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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妄心》


第三一一章 权现(九)

以两妖为中心,洋面凹进去数里方圆的旋涡。请大家搜索(品#书……网)看最全!更新最快的金翅鸟妙翼和北海龙敖钦的交手只有几十个呼吸,我目力所及的西海洋面全成了酒红色。白象群般的冰山被两大妖的血逐渐蒸腾。想象下有一只盛满冰块的琉璃盏子,忽然之间,冰块竟化成了鲜血,琉璃盏子也一下子变成了艳红色。

金翅鸟本是龙种天敌,我方又突袭暗算在先,本可大占优势。可和我的计算有点出入,鸟和龙都是遍体鳞伤,敖钦也没有显出败北的颓势。

——还是……还是他们之间暗中通气,假装恶斗,那龙要伺机劫下受制于我的金翅鸟?

我望到,同来的褚桂等人的宝船大海鳅贴着两妖制造的旋涡一圈又一圈急转。大海鳅勉强能维持不被旋涡卷入撕碎,但宝船也不敢远离旋涡——在旋涡外是形形色色的水族妖怪,足有上万条之多。大海鳅外侧船舷不断发出炮击,逼退大胆上前的妖怪。更多的妖怪在不安地观望。

“畏缩什么!只管冲上去”见妙翼不动,我又催了一次。

我拔出银蛇剑,作势要突刺敖钦的眼中。

——哈,他们果然使诈。我的心反而安定下来。

——然而我也绝对破不了北海龙的冰风。这是老龙五百年以上冰罡内丹修为,不如我的雷火咒术,可他的规模千百倍于仍是金丹的我,冰罡转瞬上侵我执锁链的手。我只好默诵出神雷神火护体抵抗硬熬几十个呼吸。除非放弃黑绳,才能保手;要是强持不放,几十个呼吸后,这只冻手迟早也会废掉坠体。但是——黑绳离开我手,妙翼就再不受我的控制。虽然那鸟依然有劫在身,恐怕就飞到不知何处压制去了;我也再没有制衡老龙的资本。

我落入北海龙的口中,六识里景象一幻,龙口中利齿化成二十四个白盔白甲白枪的龙兵,四面上下用宝枪攒扎过来。我身后是一座利齿交错的大门,缓缓合上——等他合上,倒是可以把我的劫火锁链咬断—这样大妖的躯壳就相当七转法宝了。原来他也会将体内转换成铜城铁堡的黄庭内景之术,克服了大妖的弱点。

“呵呵。”

我疾电般将颜掌门给我的另一个龙纹玉符捏个粉碎。

“你怎么有招妖幡上我的元神印记!是洛神琳与你的?!”那龙的神念咆哮。

暂且不管,我用道袍的宽袖子抹着冻出来的鼻涕,拉着继续延长的金翅鸟劫火黑绳往老龙的劫雷深处走。

我来到敖钦的中丹田处,这是我感应劫雷最强之处。不出意料,一朵莲花形状的劫雷在老龙的心口时绽时收,每次开绽,就有无数劫雷生出,蒲公英般飞向敖钦的各处躯壳神宫侵蚀肆虐。

我心头冒出一个损主意。我有了对付金翅鸟妙翼的经验,如发炮制,向敖钦的劫雷施展诸天雷法总纲。那劫雷受了我的咒,也变成一条劫雷黑绳,被我拽在手上。我调皮地扯了三下,敖钦的躯壳如同地震晃了三下。龙的无数经脉流血如河,如同城池的沟渠满溢。

在龙的躯壳外,又响起了金翅鸟的尖叫。随后是老龙的惨叫。我皱了下眉头,通过黑绳我感应到:或许是劫火侵蚀得太深,外面的金翅鸟按捺不住疼痛,竟然咬住这边劫雷发作无法动弹的敖钦,当作止疼药片嚼吃。

“原剑空,快快控制妙翼,绝不能让妙翼吸纳我的元气!”敖钦的神念传来,“你压根不知道自己闯了什么祸事!”

“你已经把我们在招妖幡上的元神印记抹除干净,如今我和妙翼脱离了白虎一脉的掌握。”

“可你们现在落在我手中,连两只小鸡都不如。”我说。

——怎么会,封禅书怎么会就是招妖幡?那道门和妖怪怎么混在一块儿,那掌控西方群妖的是琳公主还是颜掌门?他怎么一个字的醒也没有给我提。

“那只猴子不就是吗?”

我脸色一变:

就在我的眼皮底下,金翅鸟快熬过劫力,还要向超越中层元婴的境界迈进!

我的眼前忽然豁亮,敖钦的整个脑袋被金翅鸟咬了下来,妙翼凶厉的瞳与走到龙颈的我相视。

第三一二章 权现(十)

兵书曰:能而示之不能,不能却示之以能。燃文? ??.?r?a?n??e?n `org我想,妙翼岂有如此容易度过五百年累积的劫数?仗着元婴底蕴积累,稍得喘息,能够不死罢了。

——他有五成虚张声势的可能。

我不似敖钦也有劫数攻心,还能支持一段时间,等待生变。那我也虚张声势吧!

我向远处的同门金丹大喝:“诸君,随我一道围死妙翼。一战击毙两个元婴!——我和剑宗的山河榜四金丹曾经围剿过猴妖,我们四个道胎金丹也能剿灭劫数发作的妙翼!”

大海鳅没有敖钦的压力,缓慢地从外围向我这边移动。妙翼还在,我这边的同门也是将信将疑。即便如此,他们做出的姿态也是压垮劫数在身的妙翼的最后一根稻草。

我和妙翼就这样僵持了一刻钟点。我系在手中的黑绳淡到若有似无。

妙翼动了。

金翅鸟扬翅而飞,没有丝毫流连,向东北方向驰去。金翅鸟原来还算完整的躯壳陡然裂开,半身都燃烧着黑火。

和我汇合的褚桂和邬元甲都是如释重负。邬元甲道,“这都赖师弟神勇,掌门妙算。两个大妖一死一遁,群妖无首,我们快去和叶里雪汇合,接收财宝呗。”

“师兄们趁大胜之威,剩下的群妖自然望风披靡。可我这边事情做的不干净,烦请把穿梭机转交予我,我要去追妙翼。”

“师弟你这不是说笑话?”邬元甲楞道。

“对金丹胆寒的元婴早已经是行尸走肉。余下的事有劳了。”我说了句壮胆,索过褚桂的穿梭机,急追天下飞得最快的鸟。

两三句话间,视野内只剩妙翼的一点黑。

没有海图,没有后援。但我务必要不能留妙翼活口。隐约间,我觉得自己分享了颜掌门的机密,而这桩机密颜掌门恐怕不想泄露出去。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辰,四下不见鸟影。穿梭机不及宇宙锋,但快过负伤的金翅鸟。我为何会跟丢?

神念扫荡,波涛掩映之中隐约有一座孤岛。

没有其他去处,妙翼一定是躲在了那里。

这是什么地方?

我任驱邪院协理后,才对西荒地理粗有掌握。穿梭机远远超过金丹的极限,如此短时间的追赶能顶道胎金丹几天的脚程。算下来,此处在西荒边缘,要进入隔断西荒和中土的瀛海了。但到底是何处,心中全然没有底细。

神念中的弹丸小岛却是不凡:

瀛海的波涛浪卷风涌,尘世里足可打碎礁石、摧倒高城。这岛却巍然不动。不是有灵脉潜蕴,就是有阵法护持,否则一次海水涨落就能淹没全岛。

我轻松地降在岛上。视野里遍是碧沉沉的柳树林子,耳畔全无风波之响。

这定是一处厉害散修所在。可惜我这个驱邪院协理连昆仑门人都认不齐全,至于西荒人物更不熟悉。我嗅到柳林中还残着一丝金翅鸟残留的劫火味道,心中确定走对地方。可洞府的入口却没有踪迹。这片柳林有灵,隐约栽成迷踪阵法,打人的柳条任意摆动,在林中神念和六识都受到障碍。我在魔高一丈塔丢了罗盘,凭自己的阵法菜鸟水平,是找不到路的。

我握了下银蛇剑,旋即松手

——雷火克制木妖,毁掉一半林子就能现出路来。可这样就显得欺人太甚,平白无故惹了冤家。打人柳条并不凶狠,我用手就能拨开。这里的散修看起来是敌非友,只是一般自卫。孟浪出剑,就和骄横霸道的剑宗一般无二了。

我向柳林作了一个揖:

“在下昆仑门人原剑空,捉拿一只穷凶极恶的鸟妖到此。这里的道友不要被他的可怜模样蒙蔽。这只鸟可是一只中山狼,包庇不得。”

有人在柳树林上探头探路,忽然跳了下来:是一个戴着花白髯口的三寸小孩。他抬首打量了我下:“你这个散修眉宇间都是杀气,心怀魔念,也不比那只鸟好多少。”

我楞了一会,觉得这个道童有些落后时代:

“心怀魔念是我有疾患在身。我们昆仑是道门四大宗之首,并非散修。”

“呵呵。”那白胡子道童不屑一笑,“并非散修呀,那你背背道门七大戒律给我听。”

鬼才知道道门七大戒律,我们昆仑只奉行长老会和掌门的法旨,不杀同门、不欺师灭祖就好烧香了。我急着追妙翼,哪想和他纠缠。

“那只鸟妖可是睚眦必报的凶恶元婴,道友再这样拖延,你们府上怕要遭殃了。”

“看,说你就是散修吧。自道祖开劫度人以来,道门就有七大戒律:戒杀、戒盗、戒淫、戒妄,这是四种必不能做的;还当续法、度人、荡魔,这是三种必当做的。凡是犯了前四条,都要逐到红尘做散修去,那些不堪的就堕落成魔了。”

这道童听不懂我的话,自顾自说下去。

——你老子我这辈子两手沾满血腥,不知道杀了多少。我心里想:道门要争夺天下,主宰众生,岂能不下手狠辣。

可这话却不好在萍水相逢的白痴散修前说,倒显得我像个魔教妖人了。

“小道我的戒律和教史都是不熟,十分惭愧。但是——”

“那你就把剑交给我吧。老君观里戒除杀盗淫妄,那只叫妙翼的鸟也是卸了全部三十六口金翎刀,我家观主才许他进来治病。”

我一时无语。

——劫火如何能够治疗!昆仑是天下第一的炼药门派,都不能够。这鬼地方吹牛不打草稿。不过话说回来,妙翼绝不可能上昆仑自投罗网,也只有到这种江湖郎中的铺子来续命。

但也更加奇怪,其他我或许不知道,世界上第二家能和我们昆仑争炼药的道观我还从未听说的。

我说:

“剑我是不能给这位道友的。这宝贝和我心意相通,你收走也没用。在下担保:收剑不用。既然传说道门戒妄语嘛。贵府的地盘,我信守诺言。”

我当着童子面,把银蛇剑全收入纳戒。

如果是小派散修,纳戒都配不齐,那道童却面无异色,不知道是没见过世面,还是见惯了世面。他点点头,

“既然如此,你进来吧。切记:在这老君观里,还要戒杀、戒淫、戒盗。你和那鸟的恩怨,待我家观主治好他病,到外面了结。我们观里的宝贝,你不得觊觎偷盗;女道士我们这里倒是没有,不过若你看上什么上门看病的女客,莫要在此苟合——你等皆是散修,我们执行不了戒律,只好一概轰出去。——哦,如果你要看病,也可以在观主这里挂个诊。”

我请教童子和观主的名姓。

“我叫小柳树,没错,就是柳树成的精。年纪还小,不过三岁,五百年一岁。这里的观主一直叫椿翁,也不知道第几个了,每个都长的一模一样。自我有灵智以来,这观就给一切上门的治病,包治百病,绝不失手。”

椿翁?我默默念诵,觉得自己又见鬼了。

第三一三章 戒律(一)

小柳树念咒开阵,烟雾升起又散去,?en ???.?r?a?n??e?n?`org他带我穿过几座中土江南风貌的假山小桥,停在一处客堂。

“我要亲眼见到妙翼和椿翁,你领我到这里兜圈子做什么?”我问。

“俗话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现在我家观主正在治疗,自然不容外人打扰。你被医者动刀子时候能让闲人吵闹?疗治好了,妙翼也跑不了,世界上没有刚治好病就生龙活虎的道理,那鸟通体都上了麻沸散呐。你就在客堂候着,等观主治好病,会唤你的。”

这话我竟然无从反驳,独自一人被留在客堂的蒲团上。

小柳树信誓旦旦的和平担保我一句都不相信,心中翻来覆去都是曾经历过的元婴和真人们的那些画阵、塔阵、幻阵。自己陷在这里叫天不应叫地不灵。枯等即受制于人,我从出其不意的追赶沦为处处被动。

我又有了一个计较:等小柳树再来,用银蛇剑架着他咽喉去逼椿翁出来。没有杀他的念头,稍微放点树汁,也算不违背自己和老君观的约定。

我担心:小柳树和那位椿翁是存心诓骗我困在这里,悄悄放妙翼逃跑——即便我不太敢相信下半截身子全烧成炭灰的妙翼能有如此坚韧的心性。

心思活动,人也行动。

我仔细调查客堂,居然发现客堂另有隔间,隔间帘子后还有人在饮宴。

从帘子缝里偷觑:却是一位豪客在边酌边唱,咿咿呀呀些“和梦也新来不做”。那人看起来中年微胖,却自有一番风流富贵的仪态。

小小一张席案,摆满了活色生香的饮食。饮毕冰雪酒酿圆子,那人又一小勺一小勺舀羊羔儿羹吃。吃了几勺羊羔羹,望空招手:不知从何处又来了一盘的荷叶鸡。

要是殷元元在此,铁定会扑上去。

除非中土,没有这般饮食。他难道是隔半年船程的大洋摄来的?

金丹的躯壳仍然满是七情六欲。即便经过修行,能运用辟谷和入定来减缓和延迟各种身体和心理的各种**,这依然只是道术的奇妙运用。金丹最习惯的还是常人那样吃饭睡觉。

所以,昆仑山上仍然有饮食供应长老和弟子。可惜,昆仑的饮食味道寡淡,食材有限,基本素食,偶有白鱼,并无鸡鸭,绝无牛羊。都是山里的种民种植,没有通衢的百味。菜单还列着些药王院用剩的蜈蚣蝎子,只有妖怪道士们才吃得津津有味。

绕了那么大圈,其实我也馋了。

——这里面有什么圈套?

我还是没有行动,仍然在琢磨。

“施主,要用膳食吗?”

小柳树转了回来,改口叫起我施主。两个道士之间如此称呼也是尴尬。他倒没有别扭,还奉上一份附了食单的化缘簿子。

——我还是暂时放弃了用银蛇剑突袭小柳树的念头。

“来敝观治病的,也非朝夕可愈,不免在此常住。敝观也供应食宿。施主随意。”

四大宗门……绝无这样做生意的……。我翻了下食单,讶道:“五百两银子一个鸡蛋!”

是上了天价奇毒的鸡蛋吗?

小柳树道,“我们这岛鸟不拉屎,一切饮食可都要用大搬运术从中土取来的呀。来这看病的都非凡客,哪吝啬这点铜钿。你这散修嚷穷,就此两散,出去呗。”

为了四大宗门的脸面,我也不能退缩,就是置办一桌干看着也值。想起纳戒还有几年前游帝都时宗门发放的几叠银票,一张都没用掉。

我指着那位豪客问,“他那样一桌多少银子,我们昆仑不差钱。”

“我们这只有白鱼细面,那样没有的,是他自己摄来的。”小柳树嘟哝。

帘子后的豪客唤道,“这道观过去有个好厨子,可惜死了很久。如今这里并没有入口的饭食,我这番摄的是中土王都东城州桥下铺子的饮食。这桌我请。”

“谢邀。”

我上了席。

看来椿翁是一时见不了,突破口不在小柳树就在这个人物上。只有继续观察。

小柳树介绍,

“这位贵客的称呼是:安君。在人世间是个很厉害的帝王,长久不曾光顾。今朝忽然来此,给病人挂了诊;安施主,这位小哥散修呢,自称是昆仑的门人原什么,捉拿妙翼来的。”

“哦?”那豪客意味深长地应了一句。

“前辈,称呼在下原什么就是。”

世上的帝王,除了大正皇帝,都是妖怪吧。我觉得这是个不好的苗头。有这样厉害摄法的至少是真人级别的老怪物。我说得小心客气,一面搜肠刮肚,把眼前人和山海经的大妖怪对号。

即便没有显露原形,只是行走人世的变化身,可世界上的大妖怪并不多。寥寥可数的那几个,绝大多数都站在萧龙渊这边。

“这个地方不容易找吧?就是昆仑来的真人都未必寻得上,倒被你这个小辈觅得了,不知道是你的幸运还是不幸。”

那人说。

我一块荷叶鸡下肚,在人生唯一一次上帝都的时候我并没有享受到,反而在这莫名其妙的荒岛吃的津津有味。经我亲身验证,如果不是完美无瑕的幻术,只好推定面前豪客的摄法不是一种诈唬我的表演。

“晚生请教前辈,为什么连掌握整个西荒地理的真人都寻不到这座岛。妙翼不过是个元婴,却能找到这座岛?”

——我的运气好坏不论。今天倒透血霉的妙翼哪有如此大运,撞上一座救命岛。

“这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说清的。”那人说。

“那前辈一定能用四句话说清。”我讨厌故作神秘。

那人笑起来,

“你要是听得懂——那些回归道之隐面的返虚者只有通过灵媒才能偶尔回来。灵媒有很多种,和返虚者缘法最深的人算是最好的灵媒。有个和返虚者缘法极深的人把自己能招来返虚者的心变成一座岛,让通过他的心现界的返虚者困在这里,哪里也去不了,不给自己添麻烦。没人能看到他者的心,所以寻常真人也找不到。身为灵媒的我能感应灵媒,对海的变异也了然于胸,却能找到这里,困在这里的返虚者只要帮我的忙,我就帮他出来——我说了五句。”

我……我好像在观水祖师召唤洛神瑶时也充当过灵媒。这也是灵媒之间的感应吗?

“啊,我,那我一直活在别人的心里,那椿翁是什么?”小柳树惊呼。

“可前辈依然没说清,妙翼绝不是灵媒。”

“不错。只是我占卜出他今朝有劫数,指引那只鸟在升潮的时节来到这个方位,让椿翁捕获进来。我们这边毕竟需要一个活着的金翅鸟作鸟圣,最好是容易控制的行尸走肉。你这样的小孩子一定没见识过戒律兵器是什么。”

微胖的豪客目现金瞳,里面闪烁着一种混合着怨毒和兴奋的奇异神情,看来与我们昆仑是敌非友了。

第三一四章 戒律(二)

read_content_up(); 我务必要见到这座岛的返虚者,确认他的立场到底在道门还是妖国。如果那位返虚者像他扬言那样守四条戒律,我既不必担心自己的性命,也能问出他的实话。

思来想去,只好冒此一险。不要脸皮毁尸灭迹的返虚者我还没有遇上过。不借那位椿翁挡劫,我恐怕过不了眼前安君这关。

“呀!”小柳树惊叫了一声。

我的银蛇剑架在它的脖子上,威胁道:“即刻带我见椿翁。”

小柳树:“可,可椿翁还没有治疗好金翅鸟呐!”

我:“先仔细你自己性命。”

“安先生……救我。”小柳树盼向安君。

安君浑不在意,向我道:“没用的。”虽然如此,他却没有动手。

我一路架着小柳树直冲到老君观的法堂,一脚踹开门户:

里面光耀一室,白得瞎眼。金翅鸟像一个标本那样悬在半空,本以为他成了一只烤鸡,谁料到劫火烧毁的部分竟然已经完全复原,只有肚皮处剖开一条口子。鸟周围的盘盘盏盏盛着块块焦炭,凭着那些焦炭上没有烧尽的余火,才勉强能认出是心肝脾胃的模样。

我的剑弃了小柳树,挑开金翅鸟妙翼没来得及缝合的口子。果然里面脏腑的都掏了个干净。但是脏腑的部分已经全用透明的琉璃色灵玉代替,连接上了迷宫般的经脉。只是血不流动,像一潭死水。

再细看,妙翼已然没有了呼吸出入,可我也吃不准它存亡。究竟是椿翁的麻沸散不可思议的药力让一个厉害元婴失魂,还是金翅鸟无法忍受剖心裂腹的大苦痛,进入了魂游天外、生死不测的深定之中?

这种既非活物也非死物的状态,和法宝倒有几分相似了。

——要是我银蛇剑顺手在妙翼里面捣一捣,我的战绩里就又添了一条元婴的性命。

可是,法堂并没有椿翁的踪迹?他躲到了哪里?这样对我藏头藏尾,我心中更觉得他和昆仑有莫大的联系。

“所以我宁可自己钻研医书,也从不让道士给自己看病。被烧炼科道士动过了手脚,以后难保不受制于人。”

安君负手缓缓踱进法堂,一面评论,一面威胁我:

“我卖老君观的面子不开杀戒。可如果你要妙翼的性命,我也取你的,椿翁也只好袖手旁观。”

他这样说,大概妙翼毕竟还是没有死透。

我的剑悬在了妙翼的人工脏腑上,故作轻松道:

“安先生,昆仑山的观水祖师对我很好。你今天弃了这个金翅鸟的壳子,以后我们宗门算妖国总账的时候,我求祖师饶你一次呗。这可是过期不候的好买卖呐。”

安君大笑,歇住后冷哼:

“这世间,无人在我之上。那些已是亡灵的返虚都要让我三分。上官天泉和我谈条件,你这小辈也配!”

——难道安君这白净胖子就是龙族之长,叱咤了千年以上的龙妖敖饕餮!上官天泉为保翩翩的安全,和龙妖议和。于是这条龙有闲逛西荒来咧。这是变钜子之后来西荒的第二波妖怪。

我没有害怕——不知是没有反应过来还是看多了返虚者麻木了——反而胸中腾起一阵无名火,却冷冷道,

“那好吧。”

我的银蛇剑捣进了金翅鸟腹中,一切灵玉脏腑俱成粉末。木愣愣的金翅鸟从空中重重地跌了下来,摔成四五瓣。

我反而笑道,

“敖先生要对我泄愤,敬请自便。龙族之亡,自您沾了昆仑门人之血始。”

我已思量过,从敖饕餮支持萧龙渊来,一直回避和我们昆仑交锋,我们昆仑也不去惹他。但今日我如果在西荒死于他手,从此昆仑便不得不和他为敌了。

安君低头看着彻底坏掉的金翅鸟,沉默了一晌,开始狂笑:

“好,好,好。我这四海之主,为保一个妙翼,藏匿行迹,跋涉西荒,今天被你这小泼皮欺了,岂不为天下道术之辈耻笑。如你所愿,今日我杀了你,立时把你的首级送上昆仑山。”

“真是太好。我未必死,可您从此已经开罪了昆仑。日后的史书一定会写,龙族之亡是敖饕餮得罪了原剑空。”

我一面嘴硬,一面催动诸天雷法总纲攻向了敖饕餮。我再也不顾虑三尸神附着,运足十二分道行,整个岛的灵气都向我的聚集。随着我的法诀揉捏成奇奇怪怪的雷火。

“不,不要毁了老君观。乱来,乱来。你们这些披着道士皮的凶徒!”小柳树吓得魂不附体,不懂场合地乱嚷。它也是想另找个安全的地方,可忽然就无处可去了。

岛的灵气聚成一条条霞彩般的光,四面八方涌进法堂。小柳树去法堂门,雷火从门进来;小柳树又爬窗,雷火从窗进来;小柳树上屋顶揭瓦片,雷火又从屋上泄下来。无可奈何,它抓起一块金翅鸟的大头颅,当伞盖着,缩进法堂一角,呆呆望着我和安君斗法:

我要在安君显现出龙本尊前,把它拘束在这间数丈之小的堂内。就像少年时我父亲和银龙斗战,要在龙现本形前尽量压制。

安君显出两只黄金龙角来便不再变化,然后我听到了龙吟。似曾相识的少年情景又奇妙地出现。这番我抑制着心神和体内的灵气流动,我已经有正宗的道门修为,绝不会被他摄住自己流动的血。妖龙能控一切流动之物,血也不例外。

出乎意外,安君的龙吟就像清冷的笛子,并没有夺我心魄,而是在向灵气召唤:

“你等才是邪魔,修炼的也是魔功。很久以前,道门和龙族相善。直到还俗之前,我等阖族都以安氏的身份在龙虎山上修道。道门还应许了一片中土之地让群妖建国。可惜一些道门败类勾结世俗的妖邪散修,篡夺了道门之位,瓜分道门的法藏,举起驱逐妖族的旗帜,骗得天下人心。剑宗、昆仑一个都跑不了。我看海五百年,才等来了今日。萧龙渊所为,不过是履行真正道门的诺言。所谓四大宗的祖师,只有公子任是唯一的真道士,他是支持我们的。”

动我心魄的是安君口中的另一番话。

我的神雷已经侵入了安君的躯壳,可就像河流汇入海洋,很快就与安君融合成了一体。另一些神雷受龙吟的蛊惑,从我操纵的阵列跳出,倒戈向我攻击。

安君道:

“真正的道门绝不以大欺小。我现在用金丹时的道行杀你。先提醒你:风雨雷电与我同气相应,这绝不是你们人类的智慧机巧能够追赶。我还是龙蛋之时便能呼风唤雨,经过道门五行科的修炼已经臻世间法的极致。”

雷电无效,只能给他火上加薪。我转捏神火,这是安君所不能。

“龙从水生,水是龙仆。冷暖寒暑皆随我心意运转。”安君策反的灵气从神雷瞬时转化成了北冥寒冰,不断消解我的神火。安君早超越了北海龙敖钦擅长的冰系道术。

“我不读史,但我知道:天下可不是四大宗门骗来的,邪魔怎么可能带来天下的安定!安先生,周祖的龙虎山时代已经过去,你一怀旧就更显老了——劫火听我号令。”

头痛医头,脚痛医脚。一只死马,只好当活马医。这座岛上,不受安君控制的,只有妙翼的劫火了。还有一点点在那堆烂心烂肺上烧着。

劫火受我的号令,从妙翼的旧脏腑上跃起,化成朵朵黑色的灵芝状火焰,攻向安君。

“这劫火是妙翼的砒-霜,我的白水。有什么用呢!”

安君这番连道术也不用,只发一声长啸,那朵朵劫火碎成一滴一滴,弥散到法堂的四处。

然后,我们都听到了铃声。

从虚空中传来的铃声。那弥散四处的劫火又汇聚到了一起。逐渐幻成一个女子人形的黑影。

然后是洛神瑶冷漠威严的声音:

“妙翼,你下了我的招妖幡,料到这个下场吗?”

黑影又化成狂风般喷吐的黑光扫荡整个法堂,瞬时将法堂夷成白地。我用银蛇剑蔽护自己的身体,还抢下了顶着妙翼头颅的小柳树。

椿翁始终没有出现。

法堂外面,竟然是弥天高的海浪。隐隐约约的黄金龙形在海浪里出没。原来堂内斗法之时安君已经在堂外显现了龙形,只是未曾攻入,在隔绝岛内外的讯息。

人形的安君和化成惊涛海浪的黄金龙形本是一源,杀掉人形其实全然无用的。

“妙翼,你下我的招妖幡,料到这个下场吗?”

黑影化成了无数黑煞,环绕洛神瑶。

“看,这就是古往今来最凶恶的妖魔,挫骨扬灰了也要作祟。正是你们昆仑的全祖手把手教授出来的。”安君指着我,现出极大疯狂和憎恶的神情,

“原来你是洛神瑶的灵媒。”

洛神瑶睁开了金瞳,向安君:

“拾荒的安贞吉,滚吧。”

安君:“你已不是戒律兵器,还想凌驾整个道门吗?”

洛神瑶的指尖点向安君。我见到的只是洛神瑶权现在人间的形象。她和安君间隔了生与死的莫大距离。这一击是从道的隐面打向道的显面,是未曾有过的道术。

“旄头星,除旧布新,扫清天帝降世的障碍吧!”

天空裂开,一颗光华万道的星辰坠向岛。

第三一五章 戒律(三)

落下的星分出一道,一道又分出二道。火然?文 ??? ???.ranen`org如是反复,一个念头之间星辰已化成无数道光焰。龙妖敖饕餮掀起的海浪覆盖了整个无名岛,洛神瑶指挥的旄头星又罩尽了安君的汪洋大水。

星辰光焰触上安君和水难分彼此的龙形,大水蒸发化气,升腾起一股又一股螺旋形状、丘峦大小的炎炽尘埃,在空中相接,连成污垢的黑云,隔绝了天光。

安君面露痛楚。我听到了四面八方的凄绝咆哮渐渐歇落。岛周围已经连丝毫水气也无。海床露出无垠的烧红地表,仿佛佛经里的大焦热地狱。

这里只剩下我和小柳树两个活人,还有徒存人形的安君。

安君:“看来,你纵有无穷无尽的道力跨越生死,传到这里也只有这点。凭借灵媒,你在人间停留的只能以时辰计算,绝没法捣乱我们的山河榜的。下次我会坚守,耗到你消散。”

洛神瑶道:“在山河榜上我自有手段让你们领教。”

她又向安君的人形弹了下指头,安君人形化成无数的水滴,消失无形。完美的水遁术。

“您可知道椿翁的来历?”

我还想请教洛神瑶,她的人影却也开始渐渐模糊,亡去的返虚者毕竟不能长久现世。

“往井里跳。”

最后,我只听到女人这句话。

无名岛也开始崩裂破碎,柳树林一块块沉了下去。海底已毁,不难料知后面是连锁的地震和火山爆发,一条鱼也逃不到。

“椿翁也不见了。怎么一下子这岛也毁了,我去哪里?”小柳树失魂落魄。

“随我上艇。”我从纳戒取出穿梭机,扯掉小柳树还顶着的金翅鸟头,就捡了二十四口金翅鸟的翎子做凭证和战利品——宗门之人不会把无辜小妖抛在这岛上等死,也要它做寻找椿翁的线索。

让我大尴其尬,穿梭机居然无法转动!这里的时空与别处迥然不同,只能进不能出!

“没有椿翁的符印,访客是离不了岛。那位安先生,早领了椿翁的离岛符印,所以轻易就遁走了。……我,我没有离岛符印。哇哇哇,我们都要死在这里啦。”

小柳树跌地嚎啕大哭。

我骂他闭嘴,静了下后又问小柳树道:“老君观哪里有井?”

“在后院。”

我抛了一口金翎刀投下后院的井去,井水起了下波澜,再无回响。这口井果然奇妙,深不可测,或许是椿翁留的后门。

“不可能吧,平常我也钻进井里摸鱼儿,也没见井水通哪里去。”

不等小柳树啰嗦,我拽住他一道跳下去。井如同一个通道,镜面后的井水连着另一个宇宙。但在小柳树的手接触水面时,似乎被无形的墙挡住了。我的手过了井的水面,我手拉着小柳树却从我的指尖滑过去,无论我如何抓攫,触摸到的尽是虚无——他留在了井外。

井水一混,情景转变。我跌落在一间展陈着各种山水画的厢房。早先抛下井试探的金翎刀插在一张木案上的梳妆镜旁。

这是哪户人家?我的四肢百骇说不尽的倦态疲惫。不知道是捉拿金翅鸟至今的战斗积劳,还是引发洛神瑶现界的反噬。如果从厢房外冲进来几个家丁,我都未必应付得来。

我依照昆仑上清经存神入定,一面消除自己的气息,一面澄清头脑。过了片刻,我稍回复点精神和力气,细看屋子,猛然想起:这不是常欣师姐和观水的草庐吗?这里挂着的画我都见过呀。

——糟糕,若被抓住,我摸进常欣师姐的屋可是百口莫辩。

我挣扎起身,拔走金翎刀,窜出草庐:果然外面就是我们的昆仑山。天幸昆仑民风淳朴,没有一个盗贼,也没有一个变态,就是女道士的闺房都不上锁。常欣和观水祖师都不在这萤雪峰。算日子,如今还是在元月假期。度人院当班的常欣应该仍在山下的镇子照看留山的小弟子们;最近昆仑事多,观水也不会赖在他女人窝里,多半是在长老会听政。

我的心安定下来。可才走出草庐几步,又想既然不会被人逮着,为什么不趁无人再回转探一番?从西荒边缘的无名岛我怎么突然就落回了昆仑,此事实在蹊跷。

我大咧咧打开没有锁的草庐,又回到了山水画处,一幅幅看过,忽然眼睛一亮:我并不是从虚空裂缝跌回这里。有一幅观水的画往常我是错过了,可这次却格外扎眼。画绘的是波涛里一座无名小岛,岛上遍栽柳树,柳树中有一处道观。道观格局和各宗门的普通小观仿佛,也是山门、法堂、律堂、后院、客房等等。一众柳树里有一株柳树格外奇特,居然画着眉毛鼻子眼睛。

过去我只是当做普通的海岛道场忽略了。现在我尝过一遍辛苦,清楚这就是西荒边缘的老君观。可惜,画里并没有椿翁这一个人物。

“观水没去过老君观,怎么能画得出来?——他和椿翁必定有牵连。”

我取下这幅画,我本能觉得这是一个极其关键的证据,这一趟我真要做一番贼了。

刚卷起画轴上,我又思想:这一桩证据我绝不能傻到呈交给观水祖师。是观水祖师提议我们昆仑进攻妖族,但是这幅画道观里的返虚却在妖族和宗门之间搅事,他与观水的关系很深,这画一定牵涉到祖师的绝大秘密。

这昆仑山上,我师尊药师置身昆仑的宏图之外,一心炼药,倒是没有什么利害纠葛;可他不通世事,无法给我指出一个方向。

颜渊掌门指引我剿除鸟妖妙翼和龙妖敖钦,但颜掌门是一个极聪明的读书人,想的太多。这幅画如果不利观水祖师,掌门起了什么心思,反害观水了;如果观水祖师有什么劣迹,掌门受却他笼络,那我就要遭殃了。

这幅画我绝不能交给任何一个派系的大人物,也绝不能把我这一番的经历告诉任何一个派系的大人物。

我总要找一个人商量。我该去找她,我该去找她。

方拿定主意,画轴忽然开始发烫,有焦糊的味道冒出来。我忙展开卷轴:只见一颗星辰忽然从画的上角出现,一化万千,坠在岛上。岛屿破碎,柳林大火,整个画一下遍是火焰,真个在我手上烧了起来。

我忙用雷法总纲驱赶画上火焰。在安君这里吃瘪后,这一趟雷火总纲倒也奏效。可火焰不从画上冒出,整个画面的水墨却开始化散。这画面上看烧的火,其实是水墨颜料在变化。雷法总纲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我眼睁睁看着洛神瑶用旄头星毁岛的情景在这张画上重演了一遍。这一画变成了团团乱墨,再难分辨。

我把这一团乱麻、毫无用处的画挂了回去。

“溜吧。”

我叹了口气,匆匆下了萤雪峰。

山下的人声吵嚷。各路昆仑金丹带领着披甲力士来往。我看到了前些日子才分别的邬元甲、叶里雪、褚桂等。

“原师弟,你竟然比我们早回一步,实在是及时雨。”邬元甲殷勤叫道,“你还是明智弃了妙翼。”

“我杀了妙翼。尸首被我毁了。”我亮出战利品金翎刀。众人都是不可思议,又惊又喜。

“发生了什么事情?”我问他们。

“昆仑出了内奸,厉无咎和变钜子跑了。道兵院在大搜。”众人道。

昆仑一直潜伏着别势力的线人,其他宗派也不例外。只是这位内奸的本事倒大,能从昆仑的牢狱劫走他们。

“内奸暴露了?”我问。

“是地藏狮子?”邬元甲道。

“什么?”

我惊讶了。

第三一六章 问鼎(一)

变钜子为了鼓动群妖叛离洛神家,潜入悬圃盗取烙印了群妖元神的招妖幡,事败后被琳公主生擒,法器悉数被朝,形骸剥离,只保了一条孤魂野鬼般的元神,放在悬圃下遍布阴魂的桃林游荡。这些日子消磨,变钜子饶是元婴,元神也已经大衰。一旦出了桃林,天光暴晒,天风穿过,元神便要消散。他自己是没有办法移动的。

偏偏近日我外出时候,昆仑的长老会向琳公主要求,将变钜子的元神移入天工院的丹炉祭炼。道兵院用葫芦法宝收押变钜子的元神,回山途上,却被闯出昆仑的厉无咎劫走。

厉无咎在昆仑是软禁,其实倒可以随意走动,但他神通受制,无数危险的昆仑要地进不去,又没有下山符印,离不开山。地藏狮子找到了厉无咎,给了他又一张下山符印,道兵们不敢盘问,于是一人一狮大摇大摆下了昆仑山去。比我逃离剑宗的锁妖塔可轻松万倍。

综合各位门人叙述,以上是事情的大体经过。

邬元甲说:“道兵院发觉走了这个大纰漏为时已晚,雪片般的发命令给西荒各地的道观——”

“——捉拿变钜子、厉无咎?”我问。

邬元甲说:“是命令各个道观张开法阵,严加守备,不要被变钜子和厉无咎偷袭伤了门人。”

我冷笑:那所谓在本山大搜,也就是糊弄不明内情的小辈弟子,挽回道兵院的颜面咯。

如果是其他宗门的洋相,我要笑痛肚子。只是这种畏敌如虎的事情发生在自己昆仑,实在面上无光。

邬元甲谈到这里,在场的门人也是忿忿不平。

变钜子和厉无咎连番失败,胆气已被我和洛神琳夺走,怎么还敢在西荒打游击!他们一定是遁回北荒去了——只有海图指引,方能来去各大洲。中洲到西荒的海图垄断在昆仑之手,变钜子辨不清东去的路径;他们只可能利用北荒到西荒的路线,绕路返回乌云城。

“道兵院应该派遣重兵封锁西荒北面的港口,”我说,“三天后我会带驱邪院的门人再擒拿他们一次。”

山河榜第四的厉无咎是我手下败将,我自信可以再败他一次。只是现在的我亟待恢复元气,只好容他们喘息。

我这句豪迈的话提起在场众多门人的士气,立时有几个金丹要加入驱邪院,随我一道征伐。道兵院的另一些道士却脸色有些不好看。

邬元甲却把我拉到了一边,悄悄说:

“原师弟,我虽然看不惯道兵院惫惰习气,除了教他们些武术,整日游手好闲,好歹也是他们的一个协理。你刚才的话驳了他们的面子,传到院主耳朵里。我敢说:道兵院绝不会发一兵一卒在北面堵住变钜子。他们成不了功,也不会让你这个新锐的驱邪院成功的。”

我说:“那我就去长老会告状,把昆仑山眼皮子下走丢犯人的神情捅出来。这样稀烂的道兵,挡不住剑宗,也挡不住妖军的。要清整。”

邬元甲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也是归山晚,可要我在场,也绝不敢阻拦山河榜第四的厉无咎,更不敢围困了。听道兵院的朋友说,劫走变钜子元神的厉无咎已经恢复了神通。不知何人给他扯下了禁神通的符印。”

“喔?”又是一个谜团。真人们上符印,非得有真人来解不可。可昆仑的真人为什么要解厉无咎的符印呢?

邬元甲叮咛道:“你要告道兵院的状,可要提防道兵院先告你的状:押变钜子回来的路线地藏狮子一清二楚,他就隶属在道兵院下面。这狮子是姬真人保来昆仑的,也和你关系匪浅。我要是道兵院主,先要责怪你一句,举荐来路不明的妖怪。整个事情都推到你头上了。你休要在长老会上提这事了,只当没有过吧。”

我苦笑一下,邬元甲身为武者,却有一颗九曲回肠般的心,怪不得证不了更高境界,只能止步于此了。

“谢谢。”但我仍要感谢他的指引。

邬元甲微笑说,“还有一句,道兵院虽然胆怯,可不是瞎子。被劫的门人说,厉无咎虽然强,可地藏狮子比厉无咎仍然要强上数倍。其实,如果不是厉无咎劝告,地藏狮子早杀了几个道兵院的金丹呢。他们私下里议论,你也未必能胜地藏狮子。”

我愈加的疑惑:地藏狮子和厉无咎的斤两我一清二楚。厉无咎不是寻常金丹能应对,可地藏狮子是道胎金丹的试金石,邬元甲一伙随便是谁也吃不了地藏狮子的亏。短短几日,地藏狮子怎么可能突发猛进到如此地步?

回想起一路来的经历:地藏狮子是公孙纹龙的骑乘,在打云梦时归顺于我。此后征讨萧龙渊,再没有任何异心。近日还列席了长老会讨论迁徙西荒妖的大事。为什么要在已经和北荒彻底决裂的时候,突然变了立场?

不。地藏没有任何立场。他只是一只是非稀薄,但凭好恶的灵兽。所以,更没有可能被人用任何花巧语言说动。

变钜子却是报复心极强之人,我已经扮演过狮无名算计过变钜子。地藏狮子不巧也是一头狮子,变钜子万一心情变坏,会不会恨乌及屋,伤害这小家伙。

我又有一点担忧。

忽然,我想到翻阅过的山海经上,并没有地藏狮子的名字。大概因为过于熟悉,所以往常我都大意放过。妖族道术依凭天赋,所以血统至尊,一切名兽都有血脉传承,谱系历历在目。地藏狮子神奇不凡,怎么会没有家谱,仿佛真是石头里蹦出来似的?

啊呀,就是连让我家破人亡的银龙,山海经上不都毫无记载吗?这世上从石头蹦出来的事情可真多……不,他们绝不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一定有问题。

是山海经的记载有问题?

还是,他们……都不是……妖怪?

我有点头疼,不再深想。辞了邬元甲,径直往掌门处去。

昆仑足够大,无故不必下山。反之,下山必有缘故,也必有记录。就是做到了长老,上山下山都须要报备。这番道兵院为走了变钜子的事情,忙得鸡飞狗跳,没有人想到追问我如何返回昆仑,倒省了我一番胡编乱造的口舌。

我还是要向颜缘掌门述职,禀报敖钦和妙翼伏法的事情。顺便,从掌门那里察言观色,发掘一些东西。

第三百十七章 问鼎(二)

颜掌门的堂头一向没有杂人,突然多了八个金盔绿皮的野猪妖兵巡哨;第一进院子则是两个高塔般的大妖:象王在院子里数着梅花的花朵,?an en ???.?r?a?n??e?n?a`c?om?

琳公主一定上了昆仑,才能在这里重逢两妖。以前这两位不服琳公主,时到如今不得不俯首称臣。现在他们分明是被迫扮起了看家护院、鞍前马后的小厮,却还要摆出一副妖王从容不迫的气度。

我轻声说:“妙翼和敖钦已经除了。”牛王笑道:“当日我早看出这两个妖孽心怀叵测,也猜到狮无名就是原小仙。原小仙可莫要忘了本牛当日袒护你的功劳。”象王则无言语,只是叹了口气。

我点点首。

厅堂里已坐着掌门、琳公主等三人。她不再穿红,换了白缎金线的王袍,顶上替了金灿灿的芙蓉冠,镶嵌着二十四块灵玉的带上悬了金乌剑和流火金铃。举止变得端严,神情少了少女时的刁蛮,多了不怒而威的气场。她的目光和我接触,又低下头喝茶。

另一个人是长老会时见过的道兵院主,这个元婴正和颜掌门谈笑风生,见我进来,他拱手道:

“恭喜原协理剪除了西荒的巨叛。唉,偏我们道兵院人才匮乏,几个金丹都看不住一个客人。我方才还向掌门苦求,请你到我们道兵院来呐。”

我把要向长老会告的状立刻咽了回去,我打了个新算盘,直接说,

“这里没有外人。院主,我不能冷了我们驱邪院的心,绝不会辞了驱邪院的协理;捉拿变钜子和厉无咎的事情我自然会担当下来,但也绝离不开贵道兵院的协助。让我兼任你们道兵院的知院,我统率道兵去拿他们。那么在长老会上,我就绝不说你们道兵院一句闲话。”

一个院的职位顺序,依次是院主、知院、协理、各色法师。知院是副职,有一至三个,往往留给下品元婴。但知院如果非常能干,就可以压倒其余弱势的知院,架空倦怠或者无能的院主。

道兵院主一望面色安定的颜缘,笑了三声,从袖中掷与我道兵院知院的印玺,告退而去。

堂上又只剩下我、琳公主和颜掌门。

我问颜掌门,“您和道兵院主做了什么交易,改变了他的心意?”

颜缘淡淡道,“道兵院主是爱荣名的人。等昆仑恢复中洲的故土,会在关中重建五百年前的昆仑祖观老君观。我把这个职位当饵抛给了道兵院主。”

琳公主嗤之以鼻地冷笑。

“老君观”这个名字却让我眼皮一跳,我刚刚从一座老君观回来。

“最初并没有昆仑的名号。五百年前龙虎宗的周祖威遍天下,各宗各派都向龙虎宗称臣。在龙虎之外,一切宗派都只能用所在洞天的道观称呼。昆仑宗便是老君观。这是昆仑宗的晦暗史,长辈都不愿提起。我原是龙虎宗转昆仑的,所以清楚。”

儒门待过的道士都染上了教书先生的癖好,我一请教,颜缘就有了详细的回应:

“你去过观水祖师的堂头,那里就挂着一幅观水祖师绘的老君观的画。我想,你多半是忘记了。这幅画有个我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老君观的形制风景分毫不差,可位置却移到了瀛海上。那观明明应该落在昆仑山的掌门堂头。观水祖师是全祖师的嫡传弟子,十岁起就在老君观作道童,老君观犹如他的家,怎么会错?我揣度,是观水效仿古人卧薪尝胆,提醒自己,永远不忘昆仑漂泊海外。”

我好像渐渐触摸到了事情的形状:颜掌门的揣度是错误的。那就是一座在瀛海上的老君观。

“为什么昆仑没了老君观呢?”琳公主问。

颜缘注视着我们:“是剑宗对五百年前失败的昆仑的一种处分。”

我奇怪道:“五百年前,昆仑毕竟犯了什么样的过错,竟然受到了祖庭被毁的处分?难道没有一个昆仑道士竟然反抗这种羞辱?龙虎宗不振,各宗争夺天下,胜者王败者寇。昆仑有什么可以羞愧的?”

琳公主不屑道:“你瞧柳子越的样子不就明白了——哼,昆仑道士天生胆小,万里云剑一指着,都吓尿了。”

“他们这对师徒如果不决裂,剑宗是绝不能胜的。可我懂瑶仙,也揣摩过全祖的为人。他们都有宏大的愿望,可心中的图景绝不相类。全祖视瑶仙为掌上明珠,但他是绝容不得人脱离自己的掌控的,更恨胜过至亲的徒弟却与自己背道而驰。瑶仙越长大越骄傲,直到天下就她一个神通最高,对这位远胜父母的返虚却是烦透了。”

这样说着的颜缘不禁流露出了一个慈父的微笑。

他却再也没有说下去,转而谈起了文侯在关中的攻略:欧阳既济占据的各处城邦都被原芷逐个拔下,只剩下唯一的巢窟聚沙塔。北荒妖的势力都往乌云城收缩,彻底抛弃了欧阳既济。妖猴德建依然不闻不问。过一个月,文侯大军就会总攻聚沙塔。届时,文侯会请动宇宙锋诛杀中层元婴的欧阳既济,把大半个西北之地纳入昆仑囊中。即便欧阳既济是当今御沙的第一人,几乎天下一切神兵都只能从他躯壳之隙穿过,但也绝无法抵抗宇宙锋无限破碎。

琳公主道:“还要让这样凶恶的客人风光到几时?原剑空都能杀掉两个元婴,四代弟子的领袖却总躲在后面。这样,天下有道术的可服不了昆仑呀。”

颜缘沉吟了下,从案上取九个青铜小鼎交付与琳公主:四足方鼎五尊,三足圆鼎四尊,圆鼎上是非鱼非鸟之怪,方鼎上是四种奇异的陆地怪物:

“诸位真人为祭炼这件法宝不下造化神炉半步,如今还在回复元神。这新九鼎其实并没有完成,只有与一字错对决之时才能圆满。从此由你使用,诛杀妖猴是你命中之事。完成此功,你才真是西荒妖之首,才可以和萧龙渊竞争众妖之主。”

第三百十八章 重逢(一)

我向掌门禀告,已用他的符印除去了妙翼和敖钦。随后,我又向掌门谈了一通追击变钜子的计划。

颜缘道,

“也不必认真去追。变钜子这去,再不敢回。我不过借这事拿来了道兵院的兵权。你去西荒边上转一圈就回来驱除心魔,升元婴吧。”

琳公主却说:

“我也要去追变钜子。他从西昆仑活着出去,丢我面子。变钜子是仇上我咯,昆仑可不介意我除掉他吧。”

颜缘道:“你这执拗孩子。罢了,你们速去速回,无论得失,不要误了西荒人物朝贺你晋升元婴的典礼。”

“我娘爱那套,我可不喜欢。”

她抱起了猫,踏出了掌门之院。

琳公主果然已经晋升元婴了。

终究,我也没有把海上老君观和安君出没的事情禀告颜掌门。

琳公主立在峰头赏雪,正拿猫捂手。有牛王和象王,还有八个金盔猪妖护卫。

我向两妖点首,他们自觉领手下回避。

“敖钦和妙翼恐怕没有那么容易铲除吧?”琳公主转头问我,“有封禅书在手,你怎么会如何筋疲力竭。”

我故作轻松道,“中间发作了一次心魔。”

琳公主嘲弄:“在心魔中,你还看到了旄头星,就像新年偌大的烟火那样。”

我一时怔住。公主的脸色忽而变得煞白。

我慌牵起琳公主的手,那小手冰凉赛雪。她的真元似有还无,甚至也不胜过一个凡人。

不再是颜掌门,而是她持有着封禅书。原来,洛神瑶并非因我是灵媒显现,实是依凭在琳公主的元婴躯壳现世。洛神瑶的一击,把洛神琳的真元消耗一空,这远不是如今的公主能够承受的。她为救我,情愿受的反噬并不在安君之下。不愿让颜掌门发现,才强制压抑到如今。

我心中既怜又痛,自己以前有许多任性赌气,都不应该。她一直盼望着我做喜欢和对的事情,我再也不该管别人的计谋盘算了。

从帝都以来的阴霾一时驱散,我心中只有涌泉般的爱意。

她的眸子晶莹,嫣然一笑。我的手再没有和她分开,她尽可寄托生死于我。

我说:“我怀疑观水,你和我都看到了海上的老君观。这件事我犹豫是否要告知外人,还是直面观水祖师,问上一问。”

“每个人都有很多的秘密,连地藏狮子都有他的秘密。我口上说抓变钜子,头一件事就是想痛打那头小狮子一顿,”琳公主一顿,“等你升了元婴,我陪你去问祖师。可原君要晓得,一百年中他待原君一直很好。无论对别人如何,他总是不会害你的;观水也中兴了昆仑,无论如何,他也总不会败坏昆仑。”

我已经清楚,从我转劫以来,观水就一直在暗处关注。他一定有非用我不可的理由,文侯给我的古钱并没有回复我的全部记忆,一定有什么关键之处遗漏。我见惯了昆仑对阴谋的崇尚,不能相信观水对我有什么不杂企图的喜爱。琳公主没有告诉我她确定的理由,或许这也是她的秘密,从洛神瑶那里得来的秘密。

但我相信琳公主。我要晋升元婴,分担洛神瑶给她的压力。

我和琳公主携着手,也不避开群妖和山中门人的视线。

我和她计议,地藏狮子和厉无咎我们两人足够应付,还要邀请少许道胎金丹一道搭载大海鳅,在北荒群妖救援前截住变钜子。牛王领我的道兵随后跟进,接应我们从北荒退回。

殷元元去西荒各处洞府发送昆仑的山河榜请帖。邬元甲等大战疲惫,一时难以恢复,我单借了褚桂的大海鳅。我们相熟的其他人各有职事。独柳子越无事可做,我也正需要他推荐北荒的向导。

“这件事说复杂,也不复杂;说简单,也不简单。原师弟和公主能找到我可是慧眼识才,全昆仑就是我能理清楚这桩事。”

相交多年,我自然一眼看穿柳子越待价而沽、欲擒故纵的伎俩:

“师兄要什么好处尽管说,无非是从昆仑口袋到你口袋,都是昆仑一家的。”我说。反正我不准备出一文钱。

柳子越伸出三个指头。

琳公主厌恶道:“别打哑谜。”

柳子越泰然自若道,“便宜、便宜得很,两位予我三百万两银子,我立刻奉上往返西荒与北荒的海图。”

“好,原君,给他。”琳公主道。

琳公主居于仙山,向来搞不清人间财富。我说,“柳师兄,你的心真是赛过旷古以来一切邪魔的黑。一纸海图三百万两银子,就是两国之间的止战盟约都没有这么贵!我要搬空西荒哪个国家的国库才能喂饱你?伸出手来,让我切下你的手指,我自己会从你的纳戒里搜检到那张海图。三百万两银子可没有,只有一贴接你手指的断续膏。”

“师弟,师弟你这就是海盗习气了,实在让君子心寒呀……”柳子越急向后缩躲我的剑,“奇货当然可居,贱卖了岂非有辱我昆仑人的智力?全天下就两张海图,一张已经归了变钜子,另一张在我的手上——”

“别像两孩子打闹了,这又是怎么回事?”

我不再吓唬柳子越,和琳公主一道听他下文:

在我追击妙翼和敖钦,琳公主闭关晋升元婴,诸位真人祭炼新九鼎的时候,变钜子出逃。他不可能预见到在西昆仑的失败,自然也无从预备西荒到北荒的海图。何况,万千年来,从来没有大股船队来往西荒与北荒,记载两大洲航线的海图寥寥无几,即便昆仑都没有收藏。

柳子越无事可做,正好嗅到这件事的利益,忙碌起来。他本来就熟稔各地黑白两道的消息网,如果抢先一步,垄断这类海图。变钜子厉无咎就只能在天海一色的茫茫大洋上抓瞎,恐怕下届山河榜开完了都回不了乌云城(须知我有海图,从中州到西荒也费了半年光阴),柳子越也自然立下重获各大真人青睐的大功了。

可等柳子越排查到拍卖海图的鬼市时,变钜子已经先一天捷足先登。他不但获得海图,还把海图的卖家连人带宅斩草除根,不让后来者再得到海图的复本。让我们尤其惊诧的是,变钜子失去躯壳无法动手,厉无咎自居任祖师高足不屑动手,下手的是地藏狮子。

(琳公主脸沉不晴。)

这些小小的困难,是不会让柳子越沮丧的,这位可是从上万腥臭的尸兵堆里仔细分拣法器破烂的主。变钜子急于逃命,他依赖墨门的深厚人脉在鬼市里寻觅海图已经殊为难得,再等不得时日耗费,灭完口后直接上路。柳子越就好整以暇地调查那拍卖人的背景身份,终于在此人船行的仓库里又翻出一幅同样的海图复本。只杀一家,是断绝不了的文献。而变钜子又没有时间一个船厂一个船厂的精细地杀完了再走。

柳子越用袖子护着,从纳戒里小心翼翼地取出泛黄的羊皮海图。在琳公主眼前晃了一晃,又要收回纳戒。

琳公主道,“不要装了,给大家一道分享吧。三百万两银子我记账了,本公主不赖你。”

柳子越笑逐颜开,

“公主高见:这图不是昆仑的公产,非我柳子越不得现世,纯是我柳子越靠大智慧、大毅力赚来的私有财产,自然要找个好价钱卖了。这图可比原师弟的诸天雷法总纲更加值钱,他那玩意不能当饭吃,非天才又不可练,等同于无。我卖给你们的不只是一纸图:是攫取北荒无穷无尽灵脉的钥匙。”

我的确没有柳子越的生意经,迄今没有把诸天雷法总纲卖出一文钱。

见琳公主接过柳子越的海图,我便回击柳子越,“你也不要自抬身价。北荒无穷,人力有穷。昆仑经营西荒五百年,也不过百万户人家。萧龙渊经营北荒一甲子,生养的妖怪不过数万户。凭什么偏偏我们得手,就能有无穷无尽的灵脉?”

子越兄正要一笑置之。我抓住他的胳膊,喝令道:

“我们虽然得了海图,可师兄的功劳并不能零卖。只有抓回变钜子和地藏狮子,才算功德圆满。随我们一道去北荒,我这个驱邪院兼道兵院协理计师兄双倍的功劳。”

柳子越变色,“我不——”

可海图已经到了琳公主的手上,进入公主的纳戒,没了影子。柳子越早失了筹码,他转了下眼珠,叹了口气:“也罢。我跟着去看看,但是,绝不下褚桂的船。”

我心想:到时也由不得你了。

如此,我就有了五个道胎金丹以上的帮手,胜券在握。

我调拨的道兵院道兵按计划搜检了西荒港口,变钜子果然先走一步。我于是留下道兵,和众门人等乘褚桂的大海鳅,依照和变钜子一般无二的海图追击。

三日后,船泊在了北荒大洋中的一座岛屿,名唤鹦鹉山。

第三百十九章 重逢(二)

大海鳅有宙光艇的灵枢,变钜子的墨门载具也有速度相当的灵枢。可我相信大海鳅能后发先知,即便他们已经领先了两天。

根据海图,每到元月初,这一路的北荒大洋必生起飓风大潮,伴随光怪陆离的妖虹,非元婴无法逾越,直到月圆才退。变钜子不巧撞上,只能在之间的某座岛上徘徊。

我们经过了七座岛屿,最后,我选定在鹦鹉山登陆。这是海图上最大的岛屿,更是一处小灵脉,但地处渺远,没有炼气士在此修炼,也无凡人定居,只是商船的歇息处和海盗的分赃点(在外洋,两者多半是一回事情)。这个时节,路途阻塞,没有一丝人烟。

我遥目眺望山崖的石墙断垣,似是古代宫殿规模,那该是多么邈远年代的遗迹,制作海图的商贾是语焉不详的。

在海上漂了三日,我凭借昆仑的灵药大体恢复真元;琳公主的反噬远比我严重,但她既是元婴,再不济总能发挥道胎金丹的威能。我们四人都收敛了气息。不情不愿的柳子越被我押下了大海鳅。

褚桂问我:

“原长老怎么判定变钜子一伙必在此岛?”

我不假思索说:

“既然他们走不了,只能停,那其他全不必顾虑,唯一需要防备的事情就是昆仑的追击。这里有灵脉,既可以凝练变钜子的躯壳,又可以凭借灵脉构筑阵法伏击来敌。自然非鹦鹉山不可。”

褚桂蹙眉:

“如此说来,这座鹦鹉山岂非已经在变钜子的掌控之中,我们怕是正一步步走进变钜子的陷阱。”

褚桂只随我对阵过一次元婴,哪怕对手已经虎落平阳,她心中依然畏忌。

我说:

“变钜子才领先我们两天,勘明全岛灵脉又要耗去一日。他其实才多我们一天时间,哪里能做许多事情。阵法和凝练躯壳只能选一样做,就是选一样,一天也做不好。更要命的是,他并不知道我们这支奇兵已经到了门口。”

褚桂正低头沉思,琳公主说,

“如果我是变钜子,自然抓紧光阴凝练躯壳,能恢复多少是多少。他一个剑宗的门人,有躯壳才能发挥神剑威能,才能我命由我不由天。阵法符咒是翩翩他们龙虎山的本行,变钜子纵是元婴,也不擅长呀。所以,我们径直往鹦鹉山灵气最盛的地方冲过去就是了。”

她手指向山崖的宫殿残迹,在我们的神识中,那片阴沉的山却弥漫着光怪陆离的虹光。

我见柳子越歪头歪脑,便问他如何判断,

柳子越呵呵,

“我看,对面是先布阵。龙虎宗的符咒阵法自然要完备后才能发挥威力。可对面三人的厉无咎是星宗的,另有一套取径不同的五行阵法,不须完善就可应敌。自古以来,修真界最险莫过探阵,两位艺高胆大,可以先上去探阵;我道行低微,就免了。”

褚桂见柳子越和公主各执一词,一时不知所措,

“两位长老说的皆有道理,倒是难以判断。琳公主、原长老,不可鲁莽,设阵者和探阵者道行相若,探阵者往往折陨。我们既然出奇不意地到了,就静候牛王他们的援兵,让小妖们去探阵罢了。”

这话让琳公主颜色不悦,怎么偏她的妖怪做炮灰呢。

琳公主迈开步要踏上山。

我笑着牵住琳公主的手,

“我们四人志同道合,都要争执不休,何况他们!公主和子越兄说的其实都对,但你们设想他们混在一路,却是大错特错。变钜子多疑狠毒但真元大创,话事的权威大衰;厉无咎向来置身事外,又是洪荒宗的客人,变钜子不会接受厉无咎的号令。他们当然会考虑到昆仑的追兵,可不能料到是迫在眉睫的事情。互不信任的两人,只能分道扬镳:我看,厉无咎是独自布阵,变钜子另寻灵脉凝练躯壳。厉无咎的战力最完善,一定是在灵气最盛的主持阵法,吸引来敌。这也合变钜子的心意,他一定会去隐蔽地方找一条次盛的灵脉。至于地藏狮子,我想……我想是在变钜子那边护法的。他该算是洪荒宗那边的吧,他没有头脑的。”

地藏狮子其实是我无法揣摩明白的。我就存而不论了,只能当面问清狮子。

我信心满满道,

“我们先去探阵,那阵其实毫无危险。”

“原长老是要用雷法总纲强行克制厉无咎吗?”褚桂问。在我的神识中,残墙断垣之中的飘雪里都混杂着厉无咎游曳的神雷。

我笑着摇摇头,人先走进了空荡的残墙之中。大声呼喊:

“厉道友,原剑空我已经来岛上了。我们两宗无冤无仇,投我们这边吧。”

厉无咎从一堵墙后施施然走了出来,阵法还没展开便已撤去。

“诸位既然来得这么神速,我就不做无用功了。”

他倒也认输得爽快。

褚桂长长舒一口气。

“我不知道变剑仙在哪。只知道地藏狮子为他护法。”厉无咎说,“你们留心,地藏狮子的战力还在我之上。”

我和柳子越面面相觑,地藏狮子在昆仑山能有什么奇遇,竟然在山河榜第四人之上。

琳公主道,

“那就两个人一道抓吧。厉无咎,就算不知道变钜子躲藏的地方,你也有些用处:星宗的最善望气,和我们一道搜搜他。结果了变钜子,我们不说出去,萧龙渊也责怪不到你头上。”

厉无咎油然一笑,心安理得地做起了叛徒:

“我只知道变剑仙厌人打搅,往遗迹深处去了。他收敛气息,觉察不到来客,来客也难觉察变剑仙,诸位愿意一起寻寻,也是甚好——这遗迹我越看越是古怪,我和变剑仙也讨论不出个结果。诸位既然有空闲,或能共解疑义。”

龙虎宗的翩翩不在,我们四人没有一个懂得上古历史,能解释个鬼。

不过,嘴上我还应承了下来。

山名鹦鹉,常理无非几种缘故:不是山形似鹦鹉,就是山上有鹦鹉。绕岛一周,可以推翻前一种推测;但这山中荒凉不毛,仅有石苔杂草,不生乔木灌木,有鹦鹉怕也是过去千百年前的事情。

猛然我起了一个想法,仔细观察残断的垣墙——

不知多久远的古时,这岛必然是一处王侯的城堡。国家化为废墟,不知是兵灾还是天灾。我抚摸着五人合抱的断柱,依稀可以看出平齐如镜面的切痕。除非上品飞剑,无法造成如此的破坏!

我注意到了更多的破坏痕迹,有真火焚烧的焦地,有失效的符文刻痕——有十数过金丹以上战力修真者在这里战斗过,而且道术各异,出自多个门派。

我们十目相接。在修真史上,四大宗门只结过一次盟约,共同讨伐北荒的洪荒祖龙,龙脂龙膏后来保藏在大正王朝的国库。这是人尽皆知的大事。

但战场又不应该是这里——讨伐洪荒龙族,是在北荒的东端;这里是北荒的西端,宗门从未履足。

怪不得变钜子和厉无咎都疑惑了。

厉无咎说:

“大正王朝之前,大益王朝做了五百年天下的虚君。无数入世的修真者开疆辟土,称王称霸。龙虎宗的周祖平定楚王金蝉后,和世俗的王侯立约,中土不得争战,天下又太平了一百年,直到昆仑和龙虎再次争霸。那些有野心的入世修真者只能去海外辟土,这该是其中某个湮灭的小国,史书已经没有记载了。”

我们到了大殿的位置。宫阙早已荡然,空余下白惨惨的础基。现在我们已经确信,这里曾经是入世为王的修真者所建。重重的宫殿布局皆和地脉呼应,一遇外敌便可以开启阵法。厉无咎当初一定在大殿处布阵,幸而被我忽悠到阵外。

“还有地宫,变钜子该是往下面去了。哼,瓮中之鳖。”琳公主只手掀起一块足可出入车马的大石板,从下方腾起飕飕的阴森鬼气,回荡着鬼的怪叫怪笑。

厉无咎止住了步,“下面情形叵测,我怀疑曾经是无数鬼修的道场。变剑仙失去了形体,在阴气中如鱼得水。对我们却是妨碍。”

“我可出入桃林,巡行鬼兵鬼将。这些阴气无妨事。你们随我。”

琳公主把一直趴在她肩上的猫四万亿抱下来,那猫喵呜一叫:滚滚的阴气游入了猫的双耳朵之内,又从猫的鼻子呼出来,却有了剪影般的黑色猫形。阴气越多,四万亿呼出的猫形越多,小半个时辰,在我们四侧生出一只猫军,敌化为我。众人啧啧称奇。

我用神念问琳公主:

“四万亿和封禅书有什么联系?你娘的法宝好生厉害。”

琳公主应道:

“此书是我娘证道的根本,龙虎宗全盛时的九大镇洞法宝,龙虎宗衰落后辗转落入她手,我娘入灭后由我爹爹代持。招妖幡只是书的一个变形,四万亿却是封禅书的幻兽,也是钥匙,就像你的紫电飞龙之于银蛇剑。封禅书能让鬼魂赋形,让阴气暂且成形也是其中小道。”

阴气一空,前方显出了数之不尽的棺椁。

柳子越踊跃地跳进一口棺材内,笑了一会,又骂起来:

“这棺椁果然不是凡人的,是鬼修修炼的静室。我们的运气既好也不好,好的是有人来闯过一趟,把地宫的机关都触发了,只剩下积年的尸气。坏的是,随葬品也被拿了个干净,只剩下些凡人稀罕的财货——是一群盗墓的修真者呐;唉,还是不好的多一点:就算有机关,有琳公主和原师弟在,又怕什么,反正你们趟呗。罢了,这种晦气货色我也勉强收下了,贱卖给人间那些土财主也好。瞧这女尸的簪子,还是金雀钗呢!”

褚桂的面色十分尴尬。我干咳了几下,偷偷瞄了一眼厉无咎。柳子越你堂堂昆仑门人,好歹一个道胎金丹,在星宗门人前如此丢丑。

厉无咎只是微笑。

女尸?忽然我有些奇怪,几百年过去都成枯骨了,怎么会有女尸?一下拔出银蛇剑,抵在柳子越扔在一旁的尸体上。然后,我吁了一口气,的确不是凡人的尸体,那女尸面容姣好,衣着鲜丽但凌乱(是柳子越不放过女尸的衣裳),是一个修炼到尸身不坏的金丹鬼修。然而,鬼修并非沉睡,已经死了。她喉头只有一处匕首的刺痕,是致命伤,从那沁出寒梅的香气。

“是药死鬼修的奇毒,也能药死金丹。”我判断。

柳子越慌得跳出来,一面掩鼻,一面努力呕出方才和女尸亲密接触时吸入的香气。

“师兄别怕。毒已经在刺入女鬼修时发作干净,现在只是记号那样的残香罢了。”我随药师时学习过,“这是古时修真界的两把毒神兵,梅花香味的匕首叫暗香疏影,兰花香味的长剑是邪剑幽兰。如今都安全收藏在剑宗的剑冢内。”

“哟,还是剑宗的盗墓贼。”

我们又找到了二十来具的鬼修尸体,都是金丹。只有三具死在爬出墓穴之后,其余鬼修似乎还没出棺,就被修真者以电光影里斩春风的快手法用毒匕首致死。

一具爬出墓穴的金尸是被一记圆斩就截去了四肢和首级,是剑宗里大开大合的刚猛剑术;

一具瞧不出任何死亡的迹象,琳公主端详了许久,冷冷指出:这鬼修只剩一具空壳,是被人抽走了魂魄。这是翩翩他们龙虎宗的禁忌手法。

最后一具的死状,我看得半晌无语:那鬼修死于雷法,他的首级爆毁,是赋形为苍蝇的神雷钻入鬼修的耳窍后在脑内爆炸。

——这具不知几百年前的尸体,死于诸天雷法总纲。

怎么可能!我简直想大叫起来。

这时,我们听到了熟悉的拍手声音。

一头黑色的卷毛狮子站在了我们四人之前,他口中是公孙纹龙的声音:

“真是出人意料。算了,既来之则安之,诸君,别来无恙。我是地藏狮子,也是公孙纹龙,我们是一体的。”

第三二十章 重逢(三)

琳公主如临大敌,拔出金乌剑,她的芙蓉冠流溢出双重冠冕般的元神宝焰,

“他已经晋升了元婴,很厉害的元婴。”

地藏狮子拖着的影子并不是兽形,而是一个持枪的人影。

“我师尊的本形是九头蛇,谙熟神魂分裂的方法,我遵从他的教导把十三岁前的记性全部灌注入土之精魄凝聚的地藏狮子之内;十三岁后的人身则按依照剑宗的剑经修炼。自那以后,是人是妖的迷惑一直缠绕着我,两者无法融合,各行其是。直到我遇见了你,琳公主,当世仅有的戒律兵器。于是作为地藏狮子的这半个我留下来观察和学习你。如今,我不再迷惑。人和妖都无所谓,我变化无穷,随心显形。”

邂逅安君之后,我又一次听到了戒律兵器这个词。上一番是安君指称洛神瑶,这一次是公孙纹龙指称洛神琳。鉴于安君和萧龙渊的密切关系,我肯定是公孙纹龙从安君处听来的密情。

褚桂和柳子越一脸茫然。

地藏狮子意味深长地说道,“其实,比起用神通弹压天下,四大宗门更善于篡改历史。你们并不知道,曾经有一个道门,凭借戒律兵器在幕后掌控着世界。直到有一天,所谓四大宗门的祖师怂恿戒律兵器背叛了道门,灭绝了所有的道士,瓜分了道门的一切遗宝,却永远失去了道门的心印。我师的洪荒宗是魔,你们四大宗门也一样是魔。所以谁都证不了大道,都是痴心妄想,不分彼此。”

“满口胡言,都是萧龙渊的污蔑。从龙虎正宗再到四宗并立,这是确凿无疑的。全天下人都景仰四大宗门,四大宗门也无数次拯救天下。”褚桂气得发抖。

柳子越倒是一脸无谓。只有厉无咎淡然道,“只听说过法随人兴,没听说过人随法亡,我师任公子在,道门就没有灭亡。”

但琳公主的面色突然变得森冷异常,仿佛要把公孙纹龙撕成碎肉一般恶毒,

“道门已经被永远埋葬,永远遗忘了!没有戒律,没有兵器,只有此世之主白虎之神。没有心印,我们就自铸心印!”

这口气不像琳公主,而是从遥远的道之隐面传递过来的洛神瑶的声音。

念兽四万亿弓起了身子,嘶叫起来,群猫一道扑了过去。

公孙纹龙初证元婴,兴奋异常,也犬吠般地吼叫了起来,挡在前面的琳公主无数黑猫一下子被狮子吼声粉碎干净。随着他的情绪高涨,地藏狮子的形态忽而又转成了手持荧惑神枪的公孙纹龙,这一次拖着一条狮子的影子,向我们一直线撞过来。

柳子越一声惨叫,被公孙纹龙的枪风弹射出去,昏厥(装昏?)过去。扩大的地藏狮子之影把褚桂按死在地,张开黑不见底的狮口咬她脑袋。我急挥动雷光闪耀的银蛇剑斩影狮子,抢下面如金纸的褚桂的性命。影狮子粉碎,公孙纹龙的身后又生出一头影狮子。

这厢,厉无咎撒腿逃了。

琳公主的金乌剑接上人形公孙的荧惑神枪。她的真元在不久前重创,狂乱的心神又极不清明。几番往返,芙蓉冠上的宝焰越斗越黯,再无法维持元婴的威能,落到了下风。

公孙纹龙狂笑,

“琳公主,我早瞧明白了:你不过是戒律兵器的宿体,洛神瑶遥控的傀儡,没了这些,你不过是平庸不过的愚蠢女人;原剑空,可惜你受麟圣的三尸神缠绕,迟迟无法晋升元婴,成不了与我比翼齐飞的劲敌,让我等得无比烦躁。我最后一次耐心陪你玩玩吧,你抵挡一次,我的影狮子就加一分力,如何?”

“不必谦让,上一番承你在萧龙渊前求过情了。这次我尽力让你快活。”我的一瞳转成了三尸神之色,一并九转神焰,再运转五劳七伤大手印挪移寿数,猛冲向影狮子。

我猛斫猛砍,此时每一剑都相当狙杀唐未央的威力。影狮子却斩灭一头又生一头,无穷无尽。我心中已经雪亮:公孙纹龙体悟到了大道的片鳞,真元源源不断,永不耗竭,是不下变钜子的中层元婴,非劫数不能灭之。可今天他的气数正旺,命不能绝;我的气数却是背到了家。

我睇一眼迟迟不醒的柳子越和褚桂,心中说了一句重重的抱歉,再带不了更多的人。我连人带剑再一次从影狮子上洞穿过去,闪现在人形公孙的身侧,然后一手抓住那一厢疯战的琳公主,依靠风雷十翼飞越,随手把身后的一堵堵铜墙铁壁斩裂、炸塌、封死,往地宫的更深处落荒而逃

——明知道下面也是死路,却希冀着还有生还的希望。到了绝境的人往往如此,这也是今天的我。

“地藏狮子能谛听方圆百里。你们是苟延残喘。”遥远的人形公孙呼喊,影狮子一道吼叫。

地宫的尽头是一箭圆形的静室,只有两座丈二高的石塔。没有暗门,也没有传送法阵。我想重现一次从云梦中脱逃的奇迹,可再没有无尽的虚无之雷供我炸出一条凿破虚空的通道。

我疲惫地坐倒在一座石塔下。略感欣慰的事情是,琳公主的眼神从狂躁恢复了清明。但是,她在哭,同时用手急急地抹脸上的泪,可泪止不住。

哦,她忧愁地抚摸着我的手臂:

黑色的劫火从我皮肤下腾起,那是从我肺腑中里凭空生出,向各处经脉蔓延。我斗公孙拼尽了全力,劫火终于来临。可我倦得动不了心念法咒,古人云善泳者亡于水。临到关头,我空有雷法总纲,却没有半分精神力气催动。此时雷法总纲仅能起的唯一作用,就是让我受劫火自焚时,不必感受半点痛楚。

这是金丹入元婴的劫数。我心魔未除,绝过不了。

琳公主催动封禅书的念兽,努力汲取我劫火,不让我的皮肤焦灼。这是只能安慰她焦心的无用功夫,劫火由修真者逆转天道而起,历劫时天公地道,悉数奉还。任多大的神通者都无法转移。封禅书无穷奥妙,也不过是吸纳我劫火溢出的部分,就像找不到声音的人在追逐回声那样。

“好多了,我。”

我安慰琳公主。这么多次,她把我从死亡抢回。如今,她的努力终究要尽付流水。

“假话。”琳公主说,“是我没用,没法抵挡公孙纹龙。公孙说的没错,我不是元婴,那是骗昆仑,骗妖怪的。我永远没法证道的,我是我娘的灵媒,之前我动用的都是道门的镇洞九宝之首,戒律兵器白虎神。我不能起死回生,我不能让鬼神辟易。”

我摇首,

“变钜子一定被公孙纹龙带着。取走我的金丹舍利,任由劫火把我焚烧干净。如此,变钜子无法窃据我的躯壳;你可以利用我的金丹舍利请瑶仙降真。我放弃了柳子越和褚桂。但你不能遭劫,没有人比你更重。公孙纹龙就要来了,动手。”

琳公主呆了一刹那,她却像死了无限岁月,然后,她的嘴唇翕动,

“你会活在我的心里,变成封禅书上的永远不死的鬼。然后,我会上山河榜,用白虎神杀光公孙纹龙、萧龙渊、所有洪荒宗的妖怪,还有洪荒宗的人。”

然后,我们看到了鹦鹉。

第三二一章 重逢(四)

宗门道士的丧葬和凡人不同,除了寥寥鬼修,并不入棺椁。丧于劫数的道士肉身毁损,自不必说;善终的道士也焚净躯壳,既免邪魔所趁,也示无有区别。躯壳化尽之后,唯余死寂的金丹舍利。门人依例起一座丈二石塔,将金丹舍利封入塔龛之中,刻写塔铭,供后来之人凭吊。宗门掌握天下,世上并没有别他人家胆敢仿照。

这二座丈二石塔分明是二座道士塔。和公孙纹龙斗到命悬一线,我并没有余裕去思索这地宫里为何会出现二座道士塔。反而在我执即将消散殆尽的时刻,我看到了对面一座石塔顶上攀着的鹦鹉。琳公主顺我的视线,也回首望到。

我从道的显面逐渐进入道的隐面,那一边的东西越来越近;她凭借白虎神洞察幽冥,也能看穿一切死物鬼物。

这并非真实的鹦鹉,而是法宝幻出的念兽。对面的石塔除了死寂的金丹舍利,一定还封存了陨落道士的本命法宝。在我们眼中,这鹦鹉念兽体金精之妙质,合火德之明辉,塔中的法宝一定是凝聚了金火两系精魄的七转神器。但那法宝千百年无主,久已沉寂,并不回应我们的神念。即便那法宝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响应我们,也并不强于我的银蛇剑。并不能逆转局势。

琳公主读出了这鹦鹉塔下的铭文:“女道士顾曼珠之塔,弟顾曼殊哀思而立”。简简单单,再没有下文。

拦阻公孙纹龙的铁壁铜墙轰地一声开裂,人形公孙扒开墙头探出一颗脑袋,四下一望,赞叹,“原来地下还有这么一个所在,竟然有两座道士塔。真是不打烂了不知道。可惜,这里是你们终点了。”

先是公孙纹龙走进了这双塔,然后是跟着他的一个女修士:是持着法宝火铳褚桂的模样,但姿态神情大不类似。她的口中吐出男人的声音:

“原剑空、洛神琳,悬圃之辱,今日我要报之。”

是变钜子。褚桂的神魂不知是否尚存,但如今她的躯壳一定被变钜子夺舍了。

琳公主挥动金乌剑,在我们和来敌之间生出一道火墙。

公孙纹龙只是冷冷一笑。

附身褚桂的变钜子如今没有硬闯的胆量,喝令公孙纹龙道:“还不动手?!”

公孙纹龙懒懒道:“变剑仙,洛神琳要生擒入魔高一丈塔,向天下群修示威,怎么能杀;现在,原剑空劫火发作,就要死了,我为什么动手?”

变钜子怒目圆睁:“混账!原剑空即便有万分之一的希望成功度劫,晋升元婴,我们就要狼狈。当日在船厂来不及斩草除根,让他们跟来,你今天还要重蹈覆辙!快结果原剑空,我要他的躯壳,别让劫火毁完那么好的炉鼎。”

倏地一声炸响,变钜子和他附体的褚桂被公孙纹龙按进了铁墙之中。

“变剑仙,这里我说了算数!不服,等你回魔高一丈塔复原好来战——真是愚蠢!原剑空死了也罢了;如果他晋升元婴,不就多了一个能够和我切磋,促进我证道的劲敌嘛!我等了太久太久了,别再给我啰嗦半个字,再过一小会,就有结果了。”

公孙纹龙一挥手,把金乌剑制造的火墙扇灭,也不再进一步逼迫,静静地看着我历劫。

“我身后的塔是什么?”

我继续向琳公主。

“这座塔上站着一只神俊傲慢的金翅鸟,是一件风雷精魄凝聚的法宝的念兽。塔铭上刻着:“道门度人院知院顾曼殊之塔,弟子兰钦——”

我的内心震动,兰钦就是万里云,就是剑宗的开宗祖师,只有我清楚这点。

琳公主当然不晓得兰钦的身份,但她往下又念了几个字,忽也顿住。

“弟子方琼、弟子观水、弟子秦瑶、弟子云仙客、弟子魏峥嵘、弟子诸葛玫、弟子安贞吉等哀思而立。”

琳公主不言,公孙纹龙却琅琅读出来,

“太有趣了,太有趣了。这个顾曼殊是谁,我瞧里面不过是一个元婴的舍利,各大宗门的祖师怎么都遵他为师,比周祖可风光多了。你们看,果然有一个道门。哼,四大宗门写的都是伪史。”

统共八人给念兽是金翅鸟的石塔立碑。兰钦、云仙客、魏峥嵘是剑宗三祖;方琼是守一真人之前的龙虎宗掌门,未证返虚,导致龙虎中衰;观水是我家祖师;安贞吉,正是饕餮老龙的人间名字。

“秦瑶是我娘,她还不是戒律兵器时的名字。之前的戒律兵器是安灵箫,青龙神的宿体,死在我娘之前。我却没听说过顾曼殊,也不知道顾曼珠,”琳公主在神念中道。

这塔的确是道门存在过的铁证。但也有太多解释不清的地方:观水的师尊人尽皆知是昆仑山全祖;大人物全伙都在,为什么星宗的人物没有一个在塔铭上面?各大祖师都敬仰的这个顾曼殊,显然是那个道门的大人物,可如此大人物的塔不该供奉在最好的洞天,怎么会丢弃在大荒的小岛上?须知道,龙虎山上不但好好供奉着周祖的塔,周祖以后列代元婴的塔一个不缺,这是我在龙虎山亲眼所见,绝不可能是捏造。

“把我的手放在塔铭上。”我的手臂已没有力气,靠琳公主把着触上了塔铭。

冥冥之中,似乎有谁故意引导我来到了这里。

在文侯交给我那枚古钱的时候,我恢复了绝大部分前世的记忆,得到了一个强大元婴的所有证悟。一个甲子的人生匆匆而过,那些尘缘全如过眼云烟,只有诸天雷法总纲囊括的浩瀚道术铭刻在我记性之中。但有个别重大的关窍我始终不能勘破。证得元婴,自然明彻过往无数劫数的经历,但我始终不明:自己的前世又从何而来,好像自己的记性也被人施展了重重迷雾般的幻术,纯是做一个雷法兵器而生。

我的手划过了兰钦的名字。在汉中城只有我梦见他,看到了万里云的真面目和洛神瑶前道门的戒律兵器安灵箫。为什么连剑宗也无人曾见的初代祖师会在我的梦中显现,我绝不是林道鸣、唐未央、晓月那样的剑宗嫡脉,与他无缘无故?

兰钦的名字毫无回应。

我的手划过了方琼的名字。方琼的名字毫无回应。

我的手划过了观水的名字。

观水祖师是我前世的师尊,他带我上雷霆峰修炼雷法。但我和昆仑的一切人都关系恶劣,没来由地觉得厌恶。所以,我不参加昆仑的法会,我不训练昆仑的弟子,我连昆仑的长老都不屑于申请。只有从龙虎宗交流来的颜缘与我能谈论几句,哦,还有那个姬琉璃,在前世的我眼中,他就是一个小丑,但可以给人逗点乐子。我记不起自己前世的父母,我记不起自己前世的名字。

这一世,又是他带着我转劫原家。在我十四岁的时候,全家死于海难。三年后我辗转又回到了昆仑。

为什么连着几生几世他都阴魂不散地关注我,固然每个宗门都追逐抢夺优秀的仙苗,一个返虚祖师又何至于此?

观水的名字毫无回应。

我的手划过了秦瑶的名字。洛神瑶似乎远在道之隐面,连琳公主都挽救不了,更不会回应我。

我的手划过了云仙客的名字。这位剑宗的祖师曾经以碧落剑和黄泉剑为原型,锻造了银蛇剑和金乌剑赠与昆仑以示和好。假如说存在道门,那他怎么会成为昆仑中人,我明明听昆仑的说书人讲述过兰钦他们扫平极乐岛的故事。琳公主的身份得赐金乌剑理所当然,我并不能和她并论,为什么观水祖师要亲自把银蛇剑送到还是普普通通的原家,做小孩子时我的玩具?

云仙客的名字毫无回应。

我的手划过剑宗祖师魏峥嵘的名字,这位剑宗祖师和我无缘无故,当然不会回应我。

我的手划到魏峥嵘和诸葛玫之间。

突然,我的心中有一种莫大的痛苦。黑色的劫火漫体而出,把我整个人一口吞没。我的心口爬满了劫火化成的黑色蜘蛛。

琳公主惨叫起来。

翻遍我的记性,根本就没有那个名字,但那个名字就像最痛苦的符咒刺激着我。极大的痛苦竟让瘫痪的我燃起了力量。在熊熊燃烧的劫火中我反而进入了入定的姿态。

哭着的琳公主笑了起来。

公孙纹龙兴趣盎然地鼓起掌来。

巨大的痛苦,让过去、未来、现在,无限的我串联在了一起。我记性上迷雾般的幻术一层一层地散去。我逐渐想起来,文侯的古钱没有告诉我的最后的东西。

“这里是第一次试炼的地方,”鹦鹉学着人声嘤嘤叫起;

“也是最后一次试炼的地方。”接着是金翅鸟雄浑的声音。

“公孙纹龙,你他妈作死,要送原剑空晋升元婴吗?!”褚桂的身体软倒,变钜子的元神飞入我的劫火之中,钻入我的泥丸宫。

“休想夺舍原君!”琳公主厉喝,她的元神也追入我的泥丸宫!

我的度劫开始了。

第三二二章 圣心舍利(一)

道门有两路基本功夫,一谓存形之道,一谓存神之道。千门万法,都从这二路功夫出。

道门把人身比作一盏空杯,任它如何精美坚固,里面终究无物。唯待酒水注入,才有滋味。凡人纯任天然的身体,还是修真者千修百炼的身体,也不过是或好或劣的杯子,长生者是金杯子,短命者是木杯子。

存形之道,正是运转水火风土四大基本真元,愈转愈精地锻造杯子。

酒水是汇聚涓滴而成,分到极微,酒也无踪;人心是记性的聚合,分到极微,心也无有。宇宙之中,恒河沙数的众生,我执微弱,随身没而心化散为亿万微粒,如狂风吹沙,纷纷游荡在无边无际的道之隐面,没有把亿万分微粒聚合的极大因缘再不能重现于道之显面。

存神之道,锤炼我执。心魔深则智慧越深,历劫多则我执愈固。即便只有片鳞记性,也能凝聚牵合亿万心之微粒。稍具因缘,浅者便能转劫续生,高者更可出入道的显隐。

这个世界的形骸对于如今的我已经是置之度外的事情,我孤零零地坐在一间空无一人的静室里。

其实并没有坐在这间空静室里的我,所谓的形体是我对那个正被劫火毁伤的形体的记性。

其实也没有空静室,原剑空的心需要一个变化更生的场所,我的记性依照人间的经历妄想出来一个。

其实也没有空无一人,正说着这话的原剑空,不就是一个人吗?

有这个念头前,原剑空在空静室全知全能,充实圆满,却找不到出路。

有这个念头后,原剑空觉得无比的空虚,自己变成了一个空杯子,渴求着酒水的注入。

我是原剑空,这是一切后来记性的凝结核心。源源不断的新记性从道之隐面向我汇聚。我又不是原剑空,而是超脱于他的观察者。

空静室起了变化:

鹦鹉山,原剑空觉得他应该来过一次,但过去记忆的铭刻告诉原剑空,那次经历实在提心吊胆。那种记忆,就像少年时读书偷懒,被娘亲用铁钳打断腿的感受。

但鹦鹉山的确很美,这里灵气充盈,林木丰茂,瑞草缤纷,宝石般的鹦鹉飞翔。还有细洁的海滩,温暖的泉水,熟透的果子和肥白的鱼。等修到长生不老后,原剑空发誓会带自己的女人来这里隐居。

女人?啊呀,原剑空记不得是哪个女人了?有很多女人喜欢过原剑空,原剑空也喜欢过很多女人。

他剑眉星目,肤色古铜,身体矫健得像一头豹子,身着猎装,带着一把闪动着莹莹雷光的飞剑,上面刻着“紫电”二字的蝌蚪文。

原剑空只记得自己是一个道门的道士,那么他如饥似渴的女人总得是一个仙子。即便修不成仙,睡几个仙子总不赔本,好像这是原剑空修仙的几大目标。

总之,这是一个仙境,是原剑空人生见到的第一个仙境。

原剑空还不记得他是谁。但冥冥中,他知道要一直往山顶走。鹦鹉山四处白昼晴好,独有山顶的宫殿笼罩着黑幕,黑幕上闪耀着一圈一圈奇异的虹光,

这是一个无法醒来的梦:原剑空流连在里面,人的欲望充满了他,也回到了少年时的天真和愚蠢。

他发现山道上站着两个青年男道士,一个青年男道士友好地向他打招呼,另一个阖目在一块山石上静坐。其实从外表并看不出这两人是道士,他们都着了猎装,除了不见兵器,极像世俗的剑侠,但原剑空就是知道他们是道士,他们三个是极相熟的人,可原剑空怎么也记不起他们的名字。

和原剑空相比,这个打招呼的青年男道士有点矮小,皮肤又白,斯文得像一个女孩子,声音也十分清澈悦耳,目光却像冰那样凛厉,

“我再问一遍,你已经决定好了吗:遵行道门长老会的法旨,诛杀魔头顾曼殊,夺回圣心舍利。”

原剑空楞了一下,他也十分熟悉顾曼殊这个名字,这个名字让他害怕,又让他觉得信赖。如果可能,他绝不想再见到这个人;只要听从那个人的意见,他们就会无往不胜;但怎么都想不起来他们之间的关系,原剑空更是绝无法想象,为什么会有一天,他们要去诛杀顾曼殊。

但真到了这一天,从面前这个男子口中传出这个命令,原剑空却一点也不觉得意外。眼前这个人有时候就和邪魔一般冷酷、一般狡猾。

原剑空记起面前的男人是谁了:

“兰钦师兄,我……”原剑空嗫嚅道。

“你不愿意直面顾师,我不会责怪你的。虽然这混账有六次把我们全伙送到死地,我们谁都不恨他。是顾师训练了我们十年,把我们从普通的炼气士训练成道门的法师。

可我们今天已经是道门的法师,不再是可以被长老们宽容原谅的小道童了。顾曼殊违背了道门和天下列国的盟约,要扫平红尘,建立天帝制的独裁,这事比当年楚王金蝉的行为更加糟糕,是我们道门出了这样的人物。道门不插手,你的国家、我的国家、大家的国家都会被他消灭,虽然列王的统治怨声纷纷,但他们不应该是那样的下场,世俗的人也会对道门冷了心肠。长老会命令我们来履行职责,半心半意是没法战胜顾曼殊和他的党徒的。我们的人手实在奇缺——顾师已经放弃了心印,成为了红尘之人,戒律院的安灵箫无法对非道门的修真者出手;荡魔院的老师们都是顾师的同期门人,不忍下手,被他困在十绝阵里;只有轮到我们这群刚从度人院出来的新长老了。”

“我……我还是不愿意。”原剑空说。原剑空不想在梦里杀死一个他并没有恶感的人。

兰钦点点首,

“嗯。我明白的。等八个人都来齐了,我们分成两组,仙客和我担当刺客组的主力,拦阻顾天池;你去夺宝组,使命是夺取圣心舍利,摧毁圣心舍利和其中的赤帝精魄,万万不可让顾师融合妄心,那他真会凌驾于戒律兵器之上,成就天帝的独裁。其他的事交给我们。”

阖目静坐着的青年男道士忽然睁开了双眼。这是一对异常美丽的蓝色眼睛,就像盛夏睡莲绽放的池塘,瞳光深邃,就像在池塘下懒散午睡的鳄鱼。他的纳戒上别致地镶嵌着一块宝石,就像星辰在宇宙中聚合的宝石。

云仙客注视原剑空,

“兰钦,他的记性出了点问题。圣心舍利影响了他。我们面前的他既是原来的他,又不是原来的他。本命法宝紫电剑受他的掌控,证明他并不是顾曼殊党徒伪装的;但对你我的态度和平常大异:如果是平常的他,你一提杀顾曼殊,你们就该打起来,怎么能耐心听你讲那么久?”

我的记性的确出了问题。他们面前的我是我已经忘记了太久的。

兰钦叹了口气,

“不愧是正法眼藏、洞察宇宙的法门。不过,顾师从锁魔镜窃取的圣心舍利一直在熏染全岛,我们每个人都受到圣心舍利的不同侵蚀。他的状况出在记性上。我只想努力让他弄明白基本的情况,只有方琼或者观水能根治他,也只能等行动之后。哦,大概诸葛师妹可以亲醒你。”

说到这里,兰钦笑了下。

原剑空十分茫然,竟然真有一位仙子喜欢他。但他却隐隐觉得不是那个女人。

仙客像一只鹤翩然飞起,纳戒的钻石化成了星河般灿烂的飞剑。他的正法眼藏扫过六合,“方琼和安贞吉和东岛的顾曼殊党徒交手了,在胶着着。诸葛玫和观水从南岛过来,那是我们清理过的战线,还有秦瑶——她也有点古怪。这个女哪吒今天太文静了。”

我陡然一惊,琳公主为什么也进入了原剑空的梦,她替换了秦瑶。

第三二三章 圣心舍利(二)

琳公主的出现让一只游离于原剑空之外的我跳回了原剑空的身份之中。我从超然的观照又转回了亲历亲为的参与:

从南面来的三人正与我们汇合。我心念琳公主,忙把她抱近了身——她的元神尚未融入这个梦境,还在梦游的状态,睡眼惺忪。我就揉揉小白虎的眼睛,梦游中的她甜甜笑了起来。

一个女人说,她埋怨语气可不是表面上那么风淡云轻,

“师弟,你怎么……怎么如此调皮……对瑶师妹是开不得玩笑的——”

诸葛玫是一个细眉细眼的美人,注视我的眼神既满是殷切又怀着不安。我不由回首呼应她的注视。在触到魏峥嵘和诸葛玫名字之间时,我产生了莫大的痛苦,反而恢复了入定。理清与诸葛玫的关系是我在这个梦里需要解开的谜团。可我的心意总放在琳公主上,暂且忽略了诸葛玫。

——猎装的诸葛玫姿态,凸显出母豹子般有力颀长的腿与手臂,没有一寸多余的赘肉,明显是从小修炼武道的人家,她自然散发的气息酷似剑宗的门人。她佩着一口厚重的金刀,刀上有蝌蚪文曰“鸿鹄”。可一路警戒过来,诸葛玫并没有执刀在手,她手执的反而是一本符书,书封是一只黑色的蜘蛛,符书曰“八阵图”,才是这位仙子的本命法宝。

我第一次见到同时精通符咒和武道的道士,这是两种反差极大的行当。

但我又觉得这位仙子与我十分的密切,恐怕比影子还要贴近。这种预感反而促使我牵着琳公主又离诸葛玫远上数步。我在害怕,过于接近,会有糖消融于水的后果。

其他所有人望着我和琳公主,都显出或吃惊或迷惑的模样。

从南面来的第三位是一只鼓动着流溢光华的薄翅降下的碧玉大螳螂。螳螂有人大小,通体的碧玉色外壳其实是奇珍异铁般的铠甲,轻盈而强韧,一直延伸到刀刃般的螳螂两臂。那对没有死角的大复眼扫过我和琳公主,在我这停了良久,最后转向兰钦,转移尴尬的气氛:

“鹦鹉山就像我们第一次试炼时一样天气好呀,哈哈哈。原来师兄你们已经把南岛清理过一遍了。我还以为敌人准备好了埋伏,紧张地提前变形。兰师兄,你真是一根毛也不留,尸体都用化尸水销毁了吧,那些邪魔的法器也都落到你腰包了吧。”

兰钦笑了笑,

“谁让我穷呐。你们这伙人不事生产,度人院每次下山试炼给的金银都十分吝啬,在红尘的吃喝玩乐都要我这个带队的掏腰包。”

“可今天要杀了那个铁公鸡顾曼殊,我还是真不愿意。”螳螂像从低伏的姿态易为人类的站立。我确定了螳螂的本形是年轻时候的观水,声音已经是富有磁性的成熟,但神情还残有少年的稚气、坦诚和旺盛的好奇。

兰钦把我派到观水这边,安慰诸葛玫,

“小魏的记忆受到圣心舍利的影响,有些糊涂,但战力不妨碍。他也不愿意直面顾师。所以,小魏临时加入你们夺宝组,用他的雷法和你的烧炼术,摧毁圣心舍利——观水,秦瑶到底是出了什么状况?”

观水道,

“我们都受到了圣心舍利的影响。我无法从蛊神经的螳螂形态回复人形,不过,如此也能始终维持战斗姿态,不算坏事,谁让我是最弱的呢;诸葛师姐身体的旧疾又复发了,无法提刀,只能施法;瑶师姐嘛,接近这岛后就一直梦游着。她的身体我保证无事,精神你要找方师姐,龙虎山的符咒、太一山的通灵术、蟾宫的幻术,只有她融会贯通。”

诸葛玫向兰钦说,

“师兄,你带瑶师妹去迎战顾师吧。近战上,只有你、云师兄、秦师妹和小魏可以直面顾师。我想照顾小魏。瑶师妹的身体无碍,精神之后可以修复,先请方师姐暂且催眠她应付眼前的战况吧。”

琳公主经历多少的劫难觅我而来,我绝不和她分开。我清楚诸葛玫言辞之下的意图,她想分开我和琳公主。这绝不能够。

我说,“我和她在一起,绝不分开。”

“依照顾师的风格,守护圣心舍利的那边,是他最得力的手下。没有秦瑶,单凭小魏近战,夺宝组的力量并不够。”兰钦稍想了下,

“那让方琼再鉴定一番魏峥嵘和秦瑶的精神,没有大碍,就执行我的方略。”

众人议论的时刻,云仙客、安贞吉和方琼突破了东岛的战线。我闻到了安贞吉扑面的血腥气。安贞吉的金瞳倨傲地注视我们所有人。时刻处于战斗的情况下,他反而维持着年轻时的人形。这时候的安贞吉是个高挑的少年,一个又一个海水凝聚成的仆从追随着安贞吉,随着他的步伐,血水漫衍到我们的脚下。它们不再是海水的碧波,全染成了赤血之色,是一路上杀死的修真者的血。

“圣心舍利影响了我,我没法显现原形,只能运用水系道术。”

安贞吉说。

兰钦说,“你加入刺客组,拦阻宫殿外围的一切守卫。方琼呢?”

“四肢疲怠,”那个女人微微一笑,“本来我就不是能够提刀弄枪的女汉子,算不上什么妨碍。”

在场的所有门人之中,只有这位仙子不着厮杀的猎装,反身着灿若卿云的采采衣裳,佩着一个普通的酒葫芦、一口无法伤敌的桃木剑,用手绢搵着香汗,一点不像是上鹦鹉山剿灭邪魔的模样,而是郊游赏景的作派。

不过,这真是一个极好看的女子,若多上一分则落入妩媚,若少上一分则失之严正。冰肌玉骨、丰神蕊雪,即斯人之谓。不过换一个角度来看,其实这是一个很瘦弱的女子,在精神上固然通幽入冥,身体却缺乏那种喷涌的力量。

诸葛玫似乎和方琼极亲,先过去和方琼低语。她们一定讨论我和琳公主的事情。方琼看了我一眼,

“小魏没什么大碍,回去你再修理吧;先把秦瑶这小魔头叫醒。”

这也是我最关切的事情,留心日后这位龙虎宗最强的真人如何操纵神魂。我揣揣不安,忧虑梦里的人能否影响到乱闯入的琳公主,毕竟他们现在还没有绝地通天的神通,方才踏入元婴。

表面看不出任何奇特,方琼接过琳公主的手,四目相接,动唇诵咒。念着念着,方琼的面色起了异常,双目一闪。

忽然有一刹那,我又跳出了原剑空的身份!整个世界也停顿了一刹那,从兰钦到诸葛玫,每个人都停顿了一刹那。

这一刹那,是方琼的咒术造成!她的双瞳深处出现了一座熟悉的摩天高塔,无数的黑色乌鸦绕塔纷飞,从瞳中的塔传来一个我从未领略过的返虚者的精神。在我念想之外的真实世界,有一个神秘的返虚者在这一刹那接入了梦里的方琼,停顿了劫火中我念想世界的运转,连入琳公主的精神。我无法想象,竟然有人可以做到这一点。

我欲待阻止,这一刹那的停顿已经告终。我回到了原剑空的身份。念想世界继续运转。

方琼放开了琳公主的手,恢复了散漫的神态。

琳公主醒了过来,她一切完好,我们相拥在一起,两人神念也圆融无碍。无论周围的祖师和真人是真是幻,我们不管别人的议论。

喘息定后。

她神色无怯地遍观道门诸人。在无碍的神念中,我已经与她交换了情况,也知道变钜子进入了我的念想世界,在某处潜伏着。

方琼向众人道,

“圣心舍利的确对秦瑶造成了影响,方才我做了救急的矫正:现在的瑶儿是一个比从前更温和、更懂体谅人的孩子。现在的她和过去的她都寄宿着候补的戒律兵器白虎神,她们在战力上并没有二致。——小玫,至于你们三个的问题,如今不是处理的时候——兰钦,我随她们去夺宝组。直面顾曼殊,我派不上用处;摧毁圣心舍利,交给我来主持。”

我和琳公主都清楚,方琼并没有向道门诸人陈述实情。但琳公主选择依照方琼的暗示扮演秦瑶。

诸葛玫有些凄然,终究恢复了端丽的仪态。

“那么,我重申一次:道门遵行戒杀戒盗戒淫戒妄的四种戒条。唯遇邪魔,特许开戒救世。长老会法旨示下:诛杀魔头顾曼殊、摧毁圣心舍利。我、仙客、安贞吉担任刺客组,上山顶正殿直面顾曼殊;方琼、诸葛师妹、瑶师妹、观水、小魏,下地宫摧毁圣心舍利。只许胜,不许败。鹦鹉山已经升腾入天,君临无限红尘。”

兰钦派定了任务。

鹦鹉山犹如星辰,从碧涛升向璀璨的星空。圣心舍利的光芒愈加的辉煌。

庄严威猛,宛如神祗的金翅鸟从山巅降至我们的上方,顾曼殊的念兽发出了邀请:

“这是你们在道门的第七次试炼,也是我和诸君的告别仪式:我们之间,只有一边可以留在生的世界。”

第三二四章 圣心舍利(三)

在念想世界,我对琳公主开放心怀,我们共同拥有了观察整座鹦鹉山的视界。除了梦中的自己,还能在神念中呈现不同人在不同地方的战斗

——在我的念想世界,琳公主自然被切断了与洛神瑶的联系,无法把来自道门镇洞九宝的封禅书带入世界,但在秦瑶的袖中她觅到了一只布老虎,这是秦瑶的本命法宝五行炼气兵,正是修炼过的家传道术,一拍即合。当琳公主拔出秦瑶的佩剑,更是不可置信、喜出望外地惊呼起来:这是后来剑宗的镇洞双剑之一,黄泉神剑!

天下使剑的修真者人人都梦寐以求。

方琼说:“这口剑是道门老君观的观主全尚清真人托本山烧炼科的未济真人锻造的雌剑,赐予你使用的七转神剑。仙客的师尊谢庄真人另托未济真人为他锻造了匹配的雄剑,是仙客正用着的碧落神剑。否则,除了兰钦从山河榜赢来的金光狮子游戏弹丸,你们这些正面战斗的法师就再没有抵抗顾曼殊风王轮与雷王轮的神兵了。”

琳公主自然知道全尚清是洛神瑶的师尊,只是不明为何又添顾曼殊一师,这当然不方便在众人前问出。幸而方琼连接过琳公主,对我们与他们的隐情显然已经明了。她的嘴唇翕动,神念进入我和琳公主共享的神念:

“道门废除师徒制已经有五百年了,削去了各大宫观的权柄,今时只有道场制。外门弟子在各自国家归口的大宫观受训;竞争入内门后在道门直属的度人院试炼十年,授予长老资格和法师职位。作为度人院知院,顾曼殊指导我们这一期十年来的所有试炼、监督我们日常的课业,传授存形的功夫;但我们各自专攻的本行道术另有老师传授。秦瑶是秦国人,兼习烧炼和五行两科,最受全尚清真人的器重。”

“琼仙子,那传授魏峥嵘的道术的师尊是?”我打蛇上棍地追了一问。道门藏龙卧虎,深不可测,我隐隐约约觉得这个在我念想世界的女人,甚至能看穿五百年后的真实世界。

“区别你和他,是一件……是一件麻烦的事情,他本该是你这样子:你是来自魏国的没落王族,没有特定的师尊,兼习符咒和五行两科,自己学遍了道门收藏的一切雷法道术,在金鳌岛的修炼地创悟了雷法总纲,本命法宝是念兽为雷霆羽蛇的紫电剑;道门的荡魔院主、前荡魔院主周楚南的传法弟子商一夫真人最器重你,已经腾出荡魔院的法师职位等候你;同时,你一直惹玫师妹生气,兰钦给你遮掩那些妖精一样的梨园女子,你们两人早犯了不知多少次妄戒了。算了,后来看,他还是有点良心……如果不是以后玫师妹的事情,他不会成为后来世人熟知的性情,道门也不会那样,”

方琼的语气由平静转为恼怒,又转为哀伤。

“我不是魏峥嵘。我不是他。我不是。”我说。

我起初以为自己只是偶然的附身在梦中的一个角色上。方琼却认定我和魏峥嵘本为一体,自然相融无碍,别人都无从分辨。我不接受一个处于天下顶点的返虚者,会是我这般性情。有人说魏峥嵘的本尊还端坐在剑宗的祖师殿中,元神游离宇宙;有人说魏峥嵘陷入了返虚的妄心劫,无法回归,坐视剑宗乱局。

哼,这个该死的魏峥嵘一定在某个地方观察这天下的运转,筹划着不可告人的阴谋。

但如果我和魏峥嵘确有不可思议的联系,那么观水一直关注我,那么与道之隐面的万里云和瑶仙的沟通、与那个老君观的椿翁,又变得合情合理。

我想起公孙纹龙和地藏狮子的融合,心中又战栗起来:我是否是魏峥嵘一个可以随时回收的分身,自己却犹在梦中不能自知。

不会的。不会的。不会的。

如果我是魏峥嵘的一个分身,那他也太过愚蠢:这个分身也没有丝毫剑宗卧底的作用,没有给昆仑带来任何损失;恰恰相反,他的分身现在是昆仑的三好弟子,正摩拳擦掌要弄垮剑宗的天下。

琳公主的温暖的神念抚慰我:

“在东荒的岛上,你我初识,我还装你是我爹爹的前辈;如今,你就是我的原君,不是别人。就是一百个最大的神通者来换你,我也不答应。”

方琼冷笑,

“果然,你是魏峥嵘不要的自己,你也不需要魏峥嵘。他的剑切割得很好,我全无法想象他是怎么把自己斩成互相排斥的二个人。古往今来只有他参透了圣心舍利的奥秘,把你扔的干干净净,才和一切魔王并驾齐驱。或许你有一天可以去问问他,如果你们找得到他的话。”

方琼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这个念想世界里,顾曼殊的结局已经注定,没有什么可以挽回,也不必你们分心。真正的关键,你们必须把这个梦坚持到底,在一刻钟点内直面圣心舍利,才能从这里走出去,熄灭魏峥嵘——算了——熄灭你原剑空的劫火源头。所有人,连你们在内,在这个念想世界还只能呆一刻钟点。一刻钟点后,圣心舍利的祭炼完成,这个世界就要终结,那么你会被劫火真正吞噬。洛神琳,你和原剑空的元神相连,到时你也会死。”

琳公主一笑。

我不会让她死的。

我问,“可是,既然琼仙子算定顾曼殊注定会像真实历史上一样被你们诛杀,他就绝不会融合圣心舍利。那么,仙子为什么如此强调必须由我们面对圣心舍利。”

方琼蹙然道,“因为你念想世界中的圣心舍利,并不是真实历史上的圣心舍利。或者说,圣心舍利随着你心的变化起了一切道术无法预测的变化,只有你能解决。长话短说,自有道门以来,圣心舍利就一直与我们对抗,它是群魔之祖,侵蚀着每一个道士。”

还有一刻钟点。

“那我们就战吧!”琳公主道。

犹如黑漆的木桶打破了,走出念想世界的方法,也是一线生机透了进来。

我拔出了紫电剑,这一点方琼却不是虚言,此剑与我的默契和银蛇剑简直一般无二。我的头顶漾起了一圈元神宝焰,在真实世界和念想世界中我都证得了元婴。

修真者并非在历劫后突破,而是在历劫中突破!

我之法门谓诸天雷法总纲,真实世界的我依然受劫火焚烧,整个人却漾出一圈圈光芒,犹如火焰中的金莲。

第三二五章 圣心舍利(四)

念想世界中,一切道门之人的头顶都漾起了元神宝焰。

鹦鹉山的地表,严阵以待的顾曼殊的党羽分成正侧三面压了过来。犹如金鼓大作,我们听到无数尖利的金属翅膀振动。迎空涌来的是三个一组,比人还大的虫子。这些虫子既似蜜蜂又如蚂蚁,六手为螳螂刀刃,长着枪戟刀叉模样的森然口器。它们并非是观水那样运转五行道术变形的优雅螳螂,而是用天下最轻最韧最利的奇铁打造的杀戮兵器,可以在点水行走,可以踏空飞渡、可以贴壁反行、力量与速度数十百倍于自身的躯壳,凡火凡铁不能伤之分毫。

他们也不是寻常傀儡,里面并没有灵枢驱动,驱动这些铠甲虫子是刻印在铠甲上的金丹修真者魂魄——在顾曼殊打碎道门锁魔镜时,不但带走了圣心舍利,也取走了数百年来被道门毁尽形体,囚禁魂魄的外道金丹。一一注入这些兵器,立下魔誓,隶属魂灯,唯顾曼殊的命令是从。破坏这些兵器,也无法消灭那些外道魂魄,无非再返魂灯,他有的是备用的兵器再行注入。

顾曼殊要建立天帝制,当然需要一批屠杀十方的天兵天将,这是他制作的第一批天兵。协助他制造兵器的党羽是随着顾曼殊叛离道门的乌云城道士们。燕国的乌云城,是道门的八大宫观之一,和秦国的老君观、魏国的铁柱宫,同是最精烧炼的传承。

兰钦已述:顾曼殊纠集起的人间大军在燕赵边境和道门召集的五国王军对峙,荡魔院长老陷在追随顾曼殊的叛乱道士主持的十绝阵里。直取鹦鹉山,是长老会紧急议定的斩首行动。鹦鹉山的敌方力量就是顾曼殊和他的这只直属武力。

这里的铠甲虫子,或者说顾曼殊的天兵,只有一百只。可每一只都是不死的道胎金丹。我们八个下层元婴要在一刻钟点内杀光一百个不死的道胎金丹和押阵的近于真人境界的顾曼殊,是登天般的艰难;他却只要拖延等待地宫中的党羽完成圣心舍利的祭炼,最后融合。

人形的安贞吉金瞳灼灼,他再次升腾上空。水凝成的仆从也从两侧一一随安贞吉腾起,远看就像平地掀起了两面翻滚到苍天的血色浪墙。两翼袭来的铠甲虫一时被越升越高的浪墙遮断,单留出正面一条线,数目有限的天兵。我们成了一只锐利的箭头,直往前冲。

每个道门的本命法宝是融合道士在五行、烧炼、符咒三科道术的成就,都是独一无二。其中大部分本命法宝都有的念兽,正是五行科造诣的体现:五行科专研运转世界水火风土四大真元,四大本无具象,不堪号令。五行道士受最亲和四大真元的洪荒异种乃至衍生的天下群妖启迪,创立念兽之术,遂把四大真元赋形为可以交流的念兽,灌注入本命法宝。

但安贞吉本人就是天下首屈一指的洪荒神龙之种,四大真元之风元水元就如呼吸一般。他既没有念兽,也不需要法宝。凭借千百倍于人类修真者的磅礴真元,他就可以随机应变地捏合水元,化为大军,靠量取胜。

如亲善土元,捏合的即是戊己童子;亲善火元,即是丙丁童子;亲善风元,即是甲乙童子。安贞吉赋形的水仆从名“癸水童子”。

遮挡两翼的癸水童子一旦粘住天兵,就化为一个水泡,把天兵整个包裹起来。水泡迅速地固化,变成一块囚禁天兵的琥珀。不一时,两堵摩天的浪墙,大半变成了琥珀的树林,琥珀中的虫子反复乱撞。

正前战线的兰钦,指尖生出九个金灿灿的珠子,这正是后来几百年后传承到我手中(虽然被萧龙渊一伙抢走了的)金光狮子游戏弹丸。

兰钦弹出了九个游戏弹丸,弹丸射击、骚扰、打乱正面铠甲虫子的阵列,在杀戮兵器之间来回的跳纵,疾走弹丸的光点愈加明亮、晕眩、纷繁。天空中不止出现了九个弹丸,而是数十倍的游戏弹丸,金铁相激的尖声充斥了天空,虫子断裂的铠甲和残缺的肢体像沥沥的雨那样下着。

本人却在光天化日之下消失。他们说过,兰钦是天下最好的刺客;即便我能观照整个念想世界,也觉察不到兰钦的踪迹。

只剩下云仙客一位,行走在沥沥下着的断肢雨中,就像孤寂的僧侣。我们只有紧迫的一刻钟点,但他却看上去一点也不着急。

兰钦的弹丸让虫子无法四散,无法聚成一股。云仙客每走十步,总是不多不少地和一个道胎金丹的天兵厮杀。仙客的剑不如林道鸣的行云流水无孔不入,也没有天落真人凌厉霸道挡者辟易。他遵行的是剑走轻灵的古老正则,绝不接敌锋芒,敌现破绽才进。碧落神剑的威力只在一刹那绽放,余时和凡剑也没有大异。

作为初入的元婴,他和眼前的道胎天兵来回了三招。饶是我在道胎时也能一下狙杀唐未央,在安贞吉和兰钦的援护下,心无旁骛的云仙客似乎还没有我做的好。

第一招他试探了天兵,第二招他回避了天兵的攻击,第三招天兵被仙客切离了头部。

“第一个。”

云仙客计数。那个天兵再没有起来。它并没有返回魂灯。仙客的一剑彻底斩断了天兵的生机。

十步后,云仙客和第二个天兵交战。第一招他试探了天兵,第二招他回避了天兵的攻击,第三招天兵被仙客切离了头部。那个天兵也没有起来。它也并没有返回魂灯。仙客的一剑又彻底斩断了天兵的生机。

“第二个。”

云仙客继续计数。

“第三个。”“第四个。”……“第七十一个。”

云仙客完全忘了时限似的,不疾不徐地走之字形前进。癸水童子化成的琥珀不断地裂开,摆脱安贞吉拘禁的天兵不断回堵正面。但总是受到兰钦无处不在的游戏弹丸调皮的拦阻。他们两人老练地控制着天兵的进场。每走十步,云仙客都准时地候上一个落单的天兵。每一次交手的天兵都有不同的攻击方式和特化的兵器,云仙客的剑术每次也总要做出微小的变化,但他总能不多不少地用三招彻底杀死了对方。

他走了八百步,从山底踏上山腰。既不兴奋、也不疲惫:其间只用袖子擦了下额头的轻汗。回首又点了一遍:

一刻钟点过了一半多,他消耗甚微、毫发无损地便杀死了七十一个道胎!

“还是有点累的。”

那个天兵再没有起来。它并没有返回魂灯。仙客的一剑彻底斩断了天兵的生机。

安贞吉的癸水童子和兰钦的弹丸轻松地压制着远远落在云仙客身后的残余二十几个天兵。

前方再无一将阻挡,云仙客与骑乘的金翅鸟王顾曼殊对视。

顾曼殊是留须的青年样貌,眼神里都是玩笑。他要创立天帝制,自己却没有顶戴王冠,中层元婴的元神宝焰就是他的双重王冕。身上穿戴了陈旧的猎装,简直和来杀他的道士一样。他双手各持一个雷王轮,一个风王轮。

顾曼殊道:

“你们的推进还是有点慢。”

“是吗?”

云仙客道。

“对我来说,是。”

顾曼殊的金翅鸟王振动了翅膀。他把雷王轮和风王轮一磕:

如果把鹦鹉山比作一个大美人,顾曼殊就是世上最穷凶极恶的暴徒,能活生生把美人的整张人皮给生撕下来。

风王轮和雷王轮的交汇,是风元和火元的对撞。具备了风之精魄和火之精魄的金翅鸟王把这种对撞的力量放大到不可思议

——天风天雷扫过了整座鹦鹉山。鹦鹉山数百里方圆的地表都整个儿扒了下来。一切草木土壤都被冲击成齑粉,耗散在天地之间。只剩下遍目皆是的熔岩。

安贞吉的癸水童子悉数蒸发,残存的二十多天兵也化成了极微极细的尘埃。金翅鸟王的利爪钩进了安贞吉的身体

——并非是小龙不再受圣心舍利的影响重获现形的能力,而是他的真元在顾曼殊的一击下大创,连人形也无法维持,退回了龙的本形。

金翅鸟王掏出安贞吉的脏腑嚼吃了几口,把安贞吉抛下高天中的鹦鹉山,安贞吉在我的念想世界中消失了。

云仙客从燃烧的尘埃中爬起来,拂去脸面上的灰土,他的蓝色眼睛终于放射出热烈的光芒,好像莲池下的鳄鱼觉醒了,

“我的师尊谢庄真人传授过顾师的剑道。如果顾师愿意精进,一定能与我共证无上剑道,为什么留恋人间的权力,追逐这种粗鄙的力量,那没有什么意思。强者以为掌控弱者为快乐,其实弱者浪费了强者的光阴。凡人的事情就留给凡人,金翅鸟何必与虫子为伍?”

顾曼殊定定道:

“你们这些出世派的人物追求的东西,除了你们自己,几乎没有人喜欢,几乎没有人需要,不能减缓别人的一分痛苦,不能给别人带来一份喜乐。我从凡间来,要报凡人恩。人间列王酷虐无道,天下人心堕落。我有大神通,就该澄清天下,救世救人。与其期望列国遥遥无期的改革,不如彻底打烂从新开始。有神通却无益与世人,在我看来是最为自私、最为冷血、最为可鄙的。”

云仙客道:

“你所着重的世人,所爱无非食色名利。这些与道无缘的凡人,真对我若有若无。顾曼殊,入世派也不全像你那么激烈,兰钦也算是道门的入世派,他就能拿捏仙凡之间的分寸。”

顾曼殊冷笑:

“你对他的了解太过肤浅。兰钦追求的东西远超你的想象。用杀我的功劳,获得度人院新知院的职位,才是他计划的第一步。”

仙客欲说又止。

顾曼殊叹息,

“即使明知如此,你也不会相信。我知道,无上的剑道没有止境,永远需要匹敌的对手互相磨砺,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兰钦,具备和你互相追赶的剑道资质。你舍他不得,终有一天要堕入魔道。时间不多,我们言尽于此吧。”

“好,我也赶时间!”

云仙客解开了碧落剑的真形,劫火从云仙客躯壳燃起。遍地荒凉的鹦鹉山已经升了群星之中,他手持青光划开了无限的星空。

碧落剑把天斩了开来,头顶的青天就像一块又一块正方石头疾坠。大地至重,青天还比大地更重。顾曼殊的金翅鸟王扬开身躯,负载那天。风王轮和雷王轮再次相交,迎候数之不尽青天石的冲击。

第三二六章 圣心舍利(五)

兰钦三人应付鹦鹉山地表的顾曼殊;我、琳公主、方琼、观水、诸葛玫五人进入了鹦鹉山内藏的地宫。

这里的情形和我追杀变钜子时区别不大,到处是鬼修修炼的棺椁,棺椁里十室九空,留存的也是死透了的鬼修尸骸。他们说,这是兰钦、魏峥嵘等人第一次试炼的地方。如此看,鬼修们是在第一次试炼时被他们清理的。乍看起来,我们这一路夺宝组的麻烦低于地面上的刺客组:

地宫几无守卫,只是路况错综复杂,犹如蜘巢,更间杂了遍地的幻术——哪怕在真实世界,我曾经在地宫追击变钜子,到了念想世界,已经分辨不出方向。我记得在真实世界一路打破铜墙铁壁,能探到顾曼殊和顾曼珠的道士塔。可是,石室之外,更有石室。圣心舍利并不一定在他们的葬身地,时间如此短,我也很难找到逃避公孙纹龙追杀时的逃跑方向。

诸葛玫取一页符纸幻成一尊破幻术的法灯,四下一照,瞑目思想后说,

“我还记得十年前我们第一次试炼时候的情形:那时我还生着病,差点过不了试炼,如果不是小魏……”

诸葛玫看了眼有意躲闪的我和亲密的琳公主,不再往说下,请观水和她搭档,看似自顾自地说,

“当年试炼时兰钦师兄把整个地宫都搜刮了一遍,我们都笑话他俗。他却振振有辞说自己不是修真世家,也不是种民,只是江湖人,如果第一次试炼道门不收他,他就带着地宫全部的战利品回红尘开当铺,也不算一无所获。如今看,师兄确有先见之明:地宫中每一处石室的位置,现在我都回忆起来了。这地宫里只有一间上好的丹房,连通鹦鹉山的灵气源头。祭炼圣心舍利,只有那一处可选,我还记得清楚。”

我不想和诸葛玫接触,但又有许多好奇,我在神念中麻烦了琳公主。

同样好奇母亲早年经历的琳公主也不管别人的看法,直接问诸葛玫:

“第一次试炼时你们在鹦鹉山历练了什么?顾曼殊为什么把他的大本营建立在那个顾曼珠的塔上?”

诸葛玫本不愿搭理琳公主,她看了我的眼神后,方说:

“顾氏是道门底蕴最厚的修真世家之一,鹦鹉山是顾氏的祖宅。顾师的姐姐顾曼珠因为情劫,成了被道门摒弃的鬼修。数十年前,她建造地宫,聚集志同道合的外道修士一同探索尸解仙之道。不久,他们都堕入了魔道。荡魔院摧毁了顾曼殊的形体,把她的神魂封印在舍利塔里,让其他还未入魔的鬼修永远不醒,并且隐匿了这座岛。到了我们的年代,封印不知为何松动,道门就把彻底杀死削弱后的顾曼殊神魂定成我们第一次试炼的内容。临阵指挥我们彻底杀死顾曼珠的正是顾师。也凭这个功绩,顾师取回了他们家族的鹦鹉山,重新成为顾氏的私产。如今看,后来的鹦鹉山又成为顾师秘密集合散修的要地了。”

诸葛玫在最前方领路,变形螳螂的观水倒爬在墙顶掩护。琳公主、我和方琼在后。在一群陌生人里,我们自然靠近理解我们并非本人的方琼。

“诸葛师妹有过目不忘的多闻通,她的念头一闪,百种咒术就涌上了心头;武道丹经,练过一遍就像积年的高手。哪怕是十年前最微小的事情,只要愿意,她就能复现恰如刚刚发生时的情境。她说记得丹房的位置,便不会有差池。最后一次试炼里,我们不曾到顾曼珠的塔,决战是在丹室进行的。

别看表面上她什么都不说,可她是绝不会忘记的。她总记得小魏对她的好,也绝不会忘记小魏欠她的。凡人总怕自己健忘,可到了她那样忘不掉的境界,有时也是一种痛苦。”

方琼在我们神念里道。

方琼心痛阴森潮湿的甬道弄脏自己的鞋。她开始默念龙虎山的金光明咒,这是一种遮断敌方法术,兼能照明的意念罩子;这咒本是龙虎宗经典道术,梅芜城上官翩翩都是自小修习,持咒者道行越深,罩子遮断法术的功效越强,极高深时甚至据传可以不沾万法。但真让我惊讶的是,从金光明咒光华边缘的阴翳里,生出了无数手一般的影子,影子像乌贼触手的吸盘那样一样吸住墙,无数影手将方琼托在了通道的空中,其他影手向深处的黑暗里搜索潜伏的敌人。

我产生了一个疑问:我在真实世界看过鹦鹉山地宫的残迹,当时兰钦三人在地表迎战顾曼殊,那么真实世界的地宫里,死掉的鬼修都是他们第一次试炼时所杀。从第一次试炼结束,到念想世界的第七次试炼。鹦鹉山成为顾曼殊的禁脔已经有十年之久:如果十年来地宫被顾曼殊封存,未尝使用,那么尸骸维持原样也是理所当然;但顾曼殊如今又选择了地宫祭炼圣心舍利,总要把地宫打扫一番,为什么还是一派狼藉的景象?

方琼的影手忽地回缩,我们很快就看到了答案:

诸葛玫领我们到了一个大空穴的上方,空穴接着千丝万缕的蛛网,蜘蛛网上缠着在兰钦他们在第一次试炼时杀死的部分鬼修的躯壳,全都残缺不全。

“从空穴向下跳,就是丹室。咦,那么大的蜘蛛网本来是没有的。”

诸葛玫道。

守卫就在这里。五个大蜘蛛从各个通道爬向了我们,逐渐合围。那些金丹鬼修的躯壳是这些蛛魔的肉食。每一头蛛魔都散发出的不下于我们的下层元婴的气息。五只蜘蛛发出了奇怪的声音和香味,我有点晕眩。

在我和琳公主还没有反应前,她疾速地释放出她符书的念兽,为我挡住蛛魔扫来的无形精神:八阵图的念兽是一只底色为黑,条纹斑斓的大蜘蛛,也吐出对抗一圈圈七色的虹光。

“是吃修真者金丹增长真元的邪魔食心蛛,它们能控御和夺取修真者的心智!”

精神之间的攻守无形无迹,诸葛玫的念兽,以及合围的五个蛛魔都停顿了下来。六只蜘蛛仿佛定在一幅阴森的画里。

诸葛玫从定住的蜘蛛群里倏地抽身而出,“八阵图,悉数摄入蛛魔。”她祭起符书,六只蜘蛛定格的空间真像一张画那样被剥了下来,化成一页符纸,归入了诸葛玫的符书八阵图中。

诸葛玫催动了极强的精神,整个人更加萎靡不振。

方琼的影手抱起诸葛玫,施了一个熟睡的咒语,让她好好睡去。然后她命令观水,“观水,封闭你的元神,以螳螂的姿态进入阵图,阵图会加持你,逐个杀死蛛魔。不必急求,余下的事交给我。”

方琼接过八阵图的权柄,也把观水摄入了图中。

她凝视下方,向我们道:

“真正的高手等着你们。我会协助你们,但不要期待我的战力。我从不擅长正面对抗。”

我和琳公主从上方降至丹室。

对手已经好整以暇地在等待着我们:

三个烧炼师心无旁骛地祭炼着舍利。她们本来是谁已经不重要,在念想世界被我的三尸神替换了。

三尸神的最终目的是控制我的躯壳,吸取我的所有法门,最后夺舍我;如果是往日,我的死亡也会导致和我元神相连的三尸神的死亡。

可现在她们似乎已经不必担忧这件事情了。除了我和琳公主,有第三个元神进入我的躯壳,融入了这个念想世界。杀死我的元神,她们可以和那第三元神融合,占据我的躯壳和法门。

顾曼殊在真实世界一定另有帮手护卫着至关重要的丹室,而现在,变钜子持剑把守着丹室的入口。在我的念想世界,他回到了元婴中层,手上的剑是九转神剑宇宙锋。

变钜子连接了我元神中的三尸神,在我的念想世界制造了一小块儿完全摆脱于我的心,彻底为他支配的空间,正是这间丹室。

变钜子面目狰狞,

“原剑空,洛神琳,命中注定,我们要在这里做一个了断。胜者通吃,败者一无所有。”

我轻蔑地一笑,注意力放在了鼎中烧炼的圣心舍利上,在变钜子主宰的丹室,只有圣心舍利格格不入。

第三二七章 选择

在道门之人的口中,圣心舍利是群魔之祖,侵蚀一切道士。可在我这样外人的眼中,它丝毫没有在我心头勾动任何奸邪恶毒的意念;相反,圣心舍利传递出一种温暖浩大的力量,过去我经历的美好而欢乐的事情如光似影地穿梭而过:有少年时无忧无虑的生活、有我和慕容芷的情爱、和琳公主一起闯荡的快活。爱染深沉,随后泛起的是离散时的哀伤:

有我父母被银龙杀死时的诀别、有慕容芷的入魔和我们的二次决裂、还有我畏忌慕容芷的阴谋变得心意懒散,甚至刻意回避琳公主。

虽然大敌当前,我的泪水不禁盈眶。

琳公主的手与我牵得更紧,她轻声说:“我和原君共享元神,你的记忆我也看到了。我知道了原芷的事情。我不怪你,我们以后会去帮她粉碎妄心的,还了她对你的好,也让她再不能做坏事。”

我的记忆翻尽,圣心舍利开始在我们的元神中示现魏峥嵘的记忆,那记忆悲彻如冰,是诸葛玫的死:

自第二次鹦鹉山之役后,光阴又飞逝了十年,在广袤荒凉的大原野上,我看到了红蚂蚁和黑蚂蚁对垒。这不是蚂蚁,而是无边无际的军队。黑蚂蚁势单力薄,逐渐被源源不断的红蚂蚁军队分割合围。在黑蚂蚁的尽头是黑雾缠绕的高台,高台之后是道门本山的洞天门户。

孤自一人的诸葛玫主持着高台中的阵法。

红蚂蚁的军队旗帜林立,他们披挂白金王铠的女王摘下了面甲,洛神瑶向诸葛玫下了最后的通牒:

“道门的诸葛玫长老,我建议你放弃顽抗。如今,各大宫观有一半的道士都站在我们列国联军这边,天下最厉害的将军、最智慧的谋士、最灵巧的工匠、最勇猛的士兵都汇集在我的麾下。道门的商一夫掌门绝对抵挡不了整个天下。你尽可回蜀国继承蜀侯的爵位,我还可以支持你掌控蜀山剑派,只要撤走十绝阵图,打开通往道门本山的大门,我既往不咎。”

诸葛玫冷笑:

“你开启神仙战争以来,流血成河,人间鬼哭,天下遍地烟尘,大地到处疮痍。荡魔院主魏峥嵘很快会统帅三大宫观的精兵赶到战场,我们会用神仙战争结束神仙战争。”

洛神瑶扬剑,

“人心渴望变革,不怕流血。我是顺应人心,除旧布新的白虎神,不是歌舞升平、游玩嬉闹的青龙神。诸葛长老,你的消息过时了,蜀山剑派的万里云说服了魏峥嵘,他的道兵不会来了,掌门商一夫被抛弃了……师姐,你和小魏回蜀国结婚去吧。”

诸葛玫一颤,良久道:

“他做的事情并不算错,但他本来……应该赶来亲自给我带信的——秦瑶,道门是不灭的,缘法引导我站在了众目睽睽的高台之上,我就再也不能下去了。我是道士,视责任重于私情。我们道行虽然相若,但无穷劫数以来恒河沙数的道士塔林会加持于我,你们谁都通不过十绝阵图。让小魏来闯阵吧,我会在十绝阵的深处和他见最后一面,只有他能杀死我,因为我只愿意被他杀死。”

诸葛玫的人形逐渐消散,她的元神和斑斓的蜘蛛念兽合为了一体,然后降入了高台。

十绝阵图开启,缠绕的黑气化成十道冲天的黑气。

“这位玫仙子的结局,是被魏峥嵘杀死的吗?”琳公主小心翼翼地问方琼。

方琼不语,只是怜惜地注视怀里的诸葛玫。

如果圣心舍利示现的是真实的历史,十年后元婴中层的诸葛玫就香消玉殒了。我眼前犹不自知的玫仙子还在方琼的怀里甜甜入睡。而我们这些旁观者心中百味杂陈。心地一时柔软的我,竟能原谅诸葛玫初时对琳公主绵里藏针的损伤了。

我和魏峥嵘划清界线,但我理解杀死自己最爱女人的痛苦,仿佛这种阴暗的命运也会落到我的头上。圣心舍利并没有示现魏峥嵘最后杀死诸葛玫的情形。它向我们传递的东西似乎告一段落,只剩下温暖的照耀仍旧。

我满怀疑窦地问方琼:

“琼仙子,我看圣心舍利并不如何邪恶,为什么道门称为群魔之祖?既然是群魔之祖,为何又誉之为圣?”

方琼也在观察圣心舍利,她说,

“圣心舍利能随观者变化,人见人殊。这是你的念想世界,我并不知道你看到的圣心舍利是什么样子。在真实历史,也是我现在看来,都是那个圣心舍利。它是最早叛离道门、堕入魔道的道士所化,既是留给后来的叛道者抗衡道门的遗物,也是引诱修真者质疑道门的魔念。叛道者相继不绝,圣心舍利的积累也愈加的深厚。它有着道门之外的一切智慧,可堪称圣,可惜越是神圣,越偏离道。”

我问,“兰钦的命令是摧毁圣心舍利;琼仙子只要我们直面圣心舍利。那就是说:我们并非摧毁圣心不可?”

方琼道:

“世间已没有道门,在念想世界还遵守什么道门的命令。你的念想世界,你来选择。”

我和琳公主互视,我作好了决定。

那厢变钜子喝道:“原剑空,你死到临头,又在想什么阴谋诡计了吗?就算你们二人联手,也不过是我宇宙锋下的亡魂。没有什么洛神瑶来搭救了!原剑空,你聋哑了吗!”

这是变钜子杀死我的最后一次机会了,我若度劫功毕,他永远不能胜我。我反而生起了一种怜悯,竟然能心平气和地劝导他,

“变剑仙,你们剑宗的祖师都在这个念想世界,不想看到顾曼殊对战的结局吗?更何况,鼎中的圣心舍利才是破局关键,参不透,你也出不了这个念想世界。”

变钜子冷笑,

“原剑空,我们交手多次,你的伎俩我早如掌上观纹。每次你花言巧语,都在掩盖自己的黔驴技穷。这些景象都是你头脑混乱的妄想。什么祖师、真人,都是纸片假人,杀了你一切都清净了!你妄想自己是魏峥嵘又如何,你就是妄想自己是无数劫来一切证道的仙人也无济于事!

公孙纹龙已经告诉你们了,兰钦、云仙客、魏峥嵘都是魔,他们给我的所有教益就是,魔都能证得返虚,凭什么我变钜子不能!本剑仙勘破了,就从你开始,我的剑遇神仙杀神仙,遇祖师杀祖师!”

方琼文雅地掩住嘴,但才努力了一会,终究忍不住笑了出来,

“万里、云、魏,皆是道门的劲敌;你一只可笑蚍蜉,好不自量。”

变钜子骂,

“纸片假人,就你古怪!”

我和琳公主正戒备。一念之间,他的宇宙锋却点向方琼。这九转神剑跨越十界光阴,凡变钜子神识所至,无视远近,挥剑同至;剑下物皆有隙,任意穿透。这剑没有先后时差,没有快慢区别。唯一能捕捉的破绽,只有出剑者本人的出剑动作。让他出不了剑,才是克制宇宙锋的最好方法。

我和琳公主原定好两人交替,逼得变钜子手脚支绌,一记宇宙锋也无法放出。但任谁都没想到,变钜子口口声声念想世界都是纸片假人,先用九转神剑偷袭的倒是方琼!

不,变钜子偷袭的并不是方琼,而方琼怀里沉睡的诸葛玫!

对于宇宙锋,这和打木桩一般轻易!神剑刺中诸葛玫的额头。

“易!”

方琼色变,随即念动。

诸葛玫仍在毫发无恙的熟睡,方琼的眉心处却多了一处美人痣般的血痕。诸葛玫确无法幸免,但方琼把剑伤挪移到了自己的躯壳。琼仙子瞑目晃了晃,又睁开了眼睛,她用手帕捂着眉心滴出的血,脸色铁青:

“好!好!”

变钜子收剑,他本来稳健的手微微抖了起来。我也和变钜子交战多次,知道他的内心震怖得不可思议:寻常初入的元婴可以被宇宙锋一剑击杀,就是真人遭了暗算都要避退。变钜子最轻蔑的纸片假人,竟能好好站着。

哈,变钜子本来内心已经慌透:他以为拿下我们十拿九稳,却拿捏不准方琼。所以声东击西,意图偷袭。

这第一剑的先机已失,我和琳公主再不会让变钜子出第二剑。我们趁变钜子心神失守的刹那,攻入了一箭之地的丹室。琳公主的黄泉神剑贴住变钜子的肢体,死缠不放。我的雷法环绕丹室,不让变钜子跳出圈子施剑。于今,我们都参悟了兰钦和云仙客的配合,又兼心意相通,两人犹如连环。变钜子左支右绌,一剑都放不出来。

“怎么可能!这丹室全在我的掌控,你们两个元下应该全被我的威压震慑,怎么还进退自如!”变钜子惊讶莫名。

丹室的确是他的,但圣心舍利滋养着我和琳公主,很平衡了变钜子的气场。丹室外的方琼人影渐渐黯淡,九转神剑的威力还是在她身上发生了作用。

但是我和琳公主的道行也在迅速地增长。

真实世界,劫火中的我仍在提升境界。就像越来越多的美酒注入金杯。念想世界里,离圣心舍利越近,我对道的领悟愈深。琳公主与白虎神的连接也开始通畅,她的真元也从元婴下层往上飞升。

每和变钜子相斗一回合,我们无论在哪一处都变得更强。

百个呼吸过去,我回归了元婴中层的浩深境界。真实世界里,我周身的劫火愈来愈缩,忽而撤去,尽数缩入了我的泥丸宫一隅之中。

在念想世界里,我甚至听到了外面公孙纹龙的大笑,“原剑空,还差一点,你就到我的期望了。”

“为什么,你们原来粗劣剑术在与我趋近!”变钜子汗流浃背。

“你是我念想里的客人,又与我的元神连接。如今处在下风,渐受我这个主人的支配,念想里每战一合,我们就消化你的剑术武道一分。”我道。

如今是两个越来越强的中层元婴夹击一个中层元婴,变钜子全处下风。他遍地鳞伤,不是我的雷法,就是琳公主黄泉剑造成的创伤。念想世界的躯壳损伤,直接靠消耗元神恢复。他要止伤,只能支用元神,元神越耗,变钜子人形越模糊。但变钜子依然死死握着宇宙锋不放,即便他仍然没有机会放出一剑,可这念想世界的宇宙锋如今是变钜子最后的救命稻草了,弃剑就是丢命。

鹦鹉山地表,云仙客的碧落神剑和顾曼殊的风雷双轮斗到酣处。天裂地动,整座地宫也摇晃起来。丹室的穹顶逐渐起了裂纹,落石沉下,打乱视角。

“稳扎稳打,消耗完变钜子,我们就能对付圣心舍利可。”我勉励琳公主,一面用雷法牵引开石头,以免变钜子得到万分之一出宇宙锋的机遇,胜利在即。

“这是念想世界,你是痴了,何必为顾曼殊守丹室。那三个三尸神,你全可以化去。反可以压他们两人一头。”

无形无踪,一个清澈明亮的低语忽而在丹室想起。这句局外人的话点醒了变钜子,也让全神贯注的我和琳公主一愣,

变钜子如梦初醒,回首一摄,三条三尸神弃了炉鼎,尽化成光华进入变钜子的泥丸宫。他的元神陡然大盛,如日初升,一肘撞开琳公主,终于寻到了出宇宙锋的机会!

——是什么人,这主意好歹毒!我恨道。

“死吧!”

我拦在琳公主之前,要挡那下宇宙锋。

这时,变钜子的背后有人拍了他一下。他也整个吓了一跳!

我,琳公主、变钜子和黯淡的方琼(还有睡着的诸葛玫、以及阵图里的观水等等)之外,凭空多了一个人。

变钜子没有刺出宇宙锋,这把神剑,变钜子唯一的救命稻草,竟然掉出了他的手。他的脸色惊怖得像个死鬼……

“你,你怎么还活着!”

拍变钜子背的是已经死掉的剑宗天落掌门,微笑着拿过变钜子弃掉的宇宙锋。

我和琳公主也震惊莫名。

第三二八章 元婴

不待变钜子思想,天落掌门向仍在惊愕的变钜子刺出一剑。那剑不是他诈取来的宇宙锋,而是早持在手上的另一把。此剑较寻常剑更细更长,一下便没入变钜子身体。

变钜子扑通栽倒,好不容易融入三条尸神,立刻却遭了暗算。

躺倒在地的变钜子四肢不住地抽搐,面色也痛苦地扭曲起来,堂堂元婴,如何看都是一个恶疾缠身的凡夫。他并有死,但已经失去了战力。我们闻到了幽兰的香气,是那把剑散发出来的。

天落掌门任由那把细剑扎在变钜子的身体,也不回首。他抚摸了得手的宇宙锋一过,扬剑向丹室的穹顶一点:

丹室的穹顶齐整地分成四块瓜皮石头坠落,神剑继续上激,直接凿通了从地宫到地表的岩土:现出和顾曼殊战到命悬一线的云仙客。

顾曼殊的念兽金翅鸟已经摄回了风雷双轮,徒步的他和仙客缠战成了一团,两人的行动都可追光蹑影,在遍地天裂和风雷中忽隐忽现。可显然顾曼殊一派好整以暇的架势,仙客的劫火外溢,半个人都在燃烧。只有他的精神毫不为动,剑术依然不让顾曼殊。

“你不是天落掌门。”我向夺了宇宙锋的人道,“天落掌门绝不会从背后袭人。”

那男子赞叹,

“剑宗证道之人都有自己的面目,我也不过一时欺敌罢了。”

天落掌门的脸落了下来,好像一张人皮滑落,滑落的人皮急速地化成一道影子,缩入那男子本身的影子之后,融为一体。

是一直指挥道门之人攻打鹦鹉山的兰钦。

不,他并不是我最初在念想世界认识的兰钦。在念想世界的历史中,他还没有和谢庄决战,宇宙锋既不认可,也不能受一个下层元婴驾驭。

我眼前的兰钦,是在汉中城的梦中谋面,已证返虚的万里云祖师。只有他能驾驭宇宙锋,哪怕是念想世界中的宇宙锋;也只有返虚后的他才知道变钜子围杀天落掌门的事情。万里云是通过与念想世界的兰钦的缘法,回溯到了过去的他活动过的世界。

插入变钜子身体的剑是兰钦在游戏弹丸之前的佩剑邪剑幽兰。

“您是万里祖师。”

我和琳公主施礼。无论他是魔也罢,道也罢,剑宗毕竟给天下五百年安定。

兰钦坦然接下。然后,他向远处已经十分朦胧的方琼致敬:

“我们有五百年不曾见了,仙子还在追寻那些镜花水月的东西吗?”

方琼道:“仙子总是多情的,不像你这个无情的魔头。恼人为何每次总是我先到一步,最后反被你超过?”

那朦胧的方琼也不是念想世界的人物,这个返虚者必定是从和我们相同的真实世界回溯而来,才能和万里云一唱一答。

兰钦道:“我只是笨鸟先飞。黄石公约张良于黎明在桥上相会,张良三更便在桥上迎候,绝不会错过黄石公交付的仙经。”

方琼道:“不过,我已经告诉了原剑空,圣心舍利可并不一定非摧毁不可,他可不一定按你的心意选择——原剑空,我在那座塔等你。如果你选得不合我的心意,休怪我到时对你无情。”

方琼消失了,连着诸葛玫等人一并在我的念想世界消失。那座塔,只有一座。是乌云城的魔高一丈塔。那里,萧龙渊之外,竟然还有一个返虚者隐藏着!

兰钦注视着我。

我道,“这是我作主的念想世界,不是您主导的真实历史。琼仙子她们已经消失不见。祖师也没有按照史实在地表迎战顾曼殊。反而出现在夺宝组的地宫。我会处置圣心舍利,您会阻止我吗?”

琳公主的剑指向兰钦。

我们能胜过元婴中层的变钜子,但毫无把握胜过手握宇宙锋的返虚祖师。

兰钦踢了一脚还活着的变钜子,

“在真实世界我也会根据情况调整计划。在地宫夺取宇宙锋,能更快地杀死顾曼殊;何况,我也不想仙客过来。顾曼殊能缠住他。至于你嘛——”

云仙客已经在这个念想世界。兰钦说的自然不是那个念想世界的人物,他说的是那还在道之显面,隐居在剑宗剑冢之中的返虚者云仙客。

地表上的云仙客耗到了油尽灯枯,劫火整个儿吞灭了他。云仙客在我的念想世界中消失了。

如兰钦期望的,返虚者云仙客再也不会通过他,进入我的念想世界。

顾曼殊怅然四顾,地表的敌人已经全被他杀死。可他的目的并不是杀戮,而是拖延到圣心舍利的祭炼完成。他觉察了异样,神识穿过裂开的丹室,扫到了我们。

兰钦向顾曼殊挥手,

“顾师,只有你和我了,我们要打上一场吗。不过,无论我的生与死,你已经败了。”

在兰钦的挑唆下,丹室的守将丧尽,祭炼圣心舍利的烧炼师也全部死去。我没有了变钜子的障碍,顾曼殊也成了孤家寡人。顾曼殊并不精通烧炼,他已经没有时间融合圣心舍利。他无处可去,重新祭炼圣心舍利之前,道门荡魔院的那群长老足够摆脱十绝阵图,重新集结,他的败局已经注定。

我们面前的变钜子在痛苦的呻吟,那么久他竟然还没有死去。

“我这个身份是道门的门人,变钜子不是道门荡除的邪魔,我不会对他开杀戒。”万里云冷冷道。

“邪剑幽兰让变钜子生不如死。传说中此剑诅咒者,犹如下地狱般的痛苦。我不是道门中人,祖师可否让我解脱变剑仙。”我道。

万里云的不开杀戒在这种情形下绝不是一种仁慈,而是世上最持久的折磨。剑宗的祖师在惩戒叛门者。

“你拔了剑,变钜子就死了。这口他意念留存的宇宙锋剑意也会荡然无存。让变钜子再等一会。我要和顾曼殊说几句话。”

兰钦道。

顾曼殊骑乘金翅鸟降入丹室,他再也不看圣心舍利一眼。无法融合的舍利,对于顾曼殊毫无意义。他定定注视兰钦和他的宇宙锋,笑了起来:

“这是一个梦吧。”

兰钦施礼道,

“真实的历史中,我们杀了您,完成了长老会的使命。顾师虽然陨落,我们这一期门人之后都迈入真人之境,没有辜负你的教导。”

顾曼殊笑,

“好。那我死后,长老会授予了你度人院知院的职位没有?从你入门开始,我就看穿了你是魔种。不过,我们同样不满道门,就容了你下了。”

兰钦平静道,“弟子没有辜负顾师的期望。”

顾曼殊叹息,“既然你在未来证得了返虚,那道门必定不存在了。云仙客一心要和你共证剑道,放弃了监视你的责任。其余人都受你浸润,没有戒心。在任度人院知院后,你一定把控制了天下仙苗的选拔,培育出一代颠覆道门的魔种吧。”

兰钦摇首,“并没有。”

顾曼殊有些吃惊,“喔?”

兰钦道,“不久,方琼就向长老会揭发了我,她可是最无情的女人,丝毫没有受到我的影响。那天起我立誓放弃了道门的一切,堂堂正正地和道门决战。我后来在蜀山重新建立了一个汇聚天下魔种的门派,三十年后才完成了毕生的志愿。”

顾曼殊感慨,“怨毒之于心甚矣——你不作无谓的事情,我本该在梦中消散,你留在这里等我做什么?”

兰钦道,“我想告知您,五百年后你会转劫,重新来到道之显面。”

顾曼殊说,“那么,转劫的我会按照我的心意,可不受你们剑宗的控制。”

兰钦点首。

顾曼殊在我的念想世界中点点消失。

我拔出了变钜子的邪剑幽兰。变钜子死了。万里云手上的宇宙锋也荡然无存。

我下了决定,“万里云祖师,我要融合那颗舍利。”

万里云一言不发地凝视着我。

我从返虚者的身边跨过,一手取过炉鼎中的舍利,服食了下去。这舍利并不是群魔之祖,仅仅是年青时候魏峥嵘的一段记忆,这里有他一生最美好快乐的时候,我替他存了起来。

“我还是原剑空。”我向琳公主道。

“嗯。”她说。

“我在这个世界的缘法已尽,再不会现世了。你既然取下了舍利,以后就要面对那个返虚者魏峥嵘。不止是他,还有其他绝不会让你半步的返虚者。还有,那个真正的圣心舍利。”

万里云扬长而去,在我的念想世界消失了。

我重重地舒了口气,我回到了元婴,而且我已经窥见了真人的道路。我牵着琳公主的手,和她在一起,前路的险阻我会迎难而上,

“我们回去吧。”

第三二九章 征猴山(一)

我缓缓睁开了眼睛,泥丸宫中的劫火全消。历遍劫火的身体并没有损伤,但十分的虚弱,就像大病初愈之人。但新的力量却像萌芽生出,涌泉一般源源不断地回馈我的身体。先哲云:大道三千,只取一瓢。但这道之片鳞,就足以充实我这个容器,让我有近乎不竭的真元。

寻常的元婴通过无穷劫数的历练而逐阶上升,却又陷入了与劫数始终的循环,永远走不出这无尽的劫数之塔,他们不断趋近于道却又总无法触摸。如今我的雷法总纲法门重新完善,中层元婴我却能看到道的方向。

我转向琳公主:她的眼睛终于睁开,向我一笑。元神返回了躯壳,她的神采虽好,但人也疲惫透了。我暖暖抱起琳公主,直到把她捂热了,才松了开来。

我大大方方向表情怪异的公孙纹龙道,

“让公孙兄久等了。可惜,我们如今都很疲惫了,谁都无法与你交战。”

公孙纹龙在我度劫火,琳公主元神出窍时即可出手了解我们的性命。他当时没有下手,如今也该不会。虽然入了元婴,我们和变钜子斗了许久,现在可不是养精蓄锐的他,又一个厉害元婴的敌手。公孙纹龙期待的是势均力敌,能在生死中磨砺他的战斗。我索性说开,还虚弱的我可不能让他满意。

“你如今活了,还留我些盼头。变钜子呢,还有些渣滓骨头吗,我带回魔高一丈塔去。”公孙纹龙问。

“变剑仙在我的念想世界里说了,胜者通吃,败者全输。”我道。变钜子在念想世界被万里云祖师形神俱灭,连舍利都没有留下来。

我这样含混的说法,难免不让公孙纹龙误以为变钜丧于我之手。

公孙纹龙一愣,笑了出来,

“那我倒省事了。我只是在昆仑山顺手救他,带不回去我师也不会责罚,账都记你上面喽。恭喜你和公主两情相悦,明年记得可以生完儿女,无忧无虑地上魔高一丈塔领死了。”

“公孙兄,我再请教一句:贵宗的魔高一丈塔里,是否还有一位大神通者,”我记忆起念想世界的一桩极其要紧事。

“道有祖师,魔怎么就不能有祖?”

公孙纹龙这是默认了。

“那我再多一问:是昆仑哪位真人让公孙兄劫走变钜子,逃亡到此的?”我向渐远的公孙大喊。当时知道变钜子押运线路的只可能是我们昆仑的某个真人。

这番公孙毫不留恋,倏忽就潇潇洒洒地跃出了地宫之外。没有答案。

琳公主骂了一句,“瞧这条狗看我的紧,且饶他背主的罪。”

我去找被变钜子附体的褚桂。她昏沉甚深,真元也被变钜子吸取一空,若常人已经死去,亏她是扎根基实的金丹,才留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生机。我把昆仑的丹药给她服下,待性命无恙才放下心来。

我对着顾曼殊姐弟的丈二石塔思索了片刻,与琳公主商议,觉得道门存在的铁证不能留在损毁的地宫,以后或许有用的上的地方,也不可让昆仑知晓,便把两座石塔连塔中的舍利一并摄入自己的纳戒。

我驮着还昏睡的褚桂,和琳公主缓缓出了地宫。我们并没有找到地宫中柳子越的踪迹。这倒不是坏事:我和琳公主打赌柳子越一定是装昏后逃走,而不是被公孙纹龙\/地藏狮子当充饥的点心吃掉。毕竟,一动不动的褚桂,一定是比柳子越更方便的餐食。琳公主偏拌嘴说,褚桂老实,柳子越看着戳气,公孙纹龙一定抓柳子越当点心,就像猫要玩玩耗子才会下嘴。

“你是猫,不懂狗的心理。”我道。

拌嘴了半天,我们都笑起来。琳公主忽然说:“方才那条狗说什么你生完儿女再去魔高一丈塔。我可不给你生,我还想快快活活地玩上一百年、两百年、五百年呐;你没有儿女,我也不准你死在魔高一丈塔,当几百年寡妇实在晦气。”

“好、好。乖。”我抚慰着公主的头。

这时,我们忽然听到了地表上的铳声炮声:有两队利炮巨船正在绕岛厮杀。规模小的挂葫芦旗,是昆仑的舰队;规模大的船队,艘艘船身都如鱼尾鳄嘴的海兽,挂九尾旗,赫然是洪荒宗的船队。小船队局势不利,渐往后撤。

“要死,忘了问公孙,我们在度劫时外面过了几天了,一定耽误了琳公主你的出关典礼。”我说。

——当时我们乘大海鳅疾行追杀变钜子一伙,我嘱咐牛王集结舰队慢随。他的船现到鹦鹉山,那过去的时日真也不短了。

“君王的威望又不是别人磕头磕来的,我们灭了萧龙渊的左膀右臂变钜子,谁人能不服我。原君,记得别在人前与我嬉闹,公事时候我还是不苟言笑的。”

琳公主整好衣裳,上了昆仑的船队。

主持船上战事的正是西昆仑来的牛王玄都,船上是他的妖兵和我的道兵院道兵。我入元婴,公主无恙,褚桂也无损。诸妖诸人都欢欣万分,与我们相贺。

原来,牛王的国家没有水师,只能拿我的道兵院知院符印向昆仑山借。偏偏中土那厢,文侯和原芷已经灭了聚沙塔的欧阳既济,整顿兵马进攻妖猴德建的本山,向昆仑道兵院索要船只围堵西域猴国的大港。昆仑道兵院有自己轻重缓急,能行空的宝船一艘没有,牛王只讨来几十条海船,还要聘世俗的水师良将训练,迟迟不能出港。我和琳公主遇险,柳子越驾驶大海鳅溜回昆仑,倒有良心给我们报丧。牛王是被封禅书下了元神烙印的。西荒的大妖都无事,他便晓得琳公主尚在。就焦急地带着磨合不精的少量船队赶到鹦鹉山。于是,与过了难关的我们重逢。如今已经大正王朝正泰四年的二月中旬了。

自然,柳子越经公孙纹龙一吓,再不敢来,又缩昆仑山去了。

我这一劫,竟然整整度过了一个月多,琳公主和我同生共死,公孙纹龙也像忠犬那样守了我一个月。我和琳公主互望,即便公孙纹龙有种种恶行,在魔高一丈塔时我们也真不愿意取他性命。

我说,“那公孙纹龙一定是上妖国的船去了。但北荒的妖怪怎么知道我们来到鹦鹉山,还抽的出水师?他们情报可没有我们这边快”

琳公主下令,“去他们的旗舰看看,顺带驱走妖国的舰队。”

我方的七只小船反杀向妖国的三十只大船。我方的火力原来不足,我勾动天水之间充沛无极的雷火,一个火柱又一个火柱似地轰向敌方的阵列。如今我已元婴,调遣天地雷火从心所欲,规模更是浩瀚。只是顾念公孙的手下留情,也不屠戮敌方小妖。只把敌舰轰得东倒西歪,颠翻大海。惯水性的小妖下海救援,琳公主也命我方的船不必阻拦。

我们的旗舰欺近了妖国的旗舰。敌舰头上立着一个鳄鱼怪元婴。牛王告知我们,那怪是摩伽罗王,曾霸南荒大洋,惯兴风作浪。剑宗荡平南荒后投了妖国,是萧龙渊留守北荒的大总管,战力不在牛王他之下。

我思索,妖国留在北荒的最大人物也不过一个中层元婴了。变钜已死,真是大将零落。他们的地盘相较势力实在过大,处处防守,处处被动。天落一战后,妖国把精英全集合在乌云城,等待山河榜的未知变数,或许既是情非得已,也是孤注一掷。北荒的妖怪势力或许真的只有象征性的一点点了。柳子越说,他给我们的海图是打开北荒无穷灵脉的钥匙,看来真是歪倒正着了。

不过,眼前的局部,倒真是他们占了点优势:

除了鳄鱼脸的摩伽罗王,我看到了两个公孙纹龙,一个是从地宫潇洒离开的公孙纹龙,另一个披挂了角芒铠,带着青面獠牙的面具。

我明白了:公孙纹龙有分裂神魂注入二体之能,西荒的地藏狮子能和乌云城的另一个人形公孙互通。一定是人形公孙自地藏狮子逃跑时就得了讯息,调遣北荒的留守妖军赶来。他们路途更远,也缺海图,所以到二月才赶至。

那两个公孙越挨越近,忽然融成了一体。人和狮子不分,从此亦人亦狮,非人非狮,比我们在地宫遇上时更强数倍。公孙纹龙向我们说:

“我们今天就此罢战吧。如要真打,今天我们胜算大一些。”摩伽罗王可敌牛王,我们虚弱的两人就难说是完成的公孙对手了。

我也有罢战的意思。

琳公主取出封禅书示威,“我和白虎神一体,拼尽了未知谁死谁手。今日你真敢战也是败,等山河榜上比试,你可以败得晚一点。”

公孙纹龙命船队离开,摩伽罗王有些恼怒,方要言语。见公孙脸寒,遂下了命令。

我们两只舰队各自退去。等敌方船影散尽,昆仑的道兵们终于如释重负。

牛王请示公主,一路荒凉,粮草难继,是否就此转回昆仑。琳公主方要应下,我在她背后画了个三角。

琳公主立刻了然,单向牛王道:

“鹦鹉山破败已久,但有形势之便:我看海图,这岛正在北荒、西荒和中土之中。岛方圆数百里,环岛更有七座小岛,足可养万户人家。我们的舰队不必转回,从此在此驻扎。粮草可以设法运转。

中土的关中以西,昆仑是给定文侯姬小艾的,西荒妖国搬过去,也不过是给她助威;萧龙渊的北荒却势力空虚,刚才那些人物就是极限,有无穷的灵脉可取。鹦鹉山进退自如,西荒的妖怪可以搬来这里,我们从这里既可以去取北荒,也可以协助中土人征伐妖猴,谁都说不上不好。这就算我成年出关,下的第一个道命令吧。你听是不听?”

“王上英明。”牛王道。

第三三十章 征猴山(二)

牛王的船队就此在鹦鹉山驻扎了下来。数月后,后续物资逐渐跟上,营地从无到有,荒凉的山地渐有了生气。

如今我恢复身体,汲用天地灵气即可,只稍逊于在昆仑灵脉修炼的进度,不必回本山温养;念想世界的事情之后,更有许多疑团我需要静心分析,我思索,现在还不是我和观水见面的时机。

我和琳公主商议:

在我度劫时的念想世界中,万里云依凭于兰钦,另一个洪荒宗的神秘返虚依凭于方琼,他们各怀针锋相对的目的而来。我确信洛神瑶和云仙客也必有此能,但琳公主当时与白虎神连接不畅;而万里云又故意引念想世界的云仙客与顾曼殊死拼焚灭,杜绝了剑宗的另一位返虚祖师入我念想世界的道路。

我不知道兰钦对道门的怨毒何从而来,也没有关心的闲情逸致。只晓得万里云的一生,完毕了颠覆道门的功业后,就不再留恋人间,甚至对打破停于返虚的桎梏都没有意愿,宁愿和他的女人安灵箫永远待在二个人的竹林世界。他说不再现世,是真不再现世了。

至于方琼背后的返虚者,恐怕和龙虎宗有些渊源。现在想来,那麟圣喂我的三尸神,也是来自龙虎宗的禁忌道术。依照我的经历,几位祖师穿梭显隐两界,都需要缘法为媒。没有与方琼的缘法,那返虚者断无可能现世。龙虎宗守一真人的名字在我脑海一晃而过,这人对我实在模糊,我不了解他,只能存疑。

剩下的谜团,一个是魏峥嵘:这位剑宗祖师如今到底在哪?据我所知,剑宗的万里云与谢庄一战后不久也不再现世,从此魏峥嵘接过了帝师的位置,后继他的独孤掌门、天落掌门,都是魏峥嵘权力和剑道的传承人。可以说,大正王朝的真正巩固他们派系居功至伟,五百年来那位祖师一直在暗处关注天下走势。偏在天落陨落后,魏峥嵘毫无声息。云祖师系的小云掌门没有得权,倒是和两系毫无渊源的顾天池在剑宗格外强势。我必须找到魏峥嵘,直面魏峥嵘,才能理解我们之间神秘的纠葛。

另一个最重大的谜团,却是观水。诸位返虚都在我的念想世界出现,独独观水祖师没有出现,这恰是最不可理解的事情!

观水血气充盈地活跃在人间,不说与魏峥嵘的师兄弟关系,与我都是二世的师徒,如此深厚的缘法,只要他愿意,能比一切返虚更早地进入我的念想世界,依凭那个分身观水,占得先机。偏偏我见到的,只是仍属幼稚的少年观水。我甚至只看到了一头螳螂的变化身,没有见到观水真正的脸。

我心血来潮:观水一直阴魂不散关注着我,为什么偏偏这次没有来?

同时,我得出了另一个自然的推测:观水未至,所以他并不知道我念想世界中的事情。所以,念想世界的事,我要保留在心里,不可泄露。

琳公主道:“我还是之前观点:即便观水利用原君,也正因为观水利用原君,所以他绝不会伤害你。你不是剑宗布局在昆仑的棋子,更可能是观水特地寻来的。上一世,你的道术和性情都与昆仑人格格不入,观水保住你,正因为你是他要的,你是他早早安排的对付剑宗的利器,恐怕还不止——哈,我也是我娘和昆仑对付剑宗的利器,没什么不好,这样就由我们任性,不必看别人的脸色。”

不止是对付剑宗的利器,或许我也是观水用来对付那个不见踪迹的魏峥嵘的利器。观水的心里有太多的秘密,我真无法把如今城府深不可测的祖师,和念想世界里的青葱少年联系到一起。五百年过去,从道门的根本分裂,到剑宗处分昆仑远遁,再从偏处一隅西荒重振争霸,他经历了多少事情呀。

我望着远处鹦鹉山日新月异的风景,向琳公主道,

“这数月,昆仑来了无数催我们回去的纸鹤。你回不回去?”

琳公主道:“只有他们来鹦鹉山,没有我回去的道理。”

我们待在鹦鹉山的数个月来,我先是修书掌门颜缘,禀告了诛杀变钜子的战果,和自己升入元婴的情况。掌门复信,长老会命我回昆仑山述职。我推辞的借口是,琳公主有意在鹦鹉山筑城,威胁洪荒宗的北荒,我要统率道兵一并守备到城池完善。

长老会催琳公主回山的纸鹤接踵而来。长老会的信实是乐静信真人起草,信中责备琳公主缺席出关典礼,让群修失望;又警告琳公主,昆仑宗无意也无力在北荒开启另一条战线,她须速速回西荒整合妖军,协助文侯围剿妖猴德健。那妖猴握有九转神兵一字错,须在他投靠萧龙渊前夺取神兵,若那妖猿将一字错断去元始之章,萧龙渊必将返回人间,不堪设想。

我和琳公主心知肚明,这是乐静信知北游一伙人的夸大之辞。若九转神兵一字错可借,变钜子何须舍近求远到处寻剑。帝都战后多年,妖猴在各方势力间待价而沽,并没有显露投萧的迹象。反而是昆仑长老会自铸鼎以来,一直对他的九转神兵虎视眈眈。至于群修失望云云,都是套话。琳公主有神通和兵马,追随她的群修不会失望,未曾追随的也要心动。

琳公主束之高阁,没有回信。长老会倒是多留了一个心眼,这信只是私信,并非法旨,否则颜面尽失。

琳公主不回信,我却在长老会来纸鹤后,向昆仑的道兵院和驱邪院又下了一道我的命令:我命令整个驱邪院,还有划拨在我名下的道兵悉数来鹦鹉山集合。

这是我们的一个试探。

长老会随即来了第二封私信,是斥责我的。信还是乐静信的手笔,信中说,我虽然立有功劳,但不可恃宠而骄。上次的道兵是颜缘掌门临时拨我讨伐变钜子的。事情已毕,我就当归还道兵。岂有未还鹦鹉山上道兵,再索要道兵之理。信中威胁我在十天内带所有鹦鹉山道兵返回昆仑,否则按戒律处置,乐静信亲自上鹦鹉山押解我。

我不予理睬。同时,琳公主向西荒群妖下令,命象王、青鸟率领群妖轮番来鹦鹉山卫戍。不久,鹦鹉山上又多了无数妖兵。

然后,我又写信给殷元元、邬元甲等师兄弟,信中我把鹦鹉山的地理形势胡吹了一通,宣扬我们北取北荒,东援中土的计划。随后谈了一番苦经,透露乐静信要上门抓我的内情。

不数日,殷元元等与我在鹦鹉山汇合。他也到了突破元婴的门槛。殷元元告知我,他是药师特许下山的,邬元甲、叶里雪等也是掌门颜缘默许过来站台。我和琳公主心中已经了定准,颜缘、药师是支持我们另立旗帜的。

十一天后,乐静信并没有来。我和琳公主却在岛上收到了二道法旨。第一道是长老会的法旨,授我以元婴长老的资格;第二道法旨极不同寻常,竟然是观水祖师越过掌门和长老会亲自下达的法旨,这是数百年来从未有过的事情:

观水祖师将昆仑的驱邪院和道兵院全部撤除,统合为昆仑荡魔院。由乐静信担任荡魔院院主,居本山策划;我担任院主之下,荡魔院唯一的知院,负责昆仑开拓北荒的事宜,同时是西荒妖国的监军,新的荡魔院有一半的门人和道兵划归我统属。

我和琳公主合成了一股。观水祖师公开支持我和琳公主另立旗帜。

长老会仍不赞同我和琳公主的大胆妄为,支持我们的颜缘掌门也不便和长老会对立。观水祖师直接出面压服了长老会。

我和琳公主赌对了,我们在鹦鹉山站定了脚跟。一山不容二虎。那么分别在两座山,关中的文侯姬小艾,鹦鹉山的琳公主,各成一军。

一年过去,入正泰五年。琳公主的妖军初有规模,数万妖军袭取了北荒西部的一切大港。琳公主斩杀了妖国的北荒的大总管摩伽罗王,北荒的妖族势力分崩离析,大半投入了西荒妖的麾下,残余向乌云城收缩。

正泰五年三月初,我们回师气象一新的鹦鹉山,又收到了掌门颜缘的嘉奖信和新法旨:

文侯和原芷的大军彻底包围了西域的猴山,受阻于妖猴德健的古怪道术十绝阵图,无法进军。琳公主和我这次务必带精锐援助文侯攻破猴山。大正天子也会派使节督师。

自不用说,那督师就是心怀叵测的文明大典,人间称呼是明明德。

我和琳公主清楚,十绝阵图是已经消失的道门阻挡天下列国联军的头一号阵法,我们只在念想世界见道门的诸葛玫布过,如今的龙虎宗也已经失传。此阵须十个道胎金丹探阵,十个厉害元婴破阵,才能解之。妖猴德健不知得到了哪个神秘人物的支援,有了这固若金汤的法宝。单凭文侯和原芷绝不能破。

我是海盗,只爱与殷元元这样淳朴种民为伍。琳公主统率妖族,不被中土人接受。所以,我们不愿意直接归文侯统属,那样只能成为文侯背后各大修真世家的附庸,因此我们选了另立旗帜。但同门情分仍在,终要助她出此困境。

“到了如今,才是我们回中土的时刻。”

我和琳公主接下了掌门的法旨。

第三三一章 征猴山(三)

牛王在鹦鹉山接应、象王弹压北荒、青鸟留守悬圃。琳公主拣选了一万炼气士精兵,我则点了已入元婴下层的殷元元、将入的柳子越、待入的邬元甲、叶里雪,许唯一等金丹。复原的褚桂担任水师大将,浩浩荡荡的船队在正泰五年四月抵达了西域。

一路航程,我们不断接到文侯那边传来的纸鹤,对于西域的情况和天下的战局大致有了把握:

西域在中土极西一隅,濒临西海,峰峦叠起,地形破碎,更与关中间隔了无极无垠的沙漠,千年前才与中土接通。西域列国林立,却都盛行空门。昆仑宗崛起后(如今我猜多半老君观从道门分裂,自立门户后),与秦国结盟,灭秦国以西无数国家和门派。西域的空门影响仍在,但道家从此大兴,西域就此和中土融合,至大正王朝仍然和中土一体。

妖猴德健叛离洛神瑶,铸成一字错后,驱逐了西域的大正王朝官府,自立为王。那猴子不通治术,索性放任自由。西域的世家大族纷纷逃离,天下黑白两道的蛇鼠之辈却视为乐土。各座城池改换成了帮派统治,最极端的城市竟被十一个帮派瓜分统治。

各帮派包城包税,每年按时向猴山上贡规定的丹药、灵石、奴仆、军械,妖猴也不过问城中事务;若是帮派交不上定额,三日之内全帮大佬必被妖猴杀个干净。如此数十年来,西域列帮凛遵妖猴的规矩,倒也粗安;百姓痛苦呻吟,却无人敢反。

自从妖猿从帝都胁迫大正皇帝归来,在猴山上树起了一名大旗,上书“宇宙大将军替天行道”,然后向西域各城的帮主强行摊派猴山铸造的官印。每城的帮主不但不得辞印,还需印另纳一笔铸印钱。此后,猴山的武备逐日加强,十绝阵图的高台也陆续立起。

文侯灭掉欧阳既济后,中土的修真者大致站完了队伍:文侯麾下已有宗门、十家(儒墨武纵横货殖等家)、散修合计五百金丹、五万炼气士精兵。军械精强,不亚于宇文拔都。为求速推,拔下城池,文侯便分封给麾下的金丹经营守备。这次她夺取西域的大军,有三万炼气士和百位金丹,都是尖中选尖、好上挑好的兵将。当年的乞丐舰队,只有一营云中兵堪战的尴尬,早已一去不复还了。

据细作回报,计上西域帮派,猴山的军力不超过一万炼气士。妖猴在西域的霸权纯靠个人的绝强战力。但文侯并不敢掉以轻心:宇文拔都在东线的进度更比文侯迅猛。

他们两人相约,在正泰五年八月十五日的山河榜前,分别从东西两线合围萧龙渊最后的要塞,乌云城。去年春月,宇文拔都那厢集结了八百金丹和十万炼气士,出师北伐。他以南宫磐石的精兵为前锋,苦战夺取了公孙家在齐国的所有领土和堡垒登云城,斩杀了齐国的太上王和王上。南宫磐石的军队又绕开正面的妖国壁垒,他的水师袭破了乌云城东面的濒海要塞。和妖军反复争夺了整个秋天后,乌云城东的门户终归宇文和南宫所有。今年冬天以来,宇文拔都已经在乌云城东筑起壁垒城塞,迎候降临山河榜的各路修真者了。

这番征讨猴山,昆仑的目标一是将西域囊括,连起西荒中土;二是夺取神兵一字错。文侯的方略是以狮子搏兔的威势攻下猴山,再回师东向,用那九转神兵轰开重峰叠嶂的关山堡垒。如此昆仑的战线虽长,却能如期会师,在天下人前,不让昆仑矮上剑宗一头。

起初文侯军的进展十分顺利。依照原芷的建议,各城的帮派都是为利益屈服妖猴,同样可以利益策反。文侯便向每座城帮主寄赠了比猴子的官印再加一品的大正王朝正式官印。大军一到,即可接收城池。如某城帮主不受文侯的官印,文侯再向该帮的副帮主另寄一颗官印。大军一到,小弟杀死大哥上位,文侯军依旧接收城池。

当文侯军势如破竹地取了五城后,妖猴德健夜袭文侯的营帐。它遂落入原芷的陷阱,文侯麾下的四大元婴用阵法封锁妖猴去路,文侯再邀宇宙锋出战九转神兵。出乎原芷的估计,妖猴被宇宙锋所伤,却硬是用一字错强撕阵法遁逃,宇宙锋不听原芷将令,贪功追击,穿梭入妖猴的十绝阵图,就此陷落。

宇宙锋的持剑人樊无解倒还留在文侯这边。也是从持剑人樊无解那边,文侯和原芷才确证宇宙锋没有折损,只是迷失在阵法之中。至于十绝阵中有什么奥妙,让在宇宙中来去自如的神剑竟然无法折返,这就不是樊无解能够明白的了。

妖猿与宇宙锋一战后,战局进入了相持。文侯这边再没有一将可以与妖猿交锋。妖猿养伤,又忌惮文侯军的诡计,也龟缩不战。西域那些没有投靠的各城帮主们开始首鼠两端,他们放任昆仑之人自由出入各城,却不公开投靠文侯。每年一度的猴子收税远未来到,各帮主不必表态,乐得装聋作哑。

文侯军不得不转入强攻。十绝阵是猴山的屏障,悉数破之才能救出宇宙锋,进取妖猴。前几次闯阵的金丹和道胎金丹全部陨落,半点讯息都没有传回。文侯遂连着派遣归顺她麾下的三个外道的下层元婴闯阵,结果也是连接陨落,一般无二。文侯明白,添油战术无济于事,西军便歇下兵来。还有半年就要举行山河榜,眼看着光阴一寸又一寸流逝,越来越多的修真者会聚到宇文拔都在乌云城的阵营,而妖猴的身体一天天在回复,但文侯和原芷只能等待。

昆仑荡魔院主,真人乐静信在二个月前降临西域,亲自破阵。他先遣自己道胎金丹的衣钵弟子试阵,弟子陨落,但向乐静信遍照世界的八转宝镜传递回了头一阵的消息。乐静信第二次进阵,破了十绝阵的头一阵。宇宙锋并没有陷在第一阵中。

回来的乐静信愁眉不展,与姬琉璃真人商议了十日,便向文侯军知会,这阵如镜,变化万千,一番手段绝不可用二次,否则必被如数返还。他乐静信可以用镜宝附着于闯阵者,传递后续阵中变化,但他本人再不可进阵。还需要九个道胎金丹一次试阵,九个厉害元婴二次破阵。言下之意,试阵的人和试毒的狗也差不多;二次破阵的人头也要够铁。

姬琉璃身为真人,当然不愿意做这个生死不测的表率,托辞往龙虎山搜寻上古典籍而去。投奔文侯的金丹大半道行不够,道行足够的惜命者居多,文侯一时凑不出双九人物。

无人响应,原芷只好带头闯阵。

又牺牲了一个道胎金丹后,原芷闯入第二阵破之。这一年,她也升到了元婴中层。

可第三阵再没有人物敢接口。文侯不得不向我们发来了邀请。这是文侯一生中最艰难的时刻。她无比清晰地看穿了西军色厉内荏的本质。如果事不可为,她会下令撤出西域,向宇文拔都低头。昆仑和文侯的威望也将就此急坠。

第三三二章 十绝阵图(一)

我们的舰队与文侯的大军回合于西域龟兹城。将帅们进退维谷,军士百姓却不明真相。琳公主的生力军一到,文侯下令大摆筵席接风,龟兹城中张灯结彩,全城欢悦,好似过节一般。军士以为胜利在即,文侯不喝兵血,无数官爵赏赐可盼;百姓则掐指计算,送走这伙军爷,苦日子就要熬出头了。

官宴的衙门曾经是龟兹城首屈一指的空门大庙菠萝寺,金砖铺地,璎珞饰佛,香车伎女无算。庙里和尚畏惧被猴子戴高帽画脂粉游街,逃得干净。龟兹的史空想帮主献城,也把这庙献给了文侯。官宴酒过三巡,抬走醉汉,又加了一道小宴。小宴上就只剩下我们几个来客和西军知情人物,可以说些不好听的真话了。

文侯仍然是元婴中层的道行,她无限接近于真人,却总有什么障碍阻塞在前路,无法突破。昔年的我犹如站在山脚,觉得她是云间的神仙。如今我们站在一般的高度,我能看清和赞叹文侯糅合昆仑和龙虎的道术,也能理解她徘徊不前的困惑。

我真正迷惑不解的是我的姐姐:为什么原芷的道行总和我相差无几?我有二世修炼兼与魏峥嵘缘法纠葛。原芷一生忙碌,治民统军总不得闲,另费心血策划阴谋诡计,挤出修炼时间都不容易。我甚至无法看穿原芷升入元婴的真正法门是什么,但我肯定绝不是她挂名师傅屈灵星的星宗气象。我遥遥想起当年逃出剑宗时候,突然变得诡异的剑宗莫语冰,反而觉得原芷竟然有点像剑宗的人。

琳公主与我恶狠狠地对酒,她是起了小脾气,不愿我老直勾勾地看着原芷。在念想世界,我头脑一热推心置腹,把和原芷的一切事情都倒给了她,白送了琳公主无穷无尽的把柄。琳公主不会伤害原芷——原芷也难被琳公主伤害——可一旦闻到原芷的气,琳公主心里嘴里总是有醋。

余下的文侯帐中之客,悉是文侯的得力将领、各小门派和各大帮会的顶尖门人,修真界未来的栋梁:如叛出凌虚派的散修景小芊、泰山派的刀惜春、多林寺的智丈大师、玉真派的尹小过、铁血十八旗的黑面胡、献出此城的史空想帮主。他们都已是极高深的道胎金丹,只需一点缘法,或者说一点劫数,都能登入元婴境界。我默默思忖,眼前就是六个战力卓绝、胜任试阵的道胎金丹,他们中却没有任何一人挺身而出。我们在酒席上说了很多话,这六个人总是能巧妙地让这许多话题都绕开十绝阵图。

宇宙锋带来的三个妖邪元婴,也有蛇母和獠牙道人二个在座。另一个辩口和尚已经在探阵十绝阵时丧生了。宇宙锋失陷,没了后台撑腰,獠牙和蛇母都老实了百倍。尤其是蛇母,一改荡妇作风,斯文得像个从不出家门的闺女。

让我的心情恶劣到极点的是,大正督师明明德的到来。文侯的军队一路打到西域,朝廷半句话都插不进。明明德这番是来雪中送炭吗?

明明德蓄起了胡须,样貌变得更加成熟,依旧以道胎金丹的道行示人。在小宴上,他向文侯提了一个问题,

“天子深知文侯和将士征战的苦劳,群修的陨落也让天子悲伤得日夜难寐。但人力终究不敌形势,妖猿的道术实在匪夷所思。文侯若是为难,天子许可文侯班师回朝,朝廷有赏无罚;那妖猴若是不服,为了西域百姓的安宁,天子愿意宽恕妖猴往年的惊驾之罪,朝廷可以授予妖猴德健正式的宇宙大将军官印,西域的官僚全由猴子任命。文侯能应允吗?”

明明德的语气从容,神色平淡。这番话却在众人的心中炸起了惊雷。果然,这文明大典是来火上浇油的。文侯一番征战,眼看着功败垂成;那只妖猿反而要摇身一变,成为大正皇帝的直属武力,插进昆仑地盘上的钉子。

文侯也是涵养如海,望着杯中碧波,并不言语。

明明德紧跟着逼了第二句,他说的就像英雄就义一般刚烈和悲情:

“如果文侯担忧沮丧西军的军心。小官愿意忍辱负重,亲自入魔山招安妖猴。天下人若要唾骂,都来唾骂小官吧;如果西军将士义愤难平,小官宁愿被他们食肉寝皮!”

原芷把酒杯砸在了地上——虽然她没有如我期待那样招出什么屏风后的甲士,直接把明明德剁碎——原芷开始质问明明德:

“大正王朝积弱不振已有百年,全赖文侯和诸位将士戮力同心,才恢复了疆域旧观。天下人都知道妖猴已经苟延残喘,我军稍做坚持必能献俘太庙。猝然在阵前班师,不但对不住死去的英魂,也会成为大正王朝在青史上永远洗刷不去的笑柄。你区区一个小官不值任何轻重,却连累天子被一代又一代的后人指点议论!向天子献班师之策的必是朝中的奸臣!向天子献招安妖猴之策的必是萧龙渊的细作!明明德,朝中是哪一个奸邪迷惑天子,文侯得胜回朝后必定为大正列祖列宗斩之!”

原芷的气势凌人,占了一个理字。我们知道内情皆明白,班师和招安,十中有九都是明明德的谋划。明明德以担当天下的真儒自命,却被原芷一番驳斥戳中了腹中鬼胎。他脸色还能不变,身体却诚实地往后退了数步。

“咦,刀斧手还不出来?”我装模作样地望了下两翼屏风。心神被破的明明德被我带动起来,也用神目四射,徒劳地寻找不存在的刀斧手。在座的各位散修哄然大笑,本来沉闷的气氛活跃起来。

文侯微笑下座,命侍从送全身戒备的明明德回督师营帐歇息。

待明明德被撵走,原芷转向在座的修真者,

“我军从征欧阳既济至征西域,蒸蒸日上,从军的门派也分赏到无数地盘和灵脉。诸位心里清楚,文侯待诸位不薄,待各位背后的门派也是始终有礼。可实话说,功赏应当相称,真正与文侯一心同体的门派总不能一直打顺风仗。文侯也是修真者,自然体谅诸位都是各门派的栋梁,未来都会竞争各派的掌门、帮主,所以十分爱惜自己,深恐夭折在半途。

如今我们却走到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头。在宇文拔都那厢也有你们的师兄弟在比拼功业,竞争修真界的地位。我们在十绝阵前受挫,宇文拔都趁势占了先机,那边的各位的师兄弟也比各位多走了一步。方才明明德那厮怀揣着朝廷的诡计,竟然要我们班师:要依朝廷,文侯赏赐给诸位门派的地盘和灵脉,也尽数成空,各位的功绩全部化为乌有。你们有何面目回到自己的门派去呢?回去被宇文拔都那边的同门永生永世压上一头,那恐怕生不如死吧?”

原芷冷冷扫过在座的修真者。不少人面目阴郁,欲言又止。

她注视献出龟兹城的史帮主:

“我们退军,史帮主就是头一个危险的。朝廷招安了猴子,文侯给你的正牌官印就作废了。你能重投猴子吗?”

史帮主忿忿道:

“我和那妖猿势不两立。他掠我妻女作炉鼎采补,我是为了全帮兄弟才曲意奉承那厮多年。我愿意为文侯赴汤蹈火。只是……只是,唉,我们这些人虽然不求证得神仙大道,只求人间荣华,也都知道富贵险中求的道理。但昆仑的各位仙长既无法指出破阵的明路,又无人带头破阵,我们害怕浪死无果呀。”

那泰山派的刀惜春也说:

“我师门持重,宇文和文侯两边都遣了门人。我见天落掌门死后,剑宗内乱不休,祖师隐遁;贵宗有祖师主持,锐意进取,所以投了你们。如果有一日,我做了泰山派掌门,自然率全派追随昆仑。可世界上没有主干虚弱,枝叶繁茂的事情。直话说,我们可以流血,我也去探阵,乃至死,但你们昆仑得先带头流血,带头死人。”

智丈大师和尹小过随声附和。

文侯淡淡道,“我宗乐静信真人已经牺牲了自己的衣钵弟子。”

我不知道乐静信衣钵弟子的死是他有心还是无意。若说无意,那十绝阵实在奥妙;若说有心,乐静信的计算实深,早早就布好逼迫群雄的局了。

刀惜春道,“可之后姬真人跑了,昆仑再没有人去试阵,再没有死过一个门人,都是散修白白丧命。”她望向獠牙道人和蛇母。蛇母楚楚可怜地闪动泪目。

在念想世界,我两次听闻了十绝阵的威名。一次是顾曼殊用十绝阵图困住整座荡魔院的道门长老;另一次是诸葛玫凭借此阵为道门抵挡天下列国的围攻。那猴子不知道哪来的奇遇和福缘,竟然得到了道门的九大镇洞法宝之一。无怪他有恃无恐,自以为可以在天下汹汹的争霸中颠扑不倒。但我不觉得猴子可以自如运御,他并不是极精深符咒的大师,其中必然隐含着重大的破绽。只是龙虎宗的徒子徒孙把祖宗的法藏丢了大半。

文侯道:“只是时机不巧。四大宗门的长老都在专心筹备山河榜,翘楚的宗门门人都在闭关突破。一时无人可用。宇文拔都的困难较小,显不出窘迫;我们的困难较大,所以昆仑未来对各位的器重,一定远胜过剑宗。”

景小芊问:“如何器重?剑宗的天下只分一点给龙虎宗,昆仑和星宗都分不到半杯羹。你拿了天下,我们就可以裂土分侯吗?”

景小芊在西军的道胎金丹中修为最深不可测,直到此时,她才发言,问的不是眼前,而是未来几百年。

文侯定定望着景小芊说,

“可以。昆仑的天下不是一家,不行郡县、而行分封。一切门派、一切世家,只要从我昆仑,都得分赏,永不违背。譬如星宗的原芷将军为我宗立下无数功劳,我已许定封王,诸君同例。我背后有昆仑长老会的许可。”

琳公主微微努起了嘴。我们本以为分封群修只是权宜之计,可文侯,还有昆仑长老会,竟然真要推行。过去剑宗好不容易统合天下,号令划一,荡魔院和官府一主一辅,群修不敢肆虐。如果要行分封,天下就是无数修真者的大小山头,可以在山头中任意妄为,没有任何法度。散修可不皆是宗门那样坚持正道呀。

琳公主的掌门爹爹,还有她的娘亲洛神瑶从来力主天下一统,废封侯行郡。耳濡目染,琳公主也以为是,甚至一直筹划合并起所有的西荒妖国。如今昆仑长老会却推行一套与她家背道而驰的方略。

琳公主在神念中说,“观水祖师一定不满意昆仑的长老会。他是支持我娘和爹爹的主张的。”

“可观水并没有阻止长老会。”我也在考虑。

众修议论起来。

我该说话了,我向众人逐一介绍殷元元等久处西荒的昆仑门人,道:

“原某与诸位大多数人都是老相识了。我和琳公主并不参加山河榜上的争斗,会专心助文侯征战西域。各位想必听说过我诛杀萧龙渊臂膀变钜子的事迹,此事的确属实,如今我已升入元婴中层,是我把变钜子形神俱灭;琳公主是我的道侣,过去她在中土事迹不显,其实她继承了洛神瑶真人的一切神通,道行犹在我之上。与我们同来的昆仑千挑万选的杰出门人,都愿意为文侯大师姐挺身而出。第三阵和第四阵由我和琳公主来破。十绝阵虽然称十,我们并不必全破。宇宙锋陷在中间,说不定四阵过后,我们就解救出神剑,之后便势如破竹!至多一月,我们昆仑便能破十绝阵图,还望各位胁从,我会向昆仑长老会递交军令状。”

“那我们自然也可以赴汤滔火。”史帮主等道。有我带头,各路散修纷纷应诺。

文侯为我们诸位门人一一斟满长生酒。待原芷为我和琳公主奉酒,她轻轻地说了一声,“恭喜两位。”

第三三三章 十绝阵图(二)

小宴后,原芷遂送我们于菠萝寺安歇。菠萝寺极广大,有殿院重重,寮房千间。既然我和琳公主揽下破第三、四阵的担子,便要与昆仑众门人秘密商议探阵的道胎人选,也不回西荒军的营帐了。

“闻知我弟弟和琳公主已成道侣。我替你们布置了两间毗邻的幽静院子,一间素雅,一间香秾,任君自选。琳公主能垂爱我弟弟,是他的几生几世修持的福缘。倘他日后对公主有异心,我第一个不答应。”

原芷道。

人间的婚姻受势力和财产的左右,入世的修真者爱娶几个便是几个;可宗门之内,却无有这样的事情:道士们个个眼高于天,女道士本少于男道士,仙子们皆自负才貌。即便男道士在二位仙子之间反复不定,也会成为宗门一切男女道士的众矢之的。风流的男道士,会让其余的男道士难觅道侣,也会让原来和睦的女道士同门反目成仇。这些翻江倒海的女哪吒闹腾起来,整个宗门都无法安生。

少年时我会做些绮梦;如今我是有主之人,便在肚子里嘀咕一些过来人的经验。过去的道门把淫戒明文纳入七条戒律,的确是智慧无量的老司机。

琳公主全知原芷虚实,原芷却懵然不知,一明一暗,尽落被动,在琳公主眼中原芷越加是一个戏精,这大概也是原芷权谋一生中罕有的失着。我何言何行都不妥当,纵有全身上下的聪明,只好充楞。待到原芷领我们入了幽僻的小院,再无六耳,按捺了许久的琳公主终于不再忍耐,她的性情本就是一头极厌虚伪的猛虎:

“慕容芷,别演了。原君和你的事我全知道了。过去的事情我既往不咎,日后你行正道,我还认你是原剑空的姐姐;你若行邪道……我可不许你牵连原君。”

我一直在隐隐担忧,琳公主如何和原芷相处,孰料这么快就爆发出来;但如今爆发,我反而有靴子落地之感。原芷已经成了文侯的大将,再不情愿,我们总要看文侯的面合作下去。今个儿把过去的积怨全翻过去,也好无嫌隙地一道参详,共破十绝阵图。

但是,琳公主的言语还是重了点。

原芷浑身一震,猛地转回,她的手多了一把匕首,匕首不指我们,而是顶住了自己的咽喉。

原芷抛掉了这许多年许多年的伪装,那山一样的负担全卸了下来。过去那个带着幼稚的我闯荡白云乡的慕容芷又在文侯忠犬原芷的身上活了回来。她既英气,又狂傲,丝毫不让洛神琳,

“洛神琳,我要你发下重誓,走出这间屋子后,永远不许向我们之外的第三个人提起我的身世。

原剑空,快让你女人发誓。否则,与其秘密泄露,我出这个院子死,我宁可眼下就死在你们的眼前,让你们愧悔一辈子!

洛神琳,我把原剑空让给了你,自己就好像死了一次;你要是再阻扰我,就是要我死第二次。如今天下群雄蜂起,我不用诡道,发誓堂堂正正地谋取王位。你又是神灵、又是仙子、又是王上,要欺我这没有身后身,只有眼前路的孤魂野鬼到什么境地呢?”

琳公主全想不到原芷会这么应对,手足无措,她从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敌人,竟然用自戕的方式来反击。

而在我的脑海中,却想起了另一个人。念想世界之中,万里云向顾曼殊回忆推翻道门的过程。那时候他说,自己发誓放弃道门的一切,从此堂堂正正地和道门一战。自那时起,世界上就没有了兰钦,只剩下万里云。回忆时的万里云已经完了了人生的愿望,心境寂寥,不再关怀世间之事。她却像正走在路上的万里云,一身的偏激和愤慨。世界上没了慕容,只有原芷。

我心变得柔软,“我不会泄露。琳公主也不会泄露的。姐姐,我们以后和好吧。你以后不再做坏事就好。”

琳公主没有应我,她问原芷,“你还喜欢原君吗?”

原芷垂下了手,把匕首收了起来,她反问琳公主,“洛神瑶若命你为了西荒群妖,舍去原剑空。你选哪一个?”

琳公主道,“我爱原君胜于领袖西荒妖国的责任。这两桩事现在也不违背。原君的选择和我一样。”

我道:“姐姐,我选定了,再不会反复。”

“臭小孩子,你这性情也只能修仙,做不了霸主,”原芷道,“我一直喜欢他,但那心对我比他重。你并不知道我对他有多喜欢,只因你不在局中,并不知道我的那心有多重,比四大宗门加起来都重。”

琳公主不再问下去。她的怒火和牢骚全没了踪迹,对待原芷的态度转而成了萍水相逢的过客一般,

“你布置的院子合我的心意,谢谢了。”

原芷彻底恢复了平静,“我原是当自己的院子来布置的。”

她无事人一般走出了屋子,独留下了我和琳公主回味,还有文侯的一份帖子。

文侯的帖子,约我们昆仑门人在龟兹城外一处隐秘花园相会。所谓花园,其实是姬家传承的符书诗经所幻化,隔绝了外人耳目。我们所在的这一篇诗的情景是曲水流觞的兰亭雅集:

无论多么艰难危险,姬家人总保持着风雅镇定的姿态。姬小艾一身淡青便服,在兰亭悠闲地给鸡缸小杯斟长生酒,这眼睛大的小杯竟不会没入水中,顺着竹林间的蜿蜒小溪一盏又一盏漂转到草茵上每个昆仑门人的手上。

这次的密会我们要讨论出探阵的两个道胎金丹。我不愿意和昆仑荡魔院主乐静信谋面,他也责怪我在群修面前许下无法兑现的诺言。乐静信径直去了龙虎山,和姬琉璃、徐清羽共同搜检和参详龙虎宗的古老阵图。不过,乐真人还是留下八道镜宝转托文侯,如果我要破阵,这八道镜宝就送给那些不怕死的道胎金丹传递阵内消息吧。

原芷既和我与琳公主开诚布公,我们三人也不必演戏。倒惹得众门人奇怪,琳公主本来对原芷和颜悦色,原芷从来彬彬有礼,为什么才过一日,两人言语之间就尽是揶揄。

原芷是不得不请的座上宾,她是文侯的心腹,也是眼前唯一破阵而还的人物。这次密会,还多了一个外人,却是宇宙锋的持剑人,剑宗的樊无解。没有了宇宙锋控制,樊无解倒是卸下来重担,自我离开剑宗的道高一尺塔前所未有的轻松。他的道行没有增长,还是道胎金丹,这却是被宇宙锋控制耽误了修炼。他原是我意料里,剑宗有望冲击元婴的才俊。

昨日的宴席,樊无解并没有出席。即便被逼为宇宙锋的剑奴,他坚持不与那些从锁妖塔逃出来的妖邪同席。

樊无解凝视着流到他手边的鸡缸杯,慷慨激昂地问,

“敢问文侯,如今宇宙锋已经陷在十绝阵图之中。昆仑何时铲除蛇母那几个妖邪?据我所知,西军攻克龟兹城后,城中每天都有小孩失踪。即便昨天大宴,小孩失踪依然不止。宇宙锋失踪后,蛇母吃人又盛往日,你知也不知?”

想不到蛇母并没有半点变好。众人都知道昆仑这边没有道理,不知道文侯如何作答。

文侯抿了口酒,

“知道。”

樊无解追问,“为何不荡魔?”

文侯道:

“宇宙锋已失,蛇母内心不安。吃人转炽,正是试探昆仑。昆仑不动,蛇母心安,才能为我所用。若治蛇母,连宇宙锋一并失之。并非昆仑乐意坐视小儿被吃,害中取其小耳。”

樊无解道:

“樊某愿意为天下人闯十绝阵。文侯独独请我一个外人,也正为此。但请文侯诛杀蛇母,樊某赴死,绝无二话。”

第三三四章 十绝阵图(三)

宇宙锋是西军最强大的战力,即便昆仑的真人都无法撄其锋芒,昆仑也绝不能让宇宙锋落入别家之手。剑宗的樊无解是天下唯一能驾驭宇宙锋的修真者。他要赴死,文侯可不会答应;蛇母是宇宙锋的心爱之物,诛杀蛇母,宇宙锋必然倒戈相向,文侯也不能答应。

文侯道:“樊道友嫉恶如仇,我深知之,只是除恶不能一味莽勇,我也不愿樊兄浪捐了大好之身。此处没有外人,我可告知樊道友:一旦我们昆仑得了妖猴的神兵一字错,再不留蛇母祸害人间。非但我们要铲除蛇母,连宇宙锋这狂悖妄徒也一并除去。樊道友已经忍耐到了今日,那就再忍耐到昆仑取得西域吧。我反而担心,到时你还不肯摆脱宇宙锋的控制,不愿让我们昆仑毁去剑宗的九转神兵呢。”

自被宇宙锋胁迫离开锁妖塔后,樊无解在剑宗的眼里就近乎叛徒,只差一道开除名籍的手续。如果最后宇宙锋也因樊无解而毁,他在剑宗历史上的罪名就铁板钉钉了。如此始终如一的正道剑侠,最后的遭遇就和妖魔没什么两样了。

樊无解握拳猛颤,久久说不出话。这直肠汉子从未遇到如此复杂的困境,死在斩邪除魔的途中才是他最好的归宿。偏偏樊无解又不能死。

我猜自宇宙锋失陷一个月来,樊无解的脑海中一定反复衡量过无数遍自己是否自尽。宇宙锋与剑宗有誓约,必须附于剑宗门人之手。这一个月内樊无解不再受宇宙锋控制,只要自尽,宇宙锋必毁。他忍着不死,就是要为剑宗保住这无比珍贵的神剑。

樊无解下定了决心道,“你们昆仑如果能保证磨灭宇宙锋器灵而不损毁那口神剑,我可以成为你们昆仑的客卿。只是此后,我只用宇宙锋斩妖除魔,绝不持此剑与任何剑宗人为敌。”

文侯点首,

“我们昆仑定当守诺。破十绝阵,寻宇宙锋的任务如今我交由原师弟筹划,还望樊道友协助。”

我和樊无解互敬一杯。锁妖塔里,剑宗临终的独孤掌门曾经授过樊无解一套制宇宙锋的秘法,我非赖樊无解之力不可。

我环视众门人道:“樊无解道友愿意破阵,但我暂且不能派遣他。只有寻到了神剑宇宙锋失陷的大阵,我才需要他出马。乐静信真人既然气走了,那么原将军和我们细细讲讲十绝阵图的情形吧。”

原芷道:

“寻常阵法需要依凭的灵脉、布置好法器和符咒的坛城、厉害的主持者;可阵图比阵法更精炼,径直把无穷奥秘纳入图中,不必另外布置,只需展开阵图,便可以变化万千。妖猴用阵图把猴山全部罩住,不入图中,从外面看不到阵中的情形。

乐静信真人本想用镜宝照彻阵图所化的黑气,把其中暗藏的一切情境暴露无遗,再委派群修破阵,镜宝却没有反响,这是从来未有的事情。于是他持镜亲自进入阵图,结果一无所见,从黑气中又穿了出来,回到原地,没有踏入猴山半步。

乐真人知道,这阵依然紧闭,真人的道行过高,无法开启,就像猫不能穿入鼠洞。他委派了自己的衣钵弟子,道胎金丹的路逖开阵,乐真人从连通的镜宝观照。路逖进入黑气,不及反应,第一阵倏地开启,却是一个剑雨阵,路逖立时被剑雨斩为肉泥。”

众昆仑门人都听得物伤其类,兔死狐悲。从昆仑回中土后,从未有弟子死的如此之惨。我听说路逖也有望升元婴,如果他闭关到山河榜再出门,这飞来横祸就降不到头上。乐静信那通有声有色的直播纯属负面作用,让恐慌弥漫,也无怪乎群修之后思前想后,互相推诿了。本来文侯要请的那些师友金丹,也一个个宣称闭关备战山河榜,门都不敢出了。

为免在座门人在回味中恐慌发酵,我让原芷快点继续。

“这剑雨阵开后,就不在乐静信的镜中消失,就像鼠洞被拓宽成了猫洞,乐真人紧接着入内,一是破阵,二是收回弟子舍利安葬。随乐真人入阵,阵中剑雨大盛,天地之间都是金铁之声,此阵的主持者也现出身份:既不是妖猴本人,也不是其他元婴,是一头斑斓的大蜘蛛,大蜘蛛不是血气之物,而是念兽,也就是此阵图的器灵。”

我和琳公主互视了一眼,这正是我们在念想世界所见,阻挡洛神瑶进军的道门仙子诸葛玫化身为大蜘蛛,进入了十绝阵图。

五百年过去了,道门在人间没有了痕迹,十绝阵图早该被洛神瑶破了,她也该被魏峥嵘忍痛杀死了。为什么诸葛玫的念兽还在?

我想到了少年时在坠星山的阴冷地宫里看到的那个星宗元婴的回响。即便元婴死了,如果他还有残念没有完成,依然会在特定的地方出现,甚至变得更强。诸葛玫在决战洛神瑶时已是真人,一个仍在回响的真人的怨念,和道门的镇洞法宝融成一体,那该强到何等程度?宇宙锋被困住也就情有可原了。

“乐真人的镜宝幻出无数的镜子,或者摄入剑雨,或者反转剑雨,或者代他承受剑雨而破碎。直到他欺近蜘蛛念兽,用镜宝奋力偏转一切剑雨,反照蜘蛛,才破了此阵。”

“那蜘蛛念兽被乐真人消灭了吗?”已入元婴下层的殷元元问。

原芷道,“此阵涤清,蜘蛛念兽却缩小成一团,没入剩余的黑气中去了,乐真人的镜宝都收摄不了。回来之后,乐真人便说那蜘蛛念兽有多闻神通,自己的镜宝再不能第二次治它。寻常的金丹入黑气即死,非要九个道胎开阵不可,道胎金丹也不是那念兽数回合之敌,另要九个厉害元婴破阵。”

修真界讲大不欺小,念兽可不懂大不欺小,它会以完全的真人道行击杀修真者。

“那你是怎么破第二阵的?”我问原芷。

眼前人尚在,我却替她心有余悸了。那一期道门的门人不是祖师就是真人,诸葛玫若不死,也与祖师仿佛。无知无畏真是好事,我可不打算向昆仑门人透露半点十绝阵图的来历,否则柳子越等人一定闻风而逃了。

“我实在侥幸……文侯府的宿将姬大荒有道胎的道行,愿意效死。他开了第二阵,是全然不同的雷火阵。雷火从大地涌出,瞬时吞噬了姬老将军。我并不太害怕雷火,拖蜘蛛入了近战。谁知道,那蜘蛛的双手如刃,竟然也通武道,我和她斗了数十回合依然胶着,那蜘蛛化成黑气缩去。这阵便破了。”

我传过原芷不完全的雷法总纲,她能应付倒不出我意外。对于我,第二阵如拾草芥,可惜错过了,之后十绝阵图再不会出现雷火之阵。

众人迷惑的是,那念兽穷凶极恶,为什么偏和原芷休战。殷元元猜,或许只要不被阵法所克,熬过时日,念兽自然退去。毕竟十阵都是这念兽主持,它也须通盘计划。

我沉吟不语,抬头和原芷对视。她的面色坦然,可我总觉得原芷隐瞒了什么。但破阵也是原芷利益所在,她纵然隐瞒也不会隐瞒关键的消息。

琳公主向众人道:“我娘曾破过这十绝阵图,不必等什么乐静信和姬琉璃翻什么故纸堆,请瑶仙降灵指点就行了。”

不谈其他门人,就是素来从容的文侯,也不禁期待。除了我和琳公主外,众人都未曾见过返虚者跨越生死显现。即便转劫,也须受胎重生;单凭自己的意愿和灵媒的缘法,就能出入显隐,这是不可思议的道行。

众门人(含原芷与樊无解)绕琳公主环座,文侯挥手,竹林整个暗下,琳公主进入了存想的状态。忽而有铃佩之响香风之动,光明自琳公主处一圈圈漾出,由无化虚,由虚入实的洛神瑶轻柔地扶住琳公主的肩,我们都看到了。

众门人向洛神瑶施礼,施礼毕,文侯向众门人道,“瑶仙并不在此,只是在我们的六识之中呈现,是她的精神连接起琳公主,藉由琳公主从道的隐面,传递到这座竹林里。”

“不愧昆仑首徒,”瑶仙赞许地目光掠过文侯,在神念的交接中琳公主一定告知了她我们的情况。

瑶仙走到我身边,轻道,“一时容易,长久不易。”

她的目光扫过众人,停在了原芷的身上,忽然不动,神情有些奇怪,不久如常,坐定上首之席,向众人示下:

“何须十个道胎十个元婴来破十绝阵图,一人便可破之。你们出一个门人,以道胎示现,开了此阵,再现元婴道行,退去一阵;如此进出十番,连换九个法门,自然全破。”

她轻描淡写地下了这个结论,没有一个人敢接茬了。每门法门是修真者一生道术的结晶,法门完善便可度劫上升,更能遇劫更强。除去文明大典这等名不副实的五十三种法门,我们每一个人都只精通一个法门,能退去一个真人级的念兽已须拼尽全力。连换九个法门,没有一个活的真人能够做到,就是祖师都不行。

“当年魏峥嵘就是用十个法门将此阵破个干净。你们不行吗?”

洛神瑶的语气傲慢,无怪乎当年道门的师兄弟都不待见她。同期道门之人我全见过,无人有这般手段。

十个法门的魏峥嵘,这倒是……我,我独独没有见过魏峥嵘。我知道,念想世界时候的魏峥嵘只会诸天雷法总纲。他之后竟然又精通了九个法门。不,他后来又学会了十个法门!在那次后,诸天雷法总纲就从这个世界消失,直到我出现。剑宗之人从没有听说过魏峥嵘最初的法门,雷法总纲。

第三三五章 十绝阵图(四)

我道:

“瑶仙指点我们的方法太过高明,像我们昆仑这样驽钝的资质实在不堪执行。您一直站在山顶,稍微照顾点山脚下的人。上策不可,还有中策和下策吗?”

琳公主噗呲笑了出来,“我不信瑶仙自己能一口气破阵。”

洛神瑶戳了下琳公主额头,道,

“那我就给你们讲讲中人的资质。

此阵是五百年前各宗大战时的大杀器,不下任何九转神器。最后归龙虎宗掌门方琼所有,方琼未及证道就死了,这图也随之失传。龙虎宗无人向我请教,我也不会去告诉他们:

十道黑气里包含了无穷变化,不止十阵,而是百阵千阵。那些入黑气即陨落的金丹,纯是太过弱小,连进阵的资格都没有,直接被念兽化成元气吞噬。道胎金丹,才会被阵中念兽留意。随破阵者的道行法门,念兽从千百阵中取十阵困敌。破去十阵,这图就不和你们纠缠了。

最凶险的是,那念兽有多闻通,总能在千百个法门选出一个克制闯阵者法门的阵法,闯阵者必定陷入自己最不舒服的局面;开阵之后,这阵倒就是一个固定的死阵,没那么可怕。过去的道胎金丹能以这阵法为劫数,直接在阵中晋升元婴;如今的道胎金丹只有开一个题目的水平,文章还要他们的老师替做下去。做老师的,也要用弟子的性命去骗一个自己不怵的阵法。真是一代不如一代,无怪乎五百年没有人能返虚了。

下品的资质怎么过阵,我也懒得替你们想了,他们本连修仙都不配。”

洛神瑶不再与我们搭话,她与琳公主耳语了几句,便化散而去。竹林恢复了完全的光亮。众门人各想心思,一时沉默。

我思索,道门慎开杀戒,这十绝阵图的本来目的或许并不是为对敌所用,反是试炼门人。天下承平、邪魔潜踪的时候,门人在十绝阵中就能积累无数经验。除了得到一字错,能控制十绝阵图也是天大的福缘,不仅训练门人,或许还能从中体悟大道。

当时公孙纹龙说,道门消失,修真者再无心印。洛神瑶反驳,无心印可自铸心印。四大宗门的祖师瓜分道门遗产,恐怕也冲着道门那些融合大道的镇洞法宝去。至少,洛神瑶自己是戒律兵器,得到了封禅书;方琼得到了十绝阵图;不知道我们昆仑和剑宗、星宗得到的是什么。

文侯打破了沉默,

“看来是原芷师妹也身负多闻通,阵图的念兽判断不出她的专擅,才过了第二阵。瑶仙的话真让我们这些晚辈惭愧得无地自容。原师弟,这阵图祭炼之后,对我们宗门门人的修炼大有裨益,可当宗门的基业,务必得到。擒拿妖猿后,也要审问出这图它从何得来。”

琳公主问,

“我们宗门的门人?如果龙虎宗的人向文侯师姐索回阵图,你可要还给他们?瑶仙方才指点我们,可不是给龙虎宗作嫁衣的。你和龙虎宗有亲,不可偏袒他们。闯阵多时,他们可一个都没来助拳。”

文侯反问:

“如果上官翩翩师妹向你要十绝阵图,你给是不给?”

琳公主道:

“借是愿意。但我拿过来的东西,即是我的。翩翩是明理的人。”

文侯点首,环视众人:

“这图数易其手,没有定主。昆仑若得到此图,愿向一切与我们示好的道友开放。”

她又向我肃然道,

“乐真人、姬真人都不会损害我们昆仑的利益。他们在龙虎宗搜检古籍,一旦觉悟此图与龙虎宗的渊源,必定设法隐瞒,不让龙虎宗沾上此图的半点份额。原来我想,师弟和琳公主破上几阵,暂且安定军心,待乐真人归来后,共同破净全阵。如今看,如果龙虎宗的道友跟着他们一道来破此阵,反而生出枝节来了。我会去信龙虎宗,暗示乐真人暂缓归来。现在,我们不但要和宇文拔都竞赛,要抵制朝廷班师的压力,还要抢在龙虎宗道友之前,赖你了。”

我定下了方略:

“瑶仙的中策可行。不必八个元婴八个道胎了,现在只需要物色八个厉害的道友。我独力担当第三阵、琳公主独力担当第四阵。我们先示现道胎的道行入阵,再现元婴的道行破阵。”

我们两人都志在求道,不怕历劫,不屑取巧,哪怕那念兽选出克制我们的阵法,我们也会迎头而上。

不少门人松了口气,人选缩减,就轮不到他们犯险了。

我望向原芷。无论如何,原芷是理想的人选。

原芷道,

“我有多闻通,那念兽的阵法不容易针对我。姬老将军的死我很歉疚,我也愿再独力担当一阵。”

文侯投来赞许的目光。

殷元元道:

“那我独力去第六阵。历劫才能精进,说不定我在十绝阵图中就晋升中层元婴了。”

樊无解道,

“我独力去第七阵。”

众人惊讶。我劝道:“樊兄,你可承诺过不寻短见,此图对你太过凶险。”

樊无解道,

“君子一诺千金。我还要为剑宗保住神剑,不会浪死。那宇宙锋深恐我晋升元婴后会反客为主,一直压抑我的修炼。但离开宇宙锋的控制的时日,是我不多的冲击元婴的际遇,我有这积累和决意。”

典型的剑宗之人都是刚烈性情,洛神瑶的群嘲激励了他。剑宗多了一个新元婴,固然不是昆仑乐意的。但我敬樊无解是一条忠直汉子。

我道,“樊道友从解帝都之围起就和我相处,我信任樊道友。如此,我权且把你列在破第七阵的候选名单。你要听从我的将令,不可违背。”

樊无解应了下来。

我的目光扫到柳子越,微笑起来,“那第八阵——”

柳子越忙道:

“其实,做道胎金丹也很好,人间的乐趣那么多,不必那么着急晋升嘛。琳公主的三百万两银子,每月都在分期偿还我,我还在理账。如果,如果军情紧急,我自然愿意做一些自己力所能及的贡献……向西军、西荒军……借贷……一些银钱。一个炼气士的兵饷是每月八十两银子,刨去那些已经分田分爵的,那些家丁家将,我能解决三个月的军队兵饷——”

“我本不想劳烦柳师兄破阵。没想师兄急人之所急,你的好意,我就收下了。”我笑着讹回了他诈去的三百万两银子。

柳子越一脸懊悔反应过快。

我继续道,

“第八阵和第九阵的得力人选我已有了想法,会邀请文侯帐下的外道朋友。我们宗门人破七阵,诚意已足,他们必定不会推脱。也只有共同破阵,才能融成一体。”

文侯道:

“古人云:图穷匕首见。最后一阵最为不测,我是西军主帅和昆仑首徒,有宗门赐下的九转神器银葫芦,由我来破第十阵。”

破阵之人已经议定。

原芷多了一个建议:“昔日我们破第一、第二阵时,是从龟兹城径直飞至猴山。如今人才济济,可以移师离猴山最近的碎叶城。破阵之后,便直接上猴山力斗妖猿,以免变数。”

文侯应允。

碎叶城是西域最西的城邦,城主道胎金丹康敏清名下还属妖猴,实际上首鼠两端,昆仑门人若低调出入,他也不加禁止。

翌日,我定下了八个人选。我、琳公主、原芷、殷元元、樊无解,还有柳子越直飞碎叶城。我不需要柳子越破阵,但他熟悉人间帮派,很可以出些点子。

远远我们就望到了黑气笼罩的猴山,十道黑气已去二道,活像一只黑色的八脚大蜘蛛整个儿趴在山上,从外面一点看不到猴山内部的情形。妖猴手下没有什么杰出人物,所谓五猴上将,都是勉强道胎,在元宵斗法时折了二个,余下都不敢出战。妖猴性格也难以人共事,全凭卓绝武力,这阵图就是本人之外最大的依仗了。

我们绕猴山三匝,表示看过,折向碎叶城。我降下云端,戴起青狮甲的头套,依旧变成小妖狮无名。琳公主变瑶小妖。殷元元变一熊怪。原芷易容。樊无解从未出阵不必改装,柳子越小虾米一个也不改装。六人向城门士兵纳了戡乱时期进城费,入碎叶城。

亏我有先见之明。碎叶城在门面上还是张贴满了妖猴下达的通缉榜文,皆是栩栩如生的西军人物画像:

活捉文侯姬小艾者赏十万两白银,死尸半数

活捉文侯大将原芷者赏九万两白银,死尸半数

……

活捉西荒军监军原剑空者赏九万两白银,死尸半数

活捉西荒军总帅洛神琳者赏九万两白银,死尸半数。

……

不想我们新来乍到,已经有了赏格。看我那张脸的没有多少,无数江湖侠客、绿林豪杰围绕着诸美人的通缉令留恋不去。琳公主本来恼怒自己的赏格竟然比文侯低上一万两,但见围观姬小艾和原芷画像的人终究是比围观自己画像少上三成,便转嗔为喜了。

我也忍住不说:显然是她的画像方到,看客们更图个新鲜。

樊无解问我,是否入城径直杀了康敏清,今日易主,明天我们就开始破阵。

我说不必,现写了一封匿名的劝降信,附上文侯的印玺,找一个机灵小乞丐,让他送康府去。我说:“杀人夺城,重整秩序又要费很多时候。这样,晚上康城主就会给我们备好宅邸了,歇息足了明日破阵。柳师兄,碎叶城有什么好去处,等回信无聊,时日还早,我们游玩一番吧。”

柳子越一眨眼睛,“碎叶城有一个鼎鼎有名的大人物的故居,樊无解你不能不知道吧。”

樊无解楞了半晌,忽然道,

“呀,诸事烦恼,我竟然忘了:碎叶城是我师祖云仙客的出生地,也是他做碎叶城王子时的故国。”

我忽心有所感,

“那我们就去碎叶城的云家故宅逛逛吧。”

第三三六章 云宅

五百年过去,云家人全迁移到了蜀中,此处再没有仙客的眷属。慑于天下第一剑仙的威名,此城变幻大王无数,却无人敢犯云宅,如今云家故宅是康城主招待来宾的名胜,风物如旧,还供奉着云祖师的铜像。

目前战局僵持,云宅闭门谢客。我们也不去打搅门口两个浑身刺青、凶神恶煞的家丁。我领头施了个简单的隐身咒,翻过丈二高墙,跳进园子里:

今日蓝天朗日,园中鸟身啭啾,池塘波光粼粼,睡莲绽放。几个闲着无事的花农、厨娘,不是在午睡,便是在赌钱。阳光透过玻璃射入馆舍,泛出彩虹色的光芒,馆中没有中土的桌椅高床,皆是刺绣花卉果实的精美地毯,或坐或躺,甚是惬意。

殷元元道:“美景美宅,也缺不了美食,却不知道哪里觅?”

“简单,”我现出小妖狮无名的身形,把银钱抛给那些惊讶的厨娘,“我们是你康城主请来的贵客,有什么好吃的,上几道来。有能歌舞的,我再加赏赐。”

她们往常伺候贵客,见惯了神通人物,很快就不再惊慌。

“快去请山中公!”领头的厨娘,一个腰粗膀圆的妇人呼唤。

不一会,厨娘们陆续端来了醍醐味的甜品、喷香的奶茶、酥脆的羊排、晶莹剔透的葡萄,还跟来了一个矮小的佝偻老头。老头是个寿元将尽的炼气士,齿堕发白,肌肉枯腊,头似葫芦瓢,瘸了一条腿,拄着木头杖,一手持念珠,正诵空门经。

小老头打了三个喷嚏,努力把挤成一条线的眼睛睁出条缝,他问,“老身是云宅的管家山中公,没听说过康城主有你们这些贵客。”

我搀扶着山中公,微笑回答,“新朋友很快就会变成老朋友。您领我们游览云宅一番,康城主的留客信就到了。”

山中公陡地发现全身就如木偶一般被我暗中散发的气机摆布,无一肢体自己能够控御。他晓得了厉害,也不再啰嗦,一路领我们到供云仙客铜像的殿堂,还介绍起来:

西域五大城,碎叶其一。城有三大族,五百年前,行选王制,云氏世代侍奉空门,空门的拳经心法医术诡辩无不尽之,常为碎叶之王,西域盟主。至云仙客诞生,空门五大神僧皆品鉴为天下未曾有过的天才,如优昙钵花,一劫一现。仙客七岁就拜入龟兹城的西域首寺菠萝寺做沙弥修行,这孩子早慧,比普通的空门沙弥修行足足提前了六年。

不意到了仙客十三岁完成沙弥修行,再要深造时,一个叫谢庄的道士云游至西域,说这孩子有仙人之骨,他要度之成仙。空门众僧皆来阻挠,谢庄便让仙客自择。仙客说做沙弥是云家惯例,完毕修行便可还俗护国,做神仙何用,不过求一人的长生不老。

谢庄笑问,西域出了一个魔猴叫雪山,空门皆不能制,学他们的法术,你如何护国。

那事当时西域皆知,魔猴肆虐三年,不过列王和空门无可奈何,都装聋作哑。

仙客说:

“我年纪幼小,身体没有长成,也未学拳脚,更不破杀生的戒律。等三十年后,我念经度化那魔。”

谢庄冷笑,

“你有做剑仙的资质,十月就可入门,十年便有小成,何必舍近求远,念劳什子经。”

言罢,谢庄挥毫在菠萝寺的墙上画出一头猛虎,他一击掌,猛虎从壁上跃下,四处吃和尚。在场的众僧星散而逃,单剩下这个小沙弥。谢庄扔一条绳与仙客,要他不得伤虎,将虎生缚回来。

从未学过武道的仙客竟然没有惊慌,守心如静水,运身如死人,犹如隐形一般走的猛虎的眼皮底下,把老虎打好绳结,拖到了谢庄面前。待谢庄要把虎摄回,仙客忽然拿出削发的剃刀,一下扎入虎的心窝,把那没有抵抗力的老虎杀死了。

“我不做和尚了。这虎吃人,我杀了。你纵虎吃人,也当杀。我现杀不成你,你能等我吗?”

仙客问谢庄,谢庄大笑,

“我等着。”

云仙客通过了谢庄的试炼,从此拜入道门学习仙经剑道,七年之后,二十岁的云仙客便生擒了雪山老魔。

原芷听得摇头不止,

“那谢庄既有绝大神通,为西域人除害不过举手之劳,偏要用魔猿当招纳仙苗的考题,让西域人白受了七年之苦。他又纵虎行凶,虽然教训的和尚不是善类,这道士也不是。圣王之道,容不得这两类人。”

我和琳公主在念想世界里了解过道门的制度,扫荡世间群魔的事情,例由荡魔院负责。那谢庄真人不隶属荡魔院,插手属于多管闲事。西域当年不通道门,道门是存心暴露空门的无能,教训空门,然后图之。

殷元元嚼着羊肉包子,好不容易腾出嘴来道,“谢庄真人我知道,是与剑宗的万里云一战的返虚。他是个散修,不是昆仑的。山中公,你这野史虽然有趣,可不真实。不过,照这个传说,云仙客是个老叛徒,在叛变昆仑前就有前科。我得记记,以后好做谈资。”

殷元元世代是昆仑的种民,过着平稳的人生,无偿为昆仑种植灵草、冶炼灵石、承担兵役,也享受着昆仑免费的食宿医疗教育,也被灌输满了昆仑制造的伪史。他不知道,这山中公的当地传说透露的信息反倒更近真相。我暂不愿意向这些心腹的师兄弟讲述真道门的始末,他们的心里不知会如何天翻地覆。

大概只有没心没肺的柳子越可以说说。

琳公主不明白云仙客为护国求道,后来却变成了一个出世的人物,她让山中公继续说下去。

山中公道:“又过了十年,云仙客已经是道门的法师,他回到了碎叶城,却发现家族已经被西域列王强行驱逐。列王推说,西域盟主和王位依照惯例,只有空门之人可任。仙客既已入道,云家便再不能在西域待下。那仙客本就无意和凡人抢夺王位,只想以神通护持西域,反吃了闭门羹,他既不开杀戒不伤凡人,从此便再不问西域的事情了。”

“西域列王德薄,无怪乎被秦国所灭。”琳公主道。当年秦国的王正是还未称洛神瑶的秦瑶。

樊无解不发表任何意见,只是虔诚地跪在蒲团上,向那云仙客的铜像默默地祈祷。

云仙客的铜像仍然没有任何回应。

这是我选择此处的一大缘由。在汉中城,我梦见了万里云,如今看来他感应到我与魏峥嵘的纠葛而现身。在念想世界我邂逅诸位祖师也有特定的缘法。我不认为自己有缘法和云仙客相见。但我好奇,身陷绝境的樊无解能否让他的师祖云仙客感应。毕竟樊无解的师尊是云仙客的族人,樊无解一直履行正道,问心无愧,他最需要云祖师施之以援手。云祖师厌透了凡人,但不该放弃真正的剑侠。

仍然没有回应。我再想会不会入夜能有什么灵异。云仙客若显现,也难讲好坏,只是我有种强烈的好奇。

忽然,柳子越向外面叫道:“来人了。”

数个彪悍的骑手下了骏马,恭敬地向我们行礼,一位递与颤巍巍的山中公康城主的手令。

我向山中公道:“康城主是留我们在这云宅安住了吧。”

山中公也现出小心翼翼地神情,“列位东方来的客人都是我们的上宾。您方才呼唤的歌舞女也在路上了。”

琳公主白了我一眼。我想自己随口说的,康城主倒放心上了。不过,有好吃好睡的,再请人唱歌跳舞,不是很自然的事情吗?

原芷道,“那就快请姑娘们一道来做客吧,厨娘们也要备好佳肴膳食给梨园的人。我们不会吝惜赏赐。”

山中公看着信后附的戏单,老脸的褶皱漾起了春水,“世间最好的戏班聚仙班巡游天下,到了我们西域。逢上昆仑的西军和猴山的宇宙大将军打仗,道路不通,淹留在了此城。康城主竟把她们请来了。”

六男六女鱼贯而入,都是生旦净末丑各行当,然后是戏班的衣箱行头器乐。男子俊秀者赛潘安,雄壮者过关公。那六女子皆绝丽,可与宗门的诸位仙子分庭抗礼。只是仙子洒脱,梨园风情,不过萝卜青菜可有所爱,柳子越就看得目不转睛。

柳子越兴奋地向我们道,“这聚仙班的班主就是天下梨园第一的花落落花老板。中原寻不着,我们偏在极西之地遇见,真是好彩头。”

领头低眉顺眼的女子道个万福,抬起头来,她长得甚美,但也说不上什么特色,所有的美女都有一点像她,细看又不是她。

星宗掌门屈灵星的妹妹,我竟然在这里碰上了。多年前我应诺过寻他妹妹,诸事延宕。不过,现在我觉得遇到的时机既不对,也有点晚了。

第三三七章 帐下歌舞阵前死生(一)

道家有宗门、小派、散修之分,犹如正身、影子、影子边缘的阴翳。道家之外,另有十家,不求长生,志在利世。宗门将这十家与道家的小派、散修并称为外道:

儒家传承典籍,教书育人。空门主持丧葬,安慰生死。

墨家精通百工。货殖家流通财货。农家种植渔猎。

纵横家买卖情报。刑名家立法定律。

兵家讲武。武道家授拳。

梨园居最末,钻研的是一切娱乐众生的游戏玩意。

我不动声色地用神念逐一扫过这十二梨园弟子,众人只觉有一阵清风拂过,我已侦知虚实,这十二人皆是金丹。那花落落俨然已入道胎,是否隐有更高境界则非我能察。

花落落年纪和我仿佛,便到如此境界,这资质甚至凌驾上官翩翩,直追琳公主和原芷,更在屈灵星之上。我料当年屈灵星托我寻妹,是存了引她入星宗的念头。阴差阳错,花落落却辗转先入了梨园。梨园和九家并列,门中也有宗门认可的元婴。她如今是天下最好的戏班名伶,必定得到梨园领袖的器重,星宗却难挖仙苗了。除非自愿,不诱他派成年弟子入门,是修真界默认的规矩。

于是我决定把屈灵星的托付且埋在心里。虽不能学仙家长生与道合一,梨园人也容貌姣好身体美妙至老不衰,更有世人胜过一切教徒的狂热崇拜,和一切王侯富豪相侔的享受快活,焉知不是花落落喜欢?她若拜入星宗,如今或有元婴,可餐风饮露、遗世独立也未必合这姑娘心意。

我可瞧不出花落落有丝毫流落红尘的不得志,她大大方方地向我们引介手下的梨园弟子,这班子极小极精,都是花大老板游历天下,慧眼寻觅来的尖子。杂剧传奇,曲艺说唱,无一不精,足可刻画人间男女百态,演遍悲欢离合。

旦有二:花老板是旦,次名苏芃。大戏时苏芃常饰与花老板撕逼的女二;花老板事忙时她接女一;

小生有二:一位是叫遵礼的温润男子,另一位是叫文祺的英气美人。女客、还有部分男客迷恋遵礼演的公子,男客、还有部分女客迷恋文祺演的公子。

小旦有二:蕊儿、药儿,演旦的贴身丫鬟,或者大戏的女三女四。

丑有二:男丑叫吉祥,女丑叫葩儿。其实吉祥英俊,葩儿鬼灵。

净即花脸,有二:叫天福,天禄,都是雄壮男儿,惯演名将名侠大盗反贼。

末即老生,有二:叫祯泰、祁官,是二位老成潇洒的中年,既能演穷酸迂腐老书生,也能演狂霸酷拽大权奸,既能演猥琐油腻腐败男,也能演中央巡查铁面官。

除了正戏,花落落能剑舞和击鼓,文祺擅长吹箫,苏芃精于琵琶。祯泰、祁官能说书说相声,吉祥、葩儿会木偶戏,蕊儿、药儿有制作衣裳道具的神奇手艺。遵礼编戏写诗。十二人还俱有武艺,省下花落落一大笔武戏的钱。至于龙套,花落落和遵礼囤积了大量龙虎山的廉价符纸,根据剧情随意变化。

殷元元听得啧啧称奇,他从没有到过帝都、广陵、金陵那样的花花世界。我们昆仑山清心寡欲,连猪肉都没得吃,哪有这么多新奇玩意,至多听听小酒馆万年不变的武力排名。他急不可耐地求戏班演出了。

花落落笑道:“我在虾蟆陵厌烦了那些王公,发大宏愿要周游天下,见人间百态,娱一切众生。我们戏班从帝都出发,南下吴楚,西向巴蜀,北上秦地,快走了一半的中土。如果不是战事纷纭,早就向燕赵去了。我瞧各位东方来的客官与俗人不同,都有仙骨。我们结个善缘,聚仙班自会倾其才艺,去燕赵的路还请诸位开辟了。”

我暗道这梨园阅世无数,真好眼力。

琳公主应道:“花老板也有谪仙人之骨,我知道你们胸怀高远,不肯成为任何王侯巨富的私人禁脔。能用帮助你们去燕赵的举动,换来诸位为我们表演,我十分欢喜。”

她仔细读过戏单,再传与众人,问花落落:“演旧戏你们易如反掌,还能演新戏吗?我现编一个,请你们演如何?”

花落落说:“新戏须做准备。如今午后,入夜方可。”

琳公主点首,一个人抱着猫写剧本去了。我知道琳公主从小嗜读小说戏曲,最近还在看金瓶梅。她对旧戏烂熟,提不起兴趣。却不知道蒙头会搞出什么幺蛾子。

原芷一门心思军政权谋和神通,从来没有看戏的空暇,这个多闻通难得说不出好恶,看梗概点了一个《白罗衫》,戏讲青天大老爷发现自己老爹居然是江洋大盗,纠结半天还是亲手下令处死老爹;

柳子越的趣味比较低俗,可戏单上没有荤菜内容,他心思我懂,我就不替他说出来。半天,柳子越勉为其难点了一个《活捉》和一个《扇坟》,一折戏讲女鬼勾引阳世私通的小白脸一道去做风流鬼,一折讲南华真仙见一小寡妇给死掉的男人扇坟,便奋勇前去关切小寡妇;

樊无解烦恼至今,祈祷云仙客的铜像完毕,强提精神,点了《侠概》和《山门》两折旧戏,一折讲少年豪侠落拓纵酒,是武小生戏,另一折讲醉僧智深被驱出门派,是花脸戏;

殷元元是万年儿童的心性,放着活色生香的美人不看,竟然……点了布袋木偶霹雳戏,还举手表示自己也要来写剧本;

我有我娘用棍子打出来的高尚品味,衡量了前面诸位的选戏,礼貌地把还没机会上台的梨园弟子圈出来,点了旦和小旦的对子戏《离魂》。

俄倾,葩儿开锣,大戏开始。各位蹭戏的骑将、家丁、厨娘、花农看得如痴如醉,随戏中人忽悲忽喜。有个厨娘看祯泰演的南华真仙猥琐不过,调戏小媳妇时恁地不要脸皮,不禁怒发冲头,竟然拿把菜刀冲上戏台,以炼气士都不到的凡人之身挑战仙人,慌得戏班其余人把这位大娘给拽下来。

太文雅的戏就阳春白雪了:那天福演的智深大师一代豪侠,被众僧万般谗言中伤,胸中却光风霁月长笑置之,回首向山门叩礼,谢掌门慈悲剃度,洒脱下山而去。大众看得莫名其妙,独有樊无解一言不发,两行清泪淌下。这是我生平仅有一次看到樊无解流泪。

柳子越还有山中公都睁大眼睛不放过美人们的一颦一笑,大腿运动。山中公这衰老头哈喇子滴滴哒哒,也不知道擦擦。

花落落没有演出,一直在沉稳地司鼓。她如月未出,众星便如此灿烂。

夜幕降临了。

凡人的精神已经困倦,聚仙班的新戏还没有上演。午后各折戏的悲喜离合耗尽了凡人观众的心力,就像饕餮盛宴的人再不堪饮食,否则只能腹胀呕吐。他们备好夜间的酒席告辞,不久进入了昏睡,独道行稍高的山中公还勉强支持。

葩儿和药儿跳上台中央,开演殷元元编剧的霹雳布袋戏斗破苍穹。他们的手艺可以媲美墨门的工匠,一个下午就做好了那么多主角要踩遍的人物,两人的口技又好,模拟的发招声音类似我的银蛇剑的雷电。殷元元欢乐地拍起手,问我借钱打赏。

我给他讲了一个笑话,“从前有个太监——”

“然后呢?”殷元元问。

我不作任何回答。我不再等待云仙客的出现。我从纳戒取出了一面一人高的宝镜,正是乐真人留给诸位昆仑门人闯阵的镜宝分身,立在庭院之中。

镜宝放光,显出围绕猴山的八道黑气。我把狮无名的头套摘下,手伸进镜子,半个身子已经出现在第三阵的黑气之前,然后又缩回了身子。

我回望众门人道,

“良辰美景,酒食已足,正好破阵。第三阵就不向外道的人直播了。”

琳公主让聚仙班开始演她新写的剧本安天会,昆仑联军剿灭妖猴的故事,她向花落落说:“我们正是昆仑的门人。为防事故,就烦请聚仙班的朋友,把我们扫平妖猴的事情之后演给文侯和天下人看。原来昆仑已经破了二阵,我看没什么精彩的,也没什么可以借鉴的。我才写好楔子,正戏你们就从这位昆仑的原君破第三阵开始演起。”

她是把乐静信和原芷的事迹一笔勾销了。

原芷冷冷一笑,也不说话。

花落落好奇地抚摸着乐静信的宝镜,道:“我们戏班一路巡演,平生未曾见过神仙打架。今番耳目一新。”

山中公这老头也凑镜子来张望。我道:“你看什么?”

老头哆嗦:“瞎看看。瞎看看。这这这康城主嘱咐我,此间发生的事情他什么都不知道,我我我什么也没看到,瞎看看。瞎看看。”

我也不和这老儿纠缠了,向众门人一揖,走到镜子那侧,示现出道胎金丹的道行,入了黑气。镜子那一边的门人都能见到镜子这一边的情景。

第三阵开启,大地开裂,我堕入了无尽的深渊。

第三三八章 帐下歌舞阵前死生(二)

没有上下四方之分,乱石纷飞,如同狂沙。数股蝗虫般的飞石铺天盖地的打向我的躯壳。我捏风诀行走在虚空,周身环绕起三圈雷环。石块触到我的雷环,都像被磨盘绞成粉尘那样,四下流散;但每受一下冲击,三圈雷环中的我也像挨了一击大炮脏腑翻涌,人更是怒涛中的小舟,被回旋的飞石带得忽而抛高忽而甩低。

我即刻明白,隐藏的念兽判断出我的法门是雷火一类,选了纯任力量的土元阵,阵中只有地元,再无风火水三元,自然就没有捏出雷火的无限材质。

我更无处可遁、无法隐踪,四大俱全的我是阵中唯一的异物,不把我这眼中钉肉中刺驱除,这阵怎能停顿?

正常世界总是四大真元俱全,只有阵图这种人为的符书才能制作出如此怪诞的天地。常人不能在没有水和风的世界存活一个呼吸;寻常金丹可支用真元苦熬,但也只能苟延残喘,更没有余力使用神通抵御,就像一潭只出不入的池水。即便敌方不作攻击,寻常金丹的真元耗干,也就油尽灯枯了。无怪乎只有摸到道的边缘的道胎金丹能入。

无风无水,道胎金丹尚能汲取如丝如缕的道来维持生命,将自己有限的真元尽数变化神通,挣扎出一线生机。就像一个池塘一面被迅速地抽干,另一面又在一水桶一水桶的回填。

证得元婴中层的我可以从无穷无尽的道中汲取源源不断真元;如今保持在道胎境界的我,像一个与大湖相通的池塘。池塘的水不断地被抽调去维持雷环,修复流石溅伤的躯壳和冲击受创的脏腑,但在池塘的水抽干前,便能及时地用湖水填补。

每一个呼吸,我就要挨上石头三次猛烈的炮击,一下能打沉一条宝船。但我还停在道胎的境界,不急于攀回元婴境界。

在念想世界,我站到了元婴中层的边际,突破了前世的障碍,看到了通向证道的真人之路:我将修真诸境摄入一座存想中的七重宝塔,我已走过了凡人、炼气、筑基、金丹、元婴五层,尚有返虚和证道未至,前面五层我可以任意上下出入,任何一层的修炼也能回响至其他四层:我示现凡人道行修炼,便等于四层之我同时相应修炼;和凡人打斗,我能精进,和元婴打斗,我也能精进。

我明白了修真界大不欺小的隐义:表面上这是高境界的修真者礼让后辈;实则,示现低境界与小辈较量,和与自己等境界者较量相差不远,一样精进,一样历劫。

念想世界中云仙客,他降到相等的境界连着斩杀了七十三个天兵,行至顾曼殊前已比始发时的仙客强上数倍。观其剑,我悟得此道。

当年与我交手的武神周佳,还有妖猴德健都摸到仿佛的道理。敌手寥寥,他们也能从众生体道,凭低手精进。

飞蝗石中,我的真元耗到了干涸,又一次劫火不期而至,黑色的劫火弥漫了全身。从道中汲取的真元迅速地注满我的躯壳,三圈雷环岿然不动,一寸寸劫火被我的雷法总纲驯服转化为道火、劫中点点滴滴的道尽与我相融。

道胎金丹的我在这无休无止的飞蝗石中每熬过片刻,在元婴境界的我也更精进一步。如果道胎的我在飞蝗石中触动劫火历劫度劫,元婴的我也同样历劫度劫。元婴上升,不靠他术,全赖劫数锤炼,在生死中证道,过去就升,过不去就陨落。而我能用雷法总纲度道胎的劫,靠七重宝塔摄法证元婴的道。

一劫不知觉已过。

我感应到的飞蝗石压力渐渐变小,从炮击回落至淋头暴雨般的浇灌,再撼不动我,更无法伤我。其实飞蝗石与入阵时一样猛烈,我依然示现着道胎的境界,但我的道胎之躯比入阵时更强韧,真元比入阵时壮大;相应的,我在元婴这重塔又升了一步:

下层的元婴是金丹度过了第一次天劫,形寿天年皆无关紧要,此后便是与劫终始。

中层的元婴如飞蛾扑火,闯入无数劫的循环中摸索瞎撞。

上层元婴终找到了方向,能如蜂采蜜,从劫中提炼点点滴滴的道,直到聚成登上返虚的分量,摆脱劫数的循环。我半脚在中层,半脚入了真人之门,尽管那半脚还有些困难。

天地豁得开朗,那飞蝗石落潮,向两侧消散,显出行走在虚空中的我。乐静信之言谬,洛神瑶指点的是:道胎金丹只要熬过,也能破阵。

可我并不愿见好就收。我终于不再停留于道胎金丹,用七重宝塔摄法跳回了元婴中层,头顶生起双重宝焰。此阵将散未散之时,我既变化,阵也感应。那退去的飞蝗石又从两侧回转过来,不过,石头并没有径直攻我,反一片片聚合镶嵌。

虚空间响起一声怒吼,石头的浪潮眨眼聚合成一个巨无霸石头人。一个超大号的戊己童子抡起拳头,轰向我的三圈雷环。雷环被破,我像苍蝇被小孩用手指弹了出去。倒飞了两个连环圈,我拔出了银蛇剑!

此阵也增强到了与我匹敌的元婴程度,靠死守熬过去的战术不再可行,这遭我要以攻对攻:

变钜子在我的念想世界孤注一掷,却输得精光。他的墨家百工技艺和十万譬喻剑道都转隶于我,就像金币被冶炼去故主的印记,烙上了原剑空的记号。上番劫火的锤炼,也把造化神炉的神焰、三尸神的魔火都磨去印记,成为我真元中如心使臂的两种异火。

我从正面挥动银蛇剑,剑长成虹,和巨无霸戊己童子的大拳头磕在一道。天摇地晃,我的剑虹未缩,巨无霸戊己童子也未退。我暗叫声好,又挥动一次剑虹,这番却是变钜子十万譬喻剑道中的捕鱼儿譬喻剑,剑虹分化成一张弥天大鱼网,把巨无霸戊己童子整个儿罩住,在这擎天柱般的岩石上切开万万千千道沟壑。融在剑虹里的神炉火钻进入了巨无霸戊己童子的百骸穴窍。

巨无霸戊己丙丁童子嗷嗷大叫,他被我化成了一个熔岩石头人。我默默念诵雷法总纲,神炉火渐次熏染,三尸火侵蚀戊己童子的灵枢。巨无霸戊己童子忽然一顿,停止了向我攻击,渊渟岳峙地呆住。

我拍手道:“如今,你便叫巨无霸戊己丙丁童子吧。”

那巨无霸戊己丙丁童子低伏向我敬礼,我扬剑一挥,命这童子撕开这页阵图。

顶天立地的戊己丙丁童子用它那燃烧的巨手撕扯虚空,豁拉一生裂帛之响:我看到了星月之光,湖色山影。十绝阵图被我熏染的戊己丙丁童子撕开一角,已能看到外面真实的天地。包裹此阵的黑气纷纷散去,虚空像经历了数百年水浸虫蛀的山水画轴,一片又一片碎裂。我命戊己丙丁童子继续撕图,索性把剩余七阵统统撕光。

这时,黑气中浮现出隐隐约约的大蜘蛛,伴随着死去了五百年的诸葛玫的声音:“破阵人,速速住手。休得胡闹,坏了破阵规矩,莫怪我把你钉在图中,整个儿擦去。”

我慌一拍手,止住戊己丙丁童子。再一招手,戊己丙丁童子块块粉碎,只剩下一块烧红的黑石头回到我纳戒里。我且叫它 :明夷地火。这必定是五百年前道门的一件本命法宝,被收摄在十绝阵图中御敌,今归我手,我也有了大地真元补齐短板。

我跳出尽毁的第三阵图,回首见黑气散尽,只余七道。寻来时的镜子,又穿回了云宅。

镜子这边,云宅里聚仙班的人都看得目瞪口呆。

众门人一片欣喜,殷元元赞道:“只费了半个时辰,你就破了第三阵,还过了一次元婴劫数,我们才吃了一轮晚宴。七重宝塔摄法,记得教我。”

我微微一笑。

琳公主停下酒盏道:“如今月色皎洁,我便去再破一阵。烦劳遵礼兄的生花妙笔,我可头一遭当戏文的主角。殷元元,你们第二轮晚宴,须留些佳肴给我,别风卷云吞的。”

遵礼唯唯。

我道:“速去速回。”

第一枚镜子耗散,我又在庭院中立了第二枚镜子。

花落落打起鼓来,助威琳公主破第四阵。

第三三九章 帐下歌舞阵前死生(三)

从我们这边的宝镜,可以看到阵里面的情形,但后面的人和法术无法传递到镜子的对面,指点的声音和神念也通过不了。我想乐静信就是在这种镜子里无可奈何看着路逖殒命,一面靠人血馒头寻思出破阵之法。

我信赖琳公主。在念想世界我们共同参悟和分享了七重宝塔摄法。她克服了七情扰动之时无法与白虎神连接的软肋。如今,琳公主与白虎神时时同在,无论以凡人示现,还是元婴示现,唯一欠缺的是完全参透白虎神妙用的经验。

镜子对面,黑气变化:琳公主置身于一座坏朽的三重楼阁之中,木板吱吱呀呀,摇摇欲坠。老藤爬满了楼阁内外,反而是这寄生藤的支撑,暂且维持着老楼。

第二重楼,老鼠在藤的树瘤和老楼的破洞里窜进窜出,有黑鼠、有白鼠,或者追逐散落在楼阁四处的蜜糖,或者啃噬老藤。琳公主用自己的猫指甲在皮肤上划开一道浅浅的口子,薄荷香的鲜血从琳公主的身体落到木板上,也像蜜糖四散,黑鼠凑过去吸血滴,入腹即醉倒,四只小足朝天,满意地睡了。

“公主为什么用凡人的道行示现?虽然凡人的她也是天骄,一挥动剑,几十个壮汉都不能近身。可在十绝阵里也太托大了。”观阵的殷元元问。

“并非她愿以凡人示现,是这阵把公主强行钉在凡人道行,怕会有炼气士道行的敌手等她。看起来这黑鼠和白鼠是阵出的谜题,不能让两种鼠啃断老藤,否则整个楼阁会崩塌,她也会被连着化成虚无。”

我沉吟。

饿极了白鼠放弃了老藤和蜜糖,成群结队地攻击血气充盈的琳公主,它们像暗器那样,从头上的老藤跳下来咬她的眼睛,她的鼻子,从后面咬公主的脚趾。琳公主挥动起金乌剑抵挡。凡人的她发挥不了这剑的妙用,如今只是削铁如泥、吹毛断发的利器。白鼠触上她的剑当即被腰斩,无数白鼠雪片一样飘下。但还是有不少白鼠漏过了公主的剑,沾到了她的衣裳和皮肤。

公主像猫那样炸起了毛,白鼠悉数被抖落在地。她的肩胛骨一处仍是被咬了一个印子。没死的白鼠翻转肚皮,又不要命地攻上来。

武道有二路:一派崇剑技,兰钦、云仙客是代表;一派崇气力,周佳、妖猴是代表。即便仙客以凡人之躯应敌,他的剑术神而明之,绝不会让暗器般的白鼠有一只沾身;琳公主的武道得自洛神家的武道丹经,真元越强,甚至可以威压慑敌;真元不显,就难免疏漏。

那鼠咬的印子出血虽少,一时竟然也止不住。

琳公主吹了一个口哨:睡过去的黑鼠懒懒地翻过身来,它们哆嗦了一下后,瞳孔闪动赤光,反攻向围困琳公主的白鼠。

凡人道行的琳公主无法径直施术,所以她在方才放出的精血里融入了白虎神的伥术。心智脆弱的黑鼠吸了公主的血,如尸鬼一样无头无脑地猛冲白鼠。

她趁隙急趋数步,让黑鼠群堵住白鼠的路,人上了第三重楼:

这一重楼并无它物,只有一尊犹如生人的青衣女子的木雕像。

原芷道:“这阵是二鼠五蛇喻。枯藤喻人身,蜜是可欲之物。二鼠喻日夜。鼠咬枯藤即坏琳公主之身,白鼠是日,黑鼠是夜,喻日月流逝。她是白虎神,夺夜为己有,逃出了白昼。第三重楼该是五蛇,众生的五情贪嗔痴慢疑。”

我细看那青衣女子雕像,眉目之间竟酷似安灵箫。

琳公主的袖口里生出一道中黄之气,化成封禅书的念兽四万亿猫。她虽现凡人相,本命法宝的念兽还能召唤。

只是这猫也不过显现凡猫的能耐,冲着青衣女子的雕像喵呜喵呜直叫。

“你不是洛神瑶。”有声音从青衣女子雕像传出。并不是诸葛玫的声音,而是我在汉中城之梦见过的安灵箫的声音。安灵箫未证返虚而死,如今与兰钦共同消失在道之隐面,不可能降临此地。

琳公主道:“我是白虎神。你不是安灵箫。”

洛神瑶困在道之隐面,琳公主继承了她母亲的白虎神。

青衣女子像道:“我不是安灵箫。我是青龙神。”

五条青蛇从青衣女子雕像的背后游了出来,把猫四万亿围住。

琳公主道:“治世出青龙,乱世出白虎。龙虎不相争,青龙神和白虎神不并存。”

青衣女子像道:“青龙神现世五百年,白虎神现世五百年,皆有退场上场,如日月轮替。昼夜不明之时,日月并辉。”

我一愣,我知安灵箫是道门的戒律兵器,三十岁时的洛神瑶尚是戒律兵器的候补。我原以为安灵箫陨落后,青龙神随她永离人间,洛神瑶补位而成白虎神。照这木像言辞,安灵箫随然陨落,青龙神仍在,如今轮到了白虎神下场的时候。

我旋即否定:这阵图不过和九转神器相当。不可能阵中套阵,再存第二件镇洞法宝。必定是那木像幻化妄言,惑乱琳公主的精神。

殷元元问,青龙神是什么。他并不知道道门的事情,安灵箫曾经是道门的戒律兵器,能用青龙神力制裁违背戒律的门人,是道门周祖陨落后最强大的战力之列。

我暂不打算这时候向殷元元揭露真相,正愁如何答复,

原芷接道:

“七系妖中的上三系,是龙、虎、凤族。青龙神、白虎神、赤凤神是三族之长,传说是洪荒开辟时根本至大元气的赋形,与后五系妖族天壤之别,三神精魄在三族中生生流转,每五百年换一形体,无知无识,块然自足。直到龙虎宗起,道术大兴,三神破混沌、生智慧,也化成暂寄一世的清灵人形,青龙和白虎拜入周祖门下修道,即后来的洛神家和敖家;敖家的族长早卒,她弟弟敖饕餮接位,失落了青龙精魄;至于那赤凤精魄不知为何被楚王金蝉一介人身摄取,周祖灭楚王,赤凤精魄封存在龙虎宗,后来四宗大战,如今早不知所踪了。白虎精魄,从洛神瑶一直传到了我们这位大小姐。”

我和南宫磐石平云梦时候,见到楚王金蝉的躯壳,没见到什么赤凤精魄。

却见琳公主色变,她道:“你是落日余晖,弥留在阵中,早过去五百年了!”

猫咬断了第一条青蛇,踩扁了第二青蛇,拔下第三条青蛇的蛇头,一屁股压在第四条青蛇上。

“那青龙神不就和琳公主的白虎神一般强了吗?”殷元元问原芷。

“哪有那么容易的事情。三洪荒神是这方世界根本元气的赋形,但也需要赋形之人发挥,才能显露伟力。而道家的人,调用的力量不光是这世界的元气,还有出入这个世界,乃至无穷世界内外显隐的道。洛神瑶证得返虚,并不单是融合白虎神,还有她对道的极深领悟。毋宁说,返虚的洛神瑶才完全发挥了白虎神的威力,把无知无识的根本元气变成这个世界最可怕的兵器。和返虚的洛神瑶对敌,世界一切元气都受她的操控,哪怕对面是返虚,也只能从道引来神通或者依靠九转法宝。如此,洛神瑶总是赢面更大。”

原芷没有见过洛神瑶,但她分析的道理却切中肯綮,不愧有多闻通的博闻强志。我要调查消失的道门,她一定能助我一臂之力。

忽而我想到和原芷亲近,又有藕断丝连的嫌疑,忙打消这个念头。还是上山河榜救出翩翩,求翩翩相助吧,她是琳公主信赖的门人,也有调查龙虎宗典籍的权力。

道门的戒律兵器,怕就是让有知有识又顺从的洪荒妖族门人控制洪荒神的精魄,把无知无识的根本元气化成镇压破戒律者的利器。青龙神外,另有白虎神替补,也含着制衡之意。戒律兵器如不称心如意,即可替换。也因为随人赋形,戒律兵器并没有固定的名字。

我道:“琳公主一定能胜这青龙神像。她有元婴对白虎神的理解,至少能发挥五成神力。那神像不过是琳公主的心魔,背后并没有青龙神。”

“枯藤者我身毒,五蛇者我心毒。”琳公主倏忽挥剑,把第五条青蛇斩成了两段。果然,没有青龙精魄。

她走回了镜子这边。第二枚镜子陡得炸了开来,吓得全戏班和山中公上窜下跳。

那花落落并没有被宝镜的碎片溅到,忽地抛了鼓槌,捂住心叫痛。毕竟是梨园的人,不是厮杀惯的金丹,精神太过敏感。

那文祺倒镇定扶稳花落落,喂热水热茶。花落落一脸歉然,我们稍做宽慰。

我问琳公主肩上的伤势如何,要不要我看看。

琳公主揶揄:“你随观水、药师学了好几年炼药,自己都没治好,倒拿我当第一个病人了。让殷元元看,他是神医。”

殷元元睇了一眼:“没鼠疫的,不给你开假条。”他请琳公主上桌,菜记得留了。

第四阵破。

琳公主挨着我坐下,也不避原芷视线,懒懒依偎着我。忽然神念中,她有些忧烦地向我道:“那阵里没有青龙神,但我真的预感到,青龙神出现了。三洪荒神是能彼此感应的。”

第三四十章 寻剑(一)

晚宴散去,门人各回院子养精蓄锐。我和琳公主已成道侣,自然同宿。每次动用白虎神力后,琳公主总要受到反噬。如今她道行渐深,受创渐小,只是事后不免意态慵懒,无精打采。

“一时容易,长久不易。”琳公主轻念。这话洛神瑶也与我说过。当时我想,是瑶仙告诫我须对公主至情不渝。可琳公主念叨这话,显然不是这个意思。

我抱着琳公主,等她的下文。她如果愿意,自然会说下去。

琳公主没有说。黑夜中,我们互相吻了起来。

翌日,日上高竿,我和公主才姗姗起迟。她满脸飞霞,心思看上去倒没那么沉重了,我稍觉安心。宗门门人如没有特别急命,严守修炼功课,作息向来规律;今天不必出房,门人们都心知肚明我们两人一夜贪欢了。

琳公主道,“你这荡魔院知院真是胡天胡地,才做了半天活,就和女人厮混起来。”

我对着梳妆台的镜子整理衣裳,向镜子里娇笑的她道:“雌雄交接,情动精构,道书上写的很坦诚。”

她笑骂起来:“好好钻研宗门史籍,别尽读些下流的脏书。”当然,公主也与我是共犯,一道看过不少。

我道:“西军长久沉寂,昨日我们一夜之间忽然破了三阵、四阵,猴山必然震动。我不想催逼过急,缓上几天,也让我们捷报的影响发酵。”

琳公主赤脚下床,替我插好道士的簪子,甜甜耳语了几句。她累了一日,还要小憩,不愿出门,何况城里还通缉着她。让厨娘们备好她的膳食,也让我早点回来陪她。

她没有继续青龙神的事情。我暗暗记在心里,须与琳公主一道留意。

昨夜大捷,今日碎叶城震动,我不再用狮无名打扮,恢复了道士的装束,当通缉令上我的头像是空气,大摇大摆地出了云宅。我要巡视一番碎叶城,观察人情的浮动。

殷元元和樊无解在抓紧时日修炼。柳子越与聚仙班的人已打得火热,尤其是和旦角苏芃眉来眼去。经过柳子越的风言风语,大家以为,原芷对琳公主的不满,全是小姑对新媳妇的狂热嫉妒。我无话可说,也不能澄清。

原芷还谨慎地保持着易容,坚持与我同去巡城。原芷认为她是文侯大将,有侦察敌人城寨的责任。这理由无可反驳。我只好拉上柳子越,还有聚仙班的花落落、遵礼同去,以免落下话柄。

大白天的,有眼睛的人都能看见,猴山的黑气突然少了两道。碎叶城从凌晨鬼市开始,已议论纷纷了半日。今天康城主的麾下骑士随处可见,他们时刻警惕着奸细煽动叛乱。毕竟,如果投降文侯,也得康城主第一个投降,岂容其他帮派分一杯羹。

聚仙班停留在西域许久,各处帮派、商会、寺庙都曾演出。花落落与遵礼不久便与碎叶的大寺火神庙谈妥了明日大演的事宜。应我的要求,明日聚仙班会在火神庙向全城人上演西荒军破猴山第三、四阵的剧情,稍微改换了几个名字,宣扬西荒军的武威,反正大家都懂的。

我们明日会在暗中护卫,如果引出猴山的奸细就当即擒拿,审讯出妖猴德健的近况。

与花落落暂且分别后,按照与西荒军的约定,我们又踱到了碎叶城门口:城门口堵着一队五百人的商团,有野猪头有熊头有狼头有人头,自称是从西大荒远渡来中土贸易。城门的守卫暗示要钱,不交钱就要逐个翻箱验货。我远远地向西荒商团的头领挥手致意,那头领正是我荡魔院辖下的邬元甲。

邬元甲不肯交钱,守卫头领喝令翻箱。粗暴的骑手把箱上覆盖的番薯倒出,之下是一口口火铳。城上的守卫急用铳口对准瓮城里的商队。

之前,我和文侯商议,猴子有神兵一字错在手,飞行的宝船若挨上一下,一船人就要丧光性命。还是调遣西荒军的散兵,披挂飞翔的蚂蚁铠甲,用轻兵器弹压破阵后的猴山。

邬元甲见四阵已破,率荡魔院的道兵们如期而至,率先入驻碎叶城。

我看守卫还在纠缠,撕下城门口我的通缉令,几步行空,走至瓮城上的守卫头领身旁,让他放商团进城,这商团五百人都是我的朋友。

“哪里来的小道士,那么多妖怪都和你有亲?敢对你军爷放肆——”他正要发作,见我的手指戳着通缉令上价值九万两的原剑空头颅。

我谴责道:“军爷,你对康城主的差事不上心呀。原剑空就在眼前,速速抓他领赏。”

碎叶城头领陡地变色,点头哈腰道:

“这,仙长,那就是一个玩笑,哈哈。仙长这边请,你们这些狗才,快放下火铳,让仙长的朋友进城。”

邬元甲大笑,问盘查的小兵,箱子里的到底是不是火铳。小兵忙说,他们的眼神都不好,那么多甘蔗,怎么认成火铳了,真该打自己脸。

我和邬元甲携手进城。我的这批道兵千挑万选了种民和西荒妖的精锐,俱是顶尖炼气士,随琳公主攻取了半个北荒,刀光血影里历练过。但原芷对他们的战力不置可否,她训练的西军精锐从帝都之围后经历了更多的沙淘和甄选。不过,猴山的兵更加稀烂,中驷也勉强能应付下驷了,至少这些军队能免除宗门之人屠杀凡人的责任。

我向邬元甲道:“你们驻扎在火神庙,明日有戏可看。是我自吹自擂的戏。”

邬元甲大笑,然后他向我通报了一个消息:“那个大正王朝的使节明明德正来碎叶城。”

我问:“他来做什么?”

邬元甲道:“明明德还是在文侯面前啰嗦招安。不过今天看到十绝阵一下子破了二阵,降了一个调:他说,如今恰是招安的更好时机。之前十绝阵尚在,朝廷拟议暂缓西域的城池;今日十绝阵被破近半,妖猴胆寒。朝廷正可收回西域所有的城池,留一座猴山给妖猴也罢了。文侯反问,十绝阵全破,妖猴授首,不就一劳永逸吗?明明德拂袖而去,径直跑碎叶城,要以朝廷的名义直接和康城主、和妖猴谈判。”

我冷笑:“朝廷很爱惜妖猴这个真人级的战力呀,必定要拉拢在手。”

邬元甲做了一个斩的手势,小声道:“既然明明德来碎叶城自投罗网,我们就替姬师姐剪除这个麻烦。报一个明明德被妖猴恼怒杀死吧。他不过一个道胎,容易得很。”

明明德并不是一个道胎,只有我清楚这一点。我想除这个魔头几次都没有得手,今番他再也插翅难飞了。

我说:“明明德隐瞒了他的道行,不可莽撞,我会布一个绝杀的局。”

我看到上一次给康城主送信的那个机灵小乞丐。看起来,他得了不少赏赐,原来光着脚,现在买了鞋子。我写了第二封给康城主的信,微笑着交给小乞丐,他跑上第二次腿,能穿丝绸锦缎了。

第三四一章 寻剑(二)

折返云宅,我招呼起诸门人与邬元甲重聚,再度开宴席吃喝。原芷名将之声播于四海,有燕赵抗妖、解帝都之围和灭欧阳家的实绩。邬元甲得过兵家的真传,有心无心和这小姑娘谈论起兵法,往返数十次,邬元甲不由赞叹原芷是堪比古三王的名将。

我娘只教儒学文章,我爹只教临阵实战,宗门只教道家典籍和各种道术,我自然不知道古三王何人,腆着脸问他们。

邬元甲倒没有笑话我,认真教导:

飞刀弑君之后文明纪崩溃,修真者横行妄为,有三位人类王者叠起争雄,乃青丘君、天原君,还有益王也就是后来的益皇帝。这三人不知得的什么厉害传承,单凭神通就足够慑服彼时倏起倏落的各路修真者。服者归入三人旗下,不服者灭之。可三人也不开山立派,志在恢复人间旧观,他们从不对凡人使用神通,只用训练的凡人军队和发明的各种冷热-兵器去削服各路诸侯。

那些归顺他们的修真者渐渐成为三人的大将和谋臣。等各路诸侯悉数平定,三人争霸继之,也不用神通赌赛,依旧用凡人军队,修真者只担当监军,或者排除敌方的修真者干涉。一百年中,无数兵家的战例战法兵器来自古三王削平诸侯、争霸天下的战役。即便今日战争的各种规矩,也是脱胎自古三王。

三人神通相若,军政之才仿佛,但益王最有大略,国势渐渐压过青丘君和天原君。争霸至第一百年,青丘君和天原君也不愿人民耗费在没有前途的征战,竟然都放弃了混一中土的雄心,归顺了益王。益王遂开创了文明纪之后的第一个大一统王朝,也就是大正王朝之前的大益王朝,称益皇帝。

山河榜也随大益王朝的建立而创办,各路修真者当初是被益皇帝逼迫着上蜀中的莽苍山斗法,人人都在益皇帝箭的射程里,个个自危。不过后来群修体会到在山河榜处理积怨纠纷,减少血斗内耗的便宜,即便后来大益王朝衰败,这山河榜倒一直延续,只在楚王金蝉之乱和四大宗门混战时停过几届,大正王朝接着办到今日。

我想:邬元甲讲的全是凡人眼中的天下历史。我和琳公主已经知道,道门主宰了文明纪后的天下五百年,他们不放任顾曼殊建国,也绝不能放任三王。三王争霸的一百年,始终不见道门的踪迹,真是咄咄怪事。群修被益皇帝逼上山河榜更是匪夷所思,他们不是十家而是道家,道门怎么能允许世俗王侯越俎代庖得指使修真者呢?

我默然翻看自己的手掌和手背,隐隐觉得三王和那个消失的道门一体两面。就像如今普通凡人,大多只知道大正天子、帝师、文侯、宇文拔都这些显赫诸侯的名字,还有道观里塑成铜像的几个祖师,四大宗门的其他出世大人物恐怕他们全都茫然不识。

三王或许是道门派遣到人间制止文明纪崩溃后纷乱,从此却留在了人间。三王的妥协、山河榜的创办,恐怕都顺承了道门的法旨。

我和琳公主互视,有了默契。

琳公主敬邬元甲一盏奶茶,

“我往常只知道邬道友带兵识将,没想腹内还饱读兵书史书。西荒的小妖由你率领,我也放心了。打北荒靠你,我们打西域打燕赵也靠你了。”

邬元甲谢过。褚桂遭变钜夺舍之劫,邬元甲无心证道,我们便把西荒军的水师、陆军交付两人。今天发现邬元甲明通政史,更须重用,与柳子越的歪门邪道恰能配合。人间的事情,我们俩(尤其琳公主)不方便向原芷请教,依赖昆仑入世的门人,尤其是昆仑的种民和半路投奔宗门的,他们既不在乎我的出身,也对妖族没有成见。

琳公主继续问邬元甲,

“大益王朝我是知道的,印象里却全是笑柄。后来天下又再纷乱,诸侯如麻,都不听大益王朝的,还出现了灭道的楚王金蝉,那三王去了哪里呢?”

邬元甲道:“史书上说,益皇帝在混一中土,创立第一届山河榜的三年后就莫名死了,无数厉害的大略都没有付诸实施。青丘君和天原君不服益皇帝的血裔,重新立国。原来益皇帝降服的修真者纷纷叛离,却已不是当日的门派,而是裂土割据、传子传孙的世家诸侯,只在口头上尊重大益王朝。益皇帝百年征战的混一,不过是聚沙成塔。”

琳公主道:“那青丘君和天原君该轮流做皇帝了,毕竟益皇帝之后就他们两个本事最大,他们二人也就百多来岁,日子长着呢。”

邬元甲道:“也是奇怪,青丘君和天原君重新立国不久后,也相继离世。青丘君的齐国、天原君的晋国由君王的血裔独断,渐渐沦为修真者的家族轮番执政,慢慢也和被掏空的大益王朝一般无二了:不知从哪里来的修真者凭神通做上大官或者镇将,大夫夺取卿位,卿夺取君位;列王反叛皇帝,列侯反叛列王。”

原芷道:“无数仁人志士追慕三王的统治,那是文明纪后天下最繁荣兴盛的时代,甚至超过大正王朝鼎盛之时,连文侯也十分敬仰。三王治国有术,战争也没有给生灵带了不必要的苦痛。修真者收敛形迹,凡人安生乐业。他们对权力也毫无迷恋,益皇帝最善,另二君甘愿称臣;益皇帝后继无人,另二君毅然自立。只可惜时也命也。”

邬元甲却道:“三王功业不成,其实早埋下了伏笔:无论益皇帝还是青丘、天原二君,都分封修真者灵脉和人民。等三王不再,无人能够弹压,这些修真者就尾大不掉,瓜分三王的基业了。我看如今文侯把打下来的疆域土地分封给那些外道散修,也是重复昔年三王的失着。入世的修真者是双刃剑,君上应当一切包养,随在身边,既能约束也便使用,绝不能放他们自立。

这也是大正王朝推崇集权,延续数百年的缘故。倘若文侯遇到不利,这些分出去的灵脉人民,还能问那些外道散修要回来?倘若别他宗门利诱这些外道散修,他们立刻就能拥兵自重,倒戈相向。”

邬元甲毕竟还是不服原芷这个小女孩子。

原芷道:“三王功业不成,只是时也命也,与布局毫无关系。他们分封修真者,并非失着,而是大势所趋,不得不然。

三王在人间争夺,战线广袤漫长得不可思议。修真者能飞行能缩地,大军的后勤给养都可存于宝葫芦。没有前方后方,不分寒暑昼夜,敌军便会突然出现。三王神通无论如何广大,也不能疲于奔命,每日从天南飞至海北,昆仑飞至东海,只能把大大小小的修真者分散在星落棋布的城池中,最好的资源则集中到王城。如此,每处城池遇到小寇即刻扑灭,遇到大军凭借阵法拖延时日,或者小小互救,或者以大救小。极端严重,三王才率精锐出马。广阔的山河由此织成一张密网,疆域方能稳定。这是修真纪以来兵法上的剧变,邬将军倒不晓得。

三王的神通盖世,都是能活上数百千年的大神通者,按照常理,分封的诸侯绝不敢也无能叛乱。只是出了三王在百多岁就横死的怪事,才有后来的乱象。

至于文侯分封灵脉给外道的朋友,一是酬谢,二是节用,也是形势使然。宇文拔都与货殖家关系密切,又占据天下最富饶的吴越之地,足够收买外道,供养大军。他不必送外道灵脉人民,靠货殖家就能给他们兵器、丹药、符咒、法宝、还有人间的金银——不错,昆仑药田出产的丹药、龙虎山的符咒,剑宗的兵器、通过唯利是图的货殖家,都流到宇文拔都那边。

昆仑要收买外道,供养大军,除了丹药和兵器二项,其余全仰仗龙虎山的上官天泉流通,昆仑又不愿和龙虎宗彼此不分、恩情难酬,只好径直将灵脉舍与外道。灵脉的出产需要人民劳作,修真者自己不会耗费功夫,那自然要将人民一并赐予。于是,文侯分封外道,就成了唯一可行之策。

也不必担忧外道反叛。理同三王:三王横死只是命运不济,血裔无法继承他们的神通和心智。文侯之后是昆仑的长老会,永远有昆仑的强力元婴和真人压制那些外道。”

邬元甲一时语塞,无从反驳,良久,大笑起来。

原芷回以微笑。

琳公主道:“依照你的说法,益皇帝什么都没有失算,只是算不到自己早死。那永远不死不老的大神通者,便可永远统治神州大地,直到天荒地老了吗?”

原芷淡淡道:“这种学说在修真纪称为天帝制。楚王金蝉曾经信奉,但他不智触怒了龙虎宗;令母洛神瑶也曾信奉,当时她继承了人类父亲的秦王之位,又受昆仑的全祖宠爱,有一番席卷天下的志向,她倒没有灭道,只是滥引妖怪担当公卿大夫,触怒了剑宗和龙虎宗,被逐出了中土。”

后面的话原芷没有讲下去,琳公主面上已不十分好看。在座多有昆仑之人,如在过去,原芷韬光养晦,绝不会发如此犯众怒的议论。但自她和琳公主公开了龃龉,就不容易收摄了。

不谈琳公主她们母女情厚,单原芷言语中贬低妖族,便让西荒妖之主的她震怒。我们昆仑多有妖族和半妖门人,早无歧视。攻打北荒妖,除了遵行昆仑法旨,也只是不认同北荒妖吃人在内的种种暴行。而她讲到洛神瑶被逐出中土,难免就让众门人联想到之后剑宗趁昆仑全祖陨落,剑宗的新掌门、新帝师魏峥嵘在山河榜处分昆仑,勒令昆仑不得再居于西土,强迫全宗迁居西荒。

所谓的昆仑躲避中土战祸遁走西荒,是我们昆仑重回中土采用的体面修辞。实际上昆仑在全祖时一直支持洛神瑶,与龙虎宗和剑宗做对头。全祖陨落后,观水祖师向魏峥嵘屈服,灰溜溜地遁居西荒,也不再参与后来剑宗牵头的各种征伐。不满意观水的洛神瑶又和昆仑宗在西荒内耗了几百年,直到近年才重新和解,洛神瑶却又陨落了。

这也是我绝不相信自己是魏峥嵘的缘故:观水怎么可能竭力栽培一个让昆仑宗蒙受史上最大耻辱的人呢?

原芷忽地低头不语。她大概也想到自己这番话不但让琳公主、也让昆仑人,受了极大的冒犯。引妖族,对抗剑宗,我们如今做的事情不和五百年前一模一样。难道也会有五百年的下场?

原芷说自己身体不适,转头就跑回了房。全不似一个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的大将,而是哭得梨花带雨的大家闺秀。

邬元甲歉然向席上诸多门人赔罪,他今天来多言多语,引出尴尬话题,让我们不欢了。

琳公主倒说:“无妨事。邬元甲你懂很多历史,让我都眼界大开。我最近从史书上看来一个词,叫圣心舍利,你可知道?”

圣心舍利,是道门的顾曼殊打破镇洞法宝锁魔镜,带入人间的群魔之祖。列王向道门申诉,荡魔院的旧长老和度人院的新长老们二次出动,才把顾曼殊的势力弭灭于未然。这件事不知道在人间的史书里有什么痕迹。

邬元甲不假思索道:“圣心舍利呀,就是三王的舍利呗。他们被人间的儒生称为圣人,又是修真者,那么死掉的骨灰自然就叫圣心舍利。琳公主你不知道,大正王朝的皇帝死后极尽奢华,都起陵墓;三王却保持了修真者的作风,不起陵墓,死后只起一座丈二高塔,里面供奉了他们的舍利。三王只有三个,圣心舍利也只有三颗。此后人间再没有一个圣人。儒门的书生故此记了一笔,赞叹君王节俭爱民。”

我好像溺水之人抓到了船舷,问道:“那三颗舍利后来去哪里了?三王既然如此有名,他们的塔一定还在原处,就像云祖的铜像还屹立在这里一样。”

邬元甲笑:“三处骨头渣子,又不是法宝神兵,有何灵验,谁会关心。中土我游览未遍,但看史书,他们的塔该在中州的帝都、赵地的龙城,还有齐地的羽山。”

我要和琳公主去这三个地方找那三座塔。先去赵地的龙城,这是文侯和西荒的大军要攻打的洪荒宗的要塞。

这时,云宅门口的骑手匆匆进来传达康城主的信件。总管山中公一直在席旁伺候,一边记录我们的高谈阔论,真是垂暮之年犹有封侯拜将之心。拆看信件后,山中公谄媚地向我们禀告:文侯那边,又有贵客来临。贵客拜访康城主后,康城主转请贵客也在云宅安憩。

我冷冷一笑,心里清楚,必定是明明德来了。我让小乞丐给康城主的信中讲:明明德一切言论都是文侯对康城主的试探,康城主一句也不必答应,让明明德上云宅即可。但切勿提前知会明明德我们也在,我和明明德是极熟稔的朋友,要给他一个惊喜。

嗯,给明明德一个极大的惊喜。我这边现在有四个元婴三个道胎,就要在云宅神不知鬼不觉地击杀他这个元婴,永诀后患。

我让山中公速去接客,之后不得让一切人进入云宅。羊就要进入虎口。

我在神念中向席上门人道:“文侯有密旨:明明德串通妖猴德健,蒙蔽朝廷。他貌似道胎,实际有元婴道行。如今自投罗网,我们要在此将他就地正法。”

琳公主早从我这知晓了明明德是文明大典,也是云梦真凶的身份,立刻应允。见她赞同,席上众人一致认可。擅杀中土大正使节的罪名,怎么会落到我们西荒人头上呢?

山中公领明明德进了门,随即遵从我的命令紧闭门户。明明德一见我和琳公主等,面上不觉现出惊愕之情。

我得意非常,方要喊一个斩字,忽然看到紧随明明德而来的人物,话在嘴边,急忙改口:

“明明德兄也来了,我们早预备酒席请你,共同琢磨后续破阵的事情。武神周佳先生,也来帮助文侯吗,我们这里也备好了酒。”

一个银发男子负手跟随着明明德,神色傲慢冷漠。

他是武神周佳,可与林道鸣抗衡的上层元婴。云梦一别,我们又重逢了。

第三四二章 寻剑(三)

武神周佳也不和我们众人生分,从宴席上取四个碟子,不多不少,三菜一汤,摆放得像棋盘那样方正。他问总管山中公,为何没有米饭,速取筷子来。

山中公一凛,不由回答,这里是西域,只有饼食,我们都是径直手抓。

“真是蛮夷之邦,那取手绢来。”武神周佳这样雄壮的汉子的饮食作风竟然像个江南大闺女,那几根能令千千截首,万万碎形的手指隔着手绢,细巧地捏着饼食,文文静静地细嚼慢咽,也不与我们搭话。

我想起来,武神周佳是纯正的江南世家子,周祖的血裔,在战斗上固然豪放,生活上却讲究精致。

明明德向我竖起三根手指。

这个哑谜是在向我挑衅:前世明明德盗取昆仑机密,我杀之不成;这世我在天绝谷树林杀他,被昆仑五真人打断;今天碎叶城的云宅,我还是杀他不成。

我和众门人全程无语,领教过武神噩梦般武道的柳子越更是面如土色,一直等待武神周佳慢条斯理地吃完。

收拾整齐的武神周佳道:“你们看过一出单刀会的戏没有?吴郡大都督邀请大汉朝的关大王赴宴,意图在讨还荆州。席上埋伏了无数刀斧手,可关大王觑他们如同鼠辈,吃完走人,吴郡大都督一句话都没有问出来。”

当年云梦时,我们在武神眼中还是只会爬的婴儿;可今天,我和琳公主不但有挑战他的胆色,也有挑战他的战力。

我的怒火犹在翻滚,回首望了下琳公主。她还在恢复,犹有倦意。武神的道行深不可测,我们两人合力不知有几成胜负。

不,我不能累她在今日又受创了,我不是公孙纹龙那样的疯子。

这时,原芷从屋子里走了出来,她传我神念道:“事情总有个轻重缓急。”

我放弃了,我会等待和制造第四次杀明明德的机会。我回了明明德,四根手指的手势。

我笑道:“记得云梦的时候,武神您吩咐我们走路时要小心。今天您来到这西域蛮夷之邦,难道是翻了我们西荒之人的日程表,特地来找我们不愉快的?”

武神周佳冷哼:“你记得自己对小孩子说的话吗?这位明明德是天子的使节,要去招安妖猴。担忧出使的路上都是妖怪、强盗,厚礼请我保护。你们算是名门正派,做不出杀人越货的强盗事情来吧?”

原芷施礼道,“不想武神先生还是一位忠君爱国之士,却没有在文侯的宴席上见您,我们真是遗漏了大贤。明明德先生不知道孝敬了武神您什么厚礼,我们西军马上奉上三倍于明先生的厚礼。”

周佳冷哼:“姬小艾骨子里还流着龙虎宗的血,假惺惺的,我看不惯。不过她也没胆子当堂杀官,我乐得不去。西荒来的野人就说不准了。我不忠君,不爱国,不沾别人的光,自食其力,信守契约。你们给的厚礼也不过和明明德等齐,不会更多。”

“喔?”原芷道。

明明德表情平静,浑不在意原芷和武神像讨论猪肉价格那样议论明明德的开价。

周佳道:“讨伐妖猴,如今是一桩被西军垄断的生意,没有昆仑宗的许可,别的修真者不准进来。明明德用朝廷的名分,给我一个上猴山的机会。我的回礼,就是护持他平安来去西域。”

原来,保护明明德的性命,只是周佳此行附带的目标。

原芷道:“如果周佳先生加入我们西军,也能名正言顺上猴山,又不必分心他人。如何看,还是我们的礼厚了一点。”

周佳盯着原芷看了一会,大笑起来:“瞧你这伶俐姑娘,真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我来就是抢妖猴德健的九转神兵一字错的,昆仑宗会让于我嘛!”

的确,如果周佳是以朝廷的名义抢夺了神兵一字错,昆仑并不方便索回。但若神兵他属,那就枉费众位真人祭炼新九鼎的苦心了。

周佳倏地立起了身,环视众人道:“我已经给了你们足够考虑的时间,四个元婴三个道胎一块上吧!”

我示意众门人安静,向周佳道:“一字错在十绝阵后,我们还有六阵未破。我们没有半点和周佳先生作对的理由,在这里死伤大半,只会成为笑柄。见到妖猴之前,我们和武神是友非敌;见到一字错后,各凭本事。”

周佳拍了拍明明德的肩膀,问他,“明大使你说,是用招安的名义诓骗猴山撤阵,我上去单挑那只受伤的猴子容易得到一字错;还是随着昆仑人的屁股,逐阵突破,在和猴子、西军、西荒军的混战里拿到一字错容易?”

明明德道:“招安妖猴与否,是朝廷的旨意,与周先生无关;一字错的归属,是周先生与昆仑的事情,与朝廷无关;只有在下的性命,与周先生有关。”

周佳阖目不语。

我猛然生出一个主意,我在众人前向周佳道:“您要的只是九转神兵,何必拘泥哪一口呢?您却不知道,剑宗的宇宙锋也陷在十绝阵中,我们昆仑尽可以全力助你夺取那口神剑,远比那口用九鼎合成的一字错更加称手。”

其实,一字错是无主之物,能者得之,别宗再无二话,这也是周佳来此的缘由。宇宙锋是剑宗之物,周佳若听信我的怂恿,就是与剑宗撕破脸面,彻底地投入昆仑的阵营。

但只有我和樊无解清楚,宇宙锋立下了永远追随剑宗人的誓约,即便周佳击碎宇宙锋的器灵,也只是竹篮打水,为樊无解做嫁衣裳。

樊无解先是迷惑,终究不是笨蛋,配合着向我发出愤怒的吼叫:“原剑空,你这个背信弃义的小人!”

樊无解拂袖而去,离开云宅。

我假装向周佳道歉:“那位樊无解是剑宗的道友,宇宙锋现在的持剑人。”

周佳睁开了眼睛。他的身影丝毫未动,走出云宅的樊无解已经被周佳抓住腰带,摔在了地下。周佳问我:“要杀了这厮吗?”

我说:“樊无解目前是宇宙锋的持剑人,现在杀他宇宙锋便碎了。但周佳先生磨去宇宙锋器灵后,再杀樊无解不迟。”

周佳一记手刀,把樊无解击昏,向我们道,“你们好好看守这厮,别让他在我夺剑前死了。”

周佳向明明德道:“招安与我无关。是一字错还是宇宙锋,都随我的兴趣。明先生,你的命我还记得保住的,但我现在不能保你上猴山。等陪昆仑破了十绝阵,我再送你去见猴子。你放心,纵然那时我已得了宇宙锋,也不会弃你不顾。我还很想拿着宇宙锋,与拿一字错的猴子切磋一番呐。”

明明德的脸一阵扭曲。没有周佳,他上不了猴山;等我们破了十绝阵,猴子也再不会相信明明德的招安。

明明德深鞠一躬,向我们告辞,“那就祝各位武运昌盛,明某在西域已经无事可为,即刻向朝廷复命去吧。”

不待我回答,却是武神周佳,身影丝毫未动,走出云宅的明明德已被他抓住腰带,摔回了我们面前。

武神周佳向明明德道:“明先生,我承诺要保护你的性命。你赌气走回帝都,我岂非要随你离开。休坏我的好事,给我老实呆在这里!”

明明德蠕动嘴唇,反反复复欲言又止。我想他是文明大辞典,一定记得人间所有的咒骂脏话,他一定很想统统倾斜出来,给我们上一堂滔滔如江河之水的文学大课。偏偏面前是天下武力最强的男子,只能把一切人间的咒骂脏话死命憋住。

我吩咐山中公,给明明德找一间上房,又亲手给明明德上了封住元神的符印和五花大绑的锁链。

我向山中公道,“中土的儒生非常奇怪,经常因为他们自己那套救国的方针不被采纳,寻死闹活的。所以我才出此下策,不让明先生找短见。你也要仔细,别让他的符印和锁链松了。”

有周佳在,我不能杀明明德,只好折辱他一番;有周佳在,明明德也无法离开,只能任由我羞辱摆布。他干脆放弃了无谓的抵抗。

山中公应诺,每日明明德的饮食便溺就由他负责照顾。明明德堂堂一个元婴器灵,哪里需要吃喝排泄。这偏僻的炼气士没有见识,我也由他去了。

山中公还问,樊无解是否也由他看管。我想樊无解是自己人,我们是在演戏,我拒绝了山中公的邀功,让殷元元监视即可。

诸事完毕,我邀请武神周佳去观赏花落落聚仙班的大戏,他们也能演单刀会。

至于周佳击杀宇宙锋器灵之后,发现上当受骗,会如何报复我与樊无解,只好盼船到桥头自然直了——我们和武神终究还是要打上一场,不是没有准备的现在,而是我选好的时机。

第三四三章 单刀会(一)

次日聚仙班的戏全城爆棚。先演旧戏四折(《单刀会》、《空城计》、《二桃杀三士》、《十面埋伏》),后是琳公主要求加演的新戏《瑶小妖降妖除魔保定人间》。

第一折《降灵》:

大奸臣文明典(男丑吉祥饰演)诬陷忠良大将慕容芷(小生文祺饰演)违背君命蓄谋造反,十二道金牌从西域召回帝都,矫诏在风波亭处死。妖猴(老生祁官饰演)苟得性命,纠集妖魔,一路反杀到中原,用八绝阵围死帝都,皇帝早一步弃国遁逃。百姓义愤,冲入皇宫,将大奸臣文明典碎尸万段。留守忠良文侯(老生祯泰饰演)祷告祈求白虎神拯救天下,于是瑶小妖(花落落饰演)与麾下一群神将降灵于人间。

——这折戏有二个缺点,一是明明德被我囚在云宅,没法亲自观赏“文明典”被碎尸;二是原芷在观众席亲眼欣赏着琳公主对“慕容芷”恶意的编写。

第二折《火怪》:瑶小妖麾下神将狮无名(花脸天福饰演)大战戊己丙丁童子(花脸天禄饰演),破了八绝阵的第一阵。

——这折戏的缺点是原剑空,就是我,被改成了一个狮子脸谱、腰粗膀圆的净角。柳子越向我指出,这是狮无名为烘托瑶小妖的出场作的牺牲:如果狮无名生得太俊俏,看戏的女客就不瞧瑶小妖了不是?

第三折《斗鼠》:原是琳公主用心写的剧本,却被遵礼改得面目全非。如果就演琳公主打一群老鼠和几条青蛇,再说一些莫名其妙的台词,恐怕会到处嘘声。

于是,那群老鼠被遵礼放大了数十倍,戏台上是十六只牛犊大小的老鼠进攻瑶小妖,都是遵礼从龙虎山下辖的香会买来的廉价符纸变化。瑶小妖挥舞着宝蓝色的道具光剑,一只大老鼠一只大老鼠连腰斩断,血肉飞溅戏台,然后都化成轻烟散去。

第四折《虎龙斗》:

接下来的压轴戏,遵礼把五条青蛇都删去了,添出青龙神的雕像变成一位青衣妖仙(旦苏芃饰演),她也拿着一口赤血般的道具光剑,和瑶小妖对杀起来。

花落落和苏芃两人都是花拳绣腿,但亭亭玉立,姿态曼妙,飞纵如燕,行风点水。修真者的真实对敌以刹那计算,数十个呼吸都可称漫长,凡人眯个眼睛或许就结束了。这两人的舞蹈足足持续了一刻钟点,人群狂热的尖啸像海浪一样此起彼伏。

戏至白虎神瑶小妖降伏青龙神而止,妖猴还没有登场,看官意犹未尽。谢幕的花落落与看客们约定一个月之后,续演结局。这当然是等我们昆仑消灭妖猴德健之后,再补上剧本。

散场。聚仙班忙着计算演出收获的票房和打赏,琳公主大赞遵礼果断修改原著的神来之笔。

原来康城主的骑手们担忧全城人都来看戏,小偷会趁机入室盗窃。不料连窃贼都津津有味地来火神庙观赏。我等待的猴子细作也是回味完了聚仙班的演出,才开始闹事。

邬元甲带的道兵早做好布置,没等小猴子们闹出动静,就悉数擒拿。撕开形形色色人类样貌的画皮,我点了下,总共十一只猴子,领头的是一直金丹猕猴。

一番连吓带哄的审讯完毕,我们知道,妖猴德健被宇宙锋重伤,一直躲在猴山闭关养伤。他本人在闭关的洞口掩上一块巨石,谁都不许进去探看。三猴上将勒令众猴不得妄动,那十绝阵会自行御敌。这一番我们连破二阵,三猴上将在洞外请示妖猴,妖猴没做回应。他们只好仍由十绝阵运转,却派早潜伏在城里的暗哨探听消息。

妖猴不动,就是无隙可趁。我们只有继续破阵,第五阵我定的是原芷来破。

入碎叶城的第五天晚上,我单独嘱咐原芷。

我道:“屋子下了禁咒,外人不知里面情形。第五阵你也是单刀赴会,这把剑还给你。”

我从纳戒里取出深藏已久的金目鲷。在出蜀山镇妖塔时,剑宗的莫语冰悄悄将此剑与我,今夜才有机会奉还原主。

原芷睇了一过这把七转神兵,摄回她的纳戒。

我追问:“当时在镇妖塔的真是莫语冰吗?姐姐万事劳心,修炼再如何神速,也不可能在二十余岁就证得元婴。你易容替换了莫语冰,混入剑宗的镇妖塔修炼,是也不是?你研究透了唐未央的傀儡,可以在本人离开时让傀儡仿冒你。”

原芷冷笑道:“莫语冰是我莫逆之交,我一个人在燕赵闯荡收拢兵卒的时候,就她助我,你又在哪里和谁厮混?剑宗我从没有踏足过一步,这剑却是我托莫语冰捎带你的,是我把入魔的你捡回来,入塔后我也时时惦记着你的,可我毕竟没有人家有本事,也就只能送一把剑。”

言到此处,她有些黯然。

我不愿揪心,道:“没有姐姐,我还是一个什么都不是的傻孩子,你的好我永远记得。我只是忧虑你第二次闯阵,凶险更增数倍。我要传你七重宝塔摄法,也要知道你的底牌。”

原芷道:“一个女人已经对你推心置腹,你还能奢望第二个女人对你推心置腹?”

我顿了顿,道,“你必须全须全尾地从阵里出来。你要继续霸业,一次次用性命赌博;我是昆仑的荡魔院知院,也和乐静信竞争。你不能失败,我讨厌失败。”

原芷道,“好吧,传我七重宝塔摄法。但我的底牌终究不能告诉你。”

我问:“是你的妄心能提升你的修炼进境。除此以外,它还有什么奥妙?”

她并不回答,望着我:“只要你记住:你活着,我就会努力追上你;那个女人,我也一点不怕她。”

我不再问下去,把七重宝塔摄法传授给了原芷。她有多闻通,一遍即已掌握。

半个时辰,我们两人出屋。第三枚宝镜已经立好了。我向众门人道:

“当时宇宙锋追杀妖猴德健,穿梭入十绝阵图,十阵中有一阵被那九转神剑洞穿出一个通道。只是这十绝阵还大致完全,念兽能够匀出余阵的黑气遮掩通道,想来这也是宇宙锋找不到回路的缘故。至于它为什么不再斩出一条路来,我们都想不明白,也暂不必去想。等我们破阵渐多,黑气再无法遮掩,那个通道一定会显露出来。谁入阵若发现通道,不必鲁莽。那个通道在,镜子外观察的我们会随后进入,还有武神周佳相助呐。”

武神周佳也随我们观阵。他也不知道十绝阵和龙虎宗的渊源。这阵图对独来独往、毕生追求武道的周佳也用处不大。他只是当看戏一般消遣。

琳公主道,“慕容芷将军,风波亭已经死了一次了,这番就不会再死了。不然,狮无名可要跟着哭死了,我就挺为难了。”

原芷笑道,“承你的吉言。那折戏文祺演得很好,其实我挺喜欢的。碎叶城无数少女为慕容芷的死哭碎了心呢。”

她走进了宝镜。

原芷第二次入阵,第五阵再没有铺垫。荒原上立着一个古铜色皮肤的青年男子,手持紫电剑,三圈雷环环绕周身,无穷无尽熊熊燃烧的戊己丙丁童子在荒野中逡巡。

“时也命也,原芷,我们必有一战。”那青年男子道。

原芷点首,两行清泪留下。她的应对,就是放弃抵抗,她扔掉了金目鲷。

镜子中的青年男子倏忽现在原芷身前,双手死死掐住原芷的脖子。

除了武神周佳,镜外的看客面面相觑,无一不忧。

琳公主焦急道,“原君,你快想想办法。镜子里的那个你,要掐死你姐姐了。这第五阵好狠毒,你姐姐是送命去的。”

我该怎么办?

我敲那宝镜,镜中人犹在梦里。

第三四四章 单刀会(二)

我想痛骂原芷:她既然信誓旦旦地要追求霸业,眼前掐她的男子即便真个是我,也应当毫不犹豫地斩杀!怎么临到关头,反引颈就死!

在白云乡时活埋我的那个女魔头去哪里了呢!快回来呀!快回来呀!把那个原剑空斩碎呀!

一切道术和法宝都无法穿过这枚镜子救她,一切神通也叫不醒她。

我再想不出一点点办法,环视众人,有谁能指引个方向,这里没有一个人对道的领悟在我之上。

“柳子越,把明明德揪出来,我要请教他。”我咬牙道。

死马当活马医,文明大典记录过五十三种道家法门,还能诡异地招魂楚王金蝉的躯壳,他或许有什么法子。

我又亲手把明明德的锁链解开来。

明明德故作姿态道,“学生对法术是一窍不通,原仙长是道门巨子,您的请教我受不起。”

我向明明德深施一礼,道,“明大使,你我仇深,终究是化解不了。但这次,你如有救原芷将军的方法,我保证西荒军在西域再不会有任何对你不利的心思,再没有任何对你不利的行为。”

明明德狂笑,“原仙长爱惜原芷将军的性命,真是不惜屈尊。我倒是有一门法门,不能轻易授人。不过,看你忧色,怕是叫你跪下来饮食我的便溺,你也会答应吧。”

他定定看我,作出要小解的姿态。

我立定不动。

昆仑门人都是愤怒之色。琳公主牵住我,面色不悦。

我向明明德道,“如果要昆仑荡魔院的知院饮食朝廷大使的便溺,那样明大使并非辱我,而是辱我昆仑的祖师、真人、一切门人。如此的话,明大使要保定的朝廷恐怕有倾覆的危险了。昆仑受剑宗之辱犹不能忘,你也配辱昆仑?”

明明德陡地色变。

接着我语如连珠地质问,

“大正皇帝委托你深入不测险境,期望你承担天下的重任。你却逞个人恩怨,只求伤我的颜面,忘记了初心,大正朝廷真是再无人可用了。明明德,你堂堂大儒,让我饮你便溺,何其愚蠢,还有丝毫读遍了圣贤书的样子吗!全儒门都为你羞惭!

如果你好好与我合作这次,我连你的性命都可以永远地饶过了的呀。我怜悯你,再给你一次机会,快自掴你脸面三掌,然后把所有你知道的法门都供述出来。否则,今天原芷将军就是你杀的,大正王朝的栋梁就是你毁的。即便武神护持你,我拼死也要在今天焚书坑儒!即便你今天在武神保护下能苟得性命,全儒门也会摒弃你,天子也不再敢用你!梨园会永生永世在人间展示你卖国的丑态。”

花落落助攻道,“明大使,我们梨园人最是爱憎分明。论爱国,你要救保定大正王朝的原芷将军;论良心,你也怎么忍心让这样花一般美好的姑娘殒命呢。你们儒家的仁和义去了哪里了呢?”

我清楚:明明德是器灵,没有良知,从来也没有仁和义。它只有不择手段地维持大正傅家统治的执念。但它又最最害怕失去失去仁义的儒家皮囊,即便在云梦屠杀,也要小心翼翼地藏头露尾。一旦揭破了仁义的假面孔,文明大典就永远无法公开活动,无法在傅家小皇帝身边筹划恢复王政独裁了。

我对明明德的侮辱刺激起文明大典污浊的恶意,器灵收摄不起这种恶意,乱了心智。他如果顺势求我永远不能杀他,我倒只能立誓应下,养虎为患。

现在,我借天下人的势反逼迫他。邪魔只能在暗处活动,明处没有它的存身之处。文明大典,你快说呀,我愿意饶过你的性命,真心诚意地饶过你的性命。为了原芷,我可以养虎为患。

明明德吐血不止,他后悔了。

云宅所有的人都望着他。不光是昆仑门人,还有云宅的厨娘、骑手、总管山中公、还有十二个梨园人——还有未来的全天下的人,他们都会看梨园的戏,而文明大典绝不能把一切戏都封杀干净。

“我,我救不了原芷将军,我根本没有救她的法门。我原来只想报复原知院这几日对我的折辱,耍弄他一番,然后让原知院的希望落空。啊呀,我怎么如此卑劣,一念之差,竟然连朝廷的体面和儒门的修养都不要了。我错了,我错了。任诸位打骂,明某没有半句怨言。原芷将军若死,我回帝都复命之后,便自尽向原芷将军的忠魂谢罪。但诸位不能在这里杀我,我是朝廷的使节,你们杀我就是蔑视朝廷。”

明明德匍匐在地,小鸡啄米一般不住地向我磕头,向各位昆仑门人磕头,向梨园弟子磕头。

文明大典已经清醒过来,有了对策。我明白了,它到底有没有救原芷的法门已经不再重要,哪怕是自辱,文明大典都不会说出来。现在文明大典不过是拖延时间,让镜子那边的原芷快点死掉,好斩文侯一臂,也让我永远心碎。

文明大典的性命,配不上原芷的一根脚趾。我已经浪费在它身上不少时间,再不能耽误。

武神周佳一脚把文明大典踩成昏厥,他厌恶道:“原来我瞧这厮还有几分儒门为天下舍身下地狱的气象,没想到皮囊下是这么一个东西。护它性命真变成护一只苍蝇了——原剑空,镜子里的原芷显然陷入自己的心魔,是她被心魔引导自行毁去魂魄。简短说,她不会死得像真被人掐死那么快,当然,也不会慢。不过要她真死了,就一点救活的方法也没了,她、在、自、毁、魂、魄,龙虎宗至高的招魂术都找不回来。我不通神魂之术,这里也没龙虎宗的人。烧香也罢、请神也罢,你们还有一点时间。”

现在来不及写纸鹤了,琳公主忙取出传音贝,联络千里外龟兹城的文侯,文侯也精通龙虎宗的神魂之术。

传音贝没有回响,文侯偏在这关节不在。

她神情沮丧道:“也来不及让我娘降灵了。等完成仪式,原芷的性命怕就过去了。”

众人沉寂了下来,他们怕是接受了原芷的死亡。

可镜子里的原芷手脚虽已经不动,她还有着呼吸呀。

我喃喃自语,“为什么你娘都死了,你还能见到她?”

琳公主一楞,道,“原君,你是怎么了?我娘是返虚,我和她血脉相连,缘法深厚,自然不怕阴阳殊隔。”

我道:“我还活着,她也还活着,我和她缘法那么深,为什么小小一面镜子隔着我们,我去不了她的身边?为什么那时候你能到我身边来了?”

琳公主一字一句说:“你向我开放一切,我的元神自然能进入你的念想世界。原芷和你心意违背,你进不了她。而且,你们隔的不止是镜子,还隔着九转法宝十绝阵图。而且,现在你不是返虚。”

柳子越摸我的额头,满脸哀愁,向众人道:“坏了,坏了。原师姐要死了,原师弟魔怔了。好不容易跟着他吃上肉,我们今晚就要散伙了。”

我挪走柳子越的手,不管众人的目光,进入了入定,我沟通着元神中寄存的那颗记录魏峥嵘过去的舍利:

“魏峥嵘,你还在这个世界吗?在十绝阵中,你杀死了自己最爱的女人诸葛玫。现在,原芷要被十绝阵中的那个人杀死了。我不是你,但我和你有缘法,指引我去十绝阵那个人身上。如果你不想再杀一次自己挚爱的女人的话,如果你还有心的话。”

元神中,那舍利的光温煦地照耀我。

我睁开了眼睛。我的手掐在慕容芷的脖子上,我一点点小心翼翼地松开手指,这具身体在逐渐变成我的。我抱起了慕容芷,像捧着一枚精美脆弱的瓷器。不知有多久,我没有好好的抱过她了。我温暖着她。

荒原上风声大作,风声时而如哭诉,时而如凄笑,它们聚拢起来,化成巨大的蜘蛛,围逼过来。我另一手持起那个原剑空(或是魏峥嵘)的紫电剑。在念想世界里我用过这剑多次,在十绝阵图里,它也像我的银蛇剑那样称心如意。我用剑一指左右逡巡的戊己丙丁童子,神炉火和三尸魔火顷刻注入。它们化为我有,把大蜘蛛一只又一只踩碎。

“魏峥嵘,你又回来这里了吗?你还要杀我一次吗?每次都是这样,无论变成什么样子,我对你没法起一点点杀意。你好一直骗我,一直欺我。”风声中回荡着诸葛玫的声音。

我回道:“魏峥嵘不在这里。诸葛玫也早已经死了。我代替他来这里,我不会杀死自己的女人。我会保住她。”

风又聚成了形状,这次是人形的诸葛玫,一手执鸿鹄刀,一手八阵图的诸葛玫。

戊己丙丁童子阻挡过去。她一刀把一头戊己丙丁童子斩裂成烧红的碎石,一展图把另一头童子收摄进去。

“一秤金!”她疾冲过来,八阵图化成了金光明咒罩身,这并不是寻常的金光明咒,而是集成了十六种连环道术的金光。三重雷环尽被抵消,她贴面砍向我。

我心念一动,风雷十翼陡生,我仍抱着慕容芷,身形已升在高天。居高临下,扬起紫电剑虹罩向诸葛玫。十六种道术加持的她逆剑虹罩子而上,我看着紫电被诸葛玫的肉体一道道弹开,那鸿鹄刀也涨成白虹,向我对劈。

我的剑术夹带罡风神雷,又有变钜子的万端变化。但那诸葛真人的金光罩子总摄了琳琅满目的法术,免疫我无孔不入的雷火。她的刀却洗净了变化,至简至大。

我在和一个同时有剑宗的剑道和龙虎符咒的真人作战。道门尽出怪物,我暗骂。

我栽在荒野。原芷没有受伤,紫电剑的念兽紫电飞龙卷着她降落在地。我被诸葛玫斩掉了四肢。

她把鸿鹄刀抵住我,道:“你不是魏峥嵘。你好弱,你好弱,魏峥嵘会永远变强,会永远追赶我。你忘记了吗。你忘记了吗。”

我苦笑道:“我和他本来就不是一个人。如果你以为我是,我也是魏峥嵘自己都不认可的魏峥嵘。”

那诸葛玫自言自语道:“原来,原来魏峥嵘那么弱小,我太逼迫他了,太逼迫他了。原来我们约定好一道回人间去,再不回道门的。我要去找他,我要去找他,我在这里多久了。”

“五百年多了吧。”

我道。

“现在过去,或许还能见到他。”诸葛玫的人形化成白烟,滚滚散去,她的怨念消失。我元神保存的年轻魏峥嵘的记性也荡然无存。

我的眼前是一直巨大的斑斓蜘蛛,与诸葛玫无关,是不杂有任何感情的念兽。风声中再没有哭声和笑声。大蜘蛛把失去四肢的我衔到原芷身边,然后疾跑到地平线下消失。

原芷苏醒了。我不禁微笑。

金目鲷扎入我的心口,深没至柄,原芷冷冷地立起来,“阵破了。”

第五阵的我死了,包裹第五阵的黑气散去。

十绝阵只剩下一半。黑气稀薄,终于掩盖不住宇宙锋开凿的通道:第七阵是犹如清明上河图的城郭市井画卷,画中无数小民车马来来往往,一座州桥的桥洞开出一个尴尬的门户。

我的元神回到了镜子那一侧。琳公主扶住我。

我全身冷战,肉体无碍,但金目鲷毕竟伤了我的元神,脸色憔悴。

“有趣,有趣,竟然还有我不知道的宗门史。”周佳负手思考,“方琼的师妹诸葛玫原来是死在这幅图里的。老一辈龙虎真人的确是真材实料,连最弱小的诸葛玫都这样了得。”

原芷梦游一般走回了云宅,她的姿态僵硬,神色也是疲惫不堪,“我到底有没有杀你?”她问我。

我道,“你做了一个噩梦,歇会就好了。我就是担心原芷将军出事,坏了我的功绩,方才吓坏了。如今万事顺利,你放心好了。”

原芷欲待探看我的伤势,触上怒目的琳公主,遂罢休回去,“有你道侣照顾,我有什么不放心的。”

第三四五章 空城计(一)

入碎叶城的第六个夜晚,我们恢复了和传音贝另一侧的文侯的联络。人皆知之,第五阵已破,我向文侯简述战况,并知会了武神周佳的不期而至。

传音贝中的文侯却暂搁置十绝阵的话题,先向我们交代了剑宗在天绝谷和楚地的新动作。

昨夜,文侯收到急报:剑宗的顾天池真人尽起荡魔院精英和直辖道兵,发动了对天绝谷鬼门的总攻。他麾下的剑宗门人实已经在地底与鬼门血战了数月,但地下隐秘,消息闭塞,直到天绝谷忽然易帜,西军才发现剑宗荡魔院的大动静。

原来鬼王真人早已经转劫,不知所踪。鬼门主事的骷髅道人掩盖不下这个秘密,十判官人心离散,有人投靠剑宗带路。余下的判官或者伏诛、或者投降,或者逃散。这次征战,荡魔院的晓月和莫语冰功勋最著,晓月已经晋升中层元婴,莫语冰晋升下层元婴。

剑宗荡魔院的兵锋犹没有停止,顾天池派遣晓月和莫语冰打着搜捕鬼门余党的旗号,一路乘胜进逼到西军的南线疆域。本来昆仑和鬼门默契停战,南线武备松弛,西军大部不是在讨伐西域,就是在风陵渡口整训,预备进军燕赵。

剑宗荡魔院雷霆万钧地拔除鬼门,昆仑和剑宗再没有缓冲地带。文侯兵力一时捉襟见肘,昨夜战报如雪片纷飞,她忙于挪移大军,安排人手南下应急。

另有一则消息,龙虎宗也忽然有了行动。他们不知怎么和剑宗达成了默契,龙虎宗的荡魔院主燕采霞率道兵逆流而上,平定了荆东道的朝廷叛逆;原来驻守云梦的剑宗钟大俊证了元婴下层,率道兵北上,朝廷的天波侯率军南下,他们平定了荆南道和荆北道的朝廷叛逆。全楚之地,一分归剑宗,一分归朝廷,一份归了龙虎。而龙虎宗在事前,并没有向盟友昆仑透露半点消息。

琳公主不悦,“龙虎宗见到十绝阵厉害,不肯出半个门人助我们破阵;倒背着我们又和剑宗搅合一起,把江陵城和江夏城吃下去了;以后他们纵是求着来破十绝阵,我们也不让了。”

文侯平静道:“我宗和龙虎皆有私心,这是人情难免。我们既然不肯泄露龙虎十绝阵图的利益,他们也尽可以私自拓界。姬真人与我急信,他已经向龙虎宗的徐清羽掌门坦诚告知了十绝阵图与龙虎宗的渊源,诚邀龙虎宗道友来西域助我一臂之力。我也又发一封纸鹤,向徐掌门致歉。徐掌门不存芥蒂,当即派遣梅芜城从江陵城赶来西域。原师弟,你安排一个名额,劳梅师弟破阵。他已经证得元婴下层。”

琳公主不再抗议。她是极聪明人,由性情自然而发的反应受挫,随后也能想通忍让龙虎宗的权变。

我应诺下来,“天下大势是,各大宗门要把疆土瓜分干净,不留隙地。龙虎宗从此西疆稳固,也是好事。一个破阵名额是定要西军麾下的散修,另一个名额我原想他人,观察之后那人靠不住,就赖梅师兄了。如此的话,散修破第八阵,他可以破第九阵,师姐破第十阵,显得我们和龙虎同心。”

文侯点首,问原芷:“师妹如何看顾天池的行动?”

原芷沉吟片刻道:

“如今剑宗中枢不振,反倒是宇文拔都一个世俗诸侯倒持太阿,功耀北疆。顾天池是寥寥无几亲受万里云传法的耆宿,性情又是老而弥辣,他挺身而出,倒不奇怪。鬼门仅次于四大宗门,顾天池要籍此役向天下人展示荡魔院至高的声威,也是山河榜前剑宗的一次大练兵。

但剑宗自帝都之役后,荡魔院精锐丧失,不过修养生息数年,怎么可能回复元气。顾天池这番强攻虽然得逞,只好说天助神佑,恐怕荡魔院的实情是雪上加霜,内囊都上来了。有趣的是,剑宗过去从不接受邪魔投降,顾天池居然允许鬼门的叛徒领路,接纳鬼门的投降,剑宗内怕也是有无数反对的声音。他为求一战成功,已经放弃了剑宗引以为豪的德性。”

文侯问:“剑宗荡魔院犯我南线,你以为应当如何处置?”

原芷答:“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剑宗荡魔院并没有胆气和西军冲突,这是顾天池虚虚实实的兵法。他要用兵威震慑昆仑,若能无血占地至长安便占,占不成便回师整顿天绝谷,救死扶伤去了。我们完全不必调遣大军,只请文侯允许我即刻回长安,稳定住长安动摇的军心便是。我和剑宗的莫语冰有旧,当无妨事。只是退兵之后,我们要在长安南线巩固城寨,预备山河榜与剑宗的摩擦。”

文侯道:“原师弟没有你相助,破十绝阵无妨事?”

原芷望我一眼,转向文侯道:“我弟弟足够应付这里的局面。我却已经二次破阵,在第五阵时受了伤,也不能在战力上再有贡献。但长安城只需要我的脸和声音。”

文侯下了决断,

“那就依照你的建议,不动大军。原师弟,我把你姐姐调往长安,我依旧在西域坐镇。你们已经见到了宇宙锋失陷的通道,我等到梅芜城来,就从龟兹城移师碎叶城,与你们一道应付十绝阵,一道应付宇宙锋。还有,就是交一下武神周佳这位朋友。”

我道:“我会在师姐来前,请碎叶城的康城主表明态度的。”

在第七阵前,康城主再不能说自己什么都看不见了。我的第三封信后,他必须改姓昆仑。

众人应下。

次日,我又在街上找到了机灵的小乞丐。出乎我的意料,他没有穿戴锦绣,而是买了一把剑。我摇了摇头,这个时代,不修道术,剑就是摆设和玩具,一把火铳就能要了侠客的性命。我把给康城主的信交予他。这次之后,他买什么都行,只要不乱花钱。

机灵的小乞丐问我:“都第三次了,仙长为什么不问我的名字?我也是有名字的人呀。”

我笑道:“我们不过是在人间萍水相逢,再没有重见的时日。何必知道名字,徒然生出很多无谓的牵挂。”

小乞丐昂然道:“三次遇到神仙,我还能错过,真要做一辈子乞丐了。我叫杨曦,看过狮无名和瑶小妖,也就是你们降妖除魔的戏。我愿意拜入你的门下,若我不够资格,再粗杂的活也可以担下,只要带我离开这里。”

“是个好名字。”

“我爹娘取的。我识字。”

我静静地看着杨曦。这个十三岁孩子有上品仙苗的资质,是让我眼睛一亮的缘由。西域的仙苗选拔荒废已久,无数人埋没在红尘里。我会在这里重建仙苗选拔的制度。

“送完信,就到云宅来。说,你是原剑空推荐入昆仑的。昆仑下一期的外门弟子选拔要明年开始,你从荡魔院的杂役做起,好好准备。没人有空教你神通,但荡魔院的典籍随你阅读,从存形和存神部分念起。”

杨曦点了点头,跑开了腿。

第三四六章 空城计(二)

康城主的回信是,五天之后他会给出答复。我便留给他最后五天的考虑时间。

我开始传授殷元元七重宝塔摄法,进度却并不顺利:我证悟七重宝塔摄法之时,已经二度迈入元婴,窥到了真人的门径。殷元元第一生修炼,才历过一次劫数,无数滋味没有尝过。这就好像在陆地上教一个从不会水的人游泳,殷元元学会了泳姿,却一次水也没有下过。这也是操切不得的事情。

我问殷元元他的底牌。

殷元元道:“我修炼的法门是昆仑独有的混沌七相。能随意变化天下的一切鸟兽鱼,不能变虫。”

我问:“那可比盘古真灵幡更弱了呀?”

殷元元道:“此言差矣。真灵幡需假借外物,是烧炼出来的画皮,外丹之道;混沌七相是靠自身变化,内丹之道;两者相辅相成。鸟者,应自己的超我,兽者应自己的本我,鱼者应自己的原我。鸟兽鱼三相炼成,再炼鸟鱼、兽鱼、鸟兽复合之相;这六相全修炼完毕,才可以修炼总摄一切的洪荒种相,也就说,如今我连龙都能变化呐!师尊说,观水祖师也曾修炼混沌七相不成,我可是昆仑第一个凭借人类之身完成这法门的门人。”

我想公孙纹龙也能把自己一个人类变成地藏狮子,旋即又想到两者的原理不同,公孙纹龙也就只能变成狮子。

我忽然想到一个问题,问,“为什么人类如此难以修炼混沌七相?连观水祖师的资质都放弃了。”

殷元元道:“开头最难。妖族仰慕人类道术,妖之初又无思无虑,修炼的头一关就是化形成人。人类修炼化形道术之时早已经聪明过甚,万般心绪,那真难于登天。我也是很小时候才就修炼混沌七相的。观水祖师会的道术像大海一样多,这一门上就讨不了便宜。”

在念想世界讨伐顾曼殊时,观水的表现最不起眼。

我继续问:“混沌七相变化万千,为什么单不能变虫呢?”

殷元元不屑道:“变鸟兽鱼都需要心念导念,虫子算哪门子的我呀,这太难太难了,人哪点和虫子像了。何况,我们堂堂昆仑人,不变一个神骏的金翅鸟什么的,偏变一个虫子,这不是邪魔外道的样子了吗?”

然而,观水偏偏选择了最难也最邪门的变虫子,他绝非修炼不成混沌七相。在观水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在念想世界的时候,他还是道门中人已经变身螳螂,道门门人也并不觉得他修炼的是邪魔功法。那个法门记得是叫《蛊神经》。

我问:“那我们昆仑有没有变虫的法门?”

殷元元道:“就是有,你这种聪明过头,自我强烈的人也学不会的,你连变一只小狗都不行,哈哈哈——我不从来没见昆仑收藏过变虫法门。养虫子炼药的门人却不少,常欣师姐就是。新投靠的五毒教主也是。”

“我也压根不想学。常师姐如今在办什么事?”

殷元元道:“还是教外门弟子呗。你现在调不动她来荡魔院的,训练一期外门弟要十年呢。哦,她也元婴了。”

我道,“好吧,保重。你一定能破第六阵。”

入碎叶城的第十个夜晚,我们在云宅又立下一枚镜宝,殷元元进入第六阵。

他变成一头雄壮的金翅鸟翱翔在天际,盘古真灵幡随着殷元元的变化化成另一只一模一样的金翅鸟。下方是黑不见底的森林,密布着蜘蛛网。金翅鸟的神目一扫,陡地冲入林间,双爪揪出一头食心蛛来,从中间撕成两半,将虫壳挂在树丫上。另一只金翅鸟叼出另外一只蜘蛛,也曝尸在树尖上:是我和念想世界见观水等人斗过蛛魔。观水应该在真实世界把他们全部杀死了,如今这阵是模拟的。

“还有三只。”我向众人道。

然后金翅鸟化成一只变色龙,与周围的环境混为一体。循着动静和气味而来的又一只食心蛛走过殷元元眼皮底下。殷元元一嘴扑过去,这一下扑空。魔蛛跳开,正要施法。啊呜一头,另一只隐身的变色龙咬掉了魔蛛的脑袋。

这座森林之间再搜索不到蛛魔。扑通一声,殷元元跳入林间的溪流之中,他和法宝又变成了二只劈水犀牛,把第四只藏着的蛛魔捅死。蜘蛛尸体在水面漂流。

两头银色的龙从水下升腾起来。各处的水随着龙的心念上升。整条河被无形的力量摄出了河床,把林子整个儿吞没。

第五只蜘蛛的下落已经不重要。第六阵的整个世界都两头银龙摧毁得残破不堪。

第六阵破。没有诸葛玫残念支持的念兽显得脆弱。这一阵几乎是殷元元在玩乐。

他志得意满地回到云宅。

我道:“真是冒失,你的脖子上还沾着泥灰。”

“哦?”毫无心机的殷元元抹干净自己的脖子。我看到:那里并没有少年的我,用银蛇剑划出的伤痕。

我放下了心。之前我一直在龙族的谱系中寻找杀害我父母的银龙,是我岔了思路。妖怪和人都能变成银龙的模样。混沌七相是昆仑独有的法门,那条银龙就藏在昆仑之中。我要找到昆仑另一个会混沌七相的妖修门人,还有那个妖修门人背后的指使人。

众人纷纷为殷元元鼓起了掌,这一阵昆仑破得顺利之至。

山中公从云宅外面急急地跑进来。邬元甲笑道,“真是双喜临门,一定是康城主的降表。”

脸色惨白的山中公道:“康城主死了。康府大乱。”

邬元甲一惊。我拔出了银蛇剑,向他道:“按照原芷将军留下的碎叶城布防图,调遣火神庙道兵弹压全城。”

随后我命众人:“都换上昆仑的道袍,亮明身份。直接闯入康府,降者饶命,不降者杀。”

康府的五位帮主在正堂前剑拔弩张,他们并不急着讨论为康城主报仇,而是争议谁来继位。

“我是昆仑荡魔院知院,值九万两白银。今夜以后,碎叶城由昆仑接管。降者免死,不降者杀。”

我们陡然从天空降下了庭院。五帮主有人迫不及待地跪下,有人乘此在背后捅刀,把先跪下的人捅死,然后接着跪下。

我一脸厌恶,挥剑三下,把三个金丹帮主悉数杀了。剩下一个反应过慢,还没想好跪还是不跪。

“饶命!”在我要挥第四下剑前,这位仁兄终于及时地说出了准确的两个字。

“你做代城主,迎接朝廷的文侯进城。”我吩咐。我们走进了康城主伏尸的寝室。

他竟然不是他杀。

堂堂的道胎金丹自绝生机,在墙壁上留下了绝笔:“左也为难,右也为难。一生事业,如今归去也。”还是端正的颜楷。

我和琳公主看得无语。我长吁一气,至少不必搜寻猴子党羽了。

次日黎明,碎叶城挂满了昆仑的银葫芦旗。正午,文侯和梅芜城带一千精挑细选的炼气士与我们在城中汇合,破第七阵,寻宇宙锋。

第三四七章 空城计(三)

除泰山派的道胎金丹刀惜春留守龟兹城,随文侯来的修真者有:梅芜城、景小芊、智丈大师、尹小过、黑面胡、史空想等,皆是道胎金丹。另有中层元婴的蛇母和獠牙道人也在列中:蛇母不宜留在龟兹城,只好就近监视。

文侯任命兵家门派铁血十八旗的黑面胡为碎叶城新城主。康城主在时首鼠两端,坚持不战、不降、不走的方针,如今城头变成昆仑的大旗,原来停用的碎叶城阵法全数张开。黑面胡收编碎叶士卒,又得堪用的炼气士一千。为收人心,文侯亲自祭奠了康城主一番,并向群城人告谕:康城主早想弃暗投明,怎耐手下四帮主冥顽不灵。康城主为大正王朝捐躯,死于小人之手。昆仑既为他报了仇,也尊重了康城主献城的遗愿,收用下碎叶城。康城主诸多妻妾,证明了他的一片忠心,俱有厚重抚恤。

城门口的通缉令也悉数更换。文侯亲自书写了妖猴的赏格张贴城门:“妖猴德健,赏格四万两白银,死尸折半”。她的字媲美二王,无数西域的书法名家都驻足在通缉令前凝神观摩,乃至茶饭不思。

文侯又亲赴云宅为明明德解除了锁链,但仍留禁制元神的符印不撤,怕明大使寻了短见。之前,囚徒明明德每天在云宅高唱儒门的正气歌,坏我们兴致,搅得人没法修炼和歇息;解放之后,明明德却变成了一个闷葫芦,不言不语,整日在自己屋内养气打坐,我们倒清净了。

正泰五年五月二十日破晓,长久安宁的碎叶城外发生了一次短促的战斗:对过的三猴上将之一金面猴率领三千猴兵突袭易主的城池。城有阵法,坚固难破。大损撤军之时,被史空想和邬元甲的二千炼气士拦住退路。邬元甲阵斩金面猴,猴军全数覆没。据俘虏们交代,妖猴德健仍是伤重闭关,不见一人。金面猴这战本求振作六阵破后的群猴沮丧的士气,如今猴山再无堪战之兵,更是猴心惶惶了。

礼毕云祖师铜像,文侯再次开宴,在云宅款待群修,讨论破第七阵之策。

文侯向群修道:“我用法眼观察第七阵多日,这是一个画阵,与我诗经的道理相通,其中景物与帝都仿佛。里面并没有堪和宇宙锋一战的敌手,那口剑来去自如,何以留恋其中数月,我思索不出,怕是有什么难以言喻的古怪。不过画阵的通道畅开,我们可以派遣的不只一人,而是一群精英前往探索。”

她向武神周佳施礼道,“世叔是我军第一高人,我们这些小辈道行浅薄,找宇宙锋得劳动您了。”

龙虎宗的姬家和周家,在周楚南前就是蜚声天下的修真世家,既有同门之谊,又有婚姻之亲,姬小艾自幼便熟识武神。但武神性情乖张自负,反认为师门和姻亲到处是盘根错节的烦恼人事,阻碍了自己直指武道,于是六亲不认,独走远遁。

姬小艾当群修面这一求,周佳也没有给她好颜色看:“宇宙锋我是要定了。我要体悟剑中蕴含的大道,可不是为了你们昆仑。剑灵是冗余之物,给不会剑的人代劳的,我用不上,必须击碎。你们昆仑若是要保宇宙锋器灵的性命,休怪我翻脸。”

文侯也不以为怪,淡淡道:“这剑灵骄横,各宗各派都节制不了,自当毁去。”

此言一出,樊无解面无表情,毁去剑灵正是解除他的枷锁;獠牙道人也无所谓,他已发誓投靠了昆仑,正要踊跃立功。只有蛇母色变:宇宙锋的剑灵是她唯一的靠山,剑灵若毁,昆仑,不,全天下有胆子的修士都要杀她向四大宗门邀功取宠。

蛇母呜呜地哭出来。在场七个厉害元婴,把她当堂击杀不在话下。她或许在懊悔当初逃出镇妖塔为何不去北荒,如今只能忍辱叩首,期待万分之一的奇迹。

蛇母深深跪服在地:“诸位仙长在上,妾身痛悟前非,愿意从此立誓改过,再不坏人性命。只求,只求仙长饶小妖一命。妾身愿意为昆仑前驱,还愿意劝那个小贱种萧龙渊归降昆仑。若留小妖之命,可省昆仑无数兵革。”

她总算想出了一条理由。萧龙渊不是幼稚儿童,自然不会听娘的话投降昆仑;但昆仑可以用她恶心北荒群妖和萧龙渊。

文侯点首,从九转法宝银葫芦中取出一枚火枣,命蛇母立誓完毕,然后服下:

“这番征伐,观水祖师赐我三枚火枣,在银葫芦的乾坤中祭炼,专治老魔巨怪。服下这枚火枣后,他日你若生异心,形归昆仑,神则殛灭。”

蛇母惜命,欲进又退,终究接过来立完誓约,服食下去。火枣才入蛇母咽喉,便化成一团流火没入她丹田,无影无踪。她呆若木鸡地退至一边。

我不禁一阵感叹:当年在镇妖塔,我和殷元元、上官子羽拼尽全力才在这蛇口下保住性命;如今她却随昆仑拿捏。

我又想,观水这火枣既厉害也不厉害。厉害的是竟然可以拿捏元婴的性命,超过了麟圣的三尸神;不厉害的是,除非把敌对元婴逼迫到穷途末路,谁肯立誓服枣?既然能把敌对元婴逼至穷途末路,又何必多此一举,反让旁观者生出疑虑。也就只能欺负欺负蛇母这种天下都要打的过街老鼠。

实话说,洛神瑶的封禅书也颇类似。

琳公主在我神念里哼道:“这种邪魔,休想上我的封禅书,哪配得到封禅书赐予的不死不灭的神格呐。”

文侯又向樊无解道:

“樊道友是宇宙锋的持剑人,要寻那剑,须靠你感应,也劳樊道友随武神入阵。击碎剑灵,并不损坏贵宗的神剑,你自可安心。至于宇宙锋之后的归属,你也不要逞强,这是贵宗师长们的事。我们昆仑绝不贪求。”

周佳冷笑。樊无解不语。

我和文侯通过气。她言语里的意思,就是推卸昆仑在宇宙锋争夺中的一切责任。这话面上是劝导樊无解,其实是等周佳发现剑仍归樊无解时,甩锅给剑宗。

周佳道:“姬小艾,你们荡魔院的这位知院向我保证,昆仑全力协助我夺剑。那就让原剑空和洛神琳也随我一道入阵。我可不惧单挑宇宙锋。但谁能预料那只还在暗中的妖猴打什么算盘,原剑空和洛神琳可在阵中防备不测——等我拿了宇宙锋,妖猴就是提着一字错来,你们也不必害怕了。”

“好。”

我和琳公主的伤皆好了七成,不会拖周佳的后腿。而且我得随机应变地欺哄周佳。

“柳师弟,”文侯从人群中唤出心不在焉的柳子越。

柳子越如梦初醒地应了一声,他以为自己的修炼速度慢得恰到好处,这多事之秋就不会有什么出头的凶险落到他了吗。

文侯温和道:“这幅阵图是帝都景物,闯阵的诸君都不熟稔。原师弟和洛神师妹虽然上过帝都,都无暇游玩。我要坐镇碎叶城,遗憾无法陪伴闯阵的诸君。你走过无数番帝都,原师弟恳请你作他们的向导。”

“你你你……”柳子越用手指点着偷乐的我。

文侯又温和地追了一句,

“柳师弟,是要我用长老会的法旨,还是琳公主用荡魔院的军令来请你呢?”

“我……我能不能先寻检一家信誉好的钱庄,买上一份保险,再……”柳子越艰难道。

“第七阵的功劳都算在你头上好啦。”我拉起柳子越,在众目睽睽下走进了宝镜里。余人都走了进去。

我、我拽进来的柳子越、琳公主、樊无解,还有武神周佳都出现在第七阵的画里,宇宙锋开出来的桥洞下面。

这阵是宇宙锋所开,却没有之前六阵的蒸腾杀气。画中时值清明,莺飞草长。州桥是连接帝都的运河所过的第一座大桥,水面上千帆驶过,漕船上尽是钱粮财货、各方贡物、奇珍异宝、花石好玩。

两岸是望之不尽的铺面百肆,三教九流的人物。

不知道这页阵图出自哪一位道门大画家的手笔,竟能幻化出如此千姿百态、包罗万象的世界。文侯的诗经固然神奇,仍是静止的世界。这个世界却在流动,甚至有光阴的流逝。

琳公主几步从桥洞跃上河堤,呼吸着郁郁芬芳,不禁在草茵上舞蹈起来。她笑着与我窃窃私语:“当初原君与我闹别扭,我们没有逛成帝都的灯会。不成想,如今偏在这阵图里能携手同游,我可喜欢得很。”

我亲了她一口道,“镜子那一边,大家都看着呐。”

她羞道:“你这坏心肠,亲了后才提醒我,让别人看得爽了。”

周佳走至一处田垄,也不管附近几个农夫,打起一套司空见惯的形意拳来。他的武道根基扎实,这一套拳只以凡人道行示现,虎虎有生地走圆打完,田上一草不伤,一水不溅。

农夫惊愕的目光下,周佳走下来,向我们道:“秀完恩爱,觉出什么异常了吗?”

琳公主道:“天朗气清,正宜郊游,本公主心情难得的好。”

我跳了几下,落在地上,眉头有些皱:“我飞不起来,也隐不了身。我如今被限在凡人的道行。琳儿、樊兄、柳兄,你们呢?”

樊无解和柳子越也发现他们被限在凡人的道行。

琳公主不以为然:“原君,你我都有七重宝塔摄法,即便我们是凡人,也能打几十百个凡人,怕什么?武神周先生也没有慌张呀,哪怕是凡人,他也是武林第一高人。”

周佳道:“你倒会夸人。”

琳公主唤出封禅书的念兽,猫妖四万亿。这本命法宝,永听使唤,哪怕御主降至凡人,“再不济,我还有伥术呢?”

周佳不说下去了,看来武林第一高人还不如琳公主的猫。

“就怕这幅画里有超过凡人道行的敌手。”我暗自寻思,莫非宇宙锋也被压低于凡人的道行,碰到了什么非修真者的手段无法走出去的困难。但旋即又一个疑问生上我的心头:这阵是应宇宙锋的道术而变化,他跌入凡人境界也罢了,为什么我们后来人也跌成了凡人。

琳公主道,

“我瞧画里的人对宇宙锋开出的这桥洞都视而不见。都几个月过去了,这个桥洞该跑不了的,有困难再从桥洞祖钻回云宅去呗。我们别赖在郊外,去帝都城里探看,那才是画的主题。”

我点首,随后的问题非柳子越解决不可,我找他来是对了,

“柳师兄,那边有个车行。我们被压在凡人道行,气力得省着预备打人,不能费在跑路上。你纳戒里一定带了许多银子吧,给我们雇辆车。”

第三四八章 空城计(四)

拉车的是两头带着泥腥味的蠢笨凡牛。我自告奋勇担当起车夫的职责,可这凡牛既不是聪明伶俐的灵兽,又不是百依百顺的机械,不听我的号令,也不吃我的打骂,温吞水般地拖着车,还时常走岔路。我第一次知道畜牲这么难使唤,想学琳公主的样子唤出银蛇剑里的紫电飞龙,径直载众人飞进城里。又担心城中隐藏古怪,怕如此招摇暴露了我们。

武神周佳接过我的缰绳,他的杀气威压传递到两头牛上。两头牛的背脊直冒冷汗,牛脑子终于豁然开悟。按照柳子越指的方向,走顺了路。

风景历历如昨,就像三年前文侯领我游览的帝都那般,我一阵感怀。唯有的差异是,我感受不到帝都无处不在的法阵灵气。念到画中皆是凡人,也是情有可原。

我们的车汇入帝都的人流中。城墙上旌旗招展,凡人道行的我目力受限,在摇摇晃晃的风里,看不清上面的字。内城门口附近,三三五五的火铳手都披着鲜花盔甲,四处巡视。

樊无解道:“我感应,宇宙锋应该就在内城中。”

周佳停下车,火铳手上前盘查我们。我记得前番来帝都是随文侯的车,现在车里无一人有大正王朝的官印,我们这些西荒人又没有路引,都是来路不明之辈。我招呼柳子越出去,如果这幅画的画手洞察世情,那用钱开路还是不二法门。

柳子越倒是能把道胎金丹、宗门门人的包袱抛个干净,点头哈腰向区区凡人道行的军爷们陪笑,一手孝敬南洋的淡芭菰,二指夹着红包承与军爷。

军爷挥了挥红包,笑道:“五个人的路引,那么轻。”

柳子越殷勤道:“礼轻情重。”

红包缝里显出一百两数目的银票,须知大正王朝一个正规兵的钱粮也不过一月四两银子。那军爷坚持不笑,终于忍耐不住,大笑起来:

“好,好。你们五个露下脸,我点下数,替你们补上路引。”

樊无解和我从车厢里冒出头。

我们两人都作正牌的道士装扮,丰神俊秀,举止端正,凡俗人往往见了敬而远之,省掉我们很多麻烦。

军爷和我们二人六目相视,笑颜陡然凝住,大呼:“是道士,是道士、皇帝有令,速速捉拿道士!”

他脸寒似冰,把柳子越那一百两银票也扔在地下,又喊,“快挑黑狗血黑狗粪,破他们的妖术幻术!”

城楼下、城楼下,一股又一股火铳手疾跑过来,结成队列,向我们发射。围聚在城门口的百姓乱将起来。

我们四人跳下牛车,掣出四口宝剑抵挡铳林弹雨。武神周佳倒负着双手,使出梯云纵的轻功几步跃上城楼,去扑灭制高点的火力。

我们四人各守四面,雨点般的子弹落在四口流光般挥动的宝剑上,烟雾纷起,却滴水不入。柳子越苦叫:“我们现在是凡人,怎么能和音速的子弹耗下去?”

樊无解道:“子弹音速,火铳的扳机还是要人扣的,怎么能快过声音?他们的排枪不齐,现在烟雾弥漫,趁他们喘息换弹匣时,毁铳夺路。”

我道:“武神先生赤手空拳就能应付火铳,我们的剑削铁如泥,怕什么!冲!冲进内城去!”

五具火铳手的尸体落下城楼,都被拧碎了喉头,头上的火力压制稍歇。武神先生可不惮杀凡人。

我们冲了出去。存着顾惜人命之心,我银蛇剑一拉,连砍三把火铳,把火铳手撞倒。琳公主金乌剑轻轻一划,削去凡人火铳手的双臂,几脚踢开,显出内城里面的情景来。

“如今的道士法术不灵了,击毙他们!”

内城里,又新跑来一群火铳手,他们架着一台连珠火铳,哒哒哒、哒哒哒、放鞭炮般地倾泄过来。

樊无解狂喝上前,奋舞涟漪剑为我们掩护,全身立时鲜血满溅。我暗叫不好,用微弱的真元捏出三枚霹雳雷火弹,回掷向连珠火铳。

一声巨响,浓烟后接着是惨叫,连珠火铳倒是哑了下来。

我人有些摇晃,凭空现三枚霹雳雷火弹也让凡人道行的我累得够呛。

琳公主扶我,我示意他无事。我驮起伤重的樊无解向外城折返,急问柳子越帝都哪里可以藏身。

要撤了。在凡人的道行,我们能打上百凡人,但绝不能打上百连珠火铳。

“这画若分毫不差,外城有家当铺,我开的当铺。”柳子越撒腿带路,武神先生翩然如鹤地从城楼降下,他倒是一尘不染。

万人如海五身藏,我们在摩肩接踵的人海中一一换上人-皮面具,在卯记当铺汇合时已是五种不同的模样。

那是家男女络绎不绝的大当铺,远远便能望到金碧辉煌、雕龙绘凤的三门大牌楼,牌楼的匾上挂着“钦赐卯记当铺”的金字招牌。

饶是柳子越本人,都惊愕地托住下巴。

琳公主讥讽,“柳师兄,不成想,你从文侯、从我这里贪污许多钱粮,在中土倒混得如此美满。”

柳子越连忙声辩:“我一向低调,闷声大发财。怎可能把钱耗费在这样招摇的门面上。真不知道哪个愚蠢的伙计,要把我往炉火上烤!我们往那家水果铺走,让这些贵客盯着樊无解这个血人也不好。小心小心官兵。”

带着火铳的胸甲骑手队伍出现在外城,显然是在搜捕我们。

七拐八弯穿入一道羊肠小巷,水果铺一个两鬓微霜的胖伙计正拿蒲扇驱赶瓜果上的苍蝇,见一群陌生人驮着一个血人闯进来,正要招呼下手报官。柳子越从纳戒取出一块小巧的铜字招牌,上书“敕立卯记当铺”,命令道:“挪一间隐秘宽敞的上房,我要和客人们谈大生意。”

胖伙计神色一变,凑近低语道:“我家柳掌柜云游天下,不回帝都有年了。瞧你如此年轻?”

我低声回道,“你家掌柜是道士,不会老的。”

“道士……”胖伙计喃喃道,“我上次听到这个称谓已经是三十年前的事了。”

我们有点觉察出这阵的味道来了。

“朱之昇,如今还是大正王朝吗?”柳子越问胖伙计。

“现在是宇宙王朝,四大宗门早离开中土,全消失了。”

胖子起身,向柳子越深施一礼,也向我们四人施礼,领我们进入水果铺后的密道,直通卯记当铺的秘室。

第三四九章 空城计(五)

密室一厢,柳子越向他的伙计朱之昇问话,在弄清画中三十年来的变化;另一厢,我在焦急地挽救樊无解的性命。我们来不及从帝都的外城赶回州桥下的出口,只能就地施诊。

樊无解还清醒着,毕竟他有道胎金丹的庞大真元续命,一时半会死不了。但压制在凡人道行,没有道术护持,他已不是钢铁躯壳,任由出血不止,这皮囊也就毁了。一个道胎金丹,被一群凡人的连珠火铳打个半死,也是劫数。

“樊兄,有个好消息:我学过三年昆仑丹药,纳戒里还有顶级昆仑麻沸散;有个坏消息,我从没对凡人的娇柔躯壳做过手术,你敢让我治吗?”

我问。

“我会为剑宗活下去。”

樊无解断断续续道。

“你要为自己活下去。”

我道,给他上了麻沸散,让琳公主紧密观察樊无解的呼吸,别让他在我手术时,死在麻醉里。

我用雷法幻出一柄小巧的电刀,割开樊无解的肌肉,取出一片又一片变形的子弹。昏睡的樊无解鲜血如注,就像被屠宰的猪一样。

取子弹不难,但我平常只知道用道术毁坏敌手形体,记不清细致入微的人体经脉穴窍,电刀过处,对他的身体损伤更大。

武神周佳喝止我:“等你取干净子弹,樊无解的血也流干净了。把刀交付与我,照我指示,你用断续膏修补樊无解的经脉肌肉。”

我心甘情愿地交出了主刀位置,一面留心学习武神施刀的手法。武神对人体洞若观火,纤毫不遗,除了没有不杀人只救人的医德,胜过一切人间的医师。

一个时辰过去,我汗流浃背。武神放下电刀,道:“我们的人事已尽,就看樊无解自身的回复力了。”

我谢道,“樊无解欠您的大恩,他苏醒后,我一定转告。”

周佳点头,“那你告诉他,记得我的情。救命之恩,用命来偿还,天公地道。我得到宇宙锋后,他立刻给我自杀报恩;你也要向剑宗证明,樊无解是情愿自杀,与我无关。”

我觉得,还是不转告樊无解为好。

琳公主却指向樊无解的泥丸宫,呼道:“原君,樊无解的元婴劫火来了。速解麻沸散,叫醒他度劫!”

劫火总是不期而至,昏迷中的修真者必定横死,只有醒着才能入定克制。

我一面向樊无解的躯壳注入神火,把他泥丸宫的劫火罩住,不令扩散;一面给樊无解灌下醒神汤。

杀猪般的惨叫回荡密室,连着密室都抖动起来。我们施刀的疼痛都回到了樊无解身上。

我扶正樊无解进入入定的姿态,传神念给樊无解:

“樊兄,你若没有度劫的把握,我可以用雷火总纲始终维持着你的劫火不发作,助你避开这个劫数;你若要度劫,我就撤开控制劫火的罩子,但你也没有回头路了,度不成劫,你就陨落在阵里了。”

我把选择权交给樊无解。

“撤去罩子,我会为自己和剑宗活下去。”他回我神念。

我撤走了罩子。樊无解入定度劫,劫火在他泥丸宫肆虐,不知何时才能见个分晓,或许几个时辰,或许数日数旬。

周佳喝道:“为何不助樊无解避劫,万一他死了,宇宙锋就毁了!如今不是樊无解度劫的好时候,用你的雷法总纲,让他停下来!”

不及琳公主反应,他的二指已经点在我的咽喉。

我道:“樊无解若晋升元婴,即便不能逆转与宇宙锋的主奴契约,至少再不受宇宙锋的控制,我们能有更大的夺剑胜算。度劫也不挑日子,武神您遇到障碍,就不证武道了吗?”

周佳注视我,良久,冷笑道:“有障碍就不修道,那道也永远证不了的。”他收回二指,不再催逼。琳公主舒了口气。

樊无解的生死既然不再受我们掌握,我们也就随性将他置之度外。

我们转过屏风,柳子越那厢问明白了情况,他已命令朱之昇准备晚间饮食。

修真者食气服丹,凡人五谷酒肉。我们被限在凡人道行,连番恶战和手术,腹内鸣叫连连。不仅是为了舌尖的欲望尝美食的滋味,这幅画里,我们真需要酒肉将体力补充裕。

菜肴是泉郡牛排、佛跳墙、蚵仔煎、萝卜饭等品色。据说卯记当铺的老板娘是越人,都是越中菜样。我和琳公主吃得风卷残云;武神周佳思索了一会,斯斯文文动起筷子,细嚼慢咽,也不说话。

见柳子越喜滋滋的模样,琳公主猜:“柳老板的婆娘是越人,莫不是三十年后的苏芃姑娘?”

柳子越微笑,“贱内不在此方,正随另一位柳某游玩江南。”

于是,琳公主念了一句大诗人白乐天的《琵琶行》:“真是老大嫁作商人妇,商人重利轻别离呀。”

“你这尖牙利齿的老虎……”

柳子越又好气又好笑,用手指在空中刀刀了琳公主几下。

我问起柳子越这三十年来画中的变化。

柳子越盘问了朱之昇,查阅了历年邸报,检点过当铺三十年来大宗买卖的账簿,梳理出如下的历史脉络:

宇宙锋追杀妖猴德健,误入了这幅画卷。画卷里,三十年前,宇宙锋斩杀了妖猴德健,大胜而归,昆仑长老会奉上了西军总帅的大位,顾天池率整座剑宗荡魔院投入麾下。得到两大派系支持的宇宙锋在第二十六届山河榜风光无两,挫败了修真界所有大能,永远封印了萧龙渊。大正皇帝亲自把帝位禅让给宇宙锋,从此中土改称宇宙王朝。

挟不世之威的宇宙锋与四大宗门逐个立下为期五百年的誓约,各宗门全数退居四大荒洲,中土不得再有半个修真者,一切灵脉行当也俱停止;四大宗门还要年年纳贡、岁岁来朝,美女好货都有定额。

宇宙王朝的禁军全是形形色色的火铳,既然中土没有了道家传承,谁都不是宇宙军火器的对手。宇宙皇帝有旨,有私自修炼道术者、或作道士装扮者,一律格杀勿论。我和樊无解的打扮触犯了宇宙锋的王法,所以倒了血霉。

“这当铺原来是我宗在中土布置的一枚闲棋,由柳某打理。画卷里我昆仑远遁,柳某只好无奈接管。三十年来惨淡经营,从大正王朝的一家铜字招牌的铺面,扩张成宇宙王朝遍布中土的金字招牌大店,每日都有流水似的银子进账。”

柳子越拈须微笑。

“家家小岁酒,歌舞宇宙春。”琳公主敬了柳子越一盏酒,“你混得如此好,也和宇宙锋一样留在画里吧,抱你的苏芃姑娘去。”

柳子越慌道:“不过是戏,不过是戏嘛!也就宇宙锋那个剑灵,从没有心性修持,沉迷在自己的妄想里,走不出去。真以为他王霸之气一出,祖师们真人们纳头就拜呀。”

我暗叹:一物降一物。这阵洞察了宇宙锋的心性,并不必和九转神兵交锋,甚至任它去留,也能把那口神剑永远地困住。宇宙锋这个上层元婴在十绝阵的表现,比前六阵的一切破阵人都差劲。

周佳放下筷子,他吃完了。

他问:“你们觉得菜肴如何?”

这话问得奇怪。厨子的手艺自然极好,也是柳子越甄别过的人,无毒无药。但武神周佳绝不是关心家长里短的人,他这问有什么深意?

我道:“这幅画里,我们要补充体力,非饮食凡人酒肉不可。难道周先生觉得不妥?可您要阻止,也该事前阻止我们呀。如今木已成舟,要呕出来也来不及了,我们也并没有觉得自己有半点异常。”

“吃上几顿,并不妨事;若一直吃上三十年,可就不成了。”

周佳振身而起,感慨道:

“我听你们讲过,也瞧过前面的阵法。如今到这阵走上一遭,不得不服,龙虎宗的先辈真是超迈古今,道术包罗万象。你们要时时刻刻记着,自己绝不是这幻阵里的人;一旦迷在阵中,食画中食,饮画中酒,历经三十年潜移默化,就会彻底融成画的一部分。这也是另一种把人钉在阵里的手段。”

人间只三月,画中三十年。宇宙锋饮食画中三十年,难不成已经融入了画里?

“要在画中活动,难免不饮食画中酒肉,难免一点点堕入画中,沉迷不拔。我们不能拖,只能速战。”

我道,“照柳子越的情报,那位宇宙皇帝端坐在皇城之中。我们发挥不出凡人以上的神通,过不了禁军森林般的连珠火铳。需要想个取巧的方法。方才柳子越说,宇宙锋自居天朝上国,要四荒万国年年纳贡岁岁来朝。下一次朝贡是什么时候?”

柳子越翻检岁历道:“宇宙三十年八月有万国朝贡,也就是画中这个时间点的四个月后。画外真实时间是一天之后。”

我道:“烦柳掌柜再用钱开路,搞一套十六份外国使团的通关文书。国名鹦鹉国即是。我想,混在聚仙班之中进入皇城,必定能见到宇宙锋。谁不爱看梨园弟子的戏呢?”

琳公主称赞,向柳子越道:“你留在这为樊无解护法,我们搬援兵去。四个月里,别迷失自己呀。”

第三五十章 二桃杀三士(一)

众门人和散修一同从镜宝中观阵,镜中之象随我们移步变换,纵是我们叠遇险情,文侯也没有屏退散修。我们在第七阵中冒险的始末,众人都看得清楚。

我和琳公主平安折返云宅,众人面上纷纷勉励,心里的想法就见仁见智了。

梨园从不参与诸侯征战,文侯也不勉强他们加入西军幕府,这几日聚仙班一直在火神庙驻演。应我的要求,文侯急急请聚仙班重返云宅。

文侯怕影响军心,独邀我、琳公主、以及龙虎宗的梅芜城与她们十二人商议。我叙述了第一番入阵的遭遇,恳请花落落她们施以援手:阵中之人皆是凡人道行,梨园弟子不擅应敌也不妨事。

花落落一时沉吟。她应该猜到我故意隐去了入阵的另一面:梨园弟子限在凡人道行,倘遇凶险,也难自保;而我们这些荡魔惯了的元婴到时候,怕顾不上保他们。

我们寻检余人的反应。当与遵礼的目光相接,梅芜城不禁呼道:“是你!”

遵礼脸上的脂粉犹未搽尽,他不以为意道:“是我。但过去的名字,我早忘了。”

梅芜城一声叹息,不再言语。

我不便问他们的关系,文侯向我和琳公主道,“遵礼兄也是我的一位世兄,时移世易,在帝都时我重邂逅了他,守密至今。纵是祖师劝诱,也无法夺走遵礼兄的志业。遵礼兄的父亲,二位是见过的。”

我和琳公主稍有些吃惊。

连聚仙班不少人也是面色疑惑,花落落倒是神色淡定。文祺红着脸,侧过身去。

遵礼的丰神肌骨,清隽洒脱,出于万人之上,更有一双多情的眸子,一见便不能忘怀。但我和琳公主从没有往宗门的人物上面联想。

我定睛再看,领悟过来,遵礼是徐清羽掌门之子。于是,我也回味出梅芜城叹息里的怨气:遵礼荒废道术已久,依然是稳固的上层金丹;如果他待在龙虎宗修炼不辍,或许早也晋升元婴,何必让梅芜城孤零一人苦撑龙虎宗新生代。

上届山河榜前,遵礼就该弃龙虎宗而去了。

如今的龙虎宗四代弟子,梅芜城外,也就上官翩翩有升厉害元婴的资质。唉,不知道魔塔这三年的囚禁,耽误了翩翩的修炼多少。

花落落终于发声:

“这戏班名唤聚仙,是我从师尊杨二娘那里接过,师尊承自太师尊李老郎,如此上溯五百年,原来是你们道家一位叫安灵箫的大仙人入世所立,戏班供奉青龙神,是普天下一切游戏玩乐之神,戏班也汇聚天下一切最善玩乐最爱玩乐的人,上则娱神,下则与天下同乐。

聚仙班又如大海,诸水流入,再无分别。我这戏班里,有不乐修炼,逍遥红尘的宗门世家子、有浪迹江湖的大小姐、有逃婚约的儒门千金,有尝遍官场炎凉的老吏,有空怀才学却不得志的狂生,也有深藏功与名的大侠客大强盗,还有匿形红尘冷观人间的老妖怪。入我聚仙班,只有今生情,再无过去缘。”

梨园人不知,安灵箫即青龙神。我在念想世界已知,安灵箫是道门的戒律院主,也是戒律兵器,是一切道士最不想见面的女人,不想在人间却是一派及时行乐的作风。那位青龙神,和热衷杀伐与伥术,甚至窃居一国之主的白虎神一对照,也真是天生的冤家对头。

琳公主哀道:

“那花班主当初何必助我演新戏?何必帮着我们回怼明明德?如今就再助我一臂之力嘛。我力保花姐姐还有你的小伙伴们无事。”

花落落谦谦一谢,

“救原将军出于人人皆有的仁爱义气。而我们助公主演戏,不过是以劳获酬,求公主保我们入燕赵。若在他人眼中,聚仙班成了昆仑龙虎的附庸,非我所愿;何况这十绝阵凶险,我们耳闻目见,元婴尚不可过,我们梨园弟子自不敢入。望公主勿怨我等无能。”

琳公主急道,

“我们保花班主入燕赵,自然不会食言。但是,但是……”

她瞥向我,催我想办法。局面一时冷僵。

我也不顾花落落,向苏芃走过去,深施一礼,

“依花班主所言,苏姑娘该是戏班中最老资格的耆旧了。苏姑娘是否忘记过去缘,我不能知;但今生情一定是记挂的。我在第七阵里知道,我们昆仑宗的柳师兄在未来和苏姑娘成就了眷属。这阵是宇宙锋的妄想,不该是柳师兄的妄想。苏姑娘阅人无数,在未来选定了柳师兄,也一定是出自您的深思熟虑。如果苏芃姑娘不能帮助我们,时日耽搁,恐怕柳师兄免不了和宇宙锋那样永远陷落阵里了。”

苏芃以折扇掩口,在扇面后轻笑,怨花落落暴露了她的行藏,

她道,“像我这样的妖怪名门,不必修炼,也有漫长的生命由我消遣。我从没见过宗门里竟然出了柳子越这么一个东西,很乐意费些岁月凑近观察他的蠢态。花姐姐,我会保护好自己,天福、天禄也是武者中的圣贤,他们也能保护好自己。你不必为我们担心的。”

天福、天禄向花落落和我们合十。这两人不是大侠就是大盗。

文侯也向遵礼施礼,“遵礼兄,我并不欲你重陷龙虎宗的纠葛。只求你顾念我这个主顾多年在帝都给你的戏打的赏。”

遵礼颜动,向花落落道,“我在二十五届山河榜前离开龙虎宗投入梨园,姬小艾回护过我。她既来索回我入梨园后欠的人情,我当要偿还。”

花落落向余人道:“已有四人赞同入阵,余下七人作何表态?少数服从多数。”她本人依旧反对入阵。

葩儿与祯泰俱赞成入阵,其余人反对。六比六。

琳公主道:“那就定了,聚仙班诸位随我和原君入阵。”

文祺皱眉道:“我们还争议不决,怎么就入阵了?”

琳公主牵着花落落的手,不管不顾道:“我也临时加入你们戏班,花班主必然允可。那就是七比六,劳文祺师姐了。”

花落落尴尬的脸色稍纵即逝,道:“人间传说,白虎神与青龙神同尊,公主愿意屈尊,聚仙班真是蓬荜生辉了。”文祺微微跺脚,终也无可奈何。

我们遂商定了计划。第二番闯阵,文侯思量许久,依旧将镜宝立在外庭当中,让众门人和散修都能观阵:

第七阵中,宇宙三十年八月十五日,宇宙王朝开始接纳天下万国的朝贡。八月初一,先期抵达的鹦鹉国使团已入驻帝都的驿馆。

鹦鹉国正使是小妖狮无名,次使樊有解。鹦鹉国事奉鹦鹉大王,戏曲自然是国粹,随使团来帝都的,还有鹦鹉国首屈一指的戏班会仙班一众十二人:老板落花,头牌旦角瑶小妖。

未及朝觐,会仙班在帝都巷闾坊市间的演出已经轰动群城。连金字招牌卯记当铺的大掌柜柳子越,和他的夫人苏芃都慕名从吴越赶回赏戏,半个月中万人空巷。

宫中命鹦鹉国大使领会仙班入皇城献演。首演之后,嫔妃太监们俱是有口皆碑。太监传宇宙皇帝口谕,留鹦鹉国使团宿皇城,赏赐无算。次日,宇宙皇帝将亲临皇城的江山美人阁赏戏。

第三五一章 二桃杀三士(二)

“壮气直冲牛斗,乡心倒挂扬州。四海无家,苍生没眼,拄破了英雄笑口。自小豪门惯使酒,偌大的烟花不放愁。庭槐吹暮秋。”

遵礼扮作白衣少侠,舞动宝剑,在戏台上独唱《南柯一梦》的《侠概》。

坐中的妃嫔们看得颜色绯红,情花根种,只是皇帝在场,不敢放肆。

皇帝也佩着一口好剑,独自一座,对着遵礼,微微颔首。遵礼舞动的不过是一口装饰华丽的木剑,皇帝佩的剑才是天下第一口神剑宇宙锋。

花落落陪坐在皇帝身边,这是皇帝口谕。她略施装扮,容色便焕如妙法莲花,立时夺走了三宫六院一切世间绝色的光芒。

在皇帝的邻席,是鹦鹉国的正使狮无名和副使樊有解。瑶小妖等梨园弟子在戏台后候场。柳子越和苏芃是商贾,没有进宫的权利。

樊无解如今仍以凡人身示现,却双目神光闪烁,如有霞飞。在画中他度劫十日,借魔难成就,入了下层元婴。又经三月温养,稳固不退。

皇宫的戏园中再没有一个火铳手,妃嫔们都是温室的花朵儿。倒是伺候的二十四个太监皆修炼葵花宝典有成,达到了“每饭必思君,物性固莫移”的至高境界,与“为国为民”的侠之大者境界难非轩轾,离炼气士的门槛只差一步,也是永远的一步。

皇帝也只是一个凡人,一个尤其雄壮威猛的凡人,然而终究是一个凡人。

“就是闲玩,陛下也剑不离身。奴家心中害怕,何不命太监们收起?”花落落劝说,她这几声温言胜过千年老狐,每个字都媚入骨髓。便是情根已断的太监们听了,也不由受她蛊惑,不待皇帝之命,托着金盘,上前收剑。

皇帝头也不抬,剑鞘已虚,神锋停在空中。第一个凑过来的,身负葵花宝典至高境界的丘太监,脑袋就搬家了。丘太监的血溅到我的靴子上,我拿过一块苏绣手帕,擦了擦靴子。

余下的太监从花落落的媚术中猛醒,纷纷跪下磕头请死。

新入宫的妃子们尖叫起来;久入宫的妃子多半看惯了皇帝把人命当草菅,仍旧磕着瓜子,吹着燕窝粥。

皇帝冷哼了一声,声音不响,全宫都静了下来,能听到我擦靴子的声音。

众人都尴尬地看我,我也没有擦下去的兴致了。

“戏甚好,不必停。”皇帝向花落落笑道,“这剑是我宇宙国本,不可离之须臾。美人不要害怕,你会习惯的。”

他揩了下花落落玉啄般的脖子,手指探到脖子后面的衣襟之下。

花落落转身,去取鹦鹉国上贡给宇宙王朝的鹦鹉牌月饼,笑道,“瞧那些太监们死猫一样,怪可怜的。奴家求陛下赦免他们的罪过,这些月饼赏赐他们吧。”

“敝国的月饼行销西荒,食客们都是要提前三年预购的。”我信口胡诌,其实是柳子越从帝都点心铺买来的,月饼上用模子刻了鹦鹉而已。

皇帝一挥手,太监们谢恩,领月饼下去分食。宇宙锋又收回了皇帝的剑鞘,仍不离身。

众太监看花落落得宠,交口接耳都赞美这月饼犹如醍醐般滋味。我只有冷笑。

我和樊无解相视点头,心中已经了然:三十年过去,一切事物皆蜕去了灵异,这阵里的剑灵和剑也已经分离。原来念随心现的剑,如今宇宙锋却要随身佩带。他的出剑之快固然是一切凡人望尘莫及,但不再是运使本身,而更像是在挪移一件异物。这样的破绽在远高于凡人的修真者眼里,会无限放大。然而也是凡人道行的我们能抓住吗?

我仍要设法分离剑灵和剑:

樊无解证得元婴,不再受剑灵控制。他有宇宙锋的契约,又有独孤掌门密授的摄剑术,和剑灵同能操控这把剑,不分先后。两相抵消,只要不让剑灵控剑即是。剑灵不敢杀死樊无解,而我们尽可以杀死剑灵,再行拿剑祭炼。只要把宇宙锋从剑灵手里移到一个中立的地方,我们就是大优。

《南柯一梦》唱毕,皇帝命会仙班上演一旬前领排的新戏,赞美剑灵武勋神威的《宇宙皇帝破阵乐》:

戏班的武生武旦武净们,翻着筋斗轮番上场,分别扮作三十年前四大宗门的头面人物。文祺饰演英姿勃发的皇帝剑灵,一剑砍死了祁官扮的妖猴德健,一剑砍死了瑶小妖扮的文侯,又一剑砍死了小丑吉祥扮的观水、一剑砍死了祯泰扮的龙虎宗守一祖师、又一剑砍死了天福扮的宇文拔都、最后一剑砍死了天禄扮的顾天池。

全戏台血光四溅,众人扮尸体纷纷跌倒装死,独剩下台上神情木然的文祺。在场的妃嫔们个个面无人色,但不得不承顺剑灵皇帝,莺莺燕燕地娇笑,场面甚是毛骨悚然。

剑灵皇帝拍掌,狂笑起来,它在一件缀满璎珞宝珠的宫衣上挥毫:“但得妖娆能举动,取回皇城侍君王。”

一下掷御笔的宫衣给文祺,剑灵转向我道:“鹦鹉国的落花与文祺俱美。狮无名大使,回禀你们国主:这两位美人就此留下,一并侍奉本皇帝。”

花落落也笑,笑中俱是霜剑。

我轻拈着狮子脸上的胡须,面现难色,道:

“皇帝陛下你的武功固然彪炳,但德政恐怕是蔑然无存:

这一路出使,我见到中土的光景远不如三十年前。昔年的灵脉生计一律停用,百姓弃铜牛而用牲畜、宫殿废傀儡而割阉人。奸商、贪官横行霸道。乏暖乏食,路有冻骨饿骨。卖儿卖女,人无朝夕之安。单这御苑里,就有多少贫苦人家卖进来的姑娘。你还垂涎小国的国宝,任意充入自己的后宫。内政外交,真是无一是处。

剑灵,你以为只靠着宇宙锋和那些火铳就可以为所欲为了,江山永固吗?你的迷梦在今天终结了!”

樊无解也振身而起,向宇宙锋喝道:“剑灵,你还记得剑宗的各位祖师吗!你自恃神剑第一,却连在戏里都不敢提及我家云祖的名字,你的心何虚也!”

《破阵乐》里的确没有出现云祖师挨剑灵的剑,但星宗的任祖师也没登场出场。我倒想,大概是剑灵没有见过这二位吧。

他把易容的妆抹去,显出樊无解本来面目。

全场寂然。众太监妃嫔皆战栗不止,单是耳朵里过一遍我们这些大逆不道的话,便是灭九族的大罪。

剑灵熟视樊无解良久,缓缓道:“你好像是我以前认识的一个人,但我怎么也想不起来。什么是剑宗,天下的道士都被我杀绝了!哪里有剑宗!你们两人是疯了,背后是什么人在指使你们两个外国人!——不过,即便是疯子,也要凌迟。来人,把两人拖进死牢,拷打出主使,然后凌迟示众!”

二十三太监葵花宝典练至绝顶的太监,如同鬼魅,扑向了我和樊无解。

我悲悯地向剑灵道,“剑灵啊,你曾经是高处的元婴,朝夕与大道作伴。可叹竟已经堕落沉迷至此,再难挽救了。”

然后,我打了个响指。

从二十三太监的胸腔爆出二十三团腥气的血雾。在他们吃的月饼里,我伏下了芥子大小的定时霹雳雷火弹。二十三太监一招未发,皆死。

美中不足,就是他们的血溅在狮无名的皮囊上,害我的衣服要洗老多遍。

众妃嫔像逃避恶鬼一样逃避我,四散而逃。皇帝的积威让她们听话,我的霹雳雷火弹让她们听不懂皇帝的话。

再没有人保护皇帝了,火铳队无法在片刻之内赶到。

剑灵勃然大怒,光华直取我的首级:剑灵虽然迷失,宇宙锋依然是追蹑光阴的神剑,谁都无法在宇宙锋出剑后逃脱,我也不能。

我睁大眼睛,冷看宇宙锋如何砍下我的大好头颅。

宇宙锋停在了我之前的半空,不能前进分毫。

樊无解挡住了我。他始终盯着剑灵的手,在宇宙锋的出剑之前就预判到了线路,拦对了方向。堂堂上层元婴的剑灵,道心迷失,竟然输给了下层元婴的预判,慢与了下层元婴的手脚。

剑灵啊地一声大叫:“我想起来了!你是樊无解,你不是我的剑奴吗?怎么不听我的使令!你是原剑空,那个骗我出镇妖塔的原剑空,是你害得我道心迷失,你是魔,你一定是魔!”

剑灵终于及时想了起来,如果这一剑刺死樊无解,剑灵自己也要同归于尽。

樊无解是我的盾,连九转神剑都能克制的盾。他也把生死托付给了我,我敢赌剑灵刺不下这一剑。我没有辜负樊无解的托付。

但回光返照的清醒,对剑灵来得太迟了。哒哒哒,哒哒哒,从江山美人阁的屋檐上传来连珠火铳的轰鸣。剑灵还木楞楞的手脚怎么躲得过音速的子弹林子,何况这连珠火铳是由当今武道第一人亲手操作,剑灵也尝了一遍樊无解吃过的苦头。

血花在剑灵全身四溅。

武神周佳随我们混进皇城,打死一组火铳手,得到一台连珠火铳,早在江山美人阁屋檐上潜伏。剑灵和二十四葵花宝典太监,无一人能感应到这巅峰武者。

剑灵的一手一脚全被武神周佳操纵连珠火铳打断。持宇宙锋的一只手连根截断,飞了出去。琳公主不扮尸体,从戏台原地起跳,探手一捞,人与九丈阁齐高,这九转神剑落至她的手中。随即她又像猫一样落回戏台,半尘不起。在场诸人都限于凡人躯壳,但白虎神的体魄超胜一切凡人。

无数火铳手们潮水般涌进了江山美人阁。琳公主望了樊无解一眼,他点头允可公主用剑。琳公主翩然而起,挥舞神剑宇宙锋,走戏台一过。

江山美人阁被斩成两半。一千火铳手,全在琳公主一念之前悉数斩杀。尸横皇城,血流成河。一切连珠火铳无主,全哑火了。

她斩人的心念有快有慢,斩人的次序有先有后,被斩人有远有近,有在目中有不在目中。但凭公主所欲,三百丈皇城之内,逮住气息,意到即斩。

全皇城从未有过的安静,琳公主收剑,敬樊无解一礼,正要奉还,却被武神周佳轻轻接了过去。

琳公主迷惑不解,她也不见周佳何时从屋檐落下,也不知他何时登台,更不知周佳用什么手法,却好像自己向武神周佳拱手奉上宇宙锋似的。

樊无解一蹙眉,但暂且不管。毕竟宇宙锋还受他控制,念动就能脱离武神之手。武神也不敢在剑灵死前杀他。

我盯着僵扑的剑灵,剑灵的目光涣散,它弥留在了凡人的躯壳,弥留在被连珠火铳打得稀烂的躯壳。它依然能用意念召唤宇宙锋,可终究竞争不过神完气足的樊无解的意念,宇宙锋停留在周佳的手里纹丝不动。

武神爱抚着神剑,犹如爱子一般。

临终的剑灵想起了元婴时的境界,只要能召唤来宇宙锋,它便可灵与剑合,绝处逢生。但没有如果。

它死死盯着我,艰难地吐着几个字:“你,帮我,帮我取回剑,我帮你。我还要告诉你一个大秘密,四大宗门都是魔,他们消灭了真正的……”

我取出银蛇剑,把剑灵的头颅一下割断。它说的我都知道,就不必多嘴,扰乱镜子外看客们的人心了。

堂堂上层元婴的剑灵,陨落在凡人的躯壳里。嗯,也谈不上凡人的躯壳,画卷的一块纸片罢了。

我起身回首,要解决周佳和樊无解之间的问题了。

聚仙班的小伙伴们纷纷起身。他们庆幸平安生还。花落落和文祺各啐了剑灵死尸一口。花落落揣摩到我们与周佳之间的尴尬气氛,爬上戏台,领聚仙班的人物都往后台回避去也。

只剩下我、琳公主、周佳、樊无解。

剑灵已死,迷梦已醒。这阵既破又不破,景物变幻,不再是帝都气象,而是无数水墨飘漾,忽聚忽散,要演化成另一个世界。

柳子越与苏芃从远处跑过来,见我们四人冷场,也和花落落她们躲一块去了。

这江山美人阁暂时尚无变化,只有如云如雾的水墨在江山美人阁外缭绕。

十绝阵的念兽判定宇宙锋闯阵失败,第七阵仍在,据我们众人的根器道术在计算另一场新幻局。

但我们四人的真元如潮水上潮,凡人道行的限制已经取消。我们四人皆回归了元婴。

“樊无解,你的命是我救的。我现要索还人情,你即刻自杀,这宇宙锋从此属我。”武神周佳道。

我等待樊无解的回答,再随机应变。

樊无解道:“樊某生生死死护持我宗神剑,恕我不能拱手送人。”他一招手,剑在周佳的手上挣扎三次,终于脱出,回旋镖一般归回樊无解的手中。

樊无解并没有如实告知武神,他若身死,宇宙锋即毁。樊无解替我的骗术圆了场,可这是引火烧他自己身呀。

周佳大笑,道:“那我就先杀了你,再去剑宗山门上刷一遍大红漆:剑宗门人都是背信弃义的鼠辈。”

樊无解向武神深施一礼,道:“我不能用自己性命报答武神的救命之恩,但我可以饶武神先生您一次不死,也算还清了您的救命之恩。我剑宗门人,绝不是背信弃义的鼠辈。”

周佳称奇,“你以为侥幸蹭到了元婴,持着宇宙锋,就能杀我。哈哈哈哈,太好笑了,太好笑了!”

我和琳公主也是纳闷,樊无解莫非真要舍身取义。他只学过摄剑术,并没有学祭剑术,并不能和宇宙锋相融合一。

樊无解向我们施一礼:“原道友,我们相识以来,多有龃龉。不过,我终知你不离正道,樊某敬你。当年独孤掌门传你的祭剑术不过是一个幌子,缓你们昆仑夺取宇宙锋之心罢了。实际上独孤掌门传我的摄剑之术已足。”

我讶道:“我能理解独孤掌门的用心。但凭借区区摄剑之术,你也不能抵挡武神。别送死了,樊兄退一步,有你们祖师真人担着呢。”

樊无解慨然一笑:“也哪里有什么摄剑术,不过是请宇宙锋的原主控剑罢了。”

宇宙锋的原主,那不是死了五百年的谢庄真人吗?

樊无解把宇宙锋奉与虚空,大呼:“请云祖师降灵!”

无中生有,一个枯寂清冷的道士握住了宇宙锋,他有一对蓝色的眼睛,就像莲花满池的碧波,莲花之下潜伏着吃人的鳄鱼。

一刹那间,那对蓝色的眼睛扫过了整个画卷、整幅十绝阵图,乃至窥伺阵图的镜外众人、一切云宅中人、一切碎叶城中人、一切猴山中人。又回到我们这厢,逐一经过聚仙班、花落落、樊无解、洛神琳、原剑空、最后落到了武神周佳之上。

云仙客道:“周佳,我免你一死。”

周佳道:“好!那么,真人道行对真人道行,各用他剑。你输了,宇宙锋送给我,永远不要纠缠。”

云仙客道:“请。”他依然交付宇宙锋与樊无解。

我和琳公主各自奉上剑,周佳用我银蛇剑,仙客用公主金乌剑。

第三五二章 二桃杀三士(三)

周佳持的银蛇剑,化作了一束雷霆闪烁的剑光,犹如手擎雷电;仙客金乌剑随机化作一束燃烧着太阳真火的剑光,犹如手掣日轮。两口七转神剑都消融了异铁剑形,释放出采撷五行精华聚合的真形来。

两束剑光的长短亦无定,贯虹匹练长戟匕首,随主心意;轻重也无定,或是一杆灯草,或是破须弥山杵;刚柔更无定,柔若绕指丝线可缚蚊足,刚则穿坚牢地神坏太古岩石。

两人绕阁而走,无定的剑锋虚点,却还一招未接。武神周佳汗如雨下,面目凶横,他精神剧耗,但躯壳安然。云仙客意态安详,持金乌剑的手却烧了起来,太阳真火逆仙客持剑的手指而上,反噬于他。

樊无解向我们喝道:“两位道友也太不讲道理。祖师指点武神,你们却在剑上使诈作弊。”

琳公主坦然认账:“不错,是我在催动金乌剑伤你家祖师的持剑手——我们都敬你家云祖师的道行高不可攀,所以多给周佳送了点争胜的砝码。谅你家云祖师,也不以为意。”

“无妨事。”云仙客依旧注视着周佳,声音如清冽的泉水。

我道:“那我们还加一个请求:这对剑是云祖师赠送我们昆仑,如今与武神比试,希望云祖师切勿损坏,保全完好我的银蛇剑和琳儿的金乌剑。”

云祖师既允武神周佳不死,又添护剑的负担,周佳自可采用泼皮无赖,有恃无恐的自杀式进攻。还有我和琳公主在加持双剑的威力,琳公主用神剑伤仙客,我增强周佳神剑威力。我们三人合力,要尽力将宇宙锋留住,哪怕机会渺茫,不试怎知!

“璧剑如璧人,孰忍不团圆。”云仙客道。太阳真火完全吞没了仙客的手掌,他依然如常。

那么,银蛇剑在周佳之手,就是得力的插翅恶虎,金乌剑在仙客之手,就是妨主的野马的卢了。

“千千万万,截首碎形!”周佳先攻。仙客前仙客后仙客左仙客右仙客上仙客下,刹那俱是周佳与雷电,无有一处容仙客遁形。

第一剑相交!

“答剑。”周佳前周佳后周佳左周佳右周佳上周佳下,刹那俱是仙客与反噬仙客的太阳真火。刹那间仙客站对了每一处周佳攻来的方位线路时机,每次都是后发先至,候准了来剑的轻重、长短、刚柔、曲直、虚实,再横转锋芒,剑面触剑面,格挡回去,双剑两不伤害。

我们和樊无解三人都看得目眩心摇。

答剑完毕,周佳剑上的神雷便悉数被仙客引向金乌剑,与太阳真火两相抵消。仙客的手法过快,我全不及动念引导神雷的走向。

周佳和仙客两人分了开来。

周佳还如铁柱子一般站定。

仙客另手抹去持剑手上太阳真火的残烬,不过那持剑手终究留下琳公主使诈烙下的烧痕。

我们心中都是洞明:第一剑交锋,仙客化解尽了周佳的攻势,便无意追击。不然,周佳早横倒在江山美人阁里了。

“轮到我来问剑。”仙客道。

周佳弓身伏地,犹如一直满怀警惕的炸毛猫。他全身整个人都在听,从眼耳鼻舌意直至神识,江山美人阁全纳入周佳的识中,哪怕整座阁立即分解成无量量的微尘,他一粒都不会错过。

仙客剑点周佳眉心。

全看不见出剑的动作,仙客剑点周佳眉心。

我们观剑人以元婴的神识,在自己的六识里,把仙客的动作放慢了无数遍,都看不到他出剑的动作!

或者说,仙客压根就没有出剑的动作!他跳过了出剑的环节,径直剑点眉心。无可封断!

把珠子放进盒子,须要三步:有一枚珠子,打开盒子,最后把珠子放进去。谁能想想第二步“打开盒子”是可以径直跳过的!

周佳的全身戒备悉数落空,他的七种识怎么能捕捉到根本不存在的那个环节。

“正直舍方便,但说无上剑!”樊无解赞叹。

“不动印!”即将中剑的周佳施出。仙客的剑从周佳的眉心处后退了半寸,周佳没有中剑。在符咒此印称不动瀑,至高境界可停一切道术,即而不即,在武道此印称不动飞矢,至高境界可停一切拳剑气,即而不即。

不动瀑或可见;不动飞矢,我们只见武神周佳第一次用。

半寸之隔,周佳险险逃出。整个人踉跄跌倒在我们面前。

仙客收回了剑,他的第二剑也无意追击。这一番我们连想象都不能,琳公主更不可能催使金乌剑上的太阳真火伤他。

第三番,周佳翻身而起,浑是一个条凶神恶煞。他把我的银蛇剑扔在了一边。

“无我印!不死印!老匹夫,老子非打烂你不可!”武神周佳向自身上了两印,再无复任何武道上的机心,挥动一对钵儿似的拳头朝着仙客乱打过来。我们三人都看不懂武神拳头的理路,只觉得他的拳术好像披沙拣金,千分之九百九十九的拳头都是打空打瞎,只凭着真人级的躯壳在第七阵里撕扯捅扎出无数空洞,他这番大肆糟蹋阵图,外面真实的湖光山色都透了进来。

仙客也将金乌剑掷还琳公主,捡起戏台上的道具木剑,游走在周佳的乱舞之中。似乎全天下只有云仙客洞彻了那些连周佳本人都不明白的乱七八糟拳理,周佳的空打瞎打皆如风掠过,千分之一瞎猫抓老鼠的打击,半数被仙客用木剑引导回周佳自身,半数被消去。

周佳挨上自己无数破碎虚空的老拳,血如泉注。饶是有无我印回避绝杀,有不死印封印伤情,山积的伤势终臻临界。

“啊啊啊啊啊!”周佳仰头到地。浑身血窟窿的武神气若游丝,他还活着。云仙客免他一死。

云仙客拂去道袍上唯一一记武神周佳的拳印,道:“十四之月,能圆满乎?”

周佳兀自喘息:“双手劈开生死路,翻身跳出虚空外。”

“证入返虚,才是初学。”仙客一笑,不再视周佳,而向樊无解道,“避。”

樊无解还满脸迷茫,身体却顺云祖师之意向后跳开。虚空中突然显出一块乌头大铁棒,照樊无解头劈下,但原地已经无人。

云仙客的木剑接上了乌头大铁棒。道具木剑,连着云祖师持木剑的手一并粉碎。那乌头大铁棒也显出了八道裂缝,缩回了虚空。

虚空中犹有嘻嘻的细柔笑声,“本大将军又败了一个返虚。魔祖师说的极是,云仙客最怕分心。呀呀呀呀脖子痛脖子痛脖子痛……”然后再无声响。是久违了的妖猴德健。

妖猴德健打伤过洛神瑶的手、偷窃过萧龙渊的头,连上诈伤仙客,倒也算得上败了三个返虚。

云仙客断手呼吸间复原。樊无解奉上宇宙锋,“请祖师诛杀妖猴!”

云仙客示意罢手,道:“这妖猴今天命不该绝,自有他的下场。”

我和琳公主走上前去,心情复杂。沮丧的是,宇宙锋回归了云仙客之手,煮熟的鸭子飞走。远忧是,剑宗重得了宇宙锋,云仙客会不会径直上魔高一丈塔?近忧是,妖猴的出关,意味着他终于复原了。

不待我们开口,云仙客径直道:“我会上山河榜。宇宙锋此后由樊无解执掌,他允诺不用此剑伤你昆仑门人,你们可以相信他的承诺。”

我道:“我会转告观水祖师、昆仑门人。”

随后,我问:“你是谢庄?”

云仙客道:“魏峥嵘建议我用谢庄的名字,他不希望别人以为剑宗内讧。我胜了之后,本想离开这个世界,魏峥嵘挽留下我继续维护剑宗。万里云并不爱剑宗,魏峥嵘视剑宗为他的毕生心血,我则要酬答魏峥嵘——没有他的协助,万里云永远会回避与我的比剑。”

我明白了,云仙客的志向一直是与兰钦决战。云仙客和兰钦都是宇宙锋的主人。

我鼓起了力量,把过去积存的疑问一股脑儿倒出,“那为什么在以前,云祖师坐视着剑宗衰败,甚至任由宇宙锋离山,直到今天才决定上山河榜?”

云仙客道:“一代人只该做一代人的事情。道树老而不凋,却阻碍了仙苗的成长。这也是过去道门的作法:所有的老人都会离开这个世界,前往塔林。我上山河榜,只是了结五百年前遗留下的因果。”

我道:“道门已经消失,天下的修真者都是魔了。”

云仙客淡淡道,“既无道门,何从谈魔。魔也不生,道也不长。当今之世,无人证道。”

他用手指把第七阵从中判开,携樊无解进入了虚空。

我追上了最后的神念,

“魏峥嵘去了哪里?”

“你在他不在,他在你不在,顾惜你的性命吧。”

云仙客和樊无解消失,第七阵被他随意破去。我唤出紫电飞龙,琳公主、柳子越、花落落等聚仙班都登上车队般浩浩荡荡的龙脊。我要驮起周佳,武神挥手拒绝,他独自跳出了阵外。

“武神,你不保明明德了吗?妖猴现世,我们错过了宇宙锋,一字错还有希望!”我在上空呼道。紫电飞龙带着众人离开了十绝阵图,只剩三道黑气包裹猴山。

“十四之月,只欠一夜,勿要用俗事搅我。”周佳跌跌撞撞地走出了我的视野之外。

我叹息一气,紫电飞龙转向了碎叶城。

第三五三章 十面埋伏(一)

我们是从乐静信留下的镜宝进入第七阵,宇宙锋的剑灵被消灭后,阵图变幻,来时的入口早无迹可寻,只能骑乘紫电飞龙绕一回远路。

狂风在两侧呼啸,念兽穿梭如电,出入在漫烂的云间,下方星罗棋布的湖山瞻之在前,忽焉在后。紧抱龙脊的葩儿、蕊儿、药儿等,俱是头一遭体验这样高速疾驰,长发被风带起,惊叫连连,神情却满是兴奋。

我不禁回想起屈灵星带着少年时的我遨游在星海的情景。

过了片刻,紫电飞龙渐缓,龙尾迤逦,自云端垂下碎叶城头。守城士兵也是头一遭见识宗门神通的异象,一时惊疑不定。幸好今夜黑面胡巡城,他向兵卒解释完毕,撤开阵法一角。聚仙班等人从梯子般的龙尾攀下。

将士向我们纷纷贺喜。城前也簇拥起士女百姓,来凑热闹围观神龙和聚仙班的群星。我干脆从银蛇剑暂分出紫电飞龙供百姓留画留影,却与琳公主、柳子越各施隐身小术,潜离人群,速去云宅与文侯相会,这战之后有太多要事须要商议。

今夜的云宅却有些异样:进门户前,宅第仍是往日的气象;进门户后,全感应不到文侯与一众门人散修的气息。文侯虽然风雅,却没有捉迷藏的调皮劲。

我和琳公主互视,倏地拔出各自的神剑。柳子越也终于显出影手,分出其中一条回去开大门。果然,云宅如被无形的罩子套住,再出不去。

从云宅深处传来明明德的微笑,

“三位但请入内,明某已经完成了朝廷的使命,即将离开西域,这或许是我们今生最后一次宴席了。”

未见其人,我们已经感应到文明大典显露的中层元婴的气息。这书灵既解除了元神的禁止,也不再掩饰自己的行为。

文明大典是有了什么依仗?我和琳公主谁也不怵他呀?

“文侯他们呢?”

我问文明大典。琳公主、柳子越也随我进入了里面的庭院,入门的阁楼换了一块匾,上书“请君入瓮”,是端正的颜体楷书,墨迹未干。

“我已经辞别了文侯一众。”文明大典平静道。

仿佛珠子串了起来:匾上的字与原先碎叶城门口通缉我们的榜文一般无二,也是康城主的绝笔字迹。然而康城主已火化成了灰,并不能从棺材爬出写匾。这只说明,康城主并非自杀,绝笔是杀死他的人制造的假象。如今,图穷匕首见,那个凶手在向我们炫耀。

我决定以后荡魔院要延聘人间顶尖的刑名家,竟然那让凶手在我们眼皮底下蒙混过去了。当时我们急于占城,懒得让康城主的妻妾们辨认字迹真伪了。

庭院中兀自立着乐静信留下的镜宝,镜宝清朗如月,再无它物。文明大典邀月对酒,神色甚是舒畅。

我们三人的几案酒食已经备毕,另有第五套几案,也备了酒食,还多了一颗人头,云宅总管山中公白发白髯、双目紧闭的人头。

一只猫爬上琳公主的酒案,她放出了封禅书的念兽,搁剑于案,然后大大方方地坐下,“文明大典,瞧你有恃无恐的样子,是傍上猴子了吗?叫他出来!”

柳子越哭丧着脸道:“这是一桌断头酒呀!稳稳当当的卯记当铺的亿万家产竟成了南柯一梦,我与苏芃姑娘的好事还没有成就呢。长久没有练习下跪,不知道猴子大王准不准我投降。”

我没心思宽慰柳子越,也坐下来,问文明大典,“文侯他们现在何处,我要见人。你那个朝廷倒有胆色得罪昆仑了?!”

文明大典笑道:

“不急,我先念两封诏书与三位听。第一封诏书,是天子新拜帝师的布告。我家天子力排众议,重立了帝师,今番迎奉的是剑宗荡魔院的顾天池顾院主。顾天池真人是宗门最德高望重的耆宿,不但神通广大无边无际,更有担当天下的义烈之心。朝廷人人称快,天落真人陨落,天子如孤儿已久,如今又得父矣!”

自剑宗扶立大正王朝以来,历朝帝师,都是剑宗掌门兼任,大正皇帝谁敢说个不字。可今番顾天池任帝师,却和旧例貌合神离:顾天池并非剑宗掌门,这帝师也非剑宗指定,而是五百年来第一个由大正皇帝封授的帝师。帝师一衔,从此由主成宾。

也就是说,帝党一伙人和剑宗的荡魔院互相利用,勾结在了一起:顾天池一系在小云掌门的嫡系外,正式立起一座分庭抗礼的山头,大正皇帝也添了一大分化剑宗势力的强援。

我勾连起顾天池倾巢而出攻灭鬼门,兵犯长安南线侵扰文侯后背的方略,他们该是谋划许久了。

琳公主道,“文明大典,你真不怕做戏文上的奸臣呀。”

文明大典笑道,

“我为天子尽忠,何奸之有?公主说的若是此间的战事,那就更无从指摘我了。容我读完第二封诏书——侯德健亲自负荆请降,天子既往不咎,封其为宇宙大将军,世袭猴山一带,永不更易。另诏侯德健入京,与天波侯郭子翰共领禁军——此间已经没有战事,百姓与士兵都能休息,昆仑门人也可以移师讨伐萧龙渊。宇宙大将军不念旧恶,愿意放弃西域其他城池的管辖权,想必昆仑的祖师真人那边也可以交代了。”

那诏书上有妖猴德健的画押。琳公主也认得清楚,毕竟妖猴也在封禅书上押过元神。

我大笑起来,这真是前所未有的荒唐事情。西荒军和西军经历多少险阻,都不如文明大典的嘴皮子吗?不,恰恰正是我们连破七阵的威势,迫使妖猴放弃了中立一切势力的原则,投靠了一方。然而它投靠的是朝廷。

“你是什么时候与妖猴德健接上头的?我们一直软禁着你,妖猴也是方才出关。”我问。

文明大典道,“天意。”

“我讨厌顾弄玄虚的神棍。”我道。

“嘻嘻,我一直在云宅观察着诸位呀。”山中公的人头突然睁开了眼睛。

琳公主的猫妖倏地扑了过去,却扑了个空。那头颅一弹,从案上飞去。大殿那厢一摇一晃地走出一具无头的躯壳,行走的躯壳还倒拖着云仙客的铜像。仙客的铜像倒没有缺手断脚,只是铜像上的蓝宝石眼睛被生生挖去。

飞行的头颅与躯壳相接。头颅接反,脸朝后背。后背的脸向我们作了一个鬼脸,迎风又晃了晃。矮小的山中公现出了矮小的妖猴德健的本来面目,它原是一只白毛黑尾的漂亮猴子。

“俺的脑袋方才被云仙客这死老道切断了,怎么也接不好,权且搁着,昆仑的娃娃可不要惊吓呀。”

妖猴倒手倒脚地上座,大快朵颐起来,

“俺没本事,打不过云老道,偷不来宇宙锋,只好拿老道的铜像发泄发泄,挖掉死老道的贼眼睛,挖掉!挖掉!”

琳公主不由赞叹,“妖猴,你实在是了不起,怪不得能伤我娘。我一直以为你只凭武力,真是大错特错了。近一个月来,你整日在我们眼皮底下溜达,武神、文侯、原君、我,昆仑的所有人,没有一个人能看破你。我们的注意力全放在十绝阵图上,谁能想到是空城计,你就在龙潭虎穴里静静养伤呀。”

妖猴笑得人仰马翻:

“十绝阵图是我从魔祖师那里顺来的天下至宝,加上一字错,加上宇宙锋,你们就像乞丐跌进了金窖,眼睛还会向别处眨吗?我的城主那么软弱,我的兵马那么稀烂,我又伤得那么重,你们的戒心早丢了个干净!——唯一的意外是,康敏清太软弱。你们逼他选边时,他蒙了心窍,竟然要告发我,只能死了。”

妖猴好不容易停止了笑,向我们正色道,

“妖怪修道的基本功便是幻化人形。因为我是弱者,笨功夫炼得极勤。强者目中无人,往往翻在弱者的手里;弱者能够忍辱迂回,终究骑在了强者头上。小白虎,你可要记牢了,这是本将军连返虚都手到擒来的秘诀。”

琳公主不屑地一哼。

妖猴的幻人形术已经炼至了巅峰,怕是只有云仙客一人看破。临走时仙客的提醒,原来也指眼门前的这桩劫难:我们昆仑全伙门人要栽在妖猴的偷袭中,他心中怕是一直偷乐,偏不道破。云仙客实在讨厌,妖猴挖他眼睛挖得很好。

文明大典向妖猴施礼,信步走出了云宅,“昆仑众人任凭宇宙大将军处置。我要返回帝都复旨。大将军,你我和议已成,姬小艾等若敢违背,就是公然造反,天子赐你先斩后奏的尚方宝剑!”

留下我们三人与妖猴德健尴尬互视。

我道,“妖猴,你唠叨了那么久,倒是一幅成竹在胸的样子,不怕死于话多吗?过去几个月,你受了宇宙锋重伤,只能在我们众元婴鼻息下忍耐。就算好了七七八八,今天又挨了云仙客一剑,头都摇摇欲坠,你自信能杀我们吗?连文明大典这个帮手,你都支开了。”

妖猴摇头:“你们又错了。第一,无论我伤势如何,你们今天一旦踏入云宅,就只能束手就擒。”

话毕,我们足下的草茵陡然显出一口深渊般的巨鼎模样,鼎四缘刻画遍了奇奇怪怪的鸟兽鱼虫——这是,一字错最初的形态!

我、琳公主、柳子越全无抵抗之力,悉数被摄入九转法宝九鼎之中。我顿时明白,文侯他们是如何悄无声息地全部失踪了。

鼎外,传入妖猴德健的得意声音,

“第二,我根本不想杀害你们。你们全是我的肉票,我要昆仑的赎金,还有一份昆仑长老会的誓约:永远不得与我妖猴德健为敌,永远不得谋夺我的一字错。”

第三五四章 十面埋伏(二)

我有一种被摄入萧龙渊黑蛇宇宙之感:分不出上下前后的方位,人漂浮在无穷无尽的黑暗里。黑蛇宇宙之中,尚能以神通翱翔;陷在鼎里仿佛陷在大淤泥里,若非我有元婴道行,全不能动弹。

我的神念扫到琳公主,奋力游过去抱住:饶她是白虎的躯壳,也嘴唇发紫,面色雪白,正双手抱肩瑟瑟发寒。反不如人身的柳子越。

“鼎原始的用途是烹饪,你们现在就是我锅里的肉片,由我宰割,老实点:这九鼎九而一、一而九,尤其克制一切妖族的躯壳,原来是道门的荡魔院镇压天下邪魔所用。不是剑宗那个荡魔院,不是昆仑那个荡魔院,是道门的荡魔院哟。”

“哦?”这妖猴也知四大宗门的根底。但我仍要装作不知,一面捂热琳公主,一面方便毫不知情的柳子越了解。

“哈,不想你这个昆仑荡魔院的知院也不知道门,那可是比四大宗门加起来都强上千倍万倍的巨无霸门派。你们四大宗门不过是道门毁灭后的残烬

——偏生那道门中人都有不杀生的假慈悲,他们往往把邪魔形神剥离,元神禁锢在锁魔镜中,魔形消融在九鼎里。那锁魔镜早被一个叫兰钦的小魔头毁得干干净净,群魔的元神跑了个干干净净、无影无踪;这九鼎倒存了下来。五百年前,四大宗门争夺天下,九鼎易主多次,聚聚散散,终于在大正王朝时候被剑宗凑齐,供在帝都向天下人示威。不巧,大正皇帝们和剑宗不是一条心,想重新祭炼这鼎为己用。于是被我逮住机会,在慕容观天暗杀大正皇帝的混乱时,全偷了出来!哈哈,到手之后……”

这厢,柳子越垂头丧气地向我道:“师弟,我方才心算了一遍,单赎你们的人头,就要赔妖猴二十八万两银子呐!鼎里的元婴、道胎、金丹,还要另外加价。唉,原芷将军倒是跑得快,省下九万两。我还是肉疼呀!肉疼呀!”

柳子越倒全没有听进去妖猴的炫耀,忙着算赎身费了。

“花的是长老会的银子,你肉疼什么?”我没好气地问。

“长老会有什么人间的银子?!许多真人、元婴连钱长什么样都不认识,还不是伸手问我们这些在人间打杂的要!羊毛出在羊身上,最后不还是拔我的毛?”柳子越不住叹息。

我怀里的琳公主咯咯笑起来。

“哼!想来你们性命堪忧,也没有心情听本大将军的本事。过期不候,走好不送!”妖猴被柳子越的斤斤计较搅了兴致,不再滔滔不绝,只听得鼎外响起了不间断的狂风。

鼎里的我们是该被妖猴提上了天。它优哉游哉地离了碎叶城,走的是回猴山老巢的路,藏在十绝阵图后面与昆仑龙虎谈判,才足够安全。

琳公主秘密地传我断断续续神念,“临行时,爹爹将众真人特意祭炼的,克制一字错的新九鼎交付与我,现就在我的纳戒里。可是,得找一个从容施法之处:妖猴的九鼎妨碍了我的行动和神念,我不能贸然运用,否则反被它夺去了。”

我回她神念:“我们寻觅文侯为先,大师姐也绝不是坐以待毙的人。”

我也挽起柳子越的手。三人艰难地游了一会儿,忽然见一道皓月之光照了过来,不禁心生欢喜:

我们这一小会也不过游了几条街衢之远,在这无边大鼎内只能算是蠕动。非是我们寻到了光,而是光寻到了我们。

细看那光华,全是一枚手掌就能握住的银葫芦映射而出。那银葫芦在淤泥般凝重的鼎中自在穿梭,除了出不去,简直无拘无束。白光罩上我们三人,全引入了银葫芦内。

不愧是昆仑镇洞之宝,银葫芦中别有一番风光旖旎的洞天。文侯与众门人、群修俱完好无损,在一片灿烂的桃花林中结席而坐。

文侯迎我们三人入座,欣然道:“久旱逢甘露,我们能在此处团聚,证明你们破第七阵已经功成。宇宙锋与樊无解不在,是被妖猿夺去了吗?”

我道:“倒是没有,剑宗的云仙客突然出现,把剑和樊无解带走。周佳斗云仙客不过,独自去了。文侯不曾在镜中看见?”

文侯苦笑道:“只在镜中瞧到周佳用连珠火铳把那剑灵打个粉碎,就被山中公全收入鼎中了。”

她一顿道,“过去的事也是无可奈何。既然在鼎中等到二位,我们必能翻出那妖猴的手掌,让它永生懊悔——琳公主,那新九鼎可曾带来?”

银葫芦的洞天里,琳公主全恢复了神采。她嫣然一笑,纳戒里飞出九道光华:五座三足圆鼎,四座四足方鼎,依洛书九宫之外布阵完毕。

文侯向众人道:“妖猿德健只懂得九鼎三成之用,懵然不知琳公主之母瑶真人也曾是九鼎之主,完全洞察透了九鼎之道。瑶真人授颜掌门,颜掌门转授昆仑诸真人,这新九鼎便是我们昆仑诸位真人特意祭炼,摄取旧九鼎之物!如今我们群修济济一堂,由琳公主主持,齐心施法,哪里怕那个重伤的妖猴,必能能逆转形势!”

众门人和群修不禁欢声雷动。哪怕是蛇母也笑逐颜开,自然,她是假笑,宇宙锋剑灵已死,她也只能配合。

文侯又向琳公主道:

“人间石劫尽,物外自壶春。我宗的镇洞法宝银葫芦有生长万物之妙,恰抵消了九鼎残杀万物之凶,除了出不去,并不受九鼎影响;这宝又有一个小千世界之大,神器之寿可持续到本世界劫灭。当年我们昆仑离开中土,便是用这尊葫天携带十万户种民和一切灵脉渡海。如今我显现的,其实只是葫芦的一小片天地。琳公主尽可以放心汲取这葫芦里近乎的无穷灵气来驱动新九鼎。”

琳公主当仁不让接受了文侯的托付,向众人道:

“承师姐情,就让我替诸位出一口恶气。原来是准备决战猴子时让昆仑的真人们助拳护法,今天我们就搏一把:我司二鼎,原君、文侯各司二鼎、殷元元司一鼎、梅芜城一鼎。蛇母我信不过,你一边去。獠牙道人你也算元婴中层,也去司一鼎。听我神念号令,摄取一字错!”

蛇母悻悻而退,獠牙道人奉命,诸元婴各就各位。其余人外绕一圈,屏息护法。

琳公主入定,由浅定、入渐深定、入深定、入极深定,她的元神与九转法宝银葫芦相合,万丈霞光涌出,显白虎神相。

轰然一声雷炸。无有银葫芦,也无有巨鼎。

一只庞然白虎把妖猴像蟑螂那样摁在虎的一枚脚趾下,妖猴杀鸡似地尖叫起来。九个光点如没头苍蝇一般绕着巨大的白虎瞎转,却怎么也飞离不了虎神。九个光点又要往一处聚合,却总有无形的力量把光点拽开来。

大白虎四足踞地,每一条腿都如擎天的柱子。托妖猴的福,我们轻松迈过了十绝阵图的铜墙铁壁,落在了猴山内部。大白虎的又一条尾巴随意扫过,犹如龙卷风过,把数百、数千吱吱呀呀冲上来的小猴子兵,像蒲公英那样扇得漫天皆是。

银葫芦本器内,獠牙道人汗如雨下。它虽属元婴中层,在锁妖塔煎熬数百年,形神俱已衰弊,司上一鼎也是不堪重负,全不如旭日初升的殷元元和梅芜城。

琳公主以白虎神压制真人级别的妖猴,还要司二鼎,全无法分心。我喝道:“獠牙道人,你坚持片刻!一字错没有本命御主,我们与妖猴竞争,力胜者得之。就像拔河,只要先有一鼎分出归属,余下就势如破竹了!”

獠牙道人脸色紫胀,啊地大叫一声。跌出他所司的鼎外,劫火发作起来。

我旋即分出神念,接过獠牙,司三鼎。银葫芦外,大白虎摁住的妖猴努力扛起白虎脚趾,要脱身而出。

入定的琳公主微微颤动。我又接过琳公主一鼎,司四鼎。大白虎重新把妖猴摁入泥里。

智丈大师焦急询问:“原知院,让我们众道胎齐来司一鼎吧。你司四鼎,超出重负,也要劫火发作的!”

我拒绝:“多心则多扰,多人无法专一。”

景小芊排开众道胎,道,“我们既从昆仑,今日生死随之,肝胆相照了吧:我是元婴,放心交予我吧”

这散修中的顶尖,山河榜第十之人,头上生出一圈乌黑的元神宝焰,娴熟自若地接过我这一鼎,全不似初学元婴,老练地像在这层境界走上无数回的真人。

文侯赞叹:“大功告成!”

我们的新九鼎,琳公主前的一个陡地消失。

围绕大白虎的九个光点,其中一个安静了下来。光华散去,变成一只巨大的青铜三足怪鸟,乖巧地停在白虎头上。

剩下的八个新鼎,一个接一个在我们眼前消失。司鼎之人陆续如释重负。

围绕大白虎的九光点全部消失。化成另四只三足青铜怪鸟,又四头四足青铜怪兽。

琳公主长舒一口气,出了定。大白虎轰隆一声,无影无踪。

众昆仑门人立在猴山头上,文侯手持银葫芦,向着妖猴德健。琳公主取封禅书和金乌剑、我取银蛇剑。梅芜城也从纳戒取出一张太极图来,景小芊取一本人皮书。又有九只青铜怪兽怪鸟环绕,把悬崖上灰头土脸的妖猴团团围住。

悬崖周围到处是猴兵痛苦呻吟之声。

文侯向妖猴道:“宇宙大将军,你已经山穷水尽。朝廷既然与你已有和约,我也不害你性命。猴山仍旧由你管领,只这一枚仙枣请你服下,这枣子是我宗观水祖师专治老魔巨怪的妙药,能让你洗心革面。”

妖猴托着脑袋大笑:“是我智差一堑,禁不住你们许许多祖师、真人日日夜夜夜,处心积虑的算计。至于让我做奴隶,免了。我给洛神家当了一辈子奴隶,不会投第二个主子了。第十阵见!你们若能走到那里,阵图送你们,我也甘心自焚!”

它猛地跳了下悬崖,没入山前十绝阵的黑气之中。

三道黑气发生了最后的变化:猴山犹如被一只蜘蛛巨网笼罩,巨网之中有三道大门。左、右两门洞开,是第八阵和第九阵。中间一门紧闭,显是妖猴亲自坐镇的第十阵。

琳公主将九青铜怪兽怪鸟都收入自己纳戒。

我取传音贝,命令在碎叶城轮休的邬元甲率领道兵院精锐急趋猴山,既然文侯承认朝廷的和议,就由我们不受中土朝廷管辖的西荒军接收猴山。

文侯取传音贝,向众门人群修道:“我宗的乐静信真人半日之内便能赶来碎叶城,他会封住妖猴的逃路。就请景姑娘代表群修破第八阵,梅师弟代表龙虎宗破第九阵,我们在第十阵会师,全取西域!”

第三五五章 十面埋伏(三)

妖猴德健困兽犹斗,众猴却都明白大势已去,余下的两个道胎妖怪锦面马猴和白面猕猴率残众请降。智丈大师、尹小过、史空想城主遂清点猴山各处钱粮军械,释放妖猴掠来山中玩乐的民女。

我们埋葬了劫火发作陨落的獠牙道人,从夜中休整到天明。乐静信与碎叶城邬元甲的道兵陆续赶至。乐静信立在十绝阵图的山外一侧,祭出八转宝镜,化成千目铺满苍穹,这一番妖猴休想从我们眼皮底下遁走。

合围完毕,我取出又二枚镜宝立在猴山悬崖上。景小芊正要由镜宝入第八阵,忽然我纳戒中有一件陌生的法宝无故舞动起来,是顾曼珠塔中沉寂了五百年的遗物。

我禁制不住,只好放顾曼珠塔里的法宝出来,原来藏在女道士塔里的是一枚流火金铃。那流火金铃在众人顶上飞舞三匝,叮叮当当,十分噪耳,终于投入景小芊的怀抱。

我第一次遇见无主法宝时隔漫长岁月后,自动拜入新主的异事。

景小芊摇了几遍金铃,喜道:“竟然是七转法宝,此宝似与我有缘,不肯离去。不知、不知原知院从何处得来,我有个不情之请,原知院可否将此物赠与我?只要我在,这法宝就如在你们昆仑一般。”

“是我与琳公主征鹦鹉山时偶然捡来的,我们以为是一件死物,未曾上报掌门和长老会。景道友能物尽其用,那是再好不过。”

别人天上掉馅饼,流火金铃要跟后娘,我也只好捏着鼻子认下。众散修直夸昆仑门人慷慨,我不得不顺势跟着放声傻笑。

景小芊持铃入阵。

第八阵应她道术而生,却是一个大光明阵。浪潮般涌来的光华把景小芊整个人都照得白茫茫的。无处不遍的一片耀目白光中,响起了铃声,流火金铃在一点点吞噬白光。光中各处逐渐显出斑块,是景小芊的黑色身影。她吟唱起了一套瞌睡咒文,流火金铃摄光之速更疾。半个时辰,流火金铃收尽了白光。大光明阵成了一片大黑暗,只有吸饱的流火金铃像鬼火那样闪耀。

第八阵破,景小芊出阵。

文侯夸赞:“景道友这一番西域之功,仅次于我幕府中的原芷。”众散修皆来庆贺。

文侯向梅芜城道,

“第九阵梅师弟万不能大意。”

梅芜城点首,但我们却不见他入阵。只见他把那太极图祭在半空,图向第九阵的门户卷去。忽然间,第九阵连门带阵无影无踪,都没入梅芜城的太极图里面了。

第九阵也破,第十阵的门户缓缓打开。

无论文侯、还是我与琳公主都甚惊讶,更无论他人了。即便有武神周佳助拳,我们也要几番生死才能破去一阵。梅芜城的道行尚浅,怎么如此轻易?

文侯问道:“梅师弟,你这太极图是龙虎宗哪位真人的秘宝?我们从来没有听说,贵宗有如此厉害的一件八转符书。”

梅芜城谦谦道,

“十绝阵图失落之后,守一祖师祭炼这符书太极图有年,始终难入九转,不能圆满。我家祖师索解不得,恐贻笑大方,弃置长久,世人于是不知。如今十绝阵图现世,我师尊徐清羽掌门即刻明悟,并非我家祖师体道不深,而是同理同相的神器只能定于一尊。师尊示下,我家的太极图既能小克十绝阵的若干阵,破阵之后,用此图祭炼十绝阵,太极图也能臻于圆满。”

琳公主冷不丁问道:“就像我们昆仑的新九鼎摄取妖猴的旧九鼎那样吗?太极图融合十绝阵,便成为新的、唯一的九转符书,而且是只听你们龙虎宗话的九转符书。”

她这话是把昆仑人肚子里的心意和埋怨全挑明了。

梅芜城叹了一口气,硬着头皮道:“琳公主说得丝毫不差。师尊示下,昆仑的各位道友并不精通符咒之理,即便破阵,要收图为己用,怕也是旷日持久,不得门径;这反是我宗的擅场,万望昆仑的各位道友海涵,完璧归赵也是成人之美。贵宗得九鼎,我宗得十绝阵图,两相配合,三个月后的山河榜上,必定能压倒一切敌手。”

文侯哑然,众人尴尬。

我也闷头不语,从第三阵起,破阵至今,全出于我的筹划。梅芜城他们嗅到利益才来,还是最后一个赶到,难道我一番心血,全给龙虎宗作嫁衣裳了吗?

乐静信轻易地穿过薄雾般的蜘蛛网,飞到了文侯身侧——九阵已破,十绝阵只剩下一团围绕第十门的黑气,猴子也意兴阑珊,无心出击了。

乐静信怒目指着梅芜城,“我见你自小忠厚,怎学得如此无耻!梅芜城,你扪心自问,非我昆仑之力,你龙虎宗焉能至此!要不是姬琉璃失口泄露,你们还在为东楚的弹丸之地沾沾自喜,作壁上观冷看我们昆仑在西域损兵折将呐!”

梅芜城的头垂如饱满的麦穗,“回禀乐真人,梅某若不能完成师命,实无颜回见同门师友。与其两面无颜,不如只负一面。”

乐静信翻手一掌,众门睽睽下,把梅芜城一个后辈元婴扇倒在地。

梅芜城爬起,这一番他昂然道,“可再如何说,十绝阵图毕竟是我家故物,文侯若是不认可我宗与这阵图有缘,何必邀请我宗?乐真人,你勿要欺人太甚,打龙虎宗的脸面!非龙虎宗,你们昆仑尚是被剑宗流放的门派,也回不了中土!——姬师姐,你也流着龙虎宗的血脉。你们姬家可算是昆仑的保人,我不要你偏心,只要一句公道话。”

文侯好言抚慰梅芜城,但阵图的事情却始终含糊其辞。

一向气盛的琳公主倒没有发作。

我神念里问她心意,她回道:“我知道,原君是想用十绝阵图训练荡魔院的精锐和我的小妖们。但细想起来,即便我们排除龙虎宗夺取了阵图,恐怕昆仑长老会也会把图强行赐予文侯,他们让文侯担任第十阵破阵的主帅,摆明了这个意思。长老会优先训练乐静信的道兵和文侯的人马,几时能挨上我们?

梅芜城怪可怜的,也有良心,拉上他一把,设法让阵图留在他手上,梅芜城和龙虎宗必定感激,我们便能优先乐静信他们用上。这件事我思索了很久,为了爹爹,我是昆仑人;为了我娘,我也是西荒妖的统帅,我并不全向着昆仑。你是我知心人,应该懂我的。其实,我头一个中意的是翩翩持有十绝阵图,她远远比我们懂符咒阵法,又是我的手帕交,可恨翩翩不在这里。”

我下定了决心,向众人道,

“妖猴还没有诛灭,我们在这里争执不休,真是让那猴头临死还要看一场笑话。妖猴扬言过,我们入第十阵者,他就自焚,我却不敢相信。十绝阵图一阵只能入一人,即便真人都没有胆色进入和先占地利的妖猴单挑吧。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猴子还能负隅顽抗不知多久呢。我们搁置争论,先灭猴子吧。乐真人,您敢第一个进去吗?”

乐真人嗔怒,“原剑空,你立有微功,就这般不知天高地厚。”

我冷笑不语,看来乐静信是不敢第一个进第十阵的。

文侯道,“我定下破第十阵,就由我第一个进去,这是主帅应有之义。”

“不可。”乐静信急道,“姬小艾,你是昆仑首徒、西军统帅,怎么能轻易犯险,做先锋的事情!那妖猴要是临时改念,不愿自焚呢?应当先派大将削弱。蛇母,你去探阵!”

蛇母满脸不乐意。

琳公主冷哼,“一个妖孽,替我们昆仑破阵,说出去让天下人笑话。蛇母,你退下。”

蛇母顺势退下。

梅芜城忽地五体投地跪下,向乐静信不住叩首,“既然如此,弟子求乐真人许可我代文侯探阵。若死于妖猴之手,绝无怨言。”

乐真人不语。

我把梅芜城扶起来,向文侯道,“文侯,我们昆仑和龙虎一家。梅师兄为了师门委曲求全至今,便给梅师兄一个机会吧。”

如果妖猴当真自焚,梅芜城第一个进阵,便能用太极图收取阵图;如果妖猴是开个玩笑,他被妖猴斩杀,那也解脱了。

文侯终于颔首,“梅师弟保重。你已经尽力而为了。”

乐静信立下镜子,梅芜城向我一揖,传我神念:“原道友,我们结的善缘,永远不敢忘记。就怕梅某今生无法报答。”

我回道:“我想,你马上就能报答了。”

梅芜城苦笑,“承君吉言。”他走入了第十阵。

我们从外面看到镜子里是一座千道阶梯连接的大殿,梅芜城小心翼翼地持着太极图拾级而上。并没有伏兵。

我们看到了熊熊的元婴真火之焰,那猴子竟然真地自焚了。

乐静信懊悔地跺脚。文侯一脸平静。

我向琳公主道:“还有好玩的呢?”

“喔?”她道。

梅芜城揭起了妖猴燃烧着的皮,就像揭起一张书页,里面没有任何的血肉骨骼。并不是妖猴自焚的真火烧干净了躯壳的血肉骨骼,而是它只留了一张皮在空空荡荡的第十阵里。

“是文明大典的金蝉脱壳法门,当年文明大典就是弃了一身皮,从我们眼皮下脱出的!一定是文明大典传给了猴子。这奸诈猴子,向全山的人嚷什么自焚,全是诈唬我们呐!我们耽误了无数时间包围和争吵,有这半天,他早跑出文侯的地界了,大概都跑到顾天池的天绝谷去了。原君,你什么时候猜到的?”

琳公主恍然大悟。

我神念里道,“也是琳儿清凉了我贪图十绝阵图的念头后,我才回过味道。这半天,谁会把心思从十绝阵图挪开呢?我们两次中了猴子同一招呀。”

梅芜城在镜子高呼,“龙虎列祖列宗福佑!”他取出太极图摄取十绝阵图。这宝和九鼎一般,也无本主。猴子弃图求生,阵图空空荡荡。梅芜城又不出阵,谁也无法进去。所有人只好看着他从从容容的收取十绝阵图,偏太极图与十绝阵图同理同相,融合极快。蜘蛛网化成丝丝缕缕的黑气,一股劲地钻入第十阵中。全山涤清,显出旷朗的清天。

乐静信大怒,不住道,“失椟也失珠。失椟也失珠呐。”

他指着我和琳公主骂道:“叫你市恩于外人!我要向长老会弹劾你!”

他又向文侯骂道:“妇人之仁,妇人之仁,怪不得终身要矮宇文拔都一头。放谁探阵不好,偏让梅芜城去。”

乐静信腾起云彩,长驱而走,镜宝也撤个干净。见我们都没有反应,殷元元向云端叫:“乐真人,你去哪里呀。庆功宴不吃吗?”

云端隐隐传来乐静信的遗响:“追那个妖猴!蠢材!猪猡!”

第十阵彻底消失,梅芜城收阵而还。奇怪的是,他手中持的并非太极图,也非十绝阵图,而是一个八卦样的八阵图。

“任再厉害的修真者,一时也只能连接三样法宝。琳公主已有封禅书、九鼎两尊九转法宝,金乌剑一口七转,再不堪其他了。我有银蛇剑七转、青狮甲六转,魔塔里还陷了游戏弹丸与风水罗盘要挑拣使用。除此之外,我们西荒军再无人有道行使用十绝阵图,西荒军放弃。只求梅兄记得我们的好处。”

我传他神念。

梅芜城慨然应允。

文侯道:“这是梅师兄的福缘。第九、第十阵的功劳俱是你的。既然龙虎宗已经得图,我们昆仑龙虎一如既往的精诚团结。”

梅芜城谦谦谢过。

文侯转向众人道:“妖猴胆寒遁走,西域全归我们所有。有人说,我们是失椟也失珠,我看是得椟得珠。我们昆仑得了九鼎,得了西域,也见到了诸位门人和道友的精诚忠心。”

智丈大师带头领掌。余人跟着节奏鼓掌。

梅芜城的神色却是困惑不解,他向我们道,“与师尊示下不同,太极图融合十绝阵图,该显太极图形。为什么既非圆形的十绝阵图,也非圆形的太极图呢?而是变成了八角形的八卦图”

我和琳公主互视,我忽然想起来,诸葛玫融入十绝阵图中,她的法宝八阵图早在守一真人的太极图前,就和十绝图融合了。龙虎宗的真人们都不知道这段隐情。

“梅师兄,再催动阵图试试?”我道。

梅芜城注入神念,愈加疑惑,“难道是我道行微弱,这古怪的八阵图怎么没有任何反响?两位,容我带上龙虎山,转承师尊研详。”

他正要收图入纳戒,那八阵图陡地从梅芜城手中脱出,连文侯都惊叫了出来。众人惊慌地各亮法宝,唯恐妖猴又伏下了什么阴毒的手段。

然而并没有什么阴毒手段。脱离梅芜城的八阵图一晃变成一头弹弹跳跳的斑斓大蜘蛛,缩在我的身后,那蜘蛛也不伤人,就是粘着不走

众人小心翼翼靠前,连哄带吓。梅芜城向着蜘蛛念诵各种咒语,祷告守一祖师上溯各代祖师真人的名讳。都没有作用。那蜘蛛听得倦了,一下缩小,像一条黑珍珠项链那样挂在我的脖子上。

我也是惊诧莫名:我发蜘蛛神念,那念兽也是毫无回应,与我的元神没有任何连接,就像在我脖子上睡着了一般。我要去摘,也拿不下来。

梅芜城忧叹,“怎么会是这样?怎么会是这样?我如何向师尊、祖师交代。十绝阵没有入手,太极图却消失个干净。”

文侯劝慰,“非是我们昆仑贪图你们龙虎宝贝,这异变恐怕不是一切人能够预料的。幸而原师弟也跑不了,赖不掉。梅师兄,我们与你一道看着这八阵图,不会让它跑走的。慢慢参详,总能破解。”

景小芊也道:“就像我也想不到原知院的纳戒,忽然跑出一件我的法宝。”

梅芜城无奈认下。

文侯遂向众人道,“赖诸君努力,我们才能走到今天这一步。稍事休整,我们便要移师赵地,攻打洪荒妖国的西垒!本年是三十年一度的山河榜年,七月十五日至九月十五日,天下止戈,有三个月太平。期盼今年之后,人间之事完毕,各位求荣华者得荣华,求道者得道。”

这一番话,却是说中了众人之所愿。群修齐喝,“一鼓作气,扫荡乌云城!”

琳公主神念中问我:“真不是原君暗中施的手脚,把这阵图悄悄偷上了手?”

我无奈回道:“就是抱抱你,也有这讨厌的蜘蛛搁着,摘不下来,我哪会自讨罪受。而且一点也用不了呀。以后再想办法吧。”

第三五六章 移师西垒

乐静信终究没有追到猴子,于是停留在长安,协防南线。原芷自破十绝阵的第五阵后便积劳至今,遂交割了防务,闭关休养。

原芷先前将镇守长安的星堡游魂关升空,游魂关的数十座光塔扫射,折损了上千剑宗荡魔院驱使试探的鬼兵;剑宗荡魔院遂将镇守蜀地门户的星堡归魂关移至天绝谷上。两座杀气腾腾的星堡对峙,倒是谁家也不敢走火了,长安南线从此安静了下来。

随着乐静信进驻游魂关,剑宗荡魔院终于缩回了天绝谷去。但无论如何,剑宗的势力自此与昆仑摩肩接踵,再没有缝隙。即便以炼气士军队的脚程,从天绝谷出发,也能在半个时辰内穿过双方的树林隔离带,望到长安城楼。

六月头上,文侯领景小芊等,及五百云中营禁卫回到了长安城。浩浩荡荡的三万炼气士大军没有随去,一万炼气士就地轮休,一万炼气士大军镇压西域各城,各有金丹将佐统御。另从中再精挑一万,归黑面胡与史空想分别统帅,皆搭载行空宝船,径直去风陵渡口集结。

我与琳公主在猴山待到六月中旬,方才动身往风陵渡口去。

——昔年洛神瑶居西荒,有十二元婴妖将,猴德建反目成仇,妙翼与敖钦伏诛,人才便捉襟见肘了。之前,西荒的青鸟与昆仑长老会的首座知北游商议东迁悬圃的无数杂琐事宜,象王弹压北荒时调走了几个下品元婴,牛王居中转运,都无法分身。我们只能等待余下有限的几个下品西荒妖元婴来中土听用。

琳公主无奈,命投降的锦面马猴与白面猕猴俱将元神押入封禅书,两猴妖立得不死之身,便担当起西荒军得力的带路-党来。

上猴山来的三位下品元婴,都是忠心老妖。

一狼妖命罗木罗,在西荒是七丘国主,极有治国之才,琳公主便委任他任猴山管领。

两母熊妖,一名大乌尔索拉,一名小乌尔索拉,资质超卓,漫无机心,数百年前自然而然地晋入了元婴。然而两乌尔皆以为寿元绵长,沉迷嬉戏,修道不勤。当年一败于洛神瑶,便稀里糊涂、爽爽快快地在封禅书押上元神,从此成了闲神,不历劫数,更加松散懈怠。两乌尔遇到琳公主也不通礼数,一口一个“琳大王”的称呼。

琳公主放心不下她们任事,便命两乌尔紧跟自己,做两个打手。

梅芜城不见十绝阵图,不敢回龙虎山复命,也赖在猴山不走。我去哪里,他从不漏过。我索性传授梅芜城七重宝塔摄法做添头,另留他做荡魔院的客卿,一面将我辖下的道兵全调集到猴山:我继续教韩白李廉为首的众道兵飞剑课,梅芜城义务教符咒课,殷元元教丹药课。几番大战历练,韩、白、李、廉都升入金丹。

我还寄纸鹤给掌门、昆仑的传功院和度人院,请遣优秀的外门弟子也来我的荡魔院实习。我听说,山河榜除了演法的元婴、比斗的金丹,还有相当一批观礼的名额派送给有缘的筑基、炼气士。届时,总不能让北荒的群妖们近水楼台饱了眼福,自己门派之人也该雨露均沾。

西域攻克,从西荒至中土的航路自此畅通无阻。十日后我就收到颜掌门表示赞同的纸鹤,另外从掌门的纸鹤处我知道:西域大胜后,经观水祖师提议,长老会合并了度人院和传功院,称度人院。原来的度人院主、元婴中层的宇正宏依旧任度人院主,晋升元婴的常欣也从度人院的协理升任度人院知院。颜掌门遣常欣带外门弟子登行空宝船,去山河榜观礼,至猴山便先入我荡魔院继续深造。

前次驱邪院与道兵院的合并,还有今次度人院与传功院的合并,在观水祖师的训示里都是便利昆仑扩张、加强效率,减少环节的举措。我却明白,这都是观水顺势任用私人,压服长老会的手腕。

古时的道门便是度人院司内,荡魔院司外。度人院聚集了道门未来的精英,荡魔院聚集了道门最强的战力。只是两院权力实在太大,后来的三大宗门往往把荡魔院、度人院各拆分成数小院。只有剑宗纹丝不动地保留了荡魔院的权力,这也造成剑宗的荡魔院主直逼掌门。林道鸣与天落歌还能合衷共事;顾天池上任后,小云掌门就全不在他眼中。

不过,乐静信却逼迫不了我。观水的荡魔院和度人院里,院主只是过渡之物,他或明或暗选的知院,才是真正掌权的人。度人院是他女人常欣,荡魔院是我。我虽然对观水有种种疑惑,但的确如琳公主所说,观水待我极厚。那幅老君观画卷的事情,我还是难下决心亲口问他。

当然,纸鹤往复里,我免不了还要和昆仑长老会打几场嘴仗:

知北游起草的长老会纸鹤里,反复提醒我和琳公主,按祖师与长老会的计划,悬圃应当从西荒迁移到欧阳家的大沙漠去,我们不能稽留在猴山。

猴山灵气充盈,远胜不毛的沙漠。悬圃迁回沙漠,反是用灵气填补大沙漠的无底洞。

况且,猴山、鹦鹉山、北荒之西、西荒之东连成一个大三角,控扼了三大洲的黄金水道,非但在财货上对西荒妖大利,西荒妖也就此从昆仑的援军,上升为永不能摒弃的盟友;若弃了猴山,悬圃定址沙漠,被关中与西域夹在中间,也失去了和无穷广大的故土的牢固联系。

琳公主大不乐意,她当即回信抗议。

西荒军是我和琳公主共同的事业与家业,我也向长老会申述理由:

文侯并不愿与中土的朝廷破脸,昆仑长老会怕也无此意,那么文侯便要凛遵朝廷与妖猿德健的正式和议。即便妖猴逃走,猴山仍然是它辖下的土地,朝廷名下的西军并不能够入驻。这番征战猴山都是我小心翼翼用中土之外的西荒军攻打,才钻了和议的空子。如果妖猴敢聒噪,大不了我再支付它一笔一百年的租山费用。

要是西荒军让出猴山,昆仑宗便没有名正言顺的军队驻守。顾天池的荡魔院道兵就在长安之南,随时可能以此为借口进攻我们昆仑在中土的腹心,关中一带,那就得不偿失了。

长老会拐弯抹角地骂了我们几通,所谓挟剑宗荡魔院自重、军阀作风云云,声音却渐渐稀落下去。

原来,观水慷慨许诺了一众长老在中土开设下院和香会的权力,放出无数观主、祭酒、监院等肥缺美职的香饵。众长老忙于明争暗夺,无暇向我这边倾泻火力了。

知北游虽然是长老会首席,他既然无法集众,倒为调停众长老的矛盾焦头烂额,再也不能坚持驳斥我和琳公主小小的变卦。

终于,长老会给我们寄来一道正式的法旨,认可悬圃从大沙漠改迁猴山,翻过了这笔帐。

颜缘掌门为我收买的原道兵院主中层元婴雷庵,得到了长安上上灵脉终南山重开的老君观观主的回礼。我从未谋面的老上司原驱邪院主,中层元婴薄荷子,得到了西域上上灵脉逍遥园的观主回礼。观水敬请让位的原传功院主,中层元婴摇光,得到了欧阳故城,上上灵脉聚沙塔的观主赏赐。这三处新立的大观皆圈入大批种民,将各地极好的匠人和农人悉数囊括进去。

六月十五日,我在猴山集结了从药师真人的婆娑无忧院借过来的殷元元,荡魔院协理柳子越、道兵统帅邬元甲、舟将褚桂、奇兵队叶里雪,另有许唯一、张机子、马飞黄等奉命来援的昆仑金丹。琳公主集结了两乌尔、马猴妖、猕猴妖以及各小妖金丹。常欣带来了卢难敌为首的外门观礼弟子。

我们登上褚桂的大海鳅,后随搭载了洋洋万人炼气士大军的宝船舰队,飞往风陵渡口,与文侯一众会师。

第三五七章 道门(一)

风陵渡口在秦赵两地的边境,古时起便是一大集镇,诞生了许多江湖上恩怨仇杀、或香艳或惨烈的故事。从风陵渡口往东,便是妖国的膏腴实土了。但自宇文拔都逼迫妖国的东线门户以来,妖军的精锐就从西面和北面移往乌云城。

自古燕赵峰峦如聚,雄关似铁。留守赵地的妖军尽弃城邑,驱人入塞,坚守长城,每处烽燧、墩堡俱立光塔。也正是如此,赵地的义军就像从狐鼠那样,纷纷从岩穴-洞窟钻出,占据空城,和风陵渡口互通声气。

风陵渡口之上,是文侯的又一座星堡白云城,昆仑的中层元婴、观水祖师亲自委派的丁锦鲤镇守。这星堡前身是原芷献出的坠星山,由昆仑解帝都之围时到手的星源驱动。经过三年经营,白云城初具规模:这番征伐妖国的四万西军炼气士和一万西荒军炼气士都驻扎在此,百艘宝船也泊于星堡。另有随军的厨娘仆佣无数,俨然一座空中大城。

聚仙班也凭文侯开具的条-子登上白云城。除了梨园,上城的还有不少寻找机会的货殖家和纵横家。经我提议,白云城又招募了一群刑名家,平时调节城中民人纠纷,战时帮忙琢磨各路条款盟誓的空子。

文侯本人最迟上城,随她来的还有原芷和乐静信。

耽搁的几日间,文侯与顾天池达成了君子协议。妖国之事完毕,各宗将重建协调天下事务的七人会:宇文拔都、文侯、郭子翰、小云掌门和方清薇五人仍旧列席。明明德彻底退席,让与帝师顾天池。另有一个名额,留与昆仑再出一人。昆仑宗明确承认顾天池的大正王朝帝师身份,顾天池也答应维持昆仑和剑宗的既有边界不变。

这是文侯与我和琳公主私会时透露的消息。

七人会最初只是协调讨伐妖国的行动。如今看来,即便妖国覆灭,七人会仍然要继续指导中土朝廷的运行。

新七人会,三个世俗的大帅、三大宗门的代表,另一个朝廷的人物,看似和最初的七人会区别不大。实际上,如今大正王朝的帝党彻底与顾天池控制的剑宗荡魔院合流,表面上剑宗较三年前更强势,内里却分散成三股各行其是的力量。

琳公主问:“为何昆仑另一个人选不能确定,姬琉璃不继续待七人会了吗?”

文侯缓缓摇着粉金折扇,扇面是仇十州的传世作《赤壁图卷》,道:

“这是我只请你们两人的缘故。姬真人久居中土,原先的角色是代昆仑话事。昆仑既入中土,不必另委话事人,而须实力人物的代表。西军能以朝廷名义行事,却限于朝廷法度;西荒军是中土之客,却不在王法范围,是昆仑两把妙用不同的锋利尖刀。你们二人中择一个七人会的人选吧。这也是祖师和掌门的意思。”

颜缘掌门的纸鹤先至长安、后至风陵渡,文侯先得了讯息。

若说昆仑长老会的影响在西军更大,观水和颜缘与西荒军的关系更深。姬琉璃的退出,首先是昆仑内部的平衡。

琳公主甜甜蜜蜜地望着我:“我已是西荒妖之主,何须再加一个官位,也忙不过那许多事。原君在荡魔院功劳最大,反一直被乐静信占着位置。就让原君做七人会的小头头好了,让天下人都知道,也气气乐静信。”

文侯笑道:“真是道侣情深。”

我却摇手,“同是四代弟子,我和琳公主绝不会在别宗那些大人物前怯场。但我不去七人会。我不是谦虚。”

文侯和琳公主俱疑。

琳公主问:“好多年都过去了,原君也解除了三尸神,还有平定西域的大功,谁还敢提你误杀唐未央的事情?你是嫡系的昆仑门人,纯正的世外道士,没人的资格胜于你。”

我向她道,“除了怕麻烦,你还有不想去的理由没说出来。”

琳公主一愣,缓缓道:“不错。我若入七人会,难免会有人传言我是妖族。他们会说,四大宗门还没有消灭萧龙渊,七人会先多出一个妖怪把持中土的大事。况且——况且五百年前,我娘在中土和剑宗厮杀,不少人死于我娘手下的妖怪。明摆着去吃苍蝇的事情,我不乐意。”

我拉起琳公主的手,“正因为如此,偏你上七人会不可。唯有你去,才能纠正中土人对妖怪的印象。萧龙渊凭威统御群妖,却不能得到人类的承认。你不但是白虎神的继承者,还是昆仑掌门的女儿,纯正的女道士。琳儿你既能得妖,也能得人。迎难而上的事情,你可从来没怕过呀。至于乐静信老儿,并不在我眼中,超过他是瓜熟蒂落的事情,你全不必为我操心的。”

文侯停住扇,“原师弟的建议,未免大胆了点。剑宗人一贯反妖族,我和顾天池方才议和,你又提出一个刺激他们的人选来。”

我正色道:“剑宗的宇文拔都便娶狐妖为妻,顾天池也包庇猴妖逃难,为了争霸,他们自己的规矩早已经荡然无存,难道我们昆仑人要比他们的子孙还要孝顺剑宗的规矩?琳公主让他们不舒服,那简直太好了。我们昆仑既然要推选实力人物,能让剑宗不舒服的,就是了。剑宗一贯反妖,我们昆仑就反其道而行。我们并不偏颇,剑宗反妖是偏执,萧龙渊崇妖也是偏执,昆仑走的才是正确的中道!”

见文侯仍在犹豫,我不禁催了一句,争取她道:

“大师姐,当时妖猴扔了一句话,大家都缄默不提,其实我们都是记住的:道门早已经不存在了,四大宗门和全天下的散修都是平等的。我看,既然道也不生,魔也不长。我们全不必被什么规矩束手束脚。

观水祖师酬谢颜掌门结亲瑶真人的大功,便推龙虎宗出身的颜缘作昆仑的掌门;为化解与西荒妖积怨,亲自向瑶真人道歉。昆仑维护琳公主的地位,也终究得到了西荒妖的鼎力支援。观水祖师还把荡魔院交给不知道哪里来的我,你也将军政放心交付星宗的原芷,我们都没有让昆仑失望。放手让非常人作非常事情,是无道无魔之世的道理。不管对错,我们至少在开辟新路。”

在鹦鹉山时我便知道了道门,只是后移到了征猴山的时候。

文侯骤地起身,倏地合起了折扇,在小室中踱起步来。她的一只木屐因为激动而踩断,

“看来大家都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不请祖师和掌门宣慰一番的话,群修浮动、军心疑惑,到了山河榜上,若那个人出来,怕是会有大大的妨碍。”

她猛地回首,定定望着我们:

“的确,道门早已不在。无道无魔,群修都是平等的。四大宗门也没有否认洪荒宗的道理。萧龙渊的妖军确有很多罪过,但并不至于斩草除根。可我们依旧杀了过来,有人为的是灵脉,有人为的是功业和权势,有人为的海底的法门。

但原剑空,你的胆子还是太太了,大到全无视规矩!

你知道观水祖师为什么道行如此高深,手腕如此老辣,却总是旁敲侧击,不任昆仑掌门?嗯,他有胸怀,他有魄力,别人做掌门可以减少他和长老会的摩擦,有过错还可以推诿。

可最关键的是,他不是人类!即便观水,也不敢坏了规矩!你推琳公主上七人会,与让妖族做掌门何异!”

我和琳公主俱是惊讶。

“即便是道门,也从来没有过一个妖族担任掌门的先例!”

文侯减缓了下语气,道,

“我家祖师是半狐妖半人的血脉,俗名陆澄江,道号观水。他自小被寄养老君观做种民,师尊是全祖。他的父系是道门前十的世家陆家,母亲是群狐的领袖,白虎神降世之前的妖族摄政,道门的度人院主未济敬真人,一点也不下于琳公主的出身。观水祖师就是最尊贵的狐狸,苏氏、轩辕氏、青丘氏、全在未济氏之下。

我们昆仑不是道门,但继承了道门的正统。观水祖师要胜万里云那支,就是恶紫夺朱,憎庶逼嫡。也正如此,他始终坚持妖族不任掌门的惯例。哪怕几百年过去,道门的戒律几乎丧失殆尽,他还坚持着这一条。”

文侯注视着我们,“原剑空、洛神琳,你们要比观水祖师胆子还大吗?”

静座不动的琳公主,长长吐出郁积的脾气,“那么,我听原君的话,我去七人会。妖族凭什么不能做掌门、凭什么不能去七人会,老虎能比狐狸子做得更好。”

文侯注视我。

我说:“当年文侯交付给我的古钱时,知道我和魏峥嵘的关系吗?”

文侯略一惊讶,随即道:

“无怪乎你的道行进展那么恐怖。果然,你得到了最后的记忆。你要问观水祖师,我并不清楚他的手腕。但我知道,魏峥嵘是观水最厌恶的人——是魏峥嵘逼迫着观水毁去了全祖的形神,封印在道之隐面,是魏峥嵘逼迫着观水和昆仑背井离乡,委曲求全地换来了昆仑的延续,成为了昆仑和观水最大的耻辱。你若是魏峥嵘,他怎会把荡魔院交予你?他怎会把荡魔院交予你!我几次三番拂逆长老会,压下乐静信他们对你的疑惑,也正是看好你,想看观水祖师选的人能走到哪一步。”

我道:“那么,观水就选了一个连魏峥嵘都不放在眼里的人。文侯师姐,我的确比观水胆子大,我不会在魏峥嵘膝下求生。你现在还想劝阻琳公主和我吗?道门的规矩我全不在乎。”

文侯不言。

“你记着规矩两字,才不能晋入真人。无道无魔之世,你还陷在道的窠臼。”

我道。

文侯手上的扇子掉落了,她道:“好。我们三人自此全心结盟。我向祖师、掌门、长老会竭力推举琳公主入七人会。”

琳公主悠然起身,“那我就送大师姐一份谢礼吧。”

她的纳戒里放出四只青铜怪兽,五只青铜怪鸟。九青铜鸟兽聚合成一口与琳公主齐身高的青铜巨剑,仍叫一字错。

白金王袍的琳公主拖剑、推阁而出,她立在白云城之巅,云海下是赵地飞鸟绝迹、天柱一般的重峦叠嶂。

琳公主挥动了一字错,剑光从白云城射出,上决浮云,下裂地纪,海啸一般排开千山万壑。

连绵的长城一段消失,仿佛从不存在似的,白云城由此缺口入妖国实土。

第三五八章 道门(二)

或许,西垒妖土的守军头脑成了一片空白,三个时辰之内,全没有半点动静。

谁能想像得到,固若金汤的长城一眨眼间就被抹去了一段。原来唇齿相依、大塞小垒相维的数百里防线整个儿崩毁,纷纷化成大焦热地狱。西垒妖军或者兵不知将在何处,或者将不知兵在何处,或者兵将全失,灰飞烟灭。

这是九转神兵中威力最为霸道的一字错,全力一击之功。琳公主也再不能运用白虎神力发出第二击。她退回了白云城,我留心照看她。余下的事情是人间军队的厮杀,士卒承担他们职分的杀业,有寻常金丹将领来统领。大能的修真者只排除对面大能修真者的干扰,我们一众门人等待异变出现即是。

百艘宝船从白云城倾巢而出,分成两大群,绕到赵地的长城背后,沿着大焦热地狱两段追击,肆意地攻城拔寨。满天都挤满了白云城的船和炮火,妖军残断的墩堡和光塔就像炮火暴雨中的一座座孤岛。有的妖军光塔,因为地形大变,灵脉管道断绝,就此哑火;有的兀自坚持,寡不敌众,不久也沉寂下去。白云城正面数百里的赵地长城,悉数沦陷。

飞蚂蚁般的炼气士轻兵降入沉寂的墩堡搜检妖军的残余。百艘宝船继续分为两只锋矢,往赵地的腹心深入,凛遵文侯帅令,直到宝船的灵石告罄方休。

第四个时辰,东面的燕地长城终于也集结起了百艘宝船,与白云城的大军锋矢接触,旗鼓相当的战斗方才姗姗来迟。

三年前解帝都之围的战役,文侯和原芷都没有经验,把重兵囤积在若干条巨鲸宝船上,吃了变钜子和蟹将这等横行无忌的厉害元婴的大亏。一条巨鲸宝船坠毁,一船成千上万人便要死伤枕籍。今番打造的宝船每条连舵手和炮手,不过数百人,兼顾火力与轻便。若遇到敌军的元婴不讲规矩,也好减少损伤。至于当年奔雷车太过笨重,又不能飞翔,悉数摒弃。

妖军的黑色宝船与我们的白色宝船规制仿佛,也是三年前无有之物,显然是与宇文拔都交战时模仿来的。

我方宝船操练许久,却是头次遇到可堪一战的阵仗。敌方的舰队饱受南宫磐石的舰队蹂躏,临战经验反更丰富。炮火互轰了半个时辰,两方舰队的阵列皆乱。白色的宝船和黑色的宝船错杂在一块儿,就像成片的乌云和成片的白云混淆在了一块儿,从炮击又变成接舷战。

披挂蚂蚁铠的我军炼气士,与披挂角芒铠的妖国炼气士忽而跳上甲船,忽然跳上乙船。有的一脚踏虚,从空中摔下去,又被宝刀砍坏了盔甲的翅膀,只能不幸地摔死。更倒霉的人,是在混战被自家人不长眼的炮火打得糜烂。

往常,妖族的炼气士体魄更胜人类,能以一当几。但我军也编入了西荒的小妖,他们就难在一对一的肉搏上讨得便宜。若是被一妖被三五个我方的炼气士拦阻,冰雹般的连珠火铳伺候,也只好丧命了。

原芷依然抱恙,今番文侯免她劳神指挥。只是原芷放心不下战况,随着众人在旗舰中枢,不声不响地观望镜宝中的战况。

褚桂、邬元甲、刀惜春、黑面胡、史空想分任各支舰队的统帅,我宗的丁锦鲤长老在白云城的旗舰上通过百枚镜宝协调。按说丁锦鲤也熟悉文侯军队三年,每条船的优缺都烂熟于心,临到这大战却是手忙脚乱。不过,对过的大将也是难分彼此的将才。两面错进错出,从午时战到黄昏,依旧是难解难分,一团乱麻,看不出胜败。

我方百船损失了二十船,其中十船在混战和返航中坠毁,十船返航;妖军损失三十船,返航二十船。局面我方小优。但他们在腹地,有更多的兵、更多的船、更多的灵脉,能更快的招募、更快的恢复、更快的修葺。

从风陵渡口入长城,再深入赵地腹心,我们远远脱离了大本营,补给通讯俱是不畅。长途的纸鹤怕被截获、短途的传音贝受到干扰。全凭元婴的神念覆盖抵消敌方的神念,方能在各船之间号令通行。

白云城中自有洞天菜圃供应军粮,可难补兵员损失;也有木材金铁修葺破船,却乏灵石储备源源不断地续战。

我暗思:今天这二百船混战,务必在半夜前收场。待妖军全清醒过来,连着几波援军从四面八方合围,我们反成瓮中之鳖了。

我几次动了加入战团的念头,几次按捺下来。我自然不会杀妖军小卒,但并无妨碍我狙杀舰队的元婴首脑。我怕的是激起连锁影响,死了一个妖国的元婴,引出一尊又一尊洪荒宗的大人物赶来,径直在赵国展开玉石俱焚的大决战,那就让宇文拔都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了。

对方的元婴人物忍耐不出,想来也是与我同有此忧。

这不是我们三年前打妖国入侵的一只西翼孤军的情势。

原芷终于开口,向文侯道:“一鼓作气,二而衰,三而竭。守者占的便宜太大,即便有琳公主相助,破了第一重壁垒。看来我们这仗也只能过赵地长城,碰不到燕地的长城了。恋战下去,敌军重新结合大众,我们反有被合围的危险。不如回师,巩固我们方才攻下的半壁赵土,让官道畅通,才可在妖国本土与它们长久相持下去。我们方才经过处,地面有一座阳秋大城,是古时三王中天原君的故都,可以安顿流散在赵地各方的百姓,也堪作转运钱粮、开采灵脉的要塞。”

镜宝中的褚、邬、刀、史、胡等人纷纷瞪着丁锦鲤。丁锦鲤面色羞赧。众人口中不言,心里怕都是埋怨丁长老庸才,换上原芷,早迎刃而解了。

丁长老却不是逞强之辈,向文侯请罪道:“兵家之道深不可测,丁某怕还是浅学,累众位将士了。请文侯听从原将军的建议。”

文侯道:“赖将士用命,我军一战夺取半赵,收获已丰,可以向长老会交待了。我和宇文拔都各有道路,全不必处处一较高下。那就从了丁长老和原将军的建议——丁长老,原将军这样的天纵之才难得,可万事赖她,这姑娘饶是元婴,也要鞠躬尽瘁了。你也是将中良才,只是攻守异势,棋逢对手了,全不必惭愧。”

丁长老谢过文侯对他的回护,仍惭愧地请原芷接过他指挥大军,

丁长老道,“文侯,兵凶战危,无能者当速离其位。请原将军接手,将士方能安心。”

镜宝中,众大将也齐请原芷出马,他们可信不过丁锦鲤能带那么多宝船平平安安地撤退。

褚桂径直嚷出来:“我听说丁长老学的是齐国青丘君一脉的兵法。可在西荒时,丁长老也就指挥过几次镇压小国叛乱。练兵还算马马虎虎,恶战全没经历。若不是有元婴的资格,我们才不能服他到现在呐。”

文侯微叹,向原芷道:“又劳原师妹了。”

原芷满脸病容,卧在圈椅里面,眼睛扫过各处镜宝,不假思索地向八十条宝船的每一条船分别派遣任务,众大将只要管带好本队旗舰即可。若是战况急切,她便径直越过每条宝船的金丹将,以神念达至心灵,指导一组组炼气士临机可敌。

文侯麾下的四万士兵,数千组人的优劣强弱她丝毫不差,如同掌上观纹;即便我们西荒军的道兵和小妖,她在碎叶城时一旦见过,便牢记于心。方才散乱的宝船逐渐聚成了一体,每条宝船都像是原芷的手臂,每组兵都像是原芷的手指。

对面的妖军舰队仍然停留在与丁锦鲤旗鼓相当的水平,一下子就沦为了原芷的手臂和手指的靶子。一艘接着一艘从天空消失,或者坠落在地,或者被昆仑夺取。却再有没一条昆仑的船损毁,只有三条宝船受损,都安全地撤回白云城维修。

妖军开始有船不服节度,张惶地撤出战团。就好像两个弈手对局,一方一子未损,另一方却被一个子接一个子的吃掉。

“纵然是圣王复生,也只能如此了。”原芷长舒一口气,她下达完最后的指令,向我们众人施礼,离开了旗舰。

自文侯至小卒,无人不是欣然:

薄暮时分,除昆仑初战时损二十船,余八十船全数返航白云城;妖军丧七十船,三十船溜回第二重燕地长城之内。

赵地各处二度集结的妖军宝船无法合围昆仑,昆仑主力安全保存。赵地长城失守,赵地又成了犬牙交错的形状,昆仑的舰队随时能够下嘴吃下孤立的一块。二度集结的妖军宝船见势不可为,也溜入了燕地长城之内。

大量赵地的妖国人类顺民、人类奴隶和不及逃遁的小妖被抛弃在外,留给昆仑去甄别吸纳了。

七月一日,我率领荡魔院道兵出动,叶里雪的奇兵队攻克妖国长官细软跑,只剩下惶惶小妖心和顺民心的阳秋城。从风陵渡,至浮空的白云城,至阳秋城,再至紧靠燕地长城的斥候前哨,昆仑巩固了一条安全的补给线。

七月十五日,文侯携西军幕府也到了阳秋城。

阳秋城被我们选为山河榜前,各路归附昆仑的势力下榻的接待城池。昆仑的掌门颜缘,昆仑的祖师观水都将陆续降临此城。

每三十年一度,山河榜年的三个月停战开始了。无论哪个势力的元婴、金丹都可以放心离开洞府和巢穴,前来山河榜观礼。无论是妖国,还是人类,都会默契遵守禁战止杀的惯例。只有山河榜参赛金丹之间的厮杀例外。

第三五九章 道门(三)

据宗门估算,九州四荒,有人数万万口,人类炼气士百万。反观妖类:有灵兽千万口,与人智识相若,形貌大异。其中,能通道术,幻形为人的灵兽不足三成。化形为人者称妖,妖有数十万口,与人类的炼气士道行相若。

但妖类有七系妖之间的宿年积怨,又有西荒、北荒、龙宫、南荒、中土各部的矛盾,散成无数股,与人类势力大小悬殊。

本来群妖或者隐在山野,或者零零星星地融于人间,两无违碍。五百年前,洛神瑶继承列国中最弱小的秦国王位,厉行变法,不但吸纳全天下一切不得志的野心家,更招引各部妖族扩充秦军战力,终于席卷了天下。剑宗和龙虎宗联手击败洛神瑶后,洛神瑶负气遁走西荒,无人管束各地的妖怪军阀,中土一时糜烂,许久方被剑宗和龙虎宗平定。剑宗从此扛起扫荡妖族的大旗,天下的妖族也渐有了统合的念头。

萧龙渊叛出宗门之后,打起妖族至上的旗号与剑宗针锋相对,更大肆招引最为野蛮的北荒妖涌入中土。但无论如何,妖类的总数太过稀少,灵兽又繁衍缓慢,萧龙渊也不能逆转大势。偌大的妖国,九成的人口仍然是人类。

于是,妖国的妖类被萧龙渊按七系妖的源流编成七部,各随其类。

妖国的人类则被萧龙渊划分为四种:妖籍、顺民、奴隶、逃奴(我们眼中的义军)。如公孙纹龙等功勋显赫的人类贵戚,一律归入妖籍;顺民向妖国贡献各种学问技能,不可舍弃轻忽,与灵兽同列,有大功者可抬入妖籍;大多人缺乏技能,编为奴隶,派入七部妖中,低于灵兽,高于牲畜,充作苦役。勤力的奴隶可废除奴籍,还为顺民;怠惰的奴隶降为牲畜,供北荒妖血食。逃奴格杀勿论,供北荒妖血食。

萧龙渊另立有拜月教。被拜月教录取者,无论出身,一律归入妖籍。这教不止招募妖国精英,重点是招募妖国之外的野心家。变钜子便是率领他的墨门党羽全伙加入了拜月教,直接获得妖籍。

妖国制度运行六十年之久,竟然没有大的差池。拜月教和妖籍人与萧龙渊等休戚与共;顺民能够安生,奴隶保有赎身的希望,零星的反抗全不足为虑。

我们昆仑攻取赵地,立即着手废除萧龙渊的制度。

阳秋城是赵地头一座大城,汇聚十万户人家,位居要冲,更控御着方圆千里之内,九州俗世之中最好的灵脉。古时天原君的晋国就凭借此地流水似的上品灵石,铸造出天下最精良的军械,与另二王争霸天下。妖国袭取此处后,也不废经营:阳秋城市坊林立,治安良好,不是妖籍,便是顺民,从没有血食的事情。另有护卫全城的大阵,逃跑的妖国官吏没来得及张开,昆仑就不客气地笑纳了。

既然阳秋大城在赵地影响最巨,文侯便从阳秋城开始清理妖氛:

第一条,妖籍与顺民悉数隔离。妖籍者向来居住内城,顺民向来居住外城,遣军队封闭内外城门即是;

第二条,顺民挨个去相应的市坊向昆仑委派的市监、坊监登记,宣誓效忠昆仑(而不是效忠大正王朝),便不问附逆之罪;

第三条,妖籍一律废除。军队进入内城妖籍的宅第搜检,反抗者格杀勿论;投降者无论人和妖,仍留在内城观察甄别。真改悔者向昆仑宣誓效忠,无论人和妖,不得歧视,皆改为民籍;假改悔者于山河榜后处斩;

第四条,搜捕拜月教徒,于山河榜后处斩;

第五条,分遣军队夺取阳秋城下辖各处灵脉,解放一切奴隶,还为民籍,暂留于原处生产,供应大军灵石;妖籍监工,依照阳秋内城之例处置;拜月教徒者,于山河榜后处斩。

第六条,索回义军屋舍田产,另加赏阳秋内城宅第;

第七条,此后昆仑攻占燕赵之城,皆照前六例行之。

入城之后,文侯亲自坐镇阳秋城的太守衙门之上,昼夜不休地周转城中日用食货、判决重刑积案、审问狡猾卧底、监斩拜月教徒。大堂下云集了幕府的刑名、货殖、兵法、纵横各家才俊,因时因地地创立新法新制,应变层出不穷的人和妖混杂的难题。

与长安至西域不同,向来从容的文侯难得如此勤奋,整座西军幕府像鞭子狂-抽的陀螺那样运转。只有每日午后的茶宴不废,文侯在茶宴上总是振作精神,与弃暗投明的原妖籍上流谈笑风生。单为了享受文侯亲手烹制的茶汤和点心,我和琳公主就陪着听过几次。殷元元为了文侯的茶点,也不懂装懂,次次列席。

文侯的套路与萧龙渊不同。萧龙渊鼓吹一切生灵之中七系妖最贵,人族原初隶属猴类,排入妖国的底层理所当然;

文侯则向那些妖籍人物谈到,萧龙渊的妖族讲的是人类语言,用的是人类文字,国家制度是人类制度,连道术都是人类的道术。所谓的妖,全是虚构,世上岂有羊虎同族、猫鼠一家的道理。妖之间只有一个共同点,便是皆能化为人形。天下实际并不存在妖族,众生虽然形寿不同,但灵智之辈都趋近人类。

归化妖制度原本是四大宗门所立,初衷甚好,但剑宗的归化妖制度不过是做表面文章:只有几大狐妖和猴妖的望族能融入人间。即便如此,这几族灵兽在未化形前,都不能获得归化籍,只能混迹山野,不得进入人间。

文侯宣言,昆仑此后将革新归化妖之制:归顺昆仑的群妖,只要遵守杀盗淫妄之戒,根绝食人恶习,一律颁发归化之籍;未化形的灵兽另颁灵兽之籍,也守四戒不食人类,便可以出入人间。但无籍之妖,昆仑就不免要严厉了。这新制暂行于从西荒、北荒、西域至赵地的昆仑领土。若群妖想畅行天下,昆仑乐意见到他们的助力。

那些妖籍人物也往往见势拜服,跪认新主,表示永遵昆仑的法度,并且自告奉勇,去赵地各处招降城池。

某一次茶宴后,蹭完茶点,琳公主与我携手出了招待来客的花园,结伴去阳秋城游逛。

琳公主向我抱怨,“文侯也真是啰嗦。我是不好意思抢她的生意,免得落上西荒妖抢怪的闲话。换上我,问他们一句:押元神上封禅书,遵我法度,便能长生不老。十个里九个肯了。”

我笑道,“可封禅书并不滥收人物。上番你押猕猴马猴两个道胎,背地里都心疼不已。十个里那九个肯的,还入不了你的眼呢。”

我拦上外城的一位老人,请教他三圣王之一的天原君舍利塔怎么走,这是我来此城瞻仰的一个目的,阳秋城古称龙城,天原君就埋舍利于这座古晋国的王都,世人敬他的功业德政,存塔至今,连群妖都不曾动过。但那老翁一口方言,听得我莫名其妙。

幸好,随我们一道出衙门游玩的,还有柳子越、梅芜城、殷元元一干人。殷元元是不肯错过每一处的美味、食材和药材的。梅芜城是怕跟丢了十绝阵图。柳子越每到一处,便要了解市价行情。我请柳师兄出马,他即刻分辨出老翁的方言。

晋王祠前供奉着天原君舍利塔,与顾曼殊、顾曼珠的塔一般,都是丈六道士塔形制。

梅芜城赞叹,“这位圣王享尽了人间的富贵,怎么最后的葬身地与道士一般。我们龙虎山上周祖师、方真人的塔也是这般模样。”

我喃喃道:“或者,圣王本来就是还俗的道士。”

风吹雨打、千年沧桑,塔铭上的字都模糊漫衍了,不知道写了什么。我深鞠一躬,大不敬地打开石龛,取出里面的金匮。金匮封得密实,看来从未启封。

“得罪了。”

我用雷法一摄。千年之后,金匮开启。果然,这是一个空盒子,里面并没有天原君的圣心舍利。

第三六十章 道门(四)

晋王祠外人声鼎沸,是外城与内城相交处一片最热闹的市肆。

柳子越道:“一千年中,保不齐有盗宝的修真者打舍利的主意,像柳某这样刮地三尺之辈代不乏人;不翼而飞,也不是什么意外。那个景小芊不就平白无故,招走了原师弟捡来的法宝。原师弟,偶有失手,不必发呆,我们去晋王祠转转,看有什么别的好玩。”

梅芜城也道:“史书上说,天原君死后,晋国的大权转移到十一位金丹卿手中,他们都是智勇兼备、野心勃勃的枭雄。这塔的遗迹能存至今,已经是万幸了。”

我和琳公主在念想世界,知道圣心舍利号称群魔之祖,是一件关系极大的东西,连顾曼殊这样厉害的元婴都志在必得。三王舍利与之同名,安分沉寂塔中也罢了,偏生不见,更让我们疑窦丛生。道门镇洞九宝一一现世,那圣心舍利也会出现在当今世间吗?难道就像兰钦在念想世界说的那样,我要面对真正的圣心舍利?

我心念中魏峥嵘的记忆只到杀死顾曼殊为止,圣心舍利的下落再没有下文。兰钦一伙人是否把圣心舍利归还道门?道门消失之后九宝被宗门瓜分,圣心舍利落入了谁家?更要命的是,兰钦并不是淳厚正人,反是心机深沉智寄百变之徒,言语里虚虚实实,他指挥行动时会否就对圣心舍利作了什么手脚?

破十绝阵时,妖猴德健又口口声声说,这九转阵图得自魔祖师。这横生枝节难免让我们疑心魔祖师与圣心舍利有什么瓜葛。那个神秘的返虚,啊呀,也不在我这样的元婴计算之列。届时,观水、仙客、任公子都会莅临山河榜,让祖师们去劳心劳力吧。

我犹在沉思,殷元元先我们走进了市肆。琳公主神念中向我道,“想也无用,去散散心吧。”

我遂与众人入了人海之中,原来阳秋城是在补过中元灯会。

七月十五的中元灯会本是天下遍有的节庆,妖国也不例外。昆仑攻打阳秋城后,人人自危,无心过节。文侯着手恢复秩序,便敦促城中长老重新张罗中元灯会,全城延假半月,营造一片城民和新主鱼水相亲的气氛。

自以为无事的城民继续歌舞喜庆,怀揣心事的原妖籍人强颜欢笑。一组组火铳手在各处要津出没,时刻警惕生事的拜月教徒。

十里长街张挂了千灯万灯,灯中又有人物走马般转动。桥上河上也遍是灯,却是中元节祭奠追思亡灵的惯例。

我们听到浑厚的梵音呗唱,一处高台上,长着河童马脑袋的智丈大师,正在开坛说空门无上法,向阳秋城百姓宣讲空门的盂兰盆经和焰口经。周围一圈空门的小和尚帮着敲木鱼,打锣鼓,也长得千奇百怪,有人有妖。智丈大师在念经中度众城民亡故的亲友知交往生极乐、也度死难在前几日大战中的两军将士往生极乐,更度被文侯处决的拜月教徒往生极乐。

六十年来阳秋城禁绝拜月教外一切会道门,只拜萧龙渊。智丈大师的说法对全城百姓又是新鲜,又是亲切。众人纷纷打赏,送财送物,要与空门结缘。智丈大师合掌连称无量佛,又言出家人不受金银,让他好生为难。有机灵的,便把金银封入信中函中交付小和尚。智丈大师连称无量佛,三番推辞,终于收下纳戒。

智丈大师又道,声音难存易逝,未逢此会者殊为可惜。他多林寺有旃檀佛像万万千千,众施主可请回宅第与家人一道祈福。众小和尚开箱赠像,从小施主至大施主各随财力,请佛归舍。

他遂表演起各种神通,如浮空坐、踩刀山、洗油锅、天雨散花的幻术等等。众人纷纷跪倒,口耳相交,皆说这是昆仑请来的真仙,那从来没有见过脸的萧龙渊才是毫无灵验的妖怪。

不久,金银绸缎山积,与台等高。智丈大师连称无量佛祖,赞叹此土众生与佛大有缘法。

柳子越不禁赞叹,“河马脑袋里倒长着个聚宝盆。这无本生意,好生爽利。我日后也在帝都建一座空门寺庙,雇一群闲汉髡了头发,念经卖像,流水般收钱。”

殷元元问我们,为什么空门收了那么多妖怪做弟子。瞧智丈大师那些小和尚,其实都是些未成人形的灵兽幻化的形貌。

琳公主叹息:妖族存形的禀赋胜于人类,可也极强调血脉。洪荒种胜于凡种,凡种中,修道久的老种血统又胜于初修道的新种。贵贱之分,比人类中的世家寒门区隔更甚。她们白虎一脉也无从改变,只能顺势而行。不知道有多少凡种,望不到妖族中和修行上的出头之日,投了提倡众生平等的空门,至少能享受人间的荣华。那萧龙渊也是提倡海底秘法向一切妖类开放,争取了无数凡种之心。

我们转过智丈大师的高台,又经过了一处阔大的拜月教的神庙,这是十里街唯一无灯无彩,清冷如鬼窟的地方。神庙已经被西军的炼气士查封,其中拜月教徒不是被斩就是被囚在阳秋府衙里。神庙中的萧龙渊九头蛇身像被推倒粉碎。

我知道,昆仑计划将神庙改成阳秋城的昆仑的道观。观名和观主的人选都在讨论。此观定为赵地第一大观,非是元婴不能竞争得位,长老会又要多一番争夺,拿西域和沙漠宫观的两位元婴如今必在后悔,捡起芝麻丢了西瓜。

我们过了拜月庙,又遇到一座水泄不通的戏棚,不出所料,是聚仙班的巡演。看情势,聚仙班来此城有些时日,他们初来乍到,这地的人和妖俱能说出角儿的名字。今夜的戏是《白蛇》和《化蝶》,苏芃担纲白蛇,花落落青蛇,遵礼许仙,天福法海;文祺梁山伯、蕊儿祝英台。

聚仙班的选戏极有讲究,琳公主编写的《瑶小妖降妖除魔》绝不便在妖国的腹地上演。化蝶是讲一对恋人受家庭阻扰不能团聚,只能放弃人身,变成蝶妖;白蛇讲人妖相恋,被和尚拆散。和尚原是老生演的,戏里改成了花脸天福,一副蟹将的打扮。观众无论人和妖,皆大欢喜,还嘲讽了下洪荒宗的大人物。

梅芜城又见遵礼,面目不禁阴沉。他必是恨堂堂龙虎掌门之子,在妖国涂脂抹粉卖笑卖艺。他想向我们告辞,又想起不能离开挂我脖子上的十绝阵图,一时踟躇。我体谅到梅芜城,为了安慰龙虎宗,只好牺牲我们娱乐。

众人没趣地陪着梅芜城离场,稀里糊涂被他带到街上的古董书铺里。龙虎宗人皆是书癖,梅芜城更是以身作则,他欣喜地向我们道,这荒蛮之地竟然不废图书。人立刻钻入里面,要搜罗中土他处没有的珍本。殷元元一看满墙壁的书,困得打起了哈欠。

“我变蝙蝠打个盹,你们随意。”他变成一只猪鼻子蝙蝠,倒挂在书铺的檐角上,自顾自入定修炼起来。

我、琳儿、柳子越三人陪梅芜城进去。柳子越不读诗词文赋,但有一个纵横家对情报的狂热。他入古书铺是去嗅里面的书籍流散了哪些大人物、大组织的隐私机密、陈年黑账。我和琳儿是自念想世界之后,也关心起千年来的古史。

在书铺里,我们邂逅了祯泰和祁官二老。两人今夜无戏,结伴游览。二人倒向我们宗门诸修坦承往事:祁官是刑名家出身,凭当宰相荀思的家仆上位,谋到帝都的老吏,勾结绿林人物通吃两道,可恨姘头泄密,只能弃官而逃。山寨被平、兄弟丧尽之后,遂隐姓埋名,捡起幼时爱好,入了梨园;

祯泰是纵横家出身,少年时纵马江湖,游说诸侯,上书朝廷,兴利除弊,不但皆是无功,还吃了几次牢饭。心灰意冷之余,也入了梨园,在戏中笑骂朝野。聚仙班除了遵礼,便是祯泰编写新戏。

两人也是书癖,向我们介绍起铺里的奇书来。萧龙渊治下,诽谤四大宗门的书籍比比皆是。文侯初到,诸事繁忙,全顾不及封查图书。两人推荐书目有二百余种,建议我们趁早抢光,奇货可居。等文侯回过神来,这些书怕是全要禁毁。再过个数十年,每一个页书纸都有一页金箔的价格。

言到此处,祯泰和祁官俱笑出来。祁官是皮笑肉不笑的冷笑。祯泰是言辞不屑的讥笑,“此也一是非,彼也一是非。何处有是非。可笑。可笑。可笑。”

柳子越也笑,却是大喜过望之笑,连连向两位指路明灯作揖。

梅芜城也读出铺子里书的味道来,方才转晴的脸色又沉了下去。

我和琳公主发现,变钜子、公孙纹龙,甚至妖猴德健平常宣扬的那套道门被灭,四大宗门是魔的理论,全在书铺里的册子可以找到。这岂不是说,全城凡是看书的人,都以为四大宗门和萧龙渊一般无二了吗?

我见梅芜城面色铁青,双手持着一本书抖动。我好奇瞟一眼过去,梅芜城转身不让我瞧。我调皮心起,诈称遵礼叫他。梅芜城一失神,被我夺过了书。

这书名《龙虎观方琼真人传》,梅芜城翻到了最后几页。最后几页讲的是方琼之死:方琼在闭关参详十绝阵图时,进入极深定的时候,龙虎宗的守一真人引剑宗魏峥嵘入室,魏峥嵘持元始之章粉碎了方琼的身体和元神。守一再把方琼的残躯烧化成舍利,封印入女道士塔里,对外诈称方琼陨落,从此接掌龙虎掌门之外,彻底投靠剑宗。

书中又提到,现今龙虎宗供奉的方琼塔,还是一座伪塔。守一惧怕方琼真塔生出感应异象,和魏峥嵘一并将真塔封印在北荒龙坟之内。

“真是岂有此理,满纸胡言,”我抢在梅芜城发作之前表明态度,“明眼人一望即知,十绝阵图若在方琼身边,你们龙虎宗何必今天要问我讨呢?后面都不用看了,可笑,可笑。这是离间你们龙虎宗人心的书。”

梅芜城叹息道,“就怕原师弟这样明白内情的人太少了。”

我和琳公主其实觉得,这书里或许有七分的真相:魏峥嵘之威下,观水祖师既能请全祖陨落,守一为何不能请方琼去死呢。至于十绝阵图的细节,倒是虚虚实实之笔了。

抱着一摞书的柳子越腾出两个手指,夹过方琼传,向坐立不安的书铺老板结账,一面向梅芜城笑道:“梅师兄放心,这书入我纳戒,再不会泄露。”

这时,聚仙班的葩儿跑进了铺子,探头探脑地找祯泰和祁官:有贵客至,让他们回去加戏,是雅座红氍毹上的小戏。

两人怨道:言明休息,岂得搅扰。聚仙班不缺银子,哪里来的不晓事的客人,天福天禄都是金丹武圣,撵他出去。

我暗思,文侯温谦有礼,绝不至此。

葩儿道:“福禄两位伯伯都不顶事,你们二老不去,花老板的命就拿捏在他手里了!”

两老面面相觑。

琳公主皱眉头:“山河榜停战止杀,有谁敢这么霸道!”

葩儿道:“那客人自称安贞吉,是个福相的中年人。”

我和琳儿每个毛孔都竖立起来。梅芜城、柳子越见我们凝重,也奇怪起来。

我敲了下蝙蝠殷元元,“殷师兄,你快飞去请文侯。梅师兄我们去见敖饕餮。柳师兄,你……你也去看看吧。”

第三六一章 道门(五)

葩儿引我们进入戏棚南面的一座绮丽楼阁。一个巨大的癸水童子把阁楼整个儿罩住。先前聚仙班叫唤来赶客的炼气士火铳手都被黏在癸水童子上面。

葩儿排开围观的路人,小手捏成喇叭状,向阁楼上喊:“安先生,末角带来了,稍候便开戏了。”

癸水童子裂开一条缝,就像水帘挑起了一角,我们随葩儿走了进去。

楼上的安贞吉端坐在红氍毹下,悠哉游哉地吃着羊肉羹。天福和天禄被两个稍小一点的癸水童子裹住,气泡那样的漂浮在空中。

阳秋城各处城门都悬挂了乐静信留下的鉴别妖物的镜宝,但照不出如此绝世妖物的行迹;可既然他不事招摇,以凡人道行示现,又如何取得进城的牒文,过了炼气士的严密检查。我们一时不能索解。

苏芃强提精神,坐在一张蛐蛐腿小凳子上拨琵琶,给享餐的安贞吉配乐,在这边荒野地,也算是钟鸣鼎食了。

花落落惊惶地坐在安贞吉对过。我们进来时,安贞吉正有一搭没一搭地问她话,年龄几何,可有情眷,修炼如何,缺什么法器功法。若是别人,难免一幅登徒子急色相,安贞吉独独待她十分温和,就像长辈问自己孙女话似的。

不过想到这老龙有九个儿子,我还是坚信它是见色起意,想生第十头龙崽子。

我远远打起了招呼,“安先生,老君观一别无恙,被洛神家旄头星打的伤都好了吗?——您的色心好大了,一听到山河榜止战的消息,就撞到阳秋城来了。可我们这里有祖师、有真人,不但有捕鱼的网,还有捕龙的网眼呢?”

观水祖师和诸位真人其实还没有降临,我先出言诈唬,毕竟上层元婴也无法感应到隐匿的返虚。

琳公主的纳戒则放出四只三足青铜怪鸟,两只啄破困住福禄二人的癸水童子,与另两只汇合,栖在阁儿四角,围住安贞吉去路,它们混融了凤妖和金翅鸟的精魄,尤其克制龙形。就不知道眼前这位号称天下最强的元婴,有多少层出不穷的手段了。

安贞吉放下筷子,显出金色的妖瞳,傲然地环视在场诸人,不予理睬,却击了下掌,向花落落道,“角色来齐,便开戏吧,灵石、宝珠我绝不短少你们。我年轻时随家姊畅游中土,对梨园一家了如指掌。这六十年不曾踏足,倒要看看你这聚仙班的斤两,祖师爷的传承抛下了多少。”

哪怕天下最强的元婴,竟敢质疑她这代梨园的功夫,花落落油然生气,一下恢复了神魂,她道:

“我这班众袭自李天宝、杨清源这般了不得的梨园元婴,一切角色都是从人间尖里选尖,好上挑好。十二人的默契配合天衣无缝。安先生,天之高,地之厚,就是真人都不敢说摸到了。安先生,你若是铁了心激怒一个名厨子,再吃了他含怒的烹饪,你今生便再不屑吃其他的菜肴,要活活饿死的;如今你铁了心激怒我这聚仙班,我怕我们用出十分功夫演戏,你今生再不屑看其他戏的了。我不知道你这元婴能活上多久,不知有多少岁月你会看不下戏。到时无戏可看,你懊悔地把自己眼珠子挖出来,莫怪到我们头上。”

安贞吉大笑起来,显出了黄金色的龙头,“好生狂妄!李天宝、杨清源也不过是我家戏班的二等角色:李天宝做过东土小唐国主,无心国事,倒风流多艺,差强能演官生、老生,我令他退位侍奉;杨清源是半妖子,通混沌七相,能救场各个行当,我才让他凑个人数。两人都是戏老生油,我没了新鲜感,才逐到中土去的。这二人有什么可以标榜的?勿谈衣钵,你显出点自己本事来。”

聚仙班众人显出惊疑不定之色。苏芃止住了琵琶,向安贞吉深施一礼,“安先生,我们两位梨园祖师都是被青龙神请到龙宫和蟾宫去演戏的。不知道青龙神与安先生有什么渊源?”

安老龙熟视众人,“聚仙班正是上一代青龙神安灵箫所创,是她游戏人间,搜罗的十一个玩伴。我是上一代青龙神唯一弟弟,也是她的一个玩伴。花班主,我要看的,是你差青龙神多少?你的旦角,占的可是青龙神安灵箫的位置。”

花落落的人一下子呆住。苏芃等面色难堪。

琳公主护住花落落,向安老龙道,“可羞。堂堂天下最强的元婴,我原以为是到阳秋城约战昆仑祖师、真人的,谁想却是欺负一个年幼娇弱的普通姑娘。敖饕餮,你连人间开生药铺的恶霸还不如呐。”

安贞吉冷笑,“你们总会过来,我何必屈尊去找,不如在此赏戏。那只小狐狸从来都是我手下败将,怕得都变起虫子来,有什么好比的。不过是他们运气好,几个凡人背着我作奸犯科,一道窃得了道门至宝中的大道,赶上了道门消失前的末班车。这些叛徒,贼,都没有向我出手的脸面。”

琳公主怒道:“我娘可不是贼。安先生,我敬你是我娘的同窗好友。收回你的话。否则,我就在这发旄头星、抡一字错,放封禅书,可不管山河榜的止杀令了。”

安贞吉不以为然地挥起折扇,望着琳公主,“小白虎,我姊与你娘情同姐妹,同病相怜。若不是大安君手把手教你娘神通,秦瑶不知如何受魏峥嵘、诸葛玫他们排挤呢!非我姊之死,岂有你娘之生,骂上她几句又怎么?哼,这一趟我的正事却是找你的,你给我听进去了。”

“不想除了苏先生,敖龙圣也来这里了。洛神师妹,萧国主的七圣会还缺了二位大圣。萧国主自命受到妖族七部的一致拥戴,临到山河榜开会,却还没有凑齐各族的领袖,未免有点名不副实。临时抱佛脚,他们格外中意你去,你愿不愿去?”

楼下传来了文侯的声音,她带了本门的九转法宝银葫芦。随着文侯的还有一个白衣书生,乃是久违了的妖狐七尾苏,额头上还封了元神禁制。

七尾苏拜月教徒的身份早在三年前暴露,他敢冒着昆仑格杀勿论的禁令前来,看来是两军交战不斩来使了。

七尾苏微笑着向我们诸位拱手,如果不是看到我和琳公主手里的神剑,他简直要扑上来和我们拥抱。

七尾苏无趣地凑到安贞吉的邻座,向我们道:他深知昆仑泱泱大派的气度,绝不会在山河榜停战时计较往日仇怨,所以方在今夜冒死拜访文侯。他在城门口自报门户,任由炼气士捆绑至大堂,文侯果然不计前嫌,亲自松绑。

至于安贞吉老龙王,他也毫不怀疑昆仑的信用,毕竟与观水祖师是几百年的师兄弟交情。只是七尾苏担忧文侯帐下有些粗鲁血勇之辈意气用事,特请了老龙王陪同以防万一。他们这一趟来,事关重大,七尾苏万万不敢有失。

琳公主道:“不过是萧龙渊垂死挣扎,能有什么大事?哟,安世叔,难不成你这前道门的高徒,也加入洪荒宗了,真是每况愈下呀。”

安贞吉方要赫然发作,七尾苏慌忙拦住,向我们道:“安龙王着眼天下,并非是为了萧国主一宗的荣辱。七圣会是面向全天下妖族的,绝非服务于萧国主一人,否则安龙王岂能屈尊加入?星宗的千岁寒真人,也是体会到七圣会的初衷,担当起了鸟圣之位。”

我嘻嘻笑起来,“真不是因为金翅鸟妙翼被我杀了,你们才请的千岁寒?”

七尾苏手一敲折扇,义正言辞道,“自然不是。”

随即,他小声向我们昆仑众人道,“洪荒宗何必集重兵于东南,少置兵于西北,由诸位轻易至此?——即便萧国主有一日陨落,七圣会仍当光大,担当起保护天下群妖的重责。妖国的大门,绝不会向要扫灭一切妖族的剑宗开放。但昆仑诸位在这一个月的作为,已经证明,七圣会该有昆仑的份额,你们也有领导群妖的资格。”

——这到底是离间计?还是妖国其他人物背着萧龙渊递交的降表呢?他们是在暗示,萧龙渊靠不住的话,就把全妖国送给昆仑吗?

连文侯都无法确定。她向花落落道,“花班主,安龙圣既然以青龙神安灵箫在时的戏班要求,你为什么不试上一试。超越李大郎、杨二娘,岂非光宗耀祖?”

花落落咬紧嘴唇,终于道:“安先生,那就请看我们的戏吧。”

聚仙班再度开演。安贞吉点了四折考量各个行当的繁难旧戏。

我们昆仑诸人也要趁这时间,在神念中紧急商议。

第三六二章 七圣会

安贞吉点的第一折戏是《冥判》,是讲杜丽娘因情而死,感动了阴曹地府的判官,放她还魂的故事。净角天福演判官,余人演小鬼们。安贞吉本点花落落演女鬼杜丽娘,花落落要备压轴戏,苏芃替了她;

第二折戏是《十五贯》,讲一青天知府扮作一个测字先生追查杀人盗财的小偷,从贼口中套出作案的情由。祯泰扮微服私访的知府,祁官这次扮起了獐头鼠目的贼;

第三、第四折是《长生殿》的《冥誓》和《埋玉》,是小唐国主与玉王后爱恨离合的故事,《冥誓》是两人在长生殿里密誓,无论在轮回里往返几番生死,或为仙、或为王、或为贩夫走卒、江湖亡命,永远相守不弃;到了《埋玉》却是一个大反转,小唐的御林军造反,逼国主赐死玉王后,军心方安。不待来生,小唐国主便为了自保,亲手杀死了自己信誓旦旦要永远相守的女人。玉王后自是花落落担纲,遵礼饰小唐国主配合。

文侯一手抚在八转符书诗经之上,她的元神里随即变现出一片念想世界,名唤“春夜桃李园”,是古诗仙李太白的名作。我和琳儿分出神念,入文侯念想世界的花园。为示不藏私,文侯邀龙虎宗的梅芜城也分神念进入桃李园。梅芜城本就厌恶见到遵礼,索性留在桃李园里。安贞吉他们在楼阁中;我们四人身在楼阁,心在桃李园。人间虽近中秋,此园如春如夏,招集花草,暖意融融。

文侯道,“我们昆仑志在天下,若七圣会唯萧龙渊之命是听,我们大可嗤之以鼻。但千岁寒是星宗的厉害真人,声名尚在星宗掌门屈灵星之上;安龙王是天下最强的元婴、东荒群妖的领袖、星宗最大的世俗护法。他们如果要维持七圣会不倒,便是星宗不让洪荒宗倒,我们倒不好轻易拒绝了——追想这届山河榜在乌云城召开的起因,还是星宗任公子倡议,我宗的观水祖师和龙虎宗守一祖师附议,才迫使剑宗放弃了五百年来的主场蜀中莽苍山——梅师弟,你倒如何看七圣会之邀?”

梅芜城略思考后,苦笑道:“我瞧贵宗攻取赵地之后,一切都反剑宗之道而行,便是大正朝廷的律令也全部束之高阁,自创新法了。如今七尾苏投怀送抱,怕是不愿拒人千里之外的。可惜我们龙虎宗并没有妖族道士受邀请的福气,但凭贵宗相机行事。梅某会向敝宗的掌门一字不虚的报告,料来贵宗不会走上邪途,纵容群妖的。”

“长安、西域、燕赵,三处情势不同:长安久处朝廷,循旧即可;西域人略通礼义,还能折中;妖国人远离王化六十余年,只好无奈顺从民风。”

文侯淡淡一笑,转问我们两人的意见。

我计算道:“七圣会按照七系妖分派名额,妖族又只有强者才能服众。千岁寒鸟部、敖饕餮龙部,那蛇部、麟部、狐狸部必然是萧龙渊、麟圣、七尾苏担任领袖。剑宗向来鼓吹抹杀洪荒宗群妖,星宗竟敢接下二妖圣的位置,必定不会和剑宗合作;昆仑龙虎是盟友,在消灭萧龙渊一事上和剑宗一致,但我们两宗对洪荒宗群妖的态度大有转圜的余地。若随着剑宗的步调,连洪荒宗也一道斩草除根,反迫使星宗和洪荒宗联合起来。昆仑从来视剑宗为角逐中土的敌手,若突然多出一股新结盟的第三方势力,怕不是祖师和真人们的意愿。”

我向琳公主道:“琳儿,入七人会前,怕是你要先当上虎部的妖圣了。如此,不但笼络了星宗,宗门未开山河榜,便能控制七圣会的三个席位。我们坐过七尾苏的船,苏先生他并不是一个萧龙渊那样的坏妖怪,无论他的邀请是阴谋还是真心,总要弄成假戏真做,把苏先生争取过来。那么,七圣会我们就占了四个席位。”

文侯道:“如此看,七圣会的邀请或许并不出自萧龙渊的本义。反像是他困在道之隐面,星宗的祖师趁势逼迫那蛇妖立下城下之盟,让星宗暗度陈仓,渗透进了洪荒宗。可星宗的力量并不够窃取整个洪荒宗,所以要引我们昆仑为援。七尾苏经营满盈会时,便与我宗姬真人熟稔,今番前来,未尝不是代表的洪荒宗投降派。”

她静了下来,眼中闪起奕奕的光芒,“若真是宁与昆仑,不与剑宗的话,趁如今剑宗诸人还是懵懂不知,我们抓住这个机会,先一步暗中掌控了洪荒宗!那魔高一丈塔和燕地的长城,对我们大军就只是竹篱笆了!”

一直沉思的琳公主道:“凶蛮的老妖自当剪除,但北荒的小妖如果好好教化数十年,也能像西荒小妖那样摆脱血食的习俗。我娘从人间长大,是人是妖都不放在眼里,都是她宏图大业的棋子;可我自小和小妖长大,比起争权夺利的四大宗门七人会,苏先生说的那个七圣会倒更合我的心思。七圣会若是既能保护群妖,不受剑宗这样霸道门派的欺负,又能约束群妖,不侵凌弱小的凡人,那是再好没有了。”

我鼓励琳儿道:“正好,你既做七圣会的妖圣,又入七人会。如此你是七人会唯一的妖修,又是七圣会最权威的宗门代言人,保护群妖和约束群妖全能实现。一百年、五百年来的妖乱,一定能渐渐平息的。”

“但苏先生的邀请里还藏了一个陷阱:你们觉得剩下的一个猿猴妖圣,该会是谁呢?”琳公主问。

我仔细读过记录妖族谱系的《山海经》,脱口而出,“世界上还有一个元婴下层的猴妖,叫芭蕉道人,是已经很年老的散修,不成什么气候,我们刻意拉拢就能过来,费些心思寻找就是。”

琳公主摇头,“原君,你真是网漏吞舟之鱼。几个月前方和我们交手的那位你竟然忘记了。”

我道:“妖猴德健自然是当今神通最强的猴妖,凭它的资格铁定可以入猴圣。可他早早就抛弃了萧龙渊的橄榄枝,甚至偷了萧龙渊的一颗脑袋玩耍。这猴子一味只求孤立,所以被我们夺走了基业和神器;后来,它逃进了剑宗荡魔院的阵营,便是与顾天池一伙合流了。剑宗标榜斩妖除魔,能留它性命已经是万幸。那猴子岂会折腰,顾天池又怎么会鼓动它加入剑宗最敌视的七圣会呢?那猴子入七圣会,便是自打脸面;顾天池放任猴子入会,便是自打剑宗的脸面。”

我忽然顿住了,喃喃道:“顾天池并不是要脸面的人。他太不像一个剑宗的人,太不像了。”

我甚至觉得顾天池比宇文拔都更不像一个剑宗的人。这老贼简直像是藏在宗门人皮后面的一只邪魔,为了争权夺利,能够肆无忌惮地杀死自己的同门,引变钜子这样的叛徒潜入剑宗最重要的禁塔,然后振振有辞地在同门间撒谎诬陷。听说前番攻打鬼门,顾天池也是毫无顾忌地逼迫荡魔院的精英牺牲。

琳公主道:“原君,我虽然不了解顾天池,但一直关注那猴子。妖猴德健能屈能伸,也是诈唬和权变的高手。过去它有两大神器在握,自以为高枕无忧;如今一贫如洗,怕是要用各种手段回报我们呢。”

我重新想了一遍,道:“如此说,顾天池一定会推荐妖猴德健入七圣会。或许,洪荒宗另外一位使节已经在剑宗荡魔院的阵营里和顾天池谈笑风生了。如果苏先生的七圣会之邀,真是萧龙渊授意,星宗祖师助他误导我们:那剑宗的三个派系瞬时离心,昆仑也就失去了对妖宗的戒备。”

文侯、琳儿、我三人一时又难决断。

梅芜城叹息,“人心的诡谲真是千变万化。我们龙虎宗的方琼故掌门曾有莫大的神通,能随意出入元婴的精神侦知虚实。可惜斯人长辞,宗门再无这等道术了。”

我们四人的神念陆续离开了文侯精神中的春夜桃李园。

聚仙班的戏已经演完,花落落等十二人如同小孩子一样毕恭毕敬地站在一排,挨个听安贞吉的训斥和点拨。花落落眼里都噙着泪花。

苏先生向我们微笑,

“诸位议得好迟,如此精彩的戏都错过了。安龙王却是曾经沧海难为水,还要吹毛求疵。”

我们全然看不出苏先生心里所想。

文侯道:“四折戏毕,算来也该过了二个时辰。我们小辈拿不定主意,只好请真人们与两位商议了。”

殷元元再楼外喊,“乐真人从白云城赶来了!还有长老会的首座知北游真人,还有——”

七尾苏向安贞吉苦笑道,“戏虽然好,我们却陷入重重镜阵了。”

无数的镜光从四面八方射入这座雅致的楼阁,夜如白昼。罩住整座楼的癸水童子像日出时分的朝露一般化散而去。

“敖饕餮,你以为昆仑地界是自己龙宫,能随意出入吗?”乐静信真人头现三重元神宝焰,手中的八转宝镜枉凝眉释放了真形。

无数巨大的眼睛注视着安贞吉,每只眼睛的瞳孔里都有一个安贞吉。

“敖饕餮,你已被我的镜宝锁定。我这本命法宝乃从道家至宝锁魔镜的碎片祭炼,只要我念动感应,饶你是绝顶元婴,元神立时切割成千道摄入我的镜子。”乐真人道。

安贞吉教完了花落落拍曲,向乐静信不屑道:“破镜难圆,早走失了大道。你参悟蝉蜕死狗,能寻着什么,不过自取其辱罢了。”

老龙一拍手,“月不下降,水不上升,让你领略一番绝对的感应之妙吧——我乃本尊,汝等形迹,速归我身,一一摄入毛孔!”

随他空廓的掌声,那千只眼睛里的安贞吉一个接一个夺眶而出,摆脱了镜子,足踏虚空,优游入阁,融入安贞吉本尊。千个安贞吉入一小小楼阁,也不显促迫,就像连环画走马灯在我们眼前晃动,几个呼吸便被安贞吉收得干净。

高空传来一声惨呼,乐真人一下跌落在大街上。挣扎爬起,捂着脸面,双目都是血泪,千眼消失,依然是手中一枚青铜古镜。

大街上看热闹的人齐声为安贞吉的戏法喝起彩来。安贞吉一笑,将一盏酒杯掷出楼阁。

阳秋城中忽然下起散花天雨,红莲花,青莲花、白莲花、曼陀罗花、曼殊沙花倾盆而下,又有天女歌呗,异香缭绕一城。城中人当真仙降世,纷纷跪拜下来。

第三六三章 阳秋说法

瞻拜的人堆中飘然走出一个手持白玉灵芝如意的道士,扶起一时失明的乐静信,向高楼上的安贞吉呼道:

“敖龙王不愧是我们道门先辈,积累了千百年的厉害道行,我们这些三代门人实在望尘莫及。不过,来而不往,并非待客之礼。知某还是要斗胆向龙王献一番小术,聊博龙王一笑。”

安贞吉不屑道,“自家道术不济,推诿什么修炼的年岁。”

知北游也不反驳,轻扬玉如意,逐一划过街衢,十里街上、桥上、河上的灯笼都风车般的转动起来。有烟火从那些街上、桥上、河上的灯里跳出来,窜上了天去。喀喇喇喀喇喇,挤满天空的烟火幻成了挤满天空的焰狮子。

我眯着眼睛看天上的焰狮子,问道:“知长老施展的是道术,能把普通的灯火一下子全提炼成神火?”

文侯道:“他的本命八转法宝玉如意,有点石成金、化腐朽为神奇的大能。我却担心,两人斗法不知分寸,损坏坊市,伤及平民。”

小心的炼气士队长赶紧召唤各处水头,多备水桶,以防神仙斗法时焰狮子坠下来,酿成全城大火灾。

安贞吉回首道,“本龙王慈悲,坏不了你们一草一木。”

他取聚仙班一支碧玉箫,吹了起来。曲子平常,却含了龙吟之威。贯通阳秋城的三条河水随安贞吉的箫声翻滚,摇动,抬上了堤岸,像城墙一样耸立,却不坠下。无数城民被隔断和包夹在阴沉潮湿的河墙下面,人心惶惶,女人怀里的小孩子哇哇地哭起来。

十二条蜿蜒十数里的金瞳巨龙从河水背脊翻出,驾浪腾云,也攀上了天空,喷吐冰霜龙息,和万千焰狮子争斗在一块儿。水火交侵,阴阳交战,殷殷雷声激荡,天地间六种震动。阳秋城不住地摇晃。

焰狮子或卷入诸水龙之腹,或凝成冰糖狮子,雪花般轻飘飘落下来。十二龙中,一条巨龙探头进了二层楼阁,恭顺地垂下梯子似的龙须,安贞吉吹着箫子,踏足登龙。他俨如君王,乘龙巡游全城。鳞次栉比的千家万户,偶着火焰,弹指一道霖雨洒落熄灭。

小半个时辰,焰狮子涤清。十一龙归位,安贞吉乘一龙还楼,见阁中瓶花犹受烟火熏燃,奄奄枯萎。

琳公主嘲笑,“还是损了几草几木的。”

安贞吉跳下龙,一拍龙顶。那龙化成一阵狂风,从我们的楼上生发,如漩涡般顷刻将全城席卷了一过。那风长了眼睛似的,一切平民们仿佛只是过了一阵清风,浑无影响。

殷元元叫起来,“琳公主,被你金乌剑熏坏的花活了!”

琳公主努起了嘴。

聚仙班的蕊儿、药儿望着窗外,也都叫起来,“开花了,开花了。全城的花都开了,明明是秋天,春天的花都开遍了。”

秋景萧索的阳秋城眨眼间姹紫嫣红。最后一条水龙归位,三条河水落下。方才不安的人们人心安定,全城都是欢声笑语。

我也不禁赞叹,这老龙王的水系道术真是从心所欲,宏大精深。天下再没有第二个修真者能在这一法门望其项背。

知北游真人上楼,向安贞吉深施一礼,“多谢前辈的教诲。”乐真人也恢复了视力,脸色固然不悦,也仍然向安贞吉施礼。

安贞吉坦然受下,向文侯道:“观水也该来了吧?”

文侯应道:“正是。”

阳秋城的西大门阵法撤开一角,一艘宝船自西而来,由小渐大,降在阳秋城大街半空,四面梯子垂下,犹如帝都的朝会正殿。

船甲板上立着三班人:昆仑掌门颜缘、张机子等道胎金丹;度人院知院常欣、盛庸与众外门弟子;以及文侯幕府的原芷、景小芊、尹小过、刀惜春等人。

观水祖师站在颜缘和常欣之间,静静地注视阁楼中的安贞吉。

巡城的炼气士照文侯事先的嘱咐,气壮山河地齐齐喊起来,“恭迎昆仑祖师降落!”

阳秋城人人议论,昆仑果然是仙家气象,祖师降落之前,便有瑞兆纷呈,大地回春。

安贞吉冷冷道,“倒被你这小狐狸赶巧了。”

观水笑道,“不敢掠小安君之美。”他摘一支安贞吉变现的莲花,又播入河中,忽地三条河水遍映光华。一朵又一朵莲花铺满了河水。花儿谢去,化成花瓣漫飞一城,又显出无数莲台分向城中一切灵智之辈。

观水道,“我已知小安君来意,有请龙王,作我法会上宾。”观水先登上一朵大莲台,九道霞光自观水背后升起,也照阳秋城如昼。

安贞吉不客气地登上莲台,七尾苏也登上莲台。知、乐两真人上莲台。我们也各自登上莲台。一切昆仑门人、外道、一城杂众无分贵贱人妖,俱登上莲台。

我、琳公主、殷元元凑到颜缘、常欣这边,梅芜城也过来。文侯、知、乐两真人是另一边。

譬如云笼月,又似众星拱卫北斗,观水祖师道:

“我从西土而来,见此地众生混乱已久:有说道门灭裂,宗门为魔,萧龙渊是也;有说宗门自古以来,由龙虎一家而派生四家,剑宗是也。散修、十家、民众无所适从,如坠五里雾中,不分正邪是非,是故天下无是非正邪五百年矣。昔年我昆仑宗辞别中土,有五百年不返的约定。如今大道重光,我当为诸君讲述真实不虚的信史。”

他只说一音,不浮不沉,分别入众人之耳,俱是清楚明白。

安贞吉向观水道,“道门的任公子留了下来,观照着这土的众生,我倒要看你怎么信口雌黄?”

观水微笑,遂向在场众生讲述:

“世界成住空坏,循环往复,劫数无量。唯证道者跳出劫数之外,余者在无穷光阴中时聚时散,若存若亡。求证道者之团体名,曰道门。单说这一劫数开劫,道门便辟中土昆仑山洞天立一道观,度有缘智慧众生证道,曰老君观。求道众生曰道士,予心印;熏道众生曰种民,无心印。观在洞天,不显人间。智者能至,愚者弗见。人不求道,道不求人。世外世内,并行演进。岁月积累,除老君观一处,道门又开辟七处洞天,昆仑山老君观仍为本山;中土九州,也充盈人类。

千年之前,有三位道士本从世内入洞天求道,尘心不泯,悲怀世内众生,舍弃了心印,入世逞胸中宏图。人间称为益皇帝、天原君、青丘君,便是史书上的古三王。

八洞天中,老君观道士斥责三王挟世外神通变乱人间,无论对错,一律定为魔头,请道门予以讨伐。太一山洞天、龙虎山洞天的道士维护三王,向道门申辩:岁月积累,世内之人入道门者已经比比皆是,岂能尽数割断他们眷世爱人的常情,愿入世者只须舍弃心印即可。

道门长老会裁定老君观非,太一山和龙虎山是。老君观从此屈居太一山和龙虎山下。太一山为本山,龙虎山为次山。道门遂有入世派和出世派之分,人间遍布神通者,也就此无可挽回。

延至五百年前,出世派与入世派的纷争渐成水火,操控人间列国,明争暗斗。本山太一山执政不公,各大宫观离心。我家全祖愤然离开太一山,孜孜重振老君观本山地位,辅佐入世的秦王洛神瑶联合其余宫观,推翻了太一山一脉。

痛定思痛,道门长老会就此议定,分割出世派和入世派。出世派悉数进入道门塔林,不再出现于世,也不留心印于世;入世派任其自便。世间既然只有入世派,又再无道门长老会仲裁,我们昆仑便凭推翻太一山一脉之功和古来的渊源,重新继承了道门正统;次山龙虎山,却是持缺位递补的主张,承接太一山灭亡后的正统。这两支都是道门正脉,各自表述。我们两宗联合,于道统法统,皆可领袖天下。”

安贞吉并没有反驳。

梅芜城神念向我们几个知交师友道:“我家祖师,真人也是如此示下。只是自家的名次放在他家之前。观水祖师没有诳语。”

七尾苏恭恭敬敬地向观水祖师施礼,请教:

“既如此说,祖师放剑宗于何地呢?天下人这五百年来只知道剑宗的名号?”

身为拜月教徒,七尾苏绝不是在为剑宗打抱不平,在场的也没有一个剑宗人。

观水淡淡道:“剑宗不过是边缘魔道,因缘际会,窃得道门遗留在世的道法。恐怕尚未有洪荒宗之正。”

第三六-四章 种民

我们尚与剑宗在合作攻打妖国,宇文拔都的大军吸引了强半的妖军主力,观水祖师为何在明面上道破了昆仑对剑宗的积怨?还向萧龙渊的心腹如此坦诚?

这全不在知北游他们长老会的计划与想象之中。但全城人情激动,都为昆仑祖师的仙家风采所摄。昆仑诸人谁也不便浇冷众民之心,谁也不敢谏言劝阻,只能仍瞧着观水天马行空地发挥。

七尾苏继续请教:

“剑宗霸道乖张,逼我妖族太甚。可毕竟道法厉害,我家萧国主也曾在他门中学艺。为何在观水祖师眼中是边缘魔道?”

观水道:“你家祖师迷途能返,也是万幸——剑宗原称蜀山剑派,是不知名的剑修万里云所立,多收妖邪。之后,蜀山剑派受龙虎山的下院,诸葛玫真人主持的伏龙观降伏,勒令他派自净。从此,蜀山剑派逐走门中几个民怨沸腾的妖邪,附在了龙虎观之下。诸葛真人陨落,道门的入世派离去之后,蜀山剑派不但占伏龙观为巢穴,更上太一山遗址盗窃道门的遗宝遗藏,从此自称剑宗。佣工摇身一变,而拥故主之田,非盗非魔,那是何物!”

服食了观水仙枣的蛇母,一个千娇百媚、浑身缟素的美妇人在莲台上向众人作证:“当年我沉沦孽海,厮混在蜀山剑派里作恶多端。万里云有无数丑事恶事,都是委我操办!他们怕我泄露,囚禁我在所谓的镇妖塔里;又心中有愧,不敢取我这个过去同门的性命。天幸,遇到昆仑的诸位仙长,让我永远改恶从善。我忏悔平生罪恶至今,待我从容著述,逐一揭出剑宗当年的秽史。”

我忽然极想大笑:五百年过去,仇家亲家都已死尽,随你蛇母编造,谁能反驳?你的性命拿捏在观水的手里,还不是卖力演出观水的剧本。若不是颜掌门在我身边,我这个昆仑荡魔院知院,怕是要不应景地笑出声来。

场下不明真相的心善人都为蛇母掬一把同情泪。我暗骂:如果是几个月前,她可是一天吃一个你们家的娃娃。

七尾苏又问:“坊间有传闻,昆仑、龙虎二宗也赴太一山寻找道门的遗宝、遗藏,似乎与剑宗行迹相似。”

这坊间的传闻,不正是妖族的大人物传播吗?贼喊捉贼。

观水正色道:“昆仑、龙虎二宗继承道门留世的遗产,是子承父业,理所当然。我们还唯恐搜刮不尽、搜刮不全呐!道门遗产,颇有大威力的法宝法藏,原是镇压邪魔之用。如果流散到邪魔手中,生灵不知道要如何涂炭。当年我们二宗费劲心思,防范各路邪魔抢夺道门宝藏,却没有提防到蜀山剑派的内贼。”

七尾苏打蛇上棍,又恭恭敬敬地请教观水,

“赖观水祖师开示,我们才知道昆仑宗与龙虎宗对天下的暗中护持。可天下人皆道剑宗有大功于世,保定天下五百年太平。古语,英雄不问出身,祖师批评剑宗,无乃太苛乎?”

我看到了一件顶滑稽的事,剑宗信誓旦旦要消灭的洪荒宗人,竟然在替剑宗作辩护。

观水笑道:

“美女何患无夫,成功者何患无民,那世上何必有婚姻契约、道统法统?这是外宅、枭雄们自我安慰、自我粉饰之辞。剑宗既然以为他们立过大功,该为天下领袖;那如今天下淆乱,剑宗护世不力,便该退下。”

他又道:“何况这五百年来,剑宗之世绝没有他们标榜的那样太平。不谈剑宗置若罔闻六十年的燕赵之地,便是中土他处,世家占据高位,学阀垄断知识,帮派掌握财货。富者阡陌纵横,福寿两全,驻颜不老,妻妾盈房,资质高者登山修仙,资质低者也坐享世家荣华;贫者代代窘困,无资入学,便是出了仙苗,又有几个能够回报大众?

孰若我昆仑乐土,继承道门:种民之间,奉行戒律,人人平等,虚心实腹。一夫一妻,从一而终。生老病死,皆有所养。各家学塾,因材施教。凡属仙苗,必不遗漏。古人云,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我宗东来,必要一扫中土的弊端,渐化成乐土!”

文侯、乐、知两真人俱是默然不语。姬家正在观水祖师贬抑的世家之列,我的便宜徒儿姬傲剑也属于有仙骨无道心,倚红偎翠,尸位素餐之辈。知氏原是中土大族,到西土也是大族。乐静信是西域小国的王族。他们同样庇护着无数亲眷,观水的话也戳到了他们的痛处。

殷元元则不禁流露出自豪之色。昆仑种民,确如观水所言,有全天下罕见的太平和福祉,怕是古时文豪想象的桃源乡也不过如此。但观水祖师却没有提及二件事情:

其一、我们见惯了人间波澜,实在觉得种民人生乏味。种民一辈子只能束缚在洞天里碌碌经营各色灵脉行当,服侍宗门百役,绝不能迁移他处。洞天里也没有人间万花筒般的玩意和奇遇,心如飞鸟的少年人怎能忍耐那种僧侣般枯燥严肃的生活,没有戏看,没有肉吃(除了鱼),少年人的心是要凋枯的。

其二、昆仑只有十万户种民,再不能更多。每个成年的种民都有一次选择放弃这种生活的机会,更多的种民选择离开洞天,进入昆仑下属道观在人间的香会;有的更从香会还俗,彻底融入了人间,也把各种经营灵脉的手艺带给了世俗中人。

听法大众,全是如痴如醉。他们免于为奴,多数拼搏到小户人家,可也没有几个享受到中土那样的繁华生活,即便种民的生活对他们也仿佛天国一般;原来的妖籍人士如今一无所有,若求得种民的生活也能自足了。

安贞吉冷笑着拍了几下掌,“小狐狸,不但能变莲花,舌头也能绽莲花。”

也在莲台上听法的智丈大师大概会错了安贞吉嘲讽的意思,跟着鼓起掌来。见空门的大师也对道门祖师的说法佩服地五体投地,大众随之鼓掌,人情不禁汹涌。我见过厉害元婴用神通掀起的海啸,今番我见到了无数凡人制造的掌声的海啸。

“求祖师慈悲,我等求加入昆仑的种民!”请愿声此起彼伏,从不同的男人、女人、妖怪嘴里,传达出了同样的心愿。

文侯终于不能沉默,她向观水施礼,小声道:“祖师明鉴,我奉长老会之命,已经在阳秋城陆续颁行新法,唯才是举,招募大正王朝排抑的俊杰,力求渐渐革除大正王朝之弊。祖师化天下人为种民的愿望,是否过于急切?须知人心难齐,贤种仙苗百中无一。十万户人家一夜度为种民,我不堪重任。”

知真人也道:“长老会原来只拟定改革一番大正王朝的制度。中土人心浇薄,种民之略还要从长计议。”

观水道:“世俗的诸侯若不堪重任,那阳秋城的事情不妨移交宗内,反正种民原来也属于世外之人。”

他望向颜缘。

颜缘向文侯道,“姬小艾,莫辜负祖师的信任!”

文侯无奈,领了祖师的口谕,宣示阳秋城民,从此当地行种民制度,明日起逐坊逐市重新登记。

人情稍定。又有一个散修从文侯幕府走出,上前斗胆请教观水祖师。不是旁人,正是景小芊。

景小芊恭敬问观水祖师:“我听祖师说法,道门在时,求道众得心印,熏道众无心印。可依祖师方才的话语,道门入世派离开这个世界后,当世已无心印。这五百年来,天下返虚者屈指可数,也未见一位敢称证道。如此看来,我辈苦苦修行,离熏道众也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不知道贵宗继承道门,能否向天下求道众指示一条真实不虚的证道途径。”

大众还在全数种民的兴奋之中,无人关心对他们不切实际的迂阔问题。可在少数几个追求证道者的心中,景小芊的提问才是至关紧要。

观水祖师只有给出满意的答复,才能赢得真正厉害的修真者的追随。

我们昆仑门人也都翘首以盼。即便安贞吉也好奇地注视观水祖师。

观水沉默了一会,道:“入世派并不需要证道,人间就是道。”

景小芊不依不挠道:“祖师您说过,古代的道门全是入世派,偏偏出现了三王这样的出世派。那么,即便如今天下剩下的全是入世派,也总有新的出世派从入世派中诞生。万望祖师勿要回避我这个出世派的疑问。”

观水道:“没有心印,便自铸心印。”

他的回答和洛神瑶一般无二。

然而观水顿了一下,又道:“错铸心印,便成魔王。古之三王,即是此类。”

果然,圣心舍利便是三王铸造的伪心印。但那错了的心印,真比不上正牌的心印吗?

第三六五章 法嗣

景小芊向观水祖师深鞠一躬,无辞退下。观水再不发挥,默然而座。

七尾苏向依旧默然的观水请求,

“恕苏某冒昧,尚有一件小事,需要劳烦祖师:贵宗既然志在正本清源,领袖天下,那么废除剑宗驱妖的弊政,让人类与妖类两方相安,也必然是祖师乐意见到的事情。我们邀请贵宗的琳公主加入七圣会,一道护持和约束天下的妖族,还望祖师允可。”

我和琳儿等待着观水的意见。文侯和长老会的几位真人更是茫然,全无法揣摩观水的心意。琳公主看了下颜缘,颜缘倒面色无波,似乎也有了答案。

观水和气地说道:

“这不是一件小事,是关系人类与妖族长治久安的大事。无论萧龙渊存亡,七圣会非立不可。”

连七尾苏这等城府,也是喜形于色,他不禁追问,

“那祖师是允可琳公主加入七圣会了?”

观水道:“不但如此,于情于理,狐部的大圣也该归属我宗。”

七尾苏正在疑惑,观水祖师的双目陡地转成了妖怪的金瞳,背后的九道霞光也化出九道火烧云似的大红尾巴。莲台上的赤狐狸并不魁伟,只有大犬的身量,十六七岁的娇小少女便能满怀抱住。但观水显相的一瞬间,滚滚的妖气立时弥天,阳秋城无所不覆,连城中的光阴都停滞了下来,鼎沸的人声悉数沉寂。

只要赤狐狸稍微挥动一下那火烧云似的尾巴,阳秋城整个儿便要劈裂成半。

琳公主还是点漆瞳孔,但瓷器般的肌肤显出了金纹,观水的妖气仍让她情不自禁的紧张。其余阳秋城中的妖、半妖,无分昆仑、散修、十家、城民、收押的拜月教徒都显出灼灼金瞳,好似在暗夜中燃起了无数的火把。在我的经历中,这是可与挥动旄头星的白虎神、决战天落真人时让万物丧明的萧龙渊并驾齐驱的妖气。

长老会全是不知所措,乐静信更是满脸懊丧。在大庭广众之下,观水赫然现出了狐妖相。

赤狐狸注视着七尾苏,道:“你们苏氏这些狐狸的小分支,纵然不知道未济氏,血脉里也该惧怕渊源洪荒的九尾狐吧。”

一直镇定的七尾苏手足战栗,他无法抑制自己,脸现出了老狐狸的原形,随着赤狐狸的意念尖叫了起来。阳秋城所有的狐妖,半狐妖,无分昆仑、散修、十家、城民、拜月教徒,包括聚仙班的苏芃,都显出了各色各样的原形,随着七尾苏向月嗥叫起来,回荡在赵地的诸峰之间。阳秋城一下变成了半个妖窟!

观水收了狐狸相,仍坐于莲台之上。群妖如蒙重赦,陆续地变回人形,或者解除了金瞳的戒备。

七尾苏五体投地向祖师跪服,两行清泪泉涌,“请祖师指导七圣会!”

观水向安贞吉道:“那七圣会的二席归昆仑,二席归星宗,洪荒宗留二席。还有一席,就看剑宗那个顾天池了——他不选择,我就要拿三席。”

——看来,观水祖师早说服了那个芭蕉猴妖归附于昆仑,反正他有的是让妖怪听话的仙枣。

安贞吉道:“五百年过去,真让我刮目相看。这一回合,是你先下了一城。那就等任公子的下一步棋吧。”

安贞吉显出了蜿蜒里许的金龙形,将七尾苏摄上背脊。又一摄,却将花落落也摄上了背。琳公主一惊,喝道:“色老龙!休要强抢民女为亲!”

我却拦下公主的剑——花落落的神情并没有慌乱。

花落落从龙背上向我们、向慌张的聚仙班唤道,“这位安龙王要带我去见哥哥。我们的戏还有许多不足,我要去上月宫向安龙王学习。文祺代理我的班主,诸君努力辅佐她!三个月后我们会重逢的!”

龙隐没在阳秋城的河水中,只余潮声。我明白了安贞吉为什么在戒备森严的阳秋城出入无碍——天下的水相通,这条龙的水遁术修炼到了巅峰,从阵法照顾不到的水井沟渠由他穿梭。几十个呼吸之后,那龙就该到海边了吧。

观水并不拦阻,反向大众琅琅道:“你们也可以知道,昆仑宗调和人类与妖族,并非是故作姿态。我是半妖,禀赋了洪荒之血,是一切妖族的护持人;我是修真世家之首陆氏的嫡脉,是一切修真者的护持人;我是昆仑的祖师,也是一切种民的护持人。我在赵地推行新戒律,示现妖形,不避猜嫌,正是要调和汝等的恩怨。”

那些在押的拜月教徒大半都是或纯或半血的妖怪,原来也都五花大绑着上莲台听观水讲法,如今都撕心裂肺地痛哭流涕,大声嚎啕。拜月教的几个大狐妖皆说,拜月教原来是狐族开创,被萧龙渊窃据。他们今番遇见了真主人,请求戴罪立功,坦白拜月教的隐秘,作观水大狐妖的先锋,杀光那些萧龙渊蛊惑的拜月教徒。

文侯即刻命令,重新甄别这些改悔的拜月教徒。

依附昆仑的散修和十家各个精神振作。众人都是各派的英杰,妖国在他们心中种下了对宗门的疑虑,只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如今观水现身说法,又大显不可思议的神通,群修皆澄清杂虑,腰杆挺直。

五百年前的事情,几个耐烦去作学究般的考察,单凭观水这返虚活生生地亲临指导,群修都有了底气:其他宗门的祖师不是陷于道隐,就是缩头不出,独昆仑这一家气势如虹,天下又有哪一个门派可挡呢?

阳秋说法就此散去,转眼已是三天之后,七月二十五日的下午。

观水给昆仑的长老会平白添了许多麻烦,无数事务,原来连轴转的文侯却闲了下来。

今番,文侯又邀请我和琳公主到府衙的后花园喝茶。聚仙班失了花落落,临时向全城人宣告歇演。文祺和遵礼带着一班人投到了文侯的后花园。在帝都时,文侯就是与他们熟极的票友。如今文侯赋闲,慨然揽下替聚仙班改戏重排的担子。

府衙的大堂上,文侯幕府里几大刑名家、纵横家、货殖家忙得焦头烂额,文侯把一切事务都扔于他们。如今是一个叫来俊村的刑名家,一个尖嘴猴腮的道胎金丹总管一切。

后花园是文侯诗经的一页所化,这番叫《金谷园》,园内时而是旦角婉约的南音,时而是花脸豪放的北声。这次文侯请的茶客格外多:昆仑的三大真人,颜、知、乐俱至。还有殷元元、昆仑的几位道胎师兄。另有星宗的原芷、龙虎的梅芜城。都是宗门人物。

琳公主挨她爹爹坐,我也随琳公主。

主座上文侯叹息:“可惜樊无解道友在破西域时就分别了。如果有一个剑宗的人在,祖师总要卖点他们的面子。”

殷元元咽着配茶的点心道:“可我觉得观水祖师比大家聪明多啦。大师姐来阳秋城,时时刻刻担心妖族反叛。观水祖师来后,全城人都觉得我们和妖怪差不多,原来是一家亲。如今其乐融融的,不好的很吗?虽然我是人类,但我向诸位说,妖怪有什么可怕的!我们昆仑种民,每家人都养一只灵兽,我家的灵兽也是一只小狐狸。中土的事情了解后,我要勉励家里的狐狸,努力化形成人。做妖怪是灵兽的第一步,以后也要拼搏到昆仑的祖师。”

乐静信呵斥:“你这愚儿!祖师显妖身的事情,有利有弊。拿七圣会的一席,在赵地收复妖心,是利,但祖师未尝不能采取更委婉的手段;可在中土他处人类的眼里,我们昆仑岂非与萧龙渊混同?是弊无误。”

琳公主抢道:“本公主也要入七圣会和七人会,中土那些道貌岸然的人可以先从赵地开始习惯起来。”

乐静信向她白眼。

知北游微笑着接下乐静信的话:“人类畏惧的是琳公主的白虎神形,喜爱的却是你的明媚仙姿。”

见琳公主气消,知北游继续道:“显妖身的事情,我们且不去谈。观水祖师的另两桩事却尤其让我们诧异:其一,许诺凡人凡妖皆谓种民。其二,指责剑宗为魔道。第一桩事,公然藐视了大正王朝的制度,全把赵地视为昆仑的禁脔;第二桩事,公然与剑宗撕破脸面。

我自然知道,观水祖师对剑宗有着刻骨铭心的怨恨,可未免太不留余地,太不留余地了。龙虎宗的梅芜城也在,观水祖师那言语,难不成损贬龙虎宗与剑宗同居中土五百年,不知近邻之恶?”

梅芜城谦谦谢过,“谢知真人周全我宗。”

我问:“有一桩事情我一直蒙在鼓里,恐怕龙虎宗的道友也浑然不觉,烦求长老会的诸位真人告知:是什么时候,昆仑与星宗暗中联合,立下渗透入七圣会的策略。”

知北游还没有开口,却是原芷发言:“我奉师尊屈灵星之命在文侯帐下效力,也有联络两宗的使命。星宗与剑宗也有五百年不返的誓约。五百年之期已结,我们在解除帝都之围后,与贵宗达成了互助协议,我宗的报酬是,得到燕地一处向中土弘法。”

长老会二真人都没有异辞。文侯不响,安贞吉来时她尚无法判断老龙意图,显然文侯并不知道何时原芷竟然绕过了她,径直向昆仑的长老会交涉,也不知道长老会竟然隐瞒西军统帅。

知北游圆场道:“这件事情隐秘,能够成就也实在我们意料之外,原来并不想劳累小艾你分心。原将军与我们昆仑血脉相连,又深得小艾你的信任,星宗让她执掌未来的燕土,我们看是再好不过了。”

知北游又向我道:“原师侄,我们长老会对你并没有成见。过去的冲突,纯是为公事相争。你看,你姐姐,我们昆仑也视作自己人,并不分彼此。”

我向原芷道:“那祝你达成一直以来的心愿。”慕容氏的故土是她心心念念的地方。

原芷道,“未来的燕土也会款待诸位道友。”

我向众人道:“我们联合了星宗、龙虎的道友,两宗都得到了合理的报偿。又抛出了七圣会的席位让顾天池自动上钩。就等着顾天池举荐妖猴,那剑宗自毁根基,分裂为三了;如果顾天池隐忍退步,那他们就全无在妖族中的发言权。观水祖师举荐芭蕉老猴,我们并和星宗一道瓜分洪荒宗。如此看,观水祖师是胜券在握,不必韬晦了,那就只好由他玩去了。昆仑岂能享受了返虚的好处,却不要返虚的坏处呢?”

如果其他宗门的祖师都如观水这般热心世间,我们昆仑岂能到这一地步?剑宗的魏峥嵘、云仙客若在,我们还能在阳秋城中喝茶吗?

乐静信大怒。知北游止住他,目光转向颜掌门。

一直冷看的颜缘道:“原剑空,从上一世起,你是观水的法嗣。这二世他待你如子,你去劝他。宗门不是返虚祖师一个人独断专行的地方。道树老而不凋,就没有后来仙苗进步的余地。他若想昆仑长住世间,便该适可而止。”

第三六六章 复古

拜月教供奉萧龙渊的神庙如今改成了昆仑的道观,道观四面俱栽植了一株老海棠,新题匾曰“四海观”。

随观水来的金丹弟子、外门弟子都入住四海观。南面的正门人流如堵,我挤不进去:连日来,应观水号召,金丹门人和外门弟子无偿给阳秋城老弱妇幼诊病治疗。急病重症、积年残疾者自不用说,就是偶尔头疼脑热,乃至没病的,都蹭上门来求几粒昆仑仙丹、灵验不灵验两说,至少沾一点仙气。

我绕了一圈,找到西门僻静处,翻墙进去。正巧见到,小象妖卢难敌正与几个外门伙伴踢毬玩。

“你们怎么不去治病救人?”我笑着问。

“阳秋城又不是没匠人。断手断脚的找木匠装义肢去,看花柳看伤寒的找医生去,仙丹他们又服不得,暴餮天物。我既不想捏糯米丸子糊弄凡人,也没心情伺候凡人,尽打扰我修炼。”

“你们毬踢得开心,也叫修炼?”我问。

小象白了我一眼,“动静坐卧俱是修炼。昆仑上清经有四种筑基功夫,与服药搭配,统括存形存神,是常坐三昧,常行三昧、半坐半行三昧,非坐非行三昧。我们修的是常行三昧中的踢毬三昧,你不知道?”

金丹之前我修炼的是南宫家一脉传的星宗筑基功夫,又不去度人院带零基础的小孩子,懒得读昆仑的。我没有吭声,以免暴露了虚实。

卢难敌不知好歹,继续诌道:“你们人类有一个叫高俅的球圣,修炼的便是踢毬三昧。我教教你吧,那高俅——”

我打断了他的信口开河,差点给这小妖给耍了,问:“常欣在哪里,我找观水祖师。”

卢难敌指了个祖师夫妇寮房的方位,小象在我后面还不忘记喊,“你要是向常知院告密,就是小人!”

常欣蹲在祖师寮房的庭院里,聚精会神地看两窝蚂蚁打架。一窝红蚁,一窝黑蚁。庭院的阶梯上摆放着各色香料瓶子。不同香气能导引蚁群不同的反应。和合不同瓶子的香料,能生出更微妙的香气,引导蚂蚁进行更复杂的行动。

我道,“可怜两窝蚂蚁,浑然不知道它们的争战全是常师姐暗中操纵。”

常欣道,“人见人殊。拜月神庙时,两窝蚂蚁便在此处;昆仑来时,它们仍在此处;有日我们离去了,它们怕还是在此处。那样看,我们这些逗蚂蚁的才是飞鸟般的过客,反是蚂蚁引来了我们。”

常欣抬首起身,出了定,任由蚂蚁们互相忙去。她道:“原知院勿怪。我与其他昆仑的师兄弟不同,他们不是采炼百草、便是牧养灵兽。我既觉得草木无情无趣,又不忍心经历灵兽从生至死的离别,只好钻研虫子的法门。萤火虫留在昆仑了,只好逗逗蚂蚁解闷。”

我向常师姐请道,“我受掌门和长老会之托,前来劝谏祖师:取消或者缩减招募阳秋种民的计划;还请祖师允可,禁止诽谤盟友的言论扩散。”

常欣身后的屋子里没有反响。

常欣道:“每个宗门的道观都会圈入自己的种民,这是古时道门遗留下来的传统。第三代和第四代的门人没有经历过三王十家魔焰熏天的年代,以为亮出道家长生不老的诱惑,仙苗自然会流入洞天。他们不知道,那时候,列王和十家垄断了世人的流动。道门又坚持绝不妄语,不能保人长生,更不能保人证道。列王和十家却向仙苗们许诺了能够轻易兑现的荣华富贵。如果没有永远依附道门、追随道门的种民,道门早已经断了传承,更不会有今天的宗门。

在老君观还是本山的道门时代,我们有百万户种民,天下也只有种民懂得经营灵脉、制作火器、宝船;世俗的凡人全是牛耕桑织,挥刀舞剑。等到太一山作本山时,放任种民入世,全宫观只保有三十万户种民,叛党们也拥有了凌驾于道门道兵之上的炼气士军队。道门怎能不灭?

圈入阳秋城十万户人家并不算多,当今天下人口数万万,种民非圈上数百万户不可,一切灵脉的营生也要陆续收回宗门。”

我倒吸一口冷气。如今天下一切紧要行业都依赖灵脉,就像人不能断绝饮食。宗门的各大修真世家跨越世俗世外,在宗门他们有盘根错节的师徒与同门关系,在世俗又有富可敌国、支撑无数人口生计的灵脉产业。对此,剑宗熟视无睹,大正王朝无可奈何。

观水力求复古回到道门号令一切的格局,那是要将一切修真世家得罪个遍,也大动世间的尊卑贫富秩序。只有种民觉得痛快。

我道:“常欣师姐也是昆仑的种民?”

常欣道:“是。但我并不厌恶世家。我很喜欢文侯这样的师友。可道最大。”

她道:“原师弟,我夫君诚心向你们讲过:古时,求道者称道士,熏道者称种民。其余凡人,没有求道之心,若存若亡。道门的消亡,正是从纵容三王那样的入世派开始。天下一切的世家本都源自忠勤的种民。可才有了一点微薄的道行,那些道士便不求精进,追求用神通玩乐享受。当初太一山支持他们入世,红尘成了他们的游乐场。才有了道门的根本分裂,如今的无人证道。我夫君只是恢复道门的传统。”

我道:“景小芊向观水祖师请教如何证道,观水祖师并不能给她铸造心印。道门已随着出世派一并消失,祖师无论如何竭力,也不过是恢复一具枯骨。”

常欣一剔眉毛。

屋子里的人喝道:“那个消失的道门才是一具枯骨!没有一个新的证道者会从那里出现!道门塔林不再回应任何人的求道,他们那样的出世派一惯自私冷酷,完全违背了度人的戒律。五百年来,我们的这片大地虽然没有人证道,但依旧有着证道的可能。我会花上几十年、一百年,几百年,让天下回到一千年的格局,那时我们会汇聚足够多的求道众铸造心印。”

观水推门而出,他炯然的金瞳注视我道:“你告诉颜缘和长老会,还有一切修真世家的门人、他们要割断的只是世俗的爱染,得到的是五百年后的证道。如果不耐烦不愿意,就请自行入定。往日我任长老会行事,绝不是惭愧什么妖形,只是恨自己亲手坏了全祖之形,无德指挥昆仑。我立誓绝不再伤害任何一个昆仑门人,也绝不许昆仑门人相伤,我会在功成之后唤醒他们。”

常欣温柔地劝我道:“原师弟,先说服颜掌门,再说服长老会。你是我夫君的法嗣,从你第一世起就是孤儿,他抱你归山。你转劫时,又是我夫君护持你平安,屡次袒护你到今日。他比你的父亲更像父亲,你要听他的话。瑶真人若非看我夫君面上,怎会允可你与她的娇女结成道侣?瑶真人天下之尊,岂肯与海盗结成亲家?”

年轻时任谁都不能让我做不情愿的事情,我也永远和小芷分道扬镳。眼前的人连着二世照拂我,我虽然仍不愿做不情愿的事情,但如今的我知道了道家的柔软。

我向观水道:“师父的眼界超过了昆仑的一切真人和元婴,我会照您的意思说服他们。可是我们习惯了五百年来的世界,还请师父宽限时日,至少等我们与剑宗见个分晓之后。洪荒宗从来不是您的目标,剑宗才是。不,整个剑宗都不在您的眼里,魏峥嵘才值得您重视。”

观水不言语。

常欣领我离院,小声道,“如此两面皆好。”

观水立在庭院,忽然命我止步,他道:“龙虎宗的守一要索回十绝阵图。你安抚好长老会,随梅芜城去龙虎山见他,大方还图。得不到的东西不必贪恋,修复我们两宗的关系为上。还有,留意自己安全。如今的修真界,你的性命最要紧,昆仑不能无你。”

他将一个小青铜炉捎我,却是药师真人监管的九转造化神炉,并神炉的运用之法一道传授。

“药师留守西荒的本山,我们特许你掌此宝荡魔。”

第三六七章 还图(一)

长老会求来了观水祖师的宽限:原定圈入十万阳秋种民减为三万。还有七万的种民缺额,日后从赵地其他城池补足。另外,昆仑门人不得外传对剑宗的议论。

长老会也终于明白观水祖师复古的意图不是玩笑,至少在表面上他们不再违抗祖师。阳秋城的政事从府衙移交到四海观:昆仑宗的元婴丁锦鲤既然不擅长军务,仍请文侯帐下的原芷负责威慑妖国的西军,观水祖师任鱼怪丁锦鲤担任阳秋城祭酒,文侯幕府的道胎金丹来俊村任阳秋太守,落实阳秋祭酒的指示。

这几日,西荒的群妖也陆续来到。山河榜禁战止杀,除青鸟句芒仍守悬圃,北荒的象王、鹦鹉山的牛王玄都、西域的狼王罗木罗等都放心赶至阳秋城侍奉琳公主。闻听琳公主入七圣会的决断,象王带头在阳秋城买地买灵脉,另造起一座白虎神庙,与四海观、阳秋府衙,夹成一个三角形。

文侯既无军务又无政务,更显逍遥。观水祖师和常欣也莅临她每日茶会。他们和西荒的妖王、诸位长老、文侯、景小芊等各派俊杰切磋道术神通、纵论天下人物,宾主甚欢,似乎都不再介怀种民的争议了。诸金丹门人、散修也勤练不辍,临阵磨枪,要在山河榜上争光添彩。

夜深,我和琳儿在别院里的架子床上互相搂着。妖猫四万亿窝成球,占了床角。神念里,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讨论观水。

琳儿道:“你终究没有和他说老君观的事情,也没有坦白念想世界里的经历。”

我问琳儿,“世上的父母是怎么待子女的?”

琳儿道:“你我都是做别人子女过来的,怎么会不知道?我娘便是返虚,席卷中土的王上,待我也是喜怒形于色,没有半点心机。好起来的时候带我上天去月亮玩,入海逛水晶宫;要是我顽劣了,或是她心情不好,那可要严加责罚我,用戒尺打得我手心,或把我限在小白虎的形体,揪我的尾巴倒吊着,那可疼死了哟。真和一个普通妇人没有二样。”

她的语气是埋怨,眼里却含着晶莹的泪。

我也笑道:“我娘也很是狠毒,如果我读书练武不勤快,就拿铁钳打我腿。真是把铁钳都打断,刻骨铭心呐。现如今,我还有梦到她拿铁钳时凶神恶煞的样子。”

琳儿笑道:“反正你们海盗有的是断续接骨的膏药,不会弄瘸你的。”

她忽然道:“你觉得观水祖师仍是个陌生人,还提防着他。”

我道:“我不知道,是不是自己不懂如何与两世的父母相处。今生我已经有了父母,虽然情理上,观水祖师是我前生的师父,没有他前生的悉数照拂,也不会有今生的我。观水祖师并不是剑宗的云仙客那样无情的人,我能从观水祖师和常欣师姐身上体会到和我们类似道侣之情。但我却一点也没有如师如父的观水祖师亲切。我并非说观水祖师该屈尊对我亲切。我父亲也不亲昵我,但我就是知道,我有出息,他会欣慰。观水祖师,他就好像待一件好宝贝一样待我。我们甚至连面都不必见,话都不必谈。只要每次我能奉上令他满意的战果就行了。”

我顿了下道:“而且我如今已经知道,自己和魏峥嵘有着极深的渊源,甚至仙客,还有魔塔里的那个返虚都知道这一点。我怎么能够相信,观水祖师会真心亲爱一个与他最厌恶的人那么密切的孤儿?他最厌恶的人大大侮辱了昆仑,逼死了全祖。除非观水祖师对昆仑和全祖的亲爱是假的。他根本不可能亲爱我。”

琳儿依偎在我怀里道:“那就只报答该报答观水的东西,把其余秘密都埋在心里吧。世界上有的人共事了一生,共住了一生,也互不相知的,比比皆是。观水也是讲理的道门人,你为昆仑尽了责任立了大功,他再如何厌恶魏峥嵘,也不会害你。就像长老会,拂逆观水,至大也不过是一个强制入定五百年的责罚。不过,我可不让你强制入定,要和你永远相伴的——观水也和其他返虚那样,很记挂你的性命,还把九转神炉给你了,我们一道琢磨一下吧。”

我和梅芜城约定,八月前上龙虎山交还八阵图,请得龙虎山诸位真人起身上乌云城的山河榜。但琳儿入七圣会,西荒妖振奋,天下各处的妖怪也纷纷来投,她要在赵地招抚妖众,封禅神格,约束纪律,无法分身陪伴我同去。

琳儿执意要我精熟运用了九转神炉之后,才可随梅芜城启程。即便山河榜禁战止杀,她还是不能放心我。

我和琳儿各披薄衫下床,行至无星也无人的庭院中,我祭出九转神炉,注入神念,依照观水所授法门运转。

那青铜炉渐大起来。随我的神念驱动,清凉如水的炉身也渐炽热,有神焰从无而生,在神炉里不住跳跃起来。

我神念再催。铜炉连神焰,全化成了一个赤红天球。赤红天球再分出九个小赤红天球,十赤红天球在虚空中陀螺般转动,照得别院如同白昼。

我的神念再催,十枚红宝石色的天球愈热,渐升成十枚金子色的天球,由十枚金子色天球再升为十枚钻石色天球。待我的神念催动至极,天球就像十枚宫殿般大的蓝宝石,在虚空中不住旋转。

似乎阳秋城也响起了人们开窗启户看天示异象的喧闹。

相应的,我的双瞳也从点漆转成纯净无染的红宝石,金子色、钻石色、稳定在蓝宝石色。

琳儿不舍地凝视天空,满脸是小财迷的贪婪。

我向琳儿道:“元婴中层的我凭借雷法总纲运御神炉御敌,不下于我师尊药师。真人的形体也会被蓝宝石色的天球一下毁去。但这只是神炉的妙用之一。”

她点首,“瞧瞧这九转神器的念兽形态吧。”妖猫四万亿不知何时溜出了房。

我一击掌,十枚蓝宝石天球忽地缩小,飞回了庭院,聚成一道蓝光。蓝光散去,显出念兽模样来。

我脸上精彩莫名,这念兽实在愚蠢,是一只小孩子存钱的扑满那样的青铜小猪,还插了两只小鸟的翅膀,怪不得叫这念兽叫“亥”。

琳儿捂着肚子强忍住笑,“全祖、观水祖师、药师真人一道炼的九转神器,念兽居然是这么个样子。我——哈哈哈”。

她还是没有忍住,“四万亿上,欺负下这头小笨猪。”

虽然如此,琳儿并没有大意,滚滚的阴气从大地深处涌出,笼住妖猫,那虎斑猫一下变成了黑得发亮的黑猫。琳公主的瞳色变金。

那猫四万亿张牙舞爪地跳上浑浑噩噩的念兽“亥”的背脊,撕扯起来。

我也不由认真对待,雷法总纲随心而动,我的瞳色转成了蓝宝石。那青铜猪连着转成红宝石猪、金子猪、钻石猪、止在了蓝宝石猪的境界不动,气恼地嗷嗷叫喊,一下子把妖猫掀倒。那猫肚皮上的黑气全数焚化,袒露出黄色斑纹的肚皮。猫痛得像婴儿哭泣那样叫。

但随琳公主呵斥,四万亿不得不揉身再攻。我的念兽小猪全没有我本人那样身手敏捷,只晓得直冲直撞,扑棱着翅膀,用鼻子顶来拱去,与四万亿轻灵如鬼的步伐不可同日而语。来回半天,连那猫的一根毛也没有蹭到。四万亿的格斗技巧竟比琳儿还要高明,像靶子那样戏弄亥,但妖猫的抓挠每一次都是损敌八百,自损三千。一沾蓝宝石的猪妖,猫妖接触的肢体就烧了起来,又剥出斑纹的本身。

我微微坏笑,喝道:“亥,回复自身!”新的蓝焰从小猪血肉模糊的身体生出。一个呼吸过去,亥就像刚出胎的猪崽那样光洁。

九转神焰不但能御敌,还能重炼器身和活物的躯壳。耗下去,还是我这边稳赢。

琳儿恼怒地用小拳锤我,收了四万亿,嗔道:“我这神器的本体是图书,最忌讳焚书了。”

我也把亥收入纳戒,由琳儿欺负我够了。

我道:“这尊全祖和观水祭炼的九转神器有烧敌、炼器、炼丹和炼躯壳的妙用。不过小猪的念兽形态还须调教,平常对敌我就当十枚剑丸放出即可,识相的真人会回避,不识相的真人要倒霉。我们的金乌剑和银蛇剑也可以凭借这神炉升至八转,不过那也要待我们晋升真人之后,几十年上百年的祭炼,暂不去想那事了。”

消气的她道:“神炉的本主是观水祖师和药师真人,你随身带着,观水祖师也能时刻感知异常,但愿龙虎山之行无惊无险。”

我亲了下琳儿,“我骑紫电飞龙,一日便可在赵地和龙虎山之间往返,其余时间就是和龙虎宗的真人磨嘴皮子。八月前我就回来,我们一道去魔塔救翩翩。”

“嗯。一路平安。”她道。

七月二十八日,我与梅芜城从阳秋启程,骑紫电飞龙驰往龙虎山,我脖子上悬着吊坠似的黑蜘蛛形态的十绝阵图。

第三六八章 还图(二)

云海滚滚,景物变换,我与梅芜城在念兽背上才闲聊了小半个时辰,紫电飞龙就越过了赵地疆界。下方大河响动,云层下已是帝都。

大河之北是连绵不绝的帝军南垒联营,由郭子翰统帅。东与宇文军的营垒相接,西邻昆仑新征服的土地。

忽然我的心念一动,向梅芜城道:“梅师兄,容我稍微耽搁一个时辰。我想下帝都,瞻仰一番益皇帝的塔。山河榜禁战止杀,料来剑宗人也不会阻扰我们。”

如今昆仑宗与中土帝党已经貌合神离,只有在止战时期,帝都才不是龙潭虎穴。错过这次机会,怕是只能等昆仑宗领军队入帝都了。我想抓住宝贵的止战,完成圣心舍利的调查。

梅芜城沉思了会道:“难得原兄有访古的幽情。今时虽然无妨,我们还是不要暴露宗门门人的身份为好。”

我也不想节外生枝,遂戴上青狮甲头套,化身小妖狮无名;又取人-皮面具“樊有解”并牒文路引与梅芜城,当日樊无解走得急迫,他破十绝阵图时的假身份留在我这里。

帝都上空禁飞,紫电飞龙降于郊野,我们二人将道行抑在筑基境界,结伴雇车入了帝都。剑宗固然鼓吹禁妖,山河榜期间总得放各路修士来往,禁令稍弛。我们又能出示前七人会开具的正牌牒文路引,一众炼气士登记后放行。

秋雨沥沥,雾锁重楼。日头才过中天,帝都已经昏暗不堪。街衢上只有稀稀落落的几个行人,以及偶尔闪过的几骑巡城火铳队。

破十绝阵图时,我吃过被凡人火铳手追杀,当无头苍蝇的亏,便熟读了帝都的地图。大益皇帝庙早已经毁圮,成了妓馆勾栏林立的虾蟆陵,独有塔仍在。

梅芜城戴上斗笠,遮雨其次,重在自遮面目。即便他顶着“樊有解”的脸,也不乐出入灯红酒绿的场所。我领着他抄近路,踩着污水穿过三条小巷,益皇帝的石塔映入目中。雨天勾栏的生意惨淡,千门万户挂着朦朦胧胧的灯笼,关起门来顾自己的生计,时不时传出袅袅的练曲声音、男人和女人的靡靡之声。只见到一个流莺打着伞,另两位流莺半蹲在塔下烧纸钱。

听她们念念有辞,是祭奠一位新丧的姐妹,那亡人似是偷了她妈妈的钱,和一个浮浪的游士私奔,被护院逮住活活打死。三个女人谈了会亡人一生的情情爱爱,又施舍了四支香花向益皇帝祈祷,三支为己,一支为亡人,求皇帝冥灵大慈大悲,助她们来生投胎到官家、商贾、仙家。

梅芜城在神念里不屑道:“这等烟花女子有什么前程,居然也痴心妄想成仙。益皇帝是何等大英雄大修士,竟沦为了几个娼妓求愿的野神。”

我对梅芜城的话不以为然。闪出巷子,向那三位姑娘客气道个好。

那三人见我凶蛮的狮头,俱吃了一惊。一人忽然道,也罢了,瞧这狮怪雄伟,本钱必然不小。如今生意难做,也不挑拣。

她懒懒走过来,与我议价钱。

我照市价翻倍,与她一两一钱银子,另二人各半两银子,谈得却不是鱼水相戏,而是命令她们退去,任我查验石塔,不得泄露今日事情半点。

三人识趣,躲得无影无踪。浓雾里,我开启了益皇帝的石塔塔龛,里面的金匮也没有皇帝的圣心舍利。

我向梅芜城苦笑道:“到了如今,我疑心青丘君的舍利也不翼而飞,没有去宇文拔都的地界探险的必要了。”

浓雾里却无人回答。即便隔雾三丈不见人,我怎会丢了梅芜城一个元婴呢?

在帝都不宜大张旗鼓。我的鼻子嗅了嗅。中层元婴的神识独将鼻识超大加持。我离开益皇帝石塔,循着梅芜城的残香踱入一条黑魆魆的巷子。

我弯下腰,去浓雾里捡一样东西。

然后,我跌倒在地。我的脖子上多了一条绕颈一周的血线,我的头颅被切离了躯壳,就像一张纸被豁地裁开。

“原剑空,谁也救不了你。”

一只手取走了我项上的十绝阵图。

是什么时候,我的背后多了一个全无法感应的人。他真是一个好极了的刺客,我简直是一个盲人,他的声音、气息、剑术,我一概不知。他真是一个胆大包天的刺客,一切人妖正邪都默契遵守的山河榜止杀,对他就是一张废纸。

唯一的疏漏是,刺客喊出了我的名字。可那些知道狮无名身份的人,不是我的师友,就是无法一击杀死我。

他是一个上层元婴!他怎么知道我是原剑空?!

喔,刺客是喊出了我的名字,但并不算疏漏,因为谁也无法再追查下去。甚至不烦收尸,我的劫火从虚无生出,把我整个人吞没。那个人飘然走了。

躯壳是粗身,元神是细身。粗身已坏,细身大坏。两身皆坏,心则散逸,我则不存。

——魏峥嵘会来吗?

淫雨霖霖。一只有翅膀的小猪溜出我的纳戒,从猪嘴里把造化生类的风吹入我的元神和躯壳。

黑色的劫火里,我的元神沐风而苏,无头的身体将首级接了回来。我的手一抹,头与身体重合一处,只余下红线似的一圈细细疤痕。

全身从头顶泥丸至足下涌泉,轰地一声贯雷洞彻。一切劫火荡尽!我的无明怒火大炽,瞳孔整个儿转成了蓝宝石色,再不掩饰自己的元婴道行。

拔出银蛇剑,我踏紫电飞龙腾空而起,蕴含神雷向帝都发出了道门狮子吼,连带着引发六种震动:“堂堂剑宗,竟然在山河榜期谋杀宗门同道!真是毫无惭愧,毫无羞耻!你们都听得清楚吧,原剑空没有死!原剑空没有死!”

十枚蓝宝石般的天球剑丸自我纳戒飞出,烧穿帝都护持大阵的天穹。我驾着紫电飞龙,浑身浴血,强行撞了出去。

我的袖中飞出巷子里捡到的那件东西,是失踪的梅芜城故意落下来的纸鹤。顺着纸鹤的指引,我要找到梅芜城,还有失落的十绝阵图——那个刺客的人必然是让梅芜城失踪的人。

或许未必是剑宗之人暗杀我。可那又如何呢?鬼祟的刺客唯恐人知,我偏要嚷到全剑宗、全帝都人尽皆知,光明正大,哪怕那人是上层元婴,也再没有一处藏身的地方。哪怕那人是上层元婴,也要沦为全修真界的公敌,孤魂野鬼!

帝都的天空划过一道紫电长虹,一直贯穿到帝都之外中室山上的寂灭古寺。我念才一动,已踏入金丹时和画眉晓月比试的生死场。

我愤怒的蓝宝石瞳孔中,一片碎砾残瓦里,另一个原剑空正在审问梅芜城十绝阵图的运御法门,他的脖子挂着黑蜘蛛吊坠,手上提了一口七转神剑。梅芜城的额上封了元神禁制,被拷问得遍体鳞伤。

“原剑空,枉我信错人。想不到你们昆仑如此卑劣,竟然暗中杀人夺图。你们难道不怕我宗的守一祖师占卜出我的生死去留吗?”

梅芜城语气淡然,其实强抑着怒意。

那个原剑空呵呵笑道:“一切剑道皆归无常,那些卜筮怎么可能预测到无常的剑呢?我杀人,无论事前、事后,都无法被占卜到。”

我走进寂灭古寺,喝道:“原来你并不惧怕祖师们的占卜。那一张万里云留下的人皮也让你化身众生,无人能够分辨。但是人证物证俱在,你又如何能抵赖呢?”

惊惶之色从那个原剑空的眼中一闪而过。

我向梅芜城大喊,“梅师兄,你说,是面前那个聪明人是原剑空。还是我这样一个脖颈上被砍了一条疤的笨蛋是原剑空呢!”

梅芜城向我笑道:“我也是一个笨蛋。枉我修到元婴,竟然被一个上层元婴轻易击倒,带到这里。实在惭愧见到祖师和师尊。”

那原剑空把脸一抹,就像一张画被擦了个干净,代之一张只有双目一口的无面脸。

无面人开口,他的声音无从辨认,就像任何一个与我们擦肩而过的陌路人。

他道:“既然你知道万里云的画皮,那果然是魏峥嵘的一段。区区元婴中层,自投罗网,那让我再杀你一次!”

我并非因为是魏峥嵘,才知道兰钦的画皮,无面人搞错了这点。

“你也知道万里云的画皮,那就是顾真人了吧。”我道,“既然你要藏头露尾,就绝不敢动黄泉神剑。正面对敌,你杀的了我吗?”

无面人冷笑,“当年万里云每一次隐秘行动都是委我从事,我杀过的魔头哪一个不比你这小孩厉害。”

梅芜城惊愕地望着无面人。

十枚蓝宝石天球封住无面人各处去路。三圈雷环环绕着我,我的银蛇剑解放出雷电真形,道,“我再问一句,你怎么知道我在帝都?”

无面人道,“镇妖塔里有着魏峥嵘入定数百年的肉身。他既能凭缘法向我示现原剑空是他的一段,又怎么会不知道他的一段在哪里呢?哼,全天下也只有老夫敢在山河榜期处置你,让天下拨乱反正。”

我点点首,“好了,那我要人赃并获,倒看你如何在全天下人前抵赖。”

第三六九章 还图(三)

无面人并不答话,他也不解放自己的神剑真形,反一把揪起梅芜城的脖颈,以他为盾牌。向着十天球和我狂飙般的雷电急趋过来!堂堂真人,竟拿同是道友的龙虎宗唯一的新锐元婴掩护!真是我三生三世都不能梦想到的境界!

他的人影揪着梅芜城时而向着蓝宝石天球,时而向着银蛇剑的真形,走的是连环般的圆舞步伐。无论我如何动念,第一击必然将梅芜城打个半废。

我的神雷赶紧半放而收。才几个刹那,无面人便过了银蛇剑的锋芒,欺入了我三重雷圈之内,人肉盾牌梅芜城一下烧了起来,他的上半张脸面即刻烧个干净。我又不得不撤走了雷圈。

又一刹那,无面人与我贴面而视,我被逼着让了二招,七转神剑已透过青狮甲,没入我心口。

十枚蓝宝石天球方才追回,已然迟了一步。我心念一动,十球化成十道蓝光,摄入我的泥丸宫内。

无面人把烧了半张脸的梅芜城扔在一边。七转神剑在我体内一转,把我的肉-团-心搅得粉碎。

我的银蛇剑坠地,两手耷拉下来,仍努力扯住无面人的衣裳。

无面人不屑道,“方才的气势如虹呢,真不堪一击!”

“蒙你的教诲,我才学了点东西,怎能即刻就去作鬼了?”

我衣裳下的青狮软甲本覆盖着手臂,随我念动,双手化成了一对七转狮子爪,死命扎进无面人的衣裳里。他的衣裳也一下被我狮子爪穿透,爪子沾在那块万里云的画皮上:这画皮千变万化,却仍是一块七转的皮革。我的爪子插了进去。

“临死作什么妖怪!否则,我把你全身都肢解了!”

无面人全身猛抖,我却死命抱住他不放。狮爪子将他的画皮从后面撕开一条口子,我的神火从指尖生出,顺着画皮的肌理侵入各方向。

无面人的七转神剑释放出十束剑光,我的五脏全被粉碎,十束乌黑剑光就像十杆长枪从我的后背透出,我的头颅以下全成了血人,我大概成了一幅红刺猬模样。

我向无面人冷笑起来,

“我不必赢你。只要撕烂这张画皮。你的真面目就大白于天下,全天下人共诛你!”

披挂了无面人全身的万里云画皮燃烧起来。

“我的剑方才不过从前至后。如今从下至上,把你从头至尾切成两半。看我们谁先谁后。”无面人道。

无面人的七转神剑自我被粉碎的肉-团-心上扬,一柱乌黑剑光直贯我的脑顶!从我的脑门穿了出来。我被从中切成两半。

“等活地狱!”半分未分的我也道。

昆仑九转造化炉的神风从我四肢百骇源源不断地涌出。断裂的身体重连,粉碎的心和五脏还原。连带着切成条块的青狮软甲都补回原样。就像佛经里所说的,在等活地狱受苦的人,无论刀山、油锅、车裂、粉碎,只要被地狱的魔风一吹,即刻复原等前!永远受地狱之苦。

我流下了泪。造化炉是不断重铸躯壳的救命法宝,何尝不也是让人永远受地狱之苦的酷刑。

为了击败顾天池,我愿意受等活之苦:这一个法门我糅合了五劳七伤手印、诸天雷法总纲与造化神炉的妙用,也是观察武神不死印后的体会。

“地狱森罗,魔性显然。那看你重生得快,还是我粉碎得快!”无面人的剑仍在我的体内,乌黑的剑光十面射出,我的身体即刻了齑粉。

“无间地狱!”

我的元神道。

我已无泪,我的身体依然纹丝不动地攫住顾天池,仿佛像一个靶子,把顾天池刺出的剑定死了似的。

此名“无间地狱”,超凌等活地狱,入此地狱者,刹那生灭灭生,受无间断的痛苦。顾天池的剑即便能在刹那粉碎我,我也可在刹那重生,仍受他剑之苦。

我的身体看似不动,不知道顾天池杀我几次,也不知道我重生了几次。

自顾天池的脖颈之下,万里云的画皮全部烧净,只剩顾天池头上的那张无面脸。

“原师弟,你是何苦!唉。”梅芜城站了起来,他的上半边脸烧毁,显出森森白骨。但封在上半脸刻骨的元神禁制也被毁去,重能运御元婴道术。他的手中多了一道写真符纸,将我和无面人搏斗的场景全录入其中。

顾天池不得不一下跳开,将那七转神剑弃在我的体内。一手捂着残存的无面脸,一手凭真人剑意凝了一束剑光,去杀梅芜城。

不必靠九转炉制造无间地狱,十道蓝宝石光又从我泥丸宫射出,拦截顾天池。他再不能挟梅芜城制我了。我这番学的是兰钦游戏弹丸的用法,十光化百,百光化千,织成一张宝石蓝火罩子,将顾天池笼住。一道蓝宝石光侥幸擦过顾天池的脖颈,虽不能伤他,却将顾天池脖颈的蜘蛛坠子打在了瓦砾里。那蜘蛛忽然又似醒了过来,八脚轻点,一眨眼便爬回我的脖子。

梅芜城在蓝火罩子外面从容录摄。

我从身子里拔出顾天池弃掉的剑,死死抓住,整个人横倒在地,不住大笑,“顾天池,即便保住万里云那张画皮的脸。你的剑也是一个赖不掉的物证。”

这七转剑如果解放真形,不必等我创悟等活地狱的道术,就能了结我的性命。顾天池不敢解放此剑真形,只敢放射剑光,证明这是顾天池的本命神剑。与他不动用黄泉神剑同理,一旦暴露,皆是证据。

顾天池那张无面的脸怒得挤成了一张揉皱的纸,“天不助我,观水那贼竟赐了你造化神炉。”

我手中顾天池的本命神剑忽然涨缩屈伸不定。梅芜城慌道:“原道友快弃剑。他要自爆本命!”

手比心快,我应声扔剑,顾天池的剑落入中室山的幽谷之中。好似天崩地裂,此山一摇,有似叠至极高的豆腐,层层坍下。

顾天池的口似关不住的水龙头,老血和白沫哗哗吐出,人似癫痫发作,在蓝火罩子四处乱撞,至高的九转神火在他的身体上烧出无数透明窟窿来。我第一次见到本命法宝被毁的情形,就如自残一般,无论身体和元神俱是无可挽回的大创。

数十道剑光从帝都方向,朝中室山疾驰飞来。这是我当初在帝都狮子吼的意图。

顾天池依旧捂着无面脸,发疯般地撞开蓝火罩子,也再不能从容搜检乱石堆里梅芜城和我,慌不择路地往废墟外面逃去。

半个时辰后,一众帝都来的修真者将两个半人半鬼的元婴从乱石堆里刨了出来。

一个元婴自双目以上半张脸全毁,显出半个额头的白骨,如何看都是一个邪派修士,却自称是龙虎山的嫡系门人,他们宗唯一的新晋元婴梅芜城。

另一个元婴赤身裸体,仅凭一张狮子皮遮体,脸倒正常,只是满和着血与泥。他,也是我,自称是昆仑宗观水祖师的法嗣,昆仑荡魔院知院原剑空。

数十群修的神色又是好奇,又是讥笑。那领头的男修真者目光冷峻地扫视我与梅芜城两人,手始终按在佩剑上,一言不发。

另一个女修真者也是面如霜雪。莫语冰斥道:“原剑空,山河榜期间各宗各派禁战止杀。你私入帝都也罢了,强攻帝都大阵,放言娇笑是欺我们剑宗无人吗!你又用雷法轰炸京畿的中室山,到底意欲何为!”

我环视了一圈,确定围观群修不止是剑宗中人,人群里还杂着驻在帝都的龙虎宗石子明、昆仑宗的知了义等。我遂向那领头的男修真者道:“晓月兄,恭喜你晋升元中。能否与我一件袍子遮身?你们剑宗既然杀人不成,至少送我一件衣裳压惊。”

人群里,石子明大惊失色道:“原院主,你们何故到了帝都?剑宗的道友们向来以身作则担当天下,又哪里会冒着天下之大不韪破了规矩?”

他指着画眉晓月道:“天下人虽然皆知晓月道友,与你积怨极深。但他以天落真人为榜样,只会在天下人见证下与你公平一战,绝不会暗中害你性命的。”

我微笑道:“石道友,那我和梅芜城是无事到帝都来自残玩,还闹出动静请剑宗的朋友看白戏吗?”

“这……”石子明显出疑惑之色。

晓月道:“让原剑空放完厥词。若他坏了山河榜规矩,又污蔑我们剑宗,我们荡魔院便再押他入镇妖塔又如何。”

我冷笑,然后请石子明、知了义取药给梅芜城治外伤。知了义纳戒恰有一件昆仑道袍与我。虽不合身,我也将就穿了。

梅芜城指着我脖颈上蜘蛛坠子道:“我奉本宗徐掌门之命,与昆仑原道友护送我宗的十绝阵图回龙虎山。中途我们微服入帝都,瞻仰益皇帝的遗塔。不料在帝都我被一个上层元婴偷袭掳到此地,原兄也险死还生。原兄不愧是我们宗门的表率,仁侠过人,带伤冒死追来此地援救我,与那上层元婴恶战。也幸诸位来到,那上层元婴畏惧形迹暴露,落荒而逃。”

他说罢,从袖中取出方才记录我与顾天池战斗的写真符:

写真符上三人激斗。我和梅芜城的惨状栩栩如生。独有顾天池的形状模糊,如同一个纸片假人。我和梅芜城俱是愕然。果如顾天池所言,他有无常剑心,占卜不能测,记录失其真。

我们没法一下子指认顾天池。不过,至少证明了的确有一个上层元婴在触犯山河榜的禁令危害我们的性命。

莫语冰道:“同门互救,理所当然,我们剑宗人人如此,没什么可夸的。大概原剑空杀过宗门人,今番倒能救人,在你们龙虎宗眼里,就显得稀奇了。如今山河榜期间,往来帝都的正邪两道上层元婴都不在少数,梅芜城,你们昆仑和龙虎征战西域,也得罪过不少。凭什么说是我们剑宗的元婴害你们。”

梅芜城只好缓缓道:“那位上层元婴的剑道无匹,贵宗之外恐怕难做第二人想。”

我道:“梅道友,理站在我们这一边,不必顾忌剑宗人脸面,吞吞吐吐的。晓月、莫语冰,是顾天池刺杀我们。”

人群里几个剑宗小弟子果然纷纷嚷叫起来:“休得污蔑我们帝师、污蔑我们荡魔院。顾真人如今远在汉中,岂能现身帝都?你们也说是临时起意潜入帝都,连你们自己都行无定踪,顾真人又怎么能算到?”

莫语冰也是不屑地嗤笑。

我暗思,这些剑宗人怕全不知道魏峥嵘与我的联系,也自然不知道顾天池与镇妖塔的沟通。可我即便不能拿出证据,也要散布对顾天池不利的流言流语,埋下他们对顾天池怀疑的种子。

我道:“自然是你家真人神通广大咯。他被我夺了本命神剑,不得不自爆。你们山里捡捡,或许能捡到几块残铁。回头再让顾天池出示下他的本命剑,拿不出,便是他了。”

莫语冰击掌。果然有剑宗门人向他奉上几片神剑残块,是光彩熠熠的五行之精。

她审视后道,“顾真人的本命神剑叫不毛之剑,是万里云祖师亲赐的草木七剑之一,但我们俱没有见过,也没有轻慢请真人示剑的道理,这区区残块全然无从证明。更何况,这世界虽然我宗的剑道至上,但也有个别通武道、有神兵的厉害元婴,武神周佳便是其一。原剑空,我剑宗断没有害你的可能,即便天下最痛恨你的晓月,也能克制对你的杀意。”

众剑宗人点头称是。我看到了,晓月的手一直按在佩剑上,没有向我出手。

晓月终于开口,“原剑空,我现在就押你们滚出帝都,永远别让我在帝都第三次看到你。”

第三七十章 还图(四)

剑宗晓月命莫语冰等仍守帝都。他向剑宗众人交代:那刺客身份虽然不明,但确有其人,那贼胆大泼天,视山河榜禁令为无物,荡魔院不可轻慢,须小心稽查,确保帝都平安,神剑物证也要妥善保存。

石子明和知了义要一同护送我们二人去龙虎山,却被晓月训斥疑虑荡魔院,都逐开了。

我谢二人牵挂好意,向晓月索要一片不毛之剑的残块。我道:“我担心你们剑宗销毁物证。”晓月命剑宗弟子捡一片与我。

风从足下而生,晓月与我们二人半云半路,一直押到楚地与中州的交界处,一途无事。

我向晓月道:“原某感谢足下一片好意。可惜,山河榜上都是金丹斗法,我们并没有一战的机遇。山河榜后天下大定,我也希望,我们之间永远不会一战。否则,晓月兄必定会竭尽所能的杀我;我也不愿手下多第二条剑宗人命。”

晓月道:“这由不得你原剑空。这届山河榜是五百年来未有的大变,上至返虚、下至炼气,谁人不在劫中,岂容元婴门人座上闲看!”

我道:“那只好请晓月道友保重,你亡则剑宗的荡魔院亡,荡魔院亡则剑宗亡。比起顾天池,你更适合做院主。皇帝轮流做,明年无论到不到我家,论到除魔,我们宗门总会齐心协力。”

晓月冷笑:“那我要提醒你一句,顾天池会带我宗的镇妖塔上山河榜。有魔塔,岂能无道塔,一尺的道能降一丈的魔。”

他径直回转,驾如虹剑光往帝都方向去了。

梅芜城长舒一气,向我道:“晓月虽然桀骜,毕竟骨中有豪侠之气,不会乘人之危,落井下石。原兄,此去不远,便是我龙虎宗收复的江夏、江陵两城,再不必担心刺客了。江夏有天下知名的黄鹤楼,江陵是楚国故都,文物彬然,你可还要拜访?”

梅芜城真当我是考古学家了。那里又没有圣心舍利,我又不是陪琳儿,哪有什么心绪瞎逛。

我道:“谢梅兄好意。我们还是速去龙虎山吧。”

梅芜城笑道:“方才是我戏论。原来是想向原兄炫耀一番东楚在我们龙虎宗治理下的太平景象呐。”

我邀他上了紫电飞龙坐骑,风驰电掣地过了大江,凭梅芜城的门人符印转入龙虎山的丹崖洞天,在龙虎山的种民聚邑祥瑞镇歇足。我的心方才安定下来。

时已三更。种民们作息规律,早就入寝。梅芜城领我至镇上的知客驿所。驿所倒还有伙计值夜。梅芜城自取了驿所的灵药裹布包扎头部。

我向他道,自己代表观水祖师隆重其事地上山还图,如今惨战之后,衣衫褴褛,有碍观瞻,不便径直去见徐掌门。请延一日,我要换下知了义不合身的道袍,找镇中裁缝制一套新鲜法衣。反正我们昆仑和龙虎宗的法衣相似,皆是灵蚕吐丝所制,除开个别细节剪裁,也就是染色差异:昆仑法衣男女皆是天蓝色;龙虎衣男为黄色,女为月白色。

梅芜城称善。如今天晚,他也要上掌门方丈处回禀一路经历,掌门更要召集诸位真人师友,总也须二三日。

他便命驿所伙计赊与我值银子一万两的龙虎山券,计在龙虎会同院帐下。洞天里别处不同,自行货币,这龙虎山劵好与我置办衣裳。梅芜城又向我介绍了镇中一处上好裁缝。待明晨老板开张,一二日内就可办妥。

我两人遂在驿所告别。

我在驿所雅舍沐浴调息完毕。小睡片刻,便振衣而起,整个人无论精神还是肉体都焕然一新。有九转神炉加护,无论元神还是肉身的伤势即刻修复,远比武神周佳的不死印优胜。只是这神炉守时不能攻,攻时不能守,但天下毕竟也没有十全十美的事情。

白昼间与顾天池争斗的种种景象又浮现在我心头。

我寻思:今天瞧剑宗众人的形势,大众都无知无识。那晓月看起来倒不是如聋如哑,似乎晓得些镇妖塔的奥妙,他也信不了顾天池。如今顾天池既能从镇妖塔知道我的行藏,我躲哪里都没有用处。可形格势禁,他也没有分身之术,又有无数无法任意出入的洞天限制,并不能如影随形地追杀我。

魏峥嵘不知道是如何光景。顾天池既然要带那九转塔上山河榜,似乎魏峥嵘又似萧龙渊那样离不了塔,只能向顾天池发我的踪迹指示。顾天池自毁本命神剑,我又向剑宗人泼他脏水,他既要回复,又要搪塞晓月他们旁敲侧击的试探,料来这几日是不敢纠缠。等顾老儿在山河榜上作妖吧。

我从纳戒取出一张纸鹤,伏在案上,给琳儿写起信来。今日之险,本不想让她忧心;但许多人在场,以后总要传到她耳里,如今隐瞒,日后少不了琳儿责怪。既然如此,索性现在就安慰琳儿。

我在纸鹤里添了许多给琳儿的情话,稀释和顾天池死斗的惨烈。写到酣处,不禁又在信尾给琳儿补上今日创悟的一门“地狱道”法门。与顾天池斗时,我创出等活地狱、无间地狱,现参证雷法总纲,又扩充出八热地狱、八寒地狱之法,总成十八地狱,合地狱一道。

八热地狱,与雷法总纲有重合之处;八寒地狱,却是夺彼人之热,使归于热寂之法。却和一些邪修的夺魂夺血同理。

若不是怕搅扰种民睡眠,我简直兴奋地想对月长啸。金丹时一个修真者要建立法门,不知道要糅合多少道术法宝,拜访多少前贤师友,经历多少险阻生死。如今跨入元婴,得了九转神炉和力战真人的机缘,便油然生出一法来。这也是我在这一世独立创悟的第一个法门。

全祖与观水的神炉还是道门消失之后的九转法宝,融入的只是两个返虚对大道的理解。当日兰钦那期门人,得到了盛满无数证道者理解的镇洞法宝,必定有一览众山小的进境。

九转神炉不可再得,往后尽可用类似的苏生法子代替。凡法门,总是先有心,再有理,后有具体的步骤符咒丹方可堪传授后学。

但写给家人玩笑,我就聊叙大意,细节待补,也不怕泄露于邪魔了。

在纸鹤上一挥而就,我又向符纸注入神念。原来写满字迹的纸鹤悉数隐去内容。此名神念封契,唯有收信人可用神念解封,重显字迹。

我出了驿所,寻到镇上的道标:这是一种特别的信筒,看上去是长了眼睛那样一条缝的十字形木头。各大宗门的道观内俱有,专门邮寄纸鹤。

如果无风无浪,不必道标,纸鹤便能飞翔万里,往返寄信人与收信人之间。但天下多凶地绝地,又多灵气异常扰动之所,纸鹤往往遗失。宗门遂在各道观、下院、香会遍树道标,织成一张星罗棋布的巨网,纸鹤在道标间的虚空穿梭,便安全快速。

道标不能传递重物长物,也只能传递只带文字图案的纸鹤。恰似木牛流马能载重却速度迟缓,机关鸟载物轻却能疾飞远行。

剑宗原来与我们昆仑也通道标。如今交恶之后,昆仑只与龙虎、星宗相通道标了。

我递纸鹤入十字木的缝内,然后在静谧星空的夜下呼吸着清风。种民之镇没有盗贼,无烦巡逻;有自鸣大钟报时,也无须更夫。只我一人漫步。

元婴的强大七识将镇内的动静全摄入心中。已经四更天了,我听到了妇人捣衣、洗浣的声音。听到了男人舂米的声音。又听到青年男女房中厮摩之声。还有妇人赶娃起床,用板子催娃赶明日交公立塾师的墨学、儒学的功课。

万户之声收于一耳,我心中也不燥不乱,犹如倾听大海浪拍。

洞天外的人间征战、修真者的钩心斗角都与此间无关。古贤阿Q所谓末庄的羲皇之世,也不过如此。

镇上一间茶楼犹悬着灯火,名唤望月楼,我走了进去。种民们自炊饮食,只节庆时聚会酒楼。往常酒楼的生意全靠山中弟子和往来宗门的外人支撑。昆仑如是,龙虎宗也如是。

我向伙计点了鱼、鸡蛋和牛奶。这是一切宗门洞天仅有的荤食。其他牲畜的血食有伤天和,惹灵兽脾气,又浪费人手,各宗管俗务长老们都不愿意置办,还是清淡的省钱省心省议论。

厨子们的巧思只能钻研鱼、奶、蛋三种。昆仑宗有七十二种鱼的作法,龙虎宗的酒楼我问下来有一百单八种作法,不愧是道门次山,底蕴深厚。

我夹着鱼团子尝了一口,停了筷子。对桌一个食客瞪着我的面相端详,一言不发。那是一个眼细如鼠,圆睁如猫的五短身材金丹。他没有龙虎宗人的道家气息,反而类似行走在人间,那些得了只鳞片爪道术的纵横家、货殖家金丹。四更天在酒楼吃喝,也不是种民的作派。

在各宗的种民镇,除了门人、种民、还有第三种人:便是来各宗寻找机会、兜售各自技艺才学的外道十家金丹。成功者厮混成宗门的客卿;落寞者盘缠耗尽,淹留在镇上成了种民子女的塾师,传授儒墨农武刑名各家致用学问。

我既然那么好看,就让这位先生看完了。我于是不管他,继续搭配着奶酪吃鱼团子。

那五短金丹瞪了我足足一炷香,终于收回了眼神,动身凑前,向我一揖,“学生名唤刘季温,是行走天下的纵横家,在龙虎山寻机遇有三年矣。方才我用师门秘传的冰鉴相术观察尊驾——”

我笑道:“不劳先生烦心,我今日已有过血光之灾。”一面分享他鱼蛋餐饭。

刘季温尴尬,一顿后道:“今日血光之灾过了,还有来日的血光之灾。尊驾必是昆仑的荡魔院知院原剑空了,来这龙虎山归还十绝阵图。天下乱方才起,不止阁下身忧,天下之忧方才开始呐。”

我披着狮子皮遛街,这刘季温关心时事,或许能猜到我的模样。我还图之事,龙虎宗也必定张扬天下,让昆仑不能抵赖。纵横家近水楼台也能料到。刘季温并非真能未卜先知。

我没有被他虚声震撼,只不动声色地道:“山河榜后,天下就要大定。昆仑代剑宗掌握天下,势所必然。即便稍不如意,妖国降伏后,天下便没有动兵革的理由,无非几家修真者斗法赌赛,就如当年上官天泉赌得凌牙门一般,天下百姓哪有什么忧虑呀?——先生不必在龙虎宗蹉跎岁月了,天下即将安定,纵横家恐怕不能如愿游说诸侯,还是潜心写作稗官野史异闻,在书坊混个大神吧。”

刘季温不以为然地挥舞折扇,就像舞狮舞龙那般,他道:

“人不能安于妖,世家不能安于种民。昆仑、龙虎、剑宗都将不存,天下散乱在即,哪有安字可言。学生我来的不迟,还怕起的太早,原知院没有睡醒,听不进我的先知之言呢!”

第三七一章 还图(五)

世上总有人唯恐天下不乱,纵横家尤其如此。

我不愿再与刘季温纠缠下去,貌似客气、实则疏远地向他道,“我们昆仑龙虎两宗内部其实和睦。我宗观水祖师的种民论、融妖论无非是二面与剑宗竞争民心的旗帜。若说祸起萧墙,刘先生倒可以去剑宗荡魔院,给他们提个醒。我这奉上值五千两银子的龙虎劵,充作刘先生的路费。”

刘季温的眼睛视那白花花的龙虎劵如同无物,手却老实地将它们一股脑塞进袖里。

他的口中却不依不挠道:“五百年来中土已经习惯了世家掌权、人妖隔离。再厉害的神通者也无法瞬间转移人心,非要一百年、数百年的浸润不可。你昆仑执那二面旗帜不放,王业难成,至多保一个霸业!

强者自以为支配弱者,弱者又何尝不在潜移默化强者?天下表面上是宗门几个大人物挥斥方遒,实则是无数的元婴、金丹世家在各城各帮上下其手,食利自肥。那些返虚、真人不过是这世间走一遭的过客,世家才常住于世。一个绝世强者倒了,世家们难道寻找不到下一个?削弱世家,便是自断手足;融合妖族,便是授人口实。不思改辙,我怕你们会成为下一个萧龙渊;强要推行,你们的师友都会成为敌国。这届山河榜正酝酿着未来的大战呐!”

刘季温的雄辩在我耳里恍若发出不祥鸣叫的恶枭。我投给刘季温一个凶恶的眼神,暗示他可以滚了。

刘季温的神识中自然泛起冰寒,一溜烟奔出望月楼。无人付账,只好由我替他把酒钱结了。

望月楼的伙计向我嗤笑道:“这个刘书生向来危言耸听,还贪杯好色。常打着给人相面的名义,盯着别人家大姑娘半天。我们祥瑞镇的书院也不须纵横家,刘书生无劵使用,硬混在一群大儒里给娃娃们教说文解字、诗书春秋。家长们联名向镇长老反映好几年了,别的大贤都说书里孝悌友爱,偏他说书里字字都是吃人,真个误人子弟。长老们却推脱:人间的大儒大贤都奔走各处幕府,山中一时延聘不着,只能让刘书生将就着。”

我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

未来天下如何,扑朔迷离。刘书生固然是信口雌黄,但我又何尝能够看清?毕竟我终究只是一个修真者,能明白二三个知交好友的心便已知足。众生之心,犹如大道一般广袤,谁个能知道?修真者又向来我执强烈,又哪里耐烦伺候无边无际的他人?

荡魔、度人、续法,是古道门的三条当做事情。我自当以这三条作我的职责。舍此之外,只愿与琳儿证道逍遥。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天下的事情永远也做不完,也永远会有后人去做的。

我离了酒楼,转回驿所。东方既白,琳儿回我的纸鹤已经立在院子里。我解开纸鹤上的神念封契,显出琳儿墨色犹新的字迹。分明是她一夜未眠,专候我报平安的信。我心里暖暖,读了起来:

纸鹤里琳儿又殷殷叮嘱我注意自家安全。她另说了二事:

一、自她与观水入七圣会后,赵地各股妖族络绎不绝地投奔。投观水的,观水悉数充入乐静信麾下的荡魔院道兵。投她的妖族,琳儿却与几大西荒妖王争论不休,是否押群妖元神上封禅书。

琳儿不愿重复她娘亲当年的酷政,不想将群妖的元神押上封禅书。瑶真人生长人间,对妖怪素无感情。群妖只是瑶真人博弈天下的棋子,押它们的元神上封禅书,并没有半点顾忌;琳儿没有混一天下的野心,反而自幼明了自己妖国统领的职责,以自家伙伴对待,不愿挟制来妖。

各大西荒妖王却劝谏,押元神上封禅书,原本的是非对错不论,五百年来已成了洛神一脉的传统,上书之妖皆以此为荣,万不能废。封禅书只三百六十五正神位,非有道行之妖不得上。上书之后,即便肉体全毁,元神安然返回书中,重新祭炼便可无恙。群妖寿元绵长,求道者寡,求欢者多,几乎无妖反感上书。琳公主若贸然废去,天下群妖反要疑惑洛神家是否能保它们长生荣华,大大不智。

琳儿如今是群妖之主,不便和她爹爹商议对策,只有我可交心。

我微微叹气,五百年过去,原来洛神瑶的伥鬼们,反成为这顶级伥术的强力维护者。妖族最贵血脉,赖封禅书护持元神,永远没有劫数,各大妖王和他们血脉的荣华便能永远维持下去。无数新晋妖怪还要挤破脑袋竞争上书呢。

萧龙渊对群妖有海底证道的现实诱惑;洛神家有封禅不死的眼前利益。北荒妖国危在旦夕,洛神家的号召反更强些了。

我回琳儿:上书与否,不如任群妖自选,毁誉都无关乎她。只须向新收群妖言明,一旦上书,劫数阻隔,金丹再无法晋升元婴;元婴以上,道行也不能寸进。天下总有志气的妖怪愿意历劫突破,琳儿也自有容纳它们的器量。两般抉择,都不当妨碍群妖的升迁。不过,愿押上元神的妖怪,可以充当琳儿的近侍,既能显出她的器重,也有了无数随时可以发动金丹级、元婴级自爆的肉-弹;不愿押上元神的妖怪,就委以边地重任,让他们放手作为。

二、琳儿又告诉我:观水祖师委派我上龙虎山还图之后,昆仑长老会又请星宗的原芷与宇文拔都会谈,商议东西两军会师的事宜。昆仑与剑宗交恶,直接联络中断;东西两军又被燕地长城阻隔。原芷只能转道同是星宗门人的南宫家地界,在齐地广陵城会晤宇文拔都,传递昆仑的请求。

回复了琳公主纸鹤之后,我便去梅芜城推荐的裁缝铺订制昆仑的法衣。那老板上了中年,如同昆仑的种民一般,见惯了往来的神仙人物,对我这个昆仑知院波澜不惊。灵蚕丝面料足够,量衣现制。我付了值一千两银子的龙虎券,请裁缝推后其他订单,先赶我的衣服,然后与穿针引线的裁缝有一搭没一搭地攀谈起来。

灵蚕法衣在凡间也是美丽衣裳,远远望去云霞蔚然,增光添彩。夏日清凉,冰天御寒。斗法时随身形盈缩,不易扯破。内衬还可置入种种灵符,或是登云,或是隐身,或抵水火。然而征战时,宗门门人还是换上灵兽皮的软甲猎装、或者异铁的厚甲为尚。法衣毕竟不适合厮杀场合,一般还是充当宗门礼俗庆典交际往来时候的门面。

听裁缝讲,古时候龙虎山的女道士与男道士都是土黄色法衣。女道士们纷纷抱怨土黄色丑陋,向方琼掌门提议改成浅色的鹅黄衣裳。方琼掌门觉得鹅黄适合少女,却不适合结了道侣的女道士,既然改革,索性将女道装都改成月白色,于是便有了今日龙虎宗法衣的定制。无节庆礼典时,则由道士自择服饰。

裁缝说的趣味盎然,我也赞叹他的手艺。那裁缝叹息,自己有两个子女,悉得了自己手艺精华,更青出于蓝。然而两人都喜欢红尘热闹,不愿意在冷清的山里过一辈子。儿子去了龙虎宗在凡间的香会谋生;女儿嫁入吴地金陵城的农家,如今做到了桃源会一大执事,也证得了农家的筑基。

宗门的灵脉经营手段大多如此,一点一滴地渗透入凡间。或许,他的女儿也是未来一个小世家的萌芽呢。

我也附和裁缝道:山中乏味,无以为欢。

裁缝道:平常种民的消遣,动的是相扑、射箭,这是古时征调种民进行道兵训练的遗留;静的只有看书。龙虎宗的书倒是如山如海,祥瑞镇上有一处公共藏书楼,藏书之富,凡间的顶级书院也比不上。不止图书,还有各路纵横家编撰的时事报刊,每月的天下大事,不出祥瑞镇便能知晓。

龙虎山本是古道门的次山,我遂动了浏览镇藏书楼的念头。回驿所后,我向伙计交待,若梅芜城寻我,去那里找便是。

连着两日,我便在祥瑞镇藏书楼度过。龙虎宗门人全是读书人,知道书非借不能读的道理。于是镇上没有书肆,只能往藏书楼浏览借阅。藏书楼前面的厅堂有一排铁盒子,分别是活字排印机、镜光影印机。

镇上每年都有文学淑女、文学才子比赛,创作蔚然成风,活字排印机即刻能印出作品;镜光影印机却是给那些求书人录入藏书的。

我证入元婴,不须此物。从藏书楼抱出小丘般的宗门古史,独自坐在一张书案旁,风车似的翻动书页。亿万行文字一笔一划也不差,全印入我的神识之中,深藏起来。至于咀嚼分析文中深义,那是离开龙虎山后的事情了。

至七月三十日黄昏,我仍在书案旁,以元婴的神识,秋风扫落叶般地录入宗门古史。忽然心血来潮,抬首见对案多了一位青衣文士。他在翻阅一本新刊的诗集。

那青衣文士传我神念,“你在这小镇子的藏书楼里寻绎道门的古史,岂非缘木求鱼?龙虎宗的法藏院内自有方琼保存的道门遗藏遗史,去那里寻便是了。”

但龙虎宗的法藏院向来不许外人深入。即便当日我与琳公主拜访本山,也只许停留法藏院前厅的晴明书斋,另由书妖转交索要图书。我怎么能随心所欲地搜寻法藏院内道门秘史呢?

我观察这个青衣文士的形容相貌,竟然十分眼熟,不觉脱口而出,“您是通宝侯。您也要上山河榜吗!”

翩翩酷似这个青衣文士,他必定是上官天泉。

上官天泉道:“我和萧龙渊有约定:翩翩回来前,我置身事外。我并不会上山河榜。今番来,是等守一交付我一桩东西。我也并不上龙虎山顶,他会把东西交你带给我,你可以求守一向你开放法藏院的密室。”

第三七二章 法藏院

梅芜城的脚步踏进了镇藏。他身披龙虎宗的土黄色法衣,脸上的伤势全复,气度庄重,一见上官天泉,不禁深施一礼。

上官天泉点首,仍伏案读诗。

见上官天泉再没有言语,梅芜城和我出了楼,他小声向我道:“守一祖师回了洞天,召真人们在法藏院等你。祖师虽然温和,你万不可怠慢。”

之前上官天泉言道守一祖师会向我开放法藏院密室,不知道是他与那位祖师心心相印,还是守一祖师未必先知了我的心意。

我去裁缝铺试毕新制的漂亮昆仑法衣,随梅芜城拾阶上山道。我宗的姬琉璃真人足踩木屐,已候在山前。

“原知院久违了。三年而成祖师法嗣,未来可是要肩负起昆仑呀。”他风采依旧,眼神与嘴角不时流露出不知是弹是赞的谜样微笑。

三人出入山上白云之间。我暗自在神念中与姬真人交流起来。

我问姬真人道:“方才我见到了上官天泉了,既然守一祖师郑重其事召集了龙虎其他三位真人,为何不邀通宝侯一起参与?”

“上官天泉与龙虎其他三位真人本就疏远。”

姬琉璃道:

“世俗的诸侯和山中的修道人总难免见解相背。更何况,那三位真人都是修真世家的嫡脉,受守一祖师亲手栽培前,早浸润家学,精通符咒,在天下崭露头角;上官天泉却是龙虎山的种民出身,大器晚成,早年混迹在龙虎山地方的香会管当铺、鉴别赝品真品。后来凭积功劳得到一个去昆仑访学炼器的机会,才一鸣惊人。他和另三个谈不拢,也厌烦龙虎山的人情事务,证得元婴,娶了龙虎的仙子后便下山去了。即便不得已回来,也从来止步在祥瑞镇。”

我笑道:“上官天泉还托清薇真人教导翩翩,看来也是缓和同门关系。”

可惜方清薇指导时,翩翩丢在了北荒妖国,连上官天泉的三大法宝都一并丢了。

姬琉璃道:“你也要与长老会缓和关系,莫再像前世那般骄傲。观水祖师韬晦太久,如今制住了剑宗那位对头祖师,任情由性,再无五百年中的谦退。倘若有一日,你和琳公主要劝谏他,总须长老会的全力支持。”

虽然在龙虎山中,姬琉璃对昆仑局势的变化却如同掌上观纹。他轻飘飘地说了一句劝谏,我这个昆仑元婴当然记得清楚上一次观水“劝谏”全祖的结果。长老会当年装聋作哑,看来也是因为观水赢得了他们的支持。

我暂且没有“劝谏”观水的打算,装糊涂说:“姬真人不愧有龙虎宗考古读史的家学。换上我,二世加起来一百岁都没有,五百年中事,有四百年是不知道的。”

姬琉璃道:“一个人修行越久,道行越深,同时而起的师友往往寥落殆尽。可堪交流与记挂的人,哪怕将冤家都计上,也屈指可数。五百年前,观水祖师是全体修真世家共同瞻望的绝世人物:天下的修真世家大者七十二,观水的陆家居第一,他的母亲还是妖族摄政,道门消失之后他最适宜统合天下。偏偏他的师尊全祖满脑子都是人人种民,而且偏心扶持战力无双的瑶真人,这让观水祖师三心二意,好不苦恼,失去了一次又一次机会;谁能料想,五百年后,祖师竟酷似起全祖来。大概无人可与论道,反与纠葛最深的冤家近了。”

我道:“难道亲是缘法,怨也是缘法。”

姬琉璃道:“缘法只论深浅,又何分亲怨!天下向来有生死相搏、追求无上大道的剑客、棋手、将帅、宿敌。他们之间何尝有亲,可那念念不忘,击败对方的怨仇,甚至胜过他们对挚爱的感情。至亲和至怨是相匹的缘法。”

我闷声不响。我宗的全祖和观水祖师是一对冤家。剑宗的云仙客也是万里云剑道上的冤家。我忽然想起来那幅老君观画里的小柳树。

返虚的全祖并不会死灭,凭着那些亲亲怨怨的缘法他虽不能返回,却也有办法显现,引导他人报复。为什么整个昆仑长老会,那些与观水合谋的凶手们都如此安定?

嗯,如果我是观水,就会把至怨之人的缘法垄断起来,除了自己,再无别人可以唤出全祖。那幅画正出现在观水的屋里。

我陡然有了一个想法:无论我登临过的海上老君观,还是在画中看到的老君观,都是一个隐秘之境出乎造境人意外的显现。老龙安贞吉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能偷偷进出海上老君观;我接触后,那画又诱惑着我带走。不过,每一次境中人都功败垂成,造境人及时消弭了意外。

我道:“姬真人,我和长老会的诸位原来是两路人,与乐静信的不睦更是人尽皆知。为什么你还相信我不会唯祖师马首是瞻呢?”

姬真人大笑,竟不用神念暗中交流,反大声说道:“我们的人生连百年都没有过去,世界正新鲜无比,谁会梦回五百年前的灰尘堆。那些勤劳了五百年的,好人应该休息,恶人也一样安息吧。”

我的眼睛发亮。

梅芜城见姬真人一洗平日慵懒姿态,意气风发地豪言,以为他是勉励我们这些新晋元婴,也不禁喝彩。

我们到法藏院时,已一山阒寂,院中生起了温暖的明灯。前番来还是我、琳公主、翩翩一道与二灵兽看画册呢。众书妖避开,姬琉璃取笑,我千万小心,莫走失神火神雷毁了法藏院的千年珍本。

我们进入晴朗书斋后的小洞门,显出内里通明的法藏院来,恍如螺蛳壳里藏道场,又似一粒金粟纳须弥山。镇藏已胜凡间的顶级藏,这图书如林的法藏院又胜帝都的中秘书阁百倍。

梅芜城没有话讲,倒是姬琉璃介绍起来。他继承龙虎家学,来去龙虎法藏院次数远胜过梅芜城。

姬琉璃道,镇藏都是教化种民的世间图书,活字排印机印行的大众货色。法藏院中三分之一是如烟如海的前修符咒,三分之一是龙虎宗道书,又三分之一是龙虎宗的教史典籍,俱是千年以来积累的手抄本、神龟甲骨、神鼎神石铭文。便是龙虎宗的三位真人都没有读遍法藏之书。若说寻常弟子取龙虎之学,如取大象腿一毛。三位真人也不过是取大象一牙、一尾、一趾。

古道门八大宫观,有太一本山、龙虎次山、月上蟾宫三处精通符咒。道门消失之后,弃洞天珍宝如弃弊履,方琼掌门遂把一切本山符咒移回了龙虎次山。龙虎合并二藏,符咒符书之富冠绝四大宗门,如今我们所在的法藏院其实是一件纳物金匮。可惜,符咒之学另须诸师面授。诸师皆升入道门塔林之中,无数奇异文字便断了传承。任你如何神通广大,面壁千年都无法空想出与符咒配合的声音手印。方琼掌门又过早辞世,法藏院绝大部分的符咒都成了死文字、死图案。

龙虎宗的二代门人由此青黄不接,守一祖师也苦心破译了数百年,方才略见眉眼,栽培出龙虎的三位真人。也就是说,如今三位龙虎真人都是一两百岁门人的第三代门人。

我不禁赞叹法藏院密室恢弘广大。

姬琉璃笑,“这也只是古时道门弟子摘取符咒的地方。大概,就像凡人眼中的镇藏吧。密室还在里面。”

梅芜城取出纳戒中的石钥匙,推开一处长满藤萝异草的石窟门户。

门户内一书也无,只见一飞舞萤火虫精灵,明亮如昼的大道树,树下一脸面方正的中年道士坐吉祥草蒲团上。另三位龙虎宗真人也坐吉祥草蒲团,温润如玉者是徐氏清羽掌门、带眼镜少女道士是方氏清薇真人、形貌如怪松古柏的真人该是萨氏清虚真人。

我们三人向道树下祖师施礼,也入吉祥草蒲团座。

不待我开口,那祖师笑道:“原小友,犹记得江边草庵之会否?”

我听他声音一愣,定晴细看,正是那时邂逅的老儒匡一真,一阵脸热。

“当日我师尊早知你心性端正,这乃是我龙虎宗赐原道友灵符护身的远因。”徐清羽掌门道。

我解脖颈上的蜘蛛坠。原来蜘蛛坠如何也解不下来,便是顾天池也须把我的首级割下,方能抢夺。随守一祖师目光注视,这蜘蛛坠一下落入我掌中。

“昆仑原剑空奉我宗观水祖师法旨,奉还贵宗十绝阵图,深谢贵宗一路相助。昆仑永远不会忘记龙虎宗道友的善缘。”我向守一祖师奉上十绝阵图。

那祖师取过蜘蛛坠,在掌中端详一番,忽而微微叹息,向众人道:“有一位高人蒙蔽了我的卜算,先占了这至宝的本主之位。也罢,我宗的太极图就成全那位圆满十绝阵图吧。”

龙虎宗三位真人,徐清羽微讶,方清薇嗔怒,萨清虚沮丧。姬琉璃低眉顺眼。梅芜城一脸茫然。

我心中揣揣,暗思观水祖师也会神龟占卜,难不成他暗中反算计了龙虎,派我到这里当冤大头,想靠我与匡一真的老交情糊弄过去。

我也学着姬琉璃低眉顺眼了。

第三七三章 惭愧

清薇真人开了口,“天下还有什么人能蒙蔽师尊的神机妙算?师尊既已知道有人作梗,何妨再卜上一卦,揪他出来。昆仑还我们龙虎宗的图,哪个有胆子敢截!”

守一祖师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任祖师的观星、观水祖师的龟卜,皆不下我的易筮。剑宗诸人更有鬼神叵测的无常剑心,不在算中。我尚且无法预料有刺客暗害原小友,输于那位高人本不意外。”

清羽掌门缓缓劝道:“星宗那位祖师与天下无争,观水祖师诚心还图、剑宗诸人又非亲手抢夺,弟子实在想不出天下能有第三人可在祖师眼皮底下妄为。师尊固可对窃图人淡然置之,还望顾念我们龙虎的后世弟子。”

连姬琉璃都蹙起眉头。我的心中却隐然有了一个人选:他们没有去过我的念想世界,我却在阳秋城读过妖怪们写的龙虎宗野史。

守一祖师沉吟片刻,从袖中取出一枚孔方圆钱,与上官天泉的宝钱形制仿佛,只无翅膀。钱四边各有一字,分别是元、亨、利、贞。他以金钱起卦的法子,将这枚铜钱翻了十二次,得到一个十二连阴,从六连阴的坤卦仍变为六连阴的坤卦的易经卦象,这一卦辞是“东北丧朋,乃终有庆;龙战于野,其道穷也。”

四位真人全变了脸色。

萨清虚真人喃喃道:“主卦之卦同是一枚阴爻,这是万种无一的卦。朋字,原来是太古时人串贝为钱,引申为友。十绝阵图是我宗至宝,卦中说,东北失之,我宗也正将行于燕地乌云城。坤卦连阴,九头蛇也是阴物,莫非是那萧龙渊暗中使得的手脚。卦中又说:龙战于野,其道穷也。师尊,乌云城一行凶险呀。”

我暗思,方琼是一个女道士,野史里说她在元婴时被魏峥嵘和守一毁了形神,女鬼更是阴物。妖猴又说过,从魔祖师那里盗图而遁。

方琼已经死了五百年,萧龙渊在近百年前崛起为上层元婴大妖,又招引群妖研习神秘的海底。难道说,当年的女道士竟像萧龙渊一般弃躯壳证返虚,如今真成了魔祖师,猴子见过她,萧龙渊也见过她。那么,在念想世界里,方琼对我的指导究竟是好意还是歹心。

守一祖师若真在山河榜遇到方琼女鬼索命,那龙虎全宗都要灰头土脸下不了台了。但无论如何,若依萨真人的解卦,龙虎宗怕险不去乌云城,留昆仑一家唱独角戏,我岂非白上龙虎山了。

我不得不临机应变道:“观水祖师交代我,无论贵宗遇到如何难题,昆仑必定与龙虎同进同退,一道承担。两位祖师联手,天下的邪魔都要遁逃。”

姬琉璃点首。

清羽真人道:“萨师弟,你我道行浅薄,不宜妄自揣测,还是请祖师解卦。”

守一祖师唤我上前,仍将蜘蛛坠交付与我。我一时疑惑,不敢去接。心想,这烫手烤白薯扔给了你们,是又让我们昆仑接回去替你们挡方琼吗?

守一祖师蔼然道:“我宗的上官翩翩陷在魔塔三年,赖那位高人的保护无恙,道行更加精进,已经初证元婴。原小友,你常自恨失她于塔,今番去山河榜,你便可救她出塔,交付她这蜘蛛坠,也解了你的心结。”

翩翩在我眼前失落,救翩翩是我这一生必当做的事情。我只好接下蜘蛛坠,蜘蛛如蒙重赦似地从守一掌中逃回我的脖颈吊起,又摘不下去了。

清薇真人不由欣喜,“翩翩徒儿在劫难中还能证得下层元婴,我龙虎宗是后继有人。”

她随即又奇怪起来:“那高人既助我宗弟子成材,为什么又要盗我至宝,行事如此颠三倒四?”

守一祖师轻叹,“痴徒儿。”

他向在座诸人道:“你们都是二百年中修仙,不明龙虎宗过去之事。往日我督促你们恢复旧学还来不及,如今当说五百年前恩怨。”

清羽掌门道:“二百年中弟子们只学到本宗皮毛。周祖、方琼真人、诸葛玫真人在天有灵,弟子们惭愧万分,无颜面对。”

守一祖师道:

“你们来日方长,我却过恶难补,龙虎宗里我最惭愧。是我毁了方琼师姐形体,将她残魂封印入塔,锁在北荒绝地,种下了百年来妖魔肆虐的果子。龙虎之学失传,我是罪人。龙虎仙苗凋零,我是罪人。龙虎势微,我是罪人。五百年来,我一直在赎自身罪恶,今日或能偿清了。

如今看来,方琼师姐并没有死去,只是困在魔塔里,用了数百年才从极深定中醒来。她是龙虎旷古绝今的人物,为了龙虎宗在这世间的香火传承才耽误了证道;我与她相比,就好像萤火与太阳争辉。太阳既然升起,就不必用萤火照明了,你们以后以她为师。我会上山河榜,请方师姐惩罚我的罪孽、也请她制止妖魔,克制向剑宗的复仇心意。”

一室寂静,无人敢应。没有人震惊失色,龙虎宗人反各各哀戚。我想,他们没有一个人没有读过龙虎宗的野史。

却是才读过野史不久的梅芜城先道:“祖师一定有难言之隐。当年剑宗的魏峥嵘淫威滔天,必然是他以我们全宗的存亡要挟,逼迫着祖师对方真人不利。如果祖师当年不能忍辱,怎么能有我们龙虎宗今日的卷土重来呢!”

清薇真人也道:“我们三人早知道您和方掌门的往事,我们并不怪您。五百年来,您一直卧薪尝胆,振兴龙虎。您不是龙虎宗的罪人,剑宗、魏峥嵘才是我们龙虎宗的仇人。”

清羽和清虚附议。

姬琉璃道,“我们昆仑人也曾受剑宗魏峥嵘的逼迫,冒犯全祖,忍辱偷生。剑宗是我们两宗的血仇,我们必定以直抱怨。我们既然有了三位返虚祖师,卦象上说的其道穷也,必指剑宗。”

守一祖师不应,却向众人道:

“你们可曾奇怪,这法藏院的内室也不过是一处大好树荫,并没有一书一符留存。为什么我比外室还要珍视?”

龙虎众门人不知。

守一道:“书也,符也,都是证道者的蝉蜕、足迹。证道者离去,后人只能从他们的蝉蜕、足迹来追逐他们的身影。外室不过是收集蝉蜕和足迹的地方;这内室里一本书也没有,本也没有必要留书。这里只是一处通道,通向道门的塔林,那里安息着古往今来一切证道者的塔。道门的试炼弟子持着心印,通过内室,便能登入塔林,径直与无穷光阴中的无穷证道者心心相印,集众法为己法。如今塔林早已经消失,这里只是一处树荫,就像永远不会有车马来往的驿站。”

他泫然流泪,

“我是道门留在这世界上的最后一期试炼弟子。方琼、云仙客、洛神瑶、诸葛玫、魏峥嵘、观水、敖饕餮是我们上三期的试炼弟子,那是道门最厉害的一代人物,却也是道门的掘墓人。当年他们对我们这些小弟子来说就像天人一般,哪怕到了如今,我面对他们,也依旧不敢失了恭敬。过去的道门弟子从来不参加山河榜,那不过是道门督察天下散修的法会。到了我们最后一期试炼弟子,留在这世上的道门已经衰败不堪,就像烛火的灰烬那般,我们不得不在众目睽睽下,降下身段,与那些散修同场竞技。

像我这样愚顽的弟子,非但角逐不过山河榜上的散修,连道门塔林也从来没有进去过。飞升的长老会追缴了我们一切弟子的心印。从那时到如今,天下再无人证道。”

第三七四章 方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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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真人道:“道门又何尝不是从普通炼气士开始的呢?合我们宗门之力未必不能自铸心印,两宗三位返虚祖师精诚合力,总有一日能够成功,正如守一祖师您中兴龙虎一般。”

姬琉璃的话十分鼓舞人心。但我想他应该没有忘记剑宗也曾有三位返虚祖师,又何尝给剑宗铸造出什么心印?魔祖师方琼真人,又真能与如今的昆仑和龙虎相处吗?

守一祖师不应姬琉璃,却将那枚占卜的宝钱交付与我,他向清羽掌门等三龙虎真人道:“我将本宗的镇洞法宝乾坤宝钱传授予上官天泉。这九转法宝原来是道门的镇洞九宝之一,方琼掌门将此宝传授于我后,专心祭炼另一件道门镇洞十绝阵图。这钱是上官天泉护持龙虎宗的酬劳。往后,你们三人要团结出世门人与入世门人、传习龙虎道术,不宜偏袒世家,也不宜忙碌红尘。”

清羽掌门三人垂首。清薇真人不禁清泪滴下。

守一祖师默然,再无言语。

清羽掌门肃容,向我与姬琉璃道:“八月初十,我宗一门,会乘飞来峰,径上乌云城与各位昆仑道友相会,龙虎宗不会辜负与昆仑的盟约。”

我也向龙虎三位真人发誓,必将十绝阵图交付翩翩,救她出塔。姬琉璃连声称善,此间已无我们事情,他向祖师与三真人告辞,携我离山。

我们回到了祥瑞镇的镇藏书楼。夜已深,藏书楼灯火灭去。只上官天泉孤单一人,寂寥地坐在黑暗里,数天上的星星。他是天下最强的真人,此刻却像镇上的一条孤魂。

我奉上守一祖师的九转法宝道,“这是守一祖师托付给您的东西。”

上官天泉淡然接过,全不像取了一块传国玉玺,反像是又接了一单当铺日常的生意,他二指捻钱,举在星光下审视,好像在验钱的真伪似的。

我不由地加了一句:“守一祖师似乎没有传下运御的法门。”

上官天泉道,“这是道门的东西,又不是他的。方琼无师自通,勘破了此钱的用途,我岂不能?”

他抛起乾坤宝钱,灼灼视之道:“我的大通宝钱不翼能飞,这乾坤宝钱该是无足能行。也对,这钱本厮混红尘,出入人心,哪能如作鸟逍遥游呢?念兽,出来!”

一阵黄土烟尘从乾坤宝钱的方孔滚滚而出,凝成念兽的身形,却是一头颀长矫健的金钱豹子。通体都是点阵般的一色金钱纹样。这头念兽的额头上还有一个“一”字的斑纹。

上官天泉抚摸这豹子的背脊,赞叹道,“豹子的名字必然叫一了。”

他将一个盒子交与我道:“这三年中翩翩寄来的信,里面有给你和琳公主的。”

他又一拍豹子的背脊。才收好翩翩来信的我不觉升高,自己已经骑在了豹子背上。但我看不见豹子、嗅不到豹子的味、只有冰冷触感,有点类似千岁寒真人的无形鸟,念兽隐去了身形。

“带这枚钱去山河榜,翩翩会融入我的大通宝钱。”上官天泉道。

这豹子足下生起云雾,倏地奔腾开去,傲慢任性,全不听我的使唤。上官天泉的身影在我之后越缩越小,直至于无。

姬琉璃乘红宝石马紧跟过来,他自嘲道:“上官天泉的宝钱看来要一路送你到阳秋城了。我们倒像偷了龙虎山的宝贝,黑灯瞎火地逃出来。”

这豹子颠得厉害,我紧抓不放,以免被甩下出丑。它虽然奔跑在陆地,竟然比我紫电飞龙在空中飞行的速度还快上二倍。山谷、湖泊、森林、河流、城墙,乍现乍隐,这豹子如穿幻影,如过虚空。

姬琉璃飞行的红宝石马初时还能跟上乾坤宝钱。到了后来,已经被耍得没影。他不得不用真人道行催动红宝石马,那马通体都流出红宝石汗水,姬琉璃方勉强进入我神识的范围。

豹走得如此神速,又有一位真人陪伴,刺客倒全无机会暗杀我了。

我只好与姬琉璃神念交流,“可惜这些宝贝都要经过方琼之手。姬真人,那方琼真是一个好人吗?我瞧守一祖师的托付,十分中倒有九分像是在交代后事。”

我看道门最强的一期弟子,俱是难言善恶。

姬琉璃的神念回道:“我不知道。”

“怎么说?”

“观水祖师那一期的门人里夭折了一个叫诸葛玫的同门。她虽然出身龙虎次山,却一直是道门的死忠,仇视蜂起的宗门,乃至为道门徇死。方琼却仍然维护诸葛玫,将她的塔移回龙虎山,列为龙虎的先贤,像周祖那样代代崇拜。”

“那她是一个重情义的人。”

“观水祖师又有一位叫兰钦的师兄,是那一期门人里最了不起的。祖师常回忆,他们中若有人证道,必是兰钦莫属。如果兰钦活到现在,即便他们没有心印,说不定兰钦也能想出铸造心印的法子,何至于如今用言语敷衍那些外道。可就是那个方琼,向道门长老会诬告兰钦是魔头潜伏。观水祖师一直怀疑兰钦的消失与这女人有关。”

在念想世界中兰钦亲口向我坦白了他消灭道门的企图,方琼却是唯一没被兰钦迷惑的同门。

“或许是一个误会。”我叹道。

“观水祖师以为,方琼原是道门掌门的关门弟子,纯正的人类,从出生起就被认为是道门绝代天才,自小就在本山修道的世家子弟。是她嫉妒兰钦一个游侠散修压过自己的风头,生出暗害的念头,不动声色的除掉了兰钦。魏峥嵘外,方琼是祖师另一个不可轻视的假想敌人。”

姬琉璃忽然止住了。

甜美空灵的笑声从我的蜘蛛坠上传出来,“小琉璃背后说人坏话,不怕女鬼敲门吗?”

是念想世界里方琼的声音!我不由大骇,连狂走的豹也陡地止住。天下竟然有人能侦知两个元婴之间私密的神念交流,便是观水祖师他们都做不到!

我们停在旷野之中,我拔出银蛇剑,四处平坦,倒可肆意施展雷法。

姬琉璃骑马赶了上来,他面无人色,紧盯着我脖子上的蜘蛛坠。方琼也闯入了姬琉璃真人的神念中吗?

姬真人道:“魔祖师,您是要和我们昆仑为敌吗?我……我会劝说观水与您化干戈为玉帛的。”

蜘蛛坠那一边的方琼轻描淡写道:“你们这些小孩子的心灵对于我,就像不上锁的屋子。小琉璃,别在背地里琢磨缓兵之计了。我只是看了一个月昆仑和龙虎的表演,礼貌地喝几声彩。”

她又唤我,“原剑空,翩翩的信你可要好好看,她可等了你三年哟。嘻嘻,我再不会从蜘蛛坠里诈唬你们了,下一番在魔塔里见吧。”

那蜘蛛坠没了声响。

姬琉璃汗流浃背,跌下了天马。

一个蓝衣道士从远处徐徐走来,向我们道:“回来就好,我已知道方琼师姐在暗中支持着萧龙渊了,就与她斗一番吧。”

观水祖师扶起姬琉璃。一个时辰不到,我们已经站在了阳秋城墙之下。

第三七五章 立榜(一)

我暂离数日,阳秋城中已遍布了来自四海八荒的元婴和金丹修真者。天下活跃的元婴上百、金丹近万,昆仑不在闭关的嫡系元婴有二十、金丹五百。除了看家的,有二千新旧附庸金丹来我昆仑作宾客。观水祖师的阳秋法会后,各方响应,昆仑势力之盛,俨然居各宗之首。

十家人物,无不齐全;妖怪、邪派皆弃暗投我。便是覆灭的鬼门,也有不少鬼修寻求昆仑的庇护,都归云梦之役时投降昆仑的道胎鬼修华盖将军统率。

城内大宴小宴,通宵达旦,昆仑的丹药、仙茶、仙酒流水似地泼了出去。种民们煎点熬汤,应接不暇。炼气士日夜值勤,不得休息,竟比打仗时还要疲惫。

昆仑药王院的大小长老们强颜欢笑,背地里都埋怨纷纷:幸而这山河榜到九月中就散了,要是开到年底,全昆仑都被这些散修外道吃穷了。

依照我们俩的计议,琳儿定下了来投妖族的章程。她挑三拣四,原来空落落的封禅书也不觉满了一半;另有数十名金丹妖王不求上榜,让琳儿青眼有加。她向我说,这数十名妖王都是山海经上不载的谱系。

山海经上有谱系的妖族不是洪荒种,便是千年来的妖族贵种,它们的后代从出生起便是灵兽。山海经上未载谱系的妖怪,却不是妖爸妖妈生养出来的。而是近世数百年来,从一头浑浑噩噩的凡兽吐纳五行精华、躲过天灾人祸,活上百年之后才开启灵智升为灵兽,又抓住无数机缘,才有了不凡的金丹造诣。它们生育二代灵兽,开了一族新脉之后,便是那一脉的始祖妖了。

大正王朝初年,北荒有一对浑浑噩噩的恶龙忽开灵智,在敖姓龙外另立了一支,自称祖龙和始龙。当时还是剑宗荡魔院主的魏峥嵘联络昆仑与龙虎二宗,还有星宗护法敖饕餮一道灭绝了那支龙族。大正王朝迄今还保存着祖龙始龙的龙脂龙膏,这也是四大宗门最后一次齐心合作。之后剑宗掌门万里云入灭,魏峥嵘接任掌门,昆仑西迁,龙虎中衰,各宗怀怨。

琳儿觉得这些初代妖王不像西荒老妖们暮气沉沉,必定积极建功立业,前程远大。至于它们晋升元婴之后,是否会躺在封禅书里吃老本,那是久远之后的事情了。

八月初五,昆仑宗召集二千金丹群修于四海观大会,商讨第二十六届山河榜的事宜。

散修外道们崇拜返虚神通,群妖瞻仰妖族大圣风采,昆仑门人有祖师撑腰,意气风发,近三千移山倒海的修真者悉数俯首帖耳,敬候观水祖师的垂示。观水微笑,仍坐莲台不动,却让掌门颜缘主持。

昆仑的长老会依惯例只负责分果果排位次。往日昆仑征伐中土的军务由文侯主持,乐静信和我的荡魔院协助;山河榜却不属世俗之事,今番大会观水祖师依例交与颜缘掌门负责,正如三年前由颜掌门指挥我们与剑宗元宵斗法一样。

颜掌门向昆仑和群修道:

“山河榜有千年历史,向来的规矩是:金丹斗法、元婴演法、祖师说法,次第进行。天下修士前来观礼,一概不禁。

若有三十年中纠缠的恩怨,宗门当为化解。化解不得,便由四大宗门公证,元婴与元婴,金丹与金丹捉对厮杀,做过一场。能清则清,不能清则在三十年后的下届山河榜再论。不得别生事端,搅扰尘世。

无事金丹,也无妨登场试技。斗法也是捉对厮杀。重重擂台,直至决出唯一的胜者。

诸位想必已经知道,往年剑宗含糊古史,直到近日我宗的观水祖师才向天下人澄清:千年之前的山河榜,是由道门主持。五百年来,才是道门衍生的各宗主持。

但无论道门、宗门,都会向优胜的前十名金丹颁发金爵、向前三名金丹另颁发六转法宝各一。”

六转法宝,如意变化,迥然高出五转以下的一切法器,自然让一切门人和群修砰然心动。即便宗门中的道胎弟子,宗门外的元婴能有一件六转法宝便可傲视他人。要知道,天下一万金丹,有一半都无法宝,宗门的弟子私下里都笑话他们是“裸形金丹”。

可金爵是什么东西,三十年来的新金丹们就不甚了了。往届观礼的旧金丹不少也记忆模糊,说不上个子丑寅卯。

奉掌门命令,两个新证金丹、洒脱俊美的小门人各执一盏影深光敛的三足金杯,踏云绕场,向群修展示。

小门人一男一女,男唤朱菌、女名绛草,算起来是和我一期的内门弟子,也二十来岁。只是我们试炼路线不同,未曾深交。我在荡魔院加训昆仑门人时,两人也来受教。

我扮狮无名时,在琳儿的悬圃早喝过金爵盛的长生酒。在场却有不识货的年轻金丹嚷起来,问颜掌门:这金爵不像是杀人的神兵,也瞧不出其他的妙用,难道就摆回家看吗?

这位是新投奔的武道常山派道胎金丹檀鸾,精擅大枪大戟。我身为观水法嗣、昆仑荡魔院主,花了一宿,把前来的元婴、金丹概况,都背了下来。

绛草大不乐意,讥诮檀鸾道:“这金爵是宗门从五洲四海、八荒群星采集的天材地宝所炼,与六转以上的法宝材质无二,只是未有器灵,未定形质,聊作饮器罢了。往常每届,三大宗门炼二盏,东道主剑宗炼四盏。今番乌云城作东道主炼二盏,其他宗仍炼二盏。我们手上的,便是这届昆仑献的唯二金爵。你单是鼻尖贴着看几下,便是三生三世修来的福气了。”

檀鸾不悦道:“说了半天,还不是摆着看的。”

绛草气得胸脯起伏。

朱菌安抚檀鸾道:“无用方为大用。道友若夺得此爵,我昆仑可助您熔冶成称意的神兵雏形,道友以神念相合,也有希望晋升神兵呐。我宗原剑空院主的神兵银蛇剑原来也不过是相等材宝的剑形。”

檀鸾大喜,“原剑空,就是那个娶了琳公主的原剑空,他的大名谁不知道。好东西!好东西!”手摸着金爵不肯挪开。

绛草不屑道:“这金爵本当铭刻嘉句,存之门派,藏于世家,光耀万代,是修真界新生代翘楚的证明。你这粗人竟然要熔冶,真是暴殄天物!”

檀鸾摆手:“呵。小妮子,倒是你不明白事理!谁个不知道这一代修真界,年纪轻轻登上元婴的,就有十来个人,什么原剑空、什么话梅晓月、什么孙纹龙、什么南宫石头。本道爷就是进了山河榜前十,拿到这个金爵,又有什么好炫耀的?何不如琢磨琢磨用法。呵呵。我瞧你也二十几岁,人家都元婴了,你怎么还待金丹?”

他这顿抢白,绛草小师妹简直要哭出来,可群修面前,只能强行忍耐。

我恰好在附近,安慰了绛草几句,笑着向檀鸾道,“檀鸾兄,我就是运气好。运气在,你也行。若冶炼的神兵不如你意,你也大可将这金爵转手卖了。我们昆仑也经营典当铺,我宗的柳子越师兄包你卖出一个好价钱。”

我给柳子越做广告。檀鸾一觑我佩的银蛇剑,夸赞道,“原剑空果然名不虚传,谦虚下士,不像宗门里其他人自以为是。”

他拍着我肩,又向柳子越道:“卯记当铺掌柜的名字我也知道:这是好大当铺呀!你替人典卖盗墓来的古董、典卖别人祖传的房子、典卖流离失所的饥民为豪门的奴婢,从来都是大赚特赚。我若要典金爵,就靠你了。”

柳子越脸皮极厚,应了下来。

檀鸾既然揭开了锅,在场的群修交头接耳:

五百年来的山河榜天下太平,各宗各派的得意弟子往往抑制修炼进度,以道胎的境界出战山河榜,竞争法宝和金爵。可最近三十年来,天下动荡,征伐不断,各宗各派的门人都不得不提前突破,解决迫在眉睫的红尘危机。

五百年来修真界又是一甲子出一波新晋元婴。三十年前的第二十五届山河榜是小年,只宇文拔都与文侯在赛后晋升元婴;三十年后的第二十六届山河榜是大年,本该有不少将证元婴的门人角逐。如今我们这班人既然都升了元婴,角逐山河榜的金丹就不大够看了。

我们昆仑之前合计下来,这三十年来证道元婴的新门人就有:

我宗的琳儿、常欣、殷元元、本人;剑宗的晓月、莫语冰、蔺朝颜、钟大俊、樊无解;星宗的南宫磐石、原芷、厉无咎;龙虎宗的梅芜城、上官翩翩;还有洪荒宗的公孙纹龙。凡十五人。

难道四大宗门就让我们这十五新人闲着吗?

颜缘这时道:“本届山河榜情势与往年略有不同。四大宗门的祖师和乌云城的返虚都将莅临。除了金爵和三件六转法宝之外,五位返虚还将分别向优胜者赐一件东西。”

群修欢呼。五位返虚赐下的东西,必定比六转法宝更加厉害,说不定就此能一步登天!

颜缘示意群修安静,他道:“可加赐宝贝,原来的赛制也要更易。五位返虚议定,正赛之后,另有加赛。前十的金丹与这三十年新晋元婴的门人再捉对擂台斗法。加赛前五名的胜者将获得各位返虚赐下的一件东西,名次高者,可以先行选择。无论胜败,前十的金丹依旧赏赐六转法宝和金爵。”

第三七六章 立榜(二)

五位返虚赐予宝贝,是山河榜上从来没有过的事情。但前五的获胜者只能各自获得一件,这就变得微妙起来。观水、云仙客、守一、任公子、萧龙渊这五位返虚的所长各不相同,他们赐予的宝贝优劣也因人因时而异。哪怕昆仑拔得头筹,也不知究竟选什么宝贝为好。名次靠前的优胜者先选,也未见得比名次靠后的有利:头名只能到手乍看起来最好的宝贝,后面的名次反倒能选上针对的宝贝。

显然,这五位返虚赐下的宝贝才是山河榜的重中之重。昆仑龙虎要获得滴水不漏的全胜,非要包揽前五名不可;退而求其次,也要拿下前四,才能奠定大局。

我衡量了下十六名新晋元婴,陡然觉得轮轮淘汰的赛制下,两宗要拿下前四,难于登天。强者未必赢家全吃,弱者也可浑水摸鱼。

这大概也是五位返虚平衡后的结果。这次山河榜就是修真界减少无谓流血的大赌斗,和上官天泉与剑宗赌斗凌牙门一般。

新晋元婴散修景小芊问颜缘掌门:“五位返虚可定了赐下的宝贝?”

观水祖师笑道:“其他返虚尚未公布,我就不揣冒昧,先透个自家风声:我会向山河榜前五的优胜者,赠送一次使用我宗九转神炉的机会。优胜者若想祭炼什么法宝、挽回什么师友的躯壳,我自会用九转神炉鼎力助成。”

大概除了常欣,昆仑众人也是到了此刻才知道过观水的想法。观水既然抛出了九转神炉为饵,那么,其他的返虚赐予的宝贝,也绝不能次于观水的。祖师又一次掷下了天大的赌注。

景小芊眨了下眼睛,问:“祖师的意思是:无论哪宗哪派的优胜者,只要挑中您的赏赐,哪怕是借神炉将八转神兵铸造成九转神兵,您也会竭力而为吗?”

观水道:“哪怕入灭闭关,我也会竭力为之。”

群修哗然。

颜缘请教观水:“若有邪魔,想用九转神兵毁坏元始之章,释放出妖国国主;或用九转神炉,复原什么大魔头的躯壳,祖师也要株守诺言?”

那样的话,挑到观水赐宝的优胜者便能助萧龙渊脱困,翻转天下的局面。

观水肃然道:“祖师没有戏言。我相信天下除魔卫道之士不会让我失望的。”

昆仑众门人山呼:“必不辜负祖师的期望。”

智丈大师也领最先投靠昆仑的群修山呼:“必不辜负祖师的期望。”

最近投靠昆仑的群修也学着喊了起来。一波人比一波人喊得散乱,声音也一波比一波小。

颜缘点首,向众人道:

“往届山河榜的擂台赛统共八轮,三日一轮,之后是元婴演法、祖师说法。今番山河榜的正赛连加赛,是二日一轮,加赛五轮,统共十三轮,演法和说法的环节一并并入赛制。元婴在加赛演法,祖师借赐宝说法。

如今天下的道胎金丹不过一百五十,新晋元婴也只十余。若有天助,寻常金丹也未必不能得到诸位祖师的赏赐;即便战力稍逊,一饱奇妙道术的眼福,也不虚此行了。

正赛、加赛并非了断恩仇的杂斗,但分胜负,不论生死,昆仑又有无穷丹药补给各位的损耗。诸位每进一轮,昆仑另有本门的加赏,不必有任何后顾之忧。”

掌门的话提振起了群修稍微低落的士气,既然负无损失,胜有奖励,踩狗屎运能得大奖,众心大悦,这次召集于是圆满散去。

夜静,我学着文侯、殷元元的手艺给琳儿煎点心、熬粥汤。自从解除心魔之后,我荒疏昆仑的炼药已久,借着给她作厨艺温习。琳儿一面筷子夹着酥饼,一面读翩翩的信。

她含着糕点问我,也可曾读翩翩的信?我答,还没有。

与琳公主在一起时读翩翩的信,有点尴尬。三年前我还没有与琳儿确定道侣,倘若三年中翩翩与我的信中有情意,我就没有缝可以钻了。反正,正经事情,翩翩绝不会在琳儿的信里遗漏。我将翩翩的一切信札悉数上交。

琳儿不怀好意地笑了下,“不和你计较。”

然后她道:“我们救翩翩出塔是义不容辞的。救出来后,我们俩还是欠着翩翩天大的人情。不知要还到何时。哎呀,恐怕不等我们还她,又要先请翩翩帮我们一道竞争加赛了。”

我问琳儿,这三年来翩翩过得如何。

琳儿道:“她说,那人待自己很好。妖怪们本来把翩翩软禁在魔塔的一个双树废园里,不与修炼的丹药,只有常人份额的水和食物。废园里灵气贫瘠,翩翩又不吃妖怪们宰割的来路不明的血食,不是茹素,便是坚持辟谷,每日钻研道书。经过了数月,忽然双树林深处有人唤她。

那人失去了形体,甚至连元神都像雾一般稀薄,她是在翩翩的心里显出自己的音容笑貌:她披着灿若云霞的采采衣裳,佩一口酒葫芦、一口桃木剑,像是长开了的俏皮的清薇真人。那人说自己是被剑宗的魏峥嵘暗害,形神俱坏,一出魔塔便要飘散。她左右无事,就教起翩翩龙虎宗的高深符咒。看守翩翩的妖怪们此后也好转了态度,虽然翩翩仍不能出园,一切物什都不缺乏……后面的信就是翩翩和我的闺房私密啦,还有那女人与翩翩讲的很多笑话和趣闻。”

我沉思后道:“翩翩是精细人,三年前她就已经猜出那人是方琼。但因为某些缘故,不能在信中指明。上官天泉是寥寥几个收到翩翩纸鹤的人物,我们既然知道是方琼,三年前的他也能从翩翩曲折的信中猜出方琼。可龙虎宗的人直到我们打西域时候还懵懵懂懂,上官天泉一直隐瞒了龙虎宗三年。”

琳公主也夹了一块糕至我嘴里道:“翩翩在信里有太多的东西没说。她甚至没有提方琼魔祖师的身份。现在知情人都能猜到,没有方琼的传授,萧龙渊和银麒麟怎么能晋升真人?北荒的妖族怎么能脱胎换骨?翩翩却只字未提。难道那个方琼真能随意进出修真者的头脑,翩翩只能在方琼的监视下欲说还休?”

我道:“方琼也未必沦为邪魔。我想,方琼无法离开魔塔多半也是真的。她出不了塔,只能把心思花在找到魔塔的修真者上。妖猴德健找到过魔塔,顺走了十绝阵图,便弃她而去;萧龙渊和银麒麟找到了魔塔,方琼便向他们传法。来到北荒的修真者寥寥无几,哪还管得上他们是正是邪呢。或许十绝阵图,也是方琼故意让妖猴顺走,如此方琼的神念才能通过那图接触到塔外的现实世界。”

我脖颈上的蜘蛛坠没有反响。似乎方琼果然信守诺言,不再从蜘蛛坠里向外窥探了。

琳儿扁扁嘴道:“我看是人家在念想世界帮过你,你才偏心说人家大美人好话。”

“哪里,哪里。”我忙道。

琳儿坏笑一下,从纳戒里取出一支莲花晃了一下。我还记得,这是变钜子出入双塔的法器。变钜子在悬圃被生擒后,这法器就归了琳儿。

我领会了她的哑谜:山河榜正赛时我们俩凭这莲花,学当年的变钜子进道塔,悄悄溜进魔塔,神不知鬼不觉救出翩翩,听她畅所欲言。

我忽然想到,凭变钜子的莲花,自己也能随意进入剑宗的道塔。只是不知道魏峥嵘的肉身届时会有什么异变。反复思量,我终究觉得太过凶险,按捺下不说。

倏忽已至八月初十清晨。天朗气清,大好日子。

近三千元婴、金丹再次集结四海观。各个摩拳擦掌,整装待发。文侯向观水祖师奉还我宗九转法宝银葫芦。观水祖师留我宗元婴丁锦鲤为赵地管领、来俊村辅佐民政、褚桂辅佐军政,余人悉数摄入葫中洞天。

内中一应物资具备,馆舍亭阁完全,花精木妖充作仆役,有星为镜周览葫外天地。

银葫芦轻轻跃起,连跳几下,已从阳秋城的四海观跳到几百里外的燕地长城之上。云蒸雾蔚的妖气陡地压在银葫芦上,葫天里的楼阁森森地摇动。

那魔塔就像长了四脸四对魔眼,一对巨眼的目光罩定了银葫芦不放。燕长城的光塔也全转向我们。妖国经营六十年,燕地的一切灵脉都连成一体,如铁桶一般,那魔塔居于灵脉总枢,也好似一个集燕地精粹一体的顶天立地的巨人。

颜掌门请示观水祖师,是否要隐去银葫芦踪迹,以免不测,发生九转法宝对九转法宝的天摇地撼,玉石俱焚。

观水祖师大方道:“由他们去!群妖心思各异,我又居七圣会之首。纵有魔塔,他们岂敢妄动?我等从容游览此处的大地山河吧。”

他又问,“聚仙班可在?”

聚仙班仍然坚持花落落的志向,搭乘银葫芦,继续前往妖怪之都乌云城巡演。

“那我就先点一出:大地山河一担空,四大皆空相。”观水道。文祺、遵礼等应诺。

银葫芦好似一条大宝船驶向魔塔,群山如同蚁丘。下方妖国的城池要塞、药田矿山、兵器作坊、船舶作坊……尽收我们眼底。文侯向我和琳儿道,可惜原芷不再,否则趁这机会我们就能记下妖国大本营的一切虚实了。

原芷代表西军,与东军的宇文拔都和南宫磐石接洽后,就留了下来,为星宗备战山河榜了。

正南方向,也有一座飞来峰在魔塔的目光之下,悠游飘了过来,宛如一位翠羽青衣的逍遥仙人。此山规模远不如各大军星堡,不过一小丘耳。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隐隐有小桥流水,殿宇楼观。还有一千元婴、金丹的气息。

观水笑道:“龙虎宗的道友,这厢有礼了。”

飞来峰山尖的守一祖师也道:“昆仑宗的道友,有礼了。”

第三七七章 立榜(三)

两位祖师结伴,到了魔塔之上。

魔塔好似无数莲花叠成,从乌云城之中拔地而起。层层乌云之中是数不尽的妖怪,一千多元婴和金丹。

魔塔刹顶立着一个端严俊美的十六岁少年,罩着一幅拜月教的金线黑袍,袍上绣着火焰般的九尾。以神念细看那袍,却非实质,而是无数光华般的黑蛇汇聚而成。再看萧龙渊的身体,乍隐乍现,就像风中的烛火一般跳动。

我们心中皆知,眼前少年是困在道之隐面的萧龙渊元神显化。

他好像一个风筝飘在魔塔之上,无论飘得怎么远都无法脱离。然而,这毕竟是萧龙渊经营已久的燕地,魔塔是此地一切灵脉的灵枢,他就是主宰魔塔的头脑,他的元神又完好如初。即便萧龙渊隔离在道之隐面,一动念头,魔塔方圆五百里的妖军都受他的加持,越近魔塔,群妖越强。

三位返虚相对。萧龙渊也回道,“两位老师,龙渊有礼了。”两位祖师点头。

观水笑道,“你既称我老师,那七圣会的首席便该由我坐。”

萧龙渊声色不动道:“论起资历,妖族中再无人可比老师。龙宫的敖饕餮年齿稍长,我也甘心居他之下,对老师我更当执弟子之礼。七圣会维护天下全妖的福祉,怎能缺少老师?”

观水道:“我必使人类与妖族相安无事。”

萧龙渊又向银葫芦中唤道:“洛神琳,你是七圣中最小的,不要轻忽七圣会的重任。”

银葫芦中传出琳公主脆生生的一声哼。萧龙渊反微笑起来。

观水又问:“萧国主,可想定赐下山河榜优胜者的宝贝?”

萧龙渊道:“待另二位祖师到会,一并公布不迟。”

他一指魔塔。下方乌云翻开,朵朵莲花缀成莲桥,与银葫芦和飞来峰相接。萧龙渊许可两宗门人在山河榜期间自由来去乌云城游玩。城中法度,与世间他处并无二致。但若肆意触犯,群妖也不会枉法纵容。

三返虚无话,默坐等待另二宗祖师。银葫芦与飞来峰的门人和群修,虽然得到萧龙渊入城安全的担保,谁也不敢下去。却是洗完妆的文祺一众聚仙班头一个来吃螃蟹。

文祺领他们走出银葫芦,向观水施礼道:“我们梨园娱乐天下一切众生,这就入乌云城献演去了。花班主在时也必如此。”

观水和守一称善。萧龙渊颔首,“妖族也好歌舞,惜无名师指定。我代群妖谢过诸位小道友们。”

他的拜月教法衣分出一缕黑色丝线,化成一条与我紫电飞龙一般的大黑蛇。整个聚仙班驮衣箱,背帐篷、驾轻熟路地登上黑蛇。黑蛇遨游而下,乌云城里群妖欢呼。

聚仙班成了这届山河榜头一批万众瞩目,有口皆碑的人物了。

到了正午时分,虚空中忽然传来雷鸣,就好像暴雨将至。魔塔放射出圈圈的七彩光芒。三返虚默坐不动。

忽如闪电撕开天空,又如飞剑斩破门户,虚空裂开,一株大树从虚空裂缝里涌出,也放圈圈七彩光芒。

那大树有千仞高,从根须、树干到枝枝叶叶,全是青铜的。这神树正是我困了一年的剑宗道高一尺塔!树洞里、树枝间,俱是元婴、金丹的气息,有一千五百之多。

须发皓然,威严肃穆的顾天池真人身披紫色帝师法衣,手执九转黄泉神剑,走出塔外,以道门狮子吼向四面八方喝道:“剑宗来赴山河榜之会,与诸位道友共诛邪魔!”

乌云城的重云受双塔扰动,大雨如注,仿佛弥天的海啸倾泻向下方的城池。

萧龙渊默坐不动,牵起拜月教法衣一角,一衣角动而无缕不动,万千丝缕化成万千黑蛇,如霞光般往四面八方撒开,足展开百里方圆。他又一牵衣角,弥天的海啸像被一块帕子打包,都收入黑色法衣之中。一滴雨也没坠入城中,乌云城反而现出久违的清朗天气。

萧龙渊第三次牵动衣角,九道黑光从衣背后漾出,恍如升起九条天柱,九道黑光之中又各有两枚星辰般的金瞳,俨然是九条巨蛇。九头巨蛇无视道塔的圈圈光华,缠绕上那剑宗的青铜神树,倾吐起蛇息来。

顾天池怒道:“山河榜禁战止杀,萧魔头,你果然是修真界的败类,不要脸皮!”

昆仑与龙虎的两位祖师眼皮都不曾抬起。

萧龙渊淡淡道:“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顾天池慌回转身子,向塔内门人呼道:“速速开启塔中的四无碍剑界防御!”

塔内响起人仰马翻的吆喝声。

一口蛇息喷在顾天池身上。顾天池的神剑一消,将那口蛇息化个荡然无存。九头巨蛇弃塔而还。道塔无数金光涌出,原来圈圈光华凝成铜钟一般。一个剑眉星目的青年剑客显现在道塔的塔刹。那是剑宗魏峥嵘祖师的形象。

他剑眉星目,颜面端正刚健,有与我类似的古铜皮肤,一身自幼武道世家锤炼的筋骨。不似兰钦的阴柔谲诈,仙客的出尘不染,更像是标准的可靠军队领袖或帮派的老大。

不过这毕竟是魏峥嵘留在道塔的残念,也只能驱动护塔的四无碍剑界,魏峥嵘的足迹罢了。

在四无碍剑界启动前,其他八蛇的蛇息还是喷吐进了剑宗的树洞。剑宗有不少人呼喊起来:“我全身被淋个通透。”“咦。老魔的蛇息也不怎么厉害,怎么还挺清凉。”“呀。这不就是我们刚才引动的雨水吗!”

萧龙渊原来是将大水还给了剑宗。

顾天池咳嗽一声,道:“新附的散修不识世面。萧龙渊,看来你对我宗犹有忌惮。”

萧龙渊并不理睬顾天池,只向两位祖师道:“我们等待的并不是这人。不速之客,该驱逐出境。”

观水道:“山河榜不禁观礼之人,随他们。”

顾天池也当两人言语是空气,向塔中唤道,“侯德健,天子命你出任七圣会的猴圣招抚群妖,快入乌云城去!”

道高一尺塔里摇摇摆摆地走出一只白毛黑尾的猴子,猴子人模人样地穿戴上一品宇宙大将军的圆领官袍,顶着招摇的雉尾武将官帽。他看了下那厢两宗与乌云城连接的莲桥,向萧龙渊嚷起来:“猴圣非我莫属,给本官接驾的莲桥怎么没有铺好?”

萧龙渊道:“道高一尺塔里的人粗野无礼,恕乌云城不能待客。你既是护持群妖的猴圣,我这只不禁你一人出入乌云城。”

侯德健冷笑,“我记着你这句话。”猴子一翻筋斗,从万丈高空一下子跳入乌云城里的猴圣府邸去了。

顾天池向塔里剑宗众人道:“乌云城覆灭在即,我们剑宗可不屑萧龙渊的邀请,反正山河榜的比斗是在魔塔上空。下次剑宗大军直接开进乌云城去,魔头就是跪求我们剑下留情,剑宗岂能答应。”

只几个谄媚的荡魔院弟子和新附的散修连声称是。其余门人俱是沉默不言。

萧龙渊微微叹息。

至午时三刻,一大一小两艘宝船自东方驶来。观水祖师和守一祖师从入定中睁开了眼睛:

那大船是宇文拔都解帝都之围时的旗舰朱雀,可载万人。我感受到了一千五百元婴、金丹的气息。

另一艘小宝船却是当年屈灵星领我遨游星辰的宝船,船上也不过能载五百人。

小宝船上也只有星宗掌门屈灵星、千岁寒、南宫磐石、原芷、厉无咎,敖饕餮、敖萱一干龙族等上百人。星宗的人物不应该只有区区这么点呀?

屈灵星已经长成了青年,依然一张路人面孔,和他妹妹天壤之别。咦,我在百多个星宗人里竟然发现了神情淡然的花落落。她怎么跟随哥哥上了船,道行也晋升到了道胎?

宇文拔都向三位返虚施礼。他向萧龙渊道:“两军交战,不斩来使;山河榜上,不念旧恶。妖祖师,我麾下的人自会入乡随俗,遵守你的纪律,还望许可我们入城。”

我注意到,剑宗小云掌门的弟子樊无解、林道鸣的弟子钟大俊等人也在宇文拔都的船上。看起来,剑宗反顾天池的人物都跑到了他这一边。

那边的顾天池呵斥宇文拔都:“我是大正帝师、剑宗代表,魏祖师的塔也认可我的行动。岂容得你一个世俗诸侯向我宗弟子指手画脚!”

宇文拔都道:“我一介尘世中人,只知道剑宗的掌门是小云真人,并不认识剑宗的荡魔院主。”

顾天池道:“晚生小子数典忘祖,当年山河榜就有魏峥嵘祖师代万里云祖师指挥。我不过循旧例而行,有能者上。”

宇文拔都一笑,不与顾天池争论,却向道高一尺塔的众人道:“诸位师友,山河榜是面向一切修真者的盛会。你们只须记得为剑宗争光添彩,为自己扬名立万即是。剑是你们自己的。”

萧龙渊点首,莲桥接起宇文拔都军的朱雀船,引下乌云城去。

他又从魔塔上降落到屈灵星的宝船。屈灵星略敬一礼,向另二位祖师也略敬一礼。

萧龙渊问:“你家祖师来得甚迟。”

屈灵星道:“召集齐星宗从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这次任祖师许可我使用道门的镇洞法宝浑象仪,大概会是五百年来星宗聚得最齐的一次。”

观水祖师不禁赞叹:“不想五百年过去,竟能重新目睹浑象仪。你福缘不浅。”

他又揶揄敖饕餮,“小安君,若当年你得了这道门九宝之一,今日也能证道了。”

敖饕餮说:“道门之物,不告而取,是谓盗也。”

观水大笑。

屈灵星从袖中取出一枚天球,那天球悬在屈灵星的掌上,万千星辰浮游在天球之中。屈灵星向浑象仪道:“八十万里外的太阴星,开蟾宫之门!四万万里外的荧惑星,开门!镇星,开门!太岁星开门!五帝之座,开门!”

天球之中的太阴星、荧惑星、镇星、太岁星、五帝座射出各自的星光,在宝船上化出五道门户。门户开启,一千元婴、金丹的气息从门中传出。

那最后一道五帝座的门户之中,却是一片千山鸟飞尽、万径人踪灭的白茫茫世界。江上孤舟一个蓑笠老翁踏着草鞋走了出来。

观水、守一俱是恭敬执礼,齐道,“任师有礼了。” 银葫芦中无人不是诧异,连萧龙渊都是讶然。老翁坦然受二祖师之礼,环视双塔,注视了一会魏峥嵘的足迹,仍然回到五帝座的孤舟上。

观水祖师向银葫芦中人道:“这世界广大,五洲之外更有无数星辰,大瀛海无边无际,凡人困于一隅,唯返虚能如光泅渡。浑象仪能开其中万千星辰之门,便利求道者出入绝地修炼。往日道门的无数秘术都在遥远星辰练就,今人已无缘矣。”

我心头触动,已经明了。当年魏峥嵘就是借浑象仪进入荧惑星的道场,才修炼出雷法总纲的根本。

观水又向诸人道:“任师正是当年道门的戒律院主,我们的师长之一,也是消失的道门留在这世界上的最后一个守望人。也是他建议道门的长老会,彻底分割了出世派和入世派。”

众人议论纷纷。

萧龙渊道,“最后一位祖师也来了。”

不知何时,剑宗的云仙客已飘然走到了魔塔之下,他只孤身一人。

第三七八章 立榜(四)

无论是顾天池的道高一尺塔里,还是宇文拔都的朱雀船上,大部分剑宗门人都没见过这位祖师。交头接耳了一会儿,搞明白这个像散修一般形单影只的剑侠居然是祖师,两处剑宗门人都欢呼起来。

云仙客好像踩着无形的梯子,一步一步走上了虚空。

三位返虚都向云仙客致敬。仙客还礼之后,又向五帝座上的任公子施礼。

老笠翁抬起眼皮,向云仙客道:“你何时了断此间尘缘,回归道门塔林?”

云仙客道:“这届山河榜后,我不再踏入红尘,我为万里云和魏峥嵘的缘故,住此世太久了。”

任公子点首。

云仙客这话出口,剑宗门人方提起的士气又沉了下去。云祖师的言语之中,竟像是此后不会再照顾剑宗了。

顾天池从道高一尺塔步至云仙客跟前,讪讪道:“还望云师兄顾念同门之谊,剑宗全宗上下望你长久住世,护持证道,涤清邪魔!”

我记起来,兰钦、仙客和魏峥嵘虽然是道门的同期。但兰钦诈称万里云之后,把自己辈分拔到龙虎周祖、昆仑全祖等老人一辈。云仙客和魏峥嵘都成了万里云名下的弟子,和年龄较小的顾天池都列在剑宗的二代门人里。

云仙客冷冷道:“顾天池,莫数典忘祖,忘了剑宗尊卑有序。剑宗二代门人的剑术全得自我的传授,你也不例外。五百年过去,你还是当称我老师。”

顾天池不得不深鞠一躬,道歉:“云师恕顾某失礼。”

云仙客无视顾天池,却向剑宗众人道:“昆仑的观水在阳秋城说剑宗是边缘邪派,攀附龙虎宗上位,你们大可付之一笑。万里云虽是散修,但一切众生又有谁没有资格证道呢!更何况,你们的魏祖师原来也是和观水、守一一样的道门中人,他与龙虎山出身、道门同期的诸葛玫真人早结成了连理。四大宗门都是道门的余绪。”

观水祖师在阳秋城的说法,悄然地传入剑宗门人的耳目,就像笼罩他们心灵的阴霾。云仙客虽然并不屑做剑宗的剑,但已驱散了剑宗人的阴霾。

银葫芦里的众人倒也没有被云仙客的说辞动摇。毕竟这位祖师不如我宗的观水祖师舌绽莲花,他的话一五一十,明确承认万里云是一名散修。

我只是不理解,为什么云仙客不向观水揭明万里云即兰钦?

观水冷笑道:“仙客你离了道门,不回昆仑,反甘心做一个散修的弟子,倒是礼失求诸野喽。魏峥嵘原来与我一期是不差,可他后来种种行径,与魔又有几分区别?”

云仙客道:“道门既然消失,昆仑也不再是过去的八大宫观,我何必回去?既无道,也无魔。至于魏峥嵘的事情,我们来此,不正是为了断五百年来的恩怨吗?”

守一劝道,“两位息言,任师在上,还须先请他向天下群修开示。”

观水与仙客各自回转。云仙客降在宇文拔都的朱雀舰上,宇文拔都忙上前施礼。钟大俊、樊无解等一脉弟子俱来迎接。另有两位真人也随宇文拔都见过云仙客。

一位是高挑的女真人,赫然佩着天青色的碧落神剑。剑宗的小云掌门免剑宗是非不来,竟将神剑转给了她。另一位真人却是一个方巾书生打扮,背一个剑匣,眉目之间,俨然一个中年的正泰天子。

我想,那女真人就是当年和顾天池齐名的剑宗二代扬之水真人。那方巾书生,莫非是曾经的大正皇帝,被独孤掌门逼着退位的正心帝傅精卫?他该是修真界最晚近才晋升的真人了。

云仙客忽然问宇文拔都道:“如今你还念想着澄清天下吗?”

宇文拔都一愣,莞尔笑道:“天下人心各异,何时才齐的了?我是懒人,不想做无谓的事情了。随他们去吧,这世界过得去就罢了。”

云仙客兀自道:“众生乍生还死,在道的显隐两边往返不息,又不能跳出这蜗牛触角,何必苦苦认真。”

四位返虚请星宗的任祖师先向天下群修开示。

任祖师仍坐在五帝座的孤舟之上,向群修开始,他苍老的声音落入每个人耳中:

“五百年前,道门离开此世。是我倡议分割入世派与出世派,道门遂谪我住世此间,守望这无道无魔的世界。道门原有八大宫观,留在这世间的蟾宫、蓬莱、龙宫的人物不愿与其他三宗合流,聚成一个星宗,敖饕餮率领他们尊我为祖师。五百年来,我只向星宗人开放浑象仪里星辰道场,不曾传授道门塔林中法,也无从传法。

这次山河榜散去,我谪期已满,不再住此,浑象仪交付此后历代星宗掌门。四位返虚请我向山河榜的优胜者赐下一件宝贝,我便赐予那人道门心印一枚。这是离去的道门留下的最后一点慈悲。那人可持此心印,径直进入道门塔林,永离红尘,证道有期。”

任祖师的掌中忽然显出一朵光灿灿的莲灯,照耀开去。所谓心印,示现莲灯幻象。

天下群修俱屏住气息。银葫芦中,也有不少群修心驰目眩。单我就看到散修景小芊露出一副馋痨相来。当时她在阳秋城问观水究竟如何证道,最是殷切。如今看到世界唯一一枚真实的心印,好不容易才克制浑身的痒劲,没有失态冲出银葫芦去。

连乐静信真人都流露出依依不舍的神色。

观水、仙客都是神情淡然。

我的心头忽然响起了观水的抱怨,“这是我们都有过,又都不要了的东西。如今的人却像苍蝇逐臭、蛾子扑火、摇尾乞怜的小狗。”

唉,道门还住世的时候,试炼弟子以上的门人都有心印,就如每日的粥饭一般,对他们的价值甚至远不如一件六转法宝。可在当今之世,任祖师出示的这一枚最后的心印,在不少人心中,说不定比使用一次九转神器还要珍贵。

然后是观水祖师开示。观水又向天下的群修讲述了一遍,他会向山河榜的优胜者赐下使用九转神炉的一次机会。

说完,观水注视云仙客。

云仙客向天下群修道:“我会为山河榜的优胜者杀一个人。”

众人惊讶。

观水问道:“这话荒唐,山河榜却是禁战止杀。”

仙客道:“刀剑无眼,斗法时的死伤每届都有。”

观水又问:“你能杀返虚?你能杀剑宗人?你能自杀?”

仙客道:“随优胜者的意。祖师并无戏言。”

宇文拔都向剑宗人道:“这正是我们剑宗的作派!你们有心气,就赢下山河榜,让祖师出手,消灭魔头!没本事,就让祖师杀了你们,不必抱怨第二句!”

两边的大多数剑宗人都随宇文拔都振臂高呼,弄得顾天池面上无光。

“妙极了!”观水鼓起掌来。云仙客甚至扔下了非生即死的赌注。

轮到守一祖师,他谦逊道:“道门时,数我最为驽钝。我没有老师和师兄们的妙法。思来想去,我会勉力为山河榜的优胜者清清楚楚地卜上一卦,哪怕泄露天机也不退缩。未来的事事在人为,指示之后那位小友也能逆天改命;过去的种种来历倒能毫厘不差,就怕对诸位没有用处。”

这个奖励的确在可否之间。但我想,顾天池一定不愿意我请守一占卜,揭露出他违背山河榜禁令,刺杀我的丑事。那样,在五返虚、近万元婴、金丹的包围下,顾天池难逃碎为齑粉了。守一祖师认真占卜,他的无常剑心还能管用吗?

最后是妖国国主萧龙渊。他是五返虚里资历最浅的一人,如今困在道之隐面。相比其他四位,有似一个风瘫之人,他又有什么好东西可以赐呢?

萧龙渊向天下群修道:

“道门时妖族以敖家一族最尊,然而敖家的大安君安灵箫、小安君敖饕餮,都耽迷游戏,混同于人。又自命神种,罔视小妖,妖族失望。”

敖饕餮冷哼,却没有反驳,他是连观水这样尊贵的狐狸都要藐视的洪荒种。

萧龙渊继续道,“又有道门的未济真人,她是狐族大能,却醉心于提携个别妖中望族融入修真世家,再让妖族失望;至洛神瑶时,召集天下群妖,征伐中土,妖族原以为等来了真命之主。谁料她只是利用妖族充作与其他宗门争霸的武器,更变本加厉地奴隶群妖元神,远甚人类的邪修。妖族不但大损,也在人间蒙上了污名,第三次失望。至于五百年来的北荒祖龙、南荒凤圣更是等而下者了。”

琳儿也没有反驳,静静地听萧龙渊说下去。

各方群妖也都沉静了下来,乌云城中妖更是一股哀兵之气。

他道:“我叛出剑宗,白麒麟叛出龙虎宗。我们两妖发心,此生为妖族团结、自立天下殚精竭虑,九死不悔,不让妖族第四次失望。我们终于在北荒龙坟寻到了这座魔塔,得到了海底。自那以后,再经历数百年,洪荒宗必定能与四大宗门分庭抗礼。”

萧龙渊话锋一转,向道高一尺塔众剑宗道:“我敬你们陨落的天落掌门和蜀山七剑。他们舍生忘死地和我们作对,扼杀了洪荒宗无数仙苗。本来,再过几十年、一百年,那些被他们杀死的元婴大妖,必然都能晋升真人。”

他激昂道:“若萧某只能走到山河榜这里,我要将七圣会与妖国留给后人,洪荒宗的顶级战力虽然零落,我们还有无数资质更胜四大宗门的金丹弟子!我要赐给山河榜优胜者的,就是萧某在洪荒宗、妖国、七圣会、拜月教的一切权柄和道术。全天下的妖族呀,胜过其他修真者,来继承我的海底吧!”

乌云城群妖嗥叫。萧龙渊在全天下修真者前公布了他的遗嘱。

第三七九章 开榜

五帝座上的任祖师道:“开榜吧。”

萧龙渊目光扫向下方的魔高一丈塔:当年剑宗天落掌门的九转神剑元始之章仍然钉在塔顶,就像匕首扎进咽喉似的。萧龙渊手一指更下方的魔塔,一朵莲花从魔塔分离,飞至塔刹之上十丈处不动,忽地绽开,越开越大,直至化成一块十亩大小的平坦莲台。莲花中的十二莲子化成十二个荷叶头童子,充作洒扫场地的杂役。

金丹者全力拼杀,快逾声响,场地太小,连站都来不及,十亩地勉强足够。只是,他们一旦在这十亩莲台静止下来,就成了比碗里的一粒米还要小的两个点。

我们银葫芦中人倒是能借葫芦里的星光镜子看个清楚,下方乌云城的人就几乎什么也看不见了。

大概萧龙渊也是想到了这一点,他又向魔塔一指:连斗法台在内,聚成魔塔的莲花全变成了琉璃色。斗法台通透明亮,琉璃色的魔塔则向整个乌云城四面八方的看客,映现出斗法台大小得宜的一切局部和细处。

萧龙渊向天下群修道:“洪荒宗为第二十六届山河榜的东道主,今年八月十五日月圆之时,招待天下群修参加首轮正赛。今日月出至八月十四日月落,连着五夜,是给生死相搏,了解恩怨的群修杂斗之时,全天下人为之公证,有请了。”

他降回魔塔塔刹,入定不语。

夜幕降临,月从东出,徘徊斗牛之间。

乌云城各处楼阁的无数风铃响了起来,就像哀怨的笛子清吹。有一层一层的风从澄清无云的虚空生起。天空看似静水,波纹不起,实则潜流暗动。

这魔塔尖上的斗法台并没有阶梯可登,四周上下也全没有攀援之处。若从乌云城底出发,斗法者只能凭自身道术和法器飞行至千仞高寒上空。如此,凡人、炼气士、筑基者自然被摒除在斗法者外。

寻常的金丹也飞不了太高。道行浅者从平地升到乌云城的高墙之上,就会引动暗风阻碍。越是向上,暗风越劲越阴。到了塔刹附近,也就是四大宗门的立足处,此层暗风已经坚如钢铁土地,寒如冰窟、摄魂荡魄。只有金丹中的顶尖躯壳和强韧元神,才能强穿而上。

昆仑的银葫芦、龙虎宗的飞来峰,宇文拔都的朱雀船、星宗的宝船都有萧龙渊的待客莲桥引下城去,暗风绕开,四方的门人的升降却是无碍。可要从四边接近斗法台,也与乌云城底升上来的修真者一般困难。

天下一万金丹,最终能登上斗法台的,也就数百人物。五百年来,一向如此。

四边五路宗门人物暂无动静,似乎都想看看第一对杂斗的人物。

往届的杂斗都是一些不党不伍的散修了断恩怨,也算正赛的暖场、场地测试。这一届,天下的群修纷纷站入四宗和乌云城的门墙之下。同一个门墙之内,宗门早调停妥善;不同门墙,各为其主,要去正赛上争锋。众人好奇,如今还有哪些格格不入的杂音。

两个时辰过去,都没有人物登上斗法台。这期间,乌云城底下有七对结伴死斗的金丹冤家向上飞行。四对裸形金丹飞过乌云城墙,晃晃悠悠地升到魔塔三分之一高处,冻成了八枚大冰块,脆亮地栽了下去。八人头晕脑晃地从地上爬起,接好脱臼的手足,脸色或青或红。山河榜禁战止杀,他们既然上不来塔,这二个多月没法取对面性命。互相谩骂了一阵,各自摇头摆尾散去,仍在乌云城中观礼。

二对不知名小派的金丹各持法器上升到魔塔三分之二高处,暗风已如钢刀攒戳。一对人双双毙命,尸首掉了下去。一对金丹血肉模糊,识时务早,赶紧又飞了下去。

另二对金丹,虽不知名,皆有上层金丹的道行。一对人升到了塔刹之下十丈,脸色惨白,再也升不上去。两人也不求上升,干脆在塔刹下十丈,顶着暗风飞来飞去地打起来。

这其实擦着山河榜禁战止杀的规矩底线。认真起来,三个月中,只有斗法台上的比斗才允许见生死。但两人似乎仇深似海,只要取了对方性命,转头伏法受死,也不介意。四边无人过去拉扯,由着两人斗了一刻钟点。一人激起了暗风的旋涡,被撕了个粉碎。胜者狰狞大笑,抬首一刀,枭去自己的首级,也死了。不知道他是平生心愿已足,还是被暗风潜移默化地触发了心魔。

剩下的一对上层金丹升到了与塔刹平齐处,也不能上去,全身好像卡在冰窟窿里。这对男女冤家累得大汗淋漓,精神却不显得疲惫。四目相接,都是要把对方生吞活剥的怒火。那女的骂男的薄行负心,该千刀万剐;男的骂女人全无心肝,将男的新相好剥去了脸皮。

我听说过,山河榜上杂斗的奇葩极多,没想到真那么千奇百怪,怪不得四大宗门要在八月十五前将他们打发走。颜缘掌门是熟视无睹了,柳子越却兴趣大增;琳儿饱读市井,看热闹不嫌事大,也不愿放过这幕痴男怨女的活剧。她给两人大声加油,偏观水祖师没放琳公主的声音出银葫芦,外面谁都听不到。

那女的忽然说,这夜两人都精疲力尽了,她要男的在天下人前永远生不如死,今个儿就不勉强上去了。既然积累了经验,过几日约好再一齐上斗法台。男的借坡下驴,连忙叫好。于是,至三更天,终究没有人登上斗法台杂斗。

颜缘掌门见斗法台再无动静,请示过观水祖师,遂向银葫芦中群修布置:

“原剑空,洛神琳,山河榜加赛的前二名次,你们二人务必竭力而为,先挑走云祖师的出手、萧龙渊的海底藏。这两个赌注的分量太重,绝不可以让其他邪魔染指。其余有实力上斗法台的昆仑门人,尽力拦阻或削弱剑宗的人物。”

昆仑若得到了萧龙渊的海底藏,便等于名正言顺的接管了妖国,哪怕萧龙渊返回,都无法反悔;得到了云祖师的出手,既消弭了剑宗对我们的威胁,也可以针对一切威胁昆仑的人物,哪怕是那个神秘的方琼,也没有那么可怕了。

我、琳儿、众门人接下掌门的法旨。如此看来,观水祖师和守一祖师赐下的宝贝,其实只是逗那两返虚抛出更重的宝贝。

乐静信真人向颜缘掌门道:“观水祖师允诺了群修要在未来重铸心印,我们这些真人即便不能靠任祖的心印证道,一旦得了,也能用作重铸心印的参证。”

颜缘向乐真人道:“多心则扰。”

他又转向众人道:“任祖赐下的心印,只可自度,不能度人。受他心印之后,即刻升入道门塔林,与这世间再无任何干系。凡我昆仑门人不得妄求!否则立刻逐出门墙!门外诸位,只要在山河榜助我昆仑拼杀,我昆仑当然全力支援,追加赏赐一律倍于山河榜上各位得到的奖励。诸位爱求任祖的心印大可自便,我宗绝不会阻拦。”

乐真人低头不语。群修应下。

我暗思,瞧景小芊的模样,她在加赛必然追着任祖的心印去,我们昆仑与她本没有冲突。但万一不幸,我对上了她,我绝不会手下留情。颜缘掌门必定预料到这万一情况,他是信我一定能解决妥当。

颜缘又向众人道:“这五日中,昆仑会与龙虎通力合作,尽力收罗斗法台上一切有实力者的情报,侦察暗中潜藏实力的势力和神秘人物。山河榜正赛的名次并无所谓,诸位争取前十即可,养精蓄锐准备加赛。我们昆仑的丹药冠绝天下,赛制由三日一轮改成紧张的二日一轮,你们远能比其他宗门恢复得更快更好。”

群修欢呼。

我又向颜掌门请示,“五日的杂斗和前半程的斗法不必我出动,请掌门允许我在这期间自由活动。”

颜缘点首,他向琳儿道:“你也无事。除了给你麾下的小妖助威,不妨去乌云城的虎圣府一游,熟悉下城里群妖。”

琳儿在神念中问我:“是不是你又要扮狮无名了?”

我笑了。

第三八十章 杂斗(一)

八月十一日正午,琳儿带着十个妖怪仪仗队从银葫芦下降到乌云城的虎圣府邸。大乌尔和小乌尔两个元婴下层的妖怪与她形影不离。她们的自爆便可以重伤真人,元神返回封禅书,重新祭炼后又能再战。而我恰有九转神炉能不断还原两头熊怪的躯壳。

我、殷元元、柳子越也领了十个外门弟子随她下桥见见世面。

妖族七圣各有一座七圣府邸,依北斗星列位,围绕着魔塔。虎圣府左邻龙圣府,右邻凤圣府。只是如今敖饕餮与千岁寒都留在星宗宝船上,两府空空荡荡。一个元婴下层的拜月教大妖早迎候在虎圣府前,那是一头飘着狂野鬃毛的细长独角马妖,穿着六尾的拜月教法衣。领着一群妖怪。

他向琳儿道:“在下巫马钜子,乌云城和诸圣的府邸都由我一手建造。府中都布置了防备外人窃听符咒。如果琳公主另有改造的要求,还请知会在下,我在麟圣府常候。”

殷元元稀奇问道:“你也叫钜子?变钜子是你什么人呀?”

巫马钜子道:“墨门的领袖都称钜子。我们这支的领袖变剑仙陨落后,由我接任钜子。”

我道,“既然如此说,燕赵两地的长城、妖国的一切宝船、光塔都是你造的?”当年变钜子四处煽风点火,绝不会耐烦经营种种琐务。显然是巫马钜子保证了妖国军械能与各大诸侯抗衡。

巫马钜子道:“是我国的群妖众志成城。”

琳儿点了点头,问,“萧龙渊认可七圣会指导群妖一切事务。我何时能向你发号施令?”

巫马钜子回道:“凡事不能一蹴而就。虽说七圣会指导群妖一切事务,琳公主您不会即刻献出西荒群妖,敖龙圣也不会立刻献出东荒群妖。同样,我们北荒群妖仍旧由麟圣代管。待山河榜结束,萧祖师向那位山河榜优胜者托付完蛇部的责任,诸位大圣才能行使完全的大权。”

琳公主道:“那如今其他五圣除了差你整改府邸,可还有什么不全的大权好行使?难不成我们五个妖怪,就是你家萧国主请来给乌云城续上几月气数的?”

巫马钜子回道:“乌云城是此届山河榜的东道主,五位大圣能列席麟圣府听政,能得到与其他二位大圣同样的斗法者讯息,能够出入连魔塔在内的乌云城各处。另外,五位大圣参与斗法的妖族部属也能够得到萧祖师一视同仁的加持。”

琳儿道,“加持?”

巫马钜子道:“正是。就像法雨平等地降落到小药草、大药草、小树、中树、大树上,山河榜期间,萧祖师会让此间天地灵气加持于一切妖族的炼气、筑基、金丹、道胎、元婴之上。这是东道主理所当然享受的一些福利。”

琳儿点了自己仪仗队小妖里三头金盔绿皮的筑基野猪妖邀巫马方相扑,巫马钜子也点了手下的三头墨门筑基猪妖迎战。这不算斗法,而是不凭借任何道术的力气较量。

虎圣府对过的墙头冒出无数双小妖们看热闹的金瞳。

缠了一会儿,才分出胜负。西荒妖以二比一赢得了相扑。

我点了三个昆仑的人类筑基弟子再邀相扑,巫马仍然点了手下三头猪妖迎战。这一番,对面三头猪妖却将昆仑筑基弟子拱萝卜似的,一个不剩顶翻在地。三个昆仑小门人羞惭翻起,我好言安慰。我神识中,这三对敌手的道行相差无几,本该是一番好斗:三猪妖力强,但再战时体力已有损耗,三昆仑门人力弱,但根基扎实又是生力军。初看对面并无异样,可三对敌手一旦接触,天地间的灵气立时加持到对面三头妖怪身上,如同风助火势,道行不变,力气就陡然大了三倍。

殷元元气道:“你们乌云城不要脸作弊!”

巫马钜子道:“四大宗门麾下都有妖怪,都得到我家祖师不分彼此的加成,作弊又从何谈起?”

柳子越道:“往届剑宗却不在蜀中莽苍山的主场使这些花样。”

巫马钜子道:“剑宗人存而不用,并不意味不可不用,只是他们自负,愿意让天下一步。我家萧祖师在剑宗多年,熟知掌故:我宗新起,一步不争,也一步不让。”

琳儿道:“既如此,巫马钜子,你暂退下吧。”

巫马钜子向琳儿交付乌云城的地图、乌云城群妖的讯息、纸鹤往来道标、出入魔塔的符印,告辞而去。

我们入府检查确认了一切符咒,巫马钜子所言不虚。柳子越立起道标木头,我即刻从道标向天上的颜缘掌门发送了萧龙渊加持一切妖怪的消息,乌云城的地图和乌云城群妖的详细讯息:

萧龙渊乌云城这边,公孙纹龙是当仁不让的新锐中层元婴,他有七转荧惑神枪和地藏狮子双身。自他而下,另有二十四个道胎妖怪。麟圣的徒弟鹿清影居首,隐隐有突破入元婴的迹象。

我和琳儿互视:乌云城的道胎妖怪竟然比剑宗、昆仑的嫡系道胎门人还要多!五百年来,四大宗门的道胎若有机缘、心性早入了元婴。但乌云城聚集的妖怪多是不得其门而入,长久沉沦在寻常金丹班辈,直到萧龙渊开示海底,才一鸣惊人。这二十四道胎妖怪,不像他宗门是当届山河榜的一代人物,而是数百年妖中精英积累到今,大多朦朦胧胧地触摸到了元婴境界。且不论这些妖怪来日前程,若在斗法台上有萧龙渊加持,战力多半强于道行相当、不持法宝的道胎人类。

自然,琳儿也能感受到萧龙渊对她的公平加持。可琳儿本就有夺取天地一切灵气的白虎神,萧龙渊的加持对她根本是画蛇添足。

正赛中,萧龙渊一方占据了大大的地利。四大宗门若要着力扶持妖族门人和附庸对抗萧龙渊的妖怪,也正中萧龙渊提携天下群妖的下怀。

颜掌门回复的纸鹤顺利从道标飞到琳儿手中。

纸鹤里简短道:“萧既让国,众祖师许他地利;困兽犹斗,正门人努力之时。”

我们四人看过,我道:“掌门既然说了,由他去吧。我们持魔塔符印,正大光明地去里面探探。”

四大宗门的据点各在天上,参赛者由四边穿越暗风,上斗法台;乌云城预定参赛的群妖却以魔塔为备战据点,直接由魔塔天梯登上斗法台,也讨了个便宜。琳儿是七圣会的大圣,有权带我们去巡视魔塔群妖。

当然,我和她的醉翁之意不在酒。

我们四人正要行。一起跟来的妖怪门人象妖卢难敌道:“昨天那对疯男疯女又上斗法台喽!”

魔塔的琉璃莲上再度清晰映现出两人的身影。才过了半天,两个上层金丹便突破了最高层的暗风,一身轻松,如双飞燕子移到了斗法台上。

我们四人止了脚步观战。柳子越热心小道,告诉我们女是蜀外方寸雪山的家主牛夭夭,男是西域金茎湖的家主言静容。两人原本暗地里相好,怎耐言静容终究畏忌家中人言,背了牛夭夭。此后两人各继家主之位,相杀了三十年,今日要有个结局。

方寸雪山有炼制混元金丹的忍辱草,金茎湖有提炼天仙玉露的寒春露。各宗乏人耐得住恶地,遂留这两家迎来送往,在天下中是无足轻重的。

两人快逾声响地在斗法台上战了数回合。男用风咒、女用雪咒,一时席子般大的乱雪飙飞。旁观的小门人里不少少女心怀,为两人的相爱相杀零涕。

忽然银葫芦中传来一声肃穆的无量佛声,智丈大师满脸慈悲,足踏暗风,有如步步生莲,每一下点起涟漪,飘飘上了斗法台,这笨拙河马远比这两位攀岩般的登台轻松百倍。

酣斗的男女警惕地止斗。女的厉喝:“空门的河马,我们在山河榜上死拼,你别管闲事!”

男的也道:“山河榜上死斗,第三方不可插足。”

智丈大师合十叹道:“若是正赛、加赛,小僧自然不得干预。但两位施主因情生孽的杂斗,宗门当为化解,岂能忍心见两位施主被痴嗔吞噬?小僧此来,便是为此,点化你这两头痴虫。”

牛夭夭沉着脸道:“你到底说啥!”

不及牛夭夭说完,智丈大师一掌打在牛夭夭天灵盖上。牛夭夭蹶倒不起。

智丈大师收掌合十,向言静容道,“施主,我已除去你的冤仇。一切有为法,如雾亦如电。如梦幻泡影,当作如是观。”

我们身边观战的昆仑外门弟子都是惊叫!这老实道胎和尚,随手一掌就击毙一个上层金丹。萧龙渊的加持竟然如此可怕。

言静容大恸,“妖僧,你杀了我一生所爱,我和你誓不两立!”没等他运出风咒,智丈大师抬起一脚,高过自己馒头般丰腴的肚子,踹上言静容的心窝。又一脚踢死了言静容,好似割草一般轻松。

从乌云城到斗法台四面,观战大众嘘起了智丈大师:既然说化解,怎么打死了两人,这和尚违背了山河榜的禁令。

智丈大师合南。又是一脚一掌,打在那死了的一男一女身上。就像猫捉弄老鼠一样,牛夭夭和言静容居然悠悠地活过来。两人向智丈大师合十礼拜:“谢大师点化。今日终于知道,世间何尝有我,不过是爱染聚合,原皈依空门,永作空王灯火!”

智丈大师称善,授言静容为沙弥,又命牛夭夭转投空门神秀尼,三人于是散去。

第一场杂斗就此结束。

琳儿讥讽:“没成想,第一场让空门出了风头。”

我道:“智丈大师也是河马妖怪,倒能在正赛大放光芒。不知内情的道高一尺塔上剑宗,大概是震慑了。”

十二荷叶童子清理毕白茫茫的场地。众人以为今天的杂斗应该没戏了。忽然,宇文拔都的朱雀舰上走下一位女真人。

佩着碧落神剑的扬之水真人亭亭立在斗法台中央。众人奇怪,没有对手,这位真人上台和虚空打吗?而且这普天之下,谁又是这位女真人的死敌?

这位女真人檀口轻启:“我要邀战的是曾经剑宗的同门,如今托庇在昆仑的大妖,也是萧龙渊的血亲,蛇母。”

银葫芦里不禁传出一阵惊呼。蛇母的声音传出:“扬之水,我已经改邪归正。你们剑宗没有道理穷追不舍!”

扬之水道:“便是不论其他事,你背叛剑宗,躲到天荒地老也逃不出剑宗的剑。”

她向观水祖师道:“请观水祖师放蛇母出来杂斗。”

扬之水又向萧龙渊道:“阁下既是东道主,应当不会袒护令堂的性命。”

萧龙渊道:“天道无私,常予善人。”

银葫芦放出一道光芒,千娇百媚的蛇母呼吸着天地间的灵气,冷然向扬之水一笑:“好一个孝顺的儿子,扬之水,今日我替昆仑杀死你!谁都救你不得!”

我沉吟不语:山河榜上,对方指名道姓挑起杂斗,没有合适的理由,居然推脱不了!

我和晓月也有化解不了的冤仇,难道剑宗的晓月可以跳过山河榜的正赛加赛,提前逼我一战吗?

第三八一章 杂斗(二)

蛇母拔去系发的金钗,长发化蛇挥舞,卷向了扬之水真人。扬之水不避,持碧落剑迎了上去。一回合交错,神剑削断蛇母几根蛇发。扬之水却升在空中,无法下来。

蛇母显出了九头大蛇本相,一个蛇发女人头,其他八个都是蛇头,蛇身占满了整个斗法台。八蛇头向之上的扬之水喷吐毒雾,两人之间仿佛聚成了一层红霞。八蛇头的十六只血月般眼睛在红雾中若隐若现。

扬之水深吸一口气,挥开碧落剑光,剑光聚伞形,人顶伞在前,俯冲向红雾。

红雾中响起连绵不绝地闷雷声。不一时,扬之水跳回了红雾之上。她的云霞法衣残坏,裸露的肌肤也泛起腐烂的斑块,碧落神剑锋上也起了星星点点的锈迹。

扬之水道:“萧龙渊加持了你?”

蛇母笑道:“师妹忒鲁莽了,你沾了我的毒,肉身只能渐渐坏死。啊呀,我的毒比师尊的金目鲷还是差一点,没法子眨眨眼就看到你变成一具红粉骷髅。”

扬之水把外罩的法衣撕个干净,显出里面的猎装。又像削苹果似的,削去小麦色皮肤上的烂肌。她道:“百来年没有战斗,手有点生。”

她解开了碧落神剑的真形,一束长矛般的青光擎在手中。

蛇母的手也一招,琳公主的纳戒忽起了响动,豁地一声,一口半白半黑的大剑从她的纳戒里飞出,落到了人头蛇母的手上。

这是我们从变钜子那缴获的白山黑水神剑。这口萧龙渊的本命神兵无法祭炼,如今被蛇母收过去用了。

蛇母也解放了白山黑水神剑的真形,却是一黑一白两个气旋。

她道,“没有黄泉剑配合的碧落剑,也不过是八转。我陪你玩一会,过会你就全身都生疮了。”这个蛇身人头也持剑升入了红雾中。

扬之水手中的青光没有下探,反向上扬,横横竖竖划了几下。

我与琳儿不禁脱口而出:“是青天斩!”是五百年前,仍是道门元婴的云仙客与顾曼殊死斗时的青天斩!

青天被碧落神剑应手切成几块方糖,落了下去,跌进红雾里,立刻被腐蚀干净,就像肉烂在锅里。扬之水头顶的天倒缺了一块。不过天自然生出涟漪,迅速填补被她凿开的虚空裂块。

红雾中的蛇母笑道:“难不成你想削天砸死我吗?”

“先试下剑。”

扬之水的碧落神剑指下红雾,青光探了进去,横横竖竖地划起来方块来。

蛇母挥动白山黑水抵挡。但那青光全没有和蛇母交锋的意思。扬之水一律疾走避让,自顾自划棋盘格子。

蛇母见势,另八头喷吐出更多的蛇息,红雾涨潮似的往上漫。

扬之水更远的青光探入红雾之下,连斗法台子都一道划了进去。最远的青光点在魔塔的塔刹上,叮地一下弹开。扬之水再划不下去,便收了碧落神剑。红雾已漫到了扬之水的云靴下。她去了毁烂的靴子,再不管蛇母,赤足离去。

红雾中的蛇母疑道:“石昭,你向来不会避战,怎么去了?”

原来扬之水是她道号,石昭却是年轻时的本名。

扬之水不答理她,却向萧龙渊道:“你母亲无尸可收,你是东道主,照看下高空的坠物,莫伤了无辜。”

萧龙渊道:“仁者息焉,不仁者如之。”他的法衣展开,如一片黑云,托起了斗法台下的天空。

蛇母又喊,“石昭,我们还没有”

蛇母犹然在说话,可其他围观的人都清清楚楚地看到:从血雾顶上,直到斗法台底下,整个一大块天空,连着天空里的斗法台、蛇母、血雾,都被切离了原位,像一块干草堆似的凸出背景。这一大块,又裂成无数整整齐齐的方糖般的小立方块。蛇母的八个头连着各自的天空和血雾分别切开,一个小立方块里就有红、有白的、有蓝的。

“斗完。我还有白水”

蛇母持的剑连着她的手所在天空也被切成互不相属的立方块。蛇母人头的脸也被切成八个立方块,那张嘴还在说话:

“黑山——”

上万的立方块刺喇喇坠下来,魔塔上一阵天摇地晃。萧龙渊的黑衣悉数托起碎块,收了个尽。

蛇母、红雾、白水黑山、斗法台全被青天斩切碎。

萧龙渊无悲无喜,又向魔塔一指,又一朵莲花化成新的斗法台。

从智丈大师的出手,我确认了一件事:萧龙渊的加持不但对妖怪,也对妖形有效。从扬之水真人的出手,我确认了第二件事:可以用不接触受加持者的方法,击败对手。

待扬之水斩开的天空恢复原样,观水祖师降至宇文拔都的朱雀舰,向她奉上特制的解毒药,这是昆仑研究蛇母多时的成果。

扬之水真人收下,施上烂肌,不一时就恢复成麦色了。

第二场杂斗结束。剑宗强杀了昆仑麾下的一个强力元婴,也打了萧龙渊一记脸,毁了萧龙渊一件本命神器。昆仑吃亏,但也甩掉了一个玷污昆仑声誉的包袱;萧龙渊也丢掉了一个臭名昭著的母亲。

我们才舒了一口气,第三场杂斗就紧锣密鼓地开始了:

筋斗云翻上崭新的斗法台。云彩散开,摇摇摆摆走出新任猴圣侯德健,他向围观众人道:“我也有仇要报!谁都不准拦我!”

萧龙渊问:“侯德健,你又有什么化解不开的冤家?当年你窃走我一颗头颅,由它去吧,我不计较。”

侯德健哈哈大笑,指着云端下的虎圣府道:“冤有头,债有主!今年昆仑一伙人围攻本圣,诈取了我的一字错,今天要你们见证,我要向昆仑的洛神琳讨还!洛神琳,你敢上斗法台吗!”

我陡然色变,牵住琳儿的手道:“你不能去!君主不该犯险!”

我暗思,宇文拔都让扬之水挑战蛇母,竟启发了顾天池。必定是顾天池让猴圣点名琳儿!

山河榜的加赛,数我和琳儿最强。顾天池是要径直跳过,一面让上层元婴直接光明正大地杀死琳儿,一面排除争夺五返虚赐宝的昆仑劲敌!

琳儿道:“我和猴子本就该有堂堂正正一战。选日不如撞日。原君勿忧,我有的是九转法宝。”

她向我笑道:“我会完完整整回来,回来一起去救翩翩。”

不等众人劝阻,琳儿松开我的手,换上战斗的猎装,飞上了斗法台。

琳儿向妖猴道:“猴子,你未必能胜我。一字错如今受我驾驭。”

猴子摇头晃脑,向全场的人道:“我向洛神琳讨还的正是一字错,哪有她拿着赃物反来打我的道理?萧龙渊,你是东道主,禁她使用一字错。”

萧龙渊道:“洛神琳,侯德健说的有理。你不得使用一字错,其他不禁。”

我大骂猴子卑鄙:不用一字错,琳儿便只有封禅书和白虎神。猴子也受到萧龙渊的加持,抵消了她的白虎神。封禅书又只有猴子跪求饶命时才可使用。难道就让琳儿用七转金乌剑去对抗一个上层元婴?

琳儿却应下了萧龙渊,道:“好。”

猴子大笑,沿着斗法台绕圈,向围观众人乞讨:“我被昆仑一群-奸人骗光了法宝,可有好心人借我兵器使用?六转之下免了,求七转之上的。”

这时,我跳上了斗法台,道:“你们不能打!”。

萧龙渊喝道:“原剑空,二方杂斗。你莫插足!杂斗的无效有效,返虚们自会裁断。”

我不管他,向围观众妖道:“我管的不是有效无效!我是弹劾东道主萧龙渊!他月前才召集七圣,如今便让二圣自相残杀,是什么道理!”

第三八二章 杂斗(三)

在神念中,琳儿向我怨道:“我和猴子有五五之数。”

我回道:“不许你逞强。我等你一道去加赛,不许耽搁在这里。”

琳儿没有应我。我又向众人道:“七圣会有一个极大的隐患。猴子和琳公主既然非要为一字错分出生死,那总得有一位在今天陨落。可我并不愿意自己道侣有事。”

猴子拍拍胸脯道:“本大将军可怜你们这对鸳鸯,其实也不必分出生死。杂斗是化解别时化解不了的怨仇。只要你们乖乖交还一字错,过去的账本大将军一笔勾销了,全天下修真者可以作证!”

琳儿骂道:“哪有这样便宜舍给你!”

我止住她,问猴子:“如果猴子你陨落了,猴部大圣由谁接任,你可想好了?”

猴子一乐,从背上摘一柄姑苏制的桃花扇摇起来:“世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世人看不穿。潇潇洒洒走一回,死后哪怕洪水翻!”

围观群修都大笑起来。琳儿本崩着脸,她起始还要掩口,终究熬不住。她背转身子,捂住肚子,咯咯不停地笑出来。

我向众人,也向萧龙渊道:“七位妖圣中,猴子完全没有想过继承人,萧国主是指定加赛的优胜者继承他的蛇部。我家的琳儿也没有想过继承人,其他五位大圣怕是都没有想好。如果琳儿和猴子的斗法继续下去,七圣会到了明天就缺了一席。如果再有妖圣之间不和,上台厮杀。那山河榜的正赛还没开始,萧国主的七圣会就散了,群妖不但多了无数积怨,还多了无数混乱。萧国主口口声声说,洪荒宗维护群妖利益,今天这场是糊涂了,还是在装聋作哑?”

群妖若有所思。

猴子问:“原剑空,你是说,要本大将军等你和小老虎生完娃娃,才能接着斗法吗?那山河榜早结束了!”

颜缘掌门降落到斗法台上,轻拍我和琳儿的肩膀,向萧龙渊道:“萧国主,七圣会临时草创,制度不全,我宗祖师提议暂停这场杂斗,待七圣会定下二桩事情再续:其一、确定每位大圣的继承人。其二,山河榜上再不许妖圣之间相斗,徒让天下人笑话。”

猴子一摔扇子,急道:“照那老狐的意思,这届山河榜上这搞笑的七圣会讨论不出七妖的继承人,你们还要拖到三十年后的下届山河榜去了?”

这好像比等到我和琳儿生完孩子还要久。

我点头道:“那不正好?三十年后,琳儿必定晋升真人,大家平等一战,皆大欢喜。”

猴子气得跳上跳下:“那我不要这猴圣了!我代表朝廷向你们昆仑索还一字错!”

颜缘掌门道:“宇宙大将军,你这话更奇了:我宗姬小艾正是大正王朝的文侯,一字错在我们手中,与在大正王朝有什么区别?侯德健,你可拿得出合情合理的诰命来?至于你辞去猴圣,我们昆仑倒不介意。观水祖师推荐芭蕉道人继任,它是除你外,最强的猴中元婴,再合适不过了。”

猴子叉腰,向道高一尺塔喊道:“顾天池,你不是大正皇帝的帝师吗?现在给他们写一张圣旨!”

剑宗的道高一尺塔传来顾天池尴尬的咳嗽声,“泼猴,朝廷用你武力,只要凛遵朝廷的命令就是!休要自说自话,颠三倒四!”

顾天池也降在斗法台上,向萧龙渊喝道:“让这两个妖怪速速下台,先调停好你们七圣会!”

星宗那边,千岁寒真人也降落至斗法台,向萧龙渊道:他与敖饕餮都赞同七圣不得在山河榜上相斗,也须商议下各圣的继承人。

萧龙渊终于开口,向天下群妖道:“是萧某思虑不周。这第三场杂斗暂止,待七圣会议定后继方可进行。”

他又向猴子道:“你且留在猴圣位上。剑宗不是你久居之地。”

乌云城底下,七尾苏也劝妖猴:“我们满盈会自当竭力为您物色一件称手的神兵。”

侯德健扁着嘴想了下,背过身子,撅起红屁股,向顾天池放了个屁,又翻下了斗法台去。

斗法台上留下了琳儿。先退场的输了气势,留着的便好像成了胜利者。

顾天池悻悻而退。颜掌门与千岁寒互相施礼而别。

我与琳儿正要降落。道高一尺塔又飞来一位中层元婴,叫住了我们。这一番那人点的不是琳儿的名字,却是我的名字。

“原剑空,你杀死了我唐门的法嗣唐未央。剑宗顾全大局,不与你计较,但我却要为唐门伸冤!”

那老者貌若唐未央,手执一个弩机瞄准了我。我检索下脑中记忆的观礼者情报,心中明白:这是唐门的太上掌门唐大明,剑宗二代的俗世弟子,记不清是唐未央的几辈祖宗了。他的七转神兵叫羿彀,在羿彀的射程范围中,谁都会中弩箭。

我皱了下眉头,我已经在唐大明的射程范围里。这回却是琳儿牵着我的手,她不离开,第四场杂斗也开不了。

我倒劝起琳儿来:“看我打赢他。我有十成胜算。”

琳儿嘟了嘟嘴,下斗法台观战。

我问萧龙渊,“萧国主,山河榜的杂斗是否一人只能斗一回?如果某人的仇家太多,他可不是要被车轮战死?”

萧龙渊道:“正是。你斗完这场,不必再应别人向你的挑战了。”

那很好。之前悬置了琳儿和妖猴的死斗,我再拿下这次,剑宗定点清楚昆仑两大干将的谋划就落空了。

我接下了唐大明的挑战,却在神念中问唐大明:“为什么顾天池不让画眉晓月挑战我,却让唐先生您上呢?您该分辨是非,真正害死唐未央的是妖族的萧龙渊和白麒麟。他们就在您的眼前呀!反而是我,会帮着您为唐未央复仇!”

那老者在神念中叹息:“后生,我不糊涂。但比起为唐未央复仇,剑宗有更重要的事情。连唐未央在内,剑宗已经丧失了太多的精英,晓月是剑宗的种子,他必须留下来。我老了,望不到道,也懒于住世,无所谓了。”

我在神念问道:“是顾天池告诉了您,杀死我才是剑宗最重要的事情吗?”

唐大明在神念中道:“你和他真是一点都不像呀。人之将死,我告诉你一件事吧:剑宗人死后,都会去一个地方。”

“哦?”我还要问下去。

唐大明的神念再不回应,他在天下人前大喝:“此战后,我们唐门与原剑空的恩怨一笔勾销!无论我的生死,唐门后人再不得追究于他!”

我的肩膀被羿彀的神箭一下洞穿。在羿彀的范围内,神箭就像宇宙锋那样快。从唐大明的羿彀锁定我之后,我就无从逃遁。可七转弩箭对我的损伤远不如宇宙锋,只是像钩子一样钉住了我。我漾出三圈雷环,神炉火修补肉身。

唐大明却顺着射出的弩箭,一下缩地,现在我的身后,把我架了起来。

“您何苦如此呢!”我道。

唐大明不响。轰隆!斗法台炸得无影无踪。唐大明以中层元婴道行自爆。肉身、元神一并消耗,连舍利也不存。

满场人呆若木鸡。我与唐门全谈不上仇深似海,一个中层元婴竟然甘心对我自爆,哪怕真人都会被中层元婴的自爆杀死吧?

猝不及防,我的肉身也随唐大明粉碎得无影无踪,元神稀薄,天光映射,就像透过一层纱,照耀我将要散逸的心。

九转神炉安然无恙,飘荡在已经不存的斗法台上。

观水祖师目无表情。

我飘到九转神炉之中,神炉里铭刻了原剑空的人体炼成法阵。残碎的元神与人体炼成法阵相合,我的虚弱元神施展等活地狱咒。神炉里黑风一卷。法衣鲜艳的我就像唐大明自爆前那样站在众人眼前。

我戴上神炉护持的纳戒。整个乌云城四方上下爆发出或妒或佩的惊叹。

他们眼中,我就像瞬息复活似的,天下谁都杀不死我。

剑宗又白白死了一个中层元婴。

我捡起七转弩箭羿彀,飞至道高一尺塔,问:“唐门还有人物吗?这法宝奉还你们。”唐门没有动静。画眉晓月走了出来,接过了羿彀。

我道:“你们待我,比待魔头还要狠。”

晓月道:“我不愿意乞灵什么人物,依赖什么法宝。九转神炉是你的救命法宝,也是你的败因。它不是你自己的。”

我打了一个冷战,猛然醒悟,道:“谢谢。”

我郁郁降回乌云城的虎圣邸,琳儿本想狠狠责备我,见我的神色,没了脾气,柔声说,杂斗这关我是过去了,再不会有麻烦了。

我向她道:“生如此易,死也一般易。”

琳儿愣了一会,抱住我道:“不会的。”

夜幕再度降临,一天之内斗法台两次毁去。萧龙渊升起第三朵莲花,又是一座新的斗法台。

斗法台上又跳出一个道高一尺塔来的修真者,却是鬼门投降顾天池的中层元婴瘟道人,他向昆仑的银葫芦喊道:“景小芊,你出来!要不受死,要不乖乖归还我鬼门的至宝录鬼簿!”

看起来,顾天池又要定点清除昆仑这边第三强的加赛元婴了。

景小芊持流火金铃登上斗法台,一脸蔑视:“我听不懂你的话。”

第三八三章 杂斗(四)

那瘟道人罩一身黑袍,其实里面就是骷髅架子,三尸虫出入骷髅瞳孔之间。平日号称斩妖除魔的剑宗这边跳出这号人物,实在可为长叹。

那瘟道人向围观的群修道:“我门初代鬼王师承千年前的尸解仙曼珠,修炼太阴炼形之术,得授八转神书录鬼簿,统领天下鬼物。我门二代鬼王转劫后,这妖女趁我鬼门内乱,偷了出去。在天下人前,她抵赖不得!”

琳儿问我们:是景小芊那本人皮书吗?远不如她的封禅书。

我想了会道,景小芊在文侯幕府夺得群雄第一时的确用过人皮书,但景小芊当时却说她去鬼门拿的是另一件东西。

景小芊振振有辞地向天下群修道:“也是可笑。鬼门从来都是邪修,入了剑宗,也学得一身正气凛然,指着我鼻子说妖女,理字真是倒着写了。”

她亮出了纳戒里的人皮书,扬了扬:“我不知道这书的名字,十年前与我有缘,自动飞过来的。既然你叫他录鬼簿,就叫他录鬼簿呗。天下有仙缘的人比比皆是,我的运气又一向很好,连手头的铃铛都是最近撞上的。现在我说清楚了,你可以走了。”

那瘟道人见到了人皮书,就像苍蝇闻到了臭味,还怎么肯走开呢,他大叫道:“人赃俱获!今日你走不下斗法台了!”

景小芊不高兴道:“原来先前你是讹我。”

瘟道人不待她回嘴,已经动手:它一展黑袍,无数飞行的三尸虫涌没了景小芊。

我随药师真人学过烧炼,晓得凡人沾了尸变,钻入金丹躯壳也可控心,元婴沾了怕也会神智昏沉。早先控制我的三尸神就是祭炼三尸虫的至高成就。

神光离合,景小芊陡地消失,虚空中响起了摄心动魄的金铃之声,飘忽不定的数十团流火四面绕向瘟道人。

景小芊其实仍然在斗法台不住跳跃,只是凌虚派的神光离合太空,好像消失了一般。

无数三尸虫也仿佛中了金铃声的魇,不搜寻景小芊,反向瘟道人逐去。两人本来道行差异,但瘟道人不识近时方才出世的流火金铃。流火在他骷髅架子钻进钻出,自在飞行,如何也驱走不了。

三尸虫像蛾子追灯,追着流火飞。刚从瘟道人骨架子里出来,转了一圈又飞回了他的骨头架子,撞上流火烧个干净。

铛地一声,虚空中显出一口五转飞剑,斩在瘟道人白森森的骨头上,骨头纹丝不动。瘟道人伸白骨爪子一握飞剑,飞剑立刻折断成两截:看来他的骨头架子也炼成了一件坚固的六转兵甲。瘟道人的白骨爪子又向飞剑来处一抓,神光离合,隐藏的景小芊又一次跳开。

铛铛铛铛,敲钟一般,不断有四转、五转的飞剑从虚空出现斩骨头架子,全无功而返。瘟道人屡次反抓,景小芊也屡次神光离合遁走。

流火金铃克制了瘟道人的三尸虫,他搜不到也抓不着景小芊;瘟道人一身六转骨甲,景小芊也没有剑宗人无坚不摧的神兵,这骷髅没有尸身,元神不知道藏在何处,克制魂魄鬼物的流火金铃无从烧起。

两个元婴僵持了起来。当然,道行弱了一个层次的景小芊更为不易。神光离合耗损真元巨大,景小芊终要现出身形来。

虚空中,无隙可趁的景小芊唱起歌来。她用的是冥搜术传音,歌声起处并不是她的位置。瘟道人的骷髅头里发出冷笑,“本尊炼就骷髅身,不受心神之术动摇,你黔驴技穷了。速速交出录鬼簿,本尊还能将你炼成一具完好的尸姬。”

瘟道人忽然想起自己已经投靠在剑宗正派之下了,又改口道:“尸姬是本尊戏言。速速交书,留你一个全尸!”

不少围观修士都哄笑起来,剑宗的道高一尺塔上众人面红耳赤。

瘟道人的三尸虫被烧了个干净。景小芊的飞剑也全不奏效。出入骷髅架子的流火忽然散去,景小芊显出了身形。她并有站在斗法台上,而是立在乌云城猴圣府前,府前一条贯穿乌云城的黑水河。手头仍然持着流火金铃和人皮书录鬼簿,神色却颇为疲惫。

那斗法台上的瘟道人忽然战栗起来,整个骨架森森地摇动。

景小芊翻开人皮书某页,书页之间夹着一块如蝉美玉。此是蝉玉,尸解仙独有的金丹。

她道:“瘟道人,亏你提醒,你也是录鬼簿上人,凭这书能找到你的蝉玉。本人的歌声留在天上麻痹你,本人却闪到乌云城的河底找到了蝉玉。也真是的,你若把蝉玉诚心交给道高一尺塔的剑宗人监管,我也够不到了。”

金铃一吐流火,景小芊掌中蝉玉烧个不剩。

瘟道人轰然散架,三百六十五块骨节,都是上上品的天材地宝。一只老鼠大的三尸虫从瘟道人的骷髅里钻出,大概是瘟道人绝地反扑的暗器,如今是用不着了。景小芊又飞上斗法台,一脚踩死最后的三尸虫,将瘟道人的骨头全捡了个干净,下了台。

第五场杂斗结束。剑宗又丧了一个中层元婴的附庸。顾天池清除昆仑加赛元婴的谋划又一次失败。我想,殷元元、常欣可没有什么仇家,剑宗应该寻不出强行挑战他们的借口。

当然,昆仑前三元婴的战力也显在了明处,天下的元婴都看在了眼里。

八月十一日,再无杂斗。

夜里,景小芊也飞到了虎圣府邸暂住,她得到了观水祖师和颜掌门的嘉赏:我要用九转神炉和雷法总纲为她祭炼瘟道人的六转骨兵。并不是提升转数,只是将这骨兵转化形态,聚则成一骨剑,散则化成囚禁敌人的骨笼,弥补景小芊正面战力的短板,不算困难。

我与琳儿探索魔塔的计划再度延迟。既如此,我会用心完成景小芊的委托,也求她加入我们探索魔塔的队伍。

至八月十二日夜,又是一天没有杂斗。弱的金丹目睹了暗风之险,知难而退;剑宗与昆仑的交锋又告一段落,没有人挑起波澜。星宗、龙虎都无深仇大敌,斗法台上死寂无声。

虎圣邸中,造化神炉神火熄去。景小芊兴高采烈地挥舞了一番六转骨剑,化成一枚白骨钗子,在髻上插好,表扬了一番我的烧火手艺。

既处了一夜,我们四人与景小芊渐熟起来。我遂请景小芊与我们四人一道去魔塔探看一番,她应了下来。

第三八四章 魔塔(一)

琳儿向乌云城的麟圣府发纸鹤,要求巡视魔塔。七圣虽有巡视魔塔的符印,还须知会这位乌云城的主持者,否则守塔的北荒妖哪个肯放行。半个时辰后,纸鹤回来,却不是入魔塔的许可,而是请琳儿去麟圣府商议萧龙渊之外,其他六圣的继承人。

琳儿青春鼎盛,哪里需要什么继承人。除了她,西荒群妖又能答应哪个妖怪统帅。继承人云云,对我们来说,只是为了无限期拖延琳儿和猴子的擂台死斗。于是,我撺掇琳儿去麟圣府转一圈,显示琳儿在听政天下群妖事务,也径直向麟圣讨要巡塔的手令。

半夜,我们五人,另加上两个乌尔保镖,入了麟圣府的前堂。一头元婴老狼城主正冥思苦想,在堂上判来人的请愿书。老狼是帝都之围见过的赵慢熊,来人是文祺率领的聚仙班。

人间官府过了申时就大门紧闭,这里三更天官府还开张,真是山河榜东道主特事特办呀。我们不急着进后堂,立一边听了一会文祺的状子。

文祺代聚仙班请愿:斗法台既然闲置了下来,乌云城不妨让聚仙班上去演几天戏,给正赛暖暖场。如果有人还要杂斗,她们再下来便是。难道她们十一人,还不如斗法台上的几个荷叶童子?

柳子越向我们悄悄道:这笔生意十分精明。聚仙班只要站到斗法台上,名声就传遍了全天下的修真者。乌云城不会小气收她们斗法台上的场地费,可省下一大笔租金。

慢熊城主想了半天,说天上都是返虚,他作不了主,还要麟圣裁断。琳儿一听,便拉着文祺和苏芃往后堂走。

她向里面喊道:“白麒麟,我要去魔高一丈塔里逛逛。聚仙班要上斗法台演戏,顺路我领她们从魔塔上斗法台。”

后堂的帘幕下,麟圣伏在案头批阅公文,巫马钜子在搭一座树状塔的木模型。麟圣放下七转法宝春秋笔,请我们落座。麟圣的弟子鹿灵芝,也是乌云城最强的道胎,向众人奉上交梨茶与火枣茶。我问了一句,“麟圣,这一番我们的茶里可没下了三尸神吧?”

麟圣道:“纵是下了,你家祖师也能解去,原道友也能即刻复原,有何妨碍?”

我试了一口,没有异样,点点头。余人随喜饮茶,殷元元实诚地赞叹:麟圣的交梨茶冰沁入脾,火枣茶融融如春。大凡炼药入了化境,厨艺茶道也触类旁通。

麟圣道:“我曾经为守一祖师烹过茶,也为剑宗的魏峥嵘祖师烹过茶。可惜,他人篱下,终非自己国土。宗门的日子再如何逍遥,我等也是亡国之妖。”

他不再继续,向琳儿道:“六圣的继承人,由各圣提出,又要符合妖族的公议。星宗的千岁寒真人已向七圣会推荐了他的继承人,舍他之外,西荒的青鸟最堪继承鸟圣。”

千岁寒的选择,鸟部始终掌握在宗门这边。

白麒麟又道:“我的继承人是龙虎宗的金麒麟四不像。他与我一胎所生,但政见南辕北辙。可舍我之外,麟部非他莫属。”

白麒麟要是身死,乌云城也差不多要覆没了,交给龙虎宗的跟班金麒麟势所必然。琳公主麾下的牛王和象王道行虽然不低于金麒麟,终究不是麒麟嫡脉。

琳儿也道:“观水祖师由我们放手,狐部的继承人我们定了:你们的七尾苏不错。”天下有谁治得了观水祖师,他何尝需要什么妖族继承人。提名七尾苏不过是拉拢乌云城里投降昆仑的一派,看起来是还了白麒麟让贤的人情。

鹿灵芝又从堂外走进来,将一枚纸鹤交给白麒麟。

白麒麟看过纸鹤,向我们道:“星宗的护法敖龙王也推荐了龙部的继承人,就候在府外。”

敖饕餮看样子可以一直活到世界劫灭。他的继承人云云,也是文字游戏。不知道府外是敖饕餮的哪个子女。我读山海经,记得敖大和敖三都是元婴中层的神龙。

琳儿道:“就请进来喝茶呗。”

龙部的继承人款款走了进来。文祺和苏芃先惊讶了起来。我们昆仑众人也随之呆住。

“怎么是你,你是纯正的人类呀。”琳儿道。

一袭星宗青碧法衣的花落落立在我们面前。文祺拉住她花落落的手,“班主,你怎么做了星宗人,我们是梨园,要有梨园的志气,怎好入道家去?”

无怪乎见到星宗宝船上的花落落,我就感应到她气息的变化。难道花落落的母亲和敖饕餮有过私情?她是敖家的第十位女公子?

麟圣请花落落茶。

花落落一手挽住文祺,一手挽住苏芃,温柔道:“青龙神永远不离开梨园。我也永远不离开聚仙班。可星宗和龙宫那边也有我的责任。山河榜的正赛,我也要参加。”

我们不敢置信。花落落不是生死中磨练的斗法修真者,她这个道胎一轮游也难。

她向我们道:“我是屈灵星的妹妹,纯正的人类。我们的父母都是平凡不过的市井人类。”

她又注视琳儿:“可是,我和琳公主的母亲洛神瑶仙子一样,也是戒律兵器不入洪荒种,转入人类的胎中化生而出,如今苏醒过来。我是完全的人,也是完全的洪荒种,躯壳变化只是一念之中自在随意的事情。”

就好像琳儿解除妖力禁制那样,没有来由的暖风从花落落后滚滚生起,麟圣堂前的帷幕随风而动。花落落显出了妖怪的金瞳和额上的龙角。

风吹过庭院,过麟圣府,过乌云城。时近中秋,何分寒暑,无花齐放!

琳公主向花落落深施一礼,“我是死神、战神、美神、西王母,司天之五刑则天白虎神;你是东君、青童、花神、游戏神、垂慈造物主太一大龙神。瑶真人之后是我,安灵箫之后是你。”

麟圣、鹿灵芝都跪服在地,整个聚仙班也跪服在地。从麟圣邸而外,乌云城群妖也都跪服。夜空中传来了萧龙渊与观水祖师的赞叹之声。

敖饕餮在虚空中道:“五百年后,龙宫终于找到了青龙神的新转生!山河榜上,也是日月并辉之时!”

花落落收回龙身,仍是人身,坐定下来。

琳公主回到座位,忽然问花落落:“日月并辉,能有多久?”

花落落应道:“你之于我,如安灵箫与洛神瑶。我们总是互为正副。”

琳公主淡淡向我笑道,“人生快活百年,也是值了。”我忽然心中有一种不祥的凄楚之感。琳公主破十绝阵的幻境,竟然应验在了这里。

琳儿没有继续这话题,自顾自和麟圣说:“聚仙班要上斗法台,看我和青龙神的面子,你可准了?”

麟圣道:“不敢不从。”

他又道:“五位大圣定了继承人选。侯德健放弃提名它的后继者,则由六圣公议。我提议芭蕉道人。琳公主你意下如何?”

琳公主道了一个好字。本来芭蕉道人就是昆仑要提名的人选。

麟圣问:“想必其他诸圣也会赞同芭蕉道人。那么,琳公主,你觉得虎部由谁来继承你合适?”

琳公主恹恹道:“今夜我没兴致讨论了。隔日再议吧,你很急吗?”

麟圣道:“继承人之事关系到妖族未来,不可草率。琳公主深思熟虑之后再提,也是不妨的。”

看来,琳儿和妖猴的死斗是能一直拖下去了。

琳儿起身,道:“青龙神,我送你们聚仙班上斗法台。麟圣,你不会妨碍我们巡塔吧。”

白麒麟写了守塔妖怪不得干预的手令,交予我们,又叮嘱巫马钜子陪同,他道:“魔塔之内歧路万端,多有不测之地。萧国主与我从北荒龙坟得塔以来,也从未探究完全。你们紧随巫马钜子,万不要走失。倘有好歹,休赖在洪荒宗上。”

白麒麟的叮嘱我是不会放在心上,但如今比起巡塔,我更关心琳儿的心神不宁。

第三八五章 魔塔(二)

巫马钜子向守塔的妖怪出示了麟圣的手印,妖怪们撒开。塔四面无门,皆是莲花堆叠,琳儿以七圣的符印(一枚铜老虎)指向魔塔。阖目的铜老虎睁开眼睛,瞳孔射光,照在塔上。塔上一朵莲花绽开,显出内中天地。我们一伙人随巫马钜子钻了进去。

塔有百层,地上五十层,地下五十层,层内另有重重门户,隐藏了无数秘-洞,远比外观深邃。这与我待了一年的剑宗道塔相仿。

从门户向内直走一百步,到塔中央处,有一朵大莲台。大莲台嵌十二朵小莲台。我们十八人连聚仙班的衣箱帐篷全摆到小莲台上,还觉得空阔。

琳儿命巫马钜子,她要从容巡塔。小莲花台遂离了大莲台,缓缓上升。塔内没有天光,每个塔层都是每圈隔三十步,立一盏莲灯照明。无数强横金丹、元婴的气息从各个层面传递过来。

巫马钜子介绍,洪荒宗杰出人物都在魔塔中钻研海底,参赛的门人也多在塔中秘-洞备战。百年以来,洪荒宗历次抵御入侵,所俘虏的宗门门人也押在塔内。秘-洞下断龙石、上符印、断绝灵气,便成了牢狱。不过战至今时,塔内的宗门门人也已寥寥无几,不是赎了出去,便是死在里面。

巫马钜子另外补了一句:七尾苏已经通过满盈会,交割清楚了过去百年来昆仑囚在塔里的俘虏。

琳儿问:“龙虎宗的上官翩翩囚在哪里?”

巫马钜子道:“龙虎宗的上官翩翩道友暂住在地下的塔层,恕我不能告知确切的住地。依照我们与上官天泉的休战和议,每个月我们都会通过道标向上官先生转交翩翩道友的纸鹤,山河榜结束之后,我们自当如约奉还上官翩翩道友。”

我问:“三年前从我们身上搜刮的法宝放在哪里?”

巫马钜子道:“那些法宝都记在上官翩翩道友的名下,封在一道,将在山河榜结束之后如约奉还。也恕我不能告知确切的存放地点。”

翩翩和法宝分隔在两个地方。我的纳戒里有上官天泉注入神念的乾坤宝钱,找到大通宝钱所在的藏宝洞应该不困难。找她困难。

这时候,有一只羽毛鲜亮的黑色乌鸦从塔深处飞了上来,停在莲台的边缘,盯着我们看。文祺、遵礼等聚仙班纷纷取出龙虎山香会售的下品写真符留影。

“这是贵宗的哪位?”我问。

“塔里一直有乌鸦的鬼影。什么都不做,只是看着你,看着每个人。有一百年了。萧国主也驱不尽。”巫马钜子挥手驱逐,那乌鸦像泡影一样散去。

念想世界中,我从方琼的瞳孔里看到的正是乌鸦环绕的魔高一丈塔。

没了乌鸦,聚仙班众人与这座世界名胜留影的兴致不减,名伶们在塔中摆出各种造型,一人摆,一人拍。苏芃还差柳子越给聚仙班十二人合影写真。

我故作不经意地向众人道,“我听说,这魔高一丈塔和道高一尺塔并称天下双塔。可我在剑宗的道高一尺塔待过一年,领略过道塔里无数奇珍。这魔塔虽也神奇,毕竟比道塔不如。”

聚仙班众人皆露出配合表情,有人难以置信,有人不禁遐想。“可惜可惜,我们不是剑宗的客人,也不敢去那里吃牢饭,没有眼福呐。”两个老生长嗟短叹。

那巫马钜子果然忍不住道:“我家祖师说,我家的塔与剑宗塔本是一对,鬼斧神工,就如碧落黄泉神剑是一双两好,怎会相差如何多!你们是没有领略到这塔全部的精华。”

他陡然停住,严厉道:“人说昆仑原剑空狡诈,果不其然。地下的塔层是不能领你们去的。”

我笑道:“我看巫马钜子在麟圣府邸也在搭剑宗的宝塔。你口上不服,心里还是服剑宗的道塔更高一层吧。其实,我们有去剑宗道塔的作弊方法,如果巫马钜子愿意领我们去魔塔下面五十层转转,我们也可以让你去剑宗的道塔里面转转,算是交换呀。”

琳儿从纳戒取出缴获的变钜子的一只莲花,向巫马钜子亮了一亮,又收了回去。

巫马钜子眼睛放在那莲花上一眨不眨,直到消失,他才说:“这只莲花是变钜子留下的遗物吧。双塔本是道门采摘的并蒂莲,传说这支莲能出入双塔。”

琳儿道:“巫马,妖国如果覆亡,你大可以来我这边。”

巫马钜子不语,良久他道:

“百多年,天下只有剑宗的一座道高一尺塔。萧祖师在剑宗检阅秘典时偶尔获晓,五百年前结盟的剑宗和龙虎宗是从道门得了一对塔。两宗掌门约定,入返虚后各自进入双塔入定,探索铸造心印。时移世易,剑宗的万里云入灭后没有进入道塔,反而是魏峥嵘在道塔中入定不起;龙虎宗的塔消失无踪。

萧祖师要反抗剑宗,就立定了寻找另一座塔的志向,远赴北荒,我们洪荒宗也随萧祖师发掘出魔塔而起。塔的下面还封着一位大神通者的舍利,常现异象。我们与那舍利两不相犯,贸然不会深入。乌云城期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我注视着巫马钜子:“也就是说,这塔下面还有一位返虚?”

巫马钜子道:“萧祖师道,那位和一切入灭的返虚并没有区别,就像乌鸦的鬼影。各宗的返虚有谁不晓,却都不去理会。我们道行浅薄,最好不要冒犯他。”

小莲台升入魔塔第九十层,塔刹上的月光斜透进来。还有一道冷光从塔外一端横贯入塔,水平线一般钉在塔的另一端,那是元始之章的剑光。幸好元始之光没有横住小莲台的上升道路。

坐小莲台还能继续上升,经过塔刹、斗法台底部,直到斗法台表面为止,没有丝毫暗风作怪。

花落落向聚仙班道,她不会缺席在全天下修真者前的首演,这几日也会和聚仙班同宿同修。全班皆喜。

琳儿牵着花落落手,向巫马钜子道:“半夜里无人看戏,总不见得明日我再带聚仙班登一次塔。他们每日演,我更不能每日带他们上塔。你在塔里拨一处好院落与他们休憩,留他们到山河榜结束,方便他们上台演戏。”

巫马钜子应下,“两位都是妖族大神,自当从命。”

小莲台停在第九十六层,第九十七层是元始之章剑光高悬之处。巫马钜子领我们入一处唤作兔园的秘-洞。推开洞门,过一座石桥,灵气沛然,芝草丛生,流水叮叮、竹亭草庵错落,颇有一种野逸之趣。连我们昆仑门人也觉得神清气爽。

琳儿又向巫马钜子道:“此处宽敞,你回去知会麟圣,我也暂住在这里。有政事,不必去虎圣邸外,来这里寻我。”

她是七圣,巫马钜子也只好答应下来。

等巫马钜子消失在塔外,琳儿在神念中向我道,“原君,我们先去寻大通宝钱,就你和我。”

第三八六章 魔塔(三)

我们检查了一番兔园的布置,洞内没有洪荒宗的监视符咒,但也与外界不通,立下昆仑道标浑无反应。

柳子越觉得妖怪巢窟,不该莽撞行事,可我觉得既入了塔,就不应一味谨慎。两乌尔有守护琳儿的责任,不敢离开。

琳儿遂从纳戒取出变钜子留下的那只莲花,像伞一样举高。我们两人站在那莲花下,景小芊等元婴都看不见我们,也感应不到我们俩的气息。想来,变钜子当年就是如此在剑宗的道塔里逍遥。

他们没有话说,不得不由我们俩去探塔,只是约定在八月十四月落之前,务必回到兔园,好赶回来观战第一轮的正赛。

在那莲花下,我们两人并不变装,大大方方离了兔园,在魔高一丈塔里闲逛。

不乘莲花台也能沿螺旋梯下塔中各层。塔中没有守卫巡行,但三十步一盏莲灯好似鬼眼一般觑着塔中行人。

无视魔塔里的莲灯,我取出注入上官天泉神念的乾坤宝钱,那钱可以感应到上官天泉的本命法宝。宝钱也化成豹子念兽的模样,迈开四足,领我们找藏宝洞。

我则在神念中问起琳儿来,“实话与我说,青龙神的出世,对你有什么妨碍。我在,你在。”

琳儿温柔道:“已经与原君说了:人生快活百年,也是值了。我如今年方二十,还有八十年和和美美,与你相伴的逍遥日子,比那些老病缠绕,衰朽而尽的芸芸众生不知幸福多少了。八十年不长吗?我娘的事情,昆仑的事情,群妖的事情,山河榜的事情,一件也耽误不了。观水祖师他们可一点也不着急。”

我心揪道:“那时在大江上,你唱的可是: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我证得元婴时,你还答应要与我一道玩上几百年。怎么突然变卦?留给你的日子却这么短。”

琳儿道:“在大江上唱那歌时我不知道自己是白虎神。你证得元婴时,我不知道青龙神竟有转世。如今却再没有怀疑了,也没法蒙混过去了。这世上已没有道门,但戒律兵器互相接替、相续传承的规矩仍在,我仍然是道门的戒律兵器,与过去无数代的戒律兵器一般无二:每个戒律兵器,不过五十年就能雄踞真人之首,再过五十年,就会自我散逸,化为虚无,与被抹除的器灵一样。青龙神当初住世五百年,其实换了五个人选,安灵箫是五百年前的最后一个。我又哪能例外?我们面前的花落落也只有八十年好活,五十年后我的神通才会完全转移到青龙神上。再下一个独步天下的青龙神,还要八十年后才会出世。”

她抚摸着我脸上的泪,“千年、万年是缘,百年又何尝不是缘。有你哭我;花落落可没有人替她哭。”

我道:“安灵箫一直活在兰钦的心里;我们可以问洛神真人,她也活了五百年,戒律兵器的规矩她全不在乎。”

琳儿不响。生死大事,为什么独这事她丝毫不与洛神瑶商量。

她终于应声,平静道,“全说出来,胸中就没有郁积了,我的精神也好了。原君,还有八十年呢,你该想的是如今的山河榜,想想眼前救翩翩的主意。我们是到哪里了?”

豹子伏在了地上三十七层塔,鼻子往一处洞窟里嗅。洞门的断龙石是从里面放下,熟悉的凶恶元婴气息肆无忌惮地散发出来。

我暗自下决心,先和琳儿的爹爹颜掌门商量如何替她延命,随后分辨洞里的修真者:

是公孙纹龙在里面闭关,同时,兼任守宝人。有萧龙渊加持的他,在乌云城里不弱于真人。

我们本来以为藏宝洞是从外面封印,这倒省去了开锁的麻烦。我叩门,安安静静地往里面说:“公孙道友,我们前来拜访。在昆仑我们招待了你好久,你不会谢绝我们来这里作客吧?”

藏宝洞的断龙石缓缓打开,里面的公孙纹龙喊道:“原剑空、洛神琳,进来!”

我们走进了宝光灿烂的洞窟,放下了变钜子的莲花,露出身形。地藏狮子皮囊的公孙纹龙伏在洞窟深处,耳朵尖尖翘起,半睡未睡的眼睛抬起。

公孙纹龙问道,“你们私闯魔高一丈塔,是仗着山河榜不能杀人的庇护吗?难道也不怕被囚禁起来?”

我道,“如果我们俩都被囚禁到山河榜结束,谁和你在斗法台较量?那不是浪费了你在鹦鹉山替我们护法的好意吗?”

公孙纹龙打了个呵欠,道:“这个理由不太够。”

我又道:“我们在找魔塔里的翩翩,还在找她背后的神秘人,你敢和我们一起去找吗?”

琳公主将翩翩记载与神秘人过从的纸鹤扔到狮子跟前。

公孙纹龙猛地睁开了狮子眼,“只有我师尊有缘见过这塔里的残魂。上官翩翩是怎么见到她的?她的元神上了禁制,根本无法修行,怎么能到元婴?三年之中,我竟然一无所觉!塔底的狱卒们都神智发昏了吗!你们还知道些什么!”

我和琳公主面面相觑。翩翩的信里说,遇到方琼之后,她在魔塔的境遇好上许多,公孙纹龙以下的妖怪竟然全不知道他们的接触?他们的监视为何如此麻痹大意?

我沉着脸,向公孙纹龙道:“这塔里就数我们三人道行最高,领我们去囚禁翩翩的地方,一道弄清楚。你责无旁贷。你也不想山河榜时,暗中有人在塔里搞鬼吧。把三年前缴获的法宝还我。还有,不止你师尊,猴子也见过塔里的残魂。”

狮子立起了身,贴面视我,胡子扎到我的脸上,道:“斗法台上,你们可不要像耍猴子那样,使计回避我。”

我赶在琳公主前应下,“一言为定,到时我一定接你的擂。”

公孙纹龙摇了摇尾巴,尾巴指向洞里左起第二十三窟。

二十三窟的金盘上正盛着大通宝钱、名利圈、金砖、风水罗盘、金光狮子游戏弹丸五件法宝。

公孙纹龙将另三件封印的翩翩法宝收入自己的纳戒,又道:“将变钜子的那朵莲花给我,我还你的二件法宝。”

我权衡了一下,自己并没有胆子拿着莲花上剑宗的道塔,这里也行险争取公孙纹龙,遂交出了变钜子的莲花。

公孙纹龙揭去风水罗盘和游戏弹丸的封印,将二宝还我。

我重持金光狮子游戏弹丸,心中暗叫声好。萧龙渊克制我的银蛇剑,在斗法台我不敢尽情使用。念想世界里我领略了兰钦运御这弹丸的手法,游戏弹丸恰好暂代银蛇剑。

我又想,一人一时只可运御三件法宝,更替别宝,需要撤回已用一件法宝中的神念。银蛇剑是我本命,如手足一般,除非爆本命,无法撤回。九转神炉不敢离身;青狮甲是我父亲故物,也不想离身。

我一琢磨,准备花上半月功夫,在加赛前,凭借九转神炉将青狮甲和游戏弹丸融合成一件新的七转法宝。

另有风水罗盘,却无法同时使用了。琳儿也同时运御着一字错、封禅书、金乌剑三宝。

我又将风水罗盘交给公孙纹龙,道,“这宝是我赠送公孙道友的一点心意,巫马钜子说塔下歧路多端,风水罗盘能指明方向。以后你躲避各大宗门的追杀,这宝还有用处。”

公孙纹龙哼了一声,收过风水罗盘,又将两铜牌交我们,“你们变成妖怪,滴血入铜牌,然后随我出洞。上官翩翩囚在塔下四十层的双树废园。”

我验过铜牌无异,只是普通的法器,凭青狮甲化成狮无名,滴上精血;琳儿化成瑶小妖也依样照做。

清光般的铜牌表面分别显出我们俩人一狮、一虎的模样,我和琳儿算是得到了正牌的乌云城妖族令牌。

公孙纹龙从外面放下断龙石,另上符印,将藏宝洞改成囚牢。我们三人光明正大地乘上中央莲台,直达塔下四十层,不一时转至双树废园。

那双树废园也在塔的一座洞窟里面。断龙石从外面落下,上了符印,从小铁窗里可以望到里面。两个金丹妖怪在两侧洞窟修行,兼做看守。

从铁窗里面,可以望到双树废园里面的翩翩,她在双树之间端坐入定,如同睡着了一般。

双树废园的翩翩依旧是道胎金丹,和纸鹤里说的全不一样。但她的容颜身形,却与三年前一般无二。与翩翩的离别,就像是昨日一般。

琳儿不禁从外面唤翩翩,翩翩不应。

公孙纹龙唤出了那两个金丹妖怪,问往日牢里翩翩的情况。一妖道:“那女人三年来都是这样。每个月入定三十天,只月初和十五出定两日,不是看道书,就是写纸鹤,然后把纸鹤交给我们。每行字我们都抄入下来,交给麟圣大人审阅再发出去。”

我蹙起眉头。

公孙纹龙一狮掌拍碎断龙石,跳进双树废园。

琳儿抱住翩翩,闻着翩翩的体香,奇怪道:“这是和我从小玩到大的翩翩呀,怎么又像一个泥偶一样呢?公孙纹龙,你们乌云城是不是给她下了什么药,弄傻了她!”

公孙纹龙道,“你们的六识都被骗了。”他发出狮子吼声。

双树废园震动,那翩翩的身形像波纹一样震碎。琳儿猛省过来,她抱的不是翩翩,而是虚空。

两只看守的金丹妖怪战栗不止,他们中了三年的幻术。

公孙纹龙的狮子爪按在两人的脖子上。

琳儿道:“放了他们吧,我都中了术。”

公孙纹龙的爪子终究没有拧下两妖的脑袋,他阴森地命令两妖,守口如瓶,再不要向别人透露。

我向公孙纹龙道:“用风水罗盘指示一番,逢上塔里叵测之处,风水罗盘一定会显示异常。”

公孙纹龙持风水罗盘跑向双树废园的深处,这是翩翩纸鹤里讲述的,遇到方琼残魂的第一处地方。风水罗盘没有异常。

双树废园再无他物。

我道,“看来,不止看守翩翩的妖怪中了幻术,连给我们写信的翩翩也中了幻术,她以为自己一直在双塔废园之中,其实绝不是在这囚牢遇到塔中的神秘残魂。我们去塔里其他地方找。残魂离不开塔,翩翩也应该一直在塔里。”

公孙纹龙持风水罗盘往塔的更下更深处。那风水罗盘忽然陀螺般急急转起。我忙叫他扔掉。公孙纹龙一下缩地,瞬移到我们两人身边。风水罗盘烧了起来,眨眼焚尽,成了一件毁损的法器。

三人尴尬。

此时,一只乌鸦忽然显现在了莲灯之上,凝视着我们。它的口中发出方琼的甜美声音:

“原剑空、洛神琳,鹦鹉山一别,我们又重逢了。不要问乌鸦从哪里来,我又在何处,你们见到乌鸦时,已经中了我的幻术。我不愿意,你们是摆脱不了的。随乌鸦来吧,我和翩翩等你们好久了。小公孙,你也跟着来吧,小猴子、小九头蛇之后,你是第三个有幸见到我的妖怪。”

第三八七章 魔祖师(一)

公孙纹龙咬下自己手臂上一块肉,又鲜血淋漓地咽下肚皮去。然后他向魔塔各处吼叫,塔四壁皆起雷霆般的回声,填满一座塔的妖怪却没有一个回应。是真是幻,照实难以说清。

我拍了下公孙纹龙小狗般哆嗦的肩膀,勉励道,“怕什么,你们就是邪魔外道,还能有比你们更可怕的吗?残魂请客,一道去吧,萧国主敢去,你不敢?”

公孙纹龙抖了抖毛,镇定下来,迈步在前:“乌云城中,凡是妖形都有我师尊的加持,更何况在这塔里,我们三人可以匹敌三个真人!她纵然是返虚,也是元神稀薄,没有躯壳,有什么可怕的。”

这与翩翩纸鹤讲述的方琼状态一般。

琳儿道:“你又没见过她,全是听萧龙渊说的吧。”

公孙纹龙不言语,气势又低落下来,只是步子已经迈开,不好意思跳回我们的身后。

眼前的景物变化,如云笼月,倏又散开。不过几步,我们仿佛已经离开了阴沉黑暗的魔塔,置身于一处云海之上,雄奇峻拔的灵山之中。回望洞天入口的三个洞口的齐天山门,两侧门上的古篆分别是尸解仙门与地仙门、正大门的古篆是天仙门。正大门的左右两柱又书着“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我赞道:“好一个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这里是五百年前道门的本山太一山,我心中青年魏峥嵘的记忆也印证了这一点。

即便全身心都在戒备,我们三人仍然不禁心旷神怡。那乌鸦幻成一个乌黑羽衣的抓髻女道童,手秉一个拂子,历历莺声道:“琼真人在掌门方丈等你们。”

方丈是掌门的住处。算上萧龙渊,天下也只有五处掌门方丈。这第六处掌门方丈,是灭亡了五百年的道门的掌门方丈。

“敢问仙童如何称呼?”我客气道。

“我是琼真人的本命道书搜神记的器灵,称呼我干宝宝就是。没有人能对我撒谎,你们的神魂随我搜检。”

“喔?”我将信将疑。

干宝宝眼睛也不眨一下道:“原剑空,你现在想,琼真人如此气派,何以是魔祖师?你还在想,守一毁了琼真人躯壳,为何没有搜刮到我这本搜神记?你又在追悔莫及,没有事先向观水、守一他们请教封闭心灵的道术。可你又自高身份,下不了决心封住我这个小道童的嘴巴。你在心里骂:虽然喉咙是黄莺,这书灵毕竟是一只喋喋不休的乌鸦嘴。”

琳儿笑了起来,“原君,全让她说中了吧。”

公孙纹龙也笑了起来。

我没好气道:“我知道仙童你胜过人肚里蛔虫了。给我们带路吧,这是琼真人给你的正经差事吧。”

干宝宝自顾自走过我们,在三洞门前候住。

她在我们身后道:“原剑空,你自己记得去掌门方丈的路,不劳我带路。我奉琼真人的命,还要等一个人。”

“谁?”我们问。

“不干你们事。”

我有魏峥嵘青年时的记忆,上山之路他走过上千上万遍,又被这死乌鸦读到了。我快步带二人远离这乌鸦。

过一架虹桥,我们穿过道门的度人院。大殿的匾毁成数段,拼合起来是“同证天仙”。这是魏峥嵘与同期试炼弟子修行了十年的院殿。早已经人去楼空,荒草满庭,老树穿堂而出,燕子在檐上做巢。

又过一架虹桥,我们已至太一山之巅,掌门方丈所在。从山巅眺望云天相接的极远之处,一枚火龙金丹跃跃欲上,却是初升的太阳。

下览众山,度人院所在的飞来山峰之外,另有六架虹桥接六座飞来山峰,分别是荡魔院、法藏院、戒律院、五行院、符咒院、烧炼院。七峰绕天柱山巅围成一环,七院拱卫着掌门方丈。

荡魔院与法藏院全已毁去。戒律院等四院空空荡荡。又有七虹桥接七院,更引向下方云海之中。青年魏峥嵘的记忆中,是本山的种民镇子。在这亦真亦幻的梦游里,我们的神念是探测不到云海之下的。

聚仙班袅袅的曲声《集贤宾》从掌门方丈深处传来。这里不是乌云城的斗法台,为何有聚仙班在今日十月十三日早晨的演出?我们推开半掩的门,走进去,原来庭院里放着一盏莲台,正实时传递着今日斗法台上的情形。

一只母鸡领着一群黄芽色小雏鸡从我们脚下欢快地跑出去。

露天庭院里摆了一张桌子,四把蛐蛐腿小凳。上官翩翩合着聚仙班的《集贤宾》怡然自得地哼唱,她的早饭是烹煮的咖啡、鸡蛋、紫薯、白鱼细面。发也未曾梳过,只是随意地挽起。

三年过去了,她比三年前丰腴,也更加艳丽。

见我们进来,翩翩道:“每一天道门都进入我的梦中,梦中的道门没有一天离开我。但我见的太一山已经不是我梦里的太一山。过去的人,或者入灭永诀,或者升入塔林,或者反成寇仇,在梦中还是当年最好的样子。”

山巅之下响起了人声笑语。非空即毁的七峰忽然之间,道士们济济一堂。我听到了看到了五行院罡煞纵横、光华冲霄;听到了符咒院琅琅诵咒之声;闻到了烧炼院调制的丹药异香;还有度人院的讲经讲律、荡魔院的飞剑训练……整座山都活了起来。

琳儿却用金乌剑指着上官翩翩,道,“琼真人,把翩翩还给我。”

那个上官翩翩嫣然一笑,道:“你的翩翩是个笨孩子,不懂得及时行乐。她开窍前,我不能还你。”

随着琼真人的言语,金乌剑回到了琳儿的纳戒之中。琳儿错愕地望着自己的手,为何不听自己的使唤把剑放了回去了。

“你把一字错和封禅书拿出来,也是枉然,仍旧是收回去的。”主宰着翩翩身体的琼真人道。她又向我们三人道,“三位坐吧,一面听曲,一面说话。”

随方琼击掌,几个符人化成的童子向我们奉上饮食。

公孙纹龙警惕道:“这魔塔里哪有人间饮食,是你用变食咒变化的?”

方琼淡淡道:“魔道,无论何时何地,要永远快乐,永不绝望,不能怠慢自己半点。怎么能用变食咒潦草应付自己的舌识呢?魔塔有的是妖怪。凡我想品尝些什么,读什么书,令他们置办即是。你们的满盈会不是连大正王朝的军械,宝船都能走私到,区区饮食书籍又算什么?”

公孙纹龙大奇:“为什么没有一个妖怪泄露出半点风声?”

方琼道:“差你们办事的时候,催眠你们这些蠢萌小妖即是。办妥了事情,再抹去记忆,怎么会有痕迹?不过一场梦幻,长梦不多时,短梦无碑记。”

我想,当然有痕迹可寻,只是乌云城的妖怪里缺一个柳子越,无妖耐心翻检账簿上的细目出入。公孙纹龙骂骂咧咧起来。

方琼叹了口气,“小狮子,你既不喜欢饮食,就暂去啃骨头去吧。”她扔给公孙纹龙一块骨头,公孙仿佛中了魇,真像小狗一般叼住不放,津津有味地舔-起来。

我有些尴尬,才上山时,公孙纹龙还给我们打气说,我们可相当三个真人。真人会像小狗一样在大敌前舔骨头吗?

我牵住琳儿的手,示意她克制怒意。我与琳儿老实坐在琼真人对面,我摘下脖颈的黑蜘蛛坠子与方琼,道,“守一祖师愿意向您赎罪。”

方琼道:“在道门,守一杀害同门的罪行,已可判定入魔。相应的惩罚是神形分离,元神化入锁魔镜,形体化入九鼎。既然他肯忏悔,就受与过去相当的惩罚吧。”

方琼摩挲了一会黑蜘蛛坠子,忽地抛出院外,干宝宝化成的乌鸦一口衔住,又飞下山去。

她竟不要这十绝阵图。那又让干宝宝捎给谁呢?守一的性命只好他自己担忧了

我开口问方琼,“龙虎宗的事情我们不便过问。琼真人,我们又该如何赎回翩翩呢?”

第三八八章 魔祖师(二)

斗法台上,领衔出演的星宗花落落成了山河榜上万众瞩目的人物,爱看戏者沉醉于戏,对青龙神好奇者也是目不转睛。五位返虚似乎也是全神贯注,他们有否察觉魔塔深处的方琼正在筹划什么呢?

方琼也注视着莲灯映现的花落落。等花落落下场,她方向我们道:“多此一问。等加赛开始,翩翩自然会出塔为龙虎宗争夺那五个返虚赐下的宝贝。你们全不必赎她。”

方琼的手一指,依然中魇的公孙纹龙将自己的纳戒叼上来。她取出纳戒中的大通宝钱,金砖、名利圈,信手拂去上面麟圣的封印。又向我们这边一招,上官天泉托我捎的乾坤宝钱也回到了故主之手。

我想,上官天泉与其说是将宝钱给翩翩,不如说是给了方琼。

届时,加赛上场的手持乾坤宝钱的那个翩翩,会是翩翩,还是方琼呢?

琳儿道:“我要的翩翩不是你的傀儡。”

方琼笑道:“今日的你难道就不是秦瑶的傀儡了?”

琳儿不说话了。

我道:“琼真人,那么,你要的到底是什么?”

方琼抚摸这地藏狮子形态的公孙纹龙脑袋,道:“这魔塔重显于世后的一百年中,我都在做一件事。山河榜后,这件事应该有个了断。然后,我会继续做被魏峥嵘中断的第二件事。我还要差你们做一些事。”

我道:“这一百年来,萧龙渊的崛起、中土的纷乱,都是你在魔塔中策划的。你一直在做的就是颠覆魏峥嵘的剑宗。第二件事,就是重铸心印吧。”

方琼道:“你抓到了关键。”

我道,“琼真人,你到底是道,还是魔?如果是道,你就不该让中土纷乱;如果是魔,你又何必重铸心印?”

方琼道:“这并不重要。就像我们已经没有人会在乎兰钦是道是魔了。野火烧过,大地不毛,春风又至,万物生长。”

她的手掌中显现出一朵光灿灿的莲花,宁静安详的光照耀开去。道门谪降在世的任公子示现的莲花,与方琼手中的莲花一般无二。

难道——方琼手里的也是一枚道门心印!

方琼道,“这是兰钦入灭前铸造成的唯一一枚赝品心印,无记名字,不妨叫做妄心,和道门的真心印区别。我凭借这枚妄心,在道门消失后仍能进入塔林窃法。魏峥嵘也是趁我进入塔林时毁去了我的形神。

魏峥嵘的愿望是,其他宗门在与剑宗的竞争中逐渐凋零,未来的剑宗成为唯一的新道门,妨碍他剑宗壮大的同期师友一概除去;我和兰钦的愿望是,只驱逐昆仑全师和秦瑶的纯粹入世派,联合其余宗,重建新道门。你们俩,选哪一边?”

依照方琼的意见,观水祖师酷似全祖当年,观水祖师所谓重铸心印,恐怕真是搪塞天下群修的言辞;瑶真人做着天帝梦想,更不会容许人间涌现出凌驾她之上的返虚。

然而,我是观水祖师的法嗣。瑶真人是琳儿最亲的母亲。

方琼向我道,“原剑空,你愿意永远托庇在观水的九转神炉之下,永远躲藏剑宗的追杀,离不开观水的手掌吗?洛神琳,你就不想解救原剑空吗?”

她对我说话,却是在打动琳儿的心灵。我为避剑宗追杀,离不开九转神炉,生死全在观水祖师掌握。

方琼又向琳儿道:“八十年后,你会与过去的戒律兵器依凭者一样,化为尘土。原剑空,你就不想解救洛神琳吗?”

这一番她又是在打动我的心灵。瑶真人显然早知道琳儿这一生的宿命,却始终不言,她真会解决琳儿吗?

琳儿抢在我之前,先向方琼道:“琼真人,你要打败魏峥嵘,与我们洛神家、昆仑是一致的。我会做你的手足。作为交换,你要给出不让原君受制于九转神炉的方法。至于驱逐入世派,重铸心印,以后再议。”

她又拦住我道:“原君,我不想和我娘起冲突。”

琳儿又向方琼道:“在我为你做事之前,先让翩翩出来,我要确认她还好好的。”

一个云霞法衣酒葫芦桃木剑的虚影版美人飘出翩翩的身体。上官翩翩打了一个激灵,回到了自己的身上。

她缓缓睁开眼睛,琳儿从后面抱住翩翩。翩翩也与琳儿一手五指相叉,她道:“看你们两好,我也安心了。琼真人待我很好,督促我学习道门的功课很严,龙虎宗的担子我会挑起来。你们也要一直过下去。”

三年过去了,在魔宫诀别时候的情景还历历如昨。我无言语。

琳儿向方琼道:“琼真人,你差我们做的第一件事情是什么?”

方琼道:“在加赛开始前,你们务必要找到一个叫小柳树的人,不管你们用什么方法,带他来见我。然后,我会差你们第二件事。”

我们二人俱是迷惑:我在无名岛上见过小柳树,琳儿通过封禅书也曾见过那只树精,可它与魏峥嵘有什么干系,如今又上哪去找那无名岛?为什么在暗潮涌动的山河榜上要费心这件小事?

我问道:“三位返虚都有卜筮之能,我们的行动不会被侦知吗?”

小柳树却与观水祖师关系匪浅。

方琼道:“从你们见到乌鸦开始,连我在内,谁都无法卜筮。我乱了天机,谁想窥探,谁就入灭。”

她又念动咒语,大通宝钱与乾坤宝钱聚成了一枚钱,幻成一个羽翼金钱豹子,随从着翩翩。

忽然,背后有人推我,我转回身去,撞上了柳子越的面孔。

他奇怪问道:“你和琳公主这么一声不吭,梦游似的走回来,连那朵莲花都不带,不怕妖怪们发现吗?上官翩翩的下落,可有眉目?”

我和琳儿如梦初醒,太一山、山上的方琼和翩翩都无影无踪,如今仍然立在了兔园之中。这一路我们似乎被催眠了回来。

我纳戒里的金光狮子游戏弹丸还在,这不是梦。

我答仍待探索,又问柳子越时辰。原来已是十月十五日早晨,十四的月亮落下了。

柳子越道:“虎圣邸的门人通传,颜掌门命你们速归,一道观战正赛第一轮。”

我拍拍柳子越肩膀,“也祝子越兄武运昌隆,旗开得胜。”

他神色忸怩起来。

第三八九章 第一轮(一)

八月十五日,颜掌门亲自接虎圣府的琳儿返回了天上的昆仑葫芦洞天。他说知道了青龙神的事情,为琳儿延寿的事情之后再议。

聚仙班仍留在兔园,但暂停了演出。斗法台清理干净,无声无息。群修都拭目以待今夜月出后的正赛。

月出前一个时辰,我停了九转神炉祭炼游戏弹丸与青狮甲的功课,与众门人和散修济济一堂,围坐在播放实况的大宝镜前。正赛衡量一个宗门未来栋梁的整体实力,并不因为加赛而失色。

魔塔上,萧龙渊出了定,向群修申明第一轮的规则:

参赛人数众多,依照往届山河榜的惯例,用守擂制筛选至第二轮的一百二十八人。

第一条、按各方先来后到的次序,昆仑、龙虎、剑宗、星宗、乌云城五方,每次各提举一名参赛人守擂,余方提举攻擂人。

第二条、若无人攻擂,守擂人径直晋升第二轮;若守擂人败,便告别斗法,攻擂人径直晋升第二轮。

第三条、如此循环,满一百二十八人晋升第二轮,第一轮即告结束。第二轮始,一百二十八人抽签捉对厮杀。

第四条、正赛斗法不分生死,参赛人不得玉石自焚。

颜掌门不厌其烦,向昆仑这边的上过山河榜,或者没上过山河榜的群修解释:

第一条,乌云城一方囊括了洪荒宗以及依附五大势力之外的中立散修,这届数量不会很多。

第二条,每方各提一人,依次轮转,并不会五等分参赛人数。各宗会适可而止,留出空额。

第三条,往常惯例,各宗先保门人平稳拿下第二轮的名额。余下名额紧张,由每方门墙下的散修激烈竞争。昆仑不会吝啬赏赐。

第四条,不同于杂斗的了断恩怨,正赛忌讳死斗。正赛之人都是各家未来的精英,宗门保存栽培还来不及,哪里愿意自戕元气。然而,昆仑炼药之术冠绝各众,我方不必怵其他各方的凶险道术;自爆金丹之外,我方也不必忌讳使用凶险道术,其他各宗自有他们的回护手段,无须替他们担心。

又半个时辰,满月从东方出。月光如水,几欲滴下。

萧龙渊道:“各方想必已经计议停当。昆仑的道友先至,请你们先提交这届山河榜正赛第一个守擂人吧。”

颜缘掌门环顾门下,点了道胎金丹柳子越的名字。

琳儿皱皱眉头,神念中向我怨道:“上次帝都斗法没几个人看见,柳子越这次要在斗法台下跪,昆仑的脸往哪里搁?”

我鼓励柳子越道:“今夜我看柳师兄身体舒泰,真是每逢大事有静气。你必定旗开得胜,为我们昆仑抢下头彩!”

柳师兄的道行是昆仑嫡系金丹中的上游,却不是入前三的排头人物。没有意外,他自能过首轮;倘有意外,剑宗在首轮就和我们硬磕起来,昆仑也能接受柳子越的损失。

扑通一声,柳子越在颜掌门前跪了下来。

我眨眨眼睛,他这一跪倒提前了。

颜掌门蔼然道:“宗门负你先锋重任,你有什么请求?”

柳子越哀叹道:“弟子性命事小,我宗脸面事大。弟子头一个出阵,不但要胜,还要完胜。若是被他宗纠缠,弟子有上一点狼狈,众人轻慢昆仑,我就成了昆仑的千古罪人,无颜回来见诸位老师了。弟子缺乏法宝,虽不至像原师弟、琳公主那样宝光灿然,也要显出昆仑气派。”

颜缘不动声色道,“这也合乎情理。”

他向乐真人请道,“狮子搏兔,必用全力,各宗元婴也都会借重宝于参赛门人。乐道兄,可否将八转镜宝借柳师侄山河榜用?”

乐真人向颜缘道:“若赐予柳子越重宝,依旧例,这届山河榜便再不能将镜宝转借道行更深的门人。”

这的确是一个问题,若人人轮流用一件重宝,斗法便乱成一锅炖了。

颜缘道:“柳子越较契合你的道术,我观洞天里没有他人堪受你的镜宝。”

乐真人道:“祖师既付你指挥全权,我自当从之。”

他在神念中向柳子越授了八转镜宝枉凝眉的使用方法,又训柳子越道:“倘在正赛失利,有你好看!”

这届山河榜,柳子越便和乐静信的八转镜宝绑在了一道。

柳子越唯唯应下,整顿仪容,在众门人艳羡的目光中取镜出洞。他的影子里幻出海葵小足般的影手,一路小碎步趟过暗风,立在斗法台中央。

皎洁的月光下,一位手持与月相映的宝镜,玉树临风的蓝衣白皙青年道士向群修潇洒施上一礼,“在下昆仑第四代门人柳子越,初来乍到山河榜。古人曰:观水于海,观道术于四方。子越此行,正是要报答师门的栽培,展示胸中所学,与天下群修切磋道术,结交天下的朋友!”

这一番开场白彬彬有礼,得体大度,观战群修们不禁喝其彩来。

琳儿揉了揉眼睛,我也对柳子越刮目相看。全不见柳子越往常的市井小气,斗法台就是一位理想的道士。

昆仑门人纷纷点头。前日轻诋柳子越的散修檀鸾也夸起来,“这柳掌柜的戏不比聚仙班差呀。”

龙虎宗的飞来峰没有提交攻擂人,过了。

剑宗的道塔安静。

我暗思,顾天池会派遣一位持七转神剑的道胎门人与柳子越较量吗?

萧龙渊问剑宗:“剑宗的道友可要提交攻擂人?”

剑宗的道塔安静。宇文拔都的朱雀船也安静。

萧龙渊问第二遍,“剑宗的道友可要提交攻擂人?”

依旧安静。

萧龙渊问第三遍,“剑宗的道友可要提交攻擂人?”

两处剑宗都无人答应。算是过了。

星宗、乌云城都过了。

柳子越向观战群修致谢,翩然离台。葫芦洞天中,我们都鼓起掌来。柳子越不战而屈人之兵,直接晋级第二轮,争得一百二十八人的第一位,昆仑拔下头筹。

颜掌门命掌书记的门人道胎金丹于武陵记下柳子越功劳,赛后重赏。

依次序,轮到龙虎宗提交第二个守擂人。

飞来峰上,龙虎宗荡魔院主燕采霞的弟子,道胎金丹宁牧臣驾一条符龙飞至斗法台上,向群修请教。

各方依次轮过,无人攻擂。宁牧臣也直接晋级二轮。

轮到剑宗。我好奇地一会儿看道塔,一会儿看朱雀舰。他们分成两处,由哪一处主导斗法?提交哪一处的修真者呢?

“剑宗王少宗向诸位请教!”道塔飞出一只猛虎般巨大的斑鸠,振开翅膀穿过暗风,停在斗法台上。斑鸠一抖羽毛,却是一个披着羽衣的道胎金丹。羽衣之下是剑宗黑襟白衣的传统熊猫法衣。

正是帝都斗法时候与原芷捉对厮杀的剑宗门人,剑宗穆凌风真人的弟子王少宗。他拔出纳戒中一口六转神剑来。

颜掌门向我们道:“剑宗征南荒,杀无数厉害鸟妖,祭炼成众多羽衣,王少宗披的正是其一。披上羽衣能幻成奇鸟凶鸟,萧龙渊的加持他们同样受用。”

顾天池曾是剑宗南荒管领,看来也是倾其所有,下了血本。我们昆仑与西荒妖和解已久,缺乏妖兽材料,却是没有那么多画皮可沾萧龙渊便宜。

各方轮过,颜掌门也放弃和剑宗争锋。王少宗晋级第二轮。

轮到星宗。屈灵星令敖萱登场。

星宗千岁寒真人的弟子,敖饕餮之女步步生莲,至斗法台上。在星宗的青色法衣外她也披了一件羽衣,却是五色凤毛与吉祥云彩祭炼的霓裳羽衣,吉祥云彩能化成流云水袖。

敖萱环顾四周,龙吟道:“星宗敖萱向诸位请教。”

她的啸声仿佛秋雨秋风,众人心头身上都不禁泛起了萧瑟之感。我知道,敖萱半步已踏入了元婴,随时可能在斗法时证入更高境界。

各方轮过。敖萱晋级第二轮。

轮到乌云城。一只罩着拜月教黑色金线法衣的道胎羊角小妖乘莲花升上斗法台,却是在黑蛇宇宙纠缠我与翩翩的麟圣弟子,羊神。三年过去,终于回复了形体,全身毛发都是神针。他叫唤,“洪荒宗羊神向你们请教咩。”

颜掌门命过。龙虎也过。

剑宗不响。萧龙渊连问三番不应,剑宗让过。

星宗让过。羊神晋级第二轮。

乌云城那边没有中立散修要求守擂。又轮到昆仑提交守擂人。颜缘命传功院的协理、道胎金丹盛庸上台。

各方都无异议,盛庸晋级第二轮。

五方各提交各自嫡系道胎门人,并没有他方异议。如此,各方连着提交总共六十五位嫡系道胎门人,每方十一位,亮过相后,全部无对手无障碍的直升第二轮。一百二十八人的名额用去一半多一点,夜才到了三更。只有六十三个名额留给余下望穿秋水的群修了。

众门人的亮相固然神异,但别人干瞪眼看了二个半时辰,群情暗涌,都期盼真刀真枪战上一回。

又轮到了昆仑。颜掌门道:“这一番是要诸君努力了。”

他跳过余下四位昆仑四代嫡系道胎门人,点了散修智丈大师的名字。

掌门命掌书记于武陵交付智丈大师一份昆仑法宝目录,上书各宝渊源、来历、妙用。视他需要,挑选一至三件使用。

智丈择了一口六转戒刀。绛草、朱菌从库中取来。

这戒刀是千年前西域逍遥园空门元婴鸠摩童寿所持金刚戒刀。昆仑当年与洛神瑶征西域所得。

智丈合十而出,第二次立于斗法台上。群修熟知他道行,甚至不少人因为智丈杂斗的表现,视他是空王转世。

智丈发狮子吼,向群雄道:“空门智丈望各位施主高抬贵手。”

龙虎宗放过。

剑宗的道塔却飞出一只白头雕。白头雕化成披着羽衣的剑宗嫡系门人,是个道胎金丹。他拔出了六转黄金剑,喝道:“剑宗钱青峰特来降伏你这个外道!”

这一番,是颜掌门小试剑宗,把我们的散修派出去,钓他们的道胎门人。正赛终于稍起了波澜。

第三九十章 第一轮(二)

智丈大师的金刚剃刀与钱青峰的黄金剑相触,电光火石飞溅,两件神兵旗鼓相当。智丈力大,一触就将钱青峰弹出斗法台外。羽衣自然化出两张雕翅,钱青峰精神抖擞,大喝着又俯冲下来,黄金剑光射出,他不住地猛冲猛打,疾进疾退,泼雨似的出剑光。

两人都有萧龙渊加持,然而智丈大师远不及穿了羽衣钱青峰像一头小金翅鸟那样神速凶猛,将神剑之威发挥得淋漓尽致。初时智丈还能像磐石一样守住钱青峰的攻势,到了后来,就成了不动的靶子。

钱青峰仿佛同时异处,四面八方不停地砍智丈。智丈却显得笨手拙脚,金刚剃刀遮得了前面,顾不得后边。护住后面,又露出前面。空有大力,接不着敌手。终于,智丈长念佛号,道一声:“施主神通广大,智丈不如。”干脆认了输。

观战群修不禁哗然。前些日子的转世空王就这样轻易败给了剑宗荡魔院一个小将简单无脑的冲锋。

钱青峰放智丈安然退去。智丈大汗如十数缕白线释出,他并没有受伤,是肢体在将被神剑断残前及时退出。

钱青峰志得意满,晋升第二轮。剑宗的道塔爆发出久违的热烈掌声,朱雀舰那边也是庆贺声不绝。第一轮的第一场斗法剑宗获胜,暂扫宗内不和以来的阴霾。

昆仑群修一时哑然。智丈大师也数文侯幕府前列的道胎,空门的杰出弟子,上届山河榜上也是能人,今天竟然全奈何不了荡魔院的一个无名新锐,才一轮就折戟了。

智丈大师合十,向颜掌门与文侯致歉,浪费了昆仑的一个名额,送了剑宗一个名额。

颜掌门不以为意,向群修道:“守擂之制,守擂难,攻擂易。后发者易针对人,先至者易受针对,非绝世人物谁敢保个万全?若对手是使毒的,或者神魂道术的,智丈和尚定能获胜;连钱青峰、王少宗在内,荡魔院的九羽将是三年来顾天池竭力栽培的心腹。如今智丈和尚引出他们的伎俩,我们这边以后对上,也有底气了。”

他向智丈道:“我宗依旧赏你,这金刚剃刀此后归你。”

智丈大师五体投地深谢过,回到文侯这边观战。

轮到龙虎宗提交,龙虎宗这次却不再提名,空过了。

颜掌门向我们道:“如今龙虎的嫡系道胎门人不过十三位,剩下的战力较为不足。我与清羽掌门纸鹤商议,前面我宗悉数保他们十三个过去。此后龙虎宗不再提名他们门人,也免成其他宗晋升的踏板。”

于是,剑宗首战大捷之后,又轮到他们提名。

我翻过昆仑收集的剑宗名簿,剑宗自帝都之役与讨伐鬼门后,仍存十八位四代嫡系道胎金丹门人,厚积薄发的昆仑堪堪追上。连钱青峰,十四人已晋级二轮。

顾天池也不客气,这一番又是一个道胎金丹却道塔里飞出,却不是他们嫡系门人,也不是唐门等剑宗传统盟友,而是新投靠顾天池的散修丁酉。

名簿上丁酉的情报不详,只知道是归魂会的一员。归魂会是乌云城背景的满盈会退出帝都后,出现的一个新帮派。人间这样的代谢更替每十年就会循环一次。

丁酉的脸是一张人-皮面具,他的气息也是陌生的。

乐真人问颜掌门,“你说守擂难,攻擂易。何不速遣嫡系门人拿下这容易的?也挽回方才剑宗胜我宗的一步。”

颜掌门若有所思起来,他问柳子越:“你行走人间,可知道归魂会的丁酉?”

柳子越寻思了一会儿,禀告:“帝都的当铺和他们做过生意,丁酉不是真名。无颜面在修真界活动的修真者会投靠归魂会,天下总须要藏污纳垢的地方。”

文侯叹道,“顾真人倒是不管清浊的。”

颜掌门点首,没有提交攻擂人。

星宗也不挑战丁酉。

乌云城这边却蹦上来一个攻擂的道胎妖怪,是罕见的雄壮蝎子妖,与神秘的丁酉交战。一刻钟点,仗着萧龙渊加持,蝎子妖剪去了丁酉的一臂一腿。丁酉服输,乌云城抢下了一个名额。

乐真人向颜掌门道:“疑神疑鬼,坐失良机。”

颜缘一笑置之,吩咐文侯与柳子越从不同管道分别去调查丁酉。

他又向群修道,“星宗屈掌门与我纸鹤,星宗一贯中立。我们不必在第一轮与他们相争。星宗与中土三宗不同,宗门关系松散,嫡系与附庸并不严格。这一届他们的门墙下统共有二十四个道胎,我允诺一律放屈掌门提交的人物过一轮。你们不得与争。乌云城邀请我宗参与七圣会,第一轮也不和他们计较。听我命令,第一轮只与剑宗作对。”

轮到星宗提交了守擂人,我宗无异议。龙虎宗也无异议,是与我宗有了默契。乌云城也无异议。剑宗也无异议。

又至乌云城提交守擂人,这番上来一个道胎兔子妖。其余方都无异议,剑宗道塔飞来一个道胎孔雀妖。我认得是云梦之役时林道鸣麾下的孔雀道兵队长,竟改投了顾天池,剑宗本是不许这等妖奴代表剑宗参赛的。不一时,道胎孔雀用五色神光打扮兔子妖晋级第二轮。

如此,第一轮连轴打斗不停。龙虎宗既不守擂,也不攻擂,再无欲求;星宗出人,无一方挑战,一律轻松晋级;只昆仑、剑宗、乌云城三方为名额竞争。昆仑和乌云城互不相攻,共同与剑宗作对。三方的守擂都派弱将,攻擂的则是针对的强将。

昆仑并不是与剑宗每一将计较,乌云城凡有强将必不和剑宗罢休。剑宗初时还要同时与昆仑和乌云城两家纠缠,到了后面实在派不出得力的附庸散修,只能舍下昆仑,专心与乌云城作对。

不觉六个时辰过去,兔去乌升,八月十六日的太阳正艳。

星宗门墙下的二十四个人物全部放过,晋升二轮。乌云城的二十四道胎十九个晋升,五个败在剑宗之手。两方的强将全部出完。

昆仑门墙升上去三十个人物。剑宗门墙升上去二十三个人物。

只剩下十九个名额了。昆仑还有四个嫡系门人未出。朱雀舰上的宇文拔都一方没有出过一将。剑宗也有四个嫡系门人未出,顾天池在六个时辰里没有出过一个剑宗嫡系门人。

实际上,只剩下昆仑与剑宗两方竞逐了。彼之得即我之失,我之得即彼之失。

这一番,轮到昆仑先出守擂将。

颜掌门道:“看来,顾天池那边的人已经出完了。”

颜掌门问文侯,“若你是宇文拔都,当如何应付。”

文侯道:“我们是三十年的知交和劲敌,这种关头各让一步。”

颜缘微笑,依次点了九人守擂将,包括许钦若、张机子等四个嫡系门人,逐个放出。

剑宗的道塔那边闷声不响,果然是朱雀舰上的宇文拔都姗姗来迟地出将了。剑宗余下的四个嫡系道胎门人都投在他这边。宇文拔都逐个放出九人。

我见到了久违的剑宗道胎徐绍基。当年我被囚在道塔,徐绍基等颇照顾我,后来顾天池诬陷他师尊劳谦通敌变钜子,强夺道塔,徐绍基不知所终,原来躲到了宇文拔都的幕府。

宇文拔都不阻拦昆仑人晋级,昆仑也不阻拦宇文拔都这边晋级。半个时辰不到,两边十八人悉数晋级。

轮到昆仑提交最后一个守擂人。

颜掌门点中茫茫人群中的三代老道胎门人陈唯一,替我祭炼青狮甲的烧炼师。他虽衰迈,却是头一遭参加山河榜。

颜掌门请知北游长老借八转玉如意与陈唯一。知北游并不多话,也不吩咐一切使用方法,径交予陈唯一,祝他终能见到元婴境界。他们原是一期入门之人,一世家一种民,际遇悬殊。陈唯一浑没有受宠若惊之态,也不求教,接过来便走上斗法台。

这个霜发蓝衣老儿持玉如意,问剑宗道:“贫道陈唯一,是昆仑无用门人,一生在金丹打转,耽玩法宝二百年,不知老之将至。今日师门差我出门,可有道友愿与陈某切磋?”

宇文拔都笑道:“听闻道门的全祖也是蹉跎金丹二百年,一鸣惊人,天下莫能与京。我怎敢轻慢道友,后面自有人会你。”

剑宗放行陈唯一。

昆仑人为陈唯一喝起彩来。

第二轮的一百二十八人悉数产生。

昆仑方四十人晋升(嫡系门人十八人),剑宗三十二人晋升(嫡系门人十七人)、星宗二十四人晋升,乌云城十九人晋升,龙虎宗十三嫡系门人晋升。

萧龙渊道:“请诸方领签。”他一抓虚空,聚合四大,凝出一百二十八支各色签来,悬在斗法台上。

颜掌门命绛草、朱菌驾吉祥云领回。乌云城是黑签、星宗青签、剑宗半白半黑签、龙虎黄签、昆仑是蓝签。

萧龙渊道:“八月十七日月出,可赛第二轮。届时各签自行配对,同色签不会相遇。诸位可在签上记下最不愿意遇到的一位敌手,两签会尽量回避。”

第三九一章 延命

八月十六日夜,我和琳儿返回虎圣邸,求她搭手,继续祭炼游戏弹丸。掌门留殷元元和柳子越在葫芦洞天临阵磨枪、加紧修炼,还有陈唯一、盛庸等晋级道胎。

山河榜至今,四宗门墙下人渐与乌云城熟络,不少附庸修真者下到城里从事各种活动。虎圣邸位居魔塔之下,正是闹市,人物尤其猥杂。小象卢难敌、吴四维等外门弟子左右无事,往日出门游玩,打探风土人情。

祭炼间歇,我们就在前堂听小象他们禀报:

乌云城多了一群纵横家,在市口设立书棚,一面给乌云城里的小妖讲解斗法,一面散发他们赶工编撰的一百二十八人资料。小象他特意买了两册。我明白意思,加了小象十两银子跑腿费,拿过一册。略翻几页,看到编撰人的名字,却是龙虎山向我兜售策论的刘季温,看来他搭乘龙虎宗的飞来峰一并来了。

小象随后说,这个书生领头成立了一个云台会,拉了二十七个武道家、货殖家、儒门、刑名家、兵家。他们还开盘预测六十四强到八强。这册子就是小象他们也去买了几注后,收的附赠品。

我想,纵横家谈道家斗法,不是瞎子指路吗?不过,他们舌头巧妙,弥天大错都能圆过来。反正观众也是不求甚解的。

小象他们还发现,智丈大师也溜达到乌云城里。那秃子无战一身轻,抖擞精神挨家挨户地化缘,说要在乌云城也建一座空门的寺庙,全没有挨钱青峰打时候的狼狈。

小象就嘲笑他,剑宗的一只鸟都打不过,他们的空王有什么感应灵验呢?那秃子河马也不恼,只说空门求的是清净涅槃,证得元婴之后便能永远解脱,不入世界,不屑道家们元婴了都要争斗。他是恐怕自己一掌一刀就会坏了钱青峰的性命,触了正赛的忌讳,有违空门的慈悲。宁可挨打招架,不肯还手,这叫割肉饲鹰,凡夫不懂。

小象辩不过,就问他:既然空门证得元婴就能解脱,再不入世间。怎么他们还有天竺神秀尼、五山圣僧这样的中层、下层元婴住世。

智丈又辩解道:这就像道门的任公子谪在人间。圣尼、圣僧们是不得不住世照看空门的法子法孙。

我淡淡道:“大师是道行越深,杀心越退。空门的境界高了,就不在身上,在舌头上了。”

琳儿这回忍住没有笑出来,她故作正经道:“智丈要盖庙,凑够了钱,七兜八转总要求到七圣会,到时我修理下他。”

小象又禀告,隔壁的龙圣府、鸟圣府都住进星宗的真人元婴来了。他瞅见花落落也住回了龙圣府加紧修炼,不留在天上的聚仙班演了。

近日来往乌云城的元婴、金丹极多,我们俩沉下心炼丹,无心分辨。我和琳儿互视:我们要找小柳树,有二条路可寻,一是从常欣师姐入手,旁敲侧击观水祖师的起居。二是求教数次登临无名岛的敖饕餮。

第一条路暂不可行,我们无法在观水祖师眼皮底下套他道侣的话;第二条路倒可一试,只是洛神家与敖家这代不睦,琳公主是有求于人,不得不忍下性子去见老龙;老龙无求于我们,大可做聋作哑。幸好他器重的花落落来了,我们可托花落落说情。

之先,我们还要做一件事情。屏退小象等人,我与琳儿回到了自己的院中。她打开封禅书,我们进入书中世界。

云开雾散,我们置身一座梅园,颜掌门等在里面。同时的银葫芦洞天,他的本尊应该进入了极深定中。

我问颜缘:“你知道,琳儿活不过一百年吗?”

颜缘让琳儿坐到他身边,向我道:“以前隐约觉得会,如今是没有一点怀疑了。”他的神色平静,看不出半点忧虑。

我又问:“观水祖师知道琳儿活不过一百年了吗?”

颜缘道:“当年全祖就知道戒律兵器不过百年,观水祖师在五百年前就已经知道。”

我气恼道:“天下怎么有你们这样做父母的!作娘的明明活了五百年,却不肯告诉女儿延命的方式。作爹爹的也不去求自己的老婆。”

尽管仍在恼怒,我的心头不禁生起一些侥幸,颜掌门的话里的意思,洛神瑶五百年前就窥破了摆脱戒律兵器的方法。琳儿怎么不肯求她娘指点?我可无论如何要从她父母那里问出来。

颜缘道,“道门自有戒律兵器,从来只有一百年的寿命,到今天也没有例外。”

琳儿让我稍安勿躁,她爹爹既然来了,总有主意。颜缘抚摸了下琳儿的脑袋,注视我,从头娓娓道起:

“全祖从来觉得爱是凡人的事情。世界上没有爱子女超过百年的凡人父母,全祖便宠够瑶公主一百年。百年便终了的戒律兵器,恰合全祖的心意。以瑶仙当年三件九转在握的神通,扫平天下一切修真世家不在话下。全祖可以安静等待天帝治世一百年,一百年后天帝适时驾崩,瑶仙永远化为虚无,天下既没有天帝,也没有世家,全祖理想中只有祭酒和种民的世界就自然来到,他们两人的师徒情分也算有始有终了。”

竟然是这么一个有始有终。

“当年的瑶仙明白了这件事,自然与全祖生了嫌隙。但她终究没有和全祖反目:她仍要仰仗昆仑的势力制伏各宗,返虚也难以去除。更重要的是,纵然与全祖反目,也延长不了自己的寿命,这是消失的道门留下防止戒律兵器尾大不掉的手段。”

颜缘道:“那时起,瑶仙隐瞒着一切人,用一种魔道手段将戒律兵器与自己分离,再从道行最浅的小妖修炼至返虚。”

琳儿流露出忧郁。我百思不解:“戒律兵器必有凭借的灵智之辈。她怎么能做到既不是戒律兵器,又是戒律兵器的呢?”

颜缘叹道:“道门在的时候,道法最昌,邪魔也盛。最强的魔称魔王,魔王能用伪心印从塔林窃法,变本加厉、不择手段地使用。瑶仙用了道胎种魔的邪术,将白虎神移入胎中另成戒律兵器。在产下琳儿前,她巧取豪夺了一共取五个魔王的元神,每个都足堪承受白虎神,轮番造了五个戒律兵器圣胎。这是瑶仙入灭的远因。”

琳儿向我哀伤道:“在我之前有五个将出世未出世的白虎神,受我娘驾驭。我是第一个从她胎中出世的白虎神。我出世后,我娘就与戒律兵器彻底分离了,寿命再不受迫促。但自那后,她的形体也渐有天人五衰,返虚境界都无法克制,终于失去了形体,入灭了。我出世,带走了她的精华,她不能长久住世了。”

如此说,瑶真人产下琳儿,也是因为用完了延命的魔王元神存货,不得不与颜缘结合。

再没有魔王元神可用来延命。我深知琳儿性情坚毅,并不畏惧分离白虎神之后重头修炼。但琳儿要分离白虎神,便要亲自孕育新的小小白虎代替她作戒律兵器。可一旦小小白虎出世,琳儿就要遭受天人五衰,也无法长久。这是两难。

怪不得她娘躲起来不肯通灵,原来是无颜面见自己的女儿。

此路原来不通。

我深吸了一口气,问颜掌门:“您是观水祖师的心腹,有些话我方便告知你吗?”

他一顿道:“观水的心腹,难道就不能给自己的女儿延命?我能猜到你想说什么,我不会知会观水的:你们见到了方琼,她告诉你们,她能够琳儿延命。是不是?”

琳儿向我道:“我信爹爹,原君,你也要信我爹爹。”

“不错。”我向颜缘道,“方琼托我们做的第一件事,是寻找小柳树。”

颜缘奇怪起来:“谁是小柳树?”

他并不知道无名岛上的事情。

我道,“敖饕餮认识的一位西大洋上的散修。”

颜缘皱起眉头,“这不对劲。若要给琳儿延命,她不该这么指示你们。”

他道:“过去十余年我研究昆仑和龙虎的道门记载,想另辟蹊径给琳儿延命,寻思下来只能从破解戒律兵器着手:在洪荒三神并存时候,并无戒律兵器。道门放逐了不服从的赤凤神,使得龙虎形成交替。如果能让赤凤神重现于世,便能打破戒律兵器的循环。她该指示你们去寻找赤凤神。无论小柳树是谁,都不可能是赤凤神。”

“为什么?”我们问。

“一千年前,放逐赤凤神的三个道门门人,是后来的益皇帝、天原君与青丘君。他们看不到此生抗衡道门的希望,选择将三人的舍利合并成圣心舍利,指引未来的群魔继续他们的事业,又将无自我的赤凤神融入了圣心舍利。圣心舍利兼有三王的智慧道术与赤凤神的力量。谁能完全融合圣心舍利,便能让赤凤神真正重现,三神就能相生共存。方琼应该指示你们去寻找圣心舍利的下落,而不是小柳树。”

“我听说,是魏峥嵘融合了圣心舍利,返虚也不能完全重现赤凤神吗?”我问。

颜缘注视我:“显然那个你没有融合。那个你把圣心舍利扔哪里了呢?绝对不会是昆仑地面的无名岛吧。”

他沉思了一下:“或者说,你们已经不必去找,方琼已经找到了圣心舍利。找小柳树只是一个对她有赚无赔的交换条件。”

颜缘再次问我们:“小柳树是谁呢?”

“小柳树是——”我们正要回答。颜缘从封禅书中消失了。

第三九二章 一仆二主

封禅书中只余我和琳儿。我道,“我明白了,方琼找小柳树,是要针对观水祖师。那时,我早该告诉你爹爹小柳树与老君观的联系。颜掌门现在突然消失,难道观水祖师已经察觉到方琼的谋划?”

琳儿忿道:“若观水祖师对我爹爹不利,休怪我无礼了!”

山河榜上禁开杀戒,颜掌门又在主持门人斗法的要紧关头,以观水气度,也没有妨害颜掌门的道理。否则,一宗掌门突然失踪,天下侧目,昆仑阵脚自乱。

我向琳儿道,“你爹爹并没有那么危险。无论观水,你爹爹,我们,都是昆仑门人。观水祖师不会违背自己的原则去害昆仑的门人。我这就去找观水。你留在这等我。对祖师,小心没有意义。我会向他直话直说。”

琳儿与我分开,也能防备意外。假若前面是陷阱,还有人没掉下去。

她想了想,反劝起我来:“方才是我恼糊涂了。如此的话,你也不要急着去见观水。明日十月十七夜,昆仑掌门依惯例要统筹第二轮门人斗法,我们便等上一天,瞧我爹爹会不会出来。我们这一天,还有其他事情要做:敖龙王登过无名岛,我们要找小柳树,如今只有去求教他了。我会放低姿态的。小柳树与观水祖师看来关系匪浅,我们拿小柳树在手,观水也不敢对我爹爹不利了。”

我叹息一气。方琼以翩翩为人质,我们不得不听她的号令。如今,我们又担忧观水用颜缘为人质。

我道,“也是。抓到小柳树,无论方琼一边,还是观水一边,我们都好回旋。”

花落落如今待在隔壁的龙圣邸,琳儿以白虎神的名义拜会她。星宗的守卫放我们进去。敖萱正在院子里与一身猎装的花落落比试。敖饕餮一面指点两人,一面享用金盘上的烤牛肉,夜光杯里的葡萄酒。

花落落往常学的是梨园悦人耳目的花拳绣腿,专研龙宫的罡煞道术才短短一月,虽然青龙神的道术如同从娘胎带出,真元无边无际,但她战斗之心全未开窍,战斗经验如同白纸,更没有经历过生死。

她一次又一次地被敖萱打倒。敖萱或者反架着花落落的水刀倒逼砍回她的肉身,或者在癸水童子越聚越多前用龙爪扼住花落落的咽喉。也亏青龙神是万物生长之神,花落落的一切断残伤势,呼吸间便恢复如初了。

人是没事情,只是一处花好月圆的院子,到处流淌了花落落小溪般流血,好似屠场一般。不过她的血没有腥气,反而是尽是花香。

花落落沉浸在与敖萱的斗法里,直到又一次被自己的水刀削成人棍,才注意到我们踮着脚进来。

她与有九转神炉的我复原的一般快。完好如初的她请敖萱罢手,邀我们入席。没有外敌压迫,从容的花落落信手也能捏出癸水童子,癸水童子将流了一地的血摄了干净。

我诚恳地指点花落落,正赛不分生死,临阵时她不必害怕。又有萧龙渊加持,过第二轮不成问题。我当然不会说,倘若花落落遇上杀妖到手酸、专门克制龙种的顾天池八羽将,也只能倒霉歇菜了。

花落落谢过我,席上人的脸色转暖。

琳儿按下脾气,向敖饕餮道:“之前在无名岛上,白虎神的旄头星打了您,是小侄女救夫心切,不知道轻重。我让原君给你赔个不是。”

我美滋美味地自罚了敖饕餮席上三杯夜光杯里的葡萄酒,算是给老龙王赔罪了。然后我问道:“无名岛之后,龙王您有没有再次登临?”

敖饕餮闪闪烁烁道:“这个世界上,没有比你师观水更好的医生。若是你们谁有不治之症,不必舍近求远。若不是我绝不会去求观水,才不会深入那块不测之地。”

琳儿望了一眼花落落,道,“一百年太短,我不想局促。您也不想花落落在百年之后渺然而去吧。为了找青龙神,您已经花去了五百年,难道还要再花上五百年找下一个?”

花落落垂首道,“福兮祸所伏,命该如此,也躲不得。”

琳儿道:“不能逆天改命,枉称修仙。”

她牵起我的手,“知道万物生灭消息的道理,并不意味着等死认命。若有一线生机,就该争取。”

我心头一热,颜掌门透露的赤凤神消息振作了我心爱人的精神。

敖饕餮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道,“看来,你们是见过了魔塔中的方琼。”

我一下想明白了前后的联系,“您过去无数次登临无名岛,也是受了琼真人的指引喽?”

敖饕餮的背后,还有星宗。是仅仅敖饕餮受到方琼影响?还是星宗与方琼搭上了线?五百年来,星宗素称中立,但若真是星宗授意敖饕餮去探岛,他们可就表里不一了。

敖饕餮冷笑道:“如果道门延续下来,如今她怕是做着道门的掌门。魏峥嵘与她都不是善类。可惜,如今你们去不了那座岛了。”

我们问,“为什么?”

敖饕餮又向琳儿冷笑道,“你的旄头星将那岛打没了。”

琳儿脸色铁青。

我道:“如果有形的岛仍在,您便可以登临,琼真人何须找上我们?她要我们登的岛,不是登有形之岛,是您都无法登临的无形之岛。但您可以告诉我们登上无形之岛的方法。是也不是?”

敖饕餮道,“不错,因为你们是观水侧近之人。那是他的心之岛。里面囚禁的返虚元神强大,每过一段年月便能由虚化实,观水不得不释放出来。上次洛神琳用旄头星击毁那岛,又收回了观水心中。”

我和琳儿都是震惊。方琼要我们做的竟然是这一件事情!

观水的心岛囚禁的返虚只能是一个人。只有那个人才是媲美观水的神医。

无疑,我们把小柳树带出那座心岛,就成了观水的叛徒。

敖饕餮悠然道:“方琼已经扰乱了天机,不必担忧观水会察觉我们在龙圣府的谋划。找到小柳树,你们并不会成为昆仑的叛徒。你们的掌门、长老会不满观水很久了,天下只有方琼才有心印,她不会搪塞萧龙渊,自然也不会搪塞你们。这一届山河榜后,四大宗门全会变个样子,旧的返虚都要离开这个世界,方琼才配做新道门的掌门,星宗会助你们一臂之力。”

第三九三章 一小块拼图

敖饕餮从纳戒里取出一件法宝,一枚悬空的天球,球面上无数星辰在大瀛海上载沉载浮,正是星宗的九转镇洞法宝浑象仪。

敖饕餮向我们道:“五百年过去,道门的任公子终于肯将这神器交付给星宗了。他的谪期将满,星宗再不会无所作为,屈灵星会持这神器将星宗真正凝聚起来。”

天球射出一道光华,分出一个小天球来。

敖萱捧小天球,交到我手里。小天球贯注了屈灵星的神念。

敖饕餮道:“无名岛是那返虚权现,观水无法始终压制在自己心里。山河榜上返虚齐聚,他更不能分心旁骛,在元神留下掣肘的隐患。阳秋城时,我见观水能从容现出九尾狐真身,他一定已将无名岛化成一幅新的海岛图画,与本尊分离。但他必不敢让画离自己太远,你们两人多半能在银葫芦洞天中觅得。找到那幅画,持这影球,屈灵星就能引导你们进入其中,再持这天球将小柳树带出来。”

没有这出入各界的法宝,怪不得当初我不能将小柳树带出。

我手上沉重,就像捧了一座须弥山。一旦带出小柳树,昆仑立时有了两个祖师!

剑宗的盛衰我历历在目。难道昆仑主宰天下的宴席还没有酣畅,就要像剑宗那样分裂了吗?其兴何速,其衰何骤。

返虚也并非无所不能,长老们随时可以拥戴另一个返虚挤走他。甚至两个返虚都沦为高高供起来的旗帜。

我忽然觉得,魏峥嵘当年剪除全祖和琼真人,也有他的道理。天下只剩下唯一的返虚,人心才能没有别的心思。

琳儿问敖饕餮:“原君与九转神炉相连。观水祖师一旦觉察原君对他不利,原君的生死就在他一念之中。”

敖饕餮道:“你们找到小柳树,便不必担忧。九转神炉本是那二位返虚共同祭炼,一人不允,观水也无法用神炉害原剑空。”

原来,这就是方琼解除我命门被扣的方法。

我回想当年见到小柳树的模样。那个懵懂单纯的小树怪,与权诈万变,将天下玩弄于掌中的全祖浑然不像。迎那位全祖出来,就如放猛兽归山;迎那个小树怪出来,我担心他就此沦为方琼的傀儡。那个女真人可是世界上最善于控制精神的道士。

昆仑的掌门和长老纵然再不满观水祖师,又怎么肯将一宗送给他人?哪怕那位女真人是道门的嫡系正脉。

我全身泛起了一股凉意,虽然没有外人,我仍然不禁低声问敖饕餮:“到现在,琼真人拉拢了多少宗门人物?”

那只黑乌鸦也已经离开魔塔数日了。离别龙虎山时,守一祖师向他们宗的三位真人交代过,要听方琼的话;敖饕餮和他背后的屈灵星处处为方琼说话;整座魔塔也已经被方琼渗透得千疮百孔。

她只是在等待一个合适的出现时机。

敖饕餮道:“你们的长老从来首鼠两端,你不作他们的箭,恐怕昆仑就要掉在别宗的后头,又像过去那样步步落后了。你如果忠于昆仑,为昆仑的未来着想,就遵从琼真人的号令。”

我将小天球收入自己的纳戒,向敖饕餮道:“容我们考虑到第二轮。”

敖饕餮淡淡道:“我一点不急。只要你们不怕再造道门之功,被昆仑其他人抢先了。”

他命敖萱送客。

我不知道,所谓昆仑另有人接受了方琼的指示,是龙王诈唬我的虚言,还是确有其事。

姬琉璃、乐静信的脸庞在我的脑海中一一划过,他们的脸都变得模模糊糊,像磨-花了玻璃。

琳儿携着我的手,漫无目的地闲荡在乌云城的市坊里。我很幸运,有她与我一道分担。

她道:“也让我等第二轮过去吧。”

“嗯。”

我们逛到了麟圣府门口,乌云城的衙门依旧通宵达旦地办公。

智丈大师也挤在一群排队的闲杂人等。我们问起来,果然,他募化一日,上麒圣府申请建寺许可来了。

我向他道:“智丈,山河榜后时局必有变化。你倒不怕后来的衙门拆了你从乌云城妖怪那里申请的空门寺庙。”

智丈合十,“我观乌云城东拒剑宗,放开西门,由贵宗进来。尊夫妇必掌乌云城,小僧无忧。”

琳儿道:“八字没有一撇,你怎知道我会掌乌云城?”

智丈大笑:“我在乌云城化缘数日,见群妖都不乐人类居此地,又忧心萧龙渊前途。宗门接手,也只有您这位白虎神可居。那位青龙神虽也讨喜,毕竟根基浅薄,战力不著。妖怪们服膺强者,还是您击碎山河让他们记忆犹新。”

琳儿喜道:“你别排队了,我直接领你进衙门,本公主立刻批给你寺额。”

智丈连口称善。

智丈这个外道却一点也不知道:水面看似平静,之下暗流涌动。连一路告捷至此的昆仑,都在同床异梦了。

我怨道:“轮到别他宗的妖圣来,你智丈一定也有一套哄词。”

智丈连声罪过罪过,他空门不但也守道门的四条戒律,还多添了一条酒戒,他是绝对没有妄语的。

区区小事,狼妖城主不敢得罪,只得令手下按虎圣旨意准了智丈建寺。

智丈大师心花怒放,连向琳儿磕头,又请琳儿给寺庙赐名。

“我是道家,自然觉得人生有滋有味,追求长生,享受人生。你们空门讲世界一场空,白茫茫一片,我可不喜欢。这寺就叫不空寺,时常给你们提个醒吧。”

智丈赞叹琳儿简直是空王在世,“空即不空,不空即空。佛即是道,道即是佛。颠来倒去,处处玄妙。”

我们也叹服智丈颠倒是非的口才。琳儿向狼妖城主索来一块金匾,弹出爪子,银钩铁画般抓上“不空寺”三个字,再加按了自己的梅花爪印。

智丈向金匾磕头,表示永远挂在不空寺山门前,公主的温暖就像佛日永照小沙弥小尼姑们。

我问起智丈来,他在斗法台上无精打采,为什么盖庙传教格外来劲。

智丈云山雾罩讲了半天,我们终于听懂:他出身多林寺,既是武道一派,又是空门一支。智丈的武道之路走不下去,难以竞争多林寺方丈,于是便转修空门正途,道行大进。可他不是空门的五山正脉,要窥空门更高境界,只好努力积攒香火,换取拜入正脉资格。

不空寺一旦建成,智丈就是不空寺的开山方丈,顺理成章从多林寺拜入他早先联系的五山圣僧之一,元婴中层的雷峰圣僧门下,还能得到嗣法门人的身份。

我想起来,天竺、五山、西域是空门三大正脉。西域在五百年前一蹶不振,天竺经营南荒,五山经营吴越之地,都有上千年之久。如今天竺和五山依附在宇文拔都下面。我稍稍皱起眉头,宇文拔都的触手也悄悄伸过来了。

智丈大师忙表态,空门与各大宗门无诤。五山跟从宇文拔都,只是因为五山地契例来属于吴越之主,他们依惯例与房东为善,绝不会真与昆仑较劲。

我舒下眉头,暗思,自家昆仑都一团乱麻了,还理会外道做什么。

忽然,智丈大师想了起来,“听家师雷峰和尚说,宇文拔都与剑宗也未必是一条心。宇文拔都向来在幕府里宣扬,那里不是剑宗的幕府,而是天下人的幕府。他的幕府里重用的星宗人、空门人反而更多,还有不少妖族。这届山河榜宇文拔都尤其提拔一个天竺神秀尼的嗣法弟子,极有可能在这届正赛就升元婴,叫灵鹫尼,比上届的景小芊还要厉害。”

我对那位灵鹫尼的空门门人有印象。一百二十八人的资料里,她是半个大美人,另一半脸是用刀剔成小半个骷髅,一只手还残了三个手指,资料里说,她割了自己半个脸,喂了秃鹫,烧了自己三个手指供奉空王。道胎金丹自然可以肌肉复长,每次长回,灵鹫尼依旧如法自残。

我喃喃道:“龙虎宗和魔塔只是琼真人的一小块势力,剑宗也只是宇文拔都圈下来的一小块呀。”

第三九四章 第二轮

殷元元、柳子越等留在洞天深处修炼,我的纸鹤寄不到他们。其余我相熟的昆仑门人又不是显赫的长老。我想起文侯无事,自由来去。我遂给她写了封纸鹤,旁敲侧击地问银葫洞天与掌门的近况如何。

一个时辰后文侯复信,道洞天无恙,信中她还转达:掌门又命我们二轮至五轮都在葫芦洞天观战。尤其是三轮至五轮衡量各宗嫡系道术,可以观察各宗未来三十年的气数,不可轻忽。反而是六轮之后,十强的人选全出,胜负无关紧要,我们的加赛才是重头了。

我们多次排解文侯危难,也相信文侯。琳儿与我虽然没有见到颜掌门的亲笔回复,稍微安下些心。

我和琳儿不动声色,依旧用观水祖师的九转神炉祭炼狮子甲。

八月十七日夜,我们返回了葫芦洞天。洞天内的情形,与第一轮一般无二:

观水祖师与道侣常欣依旧在自家草庵之中。颜掌门与长老会居中央指挥。道胎门人与附庸群修分居左右。宴席上备齐了昆仑小弟子们熬制的茶果点心。

文侯向我们两人招手,我和琳儿挨着她坐了。颜掌门向我们点头,但在神念之中我们再没有丝毫交流,仿佛封禅书中的密谈从来没有发生过。是颜掌门在刻意回避观水祖师吗?

但琳儿见颜掌门目光如灵星飞动,没有一点被控御心神的迹象,心中的石头终于放下。我心中还盘算着另外一种可能:观水祖师会否逼迫掌门服下火枣。如此的话,掌门心身完好,仍旧要听命于他。

立刻,我又否决了这个可怕的念头:对邪魔如此下手无妨,但观水祖师一旦对门人行此事,必然众叛亲离,所有的昆仑人都可以朝他倒戈。从情理和形势上,观水都不会那样做,白白授人以柄。

魔塔刹顶,萧龙渊宣布正赛第二轮开始。

围观斗法台的群修们屏住气息,第二轮的六十四场斗法可不是敷衍了事。抽签对垒,无法刻意针对,他们要欣赏真正连着斗上二日的眼福。

颜掌门向昆仑洞天里的附庸散修道:“诸位道友尽力而为,张大昆仑的声势就好。”

掌门话里的意思,我们昆仑门人心领神会。第二轮的比赛会被沙淘走的人物十中有九就是各大势力的附庸散修。散修能刁难一下别宗的嫡系门人,昆仑就喜出望外了。

一百二十八人的签随着萧龙渊的吟唱都飞向斗法台上空,异色签二二配对,数个呼吸便出了结果。

依照第一轮晋级的先后次序,又是昆仑柳子越头一个出战,对星宗的一个长年在荧惑星修炼火罡的门人祝胜融。

柳子越二话不说,名也不报,持乐静信的宝镜就照祝胜融眼睛。那祝胜融一个激灵,眼睛朦朦胧胧,伏地请降,飞回了星宗的宝船。才回宝船上,祝胜融懊恼大叫起来,他输得不明不白,是柳子越无耻催眠,要求重新战过。

千岁寒喝令祝胜融回荧惑星再闭关三十年,若在生死场上,敌手催眠他刎劲自杀,他还能当索命的无头鬼吗?祝胜融哀叹三十年心血一朝东流,他本想在山河榜加赛会会原剑空的雷法总纲,如今只得垂头丧气,又穿入屈灵星的浑象仪,瞬息回荧惑星了。

荧惑星相去中土四万万里,即便有海图,以金丹的音速也要不眠不休地往返二十年,这法宝偏开了一道任意传送门。星宗的罡煞道术冠绝各宗,也是凭这浑象仪,继承了道门在这世界开辟的如此无数炼气绝地。

柳子越晋升第三轮。

龙虎宗的宁牧臣出战昆仑散修,泰山派嫡系门人刀惜春。刀惜春不敢大意,全身漾起烈火气功,元气化成烈火包住全身,只是不能离体。她似一个火人儿捉着金刀抢攻,宁牧臣驾着符龙远远躲开,只把符纸雪片般抛来。无论符纸化刀化剑,刀惜春只捏定烈火气功硬吃燃净。

一盏茶过去,宁汉臣还是攻之不下。文侯向我们道,她也不知是该喜该忧:刀惜春是她心腹,以此战力必能成为泰山派的掌门候选;龙虎宗是昆仑盟友,姬家的渊源,如今第三强的道胎弟子被一个散修逼迫至此,实在可叹。

刀惜春的烈火气功激荡在斗法台上,人陡得借弹力,窜上宁牧臣的符龙背脊,刀惜春贴着急急翻转龙背走上两步,符龙上上下下翻滚,刀惜春的脚就像生根一般,沾着不掉。走一步,烧龙一节,再走上两步,她的宝刀就能架到宁牧臣的脖子上。

宁牧臣面无人色,倒没有腿软下来。我想起宁牧臣参加过今年龙虎宗扫荡东楚之战,生死经历不是一张白纸。

他从纳戒取出一个铁罐。

“道友得罪!”刀惜春的刀尖划上宁牧臣鼻尖时,他忙叫了起来,“铁罐收人!”

嗡地一声,刀惜春无影无踪。铁罐里乒乒乓乓地刀响腿踢,原来刀惜春被囚禁在里头了。

文侯叹息:“这是龙虎宗萨清虚真人的七转本命法宝施食铁罐。宁牧臣是想捂着这宝去竞争十强,会他宗的嫡系道胎,不想第一遭战斗就抖出来了。”

柳子越也叹:“当断不断,仙人该先下手为强。拖到现在才用,真是狼狈。”

宁牧臣抱着被烈火气功烧残下来的符龙大头落地。刀惜春还在铁罐里没好气地乱踢。萧龙渊宣布宁牧臣晋级,他才小心翼翼地念咒,将刀惜春放出来。

刀惜春破口大骂了几句,气嘟嘟地回到昆仑洞天,掌门与文侯好生宽慰了一番。

轮到剑宗王少宗,他也抽到龙虎宗的一个嫡系人类门人,是徐清羽掌门的小弟子诸葛瑛。王少宗凭着羽衣无脑冲锋了三回合,又有萧龙渊的无差别加持,就像老鹰抓一只雏鸡,那诸葛瑛多了十来个血窟窿,躺倒在地,嘴上虽然不服输,身体还是诚实了。

昆仑诸人面面相觑。剑宗荡魔院的人真是一俊遮百丑,就是以强凌弱,以快打缓,对面还没回过神来,就一败涂地。

柳子越沉痛道:“要先手为强呀,先下手为强呀。”

斗法台的荷叶童子将诸葛瑛抬回龙虎宗飞来峰,王少宗晋级。

颜掌门命昆仑诸人留心之后剑宗八羽将的比赛。

星宗的敖萱,乌云城的羊神陆续克敌过关。第二轮逐次展开,越来越多依附在各宗名下的散修败退出局,染指山河榜前十的美梦侥幸纷纷化为泡影。

顾天池栽培的八羽将果然不负虚名,无论对面是哪路门墙,王少宗除外,六个羽将都在三五回合内猛冲猛打解决战斗。唯一稍长的战斗,是披着猫头鹰羽衣的剑宗李辟疆,与乌云城道胎北极猛犸妖的战斗。

猛犸妖显出铜墙铁壁般的巨大原形,剑光如网,李辟疆纵然把它戳得千疮百孔,那猛犸象还在兀自支撑,反而是李辟疆的来回驰突三鼓而衰了。

我们打起精神,好奇猛犸能不能熬过李辟疆。忽然,李辟疆一声狮子吼暴喝,飞剑砍进了猛犸妖的脖子。

观战者都是色变。正赛不分生死。猛犸妖也是仗着剑宗不能取他性命,宁可成一个靶子,也要凭拖争胜。荡魔院的人不按牌理出牌呀。

李辟疆的剑终究没有砍下去。他仿佛中了魇似的,将斩入一半的剑弃在猛犸妖脖子里。雄壮的汉子抱紧身子,像小孩儿似的大哆嗦。

监场的萧龙渊瞪了李辟疆一眼,李辟疆瞬时失魂落魄了。

道塔上,顾天池道:“萧国主无缘无故,为什么插手斗法?还以大欺小,夺我门人心神?”

萧龙渊一指猛犸妖,剑宗的飞剑离开。吉祥云彩包裹着濒死的猛犸妖急急送下麟圣府疗治。

然后,萧龙渊道:“言明不分生死,李辟疆取乌云城斗法者性命,理当逐出。”

顾天池笑,“天下人作证,萧国主,那猛犸妖可毕竟是死了没有?我剑宗斩妖除魔,李辟疆就是当场砍死猛犸妖,离了山河榜也无二话。可那猛犸妖毕竟是死了没有?”

他眯起眼睛,虚望着乌云城下方,“毕竟还是活着吧。若那妖立刻死了,李辟疆立刻离开乌云城,返回帝都。萧国主,你让那妖死吗?”

萧龙渊不语。

乌云城中传来麟圣之声,“国主勿忧,我必定竭力救治。可猛犸妖的生死只能由命了。”

顾天池大笑起来,向观战群修道,“看来下面那只白麒麟要坐视猛犸妖死掉了。为了逐走荡魔院一个羽将,北荒的妖怪是不在乎手下道胎的性命了。这是萧龙渊一贯的伎俩。哈哈。”

斗法中止,观战者纷纷议论。

昆仑洞天里,乐静信也恼怒,向颜掌门道:“剑宗人真是肆无忌惮,若萧龙渊准了那李辟疆过关。他们这八羽将便能在山河榜有恃无恐地全力杀人。其他宗束手束脚,谁敢和他们抗争!”

颜掌门命道胎门人张机子先去乌云城,送上上品混元金丹,修复猛犸妖的躯壳。

然后颜掌门看了剑宗最后一个羽将的对战,却是剑宗的乌鸦羽将赵寿对星宗的花落落。

他遂向观战群修传话,“有我宗神药,猛犸妖性命无忧。萧国主,既然这一战异议,猛犸妖又不能再战。不妨五方投票决出胜者。”

萧龙渊点首。

不一时,麟圣传话,赖昆仑救护,猛犸妖性命无忧,但要数日恢复。众人舒下一口气。

颜掌门道:“山河榜正赛不分生死,但论迹不论心。由于萧国主的干涉,剑宗的李辟疆的确没有取猛犸妖的性命,猛犸妖也的确失去了再战的能力,我支持剑宗的李辟疆晋级。”

乌云城的麟圣反对李辟疆晋级。龙虎宗也反对。顾天池支持。星宗支持李辟疆晋级。李辟疆晋级。只是李辟疆的伤神之症,只好剑宗自己去治了,昆仑没有吭气治他。

我们疑惑。颜掌门平静道:“将欲取之,必先予之。看下一个羽将吧。”

轮到赵寿对战花落落了。这大概是花落落最糟糕的对阵。从来没有生死战经历的花落落不知道要怎么被杀妖如麻的剑宗羽将蹂躏呢。

花落落也学柳子越先下手为强,从斗法台底部上场,直接化成了一条拿云捉雾的青龙。氤氲的云海裹住整座斗法台,斗法台像消失在云里,青龙神的真元果然无边无际。

只是,青龙神木愣愣不会伤人,云海一味打雷下雨,凡人大概会变成死鱼,却一点也奈何不了钢铁之躯的剑宗嫡系道胎。

赵寿披着白头乌鸦羽衣翱翔在望不到边际的暴风雨中,六转神剑尽情在云雾中纵横。有了李辟疆晋级的便宜,赵寿尽兴砍起来。他的剑比李辟疆更绝情,庞大的龙身也是比猛犸象更大的靶子。

花落落痛楚的龙吟回荡在乌云城中,观战人心软的都落下泪来。

前几日,她还是万众倾慕的绝代芳华,怎么能瞧着她受剑宗莽夫的欺负?

有观战人都不禁高呼,“花姑娘,顾惜自己,快认输吧。”

母青龙喊道:“我在梨园学戏时,师娘也整天打我,我不怕。”

赵寿一点怜香惜玉之情也没有,“你能瞬间复原,哼,待我直接斩下你这母龙的头颅!”

他学着李辟疆的战术,持六转神剑斩青龙首级。花落落慌张地闪躲,她不知道自己身躯变得如此庞大,怎么能趋避开如此快的鸟儿——剑宗道胎疾飞本来就有三倍声响,有了羽衣又快三倍。

赵寿疯狂的剑砍进了花落落的龙头里。

花落落并没有晕厥,在这生死关头,她居然平静下来,“我不怕死。”但她也只能来得及说这一句了。

琳儿陡得站起来,“赵寿该死。”

赵寿的身体被撕成了碎片,只剩下不可思议的头颅。

并不是琳儿下的手。

敖饕餮在赵寿的剑深入前,显出狰狞的金瞳老龙之头,整个儿将赵寿的头颅吞吃下去,在肠胃里过了一番,将赵寿的骷髅干净地吐了出来。

他向顾天池道,“给你们一点教训。”他爱怜地搂着颜色苍白,恢复人形的花落落,用手绢捂着花落落脖子上的伤口。花落落有气无力道:“是我无能。下次我不会了。”

敖饕餮温柔道:“我知道,下次他们会恐惧你。”

顾天池暴喝:“山河榜禁杀。敖饕餮,天下人人得而诛杀你。”

敖饕餮像瞧苍蝇一样瞧着顾天池,问:“想杀我的,尽可以上来。”

天下群修哑然,没有一个敢上去。

“顾天池,你可以给天下人带头,黄泉神剑不就在你手上吗?”斗法台上,敖饕餮请顾真人。

颜掌门允可,琳儿也飞到了斗法台上,她向敖饕餮施礼,见花落落无恙,向观战群修道:“是可忍,孰不可忍。剑宗才是当山河榜禁令无物,方才杀猛犸小妖不成,如今连青龙神,山河榜上最受大家喜爱的花落落都杀,剑宗的荡魔院如此丧心病狂,他们的后台顾天池该不该杀!”

“顾天池该杀!”乌云城、星宗、昆仑、连宇文拔都这边的妖怪都喊起来,响彻隆隆雷鸣的呼喊之声。。

第三九五章 第二轮(二)

群妖激愤。&1t;/p>

顾真人环顾五大返虚,五返虚如聋似哑,没有人回应他。他紧紧抓着黄泉神剑,却如何也迈不出步子上斗法台。&1t;/p>

眼睛的余光撇向佩碧落剑的扬之水真人,扬之水真人也不理睬他。&1t;/p>

顾天池拂袖愤然道:“不分好歹何为地,错勘贤愚枉称天。这乌云城是妖魔的主场,没有公道可言!”&1t;/p>

群妖潮水般的嘘声叠起。&1t;/p>

他众目睽睽之下,转回了道塔之中。&1t;/p>

群妖的嘘声更盛。琳儿别过龙王和花落落,也返回了葫芦洞天。&1t;/p>

萧龙渊道:“星宗的花落落晋级第三轮。”&1t;/p>

敖饕餮向花落落哼了一个催眠的曲子,抱着安睡的美人正要离开台去,剑宗朱雀舰上的宇文拔都却走上了斗法台。&1t;/p>

“宇文小儿,你要和我为难?我今天心情不好。星宗不惹你,你不要惹星宗。”&1t;/p>

敖饕餮道。&1t;/p>

宇文拔都收拾起赵寿仅存的头骨,向群修道:“赵寿不顾对手性命,肆意使用凶招,的确有自己的罪责,但罪不至于死。敖龙王杀之,终究是违反千年来山河榜的禁令。你当谢罪。”&1t;/p>

敖龙王大笑起来:“千年山河榜,本王一届都没有登台过!五百年前我在道门时,监督你们群修斗法;五百年后,我受星宗屈灵星的请求,才屈尊瞧上几眼。什么山河榜规矩,我一概不懂。”&1t;/p>

宇文拔都脸色淡然,点头道:“原来敖龙王不知,那全天下人都能谅解了,没有一起伐你的道理了。那也希望敖龙王从下一场起尊重山河榜的规矩,不要登台替亲爱之人动手。”&1t;/p>

敖饕餮冷笑。&1t;/p>

宇文拔都顿了一下,“但你擅杀荡魔院的赵寿,仍是过当,你依然与我们剑宗结下了血仇,没个结论,人心难平。”&1t;/p>

敖饕餮道:“宇文拔都,你想怎么的?你要与我战上一场?”&1t;/p>

宇文拔都道:“剑宗绝大多数门人都愿意与各大宗门和睦共处,并不希望像红尘帮会之间那样恩怨难解,世世不休。龙王是星宗人,无论我、还是扬之水真人和您斗法,难免演变成剑宗上下都与星宗纠缠,这也不是屈灵星掌门愿意看到的吧?其实,山河榜恰有杂斗了结恩怨的成例:您和赵寿的上司顾天池真人一战,便能了解这个事情。我们就能揭过这一页,星宗和剑宗再不得为赵寿的事情起瓜葛了。”&1t;/p>

他望向星宗的屈灵星掌门,“屈掌门意下如何?”&1t;/p>

屈掌门道:“龙王犯规,他自然会承担,与星宗没有牵连。龙圣的继承人已经定下花落落了,他和顾天池的杂斗现在就可以开始了。”&1t;/p>

没有一个返虚阻拦新加一场杂斗。&1t;/p>

敖饕餮傲然而立。敖萱上台,替父亲领花落落回龙圣府歇息。她神色如常,全不担忧父亲的生死。&1t;/p>

宇文拔都感谢屈掌门深明大义,遂转向道塔,也请顾天池道:“顾真人请登台,为我剑宗门人报仇,为你荡魔院弟子报仇!”&1t;/p>

朱雀舰上的剑宗门人也随宇文拔都的邀请,附和着唤顾天池出来。&1t;/p>

我们昆仑众人颜色精彩。琳儿向我道:“可惜你不能手刃顾天池了。”&1t;/p>

“一桩小小的遗憾,就像少尝了一次文侯的茶点。”我道。&1t;/p>

文侯笑道:“师弟是贬损我的茶点。”我忙道歉。&1t;/p>

姬师姐又思索道:“若顾天池今天横死,荡魔院这拨人也要作鸟兽散了。宇文拔都倒可以在剩下的场次统合剑宗。掌门,如此好吗?”&1t;/p>

她问颜缘。&1t;/p>

颜掌门道:“不会的。”&1t;/p>

道塔里飞出一人,不是顾天池,却是剑宗荡魔院的八羽将之一,道胎金丹秃鹫羽衣孙隆。他从宇文拔都接过赵寿头骨,点点泪下,叩谢过,却请宇文拔都带头骨回去安葬赵寿。&1t;/p>

孙隆向敖饕餮道:“顾真人是朝廷的帝师,剑宗的荡魔院主,负荷剑宗之重,天下之望,岂能下场与你这老魔较量?我自愿代帝师与你这老龙决一死战,也为同门同袍抱不平!”&1t;/p>

宇文拔都斥道,“孙隆,回去!”&1t;/p>

孙隆坚持道,“谢宇文师兄。我的决心已定,是自愿出战,荡魔院的法旨都无法挽回我的心意。”&1t;/p>

敖饕餮让宇文拔都离场,“大不欺小,孙隆,你愿意战,我自会抑制在道胎道行迎你。”&1t;/p>

宇文拔都对两人的话语置若罔闻,仍斥道:“孙隆,回去!”&1t;/p>

孙隆只留了一句,“宇文师兄,勿以我为念,好生安葬赵寿”,大喝一声,持六转神剑冲向了道胎道行的敖饕餮。&1t;/p>

宇文拔都眼皮一跳,缩地之术瞬移回了朱雀舰上。&1t;/p>

孙隆视死如归,以道胎金丹连着六转神剑自爆,斗法台又一次蒸。&1t;/p>

待尘埃落定,显出敖饕餮的身影。停在道胎道行的龙王也被炸了一只角,法衣弊垢,孙隆是一点渣也不剩了。&1t;/p>

他赞叹道:“是个有血气的,你替了顾天池命。”&1t;/p>

敖龙王向全场道:“既如此,我与剑宗这一趟的恩怨就了断了。你们也不必担心我还会上台替青龙神撑腰了。可谁敢对青龙神起歹心的,休赛之后龙宫不会与你们罢休。”&1t;/p>

他返回了龙圣府。&1t;/p>

道塔里的剑宗鸦雀无声,一片哀兵之气。只听得顾天池的悲叹回荡:“壮哉孙隆,死犹不死,千载之后元气依旧淋漓,激天下义士。”没有人应和他。&1t;/p>

宇文拔都脸色铁青。&1t;/p>

琳儿满脸厌恶,向我们道:“怪不得爹爹说顾天池绝不会有事情。”&1t;/p>

荡魔院的八羽将,莫名其妙,死了二个,暂时傻了一个,只剩下五个了。我想,后面的比赛,荡魔院的五羽将也不敢嚣张了。&1t;/p>

萧龙渊又摘一朵莲花造出新的斗法台,无悲无喜道:“孙隆既死,下一场轮空的那位参赛者自动晋级第四轮。继续正赛斗法吧。”&1t;/p>

正赛继续。不久,琳儿又聚精会神起来。第一、二轮迄今,她的西荒小妖沙淘无数,却有两只道胎小妖表现不差,晋级第三轮。一只白狸妖称老佛狸,一只白蝙蝠妖称果儿,都是第一代妖怪,从无知无识的野兽修炼至灵兽,再修炼成道胎金丹妖,寿才二百岁。&1t;/p>

这番白蝙蝠果儿斗乌云城的金丹负犬,赶上了十月十八日的浓夜,战力大涨胜之;老佛狸斗剑宗的附庸多林寺的方丈法嗣弟子人类煞胡,凭妖力加持险胜。&1t;/p>

琳儿甚喜,召见白蝙蝠果儿与老佛狸,赐予它们将悬圃收藏的两件六转法宝,备战后面赛事。白蝙蝠果儿得到了一本驴皮道书;老佛狸得到了一口叫太平真君的桃木神剑。&1t;/p>

第二轮临近尾声,八月十八日的太阳再度西斜,最后一战是天竺神秀尼的弟子灵鹫尼对昆仑门墙,玉真派的尹小过。&1t;/p>

智丈大师夸赞灵鹫尼了得,我倒要看看:&1t;/p>

尹小过的天蚕神变已经修炼至最高境界,他从三年前的蚕宝宝升华成了一只人面蝴蝶,眉心上镶嵌着一块蝉玉。原来,玉真派的道术是一种死后转化变形的尸解仙道,过去道门传授下乘门人的残羹冷炙。他也得到萧龙渊的加持,惑人心智的磷粉点点飘洒。&1t;/p>

一张脸半枯半荣的灵鹫尼无疑是人类,在真元上便处于极大的劣势,磷粉笼罩住她整个人,灵鹫尼无处可遁,全身团了起来。&1t;/p>

蝴蝶形貌的尹小过道:“摄入过多磷粉,你的神智就会无可挽回地受创了。神尼,服输吧。”&1t;/p>

灵鹫尼勉力释放出名叫尔焰的索网法宝缠绕蝴蝶。尹小过一脸无谓,“没有我的愿意,你无法给法宝灌注神念。”&1t;/p>

灵鹫尼陡地站了起来,尹小过吓了一跳,三对翅膀森森振动。&1t;/p>

“我的元神就像裹着坚壳的果子,你这种神魂道术对我无效。”尔焰索网随灵鹫尼的意愿打成一个绞索,勒在尹小过头颈。&1t;/p>

他脸涨成猪肝,脱地一声,整个人从蝴蝶躯壳蝉蜕而出,又回复成人形,手持一朵红玫瑰扎在灵鹫尼的心口。&1t;/p>

灵鹫尼冷冷道:“我已无情,情花也不能伤我。”她的手指点在尹小过眉心的蝉玉上,没有按下。尹小过认输了。&1t;/p>

我和琳儿互视,其他道术倒无关紧要,灵鹫尼封闭心神的道术似乎可以防止方琼的幻术和窥探神魂,可惜还未成完善法门。&1t;/p>

灵鹫尼晋级第三轮。流血殒命的第二轮结束。&1t;/p>

凡六十三人晋升第三轮:昆仑十八人(十五个嫡系门人、檀鸾、白蝙蝠果儿、老佛狸等附庸)、剑宗十七人(十四个嫡系门人、孔雀道兵队长孔霄、天竺灵鹫尼、五山虎跳僧等附庸)、星宗十二人、乌云城十人、龙虎只剩下六个嫡系门人。&1t;/p>

剑宗晋级的十四个嫡系门人除了顾天池残存的六羽将、另四个较弱的道胎,还有宇文拔都那边的徐绍基、曹振铎、何律、江城子。曹振铎、何律名列林道鸣的十二弟子,三年中才晋升道胎;江城子是扬之水真人的弟子。宇文拔都推荐的九个道胎竟然一口气就入了六个,远好于声势浩大的顾天池。&1t;/p>

第二轮的比赛尤其多,再过二个时辰,八月十八的月亮就要出来,第三轮三十二场比赛将直接开启。&1t;/p>

八月十八日白昼刚结束斗法的修真者多半没有恢复,那些伤重的甚至失去了战力。顾天池的羽将李辟疆显然不能及时痊愈,只能止步在第三轮。昆仑凭借冠绝各宗的丹药先讨得了第三轮的便宜:第二轮沙淘散修,第三轮开始各宗嫡系间真正的碰撞,昆仑门墙下的人全能以八成以上的状态出战。&1t;/p>

葫芦洞天又换了新一席茶汤果点。侍茶的小门人绛草满脸憧憬,将常欣长老的纸鹤交付与我。&1t;/p>

观水祖师在纸鹤里说,怕我耽看斗法,延误了祭炼青狮甲和游戏弹丸,令我去他草庵,他助我一道加紧祭炼备战加赛。&1t;/p>

我和琳儿互视一眼,该来的终要来了。&1t;/p>

琳儿道:“我和原君一起去,我随他司炉多日,我们默契。”她望向颜缘。&1t;/p>

颜掌门道:“你们去去就见分晓,二个时辰后便开启第三轮,祖师不会留你们太迟。”&1t;/p>

掌门是暗示:两个时辰紧迫,观水选这关头,并不会有什么动作吗?&1t;/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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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九六章 祭炼

观水与常欣的草庵仿佛是从昆仑的萤雪峰直接移过来,我倒是熟门熟路。草庵外加筑了一个丹室,观水在里面等我们。

我和琳儿进去,将九转神炉安放在炉位上,三人依照八卦位落座,观水居西北乾位、我居东方震位、琳儿居南方离位,持芭蕉扇叶。常欣从外封上丹室之门。

观水向我道:“正赛第五轮后,差遣你的事情渐多,无空暇祭炼这青狮甲。我们不妨一鼓作气祭炼完成。外面的事情,颜缘他们自会照料。”

三人无言。开炉、入法宝、填天材地宝,生起宝焰。

观水的脸庞在殷殷火光之后,虚实不定。

观水问:“青狮甲已能感应游戏弹丸,你想怎么融合两件法宝呢?”

我思忖道:“这件七转法宝既然全称叫金光狮子游戏弹丸,我想祭炼成生在青狮甲上的九茎金色狮毛。”

他道:“善!这对我是一件旧物,是五百多年前兰钦师兄从山河榜上赢回来的法宝。你和他有缘。”

我心念一动,道:“听敖饕餮说,过去道门监督群修参加的山河榜,道门的试炼弟子并不参与斗法。”

观水微笑道:“他不屑于和那些散修厮混,所以连看也不大爱去;我们那期其余的试炼弟子本来也不该去斗法的。偏不巧,那一期我们摊上了一位爱生是非的度人院知院,叫顾曼殊。每一届道门会赠送山河榜前三各一件六转法宝。三宝之中,总有一件杀伐宝贝,那一届赠的便是这口游戏弹丸。顾师遂命令我们这些金丹弟子改扮身份,混进去夺取山河榜第一,独不准走了这一口游戏弹丸,留给红尘间不轨之徒逞杀戮。终于,兰钦师兄胜了红尘一切厉害道胎,回收了这口游戏弹丸。可谁能料到,以后天下是非日多,连顾师在那,我们竟然全跌进红尘里了。”

他讲的是鹦鹉山之战。

观水道:“我厌烦透了入世派与出世派的争端。很多同门死了,很多永远不在了,很多从此异路,反成了仇敌。从那时起,我就想彻底安定下来,再不折腾了。”

我感慨道:“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师父,世上没有不变的东西。”

观水道:“这世上有不变的东西。道是不变,情是不变。长生是不变,真金是不变。证道不可得,出世也难寻;有情人难待,入世也难觅。但长生和真金可得。我这造化神炉便能点石成金,赐人不死,是未来入世派的根本。”

我道:“可惜,眼前师父已经居于炉火之上了。”

我的目光抬起,想透过宝焰看观水,我看不清。

琳儿严峻喝道:“原君,专心炉火。”

观水道:“你们能从魔塔取回失落的法宝,也该遇上琼师姐了吧。”

我道:“琼真人说,她要做的头一件事情是打败剑宗的魏峥嵘,第二件事是重建新道门。我猜不透她的计划。”

但方琼差遣我和琳儿做的第一件事却是找到小柳树,这一件事我梗在喉咙里,如何也吐不出。

观水道:“情能让死者复生,情也能让道士入魔。方琼并不相信兰钦与安灵箫是真情,也不相信兰钦真会摧毁我们栖身的道门。道门毁灭之后,方琼更是自责,她的梦想是回到那个少女时代的道门。也可哀哉。”

我道,“她掌握了一件东西,给无数想证道者带来梦想的伪心印。她谈的是变,无数变化中的一种变化。”

观水笑道:“方琼打乱了卜筮。那让我猜猜,她要怎么行动,才能彻底打败魏峥嵘?”

我心中忐忑。方琼的首要目标却不是魏峥嵘,而是你呀。

琳儿插口道:“祖师,你还须赐下我们封闭心神的方法,免于方琼的窥视。否则,我们在这商议,倘若又遇到她,不是又泄露了?那个女真人最擅长操纵神魂了,如果又在我们心里乱放什么念头,那就更糟糕了。”

观水叹道:“你们道行不足,纵然加上一些封闭心神的方法,也不过是一扇门户多了几道锁。对于天下最厉害的偷心贼,不过稍微多费些时间。无妨事的,她爱看便看去,只鳞片爪,拼不出一条龙来。窥探人心,有时候也是徒增烦扰和事端。倘若我能够看透全昆仑的人心,每时每刻他们稍有点变化起落,我就惊疑不定,杯弓蛇影的,又有什么好呢?你们说,是也不是?在关键处,拿捏住人和势便足够了。”

观水的目光透过宝焰,与我相触。

我道:“我想延长琳儿的寿命,方琼看穿了这点。她说她掌握了圣心舍利,我想她可能会要挟我。”

琳儿为我解围道:“祖师和爹爹一定会有别的帮我的方法的。”

观水沉思,反问琳儿道:“只要元神相连,九转神炉能让原剑空生,也能让原剑空死。方琼也看穿了你,你是否担忧方琼会用这点要挟你,所以很不自信,所以方才坚持要我传授封闭心神的方法?”

“我……”琳儿语噎。除了调皮的时候,她从来不习惯撒谎。观水祖师并不是好调皮的人。

我接道:“方琼对琳儿的要挟是无用功。我相信观水祖师待我如子,绝不会用九转神炉逼迫我。”

仿佛原芷附体,我的人生头一次如此平静地撒谎。

观水点首道:“你的确是我的造物,是我用这神炉花费百年光阴、无数心血祭炼的。”

琳儿楞住。

我疑问道:“顾天池一直认为我是魏峥嵘的一段。”

一枚游戏弹丸已经祭炼成了一根金色狮子毛,生在了狮子帽的鬃毛上,如同根生。

观水一面从容运转宝焰,一面道:“既是,也不是。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返虚能及得上他。无论圣心舍利,还是方琼的伪心印,都是从道门窃法,都是与真心相应的魔道妄心,是流非源。魏峥嵘接触过圣心舍利,可又放弃了,他不愿意做贼,他追求的是像道门塔林那样掌握源头,五百年前他就已经走在寻觅建塔的漫漫长路之上;所以,我在过去一百年中所做的,只能是用魏峥嵘的一段锁住了魏峥嵘,让他无法现世。”

无论心中如何翻腾纠结,我们两人都静下来听他讲述。

“不放弃我执便无法证道,返虚便到了尽头;可不进入塔林,没有一个返虚能放弃我执。魏峥嵘不入塔林,但他不知如何便分离出自己心中的有情一段,竟能不入塔林便放弃了我执。他的有情心散逸在道之隐面,他的无情心却进入了一个非显非隐的地方,如同道门塔林的所在,一直住在那里。而我,就趁着他不在显隐两处,来往道之隐面数百年,凭着我和他之间恩怨缘法的指引,像采蜜的蜜蜂那样将他散逸的心聚集了七七八八。”

观水注视我道:“在你上一世之前,我用九转神炉祭炼了无数个躯壳,才将拼凑起来的魏峥嵘有情心全部赋形,他显世的缘法全被你垄断起来,你不死,他再也出不来。”

我盯着观水问道:“纳为什么又让我转劫呢?”

观水道:“让你真正成为你。真正的人生会刻骨铭心,让原剑空自己的心聚合起来。”

原剑空的一生,有银龙的海难、慕容芷的背叛、琳儿的情义,于是,我和魏峥嵘恍然不同,自成面目。

我道:“为什么只有你能想到和做到聚合魏峥嵘的一段?”

观水道:“天下的返虚,只有我用心囚禁过全祖,熟悉如何垄断缘法。”

他的袖中取出一轴画来,“如你所见,全祖囚禁在这幅画中的老君观内,犹然不知。我绝不会伤害任何昆仑门人。全祖是我一生唯一的破例,即便如此,我也想尽可能让他安心地活着,抹去他过去的机心和谋虑。”

我心头一热,道,“方琼想要带小柳树出来。我不知道她已经联络了多少昆仑长老。每个宗门都背叛过自己的祖师,我不愿意再在我这一代重演。我其实不赞同师父复古的,但我会向你坦诚;也请师父原谅昆仑的长老们,我也不愿意昆仑同门相残。”

琳儿泪珠盈眶道:“原君,你终究是……。”

我握住她的手:“不必担忧我的性命,我会找到圣心舍利为你延命。”

观水将那轴囚着全祖的画交给我,安静道,“再见到方琼,直接将这画与她好了,我会凭这画与她斗上一番。倘若我入灭,你就是我和造化神炉的继承人,以后昆仑随你的心意行事。她用圣心舍利讹诈,你们也不必在意。能融合赤凤神显世的人,并不是方琼能够掌控得了的。你们大可以跳过方琼,直接找到那人。”

那个神秘的人选猛地跳到我的心头。我竟然漏掉了吞舟之鱼,将她疏忽了——那个人果然不会安静太久。

我向琳儿道:“相信我,你没事的。”

琳儿眨眼。

观水道:“我大概猜到方琼要差遣你们做的第二件事了。”

我们请教祖师。

观水道,“虽然你阻隔了魏峥嵘回来,方琼仍然要毁掉魏峥嵘的肉身,就像魏峥嵘对她下手那样,永远除去后患,断绝剑宗人的念想。她必定要在山河榜上赢得云仙客出手,让剑宗人眼睁睁看着一个祖师毁掉另一个同门祖师,让全宗彻底沦为自相残杀的笑柄;可是为了以防万一,完美的节目出了纰漏,她需要安排另一拨人预备。这倒合我心意,如果她请,你们不妨应下来。”

第三九七章 十六强(一)

星移斗转,八月二十一日夜深炉熄,我终于将青狮甲与游戏弹丸融合成一件新的七转法宝。青狮甲上多了九茎金狮子毛,不放金光时与别处狮子毛没有丝毫分别,随我心念仍能化为剑丸,飞出御敌。我依旧将青狮甲衬在法衣里面,这届山河榜我便用游戏弹丸作斗法的兵器。

常欣见我和琳儿两人从丹房出来,甚是宽心,她道:“第四轮才开始不久,正赛到了要紧关头,你们快去看看。”

我们二人无事返回,颜掌门点首。长老会的乐静信却与知北游两人面目相觑。乐静信径直问我,“观水祖师有什么垂示?”

“并没有其他事情,我们祭炼好了法宝,祖师还送了我一幅画。”我镇静地回答。如果乐静信密谋推翻观水,他可以暂时安心,我们二人并没有被扣留。

“一幅画?”乐静信低头沉思。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听懂我话里的敲打,乐静信道,“什么画,拿来瞧瞧!”

我无视乐静信炽热的目光道,“赠我私人,不便出示。”

乐静信冷哼。

知北游道:“乐师弟,后辈羽翼丰满,你逼迫不了他了。这自然随原师侄的心意,他爱给你瞧,是你福分;不给你瞧,你何必恼怒?”

知北游真人劝住乐静信。

我玩味知北游的话。他是拐弯抹角暗示,长老会还在等我的联合行动吗?

我向知北游道,“知真人想瞧吗?”

知北游沉吟了一会,笑道:“不想、不想。祖师的画是匠人画,与我趣味不同。”

我说道,“好可惜。其实每一种画各有其美,何必贬损一边。”

知北游眨眨眼睛。

颜掌门叉开了话,问姬琉璃,“乐真人与知真人都借宝与门人斗法。小姬,你能出借自己的本命七转法宝五彩笔吗?”

姬琉璃道:“我观察众门人,尚没有一人契合我这件法宝。我想依旧留在手上,以备万一。”

“知道了,”颜掌门向我们道,“第四轮出战的都是各宗精锐,昆仑尖端战力就稍微不足了。”

第三轮正赛已经过去,六十三人剩下三十二位:

龙虎宗只存宁牧臣一人、乌云城留三人、星宗留七人。

剑宗留九人。其中宇文拔都这边的是徐绍基、曹振铎、天竺灵鹫尼三个。顾天池的六羽将有五个入了第四轮,还有一个是孔雀道兵队长孔霄。

另外十二个名额全落在昆仑掌中:九个昆仑嫡系门人、白蝙蝠果儿、老佛狸、常山派檀鸾三个附庸。

天时似乎站到了昆仑这一边。檀鸾运气很好,在第三轮对上剑宗羽将李辟疆,李辟疆神智未复,临阵弃赛,檀鸾不战而胜;老佛狸的运气更好,因为剑宗羽将孙隆自爆身亡,直接轮空晋级。

第四轮的十六场斗法之后,十强就有了眉目。各方皆知关键,众斗法者的师门都是既叮嘱又赐宝,一场斗法前前后后要费去一个时辰。

我们二人返回时,第四轮才刚比完两场,文侯绘声绘色地与我们讲述:

头一场,昆仑柳子越对阵剑宗燕子羽将郑子胥。才一斗法,不等郑子胥的剑斩上头,柳子越便又慌忙将宝镜放出,无数眼睛照耀斗法台,柳子越本尊却消失得无影无踪。

燕子羽将在斗法台飞来飞去,良久才发现,无数眼睛里柳子越的身影闪动,就像玻璃屋子中的人影。郑子胥大着胆子钻进一只眼睛,扑了个虚影成空,又飞出来,窜到另一只眼睛。反复追逐了数次,终于落进一个大眼睛,这眼睛里也没有柳子越。可大眼睛一合,无数影手从郑子胥背后脚底冒出,扒光他的羽衣,捆绑住他,扔下斗法台。

柳子越靠设伏打巧胜,晋级十六强。

第二场,是龙虎宁牧臣对星宗在镇星上修炼的龟灵钧,却是一场速决战。宁牧臣是龙虎宗硕果仅存的斗法者,千钧重担都压肩头,不容有失。他也果然学起柳子越,直接释放七转铁罐,囚禁住龟灵钧,晋级了十六强。至于后面的对手是否洞察了他的法宝妙用,宁牧臣也管不上了。

这两场斗法都是斗法者凭借真人重宝逆风战胜了萧龙渊加持的斗法者。

我不由向柳子越道,“师兄得了宝镜,可要抓紧机遇体悟八转法宝蕴含的大道,元婴有望。”

柳子越紧张道,“那岂非加赛上便要挑担子!这也不太妙。善战者无赫赫之功,我还是喜欢应付一些小朋友,头脑不好使的。挤进聪明人和硬点子的堆里,就显不出我的长处,也不是做生意的道理。我宁可不要元婴,我是说,不要这么早证得元婴。”

殷元元带头起哄笑话柳子越,“那你就把宝镜还乐静信去呀。”

“这——”柳子越抚摸着八转宝镜,恋恋不舍道,“我也是进退两难呀,谁让山河榜上赐下的法宝不能胡乱转让。”

“宝镜你的确要捂好。你骑在老虎上,下不来的时候,还是要靠它的。”

我忽然发现,掌门让诸位真人借出法宝,无形中也收缴他们的利器。

又轮到剑宗这边出战,林道鸣的小弟子曹振铎提着凤凰十二律的仲吕神剑对上星宗花落落。

经历了数轮斗法、一番生死,花落落恍若脱胎换骨。她这番只用无穷尽的癸水童子消耗曹振铎,本尊远远躲在云山雾海之后。曹振铎扫荡完一批童子,云聚云散,又是一批癸水童子。曹振铎没有萧龙渊的加持,僵持了一个多时辰,气势衰竭,真元大绌,认输退下。花落落入十六强。

文侯向我们两人道:“花落落在第二轮喘过一口气,后面一帆风顺。老龙王虽说不出手,花落落对面的人却都畏忌老龙王秋后算账,只以切磋的心气和道术与她较量。每一个都是给她喂招送补药,如果花落落能走到加赛,怕会成了一个棘手的元婴。可惜,过去帝都那个讨人喜欢的花落落永远不在了。”

我暗自感慨:屈掌门多年前无法履足中土。不然,今天的花落落怕是会接近琳儿。

文侯看了后面的斗法人选,叹道:“你们几个除外,昆仑道胎门人头脑虽好,不善战斗的短板就要露出来。”

星宗的敖萱、乌云城的鹿灵芝,道行皆只差元婴半步,又有萧龙渊加持,俱不用师门法宝,凭擅长的罡煞道术轻取对面昆仑的炼药师张机子、炼器师于武陵,入十六强。

昆仑的盛庸以分身术苦战,勉强取下星宗御风女道士惠子旗,入十六强。

剑宗的王少宗轻取昆仑邬元甲、灵鹫尼苦战拿下星宗道士昭阳,乌云城蝎子妖轻取昆仑叶里雪,入十六强。

剑宗钱青峰轻取白蝙蝠果儿、剑宗孔霄轻取昆仑炼器师宋明星,入十六强。

还剩下五场比赛。昆仑上轮晋级的十二人,二人晋级第五轮、六人出局,其中五个出局的是嫡系。剩下四人,两个附庸两个嫡系。剑宗这轮除了受挫柳子越,四战竟然无一败绩!

长老会面色都有些不好看:剑宗在第二轮损兵折将,固然惨烈异常;可昆仑嫡系门人在第四轮被别他宗砍瓜切菜似的拿下,败退回来的门人个个面如温吞白水,输得心服口服,连叫屈的力气都没有。

我以为乐真人又要破口大骂颜缘,可他大概还在翻来覆去盘算观水如何对付长老会,一言未发。

柳子越大概没有给昆仑丢脸,倒是神采飞扬,他向我们嘀咕道:“本来昆仑门人就该做头脑,让莽夫冲杀嘛。”

下面一场是昆仑的陈唯一对乌云城的羊神。羊神也是乌云城最后一位斗法者了。

颜掌门向陈唯一郑重道,“陈道友入昆仑之门尚在我前,振作士气,劳陈道友了。”

陈唯一领诺上台。羊神咩咩大叫,放出了一毛皮的神针。陈唯一舞动知北游的玉如意,在身子周围画了一个圈,劲风立时被玉如意转换成一排铜墙铁壁,风变成金,遮住陈唯一前方。

羊神恼怒,狠狠用角撞墙。陈唯一用玉如意指地,他足下地化成软泥,潜入斗法台下面去。羊神才撞破铜墙,跳到墙对面,扑了一个空。它低下头去,发现足下软泥般的土地已经变成了黄金,足下的蹄子要挪动,忽然挪动不了。连土地一道也变成了黄金,钉在地上。羊神焦急,去拔自己黄金蹄子,蹄子不曾拔下,手上却粘了不少金泥。羊神乱抹自己的身子,金泥粘在全身,却像荨麻疹那样发作起来。金子泡泡发遍全身,羊神不一时就变成了一尊手足无措的金像,无法动弹。

许唯一方才从斗法台底下钻出,赢了斗法,晋级十六强。

昆仑人打起精神喝彩。“幸不辱命。”许唯一向掌门道,掌门点首,“许道友离元婴也只有半步了。”

接下来,剑宗徐绍基苦战胜了星宗的小弟子楚光。宇文拔都这边最后一人晋级十六强。

最后三场,皆是昆仑门人的斗法。

文侯不乐:分别是西荒老佛狸对剑宗羽将唐延英、昆仑王烟霞对星宗司马琴心、常山派檀鸾对剑宗羽将吴海天。

她在神念中向我们道:“这次十六强昆仑怕是只能进去三个了。十强昆仑自能靠真人赐宝的柳子越和许唯一来争了。司马琴心是星宗子非我真人的嫡传弟子,不是王烟霞能够抵挡的。另外两位散修,也怕是无法和剑宗的羽将抗衡吧。”

昆仑之失,便是剑宗之得。昆仑与剑宗的两场尤其败不得。否则,剑宗便有七人晋级十六强,争雄第五轮了。

那昆仑的正赛便显得虎头蛇尾,观水祖师才要执天下牛耳,道胎门人却大多不争气。我虽然在荡魔院训练了一批更年轻的金丹门人斗战,还须三十年才能成器,缓不济急。

长老会的长老们没有言语。

颜掌门打破了沉默,他跳过王烟霞,命绛草和朱菌交予老佛狸和檀鸾法宝目录,径直问二人,

“你们两人可以挑选目录中称手的七转以上法宝。此战功成,便是昆仑客卿,也可以列席长老会。”

檀鸾大喜,点了目录中一尊法宝,道:“这口八转法宝无限轮锤,赐我如何?”

众长老大惊。

我问文侯:无限轮锤是何物?

饶是文侯也一脸严肃,“这是昆仑收藏的最强兵刃,当年洛神瑶联合各大宫观,讨伐道门末代掌门商一夫时缴获的神兵。”

知北游道,“如此神兵,怎可交付外人?”

颜缘掌门向檀鸾道:“非常之例就为你而破了。”

第三九八章 十六强(二)

绛草和朱菌两人从宝库取来无限轮锤。

众人都好奇围观:这是一柄神光不彰的浑黑八角宝锤,无孔无缝。细睇锤面,每一面皆如水平齐,也似有潜流在锤面下暗涌。

颜掌门道:“其他法宝无非与御主共鸣相济,总有个上限。无限轮锤的威力却能随御主心之所欲增长,没有上限,只是反噬也一样峻急。五百年来,昆仑无一人敢持,也无一人可持。檀道友,你若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可受此锤。”

檀鸾叫道:“我拿下锤子,常山派此后就和你们昆仑捆在一块了。”

檀鸾的眉心中忽地打开,显出第三只天眼般的蝉玉,真元提升了数倍。这是散修尸解仙道大成的明证。

檀鸾如持一茎草般将无限轮锤轻轻提起,看得心驰神醉,赞叹道,“好宝贝!山河榜前三的奖励和这宝相比,犹如尘土一般!”

山河榜前三的法宝也不过六转,与这宝比自然是蜡烛与日月争辉。

我为他斟满上一杯长生酒,“这酒给檀兄壮行。”檀鸾是常山派的嗣法弟子,精擅兵刃。遍观众人,也就他契合这神兵。

檀鸾的第三只怪眼圆睁:“且等檀某一盏茶功夫,就回来痛饮。”

他再不言语,提着锤子,从虚空疾走至斗法台上。那厢道塔也飞来剑宗的鸽羽将吴海天,似一道白虹直撞向檀鸾。檀鸾并不急于用锤拦阻六转剑光,倏地横移。他的武道之心高出剑宗吴海天的武道之心一线,捏准了吴海天的来势,让了过去。

这是山河榜迄今,第一个轻松闪避八羽将的道胎!

吴海天陷进了自己神剑开凿的坑里,冷哼一声,又从坑里弹了起来。檀鸾居高临下,才不紧不缓地双手抡锤往下砸去。

吴海天局限在狭隘的坑洞,失去了羽衣机动的便利,只好冒着武道大忌,以剑迎锤。檀鸾显出蝉玉,真元已与吴海天相当。可吴海天凭羽衣赚来萧龙渊的加持,两件神兵相交,吴海天凭空就涨了三倍力量。

电光火石地一次冲击。斗法台四面都回荡起打鼓般震耳欲聋的撞击声。淋漓鲜血从檀鸾钢铁之躯的各处经脉溅射出来。他人倒坚持着巍巍不动,大喝,“随你多大力,我这锤只比你强上一分!”

那无限轮锤的锤面上如涟漪泛起。我心中一松,原来那下撞檀鸾的双臂非离体不可,这无限轮锤吸收了十分之九的冲击。

吴海天方弹起,却被檀鸾的锤子又压回坑洞。吴海天大怒,又从坑洞跳起来,两人第二次神兵相交,檀鸾径直把锤按在六转神剑脊梁上,

铛——如一声悠扬的锣响。

吴海天的神剑显出了手掌纹路般的裂缝,他一面吐血一面疾道:“真形解放!”

神剑的躯壳全消,仿佛一团光华被吴海天顶在头上。

檀鸾的无限轮锤又一次泛起了涟漪。锤面仿佛倒映着无数座无限阶层的宝塔,一圈又一圈阶层的涟漪轮番罩将下去。

铛铛铛铛铛铛裆。两把神兵粘着不动,两个修真者也僵立不动,却有络绎不绝的声音从无限轮锤发出,如大珠小珠落玉盘。

轰隆一声雷鸣。吴海天的头顶的光华陡然散去,六转神剑化成无数晶莹的玻璃片洒满吴海天一声。玻璃片散尽,紧跟着无限轮锤如一团黑云落下,收放自如地悬在吴海天天灵盖上一发丝高处。

吴海天闷声不响,原来已经昏厥过去。

檀鸾晋级十六强。

檀鸾提锤而归。洞天众人都是难掩喜色。他提起还暖着的长生酒,仰头饮尽,哈哈大笑,忽地栽倒。

众人着慌,颜掌门道不妨,檀鸾性命无忧,只是遭了反噬。他淡定命张机子等救济,又向知北游道:

“常山派是燕赵之间大派。妖国来临后,常山派避难中原,又随我返回赵地。此后与我昆仑一体。可将檀鸾注名长老会;他以后若成常山派掌门,仍旧可以兼任昆仑客卿。”

知北游思索下也道:“如此也算过去了。那檀鸾既然应下作客卿,倘若有朝陨落,昆仑索回无限轮锤也是理所当然。”

颜掌门将此事放过,又问姬琉璃,“王烟霞的道术实契合你的五彩笔,你仍不肯借宝?”

姬琉璃不假思索道:“王烟霞悠然慢心,不够伶俐,缺乏急智。道术契,心性不契合。掌门,方才是孤注一掷。余下都是强强对垒,与其遍撒法宝,僧多粥少,不如集中法宝在一人身上。我的五彩笔也好,宝库和其他长老的法宝也好,还要留着。”

颜缘苦笑,“你对弟子真是挑剔,怪不得一个门人都不曾带。”

他向王烟霞道,“对面既是司马琴心,你量力而为即可。”

一个貌若苍松的男道士应下,登上斗法台。星宗这边,一个高大俊逸、如同玉树的男道士持一只碧玉箫上台。昆仑众多年轻女道士皆是脸烧桃花,赞叹不绝。

文侯向我们道,王烟霞是昆仑的阵法师,游戏人间时是红尘里首屈一指的造园大家、风水师和游记大师,只是斗法台不能自设法阵,王烟霞又没有厉害阵图,无所用其长。姬琉璃的五彩笔外,昆仑就文侯的诗经适合王烟霞,但她也有不能出借的苦衷。

司马琴心向王烟霞道:“王兄别来无恙,这十年中又拜访了几处名山,寻到什么洞天福地?”

两人似乎是熟识。

王烟霞叹道:“穷游不润、独游不语、苦游不继、赊游不偿。游道如海,我也只是管窥蠡测,却早早债台高筑了。”

司马琴心笑道:“斗法不是王兄所长。我奏一曲送你,酬劳你出场吧。”

随司马琴心的箫声,斗法台景象变化,在观战众人的心中,倏忽变成了一座凤凰飞舞,瑶草铺锦的仙岛。

两人立于舟上,随波逐浪,周游海岛。司马琴心唱起了越人歌:“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王烟霞和道:“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他从袖中取出一块素色锦帕,一覆幻境。幻境空空荡荡。王烟霞打开锦帕,锦帕上已是一幅海岛山水图。他也赠锦帕与司马琴心,翩然离场。

司马琴心微笑收下,向全场观众致谢,也离了场。

萧龙渊道:“司马琴心晋级十六强。”

众人看得纳闷。不过那些花心女道士们浑不在意,四宗一城都呼喊司马琴心的名字。

柳子越问我们:“两人还没有打过呀?”

我道,“的确没有打的必要。这位司马琴心看来也是星宗不世出的天才。方才,他已经从道胎不入声色地登入元婴境界了。”

琳儿向归来的王烟霞敬了一盏长生酒,“原来老头你也是一个韵人,往后多有请教。方才你说赊债游玩,我们这有买单的人。”

她又交给了柳子越重任。柳子越频往我们这边打秋风,不情不愿地认下账。

王烟霞洒落坐下,与文侯、琳儿谈笑风生起来。

最后一场,是西荒老佛狸对剑宗羽将唐延英。

颜缘向琳儿道:“老佛狸也受萧龙渊加持,可敌羽将唐延英。你用封禅书立刻封他成神,赐老佛狸不死之身。这小妖可从容用太平真君施法取胜。”

这一番琳儿却皱起了眉头,“爹爹,这就竭泽而渔了。老佛狸若入封禅书,证元婴便千难万难了。可有其他方法?”

颜掌门道:“缓不济急。”

他转向老佛狸道:“你可深思熟虑之后,自愿选择:入封禅书之后并非不能证得元婴,只要摘下书中元神,你仍然可以历劫。千凶万险之处,封禅书阻挡的劫数累积降下。你要荣华富贵,可上封禅书,拿下斗法,不证元婴也无妨;你只要证道,就不上封禅书,放弃斗法;鱼与熊掌若要兼得,你上封禅书,拿下斗法,往后再从封禅书摘下元神,历大劫数升元婴。”

老佛狸眼珠子滴溜溜转动,长久不语。

乐静信真人催道:“快快决断,省得对面剑宗人催。”

掌门道:“区区薄面而已,让他们等等也无妨。”

终于,老佛狸开口问琳儿:“主人,上一个从封禅书摘下元神还健在的妖怪是谁?”

琳儿面色深沉道:“妖猴德健。”

老佛狸跪地道:“老佛狸愿意押上元神,请主人往后慈悲摘下。”

琳儿一愣,长长道了一声好。她打开封禅书一摄,老佛狸开放心灵,浑身打了一个冷颤,一只狸猫元神悠悠荡荡飘入书中,凝成一块狸猫玉。

琳儿持书,与平日恍然有别,俨如天帝从九霄之上垂训,“老佛狸,你乐何方山水,何方城郭,愿住何方为家?”

老佛狸道:“老佛狸四海为家,饱看天地,一处也不乐久耽。”

琳儿降旨:“既不乐土地、城隍神位,可赐你巡行天下的游荡神格。如今浓夜,本帝封你夜游神格,助你斗法。后积功劳,转迁高格。”

封禅书射出一道夜游神符箓,进入老佛狸泥丸宫。老佛狸立地成夜游神,封禅书不灭,老佛狸也共封禅书不灭。

琳儿收书,回复成往日的样子。老佛狸的全身阳气回转,也回复成一个热血活物,持桃木剑太平真君登上斗法台。

八月二十二日的夜色正浓,这小妖同时有萧龙渊的加持和封禅书夜游神格的加持。第四轮最后一场斗法,老佛狸踌躇满志,等待着剑宗唐延英的挑战。

唐延英却迟迟没有露面。我纳闷,唐延英也是唐门的疏属,我又不登场,他们家还在怕昆仑吗?

剑宗没有催昆仑。昆仑反而要催剑宗了。

观战人都议论起来。老佛狸左右等不到唐延英,索性在斗法台打坐入定。

颜掌门淡淡向洞天门人道:“八月二十三日的月出前,第四轮才算结束。我们尽可以等下去。余人没有事情,随意行动吧。”

琳儿向我道,“我们离席吧,无论唐延英如何算计,老佛狸必胜。”

突然,剑宗的道塔中响起顾天池悲怆地哀嚎,他抱着一个剑宗道士登上斗法台,一脚踢开入定的老佛狸,立在中央。顾天池怀里的剑宗道士一动不动,仔细一看,竟是死透了。

顾天池呼道:“我宗门人唐延英被谋杀了!山河榜的禁杀令成空文了吗!诸位,凶手如此肆无忌惮,一定要揪他出来,千刀万剐!”

全场哗然。

我暗想:剑宗的门人怎么会死在自己的道塔里。天下谁有本事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道塔?

——呀,变钜子出入双塔的莲花落在谁手里了?我心头一紧。

第三九九章 调查(一)

剑宗的宇文拔都也降落到斗法台上。他确认过唐延英的尸体,神色森寒,向萧龙渊道:“应当中止斗法,先将谋害唐未央的凶手绳之以法。”

萧龙渊尚无言语,翻到在地的老佛狸又跃起来,嘟哝道:“该先准我晋级呀。”

顾天池勃然大怒,挥黄泉剑砍老佛狸。

老佛狸打了个冷战,他的头颅却并没有落地。琳儿用青铜神剑一字错架住顾天池的黄泉神剑,有似一口巨盾罩护住小妖。双剑不进不退,凝了半晌。顾天池的剑轻,琳儿的剑重,力气又大。顾天池退后三步,收起了黄泉神剑,哼道:“东边的萧老妖,西边的琳小妖。这届山河榜,真是妖孽横行!”

老佛狸喃喃道:“我的头还在呀。”琳儿摸摸狸猫的头。

她觑老佛狸紧,一有异常,就凭封禅书瞬移到了身边。琳儿向萧龙渊和宇文拔都道:“唐延英既然死了,老佛狸就当直接晋级。谋害他的凶手自然应当查,也不可以延误后面的斗法。”

顾天池指琳儿道:“这里容不得你说话,叫你老子掌门出来!这狸猫妖、你们昆仑是唐延英之死的受益人,摆不脱关系,怎么就随便放他过去了?”

琳儿道:“全洞天的人都可以证明老佛狸与唐延英的死亡没有牵连,顾天池,你休要夹杂不清。昆仑又何尝将唐延英放在眼里,即便他能复生,依旧是老佛狸的手下败将。”

我也在沉思。我看斗法,唐延英并不是潜力巨大的棘手人物,无论哪一方的修真者都没有为晋级杀死他的必要。而能轻易杀死唐延英的人物,绝对在元婴以上。那个人为什么要在五个返虚眼皮底下做这一件蠢事?顾天池敢在山河榜期间杀我,是有不得已的理由。可就是他,也是畏惧返虚,要远离他们的耳目对我下手。

颜掌门吩咐我去助琳儿。

我登上斗法台,向宇文拔都表示对唐延英的哀悼,又向全场人道:“历届山河榜禁止相杀,可奸人终究是无法禁绝的。山河榜期间若出了无头案,如果全要等到水落石出,那斗法不知要延宕到何时了?我家掌门命我传达他的建议:老佛狸与唐道友的死无涉,昆仑全伙都可以为他证明,应当晋级十六强。至于这桩凶案,在正赛的同时,另外组建一个五方调查团侦破。两件事并行不悖,互不妨碍。”

宇文拔都冷笑,“剑宗主持的往届山河榜,除了最初几届,最近三百年并没有一人敢触犯禁忌。原剑客,为什么偏这届山河榜奸人多了?”

我正色道:“那是我生得不巧,没有赶上贵宗的好时代。我也不明白,这届山河榜上奸人为什么如此之多?不单是眼前唐延英的事情,不久前,我本来也遇到了一桩刺杀。大都督是没有收到贵宗顾院主的通报吗?”

宇文拔都面现疑色。

我从纳戒取出当日缴获的顾天池谋杀我用的不毛之剑碎片,亮给天下人看,道:“今年六月末,我代表昆仑,向龙虎宗奉还十绝阵图,途经帝都游览,遇刺客。我手头是物证,你们剑宗荡魔院全伙是人证。这件事昆仑宗、龙虎宗上下无人不晓,大都督你还不知?假若说唐延英死,是昆仑占小便宜;那假若在帝都刺杀成了我原剑空,你们剑宗岂非占了大便宜?”

在场的观战者更加哗然。我在帝都被刺杀的事情,到了今天此时,终于传遍天下。

宇文拔都问顾天池,帝都的事是怎么回事?

顾天池面色如常,道:“当时我在汉中城,不知详情,晓月他们在帝都。昆仑的原剑空向来狡诈多端,他信口雌黄,无中生有地编造,昆仑龙虎人自然被他迷惑。”

我笑道,“我手中的神剑碎片,顾真人真不认得?”

顾天池道:“天下神兵,我剑宗十分里有八,其他二分是别人家的。你们昆仑不也有无限轮锤吗,岂能赖到我们头上?原剑空,你休要兜来转去,回避眼前唐延英之死。”

宇文拔都向道塔唤道:“晓月出来,帝都是怎么一回事?”

剑宗荡魔院知院晓月登上斗法台,向宇文拔都简述了六月末帝都之事。他也取出纳戒里的不毛之剑碎片,呈给宇文拔都。

晓月道:“原剑空被刺一事,未必是虚。但顾院主顾忌到原剑空在帝都遇险,世界上的妄人未免认为我宗有瓜田李下的嫌疑,于是禁止全院泄露,压了下去。原剑空又未曾死,那件事迟早渐渐平息下去。大都督,倘若天下人有一个在帝都遇险,都赖到我们荡魔院保护不力,荡魔院恐怕要疲惫不堪了。”

宇文拔都面色铁青,向顾天池道:“你真是把帝都经营得铜墙铁壁、水泄不通呀。”

顾天池一脸无谓。

我注视顾天池道:“五位返虚都在,顾真人,我看,我遇刺和唐延英的死,不妨一道查查。宇文大都督都说了,三百年来从来没有如此大胆的凶手,我想不会有第二个了。抓到杀死唐延英的凶手,就是抓到了刺杀我的凶手;抓到刺杀我的凶手,就抓到了杀死唐延英!”

我当然是在混淆视听。顾天池杀我,理由充足;但他并没有杀自己人唐延英的理由。杀唐延英的凶手另有其人,可矛头并不是针对昆仑而是剑宗;但我引导向顾天池,纯是撇清昆仑关系,烧顾天池身。

忽然,星宗掌门屈灵星也降临在斗法台上。我和琳儿向他施礼。

屈灵星向萧龙渊道:“星宗也觉得昆仑犯不着杀死唐延英,他不是老佛狸的对手,昆仑不会多此一举,可以让老佛狸先晋级。但那凶手绝不可以姑息,龙虎宗的卜筮冠绝天下,请他们真人占卜一番,那凶手必然不能遁形了。”

萧龙渊道:“若五方没有异议,老佛狸晋级十六强。”

本来只有剑宗阻挠老佛狸晋级。宇文拔都突然发现了意外情况,顾天池大概在盘算我的火能否烧到他身上,这次都没有反对。

老佛狸晋级十六强。

琳儿取出封禅书,将老佛狸的神格从夜游神提升至侍帝宸。老佛狸如释重负,终于溜出了这块是非满满的斗法台。

龙虎宗这边,梅芜城飞临斗法台,他代表诸位龙虎宗真人,向屈灵星道:“山河榜斗法正酣,天机大乱,守一祖师不会理这小事,我宗诸位真人恐怕卜筮失准,命我致歉。但是,绝不能让害死唐道友、刺杀原道友的凶手瞒天过海。我宗三位真人赞同昆仑颜掌门的建议,应该让无事的五宗新锐元婴组成一个调查团,在正赛同时,前往案发的剑宗道塔,在正赛十强决出前了结这件悬案。”

顾天池不屑道:“我剑宗根本之地,岂容别宗人想来就来!”

我忍不住道:“顾真人,别人想来来不了,倒是你们想谁进塔,就押谁进塔吗?那样的日子早过去了。”

宇文拔都忽然道,“龙虎宗诸位真人的提议很好,蔺朝颜,你代表剑宗去道塔调查!”

元婴下层的蔺朝颜登上斗法台领命。

顾天池向宇文拔都道:“蔺朝颜在天落歌陨落后就离开了荡魔院,剑宗自有门人,不必她来。”

宇文拔都道:“荡魔院压下别宗道友在帝都遇险的事情,已经失职;唐延英在本宗自己的根本之地遇害,懵然无知。顾院主,你还有颜面称院下有人吗?更何况,不是你院的门人来查,也好澄清荡魔院与原剑空遇刺毫无关系。”

顾天池嘴角气得发颤,终究没有再反驳。

屈灵星道:“原芷,你过来。星宗委派你一道去调查。”

她上斗法台领命。颜掌门命令我和琳儿代表昆仑一道去调查。

乌云城的麒圣派遣公孙纹龙也去道塔调查。

顾天池又发作起来,“别人也罢了,乌云城的妖人休想进入我剑宗的塔!”

宇文拔都道:“萧国主向天下群妖开放魔塔,昆仑的洛神琳和原剑空、星宗的敖萱、花落落都曾拜访;顾真人,道塔不是你私人物品,也该有向天下人开放的气度。只有你心中光明,又有什么不可以示人的?洗刷天下人荡魔院的疑虑,捉拿害死唐延英的凶手才是当务之急。”

顾天池不言语了。

可怜呐,大概全天下就我和他两人心知肚明,害唐延英和害我的绝不是一个人。

顾天池向晓月道:“你左右无事,领那群小元婴们看看道塔去。速速在加赛前,侦破凶手,否则免了你的荡魔院知院!”

今时八月二十三日拂晓,我们得在九月初一夜加赛开始前找到害死唐延英的凶手。

调查团有剑宗的晓月、蔺朝颜、昆仑的我、琳儿、龙虎的梅芜城、星宗的原芷、乌云城的公孙纹龙一共七个元婴。

山河榜第四轮结束。昆仑的柳子越、陈唯一、盛庸、檀鸾、老佛狸、剑宗的王少宗、钱青峰、徐绍基、孔霄、老佛狸、星宗的敖萱、司马琴心、花落落、乌云城的鹿灵芝、蝎子妖、龙虎宗的宁牧臣晋级十六强。

时隔三年,我又一次进入了剑宗的镇妖塔。

风景不殊,情势已异。

我在神念中问公孙纹龙,“方琼差遣你做什么了?”

公孙纹龙道:“寻找道塔里魏峥嵘的肉身所在。”

果然是公孙纹龙持变钜子的莲花,潜入了剑宗的道塔。

我在神念中问道,“那么,唐延英是你杀的咯?他偶然发现了潜入的你,你下了灭口的杀手。”

公孙纹龙道:“唐延英发现有人潜入,但全然不能辨认出隐形的我。我遵守山河榜止杀的禁令,只是伤了他后遁离,并没有杀他。”

那就奇怪了。

我问:“那你找到魏峥嵘肉身了吗?”

“我找到了魏峥嵘肉身的塔龛,但还没有来得及确认里面的状况。这也是方琼差遣你和洛神琳做的第二件事情——去剑宗的道塔,毁掉魏峥嵘的肉身。”

公孙纹龙道。

第四百章 调查(二)

剑宗的道高一尺塔也有百层,与魔塔相侔。原来一半的道塔扎入地下,如今全涌现在虚空。八月二十三日午后,调查团入住的地方是道塔原来地上十三层的幽冥桃林,也是如今的六十三层。这是道高一尺唯一的待客之处,三年前我就在这里被剑宗招待过。

屏退一切外人,七人团团围坐。原芷第一个道:“星宗中立于各方,我熟悉刑名家的学术,可以主持调查团的事务。”

原芷的多闻通与吏干风闻天下,众人没有异议。

她询问剑宗晓月:发现死亡的唐延英的时间和地点,第一个发现唐延英死亡的人物,唐延英当日负责什么差事。

晓月回复:八羽将在斗法之外,另有巡守道塔的职责,昨夜轮到唐延英值勤。濒死的唐延英强提真元赶到道塔重地防护,呼叫其他门人协助。顾真人恰在重地闭关,第一个出来,已来不及救回唐延英了。之后,其他门人方才赶到。

原芷道,“敢问,贵宗道塔的重地是什么所在?”

众人翘首等待晓月解答。道高一尺塔有太多的秘密,老魔巨怪的血牢,前代掌门的幽牢,可如今在我们的眼中,都算不上重地。

“剑冢。所有剑宗人死后会去的地方。”

晓月道。

我心中震动,过去我听过剑冢的说法,似乎是剑宗收藏毁坏飞剑之处,如今在晓月的口中俨然是另一座塔林。

我暗想,公孙纹龙所言非虚,他不会杀唐延英,相反,他正是要循着负伤的唐延英追到剑冢所在,找到进入剑冢的方法。

公孙纹龙笑了起来,向晓月道:“这无道无魔之世,即便是修真者身死之后,心散如风,散布在道的隐面,再没有我执,哪里有什么死后去的地方。你们的剑冢里毕竟还藏有什么重宝,我看凶手是觊觎里面的东西?”

“纵然有觊觎之心,凶手也不可能进入剑冢。”

晓月淡然道。

我问,“为什么?”

晓月道,“剑宗不会自相残杀;凶手必然是别宗的。”

他目光凛凛,环视在座六人,“你们没有进入剑冢的心印;只有剑宗嫡系门人,金丹以上才有心印。”

梅芜城失色道:“道门的任公子出示了这世间唯一一枚无记的莲花心印。怎么突然之间,你们剑宗另有心印了?”

晓月摊开手掌心,幻出一枚熊猫银币。我在汉中城的剑宗道观,曾经得到过相似的熊猫银币。

晓月向蔺朝颜道,“蔺师妹,也向他们出示你的心印吧。”

蔺朝颜摊开手掌心,也幻出一枚熊猫银币。

公孙纹龙陡然问道,“杀死剑宗的嫡系门人,能夺取他们的心印吗?”

晓月道:“我们的心印与自家心心相印,身死则心随心印入剑冢,没有人能夺取。”

原芷赞叹道:“如此看来,剑宗陨落的天落真人、七位剑仙、唐未央兄等等,都在死后解脱。晓月兄,你与我弟弟原剑空的冤仇也应该化解了。唐未央兄如果在剑冢里有灵,一定会欣慰我弟弟一路来斩妖除魔、捍卫天下道义的行动。”

这话十分嘲讽。如果唐未央死后有灵,第一个恐怕不是怪罪我,而是揭发原芷你盗走他傀儡。

忽然我困惑起来:如果剑宗人死后有灵,顾天池还能任性妄为?晓月也并没有必要为唐未央怨恨我到如今。

这厢,原芷也问起来,“既然贵宗死后有灵,也不劳我们断案了。死去的唐延英兄也必然有心印。晓月道友和蔺道友进入剑冢,问话唐延英的鬼魂,就知道谁是凶手。蔺朝颜道友作证,我们是信得过的。”

蔺朝颜道:“剑冢里面没有唐延英的鬼魂。”

原芷道:“这也奇怪了。两位都相信剑冢是两位死后归去的地方,为什么又说唐延英不在哪里?”

蔺朝颜望了一眼晓月,向我们道:“如今去那里,什么也看不到。二代、三代的前辈们曾经在剑冢聆听过魏祖师的教诲,与逝去的故人鬼魂真实交谈,一直流传下来。我们手中的熊猫银币心印,也是证金丹时由天落掌门亲自授予的。但如今一百年来,再没有那样的事情,就是宇文师兄也没有在剑冢里见过异象。一百年来,魏祖师一直在那无声无响地入定,也无法通过祖师见到过去的故人。听宇文师兄说,最近一次魏祖师垂示,还是向前独孤掌门下达坐幽牢的法旨。”

蔺朝颜知道得不完全。最近一次,是顾天池从魏峥嵘那里知道:我是这位剑宗祖师的一段,非杀了我不可。

说不定,在剑冢入定的魏峥嵘肉身最近起了变化。应该进入剑冢调查,但我又有些畏缩和不安。

这时,原芷转移了问题:“看来凶手要进入剑冢是痴心妄想了。与其费心他的动机,不如考虑他的出入道塔的方法。但我想,没有外人能不请自来,进入顾真人掌管的塔吧?”

晓月望向我和琳儿道,“有一个方法。我宗的道塔与乌云城的魔塔本来是相连一对,有一朵脐带般的异宝莲花可以任意出入双塔。乌云城的变钜子曾经是剑宗门人,盗走了那件异宝。”

我笑起来,“变钜子已经死了,那你该问公孙纹龙去喽,瞪我做什么?”

晓月道:“变钜子死在你们手里,我可以认为异宝莲花落到你们两位手里吗?”

琳儿面色平静道:“是在我手里,但未曾带来。”

公孙纹龙和唐延英的死纠葛不清,我们为赎翩翩,暂且与他一伙,只好为他遮掩。

晓月冷笑:“没有那件异宝,没有外人可以进入道塔。兜了一圈,你们认为是剑宗自己人杀唐延英吗?”

我道:“晓月兄,没有那件异宝,外人也可以进道塔。引狼入室的事情从来都是有的。”

蔺朝颜与晓月对视,蔺朝颜道,“你是说我们宗出了内奸?”

我们不言语。蔺朝颜自己把水搅浑了,是最好不过了。

晓月一字一句,向蔺朝颜,也向在座其余五人道:“荡魔院的所有人都经过顾真人的严格审查,没有杂质。”

我站了起来,信口开河道:“如此看来,顾天池做你们内奸的可能最大咯。反正他也不是第一次,晓月,你可知道,上一番他和变钜子勾结,逼迫你宗的独孤掌门交出宇宙锋,是我亲眼所见。”

当时晓月并不在道塔之中,恐怕不知道详情。

晓月反问:“你会相信敌国之人的话吗?”

我并不动怒,道,“我本来以为,剑宗人人都清楚,剑宗如今衰败,正是同室操戈,顾天池不是你宗内奸,谁是内奸?没想到晓月你聪明一世,这桩事比至愚之人还不如。”

晓月勃然大怒,拔出了他的七转飞剑便刺我。我念头一动,青狮甲三毛射出,游戏弹丸跳了过去。

叮当叮当叮当。我们两人各自收剑。晓月皱了下眉头,道:“你的剑术有长进,好个非蕴非一。”

我道,“剑道上我终究差你一线。敢问神剑之名?”

晓月道:“死水剑。”他回座。

“好个趟死水、耽死句。”我道。

我的三弹丸都没有截住他的剑,我被晓月神剑刺伤,只是凭九转神炉瞬息回复,众人都看不出。

原芷道:“你们两位既然闹过了,我有个建议:晓月道友,你们不妨再进入贵宗的剑冢一次?虽然说魏祖师有一百年不回应你们了,倘若有万一呢?”

晓月道:“你把希望寄托在万一上?”

原芷笑道:“你们并不需要遇到万一。只要让凶手相信:你们遇到了万一,唐延英的鬼魂现身给你们指认。那就好了。”

第四百一章 傀儡

八月二十三日夜,晓月带回顾天池的回复:顾天池拒绝晓月、蔺朝颜等剑宗门人无故进入剑冢,更严词重申,不许任何别宗门人在剑冢之外窥伺。

杀唐延英的凶手重要,但剑冢更加重要。顾天池并不认为调查区区凶手,有惊扰入定的魏祖师的必要——这倒理由充分,哪怕是帝都之役、顾天池夺权,魏峥嵘都在剑冢里半步不动。

无论原芷的建议如何奇妙,我们没有半点施行的地步。

于是,七个新晋元婴各怀心思,又在幽冥桃林住了下来,晓月倒从顾天池处申请来观战的宝镜,直播十六强进八强的斗法。

梅芜城关切他们龙虎宗的独苗宁牧臣的斗法。我和琳儿浏览过昆仑的对阵图,大可放心,两人宅在桃林中昆仑一方的草庐,用神念商议。

琳儿忽然道:“我有熊猫银币,和晓月、蔺朝颜的一模一样。就在纳戒里。”

我陡然想了起来,不觉精神一振,“我从汉中城带回来的熊猫银币,你还随身收着,没有赌气扔掉呀?”

剑宗没有一个人能够想到:我在汉中道观机缘巧合,得到了万里云的熊猫银币。

琳儿怨起来,“可不缺你这一枚。我娘在五百年前收藏万里云自己铸造的熊猫银币,我纳戒里就有十枚。”

凭这十枚熊猫银币,我们有进入剑冢的权限。余下的问题,是如何躲避剑宗人的耳目悄悄进入。杀死唐延英的凶手是谁,我和琳儿并不关心,见到魏峥嵘才是唯一的要务。

草庐外响起了叩门之声。琳儿皱了下眉头,拧过头去。是原芷来了。我有不得不见原芷的理由,原芷也不会无故而来。

我起身开门,原芷走进来,向我们道:“别人都在观看斗法,就两位独处,我不得不进来知会两位,新的调查思路。”

她自顾自说起来,“既然无法去剑冢设下陷阱,只好另辟途径。我寻思,能轻易杀害唐延英的,非元婴不可,凶手只能是道塔里的元婴。向剑宗晓月索要了塔里群修的名录后,我将塔里剑宗嫡系之外的元婴检查了一番,发现几个可疑元婴:妖猴德健可以自由来去道塔,他又向来不照常理行事,藐视返虚祖师——只是,事发的时候妖猴德健还在猴圣府内;另一个元婴,固然看不出牵连,也不能不留意——那个明明德也在道塔里。而且,我听说,顾天池要推荐明明德参加山河榜的加赛。”

我不屑道,“明明德凭什么?一百年前的文明大典就是元婴中层。”

原芷淡淡道:“然而天下人眼中,明明德只是最近三年才证得元婴的儒门新锐,自然有参赛的资格。知情人怕驳了大正皇帝的面子,谁也不便捅破。”

文明大典钻了这个空子,但只能在加赛给我们昆仑增加一点小障碍,的确该疑心文明大典除此之外还要搞什么动作。

我注视原芷,忽在神念中道:“原芷,你真像表面上那样中立吗?”

原芷道:“这很难回答。哪怕星宗也不像表面上那么中立。你们觉得,这届山河榜的正赛,前三会是谁?各宗都要借重我宗,星宗就不会借力打力乘势而上吗?”

山河榜正赛的人物,实力以他们宗的敖萱和司马琴心最强,最近又掌握了青龙神,渗透了乌云城。不知不觉,星宗也参加进中土的角逐了。

草庐外响起一声梅芜城的长叹。宁牧臣对阵的正是星宗的司马琴心,果不其然,司马琴心轻松淘汰了宁牧臣,天下四大宗门的龙虎宗没有一人进入八强。宁牧臣不得不去争前十倒数二个的名额。

我微微叹息,向原芷道:“敖饕餮告诉我,屈灵星与方琼合作,你也投靠了方琼吧。”

原芷笑道:“无论方琼、还是屈灵星,都是我各取所须的盟友。”

一枚黑蜘蛛吊坠在原芷指尖晃动。悬而未解的谜团终于落地,我知道十绝阵图的真正归属了。

我冷冷道,“我是否可以说,当初我们破完第五阵后,你已经掌握了十绝阵图?”

原芷道:“我可以安慰你们:后面的五阵你们不是无用功,你们为我争取了祭炼这件法宝的时间。妖猴只能出入这件法宝,真正的御主是诸葛玫的残念。”

我点头道,“怪不得当时你要急急返回长安,你辜负了文侯的信任。”

原芷道:“我想自己并没有辜负她吧,文侯是天字第一号的绣花枕头,一切功业都是我替她赚下来的,只能算公私两便。我倒奇怪了,小空,为什么你不会记挂我这数月来元神受到诸葛玫残念反噬的痛苦?当真是一点情意也无了,全在这位新媳妇身上了。”

即便是原芷,也无法平白无故炼化诸葛玫这样至强真人的残念。她和诸葛玫有什么联系?为什么第五阵时魏峥嵘会扼住原芷的咽喉?

琳儿在神念中向原芷厉声道:“难道你不会做贼心虚,不担心我就去叫门外的梅芜城追回赃物吗?”

原芷将蜘蛛坠子忙收回自己的袖中,笑道:“怕是有点怕的。但我想你也是不敢的。”

琳儿要叫梅芜城进来,我拦住她。琳儿气道:“原君,你再不能袒护她了!守一祖师在,原芷敢不还十绝阵图?昆仑都不敢吃下去肚子去呢!”

我向琳儿正色道:“几个月前原芷还要偷偷摸摸,今天的她却不必怎么遮掩了。守一有愧方琼,方琼是她靠山。”

琳儿恶狠狠道,“即便如此,我也要在天下人前戳破原芷你的嘴脸。”

原芷笑道,“原剑空,劝劝你的道侣,她的性命还要看我的心情呢,当真是无知无畏。”

琳儿的一字错悬在原芷泥丸宫上,原芷浑不在意。

琳儿金瞳注视着原芷,一面冷冰冰地问我:“原君,你有什么秘密瞒着我,她还能依仗你什么?”

我竭力压抑着心中的波澜,向原芷道:“从十四岁起,你就开始骗我。你也不是慕容氏的后裔,你的妄心并不是恢复什么大燕,而是圣心舍利。”

唯有圣心舍利的指引,原芷才能没有修炼障碍的一路道行飙升,她身怀着至高的魔道。

原芷平静道:“稍微改了下细节。燕国是第一步,天帝是最后一步——我们一族是益皇帝的后裔,托庇在慕容氏的名下,千年来躲避道门的追踪。圣心舍利只能和三王的嫡系血脉完全融合,如今的我与三王复生并没有什么区别。哦,大概还是有一点差别的:我一点也不畏忌道门,更不把四大宗门的一个人物放在眼里。”

琳儿的一字错斩了下去,赤光自原芷的泥丸宫漾出,化成一只火凤,托住琳儿的神剑。

原芷道:“与你们不同。白虎神青龙神是你们,三王舍利只是控御赤凤神,我不愿意,赤凤神不会出世,你还是要死;你杀了我,再没有三王的后裔能让赤凤神显世,你更是必死无疑。”

“琳儿,算了。”我道。

“我的生死怎么能随平生最厌恶的人心情?!”她甩开我的手,忿忿然道。

“你们两人的动静太大了。”我道,“会搅扰别宗的人。”

琳儿负气坐到一边,背着我。原芷好整以暇地望着我们两人。

我向原芷道:“你、公孙纹龙、还有我们,一共四个人去毁掉魏峥嵘的肉身。我们有进入剑冢的银币。你既然来了,不必装模作样,怎么带我们离开剑宗的眼皮底下?”

“我破解了唐未央的傀儡之道,依法制作了四人的傀儡替身,我们四人可以从容离去。”

原芷从纳戒取出两个与我和琳儿一模一样的机关傀儡,建议道:“我可以用十绝阵图将你们两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替换出去。你们分一点神念在傀儡里,可以继续敷衍别人。”

琳儿的神念从我背后传来,“我不气了。”

我回她神念道:“嗯。方琼再没有什么可以威胁我们的了,只要把翩翩赎回来就行了。”

第四百二章 剑冢

琳儿从纳戒分三枚熊猫银币与我,我将两枚交给原芷。手头的熊猫银币崭新无记,我注入银币一点自己的神念,就成了我进入剑冢的通行证,这点神念也再不能撤回,烙在银币上;我又分神念进入与我形貌一般的傀儡。原芷命我暂且不要驱动傀儡。琳儿虽然白眼看原芷,终究也只能依我样子照做,分神念入银币和她的傀儡。

完毕,她用十绝阵图一卷,我和琳儿都被摄入了阵图之中,一处暂时止歇,能看外面的空阵。随后,原芷命我们两人在阵图里驱动傀儡。

琳儿和我的傀儡都动了起来,我们两人的元婴气息传递到傀儡上,随我们的心意,傀儡发出我们两人的声音,做出我们两人平常的动作,这间草庐仿佛依然留着我们两人似的。

原芷藏好阵图,走出草庐,又走进公孙纹龙栖身的草庐。两人眼神一对,公孙纹龙便明白了来意。原芷又取出两个傀儡和一枚熊猫银币,一个公孙纹龙模样,一个原芷模样。公孙纹龙则交给她在道塔隐形的异宝莲花。

公孙纹龙注入傀儡神念后,也进入阵图,与我们一块。原芷将异宝莲花持住,有如打着一把伞走出了公孙纹龙的草庐。随后,原芷模样的傀儡走出来,与晓月、蔺朝颜、梅芜城打了一个招呼,说自己还要思索凶手,回原芷的草庐去。

晓月三人懵然不觉,真正的原芷已经隐身离开。阵图里公孙纹龙不住给原芷指路。原芷一遍便记了下来,犹如行走在自己后院。不一时,我们升到道塔第八十层一处无缝石室门口。

今日是剑宗羽将吴海天把守剑冢门户。

她取出金目鲷,念叨“幽兰泣露新香死,罗屏但有空青色。”匕首生出一阵幽兰之香扑向吴海天。吴海天打了个冷战,双目忽地失神,有如进入梦中。

原芷放我们三人出了十绝阵图,向我道:“剑宗门人既然都进剑冢,万里云的熊猫银币,也进得了魏峥嵘的门。”

我取出烙我神念的熊猫银币,照那石头门户。石头门户生出光芒,将我卷了进去。

我出现在一片遍地砂砾、残剑断刀如荆棘林的荒芜剑冢之中。随后原芷三人也持熊猫银币进来了。

我深吸一口气,向他们道:“这里仍然在剑宗的道塔内部,一方面萧龙渊的加持不到,另一方面也不是魏峥嵘真正所在的世界。留好你们的熊猫银币,说不定还要用上。”

这里让我想到守一祖师召见我的道树。那里不是塔林,只是通往塔林前的一个驿站。这剑冢类似。

幸好持有烙神念的银币,剑冢也不排斥我们,一切道术真元运御自如。就是异宝莲花再无法隐形了,这里该是魏峥嵘在道塔开辟的一方世界,异宝莲花无效。

剑冢的残剑断刀并没有分布条理的,有时走过几个金丹的剑冢,杂了一个元婴的剑冢;有时一个新死的门人,伴着一个数百年前就久已陨落的耆旧。我看到了前几日自爆而死的唐大明的剑冢,他的剑冢处无剑,是一个陈旧的弩机。

这弩机也不是我交换剑宗的神兵羿王彀,就是唐大明用旧的一口寻常法器,刻着他名字。

走过百步,我们邂逅了天落真人的剑冢。剑冢上树着一口沉寂的七转神剑,我读出神剑的铭文:此剑名“剃草剑”,大概是天落真人的本命神剑,神剑不认新主,无人可传承下去。我叹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天下草寇是剃不光的。

剑冢的高丘上有一座犹如碉堡的突兀四重大殿,魏峥嵘的肉身虽然气息不泄,但也只有那处可安置他的肉身。

我们像沙地上的蚂蚁穿过万冢,趟至高堡门口,门也无缝,依然需要熊猫银币。四人持币进入第一重殿。

道术和真元依然无恙。

原芷道:“上楼。”

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上面叫住我们四人,“四位果然是来做贼。”

原芷稍微吃惊了一下,道:“晓月,你什么时候到这里的?我的傀儡应该好在幽冥桃林应付你和蔺朝颜。”

晓月冷哼:“你的傀儡?是你盗窃和仿制的我师兄唐未央的傀儡吧!那你可疏忽了,唐师兄也留给了我一具傀儡,我的那具傀儡也在幽冥桃林应付你们。”

原芷笑道:“我不信晓月道友能够未卜先知?你之前传顾真人的口谕,谁都不能进剑冢。你进来,就不怕违背顾真人的法旨,逐你出剑宗?”

晓月横着死水剑,拦在第一重至第二重殿的阁道上。

他冷冷的目光陆续扫过我们四人,“如今剑宗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八羽将那些蠢货才会执行顾天池的法旨。

我一直疑心,唐延英的死并不会影响大局,他的死到底意义何在?怎么想,只是给你们一个进入我宗剑冢的借口。琳公主,你说近年缴获的异宝莲花不曾带来,怎么又记得带来五百年前瑶真人获得的万里祖师的银币?我早该想到,你们昆仑、星宗真正无耻地和乌云城勾结在一切,是你把异宝莲花给公孙纹龙,让他杀了唐延英,给你们三宗制造进入剑冢的借口!”

琳儿叹息一声。即便公孙纹龙未杀唐延英,我们也不能澄清了。

原芷喝令,“公孙纹龙,晓月说是你杀的唐延英,那你去纠缠住晓月,不要让他走脱了。原剑空他们必须和我一道上去——晓月是违背顾天池的法旨埋伏在这里,他只有自己一个人!”

公孙纹龙问道:“山河榜禁止杀人。我不下杀手,拦阻不了晓月。”

原芷道,“现在这时候,你还在乎山河榜禁令吗?你们乌云城已经在生死存亡之际了!”

公孙纹龙大笑,“好个狠毒姑娘。”他一下缩地,人还在晓月面前,分出的黑狮子影子已瞬移到了晓月背后。

晓月急转身,死水剑与地藏狮子一格。地藏狮子仰头栽倒,晓月人也被撞到了一重大殿,让开了道。公孙纹龙持荧惑神枪,缠住了晓月。我们三人不管,窜上二重大殿。

又一个女子向原芷厉声道:“枉我信任你许久,怜惜你是慕容观天的唯一后代,弥补剑宗对你们慕容家的亏欠,你竟然走到威胁我们剑宗的祖师的一步。不要作死了,回去!”

女剑仙莫语冰解开了八转神剑天外飞仙的真形,九重霞光罩向原芷,她也晋升到了元婴中层!却是琳儿的一字错横出,犹如壁立万仞,九重霞光冰消瓦解。

琳儿向我道:“原君你上去,我稍候击败她就来。”

我们二人没有废话,上第三重大殿。原芷喘息道:“莫语冰是唐柔转劫,晓月和她都成了顾天池在荡魔院的摆设,势单力薄,再不会有伏兵了。”

第三重大殿安静异常,只供奉一尊金像,那是一位端严女子。我细看金像面目,又回望原芷,道:“这是魏峥嵘的道侣,剑宗的祖师婆婆,诸葛玫的金像。魏峥嵘曾经在十绝阵图杀死了她。上面只有一重殿,魏峥嵘的肉身必定在那里。我们快上去吧。”

原芷突然道:“先要她同意。”

我正疑惑,那尊金像竟然缓缓地睁开了眼睛,诸葛玫的声音从金像传出:“我从来没有见过你们二个剑宗门人。”

金像从供台下走了下来,将一口宝刀捉在手中,正是我在十绝阵图对决时的鸿鹄神刀。金像漾出三重元神宝焰,金光明咒加持在身,犹如太阳圈圈放光,这是我前所未见的强大真人气息,几与敖饕餮仿佛。

我保存的魏峥嵘记忆油然生出温暖亲切之感,我们面前是真的诸葛玫。但她并不在这个世界,是从另一个世界传递神念至此,驱动了金像。

我拔出银蛇剑,原芷拔出金目鲷,赤凤神的神焰也从她泥丸宫漾出,生出火焰般的羽翼。

诸葛玫望向原芷脖子上蜘蛛吊坠,道:“三王舍利的继承者,你不是我,怎么能炼化十绝阵图?”

原芷道:“你不知道自己已经是一个死人了吗,在五百年被魏峥嵘杀死。你的心散逸在道之隐面,和无数其他心的重新聚合,我拥有你的一小部分,成为解开十绝阵图的钥匙。”

诸葛玫微笑道:“这里的我还有原来的十分之九,我并没有死,小魏招魂了我的大部分,重新聚合在他的心里。我原谅了他,我们这一期人只有他,可以杀死我。”

我道:“诸葛真人,魏峥嵘的记忆保存在我这里,那边的他只是无情的人。请你退散吧!”

诸葛玫道:“他有感情,我就是他的感情。而且,我会回收你们从我们两人这里拿走的东西。”

千千碎形,万万截首!金光撞击我的雷法、原芷的赤凤神,神刀迎击原芷的金目鲷、我的游戏弹丸和银蛇剑。

至高境界的金光明咒加持,她的金身不沾万法;我有九转神炉等活地狱、原芷有赤凤神无限涅槃。二人一像全是不死之身。然而诸葛玫的真元更如宇宙浩瀚,僵持之势渐渐难以维持,我们两人裹在她的金光旋涡之中。

一臂浴血的琳儿走了上来,她显出了白虎神之身,“九州神铁,聚成一错!”

犹如无常钟声奏响,青铜一字错敲在了诸葛玫的金身之上。三山五岳都要开道的一击洞穿了金光明咒,诸葛玫的金身裂开一条缝隙。她倒退着走回供台,依旧坐下,仍然是一尊无灵金像,只是多了一条缝隙。

我扶起气力用尽、全身酥软,面色惨白的琳儿。第四重大殿的道路开辟出来。

原芷道:“最难的一关过去了。金身被破,诸葛玫回到了魏峥嵘心里。上面只有他的肉身,他回不来的。”

我凑着琳儿的耳畔问,“你杀了莫语冰?”

琳儿道:“她重伤。”

我点头,安慰她道,“再不会有战斗了。”

我们小心翼翼地进入了第四重大殿,魏峥嵘入定了五百年的地方。

第四重大殿空无一物,魏峥嵘的肉身没有一点踪影。

“怎么会?”

原芷徒劳地在大殿来回搜检,什么都没有发现。

第四百三章 肉身

我立在魏峥嵘原来入定的吉祥草蒲团边,道:“会有人移动他吗?魏峥嵘的肉身并非必须在这里,反正他的本体在非显非隐之处。”

原芷道:“方琼占卜过,至少天机未乱的六月之前魏峥嵘肉身还在这里。而且,我并不认为剑宗人会预料到今天。他们人心不齐,顾天池不敢把魏峥嵘的肉身挪到他处,必定紧随着。道塔没有第二个地方比这里更安全;如果在道塔其他地方,早被公孙纹龙得手了。”

大殿的底层没有响声。晓月和公孙纹龙势均力敌,没有一个人上来,想来都重伤难动了。

我皱起眉头,“魏峥嵘会自己走出去吗?六月时,顾天池已经能准确感应我的位置,那么,那时魏峥嵘的肉身已经起了变化。”

原芷否定:“你锁住了魏峥嵘,他绝不能返回这里,也不能驱动自己的肉身。这是方琼命令我们四人冒险的前提。方琼如果错了,我们现在就必须离开,烂账由她去收拾。”

琳儿嘲讽道:“以调查的名义进塔,带着谋杀唐延英的嫌疑逃窜。原芷,你谋划得真好呀。”

原芷冷淡地回应琳儿,“血拼莫语冰,击退诸葛玫,你暂时已经失去了战力。我们二人陷在死地,绝对无法抵挡剑宗一整座塔里成群结队的真人、元婴。如果被逮捕,你们昆仑的颜面何在?而且,如果我是顾天池,会直接将闯入剑冢的外人正法,恶就恶个彻底。方琼知道道门的神奇道术,责任在她不在我们,回去让她琢磨魏峥嵘肉身的去处。”

我道,“好吧,我下去带回公孙纹龙,绑走晓月和莫语冰,然后我们用屈灵星的浑象仪分灵离开,弄个无头案,失踪一阵。”

五个新锐元婴一起神秘失踪,山河榜上会如何沸腾,我也管不着了。

原芷道:“绑走晓月和莫语冰,直接杀死公孙纹龙。”

我和琳儿呀道,“为什么?”

原芷道:“必须要有一个杀唐延英的凶手,公孙纹龙是个合适的人选,宗门不该和邪魔牵连,正好由他替罪,向天下人解释。反正,即便真凶不杀死唐延英,公孙纹龙也会最后杀死唐延英。本来我们就要不择手段,制造一个进入道塔的口实。”

我断然否绝,“荒唐。”

原芷道,“自添麻烦。”她虽然如此说,也没有再坚持要杀公孙纹龙。

我提银蛇剑下去。莫语冰已被一字错斩裂背脊,重伤昏厥。又下一层,远远看到,晓月和公孙纹龙两人瘫倒在地,都成了血人似的。公孙纹龙趴在地上,不住呻吟;晓月一声不吭,神智清醒,但也立不起身。两人的身子都冒出黑色的劫火,大半的心神都在压制和化解元婴劫数。

公孙纹龙负痛问起来:“魏峥嵘的肉身毁了?剑宗的根本亡了?”

我望向晓月:“天助你们剑宗,魏祖师的肉身不见了。晓月兄,唐延英的确不是我们杀的,我会带你和莫语冰消失一阵,找到真凶,真相大白之后再出来。”

晓月的眼睛陡地睁圆,难以置信道:“怎么可能!魏祖师的肉身明明一直在上面!”

“难道山河榜开赛以来一直在吗?”我逼视晓月。

“山河榜开赛以来,每一天顾真人都会独自去剑冢祖师肉身入定处,祈祷祖师保佑剑宗武运昌隆,昨日方才祈祷回来,怎么可能不见?”

晓月喃喃道:“莫非魏祖师终于返还,在这要紧关头起身,避开了你们!”

想到这里,晓月不禁大笑起来,“原剑空,你们昆仑枉费了几百年心思,用尽无耻伎俩,也只敢在我祖师不在时觊觎我宗。魏祖师回来,天下有谁是他对手!”

我破口大骂,“老子我就是魏峥嵘。晓月,我们宗的观水祖师花了几百年把魏峥嵘的缘法锁在我身上,让魏峥嵘永远出不来,才跑来和你们一较长短。魏峥嵘要能从蒲团上动身,观水……他妈的。”

骂到最后,我已经不是在骂晓月,而是想骂观水。观水处心积虑计划数百年,怎么可能纰漏!方琼和观水都算错了吗!

晓月注视我:“怪不得顾天池那天要在帝都不择手段地杀死你,我终于相信了。原剑空,观水给你取这个名字,就是寄托着灭亡我们剑宗的妄想吗?可惜了,原剑空,我是不会作证顾天池是冒山河榜的禁忌,暗杀你的凶手的。我鄙视顾天池的手段,但乐意见到你被他杀死。顾天池的手段和邪魔没有什么区别,但再坏的邪魔也好过无能的掌门。相比剑宗落到宇文拔都这样葬送天落掌门、居心叵测的世俗诸侯手上,顾真人至少是剑宗人,他是为了剑宗才无所不用其极的。”

“可悲。我听说剑宗讲我命由我手中之剑,今天连你这个嫡系门人也堕到指望顾天池、指望祖师,指望别人来拯救了。怪不得云仙客宁可在虚空入定,任你们自生自灭。”

我向晓月道,

“星宗能占星、昆仑有龟筮、龙虎有易卜,都能料敌机先,从容布局;剑宗什么都没有,只有一颗不在算中的剑心一望无前,斩开生死之路,从乱中求得一线生机。”

晓月噎然无语。

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说这么一番话,反而像魏峥嵘教训自己的后生似的。

楼上传来原芷冷淡的声音,“莫语冰我已经收入十绝阵图,你和晓月尽啰嗦些什么,快把他抓进阵图。”

晓月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他的劫火渐渐熄灭,历过了一劫,他用死水剑指我,“多谢指点,我该记起来了,剑宗的命在我的剑上!”

我也拔出银蛇剑针锋相对,三重雷环漾起。我道:“请。这才是真的死水剑了。那怕毫无生机,也要趟上一趟。”

原芷忿忿,“两个蠢男人。那个劫火熄灭的本应该立刻凭着银币溜了;这个话多作死,逗留在这是非地和人缠斗。”

她拔出金目鲷下场,怒道:“原剑空,我绝不让你任性单挑,晓月这人我要合力干脆杀了。”

公孙纹龙笑了起来,“好玩。你们俩真有闲情。”

他笑了不久,忽然止住,头颅离体。劫火喷涌而出,吞没了公孙纹龙全身。

我、晓月、慕容芷三人止斗。

一个紫衣法袍、白髯白须、气宇轩然的老道踏进了大殿,他手提着已化成一束土黄色剑光的黄泉神剑。这口九转黄泉神剑方才切下来公孙纹龙的头颅。

“顾真人!”晓月喜道。

黄泉神剑从晓月背后刺入。晓月的笑容凝住,僵扑在地,劫火又一次从体内涌出。

我和原芷都是愕然:顾天池脑子坏了吗?

顾天池厉声道:“晓月,我疑心你谋反很久了。居然违背我的法旨,窥伺祖师大殿,我不会给你第二次机会了。”

他又向我道:“原剑空,上一次我不知道你有观水的九转神炉,也未曾带黄泉神剑,让你侥幸得生。这一番,我不会失手第二次。今天,你就给我形神俱灭在这里。”

然后,顾天池向原芷道:“三王舍利,哼,痴心妄想了一千年,哪一次不是道门的玩物、剑宗的玩物,每一次都充当磨砺试炼弟子的靶子。哈哈哈,你也逃脱不了宿命,也形神俱灭在这里吧。”

原芷不答话,看了一下熊猫银币,向我道:“我们的熊猫银币已经作废了,神念仍旧烙着,但被判明成了伪心印——留心顾天池,他一个人来,有什么依仗?”

也就是说,我们三人困在了剑冢,除非击倒眼前的顾天池,才能从容用屈灵星的浑象仪离开——然而离开之后又如何呢。顾天池会活着回去,大肆捏造我们杀人盗宝的罪状——我们的确潜入剑宗,被抓了个现行,晓月、公孙的死都可以栽到我们头上。

我们的道行不能生擒顾天池,只好当场杀死他——他有什么依仗,我们两人甚至可以抵挡诸葛玫那样至强的真人。

又一次,我和原芷心意相通。

我头一个冲了出去,解放真形的银蛇剑犹如狂龙,顾天池则挥洒开黄泉神剑九曲黄河般浩浩荡荡的真形。万钧雷霆,如铁牛入海,尽数被黄光消融。我心念一动,狮子甲上九枚游戏弹丸跳出,幻光照耀大殿成一片白茫茫天地。我和原芷的气息全都消失。白光散去,大殿里只有九枚游戏弹丸往来跳纵,倏聚倏合,时隐时现地和黄泉神剑交错。大殿中时出现裂缝,时而消失。

原芷和我都潜入了游戏弹丸暂时撕开的虚空裂缝,在暗中潜伏。

顾天池也不在意,就将黄泉神剑在大殿抹来抹去,就像抹画那样将大殿一片片空间撕去,挤压我们两人的藏身之所,“万里云的手段,我会不知道?死室一间,你们不过困兽犹斗。”

原芷疑道:“顾天池不过和洛神琳悉敌,真人中的末流,怎么如此厉害?”

“顾天池暗杀和害人的时候,哪一个真人都不敢遇上他。”我深有体会。

原芷取出蜘蛛吊坠,“进去。”

我们两人进入十绝阵图,渺小如纤尘的黑色蜘蛛动了起来。贴住青石地砖,悄悄溜向大殿阶外。

“外面天地阔大,我们不会困死。”她道。

“琳儿在上面,回去,我要带他出去。”我用银蛇剑指着原芷。

原芷无言地望了我一会。

黑色蜘蛛又极速地倒爬上楼,映入顾天池的法眼。

黄泉神剑斩了过来,我跳出十绝阵图,挥动银蛇剑硬吃。剑术和神器威力,顾天池无不胜我,我全仗着九转神炉即时复原。

然而,这一番顾天池是打定主意缓缓耗我真元,复原消耗真元巨大,复生消耗真元更巨,等我无力驱动神炉复原,他便可以斩杀我。我也只是拖延待变,尽量不被顾天池毁掉形体,节约修复肉体的真元。

琳儿扶着阶梯走到了莫语冰躺平的楼层,将她带起。

黑蜘蛛里传来原芷的声音,“洛神琳,上面是死路一条。你还有力气吗,斩碎大殿顶,救原剑空出去。”

琳儿一咬牙,又一次挥动一字错,高堡从中截断,现出外面的剑冢天穹。无论诸葛玫的金像还是魏峥嵘入定的地方全化成粉尘。她勉力凭一字错支撑自己的身体。游戏弹丸聚合在我们四人周围,倏地一隐。我们消失在茫茫的剑冢之中。

我们没有逃脱,只是困在更大的死地,多了一点喘息的时间。

这里时剑宗的道塔,我们无法调动灵气,只能支用自己真元。琳儿再无法战斗,她已经透支了。

顾天池神态自若地走出魏峥嵘肉身所在的大殿,他全没有半点祖师肉身所损的担忧。看也不看残殿,在剑冢之中信步,顾天池的声音回荡在剑冢,

“逃入剑冢,是你们更大的错误。本来我还忌惮毁坏诸葛玫的金像,这一番我更方便施展了。”

我们三人迷惑,难道顾天池最该关心的不是魏峥嵘的肉身有没有意外?他并不知道魏峥嵘的肉身消失了呀?

我喃喃道:“难道,顾天池已经知道魏峥嵘不在那里了?”

原芷用搜魂术改变声音的位置,问剑冢里的顾天池:“顾真人,你可知道,就是方才,我们已经摧毁了你宗魏峥嵘祖师的肉身,他再也回不来了!我们三宗与你们剑宗的面皮已经撕碎,你们剑宗再没有依仗,就要灭亡了。”

顾天池狂笑起来,“三王的继承人,你们从来都是自作聪明,永远低估了道术的神妙!你想诈我,哈哈哈,魏峥嵘的肉身去了哪里,你以为我不知道。哈哈哈,你明明应该知道呀!三王,不是群魔之首吗!”

原芷失色,我摇动原芷。原芷终于抬起头来,让我打开屈灵星的浑象仪通往星宗宝船的门户,立刻逃走。

“为什么!我们必须在这里杀死顾天池。”我道。

“不可能。我会爱惜你的性命,也请爱惜你的性命吧。原来,顾天池融合了魏峥嵘的肉身。”

“怎么可能!”我和琳儿齐呼。

原芷道,“是顾天池吃掉了魏峥嵘的肉身,转化为了魏峥嵘遗留的舍利。这是魔道最隐秘的传承方式。魏峥嵘无法返回,他的肉身已经是无用之物。你是魔,你也会吃掉他的。我没有算到,顾天池就是魔。”

我明白了,不是魏峥嵘显灵,而是顾天池当时就穷途末路倒行逆施,开始分食魏峥嵘肉身,获得了感应我的能力。

顾天池笑,“你们以为剑宗是什么!帮剑宗定鼎天下的万里云十二弟子哪个不是魔!万里云、魏峥嵘利用群魔扫荡别宗,然后又一个接一个地剪除他们的魔弟子,把我们用之即弃。虎毒尚不食子,天下有那么歹毒的师父,活该被自己的弟子吃掉!”

我无视琳儿和原芷拦阻,在顾天池面前显现出了自身。既然从一开始进入道塔,顾天池就能随时感应我的位置,我又何必躲藏。

魏峥嵘的记忆涌上了我的心头,我回应道:“正因为你们做了被道门囚禁在锁魔镜中受无穷苦难,万里云慈悲,才将你们放出,又栽培你们道术,希望你们能赎清过去的罪孽,他不相信魔会永远堕落。扬子水、独孤异人、大正太祖,他们都曾是魔,也都改过向道。顾天池,五百年过去了,那么多机会,你为什么不能悔改呢?”

顾天池道:“我有什么过错?我要悔改什么!魏峥嵘,天下本来就是我的。我是顾曼殊一族仅存的血脉,我是你们的师傅的后代,没有我们顾家就不会有你们的什么狗屁剑宗。你们该扶我成为天帝的,你们欠我的,你们误我的!”

他忽然止口,骂道,“原剑空,你一个假人,冒充什么魏峥嵘的声口!”

我道,“顾天池,你还是怕他们到骨子里去了呀。你恨他们两人,可你今天的一切不全是从剑宗来的吗?”

顾天池恼怒,“你们三个到此为止,然后我就去杀了观水、杀了守一,杀了宇文拔都、杀了云仙客!”

他一指剑冢,道,“我有魏峥嵘的肉身,剑冢所有的神兵,都听我的号令。你们临死前,享受此生最绚烂的一次四无碍华严剑界吧!”

顾天池散发出魏峥嵘的气息,狂风漫卷,这里的剑全受到了他的熏染,一口接一口拔地而起。剃草剑、蜀山七剑仙的遗剑、唐未央的风车、唐大明的弩机、古来寂寞的耆旧之剑、……万口飞剑笼罩住我们。

原芷和琳儿也不再隐身,琳儿又一次举起了一字错,她望着我道:“加赛我看来没法上了。我发誓,就这一次,以后再不乱动了。”

“谢谢。”我道。我和琳儿的手握在一起,像念想世界时那样,我们互相放开了心灵。

原芷道,“原剑空,是你放弃了从浑象仪逃脱;如果这次你让我死了,做鬼我也不会放过你们两人。我一直怨恨你们俩,我会一直怨恨下去的。”

她也伸出手,我们三人的手握在一起,原芷也像我们放开了心灵。

三人各自分出了自己的一份心,虚空中,幻出一栋七重宝塔,浮在我们三人头顶。顾天池的四无碍剑界罩了下来。

七重宝塔迎击四无碍剑界。

第四百四章 七重宝塔

我、琳儿、原芷都修炼过七重宝塔之术。三人的一切道术、法宝、符咒精神都注入幻化的塔中。四无碍剑界展开,无处不是飞剑。无数过去剑仙的鬼影幢幢,分进合击。

此塔以我们三人元神为根本,以赤凤神和白虎神为至大元气,以一字错分化的九鼎为不朽躯壳,塔中轮换九转神炉的飞猪念兽、封禅书的猫念兽、十绝阵图的蜘蛛念兽,随机变化,应对万端。

七重宝塔圈圈漾光,不住消去剑仙们密如凝脂的剑光。

展开的四无碍剑界本可以轻易洞穿一切道术防御、一切法宝防御,然而竟无法洞彻六件九转级法宝的合力。

七重塔在,我们三人便安;七重塔亡,我们三人随塔而亡。我们犹如壳里的牡蛎。这里是再没有退路的绝地。可六件九转法宝也给我们三人的形神带来前所未有的反噬,反击根本无从谈起,劫火从我们三人体内自然生出。

我们三人心意相通,任外面如何,一切不管,只做二样事情,一面历劫,一面死守。

大死大生、大疑大悟、大劫数大精进。无数剑仙的剑毫不容情地指点生死,六件九转级法宝寄托的大道涌泉般激发,流淌入我们的心中。

我陡然明白萧龙渊经历蜀山七剑仙四无碍剑界时的境遇。

鼹鼠饮河,不过饱腹。冷暖自知,各随其分。无论我们资质如何,本只能得之一瓢,可七重宝塔之中三人的心灵开放互通,没有了自他之别,没有了恩怨猜嫌,不即不离,无我无物。一人有悟,两人有悟。一人有进,两人有进。一人明通一样道术,两人明通同样道术。一人劫数消去,两人劫数也随之消去。

剑光更盛、七重塔仍在,劫火仍在。我们的道行也随外敌之强更加精进,从元婴中层渐渐向真人之位上升。

顾天池喝道,“你们三个小孩想尽力发挥六件九转,真是蚍蜉撼树,杞人扛天,马上就要自灭!我融合了魏峥嵘肉身,可以不受黄泉神剑反噬,任意出剑,你们能有几剑的光阴可活呢?!”

顾天池发出了第一记黄泉神剑。犹如当年林道鸣化云梦城为沙粒的一剑,一阵黄风卷过。整个剑冢无复上下四方,全化成了弥漫虚空的沙粒。

只有七重宝塔岿然不动,依旧护持着悬在塔下入定的三人。

顾天池发出了第二记黄泉神剑。所有绕塔攻击的飞剑无复踪影,全解放了真形,化成无数纵横往来的强光,洞穿了七重宝塔的护罩,斩穿我们三人的肉身,化为粉尘,与弥漫虚空的沙粒再无区别。

剑界无碍,只穿不过七重宝塔,我们三人的元神在塔中完好。

顾天池发出第三记黄泉神剑。一切飞剑的剑光聚入黄泉神剑之中,仿佛都成了黄河的滚滚洪流。他挟着这飞剑洪流再次斩向七重宝塔。

剑冢的天地粉碎,剑冢中的一切沙粒也不存在,悉化青烟散去。

七重宝塔不动,整个塔却蒙上了黑色的劫火。琳儿不似我和原芷能无限复原,元神受到了最大的冲击。她的生命犹如即将烧尽的蜡烛。

顾天池仰天长笑,极尽癫狂,“你们三人,是哪一个先要死了?是慕容观天的余孽吗?是在斗法台面折我的小妖怪?还是假魏峥嵘?”

七重宝塔已经出现在道塔之中,无数剑宗门人和附庸外道纷纷入目,见到顾天池的狂态,又纷纷缩回。

原芷的元神轻轻一抖,她的劫火就像烟灰抖落,元神顶上漾出三圈光环,入了上层元婴之位。她的指尖生出一团赤凤神的氤氲紫火,转注入琳儿飘摇不定的元神。

琳儿元神复振,劫火消了下去。每个人的生死都是自己的生死,劫火也只能一人承担,和他人没有任何干系。但在心心相印的七重宝塔,没有自他、物我之别,先入元上的原芷便像消去自己劫火那样,消去了琳儿的劫火。

琳儿也不谢她。七重塔里没有自他、物我之别,谢也无从谢起。

覆住七重宝塔的黑火散去,又显光明。如今是一个元上和两个元中主持。

顾天池的干笑陡地止住,面目狰狞,第四记黄泉神剑发出。

七重宝塔轰然一下给震入道塔深渊。塔依然不碎,缓缓从道塔深渊处升起,我也劫火度尽,工夫满足,证入真人之位,濡染了六件九转神器启示的大道,彻底融通了九转神炉的大道。

道塔响起了剑宗众人的扰嚷之声,囚禁在道塔深处的邪魔走漏出来。无数邪魔神智已失,无差别地袭击欺近人等,无分剑宗外道。

顾天池自上而下,发出了第五记黄泉神剑,犹如瀑布垂下,一切邪魔,沾者湮灭。

七重宝塔依旧上升,如今是两个元上和一个元中主持。

顾天池发出了第六记黄泉神剑。

塔和神剑相击,悠长的声音由道塔四散,回荡在天地之中。道塔之中,道行浅者昏厥,道行深者七窍流血,唯有元婴得免。

斗法台、乌云城、朱雀舰、昆仑洞天、龙虎山峰、星宗宝船,惊讶之声,风起云卷。

七重宝塔退下十丈,持黄泉神剑的顾天池不退。

琳儿睁开了眼睛,她也证入了真人。

如今,三个元上人物主持七重宝塔。她明彻了九鼎之大道,鼎聚为一字错,我们由守反攻。

七重宝塔迎着顾天池的黄泉神剑再次上升,他发出了第七记黄泉神剑。

这一下交错,无声无响,两边没有力量外泄。七重宝塔不进不退,顾天池不进不退。

昆仑颜缘掌门、龙虎宗徐清羽掌门、星宗屈灵星掌门的神念相继传入,“山河榜上不动干戈,大不欺小。顾道友,速速住手!”

顾天池充耳不闻,双目炯炯道:“三个假心假意的奸人。什么山河榜,真是玩笑!我能无限发出九转神剑,待杀了你原剑空,转头将他们都杀了。”

他发出了第八记黄泉神剑。

剑宗的门人和附庸争先恐后地涌出道塔。这剑宗的根本之地,竟然无人守护,他们唯恐避之不及!

我们三人的七重宝塔和顾天池相击。

道塔前所未有的安静。然后一声天崩地裂的巨响,犹如天柱折断,这一颗青铜神树折成了两段,从虚空坠陨下去。

道塔四逸灵气,如狂飙、如野马,激荡着所过一切障碍。五位返虚所在不动,狂气如涟漪散去。剑宗的道塔毁了。

我们的七重宝塔没入了乌云城外的尘土之中。剑宗逃命出来的门人和附庸,他们犹如丧家之犬,无处可归。这些人没有聚合在一道,反而分成了数股,向四方散去。有的跑向朱雀舰、有的跑向昆仑、寥寥几个坚守在道塔的废墟。

“原剑空,怎么那么多原剑空!到处都是原剑空!你怎么还没死!”

顾天池的咆哮充满宇宙。

七重宝塔的三人真元已经耗尽。我们回到了外面的天地,又能连通无穷灵气。可惜来不及复原了。七重宝塔虚实不定,即将散去。

顾天池发出了第九记黄泉神剑,“原剑空,死吧。”

豁地一声,犹如玻璃碎裂,黄泉神剑裂成了无数碎片,如雨散落。

“满地的邪魔,满天的邪魔,我还没有杀尽,我还没有杀尽……”顾天池手中神兵荡然。然后他看到自己从手脚都身体化为虚无,散去了。

虚空只余一粒舍利,澹澹地放射皎洁如月的光芒。

五位返虚赞叹。

观水唱道:“恭贺剑宗的魏祖师入灭。”

剑宗道塔毁、神兵毁、祖师肉身毁,人间再无魏峥嵘。

观水步入虚空,犹如捉月亮那样捉住魏峥嵘仅存的舍利,步至乌云城外,七重宝塔边上。

那一边,云仙客也步至七重宝塔边上,注视着观水手中的舍利。

七重宝塔渐渐消去,法宝各归各主,三人依旧我执。我们三人的肉身由虚转实,原芷赤凤神的氤氲紫火重聚了琳儿的身体。

第四百五章 眼看他塔塌了

失去了心智的邪魔在倒塌的道塔残骸逡巡不去,有的浑浑噩噩的,一走近两位祖师百步内,整个儿湮灭,如烟水飘散,不留片痕。

乐静信带领昆仑荡魔院的门人和附庸外道成群结队、就近飞入道塔的残骸,毫无容情地扑杀残留在道塔的妖邪。宇文拔都的朱雀舰离道塔残骸有一座乌云城的距离,他那边的剑宗人本就稀稀落落,绕了许久方才赶来,比星宗、龙虎的门人更迟,反而像救别人家失火似的。

原来道塔里的一千五百金丹、元婴一旦散去,就像泼水难收。上千多外道散修汇入各路陆续来源的宗门队伍里,再不返回。十分之六入了昆仑的行列,鬼门的附庸尤多;十分之三入了星宗的行列,其中赫然有前孔雀道兵队长孔霄。

百来个道塔里跑出来的剑宗嫡系门人再不顾道塔,驾起百条剑光径离了乌云城,跟着前大将军杨彭年仓等元婴惶向西南的帝都去了。

又百来个道塔里跑出来的剑宗嫡系门人连帝都也不回,径直飞向更远的蜀中本山,那里还有顾天池的党羽穆凌风真人坐镇。王少宗、钱青峰都在列中,他们算是放弃山河榜的比赛了。

还有百来个剑宗嫡系弟子排开人群,往宇文拔都的人那里跑。蔺朝颜一面搀扶着一位剑宗耆旧元婴出塔,一面呵斥住溜号的剑宗门人,他们脸红耳燥地又返转回来,随着蔺朝颜一起击杀逃逸的邪魔。那耆旧元婴也捡起一口五转飞剑,随弟子们一道杀邪魔。那老者正是被顾天池诬陷串通乌云城的劳谦,道塔倒塌,他也被蔺朝颜搭救出了囚牢。

一个皮毛烧尽,颅似骷髅,缺胳膊短腿的木偶人手持一口七转飞剑,既做拐杖,又做兵刃,在道塔里往来出没。拦道的邪魔他就一剑斩杀,不挡路的邪魔他就熟视无睹。

木偶人每次从道塔出来,就刨出一些残碎的飞剑,堆在一处。那是散落在塔废墟各处的剑冢飞剑,与七重宝塔轰击之后,绝大部分不堪使用。偶尔他找到一些完好的飞剑,引起了各路散修的觊觎。一些大胆的散修们心生不良,浑水摸鱼,径去抢夺那拾荒者一般的破烂木偶辛苦聚来的剑冢。

破烂木偶砍翻几个金丹散修,又引来更多的道胎。他砍翻了那几个道胎,又来了不良的元婴。剑宗的人猛然醒悟过来,热泪盈眶地聚到那破烂木偶周围一道护持剑冢的前辈遗物。

晓月的肉身被顾天池的黄泉神剑毁去,他的元神凭熊猫银币折返和寄宿在自己的傀儡。这傀儡又受到七重宝塔和四无碍剑界对拼的冲击,面目全非。

不久,破烂木偶模样的晓月身边也聚拢起了几十个剑宗的门人。歹人们虽不甘心,也只好退去。

云仙客终于开口,向观水祖师道:“你心中如果有一个道字,手中之物,应该归还剑宗。”

观水祖师笑道:“我遍观剑宗,无人可受魏峥嵘的舍利。还给剑宗,又不知道被他们哪一个败类拿去糟蹋!顾天池与魏峥嵘无亲无故,他如果不用魔道手段怎么能融入魏峥嵘的肉身?也正因为无亲无故,魏峥嵘的舍利最终排斥了他!剑宗已经不配得这舍利,舍利应该归有缘之人!有缘之人已从七重宝塔之中出来。”

我、原芷、琳儿呈品字形入定。我们的性命无忧,但仍不能动弹,无穷的灵气重构真人级的肉身仍需要时辰。

云仙客道:“我不准。”

观水道:“剑宗在五百年前已经与你没了干系。”

云仙客道:“原剑空不是魏峥嵘。”

仙客的手一招,宇宙锋持在手中。

观水长舒一口气道,“也罢。魏峥嵘既来自道门,他的舍利就回道门去。任师,道门再不许魏峥嵘回去,他的骨灰还能进塔林吗?”

星宗的五帝座上,任祖师道:“金棺葬狗,忒任性。”良久,任祖师又道:“下不为例。这舍利也只能去锁魔处。”

任祖师的掌中幻出一朵莲花,莲花绽开,隐隐现出千塔万刹的气象。这是任祖师自己的心印,通往非隐非显处的塔林。

观水一弹,手中的魏峥嵘舍利上升,渐渐失色黯淡,最终化成一轮黑月,没入任祖师的莲花那侧。

仙客再不搭话,转身离去。

观水一笑,唤朱雀舰上的宇文拔都道:“想来顾天池便是丧心病狂,屡次犯禁山河榜的凶手。他堕落已深,遭到了天谴。山河榜却仍然未见分晓,你们宗不能无人主持山河榜的斗法。我宗颜缘赞许过你在帝都元宵斗法时的指挥,你不妨接手顾天池,继续主持剑宗的斗法。守一与我意见一致,其他人也不会反对。”

宇文拔都从朱雀舰降临至道塔废墟,向观水祖师深深施礼。

剑宗的主事者,如今难道也要昆仑来指定吗?

宇文拔都道:“拔都多谢两位祖师青眼。可是,剑宗还有掌门。”

观水眯起了眼睛。

宇文拔都重复了一遍,“剑宗还有掌门。剑宗门人会往蜀山恭迎云昊明掌门降临,主持斗法。”

观水道,“你再说一遍。”

宇文拔都动唇,但他什么声音也无法发出。

两位剑宗的真人降临到宇文拔都的身边。

观水望向他们两人。

扬之水向观水道:“我只是以师长的缘分,助拳拔都一边。剑宗之事依旧得由剑宗掌门主持。”

前大正皇帝,如今傅精卫的真人也道:“傅某一介散人,早已不复当初,觑权势如腐鼠,唯乐与云水作伴。剑宗的事情还须剑宗掌门主持。”

观水道:“那就让云昊明来吧,可山河榜不会为他停下。在他来前,你们剑宗就是无主的喽。”

宇文拔都终于能够再次发声,三位元上辞过观水,告辞返回。

昆仑的门人和附庸纷纷团聚到观水祖师身边、我们三人身边。观水朗声向知北游、乐静信等道:“今日,昆仑又多了两位真人。”

知北游赞叹欢呼,道,“雏凤清于老凤之声,昆仑光大有望。”

诸位昆仑真人、元婴环绕我们三人,各施道术催动天地灵气助我们重构肉身。日去月来,我与琳儿形神具足,陆续出定。星宗那边屈灵星与千岁寒早至,为原芷重铸肉身。我们两人也为加入真人的行列,为原芷助攻。

至八月二十九日夜,原芷形神俱复,出定。

山河榜的正赛也决出了十强:

檀鸾第十:十六进八前,无限轮锤让檀鸾真元大耗,于是檀鸾直接认输。争夺前十后两位时,他恢复真元,凭无限轮锤取下乌云城劲敌蝎子妖,随后真元耗尽;幸而后面的对手王少宗狼狈返回蜀山弃赛,檀鸾躺着晋级;与宁牧臣的决战,檀鸾的真元仍然没有恢复,直接认输,躺着获得第十。

宁牧臣第九:十六进八时他败于司马琴心。争夺前十后两位时,龙虎宗加赐锁心虹,宁牧臣再无阻碍,连挫盛庸等对手。

花落落第八:十六进八时,花落落轮到直接认输的檀鸾,晋级八强;此后她别无所求,一律开场便认输,停在了第八。

柳子越第七:柳子越打败灵鹫尼后进入八强,止步于司马琴心。

老佛狸第六:十六进八时,老佛狸打败蝎子妖,之后止步于敖萱。

陈唯一第五:陈唯一过了剑宗的徐绍基、认输的花落落,止步于鹿灵芝

鹿灵芝第四:止步于星宗敖萱,之后败于前剑宗附庸、现星宗嫡系孔霄。

孔霄第三:四进二时,直接向面前的司马琴心认输。他赢得了六转法宝金翎刀。

司马琴心第二:决赛时,直接向敖萱认输。他赢得六转法宝一笛风。

敖萱第一:她赢得了六转法宝混波绫,并晋升了元婴下层。

五大宗,星宗四人山河榜前十、昆仑四人前十、乌云城一人前十、龙虎宗一人前十,剑宗无人。前十悉得金杯,各有祖师铭文嘉言相赐。

八月二十九日夜,在乌云城参加山河榜的各宗也收到来自剑宗蜀山的纸鹤:蜀山真人穆凌风入魔,剑宗掌门云昊明与新任荡魔院主林道鸣将其诛灭。小云掌门将于八月三十日至乌云城赴会,主持剑宗接下来的加赛斗法。

第四百六章 流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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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榜过半,昆仑又出了二位新晋真人,声势更盛,似乎加赛的胜者必定在昆仑与星宗之间诞生了。

我和琳儿回到了乌云城的虎圣邸。如今妖族七圣皆跻身元上,西荒一系已经不逊色于任何一系妖族,夹道都是看琳儿热闹的妖怪。

纵横家刘仲温的云台会翻新了山河榜的情报,再度开盘预测加赛。另一方面,各种流言也通过云台会的揭帖悄然传遍了乌云城。

我们两人要备战山河榜的加赛,无暇分身接待各路师友的庆贺。八月三十日,文侯领殷元元、柳子越、陈唯一、檀鸾、老佛狸,代表众人拜访虎圣邸,我们聊设茶果小宴答谢,待山河榜事完毕,再郑重回礼。

席上,小象卢难敌一面蹭茶,一面念揭帖上的流言,充作茶宴上的谈资。

小象念了一条,“帖子上说,顾天池死了,帝师的位置空出来,大正皇帝要请观水祖师做帝师。”

我们笑道,“无稽之谈,观水祖师哪里会以返虚之尊屈就。说颜缘掌门,才有几分像模像样的光景。”

小象又翻一条,果然有一个纵横家的分析帖子说,帝师的位置不是留给观水祖师,是留给颜缘掌门的。那帖子认为,经过顾天池之变,大正王朝已经与剑宗小云掌门一派决裂,为了自保,改换昆仑的门庭也是一条道路。历史上最尊贵的首任帝师是剑宗魏峥嵘出任,昆仑的观水祖师不可能甘心只和魏峥嵘平等,这个职位还是颜缘接受较为合适。用了这个名号,昆仑对中土一切事务的号召也就名正言顺了。

我冷笑:“等大正王朝勒令妖邪文明大典自杀,再来谈帝师吧。大正皇帝不赐死文明大典,我这一关就过不了。”

顾天池败亡后,文明大典遛进了大正宇宙大将军侯德健的猴圣邸不出。昆仑暂时不去动他们。

小象津津有味道:“又有一个帖子说,剑宗那个顾天池是吃掉了魏峥嵘的肉身。啧啧,这不是妖魔吗!?剑宗口口声声说要扫荡妖邪,他们的头头连妖魔都不如。真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啊哟,原长老,为什么吃魏峥嵘能变得像魏峥嵘那么厉害,我吃干草也不会变成一个稻草人呀?”

“不知道。”我不了解魔道。

“您不是真人吗?见识那么少?”小象面露沮丧。

琳儿打他脑袋,“就你找茬!”

毕竟文侯家学渊源,博闻强志,她指教小象道:“古时魔道不炼根本,专以巧取豪夺为务。你可读过大唐国取经诗话?妖魔食唐僧肉一片,便可长生;女妖窃其元阳,也得飞升,这就是魔道秘术一种。列国时,诸侯为了王权永固,都秘密传承此术:父子相食、传递舍利,永葆一家道术不坠,可以永远掌握权力。道门虽然知道,却不道破,默许这些列国王侯维持秩序。因为列王驯顺,可以驱使他们消灭更桀骜不驯的魔王。”

小象面色惨白,“这些人真是披着人皮的邪魔。”

文侯叹息,“当年父子秘密相食,还用忠孝之名掩饰,那是一个是非颠倒的世界。道门的顾曼殊有重整红尘的志向,了解过人间的魔道,大概由此传入了他们顾家吧。顾天池仗着自己真人神通,以为可以克制魏峥嵘肉身的排斥。他们之间没有缘法,最终适得其反。”

这时,文侯问我们,“这里没有外人。你们可以说了,唐延英真是顾天池杀的吗?”

我道,“或许是他,或许是公孙纹龙。可能公孙纹龙最初只是伤了唐延英,循着他找到剑冢之后,突然想到杀死唐延英可以制造进入剑冢的口实,之后向我们撒谎;也可能是唐延英突然遁入剑冢,撞见了顾天池分食魏峥嵘,被顾天池灭口。反正公孙纹龙已经死了,顾天池也死了。如今,乌云城都传说着顾天池入魔,顾天池担起两次凶案的罪犯,合适不过。”

文侯定定问我们,“公孙纹龙真的死了吗,我还以为你们带了他出来。剑宗的晓月都活了下来。”

我从九转神炉放出一头黑色卷毛小狮子。那狮子似乎才有三四岁孩子的灵智,蹭我的脸。琳儿嫌弃,“滚。又不是你干爹!”抛出一块狗骨头,引黑卷毛狮子滚开。

“公孙纹龙有双身。顾天池杀死了一个。剩下的这个灵智倒退,没有威胁。公孙纹龙终于彻底实现了从人转变成灵兽的愿望。以后他会如何成长,我不知。”我道。

这反激起了殷元元的顽皮心,他向卢难敌租了个蹴鞠,离席逗新生的地藏狮子玩。

“这次行动实在凶险,我们都蒙在鼓里。是观水祖师在祭炼时吩咐你们去毁掉魏峥嵘肉身的吗?祖师实在了不起,他居然从屈灵星掌门那里争取了原芷,从萧龙渊那里来借来了公孙纹龙。”

文侯淡淡道。

忽然,气氛有些尴尬。方琼在魔塔深处筹划,原来只有祖师和昆仑长老会的真人知晓,不曾泄露半点出去,以免动摇昆仑人心。文侯虽然是第四代门人之首,长老会不曾向她透露。她必定以为是观水祖师绕过了自己,另外招揽别宗的精英协助。

尤其是今日,昔年的手下原芷跻身元上,道行反在她之上,也成了星宗四代门人之首;我们两人受祖师的器重后来居上,参预和托付了机密重任,如今的道行也超过了文侯。

文侯固然淡泊,可这一番起落不能没有波澜。她没有藏自己的心意,仍与我们一气。

小象卢难敌永远不识相,他道:“我想起来,那些流言帖子里还说,星宗那个原芷据说有三王舍利,是赤凤神的转世。她在文侯手下那么久,一点破绽都瞧不出来,把文侯瞒得够苦呀!原长老,你是原芷的弟弟,怎么不给文侯交个底呀?”

琳儿生嗔,捉起一个鸡毛掸子抽卢难敌,卢难敌哇哇大叫,她道,“平常看你姥爷面上,真是惯着你了!花落落不自知是青龙神,原剑空怎么知道原芷是赤凤神!”

七重宝塔之中,我们和原芷三人畅开心怀,我们三人过往的经历流入了彼此,琳儿虽厌恶原芷,也已如同自己的手足一般了解她。

我敬了文侯一茶,“东征时立的誓约,我们三人都不能忘记,领袖四代昆仑门人,同进同退。”

琳儿也敬文侯。

我不敢说,原芷还欺骗了文侯,她背着文侯诈取了十绝阵图。如果挑明那桩事情,原芷就是姬家势不两立的叛徒。我也暗谢琳儿的宽厚,她也没有揭破。反正,山河榜之后,原芷再没有回到文侯幕府的理由。从今而后,凭她在星宗的地位,再不必屈尊依附昆仑一个元中;另一方面,她多年在文侯培植的势力,也会随本人的离开,影响的消失,渐渐归心文侯。

那桩事,就烂在肚中,算是酬谢原芷与我们两人生死一场。

文侯还敬,笑道:“与那幕客结个善缘,也是为昆仑来日结个善缘。我本潇散之人,平定天下之后,会向昆仑献上军队和封地,摆脱家族的束缚。得闲修炼,补上耽误的功夫;逍遥瀛海,饱览未曾领略的风景。两位也要助我实现心愿。”

我不知如何作答。琳儿一口干尽。我道,“姬师姐,你永远是我在帝都别业见到的神仙中人。我们会共同证道的。”

文侯一笑,我们两人饮尽。

客卿长老檀鸾豪呼:“昆仑仙茶虽妙,吃了几个月口头也淡出鸟来。入燕赵,岂可无酒!大家一道豪饮!”

柳子越也想溜号,说自己熟悉乌云城酒肆,六如居最有盛名,他立刻去置办当地的特产,与昆仑的长生酒相比,别有风味。

文侯道:“柳师弟,你又不是别人的管家,这等下人做的事情,你一个马上要证元婴的昆仑门人岂能巴结着去?以后莫再让别宗的人轻视了!”

柳子越低头,“多谢师姐的教训,我是习惯在师长的荫蔽之下了。”

文侯正色:“师长们岂能荫蔽我们一辈子。”

我解围道,“不如我们一道去乌云城市头沽酒。”

殷元元牵着地藏狮子过来,道,“整个乌云城都看你们两人,你们没法走路。”

琳儿笑道,“我们乔装陪伴文侯。”

我幻成狮无名、琳儿幻成瑶小妖,与文侯一伙混入了乌云城的大众之中打酒。

乌云城居住着各种妖怪,有昼寝习性,有夜寝习性,不止山河榜期间,就是平时也日夜无寐。群修皆至,如同天下最有财富的人皆至,一时成了一处大都会。

云台会之外,城中又多了无数古怪社团。柳子越眼尖,觑着一块“神州会”的招牌。他没有言语。

我们也都瞧见了,这神州会的铺面上,是散修道胎丁酉主持,有一高人开幕府,招募各路能人异士效力。丁酉本来是投靠顾天池的散修,出自什么归魂会,顾天池败亡后自然散去,没想到竟然径直在这里开张了。

“她的动作也快了点。”文侯微起愠色。

丁酉幕后的高人自然是星宗新晋元上,前文侯幕府的原芷。丁酉的英雄榜写道:原芷在中土得到了分封领土,招募天下群英。云台会的刘季温一面摇扇,一面与丁酉讨价还价,就像讨论柴米油盐一般。

我们奇怪:原芷向来依附在西军,没有自己的地盘,哪里有领土。

文侯也是纳闷。

我打扮的狮无名凑近去问丁酉。丁酉说,大正皇帝封了原芷定西侯的爵位,昨日诰书才抵达乌云城,由使节明明德交付给原芷。

文侯冷笑,“定西侯?西方已经被昆仑平定,原芷又要平定一遍,去平定谁呢?”

刘季温不假思索回道,“自然是朝廷早先酬劳原芷平定欧阳家和西域的功绩,背着文侯与原芷做了暗中交易。如今才发到,挑拨昆仑和星宗。”

他悠悠回首,打量了文侯一下,一下惊觉,“失敬失敬。没想到文侯亲临市肆。”

文侯不瞧他,径直注视丁酉,“在山河榜上你隐瞒了道行。”

第四百七章 纷争

丁酉顶着面具,皮笑肉不笑地回道:“之前我投在剑宗门墙,不曾为入魔的顾天池尽力,怎么成了罪证呢?贵宗倒热心为别人家追究起我没有给剑宗卖力的事情。这一问好生荒唐!诸位,这天下闻名的文侯,言语不清,浪得虚名呀!”

旁边好几个帮闲的外道一并起哄,连说丁酉有理,文侯荒唐。

文侯肃容道:“与剑宗无干。你是元婴,却抑制在道胎道行参赛,已是欺诈。丁酉是一个假名,世界上并没有这一个道胎。把你的面具摘下了。”

颜掌门委托文侯和柳子越调查归魂会,不是无谓之举。证得元婴却冒充道胎,搅乱了斗法秩序,理当取消斗法资格。丁酉止步在一百二十八名之外,幸而没有掀起波澜,无人去和他计较。今夜陡然见到这神秘人投入了原芷麾下,未免让人疑窦丛生。

看热闹的帮闲们又转向丁酉。

丁酉幽幽道,“戴着面具,自然是无颜见人。我知道山河榜上禁止相杀,即便我是邪魔,只要不犯禁令,文侯你也不能朝我动手。如果你存心治我的罪,是要敲打我的主人,请回去吧,我家主人已经一鸣冲天,再不必向你事事请示。”

围观人议论纷纷。他们互相传,文侯是星宗原芷的故主。几日前原芷刚证得元上,文侯心胸狭小,向原芷的手下发作起来。大家都流露出一幅他们都懂的的表情。有人还嫌事情不够大,起哄要原芷出来,好看文侯和原芷掐架。

神州会又出来一个人物,是山河榜三十二强,星宗的昭阳,他劝道:“诸位昆明道友息怒。诸侯招募幕僚,本来是人间常事。山河榜群贤毕至,我家原芷长老趁此时招纳人才,也是无可厚非。你们见她却是见不着的:本宗上下都重视明天月出后的加赛,原芷长老闭关备战,不会为琐事分心。此间都是我在主持。”

檀鸾向昭阳嚷起来,“山河榜后,天下即将太平,裁军撤兵都来不及,原芷有什么招人的必要!”

这话昆仑人不便说,他一个客卿替昆仑说了出来。

昭阳面色不变,瞪着檀鸾,“星宗的事犯不着你来指教。”

檀鸾一脚踢翻昭阳,掏出无限轮锤砸了神州会的铺子,又砸向丁酉,丁酉四处躲闪。

我忙把檀鸾死死架开。文侯向缩在墙根的丁酉留了一句,“你们归魂会好自为之。倘若被抓破邪行,昆仑定不轻饶。”柳子越使个颜色,一众昆仑门人匆匆离去。

我们包下来乌云城酒楼六如居的顶层,乌云城西城的风景尽收眼底。

交杯换盏一轮,闷闷不乐的文侯终于向我道:“我并非嫉妒原芷。只是你的姐姐实在有太多出人意料的行事。乌云城的人都在传她有了奇遇,得了三王圣心。三王固然在过去造福红尘,但古时道门视三王圣心为万魔之首,的确许多魔王都先后窃据过三王舍利,给人间惹出无数灾祸。

我们今人虽然不必像过去的道士那样迂腐,可我和原芷主客一场,担忧她把持不住,往后沦为楚王金蝉那般。那归魂会不是善类,她与他们勾结,不是好的苗头。原师弟,我的话你须要听进去——她虽然是你至亲,一味放纵她,往后会成为昆仑的隐患,不是祖师们的忧患,是你和未来一代昆仑门人的隐患。”

我默然不语。我从来都知道原芷志向包罗天下,又能屈能伸。她小心翼翼地掩盖自己,今天终于能显出一点锋芒,是不会再收下去的。如今原芷明面上有星宗撑腰,背后是方琼靠山,即便观水祖师都不便出手废她了。

昆仑和原芷翻脸,便是与星宗开战之时。难道那纵横家刘季温的预言会中吗?昆仑计算了数百年,方才让剑宗日薄西山,如今又来了一个星宗分宴席。这天下要何时才能太平。

原芷有了十绝阵图,必定物尽其用,大肆提升神州会中修真者的道行。几十年后,她就拥有了一支可畏庞大的势力。

琳儿爽快应道,“姬师姐,原君不会糊涂的。原芷是他至亲,我也是他至亲。如果原芷欺负他,他会认下去。但如果原芷欺负昆仑,欺负我,原君绝不会答应。他会第一个去镇压原芷的。”

我感激地注视琳儿,她也是我的家人了,我并非是飘荡在天地间的孤魂野鬼。

这席上的昆仑门人,葫天里昆仑门人,从赵地至西域,一直到西荒的昆仑人,都是我的家人。

我心头的疑惑散去,忽然觉悟:千年来,一个又一个巨无霸在纷争中倒下,过去道门的入世派与出世派的纷争、剑宗三祖师的纷争、顾天池与小云掌门的纷争,乃至如今昆仑的种民派与长老会的暗中较量、龙虎宗的世家骄横。

我担当起昆仑,会尽力调解门人的纷争。我经营天下,会尽力调解各大宗门的纷争,让出世外人一步。

本来我们和原芷即便三人合力,也不能击败融合魏峥嵘肉身的顾天池。可我们都修炼了七重宝塔法门,各自让出一步,反而互助飙升,越战越强,完成了不可思议的事情。

不知道那道门塔林的光景又是如何呢?我的这些心得,能否经得起那些证道之人勘验?

我开口,向文侯,向众人道:“十绝阵图丢失了也无妨。等山河榜的事情了结,我就重开荡魔院的训练班,向一切昆仑门人传授我击败顾天池的新法门七重宝塔法门。”

我的掌心幻成一座小小的七重宝塔,莹莹地放光。忽然,我觉得,它就是一枚心印,像道门的莲花、剑宗的熊猫银币一样的心印。

琳儿也张开掌心,她也能幻成一座小小的七重宝塔,她是第二个有宝塔心印的人。

我也传授了殷元元七重宝塔法门,他张开掌心,勉勉强强幻成一座七虚三实的塔。对于殷元元,这宝塔尚是无用之物,他修炼得不勤。

文侯悦然道:“达者为师,我们会向你学习这个神奇法门的。不过,原师弟,暂且不要向更广的昆仑门人传授,也不要再高调展示。我想,观水祖师并不欢迎任何一种心印,你知道他的忌讳。”

我点头,收了掌中的宝塔。

凄清的鼓角声从西南方远远吹来。我心中一动,是剑宗的小云掌门和林道鸣来了。人在酒楼之中,我真人境界的神识一探,倏忽已至道塔残骸。

自宇文拔都、扬之水、傅精卫、劳谦以下,一切剑宗门墙之人都聚拢在小云、林两位真人身畔。一千余剑宗门墙再没有什么石室、洞天容身,如今全栖止在帐篷中。可小云和林到来后,他们意气扬扬,再没有顾天池时畏首畏尾、噤若寒蝉的神态。

我和琳儿神识放到道塔残骸附近,幻出两人模样,向小云真人薄施一礼,又向林真人施一礼,赞叹,“云梦一别,风采胜昔。”

林真人笑道,“原真人,琳真人,你们也已经长成,能和天下有数的人物一道弈棋了。”

我道:“只望云淡风轻地下完,群修归位,天下无事。”

林真人道,“可不容易。”

各宗代表真人的神识也陆续扫来,幻成自家面目,问候小云真人和林真人。

昆仑的颜掌门、姬真人、知真人三人本尊亲自降临道塔残骸,与小云真人和林真人会面。大正王朝的使节明明德与保卫他的宇宙大将军侯德健也在场,远远地观看。

我与琳儿的神识停留在昆仑三真人旁边。颜掌门转入正题,“近日,大正皇帝恳请我宗担当大正帝师一职,贵宗意下如何?”

小云掌门道,“大正皇帝已非我门下,皇帝自己做自己的主,剑宗并不干预。”

颜缘莞尔笑道,“帝师之位,德统君师,指导红尘,我宗也颇为人选犯愁呀,还需要各宗的协助。”

星宗屈灵星掌门道:“颜缘掌门接任帝师,再好不过。”

徐清羽掌门也赞同。

林真人道:“一宗掌门兼任帝师,宗门和红尘纠葛不清,不是天下为公的气象。往年我宗犯下这个错误,追悔莫及。但愿贵宗不要重蹈我宗的覆辙。”

颜掌门点首,“我与林真人暗合,不如让我宗新真人原剑空接任帝师如何?他人品端正,又是各宗第四代门人道行最高之人,功勋无数,深得众心。近日还揪出了冒山河榜之大不韪的凶手,斩杀了顾魔头,勉强了贵宗堕入歧途。天下终归是新人的,他指导年轻的天子,容易通气,不致出现过去长辈与后生的隔阂。”

徐清羽掌门称是。

小云真人不作声。

林真人道,“很好。”

给大正天子当爹的重任不期然落在我头上。

我向颜掌门道,“大正皇帝身边的奸臣未除之前,我暂且不能接下他的帝师一职。”

“喔?”颜掌门道。

各宗真人皆望向我。

“大正皇帝重用的明明德是妖邪。他多次阻挠文侯征战西域、矫诏向宇文大都督下达帝都之围撤军的命令,我还听有传闻,说明明德正是当年云梦惨案,迫使林真人闭关的策划人。大正天子不杀他,我绝不接任帝师。”

明明德打了个哆嗦。

林真人望了下明明德,又向我笑道:“云梦的凶案,可还要再做调查?”

我注视明明德,冷冷道:“我没有耐心一一核实,作恶人心知肚明。我接任帝师的条件,就是大正皇帝赐死明明德!”

我的神识移到明明德身边,“明大使,没有人阻拦你发出纸鹤。你就给大正皇帝写信,不要让皇帝赐死你的诏书迟到。各位真人都在等你,不要耽误山河榜的斗法,给大家添麻烦了。你的皇帝想必也很着急,大正王朝不能为了一个小卒子,被各大宗门嫌弃了。”

第四百八章 索人

文明大典不再抑制自己的道行,他的真元从一介道胎拔升至中层元婴,如同海浪冲击我放至道塔残骸的神念。我的形象像浮尘为日光照耀时一般如水如雾。

我镇静道:“明大使,也没有一个人阻止你逃走。不过,那就意味着,你彻底抛弃了大正皇帝交付的使命,向天下承认你是邪魔,大正皇帝也再没有回护你的道理。无论昆仑、剑宗、天下一切正义人士在山河榜后都可以讨伐你。”

文明大典咬紧牙关,在众人前道:“我不是邪魔。云梦之事是你原剑空诬陷栽赃。天子一定会明辨是非。”

我道:“那我等天子的纸鹤。”

众目睽睽下,文明大典向帝都发出了纸鹤。

另一面,他向我秘密传递神念,

“原剑空,你在鬼门时杀我,我借你们五真人躲过;在西域时,你设鸿门宴杀我,我聘武神周佳挡劫;武神周佳去后,你又想害我,我先一步联络上妖猴德健护我。算上前世你未奉观水之命除我,我们四度交手,每一次你都失败。原剑空,这是你第五番要取我性命了。我们师徒一场,你相煎何急!

前世我之所以跟随你,因为我这个器灵感应到你是大正王朝的真正主人,也是我真正的主人,服务人类的真王是文明大典的责任,也是三王祭炼我的目的。这一世,我在云梦放过你,在帝都劝诱你,送游戏弹丸与你,都是希望你能回到我这一边,做我真正的主人。可以说,我在云梦做的,是为你做的。”

我在神念中冷冷回道:“你追慕的是魏峥嵘的影子。我只是道士原剑空,荡魔是我的责任。文明大典传承人类文明,并不会灭亡。只是请你这个借着大典涂炭生灵的书灵灭亡。宇宙锋的剑灵是你的前例。不必花言巧语了。”

文明大典呵呵冷笑,他的道行继续上升,已经迈过了元中的层次,达到了可与宇宙锋剑灵媲美的元上道行。

他强大的元神冲击得我的神念若有若无。显然,是明明德融合了楚王金蝉残骸的结果。凭此道行,如果明明德参加加赛,也给昆仑添一个不小的麻烦。

我的本体留在乌云城中六如居的酒楼之上,依旧与文侯等友人饮酒,并不注入真元补强乌云城外自己的神念。

本体在场的剑宗五位元上围绕明明德和妖猴德健。

妖猴德健拔出一对七转双剑护持住明明德,是顾天池赠给他的剑宗神剑雌雄。猴子尖叫,“明明德是大正皇帝的使节,你们谁敢动他,谁就是反贼!”

酒楼上的我几乎呛住,但想到文侯也是大正王朝的官,忍住没有笑出来。

宇文拔都向明明德道:“你和顾天池狼狈为奸,玷污了朝廷的声誉,败坏了儒门的门风,应该接受处置。”

大正前帝傅精卫也道:“你这朝中奸邪蛊惑大正皇孙,有什么面目活下去!”

明明德向剑宗众人道:“我与你们任何一人都堪一战。休要倚多为胜,让人耻笑。”

林道鸣淡然向明明德道,“便只有我一个,你也逃不出掌心。我只是等皇帝的诏令,给那孩子颜面。”

九月初一子夜,大正皇帝的纸鹤风尘仆仆地飞到我幻化的人形手中。

我朗读起大正皇帝的诏书:明明德迷惑皇帝,误国误民。陷前任帝师天落歌罹难、阻挠文侯大军讨伐妖邪、诬陷文侯不忠、举荐魔头顾天池窃取朝堂权柄。唯念明明德在朝多年苦劳,存其体面,免受典刑,赐其自尽。

我将纸鹤诏书抛给他道,“明明德,皇帝待你不薄,不让你一个元上游街给凡人指点。你一生辅佐皇帝,制造是非,如今是要抗旨造反,还是奉旨自尽?”

我又向妖猴道:“那么如今,你这宇宙大将军还要护着明明德吗?”

猴子啐了一口,“既然做官场游戏,就要有模有样地玩下去。当然遵旨。”猴子收起双剑,摇摇摆摆地走回乌云城的猴圣府邸,一眼也不看明明德。

明明德颤抖地拿起诏书,反复看了数遍,喃喃道:“这孩子是我徒弟,一切都是我传授的呀。怎么如此狠心。”这书灵过目不忘,其实并不需要看那么多遍。

明明德长叹道,“他好自为之。历代文明大典的书灵都是皇帝的忠臣,从不做反贼。我为辅佐大正出,也为大正死。”

他又注视我,“第五次交手,没想到我尽量如此丧在你的手里,不是自己的智计和神通不足,而是死在背后人的冷箭。原剑空,可惜我看不到,你这帝师能当多久。顾天池做了一年,你能做满一个月吗?我也不会自爆,既伤不到远在乌云城里的你,又坏了文明大典的传承。但自尽前,我有一个要求,让文明大典回到该去的地方。”

我知道谁是最适合文明大典的人,摇首道,“这绝不可能。”

明明德叹息,“罢了。可惜我看错了人,早走一步。那人也是真王,不必我,靠她自己也能夺取天下。”

我点头,“请。你这书灵平安死去,就是对人类文明的贡献。”

明明德向着诏书流涕,“终是落花心绪好,平生默感玉皇恩。”

他不复人形,化成无穷无尽的声音,如钟声回荡在千里荒野之上,乌云城之中。“天下人须知道,这天下不是几个宗门轮流把持的!大正王朝也有忠臣!”

良久,声音散尽,明明德的书灵不再,我的神念前显出一本芭蕉叶大的金书,沉甸甸地落在我幻化人形的手里。

大正皇帝的纸鹤再度飞来,这次是拜我做帝师的诏书。

各宗诸位真人向我点首,算是简单的祝贺。其实我也并不期待,无人反对已是庆幸。

我已满三件法宝,文明大典也不适合我的道术。归还原芷犹如物归原主,但我绝不能将这三王祭炼的神器交付原芷,让她再如虎添翼了。

我向众人道,“这法宝无记,是公共之物。我昆仑不会贪没,应当归还大正皇帝。”

没有一方人物反对。

我又道,“各位既然赞同,我就发出接任帝师后的第一道法旨:就请大正皇帝傅丹朱莅临本届山河榜观战,也好当场归还皇帝文明大典。我们斗法,中土的皇帝在帝都不闻不问,太不成话了。”

这是我试探帝师的权威,如果成功,暂时能将皇帝与帝都的势力隔离。

剑宗小云掌门问道,“原师侄既然如此说,那大正皇帝该列在哪一处的席位?”

我礼貌地回复小云掌门,“帝师的责任是指导天子。从今而后大正皇帝并也不应该是任何一宗门下。但在我接任帝师时,大正皇帝傅丹朱是我个人的弟子。”

姬真人解嘲道,“大正皇帝年纪轻轻,就转益多师,受过三位真人的指导,那是许多修真者一生都没有的福气呀。”

昆仑的颜掌门等真人与我汇合,与剑宗五真人对峙而立。

小云掌门和林真人互视,道,“善。”

颜掌门向各宗真人道,“不久即是加赛,各方提交加赛人物的名单吧:我昆仑推荐原剑空、洛神琳、常欣、殷元元、景小芊、柳子越、陈唯一、老佛狸、檀鸾九人参加。”

龙虎宗徐清羽掌门道,“我宗推荐梅芜城和宁牧臣两人参加。”

剑宗小云掌门道:“我宗推荐晓月、莫语冰、蔺朝颜、钟大俊、樊无解、徐绍基、灵鹫尼七人参加。”

姬真人疑道:“你宗的晓月、莫语冰受顾天池连累,皆受重伤,即便勉强参赛,恐也状况不佳。但徐绍基、灵鹫尼不过是淘汰的道胎,并没有替补他们的资格。”

剑宗小云掌门道,“按照各宗商议的规矩,新晋的元婴皆能参加复赛。徐绍基和灵鹫尼经过正赛数轮的历练,方才证入了元婴。”

剑宗的帐篷腾出徐绍基和灵鹫尼两人下层元婴的气息。

各宗没有了异议。

我暗思,顾天池开局的八羽将声势多么壮大,结果反而是宇文拔都一系的人入加赛的多。

星宗屈灵星掌门道:“我宗的原芷、南宫磐石、厉无咎、敖萱、司马琴心、孔霄、花落落七人参加加赛。”

乌云城的麟圣道:“我宗的鹿灵芝和蝎子妖参加加赛。”

公孙纹龙退化成了神智蒙昧的地藏狮子,又落在我手里,乌云城只有鹿灵芝这个独苗了,什么时候多出了蝎子妖?

姬真人笑道,“蟹将的弟子蝎子妖也突破入元婴了?”

麟圣道,“正是。而且,鹿灵芝方才也突破了元婴了。”

鹿灵芝和蝎子妖的下层元婴气息也从魔塔里腾起。

每届山河榜之后,便有道胎门人积累圆满,或迟或速历劫成功。看来,他们真正的目的也放在了加赛。

颜掌门道,“如此,便是二十七人参加山河榜的加赛。”

徐清羽掌门向麟圣道:“乌云城的魔塔之中,尚押着我宗一位新晋元婴。希望贵宗将她释放出来,参加山河榜的加赛。依照我宗天泉师弟与萧国主的协议:上官翩翩师侄参加山河榜加赛,并不算离开乌云城。”

麟圣道:“这不是什么非分的请求。不过我家萧祖师有一个要求:四宗须各派遣代表入魔塔。龙虎宗的道友接上官翩翩出塔,其他三宗也好作证,三年中我们并没有妨害她。”

姬琉璃道:“这不太好吧。我倒担心,魔塔里有什么陷阱,你们也学顾天池,伤害各宗的重要人物。”

麟圣瞪起牛眼,“昆仑若是害怕,大可以派遣一个金丹小门人归来,只要做见证的眼睛就行。”

徐清羽掌门命方清薇真人:“我本想亲自入塔接翩翩出来。恐怕其他宗的道友怪我孟浪,有失宗门掌门之尊,劳方师妹了。”

方清薇真人领诺。屈灵星掌门命原芷前去魔塔代表星宗作证。剑宗林道鸣真人与小云掌门商议,林真人代表剑宗去作证。

颜掌门沉吟了一会,命姬琉璃真人代表昆仑去作证。

乌云城中的我收回了放出城外的神念,将道书文明大典交付给文侯暂且保管。我和琳儿已传授毕七重宝塔法门,与众人告辞了,约在山河榜加赛上见。

神念中,我向琳儿道:“该带着观水祖师囚禁小柳树的的山水图去见方琼了。”

第四百九章 作证

第二次见方琼,我和琳儿依旧使用探问魔塔兔园中聚仙班的名义。斗法的闲暇,她们依旧在见缝插针的演出。只是代理班主文祺告诉我,九月初一开赛前的演出是她们最后一场了。

元婴的斗法注定惊天动地,山河榜的加赛将另行采用特别的斗法台。天下人的关注会移到宗门新一代最强门人之上,聚仙班已然收获全天下的名气,不必再待下去。花落落也与她们纸鹤:应付完龙王和掌门哥哥的事情,她仍会回到聚仙班,继续往东方的齐地,宇文拔都与南宫磐石攻克的新领土巡游。那是聚仙班周游中土的最后一站。

说不定,她们就此出海,去东荒、去北荒,看无穷的世界,许多年后才会回来。

我笑道,斗法台上我绝不放过花落落,一定让她尽快退场回来。

我又问遵礼:三十年一度,他打定主意不去见清羽掌门了?

遵礼淡淡道:鱼相忘于江湖,人相忘于道术。

龙虎宗的门人多如此古怪:与周家绝交的武神周佳、专心财货的上官子羽、还有这位醉心梨园的小徐。他们求的道术不在世外,而在红尘里。他们若都回归,龙虎宗这一代的人才何至于如此零落?

龙虎宗的真人们也真是看惯风起云落,都放这些人走出去了。

我们无话,遂在兔园歇下。迄今为止,我和琳儿并不知道去方琼究竟在魔塔何处。反正,她的乌鸦总会飞来的。

我和琳儿真人道行的神识四处扫荡。虽然观水祖师嘱咐我们不必刻意守护心神,可我们两人终究都是骄傲性子,不信以如今的境界还能在无知无觉间中方琼的幻术。

搜神记的念兽形态,乌鸦停在了兔园的树枝上,发出聒噪的叫声。聚仙班的人恍然不觉,它就像一只看不见的鬼魂行走在园中。

我和琳儿起身,随乌鸦出去。

此时是九月初一的白昼,魔塔里面却异常冷清,没有一个妖怪巡道,也感应不到石室中有妖怪修炼。

我们又一度来到了曾经囚禁翩翩的双树园。看守的金丹妖怪酣然入睡。

上官翩翩立在双树园门外,她显然是从别处来到这里。

翩翩向我们道:“琼真人问你们,观水祖师的那幅画到手了吗?”

我反而向翩翩道:“上官师姐,如今你到底在哪一边?既然方琼真人没附体在你身上,谁也害不了你了,你就随我们回去。今天,方清薇真人会来接你。”

翩翩叹了一口气道,“清薇师尊并不是来接我。她也是来作证的。龙虎宗的人不会互相伤害,从知道琼真人看护我起,师尊、掌门、我爹爹都放下心来了。”

我眯起眼睛,“上官师姐,你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吗?为了赎回你,琳儿在剑宗的道塔里赌上性命和顾天池死斗。我们今天能来到这里,不是应该,而是天幸。那个琼真人,用琳儿的寿命要挟她,用我的性命要挟我。你当时全听在耳里,今天怎么说出这一番话?你还是三年前我认识的那个体贴别人、为别人着想的师姐吗?一开始你就直说不劳我们赎回去,哪会有那么多凶险!”

琳儿让我别再说了,她道:“原君,翩翩始终是我的好友。我相信她。她一定有自己的苦衷。翩翩从来不是硬心的女汉子,她是软心的。”

上官翩翩沉吟不语,良久道,“琼真人绝不会伤害你们的。无论,龙虎还是昆仑,都是道门一脉。她只会公道地惩罚真正的恶人。”

我忍耐住怒意,问翩翩,“方琼如今在哪装神弄鬼?”

上官翩翩展开掌心,幻出三朵无记莲花。那是方琼的伪心印,原来并不止一朵。

翩翩道:“琼真人请你们去道门的塔林。”

我和琳儿愣住了。

我们道:“没有真心印入塔林,岂不就是魔了!”

我已经无数次听返虚的祖师们回忆、无数见各宗的真人们憧憬过道门的塔林,陡然有一个机会就轻飘飘落到了我们两人面前。

在山河榜的加赛上,不知有多少修真者要争夺任公子那枚真正的心印。方琼却直接拿出了三枚伪心印——无论真伪心印都可以出入道门塔林。

只是,用伪心印进入会有什么不测的风险?那一边,有多少证道人物。我和琳儿都知道在凡间不告入室便是盗贼,那不告而入塔林不就是魔了吗?魔者,巧取豪夺,寄生于道。我们虽然生长在无道无魔之世,一生也没有做下罪恶行径。但这一次行动,我们两人俱是忐忑。

琳儿问翩翩道:“琼真人持着伪心印出入塔林无数次?”

翩翩点首。

琳儿问道:“你也持伪心印进入过塔林吗?”

翩翩点首,“我相信琼真人。迄今为止,没有出过什么事情。”

琳儿问道:“翩翩,你相信方琼,还是相信我,相信我们?”

翩翩忽然坚决道:“这是不同的事情。琳儿,朋友之间的信任,与门人对宗门的信任是两码事情。你们只当我请你们去塔林便是!”

琳儿静了下来,她道了一声,“好。我去。”她接过了一枚伪心印。

我从翩翩的手里也接过一枚伪心印。

三枚莲花放射圈圈光芒。

我们三人从这世间消失,出现在了道门的塔林:

那里的风景与这世间的好风景无殊。清风吹拂在沉寂的诸塔之间,犹如吹拂一望无际的森林。

无数与顾曼殊、顾曼珠的塔形制相似的塔。一般高低,一般大小。仔细分辨,面目又各个不同。每一座塔上都铭刻着那一位道士的生平与修炼法门的相应图画文字,塔龛中供奉着道士遗留下来的舍利和本命法宝。随着每一位道士的法门差别,取径不同,塔上浮动着各异的念兽。

绝大多数塔上并不止一个名字:绝大多数道士并不能一生证道。

从熏道、至求道、至证道,心是一个,历世无数、爱过无数,恨过无数、忘过无数,记住了的只有一点点,一点点究竟坚固的东西。

这里并没有一个活道士,这无数塔都是过往的遗迹。无非是各大宗门的法藏院挪移到了这里。当然,不止一个宗门,而是古往今来无数宗门的法藏院。如今的四个宗门不也是靠遗迹传承吗。

那些道士都去哪里了呀?

我和琳儿的道心砰动,走过无数葬宝埋法之处。偶尔经过几处塔,塔上的念兽与我们呼应起来。我和琳儿心血来潮,只要触上塔龛,必然是如同我那次念想世界里一般的一次奇遇,一段缘法。

那些道士还在。与我们无缘的不会显现。与我们有缘的在另一个世界,通过那些塔,便可以抵达。

我们按捺下心猿意马,行至八座空塔之处。

这八座空塔上的生平与法门一概阙如,只刻写了塔主的名字。我先读到了方琼的名字。然后是那一期颠覆道门的其余人:兰钦、云仙客、诸葛玫、观水、敖饕餮、洛神瑶、魏峥嵘。

方琼对着魏峥嵘的空塔斟酒自饮。那座空塔并非真空,我感应到魏峥嵘埋葬在这里的黑月舍利。

方琼回首望我们,道:“在试炼弟子的时候,我们几个人就经常来这里玩。很好的天气,坐着草茵上,喝酒唱歌。读道士们的塔铭,评论这些人。当时我们都十分年轻,不过二三十岁,我们会讥笑这里大半的道士无用,一辈子也不过元婴,好几辈子才到真人,逆水行舟,不住在红尘打滚。有几个一生便能证道。”

如今,他们却被赶出了门户,做贼似的偷偷回来。

方琼问我,“魏峥嵘是被顾天池吃了吗?”

我和琳儿默然。

方琼毫无得意的神情,自言自语,“魏峥嵘的肉身并不容易毁坏。顾天池一定吃了他很长时间。得用黄泉神剑一片片地将魏峥嵘凌迟,凌迟一个月、凌迟几个月。魏峥嵘一直在他的塔林看着,却什么也不能做。他的肉身仿佛是泥塑木胎一般。”

方琼面无表情,清泪流下,她道,“最后还是他吃的苦比我多一些。我就像是睡了一觉,然后就一无所有了。”

我将观水祖师的那幅山水图交给方琼,“琼真人,图带来了。我还想转告你两件事:琳儿,还有花落落已能延命;其次,我不害怕死于九转神炉的反噬。”

方琼笑道:“那很好呀。翩翩也很好,你们也不必担心了。等各宗的真人们来了,她就能回去了。”

翩翩向方琼轻声道,“琼真人。为什么你不向原师弟和琳儿澄清,你并不是魔祖师,而是我们宗门这一边真正的领袖呢?你一直受冤屈到现在呢!”

方琼向翩翩眨了下眼睛,向我和琳儿道:“你们没有用屈灵星的浑象仪回来,看来这幅图得的十分容易。是观水直接交付给你们的吧。”

我道:“的确如此。琼真人,你如果不是魔祖师,自然问心无愧,不必担心这图有观水祖师的疑兵之计。我也算是以诚相告了。”

方琼笑道,“看来你选择相信了观水。他敢将这图奉上,一定预备了厉害的反转手段,有应付我的自信。我若是打开,就是莽撞了;若是不打开,观水就一点破绽也无。”

我和琳儿互视,皆想:方琼到底要怎么办呢?

方琼道:“我也不是永远躲着,正大光明的法子我也会相机使用的。”

她向塔林远处唤道,“四位各宗真人,你们来塔林给我做个见证吧。”

林道鸣、姬琉璃、方清薇、原芷皆持伪心印进入了道门的塔林!

四人注视着方琼与我们三人。

清薇真人向琼真人深深施礼,“龙虎宗上下迎琼祖师归来。”

两人其实胚子很像。只是清薇真人浑似没有长开。

原芷直接走到方琼的身边。方琼向其余人介绍原芷道,“屈灵星掌门将原芷托付给了我,她是三王圣心的继承者,也是星宗的真人。星宗本是道门余脉,向来散漫,一旦任公子谪期结束,将无法收拾。屈掌门拟以助原芷在中土立足为题目,将星宗真正凝聚,往后回归道门。”

她又向姬琉璃道:“小姬真人,你们是龙虎宗出来,晓得我的手段。你在昆仑的长老会和掌门两派都能转圜,也清楚昆仑有头脑的人都憧憬这里,腹诽观水长了一对往后看的眼睛吧。新道门也向你们开放。”

姬琉璃脸色烧红,忸怩起来。

林道鸣的电目扫过方琼,“今日我终于见到了魔塔里真正的主使人,原来是我们剑宗的宿怨。你说的道门已经烟消云散,这里遍地都是荒冢。不知道还有什么道门?”

清薇真人呵斥林道鸣,“往后,再没有龙虎宗、星宗,我们都是新道门。”

林道鸣拔出了一口凤凰十二律。

方琼笑道,“林真人,且放下剑。你们剑宗已经日薄西山,守住家业也不容易。为什么不求新道门收纳你们,反和新道门作对?我与诸葛玫、云仙客都是好交情,你们剑宗也有他们两人的渊源。魏峥嵘再也不能回来,我冤恨也消了,我的门也向你们开放。瞧这里,遍地的法门和法宝,胜出一切宗门的!你不妨慢慢考虑,在决定之前,我还可以助你剑宗战胜那个真正的大敌。”

方琼向在场所有人道,“我没有怨恨。你们都可以加入新道门。重新融为一家。只要把那个人排除了就可以,他才是天下动乱的根源。”

方琼展开了观水祖师的山水画。

我喝道,“方琼,你想怎么样!”

她笑道,“蠢孩子,你一直搞错了一件事情。我并不想伤害观水,而是要救他出来,挽救你们昆仑。你难道以为,一直和剑宗过招的是真正的观水吗?”

我和琳儿、姬琉璃、众人都变了颜色。

第四百十章 做贼心虚

观水祖师垄断了全祖师的缘法,全祖师也可以影响观水祖师的心。方琼的判断未必是虚,观水祖师的一切行动都酷似全祖,全祖大可借着观水的躯壳始终在暗处指挥着昆仑。那画中的小柳树可以说是心智退到少年的全祖,也未尝不可以是心智退到少年的观水。

如此,托付我和琳儿带画给方琼的就是全祖,把我带到这个世间的师傅是全祖、一步步领导昆仑战胜剑宗的也是全祖。

哪怕他不是真正的观水又如何呢?昆仑的祖师依旧是那个祖师,并不曾变过。

当年观水受剑宗的逼迫毁坏了全祖的躯壳,囚禁了全祖的元神。全祖反制观水,也并不算错。观水也还好好的活着,全祖并没有犯下杀害同谋的罪行,不曾触犯戒律。

我向方琼道:“琼真人。我是昆仑人,听从昆仑祖师的号令。昆仑的祖师在魔塔之外的葫芦洞天,并不在这画卷之中。”

琳儿向方琼道:“我站在原君这边。我们允诺了祖师来这里,就不会在此处背弃他。”

方琼点首,望向昆仑的姬真人和剑宗的林真人。

清冷空阔的塔林还有一个返虚和四个元上。原芷、清薇真人自然是在方琼这一边。只有姬琉璃和林道鸣的立场暧昧不清。

方琼向姬琉璃道:

“原剑空和洛神琳自认是全尚清的嫡系了。姬琉璃,你却不能像他们由自己的心意,你代表昆仑而来,代表昆仑长老会而来。五百年前,昆仑长老会就判了全祖入灭,你们和他势不两立,没有任何挽回的余地。

如今你是看清楚了吧:他顶着观水的面目招揽颜缘那样的外宗门人,洛神瑶一系的妖怪,可并不是兼收并包,而是排挤昆仑长老会的势力。像乐静信真人那样热心求道的出世派,你们昆仑不知多少。全祖岂容你们证道呢?这几百年来,你们日夜与曾经谋杀的返虚为邻,他每日浑如不觉、不动声色地与你们周旋,你现在可觉得后怕?”

姬琉璃努力克制自己烦乱的心意,向方琼施了一礼,

“琼真人能带我们至塔林,这是全祖永远不会答应的事情。没有琼真人,昆仑宗恐怕永远要在红尘里打滚。”

我急道,“姬真人,你一世聪明,怎么糊涂了!她是在分裂我们昆仑!无论祖师如何,如今天下三分之一的修真者跟随着我们昆仑麾下,我们昆仑掌握了天下最强的大势,怎么可以功败垂成,没有志气的拱手让人呢!琼真人自由出入塔林,这是我们羡慕不来的神通。但昆仑人以后也可以共同铸造心印的,就是像我这样后进浅薄的真人,也在勉力铸造自己的七重宝塔心印呀!”

原芷厉喝:“原剑空,你不识琼真人抬举也罢了,休要放肆,坏你们昆仑的好事!废去威胁你们长老会的全祖,重扶众望所归的观水祖师复位,名正言顺!姬真人应下来,就是为你们昆仑立下了天大功劳,往后昆仑的掌门就是姬真人来做!我替你惋惜,错过了当昆仑掌门的位置。”

我翻她白眼,“琼真人定下的昆仑掌门,不过是一个傀儡掌门。姬真人要像一条狗抢骨头那样争着去当,我才替他惋惜。”

姬琉璃好似放下了心,平静向我道,“你不争掌门最好。”

方琼向原芷道,“我知道你和原剑空有很深的缘法,嘴上这么狠,心里却向着他。可惜原剑空是执拗的人,你这样是讨不了他喜欢的。”

原芷咬了下嘴唇。

方琼道,“你放心,形格势禁,我是会保住他性命的。”

她又问姬琉璃,“那姬真人就是替昆仑一门应下来了咯?”

姬琉璃向方琼道,“还有一件事,我想向琼真人请教?当初,昆仑长老会受剑宗逼迫,谋害全祖时,您在何处?”

是呀。那时龙虎宗的方琼又在何处?

方琼笑了,“全祖是天下的公敌。不容他存世,也是万里云和我共同的意思。观水是我们的好友,温和善良,与世无争,他做昆仑的祖师,再合适不过了。”

我皱起了眉头:与世无争的人可以做一个好朋友、好老师,却并不是一个好祖师。从一开始,她就希望昆仑的祖师柔弱可欺。

先是打击昆仑,然后打击龙虎,原来是当年剑宗的巧妙步骤。方琼先是施害,后是受害。可怜如此厉害的真人,也在报应循环之中。

姬琉璃大笑起来,“昨笑他人命不长,哪知自己归来丧。哈哈,哈哈,琼真人,恕我敬谢不敏了。”

我和琳儿喜上眉梢,姬琉璃走至我和琳儿这边,道:“昆仑长老会的性命就交到你们这里了。我想,如今的长老会都是三代门人,并没有沾过全祖的鲜血。我们肚子里骂他几句,还是能混过去的。”

“如此也好。”

琼真人不动声色,问林道鸣道:“龙虎宗、星宗都在我这一边。昆仑一伙都选了站到我对面。他们宗与你宗势同水火。如今的剑宗不能独存,你选一个吧?我不希望万里云和诸葛玫的剑宗毁在我手上。”

林真人正视着方琼,缓缓道:“乌云城的妖邪祸乱天下,全出自你的授意?”

方琼回道:“我点拨了萧龙渊,他走上了自己的道。我无法走出魔塔,不能像当年万里云掌控群魔那样,掌控牢他。不过,结果也不太坏,剑宗排抑妖族,矫枉过正,随之的反抗也绝不会温和。燕赵之地的人为魏峥嵘的旗帜应劫了。人间变革,大多如此。”

林真人点首,反而走向我们这一边。

我们齐呼,“林真人。”

“剑宗的道与她的道不同。前面没有道路,剑宗的求道者会自己走出一道条路来。当世没有心印,就自铸心印。琼真人,恕剑宗不能做入塔林之贼。”

林真人道。

琼真人勃然大怒,“你们家万里云就是一个贼!他是天下最大的贼!他的一切,都是从道门偷来的!”

林真人定定看着她,“我见过他。那个叫兰钦的贼在离开道门时已经死了,万里云的剑开辟新的道路。我们是万里云的弟子,永远不会再从道门拿走任何东西。”

琼真人恢复了平常的神态,冷冷扫过我这边的四位真人,“在塔林,我可以随心所欲地杀死你们中任何一个。擒贼先擒王。铲除掉你们,再救出画中的观水,就外面的剑宗和昆仑比较好应付了。”

忽然,我们四人所持的莲花伪心印枯萎殆尽。我们被困在了道门塔林之中。林真人向我们传递神念,“我们在这里已经没有了肉身,小心了。”

经林真人点醒,随着伪心印的凋谢,我们才陡然惊觉,自己的肉身已隔离在塔林之外,一切法宝都不在身边,这个非显非隐之地只有五人的心在。

方琼漾出了圈圈金光明咒,从光明的阴影里又衍生出黑暗的触手。

我和琳儿幻出头顶七重宝塔。林真人持一口凤凰十二律,他在伪心印凋谢前,先一步将法宝挪移过来。

上官翩翩不安地呼唤琼真人。

方琼淡淡道:“我不会放出魏峥嵘,会留意不杀死原剑空的。”

翩翩道:“琼真人,不是这桩事,巡塔的道门中人就要来了。”

塔林的风变得猛烈起来,虚无中渐渐浮现出三个光人。

第四一一章 贼喊捉贼

我笑了起来,“琼真人,捉贼的来了。”

方琼也是冷笑,“巡塔人无情,你们持伪心印进来,在他们眼中也是魔,先仔细你们自己性命吧。”

护持方琼、如云笼月的金光明咒流溢光芒,分出第二个一模一样,也罩着金光明咒的方琼。

我和琳儿俱是不可思议:金光明咒本来只是护持用的防御道术,道士初学符咒的入门。她的金光明咒不但由光生暗,派出影手来,居然还糅合了分身术!

翩翩向我们传神念道:“琼真人的金光明咒将一切龙虎宗的符咒都糅合其中。原师弟,我来助你们。琼真人故意留了一个巡塔人给你们。”

琳儿道,“我们这有四个真人,一个巡塔人有什么可怕的?”

翩翩苦笑道,“巡塔人是道门长老会留在这里的念想,每一个巡塔人的假想心都与寻常的返虚元神仿佛。返虚灭而不灭;巡塔人是死物,坏了又生。巡塔人与魔之间,不死不休。我们须杀了他们:琼真人手头的伪心印都是夺取巡塔人的假想心制作的!”

两个方琼分别接上三个巡塔人中的另二个。

一个巡塔人发出了神雷;另一个取出了一口浑黑八角宝锤,犹如一片乌云挥动起来,与檀鸾手中的无限轮锤竟然一般无二!

翩翩向我们道:“这是巡塔人人手一口的常用兵器,也叫无限轮锤,没有品级,随使用者的心力水涨船高。”

雷光倾泻在方琼的金光明咒上,就像雨打芭蕉;无限轮锤击打在方琼的金光明咒上,也隆隆作响,犹如打鼓一般。

方琼的金光明咒在表面上波澜起伏,内里子稳实不动。她的影手却幻出诸般神兵,都似释放了真形的剑宗利刃,曲直长短由心的无数黑色虹光,探入巡塔人的护体金光之内。

我们无暇从容观战二个方琼与二个巡塔人的交手,林真人持凤凰十二律与飚飞向我们的巡塔人接上。那巡塔人一手的无限轮锤与林真人的十二律撞了个电光火石。林真人缩地退后,巡塔人欺前,追上一记神雷。一声大响,我在远处也发射神雷,消去了巡塔人的那记。我与琳儿都顶着七重宝塔,一前一后接应林真人。琳儿的肉身不在此处,她凭与自己一体的白虎神依旧幻出洪荒种的形质,张开爪牙撕扯巡塔人的元神。

那巡塔人吃上琳儿一抓,元神扯出一道触目伤口,巡塔人无情,也无痛楚。他也反抡琳儿一锤,将琳儿掀翻在地。饶是琳儿坚毅,禁不住泰山压顶般的苦痛,呻吟起来。巡塔人又往琳儿背脊补上一记。铛一下,锤下砸个震天响的不是琳儿的老虎头骨,而是一只大乌龟的硬壳。

——姬真人也留了心眼,将本命神器五彩笔带入塔林。我们与巡塔人交手的空档,他挥毫画出一只洪荒种玄武,当做盾牌顶了上去。琳儿翻身遁走,林真人又持剑踏上。

这一番有姬琉璃画出的玄武龟挪来挪去缠着无限轮锤,我四面浪潮般的神雷压住巡塔人出不了圈子,林真人从容地御剑斩击敌手元神。巡塔人的金光固然坚硬,禁不住林真人神剑蚕食,一圈圈削了下去。巡塔人的面目显露出来:其实也无所谓面目,那是一副骷髅架子,在心口处绽放着一朵金色的莲花。

——巡塔人有返虚的道行,但终究没有返虚的境界。我们能取胜。

姬真人的玄武终于被无限轮锤打得七花八裂,消散而去。姬真人画第二只乌龟前,琳儿又负痛上前,策应林真人。

铛铛一声,一枚金钱砸在巡塔人的骷髅脖颈骨上。翩翩用九转乾坤宝钱发出了乾坤一掷。脖颈断裂,骷髅头从身体掉了下来。

翩翩的神情萎顿,看来一时她也发不出第二击了。

琳儿的虎爪冒进稀薄的金光,攫取出骷髅架子里的金莲花心脏。骷髅又化为了虚无,连着他的无限轮锤一并消失。那残剩的金光明咒烧炙了琳儿的元神,她取出假想心的那条手臂上都是焦痕。

我们五人艰难击倒了一个巡塔人,得到了一枚假想心。

原芷恼怒地向翩翩道,“你在这里好久,难道不知道巡塔人源源不断!你助他们这么容易击杀,很快就会有更多巡塔人出现!”

我气道,“原芷,你和方清薇一直袖手旁观。方琼要借巡塔人杀我们。我们才挣扎来性命,你倒说起风凉话了。”

原芷道,“你不妨问上官翩翩,巡塔人是不是随闯塔之魔的道行而生?方琼真人过去每一次应付巡塔人都在竭力克制自己道行。上官翩翩这样胡闹,下一波巡塔人就不止三个了。上官翩翩,你到底在想什么!”

清薇真人也注视翩翩,翩翩低头小声道:“我们毕竟是名门正派,可为了证道,每一次都入他人家中,窃他人法,夺他人印。这与盗墓之徒、食腐鼠的鸱枭,有什么分别呢?”

清薇真人面色发寒,她向翩翩道,“琼真人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们世界的修真者。仁爱是有差等的。人类虽然有仁爱之心,但为了生存,不得不忍心吃下动物。宗门的根基在于证道,为了宗门真正长存,不得不夺取道门的东西。你不妨当做我们世界的修真者向那些抛弃这个世界的修真者索回自己的东西。”

翩翩忽然抬起头,向清薇真人道,“我爹爹与我讲过齐人的故事:齐人有一妻一妾,享尽清福。可妻妾疑心,终于发现齐人一切所得,都是拾荒别人的弃物。琼真人那么美好、那么高傲的人,全不必为我们做齐人的。她太屈尊了。我们回去又怎么向宗门的其他师友交代:我们的法门都是偷来的——我说不出口。”

翩翩呜呜地哭了出来。

清薇真人气得跺脚。

方琼对面的二个巡塔人陡地消散。两个方琼攫出了二个巡塔的人假想心,又重新聚合成一个方琼。

方琼拭去了翩翩的眼泪,笑道,“齐人很了不起。我愿意做齐人,不干你们的事情。廉耻心对我毫无意义。全天下的人非议我我也无所谓,全天下的人赞美我我也不欢乐。看,我又得到了三枚假想心,可以做十二枚伪心印呐。下一次,会来四个巡塔人,我们会有更多的伪心印。”

风又起,虚无中又生出五个金光笼罩的巡塔人,皆持无限轮锤。

方琼叹了口气,“和我的预想有些出入。”

原芷头顶也幻出七重宝塔,她拔出金目鲷,向方琼道:“琼真人,那是以后的事情。你的上限是三个巡塔人。眼前这一关,我们得设法过去,将魏峥嵘的舍利给原剑空;或者,一道躲进全尚清的画里去。”

“那先不必。”

我的手招向塔林,有一座塔呼应了我,石塔中飞出一枚乌云般的无限轮锤,落在了我的手里。那座石塔是道门末代掌门商一夫的。

方琼冷冷道:“你利用了魏峥嵘的缘法,他是商一夫的关门弟子,那个杀死安灵箫的商一夫。”

林道鸣也一招手,云仙客之师谢庄的塔中也飞出一口斩猫剑。林真人赞叹道:“好剑,杀活同时,生死与夺。”

琳儿神色十分尴尬。

我们迎上五个巡塔人。

方琼的手上打开了道书搜神记,漫天的乌鸦从她的道书飞了出来。

第四一二章 抡锤

方琼的金光明咒又派生出两个一模一样的方琼,三个方琼挥动影手分别对上三个巡塔人。漫天的乌鸦犹如滚滚风雷,圈圈围住三个巡塔人,不让他们走脱。每一只乌鸦都是一种道术赋形,却不是方琼自己的神通。

我微微努嘴:紫色雷电幻成的乌鸦,来自有情魏峥嵘的雷法总纲;碧波幻成的乌鸦,一滴滴水珠留下,化成一头接一头癸水童子,是敖饕餮的御水道术;鬼影一般忽闪忽灭的乌鸦,是兰钦的道术;光焰万丈的乌鸦,则是诸葛玫的正牌金光明咒;煞气游荡的乌鸦自然是洛神瑶的神通。更多的乌鸦赋形的神通,就不在我的见闻范围之内了。

不知道这是方琼用搜神记模拟来的他人道术,还是用搜神记窃取的。

顶着七重宝塔的原芷持金目鲷跳过去,与第四个巡塔人贴身周旋起来。清薇真人头生三重宝焰,挥舞着一口七转桃木剑也在远处策应原芷。清薇修行日浅,那口桃木剑并非自己祭炼的法宝,却是方琼借她的桃木剑神荼。

清薇双唇如急水上打球一样不住翕张,源源不断地无声咒语在神荼剑的加持下幻成一头头青面獠牙、眼如碧火的鬼丁。鬼丁们也持各色桃木棒,无翅膀,却如鱼行水一般,飞行在塔林的虚空上;又像飞蛾那样,前仆后继地撞巡塔人的护体金光。每丧一个鬼丁,巡塔人的金光明咒就消去一分。

巡塔人无视各座塔的障碍,像鬼魂穿墙一样没入道士塔,又诡异地出现在另一侧。我们虽也是元神状态,却仍像有形质的肉体一样无法穿透石塔,原芷只能用人间武道预判巡塔人来去,绕着一座又一座石塔左支右绌。幸好三王舍利不但记有道门众术,更融合了千年来十家之学,她在武道上的体悟并下任何一个武圣,勉勉强强应付得来,还一锤没有吃下。

我这一边,林真人的斩猫剑与第五个巡塔人的无限轮锤一应一答,平分秋色。林真人吃不得巡塔人势拔五岳掩赤城的无限轮锤,那巡塔人也似乎极忌惮林真人手头亦杀亦活的斩猫剑,不敢沾上一记。巡塔人似威猛的熊罴,林真人则似灵巧的毒蛇。林真人只攻不守,巡塔人反而不得不守。

我觅到了几次向巡塔人抡锤的空隙,可是林真人的剑来去如梦幻泡影,倏生倏灭,待我有了配合他的念头,林真人的剑又有新的变化,我不断错失,只好歇下手中的锤。

原来云仙客一脉只宜单挑,也是不得不然。每一剑都含着机锋,如同龟毛兔角,无迹可寻,除非相帮的心心相印,根本无从搭手。

忽然,林真人的神念传入我的心中:“你放空心思,澄清头脑,一切不要依照自己,和着我的歌声抡锤。”

他一面出剑,一面歌吟。此歌无辞,名曰:空桑。古人庖丁解牛,每依此歌而在闹市中起桑林舞,凡杀千牛,皆中款结,以无厚入有间,刀刃如方出磨刀石。

我有七重宝塔消弭自他的证悟,于是依照林真人的空桑歌,随林真人心意起桑林舞。应着林的歌声,他的剑道犹如鬼魂附体一般降至我身。我手、我足、我锤随他而动,如他影随他身,无限轮锤终于配合上了林真人的斩猫剑。无限轮锤犹如斩猫剑的合声,斩猫剑每一次逼第五巡塔人守,无限轮锤辙打在巡塔人放出的空隙上。

这无限轮锤不设限制,就像能够填充任何酒水的空瓶,我的神雷自然灌注入锤中,紫电绽放,俨然一柄无限紫电轮锤,一敲巡塔人金光罩子,耳边就响起清亮揪心的玻璃碎裂声。

歇过一口气的琳儿也加入战团。她顶着七重宝塔,本与也顶七重宝塔的我心意相通。我随林真人动,琳儿也若合符契地随我们动。她张开十口七转飞剑般森森的爪子乱挠第五巡塔人。爪子不住折断,又不住再生,她的双手一时鲜血淋淋。

原芷那边尽处下风,有几番她险些被无限轮锤打实,姬真人画的玄武龟及时挡锤,被砸得稀烂,替原芷赚来一条命。可姬真人的神笔缓不济急,不可能每次都及时救场。清薇真人的桃木剑召唤鬼丁只能锦上添花、摇旗呐喊。能雪中送炭的翩翩怎么看都帮不了第二次忙。

三个方琼与三个巡塔人拼出真火。那里五光十色的宝焰万丈,看来她是一点也分不了心。

我寻思,琳儿在此处没有缘法神兵,一味消耗,岂能长久?原芷也有七重宝塔,如果她加入我们战团,在林真人指挥下,异心同体,必定能迅速取下第五巡塔人,再一道回去解决第四巡塔人。但如此的话,只是余下纠缠第四巡塔人的清薇真人逊色,并不够支撑到我们回来。

我与林真人神念,“林真人,你可否将两个巡塔人带进我们圈子?原芷也有七重宝塔,可以与我心心相印。我们四人与他们一双战斗。”

“这就是你们杀顾天池的法门吧。原芷的剑道似乎来自慕容观天一路,继承了兰钦祖师的刺客剑道,我确能统摄无碍。”

林真人颔首,仗剑吟歌:

“咀嚼宫徵,发太古音,妙谐律吕,召阴呼阳,一声吹开虎豹闼,一声吹破混沌窍,一声吹破天地心,谱成透天之窍,直上灵峰绝顶,俯瞰沧溟深渺。”

他引着第五巡塔人,由虚化实,透过座座石塔,带至第四巡塔人处。我和琳儿心皆放空,本来元神不能过诸塔,如今无我,也都由实化虚,轻易过重重塔,和困兽犹斗的原芷汇聚在一道。

我和原芷四目对视,她便了然,也放空心思。我们三人顶着七重宝塔,应林道鸣歌声舞动神兵,犹如四个异体同心的八臂林道鸣剑走龙蛇。

四人联璧,又像瓮中捉鳖,那两个巡塔人挤在一道,他们犹如闷在铁罐里的蛇,无任如何挪移都脱不出去。

玻璃碎裂的声音响起。两个巡塔人的护体金光散尽,显露出骷髅形骸,金莲假想心来。

清薇真人大喜,“我们形迹走漏,原来入塔林的伪心印都被巡塔人废去。快夺取他们假想心!交琼祖师另行制作伪心印。我们好脱身返回魔塔,重整旗鼓,带全天下更多的真人、元婴来此修炼!外面的斗法事小,这是山河榜头一件大事!”

我腹中诽谤:清薇再如何得意,回去后也只能闷声勾引别人。星宗的任祖师还没有离开红尘,怎么能当着那位道门前任的戒律院主在外面大喊大叫?

清薇提着桃木剑,一群丑萌鬼丁前拥后簇,踏入我们四人的圈子里面,也来抢夺假想心。

林真人微微皱眉。我明白他的心意,第五个真人的加入并没有壮大我们的实力,清薇憨戆,不能与我们同心同调,反而乱了阵脚。

忽然,两个护体金光不再的巡塔人骷髅爪子牵着骷髅爪子,一道向飞过来的清薇真人劈面发起了蕴含六种震动的道门狮子吼。

“哎哟!”

清薇犹如被扇了一记无形的耳光,仰头栽倒在我脚跟前,小脸肿了起来。一个巡塔人踏住清薇,抡锤砸她脑袋。我忙用无限紫电抡锤架住巡塔人的锤子,救清薇逃命,脱开了林真人的圈子。

林道鸣叫不好。

巡塔人的锤子抵在我的锤子上。这是我与巡塔人的第一次对锤,也是最后一次对锤。整个骷髅被碾成了齑粉,然后与他手牵手的另一个巡塔人也碎成了齑粉。连他们的假想心都荡然无存!

我双目圆睁:我的一锤之力竟然如此猛烈,我明明是刚入真人几天。

立刻我觉悟起来,却为时已晚:并不是我一锤击碎了两具骷髅,而是这两具骷髅在最后一锤中也异体同心,一齐发出了三叠浪般的无限轮锤。这一记无限轮锤耗尽了两个巡塔人的假想心,超出了他们的极限。

这一记对锤,我挨了两个返虚道行的巡塔人耗尽心力的一击。

我丢下无限紫电轮锤,抱紧脑袋,头疼欲裂。

我隐隐约约听到琳儿惊惶的呼叫、原芷的咒骂、翩翩的哭声。我忽然发现自己的手脚都虚实不定,如风中的烛火,我的肉身不在此处,这是我的元神在迅速的凋萎。

九转神炉在我肉身的纳戒里,却始终与我的元神连接。然而,这里是道门的塔林,出入塔林的伪心印已经作废,九转神炉隔断在外,无法呼应我的元神。

现在,我再无法复活了。

一只乌鸦停在了近前处的塔林上,乌鸦发出了方琼的声音。三个方琼依旧与三个巡塔人缠斗。

这是她的分灵,方琼分灵道:“姬琉璃,速用你的五彩笔画出一具原剑空的形体,莫让他散逸!翩翩,用乾坤宝钱祈愿,尽量减缓原剑空元神凋谢,拖一时算一时。”

我的死亡,就是魏峥嵘的重现,这是方琼、也是昆仑最不愿意看到的事情。

姬琉璃忙依法照做。翩翩施用乾坤宝钱,她的身形迅速地枯槁:祈愿维持我心不散逸,代价就是翩翩自己散逸;但在我散逸之前,以翩翩的道行,恐怕她先散逸了。清薇真人,脸色十分惭愧,命翩翩将乾坤宝钱交予她使用,由清薇真人来为我祈愿。

琳儿铁着脸,终究是让清薇真人接下乾坤宝钱。琳儿的元神在激战中大耗,又连接满了法宝,无法替我祈愿。

我散逸的心进入姬琉璃画出的形体,又赖翩翩和清薇真人祈愿乾坤宝钱,勉强不散。

方琼又向林道鸣道:“魏峥嵘对塔林而言也是魔,一旦他出来,就是更多巡塔人的来临。他再厉害,也敌不过的。”

林真人的斩猫剑凝住不发,向方琼道:“你制作的伪心印全废,来不及做新的,也驱逐不了另三个巡塔人。我们无处可遁,进全祖的那幅画吧——全祖的念想世界不属于道门塔林。原来你是想让我们替你进入画中应付全祖的手段吧。现在,只好一道进去:如果那里囚禁的真是观水,就是和全祖并驾齐驱的救死回生之手,可以救回原剑空。”

琳儿也催方琼道:“琼真人,进去!”

方琼冷冷望了清薇真人一眼,道:“阴差阳错。那就去全祖的念想世界吧。我倒要看看他的赌法。”

第四一三章 加赛第一轮

林道鸣持斩猫剑,先一步踏入了全祖的画中。琳儿驮着布袋似的我,张牙舞爪,不让任何一个人靠近,也跳进画中。

方琼收了自己与三个巡塔人分别纠缠的法身,也化一道金光进入。余人随后。众人的伪心印悉数凋落作废,作为群魔落荒而逃,余下三个巡塔人自然消失。方琼她们若要再返,只能利用缴获的巡塔人的假想心另行制作了。

画中的老君观风物依旧,仍是上一番洛神瑶用旄头星击碎前的光景。时已深秋,画中还是一派碧油油的打人柳树林子。

我能见能听,却不能动弹,也不能说话,不知香臭,无有触觉,更无法发出神念。琳儿向我说话,我听得明白,一句也应不了,只能眨动眼睛,表示我还神智清明。琳儿点头,不再言语。

我像一个游魂,旁观着全祖念想世界中的老君观一切:

众人尝遍了道门塔林巡塔人的苦头,元神俱是大耗,神情皆显得萎顿。没有肉身,不接触灵气,饶是真人,也要坐吃山空。独有方琼证得返虚,源源不断的道力流溢而出,反渐渐恢复。

她思索一小会,从道书搜神记取出一页符纸,符纸化成篮子。方琼从篮子中无中生有,取出鱼饼一一分派给众人。这是变食咒。鱼饼都非凡物,皆由道力转化,补益元神,虽不如长生酒,但只要道力不断,可如流水一般敞开了吃。只有我无法下咽。

变食咒的食物本来并不好吃,可瞧众人风卷残云的模样,方琼变现的鱼饼竟然格外美味,毕竟是贯彻享乐宗旨的魔祖师,即便狼狈,不能失了讲究。

我应该提醒他们老君观的小柳树有供应探病食宿,五百两银子一枚鸡蛋,像斩猫剑和神荼剑那样的神器可以典当几船几车鸡蛋呢。可惜我说不出话。

我若能开口,琳儿一定破啼为笑将我暴打一顿。

遇到不速之客,打人柳树自然激发,四处挥舞。但对真人道行的众人而言,也不过是恼人的苍蝇。方琼捏个风咒,围绕着她生出团团清风,吹得柳条不能落下。

一个戴着白胡子髯口的少年提着两口亮闪闪的菜刀,从一株柳树上跳下来,喝道:“我是小柳树,老君观椿翁的弟子。你们有何贵干?”

方琼意味深长地望了小柳树一眼。

众人俱戒备万分。眼前这个懵懵懂懂的少年即便失去了记忆,可毕竟是与全祖并驾齐驱、方琼同期试炼的返虚。

小柳树望着方琼,也自言自语道,“这一问姐姐好面熟呀,不知道在哪里见过。一千五百年来我从未出岛,是何时见过?”

他摇起头,“难不成是梦里。算了,不去妄想了。”

方琼和气应道,“我与你有缘,这一番是来接你出去的。外面的世界如花似锦,一直住在岛上不闷烦吗?”

小柳树笑道:“无人的时候红花自开,不知道过了几劫几世,怎么会闷烦呢?你们皆在人类中打转,虽有点道行,却习气未除,未臻草木之心。”

他收起了菜刀,望向我,道,“上岛来的人俱是向椿翁求医,这里分明有一个垂死殆毙的人。神仙姐姐,你怎么不开口求医,反和我攀起梦里的交情?喔,我瞧你们都是自带饭食来的,想必是囊中羞涩,看不起病,只能套我近乎。”

众人被他说的哭笑不得。我却想,上一番我分明和小柳树见过,他却忘了一个干净,好似从没有见过我似的。

清薇真人打量着小柳树,请示方琼,这真的是观水祖师。如此幼稚的小孩,全不能掌握一个宗门?

真正的观水如此幼稚最好不过。方琼可巴不得他一直如此幼稚下去。

姬琉璃面无表情,一言不发。

方琼笑着问小柳树,“那椿翁可在?我们的确身无分文,还要求你通融了。我闻道门有好生之德,老君观又是起死回生的圣地,你可不能不救呀。这柳树林里若有死人,岂不是丢了老君观的脸。”

小柳树洋洋得意道:“老君观若入人间,阎王殿里要长满青草。椿翁担心变乱生死,引发天劫,就将老君观移出了世界之外。既然来了这里,这人就死不了。你们都有手有脚,一时付不起看病的账,慢慢偿还便好。”

他摸了下我无知觉的手,忽然道:“可惜了。”

琳儿忙道:“为什么要可惜?”

小柳树道:“椿翁不在。单我一个,没治过这种元神崩解的症状。我要说包治,就是诳语。等不及椿翁回来,他就散逸了;你敢让我练手吗?”

虽然如此说,小柳树摩拳擦掌,倒有一番跃跃欲试的神情。

方琼问道:“椿翁何时离开,何时归来?”

小柳树道:“椿翁云游人间去了,不知道何时归来。”

这对方琼是一个好消息。但对昆仑的人却是一个坏消息。全祖算无遗策,他的布置究竟在哪里?

琳儿向小柳树道:“这位原君是我道侣,你必须治好他。”

小柳树捋了下胡子,“抬进来吧,这样子没有知觉,也省得上麻沸散了。你们在外面等候。”

琳儿道:“我要跟进去,看着你治他。”

小柳树盯着琳儿的爪子看了会,道:“瞧你也是见惯血的,那就进来吧。”

姬琉璃和林道鸣守在药室之外。方琼、翩翩、原芷在更外一圈。众人各怀心思,默然不语。

琳儿随着小柳树,驮我进入椿翁的药室。

小柳树道,“我会用造化神炉为你重新铸造一个元神,等于收拾你散逸心的新容器。在这之先,你睡一会吧。”

造化神炉在我肉身的纳戒里,外面的魔塔之中,我已经全无感应。小柳树又怎么能够使用?

他合上了我的眼睛。

山河大地忽生,我返回了魔塔之外的世界:斗法台、魔塔、乌云城、昆仑的葫天、剑宗的道塔残骸,还有九月初一的无月夜晚,一切尽收眼底。

我如局外人,俯瞰着世界,巨细无遗:

斗法台上,各宗议论纷纷。已经到了山河榜加赛时节。前往魔塔索回翩翩的各位真人并没有带她回来。那清薇、林道鸣、原芷、姬琉璃四人都陷入了极深定中。而前日在虎圣邸的原剑空和洛神琳两人连肉身都不知所踪。

麟圣无可奉告。其余无位返虚祖师都进入了定中,一言不发。五宗掌门商议,山河榜加赛不能延宕,依旧进行,原剑空、洛神琳、原芷三个逾期未归的新晋真人视为放弃参赛,由余下二十四人争夺五位返虚的赐宝。

四宗从魔塔各种追回各宗真人的肉身,另行筹备一队人寻觅原剑空和洛神瑶的肉身。

我不禁叹息:枉昆仑费心算计,阴差阳错。我和琳儿都错过了加赛,前三件赐宝的归属又变得扑朔迷离。昆仑最强劲的战力缺席,并不是掌握了天下三分之一的修真者就能赢得擂台赛的。

原剑空堂堂帝师,临到我登场时,却在山河榜上无影无踪。

“幸好,大正皇帝拖延着不敢来乌云城。如果他今日来了,我这个帝师反而不见了,我的丑出得更大。”

我不禁自言自语。忽然,我发现自己能够出声了。

我并没有恢复呀?

“一开始,我也像你那样,关心自己缺席后剑宗的兴衰。但时间久了,也习惯在一旁冷眼旁观。每个人都有自己能做的事情,不能做的事情。做不到的事情不必挂记,做好自己的事情便可以了。昆仑能毁坏剑宗,但无法毁坏道。他们的一切造作,都将为道所乘。”

我回头寻觅虚无中响起的人声。万象纷呈的红尘世界在我眼中消失。

一片黑暗中只有一处光芒,人声从那光芒中来。一个黝黑健壮的刚毅男子端坐在蒲团上,所有的光明来自他跟前的那盏灯。

心在散逸的我原来是无法观照世界的,是那个人借了我从非隐非显之处观照世界的法眼。

“魏峥嵘,你好。”我道,“你是道吗?”

“我走出了一条道。”

魏峥嵘道。

第四一四章 道统

魏峥嵘道:

“没有一个人可以凭借自己的力量证道,哪怕是兰钦那样的最强修真者。兰钦已经累了,他放弃了道门的责任、放弃了魔的责任、也放弃了新道门的责任,什么兴趣也没有,只留下一个残留着群魔余孽的半成品剑宗给我。称职的大正王朝足够安定人间;群魔可以设法剪除,可以改恶从善;但无法证道,剑宗终究是沐猴而冠,成不了新的道门。

花了数百年的时间上天入地探索,检查古往今来的道书,我才终于明白,为什么只有在道门塔林中可以证道:他们从来不只靠一个人,而是一齐证道,相续证道。无数劫来的修真者互相扶持参证,才聚成了道团。我们这一代试炼门人,自命天资旷古绝今,由此从来不肯让人一步,反走上了歧途。”

魏峥嵘的背后浮现出三辐光轮,每一辐皆如银河一般璀璨,似有无数群星在其中升降浮沉,围绕魏峥嵘,就像围绕太阳运行。

虽然从未见识,我却一下认出了那三辐光轮是什么!

七重宝塔从凡人至证道共有七层。而那魏峥嵘的每一辐光轮也各是一道所化,分别是炼气筑基道、金丹道、元婴道,对应着一切修真者的四重境界。

然而这三道并不是魏峥嵘自己的四重境界,每一道俱是他人的!

在元婴道的星辰里,我感应到了陨落的天落掌门、蜀山七剑、被顾天池暗害的独孤异人、在我念想世界被形神俱灭的变钜子、斗法台自爆的唐大明、受扬之水寸斩的蛇母、吃掉魏峥嵘肉身的顾天池……。

在金丹道的星辰里,我感应到了被我误杀的唐未央、历次征讨妖国陨落的剑宗金丹门人。

至于炼气筑基道,更是数之不尽,我闻见不至的剑宗门人和被剑宗斩灭的修真者、还有我自十四岁与原芷相依为命以来杀过的所有修真者。

书灵明明德和剑灵宇宙锋并不在其中,他们并没有心,只是拟人,无法证道。

无论是因亲结缘、无论是怨结缘,皆依缘法回归魏峥嵘的光轮之中:这里有剑宗的栋梁、剑宗的芸芸弟子,也有剑宗的叛贼、剑宗扫灭的邪魔、还有他们一直以来竭力剪除的妖怪,以及极小部分我杀死的修真者。

剑宗之星明亮,邪魔之星黯淡,可他们都还在那里。那光轮犹如道门的塔林,每一颗星都是与魏峥嵘、与剑宗结缘的修真者往返之所。

一个人从熏道、求道至证道,不知要经历多少魔难劫数。无数次的失败,无数次的形神俱灭,无数次的心之散逸,乃至世界劫灭又重新开辟,仍在红尘里打转。

而这里的每一颗星的存在,都续起了一个修真者贯穿无数回生死的修炼历程。他们在每一次死亡后能更快地返回,更快地修炼,有的克服乃至消泯了前生的恶习,有的觉悟了往世的宿慧,乃至明彻了自己的本来面目。

没有任何一宗能像魏峥嵘这般掌握了天下修真者的生死来去!别宗不过是争抢表面生长的仙苗,魏峥嵘看穿了过去未来。

哪怕是昆仑将剑宗毁灭又能如何?一切剑宗人将回归魏峥嵘再度修炼,与剑宗结缘的昆仑人也会在死后去魏峥嵘这里。

如果剑宗花开不败,天下所有的修真者都会在漫长的岁月中成为剑宗的门人。即便剑宗失败,取代剑宗的宗门也结下了莫大的冤仇缘法,在死后仍要悉数回归魏峥嵘的手掌。

人间的帝王权力再大,也不能统治所有的活人,更管不了死者,他们的统治犹如一阵风一般短暂。而魏峥嵘连死者都能统治,他的统治照耀着永恒的万古长夜。

魏峥嵘道:“这个世界无道无魔已经有五百年了,我们在造一座新塔,就像道门的塔林那样。我们是塔基,所有修真者都会渐渐吸引至这世界唯一之塔,同参共证。生不重要,死不重要。新塔超生越死。如今,我们只是处在这个世界当中的普通一日,离开劫很远,离劫灭也很远。在世界劫灭之前,一定能积累底蕴,若有一人证道,便能带着新塔前往下一次开劫,开枝散叶,重振道门。”

我道,“为什么是我们?”

魏峥嵘道:“往返新塔,都是我们。你我不两立,你在消失,无处可归,渐融于我,也是我们。塔林不止是我,还有我的道侣,也是我们。”

魏峥嵘前的灯火闪耀,灯焰幻化成一个持金刀的健妇,正是相逢多次的剑宗祖师婆婆诸葛玫。

诸葛真人向我道:“魏峥嵘有情,我就是他的情。”

“为什么无情的魏峥嵘还能招魂你?无情的他放弃了一段,明明应该不再记挂你的。”我问道。

诸葛玫道:“招魂我,是他在放弃自己的那一段前,留给往后无情的自己的叮嘱。”

无情的魏峥嵘招魂了有情的诸葛玫,有情的诸葛玫填充魏峥嵘的心。两人含无保留,各让一步,在新塔中双生。

诸葛真人道:“秘密地杀死方琼、秘密地囚禁全尚清,是当年我们对昆仑和龙虎施行的最宽大的处置,保全了两宗的体面,免去了神仙战争的血流飘杵、山崩地裂。你已经知道方琼堕入了魔道,制作伪心印,窃取道门塔林的法门苟延残喘,我们只能杀死过去的朋友;全尚清无懈可击,可偏却倒行逆施,极端入世。我们四个人当年耗尽心神,耗尽了与观水的交情,还是没囚住全尚清,遗留了祸害。

如今,你有两个选择:放弃抵抗,魏峥嵘会收拢你残破的心,你将成为新塔的一颗黯淡魔星,与变钜子、蛇母、顾天池同列。消去你们的恶念习气之后,魏峥嵘会放你们再次修炼,证道之路依旧向你们敞开,你们能在未来协助魏峥嵘接引修真者;第二个选择,放开你的心,他将借你元神降临一次,剪除全尚清和方琼。”

光轮转动,无形巨力牵引我汇入了魏峥嵘的一辐光轮之中。

“我是倔强的人。哪一个也不会答应。天下不只你们一座塔,我也有自己的塔!”

我的头顶浮现出自己的七重宝塔。即便我心残破,此塔犹在。塔即我,我即塔。我的七重宝塔对魏峥嵘的光轮产生了抗力。

倏地一下,摆脱了魏峥嵘的光轮,跌落在他们两人远处。

魏峥嵘赞叹,“了不起,你也走上了这一条道。太可惜了,你觉悟得太早,不够聚成与我分庭抗礼的塔;也觉悟得太晚,才起步就要退场。”

诸葛玫挥鸿鹄刀跃起斩我,厉喝,“不能留你的塔与我们的塔争辉!”

一颗星辰划破黑暗,横空出现!分化成万千光柱落下,是出入时空的洛神瑶的旄头星!

魏峥嵘以袍遮护住诸葛玫,一念生,手头便幻化出一口无限紫电轮锤,迎空一抡,遍处是虚无雷声。群星一一湮灭。

洛神瑶从诸葛玫的刀下抢过了我,同时她也被魏峥嵘的无限轮锤洞穿了元神,她的芙蓉金冠粉碎,长发披下,一半的人化成了虚无。

第一章 海难(一)

我叫原剑空,我是逃离中原战乱的海客。

我的父亲是金丹武圣,也是东大海上知名的海盗头子。他一掌能碎开花岗岩石,一腿能踢断大厅的顶梁柱。很多爱财货胜过性命的人被他割开喉咙,或者扔到海里喂鲨鱼。

我是他的儿子,不过我没有他妖孽般的肉身,既不喜欢杀人,也不喜欢金子;我喜欢靠在母亲的胸口,闻着她肌肤和头发的香味,听她讲神仙和妖精的故事。

母亲是一个大美人,传说是朝廷哪个致仕太守的女儿。我爹杀了她全家,讨了十七岁的她做压寨夫人。

十个月后,我来到了人世。

我爹很疼爱她——母亲不但对他忠贞,也让代代单传的父亲晚年有后。

我爹的手下都很敬重她——

她不但美,而且懂得诗书礼乐,这是礼崩乐坏之世的奢侈品。

所以在海盗们的心中,她近乎神灵。

她教过我圣贤的书籍,让我明白君子与小人的区别、华夏与夷狄的区别、人类与禽兽的区别;我还知dào

纲常: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这些都是文明时代大圣大贤的教导。

母亲告sù

我:天不会变,这些道理也不会变的,圣贤们说的东西,是万世不移的。

“所以,母亲被爹爹掠来,就乖乖做他老婆了;我爹爹要我做海盗,我就要好好练习杀人刀法?”

我想,圣贤们是比我爹都厉害的老江湖,但也无需把他们的每句话当真;如果用不上,就不必提出来。

母亲的脸上无悲无喜,她沉默了片刻,然后道:

“空儿很聪明,但愿以后不要太聪明。当初也有一个聪明人想到圣贤可能错了,就把不变的天翻转过来试试,才有我们今天的乱世。如果人人把圣贤的话当真,虽然脑子笨点,也不会有今天这般世道。”

越活越聪明,岂不是很好。无论何时何地,聪明总是最吃得开的。

——母亲的话是错的。

我心道。

“空儿记住了。”

我口道。

有一天我爹叫来了我娘和十四岁的我。

“金娥,那张海图你没有烧掉吧。交给我,我们明天要出海,去海对面。”

“不回来了吗?”

母亲犹疑了下,轻声问。

她始终守着纲常。成为压寨夫人后,我家和帮派的一切小事都由她打理,大事上她则总是不折不扣执行我爹的意思。

“不回来了。”

我爹大手一挥,

“年景越来越差,在家要和坞堡厮拼;出门要和强盗对杀;走山岭夜路要被妖魔吃掉。老子杀了一辈子人,倦了!我们去海那边,仙长说那里是世外乐土。老子已经把浮财都散了,以后也不杀人,要做善事,为你们母子积德。”

我瞥到了泛黄的海图,旅程的终点是个叫“白云乡”的地方。

“爹,我们多久才能到白云乡?”

我爹亲了口我,酒腥味呛得我不能呼吸,拉杂的胡子刺得我嫩脸生疼。

“我们有大楼船,大概走一两年的海路吧。”

一两年的海路……

我清楚我爹是绝无计划的个性,每次都是母亲把他信马由缰的思路变成可执行的计划。

他口中的一两年,很可能会变成三四年。

也就是说我很可能要吃三四年的土豆与生鱼。

在航海上,父亲从来没有把意wài

纳入考lǜ

中。

母亲扯了我的袖子,

“那好,空儿就能在海上过自己的束发典礼了,这是难得的机缘。夫君,我这就去安排。”

按照中土儒门的礼法,十五岁是童子的小成人礼,要改总角为束发。从娘胎出世,我的打扮从脑前一撮毛变成了两边一个团子般的发髻,一年后还会变成头上独角般的发髻。

到时候,我还是这一群短平光头海盗里的奇葩。

——他们一定会幸灾乐祸地恭维:原少主,果然仪表非凡,与众不同啊。

……

天黑黑,海混混。大鱼跃出浊波,飞鸟顶风行空。

这是东大洋上不变的风景。

我从水泡般的玻璃船窗收回目光,眼睛有些发疼。

案上又摆着一盘土豆加生鱼片,鱼肉还是在海上新鲜猎捕的银鲨。唯一的区别是土豆在一年半内由块变成了条,现在成为了粒。

我喝了口淡水,嚼了几口生鱼。牙齿的运动突然停出,腹里泛了一个恶心,把烂肉呕出来。

盘子被我打翻在地。

“我不要再吃这种东西了!岛在哪里?大陆在哪里?白云乡在哪里?!!!”

我咆哮,一边用手狠狠砸钢板的船舱

——十余年父亲的皮鞭棍棒教育,我的肉身磨练小有成就,内外功兼修,拳头能把钢板砸凹进去(虽然很疼)。

“少主,是我烹饪的不好吗?我再去做,我再去做。”

她小跑走进来,跪下来去收拾舱内的狼藉,小桃花脸泛起了红。

她是妹妹,大我一岁,

是我父亲义弟的女儿。

多年以前,父亲的义弟和父亲一道洗劫一个坞堡,被一枚突然而来的大炮弹炸掉腰以下报销的。

他也是金丹者,但挨不下“神威大将军”打在肉身上的结实一击。

这条命是替我父亲的。

本来那门巨炮瞄准的是我父亲——他头上戴着首领的锦雉羽冠。

临终前父亲的义弟握紧爹的手,托付父亲说,

“我有个女儿,是个美人胚子。不要糟蹋她,替她找个好人家。”

父亲娶娘前糟蹋过很多女人,老幼无论,是个不折不扣的禽兽。

“好,我当他亲女儿,以后抓状元郎配她,找不上就配我儿子。”

父亲切下惯用右手的拇指发誓。

——礼崩乐坏后,世界上已经没有状元了,所以她命里是我的老婆。

以上母亲给我讲的故事,

但她不想我的老婆是强盗的后代——我不知dào

这是不是圣贤的教导

——于是,妹妹成了我的女佣。

“不是你的错。生鱼片和土豆能翻出什么花样来。”

父亲从来没有亏待妹妹。

她的脸儿如鹅蛋,身段前凸后翘,像极了古书里的狐狸精。

“恩,我最近总做怪梦,怪不好意思的那种。”

“夫人有很多占梦的书,我去问夫人借少主看。”

“听到其他兄弟船舱里嘿咻嘿咻的声音身体就发痒。”

父亲分给每一个弟兄一房家眷,结果来自抽签,自然公平无欺。谁敢私通,就扔海里喂鱼。这是他从母亲那里学来的伦常。

妹妹的脸腾腾红了,

“如果少主要发泄,可以去甲板上多练习刀法,找弟兄们切磋。少主的年纪正是长功夫的时候,不要为女色坏了身体。”

“爹说,你是我老婆。”

“我以后要嫁状元郎,不跟你这个强盗儿子。”

妹妹扇了我一个耳光,奔出去了。

她是去告我娘了。

“砰。”

我一掌把木案劈开,掌心汨汨流血。

我刚才是说了混蛋话,以后不再犯了。

说实在,我有些盼望暴风雨或者海啸快点来到了。

我想清醒下脑子。

第二章 海难(二)

我独自一人在甲板上练剑,百丈的甲板上我渺小如蝼蚁。

过去的某一天我纯洁的小弟弟开始莫名其妙的长毛,我曲折地向海盗弟兄们问礼后,不知dào

怎么传到了我娘的耳朵里。她和我讲了一通圣人“四正”(非礼勿听、非礼勿闻、非礼勿视、非礼勿动)的长篇大论,第二天,我爹派给我的练功量就比以前加重了三倍。

现在我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忙一档子事,就不会想那档子事了。

父亲以前是叱咤东大海的“七小龙王”之一,练的是一种最有效率的杀人剑法。我母亲蛋疼地起名为“夜叉流”——她认为七小龙王只不过是大龙王的探海夜叉罢了——那个大龙王是父亲组织的总头目,我记得好像叫南宫什么的。

夜叉流的功架有三十几个,杀人一般只靠直劈横切的一招,之前全是欺骗敌人和掩饰杀机的前奏。

夜叉流的教条是:一旦拔剑,染血才能归鞘。

辅之以力量、平衡、速度、柔韧的相应训liàn

,这是我十三岁前接受的外功修liàn



我束发之后,父亲又开始传授我《正宗八段锦》,在这门内功上的传授他比教授我剑术严肃和缓慢了许多。

夜叉流如果说是外在的杀人技巧,那内功则是强dà

武者的内在根本。

世界上不缺乏高超的杀人技巧,甚至蛮夷人的杀人技有些能凌驾于中原武学。但只有中原武学有内功,所以没有能匹敌中原武学的蛮夷武者。

内功是修真者的发明,系统完备的内功法门甫一出世,就让天下震动,神州大乱!

人类是有限度的生物,寿元不超过二甲子,力量略大于鬣狗,喜聚群而居,性情脆弱,贪生怕死。

文明时代的所有帝王学都是在研究如何支配和组织这种生灵。

内功改变了我们这种生灵的特质:寿元达到十几个甲子,力量能降龙伏虎,体力无穷无尽,心志百折不挠的修真者,哪个世俗军队可以抗衡?帝王们骗人的天命学说能唬住哪个有见识的人?

这是父亲说的天下大乱千年的原因。

或许没有内功,天下就不会大乱,他也不会去做杀人掠货抢女人的海盗,也不需yào

在晚年和我们母子背井离乡,而是做个王法治下的良民,出卖体力劳动为生。

不过,能有今天的成就和五七百手下,他靠的终究是千辛万苦得来的正宗玄门内功。

我能够清楚认识的是,内功虽然不能直接对敌,但对一切外功都有放大效应。在没有练习内功前,我的真剑才能劈开木板。学习内功后,我的真剑可以砍下钢板几寸。

父亲夸我母亲教我念书识字是对的,我能够借鉴医理和道典上的类似术语触类旁通。他早年正是吃了不识字的亏,在内功的修liàn

上走了弯路,后来虽然得到奇遇,也只能止步在金丹境界了。

在没有出海前,他对我的期许是,能当上南宫大头子那样的大海盗,这老东西可是元婴境界的内功修为。

出海后,他依然期望我能练到元婴境界——这样他归天后我能独霸那个不知dào

在哪里的白云乡,也弄个海外国王来传子传孙——我们离开的中原,元婴强者割据一郡,返虚强者称王建国的事情不胜枚举。

人体的四肢百骸是外,臓腑脑髓是内,又有三百六十五穴窍,四万八千毛孔作为内外周天运转、河车搬运的轨道。内功就是把身体视为炉鼎,以臓腑为五行之柴,以真气真液为火,把人身炼成一枚大大的金丹。等金丹成胎,我们就能化为元婴,成为不亚天龙的存zài

。如果有志者再往前精进,就能冲刺返虚境界,渡过天劫而成为万劫不灭的仙人。

p.s.元婴、返虚,还有更上的层次一半来自我父亲的胡扯,一半来自我母亲讲的神仙故事,各位读者不要当真。我能确信的只有金丹境界(这是我老子的水平)和筑基境界(我父亲有几个手下太阳穴高高鼓起,据说已经练通了周身经脉,让真气流转无碍)。

我现在的水平是内功初层。在放大我的外功战斗力之外,我最明显的感受是我的食色本能也被放大了:十五岁的我现在的饭量大了十倍,二三十盆土豆(坑爹的土豆!)才刚刚觉得不饿;而一联想到女人,骨头都开始痒。

这么一想,妈的,我的身体又在嗷嗷叫了,

束发礼的那年,我就开始做奇怪的梦:

一个女人走到我船舱里。

有我娘的熟,妹妹的奶香。

她对我笑了,

我不由自主地凑近她。

“你……”

我本来想问她叫什么名字,这是做人基本的礼数。

不过这是梦里,时间有限,我还是省去繁文缛节,直奔主题。

“躺下。”

我把她扯倒,然后撕开她裙子骑上去,

——这是春-宫书里画的,我从藏书阁的角落找到,

我母亲是个淑女,收藏这种书的理由不得而知。

然后——

下面没有了。

下面怎么回事书上没有画,我也不知dào



咸湿的海风滚过来,大浪把船摇得一起一伏,

大楼船的尾巴一会儿翘到我的头上,一会儿被颠下我的脚跟。

我的身体不叫了,因为性命更要紧。

冷汗从我的毛孔里冒出来,我完全清醒了

“去他妈的女人。”

——东大洋的浪极端恐怖,我们的船在二年中经lì

过七八次这样的险情,越往东大洋的深处,这浪来得越猛,越没有征兆。

“少爷,快去船舱避难,我们的船马上要潜到海里去了。”

是我奴隶本多的公鸭嗓子。

我一手接过他抛来的缆绳,滑猴般溜下去。

舱门刚好阖上,轰雷般的浪打在钢板门上,它往里面凹下去脸盆大小的一块。

第二下浪轰过来,舱门的接缝处吱吱呀呀地响。

第三下浪轰过来,豁得一声,舱门晃晃荡荡地摇着,水涌进了舱里。

“关上第二重闸门!”

我大声喊,

和本多疯狂地摇动机关转轴——他的肌肉鼓起,青筋凸出,就像上了青釉的铜器。

我咽了口水。

“梆!”

眼前一暗,第二重闸门阖上,

大楼船完全潜入了紊流之下。

海底的颜色不断变幻,从浑黑到清明到浅暗到全昏。

“噗”、“噗”、“噗”、“噗”、“噗”。

舱内的灯火全开。我和本多在妖红的灯光下看到了彼此的脸,相互傻笑了下。

灯芯是用特别的发光晶石(萤石)制作,在极端暗的情况下会自动照明,

萤石和照明装置在文明时代末发xiàn

和发明,一千年来已经普及到地下开矿和深海勘探。

我们这条远洋的海盗大船自然也配齐了设备。

“现在我们是在哪里?”

“该是船头偏后的库房二层,我估计离其他人的疏散区还有五十丈距离。”本多说。

“你的方位感真好。”

本多忠胜是我父亲以前洗劫神风岛抢来奴隶的后代。

洗劫神风岛是父亲经常吹嘘的三大英雄伟业之一。年轻时候他们在南宫海盗大头子的带领下和东大海的神风国做生意。老国主死掉后,新的国主绝了与海盗联盟的贸易。发飙的父亲独率一只敢死队奇袭神风国主的天守,二十炮轰光所有守备,然后亲自带队冲锋肉搏,完成百人斩后先登入城,烧了国主的金、银二阁,满载而归。

本多家族就是战利品之一。

“那我们往下面走,哎呀,前面的灯好像坏了。本多,你有火折子吗?”

我们手搀着手,生恐在遭遇的黑暗中失散,再生什么麻烦。

“刚才的浪打湿了。”

“还有一段黑路呐。也不知dào

大人们什么时候会来。难道干等着?”

我犹豫了下,

“喂,本多,接下来的事情,你不要说出去。”

“啊?少爷有什么秘密。”

本多憨憨地坏笑,

“不是什么藏春-宫的地方。”

我静静地站着,体会体内小耗子般真气的流转,想象着习惯成自然的出剑收剑,每天亘古不变的日出日落。

“看。”

我的左手食指弹了下拇指。指尖生出一团巴掌可以握住的火焰,悬浮在眼前一丈内。前面的路照亮了:

“是放土豆的仓房,”

我兴奋叫到,

“往前笔直走,然后在两处岔口打弯就是了”。

“少爷,你变出火球是什么戏法?”

本多恭敬地问。这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夷人一定看傻了。

“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法术。我娘说这是门最简单的地煞法术,叫火诀。我其实也没有练过,身体长大,自然就会了。娘说这是仙家宿慧,平常每天让我吃特别的药,把这门神通压下去:一不要出风头,二是担心控zhì

不好,烧了船。其实我每天都把药偷偷倒掉的。你不许说出去,我爹都不要说啊。”

“这个自然。”

第三章 海难(三)

确切说,我拥有火诀,是一次意wài

造成的觉醒。

半年前我爹说我十五岁了,算个小成人,要给自己订个目标——他十五岁的年度目标是在春节前抢满一万两银子,好寄给老家的娘和小兄妹过年。

于是我给自己订了个目标:

我要在束发礼后的三个月(也就是华夏的春节前)冲到内功中层的水平,谁叫我那么有天赋呢!

我在和其他海盗弟兄胡混了两个月后,发xiàn

离指标完成不到月,时间不大够,春节快到了,要抓紧冲一下指标。

不巧的是,腊月的大洋整整三十天连续不断的下霖雨雹子,练内功的天时极差。我在二十九日练功后走了火,几个月积累的寒邪热毒一道发作,龙虎交战,水火并侵,我口涌鲜血,立kè

扑街,人事不省。

在床上我发了三天烧。有时在梦里回到中原的故乡,去爬家门口的红尘山;有时清醒着听自己的哼哼唧唧,看自己口吐白沫,腿脚抽风和大小便失禁。

三天中妹妹、本多和我娘围绕着我进进出出,舱房里弥漫着我最讨厌的苦药味。我的好妹妹还趁我娘不注意的时候,存心把没吹凉的烫汤往我喉咙里灌。

父亲只看过我一次,然后一言不发地走了,临走前他对娘说:

“我亲自去做口空儿的海葬棺材。船里不能养废人。养着空儿也对其他弟兄不公平,以后我们再生一个吧。”

母亲愣了一下,然后说

“是。”

——老残的弟兄,海盗联盟一向是这么送他们轮回投胎的。我这个少主也不能例外。

弱者应该被淘汰,

这是乱世。

一次意wài

也会让人报销,

乱世的人命是无常的。

三天后父亲做好了棺材,和母亲来到了我的舱室。

——奴仆们把舱室的汤药都撤去,我的房间被清理得干干净净,四角点起了阴森的烛火。这里马上就是我的停尸间了。

那天是正月初一,我、父亲、母亲三人一齐过全家第十五个华夏的新年。

他打的棺材不错。

十四岁的时候父亲就成了港上远近知名的小木匠,后来海盗抢城杀官,他一刀杀了城里的贪官,跟着海盗去闯洋面。因为根骨好,才被海盗大头子传功栽培。

我平平软软地躺在棺材的紫色天鹅绒上面,胸前稳妥放着我最心爱的银蛇剑,剑上刻着“仙客作”三个古篆字。娘说是仙长送给我的生辰礼——娘为生个健健康康的我求过很多奇方异人。我的精血是父母给的,灵光是仙长开启的。仙长交代过这把剑能辟邪袪魅,可以保佑我在中原乱世中寿考善终。平常训liàn

时,我仗这把剑,削断过不少弟兄们的兵器,把他们辛勤劳动换来或者抢来的宝刀变成废铁。

临死前,我要向他们道歉。

现在这把剑要保佑我去阴间不被其他小鬼欺负了。

——仙长说的话其实没错,我们离开中原,这把剑就不能保佑我长命百岁了。

父亲做的木马和母亲祖传的手抄本志怪笔记《搜神记》是另两件陪葬。一件放我脚跟,一件枕在我脑后。

我读古代的武将传记,经常幻想有一匹赤兔、的卢,再不济爪黄飞电那样的龙马。可是我们海盗都是步战和水战:下船、杀人越货,上船。我一辈子没有见过龙驹的影子。父亲老家的风俗传说,冥钞在阴间可以当真钱用;他大概想这匹木马随我下世后也能变成什么骨龙那样的存zài

吧。

《搜神记》是我最爱读的古书,《百家姓》、《千字文》、《易经》之后,这是我读的第四本书。废柴书生经常遇到骚狐狸精和浪-女鬼,一对眼就能在床上打个火热——我不是废柴,所以没有遇到废柴才能遇到的美事,只能作为安慰,对着这几页手-淫。现在我要把这本《搜神记》当做恋爱指南,到阴间去照着指南勾引女鬼。

我忽然想起了圣贤说的话,

“林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

父亲在十五岁的春节前一个月,抢满了一万两银子,乐滋滋地赶回老家过正月初一。

他没有见到他娘和小兄妹。确切说,他见到了被狼妖拱开肚子吃掉的曾是他娘的一团肉,以及被其他小狼崽子分吃了曾是他小兄妹的点心。

以后我要做海盗头子,侍奉我爹这个太上海盗头子和我娘这个太上压寨夫人的。不让他们被贪官、坞堡、强盗、妖魔杀掉吃掉,怎么现在先去阴间和女鬼快活了呢!

我无奈地站起身来,想抱住我娘的脖子狠狠地哭和叫。

我那么没用,没用的现在就一声不吭的死掉了。

我不甘心啊!我不甘心啊!

“什么鬼物!”

父亲大喝一声,拦在我娘前面。

舱室里阴风滚滚,四角点的烛火都被扑灭了。

有什么鬼物敢欺负我娘!?

我心头发狠。

难道其他鬼伙伴,亟不可待地飘到东大洋找要成鬼的我玩,个别坏种顺便还想揩油调戏我娘。可惜我还没有死透,没有看到我的鬼同伴的阴阳眼。我非要揪起他来打不可。

我也要保护我娘!

我冲向我娘。

离娘十尺的时候我看到了父亲周身自发溢出的白色光焰。

——我爹成仙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控zhì

不住地惨叫起来,就像小便失禁一样。虽然很丢脸,但我真的很疼疼疼疼疼疼疼!

我的皮肤在起水泡,溃烂,脓汁流出来,长的不错的脸烂了一半,骨头也开始化起来,就像煲在滚汤里一样。

我真的要死掉了,而且是很惨的死掉!

“是空儿的阴神飞出来!夫君快收敛你的武者精气,空儿没有死,你的精气会杀了他!去取汤药给我,空儿有救!”

“什么!”

父亲狠抽了下自己耳光,滚滚的泪涌了出来。

他一边跑,一边喊,

“仙长早他妈说过,这小畜生的命硬!老子积德了!皇天有眼!”

舱中只剩下我的母亲。

“空儿,安静下来。”

“娘,我疼死了。鬼物跑哪里去了,我保护你。”

“不要担心娘,没有鬼,娘看得到你。”

“空儿的脸烂了,手烂了,以后要戴铁面具了。”

我本来想充英雄的,但是在我娘面前是卸了盔甲的软骨头,我啼哭起来。

Ps.各位读者,我是个真诚的人。虽然我以后会是个大英雄(这是肯定的,哈哈哈哈哈哈哈),但我不讳言在十五岁又三个月的年龄,我会因为脸和手烂了一半的缘故对着女人哭鼻子。圣人缺德的时候,就像太阳的日食;他改过的时候,就像太阳恢复了自己的光彩。这是圣贤的教导,我觉得很符合我的品质。

“那是你的妄心颠倒了现实。刚才你看到了太阳般的光焰吗?”

“我爹身上放出来的特异功能?”

“这是金丹武者的精气,遇到阴神鬼物会自动释fàng

,对你的杀伤力很大。”

“我不是还活着吗?”

“那棺材里躺着的是谁?”

我低头,下方的棺材躺着又一个我。

距离好像有点奇怪。

我发xiàn

自己是悬浮在一个颇高的位置。我不记得自己会飞行,我老子也不会。

我死了,这回我真的死了,只有鬼才会漂浮,怕武者的精气……坑爹啊~~

父亲一离开舱室,我的脸和手就迅速地复原,就像鼓起的泡泡又瘪下去,依然是俊俏美少年的样子。

但我真的开心不起来了。

“空儿莫怕,你只是部分魂魄出窍了。道家称为阴神出游,他们是通过各种观想的方法实现的。你没有修liàn

过道门出阴神的法门,可能是受了很大的刺激,被动地阴神出窍。”

“大概我刚才想到死后就没人照顾爹娘,难受得不得了,所以就出窍了。”

娘用袖口搵了下眼睑,轻叹,

“知dào

你的孝心了。”

她抱起我的身体——十五岁的我的身体对娘已经有点沉了——轻轻摇了摇,

“人类有三魂六魄,总有三钱六分的分量。人要死透,全身就缺了三钱六分重。你的身子缺了一钱二分的分量,飘出来的阴神是一魂二魄。”

“娘好厉害。那么细微的分量都能估摸出来,娘也能看见我吧。”

“我能看见。我有阴阳眼和度量衡的宿慧,但没有修真的资质和道心。”

娘不愿多谈这方面的事情,于是我问,

“那我怎么回到自己的躯壳呢?”

《搜神记》里的神通之人随随便便就进出自己的肉身,本来我以为自己回到身体是很轻松。但是我钻了自己的鼻孔、耳朵、嘴巴,都没有找到入口。我也不认为阴神进入肉身的门在自己的屁-眼上。

母亲接过舱门外父亲亲自端来的汤药,叮嘱父亲回避,不要窃听,也让和其他人一道远离开我的舱房。风、光、精气,都不许透入舱内。

“娘的心愿不是空儿和你爹一样当大王,也不是像你外公那样做大官。只愿空儿一直快乐地过一生,寿考善终。”

这是我娘说烂的唠叨话。可惜现在我是阴神体,不能捂住耳朵不听。

她取出一枚泛黄的纸,上面书着龙章凤篆。

我读《搜神记》,知dào

这是道门的灵符。能拘役鬼神,镇压精怪,颠倒五行,挪移宇宙——总之,万能万灵。我娘一个儒门女子,怎么会藏这种玩意?

“出生的时候,娘偷偷央仙长算过你的命数。你有很大的宿慧,也被很大的因果沾染。用宿慧抵抗因果,只会越陷愈深,不是个好下场。本来我以为加上你爹的智慧和力量,能一直守护你平安,孰料人力终究比不过天数。等你有了神通,绝不能使用。即使在我和你爹面前都不可以。算是为了你爹娘,对我发誓”

“我知dào

。我发誓”

我就要有神通了?我果然是个天才!

她把符纸烧成灰,和在汤药里,灌入我咽喉,从十二重楼直下黄庭内府。

“轰”

我身体额头的泥丸宫突然投射出一道红色的光线,红光中隐约有门户之象。

原来门设置得这么玄妙!

我的阴神自然进入,重新回到躯壳之中。

就像飘荡的游子回到了自己热汤热水,灯火煦和的家。

几千几万年的阔别感。

我从死的领域回到了生的领域。

“这是什么?”

脑海中多了三道符文,像极了我娘烧化的那道灵符(实jì

上符文的字是有区别的,但我分辨不出来)。应该说它们一直在我神魂烙印中,是某个锁把它们三个关在某一个隐秘的院落里。刚才烧化的符是一把钥匙,放出了三个符文来。

我的左手食指弹了下拇指。指尖生出一团巴掌可以握住的火焰。

这是火诀。

本能告sù

我,这是我曾经练习过数十万次的地煞法术,名副其实的娘胎带出来。

火焰过了半柱香,渐渐暗了下来,最后熄灭。

“另二道是什么?”我的好奇心萌发,正要试验,忽然一阵头昏。

我母亲又把一粒红色的药丸喂到我嘴里。

“法术是需yào

真元来施展的。你大病初愈,没有元气可以挥霍在法术上,自然无法维持火焰。从今天起,你每天都要吃这种药,把神通压下去。敢再使用神通,我让你爹用棍子打死你。”

这个秘密我一直没有告sù

别人。

但今天在黑暗的舱道中我第一个告sù

了本多。

隐藏住自己是个神通之人的事实,把自己装成一个普通的少年,实在是太难熬的事情了。

三个月的沉默,我已经到极限了。

我需yào

一个人来吐露我有神通的事实,来秀我的优越感。

何况本多是我的奴隶,不是说:奴隶和主人是一体的吗?其实我没有违背对我娘发的誓言啊。

第四章 海难(四)

“少主,前面是大冰窖。”

本多低眉顺眼地提醒我,示意下面是第一个岔道。我们要左转,从铁梯上爬下去。

不过他说的全是废话,一切我了如指掌。

他的哼哼只有刷其存zài

感的作用。

大楼船有一百丈长,居住着我们家、父亲的五百弟兄,他们的家眷、我们从神风国掠夺的奴隶和二代家生崽,总共一千五百余人。

内部分为十八层,划成机房、住宿、仓库和炮台、水柜、还有父亲的主舱各区。

我和本多坠落的地方,是偏中央库房的下层。

从铁梯子爬下去,要经过大冰窖,再走一个岔道,就是直达住宿区的升降机,奴隶们会用大辘轳把我和本多拽上去。

不过,通过大冰窖是有点小危险的事情。

大冰窖利用四箱巨型水柜组合构造,占据了五个楼层的高度。它的作用是把水手们在洋面上捕杀的巨鲨鲸鲵尸体封存起来,作为特殊时期的食物贮备。在洋面的长途航行中,如果遇不到补给的岛屿,就需yào

消耗这些食品。

大冰窖的接口连通着十二个水缸,每个水缸蓄养着一只需yào

三四人才能抱住的蚌精(就是活了一百年以上的老蚌,据说已经通灵),蚌壳开阖,蚌珠吐出寒气,维持巨冰不化(小心不要掉蚌缸里,没有武器和训liàn

的人会被它吃掉的——确切说,是吸干)。

文明时代末涌现出一波波创造奇技淫巧的机关师,他们的发明了天空飞行的木鸟、陆地疾行的铁兽、如同鲸鲵的大楼船。五百年后的修真者重新拾起了尘封的工艺,设计出更加诡谲的装置,大冰窖就是其中之一。

——现在这个时代,想买到这种装置,并不是难事。

只要你付的起金珠和黄芽丹,在黑市上就能买到这种大家伙。

我们家不缺金珠和黄芽,黑市也一直是我们家的交yì

对象。

第一次目睹大冰窖的人一定很受到震慑,极可能出现短时间的失魂症状或者昏厥。

十四岁半的时候我第一次见到大冰窖。

那次是随凿冰组去,父亲说这是一种男子汉的锻炼。

我的表现稍微好点,不过是手脚抽搐了小半刻钟点。

鲸鲵的骨头和脂肪已经在甲板被剔出或者抽出。

——下颚骨可以做扁棍,肋骨可以做半永久性帐篷的支柱,鲸脂用作火把和烹饪的燃料。

可以堆叠下三四头象的巨型冰块里封着切成二三十大块的鲸鲵肉,整整齐齐得排在一起。

只有鲸鲵的头部没有经过太多处理,大体完整(除了把脑浆挖掉外),是过重阳节的时候炖大锅鱼汤用。

鲸头张着脸盘大小的眼睛,死不瞑目地隔着坚铁般的冰,诅咒我们这群猎人。

凿冰小组都套上了棉布大衣(在关节处还特别加垫),高唱着战歌以抵挡我们人族对这种洪荒遗种的本能恐惧。

“跳船抢女人,上船分金钱。人死鸟朝天,不死万万年!”

领队头目是一个筑基武者,跟了我爹二十年。他有九尺高,已经练到了自如搬运真气运转周天的境界,力qì

是内功高层者的三四倍。他跃上冰窖顶部,一边高喊,一边用重斧砸开一条五丈长,近乎直尺的缝。

然后我们跟着缒绳下来,拿锯齿截取所需的部分。

我年纪最小,随在凿冰组的最后。

跟着大家唱了十遍“跳船抢女人”,我的手脚已经不抽风了。

突然,鲸头上的眼睛眨了一下。

微小的程度类似于皮肤上起了下鸡皮疙瘩。

最高处的我骨头发凉。

“我……大叔,我看这鲸头有点邪门。”

“哈,少主还是小孩子,被这大家伙吓呆了吧”

“是啊,这鲸的那-话儿就有少主人那么高呢!”

其他人笑起来。

领队头目转过身,豪迈地对我笑,

“少主放心,分鲸肉的事我干熟了。把青蛙去了脑袋,它都会抽几下腿,何况那么个大家伙呢?”

“砰,”

鲸头撞开那条五丈的直尺般的缝,嚼下领队头目的脑袋,就像我嚼掉一颗糖一样。

大家愣了片刻,然后我们都狂叫起来。

几十把锯齿最后把鲸鲵的头捣成蒜泥,

重阳节的超级鱼头汤报销了。

……

“那是条通灵的鲸鲵,魂魄没有散尽。我疏忽了,误了弟兄性命。”

父亲后来说。

“禽兽鱼虫也有魂魄?”

我问。

“人死掉后,魂魄会在四十九天内会散去,通灵的禽兽当然也一样。那条鲸死了不到四十九天,念头没有通达,要拿一条人命来抵才瞑目——你要记住,万物都有灵,越老的东西越要小心。”

“爹以前亲眼见过这种事情?”

“太多了。”

……

我抓了下腰带,银蛇剑还牢牢地佩在腰上。心里默默祷告天上神仙保佑,不要再发生这种诡异事件。

我刷地抽出剑,吩咐本多道:

“通过大冰窖的时候噤声,免得发生意wài

。”

本多作为奴隶,只能在规定的区域活动,船上的很多情况他是不清楚的。

“是。阿欠!”

我踢了本多肚子一脚,

“叫你打喷嚏!前脚说,后脚忘!”

本多慌忙滚起来,不自觉拢紧自己的身体。

“冷。少主。”

——这是大冰窖,当然冷。

我也觉得有点冷。

“阿欠!阿欠!”

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二个。

“妈的,快跑。”

冰窖的冰面没有动静。

冰窖的冰面没有动静。

冰窖的冰面没有动静。

冰窖的冰面没有动静。

我和本多一前一后喘着粗气,安全通过死亡冰窖。前面的升降机下,一个奴隶正在打手语招呼我们。

他叫织田,也是父亲从神风国掳掠来的战利品。曾经策划了一次家庭奴隶*,被我爹在半个时辰内彻底弹压。我父亲很仁慈地赦免了其他奴隶的胁从罪,只是割掉织田的一条臊根和一条舌头略作惩罚。之后他再没有叛乱的迹象,对我家表现得比忠犬还忠。

织田要本多先回奴隶的住宿区,父亲交代他让我乘升降机直接到主舱室,父亲有事找我

——不会是妹妹向我爹告我对她讲下流话的恶状吧?这妞一向是向我娘打小报gào

的,这次学了什么兵法改策略了?

我毛骨悚然。

娘最多打我铁戒尺,父亲可要拿棒子往我脊椎打啊。

不,一定是用火钳,生铁打造的火钳。

我少时调皮,有次玩得过火。父亲用火钳来让我“印象深刻”。

我的小腿被打了三十下,打得火钳都断了。

要不是这是个时代有极品金枪药这样的外伤药,我的一条腿早废了。

或许这因为有极品金枪药这样的东西,父亲才会肆无忌惮地让我“印象深刻”。

我随着升降机上升,心情忐忑不安。

第五章 海难(五)

玻璃、黑火药和蒸汽机是文明时代末世俗中的三大发明。

黑火药和蒸汽机让文明时代又苟延残喘了一百年,皇帝们和他们的宰相、爱将为之弹冠相庆。

他们吹嘘:没有一个万夫不当之勇能抗衡帝都的新军——不,一万个万夫不当之勇都不能抗衡帝都的新军。

三万新军十步一哨、五步一岗,不存zài

任何防御死角。

他们的连珠火铳可以连续射击二十发子弹,一次十个呼吸的排枪射击可以把三十丈内的任何活动物体打成筛子。

更不用说,帝都的外城还守备着五百辆精钢打就的奔雷车,奔雷车一次冲锋可以直接在城墙上轰出一个大洞,每辆奔雷车上还配了一部神威将军级的火炮。

结果,文明时代的末代皇帝徐一凡被一柄百丈外驰来的十倍音速飞刀洞穿咽喉而死。

五百奔雷车和三万荷铳实弹新军全成摆设。

刺客仅是个金丹境界的武圣。

一个被革出修真门派的外门弟子而已。

乱世从此完全拉开序幕。

玻璃是三大发明中唯一留下美好记忆的东西。

古代的女人是对着清波和铜镜梳妆的(和我有同样春-宫书籍学习经lì

的读者一定像我一样了解。我枕头后的秘密小书箱收集了很多,期待和大家分享),而现在她们可以对着能让纤毫毕现的大玻璃镜柜宽衣解带。

玻璃发明后,铜镜在十年内退出了历史舞台。只有道门才会使用铜镜充当捉鬼的法器。其余的铜镜都成了古玩家炒作的文物。

百里镜、潜望镜、夜视镜、防风镜、眼镜……这些林林种种的玻璃制品淘汰了古时的“神目”职业。戴上眼镜,成了学童和儒生们的新奇装束,乃至几乎成了某些儒生脸部的主要特征。即使没有文化的粗汉和暴发户,也在时代的感染下,莫名奇妙的戴上一幅没有度数的眼镜。

——这是我对身为海盗头子的父亲,唯一、真zhèng

不满的地方

——他是一个裸眼能看清十丈内的蚊子眉毛,白昼中分辨出一里地上全部物体的金丹武圣,戴什么坑爹的眼镜啊!

现在他就戴着一幅没有度数的眼镜,专注地看那张泛黄的、标着“白云乡”的羊皮海图(庆幸的是,我爹几乎从不看书,这种要戴眼镜的情况是少数的特例。)

“爹,空儿来了。”

我笔直挺立,木无表情。

眼睛其实早已贼贼地瞄遍爹的主舱,既没有棍棒,也没有火钳,我暗暗舒了口气。

此时的我反而希望他一直不要把眼睛摘下来。我父亲一旦决心动手整人,就会去掉自己身上一切影响判断的不理智物体。

“今天你对芷儿说了要讨她做老婆?”

我丹田里的火冒了上来。

——慕容芷这小贱人太不仗义了!我不过说你几句下流话,就走那么极端的报复我的路线。要是你当时不回嘴,稍微装下可怜哭出来,我就立马道歉了啊!其实你跑掉后,我就对皇天发誓以后不再调戏你了,你干嘛非要弄个不死不休呢!

“她骂我是强盗的娃,也就是骂爹是强盗。我就要让她做强盗的老婆。”

——既然你做的出,我也做的出。你说要嫁状元郎,就是说我这个强盗儿子配不上你咯!那你不是骂你干爹是强盗吗?哼,我爹还讨了太守的女儿做老婆呢!

父亲竟没有发怒。

以他当年的性格,早已经迁怒杀掉几个奴隶了吧。

他反而默然了一会儿,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以前是禽兽,不是一个人,现在是了;我不想我儿子现在是一个人,以后却不是了。你和妹妹的事情就这么算了。任她嫁个好人家吧。”

“爹?”

我迷惘地望着眼前这个男人。

他光头,一道十字伤疤趴在额上。右手的大拇指缺了一根,黑鞘宝刀不离腰际。

这确实是我爹。

但说的话怎么转了性呢?我娘长期不懈的儒门光辉照亮了他?

“还不是乱世的时候,强盗要讨到公主是很难的事情。强盗首先要做很多的坏事,等坏事做的实在太大,官军就会来剿他。然后他要杀掉很多官军,这时候朝廷就来招安了。招安后会派他去打同样的强盗。要是他到时候还没有死掉,朝廷可能会把一个公主赐给他。可能还是某个王爷生的冒牌公主或者皇帝老儿认的狗屁义女。哈哈哈哈。强盗要生个公主的儿子可不容易啊。”

父亲莫名奇妙地笑了,我觉得他老了。

“乱世要讨一个公主就容易得多。像我这样的人,直接杀了你娘全家,不就上了你娘的床,把你搞出来了吗?”

——是啊,太平的年代有多糟心曲折啊。强盗的鸡-巴就不能去公主的肚子里嘛?又不是有主的花,比妓女还小气。

“但我已经倦了。”

我愕然。

“能轻易到手的东西也会轻易地飞走。”

“我娘对爹爹始终没有二心。”

“因为她在这个乱世还死抱着旧时代的纲常不放,一个强奸来的娇小姐还会死心塌地跟着我。在乱世遇到一个还在太平梦里的蠢女人,我真是个幸运的强盗。”

臣弑君、子杀父,妻鸩夫,人相食。兄弟相残,国人相杀。

这是乱世的道。

或许父亲已经失去了在乱世生存的强者之心,我们只好去寻找能让弱者活下去的世外桃源。

他爱抚着羊皮海图,

“还有七天的航行,就能到白云乡了。刚才头目们报gào

,过洋的风浪已经过去。潜望镜的前方出现了城墙楼阁的景象,看上去没有边际。我让家眷们都回住宿区,我们的大楼船准bèi

上潜。”

这又是父亲毫无计划的人生里一件破天荒的奇事(如果说父亲有所谓的计划的话,大概只有不断练武、持续变强一条)。

——只花了一年半多,我们已经航行了近十万里,接近了目的地,顺利得诡奇。

“太好了!以后我们家就不做强盗了。”

我由衷地赞到。

即使是乱世,妓女和强盗还是被瞧不起的东西。

像南宫大头目这个老东西,明面上就是泽被数郡的大善人,广陵城做正经生意的大老板,良民,妈的。

如果可以,我们家也想做良民,像他一样风光啊。

——如果不做强盗,我能干什么呢?

一年的航海生涯中我经常思考这个人生问题,因为大量的空闲时间需yào

东西填充:

大概学地主那样买一块肥田,在当地期望能搞到一匹好马。

然后——

秋冬宅家看春-宫,春夏策马寻野花。

白昼当刀买酒嚎,晚抱娇妻弄乌鸦。

我要当个恶少,然后出钱买个举人什么的,就像古代笔记里写的那种生活滋润的恶少。

“好了!帮我披甲,你也披甲,随我登甲板!”

为什么?

我们就要到白云乡了,为什么还要打杀?是准bèi

先清下场吗?——这不还是海盗作风吗?

“你看海图。”

海图注明:

我们目前的方位和白云乡中没有任何岛屿或者居民点。也就是说,不可能在途中出现望不见边际的楼阁城墙。

我扫视远离我们航线的西北方,海图上用朱红笔标着“千年蜃妖一只,大凶。”

“蜃妖移动了自己的巢穴,拦在了我们的航线上?”

“人间的猎人也不会在永远一个地方守株待兔,何况吃人无数的千年蜃妖呢!这张海图是一百年前的,它移动了陷阱,毫不奇怪。”

我把架子上父亲青色盔甲的积灰掸去,为他扣上各个部件——

这幅称为“火眼狻猊”的上品名甲只有轻甲的重量,是剥了一头罗刹狮精的全皮做成,精金锻造的中下品宝刀都砍不出一点白点子,凡兵斩击更是隔靴搔痒。

身为金丹武圣的父亲有着妖孽般的膂力和不休止的体力,披挂三层重甲也能追赶狂奔的千里马;有了这身轻甲,全无负担的他能达到夸张的两三倍音速,可以空手接住火铳射击出的子弹。

上次他披挂这幅狮皮甲战斗,还是十年前喋血神风国的时候。

神国国主的天守中潜伏着九十九名上位忍者,是他当上国主的最大资本。

他们从孩提时代起就被带离家庭,接受残酷的非人训liàn

,怜悯、犹豫、恐惧这类情绪被完全抹除,绝对忠于国主。

因为没有了情绪,可以发挥出超越身体极限三倍的战力,再加上诡秘的忍术和天守的繁密复廊结构,他们的移动能实现眼睛无法捕捉的效果。

可是在父亲真zhèng

的三倍音速面前,这种矫揉做作的忍术只能称为江湖骗子的把戏。

是役,九十九上忍全灭。

……

“火眼狻猊”是父亲在海盗联盟的龙王会上获得的赏赐。

那年,南宫大头目得到了一头海外术士进献的罗刹狮精。狮精铜头铁骨,刀枪不入,它的爪牙能轻易截断凡兵。据说那个海外方士是用下三滥的手段才诱捕成这头狮子。

南宫大头目在龙王会(庆祝他生辰的海盗大会)上设置了人狮相搏的娱兴节目,他想看看自己麾下的勇士有几个能徒手和罗刹狮精相搏。

年轻的父亲抢在众人前跳上擂台,双手扼在狮子咽喉。

三十个呼吸后,狮子被他活活扼死了。

狮子从头至尾没有证明自己锋利爪牙的机会,其他海盗头子们也失去了献南宫大头目阿谀的机会。

南宫把狮子的皮剥下来赏赐给父亲做盔甲,从此爹也跃升为南宫手下的第一干将。

从此也埋下了其他六小龙王和我父亲交恶的种子。

……

我的外功底子很扎实,但才开始练习内功不久,大量的潜力没来得及挖掘,能发挥出来的力量也有欠持久。和千年蜃妖相搏,我的微末战力其实派不上用场。初次上阵实战的我只需yào

紧跟父亲的身后,开阔眼界就好。

我选了一幅中品轻甲披挂。腰间除了银蛇剑,还佩了两把装满火药的手铳。

我的心扑通跳着,全身的骨头都跃跃欲试,期待着马上来到的海上大战。

我有一半源自父亲的武者血液,战斗和暴力都会让我兴奋不已。

第六章 海难(六)

我听父亲讲过在海上和巨妖搏斗的经验。

活过一百年的生灵称为精怪,活过五百年的生灵称为妖,吃过人的妖开始有狡猾的心机和厉害的手段。

蜃是能制造幻象的生灵,出现在海和沙漠上。

幼小的蜃移动缓慢,通常不出巢穴。它吐出蜃气,形成一个短暂的小型妄境,把远近的小生灵直接诱骗到它口中吞吃。

蜃精营造的妄境可以幻化出它见闻过的城镇,偶尔冒失的商队或船队会成为它的食物。

蜃妖的妄境来自它吃过生灵的记忆,如果它吃过的人足够多,甚至能幻化出一座物阜民丰的大城。

只有海里的蜃妖才会无限制地长大。

虽然有以上的心理准bèi

,眼前的景象依旧让我瞠目结舌。

即使是南宫家控zhì

的天下名都广陵城,都没有那么高阔坚固的城墙。

大城有十二座城门,城楼上一队队的荷戈持矛的士兵在来回巡弋。

我能听到里面官府狗官的出行车马声、商贩货郎的吆喝声、学堂童子的诵书声、还有勾舍里卖春女人的呻吟。

一个矮小的士兵甚至惊讶地指向我们这边。城里士女们开始慌乱地惊叫,我听到他们仓惶的逃窜。

接着是鲜血飞溅和恶毒的谩骂声传来,该是城中的官兵为了稳定慌乱的人群,开始杀人立威。

城楼内的金鼓大作,旗语缤纷地舞动,号召守城的军队集结。

弓箭手急急冲向城楼,如雨的火箭射向我们的大楼船。

一枝火箭擦过我的耳根钉在了身后,

我下意识地去摸右耳,有股烧糊的焦味。

——老子的俏脸会破相吗?

父亲岿然不动。他的狻猊甲已经插满了十几支火箭。

这真的是蜃妖制造的妄境吗?

——我猛地一个激灵,

全部都是幻觉!

我们的船离它还有三四百丈,官兵绝不可能把弓箭射这么远。

这货不是发石车和炮弹!

我揉了下眼睛再睁开,船上没有任何箭。

只有数十个水手滚在甲板上惨叫,眼神迷离。

一个水手绝望地捂着自己的脸:

“被箭射中了,我的眼睛全瞎了。”

——混蛋,这家伙的眼睛好的很,他是被妄境迷惑了。

我望了一眼父亲,他颔首。我踏步过去狠抽那水手的耳光。

“喂。醒醒。醒醒。”

他豁的拔出佩刀乱砍我的手:

“临死也要拉你这个官兵垫背!”

——搞错没有!这家伙已经分不清现实了。

“噗!”

我本能的抽出银蛇剑自卫,随即迅速向后跃开。

那个水手的咽喉多了一个蚊咬般的小洞,退后五步,血大面积地从创口喷出来,然后死不瞑目地跌下甲板,消失在海里。

没有一点血因为闪避不当迷住我的眼睛或者污秽我的盔甲。

“对不起。”

我第一次杀人就是这样结束的。

父亲的棍棒让战斗成为我的本能,第一次实战我就毫无差池的完成了所有的步骤。

但我的心头一阵烦躁。

——操-蛋。

兵刃相加之声在我耳畔传起,其他清醒着的水手也在和那些被蛊惑的脆弱家伙兄弟相残。

——真操-蛋。

“扯下布捂住耳朵,扯下布捂住耳朵”。

我大声叫嚷,但声音淹没在兵刃声中。

我的嗓子发哑,又有更多的水手眼神变得迷离。

两个被蛊惑的水手蹿上来,一前一后夹击我,我削断了后者的双腿,洞穿了前者的胸膛。

——怎么办?怎么办?还没战斗,大家就全要自相残杀完了?

“前面全他妈是放屁!全员披甲持兵。前进!前进!冲过去,就是白云乡了!”

父亲高喊,他的狮子吼传到每个岗位的水手耳中。

大家全醒了。

甲板上狼藉横阵着三十来具自己人的尸体。

我们的船已经来不及绕行。

蜃妖对于我们这一千多口食物势在必得。父亲也没有丝毫退避的意思。

大楼船开始加速,分开浊波,留出一道银线。

重新就位的炮手升起两舷各十二门钢铸炮口,瞄向城墙的二十四个望楼。

四十个水手伺候的主炮冉冉从甲板上升起,朝向城墙最高出的宫殿高台。

“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

神威将军级的炮弹极有实感地砸在望楼和城墙上。

望楼缓慢地倾塌,城墙凹进去触目的空洞。

好像我们真在完成攻打坞堡的常规步骤那样。

城内又响起了妇孺老幼呼天抢地之声,火从到向下城内的城楼蔓延到大批木建筑的民房。

“批批剥剥”的燃烧络绎不绝。

一片片城墙倒下,我们可以看到焦糊如残煤的肉体断肢。

城内就像油锅地狱。

这幅惨绝人寰的场面即使像我这样天良有限的人也为之侧目。

真是个无下限的妖孽,我们海盗的一点狗屎那样小的良心都要利用。

——这妄境里幻化的人都是它吃掉的啊,还要让他们再惨死一次吗?

父亲冷笑一下。

他向主炮手们做了个手势。

主炮里装的是无dí

将军级炮弹。

我们的大楼船已经和城墙相贴,毫不犹豫地撞了上去。

无dí

将军发射。

城心的宫殿夷灭。

主炮炸膛。

打实的一击无dí

将军能让一个元婴武者原地消失。

这是我们唯一的一枚无dí

将军,

对付移动缓慢的蜃妖再有效不过。

大城剧烈地颤动,扭曲,像篝火上的火苗那样挣扎摇曳,

然后消失。

大楼船一震,停住不动。

一百丈大楼船的船头有一半已经进入了蜃妖张开的嘴。

我完全看清楚了蜃妖的形体。

这是一个半张开的超级无dí

大唇形物,下颚的利齿卡进大楼船的底部钢板。

我们头上三丈高是它上腭的尖牙。

唇深处冒出的腥臭之气让我胃里直犯恶心。

它的唇部有无数狰狞的伤口,显然是神威将军造成的大小创口。

唇部最深处有一次圆形的窟窿,可以投过去看到前方的天空和海。

这是无dí

将军的杰作。

瀑布般的妖血从无dí

将军造成的恐怖伤口冲下来。

可能因为极端的痛苦,蜃妖的深处传来毛骨悚然的厉叫!看上去它想把上颚咬合下来,但无论如何也办不到。

——不怕,不怕,我是个男子汉。

我深深呼吸,暗自告sù

自己这不过是个大点的B,没什么大不了的。

老子要好好干它。

——可我还是很怕。

“火铳手轰击三轮。”

父亲说。

百余个铳口喷射出无情的火焰,越来越多的腥血像泉水那样从蜃妖的软腭淌下来,有一股腥血从我头上浇过,经过我的背脊,从小腿上流下。

——好爽。

父亲站了起来,一步一步踏向蜃妖,每步如一。

在无dí

将军造成的创口前止步。

然后他骂了句脏话,

转身坐回自己的虎皮交椅。

我发xiàn

本来在他鞘里的宝刀,出现在他左手。

“噗——————”

蜃妖整齐地分成两半。

向舷两边歪去。

“把它的尸体寸斩作脯,再清洗下甲板。你们可以放长假了。”

父亲摸了我的脑袋

“表现不错,没有尿裤子。”

父亲刚才出了一刀,把蜃妖分尸了吗?

我什么都没有看见。

日尽处升起了晚霞,霞染的海水和蜃尸的血汇在一起,

我们的船航行在一片奇妙的血色之海上。

前方,是白云乡的味道。

第七章 见龙(一)

“跳船抢女人,上船分金钱。人死鸟朝天,不死万万年!”

我们都解了盔甲武器,交给奴隶去清洗收藏。另一些奴隶举着火把,给夜色渐深的海面提供人工照明。

男人们上身赤膊,只穿短裤。我跟着其他水手哼着粗豪的海盗之歌,一边用锯齿切割蜃妖的尸体。

这家伙是个扁平体,横过来它的长度接近我们的百丈船身,但是厚度只有二十来丈。可能要到一更天的时候才能做完寸斩成脯的工作。

不过这或许是我们这群海盗最后一次战斗了。

父亲宣bù

二更天我们要大开宴席,狂饮达旦到明天日出。

激战之后,全部的弟兄儿郎都难得地放松,几十年的杀伐营生要告一段落了。

血黏得我健美的肌肉和光泽饱满的皮肤腻腻的。

我没有清洗战斗时身上被蜃妖喷的血,我准bèi

在完成屠宰工作后一并洗个痛快澡。

母亲常教导我“君子远庖厨”的行为准则。事实上,我也从不做饭,一切都扔给慕容芷这丫头打理,我的内裤也是交由她洗的(没有一个圣贤们把女人算在“君子”的定义内,按照《易经》的说法,女人属阴,和小人同物种,该主内。这点上,圣贤和我们强盗观点十分一致。)。

但屠宰海妖和鲸鲵的工作,父亲坚持由我们这些男人完成,就是再健壮的奴隶也不能插手。

这件工作超越了庖厨本身的意义,而是考验男子汉勇气和魄力的仪式。

海妖或者鲸鲵都是强dà

的生灵,武者战胜并且集体食用它们的肉体,无论在心理上还是肉体上都暗示着人族克服了对这些洪荒遗种的恐惧,也能增加团体中的凝聚力。

这颇类似远古的人族先王带领着国人进行对猛兽的大规模围猎,然后召开无非身份的国人宴会。

《诗经》中的《颂》有这类场景绘声绘色的描绘。

——其实在母亲的铁戒尺下,我能背诵这部上古经典的全部三百篇诗歌。

但我已经果duàn

选择性的忘记了《诗经》。

——这会造成我和其他海盗的距离感,让我在他们心中原本幼弱的形象更加偏向那些废柴书生(这些废柴的成熟体就是杀千刀的狗官),不利于建立我的威望,不利于树立本少主英明神武的形象。

——还是吼“跳船抢女人”燃。

“啊!少主,少夫人来了!”

“哈哈,你们什么时候生小少主啊!这么一个水灵灵的姑娘,这么还没听说过你们那个啊?少主不是读老夫子的书读的下面不行了吧?”

水手们忽然聒噪起来。

原来是慕容芷。

她正款款登上扶梯,向我这边走来。

她不再是童养媳打扮的家常服装,而是换了中原大家闺秀节日时的服饰:头盘螺髻,一袭锦衣,上刺凤尾蝶(是用真头发盘出来的,我可以作证,午后和我吵架时,我还在琢磨揪她长头发呢);脸倒没有扑粉涂面,单单素颜就已经皎洁如十四夜的月,无dí

无dí

了。

我现在十五岁半,她十六岁半。

女孩子通常比男孩成熟早,她发育得已经近于丰满。

不过中原传统的女性服饰并不能凸显出胸脯和肥-臀的玲珑线条(宫装和广陵城妓女的制服除外),要放出风姿不是靠原始本能,而是靠另一种帝都系步态和眉目顾盼,只有几代公卿家的小姐才会。显然是我娘教授这小贱人的。

不过再漂亮的打扮,也无法掩饰出慕容芷眉目间对我的恨意。

千姿万态,女大十八-摸,这小贱人对我的冤家死样不变。

“有什么好kàn

的啊。女人嘛,晚上灭了火都一样,还不是和母猪一样干。”

我大声说,一定要让她听到,偏要刺激她。

(我已经不准bèi

再和她兄妹相称了,因为她向我父亲告状的行径非常恶劣,伤害了我的心灵。我实在不明白一个每天都会帮我洗内裤上的精-斑的童养媳,为什么就因为我偶尔的几句下流话而做出那么事情来。要说下流,船上的哪个弟兄不对他们老婆真下流?)

慕容芷脸色如常,但我却看得明白她的牙齿在咯咯地咬,盘算着把我的每块小肉一口口咬下来。

——我不会透视,这叫移情代入感受,层次低的人不懂的。

“少主忌口啊,你要把少夫人弄哭了。多好的女娃子啊。是少主前世修来的福气。”

有几个蠢蛋开始自发地为慕容芷帮腔了。

“小孩子间一定闹闲气了。不吵不闹不成夫妻嘛!”

又有几个蠢蛋在和稀泥。

在这些父亲手下的眼中,慕容芷的原家少夫人只是时间问题,等我在二十岁行过冠礼后,准定能把她抱上床。

其实不久之前,顽固的父亲终于松口让我摆脱这个女人了。

慕容芷和我的真zhèng

关系被船上的绝大部分海盗误解,这种误解来自他们的历史经验得出的谬论。我没有精力去向每个人分别掏出自己的真心解释,那只会越描越黑。

她的父亲是我父亲的义弟(看过前几章的各位读者已经知dào

了),不但枪棍十分了得,而且通经明史,他叫慕容子陵。

我父亲被南宫大头目任命为干将后,风风火火地带着三百精锐去洗劫郡城。

在死牢里他发xiàn

了被挑动手筋脚筋,手脚仍上了大小精钢连枷的慕容子陵。

——一定是个危险的人物。

父亲第一眼就判断出来。

“狗官为什么抓你?”

“造反。”

“现在这世道人人造反,不缺你一个。”

“我还称帝。”

“哈哈哈。你脑子有病。”当时的父亲生起了一股好奇心,

——这个时代有无数的强者,或者割据山头,或者攻城称王,可他们捞够了地盘资源后依旧给皇帝老儿留下点脸面。向帝都上表做形式上的自荐后,朝廷会送来一纸追认性质的招安赦书,强者们就可以成为名实皆有的大将、节度使、乃至一字并肩王。

但称帝还是禁忌的事情,世俗间没有一股势力能独立推翻帝系,一旦触及这条底线,帝都仍有足够的实力进行疯狂反扑。

妄自称帝也会给其他割据势力进攻的口实。

父亲救下的这个人虽然有金丹境界的实力,在这世道中还不够看。

“我的胸中有一颗很大的妄心。从祖先开始代代如此,至死方休,这是我家族的诅咒。”

“那你的国号叫什么?”

“大燕。”

“好像哪里听说过?”

“大燕是在下两千年前的故国。谱系上我是第六十九代皇帝。”

“你的脑子已经很坏了,神仙也医不好你。”

从此慕容子陵成为了我父亲的二把手,父亲的势力飞速地扩张起来,凌驾于其他六小龙王之上。

慕容子陵的断裂筋骨虽然被极品金枪药接续,但武功此后只能止步在金丹下层;不过父亲真zhèng

依赖的是慕容的组织和管理才能。

当时父亲的势力扩张到三四千人。可是帮派的经验不足,也没有严格的章程。决定性的战斗都是由我父亲出力,其他喽啰只能起起杀人放火、搬运战利品的作用。

慕容子陵提出精简正兵、充实军资、拣选奴隶做辅兵的三大方略。

和同时期的六小龙王盲目扩张势力到五七千人不同,他一直把父亲的手下维持在五七百人的规模,一方面编写文化和武学的传习教材,栽培忠心和有资质的人提升战力;奸猾有野心的则驱逐劝退,纯净化帮派的成分;以前喽啰们干的辅兵工作交给掠夺来的强健奴隶;他还建议父亲夺取神风国的各处良港,建立根本之业,富裕的资金则用来购买足够的大船、大炮、火铳。

等到其他六小龙王省悟过来,父亲的势力已经是南宫大头目手下一支最强的力量,我们甚至可以充当南宫世家和伪齐王公孙氏争夺东海地盘的先锋。

在原家海盗的心目中,父亲毋庸置疑是第一战力和精神领袖,而慕容子陵是帮派的大脑。没有父亲,就没有帮派;没有慕容子陵,帮派就无法运转。某种意义上,慕容比我父亲更不能替代——他是统合帮派一切的“庄家”。

我从小读历史书的时候,就会活学活用的分析(比那些死读书的废柴书生高明一千倍),我长久发呆之余,会钻牛角尖的想:

——当年万一出现了父亲不幸战殁的情况,我们的组织将会由谁继承呢?

——是否还姓原呢?

——或者我成为一个摆设,而由慕容叔叔负责为未成年的我打点?

母亲是读儒门书籍的人,她从来不告sù

我如何应对这种情况。君子不应该谈这些,尤其是对心地纯洁的小朋友谈。

这个假设的情况也从来出现。

在父亲和慕容子陵的声望一并达到最高点的时候,他们接到了南宫家发布的试探性攻打神风国都的任务。习惯了幕后筹划的慕容子陵主动要求陪伴父亲进攻,最后替父亲死在突袭的神威将军炮弹下。

慕容芷被父亲收养为义女,成为我的干妹妹。

那年慕容芷六岁半,我五岁半。

然后是父亲二打神风国,拿神风国主的心肝祭典他义弟的佳话。

此后我们的组织再也没有当年的锐气,混得不死不活,渐渐和六小龙王为伍,靠着老底子勉强维持着七帮中的地位。

最终有一天,父亲带着我们离开了中原。

在脑子单纯的肌肉男们的心目中,慕容子陵是我父亲的义弟,帮派的二当家。他的女儿当然应该做大当家儿子的老婆。从此两家合成一家亲,再正常不过了。

其实,母亲一向抱怨父亲当年脑子发热答yīng

了我和慕容芷的亲事。

慕容芷不应该和我结婚。

她的脑子也是有病。

慕容子陵和我母亲没有几面之缘,我娘恪守圣贤的妇道,自动不和外面的男人有任何交集。所以慕容芷和她接触也是慕容子陵死后的事情。

当时还是我母亲主动提出让慕容芷和我一道跟她念书的。我母亲鄙视痛恨强盗,但还没有真的到发泄在无辜小女孩的份上。她那时是打算把慕容芷当是自己女儿的(虽然不会让她做我老婆),希望圣贤的光芒感化这个强盗小崽子(其实我也是强盗小崽子,不过我母亲一向无视这点)。

“你以前学过什么?”母亲想摸摸六岁半慕容芷的文化底子。

五岁半的我已经十分聪颖,小慕容芷也长了一副和我一样聪颖的面孔。但是女孩子在强盗的传统中一向被歧视,可能成年了字都不识。公卿的女儿家在学习文化上和男子无别,母亲很乐意让一个海盗的女儿也会诗文。

“《黄石兵法》、《货殖学》、《地理志》、《日知录》……”

小时候的我对那方面已经很有本能了,看到可爱的干妹妹会忍不出捏捏她的粉嫩手和羊脂玉脖子之类的(读者不要骂我淫贱啊)。但是听到慕容芷报出这一长串书名,我情趣全无,当场shock,想找个地缝钻进去——我手上的奶香味仿佛是怪物散发出来的!

母亲故作镇静地干咳,

“我们的空儿真是不努力,没想到你父亲教女如此有方。”

——不是我他妈不努力啊。我才五岁半,还在看小人书的年纪啊。

“芷儿以后一定能做个了不起的人,这些都是经邦济国之书,经纶天下的大儒研习的著作。芷儿有什么人生志向呢?”

“兴复大燕!”

“芷儿知dào

大燕是什么国家吗?”母亲缓缓问,她的脸色有点不好kàn



“我们祖先在文明时代建立的王朝,征服了大半个中原,雄图霸业,天下无双。”

母亲抽了慕容芷一个耳光,

“你不用学文了,以后跟着女眷们做家务吧。”

慕容芷当时的眼神非常地奇特,我看不出是怨毒还是迷离。

那时我就警告自己要提防这个丫头,不能被她的美色迷惑,不能让她日后害我娘,在吹我枕头风的时候下迷魂药之类的。

我后来知dào



大燕是北方罗刹蛮夷的一支慕容部入侵我们中原后,建立的奴隶我们中原人的帝国。

母亲一直教导我华夏和夷狄的区别。强盗的女儿她或许能够不反感,归化的夷狄或许她能不反感,但绝不会接受一直做着重新奴隶我们华夏人迷梦的蛮夷。

慕容芷从此变成了一个沉默寡言、一脸死相的丫头。每到过节的时候,母亲会仁慈地让她穿上漂亮衣服,在我父亲和其他海盗面前扮演她心疼的干女儿;节日一结束,就立kè

剥下她的礼服,让她滚回来当我的婢女。

这是母亲对慕容芷的惩罚,不是对归化蛮夷的惩罚,而是对一个死心不敢想灭亡我们华夏的人的惩罚,无论她的性别和族类。

今晚的慕容芷又在母亲的命令下,扮演规定的角色。

第八章 见龙(二)

“诸位弟兄辛苦了。帮主感谢各位多年来的忠心和苦劳,这次击败蜃妖又赖了诸位之力。这些是帮主的一点心意。”

慕容芷把一封封金银送到每一个海盗弟兄的手上。信封上是慕容芷的媚俗笔迹,简直和字帖上的标准书法是一个雕版印出来的。海盗们恭敬感激地捧着信封,像捧着道门的灵符似的。

呸!我爹的风格才有真zhèng

盗中豪情,就和她的小格局不同,直接就把钱大把往兄弟们头上撒。

忽然,我的脑子咯噔一下。

——喂喂喂,这种收买人心的活应该是我干的事情啊,我爹怎么让她来干?无论身份还是阶序,都是我比她高啊。

“少主,夫人让你先去换礼服,过会还有布置宴会的杂务要你办。”

慕容芷淡淡对我讲,好像我是一个陌生人似的。我等着她突然凑近耳根咒骂我一声或者抽我巴掌,可惜最后还是没有等到。

——事情变得很不合常理啊。

宴会在二更天准时开始,这是个月圆之夜。席位设置在大楼船中央的甲板上,四周拦起了围障,四角点着人高的明烛。

五百来号兄弟按照年资职务各自就位,有些头目还带着夫人儿女列席。

父亲虎踞在头把交椅上,母亲是压寨夫人,坐在他右手。我和慕容芷按照老规矩并排坐左手。我们的案上都摆着一盘蜃妖脯,一壶烈酒(因为要节约粮食,船上禁酒了一年半;这是第一次公开启封——我私下里帮很多嘴馋的兄弟偷过酒,也挨了父亲几次棍子。)

奠过天、地、水三官大帝后(传说这是天下三界的开辟者、人类的先王,儒门和我们强盗也都是敬仰的),父亲发表了他的感谢辞:

“这么多年,各位弟兄为我卖血卖命,我分各位金银珠宝。今晚后仗已经打完了,刀剑都可以收起来。以前我许诺过弟兄们一个好下场,现在不远处就是太平的白云乡了。老子没有辜负你们!”

他指着东南的洋面,弟兄们齐呼:

“大王万岁!大王万万岁!”

“我还有一件事情要说。”

我注意到邻席的慕容芷微微颤了一下。

在下面舱室里我探过母亲的口风,但是母亲什么也都不知dào

。我不知dào

父亲会做出什么奇妙的决定。不过,我猜那该是关于慕容芷的。

“大家都知dào

芷儿是老二的宝贝女儿,没有老二,就没有帮派的辉煌和弟兄今天的日子。在场的很多老弟兄也知dào

我以前许诺过老二要给芷儿找个好郎君。”

父亲顿了一顿,

“不过,我从来没有说过我家小崽子要和芷儿成亲。私底下有些谣言讲芷儿和我家小崽子如何如何,都是放屁。空儿你澄清下。”

“我和芷妹间是清白的,我真的把她当我亲妹妹,众兄弟平日里误会了,父亲莫要生些无名气。”

我站起来,淡定地向目瞪口呆的头目们证实。

父亲说让我和芷儿算了。这肯定让我娘也舒了一口气,我倒没无所谓,我可不想讨恨我的女人做老婆,只是以后不知dào

谁来洗我内裤呢,有些物是人非的感伤。

不过父亲以后也不会就薄待慕容芷了吧,他是能为弟兄两肋插刀的强盗。

果然父亲走到慕容芷席上,把他四个指头的右手上那枚纳戒取了下来,高举过头:

“这枚戒指是个储物戒指,里面是二当家十年来的积蓄。”

——慕容子陵死了十年,怎么还有积蓄?

我和大家都不明白。

“在我心目中,老二一直没有死。每次我们做成一笔生意,我都要为他留一份。十年了,芷儿也十六岁了。这枚戒指里面积累的金银珠宝,应该全部交给她。老二,你在天有灵,我把你的财产都交你的宝贝女儿了!”。

父亲的热泪滚滚淌下,慕容芷的眼圈也肿了起来。

她毕恭毕敬地磕了父亲三个响头,郑重地接过纳戒,戴上自己的左手小指(纳戒可以根据戴戒者的手指围宽,自动调整尺寸),不过眼泪愣是一滴也没有掉出来。

“多谢义父。”

席上静了片刻,弟兄们开始赞不绝口地歌颂父亲的义气。

把代表慕容子陵的纳戒交过成年的慕容芷(我们华夏的传统男子二十,女子十六成年),不仅意味着她有了经济上的独立;也意味着慕容芷继承了慕容子陵的地位,不再受我母亲的支配。

“当年你刚来我们家住,因为老二比我小,我就让你做剑空的妹妹。现在你独立了,就按实jì

年龄排。空儿,今天起就要叫芷儿姐姐啊。”

父亲爽朗地大笑,狠拍我的肩膀。

“以后再不可以捉弄你芷儿姐姐了!”

我全明白了。全部是为了扶慕容芷造势。我爹真是太向外了!

“快叫你姐啊。怎么不好意思啊?”

我怎么能叫一个从小侍奉我的婢女姐姐!不公平!不公平!不公平!苍天啊!

“可能弟弟一时不习惯,义父还是让弟弟多适应一段时期。”

慕容芷终于发出了蓄势待发的致命一击。

“姐姐。恭喜你。”

我要隐忍!忍!忍!

我和慕容芷碰了下酒杯,我怀着“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决心一口而尽。

“开宴!”

“好!好!从此姐弟互帮互衬,我们帮派一定能在白云乡再创辉煌!”

底下那群蠢货又在起哄。有没有考lǜ

过我的心情啊!

这场宴席我的心情极差。蜃妖脯一口也没有动。

慕容芷也一口没动。

“你告发了我和娘对你的迫害?”

我问。

“没有歪曲事实,也没有增添情节,只是向义父真实陈述。义父为了一次妥善解决多年的问题,采用了非常手段。让我从家眷彻底里独立出来,就不会和你们起冲突了。”

“我娘对你很有分寸。”

“我知dào

她嫌恶我的原因,我也不恨夫人。只是我有自己的使命和计划,行动也不想受你们的刻意限制。等了许多年,终于到了时机成熟的一天。”

“那你一定恨我。”

慕容芷浅浅呷了一口酒,不做回答。

清风徐来,乱吹围障,也吹拂在慕容芷的脸蛋和云鬟上。

我们共处了十年,我对她再熟悉不过,可仔细想却又十分陌生。

我在需yào

婢女做饭洗衣的时候,见到永远是她不变的死样脸。

而我不知dào

在我练功、读书,和海盗嬉闹比武的的时候,她在哪里,在干什么,平常在想什么,有什么喜爱,有什么梦想。

我以前认识的只是一个叫“工具”的慕容芷,那个叫“人”的慕容芷,我从来没有见过。或者说,只在母亲给她上的唯一一次课时偶尔擦过。

——而我的所有坏处和私密都在她眼中暴露无遗。

越想越恼火和丧气。

海上忽然传来了箫声。

洗净人心的箫声。

让我从烦恼中解脱的箫声。

“快看天上的月亮!”

有人叫起来。

海盗们止住了劝酒撒疯,抬头看天上的皎月。

月中的一个黑点往我们的大楼船坠下,箫声是那个黑点发出来的。

一位白衣当风、骨骼清奇的公子哥落在围障之中。他手持玉箫,头没有束发,任长发披在肩上。

这是隐士、野人、狂客的打扮。也是修真者的打扮。

“什么人!”

“爷爷吃酒,野人来搅什么兴!”

几个喝大了的海盗骂起来,他们想拔刀,可是想到奴隶们已经把刀都解了,于是冲上去用拳脚教xùn

这个公子哥。

也不知dào

是酒食迷了海盗的神智,还是这个公子哥有什么诡奇的身法或者法术,几个海盗连衣角都没摸到,自己倒先跌跌撞撞地绊倒在地。

我对宴会本来就不投入,所以也没有这些家伙迷糊,有清醒的心智去观察那公子哥的举动。我深受父亲的地狱式训liàn

,自负小有眼力,可是我看不出他身上任何端倪。

我回头望父亲——我一直想当个独挡一面的男子汉。虽然不情愿,很多时候我对父亲还有着本能的依赖,心中总想父亲能摆平一切问题。要是有父亲在,办糟的事情总能被补救。

“这位朋友是从哪里来,到我的船上来是为什么事?”

父亲立起身,这是他对看得起的人的态度。

“在下是龙空岛一介散修,清夜步月,忽见贵船开宴,乘兴乞一坛酒。”

父亲扔给他一坛酒。

“请!”

那公子哥一个指尖儿停住父亲抛掷来的坛子,咕噜噜一吸而尽,“妙!只恨太少”,他赞道。

父亲接着连掷十坛,那公子哥都是一口而尽,似乎有一张填不饱的胃。

终于在第四十八坛,公子哥拍着肚子哈了一口气,说了声“足矣”。

——真是装b。

“我已经完了小仙长的心愿。就请自便,恕不想送。”

父亲大概也和我一样看不下去了,开口赶人。

“啊。在下还有一事相求,万望成全。”公子哥忽然轻叹了口气。

“尽管说。”

“在下有一位朋友最近故世,此君也是贪口腹之辈。想乞大王一点饮食祭他。”

——这个无赖!

我望父亲——我们要把他砍了吗?反正没人知dào



“你喝的那么醉,祭品不好带吧?”

我握了下银蛇剑(这是我的贴身佩剑,没有解给奴隶),准bèi

做我父亲的黑脸。

“无妨,故友的亡冢就在附近。”

“周围都是海,哪里有什么坟墓?”

我绕到他身后做出四下张望的样子,心里盘算还是把他打晕吧,就不要砍疯子造杀孽了。

“哪里哪里,就在诸位的腹中啊。”

我握银蛇剑的手湿了。

第九章 见龙(三)

拔剑的手应该干燥、有力,

拔剑的动作要简单、迅速,隐蔽性不妨无视。

拔剑的时候要心无杂念,一旦决定,绝不犹豫地出击,像呼吸空气那样自然。

这个简单的拔剑动作十年来我已经练习了上百万遍。

但今天我拔不出剑。

我能看,能听、能感、能想,但不能动弹,不能言语。

敌人在前,却不能战斗。这对于武者是一种屈辱。

我的小腿在剧烈的颤抖,在众目睽睽下剧烈颤抖。我不想做没有出息的二代,但我的身体真的不是自己能够控zhì

的。

我觉得慕容芷火辣辣的眼光抽在我身上。我听到弟兄们不好的议论的声音传来。

我的形象全毁。

大家一定以为我是怕死的人。对一个把后背和脖子送就在我面前的人,我居然无法下手。

——但情况完全不是这样的,我身体的本能在尖叫,胜过我对食色的迷恋。

越接近,我越知dào

危险……超越了蜃妖、父亲、甚至南宫大头目的恐怖。

我是个死过一次的人,这种死亡临近而又无可奈何的感觉再亲切不过。

至少我做到了不让小便失禁,这是我对自己渺小尊严仅有的捍卫。

威压这种东西,真的是传说中才有的吗?

他绝不是人!

绝不是!

“不要喧闹!不得妄动!”

四周立时安静了下来

父亲望我的眼神里是谅解。他也能正确估计对手的实力吗?那么多杀人如麻的弟兄对这个人完全没有概念,只在心底里嘲笑我。

我们来不及用大炮轰击这个神mì

人了;弟兄们没有兵甲火铳倒在其次,反正他们在这个人眼中只是炮灰;要命的是父亲没有穿甲,只配了一把中品宝刀。

这个家伙挑了我们最脆弱的时候挑衅。

他这样的装备就能击退眼前这个恐怖存zài

吗?

娘没有功夫,也不会法术,如果我们死了,她一个娇弱女人怎么活下去?

“我的儿子和义女都没有吃那头蜃的肉,可以饶他们命吗?”

父亲问。

——原来他把席中我和慕容芷的一切都看在眼里。

“我不滥杀,可以。”

“船上的女眷孩子都是幼弱无知之辈,胡乱跟着我的兄弟分了你朋友一杯羹,能饶他们吗?”

“我不和妇孺计较,可以。”

“我是此船之主,杀你朋友都是我一人之令。我的五百兄弟不过奉命行事,能饶他们吗?”

“你的四十几坛酒,能救的命未免太多了点。不可以。”

——父亲!你是要代大家死吗!

“夫人、芷儿、空儿、各位家眷,今日的席就散了,你们先回舱室歇息吧。我和诸位弟兄和他还有些生意上的事情。”

狂客闭上了眼睛,盘膝坐下。他等父亲把闲杂人清场完毕。

父亲走过狂客的肩头,一只手举重若轻的把我挪到一边。

“元婴武圣的威压不好受吧,整的人像奴才似的,老子当年也是受够了南宫老头子这套做派的气。”他抚摸着我的头,这是有生以来他第一次对我这么和颜悦色,“不错,空儿知dào

弱小的时候不要逞强,比我当年了不起多了,我那时可真是个愣小子啊。”

“让娘先走。我留下陪爹,男人应该战死,刚才没有为你争气,是我不好。”

我能够开口说话了。我是他儿子,哪有儿子在父亲要被杀死的时候躲在甲板下逃命的事情。我做不出来。我把银蛇剑捧给他。

“用这把剑,能提升父亲一个级别的战力。我在旁看父亲杀他。”

“哈,老子未必会死,不要乌鸦嘴。”

慕容芷走到父亲跟前,磕了一个响头。

“义父大德,芷儿无以为报。本该和原家一道死战,但是我要兴复大燕,需yào

这个有用之身,对不住了。”

“去吧,好好活下去——不要像你爹那样苦。”

——我从来没有见过任何一个像她那样以失心疯为借口,为自己任何行径辩护的极品!吃我家饭的,生一颗白眼狼的心。

“啪!”

我抽了她一个耳光。

“空儿!”父亲把我们隔开。

那个贱货和我对视了一下,她脸色如常死样,眼中毫无半分愧疚羞惭,恬不知耻地走下舱去。还穿着我娘给她裁制的刺着凤尾蝶的漂亮锦服,梳着我娘为她精心做的高髻。

“夫君,我和空儿在甲板上陪你。若是战事不利,我会尽妇道的。”说着,母亲把她手中的纳戒摘给我。

母亲的意思说出来就是:万一我爹战死,她会毫不犹豫地跟着跳海自杀。

“空儿你看一会也下去,这个纳戒藏好,是我们原家这么多年生意积累的那份财宝。我一直替你爹收着,现在交给你。做儿子的要接续血脉,继承家业,以后一个人不要任性调皮,要隐忍。本多那个奴隶一向跟着你,你下去后杀了织田,让本多做新的奴隶总管,务必要三四百个奴隶控zhì

起来。即使甲板上不可收拾,原家还能复兴。”

娘凑着我耳根低语,她已经想好了后续的计划,依旧没有考lǜ

自己,全是为我着想。

“以后我能用法术了吗?”

——我的脑海中还有三个符文,母亲禁止我在人前使用,以后的情势已经不一样了,她的命令我不能执行。

“不能。死也不能。”她一面说,一面把父亲的火眼狻猊甲为我套上——原来甲收在纳戒之中。

我不会听她的,而且等会我会把她击晕,不让她自尽。我不要爹死,更不要娘死。

“有了老婆孩子就是麻烦,费那么长功夫才清完场,让朋友你笑话了。”

本来海盗们还轻蔑眼中的公子哥,大概以为不过是个才会飞的金丹修士。见到我父亲的凝重态度,虽然难免怀疑,但已经开始相信事态严重。他们在我父亲的威吓的目光下向家眷交代好了后事。小部分家眷留在甲板上,大部分走下舱避难。有几个海盗要跑上炮台,把炮对转狂客,都被我父亲勒令退下。

父亲应该比我还清楚:能让妇孺有生的希望,这是那个强者施舍的仁慈。

“反正有的是时间,你不妨随意抵抗,我无所谓。”

狂客还闭着眼睛盘膝而坐。

父亲嘿嘿了下,

“莫怪我。”

他把银蛇剑扔还给我。

“老子不能让你们这群儿郎看笑话!”

父亲突如其来地箍住那人的两手,一口气把他翻身倒提了起来,然后转了一个圈子,狠狠地把他砸入十丈外的钢甲板内,二寸厚的钢板陷成一个人形的坑——就像掷一捆干草一般

——确实是掷一捆干草一般——因为陷在钢甲板内的人压根没有流出一滴血来。

众人惊呼!

不知dào

是为我父亲的神力,还是为那个人妖孽般的体质!

不等那个人有爬起来的动作——或者说他压根没有来得及做出反应——或者说他压根没有想反应——因为父亲接下来的动作太快,以致于我作为观战者无法判断准确对手的状况——父亲已经冲上前去,跨-骑在那人背上,用手臂绞住他的咽喉,一面狂啸,一面加力!

——我听父亲说过,当年他就是用这种绞杀法扼死了罗刹狮精。

我捂住耳朵。

整个一百丈长的钢板都在嗡嗡嗡地震动!既是为父亲的音波撼动,也是被他施加在那人脖子上传递下来的大力摇晃!

船上的人东倒西歪,我拉住母亲的手,生恐她坠下海去。

那个陷进去的坑开始扭曲了,那个人还没有死!他还在写意地微笑。

父亲的脸涨如猪肝——他的眉心、手臂经脉都滴出血来,这是武者调运催发体内一切精元,让气血沸腾燃烧到顶点的征兆。可还伤不了那人分毫!

接着父亲的眼睛也滴出朱红的血泪、他的衣服已经受不了气血的蒸腾而成了破烂,露出通体烧炭般的肌肉!

——我明白,这是金丹上层武者奔涌出十倍力量的异象,足足百马之力集中在那个人的脖子。

母亲掩住吃惊的嘴,

“不要害pà

!”

我们同时相互安慰道。

“大王神威!杀死这贼!”喽啰们呐喊起来,他们的助威声音在父亲的音波下小得如同蚊叫。

“轰!”

父亲绞着那人,连到甲板一道陷了船去。

连破十余层船内甲板,才在船的底舱落定。

父亲还死死地锁住那人咽喉不放,那人收敛起了笑意,终于代之以认真神态。

“娘保重。”

我找了根吊绳,从顶层缒了下去,落到父亲身边,拔出银蛇剑(那人全神对抗我爹,威压再也放不出来,所以我行动自如)。

“来的好!快刺他咽喉!他脖子要受不住了。”

父亲的呼吸艰难,脸上的血红在缓缓退去。我知dào

金丹上层武圣只能爆fā

三百个呼吸的十倍力量状态,短时间和元婴下层的武圣持平。父亲利用那人的轻视获得先手,他竟坚持了五百个呼吸,再下去要油尽灯枯了。

——心无杂虑,剑斩春风!

我的银蛇剑刺在他咽喉之上,那是一块指甲盖大小的白色胎记,感觉像婴儿的皮肤那样柔软。

我随即跃开,血很快会从他脖子里飙射出来。银蛇剑是半通灵的上品神兵,无论这个元婴之人是人是妖,他的肉体是抗不下这最后一根稻草的。

我这次杀死的是一个元婴武圣。

我们家最后的难关过去了。

大家都活的好好的。

——但血没有飙射出来。

一种节奏奇怪的声音开始在我心头打鼓。

我忽然想到了《搜神记》的一则笔记。

第十章 见龙(四)

母亲曾经告sù

过我,儒门中有关于三籁的说法:

天籁是元气在三界万物中出入的声音,是风过山林,水流岩泉,是鸟之鸣,虫之泣,是犬之吠、是豹之嗥。

人籁是西洲莲曲、子夜清歌,是素手调琴,玉齿含萧,是隐士啸月,狂客长歌。

而我听的声音既非在天籁之中,也非人籁之属。

这是我穴窍发出的地籁之声。

是气血运转穴窍发出的声音。

也是我穴窍中诸灵纷争的声音。

——人类的身体中有三百六十五个穴窍,每座如同一座道场,居住着一尊精灵。

身轻体健之人的穴窍诸灵和睦,运转有序,所以元气调顺,日日壮大。

百病缠身之人的穴窍诸灵纷争,运转无序,所以元气散乱,日日衰竭。

修身就像治国,没有修养的身体就像乱邦。

节制起居、坐卧、食色、喜怒,既不让恶灵过度,也不让善灵匮乏,是至正中庸的养生之道。

我现在正直青春之年,就像冉冉上升中的国家,虽然自己萌动着对腐败生活和美人肉体的向往,虽然有各种欲求不满造成的精神郁闷,但总体上全身状况是良好的,并且随着修liàn

和成长在变得越来越好。

内功练到深处,就像调音师听乐器那样能听到自己的穴窍运转之声。

修习了内功的我虽然才练到臓腑,没有深入到自己的骨髓,更没有到引气入体的筑基境界,但是我已经摸到了一点门槛,能“听”到自己微弱的地籁之声。

——完美的穴窍运转能发出最美的地籁,身体能和天籁共鸣,这称为天地一体。

这种情况和最美的人籁能让上天变色,流月飞雪一般。

——而现在我的穴窍运转不合常理地朝最坏的情况发展,我的气在乱走,血在逆流!

不是我的内功运转出了问题(我走火过一次,知dào

那是什么情况),而是我的穴窍受到了外敌的入侵!

有一种沉默的声音(玄学上而言,是声外之声)在试图扰乱我的穴窍运转,一定是那一个人发出来!

“非礼勿听!”

我后退数步,盘膝坐下,要把进入自己的体内的声外之声驱逐出去。这是我母亲传授我的儒门定心之术,本来用在静心读书上,我冒险用在武道上调理真气,尝试求生!

——我的听觉已经封闭,外面发生的一切充耳不闻;可我的心静不下来,噪音充塞满了脑子,这声音来自我体内的穴窍,怎么压制得下来!

我好像是一台机械,内中的齿轮在激烈地磕碰、磨损,最后的结局就是全毁!但我不能动弹,这同初和那人交手时我受的威压不同,前者是强行压迫我无法动弹;这次我是和外物勾发的内部逆流气血对抗,如果妄动,不止走火入魔,而是爆体而亡。

“快走!”

轰的一拳如炮弹般打在我的胸口,我被径直弹射过十余层高的甲板外,划出一道抛物线落入远方的大海。

——我的听觉重启,刚才是父亲的声音。

血沫从我嘴里溢出来——

父亲的刚霸一拳让我臓腑都受了重伤,背脊也有轻微破裂的声音。狻猊甲抵消了那一拳的绝大部分威力,可能他计算过我不会丧命,突发奇想用这种直接的方式把我投射出危险区域。

——那么,大楼船上正发生着什么?!

海翻涌了起来,似乎被什么巨-物搅动。我咽下血,忍痛潜入水中(我是海盗之子,水性像一条大鱼那么好。狻猊甲是轻甲,近乎不影响我的行动)。

一条无比巨大的白色鱼尾覆盖住了大楼船的底部,尾鳍越向上部越窄,几乎收成了大蛇一样的长条身躯,大蛇的腹部穿过底舱(也就是说,我们的大楼船底舱的几层钢板被它破了一个大窟窿,海水从下面狂涌进舱)。

我向更远的地方游去,在稍平静的洋面重探出头来。

皎洁的月光下,它的头胸部升起在甲板之上。头部类似鳄鱼,顶生雄鹿那般夸张的角,铜丝般的虎须在两颊分开,双目像照耀的灯笼。它咽喉有一片婴儿般柔软的白鳞,汨汨渗出血来,像一线红丝那样从上而下淌过其他银甲般的鳞片,流到甲板,和甲板上被它杀死者的血汇在一起。

甲板上的死者有的七窍流血、有的脑袋炸成西瓜馕——我知dào

这分别是无内功者和有内功者血气逆流的死状,他们也被那奇怪的声音杀死了。

它上身张开了一对爪子,一只爪子的钩指挂着一个血肉模糊的人,好像一片殷红的枫叶。

——是父亲。

它的钩指尖抖了一下,拔出穿透的父亲的胸膛。父亲掉在甲板上,如条虫子那般挣扎着蠕动。尸体堆的上面一层被顶开来,一个血衣女人爬出来,连跌带滚地靠近蠕动的父亲。

他们的手握在一起。父亲断断续续和她说了点什么,她向我这边的海投了一眼。

然后他们血尽而死。

它默然注视了爹和娘的尸体良久,长吟一声,升上天际。百丈大楼船裂成两瓣,沉入深海。无论是家眷奴隶,没一个有生还的希望。

……

诸位读者,请让无能为力飘在大海上,眼睁睁目睹楼船惨象的我复述《搜神记》那则笔记上的话:

“夫龙之为虫也,犹可狎而骑也。然其喉下有逆鳞径尺,人有撄之,则必杀人。”

我终于醒悟无知的自己犯了一个多么大错误,葬送了船上所有人的性命,包括自己深爱的母亲和终究还是深爱的强盗父亲。

——我的银蛇剑刚才刺中的是一条龙身上最敏感和不可侵犯的部分。

狂暴的龙杀了一船人泄愤。

“扑通。”

我把银蛇剑扔到深海。

据说这把剑能保护我的一生,

我不知dào

它是否真能保护我。

但我知dào

一船人的性命都是它葬送的。

我不再需yào

它。

讨论孑然一身的我今后的生存问题已经没有意义。

我要和爹娘去阴间重逢了。

一个绳索套住我,把要下潜的我往上拽。

“少主,不能轻生!不能轻生!”

是本多这个蠢货的声音。他还活着?我要流泪了。

起伏的浪中现出一艘单桅帆船,是大楼船的备用小艇。

本多屹立在船弦,像打渔一样熟练地把我捞上来。

“其他人还有活着的吗?”

我气喘吁吁地问。这种情况多活一个人就多有一点希望,我在这个世上就多一份活着的理由。

“慕容小姐吩咐我救你的。幸好慕容小姐见机走得早,其他人都死了。”

——这个贱货活得真滋润。

我看到一个慕容芷正专心掌舵。她换了一身猎装,云鬟解散,长发剪掉,成了断发蛮夷打扮,活脱一个女海盗。

“这次是看在义父的面上救你,从此我们两清。如果还要跳海,那请自便。”

她说。

“我不会跳。”

我要比她活得还要滋润,我要活着气死她!

第十一章 帆船(一)

本多为我解开狻猊甲(这件甲成了父亲最后留给我的遗物),帮我把湿透的内衣裤换下来。

“少主,要不要到船后回避下。你赤身裸体换衣服,让慕容小姐一个女流看着不好。”

“有问题吗?她看了我十多年,我那-话儿多大多棒都见过。有问题吗!!!”

——慕容芷没见过我那-话儿,但我偏要说出来羞她。

“没问题。没问题。”

本多这小子居然还偷看了慕容芷一眼,见到她没有反应,才敢小声奉承我。这神风国的小奴隶也靠不住,看到我们全家罹难就想改换门庭。

我准bèi

等伤好后好好教xùn

他一顿,让他明白什么是叫“忠心不二”的奴隶道德。

“啊,啊。你手轻点。笨蛋!”

本多的手触摸到我的背脊骨,我知dào

那里面有很多块小骨碎成渣渣,骨头块上裂纹更不计其数。

“少主的背都是淤青,黑乎乎的,怪吓人的。”

——你他妈被一记炮拳打到海里没有淤青!脊椎不断裂已经要谢老天了!

我脸一黑,骂他

“这点小伤算什么,拿极品金枪药来替我敷上。”

——金枪药是五百年前发明的顶级外伤药。父亲(我心里想哭)说过这药救了很多武者的性命,无数在文明时代该被打死打残的人靠这药在现在的乱世活蹦乱跳。备用的帆船是我母亲(我又想哭)设计布置,她一向心细如发,舱内应该有极品金枪药的存货。

本多却不吭声。

“快去拿啊。”

“舱内的金枪药被我用完了。”

慕容芷说。

我瞪了她一眼。

“少主,慕容小姐驾船离开大楼船的时候,奴隶们发生了骚乱。织田领着一群死党拿着武器来抢帆船,慕容小姐砍死了十来个奴隶,把织田也砍死了,才侥幸离开。”

本多吞吞吐吐道,

“慕容小姐也受了很多刀剑外伤,所以就把舱内的金枪药用得差不多了。她衣服里还缠着绷带呢。”

“见鬼!怎么那些奴隶没有直接砍死你呢!”

我一边咒骂慕容芷,让本多扶我到后舱。我还是要想想自救的办法的。我清楚如果几天内找不到极品金枪药让敷我脊骨上的伤,一个月后我就会残废乃至死掉。现在我能行动,还是靠自己的年少血气和练到内功初层的底子强撑。

慕容芷一定还有金枪药的存货,只是不肯对我拿出来。她的纳戒里有她老子的遗产,我打赌除了金银珠宝,还有各种治疗内伤外伤的药物,乃至筑基丹、黄芽丹这种筑基、金丹层次修真者服用的地级丹。

——啊,我想起来,我也有娘给的纳戒,不要去一幅衰相地求她。

我小指上的纳戒还紧紧箍着,我暗自松了口气。

“少主,这是什么?貌似慕容小姐的小手指也有一枚。是先大王给你们配的定情信物?”

“滚蛋!这叫纳戒,能藏一间房子的东西,里面藏的都是我爹娘留给我的宝贝。”

“怎么用?”

本多的眼神又馋又好奇,真是没有见过世面。

“让开点地方。”

我连珠般快擦了纳戒三下,有点灰蒙蒙的纳戒开始发亮。

接着我慢擦了纳戒一下,更快地擦了一下,又慢擦了第三下。

纳戒闪了一下光,虚空中掉下五六个大袋子,药香味沁人心神。我拆开一大袋极品金枪药,吩咐本多为我敷上。

“没想到擦几下就变出那么多东西。不过这纳戒有点不好,不像机关有密码之类的,别人捡到也能用。”

“有密码啊。擦戒指的次数和长短不同,出来的东西不一样。”

连珠快擦的三下是开启这枚纳戒的指令,接着的快慢快三下是取药物。诸多指令母亲让我从小就记忆牢靠,现在我也懒得和本多一一细说。

慕容芷得自我父亲的那枚纳戒也该有独特的指令,我父亲不是事先就是后来告sù

过她。但我不知dào

那枚纳戒的指令。

不过真没想到,慕容芷什么时候也学过武功了,居然能连杀十余个奴隶?我知dào

那些奴隶都有不错的外功底子,练得像豹子似的。织田是奴隶的总管,他的太阳穴高高突起,也到了内功中层。我没有银蛇剑还拿不下他。

一定又是我父亲暗地里传授她,她背着我偷偷练习!

即使慕容芷有她父亲的家传武学书籍,但这种需yào

易筋锻骨、洗涤臓腑的实践学问没有师长单对单教导,绝对无法自悟!没有指导的话,稍稍练错或者停滞不前,或者留下后遗症。越是练到深处,练错造成的危险越大。

——爹,你死掉的时候,你这个义女可没有流过一滴眼泪啊。

“把这么多东西收起来,我要睡觉。”

慕容芷喊。

本多睇睇我,把几袋药往我怀里塞。

“小姐,我这就去那条厚实的毛毯,这海上的风凉。”

“让原剑空去找,你去掌舵,海上帆船不能缺人,四个时辰后让原剑空顶你岗。”

她居然把我当她伙计使唤!

“遵……命。”

本多紧张地低下头,踩踩我的脚,一溜烟跑船前的舵那里去了。

“原剑空,帮我拿两条厚毯子。我很困,伤也疼,要睡觉。”

“我也很困,我伤也在疼。”

“所以我也给你四个时辰的睡觉时间。不要把精力浪费在和我口角上。我们不是小孩子了,从今天后绝对不再是了。”

“贱——”

“不许叫我贱货。”

慕容芷拔出一把匕首,插在我的脚背上。

我激战了半天,身体疲惫不堪,反应近乎麻木。眼睁睁地看着她把我的脚钉住,我倦得甚至忘记了把疼叫出来。

不过那真是一把好匕首,我的肌肉骨骼完全对于那把匕首完全没有真实的厚度感。它直接透过我的脚,没入木板。

“这是我对你的一个惩罚,也是对我战力的自我证明。从今后你要服从我的命令,因为我能让你活下去。还有,你不准叫我任何侮辱性称谓,但也不必叫违心地叫我主人,以后直接叫我慕容芷。”

我弯下腰去拔匕首,那匕首纹丝不动,血开始把我的脚染红。

“——慕……容芷。这把匕首叫什么名字?”

“我父亲的遗物,金目鲷。”

匕首镜面般的刃晃了下我的眼睛,是它反射的初升的阳光。死亡的一天已经过去了,又是新的一天。

她把匕首轻松拔出,贴身藏好。一条厚毯子铺在后舱上,身子合衣卧倒,盖上另一条厚毯。

“你快去那边舷睡,尽快恢复精力。那边还有一条厚毯,以后你和本多合用。我们的船没有大楼船快,清水和食物都缺。去白云乡还需yào

半个月,一切都需yào

严格计划。”

这是一个我从来没有见过的慕容芷,我忽然想起了一点东西要问她。但她已经传来轻轻的鼾声。

第十二章 帆船(二)

传说金丹以上的修真者是完全没有梦的。

因为梦是杂乱念头的无序组合。梦的存zài

意味着心绪不宁,真气不调。意味着休眠的不充分,宝贵的精力浪费在没有意义的妄念上。一个完全能支配自己身体的修真者不可能也不允许自己的身体出现无序的情况。梦在刚酝酿的时候就被扼杀在萌芽状态。

没有颠倒梦想,是修真者理想的睡眠状态。

父亲就没有梦。

虽然他曾经有过做翻南宫大头目独霸东大海的梦想,有过在白云乡安度小太平晚年的梦想,但那些都是被他真实执行的行动,不是没有意义、没有目标的梦。

而我有梦。

我常常梦见不切实jì

,荒诞颠倒的东西。醒来的时候会流口水、会遗-精、会流泪。

为此经常被父亲抽耳光,不知dào

小报gào

是慕容芷打的还是本多打的。

——练习内功最忌讳饮食起卧的颠三倒四,浅度睡眠中的妄梦就是内功修liàn

上的大忌。有资质的内功家可以轻易进入深度睡眠,毫无杂念地在三个时辰中最高效率地休养身体。顶尖资质的内功家甚至可以在睡眠中继xù

内功修liàn

,这种变态境界被称为“无法无念”。这种妖孽练功的效率是同级别的三倍,因为别人的意志不能强求自己的身体在睡觉吃饭的时候自动修liàn



我不缺乏内功资质,如果遵守儒门的定心法门,我也能刻意地做到深度睡眠。但我清楚我绝不是那种顶尖的内功天才,我不能做到那么木讷、那么执着、那么天然呆。

我是个多心的人。

我更不能割舍对做梦的热爱。

这是我内功修liàn

上的真zhèng

障碍,我不能接受一场没有春梦或者战斗的睡眠。

而且我现在再也舍不得放qì

做梦了——

现在只有在梦里,我才能见到自己的父母。

这次我的颠倒之梦做得很逼真,也做得十分漫长。

因为我在梦里见到了爹和娘。

他们没有昨天惨死时候的狼狈模样。

父亲的年纪是十多年前的英武模样,当时他的头发还没有全秃,腰跨金刀,系着玉带,一幅暴发户的样子。

母亲是初为人母不久的少妇,依然沉默寡言,依然是为我而跟随父亲。她穿着素色华服,绣着一品牡丹,还是帝都出来的官宦小姐们的趣味。

她摸着五岁的我的头——我剃着华夏五岁儿童的垂髫头——就是剃光头发,只在脑门留一缕毛——不能忍受啊!

海棠花在庭院里片片飘落,浓郁的花香让我呛起来。

是广陵城的海棠花,我们在那里买的一户隐蔽小院。

“喝点酒,去去寒。”

我老子把一杯酒灌下五岁的我的肚子(我十五岁半,但在梦里的身体是五岁的,一个五岁的小孩被灌烈酒,有没有搞错!而且我是被花粉呛的,不是着凉!)

“空儿,我们要送你去修仙了。爹本来要亲自送你的,但仙长说这样心不诚。以后的修仙路都是靠你自己,从出这家门的第一步就要做起。”

——修仙?——喂,娘,你不是说要开始教我读圣贤的书了吗,要天天给我讲更好听的故事——喂,爹,我不是跟着你练筋骨,当海盗吗?怎么要把我送走了啊?

“我不要!”

其实我心里还是对修仙跃跃欲试的,十五岁的我已经知dào

儒门的圣贤是多么唠叨和无趣,武道练到内功深处也不能再做梦。修仙可以飞、可以分身(一个自己替我练功,另一个我出去玩)、可以隐身(偷看女孩子洗澡)……好玩的地方多多,而且据说只有天才可以修liàn

有成——天才不就是我的代名词吗?

但是我决定在梦里说“不”,因为梦里五岁的我显然不可能有这样的认知。而且一旦我说“去”,是否这个梦会永远地结束,爹娘再也不会出现——哪怕是在梦里呢?

“哼!”梦里的父亲虎起了脸,“这是为你小子好,成了仙长的弟子,以后受用不尽!南宫大头目就因为学过十年仙,今天才那么横!”

母亲抱住我,

“男儿终究要离开父母的。况且你有仙缘,要好好把握这个机会。我们这样的五浊恶世,只有修仙是最好的前程了。”

她吻了我下,

“在仙山空儿会遇到其他伙伴,不会孤独寂寞的。只要偶尔想想娘就可以了。”

一只陌生的手要把我从母亲怀抱拉开。

“原剑空,你从来处来,现往去处去!”

无论是梦中五岁的我还是十五岁的我都异常震惊:

十五岁的我清楚梦里不可能出现没有见过的东西和人,五岁的我也因惧怕生人而颤抖。

我从来没有见过他!

那个人的脸我看不见,但我清晰地感到那手隔绝寰宇光阴的千千万万岁之寒。

我预感,一旦我被拉开,和父母万世都将成永隔!

两个我同时惊叫起来。

“不,我哪也不去!我父母一天在,我就和他们一天在一起。”

“空儿!”母亲忽然紧紧地把我抱住,指甲深深地陷在我肉里,不让我被那只冷漠的手拉走。

“夫君,求仙长放过空儿吧!”她回头喊。

父亲竟跪下来向那陌生人磕头。我从来没有见过他这么做,就是对南宫大头目父亲也只是拱拱手而已。梦里的事情违背了我的日常认知。

“也罢。你们需知dào

,命中的事情,终究是逃不过的!”

那人那手随风而逝。

我心中稍宽,忽然眼前一亮,庭院的落英坪上似乎有一把银剑在闪闪发光。

我本来就好名马名剑,五岁的身体挣开母亲的怀抱,跳下去捡那把剑。

那把剑轻若无物,蜘蛛之丝都比之不上;但剑尖生芒,我本能地感觉任何物体在这把剑前面都失去了物质的厚实感。

剑的正面刃刻着八个蝌蚪文字,我全不识;剑的反面刃刻着三个古篆,我睇着眼熟——这不是“仙客作”吗?啊,这是我扔海里的银蛇剑啊,怎么在梦里遇见!

——冰冷的海水淹过我的头顶,就像昨天在大海里那样!

“可以起来了。”

一只鲨皮靴在踢我的脑袋。

“哪个死货敢踢我!”

我一个鲤鱼打滚跃起来,一边抹眼睑上的盐结晶。大概做梦时候,我的身体还在流泪,泪水湿了又干,干了又湿,我的脸几乎成了一座盐场。

慕容芷一边看着怀表上的时间,一边说,

“伤得比我轻,睡得却比我久,还有十四天怎么撑下去。快把床位让给本多。记住准时换岗,下不为例。”

“你能考lǜ

下我的心情吗?!”

“我们到了陆地,有的是时间替义父和夫人守丧。现在要做的是保全自己的性命,考lǜ

怎么把这小帆船开到白云乡才是正事。”

慕容芷想了下,递给我一碗肉汤。

“不好吃。但必须全部喝完。我的命令。”

如她所说,名副其实地难吃。我为了保持自己的骄傲,忍着没有呕出来,把肉汤下到肠胃里。

“是什么做的?船上没有肉储备。”

“刚才我打扫船舱,清点物资,发xiàn

一窝老鼠,大概是大楼船混乱的时候逃到帆船上来的。我把它们全做汤了。你、我、本多各一碗。”

我幸好是吃完了再问。

“接下来四个时辰,你去前船掌舵,我来控zhì

帆。风向有点变,把握不好就偏离航道了。”

我经验里慕容芷一向是没有幽默感的人,有什么不吉利说什么不吉利。现在她的口气煞有其事,我不认为她会转性开玩笑。

“我能问下,你的伤有多重吗?”

这是我最后想确认的问题。

慕容芷皱了下眉,把裹在胸前的绷带缠开一角,我看到黑色大叉般的创伤狰狞地趴过她的羊脂般乳-沟,那是涂了剧毒的锯齿双刀造成的创伤——我印象中这是织田的武器。

——她还能活着?!

“慕容家有抗毒的体质,药敷过了,暂时能压住毒半个月。”

她没有开玩笑。

第十三章 帆船(三)

活下来的三个人中我最信任本多,没有其他原因——他是我使唤得得心应手的奴隶,虽然脑子笨了点,不过没有思想不就是奴隶应该的品质吗?

而我和慕容芷的关系非常微妙。

慕容芷以前经常充当我的婢女,我没有少欺负她(当然,你不要理解成我欺负她很多。)。不过我们之间有兄妹界限(昨天改成了姐弟,现在变成了主人和手下——我暂时的隐忍),我从没有逾越过。

——说下流话不算,真的就只有我精-虫上脑的那一次,我向各位发誓。

小部分原因是父亲的棍棒和母亲的纲常洗脑,大部分原因是我的荣誉感作祟。

我潜意识一直把她当作竞争对手,从没有考lǜ

过用三流手段赢她——

从母亲第一次教我们读书后,我就想证明自己比她能力好,脑子灵,这是小孩在大人面前的表现欲作祟。但自从她被母亲排斥出儒门典籍学习后,我就有一种不战而胜的内疚——如果我在十年中每次的文武比试中都压过她一头才有成就感。而现在靠着大人的偏袒让她提前出局,总有一种做了小偷的内疚。

这种小偷般的内疚一直维持到昨天。

我突然发xiàn

她还在跑步,不经意间十年后我们又回到了同一条起跑线上。

1、我们各有相当的资源——她来自慕容子陵的遗产,我来自父母的托付的财富。

2、我们武功相若——从本多的叙述我推断她也在内功初层:能结果十余个外功不错的奴隶至少需yào

有内功的修为,而用金目鲷(我的脚挨过那把匕首)这柄武器不下我的银蛇剑,提升战力后的她依旧要负伤才能结果内功中层的本多。

3、我们的知识相当——我不认为我父亲能教她什么儒门学问(当然不可能教,我爹读难点的古文就头疼,还不如慕容芷六岁半体现出的水平),她刨去服侍我的时间也没有更多的精力再去学文(学武肯定是夜晚时候,白天她在我眼皮底下)。而我通过十年的努力早赶上了她六岁半的水平(不赶上我就是白痴!)。

4、我们的航海技艺相当——这是我刚才观察了她二个时辰的驾船技术后得出的结论。不用说,一定也是我父亲暗自传授她的。

当时听到父亲宣bù

慕容芷做我的姐姐,拥有慕容子陵原来的地位。我确实十分气恼不解,但在内心深处多心的内疚也得到了一种释fàng



我接父亲的班是毫无疑问的,慕容芷当时获得的是内定副手的身份。或许父亲的深意是以后在白云乡就让我们两个相互竞赛,解放慕容芷作为促进我进步的动力,让她的成长业绩压迫我的业绩成长。

——我确实是那种要人逼迫才能成长的天才。

现在局势发生了变化,父母和帮派都不存于世。但我和慕容芷的竞争不变。我们还是要在白云乡比赛,看谁能生存得更好。

不过,这种生存竞争未必是你死我活,我们之间必然有竞争带来的相互讨厌(原来就有相互讨厌——她讨厌我欺负她和母亲对她的压迫,我讨厌她的死样和父亲对她的偏爱),但也会有共同互助,在陌生的白云乡开辟生路的合zuò

——我们已经没有一千多号人,只是两个刚刚内功入门的小大人,万一白云乡还有妖兽、还有蛮夷部落,还有筑基、金丹境界的歹人强者呢?所谓小太平之乡只是未经实证的东西罢了。

当然,以上是我的一厢情愿,不过我凭经验相信慕容芷是一个比我还理智的人,她一定也考lǜ

过以上这点。我们要合zuò

才能在未知之土活下去。

“喂,我的纳戒里也有不少解毒药。你用吗?”

我决心说几句诚挚的软话,不过说出口来的语调还是很硬——谁叫我一直当她婢女,突然间的错位原来的态度还是很难完全改变。

“暂时不用,要节约,好应付突发情况。我们不知dào

白云乡有什么药材出产,有什么毒物,土壤适不适应培植药草。最极端的情况,可能粮食也种不出。”

原来她的纳戒还有药草的种子和粮食种子。

我想如果陆上有最极端的情况,我们就改狩猎吧,反正我也不爱吃素。

“我查点过清水和食物,三个人的话,本多这个奴隶供应减半。最后三天我们可能要饿肚子。”

慕容芷根据风向微调着帆船的舵,我则随之调整风帆。她想起帆船上的储备,咨询我的意见。

单桅船本来就是救生用,仓促出逃,存的东西毕竟有限。纳戒里虽然有的是金银珠宝丹药,可没有食物和清水(它们放在纳戒照样会腐化变浊)。我们又不是筑基的高手,能够引气入体,辟谷不食数天。吃喝是很严峻的现实问题。

“再把每天的水和食物减半。多喝水,少吃饭。或者隔天吃。”

“我的分配已经接近限度了,不然连开船的力qì

也没有。”

怪不得她连一窝老鼠都不放过。我想四个时辰前的那碗老鼠汤难不成是今天唯一的一顿?下顿要等明天了?

沉默了良久,

我说:

“我们有丹药。”

“你能服用后不爆体吗?”

她冷冷反驳。

慕容芷原来也打过这个盘算。

*****

我们的纳戒中有大量的筑基丹和黄芽丹。可惜我们没法用——这是丹学上的常识。

丹学的一大格言是“凡人食榖,修真者食丹,返虚者食气,仙人无所待。”

凡人以谷物荤素为食,这不必说。

仙人与天地同寿(谁也没见过),自然是什么都不用吃的,这也不必说。

凡人练习了外功内功之后,血气强盛,食量变大,需yào

更多的谷物荤素补充元气。

我们家是做海盗这门生意的,从来不愁过钱,父母也从来不会饿我的肚子。

可还有很多不做发财生意的朋友,只能在外功刚入门的时候止步

——道理很简单,没钱吃饭。

可到了筑基者以上的修liàn

层次,吃太多的饭,反而会在身体积累更多的“毒”。

修真者当然能洗涤臓腑血脉中的毒,不过这需yào

花大把时间进去,可能吃一段饭(到了他们这种层次,一顿就要烤多少只全牛为计量单位吧),花在洗涤毒素的时间是三倍。

外丹学就应运而生。

把灵草、大药、嘉榖放在炉鼎上精炼出来的外丹没有毒素杂质,元气相当于全牛为单位的食物。修真者直接服用,既简单又高效。

——丹药于是成了世俗间和金银相当的贵重品。

筑基者一般服食筑基丹,金丹者一般服食黄芽丹(我父亲就天天服黄芽丹,平常的饭食只不过陪我们略动几下)。

一粒筑基丹相当于一两银子,一粒黄牙丹相当于一两金子。

——诡奇的是,

丹药在世俗间流通,但不在世俗间种植。

并非丹材都需yào

在世外的灵山上种,并非种植丹材的农夫需yào

极深的训liàn



但是炉鼎和炼丹法是世外的修真门派的专利。

所以丹药生产的源头控zhì

在世外的修真门派手上。

各个依附于门派的世俗势力(包括朝廷)仅是丹药的销售渠道。

——读者会问,我们家的丹药是从哪里来的?

——部分来自南宫大头目的赏赐,部分是父亲从其他坞堡抢来的。

南宫家是一个中间环节,因为南宫大头目是某个大修真门派在世俗混得风生水起的弟子,他能搞到供应稳定的丹药。

我们帮派不过是丹药生产流通环节的末端,有时候还充当消费者。

这就是说,我和慕容芷手头的丹药虽然有一定的量,在可以预见的未来,只会减少,不会增加。

我们没有生产丹药的能力。

*******

不过我和慕容芷现在的问题是,我们还无法消费手头的丹药。

服食丹药和吃饭既相同又不同。

人体的臓腑能自动把谷物荤素转化为元气。

但人体无法把丹药自动转换为元气。

服食丹药需yào

一种特别的技巧。

炼化丹药是内功的又一种用途,内功的另一个名字叫“内丹学”,它和制造丹药的“外丹学”是配套的。

外丹学的萌芽阶段(也就是文明时代),一些道士去忽悠皇帝拉研究赞助,担保皇帝吃了后能长生不老。可实践中很多皇帝是吃丹毙命的。

因为这些皇帝的内功没有修liàn

到家。

文明时代的内丹学还没有达到筑基境界的水平,他们无法炼化或者完全炼化丹药,结果是爆体而亡。

只有筑基境界的内功实修水平才能炼化丹药。

当今天下的内丹学已经巅峰造极。

我和慕容芷修liàn

的内功习自父亲,父亲习自南宫大头目,南宫大头目习自玄门正宗。

没有任何炼化丹药的问题。

问题出在我们两人身上。

我们的内功才是初层,要修liàn

到筑基下层,能够引气入体的层次,才可以顺利炼化手头的丹药。

******

“但我想,我们要解决的仅仅是填饱肚子的问题。不必受丹学的拘束。”

我要过慕容芷的匕首金目鲷,把一枚龙眼大小的筑基丹切成几十枚颗粒。

“我先做个实验,看看自己内功初层的修为,能不能完全炼化绿豆大小的筑基丹粒。毕竟到筑基上层的内功心诀我都了解,只是现在我真气的量不够。但炼化绿豆大小的筑基丹粒,还是有几分把握的。”

“你在用命赌博。”

“反正我没什么好失去的了。再说我是内功走火过一次的,比起你没有经过实修生死关头的,多少有点经验。”

慕容芷想了下,说:

“好吧。你成功了的话,我也依法用内功炼丹。希望能解决食物问题。”

第十四章 帆船(四)

不到境界的人服食丹药几乎等于吞食一枚炸弹。

如果真气搬运不慎,他可能会死得奇形怪状,或者脑子像挤破了脓头一般爆出脑浆来,或者腹部一声炸响,然后嘴巴吐出内脏来。

这是我从《搜神记》看来的凡人误服丹药的惨死相。

以前父亲总把丹药藏在我找不到的地方,对于没有修liàn

过的人,丹药的危险远大过耗子药和砒霜。

但现在我已经运功把绿豆粒大小的筑基丹(原来一枚整丹三十二分之一的量)服下去。

不需咀嚼,它就像一块方糖一样下了十二重楼,直接进入了六腑。

我感到体内气开始异常,腹中新添的一团元气陡得一涨。就像锅料进入烈火烹油的锅子,滚了起来!筑基丹在我的炉鼎里迅速分解,那一刻产生的元气浓郁地让我禁受不住,大燥的虎肉也没有这般猛烈。

我的鼻血立kè

流了出来!

慕容芷似乎在犹豫是不是要协助我调理真气。

我示意她勿扰——

内功初层的我虽然在理论上知dào

调理他人真气的步骤,但我从没有实践过,

她来协助没有合zuò

调理过真气的我只会添乱。

现在的我要安静下心神,断绝外物的联系。

筑基丹分解成元气的情况没有我预计的那么糟糕,仅仅是激烈的沸腾,而不是立kè

爆zhà



看来这点丹药量我切分的刚好,在丹药化出的元气充塞得我的经脉爆裂前,我相信自己的炼化速度能勉强赶上——只是需yào

集中和专注。

更多的鼻血流了出来。

“非礼勿听、非礼勿视、非礼无闻,非礼勿言。”

我运起儒门定心的法门,把外物与自己隔断。

我开始了内观:

五臓中的五行之气显现了出来——心火赤、肾水黑、脾土黄、肝木青、肺金白。

五气同源于人体本命元气,但有“律吕”上的区别,就像音乐上十二度音的循环(从“黄钟”到“应钟”共十二律——我真的不是要秀大家俺的古乐知识哟——其实我娘教过我弹古琴的,我学过三个月,放qì

),所以呈现出不同的五色。

这五气是我炼化丹药的本身真气,如同炉鼎的柴火一般。心火之气负责导入真气,肾水之气负责导出真气,肝木之气用来加成火气,肺金之气用来加成水气,而脾土是起到中和水火的作用。

学会内功后,父亲就督促我在日常的饮食中就运用内丹法来消化谷物荤素,这种方法吸收元气效率远高于普通人的吃法。

火候和抽添等把握的要点其实我已经熟悉不过。

只不过现在用于消化内丹法真zhèng

的目标:丹药。

度过了初期的慌乱,我已经把炉鼎中暴走的丹药元气驯顺自如,就像骑手控zhì

了烈马一般。

接着,我的内观中又显现出三百六十五个大穴窍和连通经脉。

丹药已经顺利分解,最危险的关头过去了。

接下来要做的是丹药分解出的真气输送到周天穴窍中。

我的真气还弱,导引气的能力也不熟练,目前只能如同蚂蚁运粮那样把分解的真气一点点搬过去。

如果是引气入体的筑基者,他全身的经脉打通,真气的搬运畅通无阻。加上炉火纯青的御气技巧,可以在几百个呼吸乃至几十个呼吸内完成一次周天搬运。

但我不行。

我把筑基丹分解的真气流通全身,就像徒步环游天下一周般艰苦。没有打通的穴窍就像税卡林立的乱世郡县。

我搬运途中的耗损是十之八九。

但搬运到穴窍的真气对目前的我是足够了。

我顺利运功完毕。

炉鼎内沉淀下了丹渣,盐晶般的颗粒。

我功力不足,有一小部分没彻底炼化。

沉淀下来丹渣也是种大毒,不过只有会辟谷的筑基者可以洗涤。

暂时先不管这些,这次的目的实现了。

我睁开眼睛,

太阳已经不在天中。

“你用了一个时辰。”

慕容芷说。

——炼化这么小粒丹药我竟用了一个时辰!

“不好意思,费了那么多时间我还有小半丹没有炼化,累积在体内成了丹渣。全身吸收的元气也只有十分之二三,大部分耗损了。”

我如实说出来,这种事情性命交关,一点点隐瞒都会对她接下来的炼化不利。

“恩,刚才摸到你身体散发出的废热,像蒸笼一样,该是你在搬运周天时损耗的元气。理想的状态应该是身体如常,丹药全部吸收。那么,现在感受如何?”

我想了下,道

“吸收的丹药元气能满足我一天的活动。”

“是个大胜利,就是进食的时间长了点。我们的食物问题解决了,后遗症登陆后再想办法吧。”

慕容芷这样说,我心头也生出一种愉悦。

我们强盗人家出身,有内外皆伤的思想准bèi

,这点后遗症不算什么。

“还有一个好消息:炼化毕筑基丹,我真气的规模也扩容了约十分之一。看来和我们练外功的负重练习一样,炼化丹药也是一种扩容真气的方法。”

我把刚才炼化筑基丹的心得拿出来和慕容芷共享,她若有所思。

“我突然有一个想法,”

我看着低首不语的慕容芷心中窃笑,亮出了自己的天才设想:

“我们可以从微小的丹药颗粒开始炼化。越炼化丹药我们自己的真气规模就越能扩容。通过炼化丹药,我们的真气可以快速增长,直到拥有打通全身经脉的真气规模,也就是可以快速地摸到筑基的门槛。”

“怎么说?”

慕容芷一幅不解的模样。

——你终于笨了吧,哈哈!

我得yì

地补充道:

“以我们现在的内功修liàn

方法和进度,我实现引气入体还需yào

五六年,你要四五年。”

慕容芷点头。

我们的内功来自玄门正宗,理论是修仙的入门心法。在内功的阶段不需yào

什么心境体悟,只需yào

足够的聪明和刻苦掌握气的方法就好。父亲是金丹高手,他估摸过我六年可以摸到筑基门槛,那就是六年,这是武道家的铁口直断……

慕容芷的情况不会差我很多。但她是女孩子,发育比我早,目前内功进度会快点。不过我在十八岁后就会迎头赶上,最后平齐。

“我刚才炼化三十二分之一的筑基丹,真气扩容了十分之一。如果我顺利炼化七次的话,也就是七天(每天我们最多炼化一次),自身真气就能扩容到原来的二倍,可以炼化十六分之一的筑基丹。以此类推,四十二天后就能完全炼化一颗筑基丹,那就摸到了筑基者的门槛。”

我一口气说完了本人天才的设想。

我忽然发xiàn

自己才是真zhèng

的内功学天才——虽然我心思复杂,和“无法无念”无缘——但是我提出了新的速成内功的方法

——大宗师不在于炼,而在于创。

换在文明时代,老子也能当个武学大派的开山祖师,用自己的训liàn

方法速成一大批内功高手当小弟和打手。

“真是大胆和有新意的想象力。不过,你忽略了一个问题。”

慕容芷笑了一下,我这辈子终于看到她笑的像一个正常人了。

“什么问题?”

“只有筑基者能辟谷,能洗涤丹渣。这是内丹学的常识。”

“然后呢?”

“你在练到筑基境前,积累的丹渣足够毒死你。”

那就是说我的设想完全失败?

我愣了。

原来她是在笑我傻,怪不得她那么开心。

——下次我不睬你了!

“以前练铁砂掌的人就用过类似方法——不断加强砂中的毒量,来刺激自己肉体提高抗性。很遗憾,这种方法最后被证实是外功的死胡同,在趋近极限前武者的肉体就已经承shòu不了了。这种方法的破产才指明了内功学的道路。”

慕容芷也咽下一粒绿豆大小的筑基丹粒(三十二分之一整丹量)。

“不过还是谢谢你,我很开心。我运功的时候请负责掌舵,原剑空。”

第十五章 帆船(五)

能让慕容芷开心当然非常好。

毕竟我们现在是合zuò

关系,她开心总比以前闹得很僵好。

我也稍微能放下点戒心,不必担心她晚上会突然拿匕首割我臊根之类的(谁叫老子把银蛇剑扔海里了呢,现在就数她的兵器最厉害。现在想起来是有点后悔。)

不过她的开心是建立在我的愚蠢之上,这往深里想就不爽。

我胡思乱想了二个时辰,看着天上的一行行鸟往南飞翔,听它们呼朋引伴的声音,我感觉到陆地近了。

中间我又做了一件事情,乘风弱的时候,把船帆换成了纯白,这类似华夏丧服的颜色,可以表示对我父母和死去海盗兄弟的哀悼。

临黄昏时,慕容芷炼化丹药完毕。

她的吸收效率略高于我,才损耗了十分之七的元气量。

——当然和她花的炼化时间长有点关系。

可是不能炼化的丹渣确实是恒定存zài

的,不会因人而异。

她积累的丹渣量和我相当,

这个隐忧只好放到陆地上去解决。半月我们最多服食半粒筑基丹,积累小半粒丹渣。

本多醒了过来,他记得自己守岗的时候到了。

晚上掌舵按我们的计划,是慕容芷去睡觉,我和本多两个男人负责。我替慕容芷掌舵,本多来操帆。

航海这东西,无论任何时候舵上都不能缺人。所以我们必须三班倒。

单一个人的精力无法不眠不休的航行十四天——即使我、慕容芷有内外功基础,本多的外功也练到了顶头。

本多还傻愣愣地捧着半碗老鼠汤请慕容芷喝,说这是他省下来孝敬女主人的。

他不知dào

我们已经基本解决了食物问题(清水还是有点紧张,服丹毕竟不能替代饮水),唯一需yào

饮食的只剩他一个——目前食物的储备情况,足够本多在登陆前吃饱了。

这个神风国奴隶听到我成功实践了自己勇敢而富有创意的方案后目瞪口呆。

可能因为智力太低无法理解,他坚持慕容芷和我还是先分了这半碗老鼠汤了,不要对汤汤水水过不去。

我对奴隶的请求一向不屑一顾,我是再也不会喝老鼠汤了!

但慕容芷为了团结人心(她脑子里大概在盘算还是需yào

一个劳力来轮岗),就接受本多愚蠢的好心,象征性地喝了三口,去后舱睡觉了。

少女一会儿就进入了深度睡眠,我看着她娴静优雅的睡姿,和自己糟糕的睡态对比鲜明。

我把自己的厚毯子给她加盖了一层。

她的身体没有警惕地反应,可能她真的是太累了,而且她或许在潜意识里放下了对我的戒心。

晚上的风比白天凉多了,反正我和本多一晚上都不会睡觉。

“少主,到了白云乡后你有什么打算?”

大概是无聊,一向闷葫芦的本多问起了我的计划。

“没什么计划。先求立足吧。登陆后给我爸妈做个衣冠冢。然后找到水、食物,建立安全的庇护所。理想的话能找到合适种药材的地方。然后好好练功,希望十年后能练到金丹境界,那就有自保的能力了。”

——我父亲武功大成是三十岁的时候。他一路走到金丹境界不知dào

付出多少心血,历经多少磨难,为南宫大头目杀多少人打多少城了。如果还在父亲的呵护下,我预感自己可能最多止步于筑基了——至少在内功初层吞服筑基丹这种事情我娘绝对不会让我做出来。

虽然以后可能要为艰难求生付出大量的时间,但我反而有一种能够突pò

到金丹的信心,因为我感觉自己被释fàng

了,就像从被赶到森林的小猪重新生出獠牙那样。

“少主有没有对慕容小姐的意思啊,以后到了陆上会不会找机会嘿咻嘿咻她?”

本多猥琐地问。

我和慕容芷的关系是一个从我小时候就流传在帮派里的八卦。

如果倒退回十年前,如果慕容芷是个性格开朗,思维正常的女孩子(不要去说什么“兴复大燕”的鬼话),即使娘不情愿,我想自己早和她混得蜜里调油了吧?

但时间不能回溯,今天我们都长大了。

“不可能。我和她志向不同。她是那种有志向的人,要兴复什么大燕国,我是没志向的人,只想过小日子。我和她结婚会冲突很大,就是现在我们矛盾也大,不过是暂时合zuò

罢了。”

我对慕容芷还是有情分的,但在本多面前我要显得决绝点,这样才有主人杀伐果duàn

的风范。

“那么,那么,我有个请求,少主能不能答yīng

我?”

“说。”

除了吃饱睡好,本多这个奴隶还有什么愿望呢?

“少主能不能把慕容芷赐给我?”

我惊讶地注视这本多猥琐的脸,

“鲜花怎么可以插牛粪上?你想也别想!”

“少主是担心慕容芷会反抗吗?我刚才在老鼠汤里下了蒙汗药,她动不了了。我把她的初夜献给少主,少主用完后转赐于我如何?”

“再讲割你舌头。”

我的小腹一疼,抱紧肚子,滚倒在地。

本多刚才出了一记暗腿,这是蓄谋已久的一击。

这小子的外功练到了巅峰,突如其来的偷袭让我立kè

失去了战力。

“少主,我的请求你答yīng

吗?”

“你敢对我妹妹做什么,我先——”

他一脚踩在我才敷了药一天的背脊上,旧伤迸发,我疼的连话也说不出来。

“不答yīng

的话,我就独占慕容芷的身体啦。本来是酬谢你多年的关照,看来你主动弃权了。”

本多把我小指上的纳指摘下来套在自己手上,

“把纳戒其他指令告sù

我,不然割你手指。”

“为什么不杀我?”

“我想理由很简单吧——我一个人开不了船。和你分了慕容芷等于让你交了投名状,我就对你有信任的基础。你既然拒绝,我只好用主人对付奴隶的手段强迫你了。”

本多摘掉我的鞋,手捏在我的脚趾上。

“啊,不能废掉手,还要靠你开船。那就弄坏几个脚趾吧。少主一向身娇肉贵,没有体会过帮派里的刑法吧。”

“啊!!!!!!!”

我的一只脚掌血肉模糊,他的手指看来练过铁砂掌,当面团一样把我的左趾骨整的扭曲变形。

很快,我招了纳戒全部的使用方法。

人的生命比物品更重yào

,这种情况放qì

纳戒没有什么。

本多测试了纳戒一遍,满yì

地赞美。

“我喜欢软骨头。等我以后也称霸白云乡,不会忘记你这个运输队长。哈哈哈。”

他不管无法起身的我,走向后舱的慕容芷。

慕容芷一无所知地睡得正酣。

当她象征性地喝下本多的老鼠汤时,是否料到这是命运残酷的玩笑呢。

我匍匐着爬过去,看到本多正脱下自己裤子,露出他变大的家伙。

“啊,少主也要来观赏一番。我告sù

你,征服女人的方法就是征服她的身体。等享shòu

了我的那个后,她就会死心塌地跟我啦。如果到时你表现好,我会考lǜ

也借过你使用几次的。”

我看到了本多神风国蛮夷的特色变态狞笑。

我勉强撑着船舷站起身来,另一条腿无法沾地,只能瘸着。

“你的计划不是完美无缺的。”

我一个弹指,一团拳头大小的火焰飙射向他。

我使用了母亲禁止使用的火咒,

我期望这一击能挽救慕容芷和我。

火焰被本多闪避开,划了一条抛物线落在船后海中,熄灭。

“少主忘了,我见过你这一招呢!和躲弓箭一样,知dào

了就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脸色发白,使用火咒果然消耗元气,我服食的丹药元气陡得挥霍了一半。

本多拔出腰后的双刀,上面涂着幽绿的毒质。

我现在才注意他使用的武器和织田是一样的,我早该想到神风国的奴隶间也有秘密的武学传授,他们试图叛乱的野心,一天也没有灭亡。

“为了惩戒你的不老实,我只好再砍你一只手。慕容芷身体的福利,我也要暂时取消。”

他疾冲过来,刀影叠合,我的眼前像几十只蝴蝶在扑翅。

本来我能看清他的全部轨迹,但现在失血过多,眼睛花了。

“铛”

本多吃惊地看着和自己身体分离的两只手掌掉在船甲板上,喃喃念道,

“我的横练已经到了顶点,普遍兵器怎么能砍下我的肉体?不可能!不可能!”

慕容芷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她的眼神还迷离着,但手中坚定地拿着金目鲷,本多的双手瞬间被她砍下。可能她感觉到了有人在恶意侵犯,身体本能地自卫。这出乎了本多的意料之外。

“婊子去死吧!”

失去理智的本多用肘撞破绽百出的慕容芷,要把慕容芷撞倒海里。她看来完全没有醒透,蒙汗药的药性还在支配她大部分的身体,根本来不及反应。

我死命扑向本多,手掌直接按在他的脸上。

我要他死。

我张开的五指尖冒出电弧,往他柔弱的眼睛、鼻子、嘴巴里戳。横练的身体也禁不出我电弧五指钻子一般的开凿,他的脸部很快就开始出现血肉创口,我的手指就往那些创口里继xù

挖出血肉,他的整张脸都几乎被我撕下。

他刚开始要拼命甩脱我,但是没有手掌的躯干怎么能摆脱贴在他身上的我。很快他只能惨叫,最后连惨叫都不能发出,

我的五指一直钻破他的颅骨,直到他的脑浆蘸在我的指尖,方才罢休。

这是雷咒,我天赋的第二个符文。

“停下来吧,够惨了。”

慕容芷扶着自己的太阳穴,一幅头疼欲裂的模样,她的蒙汗药大概全醒了。

被我虐杀的本多尸体掉进海里。

我想露出一个救美英雄的微笑,但筑基丹的元气全空,意识一片空白,晕在船上。

第十六章 风暴(一)

我在后舱躺了一个晚上。

次日醒来的时候先映入我眼睛的是慕容芷的俏脸。

仿佛回到了过去我被她侍奉的日子,我躺在床上喊“要用膳。”

她就小心谨慎地跑过来端汤送食。

这样的好日子想想就让人骨头软。

清风拂面,阳光照耀美人。

我先注意的居然是她的黑眼圈。

我想起来本来的日程安排是慕容芷昨晚该休息,我来掌舵,然后她在早上替我。出了本多的叛乱意wài

,打乱了计划,她应该一宿没睡,顶昏迷的我掌舵。

我摸自己背上的伤,又被敷了新的金枪药。被本多捏碎的脚也经过处理,面上的肿消去很多。必然是慕容芷这夜为我做的。

美人憔悴之脸,生生让人怜爱。

我忽然想到父母托付我的纳戒,温柔梦立kè

破灭,心中一紧。

我记得本多抢走纳戒后戴在他手上,后来慕容芷把他的手掌割下来,我用雷咒发疯地扁本多,最后我耗尽元气昏迷,竟然没有去找纳戒。

要是乱中他的手掌也掉下海去,我的财产不是全泡汤了,以后要吃慕容芷的软饭了!

我豁地起身,船甲板清洗地干干净净,毫无手掌的踪影,难不成我的纳戒也喂鱼去了!

里面都是金银珠宝丹药,还有我收起来的狻猊甲啊!

我对自己默念不要慌张,要反复三思。我回忆本多的手掌是掉在舷上,纳戒是很明显地的饰品。慕容芷向来心细,不可能扔掉。

莫非?

我凝视慕容芷的眼睛,她还是古井无波的模样。

“把我的纳戒还我。”

我说。

慕容芷把纳戒掷给我。

我们之间又出现了冰一般的对峙。

我才发xiàn

本多事件后我对他人的戒备心其实更深了一分。一个贴身的奴隶在你最脆弱的时候也会突然丧心病狂,何况素来关系不善的她。

“你动过我的纳戒没有?”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我应该演戏一样地装作高兴的样子,私底下观察慕容芷的反应。刚才这样直接挑明,万一说中她觊觎我财宝的心思,她恼羞成怒,我哪里是她的对手(她的行动便利,而且有金目鲷在手)?

我一直当她是婢女,潜意识里看轻她,所以才有刚才的失态。我深深后悔,不久前我就是如此这般看轻本多,几乎把我全部的弱点和情报都透给他。

从今独自闯荡要隐忍,要喜怒不形于色。

我念起娘的叮嘱来。

——对自小一道长大的女孩也要这样演戏吗?

“恩,当然动过。敷你伤的金枪药就是我从纳戒里取出来。”

慕容芷说,

“本多和我轮岗的时候,他说起闲话,提了他从你嘴里套来的纳戒口令,我当时就记了下来。现在看来,那时候他在试探我是否有和他合zuò

的可能。你的嘴巴真大,与其对神风国人说,还不如直接告sù

我呢。”

我脸微红——毕竟我还是不能喜怒不形于色。

“我要害你,早把你扔海里了。”她说。

“那为什么不扔?说不定哪天我突然会强奸你呢?”

“很多原因。我需yào

开船的人手是最重yào

的。最不重yào

的一条是,我从小观察你,摸透了你坏的下限。”

我真想找个地缝钻下去。

我发xiàn

把自己的内裤交给女人洗,比让她管理我的兵器还可怕。慕容芷这意思是说本少主这辈子都逃不出她的手掌心吗?

我心里严重抗议!!!

“唉。”

慕容芷叹了口气,

“你不该杀本多,我们需yào

人手。接下来的十三天只有我们两个人轮岗了。”

“当时是他要强奸你。你听过神风国人糟践女人的手法吗!”

“但局势还是在我们控zhì

中啊。你以为我是那种中了蒙汗药就失去反抗的弱女人吗?切下他手的是谁!你可以学义父那样割掉他舌头和臊根啊。犯得着那么冲动要他的命吗?”

“那是侥幸!我为你盖毯子的时候,睡着的你就毫无反应啊!”

“当时我是故yì

不动,让你盖的。”

慕容芷失口说了一句。

——什么?有这种事,我觉得有一点异常。

“那个,那个是我对你的试探,看看你有没有非礼我的企图。”

她勉强辩了几句,又加强了语气,迅速转移话题,

“而且蒙汗药我也有抗性的啊。你知dào

曼陀罗花种子吗?这是一切蒙汗药的药材,是我们慕容家第一个从西域引进到中原的,我怎么怕蒙汗药!我们家是蒙汗药的祖宗!”

——祖宗个毛?你有祖宗还不是照样栽在一碗老鼠汤的蒙汗药里。原来你们家是第一捣鼓蒙汗药,看来祖上也不比我们海盗良善多少。对哟,我想起来,几千年前她们家祖上是罗刹一个部落的蛮夷。

我从纳戒里取出狻猊甲披挂在身,走到舵那里。

“不和你吵了,都是你挑出来的事情,你去睡觉吧。日落前的舵都由我掌。”

“怎么叫我挑出来的事情?先是你说我觊觎你家的纳戒。”

“我只问过你动没动,然后你说你被强奸不要紧。”

“你被强奸才不要紧!”

……

我们有生以来第一次互相谩骂,并且谩骂了很久。我最恨和女人吵架,这在慕容芷也是很不正常的事情

——我以前欺负她只见她当面隐忍,事后打我爹娘小报gào

;或者摆出一幅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偶尔顶回我几个软钉子;大部分的时间一幅我欠她债的脸。

现在是什么原因让她爆fā

了呢?

失去了帮架的大人?压力?疲劳?几天内死了太多人?差点被强奸?更年期(这个可以排除)?

我想想头疼。

她好不容易消停下来的时候,扔给我一张她新制定的作息表。

接下来的几天我们每人各轮一个时辰,不掌舵的人立kè

休息、睡眠、服丹或者进食(也就是把之前整段的睡眠时间化整为零)。本多之死让我们少了一个人力,但减少了一定水和食物的消耗。我也发xiàn

了之前内功速成法的又一个弊端——

用少量筑基丹刺激确实能快速让真气扩容,但是一旦中断了一两天(我们中间为了少积累丹渣,曾经停服丹药,改吃储备食物),原来扩容的真气又会回落到原样,而原先积累在炉鼎的丹渣依旧存zài

——毕竟是速成的方法,扩容真气之后巩固真气规模的方法却没有,只是虚假的提高罢了。

我和慕容芷在之后的十天内仅仅对事务性的问题有所交流,没有交换过任何私人问题上的意见,简单到只是互相轮岗上的时候相互怒视。两人的关系又跌倒了冰点,甚至比以前更冰。

终于,在第十一天的黄昏,我们的单桅帆船接近了风暴环。

这是白云乡外围最后一道自然屏障,穿越过去后,直到陆地,都会是一片宁静的海。

以上来自海图的记载。

我的纳戒中还储存了母亲给我留下的图书文献。

第十七章 风暴(二)

根据《地理志》的记载,我们的世界已知有五大部洲,世界的中心当然是天下中土,帝都则是天下中土的中心。自蒙昧时代以后就是华夏王统的所在,几千年来-经lì

了文明时代、武道时代、修真时代(我们现在的时代),我们华夏的王城从来没有更易。

帝都之外是中原九州,更外围的四大海包裹着天下中土。

天下中土之外的万邦亿国之人被我们统称为蛮夷。

渡过四大海之外的四大洋,就是蛮夷的国度

——东、西、南、北四大荒洲。

大荒的物候地理不能用常识揣度,比如我们在中原熟知的四季更替,五谷生长,在大荒全不管用。

你要在大荒接受并适应任何和你常识相悖的状况。

白云乡并不算严格意义上的大荒。

海图上说它是东大洋上一个很大的岛,属于大荒的外围,就像四大海是中土的外围那样。

但常识一样不能套用在白云乡的地理气象上。

大岛被一个终年不止的风暴环如同墙壁一般罩住,和外界完全隔绝了开来。

凭人力是不可能泅渡的。

海图作于一百年前,探险者是从天空飞掠而过,并没有实jì

登岛,只是从空中鸟瞰。

恩,不错,这张海图是修真者绘制的。

而且是能够御剑飞行的仙家弟子。

当年我父亲是抢了一支远洋的船队,从船主手上硬夺过来的传家宝。

——如果有一天在中原混不下去了,他就要带全家躲到这个与世隔绝的地方。

图还在我的手中,父亲和母亲已经不在了。

说起来,这一卷羊皮纸的寿命还要比人的寿命长。

不知dào

我能活过这卷海图的寿命吗?

我已经嗅到了咸湿粘稠的海风,就像滨海城镇的居民提前几天就能观察到龙卷风过境的异常天象。

我们两人驾驶的单桅帆船能撑过去吗?

父亲的原计划是用大楼船硬闯风暴环——他的估算是风暴环最多厚一里,我问过他推算的方法,他告sù

我使用是的“拍脑门”这种天才的专利。

我想我们的大楼船或许能抗下一里厚的风暴壁,但单桅帆船通过的几率小之又小。

——不足十分之一吧。

我学着父亲使用了下“拍脑门”的估算方法。

——可我们不能掉转船头,因为资源不够我们的船飘到任何附近的无人岛(如果有,这张海图早就会标出),白云乡是我们所知的唯一一条生路。

我突发奇想:

如果连续几天服食“煮鸡蛋”(丹渣问题暂且不考lǜ

),到时我攒够了精力(就像把机械上足发条,短暂提升到现在三四倍的耐久力),然后撑到帆船被风暴打破前,跳海泅渡,不知dào

能不能通过风暴壁?

我盘算要不要把这个计划告sù

慕容芷,或许她能提出更好的补充建议?

但想到最近几天我和她的僵硬关系,又不好意思开这个口。

慕容芷和我轮岗的时候,我在后舱的毯子上翻来覆去打滚,睡不老实。

“有什么事说吧,不要做怪样,很吵。”

慕容芷在前舱淡淡道。

“啊,你也嗅到风暴的味道啦,有什么渡过去的方案吗?我们的帆船和风暴相遇后挺不了多久。”

我偏不告sù

她我的计划,等她求本少。

“我们还有三天准bèi

时间,这关很难过,有必要互相交下自己的底。你会几种法术?”

——原来慕容芷那天看到了我用法术对付本多。不知dào

她见的火咒还是雷咒?

这是老子的底牌啊!

我用火咒的时候不知dào

她是否真被蒙汗药迷倒?

我用雷咒的时候她应该看见,但那时她脑子清醒吗?

“什么法术啊?”

能装我就装糊涂。

“那天你扑到本多身上挖他的脸,五指尖冒出来电弧来,像钻子一样抠出血肉骨渣。我应该没记错吧。你没有这种肉体能力,我想属于雷电法术,该是不错的。”

我本来想说“好像有这么一回事”、“你那时吃了药也可能眼花”之类的。但她眼神咄咄逼人,我的脸皮较嫩,终究没有耍赖,

“恩,叫雷咒,我自小就会的,娘胎里带来。”

“原来是宿慧。”慕容芷低头沉思了下,“我的宿慧是方言通和多闻通,慕容王族的血脉里就有,能够快速地流利使用其他族类语言和记忆书本内容。这种情况下倒派不上用场。”

怪不得她能六岁半读完那么多书,不过这些情报对我无用,根本不是和自然灾害战斗的技能。是她故yì

放出来套我底牌的饵吧。

“其实我也不知dào

怎么用?哈哈。当时救你的时候一时心急,就使上来了。”

“不过我看你射火球的时候倒是刁钻歹毒,要不是本多有了预备,你就突袭成功了。那个叫火咒吧,你倒很熟练。”

她真的对蒙汗药有抗性?我用火咒也看到了!那那天装睡看我被本多扁也是在试探我是否对她有歹意吗?

太阴了!

“好吧,老实说是有这么回事。不过我的火咒和雷咒对我们扛过风暴毫无用处。而且使用法术要消耗元气,本来法术是该筑基境的道士用的,我这么浅的内功用起来已经很勉强了。你也看到,我用了一次火咒和一次雷咒后就晕倒了。”

她叹了口气,黯然道,

“看来你的宿慧都是些攻击性的法术,要是有防御性和掌控性的法术我或许还有点办法。到时候我们奋力划水逃生吧,但愿天不亡我大燕。你不是天命所系,你的小命就自求多福吧。”

——你丫的命就高贵了,你这小丫就是天道的私生子了!不过是某个蛮夷的小部落的酋长的破落了一千年的后代嘛!

“喂,既然我要死了,那我们最后做一次吧。我临死前想摸下女人,你也没尝过男人吧——这是我老实话。”

我想到自己可能以处男之身死在风暴或者鱼嘴里,情不自禁地嚷出了自己本能的心声。

不过我说到最后几个字的时候胆气越来越怯,因为我看到她开始摸下金目鲷,最后我的声音已经小得只能自己听出。

“我也有考lǜ

过,”慕容芷耍了下匕首,又插了回去,“如果我是男的,不妨让你干几把。这样你有几率怀上我们大燕的后代。如果我们任一生还,大燕还有复兴的希望。遗憾的是,性别不能改变。和你做一次,对我延续大燕毫无帮zhù

,我何必浪费三天后游泳的体力让你这个小强盗过瘾呢?”

——妈的,你太讲原则了!

我回到后舱去准bèi

自我撸管解决下,忽然福至心灵,

“你说我要有防御性和掌控性的法术,你能想出过风暴壁的办法?”

慕容芷眼睛发亮。

“我没有开玩笑的习惯。”

她当然从小就没有幽默感。

“我还有一个风咒!这是我最后的宿慧法术了!”

我两掌相抵。一个风轮围绕我合十的双掌旋转起来。

我可以把这个风轮继xù

放大,甚至能让这风轮推动我们的船满帆前进。

但是我需yào

大量的元气补充。

不然我只能把这个风轮维持到车轱辘的大小,存zài

时间六十个呼吸。

“你能塑造这个风轮的形状吗?比如把它做成一个罩子,一个能把人罩起来的风罩?”

“试试看。”

……

《搜神记》里有讲(我自小习武,没有学仙。以下从野史上读来的,说错我不负责任),

施展法术消耗的是元气,有越多的元气消耗,法术的效果会持续越长时间,效果会越强烈和越不可思议。

而法术由三环组成的:一曰念、二曰言、三曰发。

“念”是第一环。

人的阴神由三魂六魄聚合,而魂魄是由万千个小念头聚合。施术者通过存想,把一些小念头特意组合成一个大念头,就能使用“名”来沟通“有”(“有”是仙道对世界万物、想象和实有的一切的总称,这个名词来自《道德经》,请读者自行温习,传说每一个世界都流传着《道德经》,你们也应该人手一本。)

“言”是第二环。

言包括符文、音咒、手印、旗语、灯语等等符号系统,是塑造“名”的工具。就像人类用语言文字以及其他符号赋予世界万物的名字那样,施术者会用特定的“言”来赋予他要创造或者组合的“有”一个“名”。比如炼符派施术者“言”的载体就是符箓上的符文,而内丹派施术者偏好用自己吐纳的音节作为“言”的载体。

“发”是第三环。

顾名思义,就是把“言”塑形后的“念”释fàng

出来的动作。

我的宿慧三咒也同样包含了这三个构件。

雷、火、风的念头需yào

我自己存想,而“言”是已经烙印在我神魂中的三个符文,所以在外人看来,我压根不需yào

费时间就能直接发出法术。其实施术者念咒、画符、做手印等“言”的过程我并没有跳过。

只是在这三个限定的法术上,我的第二环“言”相当高级,有瞬发的效果。

……

我的念头中出现了“风”,随即否定了它轮状的样子,而把它想成一个覆盖全身的罩子,这个念头被我神魂中的风咒烙印塑形,接着我完成了最后合掌的“发”环节。

把我全身盖住的风罩出现了,它持续了三十个呼吸。

“太棒了!”

慕容芷的赞美让我心中得yì

,我让她小崇拜了一次。

“把你烙印中的风咒写出来,我有办法了。”

我狐疑地在甲板上画出脑海里的咒文

——这是个非常非常复杂的符文图像(很遗憾,我不能用文字表述,毕竟语言有局限,不能提供视觉经验。)

慕容芷目不转瞬地看我画完——我照着脑中的烙印,也足足画了一个时辰才把所有细节都描出来——《搜神记》上说,画符文是要有如履薄冰的态度的,一点点小纰漏就可能让咒彻底失灵,乃至变成另一种对施术者危险的不明咒而逆风反噬。

“是要存想罩子形状的风吗?就像我们练内功时候一样的存想方法?然后合掌发出?”

我点首,道门的法术和我们内功同源,确实是一个存想方法。

慕容芷确定后,后退数步,眼神变得迷离,她大概保持了这种状态三百个呼吸(我一度失去耐心,怀疑她傻了),突然合掌。

一个把她全身罩住的风罩出现,持续了二十七个呼吸。

“从现在开始我们每天用筑基丹速成内功,在食物耗尽和丹渣积累到危险程度前,我们就能塑造更厚的风罩,或许能冲过暴风壁。”

“你是怎么做到的!”

我惊呼起来。

难道她在看我画符的时候,偷师完了我的风咒。

才一个时辰呐!

我是天生的,可以不论。《搜神记》上讲,一般道士需yào

苦学三年才能掌握这种地煞法术啊!

“这是我祖传小无相功的功效。如果我们能登上白云乡的土地,我可以传授你,算对你风咒的答谢。”

——早知dào

还是让你和我打一炮做答谢吧。

我后悔地怨念。

第十八章 风暴(三)

法术对于慕容芷是一件很新鲜的事情,但她用多闻通记忆风咒,用《小无相功》模拟风咒,短时间不可思议地拥有一个法术熟手的表现。

她之前对法术毫无感性经验,关于法术的印象和知识完全得自一本叫《罗刹平妖传》的祖传羊皮古书。

罗刹是北大荒洲的第一大国,和我们华夏宰制中土的地位类似。传说近千年前开始的妖潮首先席卷的就是北大荒洲的罗刹,所以那里最先爆fā

了修真者和妖族的战斗。

大量法术和武技的对抗,不同族类之间的对决战例被这本古书巨细无遗地记录了下来。慕容族作为罗刹蛮夷在中土的分支后代,热心收集祖先的古物,这本古书就代代相传,直到慕容芷之手(其实我也想借来看看,不过要等我有命过风暴环后。)

可法术不是靠读书就能理解,它是一种技巧,应该拿武技来类比:过一遍《拳谱》和通打一套《拳谱》上拳法的效果有本质不同。

《搜神记》上说:单是存想,比如在脑子完全复现一个符文,就至少需yào

从小十年的训liàn

,和我们习武的时间相当——因为孩子的心灵纯洁,容易进入存想;而大人心念繁杂,虽然在义理上理解可能精深,存想的实践反而进展缓慢。

如果一般习武者要转学风咒,必须重新进行另一种存想的长时间艰苦训liàn

。即使他武道存想的基础很好,我觉得以月计的换脑筋过程还是需yào

的。

比如我练习形意拳的三体式,就要把自己想象成一个受惊后全身毛发炸起的猫儿;

我练习马步冲拳,就要想象自己跨在一匹战马之上,人马合一,发出龙蛇合击;

我练习夜叉流的剑术,平常进行的剑术的存想,是设想本人的四方任一位置出现一个敌人或者复数个敌人,身体再做相应的调整,隐蔽特定的本能反应和杀气等等。

每一次学习新武技,我都需yào

花去至少一个月来寻找那种感觉。

这还是武学内新的存想训liàn

需yào

的时间,何况是隔行的法术!

——不过《小无相功》毕竟只是在模仿外在的技巧,风咒的精髓完全没有触及。她的风咒只有我十分之九的功效,而且需yào

时间在脑中复现符文,实战中敌人可不会白白等你三十个呼吸一动不动。

想到这里,我就宽慰了不少。

……

三天中我和慕容芷服食了三倍于常的筑基丹,把体内的真气暂时扩容了二倍(如果按照常规的服丹量,需yào

七天才能实现。)

丹渣积累到了临界点附近,我们的皮肤隐隐约约透出暗红色的斑点,这是小部分丹渣渗入血液后的症状。这点毒量不足以让我们这些练了内功的人致命,但确定无疑会让我们折寿十年到二十年。

代价付出后换来的成果是:我们能制造比车轱辘更大的风罩。

我制造的风罩足够把帆船的船头完全罩住。船头是冲击风暴的最要点,几天讨论,我们觉得必须把它塑造得像鱼的坚硬的长吻一样,用来抵消风暴作用在船上的风压。

我制造的风罩能维持六十个呼吸。

如果我们的船速保持在二十节,五十个呼吸内就能通过一里厚的风暴壁(假设真如父亲估计的,是一里厚的风暴罩的话)。

最终我负责维持船头风罩,应付最强烈的罡风正面冲击。

而慕容芷负责让用风咒制造的风把船满帆加速到二十节——即使风阻再大也要保持这个船速,如果风阻小,就尽量加得更快)

原因无它

——她的风咒不如我的。

经过三天的数百次练习,慕容芷完成风咒前二个环节的时间从第一次的三百个呼吸进步到了三十个呼吸。

期间她被风咒逆风和反噬的次数占了三分之二,有几次差点被自己创造的风卷下海去,幸好被我眼明手快地拉住。

——我注意到她其实是在实验各种风咒运用的意wài

情况,不过冒的险稍微高了点。

现在的她能维持创造的风五十四个呼吸——效果是我的十分之九。

所以我当仁不让地守在船的最前头:一旦出现了意wài

情况,我这个可以瞬发风咒的人还能临机应变。

……

过风暴壁前,我们最后清点了下物品,各自的纳戒都紧箍在小指,那是全部身家性命所系。

她的纳戒里还有一件天蚕衣,是中品宝甲档次的软甲,本来的用途是抵挡流弹冷箭,现在包裹住玲珑的身体来防海水,聊胜于无。她的金目鲷依旧贴身藏好,紧急时刻用来切割。

我则预先披挂好了狻猊甲,希望即使发生最坏的情况,这张号称刀剑不入的罗刹狮子皮或许能救我一命。

我们还备了一些切成粒状的筑基丹,如果到时真出现元气不济的情况,只好行险吞丹回复了。

……

帆船在第十三天白昼午时和风暴壁相遇,这一天是月晦日,《海图》上记载是每个月风暴最弱的一天,也是慕容芷精心选择的日子和时辰。

——风暴壁仿佛和天相接。

壁外洋面平滑如镜,温暖的太阳照得波光粼粼,让人犯困,好奇的鱼甚至跳跃到我们的甲板上,似乎是想参观下我们这些难道一至的人类;风暴壁本身则漆黑如铁,如果不是流动的罡风和千奇百怪的天籁之声,几乎让人错觉成一堵固若金汤的城墙。

——严格而言,风暴壁并非真和天接缝在一起,只是风暴形成的浓云遮挡了天空,让我们瞭望不到风暴璧的另一边。

我们在航行中记录到飞向白云乡和从白云乡方向飞来的鸟群。

它们肯定是攀升到了云的上方才通过风暴环的。

可惜,我们是没有翅膀的凡人,只能借助机械的力量。

即使是金丹武圣的父亲,也不可能像跳蚤那样蹦过去。

事到临头,我们的帆船真的要往上面撞过去吗?

我犹豫我们的风罩会不会立kè

被无数罡风撕碎,然后是船体与我们的肉体被割碎成末。

慕容芷眼神不再迷离。

我计算了下时间,这次她只用了三十呼吸就完成了风咒准bèi

。虽然不能够迎敌,但对付这个固定的风壁是足够了。

慕容芷双掌合十,拍了一下,她创造的风立kè

鼓满了帆,把船加成全速。

我也双手合十相击,一个大风罩罩住了帆船的船头,就像金枪鱼长而坚硬的突出前吻那样。

“皇天保佑,出发!”

——爹娘也保佑我。

单桅帆船像一条大金枪鱼那样前吻迎向风壁!

第十九章 风暴(四)

死亡,我的好朋友,又来拜访我了。

帆船和风壁一接触,全甲板一震,发出类似我再熟悉不过的人骨头散架的声音。

我们的帆船是生长了近千年的木头做的,坚硬而不失韧性,天幸没有当场解体。

但我视线所及之处剧烈地歪斜,我知dào

船已经被风翻了一个近六十度的身。浪翻过我的头顶,我的胸背如同挨了几十下重锤,嘴角溢出血来。

我没有滑倒,勉强屹立如常,因为我练习过十年的沾衣十八跌!

一波浪翻过帆船。

“前进,前进!”

我高喊。

我们的船头如同一把匕首强行插-进了钢板中。

罩住船前头的风罩开始和风壁的无数罡风交锋起来。

好像一个披挂着盔甲的人愣在原地不动,由着一个大帮派的几千混混拿着乱刀砍他。

我没有主动击溃罡风的技巧,只能维持风罩被动硬抗。

绝大部分的罡风集中在风罩上,

帆船的前半部和帆被慕容芷推入了风壁。

而后半部还在风壁外面。

船卡住不动了。

慕容芷施加在帆上的推力和罡风的反推力持平。

我们的船速现在为零。

要死!

我暗骂。

我脚下的木板开始开裂出纹。

三个呼吸过去了。

更多的罡风叠加在风罩上。

原计划是快速推进,每一呼吸风罩应付一波罡风,现在卡住不动,越来越多波的罡风会集中到风罩上,而且其他乱风会袭向没有被风罩罩住的部分。

我们的船被往外推。

风壁就像内家高手运功似的要把入体的匕首逼出来。

船速为负!

“你在做什么!”我大骂慕容芷,不过风如此大,她是否能听到也成问题。

我不便回头去望,

于是暗自告诫自己要集中心思维持风罩。

现在不是考lǜ

后果的时候!

我当即吞下一粒绿豆大小的筑基丹粒,大喝一声!

风罩被我加强了三倍。我的皮肤出现几十块明显的红斑,更多丹渣进入了血液,丹渣在体内的积累已经过限了。

船退后了十尺后,又停住了,没有被弹出风壁。

罡风和我的三倍风罩势均力敌了。

五个呼吸过去了,船一动不动。

我额头沁出冷汗。

船抖得一震,

后半段船被风暴像纸一样撕开了,再好的木材也有极限。

“轰!”

我们的没有尾巴的船从无到有开始加速。

我听到了慕容芷的叫喊,

“不要放qì

!”

第十一个呼吸,我们的船速为五节,三倍风罩的压力不变。

第二十一个呼吸,我们的船速为十节,三倍风罩的压力变小。

第三十一个呼吸,我们的船速为十五节,我把风罩再次缩小成原样,强度加强三倍。随着船加速,风开始相对变小,但几乎完全集中在风罩上。

第四十一个呼吸,我们的船速为二十节,我测算我们走了半里。

接下来的半里能在二十呼吸内走完吗?

还缺五个呼吸的时间。

还缺五个呼吸的时间。

还缺五个呼吸的时间。

还缺不能含糊的五个呼吸的时间。

我又服了一粒绿豆大小的筑基丹,合上眼睛。

有一半的可能这粒筑基丹会让我当场死掉,另一半可能让我的风罩完全屏蔽掉前面的风,使我们的船加速过二十节。

我的体内燥热无比,每个毛孔都有飘然欲仙的快感,同时又有撕心裂肺的痛楚,悲喜交加的感觉既是心理上的,也是生理上的。怪不得古代的皇帝们明明没有服食外丹的体质却执迷不悟地向死亡前进,在致死阶段筑基丹是能给人带来超越高-潮的快感的。如果不能获得长生,这些皇帝就选择在极乐的快感中解脱。

睁开双眸,我的眼睛布满血丝,几乎像是在吐火,前风的风压陡然一松。

我还没有死,但我强化的风罩把袭来的正面罡风全消解了。

没有尾巴的船像箭一般射出去。

第五十九个呼吸船头撞向了风壁的另一面,如同长吻的风罩开始段段瓦解。

我们的船头在第六十呼吸和风壁实体接触。

我的额头开花,像用头撞墙的感觉。

“跳船!”

慕容芷突然冲上来揪住我往前纵身。

我的身体穿越风壁,全身骨头如同被烈马践踏了一遍。

然后和她一道跌入风壁后的静海。

失去保护的残废帆船被留在风罩中一个呼吸,然后罡风把它拆成条条木板,再被磨成粉末,消失在我的生命史中。

我渡过了人生最长的六十个呼吸,我不想再回味第二次。

……

留下残命的我现在无精打采地躺在一条白海豚背上,脑子木然,什么都不想思考。太阳照在我的身上,像披上了一层暖暖的毯子。现在是正午刚过一点,我好想睡觉,什么都懒得去管。白云乡、爹娘、那条灭掉我们一船的龙、慕容芷、她要复兴的大燕国,全部滚蛋!我要睡觉,什么都不要去想。我想我的脑子马上变成一张白纸。

一张白纸能画世界上最美最好的图画。

但外面很吵,吵得我不能睡觉。

因为海豚背上的一个女人在和这条鱼八卦。

没有错,她有时用我们的人语,有时用发音奇怪的语言和这条鱼八卦。

这条鱼有时用生硬的人语,有时用同样发音奇怪的语言和这个女人八卦。

我猜这种发音奇怪的语言说不准是鱼语。

这个女人对我讲过她会方言通,这种学习语言的能力也可以用在学习鱼的语言身上吗?

“敢问,尊驾怎么称呼?”

慕容芷问。

“真是肤浅。”

“好有趣的名字啊。”

“我是个调皮有好奇心的男生,最喜欢浮上浅海寻找新鲜好玩的东西,也喜欢皮肤接触阳光和风的感觉。所以我给自己取名叫真是肤浅。”

“原来你还是一条有诗意的海豚。”

“当然,我会写诗呢。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辗转反侧,寤寐思服!这首诗是我的得yì

之作。”

慕容芷亲了海豚额头一口,

“你真是聪慧,真是肤浅。”

海豚得yì

地扭起身子,它的身体有三丈长,摇起来就像小艇在晃。

我的皮肤直起疙瘩,肉麻得我想吐。

“对不起,这是我第一次坐海豚,我有点晕海豚。”

于是我往海里吐水——我胃里没有东西,只有炼化不良的“煮鸡蛋渣”。

“不要把恶心东西吐在我白净净的身上,你这个人类!真是肤浅!”

我算明白了,就是男妖精也是好色的。

“你这条白海豚精,居然想勾引我妹妹?小心我杀你全家!”

我爆海盗专用粗口(小朋友请勿学习,“杀你全家”这是混黑道专用语)。

“我和这位姐姐之间是绝对纯洁的友谊,哪有你想的那么龌龊!真是肤浅!”

慕容芷敲了我下脑袋。

“对不起,我弟弟不懂事。他脑子有点怪异,还经常幻想我是他妹妹。”

“看在芷姐姐的面上,不合你计较!真是肤浅!”

看来“真是肤浅”是这条海豚说的最流利的一句人话。

“我问你,你是从哪里学会《诗经》的,前面的地方是叫白云乡吧,岛上有华夏人定居吗?总不成《关雎》是你写的吧。”

白海豚剽窃我们华夏文学的事实被我揭露,他恼羞成怒地用大尾巴拍水花,溅到我身上。反正我的狻猊甲也防水,毫无压力,只是脸被打湿了,有些小虾还跳到我脸上。

“不要气,不要气,你的《关雎》朗诵得也很好,声优在我们中土也是很高贵的职业啊。”慕容芷抚摸着海豚背好言安慰。

白海豚泄愤地拍了十来下水,方才停止。

“姐姐比你这个弟弟讲道理多咯。如果不是看着姐姐人好心美,我才懒得管闲事,早把你这个红脸的弟弟扔海里了。真是肤浅!”

我脸红?有没有搞错啊。我是出名的古铜色皮肤,仪表俊俏得很。

我照了下水面——

糟糕,脸一片酡红色。我解开盔甲看身体,也一片红。

是丹渣弥漫到全身了。

我迅速把狻猊甲盖上身体。这种恐怖的事情我不敢多想。

“她还人好,阴着呢!”我仍不忘骂一句。

慕容芷投给我一个恼怒阴沉兼有的眼神,

然后转脸笑着问白海豚精,

“我们是从中原避难的海客,船在风暴环遇难了,只有我们两个蒙你搭救。刚才我弟弟想问岛上是不是有中原人居住,我们好去投奔。”

“还是姐姐好说话。三十年前,有几万黄皮肤的华夏人来到这个岛上,他们定居在岛的南边,管这里叫白云乡。我常听到他们童子在崖上学堂朗诵诗书的声音,所以也学习了不少。可惜我还是一条四百岁的小海豚精,要再过一百年才能修liàn

成妖,化形为人,去陆上和他们玩呢。”

——三十年前有几万华夏人来这里,那么现在人口不是要衍生到近十万?还有儒家学问的传习?那么他们的组织也该很完备。要是我们的大楼船能到这里,恐怕我父亲难免和他们要有点冲突。现在只好去投奔那里。也不知dào

这些华夏人里有没有金丹级别的领袖?

(诸位读者,一千年前的武道时代起,一个社团的领袖就往往是金丹武者或者同等境界的儒者;仙道的金丹修真者倒一般不入红尘,不在世间)

“其实这个岛原来不叫白云乡,岛上的土著叫它阿美撒奇莱雅鸟施仑奥特亚洛瓦太鲁阁,他们住在岛的北面,有几十万人,分成三个部落,你们的皮肤像香蕉,他们的皮肤像柠檬;你们穿的的衣服包住人,他们的衣服露点多。真是肤浅。”

我发xiàn

这只白海豚精倒有一个优点,一旦被人蛊惑,就会倒豆子一样供出所有他知dào

的情报。

“那你会说土著的语言吗?”慕容芷问。

“当然,我连你们华夏人的语言也会,在这里住了几千年的阿美撒奇莱雅鸟施仑奥特亚洛瓦太鲁阁语自然也会。”

“好弟弟,那你就教我一下吧。”

“没问题。”

我知dào

慕容芷是想用方言通掌握土著的语言,了解土著的情报。万一出现我们无法融入岛上的华夏人的情况,或许和土著方沟通也是一条路。

我们华夏人一向不屑学习蛮夷的语言,我们是天下第一个大邦。从来只有蛮夷学习我们语言的事,没有我们学习蛮夷语言的事情。就是我们帮派一直掳掠的神风国,我也只是因为熟悉才被动学会一些简单的神风语对话,比如“杀”叫“库洛死”,“不要”叫“雅美蝶”。大概只有慕容芷这种有蛮夷血统的人才热衷学习异国语言。

“我弟弟也很想学阿美撒奇莱雅鸟施仑奥特亚洛瓦太鲁阁语。是不是啊,剑空?”

慕容芷笑起来,一面用金目鲷顶着我心口。

——不要拉我下水!

“对,我也很喜欢异国的语言,学好外语,走遍天下都不怕。”

人在匕首下,不得不低头。

“好极了,反正游到岛上还有两天。我就教你们阿美撒奇莱雅鸟施仑奥特亚洛瓦太鲁阁语,其实我也很羡慕华夏学堂里先生教弟子的感觉,这次我也过过瘾吧。你们不要太笨哟。真是肤浅。”

第二十章 星夜

半个月来我在白海豚的背上渡过了最平静和放松的两天。

只需yào

一边吃饭,一边跟着真是肤浅说些怪异的发音,一边看慕容芷认真学习语言的样子就好。其他的事情都抛在了脑后。

我真心尽情享shòu

白云乡的风和阳光。

反正这种蛮夷语言我内心是不屑学的,不过在她匕首的恐xià

下做个样子,打个酱油罢了。

我又没有方言通,哪有她这个慕容族对异种语言的超强掌握力——两天内她已经学会日常阿XXX阁语的对话,背下上万阿XXX阁语的单词。她私下里告sù

我再过一周就能掌握个七七八八了,到时可以当我语言老师教我阿XXX阁语(我不想学啊!)。

我想这可能是几千年来他们慕容族在天下到处流窜作案,谋求复辟的时候获得的生存本能:以便随时换一口流利的方言或者外语,好冒充别人,躲避官府的追缉——无论哪个时代妄自称帝都是天字第一号罪,哪怕是把皇帝当笑柄的今天。

说不定她还会易容术?

慕容芷肯定不会告sù

我的。

我了解她,不到必要的时候,她会一直捂紧自己的牌。

没事我干嘛让她翻我白眼呢?

我们在离大岛不到两天路程(以真是肤浅的游速计算)的地方就看到了白云乡的主峰,它把岛截为南北两部——四分之三属北,四分之一属南。真是肤浅告sù

我们这座山峰被当地土著奉为“圣山”,我这个没有专精过风水学的人也看得出此山非凡——到了半山腰上山峰就被浓郁的云雾罩住,一派难见真面目的缥缈样子——

这云雾不是云雾,

他妈的都是灵气啊!

——没有灵气的山再高大也不过是土石的堆叠:光秃、直露、不懂得含蓄。

好的山脉应该像神龙,见首不见尾,未必够高,但姿态绝对好。遮遮掩掩的云雾其实起了封锁灵脉,不让灵气轻泄的作用,同时又能把山中的灵窟洞天都隐藏起来。

“这岛有多大?”

我问白海豚。

“我闲来无事绕过全岛,游了一个月才回到原地。真是肤浅。”

“好家伙,相当于我们中原一个大郡呐。”

“你们是要去北半岛,还是去南半岛?真是肤浅。”

——笨鱼,你才白痴呢,我心里骂。

“华夏人在南半岛,我们当然去南边。”

我脱口而出。

慕容芷这时候提了另一个问题:

“真是肤浅,我眺望南半岛,印象中南边都是陡壁悬崖,绝难攀登上去;北半岛的地势较平,似乎从沙滩就可以直接登陆。三十年前的那批华夏人为什么不在北半岛,反而选择在困难得多的南半岛登陆。你知dào

原委吗?”

“这个,这个……其实具体情况我也不是很清楚。记得当年你们华夏人七零八落的船队从风暴环内出现,直奔北半岛。我反正无事,就跟着华夏人的船队去看看热闹。在北半岛的金沙滩上你们华夏人不知dào

为何和当地土著打了起来,两方都死了不少人——那时候我离着金沙滩远方看了半天热闹,后来你们华夏人的一个头领出来和土著的酋长单挑,从正午到深夜不眠不休地斗了几千回合。那场打真是精彩,现在想想还让我热血沸腾——”

我当即打断了真是肤浅的话,

“说结局,讲重点。行不?”

真是肤浅翻了我个白眼,

“后来你们华夏人收拾了同伴尸体,狼狈上船,绕到南半岛,花了三个月在南边的峭壁上凿好了悬梯,才上山定居在南半岛。真是肤浅。”

我和慕容芷对视一眼

——看来我们华夏人和当地的蛮夷果然是结了仇,所以只好被迫选择更恶劣的南半岛。

我回味和分析真是肤浅的叙述——

华夏人和土著中都有金丹级别的领袖武者,能连续六个时辰厮打的体能就是明证。华夏人中有金丹武者不足为奇,但是土著也能出金丹武者倒出乎我的想象。土著从哪里获得的功法传承?或者有什么奇特的灵药让能让蛮夷武者突pò

那层难以登天的门槛?

我和慕容芷又问了真是肤浅几个内陆的问题,这头白海豚从没有深入岛内,向来只是远远围观,所以也不知其详。我们没有收获更多的情报。

“你们华夏人在峭壁那里设置了大量岗哨、灯塔、渔场和港口,我把你们送到那里吧?”

“不。”

我和慕容芷同时说道。

我们难得一次心有灵犀。

“华夏人真是奇怪,既然是自己的族类,就应该放心投奔。如果我有白海豚的同类,一定乐不可支了。”

真是肤浅在八卦中被慕容芷完全套出了自己的家史:他有一条白海豚的母亲,但是没有成精就在五十岁老死。白海豚稀里糊涂的活了一百岁,偶然开启了灵智,觉悟到了自我的存zài

,成为白云乡海上最大的一条鱼(也是唯一一条鱼精),但是这片海域再没有自己的同类了。

“因为……因为我们人类比较羞涩和腼腆,没有准bèi

好,不愿意去自己的同类。——真是肤浅,你知dào

其他在南半岛登陆的地方吗——能不让我们出现在其他华夏人的视线中,又不离他们很远。”

如我所料,慕容芷又开始巧言令色地忽悠弱智生物。

当然严格而言她说的也能理解为真话,不过各位读者,这需yào

我这个翻译官来诠释——

她说的是:先来的华夏人心思怎么样我们没有底。把我们杀掉,抢掉我们的纳戒的可能性也是存zài

的。所以像认远方亲戚那样开诚布公、推心置腹对于我们是绝对不可能的。当然让我们去投靠神mì

的土著这也是不要想的。你这条白海豚能不能先给我们找一个靠华夏人近的秘密据点——我们要观察一段时间再做打算。

——没有错,我发xiàn

经过了多次劫难,把别人都想成坏人这点上,我和慕容芷有了共同语言。

白海豚精听懂了慕容芷明面上的意思。

“你们华夏人的想法真是怪怪的。看在姐姐貌美心善上,我带你们抄近路去一个登陆地方吧。”

第二天傍晚,我们在南半岛一处无人峭壁的幽暗洞窟内登陆。这处峭壁明面上到处生长着密密麻麻鲨鱼齿般的礁石,把洞口挡住,让船和人寸步难行。其实潜流之下有一脉暗水和洞窟内的水潭相通,真是肤浅把自己身体缩小到七八尺,带我们潜水从洞穴深处的水潭透出。星光从洞穴的裂缝照耀进来,我们呼吸到了陆地草木的气息。

“你们华夏人虽然是南半岛的主人,但没有探遍南半岛的每一处。抓着藤蔓从洞穴的天然裂缝一直向上爬,就可以到华夏人的据点附近了。可三十年来你们一直没有发xiàn

过这里。”

“你要什么东西做酬谢?”

我问真是肤浅,我们海盗也是讲礼尚往来的。

你砍我一刀,我杀你全家;你给我一瓶水救命,我抢官府一库金子送你。

真是肤浅的大眼睛眨了下,

“我看这位姐姐好,于是顺手驮你们上岸,这样也能有酬谢吗?我觉得让姐姐坐在我背上两天就是最好的奖赏了。”

——我看羞涩地掩口笑的慕容芷,明白了为什么很多女人会嫁给笨蛋,因为笨蛋有时候会拍出聪明人想不出的马屁。

“那个不算,那个不算。”我摆手,“金银丹药随你要。”

我可要斩断笨鱼和慕容芷之间的联系。

“这我都不稀罕。我在海上几百年来,很少有什么新鲜事,有什么可以解闷让我不无聊的东西吗?”

这倒让我为难,我不可能现在开个帮派,招收这条笨鱼入伙,以后抢钱抢女人就不无聊了。

慕容芷附耳对我说:

“玩具。”

啊,我茅塞顿开,从纳戒里取出一只球来。

我向真是肤浅秀了下我炉火纯青的蹴鞠技艺,随我的翻腾跳跃,球像生根了似的贴在我的身上。最后我踢了一脚“冲云霄”,球唿哨着冲过洞穴的一线天,值飞了上去。真是肤浅仰头抬得老高,看得球都没了。它情不自禁地屏住呼吸许久,球方落了下来,被我的足尖轻轻黏住。

蹴鞠和马球并列为华夏第一运动,传说在太平年代蹴鞠手和伶优就是帝都最被追捧的职业。我母亲把帝都的风尚从小灌输给我,在海上甲板无聊的时候蹴鞠也是我解闷的游戏。我在东大海上没有遇到过敌手。当然让这个穷乡僻壤的白海豚目瞪口呆,给它留下终生难以磨灭的印象。

“足够了,足够了。快给我玩!下次我练好后我们来比赛。”

看不出真是肤浅还有些运动天赋,它几次尝试后,已经能用额头连颠十来下球了。

“不过,每次比赛前你要把海上土著和其他华夏人船只舰队的动态都告sù

我们啊。”

我就知dào

慕容芷不会放过这点利用笨鱼的机会,她果然卑鄙地说出口了,这条笨鱼要上钩成了她的海上侦察队了。

“好,好,没问题,好姐姐。原剑空,我们下次来玩,不见不散。”

“你还有什么愿望吗,都说出来,我好一道谢你。”

“哈哈,那你就别费心了,你帮不到我——我要游出这个地方,去风暴环外找母海豚玩。哈哈哈”

真是肤浅扎了一个小水花,离开了洞穴。这个海上侦察队我们后会有期。

……

我们攀藤蔓出了山洞,摸到了一个清水源,又猎杀了几只无翅鸟做食物——这是我们刚发xiàn

的白云乡特产物种,这种鸟和马驹大小仿佛,完全没有翅膀,但健步如飞。不过无翅鸟脑子极单纯,我们稍微做了一个陷阱,就活捉了二三只。

然后我们寻找到一个能观察华夏人聚集地的隐秘山岗。

我数了下灯火,聚集点大概有万户人家的规模,每户都住在各自的圆顶小木寨子里,中央是一个醒目的朱红圆顶大寨子,该是首领居所。聚集点的外围遍扎着鹿砦栅栏。整个镇子看上去倒像一片大大的蘑菇地。

更远的地方是一个岗子一个岗子梳子那般整齐的梯田。再远的地方就是几十处向海面来回扫荡的灯塔了。

真是肤浅说的学堂在一座相对独立的山崖上,其实是一座石垒的灯塔,我们看到总角和结髻的学童手牵着手走进去,孩子中也有女学童。

每处都有一队队健丁巡逻,他们拿着火把,唱着嘹亮的歌——当然不是我们海盗的“抢女人”,而是《楚辞》中的军歌《国殇》,看来这个聚集点的首领和儒门的渊源颇深。不过他们手中的兵器倒不是我想象中的金属器,大部分是骨矛,有些配的是木头哨棒。

寨子里的详细情况还是要过几天抓几个镇上的人盘问下,今晚不妨好好睡一遭——我一年半多没有踏上过陆地。这一年半多物是人非,过去早已经离我远去。

“你的心愿是什么?”

慕容芷一边小心地生着篝火,一边串烤着无翅鸟,一边问我。

她担心我手毛躁,让篝火升得太高,被镇上的人发xiàn

,于是自己来弄。

“我的心愿是练成元婴,杀掉做了我爹娘和一船人的龙。”

我回答。

“真的?那么有志气?”

她太了解我了!

“骗你的。”

我说老实话,

“我爹这辈子金丹到顶了,他留个我们的功法也只够我们练到金丹。在这里又有什么造化能到元婴呢?何况到了元婴,又如何和一条元婴境界的龙抗衡呢?我的命是爹娘用死换来的,我一怕死,二也知dào

爹娘不想我去送死。我们海盗被杀,是生意上的常事。我想保护好自己,然后平平淡淡地活下去。——恩,还要讨个贤惠漂亮温柔的老婆,我保证就不碰其他女人了。不要看我平常如何说,其实我是没有雄心的人,怯废得很。”

慕容芷把一块无翅鸟塞到我嘴里。

“要死的时候,你还是能很镇定地搏命求生的。杀本多你搏了一次。过风暴环也搏了一次。没有你,我到不了这里。”

无翅鸟的滋味不错——我感动得要流泪了。

“我一直后悔,当时如果我的银蛇剑不刺中那条龙的逆鳞,或许我爹不会死;就是有再坏的结果,我娘和一船人的命也不会没有。与其说恨那条龙,但不如说后悔自己的冒失。我才是祸害了一船人的罪魁。”

我流泪了。

“那是无心之失,命是怨不得的。”

“所以我不想你死掉,不然这个世界的亲人都被我祸害光了。我不会再犯任何无心之失了。”

“以后跟我混吗?”慕容芷呆呆地看着篝火,她的脸被火光照得棱角模糊,

“我是要复兴大燕的,我的心愿是在这里练成金丹,然后走出这个地方,去风暴环外面争霸天下。等我做了女皇帝,你当一字并肩王。以后那条龙,我让全天下杀之。”

慕容芷和我相处了十年,她一直是一个理智谨慎的女孩子;但是谈到大燕时,她会突然变成一个真zhèng

的疯子。

“你应该知dào

复兴大燕很荒诞的啊,这话我一直就想说了!你们慕容族现在有几个族人,大燕国灭亡了多少年了,有多少人会支持你呢?小孩都能明白的事情,你为什么搞不清楚了?”

“慕容王族只有我这个唯一后代,慕容部落的后人都同化于华夏,大燕国灭亡了二千五百年,没有人会支持我。”

慕容芷忽然痛苦地揪住头发,犬吠似地哭起来,

“你说的我都知dào

,好不好!你以为我想建立大燕国啊!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你知dào

妄心吗!你知dào

妄心吗!”

她的脸扭曲起来,翻身抽搐,口吐白沫,和我见到的慕容芷判若两人。我慌忙扑过去,捂死她的嘴,她的尖叫声实在太高,很可能让镇上的巡逻健丁发xiàn

我们的踪迹。我把全身的重量压在她身下,锁住她的四肢关节,不让她暴走发疯。

折腾了好一会,慕容芷才停止了发飙,她喘着粗气,呆滞地看着星夜。

我扶起她,让她服下清水。等了半个时辰,呆滞的眼睛终于有了神采。

我听到她往常镇定的声音,我竟然会觉得温柔似水。

“谢谢。”

“还好没有让镇上人发xiàn

,破坏我们的侦察计划。”

她和我都笑了。这次我成了行动的号令者了。

“我讲个古老的故事吧,关于慕容王族的,想听吗?”

“恩。”

或许里面有治好她疯病的线索。

第二十一章 身份(一)

以下内容全是我对慕容芷讲述家史的复述,中间有本人的少部分脑补,各位读者请洗耳恭听:

很久很久以前,一支叫“慕容”的罗刹蛮夷部落从北大荒洲渡海来到天下中土冒险。尽管他们是蛮夷,但这等横跨大洋的英雄伟绩还是让人佩服——古代的航海技术和现在是天壤之别,要渡过无边无际,随时有不测之险的怒海,需yào

极大的毅力、不怕牺牲的觉悟和更加高明的组织能力。

慕容部的酋长帖木儿??慕容正是一个意志和智力都极高的蛮夷。

那个时候正巧逢上中原王朝易代的大乱世,草头王遍地开花。这个酋长抓准中土人心思定的潮流,聚拢了数百万之巨的华夏流民,成了北方一股大割据势力,极盛的时候大燕一度占领过帝都。一些华夏文人(可能有些是流民的后代)根据这点,宣bù

慕容族建立的大燕属于我们华夏的王统序列。

当然,大燕国完全是一个靠个人能力和威望维持的政权。帖木儿??慕容老死后,大燕国不久崩溃,湮灭在历史之中。

像我这样自小受过母亲儒门经史教育的人,还能依稀记得中土有过这么一个蛮夷国。那些不接触古籍的人根本对大燕国没有概念。

说是罗刹蛮夷,这个部落的相貌和我们中原人相差并不太大,只是他们的眼睛和眉毛更加细长。慕容芷的眉毛和眼睛就很细长,我小时候差点认成传说中古典美女的剪水眼和黛蛾眉,直到我从母亲那里学习了华夏与蛮夷的区别后,才明白她压根是血脉作怪。

正因为太像我们华夏人,慕容部很轻易地融入华夏人中,百年之内便完全失去了自己的罗刹身份。只有一个例外,就是慕容芷超级蛋疼的祖先慕容敏(她的正式蛮夷姓名是:敏敏帖木儿??慕容)。

慕容部落被融入了华夏社会,慕容族人以华夏人的身份进入华夏的各个阶层,一些失去家谱的慕容族人甚至以为自己的姓氏来自上古华夏的高贵复姓。

当时儒门撰写的各类《氏族志》和《地方志》也为这种谬说推波助澜,里面包含了儒门“以夏变夷”的深险用心——当慕容族都自以为是华夏人的时候,他们对华夏的危险会降为零。

慕容敏是六百年前一个禁军教头的女儿。

当时“十倍音速飞刀弑君”事件已经过去了数百年,天下进入武道时代很久。

地方上的实力人物都是金丹武者,他们的武装就是最强dà

军队(插一句,现在的世道,金丹武者能像我爹那样混个滋润帮主。节度使之类的就不要去想,那是元婴之人才能去做的)。

朝廷的威望比现在还要低下。

——因为我们这个时代,世外的修真门派开始约束自己的出师弟子或者肄业弟子在世俗的活动。当代的修真门派自封为天下道统的继承者,所以顺手给天下王统所系的朝廷赏了个脸。

可是,相对于乱世中生命不能由己的百姓,武道时代的帝都民的日子还算是小康的。何况是一个禁军教头的女儿呢?

慕容敏从小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一面学习父亲传授的武功——这是武道时代必备的生存技能,一面学习儒门的典籍——她的梦想是做皇后娘娘,享shòu

被所有人匍匐仰慕的感觉,而皇后必须有儒门的知识。

不用我说,读者们一定猜到这位禁军教头是慕容族的直系后裔。可当时慕容敏和她的父亲竟然都不知dào

这一点。

理由很简单:一)慕容敏从来没有看到过她们家的家谱,而是受了世上流通的《氏族志》的影响,以为自己的姓氏渊源于上古华夏的高贵复姓;二)那个禁军教头根本不识字。他只是把《家谱》当做传家宝供养在神龛里,然后在每年祭祀祖先的时候请出来一下,并且坚决禁止自己的子女触摸——那玩意可是神物。

慕容敏和那本《家谱》的历史性接触是由于女人间常有的事情:妒忌。

她是个剪水眼和黛蛾眉的古典美人,她很积极地为了自己的梦想(或者说野心)参与宫廷的选秀活动。

可自负美貌倾城倾国的她一次次败给姿色和才艺远较她平庸的女孩子。

——那些女孩子唯一胜过她的地方是有个好爹:侯爷的女儿、宰相的女儿、太守的女儿、翰林学士的女儿……

慕容敏甚至无法见到皇帝,就被塞了*的宦官和受了贿赂的画师在海选淘汰了。

当然,其实不用有好爹,也有能见到皇帝的方法

——烟花巷子里就有不少皇帝流连的女人。

不过,这和慕容敏的人生目标违背:她要做的不是皇帝的宠物,而是手握重权,让天下人朝拜的娘娘。

有一天,常年精神郁积的她终于发飙了。

她顾不得禁军教头的野蛮家法,把神龛里的《家谱》偷出来看。

——慕容敏是第五十一代大燕皇帝(鉴于禁军教头只有她一个女儿)。大燕第一代皇帝在死翘翘前预感到自己王国的崩溃,在一个叫鹿鼎山的地方埋下了足以复国的宝藏(无疑是中原的民脂民膏咯)。家谱中留下了开启宝藏的密语和宝藏地点的线索。

慕容敏为了当娘娘,学习过大量的儒门典籍,没想到派上了解谜的用处。费了一番功夫她终于判断出了宝藏的地点。她觉得自己的人生很不得志,这是老天降下来的一个发达机会,她索性一不做二不休。

她卷了家中的所有积蓄,逃出了帝都,去寻找鹿鼎山的宝藏。

她的目的可不是为了复兴什么劳什子的大燕,在她心目中这个蛮夷之国根本和自己无关,自己引以为傲的美人颜和慕容族的蛮夷血统压根扯不上关系。

她在乎的是鹿鼎山的宝藏。

即使是武道时代,金银珠宝还是世俗间贵重的东西——大量的高级机械需yào

外丹术点化后的精金、秘银做材料;而古代说的那些珍稀宝石名矿实jì

是修真者冶炼飞剑法器需yào

的灵石。它们不仅是奢侈品,而且是高级的材料。

鹿鼎山的宝藏照样能在当时的世上卖个好价钱。

她要用这些财富换来名利地位。

乱世的路途比她想象的艰难的多,完全改变了慕容敏的小姐作风。

她要看清骗子的陷阱、提防路上的强盗,小心做人肉包子的黑店(武道时代,我们中土还很少有妖精出没,她倒可以少点这方面的担心)。

有时候她不得不用肉体交换情报和食物。

——和几百辈子花不完的财富比,这点有什么不可以卖的?

慕容敏这样想的时候,她已经和初出帝都的时候是完全不同的人。

她终于找到鹿鼎山,打开了宝藏。

路上觊觎宝藏的跟踪者都被她用各种手段结果。

宝藏的各项机关都没有触发的迹象,她暗自替自己庆贺

——那个死帖木儿的设计还是有两下子,没有便宜了盗墓贼。

可她进入宝藏后,却发xiàn

里面空无一物,连藏财宝的箱子都没有。

她要疯了。

她绝不能接受!

她感觉被一只很大的黑手耍了。

她把自己在江湖上学会的恶毒诅咒全部骂完,突然发xiàn

了一只灰蒙蒙的戒指,毫不起眼的埋在尘土里。

她的理智告sù

自己帖木儿??慕容的时代根本没有修真文明,纳戒这种东西压根不存zài

。这枚戒指里不会有宝藏。

——可是?万一?如果?运气好?

她侥幸地想谁都没有见过神仙。虽然世人都知dào

修真者是文明时代末才出现的,但是没有任何证据表明仙人在文明时代中就没有。或许曾经雄霸天下的帖木儿??慕容有机缘见到神仙,被赐予了一只能装几个小山那么多财宝的纳戒?

她祷告老天保佑,自己可不想人生全搭掉。

慕容敏摩擦纳戒。

她见到了一颗跳动的鲜血淋漓的人心。这是纳戒里唯一的东西。

她的心也不由自主地砰砰乱跳,百感交集。

她不知dào

这颗心算什么宝贝。她回忆读过的儒门典籍、各种野史志怪、还有江湖上遇到的匪夷所思的见闻。

“一定是仙丹!人参果一样的仙丹!这个时代有了神通法力,就可以要什么有什么!有了神通,复兴燕国也不成问题。死帖木儿一定是这么想的。哈,全便宜我啦!我要回帝都,把那些爬在我上面的人全部踩脚下,当着全天下人的面弄花那些婊子们的脸!我不但能皇后,还能当女皇帝!”

慕容敏当即抓过那颗鲜血淋漓的人心一小口一小口生吃下去。

她的双唇猩红,血蘸在上面,仿佛涂了极凄美的唇彩。

然后慕容敏用她的手指去抓山洞的岩石。她觉得服食了仙丹,体内应该脱胎换骨,即使没有练习任何一门法术,肉身的十指只要有念头,就能洞穿岩石,但她的手扎得生疼,岩石上没有丝毫变化,只沾满了她的没有洗过的血手印。

她又拼命跳高,脱胎换骨后只要有心念,就算不能飞,像跳蚤那样蹦十丈也是不成问题。

可她又失望了。

忽然一阵阴风卷地而起,隐隐有一个鬼物在里面像灯影般晃动。

慕容敏狂喜

——能够摄使阴风召唤鬼物也不错。她可以用这种法术建一支鬼兵大军。乱世遍地是死人,一支绝对听命于她的大军可以轻易成型。

那只鬼是帖木儿??慕容的样子。

慕容敏从鬼的皇帝服饰和外貌特征判断。

——一定是这死鬼死后来守护这个宝藏。哈哈,以后他就是我的永世奴隶,为本女皇征战天下。

“第一,我不是帖木儿??慕容;第二,你还是一个蝼蚁般的凡人,内功上层的水平而已。”

鬼说,他露出一个残酷的微笑。

慕容敏吓得往后退。

“你是什么东西!”

“我的样子随你的心意,你想我是谁,我就是谁。你想着帖木儿??慕容,我就是帖木儿??慕容的样子。”

鬼影又变成了慕容敏的模样,

“现在你想到了自己,所以我又变成了你的模样。”

“你骗我到这里有什么企图!”

“我是你刚才吃下的一颗妄心。以后可不要忘记为复兴大燕而努力;不然的话,会受到很重的惩罚的。”

慕容敏抱住头狼嚎似的尖叫起来。

她周围没有任何东西,连宝藏都不存zài



“复兴大燕”这个念头被烙印在她的神魂里。只要她稍敢质疑,这个念头就变成了扎入神魂的一把念刃,让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这不是肉体上的痛楚,而是无法祛除的心伤。

别人不能理解这个疯女人的行为,为什么这个美人会无缘无故地在官道上撕破自己的衣服,在自己的肉体上划出血痕来。因为他们看不到扎入她神魂的念刃。

等慕容敏走回帝都的时候,她又变成了第三个女人,眼神冰冷而凶狠,完全为复兴大燕而活动的行尸走肉。

她已经对念刃麻木了。“复兴大燕”无论是否可行,她都不再思考,只要去做“复兴大燕”的事情,就能不受念刃的惩罚。

神魂中的她被关在一个无数“复兴大燕”的念刃组成的笼子里,只有她稍敢放qì

“复兴大燕”的念头,有丝毫走出念刃笼子的尝试,念刃就会施加给她活剐般的惩罚。这不是任何生灵可以抵抗的痛苦。

******

我和慕容芷手心相贴,我的心灵向她完全开放。

我甚至能看到她神魂中呈现的慕容敏的一生和心灵的独白。

“妄心是可以传递和播种的。你向我开放心灵,就能看到我的妄心记录的家族史。”

慕容芷说,

“妄心就像一枚种子,它可以种在慕容敏直系后代的血脉中,但只在一个宿主身上发芽开花,规定他的行为。很可笑的事,播种妄心的就是宿主本人,因为宿主会担心后代放qì

复兴大燕的努力,而预作防范。慕容敏在死前把妄心种在自己的儿子上。我们家代代把妄心相传,我父亲的妄心是我祖父种下,我的妄心是我父亲种下。”

第二十二章 身份(二)

“蒙汗药和小无相功都是历代慕容在数百年积累和完善发明的,用在杀人和冒充身份上效果非常好。靠着这几门绝技我们慕容族一直挑拨离间天下的各个势力,寻找乘乱崛起的时机。”

我原来以为慕容芷会对我隐瞒到底,没想到她会主动对我讲起她的一些底牌。

我们两人从此算敞开心扉吗?

她把和我相贴的手挪开。

“其实我真心感谢义父。”

——她为什么说到这个?

“虽然父亲的本心不愿意,总有一天他会篡夺你们家的权力,这是妄心的魔咒。你们的帮派是他计划中复兴大燕的工具。他为你们的帮派制定章程,收拢人才,真实的打算是把帮派的核心改造成自己的复国班底。”

我刚才被慕容芷贴的温热的手心直冒冷汗。

我父亲察觉到慕容子陵的异常吗?他可从来没有和我们讲起过吗?

幸好后来发生了南宫命令我们攻打神风国的事情,慕容子陵作为我父亲的好义弟替他挡住神威大将军一击而死。可能的帮内火拼终究没有发生。

不然或许今天原家的帮派已经变成慕容家的,而我和慕容芷的地位会互换?

——不,很可能我会被慕容子陵杀掉,或者被弄成脑残儿童?(这些下场儒门的历史书里太多了。)

虽然明知dào

是过去的事情,我还是不禁后怕。

“在争战中死掉是父亲最好的解脱方式。慕容家的人只有两种摆脱妄心的希望。第一种是复兴了大燕国,第二种是死在复兴大燕国的计划之中。”

——或者在父亲的心中自己的威胁已经去除,一方面是出于对慕容子陵多年功绩的感激,一方面出于隐患已除的放松,一方面出于内疚(毕竟当时他没有证实慕容子陵的异志),而让母亲抚养慕容芷长大。

我知dào

他不是南宫大头目那样斩草除根的枭雄,越到晚年父亲越恋旧。

“我有两个问题。第一,妄心是不是一种法术?如果是的话,我想总有被其他法术解除的办法。你们慕容族难道没有找厉害的修真者解除妄心的行动吗?”

“如果不确信自己或者后代,能够在没有妄心的前提下,始终怀有复兴的大燕的信念,慕容家不会做寻求解除妄心的努力。因为这违背了复兴大燕的信条,会受到妄心的惩罚。”

——他们当然不可能解除妄心,没有妄心这种东西,谁还会把兴复虚无缥缈的大燕当回事呢?就是他们的始祖慕容敏都不是那样的人。

“第二个问题:我们这个时代称王称霸需yào

的是实力。为什么你们慕容家不直接拜入修真门派,练成元婴这种变态境界再到世俗间活动呢?你爹爹这辈子也不过金丹下层,你的武功基本也是我爹传授的。说实话,用我们家的这些传承去争霸天下真不够看。”

“历史上有一代慕容确实拜入了一个修真大派,而且修liàn

到了元婴境界。可惜后来他被废去了神通,所有关于那个修真门派的功法全部抹除,身体也被弄成了残疾。”

我倒吸一口冷气。

我小时候就知dào

那些修真大门派才是高踞在天下顶端的势力。

不过他们的追求是飞升成仙,兴趣并不放在红尘中的钩心斗角。

为什么出山的元婴弟子要去当皇帝会被废除神通呢?没有碍着修真门派什么啊?如果弟子成为世俗中的王者,会给予出身门派很高的地位,全地盘的仙苗、药田和灵脉都由门派挑选。道理上是一个双赢的局面。

虽然说天下的正统所系还是帝都那个小朝廷。可割据一方,公开自己帝王野心的诸侯还少吗?何必针对一个根基浅薄的元婴弟子下手呢?

“那个慕容投奔的门派叫剑宗,当今帝都的小朝廷是他们指定的。他们的门规也约束自己门墙出身的弟子不得觊觎皇帝之位。”

慕容芷苦笑了下,

“我的祖先过了线。作为追加惩罚,剑宗还通告天下各大派不得收我们慕容家后人为徒。此后慕容家就彻底变成世俗中的野生动物了。”

——那是够背的。

父亲说过天下的修真门派之首便是蜀山剑宗。西方的昆仑宗、东方的星宗、南方的龙虎宗是其次的修真大派。这四宗的话相当于天的旨意,剑宗是最高的那层天。

P.S.没有修真大门派传承的势力,被有识者蔑称为“野生”。我们的帮派不算“野生”,父亲的功法得自南宫大头目,南宫大头目是星宗正牌的出山弟子——虽然这老东西做的是杀人不眨眼的海盗买卖。

慕容家一度受到执天下道术牛耳的剑宗照拂,但按捺不住的妄心决定了他们不能安于现状,最终连曾经拥有的身份也失去了。

可是让有妄心的慕容家不去追求称帝,又如何可能呢?我看到慕容芷被妄心念刃折磨的苦痛,恐怕仙家炼魂的酷刑也不过如此。

——迄今我还无法搞清楚妄心到底是什么东西。慕容芷被种了妄心,她连寻找解除方法的尝试都无法做出。这个世界上她只有向我吐露过心声,只有我能行动起来帮她寻找解除妄心的方法,可是我该从哪里做起呢?

我头绪全无。

“我们回山洞吧。总不见得在野外露宿。将来的事情将来再说。”

慕容芷打断了我的游荡的思绪。

……

我们的计划是建立一个安全舒适的定居点,目前并不具备条件,只好权且使用洞窟。

山洞是一个简陋的庇护所,但里面潮湿阴冷,四月底的气候还如同早春一般料峭。

我和慕容芷清理出一块稍微干净和平整的地方,在洞内插满了火把。

洞黑暗深处栖息的几百只蝙蝠被突然的光亮吓的成群出动。

我用雷咒织成的电网电死了几十只,其余的从一线天纷纷远遁。

然后我们又做了一番艰苦的清扫,把积累成小丘的蝙蝠屎全部焚烧,再把火把插到洞深处。等异味散尽,东方已经现出鱼肚白。

这个洞窟完全属于我们的了。

慕容芷用无坚不入的金目鲷在岩洞中划出了一条条几何线,

她规定好我和她的空间、各自的盥洗间、公用的议事地点和用餐室等等区域。

——其实我不知dào

就我们两个人,何必辟出那么多单元?!

她在和我空间相邻的地方隔了一层厚厚的帘子

——这样我就看不到她睡觉洗澡的样子了。

“蝙蝠洞穴你准bèi

派什么用处?

我问。

“权且做我们的公共仓库。现在我们清点下纳戒里的东西。把你的纳戒拿出来。”

她终于恢复正常,又变成发令施令的模样。

我瞪了她一眼。

——绕了半天,又回到财宝上,真是俗气!

经过我和慕容芷的统计:我们的黄芽丹有近十万粒,筑基丹二三十万粒,金银珠宝合计千万两。纳戒中还储存了千余本世俗间的古籍,几百麻袋的外伤内伤药草。慕容芷的纳戒比我多出的东西,是一瓶瓶涂成墨色的玻璃器密封的种子。其中有普通的五谷种子,也有一些药草和毒药的种子,我看到了里面的曼陀罗花种子,它是最好的迷幻剂和蒙汗药的原料。

当然,纳戒里没有食物和水。筑基丹和黄芽丹是需yào

修liàn

到相应境界才能服食,不然只是交yì

品,而我们现在无法交换。

如果是太平年代,我们两人可以无忧无虑的过一辈子。

但现在的情况下,我们必须先有能力保证自己能守得住这些财富。

没有实力的话,用它们交换食物都做不到。

只是被他人抢夺的财富。

“金银丹药都是死物,这些种子最重用。等以后安全了,我们可以放心种植药田,种植曼陀罗花,这是会源源不断产生财富的东西。我们的生命第一位,这些种子第二位,丹药第三位,金银必要时候可以抛弃。”

她把这些密封玻璃瓶又小心翼翼收回纳戒。

但我和慕容芷的观念稍不一致,我认为丹药是第二位的,因为我们炼不出丹药。

“到了晚上,你负责去抓人套情报,现在抓紧时间睡觉。”

——没有那么快吧,我本来预计怎么也要在岛上好好享shòu

十天半月的清闲才开始行动的!

“我能不能睡懒觉啊。才到岛上没一天呐。海上累了半个月没有休息过啊!”

“早一天掌握情报早一天掌握主动!没叫你去抓无翅鸟当饭已经客气了!你要吃我软饭嘛!”

慕容芷凶悍骂道。

我倒身躺下

——反正到时候我只管耍赖推托。我累了,我要做香香甜甜的梦。

我的脑袋一年半来第一次枕在大地之上。

三个呼吸后,我就进入了深度睡眠。

第二十三章 身份(三)

甜甜一觉醒来,我脸上的酡红色渐渐褪去,我偷偷掀衣看自己的皮肤,赤红的肤色又回复成古铜色。似乎丹渣之毒消失不见了。

我不知dào

这是什么原因,或许是某种奇迹:我运功内视全身,也没有发xiàn

臓腑任何异常,扩充的真气回复到内功初层的水平,我的身体和以前仿佛,就是背上还有些疼——那是半月前的背伤,和丹渣无关,再修养十天半月也应该痊愈。

这件关乎我小命的丹渣之事就这么轻轻揭过了。

虽然难以置信,但事实就摆在我面前。

或许慕容芷在我沉睡的时候用某种药草,做好事不留名的治愈了我?

我没有问她。

当天夜晚我并没有去抓人套情报。连着七天我也没有去抓人套情报。

我的外出活动仅仅是猎杀足够我和慕容芷食用的无翅鸟。

猎杀的半径越来越大。

我刻意远离华夏人的镇子。

我发xiàn

我们第一次接触的无翅鸟其实是镇民放牧的鸟群。我们头次猎杀了几只不成问题,时间一长可能会引起镇民的疑心,所以被迫向远处搜索野生的无翅鸟。

由于特殊的情况,我暂时取消了和岛上华夏人接触的打算——一旦抓人套情报,就要开始一连串连续行动。可我现在并不方便行动

——慕容芷生病发烧了。

可能是水土不服,可能是女人的周期,可能是半个月积累的疲劳爆fā

,可能是昨天的心绪不宁。

次日她就烫得厉害,肢体松软,无法起身。她的皮肤上泛起很多红色隆起块。我照顾了慕容芷三天,使用了纳戒里的风寒药草,第四天她才稍微能够进水,不过高烧还是不退。

真是肤浅这条笨海豚来看望过我们几次,也送来一些鱼虾。我有时狩猎地远点,也烦他代我守护慕容芷,防备野生的大兽探洞。

“是丹渣发作。那时候过风暴环,稍微多吃了几粒筑基丹。”慕容芷在第五天终于能说较长时间话。她靠在我怀里,有气无力地分析,

“第一天没有死,以后我就不会死。丹渣是缓慢进入体内,然后突然发作的。第一次猛烈发作没有死,至少能保住命。现在把我的衣服撕开来。全部。”

我的心砰砰乱动,呼吸困难

——是你要我撕你衣服的啊,不是我耍流氓。

万一我把你剥光了,你不会用金目鲷割我臊根吧。

——她不会,现在她能站起来的力qì

也没有,怎么可能使得了金目鲷?

我的手紧张至极,本来以为剥女人衣服的事情是三下五除二,春-宫里的大淫-虫都是这般利索。但我的手因为经验不足和过于激动,剥了一千来个呼吸才完事。

——对不起,实在对不起,我一定尽lì

保证不再你诱人的身体前犯错。

我默默念祷母亲的儒门教导

——我要做君子,我要做君子。不,君子的要求太高,请皇天让我的道德标准从小人迅速跳跃到伪君子吧!

她羊脂玉般身体上有着数百只赤红的眼睛——不,那玩意都是丹渣发作造成的毒血疙瘩。

我立kè

升华成为君子——因为我的胃口倒足了。

慕容芷把金目鲷塞到我手上。

“你现在能直视我的身体吗?”

——我想说我不能,太恐怖了。

“能。你要我用匕首割破你的所有毒血疙瘩?”我问。

“不错。”

“要吃麻沸散吗?会放掉你五分之一的血,而且很疼。不怕?”

“不必吃麻沸散。我受过妄心的惩罚,这点不算什么。”

我弹出一个火咒把匕首烤净,然后一刀刀割了下去。

中间因为失血较多的缘故,慕容芷晕了几次。我为她敷了止血药,静等她元气恢复再继xù

手术。总共经lì

三个时辰,我完成手术,慕容芷没有吭过一声。

——我偶尔会纳闷:为什么我能无惊无险地渡过丹渣的发作呢?过风暴环的时候其实我也偷偷多吃了不少筑基丹。

但我忍住不去和慕容芷讨论,生恐她多心生疑,影响恢复。

第七天还在卧铺的慕容芷又对我提起了抓人套情报的事情。

“我的丹渣基本排清,全身也搽了生肌药,以后不会留下伤疤。你不用守护我,继xù

我们的行动吧。”

“不用这么急吧,等你能恢复往日的状态,我们再一道行动吧。”

“我知dào

你的心事,一定是又想偷懒了。”

——她说的没错。

“我做好事没有酬劳。想多轻松几天嘛。”

慕容芷从纳戒取出一张人皮面具塞到我手里,

“我们来这里快十天了。镇上的居民不是耳聋眼瞎之辈。我们在这里呆的越长,被他们发xiàn

的几率也越大。情报和先机不能失去。听话,原剑空。”

“哦——”

——你当我小狗啊。

我好奇地戴上人皮面具,看清水潭中自己的模样——我的倒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一个相貌平庸,让人过目即忘的男子。他的名字我已经久仰:正是传说中的路人甲。

我轻轻地撕脸上的人皮,一时竟揭不下来。人皮面具仿佛和我原来的脸完美贴合。不,应该说它就生长在我的肉上,人皮的每一个毛孔也和我真zhèng

的毛孔一样呼吸着。我需yào

用极大的力qì

才能把它扯下来,那感觉真好像把自己的脸剥了下来那样。

慕容家果然有这种易容术玩意。

“这张人皮被附了术,还能屏蔽修真者的神识扫描,因为它就是直接长在你的脸上,他们无法看透你。如果你学会小无相功,可以模拟出另外一个人的气场,那样读气的高手也猜不出你的身份。可惜我没时间教你了。你就戴上这张人皮面具去套情报。”

——这张人皮确实是神器。我戴上了面具,就变成了另一个完全不同的人。另一个好处是,作为路人甲来探听情报,对方只有百分之一的几率会想起和我接触的事情。

不得不说,路人甲君的脸皮和美人之颜是天下最管用的两种脸。美人脸是抓人眼球,路人脸是躲人眼球。刺客组织和情报组织最器重路人脸:路人乙级面具在黑市上可以拍到千两黄金(十分之一的接触者能想起见过路人乙),路人甲级面具是万两黄金(百分之一的接触者能想起见过路人甲)。这张脸是修了十世得来的福气,功参造化,巧夺天工,再棒的画师也画不出来。

我抚摸得爱不释手,就像抚摸宝剑名马一般。

“还有一件事,我们要串一下身世来历的口供。”

“什么意思?”

“我们以后总要和镇上的人正面接触。看起来这个镇子儒学兴盛,难道以后要对他们说我们是海盗,你不怕被他们绞死?”

我想我们海盗也未必是丢人的事情,不过入乡随俗,为了情势还是要低下头的,

“那我们就说是避中原战乱来到白云乡的坞堡流民。父母和他人死于风暴环,我们侥幸逃生。”

慕容芷低头沉思了下,

“你的儒学经典没有忘记吧。经书还能背诵吗?”

“我娘打我板子多,还记得牢。要我弹古琴什么的,我也能来几段《高山流水》、《阳关三叠》。”

我并不缺乏儒门的教养,这是我娘多年的教育功劳。现在派上了冒充身份的用处。

“你的武功从哪里来。怎么解释你的盔甲、兵器?”

“我父亲是坞堡堡主,自然是金丹武者,传授我们武功在乱世自保,这完全说的通。”

“可以了,出去吧。以后我就是你的表姐。你的母亲姓慕容,是我母亲的妹妹就是了。”

——你这怎么可以霸道呢!我从来没有明确承认你是我姐姐!你当了我十年的婢女!

“切记不要改口。我在别人面前绝对坚称以上身份,如果你有任何与我不一致的地方,我们都会死的很难看。”

慕容芷补充说。

我发xiàn

她也学会了要挟耍赖。

第二十四章 身份(四)

现在是五月中旬,白云乡的时序和我们中原仿佛,但风物还是有所区别。

在靠近镇子的地方华夏人已经把地貌改造成中原北方的样子,还有一条大路通向远方的白云圣山。

越远离镇子和大路的地方则越来越原始荒蛮。

古树遮天蔽日,而藤蔓像大蛇一样攀附在树上,几乎把树干都绕起来。地被一层层树叶覆盖,下面有蛇游动,我走了一里,就用靴子踩死几十条。

目前我行走在大路和林子边缘之间。我戴了路人甲的人皮面具,把结髻的头发披散开来,扮成逍遥世外的修真者模样:原来的武者装束换成宽袍大袖,狻猊甲我给慕容芷防身,我的袍子里面换上她的天蚕衣。背上(而不是腰间)悬挂了一柄下品宝剑——这是我从纳戒里找出来的兵器,远比不上我的上品神兵银蛇剑,也只能将就着用用。

约莫一个时辰不到,我看到大路上面升起了烟尘。一头大马那样大小的无翅鸟领着几百只无翅鸟健走如飞,往北方的白云圣山方向奔去,无翅鸟群的后面是两个骑在非牛非马的坐骑上的健丁,肌肉健实,目射-精光,警惕地环视大路周围。但我听他们的呼吸重浊,该是外功练到了上层,但没有学过内功的境界。

两个健丁身上穿的是藤甲,肩上扛的是骨矛,没有一件金属器。

他们身后还跟着七八十头驮着粮草的活动机械,也是非牛非马的样子。

我知dào

,在中原这种机械叫“木牛流马”,是文明时代末的巧匠发明,可以代替人力运输和耕作。在乱世人烟稀少的情况下,它们是不可或缺的生产工具。机械腹内有驱动木牛流马的机芯。和我们的大楼船一样,机芯都是由内里的灵石核心提供的动力。

我犹豫了一下,从林子里蹦出来,拦上他们两人。

路人甲的人皮面具有一个小缺点——如果不闹出特别大的动静,别人一定会自动无视你。

枉费这两个健丁一直密切关注周围动向,我跳到他们眼前还视而不见。

我拔出剑一面往他们的坐骑上乱砍,一面高声大叫:

“我是修真者,你们这些凡人还不来见过我!”

两个健丁听到自己的坐骑上传来叮叮当当的声音,看到木牛流马被刮出一道道剑痕,惊得叫起来:

“出鬼了,出鬼了。怎么无缘无故木牛流马会叫起来?而且上面多出那么多擦痕。要死,我们就二百台不到的木牛流马,弄坏了这么向长老交代!”

——喂,你们就没看到我在眼前砍木牛流马吗!这张路人甲的脸效果也太好点了吧!

“本小仙长就在你们眼前。”

我朝两人鼻子上各揍两拳,把他们打翻下坐骑。

“什么人!”

四个睁得圆圆的眼睛终于对上了我的人皮面具。

第一个胡子健丁正要和我动手,另一个红脸健丁按住了他的肩膀。

“你是哪里来的人,鬼鬼祟祟的。是不是白云土著派来刺探我们情报的奸细啊。从实招来,不然少不了一番拷打。”

红脸健丁摩拳擦掌,骨骼响动。

“大哥,和他费什么话!一顿打这小子就什么都招了。”

胡子大汉跟着大嚷。

我心里暗笑这是吓唬小孩子的混混伎俩。

“休得胡言,本仙长是到世俗来历练的。你们触怒修真者,罪过不小啊!”

“证据!给证据!披头散发,背口破剑,谁都知dào

是修真者的装束,谁都可以冒充。”这个红脸健丁有点头脑,他问到了要点。但我早有准bèi



我冷笑一下,一个弹指,火球烧到胡子大汉的须和藤甲上,立kè

向全身燃去。他哇的大叫,一个鲤鱼打挺,在地上滚了三四趟,才把火扑灭,狼狈不堪地爬起来。

我对自己的这一手火咒十分得yì

——虽然我的内力浅薄,维持一个咒语的元气有限,只能生起如此小的一团,但控zhì

之熟练,我觉得真修真者也不过如此。

秀这一手来冒充修真者是再妙不过——剑和雷火咒语是任何修真者的典型特征。

“是火咒,真的是修真者呐。多有得罪!多有得罪!二弟,快给小仙长磕头。”

红脸健丁慌忙去按胡子大汉的脖子。

那被我烧焦胡子的大汉很不情愿,嘟哝道:

“长老教导:人只能拜天、地、君、亲、师。我拜这来路不明的小子干嘛!”

“本仙长活了三百岁,受你这晚辈一拜有何不可?”

——反正是吹牛,我也要摆摆修真者的架子。

红脸大汉强把胡子大汉的脑袋按在地上,他也跟着跪下,向我这个冒牌货磕了三个响头。

——我想这样我的冒充就没问题了,接下来我开始套情报。

“本仙长向来在仙岛闭关清修,近来心血来潮,出岛来红尘游玩,你们这叫什么岛,你们是什么人,做的是什么。我看此岛杀气腾腾,一年之内必有血光之灾,你们两人还是趋避为好。”

听真是肤浅说土著和华夏人有过节,我就预言下他们之间要在一年开战了,反正似是而非,颠仆不倒,死无对证。

“大哥,他真能未卜先知啊,我们今年是要偷袭坠星山北坡,打开进攻白云土著的通道!”

先中招的倒是那个脑子不灵的胡子,他大概是被我烧得印象深刻,红脸男还在踌躇不言,他就主动开始向我倒豆子。红脸男脸现不豫,今年进攻土著看来是他们的军事机密。

“仙长爷爷恕罪,我叫王莽,刚才眼睛瞎了,冒犯了你。你肚子里能装天,不要和我们凡人计较。这位是我大哥,叫王荆。我们都是舜水镇上的健丁,镇上之人大半姓王,太上长老叫王祥符,是携我们坞堡来此避难的大儒。现在管文的长老叫王启泰,管武的长老叫王启年。我兄弟两现在做巡山队的运粮官,向坠星山王启年长老的巡山队大寨输粮。”

——真是太乖了。

这个王莽的交代让我心花怒发。

原来在华夏人的口中白云乡的圣山叫坠星山。他们和土著交恶,大量的武装力量果然集中在坠星山附近。那个管武的王启年大概就是真是肤浅口中的金丹武者,他驻扎在坠星山,显然要防备土著的那个高端战力。其余两个大儒该是组织型的人才,打是不行的。

也就是说我们只要用心应付华夏人中的那个叫王启年的金丹武者,就能在镇上获得一席之地。

“敢问仙长的宝号。我这个弟弟真是莽撞,连仙长的山门哪里都没有请教,就自顾自用着世俗里的东西来污染仙长的耳朵。”

红脸男是有点水平的,记得问我的来历,知dào

舜水镇上的事情不能对陌生人乱讲。

我要用心应付下。

“本仙长出自星宗门下,在不可说岛潜修,道号无名子。王莽给我讲的东西很有趣,我这次下山,就是要在红尘中历练自己。他说的没有干扰我的道心,对我提升境界很有帮zhù

。”

——我的传承可以追溯到星宗,星宗的授徒向来神mì

,他无法搞清。至于“不可说岛的无名子”,我句句是实话,瞎编的东西当然是不可说和无名字的,你们又出不了白云乡,去哪里查呢?哈哈哈哈。

我说得名不改色心不跳。

“好名字,我们中原以前就有一位绝代剑仙叫做无名,仙长的道号真是嘉名。”

真不知dào

王莽是夸我还是损我。

“必然是中原的道门和我们星宗所见暗合吧。”

我拍了下红脸男的肩膀,

“我这次出岛历练,就要学遍世俗间的学问人情。你们要去坠星山输粮,我就随你们前去。在路上给我讲讲你们的风土人情,组织制度。你们和土著征战的事情,我是修仙的,一点不关心。如果你顾虑,这方面的事情就不要对我讲。”

“哪里,哪里。我们舜水镇虽然是儒门传承,但也尊敬世外的修真者。仙长这样的大人物肯光顾我们这个荒僻的小岛,王启年长老必然欣喜万分。既然仙长想在世间盘桓几天,王荆我可不可以向王启年长老引见仙长?”

——红脸男说的客气,其实心里还在怀疑。王启年果然如我推断,是这里最强的华夏人。他要让我和那个金丹武者对峙。

“大善。到时候我必然酬谢两位仙丹妙药,传授两位玄门正宗的心法。”

——去就去,我就要探下你们的巡山队大寨。反正剥下这张脸,我就是另外一个身份。我有什么可以怕的呢?金丹武者我见识过啊,我爹就是一个,有什么稀奇的,能吃了我吗?

我飞身骑上一座木牛流马,拨动牛舌下的机关,木牛流马启动了。

“有劳两位作陪。”

第二十五章 身份(五)

华夏的朝廷失去中土北方的控zhì

权已经有近百年的光阴。每隔十年中土北方都被妖潮席卷,并且经lì

尾随而来的罗刹国蛮夷洗劫。北方坞堡林立,强盗横行。妖魔遍地,民不堪命。

三十多年前,北方一个叫舜水堡的堡人得到了一张和我父亲类似的海图,是最早一批离开中原的海客遗留的古物。堡内的族长毅然率领万余户子民离开故土,渡海寻找可以安居的白云乡。穿越风暴环到达白云乡的时候,凋零的船队只剩下三千户人家。

据说他们的族长王祥符在北方就是成名已久的大儒,率领船队到白云乡的时候年已经八十余岁。年轻的时代他曾经在北方组织义军和罗刹蛮夷的附庸国厮杀,中年后不再修武,开始研习各种工匠种田之学,因为他觉得发明机械和种植粮食能让更多的人在乱世活下来。

我算下来这个老头子现在有一百一十岁,抛下武功多年,应该只是作为精神领袖供着。“未到金丹,人寿不过二甲子”,再善养生,王祥符也没十年好活了。

王启年和王启泰是他们族中的后起之秀。说是后起之秀,两人现在也该有五六十岁。

王启年后起之秀名称的由来是三十年前他和白云第一勇士昂山素辉的那场单挑,当时王启年只有二十七岁,已经达到了金丹下层的武者境界。

内丹武学源于修真,也是走向金丹的一个法门。我听父亲说过,世俗间的人却看到了内丹武学杀人征战的用途(当然南宫大头目传我父亲内丹武学,也是要让我父亲杀人)。作为世俗学问之宗的儒门把《易经》的道理糅合入内丹武学,开创了自成一派的易道武学,儒者也可以修liàn

这门易道武学提升到金丹境界(这门儒门武学是否能练到元婴以上,父亲也不得而知)。王启年该是修liàn

儒门易道武学的有成者。

王启泰在之后开拓农场牧场,种植谷物药草,建立定居点,教化华夏百姓上的功绩,也不做舜水镇第二人想。

所以他们两人被全族推举为文武两长老,共同管理舜水镇。

三十年前的舜水堡人起初以为白云乡是无主之土(我父亲同样这么认为),和意料之外的土著接触之后就发生了冲突。土著的传说认为这块土地是天神赐予他们的,他们是圣山的守护者,坚决不同意华夏人在丰沃的北岛定居。

王启年在中原的时候就是专杀蛮夷的鹰派,他试图利用华夏人的金属武器、火铳和自己的强悍武力一举剿灭白云三部——白云土著只有藤甲骨矛的装备,也看不出有任何高明的武学传承。

孰料白云土著的武士训liàn

有素,以逸待劳,善用地形,人数也百十倍于华夏人,抵消了初来乍到,水土不服的华夏人的所有优势。王启年本来计划用自己的金丹武力冲垮白云的军阵,但他碰上了昂山素辉这个武力和他相若的硬点子,失去用个人武力扳回局面的可能。

舜水堡人称这场战役为第一次白云战争。鸽派王启泰代表全族和白云酋长们签署了十年的停战协定,获得了在荒凉南岛的十年租赁权,狼狈地转进到了南岛。

——这是真是肤浅和我讲述过的第一次华夏和土著接触的真相。

南岛的一半是草木不生的岩石,另一半是无翅鸟和五步杀人蛇出没的原始莽林。而且华夏人发xiàn

一个悲剧的事实:白云乡居然不出金属矿!他们才明白土著只披挂藤甲,使用骨矛的原因。可以预见的将来,他们的装备会堕落到和白云土著一个档次。

被严酷现实压迫的王家兄弟加快整军经武的步伐。他们在全族强制免费普及儒门教育、武学教育、工匠教育。无论男女必须从小学习儒门典籍、易道武学和工匠知识。另外鼓励光荣妈妈大生特生,优生优育,力争十年后人口翻翻,尽量追上和白云土著的数量差距。

他们把武器和船只的一半金属融冶,制造机械工具“木牛流马”的机芯,以求生产工具也能补充人力,尽快开拓出能供养至少十万人的农田。

第一个十年期间他们还发xiàn

了一件事情:从船上带来的老鼠开始在岛上飞速繁殖,挤掉了大量原住生物的生存空间。同时,五步杀人蛇和无翅鸟的数量也在增加。

王启泰发xiàn

,鼠被五步杀人蛇吃掉,无翅鸟吃掉五步杀人蛇,而华夏人又可以以无翅鸟为食。如果善加利用老鼠,就能让无翅鸟的数量增加。以老鼠为食料,可以发展无翅鸟的放牧业,彻底解决粮食问题。另外,无翅鸟的脊骨能做骨矛,五步杀人蛇的胆能做伤药,都可以善加利用。

这样,华夏人在第二个十年的开始,人口增到十万,有了反攻白云土著的实力。

十年租期结束,舜水镇先发制人。

第二次白云战争爆fā



华夏人十年积蓄的战力在王启年率领下一路往北,不作停歇地进攻,把南岛定居的土著全部驱逐,势如破竹地翻过白云圣山坠星山的南坡,打通到北岛的山口。王启年在战斗中还险险杀死了白云第一勇士昂山素辉,土著再没有能抗衡华夏人的武者。

十年后的华夏人熟悉了地理,有高明的兵法组织军队,一万精兵的平均战力也达到了外功中层,还有算上精良的武器(岛上没有硝石,火铳全被融成金属冷武器,他们也熟悉了骨矛藤甲的使用)——更重yào

的是比起白云三部落,华夏人有着兄弟同心、众志成城的凝聚力。

他们本可以在这一次席卷白云乡,成为岛上真zhèng

的主人。

可惜,他们碰到了坠星山的山神。

王启年重伤逃遁,一万精兵折掉一半。

华夏人最终在坠星山的南坡止步。

从此两方再没有发生决定性的战役。

*****

不愧是三十年儒学普及教育的成果,王荆和王莽这两个三十不到的健丁居然能把这许多年的大事(有些他们甚至没有亲历)侃侃道来。我略作梳理,就能明白这许多年白云乡的发展脉络。

不由我不对王启泰这个大儒的组织能力和建设水平刮目相看。

他或许没有武力,但脑子绝对好使,能在半不毛半兽道的南岛养活这么多人,让每个人都有文化知识,还弄出一支能入眼的军队,这是很厉害的执行力。

除非慕容子陵再世,父亲的帮派没有这样的人物,我母亲这个兼职二当家也办不到。

我们手下的五百海盗都是百战精锐,平均水平都是内功下层,论战力也能当天下任一只大割据势力的先锋军,高出舜水镇巡山队的军力甚多,但海盗其他方面的综合素质却远远不如舜水镇。假设父亲和他们镇子开战,初战我们或许会胜(父亲的金丹上层武力能压制王启年),但长劲就不济了。

或许慕容芷以后能超越慕容子陵,我也能超越父亲。

不过眼前还是不要对抗为好。

即使我们还有势力,在可以预见的二十年,也必然落在下风。

何况现在只有我和慕容芷两人。

我心中暂时依附舜水镇的念头占了上风。

“你们说的山神,是什么东西?它比王启年这金丹下层还厉害吗?”

“其实山神的事情,我们也是听镇上参加过第二次白云战争的老人讲的。都是讲坠星山山谷刮起了一阵妖风,大批的士兵被罩进风里;风退后,就血雨一样下起上千死难将士的血块来,都是妖物嚼吃后的样子。”

两人都是沉重愤恨的表情。

我想到屠杀我们一船的那条龙,这种妖物只有修真者才能与之战斗。

不过坠星山的妖物比起龙更加下乘:那条龙不屑于吃人;它本来也只是针对我父亲一人——如果不是我触犯了龙的逆鳞,后来的事情也会就不会变成那样。

这个妖物不但滥杀,而且食人填饱口腹。

“王启年长老后来在镇大会上向镇民报gào

当时战局:他冲进妖风救人,也没看清那妖物的样子,就见到妖风中一枚枚诡异的眼睛,让他心神差点失守。他不知dào

底细,不敢冒进。就是如此防备,还硬挨了那妖物一咬,一个肩膀的肉被撕掉。只好收拢残兵退守。”

——能咬下金丹武者肩膀肉的腭力!

那是能承shòu音速压力的,坚逾金铁的武者肉体啊。

我的手不禁颤了起来。

我感觉到王荆的奇怪的目光

“这等妖物残害生灵,本仙长也气得看不过去!真想用这双手它寸斩成脯。”

我一声怒吼,掩饰过去了我的失态。

“不是我说小仙长,我们这岛也有不少修真者飞去坠星山深处探宝。唉,个个都是有来无回。小仙长虽然有三百年道行,我看,还是谨慎点好。”

王莽这个傻子就是乖,适时地为我圆场。

“你讲的也有几分道理。等我来日回了洞府,取把斩妖宝剑,准bèi

妥当,一战将那妖生擒,为你们死难的族人报仇。”

——我就许他们一个空头银票,安慰安慰舜水镇人的心灵创伤吧。

“承仙长的情了。小人一定把仙长这番心意转达给王启年长老。”王莽大喜。

我噎了一下

——大叔!你真当真了啊!

我连忙转移话题,

“王荆,那后来二十年你简单讲下。”

“二次白云战争后,我们实jì

控zhì

了南坡,但也无力再进攻白云土著。一方面精兵损失近半,一方面忌惮山神再次出现。此后王启年长老在南坡长期驻兵,建立关隘要塞,不断打退土著的骚乱,保卫我们的胜利果实,向来没有什么大事。只不过近几年土著又出了一个金丹武者,是昂山素辉的儿子,叫昂山宝焰,风头很健,常来我们南坡挑衅。”

“白云土著没有高明传承,还能出金丹武者?”

——这不符合常识。偶尔出一个金丹武者可以说是天赋异秉、获得奇遇。没有高明传承,连着两代都出现金丹,那就十分诡奇了。

“这是仙长你们修真者的事情,小人们怎么清楚!不过王启年长老对这件事情很担心,他怕自己百年之后,我们镇上没人能挡住这小子。”

“嘿嘿,那怎么会!我们华夏人杰地灵,又有儒门的易道武学传承,到时候自然有金丹武者应运而生。何况王启年长老才五十七岁,金丹武者不是能活二三百年了嘛!”

王莽涨红了脸去和王荆争辩。

我却觉得王启年的担忧有他的道理,王荆讲的很对。

二十岁不成国手,终生无望。

内丹武学是一种狭隘和特别的修真法门。筑基之前它的门槛很低,但筑基之后,它对于修liàn

者资质要求其实比一般的仙道要严格得多。

练武道三十岁还没成金丹,就说明你的武学天资有限。往后人的气血衰竭,只会退步,不会进步了。

所以修真门派的正式弟子筑基后实现了引气入体,就很少把武道作为自己的根本法门,而是转修其他更稳妥,更宽阔,更有希望进步的法门(这也是有五百年的武道时代最后变成修真时代的原因之一)。

华夏人到白云乡已经有三十年了,而且普及武学教育,竟还没有产生新的金丹武者。

恐怕真的是他们这一代资质有问题。万一王启年有什么意wài

,就会出现青黄不接的恐怖后果。

前两次白云战争之所以双方的军队有的打,是因为各有金丹武者制衡。

要是王启年出了意wài

,昂山宝焰率领的土著军队就能对没有金丹武者的华夏人军队实现单边屠杀。

况且即使不出意wài

,王启年能否活到两三百年,也是个疑问:

金丹武者对亚音速毫无压力,他们也确实能承shòu音速乃至数倍音速。可是音速以上强度的运功也会残损他们的寿命。王启年血战了数十年年,他的身体真还完好吗?

我想他开始担忧昂山宝焰的时候,就预见到了自己剩下的寿命是可以预期的。

这或许是我和慕容芷的好机会

——如果我们向王启年显露出十年内成为金丹武者的资质,有弥补舜水堡的新生代空缺的能力,那么我们就能获得立身之地!

“本仙长和其他飞来飞去的修真者不同。他们不关心世事,我出岛就是为了历练世事。王荆、王莽,我本来过境只想和你们的长老稍微打个招呼。看在你们对族人的关心上,我为你们镇的未来,教授几个能到金丹的弟子。”

这次就连一向对我怀有戒心的王荆都喜形于色。

我们一路谈笑风生。

七天后,我到了王启年在坠星山南坡的大寨。

第二十六章 小黑屋(一)

王荆和王莽两个运粮官走惯了山路,一口气赶到积满蔼蔼白雪的半山腰也脸不喘心不跳。坠星山的山巅被白云笼罩,无法看透。但我能闻到那里传来的夏的气息——山腰因为高而积雪是自然规律,山巅却和地面一样是盛夏,的确这是一座灵山——可惜被神mì

凶悍的妖物盘踞了。

两王的体力还是让我小佩服了一下。

如果我不是练了内功,恐怕也不能神旺气足地一气爬到山腰。那样的话,我这个冒牌修真者就露陷了。

他俩要去仓房交割军粮,又没有军令,就在辕门和哨卫交代了几句,然后与我作别。我塞给他们两封黄芽丹作酬谢,他们以功力不够不能服用推辞掉了。

如果我有谢他们的心意,王荆希望我能为舜水镇培养两个金丹后人,镇上的大计就是他个人的大计。王莽邀请我有闲去他家喝酒,他家娘子酿得好酒,风味和仙人家的不同——另外,他偷偷求我能给他家送给儿子——他结婚三年膝下还没有所出。

我一岁之前有走魂症,后来我父母请昆仑山来的仙长给我开启了灵光。

这是修真者能力范围的事情。

让不孕的女人怀孕

——这恐怕是要请妇科大夫的。

“好。一旦机缘到了,我就施法。”

作为冒充的修真者,我安慰他。

这是不可知岛无名子的承诺,不是原剑空的承诺。原剑空一向言出必践,可无名子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

我如入无人之境的进入王启年的大寨。

修真者却能在大部分地方自由活动。

关隘、税卡、国界、势力范围……对于修真者都不成为障碍。

如果是普通的陌生人,进入王启年的大寨,需yào

解下武器,通过三次关口的来历盘查,由他们搜身——现在华夏人和白云土著还处在战争状态,不自量力来刺杀主帅的奸细不少。

而我是修真者,所以不必被检查,立kè

有人飞奔入帐通传。

凡人的检查可能触怒修真者,被修真者惩罚;有杀意的修真者也不是凡人能检查出来的。

还是交给有金丹境界的王启年来应付我比较好。

军营的布置外松内紧,和我们海盗的组织类似。

三三两两的健丁远远望着我窃窃私语。

多半是好奇我这个偶尔到凡间一游的修真者样子。

如果不是路人甲人皮面具,我可能会引起更大的围观。

军营中也有十来个太阳穴高高隆起的军健假装在我身边不经意地擦开。

他们都是内功上层之人,比我这个内功初层还高了两个小级别。

他们一定是在疑惑我这个气那么微弱的小孩子怎么可能是三百岁的修真者。

但他们肯定又在犹豫修真者压制在凡人的相貌和气也是常有的低调行为,如果搞错了会不会给镇上添麻烦。

我不想让他们这么焦躁和纠结,

万一哪个人按捺不住,真实动手来摸我底——一个全身武装的内功上层就能让我头疼。有了三个法术我也只能越级打倒两三个内功上层。五个以上涌上来我就铁定完蛋了。

用法术和动武一样要耗元气的,法术的效果是能杀他们个出其不意而已。

我不愿意出现任何我和他们身体接触的可能。

我悄悄张开五指,酝酿一个雷咒。

我存想一个小珠子的形状,然后雷咒的符文自动在脑海浮现。

“发!”

我轻易从虚空中创造出一个弹珠大小的雷珠,它围绕着我身体滴溜溜转起来。

雷珠的威力不大(当然耗我的元气也不多),只能穿透一个婴儿的小手掌。沾上这群内功上层人的肌肤能炸糊点表层的肉,没有什么对敌作用。

——恩,其实我也只是想吓唬吓唬他们的。

雷珠先是绕着我的身体几寸距离兜小圈子,环绕雷珠的电弧像缠在珠上的金色小蛇那样吱吱吐信。

等眼最尖的人呼起来,我把它的轨道又放大到三尺半径的大圈子——这是我能稳妥操控这个弹指大小雷珠的极限。我的“发”类似于挥舞鞭子抽打空中的陀螺。

十来个内功上层的军健纷纷后退,有个还想逼上来尝试下,被另两个人狠狠架了下去。

我的身边立kè

清空了。

军营中赞叹和惊讶之声纷起。

其实雷珠的转动速度不够快。内功这个层次善使鞭法的好手能实现比我旋转雷珠快上三倍的速度,会空手入白刃的好手也能发xiàn

我的空门很大。

但他们的思维都被我误导了,以致看不清简单的真相。

他们大概都在胡思乱想一个人是如何凭空变出如此集灿烂与危险一体的雷珠,可能眼前的这个假小孩真有几百年的修为吧。

要是他们中哪一个稍微把目光从雷珠上移开,不管不顾地踏进圈子给我下手刀,或者硬挨下这虚有其表的雷珠。

——我就会立马露陷。

但这没有发生,对我这个假货的叹服和惊讶像瘟疫一样在军营里传播,他们的脸上不由自主地出现了恭敬的表情。

中军帐前站在的四个筑基境将校也被这种集体无意识的瘟疫传染了。

他们高呼:

“小仙长,请快点收了神通!这番我们的眼界大开了!”

我能清晰感到眼前四个将校自然而然发出的气,是我的百十倍。

如果说练习外功是修真之始,那筑基境才算真zhèng

入门。

他们四个太阳穴上的隆起已经消失,都是内外圆融,精华内敛。

他们四个全身经脉皆通,都能引气入体,辟谷服丹。

在我们海盗帮派里,这种水平的人都能当我父亲手下各队的头目,我们家也不到十个。

任一个踏出一步,一招就能让我毫无抵抗地就擒。

——可惜,四个人的眼界不如他们的实力,他们没有作任何突pò

我雷珠轨道的尝试。

我狐狸一般得yì

淡定地笑了:

“本小仙轻易不向凡人显露神通。只是你们中一些人肉眼凡胎,以貌取人。我为省麻烦,不得不如此。下次切记不能窥探本仙,不然后果我不负责。”

“是。是。王启年长老在里面恭候仙长。请。请。”

我的雷珠消失,刚才放出这个咒的元气被我恰好用完。

不等我进帐,一个八尺之高的威猛汉子躬身掀开中军帐门,热情地要和我握手,

他大笑:“在下王启年,我让手下四大将校为仙长站岗,他们绝没有冒犯仙长的意思。”

我也笑起来,

“本仙也不会和凡人计较。”

我的手下意识地要和他的手握上。

——忽然我停住伸出去的手。

“长老为何要和我握手?你们中原人何时改了礼俗?”

——好险!要是我和他一搭手,全部的底都被他摸透了。

一个内功下层把自己的手交给了金丹武者,一切生死都会被金丹武者随意处置!

“啊,瞧我这脑子。”王启年用拳头捶了下他的脑袋,向我抱拳作揖,

“这握手礼是蛮夷土著的习俗。他们陌生人相遇,就放下一手武器,和对方相握,以示没有敌意。我老王和蛮夷土著打了数十年的仗,不知觉也学了他们那套东西。恕罪恕罪。”

——其实不但蛮夷土著,我们海盗之间有时对陌生人也用握手礼。它还有一个隐蔽的功能,就是在握手之时掂量对方的功力。刚才我差点着了王启年的道。

“本仙长一直在仙岛闭关,不知dào

世事沧桑,原来如此!还有很多要向王长老请教呢?”

“哪里,哪里。王某人也正有要借重仙长的地方。里面请!王某备了酒宴。”

我毅然踏入了中军帐。帐门合上。帐中没有他人,没有屏风(自然也没有屏风后埋伏的甲士)。

只摆着两张案,两个蒲团。

王启年的案上除了酒,还摆着一卷《黄石兵法》、一卷《春秋大义》。

我们的案之间倒插这一柄寒光四射的铁脊矛。

这是口中品神兵,用精金加铁背蜈蚣之外壳打造。

我凭经验判断。

铁脊上映出王启年的脸,我从他脸上看不透他的心意。

第二十七章 小黑屋(二)

这柄铁脊矛和一般的长距离刺穿武器有所区别。如果你仔细观察矛上的纹路,会发xiàn

上面一波波涟漪似的光泽,偶尔几处还有诡异的暗星闪烁。

——没有错,矛不是像凡兵那样用韧性和弹性兼有的白蜡杆子做成,而是取材自铁背蜈蚣的背甲。在结构上它用一节节铁背蜈蚣的背鳞严丝合缝地连缀嵌合起来的。而且这柄铁脊矛是用铁背蜈蚣中最名贵的七星铁背蜈蚣做的。

传说铁背蜈蚣是一种能存活数百年的珍稀蜈蚣。它们体内分泌强酸,以金属为食,又有天赋的缩地之能,经常在灵脉和矿场出没,寻找美味的上好金属。铜汁铁丸是它们的家常便饭,灵石宝矿是它们的山珍海味。

百岁内的蜈蚣外壳就和铜铁仿佛。

百岁上的蜈蚣外壳兼有精金之坚和秘银之韧,世间的凡兵根本砍不进它们的身体。

数百岁的铁背蜈蚣中有一些在机缘之下吃下灵石不死,它们的背上会生出星星般闪烁的暗点,无光的黑夜也会闪亮,像萤石一般——这就是七星铁背蜈蚣。

做这一条铁脊矛至少用掉十条七星铁背蜈蚣,矛的重量该有三百斤。

矛的长度我目测是一丈八,实jì

对敌的时候可能会突然伸缩——因为它的结构类似弹簧,高明的武者可以用“抖”的手法让它暴长暴缩,神出鬼没。在极端情况下,甚至能把铁脊矛当长鞭和连枷类武器使用。

——这是为金丹武者适配的武器。唯有金丹武者的技法和力量能举重若轻,把它运御自如。

本小爷有个金丹武者的爹,做海盗时也见过不少宝贝兵器,这个眼界是有的。

说了这么多,现在的问题是这柄矛插入的位置不怎么好。

——正好挡住我望向王启年的视野。

这或许是他故yì

所为。

因为我要清空自己的视野,最直接的办法是把这三百斤的矛拔掉。

假设我是修真者,假设我是真的仙长,在我脑补里我用两个手指可以捻住矛杆把它轻轻提起。

——非脑补状态的我当然做不到。

我选择对这个试探视而不见。

我低头喝案上的茶。

——未尝不可以理解成本仙的神通是不表演的。

王启年在他的案上愣了一会儿,终于磨不过我。

“我这矛插的,碍了仙长的眼。”

他右手去拔铁脊矛,矛提了几尺上来,又停住了。

汗从王启年的额头下来。

“让仙长见笑了,我的右肩有伤,不如往年。平日拾草杆一样轻松的称心兵器,今天忽然不能由心。老了,老了。”

——这家伙还在装模做样,诱使我帮他拔矛,来摸我的底吗?

哼!我怎么会吃你这套?!

我明媚地笑起来:

“生老病死合乎天地之代谢,知无涯而生有崖,人力有时而穷。王长老不必把这小小一枝矛挂在心上,由它去吧。”

我把我的案挪了一个位置,绕开矛,淡定地继xù

喝茶。

——怎么呀,你继xù

来试探我啊?!

王启年哂笑了一下,也不再理会那枝铁脊矛,大方坐回:

“仙长道号怎么称呼?从何处来?往何处去?”

“星宗门墙,不可知岛无名子是也。从来处来,往去出去。”

——我看《搜神记》无数遍,这点神棍还不会耍吗?星宗是修真四大门派之一,星宗真传弟子的拣选是四大派中最严格的,星宗也是最护短的大派。我咬死这个身份,你敢胡搅蛮缠吗?

“是王某愚了!自罚一壶酒。”

王启年大笑,嘟噜噜一口把他案上之酒饮尽。

“我听哨卫讲,仙长此番是来红尘中游戏。这游戏也分黑子、白子。我们华夏是黑子,土著是白子。仙长喜欢执黑还是执白。”

“哪家酒宴好,就吃哪家。”

——我书里读到的修真者就是这样无责任、无国界、超民族、超种族的。我估计这样答王启年应该不会来砍我脑袋吧。

“仙长宝驾光临我们舜水镇,我可不敢错过这个仙缘,放仙长跑到土著那里啊。哈哈哈。”

——我刚才的回答很对路。

王启年忽然放小声音,问我

“无名子道长,你可知dào

我心中有两件大事?在世俗间没有一个人能帮我解决!”

——他是信了我的身份,要直走正题吗?

我斟酌了一下套来的情报,下面的一句要给他震慑下。

“其实王长老心里的事情只有一桩——你百年之后,舜水镇如何存续。”

“仙长真有未卜先知之能,只说到王某的心坎里去了。”

“过去的事情不变,不难知之。”

——其实他妈的很难,老子花了七天的心血挤奶一样地套出来的呐。

王启年树起两根手指,

“不瞒仙长,我为我们舜水镇的存续殚尽竭虑,不愿意让我和镇民三十年的心血经营毁于一旦。但是这岛上土著有两个扎手的点子:一是昂山宝焰,二是坠星山妖物。妖物不除,我们华夏人就难过此山一步;宝焰不死,王某百年之后舜水镇无遗类。”

——情况有那么严重吗?我根据原来的情报把妖物是放在第一位的,因为它神mì

莫测而更加恐怖;而昂山宝焰不过是一个土著,也是圆颅方趾的活人一个,有什么可以畏惧?

“妖物和宝焰的事情我略有耳闻。这妖物我待取一把斩妖宝剑为王长老杀之。昂山宝焰一介凡人,本仙指点你镇中两个仙苗,以后制住昂山宝焰不难。”

——我这次的目的本来就是探下舜水镇的实力,临时起意来推销下“原剑空”,马上准bèi

拍屁股走人,可不准bèi

真的为他趟浑水。

“刚才我提矛时气力不济的,让仙长见笑了——”

王启年这么一说,我想起他二十年前曾经和坠星山妖物一战,被那妖物撕下肩膀的肉,伤的该是刚才那条提矛失败的右手臂。

如此说来,刚才倒不是他做作了。

“——这是当年妖物给王长老造成的伤吧。”

我率尔道。

王启年嘿嘿一笑,

“仙长是世外之人,王某自然不敢再仙长前打诳语。当年的妖物王某只是不知dào

虚实,现在真要准bèi

充分,未必会败下阵来。它的伤舍弟王启泰早已经为我治好了,一点后遗症也没有。我这条右臂的伤是新伤,是昂山宝焰在一个月前造成的。”

他唏嘘一声,

“五年前我第一次和昂山宝焰交手,他以筑基的境界从我手下逃生,我没有及时把他扼杀在摇篮里。二年后他已经有了金丹下层的实力,只是经验不足,我能暂时压制住他。这伤是一月前他造成的,我堪堪和他战平,稍一大意就着了他的道。我对军营里的其他人推说是二十年前的旧伤复发,以免乱了他们的军心——其实那个昂山宝焰今日已经是金丹中层了,这个岛上无人可以制他!”

王启年神情凝重道,

“等新一代舜水人成长起来还是太慢了,不知dào

什么时候昂山宝焰又会晋升成金丹上层!他是个妖孽!不能让他再成长下去。仙长如果愿意帮zhù

我,我们在几个月内联手设一个圈套,一劳永逸地结果他!”

王启年杀机已动,豁地拍案而起!

帐外雷声大作!瓢泼大雨倾斜下来。是夏天的雷阵雨。

我的茶杯晃了一晃,落在地上,摔成四瓣。

我脱手了。

一阵尴尬的寂静,我已经停不见外面的风雨之声。

王启年不经意间借雷势隐发出的狮子吼,震慑了我的心灵。

他恐怕已经摸到了我的底。

修真者不会为风云变色,而凡人会。

我把碎掉的瓷碗一瓣瓣收拾起来,再换了一个杯子,这次我往杯子里斟满酒。

——王启年应该不会杀掉我,常理上他会抓住我盘问底细。

我尽lì

从容平静地道,

“雷是天籁之音,我们修真者也要度雷劫,心头少不得对这天音有一点敬畏。”

王启年不言,意味深长地望着我,沉静得可怕。

——我接下来该怎么从一个金丹武者的鼻子底下脱身呢?

论打,我连筑基都打不过;论跑,我跑不过他的亚音速。

难道现在立kè

招认我是来这里的中原海客?再把慕容芷供出来?

不行,我还是要逃跑。如果是被识破而求人,就完全失去了主动权。

我要等待时机,制造混乱。

只要我能离开这个营帐,大雨就会让我的气味消失。

我再换装成一个普通的士兵,凭路人甲的面具没有人能记得我的存zài



帐外忽然有一个神色紧张的将校以紧急军务求见,他匆匆入帐对王启年附耳几句。

王启年点头,

“昂山宝焰那厮乘大雨又来我们这里挑衅。刚才仙长为雷声所惊,不妨在帐中暂歇。我先去会会那土著。”

他又命令那个筑基境的将校暂时陪我,没有他的军令,这个将校不得妄自离帐。

然后王启年用左手扶住铁脊矛身摇了两下,轻松拔出。他掀开帐门倒拖着丈八铁脊矛健步踏向北方,雨水没有一滴沾在王启年的身上,在离他三寸之处都仿佛被一层看不见的铁幕弹开。

一羽不能加身,也是金丹武者的境界。

——王启年大概是想让这个筑基盯紧我,他已经认定我的功力不是筑基之敌了,说什么也逃不走!

可惜,他错了。

我的功力不是筑基之敌,但我的智力可不一定,而且我有神奇的道具。

“喂,给我添点酒。”

我把快要见底的酒杯向那个筑基的将校晃了下,他大概还不知dào

我被王启年看破了,只知dào

看紧我的军令。于是他背过身去拿王启年案那边的酒坛子,然后转回给我斟满杯。

“这酒怎么这么难闻!有股骚臭!你们这样款待本仙的吗!”

我故yì

生气。

“这是王长老平常喝的酒,好的很,怎么会糟糕呢?仙长一定闻错了。”

“你尝尝!”

我脸现怒容,把背上的下品宝剑豁的抽出来。

这个筑基面有难色,在我的恐xià

下战战兢兢地抿了一口。

——一口就够了。

十个呼吸后,筑基将校晕倒在地,不省人事。

——他背转身的时候,我在杯里加了蒙汗药。

这是我出来探察情报时纳戒里收藏的天香蒙汗药。

——慕容芷家特制,就是筑基境也照样中招。

完全喝完,七天之内瘫软如废人。

这一小口,能让他麻一天。

我迅速扒下筑基将校的藤甲,和自己互换了装束,再把他藤甲上的军徽摘掉——这军营中人的区别只在军徽,去掉之后就没有分别。接着我把自己的发髻扎起来,又恢复成华夏人的打扮。

我又想了下,用剑割开筑基将校的手指,拿着他蘸血的手指在王启年案上写了歪歪扭扭几个字(我可不能让他认出我本来的字迹来):

“原不可说无名子,剑酒逍遥走红尘。空想存续舜水者,去寻白云新来人。”

我顺手把中军帐悬挂的那张全岛大地图也塞进纳戒里,大大咧咧地走出中军帐。

“仙长在里面存想,其他人不得妄入!”

大雨中一队队人马正在集结出寨,我快步走到一队人马的队列之尾。

谁都没有注意到我的这张路人甲脸,我走出了王启年的大寨。

第二十八章 小黑屋(三)

白云乡夏季的雨来得突兀又狂暴,我登山的来路已经漫起了到人颈部的河流——虽然我水性极好,但问题是五步杀人蛇也是种剧毒的水陆两栖蛇。它们在短暂新生的河流中来回游动,寻觅猎物裸露的防御弱点啮以毒牙

——在暴雨时刻,五步杀人蛇和它的天敌们角色互换,人和无翅鸟都成了蛇报复和暗杀的对象。识趣的无翅鸟会跳到大树上等待雨停,人类则尽量远离河流,或者须臾不离开小艇。

暴雨时刻我无法下山。

可是我一定要在暴雨时分立kè

离开大寨。

无论如何,再不折返!

怎么高估王启年这个金丹武者的追踪能力都不过分。

全岛大地图上记载从大寨往北走进坠星山巅的云雾里,是一个半径百里的无人区,也是妖物可能出没的范围。王启年曾经率领精干的小队数次进入无人区侦察妖物,地图中坠星山南坡的无人区内也标识了几处华夏人设置的补给点。

我打算利用人的思维盲点,反退入无人区内一避,等过几天风头渐退再混入舜水镇巡逻的军健返回南岛,反正我手头有详细的地图。

妖物的出没并不是无规律的。

按照我套来的情报,只有华夏人大举进攻白云土著的时候,妖物才会现身行险,而且它从不离开无人区——它的行为方式并不是主动攻击,仅仅是被动防御,不让华夏人过山而已。

于是我有两个选择

一、我只在边缘区稍微徘徊几天——风险极小,可一旦遇上妖物就是被吃掉;

二、我在大寨周围等到雨停,这个时候王启年可能马上追踪到我,等待我的是未知——风险中等偏大,后果未知。

我选择一。

我往北走进了无人区的雾里。

坠星山地下灵脉的灵气从山巅的圆形谷口向外涌出,在山巅半径百里内凝住不泄。

这个山巅的景物风貌和地面一般无二。

因为一般无二,才让人惊异

——这是上千丈的高山,在山腰已经积雪。

我长吁一口气,在落英缤纷的草坪上躺在一个大字。

这里花香芬郁,阳光明媚,没有丝毫雨气,一片祥和。

七天的紧张像松了的弓弦一下子弛了下来。

我的肚子在咕咕叫了。

我的气相对还浅,这番逃脱花去了我不少精神力qì



无论是耍法术和使心计,费的是精神,耗的是元气。

吃东西既是弥补元气损失的方式,也是弥补精神损耗的方式(ps.深夜苦读的诸位一定也深有同感。)

我要按照地图寻找王启年的秘密补给点。

山巅的空气极好,夕阳向西沉没,给山岗投下了绚烂之色。

深入无人区二十里,我发xiàn

了补给点。

这是一个隐在林中的石垒小屋,晚霞洒落在屋顶,熠熠生辉。

门不带锁,我推门而入。

屋内有十叠半草席大小,大部分面积被储存食物的瓮占据,空出的面积简单地布置了一张案和两三个蒲团。

屋内没有人和野兽的气味,积起了蛛网尘埃。

我稍微感到点违和感。

——既然长久无人,为什么门没有上锁呢?

我想到的解释是岛上并没有大型的猛兽,不怕无人的时候野兽侵入——无翅鸟是人类之下食物链的顶端,它的食物五步杀人蛇在积雪的山腰就被迫强制进入休眠,脑子单纯的无翅鸟就更不可能在雪山之上来觅食。

我蹑手蹑脚地掀开一个个瓮盖。如我期待,是腌制的无翅鸟干肉,让我食指大动。

我往纳戒装满了十天份额的量,就不再多取——一部分做我回洞穴的补给,省去途中猎食的时间;部分带给慕容芷尝鲜——有我好的,自然也缺不了她的一份。

说来我还是稍微欠王启年人情——如果下次王启年再进入无人区,看到补给点被我搜刮一番,不知dào

会如何目瞪口呆。我要给他打张白条,塞在瓮底——

“王启年长老,与你结个仙缘,暂借粮草一用。”

当然是用“不可知岛无名子”的名义和我左手歪歪扭扭的字迹。

晚风拂过,我打开的木门被风掩上。

屋内突然全部暗下来。

在里面,我看不见自己的手指。

我忽然想起一进屋子就有的违和感。

我本能真zhèng

不适应的并非这件屋子没有任何生物的气味,

而是这间屋子完全没有窗户或者类似的通气透光的设施。

遇到门被合上的情况,我就像被彻底的黑暗包围。

一种毛骨悚然的隔绝感。

我脑子里回忆了门的大致位置,屋子不大,很快就能摸到。

下次一定要把门开着,这种黑暗的感觉可不好受。

我走向门该有的位置。

——我、听、不、到、自、己、的、脚、步、声。

门在哪里!

它应该在前面的啊!

“砰”

有什么东西绊了我一下。

我一骨碌爬起,空间感彻底迷失了。

——不要慌张,这间屋子只有十叠半草席大,认准一个方向直线冲击,准能撞上墙。然后慢慢挨着墙,敲木门在哪里就好了。

“你最好不要乱动。蛇已经爬在你身上了。”

一个声音在黑暗里传来,这是小黑屋里唯一有真实感的东西。那是王启年的声音——冷酷的男中音。

这是他撕去热情的伪装后真实的声音。

我没有听到蛇嘶嘶的声音,但腕部传来火炙的感觉,是蛇咬无疑。

——怎么会有蛇,蛇是怎么到这里来的,不是都在山腰休眠吗?

我冷汗层出,我感到了。

大大小小的蛇缠在我的身体上,我有天蚕衣护体倒不惧;

但是有的小蛇冷飕飕地从颈部窜进我的背脊骨。

为什么不是美女钻进我的衣服里呢!

“你练过内功,刚才那一口咬应该要不了你的命。不过我提醒你,接下来就不要乱动了。被几百条毒蛇咬过,内功初层也是死定的。”

“嘿嘿,大叔,你和昂山宝焰打完了吗?什么时候跟过来的呢?我觉得自己脱身是很赞的啊?”

我笑起来。

恩,我确实是想打肿脸充胖子。已经失去先机了,接下来的谈判起码也得有点气度。

王启年笑:

“那是我设的一个圈套。发xiàn

你应对的不自然后,我用传音入密和帐外的一个将校做了沟通,伪称昂山宝焰来袭,这样我可以在暗处观察和跟踪你——我怀疑你不是独自行动,于是想等等看,再把你背后的力量一网打尽。不过现在看来该是你个人所为,逃脱的思路都是临机应变,毫无计划,也没有帮手接应。那么我就选择在这里和你单独好好谈谈。”

——传音入密?我怎么没有想到这个呢?金丹的武者可以把自己的音波集中起来,像蝙蝠那样只发射到个别人的耳中。我还是太依赖常识了。

“离帐后你一直跟着我?”

“不错,不过从没有在你视线内出现。只要不在你视线中出现,你的境界就感觉不到我藏好的气。你进这个屋子的时候,我也跟着你进来。你真是个很有趣的孩子,居然还有胆子在我面前装神棍和打白条。”

——看来那扇木门不是风吹上的,而是王启年关起来的。

他有亚音速的动作,在我眼睛察觉前,就可以绕到我的身后

——简直像影子那般附着我!

“这个小黑屋很不错。为什么你不开窗呢?”

我问。

“这里既是补给点,也是我特意建造的练功地点。门一旦阖上就没有任何光线,瓮夹层里的蛇就会从瓮底游出来——试想在一片绝对黑暗的区域,所有都失去了实体感,还有近千条剧毒的蛇到处游行,随时准bèi

给你的空隙致命一咬。你能依赖的只有自己的精神意志。”

——一一个武者需yào

达到什么境界,才能从里面毫发无损的?他该把自己的气保持成枯木死灰那般的“活死人”之状态,才能让蛇错觉成自己游过的不是生物吧。

“你能在这间小黑屋里待多久?”

“最长的时候待了一个月,一个月以上的修行我没有时间。如果军务有空闲,我也想尝试下自己的上限在哪里。”

把自己的气保持在“活死人”的状态一个月!真是恐怖。现在的王启年大概也是这种状态吧,除了他的声音,黑暗中失去视力的我觉察不到他的位置。

把气保持在“活死人”,或许也是我从这间小黑屋里出去的诀窍。

“好了,我开始问话了。我问什么,你就回答我什么,原剑空。”

王启年说。

他看懂了我的藏头诗。

第二十九章 小黑屋(四)

“你从哪里来?来白云乡做什么?你的其他同伙呢?”

“我是中原广陵人氏,家父是坞堡堡主,金丹武者。中原战乱,携全堡千口人渡海万里来白云乡避难。其他人都死在穿越风暴环中,只剩下我一个。”

这段话我用帝都话(也就是中原的官话)和广陵当地方言流利地复述了两遍,同时雄辩地证明了我绝非土著奸细——土著不离白云乡,不可能对于华夏的风土人情如此了解。

另外,我想在供词里尽可能不透露慕容芷存zài

的信息,目前风险难测,还是把她藏在暗处较好。

“没想到三十年来中原还在战乱啊……”

王启年感叹了一声。

我立kè

附和地唉了一声:

“朝廷也还维持着,军阀也没有死绝,到处是强盗和妖。白云乡没有加盖,所以我们游过来。”

“这个问题不需yào

你回答。”

王启年喝了一声。

我立kè

闭嘴。

“其他人,说出其他人来。你一个内功初层不可能从风暴环到这里。”

“没有其他人。我刚才说了,其他人都死了。我的父亲他临死前把我推出风暴环的。这里是静海,我水性好,稀里糊涂地游过来了。”

“不可能,你没有金丹武者的体力,无法攀上南岛悬崖,我们舜水镇的巡海船也会及时发xiàn

你。”

“我凑巧发xiàn

了一个秘密岩洞,不必攀登悬崖就能登岛,也可以完全避开你们的巡海队的巡逻。”

“这倒也有几分道理,南岛确实有很多岩穴我们没有足够人力去探索。那么,你妄称仙道中人,是想造势让我们收容和看重你?”

“我无处可归,就想依附和我同出华夏的你们。我知dào

你们需yào

人才,我就是。我的父亲是比你更厉害的金丹武圣,而且我生来就有雷咒的宿慧,我以后也能练成金丹,然后帮你们舜水镇人继xù

和白云土著打下去。”

王启年大笑,一拳殴在我肚子上。

我牙齿咬得出血,终于忍住痛疼,没有叫出声来。

这一拳他连一成的力qì

都没有用。

但已经让我连爬出去的体力都耗尽了。

“小孩子,我们玩个游戏吧——如果明天天亮前我来小黑屋找你,你还活着的话,我就饶过你。”

门被他一脚踹开,习惯了黑暗的五步杀人蛇惊恐地潜回瓮底。久违的一缕夕阳再次射在我的脸上,我想这是明天天亮前我见到的最后的光明了。

“喂,我不是小孩子!大叔,你是说我能把气保持在活死人状态五个时辰,就有在这里居住的资格吗?!”

我竭尽残余力qì

冲着王启年残阳下森长的背影大喊。

“小孩子,你很聪明。不过聪明的人未必有毅力和集中力。接下来的一夜看你造化了。”

门阖上了。我还听到一块大石头把门堵上的声音。

光完全消失了。

蛇又出来了。

只有保持活死人的状态我才能不被它们咬死,

如果我的身体还像活人那样温热,就是这近千条蛇的加餐。

元气见底,火咒早用不了。

真倒霉。

倒霉。

我要活下去。

……

以前在练习内功的时候,我尝试的极限是把气保持在活死人状态一个时辰。

这种方法对于扩充气的量并没有帮zhù

,只能锻炼控zhì

气的熟练和流利程度。而父亲给我制定的训liàn

计划是先冲到内功上层的真气规模,然后再侧重于锻炼控zhì

气的技巧。

我有十年外功的底子做基础,迅速开发气的量是对一流身体底子的最佳利用。

把自我转入活死人的状态,任何人用适当的念头导引就可以做到,只是精粗的区别,在训liàn

计划里以后再练也不迟。

内丹武学依靠人的念头控zhì

气,任何人(死人除外)都有气流动。

学会念导引气的方法,他们也能进入活死人状态。

所以我这个元气见底的状态,用念头也能导引气进入不被蛇咬的活死人态。

为什么那个王启年反而要我侧重于锻炼控zhì

气呢?

这和我父亲生前制定的训liàn

计划背道而驰。

即使我能把活死人的状态保持十年(文明时代末就有修真者以活死人状态面壁十年的事迹),对于提高我的气量毫无帮zhù



——当然,以上都是我的胡思乱想。

可能王启年一方面见我资质非凡,头脑灵活,舍不得杀,另一方面见到我摆了他军营中人那么多道,按不下一口气,于是用五步杀人蛇吓我一夜。

——五个时辰?试试或许真能做到。

这是一个敢搏命,就能实现的目标。

王启年可以在保持活死人的状态的同时,使用五感。

但我不行。

不过他给我的任务只是在这里安全度过五个时辰,不使用五官也不成问题。

我依旧使用儒门的定心法门把自己的心静下来。

像那次龙发出沉默调时候一样,我用“非礼勿听”,把自己的听觉封了起来。

上次已经在实战中用过一次,这次几个呼吸内就办到了。

既然是完全黑暗,有无视觉本来就不重yào



接下来我用“非礼勿视”的心法,把自己视觉封了起来。

黑暗中一无所有,封了两个感官依然是一无所有。

但还是有点不一样——未封两感前我的心灵还在恐惧未知的事物,分裂般生长出无数杂念。而封了两个感觉后,我对黑暗本身在心灵上做到了无视。

我和包括黑暗在内的外物彻底断绝了联系。如果这时候有土著、不知原委的华夏军健闯入,随手一刀就能把无抵抗的我杀掉。

万物不萦心,一切由天意。

我前所未有地专注于自己的内心。

我自动地内视自己的身体。

我看到了亮光。

这是我身体内气的流动,像一股股小河在潺潺地流动。

我要用念头被它们安抚下来,让它们在表面如同镜子一般。

渐渐地,我表面的气停下来,只在深处暗涌。

这就是活死人的状态。

和植物一般。

——看似静止,实则充满生机。

……

第二天正午的时候,王启年推醒了我。

“我合格了?”

阳光照得我睁不开眼睛。

重新适应了光明后,我看到他带的腌肉就狼吞虎咽起来——昨天的那顿我一口没沾就把他抓起来盘问。

现在的我非常地空虚。

我摸了自己的脸,发xiàn

自己的人皮面具被撕下来,自己原来的俏脸还是暴露了。

“我们儒门说,相由心生,不平庸的人不会有一张平庸的脸。”

“喂,还我人皮面具,这是我家祖传的。”

王启年把面具掷还我,嘿嘿一笑,

“我今早来的时候你又多保持了一个时辰的活死人状态,然后就自说自话地直接进入深度睡眠。”

六个时辰?我超额完成任务了!

“今天继xù

关你小黑屋,这次关你七个时辰。”

“我抗议!你言而无信。”

“笑话,我饶的只是原剑空。现在我惩罚的是那个无名子。他不是说你能存续我们舜水镇吗?如果一个月内无名子不能实现连续保持活死人状态十二个时辰,我就杀了无名子,让他去见星宗的列祖列宗。”

我瞪了王启年一眼

——并不是我不想陪你这个大叔玩,这种练气的方法确实对我帮zhù

很大,我控zhì

气的念强了不少。尽管无法提升我的气量,没事的时候玩玩也就玩玩了。

但要死的是我离开慕容芷已经很多天了,再要和你耗上一个月,慕容芷会有耐心等下去吗?要是她以为我死了怎么办?她妄心一旦发作,难保不会对你们镇有什么极端行动。

总之,说什么我也要想办法尽早从小黑屋脱身。

“大叔,能不能再给我点腌肉,我们练武之人,食肠很大。我饿。”

——等我补满了元气,能够释fàng

法术,再给你一个出奇不意。

王启年赞道,

“你这个小孩又在想什么坏主意啦?倒让想我的三弟这个年龄的时候,也是这般狡黠。”

“原来还有王三哥啊?”我一句不让地嘲讽道,我对王启年的怨气是很大的。

“恩,他是我们族内不世出的天才,才十七岁就练到了金丹境界,德智勇三具,前程非常远大。可惜在中原北方组织义军的时候被伪齐的鹰犬杀死了。如果活到今天,说不定已经能到元婴境界,我们也不怕什么昂山宝焰了。不,我们根本不需yào

离开中原,而是和伪齐、罗刹国死斗到底,恢复我们华夏的疆域!”

王启年忽而神伤,

“他在我们心里永远是一个十七岁的少年,可笑今日的族长、我和二弟都老了。光阴磨人呐!光阴磨人呐!天下还在战乱,我们就如同一窝老鼠般躲在世界的角落蝇营狗苟,圣贤的教诲一件都没有做到……小孩子,我刚才失态了吗?”

“大叔,你流眼泪了,”

我望着王启年这个冷酷的大汉流下难得一见的泪,记起要往他伤口洒把盐,

“还有,我不是那位早死的王小弟托世,也不爱复国平天下之类的玩意。大叔你不要搞错,谢谢。”

我们海盗可不像这些儒门出来的人有家国天下的情结。如果他只想念死掉的亲人,我能理解,我也想念我死掉的爹娘。如果扯到什么恢复中原,那是要倒我胃口。

伪齐王公孙氏我知dào

,传说也是一个元婴强者家族,和我父亲隶属的南宫家是上百年的死敌。我父亲的帮派作为南宫家的先锋军也和伪齐的大军大战过几次,互有胜负——陆上他们胜多,海上我们胜多。

公孙家依附罗刹蛮夷,南宫家也和朝廷的江南大都督宇文拔都有秘密盟约。但南宫家和公孙家争的是地盘财富,和华夏夷狄之争没有任何关系。

我们海盗的信条里不分国家,和修真者一样(只是我们爱财宝,修真者爱长生罢了)。

同理,我从心底也不能接受慕容芷那个复兴大燕的妄心。

“让你这个孩子笑了。比起同龄的孩子,你看得太穿了。”

王启年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还有军务要办,现在你继xù

去关小黑屋,十个时辰后我给你带吃的。不要想坏主意,你逃不出我的手掌心。”

“好。”

十个时辰王启年不在,足够让我有时间逃脱。

现在我又能放法术了。

那扇木门外响起了和昨天一样被大石头堵上的声音。

第三十章 小黑屋(五)

黑屋和外界完全隔绝,从外头看不见里面的光亮。

我在黑暗中放出了火咒,照亮了我脸的范围。蛇因为对火的惊恐缩回了瓮底。

我意wài

地发xiàn

这次释fàng

火咒消耗的元气比往常稍微小了一点

——是昨天“活死人”训liàn

的效果吗?

虽然没有增加气的量,但是通过导引气的锻炼,我的念头稍微强了点。

所以用在法术上,火咒的消耗会更少?

我想了下,又消耗和平常一样多的元气,创造出一团巴掌大小的火来,这团火持续的时间比往常多了三个呼吸。

是否在同等的时间中,消耗同等的元气,能创造更猛烈的火呢?

我循着这个思路,又实验了一遍。

这次的火来的十分猛烈,差点烧着我的头发。

我把这团火发向地面,立kè

烧死了几条还想从暗处侵犯我的蛇。

因为念的锻炼,我能更有效率地控zhì

气,能维持更长时间的法术、放出更强的法术。

——今天,我要逃跑吗?

我一面维持着火咒的照明,一面烧那些偶尔扑过来咬我的蛇,一面摸到木门口。

那块巨石有千斤之重,不是我的力量能够挪移的。

“算了,还是静待时机吧。”

我三种宿慧法术都不是增强自我的力量的法术,我根本无法从正面走出去。

四围的墙用从岛上开凿出来花岗石头垒成,我也有自知之明:一击碎石的刚霸拳头我没有。

“希望、忍耐、等待。”

我反复念祷了几遍。

熄灭火咒。

——欲速则不达,再等几天。

蛇又爬回我的身体,我重新进入活死人的状态。

这次我把活死人的状态维持了九个半时辰。

最后的半个时辰,因为心念杂乱,我从活死人状态脱离。

然后及时发出火咒杀死了几十条在慌乱中攻击我的蛇。

为了不让王启年发xiàn

异常,我刨去那些被我烧杀的蛇头,生吃下去

——一方面可以补充我的元气消耗,另一方面毁尸灭迹。

近千条蛇失踪了数十,应该不会引起王启年的怀疑吧。

我在活死人状态只能静止,不能行动。

如果行动,必须放qì

活死人状态,用火咒照明,同时蛇会在黑暗中涌出来。

蛇还是太多,难免有一定数量的蛇从火咒防御不到的死角来袭击

——我要是逃跑,得悄悄把这里蛇杀到一定数量。

恩,以后每天都杀一百条蛇。

……

我在小黑屋中又忍耐了五天,活死人的状态现在能刻意维持在十个时辰,蛇被我悄悄地杀死到五百条以下。

第六天申时到来。

王启年这次提着两口大瓮进入山巅的无人区,又和我如期见面。

“小孩,今天过得好吗?哈哈哈。”

“托你的福,没有被蛇咬死。还有,我不是小孩。”

“那好,再给你送两瓮。”

我听到了瓮底里蛇的嘶嘶声。

——前功尽弃!

我心里暗骂:这要我杀到什么时候去。

“现在我能保持了九个时辰半活死人的状态。”

我决定改变策略,把自己的小手段主动透露,不过稍微润色下。

“然后?”

“然后我要用雷咒杀了半个时辰的蛇;如果我不会法术,早死了。我们以后不要玩这种危险的游戏,好不?”

——能不暴露我会其他法术还是尽量不要暴露。我现在觉得隐藏能力和隐藏八字生辰一样重yào



“嘿嘿,凡事都有意wài

,意wài

出现就排除掉嘛。这也是关你小黑屋的一部分内容。”

——减少蛇的数量看来此路不通。

现在我的目标是要做到一面能保持活死人的状态,一面行动,才能不怕蛇的攻击。

“大叔,这种训liàn

可以叫弹簧压级训liàn

。你让我先不要扩充气量,而是锻炼自己引导气的念头。这样等我的气量上去后,能比同层级的人把气运用的更加流利,也更加致命。”

“脑子真不错,两个晚上就想通道理了。”

“我是天才嘛!”

——这并不是我对武道有多少深刻见解,因为我会更加需yào

念头操控的法术,所以对念的增强有较深的感触。

“今天起我们要加一个训liàn

内容,先来做个实战摸底,”王启年突然说,“你来进攻我,除了不能用法术,尽你所能进攻我;把我想成你的仇敌,抱着杀我的觉悟进攻我。”

我考lǜ

了下。

“这比玩做迷藏还没希望。大叔,你要放点水,我才有干架的动力。我的原则是:没有希望赢的仇敌,那就选择撤tuì

。我父亲从小就是这么教育我的。”

“没得打吗?哈,那我用一个拳头应付你,另外站在原地不动。”

“那有的打头,你等等我,我去准bèi

下。”

我以夜叉流标准的持剑式拿着下品宝剑,稳步在十丈外绕着王启年寻找空门。

自古拳一剑三:凡兵能砍筑基门外的武者,下品宝剑能砍筑基武者。

王启年是金丹武者,得用中品神兵来砍,这柄下品宝剑最多砍得他有点皮肉之伤。要是我那把上品神兵银蛇剑还在就好——全力押注猝不及防地砍伤他的两脚——可惜那把连龙鳞都能刺穿的剑被我扔海里了,现在要用时真是头胀!

我在王启年背后停了下来。

这家伙果然言出必行,真的没有挪动,把背门放心地露给我。

那样的话,他如何反击我也能大致猜到

——虽然王启年不用眼睛,他也能通过我的气感知我的方位。他一定会在我的剑触到肌肤的刹那,突然扭腰用拳头砸烂我的剑——如果他愿意,可以连着我也砸飞出去。

理论上这场架还是没法打。

但我想到了这五天的训liàn

结果

——有击中王启年而不被发觉的方法。

我这次要做的是在这活死人的状态中移动到他的背后!

我心地雪亮。

把气自然而然的外发压抑,在剑触到他背部的时候突然爆fā

——这不和夜叉流的拔刀精髓一致吗?

好啊,我要尝试下,大叔,你可不要后悔啊。

我的血燃了起来。

保持了十个呼吸的气绝状态,我在他背后十丈外迈出了第一步。

气自然地发出来。

暴露。

我恬不知耻地继xù

退回去,重复了五遍,次次气都在踏出一步后自然生发,当然人也暴露了位置。

——这不是一个办法,要存想个什么东西,还是从植物入手吧。

我在气绝的状态是把自己想象成表面不动的草木。

如果我现在真的是草木,该怎么运动呢?

世界上有什么会走的草木吗?

——根须在幽暗的地底潜滋暗长,新芽一点点挤开顽石的缝隙,蒲公英顺着风飘流四方,花骨朵在雨的滋润下伸开懒腰。

草木并非至静的,而是动得太自然和缓慢,以致让人“忘记了”它在运动,错觉成静。

我以“气绝”的状态踏出了第一步、第二步、第三步。

我听到了自己地籁运转的声音似乎和天籁相合。

我仿佛真得和王启年身后的草木变成了一体。

我能以活死人的状态动了!

“突”,

我突然跪在地上,大口喘气,汗如雨下。

我在离王启年背后三丈的时候暴露了。

离王启年十一步的时候我的气消耗大半,从活死人的状态强制脱离。

刚才行走的气绝状态还是保持地太刻意了,大量的气在紧张中不自觉地流失掉了。

——夕阳西下,大半天过去了,我没有在王启年背后刺出一剑。

“大叔,我们先休战片刻,我饿了,你也要吃饭吗?”

“你做的很好啊。我逼一下,你一天不到就掌握在活死人状态下行动了。”

“胜负未非,等我刺中了你,再夸我不迟。我们晚上续战。”

此处我的晚饭是篝火前王启年亲手烤的五步杀人蛇。

第三十一章 狭路相逢(一)

王启年烤的蛇肉精湛娴熟,如果在广陵城他准定也能开一家上好的烤肉店。

在进食中我本来想和他天南海北地胡扯几通,但王启年告诫我用餐时候不能没教养的说话,儒门的经典上有“食不语”的教诲。

我想起来这来自儒门初创时代圣贤的语录,乱世里中原人加入儒门是为了学习儒门齐家治国、练兵殖产的实用学问,早抛弃了这套迂腐教条。相反,舜水镇的人和王启年一样,在白云乡复古地遵守着原初儒门的种种礼法。

“大叔,你的蛇是从山脚下运上来的?”用餐完毕后我问。

“不,是我组织巡山队在山腰的雪地里挖的。五步杀人蛇虽然一般在山腰自然进入休眠状态,个别的蛇还是会突然苏醒,埋伏在雪底下咬人,根治的方法还是彻底清除雪下的蛇。我就把这些蛇运到山巅的秘密补给点,充当储备粮——这些蛇很滋补身体啊。我的消耗大,光吃腌肉饱不了。”

——确实,如果武功没有修liàn

到相当程度,吃这些大燥的蛇铁定鼻血爆流,体不胜补。道理和什么境界服食什么丹药一样。王启年是金丹武者,如果没有筑基丹和黄芽丹服食,那就需yào

消耗大量的高元气的食物。

我忽然想到一件事,

“南岛的土壤不合适种药田吗?”

即使不制成丹药(炉鼎炼丹的法门在修真门派手上),药田的灵草也可以直接服食,虽然效果比丹药差了一个档次(和这些五步杀人蛇元气相等),也好过消耗大量的肉食——肉食的毒性十分高,需yào

大量的时间来洗涤毒质,而灵草几乎没有毒质。从他吃五步杀人蛇看,王启年平常一定花不少时间辟谷。

“整个岛的灵气全部汇集在这里。我们不夺取全山,杀死妖物,就无法种植药田。”王启年以手指地下

——只有坠星山的内部有灵气。

“那么土著为什么不在自己的圣山上种药田呢?”

话一出口,我觉得自己的脑子被门夹了

——修真的丹学根本没有传到土著之中。他们怎么会懂得种植药田,他们怎么知dào

什么是要培育的灵草呢?

“但土著为什么会有金丹武者?!”

我蹦出的一个念头脱口而出——这是从真是肤浅的讲述中就开始困扰我的问题,在和王启年的聊天中这个问题又浮现了出来。

“这也是我一直要搞清楚的问题,我判断答案和这座坠星山有关。如果我们击杀了那只妖物,进入山巅的谷中,或许就能发xiàn

真相,甚至还能有意wài

的大收获。”

王启年沉思着说,

“我和舍弟研究妖物和这座山已经有二十年了,我不断地潜入这个无人区探索,然后带回情报和舍弟分析参详。他有博闻强志之能,多年来我们理出一个大致的想法,只欠最后一步了。”

王启年注视着我,

“我缺少一个助手,只需yào

筑基境界就够了。但要头脑灵活,胆子够大,而且会法术。”

“你要我几个月内速成筑基,然后和你一道去杀妖物?”

——我想象那妖风里无数邪异的眼睛,衣服下的皮肤直起鸡皮疙瘩。我只对可以理解的东西胆子大,对未知事物的胆子其实不大。

“你还是让我去刺杀昂山宝焰吧……”

“哈,再练十年,或许你能和昂山宝焰搭下手,还是考lǜ

下诛杀妖物的任务吧。那条妖物的实力并不可怕,只是样子吓人。它的情报我已经掌握详细,计划也制定周全。在土著十月十五的血祭后,和我一道诛杀这个妖物,你就能在舜水镇露面,我让舍弟颁给你正式的居住路引。”

我低头不语。

王启年对我的训liàn

果然是有交换条件的。

不过这反而让我安心——天下没有掉馅饼的事情。

我犹豫要不要把慕容芷的情况也要说出来,她可以用小无相功模拟我的法术。如果我和她两个合力用雷咒,杀死妖物的成算就更大。

“大叔,你先讲讲坠星山妖物的情况吧。”

王启年回想了一下,在地上画出一条虎狼般大的虫子,它只有合并成一节的头腹部分,口器锋利如同枪矛,下颚有力如同钢钳,没有翅膀,没有眼睛,没有足肢,鳞片把全体包覆得没有丝毫柔软之处。

怪不得当年王启年会被妖物一咬撕下一个肩膀的肉——绝对是中品神兵般的身体——甚至可能是上品神兵。

我深吸了一口气,想象这样的怪物在黑暗中出现于我面前,我会作何反应。

一阵幽闭在深海中的绝望。

过了良久,我说:

“好了,适应了。我想真对上我该不会那么怕,就像慢慢适应在小黑屋的黑暗那样。”

“这种妖物叫食尘虫,它的第一种形态是无眼的。这种状态下它借妖风浮在空中,感受敌手的气进行攻击。口器和腭的强度和我的铁脊矛相当,而包裹全身的暗鳞如同上品宝甲,我的中品矛刺不穿。”

“也就是说我们如果把气保持在活死人的状态,它就无法进攻到我们。”

“答对了。不过我的能力无法杀死这种状态的妖物,我也不指望你的雷咒能穿透它的暗鳞。”

——的确,即使我的元气到了筑基水平,雷咒的威力也不过和火铳相若,透不过相当上品甲的妖物外壳。

“那妖物的第二种形态呢?”

王启年在画的食尘虫腹部又添了一只眼球,

“每隔三十个呼吸,食尘虫腹部的暗影鳞甲就会打开五个呼吸,露出里面的眼球,这样的话即使处在活死人的状态,我们也会被它看到——它的眼球颜色会变换,赤红眼能让人狂躁,青眼时候让人虚弱,黄眼让人麻痹——我和它第一次交手,就是心神失守于妖物突然张开的眼球。”

“我想,打开眼球的时候,也是食尘虫最弱的时候,这时候我就要用雷咒打中它的眼球,就能结果妖物了。”

“恩,我杀死过它近百次,都是趁这它开眼的时候用矛挥击眼球,那是它的命门。等我们下次和妖物真zhèng

交手,我护住你无事,你用雷咒猛攻它的眼球就是。”

“不对啊,难道这妖物能不断复生?大叔你不是已经杀死食尘虫近百次了啊!”

王启年指着地上的虫子,

“哈,我忘了告sù

你,我画的只是食尘虫的一节。完整的食尘虫由一百单八只这样的虫子首尾相衔组成,它们同心异体,还可以不断分合进击。妖风中出现的无数眼睛就是食尘虫打开的眼睛。一次不能全部杀光一百单八只虫子,它们就能在十天内复生!这是我们巡山队数十好手用性命换来的经验。”

我的心头沉甸甸

——你怎么不早点告sù

我!老子要在五个月后挑一百零八只这样的妖物!

“饭后聊天结束,你不是要刺我一剑吗,继xù

。如果天明前你能刺中我,我再教你一套易道武学的精华。”

王启年笑,

“用降龙掌法做彩头如何?”

第三十二章 狭路相逢(二)

降龙掌法?

这个名字我似乎有点耳熟。

我想起来了,父亲曾经告sù

过我这是五百年前的武道时代最强的拳脚上武技,只在儒门中心口相传——金丹武者使出,不用法术的修真者也要辟易百里。不过现在这个世道出来混的有头脸武者都是抄上灵石打造的神兵利器干架,要用上拳脚互殴那已经是非常极端和稀有的情况了。

——在现在的修真时代,学拳脚不如学兵刃,学兵刃不如学法术(不过这个法术一般修真者只教仙苗)。

“我们儒门的人居则教书育人,行则悬壶济世,在治世为相,在乱世为将,都是为了天下太平,百姓安康。降龙掌法是在一千年前从易道武学演化出的杀人武技,儒门的贤者希望这门武功能做一件利器,帮zhù

正人君子扫荡一切祸乱天下的贼人妖邪。”

王启年恢复了午后原地不动的姿势,我依然绕到他的背后,默默计算趋近到他背后该如何分配自己的元气:活死人的状态保持静止不耗元气,但是如果运动起来元气就开始流失,动作越大,流失越大。我不能犯白天的错误,要把不经意的多余动作都给删去。

王启年毫无所忌的把背门留给我,他也不管我如何策划,如何趋近,只顾推销自己的游戏通关奖励:

“降龙掌从文明时代起就被赞誉为天下最强的拳法,至今评价未变——形意拳、大金刚拳、铁砂掌……一切以刚猛著称的外家掌法都被它的光芒湮没。其实降龙掌又何止是天下最强的外家拳法呢,天下以柔著称的拳脚武技也没有一样胜过它。因为只有降龙掌对运气攻防根本法门的探讨最精深,天下的其他武功都没有易道做支撑啊。”

我这次花了一刻钟点踏出二十一步。

虽然在这次比起蜗牛的前进还是好不了多少,但是我只耗损了少许元气,比第一次花去的时间还要少。

果然每次尝试后不断分析总结是王道。

王启年的推销我句句入耳,但是一概装作不知:

如果我稍有反应,可能会暴露自己的目标;目前我可是草木顽石那样的活死人状态,怎么会答yīng

你呢?

他继xù

滔滔不绝地讲解降龙掌,

“用念头运御气有四个最基本的方法:刚、柔、中、绝。活死人状态是接近彻底的绝,绝当然不是没有气的意思,而是把气尽可能的压抑了下来,这是很好的隐藏和欺敌手段。战斗中情报第一,掌握情报才能判断进退:但敌人不会把自己的气写在脸上——强者会压抑自己的气来扮猪吃虎,弱者会隐藏自己的气突然爆fā

,让敌手阴沟翻船。”

——原来练好“绝”不单能消去自己的气,还能伪装自己,欺诈敌人——这套东西我很喜欢。

父亲以前只教我一味提高气量,可能他想日后传授运气的技巧不迟。孰料我现在没有悠哉练功的日子,学习内家运气攻防的小技巧对于提升我的战力意义更加实jì



“刚是把你的气聚在身体的某点、某线、某面,让那部位变得更硬、更大、更快。你是坞堡中人,应该看过不少厉害武者的实战,有些人五指为爪就能掏出敌人的心掌,一个手刀就能砍断敌人的颈骨,一拳就能打得敌人吐出内脏——这都是刚的运用;而柔是让气聚集的部位更加有韧性、灵敏、轻盈和平衡好,柔也是化解刚最好的方法——用等量柔的一掌可以包住等量刚的一拳。”

——怪不得我父亲稍微认真点的一拳就有炮弹的效果,除了他的变态身体,刚的运用占到了很大的成分。我回想起他把我从大楼船的舱内直接轰到海面的一拳,至今心中怕怕。

——不,那一拳还有柔,不光是我当时穿的狻猊甲消解了拳的部分力量,而且父亲在拳中隐蓄的柔劲同时保护住我的身体。他当日把我轰上海面的那拳兼有刚柔!

我的心绪开始起伏,活死人的状态突然消解,人又暴露在王启年气的感应中。

我摇了摇头,重新回到三十步外进入接近彻底的“绝”——活死人状态。

我的脑海闪回记事起记得的父亲实战案例,经过王启年的讲述启发,我才回味出来过去父亲那些最普通不过的拳脚里面都有对气极其高明的运用,在平常之中寄托了那么多神奇复杂的变化。

可惜我小时候都轻轻放过了——不知dào

好学的慕容芷同学心里记得吗?我找到慕容芷要去问她。

“当然,一个人的气只有那么多,把气聚在一个部分,其他部分的气就薄弱了,气弱的部分就成为破绽,所以我们一般在对战前用程度不同的绝隐藏欺敌,而在对战中随时要保持中的状态——把气合理均匀地分配在各个要害防守,然后根据时机迅速地把中转化为刚、柔、绝三态。至于实战的时候何时刚,何时柔,哪里刚,哪里柔,都需yào

武者在出招的片刻判断——你对付内功这个大境界的对手,判断要在一呼吸之间内做出。”

我这次用了三十个呼吸前进到王启年十步外,听到他讲“中”,我又止步了。

——“对战中随时保持中的状态”,那么王启年现在是不是保持在“中”的状态呢?他看似空门大露,其实全身用“中”已经把气覆满?只是用少许程度的“绝”把气藏了起来?

不怕,不怕。

我暗自安慰自己,就算他用“中”,那我也用“刚”附在下品的剑上猛地扎他一下就行了。

只要在一个呼吸内突然从“绝”变成“中”再变成“刚”就行了。

——不过这样真的行吗?对手可是金丹武者,万一他的反应比一呼吸还快怎么办?

我努力挤个狼一样的眼神狠狠地盯着王启年的后背,他的后背没有丝毫异常

——毕竟王启年后背没有眼睛,我这样盯他都没有反应,这个眼神我自信可以让婴儿立kè

停止哭泣呢!不是说金丹武者的皮肤一羽不能加吗?看来也没有那么敏感。

我还是有点刺中他的把握的。

——何况,即使这次刺不中,那就再刺一次咯。离天明还早呢!

不知为何,我非常的兴奋,一定困倦的感觉也没有,反而有种狩猎的快感。

——老子连龙都砍过一剑,你这个金丹怎么不能砍,而且还是你请我刺你的。

我已经接近到了王启年三步之内,他开始总结起降龙掌来,我暂时停下,不妨先听他讲完。

我算好下手的位置是他的心房偏右,既不伤他性命,又能让王大叔出够血。等我刺中他后,还要费工夫替他抹金枪药,王启年估计那时候就没心情继xù

吹他们儒门的绝技了。

“降龙掌是天下集气的运用之大成的拳脚武技,包含了刚、柔、中、绝的所有转换和组合,变化和威力都是没有止境的。最初的版本只有六掌,才推演出《易经??乾》一卦的变化,最多的时候达到了三百八十四掌,把六十四卦全部敷演过一遍。现在的降龙掌没有固定的招式,也可以附着在任何兵刃上,需yào

把握的只是刹那间气的变化——惟精惟一,允执厥中。”

我在一呼吸间,由“绝”到“中”,由“中”到“刚”,

——剑如流星,刺王启年。

第三十三章 狭路相逢(三)

我的下品剑和王启年的背接触。

他果然使用了“中”。

仅仅金丹武者的“中”就让我的剑沾在他的肌肤上不能前进。

准确说剑尖只是刺破了他的衣服,离王启年的肌肤无限接近,并没有刺入身体。

但他看来没有把“中”转换为“刚”的意图,

他是在藐视我的实力——对付内功初层的我,王启年自然地运气就能让可砍杀筑基武者的剑变成小孩手中的玩具木剑。

不过这也是一件好事,强者的藐视是弱者爆fā

的战机。

听他讲述完降龙掌的大致原理后后,我并没有把“刚”一口气附在剑尖上,而是逐渐偷偷地加大“刚”在剑尖头的分量。

我的剑只要获得了他身体上一个支撑点,“刚”就像嗜血的蚊虫点点汇聚在剑尖头上——所谓“剑尖头”,只是剑尖中最锋锐的那个点,针芒般闪烁的微尘居停之地。

剑的其他地方都没有我气的存zài

了。

我相当于用金针或者超级坚硬的蚊虫口器插入王启年一个精孔中的血管。

很简单,只要最终剑尖沾了他的血,就是我赢。

伤害大小并不是重点。

只要有伤害就可以。

他不是元婴武者,没有无漏的金身,怎么能防御微尘大小的一点呢?

“嗞。”

我的剑像猫背一样弯成了弓形。

王启年开始反击了,他用上了“刚”。

他背对着我,不能用四肢迎战,他只是运动了背部的肌肉,这块肌肉的气逆导入我的剑,我的“刚”被迫后撤,并且迅速转化为“柔”。

刚才我的气全集中在剑尖头,如果被他波浪般发出的“刚”绕过突pò

,全剑会折断,我剑尖头的攻击就会无果而终,今晚也不可能再次攻击了。

我被迫变剑尖头之“刚”为全剑之“柔”来化解王启年波浪般袭来的“刚”。

可弓形的“柔”还不足够化解波浪般的“刚”。

我大喝起来——现在即使暴露自己的所在,也无所谓了。

我要开掘自己潜在的气!

我的下品剑弯成了波浪般的蛇形。

我以波浪般的“柔”来化解波浪般的“刚”。

——连我自己都无法想象眼前发生的事情竟然是我做出来的:

我竟然可以做到把秘银打造的下品剑变成波浪般的形状!

我的气几乎全活在剑上,只要念头一动,我就能塑造剑的形状,我气的变化就是剑的变化!

——不,其实是王启年发出的气在引导我变强,他的压力在促使我拼命激发自己的潜力。

我也在实战中对抗、适应、模仿和学习王启年对气的使用方法。

从五岁开始,我在父亲的棍棒下开始锤炼自己的身体,学习如何把肉体变成杀人的利器。十年中我接受过无数灵药(凡人能够承shòu的分量,不是吞食筑基丹那种炸弹般的地级丹)的易筋洗髓,它们一点点储藏在我的各个精孔穴窍之中,就像深眠在地心的宝藏。

在父亲生前为我指定的计划中,我只需yào

在内功境界从容和安全地把它们挖掘出来,逐渐转换成自己的气,在十八岁成人前做到就可以了。

而通过对王启年反击气的适应,我仿佛发xiàn

了用炸药开山取宝的新方法——在剑中我的气和他的气每一下相击,我体内就会炸出新的元气来。

我的气量短时间内上升,经脉自然而然地扩充。

“好,真是好极了,你真能在战斗中成长!——让我追加奖励你一下:这次游戏,我不用四肢,就只用自己一个穴窍的气和你对抗。你要不一定要用剑,用拳脚法术都行。只要可以弄伤我,哪怕再小的一块皮肉,都算你赢,我就教你降龙掌。”

王启年的语气中有对我的嘉许,也有一丝兴奋。

——一个穴窍的气?人体有三百六十五的穴窍,隶属于五脏六腑和三丹田气海,都是气之所居。王启年自信他一个穴窍的气就足够应付飞速成长的我?

我现在的气已经扩充了四五倍,再过几百个呼吸就要突pò

到内功中层了,而且还在增长中。

你一个穴窍的气能handle我吗?

……

凡兵用铜铁打造,神兵用秘银精金、灵石异矿乃至灵兽爪牙皮甲打造。

神兵中下品宝剑以秘银为主,精金为辅。

因为剑尚轻盈变化,而秘银轻柔、坚韧、硬度具备。

我的下品宝剑现在能被气多次拉伸弯曲,同时又没有折断,秘银的材料和剑的制作目的也是一个重yào

的因素。

不过韧性再好的兵器毕竟不是软糖或者变形虫。

我们的气在几百次交锋后陷入了僵持,剑反复变形后又被拉成了一条直线,不过上面已经布满了裂纹。

如果剑断了,我的气也不能再传导出去。王启年的反击也不能顺着剑传递。

也就意味着我只好用拳脚(在这种情况下是指,因为指的受力面最小)来攻击王启年的背部。王启年刚才言明不用四肢,我考lǜ

了下王启年有可能的攻击方式,断定他会采用“寸劲”。

——“寸劲”是筑基境武者才能掌握的攻击诀窍:把气集中在任一精孔如针般聚集,随毛孔炸开,范围可达周身一到三寸。王启年现在不能移动,如果他要有效率的反击,这种方法最为可行。

如果我挨了一下,心脏说不定像挨了一下雷击,麻痹而死。

这种死掉的几率是三分之一。

另三分之二的几率是我没有死,而王启年的防御出现了几个刹那没有气防御的空档——他那个地方的气都导入我体内了。

现在用剑打不开局面。而且相持下去,我的剑只会彻底报废。

用拳脚会是最后的解决手段。

如果换成平常,即使我挨王启年的寸劲不死,也无法用肉身伤他分寸没有气防御的皮肉。

但现在稍微有点不同。

我的气比以前强多了。

那我的雷咒也会更强。

——我弃剑。

我们两人的气都收回体内。

然后我的一指戳向王启年的脊骨,指尖生起灿烂的电弧,绕成一个弹珠大小的雷珠。

这次的雷珠不是吓唬小孩的东西,是到了内功中层的我消耗了大部分的气用念创造的杀人雷球,它能穿透一个成人的头盖骨。

我现在只能发一次。胜负都在这一发。

王启年的寸劲同时传递到我的心脏上。

雷珠烧糊了他指甲盖大小的一片皮肤,然后我接触到王启年身体的食指三块指骨粉碎。

我的心脏一阵抽搐,脑子全黑,不省人事。

第三十四章 狭路相逢(四)

从我离开慕容芷打探情报起,已经过了三十天;我在小黑屋也待了二十多天。

时序进入了六月炎天。

我对慕容芷的想念越来越深。要克制自己马上离开小黑屋寻找她的念头,并不是容易的事情。

我在进入活死人的状态后常常分析她在半个月没有我音信的情况下会如何行动。

慕容芷是否已经混入了舜水镇了,然后想方设法找我?

我们既受过世俗中的儒门教育,也是没有依靠,鲜受约束的海盗。

我能够和王启年和平相处。

慕容芷也可能采取杀人冒充入镇的法子。

——其实在探路的时候我也起过这样的念头,但是王莽和王荆的友善热情让我放qì

了那条途径。

几次我的走神失语险些被王启年发xiàn

,幸好后来都被我遮掩过去。

不过我在小黑屋二十多天的经lì

并非虚掷

——我说的收获不止是学到了什么厉害的武技和气的运用,而是我获得了王启年的信任。

要越狱的一方,最王道的方法是获得监狱管理者的信任。

这二十多天我一直很好地扮演虚心求教、刻苦练功的弟子,仿佛怀着对舜水镇同胞的忠诚和对妖物刻骨的仇恨,每天始终如一地用拳头打古树——这是测试降龙掌威力的方法。

曾经封锁住小黑屋出口的千斤巨石被王启年挪移走,他也不再每天都来监察我。

王启年的军务又开始忙碌起来,三五天我们才见面一次。

我现在拥有了极大的行动自由,可以在任何想走的时候离开。

但王启年与我有一个君子协定——我只有在刺杀妖物后才能在舜水镇出现,其他时间只能在王启年确认过没有敌情的无人区内暂避。

因为刺杀妖物的方案是王启年和他弟弟王启泰筹划的绝密计划,他希望参与者兼知情者限制在十个手指的人内——白云土著会把奸细派到南岛这边来,舜水镇民的嘴巴大的也不少。

儒门的圣贤说:君子可欺之以方。

尽管我是海盗出生,但王启年传授过我武技,我不想欺骗他。

于是这个协定框住了我,让我很苦恼。

我现在自由活动的地点在小黑屋十里外的密林里——这里古树茂密,较细小的树也需yào

五人合抱,正适合我测试新学的降龙掌。

我的伤指敷了极品金枪药,花了六七天痊愈,寸劲的伤害已没有在我的强健的心脏留下明显的后遗症。

王启年说他手下的四个筑基武者都在内功境界由他传授过降龙掌,可是悟性远不能和我相比。他需yào

演示至少一百多掌的变化,他们才能找到进入这门武技的门径。

而我在和王启年的“游戏”中已经能摸索出一些降龙掌探讨的刚柔变化了。

他只向我展示了十五种降龙掌的基本变化,余下的由我个人在研习中自我摸索——降龙掌的组合和变化是没有止境的。

说起悟性,这种东西可遇而不可求。武师挑选习武的苗子首先看根骨,那些从小健壮高大的小孩外功有成的希望不小,但他们到了内功境界后,能否向更高深的境界迈进,全是未知数。在我们这个时代筑熬年资是可能达到筑基的,但没有明悟是和金丹无缘的。

难道说,我真的是天才?!

哈哈哈。

真不好意思,让大家见笑了。

……

降龙掌包涵了刚、柔、中、绝四种状态,教导武者如何在实战中尽可能理想地发挥气。

一个人的气量并不是机械仪表那样的固定值,而是在一个水平线上下波动,就像月亮的盈亏和潮水的涨落那样,在天时地利与自我心境的影响下起起伏伏。

实战中的状态也同理。成熟的高手能够尽量稳定在一个较高的状态,而经验不足的武者忽上忽下。

降龙掌既帮zhù

练习者在一个较高的气量平台站稳,也指导武者如何在实战中尽可能正常乃至超水平的发挥。

我在小黑屋练习了多日的“活死人”状态其实是接近彻底的“绝”,王启年发明了“关小黑屋”这个锻炼项目促使练习者在绝境中快速掌握“绝”的窍门。

正常的训liàn

途径是从练习者自发的散发气一步步过渡到“活死人”的植物状态。

王启年将这个流程逆反,我直接从“活死人”的状态开始练习,先学以“活死人”坐卧,再学以“活死人”行止。余下不同程度的“绝”只要一点点放宽“活死人”状态对气的压抑就可以了,就像从植物变化成动物那般。

“刚”与“柔”的练习表面上都是打树,但是打树的方法不同。

“刚”的打树练习称为“履虎尾”,“柔”的打树练习称为“亢龙有悔”。

如果使用直线的“刚”把气全部无保留地放出,称为“履虎尾”。名字来自《易??履卦》的爻辞,走在老虎的尾巴上而不被虎暴怒反噬,需yào

高度的集中。驾驭自身能发出的最强的刚暴之力,同时化解自身承担的负担,就像踩老虎尾巴那样的危险尝试。

在外功的巅峰层级,我全力的一记直拳大概能打断一株一人围的树,然后拳头血肿。

内功初层的时候我全力的一记直拳能打断的二人围的一株树,内功的气强化和放大了我在外功境界淬炼的拳头威力。

五人围的大树已经非常可怕,虽然白云乡比中原炎热,树材稀松,但打断五人围的树如何说也需yào

几十倍于打断一人围树的劲道。

“履虎尾”不但把“刚”集中在一条线和一个点上,不但发挥武者本身的九成气量攻击,它还在这一拳中挖掘出武者新的气加持在这一拳上。实jì

上被挨打的人承shòu的气是武者超越自身十成力量以上的一击。

新的气从哪里来?

就像王启年在交手中引导我新的气产生那样,“履虎尾”会在练习和实战的压力下把武者打熬的外功底子转换成新的气,就像用钻井往更深的地底和海底开采矿产那样。

这样强的一击,如果练习者没有足够优秀的外功底子,就是竭泽而渔,只会造成血气衰竭而死。

但我的境况不同:和王启年作战时候那样,反复练习“履虎尾”,把我被父亲易筋洗髓后的精华大量和快速地开发出来。如果说以前我的练习方式,就像用镐子来挖掘潜力,现在则是用炸药炸出潜力。

虽然没有实战中那样大的压力,但这样的练习也能帮zhù

我巩固前不久达到的内功中层,我想三个月后自己或许真能达到内功上层,在九月中或许能够冲击筑基了。

短短几天我的气量扩充了五六倍,比服食丹药还要灵验!

现在我发挥好的一记“履虎尾”刚拳,能把五人围的大树打出一个臂展一半深的洞!

不过要到粉碎小黑屋的石垒墙程度,那是筑基境界后的事情了,比起现在的气,我还要扩充十余倍的量。

当然,现在我还有其他的方法把五围的树折断。

这就是“亢龙有悔”的练习。

第一下接触树体我依旧使用直线的刚拳,但接触完成后,我需yào

一呼吸内用“中”把直线的“刚”劲转换成螺旋状的“柔”,柔劲把树的内部扭曲破坏,再用较弱的刚拳就能把五围的树折断。

“亢龙有悔”的名字来自《易??乾卦》的最后一爻,刚逾越了顶点,再前进只会走向毁灭,君子在穷途末路的时候会变通自己的方法,穷则变,变则通,极致的刚后就生出极致的柔。

实jì

上,“亢龙有悔”是降龙掌创始时的第一掌,兼有了刚、柔、中三个气的基本运用。

——二十余天的练习后,我的心得是当今时代,降龙掌巩固和提升武者能力的作用强于实战。

气量的扩容、高明的运用气和扎实的基本功对于实战兵刃的威力提升效果不可估量,甚至能提升法术的效果

——即使法术也需yào

消耗元气,本质上法术也是用念头以更加玄妙的方法使用气。

如果真以砍树为目的,内功中层的我直接用下品宝剑砍树就行了,切口还比我的柔劲拗出的整齐(某的下品宝剑现在虽然裂纹满满,但还能坚持上岗,真是好材质的秘银。)

……

完成了又一天的练习,空洞失落地望着被我修理整治极惨的树木,我不可遏制地生出离开的心念

——今晚要离开吗?已经是第三十天了,王启年对我的戒心已经放到了最低,而我对慕容芷的记挂升到了最高。

我这次离开虽然违背和王启年的约定,但有我自己必不得已的理由:

“其实和我同来此岛的还有一个姐姐。之前我欺骗了你。

因为乱世里女子之命贱如牲口,我在没有信任陌生人的人品之前,为了家人安全起见,不愿意轻易把情况透露给你。现在已经过去了近一个月,我很担心家姐是否有不测,不得不暂时告退,等在岛上找到姐姐后再和你会面。如果你到时动怒,我随你处罚。但不要打死打残我,我还是想留下有用之身,为舜水镇人诛杀那个殃害大家的妖物的。”

——以上是我酝酿的离别辞。

当然慕容芷绝不是在乱世中寸步难行的女人,我觉得她即使在妖魔堆中也能活下去。但不知觉间牵挂就像新芽长成了藤蔓,我想和她同始同终。

不知她可一样记挂我。

——或许慕容芷也可能不记挂我。

我想自己自作多情了。

毕竟人家还要忙复兴大燕的“正事”。

不管如何,我要学着儒门的那些君子所为,在小黑屋里给王启年留一张说明情况的字条。

……

练功的密林距离小黑屋直线距离是十里,但我在两点间往返会故yì

走不同的曲折路线,并且在莽草中潜行。

王启年告sù

我在华夏人到达白云乡前,土著只在每年血祭的时候进入无人区,这是他们不容亵渎的圣山。但我们中原人和他们几次大战后,似乎受到了妖物(对于土著是山神)的默许,他们执行各种军务的时候能通过无人区。

最近一年昂山宝焰的武技又有进境。舜水镇在土著中收买的奸细提供情报说,昂山宝辉也准bèi

在今年有什么动作。表面上战线看来宁静得让人发困,可一年中双方悄悄派出的奸细交锋已经不少了。

白云乡分为三部,原来就固有矛盾。因为舜水镇人的来临,三部暂时团结。但休战日久,不满昂山一部坐大的另外两部暗地里和舜水镇互通款曲,所以我们能源源不断地获得北岛情报。

昂山部落很难从团结一心的舜水镇中招揽奸细,但他们的哨探能在昂山宝焰的武力支援下进入南岛的大后方,捕捉军健和镇民来拷打出情报。

——再如何说这是妖物出没的区域,土著的哨探有时候也会来到这里,如何小心隐蔽也不算错。

太阳西沉,快趋近小黑屋的我听到陌生的人声,我本能地伏入高过人的莽草中,进入深度的“绝”状态,然后缓慢匍匐前进到小黑屋外十丈。

——小黑屋还是被白云土著发xiàn

了。

他们和真是肤浅讲述的一样,肤发之色和我们华夏人十分接近。

借着星光,我看到两个土著武士披挂着与华夏人一般无二的藤甲和骨矛,军徽也是特意模仿华夏人。

但他们的交谈暴露了自己的身份。

我还记得慕容芷督促我速成的初级土著口语。

我竖起耳朵倾听,他们的对话内容被暗中的我大致听懂。

两个武士在议论圣山巅又发xiàn

了华夏人的秘密据点,上一次他们破坏无人区的某个据点还是一年前的事情。

(和王启年预测的一年,平均一个秘密据点的使用时间是一年,一年后必须转移。)

接着他们开始讨论土著十月十五日血祭的事情:

“今年血祭山神把童男童女增加到了十八对。可恨,不能抓获华夏人的小孩来充当。”

第一个敦实壮拙的武士一面警戒黑屋的周围,一面大骂。

“每年的血祭都是三个部落轮流出祭品,今年轮到你们金沙部,有什么可以怨恨的?如果不是山神的保佑,我们的的北岛怎么能风调雨顺?部落联盟又该如何抵御华夏人的进攻?和全族数十万人的生活安康相比,一年十八对童男女的牺牲可以忽略不计。”

第二个高瘦的土著武士似乎已经搜索小黑屋完毕,他从里面走出来,反驳胖子的话,然后补充道,

“告sù

你一个好消息:昂山大人和山神协商过,今年十八对童男女,一对人可以从华夏人中选。如果山神觉得口味好,以后人祭都用华夏人。”

“想不到昂山宝焰还有关照我们金沙部落的心。”

“昂山大人可不是贪图部落联盟权力的人,那些恶劣条款都是昂山部的一群老头子借着他的名义推行的。这次试着使用一对华夏童男女做人祭的建议,昂山大人也是怀着要被山神惩罚的觉悟,赌上自己的一条手臂来向山神求情的。”

这两个武士自然而然散发出筑基境界的气,该是昂山宝焰派入我们南岛刺探的尖兵。

他们果然没有经过系统的武学传承,这样明显的气对于掌握了气运用窍门的我就像黑夜中的灯笼。

——自然情况下武者自然散发的气和他的气量规模是成比例的,神龙和蝼蚁泾渭分明。

但经过系统的训liàn

,高手可以利用不同程度的“绝”掩饰、压抑和储藏自己的气。

我在军营见过的四个筑基将校,他们当初是为了向我示威,而特意放出百十倍于我的气。

绝没有人会愚蠢到在做潜入敌方的哨探奸细时,还把自己的气曝露无遗。

土著的智商并不低下。

那剩下的答案就很简单:土著非不愿把气掩藏,实不能也。

空有筑基的气,却不懂气的运用,只是没有智慧的两头大象(智慧的大象请原谅我,你至少还懂得用自己的巨大体积来战斗和逃跑)。

——就让我来打倒他们,算是我和王启年短暂告别的谢礼。

内功中层的我要用新学的降龙掌杀掉这两个土著的筑基武士。

第三十五章 狭路相逢(五)

“屋子里我们来过的踪迹都消除了。你和我分别埋伏在外面莽草丛的东西两头。等猎物来到就活抓他,逼问情报。”

瘦武士走向我厕身的那片莽草,他让胖武士去对过的莽草丛。

“喂,要是来的是那个金丹武者,我们加起来也是打不过,怎么把情报传给昂山宝焰?”

胖子喊,

他的肺活量巨大,这么喊恐怕早惊动外人了。

“轻点,枉你练到了筑基,连稍微复杂点的读气都不会!我感应到屋子里浓郁的气残留,只有一个人的气,不是那个金丹武者,而是非常青涩幼小的气。我认为是一个少年兵,我们随便一个就能把他收拾掉了。”

——原来你读气的水平也是五十步笑百步。

我心中冷笑。

王启年出入这间屋子不知dào

有多少次,不过他一向使用“绝”,屋子里没有丝毫他的痕迹。

屋里我的气只是我在“活死人”状态下偶尔泄露出的一星半点,根本不能反映我实力。

单是战前的知己知彼,你们已经彻底输给我了。

我换上路人甲的人皮面具,继xù

保持“绝”,跟进那个瘦武士。

他懂得些稍复杂的气运用,是两个人中较棘手的一个。

——你们分开得真好,我就先做了你。

我要在三招内解决瘦武士,然后硬撼胖子。

——这可能吗?

但实战上必须达到这个要求。

因为任一个人发出长啸,会立kè

招引不远处的同伴。我有自知之明,同时应付两个筑基超出我目前的能力,所以我一次只能单对一个人,下手务必神速。

我还有另一个更安全的方案:就是立kè

逃跑。

可惜我的手现在技痒。

我很期待他们想象中的猎物突然变成猎手时,两人刹那间的巨大心理转换。

……

瘦武士深入了莽草中,他选择了一个较高的坡作为观察地点,静静等候着想象中的猎物。

我确认他和胖武士的距离已经足够远。

然后故yì

泄露出我部分的气,向他背后大大咧咧地走过去,一面用下品宝剑拨草,弄出比蛇的游动稍微响一点的动静来。

这样我就好像一个看似保持警觉,但在能读气的高手眼中暴露无遗的新人小兵:

这个新人小兵意wài

地发xiàn

自己的眼前呆坐着一个发愣的土著武士。

看起来这个土著武士也是在伏击猎物,可完全没有意识到小兵从后面接近,意wài

地把自己的背门丢在了小兵前。

虽然武士披挂着藤甲,还携带着锐利的骨矛。

可是留下了致命的破绽。

藤甲不能包裹住全身的要害,脖子后面的那段没有掩住。

小兵紧张而兴奋,虽然看起来这个土著武士的气势超强,但是今天他要在阴沟里翻船了。

小兵把自己的宝剑小心缓慢地向筑基武士推进,他努力控zhì

自己的手不颤抖,让剑尽量保持平稳。

——我把一个新人小兵的心态模仿地惟妙惟肖。

在瘦子武士的心里我一定是像羔羊那样自动送进大灰狼的嘴巴。

他想活捉我,一定会在我即将得手的那一刻突然反击,并且享shòu

小兵从满怀希望跌入绝望之中巨大失落给他带来的残虐快感。

瘦子武士纹丝不动地坐着,他坐得太静了,太刻意,毫不自然,明显是没有学过“活死人”那样“绝”的家伙。

他气的狂躁波动被我感应分明,瘦武士是在为即将得手而兴奋。

“不送。”

我心中暗道。

我的下品剑直接从后背没入瘦子武士的心脏,剑尖从他的前胸透出。

这一剑我附上了“履虎尾”之刚,速度和力量无与伦比。下品宝剑进入藤甲,然后是他的筑基肉体,就像子弹射穿一个木酒桶似的,里面醇美的佳酿流了出来。

——更正下,是血酒流了出来。

这个位置伤不了王启年,但足够杀死你。

“你!”

才反应过来的筑基武士高声惨叫,我抽出剑又往他头上补了一剑。

筑基武者有五匹千里良马的体力和耐力,不连他首级一道报废,我不放心。

瘦子武士临死前还是大叫出来,太破坏宁静的星夜情调了。

——他的三分之一死因是自己的自大,三分之一是气的掌握不精,三分之一是被我欺敌成功。所以连和我交上手的机会也没有,憋屈的死掉了。

“什么异动!”

偷袭阶段暂告段落,现在我暴露了,没有逃跑的可能。

胖武士的身手了得,听到瘦武士的叫喊,鹰起兔落十数下身法运转,向事发地点快速趋近。

对于一个胖子,能有这样和体型不相称的轻身功夫,我还是要赞许一番的。

他顺着瘦子武士的血迹追上我,

我气喘吁吁地拖着死者的尸体走出莽草丛,如钩新月照在小黑屋的平地上。

刚才的那一场战斗结束得短暂,但那一剑耗去我的元气也有小大半了,“履虎尾”这样的“刚”太耗精力。我要用剩下的元气和胖武士正面作战。

胖子武士和我相对而视。

他愤nù

的眼神死死盯住我的路人甲面具好一会,终于说:

“你这个卑鄙无耻的华夏人,今天你就要为我们白云的精英武士陪葬!你的脸太难记了,要是放过你,再找你就太困难了。”

他用的是生硬的华夏语。

“我也是这么想的,把你们两个人的尸首一道吊在小黑屋梁上。以后这里可以当我们华夏人缅怀先烈杀敌的祠堂。”

我的下品剑本来和王启年练习的时候就饱受摧残,刚才砍坏那个瘦子筑基武士的头骨,发挥光了最后一点余热,我扔在地上,

“你既然讨厌出奇兵,那我们就毫无保留地对决一番。你看到我的兵器坏了,敢赤手空拳地和我打吗!”

我撤掉了“绝”,把自己剩下的气全部以“中”的方式布满全身。

“哈哈哈,兵器对我可有可无,有什么不敢!瘦子就是喜欢玩华夏人所谓气的小把戏,结果被华夏人玩死了。现在让你领教下堂堂正正的白云武技!真zhèng

战士的阳刚之拳!”

胖子武士不但把自己的骨矛扔掉,藤甲也脱在一边,露出肌肉精硕的肉体,上面还纹着土著的各种刺青,仿佛一件装饰了暗花和细纹的精甲。

他潮水般爆fā

出自己的气,在十倍于我气量的程度停止。

胖子武士轻轻用拳相击。骨节响起金铁之声。

“我的身体就是最好的盔甲,我的拳头还能打碎岩石。小心不要被我打烂脸——不,还是打烂你的脸比较好,可以让你长得有点特色。”

他的藤甲是凡甲,骨矛是凡兵,当然对筑基的战力提升可有可无。

现在我没有兵器可用,但衣服里暗衬了一件中品甲级的背心天蚕衣。

总体上我的装备还是占优。

“好的,我尽量保护自己的俏脸,不要被你打毁容。”

我要试试他这拳的威力。

言犹未已,我飞冲了上去,间不容发地以“柔”闪过胖子劈向脸的一记直拳,然后用“柔”加持的蛇形刁手去摘他的眼球。

不待我下手,接着胖子用自己的腿部膝盖把我撞飞出七丈之外。

第一个回合的热身战斗在一个呼吸内结束。

我抱着肚子站起来,然后抹掉溢出嘴角的鲜血。

“你的极限不过如此!”

我努力地挤了一个笑,这下挨打测出了他的力量、反应和速度。

这一膝盖击和父亲把我打到海上的那拳判若云泥,我学会了用“中”保护身体,再加上天蚕衣,把这撞的力量消去大半。

对我只造成中等程度的内伤和皮肉伤。

他需yào

连续对我造成三四十下这种威力的伤害,才能杀死我。

“哼,华夏人,你里面是穿了甲吧,刚才我的试手感觉不对呐,不过我进入状态一向快。那就三十下。就算你穿上甲,接下来我三十下就能打死你。你还有两个呼吸的生命,要留遗言吗?”

筑基武者心手如一,他们的身手和念头的转动一样快,也就是说如果全身心投入战斗后,一个呼吸能做出十五个力量和速度兼备的动作。

刚才的试手胖子还没进入状态,就像被我偷袭杀死的那个瘦子一样,一个呼吸只能做出五个不到动作。现在他的热手也结束了。

——他想连击我三十下?

“一个呼吸,一个呼吸我用十五下打死你。你要留遗言吗?”我举起自己一根手指。

“临死还要嘴硬吹牛。感应别人的气量这我还懂,你的这个境界叫内功中层,就算全力一击,也只能把我打后退一步。十五下,根本是老鼠咬的十五下,破不了我的防。”

“那你就睁大眼睛瞧瞧吧。看老鼠是怎么咬死大象的。”

第三十六章 狭路相逢(六)

我评测下来胖武士的基本条件不折不扣属于筑基下层境界。

第一回合的战斗前我已经进入状态,饶是这样我的身手反应还只和没热身的胖武士相当。

第二回合他要进入全力战斗,我的思维可能还没他的拳脚快。如果放qì

拳脚格挡或者回避,我每打中他一拳(能否破防临外说)大概会挨他三到五拳。

即使我新学会气的运用还比这个筑基武士的御气知识高明,我们之间还仍有条不能一跃跨过的实力鸿沟。

筑基境武者全身经脉打通,搬运小周天无碍,气的流转速度从根本上讲比我快,降龙掌法只能尽量缩小我们之间的距离,鸿沟还是不能在短时间越过。

了结瘦子武士的特殊情况不可能再复制。

但我有新的主意。

我双掌合十一击,两团蹴鞠球那样大小的风出现在我的手上。

胖武士的眼睛睁大,

“小子原来还会妖术!”

风咒大概是最基本的法术,即使我现在威力最大的雷咒都不能对筑基武者造成重伤,何况这门小术?

稍微利用下没见识人的惊惶心情,这是我在坠星山大寨做的事情,这次的战斗我并不会重复那套讹诈战术。

我接着把两团风从容揉捏成车轮形状,然后双脚稳稳地踏了上去,这是我这几天想到的风轮。

——这样我的反应没有胖武士快,但速度是跟的上他了。

这个提升速度的风轮耗去我还可利用的元气一半,视提升速度不等,能持续二到十个呼吸。

剩下我可运用的元气能打出十五下附着一般性“刚”的拳脚。

我开始踩着风轮像溜旱冰式的在草地上绕他滑行。

胖武士的表情已经充满了不可思议,他的气一时剧烈地颤动。但毕竟在关键时刻还是体现了精英武士的素质,人在片刻后随即镇定,大喝一声,不管不顾地飞身冲上。

他起身的地方陷下一个足印,七丈外人影一晃,他的铁肘风驰电掣地撞向我的腰。

我踏风轮险险让过,再不格挡和回避他的任何攻势,我十指尖生出十道电弧,把雷咒附在指甲上,只管踏风轮往他身躯各处狠抓。

胖武士的拳、脚、膝、肘雨点般落在我的身体各处,而我的手指也同时在抠破他各处的小块肌肉。

“刚”的气都聚在我的十指,我的身体各处连基本“中”都撤去,只凭内穿天蚕衣的身体硬吃胖子的拳脚。

他对我完全放qì

防御可能也感到困惑,但用自身遭受的小小抓伤来换取实在地给我身体造成重创,无论如何也是划算的伤害交换比。

对于头脑简单的胖子,无视我的攻击而直接击打我的肉体,是我预料的实战中他最倾向的首先战法。

踏着风轮的我速度飘忽不定,和我玩近身缠斗应该是直性子最讨厌的事情。

如果我选择不顾一切的狂攻,正是他内心深处求之不得的对战方式。

于是他就会忽略其他事情。

……

不知dào

有多少血从腹内向我的喉头涌上来。

我死死咬紧嘴唇不敢松口,一旦松口喷血,我的元气都会泄走。

务必要挺过这一个呼吸,

这一呼吸的时间真是比一天还要漫长啊。

一个呼吸结束,我的风轮陡然加速,远远滑开胖武士,然后风咒效力已经过去。

我无力地背靠在一株古树上,用手捂着嘴,勉强站立着身体。五脏的碎片貌似没有出来,我内视自己的脏腑,稍微有点移位。身体挨中胖武士十四击的地方都开始变红、变青、变淤黑。

没用“中”护体,他打中我身上的十四击有原来二十五击的威力。

我果然被打得半死,现在元气耗尽,法术也不能运用了。

——和我预计的大致不差。

胖武士也并没有乘胜追击。

“一个呼吸,十五下,一百三十四处伤痕。”

我说。

这是我附加了“刚”和“雷咒”的十指在他身上造成的抓伤,每抓入肉半寸到一寸。还有十六处没有造成伤害,因为小指的力量过于薄弱,有些攻击只来得及用雷咒把他的表皮烧焦,手指无法戳-入。

“这就是你号称要在一呼吸内杀死我的十五击吗?本来你至少可以避开我九、十拳,就为了造成这些老鼠咬一样的伤害,而放qì

了闪避?”

胖武士不屑地冷笑,他吐纳呼吸,肌肉随着他的运气而收缩封闭,我苦心造成的一百多处伤口在魔术般的消失。

“我说过二个呼吸打死你,还有一个呼吸。我想这次一记重拳就行了。”

“那你就走过来取我的命吧。”

他要踏步上前,忽然脚不能动弹。胖武士活动了下脚的关节,脚不停他的号令,仍然原地不动。他用手去揉脚,却发xiàn

自己的手也动弹不得。

他猛然发xiàn

自己全身麻痹了。

胖武士皱眉喝道,

“你又用了什么妖术!”

“不是什么法术,是很常见的东西,我们和你们的军队在骨矛尖上都浸过的玩意。”

“你抓入我肉里的指甲涂了五步杀人蛇的毒!”

“你被我的风轮和指尖上的电弧吸引,而忽略了我的指甲的味道。在和你作战前我的指甲上涂满了蛇毒。我用雷咒烧开你的皮肉,然后用手指把毒送到你的血里,蛇毒只溶解在血里,你刚才全力运功,血气加速,毒流遍你的身体和你搬运周天一遍同样快。一百六十四下,等于你被蛇的毒牙咬实了一百六十四下。这点毒不能毒死大象吗?”

指甲上无色的蛇毒是我在设计杀死瘦武士之前就涂好的。

这个岛上能凌驾在五步杀人蛇的大体积生物只有人和无翅鸟。

无翅鸟用天生分泌的抗毒体液免疫蛇毒。

人用身体的锤炼和医药来战胜它的蛇毒。

除此外,岛上没有凡物比的上五步杀人蛇,大象和猛虎到这个岛上也只有走向末路。

“哼,你知dào

什么是筑基境界吗!我会用气运功逼毒,大象不会!一个时辰我就能全部驱除蛇毒。现在不过是暂时的麻痹,半个时辰后我就能逼出一小半,活动自如;你现在伤得大概也只能勉强站着了。我看到你的腿都在颤动,该是连站也站不稳了。最终胜利的还是属于我。我一定要杀了你,长大后的你一定很可怕,会是我们白云部落的祸害,卑鄙的华夏少年!”

“这也在我的预料中,不过你没有时间再次行动自如了。”

我从纳戒取出四分之一枚筑基丹服下,化去一盏茶功夫炼化。新的元气在体内滋生。

我忍着伤痛,一跌一撞地向动弹不得的胖武士走去,捡起他自己扔在地上的骨矛。土著骨矛一般也浸了蛇毒,算是对骨制武器伤害不足的弥补。

“你怎么还能动!你的元气应该已经耗尽了啊!你刚才吃的是什么东西!”

胖武士终于不能保持蛋定,惊愕地叫起来,像个比我还不如的傻小孩。

“这个是秘密。”

我把骨矛用力刺了不能动弹的胖武士十几下,了解了他的性命。

——这叫煮鸡蛋,我们中原武者恢复元气使用的丹药,以前我在内功初层的时候一次只能服用十六分之一粒,现在能服四分之一粒。

你们土著一定没有见识过吧。

呼。

看来我还是要更长的修liàn

时间,早日到内功上层乃至筑基下层。

现在用尽诡计也只能分别做翻两个白痴的筑基。

离挑zhàn

正常的筑基武者还远的很。

第三十七章 绝处(一)

我把两个死去武士的尸体高高吊在树上,风向自北往南,尸体的血腥味可以比较快地传到王启年金丹武者的鼻子里。

因为突发的情况,我的计划不得不稍作变更。

不能简单地认为两个筑基武士被我杀掉,小黑屋就完全脱离了暴露的危险。

实jì

上,无论两个筑基武士的生死,他们来到这里后,小黑屋已经暴露。

这种搜索的方法我在帮派的时候耳闻目睹过不少。

如果我是土著的将领,要针对一个地区进行侦察或者扫荡,必然撒出很广的网,并且和每组人约定反馈的时间。无论撒出的网是否到位,约定时候没有反馈,就会把人力集中到这个失去情报的盲点。

——死人会用自己的死亡证明他们搜索的区域有问题。

我放qì

了本来给王启年留下字条的打算,这样可能会透露给敌人他们意料之外的情报——无法判断是土著再次派出的侦察队,还是王启年先到这里。

我想这次来的是两个筑基,下次未必不可能是金丹中层的昂山素辉亲自来到,那会是目前水平的我无法介入的恶战。

我这样偷偷走掉也好,王启年可能会判断是我是遭遇土著武士后临机应变的躲避,毕竟我手上的大地图还有其他两处秘密据点的位置,他不会不放心我没有藏身的去处,也省去他一件心事。

至于王启年本人肯定要专心应付突然来袭的昂山宝辉,短时间无暇管我。等我找到慕容芷再回来,就当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如果他问起来,我就推说避祸多藏了几天。

考lǜ

稳妥后,我选择走西南山路,偷偷绕过巡山队的岗哨,反正我有路人甲的面具,现在“绝”也掌握精熟,不难偷渡鹿砦。王启年也一定会和我擦肩而过——如果他有空想到我,那他也应该去正东和东北的另两处秘密据点找我,不会走这条路。

我在外面又披挂了瘦武士的那套藤甲,用他遗留的那柄骨矛做武器(另外一柄骨矛我捅胖武士时折断了,他凝气垂死抵抗时肌肉还是坚硬的,凡兵才用十几下了就报废了)。

……

黑夜是我最好的掩护,我本来想尽快疾走出坠星山巅,但是刚才的激战其实让我受伤不轻,我只好歇歇走走,尽量捡隐蔽的莽草丛或者茂密的古树通过。

约莫走了十里,我又听到了兵刃相交之声,

我看到远处一个年轻的华夏小兵(他结了发髻)正在和三个土著武士(他们是把头扎成鸟巢状)激战。

果然这次土著的网撒得很开,算起来我走到这里花去了一个时辰,他们的个别小队又深入了十里。

这四个人全力战斗,气都不再隐藏,全数迸发出来。

——四人都会内功,三个土著武士的气是内功上层的境界,而那个华夏小兵则是内功中层。

小兵的武器并不是骨矛,而是一柄涂黑的匕首,这是岛上难得一见的金属器。

武学上一寸短,一寸险。

少年用匕首去招架三把神出鬼没的涂毒骨矛本来就是孤注一掷的赌命,何况三个武士的气又比他强dà

。这样招架下去不出十个呼吸肯定完蛋。

我身负重伤,内心不愿意管闲事助他,只好替这位少年先默默挽尊了。

可十个呼吸之后他居然还没有倒下。

那三个明显占上风的土著竟然有些畏缩的后退。

我不禁好奇,悄悄欺近他们观战。

我发xiàn

草丛里还僵仆着一个土著武士。

尸体脸上的肌肉大半变形,肿胀得仿佛蒸笼新出的馒头,眼睛死不瞑目地睁着,他只有背颈一处明显的割伤。

——原来少年的匕首上涂了比五步杀人蛇还要厉害的剧毒!应该是先发杀掉一个武士,不然现在围攻他的是四个内功上层!

我对那个少年佩服起来。

也怪不得这三个武士的气在犹豫,这匕首的毒划开皮肤就要命!

——不过,舜水镇有这么厉害的毒药,怎么现在才用出来?应该人人的骨矛上都涂一点啊?这样土著早碾平了。

少年应该死不了,不,他能干掉那三个人。

我有强烈的预感。

“噗!噗!噗!”

三柄骨矛心有灵犀地从刺入少年的心、腹、腿三处。

才刚及身,竟然全部折断!

不等三人镇定自己的惊愕心情,

那个少年已经狸猫似地窜上正对他的一个武士,径直朝他的脖子划了一个圆。

匕首像裁纸那样通过武士的脖子,一颗首级滴溜溜地滚了下来,切口平滑如镜。

血从无头的尸身狂喷出来

——这么可能,他怎么可能做到这一点!人的头颈连骨头带肉是这么容易切断的吗,而且还是内功上层的武者啊!

才内功中层的少年没有这么变态的膂力,应该全是那把匕首的威力。

这种……这种……连金丹武者的身体都能切菜般砍的上品神兵级别匕首,我只见过一把。

“慕容芷!”我轻呼。

“不可能!”

“妖怪!”

我的声音被随后另两个武士临死前的尖叫掩盖,但依旧被那少年听到了。

他假做检验尸体朝我这边走来,忽然疾步趋近我藏身的所在三丈之外,喊:

“谁!出来!”

但却是一个公鸭般的变声期男孩子嗓子,而不是慕容芷那银铃般曼妙之声。

他的脸也是平庸之极,几乎和我的路人甲脸一样乏善可陈。

我随即想到了其中的关键。

便把自己的人皮面具撕下来,走出莽草丛

“喂,你怎么来这里啦?”

我嘟哝。

她狠掐了下我的手腕,

“这一个月你玩得好开心啊,原剑空。”

——我终于放下心,她应该没有变性。那美人的声音给我的安慰超过了我手腕受到的报复性痛楚。

“所以我终于逃下来找你啦。我这个月被一个大变态关了很久小黑屋,说来话长,我们尽快离开山巅再讲——你戴的路人乙级的人皮面具吧,刚才你的声音是?……我猜是不是杀手常用的腹语术?”

慕容芷拉开我想揩油揉她脸的手,

“答对了。”

她把路人乙的面具也撕下来。

晚风拂面,我凝视着她的剪水眼,一个月的思念涌上来了。

这种感觉真的很难讲,本来想说很多的,但舌头打结,只变成了不知所云的一句,

“你好,我也好啦。”

“嗯?”

慕容芷朝我眨了下眼睛,然后想了下说,

“不过我们还不能先走,师傅要我们等等他。”

——师傅?我心中冒出无数疑惑气泡。

“就是王启年啦。”

第三十八章 绝处(二)

“你的事情我大致知dào

,先听我讲讲这个月的事情。师傅正逐个清除这批过来的土著尖兵,我们稍微在这里等一会好了,师傅说两个时辰就能搞定的。”

——她什么时候成为王启年的弟子,太肉麻了!

她知dào

我这个月发生的事情,难道是王启年告sù

她的?

——其中的头绪有点复杂,我情报不够。

慕容芷从纳戒里取出一个细口长颈玻璃瓶,她戴上皮手套,把里面的黄色药粉小心翼翼地各撒了一小匙的分量在四具尸体上。一盏茶的功夫,尸体腐烂、冒泡、溶解、连骨带肉化成清水流淌开去。风吹过莽草丛,连丝毫的尸臭我都没有闻到,只余下淡淡的血腥味。

“这是?”

我们海盗杀人一向粗放,生意结束后直接抛尸大海,我从没见过这么精致的毁尸灭迹方法。

慕容芷把余下的四具兵甲毫无遗漏地收进纳戒,应了一声:

“叫化尸粉,慕容家祖传用来销毁证据的,对于诡秘的行动帮zhù

很大。父亲教导我处理尸体尽量如此,所以习惯了。”

——我想起以前本多的那具尸体,大概也是被她这么处理干净的。

“你和王启年串通了有多久?

我问。

“其实这个师傅我也是刚拜了七天。因为我是一个关心弟弟下落的好姐姐,又有不俗的资质和武技。王启年需yào

招纳新人,我德、才、智兼备,所以就拜师成功了。”

“这么容易?”

我可是被这大叔关了好久小黑屋测试,每天近百条蛇恶心地在我身上爬来爬去啊!而且才智不论,你哪里有什么德啊!

“嗯,当然。你出去探听情报七天后,我见没有音信,就亲自出击。先是悄悄捉了两个放牧无翅鸟的牧民问明消息,了解王启年和王启泰的作为品性后,我就从王启泰入手——儒门讲爱民如子,我就扣留一个牧民,放一个去约王启泰单独见面。见面后我把和你一道串好的身世哭诉了一遍,表达投靠的意愿和找你的忧心,然后割了自己几下手臂肉,忏悔下绑架他们镇民的非常举动,是王启泰就被我打动了。”

“难得你为我抹几滴眼泪!”

我骂道。

“当时也不知dào

为什么,倒为你哭了很久。理智上我想你应该能自保,但是我无法排除你脑子进水会干出什么蠢事。不知不觉在哭的时候就当你真死了,一时有举目无亲之感,所以获得了王启泰的信任。”

——女人的哭功?我怎么没有想到!

老子诈唬王启年没有效果,她靠哭就混得风生水起。

我气得咬牙切齿,暗骂老天不公。

“王启泰和王启年一直保持通信,你被关小黑屋和他教你降龙掌的事情在给王启泰的信里都有交代。我还知dào

你扮了一次星宗的修真者。真是调皮。”

我厚着脸皮咳了几声,忽然我想到她武功的进境,问慕容芷,

“那王启年也教你降龙掌了吗?我这一个月学会了刚、柔、中、绝,进步很大。你刚才和三武士对阵,气也到了内功中层。你也被王启年关小黑屋和传降龙掌了?”

慕容芷摇头,

“我拜王启年为师傅,其实是我知dào

他在暗地训liàn

你后,临时生出的主意,这样能坚定王启年传授你武技之心。王启年是狡狠果决的人,他该和我是走不同道路的同类,不会真心传我厉害武技的。这几天王启年只是敷衍性地稍微为我梳理下武功,我晋升内功中层是丹渣驱除后水到渠成的结果,毕竟我本来练功比你勤,发育也比你早。”

“看来王大叔倒真心不是瞎子,你的本质一眼洞穿。不过要是关你小黑屋,让蛇在你身上乱爬,我想想也觉得要吐。”

“这种训liàn

和在绝壁练拳差相仿佛,无非锻炼人的意志,营造一个压力大的练功环境。我能忍受妄心的念刃之苦,跳过那些项目并不妨事。至于王启年对我戒备,我倒无所谓,反正都是利益交换,他要我们协助去诛杀妖物,我们换取容身之地,站稳脚跟后再慢慢和他做周旋吧——不过将来你要留心:儒门的高人有望气观人只能,非常善于揣摩人心。你和人相熟后容易失去防备,轻易就把自己的真心透露——以后会吃亏的。”

她讲到最后,忽然又叮嘱了我几句。

我心中不乐

——我是把真心掏人的家伙吗?是我吗?我有那么好吗?

“本多的事情不就是吗?”

我瞪了她一眼,迅速转移话题,

“那我把降龙掌教你吧,这是我和王启年打赌赢来的武技,他无权干涉我传谁。你会小无相功,一定能很快学成,虽然肯定不如我那么快。”

慕容芷轻嗤了下,

“以后不要讨嘴巴上的便宜。”

然后她开始讲述今晚的突发局势:

白云三部中金沙、深河两部向来不满昂山部的独大,几年来昂山宝焰的境界武功突飞猛进,这两部长老更是忧惧他会合并诸部,自立为王。舜水镇的两位长老深明中原兵法,就借势用软言好语和大笔金珠分化拉拢两部。近几年昂山宝焰的每次出击,事先三天前巡山队就能获得情报,预做防备。

但这次昂山宝焰采取了非常的计划,挑选各部内功境界以上的近百尖兵在他的大寨集训,消息不通于外。今天突然袭击的情报在昂山行动前一个时辰才传到南坡王启年的手上:昂山宝焰这次会塞入一股股精锐尖兵进入舜水镇的后方肆意破坏——先是扫荡无人区的秘密据点,然后在南岛杀人烧宅,摧毁各种民用设施。

王启年只好仓促应敌,命各个将领紧守营寨,他独自去无人区把股股尖兵各个击破。

慕容芷是他特意带上来找我的。

慕容芷和我一样没有被王启年向全镇人公开身份——我这一个月是独立待在小黑屋附近修liàn

,而慕容芷则被安排了一个新征少年兵的身份,用易容术乔装打扮,独居南坡一个偏营。

王启年既然摸到了我和慕容芷的关系,对于我的行动就有了大致正确的判断。

(这件事其实让我很恼火,这位大叔又一次拿我当猴耍。明知dào

我思念慕容芷,却没有一次见面透露过她的分毫消息。我平常必定会流露出思念她的蛛丝马迹,也必定泄露出一丝半点的逃跑意图。他是在享shòu

我呆子一样而又故作克制的焦虑不安吗?——和上次我扮修真者时候一个恶趣味!)

要命的是,我会走西南路的判断是慕容芷得出的。她认为我不会转移去其他秘密据点,而是乘乱走这条路找她。所以慕容芷主动要求在这条路守候我。

——这确实是我的行动方式,十年相处,她对我知之甚深。

如果不是我临时起意和两个筑基武士缠斗,或许我们就能早点碰面,她也未必会和那四个内功上层的武士相斗。

不过也有另外的可能——或许后到的昂山手下会和发xiàn

小黑屋的筑基武士交接,那么追赶我和慕容芷的就是被我用各种手段艰辛杀掉的两个筑基了。

我把和两个筑基的战斗眉飞色舞地与慕容芷吹嘘了一遍,战斗过程基本原原本本复述(乱说的话,以后做战例参考是会出人命的),不过把我当时的战斗状态添油加醋了一番——“我当时的心地坚如磐石,没有一丝一毫地波动,在危机的关头虎躯一震,顿时生出一番洞彻的明悟,一层层地突pò

前所未有的境界,敌人惊诧惶恐,道心崩溃,满脸的不可置信”之类。

慕容芷虽然没有现出花痴般的表情(我也知dào

她绝对不会发花痴),但认认真真地听完了我的英雄事迹。

她沉吟自问,

“为什么土著这次会派出那么多尖兵,你一下子就碰上两个筑基,而我遇到四个内功上层?舜水镇才王启年军中四个筑基,我们的帮派也不过七个筑基高手。一个筑基高手的培养已经比栽培百年树木还要艰难了,昂山宝焰这样一次破坏活动简直是把多年训liàn

的好手和预备梯队泼水似地往南坡撒,送给师傅一个个杀掉。”

——我想,这种问题并不必要钻牛角尖,慕容芷的问题有时求之过深,我有必要让她回到现实,于是我反驳:

“凭我的交手经验,土著的筑基武士虽然在气的规模上够格,但技巧运用还不如我们的内功境界。他们的内功高手更加等而下之。显然这些武士的产生和昂山宝焰有关,或者我想是和妖物的血祭有关系——土著的部落里有一种秘法可以迅速提高气量。他们的功夫来得廉价,昂山宝焰撒出去也不心疼。”

“可再如何廉价,那些武士都有着可观的战力——这岛上的任何一支军队应付起来都会觉得吃力,平民对于他们,更像猪狗一般容易被宰杀。放任他们窜入南岛,也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

“所以王启年必须趁他们还没有突pò

各个岗哨时,主动出击狙杀。南坡军中虽然有几个筑基将领,但不敢分兵巡哨,我方也忌惮昂山宝焰会对落单的将领下手,只能聚成一团,紧守大寨不失。”

她盯着我确认:

“那么现在的情势就变成了王启年一个人处在近百内功境界以上武士的大网中。”

“一个金丹武者挨个杀死近百最多筑基的武士很难吗?我父亲为你爹报仇的时候一个人杀掉神风国九十九上忍呢!”

“如果这张网是另一个金丹武者撒的就不同了。”

“你是说:土著的猎物不是舜水镇的百姓,而是王启年!”

我呼出来。

这土著的近百精英武士都是昂山宝焰撒出去的饵,而且是王启年这条大鱼必须扑出水面去咬的饵。因为他不可能放任这近百武士哪怕一个混入南岛残杀

“昂山宝焰会召唤妖物来对付落单的王启年,这里是坠星山巅!”

我才想起来这里是妖物出没的禁地,这一个月的平静让我几乎遗忘了这个基本事实,只关注那些土著的敌人了。

“你们两个小孩嘀咕些什么啊,妖物不会出来的,只要盯着人看就得了。时候不到,也没有多少人吃,食尘虫可懒得出来啊!”

王启年豪迈的声音传来,我和慕容芷分头探视,不见人影。

忽然慕容芷指天,天上机械轧轧响动的声音越来越大,一团黑影在我们上方越现越大,终于悬停在距我们莽草丛三十丈高处。

——是一只公输木鸟。

这是我们时代去浮空岛采矿的飞天机械,木鸟的腹中跳动着灵石驱动的机芯。

一位武者从三十丈高空的木鸟腹中一跃而下,轻松写意地落在地上,没有留下任何深坑或者足印。

我第一次看到王启年慎重地披挂了藤甲,倒拖着那条三百斤重的中品神兵铁脊矛。

“昂山宝焰把近百武士送来当饵,是想制造和我单挑决斗的机会。我们收割了全部的饵后就乘木鸟回营,气死他,哈哈哈。”

第三十九章 绝处(三)

“师傅,您战况如何?”

慕容芷恭敬地向王启年执了一个弟子礼,如果不是她和我透过底,别人绝对看不出她有什么假惺惺的意味。

当然我相信王启年辨别真伪的眼力,这大叔也是个老腹黑。

“进展不快,才结果了四十七条人命,六个筑基——啊,不要客气,为师也没教过你什么。”

王启年几步走到我们身边,他向慕容芷摆手,笑着对我说,

“你小子真是滑头,如果不是我徒弟建议的路线,我还真要费些时候搜你——你没被土著抓走就好,没被抓走就好。”

“路上我还杀了两个筑基呢!我原剑空不会被土著抓走,也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看到了。不过你做的没有你姐姐彻底啊,两个武士尸体上的气都没有消除干净,我专门跑了趟帮你抹除掉。”

“人已经被我杀死,气迟早会散掉,还有什么打紧?而且我又没她的化尸粉,那种勾当没做过。”

我撅了下嘴。

王启年意味深长地瞟了慕容芷一眼,

“你们同出一家坞堡,所学倒不相同。”

——好像我有点说漏嘴了……

“我们女孩子家在乱世里行走,保命求生的手段自然要比男子多学几件。我姨夫没传我弟弟这些东西,但我学过。”

慕容芷不卑不亢地回答。

“原来如此。”

王启年不在我们的根底上继xù

深入,而向我解释消除死者气的问题:

“金丹是修真者小成的境界,到了金丹期,即使不修法术、纯练体术的修真者也有你们无法想象的神通。昂山宝焰和我的这次追逐游戏,就使用了一种金丹期才能运用的御气之术——他把自己的气分出近百团,种在这次撒出来的每个武士上,本人则隐藏在无人区的某地感应自己分出气的明灭变化。武士被我杀死,种上身的气就发生变化——新死者气暗,久死者气灭,昂山就能凭此锁定我的位置。”

——我杀掉的那两个武士也该被种过昂山的气?那岂非说,我险些也被昂山盯上过?

“不要自责,能在内功中层杀两个筑基就是你小子本事啦,我很满yì

。昂山分气种气的手法根本在你的想象外,出了意wài

也让我担着——昂山没有发觉是你,不久我到小黑屋后就把两个死人上种的气给抹掉了。——就算是我,也是杀了二十来个武士才意识到他的伎俩。如果不是我出乎昂山意料之外,乘公输木鸟进退升降,应该已经和他正面交手十次以上了——哼哼,我可不想现在和他单挑。”

“那你后来是如何应付他手段的?”

我好奇地问。

王启年得yì

道,

“昂山种在别人身上的气十分微弱,轻易察觉不了。当我疑惑自己的行动怎么好像被昂山的眼睛一直盯着后,便拍脑门想起有天下还有分气种气的小术。于是我开始和他玩游击,我遭遇撒出来的武士,第一轮先抹除他们身上种的气,第二轮再杀敌。这样我的动向就虚实不定了。”

“哦,就好比以前你是杀一个人关一盏灯,他能注意到屋里的暗点。现在你把屋内的灯全部熄灭再杀人,昂山就变成睁眼瞎,对你毫无办法了。”

“总结得很好。总结得很好。”

“喂,其实你早知dào

这种神通吧。当初我在巡山寨扮修真者,你能跟踪到我,一定也是分了丝自己的气,悄悄种我身上。我关小黑屋后,你是不是也每天在我身上种气,好一直监视我!”

我脑子飞转,以前的事情立kè

明晰,恼得白了王启年一眼。

慕容芷轻轻踩我鞋,人在我身后附耳暗语:

“就你原剑空知dào

得多。该闭嘴的时候就闭嘴。”

王启年嘿嘿一笑,

“这伎俩说穿了也不值钱,你也不要生我的气,以后你们记得要仔细检查自己的气有没有混入杂质啊——我前面有几句是对你小孩子扯谎了,前几日关你小黑屋我是给你种过气,现在把你当自己人后,以后就不会再那么做了——其实要让你这个长内功阶段的敏感孩子察觉不到,我给你种的气分量就很少:每团气只能持续九、十个时辰,感应范围也只有五十里不到,不可能全天候监察你到天涯海角的。”

他信手往我和慕容芷肩上拍了两下,两丝气当即归入自己的身体。

我的胸中莫名其妙地生出一腔火气,不知dào

是上岛后的压力积累,还是一个月在小黑屋幽闭的郁积爆fā

,一把抢过慕容芷的上品匕首金目鲷指向王启年咽喉:

“喂,王启年,我是出生坞堡的人,从不把儒门的道理当一回事情。但我当初觉得既然你们这个岛的人信奉儒门的道理,所以也入乡随俗用儒门之道待你们的人,上岛后我基本是努力在做一个讲信用的人的。没想到你当我们坞堡的人都是强盗,用中原狗官对强盗的那套威逼利诱来哄骗、拉拢、监视我们。我告sù

你,强盗对自己人都不是这样的!”

——我的话都放在这里。要是你觉得面皮被羞辱,就来杀掉我。反正一拳你就可以打死我。

慕容芷忽得猛拉我跪地,指尖在我腕上扣出血来,但我握紧金目鲷不放手,绝不屈膝。

她自顾自向王启年赔罪,

“我弟弟从小被父母宠惯,受不了一点的屈。望师傅垂怜我们的孤苦之身,大人大量不要把我弟弟无礼冒昧的话放心上。”

——喂,你不是要做天下的女皇帝吗?怎么能向这王启年一个岛上的区区金丹求饶?!

我恶狠狠地盯着慕容芷,

“起来,起来啊!”

随我怎么谩骂,慕容芷倔强地死跪不起。

“大路朝天,随你们去!我还要去杀敌,没空理你们!你们自己找路下山去,可不要被昂山宝焰宰了!”

我的手微麻,不知觉间王启年已经夺过我那柄咄咄逼人的金目鲷,扔在地上。他脸色铁青,背转过去,大步走向坠星山深处。

刚才始终盘旋空中的公输木鸟却没有随王启年离去,而是扑哧着翅膀降落到我们面前的莽草丛中。

第四十章 绝处(四)

鸟背上跃下一个和王启年相貌仿佛,一般高大的中年男子。他蓄着美髯,面色远较王启年白皙,身上象征性地罩一件藤甲,里面仍是儒生的服饰,不过把袖和裤都裁短了。

“是王启泰,舜水镇管文的长老,王启年的胞弟。这次他特地开公输木鸟协助王启年。”

慕容芷把刚才挤出的几滴眼泪揩净,给我简明地交代了情况。

——原来这个书生就是舜水镇的军师。

我勉强向王启泰点头致意。

“王长老好,还要麻烦你帮我们化解下和令兄的误会,刚才我弟弟言语间激烈了些。”

王启泰对她颔首,笑着和我搭话:

“你就是原剑空吧。我兄长虽然研习儒门经典多年,本质还是一块臭石头,根本不会表达自己。他其实很欣赏你,这一个月我兄长寄我十四封信,赞你既聪明,又有胆色,资质也好,一个月就能学降龙掌入门,我们舜水镇这样的人才三十年都没有出过了。他很愿意把自己的武技经验向你倾囊相授。”

这个书生腼腆地捏下自己的耳朵,

“虽然我不是武者,但长了一只顺风耳朵——你和兄长的争执我在木鸟背上都听到了——兄长是做惯了强者和领袖,很久都没有人和他顶嘴,他也享shòu

惯了发号施令的感觉。你刚才让他下不了台,他那样子该是一时间想不到应对的方法。三十年他都没有被人教xùn

过了,今天还是被一个小孩子教xùn

,别看他放狠话吓唬你们,其实他也不知dào

如何是好,只能借杀敌躲着你。”

王启泰说着说着就笑起来,我看他的眼神晶莹泊然,似乎不像是为了安抚我而特意做出来的伪诈。

——我能信他吗?

王启泰咬破自己的小手指,蹲下来做出和我拉钩的样子。

“你这是要做什么?”

我第一次看到人的神态能这样严肃和专注,或许我心无旁骛练功的时候也能自然而然浮现这种情形,但我从没有在那种时候照过镜子。

“我们儒门讲以诚待人,兄长浸淫在兵法的诡道里很多年,几乎忘了这点——没有诚字,我们舜水镇也和中原的割据军阀没有区别,完全失去了立身之本。我咬破自己手指是代他道歉,和你拉钩是想立下相互间的誓约:我们舜水镇从此往后绝对以诚待你们姐弟,你们以后也能以诚待舜水镇吗?”

他说的话不急不徐,但每一个字都谈得很正大和磊落,让人愿意相信他讲的有道理,是让人乐意的誓约。

“你代表舜水镇人的道歉我接受,王启年的道歉我要等他本人做出。誓约的事情我再想想,他表现好我就答yīng

。”

——世界上没有免费的馅饼,和事佬的好意我不接受。

王启泰哑然失笑,把他没有对象可钩的小手指收回去。

“你这个孩子虽然是一块美玉,很多地方还要琢磨,等你长大后性格要像你姐姐那样圆润点。”

我回击道:

“也有另一种可能,琢磨也可以把一个人的性格变得更加的突出和尖锐。”

他摇了下头,把两张路引递给慕容芷,

“你这弟弟伶牙俐齿,替我劝导下他——这是我和兄长给你们勘定的新路引,从此你们就有了正式舜水镇民的身份。一会儿我会把你们安全送回大寨,不过你们依旧要用我兄长给的身份隐藏,十月十五日血祭那天的计划不变。之后你们才能在镇中公开露面——主要是担心你们存zài

的情报被土著获知了。”

“那长老您还要乘木鸟回去接应师傅吗?”

“恩,你师傅的心态是强者,强者总倾向认为人力可以胜天,有时候就会不知觉地忘记了进退。和今天的昂山宝焰正面对抗,真的是件稍微也放松不得的大凶之事。其实,刚才兄长和昂山宝焰已经交过几次手,留下了暗伤。我有必要在关键的时候让他不再逞强,不利的时候马上抢下他高飞转进。”

——他身上有暗伤?

“那我们就不要浪费时间折返飞了,现在直接开木鸟去接应王启年。你是书生不能打,但我和慕容芷料理几个内功、筑基的杂鱼不在话下。”

我跨上木鸟,转动鸟背上的舵——我小时候玩过几次父亲抢来的公输木鸟,开的方法和操舵差不多,不过多了升降的机关,现在稍微看一下就回想起操作的方法。

王启泰和慕容芷两人都有些惊愕地望着我。

我想他们是误解了我和王启年之间的过节。

“我气愤的是他对我和姐姐的监视提防,但对他没有丝毫嫉恨的感情。他传我武功,不欺负我姐姐,这些我心里都知dào

。骂他我也骂过了,现在该是我们一道去助他的时候,有问题吗?”

“没有问题。可你姐姐一个弱女子也去吗?”

王启泰这个书生呆了下,应道。

“我也去,我弟弟现在没有单挑筑基的体力,只好我帮他逞英雄。”

慕容芷坐到我身边,损了一下我的光辉形象。

……

我们的公输木鸟掠在空中,把地面的景象尽收眼底。

王启泰交给我们各一枝千里镜,这工具是改良千年前文明时代发明的远视镜,能分辨百里内物,看清一里内人面目,明察三十丈内爬树蝼蚁。千里镜的内部还嵌了萤石,这样黑夜中的景象就能在我们的眼中变成白昼一般明亮。

王启年才离我们而去一刻钟点,移动的距离或许已经有数十里之遥。王启年的气我们也无法感应,他本来就要躲避昂山宝焰的跟踪,绝大部分时间是处于“绝”的状态,只有在杀人的那短暂呼吸内才会爆fā

出惊人的气。我们只好飞在南坡无人区上方一块又一块地找。

圣山之巅有开阔的高原,也有茂密的树林。高原不在话下,逢上茂密地带,我们便把木鸟降到大树冠上,跳下木鸟进行人力搜查。我和慕容芷又陆续发xiàn

十几具土著武士的尸体,看样子都是被王启年一击折断颈骨,或者一拳击碎内脏的。尸体没有外溢血的痕迹,王启年大概是顾虑血味有可能吸引昂山宝焰的金丹鼻子(即使不用气感应,金丹武者的鼻子对于新近的血腥异味也比良犬敏感),尽可能把昂山撒出来的武者不流血地解决。

——不过观察这些尸体的死法,我还是能想象出他炉火纯青的杀人技术,里面的格斗经验让我受益匪浅。

“这样找,简直是大海捞针!”

我开始考lǜ

新的搜索方法。

“暂时没找到也不必心焦,”

王启泰呼唤我们搜刮完尸体继xù

登上木鸟,

“我和兄长一母所生,兄弟同心,离他越近,心里的感应越强,现在我的心动渐快,我们该离他已经很近了;而且如果兄长和昂山宝焰开始全力战斗,两个金丹武者释fàng

的大量气就是你们这些内功境界也能感到,到时找到兄长自然容易。”

“他们的战斗已经开始了,就在对过的山岗!”

慕容芷忽然指向林子外的高坡。

我的皮肤毛孔不由自主地根根竖起,就像受惊的猫儿那样。

两团异常庞大的气正从平地冉冉升起,那规模简直像我父亲和龙搏斗时充塞了大楼船的气。而这两团气并没有丝毫我父亲那种护佑一船兄弟的善意,纯粹是两股互相灭绝的冲天恶意。

听到慕容芷的惊呼,木鸟上的王启泰忙取千里镜往林子外的山岗远眺。

但对我而言,根本无需再使用千里镜,山岗就像两枚骄阳同时照耀的赤地那样白炽刺目。

我并非揩油,而是本能地依偎向慕容芷;同时慕容芷也本能地把手拉住我的手。

我和她因为只有武者才能理解的极端恐惧而暂时连接在一起。

就像鱼在无垠的沙漠中相濡以沫。

第四十一章 绝处(五)

我第一次见到闻名已久的昂山宝焰。

传说里他在二十余岁就突pò

成了金丹,今年方才三十整周岁,凶名已经让舜水镇的小儿不敢啼哭,也让华夏人的长老们寝食难安,甚至王启年这样能在中原纵横一方的金丹武者都对他忌惮三分。

可映入我眼中的并非是原来想象中一个正值鼎盛的年轻人,而是一个头发须眉皆白(甚至连毛孔都是白的)的衰朽老人(气的感应不能看清人,我和慕容芷还是镇定住心神,登回树冠高处的木鸟用千里镜观察)。昂山宝焰的五官神情虽然偶尔流露出青年人的那种机敏,整体上是一股死气,浓烈的让人作呕的死气。

这在我父亲、王启年,乃至不是武者的王启泰身上我都没有感觉到,虽然他们三人的年龄已经在一甲子左右,但因为千锤百炼的修行(父亲和王启年是修武,而王启泰大概是修儒门的养气之法),他们的身心状态并没有在这个知天命的年龄出现衰竭,而像三十岁的人那样如日正中(至多是刚过正午的太阳)。

如果不是我和王启年相处一月,对他气的特征再熟悉不过,很可能会把刚才王启年和昂山宝焰的身份搞错——没有见过两人真容,只凭读气的话,或许会认为老迈的气是五十七岁的王启年,和正值当年的气是三十岁的昂山宝焰。

“师傅一年前右臂被昂山伤过,今天几次遭遇又被昂山暗伤,局面上应该处于下风。为什么现在大开大合进攻的反而是师傅呢?昂山宝焰只管挥舞棍棒护得自己水泄不通。”

慕容芷把我的眼睛从千里镜挤开,她的眼睛眯到单筒里边看边评论。

“兄长原来占上风,我一点也看不出嘛?我只看到他们枪棒相交,兄长的铁脊矛有时比声音还要快,昂山的棒也随之跟上了声音的速度,两人手上家伙的形迹近乎无影无踪;有时两人的动作又变得很慢,不用心也能看清他们的动作——慢到一个呼吸两柄武器只接触一下。”

王启泰边瞅他的千里镜,边下意识地抓自己的头皮,

“啊呀,我是呆了。兄长的铁脊矛有一丈八那么长,那昂山的双棍七尺一根。兄长随意选择进攻的点,昂山只能被迫跟着兄长的节奏防御。他把棍挥得水泄不通,是担心稍有疏漏,就被我兄长突pò

。这样子昂山一点不敢妄动,我兄长就随时可以脱身了!”

王启泰这书生说着说着,放心地长嘘一口气。

——这个白痴!

我暗骂。

这个“从不练武”的王启泰算什么水平?!是看得懂,还是看不懂!

说他看不懂,他只要稍微用心连两个金丹武者达到音速的动作都没有漏过一个——换上我可能看六七下这种程度的交手,头就会犯晕;说他看的懂,刚才两人爆fā

的强气就是没学过内功的人也要心神不宁,他迟钝到浑无反应。而且居然这么明显的兵刃攻防局势都搞不明白,和我水平相仿的慕容芷一眼就能看出关键,他还需yào

反应半天——这种脑子反射水平,实战早被人杀掉五六回了。

“大叔,你还是管把木鸟开近他们头顶上空吧。这枝千里镜交给我,我比你看得懂。”

王启泰被我一说,脸居然红了,呵呵笑起来,

“我平常就是爱凑点看打架的热闹,这些打斗我其实都不懂,就交给你们专门家分析吧。兄长暂时无忧就好,我把木鸟开过去,什么时候昂山更加下风的时候就提醒我,我把木鸟俯冲下去带兄长脱身。”

木鸟响起腾腾的声音,巨大翅膀拍起的气流把我们三人托上夜空,向山岗那边飞去。

我在千里镜中看到昂山宝焰现在的形势更加窘迫,他已经被王启年的铁脊矛限制在周身七尺的圆内。双棍的挥舞甚至比我法术制造的风旋转还要迅捷十倍,仿佛他手上旋转的是两团小型的风暴,我相信血肉之躯一旦被棍风卷入就会立kè

被捣得稀烂。

双手七尺棍的移动速度匪夷所思,几乎在昂山宝焰的七尺内制造了“墙”的效果,而且是一堵装满了铁蒺藜的墙;但棍外世界则是格外宁静的,王启年的矛像五步杀人蛇那样在耐心地寻找几十之一呼吸内昂山可能出现的空隙,随时准bèi

在沉默中爆fā

,做出致命的一击。

——我想起了和慕容芷一道通过的风暴环:昂山宝焰一定是在风暴环练过相当长的武技,他的武技道法自然。

可王启年的武技犹在昂山之上。我看到了降龙掌被他运用在铁脊矛上,矛身仿佛真的被一条巨蟒附体,矛身并不是做直线的运动,而是类似蛇一样在忽快忽慢,方位不定地游动,每个呼吸铁脊矛就能扫过百余个可能的攻击点——加持在矛身的柔让这件兵器活了起来,而刚则集中在矛尖的那一点。

一旦昂山宝焰制造的墙出现空隙,矛尖就会刺入他的身体——金丹武者驾驭的中品神兵是能穿透另一个金丹武者身体的——昂山宝焰的那件藤甲只不过是象征性的凡甲。

这矛和王启年的武道之心是合一的,达到了我父亲所谓兵刃运用“如意”的境界。

昂山出现空隙的可能性随着时间的推移在不断加大,他舞棍的变化和频率是随着王启年矛的运动而被动地做调整。他金丹中层的气大约在王启年金丹下层的两倍,但这样被动地防御耗损的气则数倍于王启年——一人是在做点进攻,而另一人则是在做面防御。

初时在千里镜里我还拘泥于两人的格挡,音速上下的来回还可能让我晕眩,但渐渐我学会省略掉那些表象上的形迹,眼中只剩下点、线、面的无数可能变化——我的手虽然跟不上,但思维已经能跟上他们的交手。

我心驰目眩,那种境界真让人神往,我现在也至少有望到那座金丹高山的资格了。终有一天,我也会攀到那座山上,我父亲还在那座山更高的地方。

“昂山宝焰的骨制双棍好像满特殊的,和师傅神兵的几次接触居然没有被摧毁?岛上有什么灵兽的骨骼能匹敌中品神兵吗?”

慕容芷提出一个疑点。

“材料是金丹武者的尸体,他父亲昂山素辉的两根大腿骨做成。”

王启泰插话。

“呀!”

我一阵恶心。居然有这种人渣的儿子。

“当年兄长杀掉他父亲,是我主张把尸体交还给昂山部落的,以表达我们华夏人对勇士遗体的尊敬,争取白云部落的人心和好感。每想到昂山会这样处理尸体,我至今还后悔自己当年的决定。”

——这样的人渣应该早点杀掉为好,

我看昂山宝焰那张老得像妖怪的脸,明显就是彻底的反派,任何人杀掉他我一点心理负担也没有。

木鸟在两个死斗的武者盘旋,我建议王启泰把高度调整在十丈上空,这样昂山宝焰作为金丹武者不可能爆fā

气突然弹跳上木鸟。

“这个我明白,兄长一爆气也能像跳蚤一样的蹦六七丈高——你们脸上怎么忽喜忽怒的,战况怎么了?”

“请冲下去接应,他们快进入要紧的决死战斗,昂山宝焰就要露出一个破绽,师傅在一个选择的关头。”

慕容芷说的空隙是昂山宝焰双手棍的破绽,就像风暴中的透出的一丝阳光,是王启年的胜机所在,也是昂山宝焰的死兆——他们战斗了一刻钟点,昂山宝焰还是累了,一丝几不可察的线似白气悄悄从他百会之穴冲出,他制造的墙忽而泡影般连续出现了许多只存zài

几十分之一呼吸时间的洞,这些破绽充满了胜利诱惑。

把铁脊矛刺进去,至少能重创昂山,获得yì

料之外的战果;如果王启年现在抽身离去,昂山来不及阻挡,他的围捕计划也基本宣告失败。

选择权在王启年手上。但即将到来的胜利也让胜利者晕眩。

——那些破绽也可能是陷阱,昂山的气消耗速率虽然极快,但目前存有的气量还是稍高于王启年的气。他或许把自己的身体做诱饵,准bèi

做近身后的反击。

如果现在脱身离去,是最安全和保险的选择。我方已经收割了近六十个土著内功境界以上武士的性命了。

我代入到王启年的处境想象他下一步会如何做。

——金丹武者的气和他们的武道之心一样古井无波,看不出他们的心境变化和未来的出招。

我只能去代入脑补。现在旁观的我会选择退去,因为我还不是强者,没有强者的心态。

如果我是王启年那样的强者,我该怎么选择呢?

“请冲上去接应!”

慕容芷对王启泰说。

“但是……但是兄长刚才做了个手势,让我观望。”

“什么!”她喊。

也吵得我心神不宁。女人好烦啊。

王启泰无奈道,

“兄长杀性已经起了,只有一方倒下才会放手。”

……

“杀!”

战果,更大的战果!

强者心态的一面是不知进退,另一面是赌赢得一定是自己。

这一次我的脑补和他的选择合拍了。

王启年的铁脊矛终于刺入了“墙”上稍纵即逝的一个空隙,

“突”地扎透昂山摆设般的藤甲,从他的背部捅出,昂山的心口被戳出一个透明窟窿!

铁脊矛各块铁背蜈蚣壳“腾”地分解,延展成一条四丈长的暗星铁锁。钻出昂山背后的矛尖似有灵性,扭动蛇一般的链身(现在称“锁链”更合适),窜上了昂山的一条手,瞬时把那条臂绑了起来。

他那条被缚手上的死人大腿骨棒(我简称为“腿骨棒”吧)落在了地上。

——这是王启年在用“柔”控zhì

矛像蛇一样扭动,简直如同魔术一般。

胜利了吗?就算是金丹,昂山不死也半条命去掉了!毕竟是心房被破,一手被缚,即使金丹武者的生机再强dà

,也只能垂死待毙。

“好戏才开始,我不会放过难得和你近身格斗的机会,你兵器的优势被我的苦肉计完全抵消了。”

我们三人皆惊。

王启年咦了下。

苍老的昂山宝焰如同报丧的大乌鸦一样阴笑起来,像极了黄泉来到阳间索命的鬼物。

——心脏被透而不死,难道说他已经死了?

《搜神记》里怪力乱神的东西在我脑子里冒泡,我承认我遇到了常识之外,不能解释的事情!

昂山扔到了手上仅余的一条腿骨棒,整个人立kè

干瘪了下去,但诡奇地是唯一可以活动的那条单手开始膨胀,随着身体的缩小而等比例的胀大,在短暂的几个呼吸内超过了象腿的粗大,有着烧铁那样灼热的红。

“弃矛快逃!”

我和慕容芷齐声喊。

王启年连锁链一道猛地被昂山宝焰那条巨妖般的手臂拽到三尺之近,昂山的一脚如同手臂那样灵活地夹起落地的那根腿骨棒,径直插入王启年的足上。

腿骨棒的末端陡伸出骷髅的五指,把王启年之足钉死在大地之上,他完全无法脱身了!

“喀嚓。”

那条巨妖般血气膨胀的手臂把王启年的头掰到他背脊后面,

一个金丹武者的头颅就那么轻易地被扳了半个周天度数。

这个决定王启年生死的时刻总共经lì

了五个呼吸。

第四十二章 逃生(上)

王启年死掉了。

虽然我在情感上心存侥幸,但现在的形势不允许人做梦和幻想。

在几个时辰前我还和活生生的他斗气,还和他弟弟王启泰赌气要王启年日后给我道歉。

但他现在已经确定无疑地死掉了。

头是六阳之首,妖怪之外,整个颈部被掰转过去的人不可能还活着,哪怕是金丹武者。

我听到大男人愚蠢的哭声,王启泰的眼泪扑簌扑簌地淌下来,

“兄长,兄长……他竟战殁了……”

他喃喃念叨。

“苍天、苍天,不敢相信,刚才兄长还意气风发,现在已经阴阳悬隔了……”

——自古书生上阵无用。

这个白痴虽然没有吓尿出来,但这幅样子已经够熊的了。

不过儒门书生这种表现也不算破下限——以前我父亲在海上抢掠不少中原的太守、县令。他们也算牧民百十万的上位者,等到我父亲用刀放狠话威胁每斤金子换他们一斤人肉时,各个都屁滚尿流,莫敢不从得把刮来的金银奉上。只有一个官敢当众骂我爹匪类,将来不得好死——那个太守是我外公,结局是被我父亲一刀斩断,扔海里喂鱼了。

我判断王启泰出现了短暂的精神失常,慕容芷连推带唤他多次,这人只顾痴痴愣愣地念叨“兄长,我真后悔”之类的废话。

下面只能全部由我来选择。

我把木鸟从十丈上空往下俯冲。

“你做什么?他是吓傻了,你是疯了吗!我不陪你赌命!”

慕容芷和我抢起木鸟上的舵来。

“你只要管好那个软蛋就行了。我要抢回王启年的尸首!难道也让这渣滓拿去做骨器吗!”

我把她狠推回去,摘下慕容芷鞘中的金目鲷,戴上路人甲的面具。

“你戴好路人乙的面具,和我配合!”

我要抢回王启年的尸首,

从昂山宝焰这个金丹的手上!

以前我看着父亲在元婴境界的那条龙爪下死掉,无能为力;

现在至少我要从金丹的手上抢回师友的尸首吧。

我的脑子并没有烧糊,因为我看到了这个临时计划的一丝可行性。

虽然机会还是渺小,但如果我的实力发挥到极限,再加上一点运气,并非做不到。

我又服食了一粒筑基丹,一度耗尽的气像涨潮那样一波又一波回复。

——常识上境界未到服食丹药有害无益,严重者直接殒命。我和慕容芷在海上就曾冒险干过这种事情,登岛后慕容芷险些丹渣发作而死。但我似乎是个幸运儿,按理我服食那么多分量的丹药至少该有明显不适的症状,我只泛出过三天的红斑,此外迄今无灾无病。我希望这次也那么平安。

数个呼吸内我回复了和两个筑基武士战斗时的元气与状态,战斗时遗留下来的伤势仿佛也像垃圾一般被丹药新补充的元气打扫进脏腑内阴暗不显眼的角落。

——我驾驶木鸟要撞向昂山宝焰的头顶。

他一面拔出钉在王启年脚下的腿骨棒,抖落王启年的尸体,另一方面要把铁脊矛分解出的链条解开手臂,并且扯出胸腔——我不知dào

他胸腔里到底有没有心脏,昂山宝焰卸下链条的动作谨慎小心,表情还流露出强忍的痛楚,似乎确实也真的受创不轻。

他的那条血红的巨妖之手也在回复,血手逐渐缩回原状,身体在重新鼓起来。

——我现在大致理出一个头绪:之前的战斗中他把全身大部分的气都聚在自己的一条手,现在把气倒灌回躯干。

“本来想放你们这些小卒回去给华夏人报丧的,是你们自己要寻死。”

昂山宝焰和我双目接触,我看到了他眼神中的蔑视和不屑。

“疾!”

他拔出的部分锁链卷向木鸟的翅膀,要让低空的鸟插翅难飞。

可昂山宝焰扑空了,

木鸟在五丈之高,又拉上了天空,臂展加上抛出的锁链差了几分距离,鞭长莫及。

但呼吸间我已经落到了昂山宝焰的身侧。

我在那瞬间和木鸟分离,从五丈上空跳了下来!

这本来不可能,我的内功水平本来跳五丈会至少摔成半残。

但我在脚底抹出了两个风轮!

我全身骨骼一震,无伤着着地,风轮加速,滑过昂山宝焰的身边。

金目鲷挥出一个小扇形,昂山下意识地让过了我。

我抢下王启年的尸首背负在身,溜旱冰般又冲出三十丈。

慕容芷驾驶木鸟倒飞回来,几乎贴地而行,她伸出手要把我拽上去。

“刺!”

我一阵钻心之疼,一条大腿被钉在地上,血肉模糊。

昂山宝焰掷出一根腿骨棒,棒上伸出的骷髅五指把我的腿捅穿。

我向飞来的慕容芷伸手莫及,身体再也不能前进,被限制在原地动弹不得。

风轮也消失了,我的元气在快速地流失。

木鸟又飞了上去,昂山宝焰的另一根腿骨棒如同回旋镖那样横削向慕容芷的头颅。她腰肢用力,一个倒弓字铁板桥翻身,腿骨棒险险擦过。

但才过了半个呼吸不到,作回旋镖运动的腿骨棒有如长了眼睛般的滴溜溜又旋转了回来,她再也躲不过去了。

(毕竟我们还是内功中层的两个小角色,死在金丹武者的手上是合理的下场。我们两人就此交代在白云乡上,我英雄的一生还没有展开,就在此陨落;慕容芷妄心中的王图霸业也没有成就一点,随着我一道去黄泉路上作伴。虽然在阳世上我还是处男,但在阴间我的第一个初夜是和慕容芷度过的。原来人变成鬼后,少女会比在阳间的时候更加妩媚风情,怪不得《搜神记》里记载都是女鬼比较浪,即使同一个人,还阳后那方面的诱惑也比不上死了。——然后我的回忆录就此结束,本书完结。)

——各位读者请允许我在生死关头出现了这么脱线的想法与不合时宜的玩笑。因为从希望到绝望,再从绝望到希望之间巨大的转换会让人出现短暂性的精神亢奋、游走、跳脱。

啊!其实我想说的是(你们都知dào

死人是不可能在这里唠叨的)

——我们还活着!

接住倒卷回来腿骨棒的居然是王启泰!

他救了我们两个。

——这原来是不可能的事情,我从没有想到这个刚才还泪流成河的书生能像最好的金丹武者那样完成如此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的动作。他的“柔”运用到了颠毫,连腿骨棒的巨大冲击都被他简单的一抓化解于无形。

“谢谢你们仗义抢下我兄长的尸首,刚才差点累你们也殒命。我真的很自责,如果我年纪轻的时候也像兄长那样勤练武艺,或许今天他就不会丧生在此獠的手中。我铸九州之铁也不能弥补自己的过失——兄弟同心,其利断金。我没有做到,你们不要步我的后尘,以后要相互信赖,勿存嫌隙。”

王启泰轻轻跃下木鸟,在我的大腿上一拍,钉住我的腿骨棒“突”地拍了出来,然后用指头在我腿上弹了几个位置。我伤处的肌肉开始收缩,流血的创口立时被封闭起来。

我又能活动了,不过要拖着腿——这不妨回大寨后再处理。不错,我们有安全回寨的希望了!

金丹!他是金丹!

——搞什么啊,早就好出手了!

“昂山,我和兄长对你们土著不同。他是主战派的,我是主和派。我一直希望华夏人能和你们土著和平相处,共同发展。我理解兄长和你们土著间的冲突,不过是给你们部落中少数的强硬派敲下警钟。实jì

上几十年来其他金沙、深河两个部落中不少长老已经暗地里和我们和解,你们昂山部也应该认请天下形势的必然所趋。如果你现在愿意承诺停止昂山部的抵抗,在我们筹划的白云共和之国里少不了你的位置。你杀我兄长的仇、我兄长杀你父亲的仇,都可以两清!”

我和慕容芷都错愕万分地注视着他。

难道不应该先动手吗?

我暗骂

——你又变回白痴了。

“所谓的和解,不过是他们两部贪图你们华夏人的机械和金帛。让我告sù

你,那些人都是白云人的叛徒,他们背弃了天神降给我们一族的使命,回去我就要清洗他们。你们华夏人终有一天会染指圣山里的宝藏,而我们白云人是守护圣山的一族,中间没有妥协的余地!你看到了我的身体吗?你不奇怪吗,为什么我会有匹敌你们强者的能力?哈哈,这是守山大神的灌顶啊——我怀着护佑圣山的愿心,付出了自己数十年的生命,换来的身体!你们华夏人是管这种能力叫神通吧。当有神通的外人接近圣山,山神就会赐给我们族人和觊觎圣山者匹敌的神通,我就是族中被选中的人!绝不妥协!”

昂山宝焰似是疯狂,似是清醒地述说。

——不过他说的其实也不算错。如果我是华夏人的族长,一定也会去开发那座坠星山,岛上没有其他地方有金属,灵气也不充足。只有开发圣山,才可能获得药田的理想种植地——或许,还能在山中找到金属矿,把武器和生产工具升级回在中原的水平。

看来除非粉碎昂山部的迷信,战争还要继xù

下去。

但我不认为这种在土著中流传数千年的荒诞不经的神话能再几十年内根除。

昂山宝焰居然温柔地抚摸着自己父亲腿骨做成的棒子,

“白云乡历代和入侵圣山者战斗牺牲的勇士遗骸都是圣物。能够使用我父亲的圣骨杀死玷污圣山的恶人,父亲一定在天国很欣慰。”

——变态本人果然一直以为自己很正常。

“我只好言尽于此了。”

王启泰叹了口气,他摆出迎敌的架势,正是降龙掌教科书般的起手式“潜龙勿用”。气从他体内股股放出,在和王启年金丹下层相当的规模停了下来,比现在昂山宝焰残留的气还高出一线。昂山的心口还有伤。

——他能打过昂山宝焰吗?

之前我用金目鲷和昂山宝焰擦肩而过时,稍微碰了下他的手臂,划开过一条口子。慕容芷告sù

过我匕首上的毒量能药死一条鲸鱼,昂山作为金丹武者只是简单封闭住那条伤口,浑然看不出他有任何异样,似乎这道伤对他没有多大影响。

我忽然想起王启泰外行的地方——拳一剑三,他至少要拿着手头的腿骨棒和昂山对打啊!对方手上还有家伙呢!

这个家伙难道只会摆架势吗!

我又发xiàn

王启泰的气并没有王启年和昂山宝焰针芒般的尖锐感,而是流水一般,一点也不凝练。

——他只是个达到金丹境界的儒者,这是养气读书知行合一后的成就,不是武道淬炼出来的金丹。他只是个凑巧会点武功架势的儒生罢了!坑爹的,还是不能打。

我想明白了。

“明白就好,我只会降龙掌的架势,不能打。等会我虚晃一招后,带起兄长的尸首一道登木鸟脱身。”

我听到了王启泰的传音入密。

“其他的土著武士也围上来。”

慕容芷提醒了下——四五十只眼睛在密林后盯着我们,刚才冲天的气也引来了他们,我们身后的网在收起来,把我们包围。我担心他们在我们登鸟飞空的瞬间也四五十条手来纠缠和二三十条骨矛来投射。

“有办法吗?”我问。

——现在我是强弩之末,招架不过来。

“看我的,等王长老发出那掌后,我来应付。”她又取出一瓶药粉来。

——“哈啊啊啊啊啊啊!”

王启泰地轰出一拳“履虎尾”,这一拳理论上是降龙掌最刚霸的一拳。

那是一记罡气外放的劈空掌。

“波”地被昂山的腿骨棒迎上,他后退了十丈后站定,足迹在地上犁出两道七八寸的痕迹。腿骨棒一抖,王启泰攻击的气像烟一样消失得云淡风轻了。

如同我父亲讲过的,筑基上层和金丹境界的罡气外放,虐菜还行,其实消耗大,效果差,甚至不如长啸和狮子吼的音波管用。遇到同样境界的人,还是要老实兵刃拳脚相搏的。

但这一招为我们争取了时间,趁昂山还在回味那一拳的味道和技巧,我把王启年的尸体放上木鸟,慕容芷随后跃上。一掌之后便萎顿不堪的王启泰最后跳上木鸟。

二三十个土著武士豹子一般窜上来阻挡我们把鸟开上去,但在接近到五六丈的时候先后软倒,栽在地上。

木鸟响起隆隆之声,“腾”的地上气流升起,把我们的鸟送上了天。

“昂山宝焰,下次见面我要砍你脑袋!”

我用海盗的做派,放了一句自己心里也没底的狠话。

“哼!”

昂山长啸一声,我们空中的气流变得不稳,木鸟剧烈地晃动了几下。

我几乎怀疑木头会散架开来。

但老天保佑,最终鸟身稳定下来,我们越飞越高,越飞越远,最终透过了无人区的浓雾。

幸好昂山不是会法术的金丹修真者,如果他稍微会飞天,今天真的要交代在这里了。

“刚才你用什么药让那几十个武士软倒的呢?”

我问慕容芷。

王启泰也好奇地望着慕容芷,

“我精熟儒门的《千金方》和《神农本草经》,在中原时也历练有年,也从未听闻这等无色无味的奇药。”

“叫悲酥清风,天香蒙汗药是用曼陀罗种子做成汤让人喝下去,悲酥清风是把蒙汗药粉磨成肉眼看不见的细砂,散在风里麻倒人。刚才我用完了大半瓶——可恨,昂山那厮的那口气,把药风都吹跑了。”

她眉头大皱,一点也不温良贤淑。

第四十三章 逃生(下)

这一场战役土著方死六十余内功境界以上武士,昂山宝焰负伤;我方唯一的金丹武者王启年殒命。两族间胜负的天平向土著一方倾斜。

不过世事无常,以后的事情还在人为,只有硬着头皮走下去才知dào

出路。

乘着浓密的夜色,木鸟飞出了坠星山巅,土著的武士也没有追赶上来的迹象(我倒好奇他们能有什么办法赶上来)。

我问王启泰我们怎么在南坡的大寨降落,因为他之前和我们商议过最后不要在十月十五日的血祭前出现在舜水镇的大庭广众之下。

“不去大寨,公输木鸟里的灵石燃料还够飞五个时辰。我们飞到南岛的南端,去见族长!”

“直接去王祥符老族长的居所吗?”,慕容芷想了下对我讲,“就是我们刚来岛时眺望到的那座石塔,那是舜水镇老族长王祥符隐居的地方,他是两位王长老祖父辈的人物,三十年前在中土北方就很有名声。”

我想了起来,我和慕容芷初登南岛的时候曾经望到舜水镇一座偏僻悬崖上的孤独石塔,似乎有男男女女的儒门学童在晚上去那里听讲。

原来是那个一百一十岁的老人所居。

白发人送黑发人,他要在明天接受自己的孙儿辈死亡的噩耗了。

我忽然想等这里的事情平静下来,为父母在白云乡修筑两个衣冠冢。父亲希望能在白云乡渡过晚年,那我至少要象征性地让他看到白云乡——传说临死前怨念很大的人和金丹以上的修真者,即使过了四十九天的中阴时间,鬼魂都很难消散,如果我父亲真的有灵在世,但愿他的鬼魂能有依止的所在。

或许王启年的鬼魂在四十九天中阴之后,他的鬼魂还没有消散,不过他魂牵梦绕的中原肯定是回不去了。

至于我的母亲——她只是个弱小的凡人女子,不知dào

她的鬼魂会去哪里,或许已经消散在天地中,从气而来,依旧为气。

我见不到她了。

见不到她了。

木鸟在层云上下出没,岛上的山河、丘陵、莽林、原野尽收我眼底。

天地茫茫,人生不过匆匆过客,死何其轻易啊。

不知dào

为何,我的两行清泪从木然的人皮面流下。

并不是有多少的悲哀,而是一阵攫心的寂寞。

我下意识地瞥了慕容芷一眼,她不知dào

低头在沉思什么东西。

“等我把兄长的遗体处理干净,就换我掌舵。你们激战了一天,已经很疲倦了。以木鸟的速度要在明天午后才能飞到石塔那里,你们好好休养。今晚后形势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我要和老族长紧急商议,请他在人生的晚景再度出山了。我们做小辈的不得力,还是要累他在这把年纪忧心。”

“无妨事的,等我们见了老族长再休息好了。”

我和慕容芷两人驾驶着单桅帆船在海上有过半月的艰辛航海经lì

。现在不过再多半天的辛劳,实在算不上什么。

“不去弹压大寨中的巡山军队要紧吗?金丹级别的主将不知踪迹,中原的一般军队大概会马上哗变和星散吧。”

慕容芷问王启泰。

“我们的军队全从镇民征召,万众一心,士气高涨,不是中土那些拿饷谋生的军队可比;何况我们出战前已经交代过可能会两三日不回,四位健将都有兵典上的预案可以执行,军中不会大乱。我虽然武艺不精,但自负望气识人上还有一孔之见,我观昂山宝焰受伤也不轻。我想他得了战果,血祭结束前不会再来侵扰,前线该有数月太平。等我和族长商议停当后,再缓缓公布兄长战殁的消息,以免人心不稳。”

王启泰呆想了一会,

“我真zhèng

担心的是这几十年在土著苦心经营的人脉被昂山宝焰摧毁。他挟战胜之威,又是金丹中层的武者,说的话在土著简直如同神谕,那些亲华夏的土著长老恐怕有的苦吃。幸好你抢下了我兄长的尸身,如果他拿我兄长尸身去白云土著和我们阵前炫耀,对人心士气的影响极大。”

王启年的颈骨连着上面的筋肉血管被齐根折断,王启泰取出木鸟后备舱里的医药箱子,他用各种特制的针石工具把遗体的头重新校正——我见到王启泰把各块骨头拼接起来,把一根根或粗大或细小的血管缝合的手法,一时瞠目结舌。

我怀疑要是当时没有外敌环伺,王启年能忍住一口真气,或许王启泰真能把他这个金丹命续回来。

——王启年的遗体开始轻微地一呼一吸,很难想象他真的已经死了。

在千年之前修真还没兴起的文明时代末期,天下偶尔也会出现寥寥几个金丹者,他们都是天资横溢或者得到莫大的奇遇之人。个别人在世俗间行走会冒充邪教主,他们死后还能肉身经年不腐,神态栩栩如生,火化后还能留下中品神兵般的牙齿骸骨,被狂热的信徒吹嘘为神迹和金身。

现在天下稍微有见识的人都知dào

这只是金丹境界修liàn

得来的成就,即使有一线生机金丹之人都有求存的希望。

王启年的神态恍如生前,他的修liàn

成就极高,肉身本来就辟谷洗涤得极净,现在被王启泰接续会骨肉筋血,虽然神魂已经不在,体内仍然会按往常修liàn

的惯性周天循环,如同古树似静实动一般,尸虫很难滋生。凡俗之人会出现的尸斑等各种腐败状态不会在他身上出现。

不过他生前死不瞑目,遗体也会数十年死不瞑目下去,直到苦修的金身被漫长的岁月消磨干净。

王启泰无法把遗体圆睁的怒目覆下,叹了口气,把遗体摆成端严的坐姿。

“从小我就不喜打杀征战,与其断绝人的生机,我更愿接续人的生机。儒门有生、杀、阴、阳诸般法门,当年我取的是生道,越后来和兄长的分歧越大。他练体是为了学武技,我练体是为了有精力学习济世救人的学问。我用医术救人,他用武技杀人。我种植农田,生产机械,便利镇民的生活;他破军拔城,让无数孤儿寡母无处可归。”

他欲言又止了几次,但终于对我们说起自己的感叹,

“就是在白云土著的问题上,我认为该和土著和解,一道建设各白云共和之国;他则坚持我们华夏人独大,要如同中土的郡县一样管理白云各个部落。有些时候谁都拗不过谁,就各顾各做,互不通气。他和昂山部战斗,不容我干预半分;我去联络金沙、深河两部,他也毫不屑于配合。如果不是我们都明白分则两败,为了镇民的存续壮大还要和衷共济,恐怕已经各走各路了。兄长已殁,斯人长逝,现在该自省的是我。”

——我和慕容芷其实也有各自的目标,她想在中土重建大燕国,我则毫不稀罕。我们现在一道在白云乡上为生存而挣扎,不知dào

等我们长大后还会在一起吗?

我看到慕容芷似乎在专注听王启泰的叙述,没有其他的心思流露出来。

将来的事情将来在说。

我想。

“你们的义勇我全部知dào

了,刚才从金丹武者的手下抢夺兄长的尸体就是明证。接下来我觉得可以给你们讲下坠星山的秘密了,这关系到昂山部落力量的来源和这个白云乡存zài

的理由,是我和兄长几十年探索和推究下来的假说,我认为离真相八九不离十。木鸟之上,只有我们三人,不怕外泄秘密,你们静静听好。”

“嗯。”

慕容芷回头向我这边做了个打喷嚏的动作,似乎是高空的寒气让她有点着凉。

其实只有在我这个角度才看到她的嘴角露出浅笑,我的目光和她稍纵即逝的贪婪眼神相交了一下。

那是一个真zhèng

海盗所有的贪婪。

第四十四章 坠星(上)

“兵法上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我们儒门又是世俗间最喜好收集古代文明与天下博物知识的学派。我几十年从各个渠道收集白云乡的情报,研究白云土著的风土人情,自信比他们任何一位酋长都了解此地此族的过去现在。那我先从白云土著的血祭讲起。

每年的十月十五在我们中原是祭祀水元大帝的节日,你们有航海经lì

的人大概也知dào

,先民传说中水元大帝是开辟和掌管天下水域和岛屿的大神。其实任何水边和海上的人族部落也都崇拜这位大神,不过它的形象在各族中又略有变化。白云土著既然是岛民,他们就把水元大帝理解成主宰世界,对生灵生杀予夺的至高天神。这位大神的性情如同大海一般反复无常,脾性好的时候对人族慷慨,不断赐下福祉;脾性差的时候就发起海啸和风暴,让人族遭殃。

这里我想问你们两人一个问题:你们相信这样的大神真实存zài

吗?”

“不相信。”我和慕容芷异口同声道。

“理由呢?”

“因为……”我脑子过了一遍从小母亲给我灌输的儒门教育,答道,

“其实,天下不存zài

没有道理的东西,文明的成就都是人族一代代的智慧和经验积累,而不是个别支配人的大神决定的。在那些才智杰出的人,你们儒门称为圣贤的带领下,我们人族从蒙昧时代的茹毛饮血的状态不断发展到现在既有飞天遁地开山填海的机械,又有神通广大的修真者。所谓风暴和海啸都有固然的道理,可以找到预警或者抵抗的方法。我们和你们的船不就是掌握了海上的规律,才能顺利抵达白云乡的吗?这和水元大帝的喜怒没有丝毫的关系。对水元大帝的崇拜只是先民对于水的形象化理解,我们华夏人现在对水元大帝的祭祀不过是沿袭传统上的习惯。”

慕容芷则说,

“如果世界上有能主宰一切生灵的存zài

,只能是溟漠不言的大道。但大道化生天地万物,为而不有,作而不恃,它不只在我们每一个人中,也在天下万事万物之中,所以每个生灵都能求道合道,因为我们就是大道所化。这样大道也谈不上支配苍生的神。”

——想不到她还有这样的见识!我忽然明白无论是向内走还是向外走,只要还在修liàn

,我们就能离大道接近,因为大道就在我们这里。但是不修liàn

只是原地踏步,是没有希望接近大道的。

王启泰赞许道,

“果然你们在坞堡受过很好的教育。这些慎思明辨的见解如果我要和那些还活在迷信中的土著分析辨明,不知dào

要费多少功夫。

我们人族的历史中,历代以来出过不少诡言神道的人物。经过儒门考镜源流,辨别真伪,所谓神灵,无外是先民夸大的部族英雄人物、神格化的自然现象、年老成精的山精-水怪、积怨不散的鬼魂,到了近代千余年中,还有修liàn

出神通的修真者和那些也脱了兽窍的妖——”

“你们儒门不也认为中土的皇帝是天之子?”

我嘟哝了下。

“自古得君行道,要在世俗间弘扬任何学派的道理,都要借重掌握实权的最高统治者,这无非是我们儒门给他加的一顶恭维帽子,你不必纠结。”

王启泰淡淡一笑,

“明确了不存zài

水元大帝这位真神的问题后,我们再回到土著的血祭。在中原我们祭祀的水元大帝是古代华夏一位治水大英雄的形象;而白云土著崇拜的天神则没有形象,可以见到的只有那条盘踞在坠星山顶的食尘虫。据土著的传说,是那位至高的天神在天上的宫阙懒得下凡,所以派遣自己的一个神兽下界充当坠星山的山神,只要每年白云的土著把祭品提供给食尘虫食用,它就能保白云乡风调雨顺。”

“祭品就是部落的童男童女吧?”

我在伏击两个筑基武士时偶尔听到他们用土著语的讨论:今年的血祭要出十八对童男童女,昂山宝焰还向食尘虫建议一对童男女选用抓来的华夏小孩。

“你已经听说了?”

“我也搜集过点情报。”

王启泰神情肃穆,

“用人献祭在我们中原都是蒙昧时代的事情了,这都是未开化时代的陋习。即使岛上土著与世隔绝到现在,文明发展到一定程度,土著之中也会出现对血祭严重质疑的声音。何况,白云三部并不是与世隔绝的族类,至少在文明时代还不是。真zhèng

血祭的历史并不算太悠久,其实只有五百年——我说的更明确点,五百年前岛上没有食尘虫、没有坠星山颠的浓雾、没有风暴环、更没有血祭。甚至白云三部也并非原先岛上的居民,他们也是从中土神洲的某个边荒小岛迁徙过来的族群。”

——我呆了一下。这岂不是说白云三部和我们两拨人一样,都是拿着海图远离中土避难的吗?不过他们早了千百年罢了。

我想起我们的大楼船在白云乡外围的洋面上遭遇到那只至今让我记忆犹新的蜃妖。现在想来,难道它制造出来城市里的人也是千百年前来寻觅白云乡的海客?只是他们的结局是被蜃妖吃掉,变成蛊惑又一批新来者的幻象——因为幻象中城楼上进攻我们的士兵使用的是弓箭,那是文明时代末已经逐渐式微的远程兵器了。

“您是说,土著的历史中在五百年前出现了一次倒退?让文明瓦解,迷信大行?您的证据在哪里呢?”

慕容芷问。

“一是传说证据,二是实物证据。

血祭神mì

血腥、违背人情,自然要制作维护它存zài

的神话。除了我刚才和你们讲述的天神的旨令外,土著中还有另一个和神谕相互依存的传说,那个传说既解释了风暴环的产生,也交代了食尘虫的由来和血祭的因果。

传说昂山、金沙、深河三族躲避末世的劫难,东渡到天神托梦中许诺的白云乡。他们和天神立约,不再让其他外来人登岛,因为天神只选择了他们做新世延续下去的种民。

三部落一直遵循着和天神的约定,在这片乐土上安居乐业,如果有偶尔漂流过来的外邦人,部族只给他们三个月的清水和食物,然后就驱逐外邦人离岛另谋生路。”

——这倒像真是肤浅为我讲述过的舜水镇民刚来白云乡时的狼狈场面。

“但是有一天发生了意wài

。昂山部落的一位酋长迷恋上流落到此岛的某位绝世美女,他心智迷糊,把天神的旨意抛诸脑后。酋长把这位美女偷藏在圣山之巅——那时圣山还没有坠星山之名——暗地里入山和她欢好,并且两人孕育了一对儿女。

好景并没有维持多久,没有事情能瞒过天神的耳目。苍天变色,天神震怒,一枚流星从天上降下,坠落到圣山上,击出一个直通九幽之地的深渊,火焰从深渊喷出,把当时昂山部落所居的南岛烧成不毛之地,只余下酋长与美人生的一对儿女存活。

白云乡的外围升起接天的风暴墙,这样再没有一个外邦人能进入此岛,也没有一个白云土著能够出去。

接下来是天神怒停后的大处分。

那个魅惑昂山酋长的美人现出真容,它原来是天神的神兽幻化来试探昂山酋长侍奉天神的忠心的,天神原拟选拔昂山升天做自己的从神。昂山既没有通过试探,神兽也向天神瞒报了自己和昂山的私情——天神称自己只是命令神兽勾引昂山,并没有要它和昂山发生夫妻关系。

于是神兽被诅咒成食尘虫的妖物模样,被剥夺了返天的资格,被罚看守坠在圣山里的流星——这位天神暴怒的时候,把自己的一枚宝具扔下界,现在宝具沾染了凡气,它不想收回,又不愿让其他人得到,所以神兽就干脆被他罚在凡间看守坠星山。

食尘虫羞于见人,就升起云雾,把山巅和进入宝具的入口封锁起来。可是回想起昔日在天上的荣光,食尘虫总是心意难平,凶性发作去找人滥吃泄愤。于是每年白云土著开始举办血祭用童男女来安抚它,时间就和天神的十月十五日的节庆一致。他们把这种祭祀视为偿还祖先之前对天神不信的忏悔。

作为食尘虫后代的昂山部落尤其维护这个仪式。

昂山部落的儿女们有了部分妖的血统,所以他们生出的后人每代都可能出现被食尘虫激发出超群能力的勇者。

风暴环虽然让普通人无法接近白云乡,但对修真者不是障碍。所谓“天神坠落凡间的宝具”吸引着修真者来这里探宝,食尘虫和昂山部出现的勇者就负责把这些个别不怀好意的人干掉。”

“所以有王启年和你两个金丹的舜水镇触犯了他们的双重禁忌,昂山部落尤其不能接受你们。”

慕容芷说。

“哈哈,我想到一个思路,既然我们都确认没有天神的存zài

,那所谓的天神传说根本就是掩饰某个东西的谎言。”

我忽然触摸到了什么东西,豁然开朗,

“剥去神话的外皮,其实一切的变化都是从流星坠落到圣山之颠开始的,之前的白云三部是比我们还要普通的避难海客,没有风暴环,虽然有点艰难,但不是金丹境率领的船队也可以做到在白云乡登陆。流星坠落之后,风暴环才产生,这就杜绝了新的普通人登岛的可能。因为那颗流星太重yào

了,越少外来人探索流星的秘密越好。”

事情在我脑中完全清楚了。

“已经在岛上的居民不必要费力清除,毕竟是数十万的生灵,全部杀光会因果纠缠,所以编织一个神话吓吓他们就可以了。一个厉害的妖物就能让他们半信半疑,装模做样的血祭几乎可以让他们全信。昂山部落不是幕后主使的合谋者,就是幕后人的棋子,充当了这个神话的散布者和维护者。他们获得的好处是能得到神通的灌顶,通过一种高淘汰高死亡的方法成为支配一岛的金丹强者。

能制造上述那种神异现象的其实不需yào

什么虚构出来的天神,一个足够厉害的修真者就可以了,生风起雾都好解释。作为神来说,上述的神话太有人情味了,我发xiàn

糅合了好多坊间三流的男女和神怪故事。什么被罚下界的神兽啊坠落凡间的宝具啊,都是鬼扯,分明就是一颗天上的宝矿掉到岛上,被某个厉害的修真者发xiàn

,他把宝矿封起来,灵气不向外泄,然后派一只妖兽看着,血祭就是妖物自己解决每年的伙食问题。

那些发xiàn

真相来此探宝的修真者,当然是要被妖兽和昂山杀掉。

一切都是假借天神的名义进行的!不知dào

修真者的土著以为是神迹,在我看来都是诈术的集合。”

我的推理完毕。

王启泰颔首。

“那实物证据呢?”

慕容芷提醒,

“你的推理很新奇,我也支持不是天神,而是修真者所为。但是流星的价值你也不能高估,如果真的是绝大的宝贝,幕后的修真者不会在这里封存五百年,这样的防备机制对付元婴级别的高人也不够看。我认为坠星山巅谷中的流星该是条中品灵脉,对于金丹之人才有吸引力。那个修真者暂时用不上这条灵脉,抱着姑且一存的态度储备在岛上,就像我们储备过冬的粮食那样——我考lǜ

这个问题的原因是,如果是太烫手的灵脉或者宝贝,修真者到时会亲自出面阻止我们入手,到时我们可就一场空了。”

“你的性格和小空不同,即使看清事情发展的脉络,也能谨慎三思,确保万全。你们在一起,真是匹配。”

王启泰赞了一下。

慕容芷的脸一红,我也怪不好意思的。

“兄长看到过那颗流星。”

“噢?!”

我们惊呼。

第四十五章 坠星(下)

“小空,兄长对你讲过和食尘虫战斗的经lì

吧。不杀尽食尘虫的一百零八节,它就能在七天内重生。但兄长重创妖物,让它消失几天还能做到。”

“嗯。”

我还记得王启年为我画的妖物结构示意图。

“这几十年兄长以金丹武者的能力一次次冒险深入坠星山巅,获取谷中的情报。即使是昂山部,对于食尘虫也是敬而远之,不到血祭前后,轻易不打扰此物。重创食尘虫后,他就有一二天的安全时间在谷深中从容探索。三年前,兄长通过山谷几百年骷髅垒成的骨山,驱赶着零星骚扰他的食尘虫,在黑暗和腥臭中蹒跚前行,他突然触摸到了一户紧闭的朱门,经过几年的探索,他终于来到了幽谷的尽头。作为一位金丹武者,寻常的火焰烧炙不了他,但接触那扇朱门一下,立时就让他的双手焦糊一片,这让兄长十分惊异,他用铁脊矛这等中品神兵,也只能在朱门上撬下指甲壳大小的一块,门本身纹丝不动。”

王启泰悠然回忆,

“兄长把这块奇铁带回山寨,我们一道参详,发xiàn

这就是传说中的星星铁,兄长的手就是被星星铁附着的天火所伤,天火就是我们平常所见的星芒,其实是环绕星体的火焰,比凡间之火更上一品——那么大的朱门全是用星星铁打造的。从朱门的材料和门上奇古的文字判断,那颗流星确切说,是天上降下来的洞府。”

“天上也有洞府?!”

我只在古书里听说过五大部洲的灵山古洞之中有灵气充裕,自成宇宙的洞天,那是厉害的修真者和门派所居,却不知dào

高天之上居然也有类似的洞天。

“你们年纪尚轻,见闻未博。不但五大部洲,天上地下都有洞天,一些洞天被修真者发xiàn

后经营为洞府。坠星不知dào

是什么原因从天上落到白云乡,但可以确定的是圣山上聚集的灵气全是从那座洞府流溢出来,兄长在洞府的朱门前完全感应到了坠星山灵气的源头和流向。”

——光是一扇大门就用星星铁打!洞府里面的东西那不是更加价值连城?!

好奢侈……

星星铁是和精金、秘银鼎足而三的神铁。

我爹做海盗抢了大半辈子,只在南宫大头目的神兵大会上见识过一次星星铁锻造的兵器,还没有福分触摸。

精金和秘银来自世间的金银矿,修真者放在灵气弥漫的神炉中点化锻造,冶炼师的技艺越高明、神炉的灵气越精纯充裕,最终产生的精金秘银品级越高。

而星星铁不经锻炼,它的品质就和精金秘银相等。

其实所谓对星星铁的锻造,主要是在神炉中把它附有的“天火”驯顺,使用者才能不被星星铁锻造的神兵利器炙伤。

——星星铁本身就已经是天上的陨石之精。

可惜公输木鸟并不能飞到那么高的天上大规模开采星辰上的宝矿,单是高天处不散的雷层就难通过,何谈突pò

绕星体的天火?

个别的修真者最多只能取下小丘大小的一块星体。

我们只能消极被动地等待星老死后坠入地面。

星的寿命和沧海桑田的变化一样漫长,我们人类迄今的历史甚至不能见证一颗星从出生到死亡的始末。

或许只有那些能证得长生的修真者有希望看到(不过迄今未闻有修真者证道长生)。

——而偌大一块被经营成洞府的星就径直落在这座岛上的圣山里,这真是我们的造化!

我的心灵受到了有眉目的宝藏极大的激励,思路忽然加倍分明,

“刚才慕容芷说修真者可能会出现阻拦我们,但她忽略了一个时间的问题——我们知dào

金丹的寿限是五个甲子,而元婴之人的寿限是十个甲子。能把一个岛用风暴封起来数百年,应该有元婴的水平,但现在已经过去五百年了。那个修真者或许已经老死!或许修liàn

到返虚境界等待天劫的降临。前一种可能的话,我们就没有后顾之忧了,后一种可能即使我们把宝藏入手,他也懒得找我们算账——”

——凡人寿二甲子、金丹寿五甲子、元婴寿十甲子,返虚不死而天劫临。

《搜神记》可讲得明白呐。

不是一成胜算,简直是十成啊。只要把守卫的食尘虫和昂山宝焰干掉,宝藏唾手可得。

——至于如何干掉食尘虫和昂山宝焰……

押后再议。

等我能在血祭前练成筑基境界后,才有资格考lǜ

这个问题。

现在没有能力吃下那么多东西。

可凭王启泰一个战力薄弱的金丹,我们还能照着王启年生前制定的计划进行吗?

“我和兄长也同样认为那个封存坠星的修真者极大可能顾不上我们。洞府实jì

上已经是无主之物,食尘虫只是惯性地执行当初那个修真者守卫洞府的命令。”

王启泰支持我道,

“我调查过近几十年的血祭记录,即使在我们华夏对土著攻势最强的二十年前,血祭依旧维持在五对童男女的规模。只是三年前兄长探穴之后,血祭的规模才逐年上升。一般而言,这种受到修真者拘束的妖兽不会随意改动本主的条例,唯一能解释这个现象的是,本主已经无法联系食尘虫,所以它能搞点小动作。”

慕容芷终于理解似地嗯了一下,转头问我,

“那些我们与之战斗的武士身上异样的气你感受到了吗?我不是说昂山种在他们身上的跟踪之气,而是一种并非生人的气息。现在我终于明白,那是妖气的残留,该是食尘虫背着修真者私自用某种秘法扩充了他们的气量,本来这种所谓的灌顶仅能使用在昂山部的个别勇士上,而不是用来制造炮灰的——那位修真者原始的意图也不是强化白云土著的军力,他的守宝计划里不需yào

一支争战的精兵。”

我依次回忆被我们击败杀死的诸武士,他们的气确实没有那种经年打熬出来的圆熟味道,反而类似长出獠牙的凶兽气息。

“这些问题还需yào

去和白云部落倾向我们的长老沟通联系,到时候我会询问昂山选拔部落尖兵的时候发生了什么。这些武士的实力你们也领略过,根基浅薄,火候不足,恐怕对于武技的理解还不如我。我想,假设食尘虫的这种大规模灌顶存zài

,代价也是白云三部极高的精英武士死亡率,三部落必然定会怨声载道。以后胜负的关键还在他们并不齐心,而我们华夏同心。”

王启泰思忖了片刻,示意我到后舱休憩,到了他换我掌舵的时间。

我其实没有在栩栩如生的王启年旁边安睡如常的心思,只是装模做样地靠在一边。

“王长老,那接下来你怎么安排计划的呢?”

这时慕容芷问了个敏感的问题,

“——我是说接下来到血祭之前的计划。”

“见了族长再说。”

王启泰望着天际初升的朝霞调整公输木鸟的航向,不再回答我们的问题。

第四十六章 回光返照(一)

午后未时,公输木鸟徐徐降落在南岛之端一座悬崖的空坪上。

阳光充沛,暖风可人,十数只海鸟偶尔落在坪前踱步啄食,这里的气氛和昨日密林里的血腥激战恍如隔世。

石塔垒成四层,也无人充当门卫。

塔正门紧闭,但边侧开了一扇小门,低调地半掩着。

“镇上人手不够,学童们白昼还要务农、做工和练习武功,晚上才来上学。长老午后通常该在歇息,这时段没有外人打扰。”

王启泰和我们交代了下,背负王启年的尸首推门而入。我们随他拾着一阶阶石梯螺旋状绕上第一层的门厅。

他拉下门厅中的响铃,内室木门拉开,走出一名肥头大耳的侍从。

我们听王启泰的建议,把人皮面具都摘去——他说石塔中都是守密之人,无须担心泄露真实相貌。

“两位长老真是稀客。这对少男少女是新漂渡来的海客?难得数十年后有华夏同族也来到这座岛上。”

侍从笑道,他好奇地注视着我和慕容芷。

王启泰长叹了下。

侍从随后才注意到王启年已非生人。

他愣了半晌,神色转为肃穆,

“发生大事了?”

王启泰点头,

“你们在厅内稍候,我随学仁兄先去和老族长王祥符通报一下情况。”

他和那个叫“学仁”的侍从携着王启年的遗体入了内室,留下我和慕容芷两个在厅中。

我本非好静之人,坐了片刻,久候他们不至,腿在半空晃久,不禁痒了起来。便跃下长凳,绕着大厅看陈设的装潢字画,上面都有王祥符本人的落款。

字画内容也平平无奇,写的无非是儒门的“仁义礼智信”五德,画的无非是“桃源避世,男耕女织”的古代田园风物,值得注意的是作画者下笔用力过深,能张不能驰,经常连无关紧要的枝节部分都力透纸背。

家母出身帝都的官宦人家,自小浸润在贵族士人的奢侈技艺琴棋书画中,如果不是她强迫我花时间学那些装逼的东西,或许我现在武功早到了内功上层了。

不过,我能在慕容芷这个女孩子面前炫耀下这点学问,也是额外的收获。一个人专注学某些东西,另一些总不能擅长,因为人的时间和精力是有限的。

“慕容芷你知dào

吗?《古今名画录》上谈过字画都是心声,从上面可以看出作者的性情品格,和相面相骨一般无二。我们反正等得无聊,你从字画猜猜王祥符是个什么性格的人呢?我打赌他是个固执坚韧的老头,可能趣味上比较缺乏,也不懂得变通——”

我得yì

地了扯半天,无人回应,场面有点冷。

我回头去瞟她在干什么。

慕容芷正用手抚摸着悬在石墙上的一只野兽头骨,头盖骨大小如同巨牛的头颅那般。

这显然是王祥符年轻时猎杀的猛兽。

在中原,筑基以上的很多武者都喜爱把他们亲手杀死的山精-水怪,猛兽凶蛟制作成装饰品挂在墙壁上纪念。我父亲大楼船的舱室内也挂过五六只鲨怪的头骨,这我都习以为常了。

“你刚才说什么?我没听见。”

她问。

“算了。我在放屁。”

我赌气了下。

“哦。你看得出这是什么野兽的头骨吗?”

慕容芷接着问我,

“鱼我分得清楚,陆上的野兽就难说了,毕竟我家不是在林子里做生意。”

隔墙有耳,“我们是海盗”也不方便在儒门的场子里讲。

“这兽的头骨和中品的宝甲一样硬。而且——”

慕容芷的手指在兽头骨上轻轻敲着,我脑中仿佛响起了金币一枚又一枚落地的声音。

她又往兽首眼睛窟窿里吹了口气,

兽骨像风铃那样震动起来,清脆悦耳,长久不散,就像吹名窑里烧制的瓷瓶那样。

这无疑是灵兽的头骨,可比精金秘银。

“我得到的情报说,王祥符族长年轻的时候在中原也是个武者,当过义军领袖,杀了不少伪齐和罗刹的入侵大军。中年后才弃武学儒,研究如何让更多人在乱世活下去的经济学问。他会武功不奇怪,杀灵兽也能办到吧。”

“哦,我一直以为他们的老族长只会齐家治国的,没想到还会武技,你说,他会是金丹武者吗?”

——现在我知dào

的金丹境界已经有很多种了,并且我终于明白

——并不是金丹都能打。

修行完全是个人的事情,境界只是衡量某个具体人的成就,而不是整齐划一,像流水线机械那般的标准。

一个人从外功三层、内功三层、筑基三层。一阶阶走到金丹,称为修行的小成,这是相对于他个人距离大道这个目标的“小成”。

每个金丹之间的区别很大。

虽然金丹境在肉体上都近乎金石的程度,有着规模庞然的气,心境上是凡夫所无的,确拔不移的道心。但他们侧重点并不相同。

我父亲、王启年、昂山宝焰这样的金丹,走的是追求更强更快的武道,在用肉体和兵刃杀人上他们有着不可思议的神通。他们是金丹武者。

而王启泰这样的金丹,在医术、博物、机械这些世俗上的知识罕有人匹,追求的是济世救民之道。他属于金丹儒者。

至于那些飞天遁地,法术通玄的金丹之人,他们追求的道在世俗之外,属于金丹境的修真者。

王启泰这样的金丹儒者无法和金丹武者拼杀。

金丹武者和金丹境的修真者厮杀也会落于下风。

——王祥符属于哪种金丹呢?

杀死灵兽除了筑基水平的武技,似乎哪一类金丹都可以办到——修真者和武者用法术和武技,儒者用计谋和药物也能得手。

“让两位久候了。”

木门又推了开来。那个叫“学仁”的胖子脸色似乎比刚才轻松了不少,但我还是能从他的眉宇间看到一股悄然的哀伤:显然是对王启年死亡的悲痛。尽管儒门也讲乐天知命,学仁和我们一样,并没有到不以物悲喜的程度。

“你们在看老族长的收藏啊?”

他瞟见慕容芷在端详那头兽骨,

“这块头盖骨生前属于一头独角乌烟兽,以前是伪齐王太子公孙山君的坐骑,当年老族长一口金龙开山刀剁下那凶兽的脑袋,小公孙吓得在沙尘里打滚,震得伪齐的大军退避百里,三月不敢出战——你们看头盖骨额上还有一个大孔,这是独角原来的位置,那独角能辟水,老族长锯下来献给皇帝申请义军的军饷,昏君不闻不问,从此冷了族长的心。”

——王祥符既是金丹儒者,也是金丹武者!

我倒吸一口冷气。

慕容芷抚摸头盖骨的手也微微颤了一下。

一刀斩下这种灵兽脑袋,需yào

多大的膂力和技巧。

从那头骨巨牛般的大小想象,我脑中浮现出一头黑烟笼罩,白角森然,鼻孔喷出火焰的铜蹄凶兽。

“果然这凶兽是《罗刹平妖传》里讲过的独脚乌烟兽,这是北大荒洲出生的兽精,和做你的狻猊甲的那头罗刹狮子一个级别。”

慕容芷忽然对我道。

——难道说王祥符(至少曾经)和我父亲一样强吗?

“这位姑娘见识真博,确实是罗刹国出产的凶兽。那罗刹国主栽培的金丹武者都需yào

通过十二试炼,连着诛杀这种档次的不同凶兽十二种。伪齐太子认夷狄做父,也通过十二试炼。这头独角乌烟兽是这种兽里最强的一头,于是罗刹国主赐给了伪齐太子。谁知dào

就这么卡擦一下,被老族长一刀断头,哈哈,实在灭了那些华夏奸的气焰……”

学仁说着说着就跑了题。

内室传来一阵咳嗽声,

“当年的事情,和小娃娃唠叨什么,快请客人进来!”

那是一个精神矍铄的老人声音。

“啊,我又饶舌了。”

学仁脸色羞赧。

“两位快请!”

木门推开,我们看到了屏风前端正跽坐着一位宽袍老者,王启泰恭敬地坐在东席。

室内一侧的兵器架上供着柄镶嵌着金龙的大刀。

西席有两个蒲团为我们留着。

第四十七章 回光返照(二)

老者的眼神如同古井无波,

他对我们两人点头致意。

学仁为我和慕容芷奉上两盏清茶。

老者也礼仪性地茗了口自己案前的清茶。

我注意到他先是一手捧杯,但手微微地抖了一下,老者用上两只手才把茶杯扶稳。

室内静了一会儿,众人可能各怀心思。

终于老者打破了沉默,

“男娃娃是叫原剑空,女娃娃叫慕容芷?你们的武功底子都打得很好啊,从进来之后行止坐卧都把气始终保持在绝的状态。才十五六岁就能做到这点,殊为不易。启年生前也是将十八岁才有这般造诣。”

我厚着脸皮受了王祥符一赞,其实这是王启年对我小黑屋训liàn

的速成结果——如果在蛇堆里稍微泄露点气,都会有丧命之虞。

慕容芷倒能当得起他的夸奖,我现在回想起她在我父母生时总在人前表现出的柔弱样子,看来是刻意抑制气的伪装——那时候她就该开始掌握“绝”了。

“如你们刚才所见,我已经不能打了。”

王祥符伸出他的手,我看清了他手上的皮肤褶皱和块块老人斑。

“理想上金丹武者有五甲子的寿命,在二百余岁的时候还处在战力的巅峰——可惜,在战乱不休的中土,世俗间的武者鲜有享shòu

这大寿数的福分。他们要和他同级的对手作战,承shòu凡夫不可能承shòu的伤害,透支血气发挥出威力巨大的武技在死人场里求生,修liàn

来的寿命就这样慢慢折损——我的精华已经在早年的征战中耗尽。十年,我还余下十年寿命,以这样一个衰弱老人的身份走完我的天命。”

——那王启泰找你有何用?

我心头升出一阵失望,我们白白做木鸟兜圈子到石塔来又是为什么?

“稍安勿躁。”慕容芷揉住我的手,轻道。

王启泰连忙插嘴说,

“族长言重了,即使族长不再能征战,您的智慧和经验始终还在帮zhù

我们舜水镇发展壮大。我这次拜访,并非是求您重披战袍——我作为晚辈的万不敢有这样的念头,只是想借重您的威望镇定我们镇的人心,安抚下军民——毕竟以前一直靠着启年的军威慑服土著。现在启年战殁,他的死讯公布后,难免人心浮动。”

“武道时代后的历史战例我还记得分明,军事上的成败最重yào

的是领军强者的战力——那个叫昂山宝焰的土著能杀启年,他是厉害的金丹武者无疑。现在我们镇有其他能打的金丹武者吗!你找我出去安抚军民,至多是自欺欺人的做法。”

“晚辈也忝列金丹境内,少年时也和启年一同学过降龙掌法。不妨,不妨先收买土著中亲我们舜水镇的长老,让他们劝昂山休战几年,我重新修liàn

武技——”

他的话被王祥符猝然打断,

“我在中原看着你们这代人长大,其实你在武技上的天赋比启年还要优秀,可惜你的心性自小偏仁,和武道不合。你认为现在让你重头习武,能在多少时候内接近那个叫昂山宝焰的土著吗?——回答我的问题!像小时候做学童那样,不许撒谎!”

“终生无望。”

王启泰低头不语,良久后承认,

“我的道心已定,如果更改所学,等于把一口铜鼎毁掉改铸成剑,但我非金铁,无法走回头路。”

“年轻的人总以为长者年老智昏,随便吹几个谎话就能骗过,还是小孩子诚实。两个娃娃,你们认为我们采用各种外交上的利诱手段,白云部落会暂时休战,慢慢等我们重新培养出新一代的金丹武者吗?”

——那是笑话。

我回应到,

“不可能。不知dào

王长老是否和你交代过?昂山宝焰的力量是透支生命从妖物那里换来的,他手下还有大批血祭产生的内功境界以上武士。他个人不论,用血祭摧残族内大量人命,制造精英武士,白云三部内一定有大量反对的声音。他绝不可能只满足于杀死一个王启年,只有更大的战果才能证明自己的选择正确,才能彻底弹压反对派的声音。他不会给我们喘息的时间,那样做的话他牺牲大量人命换来的一切都浪费了。”

王祥符扫了王启泰一眼,

“血祭你可没对我说过。”

“这件事情我还没有调查清楚,不敢妄言。小空这孩子口上轻浮,没有确证的事情就拿出来说——”

“——这是极危险极重大的事情,即使有一分真实性都要讲给大家,怎么能等待十成确实后才讲出来呐!”

王启泰噤口不言。

王祥符不去管他,肃然地望着我们,

“在中原我遇到过类似血祭的事情。一军为了挽回局面或者在决定性的大战突出奇兵,把稍微有点资质的将士都集中起来由一个金丹武者灌顶。本来循序渐进的武道练习,虽然耗时稍长,但绝不会造成习武者大规模的死亡。而灌顶是为了一时的目的拔苗助长,通常在十个有资质的人里只能活下一个根基不稳的筑基武者,在关键性的决战中充当一次性的炮灰。这种方法和我们儒门的仁道完全背道而驰啊。”

“但如果要在个别的几次战役中获得先手,这种方法确实很有效。上位者只要能获得新的领土和人口,损耗的人马上就能补回来——如果昂山把我们舜水镇消灭,十余万的奴隶也弥补了他付出的代价。”

慕容芷叹了口气道,

“如果老族长您能回复到往年的英姿,那种下场舜水镇就不会遭遇,昂山的计划必然被我们华夏人复出的金丹武者打乱。”

王启泰的脸色变成铁青,瞪向我们。

我觉得他的心情变化毫无道理。

慕容芷的分析虽然冷酷,但合乎一位合格主帅的思维。至于她假设王祥符能返老回童,这不过是胡乱一说。老人能凭空把流逝的血气给补回来吗?

“我明白了,启泰你其实想求我的就是这一件事,不过你碍于敬老之道,不愿意自己亲口提出,所以就让心直口快的孩子们讲出来。”

我和慕容芷稍有愕然,不知dào

这老头在讲些什么。

王启泰忽然向王祥符拜了九下,

“生死是一人最大的事情,大仁大义是我们儒者自我的要求,我不敢因为我个人对仁义的标准要求老族长放qì

自己的生命。但我内心是认为,全镇人的生命重于您的生命。虽然我万般不愿,虽然我知dào

整个镇都是您所建立,都是您领导下来到白云乡,我们这一代人都是您所培养,您曾经为我们镇做出的贡献至今无人能比,但我希望老族长这次把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我太过虚伪,自己的意图反而让孩子们先说出来。”

——王启泰又在讲什么?为什么会扯到王祥符会死掉呢?

我大惑不解,我悄声问慕容芷她明白他们对话中的机锋吗?

她也摇头,反问我她说错了什么吗?

我说没有,她句句都讲的很对。

“我不是那种不拔一毛利天下的修真者,镇子是我建立的,我自然乐意为我的镇子而死。启泰你把金针渡入我的三百六十五个穴窍,我要回光返照!”

——回光返照?

这是什么神通?!

“请老族长三思!”

学仁呼起来,他目中隐有泪光。

“不必要再思虑,这样轰轰烈烈地死掉很好。”

王启泰对老者又拜了三下,取出他药箱里的金针,快速绝伦地刺入王祥符顶门的穴窍。

无人来得及阻挡,老人跽坐不动,似乎是阖然而逝一般。

事发突然,一时我有一种恐怖和不真实的感觉,本能地拔身站起。

王启泰示意我坐下,

“不要打扰我,这是很精密的针石之术,我才开始刺第一穴。让我安静下,很快就好了。”

我坐回慕容芷身边,屏息观望。

王启泰的金针连珠般地在王祥符至静的肉身上跳动,他的步伐隐隐和降龙掌讲述的阴阳变化相合。

一刻钟的功夫,王启泰的金针停止了手术,他的汗水涔涔而下,虚脱一般地坐回自己的席位。

王祥符的肉身依旧纹丝不动。

“学仁,把窗打开,让阳光照进来。”

原来已经快酉时了,塔窗户的方向临西,灿烂的晚霞洒进石塔之中,光芒照耀得我们睁不开眼睛,也把王祥符的肉身笼进光里面。

“啊!”

光笼中响起了一阵暴喝!

我感觉整座石塔轰的从基座到塔顶麻花般扭了一下,塔层上响起石屑纷纷下落的震动。

我和慕容芷双手相握,才没有从席位上跳起来。

光笼中腾起庞然的气,先是凌驾于我们两人气的总和,然后超越了任何一位筑基的武者,接着竟追过了王启泰和王启年的量,终于在两倍王启年气量的程度停住。

光芒消去,日沉入海。

照耀室内的代之以王祥符灼人的气,他的气如枪如戟,让人有身临武库的感觉。

学仁把蜡烛燃起来。

我们的肉眼看到了一个健硕高大的青年,他的相貌和王启年依稀有几分相似,目中精芒所过,人心之中不敢有邪念留存。

“你,您是老族长……”

——这种事情就像落日回天,瀑布逆流,沙漠为海,沧海为田!

“这样的状态会一直保持到我死前一刻,也就是说十个月之后。你们要好好利用这十个月。”

一个豪爽低沉的青年声音道。

第四十八章 回光返照(三)

我和慕容芷被安排暂住在石塔三层的闲置寝房中。

她的寝房和我正对,我的窗外能听到海浪轻拍礁石的声音。

平常石塔中只有王祥符和侍从学仁两人居住,现在住下我们两人石塔也不会显得拥挤。

王祥符既然已经返老还童,便交代学仁暂停最近一段时间给学童上的晚课,他会选择合适的时候在镇军民前露面。王启泰不久后便告辞乘木鸟折回南坡大寨,守寨的四位筑基将领还不知dào

王启年的噩耗,他需yào

去知会他们并且安排后续的计划。

夜中我在自己寝房先听到一层石塔侍从学仁传来的巨鼾,不由佩服胖子心中无事,定力甚深。出了如许多大事他还能照样泰然入眠。

二层石塔是王祥符挥舞大刀的声音,初时如同震耳欲聋的雷鸣,渐渐变成虎豹之啸,接着有虫啭之细,最后归于寂然。

我猜这是他在热身

——即使再厉害的武者,在漫长的岁月里没有战斗,也需yào

一定的时间恢复往日敏锐异常的战斗灵觉和活物般操控兵刃的手感。寂然无声并不表明王祥符因为疲劳而暂时歇息,而恰恰是他身心全部投入地表现,他的状态在点点滴滴地回复。

离开会客室的时候我掂过那柄金龙开山刀的重量,不是我能撼动的程度,学仁告sù

我刀有八百斤之重。

如果说王启年的铁脊矛重在变化莫测,所以只有三百斤轻(相对于金丹境的膂力);而王祥符的大刀则追求一刀断头,横扫千军的威势,“稍微”加大了重量。

把挥舞大刀的声本应有的呼啸声音变成寂然无声,正说明他的掌控兵刃的手感在苏醒过来。

我听了一会就不去管他,专心把极品金枪药小心地敷在被昂山宝焰刺穿的那条腿上。

本来这条腿到今天里面的血脉骨骼就该全部坏死,幸好王启泰医术通玄,又治疗及时,把我断开的血管续起,碎骨坏肉清除,大骨粘接。如今只要按照他的医嘱定时敷药,半月后就应该没有大碍。

与昂山宝焰造成的伤害相比,那几个筑基武士对我的伤就更不值一提。王启泰手到伤除,从昨夜到今夜,已经泰半痊愈了。

我看过他如何整理王启年的遗容,如何让王祥符回光返照,对他神奇的医术已经见怪不怪。

他这个金丹之境专攻的是医道:内外医术来自儒门的《千金方》,而药草辨识之学得自儒门的《神农本草经》。

我以前生活在父母的呵护下,对于疼痛战伤上的抗力并不强,当初本多掐断我的脚趾就能让我全部招供。但经过这段时间的历练,即使内外伤疼彻心肺,我至少能理智地思考下一步行动,并且做好接续的规避动作。

——除了肉体的增强这个方面,我的心貌似也增强了不少。

不然在和那几个筑基武士和昂山宝焰的交战中,那样的伤痛,往常的我会立kè

昏厥下去。

从昨夜土著武士的出现,到今晚在石塔遭遇舜水镇族长的返老回童,短短一天内发生了太多事情,一时头绪繁多,让我思考不过来。

我一面支额理清思路,一面回忆王启泰的描述,在实木地板上涂鸦坠星山巅的地图。

我和舜水镇人都属华夏,何况我手上沾过很多土著的血。如今既然我已被舜水镇人所信任,无论如何我该站在他们一边,将来很长一段时间我要在这里生活下去。

杀食尘虫、杀昂山宝焰、夺取坠星山的洞府是我们共同的目标。

但我们之间最大的分歧在于几位王长老都把这些目标视作舜水镇主导一岛前的障碍(按照儒门的理解,当然是华夏支配蛮夷的推衍),他们的出发点都是舜水镇这个人群。我判断王启泰的个性,恐怕坠星山的宝库到手,他也会拿来种植良粟、药田,开采坠星的矿产制造兵器工具。

而我的出发点基本是私心——我和慕容芷要在岛上生存下去,如果能占有那座洞府,搜刮到足够的资源,就能摆脱对舜水镇的依附关系自立门户。

——这是我们乱世里人形成的惯性,并不是我们有太长远的眼光,仅仅是握紧手头能接触到的一切资源,才会觉得安全的本能。

我并不是在贫民窟长大的孩子,而是在衣食无忧的海盗窟里长大,但这种不安全感依旧弥漫渗透到我的骨髓里。或许我们海盗也是朝不保夕的生意,帮派的火并、官府的围剿和大海难……随时会发生的不测都会带着你身边的一切东西。

父亲说过——只有拿在自己手里的东西,才是自己的东西。

昂山宝焰是这个岛上最强的金丹武者,和食尘虫有极深的联系,他和我们绝不妥协,顽固站在我们的对立面,不杀掉他,他就始终有能力来阻碍我们对坠星山的独占。

食尘虫是那个神mì

的修真者布置在山谷里的守卫妖兽,不杀掉它,也无法从容进入坠星山谷。

——并不是进入坠星山谷,就能得到洞府。

我们还需yào

想办法如何打开那扇星星铁锻造的大门

——大门显然无法用暴力的手段打开,这种修真者的洞府必然有第二道防御措施:阵法。只有在不触发的前提下找到和破掉阵法,才能开启洞府。思索如何破解阵法耗去的时间也不会少。

——我接触的人都说,修真者是不拔一毛利天下的性情。

其实何必要举世外的修真者,我们乱世里的人有几个不是这般性情呢?

大家聚在一起,只是由于个人的力量有限,只好共同合zuò

,事成分成。

静夜中敲门声响起。

慕容芷抱着被衿走进我的寝房。

我和她自小相熟,共患难多时,在这天下只有她我最能推心置腹(即使有其他人,都早葬身鱼腹),共处一室的日子也并不算少(在帆船上的半月、初登南岛的洞窟)。

——但是,但是,那都是天地之下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气氛——现在在石塔之内,他人也在——

“通通通通通!”

我心潮起伏,有种偷偷摸摸的怪异感觉。

——其实慕容芷有很多的优点,头脑身体都不用说,虽然性格腹黑,支配欲强,但愿意的话也能端丽大方,想笑也能妩媚生情(这是我脑补),更不用说是我顶中意的美人样子。

我们结婚也是无妨的。

我和她毫无血缘关系,即使在舜水镇人看起来,也不过是表亲通婚,不违背任何礼法。

虽然我也不是对她有什么爱死爱活的感情——毕竟我们自小一道长大,从无才子佳人小说里一见钟情,相见恨晚之感

——但是我信得过她,我们在一道出生入死了无数次。

在乱世里合格的妻子就是不会在你后面捅刀的女人。

更何况,我们真地像王启泰那样说的可以互帮互助。

我要去抱抱她,本来这种事情该是男子主动,轮到她亲自上门,好像我是等狐狸精和女鬼敲门的废柴书生那样。

我可不能那么混蛋啊。

——不过,

“通通通通通”

我真的毫无心理准bèi

。虽然我读春-宫无数,实jì

上的事情真无经验。

我大着色胆看了慕容芷一眼,眼前不是慕容芷,是一块白蜜糖。

“今天我在你这里过夜,你睡过了吗?”她一面问,一面对我寝房内的杂乱堆成一团的东西大皱眉头。

“其实还没有睡,下面人的鼾声太吵了——那个,刚才我在摆坠星山的地貌,这是我草草做的沙盘。”

“如果别人问起来,就说我发寒,怕冷,怕生地方,所以和你挤在一块。”

“没问题。”

——毕竟在儒门中看来,男女之间严肃的夫妻生活应该在完成婚姻典礼之后,现在偷欢是有点过于敏感。不过如果是她连月来积累的压力过大,需yào

释fàng

,我当然可以让她释fàng

个通透。

“那么你以后补睡,我们干正事吧。”

——求之不得。

我牵起她的柔荑般的手,内功的练习并没有让女孩子的手变得粗糙膨胀,反而把皮肤变得光泽柔滑,单是用心触摸,就像全身浸在温泉里。

我的初夜要和这么好的女孩子渡过,真是太幸福了!

“我传你小无相功,你传我雷咒和火咒。我们时间有限,要抓紧变强,务必把坠星山的洞府全部占有!”

第四十九章 回光返照(四)

我重重地吐了一口气。

其实我现在反而想去冲个凉水澡,或者去悬崖上吹吹海风。

“好,很好。我传你小无相功,你传我雷咒和火咒。”

我言不由衷地说。

“是我传你小无相功,你传我雷咒和火咒。”

“呀,我刚才口误了吗!”

慕容芷揉了我微微发烫的脸,叹口气,

“心思专注点。你说一遍:我为什么要传你小无相功?”

“因为……因为……”

我的脑子终于清醒了

——以前在海上我传她风咒,那时候慕容芷给了我一张空头承诺,说用小无相功交换,推到今天才刚刚兑现。她似乎还变本加厉地在索要我的雷咒和火咒。

“喂!我吃亏了啊!”

我喊。

“当时海上的情况我高估了风咒的价值,所以做出了不适合的交yì

。我们之间既然是再熟不过,那知错就改有什么不对?我的小无相功再换你两个法术都是你挣。严格而言,我吃亏才大。”

慕容芷补充道,

“小无相功随着境界的增长和功力的提升能模拟越来越厉害的神通,你以后越厉害就能模拟越多的神通;我要传授你,当然是连心法和功诀全部传授。你所谓对我的法术传授,就是刻出中间环节的符文,让我背诵,然后让我自我补完其他两个施术环节,天下哪有这样野路子的传授?!比武馆师傅的传功还不如。就算我模拟了你的三个法术,只是皮相,不达根本,没法像你那样变幻多端,只是很不完全的版本——我没有你的宿慧,不知所以然就能用法术。”

——慕容芷讲的确实也有道理。三咒是我与生俱来,我对它们的运用恐怕比那些正牌的修真者还要如意变化。单一个风咒我既能把它变成罩形、也能变成轮形,如果我元气足够,把风轮变成一把风剑大概也能办到。可她学会后就无法如我那般变幻无方,施术的时间也比我大大延长——我可是能念到即发的。

“你觉得为什么舜水镇的长老都看重你呢?”

她见我还在考lǜ

,便问。

“我的头脑很好,身体功底打得扎实,有练成金丹资质。还有,就是我冒死抢了王启年的遗体,证明我是很讲义气的好人,这对儒门的脾性。”

我觉得这几句并不太算自夸。

“还有呢?”

“岛上就我一人会法术,而且我会的是雷咒。天下人都知dào

雷法是专门克制妖物的,食尘虫以人血为食,最最阴浊,等我练到了筑基境,就足够发出克死那妖物的雷。所以我是杀食尘虫计划的关键人物。”

“还有呢?”

“没有了。”

“唉,最重yào

的一点你却没有自觉:他们觉得你是仙苗。从无人传授你却会法术这点开始,那些长老就对你青眼有加了。虽然可以说看重你许多理由,但仙苗这点的分量是最重的——一个仙苗可是随时都会被修真者收为弟子的。如果与你结下善缘,一镇之人日后都能沾上不少好处。”

——我是仙苗!?

我觉得有必要重新理清思路,

慕容芷则不管不顾地在案上取纸开始默写《小无相功》。

慕容芷在六岁后才和我家一道住。

我之前的经lì

她并不知dào

,但她无心的推断反而比我本人先触中过往尘封的记忆。

在海上昏迷不醒的时候,我曾经做过一个既视感强烈的梦。

在我家广陵的宅子里,一位面目模糊的男子要从我娘身边要带走我,我爹说要送我去修仙。我害pà

那个陌生的男人,我哭喊着用小孩子撒泼的方式赖着不走。作为金丹武者的父亲和我印象里完全违背的跪下来哀求那个男人改变他的心意。

事情最后不了了之。在梦里我得到了一柄男人送我的银蛇剑。

——可这和现实中我娘对我讲的幼时经lì

出入很大。

我爹娘成了婚姻后,次年在南宫家的地盘广陵城某处宅子娘诞生下我。我在广陵一直生活到七岁,然后随我母亲被爹接到神风国我们占据的城堡里。初生的我据娘说有走魂症,我爹曾经主张扔掉我再生一个,毕竟海盗不能留白痴儿童。后来有一位仙长(现在我知dào

那就是世俗中对修真者的敬称)飞过广陵,为我开启灵光,我才能说能笑能哭能闹。银蛇剑是那些仙长留给我辟邪的东西。

至于风火雷三咒是我一年前在海上连内功走火后,才突然拥有的。这我不会记错,毕竟是我第一次濒临死亡,至今记忆犹新。

——我没有慕容芷过目不忘的多闻通,五岁前的时候大部分记不起来(印象最深的是和她第一次跟我娘读书),这些过往都由后来爹娘为我补回来的,到底如何我其实也不甚了了。如果我现在手头还有银蛇剑,说不定能回忆起什么来——不过估计希望不大,以前我天天佩着银蛇剑,也没有任何记忆错乱感。

——难道说!

我背脊冒出冷汗来。

这么多时间和外物与他人之心的恶斗,让我习惯逆向思维和往坏处想人。

我从来不会怀疑的人,突然之间成为我心中最大的疑点。

——我父母都对我说了谎!

正因为我天天佩着银蛇剑,所以记忆才不会出现异常。

也正因为银蛇剑离我而去,所以我才会胡思乱想,然后胡思乱想到另一个方向上去

——为什么我父母不会对我说谎呢?

如果有必要,而他们觉得为我好,完全也可以对我撒谎。现在我为了心爱人的不伤心,也会选择对她说谎的。

我逆向思维,得出了另一个可能:

风火雷三咒我从出生就会!

并且我曾被某个修真门派选中为仙苗,但小孩子时的我因为恋家而拒绝。

为了掩盖我会三咒这点,我被人封闭了神通。然后我爹娘精心编织了一个我过去的记忆。直到我第一次阴神遁出后,三咒的记忆才重新觉醒。而当时我娘为什么会要我每天吃特别的药把这三个法术压制下去呢?

因为她害pà

我的仙苗身份暴露。

——我爹娘到底和哪个修真门派的什么修真者签订了什么样的《仙苗契》呢?为什么担心我仙苗的身份暴露呢?

要是那把银蛇剑还在就好,现在我或许能和那几位儒门博闻强识的长老共同参详。

可恨,我现在没有什么和五岁前的记忆特别有关联的东西留在身边。

“武道时代的《小无相功》古本有八本,我们这个修真时代浓缩成了两卷。这是上卷,你背诵下来后立kè

烧掉。然后我一句句传你心法。”

慕容芷让我把她的抄本贴身藏好,

“先把雷咒的符文画给我,我练会后给你默写下卷,你再传我火咒。发什么呆呢?”

“没什么,我在想抽空我要去看点书,和修真啊洞府啊有关的书籍,儒门都是博闻强识之人,多半也藏讲世外事的图书。我在琢磨如何开口问镇里长老借。”

——我其实重点目标在有关“仙苗”的内容。

“噢,难得你有读书的心。我问过学仁长老了,石塔的四层有个书库,都是王祥符族长从中原带来的珍本奇册。我们明天不妨一道去查阅下有没有讲洞府和阵法的书籍——儒门历史上也出过不少阵法大师,九宫八卦阵、金龙八锁阵、天门阵等原型阵法其实都是大儒所创,后来才被修真者升华的。我想坠星山的阵法其实也未必那么可怕,没有人主持的阵都是死物,按照固定的套路破坏就是。”

“你每次考lǜ

得都是那么周全。”

我不由赞她,

“要是,不那么苛求自己,平时再稍许温柔些就好了。”

——我暗暗发誓,日后等我修liàn

到金丹的时候,一定要离岛去天下寻找解除慕容芷妄心的方法。我放让她放qì

王图霸业,幸福地做我的妻子。

她静静地望了我一眼,

“以前说过的,我们慕容家是不被修真门派收容的人,如果要有实力只能自己去抢。坠星山的洞府是我兴复大燕最大的转机,我绝不会让给任何人的。你务必明白这一点。”

慕容芷长久地凝视着窗外溟溟的大海,

“天下始终有着命运的幸运儿,作为仙苗你总有一天会被门派带走成为修真者的。到时候,我们就会分道扬镳了,以后的你肯定越来越不理解我的所作所为。或许有一天,你还会奉门派的命令来把我从世界上抹除。”

“不会有这样的事情的。”

——为什么幼时的我会拒绝被修真者带去修仙呢?神通、逍遥、欢娱,甚至可能的长生都是我之所爱,而这个乱世不能给人们的东西。为什么幼时的我会拒绝被修真者带去修仙呢?真的是我害pà

离家和对爹娘的依恋吗?

“又撒谎了。天下的事情是你想说没有就不会有的吗?”

“但这是关乎我个人私心所爱的事情,要不要去做全在我个人的决定。不是说修真者都是自私的吗?我只是在坚持自己的私心。”

“讨我喜欢的谎言。”

慕容芷枕在我的膝头说,

“你是天下我最信任的人了。那么等天亮我醒前,把《小无相功》的上卷背出来并毁掉,行吗?”

“恩。”

她在我膝头很快入睡。

——天亮前要我把书背出来委实是一件极难的任务。

第五十章 备战(一)

七月初的时候王启年的死讯向全镇人公布,几乎全镇的人都出席了他的葬礼(王祥符托病没有出席,只让学仁替他主持仪式)。他的遗体被埋葬在面朝中原的一个山丘上,那里也是舜水镇人的集体墓地,三十年来所有死去的华夏人的归宿。

金丹武者兼素有威望的长老之死让舜水镇人暂时弥漫了哀伤和惊惶的情绪,镇中迄今并没有发生什么过激事件,只是全镇缟素之人的脸后难免泄露出股股涌动的暗潮。

王启泰在南坡大寨顺利地接管了巡山的军队,四位健将和他沟通良好,军中的士气难免低迷,但没有到一蹶不振的地步。

几日来,土著也曾派出一队人马在南坡的大寨前叫骂邀战,他们抬着昂山俘获的王启年遗物铁脊矛耀武扬威。舜水镇四位健将之一被激出战,三十回合刺死土著一位筑基武士,但没有夺回铁脊矛,被土著的毒箭之雨射回大寨。

不过这场小胜利也稍微提升了下军中的士气。

昂山宝焰自杀死王启年后就再没有现过身。土著部落中出现了较大的人事变动,亲华夏人的长老有很多被公开处死或者失踪。

——以上是我们在石塔里听学仁的转述。

我猜这里面有王祥符兵法上的诡计。王祥符这张强力的金丹武者牌藏了起来,又在全镇军民中营造一股哀兵的气氛,能让土著麻痹大意,到血祭之日他一定会奇兵突出。

至今舜水镇还没有动乱的迹象,我判断是王祥符秘密地和掌管庶务的几位次要长老通过声气,表面上镇中自王启年死后气氛紧张,其实真zhèng

掌事的人都吃了定心丸。

这段时间我和慕容芷却不管闲事,在石塔中专心读书练功。

我们最集中精力完成的是每天一个时辰的身体锻炼。

——这是一切武技、法术等等神通的根本。

我父亲就对我说过,法术和武技都靠元气支持,只有练好身体,才能积攒大量的元气。外功看似最基础入门,其实是万术之本,每天都不能怠慢。

一个时辰的时间并不算长,关键是最质不重量,练习的时候绝不能心存游思,必须全身心的投入。

第二个项目是在日常的行止坐卧中随时保持“绝”的状态——并不要到达我在小黑屋时“活死人”的状态,而是保持在一个从没有练习过外功的人状态,要像本来的呼吸那样自然。

第三个项目才是慕容芷练习雷咒,我练习小无相功。

降龙掌和小无相功的风格大相径庭。

降龙掌是从御气最简单的刚、柔、中、绝四种御气法门推导出无穷尽的御气变化。

而小无相功是从不厌其烦的繁复变化慢慢归纳出有限和根本的几个御气法门。

从古本的八本《小无相功》到今本的上下两卷,删去的篇幅除了已经过时的内容,根本的改动仅是记谱方法的变化,实质内容并没有少掉多少。

——所以我越学越是头大,《小无相功》对气各种用法归纳简直如同梳理牛毛那样细致,我也必须怀着数星星的心态去一段段练过来。

学习的过程我发xiàn

慕容芷又偷偷藏私:刚、柔、中、绝四大窍门她在我学降龙掌之前就了解过。如果不是我得王启年传艺,到时遇到实修的难题少不了要老着脸皮问她——万一她借机敲诈我点什么,就把我搞臭了。

两门功法都能飞快和高效地锻炼修liàn

者对于自身气的控zhì



此外,降龙掌的最大实战应用是加强攻防的肉体能力。

而小无相功则是模拟气,也就是其他人气的特征。

慕容家的易容术和人皮面具是伪装成别人的脸,而小无相功是伪装成人的另一张脸:气的特征。

经过王启年的训liàn

,内功中层的我有不错的运气,虽然才学了小无相功不久,但现在如果有心,可以冒充熟悉人的气,比如王启年、王启泰、王祥符等等,只是气的规模上只能和我自己的气量相当。

昂山宝焰的气特征鲜明,让人感应一次就不能忘记,但十分诡异,目前的我还不能模拟那么复杂的气。

——终于我完全明通了慕容芷能学习我法术的原理。

她虽然从没有接受过法术的训liàn

,但只需yào

把我的气模拟出来,然后按照我讲述的存想方式,脑中完全复现我画出来的极度复杂符文(如果她没有多闻通就几乎不能背出来),就能发出风咒。

本质上,这只是一个伪风咒,就像小孩子临摹书法那样,没有自己的心得,虽然惟妙惟肖,但缺少了那点最根本的精髓。

她也是这样把我的雷咒和火咒依次复制出来的。

——我忽然想起慕容芷的书法也和小无相功那样,她会写很多很多种我从没有见识过的字体,但我从来没有见到她自我的风格。

——慕容芷本人的风格是什么?或者她压根没有自己的字体?

不出所料,慕容芷学会的雷咒和火咒一如既往地没有我灵动。

而且尽她最大的努力,也只能做到三个呼吸发出一个威力比我还小的法术。

这无关她的天资。

实在是我根本不知dào

有什么合适教她的方法,

有一条看不见的鸿沟搁在那里。

这不是个人智慧上的不足,而是一个人和数千年无数修真者智慧积累的差距。

一人之力如何能够越过?!

如果有正规的修真门派传授我们,哪怕不是四大修真门派那样的巨头,只需yào

二三流的小门派修真者指导,掌握这些法术都会是很容易的问题——现在只能靠着我们自我的一点点天资胡乱摸索。

算了,到时我们遭遇到食尘虫,由我负责用雷咒快攻,而她辅助就行,就像以前在海上我们用风咒的分工。

——互相交换功法和练习法术,是我们在晚上秘密进行的。

白昼的时候我和慕容芷的时间是在第四层石塔的藏书阁中度过。

藏书阁收书极丰,远超出了我纳戒里母亲留下书籍的范围。书库的分类以儒门为首、后续依次是制定法律的刑名家、合纵连横的纵横家、主攻伐之事的兵家、经营产业的货殖家、专精农桑医药之术的农家、制造机械的墨家等七大学派,百家学术——这是文明时代以来人类积累的世俗智慧之库,在中土的皇帝独尊儒术后都被儒门收集兼并。

学仁在中原的时候就是儒门的藏书家,这里的每本书都经过他亲手的校勘。

传说有的修真天才单是看看流出到世俗中的一些道藏,就能练成金丹。学仁不是那种变态,却也有筑基的境界。

——他看似中年,其实养生得法,实jì

有八十余岁,从王祥符中年后就一直随侍在侧。

这段时间他代王祥符处理王启年的丧事,一直不得闲空,就把书库钥匙交付我们,由我们随意在藏书阁中检索。

我和慕容芷关注的是书库中的第八个学派“道家”。

这是文明时代修真者的古称,他们的学问属于世外之学,因为他们追求的是证道长生,和世俗人的兴趣不一样。

现在却是主导天下的文明。

我的找书方法就是没有方法,漫无目的地在藏书阁乱荡,遇到合意和新奇的就翻上一翻——我从小看到很多野史笔记,经常有记载某书生在古书堆里邂逅到一部绝世功法,然后横扫天下的传说。理智上我觉得不可能,但我不排除自己有撞到这等好事的运气,逢上古书的夹页和封皮我就小心地检查一下。

慕容芷搜寻书的方法是把学仁本人编写的《藏书目录》全部背诵一遍(反正她有多闻通,读书过目不忘),然后照着目录把需yào

的书全部搬到案上。其中有修真四大门派的历史、修真者在世俗间斩妖除魔的事迹、古来今来法阵的综述和洞天的简介。

——当然,这些大半出自儒门等世俗中学派的记载。

第五十一章 备战(二)

我从书库中各大修真门派历史的记载里点点滴滴把关于“仙苗”的内容摘出来。

——“仙苗”是有超卓灵根的孩子的称呼,修真者从世俗中找到他们,带回古洞仙山进行栽培,传承门派中的道法。

修真的目的是证道长生,迄今无人长生,所以必须把已经积累的学问一代代相传。

修真文明和前代的文明一样,在不断的进步,武道时代的五百年中金丹境存zài

过一千名,元婴不过百人,而迄今五百年的修真时代,单出现过金丹境就有万人之多。

并非古时人之资质弱于近代,只是当年的道法并不完善,许多天资横溢之辈在试错中贡献掉自己的性命。前代无数修真者的积累才让当代有志求道者绕过很多弯路。

大体而言,仙苗的出现一般是随机的事情,从概率上讲每一万人就有一人灵根卓越,至少能修liàn

到金丹境的资质。

不过仙苗的散布还是有几条大致上的规律:

一、人口稠密的地方比人口稀少地方的能出更多的仙苗,

二、灵气充裕的地方比灵气稀薄的地方能出更多的仙苗,

三、修真者血脉的世家能比普通人家稍微多一点出仙苗的几率。

修真者在世俗中行走有一部分原因就是寻觅仙苗,他们在红尘中的出没比通常世俗中人认为的更加频繁。只是凡夫肉眼凡胎,更兼修真者刻意低调地伪装,两类人总是擦肩而过。

当修真者背负飞剑公开出现在世俗中人面前时,通常意味着妖魔已经开始在当地肆虐或者有什么天材地宝出世。

——这比我原来想象的仙苗数量多出太多,即使帝都的绝世名伶也是万里挑一的。

不过还是有一点格外重yào

的区别:

万里挑一的仙苗最后未必能成为有所小成的修真者。

灵根是必要条件,而非充分条件。

没有一位修真者能看出孩子未来心的成长

修真者如果要有所小成——达到金丹境——还要经lì

更加艰难的修行。

从懵懂无知的孩子到心智成熟之前,仙苗即使凭借才智学会几种罕有的法术,练出徒手驱虎的武技,他们也未必能锻炼出求道的执着,也就是所谓的“道心”。

太多有卓越灵根的孩子还没突pò

到金丹境前就败给了自己的心障,在一条巨大的鸿沟前止步。

而我的情况和那些仙苗有些不同。

——仙苗其实不会有天生的法术,

只是他们的灵根的成长速率超越了常人。

P.S.需yào

注意,每个人的气并不是浑然一致的东西,不同人气的特征都不一样,就像手相、面相、骨相人人有别。造成气千变万化的根本原因在于——看似浑然的气其实是五个不同音调的气混合成的,每个调性的气配比不同。

这就是金、木、水、火、土五气。

而金、木、水、火、土五大灵根是五气的胚胎。

灵根壮则修liàn

者成长快,灵根弱则修liàn

者成长慢。

并非仙苗的人也有修liàn

到极深境界的个例,谁都不能否认有奇迹这回事——可惜修真门派不是广慈院,修真者显然倾向把时间、精力和资源花在灵根更优秀的仙苗上。

——而我貌似比仙苗更加优秀……

这几日是我有生读书以来难得勤奋地耕耘,我终于从某本道书中兴奋地找到了一条记载:

不修行的人是没有来世的,肉身化为尘土,元气归于天地。但修liàn

小成的修真者可以修出一个来世!金丹境和元婴境的修真者神魂有希望投胎转生一次,还能保有前生的几个基本法术,这是修liàn

有成得来的福分。

只是,元婴境才能想起前生的记忆,金丹境一律有着胎中之谜。

——这说得难道不就是我的情况吗?!

那我简直是仙苗不足以概括的人,

我怎么也算个不大不小的灵童了!前生可是个金丹呐!

“咯咯咯。”

我忍不住笑了起来,

简直是得yì

之至。

道书上讲修真四大派的道法各有专攻:剑宗长于飞剑,昆仑精于法宝,星宗的法术天下无双,龙虎宗的符法无与伦比。

——说不定我很可能是星宗的人?

不过也不好说,毕竟雷火风三咒是随便哪个小门小派都会的基本法术,未必需yào

大门派的真传。硬要猜我和星宗有关系,也有点牵强。

——但是,但是我若前世真是金丹修真者,说不定当年也混了个三流门派的掌门吧?

“咯咯咯。咯咯咯。”

本来我想谦虚低调,但实在克制不住,越想越是玄乎,我脸上大概熠熠生辉吧。

“为什么事得yì

?”

慕容芷奇怪地问,她被我的异常反应惊扰。

“没有什么事,今天天气实在是太好了。”

我偷偷把背后的书塞入书架上,藏得天衣无缝。

“呃?原来你的目标是这本。你还在想仙苗的事情。”

慕容芷瞅了下书架。

“你怎么看出来!”

“因为每本书的排列我都记得,这本书原来的位置是在下一个书架上的,你仓促间放错了。而且你容易信心爆棚,一定是看了这本书,觉得自己可能前世是金丹,就得yì

起来。”

全中!

想来她也是读过这本书的内容。

“那又如何?”

我吐吐舌头。

“既然今天天气甚好,和我一起去镇上走走吗?到镇上再和你讲。”她说。

“但是,王启泰不是和我们约过:无事不要在舜水镇露面的吗?”

“我们戴上路人甲和路人乙的人皮面具,镇上没有人会对我们来过有印象。有话对你讲,塔里不方便。”

慕容芷表情严肃,我见她说得认真,又想自己也不是头一次不听命令——以前就偷偷瞒着王启年离开小黑屋——现在镇内长老信任我们,也没有种气跟踪,那走走就走走吧。

王祥符还在闭关恢复往日的战力,我留了一张字条。趁天色尚明,便和慕容芷两人戴了人皮面具,出了石塔。

……

我们走的路和当时初登岛时的路线相反,其实是从石塔到镇子,再去以前刚来南岛时的洞窟。

我俩在熙熙攘攘的镇中通过。

——除了把中原的院落改建成没有围墙的寨子,镇上的人情风物真和中原一般无二,男耕女织,依稀有久违的小太平之感。

镇民虽有十万之多,但本来就是一坞堡之人,对生人格外敏感。幸而路人甲乙的面具本来就让人自动忽略我们,我不但保持着绝,还学着慕容芷的样子用小无相功偷偷模拟擦肩而过人的气。

——这样简直是像猛兽在人类的林子里隐身一般。

镇中央的公地上最近在忙碌着造什么大型机械,敲敲打打的声音有时会顺风传到石塔。

我和慕容芷混在人群里围观。

——我看到舜水镇的木牛流马都被集中起来,还有一两条海上的舰只被拖上陆地,机械被从头至尾段段分解,里面的机芯被拆成一地。几十组工匠各自在打磨什么大部件,我完全瞧不出样子来。

我好奇地问一个镇民。

“是一匹前所未有的巨大木牛!王启年长老牺牲后,镇上那些没骨气的长老要和土著和谈了。土著酋长们勒索和谈的诚意金,他们稀奇中原的机械,长老们就组织我们的工匠为他们做一台自动行走的大木牛。”

“完成后的牛腹是中空的吗?”

慕容芷问。

“有大船的船舱那么大呢!”

——这是什么诡计?

我心里知dào

王祥符他们绝不会投降,但制作木牛到底有什么用意却猜不出来。

“古代兵法里的战例。”

慕容芷简单哼一句,拉着我的衣袖走出人群,

只剩下那个镇民喃喃:“我刚才怎么自己和自己说起话来了?”

我把这件事抛在脑后,心思又放回慕容芷身上,

我的脑袋东晃西晃,手却鬼头鬼脑地摆到她那边。

虽然预计了很多的艰难,虽然我的心情比遇到昂山宝焰还要紧张。

但那一刻就平平常常地发生了

——她微不可觉地颤了下,我的手自然而然和她牵着一起。

——这件事的实质性内容不多,但意义深远,揭开了以后我和她之间的种种发展可能。

慕容芷低着头也不和我对视,我也看不出她脸是烧红了,还是发白了。

只听到她用勉强充硬的语气说,

“就算你前世是金丹,现在也是没有意义的。那本书下面的话你不看吗?——虽然前世是修真者,转生后一切都要从头开始,灵根之类的东西都是此世的父母给予的。比起其他仙苗,你唯一的优势就是三个法术——可惜呐。”

她终于正视了我,但脸上看不住有什么羞涩——或者说她等自己不羞涩了才敢和我对视。

“可惜什么?”

“如果你是幼时就被带去修真,那自出生就会三个法术是很高的起点。可惜你现在都快十六岁了,其他的仙苗在这个年纪早就学会了更高明的法术。所以说,你唯一的优势也荡然无存了。”

“这个……这个……”

我从书库里积累的信心被吹跑了,

“不过,要是我以前真的去了仙山修真,那这辈子就见不到你了。这样的话,还是现在这样子最好。”

“有什么好的?!”

她虽然嘴上不满yì

,但我读到了她眼中异样的喜悦。

我们又来到了过去登岛的洞窟。

洞窟十分隐蔽,虽然才过去两个多月,重新找到入口也费去不少时间。

窟内被收拾得很整齐,是我离开洞窟时的模样一般无二。

——现在终于只有我们两个人。

慕容芷突然和我松开手,深吸了一口气,说,

“我有个主意,你不要惊诧。”

——她有什么阴险的想法?

“我现在去投奔土著,把舜水镇的密谋都卖给昂山宝焰,你觉得如何?”

第五十二章 备战(三)

“为什么?!”

她说让我不要惊诧,果然是要提出让我惊诧的主意。

“两边下注呗。我嗅到血祭上会发生两族最后一次大决战,这也是我一生最关键的时候——我自然要踩两条船,务求必胜。至于什么华夏夷狄之辩,我根本不在乎,哪方赢了我都无所谓,只要坠星山的洞府到我手上就行了。”

“所以你要去白云土著那里把王祥符的存zài

告sù

他们?”

“嗯,把局面搞成一团浑水,对实力不足的我们最好不过。和你到这里来,一方面是洞中僻静无人,方便交心;另一方面和你交代完后,我就可以脱身去白云部落了。”

我瞪大眼睛望着她。

慕容芷从纳戒取出一个海螺,

“这海螺我和真是肤浅告别的时候它送的。如果要有什么忙帮,用海螺唤它就可以。”

她吹响海螺,声音顺着海潮悠扬地传到海天交际之处。

“过一个时辰那条白海豚就会来了,我乘它到北岛的金沙滩去通风报信。明早等我回来我们再一道归塔,随便向长老编个一晚未归的谎就行了——就是编和我在野外偷欢了一夜也没有问题啊。”

她笑了。

“不行!”

“你还是为华夏人效力,不必有什么心理负担。给土著报信的是我。”

“我可不准你这么做。”

——我的胸腔里燃起一股戾气,语气不由自主地变得森冷。

并非我对华夏夷狄之辩忽然有了多大的执着,是一种对她无法掌控而喝出的力不从心的冷静咆哮。

“哦?我是施令者,但你不是。”

金目鲷扫过我的半身,划破我的残影。

一呼吸间我腾地跳过岩穴中三块大石。

她在这一呼吸间连刺三刀。

刀尖有毒,是药死鲸鲵的分量。

我的脸上流出血来。

刃并没有沾上我,

——但刃风划破空气,我的脸被气割开,幸好刃上的毒不会随空气散播。

我抹了下脸,浅浅的伤口被我的手接触过就立kè

愈合。

洞窟中狭小异常,格斗展不开手脚,她用匕首和我贴身近战,我铁定处于下风。

更要命的是我现在没有随身武器,即使有也找不到可以抵抗那件上品神兵的兵刃。

“喂,你疯了啊。”

我和她狼一样的眼神交锋,她瞳孔里的我也一幅剪径的强盗模样。

但我背后的手悄悄地抓住一根藤蔓

我在犹豫如果战况不利,我是否要及时遁走?

——我猛然醒悟,其实慕容芷很早就算计好了。

如果我和她意见不一致,她就用武力强行把我赶回镇去,自己则由着心意去向土著报信,这样我必然被迫照着她刚才提出的计划行动。

——还有什么别的路好走?

我不能遁走,这不是我想要的局面。

慕容芷重重地呼吸了几下。她用手指轻轻揉捏自己的太阳穴,脸色渐渐和缓下来,

“在海上的时候,刚来白云乡的时候,你全听我的——为什么现在大家都活的好好的,反而和我较起劲了呢?”

她说得尽量温柔,但匕首依旧紧握不放。

“因为那时候我全没有从大家的死里恢复过来,觉得事情都是我的错,于是方向上随着你的步调走;经过那么多日子的磨练,我已经能自己走下去了,要做什么,不要做什么,我有自己的打算。”

“哼。是谁说以后不会分道扬镳的,现在为这样的事已经各有各的心思了。”

她的嘲讽不能动我心神,我认为她是妄心发作,现在属于神智狂躁状态,这种情况下说任何伤人的话我都当风吹过。

“想点其他方法吧。还有三个月的时间,我们努力练功,到时一定能踏入筑基的境界。现在只要把精力放在杀掉昂山宝焰和食尘虫上好了。事成后花点心机,不会让舜水镇的几个金丹夺掉我们的洞府的。”

“在血祭前,尽我们的全力也只能达到筑基下层的实力,你有什么自信从几个金丹中分一杯羹?无论另一方先倒下,我们就要承shòu单独一方金丹的正面压力——所以,让他们之间一直打到死才好。实话与你说,当时初登岛上,听真是肤浅讲三十年两方斗得势均力敌,我心里不知dào

有多少欢喜,这样的局面才方便我们混水摸鱼。现在王启年先出局了,然后让其他的金丹互相杀光,才是最好的结局。到时岛上有哪个筑基挡得住我们?——若我爹爹在世,一定也会这么合纵连横。”

——如果从最坏的角度考量人心,慕容芷的想法并不算太错。

我本来就不该指望她会被世俗间的道义束缚。所谓信任这种东西,不就是被阴谋家拿来利用的吗?

每当慕容芷说出这种儒门君子听来齿冷的有条有理的分析,我反而不会愤nù



这种情况下,我恰恰很奇怪地油然生出对她的欣赏。

我和她的性情不同:能不用大脑的时候,我会和父亲一样尽量只靠拳头解决问题;只有实力不足或者情况复杂的才迫不得已地动上一动脑子(虽然一般而言动起来的时候我的脑袋十分灵光)。

遇到这种一直用头脑在想坏主意的人,我反而有种观赏艺术品的感受。我既喜欢她的颜色之美,也喜欢她才智上的邪恶。

——父亲能够容忍慕容子陵的暗中活动,是否也是类似的心情呢?

我突然发xiàn

自己对他人也没有真zhèng

善恶之见,只有个人的好恶。

我是个海盗,确定无疑。即使日后成为修真者,也会是一个海盗那样的修真者——世界上有海盗那样的修真者吗?

“我们有办法更快地提升实力。用那种方法,到了血祭之前,不仅能到筑基上层,甚至有希望冲击金丹——足够在两方间游刃有余了。”

我说。

“是那种方法吗?”

她问。

“恩,和食尘虫给土著的精英武士灌顶那样,我们也可以请王祥符为我们灌顶。对我们而言能生还的几率绝对高于一成,可以赌上一赌。那些长老只会当我们急于为王启年报仇,我求得紧点,王祥符必然答yīng

。”

“明明我刚才的建议是更好的方案,我不会去赌命,你也无须为我赌命。”

慕容芷的脑子里一定是在想她个人背负大燕兴亡的命运,这种死亡几率太高的事情她绝对会掂量再三。

我则全无顾虑。

我们两人还是冷冷僵持着。

“扑通、扑通。”

洞窟潭中的溅起水花的声音,真是肤浅顶着蹴鞠球跃出水面,打破了我和慕容芷之间的沉默。

“大姐姐,找我做什么啊。喂,你也在啊!”

“恩,好多月不见你了,很想念。”

慕容芷口不应心地答复

——她犹豫了。

“其实我们是来找你玩球的,练习得怎么样?”

我灿烂地笑着抚摸白海豚,假得不能再假地扯谎。

“咦,原来你这个人类还不算健忘。我其实找过你好多次了,大姐姐说你去圣山玩了,我还以为你被山神吃掉了呢——放心,我已经把球练得所心所欲地和身体粘在一起,不会败给你的!快、快点开始玩吧,我迫不及——待啦!”

我和真是肤浅在南岛一个隐蔽的小沙滩玩了一个午后的球。

慕容芷欲言又止了几次,终究没有提出北岛的金沙滩。

“最近几个月我们搬到南岛的华夏人镇子上住了,安顿下来花了一阵时间,所以一直没空找你玩。”

我本来以为这种水怪除了寿命长,一无是处——但发xiàn

白海豚居然在玩球上极有天赋。我花上一年才能练习到的球技,他不过短短两月就和花了五成心思的我战得相当。

一旁记分的慕容芷口中我和他的得分胶着上升。

边玩边聊天的我问起真是肤浅最近海上有什么事,北岛人类的船队有什么动向。

“还不是老样子,几百年来一样无聊。如果勉强要说,倒是有两件小事,说给你听你也不感兴趣。”

“不说你怎么知dào

我不感兴趣。”

“哼哼,第一件呢,就是北岛的那个长发白头怪人,最近没来海上练功。”

——北岛的长发白头怪人?那不是昂山宝焰吗?

“具体讲讲。”

“没什么好讲的。那个怪人可吓人了。前几年我看到他的时候还是黑头发的小子,每五天游到风暴壁前练拳,那时候我还能悄悄凑近围观。后几年他越长越怪,不但样子怕人,身上的味道也越来越恶心,每次他过来,海好像要被他污染一样。我远远闻到他的味道就躲开来——我觉得搞不好会被他杀掉。幸好最近段日子他没有来,他如果死掉最好了——你们如果闻到他的味道,也要躲远点。那是和山神一样可怕的东西。”

金丹武者能做到水不过膝,但平稳站立在暗流涌动的大海上还需yào

刻苦的练习。

昂山宝焰和我推测的一样,他的武技是与风暴环和海的搏斗中练成。

他这几年的快速苍老,很可能是被食尘虫支取生命的后果。

“还有一件事呢?”

“风暴环变薄了。”!!!!!

我暗暗吃惊,慕容芷的脸色也陡得一变。

——果然是修真者用法术布置的屏障。

风暴环在变薄,那么说修真者五百年前布置的法术也开始失灵了。

其他地方他布置的法术呢?

“下次我们玩球就去北岛的金沙滩吧。”

我对白海豚说。

七局比赛的结果是四比三,我未出全力,负。

真是肤浅如同醉酒般地得yì

而归,甩出极漂亮的水花来。

……

我们在入夜前,依旧返回了石塔。

慕容芷放qì

了给土著报信的念头。

晚上,王祥符有事召唤我们。

他和返老回童的时候又有所不同,虽然有着青年的外表,但是精华内敛,沉稳的气质不觉散发出来,让人产生一种兄长般的依靠感。这是一种领袖的魅力,在父亲的身上也有不同但类似的气息,仿佛是乱世中不能被外敌和妖魔攻破的城堡。

无论是大盗还是圣贤,吸引着人群去追随的味道该是一样的。

“虽然我知dào

你们能把自己隐藏得很好,在血祭之前还是尽量不要在镇上出现。现在启年新殁,人心浮动,万一出了叛贼,把你们的存zài

透给土著就不妙了。”

“以后再不敢了。”

慕容芷万分恭敬和严肃地应道。

下午的时候她还在盘算地要把王祥符回复金丹的情报卖给土著。

我强忍住,在心里笑得打滚,但嘴角仍然忍不住露出一丝笑意。

“哦?按照华夏的风俗,男子二十冠礼之后才能成婚。”

王祥符捕捉到我的笑意,岔开到另一话题去了。

“恩?”

我不明白他在讲什么。

慕容芷十分淑女地羞涩低头,半真半假。

“虽然很般配,表亲之间也无大碍,但是务必要到二十岁才能成婚,到时我托启泰给你们证婚吧。少年人戒之在色,不必急在一时,毕竟你们现在才十五六岁……不到岁数,以后尽量不要那样。”

——哦。我明白了。王祥符是领会错我的笑意,以为我今天和慕容芷去野地打滚了。

慕容芷也乘机搅浑,好把今天准bèi

去通敌的事情完全掩饰过去。

她幽怨地瞟了我一眼。

——你也太会演戏了,这下我不黑也黑了,越辨明我的嫌疑就越大。

“下次我会管住自己,再不随便欺负小芷了。”

我万般无奈地往自己身上泼脏水,老子真的什么斩获也没有。

“恩,自己的承诺不能忘记。哦,现在给你们讲正事。”

王祥符取出一块铜板交付于我们。

上面刻印着无数奇形怪状的复杂符文。

说是复杂,其实需yào

做一点辨明——符文没有我的雷火风三咒那种程度的复杂。

但雷火风三咒的符文自小就烙印在我神魂之中,再如何复杂,再如何不明所以然,我都能完全地复现。

铜板上的符文对于全然没有经过法术训liàn

的我,依然是望望就要绝望的天书。

“这是启年以前复制下来的坠星山洞府阵法,其实就是洞府大门上的刻印。”

我困惑不解,问道:

“我看过书库里的《阵法概说》,所谓阵法就是在特别的地脉上刻蚀下导引和汇聚灵气的符文,再装置一个触发的开关,能在触发后引动特异的功效。如果守卫洞府,阵法应该刻蚀在坠星山洞府之外的地脉上,怎么会刻在大门上呢?”

“小空知其一,不知其二。提供灵气的地脉、导引灵气的符文和开关是阵法的三大环节。开关不论,你觉得洞府之外,坠星山谷里有什么灵气充裕的地脉吗?”

——我听王启泰转述过,山谷里堆满了食尘虫吃剩下的骷髅,阴煞之气极重,而洞府是天上的星体改建,属性应该极端冲突。

“白云乡本身的灵气稀薄,山谷里更加阴森。需yào

布阵,灵气只能从洞府导引出来。所以启泰他们参详下来,修真者制作的阵法叫投影阵法——灵气来自洞府内部,通过大门上的符文,投射在洞府外围,一个阵法就产生了。”

“这样不是说只要把大门破坏一部分,阵法就不攻自破了吗?哪有这样把自己罩门大着胆子显在探宝者眼前的道理?!”

我率尔道,

但随即猛省,

“符文是刻在附了天火的星星铁上,没有兵器能破坏符文。”

慕容芷深吸了一口气。我立时明白了她的意思。

她有和星星铁同等程度的祖传上品神兵金目鲷,到时宁愿冒着手被天火烧焦的危险,她也会破坏符文,把阵法消解于无形。

这是我们暗藏的手段。

“我有其他阵法符文的复制品,这块铜版你们收下来参详好了。破阵的事情押后再议,我们还需yào

找到触发阵法的开关是什么。”

王祥符击了下掌,一位武者从屏风后走出来。

“在下言知礼,筑基上层,精擅八极拳。老族长委托我训liàn

两位的武技,让你们早日突pò

到筑基。”

我认得他,这家伙不是以前在大寨看押我,被我下了天香蒙汗药药到的大叔吗?

我人来疯起,压低嗓音的学着我冒充的仙长无名子声音道,

“小朋友,别来无恙。”

言知礼脸红了一下,哼了一声,

“原来是你小子啊。我训liàn

时可不会留手,打到你哭可莫怪我。”

——哈哈哈,我手下也结果了几个筑基,未必怕你。

“师兄不要生我弟弟气,我也想早日练好武技,杀了昂山宝焰为师傅报仇。”

慕容芷言出,言知礼的脸色和悦了不少——我猜慕容芷留在南坡大寨的时候他们就认识,大概只有王启年和她心里相互知dào

对方是便宜师傅和便宜徒弟,其他四位健将还是把她这个师妹当真的。

当然,我可不喜欢其他男人和她走得太近。

午时和慕容芷的讨论又翻滚上我的心头。

“言兄,你的水平不配教我。王族长,能为我灌顶,让我现在就突pò

到筑基吗?”

我脱口而出,郑重而毫不轻佻。

场中的人完全愣住,只有慕容芷低着头在抓自己的衣袖。

第五十三章 备战(四)

良久,如同磐石般端坐不动的王祥符打破了寂静,

“你不信任我们几位长老能消灭昂山宝焰吗?”

“我只是想亲手杀死昂山宝焰。如果慢慢练到筑基,我永远杀不掉他。”

——这不是我伪诈的虚言,部分原因确实有我对王启年的追思,更重yào

的原因是我不由投入到挑zhàn

者的角色,金丹是我的目标。

“我不会那种方法。”

王祥符截然打断了我的话。

“您无需否认。王启年长老对我训liàn

的时候就用他强dà

的真气激发出我体内的蕴藏。激发我到筑基的方法只是危险度稍微高点,原理应该相似。”

“说的轻巧,那不是一个金丹就能让内功之人都引气入体了!”

那个言知礼的筑基武者嗤之以鼻,

“即使有师傅的亲自引导,我卡在内功上层整整十年,才捅破了筑基那层纸,你以为你是谁!”

“我是仙苗,和你这个庸人不同。”

我冷冷地顶了他一句,即使言知礼脸色难看,我也毫不在乎。

“呼——”

我的额头忽地流出血来,是被强劲的拳风所伤。

他移动到我的身侧。

言知礼和我之间隔了王祥符与慕容芷两人,八极拳号称拳扫八极,暴怒之下的他略一动念,长拳在瞬息间已经打上我的脸。

我不动如山。

王祥符一个眼神投过,言知礼悻悻罢手,人又绕了个大圈子坐回原来的蒲团。

“我是仙苗,从死里求活,找一线生机是我的命运。请放心,我不会死在您的灌顶之下,日后我会是渡雷劫证道的修真者。乘您今日有空,就快点激发我的功力,我好早点在血祭前从筑基练到金丹。”

——我越说语气越是沉静,心情却越是亢奋。我虽然理智上还是知dào

这辈子我要修到元婴都是没有影的事情,但是嘴炮里还是连自己能修到返虚这种屁话都说出来。

不过无论如何,在场的长者在心理上还视我为小孩,这种稍微吹大了点的嘴炮没有多大的麻烦。

“即使现在让你突pò

到筑基,血祭前我也不认为你能到金丹。如果现在放qì

这般急功近利的无礼请求,我认为你还有很大希望在十年后冲击金丹的。启年是二十五岁到金丹,你比他希望大,不该为一时眼前的利益冲昏头脑。”

王祥符松口了,他果然能让我在很短的时间内突pò

到筑基。

但我却不依不饶,是我向慕容芷建议请王祥符灌顶增加我们独吃坠星山实力的,我自然要说到做到。

“遗憾,我就是一个急功近利的人。”

“老族长,请稍微纵容下我弟弟的任性。我明白弟弟的心思,他不会死的,他只是想亲手为师傅报仇,他心里也记得我们要依仗他的雷咒来对付食尘虫,怎么会轻易的死去?”

慕容芷向众人现出她白皙的手,指尖上生出五朵雷珠,

“——即使他死了,我也会用雷咒对付食尘虫。”

雷珠突地如火铳里的子弹射向王祥符,

吱吱声起,五朵雷珠被捏在他的手心,像水花溅过礁石,瞬息湮灭。

惊异的目光投向慕容芷,他们可能在惊奇没几天内她是如何也学会法术的。

“我们也是在中原见多了死亡的人,作为姐姐,我对他的选择没什么好说。”

慕容芷向王祥符恭恭敬敬地拜了三拜。

“你们都回去吧。”

王祥符哼了一声,眼神投向我,

“你留下。”

……

室内只余我和他两人。

这间屋子一时之间似乎被遗弃了,他人都自觉自愿地远远避开,那让人速成的灌顶之法该是不传的秘密,闲人还是不见为妙。

“你姐姐也会雷咒?”他问。

“我会的她也会。”

“哦——如果你就此死掉了,我也不担心没有继承的人来发雷咒杀食尘虫了。你能理解吗?”

“恩。”

他们儒门是以族群利益为重的人,为了群体可以牺牲自我。我既被镇中的人接受为一员,同时又被视为计划中的一个零件。现在有了可以替换的零件,王祥符的顾虑就不会那么多了。

“我很熟悉灌顶的方法,那妖物的灌顶是支取人的血肉,透支人的生命,属于邪道;我的灌顶之法来自修真大派的正宗心法,刚正朴实,一旦成功,绝不会对你有后遗症——只要你那时候没死。”

王祥符郑重道,

“我本人是被修真者灌顶为筑基的。”

“当年,您也曾被修真者选中为仙苗?”

“恩,叫剑宗,蜀山的那个剑宗。”

我稍微吃惊了下,曾经选中王祥符的竟然还是天下执修真门派牛耳的剑宗,这种说法确实也解释了舜水镇的几位长老金丹功法的源头。

“剑宗的人邀请我和同道到世外去修真,我把仙苗契撕了。我和同道的志向是让乱世太平,至少让一镇的人平安,对世俗外的事情我们没有兴趣。剑宗的人说可以送我一套功法留作纪念,我要快速提升实力去杀敌,就请求灌顶的法门。当年和我一道接受灌顶的还有七人,都是资质超卓之人,他们都死了。”

王祥符唏嘘了一下,

“得不偿失的东西,你也要承shòu吗?”

“是。您那些被灌顶而死的同道也一定死而无怨。我想好了,全不后退和反悔。”

“你若死了,你姐姐就伶仃一人了。”

“她自己能活下去。还有——我不会死。”

“你的心意我全了解了,让你死而无怨吧。”

王祥符点头。

他把外面的门推开来,我稍微有点诧异,难道不是现在就开始灌顶吗?

约莫半个时辰不到,他捧了一份热腾腾的饭食回来与我。

“是你姐姐为你做的。灌顶可能会持续三天,可能会持续七天,要视你的情况而定。好好补充元气吧,说不定是你人生最后一顿饭。”

我风卷残云地扫完,我从小到大吃过她的无数顿饭里,这是难得一次不错的烹饪。

然后灌顶开始了。

王祥符发出了他的气。

他的手掌按在我的头顶,气如同针芒那样刺入我的身体。

我全身的毛孔都应激性地竖起来。

他无匹的气转瞬流遍了我的身体,骨头好像都被碾压了一遍。

我咽喉火烧,几乎要立kè

猛烈地喷血。

——这才是第一波吗?

“先是肌理、再是骨骼、然后骨髓、最后穴窍。我的气要逐渐充满和深入你的身体。你要抵抗,拼命抵抗,挖掘你的一切潜能用气抵抗。攻势会持续三天到七天,这几天浓缩了三年乃至十年的战斗,你要在这几天中挣扎、领悟和升华。放qì

的话,你就死吧。”

第五十四章 备战(五)

五岁是我娘教我读书的第一年,也是父亲教我武功的第一年。

其实他并不是常来广陵城,一个月难得见他一次——父亲的帮派实质上就是一直精锐的私人军队,在南宫大头目的指挥下征战频繁。

在搬到神风国的城堡前不多的接触时间里,除了教我拳法架势和用棍棒让我印象深刻地存想敌人的位置和突击,他所为我做的就是用各种灵药帮我易骨洗髓——

现在我回想起那两年的练武的情形,印象最深刻的是自己像牙祭前剥光的小猪那样,白白净净地被浸到盛满药水的大瓮里,父亲的手掌隔着贴在瓮外,瓮里的药水就仿佛被法术操控起来那样,如同针芒一般渗透进我的毛孔。那种状态下我的毛孔不知为何,完全无法闭合,药力在我的身体中随兴肆虐、流通,最后沉淀。

那种灵药不是筑基丹或者黄芽丹那种让凡夫致死药量——但即使对成年人来说都已经十分浓郁,比糖胶还稠,比泥浆更混——本来这些灵药就是制作筑基丹的素材,在世俗间都称得上珍贵,来自南宫大头目的赏赐和父亲的战利品。

我现在已经知dào

父亲是用寸劲把药力渗透到我至深的骨髓之中。筑基上层的武者能打出寸劲隔空伤人,但惟有金丹才能做到奇特的金针渡人般效果。

我浑浑噩噩地度过了十年,照着父亲安排的练习项目一步一步走到现在。肉体从肌肉练习到骨骼,又从骨骼练习到脏腑,不知不觉会了外功,又会了内功。

——王祥符无匹的气逼入了我的骨中真髓,这种感觉让我回忆起童年浸在药水大瓮里的情形。

童年时代沉淀药力像千层饼那样一层层揭开,支持在我在王祥符的气逼迫下支撑不倒,我几乎有一种旧友重逢的感觉,它们不断从药力转换为我坚实的元气。

我的身体有大海被搅动的感受。

我进入了内功上层的领域。

四肢百骸中的真髓爆鸣起来,

先是闷雷之声,最终雷和云变成没有终止时刻的无垠之雨和覆盖大地的汪洋接壤,

风暴和海啸的交响之声击碎了我。

自我的意识出现了短暂的崩灭。

天地之大,人何其微。

满世界俱是雷鸣。

——内功修liàn

到了高层,修liàn

者的骨髓如同液体那边变化,质变的心音被称为“虎豹雷音”。

但对于我而言,“虎豹雷音”这是非常错谬的修饰词。

几条野兽的吠叫怎么能和我骨髓中的巨变相提并论!

满世界俱是雷鸣。

一生如同全身通电那样在我的心头掠过。

我终于能从浑然一气中精微地析分出五种气来。

我是仙苗,现在我本人完全确信。

我的土灵根和水灵根只属良上,但我的金灵根不可言喻,火灵根和木灵根超卓优异,这是我雷火风三咒元气的根源!

五灵根之气剧烈地发生着内丹学中神奇的炉鼎变化,

而金灵根的脱胎转变尤其强烈得超乎想象。

我的气就是大海!就是满世界的雷鸣!

渗透到所有骨髓中的药力都被焕发出来。

我现在达到的气规模不逊于我见过的任何一个筑基武者!

这还才是内功上层,我的元气依旧不断被催发出来……

水漫溢出杯子,然后身体又被铸造成一个更大的杯子。接着身体又被重铸成更大的杯子,但溢出新杯的水又更多地漫出来。

这是我对新元气产生和元气规模扩容过程的比喻。

这样的过程,不知dào

重复循环了多少次和多少天。

我的气在螺旋般地上升。

我的身体原来被父亲用药注满了沉睡的元气。

——我发xiàn

王启年的教导让我走了一条有意义的弯路,我确实学到了很棒的武技,对气的精准控zhì

大大上升;

但是如果父亲健在,他一定也会用精进勇猛的方法把我先推到一个高点,然后回头补完我的武技。

所幸我又回到了合适的轨道,不过以后的路只有我走下去。

“轰。”

王祥符似乎被我震退离身。

在他的旧气没有断续之前,旋即新一波更强烈的气又发入我的身体。

父亲多年为我灌注的药力到骨髓为止——骨髓也是世间灵药所能到达的极限地方。终于我的体内空空如也,它们都已经化成流动的气在王祥符的导引下去冲击最深邃和最神mì

的穴窍。

——打通穴窍,引气入体!

无尽之洋平静了下来。

滔天洪水褪去的大地上生长出草木来。

星夜降临。

一团团浓烈的天火照耀大地,新生的绿色也配合着韵动的炙热天火流动起来。

大地之绿奇异地和红色、橙色、黄色、蓝色、白色的各种色彩混合在一起——那是从新生到濒死的诸星之光。

——心中的景象即使我本人都瞠目结舌,它们荒诞不经,却正是我本人所制造的。

脑子有没有烧糊?

我不知dào

灌顶持续到第几天了,是不是长时间缺乏进食造成的元气不济而产生了幻视?

但无论饥饿感和空虚感在我身体内都没有出现,元气依然充沛,王祥符异质真气的压迫感仍在。

我进入漫长的思考。

——是我习功法的本源问题。

从幼年开始练习的家传功法一一在我心头浮现。

大道玄妙,道中有法。

星宗的本源法门是对道家根本法的某种一级法推衍,是为星宗一级法。

身为元婴强者的南宫大头目是星宗弟子,他的功法成一家面目,是对星宗一级法的推衍,是为南宫二级法。

我父亲得到的是南宫大头目的不完全传授,他能成为独树一帜的金丹,是对南宫二级法的推衍,是为我家传的三级法——相对根本法,则是终末法。

我十年所学,本质而言,都是家传三级法。

不能超越父亲传授三级法门的藩篱,至多成为拾他牙慧的金丹。

现在先不论未来的境界问题,

我体验到的广袤幻境该是我家筑基境的特定存想中的异象。

是父亲所传功法到了特定境界的特定“念想妄境”。

我从来没有进入过筑基境的存想过,大海和大地的存想我清楚是气血骨肉的幻象,这在内功境的存想修liàn

中我早接触,海为气血,大地是骨肉。

那新出现的星空该是?

——穴窍!

以前我只能在极亢奋和专注的情况下感受到模糊的穴窍之声,现在我终于知dào

穴窍在我存想中的样子了——那就是喷吐着天火的星。

我能看到一百零八颗星,那意味着我至少半步踏入了筑基,有十数个的穴窍在沛然元气的冲击已经打通了。

只要先打通三十六个穴窍,我就能顺利进入筑基下层。

现在我的身体正在形成一个自成一体的循环小宇宙,一个内丹学意义的肉身鼎炉正在构建起来,一旦完全进入筑基境,小鼎炉就大致完成,以后我可以无障碍地服食与炼化父亲给我的丹药遗产,功力的增长就会稳健上升。

在把一百零八个主穴窍逐渐练通的过程中,除了肉身完全形成了一个炼化丹药的小鼎炉,和天地间灵气沟通的开关也会逐步开启。

肉身就不但是炼化丹药这个小源的内丹炉鼎,也是精炼天地灵气这个大源的内丹炉鼎。

如果是金丹的话,至少能打通一百零九个以上的穴窍。

三百六十五个穴窍全数打通,那是天地一体的境界

——无论是作为外部大天地和内部小天地的炉鼎都已经臻于完美。

金丹的肉身就是“金身”,

金丹上层的肉身是“无漏金身”。

肉身对那种境界的修真者已经没有神mì

可言。

——实质上,“念想妄境”的出现在生理上也意味着充沛的血气从我的骨髓又进入了大脑连通肉身各处的神经。

身体的变革反映在大脑中就是匪夷所思的幻象。

人的诸多念头本来就是肉身最高级、复杂和神mì

的形式。我从外功到内功的步骤全部完成,终于要练到脑子的念头里去了。

脑中行气是内丹学基础里最凶险的事情,比震荡骨髓真液还要差池不得。

筑基境就是练脑,修liàn

者的气血进入各个神经,特定的功法在他们的脑中制造出特定的“念想妄境”。

某些特定功法在“念想妄境”中的练功步骤是固定的。

是无数修真者用自己的生命总结出来的最佳解法——此外特定功法还有一千到一万条“此路不通,妄走必挂”的死胡同。

父亲用棍棒把他的三级法“念想妄境”的最佳解法打得我烂熟于心。

没想到十六还不到的我就要用上原以为长久闲置的解法了。

“念想妄境”如梦,

在梦幻般的流动宇宙中,

作为第三视角中立旁观的我,现在以第一人称出现在流动宇宙中。

一个念头形成的小我屹立在流动的绿色大地上,

小我和喷吐着天火的星辰等大。

然后我轻轻顿足,全大地震动,我跃上天际,把一颗星摘了下来,吃了下去,用小炉鼎炼化成己一体。然后又扑上天际,撕下半颗星炼化。那星的另一半有着“星蚀”那样的巨大黑斑,我迅即了然——这是在海上我滥服丹药后的丹渣映像,原来丹渣已经渗透入比骨髓还要深邃的穴窍中,怪不得一向不曾发作——如果发作就是必死的下场,它已经超出了世俗间药剂针石能达到的医治范围。

不过,如今已经已不打紧。我张口把半颗黑斑污染的星也吞了下去。

昔日我在内功下层完全无法炼化的丹渣,立kè

化成最纯净的元气汇入体内的真元大海中。

在念想妄境中,我变成了吞食日、月和星光的天狗。

“吾是天狗。是日光。是月光,是一切天星之光。是全宇宙的Energy的总量。

飞奔、狂跑、飞奔、狂跑。如烈火之焚城!如风暴之席卷!如雷电之践踏!

飞跑,飞跑,飞跑,

吾剥吾皮,吾食吾肉,吾嚼吾血,吾啮吾心。

吾在吾水银般的脊髓上飞跑,吾在吾琴弦般的脑筋上飞跑。

天狗即吾,吾即天狗。”

——那是刻骨铭心般的高峰体验,最无上的男女欢爱也无法凌驾其上。

极乐。

极乐。

极乐。

化身天狗的我在念想妄境中不停地追逐并且吃掉星辰,到了四十颗以后我已经完全忘记了数目。欲念支配了我,我只是想吃下去。即使被星涨破自己的鼓起来的肚子,我都无法放qì

自己的饕餮之欲。

“可以停下来了。”

念想妄境如同被钝器击中的镜子块块碎落。

现实中的我被简单简单的一拳轰入了石塔之内。

我整个人被打陷在一个把身体完全埋住的石坑中。

我清醒过来。

刚才我从念想妄境险些进入魔障,迷失自我是走火的前兆。

王祥符的灌顶中断,他用一拳把我强行从妄境中摆脱出去。

我略震下身,把自己从石坑里挣了出来。

这一拳对我几乎没有伤害,我一时疑惑这种力度的拳头真是金丹武者发出的吗?

——不,是我变强了。

那个石坑就是这一拳力度的明证。

我的衣服都粉碎成烂絮,要重新换一件,这么多天过去了,还想泡个热水澡。

“七天了,灌顶已经结束了,以后再不能有第二次了,到金丹你要自己去摸索。”

王祥符蹙了下眉,

“你的魔障很大啊,筑基境的时候脑中的气血变化强烈得让人吃惊。不突pò

这层魔障,你要卡在现在的境界很久。”

——他无法知dào

我念想妄境中的情况。现在想起化身天狗时的疯狂,我心有余悸,不过暂不管它。

“你到了筑基上层了吗?我刚才这拳可以一下打死成年大象。”

他问。

我回忆了下,我才炼通了六十一个穴窍。那样算的话,还在筑基中层的正当中。

“不,筑基中层。”

“……”王祥符沉默了片刻,“明天开始你重新练习武技,单有气还是不够的。”

他推开窗,黎明的朝霞淡淡在天空一抹。

七天过去了,我如同新生一般,每个精孔都洋溢着用之不罄的气,小炉鼎运转良好。

呼吸的节拍也和天地的律动吻合起来,沟通天地灵气的开关也开启了部分。

我听到了穴窍中舒心的地籁之声。

我升华了。

比同境界的武者要厉害的多。

十年的修liàn

在七天中结晶。

没有什么筑基武者在我眼中,金丹武者仓促的一拳也无法杀死我。

坠星山的洞府,我一定会替她获得。

第五十五章 潜入敌腹(一)

我走出练功的房间,信心之强前所未有。

慕容芷在廊道里候着我,把换的新衣交付与我。

她的黑眼圈明显,我脱口而出,

“我在里面待了七天,是不是你也等了我七天?”

“没有,我这七天也忙着练功,哪有闲空管你。今晨心血来潮,恰好在这里等着你。恩,我还做了一套丧服,万一你死了,给你敛尸。”

我和她并肩走着,半信半疑,

“吉人自有天相,说过我死不了,怎么会死呐?哈哈。我现在可是筑基中层了。”

在石塔螺旋梯的拐角,她稍稍放出了自己的一点气。

我感应到慕容芷隐隐接近了内功上层的门槛。

到了筑基,我对气的感应更加敏锐,从眼、耳、鼻、舌、身到心头灵觉,都仿佛被洗过了一遍那样。

——如同一面新磨砺过的明镜。

“能把手给我牵下吗?”

“恩?”

她犹豫了下。

“可不是占你便宜,就是实验下。”

我拉过她的手,我们的气相互接壤。

我运转小无相功,她的气在我心头灵觉中放大和析分成清晰异常的五股,就像日光被棱镜析分成七彩之光。

偶尔一试,原来繁琐至极的小无相功在已经筑基的我眼中不再艰涩,以前晦涩难懂的内容豁然开朗。

她的黄气极健旺,红、青、白、黑四气一般。

——太让我吃惊了,慕容芷如此美人,她的首要灵根竟然是土灵根……虽然我知dào

五灵根和男女差别没有关系……但原来的期待里,我可满心以为她这样娇滴滴的人至少有一条特别显赫的水灵根。

我忽然觉得自己这样测灵根有点偷窥的嫌疑,便说出来,

“你的土灵根原来也和我的金灵根一样是极品,嘿,其他四灵根就不如我了,都是良上。”

没想到慕容芷脸现惊色,她手狠狠抠了我下,几步把我拽进了她房间。

“通”地一声,房门死死关住,只剩我们两个。

“话不会说轻声点吗?唯恐别人听不到吗?!”

她用蚊呐之声骂了一句。

我想起自己是有点得yì

忘形,心中揣揣不安了一小会儿。

“我的灵根如何,只有我父亲和义父知dào

,王启年都看不出,你是怎么猜出来的?”

“恩,因为我学过你的小无相功,又到了筑基境,所以自然分析出你的气。还有……还有就是我和你太熟了,你的气是我最熟悉的气,解析起来最容易不过。”

“原来如此。记得以后再不要向别人透露自己和我的灵根。”

我理由讲明,她看上去镇定下来。

“不是说修真者不能透露自己的生辰八字和独门神通给别人吗?灵根也要紧吗?”

——在我从书库记载里得到对修真者的浅薄认知中,修真者的生辰八字不能轻易授予别人,因为潜在的敌人会针对他们的生辰进行各种巫蛊和诅咒;独门的神通不能泄密,潜在的敌人会针对这些神通开发破解的手段。

“恩,仙苗选拔里只有门派和仙苗两方面知dào

自己的灵根。从灵根上大致可以推断出对方神通的发展格局——很多神通只有特定的灵根才能练到登峰造极;而某些灵根匮乏或者平庸,有部分神通是练不出的。”

慕容芷真是博识,她讲的情报我以前闻所未闻。不愧是有祖先成为元婴强者的家族,虽然功法神通之类都没有继承下来,这方面的见闻确实不是我这个出生海盗帮派的小孩能比的。

“说来惭愧,我拿的出手的只有土灵根。”

她叹了一口气。

“土灵根学什么法术最擅长?”我随口问。

“防御、耐力、抗毒……之类的吧……我也不甚了了。”

她肯定没有说实话。一定。

不过我有点懊悔自己前世为什么不把修liàn

的土咒带到我娘的肚子里,今生也好传授她一番。

想象慕容芷被一个黄色鸡蛋壳那样黄气包着,我不禁咯咯笑了出来。

她白了我一眼。

“我的金灵根是极品,火灵根和木灵根是上品,水灵根和土灵根是中品。”

我不看她,对着石墙一字一句地讲。现在的我并没有炫耀的意思,不想让她压力山大。

“十分优秀,雷火风三咒果然和你灵根的有关。不过,不是叫你别随便告sù

别人自己的灵根吗,傻瓜,不怕我将来害你吗?”

“不怕。因为你是我最信任的人,我能放心地把自己的灵根全部告sù

你,就如同把后背交给你。”

慕容芷愣了一愣,她贴近我的耳梢低语了几个字,

“这是我真zhèng

的生辰八字,不许告sù

其他人。”

然后她吻了我的脸颊。

——心跳砰砰。

——心跳砰砰。

——心跳砰砰。

我明悟自己在念想妄境里的高峰体验不过如此。

原来我以为再棒的男女欢好也比不上念想妄境里化身天狗吞食星辰的高峰体验。

我错了。

其实我的身体也没有非常激烈的生理反应,某些部位也没有涨大之类的蠢动。

我当时没有丝毫欲念。

她的吻极清淡,就像风在池塘上拂过的涟漪。

“恩。”

等我回过神来,

她已经和我背对着背,各想心事。

我想的是以后如何不出现一吻就魂飞的死穴。

“这七天发生了什么事?”

我尴尬地岔开话题,转到正事上。

镇上最近弥漫起了一股悲观的投降论调,某位次要的长老在集会上公然提出要向昂山部落输送岁币。几千义愤的镇民围攻他的寨子——老人们说即使在中原的时候,舜水镇也没有向更凶残和强dà

的罗刹蛮夷投降。巡山队不得不把领头闹事的镇民暂时关押起来,幸好没有出现什么死伤的情况。

但是不管民意如何,两个月后(也就是九月底)输送岁币的船队依旧会开往北岛的金沙滩向土著屈服,连着那台巨大的象征性的木牛。港口已经被巡海队严密监控起来,没有闲人可以进出,以防止有过激的镇民进行情绪性的破坏。

——他们的戏也演得太逼真了。

“我们再过两个月也要随船队去北岛的金沙滩。和谈使团有几百人,我们两人跟着一道潜伏入土著腹地。长老们的计划是在血祭前夕杀掉食尘虫,有可能则夺取洞府,然后在血祭引起混乱,杀掉昂山宝焰——不过之前,你还有一点小麻烦。”

慕容芷笑了,

我好奇地望着她。

“我的便宜师兄言知礼几天前被你气得不开心。这次使团里四健将的三位都在,他串通了其他两个筑基上层,正摩拳擦掌要给你点颜色看看——昨天他还信誓旦旦地向我保证绝对让你剩下一只能发雷咒的手。”

“我也向你保证,也绝对不把他打残。我现在很强,强得没有一个筑基境能打赢我。”

——三个试验我实力的靶子,我真是迫不及待。

“打残也无妨,以后白云乡都是我们的,稍微立下威也好,你要做我未来的剑。”

她冷冷地露出一个笑。

我想现在慕容芷脑子又开始抽了。

这时候的她一点也不可爱。

第五十六章 潜入敌腹(二)

慕容芷突pò

到筑基下层是在我们出使前的三天。

就像古代甲乙两位武将约定好在日中比武,她在日影将移的最后一刻押线而至。

我好奇地问她是否出现了“念想妄境”之类的魔障,她敷衍了我一句“妄心就是最大的念想妄境”。我自讨没趣,也懒得再去问她。

慕容芷能在三个月不到的时间从内功中层苦修到筑基下层,可谓天资和刻苦兼备。

——不过,世界上毕竟有天赋和积蓄这种东西,筑基和筑基之间是不一样的。

身为筑基下层的慕容芷,她现在的气和我在内功中层杀死的两个土著筑基武士相当。如果以同样的速率成长下去,几年后就算到了筑基上层,也不过是言知礼这样的筑基武者程度——普通的筑基。

我现在的气是她的十余倍,言知礼的三倍多。

父亲再如何偏心她,总没有像给我那样,不惜血本把灵药灌注给她。

当然,我比两个月前的筑基中层又强了不少——我现在是筑基上层,穴窍炼通到了八十九个。这段日子我自己的修liàn

能够一马平川,开始大胆放心地服食和炼化筑基丹是进境最大的因素,反正我的纳戒里有的是丹药,如今正是花家里遗产的时候。

南岛上灵气匮乏,能够凑出种上千亩药草的分量来已经要感恩苍天不绝人生路了。在王启泰这个神农的苦心栽培下,这些药草勉强能供应舜水镇十万人的日用和武士的修liàn

。即使是王启年和王祥符这样的金丹武者,在岛上也沦落到没有筑基丹可以服用,和普通武士一样使用微薄的那点灵草。

北岛土著的地盘上灵气则充裕得多,大概和我们的中土神州的平均水平接近。据记载天星坠到白云乡的时候,流出的天火把南岛烧成不毛之地,一两百年才恢复生机;而天星的一个裂口则把洞府内小部分灵气溢到北岛那厢。

这也解释了三十年后,舜水镇新一代人的灵根普遍低于土著的原因——无它,失了地利。

所以要尽早地把北岛夺过来,时间拖的越长舜水镇的优势越会被削弱。

每天我和慕容芷的修行还是一个时辰的身体锻炼、一个时辰的武技练习,呼吸那样自然的保持“绝”,以及一个时辰的法术训liàn

。——此外,还有我最不喜欢的读书——每个白昼慕容芷总是坚持去书库,我没奈何只好陪着去随便读点,除了道家类,因为最近打仗,我又看了点兵法书。

到了筑基境界,我的法术训liàn

玩出了一点新花样——暂时只有慕容芷知dào

的秘密武器,确切说是慕容芷提示我这么做的。

——我的雷咒能够进一步塑造出一柄持续十个呼吸的电矛。

……

“雷咒到你的手上真是不一般。应该说,只有在你手上你的雷咒才会变得特别。”

一次法术训liàn

后慕容芷对我说道。

能塑造出可控zhì

方向、射程、射速的雷珠已经是她能力极限,再进一步把其他能够存想的东西塑造成形,她就完全无法实现了。

我当做真诚的恭维照单全收,假惺惺地客气道,

“我是天才,金灵根不是白长的呐。”

——筑基上层的我比同层级的人多了两倍的气,全用在力量上大概能反拖十余匹狂奔的千里马。如果把元气用在法术上,雷珠已经能超越世俗里的火铳。

两个月我雷咒练习的最长射距是半里,到我元气见底为止,能连发二百弹,每弹可以在上好石材的墙上射出一个一寸的小坑。十指连发的话,就是二十波的攻势。发雷珠的方式是一种叫“弹指神通”的武技,本来是武道时代的高手用来弹珠子的游戏,后来演变成为某种发射暗器的手法。我少时就把弹珠玩得精熟,每次都能得最高分。现在以筑基的境界用来发射雷珠,“弹指神通”完全成了夺命的利器。

——大概用来杀食尘虫是够用,元气见底就服食丹药,很快就能再补充二十波。不过对付昂山那样的金丹武者还是远远不够。金丹武者能随心意超越音速那条线,再多的雷珠只能起到掩耳盗铃的弹幕压制作用。

现实中中原的铳队也只有清理杂鱼的作用,对付往往是主将的金丹武者实在力有未逮。

——要是到了金丹,或许我的雷咒就能发生质变,像真的修真者那样摧破金丹的金身。

可远水不解近渴,离血祭的时间很迫近了。

“你有没有想过换一种使用雷咒的方式?”

她说。

“恩?”

“既然你只需yào

存想,就能用风咒塑造出风罩、风轮等等简单的物品,为什么不用雷咒塑造出兵刃来?雷珠本质上还是元气形成,越多的雷珠其实把元气更多的分散开来。二百颗雷珠就是把你的元气分成了两百份。如果塑造出一把附有雷电的兵器,元气都集中一点,是否能伤害到金丹武者呢?你能瞬发雷咒,在对敌的时候突然显形出这样一把兵器,再快的反应也是措手不及吧。”

她这样说来,我想起自己和王启年赌降龙掌的时候,曾经把“刚”附在下品剑的一点上和他相搏。如果照慕容芷的建议,我要塑造什么样的兵器,我能塑造出这种兵器来吗?

我从小生活在海盗堆中,经手过目的兵刃不计其数,它们的构造并不复杂,无法和公输木鸟乃至活物相提并论。所以应该并不难存想出来吧?

“存想出来的兵器是比不上真的兵刃吧?”

——我问。否则修真者何必苦心去炼飞剑这类的中品兵刃呢?

“比不上,所以重点在于兵器上附有的雷电,其他都无所谓。”

我明白了她的意思。

脑中逐渐存想出现了一支矛的样子。无论普通的骨矛,还是王启年的铁脊矛,都是近半年我最熟稔的兵器,以它们为蓝本,一支矛的形状、质感、气味一一再现。但我需yào

的并不是一柄真的矛,冗余的构造一概剔除——存想得越具体,我体内的元气消耗就越大,不知dào

如果存想出公输木鸟那种复杂的机械,我脑子是否会烧坏——我暗暗提醒自己尽可能要用最简单的构造实现最大的效用。

其间我因为用脑过度,甚至昏厥了一次。一刻钟后慕容芷才把我唤醒。

这次尝试了一个晚上,失败了三次,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创造出一柄存zài

了十个呼吸的雷电之矛。

那种成就感就像短暂的一刻中自己跃升成铸出绝世好剑的名匠,不,更夸张的说——是造物主。

饶是一向能装逼镇定的慕容芷也掩不住喜色欢呼起来。

电矛的强度胜过凡兵,和下品神兵仿佛,用来刺金丹不够,但捅筑基武者几个窟窿已经绰绰有余。

在不显形的状态下,矛尖夜光中偶尔会出现萤火虫般的不定光点,白天肉眼则几乎不能捕捉。大体而言这时的电矛如同隐形一般。

如果显形,被压抑的雷电就会全部焕发。

——一定能伤到金丹的,我想。

做出这样一支只存zài

十呼吸的矛需yào

消耗我现在体内三分之一的元气。保持一个普通筑基武者气(也就是体内还留三分之一的气)的话,我还能再做出一支电矛来。

……

九月三十日,风和日丽,碧空无云。

我和慕容芷漂亮地打扮成使团的随行人员,金童玉女一般登上了舜水镇的求和船队。

王启泰是这次使团的正使,学仁充当使团的副使。

我偷偷问王祥符是否在舰上的木牛腹里,两人都截然地否认,只说在该出现的时候老族长自然会出现。

在旗舰的甲板一侧我看到了言知礼和其他两个筑基武者攀谈,他们也是随行出使的大将。言知礼眼神瞥见我,远远地打了个招呼,一边向另两人交代我们的情况,一边向我做出一个“把你切掉”的手势。

我微笑和有礼貌地向他和其他两人回了一个礼,也做了一个“把你切掉”的手势。

第五十七章 潜入敌腹(三)

以目前的船速,我们沿着海岸线曲折航行,大概要在五天后抵达北岛的金沙滩。

五只大船组成的船队在海上劈波斩浪,舰队满载了土著索求的机械和珠宝,巨大的木牛独独占据了一艘大船的大半甲板。

木牛里面装的是什么呢——王祥符不在木牛中,那里面是埋伏起来的甲士?到血祭前分发给诸将士的兵器?我在闲谈中随意和水手们闲聊,他们都不甚了了。唯一获知的情报是木牛腹内的舱室被彻底锁死,即使里面有东西也不可能出来。

船队的士气总体而言偏于消沉。尽管舰队之人是王启年严格训liàn

的精兵,惟主将之命是从,对王启泰也素来敬服,但要他们背负着全镇的唾骂去从事接近投降的和谈,内心深处的抵抗其实非常强烈。

王启泰安排下,我和慕容芷在这五百华夏人的船队里头次露面。他向将士介shào

了我和慕容芷的来历、与王启年的师承关系,还有我们抢下王启年尸首的业绩。众人对年纪轻轻的我们刮目相看,既有好奇,又有钦佩。

“年轻人是我们镇子的未来,这次的和谈可能暂时对我们华夏人不利,但这是必要的和谈,能保存我们华夏人的元气,给下一代的成长留下时间。我们受点屈辱不算什么,只要下一代的年轻人能继承我们的志向去改变劣势就好了。”

学仁以中原的官腔死气沉沉地做了总结。

王启泰和他应该串通好。他有点演技,我居然看到他真的和舰队上其他蒙在鼓里的将士们一样义愤填膺溢于言表。

——这次欺敌的行动精彩到自己人都骗在骨子,似乎只有十来个人知dào

行动的真相。

不过,因为这次正式露面,我和慕容芷的声望和人气飙升。被人崇拜我当然最喜欢不过,慕容芷似乎也很满yì

这样的情况,她不是那种轻飘飘的人物,我也搞不明白她在想些什么。

在旗舰上我还看到了初登岛时结识的王荆,他一直是运粮官,这次就担任起旗舰的货物管理。我和他讲起无名子的事情,他才醒悟过原来那时是我的冒充。先是抱怨了一番,然后王荆感叹我这样聪明的小孩还没有帮上镇里什么忙,舜水镇就要投降土著了。

“不过也是你带来的运气,你上次扮仙长给他祝福过后,他媳妇终于怀了孩子,今番他在镇里照顾他老婆等待生产,所以没来。小王长老诊出娃娃是男,取名叫重阳——唉,日子总要过下去,只盼望以后小孩不要改成土著的怪名字。”

——看来我的狗嘴偶尔真能吐点吉言。

“大叔,别绝望。我也是练了一身本领的,等王莽孩子长大我教他功夫好了。十年、二十年、一百年、五百年,那时我们舜水镇还会一直存zài

下去的。”

“千古兴亡皆笑谈,浊酒一杯自饮酌。”

王荆突然冒出一句很深奥的话。

“什么?”

“我小时候念书的时候从一本小说里看来的句子。忘了二十年,不知为何,今天和你重逢,突然就想起来了。”

……

声望大涨的慕容芷却在这几天和舰上的人热络起来。她之先已经和四健将颇熟——四人都是王启年传授武艺,她又在南坡大寨戴过一段时间(那段时间老子被关小黑屋),所以四人都是她师兄——现在她抢救王启年尸首的事迹船队皆知,立kè

被拥戴成了英雄。

她宿慧多闻通,人美而不妖,谈吐也好,风度也翩,众人顺利成章对她印象极佳。

——也就是说比我的人气被她压了下去!

言知礼和我少不了要有一场打,其他两位健将和他熟人,也只好客气地和我点头而过。士兵都是他们的手下,自然盲从自己的头领,对我只是热情,而不服帖。

这群不识货的士兵心里一定在想——我一个孩子怎么能从金丹的昂山宝焰手下抢下王启年的尸首呢,似乎该是十六岁成年的慕容芷才能做到的事情。她毕竟是王启年的真zhèng

弟子,四健将亲口称为师妹的人,而我不过是沾了这个姐姐光,在事发xiàn

场捡便宜出现罢的了。

几天内不知不觉慕容芷成了一个小小的中心。

她甚至没有显露自己筑基下层的武功。但众人已经把她视作日后复兴舜水镇的关键人物。

一眼就能望出来的聪明、美丽和周到,王启年的关门弟子,抢下师傅尸首的英雄。

——和以前在海盗船上一样。

为什么那时我是少主,而她的人气却比我高呢?

我感觉自己被冷落了。

我的东西被人拿走了,而且是自己喜欢的人拿走我的东西。

王启年的尸首全部都是我一个人抢下来的。

我的功力比她高,比她敢搏命。

我待人比她真诚。

其实你们都是被她利用的工具啊,表面上的善交际,里面都是算计。我和她自小到大,最最清楚她的本质!

去死!去死!你们都去死好了!

——我积蓄的怒意和委屈在一件事情后上升到极点,然后终于爆fā

出来。

航行的第三天,一条白海豚跃上了旗舰,扑通到上甲板透风的慕容芷怀里。

一位当时值岗的健将欢呼起来,“是吉兆!大大的吉兆!土著一定会被我们征服的!”

人群跟着喧哗,大家惊讶的目光都聚集向圣女一般怀抱着白海豚的慕容芷。

一些人问为什么是吉兆。

“我们儒门的经典讲过古代的圣王渡过大河征讨暴君,战前的大河上突然跃出一条白色的大鱼,扑到圣王的怀里。这是上天降下来的符瑞。圣王济河之后就用三千仁义王师击败了暴君的百万虎狼之军,平定了天下。这个少女……圣王那样的德行我不敢说,至少是个被上天青睐的人吧。”

“这么说起来,我听死去的祖父讲过,这条白鱼三十年前他刚来白云乡时见过。没想到三十年后又我能亲眼见到它。好大好肥一条啊,滋味一定很美。”

白海豚的眼珠转动,白了说话人一下。

“这是瑞兽,要放生的!你这笨蛋!”

慕容芷不管闲言地羞涩一笑,亲了下白海豚的脸颊,把它推回大海。

舰队多日的阴霾一扫而空,将士们的眼神不再黯淡,重新焕发出一股不屈的战意。

他们不会投降。

——我当时目睹了整个场景。

我立kè

完全明白了慕容芷这几天的高调作为。

真是肤浅我怎么会不认得呢!

她亲手设计了这出祥瑞出世的戏,她要让士兵们来追随她,然后完成她的目的——妈的。

我久违地爆了句长久不说的粗口。

我失望的眼神偶尔和远处的学仁不期交汇,他也是听到骚动来甲板围观。我逢上的他的眼神就像深秋的寒潭那样冰冷——作为儒门的老书生,我想他一定明白这样的把戏。

学仁向我点了下头,落寞地慢慢踱回船舱去。

“小芷最近在搞什么东西?”也来围观的王启泰不满地说对我压低声音说,“欺敌必先欺己,不是不动,是要在血祭那天发动。我们的计划被她这么一出一搅,弄得很被动——还要让三健将去安抚被调动起汹涌战意的士兵。”

王启泰的脑子真是缺乏急智,正因为老的领袖表现地怯弱,士兵们的心气才会投向更新的领袖。

——新的领袖,没错,这就是我姐姐的目的。

慕容芷会潜移默化地去影响大家心理的转变。

她才刚刚开始露出自己的爪牙。

……

晚上(十月二日夜),我约慕容芷在货船的甲板见面。

深夜僻静,货船的人极稀少。幽暗的货物区只有我们两人。

“我还要去练功,白天的交际太多了。只能晚上把失去的时间补回来。有什么事情快说。”

我突然把她按在货箱壁上。

“疯了,你?”

她低声嘀咕了下。虽然看上去惊讶,她到没有什么惊讶的语气。我的眼神扫到她负在背后的手悄然拔出金目鲷来。

“我讨厌你在人前的表现。何必把自己搞得像神灵那样,弄些假符瑞,骗骗那些愚民呢?”

“你不是也在舜水镇民前扮过什么仙长吗?”

我脸一红,

“那……那是我觉得好玩。哪有你这样装神弄鬼!我们海盗要让人服帖都是靠拳头,不是靠诡计的!”

“哼,所以说你不把自己的聪明花在正经事上面。我们到这里来根基浅薄,不用假设神道的手段迅速收拢人心,用什么手段?如果你有义父那样的武技,我自然不屑用诡计了。”

我深吸了一口气。

“啪!啪!”

第一下我把金目鲷打落在地,第二下我揍在她的肚子上。

打女人不好——迄今我都十分后悔,从那次后我再也没有做过那种粗鲁的事情——但是我那天连接打了慕容芷三拳。

她一声不吭地挺过来。

“打完了没有?”她勉强笑了下。

“错的是你,不是我。”我把软下来的慕容芷扶住,并排和她坐在一起,从纳戒里取出药来替她敷上。

“第一,你在人前独占了我的功劳,王启年的尸首是我抢的,当时你主张的是逃跑;第二,你很不上档次的装神弄鬼,我不反对你做白云乡的王——但按照我们的规矩,把这座岛上的金丹全部打趴下再做。你说我不如父亲,完全是在刺激我。我会超过他的。第三,我真心不喜欢这几天你和其他男人来往串联。独占,没错,我就是想独占你。”

我一口气把我能想到的东西都倒出来。对慕容芷,我完全不想隐瞒自己的观点和意图。是坏是好,反正我就是这样,绝不会改变。

“你知dào

为什么有人会讨厌你吗?”

她叹了口气。

我有点好奇,为什么呢?

“因为你除了图好玩的时候,根本懒得对人隐藏自己的本性。从小你就是一帮少主,高高在上,无需担心有坏人来陷害和中伤你。你和义父很像,你们觉得谁顺眼,就无保留地对他好;谁不顺眼,或者直接一刀杀了,或者打得他如同狗一样贴服你——可惜,世界上没有一个人是被所有人看的惯的,棱角越多,看你不惯的人越多。你再能耐,这幅不收敛的个性,大家看你都是一个臭小孩——所以我在人前都是装温柔好人的,他们愿意相信我这样的人有能耐。”

“你是坏人嘛!带着好人人皮面具的坏人。”

“从小我就被你娘欺负,做苦役。不会察言观色,怎么活下来?小时候我做不好饭,还被你骂呢!”

慕容芷咬了我手腕一口,我想这是她报复我那三拳。

“修真者都是像你这种人。所以世俗里的人对他们又羡慕,又害pà

。”

她忽然说。

“?”

“他们从来不隐瞒自己的欲望、观点和意图,绝不隐晦自己追求的大道是什么。不按照自己的原则去做事情,就会念头不通达,道心不稳定,就会身死道消——不,他们从来就是按照自己的原则去做事,因为他们道心坚固,因为他们要念头通达。妥协和伪诈是凡人的东西,那个世界鄙夷这些——所以,我也只好呆在这个世俗里,因为我要复国,就要和世俗里的人打交道,就要奸猾似鬼一般。”

我让她靠在我怀里。

我想等坠星山的事情全部了解后,就去找办法摘除慕容芷的妄心,然后也去修个什么样的道,再把长生的方法转交给她,我们就能一直很久很久地在一起了。

世俗间我留恋的人、物、事不多。过去的帮派都成云烟,报仇毫无意义,杀龙也不能让我父母复生。有妄心的她会孜孜以求地追求王图霸业,没有妄心的她就能放心地和我一道胡混快活了。

“三健将要我转告,明天晚上他们想和你搭下手。王启泰这几天一直约束着他们不和你动手,作为师妹我安排了这里,并且做你们的见证人。记得,不要得yì

忘形地暴露秘密武器,还要留着对付食尘虫和昂山宝辉用。”

“好。”

……

次日夜深(十月三日),三健将和我在货舱会面。慕容芷做我们比试的见证人。其他货船上轮岗的人都被交代不准把打斗情况外泄给王启泰和学仁,发生了再大的动静也装作不知dào



大师兄陆克武,精擅虎爪拳,性格热情达观。

三师兄元限,精擅灵蛇拳,拳轨诡奇,变化无方。性格深沉。

四师兄言知礼,精擅八极拳,长臂直击,拳打八方。性格刚硬。

我心中记牢了慕容芷对我讲的情报,她也“毫无偏私”地向其他三位健将介shào

了我的情报:

“原剑空,学武十年。粗通拳术兵刃,擅刀剑。性格诸位师兄都看在眼里。可惜他现在没有称手的兵器,师兄们还请稍微放一点水。恩,我叮嘱他不能使用法术,这样武技上的比试能更纯粹点。”

“师妹放心,大局为先,这又不是生死战,他也不是仇敌,我们不会把这小子打死的。只不过他出言侮辱言师弟的传功和我们师门的武功,我们三个王门弟子当然要出口恶气。等念头通达了,以后就能没有嫌隙地合zuò

。”

陆克武朗朗大笑。

——这算什么道理?你们打舒服了,挨打的我可心里不舒服,怎么能“以后没有嫌隙地合zuò

”。无脑!

他突然抛了一把金属兵刃给我,我接过愕然了一下——是把精金锻造的中品宝刀,入手感沉甸甸的,这单手刀足有八十斤重。

“这刀是师傅从中原带来的,赐予我这个不成材弟子的。你没有兵器发不了威,给你。”

“哼,”我把刀插在甲板上到刀柄,“这样对你不公平,会被我砍掉手的。到时又多出什么麻烦来。用拳头,用拳头我来打败你们三个。”

我放出了自己三分之一的气,还有三分之二的气我藏了起来,可不能让这三个大叔吓出尿来了啊。

“不错,这么年轻就到了筑基。不用兵器的你,看来有的一打。”

陆克武赞叹了一番。

“当时他被老族长激发潜力,我以为后来就不了了之了,两个月前他还是内功中层呐。十五岁的气就和我们现在相若了。”

言知礼向另两人解释,他们都现出异色。

“我们要认真对付。”元限说了一句。

——哼哼,现在后悔已经晚了吧。

言知礼踏上一步,却向我抱拳致歉,

“我确实不配教你,只有我师父那样金丹之人才配教你。单是你从老族长灌顶坚持下来的毅力,就值得我们三人敬佩。你的天资远超过我们。”

——我摩擦了下拳头,我可不听软话。

“师父已经逝去,没有人可以教你。我们三人只好赌上性命,怀着杀心让你在实战中成长了。你是未来舜水镇的希望,这样的尖子该经受最残酷的磨砺。”

另两人敛容,严肃地注视我,就好像看遗像那样。

——好像有点过头了?

我喉咙有点干了。

“呼!”

八极拳一拳贯脑,血从我太阳穴飙出。

我划出残影险险避过,先机已逝。

我连续三次跳纵后退,言知礼旧的拳影没有消失,新的拳头又跟着追来。他不依不饶地踩着直线前进,越打越猛,越动越快。几个呼吸后,我被逼到甲板边缘,唯有跳海一途。

他人极高大,就像一堵墙封住四方去路。臂展极长,我还未做出近身的动作,他的拳头已经打到我的脸面和要害,迫使我手忙脚乱的防守必救之处。

我空有元气,却不能从容发挥;徒有武技,只有闪避之功。

那加到极速的拳头到后来恐怖地如同千斤大锤,已经不是血肉之躯能够硬挨。

我连格挡都做不到。

——这情形恍如当时我对决那几个土著筑基,不过当时元气不足而有头脑的是我,现在角色易位,闪烁着着武道智慧的是言知礼。他的武技土著望尘莫及。言知礼的拳技和禀赋合一,八极拳与高大的身躯完美配合。

我感到了言知礼的杀意——没有恶意,也无慈悲,纯粹是斩灭对手的武道杀意。

还欠最后一拳爆头,我会憋屈的死的。

不悟道,就去死。

——要不要用秘密武器呢?

不,这是武技的磨练,还没那么绝望。

我的骨骼活动起来,肌肉被拼命地压缩到极致。我的大腿表面稍微涨了一点。其实气全往脚上灌注。

人矮了数寸。

缩骨术。

“通!”

空气被打爆了。那是我头原来应该在的位置。

言知礼的半只脚踏在甲板外面,重心留在未踏出的一只脚上。

“人翻到海里去了吗?”

他低头凝视到甲板上我留下的一个陷入钢板数寸的脚印。

“小心!”

“喀嚓!”

言知礼站在甲板上的一腿完全折断。

我全身重量都撞击在他站立一腿的关节上,那我附着了“刚”的一记肘击。

他被我撞入海去。

——先是缩骨躲避那必死的一拳。然后用灌注“刚”的腿做出亚音速的快速弹跳,接着趁他一脚踏空后,发出决定的撞击。

元限一条缆绳抛下,把断腿的言知礼捞了上来。

“要是你撞他腰椎,四师兄就死了啊。”

慕容芷把极品金枪药交付与三人,过上两三日言知礼的腿伤就能恢复如初。

“恩。”

我也听不出她是埋怨我下手心软,还是赞美我下手宽宏。

反正我忙着按摩自己腰酸背痛,恢复原状中的肌肉和骨骼。

筑基下层的气有了质的飞跃,但像缩骨这样的高级技巧要到中层的水平才能掌握。言知礼的八极拳在击中的那刻会让自己的手臂暴长数寸,这让我来了灵感,仓促间整出暂时压缩全身骨骼,扩充大腿肌肉的方法。

不过毕竟是第一次,副作用除了身体的一定损伤,还有挥之不去的疲劳感。

“筑基中层?!”

敷药时言知礼的冷汗涔涔冒下,本来的衣服也被深秋的冰水浸润了,但他忍住疼痛不言,眼现异彩,

“哈,真是小看了你。”

“恩,逼迫下果然进步了不少,实战中连伸缩骨骼肌肉都学会了。”陆克武跑过来亲手为我按摩,他的手掌极宽大,虎爪的掌练得猫那样柔绵,比我的按摩效果好多了。

“多谢。”我由衷道。

“没事。快点好,我们快点接下来打。给你恢复七成肌肉的感觉,如何?”

“为什么不全部或者恢复九成?”

我砍价问,其实这么短时间全部恢复不可能,我索要的是八成或者九成的恢复。

“喂,我们现在还是敌人啊。哪有帮敌人全回血的道理。这点按摩只是对你刚才表现的奖励。”

——这倒也是。我们还没有打完。差点忘了我们是敌人。

“既然清楚你是筑基中层,那对你的要求应该更加严格一点。”

元限摆出了灵蛇拳的防御架势,

“一刻钟点休息完了,小子,继xù

吧。”

——一个言知礼就这么费劲,对付元限要不要把多的元气解放出来?

我明白所谓的严格要求就是他们对我的车轮战,这个过程里我放出的三分之一元气在不断地消耗。如果打赢一个,对方可以奖励给我一点恢复时间,但总体上我的元气愈来愈弱。

目前我筑基中层的境界暴露了,元气量被削弱到了元限的五分之四,不,是他的四分之三——常理上武者应该保留自己的一部分元气作为预备,他还有部分气没有流溢出来。

我是有恃无恐地把自己准bèi

用的三分之一气全放出来,他们眼里我全暴露了虚实,这是我经验不足的表现。

——更要命的是我熟悉直打直进的八极拳,对于灵蛇拳只是稍微接触,那种扭扭歪歪的拳我最讨厌应付,他会慢慢磨光我的元气的。

于是,我摆出了降龙掌的起手式“亢龙有悔”。

除了慕容芷,从别人的表情看,他们的心灵都受到了震撼。

因为这是王启年的嫡传武技。

他们都没有掌握精纯。

“你怎么会——?!”言知礼先喊出来。

“师傅曾经有意收我弟弟做弟子,可惜后来师傅被昂山宝焰所杀,没有来得及正式授徒。因为没有正式的师授,所以我不给向诸位师兄告知这位门外师弟的存zài

。”

慕容芷不咸不淡地插了一句。

“你这个裁判不老实啊!”陆克武大笑。

“如果告知,几位师兄就会对我弟弟手软了。”

她笑了下。

“很好,很好。这样的天才配做我们的师弟。”

元限的目光逼向我,

“可是不精纯的降龙掌是打不过灵蛇拳的,我要提醒你。”

“第一,降龙掌是我和王启年打赌赢来的!第二,所以我不会叫你们师兄。第三,我要把你们一一打到。”

我开始进攻了。

第五十八章 潜入敌腹(四)

瞬时间我的气势压倒过了元限。

我的打法毫不保守。

元气稍弱的是我,经验欠缺的是我。我不会和他纠缠下去,要尽全力快速打趴下他——不管代价如何,我想快点直面最后一个陆克武。

蛇的弱点在于七寸的地方,元限的关节和手腕都是我主攻的目标。

降龙掌兼有刚柔,在肉体接触的那一刻前他根本无法判断我的气会做如何的变化。

无论我是用抓、用刺、用挡,用撞,我劲道的虚实吞吐绝非外人能够揣度——学了小无相功后,我对武技的掌握貌似更加快速和巩固。即使我真实学降龙掌不过三四个月时间,实战的表现已经如同浸润在里面多年。

“嘶——嘶—嘶——”

元限的主手紧紧护住要害,副手试探性地摆动——主手是蛇头,副手是蛇尾。和言知礼的直线猛打猛进不同,他选择用节奏古怪的步法避免和我拳头的正面遭遇。

每次我的拳头就要击中元限的身体,他的肢体诡奇地扭曲,从我必中的拳上溜开,然后副手如伏草之蛇冷不丁窜出一记,迫使我拉开一定距离。

王启年和昂山宝焰超越音速的快招我见怪不怪,竭尽全力的我自信如今也能跟上他们亚音速时候的拳频;但我想不到竟然自己对元限的节奏竟适应不过来。

相对于我在呼吸间刺出十数拳的频率,他的拳头只能说慢——但慢得让人焦躁不安。

我猜元限躯体的突然扭曲和滑溜溜不定变向的蛇形刁手都是筑基武者把缩骨练到极致的变向。根据我的攻势,他不断地伸缩自己的骨骼肌肉,微调肌理的局部结构。所以他的身体、手臂、还有腿在瞬时能像蛇那样自如扭动。

这是一种杀人的邪拳。

我的降龙掌只侧重气的刚柔转换,身体结构的调整才是我刚刚领悟的东西,而他已经习以为常的运用在武技上了。

“嘶——”

我的肩膀忽然烧痛。

一个小孔被筑了出来,血肉模糊。

元限的两指叼下我右肩的一片碎肉,面不改色地捏成了肉末。

——尽管他的拳轨弯绕,但我应该让过了他突袭啊?

我心中稍乱,肋骨部又烧疼了一下。

又一块肉被他毒蛇吐信一样的指头叼走了。

我的气势开始衰了,拳头本能地往自己脸面上靠,收缩起自己的攻击范围。

这点伤算不了什么,有着极品金枪药很快就能骨上生肌——但万一他把我眼球之类的叼出来,我纳戒里可没有什么仙丹能再生一个眼球。

——喂,收缩起来和他缠战,我岂非正中他的下怀!

我心中念头的交战起来。

猎物越是局促不安,镇定如冰的蛇就越发可怕。

躯干上又多了三道叼伤。

这是我被动挨打的后果。

现在的我绝对能跟上元限的速度,他的手腕四肢都在我严密监控下,指头无论如何够不到我的身体,为什么我的身体却受到了确实的伤害呢?

那吐信般的指头不是我的幻觉。确实有实体般的指头戳上我的身体。

——是寸劲!

元限是把寸劲附带在了指头上!。

我感知到的毒信是只存zài

了瞬息的寸劲。

劈空掌、气剑指、隔山打牛之类的劈空武技是筑基上层的武者能够玩弄的“小神通”。但离开肉体的后继无力和长距离传输中的威力递减都让这些武技对付同境界的人威力极弱——比如王启泰打昂山宝焰那一记放屁般的劈空掌。

这和我用雷咒做出的雷珠恰恰相反:雷珠是修真者用法术把自己金灵根里的本命元气强行拘束出来塑形而成,能够脱离肉身自成一体(所以至少这一方面,武技不如法术)。

但是,武者用寸劲能对同境界人造成确实的威胁。

怒极的猫儿把自己的毛孔竖成根根针芒,气离开身体只有极短的距离,它还能如同实物那般控zhì

毛孔尖外一点的气。筑基武者也能微妙地把握离开身体一到三寸的气,就像握着无形的剪子。

从元限手指到我身体有数寸的距离,他两指形成的寸劲如同实体的剪子一般,生生把我的肉挖出来。

五处伤口的血汨汨地流出来,把我的衣服夸张地印染成红。

我脸上存心现出白痴一般的迷惘。

——你的招式全被我看破了,等死吧。

“师兄,你们最好快点打,我还要收拾场地。天亮之后,就要忙明天和土著会谈的事情了。把这里弄成一团糟的样子很不好kàn

。”

慕容芷忽然道。

这一声清响促使了元限做出了致命但错误的一击。

“嘶。”

他的主手和副手换防,蓄势待发的主手寸劲刺向我故yì

放出的心口破绽。

本来他还在犹豫,但慕容芷的乱入让他失去了耐心。

就像银剑在瓷器上划出了一道淡淡的痕迹。

我附在心口的十三层“柔”抵消了寸劲的威力——强弩之末,不能穿缟。

“咔嚓”。

元限还沉浸在确实的集中感里,主手腕关节被我“刚”的一抓掰断粉碎。

他的一条手软塌塌地垂下。

我没有因为心脏麻痹而昏倒,相反神采奕奕地精确地计算了他腕部的位置,突袭得手。

“结束吧,你胜了。恩,以后寸劲怎么用记牢了吧。”

元限淡淡说道。

对同层次筑基之间的战斗,皮肉之伤无甚要紧,但失去一条手臂的战力,就没有打下去的必要。

慕容芷一面把极品金枪药交付给我与元限疗伤,一面问我心口有恙与否。

“无妨事。”

其实还是需yào

一两天痊愈的。

陆克武拍起了手,

“好了,小子,我们快点开始最后一场吧。刚才师妹说的很对,明天午后就是与土著会盟的时候,总不能断腿缺手的去参加和谈。接下来我就开始快攻了,你就不要瞧不起人了,把自己藏起来的气全部都解放出来吧。我应付的过来。”

元限和言知礼脸都现异色。

“刚才他才解放了自己部分的气,还有大量的气留而不发。”

我愣了一下,立kè

醒悟:一定是陆克武刚才替我按摩肌肉的时候,乘机感应到了我体内藏起来的气。于是,我把自己三分之二的气释fàng

了出来。

——陆克武不是金丹,只是感到我藏了很多气,多少并不清楚。我还是要留点底。

三分之二的元气中一部分流到了我轻伤的心脏处护了起来。

“原来有我们两个人的分量……”

我受用地听到言知礼的喃喃自语。

陆克武的笑容敛住,

“你要记住:气不是唯一。那些养浩然之气的儒生何尝没有强dà

的气。我们这种筑基武者不同的地方是武道意志的有无。气只有在真zhèng

的武者手里才能被充分利用成杀人的利器。”

“我明白。”

因为念头不同,每个人对气的利用各有分殊专长。

他们追求武道,气中有自己坚毅不拔的武道意志。

其实我还没有找到自己的道,我有很多很多的念头。

“天快亮了,要节约时间。让你直接领略下武道的拳意吧!算是代我师父把什么是武道教给你!”

陆克武没有使用我意料中的虎爪拳来撕扯我的四肢,相反直接和我拼上拳来。

我们的拳“轰”地对撞在一起。

我的气强过了他。

但他的拳头竟和我威力相当。

这是洗净铅华的拳头,一拳包裹的纯粹是赤裸裸的杀伐之意。

我认出是降龙掌中至刚的履虎尾,几乎让我产生了王启年附体的错觉。

我的拳头虽然有二倍于陆克武的元气,才堪堪抵挡得住他的拳势。

在履虎尾前面耍任何花巧都是愚蠢的。

拳风滚滚呼啸,围观的人远远避开。

陆克武一步不退,我也死死撑住不退。

我们站立的钢板都逐渐凹陷下去深深的足印。

血从腹腔往我喉咙上漫。我知dào

不能吐气,一吐气我就再也无力振作了。

——嘲讽的是这是我这辈子最狼狈仓皇的一战。我的气明明有优势,但心身两方面处于不利的都是我,我什么智谋都用不上来,只能愚蠢的拼拳。

明星初升,海鸟朝鸣。

我突然明悟

——原来,武道是越愚蠢的人才能越强dà

的道路啊。

只有把自己的生命长年累月地虔诚地托付给某样东西,才能获得的天佑之拳。

这不是我的道路。

法术和武技对我来说都是手段,我并没有把自己的生命都投入在钻研这些东西上的念头。我爱的是自由逍遥和好玩有趣,这些东西为什么要束缚我?

我不再隐藏,把自己的气全部放了出来,

我的气三倍于陆克武。

“轰”陆克武被我一拳打飞出去,鲜血狂溢。

“再了不得的意志支撑,最多也只能发挥超越自身三倍的实力。”

这是我得出的答案。

“一百三十一拳,小空胜。”慕容芷宣bù



言知礼和元限把陆克武扶起。

我跑过去把一枚黄芽丹药塞在他手心里。

“多谢你拼命的传授,这一场打一定折掉你不少寿。这场打一辈子我都不会忘记,对武道拳意的铭记已经我深刻入骨了。不过老实讲,这不是我喜欢的道路。”

三人果然对我的话又是苦笑,又是摇头。

“你们的伤我来治吧,明日午后就要和土著会盟——这货船被你们弄成这幅样子,整修起来真是麻烦。”

王启泰悠悠走入我们的视线。

“主帅。”元限扶着陆克武挣起身,恭敬致歉。

“小王长老,我们再过一天就能大体恢复了。”言知礼道。

王启泰点首,凝视着我和慕容芷,

“今天我才听学仁兄讲起你和言知礼口角的事情,心血来潮预感你们有一场打,恰好赶到。没想到你才筑基中层,气已经是诸将的三倍之多了。”

“呵呵。”

拍到我马屁上,我得yì

地笑了起来。

“明日会盟,你和小芷都需yào

穿礼服。随我去旗舰试一下,还有事情与你们说。”

第五十九章 潜入敌腹(五)

我挂在吊床上,有事无事地打着响指,如有若无的气从我的指尖弹出一寸到三寸来。

天明之后我几乎没有入寐,昨天的三场恶斗至今让我兴奋地辗转反侧。一个很高的目标要分成好几步来走,三个健将是一个我努力下就能跳上的过渡目标——和他们的激战对我的收益很大。

陆克武认为只有全身心地投入到武道之中才能取得成就,我却以为把它当做一样好玩有趣的事情也一样可以练得不错。迄今十年除了父亲的棍棒压迫和生存需yào

,觉得好玩才练才是我习武的根本动力。

我觉得他理解的执着武道是偏狭的,玩出来的武道也一样是武道。

我是看过和听过不少武道时代大宗师传记的,并非所有人都是一条筋的杀人狂,不乏把武技当戏法玩的大宗师。

玩下去,才是适合我的道路。

所以我抱着游戏的心态来反思昨天的对阵。

传说筑基上层的武者才能发出有实质兵刃般伤害的寸劲,因为他们地煞穴窍全部连通,可以用念头导引浑身的气集中若干部位,实现那种凝练过钢铁宝锋的寸劲。

筑基这个大境界对手能判断出来,但更的精细层次需yào

在实战中评估。我虽然已经开始练天罡穴窍,算得上是筑基上层了,但武技还配不上筑基上层的水平。我如果不报上自己练通的穴窍数(我就是隐瞒不报),三人,甚至王启泰都认为我只有筑基中层的水平,撑死就能做到短暂局部改易肌肉骨骼的缩骨。

也就是说,如果我花脑子还是能搞出自己的寸劲来——昨天我已近深刻体验到元限灵蛇拳上寸劲的“味道”了。

迷迷糊糊的梦里我还见到无形剑qì

一般的寸劲。

一时激动,我睁眼开始回味起和元限对战的场面。

我顽皮地不停地打着响指,从白昼到下午足足打了三千下,终于搞出了自己的寸劲:原式寸劲。

(其间,我还变出过三尺长的气剑(横着掌我就无伤把自己的“气剑”切断了——有形无质的东西),把气传递过木案让静止的碟子跳舞,这些都是戏法般的娱乐项目。)

之所以说是原式寸劲,因为我的寸劲还能附带了火焰和电弧。

——没有错,我把火咒和雷咒附在了寸劲的气芒上。

寸劲在我指尖发出,十指如同套上了三寸长的十根钢刺,附上火焰和电弧后,无形的钢刺又长了二寸,变成五寸之长。

和只存zài

十个呼吸的电矛不同,原式寸劲消耗的灵根元气很少。只要念发,几乎能恒久性地在我十指上固定五寸的神锋。

我在钢板上稍微试验了一下,一次用原式寸劲把半寸的钢板焊了开来,另一次把钢板挖出一个空洞来。

——又是一件秘密武器,这招用来挖出筑基武者的心脏总不成问题吧:他们的身体也只有钢铁那般强韧。

不过要是遇到金丹武者,我可不能如此张扬:金丹武者大概会在我伸爪前的一刻就截断我的指根——还是隔开一段距离的电矛保险。

“咚!咚!咚咚咚!”

我把自己的小爪子收起来,顺便看了下挂钟:申时还欠一刻,船队快要到北岛的金沙滩了。

慕容芷换上宽袖长袍的礼服在催我,我对着玻璃镜正好衣冠从船舱里冒出头来。

“昨天的伤好了吗?”她问。

“恩,肉全部长回来了。”

“左右手食指怎么如此肿?”慕容芷心细如发,不久便瞥见了我练习半天留下的肿泡。

“被岛上蚊子叮的吧。这鬼天,初冬还有蚊子!”我要把自己的秘密武器藏起来让她吃惊下,就随便鬼扯了一句,把手缩进大袖子里,迅速转移话题,

“今早睡得可好?呵呵。”

“一般般,也没有睡好,于是抓紧时间看了半天有关修真的书。”

——难得她在这种忙碌时候还苦读不辍,我问她是什么好玩的书。

“叫《灵根测命》,是本看灵根测性情的小册子,很准呐。”

我一时无语——一般女人无论老少都爱测骨相手相,笃信命理(我娘就经常拿易经来算命)。没想到慕容芷也不能免俗。

“一命二运三风水,古之人不吾欺也。《灵根测命》讲的很有道理,如果有空,你也不妨看看。真zhèng

的相术不是江湖骗子的捏造,是数千年相士统计了无数众生色相心相的总结。我在书库找到的这本《灵根测命》,据传是龙虎宗某个鉴定过无数仙苗的金丹长老经验之谈。据说,接触人久了,了解他的性格,就能把他的灵根类型猜个八九不离十了,反之亦然。”

我半信半异疑地接过慕容芷递来的《灵根测命》,边和她走向甲板,边随便翻小册子。

正常人五气之根具备,只是品质差别。

《灵根测命》基本是文字配图,倒投合我的阅读兴趣:每幅白描的图把五气之根画成围成一圈的五座山峰,顺时针依次按土、金、水、木、火五根排列成一个钟面。极品灵根是最高级峰、上品灵根是次高级峰、中品灵根是中峰、普通的五气根是低丘、废柴五气根是土堆。

我的主灵根是金灵根,次主灵根是火和木,水灵根和土灵根。主灵根主导了性格,而次主灵根隐性地影响具体情境的决断。

金灵根的阳面是果决,阴面是偏执——恩,我做事基本不拖泥带水,有时候确实蛮拧巴,让人不爽。

火灵根的阳面是热血,阴面是冲动。木灵根的阳面是柔顺,阴面是容易妥协——咦,确实,有时我头脑暴躁起来,不知dào

会做什么事;若是有温柔美人对我说点软话,我可能就变得好讲话了。

我翻到慕容芷的灵根类型:

只有一个主灵根的人性格比较单调,土灵根的阳面是稳妥宽厚,阴面是腹黑阴沉。

——倒有点门道,慕容芷显然是土灵根的阴面。

这本书很有趣,我要好好研读下。

我把书存进纳戒里。

甲板上已经是熙熙攘攘的人了。

正使王启泰和副使学仁等文官都穿着端庄肃穆的礼服,诸多将士也不披甲,而是穿戴武官的弁服。

楼船威武,旌旗鲜明。号角吹鼓,大旗随着猎猎风动。

隐约让人回想起以前华夏的中央王朝遣使团去属国和番邦宣慰安抚的泱泱气派。

只是,貌似我们的使团是作为弱势的一方去谈判,而不是强势的一方去受降,气氛有点怪诞。

我和慕容芷名义上都是王启泰的侍从童子,都站在他身后。

我取一枝千里镜装模作样地去瞭望不远处的金沙滩。

海浪一波波拍向金沙滩,沙粒细洁清白,棕榈高大,树冠如同华盖,还有许多巴掌大小的海蟹从沙坑里冒出来。此地灵气甚好,南岛和这里相比,真是天上地下。

实在是棒极了的沙滩球场,在这里踢上几天几夜的蹴鞠也不会厌倦。

我忽然有点对中原的思乡之情。

“大江后浪拍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我轻声哼哼,慕容芷狠狠捏了下我。

“严肃点。”她说。

金沙滩上全副武装地矗立着五百土著武士,领头的是一个剽悍大汉,他居然披挂着舜水镇武士都少见的铁甲(不过对于我新开发的原式寸劲,他那身铁甲还是纸糊的东西)。

“这是昂山宝焰的副手,乔木之山。昂山宝焰在和我兄长战后,就一直闭关修liàn

。和谈的事务是他和我们接洽。他是筑基上层,战力不下四健将,是个真能打的武者。”学仁提醒道。

——三个健将我都能敌过,哪怕这么一个乔木之山。要是能够,我立马就能杀死他。

我嘟了下嘴,还是暂时把这个战斗的念头搁置。王启泰叮嘱过:使团的目的只是在血祭的那天前到坠星山谷待机,动手还是十天后的时间。

乔木之山和近百武士乘几条快船,劈波斩浪向我们的旗舰靠来。

快船离旗舰还有十丈之遥,乔木之山如大鸟一跃而起,径直跳上旗舰。

他的杀气不知收敛地放出,就近的几个华夏小兵根本不敢仰视。

三健将中元限奉令前去迎接,一把被乔木之山推开。

我知dào

他昨天的伤手还没有痊愈,但刚才的一推乔木之山的爪子就在他钢铁般的肌肉上拉出五条露骨的割痕。

“是鹰爪。这家伙的功夫在十个指头上。”陆克武给我们分析,他使了眼色,几个将士做出一拥而上的样子。

“休得胡乱妄动!”

学仁怒喝了一身,众人无奈后退。

乔木之山的几个随从武士纷纷上了我们的旗舰。

乔木之山脸色铁青,趾高气扬地用土著语教xùn

起王启泰来。我知dào

王启泰是个涵养很好的儒生,尽管如此,他的脸色也变得难看起来。

“他在说什么?”乔木之山说得又快又急,我的土著语没有那么好,便问慕容芷。

“他……他说学仁长老在之前的几次小型谈判里答yīng

,我们舜水镇会按照中原的投降礼仪——全船缟素,穿戴丧服,带好棺材,向昂山部落请罪。怎么能穿成现在这个样子。……”

——在我心里,乔木之山已经是一个死人了。

我回头去看学仁,学仁的眼睛盯着甲板凝视。

“学仁兄,你之前和我说的不是这样子啊?”

王启泰也疑惑地悄声问这个死胖子。

众目睽睽,都集中在学仁身上。

学仁面色尴尬,绕到王启泰的身后。

“噗!”

——我不敢置信的事情发生了。

一把薄刃从王启泰的背后透到胸前,还未等他发出声音,学仁一脚把他踢下海去。

一个金丹被杀掉了。

人群还没有来得及喧哗。

学仁高喊:

“快把乱党全部拿下!”

闷得重锤般一记轰在我的背脊,我瘫倒在地。

慕容芷也跟着被人击倒在地。

我看到华夏人的三条船把旗舰围住。二百五十个武士控zhì

了另外一半的武士。言知礼欲待暴起,被元限突袭拿下。整个过程在很短时间内完成,幕后的主使者已经蓄谋已久。

陆克武恭敬地向乔木之山和学仁汇报:

“舜水镇那些反对归化贵部的乱党头目都已经压制。还请乔木之山长老向昂山大酋长美言,留我们这些顺民一条蚁命,我们再不敢有叛逆的心思了!”

乔木之山扫了四周一眼,满yì

点头,

“很好,二百五十人都是精壮,可以去充山神的血食。另外的二百五十人可以改成昂山部落的名字,以后你们就是我族人了。昂山学仁、昂山克武,你们做的很好!十天后,血祭的观礼你们都可以参加。”

学仁媚笑道,

“启禀乔木之山长老,原来王启泰还准bèi

在那头大木牛里私藏武器,好在血祭观礼那天偷偷把武器分给乱党闹事。现在舱门已经被我下令封死,这头木牛您就可以放心使用。”

他阴冷的眼神终于接触了我和慕容芷。

我不认为船上的任何筑基武者能在一击之下把我打得不能动弹,即使我是毫无防备的状况。

到底为何我会被击倒呢?

王祥符,王祥符在哪里呢!

“我记得昂山大酋长说过要一对华夏人的童男童女做山神的顶级祭品,这两人是我千挑万选的,还请长老验收。”学仁阴恻恻道。

“不必,一看样子山神就会喜欢。山神的顶级祭品我不敢乱动。给这对童男童女打上一点五步杀人蛇的毒,关到坠星山谷里去就行了。”

在我人生的最危急时刻,我的耳朵终于把土著语听清楚了。

第六十章 洞天(一)

初冬,十月八日。

我和慕容芷被囚禁的监狱位置位于坠星山谷北侧的岩壁中,以前王启年大概是凭一人的金丹武力从对过靠南坡一边的绝高岩壁下谷探险。

监狱似乎是人工在石壁上辛苦凿出,只有一条可通一人的山道连接谷峰、监狱和谷底。谷峰上是一队队持弓带矛的土著武士来回巡逻。我们这些血食等于悬在半空——大概到时打开牢门,妖物就会飞上来吃人,血食无处可遁。

岩壁监狱瞭望的效果很好,我从牢门向山谷一边,能直接看到谷底的大祭台,还有谷中的惨烈景象。

我第一次好好观察传说和计划里描绘了很久的坠星山谷。

脑中浮现的各种地图和沙盘与眼前所见如合符契。只要我睁着眼睛,就不会在山谷中迷路。

山谷和南北岛,乃至山巅的景象都不相同。

北岛荒僻,南岛怡人,山巅恒久无枯荣。

而这里——是鬼域。

谷深处徘徊不去的黑云惨雾里隐隐约约有鬼瞅的声音。不生一物的黑色谷底和岩壁上有无数道妖艳猩红的深痕,好像被剥皮的人露出的复杂血管。

堆成小丘的骷髅山随处可见,我无聊地估测了下,五百年来大概有数十万人的分量吧,看来妖物的饮食习惯是每日一餐。

我转换了好几次心境才勉强适应谷中恶心的气氛。

监狱(或者叫血食膳房?)的出入口各有四个内功上层的土著狱卒把守,牢内阴深狭窄,血腥味和排泄物味呛鼻,我们如同在消化不良的蛇腹里。二百五十个和我一样倒霉的华夏将士像猪猡那样挤在大牢笼里。

作为血祭最好吃的点心,我这种童男童女的待遇就比他们好多了

——我和慕容芷在离大牢笼偏远处有着独立的小牢笼。我还看到另外三十五对土著童男童女和我们有着相同的待遇。十八对是正餐,另外十八对可能是候补。他们的神色麻木,应该都是被打了一点五步杀人蛇的毒。

——哼,这点蛇毒怎么能奈何得了筑基上层的我。被擒后的几十个呼吸内,毒素都被我逼出,我只是装了三天傻,跟着土著直达坠星山谷罢了!

牢门不知dào

用什么异兽的骨头做成,有下品兵甲之坚硬。骨栏间的间隔只有三个指节,我估摸了一下,自己用缩骨术也无法遁出。

看来只好用兵刃锯开了。

我把含在嘴里的纳戒吐出,想从里面取断金刀出来(就是陆克武那个内奸在比武后卖人情送我的中品宝刀)。但转念一想,何必那么麻烦,实验下我的原式寸劲就行。

十指上五寸长的电刃随我心意化出,我凝视骨笼,只要轻轻一扬手——

“先别这么做。”

慕容芷道。

她在我的隔壁牢笼——我们是一对血食,大概就妖物而言,就如深秋吃蟹要配一对雌雄一般。

“你醒了?”

“从来就没有昏迷过,只是一直在思考。你先把秘密武器藏起来,还不是暴露的时候。我们最好想办法能从这扇牢门自由进出,而不是从此一去不返。难得头一次离坠星山的洞府这么近,这个机会一定要好好把握。”

——果然,慕容家的人也是不惧这点蛇毒的。

“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只有先逃出去才能去找王祥符,我认为南坡的军队可能也出了内奸;王启泰已经死掉,能指望的就只有他这个不知dào

死哪里去的金丹了。唉,儒门金丹我以后是不信了——皮太脆了。”

慕容芷摇了摇头,低声说,

“我想:或者王启泰并没有死。只有明确的尸首才能证明一个人的死亡。”

我楞了一下,脑中一个激灵。

这时,远处牢门的入口响起了久违的喧闹声。入口的骨笼“咣”地打开,一个银发如雪的威猛土著长者大踏步走进监狱的廊道,他后面跟随着一个不起眼的土著武士护卫。

——老者是筑基下层的气,后面的武士是个跟班,不过外功上层而已。

我的读气能力已经很强,对这种不懂“绝”的土著我的评估绝不会错。

“那个老者该是昂山宝焰的伯伯昂山素星,被王启年杀死的昂山素辉的哥哥。我见过他的资料和图像。”慕容芷对我说。

昂山素星在关押童男童女的牢笼前止步,他负手望着痴痴愣愣的土著小孩良久,唏嘘了一下,然后向我和慕容芷这边转身,

“你们是华夏人的童男女吧,过几天就要被妖物吃掉了。怕吗?”

昂山素星长着一张面瘫脸,他对我们说的是生硬的华夏语。

——要杀掉他吗?

看来我们神智还清醒的事实暴露了,我要在三招内结果他,然后冲出牢笼。

“问你们一个问题?如果你和我们易位而处,你们是昂山部的族长,为了获得山神护佑一族平安,是否愿意付出每年七百人的生命代价呢?”

我的手在背后打了个响指,电弧在我身后嘶嘶亮了下,又暗了下去。

他的话暂时打消了我出手的念头。

可惜这个问题问得十分白痴,我不假思索地回答,

“世间没有主宰群生的神灵。人的一生是否平安喜乐,只有靠自己的实力和辛劳获得。那种开出一年要吃七百人条件来恩赐一族风调雨顺的妖物,我根本懒得动脑子,直接一刀杀了就是——只有在你们这种白痴长老的领导下,五百年里才让这妖物活活吃掉自己几十万人!死老东西,你居然还有脸来让我做选择题?!”

我左手连手指有八寸长的电刃一划而过,骨牢的栏杆切葱般齐齐截成两段。

接着我右手的八寸电刃划出,要把他头颅直接从脖子上斩下。

昂山素星脸色大惊,急仰身往后掠。

他闷哼一声,一只手掌又被我左手的电刃从腕部上削下。

牢中通道狭窄,素星情急下的后掠反而撞上了对过的骨牢,我一脚踏上在地上还活动的手掌,又追着往他脖子划上一刃。

三四个月之中,我的进步神速,杀筑基下层之人如杀一狗。

“嗒”

——一只手准确无比地扣上我的腕。

“小空,退下!不得无礼!”

是他随从的那个平庸武士。但这声音我熟悉无比。

我看到了他一直在暗处的脸

——王启泰。

“你,没有死……”

“你的武技很俊,不过——先把你脚挪开。”他苦笑道。

我凶横地瞪了惊魂又悸的素星一眼,又在素星地上的手掌上踩了两脚,才走开。

外面的狱卒往里面叫唤——

“典狱长老,发生什么事了?”

“无妨,一时心闷罢了。”昂山素星负痛回应,他豆大的汗珠从额上滚滚而下。王启泰几个弹指封住昂山的断腕处,把被我切下的手掌捡起,安慰他:

“素星长老无须担忧,有王某在,包你这条手和往常一样。”

我哼哼了一声。心里在想自己下手还是有欠明快——以后第一招就要直接斩首。

“不愧……不愧是华夏礼仪之邦,一个童子就明白大是大非。我当了几十年的典狱长老,看了无数自己的族人被妖怪吃掉,就这么欺心糊涂地活到现在……唉,小王长老,我要站在你们这一边,把宝焰和那个妖物一道诛杀——我们两族以后要和平相处,再不争斗了。”

——原来他是王启泰策反的对象,我刚才的回答让昂山素星下定了投效舜水镇的决心。

既然王启泰没有死,那么牢里的二百五十武士是怎么回事?还有学仁、陆克武和元限等内奸算是什么呢?

“王长老,你和学仁长老是串通搞苦肉计吧?学仁骗取昂山的信任,在血祭观礼时动手;而我们则是潜伏进坠星山谷诛杀妖物。”

慕容芷在牢内轻轻问。

对咯。她说的就是我想的。

“学仁兄平常杀鸡都害pà

的人,让他捅我一刀,真是为难他了。”

王启泰点头微笑,

“牢中武士的蛇毒我会全部解除,这里被囚禁的土著童男女我也要全部搭救。素星长老,这会是你族最后一次血祭,以后白云乡不会再有妖氛,华夏的仁政会播撒全岛。你意下如何?”

“仁义是普世价值,无分国界,我无异议。血祭那天我会发动三部其他有良知的长老向昂山发难,我们一道把祖先和妖物订下的罪恶祭典埋葬。”

王启泰取钥匙把慕容芷的牢门一并打开,他对我们说,

“你们可以自由活动了,去山谷的深处,找出沉睡的食尘虫,把它杀掉。针对它弱点的战法都记牢了吗?现在的你们有那个实力。”

“恩,我们一定有余力回来和大家一起杀昂山宝焰的。这个骨牢的事情,你们随便想个方法替我圆圆。”

我拉了下被我彻底砍坏的牢门,反正昂山素星是典狱长老,这种擦屁股的事情让他去费脑子。

“那王长老你这几天还做什么呢?”慕容芷问。

“破阵吧,把坠星山洞府的阵法破掉。”

王启泰把我们的目光指向血红纹路的黑岩石峡谷——

“整个山谷的红色石纹都是坠星山洞府门户上的阵法投影符文。我要找到山谷投影符文的关键,把它彻底破坏。”

第六十一章 洞天(二)

我和慕容芷被昂山素星公然领出了监狱。

我后来才知dào

这种把血食更换的事情其实在五百年土著的血祭史上屡见不鲜。

血祭的童男童女名额经常演变为各个部族之间权力争斗的手段,有些大长老就曾因为权力争斗失败,被迫把自己的儿女那去献祭自保;有些为了谋得更大的权力,主动把自己的儿女拿出献祭;有些则私心发作,把别人的儿女去偷换自己作血食的儿女。

所谓神圣的血祭,内部也和中土朝廷官场的勾心斗角一样肮脏,暗地里有着无数不得见光的活动。

我们在昂山素星对狱卒的解释里是某位长老的嫡亲后代(我和慕容芷和某对土著男女已经换了衣服和牢房),他又向狱卒许诺了给他们家族的好处,于是我们就轻松走出这个不想再来第二次的地方。

昂山素星被我切断的手伤口圆滑整齐,我们在牢内盘桓了半个时辰出去,期间王启泰接好了他的断肢,表面看起来素星的手行动如常。但王启泰告诫以素星的年纪和恢复力,还是需yào

半月才能完全痊愈。

素星没有领我们沿着山道折回北坡——这当然不合我们的计划——而是径直把我们带下了大祭台。狱卒得了素星的好处,也对我们这种不合常理的举动视而不见。

我们和素星在谷底分别,王启泰把我和慕容芷引到谷深处——深谷口无人把守,也无人敢在这里把守——那片被黑雾封住,不知深浅的地方就是食尘虫的巢穴,最深的地方就是坠星山洞府所在。

“再给我复述一遍对付食尘虫的方法。”

王启泰说。

“早给你讲过很多遍啦。”我觉得他太罗嗦了。

“临事而惧,如履薄冰。这是我们儒门圣贤的教导,你们这次务必成功,再复述一遍也没有错。”

“食尘虫隐在黑雾中,还能缩地。我们需yào

紧随入谷,一面感应它气息的存zài

,一面防止它从岩壁或者地底冒出突袭。在不出手的时候务必保持活死人状态的绝;食尘虫的眼睛睁开时,就用中品级的兵刃或者雷咒毁坏它——眼睛是每一个部分的要害,虽然魔眼会影响我们的神魂,但不要犹豫害pà

,妖物最狰狞的时候也是它最弱的时候。”

慕容芷背书一般流利地复述完全。

“恩,有小芷在,我就对小空放心了。”

王启年点头,

“我负责破坏坠星山的阵法,学仁和素星长老会在血祭那天带将士和反宝焰的部族发难,老族长到时现身和宝焰战斗。你们的任务只是杀死食尘虫,然后在十月十五日回到这里与我们汇合。不要去试图打开坠星山的洞府,那里还有天火护住门户,不是你们能应付的。取得洞府不是当务之急,消灭昂山和食尘虫后我们再慢慢计较。”

“明白了。”慕容芷满口应道。

“就此别过,十月十五日再会。千万保重。”

这是王启泰最后一句话。

我们义无反顾地踏入了黑雾中。

……

我想慕容芷一定不会听从王启泰不要去打开坠星山洞府的告诫,因为这就是她此行的目的。

我披挂了上品火眼狻猊甲,腰间佩上中品断金宝刀;慕容芷则里衬中品软甲天蚕衣,佩上品匕首金目鲷。我们的纳戒里丹药和外伤药充裕,身体和精神都在最好的状态。

到洞府有近两天的路程,折返又是两天。十月十五日赶回的话,我们有三天的时间来试试如何打开洞府门户——当然前提是先把食尘虫杀掉。

黑暗充满了深谷。

逆着黑雾喷出的方向我们小心前行,她的体香和我的气味在各自的鼻尖萦绕,只有我们的嗅觉还能提醒相互之间一臂之隔的位置

黑暗中,人几乎丧失了实感。

——即使我已经有了筑基层次敏锐异常的六感。

眼识、耳识、触识都变得稀薄飘渺,连时间的流逝都几乎要在我的意识里淡忘。

普通人在这鬼地方摸瞎子般走上两天路,即使不出来妖怪,脑子也该崩溃掉吧。

我想起了小黑屋里的修liàn

,似乎就是为了今天的情境所设。

“一步,两步、三步……”

我默默计算起自己的步数来。

无论外物如何,我只要保持一贯的步距往前走下去就行了。王启年当年必然也是怀着如此坚固的道心在这绝地探索。

击溃人心的不是外在的黑暗,还是内在的妄念。

“不要这样。”

我隐隐约约听到陌生的女声,旋即悟道是慕容芷的。

在黑暗中她的声音也像结冰一般硬邦邦的。

“是我弄出声响太大?怕惊动妖物?”

我发xiàn

自己的声音也好不了多少,本来偏高的音质变成了闷棍般的低音。

“你没好好听王启泰讲吗?我们只要保持绝就可以了。食尘虫没有听觉。而且——”

一团火苗照亮了我们周身方圆一丈,她使出了火咒。

火光照亮了慕容芷楚楚动人的脸,模糊的我们又变得清晰起来。

光明如此温暖。

“——不打开眼睛的食尘虫看不到我们,用照明也无妨;要是它能用眼睛看到我们追来,正好快点进入战斗,快点结果它,我们在黑雾里前进就没有后顾之忧了。”

——确实不错,她的方案经过深思熟虑的。

“那我来用火咒吧。”

我的脑子存想出孩提时在广陵城荒郊草丛里用网兜捕捉的无数萤虫样子,当年我可是把抓来的萤虫翅膀全部掐断的坏小孩呢。

二个时辰后,我的火咒发出,星星点点萤虫般的火光向前后飘出。

我们的视线又向前和向后延伸了各十丈。只是光线从单一光源的极明变成了日落后的昏光,但对我们筑基的目力足够了。

我的人也一时精疲力竭,第一次做出这种东西来真累,快赶上我做电矛时候的辛苦了

——我的火灵根不如金灵根,火咒的应用效果还是比雷咒略微差上一点。

“真是出神入化的火咒。我只能用火咒变变火球。”

慕容芷赞叹。

连我自己都想不到自己的三咒还能塑造出近似活物的样子——不知dào

如果做出五步杀人蛇这样的活物样子,需yào

耗费多少的元气与艰难存想。

要是把雷咒塑造得能像真蛇一般动——一条像真蛇一样的电蛇?——是不是要把我整个人榨成人干呢?

现在水平的我只能想象下,看来只有金丹的元气才能实现我突然闪出来的灵感。

连服了十数粒筑基丹,又花了一个时辰炼化,我的元气才刚刚恢复。

“就叫它们火萤虫吧,共有四十九只。十三只殿后戒备食尘虫突袭,三十六只向前侦察。打开眼睛的食尘虫会先被火萤虫吸引,我们就有一定的缓冲时间。”

第六十二章 洞天(三)

在火萤虫的照耀下,我和慕容芷看清了被黑暗覆盖的深谷。

其实我们所处的地方是一条望不见尽头的甬道,就像野史里古代皇陵中的漫长墓道

——现在我终于确信自己是在沿着一个坡度很小的甬道一直往山腹里走。

一旦被看清内部结构,甬道就没有神mì

可言,我们恐惧感也荡然无存。

“如果王启年也会火咒,那就不需yào

摸着黑磕磕碰碰走上多时了。有了足够的照明,我们不需一天就能走到洞府门口吧,看情形洞天就在坠星山山腹的正中。”

我自夸了下自己的大功劳。

“恩,武者的确没有修真者变化多方的法术。不过,传闻里五百年中也有其他金丹修真者来坠星山探险,都是有去无回,我们总是小心为妙。”

慕容芷提到的修真者,我在数月前探听岛上情报时也听人讲过——王莽讲有修真者飞到坠星山里面去过——但我从来没有放在心上。

——专破妖物的雷法几乎是修真者人人皆会的法术,他们一样丧在这坠星山谷里。

我现在觉得有点蹊跷了——是不是有点晚了呢?

“不过,毕竟那些修真者没有两位王长老研究妖物三十年的经验,可能只是看到坠星山尖透出来的一星半点灵气,就飞进谷来撞撞大运。他们全不知dào

妖物的能力——在甬道要是被突袭的食尘虫来个一拥而上,不明就里的修真者可能连法术都不及施展,直接脑袋搬家了——这种狭长地带,修真者可没有金丹武者那样敏捷的身手。就算是王启年,他以前也是在谷外吃过一次被食尘虫撕下肩膀肉的暗亏,入谷后才有了提防。”

这是我的推论和给自己增加信心的反驳依据。

“也有几分道理。我想白云乡是荒僻之地,从外面很难看出山中藏着一座洞天。进入山谷寻宝的修真者多半也是些三流小派之人或者没有见识的独行客,不识里面的厉害——他们可是连这座洞府主人留下的标记都没有看见的人。”

“标记?洞府之主做过标记了?”

“就像野兽在自己的地盘边界留下气味,警告外敌趋避;修真者在自己的藏宝地也会留下独特的封印。我这几天在书库看书,知dào

了不少修真者在世俗间的做派——围绕白云乡的风暴壁,既是阻挡凡人入岛的手段,也是对路过修真者的警告;覆盖了全山谷的投影符文更显示出了洞府之主的气派。只有那些不懂进退的修真者才会冒失进去——如果被守山的灵兽吃掉,或者在阵法里丧命,就不要怪洞府的主人狠辣了。”

“照你这么一说,我们和那些不识好歹的修真者不是很像吗?”

“哈,王启泰可从来没有叫我们去获取洞府,只是叫我们杀死守山的食尘虫——真zhèng

执意要获取洞府的是我。”

慕容芷惨笑了一下。

——那不是说,我们的下场可能和过去那些修真者一样?

她的笑很不吉利。

“反正修真者探山的事情毕竟是传闻。走到现在,我们连一块金丹的骨头都没有看到。”

我挤尽脑汁,想出了一句自己都不信的安慰话。

慕容芷向上天默默做了一个祷告的手势。

“你这么突然信起神灵来了?”

我问。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万一你和我一道一事无成地死在洞府朱门前,你会后悔吗?”

“不后悔。”

我毫无犹豫地回答。

死人不能说后悔,死到临头说后悔也来不及。现在都走到这里,说了后悔会影响士气,更惹女孩子不开心。想来想去正只好逞英雄说不后悔。

慕容芷凑近我的脸,忽地捂住我的嘴。

我的身体一阵烧。

——我们的舌头像两条蛇那样在湿润的草丛里打了一个又一个结。

不用学,我就掌握了,这比学法术和武技快多了。

我们急促地呼吸着,好像彼此的胸腔里鼓点般跳跃的不止是自己的心,也有对方的心。

慕容芷犹豫了好一会地才把我推开,她的脸烧得比我更厉害。

那种滋味,圣贤说让人三月不知肉味。

“咳咳。”慕容芷把脸背过去,生硬地说,“如果你做鬼了,这是给你最后一点回味的东西。”

我还沉浸在欢娱里,身体的反应太强,真想冲个凉水澡。

“……甬道居然是用整齐的石头砌成的!用多少人力才能在山腹里开凿出来?……这种样式,这种石材,既不是土著的居所风格,也不是本岛的石材——难道说这个甬道是洞府的主人役使道兵,从千万里外的城邑搬运石材营造出来的吗?……是,土著连谷口都不敢接近,更不敢进山腹营造甬道……甬道完全是道兵营造的,那人的法力实在太过恐怖……”

我的脑子塞满了刚才身体相拥舌头交缠的场景,有什么东西被勾引起来——我的身体焦躁着想扑倒慕容芷,一面又用剩下不多的理智强行按捺蹭蹭升腾起来的*,对她说的那些话有听无听。

我是海盗,抢财宝和女人本来就是我的生意。我已经被儒门的那些狗屁东西毒坏了一半脑子了,千万不能一错再错下去了。

我是筑基上层,她是筑基下层,收拾她绝对没有问题——现在我突然从背后扑上去,她连反抗都来不及。要敢反抗就打到她哭喊为止,再不济就暂时折断她四肢。

我已经饿了很久了,我的身体无法停自己脑子使唤了,我需yào

慕容芷的身体把自己喂饱。

脑海中的我正和念想妄境的天狗重合。如果不把自己的欲望发泄出来,我的身体每个毛孔都会跑满蚂蚁。那种煎熬蚀骨焚心,尝了一次便欲罢不能。

吃掉她!吃掉她!吃掉她!

完事之后我一定会对加倍慕容芷温柔体贴的,现在只是稍微给她一点痛苦。有慈悲之心的人一定会谅解我一点点的粗暴的吧。

——不然的话,我只好杀人了!

“剥噗剥噗剥噗剥噗。”

我把五指深深没入石砖里,粉碎的石屑混合了我的血,滴滴答答地流到石阶上。

身体弯成弓形,我痛苦地喘息。

流出来的血如同冰水灌体,我脑子清明了下来,*消了大半。

……

我明白我父亲为什么会强暴我娘了。

——果然,海盗练的功法最后无非是杀人强暴的下场。

我们注定是要做坏胚子的人。

好的感情最后都要变质成泛滥成灾的人欲。

父亲是南宫大头目的便宜徒弟,他传授给父亲的功法是故yì

留下缺陷的,等到父亲发xiàn

为时已晚,只能乖乖接受南宫的控zhì



“我学的法门是南宫大头目传授的星宗二级法,也是他的独创法门,叫三痴七情印。年轻时候我练岔过路,这几年我改造成了我们家的三级法,可惜还是有一些弊端。”

这是当年父亲传授我内功时候的第一句话。

“我练得不是《正宗八段锦》吗?为什么又叫原氏三级法呢?”快满十五岁的我问他。

“道中有法,法中有术。《正宗八段锦》哪个武馆都有教,但是只有配合我传你的专门修真心法,才能从一门普通内功练到筑基、金丹。打个比方,《正宗八段锦》是到处都有的水,我的心法是糖块——加了我的心法,才能变成好喝的糖水。”

当时的我似懂非懂,不过听到家传的心法有弊端,事关小命,于是追问了一句,

“心法练到后来,我有什么地方需yào

提防吗?”

“魔障。”

“?”

“如果你到了筑基,会出现念想妄境,它就是你要经lì

和勘破的魔障。过不去,只有死。”

“能不能没有魔障?”

“功夫没练到家才会没有魔障。魔障是在筑基练到瓶颈的时候出现的,是你练得好的证明。”

“勘破念想妄境后会有什么?”

“勘破了你就是金丹。恩,还有一种可能,念想妄境并没有被勘破,却转化成了天魔妄境。修liàn

者也能凭此晋升金丹,不过终生也只能徘徊于金丹境了——他们把魔念当做了自己的道心——我也是这样耽误了几十年,做错了不少事,直到近年才勘破过往,醒悟昨日之非。我传你的法门有自己的改良,不会转化到天魔妄境。”

“那父亲大人为什么还说有弊端呢?”

“不会走岔到天魔妄境,但念想妄境的魔障却加重了。虽然我扫除了你金丹境上的障碍,但要突pò

到金丹,你比我当年还要难上几倍。”

……

——如果不是今天的念想妄境发作,我几乎淡忘了父亲的话。谁能料到,我学内功不长时间就突pò

到了筑基上层。根基不稳,魔障之大,恐怕父亲当时也没有想到吧。

刚才和慕容芷的小小贪欢就牵动了我强烈的欲念,南宫家的法门还有大量的痕迹残留在父亲的功法里,而我的心念和意志仍不够强dà



我默默背诵母亲自小传授的儒门正心口诀,直到四声平正,魔念退避,方才放心,*也全部消失了。

“你刚才做什么?眼神一派迷离的样子?”

慕容芷的匕首在手,大皱眉头。

我暗自苦笑,要是真把她扑到,我自己先要挨上她剧毒的几刀。

“觉得打石头好玩和舒服吧。”

我傻笑道,现在才回味起五指的烧疼。

“你忘了吗!血也会把食尘虫引过来,没事不要玩出那么多血来!”

——我倒真是忘了。当时我只想把欲念驱散,哪里想得到那么多。

“嗖——嗖——嗖——”

彻骨寒风从深处往我们这厢滚来,风里隐约晃动着一只昏黄的灯笼。

全身好像跌进冰窖的感觉,我被看不见的鬼给死死缚住了,四肢僵硬。

“啊……”

我喉咙干哑,想说却说不出话来,那是中了定身术一般的感觉。

是食尘虫!

一只睁开眼睛的食尘虫!

第六十三章 洞府(四)

慕容芷拔出我腰间的断金刀,往我的大腿剜下一块肉。剧烈的疼痛把我强制从全身麻痹的状态脱离出来。她的意志比我强韧,扛住了妖眼的影响。

在前面放哨的火萤虫早被妖风吹得零落不堪。

我忍痛箭步前冲,扬手向食尘虫枯叶黄般的眼球发出五枚雷珠。一枚雷珠射偏,在食尘虫的暗影鳞甲上溅起火花,四枚射入了眼中。

一声鬼泣般的呜鸣,眼球凋落,暗影鳞甲重重地砸在甬道石阶上。

我的身后响起了金铁相交的声音。原来我立足的地面竟然又钻出了两只食尘虫向慕容芷咬来。她的雷咒不能如我那样随心意而发,仓促之间只能用兵刃格挡——食尘虫的外壳和断金刀一般坚硬,一道伤痕都没有砍出,慕容芷只是借刀势把两只虫扫在了外围。

可第三只虫又从她足下冒出,这只却是睁开赤红的血眼。

“噗!”慕容芷另只一手的金目鲷直接扎进虫眼,结果了一个。

她的气全部爆fā

出来。

“啵啵啵。啵啵。”

从两侧的石阶上又涌出六只食尘虫靠上她来。

食尘虫感气而动,把目标锁在了她身上。

不过五个呼吸的时间,我和她就被食尘虫分割了开来,这些虫深通兵法之道。

甬道的上方飞下六只食尘虫,把回援的我挡了下来。

“铛。铛。铛铛。铛铛铛。”

她的人全被食尘虫淹没,我只听到越来越急迫的金属碰撞。

六只食尘虫把我纠缠得不能再走一步。

再过几个呼吸,她铁定守不住。

我把自己三分之一的气放出,也不管食尘虫是否睁眼,连珠似的雷珠像两道长虹绵延不断地喷出,电火纷飞,虫子的鳞片和被打烂的眼球不断落地,一条路硬生生被我清出。

八只小狗般的虫子笼住了慕容芷。

两把电矛现在我手上。一手电矛前拨,四只笼住慕容芷的食尘虫被我一气呵成窜成肉串上的丸子,虫子焦糊的味道和稠绿的汁液一并被电矛挤了出来。

我把电矛一抖,四具虫尸落地,旋即又刺下一只睁开靛蓝色鬼眼的食尘虫。另外一把电矛横刷向余下三只,三只食尘虫似是破胆,仓惶缩入甬道石壁内。

这一只电矛我下手得慢点,只是擦到最后一只逃跑的食尘虫尾巴,虫身大半没入石壁,小半截腹节被我的电矛扫下,我看清楚了藏在虫腹里的狰狞眼球。

被我电矛嗑上的石砖吱吱冒烟,豆腐一般酥了下去,化为粉屑,扑簌扑簌撒在地上。

真不敢相信,我手上握的是这种神器!如果不是我的本命元气所化,我的骨头和肉碰到这种厉害的电矛会不会化掉?(不过我倒是太太平平握到现在。)

我大着胆子用自己的手指尖触了下矛尖,感觉反而如同被小猫舌尖舔的感觉。

它和我是一体,这是我的真切感受。

——十个呼吸后,两把电矛消失。

甬道里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有十几只火萤虫居然还没有灭掉,依旧提供着我们的照明。

这一波攻势,我们杀掉了十三只食尘虫,逃掉三只。

这只是食尘虫的试探,我判断。

慕容芷的外衣被撕开了好几条大口子,所幸俏脸无痕,肢体也没有大碍。她索性把外衣扯脱,露出里面的背心天蚕衣。然后她在我的伤腿上敷上极品金枪药,再用撕下来的衣服包扎起来。

头次被食尘虫妖眼吓傻是我太差劲,下次我再不会犯——不过当年王启年头次看到食尘虫,不也是被妖眼震得失神吗?

算起来我的表现也绝非烂到家。

“这样包扎后你血的味道最多透一点点,我们再用绝,就等于又隐形起来。虫子要再攻来,只好睁大眼睛,我们用雷珠砸上去就是。”

慕容芷这是鼓励我的话。

我一面服食筑基丹补充元气,一面滴滴转着眼睛向将来的对策。

这次我使用最大的底牌电矛才秒杀了十只不到的虫子,无dí

的时间只有十呼吸。

对方虽然是虫子,从刚才的表现看智力不下人类;下次它重新瞄上我们,多半会一拥而上。付出一定的代价(凭初次交手的经验,十呼吸我大概能用电矛杀掉三四十只),它们就能把我们吃的体无完肤。

雷珠对不睁眼的虫子表现不好,刚才用去近五十颗雷珠才杀掉六只,全力释fàng

一时间我也只能射出二百枚。

我挠头苦思,我要在电矛上多开发点神通。

如果再把火咒附在电矛上,它就能变成一把雷火枪,两把一道挥舞就是雷火双枪(我一时想不出好名字,暂时在甬道里用用,等能活着回来再润色),两个大扇形的火焰外放,可以把我的攻击面积变成一个大圆。

啊,好主意,等我恢复元气要试试。

我瞥到慕容芷戴着鹿皮手套正在甬道里挑食尘虫的壳。

“这做什么用?”我问。

“食尘虫的暗影鳞甲可以抵抗中品兵刃的斩击,我要收集起来将来给自己做一件外罩的暗影鳞甲,该有中品甲的级别。用不掉的材料以后出岛也可以卖掉。”

出岛?是啊,风暴在削弱,不久它一定会消失无踪,以后我们能容易地离开白云乡。

但是,到时又去哪里呢?

……

战事暂告一段落,食尘虫不知dào

潜伏在哪里窥伺我们,或者我们的潜踪方法十分对路——尽管我们接下来一路走得提心吊胆,怀着十二分的戒备,它或者说它们始终没有出现。

我越来越相信食尘虫在谋划着一场一决胜负的总攻势,它要选择一个合适的地点把我们干净地歼灭掉。

我们有了第一次迎敌的经验,再不敢分离开来,而是紧紧保持在前后相隔一臂内的距离。在这个狭长甬道里,无论食尘虫从哪个方向攻来,最多只挤得下十来只,我们堪堪抵得住。

它应该不会愚蠢到在这里使用添油战术了。

起初我和慕容芷还焦虑提防,想通了这个道理,便放下心来。

有了舌头交缠的经lì

,我和慕容芷的关系变得怪异起来。

在这无人的甬道里聊天固然可以壮人胆魄,但我们之间讲的东西却似乎海阔天空,本质都在回避些什么。

从钟表上看,我们走到甬道的尽头花去了十四个时辰,期间还轮流调息了几个时辰。

甬道连接的是一个肃穆的大殿,让人豁然开朗。

火萤虫照出插火炬的石槽,我的手指沾到石槽里的液体,好奇地嗅了下。

我吃惊了一下,竟然是极上等的水安息香,取自南大荒洲千年沉香之木,是帝都的贵族人家在大典上才勉强舍得用的照明之物。

我用火咒往石槽一抹,火沿着石槽绕了一个漫长的圆周,大殿全被点亮,一派通明,异香醉人,我和慕容芷的精神不觉也健旺了几分,一日来的疲劳奇迹般地消除。

我们的头上是苍天般包裹大地的穹顶,穹顶按照周天星象,排列着日月、南北斗、五星和四象星辰等等,都是我在天文书和航海经lì

中识得的星星。这些星辰不动声色地流溢着宝石般的光芒——不,这些星星图案压根就是世间所无的宝石做的!

我仰头看得一阵心驰目眩。

纳戒里也有父母留给我的珠宝,都是世间罕有的珍品,放到黑市上能换来一秤秤的金银;但和穹顶上的宝石相比,那就简直是米粒效仿夜明珠放光了。

穹顶宝石的美出尘离俗,让人窒息。

我的嘴巴张得合不拢,口水都流了出来,于是随手把滴下来的唾液擦掉。

“一幅强盗相!”

慕容芷虽然这样笑骂,但我看她也是好不容易才从珠宝的诱惑里挣脱出来。

“你说,为什么王启年从前来这里,不把穹顶上的珠宝给撬下来塞入自己的腰包?作为金丹武者,轻轻一跃,那么高的穹顶就能够到——就算是带回镇上充实军资也好啊?”

我自言自语,同时暗自庆幸王启年手下留情,便宜了我们这些后来人——恩,他是个好人,等我把这些珠宝取下来,也在王启年坟头分上他几颗。

“儒门出来的真zhèng

君子贫贱不能移,富贵不能淫,这些财宝当然粪土视之。更何况岛上无处交yì

珠宝,他撬下来也无法脱手——还有一个原因,儒门的人尊重死者,也尊重遗物,不会做顺手牵羊的事情:王启年不是盗墓贼。”

慕容芷把我的目光引向大殿的十二面石龛。

刚才我被穹顶上的珠宝迷住,经她提醒,我现在才发xiàn

每面石龛里还恭敬地摆放着一具骨骸。十二面石龛有十一具骨骸,有一面石龛是空着的。

“他们的鬼大概早跑了吧。”

我预感这些死人都是些厉害人物,万一阴神不散,附在骷髅上作怪,还是会给我们添不少麻烦的。

但我转念想王启年当年也来过一遭,无损离去。今天这十一具骨骸不可能突然心情大好,跳下来和我们两个小孩子开玩笑吧。

我见慕容芷手持匕首走近一具骨骸,也忙几步并成一步,凑了过去。

那具骨骸的血肉早已经荡然无踪,从惨白的骨骼来看,恐怕不是自我腐烂,而是被食尘虫吃干净。慕容芷一面像弹筝那样敲死者的骨骼,一面往骨头上吹气,骨骼响起了悠扬清脆的声音。她又取我的断金刀刃轻轻磕了两下死者的肋骨,骨头只是留下浅浅的痕迹,并没有被这中品神兵一刀断开。

我想起了她在南岛石塔上验独角乌烟兽头骨的事情。

一个词在我嘴里脱口而出,

“是金丹!”

只有金丹之人的骨骼才可以媲美神兵的坚硬,超越凡兵的金身本来就是金丹的固有成就之一,无分武者,儒者,还是修真者。

慕容芷点头,她又依法炮制测试了其他十人的骨头,然后下了结论:

“全是金丹修真者。五百年来入坠星山探险被杀死的修真者。”

我的头皮有点发麻,要是我是这些金丹修真者,死后知dào

被这个小女孩拿自己的骨头试刀,一定会气得活过来。

王启年不是盗墓贼,但慕容芷是。

一番搜刮,她的纳戒里多了六枚死者指骨上的纳戒。

——不错,恩,还有五枚是我搜刮的。

我摸索手头五枚纳戒上的机关,却浑然找不到门径,试了几次特别的擦戒指方式,也没有一点反应。

“你这样做是缘木求鱼,修真者的纳戒和我们纳戒的开关方式不同。”

“请详说。”

我一边用牙齿咬纳戒,一边口齿不清地问慕容芷。

“修真者的纳戒由他们附上的念头保护,外人只有用强三倍以上的念头才能打开。你用外力的方式最多是毁坏纳戒,里面的储物空间可要全崩坏了。”

“念头?那我可不会。那我们手头的纳戒不是无用之物吗?你收取那么多做什么?”

慕容芷白了我一眼,

“蠢货!你不会出岛后找人开啊!”

她的妙语让我醍醐灌顶。

第六十四章 洞府(五)

我想到石塔书库里的那些道家部的书籍。

人有肉身和阴神,肉身是元气聚合,阴神是念头聚合。修真者性命双修,不止能把肉身淬炼成武者般的金身,也能把阴神淬炼成纯阳的元神。

练体之法随着内丹武学在武道时代就传播到世间,而练神魂的法门很少在世间出现,应该说是只属于修真门派的专利。

念头的种种妙用对于我是另外世界的东西,现在的我还是不要去多想为妙。

我把自己新到手的五枚纳戒小心藏好,可能每一枚纳戒里面的宝贝都不下于我纳戒的收藏。忽然一个疑问又压上我的心头,我不禁对慕容芷脱口而出:

“你觉得这些修真者都是食尘虫杀的吗?好歹他们也都是金丹。个别三四个修真者在甬道被虫阴死我能理解,十一个都死在这里,实在太蹊跷了。就算王启年一个金丹武者,都能平安进出此地呐!”

“现在下结论还是太仓促。不过王启年能从这里离开,不也表明我们同样有从这里脱身的希望吗?”

我不信摇头,我发xiàn

慕容芷是对洞府志在必得,一切不利于她获得洞府的情况都被她断然否定。

她平常谨慎周密,但到了这攸关她复国大业的时刻,突然武断固执了起来,不容任何异说。

我只好憋在心里自己默默推理

——王启年和死掉的修真者目的不同,他的首要目标是杀死食尘虫,让土著失去山神的援助,不能灌顶出新的筑基武者;而修真者可不在乎这些世俗间的争斗,他们的目标就是取得洞天里的宝藏,先击退守山灵兽,再破坏阵法,最后打开洞府。

所以王启年没有对洞府的得失之心,有则锦上添花,无则平常放下。珠宝、纳戒、修真者可做兵器的骨骸,他全不在乎。

我猛然回忆王启泰临行前的叮嘱“夺取洞府不是当务之急”,却听到慕容芷呼喊我帮忙来推第十二个石龛。

“我感应到王启年在这面石龛留下的气。”

她说。

确实,我也感应到那熟悉不过的气的残留。

第十二面石龛不是机关,我们确定它是活动的。

仅仅需yào

的是把它推开的力qì

——但那份力qì

远超过了凡人的限度。

无论是搞到大推力的机械还是用力量硬推,只有金丹之人才可以办到。

我们面面相觑了一会儿。

“我把自己的气全部释fàng

,可以达到十五匹骏马的力量,勉强接近金丹武者。但是……这样的强的气泻-出,恐怕就要惊动食尘虫,马上会有一场恶战。”

我说。

“成败在此一搏。”慕容芷决然道。

我双掌加到全力,降龙掌的“刚”运于双臂。

“轰——轰——”

石龛转动,被我推开了四分之一角度,我的脑门升出缕缕不绝的白线,那是我流失的气。

我差王启年还很远,如果是他,大概一口气就能把石龛全部推开——不过,这点缝隙足够我们两个少年少女挤进去了。

石龛后面又是一间内室。不像初入大殿时的黑暗,内室反而熠熠生辉。

我看到了王启泰和我说过的那扇朱门,它在内室小殿的尽头流转着光焰,我还见到朱门上让人头疼欲裂的复杂符文。

——这就是传说里坠星洞府的门户!光焰就是星上的天火!

“门匾上面的蝌蚪文字是讲什么?”我抱着侥幸问慕容芷。她有多闻通,金石甲骨古篆之文都识,说不定也认识上面的古字。

“坠星蒙尘,沧海敬封。”慕容芷想了下,道,“修真传记上讲沧海派是出自星宗的一个一流门派。这个洞府该是被他们捡到的,在这里封印了起来。”

“我们先不要进去吧。”

我的头脑直起鸡皮疙瘩——好扎手的点子啊,一流门派不都是有元婴修真者坐镇的吗?我们这是跳蚤在老虎嘴里拔牙啊!

“我们……先扫荡掉外围的食尘虫吧。我觉得它……很快会杀过来的。”

“洞府就在眼前!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她一把拽着我挤进了石龛缝里。

内室的砖块全是精金砌成,我一阵眼迷。

“快把石龛合上!”慕容芷催促。

我依言照做。

石龛的正面为石,反面为金。“轰”地合上,我们仿佛被关在一个金属大炉子里。

我呆呆望着天火流转的朱门,感觉我们变成了炉鼎里待烧炼的丹药。

“呼——”

慕容芷长嘘一口气,

“食尘虫不是铁背蜈蚣,只能缩地,不能穿透金属。它现在永远失去了杀死我们的机会了。哈,不在这里把朱门打开,我是不会出去的;等我出去了,转手就能灭杀它。哈哈。”

她健步跑上小殿的台阶,手下意识地要去触摸朱门,大概马上想到王启年被门烧焦手的事情,忙缩了回去。然后慕容芷从纳戒里取出阵法的模板,对着朱门上的符文参详起来。

“你准bèi

怎么破阵?”我问。

“阵法是各个符文组成,符文充当了节点。破坏关键的节点,阵法自然破掉。这几个月我在书库学习,就是为了这种情况。”

她晃了晃手中的匕首,“王启年手头没有我这样的神兵,削不断星星铁——这柄利器二百年前被我家祖持有,在修真界也是大大有名。”

“噗!”

慕容芷一匕首插入朱门某个符文,符文上的天火立时暗下。等她拔出匕首。朱门其他地方的天火转瞬又补上了原来的位置,但我眼中朱门整个的天火罩微微暗上了一点。

她叹了口气,

“当时,你如果不把银蛇剑扔了就好了,那也是一把神器。现在你的那把断金刀也和王启年的铁脊矛一般,派不上用场。”

我瞥到慕容芷负在背后的手,还是有天火溅到了上面,持匕首的手掌上一大块肉直接变成了炭晶。

“快停下来,你要插多少刀才罢休啊。”

“三百多刀就能破坏这朱门,最多烧掉一条手臂。恩——我的脸上没有被天火溅到吧。我还是很小心的。”

她凄楚一笑。

我把她的金目鲷夺过,“怎么能这么乱来!”

我的纳戒里可没有死肌再生的丹药,被天火破坏的血肉我不知dào

有什么灵药能补回来。

“其实,你们不必那么辛苦。”

我和慕容芷听到了一声淡然的叹息。小殿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位雅士,这位貌似中年的青袍男子在一座案上生着小炉子暖酒,酒香幽幽袭人。案的对过两侧还置着两张蒲团,显然是留给我们两人的。

我前所未有的戒备——他是什么人?从哪里进来?何时进来?我们为什么没有一点察觉!

“殿中无物,这是我从正东七千里外小国王宫摄来的佳酿,为两位客人祛祛冬寒。两位是怀疑酒中有异吗?哈,那我自罚一杯。”

青袍男子自说自话饮下一盏。

“你是谁?食尘虫吗!”

我厉声问。

“那条看门狗还在甬道里找两位呢!——啊,我是忘了自我介shào

,在下任平潮,沧海派掌门,这座洞府的所有者。哈哈,每一个来这里的修真者都会问上这么一句,每次都要回答,实在无聊得很。”

“那些客人是因为问得无趣,所以都被你杀了吗?”慕容芷大大方方坐下蒲团,也要了一盏酒。

青袍男子见到她玉手上的炭晶,微微皱了下眉。慕容芷的手忽然闪耀了一下温润的洁光,已经回复如初。

——她是知dào

对手太强,所以干脆放qì

了抵抗吗?

不过,对方如果是元婴者,我们随便如何都无法逃脱。与其可怜地挣扎,不如临终前好吃好喝一顿。

“好酒!”

我也随之坐上蒲团,把酒一盏饮尽。

自称任平潮的人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们一眼,悠然道,

“你们和那些金丹不一样,我可以考lǜ

给你们一个活下去的名额。”

第六十五章 洞府(六)

我和慕容芷是两个人。

一个活下去的名额——如果我正常理解的话,就是说我和她只能活一个。

我倒抽一口冷气。

但是对方既然是为了封印洞府,把整个白云乡族群命运玩弄于鼓掌的人物,他对我们这两个窃宝者说出这样残酷的惩罚,也是符合其性情的事情。

慕容芷欲言又止了几次,眼睛望向了我。

我瞥到她在用手悄悄地撕扯蒲团。

多半最后她会为了复国而哀求自己的生存,那也是妄心支配,没有奈何的事情。我就算死也不恨她。

现在她却因为对我的感情,而白白纠结痛苦,实在是没有必要。

我的心头既酸楚又喜悦,能让女孩子,尤其是慕容芷这样对目标毫不动摇的女孩子为我而产生那样巨大的摇摆,分明是她对我的情意。这对我是比宝石还要珍贵的东西,这一生除了我父母,再没有陌生人对我如此喜欢了。

在家靠父母,出门吃朋友。她也是我的第一个朋友。

——可是,我不是坐以待毙的人。既然当初没有掉在海里死掉,我要尽一切可能活下去,同时也让自己的女人和朋友活下去。

“首先,我还有一些情况要问。”

我不像慕容芷那样对坠星洞府念念不忘,这遭反而是她仍在迷惘愣神,而我的心境已经如同古井无波了。

怪不得儒门的圣贤会说“无欲则刚”。

“嗯?向客人介shào

自己的宅邸是主人的待客之道,小朋友,你要问什么呢?凡是可以对你们说的,我不会有半分保留和诳语。”

任平潮微笑。

“你是中土人吗?你的语言、衣食和其他好尚看上和我们十分接近。”

“求道前是,得道后我和尘世无关,也对尘世上的事情不关心。华夏、蛮夷、人族、妖族……在我眼中都是一样的。”

“你认识王启年吗?三年前走到这里来的一个金丹武者,他是如何从这里活着走出去的?我们和他是一镇之人,都受过他传艺之恩。”

——要是知dào

王启年如何从这个人的手下逃生,或许我也能办到?

“王启年?啊,五百年能走到这里来的人可不多,唯一活着回去的人,我怎么会忘记?他也是个无趣的人,不过倒十分懂得礼貌。他在我朱门前居然对空发誓是为了杀食尘虫偶然探得洞府,如果这是有主的地方他不取分毫,无主的地方则会取之有道。我想他大概不是修真者,连我在山谷的子阵都不识得,于是放他走了。说起来,他始终没有见过我一面——他现在还活着吗?”

——他不知dào

王启年已经死掉?那么说来,眼前的任平潮并不知dào

洞府外面发生的事情,和土著交涉的只有食尘虫。

“死了。被你的食尘虫灌顶的武者杀死了。”

“哦,人皆有死,果然又是不出例外的结果。——刚才你说食尘虫给外面的土著灌顶?”

任平潮语气稍有波动,旋即又回复平常,

“也罢,外面的事情我全权委托那条看门狗,它有随机处置的权力,无非是流出点末端的练体之法。我不出这间内室,内室外的事情我一概不管。”

“外殿的十一个修真者都是你杀的吧?他们就是因为探宝而被你杀死的?”

“不自量力,明知这是有主的私产而擅自闯入,因为无知和无能被地主杀掉,有什么怨恨可言呢?——外殿中食尘虫杀掉了五六个,那条看门狗也是能派上点用场的。我杀的不止那些,留下骨头的都是练到了无漏金身,普通的金身都被天火炼化了。”

任平潮拍了下手,朱门上的一半天火化成一条大蟒般的火龙游了下来,龙的尾巴把我们两人圈了起来,龙头凑到对过任平潮的身畔,他赏了火龙一杯酒。那天火幻成的龙如同活物一般一吸而尽,然后优雅冷漠的金色双眸凝视着我们。

我暗暗咋舌,我还在设想把雷咒塑造成五步杀人蛇那样的活物,眼前这个人一个拍手就轻描淡写地把天火塑造成了一条有灵性的龙!

和他的法术水平比,我还是呀呀学语的周岁婴儿。

任平潮又一个拍手,围着我们的龙尾变成了火圈,天火中我们的脸在晃动、扭曲、摇曳。

“这座小殿就是一口炉鼎,火龙是炼化的火。”

他又一拍手,火圈的数百条火苗像手一般向上窜起来,拥bào

、合拢,把我们两人完全罩在一个火罩里。

“那些修真者就是这样化掉的。”

任平潮淡漠地说了一句。

我几乎以为这是我人生中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火罩忽然消失。我汗如雨下,每滴水都有温泉般烫。这是我用内功把体内锅炉般沸腾滚着的热给悉数散去。

“哈哈哈,刚才给小朋友你们开了个玩笑。”

任平潮道,

“觉得好玩的话,我们可以再来一次。”

火圈依旧把我们禁锢着。我们插翅难飞,更何况我们不会任何飞行或者遁地的法术。

“有毛巾之类的吗?我热,刚才被火笼罩得热死了。”

我向他伸手,从任平潮手里接过一条不知dào

是幻化还是搬运过来的干燥毛巾擦起汗来。

——他在和我们玩心跳吗,刚才的天火只要分上一点沾到我们的身上,我们铁定连骨头带热统统化成汁。

“我也麻烦要一条毛巾。”

慕容芷终于缓过神来,听到她如往常一样镇定的语气,我松了口气。她的汗也是豆大,衣服湿透,稍微用香巾擦了下脸面。

“我不讳言,我们来这里,是对任先生的洞府志在必得。因为我们原来的预期中,您应该死掉,或者不在这里。事已如此,我认命。您说我们中有一个可以活下去,那么我想问的是:为什么我们中可以活一个?而不是都去死呢?我想不通我们和其他修真者有什么两样,可以获得您如此宽宏的一个赦免名额。”

她语带嘲讽。

我也颇为好奇。

——我们和其他修真者有什么不同。

“差劲的人个个相似,优秀的人个个不同。要说你们的不同,一时也不能完全列举:明明探宝,却在甬道里亲起嘴来,五百年中我是第一次见到……”

我和慕容芷双脸彤红。

“刚才开个玩笑。你们的资质和潜力都很大,和那些死掉的废物不同。在甬道中你这个男孩子变出的电矛远超过个筑基境仙苗的雷咒程度,如意神妙,倒和我的一位故人少时相似……”

我眨巴眼睛,三咒是我不可思议的宿慧,难道说我前世是星宗或者这个混蛋的朋友?能卖个人情吗?

“……女孩子你手上的是慕容大魔头的金目鲷,你是慕容的后人吧。你们还没有灭族吗?还在策划复国吗?”

慕容芷脸色一变,

“你也知dào

家祖慕容观天的事情!”

——大魔头?我是记得慕容芷讲过他们家族有一个祖先曾经是剑宗的元婴强者,后来违反了门规,被废除一切神通,慕容家的后人也被排斥在一切修真门派之外。原来那个祸胎叫慕容观天,大魔头听上去不是好名字……应该比南宫大头目还要坏吧,至少没有修真者来追杀同是元婴强者的南宫大头目。

“我和慕容观天认识还是二百年前的事情了。他有开一大派的修为和能力,不过让我感兴趣的是他的性情。我一直难以理解到了元婴的修真者怎么会对尘世上的事情如此执迷?你们认为一个喝上琼浆妙液的人,还能对泥巴和蚯蚓做成的饭食感兴趣吗?——可他就是这样一个修真者中的异类。四大宗门的朋友都是怕麻烦的人,观天一直给他们添麻烦,剑宗只好牵头其他三宗宣bù

他是大魔头,把他剪除了。”

“除了要自己当皇帝,慕容观天到底做了什么犯四大宗门众怒的事呢?”

我奇怪问道。

“你对修真界的事情几乎一无所知。”慕容芷低眉轻声说,“家祖……曾经绑架过一郡数百万凡人给自己挡劫……尸化过一支三十万人的大军向帝都进发……在世俗间散播三尸脑神丸的制作方法……动作搞小点无所谓,但这些,这些都是……四大宗门盟约里严禁的行为。”

——果然是妄心发作,无恶不作。神通越大,作恶越大。我愣愣看着慕容芷,不知dào

要是她有朝一日得到元婴的神通,在世俗里会掀起多大的风浪。

我要摘除她的妄心。

“放心,我和家祖不同。吸取了他的教xùn

,我会采用不和四大宗门对抗的方式走自己的复国之道。”

她的话让我稍许宽慰。

“那你就是要从我们中选一个做自己的弟子吧?可是,我是被修真门派排斥的人,你也敢收吗?”慕容芷问任平潮。

“哈,你我都不说出去,有谁知dào

!只有剑宗那些人还死死不放那些追加惩罚,他们追不到东大荒洲来,我当然能庇护自己的弟子——不过,我只收一个弟子,你还未必是。”

“为什么不能同时收我们两个做弟子呢?一般门派不是越壮大就越好吗?”

我想,如果我和慕容芷两人都混到他名下,不是都可以活下去了吗?

“有的门派只是一脉单传。星宗和他衍生的枝叶门派大多选徒十分严格挑剔,考验异常残酷。是吗?任先生,您的沧海派也不例外吧?”

“不错,沧海派一向师徒单传。以你们这个年纪能进入内室,就算过了第一道试炼了。第二道试炼就是互相残杀,活下来的就是我的弟子——哈,这不过是对道心的测试。你们需yào

知dào

,很多情况下,气运生机的争夺是在父母兄弟之下开战的——就像古代的帝位一样,弟弟把哥哥杀掉,儿子把父亲杀掉——作为未来的修真者,你们连古代的皇帝都不如吗?还在犹豫什么呢,忘不了甬道中的相拥吗?那不过是尘世的幻梦。你们的真zhèng

未来在朱门之后!”

“你这个变态!”

我霍地立起来。我本以为只活一个,是任平潮出手抹杀我们其一,那最坏的情况下我会替慕容芷挡劫;没想到只活一个,是意味着要我和她相互杀戮。

“只要杀掉对方,我的真传功法、洞府、灵兽全部归胜利者。成为元婴,指日可待……小女孩子,你是不是被我说动了心呢?我再告sù

你一个情报,你的金目鲷剑灵还在沉睡,现在不过是把利器。只要杀掉那个男孩子,我就传你复苏神兵的法诀,剑宗五大神剑之一又能现于当世了!”

慕容芷艰难万分地从蒲团上站起身,泪水哗哗地滚下,金目鲷一点点地移向我。此时此刻我竟然全部能感受到她妄心里万刃穿心的痛苦。

——对这样可怜的女孩子,我实在无法还手。我静静地看着金目鲷向我挪近,就像鱼儿回到自己的巢穴。

本来的希望,都成泡影。但愿,她以后能坚强地活下去。

我要永远地睡下去了。

“替我兴复大燕。”

慕容芷轻道,她把金目鲷反扎向自己的咽喉。

“轰!”石龛门四分五裂!

我们两人都被巨响震倒在地。

外殿的光照射进来。

一条近百节长的巨型食尘虫游入了内室,把内室绕了起来。

“孽畜!你敢违反我的禁止擅入此地!免死一次,还不快滚!”

任平潮大怒,火龙随他手指扑向食尘虫腹节。立时一节食尘虫被烧焚成灰,暗影鳞甲变成焦木一般。食尘虫分成了两段近五十节的食尘虫,一段向任平潮袭去,一段和火龙缠斗。

我紧紧抱着慕容芷,把金目鲷从她手上夺取。

“傻瓜!”

我们的泪水混在了一道。

她笑了。

幸亏那条食尘虫,在千钧一发之际乱入,挽回了她的生命。

一阵阴寒的神念传入我的心中,慕容芷的脸色也微讶,显然她也收到了神念。

“我是食尘虫,和我一道杀了任平潮,我们三分洞府。他的本尊早死了,你们眼前的只是他附在朱门上的念头分身。小子你用诸天雷法总纲,快把天火之龙吸收了!”

第六十六章 启封(一)

——诸天雷法总纲?那条食尘虫是说我把它打死几节的雷咒和火咒吗?

我自己的两个手,发出的是那种听上去极牛的法术吗?

但我接触的道书上可是说,越强的法术需yào

越大的元气和越强的念头。我的元气还不如金丹,也没有接受过任何法术上的念头训liàn

啊?

我不及深思,战况马上又吸引了我的注意力。

食尘虫被火龙一击截断后,分成了两股。和火龙缠斗的那股食尘虫身上滚起来阴浊黑雾。火龙的体格比之联接成一体的食尘虫小巧不少,它灵敏地缠上庞大的虫身,天火又把几节虫的黑雾削弱了大半。

这次的战况比第一次遭遇稍好,至少食尘虫没有被火龙再次一下截断。不过黑雾也不能护住它身体多长时间——看情形黑雾退散,虫的暗影鳞甲一样难逃被焚毁的命运。

袭向任平潮的那股食尘虫则睁开了四十几只赤红、靛蓝或者昏黄的眼珠。

我满身寒噤,泛起一阵一阵恶心,我单是作为旁观者和它的复数的眼球接触,阴神就在战栗!

幸好在甬道空间狭小,食尘虫只能现出十只不到的眼球,如果有地方让它睁开几十只眼睛,我的阴神铁定被死死镇压,肉身只好乖乖僵住送它当点心吃了。

我看到任平潮对着那狰狞的复数眼球连连冷笑,再想到他只是本尊的一个念头分身,心里又是佩服,又是恐怖。

刚开始和任平潮相遇,我还一度以为眼前不是本尊,就是元婴者的一个元神分身。能在七千里外取物,能御使火龙,能言笑自若地和我们交际,这些是本尊的一个念头分身能办到的吗?那可是比元神低一个层次的东西啊!

但这念头分身就做到了。

——这个念头有多强?金丹武者?金丹修真者?几个金丹修真者?

任平潮(或者叫任平潮的念头分身)会用灿烂的雷法把四十多只眼睛都打掉吗?

他并没有用我期待中的雷法,只是拍了一下手,朱门上的有一半天火飞了下来,也化成一条火龙,迎上了食尘虫的眼球。

朱门一派清光,上面已经没有了天火。门上刻蚀的阵法符文完全暴露在我和慕容芷的眼前。

“由着他们死斗好了,我们去破坏朱门上的阵法。”

慕容芷不管战况,举匕首向洞府走去。

忽然,慕容芷停住脚步。

大概她和我一样,又收到了食尘虫发出的神念。

“就算你们把朱门上全部的阵眼破坏,也无法打开洞府。这个念头分身是洞府的最后封印,只有灭杀了这个念头,洞府才能启封!控zhì

着两条火龙耗去他大半神念,任平潮再无余力了!女娃娃,你用那把匕首径直捅他一刀就行了,念头分身和阴神类似,当不住你神兵一下的!还不快来助我!我要是死了,你们也活不了多久!”

两股食尘虫被两条火龙逼入内室一角,又有十几节虫被焚烧掉。

滚滚黑雾中呜呜响起鬼号,轰得一声,食尘虫把全身的肢节解体,分出了小狗般大小的小食尘虫(和我们甬道遭遇的类似)七十几只到处乱飞。

两条火龙分开一条把任平潮围在一个圈内,天火升起成罩,把这念头分身紧紧守护住。另外一条到处追踪和剪灭乱飞的食尘虫。

我定睛观察,发xiàn

剿灭食尘虫的火龙暗淡了一点,是被黑雾抵消了吗?

“看样子包裹食尘虫的黑雾是多少年吃人积累的尸气所成,火龙要攻破阴煞的黑雾,只能消耗真火。为了今天的反叛,这条虫筹划了很久吧。”

慕容芷提醒。

“你说我们要帮那条食尘虫吗,虽然合则两利,但对方吃了五百年人,不是善类。何况,我们早晚还要剪灭它呐!”我问。

“联合,毫无疑问。先杀了任平潮,再和食尘虫拼个死活!”她决然道。

我点首,踏步走近护住任平潮念头的火龙罩。

我的脑中浮现出宿慧里的火咒,一手按向火罩中幻出的卷向我的龙头。

——下一个呼吸的接触,将决定我的一条手臂(甚至半边身子)化为飞灰,还是火龙被我降伏。

希望食尘虫在性命交关的时候不要诓骗我们,但愿承它吉言,所谓“诸天雷法总纲”能克制一条火龙。

……

我和火龙接触了。

……

前所未有的强dà

念头涌入我的阴神,那是比刀剑等异物入体还要折磨人的痛苦,它直接烙印在我的心灵里。

如果是没有离开父母时的我,这一下直接就痛死了。

王祥符为我灌顶时候,我要激发出自己的气对抗他外在压迫的罡气;而现在我要用自己的念头对抗火龙上附有的任平潮的念。

这是我没有经lì

过的念头交战。

我进入了自己的念想妄境。

化身天狗的我和化身火龙的任平潮在妄境相持,我占据大地,它占据星空。大地随我心境而变成无垠的黑土,天空被他的念头侵入,染成火焰般红。

“你把我强行拉入自己的念想妄境吗?这天狗横行的妄境,该是星宗出来的南宫腾蛟的法门,原来你是他手下一个小小海盗。哼,没想到有一天,我要屈尊和一个小海盗交手。”

任平潮的龙尾横扫向我,作为天狗的我被他一击扫飞,夸张地在大地上砸出一个小湖泊那样的深坑,湖泊里溢满了天狗的血水。

——我的身体无伤,但脑袋有被撕裂般的痛苦。

我徘徊在妄境和实境的边界。

在实景里我看到了火龙和自己如石像般凝固,我们接触的那一刻仿佛静止在光阴之流中。

我的肉身并没有被焚毁,这证明我的火咒对火龙产生了效果,天火并没有施加在我身上。如果是纯净无杂念的天火,应该可以被我的火咒控zhì

起来。食尘虫说的不错。

——我的火咒不但可以控火,而且可以避火,甚至是天火这类超出凡火之品的东西。所谓“诸天雷法总纲”,难道说不但涵盖人间界的丙丁凡火和庚金凡雷,也能涵盖从九天坠下来的天火和天雷吗?

但是,在妄境里我的局势却很不妙。

我在书库看过的道书上讲,念头交战比肉身的武技相搏还要凶险——念头交战失败了,人的阴神就会被抹杀,脑子变成白痴,甚至肉身被敌手抢占。如果我在念想妄境被任平潮杀了,火咒的功效也会立kè

消失,我一样要被火龙炼化成灰。

也就是说,只有在念想妄境抹杀掉任平潮侵入的念头,我才能完全驯服火龙。

妄境中,天狗的我从血湖里挣扎起身,天狗的伤势转瞬恢复,但我的肉身多了一阵深深的疲倦感。

这是我念头幻化的世界,念头的受创,可以用肉身的元气弥补。受创愈多,需索的元气越多。肉体需yào

丹药和食物壮大、念头需yào

肉体的元气来壮大。

——我忽然生出了战胜任平潮念头的希望。

我没有被一击抹杀,说明他的念头并不是压倒性地强,我和他能斗下去。

这里是我的主场,有我身为筑基上层肉身的元气源源不断地补给,而他是没有肉身的孤零零念头,只会在我的念想妄境中逐渐耗损下去。

其次,如果在念想妄境中,是刚才那种野兽般的搏斗,这也对我有利:我十年的武技不是白练的!

——我要翅膀!

天狗的背脊“剥噗剥噗”地生出一对垂天之云般的黑翼,然后天狗的大腿紧绷,

“突突突突突——突——!”

我炮弹般地冲上天际,轰在火龙的腹上!

天狗从空洞的龙腹跃出,我望到任平潮错愕的眼神,轻蔑地抱之一嗤。

——这是我的妄境,在这里创造出什么东西来,比在实境中容易太多了。

龙腹的空洞也在迅速地消失,他在消耗自己念头弥补妄想之龙。

我几个振翅,让任平潮二流武技般的龙爪扑抓连续落空,又俯冲到龙腹,不等他弥补完全,跟着用爪子一撕,火龙被我截成两段,重重地陨落于地。

一条火龙上任平潮的念头被我抹杀,我回到了实境。

原来护卫他的火龙变成了我手心里一团纯净和不会熄灭的天火——我连蛇都塑造不出,更没有变出一条龙的强dà

念头,龙形在我手上只能瓦解还原成天火,火咒的符文不断在我脑中闪现,维持着对这团火的控zhì

——我的肉身自然还是怕被雷火损伤的,只有在用雷咒和火咒趋避的时候,才能对它们免疫。

一时我忽然不知dào

如何处置着这团天火。

“用了十个呼吸。”慕容芷道。

“恩,险险得胜。”我松了口气,接过她的丹药服下数粒慢慢炼化。

刚才的念头交战,消耗最多的反而是我肉身元气,现在只余下一小半用来控zhì

手上尴尬的一团天火。

作为我人生第一次念头交战,我一定会刻骨铭心地吸取经验——如果可能,尽量不要再有下次了。

食尘虫那边被第一条火龙剪灭了五六十节,火龙也被消耗地近乎虚影一般。

“嗖”地一声,火龙被其余二十只食尘虫的黑雾笼上,吞没了干净。

——幸好我用火咒收走了一条,如果有一条龙策应,食尘虫必被消灭。元气见底的我也无法再和又一个任平潮来次念头交战了。

余下的食尘虫和我们把任平潮环了起来,这回轮到慕容芷的匕首冰冷地指着他,一刀就能让这缕念头化为虚无。

我看到任平潮寂然坐于蒲团冷看,在案上悠悠酌酒。

这个念头分身已经极其微弱,大半的念头随着火龙的陨灭和易手而丧失,现在几乎没有反击我们的能力。

——能在我们筑基武者强dà

的气血下保持形态的完整,不变成虚影,或者化掉,已经是他的极限。

一般凡人的阴神根本受不了我们这么近距离的侵逼。

“任先生,我可以原谅你刚才对我和小空的无礼,如果你愿意把沧海派的传承全部交给我们,我可以考lǜ

给你一个活下去的名额。修行是很不易的,生命最最珍贵了。”

慕容芷开出了她的条件。

第六十七章 启封(二)

“看来我这个念头也要泯灭了。”

任平潮淡然道,

“我不会向现在的你们投降,要让一个真zhèng

厉害的人物屈服,你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刚才你们拒绝了我的传承提议,就永远失了继承我派功法的机会。”

“据我所知,修真者是天下最惜命不过的人,一个活了数百年,以长生为目的的人不会被小小的自尊给耽误吧。”

慕容芷略有失望地劝说。

“生命确实最珍贵,但是女孩子,我想自己还不至于要落到你的手上,我命由我不由人。”

——他还有什么底牌,在弄什么玄虚呢?

我和慕容芷不禁迟疑起来。

“不要听他鬼话!任平潮身前就诡计多端,快点下手除去他,去夺洞府,少生是非!”

食尘虫的神念传向我们,我却不愿立kè

下手。

慕容芷的匕首固然可以伤害念头,食尘虫的阴浊黑雾难道不能伤害念头?为什么反而要催促我们动手?

我还是再看看情况。

此外,除掉任平潮,洞府就要开启,我们就要和食尘虫来此恶战——这妖物还有二十余节,我的元气也快见底。刚服下补充的丹药,拖得久一点,我就能恢复地尽量多点。

不能期望食尘虫给我留下太多恢复时间,我要偷偷攒出尽可能多的恢复时间。

我和慕容芷对视了一眼,她没有即刻下手,又诱降起任平潮——

“任先生不必把话说得决绝,不妨再考lǜ

一下。”

“告sù

我你们的名字。”

他说。

“我叫原剑空。”慕容芷欲要阻止,我已经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

她恼怒地看了我一眼,对任平潮说,

“我是慕容家传人,其他无可奉告。”

——任平潮只剩下残念,我又没有把自己的生辰告知对方,他能有什么巫蛊诅咒之术施加于我呢?慕容芷谨慎过头了吧——我对她的恼怒不以为然。我们胜局已定,何必做贼一样鬼鬼祟祟不把自己的真名示人?我们拒绝了他单传弟子的邀请,也就是说此人一死,沧海派便断了传承,再无人来报复我们了。

“我的本尊不久前在星宗这代掌门的争夺战中陨落,洞府被星宗之人收缴,这个分身局限在这内室之中。本来想转劫前找一个弟子为我照看朱门后的后备洞府——没想到那么年轻你们已经长出了能伤害这个念头分身的獠牙。这样看来,洞府和你们有缘,就送你们吧!只是——你们日后最好不要和一个叫星的人相见——尤其是原剑空,他一定对你很感兴趣,不交代清楚你从哪里获得星宗的诸天雷法总纲,说不定你会被他炼魂的。”

任平潮不徐不急地,没有一丝情绪波动地说,

“我可不愿你们先丧在别人的手里。希望我下一世找到你们了断今日之厄的时候,你们都成长得更强一点。”

我和慕容芷一时僵住了。

——成就越高的修真者能够修得一次来世的几率越大,元婴境界的修真者真灵转劫成功的机会极大,而且没有胎中之谜,再次修liàn

无比神速。

这是我在书库寻找仙苗记载的收获。

这就意味着眼前的任平潮还会回来找我们寻仇,几年后?十年后?几十年后?

我们结下了一个大梁子吗?

任平潮残余的念头突然迎上和我一样楞住的慕容芷的匕首尖。

他最后的神念传递到我们的神魂深处,

“麻烦你们清理下背叛我的孽畜。快点动手吧,我想孽畜要攻过来了。”

任平潮的残念沾到了金目鲷,立时变成虚影和流光,涌入金目鲷上。匕首之刃泛起了金灿灿的光焰,照耀得人睁不开眼睛。

——我和慕容芷腾地原地向后侧方跃开。

六只食尘虫的尸气向我们原来位置的正面喷来,我们险险避过黑雾。

各九只食尘虫从两翼各围向我和慕容芷。

我猛地想到天火的用途,奋力掷向包围我的食尘虫。

九只食尘虫连排摞倒,顷刻有八只半焚毁成灰。

“轰隆隆隆隆……”

朱门缓缓打开。

任平潮的念头分身已灭,封印已无,坠星洞府之门终于开启了。

充裕至极的灵气从里面流了出来。

我感受到了久违的清风,还看到了白昼之光。洞府中貌似有一个和山腹外的世界一般无二的天地,山川河流齐备,我的目力看不到尽头。

六只食尘虫抢我们一步飞入洞府中去!

我却一时无暇冲入洞府,新恢复的不多元气勉强变出八寸长的寸劲电刀,解救被另外九只围住的慕容芷。

“噗!噗,噗。”

“铛!铛!”

“噗,噗,噗!”

“噗。”

内室中留下的所有食尘虫纷纷坠地毙命。有我协助的慕容芷竟然杀掉了其中大半。在甬道时她虽然有神兵在手,但膂力远较我小,匕首只能在虫壳上划出浅痕,可现在却能每击透甲。

——是这把匕首变强了吗?

“我的金目鲷似乎消化了任平潮的念头,和以往有点不同了。”

她俯身检视死虫的暗影鳞甲,我发xiàn

虫甲酥软了不少,硬度变得凡间的软银相当。

“似乎现在被我的匕首刺中的东西会变得更脆。”慕容芷把匕首又在内室中的精金砖上试验了几下,我把手指往她试过的砖块比划,每捅一下,砖上就多出一个一指深的小洞。

“神兵都是杀戮的不祥之器。杀伤越多的生灵和越强的生灵,它就会越强,然后像妖兽那样拥有自己禀赋的神通,甚至独立的意志。消化了任平潮的念头,这把匕首正在醒过来。以后它能做的事该越来越多吧。”

慕容芷总结。

“我们现在不去追食尘虫要紧吗?洞府就在眼前,可恨让它抢先了一步。我记得王启年说只要还剩下一节,过几天食尘虫又会慢慢重生。洞府里的灵气充沛异常,我担心它会恢复地更快,然后先我们一步布置战地。”

我问。

食尘虫已经消失地无影无踪,它有缩地之能,我猜现在它正从地下急急趋近洞府的中心。

“刚才匕首消化任平潮念头的时候,我从匕首上还得到了他留下的一个神念。我知dào

走到核心道场的捷径,能先一步达到。把我们的血滴上道场核心的那块石碑,这里和整个岛的生灵都由我们主宰了。”

第六十八章 启封(三)

我毫无方向感的跟着慕容芷在洞天中漫无目的地走,天上冬日的太阳如同狐裘罩在身上,温暖又舒心。

这里的天地出乎意料的大,我们行走了小半天,我已经确信洞天的世界不能用步数来计量,而是要用“里”为单位衡量。

碧空清澈无云,山水银妆素裹。我在空阔的疏林中还发xiàn

了荒弃的鸟巢、禽兽的足迹和粪便;我试探着敲碎林间河流的薄冰,溪涧清澈见底,镜子般映出我和慕容芷的人影,被碎冰声惊扰的鱼好奇地凑近我们,它们在水中的游动仿佛是鸟在风中飞翔。

——这里如同古画上的山水,也有草木禽兽,只是没有人家袅袅升起的烟火。

我跟着慕容芷进入了一座栽植茂密修竹的幽谷,山雾缭绕,其中隐约有一座石桥的样子。我心念一动,拉她走进雾里。石桥看不出斧凿的痕迹,也不能排除天地间有这样神妙自然的造化。石桥的对岸原来是氤氲的温泉,我的身体有点发痒,转过跳温泉里舒服泡个澡的念头,心里想到还要去追食尘虫,好不容易才按捺下念头。

我闪烁的眼神对上慕容芷,连忙转移话题:

“这洞天世界和我想象的太不一样,我以为朱门开后,就是一座极大的山洞,我们一个个洞窟的搜刮宝藏就行。没想到太阳都照遍了这里面了——不知dào

要走上几年几月才能搜遍全洞天。你说,难道朱门只是一个通道?我们通过朱门走到了五大部洲,甚至三界里的某一座仙山之中?”

“这几月在书库里有关洞天的书你都白读了。”

慕容芷在温泉四处搜索,一面埋怨。

——她搞错了情况,我不是白读,而是几乎没有读过。

“洞天是自成天地的小千世界,小千世界可以把很大的宇宙容纳进看似微小的东西。其实修真者用来储物的纳戒就是小千世界的碎片做的,你、我手上的纳戒都是,不过其中没有灵气的循环罢了。洞天的入口可以有多种形式——山洞的入口、一扇门户……诡奇的还有葫芦、灵兽的大口、鱼腹、宝珠、甚至一粒沙……修真大兴以来,五洲三界无奇不有,这座朱门洞府只是最正常的那种。”

“那我认为我们头上的太阳也是这个洞天专有的,不算错吧?”我存心说出一个很荒谬的假设。

“猜对了,外面的大世界有五个普照一大部洲的大太阳,这个洞府里有一个专门照耀洞天的小太阳,十二个时辰绕洞天一周,从东面的小瀛海升起,在西面的小瀛海落下,再通过地下的小黄泉在第二天黎明回到东方。”

我深吸一口气,

“难道说这里的小太阳只有照明的作用吗?那这里的寒冷交替是如何做到的呢?”

“想象下你体内真气的周天流转,这里寒暑的变化也是通过洞府五灵气的流动调节,实现和外面世界一般无二的时序变化,如同五张琴弦拨动的小天籁。洞府中的草木禽兽千百年来繁衍生息,不是也好好的吗?”

“它们是被放进去的?”

“洞天核心的道场是修真者修道炼丹的地方,外围则是牧养灵兽的山林和种植药草的园地。视情况,修真者能在一个洞天中制造出滋养不同种灵兽和灵药的风水。似乎任平潮在这里只是草草的经营一番,随便放了点普通鸟兽作种,我们迄今没有发xiàn

腾蛟和青鸾这种厉害精怪,不过,我要提醒你,普通的狐狸在这里待了千百年,也可能会成精——几率可比那条白海豚成精大多了。这里禽兽众多,虽然大部分都在冬眠,万一有虎精之类的山君突然冒出,可不能大意。”

“要是有虎精,就包在我身上!”

——我思忖了下,完好的自己对付食尘虫这种妖物在五五之数,如果对付仅仅是有了灵性的老虎,不用电矛也能杀之。

“现在的我也能对付。”慕容芷微笑,向我指出了一个温泉正南离位一个隐蔽的山洞,

“看,里面该有一个连接核心道场的转运阵法!金目鲷上的神念指示给我。”

洞口被一块大石封住,漏出的空隙用草和泥精心补上,修葺得整齐清爽。

我嗅到淡淡的野兽气味,和慕容芷对望了一眼。

“大概被某只精怪当冬眠的窝了,稍微打搅下它吧。”

“轰”

我一记附加了“刚”的直拳把两人高的大石击得四分五裂。大兽的烘热和体臭熏进我们的鼻子,我还听到震耳欲聋的鼾声。洞深处一头丈二高的黑白色巨熊抱成球状埋在背光处睡得真甜。我一击破岩的拳势丝毫没有惊醒它的好梦。

熊的白色毛脸罩着两团黑色眼晕,像是被顽皮的学童涂了墨一般。撇开大兽难免的臭味不谈,黑白熊其实大体也算干净,憨态可掬。熊还枕着一窝盛在水瓮般大泥巴罐里的蜂蜜。此间无人,看样子泥巴罐是熊手亲自捏的。——这是一头通灵的黑白熊,也就是有人智识的熊精。

“最好不要杀它,只要把它从压着的阵法上拖开就好。”慕容芷叮嘱我。

“我以为你在盘算这头熊能做什么药材呢?”

“我也不是没有半点爱物之心的。如此萌萌然的小兽,抓起来骑着玩也很有趣吧!”

我头次见到她笑得如此灿烂,大概女孩子天性喜欢这类长得傻气痴呆的禽兽当宠物,我娘也回忆说她少女时代在帝都养过小狐狸,看来就是慕容芷也不能例外。不过慕容芷的口味和我娘少女时恰恰相反,她喜好的却是大个的兽,白海豚也是那个类型。

小半天来我的元气恢复了一半,就挠了几下黑白熊的痒,酣睡的它却禁受不起我这种手段,死死闭着眼睛说着熊语的梦话,不耐烦地胡乱伸腿踹人,抱成球的身体舒展开来。它随便的飞踢就有开金裂石的威势,作为熊精,确实比凡人强dà

太多,不用修行,膂力就和陆克武这样的筑基武者相当了。

不过,这种丝毫不懂武技的兽类也仅止步于此了。

我轻松让开它的几下踢击,把手搭在黑白熊的脚踝上用“柔”一扭,黑白熊哇哇乱叫,全身都疼痛得震动,它的肌肉被我的寸劲渗入,麻花般卷绕了起来。这样大的痛苦熊平常肯定没有禁受过,我把劲一弛,它钢铁般的肌肉也酥软下来,不做抵抗地由着我拉拽出去。

熊身原来所覆盖的岩上,刻印着的阵法也显露了出来。

我望了眼慕容芷,她点头,

“就是我要找的转运阵法。我们可以去洞府的核心道场了。”

熊叫了起来,

“不要吃掉我!”

熊说的是中原语,它完全醒了。

“你会说中原语!为什么担心我们吃掉你呢?”慕容芷微笑着奇怪问道——她对大兽的态度比对我好多了。

“因为……因为你们是修真者!我看到了你们身上发出的光!我娘说,看到你们这种发光的两足兽,就要用这种语言向你们求饶。不然小手……小脚……都要被你们切下来炖汤喝。”

“你现在完全可以往外面逃跑啊?”

“不行,我娘说遇到你们这种两足怪千万不能逃,逃的话身体就要被切成一块块的肉了。你们比山君还要厉害呢!山君把我娘吃掉了,你们的话,我更逃不掉了……还有,外面很冷,走几步我就想睡觉了,但睡着的话,我就要被冻死了……不要把我赶出山洞了。求求你们。”

黑白熊学着人样向我们磕起头来,但是它太过笨拙,变成几乎向我们拱手的样子。

“为什么它能看见我们的气呢?”我悄声问慕容芷,

“古书上记载黑白熊这种瑞兽有阴阳眼的异秉。就像鬼能看到高明武者放出的精气那样,它大概看到了你刚才放出的气。不要杀它,送我做宠物吧。”

我点首问黑白熊,

“能说中原话最好,问你问题。说实话就不杀你。”

“我每句都像吃到我肚子里的蜂蜜那样真心。”

慕容芷笑起来,

“只要每句都像蜂蜜那样甜就行了。”

我开始发问。

“你几岁?是雄是雌。”

“十八岁。小公熊”

“撒谎!一百岁普通的兽才会成精。我要吃掉你!”我虎起脸。

“没有撒谎!”熊吓得呜呜哭出来,泪如泉涌,“因为我娘就是熊精,所以我从生下来就是熊精。这个世界现在只有我一头熊,也只有我一头熊精。”

“他说的多半是真的——普通兽类受天地灵气熏染,通灵成精需yào

百年岁月;但精类既然已经通灵,他们的后代就必然是精,就像我们人族的孩子必然有灵智。某种意义上,精怪已经超脱了禽兽,可以算是还未开化的蒙昧种族,而妖则是精怪中的修真者。”

我还对慕容芷的话半信半疑,黑白小熊仿佛发xiàn

了救命的稻草,开始捧起她的马屁,

“大姐姐,你要保护我,我最善解人意了!我以后就做你的骑乘了!”

“看不出你是那么没有骨气的小熊,以后我就是你的主人,你的名字叫逢蒙吧。”

“骨气是什么,能吃吗?”黑白熊嘀咕了一下,抓起自己收藏的蜂蜜,闪到慕容芷的身边,熊仗人势地盯着我,“那个雄的两脚兽我管他叫什么,主人的仆人吗?”

——我很想扁它。

“是你的男主人,以后我的命令优先第一位,他的命令第二位。我们随时能杀死你,不想被剥皮抽筋的话,就要孝顺你娘那样孝顺我们。”

“是!”

黑白熊满口应承。

据逢蒙交代黑白熊的祖先传说和自己的经lì

,坠星洞天有我们中原一郡之大,是四围都被海环绕的孤岛。我们所在之地离岛中心还有三天步行路程。岛心据说有修真者留下的仙宫,可是被下了很大的禁制,没有生灵可以趋近。

坠星洞天内的禽兽草木大多是寿在五十年以上的瑞兽,成精的灵兽有虎、熊、狐、鹿四种。熊只存慕容芷新收的这只黑白熊,灵狐和灵鹿的家族各有数十头,独霸一岛的王者却是一只快五百岁的虎精,逢蒙的母熊妈妈是在和虎精争夺岛上霸权的时候殒命的。

这些灵兽都可以追溯到修真者(也就是任平潮)经营洞府时,从其他仙山随便带来的一些作种瑞兽,中原语也是修真者传授给兽精的。逢蒙的中原语就是母亲所传,母亲得自她的父母,她的父母得自任平潮。

交代完自己知dào

的东西,黑白熊便自顾自吃起蜂蜜来,竹子和蜂蜜是这蠢熊的最爱。

“为什么这洞天都要做成环状的岛呢?”我问慕容芷。

“一方面洞天的外围都是灵兽灵药的牧场药田,需yào

多样的风水,环绕全岛的小瀛海就可以潜藏灵蛟大鱼,另一方面也可以方便日月的轮回循环——如果要在地上生生开凿一个供小日月出入的甬道,不知dào

要驱使道兵费去多少工夫呢。”

她思索了下又道,

“其实在世俗中,厉害的修真者也会把灵气充裕的岛围起来,改造成洞天的规模。那些岛仿佛在世界上消失了一般——这称为圈岛,是很大的手笔。白云乡则是用一种伪圈岛的方式来掩盖这个真洞天。”

我想起任平潮的残念消散时候放出的狠话,叹了口气,

“对不起,本来快得手的时候我又多说了些话,留下这样厉害人物报复的大隐患。”

“无妨事的,元婴修真者的能力远超出我们的认知,你为我做的已经太多。我其实担心的是你,偷窃他门绝密神通是大大的忌讳,看来诸天雷法总纲的来头很大,不知dào

你前世做过点什么。我们要努力提升实力,不止是为了复国,也是为了你的安全。星……一定是很可怕的人,我不想你有什么事。”

——我娘曾经叮嘱我千万不能暴露自己会这三个咒文时,她一定预见到什么,可惜现在我无法再问她了。

慕容芷忽地靠住我,和我吻在一起。

我的心神紧张,生怕会像甬道时那样念想妄境中的天狗心魔暴走。

她却不依不挠地含住我的舌头。

“我的第二个心愿就是不让你被其他人杀死。”

终于我还是和慕容芷的舌头纠缠了好一会,我湿润的唇和她的唇脱离后又在她的脖子缠绵了好一会儿。最后好不容易才分了开来。

经过和任平潮的念头交战,我对念想妄境的控zhì

竟强韧了不少,能勉强按捺住狂躁的念头没有胡来,只是喘气还难免重浊。我发xiàn

黑白熊的眼睛直勾勾傻愣愣地盯着看我们亲嘴,不知dào

它熊脑子在想点什么。我威吓了一句,

“以后再敢看,挖去你的眼球!”

逢蒙慌得用棕榈叶大的肉掌连着黑眼晕一道捂紧,“不不不不不……敢看了!不要挖掉我眼睛!”

“和这样的萌兽计较点什么?忙正事吧。”

我听慕容芷的话,把刻印转运法阵的岩面清理干净,拉上慕容芷站在上面,但转运法阵毫无反应。

“这是为什么?”我奇怪。

“是法阵上还附着了任平潮的念头,我们暂时启动不了阵法。”慕容芷突然说。

“怎么还有念头!”我紧张起来,再出现一个他的分身,我可无法抵抗了。

慕容芷的匕首在阵法上掠过感应,解释道,

“不是朱门上那种念头分身,念头分身可以脱离本尊活动,有和本尊联系的独立意识,起码由三千枚以上念头组成。这个法阵上只是附着任平潮阻挡他人利用的少数念头,我想不过几十枚,构不成分身,更比你我的念头少多了——我们筑基之人全部的念头在千枚到三千之间,比法阵上的强多了。”

我舒了一口气,

“可是我们有方法抹杀上面的念头吗?这阵法不是火龙,我无法把上面的念头剥离进自己的念想妄境消灭。”

“把你在外面大殿搜刮的纳戒给我?我来试验下。”她晃了下匕首。

我嘟了下嘴,觉得慕容芷又在占我便宜,万一金目鲷把老子辛苦搜来的纳戒空间弄崩坏,我不是蚀本了吗?但口中还回味着刚才亲嘴时她残留的醇酒般的香。

算了,我把一枚从金丹死人指骨上搜刮来的纳戒交她。

金目鲷触碰了纳戒一下,匕首呻吟了一声,刃身变的像当时吸收任平潮残余的念头分身那样金灿灿起来。

“有三百枚金丹的念头被这神兵吸掉了。”

慕容芷瞑目感应了一下,然后摩擦纳戒——几十个装丹药的葫芦、几把没有铸成型的飞剑、数本典籍……从里面不断涌出。她的金目鲷再轻触这些物品,每接触一下,又有金光涌入匕首,只是比刚启封纳戒时微小了不少。

“这些都是金丹修真者附在物品上的念头,吸收掉后我们就能如意使用这些物品了——不过我们还不会修真者那样用神念封住自己的东西,现在的我们用金目鲷吸收念头等于强行撬锁,在东西上装上自己的锁就还不会。虽然能开门,但不会附念。”

“日后再谈了,我们不是收获了几本修真典籍吗,以后也能学会运用念头。还有十枚纳戒看来我们也能开启,不要劳烦外人,真是再好不过了。”

我也是欣慰不过,单是十一枚纳戒就是不小的收获了,尤其是里面的功法。等我们占据了道场核心,再慢慢参详吧。

慕容芷点首,又转回转运法阵,

“现在我们去道场核心吧!”

金目鲷嘤咛一声,转运阵法上任平潮的念头又被吸收,匕首闪起刺目的金光,好一会儿才褪去(也就是被匕首消化完毕)。——才一枚元婴的念头,她告sù

我。

转运法阵忽然升腾起光来,把我们罩了起来。慕容芷示意逢蒙也爬进阵来。

我的心身一阵天旋地转,我们两人一熊似乎化成了三道光,投射向未知的神mì

地方。

第六十九章 启封(四)

光芒散去,我们出现在又一座转运法阵上。

我泛起一阵阵比晕船还厉害几倍的恶心,有生以来第一次经lì

转运法阵的旋转真是狼狈。慕容芷的脸色比我更显苍白,她勉强站定身体没有呕吐出来;黑白熊更不济事,干脆赖在阵法上横躺起来吐白沫。

“晕死我了!晕死我了!”

逢蒙一边用熊语嚎,一边用人语来嚷。

我扶定好慕容芷,踹了逢蒙一脚屁股,“再装死就阉掉你!”

黑白熊上了发条一般立时弹了起来。

——我看了下纳戒里的钟表,不过十个呼吸,我们已经完成了三天的步行路程。

这是一间没有冗物的虚室——除了刻印的阵法,只有一个破旧蒲团——四面白墙,长久盯着让人心发慌。

“这该是道场里修真者存想和面壁的虚室。”

慕容芷用金目鲷一下斩开出口的小禁制,我们走了出去,领略到了外面仙宫的气派——

楼阁亭台泥金涂碧,复道回廊层层叠叠。

我们循复道一层层向上,她的匕首一一吸收封印上的元婴念头,破开各个宫室里的小禁制。

丹房、药材库、酒窖、书库、符库、武库、珠宝库、跑马场、栽植奇异花草的温室……尘封五百年的近百藏宝房间都被归于我们的名下。

酒窖里存放着各大部洲的佳酿,我发xiàn

有几百柜西大荒洲的葡萄美酒,这类酒中土难得,幼时我也没有尝过几次,酒柜还有南海珠精分泌的珍珠做得夜光杯。

我把一个玻璃酒瓶砸碎在地,历久弥香的酒味飘满了酒窖。

“五百年这酒还能喝呐!”

“必然西大荒洲百年以上的葡萄树精果子做的美酒。”慕容芷想了下道。

“好极了!”

我两个弹指,把酒塞弹开,我们两人一人一瓶灌下喉咙。

逢蒙咽了下口水。

“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廊腰缦回,檐牙高啄。长桥卧波,复道行空。高低冥迷,不知西东。”

我破天荒第一遭听到慕容芷在吟诗,她肯定是意气风发之至了。

这票买卖是我有生以来最大一笔,粗粗估摸宫室的收藏相当于三十多个金丹的积蓄,我想就是我爹洗劫神风国都那次都比不上我今年的成就。人生的确是有运势一说,上半年我遭到了父母双亡的霉运,下半年却收获了连大海盗一生都遇不到的宝藏。

——但是一想到再也不能重逢的爹娘,我的心头还是悄悄蒙上了一点阴霾。儒门讲:“子欲养而亲不待”,这么多好东西却不能分给他们享用了。

如许多财宝一时也清点不过来,我捡了一件中品金丝软甲衬在狻猊甲里,一把称手的中品细剑,然后挑了一件中品云霞衣给慕容芷当外罩。

我见每打开一间房间,黑白熊的眼睛总是闪闪发亮,我问它也懂这是宝贝吗?

“当然,我的黑白眼看到各种各样亮晶晶的光。有的东西像星星那样亮,有的像月亮那样亮。”

“太阳那样亮的你看到过吗?”慕容芷问。

“那还没有。”

“果不其然,”她对我说,“黑白熊的阴阳眼还能判断宝物丹药的灵气强弱。鉴定宝贝的时候派的上它用处。”

我好奇地看了逢蒙一眼,从药材库扔了块龙驹骨头给它,“这块骨头奖励给你啃啃。”

“我又不是狗!”

……

从过午日偏进入道场到落霞时分,我们终于搜刮到了最大的正殿。

“这里像太阳那样亮!”逢蒙捂起了眼睛。

“恩,洞天枢机阵法就在大殿里。”慕容芷一匕首斩开了殿门巨锁。

一块一人高的铁龟驮石碑矗立在空荡荡的大殿中央。

石碑无字,比玻璃镜还要光滑,映出我们的脸。

“这石碑上面的念头很强。”

我看到金目鲷在慕容芷的手上狂颤,却不像是恐惧,而是兴奋。

“天下五大神剑每一柄都是剑宗的一位返虚者亲手铸造,每一柄都有特别的不可思议神通,连返虚者和同样境界的妖魔都伤过。这柄祖传的金目鲷是专职刺杀的神兵,它初出道的一役家祖把匕首藏在一尾金目鲷里,奉剑宗之令潜入中土皇宫一剑刺杀了违抗宗门旨意的元婴境皇帝,凭此功勋晋升真传弟子。当年家祖穷途末路,匕首剑灵被另一把神剑重创,现在才逐渐觉醒,闻到元婴的气息就现出一幅丑态——其实石碑上的念头哪比得上任平潮当时进入你念想妄境的念头,连一个分身都形成不了。”

慕容芷苦笑了一下,喝一声“破!”

金目鲷触上石碑,石碑念头漾出道道青色光圈抵抗,把慕容芷连连往后震退。

“要我帮忙吗?”我问。

她摇摇头。

我看到光圈在三丈外便不再外漾,一段光弧忽然染上了一层死灰色。死灰色逐渐在光圈上蔓延开来,一圈全部染成死灰,然后消散无痕。光圈被污染的速度越来越快,余下光圈逐次崩解。

“轰”地一声,石碑一震,只余一片清光。

“我现在已经清楚,金目鲷的特别神通是:只要剑主授意,凡被此剑刺中,目标无论活物与死物,都会染上腐败衰亡的诅咒。当它杀伤了足够多的强者,回复往日的神威,返虚者挨上怕也是要天人五衰了。”

慕容芷淡淡道。

“我听志怪书讲剑灵过强,可能会反噬本主。我担心以后这把匕首会对你有什么妨碍。”

“无妨事,它要是到了那种程度,我肯定已经修成了元婴。到时把剑灵抹杀,用我的一个念头分身控zhì

匕首就行了。”

我觑了慕容芷一眼,她虽然这样说,我总觉得还是小心为妙。

道场外响起了震动之声,我看罩住仙宫的圆盖般大禁制扭曲起来,宫殿乍明乍暗,总的趋势是光线在慢慢黯淡下去。

“这是怎么回事?!”

“枢机石碑现在已经无主,原来的禁制在衰减下去。我们快把自己的血滴上石碑,这样禁制就能恢复,洞天也完全属于我们了。”

慕容芷毫不犹豫地把自己的手腕割开,大量的血瀑布般浇灌上清光一片的石碑,可石碑才变红了十分之一。

她又往腕上割了几刀,更多的血淌下石碑。

“可不能这么胡来!血流太多要死命的。”我取极品金枪药抓她的手臂封她伤口。

慕容芷甩开我的手,

“我自有分寸!我们功力浅薄,连金丹也未修到,附念更不曾学过,只好用自身精血来祭炼石碑。我不会死的,我筑基的身体挺得住,大概流一半的血就能大功告成——我可是要活下去复国的。你不要心疼学我的样子,食尘虫肯定在洞天某个地方回复,你要保持精力去杀它。”

我拗不过她固执,呆呆地看着慕容芷把石碑全部染成赤红,然后无力地躺在我怀里。

我喝了下逢蒙,

“去丹房和药房,把最亮的那些药都取过来!”黑白熊连连点头,快跑下复道。

我从纳戒取一枚黄芽丹合着葡萄酒给她服下,一刻钟点过后,慕容芷悠悠醒转。我吻了她一下,苍白的双唇生出点暖色。

天光复明,枢机阵法再次运转,无数的灵气又被洞天诸阵导引循环起来。

她靠在我怀里,我们从仙宫最高处的大殿向外俯瞰。

九九楼阁之外是三重宫阙,三重宫阙的十二金门外是玉带般的四条银河,银河延展向四方无垠的田野,都是一等一的灵药嘉谷种植田地,田野之外是栖息着无数灵兽奇鱼的山林,山林之外是浩瀚的大海。

不但仙宫之内都是宝藏,仙宫之外也是数不尽的财富。

——这是在修真时代做任何大事业的基本。

晚霞映满洞天群山诸水,夕阳无限美好。

“大道是大世界的造物主,强dà

的修真者是小千世界的造物主。不知dào

经过多少辛苦艰难,我们终于从强dà

的修真者身上生生夺来这奇妙洞天,成为脚下小千世界的新主人。复国的第一桶金算是攫取到了。”

慕容芷突然呜呜呜呜地嚎啕哭起来,一点没有往常从容的风度。

我不禁莞尔,拿手帕把她的眼泪鼻涕都擦掉。

“这里风景极好,我以后要把爹娘的衣冠冢都筑在这里。你也把你爹爹的衣冠冢筑这里吗。”

慕容芷点头,又拿了一块手绢把自己的脸擦净。

逢蒙姗姗来迟,他除了几个葫芦的丹药,还抱来了不知dào

哪个房间搜到灵兽皮毛和天蚕丝做的被衿枕头之类,倒算周到体贴。只是我嗅到了它嘴角残留的味道,料到黑白熊必然是刚才乘机去酒窖偷了它垂涎已久的陈年葡萄酒喝,一时哭笑不得。

“好了,暂时无你事,你去下面花园睡觉吧。仙宫里四季如春,总不会冻着了。酒有的是,你就随便喝,以后不要偷偷摸摸的了。”

我命令道。

“遵遵遵……命,不打扰主人们打滚。”逢蒙的黑白眼滴溜溜一转,往花园去了。

慕容芷红了下脸,骂我道,

“我身体还没养好,不要动我坏脑筋。食尘虫还没有杀掉,那是要紧正事。”

我微笑着亲了她的俏脸一下。

慕容芷把手抚摸石碑,如镜的石碑一闪,显出各种图文来——“洞天全景”、“道场阵法”、“库存目录”、“内界阵法”、“外界阵法”等等纲目,不一而足。

她试着用手触“洞天全景”。

我看到了三幅并置的图画,一幅是洞天的平面图,一幅是洞天的横截面图,一幅不停如球转动的洞天综视图。

平面图如慕容芷猜测,大海围住圆形的岛屿,道场正在岛心,洞天的入口在道场正东震位五百里,也就是外部世界小殿的那个入口。其实岛的东南巽位和西南坤位还有两个备用入口,可以设置通往五洲三界的任意两处——只是任平潮未曾用法力设置,我们暂时只有一个入口可用。

从洞天的横截面图看,天上是太阳,在地下深处的小黄泉还安眠着一轮银月,很快要从西面升起,和落入小瀛海的落日轮岗。层层叠叠的地脉里有金银与其他五色的亮光,我问慕容芷是什么东西。

她略一思索道,

“灵脉!金银和各色灵石,都沉睡在地下等着我们开采。看来也会有铁背蜈蚣之类的金属灵虫。”

我暗暗叫好,洞天真是风水俱全。等以后我们平定此地土著,也分一点金属给舜水镇的长老。从此后华夏人就能锻造神兵火铳,土著再也奈何不得他们了。

“那你说食尘虫会在哪里呢?”

慕容芷指向地心土黄色的地层——

“土黄色是小黄泉,是小千世界的浊气聚集之处。食尘虫是阴浊之物,它要尽快恢复,肯定潜入小黄泉休养,然后积攒力量冲破道场禁制,再杀了我们。它却不知dào

我们有任平潮残念指引,已经捷足先登了。算起来今天是十月初十,食尘虫的恢复还不到半天。现在下小黄泉杀了它正是时候。”

慕容芷指出图中土黄色最浓烈的一点,

“食尘虫必然在此。小空,我把金目鲷借你,下去杀了它。”

“恩,你流血太多,这几天静静休养。十月十五日杀掉后昂山宝焰后我会专心陪你。”

“原以为你会不理外面的事情,洞天已经到手,外面人的死活成败有什么打紧。我们守住这个洞天,练成金丹再出去,岛上有谁是我们对手。”她略有些幽怨。

“我还答yīng

王启泰到时和他汇合,食言可不好。”

我其实想亲手杀死昂山宝焰,不过慕容芷必然会劝阻我,这个危险念头我还是不对她说为好。

慕容芷叹了口气,触到“内界阵法”看了一下,

“小黄泉附近有一个转运阵法,可进可退,十个呼吸内就能达到,我让逢蒙跟从你。”

——这头笨熊顶什么用。

我努努嘴,但想到它在只会吵慕容芷休养,领走这个蠢货也好,便答yīng

下来。

我赶着睡眼惺忪的黑白熊进入转运法阵,十个呼吸后进入小黄泉中。

第七十章 启封(五)

我从洞天图中看到地下也存zài

着气囊般的洞窟和血脉似的地下河流,小黄泉是其中最大一条河流。黄泉阴气泛滥,人饮之会昏沉,更甚者失忆,极甚者走魂,是传说中孟婆汤等厉害药物的药材产地。

本以为小黄泉周围如嵌入山腹的漫长甬道那样黑暗,出乎我意料,我亲眼见到的黄泉河畔反而有幽暗的光芒——光芒或赭黄或幽蓝,赭黄的光芒来自河畔芦苇丛,盖过人高的芦苇上芦花穗的光芒一闪一灭,沿着黄泉两岸蔓延到我目力所及之外;而幽蓝的光芒是从黑压压的地下幽林发出,发出蓝光的参天古树居然全是极其高大的碧色灵芝,我抬头踮脚才勉强望到充当树冠的灵芝盖。

我从刀鞘拔出金目鲷一边警戒随时可能出现的食尘虫,一边剖开条路。我的小无相功运转,感应着风水中五气的成分,沿着黄泉往土黄色气最浓的地方小心前进。

黑白熊跟着我后面到处乱嗅,东张西望。我忽然想起这种没有功法传承的灵兽不会如我那样隐藏自己的气息,于是就让逢蒙跑我前面去,遵照我的指示前进,他正好做个诱敌的食饵。食尘虫倘若感应到它的气息冲出来,我就随后突袭刺杀。

顺便也让食尘虫吓吓它的熊胆,反正我保他不死就行。

——当然这样的坏心眼,我没有对他说出来。

“啊!我来过这个地方!”走了一段路,逢蒙突然如梦方醒般嚷了起来。

“这里离地表有近千里,你怎么能下来呢?”我奇怪问他。

“你不知dào

吧。地表上有些地方有很大的裂口,可以通到地底下。我小时候好奇心重,就沿着这种碧色灵芝发光的空穴一直往下走个几天几夜,一路上拱灵芝吃。有一次稀里糊涂走到这种泛黄的河流边,口渴喝了一个饱肚子。连着睡了好几天,醒来连回去的路都忘了。幸好有一窝在这里安家的九尾狐带路,才走回地面。长大后怕得再没来过。”

“黄泉安家的九尾狐就是你说的岛上四大灵兽之一吗?”我见黑白熊连连点首,“那么说,我们要通过他们的地盘了,正好我作为洞天的新主人去知会下他们,也问问他们是否有食尘虫的情报。”

黑白熊连连晃了下脑袋。

“你又做什么怪样?”我气得笑了。

“虽然男主人是修真者,我看你还不是顶顶厉害,最好不要招惹那些大小狐狸。”

“我一招就能制服你这个熊,还对付不了比你还弱的狐狸精?”

兽都有如人的灵智,但他们的强弱依旧取决于原来还是普通兽类时候的禀赋。虎豹熊罴成精,膂力说不定比筑基武者还强;可狐狸兔子成精,再如何也不过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档次。难不成真像古书里讲的,狐狸会幻化成女人来色诱我?

——哼,现在的我感应气的造诣自负可是接近一流,再如何幻化,兽精流露出的非人气息也无法欺瞒我。

“虽然,狐狸们弱爆了——”,逢蒙狠狠拍了拍手掌,咋唬地做出把狐狸脑浆打出来的样子

——他这一下确实把空气打爆了——

不过,这点伎俩我也会。我在空气中连着弹了几下指,空气“哔哔剥剥”地像一串爆竹那样炸起来。

黑白熊立kè

呆住了,把手指含进嘴里舔-起来,

“对对对对……不起。”

我笑了下,让他继xù

说下去。

“……男主人不过还是要小心……那些狐狸像人那样会挖矿,能造刀剑,还会做草药。轰轰轰——还有喷火的火铳呢!要是一拥而上,万一丢个脸什么的……”

我稍微吃惊了一下。如果我们人族探索到这个资源充裕的洞天,做出上面他讲的那些事情来,我并不奇怪。可是狐狸精的话,做到上面这几件事情,这份智能已经不下凡夫了。

逢蒙的话确实是一句乌鸦嘴,一枚火铳的铳口在他说话的时候对准了我的太阳穴。

“轰!”

我的头稍左倾,右肩一抬,子弹嵌在了我的肩胛骨里。

人影已经从原地消失,我掠进芝林,绕过三株碧灵芝,霍地一下揪住一只慌乱地装着火药的火红色狐狸,大踏步拎着他的脖子走到黄泉河边。

我端详了下赤狐的火铳,属于武道时代的老式单发火铳,每次都需yào

一段冷却时间换弹。火铳用洞天的凡铁打造,铳管崭新,保养良好。

我一手把火铳捏成一团废铁,“咕嘟”一声扔到小黄泉里,一个水花都没跳起来。赤狐疯狂地挥舞四肢,吱吱地用狐语咒骂。于是我另一只手把赤狐的尖嘴往黄泉里灌。

“老实交代,不然就把你泡满黄泉水,变成白痴。”——纪传上讲过量饮用黄泉水,无论人兽都要被抹完念头。

赤狐不再反抗,眼神水汪汪地向我求饶。我把他抛在河畔,逢蒙蹲在赤狐身后,庞大的身影完全覆盖住了他,完全堵死了赤狐的去路。

我想这只黑白熊的脑袋比他看上去的憨傻模样要机灵多了。

“不要想逃跑,你根本无法脱出我的手掌心。”

我的肩胛骨一震,肌肉把射入我肩的弹壳挤了出来。我筑基上层的肉体不是这种威力的子弹能够伤害的,故yì

挨一下仅仅是想试试赤狐打造的火铳。

火红狐狸把被我捏红的脖子揉捏了好一会,才哑哑地发出声来,

“你是人类?好强的人类啊!比祖父讲的强dà

多了。”

他说的也是中原语,而且是字正腔圆的帝都话。

“我是这个洞天的新主人。所以,从今天起,我也是你的主人,也是这个洞天所有生灵的主人。”

“主人可不是那些菜-逼人类,是修真者呐!主人可是很厉害的修真者呐!”

逢蒙为我帮起腔来。

我白了他一眼——我怎么不是人类,我从出生起就是确凿无疑的人类,修真者不过是修习功法有成的人类,两者间没有丝毫冲突。

但我转念又想,这些灵兽的感应中只有气的强dà

与否,从出生起“修真者”已经是他们心头一个不可动摇的神话,没有练习任何功法的凡夫或许真的被他们不屑。我现在要从头和他们争辩起诞生自己的娘其实是一个娇柔脆嫩,一记熊掌就会被拍死的女人,实在是耗不起精神。

——算了,说我是修真者就勉强算是吧,有利于巩固我这个新主人在他们心头的高大形象。

“你就是祖父说的地面上那头大黑白熊吗?你也跟从这个男修真者了?”

赤狐问黑白熊,黑白熊点首。

“好吧,既然如此,我也跟随主人吧。我叫绯红衣,我们是被修真者带到洞天来的族类,跟随修真者也是我们的命运。”

我发xiàn

两头灵兽间的交流都用我们人族的中原语。迅即我想到灵兽其实有无数族类,一种灵兽有一种语言,灵兽之间的区别可比我们人类华夏蛮夷之间的分歧还大,这五洲三界哪有什么灵兽的通用语?不同灵兽间的交流,结果还是用我们中原语才能进行——这或许是任平潮五百年前传授诸兽人言的原因。

“不过,我还不能现在跟从主人,因为祖父得了重病,我要赶回去救治他。请主人等我照料祖父完毕,我再听凭你的调遣。”

我早瞥见了赤狐背上的药囊和柴刀,原来这是他在芝林活动的原因,看起来赤狐和人类一般有孝心。

“这里芝林的碧色灵芝叫灼夜灵芝,是弥补元气的大药。如果地面上的灵芝减产,修真者就会下来用灼夜灵芝做黄芽丹和筑基丹的替代药材之一……”

忽然我心念一动,问道,

“你祖父什么时候得病的?”

“祖父半日前去我家附近的黄泉之心开采矿石锻造兵,回来时候就一直昏昏欲睡。”

——是食尘虫!这和食尘虫进入洞天的时刻分毫不差。

“我们一道去看看。你祖父有危险。”我说道,然后把自己纳戒里的成药给他。

赤狐楞了一下,感激地接过。

……

据绯红衣说,洞天的这支狐族衍生自千年前武道时代之始的齐地青丘狐族,听修真者讲道四十九日而开悟成精,此后族群遍布五大部洲。有些修真有成,甚至脱去兽窍,成为逍遥天下的大妖怪。五百年前任平潮寻觅灵兽做种,在帝都随意抓了一对公母扔到坠星山中,三代之后就到了绯红衣这辈。

狐类在诸多灵兽中灵智最为聪颖,虽然没有虎熊那样天授的神力,但智能不下于人。开采矿石、锻炼工具、制造兵器,制作灵药这些技艺都是到坠星洞天的狐精初祖从脑子里搜罗得来的,然后在荒岛上从无到有白手开发出来诸多器物。

到绯红衣这代狐狸精连老到幼还有九口。灵兽生育后代,远不如凡兽时候那样昌盛,而且每过一甲子就是一个寿关,绝不能像人族那样生满五洲三界。

小赤狐一路上娓娓道来,条理分明,比逢蒙的言语清楚十倍,只能说青丘狐族家教有方。我也问过黑白熊的家系,他干脆说幼时候喝多了黄泉水,忘记了个干净。熊不需yào

记得家系,只要力量就行了。

……

狐族的窝筑在小黄泉河中段的小岛上,岛下就是洞天图中显示土黄阴气最浓郁的所在,汪汪大河上笼罩着终年不散的雾气。我们坐上绯红衣锚定在渡口的一条皮划艇,往岛心划去。

“五百年来我们狐族搬了几次家,这里最最安全,山君大王也攻不进来。”赤狐说的山君自然是我还没蒙面的那头灵虎。

逢蒙在皮划艇上连接打起了寒战。看来此地阴气太盛,这习惯了地上阳春的大兽禁受不起。与任平潮残念一战后,我的心魔大敛,魔障渐消,现在近乎筑基巅峰,这点阴气却奈何不得我。

我把自己的手心贴在黑白熊的掌上,我放出一点气传到他的身躯中,逢蒙舒服地哼了一下,看上去暖和了不少。我微笑了一下,自己也能学着王启年那样种气了,不过我是用来帮zhù

手下驱寒的。

“主人真是神通广大,可是周围的鬼影你有办法赶走吗?”

“什么鬼影?”阴阳眼是黑白熊的异秉,好好的洞天生灵死后都化成元气归于天地,能有什么不散的怨灵鬼影?

“有些看上去是鹿、有些是狐狸,还有……还有一只老虎!他向我扑过来了!”逢蒙大叫一声,抱着头窜到我身后。绯红衣从艇上取出另一把备用的火铳紧张地望着我。

我的心中闪过不祥的念头,

“轰!”

我把自己的气释fàng

了出来!如粽子一般完全包住了皮划艇。

小黄泉的河水涌起,被我的气往两边推开。

“那些鬼都融化了!啊……那是什么怪物!”逢蒙大叫。

三只昏黄的灯笼在浊黄的河浪里闪烁,皮划艇下的河浪缓缓形成漩涡,艇身开始打转,似乎是鬼判在催命。

“呜呜呜!呜呜呜”

我的雷珠弹出,三枚击透三虫。

“哗啦哗啦。”艇身一摇,

一段十节食尘大虫把船缠死,头“砰”地撞开我护船的气,张开靛蓝色的魔眼探进来,绯红衣和逢蒙都僵凝不动。

我折腰跃到船头,径直往魔眼一抓,附上雷咒的五指把眼球生生抠出。不等虫潜下黄泉,我的手中幻出电矛往后面的虫身扎了进去。虫身急剧收缩,松开划艇要往下遁逃。电矛通过的各段虫节一鼓一瘪。

“波”的一声,电矛从船尾破开最末节虫,飞回我手。九段虫节都飙射出稠密的汁液,然后枯叶般被黄泉吞没。

这次我在念头矛上又附加了风咒,矛速加上我的投掷之力已经达到音速。不及虫身分解,三个呼吸一矛解决。

皮划艇登岸。我狠揍了黑白熊一拳,他才回过神来。

苏醒的绯红衣焦急万分,

“刚才逢蒙看到的鬼影中的狐狸、鹿、虎明显是其他三大灵兽。但愿其他族人不要遭到不测。”

我一脚踢开狐族家门,眼前一片狼藉,四五只灵狐无神地睁大眼睛,看不出是死是活。

绯红衣握紧火铳要跑过去检视。我把他往后猛拽。

“小心”。

“剥!剥!剥!剥!”

僵卧的狐狸腾出只该属于食尘虫的妖气,他们的背脊裂开,七八只兔子大小的食尘虫蠕动出来,虫泡还沾在没有完全硬化的暗影躯壳上。我用纯粹的火咒按在这些早产的虫上,一下把焚化一个焚化成灰。

我明白了河上那些死去的灵兽魂魄来由。必然是食尘虫在他们的躯壳中产卵,汲取掉这些灵气供养自己复原。想来,王启年以前遇到的食尘虫再生,也是这妖兽在人身上产卵快速孵化出的。

绯红衣抱住一条死狐号啕哭了起来,这该是他的祖父。

我叹了口气,握了下他的脑袋。也是不幸中的万幸,如果不是小赤狐出去采药,恐怕现在也和这里的死狐狸一并成了食尘虫寄生的宿主。

狐宅的建筑是由地表往下,越走越深,共有五层。我发xiàn

了各层悬吊的头角银白的鹿尸,逢蒙说这是地表林间的九色鹿族。我的寸劲电刀插入每头鹿尸腹中,又把其中半孵化的食尘虫杀死。一头鹿尸的灵气可供养五条虫子。再晚半日,这妖物恐怕也要重卷旗鼓。

最底下的一层再无它物,孤零零地点着一只油灯。一只大虎安静地注视着我,逢蒙打了一个哆嗦,

“他是山君大王,把我娘杀掉的。他很强,我看到了他的气,比以前强dà

多了。超过男主人你了。我们要被他吃掉的!”

“我不会比他弱的。”我拍了拍蠢熊,把自己全部的气放了出来,和眼前蓄势待发的大虎相当,三倍于普通的筑基上层强者。

“而且,他也不是山君大王,大虎已经死掉了,现在寄生他身上的是叫食尘虫的妖物。”

我和猛虎妖异的两只红眼相对,这分明是两只食尘虫的眼球。他身上有我再熟悉不过的妖气

“不错,我就是食尘虫,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能用人言和你交流,有生以来第一次能六感俱全。可笑的是,居然在一头比我还低劣的兽精身体里。”

大虎,或者说食尘虫阴冷地恨声道,

“你们已经抢夺到了枢机阵法了吗?恩,必然如此,不然怎么能到千里之下的黄泉呢!可恨!要是再给我半日,我就力破道场禁制,夺取任平潮的遗产了。你知dào

吗!像我这种灵虫要修liàn

到人的躯壳有多难!五百年前我早就成妖,任平潮偏不传我脱壳之法,我连这些兽精都不如,只好在禁制下为他服役。这五百年,我用血祭寻找自己可以寄宿转生的人类躯壳,都失败告终。这次洞府易主,是我具足炉鼎的绝好机会,偏偏遇到你们这些魔障坏掉。哼,那我就抹杀你的念头,夺取你的炉鼎!”

虎身的食尘虫扑上了我,黄泉的气似乎全部凝在了他的身上。

——天地一体!

食尘虫的土灵根、此地的土黄之气完美地融合在了一道。在穷途末路中食尘虫达到了生命最强的一刻!

我的势为之夺,念头也不能运转,心意完全无法集中,根本无法发出诸天雷法总纲。

我眼睁睁看着大虎咬向了我的咽喉,他的舌头也显出一只食尘虫的模样,多半会从咬破的咽喉钻入我的躯壳,将我夺舍。

“噗”。我把金目鲷倒插入虎的咽喉,食尘虫枯萎了下去。我的心灵感受到他发出的惊愕绝望的念头。

确实,食尘虫还不知dào

我手上的这把神兵已经觉醒,不再是普通的利器,而是渴求着强者的不祥之兵。无论是妖、是人,一律平等地成为神剑的祭品。

诸天雷法总纲发出。我的雷火灿烂绽放。

尘埃落定,虎身全毁,食尘虫化为炭晶,五百年食人数十万的妖物不再存于世间。

我剩下的目标就是昂山宝焰。

第七十一章 霖雨中的血祭(一)

我清点狐宅的尸骸,除了五只死狐,再无其他灵狐的踪迹。

“你去芝林采药时,他们都在宅中,不见的狐狸大概都被食尘虫吞入口腹里。”

虽然残酷,我想尽快让绯红衣放qì

侥幸的念头。

这幕情景我忽然有一种既视感,全船人在海上死后,慕容芷也是这般对我冷言冷语。现在我不自觉充当了慕容芷当时的角色。

“我知dào

了。死者不可复来,我抱的不过是没有神魂的躯壳,终将腐烂的死物。这里也已经是废墟之地,没有什么可以留恋的了。”

绯红衣收起眼泪,他的语气坚毅,比起人类的少年还要成熟一点。

我送给他一个清空的纳戒,他把狐宅中留下的遗物收拾起来,随我和逢蒙登船离开废宅。

我的火咒发出,丙丁火把岛心付之一炬,食尘虫在这世界里的最后点痕迹也抹除干净了。

逢蒙见绯红衣心情低落,便充当起了桨手,逆流把皮划艇划向我们来时的转运法阵。他的膂力巨大,逆水行舟,舟速竟和顺流来时一般无二。

……

我们回到道场,东方现出鱼肚白来,十月十一日清晨了。

慕容芷看上去还是一宿未眠。

在殿外等候的黑白熊和赤狐被我唤了进来。我把小黄泉灵狐的事情始末向慕容芷讲述了一番。

她以女主的身份安慰赤狐道,

“洞天灵气充裕,小千世界中有希望成精的瑞狐也不在少数。等上几年,那些瑞狐通灵,你就又有同伴了,族裔的繁育也有希望。跟随我,未来有的是你好处。”

“多谢主人,跟随洞府的修真者是我的命运,一定不敢怠慢。但主人有所不知,我们青丘诸支家法森严,家法规定我们可不能随便搭讪外面成精的野狐,和它们媾-合这种事情更不要去想。”

赤狐满脸严肃道。

“你们一群狐狸精,怎么像帝都人类的世家贵族那样计较门第出生。”

我不禁莞尔。

“那是当然,祖父经常指着家训对我们说,所有的狐狸里我们青丘一族最最高贵,无论如何不可以辱没我们青丘族的家声。男主人你可知dào

,我们青丘族还出过你们人类中土朝廷的三个皇后呐。外面的野狐狸,我可一点也不稀罕,就是看上一眼,我也觉得伤风败俗。”

“你们狐狸怎么能当上人族的皇后呢?一般不是勾搭下废柴书生就完事了吗?”我奇怪问。

慕容芷想了和我解释,

“绯红衣说的不假。有些脱去兽窍的狐妖混入宫廷魅惑好色的皇帝,有些是为了男女间爱慕之情,有些仅仅是想享shòu

母仪天下的风光。武道时候后中原帝位就是一个空架子,狐妖借后位祸害人间的事情从来没有过;倒是为了敲打不服宗门意志的皇帝,以狐妖之名处死的人类后妃不在少数——把死尸幻化成九尾狐,对那些厉害的修真者而言是再方便不过的事情了。”

赤狐看上去对慕容芷的博学心悦诚服,

“如果以后主人们要离开这里去中土帝都,一定要带上我。青丘狐族最乐天伦,要是主人们帮zhù

我回归青丘的嫡家,嫡家的长老们一定会好好回报主人的——我们狐族也有拜在四大宗门里的厉害修真者呢!”

我们笑了,这条灵狐也会像人类那样许诺好处,诱人为它做事。

“你们青丘一族既然源自中土东方的齐地,为什么要我去中土之中的帝都寻找嫡家呢?”

“听祖父讲,齐地在修真时代初就沦陷在北大荒洲罗刹国来的妖怪手上了。罗刹国的妖精和我们的中土妖精道不同,我们学习华夏的礼法,享shòu

人类的文明;他们以吃人为乐,以杀戮为戏。我们无法和这种肮脏的东西相处,也随着往西南逃难的人类搬迁到了帝都。祖父的运势奇差,嫡家在帝都立足刚稳,他就被修真者抓到这个小千世界来了。要是没有在这鬼地方耽误了五百年,说不定我也能在如花似锦的中原逍遥快活呐!”

我眨了下眼睛

——你老子这辈子也没有去过帝都呐!

“中原?帝都?那里有好吃的蜂蜜、竹子和葡萄酒吗?”

逢蒙听到世界上有那么好玩的地方,看来也按捺不住心痒,问起吃的来,其中还包括了他最新嗜吃的饮品。

“那是!祖父讲,帝都是世俗之内,五洲三界之中,最好玩最有趣的地方,只要付得起金银丹药,要什么就有什么!主人是修真者,怎么会缺金银丹药呐?”

赤狐白了黑白熊一眼,眉飞色舞起来。

“对,对,我们在仙宫里搜刮了近百库的好东西,有的是金山银山,丹房药库!”

黑白熊自说自话手舞足蹈地在大殿跳起来。

我干干咳嗽了几下。

——我们是有钱,但不是给你们两个宠物胡乱花销的!

慕容芷微笑,

“帝都我早晚要去的,你们尽可以放心好了。不过,有付出才有回报,你们从今后要为我做事。逢蒙的力qì

多,以后仙宫里的清洁杂务都交由你打扫,绯红衣比较聪颖,账务和物品的清点由你负责。”

“仙宫那么大,打算起来好累啊。”

逢蒙嚷起来。

我一拳扁在他肚子上,他歪在地上打转起来,

“体罚懒熊可不要怪我虐待动物!”

打击黑白熊的手感甚好,比大沙袋都要舒服。

忽然我起一个念头,

“一千多年前的武者为了超越音速的限制,一天重复击出直拳两万次。每天打扫这么大的仙宫三遍也是对你的肉体的锤炼,是我对你的第一个外功训liàn

项目。你本身的膂力就超越了人类,以后我就从零基础开始教你内丹武学。你要是练到了筑基境界,我就带你去帝都玩。”

如果黑白熊也练到筑基,比起陆克武那些武者是好出太多的练习靶子了。他到了那个境界有多少匹马的力量,我十分期待。

“那每天不能饿着我,都要供养我好吃的甜食。拉钩不许赖皮!”

“不赖皮。”我的小手指和他的小手指钩了一下,又刮了黑白熊的鼻子。

“小空,这可算是你一生第一个弟子呐。”

慕容芷笑了。

我忽然发xiàn

自己第一个弟子是头黑白熊。

“绯红衣,我也收你做弟子吧,我也传你内丹武学,虽然你的膂力禀赋不如逢蒙,但也要练习,以后不依靠火铳也能保护自己。”

“拜见师父、拜见师公。”灵狐比黑白熊有家教多了,懂得传承的规矩。我看黑白熊还在摇头晃脑,压根不知dào

“师父”是吃的还是睡的东西。我从纳戒塞了一个发条上在三更天的钟给蠢熊,

“不要忘了,明天卯时前起来打扫宫殿!不然罚你不许吃饭!”

……

熊和狐都下楼找自己的寝房,大殿又成了我和慕容芷两人独处的空间。

我不在的一夜,她把大殿辟出几个空间——除了枢机阵法所在的大厅,还有我们各自的寝房、书房、宴厅、以及连接温泉花园的阁道。大厅极大,经过她的布置划分,原来空落落的地方密集也温暖了不少

——有一种家的感觉。

“看来我没有安全回来,你也不能安心休养。”

我搂起慕容芷,调皮揉着她的黑眼圈,手不乖地摩她的白玉脖子。

慕容芷很假地嗔了一下,不过也没有把我推开,两个人就腻在一起。

“也不尽然。你不在的一晚我清点了一遍道场里的收藏。道书功谱来不及参详,符宝丹药我大致选过。特别稀有的宝贝也寥寥无几,毕竟这只是一个后备洞府,真zhèng

元婴级别的宝贝都该留在任平潮本尊的主洞府里,不过我还是找到了一点——看这个!”

我听她所说,从案上取过五个五行色的葫芦和一个紫金葫芦。

贴着五行葫芦,我就能感应到比稠液还要浓郁的五行之气。我把一枚大红葫芦的丹药倒出来,忽然有一种握住一枚太阳的感受。

我的火咒立时发出,形成一个避火罩护住周围无事。

原来手上只是一枚朱红色的火丹。

这样一想,其他四个葫芦里也就是其他四种五行丹了。我下意识把黄葫芦和玄色葫芦放远点——诸天雷法总纲可掌控不了水、土二性。

“这是什么?”我问她。

“库存目录上说是改易灵根的人级丹药,称为义灵根,好像世俗里人的义肢,在修真界也是罕有炼制成功的——一般修真者的灵根从仙苗时就接近固定,后天的修行要提高分寸都万分艰难,要是提上一个品级近乎不可能。可是这五葫芦的每一枚丹药,都能让无灵根者有灵根,灵根普通者晋升中品灵根,中品灵根者有希望提升到上品……这水、土义灵根的两个葫芦你收下,到了金丹境界后服下,就能把你的水、土灵根升为中品。其他三葫芦我用来提升自己的灵根。”

我又掀开紫金色葫芦盖,却是一枚滴溜溜、亮晶晶、圆澄澄的金丹。

“混元金丹!”

这个我倒认得,在野史志怪里它的名气极大,又像神龙般只闻其名,不见其形。传说筑基者服食混元金丹后可以立kè

晋升为金丹境界;唯一的副作用就是服食的时候念想妄境里天魔乱舞,十分之九的服丹者因此走火暴毙——凡事有利有弊,有阳有阴,这是大道的规律。

“你晋升筑基太快了,根基难免不稳。如果再要服食混元金丹突pò

境界,魔难又要推高数倍。最好不要轻易服食。”她郑重说。

“我明白。就像地基不夯实,一味往高天筑塔,终究是空中楼阁,有天要崩塌为废墟的。”

“——不过,万一出现为了不能战胜但必须决出生死的强敌,只好用混元金丹赌一把了,”

慕容芷注视着我,“我猜你一定要瞒着我去和昂山宝焰一战的。”

我低头不言,自己的心思还是被她揣摩出来了。

“劝你你也不会听我,还要偷偷瞒我。既然如此,我索性就站在你的位置去考lǜ

击败昂山宝焰。我们的优势在于有取出不尽的资源,要胜昂山这个金丹,就要把它们充分利用起来。我一晚上考lǜ

的就是这个问题。”

她又把一个纳戒给我,

“这里面我还装了避兵符、壮力符、疾鬼符等等灵符,把这些符烧成符水让王启泰的五百精兵服下,好歹能做抵挡昂山的炮灰……唉,我的意思还是启动外界的阵法,把外面的人全部用火烧死,我们再出去收场为好。只是,你肯定不会答yīng

的。”

如果到时把外界山谷的华夏蛮夷一并烧死,确实可以推说是洞天里的食尘虫发动火阵,反正死无对证。两方精英死伤大败,也方便慕容芷收拾岛上残局。

可我能有今天修为,舜水镇的诸位王长老出力不少。在我心里,是抵触这套过河拆桥手段的。更何况,火未必烧得死金丹武者。王启泰在我来前说过有破阵的手段,外界的阵法不一定能如慕容芷算计的那样启动。

我亲了下慕容芷,

“放心好了,到时我手刃掉昂山宝焰,一样能获取舜水镇的人心。”

“但愿如你所言。”

“可不是骗你的瞎话。和任平潮、食尘虫战后,我好像捅破了念想妄境的那一层障碍,已经能隐隐约约望到金丹的门槛了。看这个——”

她静静地看着我进入存想之中,

我觉得自己要用诸天雷法总纲创造出什么东西来,虽然不是把自己一生的经验、修liàn

、元气、念头凝练成一枚脱胎换骨的金丹,但是总有什么大成性质的东西要从我的念头里破茧成蝶而出。

十年扎实无比的外功训liàn

、巨浪大潮一般的内功真气、用诸天雷法总纲变现出来的附有雷火的武器……

我与之战斗和见识过的那些敌手都一一浮现,陆克武等筑基武者、食尘虫、天火化成的火龙、王启年、昂山宝焰……还有对我遥不可及的那条银龙。

我知dào

我的诸天雷火总纲要孕育出什么东西来了。

——我的气化成一条银蛇徐徐从我的手心游了出来。每一个环节它看上去都和真蛇一般无二,因为银蛇完全参照我对白云乡五步杀人蛇结构和动态的精微观察。银蛇随着我的心意游到慕容芷的手上,吐出信子乖巧地舔着她手心。

“这是完全法术变现的活物,由金、木、火三气构成,同时拥有雷、火、风的三种属性——不过,没有我的意愿,它不会放出雷电火焰,伤不到你的。”我解释。

“和之前只能创造简单兵刃比,完全提高了一个明悟的境界呐!这是你的独门神通!法术的名字你想好了吗?”慕容芷欢乐地问我。

“你取一个呗。”

“嗯,就叫蛇卫。以后你的元气越多,念头越纯,它还能变得更强。我看不到这个法术的止境,说不定有一天,还能由蛇变龙呐。”

第七十二章 霖雨中的血祭(二)

这几天慕容芷的身体依然恢复缓慢,毕竟流掉一半的精元,即使对筑基境也受损不轻。

好在有了两头打杂的灵兽,她不必为俗务操心,能够安心吐纳静养——我判断即使我们手头有充裕的灵丹妙药,她也至少需yào

半年才能痊愈。

我们收罗的功法驳杂不一,从金丹修真者的纳戒里搜出来的大半是用来克敌制胜的神通,修真界称之为“术”,余下的修行法门也并不高明,和我们的家传三级法差相仿佛——练体的部分远不如身为金丹武者的父亲对我们的心传口授,而我们关心的修liàn

阴神部分则语焉不详。

修真者一般会把法门修liàn

的关键诀窍暗诵于心,留在文字上的只是大体的框架,有形骸而无精髓。如果是有成就的修真者,他站在修liàn

的高峰往下方俯视,可能会触类旁通。我们这些半脚踏在修真门槛,半脚还在修真门外的人对着天马行空的图文功谱可是一筹莫展。

——修真是需yào

师授传承的。数千年的修真史上无数绝顶人物用智慧和生命换来的经验和道路,不是个别人物凭有限时间的努力能一跃而过的。

把父亲的功法练到顶,也只是金丹武者,养生延年当然不难,可毕竟是不完全的修真者。

武道时代已经没落,光凭拳头不能在世俗中有什么大作为。

另外,武道里也没有能摘除慕容芷妄心的方法。

我要学习更加精深的东西。

她心里也渴望能掌握像我的诸天雷法那样的厉害神通。

终于,我们在任平潮的书库里发xiàn

了一套功谱,破去附在上面的念头,原来是本叫《秋水篇》的修真法门。

序言上说这本任平潮没有结稿的修真法门是他自创,宣称是自己参悟星宗一级法推衍出的沧海二级法,写出来是要传授弟子的,本来该隐去的口授心法也毫无顾忌地写在典籍上面。

我们拒绝了他的传承,但阴差阳错,任平潮传承的功谱又落到了我们手上。

“虽然这门功法不完全。但至少给我们指明了路径,我们的功法都是从星宗衍生出来的,照着上面的步骤修liàn

阴神,大的方向总不会错。”

慕容芷说得勉勉强强。

谁都知dào

就算大方向不错,实修中要是小地方载跟斗,轻则延后数十年的进境,重则是掉入粉身碎骨,走火暴毙的下场。

“算了,摸石子过河吧。”我嘀咕了一下。

“我也这么想。”她附议。

我打算把父亲炼体的武道,《秋水篇》中炼阴神的诀窍结合起来当做自己的法门,其他运用的神通从那些金丹的功谱上拼凑一点——反正诸天雷法总纲是我最得心应手的攻击手段,其他三流的雷法我也瞧不上眼,倒是想学点腾云、御剑、遁法等小术。

不过——那是暂时押后的事情。

照顾慕容芷休养了三天,并且把我们都烂诵于心的《秋水篇》焚毁,在十月十四日的深夜,我返回了外面的山谷。

呼吸惯了洞天的灵气,外面山谷血腥的风让我喉咙一时有些痒哑。

离开这里四五天,景致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天空阴云不散,滂沱的霖雨无休止地降落,山谷形成了一个湖泊,并且湖泊的水位还在往上面提高,我目测再过几个时辰水位就会和关押血食的囚牢平齐。

无数蚱蜢般的小舟在湖面来回忙碌,土著的劳力在搬运石料把大祭台尽量往高处垒,并且在湖面上搭起了浮动的连环船。严冬的冻雨有时落在劳力没有护严实的手上,指头立kè

结成冰块,掉到湖深处去。

每年的血祭是他们最神圣的祭典,就是有多大的风雨和艰难,也不会把血祭停止下来。

可惜,他们其实不需yào

费那么多代价和牺牲,食尘虫和任平潮都已经消失在世界中,天神早已经不存zài

了。明天的血祭就是它五百年历史的终结。

戴上路人甲面具的我,在诸多土著中如同隐形一般。费了不多功夫,我找到了王启泰。

“食尘虫我们已经杀掉了。”

他的脸改易容成昂山部落长老昂山素星的卫士,泰然自如地把我引入一个密-处商议。

“甚好,你能平安回来我很欣慰。小芷呢?”

“她受伤休养……恩,坠星洞天已经归于我们的名下了,枢机阵法也控zhì

在我们的手里。”

我稍犹豫片刻,还是对王启泰讲明我和慕容对洞府的占有。如果坠星洞天有地契,上面就应该写着我和慕容芷;舜水镇的长老要是和我们争地,就是他们理亏了。

我凝视着王启泰,等着他的回话,假设他流露出丝毫不满的意思,以后我也只能对他存一份提防的戒心了。

王启泰一讶,迅即道,

“你们一定遇到很大的危险,克服了生死的风浪,才把洞府入手,我都没有想到你们能做这么好。放心,洞府是你们的,舜水镇和你们同存共荣,不会对你们的洞府有别样心思的——啊,其实王族长和我们商量下来的结果,也是在他殁后,由你来接任舜水镇长的位置,为大家造福。你是未来我们的镇长,哪有镇民算计镇长财产的道理?”

“我……我其实完全不懂如何为大家……造福。您讲的当镇长什么太突然……”

我的牙缝里好不容易才挤出“造福”两个字。

他告sù

我的情报让我一时无措,我才刚满十六,根本不懂如何管十余万人,怎么可以做镇长?这和修真练武完全两码事情。如果让我当强盗头子,这个我从小看也看会了,无非是抢钱抢女人;要我管十余万人衣食享乐,呃——

造……福——造福老子我是不会的!

“这个无妨事,乱世里有武力法力才能保护一方安康。你潜力是我们镇中最高,实力在岛上也屈指可数,脑子灵活,学起军民事宜也快。自然是你最合适。不懂的地方我会帮你,军中的健将也对你赞不绝口,他们可以和你合zuò

良好。小芷那么聪明,必然也能做好你的贤内助。”

王启泰说着说着微笑起来。

我暗想既然我只要负责打,那问题应该不大。反正慕容芷和王启泰都是深明治道的人,烦心的事情就甩手教给他们好了。

“那我也不客气。不过还是先杀了昂山宝焰再说了。恩,洞天里我们发xiàn

了很多灵脉和灵田,等降伏了土著,舜水镇民也可以去里面开采灵石和种植灵药,比外面好多了。”

“我们本来的计划是夺取北岛的资源就足够了。小空你这般好意,我代全镇人谢过了。”

我的目光移向谷中的大祭台。

昂山宝焰寂然不动地盘坐在上面,仿佛惊涛骇浪中的不动礁石一般。

“他这样几天了?”我问。

“从你们进入甬道杀虫后,他就端坐祭台不动,这样已有五天。”王启泰说,“其实,他被老族长牵制住了。”

“哦?”

“老族长已经来到了山谷,隐隐放出自己杀气。昂山宝焰感应到一个不逊于自己武者的存zài

,但又不能确定他在什么地方。他相信老族长必然是为血祭而来,所以这几日只好守住祭台不敢有所异动。”

我心头一动——是因为王祥符在山谷牵制住昂山宝焰,我们才能从容获得洞府的吗?照这样说,不是该分舜水镇的人多一点好处吗?

我眼视地面,脑子有点混乱。

“啊,王长老,我还带出了一点避兵符、壮力符和疾鬼符,可以给兵将们暂时提升实力。”

“你们的收获真多。既然阵法也被小芷掌握,我的木牛只好用到其他的地方去了。”

我顺着王启泰的指示,看到连环浮船上那匹当做礼物的巨大木牛,我猜不出王启泰要如何使用它。

“据情报,岛外的风暴环也消失了。算时间和你们打开洞府的那一刻同时。风暴化成了霖雨落下来,希望雨结束的时候,我们也能诛杀宝焰,让土著归心。”

……

十月十五日,天大寒。

霖雨依然没有止歇的迹象,不过土著劳役倒省去了不少麻烦。冻雨下在湖面,直接冷凝成冰。他们在冰面上搭起各个大篷,供土著的长老和贵人们栖身。

学仁和假意投降的二百五十精锐全身白色丧服,挤在最矮小的一个大棚里。

血食的牢门打开,里面是无神的童男女和被俘的另二百五十个华夏精锐。

南北的两侧山谷巡逻着土著的武士,他们勉强摆出了不为恶劣气候所动的赳赳英姿,但我把他们的气分明感应。恶劣的天气和心情的紧张把他们的气绷紧成弦,要是有什么大的意wài

,肯定很多人会不支倒地。

一张大华盖下,昂山宝焰如君王般坐在祭坛正中,

乔木之山侍立在他一侧,主持典礼。

巫师吟诵着不知所云的咒文,跳着莫名其妙的舞。时候一点一点地接近正午,还有一个项目,就是食尘虫出来的时候了。

学仁率领投降的二百五十华夏武士在冷雨中鱼贯出棚,他的身后陆克武和元限抬着一口棺材——这是一个受降的节目:学仁应该会卑躬屈膝地念一遍降表,然后高呼自己和族人该死之类的客气话。只要昂山宝焰下令把那口棺材烧了,就意味着舜水镇完全成了被昂山部落免死刑的奴隶了。

“……祝昂山大王万寿无疆,臣死罪死罪。”

学仁在冻雨中哆哆嗦嗦地把降表念完,乔木之山大笑着对昂山宝焰说。

“听说你们中土的皇帝接受外族的降表时,也是这个礼仪。大长老,你的威望可比得上中原的皇帝啊!”

“是啊,华夏人经常说他们的皇帝是天之子,我看大长老才是真zhèng

的天神的儿子。是天神生下来,统合我们三部的。”

“最近,环绕我们岛的风暴消失了。是不是天神降旨意要我们出海去征服外面的部落呢?”

“哈,大长老有着神赐的武力,外面的世界有什么人物能挡住他一拳呢!”

“恩,我看干脆我们三部合并成一个,奉昂山大长老为王好了,以后我们三部就叫昂山国!”

“奉昂山大长老作王!”

“建立昂山国!”

几个依附昂山部的长老谄媚地帮腔。

扮作昂山素星卫士的我听到他们像坐井观天的蛤蟆那样的滑稽议论,忍不出笑起来。

我本来不想笑,但是这样按捺会弄得肚子疼,把腰弯起来或者打滚什么的形象不好,索性就放声朗朗笑出来。

“昂山素星,你怎么管束自己卫士的?我们在谈论那么严肃的事情,他怎么可以如此轻佻无礼!”乔木之山怒喝。

昂山素星要阻我出列,但王启泰使了个眼色,他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我站了出去,把自己的面具撕下,众人都看到了我的脸。

“所谓的血祭,压根就是食尘虫给自己挑选口粮的典礼。根本没有什么混蛋山神和天神。现在已经快正午了,你们知dào

为什么狗屁山神还没有出来吗!我告sù

你们——”

五六个武士上来要把我拽下,我在唤口气的间歇抡腿打折了他们的膝关节,

我从纳戒里把食尘虫的尸骸一节节地抛出来。

然后我借着狮子吼隔着雨幕,又用还不熟练的土著语向山谷中所有人重复了一遍,

“就是这种妖物,五百年吃掉了你们几十万人!”

“那个天神,其实是洞府中的修真者。我现在就是洞府的新主人,如果你们还要愚蠢地拜天神,就来拜我吧!”

乔木之山锐利的目光刺上我的脸面,

“混蛋!你这个华夏人是从哪里来的!你手上扔的什么恶心东西,不要亵渎了我们的圣典。昂山素星,你和华夏人勾结了吗!这个小疯子居然说自己是天神,天神那么高贵,你哪里配提他的鞋!”

山谷土著武士无数的毒箭对准了我。

“各位部落的子民!这个孩子说的是对的!是我们昂山部落欺骗了大家!所谓的山神,就是这种恶心的虫子。我的子侄昂山宝焰和妖物勾结,取得了部落的权力。在座之人有谁的后代和家人没有被妖物吃掉呐!这个少年不是疯子,是替我们三个部落除掉了妖物的大英雄啊!你们要擦亮自己的眼睛!问自己的心!”

昂山素星怒敲自己的权杖,喝斥乔木之山。

大棚里有些人开始耸动起来,

“大长老,现在已经正午了,那山神怎么还没有驾临?”

“山神凶厉非凡,原来是这种东西!”

乔木之山哼了一声,踏步走向我,“妖言惑众!”

他抽出了自己的骨剑,我认出是金丹修真者骸骨制作的——这家伙早知dào

真相,他也是昂山宝焰的帮凶。

“一招杀了你。”

我说。

我走过他身边。

他的首级被我的电刀一刀割了下来。

“我想起来了,你是那天在海上瞪着我的小孩子”。掉在地上的首级说了自己最后一句话。

我筑基巅峰的气全部放出来,

“昂山宝焰,说一句话;不说的话,就给我去死!”

我的附加了风咒的音速电矛掷向他。

第七十三章 霖雨中的血祭(三)

“霍!”电矛从昂山宝焰的眉心一透而过,卡在了他金丹的颅骨中,我的雷电在他的脑中肆虐破坏。

他还是寂然不动,像是死了一般。

——我也不相信自己居然一击得手。

全山谷哗然。

亲昂山派和反昂山派都在犹豫要如何应对这个突发事态。不过几个呼吸时间,昂山部落的实力人物连接被我杀死。

学仁高呼,“压制全谷!”

牢房中的二百五十华夏武士猛地打断骨栏,在言知礼的带领下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往北面山谷冲锋,南面山谷的土著武士忽然把弓箭瞄向北谷的兵卒射击,那边山谷插上了舜水镇的军旗,原来他们早替换成了华夏士兵。

投降时礼仪性的棺材轰地打开,场中元限带着一百五十假降的士兵取出兵器去镇压大棚中的土著贵族。陆克武领着又一百武士抢在我前面去砍昂山宝焰的首级。

“小心。”我的心蹬的一沉,本能地往离昂山宝焰尽可能远的地方疾奔,本命元气化出的电矛突然和我失去了感应。

“喀喇!”陆克武的脑袋被一拳砸上冰面,卡进了厚冰层!稀烂的头骨噗噗噗向外泡沫般泛出脑浆和血,很快就在严冬的气候中凝成红宝石般的冻块!

“反对我的都出来吧,我好一网打尽!”

昂山宝焰额上的电矛消失无踪,他高大的身影拔身挺起,那空洞的眉心露出一只血红色的眼球。

他的脚振击冰面,以他为圆心,封住全谷的冰面裂出三道狰狞的长痕,迅速蔓延向石壁。地缝又像人的支血管那样生长出更多更密的小冰缝。

“咚”、“咚”、“咚”……

他一踢地,全谷的冰面完全开裂,冲上来的一百武士先后骨碌碌落入冻水之中。冰面的其他人也不能幸免,无分蛮夷还是华夏,瞬时都站在破碎的浮冰之上。恐惧、慌乱的尖叫此起彼伏。

昂山宝焰大吼,站在山谷上的武士已经疲惫不堪,那回荡山谷,摇晃心声的洪钟之声把他们都震落摇晃坠谷。有的在石壁上砸个稀烂,有的头被尖利的碎冰锥扎穿,有的直接栽入了深湖,挣扎了几下就被冻死。

王启泰抓住昂山素星之手,在碎冰上如轻燕般急遁,危急时刻这个金丹儒者显示了远超在场其余人的肉体素质。

昂山宝焰一蹬自己立足的碎冰,冰块全化成水汽。

他以音速窜向在碎冰上跳纵的我来,死亡紧蹑我不放。

我大喊一声,扭腰如烈风回旋,又是一把电矛以回马枪的手法点他咽喉!

昂山的一臂回挡在他的要害前,电矛在他手臂上捅出一个透明窟窿,血肉被我一枪化气,只余下他精金般的白骨。

可咽喉依旧没有刺上。

而我的腹内热血漫溢!

这一下的剧烈碰撞我就受了极重的内伤,电矛如同撞在一面无比坚硬的大精金盾上。

我也被反震跌下了深不见底的冻水里。

昂山“轰”的一拳打在我没入的水面。

水花四溅,立kè

成了晶莹的大冰花。

这块水面又成了一块冰面。

我惊讶地看到水被混入了昂山的气,冰块沿着我落水的直线轨迹在水底迅速生长,逐渐成为巨大冰锥、冰枪、冰剑的形状,紧追不放地捅向我脑门和四肢。

——昂山的一拳竟抽干了水中之热,重新凝水成冰,并且化成兵器的形状向我进攻。

我的双臂一下脱臼,腰也炙热烧疼,在水下如何抵抗?

“嘶嘶嘶嘶嘶”

一条人般大的银蛇离我身体在水中窜向冰棱,螺旋般缠在不断生长并攻击向我的冰上。

灿烂的电花在蛇游过的轨迹绽放。

刺向我的冰块块融化。

乘着银蛇吸引开昂山的追击,我一蹬水花,收敛气息,潜了开去。

“轰!!!!!!!”

湖面突然响起了天摇地动的爆zhà

之声,全谷不住地摇撼。

用“柔”护住身体的我从远处的冰水探出一对眼睛。

刚刚被昂山气劲形成的小冰面俱碎,升腾起经久不散的硝烟,看不清里面情况。我望到王启泰和昂山素星攀援到谷顶,他的袖中取出一个盒子,注视着硝烟散发的中心。

从硝烟的中心还飘出来机械的残骸,和一只残存小半的大木牛头。

原来在昂山宝焰用气形成与操纵的冰锥刺水下我的时候,木牛撞向他爆zhà

了。

我终于知dào

那个木牛腹舱里封的是舜水镇积攒多年的火药,大概王启泰准bèi

原来炸山谷上刻印的阵法,现在就遥控木牛来炸昂山宝焰了。

——妈的,要不是老子运气好游开,也一并要被炸的粉身碎骨!

夹着碎冰的血湖上泛起各种残骸、断肢与碎肉块。小半是未及逃上谷就被炸药炸死的人,大半是已经被昂山杀死而掉落在湖底的死尸,刚才一炸,尸体又被糟蹋了一番。

山谷上幸存的人无论华夏,还是蛮夷,望着湖中的惨象都是惶惑和茫然,间或有脆弱的人开始疯叫的声音。

——昂山宝焰死掉了吗?

我把自己双臂扶正,腰敷上极品金枪药,又吞服了几粒筑基丹,决定还是再旁观下。

渐渐零落的冷雨中,一个人赤足踩在湖面,先于我一步一步走向硝烟的中心。

他踏水而行,水不过膝,真似闲庭信步一般。

我看到的是学仁的身影,但学仁绝不能有这样的神通,这是武道到了金丹后才能拥有的能力。

他摘下自己的人皮面具,缩骨起来的身体膨胀,学仁特有的肚腩消失不见,代之以健硕伟岸的肉体——果然是王祥符,他一直在策划与指挥着整个行动。

王祥符斜刺挥出一拳,一阵拳风把硝烟散尽。

“这就是你们中原人的火药和诡计吗?远不够劲呐!”

昂山宝焰矗立在水面上,全身衣着荡然,精钢般的肌肉凸显无疑。火药除了炸掉他的衣服,并没有对他的肉身造成多少损伤,他的第三只赤目转向我这边,我咕嘟忙缩下水去,抽出金目鲷,准bèi

伺机给他来上一刀。

“还不如那个少年给我造成的伤害!”

他被我电矛刺伤的右臂窟窿依然,但肉-芽以人眼可见的速度在合拢着那个空洞。

——不用任何外伤的灵药,他就能自我愈合!

“那是火药的量不够啊,这么多年带到岛上的量只有这么点——昂山,我年轻的时候也像你这样疯。更大的神威大将军也硬吃下来。不过——”

王祥符大笑,

“武道也是我们华夏创造的。你的武道是邪道,是和妖虫融合后得来的。在你临死前,让你知dào

中原人发明的正宗内丹武学吧!”

王祥符的双掌向昂山的伤臂盯着横削过去,我看到了寸劲的气围绕着他的手掌三寸的圆内变成了高速转动的锯齿轮状。

昂山被我洞穿的右臂和王祥符的锯缘接触,伤臂断成两截,血沫翻飞。从寸劲锯齿气轮飞出来的金丹肉和骨都变成了碎屑。

“冷艳锯!”我看到是的春秋大刀在金丹武者手上的运用!

昂山闷哼一声后退,“扑哧扑哧”气灌入左臂,左臂膨胀,骨骼拉伸。

“霍”如巨鞭一般席卷出十丈之外,所过之处皆糜烂!

这不是人的武者能产生的肉体变化,是妖兽的体质才能产生的异变!

蛮夷之人惊骇之声此起彼伏,

“是妖怪,我早说了昂山宝焰已经是妖怪!”昂山素星大呼,“他投靠了妖怪,要把我们部落的人全部吃光。是华夏人救了我们!”

巨鞭之手扫向石壁上的昂山素星,王启泰未卜先知地把他拉走,只有大石块被昂山宝焰打飞落水。

王祥符的“冷艳锯”追上巨鞭,两人的肉体触碰竟然溅起了金石相击才能摩擦出的火花!

血湖被昂山宝焰的巨手搅动起来,围绕着他这个圆心,掀起了高墙般的漩涡和直冲谷顶的血浪。

而王祥符在漩涡中出没,他的气锯所过之处,墙就暂时出现了裂缝。

潜水的我被浪排出水面。

“小空,原来你还无恙。快点遁上来!离开这个金丹武者的决斗场!他们随意的一拳都能让你丧命!”

王启泰的呼叫隐约传到我耳畔。

他这句话如同事后放屁,我并非不知dào

危险,但水已经悄然卷到了我,“突”的一吸,把我吸入了漩涡。

论身体的坚固现在的我可比大象,漩涡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昂山的妖手很快要抽上我,那音速的搅动连思考的时间都没有留给我。

我会被劈两半的。

“劈!”

王祥符在千钧一发之际把我抱上谷去。

“小子,活下来就好。”王祥符苦笑,我猛然发xiàn

他的一腿已无,一腿自膝盖下已断。

昂山的妖手正抛下撕掉的王祥符的一腿,另半条腿则碎成了肉末。

“武者间的死斗就是这般残酷。我的反应比起年轻时候还是慢了许多。”

王祥符淡淡叹了口气。

“我为族人做了如许多事,到头反被你们全部唾弃。记住,投奔华夏人只是你们末日的开始。也罢,说这么多也无用,还是全给我死了吧!我以后去外面的世界另走一条新路,这天下谁能阻我!”

昂山宝焰在谷中咆哮,狂意不可遏制,伤痕累累的巨手往谷外乱抓,把人攫住就捏碎或者爆头。

“混蛋!”

我服下了混元金丹,跃入漩涡中。

念想妄境在我脑中再次复现。

一百零八穴窍只有一个穴窍我还没有炼通,但可能需yào

几年的积蓄才能突pò

这个关口。但现在我要用混元金丹强行突pò

,然后手刃昂山。

脑海中的我不断在天狗和人形中变换,双目时金时赤,魔障百十倍地缠绕在我阴神上。

神通是很好的东西,修真者是人类梦寐以求的成就。

为什么修liàn

到了深处反而会有魔障阻扰人进一步修liàn

呢?

魔障不是上天降下来,而是修行者自我产生的东西。

他开始困惑于自我追求的道路,畏惧自己和凡人的差异。一旦跨过了金丹那条门槛,没有了伦常、王法和礼仪的约束和指引,在茫茫天地间到底自己何去何从。

然后他们迷失了自己的道。

圣贤没有了他的善,强盗失去了自己的恶。世外隐士思慕红尘,红尘中人逃遁世外。

但我知dào

我要干什么,知dào

我的道路在哪里。无论跨过与否那条金丹那条线,我和以前没有区别,一条路走到底,死也不改。

我需yào

抛弃的只是那些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就像蝴蝶把自己的蛹给抛弃。从今往后,我不会再有颠倒梦想。

——最后一个穴窍打通了,水到渠成。

晨曦般的气从我的身体满溢出来,我听到了美妙的地籁之声,和外界的天籁之声丝丝吻合。

我跨入金丹的门槛。

借着天地一体的共鸣,我气的规模在倍乘。

昂山宝焰的妖手按向我的头颅,我一踩水花,音速窜了开去。

“蛇卫!”

我把气不断释fàng

到自己经过的水。

“啵!啵!啵!啵!”

无数的电蛇在血湖中诞生,整个湖面都闪耀着我创造的金芒。这里是我用诸天雷法总纲制造的电池,也是死域。

无数强悍莫匹的雷电通过昂山宝焰的身体,他撕心裂肺地狂吼!妖手猛击血湖,裸露出狼藉的地面,血水被他排向空中,电蛇飞溅。

但昂山已经全身焦黑,妖手的气回灌身体防护,手缩回原状,全身伤痕触目惊心,残破不堪。

他蹬得跃起,脚踩上石壁,要杀开一条血路遁走。

“不要让这妖人走了,切勿遗虎为患!”

王祥符高叫。

回过神来的残存武士,无论华夏蛮夷,俱向要爬出谷内的昂山放箭。

他用两个手指抡弹就能把弓箭反转回去,谷上又是死伤一片。

“波!”、“波!”、“波!”、“波!”、“波!”、“波!”、“波!”、“波!”、“波!”

王祥符射出连珠九箭,每次毁坏一把劲弓。

他射出的凡箭不能透昂山肉身,但也迫使昂山后纵,把他逃遁的势头压制下来。

“逃到空中也没有用!”

我蔑笑,挥了下手,数百条蛇卫一弓身,音速般窜向天空,往他四肢百骸啮去。

我的蛇卫仿自岛上的五步杀人蛇,水陆两栖;同时附有了风咒,也能以音速行空。

电蛇如电矛一般刺入昂山宝焰的身体。

十个呼吸后,他不再挣扎。

焦糊的人影跌入谷底。

身中数百电蛇,比万箭穿心死得还要凄惨。

最后我用金目鲷切下了昂山宝焰的首级。

第七十四章 决裂(一)

随着昂山宝焰和食尘虫的死,血祭的真相暴露无遗,昂山派统治的基础不复存zài

,昂山派瞬时垮塌。

土著的贵族和精英武士在坠星山谷死伤大半,整个土著已经无力振作。

从南坡涌入的第二波舜水镇军队轻松地完成了对他们压制,军队大部分的精力倒费在打扫清理坠星山谷的残局上——把五百年的血腥污秽弄干净可不容易。

昂山素星代表残余的土著酋长接受了王启泰的统合提议,在腊月舜水镇和土著三部合并成为白云属国。由各方推举五个执事的长老共同管理军民,用华夏之礼,服华夏之服,循华夏历法,遥尊中原华夏的皇帝为君。

昂山素星成为五个执事长老中唯一的土著,五位执事长老的次席,也就是权术上所谓的摆设。另四人按序为王启泰(第一位)、学仁(第三位)、我(第四位)和蒋义山(第五位)(王启泰的第二个弟子,元限和言知礼的师兄,第二波压制土著的南坡军队由他统帅)——王祥符为太上长老,超然于我们五人之上。

五十年前中原皇帝颁发给舜水镇义军一叠空白的诰命,王祥符有自主委任五品以下蛮夷地区文武番官的权力,诰命的有效期是一百年。当年发放诰命的时候,中土是大正王朝的正德皇帝元年,王祥符给昂山素星的空白诰命上于是填了“正德五十年腊月吉旦,代天子授昂山素星为五品白云属国校尉”。

——恩,按世俗中原的纪年,过了正旦,就是正德五十一年了。

正德五十一年的正旦,我和慕容芷的声望在白云属国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当天山谷中的人都看到了我手刃了“妖人”,华夏人口中的我成为了为王启年报仇的大英雄,在武技和胆魄各方面都继承了他的关门弟子;而土著中则半公开地流传一个传言,说我才是天神派下来的真zhèng

使者,奉天神之命剪除了窃据使者之位的妖物。

我不知dào

这两个谣言的源头是哪里来的,背后是什么人别有用心地散布。我虽然为王启年报仇,但我们的师徒关系真的子虚乌有;我在土著人前已经公开否认过天神的存zài

,但依然阻挡不了我是天神使者的传说蔓延。

“既然如此,我们就不要理会。不管背后人物散布这些话有什么目的,实jì

的效果对你我巩固岛上的地位大有好处。与其吃力不讨好地寻觅幕后人物,不如把心思放在提升自己的实力上。这个修真时代,只要有厉害神通,再阴毒的诡计也害不了我们分毫。”

慕容芷说。

——不错,和昂山宝焰的战斗,之前舜水镇的火药轰炸、王启泰的分化瓦解用处都不很大,最后还是我突pò

到了金丹,用上“蛇卫”才彻底解决掉的。

只要巩固好自己的金丹境界,岛上别人什么有小动作我都不害pà



从十月底开始,我和慕容芷依照《秋水篇》锻炼阴神。我决心花上三年的苦练,把金丹下层的境界站稳。

金丹武者锻炼自我的肉身,使用肉身和气作为和外物斗争的神通;而修真者锻炼念头和肉身两方面,使用念头统御的各种法术、符咒、法宝和飞剑等神通和外物斗争。

肉身和念头是性命的两个方面,都是一气所化。倒不能说金丹武者只偏至在自我肉身单方面的修liàn

,因为念头本就寄宿在肉身内,凡是肉身的锻炼,总能间接地锻炼念头——只是,他们没有掌握,或者不必去学习把念头独立出肉身使用的方法。

心身合一,贯彻了武道意志的直率一拳就是武道对念头的使用。

这种情况下,念头是不需yào

和肉身分离的。

但要施展法术、符法、飞剑、法宝等神通,就必须把自己的念头从肉身剥离出来:比如任平潮附在各处的封印、我们收集到的修真者纳戒等等,上面都有修真者附着的念头。在内室大殿攻击我的火龙,也是附上了任平潮的念头才能成型和灵动。

我的诸天雷法总纲变现的种种兵器和物品其实也附上了我的念头。过去我虽然不明白如何分离念头,但因为神魂烙印的符文,不假思索地自动完成了分离和附念的各个步骤,不过这仅限于我的诸天雷法总纲。

(慕容芷能够模仿我的雷法总纲发出最简单的三咒,这主要得益于她炉火纯青的小无相功,更精深的变化她也不能够实现——我对自己的诸天雷法总纲知其然而不知所以然,没法口授给她里面的精髓。)

要分离自己的念头,先要自如地出入自己的阴神。

在内功阶段以下不可能自如出入自己的阴神,只有到了引气入体的筑基之后才能比较安全地修liàn

相关的法门。

原因有二点:

第一,内功阶段以下的阴神不稳定,很容易被外部阳气浓烈的环境分解成各种念头,然后消泯在天地之间。强光、天风、武者的精气、兵营的杀气、儒门诵经典的正气都对它有强dà

的伤害作用(我第一次练内功出岔阴神乱走,就险些被父亲的精气误催化掉)。

第二,内功阶段以下的阴神一旦离体,很难回到自我的肉身。不能回到肉身的脆弱阴神,过五六个时辰也免不了消泯的下场。

可是已经能引气入体的筑基者修liàn

阴神则不然:肉身和阴神之间的感应已经十分强烈,离窍的阴神始终能找到自己归还的肉身宅邸方位;其次,筑基者的阴神不再纯阴,因为能引气入体,已经一阳初生,对于外部的阳气有了勉强的抗性。虽然还不甚能承shòu纯阳之气,躲在暗室中待上一个周天再回肉身,倒妨碍不大。

筑基下层的慕容芷就是选择一间极其僻静和幽暗的虚室修liàn

出入阴神。我在她的虚室前立了一块牌子:“入此者一律杀无赦”,尤其警告脑子经常脱线的逢蒙,而绯红衣则守在附近护法。

她使用《秋水篇》记载的六十四种观想法,和我出阴神的修liàn

法一致。

纯阳的阴神为元神,六阳-具足,能和肉身一般活动自如,更有种种不可思议的变化,那是元婴境界的修真者才能修到的成就。而金丹下层的我,体内阴神的水平实jì

已到了二阳的境界。如果遁出壳来,在清风徐来,月光皎好的夜晚就可以以游魂的状态外出。

按部就班地修liàn

阴神,到冬月末我已经能在气候良好的夜晚,像隐形的鬼那样在道场外的灵田上巡视了。阴神的我根本无需双足沾地,仿佛在半空浮游一般。虽然及不上有肉身时亚音速的速度,但比起寻常的步行还是快上许多,阴神仿佛如一股小旋风,掠过一望无际的田野,把景象全部收入自己的心头灵觉。

坠星山的洞天以前没有人住,坠星山谷一役后,数万华夏人和土著人迁居到我们的洞府来开垦。

——当然华夏人和土著人的说法现在已经过时。土著的诸部落被打散到华夏人中,变成和我们一样的编户齐民,恐怕几十年之后就要被融入华夏了。

……

正德五十年冬月中旬,在五长老的会议上王启泰向我请求开发坠星洞天。

大量的灵田需yào

人耕种,宝矿也需yào

人开采,凭我和慕容芷两个人不可能经营那么多的地方。

“好啊,如果属国人搬到洞天里来,也能给这个小千世界增添人气。不是说在有灵气的地方居住的时间长了,生育的下一代人也有不小出仙苗的几率吗?王长老,数万人还是太少了,这么大的世界,我看全部搬进来才好!”

慕容芷作为列席的替补长老笑着答yīng

王启泰的要求。

“你和小空是洞天的地主,我的建议全凭你们决断。现在还是先几万人来开垦好,坠星洞天未曾开发,那么多人住进去多有不便。而且,要是岛上的人全搬进洞天,我们这地方就不叫白云属国,而是叫坠星庄了。哈哈。”

王启泰顿了下说,

“产出的分成我认为五五为好。地主和佃农各占五成,哪方都不吃亏。”

“不,王长老讲得不公道。我看什一税比较好。我和小空两人用不了那么多灵药和矿物,倒是属国的民众可以用这些来改善日子。我只要一成的产出,九成都给佃农。以后也是,只要愿来我们洞天居住的百姓,我只收十分之一的产出!”

慕容芷毫无犹豫地正容道。

于是,几个月来在我和慕容芷居住的道场周围开始多出许多民舍,喧闹的人声代替了寂静的天籁。

对此我心绪复杂:自然百姓在坠星洞天安居乐业对他们是不错,我也答yīng

过王启泰要“造福”;但是我总觉得自己的地盘被外来的人侵入了,这本来是我和慕容芷两人的私密世界。

……

正德五十一年,我单独一人被邀请在元月十六日参加王祥符摆的私宴。

他并没有搬到灵气较好的北岛,与昂山宝焰一战后王祥符就一直蛰居在南岛的石塔不出。

中部我和慕容芷居住的坠星洞天、北岛五长老的议事所、南岛王祥符的石塔,是白云属国三个相互独立的中心。

第七十五章 决裂(二)

五个多月前,我刚进入石塔的时候,还是内功中层的十五岁孩子。当时王启年新丧,舜水镇没有可以与昂山宝焰一战的金丹武者,镇里的长老惶惶不可终日,把王启年的死讯一压再压。

五个多月后,我再次进入南岛的石塔,已经是十六岁的金丹下层。舜水镇变成了白云属国,土著的势力已经烟消云散。

“千古兴亡皆笑谈,浊酒一杯自饮酌。”

我好像听谁说过这句话。

王祥符坐在原来的大厅中,学仁和王启泰侍坐在侧,这和我第一次见他时的情景一般无二。稍微有差异的是学仁的旁边多了一个小榻,坐着目前白云属国的团练使蒋义山——王启年和陆克武殒命后,现在整个白云乡的军队都由他指挥。此人是筑基上层的武者,木讷寡言,没有什么主见。在五执事的会议上,他说的“好”字比我说的都要多。

王祥符的膝盖上覆着一条打满补丁的皮毛毯子,遮住了他残断的腿,自膝盖以下那里空无一物。

我呆呆地望着他的旧毯子好一会儿,才想起这样看着残疾人不礼貌,何况对方曾经是叱咤风云的金丹武者。

“失礼。”

我低下头,极轻地道了下歉。

“无妨事,我在石塔也不出去,现在有你这个金丹,也无需我上阵,用不上摆门面的样子。启泰曾经建议要给我做一对义肢,我当时就回绝了他。”

王祥符笑起来,然后说道,

“一个月后的清晨我就要死了。”

“喔!”

我和其他人都震了一下。

——王祥符当时返老回童的时候,他说自己有十个月的寿数,没想到那么快他就要走到人生的终点了。

“和昂山宝焰对战的时候我耗去了大量的精血,又没了两腿,真元殆尽。我是回光返照之人,不能像你们年轻人那样恢复了。死期就在眼前,没有什么好奇怪的——恩,小空,你和昂山打的时候,速度到了音速,肉身有折损的感觉吗?”

他不再提自己的生死,仿佛那是寒暑变化那样的小事,转而问我另一个问题。

我楞了片刻,回想道,

“恩,和以前还没到金丹时候练功过头一样,肌肉和内脏都有点小伤,养过几天就好了,我手头也不缺丹药。”

“以后你要留意,金丹之人,无论修真者还是武者,亚音速的战斗对肉身没有多大妨碍,但过了音速这条线,肉身的穴窍就开始积累暗伤,本来能享有的五甲子之年就要慢慢折掉了。年轻人戒之在斗,圣贤说的不差——少年时我在中原和贼寇与夷狄斗狠,不知dào

有过多少次超越音速的战斗,那时只当喝水一般容易,临到老时后悔也来不及了。你不要步我的后尘。”

“谨遵教诲。”

我想以后自己反正可以靠诸天雷法总纲杀人,武技什么的拿来补刀子就行,和人用拳头硬拼的机会也不会太多。更何况,我也要攀登元婴的高峰,可不会抱着五甲子的寿数当守财奴。

“那是最好”,

王祥符欢然一笑,举起酒杯,

“我们华夏的世俗中有五种福分:第一是长寿,第二是富贵,第三是身体康健,第四是心灵宁静,第五是知dào

自己的终期,不带遗憾的死去。我作为世俗之人,五福俱全,你们为我祝hè吧!”

学仁和蒋义山面有戚色,王启泰则神色泰然地举杯庆贺。

我想王祥符说的都是实话——我父亲也是金丹上层的武者,混过响亮的名头,抢过最美丽的老婆,占有过小山高的丹药金银,有过我这样的仙苗儿子,最后却和自己的帮派一道丧命在海里,连六十岁都没有活到。相与比较,一百一十多岁而善终的王祥符的确有大福报。

“祝你得其好死。”

我把怀念父亲的热泪擦掉,真诚地敬了他一杯酒。

酒过三巡,王祥符唤学仁取来一个铁皮箱子,盥洗过手,郑重其事地把箱子启封。我好奇里面是什么宝贝,却只看到一个银印,一条青色的绸带裹在印上。

“这是什么凡物?”我咋了下舌,我感应不到里面的灵气。

“你这孩子不知dào

哪里受的家学,连这东西都不认得。”

酒酣的学仁有点气恼,

“这是官印,我们中原的大正王朝颁发给文武百官的官印!银印青绶是天子授予四品武官的资格,这枚印上明白刻着‘讨逆将军之印’六个古篆,是当年天子褒奖老族长在北方抵抗罗刹的功绩,派使节授予他号令燕、齐各地义军的信物!”

我挠了下脑袋,原来是这种狗屁东西,我们海盗出身,不服王化,哪里认得!

我父亲杀官的时候说不定抢过,比丹药珠宝都不如的玩意,大概都扔海里去了吧。

“小空家以前是在海上做剪径生意的,不识得也是正常。”

王启泰淡淡一笑。

“咯噔。”

我的心猛跳了一下,瞬时闪过无数念头

我良久望着王祥符没有丝毫波动的眼神,干脆地承认道,

“不错,我是海盗,慕容芷也是海盗,我们全家都是海盗,我父亲是东海上知名的海盗头子,七小龙王的第一位。你,还有你,什么时候知dào

我是海盗的?不要说滥好话!要对我和慕容芷有什么不利?再打一场的话我奉陪,耍阴谋我也接着。”

我把一把中品细剑搁在了自己的案上。

学仁兀自和蒋义山在窃窃议论,

“……怎么会?小空怎么会是海盗?……”

——看起来四个人没有事先串通。

“坐回席吧,小空,你的品德我们在座之人已经知dào

,没有人会当你是贼寇和坏人的。”

王启泰为我和他自己各斟了一杯酒,他先我饮尽一杯,示意我无毒,然后斟酌了下说,

“大概在几月前为你灌顶的时候,老族长发xiàn

了你胸口的纹身——你父亲隶属南宫腾蛟的青龙会吧!”

我下意识地抚摸了自己的胸口,南宫腾蛟的青龙会下,帮会的每一个男丁都要用烙上一条卷起的青龙,这是南宫家附庸的标记。从小烙上此印的我早已经习以为常了,没想到登岛后竟然疏忽忘抹去了。

“三十年前南宫腾蛟和公孙山君就是中原世俗中的两大人祸。两人同在星宗修得厉害神通,又不约而同地恋慕红尘里的权力,公孙山君建立了神枪会和伪齐国在陆上杀人,南宫建立了青龙会在海上杀人。不过南宫稍微不那么滥,他不大杀华夏人,也经常和公孙为抢夺地盘而死斗——嘿嘿,我们义军和公孙的伪齐打仗时候,南宫还送给义军过一些物资。”

王祥符唏嘘一声,

“三十年过去了,南宫还好好活着吗?天道真是不公呐。”

“我父亲收山不干到白云乡避难的时候,南宫腾蛟好像正准bèi

接受朝廷的招安,他拿到一个二品将军的官印。”

我望了下四品的“讨逆将军之印”,忽然想了起来,

“是金印紫绶的二品‘左将军印’,比你的这个大。”

这些事我原来如风一般听父亲讲过,如果不是今天他们谈起,这些离开中原前的旧事我会一直压在脑海深处,直到遗忘。

“天下的权柄被四大宗门把持,那些世外人为了自己的图谋窃据了天命,在世内做出颠倒是非的事情,我辈已经司空见惯了。想来,那南宫能成为二品的左将军,无外乎他星宗的出身和对朝廷的贿赂吧。”

王启泰叹了口气,对我郑重说道,

“——兄长收你做弟子的事情,是我编造和散布出去的。百姓可不想自己的长老和杀人越货的强盗联系在一起,以后你最好把自己是海盗的事情忘掉,把胸前的烙印用药搽掉,要在诸人前建立自己的威信和营造自己的风操……今天请诸位来,老族长是想向诸位公布他的遗嘱——把这个四品的讨逆将军印托付给小空,是他的第一项遗嘱。小空,你把这银印收下吧!”

我直勾勾地看着他们递到我手里的银印。

“中原诸侯割据已久,每个军镇的继任者都由诸侯自己指定,然后让朝廷在形式上确认下。老族长是靠军功获得此印,接下此印,你就继承了老族长成为大正王朝的四品将军了,也就是日后白云属国最高的领袖了。”

我一直当王启泰让我当镇长是在开玩笑,没想到成真了。

“我什么都不懂,也不稀罕朝廷的官职。不能也不想当讨逆将军。”我说。

“名不正则言不顺。修真时代,朝廷的四品武官印只有金丹以上武者可以接受,岛上舍你无他,你接下印来无妨,就算挂名也行。”

王启泰顿了一下,

“小空你也未必会一直呆在岛上吧。你这么年轻,日后总要去中原闯荡。岛外的风暴环已经平息,属国中想去更大的世界跃跃欲试的年轻一辈也不在少数。如果你要返回中原,这枚四品的官印正好防身,总比海盗的身份可靠……”

——既然他如此说,那么有了这个官印,我可以冒充朝廷的命官,在世俗里行走有很多便利,和我刚到岛上冒充修真者的道理也差不多。

我把青绶银印收进了自己的纳戒。

“恩,我的第二项遗嘱就是关于日后去中原的安排:如果继任我的讨逆将军率白云属国的舰队返回中原,依旧要遵奉朝廷的天子,和侵占我们中原的敌国作战。”

我托了下腮,

“和公孙打仗可以,反正我爹在中原一直跟着南宫和公孙打仗。但我不爱听皇帝的指挥。”

“只要你的大军作为确实对我华夏有利即可,把天子当成华夏的共主尊敬即可。如果日后有朝廷监军的宦官对你胡乱干涉,一刀杀了就是……三十年前我在中原就是这样行事的。”

“好。”

——原来是如此自由的军阀,再轻松不过了。

“第三条是我私人的事情。我的宝刀此生沾染了太多的凶煞,我死后,你们把它熔炼成块,和我一道葬于地下,不要让它再见天日了。”

众人唯唯称诺。

“最后,我对小空还有一个私人的要求,不算在我的遗嘱里,但希望小空不要忘记。”

王祥符一字一句地说道,

“我毫不介yì

你海盗的出身。那么多历炼下来,你的性情我们都看在眼里。虽然时凶时狡,都是幼年家教不良,但你本心真诚无伪,善心远超恶念,你是个好孩子……只是,小芷却没有你那么良善,如果日后只做你的贤内助,应当没什么妨碍;但万万不可让她染指权位——虽然年轻,她的心深而险,爪牙锋利;只能囚在笼中,而不能放出妄为——”

“我和她是一体,你不要再胡乱说她坏话!”

我还是按捺不住,一脚把案踢翻,疾电般的剑抵在王祥符的咽喉上。

“你这莽撞孩子,快收起剑!”王启泰和学仁喝斥。

我哼了一下,再不管其他人,径直走出了石塔。

“良药苦口,忠言逆耳。”

王祥符最后一句话回荡在我的耳畔。

第七十六章 决裂(三)

夜色中追上我的人却是一向木讷的蒋义山,现在白云属国的团练使,诸军的统帅。

“蒋团练使,你无需那么提心掉胆,回去告sù

诸位长老:一点点小口角而已,我也不会真气得去杀他们的。”

我嘲讽道。

“原将军不要和那些儒门之人一般见识,我看慕容长老和您是百万里挑一的人中龙凤!我们白云属国的精兵日后回去中原,只有在你们的统帅下才能不断壮大。”

我身为海盗,“将军”这个词眼对我而言既滑稽又刺耳。

“以后不要讲我将军,我和那些狗官没有关系。如果不是可怜王祥符快死了,那枚银印我直接扔海里去了。”

“是,师兄。”

我瞪了蒋义山一眼,

“你比我大上二三十岁了,而且我不是王启年的弟子,不要那么贴我近乎。”

他笑道,

“我称原少为师兄,是敬佩您的武技神通都远在我之上,和故去的王帅没有丝毫关系。自古强者为师,蒋某的本心是想拜原少为师。但是自惭年纪太大了,资质驽钝,入不了原少的法眼。称原少为师兄,心里已经揣揣不安了。”

“不要兜圈子了,你和他们既然没有关系,那来找我有什么企图?”

蒋义山嘿嘿一笑,邀我坐上他的公输木鸟——坠星洞天的宝矿被开采后,若干军镇中的大人物都开始了自己的飞行机械。

“我正好去南坡的大寨处理军务,师兄想必也是回坠星洞府。我们两人顺路,请上木鸟谈。”

我犹豫了一下,随蒋义山登上了木鸟。

……

“小王长老和学仁长老这些老人,心里其实老早厌倦了在中原的争斗。他们是把白云乡当做自己养老的地方,让土著臣服只是为了自己能够安心度日;可镇上(现在是属国)的年轻人却不这么认为。他们从生下来就困在这个岛上,渴望见识外面的世界,建立丰功伟业。以前有土著的战争来框住他们,可现在没有了对手的他们需yào

新的目标。那些老人不可能实现他们的愿望,而您和慕容长老是大家瞻望的星,大家希望您能带他们去中原,这是全军的心愿,托付我转达给您。”

蒋义山说。

“不担心我和慕容是海盗,引导他们走上绝路吗?”

“在军队的心目中,只有强者的话语才有分量。以前王帅在的时候,大家就期待日后能回去中原建功立业,可恨小王长老一直搪塞敷衍;现在您是白云属国最强的人物,军队发誓效忠于您,为您赴汤蹈火,再所不辞!那些儒生要把师兄放在一个虚君的位置,欺负师兄年少资浅,真zhèng

的事情都由小王长老他们去安排。我平日看在眼里,心里却不服帖。师兄只管大胆放心的去做。要是老族长亡故,我愿意协助师兄让小王长老彻底隐退,让师兄实权在握,让慕容长老做您的二把手。”

我嗯了一下,其实完全没有思想准bèi

。蒋义山讲的东西好像是火并的阴谋,可真有必要那么麻烦吗?我写个信给王启泰说:“以后你滚蛋,我来掌权”不就得了?岛上没有谁打得过我,我想如何来,真有人能违拗得了我吗?

——啊,其实我对两拨人都无所谓,他们如何搞都影响不了我的地位,因为我有谁也拿不掉的实力。但他们却有所谓,在我这个金丹在场的情况下,哪方面的主张只有我赞同,才可能贯彻下去——蒋义山说的返回中原,似乎是王启年的遗志;而王启泰是希望白云属国的人都在这个世外桃源乡安居,不问外面的风云变幻。

没有我这个金丹的协助,蒋义山和他的军队要应付王启泰这个金丹儒者,还是不够的。

那为什么要找慕容芷呢?——大概慕容芷也对他们流露出要离岛去建功立业的意向吧。

哼,我明白了,蒋义山这群人总是觉得我脑子不够好使,手腕斗不过王启泰,所以要请出慕容芷来应付王启泰。

我撅了下嘴,

“再说。土著还没有融合到华夏里来,坠星洞府都没有开发多少。你们要去中原闯荡,先把士兵手里的兵器都换成火铳和下品的宝刀宝枪吧,功夫也要好好练到内功。不然,在中原,海盗都能杀你们个鸡犬不留。”

“师兄指教的极是。”

我从语气也听不出蒋义山是失望还是宽心,他把木鸟降到一处隐蔽的荒谷里。

“师兄你可知dào

,王帅生前最擅长的就是枪法。我听元限和言知礼讲,师父教过你降龙掌法,那么在枪法上可曾与你交流过心得?”

我看过王启年用铁脊矛和持骨棒的昂山宝焰交手,此外便没有再领略过他出神入化的枪法了。

我摇头。

蒋义山从木鸟的后舱取出一个箱子,把里面折成几节的兵器组成长枪,舞了个枪花。我看出来这件兵器对他并不称手,能运御而不如意。对于筑基上层的武者,这兵器有点沉了。

——这是王启年失落在昂山宝焰手头的铁脊矛,用七星铁背蜈蚣打造。原来降服土著后,被蒋义山又找了回来。

“陆克武他们在拳法上有天赋,而我在枪上学得快,所以师父把他的枪法传授给了我。师兄虽然才华横溢,但我想一定没有见识过这秘传的枪法。”

“哦?天下各家的枪法不出公孙家神枪会的范围,即使修真者的枪法也没有例外。难道王启年的秘传枪法是从公孙家得来的?”

我拳脚兵刃皆通,蒋义山并非不知dào

。他把王启年的枪法说得神神mì

秘,里面说不定真有什么门道。

“师兄果然聪明,师父的枪法正是早年在中原和公孙家的死斗中偷师而来!虽然此枪不能称为正大,但有突死修真者的不测威力。如果不是师父那时候一臂受伤,发挥不出枪中的秘技,昂山宝焰早丧命了。”

假设的东西都是脑补。

我指了下自己,

“不要把石头当目标,那我这个活人当目标,让我领教下王启年得自公孙家的秘技吧!”

我跃跃欲试,很想见识下父亲前半生一直与之较量的公孙家武技。尽管蒋义山只不过是一个筑基,但我期待能从他身上看到一点天下第一神枪的影子。

公孙家的神枪会总结了文明时代以来一千五百年中历代名枪和枪神的武技,世俗间流传的六合枪法就是公孙家编写的枪法入门书,那已经是对武道时代六大枪神绝技的总结了。蒋义山所谓的秘技肯定是超越六合枪的绝技。

一把电矛从我手上变现出来,

“我把电矛的威力控zhì

得很小,碰上只会麻一下。上来吧!”

蒋义山大喝一声,他像修真者那样飞了起来!

道道涟漪般的波纹一圈圈在空中漾开。

铁脊矛像漩涡那样旋转,八荒六合都没有死角,都是枪突刺的方向!

“噼里啪啦!”

长链般的枪如无休止的暴雨倾斜在我头顶!

我不知dào

他什么时候会停下突刺,三个呼吸、十个呼吸、三十个呼吸……他还飞在空中!

仓促间我连续换了四五把电矛,只有招架之力。

——他什么时候能落到地上来?这已经超出一般武者滞空技的高度和时长了!

浮躁之下,我的肩胛被刺开一个小口。虽然对现在的我无碍,但气势被夺走了。

哼,不能再这样下去。

我弹射出了十条蛇卫。

电火飞溅,“通”的一声,蛇卫被枪荡开,蒋义山也被我迫降在地,他和我有五丈之隔。

“快避开!”蒋义山声嘶力竭的呐喊,我奇怪招架的是我,为何仿佛是他感觉到极大危险的样子。

枪尖向我突刺过来。

我立kè

明白是怎么回事,他一旦出手人已经被枪所役使了!

当我闪过一个身位的时候,蒋义山已经和我擦肩而过,时间不过是五个刹那。

山壁一震。

他不见了踪影。

惊魂犹悸的我回望身后,一条被犁过的深沟蔓延到数十丈后他消失的山壁,深沟经过的路径本来乱石成丛,但现在所有障碍都被摧破,我把落下堵住山壁缺口的巨石一一扒开,看到一个人形的入口。蒋义山凹在三四丈的楔形石壁内。

那都是铁脊矛经过的轨迹。我想到了传说里开启武道时代的十倍音速飞刀。

难以置信,一个筑基武者竟然能发出如此大的威力。

我看到蒋义山的背部从颈部至臀裂开一条大口,血往外面不住地漫,连忙为他敷上极品金枪药,并灌入黄芽丹。

一个时辰左右他才苏醒过来。

“要是刺中我,你的人能从我身上透过去。一条三十丈直线上的东西都被你摧毁了。真是厉害,你的命也差点搭掉,筑基武者居然能达到两倍音速。”我比划了下。

他气息微弱地说,

“刚才空中的浮空技叫凤蝶纹死之枪,把枪风形成的气作为浮空的螺旋;突刺你的那一直线枪,叫荆棘贯杀之枪,直到使用者的极限为止,一条直线上的障碍全部会被摧破。师兄要是掌握了这两大绝技,战斗一定会更上一层楼的。”

“交换的条件就是我站在你们军队这边吧。”

我说道,

“好的,我支持你们。不过不是为了这两门秘枪,而是你赌上性命的诚意。我一定会率领大家回到中原的。”

第七十七章 决裂(四)

逢蒙对于外功的掌握日进千里,他的练习也未必如何专注,但在三个月的时间内已经差不多把骨肉练透。熊精天生在肉体上的积蓄比凡人强过太多,转化成外功的速度极快,以至于我这个师父都在犹豫要不要继xù

传授他内功。

当然,在拳脚兵刃上他的脑子可不好使,始终只会最简单的五种形意拳架势。不然,如果我还是筑基上层,未必能以武技压制他。

他现在的轻易一拳可以击出五马之力。

“这几天我不在的时候,洞天里发生过什么事情吗?”从石塔回来的我问黑白熊。

“没有……啊,说起来,你不在的时候,还有人进来过主人的仙宫。”

道场外满是耕田开矿的人我还能理解,随便谁跑进我家里我可不能容忍。

“谁?”

“那你要去问女主人,人类都长得差不多,又没有男主人身上的光,我可记不住。啊,是几个公的,咕唧,我记得。”

我皱了下眉头,说,

“恩,现在外面多了很多陌生人,无事就不要去山林里玩,免得生什么是非。”

“主人不要担心我,要是外面有谁敢把我当普通熊抓起来吃,我一掌把他拍成泥。”

“就是说你不能把人打成烂泥,没有我的命令你不能伤害人,恩,不——是不能伤害任何其他生灵。”

我想还是索性这样说比较好,反正在逢蒙的眼睛里,没有成精的禽兽和未修真的人都是低劣生灵,他分不清他们有什么区别——我干脆全部不许他伤害,最最省心,不给我添麻烦。

逢蒙晃了下脑袋,突然神抖抖地问我,

“绯红衣说只要主人教我们幻化成人形,就能混在人里面不被发xiàn

了。他祖父本来要教他的,可惜挂得早没来得及传。主人什么时候教我们呢?”

“现在是你们在我手下服役的考核期,等考核一年期满我再考lǜ

教你们。”

我睁眼说了一句瞎话。

青丘狐族的传承里有幻化人形的小法术,可我这个修真入门者压根没学过。等我自己学会把阴神分成念头后再研究吧,现在肚子里实在没有货。

我循着清空的笛声拾阶而上,慕容芷倚在小楼独自望月。

我悄悄从背后把她揉进怀里,听着她静静吹完一阕《满庭芳》,同时调皮地往她脖子里吹气。

“越来越没规矩,真是轻浮死了。”

我装作没听见道,

“难得见你有闲心——往常你不是在练功,就是在读书——能这样和你一直抱着,那真是太好了。”

“乐为心声,郁积在心里的东西排遣不掉,所以就借着丝竹释fàng

出来了。”

“我们诸事顺遂,能有什么忧心的事情?”

“外患既除,内忧又生。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她笑了笑。

我心念一动,把石塔上王祥符的遗嘱、和他们的争执以及蒋义山对我的效忠一一讲与慕容芷听。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王祥符说得也没有错,我就是这样的人,你何必去怪他呢?我不晋升执事长老就是了。”

“因为……”我叹了口气,想到慕容芷在舜水舰队出使土著的时候就搞过祥瑞的手段,大概那时候王祥符对她就心存芥蒂。

“……别人讲你是坏人我心里总不舒服。我喜欢你,当然希望世界上所有的人都说你好,自己才开心啊。”

“小空,你去写封道歉信给两位王长老,缓和下关系。”

“不愿意。”我嘟嘴。我其实还是感激王祥符当时为了救我失去了双腿,但是放不下面子。

“你要做一国之主,当然要伸屈自如。蒋义山对你的投靠你接纳得对,我们要以王启年继承人的身份掌控住军队;但是,儒门的人能经营和管理产业,现在的用处比那些羽翼未丰的军队大,你也要拉拢一番。世俗里成功的诸侯不仅神通卓绝,手下的臣僚也都是文武并重的。”

“头疼死了。那你模仿我的笔迹代我去写一封吧。”

幼时我娘布置我的典籍课业,我去玩的时候,就让慕容芷代笔,现在让她继xù

代笔就是。不过我也不是像小时候那样不务正业,节约下来的时间我可以用来修道,早点学会分出念头的神通总没有错吧。逢蒙这傻熊还催我教他幻化人形呐!

“世俗里是不是有诸侯专心实修,俗务委托可靠有能力的家臣管理的事情?好姐姐,稍微匀出一点修liàn

的时间帮我打点下以后这种杂事,我真的兴趣不大。”

“这种杂事哪是那么好打理的。在我们坠星洞天已经有万余人了,把土著编入后全岛就有五十万丁……除非你委托我去选拔一批我们的亲信来,就是成了仙人,我也应付不过来。”

“随你便啦。全交给你。”

——我最乐得省心了。

慕容芷想了会,说,

“山素星带着沙、河两姓的贵族这几天来道场拜见我,希望我们以后给他们改过自新的机会,稍微照顾点他们。正好我们缺帮手,那么我就安排他们一些职位吧。”

原来逢蒙和我说的进入道场的男人们是那些土著的旧贵族。土著投降后,原来昂山、金沙、深河三部之人都改成华夏姓。无姓的小民自己取华夏姓氏,而三部的贵族则改成了山、沙、河三姓。昂山素星成了山素星。

“不过,我不喜欢他们到我们的道场里来,这是我们的家;而且,万一道场的阵法被别有用心的人察看清楚了,对现在的我们总归不妙。”

后面一句是我乱讲,归根结底我还是只想和她两个人赖在这仙宫里,再加两个没有人心机巧的灵兽仆人就行了。

“恩,我让土著在三重宫阙外再筑一个会见外人的宫殿,和道场用一座石桥连在一起就行了。叫鹿台吧,洞天里最多的就是美丽的鹿了。”

绯红衣已经为我们做好了食膳。

虽然我们修liàn

上服食丹药能更有效率地补充元气,但丹药远没有饮食美味。赤狐挑选库存的食材也好,烹饪的手艺也佳,据说是祖传的帝都厨艺。

和慕容芷围住火炉一道享用美食,天南海北地聊天,是再惬意不过的事情。

把俗务都托付掉,我浑身轻松。从今往后,就是精进勇猛的修行了。

第七十八章 决裂(五)

以流行的修真观念而言(我现学现卖一番自己对搜刮来道书的总结):“肉身如薪,阴神为火”。火从薪脱离出来,能够维持原来的火势一段时间。而成熟的观想法则是在阴神和肉身建立了一种绳索般的联系:阴神遁出去原来的肉身后,还是像牵上绳索和摇铃的家犬一般找回宅子。

让阴神自如往返肉身,这是阴神修liàn

起手的第一步,也是极难的一步。

寻常人因为内外机缘,有出阴神的可能,但是一旦走魂,回到肉身几乎不可能,像死后的鬼那样只有消散的不归路。

如果把内丹武学修liàn

到筑基以上,炼通穴窍,阴神就有了返回自身肉体的门户。而我到了金丹再修liàn

阴神,其实是事半功倍,阴神几乎没有因为我肉身的原因无法返回的情况。

“肉身如薪,阴神如火。肉身逾强,则薪火逾旺”

我金丹的阴神外出神游的时候,只要碰不到道书上讲的炼人神魂的邪道和鬼修者,大可以无所顾忌地浮空、缩地、透过人的身体。

——在白云乡这个地方我碰不到那种变态。

所以阴神的状态下,我进入地底岩层就像鱼儿潜水那般自如;透过普通人的身体也像透过看不见的空气——严格而言,阴神状态的我确实就是鬼魂——不过是很难消散的强dà

鬼魂。

但是,所谓很难消散,反过来讲也就是我的阴神再强,离体太久依旧会消散。

道场的道书记载,只要未炼就纯阳的元神,阴神离体游荡的时间不能超过连续七七四十九天。

——再强的火,脱离了薪的支撑,也是不能长久的。

浮空、缩地、透过固体……离体后的阴神活动没有肉身支撑,每时每刻都在消耗自身的元气,活动越大则消耗越大。必须在阴神形成的自我淡薄到不能成形前,回到自我的肉身补充元气。

修liàn

三个月阴神的我,极限是离体后从道场到地下的灼夜芝林来回往返七天——因为我的阴神不能在白昼出现,如果要测试自己阴神的耐力水平,只能在暗光或无光的地下游荡,当然在岩石障碍中穿梭对我阴神的消耗是地表没有的情况。

对阴神的锻炼,和对肉身的锻炼本质没有差别:

第一、继xù

锻炼肉身。“肉身如薪,阴神如火。肉身逾强,则薪火逾旺”。越强dà

的肉身能供养和壮大自己的阴神,并且不断把它淬炼成纯阳。

第二、掌握控zhì

阴神的技巧。阴神是元气内丹武学既可以控zhì

肉身气的运御,也能同样控zhì

阴神气的运用。耐力、力量、灵活、速度等等项目是阴神和肉身共有,阴神多出的无非透体、缩地和浮空几项。

而入春数月的潜心修liàn

后,我测试自己阴神的极限,是离体后从道场到地下的灼夜芝林来回往返二十一天。

锻炼阴神对于修liàn

意义是为了凝成元神,实战中金丹的修真者并不把自己的阴神离体,因为那是极度愚蠢的事情。一把中品的神兵(金丹的假想敌手几乎人手一件)就能让未达纯阳的阴神重创。他们依然是乖乖地把阴神藏于肉身,实jì

的效果和不出阴神的金丹武者一样。

在实战中强dà

阴神的真zhèng

用途是分出念头,让念头统御符法、法术和法器来实现各种妙用。

这是我锻炼阴神谋求的应用。

阴神既然巩固,我就开始练习分念,开启学习法术的大门。

……

凡人的阴神念头杂多,鱼目和明珠混淆。

筑基者的阴神由三千枚筑基念头组成,念头品质有一阳。

金丹者的阴神由五千枚至三万枚不等金丹念头组成,念头品质从二阳到四阳不等。

念头从纯阴到六阳元神凡有七等,好比世间宝石的硬度序列。

现在我的阴神析分到最小,是七千枚二阳念头。

要保持自我阴神的意识不涣散,约有三千枚念头是必须保留的。在施展法术等神通中我能分出去的是四千枚念头。

这时我发xiàn

自己诸天雷法总纲更多不凡的地方。

按照修真的常理,我在内功的时候根本无法发出那种顶住风暴的风咒和把人头颅击碎的雷咒(实jì

上当时我是用附带着雷咒的手指抠碎了本多的脸)

——无它,念头的品质太低了。

也就是意味着,通过诸天雷法总纲的转换,本来我的纯阴念头就被提升了一个等级,有了一阳念头的品质。在我筑基杀食尘虫与对抗任平潮残念的时候,我的一阳念头又被总纲自动提升到二阳念头的品质,才没有在念想妄境中被他的纯阳念头一下粉碎。

那么说,我初成金丹射杀昂山宝焰的时候,二阳念头其实有三阳念头的威力!

我兴奋地抖了一下。

尽管这种加成只在雷火风三咒的狭小范围,但岂不是意味我的蛇卫可以对付比自己高上一个层次的对手?变出一条能下水上天的蛇卫只需yào

十个念头,老子一下子可以变成四百条蛇。

哈哈哈哈!

得yì

过后,我发xiàn

难于登天的法术学习刚刚开始。

——我在其他法术上并没有雷法上的天赋,而且没有师承的我学起来非常吃力。

在“腾云”这门法术上,木灵根不够卓异的我花了三月都没有自己跳来的高,用凤蝶纹死枪我的肉身还能飞一炷香的时间。

最终我宣告放qì



我的解决方法是把三十条蛇卫合成一条用风咒飞空的巨蛇,它能驮着我和慕容芷以亚音速飞行一个时辰。这是招摇和奢侈的方法,飞一次就费去我三百枚念头。

在“御剑”上道书要求修liàn

者先学三年外丹学的冶炼,先会打造飞剑,再来驾驭飞剑。我暂时没有时间,也宣告放qì



“遁法”是我唯一有斩获的法术,我学会了“木遁”。遗憾的是还比不上我以亚音速疾奔的速度。

以上是我截止到正德五十一年初秋的法术修liàn

情况。

我由衷体会到为何世俗间金丹武者远多于金丹修真者了——比起修真者,武道方便、速成和实用。

我一度认为自己把时间费在这种法术上脑子是搭错了。

人的精力和时间有穷,用在法术上,武技的修行就减少了。

尽管作为金丹的我,每天只需yào

一个时辰的深眠就能补足元气,但是时间依旧是不够。这七个月我除了练会蒋义山传的两项秘枪,格斗的水平还在十个月前原地踏步。

黑白熊在十个月内他的境界又喝水似地到了内功下层,让我夜不能寐。

我爹说男子十五岁到二十五岁是最长武技的岁数,我担心自己的武技荒废掉。

毕竟,还是刀子亲手把人脑袋捣烂最让人省心,真心这么说。

——法术我还是要练习下去的,我想日后自己能精通神魂类的法术,这样就能除去慕容芷的妄心。据我实修的经验和揣摩,她的阴神深处一定有不止一把强制她去复国的念刃。我只有掌握极深的神魂法术,才能把她的妄心根除。

幸好慕容芷为我负担掉了管理属国之民的杂务,不然我可真的一点多余时间也没有了。

每年的七月七日是慕容芷的诞辰,我要抽出不多的时间为她挑选一件礼物。

第七十九章 决裂(六)

冬去春来,夏尽秋至。

到正德五十一年秋七月,洞天诸般事业已经从无到有地兴建起来——灵田和药圃开垦数万亩,嘉谷药草不知觉已经丰收了两季,每月还陆续不断有大规模的灵脉被开掘出来。

我们的仙宫建筑在一座灵山之上,从灵山峰顶的大殿能望到迁居坠星洞天的华夏百姓建立起来的定居点。灵丘之南,沿着一条西南向入海的大河两畔,是鳞次栉比的屋舍和星罗棋布的灵田。数千头木牛在广袤的田野上耕作和营建、河岸是密密麻麻的水磨与风车。

一派中原太平时候的样子,让我想起了幼时候和娘亲一道居住的广陵城。大概慕容芷也是按照广陵地带的布局规划洞天里城町的。甚至可能广陵地带的布局都来自修真界,南宫大头目出身星宗,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说不定就在世俗复现了仙山古洞的田园气象。

佃农们望到我多半远远的挥手,我稍微走近他们就一溜烟跑开,只有几个小孩子还能大着胆子跑过来揉揉绯红衣的头。

“大家好像对我又敬又怕嘛?”我嘀咕道。

绯红衣把糖随便分了点给小孩说,

“主人是修真者,比这些人类高等,而且你一直宅仙宫里不出来,他们眼里你就是神灵啦。要知dào

,妖类对于精类也有天然的威压呐。”

“乱讲,我天天出门——不过是使用阴神他们看不见;另外,王启泰他们也是金丹,怎么没见到他们被百姓敬畏?”

“大概王长老是自小生活在人类的镇中,又一向低调,因此和他亲切的民众对他生出了亵慢。主人本来就像天神一样降临在岛上,他们反而觉得你像异类了。”

我哼了一下,看来以后要多和乡下小孩一道踢球之类的,培养下感情。我的经验是:和人玩熟了他们与你的距离感就会拉近。

我和绯红衣不再在山南多作停留,而是尽量捡人少的地方走进山林。

“我们要下地缝去灼夜芝林深处找极品蓝宝石矿,我要为小芷亲手磨一块蓝宝石的项链。”

“仙宫里有的是宝贝,主人为什么还要去地下找一块装饰用的石头呢?”

“仙宫的库存都是按照修真者的需yào

收集,极少世俗间的奢侈品。只要是女孩子都喜欢珠宝首饰,所以我要找一块品质好点的加工。如果我亲手磨制,那就充满了我的诚意了。”

“主人什么时候学会磨宝石了?”他问。

“现学,不是有你这个连火铳能能锻造的小铁匠教我吗?反正有的是材料,慢慢练手就是。”

一对鹿精在林缘急掠过,是九色鹿的幼崽,一牡一牝,它们似乎在逃避什么人的追赶。

我和绯红衣对望了一眼,原来还有九色鹿的遗种没被食尘虫杀死。

我抱着赤狐跃上五丈高的树冠,看到一彪盔甲鲜亮的人马如风般紧蹑九色鹿崽不放。

如果是成年九色鹿精当然能够轻易甩开这五骑的追踪,但是幼年的鹿精长力不继,反而被机械流马渐渐拉近距离。

“蹬!”

两匹幼鹿一个急转弯,不如活物灵动的流马万般无奈地看着它们进入了密林。

但是我感应到林深处的杀气,嗯了一下。

果然那里还潜伏着另一彪人马,九色鹿崽被后面追赶的猎手诱入了伏击圈。

“我的林子还有人打猎?”我问绯红衣。

“主人不是亲手签署的布告吗?每年的秋季,国民可以去南方的林子打猎,只要向你缴纳一定的物产做入场费就行。死活一概由他们本人承担,被熊打死主人也不负责。”

我想一定是慕容芷发布的号令,我反正是看也不看就签上自己的大名。南宫家的林子也让人在规定的季节捕猎灵兽和瑞兽,修真者放养它们的一大目的就是拿来炼药。慕容芷大概是模仿南宫家管理山林的规矩。

——不过,洞天的九色鹿只剩下这两只,我要拿来作种,不能让这伙猎人杀了。

“嗖!”

还未等我下定决心,一枝冷箭从极刁钻的角度没入小牡鹿的肚子,从背上透了出来。

我的弹指神通把另一枝射向小母鹿的连珠箭反弹回箭手。

林中的锦袍骑手头领“通”地一声狼狈地跌下流马,箭穿透了他的肩胛骨。

我下手还是略微克制,饶而不杀。

其他九骑有三个疾奔向倒地的骑手。

六个霍地拔出刀剑,向我冲来。

他们刀剑俱是下品宝刃,在秋日照耀下加倍灿然。

我心头火起——谁家的野孩子,都是用老子洞天里的宝矿打造的兵器!

我抡起一阵拳风,一下拔掉一个人持兵刃的手臂。

六人扑在地上惨叫起来。

“有什么好叫的!就这么点疼!”

我把被箭透体的牡鹿抱在怀里,虽然我竭力想封住它的伤口,然后渡了我的气维持它的生命,但终究是慢了一步,唯一的一头牡鹿被放箭的骑手取了性命。

我抚摸小母鹿,把神念传递到她心里:“不要怕,我是你的主人,有我在,以后你不会被猎人杀掉了。”

直到我感应到她的心绪宁静下来,我才走向拿着刀剑向我颤抖的另四个骑手。

“你,你……是什么人?你不要恃强凌弱!我们的管领大人可是金丹的绝顶高手,这是我们属国的林苑,小心管领大人惩戒你!”

被我射穿肩胛骨的骑手摘下面甲,他是个白面俊俏少年,有内功下层修为,看起来是十人中的领袖。众人里也是他最快恢复了镇定,脸上不再冒虚汗。他从怀里取出一枚金牌,上面刻着颁发者的名字:“原剑空”。

——这他妈是刻上我名字的入苑金牌!

我狠抽了他一下耳光,少年的半边脸肿成了蒸糕。

然后我把他的这枚金牌捏弯,用指力抹掉上面我的名字。

“我就是白云属国的管领,讨逆将军原剑空。你叫什么名字?以后再不许你到林子——不,不许你进入我的洞天里来了!”

少年的脸色阴晴不定,其他九人怔怔地望着我,脸如死灰。

“在下的姓名不重yào

。请原将军先为你的百姓疗伤!”

少年突然顶起我嘴。

——他说的是被我拔掉手的六个纨绔子吗?世界上居然有诸侯要为拿着诸侯的兵器向诸侯挥刀的百姓疗伤!

呸。

“好啊!”

我把他们的六条断臂统统捏碎。

“你看,我医好了。从今以后他们不必担心自己的手了。都消失的干干净净了。哈哈。”

“想不到原剑空是一个昏君!昂山妖人已除,又多出一尊残虐百姓的恶虎!”

少年一发狠拔出插在肩胛骨的箭,抽出他的佩刀玩具般在我眼前晃。

两个侍从死命把他架起来,一个中年侍从在我的脚下叩首不止。

“启禀原将军……我家少主是素学仁长老唯一的嫡玄孙素锦年,年方十五岁,不识将军金面。念在学仁长老是执事长老之一,请您千万手下留情。我们误伤了将军的宝鹿,日后一定重重赔偿……少主也会闭门思过,再不滋事了。”

“海盗子!”少年向我破口大骂,“不要得志猖狂!你的发迹全是运气,其实长老们没一个稀罕你!”

全场寂静。

“主人杀了他吧。”绯红衣冷冷道。

我深吸一口气,我小时候虽然也是小恶霸,从来不会拿道理做自己的挡箭牌,把自己打扮成好人。说我残虐百姓——哼,残虐你和你小弟吧!

“滚。”

我把素锦年的两条腿打折,

“滚到我看不见的地方去。下次再看到你,就把你杀掉!”

——今天扫兴死了!

我给被射死的公鹿做了一个坟包,带着唯一幸存的九色幼鹿回到道场养育。

虽然后来我和绯红衣在灼夜芝林的深处还是采到了几把鸽子蛋大小的极品蓝宝石,但那天的射鹿事情始终堵在我的胸口,让我念头不能通达。

……

我和慕容芷在她生日饮宴的时候说起那天的事情,愤愤不平。

“实在太操蛋了!如果我爹还活着,直接把那小崽子蛋黄打出来!我平生从没有受到那样的侮辱。要是厉害的人物用拳头把我打个半死,我脑浆出来也服帖他有本事。可是,这小毛孩只有嘴炮!明明杀掉唯一的九色公鹿的是他,反倒成了我是恶人了!”

我控zhì

不住地拍案,一下一个手印。

“轻点,上好的木案呢……”

慕容芷问,“那你为什么当时不杀掉素锦年?”

“因为规矩是用我名义定的……我哪里想到会有九色鹿存世的情况。既然放他们进林苑来,我就不能禁止他们捕杀里面的灵兽。那样的话,等于在打颁发围猎许可的小芷你脸。还有,我爹以前教导我当帮主不能滥杀,所以我就只折掉了他们的手和腿。反正这些阔少以后装义肢,又不影响生活。”

“小空你心真是直率不过”,她笑道,

“其实你当时把他们杀了,然后推说是山林野兽咬死的,不就了结事情了吗?谁还能说出什么异论来?”

我摇了下头,

“不行,我是金丹,杀这些弱者可不想耍赖。”

慕容芷掩口笑了,

“傻得可爱。——你送我的蓝宝石链子我喜欢极了。”

她的脖子围着我花了三天整时间磨制的宝石链。我是用中品的小刀切割,好几次把自己的手指都削出伤痕,现在手指还用绷带盖住上面的疮痍。

我把葡萄酒斟满夜光杯,祝hè慕容芷,

“五福入命,诸事顺遂。”

到了初秋她的身体全复,境界也到了筑基中层。我们的洞天也经营地有声有色,只愿天长地久下去。

“同祝!”

慕容芷一口饮尽,脸色酡红。

“可喜欢我?”

“恩。”

“喜欢什么?”

“全部,无论好坏。”

她揉进我怀里,蚊声说,

“那就全部让你喜欢……”

我们两人的肉体纠缠在一起,她如同酒一样醇美滚烫。在寝房里我和她不能自持地呻吟,少女初夜的疼痛过后,是欲仙欲死的狂欢,我品尝着她粉红色的蓓蕾,酒和我的液体流遍她的身体。

初入十八岁的慕容芷成了我的女人。

第八十章 决裂(七)

我和慕容芷度过了蜜里调油,如胶似漆的一月。

那是如同幻梦般的一月,我们不理会外面的事情,不在乎他人的感受,只沉醉在两人的私密花园里。在我们这个鼎盛年华情-欲一旦放出,就像大洪水淹没了世界,只剩下两人幸存的孤岛。

慕容芷有几次会清醒地回到现实。但无精打采地去鹿台草草交待完臣僚俗务后,又回到了我的怀抱,开始新一轮的贪欢。

“总不能荒废修liàn

吧?”她偶尔会这么说。

“可是,如果不尽兴地话,念头总是不干净。不能让没有尝过腥的猫干活啊?”

“说的我好像是你的鱼一样。”

“彼此是对方的鱼。小芷的身体不像我那样在呼唤吗?”

我有时会错觉她是我的肉体,我们两块小泥巴被混在泥浆里,又捏合在了一块湿润的大泥巴。

八月上旬的时候,我和慕容芷已经能把泛滥的欢爱念头抑制下来,汹涌的爱潮变成涓滴的溪流。

她的身上多了一种果实的味道,少女的稚气如烟般渐渐褪去。我有一种得yì

的感觉,觉得自己完成了一件大事业;内心又有些惆怅,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坏事,亏欠了小芷什么。

我暗暗发誓以后自己再不和其他女孩子好了,要我再想法子讨好另外一个女人,实在没有那样的心思——这天下再没有人值得我付出那么多感情了。

我们从自己划下的温泉禁地手牵着手回到了道场。

从山上看山下的城镇,到处都热闹地挂起了大红花灯。

“不是吧,我们的好事人尽皆知了?”我有点害臊。

“你的日子过昏头了?临近中秋,张挂花灯是华夏风俗。”她纠正。

原来如此,但是我稍微有点疑问的是,为什么我的鹿台上面还挂着出丧的素,城楼的上面还吊着一个新死的人——就像一块擦不掉的污迹黏在画上面。

“那家伙是谁?”

我隐隐预感我们玩闹掉的一个月里,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在我们掌控之外发生。城楼下簇拥着蜂窝般的人,一身丧服的王启泰是数千人的中心,人群怒目圆睁,对着我所在的仙宫咬牙切齿。

“悬吊在城楼上面的怎么会是学仁长老?”

慕容芷咦了一声,我看到她脸色如霜地喝来绯红衣质问,“我们不在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情,一件一件地向我禀报,最小的细节都不许遗漏……”

我也无心听赤狐没有止境地讲述,捏了下慕容芷的手,“你梳一张妆再出去。我下去看看。”

“小空你先了解完情况再下去,道场外人汹汹的气焰,还是静观其变——”

“我是金丹,千万人我也不怕。至于情况,问问下面的人就知dào

了。”

小芷是把心全贴在我身上而忘记我的实力,下面的人都是乌合之众,能奈何得了我?我倒是关心学仁的死。——城楼外的人明显升腾起对我的恶意,难道他们认为学仁的死是我这边造成的?

我脑子里闪过无数的念头——是我手下的灵兽违背我的命令,做出了什么祸事?还是蒋义山的军队擅自行动,对儒者们下手?

咦,说到军队,他们似乎在鹿台内静观。

我满身甲胄的蒋义山和他带来的五百兵卒自愿做我道场外的守卫,他们都驻扎在鹿台内部。

我也不开鹿台下的城门,而是几步从近乎笔直的城墙上滑下去,顺手把学仁长老的尸体从城门的白绫取下,抱了下来。

他的腹里和颈部各插了一把好刀。筑基境的生机强dà

,单是悬梁几天也死不了,这家伙是毫不犹豫地一心求死。

“小王长老,这一个月我都不在道场,你是这里最明白道理的人。发生了什么事情,你在几句话里给我讲清楚。”

我起初想轻松地笑笑,放松下大家的气氛。但看着那群人要把我吞掉的表情,心情大坏,黑着脸沉声问王启泰。我的声音隐含狮子吼,围观的人不自觉地后退避开我。有些脆弱的家伙一个跌跤,把怀里藏着的兵刃都摔了出来。

王启泰屹立不动,他应该感受到我没有释fàng

出杀气和恶意,我听到他对我的传音入密:

“这一个月你逼得太急,连下几道金牌要把触怒你的孩子处死。学仁要保他唯一的血裔,跪在鹿台下哀求了你半个月。你闭城不出,他心中大惧,就舍弃自身性命来求情。”

他长叹了一口气,

“唉。你这次是酷虐了一点。学仁长老待人素来好,乡亲们的愤恨都集中在你一个人身上了。”

“啊!”

我隐隐约约想起来,一个月前是有一伙恶少跑到我林苑来杀了我的九色鹿。我已经惩戒过他们了,这伙人还在兴风作浪吗?那个少年的名字叫什么?

混蛋,我连他名字都记不起,还十八道金牌催他死呢,老子这个月都和自己的女人在一道。

“素……素锦年。”我狠狠地敲了下自己脑袋,“小王长老,他躲在哪里?告sù

我,我不送他金牌,我的拳头直接送他和他曾祖一道去黄泉路作伴!”

我的眼睛如电扫过人群,混在人堆的一个单薄人影耗子般瑟缩了一下,要往更深处挤。我一步踏出,围着我的人被我的威压不由自主地分开,身服重孝的素锦年孤零零一人,面无血色地暴露在我眼前。

“我记得自己说过,下次看到你,就是你死期。”

我的一手向他伸出,要一下摘掉他脑袋。

王启泰一臂挡在了我攻击的线路,护住素锦年。

不愧是金丹儒者,有着至诚之道,能预判我的杀手。

——但也仅此而已。

我的手透过王启泰的肩膀,立kè

捅出一个透明窟窿来,他的嘴角因为剧痛抽搐了一下。

稍微有点血溅到我的脸颊上,我一指信手抹去。

人群的惊叫声此起彼伏。

“让开,不然我先杀了你。”我凝视着王启泰——你怎么搞不清状态呢!你身后的那个家伙在离间。我要把这个恶种子杀干净。

“锦年这孩子是学仁用性命保的。小空,多杀无益。已死一人,何必再造杀孽?——你和小芷也曾是孩子啊。难道当时我兄长和老族长会因为你们的出身,而预防性地下杀手吗?——小孩子,是能改变自己的。这是我的信念。”

过去一年多的事在我脑中闪回,我心里一阵柔软,把手从王启泰的手臂抽回,从纳戒取丹药为他敷上,温声说,

“学仁长老要保那个孩子的意志比我要杀那个孩子的意志强,我为了你们,放过他。”

素锦年的人影不知dào

藏到哪里去了。

鹿台下的城楼轰的打开。蒋义山率领精甲明艳的兵卒霍地冲出,森冷的长枪和黑洞洞的火铳瞬间把其他心怀不满的人群压制。

慕容芷一身正装从鹿台下的城门款款走出。

“把乱民全部拘拿,收缴尽他们的兵器,一切听候管领大人发落。”

“得令!”元限、言知礼齐声道。

“真是英主之风,可惜偏生为女娃。”王启泰讥讽了一下。

“小芷见过小王长老,前讨逆将军卒后你就一直在南岛石塔守丧,北岛的议事大厅也不去了。现在的讨逆将军兼属国管领大人要见你真难得很呐!”

她笑了一下。

“我们里面说去吧。把那些人先关一阵小黑屋,”我想了下,对蒋义山说,“到晚上放回去和家人团圆过中秋。”

——臣民犯下对自己的诸侯动刀子的罪行,这已经是我对他们最大的宽容和最轻的惩罚了。

……

我把稍微养得壮实的九色小母鹿从花园里唤到道场的宴厅里,亲手为她喂了一颗青苹果。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这是古乐府的诗句,古代你们儒门的圣贤就知dào

九色鹿是了不起的祥瑞,是仁慈和美好的象征。可是那群恶少对这样幼小可爱的灵兽都能下手,他们都是长眼睛的吧,这么流转着光辉的鹿难道都看不清楚吗?”

我不想做长舌妇,但是一想到当天的场景,就气愤难平,

“我是进猎场的规矩是没有讲清楚,但稍微有人心的人都知dào

不能杀死如此萌萌然的弱小生灵吧。我是海盗子,但我从小就知dào

不能那么做,只有罗刹国来的妖才从孕妇肚子里挖婴儿肉吃吧。素锦年这种儒门的子弟却比我污烂的多。”

——至于称我海盗子我也不打算做素锦年的罪名。本来我就觉得我是海盗我自豪,这种鄙视老子爹的家伙才真没什么货色。

我把当天素锦年冲撞我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讲给他听,小芷也可以证明我这一月都在外面,压根不可能发出什么催命的金牌。

“我知dào

你这孩子天性纯良,但是也太率性了。金牌的事情不符合你的性格,你是一条筋的人,我误会了,向你道歉。但我们儒门也有句话:伤人乎,不问马?——再如何,你为一条鹿的性命去拔掉六个人的手,这也讲不过去吧。”

我嘟了下嘴,实jì

的情况是我拔手并非为鹿的性命,是那六个人不问情由地直接向我挥刀,如果我不是金丹,不是要被砍死了吗?

素锦年必然在言辞上颠倒过是非,把原委胡说一气。

“我做的还不够爽利。”我冷笑了下。是该一命换一命,当初蛮好一拳打死那小子偿鹿命,省掉今天许多麻烦。可恨学仁长老为他的烂玄孙白抵了一条命。

“我知dào

你小子脑子又在转什么坏主意了。反正,我要你保证不能为这件事再追究任何人。被你关押的百姓,素锦年和他的侍从这次都放过。以后有错,你再惩治他。不过,我会尽量督促锦年改过的——他的资质很好,也有希望晋升金丹,日后能做你的帮手的。”

我哼了一下,

“知dào

了,我不会让好人吃亏的。”

——坏人嘛?哼哼。

“其实,小王长老,你有没有觉得这件事的性质很严重呢?”慕容芷亲手为我们沏好茶,忽然插了一句。

“恩?一次不幸的误会而已。”王启泰截然道。

“我和小空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你们儒门讲男子十八岁成年,但十七的小空已经能独挡一面了。可你却还在像刚登岛时那样,对我们如同孩子一般训斥!——请问,你有没有考lǜ

过小空的威望?王长老见闻广博,史书里有哪个臣僚对新继位的诸侯挥刀呢?——依我的意见,素锦年他们死一百次都应该!”

一向温柔的慕容芷词气第一次对王启泰如此严峻,我虽然知dào

她犯狠的时候是这幅模样,但王启泰是首次领教。尽管他仪表淡定,金丹的我却清楚感到他惊疑的气颤动。

我悄悄捏了下她手,不要把老头子吓坏了。

“小空是老族长亲自指定的继承人,他的前程无比远大。他的伟绩你看在眼里,缺的只是威望。你当初也知dào

要宣扬小空,可现在却帮着那些恶少、乱民起哄,不是在削小空的面皮吗?素锦年连小空是海盗子这样猖狂的话都说了出来?是谁教他的,知dào

小空出身的不就寥寥几人吗?明显学仁私下里就不屑他。哈哈,素锦年说什么长老们没几个看的起小空的,不是把内幕透出来了吗。你们儒门的人可真不乖啊,军中的将士和归降的土著都比你们识趣多了。学仁,就是该死,死的太晚了!”

“喂!”

我目视小芷,她今天太亢奋了,毒舌乱嚼。是我把她变坏了,女人一旦把心全贴在男人身上,什么疯事都做得出来。我以后得规定她只能做家务了。

“图穷匕首见。慕容芷,你的刀子已经磨好了吗?”

王启泰一言不发地听慕容芷发泄完,只是说了一句。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她报以冷笑。

“我的头颅在项上,你随时可以来取。”

王启泰挥袖扬长而去。

“无礼。”慕容芷把茶具捏成细砂般粉碎。

……

“今天你话说得太多了。”

我为小芷洗妆的时候讲,我们和王启泰的宴会不欢而散。

“催素锦年死的金牌是我用你名义发布的。”慕容芷忽然道,“上个月和你好之外,我就忙了这一件事。哼,敢骂我们是海盗,要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唉,以后我们可不能贪玩,要抓紧练功。修liàn

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玩也玩尽兴了,再不许放纵了。”

“恩。”我满口答yīng



忽然我一愕,怔怔地望着欣赏镜里自己的慕容芷。

事情的来龙去脉我全部搞明白了。

“因为我这个月都把心思放在你身上,所以你可以完全绕开我来布置。你抓住素锦年谩骂我的事做文章,步步紧逼,让学仁就范自尽,再把亲学仁的人给激出来,然后……然后一网打尽,王启泰的派系就大损了。”

慕容芷淡淡一笑,深深地吻了我一下,

“我喜欢死小空了。只要愿意,稍微一动脑子,就想明白了我苦思出来的计划。你心那么好,杀掉熟人的手根本下不了,我只好给你一件好玩的事情做,自己出马去挪掉我们霸业上的障碍。哼,王祥符留着这帮人恶心我,我看不出来。”

她环着我的脖子,揉进我怀里,往我脸庞吹气,

“月圆之夜,又是良辰美景,我们恩爱的好时候——心软是古代霸主的致命缺陷,却不是当代霸主的缺陷。黑手由我来下就可以,夫君只需yào

练成绝世神通慑服内外就行……我喜欢小空,又温柔又有阳刚气,心那么好……我的一生都托付给你……以后你做君王,我主管内宫,我们的孩子做太子,和我做大燕的女皇没有什么区别……要多和我恩爱,我才能怀下龙种啊。”

她的眼神迷离朦胧,癫狂而诱人。

仙宫外响起了惨叫声和王启泰悲怆的呼喊。

“外面什么事?”我问。

“一点小事,今天向你挥刀的人,我已经密令蒋义山全部处决,他们的家属也全部处决,一道去黄泉中秋团圆。这些都是盘踞在南岛不敢到我们洞天定居的冥顽。我颁发十一税还不肯投靠我们,都是心怀异志,都该死!外面的声音好好听,你不觉得是军队对我们表达的拳拳忠心吗?你的命令胜过了他们和镇人的血亲和乡情分量啊,这才是精兵呐!哈哈。我兴奋死了!”

我还听到了拳劲打在人身上的闷声和火铳的轰隆。屠杀没收兵刃的囚犯需yào

这么麻烦吗?

“太好了,王启泰折回来劫狱救人了。可以名正言顺地杀他了。我们最大的障碍就要挪掉了。小空,迟疑什么。你的军队可以搞定一个二流武技的金丹儒者。他们都是装备了新制造的火铳和宝刀呢,还有三个筑基上层武者!”

慕容芷渴求地望着我。

“但是,我的军队难免会被他杀死些吧。毕竟王启泰还是一个金丹。我下去亲手杀了他吧。”

“你太温柔了。快点结束回来,我等你。”

我离开了她的身体,走出道场外。

凛冽的风吹着我,我下定了决心。

小芷是我最爱的女人,集智慧和娇媚一体,万般如我心意,唯一的缺陷就是不由自主地掌控我。

背着我的名义滥用权柄,她会制造一个令行禁止的严酷国度。

我和她的配合,只能纵容她下去,最后自己也陷成被她控zhì

的玩具。

——直到我找到根除她妄心的方法前,我要把自己最爱的女人囚禁起来。

我不知dào

为什么突然之间小芷脱离了我想好的轨道,是我们的欢爱刺激了她吗?

不管如何,我不要更多人成为她妄心的牺牲品了。

……

——我掠出城外,一手把射向王启泰的火铳子弹全部扫在掌心,抡指反弹,被击中的火铳手立kè

软倒。

“不得妄动,释fàng

囚犯。”我向他们吐了八个字。

蒋义山颤了一下,释然道,“遵命!”

言知礼和元限却和王启泰缠战在一起,他们斗到生死关头,浑然不觉外面的变化。

我看了一眼,便知dào

王启泰以至诚之道预判了两人的出招轨迹,下一呼吸他会以肋骨硬吃八极拳一炮拳的代价,先结果掉元限这个难缠的对手。

言知礼他们也是做好了牺牲的觉悟,要用下一个呼吸王启泰结果元限后的短暂的新力未生时间,死死架住王启泰这个金丹,让火铳手和长枪手把王启泰连他都射成和捅成蜂窝。

死亡对他们是最好的解脱,慕容芷要他们杀死的德高望重长者的命令对他们是极大的痛苦。

——但有创造奇迹的我在,不幸不会发生。

我明白了,什么叫造福。

我人影一晃,把元限推开,穿梭到他本来要出现的位置。王启泰的灵觉被乱入的我扰动,履虎尾劈向了我的顶门。我向言知礼使了一个颜色,他难得默契地领会了我的心意,向后跃开。

王启泰这个书呆子来不及思考几个刹那里为何他的压力骤减,不管不顾地把所有掌力都集中在我的顶门。

“轰。”

我全身骨骼一震,全身劲力一空,脚下石阶裂成十数瓣。

我反手一掌亢龙有悔挡在天灵盖上,托住王启泰千斤重锤般的一击,把他的劲力全部消解。

“这是你哥哥教我的武功,我用来救了大家的命了。”

一个呼吸,我抽空的劲又回复了过来。

“善。”

他的眼神百感交集。

“已经死掉的人以后我去道歉和赎罪,现在我们去把小芷囚禁起来。她有严重的心魔,这不是她的本意。”

我说,王启泰点首。

我和他跃上城楼,慕容芷冷漠寂寥的身影往道场疾奔,她是要开启仙宫的禁法把我们挡在外面。大概她的妄心感受到了不好的征兆。

可是,我是金丹。

“轰”,我音速的一拳把跳跃起来的王启泰推向仙宫的门户,瞬时他达到了两倍音速,在门户关闭之前窜了进去。

我随后深吸一气,风咒化成我背上两翼巨翅,猛拍了一下大地。

“喷!!!!!!”

我也以两倍音速窜入了自己的仙宫。

门户“轰隆”一声在我身后合上。

“嘟嘟嘟嘟。”王启泰的头颅像球一样从最上方的台阶溜溜地反滚到我的脚边。在三个呼吸我们错开入宫的时间差内,他被杀死了。

——筑基中层的慕容芷怎么能杀掉金丹下层的王启泰呢!

我一讶,四十条蛇卫从我的金身分出,紧紧护住自己四面八方。

灯火通明,金碧辉煌的仙宫大殿内落寞地坐着慕容芷,她从最高的宝座上俯视我。

还是我认识的少女模样,只是手上多了一柄杀人越货时的金目鲷。

“原来,这就是金丹的血。怪不得邪道和妖族还可以拿它来炼血丹和人丹呢。”

匕首上王启泰的血一滴滴落在台阶上,就像水晶落地的声音。

我看到了慕容芷在流泪,那是肝肠寸断的泪。

“我已经决心把自己完全托付给小空你了,我原来兴复大燕的计划里没有你,但是你为我做了那么多,是我最好的朋友,是我唯一爱的男人,我愿意把大燕皇帝的位置给你,自己去做我们未来孩子的母后。只差最后一个考验,为什么你就不能通过呢……为了我,你不是谁都可以杀掉吗!刚才只要杀掉王启泰就行了啊!你这个混蛋!”

“你还对我藏了什么?”

我一步步走近她,每进一步都加上一倍的小心,她远比我知dào

的厉害和危险。

“哼。如果我唯一的男人背叛了我,我也要预备保护自己的手段——告sù

你吧,在你去杀食尘虫和昂山宝焰的几天,我把仙宫真zhèng

的好东西藏了大半。比如,仙宫有两颗混元金丹,你服食掉第一枚,我服食掉第二枚。王祥符向你交代完他的遗嘱后,我就服下了第二枚晋升了金丹。就是为了防备你突然反水的时候,我也有反击的能力。筑基中层的气只不过是我平日对你的伪装。不然我们好的时候我怎么能有体力陪你厮磨那么久呢!”

“为什么你服混元金丹时没有爆fā

心魔呢。当时你才筑基下层的修为?”

“哈哈哈哈哈!我早就告sù

你了,拥有妄心的人是没有心魔的。我的道心就是妄心!混元金丹对我完全没有副作用!筑基的魔障是念想妄境的、金丹的魔障是天魔妄境。元婴本来就该魔障尽消,只剩道心。可那些无法确立道心的修真者怎么办呢?只要服下妄心,他们就拥有了道心!这门绝顶的神通本来就是为这个目的创造的。复兴大燕,是我追求的,是我修liàn

一切神通的目的!你明白了吗?”

我努了下嘴,

“能不能再优惠点告sù

我你还有什么厉害的手段?”

“不行。修真者可不能把箱底活告sù

对手的。”

她狰狞地笑了,

“小空,我知dào

你为我好,一直在想办法要摘除我的妄心,这是你道心形成的基础。但我劝你不要白费力qì

了。没有妄心的我是什么东西呢?呸,是什么都不是的空壳。你的好意完全是在谋杀我,我绝不允许你那样做的。”

“这么说来,我也是像你一样走上了一条不可能的道路。”

敌明我暗,我的一切都被慕容芷洞烛,但我却不知dào

她的实力有多深,这种未知感让我恐怖。

“我的妄心是复国,你的妄心就是摘除我的妄心。我是绝不悔改的坏女孩,你是死不放qì

的倔男孩。”

“算了,我们尽快一战吧。”

明知不可能,我也要竭力挽回。

慕容芷眼中现出异彩,里面已经丝毫没有脆弱的凡人感情,而是斩杀强者的嗜血渴望。

……

要寻觅多少次,多少年,我才能找回自己熟悉的那个少女?

当时,我们一道围着火炉品尝着美食,天南海北的胡扯,然后贪玩地咂嘴。

(第一卷《坠星山卷》终。)

第八十一章 蚂蚁游戏(上)

汹涌的海浪日复一日地拍打岛屿,潮汐起起落落,就像我波动的气那样。

修为这种东西,就像一条基准线上下波动的潮汐。

不知dào

有多少时候,我的状态一直处在落潮的状态中。我不知dào

外面发生了什么,过去了多少岁月,这么多日子中我一直处于道书上所谓修真者闭死关的状态。

——六感全部断绝,唯有我阴神的神识可以感受。但其实我的心空无一物,神识能面对的只有比虚室更虚无的白壁,这是赛过小黑屋的念想囚笼体验。

我要走出这个囚笼。

“砰!”、“砰!”、“砰!”

我的念头对肉身发出出拳轰击的指令,

但没有拳击碎屏障的回声和肉体接触实物的质感。

我的拳不依不挠地轰击,肉身的感觉在一点点地回复——婴儿开始蹒跚学步的力量、少年练习蹴鞠的力量、内外功圆满者舞枪弄棒的力量、筑基巅峰发出寸劲的力量,金丹武者摧破巨岩的力量。

肉体的疼痛感逐渐变得清晰,密封厚土压迫着的窒息感也让我加倍感到自己活的气息。

“轰!!!!!!”

我从四分五裂的石块堆里爬出来。

强烈的天光、狂肆的海风……外部稍大的变化都让我虚弱的身体寒暑交侵。我的视线从黑暗变成模糊,再变为清澈……就像瘫痪已久的人慢慢苏醒,我的六感也醒了过来。

既成金丹,不沾阴秽。

我的穴窍周天运转,地籁和天籁齐鸣,肉身发出虎豹雷音,阴神和肉体水乳-交融,把侵染了不知多少日子的阴浊之气驱除殆尽。我的纯阳之气又开始涨潮了。

——这下,我算活回来了。

一头丈二高的熊从山脚下迅疾地奔向站在山顶的我,它仿佛是觅到了稀有珍贵的猎物似的。我感应到那头灵兽居然像人类的武者那样内外圆融,离筑基只有一纸之隔——到了这种程度的巨兽力量已颇为恐怖,人类常理上的筑基武者绝对不能和它正面对抗。

现在虚弱的我也只能做到杀死它,而不是压制。

唉,一出来,我就要杀生了。

它走近我三十步的时候,我的杀意却完全消失。黑白熊眼泪汪汪地望着我,扑到我身上又嗅又舔,像大狗那样。

“原……来,是逢蒙啊。”我有些失望,又有些欣慰。长久不说话我声音有点僵硬,喊了几个字才恢复原来的声音。

“男主人还活着,真是天底下最好的事情!”

“有吃的吗?”

我也不管它的马屁,摘下他背上的宝囊。里面只余下我娘给我的纳戒和我在山谷大殿里搜到五枚金丹修真者的纳戒,上面附着我自己加的念头——我又一贫如洗了。

我苦笑。

我取出十枚黄芽丹连续服下,阳春融雪般地炼化掉。肉身周天运转之速陡然加快,吐纳天地灵气的速率倍增。一个时辰后,我亏损的元气弥补了小半。

——金丹者每日的元气需求是日啖一象之量,到了金丹这个层次,黄芽丹和筑基丹这些地级丹药的作用是充当增速吐纳灵气的引媒,它们提供的元气量倒在其次。

我观察自己所在的位置,一度怀疑这里是否是白云乡,直到眺望见被夷平的石塔废墟,才确信自己是在荒凉的南岛上。

“从我被她打败不省人事后,过去多少时候了?”

“从男主人被女主人用混凝土浇筑在大石棺里算起,过去了快半年了。这六个月我每天都如坐针毡。”

“哈?你那么有良心?”

“当然不是!女主人很生气,后果很严重!本来我建议把男主人你扔直接到海里喂鱼——省掉日后我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看护你的很多麻烦——但是她一定要把你封在石棺里。我问女主人,男主人这样你不会死吗?呜呜呜呜……然后,然后我就被女主人黑着脸种了一道生死连心符——如果男主人真的死了,我的小命也要没了。呜呜呜呜……”

怪不得逢蒙说我活着是世界上最好的事情。万一我有不虞,黑白熊也要跟着我去作鬼。保住了自己的小命,当然对他是天下最美好的事情了。

——不过我是不会死的。我清楚这门困住我六个月的神通叫做“六感断绝”,我们从被任平潮杀死的金丹修真者掠夺来的典籍有修liàn

的方法——慕容芷对我逆转获胜后,大概使用了这门神通惩罚我。

破解这门神通的方法是用超越六感的神识一一解开被施术者的念头锁起来的感官。其实这神通对于现在的我并不致命,不过是弄得狼狈点。

在六感断绝,只有阴神可用的时候,反而是我对阴神掌控的磨砺。

我幻出一条大蛇卫,让黑白熊也跳上来。风蛇腾地飞起,带着我们鸟瞰全岛。

我目力所及之处,都是被废弃的无人民舍和火焚后的余烬,仿佛是鬼镇一般。风蛇一路往北飞,我丝毫感受不到坠星山洞天散发出来的灵气,原来坠星山巅的位置只余下一个凹进山腹的深不可测的巨坑。

“洞天被挪走了?”

以我和小芷交手时候的深切体会,她的境界还在我之下,她远没有移山填海,改易地貌的能力。

现在的情形上,岛上有智识的生灵,只有我和黑白熊两只。

“女主人派军队把岛上住的人都抓进洞府里,死活不肯走的就杀掉。然后她取出一个葫芦,把洞府装了起来,骑在一头白海豚上离开岛了。我其实也挺想和她一道走的,可是女主人种符让我不能离开你。咕唧。这半年,我日子过得苦死了!”

逢蒙说到伤心处,嚎啕大哭起来。

——原来是“葫天”,专门容纳小千世界的宝贝。小芷从小就有四处流离的不安全感,她养成私藏好东西的习惯也不是一日两日的事情了。

黑白熊见我对他不理不睬,咂了下嘴巴,收起骗我同情的眼泪,突然好奇地问:

“男主人你那么厉害,怎么会输给女主人的呢?当时女主人勒令我们躲在道场下面不准出来偷看,我真的很想知dào

,心里痒死了!”

“你最近几个月有没有继xù

修liàn

?”我问。

“恩……三个月前我练到内功上层后就不练了。没意思!练不上去!要找吃的还来不及呢!”

“那么高层次的战斗现在讲给筑基都不到的你听,你也不能理解,等我心情好了再说。”

我断然否定逢蒙的咨询。

我想起来灵兽的穴窍毕竟和人类不同,把功夫从骨骼血肉练到脏腑脊髓还好说,筑基以上的练体法门全部针对人的穴窍设计,黑白熊不脱去兽窍,自然不可能再循我传他的法门往上修行。日后,我要找找帮zhù

他成妖的方法。唉,谁叫我身边只剩下这个活宝了。

我和慕容芷的决战中,我始终控zhì

着局面。在修liàn

的时日与法术的纯熟上,她都远不如我。我唯一的劣势是不能对她下杀手,蛇卫的电火我始终控zhì

在丹药能够治愈的程度,我的攻击追求的也是把小芷束缚捆绑,而不是刺穿伤害。

我的注意力主要放在她的金目鲷上,尽量不要让蛇卫和匕首交锋——那把神兵可以把蛇卫斩杀,汲取掉我附在电蛇上的念头。

尽管如此,和我正面的抗衡中小芷依然处于下风,一点点地被我削弱,乃至她作为主要依仗的匕首也被我打落,只剩下一只没有被我禁锢的手可以活动。

但最后一刻,局势发生了逆转,她使用了一种我从没有见过的神通反败为胜。那门神通我相信是她独创的,和我的蛇卫一样,集她过去的经验、智慧、武技和法术的大成,完全是从她遵循的道路与追求的目标生发出来的神通,有着难以估量的潜力和无穷的前景。

——至今我都无法摸索到那门神通的门道,如果我们再次相逢,我该如何战胜她呢?

“明天起,我们继xù

修liàn

吧。无论如何,只有修liàn

才有希望;不修liàn

就是放qì

,永远达不到自己的目标。”

我对逢蒙,也是对自己说。

——如果当时我有第二门厉害的神通,或许就能挽回局面了。可世界上没有后悔药可吃。

“可是,我修liàn

也没有什么好处的啊,没有好吃的啊。”

黑白熊嘀咕。

“这么说吧,我们早一点练出名堂来,就能早一点回到仙宫和你女主人重逢。到时又有无穷好吃的东西等着你啦。恩,当时小芷亲口对我说,只要下次见面我能击败她,我们就可以回去了。”

我笑着鼓励黑白熊,逢蒙情不自禁地流出了口水,“不过,我还是要先搞到今天的晚饭,吃饱再练。”

——其实,慕容芷当时亲口对我说的是

“下次再见到你,我真的会亲手杀掉你的。”

我晃一下脑袋,把过去的阴霾驱走,拉着逢蒙从蛇卫上跳下草坪。我们飞到了北岛,我发xiàn

一块春暖花开,面朝大海的地方,希望这里能找到足够我宠物吃的东西。

第八十二章 蚂蚁游戏(中)

身为金丹者我已经有天地一体的境界,肉身能根据所处的风水自我调节,无惧外在的寒暑疫病。极端环境下也能把损耗减到最小,通过对无处不在(哪怕再稀薄)的天地灵气吐纳来维持一线生机不绝

——这幅金身的皮囊也是我滴水片食不进,能在石棺中存活半年的依仗——付出代价只是一年半寿数的消耗。

可黑白熊无法做到这点,他的生机再强dà

,毕竟也在凡物的范畴。能在恶劣的荒岛求生,全凭自己超出常理的体质和一点内丹武学的修为。

但内功再强dà

的生灵也只能去徒劳地抵抗环境,终致磨损,而不是像天地一体的金丹那样适应环境,融入环境。逆天始终不如顺天,这是修真的基本道理之一。

“你这半年吃什么?”我问。

黑白熊是杂食的灵兽,食性偏素,嗜好甜食,食源匮乏的时候会捕鱼(但有时鱼骨头会卡在这蠢货的喉咙里)和捣虫窝,不食荤腥的大兽和蛇肉——在洞天外的半年实在有点苦他了,慕容芷可没有为他准bèi

食物,一切由逢蒙自力更生。

“挖蚂蚁窝。一顿我要挖几十个蚂蚁窝。看守主人石塚的时候我先是绕着山转,把那座山附近的蚂蚁窝捣了个遍,然后我就很愁苦地发xiàn

没有余粮了。于是我就开始兜圈子,跑到一里外的山挖起,这样圈子越兜越小,总不会愁粮荒。求表扬!”

他闪亮的眼睛滴溜溜一转。

——恩,逢蒙还不能服食丹药,要找到河鱼和大量的蚂蚁来填肚子,白云乡上没有一片竹林。

黑白熊随在我的身后,我顺着溪流寻觅,用太极拳的摸鱼手把鲜活的河鱼径直抓出,抛入逢蒙编织的鱼篓。

金丹的我目力能看清三十步内的蜗牛触角和蚊子睫毛,我在隐蔽的草丛里看到了一条蛇不合常理的移动,——是蚂蚁们在搬运死蛇。

络绎不绝的黑线在缓缓蠕动。

如果把视线放阔,再降到接近蚂蚁的层次,就会发xiàn

队列森严的浩荡蚁军排除万难,在向远处某个目标坚毅地前进。

黑色的蚁军有自己的方阵和功能不同的编队,有的负责后勤,有的负责哨卫,有的负责侧翼——最强dà

的是中军,中军的蚂蚁比那些普通的蚂蚁个子大上三倍,像人类那样蚁军也有精锐和杂兵之分。

忙碌的传令蚁在各队列之间联系,有条不紊地把大军统合起来。

在没有修成金丹之前,我还不具备对微物的感受,现在却接触到了一个全新的神奇世界。

“啊,主人的运气真好,随便找找就能发xiàn

无数的蚂蚁。”逢蒙流起了口水,“主人你知dào

吗,蚂蚁也会分泌微甜的蜜-汁,如果把他们放在热锅上煎,那糖浆都炸出来了。”

——他说错了,其实是我感觉敏锐的结果,和运气无关。

“你也会用火了?”我问。

“恩,跟着绯红衣学的,也不是什么难事嘛!活了十八年,我怎么一点都没想到呢?”

——那是我们人族几十代先民的智慧积累,不是一头没有传承的熊能顺便想出来的。

蚁军在三千步外的开阔原野和大部队汇合,停兵驻扎。

宽阔的草地都被染成了无数黑纹隔开的绿屏,黑纹就是一块块不动如山的蚂蚁方阵。

草地的尽头是连绵起伏的土丘,最高一座有三人之高。我五岁前在广陵城也玩过蚂蚁,一窝蚂蚁大约是一千只(幼时的我就是这么蛋疼的数过)。我的眼睛判断,这里的黑蚂蚁有百万之多,也就是说一千窝的蚂蚁联合了起来。

——这可不是寻常的事情,通常虫子也有自己的地盘,是有什么大事让各自割据的蚁后联合起来呢?

我越看越呆,越想越楞。

逢蒙嘻嘻一笑,熊掌连土一道抓住一个方阵的蚂蚁含进嘴里嚼了起来,地上立kè

多出一个浅坑。这对蚂蚁而言却是一个不大不小的灾难,后继方阵的前方立kè

多出一块盆地,蚁军的一处大营出现了短暂的混乱。不过很快,几只传令蚁赶到事发的变更地貌。

我嗅到特殊的味道从传令蚁的头部触角散出。

随后,方阵调整位置,从土坑两边绕行,后继一支支后勤蚁队负载土块来平整凹坑。

我暗暗赞叹,把传令蚁发出的味道记在心里,那是旗语般的信号。突发奇想的我用小无相功析分了一下那个信号,虽然有点复杂,但也不过是五气的复合。我大致明白了原理。

这时候黑白熊已近瓦解了十几个蚁阵,当然这对无际的蚁军只是微不足道的波澜。

——发生意wài

的倒是逢蒙本人。

他破坏的时候像是玩疯的孩子(本来就是一头小熊),但动作太肆无忌惮而引起了蚁军的注意,数百队蚁兵从各个方向沾上他的身体。我闻到了发令蚁的信号,是“消灭黑白熊”的意思。

逢蒙手忙脚乱地拍打着上了自己身的蚁兵,起初他单凭震荡之力就能把蚂蚁抖下身来。可惜更多的蚁兵悍不畏死,前仆后继地贴着熊皮肤上的肉,隐在黑白相间的毛发森林里爬上了它的腰椎、背脊、脖颈、乃至耳窍和鼻窍。

“痒、痒死了!”

逢蒙癫狂地跳起莫名其妙的舞来,是蚁兵分泌的酸液在刺激他的肉身。他已经痒得不能用手拍落蚂蚁,而且蚂蚁嵌在肉里太深,除非发狠心把表面上的皮肤剥下一层来,绝对无法赶走它们。

“不要,主人快救救我!我再也不贪吃蚂蚁了。快快快,蚂蚁要在我脑袋里筑窝了!我不想死,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死啊。我那么萌!怎么会死啊!”

——唉,早点勤练内功不好吗?虽然不能像筑基那样真气流转,做到“一蝇不能加身”,如果你会使用“绝”隐藏自己的气,蚁兵就会把你当简单的树那样爬过。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我总是要设法救逢蒙,但是现在用常规的方法确实有点晚,蚁兵的先锋队真的已经从耳孔在往他脑子里爬了。

“只好试一试了。”

我用小无相功模拟出传令蚁号令的气味,两指点在逢蒙的太阳穴上。

一个呼吸,两个呼吸……蚂蚁从逢蒙的耳孔鱼贯而出,后继的蚁兵也逆着攀上黑白熊脑袋的路线向下撤tuì



“阿欠!”

逢蒙狠狠打了一个喷嚏,把从鼻孔撤tuì

的蚁兵混在黄浓的液体里直接送了出去。

十个呼吸后,蚁兵全部离开了他的身体,我趁下一波蚁军还没有袭来,抓住他毛茸茸的领子跃上一棵高树。

——刚才我模拟出的信号是“速速退兵”。

“这是几?”我向黑白熊摆出一个数字的手势。

“二!”

——万幸,脑子没有弄傻。

“今晚还是吃鱼吧。”我抚摸了下逢蒙的脑袋。

“主人,以后要教我更深的练体法门,我……我再也不要被蚂蚁欺负了!”逢蒙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请求。

——果然是生死磨砺才能教育人(或者熊?)啊。

“恩。”

我会像王启年当年教导我时一样传授逢蒙运御气的诀窍的。

蚁军似乎发xiàn

了逢蒙的新位置,十余个纵队的蚁兵又追上我们的高树。

它们虽然不是《博物志》载的食人蚁,但确是有坚忍不拔意志的生灵。

不过,在石棺中幽闭了半年的我,也不是白耽误岁月。

我完全明白了念头和气之间的关系。

我的指甲在我们栖身的树上划了一条环起树干的线。

一接触那条线的蚂蚁便扑扑簌簌地掉下树去。半刻钟的时间,高树下堆起了能淹没到人脚踝的蚁塚。蚂蚁不再有登树的企图,树下自动空出一块白地,蚁军远远地绕开我们。

目瞪口呆的黑白熊问,

“这个,这个是是是什么法术啊!”

“恩,我也说不上来,只是念头和气的混合,一种对自我的发xiàn

。”

——那条线上附着我饱含了“杀”念头的气,对于蚂蚁而言,是如同火焰屏障那样的必死之线。

这是六个月我在六感断绝的生死边缘获得的诸多宝贵体会之一。

运用法术者纯把肉身视为阴神的供养品,只要强韧的肉身能源源不断地用元气滋养更多更强的念头就行。

而武者所谓的武道意志,本质就是气与念头的混合。金丹武技把念头和气合一,武者挥出的每一拳都是饱含了念头的一拳。阴神和肉体的结合在武道里圆融无间地实现。

有过两种实修经验的我,在闭死关的时候忽然豁然开朗。

所谓武技和法术,不过是念头和气的宾主关系不同。无论偏废了哪一方,都不能称为完备的修真者。

“水给你。直接喝吧,不会拉肚子的。”

我递给逢蒙一个盛水的皮囊,水是我从溪流里打的,我肉眼现在能看到过去全不能察觉的极微之虫。我以极快的频次把皮囊晃了几下,诸虫瓦解,才交给他,省掉了煮水的过程。

——我决心照顾好跟随自己的每一个生灵,唯有失去才能教会人珍惜。

黑色蚁军在山丘前止步、集结与整顿,传令蚁们发布着一个又一个调整队列的命令。还有更多更多的蚁军从远方不断赶来,似乎全岛的蚂蚁都来参加某一个千载难逢的盛宴。

我的目光眺向山丘的对过。

既在意料之中,也在情理之外,我看到对过也停着无垠的蚁军,数量我估测有二三十万之巨,也就是二三百窝蚂蚁。

同样,源源不断的蚁军从远方赶来。

不过,那是红蚁军,每只红蚂蚁的个子平均比黑蚂蚁大了二倍。

我深吸一口气,我的见闻里,世界只有一个地方的蚂蚁是红色的。

那是我坠星洞天里的蚂蚁。

随着洞天对白云乡居民的开放,本来洞天里的红蚁也流到了岛外来。当然,红蚁只是一般的无害蚂蚁,不过个子比地上的蚂蚁大了点——好歹它们曾经也是天上星星里的蚁族。

只是,在蚂蚁的世界里,这是了不得的大事情——一场决定哪方蚁族统治这个岛的战争阴云密布,一触即发。

或者黑蚁胜利,维持着白云乡的霸权;或者新来的红蚁胜利,成为岛屿的新主。

两方成千上万的蚁后领主都为了这个庞大的目标联合起来。

这和世俗间人类的斗争一样波澜壮阔,我同时生出了心旷神怡的激动感和滑稽的荒谬感。

“过上七天,蚁族就要总决战了。今晚上会发生先锋部队的试探战。”

我说。

我用小无相功在几个时辰内研究透了黑蚁军的气味信号,它们的军略我洞若火烛。

如果我愿意,再花几个时辰也能理解红蚁军的气味信号。

“千古兴亡皆笑谈,浊酒一杯自饮酌。”

只是,我连人间王朝的兴亡都不关心,对古来的帝王将相一律无知,作为凌驾于蚁族之上的生灵,我何必为蚁族之间的得失介怀呢?

但是,我发xiàn

了逢蒙却怀着极大的热诚地望着地上的蚂蚁。

“你也能像我那样看得清地上的每一只蚂蚁吗?”

我问逢蒙。

“哪有!但是,但是大致的军势我这个笨蛋也能够把握。不知dào

为什么,我的心情有生一来第一次那么激动滂湃,单是看看密密麻麻的红线和黑线,就想大喊大叫。这真的是千载难逢的蚂蚁战争吗?”

“那你每天就给我汇报一次蚂蚁的战况吧。我要开始修liàn

了,记得一会儿守护我出窍时候的肉身。自己烤鱼吧,注意不要把火烧到我肉身上。”

我给自己制订的新修行计划是夜炼阴神,昼炼武技。等自己操控蛇卫持续飞行的能力再上一个台阶时候,再离开岛去中原。

慕容芷离开白云乡已经有半年之久,她有白海豚为坐骑,以金丹的能力独身一人到达中原不需yào

一年时间。我现在去追也没有用处,下次见面之前我要找到解除妄心的方法,一次成功。不到那天为止,我们见面的时机不到。

“当然,生火的技巧我早跟绯红衣学会了。要是主人挂了,我也会死的,我保证记得牢牢的。”

“托付给你了。”

我拍拍他的肩膀,阴神出窍,开始新一轮的修liàn



夜色完全笼罩了全岛,蚂蚁们的战争也开始了。

第八十三章 蚂蚁游戏(下)

金丹者是天地一体,但不是十全十美的天地一体。

打个比方,就像工匠做出的精粗不同的新钟,虽然看上走的时刻分毫不差,但时间推移的越久,精度不够的钟误差就变得越来越大。现在金丹下层的我是一座走时精准的钟,而不是筑基境那种忽快忽慢的钟,但我并非绝对吻合天地律动的脉搏,在天籁地籁共鸣的时候偶尔就会发生异常细微的摩擦。

我需yào

在实修中把余下的二百五十余穴窍悉数打通,炼到四阳念头和无漏金身才算金丹境圆满。

至于五阳念头,是隔开金丹与元婴的巨大鸿沟,需yào

大机缘和大毅力才能跨越,也不是我短期内的目标。

我父亲说过:

“人这东西,没什么特别大的区别。在凡人的时候都是他妈一刀能砍死的货;练到他妈的金丹的时候,心身都没有大把柄。要想往上爬得更远更高,毅力是一方面,资源是第二方面,运气是第三方面。其中你始终能抓牢的,就是毅力。”

我父亲的名字就是“原毅”,是南宫大头目赐予他的名字。

我也要珍惜分阴寸阴,不让它们在我的指尖无意义地溜过。

……但是……逢蒙这个笨蛋,在我才打通了一个新穴窍后不久,却要求我帮忙代他继xù

把蚂蚁游戏玩下去!

——蚂蚁游戏,在我接手前经过是这样的:

我修liàn

到第五天的时候,红蚁军不再和黑蚁军的先锋互相试探。集结未完,它们更强健的大军就径直压过山丘,往下俯攻黑蚁军,措不及手的黑蚁军从大草原被追击到地势复杂的树林,后军的粮草(死蛇、死虫等)悉数被红蚁掠夺。

红蚁军打破了两个蚁族七日后决战的默契。

似乎它们突然发xiàn

自己的数量还是少于黑蚁,为了族群的霸业,不能被小小的协定拘束,利用自己精强的人马闪电般地扩大先发优势才是正道。

直接的导火线是一支黑蚁军在夜色里乘在绿色的树叶上,顺溪流漂到红蚁军的后方偷偷包抄。这个我们人族屡见不鲜的兵法激怒了红蚁。

尽管接连不断的大风把顺流漂入敌后偷袭的黑蚁军全军覆没,但暴怒的红蚁军报复的步伐已经停不下来了。

“如果这样打,就没有意思了。红蚁军把没集结完的黑蚁军消灭大半,然后把还没赶到决战地的黑蚁军各个击破,不用七天,好kàn

的戏都没有了。咕唧,本熊于是就把局势扳回到原来的态势。”

和王启年开始传授我的时候一样,我开始教逢蒙的也是把气收敛的“绝”。他在介入蚂蚁战争后,在实战中把“绝”精熟起来。

兴致勃勃的黑白熊跳下树,把突击的红蚁方阵踩死大半,用自己做的木瓢往溪流里盛水泼向红蚁。他还觉得自己制造的伤亡不够弥补黑蚁军的损失,便在草原上挖掘起了人工的堤坝和运河,制造决堤后的大洪水,骨碌碌骨碌碌地把上百万的红蚂蚁报销。

作完凶案之后,他就运用“绝”把自己的气隐藏起来,毫无头绪的红蚁军只能感受到草木的气息,对着坏笑的逢蒙无可奈何。其间由于逢蒙的“绝”还不够圆满,被蚁军叮过几次鼻青脸肿(我有两次不得不出手搭救),但血的教xùn

促进了他的成长——半个月后对于两个蚁族,逢蒙已经如同隐身的树那样。

“现在又变得无趣了,还有上千万的蚂蚁没有完蛋。局势持平后,两方都做起持久战的打算。它们在战场附近筑起大大小小的巢来,蚁后都搬了过来,准bèi

边生小蚂蚁边打下去,不知dào

要玩到何年何月呢!主人,我不玩了,你来接手吧,你神通大。随便选哪一方,只要弄出个结果来就行。”

逢蒙像顽童一样把蚂蚁世界的命运甩手交给了我。

“恩,不然你玩心不死。”

我想尽早了断,不要把时间耽误在这种低龄儿童的游戏上。

红蚁既然是我洞天里来的蚁族,把它们灭绝我不愿意见到。那样的话,估计下两族的规模和体格,把黑蚂蚁一方削弱到不威胁红蚁,也不被红蚁威胁的数量最好。

我驾轻就熟地幻化出十条蛇卫,游向黑蚂蚁的蚁巢。这念头与我本命元气结合的念蛇不在它们能够想象的层面,远远超出了一切蚁族的应付手段。蛇卫所过之处,蚁巢破灭,黑蚁死绝。

黑蚁军按照它们的常识,想靠数量把蛇卫覆盖和堆死,但才沾上蛇卫,就被它们释fàng

的电火气化,尘埃不留。

“黑蚁的数量有点多,但我想半刻钟点内就能完工吧。”

杀掉五千万只黑蚁,蚂蚁的战争就会告一段落,黑蚁失去了进攻红蚁的能力,蚁族至少能赢来十年的平衡。这对寿命如同岁岁枯荣的野草的蚂蚁而言,是极长的时间吧,恩,对于它们,我给了一千年的和平,五千万黑蚂蚁的代价。

逢蒙啧啧惊叹,拍手称快。

“这一局我们玩了十五天,下次玩的时候我们这些幕后人最好不要介入太多。你的《诸天雷法总纲》虽然绚烂,但把结局弄得太仓促了。”

蛇卫歼灭完我计算里的最后一个蚁巢,我的耳畔传来一个陌生孩子平静如水的声音,他还在变声的时期,嗓子如同公鸭一般,就像刚刚随父母离开中原时的我那样。

但他轻描淡写的话对我却不啻五雷轰顶,还是在一年半前被我消灭的任平潮念头分身叮嘱我——小心星宗的人来追讨我的《诸天雷法总纲》。

我的蛇卫只是对雷法总纲一个复杂运用,普通的修真者从刚才的蛛丝马迹根本无法发xiàn

我的秘密,那是连我本人都不知源流的东西。

可对方从我的几条蛇卫就判断出了真相。

我郑重示意黑白熊不要妄动,自己跑入树林深处寻找声音的来源。

——是祸躲不过。

那个孩子不是普通的孩子,可能只是披着孩子皮的老妖怪或者老修真者,境界远在我上。

他在这座岛上待了多久?那么长时间我以金丹的敏锐感觉却完全没有发xiàn

他的存zài



啊,我本来就该想到——数亿的蚂蚁聚集在一个地方,这不是凭它们自己的力量能办到的。这个“孩子”从蚂蚁开始聚集的时候就在这座岛上了!

看起来那个人完全没有隐藏的意图,我的眼神和他接触在一起。

除了瞳孔成双,如同两个蛋黄叠在一起,他和普通孩子没有异常之处。毫不刻意地一手托腮坐在林坪上,另一手百无聊赖地堆蚂蚁窝。庞大的念头从他手掌下的蚂蚁窝一圈圈散发,浪潮般向全岛漾开去。

抬起头的他向我眨了下眼睛。

“你叫‘星’?”

坏事总是一件接着一件来,我脱口而出他的名字。

任平潮说要提防一个叫“星”的来找我要方法——我的霉运真是到底了,要被这小孩子炼魂了。

我发出的杀气接触到他的身体就石沉大海,我认为再做这样无用的试探没有意义。

我要把自己的元气都集中在电矛的一击“荆棘贯杀枪”上,在他索命的时候突然发难,至少要让这个修真者挂点彩我再去死。

忽然,我又觉得自己的努力都像蚂蚁般的挣扎,在深不可测的强者面前我的战术也只是可笑的徒劳。

炼魂——道书上说是把阴神从人的肉身抽离出来,施加各种念刃的酷刑。比起肉身,痛苦施加在念头上,能扩大千万倍,那是传说里阴曹冥狱般暗无天日,度日如年的日子。

我的心一抖。

“啊,‘星’是害pà

我的人对我的称呼。你是我好不容易邂逅的朋友,叫我屈灵星好了。”

那人随意地把蚁丘推倒,庞大的念头刹那间把我(我的身手也不及他念头的速度)卷了起来。

如光般飞升的我站在一座航行于无垠云海浩渺之气上的大船,恒河沙数般的星星如鱼群那样在云海载沉载浮——有的只有萤火虫大小,有的可以用手摘下来(运用雷法总纲的我无惧天火),有的如被光圈笼罩的无根之山。还有的星辰并非常识里的球形或五角星,而是千奇百怪的兽形与器物。

最遥不可及的天顶是正中的红日,我肉眼里是一盘金轮。如果能接近,它该是天下最宏伟的一座大山吧。

我打了几个喷嚏,金身自觉地适应着无垠云海的风水——这里和世俗间景物无殊,只是人会轻盈很多,稍不留意整个人就会飘飘飞出。

忽然有七羽凤凰凑近大船,那人从纳戒取了几把珠玉般的香稻,银线般抛了出去,凤凰们分食了稻米,发出响彻天霄的清脆鸣叫,心满yì

足地飞了开去。

——这是我人生第一次见到凤凰,它们的样子和古书上描绘的分毫不差。

我所在的天舟也就和一羽凤凰大小相当。每一羽凤凰都是一片垂天的五色云彩,它们飞翔的时候天际都会幻化出曼妙的音乐和悦目的色彩。

不用修liàn

,它们就有十全十美的天地一体成就。

“每一羽凤凰都是一把好琴,成年后就是至美的天籁。”

屈灵星叹了口气,

“可惜越厉害的灵兽,要修成妖的魔障越大,它们听我讲道三百年,始终无法突pò

筑基境。”

“我们……我们是在天界吗?”

心驰目眩的我问他,貌似凤凰是在天界才有的灵禽之尊,就像龙是四大洋才有的灵兽之尊。

“恩,这个大世界有五洲三界,刚才我把你挪移出了五大洲外,现在我们在罡雷煞风海之上的九天中。按照四大宗门的盟约,名义上东方的天界都算是星宗的产业,你在我的庄园里做客。”

我闪过一个念头:

——他是四大宗门里最神mì

的星宗的大人物。

屈灵星向一颗火麒麟般的大星招了下手,那星抗拒地挣扎了几下,终于还是缩入屈灵星的小手里。

我丝毫看不出他用什么神通不被那天火焚烧,然后我看到了更加震惊的事情。

屈灵星从纳戒里取出一把小刀,直插入手心里的星,星髓滴入两盏三足酒爵,他饮了一杯,把另一盏与我。

一颗星被他生生杀死,火麒麟星的星骸被他随手抛到天舟外。忽然几枚天狗般的黑色星窜了出来,把星骸肢解分尸。

我突然发xiàn

九天比表面上危险的多。那天狗般的星我就搞不清楚是什么活物,它纯是煞气凝成,修为无从评估,我的三咒无法克制。

“万物皆能有灵,有灵的星就是星精了,有与世无争的星精,有好战乐斗的星精。我有时候也会像五大洲的猎人那样狩猎,杀掉那些捣乱的星星。刚才的火麒麟星太多了,需yào

杀掉点,就像猎人把多的狼杀掉那样。——恩,这杯天仙玉露混合了星髓滋味更佳,炼化它你能打通十来个穴窍吧。”

我接过酒爵,勉勉强强地凑了几口下肚。酒是极品,可是负荷太大,我有以蛇吞象的肿胀感。

“那么,《诸天雷法总纲》的事情就算了吗?”我问。

貌似这个人对我颇为善意,他神通如此强dà

,没有骗我的必要。只是,称我为“好朋友”,实在让我尴尬。朋友应该相互了解,趣味投合,最好出生入死。我本来就是代逢蒙打蚂蚁游戏,其实本人根本没兴趣,与屈灵星也素昧平生。他是搞错了,我们不是蚁友,更不是朋友。

要是屈灵星真的不打算找我什么麻烦,我就请他马上把我挪移下去。

我无法骑着蛇卫往下面飞,这里离五大洲有无量的高度,还没碰到罡雷煞风海我估计就因为元气不济而衰竭累死,或者直接栽在风雷里化成灰灰。

世上没有平白无故的好事,四大宗门的仙缘不会砸我头上,没有被屈灵星炼魂已经很好了,称兄道弟我可不会——只要我能平安到达地上,从此我要把这段邂逅完全忘记,只当不认识他。

“《诸天雷法总纲》本来就是你创立的法门,我为什么要索讨你的东西呢?”

他顿了一下,我的心掀起了巨浪,

“我夺得星宗掌门后,接管陨落者的遗产,清点时偶尔发xiàn

遗漏了坠星山一处。飞来此地却扑了个空,却意wài

遇到了你。我本以为你已在天都峰修liàn

十七年了?转劫前你不是说这辈子还要为昆仑卖命吗?”

他浅浅一笑。

——那个人说,我是昆仑宗的弟子。

第八十四章 仙苗(一)

道书上说天都峰是昆仑山的主峰,也是昆仑宗在武道时代初年发迹的根本山门。山本在中土神州之西,修真时代北荒的妖潮蔓延到中土,宗门的几位返虚者为图清净,把天都峰在内的整座昆仑山脉连之下九重地的灵脉和之上九重天的星辰一道挪移入大荒西洲。

修真时代初,四大宗门在罗刹国京斩灭诸大妖王之后,大荒西洲就被正式划定为昆仑宗的势力范围。“西之昆仑”的名号从那时确立。“西”不是中土的西方,而是我们大世界的西方。

我只在画册里看过近代画师对那想象中仙山的描绘,实jì

上十七年的人生里我这双脚所踏过的土地只有吴地之北的广陵城、神风国都本愿山城与东大洋上的白云乡。

“虽然您说的很深奥,我其实完全想不起来前世的记忆,现在的我叫原剑空,父亲是金丹境的海盗,母亲是他抢来做老婆的帝都官宦家小姐……我就是小时候的事情也很模糊,昆仑宗和我有没有关系都不能确定……恩,至于那个洞府您不用费心找了,是我一个朋友拿走的,我和她费尽心力从任平潮那里夺过来。如果要逼供,我估计是挺不下您的手段的。您逼得紧的话,我只好自尽了。”

——这是最坏的可能里,我最好的选择。屈灵星要是真玩炼魂,拷打出我心里慕容芷的什么蛛丝马迹,凭他仙家的恐怖手段搞不好真能找到她。慕容芷可不是屈灵星某辈子的朋友——我要竭尽全力保护她。

“哦?——是那种用命也要保护的朋友?”他奇怪地咦了一声,重瞳凝视我,仿佛四枚太阳播种到我的肉身内,我的八千枚念头都被他洞彻。

“当然。”我毫不犹疑的回答。

“算了,对星宗不过一笔小财的损失,我和太上长老们打个马虎眼吧——你欠我一个人情——真想不到转劫后的你还能为朋友担事?前世的你可是一心大道,同道生死一概不管的修真者呐。”

我看到一直一本正经的屈灵星捂着肚子笑了。虽然我已经知dào

他是活了三百年以上的修真者,但这幅孩子的皮囊总让我不禁把他和真zhèng

十四岁的娃娃联系起来。

我如释重负,带着洞天离岛的慕容芷暂时没有被大人物盯上的危险了。至于那些金丹层次的打劫宵小只好靠她自己的本事去应付了。

“要是前世的我是那种对朋友不施援手的家伙,前世的记忆还是全部扔掉好了。”

“原来如此,我大概猜到你为什么要转劫了——正因为前世你的道路走尽,才要否定过去的自己,另辟蹊径,走一条新路——那样的话也能解释你的修liàn

进境那么慢,本来转劫成功后的元婴者是不会失去自己的记忆。”

我脸红了一下,暗骂前世的自己脑子被驴踢过——记忆可以全部扔掉,厉害的神通怎么不留几样——只剩下一门要我连蒙带猜的《诸天雷法总纲》,不然现在的我至少有高明的眼界和厉害手段来摘除慕容芷的妄心

——哼。不要让我知dào

前世是谁,我对这垃圾的作为概不负责。

“昆仑宗的人不会把你放qì

,迟早要来渡你——仙苗是修真界最大的财富,每一个或许都能提供证道长生的一条道路。按照四宗门的盟约,前世你是昆仑的元婴境弟子,这一世无论托生何处昆仑对你都有优先的仙苗选拔权。你不弃权的话,别的门派不敢收你。”

我嘀咕道,

“貌似我幼时拒签了《仙苗契》……”

屈灵星嗯了一下,从纳戒取出一部典籍来。我瞥到是一本讲宗门间的盟约和细则的章程。

他腼腆一笑,

“我新任掌门,很多事也是临了再翻章程——你的情况原来不是孤例——本来幼时的你是元婴转劫,就该明了前世,能决定自己的去留。可是你在转劫时决心放qì

记忆,于是幼年的你无法做出自己能负责的决定。所以,签订《仙苗契》顺延到你有足够心智能力的时候,也就是现在这个岁数——你有昆仑宗的人留给你的随身信物吗?”

我把尘封的模糊记忆碎块勉强拼接起来。如此说来,幼时在广陵城要渡我修真的大半是昆仑选仙苗的修真者。

信物?信物!……

我猛地想起十五岁前从不离身的银蛇剑,那是一把刻着“仙客作”三古篆的上品神剑,记忆里似乎真是修真者送我的,我在父母死后把它扔大海里了……

“我大概也扔掉了……”

我一阵懊悔,如果现在还有信物在,就能去昆仑宗修真。从四大宗门里,总能学到天下最顶尖的神魂类法术,结识天下最善控zhì

神魂的修真者,获得更多关于妄心的情报——绕了一个大圈,我和昆仑山似乎有看不见的因缘缠绕着。

不过,稍微有点不同——如果不是我和小芷的患难和分离,我有什么莫大的动机去昆仑山修真呢?

忽然一个念头稍纵即逝地从我心头闪过:无论我从哪个方向走,终究会走到昆仑,我一直在一个巨大的手掌心里打转。

随即我把这个念头压下。世界上哪有那么恐怖的布局,我前世也不是震动五洲三界的大人物,一个无望晋升而灰溜溜转劫的元婴者罢了。

——不过只是命运的巧合,不过只是命运的巧合。经lì

生生死死的事情太多,我是太习惯往坏的地方想了。

“掉了也无妨,信物这种东西无非是让宗门的人能即刻找到你的。五洲三界看上去无量广大,但昆仑的人费些推算功夫,至多迟上一两年,总能寻得你的。”

我突然问屈灵星,

“如果……如果,您方便的话,能不能径直用天舟载我到西大荒洲的昆仑山去。如果需yào

什么车马费和灵石的燃料钱,我赊账付您就是。”

我不能再放qì

机缘了。

与其舍近求远地等不知什么时候昆仑的人找到我,还不如搭上屈灵星的便船直接飞过去。如果昆仑的人到时冷言冷语地嘲我幼时为什么不肯入门,我就厚着脸皮吃点嘴巴上的亏。既然我是仙苗,他们总不会用棒子把我撵出山门。

——我想早日找到破妄心的方法,不惜代价。

“……其实我倒想把你拉到我们星宗来”

屈灵星眨了下眼睛。

我一时不知所措,修真界的派系斗争和人事纠葛我一无所知。但我感觉这种改换门庭的行为在世俗里就很坏人品,我的目标单纯,不愿横生枝节。

不及我回答,屈灵星咯咯笑了起来,

“放心吧。最近我才挖过剑宗的墙角,现在要稍微收敛,不能太惹众怒。——但我是宗门掌门,可不能用自己的天舟把你送到昆仑去——我送个信去,七日之内,昆仑的人就会找到你。”

他裁下自己的一缕头发,吹气变成了一羽青鸾,黛青色的长羽飘过了天舟。无垠云海由浓转淡,散开一圈空洞,下方是凶险无比的罡雷煞风海,再下方是一万重一万重的大山大河。

青鸾青翼一划,消失不见。

屈灵星又用带着念头的手指,在天舟的甲板上画出一扇门户来,

“如果原兄以后下山遇到我妹妹,麻烦你把她领到你们昆仑修行。她在帝都虾蟆陵住,街坊都叫她花落落,我离开世俗的时候她才十岁,算起来今年是十三——那样你就还掉欠我的人情了。”

我略有些惊讶,为什么我眼前的数百岁修真者还有一个十三岁的妹妹,难道他也是转劫之身吗?

“不错,现在十四岁的这个肉身其实是没有灵根的废柴。这一次转劫我本来想在世俗里体悟到二十五岁,但为了赶上本宗掌门的争夺战,只好在三年前拖着这凡胎离开这世的家人。我的家人都是红尘里打滚的蠢才,走的时候我扔给他们十块金饼子,想必那个便宜爹爹已经在帝都的赌坊里输光了,不必推算也能猜出来。”

屈灵星读到了我的念头,他冷冷地嗤之以鼻,

“那个便宜妹妹倒是例外,不过情深易痴,也成不了大器,我们星宗是不收这等和大道无指望人的,麻烦你们昆仑给她一世的善终日子。”

我愣愣地应承下来,好像接到了一个回收垃圾的任务。

纯粹修真者理解的家人与我们世俗里出来的人是不一样的。即使他们到了世俗,内心还是一个世外的修真者,只会用证道的希望多少衡量众生的价值大小。

我忽然有了极深的体会——屈灵星带着他过去的记忆去世俗转劫,怕是白跑了一次。

画着的门户忽地开启,门另一侧是我从白云乡消失的地方。我现在明白这是在宇宙里挪移的大神通。

“下次见面的时候,你境界神通必然突飞猛进,说不定我们就能找更大的蚂蚁再玩一局。”

门关闭消失,我又踏在了久违的白云乡之土上。

就像做了一个梦。

第八十五章 仙苗(二)

本来我以为遇到一个前来索要洞府的滋事家伙,结果却遇到一个有着十四岁少年身躯的宗门掌门。

他和我的前世似乎有点交情,简简单单地帮我又联系上了昆仑宗。

那是一个把凤凰当鸡来喂养,杀星中之精如同杀一条狗的人。

我殴了自己几拳,想确定自己有没有中什么幻术。

在世俗里活动的金丹境邪教主也可以让凡夫的脑海中出现天国和地狱的幻象,聚集大量的狂信徒。身为金丹的我是否不慎中了神魂类的法术?

我把周天运转,体内多了二十一个新打通穴窍,这绝对真实不虚,是我把混了星髓的天仙玉露全部饮尽炼化的成就。按照我大半月打通一个穴窍的进度,这顿酒省掉自己一年多修liàn

的功夫!

我和屈灵星的遭遇是真实发生的事情,我的修为进展就是明证。

——如果,如果当时再能多饮上十来杯……

我迅即熄灭自己的贪念,

单是炼化那一盏酒爵里的灵液我就接近极限,再多一滴我就要越过负载,爆体而亡。

对方是计算好我这个阶段的炼化能力而精心调制的灵液。

我忽然悟到。

我的境界修为一分一毫都被他洞察。

……

我踏着林中路返回原地,一边思索和回味屈灵星展现过的奇妙法术。

我搜刮的道书上讲:天下一切法术都是运用念头的神通,有三阶与四类的划分。

三阶是地煞法术、天罡法术和奥义法术。简单的雷法、御剑、腾云、遁法种种是地煞法术,修真时代已经普及到筑基境修法术者,修liàn

一定年岁就能掌握,这层法术是诸术基础,也是法术模块;天罡法术是种种地煞法术模块的综合,以四大宗门的传承水平,不过是稍艰难的常见高明法术。其余修真者结合传承法门与个人实修经验创造的法术,如果没有普及开来,一律称为奥义法术——我的蛇卫(自吹一下)和慕容芷逆转胜我的那门法术都是奥义法术。

四类是颠倒五行、挪移宇宙、拘役神魂、幻化声色。天下诸术或者属于其中一类,或者多类综合。比如我的蛇卫,在修真者的眼里,念头塑造的蛇属于“幻化声色”,而蛇附上雷火风则是“颠倒五行”。

屈灵星把我挪移进出九重天的手段是“挪移宇宙”、飞越雷海重山的青鸾是“幻化声色”。

至于那把火麒麟星轻松杀死的手段,我完全没有头绪。

唯一可以确定的,他的念头既庞大浩瀚又运用如意。现在想起来,让岛上的蚂蚁都汇集到一块指定地方,这样的念头至少要做到覆盖一郡大的岛……同时要让我这样六感通灵的金丹一无所求,这种念头已经能师法自然了。

我居然和这种恐怖人物待了半天……

还有一个我百思不解的疑问:既然是连筑基都不到的十四岁肉体,怎么可能供养那么庞大念头?这违反了我学习过的一切神通原理。

我深吸一气,屈灵星的境界远超了一个金丹者的想象水平,就好像蚂蚁不能想象我这样的生灵,我也不能测度屈灵星。我的修道路还漫长,现在想也未必有结果。

——幸好这样的修真者还有世俗的羁绊和人的感情,不然我们之间没有任何可以沟通的地方。

“花落落。”我默默把这个名字念叨了几遍,烙印在念头里。

……

黑白熊不见踪影,它没有在原地等待。

我对空气骂了一句。真是几个时辰都坐不住的白痴——在岛的其他地方,是找不到消失到天上去的我的!

逢蒙没有把我随时保持“绝”的叮嘱放在心头,这倒给了我寻找它的线索。时间连一天都没有过去,我顺着它残留的气味翻山越岭,几处古树的树洞里都有它暖烘烘的味道。

——因为找我无果,所以它在树洞里偷懒睡过一段时间。

我被自己的宠物逗笑了。

前方靠近原来坠星山谷的北坡山脚,我熟悉地形,是一块小狭谷。逢蒙的气味浓重,我的嗅觉不可能错过。

但是,陌生人的杀气也肆无忌惮地散发出来。

是金丹的修真者,性格狂妄自大,其余情况不明。

屈灵星能在我们搞到洞府一年半后找到这里,其他打劫者确实也能获得这里洞府易主的消息。

——哼。欺负岛上无人吗?

我悄悄施展了一个法术,然后径直走进了狭谷。

穿过谷中的乱石,我看到黑白熊被固定在石壁上,形成一个“大”字。他的咽喉、心房偏下位置、双手双脚的关节都钉上了一枚没骨的秘银针,六枚针柄上都有一个精金雕刻的小巧骷髅,每个骷髅表情各异,里面似乎有诡异的火闪烁,或喜、或怒、或怨、或痴地凝视我。

逢蒙眼神发愣,梦游一般向他对面的施刑者喃喃述说着从坠星洞府邂逅我与小芷起的所有经lì

,一遍又一遍。

我用《秋水篇》的炼阴神法门,勉强按捺住自己蠢蠢欲动的念头,走近黑白熊的施刑者。

那个女人像道书上说的修真者一样,不拘世俗一切的礼法,也无任何头饰,任由瀑布般的长发披到水蛇一样的腰际。自脖颈下,她全身都包裹在乌鲨皮革里,蜜-桃似的胸脯呼之欲出,大腿颀长修美。女人转首向我酥-酥一笑,艳红的唇道:

“真真终于等着情郎小哥了,今天是真真的生日。我能不能有一个小小的请求——我们一道去找到那个小贱人,把我们的洞府抢回来,算是情郎小哥送真真的礼物好吗?”

她的声音千娇百媚,我瞥到了她的一手两指间还夹着一枚骷髅银针,不知dào

是要刺逢蒙的眉心,还是准bèi

刺我。

“你的针能让人说出他心底的话?——哦,我想你一定对神魂类的法术有了解。你知dào

妄心吗?”我问,——还需yào

拖延一点时间。

“什么妄心啊,真真喜欢情郎小哥可是一片真心呐!”

“嗖!”

我的两指放在自己眉心的位置,夹住了偷袭向我的一枚骷髅银针,针上有蚊脚的小字“天魔极乐针”,针尖有强烈的摄心念头。

她看来不善武技,我的武道预判和音速的动作防住了这枚亚音速的针。

那个叫真真的女人呀了一下,

“运气不错嘛。你这么不乖的小孩子,我的男宠正缺这个类型,做我的奴隶吧!”

又是五枚银针从不同方向袭向我来。

——既然她不知dào

妄心,可以直接杀掉了。我想。

我还是用两根手指,夹住了所有攻击的针。

“啊!!!!!!”

女人惨叫一声。一条能生食下大象的蛇卫把她紧紧捆缚了起来。

“为什么……为什么,蛇能跨越我的杀气圈呢!明明我神念里不过是此地最常见的草蛇啊,怎么变得那么粗大凶狠。好哥哥,你不能这么欺负奴家啊。”

——我预先把蛇卫伪装成此谷常见的数十条五步杀人蛇,潜在草里游近女人。她的杀气圈和我对付蚂蚁的圈原理类似,我的蛇卫的念头档次由于雷法总纲的关系,提升到三阳念头,强过这个女人的二阳念头(她原来是金丹下层),自如地突pò

到她脚下,再合体成大蛇卫固定她。

“你闭紧嘴巴,只需yào

点头和摇头。除了你,几日来还有其他金丹者跑到这岛上来寻洞府吗?”

看来白云乡已非久留之地,这里有洞府出世的消息一年半后还是泄了出去。我在七天内等不到昆仑的人,就要带上熊开溜。

叫真真的女人收敛起了她做出来的媚笑,却不回答我的拷问,

“我大意了,看不出你这个少年还有几分神通,一定是从沧海掌门的洞府得到了天大的好处。嘿嘿,那么多登岛的人,你却被我捷足先登了。以后姐姐会用极乐针好好调教你,让乖乖你把神通都吐出来的。”

我看到她被蛇卫绑成粽子的身体骨朵骨朵地冒出泡影来,蛇卫被缓缓地撑了开来,她把一条手释fàng

了出来。泡影又幻化成了黑色的莲花,华盖般罩在真真的头顶。

蛇卫又被撑大了一圈,

她又释fàng

出一条手。更多的黑莲花冒了出来,护住女人的肉身。

——不好,我心大惊!

蛇卫随我念动,无数的雷电风火涌向黑莲,黑莲被蛇卫立kè

削弱到皮肤般薄薄一层,紧贴住女人,不让她受我雷法侵害。

但我清楚自己的蛇卫后继乏力,如暴雨一般终有停止的时候。而她涌出的黑莲却似乎有绵绵不绝的生机,随我如何攻打,总是似险实安。

“这门神通叫火里金莲,是姐姐我以前从一个昆仑弟子夺来的天罡法术。这本命的元气幻化出护体的莲花,能把念头提升一个档次,可以防御法术、武技、法宝、攻击的符……哈,是万能的防御神通呐!”

她的又一条腿从蛇卫自如地脱出,再挣脱一腿,她就要完全脱困了。

——趁她还是固定靶,我要以点破面。

我从纳戒取出了蒋义山转赠与我的七星铁脊矛。我的杀念附在了矛上,淡淡的光芒笼罩在枪上。结合了“杀”的念头的中品宝枪,暂时升华成了上品神兵。兵者乃不祥之器,杀戮的意志和强者的血让它们脱胎换骨。

真真的黑莲都平摊在蛇卫上了,几刹那内不能集中一道,就用公孙家的秘枪结果她吧。

“荆棘贯杀枪!”

我的金身连着枪撞到了她身上。三倍超音速的突刺仿佛一枚大大的神威无dí

大将军炮弹,黑莲破灭,女人被我捅出了一个透明大窟窿,可以透过去望到黑白熊痴愣愣的脸。

她吐着淡金色的血沫栽倒在地。

我全身抽搐,第一次体悟超音速对武者金身的反噬,似乎肉身的某些穴窍出现了无法弥补的伤害。

我暂时压下伤势不管,去拔逢蒙的针。用上雷法总纲的雷咒是三阳念头,几下碰撞便破裂了一枚针上真真的二阳念头。我连拔六针,如同给逢蒙通了六次强电,他鬼一样地惨叫六下,然后眼冒金星地站立起来,眼神又恢复了又憨又贼的光芒。

“主人!”他熊抱着我哭起来。

然后逢蒙望向还在迷糊喃语的真真。金丹的生机强dà

,她虽然命不久矣,但首级仍在,五体不残,还没有即刻死去。

“死妖妇!死妖妇!”黑白熊大怒,用熊掌连着往她脖子扯了几十下,把她脑袋拽了下来,当球一样狠踩。

“你这是何必?”我问。

“泄愤!我就要泄愤!主人可不要回护美女!不然我以后遇到女主人告你恶状!”

“以后不准了。”

我盯了他一眼,“万一对方有师门,看到我们这样蹂躏尸体,追杀起来怎么办!”

黑白熊一脚踢开真真的头,背对着我装死。

我望着尸身唏嘘了一下,心里道,我老子十七岁的时候早开始做海盗生意了。

便把她的纳戒和鲨皮衣都取下收好,用化尸水化血肉为清水,化不去的金身骸骨就收进自己的纳戒。从此真真死无全尸,证据全灭。等我投了昆仑,管他师门什么邪道,都不能来找我麻烦了。

这七天,我和熊要在岛上好好躲藏。等遇到昆仑的人后,我们就脱险了。

第八十六章 仙苗(三)

“那个女人说她捷足先登,也就是说还有一些来这里打劫的修真者。他们是为洞天而来,搜索的范围应该从岛心的洞天原址向外辐射扩散。这个女人应该最先放qì

了这种大海捞针的徒劳,判断洞府已经被人挪走,开始盯上有灵智的生物套线索,所以盯上了你这头会说话的显眼熊。其他修真者不是笨蛋,很快也会把目标放在我们身上。那样的话,就是许多人来搜我们两个的捉迷藏游戏——捉迷藏你懂?”

我问逢蒙。

他点头,他说小时候他的熊妈经常和他玩捉迷藏。

“所以你必须躲起来,现在的你可以轻松消灭一头大象和鲨鱼,但对修真者而言还很弱小。而且你会成为我的累赘——我死了,你也会死,对吗?你看,一个女人扎针把你差点整死。”

他又点头,“主人想办法救我。”

那门护体的《火里金莲》我没有找到(估计她默诵于心,不立文字),但我从真真的纳戒里翻出一本法术典籍《极乐拘魂》。这是本拘役神魂类法术的实用入门书,虽然粗浅,但十分适合我目前的情况。我翻到一个“催眠术”,这是“拘役神魂”最基本的功课,修liàn

者灵根的品质不重用,只要能用念头就行,筑基下层的修士一个月就能掌握——我本来就不缺念头,而且是金丹的念头。

“放松心思,像冬眠那样藏起来睡七天,没人会发xiàn

你存zài

,我就能自由活动了。”

“好主意,但要喂饱我。”

我郑重点头,数个时辰后,我用新学的催眠术把吃饱的黑白熊送入能持续十天的睡梦,再把他填进一个树洞里,和林中其他树木伪装成一体,并在树上做好隐蔽的记号(免得被修真者发xiàn

异常,我没有附念,而刻上类似兔子的爪痕,新来岛的人不会发xiàn

这岛没有兔子)。

第二天的旭阳初升,我便开始独立行动。

我对自己说,我也要把自己扮成一个修真者,我也是来白云乡寻找狗屁的坠星洞天的。既然猎人来找我,我这个猎物就也装成猎人的模样。

以前我不是用过一个名字吗,对,我是东大洋不可知岛的散修无名子,听闻沧海掌门的洞府出世,也来这里撞仙缘。这是我万一和他们遭遇时的托词。

白云乡有一郡之大,也就是方圆千里,粗略而言是千里乘千里。

金丹者用气感知的有效范围在方圆五里之内,把念头混合气放出去感知称为神念搜索,对灵气强烈的人和物尤其敏感,十呼吸能搜过方圆十里。修真者的习惯是每日必要用两个时辰吐纳修liàn

,那么他们每天至多用十个时辰搜索,十天半月内一人全力搜索也至多能对十分之一的白云乡情况有把握。

迄今我只和一个修真者遭遇,还是顺着逢蒙顺藤摸瓜。也就是说登岛的修真者不会很多,我认为人数在十个以内,都是金丹。

——要是遇上落单的人我就按海盗习惯杀人越货,碰到两个以上结伙的我就远远躲起来。

我不寻宝,所以不需yào

放出念头和气,不必主动和他们接触,只要低调地耗完七天时间就可以。

以上是我的推论和得出的战略。

第三天像无头苍蝇那样乱走的我(我无规律,则别人无法发xiàn

我的规律)又遭遇了一个修真者——我不慎被他的神念碰触。

“少年,岛上为什么只有你一个人?你知dào

坠星洞府多少情报?快交代!”

远处的汉子断发文身,手持一柄紫金锤,与我在河的上下游相对而视,我们间隔半里。

我笑道,

“道兄搞错了。我也是偶尔飞到岛上的游方修真者,东大洋不可知岛的无名子。不知dào

什么坠星洞天的。如果有这样好事,也分我一杯羹。”

“你身上灵气稀薄,怎么会是修真者!”他不信。

“我一向低调,不喜欢摆出自己修真者的身份,所以即使在荒郊野外也刻意压制自己的气息。”

我把自己金丹的气放了出来示明身份,比那汉子散发的气高上一点。

“哈哈哈哈哈!”那汉子突然狞笑,“真是愚蠢!沧海掌门洞府出世的消息传遍了方圆三千里,你怎么会不知dào

,分明是扮猪吃虎。不过我早看穿了你这黄口小儿的动机,故yì

诱你把真气释fàng

,注意力引向我这边。”

“咚!”

他如风般的一抡,手上的紫金锤消失,刹那间砸在我天灵盖上,我整个人被一下打翻落河。

我的心头灵觉毫无他的出手征兆,这不合武理!

如果是超音速的投掷技,之前他的肉身必然有我能感觉到的猛烈血气震荡,我好对他的第一手攻击作出一定的趋避。可刹那间砸上我身的紫金锤并没有超音速投掷应有的巨力,我挨上一击的感觉不是被神威大将军轰击,而是被一头大象掷中——这是金丹者正常发挥的臂力。

——此人学的是“挪移宇宙”法术,他只是把原地挥一下锤,然后瞬间移动到我的身上,并不是表面上的金丹武者。

不及我细想,那汉子就不依不饶地大踏步踩在河里追上我来。金丹者水不过膝,他的速度也有亚音速快,三十余步已经从半里外趋近我。河水里寻找食物的五步杀人蛇遇到他的杀气也吓得潜入水去。只有不成气候的几条大胆蛇还在他一丈外游曳,也混无近身的企图。

汉子一把捏住半晕半醒的我流满血的脑袋,把我从河里半拎起来。我的天灵盖并没有被击碎,毕竟那里是金丹者最硬的部位,另外“柔”保护了我,这锤本身的力量也还不够——只是头骨上面还是被打出了裂纹,我眼冒金星,他再往我天灵盖锤个十下不到,我的脑浆可能真要出来了。

汉子果然如我最不期望的情况那样,又要下手落锤。

“到此为止。”我负痛说。

“一票子买卖,我不留活口。”他说。

“我是说你死了。一票子买卖的话,我也不留活口。”

我诡笑着对他宣判。

汉子才对我的话愕然,抓住我脑袋的手便化成了炭晶。一条蛇卫从我泥丸宫化出,不及他瞬移,就用雷火把他的血肉焚尽,只剩下白骨的手在晃。

我落回河里。

大汉惊怖,可瞳孔里现出河中更多的金蛇往他僵直了一下的身体疯狂地猛窜。它们像电鳗一样把这块河区变成了电池,大汉的真元护住肉身都来不及,遑论其他动作。我感应到他要用自己的念头把附在蛇卫上的念头驱逐,让蛇消散。可每一下念头碰撞,蛇上的三阳念头总是岿然不动,十余个呼吸内从开始的十数条,已经发展到数百条金蛇窜入他的肉身。他的喊叫越来越微弱,人渐渐变成焦糊。风吹过去,焦肉块块落下,只剩下一个骨头架子,还紧握着那紫金锤不放。

“昂山宝焰这个金丹中层能硬吃水蛇卫不死,还要老子放风蛇卫补刀。凭你这个金丹下层,也能熬过去吗。哼。”

——论攻击,只有二阳念头的金丹下层凭肉身正面是抗不住三十呼吸内蛇卫全力输出的,蛇卫也能伪装成普通的蛇在各种环境偷袭。它们是同境界修真者的噩梦。

目前只有我遇到真真的那门得自昆仑的“火里金莲”堪堪抵御得住它,小芷也是靠我的手软才能等来逆转局势的胜负手。

我忽然有点心伤。

迅即捂住流血的脑袋——当务之急还是用金枪药愈合天灵盖的外伤要紧。

我摘下纳戒和中品紫金锤等战利品,又潜伏起来。像受伤的猛兽那样悄悄舔自己的伤口。

??——还有四天。

第八十七章 仙苗(四)

我选择了北岛深河森林和金沙滩交界的一座隐蔽山岗养伤和躲藏,神念不放,气息内敛,就像一块枯烂的山石一般

——我能利用地形和来自深林的敌人周旋,对金沙滩来的敌人则有广阔和良好的视野。

我金丹的目力和耳力都能达到海滩,此外我还有一枝千里镜辅助,从海天交际处登岛来的人一目了然。

敷了极品金枪药后,头骨的裂纹在迅速愈合。我大致确信,凭自己金丹的身体,只要不出现脑袋被砍下,颈骨被齐根折断、心脏被挖出等情况,大致还能留下一线生机。

至于肢体被砍断能不能再生,我则心中无底——如果有王启泰那样的儒门医术,把新斩开的断手断脚接续回去大概也是能顺利办到。

——同理逆推,如果抱着对金丹敌人的杀心,那必须严重地残损他们的金身,才能放心地宣bù

我把他们杀死了。

我呆呆望着将破晓的昏天,暗想天下最忌讳无谓争斗,恐怕就是修真者吧。因为一旦结了不死不休的仇家,真要像字面意义的“挫骨扬灰”那样弄死对方——太伤人品了。

一方面修真者修liàn

到了不被外物侵害,有着大寿数的金身,另一方面正因为他们生机强dà

,一旦卷入了仇杀,失败者承shòu的折磨和死相比凡人还要惨虐上千百倍——肉身寸斩、阴神炼魂。

不知dào

怎么,我的思路飘到了当年被我们海盗帮切成一小块一小块脯的蜃妖了。忽然我换位到仇家一面,有点理解银龙为什么要向我们一船人报仇的心情。

——仿佛冥冥之中自有天数,越强的生灵最越高的地方跌下来,他的下场也会越惨。

“与人为善,恶则除根。”

我捂了下还有点疼痛的天灵盖,把自己突然冒出来的古怪念头按下去。

天光放亮,红日跃出海面,第五天到了。

海滩上响起了喧哗之声,是人的声音。

修真者身轻体举,行走比虫蚁还要轻捷,我听到不是他们的步声,而是争执的吵闹,还有覆盖了整个沙滩的喷涌金丹杀气。

两伙人在海滩上对峙。

一伙人穿着和被我杀死的真真一般,都是乌鲨皮革裹身,二男一女,容貌身段一律妖娆;另一伙人则是四条汉子,兵刃千奇百怪,领首是一个装了精金义肢的独眼龙,在和对方一个眼睛媚过女人的男子交涉。

“极乐岛的人,我们四十大盗和你们约好分头搜索沧海派出世的洞府,到手后再比试神通,决出洞府归属。你们怎么暗地里动手杀人!二天前我们的三十七号是被你们阴死的吧!”

四条汉子里的独眼龙暴喝。

(我从那紫金锤汉子的纳戒里确实缴获了一枚刻着“三十七”字样的金牌。杀死后他后金牌在纳戒里放光鸣叫,被我用雷咒当即熔断。看来四条汉子和他一伙,我当时毁掉金牌的决断正确。)

极乐岛为首的细条男子则怨慕地道,

“你们四十大盗才是言而无信。我的师妹真真五日前无踪,你们四十大盗是怕了我们极乐岛,杀了人还贼喊捉贼。”

细条男子那侧的女人捏了一下他们后面站着的少年粉嫩脸蛋,嘻嘻笑了起来,

“亲,师兄何必佯怒。师妹死了最好不过,这样以后就无人和你抢男人了。”

弱质少年的脸倏忽红了起来。

(原来极乐岛的人在男女之事上都是混乱淫-荡,极乐岛是个反义词。我怜悯地望了少年一眼,不知dào

他的心被染缸染黑了没有——不过,他们也搞错了,真真是我杀的。那个女人似乎是想吃独食,没有留下和他们联系的手段。不然她当时招来这伙人的话,我应付不了。)

“不识形势!嗜好的事情以后再说。真真死了,我们三人才堪堪和他们四个斗个平手。”细条男轻哼了一下。

“先杀了他们三个!我们四十大盗再寻洞府不迟!第六名带其他十位义兄正踏海赶来,三日后我们的援军就到了。”

独眼龙不再费唇舌,挥手下令。

——我捧腹偷笑,捂紧嘴不让笑声漏出来。心花怒发的我盼望两帮人立kè

打个半死,如果可以,我要鼓掌为他们喝彩。

死掉后你们的战利品都是我的。亲们,我等着横财飞来。

我的美梦才做了一个开头……

海天交际之处一个小小的人影缓缓出现,两伙人的视线都移向了那人,他们一触即发的战斗搁置了下来。

“是第六名来了吗?”

“不可能,他们一定是抱团来的。”四十大盗一方议论。

“师兄,又有新散修登岛了。我们要不要先撤……”

“先会会再说,说不定能合纵连横一下。”

“我们这种人品,还会有人愿意合zuò

?……”

极乐岛一方议论。

我抛下千里镜,那个人已经进入我的目力范围内。

她吹着口哨,哼着歌谣,一步一步地涉水登滩。

“蛤蟆蛤蟆炸上天,上天成了蛤蟆仙。留心金鳌咬手指,无事莫要过沙边。”

那个红衣少女欢乐地笑着,眼睛赏花玩月般地扫过那七个金丹,

“诸君好,今天天气很好。”

男人们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仿佛迫不及待地要把她生吞活剥;女人们还有细条男咬牙切齿地怒视,仿佛恨不得立kè

下手划花她的脸蛋,抠出她的眼珠。

我却战栗了一下。

虽然是美人,但从存心释fàng

的杀气看,也是一个不打折扣金丹。这个敏感时候,如果不能证明自己对我良善的金丹,即使是美人,我依然要把她脑袋砍下,碎尸灭迹。

我不敢再看,心中默念“我娘和小芷是天下最美的女人”,急从藏身的石头缩下头去。少女的目光险险从我这块地方擦过,我差点在失神时暴露自己的位置。

等对方不再用神念搜索,我才定神探出眼睛。

太阳全部已经从大海上跳上天空,阳春时节照耀得人心暖暖,金沙滩也染成一片光亮,少女发上的首饰也被日光映得闪起来。一般女人插两枚簪就了不起了,这个少女插了三枚,一枚金簪,一枚银簪,一枚玉簪……

——我骂自己,没事关心来意不明者的首饰有什么意义。

“诸君,我叫颜若琳,无事到东大洋上来玩。敢问你们剑拔弩张,是为什么起了嫌隙?我们修真界和黑道一般,向来以和为贵,这样打生打死的样子……?”

少女嘀咕了下,欢笑起来,眼睛熠熠生辉,

“啊,一定是有什么大买卖了吧!”

“道友是什么来历?”/“小妮子是什么路数?”

两方七人齐问。

那个叫颜若琳的少女也不回答,自顾自从纳戒取出一本册子来。

她一边眯着眼翻阅,一边自言自语,

“东大荒洲的洋上有四十个金丹大盗,成员有妖、有人,名字不详,按实力以数目字排位……大概你们这四个光头就是那伙的……看这里:四十大盗平日里鬣狗般到处寻找腐食,杀人洗城如玩一般,东大荒洲的小国饱受其苦……呵呵呵,那就是说可以杀掉。没错吧?没错。”

她自问自答了一下,眼往极乐岛一方,又翻过几页小册子,

“伪娘、妖女、娈童……这是东荒大洋上没有四宗门许可的一个传承:极乐岛……平常不做其他坏事,就是对漂亮的男女下手……啊呀,我好怕呀……不过,没有宗门许可的传承,就是邪道咯。可以杀掉。没错吧?没错。”

红衣少女轻轻舒了口气,

“明白了自己前进的方向,真是人生的快事。又可以正当的杀人,真开心。今天我的运气真好。”

七个金丹,再加上我一个,目瞪口呆地望着她。

颜若琳从盘起的云髻上拔下了一根银簪。

“我的饮食习惯,是从最不好吃的果子开始,那样最后一枚肯定是最甜的。”

弱质少年的头毫无征兆地掉了下来。

——她如何做到的!人影都没有移动!连杀气都没有释fàng

出来!

我眼中这个少女虽然强,但依然在可以一战的差距内。弱质少年再不济,也没有一合就死的道理。她用了什么诡异的神通!

“三十一名!”

又一个人的头颅掉了下来,这次是四十大盗一方。

“这就是三十一名的水平啊?”颜若琳的人向极乐岛残余的两人移动,这次我看到了她音速的残影,稍微宽了点心思——终于不再用我不能理解的神通了。再强的人,只要她的神通能够在我理解范围,我就不会绝望,因为不神mì

的东西总有破解之道。

残余的五人看来心有灵犀地联合了起来,他们在不能理解的敌人的压力下放下了之前的仇怨(其实是我无意识造成的误会),决然地对红衣少女开始了围杀。

作为旁观者清,我认为那个少女绝没有到恐怖的程度,三个金丹定神联合就能杀死她——她只是在利用没有被看透神通的先发优势。

“救我,十一名……”遗憾的是,又一个大盗的头掉了下来。这次他们的长进是至少能叫出临死的不可置信。

我发xiàn

少女拔下的银簪不见了,她的发饰只剩下一枚玉簪,手中却多了一把笼上光芒的金剑,和极乐岛的一对男女以亚音速缠斗起来。但第三个挂掉的海盗却是在她的背后,那个少女完全暴露出来的空门后面。她不可能做出我眼睛都看不到的动作,那样的她就是元婴本尊,一根小指头就能掐死他们七个,不用费什么功夫。

金剑必然是金簪所化,我想起来道书上讲过这是把飞剑炼成剑丸的一种,剑上的光是她用御剑术发出的剑芒,能把金剑提升半个到一个品级。她的武技在一流下左右,稍次于我,可极乐岛的男女联手也不逊色,少女正是凭借那把金剑之利,让那对男女不敢正面掠其锋芒。

可是,少女背门后死掉的大盗又做何解释呢?

关键点在于那把银簪——我猜必然幻作一把银剑——到哪里去了?

“有第二个人!”

独眼龙没有继xù

夹攻,猛地折返身用铁拳援护他仅剩的小弟。

“铛!”他的义肢被削断,人惊恐地往我这边飞遁。

那个小弟也没有保住,惨叫一声,人被切成了两半。

——是有一个隐形的剑手拿着那把银剑。那个隐形的剑手有一种隐秘的神通,能让自己的全力出招毫无杀气与征兆!

我头疼地想起:隐身术是常见的地煞法术,可是一门地煞法术修liàn

到颠毫,完全能化腐朽为神奇,和天罡法术与奥义法术媲美——不仅是五感中的声色味触,巅峰的隐身就是把六感以上杀气和念头都都隐藏起来。同境界的敌手只有在与之接触的片刻才能确认他的在场。

我是岛上的第八个金丹,她也要来杀吗?我该怎么和她(或者她们)打?和看不见的人打吗?我的蛇卫无法锁定看不见的目标啊!坑爹!

昆仑的人什么时候来呢!昆仑的人什么时候来呢!

——我要逃到哪里去?无处可去。

不行,不行。我的命运自己掌握,要死,也要看着自己被人杀死。

我要摘除小芷的妄心,从石棺里爬出来我就立誓要独自走上求索的道路。不能靠别人,与其死在等待昆仑山援兵的痴心妄想里,不如义无反顾死在自己追求道路的途中。

沙滩上无法借地形用蛇偷袭,只好硬上了!和剩下的邪道联合吧,先求生再说,我他妈也算是海盗,不是好货。

“蛇卫!”

数百条雷鸣电闪的蛇卫出现,随我念动,超越音速地飞射向持金剑的红衣少女。它们的目标唯一,但运动毫无规律,不是炮弹和子弹那规律的弹道能够比得上的。

“果然有第八个人?今天最美的一道菜啊。”她嫣然一笑,金剑腾起了太阳般明亮、炽热和致死的光芒!光就像一个大大的魔眼睁开。

“轰!!!!!!!!!!!!!!”

沙滩大震动!

数百弹射的蛇卫、极乐岛的那对男女,还有红衣的少女都消失不见。让人窒息的黑色蔷薇烟雾散去,金沙滩只剩下一派焦土,极乐岛男女和红衣少女都化成了灰烬,只有那把金剑还孤独地闪烁。

我所藏身的山岗下响起了搏斗声和犬吠的声音。

“不管什么来路,多谢道友相助,为我争取到了时间。”

独眼龙对我大笑,我看到了他目光中的狠意。他的脚畔突然出现了五只牛犊那么大的火焰犬,流着口水般的火焰,向我狂叫。

我感到火焰恶犬上的二阳念头。

——是念头犬!这个金丹的奥义法术不能像我的雷法总纲那样念动即发,他需yào

时间在脑中存想。

但狗的结构远远比我的蛇复杂,显然这人在幻化声色方面的造诣比我精深。不愧是第十一位的四十大盗。

另外三十五只喷吐着火焰的猎犬围绕和追踪着看不见的隐身剑手。剑手虽然不可见,但依然占据了一定的位置和空间,而且似乎那人的肉身被犬无序的攻击擦掉,山岗出现了血迹和红衣的残绢——离体的东西无法隐身,那个隐身的人也是穿红衣的少女吗?

“好说。”

我淡淡一笑,突然音速般刺向独眼龙,手中已经多了王启年的七星铁脊矛。他的五头念头犬果然在我发动的同时向我扑来。

——是想到对那个少女胜定,所以顺手也生擒我这个突然在岛上出现的人吗?

“风翅纹死枪!”

我踏着波纹般的空气,悬停在空中,不能飞天的火焰犬扑空了。

他吃惊地望着居高临下的我,双腿一鼓,大地踏出两个深坑,人如炮弹般窜上我的小腹位置。

“让你领教下本盗的炮拳!”言犹在耳,人形已至,他超越了音速。

我和他擦肩而过,他的炮拳击空,空气被震出剧烈颤动、久久不息的波纹。

凤翔纹死枪可以让我在滞空时间在空中自由的变向,他不知dào

这一点。

靠腿劲弹跳,不能变向的独眼龙落了下来。

“噗!”

候在下方的我把铁脊矛自尻插入,从独眼龙的喉头透出,把他如同串烧一把叉了个通透。

——这是我的荆棘贯杀枪。

第十一名的大盗被我灭杀。

追踪剑手的四十条念头火犬因为主人已死,消散无踪。

“本来我想自己解决的,你横插了一杠。让我很为难啊。”

金剑从沙滩上飞向我所在的山岗,落到了剑手的又一只手上。她显出了人样子,和那个在金沙滩灰飞烟灭的少女一般无二。现在的她一手金剑、一手银剑,发髻插着一个玉簪,猫一样的杏仁般的瞳孔调皮地凝视我。她的左臂有被狗咬的触目伤痕,但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我不由想到了昂山宝焰那妖般的痊愈能力。

“你是她的双胞胎姐妹?”

我跃下地来,枪没入了十一名的肚子,我自然不能施展凤翔纹死枪了。刚才施展三倍音速的荆棘贯杀枪也让我金身虚弱。

“那个是我的念头分身,我用三千枚金丹念头做的二重身,割草专用。被你逼得自爆,以后还要费心重做。”

红衣少女向我吐了吐舌头。

——能做出几可乱真的人分身,她幻化声色的手段难道不是比十一名变狗还要高吗?那我眼前的本尊有多强。

我在犹豫要不要和她打上一场?如果要打,我用什么手段对付她?施展绝杀枪后的我状态很差。

“我不是坏人,和他们不一样。你误会了。”我说。

“坏人都说自己不是坏人。”

她明媚一笑,

“今天我有点兴奋,杀掉你我才能饱。”

死亡一步步踏近我。

忽然我瞥到了她手上的那把银剑,那把剑有一种温馨熟悉的感觉,好像我青梅竹马的朋友一般。银剑的一面剑脊刻着三个古篆,闭着眼睛我也能猜出是“仙客作”三字。

我扔在大海里的银蛇剑怎么会在她的手上!那不是昆仑留给幼时我的随身信物吗?

她扬起剑锋,扫向痴愣愣的我。我在生死之际想到了慕容芷那把开光的金目鲷——我不指望自己那把上品神剑也是五大神剑,但如果神兵杀戮变强的原理成立,当时刺中银龙逆鳞,吸收了元婴之血的银蛇剑能否诞生了剑灵,从而听从它的主人——我原剑空的命令呢?

“银蛇剑来。”我吐了人生最后四个字。

我没有死。

我的银剑和她的金剑撞在了一起!

银蛇剑回到了我的手上!它果然诞生了剑灵!

我和她贴面而视,一个呼吸的交锋似成永恒。

“原剑空?你是。”

她向后一跃,收起金剑,又变成金簪叉入发髻。

“我叫颜若琳,昆仑宗的内门弟子,金丹上层。山中的人叫我琳公主,渡人院的院主命令我来渡你。我爹叮嘱我叫你原师叔,怎么是修为那么浅薄的少年呢?”

红衣少女托腮苦思。

第五天的早晨,我遇到了昆仑宗的弟子。

第八十八章 仙苗(五)

我在树洞里挖出睡得正香的黑白熊,他被我捶醒后花了一番功夫才搞清楚状况。听我说起黑白熊烤的鱼好吃,于是想尝鲜的颜若琳吩咐逢蒙为我们立kè

做饮食。半月多下来逢蒙烤鱼技巧的进步让人刮目相看,他在弄吃的上果然独有天赋。

颜若琳叙述昆仑宗在我父母罹难后就开始寻找我——按照仙苗选拔的章程,监护人死亡后我就自动进入了宗门监护的环节——但第一波接手渡我的渡人院弟子只找到了我扔在大海里的银蛇剑。长老们推算出我命无大碍,又由于还有其他仙苗要选拔,渡人院人手不够,于是迁延了一两年(按他们的规矩仙苗三年一选,我还算在正德五十年那期)。

颜若琳这段日子正在东大荒洲历练,便就近接受了渡人院的委托。如果是我本人,必然能操控自己的银蛇剑。所以颜若琳认出了我。

——她没有说起屈灵星传信的事情,想必是昆仑的渡人院觉得没有必要告知这个执行者。

“啊,渡人院竟然叫我不要理会白云乡洞府的事情!”

我本来正思索如何向她解释沧海掌门的洞府,怎么把慕容芷和白云属国的事情掩盖起来,颜若琳纳戒上嵌的宝珠忽然光芒闪烁,似乎有强dà

的神念晃动,给我的压力感与任平潮的念头相似。

她和珠上的神念沟通了一会儿,骂了一句,然后注意到我好奇的表情。

“这叫平安珠,只有四大宗门才能制作的传信法器,挪移宇宙神通的一个小运用,能相隔数十万里传递神念。刚才渡人院主用神念叫我放qì

在这里搜宝的一切行动——也不知dào

这些长老如何想的?我飞来时候三千里内的散修都传遍了此处有元婴者洞府的消息,明明有财宝却叫我放手。哼。回山后我要向我爹投诉他们!”

少女任性嘟嘴,把一枚也嵌着平安珠的纳戒抛我,“这是宗门给师叔的。纳戒能储一库之物,平安珠可以和人传信。”

言罢,我的平安珠光芒闪烁,她的神念从珠子传递到我念中。我试了下,自己的神念也能传递到她的珠内——平安珠能像记录人脸那样记录对方特定的神念。只要有平安珠的修真者,我们见过一次面,互相通过珠子交流过神念,以后就可以远隔千山万水用神念传信——当然,如同遇到灵气紊乱的特殊地域,神念传信会被打断,在五洲三界这种凶险的地方不少。

——既然颜若琳不再仔细盘问洞天,那我心中的大石就落下,半虚半实地和她讲了下自己在岛上的日子。貌似颜若琳对世俗间的琐事并无兴趣,我自己清楚谎言里还是有若干漏洞,但她都毫无反应。似乎找到我,她的任务就已经完成,既然不能就财宝的事情深入,那其他事情就与她无关,高高挂起。

这对我最好不过,放心的我和颜若琳扯起闲话来。

“我们在海滩上生烟,不怕远处登岛的散修预警吗?”我问颜若琳——凭金丹的目力在十余里外就能发xiàn

我们。此外我没有问出来的是,为什么颜若琳不使用“绝”把自己压制在常人的状态。

我从登岛后接受的训liàn

,就是要随时低调地隐藏实力,既能对敌人扮猪吃虎,也能让普通人尽量不疏远自己。她这样没有矫饰地自然释fàng

金丹气息,和我接受的训liàn

背道而驰。

“我们被发xiàn

那最好不过了,把滋事的鼠辈一窝都全部解决掉咯。”

少女不以为意道,

“这个天下是我们修真者的天下,为什么要像耗子那样躲躲藏藏?原师叔,现在不是皇帝迫害道门的文明时代,天下有一千年都在我们宗门的手掌心里了。”

我无词以对——这小姑娘倒一点不在乎凡人对她敬而远之。

她大概终于想起逢蒙还没吃过,便把一串烤鱼赏给了它,

“好的狗要等主人吃完才能进食,以后要懂规矩!”

被她揍得鼻青脸肿的黑白熊欲哭无泪地点头,按照往常习惯和我抢食的他被颜若琳揍成了猪头,并且被迫发誓自己不是熊,是一条黑白色小狗。

“好歹也是不懂人事的灵兽,怎么能那么欺负他呢?让他自由发挥自己的天性才好。”

我对着自己未来的同门嘀咕一声。

我和小芷一道生活的时候,都是由着逢蒙和绯红衣(还有后来的九色小母鹿慎子)胡闹。灵兽和我们人类不同,不受拘束才是它们的本来面目。我父亲当年管海盗部下也都是只发布大致的命令,其他由手下自主把握——受王法约束的良民,也不会跑到海上来杀人越货了。

“我在昆仑山养的灵兽一律从小一条条教它们规矩,直到打懂为止。原师叔最好不把灵兽当做简单的禽兽宠物看待。它们灵智开启,都有成妖的希望,应该视作人类中的顽童——如果不加管教,到时化形为妖,比世俗的纨绔子还要可怕,入世后吃人杀人都做得出来。”

“我不吃人,我吃鱼、蚂蚁、蜂蜜、竹子……最好还有葡萄酒。”

“再说再掌嘴。”

黑白熊呜呜一声,把鱼全塞进嘴巴里,用大掌盖紧自己的脸。颜若琳若再刮他嘴巴,他的脸是要被打扁了。

我默默无言,暗想你老子从小也是顽童,难道我以后进昆仑也要被他妈的长老们管教吗?

——你掌我熊,不是掌我脸吗?

转念我又想这一辈子从来没有进过世俗里的塾学,武是父传,文是母授,后来全靠自学和抢人典籍——以后是不是要被道门里的先生体罚掌手呢?我过惯了逍遥自在的生活,不想再进框框圈圈里。

老子都十七岁多了,还要受那样闲气?

呼呼呼,我反复念叨——要忍辱负重,要忍辱负重……不上昆仑,学不了道术,以后和小芷再逢面也是没有指望的。

“原师叔真得想不起来以前的事情,神通法门都付之云烟了吗?”

少女问。

废话,我要记得,还要低声下气候着你这大小姐吗!三下把你打得叫爹娘!

“……恩,大概我前世是想走一条新路吧,在无望大道情况下,决然抛弃过去的自己——就这么简单。你知dào

我前世是什么人?靠什么本事在道上混吗?”

我肚里无货,便把星宗掌门屈灵星的推测翻出来给她讲讲,总能唬唬这个弟子。

颜若琳眨了下眼睛,

“下山时我爹爹和我讲过,原师叔前世是我宗顶了不起的雷法师。师叔创立的法门《诸天雷法总纲》要把横亘在元婴境和返虚境之间的第一重天劫‘三灾劫’彻底破掉,变成一切修真者的坦途。”

“什么叫三灾劫?为什么叫第一重天劫?”

我的眼界最多只到金丹和元婴间的鸿沟,见闻里只知dào

元婴者往上就是返虚者,要渡劫才能成仙。至于劫有几重?如何能渡?我完全不甚了了。

“果然是一干二净啊。给你普及下吧。”少女歪着嘴说,

“元婴者跨越金丹巅峰后的道胎劫,把无漏金身造化成法身,把阴神锻炼为元神,已经是天能容忍的最强之人了。修真者要再往上修行突pò

,天就要降下三次考核性质的劫数。劫数的第一重就是三灾劫,有诸种神雷轰劈、诸种真火炼化、诸种煞风消磨。过不去,形神俱灭;过去了,就是通过天的入门考,成为返虚者。返虚者再经lì

两次天劫,就能成仙飞升,炼虚合道了——这是数千年来修真界探索得到的真理。不过,还没有修真者通过天的大考,第三重劫数迄今无人渡过,天下还无人证道长生。”

难怪我的《诸天雷法总纲》最初表现出来是雷、火、风三咒,既然这法门的根本目标是安全度过三灾劫,它当然要从最初步的凡雷、凡火、凡风开始,到掌控一切种种先天后天的雷火风,最后让人轻松地突pò

到返虚境。

我突发奇想——有了《诸天雷法总纲》这个法门,元婴者通往返虚境的金桥岂不是都掌握在老子手上?如果我要拿出这门法门换财宝和教弟子,可以交yì

来多少个洞天的财富啊!要是……要是以后我把这法门去换什么顶级的神魂法术,也是拿的出手的砝码吧?

“那曾经的我岂不是很强?”

“那是当然的事情啊。师叔你知dào

吗?过去已经死灭陨落的修士不算,现在这天下有数十万万开启灵智的生灵,成金丹者不过万余,元婴者五百左右。每一个元婴者都是立大-法门、有大神通的大人物——所以我也很为师叔现在的修为苦恼。貌似现在的师叔也不能指点我什么修行上的东西,倒好像我反要来教你什么基本功似的。”

我脸窘得彤红,

“那我怎么会转劫!我既然有这样强的法门,自己怎么不去冲返虚?既然我的法门可以让人随便渡第一重天劫,手下打下手的小弟也该有云一般多吧。”

“所以我爹说师叔是一个怪人,你前世立了这个法门,我宗的脉主、峰主、院主随便你做,可你连长老都不愿申请,临转劫前都是一个内门弟子。弟子也只教了一人,还被你自己不高兴时宰了,最终无人获得你的传承。以至于一些不知情的长老认为你的法门是小圈子吹捧出来的水货……”

颜若琳顿了一下,笑道

“但我相信师叔的法门是真的,因为你的电蛇逼我用金乌剑的太阳真火自爆分身才能抵消——这远超出你金丹下层的修为。”

我恨不得找一条地缝钻进去——我的前世果然毫无人品可言。算了,反正现在这门雷法我就只当防身法术用,以后遇到识货的花大价钱卖掉。

这辈子的我反正要修的是神魂类的法术。

我的平安珠闪烁,渡人院主的强dà

神念传递来。颜若琳的平安珠似乎也又收到了他的神念。

“渡人院主有事和你谈,我先回避下。”她的双目失去了神采,如同一座岩石般盘坐。我轻触少女的身体,她毫无反应,像是永恒地睡着了一般。

“小原,那是六感断绝,琳公主忙时经常用这种严酷的方法来锻炼自己的阴神。”

我想起来慕容芷也是用六感断绝把我无意识地浇筑进石棺的。

我面前是平安珠的神念幻化出来的人形,不是念头分身,而是一个投影。这个仙风道骨的元婴者模样,就像志怪小说里那些渡人成仙的道长标准像一样。

“我是渡人院主宇正宏,星宗掌门给我们捎过信——他邂逅了四处漂流的你,把你降到这个荒岛上等候我们。原毅把你训liàn

的不错,十七岁肉身就练到了金丹下层。是星宗掌门教了你点运用阴神的法门吧,很好。”

——看来屈灵星替我对昆仑宗的人完全隐瞒了洞天和小芷的事情。宇正宏这个选仙苗的院主眼力极好,把我的修为看个差不离,但我如何得到今天的成就他可基本猜错——反正屈灵星为我撇掉了麻烦,我也就顺着他的口径打蛇上棍吧。

宇正宏一边引我沿海滩漫步,一边讲起昆仑宗对我的安排,

“小原你的情况和那些偶尔转劫成功的金丹相似——他们虽然得到了下一世,但前世的记忆完全失去,只能算一个新的仙苗了。你失去了记忆,和你的前世没有任何联系,我们宗门不是把你当做雷法总纲的创立者来接纳,而是当做一个灵根优秀的仙苗接引——入门后你不必有前世的压力,也不能仗着前世的声名欺人。这你明白吗?”

我理解。

我没有实力,摆阔气也无人卖帐。

“琳公主称你为师叔,是她父亲私人的叮嘱,和我们宗门的正式决定没有任何关系。你的辈分只是正德五十年这期选拔的仙苗——其他长老和弟子在传承上不会把你当做前辈的。这我务必说清,省得日后生什么纠葛。”

“恩,反正我也不把自己的前世当什么东西。”我爽快道。

宇正宏咦了一声,“你能这么想,那……那是最好不过。”

“我有几件事想请教?可能会惹您不喜欢,能问吗?”

遇到这样像好讲道理的人,我的心情稍微放松了点,也学着世俗里的好学生样子斟酌了一些词句。

“无妨事,我是渡人院主,你这样大年纪的孩子主见强烈,爱问什么我知无不言。”

“我以前是一个海盗,我没有觉得我父亲这个行当有什么不好,修真界的长老会不会觉得海盗都该杀掉,海盗的孩子该管教起来?”

“世俗里海盗的事情要视情况决定,但你既然被选拔为仙苗,我们不会对你另眼对待。我们昆仑宗追求的是证道长生,不是世俗里问门第出生的俗人。我们只看重仙苗的灵根如何,他能不能提供一条可能长生的路径,能不能创立一个可能长生的法门,是否能发明什么应对外物魔难的神通,是否能在天下弘扬我们的大道——其他一概不是问题。”

——那是最好不过,看来他们的观念和星宗掌门屈灵星颇为接近。我不必去假惺惺的洗白了。

“我没有上过私塾的学,没有挨过先生的板子,没有拜过世俗里的大官和皇帝。你们昆仑宗会不会用帝王把臣子当家奴的那套来整弟子?小说上讲遇到某某门派的掌门,弟子都要三跪九叩,弄得比狗还不如。那样的话,我讨厌得很。”

宇正宏莞尔笑了,我满脸疑惑。

“你生前就没有给我宗任何一任掌门好脸色看过,哈哈。天下修真门派的师徒关系各有差异,你说的那些情况在某些门派确实存zài

。但像我们四大宗门这样执天下道术牛耳的传承,弟子是最宝贵的财富——一个被当家奴那样教养起来的修真者,除了揣摩上意,能走出一条自己的长生道吗?哼,连自我面目都没有的家伙,道心都不存zài

,修真的第一步都无法迈出。”

他郑重道,

“你被我们宗门选拔为仙苗,无论以后能否有成,都务必记住——修真者要走的是自己的道路。最初,我们昆仑就是厌恶了世俗里的伪诈和帝王的奴役,而隐居到山里的修士。证道长生是我辈修真者的共同愿望,这条道路上只有闻道的先后和成就大小,没有君臣上下的尊卑。”

“那么,我可以认为师傅只是传授弟子修道经验和技艺的先行者,我不必当我爹娘那样供着他吧。”

我最讨厌被管了。

“你已经十七岁了,有自己的主见和意志,不像那些还不懂事的孩子仙苗要收敛玩心。没有任何一个师傅可以教xùn

你。弟子和师傅是平等的。”

“好极了。”我深吸一气。

“那么,你愿意拜入我们昆仑宗门下为弟子吗?”

渡人院主问了我三次。

我点了三次头。

“我宗的门规不算严厉,你问琳公主要一份背诵记牢就是。只是有两大条目,你务必记得:第一、你不能否认你的传承来自我们昆仑;第二、你不能在我们昆仑的洞天和道场内,杀害我们昆仑出师和未出师的弟子——违反的后果,是全宗门对你的讨伐,到你形神俱灭为止。”

——没有问题。我应承下来,那种蠢事我不会做。

宇正宏淡淡一笑,把刻着“原剑空”名字的外门弟子令牌与我。

我知dào

这是世界上最珍贵的东西之一,朝廷七品以下的官印不过和它相当。

“仙苗选拔你已经通过,我们进入下一个环节,也就是我专程来此的正题:你的内门弟子资格试从现在开始了。”

第八十九章 仙苗(六)

仙苗是修真界最宝贵的财富,每一个仙苗都可能成长为了不起的修真者,为修真文明的发展做出贡献,甚至提供一条证道长生之路。

不过毫无疑问,仙苗是需yào

栽培的。再绝顶的天才也不能在两甲子的短寿内独自完成数千年同样绝顶之辈的才智积累。四大宗门的仙苗选拔在全天下门派里最为系统,它们的传承也是天下修士最全面和最高明的。

每个宗门一般在盟约划定的各自势力范围内选拔仙苗,在天下的公地则先到先得,元婴转劫视转劫者的个人意愿而选择加入门派。

仙苗往往在五六岁就被带往洞天——贫民和小户人家或者得到卖身钱,或者也被接引到宗门的洞天充当灵植夫;对付富贵人家,宗门会用上一些软硬手段。不过,在我们这个乱世,仙山古洞恐怕才是天下最宁静安全的地方

——进入武道时代中叶,已经很少有人不愿意把孩子送上宗门修真,他们的普遍认知里,仙苗的诞生是家族的福祉——孩子能修得乱世中保命的神通,家人也能得到可观的财富,有仙苗的富贵人家甚至能靠修liàn

有成的孩子巩固与扩大自己的世俗势力——修真者和他的家族并没有切断世俗关系,有孝心的修真者会一直照顾此世的父母到善终;甚至有人放qì

进一步求索大道而入世参与家族的地盘扩张,这些人就是我们修真时代的诸侯——宗门并不排斥这种行为,因为诸侯们获得的地盘也是宗门的新势力范围,诸侯会提供宗门更多的仙苗、灵脉和嘉田。

从仙苗成为宗门外门弟子,到外门弟子出师下山,一般需yào

二十年的时间,都在传功院度过。

先是道门典籍、练体法门和博物知识的传授,集体由金丹境的内门弟子授业。在十五岁左右的时候仙苗应该就要晋升到内功境界了(原来,我蒙父亲的传授,练体早赶上了道门的进度。只是我没有接触过多少道书,没有正常仙苗的眼界)。

到达内功境界后,宗门开始传授外门弟子修liàn

阴神的法门,一般在修真第十三至十五年他们能突pò

到筑基。如果至第二十年,还没能晋升筑基的仙苗,计为未出师弟子;至第二十年,未能晋升金丹的筑基境弟子,计为出师弟子——日后他们循宗门功法修liàn

到金丹,可以参加内门弟子资格试——通过内门弟子资格试,金丹者就能接受宗门元婴者亲自精心指导,获得和之前完全不同层次的修真指导;当然,在第二十年修真期满前就晋升金丹的天才可以直升为内门弟子。

(我思索如果以自己没有际遇,以我真实的进度,在白云乡突pò

到金丹大概要在二十五岁至三十岁,铁定不能直升,要再参加次内门弟子资格试。)

“内功之下练体,筑基之上练阴神”被宗门视为根本要义,神通则是细枝末节——这无疑问,没有庞然元气和强dà

阴神为根本,再厉害的神通也施展不出来(我的雷法总纲是例外,因为我是会抹掉自己记忆的那种白痴元婴)。但是,筑基弟子需yào

磨砺出凝成金丹的道心,就必须修liàn

神通,好有手段在历练里克服种种外物磨难。

——内门弟子资格试也是需yào

克服外物磨难的生死历练。

所以宗门在二十年修真期向外门弟子自由开放武藏和法藏。

武技、法术、符法、炼器、炼药等等都是专门之学,都有传功院委托的内门弟子或长老传授。除了炼药一门,都不禁外门弟子学习。

(我知dào

,炼药师能炼制修真者需yào

的丹药,不可轻易流入世俗。炼药师基本被宗门垄断,进入世俗的大宗丹药都源于四大宗门。世俗里唯有儒门才能制作次于丹药的药草,但药草和丹药有质的差距。没有丹药服食的修真者,元气补充缓慢,修liàn

的进展自然也被卡住——突pò

境界间的关口要道心明悟,境界内的层次渐进可要资源堆叠和功夫打熬。)

在外面历练,宗门正规的筑基弟子至少要掌握雷法、飞剑、遁法、符法和若干武技。至于其他地煞法术,自然是锦上添花——只要他们不怕耽误根本的修liàn



武技我自信不必再学,有诸多金丹武者传授和实战经验的我,绝对凌驾于那些要花一半时间练法术的外门弟子。雷法是老子看家本领,遁法我学得不全,不过我的风蛇有替代作用(但会泄露点老子的底牌)。我要补习的不过飞剑、符法。

——这样想来,我突然对自己的实力多了不少信心,放眼望去,无数的筑基者被我抛在身后,金丹里我也不是最菜的,天下的万余金丹,丧在我手里的也有几个手指头的数目吧。

哈哈。

“金丹下层者不过是修真者塔基一条变化的波浪线。小原,我需yào

提醒你,金丹境凝练的道心是会退转的,站得高但不稳的人,跌下去会摔得很惨。宗门正规的筑基弟子表面上看脚步是慢了点,但他们的基础打得扎实,晋升金丹就能立足脚跟。野生的金丹魔念丛生,跌下来的情况就很多,你杀掉的那些大盗就是此类,不要由此骄傲。你父亲把你的练体基础打得极好,但阴神这块还要磨砺,似乎星宗掌门是用速成的法门把你拔上来的,火候不纯……”

——我扮成虔诚的样子,点头奉教。

心里想,我的道心绝不退转,因为我要和小芷再次见面。

白日渐斜,为我讲述宗门弟子传承的宇正宏忽然不再继xù

谈内门弟子资格试,他说要给琳公主的阴神传递一下神念。

不久,海岸线上我看到一个大影向我们移动。

颜若琳骑着我的黑白熊往我们这边跑来。逢蒙愁眉苦脸,我注意到他脖子上多了一个项圈,项圈箍到了脖子肉里面,仿佛生根一般。

小芷以前说要骑逢蒙玩,不过第一个把黑白熊当坐骑的却是我新认识不久的红衣少女。现在我已经是昆仑宗的外门弟子,是否要按照他们的习惯管叫她“琳公主”呢?

这个女孩子是什么来历?不过是一个内门弟子的她,眼神至始至终和他们的一院之主平视。虽然宇正宏对我说他们宗门没有上下尊卑之分——但以我经验,后辈看长者,弱者看强者的态度总是会不可避免地畏怯与顺从——即使是强作姿态,弱者的内心总在退缩和质疑自己,但她的气面对宇正宏的气没有丝毫的波动。

——琳公主?在我们这个修真时代,公主并不是很值钱的头衔。世俗里最尊贵的中土皇帝也不放在修真者的眼中,区区的公主(可能只是一个诸侯国或蛮夷小国的公主——因为我们大正王朝的皇帝并非颜姓,而是傅家)怎么能被渡人院主如此尊敬?他仿佛是接受每日的轻风和日光那样,自然而然地承认了那少女卓而不群的地位。

至于她口中的爹爹,貌似和我前世的私交颇好——既嘱咐她的女儿管我叫师叔,又宣扬我雷法总纲的厉害。我前世既然是一个没有人品,连徒弟都随便宰的怪人,能有人好心为我挽回形象,日后我总要谢谢他。等我上了昆仑山,专程拜访下她爹爹吧。

似乎她爹爹在昆仑混得风声水起,我忽然想起颜若琳对着平安珠向渡人院主发脾气,要向她爹爹投诉。他们昆仑的制度我还不了解,她爹爹是什么样的职位,能监督渡人院主?不过,我想他至少该有不逊于渡人院主的实力。

——我们这个乱世,有实力,说话才有人听。修真界恐怕也不例外。

出门靠朋友,我在昆仑混,要向她爹爹借借光。

我如此想。

“宇院主,白云乡的事情真得不管了吗?”

颜若琳跳下熊来,逢蒙如释重负地溜到我身畔。

我问他怎么当那少女坐骑了。黑白熊懊悔道,

“因为我好奇地问女主人能不能教我幻化人形的法术,那样我以后能去人类的花花世界玩。女主人说要去花花世界玩容易,就给我的脖子上了项圈,这样我成了她的坐骑,自然就能随着她出入红尘了……不过我的男主人当然还是你。”

——你果然没有节操。半年前你的女主人还是慕容芷呢!现在怎么投奔颜若琳了!

我无话可说,暗想逢蒙的生死连心符系在我身上,只有我的生死和他性命交关——为了不吃眼前亏黑白熊改换门庭,小芷远在万里之外,对他也无可奈何。

“星宗掌门给我们打过招呼,白云乡洞府在他界内,由他处理。我们是外人,就不要多管闲事了。颜缘也是同意放qì

。要我叫他再给琳公主发道手令吗?”渡人院主说。

“算了,他忙。不然又要对我啰嗦了。”少女悻悻。

——她父亲叫颜缘,我记下了。

“那么你可以带着原师叔飞回天都峰去了,我还要继xù

去猎杀四十大盗,满盈会出了很高价格的赏金。过几天部分大盗要送上门寻仇,我要候在这里一一切掉。”她折身绕过我,对我粲然一笑。

我一呆,随即醒悟她揪住黑白熊的一只耳朵离去,我的灵兽被她自顾自顺手牵羊走了。

“我爹爹说,这次接引原师叔有不少好处,我看这头熊不错,师叔就送我吧。”

宇正宏对着少女背影轻咳了几下,

“琳公主,我这里还有一道传功院主的手令和你爹爹的私信。无论你目前接受的委托是什么,一概中止。我要你即日起担任原剑空内门弟子资格试的向导,直到他的考核结束为止。”

(“什么是资格试向导?”我悄悄用神念问渡人院主。)

(“给你这种情况的外门弟子配置,因为你没有正常弟子所有的修真界眼界和常识,需yào

有人在考试过程中为你补课。”他回答。)

“我不愿意!”

少女愕然回首,

“诛杀四十大盗是我自立以后接过的最大委托。满盈会的违约金很高,而且把我的名头坏了,以后接不到好生意。更何况,我从来没有教过弟子。”

“小原的基础很好,你上手不难——传授弟子的章程现在我就可以给你。这件门派任务算乙级上;做好了,我和其他元婴者向长老会要求直接拔你做长老。至于满盈会的纠缠,我们昆仑一句话就能解决,你无需担心。”

“是做长老?还是做生意?这是难题哟——”少女滴溜溜转着眼球,终于还是走回了我这边,

“——原师叔,日后请多关照,我们要相处一阵了,我脾气不是很好,但愿你多包涵。十七岁的长老,对我还是很大的诱惑。师叔你知dào

吗,按典章在我宗有修道三十年的年资才能混到呐。十七岁的长老,真是抖威风,我娘肯定欣慰死了。”

“你才十七岁?”我本来以为她的年纪要比外表大得多,金丹上层的境界怎么能那么小年纪就达到呢?

“恩,今年三月刚过的生日,比你小六个月。”

我目瞪口呆地望着这个变态。

“琳公主是天之骄女,为造化所钟——小原你不必惊讶和沮丧,你的天资在我们的仙苗里已经是上品了,像你这般岁数练成金丹的,按照往年统计,每期仙苗选拔,也只能得到两三个……”

虽然渡人院主补偿性地安慰,我已经受打击了——难怪那个女孩子见到我的时候会说老子修为浅薄,她站立的位置很高,现在的我不能瞻望。

见到颜若琳接受了做我资格试向导的任务,宇正宏说,“现在我可以发布针对小原资格试。”

——我要面临的内门弟子资格试到底是什么内容呢?不会是比夺取坠星洞天和杀掉昂山宝焰更艰难的任务吧?

照渡人院主的意思,资格试就是把那些魔念丛生、根基不稳的金丹淘汰的生死试。

他取出一卷图交给我。

我楞了一下,这图我从小就认得,不是常见的五洲三界大地图吗?

只不过上面标注了一条之字形的路线:从白云乡出发,顺时针跨越东大洋,到中土神州南端的南海边城凌牙门。然后折北,通过南疆、南岭、楚地到帝都,再一路向西,过长安、到大漠的名都聚沙城为止。

我目测弯弯绕绕的路线有数十万里距离。

“十六个月,”渡人院主说,“十六个月内,你要沿着这条路线从白云乡抵达到聚沙城。做得到,你就是我们昆仑宗的内门弟子,就可以得到更高深的法门,你要的东西都可以得到。做不到,就参加下一次资格试。”

“下一次是什么时候?”我好奇问。

“三十年后。”他一丝不苟地说。

“刚才我是开个玩笑,”我可不愿三十年后再去找我女人,

“我一定一次过关,不就是走点长路嘛,金丹我也杀了不少呢。”

我看到宇正宏嘴角意味深长的微笑,这是一个老狐狸的微笑。我想这条路线上一定有坑在等着我。但他绝不会把辛苦找来的我往死里推吧?

——为什么不可能是要我死的坑呢?

我的脑子突然晃起了念头:正因为是可能让我死的坑,题目才刺激啊。不然资格试怎么淘汰那些道心不稳的金丹呢?昆仑宗需yào

的不是温室的花草,而是提供他们长生道路的强者。

“我不会死的,一定在正德五十三年八月十五日准时到达聚沙城。”我说。

“期待。啊,我稍微纠正一个小错误:去年正德老皇帝死了,登基的那个孩子和你同岁,今日是大正王朝正泰帝元年四月十五日,你要在正泰二年八月十五日月圆时到达聚沙城。”

宇正宏望了下夜空,对颜若琳讲,

“那时你也该回去见下你父亲了。”

他的投影消失。

“一定是我那个爹爹叫渡人院主传的话,多管闲事。”少女骂了一句。

“想起来,我去年下山的时候也是八月十五呐。去年八月十五,原师叔在做什么呢?在荒岛和熊玩吗?”她撸了下黑白熊柔滑的毛,笑问。

我不回答。那是我和小芷的决战之夜。

第九十章 向导(一)

凡事谋定而后动——过去在白云乡的经lì

和石棺里的半年死关幽闭,让我养成了这个习惯。

整整五天,我把手头的路线图反复参详。除了此图,宇正宏没有给我更多的提示,一切靠我自己闷葫芦琢磨。

保持日行千里的名马速度,近三十万里的距离花上三百天就能到达——而我作为金丹,可以做到亚音速巡航,脚程不是问题,时间应该充裕。

——问题是路上如果出现耽搁的话,我只有不到二百天调剂的时间。

路线图有几个刺目的红圈,是规定我必须经过的大城,那里都有昆仑的人手来监督和确认我的行程。

南疆的“凌牙门”、吴地的“金陵城”、天下第一的“帝都”、关中的“长安”、大漠的“聚沙城”……出题人仿佛是故yì

把我往名都里推,这些大都会里鱼龙混杂,黑白灰人物皆有,大量刺头般的修真者也隐居在里面历练和搅混水。

万一在那里惹上什么麻烦就耽误事情和时间了

——不过我也有些跃跃欲试,这些地方我只在书里和我娘口中听闻,能够踏上那里的土地,用自己的眼睛和耳朵去听、去闻、去寻找我娘少女年华时成长的地方,真是人生幸事

——说不定还能在那里找到点什么小芷的行踪:大都会是我们乱世里情报最丰富,交换也最频繁的场所。

我勉励自己:既然我已经是修真者,那就不必绕过麻烦。修真者不怕麻烦,我有才智和能力,为什么反而畏首畏尾的?

更让我在意的是路线图上必经的阴影区——它们用黑圈划出,都在诸侯国或者朝廷郡县的边缘,显然都不是善地——乱世里人口辐凑向诸侯国都和郡县城池,运输和远行或者靠有官军巡逻和镖局护镖的主干道陆运,或者靠大公输木鸟群空运——我们常识里都明白地图上郡国的边缘就是被遗弃的无人区,或者是妖兽出没的恶山林,或者是尸气不散的古战场。

我清点了一下,必经路线的小阴影区有十一块,而大的阴影区是四块——南疆的“五毒瘴林”、楚地的“龙蛇大泽”、中州往秦地的废道古战场“天绝谷”、以及大漠的“白驼山”。那里也有昆仑的人手来监督和确认我的行程。

我想了起来,这四块地方长期在志怪小说里的凶地排行前十,传说中的金丹者也要闻之色变。

——我摸了摸自己的脸蛋,至少我这个前野生金丹没有色变。

“内门弟子资格试的旧称叫做九难试,其实就是暗示出题人一般设置了九个难关——这是我回报给师叔的一个小情报,谢谢你让我在这荒岛又等了五天。”

又是新的一天,我听到了少女明媚的声音。

——我算了下,五个大都会加上四个凶地,正好是九关。

但我又生了一个心眼,没有人能担保我没有隐藏关。

两个颜若琳在沙滩和树林之间或飞或行地练剑,金光和银光纵横交错,一片片小树林被剑光或外溢的剑qì

夷成平地。双剑狂肆对攻时的动静之大,就像蛟龙在大海里任性翻腾;而两剑无声纠缠时,则像两只千人队在不见五指的夜里一寸寸地争夺山头。

我这几天观察下来,她的剑意兼有霸道和狡诈,这个比我矮了一头的少女战斗时就像疯魔了一般——但如果纯论武技,我略胜她。她的剑技大半针对的似乎是巨大的妖兽,杀人的感觉不如我。

——要是当时面对登岛寻宝的散修,我也有那种隐形术和分身引人的手段的话(看透了底,就没什么稀奇),凭剑技我的战果能比她更辉煌。

兵器里我最拿手的就是剑。

说起寻宝散修,到了第五天,她也没有等到四十大盗的后援登岛,白白浪费了颜若琳急急凝练出来的新分身。

五天前她求我不要立kè

启程,尽管渡人院主要终结那个委托,少女希望再等等有没有大盗的援兵,多捞一笔赏金总是不错,可以与我七三分成。

于是我同意了。

“算了,师叔,我认栽,全功尽弃。四十大盗的规矩是,如果有人死了,他们会再找一个金丹递补,那样过段时间组织又能恢复。不算之前你干掉的那个,我从去年冬天开始杀掉了二十个。本来以为这次又能一网打尽十六个……”

“你已经做得很棒了。”我学起大人的样子安慰她

——我们两人要在这里杀掉十六个金丹,你的胃口是太大了。

颜若琳把分身收起,爱不释手地抚摸了下我的银蛇剑,好不容易才还给我。

我念动新学的御剑术,剑变成了一个箍在手上的低调银护腕——现在我知dào

,御剑术的剑丸诀就是在不使用时,把飞剑缩变成其他便携的金属器物——颜若琳的簪、我现在的护腕,都是剑丸伪装的形态。

——少女问我借了五天银蛇剑,我换来了她口传御剑术的剑丸诀,现在至少能把我自己的剑缩起来。

“多谢师叔又借了我五天剑。我爹说,这把银蛇剑的来历很大,是剑宗的云真人送给师叔前世纪念的,也是师叔这世唯一留下来的东西。真是闻名不如见面,这样的好剑单是摸一摸就觉得喝了最美的酒,要是不砍点怪和人来试剑,太辜负……”

红衣少女捂住嘴巴笑了。

我已经习惯她联想到血腥时候的疯疯癫癫了,身为见惯杀戮的海盗我只当做不看见。一般而言,颜若琳只是嘴炮,不见行动。我没有见到她眼神里心魔发作时候的血红;说这些话,想这些事的时候,她的眼睛一直清明得像水似的。

——这个女孩子是天生的嗜血,但她总在过界前节制住自己。只在被容许的情况下一气释fàng

出来,就像长久没有吃鱼的猫偷腥那样。

说是昆仑宗门的弟子,其实更像个小妖婆。

——不过,星宗不也出过公孙山君这样的华夏奸和南宫大头目那样的大海盗吗?

我不再多思。既然银蛇剑已经被祭炼好,剑灵与我心心相通,我暂时也不必去从基础的炼剑做起,只需yào

请教颜若琳飞剑的运用可以。我已经学会了剑丸诀,过一阵子再问如何御剑飞行吧,现在我有风蛇飞翔。

“逢蒙,我们走吧。”我说。

它在天空如同无头苍蝇般乱飞,听到我话如释重负地落在毯子般的大风蛇上。

这五天颜若琳还教会了他如何驾云,黑白熊目前能做到离地三丈的浮空一个时辰——这更接近爬云。还是坐我的蛇卫省力。

“本来还指望能骑你上天的——”颜若琳撅了下嘴,轻轻飞起来,随着骑蛇卫的我们飞离白云乡——她用的也不是御剑飞行,而是炉火纯青的腾云术。

第九十一章 向导(二)

大风蛇的速度保持在每个时辰两百里,从白云乡往东南方向飞翔,我付出了自己二千枚念头维持它——在荒岛多盘桓的几天,我也把自己四百蛇卫和金乌剑对拼毁掉的念头重新凝练回来。

只要用强dà

的肉身供养,把战斗和运用中损耗的念头弥补回来并不难,但不能超过自己境界的上限念头数(金丹境的极限是三万六千枚)。

修真者需yào

考lǜ

的只是输入肉身元气的丹药问题,而我手头丹药暂时还宽裕:从和父母诀别至今,我还积累了九个纳戒,也就是九库丹药——颜若琳给我的那个宗门纳戒里也额外优惠地送了我一库丹药。

嵌珠纳戒里还有戒律院发布的门规和四宗门的盟约,传功院发布给弟子的昆仑正宗法门和若干神通典籍。《上清典》这是他们授我的教材,也是规定我补习的昆仑根本法门。表面上这是一本厚厚的无字天书,我的外门弟子令牌闪动,和我共鸣,我的气息和神念都投射在无字天书上,《上清典》便向我开启。也只有我一人能见到上面文字和图像,包括颜若琳都看不到上面的字迹;我眼中她的那本《上清典》也是无字天书。看来这是昆仑宗防止功法外泄的一个手段。

我能看到的《上清典》部分,载有昆仑宗金丹境以下的练肉体与炼阴神法门,许多和我的星宗系法门相通,只是条目细致如发,诸般修liàn

时的情况都叮嘱周到,字字句句是实修经验的精粹提炼。元婴境之上的修liàn

部分,我看不到。不知dào

是自己功力不够,还是宗门刻意把法门隐去。

纳戒里还有《基础雷法》、《基础飞剑》、《基础遁法》、《基础符法》四厚本,也是要我令牌才能开启的无字天书。此外,戒中再无其他神通功法,这和宗门不鼓励外门弟子多修神通耽误正业的态度一致。

我把自己的修liàn

计划整理安排停当,那本《极乐拘魂》的邪典修liàn

也偷偷包括在内,便和逢蒙扯起闲天。

“你的筑基穴窍并没有开启?为什么你能使用腾云术了呢?”

我用小无相功诊断逢蒙流动的真气,他的木土灵根都在上品。“木者,做人随风草也;土者,小奸似忠厚也。”——《灵根测命》讲根骨和性情联系,还是满准的,人兽通吃。

我灵觉感知中他的木灵根格外健旺鲜嫩,好像是初生的婴儿一般,

“她对你做了什么?”我问。

这种气感我清楚不过,是人级丹药改造肉身的结果,他的木灵根正经lì

某种变革。我服食混元金丹这种人级丹药时,部分肉体也经lì

了一个返祖婴儿再成长的过程。不过我本来肉身积蓄就厚,那次改造在十个呼吸内就完成了。

“女主人让我吃了两枚火枣,然后我发了三天烧,以前模模糊糊的腾云术就突然清晰了,呼呼呼就飞起来了。”逢蒙回答,“不过,要像主人那么飞的高,我可做不到。”

我的风蛇在人间界的高空云层上,头顶的阳光晴好和煦,下面的云层“霍喇喇”、“霍喇喇”地电闪雷鸣,和大洋的汹汹海啸交响。

“哈,没错,我改造了自己宠物。逢蒙太幼了,这样的熊,即使有我们昆仑的法门,要成妖起码也要过两甲子。不能飞的灵兽不是好坐骑,我只好稍微拔苗助长了下。”

——我联想到自己在内功境就能使用的雷火风三咒,黑白熊被植入的东西怕是要融入他肉身终生,成为自己抹不掉的天赋异禀。

“你的火枣有什么副作用吗?”

改造肉身的人级丹药都有副作用,混元金丹就是心魔丛生。所以我纳戒里小芷送我的两个水、土义灵根,我至今不敢轻用。

我有点替逢蒙担心,昆仑宗讲弟子人权我姑且相信,但他们可从来没讲过什么保护动物福利。我的熊在荒岛陪伴了自己半年,小忠心可嘉,可不希望他出事。

“哈,他的烧不是发完了吗?”她坏笑。

“还有呢?”

——颜若琳肯定还有隐瞒我的东西,我脸色严肃地瞪了她一眼。

“唔,”少女眨了眨眼,“我爹说要对师叔客气。算了,告sù

你吧,一个月后黑白熊就要长出一对大风翅来。呵呵,这两枚火枣,可是宗门的药王院主在前年送我的诞辰礼物,专门改造灵兽用。飞熊,哈,一只陆熊变飞熊,我们昆仑的炼药术妙不妙啊!”

“我要变怪物了!”逢蒙嚷起来,颜若琳弹了下他脑袋,熊头立kè

起了一个肿包,

“呸,空陆两栖有什么不好。一般灵兽要摸到鲲鹏、狮鹫、九头虫那样厉害家伙的边都不行呢!遇到本公主,是你的天大福气!”

“颜若琳,不管你如何想,可能给逢蒙什么好处,但逢蒙并不喜欢这样,而且你强加给他,对他就是不好的,以后我不许你那样对他了。还有,你的实力我买账,但不要用你的头衔压人——就是皇帝的女儿,我也不买账。”

我直呼她的名字。

我努力告诫要克制自己,但还是窜出了一丝愤nù

的小火星。不管她爹爹是什么人物,我要维护自己小弟的兽权。人级丹药改易肉身已经脱胎换骨,不能复原,但我不希望她再对逢蒙施暴和改造。

现在的我比起以前已经多顾忌了很多东西。

如果能,我想抽她一个巴掌。

唉,可以乱来的孩子时代不知不觉过去了。我他妈是一个昆仑的外门弟子了。

“世俗里的富贵人家,会改造自己出行的马车,会让自己马配种产生更优秀的马驹。逢蒙是我的灵兽,也是我的坐骑。改造自己的坐骑,让他跑得和飞得更快——作为主人,我有错吗?原师叔在世俗里当少爷时,就没有改装过什么公输木鸟、螺纹舟和追风车吗?”

少女冷笑,赤裸裸的怒意在瞳孔里冒。她的心思真是不藏半点,

“还有,我要告sù

你,就算是原师叔,认真的话,你也要叫我公主。哼,连我爹爹这样的强者,这辈子都没有直称我的名讳过。”

“灵兽不是机械,逢蒙也是我的小弟。给我记住。”

我和她双目对视。

少女死死盯住我,蹭得拔出了剑。

金乌剑顶在我喉头,

“小贼!我现在就可以杀了你——这东大洋可不是我们宗门的道场和洞天哟!”

——原来如此,怪不得渡人院主要我记牢那两条门规。逆向思维的话,如果宗内门人有了冤仇,他们可以在昆仑地盘外面解决;得罪同门又怕死的人,躲在昆仑山上就不受祸害

——可是我没有瞬时挪移到昆仑山的大神通。

“作为向导杀掉参加资格试的弟子,你申请长老资格就要押后十年了。”

我背诵起一条门规。

颜若琳笑了下,把剑缓缓收起,“多谢师叔提醒。”

——“铛!”

我的银蛇剑又和她的金乌剑相架。

“可我的气没有消啊啊啊啊!。”她叱道。

“铛!!!!”

我把她重重荡开十丈,少女点在下方一片轻云上,又跃上空来,金乌剑罩上一片耀目剑芒。御剑术里的“剑芒诀”把这柄上品剑暂时加持成一道无坚不摧的光华,任何金身都无法抵挡。

我的银蛇剑也罩上了一片水银泄地般的剑芒。尽管不会御剑飞行和铸剑,这条能提升战力的剑诀我可也学会了。

“你的剑利,我的剑未尝不利。”我哼了下。

我们的两道剑光扫在一道。

切、削、刺、挑、劈……三个呼吸,我们交换了几十余招。每一剑我都险险和死擦肩——加持了剑芒的飞剑,金丹也是擦上就断手断脚的。

电火雷鸣,外溢的剑qì

把下方的摧城阴云卷个干净。

暴风雨的雷电被我的雷法总纲一引,环绕在我的周身上下护卫,也渐渐现出了张牙舞爪的电蛇和诸般雷电兵器形状。

我的雷法总纲不仅能把自己的本命元气化成电火,也能把外界的凡雷凡火化为已用——在和任平潮的火龙战斗时,我就确认了这点。

她吐了一口淡金色的血,急急坠向洋面。人停在一个涌起来的浪头上,踩了下水,咬牙切齿地疾飞上来。

“天时地利你都失了,快用隐身术和分身术和我打吧。”

我在大风蛇上,等于由了飞空的骑乘居高临下,颜若琳被我压制在下方,剑技的诸般腾挪变化都施展不开。

无论使用隐身和分身,她都要先突pò

我周身的电蛇卫,然后被我的剑光横削——我没有死角。

我和她静静地对峙了不知多少时候。

她的金乌剑忽而金光涌动,似有小太阳要孕育出来;忽而小太阳又潜入了剑光中。

——她肯定在犹豫要不要发剑上“太阳真火”的大招,在考lǜ

现在修为的我能不能用雷法总纲把太阳真火反客为主地收摄。

——我也不确定金丹下层的自己能否做到。道书上说,太阳真火是天火之首,星中至尊。现在的我能收摄天火之龙,未必能解决太阳真火。

颜若琳突然把金乌剑上的剑光一撤,依旧变成金簪插回发髻。

“你好自为之!这个向导我不做了!你的蠢熊还你好了!”

她一跺脚下云彩,自顾自飞走了。

确认颜若琳的人影无踪。我双脚一软,跪在大风蛇上,大口大口地吐血。周身电环消失、风蛇影影绰绰,渐渐暗淡下去——我这次趁她心气浮躁占了先机,但这少女的元气念头远在我上,刚才的战斗已经我榨干了自己的余力,只要她回转过来,随手一剑都能把我剁烂。

——妈的,我知dào

了,这小妖婆也是九难试的一个隐藏关!这帮老狐狸存心让一个闯祸胚在我身边拖后腿!

逢蒙的头紧紧埋在大蛇背上,从我和颜若琳开始相搏,他就听天由命地装死。

“喂,呆子,会飞吗?蛇卫快消失了,把我驮到附近的岛上,路线图说向东南五十里就是。我很累。”

“像蜗牛爬不要紧吗?”

“不要紧。”

我无力的微笑摇头,服下一粒黄芽丹,伏在大熊身上,困倦地睡着了。

出岛第十天,我就和向导打了一架。

小妖婆还会回来,因为逢蒙脖子上的项圈并没有摘掉。

第九十二章 向导(三)

我们降在一个方圆十里的荒岛上,这里是往南方过冬的候鸟歇脚地,现在是残春,只有几十羽被族群遗弃的老残水鸥在拾荒。正值海水涨潮时分,我们的落脚点被漫得只剩下一个一里不到的岛尖儿。

颜若琳必然已飞过此岛,因为我看到岛尖的沙地上歪歪斜斜用剑刻着六字,每字都有一扇城门大。

“杀你小贼千刀!”

飞剑把这六字真言深深地印入沙表面下的巨岩丈余。

我本来想用脚抹掉刻在石上的剑痕,但转念想和这种女孩越较劲,就好像拾柴喂火,她的气焰涨得也越高。

我眨巴了下眼睛,便索性由这剑痕慢慢随海枯石烂而消磨,不为所动地继xù

服丹搬运周天,治疗内伤。逢蒙在一旁为我护法——就是所谓的放哨,主要把那些当活死人状态的我是石头,停到老子头上拉屎的鸟赶走。

赖丹药之助,月上中天,我的伤便好了七七八八。

黑白熊的护法任务结束,便上树摘沙地上的椰树果子当晚饭吃。

大半天过去,颜若琳还没有回转,对我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了,但愿她一去不返。

我回味白日的战斗,这是我第一次和一个金丹上层正面对战,裨益不少。

我用手指在沙地上画画。

道书上讲,修真者的战斗大致有武技、法术、符法、法宝四种手段,概称为“符宝术武”。念头本身是无形有质的元气,如果纯用武技相搏,凭借的是肉身和与肉身交融的念头,世俗间的金丹武者都属此类;法术、符法、法宝的手段则是使用肉身额外供养的念头——符法是把念头注入预制的灵符,一次性耗去;法宝则是平日把自我的部分念头和法器祭炼成一,战斗时当一个特异的念头分身祭出。

以我而论,我平常有四千枚二阳念头和肉身结合,另外四千枚二阳念头供养起来,视情况或者凝神归元投入肉身,或者消耗在诸种法术上。至于符法和法宝,我暂且都没有学过。

这次我和颜若琳短时间斗个旗鼓相当,大致能判断出她武道的高度。稍微让我感到欣慰的是,以前在我眼中不可思议的她终于跌下神坛——毕竟,十七岁的年纪要法门和神通都有成就,难于登天。她这个年龄的金丹层次比我高,已经稀奇,还要花时间修liàn

出炉火纯青的分身术与隐身术,在武道上不可能再逆天般高了。

——老子其他不懂,拳脚兵刃可是五岁就开始由金丹武圣指点啊。哼,还有一个我从娘胎里会的雷法总纲。

如果下次交手,我想自己至少能从她手下逃生——凭我这几年总结下来的经验,金丹同境界内无论层次,正常情况下只能杀死金丹的对手,而无法生擒活捉;如果第一次交手对手能够生还,第二次对方摸清了你的手段,就不大容易杀的死了。

——怕就怕这女孩子还有什么隐藏的手段。她那幅目中无人的样子,不知dào

昆仑的强者们送了她多少可以依仗翻盘的宝贝……

这样想就无边无际了,我不愿再思,便翻出那本《极乐拘魂》的邪典研究起来。

我去昆仑的目标很明确,就是学神魂法术破小芷的妄心,那就从手头有的神魂典籍入手——目前这本邪典在我心里的功法地位仅次于《上清典》和《秋水篇》。

《极乐拘魂》的每幅图谱都是眼如秋波妩媚,体如春山婀娜的赤裸尤物。稍用心欣赏,画上妖精般的女人就似乎活过来,媚声娇-喘和催情之香让赏画人的阴神不由自主地蠢蠢欲动——我想如果凡夫赏画,十个呼吸内阴神就会被摄入书中,被里面的画灵敲骨吸髓,炼化尽念头。

这丹青妙笔必然出自某个绝顶画圣之手,画本身就是很厉害的护卫典籍秘密外泄的手段。如果《极乐拘魂》吸够念头,说不定真能化形成一个厉害的画妖,想必也是绝世尤物,不下任何帝都的名伶。

不过……由于我从小阅遍天下春-宫,而且和小芷有过丰富的夫妻生活实践经验,这点手段对我像喝水一般好应付。我津津有味地从头至尾读完。

“拘役神魂”是法术四类之一,探讨掌控阴神和念头的神通,施术的对象包括死人和活人的念头——极高明的神魂师甚至可以自己制作伪念头植入对方的阴神中,让对方以为自己做的某一种事情出于本人的心意。

但妄心似乎是一种极罕见的法术——《极乐拘魂》综述了天下常见的神魂法术,也点出了天下最高明厉害的几种神魂类天罡和奥义法术,但对妄心却一语未及,仿佛世界上从来没有过它一样。

《极乐拘魂》最推崇的奥义法术一是“黑煞拘魂手”、二便是典籍的最终成就“天魔极乐功”。“黑煞拘魂手”是直接把生魂从活物内掏出来的邪功,让亲眼目睹的典籍著者叹为观止,促使其入山修真。此人后来苦修三百年,晋升元婴,创立了“天魔极乐功”,能让施术对象变成活着的傀儡。他自诩和“黑煞拘魂手”一柔一刚,阴阳互济。

——看来极乐岛的师承高明,只是祖师人品太差,被四大宗门赶出了修真界的主流外,门派也凄惨地没落了。

我用雷法总纲变现出一枚电针,针上是我用新学的“摄心术”附上的念头,我把电针扎入一只老鸥颅内,念头下达的指令是让老鸥绕着逢蒙在下面酣睡的椰树飞三圈。

老鸥自顾自地觅食,毫无反应,直到电针在三十呼吸后消失。

聚精会神关注的我期待落空,长吁一气

——要让对象接受我的暗示,插入的念头必须和它的地籁同调,再自然地用自己的念头暗示。鸟已经比蚂蚁复杂很多了,更何况人?

也不知dào

极乐岛的弟子要实验多少活物、灵兽和活人才能有成,无怪乎是一门邪功。

梦中的黑白熊忽然痛苦地呻吟起来,我摸到他背脊处,似乎鼓起来两个馒头般大的肉块,那里该要长翅膀了。

我又泛起对颜若琳的恶意,想到自己的平安珠可以和渡人院主联络,便把自己的神念从珠子上传递出去。

——“虽然我知dào

院主您事务烦冗,但是我不得不请求一件事情,以后再不麻烦您了——我一个人就可以完成九难试,不需yào

向导。”

宇正宏的投影现于小岛,他毫无惊讶地噢了一下,

“我已经知dào

了,日前你刚和琳公主斗了一场。不久前琳公主用任意门挪移回山门,向我摞担子,被我请回来了——现在大概在前方赌气,不愿见你。”

——恶人先告状,果然如此。

宇正宏抚摸了下黑白熊的背脊,从袖中取出一个碧纱笼子,把丈二大的熊如同小猫一般罩进笼子里,提溜在手里。黑白熊不见小,碧纱笼子不见大,这是很厉害的挪移宇宙法术。逢蒙在碧纱笼里甜甜地酣睡起来,梦话里还报出想食的美食名称。

“这头熊正要脱胎换骨,我带他回山,请宗门的攀龙师照料,保他无事——琳公主托我向你道歉。事情的曲直在于你们经lì

眼界的差异,追究对错没有意义。我们渡人院暂时找不到像她那样合适的人手,你要与她好好合zuò

。学会如何与同门相处,也是九难试的题中之一。”

“包括如何不被同门偷袭杀掉吗?”我问。

“你也可以这么认为。暗箭都防不住的人,长生当然是没有希望的。会被自己同门杀死的人,难道不是傻透了的家伙吗?”

我似乎被他言语刺了一下,我以前就不是被自己的女人亲手关在石棺里吗?

“不过——身为向导,琳公主有义务在你遇到大凶时出手相助三次。我已经和她说明,到时你向她下达的合乎情理的命令,琳公主会无条件地服从。此后,就靠你和她合zuò

完成九难试了,直到你的九难试结束,我不会再做任何介入。”

我沉默了半晌,点头道,

“好。”

然后我问渡人院主,

“您能不能为我讲下我的向导被昆仑山尊崇的理由。世间的权势财富都不在你们的眼中,为什么要恭维一个金丹的弟子呢?是畏惧她的父亲吗,但我见您也不过直呼其父名,反而对她不缺礼数?”

——看来渡人院主铁定要把我和那个少女绑在一条船上,那么我至少要知dào

对方的经lì

,好做各种预备,防备她的暴走。

“实jì

上,我们昆仑全是琳公主家的房客,按照和她母亲的约定,应该尊她为公主……这是修真界一件半公开的事情。”

宇正宏苦笑。

第九十四章 逃跑的质子(一)

颜若琳的生死我无暇顾及,因为探海夜叉的叉尖距我的眼球只有毫厘之差。

“蹬”。

我跳下大风蛇,错开三股叉。大风蛇释fàng

出雷火,把最近身的那个夜叉烤成焦糊,雷电溅射到后继的几个夜叉上,烧得他们哇哇大叫,块块肉片化炭坠落。

我用风翅纹死枪滞空,猛甩出铁脊矛三丈六长的枪链子,把更远地方的十余个夜叉挡开。枪链划过之处,夜叉的肌肉翻出骨头来,只有一头被我扫到头部,血漫出来,浸红了脑袋,其他依旧生龙活虎地蹦跶着。

“比炼金钟罩的筑基还硬!”

他们的气不过筑基水平,但身体的坚固接近金丹下层的武者。我的甩枪可相当在每个人身上都砸了一头巨象,可一招群攻居然只解决掉一个。

只好用“剑芒诀”定点清除了。

铁脊矛被我的气覆盖,生出了枪芒,立kè

成了一把光枪,原理和我施在银蛇剑上的剑芒一般。

我大喝一声,枪风驰电掣地撞上三头并排的夜叉,它们的首级被我一下从肢体挑开,踩在浪头上的无头身体扑腾落海。

余下的夜叉们怪叫起来,五头偌大体格的夜叉竟然一蹬浪头,好像从地面借力那般跳上半空,借着急坠之势往下突刺站在起伏海面上的我。我听到他们肉身地籁的异常,似乎还有什么物体在他们胸腔震动。

我本能地把光枪划出一个大大的扇形,一招“孔雀开屏”让五头夜叉的腹部都现出一个脸盘般大的空洞,还未及沾上我身便纷纷落海,随即肉身爆zhà

、血肉纷飞。

——它们的心脏里还埋了天魔解体丸,可以自爆。我想到道书上讲的战例。

其他的夜叉已经不见踪影,我感受到海下混乱的潮涌,海面其他的十六具金丹尸身也消失了。

原来这五头夜叉是用自杀攻击引开我的注意力,其他夜叉抢了“军粮”趁乱遁逃。

——欺负我不会水吗?

我猛蹬浪头下潜,金丹的我在海中能一刻钟点不用浮出换气,和鲸鱼类似。

我手头的兵器换成了银蛇剑,剑芒照耀碧海,把二十一头夜叉在我的眼中暴露无遗——一些还维持着人形用蹼疯狂的踏水,一些逐渐现出乌鲨的原形,咬着军粮迅速往黑暗的深海窜去。

这时,我也看到了那条把颜若琳拖下海去的鲸鲵般巨蛟,它的嘴上没有衔着少女,但我注意到蛟的腹部一鼓一缩,数百条殷红的血丝如绳般不断从蛟体内溢出,把它所在的海水区域染成一朵妖艳的血玫瑰。

——少女果然无恙。

我心中稍宽,放出数十条中体型蛇卫去缠远处的乌鲨,一面游近近身的夜叉,一剑绞下一头的首级。连砍十二剑,我手感毫无滞涩,剑刃也无缺卷,夜叉金石般的头颅如瓜果般应声裂开

——怪不得世俗武者里常艳羡飞剑的厉害,剑芒诀真让我如虎添翼。

但我的蛇卫这次没有以前那么凑效,在海里它们没有淡水里那样神出鬼没,海深处的水压让它们的移动慢了不少。梭子般的鲨妖们轻易甩开了蛇卫的追击,消失在不见五指的黑暗冷海里。

蛇卫的最终战果只是死死缠住一头鱼尾受伤的探海夜叉,缓缓往海面上拖。

看来以后要在蛇卫上附加些水系神通。

我的水灵根普通,既没有学过水遁,更不会避水诀——以后要补齐这个方面。

我从数十丈的水踩回海面换气,水下升起了一枚金色耀目的小太阳,是颜若琳的剑发出了太阳真火。

几片巨蛟碎肉溅射到我身上,我顺手抹掉。

原来蛟精的地方被染成了血海。

少女神态自若地矗立在残余的蛟躯上,像登筏子一样漂浮在海上。她的头顶华盖般罩着庆云,周身环绕着金莲,半分污秽血腥都没有沾上身——只是一条袖子在刚入蛟精口时被扯掉,露出暖玉似的膀子。

我领教过真真盗窃来的火里金莲,这次见识到了正版,颜若琳的火里金莲有五阳念头的档次,堪称金丹境能有的最强法术防御。我暗思如果几天前交手时,她用火里金莲护体,顶着我的蛇卫环硬冲,我未必能小胜一阵。

颜若琳顺着我的眼光,注意到自己赤裸的手臂,骂了一句,

“再看抠你眼珠。”

随即她幻化出一条绯色袖子,然后又想了下,再给自己罩上一圈流转的光华,光华里的清音传出,

“背过身子去,我换套衣裳。”

我立kè

转过身审问起拖上海的鲨妖。

它又化成探海夜叉的形状,我的蛇卫如绳结般老练地把它五花大绑,蛇头穿进它的耳窍,敢抵抗就再钻进它的脑子里。

“交代你们的来历和任务!”

蛇卫稍微给鲨妖放了一点电,他痛苦大叫,可却抵死不回答我的问题。

我的蛇卫再次放电,趁探海夜叉神智稍迷之际,我变现出一根电针,插入它的脑中穴窍,然后用诱导般的柔和的声音问道,

“告sù

我你们的来历和任务,好吗?”

探海夜叉的眼神迷离,昏昏沉沉地应道,

“……我是敖皇陛下第八十七小队的副队长,奉命驰援前方的先锋队……兼押运军粮……我们的目标是追踪并杀死从敖皇宫殿逃跑的南宫家质子——啊!”

探海夜叉猛省了过来,怪目圆睁着我,不再说话。

我新练半月的极乐针在三十个呼吸后失效。目前可以趁对方因为极大痛苦而意识混乱的时候下针,但一旦对方醒觉,针就没用了——而且我现在的针艺难免毁伤对象部分的脑子,对阴神锻炼有素的人也派不上用场。

“唉,你前面透露的情报也收不回去了。继xù

告sù

我下面的东西吧,前方有多少夜叉军,多少南宫军,有多少金丹高手,那个南宫家的质子叫什么名字。敖家和南宫家几年前是盟友,为什么突然破裂了?——说完,就放你生路——往西北方向游去是星宗的地盘,他们追究不到你的。”

我说。

探海夜叉的眼睛闪烁了一下,喟叹一声,

“好,把你的蛇卫去了,让我近前一步说话。”

我的蛇卫消失,它小心翼翼地近前,忽然我有一种怪异的感受。

“敖皇圣寿无疆!”

探海夜叉诡秘的一笑,整个儿爆zhà

开来。

我倏忽被拉到颜若琳的身畔,一线韧性十足的天蚕丝牵在我手腕上。

“这头探海夜叉的心脏也埋了天魔解体丸。他隶属妖龙的精锐敢死队,不会背叛的。”颜若琳冷冷道,言语中似乎颇有和龙妖势力交手的经验。

“多谢。”我对她说

夜叉的爆zhà

和小号神威将军炮弹的零距离轰击相若,对我的金身没有致命威胁。但我依然要谢谢颜若琳的援手,也是想尽量缓和我和自己向导的关系。

“这个算你一次相助吗?”

我笑起来。

“不算,那三次相助是要你在大凶时跪下来请我。这次我不过顺手拉了把冒失小贼。”

她嘟了嘟嘴,口气上并不饶人。我见到她把先前的天蚕衣撤去,换了一套绯红色的鲛绡衣——我知dào

这种衣服出自鲛人之手,和天蚕丝都是软甲,但质地略次,贵在入水不湿,尤其适合下海行动。

“你随身有几套衣服?”我信口问。

“下山游历我都带足四十箱……正装便服、轻甲重铠、金缕玉衣、狐裘轻罗皆备……都是出自帝都、西子城、金陵、广陵等地的一流裁衣师傅之手……至于饰物和鞋子则有……”

少女滔滔不绝地讲起自己的收藏来。我苦思托腮——女人就是麻烦。

第九十五章 逃跑的质子(二)

我们沿着九难试的路线继xù

往前飞行。我愁苦附近都是人迹罕至的水域,没有什么活人可以问询。

中原战乱,各处音信难通,所以在每一座城池都有专门的消息贩子——要是凌牙门这样的大城,甚至有专门以出售消息为行当的大组织。

——可惜远水不解近渴,敖家和南宫家手下厮杀的军队就横亘在我们的眼前,不能去凌牙门预先获得情报做准bèi



“何必这样思虑重重呢?我们都是世外宗门的弟子,世俗里的地盘争斗和我们一概无关,飞过去的时候晃出自己的弟子令牌就是;如果有不识相的金丹,直接剁掉——呵呵,反正元婴强者是不会在这些小场面登场的。”

——欺软怕硬,我想。

“琳公主,你对那些探海夜叉的编队很了解吗?刚才你说的言之凿凿的。”我忽然想到直接问颜若琳就是,她在世俗也历练了一两年了,天下的事情比窝在白云乡的我清楚。

“恩,探海夜叉千只为一大队、三百只一中队、三十到四十只是一小队。化形的鲨妖是普通兵种,加强小队再配一条蛟精做强力兵种。刚才那头蛟貌似还学会了绝,冲上海来无声无息,一点妖气都没有泄露,脏腑也练成了铜墙铁壁。”

“那么,敖家和南宫家为什么决裂,南宫家往常派遣到敖家的质子是谁,你知dào

吗?”

“完全不知dào

。”

颜若琳干脆道。我一时无语。

“因为我不关心。我和探海夜叉发生冲突,是受到满盈会的委托去保护沿海的镇民——那些军纪松散的探海夜叉经常上岸或者登岛抓人去吃,所以我拿钱去干掉它们——我虽然好杀,哈,毕竟只会在合情理的渠道释fàng

自己。而且看到人类的镇民以仰望英雄和神灵的目光崇拜杀掉妖魔后的我,我也很享shòu

。”

“世界上居然有你这样的奇葩,杀了一年多,连对手的上层背景都不知dào

?”

我完全不能接受了,如果我们海盗对杀,起码要搞清楚对方最大的老大是谁再下手。

“我爹说过,每个人只要做好他目光所及范围内的事情就行,之外的事情无悔无怨。我的目光只注视委托我去杀掉的目标。其他的事情都是满盈会的问题了。”

“满盈会是一个什么组织,你追杀四十大盗这群金丹就是他们的委托。杀金丹的委托都敢发布,绝不是一般凡人能想象的。”

“听名字就是最强的黑道啦。恶贯满盈嘛!哈哈!”

少女笑了下,

“严肃说,是在黑白灰三道游走,天下最大的消息贩子,总部在帝都。满盈会号称为全天下的朋友解决麻烦,让朋友们逢凶化吉,持盈保泰。我下山后要去哪里游历、杀什么妖魔、有什么宝贝洞天出世,只要问满盈会,都能得到完美的答案。某些情况,甚至比我们宗门向弟子发布任务的通事殿都要耳目灵通。”

“那,琳公主可不可以直接问下满盈会,敖家和南宫家出了什么状态?毕竟他们在我们前头必经的路线上交战,还是预先了解下心里有底——用平安珠可以联络满盈会吗?”

南宫家曾经是我父亲效力的帮会,我胸前至今还有青龙会的纹身没有搽掉。好奇原来东家的现状也是我请求颜若琳的原因之一。

“真麻烦。”少女的神念传递入平安珠,“花马桥在吗?”

片刻后一个憔悴中年男人投影出现。他的脸庞依稀有年轻时风流俊俏的痕迹,但红尘里翻滚半生已经消磨了男人大半的英气。

(“满盈会和委托的代行者一般保持单线联系,花马桥是我的经纪人。此人是筑基下层,四十余岁,曾在昆仑学艺,最终无成下山,神念勉强能使用平安珠。”)颜若琳给我传了个神念。

“确实消息,四十大盗又死了十六个。不过不是我杀的,貌似是星宗的星出手。赏金我不收,把出马费和这条消息费给我就好。”

颜若琳和那个男人打了个招呼。

男人呀了一下,

“公主殿下真是神武!四十大盗您已经没有必要追杀下去了,我来时收到的情报是,第一名到第四名已经在这个世界失踪了,完全没有了踪影。所以,四十大盗已经彻底灭绝了。”

颜若琳愕然了一下,回望我。我也微微觉得奇怪,这个世界上人的生死是很明白的事情,但失踪非常蹊跷。

“追杀大盗的事情完全了结了,那四个失踪大盗的线索另外有人打探,和我这条线无关。我向上线申报下,把那二十个大盗的赏金都给你。星那人太神mì

了,我们满盈会没有一点他的消息,完全搭不上他的线,他杀了那些大盗也没有好处,真是浪费……修真的人我们真不懂——啊,我没有说公主殿下您的意思——四十大盗前十名一条命值一库丹药,后三十名一条命值半库丹药,我算算——”

男人掰起手指,

“脑子不灵光,算术一直不太好……是十三库丹药,我抽掉半库做中介费。如何?”

“好说。”

男人向自己的平安珠又传递了一个神念,

“丹药马上会转到您在京兆钱庄的户头,十二个时辰后就可以确认……”

——幼时我在广陵城就知dào

,京兆和亿万是中土世俗里两大钱庄,每日有无量的丹药财宝进进出出,客户无分黑道、白道、凡人、妖精、修真者,而京兆钱庄的势力一直压过亿万钱庄一头。颜若琳和花马桥确定无疑地是在讨论生意——丹药是赏金,猎杀的对象是邪道的金丹和妖魔。她的神情仿佛是在世俗里和人为衣裳首饰讨价还价一般。

“啊,这位是琳公主哪里的朋友?久仰久仰,真是玉树临风,丰神俊逸!我远远一望,就是绝代英雄之姿——琳公主是要介shào

这位少年英雄来和我们满盈会合zuò

吗?”

我四处张望,最后确信花马桥口中吹捧上天的少年英雄是我。

“我是昆仑外门弟子原剑空,正在完成宗门的一个任务。”

我打个马虎眼,然后问,

“其实,我才知dào

贵会的耳目遍天下,想打听一些敖家和南宫家的消息。请简明扼要地告sù

我他们为什么事决裂,敖家现在追杀的南宫家质子是谁?如果你们有能力,能否告sù

我前方有多少南宫军和妖龙军?”

花马桥愣了一下,满脸堆笑,但语气为难地说,

“公主的这位师弟似乎刚刚下山,不懂我们满盈会的规矩。”

少女嘻嘻笑了起来。

——什么规矩?我转念一想,心中升起了一阵明悟,

“消息是要钱购买的吧。你要多少?我都出的起。”

“师叔真是聪明。”颜若琳夸了下我,对花马桥说,“原师叔前生是元婴强者,和我爹爹是至交。看我面上,给他打折,你回扣不要吃太多。”

“失敬失敬!还要靠原师叔日后多多提携,我不求长生,只求吃饱喝足,生意兴隆。”

花马桥像虾一样蜷起身来,几乎要对我三跪九叩了,然后他毫不含糊、斩钉截铁,如同绝代剑神一招取人首级地淡定道,

“三千粒黄芽丹足矣。”

——真是狮子大开口,三千粒黄芽丹就是三千两黄金,能维持一个金丹一年的基本用度。幸好我道心凝固,没有内伤吐血。

“师叔不是出得起吗?要不要我借你点,利息每月收百分之十的复利就行。”颜若琳坏笑起哄。

我把四枚纳戒给花马桥,

“每个纳戒是一库丹药,合计价值二十万粒黄芽丹,替我在帝都的京兆和亿万钱庄各办二个户头,二真二假。消息费等办完后我再转你户头。我再送你一万粒黄芽丹做初次合zuò

的酬金,以后消息都靠你。”

——千金散尽还复来,有了满盈会这个情报网,我在九难试中就不是睁眼瞎了。

“原师叔真是豪爽!”他翘起拇指,仿佛和我成了心心相印的刎颈之交。

“海盗果然是很有前途的职业啊,你父母居然给你那么多遗产!……当年我爹这样的元婴强者,在长安教小孩读儒门经典,一年也不过进账一千粒黄芽丹,还是我娘用嫁妆补贴家用……”少女喃喃道。

——其实很多纳戒是我和小芷在坠星洞天收刮那些死掉金丹的。不过,我可不会说出去。

花马桥和我用平安珠相互留下了神念,然后他似乎又向满盈会的上线传递出索要情报的请求。

片刻后,花马桥神mì

兮兮地对我们讲,“原师叔,恐怕你还要再加我们七千粒黄芽丹,这消息和最近世俗里军国的征伐大事有关——虽然师叔逍遥世外,但我们世俗里的人可是吃土的。要是师叔不慎透给有心人,恐怕一些地方的米价就要波动起伏了。好事者卖空买空,又是大笔钱的出入。”

——你这种塞钱就办事的消息贩子,不需yào

从我口中,从别人的口中,就能把消息撒出去。

我又许诺加他七千五百粒黄芽丹。

花马桥笑逐颜开地讲述起来。

第九十六章 逃跑的质子(三)

敖饕餮的师承可追溯至龙虎宗的祖师,第一个成就返虚者的周楚南座下降服的妖龙。武道时代中,周楚南渡第二次天劫灰灰后,妖龙便不再受龙虎宗约束,翩然离去,盘踞了大洋深处,养性修真,繁衍族类,冷看人间兴亡。

在正德五十年前,南宫家和敖家交好密切,兼有修真道友和世俗盟友的关系。敖饕餮多次邀请南宫腾蛟和其他星宗强者赴他主持的龙门雅集共论道法。敖家胡来的妖族部下在南宫的地盘任性吃渔民镇人,南宫腾蛟也眼开眼闭。

两方关系最密切的时候,甚至互结男女亲家。

敖饕餮最宠的女儿是他与帝都摄来的绝世女伶所诞,血统半龙半人,名唤敖萱,在星宗化名修道;

南宫腾蛟之子南宫磐石也是星宗这代最有期望的弟子,据说他的资质比南宫腾蛟更加恐怖,对霸业比老南宫更加执着。江南大都督宇文拔都曾经多次密奏朝廷,断言南宫磐石必成枭雄(满盈会可以买到宫廷里线人誊抄的奏折副本)。

在正德五十年春,南宫磐石和龙萱订婚,南宫磐石居于敖家的水晶宫中,既是准婿,又是质子。

但形势在今年(也就是正泰帝元年)三月发生了逆转。

花马桥得yì

洋洋地说,

“公主和师叔想必都知dào

——修真时代初宗门罗刹平妖之役后,北大荒洲就成了遗弃之地。不过近百年来和妖族勾结的罗刹国势复振,每隔十年就在中土的北方掀起一股妖潮,今年这次的妖潮会格外大——可靠线人透露,北荒数只元婴的大妖怪许诺了敖饕餮极大的好处,大到让他下决心从南宫家那边站到北荒妖族的一边。入秋之后,罗刹和群妖就要再次大举入侵中土……”

我沉吟思索,以我见闻,妖族也分诸多族群派系,绯红衣那族狐狸精就和北荒的妖孽不相为谋。敖饕餮传承自中土龙虎宗,和北荒粗野的群妖大概也尿不到一块儿。妖龙身为元婴强者,世俗间的权势财宝应有尽有,能有什么东西打动他?甚至可以牺牲人品来突然和盟友翻脸呢?——一个模糊的想法在我心中酝酿:超越了世俗一切享shòu

,只有北荒的妖族可以提供的东西……那是?

花马桥的话打断了我的思路,

“……可靠线人透露,敖饕餮受邀成了罗刹国帝师,他许诺在这次妖潮中相助罗刹方三次。公孙家的世子公孙纹龙是罗刹国主的首徒,妖龙就把那位萱公主暗许了公孙纹龙,同时密令处决在水晶宫一无无知的南宫磐石,送首级给罗刹国主当投名状——呵呵,那南宫世子不是一般人物,居然在死到临头前,遁出遍地妖魔的大洋,二个月后在数万里外的南海边缘现身,把自己的消息传了出去。所以,南宫家接应的部下和敖家追踪的部下从东大洋西转战到南海。敖家务必要阻止南宫磐石进入南海——那里不是他们生是非的地方,而是上官天泉的禁脔。”

——上官天泉?我父亲说起过这个名字。中土神洲的海盗行里都知dào

,东海姓南宫,南海姓上官。那个人是师承龙虎宗的元婴强者,百年前入世创立金钱帮,本城立于天涯海角的凌牙门城,割据南海一十三郡,遥尊大正天子。朝廷默认他的势力,赐爵“通宝侯”,天下唯二的亿万钱庄也是他一手建立。

“为了追踪南宫磐石,敖家调集了三支夜叉大队,由金丹中层的敖家八子统领;南宫家仓促援救,临时编出一支不整的旗舰队赶往战场——公主和师叔要的消息就是这些……这次大妖潮反正我是躲在帝都家中的地窖不准bèi

出去了,随便倒卖些粮食。就等宗门的长老救我们于倒悬了。”

花马桥谄媚地笑了一下,投影消失。

“……下次见面,还要靠公主和原师叔继xù

照顾我的生意。无论世间的风云如何变幻,我们的满盈会的生意一直要做下去。”

我的心头悄然蒙上了一层阴云,我的九难试要通过帝都和长安等地,不知dào

妖族入侵的话,道路是否会被阻断。

“修真者支配天下已近千年,为什么来自北荒的妖潮始终无法驱除?让中土百姓忧患始终不断。”

我问颜若琳。我想到在北方和罗刹妖潮抗争的诸多义军(自然包括曾在中原的舜水镇民),他们仿佛被宗门不管不顾地抛弃掉了。

“哈,你完全不必担心妖潮能翻转天下,那些危言耸听都是局外人的夸大其词。”

少女说,

“只要有修真者,就会有妖。人类开创了修真文明,泽及灵兽,灵兽化形,于是成妖。站在更高的位置看,妖也是在为天下生灵开辟一条证道长生的路子。再清明的能吏也不能杀尽世间的奸徒,修真者也同样不能剪除尽那些吃人的妖魔。堵不如疏,所以宗门做的是把它们控zhì

在适当的程度——妖潮是我们这个世界必要的疾病,小妖潮是小风邪症,大妖潮是大风邪症。”

“那么说,中土的北方真的是宗门抛弃给妖族的游乐场吗?”

“只是一条隔离带。”

颜若琳叹了口气,目中的寒光一掠而过,“如果大风邪要变成恶疾,宗门稍认真就能碾碎它们。五百年前如是,五百年后亦如是。”

“那是你爹爹说的吧。”我不认为十七岁的琳公主有这样把小半个大洲做饵食的目光和气魄。

“被猜出来了。”少女脸红,“对我来说,大妖潮来了,又有无数厉害的妖魔可杀,无数奇珍异宝可收了。”

——她的想法果然被我猜中了。

……

我们越飞近南海,洋面上楼船的残骸和巨蛟的断躯就越多,南宫家的面面青龙旗漂浮在大洋上——我想起来,南宫腾蛟已经在几年前已经被朝廷封为二品将军了。

当然,洋面上还漂浮着更多的敖家夜叉兵和南宫家直属青龙兵的尸首。

无人清理战场,不祥的渡鸦食尸果腹。

一个碧空无云的炎天,青龙会旗舰上招摇的大旗吸引了我们的目光。

黑林子一般的夜叉群把旗舰围死,四条巨蛟升出海面,各守住一个方位。又有三只巨蛟盘旋在大楼船的上方——它们的两翼已经生出了蝙蝠般的皮翅,能够御风而行——这种蛟为腾蛟,是修liàn

近巅峰的蛟精,离化龙只有一步之遥了。

楼船下的波涛奇谲地晃动,还有四条蛟守住了下方。

我和颜若琳在腾蛟之上的云旁观,她忽然问,

“考考你,感到下面气的异常吗?”

我用神念感念,在下方三蛟衔成的环阵上似乎碰触到了墙一样的障碍,再无法透过。我的神念再往方圆数里展开,直到五里之外,才没有滞涩感。

“好像有一座大笼子,把这片海域都封住了。外面的念头进不去,里面的念头大概也出不来。他们是怎么做到的?”我问少女。

“你也学了一阵《基础符法》,怎么入门都没有呢!”

那本典籍我基本没学,因为我手头没有符可以练习,而且要花时间学《极乐拘魂》里的摄心术——当然,这件事我不会告sù

她。

幸好不等我回答,她自顾自说起来,

“阵法是无数符法的复合,敖饕餮师承天下符法第一的龙虎宗,此道当然精纯。这一只夜叉大队就是他的道兵!夜叉兵卒就是他的灵符,他们结成的阵势就是一座隔绝内外的阵法。阵内的夜叉主将得到了阵法的加持,他的气从金丹中层攀升到了金丹上层;南宫家的旗舰现在是被关在笼子里的困兽,不知dào

那个天才南宫磐石躲在哪里,他只有出来一战的选择。在道兵阵内,金丹的遁法是用不出来。他插翅难飞。”

啊!“道兵”我貌似读到过——那些探海夜叉原来是豢道兵,它们该是敖家的家兵,从灵兽起就洗脑栽培,传授统一功法,化形为妖后刻烙符印,结成阵法加持阵主的战力。

从路线图上看南宫的旗舰离上官家的南海只有不到十里,南宫磐石还是功亏一篑——只差一步,他就可以脱险了。

“轰!”、“轰!”、“轰!”

青龙会的旗舰巨炮扫射八荒六合,每一发神威大将军都清出一片海面,把许多夜叉轰成肉泥,阵法的威力削弱了几分。但后继的探海夜叉似乎源源不断,又把缺阵补齐。

南宫家的炮声渐渐小下去。

他们弹尽粮绝了。

忽然,一个身披玄武甲的夜叉将军腾云飞向我们这边,他的气自然放出,是金丹下层。

我警惕地握紧银蛇剑

夜叉将军见状解下兵器,也不望我,而是飞向颜若琳这边,客气地问道,

“这位仙子何方修道?哪里来?往何处去?末将沙无染,奉水晶宫主、敖皇之命行事,下面敖皇的八皇子在忙一些世俗间的事情,希望两位不要沾染红尘煞气。”

——就是说不要让我们搅混水吗?

(“为什么他不正眼瞧我?”)我用神念问颜若琳。

(“傻瓜,谁叫你一直用绝隐藏自己的气息,他当你是未出师的弟子;而我一直把自己金丹上层的气放出来,当然成了别人瞩目的焦点了。”)

于是我也把自己金丹下层的气放了出来,

“我们是昆仑的。没见过打仗,看看罢了。”我晃了下令牌。

“失敬,末将差点错过仙长金面。”他深深抱拳,不卑不亢地战在我们身侧,“那么,在下就陪两位昆仑仙长品赏下方征伐。如果仙长有兴趣,末将一定倾我所有,知无不言地把胸中兵学贡献出来。”

我瞪了他一眼,注视死寂的旗舰。

良久,一个意气风发、身披精金重甲的银发老将走上甲板,他放出了金丹中层的气,向方圆十里内的海面豪笑道:“敖八皇子,世子说你是他手下败将,不配和他交手,让我来会下你!”

——这个老头一定不是南宫磐石。花马桥说过南宫磐石是三十岁整的青年,气质沉稳内敛,眼如深潭寒水,女子望之倾心至死的男子。

我注意到老将头颈部的狰狞伤疤,父亲说过南宫家直属青龙兵的副统领就是这般模样。

“哗哗哗哗——”

南宫家的旗舰突然往下一沉,楼船轰地撞在新生的地面上。

旗舰下的海水被某股大力往四面排开,排开的海水如同山谷一般环绕住巨鲸般搁浅在陆地的楼船。

山谷般的浪尖矗立着一个黑色独角妖王,他负手抱胸,獠牙探出他的血盆大口。妖王全身覆盖了冒出骨刺的黑鳞重甲——这是角芒铠,用妖龙之蜕制作,和我的狻猊狮子甲都是在天下名甲之列,上品。

“磐石不出来吗?他是让你螳臂当车,你活不过我三拳。”

独角妖王轻蔑叱道。

“这是八皇子殿下。”夜叉将军介shào

,他的目光现出赞许的异彩。

第九十七章 逃跑的质子(四)

“你们的八皇子是纯妖血脉吗?化形后修liàn

了多少岁月?”

颜若琳问沙无染。

“八皇子的生母是敖皇陛下的灵犀妃,敖皇赐名为狞。他化形不过一个甲子,就从内功下层修liàn

到金丹中层,神通手段也是多多。”

“对龙来说不错嘛,不,是进境相当快——他到了金丹上层,进度大概就和人类修真者差不多了。”

“仙子目光如炬。敖皇陛下有九位殿下,每一位的母后都非凡人,诞育的龙子龙女自然天赋异禀。不过,敖八皇子的潜质在九位殿下中也是名列前茅。”

——原来敖狞有犀妖的血脉,怪不得他的角不是鹿那样往两侧探出分叉,而是像犀角沿着额头中线逆生。我注意到敖狞的额头还有一个角的残根——不知dào

是什么厉害人物把那角硬生生折断,让原来的双角妖王变成了独角妖王。

突然敖狞扬了下手,

“夜叉道兵,把加持在我身上的功力撤了!杀那个金丹中层,我不想浪费你们的元气。”

探海夜叉们发出震耳欲聋的呐喊助威,他的气退潮,回到了金丹中层。

然后敖狞把自己角芒铠解去,重甲抛给八个随侍的健实夜叉,赤裸着肌肉虬结的上身。人腾地从十丈高的浪谷降在新生的地面。

“轰!”

敖狞手撑地站起,烟尘从他周围散开,他立身的地方形成了一个陵墓穴室般大的巨坑,大小恰能容纳青龙兵副统领的身体——青龙兵副统领的体格有丈二之高,是个不折不扣的巨人,一握能包住一个人的腰。

“这是给你挖的坟。”

烟尘完全散去后,敖狞变成九尺高的黑肤人类青年形态,只有标志性的额中逆生角不变。

“倏!”

敖狞的两拳各生出三枚骨刀,走上楼船。他划出残影,两个拦在道上的青龙兵队长一个被拦腰截断,一个被从中割成两片对称人形。

“试下刀。”他长着肉刺的猩红舌头舔了下刃尖的人血,向青龙兵副统领狞笑,“筑基者的血还算润喉。”

“八皇子,藐视同是金丹中层的敌人——这是你死的原因。战场不是游乐场,你太天真了!”

副统领的身形又庞大了一倍,轰地一拳揍向敖狞的脸。

敖狞的右手骨刃候在那拳的线路上,巨人的左拳被割开大半——“铛”得一声,三枚骨刃被拳撬飞;

敖狞想用另只左手的骨刃在巨人的心房补刀,才刺入巨人的精金重甲,另一枚拳头已经重重砸在他的脸上,把他的上半身完全吞没。

“内缚拳!”、“外缚拳!”、“金钢拳!”、“忿怒拳!”

副统领的拳头连变四个手印,不依不挠地轰击在敖狞的头颅上。反复四次,连轰十六拳,把独角妖王的头颅打成连骨头渣子的血泥,抛到敖狞新挖的坑里。

“放着自己匹敌百象的一龙之力不用,和身为武圣的我比试武技,真是自寻死路。”

副统领看了一眼自己那个被骨刃全毁的左手掌,叹了口气,拔下来扔掉敖狞的尸体上,

“你们把主将的尸体领回去给敖皇,我的这只左掌算给敖狞的陪葬。我代南宫世子向诸位告辞了。”

我目瞪口呆地望着战局的逆转——金丹中层的副统领力量不止是我的十倍,他的十六拳近乎百头大象的巨腿一齐在敖狞的身上践踏了十六遍。那是南宫腾蛟亲传的武技“手印拳”吧,短暂让副统领凌驾在龙的力量之上。

颜若琳失望地嘘了口气,“原师叔,我们走吧。夜叉将军,你要给敖狞找位儒者写祭文,你的将军位置多半也要被敖饕餮拿掉了。”

“八皇子的疯劲又上来了。”沙无染说。

我奇怪地回头驻足。

“我说过,这是给你挖的坟。”

敖狞无头的尸体爬了起来,抚摸自己脖子之上的空缺——这尸体在用腹语术说话吗?

没有头的金丹也能活吗!!!

——我常识里金丹中层者只能暂时变化自己的肉身,大体仍要维持人形(如同副统领和昂山宝焰那样),敖家有什么秘密的法门吗?

颜若琳同样睁大了她的猫眼,“把头长出来,这是元婴者才能做到的血肉衍生吧。”

言犹未已,敖狞的断颈上白气升腾,形成了一朵素色花骨朵,白莲打开,是黑色的独角妖王头颅。他回复了半妖形态。

敖狞把副统领的那只左掌舔了一下,骨头也不吐地吃掉,

“白莲不死印的缺陷就是元气消耗太大,我的肚子很饿。磐石,你还不出来,这船人我都要吃掉了。”

副统领一愕,敖狞的影子移到他身前,他半妖态的速度和人形有天壤之别,不用循环血气的热身,就轻易超越了音速!

“我记住了,以后一开始就要用十龙之力。”

敖狞左手折断的骨刃瞬间再生,把副统领的一条手臂生切下来。血喷在他的脸上,敖狞的眼神迷醉而疯狂。

“番天印!”

副统领单手做出一个手印,当头轰下!

敖狞的骨骼微微震了一下,“呸,你的武技对我们龙族是笑话!”

副统领的又一只手被切下。

“我也教你一句——不要放过四肢俱在的敌人。”

这句话说完,副统领的两腿也被切下。

敖狞把削成人棍的他踢到了那个坑里,信手抓住砍下的手脚也放进血盆大口里咀嚼。

——我和夜叉将军同时拔剑。

我们的气针锋相对。

“让开,他会把一船人都吃完的!”我说。

“仙长不必动无明火,这些都是世俗间每日发生的常事。八皇子在下面惩戒的奸人,就是世俗里恶名昭著的南宫家,大盗中的大盗,人类中的渣滓。这些恶人不过假借八皇子之手得到该有的下场——这是天道循环的至理。”

夜叉将军一顿道,

“何况,虽然仙长师出昆仑,末将以为金丹中层的对手不是仙长现在的修为能匹敌。八皇子的半妖态更是他的最强态,远超寻常金丹中层。万一仙长有了折损,让我们和贵宗就为难了——恕我直言,一条外门弟子的性命最多让贵宗谴责我们水晶宫几句。”

(“这夜叉说的有几分道理,我是向导,也要让你学会宗门弟子的处事方式——其他人可以,但不要对返虚和元婴者的血脉与得yì

弟子下手;结果很麻烦,宗门也不会回护一个外门弟子到底。你父亲不是和南宫家解除了附庸关系吗?下面都是陌路人,和你无关。)

颜若琳的神念传来。

我的银蛇剑在犹豫。

我视野里的青龙兵都不能幸免于难,无人是敖狞一合之敌。他屠戮过半后,开始单手拆解巨大楼船,疯狂的声音传到云霄之上——

“修真者说龙肝凤髓是极品的美味,我也同样认为金丹的血肉曼妙不可言……磐石,你要我分一点给你吗?啊,这种事情你们人类的古书上有啊,诸侯甲杀掉了诸侯乙的父亲,诸侯乙也要求分一杯羹给他。我们曾经也算亲家,现在我就把你的家将肉分一点你!……快出来!当年你不是敢拔掉我的一只角吗,现在怎么当起缩头乌龟了……哈,必然是家妹许给了小公孙,你成绿毛龟了!”

我的脑海里回荡着当年银龙屠杀我家一楼船的场景,那个被削成人棍的青龙兵副统领仿佛成了我父亲的印象。青龙兵的残肢断骸是我们原家帮派小弟们尸体。风驰电掣的敖狞则和银龙的样子重合。

这段日子,我一直把自己当活体靶子,把极乐针插入自己最熟悉的脑中穴窍练习摄心术,比如勒令自己倒立、逆行——是不是把自己的脑子插坏了。

我的理智告sù

自己,眼前的事情和我过去经lì

的完全是两码,我在胡乱移情。

——但是,因为我们这些海盗是世界上最坏的人,你们妖龙就可以胡乱来吃我们吗?

放屁!

我下定了决心。

“琳公主,我要知会你下,我下去和敖狞打了,我不能让他再吃人下去了。”

我和她神念交流。

“小贼,你犯浑了!你有和他打的能力吗?这样的妖龙,半妖态比同境界的金丹强上数倍!”

“我这些日子修liàn

,把以前的战斗经lì

都梳理过一遍——修真者的战力由道行和神通两翼相辅相成。肉身与念头是道行,我杀死和小胜的强者里有不少超过我;我之所以胜了,是因为我的神通强,现在我有武技、手头有雷法、还有飞剑——或许努力下,能和敖狞一战。”

“哈,那些都是你运气!要和敖狞比试?告sù

你——对上他,你一定死。回昆仑再练十年,你才有资格和敖狞交手——你杀掉的那些野生金丹,既无名师,也无法藏,徒有道行,神通缺缺,所以你可以靠着高明半分的神通百步笑五十——敖狞是受到正统修真传承的金丹,和他比神通,你玩不起!你用了十二年修liàn

到金丹下层,要有和他交手的资格,再花上十二年爬上金丹中层吧。去个毛!”

我大声对她说,

“琳公主看上去目中无人,实jì

上也和其他自私自利的修真者那样,早早就学会了溜肩膀走人和明哲保身——一个妖龙的小儿子,你的剑就砍不下去了——这辈子你也只能砍砍那些没有后台背景的野生金丹,长生是没有希望的。”

“放屁!说的颠三倒四的。”

颜若琳明艳不可方物的脸难看地扭曲了一下,好像胡乱-揉成一团的锦缎。

“轰隆隆,轰隆隆”。炎天的雷阵雨又在聚集。

我的银蛇剑向空一引,诸天雷法总纲发动,霹雳般的雷火尽数被引向夜叉道兵结成的阵法一点。

“破!”阵法被我轰开一个稍纵即逝的缺口,我骑大风蛇以音速冲入阵内。

沙无染一愕,一条大锁链掷向我的腰,“得罪了!”

“铛!”

大锁链断,另一个隐身的颜若琳持金乌剑顶住夜叉将军的咽喉,“由他去。”

“我不会死的——宗门命你救我三次,在我被敖狞打死前捞出我就行!”

我向后传声,

“被你坑了!”红衣少女在我身后破口大骂。

独角妖王忽然仰天望我,在深坑待死的青龙兵副统领也是满脸的讶异。

第九十八章 逃跑的质子(五)

越接近敖狞,周围的气越来越凝固。他三丈距离内的环,仿佛布满了刀丛枪林,凡人踏入,立kè

会被寸斩成末——绝无悬念。

这是敖狞的寸劲,一条武道深湛的龙发出的寸劲,周身三丈如刀如戟——这货应该叫“丈劲”了。

——刚才的青龙兵副统领就是仗着金身顶上这样恐怖的寸劲和他过招的吗?

不过,我也没有前进的打算。

我浑身警戒地降在敖狞的五丈之外,雷电蛇卫环绕在我周身一丈的环内。剑芒生发,我手上的剑变成一道银练,另外我亮出了自己昆仑外门弟子的令牌。

楼船被他拆得七零八落,还有百余个青龙兵活着——他们木偶般呆立,不知dào

是对杀戮麻木,还是被刚才妖龙生食人肉的景象震慑了心神。

我降落在最后一间没被他拆解的主舱前,

敖狞呃了下,

“我不清楚你插手的理由……昆仑的外门弟子吗?我要你一条手臂做惩罚,然后给我滚!”

——对方还没有到丧心病狂的地步,不,毋宁说敖狞的神智从来没有迷糊过——吃人和辱骂只是刺激南宫磐石的手段,所以他还能知dào

忌惮昆仑的权威。

“我不想和你打,只想告sù

你一件有关南宫磐石的事。条件是你放过这船剩下人的性命,卖我们昆仑一个面子。”我说。

上空颜若琳如释重负地骂了我一句,

“原师叔,你终于有了脑子,快放完那句屁,我们走。”

我翻了一个白眼给上空的她。

“八皇子,这位仙子是昆仑掌门的掌上明珠琳公主,洛神传承的继承人。不可以妄动!”那个夜叉将军似乎见闻广博,从只言片语就推测出颜若琳的身份。他急急大喊,向阵内的敖狞通报。

敖狞瞪着颜若琳呆了良久,忽然笑道,“这个女子的俊美与萱妹一般无二……我会托良媒向琳公主您求亲的。”

他向少女深鞠一躬。

“呸!”颜若琳的剑愤nù

地抖了下。

敖狞转首回望被忽视了的我,

“看琳公主面,本殿下赦免掉你一条手——说吧。”

我哼了一句,

“你杀人和看女人的时间花去太多了。南宫磐石根本不在这艘船上!金蝉脱壳,你懂吗!这么多时间,他大概已经跑进凌牙门去了——这船的人都是他故yì

抛给你的饵食!”

“什么么么么么!——你敢侮辱本殿下的智力力力力力!”

敖狞咆哮起来,他的罡煞寸劲顿时碰撞上我的雷电蛇卫。蛇卫一层层被消磨,他的寸劲仿佛莽林里的象群向我这里冲撞着。十个呼吸后,我单膝跪地,勉强撑住自己不倒,蛇卫全被他的气抹掉。我仿佛是身无寸缕的女人,暴露在他眼前。

“轰!”阵法又是一震。一道灼目的金光扫到我们之间,犁出一道一丈深的鸿沟,把敖狞和我分隔开来。颜若琳破开阵中,守在我前。火里金莲放出,庆云与金莲也罩住了我——原来和我打斗时她一直把气压制在与我相当的程度,现在才是她真实的实力——在敖狞的杀气前毫无退怯感。

(“这次不算你救我,我没有求过你,也没有生命危险。”)我向少女传递神念。

(“优惠你一次。”)

“让他说完!”红衣少女向敖狞喝道。

(“我大概明白你的推断了。旁观者清!”)她另只背后的手向我做了赞许的手势。

敖狞停止了咆哮,眼神如冰。我抹去嘴角溢出的血说,

“从头至尾,南宫磐石根本没有露过面。与其认为他隐藏气息的手段出神入化,还是推论他根本不在这条船上合理。刚开始我也和阵内的人一样,认为南宫在楼船上要做最后一搏,两方决战的气氛十足,连我们这样的旁观者都不由自主地被吸引住了。可是到了青龙兵的副统领把你的头打爆时——”

“呸,是老子和他玩!“敖狞抗议了下,突然止住了,神情严肃起来。

“——磐石都不出来。为什么呢?合力把你杀掉是唯一的反转局面的机会,擒贼要先擒王。当时你只有金丹中层的气,南宫为什么放qì

那么绝好的机会不出手杀你呢!——因为他不在这里,在你们把楼船合围前,南宫磐石就用遁法溜了。别人缠住你的时间越久,他到达安全地点的时间越充裕。这一船人他都牺牲掉争取时间。”

我注意到待死的青龙兵副统领凝视我的异样目光。我猜对了。

“哈哈哈!一派胡言!南宫磐石遁出水晶宫前就被诸位兄长重伤,战力失去大半。舍妹还在南宫磐石身上悄悄留下了追踪的印记——无论磐石在五洲三界什么地方,我都能锁定他的位置。他分明就在那个舱室里!印记不会错!”

敖狞才说到一半,忽然骂道,

“吃里扒外的女人!”

他一挥手,探海夜叉为他迅速穿戴上角芒铠,骨刃映出满脸的凶光。

黑色独角妖王从我们的身边踏步而过,阴沉地说,

“打开那个舱门,就知dào

结果了。”

越走近舱门,他的脚步就越谨慎,气也越凝练。夜叉道兵又把功力加持在敖狞的身上,他的气涨到了金丹上层,和颜若琳的程度相若。

看来舱门后是他平生的大敌,即使我确信空无一人,他也不敢放松。

“哗”

精金的舱门被骨刃一下划开,一个青年人安静地坐在舱室,淡漠地和敖狞互视!

“敖兄,你好。”

他说。

青年没有任何的气息散发出来,就像一块永远屹立到天荒地老的磐石。

眼睛像深潭的寒水那样。

他的颈部有一个女子淡淡的唇印。

腹部之下绑着绷带,无法行动。我闻到了血的味道。他受了多重的伤?一个金丹上层的高手数月都不能痊愈,迄今都在流血。不,让我惊叹的应该是他的生命力,他的血几个月还没有流光吗——他的伤口应该附着了金丹无法驱逐的厉害诅咒,是不能愈合的吧。

——我猜错了吗?浪潮般的失败感把我淹没。

南宫磐石真的在船上。他只是不能动弹而已。

“剩下的人都要死。”

敖狞狂笑,

“当然,第一位的是磐石你的首级。”

他的骨刃划了上去,电光影里不久就会飘逸出血腥的风。

“不要碰那人!”

我思路倍明,大喝!

“临!兵!斗!者!皆!数!组!前!行!”

恒河沙数的手印从青年白皙的十指变化出来,再快的骨刃也无法阻挡他古井无波的吐字。

那九个字直接印在人心里。我的心也不由停了下来。

夜叉道兵的阵法运转也陡地暂停。我们眼中的敖狞被从阵法加持里剥离,他中了定身术一般飘浮到青年的掌下。青年的一只手轻柔地抚摸了黑色妖王的独角,横腕一转,敖狞的血盆大口随即猛张。那只手挪开时,敖狞的额头一片空白,独角出现在青年另一只手上——妖龙的角被摘下来了!接着青年的掌往敖狞僵直的躯体推了一下,

敖狞“吐”地往浪谷上一撞。他的身躯一虚一实,在原形和半妖态中剧烈颤动。终于,敖狞维持住了他的半妖态,骨刃和角芒铠碎在一地。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终于又听到独角妖王(现在是无角妖王)的撕心裂肺的惨叫声!我的心脏又开始跳动。仿佛这一片宇宙又开始运转起来。

但夜叉道兵的阵法却不再运行——连带着十一条蛟,近千的夜叉道兵都炸了开来,就像以血为媒的烟花尽数绽放。阵法完全崩解,那种笼罩天地的囚笼感荡然无存。海水缓缓地溢回来,逐渐把血腥的大地重新填充。

只有那个夜叉将军在阵外痴愣愣地看着,他幸存了。

“九字道秘能制造一个临时的界,界内的光阴都凝聚在一点上,界中的万物都被定住。在界内南宫磐石从容用九字道秘变化出针对种种神通的手印——他先把敖狞剥离道兵加持,再重创敖狞,最后杀尽组成阵法的道兵——这是龙虎宗祖师周楚南当年横行天下的独创神通,最强的手印符法!——南宫家的师承是星宗,所以我认为他的九字道秘是敖饕餮当年为了示好而传授的——呵呵,没想到这个质子那么快就得到了九字道秘的三昧,用在自己的八儿子上——”

少女好整以暇地静观了全过程,

“——那条胆敢垂涎我的蠢龙。”

南宫磐石对她的评论不置可否,视乎没有看见我们。

“你没事吧?”我问。

“恩,火里金莲有着天罡法术里最强的防御,即使我们动不了,南宫也只能硬破金莲庆云。可他貌似对我们没有敌意。”

“看在萱公主的面上,饶你最后一次。再见面,摘掉你的脑袋。你们走吧。”

青年对敖狞说,他的话仿佛是帝王的赦免。

敖狞不甘地反复握爪又伸爪,夜叉将军背负起他,“殿下!能退,也是大勇气!”

“我们走!”

敖狞再不回头,和夜叉将军消失在海里。

我心头升起了无力感和挫折感——我其实什么也没有做,还是南宫磐石的出手击退了敖狞。可他既然这么强,为什么要等自己人被屠杀过半,还犹抱琵琶半遮面呢?虽然他不能动弹吗?可九字道秘他坐着就能施展啊?

……

“不,你救了剩下的人。”

青龙兵副统领对我说。

老头为什么坚持到现在不去死呢?

敖狞的骨刃附有奇毒,他的血都转成了黑色,无药可救,多活一个呼吸,对他都是莫大的痛苦。

近半日的折腾,我们把剩下的近百青龙兵浮上了海面。

“你猜的不错,那个确实不是世子。”老将说。

我们一讶,我顺着他的示意去碰触南宫磐石(敖狞退走后,他就像石头般纹丝不动)。南宫磐石随着我的推挪,应身倒下。

血肉崩解,里面现出种种模样和功能的金属齿轮——这是惟妙惟肖的傀儡。那刚才的九字道秘是怎么发出?女子的唇印和腹部以下的伤都是真实的。

“原来是天罡法术‘移花接木’!那个追踪印记和腹下伤都是真实的,不过被南宫磐石用移花接木转移到了这个替身傀儡上。然后他在傀儡上附了自己的念头分身,足够发出一次九字道秘。好强,好强,我本来以为他的实力还逊于我,但现在看来你们家世子的念头分身就这样了得,本尊已经到金丹的巅峰了!”

少女皱眉思索,忽然叫道,

“师叔,你猜的方向一点不错,一开始磐石就是要牺牲整船人——不过,南宫比你更坏,心也更大。他不仅要一船人拖时间,还要杀敖狞。南宫磐石的本意是这样:敖狞屠戮完你们一船,得yì

洋洋地亲自去开舱门——以他的性情,一定会亲手去开——然后磐石用九字道秘一下杀掉敖狞。不过敖狞变强了,所以没有死。如果在老头遇险的时候施展九字道秘,很可能距离不够,让敖狞遁开。所以老头你们只能先死。”

我心中其实更加懊悔,我不想和那种抛弃小弟当饵的家伙有瓜葛。

“你是原毅的孩子吧。”

青龙兵统领问,

“你的相貌和他酷肖,身上还穿着主君赐给他的狻猊甲。他死了吗?”

我点头,“被条龙杀的。”

“嗯,不得好死,确实像是我们该有的下场。”老将大笑,

“天下可以没有我们,不可以没有世子。南宫家赐予了我们一切,我们用性命报答。我没有其他的遗憾,只是不能看到世子雄霸天下的一天。”

“你这样想最好不过,你可以去死了。你的任务完成,南宫磐石本人应该脱险了吧。”——老头你快去死吧。

“临死前我托你一件事——去凌牙门找到世子,把他护送到江南大都督那里。世子并没有脱险:按约定,到达凌牙门后,他会给我们发信号;但没有。公孙家的人还在陆上搜索他,世子确实受了极重的伤,主君闭关,我们下一波的人也来不及派出了——这是你代原毅做的最后一件事,还清当年他不辞而别欠下南宫家的东西!”

死老头的声音分明是对我的命令。

妈的,我至少是你们近百人的救命恩公,怎么反客为主要我为你们做事!我父亲不欠南宫家什么,南宫腾蛟不过把他当做利用的刀子,连传授的功法都有缺陷。

我嘟了下嘴,冲其他青龙兵喊,

“附近就是上官家的海,找条船逃生去吧。我不奉陪了!”我拉颜若琳袖子,驾起大风蛇要走。

“事成后,高官、财宝随你。”

——没兴趣。

“你还欠我们的命。”

——什么意思!

“求仙长救世子一命!”老者的经脉突然自爆,一团浓郁的阴气钻入猝不及防的我的鼻窍,是青龙兵副统领那怨念不散的金丹厉魂。我的肉身稍微变沉了一点,一只鬼附在了我的身上。

我的肉身本来应该不沾阴秽的——但这是金丹念头的复合,足足一万枚三阳念头!在武者死寂的那一刻,因为怨念被强制剥离出来,附在了我的身上!比我自身的念头还强。

“求仙长救世子一命!”

近百青龙兵齐齐自刎,不散的冤魂也涌向我身上,颜若琳凌空挥舞金乌剑,把近百冤魂悉数斩灭。

死去的青龙兵副统领声音在我脑海里回荡,不断地催促着我去援救南宫磐石。

不会鬼修,四十九天内再厉害的阴神也会散去,这只鬼不能在我金身内作祟,只会日弱一日,在四十九天内消失,我视而不见就行——大不了自己修liàn

阴神被耽误四十九天。

何苦要这样呢!每个人都该为自己活。为什么要捐弃好不容易赢来的生命,去献给那个视你们为炮灰的世子呢!

我只觉得愚蠢。他们就像那些盲目地崇拜着坠星山神,把自己的骨肉和族人送给食尘虫当食物的土著一样愚蠢。

强者利用这些人的迷信,才建立了稳固的统治。

“很有趣啊,我对那个南宫磐石很好奇,我们去救他吧。我想见识下到底是什么人物——那么多手下甘愿为他奉献生命,这个老头可是金丹中层呢,不是愚民,有自己道路的家伙呐。”

颜若琳目光兴奋。

“向导,你知dào

昆仑有什么方法把这老头的鬼从我身上立kè

驱走吗?”我没好气地问她。

“常见方法有十数种。我能驱走,点拨下你,你也能驱走。哈哈,不过我不帮你——找到南宫磐石,你身上的鬼念头通达,自然散去了。何必要我相助呢?哈哈。”

“呸!”

我根本不会去救他。

“不过,老实讲,我们可能真的要去救南宫磐石。貌似,你已经被敖家当做他的同党了,”少女眨巴了下眼睛,

“我的神念里,敖家新一波的追兵又跟来了。小贼你手里还爱不释手地拿着敖狞的角呢。”

有吗?——我真拿着他的角,这枚灵犀角能避一切水,我大概确实在琢磨如何用——喂,不对,是你偷偷塞到我手上的吧!

风云变色,我的风蛇未及遁走,敌人的神念已经扫到了正拿着敖狞角的我,这是五十里外发出的神念!

“南宫磐石的帮手留下!老八说你和磐石串通,才让他跑了的,抓不到南宫磐石,那就先拿住你!哼,敖狞的角是南宫磐石和你的分账吧!”

那是一条让天空都暗下来的赤红巨龙。

他没有使用半妖态,而是直接现出了原形,和杀死我父母的银龙一般大小。

我陡然闪过一个念头,那条银龙也是敖家的吗?那家伙也是个元婴啊。

“敖饕餮是银龙吗?或者说敖家有银龙的皇子吗?”我问颜若琳。

“不,我爹说老龙的原形是一条九爪金龙。至于他有几个皇子,我和你一样模糊,总之他们敖家很神mì

。——不过,这条红龙我肯定是金丹上层。从气看……当然比我强咯。准bèi

逃吧!”

她苦笑。

金乌剑隐隐约约要释fàng

出一枚小太阳。我明白她的意思是,乘太阳真火普照,红龙睁不开眼睛的时候,我们立kè

遁。

“等等,我听到了天上其他古怪的声音。”

——我有种熟悉的感觉,好像屈灵星带我遨游九天之上的天舟声音。

我抬头望空,一羽被许多小鸟簇拥的大鸟正缓缓下降。

——那不是鸟。

随着距离的拉近,我看到了一艘和龙一般大小的天舟,还有十二艘巨炮林立的小号战舰环绕护卫。它们飘浮在空中,隆隆作响,俯瞰巨龙——我知dào

确实有让那么大家伙浮空的法阵和机关,但每一个呼吸,都不知dào

要燃烧掉多少灵石。

天舟的侧舷刻着巨大的家纹:一枚外圆内方的金钱。

“在我们卧榻之侧,敖家已经胡闹太久了。”

天舟上传来一个女子的叹息声,如同清空的天籁,

“送客。”

数百光柱撒了下来,无情地落在巨龙的肉身上。那是数百枚大号的神威大将军,人间界能有的最强炮弹。我看到了炮弹上莹莹罩着的光芒,上面刻蚀了各种复杂的符文。

龙躯长吟一下,漾出层层的护体罡气。数百炮弹在龙躯外粉碎,数十枚枚突pò

了红龙的防御,溅在他的肉身上,钻出了一个个透体之洞。

更多的炮弹落下来,这种雹子仿佛没有止歇。

红龙终于禁受不住,没入了海中,“不要让我在大洋中遇上你们上官!”

周遭恢复了死寂,大海血红。敖家的血和南宫家的血混成一团,不分彼此。

天舟降临在我们之前,披挂金钱纹样盔甲的兵将如云涌出。

人们瞻望和簇拥的那个青衣女子向我们款款行了一礼。

“凌牙门代城主上官见过两位。”

“翩翩姐太古板了。每次都那么正式。”颜若琳轻盈地几步跳上船,挽住青衣女子柔荑般的手,“小贼,这是我的好朋友,上官天泉的女儿,上官翩翩。”

“琳公主,还是那样调皮。”她掩口笑了,眼睛和我平视,“敢问尊驾大名。”

——上官翩翩,这个名字我记住了。

第九十九章 搜城(一)

天舟和护卫战舰降落在大海上,便不再升空,像普通的楼船那样劈波斩浪,驶向凌牙门城去

——果然还是在海里开省灵石燃料。

上官翩翩邀我们去她主舱的宴厅小酌。

天舟(现在是楼船)内部的每间舱室都经过精心布置,仆役导引我们进入一扇符文复杂的舱门。门户开启,迎面而来的是小巧精致的花园,奇花异草之明艳过于中原风物。十数羽冠夸张、色彩如虹的鹦鹉在花园啄食颗粒饱满的嘉谷,见到我这个生人,飞来学人语索要丹药尝鲜。我和颜若琳各撒了点黄芽丹做米,它们才不做纠缠。

循着古琴的声音,我们步入小宴厅。做东道主的上官翩翩换了轻纱便服,淡笑着请我们入席。

宴厅内还有一个貌似三十余岁的妩媚女人,身穿绣着凤尾蝶的紫袍,腰际佩了一柄鲨皮鞘短刀。她略向我们点首致意,继xù

往鱼缸里喂食——色彩斑斓的鱼围绕着玻璃缸中的珊瑚礁穿梭嬉闹,以为这就是全部的世界。这个女人大概是上官翩翩的总管之类角色。

上官翩翩其实只邀请了我们两人。

颜若琳用神念告sù

我:上官天泉有三个子女,都受龙虎宗传承。长子在帝都负责亿万钱庄;三子还在龙虎宗修liàn

,离外门弟子出师尚有两年;上官翩翩是中女,今年二十二岁,修为金丹中层,早早直升了龙虎宗的内门弟子。

晋升内门弟子后,上官天泉觉得宗内其他脉主的法门不适合翩翩的禀赋,就让她在家学自己的法门,兼代管家族产业。具体事务的落实,由那个紫袍女人执行——她叫金云翘,曾经是南海最强的海盗头子,后来被上官天泉收为弟子,做上官家的总管,修为是金丹上层。

“自罗刹平妖后,四大宗门就相约互通道法,共证长生。我在修道上早走了几步,可以称你原师弟吗?”上官翩翩笑着静静等我的回答。

“翩翩师姐好,你真温柔。”

我白了一眼颜若琳——别人的家教就是比你好。

红衣少女不看我,自顾自地煮咖啡——这是上官翩翩为我们准bèi

的南国饮品,南海一带无法胜计的种植园都栽植这种作物,地位和我们中原的茶仿佛。

“我统领家族的舰队,例行巡视南海的边境,恰巧遇到敖家的龙子在纠缠你们。琳公主和原师弟是怎么惹上敖家的呢?”

我问琳公主是否有必要透露给外人我还在九难试中的消息。她说上官翩翩是她至交,口风极紧,说出来也无妨;何况闭关修行的上官天泉把凌牙门全部交给翩翩,我有什么事只管找她帮忙就成——九难试没有限制弟子不能向外人求助,恰恰是鼓励弟子利用一切合乎情理的手段来完成目标。

于是她干脆把在白云乡捡到我(切,胡扯嘛),到寻找南宫磐石的事情,尽数告知给上官翩翩。

当然,我对她的那次小胜,这个少女显然选择性的忘记了。

“这样说来,南宫世子一定是在凌牙门城中了。家父和南宫将军虽然都受天子的册封,其实从来没有交集。我们都不欢迎陌生人到自己的领土来——但凌牙门是例外,本城是家父特意开辟出来,给普天下过往的朋友歇脚的中立城——我想,不但南宫世子,那些要助他的人和害他的人都会云集到这座城里来。”

上官翩翩略思索了下,

“本城是天下的公地,最忌讳这类麻烦引出搅动全城的血斗。南宫世子在世俗界是响当当的人物,他的命多半会引来厉害人物的觊觎和不小的风波。站在我的立场上,我也希望这件事情能尽快了结——无论南宫世子是生是死,越早越好。”

她目视紫袍女人,

“金总管,麻烦去处理下这件事,现在就命令城中金钱兵搜城。尽快找到南宫世子,把他置于上官家的保护下;然后转移到一个中立地,让两方事主比试神通,决出他的归属——你亲自负责。”

女人领命,将走出宴厅,回首问,

“两方会请出元婴者搅局吗?”

“不可能,不久前敖家对南宫势在必得的追捕也只出动了金丹级别的人物。元婴境的大人物要出手,早该出手了。”红衣少女说。

“那就请城主静候我复命。”

宴厅只余下我们三人。

“原师弟对南宫世子的事情似乎没有多大兴趣,即使身上附了一只催促你的鬼,你也神态自如,真非常人。”

上官翩翩笑着问我。

“恩,我在四处漂流的时候苦练过一阵阴神。他不可能夺舍,让他随时间消失好了,我没有大碍——我也不想讨好南宫家。”

“那样就和琳公主宽心在我们凌牙门城待上几日吧,我会尽足地主之谊。本城在天涯海角,是南国第一繁华都会,南大荒洲和中土的修真者来往都要路过此地。原师弟不妨这几日在城里玩个尽兴,等南宫世子有了下落再离开,这样敖家的人也没有找你麻烦的借口——我们宗门也有类似九难试的考核——直到原师弟和贵宗本城的监督勘合过,你有的是自由支配的时间。”

上官翩翩说。

我轻舒一气,难得有这样周到的东道主。凌牙门我确实要游玩一番——不过,大部分的时间还是要花在修liàn

上。

敖狞和青龙兵副统领的战斗,我完全插不上手。

我也是琳公主眼中缺乏名师,神通缺缺的野生金丹。

昆仑出师外门弟子只是我捡到的一层护身皮。

“好极了,那我也要翩翩姐姐这几天陪我逛城……上次我来的时候,是凌牙门的春拍会,现在这季节有什么好玩的?”

颜若琳兴致盎然地问上官翩翩。

“离秋拍会还早,诸大拍卖行只有些零散的宝贝,到城里我把拍卖目录予你……其实,六月份最有趣的还是骑乘大会,是继端午龙舟会后的一个节目,许多厉害灵兽竞速的比赛。”

“啊呀,我大概只能去下注赌骑乘了。本来今年我搞到一头好骑乘……都被这小贼黄了,不然我也能报名去玩玩了!”

……

千年来元婴者和金丹者的战斗频繁地在五洲三界爆fā

,大半的旧城郭被修真者或者妖族摧毁,然后废弃,成了历史的尘埃。我们时代的大城虽然和千年前的都会有着相同的名称,建在相同的基址上,实jì

上和文明时代有着很大的区别。除了永不沦陷的帝都,金陵、广陵、长安等城都如是,凌牙门亦如是。

凌牙门是文明时代里中土皇帝拓疆到神洲极南之地的据点,在历代皇帝的大略中是进取南大荒洲的跳板。随着修真者支配了天下,凌牙门逐渐成了中、南两洲修士聚会交流的第一城。

武道时代中期后,此城一直控zhì

在龙虎宗的门下——自周楚南振兴龙虎宗,中土的离位一直是它们宗门的势力范围。不过,随着剑宗在罗刹平妖之役后升为天下第一宗门,龙虎宗再不能牢固地掌握凌牙门城——剑宗的山门在中土坤位的蜀山,平妖之役后独霸整个南大荒洲,凌牙门自然被剑宗觊觎。

五百年来,两宗为了这座城的归属,赌斗了五次,剑宗三胜两负,占有了凌牙门三百年。直到一百年前第五次斗法,上官天泉胜了剑宗之人,凌牙门又回到龙虎宗传承手中。

上官借机宣bù

凌牙门永久中立,向普天下的修士自由开放,上官家充当本城的东道主和管理者。一百年来,风波渐消,偶尔几次反复也被上官天泉的铁腕扼杀。

当今的凌牙门矗立在天涯海角之上,城池环形,依山傍海,分成七重,逐次拔高,下接九地灵脉,上承九天星力。巨炮环绕城楼,城墙和地表的每一块砖都刻印着各种符文,构成一座巨大的法阵,外能抵抗大军和妖兽,内能辟易害人的游魂厉鬼,是两大宗门的修真者经营千年的成就。

城中人家数十万户,既有依附上官家的家臣,也有借居城中的修真者,还有各色服wù

修真者的行会与商会。不胜数的船队、木牛流马和公输木鸟把南海各郡、乃至南大荒洲的物产源源不断地输往凌牙门——这些物产都是人类在各地的灵脉、灵山、灵田经营和产出的精华。

“凌牙门者,两洲之通衢,南国之宝珠、不破之金城也。”

——以上部分是我目见,部分来自《凌牙门地方志》的记载(我从上官翩翩处借来)——路过九难试的每一个地点,我都要求自己收集齐当地的情报。

……

楼船至港,入夜,我们借居在城中上官家的馆舍里。

我和颜若琳各据了一座幽静院子,一条阒无人声的小巷隔开两座院落。

几个刻印了符文的木傀儡娃娃为我打点杂务,从不多嘴(她们也没有多嘴的能力)。院落的四角和门房,各有筑基者带领的护院队巡逻和护法,不让外人打搅。

这对我是最好不过,难得我又获得了宁静的修liàn

时间。

颜若琳的院落亮着灯火,院外又加派了一支护院队——我猜上官翩翩必然去她那里彻夜讲私房话。

我把自己房里的灯火全灭,独自沉浸在黑暗里。

……

从白云乡出发到现在,我和颜若琳都是各顾各修liàn

,几乎从来不搭话。

她修liàn

的时候,会放出一个念头分身护法,然后自己隐身起来不让外人窥伺;我修liàn

阴神的时候,也让闪闪发光的蛇卫罩住我。

我埋头苦思,骂了一句,

“修liàn

好难,不知dào

要炼到什么时候!”

然后又叹息了一句,

“混了小半辈子,连个朋友都没有,太孤家寡人了。”

“通!”

我翻身躺倒在卧榻上,盯着屋顶发呆。

我觉得自己格外凄凉——以前做海盗时,和帮里的兄弟混了个熟透,现在他们都在鱼肚子里做鬼了;在白云乡我和小芷一路相伴,一路寻宝;她离开后,至少还有一只熊相伴。现在我是彻头彻尾的举目无亲——名义上我是昆仑之人,可没有相互帮衬的师兄师弟,终日和一个小妖婆作伴,互相看不上眼。

我侧翻,把自己的身体蜷缩起来。

越往前走,能和自己交流的人越少,离人群就越遥远。外面的世界虽然大,可没有一个我认识的人。

不知dào

逢蒙在昆仑山如何?有没有其他熊精作伴,灵兽们会不会歧视他生在乡下,没有见识?

不知dào

小芷身在何处?她的神通还不及我,在五洲三界的茫茫世界飘荡,不知dào

有多少艰难。

前日敖狞和副统领的战斗,金丹下层的我已经浑然插不上手。

我翻来覆去回想颜若琳当时说的话,

“……你用了十二年修liàn

到金丹下层……再花上十二年爬上金丹中层吧!”

就算花上十二年爬到金丹中层,还有更高的层次要我去爬。

什么时候能再见到她呢?

我想像怀抱着小芷一道入眠的时光。

——混蛋!

我居然流眼泪了,本来以为一辈子都不会流了。就算她把我关在石棺里半年也没有流过。

我把泪抹干,昏昏沉沉地睡去。

金丹的我本来不会这样嗜睡,但海潮般的困倦压倒了我。

……

夜过子时,阴风滚动,有鬼魅出没。

上官家师承天下符法第一的龙虎宗,院落的墙上刻印的符文百鬼不侵。鬼魂不来自外面,而是我的梦寐。金丹者本来没有颠倒梦想,只有强dà

的鬼魂能够托梦。

“副统领,你可以安心死掉吗?即使现在是阴气最重的时候,我也不会被你夺舍!我的肉身和阴神合一,你无机可乘。”

青龙兵副统领和我在虚实之间的梦境中对视。

“哈,我能自断经脉,怎么会贪恋又一次生命呢!古史上像我这种金丹武圣冤魂不散,叫做显圣!”

——他这样说,我记起在小说里看过,文明时代偶尔也出过义薄云天、精忠报国的武圣死后显圣的事迹。

可青龙兵副统领这个海盗头子的看家护院,也能显圣吗?

“老头,你在执着些什么?能站在金丹中层的人物,必然有自己的道路和稳固的道心。我不认为你像那些赴死的青龙兵一样无脑。为什么你一定逼迫我去营救南宫磐石呢?”

我问。

“我不认为自己的死没有价值。这个天下有能力巨大的人,有能力弱小的人。世子是能力巨大的人,可以实践能力弱小的我的信念。所以,我为他牺牲,把道路让给他。”

“那你们的道路是什么?抢遍天下?”

我嘲讽。

“和这近似,我们要终结世俗界的乱世。对于世子,这是神通唯一的用途,他对长生没有兴趣。”

我很想笑,海盗还能有这样的念头,你们难道是易装成海盗的官军吗?即使是官军,眼睛里也只有金银财宝。

“那是妄想!从五百年前,修真界的四大宗门就指定了傅家为天下共主,维持世俗界的现状是修真界的大略,大正王朝是宗门发号施令的传声筒。所有想挑zhàn

秩序的人,无论英雄、枭雄、是人、是妖,都被抹除了。”

我断然否定。

虽然我只知dào

慕容观天和妖潮的例子,但修真界对世俗界的态度我大概都能猜出。

敖狞想和南宫磐石过招是不自量力,南宫磐石想改变宗门的秩序是更加不自量力。

“世子要如何走与你无关,我只是想用自己剩下的念头和你做个交yì

——这是预付金。其他不能说动你,那我就送你修为。你不是想尽快提升自己的实力吗?正途是走不通的,只有邪道。我可以真灵磨灭,把自己的念头散为元气,全部滋补你的肉身——你的肉身能推近金丹下层的巅峰,省掉你至少六年修行——条件还是找到世子,助他脱险。无论用你的实力,还是借昆仑的人脉,只要让他脱险!”

我心潮起伏。

他这样做是彻底的形神俱灭。

几乎没有金丹修真者会把自己的修为贡献给别人,亲至师徒父子,也不会有。

对于散功人,功在人在,功亡人亡。

对于受功人,功法的兼容是一个问题,修为的耗损是另一个问题。受功人得到他人的修为,进步未必会大,而且必然增大了金丹境天魔妄境诞生的几率。

——青龙兵副统领的全部念头奉献最多也只能让我少掉六年道行修liàn

时间。

如果我不是想尽快提升自己的道行,他的提议我根本不会有兴趣。

“你不必顾忌,你的练体法门和我同出南宫家,我的念头化为纯粹的元气融入你的肉身,就像大河汇入了海中。更何况我的意志不存半点,不会对你的心智有丝毫影响。”

我犹疑着问,

“你不怕我把你的念头融合后翻脸赖账?”

“你和原毅是父子,脸面都极薄。我阅人半世,不会看错。”

——他说的不错,所以我更加不能轻易答yīng

他。我没有反悔的脸皮。

“上官家已经说了会找到南宫磐石。我实在没有插手的必要。”

我努力寻找拒绝的理由。

“第一,他们不会帮zhù

世子,无论是世子方还是世子家的敌人,上官无可无不可,我不想世子落在那些和南宫家无渊源的人手上——本质上,上官天泉是商人,只会把世子卖给出价高的一方;

第二,上官家不会找到世子——世子不会在他不信任的人前出现,绝不会;

第三,世子的念头分身见过你,世子的本尊知dào

你救一船人的事情,他会信任你。”

青龙兵副统领的语言斩钉截铁,不容任何人置疑。

我对他的顽固吃惊,

是接受?还是任其消散——过了今夜,副统领的念头会日退一日,我能得到的酬金也越来越少。

门外响起了敲门声,一个女子温柔的声音。

“原师弟在吗?”

我出了一身冷汗,醒转过来。

女子的声音把我拉出了鬼魂的托梦。

我僵硬的肉身逐渐从鬼压床的梦呓感恢复过来,虚弱无力地去开门。

“琳公主说她要好好地在院内眠到东方既明。临睡前她拜托了我一件事情:暂时由我来代她传你符法和遁法。希望你能做个好弟子。”

上官翩翩微笑,她在我的案上奉了一盏醒魂茶。

“那只鬼似乎惊扰了原师弟了?”

“没什么,就是随身老爷爷的牢骚。他很快就要消失。以后我再不会被鬼附体了。”

我回答。

第一百章 搜城(二)

独自偷哭时的泪晶还残留在我脸颊,我向上官翩翩道了个歉,梳洗整齐才回到前厅。

“师姐,抱歉。我失态了。刚才去镇定了一下心神。”

我说。

被女人看到自己流泪真是狼狈。

“以前我在宗门修liàn

的时候,也有思念家人的时候;同门的进境快,觉得自己笨,也会哭——原师弟不必觉得自己道心不稳,这是压力大时的人之常情;修真者要表达自己的真性,不必学世俗人的矫情。”

我默默不语,心头有了一丝暖意,

“师姐是龙虎宗弟子,我是昆仑弟子。琳公主让我跟从师姐修liàn

,在门规上有妨碍吗?”

上官翩翩笑了,

“无妨事。严格讲,我和你没有师徒关系,只是作为前辈指点。宗门间互通道法,传外门弟子的基础神通是一样的。你如果在昆仑学,和我在这里指点你,没有不同——外门弟子学的东西都是宗门的传功院委托内门弟子和金丹长老传授;只在升为内门弟子后才有元婴者亲传,那时才有师徒名分——师弟和琳公主都是倔强性子,现在你们虽然卯上劲,总不能因为意气耽误了修liàn

进境。”

“太累你了。你是一城之主,每天的事务千头万绪,还要在深夜指导我的道法……”

小芷在白云乡为我处理属国事务时,虽然有多闻通的宿慧,也难免觉得吃力。

我对上官翩翩又多了几分感激。

“我们金丹者的精力和恢复不是凡人可比,时间总是能挤出来的——师弟也要格外珍惜自己修liàn

来的光阴,恩,一寸光阴一寸金——这是我们上官家的家训。”

上官翩翩的手中变现出一册书来。

这是一本符书。

每一页都是一张灵力充沛的符,她的手指娴熟地翻动书页——我默默计算,这本符书总共有一千零一张灵符。

“正统的符法和法器的原理相同,都是把法术的念头预先储存zài

特制载体上,在运用的时候不必像法术那样当场施展,把以前储藏好法术的道具施出来就是。符和宝的区别在于:法器的使用次数近乎无限,直到损毁为止;符的使用次数虽然有限,好在符的制作灵便,而且适用的范围比法器广多了。”

她从符书中取出一张青色符纸,信手钉向屋的内墙正中,符纸如刀,直直嵌入墙内。

我咦了一下。

“还没有开始——这个是原师弟也会的罡气外放。”

然后,上官翩翩打了一个响指,

我感到那张嵌在墙里的符向外释fàng

出波浪般散开的念头来,接着三阳念头把我们置身的这间屋子罩起来。

“持续三个时辰后,这张符就会化为灰灰。符上画了图案,书了‘闲人免入’四个蝌蚪文字——在符的效力时辰内,外人的神念、偷看和窃听都无法获知屋内的情况,除非他强行把墙轰开。”

她从符书里又取一张玄色符纸。

符上栩栩如生地绘着一匹赤兔龙驹,金色的蝌蚪文字书写着此马的名讳(最近两月,我的蝌蚪文字大致入门,能识五、六千字)。

符掷在地,变成一匹通体如同炭火,足下生风的高头大马,黄金马鞍和辔头一应俱全。

我吃惊地抚摸马的背脊,我的指尖能感受到赤肤下龙精虎猛的的肌肉,我的鼻子能嗅到种马诱引雌性的浓烈气味。而且赤兔马很享shòu

我的抚摸,伴着我的手嘶叫起来,然后绕着我们在屋内小步跑圈。

虽然我知dào

这匹马全部是念头幻化出来的,但亲眼见到,依然忍不住啧啧称奇

——这是单单一张灵符做到的事情,上官翩翩本人没有施展任何法术。

“这是符马。我的符书里还有符舟、符车、符鸟之类代步灵符,这些符都储存了一道幻化声色的法术。不过,法术变化出的东西,能随着修真者的念头如意变化;符施出了,就不能改变——这匹符马一次只能使用若干时辰,还能使用四次。”

上官翩翩一拍手,那匹赤兔马依旧变成一张灵符,回到她的符书。

“我平常出行也使用灵符变化马车,这样比较省钱。上品的骑乘需yào

雇攀龙师和栽培一批马夫来养,太浪费了。”

我对符法产生了兴趣,问她,

“那么讲,龙虎宗是不是有一批长老和弟子专门制作灵符流通到世俗间?灵符还可以变化出更多的工具吧,世俗界有了灵符,人间的衣食住行就能大大便利!”

“师弟猜的不错——剑宗把飞剑和灵石核心的机械流入世俗;昆仑把丹药和法器流入世俗;我们龙虎宗流入世俗的就是各色各样的灵符——所以我们这个时代是修真文明的时代。”

这次翩翩师姐取出的玄青两色相间符纸,叫做“镜咒”。

符纸燃开,我见到她脸色一白,左手上出现了一本和右手符书一模一样的典籍。

“这是一张厉害的符,我稍微要动用下自己的真元。”

她把那本典籍与我,我翻开来看,和她的那本符书一般,也是一千零一张灵符,二页空白。

我随即醒悟,那二页缺失的符,一页是嵌在墙上的“闲人免入”,一页就是那张用掉的“镜咒”。

——她是把自己的符书复写了一份给我,那个“镜咒”的法术能够复写一本符书。

“我复给师弟的这本符书,每张符有我手头原书一半的效力,可以使用六个月。里面包含了《基础符法》讲述的各种灵符之图之文,但愿能稍微帮zhù

你的符法研习。”

我手头之书有一山之重。

我从道书上知dào

龙虎宗的弟子主要依赖符法作为自己的神通手段,可以说他们一大半本事都在神出鬼没、包罗万象的符上。她把自己的符书复写给我一份,等于把自己拥有的大半神通手段都透露给我。

万一我存了恶意,她的背门对我就是不设防的。

“这个我受不起。”我说。

“我们都是宗门弟子,不必见外;师弟无须担心我的手段泄露——家父疼爱我,另外赐了我厉害的法宝;即使没有符书,我也不是毫无依仗的弱女子。”

上官翩翩云淡风轻地一笑。

——我不会辜负她的心意,会努力学好符法的。

她的平安珠忽然一闪。

“南宫世子的事情有了进展。”她似乎收到了金云翘的神念。

才半日,上官家的金钱兵就在城中找到了线索,真是耳目通灵。我想。

“发xiàn

他在哪里了吗?”

“没有,但发xiàn

了南宫家易服入凌牙门寻找磐石的高手。总共六个金丹,都死在一个僻静小巷子里。这是他们的死状。”

平安珠在我们眼前放出了一个投影——

小巷的尽头有一个人形的物体。人形的头部、躯干、四肢,显然是用六个不同人的身体块缝在一道(其他部分大概都被吃掉了。我猜)。

人形的脸上用金刚指力刻着小字:

“磐石兄,你已是城中困兽——弟公孙纹龙敬上,夏祺,颂安。”

——看来,真的要我去找南宫家世子了,他的救援队全灭了。

第一百一章 搜城(三)

“公孙纹龙做得有点过分了。在北方胡来也罢了,在我们上官的地盘怎么这样虐杀修真者?这是招待普天下朋友的地方!”

上官翩翩锁起眉头,沉吟说,

“原师弟,最近几日我恐怕不能一直指导你。如果实修上有疑问,你用平安珠和我联络就好了——我要亲自找到公孙纹龙,和他谈判。”

我奇怪问她,

“师姐对公孙纹龙的担忧似乎比南宫磐石的下落还要大。”

上官郑重道,

“公孙纹龙在我们世俗界是鼎鼎大名的公害,披着人皮的危险妖兽。他家身为人类,传承星宗,百年来却在妖族和朝廷间首鼠两端,毫无节操。公孙纹龙比他的父凶焰更高,尤好滥杀——他窜到我们城里,我担心会殃及其他无辜朋友。传说他的战力只差南宫世子一线,金总管未必能制住他,我还是自己出面好言劝他——如非必要,我不想惊动闭关的父亲大人。”

在我们的院落之外,凌牙门的最高处,矗立了一座参天尖塔,称为小蛮腰塔,是上官天泉的闭关之处。

翩翩说通宝侯在塔内祭炼一件厉害法宝,本尊已经十年没有出关,只在家族团聚的节庆日以念头分身陪伴三个子女——元婴者的闭关期限都是以年为计算单位。

“我有一个疑问:既然公孙家那么坏,为什么他们星宗的师尊不出山降服这伙渣滓,由着他们祸害人间呢?”

上官翩翩淡淡回答我的疑问,

“修真者和凡人的伦常是不一样的,星宗对门下弟子的世俗作为尤其淡漠。他们关心的只是门下弟子为光大道法贡献了多少,其他一概不管。弟子杀了多少人,屠了多少城,并不会放在星宗的心头;当然,相应的,星宗的师尊们只管指点弟子道法,弟子在世俗间惹上仇家与因果后,生死一律自负,也和星宗无关——你看,南宫世子落难后,他的星宗师尊也熟视无睹。”

我想到在坠星洞府前逼我和小芷自相残杀的任平潮,星宗的元婴者大概都是这类心肠如铁的家伙。

貌似屈灵星是个例外,他对我不错。

“师弟你的神色怎么了?”

“无妨事,刚才的噩梦还没有醒透,身体还是有点虚弱。”

我找了个托辞,和上官翩翩道别。

爬回榻上,我又做了一个梦。

……

“把你的念头融入我的肉身吧。我会完成你的托付,找到南宫磐石。”

我对再次显圣的青龙兵副统领说。

老人点首:“那我就舍生取义了。”

一万枚三阳念头消散开来,

我的肉身就像金色的酒爵,承shòu一滴滴仙露琼浆。直到最后,我的金身被仙露充满,一百余穴窍醍醐灌顶般地打通。

刹那间,无数战斗轮回的记忆涌入了我的阴神。

武者在不毛的死地或与妖兽作战,或和凶敌拼杀。他的兵刃或者手总是能抓住敌手肉身最薄弱的地方,用最小的代价和最短的途径斩杀对方。

我呆呆地矗立,模仿着他的拳道,努力把平生未见的武道经验铭刻在心。

山岗之上军旗屹立不倒,在亡灵形成的阴风中招展,上面是“十六义军”四字。

浑身浴血的武者终于在妖兽的环伺下不支倒地,他把五指叉入自己的咽喉,只需稍用力横切,他就可以把自己的首级切下,不必活着受妖兽分尸剖腹的凌辱。

战场上忽然飘起了另外方向吹来的风,几只等待食物的黑色渡鸦急急飞开,一个和我年纪相仿的戴甲男子步入妖兽之中,他的脸线条刚毅,被他目光掠过的妖兽不由自主地后退。

男子的一只手伸出,五指变幻手印。

有念头从他的五指释fàng

出来,是丝!

在我的小无相功里,我清晰地看到他气的去向!

无数的丝悄无声息地粘在妖兽的关节和头颈上。

然后妖兽开始去撕扯自己的手足,有的妖兽甚至主动把自己的头颅送往其他妖兽的口中。

这并非出自妖兽的意愿,而是他们被男子用丝像傀儡那样操纵。

三十个呼吸后,战场又恢复了死寂。

“我叫南宫磐石,你们口中的海盗头子。”

他轻轻把武者的手从咽喉里拔出来,武者的体格是他的三倍。

“不过,我被天眷顾,能终结乱世。如你所见,我很强,跟随我。”

我陡然醒觉,把气散出去,气游出屋子,覆盖了一座院子。

我的肉身已经很接近金丹中层的武者,不用蓄力也能搬起鲸鲵。

但青龙兵副统领没有对我全说实话,除了我的肉身被他念头温养,我的念头中还被烙印下了他全部的武道经验。

我一面熟悉着自己的金身,一面回味副统领的武道经验,一面走出门外。

外面又是一个好天。

身体轻快,鬼魅无踪,我的整个人处于最好的状态。

“那个红衣少女和上官城主去哪里了?”

我问在我院外巡逻的金钱兵队长,一个筑基境的中年武者。

“天明之后,城主和贵客就去了骑乘大会观赛。”

他恭敬地把地点告知我。

——必然是颜若琳纠缠住上官翩翩。

我走出巷子,取出上官翩翩予我的符书。她对我的传授循循善诱,我大致掌握了符的使用方法,我掷出一枚灵符,然后骑上一匹凡人难辨真假的赤兔符马,从凌牙门城山巅向下绕山,开始在城里寻觅南宫磐石。

……

我走马开花,游街串市。这才是我久违的人世间。

城中人物熙熙攘攘,一派热闹的小太平景象。

不时有腰悬宝刀,身着锦衣,耳朵和嘴唇都上了金环的游侠儿从我的赤兔前吆喝着如风趋过。

我还看到有修真者骑着虎、豹、犀牛这类异兽出入凌牙门,街市中人并不觉得奇怪,仿佛是司空见惯的事情。

在出入第四重城墙的时候我围观了一次冲突:

一支象队和另一支绿水龙队(就是做骑乘的大只绿蜥蜴)在城门口为谁先过道起了争执,领头六牙白象上的金丹修真者蹦下来,拔刀要和绿水龙上的修真者斗法。绿水龙队主脸红耳赤地抢过一头象砸在象主的跟班脑袋上。象队主彻底爆fā

,也把自己队中一头头大象当炮弹那样扔向绿水龙队主,绿水龙主躲避灵敏,大象都嵌在城墙内。

也要过第四重城门的行人在后面或者叫骂、或者幸灾乐祸地起哄围观。这时,远处传来“肃静!退避”之声,人群忽然自觉分开。

我看到金云翘领着一队金钱兵经过城门。她嘴角翘了下,人影已透过两人——就像鬼一样穿透他们两人的身体。

象队主少了一只手掌,绿水龙主少了一只脚掌。

“——堵塞交通,私自斗殴。到城主邸认错和交罚金!财货扣留。”

两人凝视了金云翘良久,挣扎着爬起,匆匆地离开。

金云翘也不管两人,命令金钱兵在城门口贴满榜纸,然后率兵去下一重城。

我的目力敏锐,看到榜纸上面向全城人通告了昨天六个外来金丹的死讯,并写着缉拿公孙纹龙的条目——公孙纹龙是金丹上层,伪齐国太子、罗刹国主的首徒,已经探明他是凶案的元凶,人还在城中。城内修真者如能找到并杀死他,赏金四十库丹药,生擒再加十库丹药。期限三十日。

这是一张英雄榜。

——我见识过敖狞和青龙兵副统领的战斗,心里明白不是元婴者,要杀一个金丹上层谈何容易。上官翩翩张榜的目的不是让傻瓜们去抓公孙纹龙,而是去告知公孙纹龙,她要见他;并且知会暗处的南宫磐石,他已经没有援手,也请他到上官邸去。

但是,世界上毕竟有傻瓜。

我看到甚至有数十个筑基者围绕着城门口的英雄榜议论纷纷,逡巡不去。

“这笔钱不大好拿啊?”

“大哥,不必忧心,金丹者也没有三头六臂,我们巨鳄帮组团去刷那个公孙就是。”

“哈哈,大哥,听说那个上官城主是个绝世美人,等我们混海龙抓住公孙,也不要他们的丹药,能一亲上官城主的芳泽就好。”

倒是几个识相的金丹者隐在人群中望榜叹息,负手离开。

忽然,我感到烈火烹油般让人晕眩、烦躁和不适的金丹气息。总共五股,其中一股最锐,其他四股气众星捧月般把那人烘托起来。

五个修真者发出长啸,分开人群,雁行趋近城门口的英雄榜。

他们穿戴整齐划一的锦衣,其余四人的步履和领头人一致,五人不但手中持了一柄飞剑,腰际也佩了一把飞剑。他们的头颅高贵地昂起,目光不和其他垃圾接触。

这伙人既像是宗门弟子,也像是官兵,可能有一点游侠儿的气质,或许还有一点像是富贵人家的纨绔子。

为首的青年男子一把撕下英雄榜,扫了一眼,冷冷哼了一句,

“公孙小儿不和他老子一道躲在妖魔窟里,怎么往我们剑宗的剑上撞呢!嫌活得久嘛!”

“大师兄威武!”

其余四人异口同声地称颂,举剑指天。

第一百二章 搜城(四)

“为首的那个人叫吕诺,金丹中层,使水火双锋。他的师尊是凤凰剑林道鸣,剑宗的元婴强者。其余四人是他的师弟,金丹下层。他们杀妖从不手软,和妖有牵连的人,也一律杀。”

我身畔有人对我轻语,我回首望他

——那个懒懒微笑的黑卷发青年男子骑在一匹同样黑色带卷毛狮子上。不过这狮子却长了一张狗脸,在炎天的气候中,拖着舌头粗喘。

男子的瞳孔是水蓝色的。

“哈,这是我的灵兽刚才听到的消息。他叫地藏狮子,长了一对顺风耳。”

男子撸了下狮子的卷毛,

“不过他闲话听得多,我要的关键消息,我的宠物却一句没有听到——请问这位朋友,你知dào

骑乘大会的会场如何走吗?”

“当时我吃饱打瞌睡了。”地藏狮子冒出一句,男子揪了下他耳朵,狮子汪了一下。

“骑乘大会已经开始几个时辰了吧。”

我思索了下,可能是我的符马引起了碧眼男子的注意,歪打正着地把我当做上官家臣。

我把骑乘大会的位置告sù

了他。

“多谢。”青年男子将欲离去,忽然回首,用神念问我,

“你们上官家要抓公孙纹龙,为什么不抓南宫磐石呢?有人委托满盈会找高手要南宫磐石的命,生死无论,价格是一百库丹药。”

我一愕。

“哈哈。”

等我回神,那男子连着地藏狮子消失不见,仿佛世界上从来没有这一人一兽。

这时,一道锐利的神念向我这边扫来。

“噗!!!!!”

我通地跃下符马。

一道剑光划过。

符马的头从身体断了开来。

然后化为符纸,烧成灰灰。

一个握着飞剑的剑宗弟子划出残影,掠到我近前,目光凶神恶煞,

“身手不错嘛!说!妖人在哪里?!”

他那一剑原来不是要砍我的马头,而是直奔我的头颅砍去。

另外三个弟子已经心有灵犀排开人群,拔剑扬眉,据住另外三角,不让我走脱。

那个领头弟子在剑阵外叫喝:

“我是剑宗的吕诺,隶属本宗荡魔院!你身边疑似有妖人,我们要盘查你!”

——妖人,我没有和妖人有交情啊?

“凌牙门是上官家管理,天下修真者的公地,只有城主有权向我询问——刚才有人在城门斗殴,一样要去城主邸请罪。”

我不愿生是非,想趁他们剑阵松懈,打倒一个金丹下层的弟子脱走。

现在的我还用“绝”把气压制在筑基,我的出手会迅雷不及掩耳。

“呸!如果不是我们剑宗看龙虎宗没落可怜,怎么会把凌牙门施舍与上官家?居然拿上官家当妖人的挡箭牌。”

西南角一个弟子骂了一句。

——就从你开始打吧。

我冷笑一声,冲他跃去。

“不自——”

在他的眼中我的拳可能像蜗牛爬一般缓慢。然后,我陡地放出了金丹的气!

“——量力……”

他的腹部不躲不闪地挨了我十象之力的一拳,然后身体向西北角的金丹下层弟子砸去。

“通!!!!”两个人飞到楼阁上,随着楼阁塌了下去,埋在瓦砾中。

我以音速向正北方疾奔!

“大意了!”

十道剑光后发先至,凌空如电驰过我的肩、背、腹、关节、脚踵各处。我随剑光收缩肌肉、易位骨骼,让过九道,仍有一道剑光擦在我的背上,把我的狻猊甲割开一道剑痕,半指深的肉成灰。

——他们把飞剑加持到了上品。

我深吸一气,落在地上,死肌抖落,新肌再生。银蛇剑出,拦下蹑踪而来的两个弟子不依不饶的又十道剑光。

他们人手一剑,却有十道剑光。

我猛省,这是剑宗的秘传“剑光分丝”,《基础飞剑》对此语焉不详。

两人手法变化,剑光交织成网,当头向我罩下。仿佛十个金丹下层对我同时出剑。

我大喝一声,银蛇剑的剑芒生发,也不管他有千道万道剑qì

,运剑划圆,一道瀑布般的剑光收束起剑网。

“铛!”“铛!”

两把飞剑都被银蛇剑一下绞断,只余剑柄。

——我并没有想砍下他们的手掌。

两人面有难色地疾退数步,又要拔出腰际佩剑。

在他们的剑欲待拔出之际,我的人撞上了一个不肯罢休的弟子,他的肩被我撞透,另一个弟子被我削下了五只手指。

两人还想挣扎着爬起,我捡起他们的剑,一把从一人的肩胛骨钉到地上,另一把擦过一个人的心房偏下钉下地面。

——我发xiàn

,我的武技似乎如同蝴蝶破茧新生,昨天的我肯定不敢想象我的动手如行云流水一般,转瞬就打退了两个正牌的剑宗外门弟子的夹攻。

吕诺一步步走近我。他拔出了自己火锋,往地上一划,一道半径十丈的火圈围住了我和他,也隔开了我们和外人。

“我火锋上附的是荧惑真火,我师尊采集荧惑星精炼就,太阳真火之下最强的天火,不是世间凡火能比。你休想从这个圈子出去。现在我开始问你,你一个个回答——第一、你的剑又从哪里盗来?宗门外的人不可能有这样好的上品剑。”

透过火光,我看到两个被我轰到楼阁的弟子狼狈爬出,为那两个被我禁锢的弟子摘剑。然后这两人双手各持两剑,二十道剑光织成剑网,不让闻讯赶来的金钱兵入场。

一小队金钱兵在外面围出了更大一个圈,但领头的筑基武者显然无法带队越过两个剑宗弟子织成的死线,他放出一只符鸽去联络上峰的高手。

“——城中不准私斗,有诉讼由城主处分。你倒无视上官家定下的城规?我不会和你好好说话的。”

我明确回答。

吕诺又拔出了玄色的水锋,

“大正王朝特许我们剑宗捕杀天下妖人凶兽,在特定的情况下我们剑宗的规矩高于上官家的规矩。在百年前凌牙门转让的约定上写明——剑宗的荡魔院在城内盘查妖人,上官也不得干涉!你敢反抗我们的剑宗盘查,就是大罪!——哼,你这个金丹下层有点本事,这四个师弟我自小带大,居然被你打得灰头土脸。不过,到此为止,我直接擒你拷问。”

他的气和青龙兵副统领一般无二,厚实不如,可锋芒过之。

但如果论武技的话,现在的我自信不逊于他,我的阴神中有一位金丹中层武圣一生的战斗经验。

只是气还缺上一筹。

现在的我,差一点就能和他这种人类的金丹中层抗衡了。

不过,我有一个偏方。

我把手指点在自己的太阳穴上,一枚寸劲化出的极乐针扎了我脑中的穴窍。

我的双目一红,气一时盖过了吕诺。我的人无需催发血气,就以三倍音速冲了上去——极乐针让我的气暂时狂了!我的力量和三头鲸鲵相当。

银蛇剑一下磕飞了他一枚水锋。

吕诺面色一沉,我的剑追着他只剩下的一枚火锋猛砍猛削

——素来使用惯双剑的人一旦只有单手剑,大半的剑技都施展不开。

他的火锋溅出荧惑真火,往我的身上扑来,可运转诸天雷法总纲的我只当风从我身上拂过,毫发无伤。

“妖术!妖术!”

那人的脸色终于现出了惊相,我已经把他逼入了自己画的火圈里。

他的后背衣服先烧起来,然后火沿着外衣钻到了吕诺的脖子上。我一脚踹去,把他整个人踢进火圈,诸火不伤的我继xù

持剑追进火圈。

圈外的四个弟子呆若木鸡般愣愣看着战局一边倒。

吕诺跳出了火圈,他的头发一派焦糊,外面的锦衣成灰,里面露出护体的金丝甲,人倒是没什么大碍。我瞥到他的胸前多贴了一张赤色的避火符,立kè

了然——还是龙虎宗买来的符让他躲过一难。

——只是脑袋被烧成了秃子,总是颜面尽失了。

“给我水锋!给我水锋!”

吕诺上气不接下气地高叫,烟呛入他喉咙,他的金身还没有调整过来。

其他几个弟子如梦初醒,一个取水囊给他。

他抽了那弟子一个巴掌,那弟子滚出丈外,

“呸!不是给我水喝!是给我水锋!”

另一个弟子把磕飞的水锋找来,用手绢拭去尘埃,战战兢兢地奉给吕诺。

“你们都看到了!那么奸狡的妖人,敢在光天化日下对抗我们剑宗荡魔院。我现在就当场斩他,上官家也不要多管闲事!”

他向金钱兵大嚷。

我的气落潮。极乐针的效力过去,我的瞳色恢复正常,气又比吕诺低了。

——第二阵怎么打呢?

背后有荧惑真火向我滚来,是火圈的荧惑真火随他火锋的指挥偷袭我。我冷笑一下,扣了一个响指,荧惑真火倏地一下汇集在我的指尖,成为一个红芒,然后没入我的体内。

他的这个战术正中我下怀。

“火对我没用的。”

我说。

吕诺面色阴晴不定,艰难把火锋收回去,取过另一个弟子的剑,和他的水锋凑成一对,

“我杀过不知dào

多少妖人凶兽,从没人能在我手下活过三阵。第三阵再不让你活了。”

他的水锋罩上了剑芒,变成一团黑光,然后五股黑色光柱从那团光云里陡射向我,副手的那剑也发出了五道更细的剑光。

我脸色凝重地把银蛇剑拦向黑色的光柱,人划出残影硬吃副手剑的五道剑光。

“通!”银蛇剑坠地。

我单膝跪地。

四道细小剑光擦过我身,一道在我的肩部筑出一个一指深的洞。

五道黑色剑光被我的银色剑缠住,但冻流迅速向我的手指蔓延,我不得不弃剑,原来握剑的五指有三指成了深紫色。我知dào

三指的血肉都坏死了。

“这枚水锋是我师尊采万年冰魄铸成。你能抗火,也能抗冰吗?”

吕诺的水锋映出他张狂的脸,

“我不想再拷问了,一剑断你头了事。”

他的手腕离我的头只余三尺。

我把自己还好的那只手抬起。一团火突然从我指尖窜出,环住了吕诺的手腕,一下把他的腕以上部位吞噬干净。

水锋跌在我的手上,我抓住玄剑,振身而起,扬手斩在他的一条手臂上。剑斩入一半,再无法进入这人的金身,但他的手臂和肩交界处罩起一层冰环。

我猜此剑不能弑主,就收剑大喝,用手把他半裂的手臂拔了下来。

吕诺踉跄跌开,三名外门弟子拼命把他抢下来,一个小心抢下他的手。

“你是怎么做到的!”

我当然不会告sù

他,是我先用雷法总纲把荧惑真火摄入体内穴窍,然后等他近身全部还他。

不用避火咒,金丹中层的武者也不能用金身硬挨荧惑真火。何况我是用念随心动、收发自如的雷法总纲驾驭真火。

“哈哈哈,无可奉告。”

我折身取银蛇剑离去,也把吕诺的水锋取走。火锋我不怕,这宝贝厉害,我不能还他。

我累了,见好就收,回去向上官翩翩打下招呼。

“妖人,你等着!魔高一丈,道高一尺!我早晚用一尺的道来降你一丈的魔。”

这群苍蝇还在喋喋不休地嗡嗡。还有围观人群窃窃的偷笑声。

“胡闹,你们这群剑宗的黄口小儿,都给我退避,回蜀山去面壁思过!连同是宗门的昆仑弟子也砍吗!——还和妖人有关,信口雌黄!剑宗荡魔院的威名都给你们丢光了——小空,你把你的令牌给他们看看。”

我稍微奇怪这凌牙门怎么可能还有人认识我,回首见到五人之前悄然驶来一部马车,金钱兵和朝廷的官兵(披挂鲜花盔甲,也可以叫他们鲜花兵吧)簇拥着马车里人。

马车由四马牵引——赤兔、爪黄飞电、的卢、踏雪乌骓。都不是符咒幻化,而是实打实精心饲养的日行三千,腾云踏海的龙马。

马车里人取出一支节杖,让一个鲜花兵奉来引我登车。节杖上有四大宗门的联名符印,还有朝廷天子的印玺。

我挠头——老子人生只知dào

一个官,就是被我爹砍死的外公,难道他诈尸了?

“南海道监察史石子明有请。”鲜花兵低声对我说。

原来我外公没有诈尸,他叫杜步飞,不叫石子明。

“我能带剑进去吗?”

——万一里面有暗算机关之类的呢?

“无妨事。”鲜花兵微笑。

我向五个苍蝇晃了下自己的令牌,“同是宗门,所以我不杀你们。”

“我也说真话:下次用混元剑阵结果你。”吕诺恶狠狠的神念传来。

“随便。”

我登上马车。

马车又开始向前行驶。

车内有一位正闭目养神,头戴乌纱的肥胖中年文官,他睁开了眼睛,向我微笑,

“原师侄好,在世俗里我是大正王朝的四品监察史,代表朝廷巡视上官侯爷治下的郡县,共同保境安民;在修真界我是昆仑宗的长老,也是你九难试第一站的监督——刚才金钱兵向上峰通报你和那几个剑宗弟子的争端,我恰好要去见上官少城主,就揽过这件事情,正巧遇到你。”

石子明的气自然散出,他是金丹上层。

第一百三章 搜城(五)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名义上,中土神洲二十八道下的三百六十五郡和属国都属大正王朝的版图,上官的地盘也不例外——诸郡的文武官佐由他上表提名,南海道的监察史还是要朝廷委任——在世俗里我就是朝廷和上官家间的协调人。宗门交给我职责则有两个:一、代表昆仑,和上官家精诚合zuò

;二、联络和照应在南海道过往与历练的昆仑弟子——担任九难试这一站的监督,是我派生的任务。”

石子明向我解释他的身份和权限,我看到了他让我取信的昆仑长老令牌。

“你们入城后,琳公主就用平安珠给我传递了神念,我巡访完附近几郡,就策马入城和你会面——原师侄,九难试第一站的监督自会和你晤面,但以后诸站的监督都要靠你自己寻觅——日后你做内门弟子,在全天下游历,门人和同道也都需你自己寻找召集。”

我点首记下。颜若琳什么时候传递神念出去?我全没有察觉——反正我也不关心她。

“刚才你和剑宗弟子的打斗,剑qì

外溢横飞,损毁了不少沿街民宅与铺子啊。”

石子明忽然说起另外件事。

我想了下,回答,

“刚才那五个人抱着斩杀我的念头出手,我尽全力才能做到不杀,其他路人我管不了许多,那些剑宗弟子我也没见到他们下手时候顾忌此地的人家。监察史你要代那些人家向我索赔,我交罚金——不过你要先问那些剑宗弟子要另三分之二的赔偿金——他们先缠上我,损毁宅第也有他们一半的责任。”

“哈,”石子明微笑,

“那些剑宗弟子的责任我自然会问,不过我务必叮嘱小空你——修真者自然懂得趋避你们的战斗余波,不受池鱼之殃;但凡人不能。凌牙门布满符文,所以你们刚才动手的威力减弱大半;如果是在其他小城争斗,是会出凡人人命的——修真者不是天,都是从凡人修liàn

来,你的命是命,他们的命也是命——我们昆仑弟子不能像剑宗那些人那样忘了自己所从来。”

“我知dào

了。”

我想通了都会里禁止修真者私斗的道理——过去千年来没落的无数都邑,大概就是被修真者间没有约束的战斗余波夷毁的。

石子明望了下我被水锋发出的万年冰魄冻成深紫的手指,

“完全坏死了?”他问。

我无奈苦笑,

“恩,来不及治疗,看来只好把这三根手指的肉全割去了——我不知dào

自己的金身能不能在白骨上长出新的血肉来?”

“长不出来。肉身不修liàn

不到金丹中层,是无法在完全的白骨上衍生血肉的——只有金丹中层的肉身,才能在旬月计的恢复中让断肢再生、白骨衍肉。你的肉身很接近金丹中层,但还不是——所以你的这部分法体,算彻底毁损了。”

我遗憾地看着自己的手掌,出道来我都是把别的敌手肢体损毁,现在轮到自己还债了。好运气不能一直陪着我啊。

“不过,我有让白骨生肉的方法。”

石子明从他的纳戒中取出一帖黑玉色的流质药膏,为我的伤指敷上,再缠好布条,

“这帖药膏叫黑玉七虫膏,在宗门的人级丹药里专门生肌肉骨,比世俗里的极品金枪药更高一品。恩,这药是我亲手炼制的,包你旬日内恢复如初。其他小伤,你自己敷极品金枪药就是。”

我感到伤指重新有了久违的触感,是一种热辣辣的麻痒感,似乎有无数的黑蚁在布条下的伤指上忙碌来回。

这个人的医术还在舜水镇的金丹儒者王启泰之上。

“多谢。”

我由衷道。

“一门之人,理当互助。要晋升宗门的长老,内门弟子既要有对宗门的功绩,也要有道法上的成就——我的成就是‘炼药师’,这是我的兴趣和擅长——在入昆仑前,我就是熟读《神农百草经》和《千金方》的儒者。”

石子明悠然道。

我眨巴了下眼睛,看来这位昆仑长老是带艺投师的。

——这么说我前世的成就多半是“雷法师”,大概对宗门的功绩是无,所以没资格升长老吧。唉。唉。

忽然,我纳戒里响起了震动声。

“突”的一声,水锋从我的纳戒飞出!

这是我从来没有遇见过的事情!

飞剑在马车厢内乱窜,想往外飞去。马车厢内四壁光芒闪烁,原来都刻印了符印,四面如同铜墙铁壁,让飞剑找不到去路。

我疑惑地望端坐不动的石子明,

“这柄水锋是我从剑宗那个吕诺手上缴来的战利品。”

“哦,原来如此。这把剑烙印着吕诺的真灵印记,和他本命相通。现在吕诺念动真言,飞剑就会返回原主,你守不住这口剑。”

这是《基础飞剑》前面祭炼飞剑的流程,我没有学过,而是直接学如何御剑了。

“那么,有什么办法把这口剑停下来,变成我们自己的呢?”

我问石子明。

“先用禁制符印封住飞剑,然后花时间用你自己的念头磨去上面的真灵印记,再烙上自己的真灵印记。如果是我,大概要耗上十二个月的光阴专心祭炼,才能把这口神锋再祭炼成自己的。”

于是我从符书里翻着找禁制符印——这把水锋和我的银蛇剑都是上品神剑,而且有银蛇剑没有的神通,就算不能变成自己的,我也不能让它飞回吕诺手上。

“波!”

石子明卷起马车帘子,让飞剑飞走了。

我把符书翻到一半的手僵住了。

“冤家以解不宜结。”他说。

“哈,老实说,本来我还盘算在哪个野林子里要吕诺好kàn

呢?——石长老,吕诺看上去很容易记仇,他的教xùn

还没有吃够。你怕剑宗了?”

“我不怕。但你要学会怕。”

石子明静静道,

“等你有元婴的师尊照拂时,再做和他斗法斗战的打算。切记。”

我把符书收回纳戒,还想对他抱怨些什么。

石子明拍了拍我的肩膀,

“修真者要学神龙变化,趋吉避凶,随时势屈伸。你如果和我们昆仑内的弟子斗、和龙虎宗的弟子斗,那是私怨;和剑宗的弟子斗,在这个时候容易上升到宗门间的摩擦,可以嘴炮放言,但不能付诸行动——剑宗和大正王朝一体两面,我们还是要和衷共济的。”

“请石长老指教。”我说。

“我为你略微说下当今修真界的格局,”

他沉吟下,娓娓道来,

“众所周知,四大宗门都发源于中土,从武道时代崛起,吸纳和融汇了当时大多数道法传承的精华,又开出新的生面,指引出证道长生的途径。

四宗里最先执天下道术牛耳的是龙虎宗:周楚南晋升为第一个返虚者后,天下的修士从此都确信成仙可期,龙虎宗的风头也一时无两。

但周楚南渡二次天劫灰灰后,龙虎宗渐衰。我们昆仑和剑宗后来居上,并驾齐驱为天下道术领袖,相持了二百年也分不出轩轾,直到北荒的妖族蔓延至中土,我宗做了退避西大荒洲的决定。现在看来成败未易量——我宗虽然得了清净,却少了担当,得了西大荒洲,也让出了世俗界的话事权。

剑宗担当五百年前的平妖主力,从此把持了世俗间第一王统——大正王朝的太祖皇帝就是剑宗斩妖最得力的一位傅姓弟子——中土人杰地灵,为天下最,借着大正王朝的号令,这五百年剑宗得了无数仙苗和好处,实力稳踞天下之首,强者和弟子都是四宗门之冠。

现在我们昆仑和龙虎联盟,实力还弱上剑宗一线。只有星宗介入,和我们联合,三宗门才能压过剑宗。但星宗向来孤立于东大荒洲,难得理会我们间的竞争。所以,当今之世,剑宗最强,也最横。

龙虎宗弟子是我宗至交,你不妨兄弟朋友视之;剑宗的弟子,只是道友,你不能去生是非——明面上,剑宗的历代掌门都是大正王朝的帝师,吕诺说的不错,他们的荡魔院就是修真界的官军,可以在天下的公地横行。

修真界有一句半公开的谚语——剑宗的戒律院是剑宗的戒律院,剑宗的荡魔院是天下的戒律院。

你要记牢了。”

我无聊地把能动的手指打出各种结,一面听,一面练习青龙兵副统领武道经验里的各种手印。

石子明讲完了,我嗯了一声,

“以后看到那群狗,我远远避道就是——谁知dào

修真界也有官军呢!?以前当海盗,我最讨厌见官军——现在又要在官军衙门口走过。”

“要改变剑宗骄横的局面,我们不必正面对抗,学着他们一样去抓住天下人的心就是。宗门的壮大,归根接地还是人最重yào

,越多的人信从我宗,我宗才能有越多的仙苗,才能出更多的厉害修真者。谁抓住了最多的人心,长远上看,就是最强的宗门——所以我要叮嘱你爱人保民。”

——对他们的明争暗斗,我没有兴趣。

“知dào

了。”

总之,我以后不去误伤凡人妇孺就是。想想小孩子的我被修真者的剑qì

误中挂掉,我以后尽可能不造成那样的灾祸。

“啊,石长老,琳公主给你讲了我到凌牙门,也给你讲了南宫磐石藏在城里的事情吧?”

我轻声问他。

“自然,满城都贴了通缉公孙纹龙的榜,我岂会不知?这次,我见上官少城主,也是要和她谈南宫磐石的事情——琳公主说你还得了敖家八子的一只角?”

他好奇问我。

我取角给他看。

这只灵犀角莹莹闪着清光,越端详越让人爱不释手。

“刚才你缴获的水锋走了,我送你一件礼物补偿吧——这只灵犀角是天地罕有的精华,只用来辟水是暴餮天物了。我观你的水灵根不过下品,我就把这犀角炼成义灵根。你如果服下,晋升为中品水灵根绰绰有余,以后学习水系神通也事半功倍。”

我想起自己还有一个水灵根的葫芦,当时小芷说我服下也能晋升中品水灵根。

我从纳戒取出给石子明看,

“我有奇遇,之前也搞到了一枚水丹。”

“这枚水丹和灵犀角相济,我炼成的义灵根就是上品水灵根,你服下后学水法那是一日千里了。小空,你的机缘不错。”

我腼腆一笑。

石子明的马车平稳地停了下来,车门开启,我们到了骑乘大会的会场。

第一百四章 搜城(六)

我随着手持南海道监察史节杖的石子明,在金钱兵的导引下拾阶步入会场。主持席上是上官家的家臣,上官翩翩她们的席位是贵宾首席,颜若琳正在席上聚精会神地关注沙场上的比试。

青衣的翩翩师姐在贵宾席上向我们颔首致意,她邻席的红衣少女直到我们入席也恍然不觉。

我想到上官翩翩领席落座,过道时遮住了颜若琳视线,少女催促,

“快走。”

石子明淡淡抚须向少女恭敬致意,

“昆仑石子明见过琳公主。一别数年,琳公主的修为进步神速。”

“马马虎虎。”

颜若琳点首,继xù

专注下方沙场。石子明和上官翩翩则谈论起南宫磐石的事情来。

——呼啸狂风卷过,八道金丹之气,又八道灵兽妖气从下方沙场上腾起。

我做海盗时从来没有见识过这种场面,许多妖兽只在古书上读过;现在亲眼见到它们被修真者驯服成骑乘模样,还有骑士之间眼花缭乱的战斗,心中不禁暗暗随着席上看客一道喝彩。

场中四对骑乘正在捉对角斗,或者在沙场上以数倍音速来回交马,或者干脆驾灵兽腾上半空厮杀。

一方银甲银盔,一方玄甲玄盔,骑手们都覆了遮挡神念窥伺的面甲。

银甲方的骑乘清一色是飞翼白虎,诸将持月牙双刃,身轻过燕,动脱如灵猿。

玄甲方有三头骑乘都是墨麒麟,墨麒麟双角似叉似锯,体逾金石之坚;骑上诸将龙盘虎踞,神目如电,共持了六支紫金锤

——玄甲方左翼的一将却没有拿锤,而是玩笑般在狮子上横枕了一柄尖头涂着白垩粉的木枪,恐怕连凡人的甲都无法穿透。

他的骑乘我看着眼熟,一头黑色卷毛狮子——该是叫地藏狮子——几个时辰前这一人一兽还询问我骑乘大会如何走过。

地藏狮子的骑手或许是感到我的目光,居然在对手的月牙刃迎面割来时抬头望了我一眼。

光镖般驰来的月牙刃倏地切下他白痴般挡上去的左手,骑手的手连着臂铠一道被割下!

“啊!”

我和颜若琳异口同声地叫出来!

“玩呐?”

随后她嘀咕了一句。

玄甲骑手的右手猛地捏住被左手停滞下来的月牙刃,笑道,

“还给你。”

半空的银甲骑手扑通跌下虎来,他飞出的月牙刃倒嵌进自己的脖颈大半。

看客都惊呼起来。

但我看到了

——玄甲骑手右手只是简单地把接住的月牙刃掷了回去,但他的速度太快,以致在其他人的错觉中月牙刃像戏法般地出现在发刃者的喉上。

银甲骑手挣扎着起来,一面召唤自己的灵兽,一面小心地把脖上的月牙刃缓缓摘出——他的脖子和还头连着一部分,金丹下层的肉身还有一线生还的希望。

地藏狮子“突”地掠了过来,一头撞在要降落护主的白虎腰子上,把白虎从半空顶翻到沙场地面的另一角。

玄甲骑手现身在垂危者的身侧,把他摘出才一半的月牙刃又彻底插入脖子,一下把那人的头和躯干分家。然后他轻巧地一跳回到地藏狮子座上,也不管仍在厮杀的三对,抚摸着自己的左手断臂——那里血肉蠕动,肉-芽冒出,我瞪大眼睛看着断臂在长出手和指头的样子。

——断肢再生,白骨衍肉!他至少是金丹中层!

主持席的评审放下了一面小银旗,宣告银甲方的一人出局。

“骑乘大会可以杀人?”

我问空气。

“骑手都立过生死状。战利品丰厚,所以就是金丹高手也不乏人为财死者——之前筑基者都被淘汰,现在是最后一场决赛,留下两队强手——银队是秦地征西大将军麾下的虎豹骑,黑队是江南大都督麾下的麒麟骑。黑队的参将早早重伤,那个骑地藏狮子的骑手中途报名顶上——迄今他都没有用过兵刃,凭徒手一路干掉自己的捉对之敌;不过前几轮他解决掉自己的份额后,都只旁观战况,不再介入战局——也不知dào

最后一轮他还打算一直这样看下去吗?”

颜若琳对空气说毕,然后她回头新奇地打量我,

“你也喜欢看骑乘比试?”

我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

“恩,我从小见惯了打斗,对宝马啊、兵器啊,都有兴趣。那么高速度的骑乘对决,我当然觉得刺激兴奋啦。就是杀人不喜欢——杀掉了,就不能重来了。”

——尽管我一个人在天下混,是杀了不少人。唉。唉。

“难得昆仑多了一个和我爱好相同的弟子——原来昆仑里就我师尊和我喜欢厮杀。”

她不由分说,和我击了下掌,

“黑白熊的事情,是我急躁了。其实我不会把他改造傻的,能变成那样飞天的灵兽,他一定也会开心。”

“你说不作数,那要逢蒙亲口说。”

我嘀咕了一下。

“……南宫将军已经反正朝廷,是江南大都督的一大援手。少城主想必已经听说了入秋后会有大妖潮,抵抗妖潮是天下人的大义,各方的诸侯责无旁贷——东方妖族的军略不难猜出:必然是公孙家和南宫家厮杀,敖家缠住江南大都督,不让大都督驰援帝都——这样正北面的妖族好从容和帝都的禁军决战……所以,这次我受江南大都督委托,希望上官家和朝廷协力助南宫世子脱险,这样能稳定南宫家心,杜绝南宫将军倒戈的心思。”

我关心南宫磐石的下落,也没有漏过石子明和上官翩翩的交谈。

上官翩翩赞同石子明道,

“既然石长老这么说,我就命手下改变方针——找到和保护南宫世子。家父是我宗在南海道的代表,我奉父命管凌牙门,总是和你们昆仑步调一致的。”

“翩翩师姐,那南宫磐石的下落你有什么新线索吗?”

我插话问。

“听石长老讲,今天你揍了五个剑宗的弟子,连那个金丹中层的吕诺都被你教xùn

一顿——士别一日,就让我刮目相看。”

她微笑。

我脸红了一下,她回到正题,

“石长老、原师弟,直到今天,南宫世子的下落我们还没有掌握。但是,我意wài

地发xiàn

了一个很可能和他下落有关的线索,还多亏了琳公主的提醒。”

——对俗务全没有兴趣的颜若琳能发xiàn

什么线索?

我疑惑地望望红衣少女,再望望青衣少女。

“拍卖目录。”

红衣少女冒了一句。

——好深奥……

“琳公主昨天问我索要凌牙门这季各大拍卖行的新品目录。她发xiàn

了一个大拍行在六月五日,也就是我们开始搜城的前一天,新进了一头碧波金睛兽。我自小不嗜骑乘灵兽,对此兴趣寡淡。琳公主却告sù

我,这种灵兽非常名贵,传说天下只有敖家的水晶宫有,也才十头不到——”

石子明豁然开朗,

“——我是听说,南宫磐石做敖饕餮准婿的时候他岳父送过他一头,他可能驾此兽到了凌牙门中。但南宫世子为什么要把这兽出售到拍卖行中——有心人顺藤摸瓜,就能找到他下落——但很可能是歹人先掌握到这个线索。”

“所幸,琳公主提醒得早,我和拍行的人确认过,我是第一个问询碧波金睛兽的人。六月七日,也就是今晨,我当即购下了这头兽,我的下属对它作了搜魂,孰料此兽一个月内的记忆完全缺失,是被高明的神魂师抹去的——如果拍兽的人是南宫世子,他做出这样的事情更加蹊跷了——与其抹掉记忆拍卖,还不如不卖——也不可能是追杀南宫的公孙纹龙,他直到六月六晚,还没和南宫接触,不可能得到此兽。”

“所以我建议翩翩姐,把碧波金晴兽作为本次骑乘大会的头名奖品,希望能把一些暗处的人钓上来。聪明不?求表扬。”

红衣少女托腮说。

“表扬你,明日我陪琳公主再去几家一流裁衣行挑些衣裳。”上官翩翩一笑。

“但目前还是风平浪静啊。”

我认为颜若琳拍脑子想出来的计划只能说是抓瞎,忽然我想到地藏狮子的主人对我说的话,

“还有人委托满盈会找高手抓南宫磐石。”

“什么?!”

“是谁说的?”

石子明和上官翩翩都愕然。

“满盈会是个掮客式的组织,他们只认财宝丹药,口风也紧——要是有人通过满盈会请高手来,这线索难查,水也混了——我要和我们在帝都的昆仑长老联络。”

石子明满脸郑重,他向平安珠传递神念。

“这个情报,是沙场上那个骑狮子的人今早告sù

我的。”

上官翩翩和颜若琳顺着我的手指,目光集中到那个玄甲骑手

——沙场上的决赛到了最后的生死关头!

场上完好无损的只剩下地藏狮子骑手和银甲队的主将。其他人死伤枕藉,还有一线生机的被各自的扈从抢下急救。

“骑狮将,你再不出手,骑乘大会的战利品就又由我拿去了。”

白虎上的银甲将摘下自己的面甲,她的耳朵尖尖,肌肤浑如黑玉,臂上纹着钟鼎上的鸟虫文,长瀑般的银发披过腰际。

“虽然战利品我不稀罕,但游戏要玩得开心,战利品是个大彩头——所以我不能让你得到它。”

玄甲将也摘下了面甲,他就是我早晨遇到的男子,脸上的线条柔美,五官俊俏,肌肤白煮蛋一样嫩,还有一对水蓝色的眼睛,

“告sù

我你的名字,我如果用枪,就不杀无名之将。”

他终于使起那柄尖头涂了白垩的木枪,那只被月牙刃斩断的手不过一刻钟点又长了出来!

“朝露。敢问高名?”女子说。

“名字嘛?叫我龙傲天吧——反正我手下都叫我龙少。”

碧眼男子玩笑似的报了一个我们都知dào

是假名的称呼。

女子厌恶地皱了下眉,白虎化成了一道白光,冲上了地藏狮子的乌光。

一白一黑两道光华直冲上天,相互交缠,激烈地颤动。

我感到天摇地晃。

“轰!!!!!!”

似乎碧空之上响起来气罩鸡蛋壳般的裂缝声。

“他们似乎把凌牙门穹顶的防护阵法撞开了一道缝。”上官翩翩苦笑。

“赞。”红衣少女夸了一句。

两骑落回沙场。

玄甲将的木枪折成数截,一道狰狞的伤口从他左肩胛骨横跨到右肋。

“我输了。”叫朝露的银甲女呆了良久,吐了一句,驾虎飞出会场,不再回头。

她身上总共被点中十五处白垩,咽喉二处,心房三处——如果男子有柄好枪,已经杀死她五次,伤十次;男子只中一刃——以那人变态的回复力,胸前的伤在一个时辰内就能复原吧。

主持席上的上官家臣把头名的奖品——碧波金晴兽领入沙场。

男子觑了它几眼,似乎又用鸟兽语和碧波金晴兽攀谈了几句,最后他无精打采地打了个哈欠,眼睛却开始往我们这席乱转。

“这个骑乘大会的新头名,让我想到了一个人。”

上官翩翩说。

石子明忽然把节杖拦在她之前,“少城主小心!”

“咚!!!!”

地藏狮子的目光扫向我们这边,他们已经一跃到了我们席前!

地藏狮子的爪子一扬,把贴面还在发呆的颜若琳扫飞上天。

整个会场的人混乱起来,上官家的一部分家臣和金钱兵向我们这里驰援,另一部分疏导着人流速速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地藏狮子向天汪了一下,场内不到金丹的人物全部腿软扑地,功力浅薄之辈更是口吐白沫,手脚不住抽搐。

男子取出了自己真zhèng

的兵器——有着血月刃色的方天画戟。

“锵!”

接着,石子明一下被他的方天画戟震退十丈!

但石子明这一阻,我及时抽出一道银色剑光死命架住碧眼男子的血色画戟。

——仿佛是一座山向自己压来,我要拼上自己一生的精华去硬接,他的画戟下没有任何花巧可以使用。

我足下的石基不断往下深陷,第一次我觉得人生度日如年,有一山之重。

——我想,我知dào

眼前这个男子是谁了。

我若后退,上官翩翩一个不善武斗的女子怎么能挡这头披着人皮的妖兽呢?

第一百五章 搜城(七)

回过劲的石子明,绕到男子的身后,他节杖上的符印漾出一层层清光向男子裹来;

男子坐下的地藏狮子掉过头,向石子明汪汪吠叫,清光碰上狮子吼叫的声纹,就再不能前进半步——那头地藏狮子也有金丹上层的气。

“咚!”

一道金光驾过,庆云和金莲护体的颜若琳落在我侧,一边骂人,一边替下我架住画戟。

我的压力一松,跪在地下一口一口吐淡金色的血

——这方天画戟本身有五千余斤,每过一个呼吸公孙纹龙加持在上面的力量就翻上一番。

我撑足了七个呼吸。

又一队金钱兵进入会场,领头的是紫袍的金云翘。她轻跃几下,人已经上了贵宾席,护在上官翩翩之侧——金云翘的刀出鞘,刀面上刻着“割鹿”两个古篆。

上官翩翩扶我起来,

“公孙纹龙,你是自投落网。你被我们五个金丹高手围住,无处可遁。”

她说。

——会场布满符印,不能使用任何遁法。公孙纹龙要逃跑,就要从我们五人中硬杀出一条血路。

“哈,那我就杀出去呗。”

他笑了下,嘴角露出一丝寒意。

上官翩翩叹了口气,把她的腕上的两枚银镯取了下来。

现在她的手拿着一对龙凤双环,她拿环的手既稳又坚定,

环心空空洞洞,正中对准了公孙纹龙的画戟。

“咦?”

公孙纹龙一愕,他那比女子还要白皙的手臂忽地暴起了万千条钢索般的青筋,死死拿住大震动的血色画戟不放。

“啊!!!”接着他暴喝一声,又一条手臂加持在画戟上。

“嗖!”

画戟终究被吸入一枚环的正中,消失不见,不知dào

去了哪个所在。

公孙纹龙惨叫,碧目流下两行血泪——失去画戟,仿佛在他心窝剜上了一刀似的。

“这是家父亲手锻造的法宝‘名利圈’——我不想让公孙世子颜面尽失,变成街头杂耍的猴子——你的神兵我已经套了,如果公孙世子要反抗,接下来我就套人了。”

——那对银镯是元婴强者上官天泉祭炼的法宝?

我和她初次见面就觑到了翩翩腕上的这对镯子,看上去银镯只是精美的饰物;即使现在,我还不敢相信这表面普通的银镯是镇压一城、扭转局势的宝贝。

颜若琳的金乌剑直接抵在没有兵刃的公孙纹龙喉头上。

“哈?失礼。”

公孙纹龙摆了下手,取出一块手绢把自己的血泪擦净,又露出如沐春风地微笑,他的手还在一边秋风瑟瑟地颤抖,

——到底他是吓傻了,还是兴奋过亢了。我想不出来。

“其实——我只不过开个玩笑,没有在这里杀掉诸位任何一人的意思——今天看到全城都贴满了上官少城主邀我的请帖,我就乘兴而来——你们不会把我当囚犯招待吧?会吗?不会吧?哈哈哈。”

公孙纹龙的杀气忽然全消,他拍拍地藏狮子的脑袋,狮子汪了一下,也缩小成一只黑色狮子狗,被他抱在怀里。

——我们眼前仿佛真是一位人畜无害、脸嫩得能挤出水的五好青年。

还有一只同样萌萌然的小狗。

但我们五人无一敢放松。

上官翩翩依旧握紧她的龙凤双环,

“我请公孙世子来,是为了和你约定——你要在我们上官家的规矩内寻找南宫世子,不要祸及无辜;公孙世子到这里来,有什么要对我说的?”

“喂喂,翩翩姐,这小白脸的狗撕破了我的衣裳呐?!我们一道把他剁了吧,狗也炖锅里吃掉——石长老,他不是那个什么罗刹国主的徒弟吗?他师傅砍不到,先砍死徒弟也好啊!”

红衣少女怒道,她的剑进入公孙的咽喉几分。

我从另一角度明悟了颜若琳为什么要买那么多衣裳——每次,遇到稍微强点的人,她总是走神,衣服必然遭殃。

“我不是狗,是狮子——另外,你们人类真凶残,要把我煮了吃——就算我这样的妖怪,每餐只吃蔬果——偶尔才加一道修真者的腿肚肉配葡萄酒……”

地藏狮子抗议,公孙纹龙把他的嘴巴捂起来:“我的宠物嘴巴有点贱。”

——你也好不到哪里去。我想。

“少城主,还是把公孙世子和他的灵兽都禁锢起来吧。一旦被名利圈套住,随他们有什么神通手段,都使不出来,由我们如何搜魂和拷打。石监察史的意见呢?”

金云翘问。

“两军交战,不斩来使。少城主,只把公孙世子限制起来,并不违背朝廷的典章。”

石子明道。

“哈、哈、哈,还是要把我当囚徒啊?遗憾,你们抓不了我。”

公孙纹龙笑,

“——我不是一个人。还有一个同伴一直在不远的地方关注这里。”

他打了个响指。

我望向会场之外。

会场是鏖战之地,场内的符文比之外面的凌牙门城又强了数倍。金丹者如无许可,只能用大神通强行轰开穹顶般罩住一场的阵法。

但远处的那个人信步走了进来。

那个少女一袭白衣,青丝盘头,赤裸的玉足寸土不沾,御风飘然进入。

阵法对她毫无反应!

“不必惊讶。刚才我的鏖战把防护阵法破了一道口子,她不过抓准这一道缝隙入场罢了。”

公孙才笑到一半,颜若琳把剑横在他的脖子上,冲那女子大喝,

“再前进!就杀了他!”

“你杀杀看?”

少女冷冷言道。

金云翘鬼魅般地挪移到会场的入口,正浮现在白衣少女的身后,割鹿刀往她的后颈切下!

“那就先杀了你。”

然后,我眼睁睁看着——金云翘就此静止,人和刀定在半空。

女子飘然飞到我们的身前,颜若琳的剑猛地插入公孙纹龙的咽喉

——她的剑忽然也静止不动了。

原来被定住的金云翘重重落在会场的入口。

少女的水袖一卷,把金乌剑从呆若木鸡的颜若琳手上卷出,拿在自己的手中,另一只水袖把公孙和狗牵在她身后,然后她无悲无喜地静静矗立,一言不发。

如梦方醒的金云翘母豹子般又窜上来护主,和石子明与我以品字形护住上官翩翩。

“啊?——啊!”

颜若琳惊叫,她发xiàn

自己的剑被那白衣少女握着,脸顿时扭成一团。小口念动数次真言,金乌剑在白衣少女的手上还是纹丝不动,仿佛生根一般。

“上官师姐,不能用名利圈套这个白衣女子吗?”我问。

上官翩翩摇首,

“不。这个女子太奇特了……虽然她近在我们的眼前,我的名利圈浑然感应不到她……也就是说——她的道心完全超脱了世俗……名利圈不能克制她。”

——那么说,在白衣少女面前,元婴者赐予的法宝再不能做依仗吗?

“把剑还给我!”颜若琳跺脚大骂。

“少城主把画戟还我,我就让霍师妹还你剑。”

公孙纹龙从女子的身后走出来,抚摸着自己的脖子,那里的伤疤已经平复如初,

“诸位,谈判需yào

平等和诚意——这是我们合zuò

寻找南宫磐石的开始;凭我们任何一方,都无法找到他。””

他的语气森冷。

——画戟和金乌剑各回到了原主的手中。

第一百六章 磐石心(一)

我们在城主邸的议事正厅分成两席落座——

一席是上官翩翩、颜若琳、石子明、金云翘,还有我;

另一席是公孙纹龙、地藏狮子和那个叫霍星沉的白衣少女。

——公孙纹龙说她是星宗的弟子,金丹上层,师承不愿透露。

上官翩翩吩咐仆役为宾客奉上饮品蔬果,公孙纹龙只饮南国的咖啡,霍星沉滴液不进,地藏狮子把蔬果一扫而光。

城主邸外的金钱兵如常巡逻,仿佛从来没有发生过大事。

公孙纹龙打破了我们两席间尴尬的沉默,

“时间过去那么久,石监察史想必已经搞清楚满盈会那边的状况了吧?”

石子明的唇似乎想申辩些什么,最后还是神色尴尬地点头,

“我和满盈会确认,旬日前他们的确做过一单生意,那单生意的负责人请动了一些高手来擒拿南宫世子——他们做得积极过头了!哼!”

“哈!”公孙纹龙轻蔑地笑了,

“大正王朝是剑宗的发令工具,剑宗的荡魔院是巡视各大宗门的戒律院。昆仑宗和龙虎宗要和剑宗在中土竞争,白道插不大上手,就扶植了满盈会这个黑白道间行走的组织——谁想到,满盈会的行动反而误打误撞砸了自己人的脚。哈!哈!”

我用神念问颜若琳

(“满盈会真的是有昆仑和龙虎的背景吗?”)

(“啊,废话,没有宗门背景的组织怎么在乱世存zài

?耳目不可能那么灵通的嘛?”)

红衣少女不以为然,

(“但满盈会并不能划入邪道——那些被剑宗与官府遗弃的人和地方,一直受到满盈会的帮zhù

——我受满盈会委托斩杀妖魔的村镇,就是被他们抛弃的贫民窟——当然,据说能让剑宗和朝廷难堪的事情,满盈会也没有少做。”)

她嘻嘻笑了,

“我不大清楚啦。”

我点头。这些黑历史大家心照不宣。

“这只是偶尔的误会,我们在这里不就是要解决误会带来的麻烦吗?”

上官翩翩说的和我想的类似。

“——满盈会是单线联系,那个接手生意的负责人已经失踪,他的委托人是谁,负责人委托了谁,我们都不得而知——所以,南宫世子的下落还是要依靠我们这里的搜索——南海十三郡的人家都在我们上官辖下——只要花时间,我们总能找到。”

她定定注视公孙。

“错,事情并没有你们想得那么轻易。”

公孙纹龙不以为然地轻吹咖啡,

“我和南宫磐石厮杀过无数次,他的为人我了解到骨子里。南宫从来不会无谓退缩——昨天我已经杀死了援救他的所有人;南宫如在,必然与我决战——但他没有。南宫不做不可能的事情,这就只有一个结果:他没有在一战中杀死我的希望。”

说到最后几句,公孙纹龙神情上竟露出了落寞之感,

“地藏狮子专心谛听,不会漏过方圆百里内的任何人言、鸟兽语与神念交流,可这几天我们毫无头绪;想必,你们的上官家的进展也不会超过我们。碧波金晴兽在拍卖行的出现,这意味着,满盈会委托的人已经得手,重伤或者杀死了南宫——那头兽,只是杀手们出售不需yào

的东西罢了。”

“确实如此。”

金云翘禀告上官翩翩,

“我们没有漏过城中的任何一户人家,但世界上仿佛从来没有南宫世子的踪迹那样。”

“南宫磐石还没有死。”

忽然,白衣少女道。

“为什么呢?”我好奇问。

“我说他没有死,他就没有死。”霍星沉淡淡道。

“你在星宗修的是推算法术吗?”颜若琳嘲讽,我暗想她大概是没有忘记被白衣少女定身的一战之耻。

“是我心血来潮。”

霍星沉说。

“女人的心血来潮有时候很准,等小姑娘你长熟了就会明白。”

公孙纹龙轻佻地回了句,红衣少女一怒拔剑。

上官翩翩挽住她的手,颜若琳忿忿不平地收剑。

公孙案上的一角应声而落,骨瓷茶具裂成两瓣,褐色的咖啡液溅在他的锦衣上。

公孙纹龙啧了一声,取出手绢一边擦拭一边说,

“承霍师妹吉言,我还怀着一线磐石健在的侥幸——假设他只是重伤未死,他或者尽量远离鱼龙混杂的城外,或者投奔到城主邸来。无论哪种可能,我都要上官家的协助:前者,我需yào

你们的路引,才能进入南海各处郡县;后者、我自然要在这里等他。”

“容我们这方面商议一下。为公孙世子、霍姑娘,恩,还有这位地藏狮子君换茶。”

……

上官翩翩引我们这席的人到一处小殿。

石子明把节杖插入小殿的正中石阶,一道道苍苍茫茫的清光漾出,覆盖住一殿,然后如释重负地向我们说,

“我用天罡法术‘穹庐’屏蔽了那头地藏狮子的谛听。只要我们不出此殿,除非元婴者,无人可以窃得我们在殿中的谈论——不过,上官侯爷在本城闭关,想来也没有元婴者敢入城——现在,诸位可以畅说欲言。”

“石长老,宗门只要求让南宫世子脱险,并不要求公孙世子的性命吗?”

上官翩翩第一个问石子明。

“确实。南宫家和公孙家都是星宗传承,他们在中土的势力强上一分,剑宗就弱上一份。所以,宗门的态度是保南宫、放公孙。在朝廷方面,我只需yào

汇报上官家营救南宫的功绩;公孙家参与的事情,可以一概隐去。”

“那在我就只要专注去找南宫磐石。在找到南宫前,公孙暂时不会和我们动手了——要应付两股势力真是头疼啊。”

她苦笑了下,

“我们就等到晚上,如果南宫磐石还不能入城主邸,就从最近的郡县开始搜寻他。”

石子明凝重道,

“刚才还有一些事情我没有在议事大厅里说。其实满盈会告sù

我,那个负责人的尸首他们已经找到,只剩下空壳,生魂全无,所以委托他的是谁不得而知;另外,那个委托人找到不是一些高手,只有一个。”

“只有一个?”

众人的神色或者疑惑,或者吃惊。

“那就是说,那个该死的满盈会负责人找到的高手是元婴者吧”

我说。

——我见证过南宫磐石的念头分身把敖狞打得欲哭无泪的场景,也见证过他如何像操控傀儡般让数百妖兽集体自杀。

这样金丹者中的佼佼者,不是任何一个金丹能够单独重伤和杀死的。如果我是负责人,除非找到元婴者,才能自信满满地宣告能搞定南宫磐石。

“我融合了他手下大将的武道经验,见过南宫磐石的战斗,很多很多场——只有元婴者能杀他,南宫磐石很强——我觉得公孙纹龙逊他不少,大概那个白衣少女给我的感觉更接近南宫的战力。”

我又补充了下。

众人的目光移向了我。

“怪不得小贼你隔了一天就强了不少,能挡公孙纹龙那么久。”颜若琳哼了下。

“恭喜原师弟得了机缘……你怎么这么说宗门的师兄弟。”上官翩翩拉拉红衣少女。

“啊,原师侄所言完全不差,确实是元婴者。一个我们四大宗门之外的散修元婴,和龙虎宗的周祖师渊源匪浅,是五洲三界一个不服管束,恣意行事的家伙。”

“武神周佳?”

上官翩翩脱口而出。

“正是。所以我说满盈会的人这次积极过头了。”

石子明顿首。

——周楚南渡劫灰灰后,他的诸系血脉不是中断,就是泯然众人,唯有一系在三百年前意wài

地又出了一位元婴者。可这位元婴者并没有按照宗门惯例加入龙虎宗,而是独自在天下浪迹。他或者在罡煞风雷与明夷地火中隐遁修liàn

、或者四处漂流,为了一时的兴致,与当世英雄和强者交手。

——世界上有无数人的名字叫周佳,但只有一位叫周佳的武神。

这是上官翩翩对我的解释。

——那位搭上武神周佳那线的负责人真是个人才,他死掉太可惜了。我想。

“那么事情全部串起来。那个元婴者不可能进入上官侯爷的凌牙门对南宫磐石下手,必然是在南宫磐石将入城的那刻动手。结果无疑是南宫磐石落败,并且至少受了重伤。碧波金晴兽是他战败的明证,凶手可以随意找个人在城里处理掉此兽。所以我们也不必在城里等南宫了——如果我是南宫,既然没有能力和好整以暇的公孙战斗,那就要尽量远离这座凌牙门城,像野兽那样躲起来养伤——假设他还活着的话。”

我叹息了下,

“我们去城外面搜索他吧。我和那个白衣少女一样,也认为南宫磐石没有死,我总觉得这样的人物不会无声无息地死在沟渠和荒野里。”

我建议。

——英雄未必不会窝囊地死掉。但我愿意相信他还没有死。

不然,我们这几日的行动不就全无意义?

我又如何完成青龙兵副统领的委托?——这白白拿来的元气和武道经验我还不回去。

念头不通达啊。

“嗯。原师弟言之有理。南海道有人烟的地方都在我们上官家的治下,假设南宫世子健在但重伤,他必然要获取大量,恩,是很大量丹药恢复,那只有去就近的郡城县城夺取。我和金总管就去个郡县搜索,城中有连通各郡县的转运阵法,几个人的话转瞬就到。”

——恩,坠星洞天也有这样的转运阵法。

我跃然报名,

“翩翩师姐,让我也入队搜索吧,我想在我们这些人里,我最能获得南宫世子的信任,我救过他的手下,他也通过自己的念头分身见过我。他可能会因为我而主动现身。”

——虽然那些青龙兵后来还是为南宫而死了。

“那我也加入吧,反正这几日也没什么好玩的,我也要领略下那个大家都要得到的南宫世子是什么样的人物。”

红衣少女也凑过来。

“善,两宗的新一代弟子能这样无私合zuò

最好。我前几日巡视的几个郡县你们可以暂且跳过。从较远处开始。”

石子明思忖一下,又道,

“我先去大厅稳住公孙方的三个金丹。你们找到南宫世子后把他偷偷送入上官侯爷的修liàn

塔内。他们不敢进入,自然悻悻退去。这样就能做到保南宫、放公孙。但愿,苍天保佑,能让南宫无恙。”

我不由暗暗佩服石子明的胆识和担当。

——我们的搜索在一日内未必有结果,如果公孙方三个金丹忽然觉悟,石子明首先要面对他们的发难——哪一个人的战力都不下于他,何况三个夹攻?

“石长老保重。”

我和上官翩翩异口同声道。

小殿外突然响起了喧哗,守在殿外的一对筑基境金钱兵队长被公孙纹龙像两杆稻草般远远抛开。

在殿外的他忽地全身赤红,然后大喝一声,

连人带地藏狮子撞上穹庐苍罩,手中的血色画戟霍地劈开了一道大缝。

他脸色一白,然后大摇大摆地走进来。

之后尾随着那个漂浮在空的白衣少女。

“哈哈。诸位谈得很开心嘛,我是坐不住的人。在大厅里我都怀疑你们已经讨论完南宫,开始讨论如何暗算我了,所以我要凑过来参加一下。有问题吗?”

“没有问题。”

我们都很尴尬

——看来甩开公孙方的计划失败了。只好让他们一直黏在我们身上了。

“我们判断南宫磐石在城外的可能性大,所以准bèi

下郡县搜查。公孙世子来了最好,我们可以分两队找,那样比较快。”

上官翩翩向我们望了一眼,对两人一狗道,

“石监察史坐镇本城。我、金总管和公孙世子、您的爱宠一组,搜索凌牙门以东的郡县;琳公主、原师弟和霍星沉师妹一组,搜索凌牙门以西的郡县。如何?”

——在地藏狮子的谛听下,百里之内我们连神念都不能交流。她为什么要这么安排?

我扫向诸人。

一、石子明居中策应,只要我们先得到南宫,可以先把他转移到上官天泉的塔内。

二、翩翩师姐和金云翘应付公孙与狮子。对方无法防御名利圈,两圈足能套住两个金丹——只是在翩翩出手前,金云翘要死战为她挣来出手机会。

三、我和颜若琳与那个白衣少女搭档。颜若琳的战力其实能和那个少女一敌,只是定身术难防。

——不过,我知dào

红衣少女还有分身术,从以往的战例看,霍星沉只能同时定住一个目标。只要欺骗她定住一个分身,然后用真身偷袭或许就能胜之。

那我的作用是什么?

——我望向翩翩师姐,她低头不和我视线接触。

啊,我全部清楚了

——她把希望放在我这组上。她希望南宫能在有我的这组搜索队前露面。所以她主动把最可能杀南宫的公孙和我这组隔了开来。

——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好极了!真是完美。”

公孙纹龙沉思了下,忽然鼓起掌,

“太有挑zhàn

性了。就这么定了。”

“好!”我们无一例外地赞同了上官翩翩的决定。

……

城主邸大殿的转运阵法开启。金云翘调出了各郡县的户口册和鱼鳞册,并联络了镇守各郡县的文臣武将,为我们做好了逐个排查的准bèi



“上官治下的每一郡每一县都是围绕南海道的各处灵脉和灵田建立,外围都有刻印符文的城墙和巡逻的精锐家兵防范外人盗掘;城内的每一户每一口都有我们上官家颁发的路引,防范妖魔混入吃人;郡上有我家金丹家臣压阵,县中有筑基家臣压阵,生人和高手闯入,不会一点风声没有——我们挨个搜寻,功夫不负有心人。”

翩翩鼓励了一下,两组人就进入了不同的转运法阵,各向东西。

伴随着和坠星洞天转运法阵类似的晕眩感,我到了本组搜索的第一个郡。

我们和上官翩翩那一组在实jì

的距离上相隔了八百里。

“我想知会你一件事。”

白衣少女忽然对我开口。

她难得从哑巴状态走出来。

“嗯?你有什么高见?”我问小哑巴美人。

“如果龙少比你先找到磐石,我就杀了你。”

无视颜若琳要把她生吞活剥的眼神,霍星沉淡定地说。

第一百七章 磐石心(二)

修真时代的世俗界大致可分为人邑和山野两块。

所谓人邑,是围绕灵脉和灵田建立的人类据点,还有连接各点的官道交织成的大网。出于安全考lǜ

,人类的据点把灵脉和灵田一概纳入城墙的护卫中。

人邑之外,皆是妖兽和盗贼横行的山野。凡人寸步难行,只有军队、帮派、镖局等百十人结伙的武者们有能力深入——当然,还有我们修真者。

在凌牙门这样的大都会自然有丹药出卖,南宫磐石既然不敢进入凌牙门,只能去郡县——唯有人邑有丹药库;他不可能去山野当野人尝百草去,那样得数年才能复原,还要和莽林里的妖兽厮杀。

六月十日清晨,是我们下郡县搜查第四天,我和两个少女再次调查曼陀罗县。

我站在高-岗上俯瞰一望无际的曼陀罗花海——如火如荼、姹紫嫣红的花海上,灵植夫们早早又开始像蜜蜂般的忙碌采摘。

数百人的巡山队在灵田的外围巡逻——士兵最不济都是外功境界,他们的背囊上配备了两把火铳,手上都持着一杆碗口粗的纯钢长枪。领头几位内功境界的巡山队长骑乘在六牙白象上,有时和灵植夫攀谈几句,有时用象语和坐骑交流几句。

我既新奇又羡慕——以后在五毒瘴林穿行,我也要购置几头当骑乘的六牙白象。

“曼陀罗花是制作春药、蒙汗药、纾痛药、致幻药,乃至一些神魂类丹药的必备材料。本县的灵田尤其适合曼陀花的种植,这里的百姓都靠种植曼陀花生活,一年能收三季……我们南海道的曼陀罗花部分输往宗门,部分就在凌牙门的作坊加工成丹药,流通到帝都、金陵、广陵那些大都会去……”

这是我们这组搜查的第五十个县,为我讲述情况的是该县县令(其实,也是上官家这片地区的总负责家臣,六十余岁的筑基者)。

他本来是向颜若琳汇报,见她浑无反应,就转向我滔滔不绝地讲述该县的风土人情。

“恩,麻烦您现在就联络村社里所有的管事长老,我要在这里一个一个问询他们。”

我打断了县令的话。

“六月八日来时,我们手头的户口册和他重新统计的人丁勘合一致。”

颜若琳不耐烦地问我,

“你确定再来这里不是浪费时间吗?——还有五十二个县我们没有排查过。”

“请县令务必按照我的命令去做,上官少城主授予了我大权,我在这里,如她在这里。”

我向曼陀罗县令又出示了下上官给我的令牌。

“得令。”

直到县令在我的视野消失,我转首对颜若琳说,

“南海道那么多郡县,其实做药草灵田和丹药中转仓库的数目不过五十个。我们假定南宫的目标是获得足量和丰富的丹药复原,这五十个不到郡县是南宫最有可能出没的地方。但前几日我们把疑点郡县都调查了一遍,一概风平浪静,毫无金丹者闯入的痕迹;郡县户口也和我们手头的资料一致——你不觉得奇怪吗?再去其他地方也是希望渺茫。反过来想,要是南宫的确在我们查过的郡县上,我们之前的调查出了什么问题?”

红衣少女皱眉想了下,说:

“第一、前次我们调查的郡县,只有太守与县令和我们完成账面上的核对,我们并没有亲自挨家挨户的查访;第二、如果南宫不是明闯,那就是暗渡入郡县——郡县的城墙、城楼、城门也有各种符文,他无法遁入、飞入、隐身。金丹可以采用的进入手段,我能想到还有易容或者幻化——那么,那么南宫就是扮成一个郡县已经有的人,夺了路引,然后大摇大摆地混入城墙内。啊!那样,县外的山林应该还有一具被杀死的尸体——但愿,南宫没有化尸水之类的东西。”

我拍了下手,

“你的脑袋还是很灵光的,只要愿意深思,就能找到事情的头绪——这个县的位置足够安全,药草很丰富,还有一个丹药仓库。南宫磐石在这里的可能很大。上次我们多半漏过了。”

“呸,你这是弱者当惯了,强者根本不屑代入躲藏的猎物位置思考——那么,我用神念一块块扫描此县了,大概一天完工,一枚针都不会放过。”

“不,这个手段不够妥。”

我忙阻止红衣少女,

“一方面南宫会用绝隐去气息,他这个金丹上层肯定比我做得还好;另一方面,你这样会惊动他。我们还是一家一家找过来。”

“南宫还有一个进城的方法。”

白衣少女忽然说了一句,我们望向她,

“南宫世子的神通我清楚——他不会幻术,也不屑用易容,他能使用丝控zhì

人。你们听说过七情丝吗?”

——我在青龙兵副统领的武道经验中,目睹过南宫像操纵傀儡般操纵妖兽自杀;我父亲告sù

过我南宫腾蛟的法门是三痴七情印。

两者在我的脑海中窜了起来。

“他把气形成丝粘在目标上,然后沿着线把摄心术的念头注入目标,目标就能按照南宫的意思行动。是吗?”

我豁然开朗——南宫磐石把简单的摄心术用得如此出神入化!我新学的天魔极乐针远不能和他相比。

“也就是说城门口的卫兵可能被南宫控zhì

了。所以他们说没有人进入,未必可信!”

颜若琳拔出金乌剑,

“刚才和我们说话的那个县令也不能全信!”

霍星沉继xù

说,

“南宫世子的丝只有粘在目标上才能起作用,丝的另一端必须系在他的指尖——距离越远,丝的控zhì

力就越弱。你们金丹的眼睛大概也看到,县令和那些兵卒上再纤细的丝也没有——这说明,至少他们和你们说话的时候,南宫并不他们身边。”

我兴奋起来,

“但是,并不说明他们未被南宫控zhì

过。南宫在事毕后可以顺手抹去他们相关的记忆——凡人的神魂被摄心术影响后,肉身必然有大病一场;筑基者被影响后,身体虽然没有大碍,事后总会残留一段时间的异物进入感——任何手段都不能掩饰得天衣无缝啊。”

高-岗下,县令领着十余个长老正向我们这边走来,其中一个长老边走边咳嗽——此人是内功上层修为,他人在六十余岁。

“那个长老,你什么时候得病的?”

我在高-岗上冲他大叫,

“前几日偶感不适,大夫说是昔日和妖兽战斗时的陈年内伤复发。”

“你负责县里的哪块事务?”

“丹药库。”

他在山岗下回话。

——是记忆被篡改了吗?

我振身而起,

“线索马上要浮出来!要大干一场了!”

然后我回首凝视着白衣少女,

“恩,还有一件事我想在见到南宫磐石前确认——哑巴美人你说过,公孙纹龙先找到磐石就杀掉我;那么,如果我们先找到磐石,你会怎么做呢?”

“这天下,南宫磐石只能由我亲手杀死。”

“有人阻挡你呢?”

“那我就杀了他。”

她面不改色地回答。

——果然如此。但我不会让你杀掉他。

我眨了下眼睛,拔出剑来。

我握着银蛇剑的指头痊愈如初,石子明的黑玉七虫膏药效确实不凡。

“琳公主,在我九难试结束前,如果遇到大凶,你会怀着必死的决心助我三次,是吗?”

“恩,完成一次,这里的一道念刃就会消除。你现在就要用掉第一次了?敖狞那次都没有用啊。”

颜若琳敲了敲自己的脑袋,与我把霍星沉合围起来。

我注意到白衣少女的眉头皱了一下。

“为我出手吧。”我叹口气。

颜若琳的剑风驰电掣地刺向白衣少女的后心。

霍星沉飘然陡升至半空,一枚水袖向我卷来,水蛇般灵巧地绕开我剑芒笼罩的银蛇剑,缠到了我的手臂上;另一条水袖绕回后背,像围障那样把自己护起来。

我的手随着她的水袖扭曲转动,臂上的肌肉和骨骼绞成了麻花状。身体也被她拉上空去。

水袖沿着我的手臂爬上肩,绕到我的后颈,我的脖颈一阵冰冷的感觉,我清楚袖子转到我脖子前时,我就等于被上了一个随时可以收紧的绳套。

“嗞!”

我的手腕旋转了半个周天,真气灌注的银蛇剑也线圈般地沾在了她被气灌注成坚硬如钢的水袖上。

“嗞——”

她的一只水袖被我的剑切开,我向山岗下飞了出去,我向空中发出了数百雷电蛇卫。

我望见颜若琳被木愣愣地定在半空中

——那只是一个分身。

我的嘴角露出微笑。

“太阳真火!!!!!”

在霍星沉的上方艳阳之处,隐隐约约浮现出一个金莲庆云护身的红衣少女,她高举耀目的金剑,直劈下去。剑芒成光,孕育出一枚小小的太阳球,和我的雷电蛇卫把正中白衣少女包裹起来。

——再过一个呼吸,霍星沉不死也要重伤,我们再无掣肘,能放心地和南宫磐石会面了。

白衣少女忽然从纳戒里取出一把大芭蕉叶子做成的扇子。

同时,我看到颜若琳的眼睛陡地睁圆。

“芭蕉扇。”

白衣少女把那面扇子扇了两下,万万凶兽咆哮和嘶叫的声音从那扇子凭空营造的罡风中释fàng

出来!

飞沙走石肆虐,周围瞬间成了昏黑一片!

尘埃落定,太阳火球不知所踪,我的蛇卫不知所踪。

高-岗上的林子被毁去大半,一片片四五人围的古树被连根拔起,另有一大半随着芭蕉扇的罡风不知dào

去了哪里。

霍星沉的脸色惨白,她站在地上,赤足终于沾上了大地的泥污。

高-岗下的人死死贴地匍匐,我喊了好多下,他们才大着胆子起来。

“你,原剑空,找到磐石就可以。接下来是我和他的事情,再阻挡就杀掉你们。”

白衣少女皱眉看自己沾了泥的脚趾,

“下次我会直接扇你们的人——如果你们的金身还没散架的话,大概能在万里外降落。”

“这扇子也是元婴者的法宝吗?”

颜若琳绕回我前,和我站成一直线,警惕地望着她手上的芭蕉扇。

霍星沉不做回答。

我问颜若琳,

“你的第一枚念刃消除了吗?”

“恩,还有两枚念刃。如果你要我再去杀她,我不介yì

,只是杀她有点棘手。想象下,你眼前是握着名利圈的翩翩姐就行。恐怕我搭上性命也不能完成师叔的要求。”

红衣少女遗憾道。

“可以了,逼她出底牌就行,琳公主可以旁观去了。流云飞袖、定身术、还有现在这枚芭蕉扇。我完全知dào

,这就是你的得yì

手段了。”

我走到颜若琳前,把手挡住霍星沉芭蕉扇的方向,我的诸天雷法总纲运作起来——

“敖萱,有我在,你无法杀死南宫磐石。你可以试着用芭蕉扇再扇我一下,这件元婴者的法宝我不害pà

。”

第一百八章 磐石心(三)

(“为什么她是敖萱呢?南宫磐石的前未婚妻出现在这里,未必不能说通——但你如何判断霍星沉就是敖萱呢?”)

颜若琳的神念问我。

(“等我接住她的芭蕉扇再告sù

你。”)

霍星沉的第一扇朝我正面扫了过来,颜若琳鹰隼一般跳纵上空,

“——师叔,你可不要装逼不成,真被扇死了啊!不然,我还要另费功夫去升宗门长老,和你两月来的争吵也全成浪费精神了!”

我的毛孔生寒,根根如针竖起。

《基础雷法》上讲,天下有九火、八风、六水、五雷,能生能杀,有阴有阳,正奇凶吉兼备。

这一扇的风从东南吹来,是最最正统的巽位之风。

她的第一扇很谨慎,但凭谨慎是杀不死我的——连伤我也做不到。

我的双掌把来风捧在手心,这种风以前我和小芷过风暴环时就领教过,金丹的我毫无压力。

我的双掌用手印拳划出阴阳鱼形,手心的风被我的十指分解成阴阳两股,互相对撞、抵消、湮灭。

“第一个理由是:你在提到敖狞的时候,霍星沉的神色有异——你能想象这样眼高于顶的女子会在意一条金丹中层的无脑小龙吗?——他们之间必然有联系,敖狞说他妹妹长得不错,小哑巴美人也长得不错。”

“这个理由不够强啊。我以为是她当时怕了我呐!”

红衣少女忽然又飞到了霍星沉的背门。

我注意到白衣少女的鼻尖沁出了一颗汗珠,就像瓷器上的水滴一般。

——她是动摇了。

身世猜出、腹背受敌、屡试不爽的元婴法宝受挫。

——她是动摇了!

“你认出我的第二个理由是什么?”

随着霍星沉第二次挥扇,她也开口了。

我又听到了万万凶兽的咆哮、嘶叫、呼啸

——这次是把太阳真火与雷电蛇卫吹得无影无踪的罡风!

敖萱动真格了!

我曾遨游九天,天上的罡风煞雷海一半就此风所聚,一半是煞雷所聚,这是宇宙之间的大罡风大煞雷。

煞雷也是修真者提取本命金气释fàng

的霹雳,罡风也是修真者提取本命木气释fàng

的风刃,这是修真者周天的小罡风小煞雷。

她的第二扇混合了大罡风与小罡风,就像九头乱舞吃人的毒龙吐出了不胜计的信子。

大风撼山岳、小风钻穴窍。

撼山岳者摧城池,钻穴窍者入膏肓!

——这是我出道以来,诸天雷法总纲要应付的最强之风。

如果能接下来,我对雷法总纲的领悟或者说温故,将更上一层楼;

如果接不下来……

——我的道路漫长,不会在这里被吹成灰的!

我要以风破风,乘她的风、破她的风!

在我的眼中,这无数的风有大小不同的风眼,风眼的形状左右了风势、风威、风潮、风变——无数的风眼相互呼应帮衬,在大处掀起种种风涡、波波浪潮;在小处又悄然生出诸种拐弯抹角、暗中害人的歪风邪风。

过去之我破解凡火、凡风、天火、荧惑真火诸种风火雷,纯是发自本能;今日之我研读《基础雷法》有时,浑然一体的总纲在我心头演化出万千头绪。

过去之我视诸般风火雷如无名花草,今日之我视诸般风火雷——就像从一片叶子能看出树的生老病死。

——这个有点夸口了……但我应付上了敖萱的大小罡风!

我的心无外物,口里反复哼着简单的避风咒,十指用新学的手印拳变化出各种匪夷所思的手印,在无数关键的风眼上牵引、搅乱、离间、指挥、煽动。

诸般罡风缠在我的指尖上再不能前进分寸,指尖上的风由响渐静、由大渐小……狂暴混沌的罡风被我像翻花绳那样理顺头绪,最后如同疲倦透了的猫儿沉沉睡去。

最后一阵清风拂面而过,敖萱的第二扇罡风全消。

——十个呼吸,我为了破她的罡风花去。

我深吸一气,人有点困,念头耗得太多了——但我对雷法总纲有一种拨云见雾的明悟,下次我想自己能把手塞进太阳真火的火眼里试试……

“第二个理由是更加明显:你对南宫磐石太执着了。如果公孙纹龙只是请一个简单的打手,她何必要抢在雇主前找到磐石,又何必自己赌咒要杀他了。太有感情了吧。”

——就像小芷对我的感情。如果是她,也不会允许别人杀死我吧。

敖萱把芭蕉扇收回纳戒,口中对我念念有词,我听不到她说什么,只见她很落寞地走下山岗去,也浑不在乎污泥把自己的脚越染越脏。

颜若琳跳回已经不毛的山岗,几步跑到我身边,取出一管药膏往我耳朵上敷,她的眼睛异彩流转。

“喂、喂、你怎么突然转性了!当神仙一样看着我,用手摸我脸干嘛!我不是没有被女人摸过,但你摸我也……太不可能了吧!”

我被她看得很不好意思,也奇怪她干嘛用手摸我脸,虽然琳公主的手感觉是很不错,毕竟怎么说都是一个美人。

“……师叔,你耳朵刚才聋了知dào

吗?我为你敷了本门的开聪药啊。”

我模模糊糊听到了她的声音。

红衣少女撤回了手。

我摸下自己的耳朵,还有血的痕迹。

哇。

我想起来刚才我破了敖萱的罡风,但是风鸣叫时的凶兽啸声还是把自己的耳朵弄聋了。囧,偶尔失误。偶尔失误。

“那么,我们去那个丹药库长老家里见南宫磐石吧。”

我跑下山岗,那十几个长老,包括县令在那,大概都被我们刚才的战斗吓坏了。我摇了好几下,他们才醒。

“放心,刚才我破风的时候,控zhì

得很好,你们的花田一点殃都没有波及。”

我打了个招呼。

(“喂,那个敖萱之前对我说了什么。我的耳朵刚才没听到。”)

我用神念问颜若琳。

(“她说,这就是不可思议的诸天雷法总纲吗!她的师尊对你很服帖!那把芭蕉扇再也胜不了你,她无法杀南宫了——师叔,难得见你不废一次啊!”)

所以我说你欺弱怕硬——我白了她一眼。

“接完第二扇,我已经筋疲力尽了,敖萱要是敢扇第三扇。我就是有总纲,有手段,也没有元气接下她的芭蕉扇。只能变灰灰了。”

“不过,师叔一定是算准她不会再用第三扇了。经过你之前的种种手段,她的信心随着第二扇的失败已经完全垮了。现在重新稳固道心还来不及呢,哪能再补刀!”

我忍不出把肚子里的货又吐出来一句,不说我会死的——

“其实,我知dào

她是敖萱还有第三个最确凿的铁证。”

“愿闻其详。”

“小时候我看过一本春-宫画,那本春-宫描绘了帝都近世最美的女伶。霍星沉的脸和那个叫霍飞燕的绝世美人一般无二。花马桥的情报讲,敖老龙的九女是他和帝都摄来的女伶所生——证据已经写在敖萱的脸上了。霍飞燕的确在二十五年失踪了。”

这次,轮到颜若琳白我一眼了,

“下流。”

我爆笑起来,仰望碧空,空中飞着一只风筝。风筝做成燕子的样子,燕子的鸟眼正望着我们。连接着风筝的细线一直延伸到某处民舍。

第一百九章 磐石心(四)

丹药库的掌管长老叫蔺钦,他有两个儿子一个孙儿。长子在征战中丧命,遗下一孙;次子是筑基武者,在郡城上官家的金钱兵中当队长,前几日给假归家。

我遣散其他人,只和颜若琳相随,去蔺家宅子。

路很好找——从那只风筝线的去向就能确定宅子的方位。

我们步入蔺家的庭院,穿过各厢房

——在蔺家的后山上,一个敦实的童子在青青的大草坪上来回奔跑,七岁的童子长得虎头虎脑,双目炯炯有神地凝视风筝线。

就像幼年时的我。

童子身畔一个青年男子正指导他如何放风筝,

“……风向有点变化了,你的手势要略微调整下……往那边跑,对对,你的判断很好,以后能做个好武者,恩,说不定会有修真者选你做仙苗呐。”

青年望到我们走近,拍了拍童子的肩膀,向我们做了一个招呼的手势,

“天河,有客人来,我去招待下。大人讲话,不可偷听。”

童子和他的小指相互拉了一个钩,

“是,叔父。”

男子气质沉稳内敛,眼如深潭寒水,他的手指有力和颀长——那是在手印上浸淫了无数岁月的手指。

(“叫你南宫世子不要紧吗?”)我用神念问他。

(“不要在孩子前叫。他的叔父死了,我代替了他。”)

南宫磐石领我们到会客大厅。

“原兄和琳公主好。在楼船上我的念头分身见过你们一面,谢谢你们当时对青龙兵的援手。刚才你们和霍师妹的交手,我也看到了。”

“你是用风筝看到我和敖萱的战况吗?”

我问。

“哦,你猜出她的身份了。不错,风筝附了我的念头,我的丝和它连在一道,风筝就是我的耳目。这种法术我很熟练。”

南宫磐石笑了下,

“当然,我没有偷窥别人的兴趣。你和萱公主的战斗声势很大,你们的气我都很熟悉,所以稍微关注了一下——《诸天雷法总纲》,名不虚传。原兄有总纲在心,不下有芭蕉扇在手的萱公主。”

——这是南宫夸我吗?

久战的话敖萱必然能杀我,她只是被我的总纲一时吓唬住了。白衣少女的芭蕉扇可以扇很多下,我的总纲只能挡两下——即使现在,我的人也已经虚弱无比。

“虽然已经不重yào

了,但我还是想问下,你怎么进入曼陀罗县的?”

我回过神,问南宫。

“我走进县城门的时候用七情丝控zhì

了卫兵,在他们的脑子灌输了我是上官家使者的想法。找到丹药库后,我就在掌管库房的蔺钦长老脑中灌输了我是他已死次子的想法——县城认识他次子的人不多,我又不大出门,就在这里太平无事地住了几天。”

“你的七情丝不是不能离开自己的指尖吗?为什么那个长老现在还认为你是他次子?”

“他愿意相信自己的孩子还活着,不肯从妄想醒来——我搜过他的魂,他的次子在上个月的征战中被南海的妖兽分尸了。”

南宫顿了下,

“那个小孩也愿意相信眼前的我就是那个筑基武者叔父——想我领他去郡城、凌牙门……出人头地,做了不起的武者。”

我默然不语。

“南宫世子,你的伤养得如何?我们击退了要杀你的敖萱,现在要趁公孙纹龙没有过来,把你转移走……恩,听说……有元婴者和你交过手……你是怎么在武神的手下活下来的!?——元婴者和我们金丹的鸿沟,就好像壮年人与婴儿的区别——我走的道路是斗战师的道,能告sù

我你和他交战的情形吗?——我很好奇呐!”

颜若琳在我沉默的时候和南宫谈起来。

“我只能摸到他的边……脱身后,我走到县城时,这幅肉身差不多是行尸走肉,里面千疮百孔。”

南宫磐石不愿多谈,他取出一盘丹药与我,

“这是我从上官家取的,先赊下他们的账。原兄是来护我脱险吧,那就尽快恢复元气。即使有足量的丹药,我的肉身离痊愈还有两三个月时间,这段时间我的战力至多是金丹中层。”

“青龙兵统领和他手下的兵将都死了。”

我说。

“哦,知dào

了。你来这里,就说明了情况。那些去城里援救我的人也死了吧。否则,南宫家不至于要你这个外人来护我脱险。”

南宫磐石的神情毫无意wài

,他的语气古井无波。

“我的父亲后来已经不是你父亲的家臣了。我也不是你的家臣!”

我深吸一口气,“砰”地一拳,砸在他的面颊上。

南宫的整个人撞在了墙上,陷了进去,他从墙上挣扎起身,把碎牙吐在掌心,又咽回肚子。南宫的左脸胀起了大红肿块。

“如你所见,目前我的肉身只是这个强度。下手稍微重点的话,我会被你打死。”

他说。

“喂喂,师叔你搞什么!脑子又抽了吗?——我们宗门都谈好要保南宫世子的,你一个外门弟子算球!要被罚面壁去啊!”

颜若琳把我远远拉开。

“那些青龙兵的人都是你脱身的炮灰吧。他们一船人的死就值一句知dào

了吗?!”

我咆哮了下。

“如果你现在说要杀死我,我也只会说一句知dào

了。你觉得自己能代替我终结世俗界的乱世,那不妨动手。我不做抵抗,很乐意看到自己的道路有后继者——可是,你这个小孩子,真的懂什么吗?”

他和我相互凝视,忽而轻蔑一笑,

我和他是两个世界的人

——那是,大人和孩子的鸿沟。

我忽然觉得自己的虚弱无力。

那么多年走下来,我真的还只是一个小孩子,大人的世界我无法理解,也不想理解

真是讨厌,各种各样理由的无聊争霸。

小芷的面目在我心中一瞬间也变得可恨起来

——她,其实,也是一个大人了。

慕容芷已经不在我能触摸的范围内,我们早分道扬镳了。

我的胸口一紧,心疼如绞,大口大口地喷血。

“怎么会这样!南宫世子,你对这小贼做了什么?”

红衣少女一时着慌,把趔趄倒地的我扶起来,

“是道心不稳!你以前经lì

过什么!被他两三句就挑动了!喂,喂,不能死,也不能废!你要完蛋,我怎么向宗门交待去!”

——少女哭的声音传来,她竟然哭了,为什么要哭呢?

我说不出话,非常非常的虚弱,五官也迅速地模糊下去——我很累,是和敖萱那一架把元气都耗掉了吗?

“用你的和氏璧定住他的道心。”

我恍恍惚惚听到南宫的声音。

“你怎么知dào

我有——?!”

最后,我依稀听到红衣少女一声怒斥。

第一百十章 磐石心(五)

四周弥漫着凄惨的雾,我看不透周身丈外的景象。

手陷在手枷里,这手枷不知dào

是什么法宝铸成——我的双臂筋肉如同千百钢索震荡,手枷却浑然没有异样

啊!

——我猛然醒悟,现在的我只是念头的聚合,脱离了肉身的供养,自以为有的巨力不过是我念头的妄想。

手枷的一端系着链子,没入浓雾里。我向雾深处呐喊,无人回应。

人死后终究要化为尘埃,鬼魅也不能长久。天下既无冥府,也无天庭。人命到时而尽,我没有地方要去。

——那么是谁在赶我走路?

我心中念动,趋步进入雾里,有几十个人影在雾中忽隐忽现,我听到链子晃动的声音,和我的手枷上链子的讨厌声音一般。

趁最近一人还没完全隐没,我速速凑到他身边。

那人裹在黑袍里,脸罩了白面具,双臂也上了手枷。

我瞥自己的衣裳,和他是一般的黑袍。

我用手指触摸自己的脸,我脸上不知何时也罩了面具。

“你是谁?”

我问。

他不回答。

我突然伸开手臂,用还能活动的手指猛掀去他的面具。

我后退数步

——那个人的半边脸是俊俏如玉的慕容芷,另半边却是朱红瞳的靛蓝脸,生獠牙的嘴流出涎来。

“小空,我渴,施舍我点粮食——你全身都流淌着琼浆玉液,快予我,你不是最喜欢我不过吗?”

后面数十个人围拢上来断绝了我退路,他们的手枷已无,狞笑着把面具摘下,也是一般无二半慕容半妖的样子。

她们(它们)近百只手伸向我,抓我的肩、背、腰、大腿。

——它们说的粮食是我的念头。

“哪有那么许多慕容芷,她是唯一的!——你们是天魔!”

我想起金丹的天魔妄境,现在我的阴神与肉身不相联系,陷在了妄境其中!

圈圈火光从我的手腕漾出,轰得炸开手枷。恢复自由的手上化成两柄雷电曲刃,风卷残云地扫开最里层的天魔,把它们绞成虚无。

我吃惊地看到外围不胜计的天魔涌了上来,我手上的电刃光芒却在悄然淡下去。

“用雷法杀出条路来!”

我的双刃挥舞成没有断续的圆,死命往一个方向突pò

;一旦停下雷电兵刃的挥舞,我的念头就会被群魔吞噬,只剩下肉身的空壳。

——可不知dào

我手上的刃能坚持多久,它们终究是我念头元气的显现。没有肉身供养的我逾战逾疲,兵刃的威力也愈来愈小。起始天魔组成的墙在电刃下还是纸糊一般,但渐渐我感觉自己像是在水里游泳,最后仿佛整个人陷在泥沙里。

——还差一点点。还差一点点。我看到雾薄弱的地方了。

那一线朦胧、难以琢磨的光,既近,又遥远。

天魔们层层叠叠的手又把那一线光线遮去了。

“霍!!!!!!”

我用手背掩住自己脸。

光线在迅速地扩大,完全盖过了数百天魔的身影,把它们卷了进去,露水般蒸发。最薄弱的雾冲散开,还有风朝我这边呼啸过来。

“还有六千。”

红衣少女踏进了雾中,她手中的不是金剑,而是一把温润的无瑕玉剑——刚才就是这把礼仪观赏用的玉剑荡灭拦路的魔军吗?

“师叔,天魔的话,就要全部杀干净,才能修道无碍。”

她的嘴角冷翘,玉剑横扫,剑风把五里厚的雾径横切开来,成千上万恶鬼般的魔军无处遁形。

“全灭。”

琳公主宣bù



六千魔军随着她的宣判渐渐化成沙子流在地上,化风散去。

一股暖流从我的足底涌泉升起,渐次流入我的四肢百骸穴窍,钻入丹田,升上泥丸,运转了无数周天。

我幽幽地醒转,挣起身体来。

“……刹那芳华逝,流水不住行。欢宴有时尽,月亏又复盈……”

似虚若实的幽幽歌声从红衣少女的口中哼出,余音绕梁,久久不散。

她在我眼中朱唇泛紫,我触到她手心冰冷,仿佛琳公主才生了一场大病——她的阴神刚进入我的天魔妄境,用一件克阴物的法宝杀尽了魔军:我的念头有八千枚,魔军就有八千之数。

“你无碍吧?累你了。”

我真心谢她。

“金丹的我催动元婴法宝消耗甚巨,所以累了,养一日就无恙。”

她语气轻松,把贴我心口的一枚玉璧化成玉簪,插回发髻,

“这枚和氏璧是当年龙虎祖师周楚南赐予我家祖先的石中神玉,中和清正之气所钟的天地精华。我娘元婴时祭炼成宝,能克一切心魔,断一切诅咒。现在你这次的魔境破灭,道心复稳——不过,不晋元婴,天魔不灭,你以后也要时时提防——金丹的道心是会退转;道心退转,过去的修liàn

也就付诸流水了。”

我听她讲这和氏璧的种种妙处,心念一动,故作轻松地问,

“那么,和氏璧那么神奇,能解妄心吗?”

颜若琳怔了下,她异样的目光盯着我不放,蚊声说,

“妄心不是魔念,那是返虚者第二重天劫的名字,和氏璧怎么能解?——师叔怎么接触到宗门绝密法藏?……要下幽牢的。”

我抽了口冷气,吞吞吐吐道,

“这是,这是我前世记忆的残留吧……还是元婴者的时候我可能接触过……刚才,忽然这个词就突然跳到嘴边了……当年,我的诸天雷法总纲也是突然蹦上心头的……不是我刺探宗门绝密——如果我前世刺探了,也和我此世无关……宗门总不会把现在的我抓起来炼魂吧,当年要搜他们肯定早搜过了。”

——我本来以为“妄心”是一种元婴者也会有的魔念,但颜若琳却驴唇不对马嘴地告sù

我这是返虚者要经lì

的某重劫数。

显然,我们说的“妄心”是两种同名的不同东西

——小芷一个金丹,怎么可能经lì

返虚者的劫数呢?

我就顺着颜若琳的口风,把这不经意说漏嘴的东西推到自己的死前世上去吧。

“啊,既然是师叔前世的残留记忆,那我就管不到了。每个宗门里,返虚三劫是返虚者和厉害元婴才能接触的法藏。师叔前世钻研第一重天劫极透,说不定也知dào

些第二重天劫——不过,现在你不到元婴,最好不要乱问返虚三劫,金丹者不该好高骛远——我之所以知dào

这个词,因为我娘就是渡妄心劫陨落灰灰的,但是我不得详情。”

她嘘了口气。

——颜若琳说的是那个女返虚者洛神瑶。

和我要的线索相差万里。

“刚才我唱的歌好听吗?”红衣少女问,

“恩,比那首蛤蟆歌谣好听。”

“混蛋!都是我娘从小教我的!一首是我割草时候唱,一首是伤心时候唱的。”

颜若琳忽然用袖子掩住脸,转过脸去。

她是触到伤心处,哭了。

我想去安慰她几句,又担心会被这小妖婆暴起扇耳光,悻悻走出这厢房。

南宫磐石在厅上赏天上之月,他脸上的肿块还没有消尽,

“和氏璧名不虚传,半日内原兄就恢复如初。哈,打完我,你气消了?”

“恩。”

“你知dào

自己为什么会打我吗?”

“想打你,就打你。”

“是你有物伤其类的感受。你心里自认是我的家臣,对我抛弃家臣的做法觉得心寒。”

“胡说八道。”

——我从来没有那么想过。

“原毅是我父亲的家臣,数年前却挂印封金,不辞而别地脱离青龙会,亏失了做家臣的法度——你心里大半猜到,却不愿承认。本来你入了昆仑,和我家不再有关。但原毅的事情没有了结,你心里始终念头不通达,隐约觉得要把父辈的事情结个干净。”

我们离开本愿山城的时候,确实走得很匆忙。

十四岁的我不懂为什么父亲要把一半的金库宝库都封起来不动,那里还有大量南宫家赐予的符水。帮派的兵卒如果服下那些符水,暂时就有道兵的力量——或许在那条龙的屠杀下,能多活下几个(啊,是我妄想了。)

现在的我明白父亲不想欠青龙会,要把南宫家的赏赐与人情尽量还回去。

——但在世俗的君臣名分上,他终究亏损了。

我们这个乱世可以藐视朝廷的天子,但不能背弃自己的主君。

南宫大头目给了父亲发迹的一切,同时又控zhì

着父亲,传授他不完全的功法,让他当青龙会的刀。

父亲与南宫大头目之间的关系乱麻般复杂。

最后,父亲勘破了金丹的天魔妄境,对杀戮的厌倦超越了对南宫的忠心,所以他带我们去寻找远离纷争的乐土。

“算你说准了吧。等我助你脱险,我就和南宫家再无瓜葛了。”

我体会到眼前这个男人的可怕——即使现在他只是爪牙皆去的病虎,但他一眼能看透我自己都不不了解的自我。

——相与比较,公孙纹龙只是自恃武力的跳梁小丑。

“我也这么想——和你走得太近,昆仑或许会认为我觊觎你的诸天雷法总纲,他们对我的态度可能就要起变化了——唉,要是当时我知dào

原毅有这么一个元婴转世的儿子,一定要亲自把他截下来,手把手地栽培你做我的干将。”

南宫磐石叹了口气,

“时机已逝不再来。”

“我不会重走父亲的道路;我就把你转到上官天泉的修liàn

塔里。那样,也完成了青龙兵副统领的嘱托。其他,我再没有想对你说的。”

九难试还有八站,还有新的试炼等着我。

我转念想或许自己上了昆仑,真该去绝密法藏里找找妄心天劫的情报,宁可错过,不可漏过。

——县衙的转运法阵可以直达凌牙门城主邸,我们占得先机,公孙纹龙只能徒唤奈何。

“遗憾,好事多磨。我不会和你去上官邸。”

南宫磐石的目光忽然锐利如刀,断然否决了我的建议。

“为什么!”

我想不出还有其他更能保护南宫磐石安全的选择。

“我猜,是因为磐石兄知dào

去不了吧。”

蔺家的门外传来我熟悉的轻佻声音,

十个金钱兵从墙外一跃跳了蔺宅的庭院。

“嗞!”、“嗞!”……

他们在庭院没走几步,身体忽然四分五裂地肢解,裂成百十块切口整齐的大小肉块。

肉块落在地上,忽地化成青烟。

庭院青苔地砖上多出百十如刀裁开的符纸条——那十人不是真兵,而是龙虎派符书里的符兵。

我察觉到南宫磐石的十指微微颤动,眼睛睁大,看到了庭院里比蚊子触须还要细上十倍的丝。

“七情丝控zhì

人心,天机丝切割物体——南宫兄真是随时警惕着!我生了个脑筋,不然被切开的就是我了。哈哈。”

蔺宅正面的围墙轰得一下被摧成尘埃。

血色的画戟从尘埃里探出,向前一引一牵。五十丝都被画戟缠绕上去,那个持戟男子一扯丝,我身边的南宫磐石往后退了一步,他十指上的丝全断。

——我看到的不是南宫的丝被公孙纹龙扯断,而是南宫磐石主动把丝从自己的指尖脱开。

难道说,如果他的指尖稍微迟点和丝脱离,十指就可能被公孙沿丝传导的力扭断?

南宫世子的肉身如此虚弱,不堪金丹的敌手一击,只能用预判来规避吗?

更让我疑惑的是,上官翩翩手持符书,尾随着公孙纹龙走进了蔺宅——她虽然强作镇定,但我看出了她强自压抑的愁眉。她手上没有纳戒,也没有联络的平安珠

我还看到了地藏狮子,它的头上被箍着一枚名利圈,金丹之气全无,看来是被名利圈全部封住了神通变化。

——金云翘在哪里?

颜若琳从回廊里跑到正厅,她大声喊,“翩翩姐,发生了什么?你们不是在另外的县搜查吗?”

上官翩翩把我们三人一一看过,忽然说道,

“我太无用了。”

她平静的语气似有难以言说的悔恨。

“少城主的一切手段都很完美,她其实只有一个缺点——我们中,只有她没有亲手杀过人。所以,要杀人的时候,她就不知dào

如何下手了。哈。”

公孙纹龙得yì

洋洋地微笑,

“本来少城主就没有带我找到南宫兄的打算,只是把我从你们这组支开,尽量拖延时间——她的希望全放在你这个南宫前家臣身上,我可不会进她的圈套——敖萱被你们排除后,我的平安珠收到她神念,就往这里赶来。于是,我和她们就打了一场——金云翘被我重伤,她出手套出了地藏;然后我把金云翘做人质,少城主就没辙了,那一圈始终无法出手。所以,我就到了这里。”

“金总管被他喂下三尸虫暂时假死,我不愿意牺牲她——只能和公孙世子僵持到这里。我一个人在他面前,没有出圈的机会;本来期待和你们汇合后能有转机——但貌似你们也伤得很重呐。”

我的心魔刚去、颜若琳元气未复、南宫磐石伤重,公孙纹龙用一只手就能料理掉我们。翩翩师姐依旧没有机会在公孙前从容出圈。

“师姐,你催动地藏狮子的名利圈收紧,把那条狗的脑浆勒出来,然后逼迫公孙交解药就是。你要护金总管,他也要护自己的狗吧。”

我瞪了那狮子一样,狮子向我乱吐口水,“呸呸呸,咒你脑浆先出来”

“原兄难道认为,龙少是那种在意同伴性命的人吗?”

我一时语噎,南宫磐石淡淡望着公孙,公孙向他竖起了拇指,

“生我者,父母;知我者,南宫兄。”

——我有一种深深的挫败感。我阖上眼睛,脑子飞转,快想,快想,有什么可以打败公孙纹龙的法子呢。如何说,我们有五个人围着他呐!

“原兄,不要那么认真。我完全没有现在杀死南宫兄的意思,菜要做好了才能吃。南宫兄的伤都没好,我会等他痊愈。”

公孙纹龙一步走到我前,轻拍我的肩膀,语气简直像我的亲密战友。

他离上官翩翩有三丈距离,但我清楚上官依然没有出手的机会——这么短的距离,公孙可以实现瞬移。

——但是,只要公孙不急着杀南宫,我们还有回旋的余地。

“我要告sù

诸位,世俗的事情我根本没有兴趣!我的道是追求武神的道路,只有杀掉南宫兄那样的强者,才能获得美妙的武道经验,窥见晋升元婴的法门!我追杀他仅仅就是为了这个理由,和什么狗屁的公孙家毫无关系!哈哈哈——上官少城主,三尸虫的解药方子你去问地藏狮子吧。现在,我要带走南宫兄,助他复原,然后和他决战——我们就此别过吧,等你们足够强的时候,说不定我会再来拜访的。”

——你这个变态。我心里大骂。

“以后我的饭票就拜托诸位了。”地藏狮子向我们客气地握爪行礼。

南宫磐石大笑起来,

“龙少,你恐怕要失望了——我想,你是无法让我复原的。”

“南宫兄不相信我能请到天下最好的炼药师吗?”

“那不是我复原的重点。”

我看到南宫磐石把手插入自己的胸膛,他的心房现在我们眼前——本来该是心脏的地方只有一张剪裁成心形的符纸,符纸上有“镇心”两个大大的蝌蚪文。

“诸位可以看到,武神周佳摘走了我的心。镇心符的效力是四个月,也就是说——今年十月十日前,如果无法取回我的心,我就会死。”

南宫磐石顿了一下,从容道,

“无心的我永远没有和龙少一战的能力,你另找别人证武神之道吧——上官少城主,南宫家不只我一个金丹血脉,无心的我回去,只会被那些想上位的兄弟杀死,我不会在你们的保护下回南宫家——原兄,如果你要助我脱险,有兴趣和我一道去取回我的心吗?”

“去哪里取回你的磐石心,顺我的路吗?”

我楞了一下,问道。

第一一一章 雷法(一)

我眼中公孙纹龙的脸阴晴不定。

终于,他爆fā

出连绵不绝、稀奇古怪、夹杂方言胡语的咒骂,转身扬长而去,消失在我的神念外

——地藏狮子被他抛在我们这里。

“我把解三尸虫的经文诵出,也放了我吧。”

卷毛狮子嘀咕。

“等我们与石长老汇合再说;现在解了名利圈,你如果暴起伤人呢?”

上官翩翩言罢,忽地以手加额,身体要倾倒下来。颜若琳立kè

把她扶住——青衣少女的脸色现出深深的倦容。我从纳戒取黄芽丹给青衣少女服下,翩翩的脸色稍霁。

“无妨事,只是累了。多谢。”她对我说。

“公孙纹龙的气势对于少城主太强了,你能连撑数个时辰,已经十分难得。”

南宫磐石招呼伏在屋角窥伺的蔺家童子过来,对青衣少女道,

“这是我的便宜侄儿。现在,你奉令去县衙命县令禀奏凌牙门的大人物来此护卫上官少城主。办成这件事,少城主就带你去凌牙门。”

童子望了南宫磐石一眼,毫不怯生地向上官翩翩行礼,

“曼陀罗县民蔺天河见过少城主,定不辱命!”

然后,孩子一溜烟地往外面跑去。

上官翩翩思忖了下,借颜若琳的平安珠和石子明联络,

“这个蔺家孩子的水灵根不错,是仙苗,我会向本宗的渡人院推荐的——南宫世子,我们谈正题吧。你的情况太突然,宗门没有考lǜ

过这个意wài

——能否请南宫世子详细说下,我们再做打算。”

……

石子明持节杖从凌牙门的阵法赶来与我们汇合。金云翘脑中穴窍内的三尸虫已经被他用《太上杀虫经》驱除,在城主邸静养,旬日内当痊愈。

他为我们四人一一调理内外伤势,至第二日日出,我们五人便暂借了蔺家的大厅议事。

凌牙门的五百直属金钱兵把数十亩的蔺宅围成铁桶一般。本郡的五百外藩金钱兵又加围上一层,那个金丹下层的太守亲自带队在四周巡逻,曼陀罗县的县令则担任他的巡逻副手。

地藏狮子在我身边的一张小榻上趴成一个“大”字,百无聊赖地哼着。金云翘的三尸虫已除,他失去了利用价值,生死随我们发落。

我问狮子狗被名利圈套上是什么感受,为什么这么淡定。

“神通是修真者与妖的第七识,也是我们和只有六识的凡物区别。被名利圈套了,我的神通被禁锢,就像凡人被剥夺了六感——想象下盲人你就能明白。我变大过三次,又变小三过次,名利圈随我变化,我始终无法摆脱。你们人类的圣贤说过:既来之,则安之。既然我的命运不在自己掌握中,只好随着你们的意志飘荡了,急也无用。”

地藏狮子换了个姿势,把身体盘起来。

“你也学过儒门圣贤的典籍?”我顺口问。

“恩,在北大荒洲也有儒者和修真者传授文明。我们妖读儒典和道书既是要洞悉人类的诡计,也是要认识自己的本来面目——这是更重yào

的事情。妖只有认识自己的本来面目,才能明确自己的道。”

“哦?”

我略微有些好奇——原来北荒在我的印象里仅是白骨遍野的不毛地带,传说妖魔把遗存zài

那块大洲上的人类圈养起来当牲口吃——没想到北大荒洲迄今还有文明的传承。

“你的本来面目不就是一只像狗的狮子吗?”

——照照镜子他就能明白。我想。

“可我时常对自己的面目迷惑——我从吃人开始修liàn

道法,但越修行却越觉得自己越像是一个人,那种感觉非常的怪诞——诚如你们修真者是人中的异类,我们妖也是禽兽中的异类。”

地藏狮子的双耳贴紧脑袋,泰然地打起呼噜来,浑然把生死置之度。

南宫磐石的讲述也到了重点部分,

“……武神周佳的雇主仅仅要求他夺取我的心脏。我抵挡了周佳十个回合落败,他就放过了我的性命,额外答yīng

满足我一个小要求。我交涉的结果是,周佳在我心的位置贴了一张延命四月的镇心符——他的雇主会在云梦城保留我的心到十月十日——在那天前,我会努力爬到那里,把自己的心取回来。”

他环视众人,目光最后停在石子明身上,

“我个人的想法是——邀一些我信得过,和南宫家没有利害关系的金丹朋友,和我一道去云梦城取回心——南宫磐石或者无心而死,或者得心而生;但没有结果前,我不会回南宫家。昆仑和龙虎两大宗门的计划如果和我的想法出入太大,我只能对这两大宗门的好意谨谢不敏了。”

我问两个修真界掌故烂熟的少女,

“云梦城在哪里?”

“不知dào

。”颜若琳回答。

“虽然不清楚,但大致在五毒瘴林与龙蛇大泽的交界之间,或许有云梦城的入口。”上官翩翩沉吟道。

——那不是正好在我九难试的路途上吗?

我取出烂熟于心的五洲三界的地图,反复看了数遍,图上果然没有云梦城的标记,

“云梦城不在大正王朝的版图里吗?”

我问。

“云梦城是武道时代的楚国王城,后来沦为埋葬在龙蛇大泽里的死城——七百年都没有出世了,鬼知dào

在哪里!”

红衣少女抱怨。

我要过九难试诸关,调查过龙蛇大泽的文献——大泽方圆三千里,外围终年笼罩不见五指的大雾,蛰伏了无数凶兽;内里是诸多废弃的古代城池,或者被妖魔盘踞,或者是盗贼的藏宝窟。艺高胆大的盗墓者与寻宝者也频频光顾大泽。

——古时的龙蛇大泽也曾是风调雨顺的九州通衢与鱼米之乡,但在妖潮和修真者间的战争中荒废了。

“唉,云梦城是我宗的周祖师当年亲手埋葬的。”

上官翩翩尴尬地一笑。

我愕然。

石子明抚须,娓娓道来:

“云梦之役是修真界的古史,也是让天下大变的一件大事,还是让我为原师侄讲解下

——武道时代帝都的朝廷飘摇不振,中土大半被七国诸侯割据,他们都有问鼎天下的志向,也对修真者变动天下的秩序不满。当年和龙虎宗本山毗邻的那个霸主就是定都云梦城的楚王,在诸侯里,他尤其忌惮修真者的势力。

周祖师晋升为返虚者后,那个楚王惊怖万分,便在全天下散布周祖师是天下三害的童谣,又纠集了二十八元婴和五百金丹布成大阵,要铲尽龙虎宗,一线生机也不留下。

于是,周祖师携宗门精锐和楚王在云梦城约战,我们昆仑、剑宗、乃至星宗都站在了龙虎宗这边。最后,周祖师用霹雳手段杀尽楚国王族、贵族,所有与楚国勾结的大小修真门派。

如果说,武道时代初诛杀*是我们修真者动摇天下的开始;那么云梦之役后,世俗间的一切诸侯都唯我们宗门马首是瞻,世俗界完全置于我们修真界之下了。

此役后,宗门把楚国的国人迁徙到龙虎本山的洞天里,云梦城的灵脉也悉数夺回本山,此城就成了死城。没有了灵脉护持,云梦废城就被龙蛇大泽的浊气渐渐侵染,最后不知所踪了。”

我歪头想了会

——其实那个楚王说周楚南是天下三害也不算太错,周楚南最后还不是灭一大国了。当年宗门和世俗诸侯的斗争必然十分惨烈。现在宗门以胜利者姿态回顾往事,都有了定论,可七百年前的人们是看不明白的。

“要我心的人显然找到了云梦城的入口,那么别人也能进去——只要出现过的东西就再也藏不住了。石监察史、上官少城主,你们听说过云梦废城有什么伏藏吗?——我想,那个人或许在谋划什么大事,说不定可能动摇你们宗门的秩序呐。”

南宫磐石在最后一句强调了下。

(“师叔,我们一道去吗?正好在你九难试必经之途上。如果这个南宫世子硬要黏在你身上,你也甩不脱他啊——哈,我的道是斗战师的道,如果有强手拦路,正好做磨砺我的踏脚石。”)

颜若琳用神念问我,她的瞳孔里写满了“跃跃欲试”四个大字。

“南宫世子这样的身体回去,或许活不过半年就被家中人害死了。南宫大头目怎么样的为人,我以前听自己父亲讲过——他对自己的血脉比修真者挑弟子传承还严酷,南宫世子没有继承他的能力,不会有好的下场。宗门把无心的他送回去,实jì

上委托还是失败了。”

我的脑子忽然一热,对石子明蹦出一句自己都有点悔的话,

“我们是修真者,这个世界上最有力量和智慧的人物,无桥架桥,有难破难,不怕什么麻烦。我和琳公主两人护南宫世子寻心,就当是九难试的一个隐藏关吧。”

——我瞥到颜若琳几乎要高兴地蹦起来,上官翩翩牵住她衣角红衣少女才没有失态。

石子明沉吟了下,说,

“迄今我们没有人知dào

那个取走南宫世子心的人是谁,有什么神通,他有何目的,对方像迷雾一般。我不能估测原叔侄这次夺心之旅有多少危险。即便如此,你也要去探探云梦城吗?”

“恩。”

——谁叫老子在女人们面前放出话来,要咽回去也来不及了啊。

“好,宗门委托我全权负责助南宫世子脱险,既然如此,我许可你和琳公主去云梦城一行,路线和你的九难试并不矛盾——南宫世子,你可以与原师侄随行,我向宗门和南宫将军禀告你在凌牙门城主邸养伤就是。但途中的生死原师侄未必能护得你周全,另外,途中一切的行动都由原师侄决断,你不得干涉。”

“极好,这次寻心之旅,原兄是主,我是宾,我尽心辅佐他就是。”

南宫磐石对石子明的建议毫无异议。

“龙蛇大泽我也去过几次,里面的凶兽没什么了不起的。师叔尽管放心,有我和你联手,还有斩不了的怪吗?”

红衣少女对我欢然一笑。

——鬼才相信你。

我满怀希望地望了一眼石子明。

——去这样大凶大恶的地方,宗门有什么元婴者的法宝赐予我?我要求不高,和氏璧、名利圈、芭蕉扇这种档次就行。

“恩,那么就祝原师侄和琳公主马到成功了。”石子明不再多词。

——什么,我什么都没有……开玩笑啊……

我眼球滴溜溜转起来,向他示意。

石子明把我凌牙门这站九难试的勘合签署完予我,

“啊,如果原师侄通过五毒瘴林需yào

骑乘,我可以拨三头六牙白象予你们代步。不过,我觉得还是你们腾云和走路比较快。”

求他看来没有指望了。

“上官师姐,上次你为我复写了本符书,我很感激。这次我还有一个稍微过分的请求,不知dào

你能答yīng

我吗?”

“师弟尽管说。这次我没有帮上你们什么忙,如果有我可以尽lì

的,我不会推辞。”

我拍了拍地藏狮子的脑袋,他揉着自己的稀松睡眼问,

“你们要把我炖火锅了吗?”

“恩,你箍在地藏狮子头上的这枚名利圈,能不能把这妖兽的一部分神通释fàng

出来。我想保留他做骑乘的能力,还有顺风耳的神通——这样我们找云梦城时能方便听到消息。”

“好,这枚名利圈也借你使用,我转后把真言也传你记诵。你功成之后把圈子还我就是。我,我还有一枚防身。”

上官翩翩念动真言。

地藏狮子“咚”地从小榻跃下,身体一舒,变回狮子的大小,汪汪地叫着。

“那我暂时做你的主人了,你以后不能吃人、不能吃修真者。蔬果、肉、丹药我都分你吃。我有的,你也不会缺。暂时就这么点规矩”

我抚摸地藏狮子的卷毛。

“不,你就是我的主人。是我新投靠的主人。”他依偎在我怀里,用舌头舔-我的脸。

——妖果然都没有节操。

(“其实,你在他心头种上一道生死连心符就是,翩翩给你的符书上就有,何必那么费功夫?”)红衣少女的神念问我。

(“因为公孙纹龙也没有在地藏狮子的心头种上任何东西——他把地藏狮子视作道友,尽管会临危抛弃,会勾结利用,但不在道友的心上设置任何桎梏,阻碍他的道行进展;我不会比邪魔做得更糟糕。”)

(“……只是要提防他反水……当然,名利圈在他也不会有异动。”)

颜若琳盯着我的脸看了好一会,

“师叔果然是怪人啊。”

南宫磐石拍手,“那么我们至少有四个金丹,成功的把握又大了一份。”

第一一二章 雷法(二)

凌牙门的直属金钱兵搜城三日,公孙纹龙和敖萱都不见踪迹,似乎已从曼陀罗县径直入了山野,离开了南海道。

上官翩翩在我们的馆舍传了我九日符法,直到我把她的符书熟悉掌握,第一次画出一张镇鬼的灵符(我在符中成功蓄上了一道自己本命元气凝成的小煞雷),方才放我自行研习

——至于遁法的传授,只能押后再等机缘。石子明允诺我的那枚上品水灵根也尚未炼成,他保证数月后托第三站龙蛇大泽的昆仑监督转交与我。

我们把所需的一切丹药、灵符、南疆古今文献图册、杂用之物都料理停当。六月二十一日清晨,三人一兽离开凌牙门,向西北的山野而去。在莽林中穿行三千里后,就是五毒瘴林的地域了。

石子明以监察史的权限拨给了我们三头六牙白象代步,都是中品灵兽,只是虽通人言,却不会人语,比之逢蒙的智力还有不如。

白象日行不过八百里,但在连绵的莽林中它们能直接用大个子剖开条山路;对于瘴林的紫黑色瘴气,白象的体质也浑然不觉——饶是我们三个金丹之人,也费了数个时辰,才把肉身调整得不染瘴气。

我抱着地藏狮子坐在象背的藤床上,抬头就是遮天蔽日、层层叠叠的树冠。象队的行进坚定而有力,我的人就像坐在海浪轻拍的大船一般。

我乘象在队列殿后,南宫磐石的象在队列之中,颜若琳骑乘的大象在前方开路

——阻路的古树“卡擦卡擦”地被她的头象撞折,巨象柱子般的腿踏平缠绕的藤蔓,丛生的毒花荆棘也无法刺破象的硬肤。

有些半折古树从断脉里淌出人那样鲜艳的血来,还有些古树在被象队蹂躏前忽地发出尖啸,从深埋的地下拔根而起,数十支根须类似虫子的节肢般抓地飞走

——树妖远遁,我们的前方豁然开朗。

“传闻里瘴林里丧了无数好汉,现在看来也不过如此。莫非我境界提高,原来高山般的畏途都变成土丘了?”

我在象背上温习了数日符法,日子过得平淡如水,手中的银蛇剑一直没有出手机会,拦路的草木精怪都被坐下的灵兽解决。

“哈。五毒瘴林是天下毒兽毒虫汇聚之地,等出现了蜂群和食人花,才算热身活动开始。现在我们不过在边边上。”

哼着歌谣的红衣少女忽然回首,对我明媚一笑,

“师叔如果闲的无聊,想找点妖魔玩玩。我们大家不如把气全部收敛,你放出点血来,那些饿荒了的毒虫说不定就被招引过来了。”

——这不是扮猪吃虎的钓鱼吗?

我沉吟片刻,问还在钻研这一带古史的南宫磐石,

“南宫兄,这段日子我的武技雷法长久没有练习,有点生疏。半月来你的战力已经回复到金丹下层,下面我如果招来的凶兽有点多,你要自我保重。”

“无妨事,我们的目的地还远,合zuò

的时日还长,我也想看看诸位实战时的神通手段。”

他把古卷收回纳戒,十指交缠,五十弦似有若无的天机丝从指尖释fàng

,把自己毫无死角地护起来。

我越看天机丝,越觉得芒刺在背——不知dào

南宫极盛的时候,这比蚊足还细的天机丝能否直接割下金丹者的头颅?

我的指尖在一条天机丝上抹了下,皮肤被割开,一粒粒麦穗般饱满、赤里流金的血珠滴在了瘴林上。我随心念起风咒,八阵凡风凭空腾起,把我的血味吹向八个方向。

“嗖——————嗖————嗖——嗖——”

地藏狮子的耳朵动了一下,

“我们往北偏东走。”

红衣少女随之指挥象队调整了位置。

“为什么?”

我问地藏狮子。

“那里赶来的虫兽最多,我们自然往敌人最厉害的地方杀去。龙少以前就是这样的,主人难道不是吗?”

“我和公孙纹龙的行事还是有点出入的……”

我刚想要地藏狮子挑个凶兽数目适中的方向,红衣少女在她的领头象头骨上狠狠地敲了一下。

六牙白象狂嘶,发足向东北方狂奔,我和南宫的白象也没头没脑地紧随不舍!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我取出符书,用弹指神通往密林里连珠般射出八十道灵符。

符纸迎风而化,幻出八十位符兵,他们带着我的气息,猿猴般往密林里上窜下跳。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惨叫声此起彼伏,我腾地从象背也跃入林中。

前方之敌的实力超过了八十个外功巅峰的武者。

银蛇剑光扫过一片林子,我的剑把十余枚妖艳的大花截断——原来花蕊的地方都生了锋锐如锯、密密麻麻的牙齿。我掀开花的两颚,里面是被溶化了一半的符兵,下半身荡然无存,青烟滚滚冒出,花的汁液溅在我的肉身上,我有种久违的蚊叮感——这花液能溶销凡人骨肉!

我四周僵仆的古树行尸般蹦起来,它们的枝条上都挂着我放出的符兵——符兵的腹部被如枪的树枝洞穿。树枝抖落,符兵化成青烟散去。古树们用根须作足,挥舞着如长鞭、似大枪的枝条向我攻来。一些枝条上绽放出妖艳的大花,花苞打开,每一朵花都是一张要撕扯我血肉的大口。

我削下数十根枝条,忽然小腿一酥,一枚毒针扎入我皮肤几分,让我有半呼吸的阴神迷醉。我应付掉正面树怪的一波攻势,分出一部分心神四下倾听,

“嗡嗡。嗡嗡。嗡嗡嗡。”

食人花和蜂精?我不经意间终于深入了瘴林。

我的气血运转,陡然突pò

音速。

“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蜂精振翅的声音也高上了数十倍,万余蜂群和鸣,近乎震耳欲聋!它们也提高了自己的持翅频次,直追我挪移的速度!

数千的毒蜂承shòu不住那么频繁的振翅而坠落下来,但更多的毒蜂涌上了我,它们像一团大云那样把我罩住,数百树怪的矛刺向困住我的蜂云里。

“我大致明白你们合zuò

猎食的手段和极限了。”

雷电环绕我周身,毒蜂一沾我身即刻汽化。我从蜂云的一角脱出,掌心释fàng

的雷火沿着树怪的枝条往它们身上窜,树怪撕心裂肺地发出惨绝人寰的尖叫,火势还再往它们邻近的树怪扩散。

——我的火咒混合了凡火与炼火,雷咒混合了凡雷与小煞雷,不是没有传承的野怪能抗衡扑灭的,更何况这些最畏雷火的木怪与虫精。

“上天有好生之德,仙长手下留情,请收了神通,我们再不敢得罪了。”

有神念传来。

“让出条道!”我命令,最远处的雷火被我摄回。

蜂精潜回树洞里的蜂巢,树怪让开一道整齐的道路。我把雷火全部收回。它们四散逃窜。

我抹了下汗。

身后响起犬吠声,转首见到足下生风的地藏狮子跑来。后面尾随着颜若琳和南宫磐石。

红衣少女笼罩着金莲庆云,百虫不沾。而南宫磐石的周身五十弦天机丝随着他的指尖轻轻振动,传递出一种催眠般的声音让毒虫失去了目标。

“现在原兄的战力直追金丹中层修真者啊。”他夸奖了我句。

——还不够。我想。

“那三头白象呢?”我忽然想起来,问红衣少女。

“啊呀。一时没有留神,我只顾护着自己,那三头象被树怪虫精杀了,拖回去当血食了。南宫世子抱着你的狗,也无从分心顾象——哈,用腿走走也不错,师叔不是开出一条路来了吗?”

她迅速转移了话题。

——我要找个大儒为那三头象写祭文,写三篇,一头一篇,纪念他们半月来的苦劳。

第一一三章 雷法(三)

我们翻过一座山头,一群盘踞在清洌泉水旁的树怪已经把三头白象分食殆尽。

颜若琳冲上前去,砍死三头最高大的树怪。

“不想死就排队!”

我喝令群树绕着我们排成一圈,三十颗树精都贴上一张封字符,禁了神通。替三象埋葬骸骨后,我发落树精站在外围为我们站岗,并择定清泉做我们的歇脚地。

颜若琳依然抓紧光阴修liàn

,她的真身隐去修liàn

阴神,另分出一个分身在向阳的一面山岗练习武技飞剑——比之数月前我们谋面,红衣少女的剑术又有精进,她分身的气也升到金丹中层——金乌剑光如虹,风雷大振,远近的猛物不敢在方圆十里内出现,剑光中陪练的地藏狮子以超音速来回穿梭躲闪。

南宫磐石则靠在阳光投下巨大阴影的另面山岗,用十指安静地翻花绳,花绳是他幻化出的天机丝——我清楚这种看上去的儿童游戏是练习诸种手印的手段。

我修liàn

毕昆仑《上清典》等每日功课,便悄悄练习起《极乐拘魂》里的摄心术。

我以最熟悉的自己做靶子,不同的下针能实现让自己阴神喜、怒、狂、忧的效果,肉身的气也会随着我阴神的变化气相应涨涨落落。极乐针的效力过去后,肉身和阴神都有长久的疲惫与低落之感。施针时的自己越兴奋,针效过后低落的时间则越长。

——不过最近这种低落时间越来越短,极乐针的有效时间也越来越短。我猜是因为自己屡次用针,阴神渐渐对摄心术产生了抗力。我摄心术练得还没有眉目,倒意wài

地锻炼了自己的念头。

“原兄除了昆仑根本法门之外,还有闲暇练习拘役神魂之术?”

南宫磐石走近我,他大概玩好了翻花绳。

“你怎么知dào

?”

我颤一下,我的气针无影无踪,他不可能看到。

“刚才原兄的瞳孔变化和呼吸有异平常——不懂门道的的修真者不能察觉,但我在拘役神魂之术上浸淫有年,不会漏过——哈,你练习摄心术多少时候了?”

南宫磐石登上山岗,迎着阳光懒懒地舒展四肢,语气漫不经心。

“三个月,刚刚摸到点门道。”

我回答。

“你学成摄心术用去多少岁月?”

我问。

“七天。”

南宫回答。

我脸色微红。

“原兄不必放在心头。法门才是根本,四类法术都是外物。摄心术甚至不是外门弟子必修的神通,无足挂齿。”

他从手上变出天机丝来,

“神通是末技,每个修真者在不同的术上天赋不同,找到合适自己的就行——比如说,凝气为丝是我唯一会的幻化声色之术,有天赋的修真者数日就能精熟,而我当初花了整一年才掌握——可我借这简单不过的丝为壳,融合了诸种神通,足够应付大多数的金丹——原兄在雷法上的天赋,这世界几乎找不到和你比肩之人,何必把修liàn

的精力耽误在自己的弱项上。”

“我有自己的原因。对我来说,拘役神魂之术比雷法更重yào

。”

——雷法不能解妄心。我想。

南宫莞尔,

“修道好像登山——山巅只有一个,通往山顶的路有无数条。虽然我不明白你为什么执着于神魂之术,但走合适自己的路到达山顶,再从山顶俯瞰其他上山的道路,不是事半功倍吗?”

“‘一法通,万法通’的道理我也明白。你是建议我借《诸天雷法总纲》的法门达成元婴,再研习神魂之术吧?”

我摇首,

“我虽然也向往元婴,但对现在的我太遥远。修道者需财侣法地,我都不缺少。即使如此,以我现在的进境,金丹上层也要十数年到数十年的岁月修liàn

,何况元婴?——我等不起,索性就直奔神魂之术的正题了。”

“琳公主年不及二十,就修到了金丹上层;原兄是元婴转劫,身怀厉害法门,对自己那么没有信心吗?”

南宫磐石指向红衣少女

——颜若琳的分身已经收回,她的真身现出,我第一次看到颜若琳练习雷法。

她掌心发出的小煞雷轰击在排队当靶的古树上,一下打透一个窟窿。四五人围的古树凄惨地流血,又不敢躲开——如果敢躲,红衣少女的金乌剑就会毫不留情地切下去,把树怪们分尸。

但在我的眼中,这种小煞雷像小水花那样,我用一根小手指就能化解于无。饶是金丹上层,红衣少女的雷法让我小小失望了下。

——人力有时而尽,确实不能无所不能。

我在山岗,对颜若琳喊,“琳公主,你的本命元气充沛。驾驭得法的话,小煞雷的威力至少还能大上数倍,而且可以用雷咒做更多的事情!”

“师叔有什么指教,我可是照宗门的《基础雷法》按部就班啊?”

她抬首问我。

“我也不能比琳公主做得更好,这里的人只有原兄有成就雷法师的指望。”

南宫磐石演示了下他在星宗习得的雷法,他的一记小煞雷只是打断了古树上一条股肱般的粗枝。

“这段日子我听说过很多种成就——石子明是炼药师、琳公主求的斗战师,公孙纹龙想成为武神……还有你们口中的雷法师,这些都是修真者走的不同道路吗?”

我问颜若琳。

“恩,修真是个人的事情,宗门的法门只是过往修真者经验的精粹,终究只是暂时的舟楫——修真者要有自己创立体悟的东西,才能再往上走。所以,内门弟子根基打实后,就会择一条自己体会最深的道修liàn

下去,直到圆满有成,找到自己进入元婴境的法门;斗战师是斩杀邪魔的一种成就,合我的心性,也把我过去修liàn

的东西统摄为一——如果要申请宗门的长老,也是首重成就,次看功绩。”

我长舒一气,心头忽有所动,指导红衣少女,

“《基础雷法》我也阅读了一阵,著者们虽然都顶高明的雷法师,但毛病在于喜欢炫耀,把简单的东西说得复杂神mì

了。你在施放雷法的时候,只要记住心、眼、口、手就行了。——你不妨对我发雷试试。”

颜若琳晃了下脑袋,

“师叔不要被我炸花脸了。”

“怎么会?”

她的十指尖向我迸发出十枚雷珠,角度刁钻狠辣——她把暗器手法糅入雷法中。我的双手虚张,不假思索地把雷珠摄在指缝间,一粒也没有遗漏。

红衣少女的眼睛目瞪口呆,

“你是怎么做到的!这些雷珠沾上人不是应该马上炸开嘛?!”

“心是存想雷,口中念诵的咒文辅翼心中的存想(当然我对付这种小煞雷无需辅翼)——然后你的双目就能看到雷眼——雷、火、风诸种炁都有它们的眼,眼是炁能够聚合起来的关键。抓住了眼,就像抓住了狐狸的尾巴。破掉了眼,炁也就散了;掌控了眼,敌人的雷珠就为我所驾驭,反过来伤敌。”

我一撒,把这十枚雷珠又抛了回去,在接近颜若琳一丈的地方,雷珠忽然止住,滴溜溜地旋转,像被我用线牵住的球。

“十枚雷珠总共十只眼,相互共鸣就有一只总眼。我只需yào

像拉网收鱼那样,把住总眼,就能全部收起雷珠来。雷珠之所以会炸人,因为它们接触人后炁被扰动;我把握住它们的眼,炁如平常,也就无法炸开了。”

南宫磐石忽然向我鼓起掌来,

“原兄说得妙极了,让我对自己天机丝的领悟也深了几分。”

我倏忽收回一只雷珠,手指微触珠面,雷珠立时湮灭。

“凡是炁都有阴阳两面,如果要湮灭雷、火、风,就把它们分成阴阳二气,然后引导抵消就是——这就要靠我们的手。我们在避雷咒护持下,手能和雷做接触??——借着能看清雷眼的眼睛,手顺着自己的意愿改变雷炁的状态——当然,以前我的手法有点粗,但学了手印拳后手指灵活了数倍。”

——在和敖萱芭蕉扇的大小罡风相拼时,我在重压下理出了雷法总纲的头绪:我的心有诸种炁的念头,口诵的咒文让我的存想如虎添翼,然后我眼能看到诸种炁的眼,手可以生、灭、趋避、引导、变化、和合诸种风、火、雷——庚辛凡雷、甲乙凡风、丙丁凡火、炼火、天火、小煞雷、大煞雷、小罡风、大罡风……只要我的境界上升,这些炁的名单可以不断开列下去——五雷、八风、九火……乃至各种不可思议、甚至未曾有过的和合炁,都在我的掌握中。

在我的元气不支前,无人能在雷火风上压我。

“现在我把雷珠一粒粒还你。照我刚才教你的,用避雷咒护持的手去湮灭雷珠于无形——不是把它们掐灭,而是化解。在这个过程里,你要体会心、口、眼、手——试的时候可能会伤手指,多练几次就好。”

红衣少女瞳孔中闪现出避雷咒的符文,口中念念有词,径直用手去抓我的雷珠。她的意志坚忍不拔,手被雷溅伤一片,依然毫不退缩。

“原兄不妨也用雷珠轰击我。受你的启发,我的天机丝或许能融入新的神通。”

我也向他施出十粒雷珠,南宫的九张天机丝和雷珠相撞,两两消失;另一张天机丝牵在了第十枚雷珠的雷眼中,也滴溜溜地转起来。

“地藏狮子,你也来玩玩吗?”

我召唤黑色狮子狗,他眨了下眼,

“才不,我杀人从不靠雷法。”

我嘿嘿一下,忽然呆住,我仿佛明悟了什么东西。

——或许,我还能比照《上清典》修liàn

的进境更快。我不仅能把《雷法总纲》用作克敌制胜的法门,也可以用来锻炼肉身阴神的辅助法门!

长时间极乐针的施刑能增强我的念头,我现在对普通雷火风的控zhì

随心所欲,如果把雷法用来淬炼我的肉体和念头,那不是事半功倍?

——我要创造一个雷池,在雷池里我的阴神和金身修liàn

都远超以往!对,我还可以用雷池把自己蛇卫变得更强!

我打了个响指——我可能真的能在十年内借雷法站到山巅,然后通透其他我需yào

的神通。

“成功了!”

红衣少女欢然跃起,她伤痕累累的手掌心捧住一枚不住旋转的雷珠,雷珠的炁没有受到任何扰动,像一枚圆澄澄的金丹。

颜若琳的手掌合拢,再打开,雷珠戏法般的消失无踪。她在我指导下,第一次把雷珠化解于无形。

“哈,师叔,如果上了昆仑,传功院的院主一定会竭力拉拢你做宗门传弟子雷法的长老!”

我微笑

——那是最好不过,我也想尽早接触昆仑的大人物和宗门的法藏。

雷法也是我的晋身之阶。

第一一四章 雷法(四)

我圈定清泉,把泉水里生着锯齿密牙的食人鱼捞出部分予地藏狮子作餐,另部分用带着小煞雷的五指驱到溪流里去,然后在潭壁与潭底贴全“指地成钢”的灵符,最后往封闭的泉水里投放入数百条小煞雷化成的电蛇。

——照着《基础飞剑》上的步骤,我制作出一座简易的雷池阵法。

雷池电闪雷鸣。远远望去,泉水一派金光。

“师叔要祭炼什么飞剑吗?”

红衣少女问。

“不是,是我自己跳进去。宗门不是有下油锅、走刀山的锻体之法吗?我跳进雷池去淬炼下。”

颜若琳啧啧称奇,

“以师叔的雷法修为,不必要再练习避雷咒了吧?”

“恩,不是练避雷,就是挨雷劈电击。和泡温泉差不多,我会在雷池里逐渐减弱自己避雷咒的效力,让金身承shòu雷电的锤炼。我希望最后自己完全不需yào

发动雷法,肉身就能达到无惧小煞雷的程度。”

“……太疯狂了……你把自己当上品飞剑炼嘛!”

她的目光异彩闪动,

“有意思,有意思……有些元婴者也会采用这样激烈的锻体之法,比如深入地心熔岩或者飞入罡风煞雷海中……金丹者或者肉身禁受不住,能控雷的也把握不好火候,倒被雷反噬——雷池锻体的难度不下于炼丹——但师叔你是个异数,说不定能做到……哈,我也能跳进雷池去淬炼吗?火候就托你掌握了!”

我呛了一口,红里透金的鼻血流出来。

——我不是开浴场的……

“等我自己把握好,再谈不迟。”

我打了个马虎眼。

南宫磐石饶有兴味地拍了拍地藏狮子的脑袋,

“原兄不妨让狮子也跳进去淬炼下肉身。灵兽的话,身体本来就比人强横十倍。稍微泡一会儿,大概也是不妨事的。”

“不,我不去……”

地藏狮子的脸都吓得皱起来,身体死死蜷成一团。

“你你你……怎么不也跳下去滚滚雷池?”

他慌不择口地问南宫磐石。

“他们的年纪正是功力突飞猛进的时刻。我已经站在金丹巅峰的境界,念头和肉身都臻于十全十美。只待自己的法门完善,就能晋升元婴,并不需yào

雷池的磨练。”

他淡淡回应。

“南宫兄的法门是什么?”

我问。

“磐石法门。”

我想不出来南宫的神通和石头有什么关系。

我试水了下沸腾的雷池,手指有针刺的感受,

——刚刚好。

我把自己的衣袍解去,露出武者刚柔并济的骨肉肌理,哼着避雷咒跃入了电闪雷鸣的泉水,人消失在茫茫的金光中。

——我仿佛回到了幼时被封在大瓮里浸泡灵药的年代。

我诵念避雷咒的声音渐弱归无,外物的喧嚣也沉寂不闻,念头中的雷法存想也断断续续,雷电如千刀万剐施加在我的身上,百十倍于平常修liàn

的苦楚——我的阴神随着肉身颤了起来。

不受雷法护持的我,其实也和普通的金丹者一般无二。

“……震惊百里,不丧匕鬯……”

我的阴神忽然定了下来,我听到了朗朗的读书声。

这句话是《易经??震卦》的卦辞——雷霆震惊百里,如同万千军势,但宗庙祭祀的君子不会坠落手持的礼器,国家安泰,人心不动——幼时我娘传授过我。

于是,我的真灵一派清明,在雷电的淬炼下,依《上清典》修liàn

。不知多久,一枚念头在阴神里蝌蚪般一晃,光华一放,晋为三阳念头。似受了第一枚蜕变的念头影响,接连着有数十枚念头也晋到金丹中层的境界……

月上枝头,我虚弱地爬出雷池,电蛇消散,清泉又恢复了原初的样子。

——这番辛苦,阴神里大致有近百枚念头转成了金丹中层的三阳念头,还孕育了五百枚二阳念头,比我平常的修行快了数倍。

“师叔,刚才我听到你在里面杀猪一样惨叫,正在犹豫要不要把你捞上来。南宫他拦着我,念了几句儒门的典籍,你就不叫了——我差点担心你的骨头都化在雷池里了。”

——我怎么不知dào

自己在杀猪叫?

我一边把三成不慎被雷火烧焦的死肌抖落,让新肉再生,一边服食黄芽丹弥补元气,

“多谢。”

我对南宫说。

“琳公主也要跳进雷池淬炼一番吗?”我笑着问。

“等师叔你的火候掌握纯熟,我再去试,不然真变锅里肉了。”

她呵呵一笑。

“那好,我们拷问树怪前方瘴林的情报吧。”我下令。

……

颜若琳的拷问和南宫磐石的摄心术软硬兼施下,树怪们交代了瘴林的势力分布。

瘴林是不受大正王朝管束的山野,版图内的迷雾,它方圆三千里,有九郡之大。大山头近百,小山头数千,每座大山头都盘踞着一位金丹妖怪或者大盗,小山头则是没有传承的野生妖魔聚集——我们前次扫荡的那几批树怪都是小山头的野妖。

瘴林内也有元婴强者活跃,衰时五、六人,盛时八、九人。数目差异的原因是:一些元婴者会经年累月的闭关,突然之间就消声灭迹了;另有一些元婴者则像候鸟那样只在特定的年月来瘴林修liàn

或采药。

在瘴林做道场的部分元婴者是剑宗或龙虎宗的支脉,我们出示令牌就能放行;另一些是和宗门有渊源的独行元婴者,在他们的道场范围静静走过就是;地盘观念最强,也最好侵犯过客的是七年山、赤身教和五毒教三家,都有邪道元婴者和大妖怪坐镇——只是他们不大出瘴林扰动中土人邑,剑宗也懒得深入他们的洞府荡灭。

根据树怪的招供和我们分析的地图文献,我们走之字弯路,尽量绕过三家的地盘。

这几月中每隔三日我都会找一眼灵泉制作一座雷池,如法炮制地跃入修liàn

。在七月尾巴上,熟读《基础飞剑》的我已经把雷池锻体之法掌握得如火纯青。

八月头上,颜若琳踊跃入池修liàn

锻体。她每次入内都是施了隐身术,操控雷池的我也没有什么泄露的春光好kàn

,只是对着折叠整齐的红裳呆呆发愣——仿佛自己是在炉子里烤肥羊烧腊,而不是一个大大的美人。

到八月下旬,我把地藏狮子按到雷池里,他初始挣扎,我用银蛇剑架在他咽喉上,狮子只好老实下池潜修,久之也能承shòu雷池的锻炼。

从炎天到秋深,将近三月,南宫磐石的战力渐渐恢复到普通金丹上层的水准;颜若琳也不再是春初我刚谋面时的新晋金丹上层,虽然她神通没有多练一门,但守稳了自己的修为,剑技在数月来的磨砺中也到达一流。

三月来遇上拦路之人或猛物袭击,地藏狮子总能用顺风耳提前预警,预作防备的我和红衣少女轮流上阵,一人清理来敌,一人护住南宫磐石。野生的金丹已经不是我十合之敌,一路下来挡路的大山头我清剿了四处,妖兽巢穴一,大盗占据的古代废城三;颜若琳清剿的大山头有五,妖兽巢穴三、大盗窟二。被我们扫荡的小妖山头也有百十之数。徒手搏虎、牵象倒走、下水斩蛟、腾空追豹的事情数不胜数。

……

约在九月头上,一个月朗风清之夜,我的一次雷池修liàn

结束,忽而有股难以言喻的畅快感。

我默运阴神,自己的念头已有三万之数,是金丹境能有的念头极限。三万念头中,只欠一枚念头是二阳念头,余下都是三阳念头。我的肉身和金丹中层一般无二——只差一步,就是金丹中层。

我索性把一枚小煞雷径直轰入自己泥丸宫的念头中,

“轰隆”。

醍醐灌顶,我被雷法洗礼成了金丹中层。

莽林中响起了大呼啸之声,是站在山崖上的我震惊百里、久久不息的长啸。

红衣少女鼓起掌来,

“师叔比我成金丹中层的时候气势还要强上几分呐。”

“多谢琳公主,几个月来为我的护法。这种长啸我一生也不会发第二次了,太吵了,打扰别人睡觉。”

我嘀咕。

“算是我付给你的洗雷池钱吧——哈,我们昆仑的规矩是金丹长老可以当峰主,元婴长老可以当脉主。以后师叔当了长老,就能向宗门申请一座灵峰,你可以在自己峰上精心做一个永久的雷池,修liàn

的效果一定比你在瘴林做的几十个好上百十倍。”

“咦?照你这样的说法,我前世虽然是元婴,但没有申请长老,难道就一直窝在内门弟子的小院内,没有我自己的灵脉道场吗?”

我奇怪起来——要是我前世有灵脉留下,按照昆仑的典章,转世后的我还能去接收过来。

“哈,师叔前世没有申请长老,自然没有自己的灵脉。你是借你唯一弟子的灵脉用,他也是一位元婴的脉主。”

我眼望苍天——我前世把分自己灵脉的弟子也宰了吗?……太没人品了。

地藏狮子补了一句,

“主人也不要忘记我几月来警戒的功劳。”

我揉下他耳朵,然后望到南宫磐石背靠古树,乘月色读道书。他的神情平静,仿佛我晋升金丹中层的长啸是司空见惯的事情,并不值得他分出心思赞叹。

“原兄,我们已经临近瘴林的北界了。”

南宫磐石指向高山下的莽林,我眯起眼睛,隐隐约约看到了林中一条不自然的线,线从东面延伸入一个条块状的整齐土堆,然后从土堆的北面出头,向更远的地方延伸

——在三百里不到的瘴林边缘有一条人类开凿的道路,它引向一座城池。这座城池不是大妖魔幻化,城池之下有着强dà

的阵法运转,下面接着一条灵脉,不受半点紫黑色瘴气的侵染。我还感受到百余道金丹的气从城池冲天而上,还有人烟的气息。

“夜郎城!”

我和南宫磐石同时脱口而出。

——中土那些不在朝廷户口、依附于剑宗脉外修真者的隐户随着恩主遁入山野,有时也会建立自己的城。不同那些妖魔大盗盘踞的古城废城,各种文献记载,我们眼前的夜郎城是瘴林里经营最久也最善的人类城池。城虽然只有三重,但依托灵脉而筑,有大阵护卫,固若金汤,是瘴林各大势力交流和角力的场所——我推测九难试瘴林站的昆仑宗监督也借夜郎城暂住。

可是,和文献有出入的是,平常夜郎城中停留的金丹应该不过数十,我们感知中的金丹远超过了这个数目,似乎有什么大事,把很多势力集中到那座城里。

“可恨瘴林的灵气十分紊乱,这三个月我们无法借平安珠把神念传递到万里之外,都不能联络满盈会和宗门,不知dào

这段日子外面发生了什么事。”

红衣少女抱怨。

“去夜郎城问问就知dào

了。我隐约看到那百十股气里还有几股我熟悉的气息。”

我问南宫磐石,

“南宫兄的心还无恙吗?过了夜郎城,马上我们就要去龙蛇大泽外围附近找云梦城入口了。”

“磐石之心尚无妨事。我的心和我相通,那个神mì

人看来一定要在十月十日才会对我的心下手,我们还有充裕的时间。”

“那就出发吧!”

我幻出垂天云彩般大的风蛇,载着三人一兽飞向夜郎城。

第一一五章 荡魔(一)

夏时我听满盈会的情报,入秋后有北荒来的大妖潮要逼近帝都,四大宗门的精力届时会放在北边。现在已经是九月秋浓,宗门应该北顾——天下还有什么势力会光顾瘴林边陲,大正王朝的内陆之地呢?那百余股金丹之气中不乏根基稳固、修为深厚之辈,绝对不是外道金丹在夜郎城聚合——能一次调遣如许多厉害金丹,背后人物的手笔不下于于任何宗门。

南宫磐石和颜若琳也是迷惑不解。

我拍了拍怀里的地藏狮子,

“入城后你要专心谛听,把城里人说的话和他们的神念交流都用神念传递到我心里。”

夜郎城的第三重城门外,五个戴乌帽、服锦衣、佩玉带、系令牌的金丹者正守住南城门。站在偏后位置的第四人我看得眼熟——那神情桀骜的青年佩着玄赤两色的双剑,不就是在凌牙门被我砍掉一条手的吕诺吗!时隔数月他的那条断臂又长出来了。

——剑宗的荡魔院到瘴林来做什么?这一带又需yào

劳动他们执行什么修真界的戒律了吗?

同时,吕诺似乎也感受到了空中我的目光,他抬眼望大风蛇,忽然脸色一讶,向最前二位的金丹者附耳传递神念。

那两人都是金丹上层,为首的蚕眉者负手望我们,边听吕诺的叙述,嘴角边轻蔑一笑。此人的背上有一具剑匣,不知dào

里面藏有几柄飞剑,剑有何种神通;和蚕眉者并肩的冷面青年则拖着一柄无锋重剑,剑身通体无华,好像一坨锈铁;吕诺旁的金丹者是金丹中层的气,手里把玩着一把碧色兰心的飞刀,浑如一枚孔雀翎子;吕诺身后尾随着一个神情腼腆、看上去比我略小的少年,他手持三尺青锋,放出金丹下层的气。

(“天上那个红衣大美人是什么人物,好像仙子一般?”)

腼腆少年凑近其他四人,悄悄询问。

(“那个红衣少女手持金剑,一脸骄气,必然是昆仑掌门颜缘的泼女儿,我们宗门内有名的小母夜叉。秦霄,看人不要看颜,和这个小妖婆交流非常困难。”)

(“是,师弟知错。”)

把玩碧色飞刀的男子说的很接近真相。当然这句话我不会告sù

颜若琳,不然我们在大风蛇上会直接先打起来。

(“那风蛇上的文静青年依稀是南宫家世子磐石的面容,我们剑宗重点关注的目标,他是可能在中土生是非的人物……”)

飞刀男继xù

补充。

(“不可能是南宫磐石!据本宗通事殿的情报,他还在凌牙门上官家的城主邸养伤。”)

冷面男反驳。

(“天下容貌近似之人比比皆是,你们不必奇怪。”)

蚕眉者大手一挥,问飞刀男我是谁。飞刀男说他不知dào

。蚕眉者转问神色不定的吕诺我是谁。吕诺支支吾吾,嘴唇似动非动。

地藏狮子把他们的议论分毫不差地传递给我。兵书上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过去公孙纹龙享shòu

的情报优势,我也算同样领受到了。

我倏忽降下大风蛇,我们三人一条狮子狗走向南门——

“昆仑外门出师弟子原剑空,见过剑宗的诸位道友!”

我扮成温良恭谦的样子,出示自己的令牌,向他们一一行过礼来,

“我虽然新入宗门不久,诸位的侠名仙迹我在天下四处漂流时早如雷贯耳——这位负剑匣的是钟大俊长老,持重剑的是罗克敌长老,弄碧色飞刀的是史断师兄,最少的秦霄师弟——至于吕诺师兄,数月前我们在凌牙门还有切磋过呐——吕师兄爱惜我这个后进,存心让了我一招半式。我每当想起自己年少冒进,失手伤了吕师兄,总是夜不能眠,心中揣揣。”

他们的名字,我一一脱口而出。

吕诺的神色尴尬,在四人的环顾下眼向地看

——想来他对众人隐去被我三阵败退,一臂中断的臭事。

“嗯哼……原师弟数月不见,进境神速。上次我在凌牙门搞错了,和你误打了一场,原来以为是要酿成不幸的一件坏事。但现在看来,你借那一战体悟了不少东西,提升了修为,坏事最后变好事了嘛!哈哈,无心插柳柳成荫啊!”

吕诺一咬牙,肉不笑皮笑了起来。

(“哈,我好想笑——”)红衣少女的神念传递与我,她用袖子掩口,扭过头去。

(“严肃点。不要用手捂肚子,那么好笑吗?喂喂!”)我在神念里对颜若琳乱喊。

“对不起,琳公主有点怕生。”

我胡乱找个借口,然后把自己脸部的肌肉竭力紧绷,不让自己也笑出来。

“恩,吕师弟你做的对!我宗是天下第一,道门领袖,提携宗门后进道友是我们剑宗的义务——领头的大雁要壮实,两翼护卫的小雁也要壮实嘛。”

蚕眉者钟大俊一手抚吕诺肩,一手径直搭上我肩,转对我说,

“小原师弟,以前你和吕诺有什么不开心,都是小乌云。男人要心胸大,这么点屁事一阵风就吹跑了。”

我和吕诺的双目交锋,互相在神念里骂了一句

(“约个时间我们做过一场。”)他说。

(“哈!恕不奉陪!”)我虽然也想扁他一顿。但是这次我功力大进,搞不好动手会杀死吕诺,我还是不要在陌生的地方生是非了。

“钟长老说得极是!”

我低眉顺眼道。

“师兄,我也要改了操切的脾气。”吕诺比我更恭谦地回应蚕眉者。

南宫磐石向剑宗弟子出示了石子明予他的内门弟子假令牌。

“这是我的师兄南山樵,神魂师,不大在世俗间走动,这次和我一道做原师弟九难试的向导。”

颜若琳终于止住笑,正色对五人说了一句瞎话。

钟大俊放声大笑,向我竖起一个大拇指,向第三重城外长啸一声,又向第二重城内啸上一声,

我转首看到南门的守备由另一队剑宗荡魔院的弟子接手,也是五个神目如电的锦衣金丹者。

“我们荡魔院和你素未蒙面,荡魔院斩妖除魔也从不宣扬执行者的名声。你怎么知dào

我们名字的?你会推算之术吗?”

那个叫罗克敌的冷面青年忽然问。

——哈哈,你以为我会告sù

你们:地藏狮子把你们相互间的称呼远远都偷听到,然后转告我?

我神mì

一笑,

“坏人做尽不留名,好事在家传万里。”

“我们荡魔院声名遍于五洲三界,昆仑宗的小弟子知dào

师尊手下有我们凤凰十二律,没什么好奇怪的。”

钟大俊摆手。

——我想起来石子明说过,吕诺他们的师尊叫凤凰剑林道鸣,是剑宗荡魔院的首座,传说在元婴里也是一个狠角色。

一支六牙白象队悠悠向我们踱来。钟大俊请我登象,

“我们去夜郎城主邸,事情路上说。”

其他人随着钟大俊和我也纷纷登象,象队鱼贯入城。

夜郎城的风貌一派南疆气息,市坊忙碌,人流如织,男子缠头短装,女子花裳重饰。我还看到一些相貌奇怪、奇装异服的人物在闹市里出没——有一些盛装娇美女子头顶蛇筐,手提虫篓,篓子里有让人心烦的蠕动声;另有一些人通体都裹在黑色头蓬,口中哼着不知所云的疯歌——仔细观察,那些人斗篷下的面容都如梨花带雨一般,她们羊脂玉般颈上系着红线,线上或者串着宝囊,或者串着铜钱,再往颈下视,似乎斗篷内的胴-体再无片缕;还有一些混迹在闹市里的怪人,他们或者头上生角,或者手臂长了蜥蜴鳞片,显然是化形不久的妖。

我知dào

夜郎城不能和中土人邑相比,规矩的妖物能在光天化日下露出本色——可剑宗平日的口号是“除妖务尽,剪魔务绝”,就是孕妇胎里的半妖孽种也不留一个,比我们昆仑激进十倍,但在夜郎城似乎因为什么事情而不得不克制。荡魔院五人只是脸面紧绷,并没有对那些疑似妖人拔剑或盘查。

钟大俊皱紧眉头,在开道象上长啸一声。他的声音好像大风雷交加,也像大军开战的战鼓猛锤。我反复默念《上清典》定心,颜若琳脸色一变,地藏狮子捂起耳朵。唯南宫磐石不动。

闹市里的疑似妖人们纷纷潜踪,那些安分做生意的人东摇西晃,也让出一条大道来。

“哈,妖氛大清,顿觉天地寥廓,神明目秀。”

钟大俊自得地抚须,转对我们说,

“夜郎城本来不受我们剑宗管,是龙虎宗支脉的一个元婴者开辟。他和瘴林的三大妖人势力夹杂不清,弄得妖孽和正道共处,真金和瓦砾混淆。原师弟,你看,黑斗篷的女人都是赤身教徒,她们里面什么都不穿,专事诱引正道弟子,吸尽真元,你说该不该杀!盛装女子是五毒教徒,篓筐里是蛊虫,以活人为血食,你说该不该杀!那些毛羽鳞甲未脱的家伙更是七年山的兽妖,你说该不该杀!”

——大叔也无须胁迫我来表达。三大势力是坏蛋,我听得耳朵老茧都出来了。

“很好,很好。哈哈。”

我道。

他又给我竖起了一个大拇指,

“小原师弟,看来你是昆仑难得明是非的弟子!贵宗、龙虎虽然也是正道,可惜在小处含糊不清。那些屈服于我们的妖族,他们不杀尽,反而要收成归化妖,期待那些妖洗心革面,忘了五百年前的旧事吗?哼。以我剑宗的观点,就是自小养熟的灵兽,也不应该教它们化形法诀,要终生种着生死连心符!”

地藏狮子打了个冷战,我把它紧紧搂在怀里。

忽然我念起——此城照钟大俊的说辞,以前分明是龙虎宗支脉和三大势力共存共治、相忍相让的地方。怎么他们剑宗突然跑来插一杠,而且一个有大阵依托的元婴者就束手就擒了?难道帝都的妖潮过去了,剑宗的人手腾出来了?

“啊,钟长老,现在的夜郎城主还是龙虎宗的元婴者吗?貌似现在城的四门都是你们剑宗在管事啊。我听宗门的长老讲,今秋帝都有大妖潮。你们不去抗妖,怎么跑到中土西南来玩了?”

我问。

“这个问题好。攘外必先安内,可林欲静而风不止。我宗和其他宗门的精锐还在帝都和妖族酣战,战事可能要拖延过冬了——但内陆这边可能有邪道元婴趁宗门的精力转移,在蓄谋一场大变乱。这次我们剑宗的荡魔院出动了九位元婴长老、过百金丹,由我师尊林道鸣率领,到这瘴林边缘平乱,择定夜郎城为进退的据点。”

钟大俊哼了一声,

“那个和妖人勾结的败类元婴不识好歹,不肯借我宗夜郎城一用。我宗八位元婴长老合力定住他护城的阵法运转,我师尊亲自入阵,斩灭了这个败类——现在此城无主,由我们剑宗暂借了。”

“师尊威武!斩杀败类!”

其他四个林道鸣的弟子振臂狂呼,响遏行云。

我和颜若琳面面相觑,

(“龙虎宗出师的弟子再败类,也由不到他们剑宗处决吧?宗门有这样的典章或盟约吗?”)我问她。

(“当然没有!百年前剑宗出的大魔头慕容观天,也只有剑宗的人可以斩杀。其他宗门只能宣bù

不接纳,怎么可以代本宗门斩杀呢!”)红衣少女脸现怒意。

“钟长老的师尊不怕龙虎宗的人找麻烦?”

我攥紧拳头,笑着问。

“哈,为了让天下的修真者心服,这次行动,师尊还邀了龙虎宗荡魔院主燕采霞和他院下的金丹弟子。燕院主对着那败类元婴的首级,也是无词可说,其他人还能有什么话说。”

钟大俊大笑。

“只是有一样遗憾:燕采霞老儿作梗,办完这次平乱的大事,我们还要把夜郎城还给龙虎宗新推出的城主。我们才清洗妖人到一半,只好罢手;城里的残余妖人捡了条狗命。”

冷面男罗克敌叹息一口气。

钟大俊拍我的肩膀,

“小原师弟,多一个人多一份力量,你们这三个昆仑弟子也加入我们的讨伐队吧!这次我们要找到云梦城的入口,把聚集在那里,和妖潮呼应谋乱的邪道全杀尽!”

我和南宫磐石互往了一眼

——云梦城不就是他心寄存的地方吗?

头象嘶叫了一下,我们到了夜郎城主邸。

第一一六章 荡魔(二)

夜郎城主邸环卫着一百碧甲道兵,道兵的气都在筑基规模,以十人为一小队,四队据四角,四队守四门,另有两队轮流在邸内外出入巡逻。我的神念中,每队道兵的气浑然一体,个体间的差异微乎其微——与其说我眼前是十个道兵,不如说是某修真者的十个筑基境分身。再细看每位道兵,他们的嘴如鸟喙,持兵械的十指如鹰爪,裸露在外的肉体上烙着各种符文。道兵们的神情却没有修真者应有的灵动飞扬,木讷得简直像行尸走肉。

钟大俊道,

“我宗对自小豢养的灵禽统一传授《太玄成凤诀》,它们化形成妖后就编入道兵,在肉身和阴神烙印灵符,平时操练阵法,战时随荡魔院出征——能化形成孔雀妖的灵禽,就编入孔雀道兵。宗门凡有三千孔雀道兵的正额,拨来此地的是一千候补兵,正兵遣在帝都抗妖。”

——我知dào

《太玄经》是剑宗的根本经典,和我们昆仑《上清典》、星宗《逍遥典》、龙虎《正一经》并列,但倒是第一次听说宗门还有帮zhù

灵兽化形成妖的法门,不知dào

是否有昆仑长老助在昆仑养病的逢蒙一臂之力?

——以逢蒙的血脉,日后成就不小,但愿他不要落在剑宗这种把灵兽当工具的攀龙师手下。唉。唉。

“孔雀道兵?我见识过敖饕餮的夜叉道兵,贵宗的孔雀道兵也是类似的东西吗?”

我问剑宗诸人。

——三千夜叉道兵能把金丹中层的敖狞加持到金丹上层,不知dào

孔雀道兵的能耐如何?

“哼,敖妖龙的夜叉道兵,在我们剑宗的眼中如同土鸡瓦狗!”

罗克敌不屑冷笑,

“天下的道兵有四等——服用符水,从凡人催成的道兵最下;妖龙选凶猛鱼精操练成的夜叉道兵,至多中等;世间诸侯的精锐亲军大致在上等;孔雀道兵为天下道兵之首——五百孔雀道兵组成阵法,就能把任何金丹阵主的功力加持到金丹超品!一个小队的道兵联手,战力就不下新晋金丹!”

“好生厉害!让我大开眼界!”

我佯笑着鼓起掌来,受了我的感染,飞刀男史断忍不住插嘴,

“拨五百孔雀道兵弹压夜郎城地头是暴殄天物了。城内不算师尊,还有四位元婴长老,孔雀道兵应该统统拨到前线去寻云梦城入口。”

“不要妄言。”钟大俊训斥史断。

“师弟知错。”史断低下额头。

孔雀道兵小队头目用生硬的人言催促我们出示宗门的令牌,我们依言照做。南宫磐石忽然传我神念,

(“原兄、琳公主,入了城主邸后,哪怕在神念里也要叫我假名。邸内多半有剑宗元婴者的本尊驻跸,我们少生枝节。”)

我和红衣少女点首。

孔雀道兵头目验明我们身份,他的眼神迷离了一会儿,等澄清下来,他说:

“林真人有法谕降下:昆仑弟子颜若琳、南山樵、原剑空,可入邸奏事。”

我嘴角不禁一抽,心中生起厌恶——这作派和狗官在百姓面前耍阔一般无二。要是我们昆仑宗也搞剑宗这套规矩,我死也不会入昆仑门的。

哼,老子也没有什么事情要报gào

你,我只是想进邸问问:第一,我想知dào

剑宗搜索云梦城入口的进展;第二,我们昆仑在瘴林的监督到哪里去了?——从钟大俊等人的表现看,我们是他们在夜郎城见到的头拨昆仑弟子,这十分奇怪。

“弟子等领林真人法谕。”

南宫磐石淡淡向孔雀兵头目施了一礼,给我做了一个能屈能伸的榜样。

我深吸一口气,也对那只呆鸟妖来了个深鞠躬

——“晚辈弟子原剑空,正要领受林真人的耳提面命。”

钟大俊说城主邸大,留下秦霄为我们引路。

临别的他对我道,

“我们还有他务,暂时告退。钟某和师弟们期待看到诸位和我们剑宗并肩作战的英姿——啊,世俗里有小人散布宗门之间不和谐的谣言,诸位一定要用行动让那些小人闭上嘴巴的,证明我们宗门同道之间是肝胆相照的。”

临走的吕诺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不知dào

他要怎么谋划教xùn

我。

我暗暗叮嘱地藏狮子收敛自己的气息,紧贴着我的脚跟走路——有我主人一条命在,不会让剑宗的人加害他,哪怕我对面坐着元婴者林道鸣这样的荡魔院首座。

“由我为诸位道友带路!”

佩青锋的少年语气畅快,积极地领我们入邸。

确实如钟大俊所说,夜郎城主邸也用挪移宇宙的阵法处置过,外面看来的十亩之地,内中浑如迷宫,无人导引的确转不出个名堂。

我们穿过一进进庭院厢房,无路处忽然就柳暗花明,看似有路处却是绝境。我知dào

径直飞降在城主议事堂最最干脆——但有元婴者坐镇的地方,擅自在他们头顶乱飞,后果极其严重。

那少年秦霄的眼睛自看到颜若琳后,就偷偷瞄了红衣少女很久,他自以为掩饰得很好,但根本逃不过我的观察。我们在花园胡乱转悠,他乘机不知dào

饱了多少次琳公主的眼福。

“现在世风日下,禽兽日多,你这样的大美人出门,有没有被禽兽骚扰的经lì

啊?我说以后你要在脸上遮上纱,或者把自己扮丑点,最好点几枚豆大的媒婆痣。”

我对红衣少女说。

“哈,我怕什么!凡人不敢正眼看修真者;至于看了我要扑上来不轨的修真者,正是送上门被我名正言顺杀掉的练功靶子。求之不得。”

——你是用自己的颜来钓鱼啊。我闷头想,这样的手段和妖魔化美人吃人是不是有点疑似呢?小母夜叉!

秦霄的肩有点抖,是被我和颜若琳刚才的话吓得吧。

我回头看看南宫磐石有没有掉队——自从进入城主邸后,他的气息就变得十分诡异,我的六识自然能把握住他,但是又很容易错过他,往往把他误作景致的一块山石、一坛盆栽。这颇类似我当初和慕容芷戴上路人甲乙面具的效果,在意识中我忍不住要忽略掉他。

他是使用了某种我不知dào

的奥义法术,要在这元婴者坐镇的邸内尽量隐藏自己的身份。

“啊,穿过这个花园就是师尊高卧的栖凤阁了,原来是江夜郎那个败类的大同楼。哼,同什么,和妖人同一块儿去吗!”

少年学着他几位师兄的样子,对已经挺尸的那个元婴又骂上一句。

“那要我是妖人,秦师弟会不会奉师命来斩我啊?”红衣少女嘻嘻一笑。

“这个,这个,琳公主怎么会是妖人呢?”

“要是我是妖人呢?——秦师弟斩不斩我。”

她语气成冰,目光如针尖。

“怎么会?怎么会?哈哈。这个玩笑开不得。”

秦霄尴尬地干笑起来,我们耳畔响起了栖凤阁外轰隆的小瀑布声,他立kè

转移话题,

“看,瀑布上是荡魔院的三位元婴上座长老在弈棋呐!我给诸位引荐下——那观棋的浅红袍中年是梅先生,捏黑子的白衣文士是虚心子,托腮不语的青服老者是岁寒公。他们并称蜀山三友,当年成道都受过我师尊的提携和指点。”

秦霄的脸色不禁漾出憧憬羡慕的表情。

瀑布巅架起来的草庐里,白衣文士和青袍老者对着石棋盘脸色凝重,片言不发,完全无视我们的来临。那个梅先生倒是看看棋局,赏赏园景,眼睛四处不老实地转溜。和我们的眼神对上后,他还傻笑起来,向我们这边挥手。

瀑布池右有一条小径曲折通上凤栖阁,草庐正置在小径之侧、凤栖阁下。

这三人看上去只是身体健硕,连外功都没有修liàn

过的凡人。但是凡人出现在这个修真者云集的腹心之地,本身就是极不平凡的事情。我见闻中的银龙、任平潮、宇正宏、屈灵星,哪个出场不是和凡人仿佛?他们虽然是金丹者只能望其项背的元婴者,在逆天修行成仙的道路上站在高山上俯视我们——可是,只要没有显露神通的必要,这些人比哪个金丹者都顺乎天道赋予凡人的角色,毫无矫揉的感觉。

——我收敛气息的“绝”、颜若琳的隐身法、南宫磐石让自己融合入环境神mì

神通,以上手段,比起他们的道法自然,还是显得太刻意了。

见秦霄没有回答,转移话题,红衣少女骂了一句,

“无趣!”

她转而问我,

“原师叔,那要我是妖人,你会不会奉师命来斩我啊?”

也不知dào

她忽然脑子那根筋搭错,不找人问个答案不肯罢休。

我给她个干脆,

“那还用问!宗门的命令我斩你,我当然斩你——我是宗门弟子,要完成他们指派的委托,你这个小母夜叉还是死了个干净好——不过,我们相识一场,我尽量留你个全尸——啊,还是用我的雷法把你火化好——不让禽兽侮辱你尸体。”

我不假思索。

她明艳地笑起来。

“好极了。那如果宗门不命令你杀我这个妖人,你会不会为了斩妖除魔的大义杀我呢?”

我考lǜ

了下,

“首先,我毛大义都不懂。要是打不赢你,我自然不会上门杀你;如果打得赢你,你和我那么熟,我为什么要杀你——我自己的朋友,谁都不准动。恩,谁都不准动。”

少女咯咯地笑起来。

秦霄的脸儿变了色,

“你们昆仑怎么,怎么说的话和败类江夜郎一般无二……这是和外道勾结的败类才说得出口的话。琳公主、原师兄,慎言!慎思!”

“说,不妨把你心里的念头都说出来。我很想听听现在宗门内其他年轻弟子的想法,我们剑宗的弟子就是不敢说话,什么都闷心里。放心,想法嘛,又不是行动。你叫什么?哦。他叫原剑空,是昆仑的外门弟子?说出来,小原师侄,我保你无事。”

梅先生在虚空里踏出一步,已经从瀑布上的草庐施施然走到我们之前。他的脸带微笑,如沐春风地怂恿我。

我哼了哼,

“我之前去过凌牙门,那里是上官天泉辟给天下修真者的公地,只要遵守城规,无论正邪,都可以在凌牙门自由交流;夜郎城主把此城做瘴林修真者的公地,多少年下来,天下的修真者都没有异词。怎么忽然之间,他就成了藏污纳垢的败类呢?贵宗既没有请诸宗公议,还擅自杀人、夺城、洗城——曲在你们;夜郎城主要维护他定的城规,被你们杀死,他是冤屈的。”

对他们作为的不满我已经按捺在心里了很久,终于还是脱口说出来舒服。这次我算克制,没有爆一句粗口。

(“聪明本来是一件无用的事情,原兄还没学会做聋作哑;琳公主也恃宠而骄了。”)南宫磐石的神念传了一阵叹息。

“我才刚过十八岁,不聋不哑。”我顶了他一句。

我眼里看到秦霄的脸已经如同死灰。

红衣少女呸了一句,“我也看你们剑宗杀人夺城不惯得很。”

梅先生负手望天,

“你们都是好孩子,心中有自己的想法,不怕说出来,只是历练还少,看不透世情,不明白大人的想法……我们剑宗原来也有这样的弟子,现在不知为何很少了——但是,我要告诫你们一句——修真者既要讲出和做到自己的想法,还要学会如何活下去。”

他转回草庐,让出上阁的小径,继xù

看棋。

“我代你们昆仑的师尊,给你们的失言一点小惩罚。这件事就揭过了。”

然后,我的神念扫到头上悬了了一座无形的大山。

接着,我无法后退、左转、右转、冲天、下地。神念中八荒六合都是山。

没有一座山显现在庭院里,但是我知dào

有七座隐去的山堵住我的进退之路。

七座让人绝望的山头。

梅先生放出了他的念头。这种念头超出了我能把握的边际。瞬息之间,他从哪里搬来了七座山头,并且缩于一个小小的庭院里。

我只能硬着头皮向前走,但前面会有什么等着我?

不,我要往前走!屈灵星覆盖整个白云乡一郡之地的念头我都敢面对,我不怕!

这点,不会让我绝望。

“你把小朋友吓坏了。”青袍老头嘀咕了一句。

“梅先生教xùn

教xùn

他们也好——岁寒公,长考完了没有,我想出近一千种你的后招了。”白衣文士拿出把扇子往自己脖子扇风。

“师叔,我们嘴烂,只好认栽了——梅真人刚才用天罡法术‘移山填海’封了我们去路,这家伙的元神已经搬七个小山头,前面拦路的念头必然不多,我们冲过去,就当宗门的一次岁考。”

她的金莲庆云绽放,“火里金莲”的天罡法术已经催动,先我一步硬冲上小径。这个防御法术是万灵药,遇到什么东西都能抵挡一阵。

我把地藏狮子抱给南宫磐石,

“你没有出言得罪剑宗,梅先生肯定放你过关。地藏狮子替我护好。”

地藏狮子对我汪汪了一下。

南宫笑,

“你是护自己朋友的人,我会和你共进退。”

“啊!”

颜若琳通地跪在乱石阶上,用剑勉强支撑起自己的身体,但不能前进,大口大口吐血。

但她的火里金莲依然光华闪耀,全然没有被攻破或者削弱的迹象,但人却十分萎靡,一幅被重创的模样。她倔强站起,催发出更加浓烈的金莲光华,却吐出了更多的血来。

我周身雷电环绕,冲上她前,走到同样的位置,也扑倒在地。

我的穴窍地籁响起了异动,我忽然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我以前遇见过这种神通。

那是银龙杀掉一船人的神通——外功者三窍流血死,筑基者七窍流血死。

一种沉默的声音让地籁发生了扰动。越精微复杂的地籁,发生的扰动越大。也就是说天地一体越和谐的修真者,会遭受到这种沉默的声音越大的反噬。

“大音希声。”

道书的一个词蹦出了我的嘴,我把气收敛到无,地籁的穴窍停止了运转。

“原来如此,他还练成了这种天罡术。”红衣少女的气也收敛起来。

我们如同最普通的一对凡人男女一步迈过了那条音线。

“不错,但你们想必也会想起来,大音希声和大象希形是成对的天罡术。”梅先生微笑。

第八座隐去的山当我们的天灵盖砸下!

我的神念完全没有感应到它在我们前面静待。

我们完全来不及爆气托山,即使托山,我们任一人也没有那样变态的膂力——只有十龙之力才能办到!

“轰!”

我眼睁睁看着山落下来。

第一一七章 荡魔(三)

呼吸之间,这座隐形的山会把我压成齑粉!我本能地推倒颜若琳,护在她身上——她的功力较我深厚,我左右必死,她或许能生。

其余无暇思索。

“停!”一个清空的天籁女声急喝,声音从上方小径的尽头传来。

“迸!”

山在我天灵盖半尺上悬停,然后缓缓上升。

一只浑无瑕疵的手托在山底,露出袖子的臂上纹着妖异的龙刺青,龙眼仿佛活物一般凝视着我。那只托山的手在剧烈地颤抖,山又渐渐下沉,把我们重新覆盖在黑暗里。

又一只手追扶在山底,臂上也纹着龙刺青。

那个纹龙刺青人庞然的气压迫得我窒息——但我的神念放到极限,能触摸到气的崖垠。

山停留了一呼吸,我和颜若琳的气同时爆fā

出来,六只手搭在了山底。

不,是八只手。

南宫磐石也扶住山底。

“啊!”

我们四人齐身一喝。山被凭空抛上三尺,前方露出一线光。

我们五条身影倏忽以子弹速度,掠上小径尽头,凤栖阁脚。阁阶上静静立着一位青衫少女,欣慰地望着我们。

“一门同心,其利断金吗?”

我听到梅先生的赞叹。

第八座山并没有轰然落下,而是飘在了空中,和另外七座山都显出了真容——是八枚滴溜溜旋转,光华四射的宝印。

(“这是梅先生截取八座小灵山,祭炼而成的八枚不周山印。”)

青衣少女的神念传递与我。

然后她向草庐三人深施了一个礼,肃容转对我们道,

“我宗荡魔院主,催促昆仑弟子速去觐见剑宗林真人,莫再逗留!”

——我知dào

她话明面上是对我们说,其实是暗自告诫蜀山三友不得再和我们纠缠。

梅先生淡淡一笑,八枚金印隐去形状,飞往城主邸八方据守。他人依旧回转草庐观棋,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翩翩师姐,你如何也来夜郎城了?!”

红衣少女不禁面露喜色,搂住青衫少女亲了口脸。忽然她皱紧眉头,骂了我一句,

“小贼,以后不许为我死——这样我念头不通达,会留下心魔的。”

我装作没听见——这不是笑话吗?她有和氏璧,任何心魔皆粉碎。

“谢谢。”然后,红衣少女对我追了一句。

“原师弟总是这样热血仗义,你这样训他是过分了。”

上官翩翩挽起颜若琳的手,向我们一一致意。和南宫磐石对视时,她正欲唤出名字,我忙使了个眼色,她立kè

和我们串好了词。

青衣少女一边领我们上阁,一边讲述,

“凌牙门别后不久,家父出关。我自感历练不足,就把城主大任奉还父亲,申请归入本宗荡魔院辖下磨练。入秋妖潮逼近帝都,八月中南疆又起妖乱。我算你们的试炼时候,行程该近夜郎城,就择了这地,随本宗的燕院主与其他二十位师友一道来此平乱,果然和你们碰着了!”

“我们真是有缘。”

我赞叹。

翩翩师姐在我的感觉里隐隐多了一股英气,好像经霜犹艳,遇雪更清。不知dào

她这段日子随龙虎宗荡魔院斩妖除魔,经lì

了多少生死?手上是否沾了多少以前未曾碰过的人血?

我的眼睛向尾随着我们的翩翩侍女瞥去——那个托山救我们的巨力之人竟然是个美娇-娘!她双臂上的龙刺青已经完全隐去,两臂浑然脂玉。女子步态之间烟行媚视,真称的上是让一阁生春的熟极尤物。

——只是,我越看越是纳闷,

“姐姐,能不能抬首让我看下,我觉得你像极了我一个朋友。”我小声问她。

她粲然一笑,目光正视着我,女子的双眸是宝石般碧蓝。

(“喂!喂!地藏狮子,你评判下!这他妈不是涂抹了浓妆的公孙纹龙吗!他长的是小白脸,怎么现在成真娘了!”)

(“她确实流出龙少让人怀念的气啊。这个,这个我真说不好。呵呵。这位小姐……其实酷似龙少死去的母亲,那是齐王公孙用一座城池换来的绝美胡姬呐。”)

地藏狮子坏笑起来。

美娇-娘轻柔地揉了下地藏狮子的耳朵,忽地一揪,狮子狗负痛叫起来。

“公子的畜生也真是多嘴。奴家是通宝侯为小姐置的贴心人,一介女流,不认识什么龙少。唉,公子说的龙少也是个俊美的男子吗?唉。我们做家奴的,婚媾都是主人的意思,那样的妙人是遇不上了。”

她最后几个吐字哀怨的简直是让世俗间最蠢笨的汉子都要心伤。

混蛋!公孙纹龙的声音什么时候变成女人一般!

我知dào

他本嗓清亮,赛过帝都歌者,都也没有到尖到女人的程度吧——一定,一定,是他改易了自己的声线肌肉,这绝对是他这个金丹上层的武圣能做到的事情。

——他,为什么,为什么……我知dào

他是变态,但为什么会变态到放qì

诸侯世子的尊严,把自己扮成女人,屁颠屁颠跟在上官翩翩身后——这家伙根本不好女色,如果翩翩不是上官天泉的女儿,公孙纹龙照杀不误。

上官天泉?

我颤了一下,公孙纹龙莫不是几个月前敢挟持翩翩,惹毛了上官天泉?

“这是我父亲出关后送我的侍女,有几分膂力,所以遣在我身边护卫。不在我宗荡魔院来此地的二十人内。”

青衣女子走到第二层阁上,忽然对我解释。

南宫磐石回首,对分明是龙少的美娇-娘郑重道,

“我明白了。”

“你明白,那是最好不过。”

我看到了公孙纹龙标志的人畜无害的微笑在她嘴角稍纵即逝。

——原来龙少那次离开,没有走远,被出关的上官天泉逮着。不知dào

上官天泉用了什么手段,逼迫龙少老实打扮成女人的模样护卫翩翩安全?

青衣少女向朱户轻唤了一声,“林真人、燕院主,昆仑的弟子领来了。”

“请。”

我们鱼贯入第二层阁,一个赤发冲天、背负剑匣的朱髯国字脸大汉端坐在蒲团上,他木愣愣地怀抱着一个玻璃匣。

玻璃匣里盛着一颗人头,那是一个俊美绝尘的男子首级

望到玻璃匣,颜若琳的脸不禁红了一下。

“好帅!”她赞。

(呸,男人也不靠脸吃饭。我骂。)

“这是本宗支脉元婴者江夜郎兄的遗体,原来在城门口示众十日——十日内我破灭前敌十八大阵,林真人许我领回。”

赤发大汉静静道,脸色无波。

上官翩翩向那首级叩首,“死者为大,余事为小。容后辈弟子上官翩翩拜祭前辈。”

我们随她叩首,公孙纹龙腿也不情愿地曲了下。

燕采霞把那首级万分小心地收入袖中,对我们道,

“方才林真人在阁中静候诸君,忽收急报,他元神已遁出城外杀敌。此间只有我等,诸君皆是昆仑人,与我龙虎同气连枝。我知无不言,你们有何疑难,尽管问来。”

第一一八章 荡魔(四)

我们五人依序落座,燕采霞的目光和南宫磐石接触,

“凌牙门失心的事情上官师兄知会过我。你就是?——”

南宫磐石点首。

“名不虚传。”

赤发客赞。

我问燕采霞:.

“燕院主,南疆发生什么妖乱?又和消失七百年的云梦城有什么关系?”

赤发客把一轴图卷交付上官翩翩,青衣少女在我们面前展开长卷

——五毒瘴林和龙蛇大泽之间的地带,属大正王朝辖下的荆南道狭长西部,不是山野,而是人邑;长卷是荆南道这一带的舆图,标示了各处郡县、山川、林泽、灵脉……。舆图中有五十三个县城,全部画上黑圈,有三十一个黑圈上覆盖了朱红色的叉。图上还有一百余处错落的位置标记,过半也涂上了朱红色的叉。另外有红色的箭头与黑色的箭头犬牙交错,箭头在我的视线里不断变换进退——我猜这代表战事情况,红方是我们宗门,黑色就是前敌了。

“七月中荆南道西突然爆fā

尸瘟。地方上的筑基县令、金丹太守都不能制,层层隐瞒推诿,乃至有人弃职守脱逃。直到八月中秋后,疫情才传到荆南道监察史耳目中。护持这带的剑宗不得不从本山的荡魔院和药王院各调一位元婴长老控zhì

疫情。忙到八月下旬,尸瘟传播的风道、水道都被我们的阵法止住,走漏在外县的行尸也被悉数斩杀。但这带的五十三县已经全被瘟疫波及,上百万县民恐怕已经全部尸化!”

燕采霞拍案,双目喷涌怒火。

——我想到慕容观天的大恶行,此人曾经尸化过一支三十万人的大军向帝都进发,于是被四大宗门一致宣bù

为“大魔头”讨伐——让凡人化尸的尸虫养法被宗门严禁封锁秘藏,现在有人敢在大正朝治下胡逞,是明触朝廷的权威和剑宗的逆鳞了。

但是为什么呢?

投尸虫者选择这个敏感时期制造混乱,仅仅是为和妖潮呼应吗?

我想象夜郎城以北百里之外——方圆千里的人邑已经变成了音讯不通的无人死城。曾经在乱世中还能怀着些微愿景苟活下去的男女老少,化成了行尸走肉,漫无目的地逡巡着

——但是,如果幕后人要趁乱动摇天下,他应该迅速从行尸中拣选尸妖成军,与帝都之北的妖潮里应外合才是。为什么还困守一隅,等着宗门慢慢围困剿灭呢?

我的道书知识里,不经过拣选和祭炼的行尸会逐渐朽毁,归于尘土。尸虫寄生的普通尸体,也不能熬过四十九天的大限;唯有那些生前有灵根的行尸,或者能晋为特异的铜尸、铁尸——但也要新尸诞生后的七日之内入手。

——仿佛,幕后人只要清出一块临时征用的地盘,并没有长久之计。只是,他在这段临时的时间,并不希望别人进入这块地域。

为什么绝对不让别人踏入这块地域——既然可以制造那么大规模的尸瘟,这块地域还有什么不能用大神通移动的场地吗?

梅先生这样的元婴者移山填海可不在话下啊。

我和南宫磐石对视,忽然福至心灵,

“是了,是云梦城的入口!那个制造尸瘟的人就是找到云梦城入口的人,入口必然在尸瘟的地域内。他不许任何人靠近这个入口,打搅他在云梦古城里经营的事业,所以清出了这个无人区。”

我脱口而出,随即否定

——这样大块的无人区实在招摇的过分……

不,并不一定是指使取南宫心的幕后人放出尸虫——尸瘟是七月中爆fā

,南宫心是六月头上被摘。中间有一个月的时间差。

我小声问燕采霞,下面我说的话会否有剑宗的高人截听?——

我和剑宗的人接触下来,他们对南宫失心的事情浑然无觉;要是沿着满盈会的线索追查,也该是我们昆仑和龙虎两宗所为。

“原师侄不必担心。林真人的元神遁走。此阁有我镇压,无人可以窃听。阁外的蜀山三友修为不及我。”

他道。

“凌牙门事后的一月中,宗门是不是查到了南宫失心事件的幕后人?——但追查被那个幕后人警觉,云梦城的入口暴露,他觉得宗门迟早要找他麻烦,索性清出入口周围方圆千里,严阵以待?”

我问。

“有所出入。我们两宗对失心的线索并没有进展;但是剑宗的耳目却获知了中土其他金丹上层高手被杀和摘走部分法体的消息——实jì

上,被摘走法体的金丹有五位,只有南宫世子活了下来。剑宗只知dào

四位已经死的金丹,都是年轻一辈里风华正茂的高手,有希望创立自己的法门。”

“哈。接不下武神十招的风华正茂高手吗?中土杂碎真多啊——南宫兄,每年有多少垃圾要和你并肩啊。”

公孙纹龙轻佻地嘲笑,依稀回复了我熟悉的模样。

上官翩翩投向他一个警告的眼神,他学着侍女的样子怯怯说,“奴家知错了。”

我恶寒。

燕采霞熟视无睹,继xù

说,

“法体失窃的高手不是元婴者的爱子,就是高徒。剑宗的荡魔院揽下此事,追查到荆南道西,第一拨人失去了音信,率队的元婴下层长老陨落;等第二拨人调齐,荆南道西部就发生了尸瘟——那个幕后人摆出了据守的架式。八月下旬控zhì

住尸瘟蔓延后,荡魔院的那位元婴中层长老随即入疫区斩妖。他是剑宗屡立功勋的上座长老,入内后也下落不明,多半也是陨落了。”

我们三人皆是愕然。

“云梦城的入口到底守卫了多少元婴高手?就我所知,一对一,元婴上层高手要杀死元婴下层高手,也十分困难。何况在这么短时间内折掉一个下层、一个中层——哈,剑宗最近蚀本了啊。”

红衣少女好奇问,她的双手捏紧成拳,目现异彩,语气里还有点幸灾乐祸。

“不过赖那位长老的援护,第二拨剑宗讨伐队的若干弟子逃回外围。据他们的禀报,荆南道西的疫区至少有五股妖邪势力汇集——起码相当我们龙虎宗目前可动用实力的小半——齐齐拱卫幕后人。妖邪布置了七十二座子阵、三十六座母阵,层层防守,步步为营,阻挡剑宗进入

——尽管我们不知dào

幕后人要做什么,但如此多的邪魔在一地聚集,事态发展超出了我们的预期,而且事情发生在让宗门北顾的大妖潮时节,难免让人心浮动。已查明的三股妖邪有天绝谷的鬼门、龙蛇大泽的巫教、还有瘴林的七年山妖兽。这些邪道平日老死不相往来,突然凑集到一齐,也是匪夷所思。

现在以夜郎城为本阵的第三拨讨伐队,也是宗门的联合讨伐队。以剑宗为主,从帝都之北的宗门本阵、剑宗本山、支脉、我龙虎宗本山调遣出高手,林真人为主帅,我为副帅。他向宗门诸位掌门立重誓,不管前敌有何用心,两月内破灭荆南道西、云梦城中一切妖邪。”

燕采霞指向舆图上的朱红色大叉与犬牙交错箭头——

“十日内,我们虽然破去过半的敌阵。妖邪也猬集在了一道,于是我方的进展渐渐缓了下来。今天是第十一日,轮到剑宗支脉的五位元婴长老替换我和阁外三友,率领金丹门人和孔雀道兵与妖邪鏖战。战事方才不利,林真人援护去了。”

我看到舆图上忽然发生了剧烈的跳动。一些特别的位置标记不断打上新的朱红大叉,是妖邪的阵法在被我方不断破掉!从时间的延后判断,似乎都是林道鸣方才介入战斗的地方。

“燕院主,你们激战十日,云梦城的幕后人身份,有无线索?”南宫磐石突然问。

“从俘获的妖邪那里搜魂拷问,我们只知dào

他们称呼幕后人为楚金蝉——当世元婴者没有这号人物。这显然是一个假名。”

“哦。确实如此。”南宫磐石附议。

“为什么?你们怎么知dào

是假名?”

我问。

“因为——楚金蝉是七百年前要把修真者置于君权之下,而被龙虎祖师周楚南打成灰灰的楚王名字。他不可能复活在当代。”

南宫冷冷道。

荆南西道的舆图不再变化,似乎疫区的战事沉寂了下来。

“啊,我还想问燕院主最后一个问题:您知dào

我们昆仑在瘴林的监督现在在哪,我要和他们汇合”

燕采霞正要回答我的问题,忽然止口,在我的手下默默写了五字——

“随黑斗篷走。”

我一时想不出意思。屏风后忽然响起了古琴之声,还有伴着清泉般琴声的歌吟——

“凤兮凤兮思高举,世乱时危久沉吟。古调自爱无人识,自对清影再抚琴。”

屏风后人的琴艺简直和我娘的琴艺一脉相承,这是帝都清贵公卿家才擅长的玩意。但亡去母亲弹过的曲调我刻骨铭心,我不由也伴着琴声击节和声。

(“喂!是林道鸣的元神回来了,你严肃点,不要扯自己的破嗓子,小心他小指头弹爆你!——虽然他弹的玩意我也没兴趣。”)

红衣少女用神念对我咆哮。

“无妨事,琴不过随性抒情的假借之物而已。小母老虎你不懂。”

“你们全家才老虎!”颜若琳连忙捂住嘴,转口道,“昆仑弟子颜若琳见过林真人。”

诸人纷纷向屏风后抱琴而出的男子致意施礼。

男子戴纶巾,蓄美髯,丰神俊秀,是翩翩浊世之佳公子。

——南宫冷硬如石,公孙轻佻近娘。我才看到眼前男子第一眼,心中暗叫这才是古史书上形容的绝代风流人物。

“这张琴叫‘淑世之道’,昔年我伐神木所作。百年中只逢了三个半知音,一个已经与世长辞。不想,今日逢到第四个。”

林道鸣莞尔一笑,对我道,

“你这个昆仑弟子倒有趣。修仙不易,来做我的琴童如何?”

第一一九章 荡魔(五)

林道鸣隽淡地提了一句,在正中的蒲团上随意落座。凤栖阁内一时鸦雀无声。他凭虚击掌,少年秦霄从阁外上楼,向林道鸣和我们诸人奉茶。

我回忆自己记诵的昆仑门规典章和宗门之间的盟约——我是外门弟子,还在九难试中,并不像内门弟子那样有自己的元婴师尊——所以,即使我现在当场转投林道鸣,只能算带艺投师,不是什么欺师灭祖的行径;更何况我只是以琴童的名分入他门下,其他宗几乎找不到他的不当。就算有人想发话,他是剑宗荡魔院首座,谁敢驳他面子。

“原师兄,这盏内的琼浆唤作天仙玉露——从九天第五层宿曜天采取星髓,溶入第四层碧落天的清微气中精心调制,在外丹学里是天级丹药的珍品,师尊命我从他葫天内的酒窖中取出——不是我们剑宗招待的贵宾,可没有这等口腹之福。”

我闻到一阵清香,似乎在哪里闻到过;看座上其他人,只有燕采霞与颜若琳的案上有一盏天仙玉露。就是身为上官天泉爱女的翩翩师姐,案上也只有一盏清茶。公孙纹龙“这个侍女”侍立在翩翩侧,一盏清茶也捞不到。

盏中之液的清香绕入我四肢百骸,单是闻闻,全身就觉得万分舒爽——我想起来了,屈灵星以前在天舟上为我亲手调过。

上官翩翩向我唇齿微动,依稀是“装聋做哑,慎言慎动”八字的口型。

——但在元婴真人面前装聋做哑,就能把事情含糊过去吗?

我不信。

我捧起酒爵,抿了一口。这盏天仙玉露久而余劲渐发,我金身的七个穴窍立kè

打通——但我觉得没有屈灵星以前为我调的天仙玉露劲力足——也不知dào

是我修为长进,还是剑宗的天仙玉露比起屈灵星手调的品级差上一线。

“不错。”

我说。

——不错是不错,但绝品是谈不上。

“喔?”

林道鸣淡淡抚须。

燕采霞看我的眼神含愠,他的手按在自己的剑匣上。林道鸣抚了一根琴弦,赤发客把手挪开了他的剑匣。

翩翩师姐的目光下垂,不和我接触。

见我服下案上琼浆,秦霄脸色欣喜,向我悄悄传来神念,

(“师尊曾立誓只收十二位弟子,我是关门弟子,还是钟大师兄代授的道法——原师兄,师尊不但免去了对你口不择言的惩戒,还破例为师兄独设琴童一位!你入了师尊门下,日夕得他教诲,前途不可限量。我羡慕你还来不及!)

我瞥到身旁蒲团的颜若琳怅然若失,她那盏天仙玉露丝毫没有动。

(“原师兄,就算你晋为昆仑内门弟子,也未必有福分蒙他们宗内的元婴巅峰者指点。我师尊是元婴者的翘楚,修真界的天之骄子,他说的每一句话在天下都是掷地有声——不必顾虑昆仑人纠缠,师尊说你是他门下,你就是他门下。”)

秦霄热络催促。

“秦师弟是热心人,我日后不会忘记你。”

我把没有喝尽的天仙玉露给予蜷在我膝头的地藏狮子,

“也给你尝个鲜。”

狮子舔了一口,伸直舌头,

“啊哈哈!真是妙液还丹!”

秦霄脸色紧张,“师兄,怎么可以把这等珍品喂灵兽去饮食!”

我不管他,对林道鸣说,

“林真人,我不做别人的仆役小厮,就是琴童这样清闲风流的仆役也不做;从参加九难试起,我就下定决心对昆仑从一而终。星宗掌门当初邀过我,我没去——现在也不去别人那里。”

——只要我不想去,就算你是天下至尊也无法动我的心思。

燕采霞展颜舒了一口气,笑着拍案问,

“——林真人,你比起星来如何?”

“哈。燕兄莫把我和那个玩蚂蚁的孩子并论。”林道鸣不屑道。

——难道屈灵星也找过林道鸣玩过蚂蚁吗?我脑中想象不出什么仙意飘飘的图景,只浮现出一个相貌平常的笨蛋小孩用沾满泥巴的手指拉着林道鸣袖子,把他不染尘埃的袍子扯脏的景象。

我拉红衣少女的袖子,轻声道,

“如果我半途投了剑宗,你的昆仑长老就泡汤了。我不会让你这么些时日的功夫和光阴空抛掷掉。”

虽然我说的不响,但在座的修真者都能把我的每个字听得明白。

颜若琳似乎在想什么心思,我推了下她,少女才恍然若觉。

“林真人看你是西大荒洲的公主面,请客的天仙玉露,不喝可惜了啊。你的这盏分量比我的那盏还多点。”我笑着对她说

——秦霄那小子给颜若琳的天仙玉露比我的多,这逃不过我金丹眼睛的度、量、衡。

“好!”

她一饮而尽,

“剑宗荡魔院首座的好意我不能白费了。林真人,你收藏的琼浆极好,和我宗药王院主制作的天仙玉露仿佛!——唉,我爹爹就是滴酒不沾,不懂里面的好处。”

“林真人,这两盏天仙玉露的人情我会还你。我们同是宗门,我们三人也一定会不畏生死地加入云梦讨伐队,和剑宗、龙虎宗的诸位门人并肩作战,拯济黎民的。”

我说。

“可惜了。天下事不如意者十之八九,只是索要一个琴童也这么难。”

林道鸣从袖中取出一本典籍,取笔在扉页一挥,让秦霄转呈给我,

“留给你点纪念。你腕上的银蛇剑,她髻上的金乌剑,都是我师云真人祭炼碧落、黄泉双剑备用的剑胎。她的剑真性已凝,你的剑剑心不全,可以用这本炼剑之法补全。”

我看到典籍上书着《碧落黄泉剑心炉鼎转运冶法》的古篆,和自己剑上的“仙客作”笔迹如出一人之手。典籍首页书着十字真言——“丹在剑尖头,剑在丹心上。”尾款是一行端凝不苟的小楷“仙客某年月日授弟子林道鸣。”林道鸣补的那笔是行书,“浮生某日抚琴,邂逅一晚辈。纳琴童不成,以此冶法赠之。”

矫若游龙,翩如惊凤。字和他面目一般,终生难忘。

(“哈,云真人是剑宗的返虚者,隐居了三百年的太上长老,碧落、黄泉是他亲手锻造的雌雄双剑,在天下五大神剑之列——他托弟子庆祝我诞生送的金乌剑,原来和那两把神剑也有渊源。师叔,林真人送你这等便宜,我们干脆收下,不要忸怩。”)

红衣少女露出我熟悉的喜色。

我谢过他,把典籍收进自己的纳戒

——眼前之人自视极高,祭剑之法不会藏什么猥琐古怪。

“林真人,妖邪作乱和讨伐队的事情,我已经对这三个昆仑门人详细说明。他们人少,琳公主、原师侄原来就和上官师侄极处得来,我看就把他们归入我辖下。林真人若无事,就允原剑空等退下吧。”

燕采霞的眼神示意我们速速离去。

“不必,你们三人和钟大俊一组。过几日,我会统领他们破巫教与鬼门结成的大阵。你们随在我身侧,我可以指点下你们的道法神通——恩,南宫世子也随我去。”

南宫磐石的身躯陡地一震。

——我,还有知情诸人的眼光中满是错愕。林道鸣什么时候注意到毫不起眼的南宫磐石?连我都几乎遗忘了南宫的在场了。

公孙纹龙下意识地往上官翩翩身后缩,大概也是担心被林道鸣识破——栽在剑宗人手里,等着他这个伪齐世子、罗刹国主爱徒的不知是什么恐怖的折磨。

“在林真人的法眼下,我的磐石法门还是太浅陋了。几盏茶不到的时候,就被你看破。”

南宫磐石向他施礼,他不再运用磐石法门。我感受到了安忍不动、静虑深密的庞大气息。

“不,你做的很好。如果时间短点,我就会错过你——你看,我就忘了置你天仙玉露,只好仓促挪用下燕院主那份来招待南宫将军的世子。”

林道鸣振身而去,把燕采霞一口没碰的天仙玉露交予南宫,南宫谢过饮尽。

“——我只是忽然心血来潮,觉得面前昆仑的三个人不协调,你刚才的气场太弱,配不上他们两个,我不认为是事理应该有的样子。再看清楚你的脸,所以我补全了你的身份。顺带,我也串起了全部线索——现在我大概已经了然那个叫楚金蝉的敌手想做什么了!”

“愿闻其详。”

我好奇问。

忽然,我看到林道鸣的身上焕发出五彩光华,这不是修真者能感应金丹的气,而是我肉眼真切看到的光华。他的光华中似乎还有呢喃礼赞的天籁和沁人的异香透出。

就像我以前乘屈灵星的天舟,在九天上看到的神鸟凤凰变现出诸般好色、好香、好音。——不,不一样,以前我见的是神鸟幻化,现在是的的确确的真实显现。

——之前我看到是林道鸣修liàn

到返璞归真的无漏金身皮囊,随元婴十甲子寿尽而终的假借之物;现在是他不灭真性的如意法身。

(“传说元婴者的法身如意圆满时,可分三元神、九相,具足八十一种神通——啊呀,林真人必然是元婴上层,三元神不必说,不知dào

他修liàn

出几相几通了。”)

红衣少女一边在神念和我说,一边赞叹。

“我们剑宗曾失落过一部至秘的《天尸招魂仪轨》,是被我宗封印的邪道法门——需yào

孕育道胎的金丹提供脏腑法体,并和古元婴者的骸骨融合,能让受术者成就元婴或者凝成一条元神——如你们所见,元婴的如意法身或者元神,就是我呈现在你们目前的样态。”

林道鸣收起法身,依旧是返璞归真的佳皮囊。他的视线落在南宫磐石的心口上,

“我们起初掌握的情报,死去的四位金丹失去十件脏腑,独缺了一心。我宗推背师始终卜不住天下成道胎的金丹哪个无心而死。所以我一直没有往那部失去的法藏想,直到南宫世子出现在我面前——你有磐石心,但你现在心中是空的。所以你不在凌牙门养伤,而跑到常理不可能出现的荆南道西。”

“不错。我站在了金丹巅峰,开始孕育道胎,养胎成婴,要晋元婴。武神周佳在六月时和我一战,摘走我凝成道胎的心。”

南宫磐石承认。

“云梦城有当年周祖师杀死的数十元婴者骸骨,楚金蝉又具足了金丹道胎脏腑。看来《天尸招魂仪轨》已经进行了数月,算时日十月头上他就能完成仪轨。今日是九月十日,七日后你们亲随在我身边出阵。南宫世子,你能感应自己的磐石心位置,我要你锁定云梦城的阵心,然后用本主的地籁搅乱那具天尸的地籁。”

林道鸣的语气平和中隐着独断,不容任何人置疑。

燕采霞欲言又止。

秦霄奉命带我们去钟大俊等剑宗弟子歇脚的馆舍。

“我就为诸位带路——我们住的馆舍,以前是江夜郎那败类招待妖女赤身教主的馆驿,是个极舒适的地方。”

秦霄道。

第一二十章 昆仑弟子(一)

正泰元年,九月十日夜。

我们寄居的馆舍名叫“四季春”,传说是过去夜郎城主招待赤身教主的馆舍——

江夜郎是绝世的美男子,赤身教主是一代妖娆尤物。自然,元婴的妖女需yào

元婴者的精元修liàn

邪功,所以江夜郎禁受不住妖女的勾引,沦入邪道,和妖邪中人沆瀣一气,日日沉沦。

——以上是剑宗调查详实后,向全天下修真者公布的铁论。

我对这些官样谣言本来没有兴趣,只是进入馆舍后剑宗的人硬给我们每人人手一份江夜郎的罪状。书写罪状的妙笔编织了诸多香艳段落,文采斐然,让人浮想联翩,非大文圣不能为。所以我啃完了两百页的江夜郎腐坏堕落史。

其实,“四季春”不是罗纱里涂满催情香,饮食里加足媚春药的销魂舍。

相反,馆舍雅致幽静,院落布置糅合南疆与中原风味。房舍可比广陵城、凌牙门的诸侯家,汤沐也有温泉。“四季春”还配了虚室、丹房、剑池、比武场……诸多设施。馆舍还有一百孔雀道兵守卫,馆内的屋舍也布置了符印。修真者不必担心外敌入侵,也不必担心在屋内私密的议论泄密。

秦霄给我们挑的院落极好,我的屋子紧挨了一个剑池,剑池下连通一口灵泉眼,比起我数月内在瘴林逢上的那些灵泉要好上数倍;红衣少女的那间挨着汤沐温泉,她入院后就直接霸占;南宫磐石的那间则有书房和虚室。

唯一让我头疼的是——我们的邻院就是钟大俊一伙剑宗金丹,我们的出入总要经过他们的眼皮下,吕诺那人貌似还想和我再斗一场。

不过,满城都是剑宗的人,只要在这座城里,我们总是在剑宗的耳目监视下。既然如此,钟大俊等在邻院也无所谓了。

颜若琳独自在温泉享shòu

,院落只余我和南宫两人。

他负手望着天上的月亮不语。

忽然,我发xiàn

眼中夜郎城的月亮是血红色——照耀五大部洲的月亮们都在九天第六层明空天,永远不会变红色;是此地夜间升腾的薄雾遮住了月亮,让我们看上去以为月亮变红。

——赤尸气!

我想到了这个词。

夜郎城数百里外的尸军已经到了恐怖的规模,他们的尸气冲天,甚至影响到我们这里的天象。

“普通的行尸会在四十九天内朽烂,剩下的则女晋为铜尸、男晋为铁尸。入夜它们又开始活跃了——在我们夜郎城也能看到赤尸气,那么远处尸军的规模在上万——妖乱已来数月来,荆南道西,至少丧生了数百万凡人。修真者争斗,凡人齑粉——自文明时代结束后,概莫例外。”

南宫轻叹口气,我想不到他能说出这番话来。

——这家伙明明是连自己忠心的家将家兵都能牺牲的家伙。

我爹说过:抛弃自己手下兄弟的人,不是好头目。

这个人不是好头目,一个坏头目还能关心离自己更遥远的不相识的路人吗?

我皱起眉头,

“你被林真人识破了,准bèi

接下来怎么办?”

“我当初在石子明前承诺,取心的事情一切由你决断。你判断下面做什么好了,我相信你能助我复原脱险,我没有任何意见。”

南宫的语气毫无焦急感,仿佛是老子我心被掏走了,而不是他的。

我脸红起来,

“看上去跟着那么厉害的林真人,还有九大元婴者相随。一定能从邪道手上取回你的心脏。只是,我有个小隐忧,可能是我多虑——我担心剑宗只是利用你这个本主去扰动邪道的仪轨,对你的性命并不在乎。我想问你,你的志向真的是搅乱宗门的体制吗?”

“对你,我不必讳言自己的道心。的确如此。我和武道时代的那位楚王一样,认定天下变乱的根源是修真者骑在皇帝之上。我要把宗门置于君权之下,恢复文明时代的太平——自然,皇帝由我做,是统合修真界和世俗界的皇帝。”

他讲得清楚的不过,让人一点没有理解障碍。

我低头想了会,

“你现在能力不够,等同梦话。”

“所以,我只对我信任的人讲。你不妨笑笑,我也不恼。”

他自己先笑起来。

“要是你能力够了,至少对剑宗,你就真麻烦了。所以,如果我是剑宗,还是趁早让你出个意wài

死掉好——反正你现在捏在我手心了。”

我摇了摇首,

“你争霸天下和我无关。但涉及到你这次的性命,我不会让你跟着林真人走。林真人的自视很高,他不会对你下手,但难保其他剑宗的人不会对你下手——我们不能和林真人并成一路,他那么大本事,自己就能杀到云梦城,没有你至多迟点时间;但我们一旦全部被剑宗的人看死,我无法保定你的性命。”

“原兄,那你之前在凤栖阁许诺加入讨伐队,可是面欺真人。其罪不小。”

“我当然要助宗门讨伐妖孽,何况林真人对我态度也善——只是,我们不能受剑宗的节制。看来,还是要想办法重新找个借口改隶在燕采霞的龙虎宗下。只是林真人在凤栖阁把话说死,我要找个什么样漂亮的托词呢?”

我在庭院来回踱步,心头烦躁。我叫唤邻院秦霄,告sù

他我要出“四季春”去龙虎宗的弟子馆舍(原来江夜郎招待五毒教主的馆驿)。

我要和翩翩师姐一道串供想借口。

“原师兄不必去了,入夜的时候燕院主已经率领他辖下全部龙虎宗的弟子前去斩妖,大致要七日后方回。龙虎宗的符法克制尸军,血月正炽,也是他们劳碌不得休息的时候。”

秦霄向我汇报。

——七天?那就是说等翩翩他们回来,我们已经跟着林道鸣出征了。

我大为沮丧,此路不通。也沮丧难得和翩翩重逢,叙话的时间都没有。

还有一条路。

我拍了拍秦霄肩膀,

“和我来洗剑池,有好东西给你。”

——没有托词好找,那只好我私自带南宫磐石走出夜郎城,和龙虎宗的讨伐队合流了。

我们两人对着铸剑的灵泉,我把林道鸣给的铸剑之法取出来,在秦霄的眼前晃了一晃。

“这个你师尊传授给过你吗?”

我诱惑他。

“尚未。师尊说我的根基尚浅,先跟从钟师兄他们学艺十年,稳固自己金丹下层的修为。升到内门后,再学这样高深的祭炼之法。”

秦霄羡慕地看着我手上的《黄泉碧落》铸剑之法,然后狠狠摇了摇头,

“师尊早晚也会传授我的。原师兄一定有什么坏事要我去做,所以来收买我。我不上你当。”

——确实,秦霄年纪不过十七岁就成了金丹下层,资质优异非常(颜若琳那种异数例外,老子我也例外),目前不该贪多务得;可是他要不上当,我计划就泡汤了。

我嘻嘻笑了下,忽地放出数百电蛇,钻入洗剑池中。金丹中层的我已经对制作雷池之法烂熟于心,电蛇也被我操控的随心如意。一盏茶功夫,一个临时的上品雷池就被我制作出来。

“这个才是给你替我办事的奖励和酬谢。我有一门雷池锻体法,能够精进勇猛地增加修真者的修为,让你修liàn

你门《太玄经》的速度快上数倍。放心,我保证你不出意wài

。你的修为提升快,也能尽快修liàn

黄泉碧落剑心炼法。恩,这本典籍我誊写一遍给你,也是附赠。”

秦霄的神色动了。我把住他的手,探进小煞雷滚滚的细洗剑池了。

他脸突的煞白,口中急急念动避雷咒,但是仓促之下,竟然念错了词,这个咒念得颠三倒四,完全没有效应。

不过,小煞雷一点没有伤到他。而是像水波那样在他的指尖流过。

秦霄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我没有用避雷咒防御,居然小煞雷在我手上只有针刺感。原师兄,你们昆仑的雷法真是独到!这样的雷法强悍虽然不如我宗的天剑雷音,但这种控御的如意可是我宗哪个雷法师都比不上的,你简直像是雷中之精,呼吸着雷长大的——这种手段,用来锻体,足够足够!”

我脸上生光,我控zhì

的小煞雷的火候棒的过头了,

“那你就放心下去锻体。每三日到我这里来一次,我掌控雷池,保你修liàn

顺利。”

——哈,老子我其实只准bèi

出一次心血,做雷池可也耗我真元的。

“师兄要我做什么事——我不做违背我宗门规、典章、宗门盟约、做人道义……总之,坏事我不做。”

秦霄边泡雷池边问。

我一边掌控雷池火候,一边轻松说,

“我是正道,有什么坏事让你做。只是一件很小的事情要拜托你——我和你吕师兄有过节,要和他打一场才念头通达。重点是,你在夜郎城外给我们找一块僻静隐秘场地,不要让林真人和剑宗其他人知dào

——宗门的弟子在这关头内斗影响不好……不,我不是要和吕诺玩命,只是切磋下,我保你吕师兄无碍。另外,我要找个和吕诺比试的监督——南宫世子是星宗的人,他不偏袒我们剑宗和昆仑,最最中立。你也要帮忙我带他出城去。你毕竟是剑宗的,做监督我信不过。”

秦霄低头思索,

“师尊说过,没有他的军令,任何讨伐队的弟子不得擅自出城——”

“——所以不能让你的师尊知dào

。你马上去安排,我和吕诺打完,就立kè

回城里。养好比试的伤,七天后装作什么事没有随你师傅去斩妖除魔。”

“可是钟师兄也说过,你和吕师兄再有什么过节,都不准打了——”

“——对,对,所以一定要连你钟师兄都瞒个神不知鬼不觉。你去和吕诺讲,他也一定配合。万一出什么事,我和他都承担责任,你一个牵线的能有什么事?放心好了!”

秦霄咬紧牙关,不知dào

是我的雷池雷火渐猛,还是他下定决心。

“好。不过师兄也要答yīng

我一个小要求。”

他说。

“尽管说。”

“恩,你和吕师兄打,除了南宫世子做监督,能不能也说动琳公主一齐去。我……我很思慕她,琳公主真是神仙中人,潇洒俊美。师兄如果为我和她牵线搭桥,我一定感激不尽的。”

我暗暗捧腹,她如何人我不清楚!小心小妖婆打残你。

——恩,等你表白前,我先敲晕你,保全你性命吧。

“一言为定。”

我和他击掌为誓约。

“天明前等我消息。”秦霄道。

“静候佳音。”

——明天早晨我打倒吕诺,就甩开他们,带着南宫磐石和颜若琳与龙虎宗的讨伐队汇合。地藏狮子头上箍着名利圈,能感应翩翩另一只名利圈的位置。我能很快找到龙虎宗。

第一二一章 昆仑弟子(二)

秦霄离开,洗剑池只余我一人。

忽然,我的肩膀被轻拍一下。

我回首。

“什么牵线搭桥!用我当饵,掌烂你嘴啊。”

红衣少女嘟着嘴地站在我身侧——看样子,她已经泡完了温泉,衣裳换成了轻罗红纱,赤着脚跑来转去。她的青丝也没有结髻,随意一扎,盘在头上。

颜若琳必然是用隐身术偷偷溜进来窃听。

“何必呢。那是兵法计谋。”

我的心头一动,闪过她扇向我的一个巴掌,忙取出黄泉碧落剑心炼法,

“不要气,不要气!林真人送我的典籍,我也誊写一份给你吧。”

“哼!下不为例!——我们三人黎明前离开夜郎城,去和翩翩他们汇合。”

颜若琳拿过我手上的祭炼剑法,甜甜一笑,

“我的金乌剑和你的银蛇剑是一对,那我先钻研下黄泉碧落炼剑法,等学懂了再指点你。”

我白了她一眼,去书房和南宫磐石一道商议。

等我和南宫转回洗剑池,收束好妆容的红衣少女依旧在钻研炼剑法。她把典籍供在案上,金乌剑立在池上。颜若琳每思索一会儿,才郑重翻过一页,顶礼膜拜一番,然后取阅。

“师叔,我听说过你在凌牙门和吕诺的一架,你利用他心骄,靠天雷总纲破了他的火锋。这次你和他比试,他必然有了预备,你准bèi

如何应战?我刚才参悟这本典籍,吕诺的水火双锋显然也是承袭碧落黄泉炼剑法祭成。他这次和你打,可不会像上次那样犯傻,必然做到双剑合璧。你有不取巧破他水锋的方法吗?”

颜若琳不再阅书,向我提了一个自己从来没有认真考lǜ

过的问题。

“和吕诺比试?哈。到时有你们两个在,我敲晕秦霄,你和南宫世子两个金丹上层打晕吕诺这个金丹中层。我们轻松脱身,何必和他打呢?哈哈。”

我嘻嘻笑了。

红衣少女努起嘴,“呸。给我们昆仑丢脸,落给剑宗一个我们不战而逃的名声。”

我敛容正色道,

“现在我和吕诺都是金丹中层,他也有了对我手段的了解。我或许能胜他、但无法轻松取胜,也无法控zhì

出手。和他打架,会耽误我们时间,万一我失手,也会杀了他。现在我们和剑宗合zuò

的阶段,杀了林道鸣弟子总是麻烦事。至少明天,我不会和他打。”

她摇首,

“我追求斗战师的道,对于这种比试绝不推迟。师叔,不妨去应战下再走,和金丹中层的战斗时对你的磨砺。你这段日子下来大致能应付金丹下层了,那就把吕诺做你新成金丹中层时的第一个垫脚石吧——下面一个月我们要和翩翩破阵,会有更厉害的妖魔出现,我预感你会遭遇到比吕诺还要强的金丹,甚至凝结道胎的金丹。”

南宫磐石支持,

“我附议。原兄不妨打一个金丹下层练下手再走,你的向导对你的建议很好。”

“琳公主,你有什么招数能保证我对他饶而不杀?”

我看看院落外的天色,月亮将近天中。还有不足二个时辰我们就要出发,我哪有时间速成什么新的手段和神通。

“你懂阴阳和合吗?”

红衣少女问。

我的眼睛几乎要弹出来。

——我和小芷缠绵欢好过多少次,怎么会不懂?

“春-宫上稍微看过点。”

我红着脸回答。

“菜,你真是外行,那也配叫懂!宗门有诸多提升修为的房中秘术,都是探讨阴阳和合的极高明学问。方才我看了碧落黄泉剑心,又找到一门阴阳和合之术。”

“琳公主好有经验。”

我揣揣不安。

“恩,我小时候没事,常提着龙筋鞭到昆仑道兵院监督无数灵兽配种,自然经验丰富,不知dào

胜过你这种在春-宫上耽误光阴的多少倍……阴阳和合,万物化生,灵兽如是,剑灵也如是。碧落、黄泉是一对雌雄双剑,能相互阴阳和合,如凤求凰一般双修。金乌剑和银蛇剑照理是秉承碧落、黄泉而来,它们双修一番也能强上不少。”

她满脸严肃地指着洗剑池,

“剑灵不可能像灵兽那样自带道具,需yào

洗剑池充做引媒。现在把你的银蛇剑也置入洗剑池,和我的金乌剑并列。然后照我的方法去做,用你的雷法锻炼引导两剑和合,一个时辰就能把你的银蛇剑的剑灵炼得圆满。”

——你的方法不就是林道鸣那本典籍上的方法吗!

我把银蛇剑依法和金乌剑放一块儿,一股脑儿服下五十粒黄芽丹补足元气,两条彩练般的电蛇从我掌心发出,轰入了洗剑池。池内风雷火交加,两条大蛇太极图中的阴阳双鱼般配合着衔尾转动起来,调和着洗剑池。

颜若琳诵起了碧落、黄泉炼剑法的方位与步法。

我按照她口中的卦位脚踏罡步,手法变幻,调整着火候抽添。

洗剑池渐渐沸腾,浓郁的白色灵气向上翻滚,站在远处的我脸上烫得有针刺感。是灵泉下面接的灵脉也被勾动上来了。

“轰隆。轰隆。轰隆隆隆。”

我抬首望天,夜郎城上方密云聚集,然后雷电交加,豪雨倾盆而下,迷乱了天地。

无数的雷电往城中投下。

“不是什么大事,我们炼剑引起了九天第一层施化天的凡雷燥动。城中院外的修真者会把它当做南疆寻常降雨的。师叔,你把雷尽量引到洗剑池内。”

我照着红衣少女的指挥,扬手往天空的总雷眼一引,大半的凡雷像蜂群那样涌成一股龙卷风,被洗剑池吸入。

我另只手又灌入嘴中一百粒黄芽丹——刚才那一下,我的元气可差点一空。

“嘶嘶……”

灵泉、煞雷双蛇、无数凡雷在池内激烈的碰撞。

原来两柄静止的上品神剑开始无故颤动。

我耳中金乌剑响起了阳音律;银蛇剑也响起了低沉的阴音律,并且放出了新月般的光芒。

“目前是我的金剑强,你的银剑弱。接下来九地第三层的黄泉水会泛上来。师叔你要凭借我金剑,去勾动一点九天第三层罡风煞雷海的大煞雷下来,和黄泉水调剂。我相信你不会被天雷轰死的。”

红衣少女边说,边放出火里金莲护住自己肉身。

南宫磐石的手印也开始捏出九字道秘来。

我硬着头皮轰出一记自己的本命小煞雷在金剑上,一点金乌样子的太阳真火飞上了九天。

洗剑池滚上来土黄色的泉水,阴寒彻骨。比我在坠星洞天遇到的小黄泉还要厉害百十倍,这是真黄泉。

我掌心喷出本命火灵根之气凝成的炼火,环绕周身,和侵入自己的黄泉阴气抗衡。

黄泉是天下六水之一,我只能分心硬挨,没学过趋避之术。

忽然,南宫磐石咬开自己手指,用淡金色的血在我前胸衣裳划了一个蝌蚪“遁”字符印。侵入我的阴气立时退去。

“我过去为创立磐石法门,在九地中修liàn

数年,对于其中诸多阴气、阴物,都有趋避遁法。”

于是,我摄回炼心,又能专心炼剑。一盏茶后,一团大煞雷坠入洗剑池内,和黄泉水碰撞。

银蛇剑嘤咛一声,焕发出上弦月的光华。

金蛇剑也开始绽放初升旭日般的光芒。

“最后的阶段快到了。”颜若琳紧张地捏着手心。

“霹雳啪啦!”

黑色的火焰喷了上来,一柱黑焰高过我们头顶。它既像是火焰,又像是黑泥。“这是?明夷地火!”

天下九火之一,和天火中的太阳真火、太阴真火等并驾齐驱的明夷地火,我第一次亲眼看到它的样子。

“原来洗剑池下面的灵脉直通到九地第七层地心熔岩。不过,比我们昆仑本山直通到九幽的灵脉还差了两层。”

颜若琳稍微赞叹了下。

“第八层泥犁狱、第九层九幽唯元婴上层者才有希望进入。灵泉能通到第七层地已经难得,江夜郎此人绝对是稳固的元婴中层,我看只在林道鸣之下,和燕采霞仿佛,胜过蜀山三友多多。”

——听南宫磐石的判断,那不是说林道鸣更是强的逆天吗?虽然有八元婴掠阵、但对付一个元婴中层的强者,他毕竟做到了无伤斩杀。

我把外面南宫画着遁字的衣裳解开抛掉,明夷地火溅到了我脸蛋上,黑泥从上至下吞没了我的人。

“喂,你这是干什么?我们都在运功抵抗黑泥,你撕了南宫的符印,我们可无法救你了。”

颜若琳向黑泥内的我吼叫。

“我在金丹下层已经能驾驭三雷、三风、四火。现在已经是金丹中层,那么多驾驭一种新火试试,填满雷法总纲。”

我对黑泥外的她说。

我的火眼看到了一团毫无生气的黑暗,但在黑暗深处有枚眼睛流淌着血泪。那是这团黑泥的火眼,我能不能抓住和抓牢它?

不能的话,这团黑泥会破掉我的避火咒,熔掉我的金身,腐蚀我的阴神。

道书上讲,“明夷者,日月坠落,宇内无光。”这至尊的地火是日月升空时遗弃的火,过深的怨愤沉默在亘古不息的地心熔岩里,在无尽岁月的累积中孕育出灵性——可惜是世间无有的怨毒之灵。

我的手探入明夷地火之眼一握。

没有止境的血泪滴成的“死”涌入我的阴神。

“啊!!!!!!!!”

在死字涌入前,我把明夷地火之眼一下掏出。

包覆我全身的黑泥变柔,像蛇一样游回洗剑池。

——幸好,我不是在第七层地心熔岩里行走。在地面才对付这样一柱黑泥,就让我疲劳不堪,我的元气不能和元婴者比。

我没命般地从纳戒里取出数个丹药葫芦,把黄芽丹继xù

往腹里灌。

黑泥包覆向银蛇剑,洗过一遍,黑泥消散。

银剑的光芒如满月银盘,和金剑交相辉映,毫无怯场之感。

“看,你的银蛇剑灵圆满,像一枚无瑕金丹。师叔,把你的两条蛇卫也注入银蛇剑中,以后你的蛇卫和银蛇剑不分彼此,银蛇剑也能发出你会的诸般神雷,和你的蛇卫那样如意变化。”

我照颜若琳的话把两条电蛇注入银剑。

突然,金银两剑化成虚影,光华中多了一羽流火的金乌和一条紫电周身的银蛇。

金乌和银蛇向对方喷吐出金光、银光。两光交接处霞气流转,光怪陆离。金乌和银蛇随着光芒的交接持续鸣动,金乌高亢,银蛇低沉。最终,两团光融合成一。金乌、银蛇都消失不见,五彩光华笼罩全池。

光华中似乎有物,我定睛察看,是一枚腾在虚空中的宝珠。

宝珠如莲花般层层绽放,直到第九层。

一金,一银两团光跃出腾空。

洗剑池的五彩光华散去,依旧是一潭灵泉。不过我探手一摸,灵泉的灵气远不如我炼剑前浓郁——是我这番炼剑提取地下灵脉稍微多了点,洗剑池有一段时间才能恢复原样。

金光中是流火金乌绕圈飞翔,而银光中是两条缠绕的紫电双蛇。不是虚相,而是实相。

——和屈灵星过去带我在宿曜天看到的诸多星精一样,都是真实不虚的灵。

“大功告成!”

红衣少女拍手,念动真言。金乌化成十道金色流火剑光袭向我来。

我也念动真言,紫电双蛇化出一把雷电周身的银剑落在我手上,和十道金色剑光交缠。我的银蛇剑环绕着大小煞雷、她的金色剑光则是太阳真火。

我左支右挡地摆脱十道金光,红衣少女把剑满yì

收回,

“我虽然不会剑宗的剑光分丝,但金乌剑现在能化出十道金光,和他们用双手剑分出的剑光极限都相当了。哈哈。”

我把银剑飞出,银剑在虚空一晃,化出两条紫电蛇。每一条都有垂天的云彩般大,额头上还多了一枚光彩耀目的宝珠,蛇口-唇上长出了龙那样分叉的胡须,本来蛇那样光滑的皮肤也被银色的鳞片代替。我拍了一条大蛇的头,那条蛇随我心意如意缩小在我的手心里。

“我变化的蛇卫现在附在我的银蛇剑上,紫电双蛇比我过去的蛇卫都强,剑也强了。可惜不能变出很多蛇来了,只剩下两条大家伙了。”

我托腮苦思,这是美中不足。老子出道时都是靠数百条小煞雷蛇卫一拥而上的。

“你以前的蛇卫都是小煞雷变出来的幻蛇。这两条紫电蛇不是幻蛇,而是你剑灵借神剑显形,就像天上的星精变化出的奇兽那样真实。况且,你现在的紫电蛇已经超出了世间蛇的范围,应该叫腾蛟,而且是腾蛟中的至尊,离龙只差一线了。”

南宫安慰我。

我听他一说,有些发呆。

“恩,祭炼完成。我们的双剑经过阴阳和合,都凝成了法相——一般只有剑宗的门人才能把飞剑凝出法相,我们两个昆仑今天居然也做到了!我剑法相是流火金乌,你剑法相是紫电双蛇。要是我们双剑合璧,有希望让元婴下层者都受伤呢。”

红衣少女说。

“那我们的剑现在岂不是元婴法宝了吗?”

——颜若琳说过,元婴下层有一元神和三法相。我们的剑各成一个法相,似乎摸到点元婴者的边了。

“没错。不过,是最弱的元婴法宝。云真人的碧落、黄泉神剑在最强的元婴法宝之列,典籍上说他在九地九天内锻炼成胎,然后注入干将、莫邪剑心,就是返虚者都能伤。我们的双剑原来是那对剑的备胎,只在七地七天内锻炼成胎,剑心是我们自己在战斗中凝练。内外都不如黄泉碧落,能凝成法相都是天幸——以后有机缘再回炉重练吧,不过刚才双剑的阴阳和合只有一次了。谢谢你。其实没有你的雷法控zhì

火候。这对剑是绝对无法炼成。”

她有些黯然神伤。

“那我也知足了。靠手头这把银蛇剑,足够对付吕诺的水火双锋了,我不怕他水锋的万年冰魄了。”

我毫不羞涩地受了颜若琳的感谢。吕诺就算有林真人的炼剑法,他找不到我这样的雷法师帮他控zhì

剑池的火候,要凝出他神剑的法相,千难万难。

我虽然还是疲惫,不过这把新出炉的银蛇剑威力远远抵消了我炼剑时的精力损耗。我能轻易胜他。

庭院外响起了叩门声。

“是我秦霄。原师兄,事情办妥。吕师兄在城外等候你,快随我来,”

我看豪雨已歇,东方现出鱼肚白。

“稍微估错了时辰,比原先预计祭炼时间延长了半个多时辰。”

红衣少女向我吐吐舌头。

我突然皱眉,

“刚才我们炼剑,异相频现。剑宗的人没有看到吗?””你才知dào

啊。“

颜若琳哼了一句,指了下南宫磐石。

“无妨事,我在你们祭炼神剑的时候用九字道秘封锁了我们院子。外面的人完全不晓得你们搞出一个新手段来。”

他说。

我放下心,开院门和秦霄会合,

“你托我的事情也搞定了。琳公主也想去看看我和吕诺比试。”

我假惺惺用神念对他悄悄说。

秦霄喜上眉梢,

“原师兄请、南宫世子请、琳公主请。我为诸位带路!”

我抱上地藏狮子,我们众人随他离开“四季春”。

秦霄用假军令调开把守城门的孔雀道兵和轮值剑宗门人,带我们出了夜郎城。

第一二二章 昆仑弟子(三)

既出夜郎城,秦霄御剑飞行在前。抱着地藏狮子的我思索下,一拍自己的银蛇剑,剑吐出一团银光,显成一条云彩般大的紫电腾蛇(半个法相),负起红衣少女和南宫两人,也追上他向城西北方飞去。

我的剑和秦霄的剑都以数倍音速飞驰,就像划过天际的一条细青虹和一条粗紫电虹。

“这少年的御剑飞行本事当真了得。如果是我以前幻出的大风蛇,绝对赶不上他的速度。”

我赞叹。

“正统的宗门弟子神通传承攻守并重,遁法是与雷法和飞剑一道学习的。筑基和金丹下层的宗门弟子不以神通威力为先,而以脱身存活为要务。前面的少年御剑飞行不错,我想其他遁法他也不错——只有你这种半路投宗门的金丹,才会雷法威力大;但到了金丹中层,遁法还没腿跑得快。”

红衣少女嘲讽。

秦霄似乎听到了颜若琳对自己御剑飞行的称赞,御剑飞行的速度又快上了三分,已经不是修真者腾云和武圣的寻常奔跑冲刺能追上。他人还御剑光在空中旋转翻滚,炫耀诸般繁难技巧——不爆fā

自己血气的金丹武者,恐怕只能对少年望空兴叹。

“原兄对飞剑和符法已经入门,再抽点时间补全遁法,你在基本的神通上就没有漏洞了。”

我心活络了一下,南宫磐石有什么建议?

南宫悠然道,

“我对一门叫借物遁形的天罡法术有所研究,这门法术比地煞法术里的五行遁法高明。如果你为我多做一件事,我就教会你。”

他的双眸如同深潭寒水,定定地望着我。

“再议。”

颜若琳我信,对南宫磐石我将信将疑。一路下来我欠南宫不少人情,我想取回他心一并偿去。再不愿多生枝节,和青龙会有什么纠葛了。

一柱香的功夫后,我们在城西北数百里外的密林降落。和过去御大风蛇飞行不同,现在的我不必额外支出自己许多元气幻蛇,只需yào

对紫电腾蛇下简单的指令就行。腾蛇剑灵和我心有灵犀,如同我一个恒久的念头分身,它的躯壳是银蛇剑胎罢了。

林中一个锦衣乌帽人正盘膝静坐修liàn

,他正前摆着一具剑匣,火圈围绕着他周身三十步。荧惑真火的圈子把他与外物隔绝,起到了护法的作用。

正是吕诺。

我放出的神念扫过火圈,吕诺陡地睁开眼睛,振身而起。咬牙切齿地喊,

“原剑空!!!!!!”

秦霄苦笑,用神念偷偷告sù

我。

(“原师兄不要太和吕师兄计较——幼时妖魔在吕师兄眼前吃掉他全家老幼,是飞过南荒当地的师尊救了他。吕师兄行事激越,心胸不宏大,也是早年家变所致。”)

秦霄转首对吕诺说,

“吕师兄,我把和你比试的人领来了。这位南宫世子是星宗门人,不偏不倚。足够保证你们比试的公正。我和琳公主各做一个你和原师兄的后援。千万不要演变成生死斗啊!千万!”

少年一溜烟跑到吕诺的身后。

我和吕诺相隔一百步。

南宫站到我们正中,各距五十步。颜若琳站在我的身后。

此处已非剑宗之人防御严密的夜郎城,我用神念告sù

地藏狮子,现在可以专心谛听,如果周围有什么异动,及时知会我。

于是,地藏狮子小心地跑到南宫一边,伏地贴耳。

忽然,我向密林深处一瞥,“琳公主,我觉得那里有什么东西似乎在躲避我们的神念,你能亲自跑过去代我去看看吗?”

我和红衣少女交换了一个眼神。

她立kè

会意,拔出金乌剑,往密林跑去。

然后,我向秦霄使了个眼神。

秦霄对众人说,“我也去看看。”他也跟着颜若琳快步迈进密林深处,却没有拔自己的三尺青锋。

——搞定一个。

吕诺的眼神一变,“你,这家伙……在使什么诡计?”

“没什么。我们速战速决吧。我还有其他事情要办。”

我拔出银蛇剑,以常人的步频稳步迈向吕诺。不过是一百步。很快我就能打败他。

我金丹中层的气放出来,不过五个呼吸功夫,我的前脚已经踏进了吕诺的火圈中,荧惑真火岂能伤我!

我的手探进总火眼一攥,真火全消。

吕诺火锋不敢释fàng

真火,只是用来当寻常飞剑紧紧守住自己的门户。

我离他只有三十步。

“嗖!”

水锋从他手上飞出,分成五条黑色剑光,钉向我四肢。

我腾空跃起,挪移骨骼,让开五光。五条剑光初次错过我,却如同虹光一般转弯,紧蹑不放,向我反卷过来。

——是剑宗独传的“剑虹贯日”!剑光能随意曲折,而且拖出彗星一般的不祥长尾!

我银剑一晃,分出一条紫电腾蛇法相挡在身后。

“轰隆隆隆!”

我背后,黑色剑光和高墙一般拦路的腾蛇法相撞击在了一块儿。

我向只余一剑的吕诺俯冲了下去,手头的银剑笼上一层剑芒,剑芒之外还喷吐着紫色电弧,那是大小煞雷。吕诺把锦袍一脱,里面的黑衣劲装贴满了各种辟火符印和避雷符印,他狂啸着也跳上半空,拿着剑芒如同赤练般的火锋和我的银剑硬磕在一起!

我们错剑而过。

我把涌到喉头的血强行咽下去,猛地回身。吕诺已经落在我分出的半个腾蛇法相另一侧。他的黑色劲装稀烂,贴的符纸掉得七零八落——这家伙挡住了我的雷法一合。

——不过,下一合吕诺绝对挡不住我了。

一把黑剑钉在我分出的紫电腾蛇七寸上。腾蛇被水锋的万年冰魄凝成一座栩栩如生的大冰蛇像。但冰像之下紫电变幻,冰面上细小冰纹像人的掌中之纹那样繁密。腾蛇随时可能破冰而出。

我举银剑疾冲向只有一把火锋吕诺!

吕诺色变,扬手一招,把水锋摄回。

“崩!”

黑剑甫离冰像,还没有回到他手,腾蛇就如轻雾一样突pò

重冰,先我一步张口咬在了吕诺的腰上!

“啊!!!!!!!”

身上符印残破的吕诺来不及口诵避雷咒,就被我腾蛇的大小煞雷炼得死去活来。他贴着残破符印的衣裳尽化,裸露出的刚健骨肉也有些部分也开始像烧红的铁汁般化开来

——不愧是金丹中层,比起金丹下层的金身又强悍数倍。要是金丹下层,早被我的煞雷炼掉大半肉了。

我的银蛇剑背狠狠砸在吕诺脑袋上。

他痛晕了过去。

——这点伤,吕诺有足够的丹药,养足七天也能复原了。

腾蛇摄回我的银剑。

我取出符书,在吕诺泥丸宫又贴了一张压阴神的符印,免得他太早醒来生事。

我轻舒一口气,服下黄芽丹疗治刚才激斗的伤势。

一盏茶功夫完胜吕诺,以后要找境界更稳固的金丹中层做对手。

红衣少女也倒拖着不省人事的秦霄走出密林,她得yì

地把秦霄扔在吕诺旁边,秦霄的泥丸宫上也被少女贴了一张压阴神的符印。

“哈,一拳就把这小子打晕了。”

她笑如花开。

“南宫兄,帮忙给他们两个画一个九字道秘的大圈护法。修真者的金身肉对妖兽是美味。要是这两个人在符印失效前被过路的妖兽吃了可不好。”

我想了下,应该没有什么其他的后续措施了。

那么,我们快跑吧。

“不必。我们把其他三人打倒后再画吧。”

南宫指向南面的密林。

我和颜若琳惊讶地看到钟大俊、罗克敌和史断三人无声无息地从密林走出。

我揪了下地藏狮子耳朵,“不是叫你把异常的动静告sù

我吗?”

“他们进入我顺风耳的范围内,已经停止了神念和言语的交流。走路也是无声无息,和林间的风那样自然。我怎么能听到啊!”

地藏狮子不满地叫。

罗克敌和史断分据一角,分别锚住南宫和颜若琳。钟大俊大踏步向我这边走来。

“吕诺和我说过要和原师弟比试的事情,他怕你们拉偏架,所以让我们在远处收敛气息静观。恩,原师弟的修为进步真是一日千里!吕诺成金丹中层也有两三年了,这么不禁你打。哈哈,我看他以后要追上你,只有往死里炼了。”

他大笑着拍我的肩膀,不经意间钟大俊已经越过了全身戒备的我,走到了昏厥的吕诺和秦霄一侧,撕去他们泥丸宫上的符印,两掌把两人拍醒。

“我不甘心!”

这是吕诺醒转后的第一句话。

“师兄恕我罪过,我以后再也不动漂亮女孩子心思了。原剑空是个骗子!”

秦霄眼泪汪汪地向钟大俊哭诉。

“原师弟,你和吕诺既然比完了,可以回城了吗?”

钟大俊回首往我,笑渐变冷。

“让我们回城是林真人的军令吗?只有你们来抓我和南宫世子回去吗?林真人,还有其他剑宗的元婴者不来吗?”

我也冷笑着问钟大俊。

正对红衣少女的史断取出了孔雀翎子般的飞刀,罗克敌拖着重剑一步步逼近南宫磐石。

“请你们回城,我们足够了。”

钟大俊不再笑,他的目光是无情的剑。我感应分明,眼前的人是金丹的巅峰,将凝成道胎的强者!

“那就好办了。打倒你们,我们就能走了。”

——只要不是元婴者,我还有战胜对手的希望。我的银蛇剑不是白白祭炼的!

第一二三章 昆仑弟子(四)

“先擒拿南宫世子。”

钟大俊发令。被我重伤的吕诺还萎顿不起,但秦霄则立kè

拔出三尺青锋,他一摸自己右手的指头,气极尖叫:

“那个小母夜叉不但偷袭我,而且抢走了我的纳戒!”

红衣少女回首咯咯笑出来,

“小朋友,我打赢了自然要搜刮战利品。至于偷袭,以后你被邪魔暗算,也对师父师兄们去哭被偷袭了吗?哈哈。”

她笑到一半,忽然脸面僵住。一枚孔雀翎子般的飞刀插在颜若琳喉头,颈骨鞭炮般脆响。她低首一望,手伸去拔刀,但拔刀的手臂不住颤抖,红衣少女挣扎着要站稳,可勉强晃了两下,跌倒在地上,睁着放大的瞳孔,没有一滴血从她喉头流出来。

我不敢置信地望着躺地上生死不明的颜若琳,对史断喊,

“你们杀了琳公主?!”

“只是钉住了她的阴神不能动弹。罗师弟的孔雀翎不拔出来,琳公主就会这样昏沉下去。这是师尊赐史师弟的一件元婴法宝。”

钟大俊道。

我恶狠狠瞪他一眼,斜刺里一剑刺向钟大俊心窝。他肉掌一挡,竟一下把我紫电交加的银剑荡开。钟大俊蒲扇般的大手上不过擦出一点类似采药人被草缘割破的轻伤。

——这是我混合了大小煞雷的上品神剑,钟大俊居然不动用神剑,只靠肉掌硬接。他是我有生以来遭遇到的第一个能用金身硬吃上品飞剑——乃至附着了煞雷剑芒的人物!

“只是本宗的混元一气功罢了。哼。”

我银蛇剑光向空一吐,一条凶煞紫电腾蛇法相从上扑向钟大俊,他跃上半空缠斗。这下我感应清晰有一层紫金色气罩在钟大俊的周身。

我守住钟大俊的下方,随紫电蛇和钟大俊的游斗而从他下面的破绽出剑。雷电环绕我周身,对他我不敢有丝毫大意。

我眼神余光中,截空剑史断也不管无神望着天的红衣少女,从锦带里缓缓抽出一把链剑,扬手掷向南宫磐石。

南宫已经在和罗克敌交手。

罗克敌的无锋重剑横扫直劈,大开大合。无数若隐若现的天机丝被重剑一下荡净。剑qì

侧漏,重剑扫过的林子一株株四五人围古树被连根拔起,剑犁过的地面炸出数丈深沟,山石纷纷崩裂开来,随尘土翻飞到天上。

南宫既无法近身到罗克敌的剑长范围内,看上去也毫无格挡下这个冷面男一记重剑之力,只是随着纷飞的乱石躲闪。

史断的链剑狂龙一样扫向南宫藏身的乱石。

“霹”地一下,乱石被夹攻的链剑磨成粉末,其中的南宫不见踪影。

——南宫被打没了?!

我和史断都是一讶。

忽然,十道金光瀑布般从史断头顶洒落下来。

他欲待腾挪,身体忽然诡奇后倾。

史断脚踩的土突然冒出一对文秀的手,手做了一个翻花绳的手印。若隐若现的天机丝把飞刀男的两只脚生生切了下来,脚和小腿之间的切口像镜面一般整齐。然后文秀的手又沉入了土中。

——是南宫炉火纯青的土遁。

十道金光无情地筑在竭力扭动肢体缩骨的史断身上,剑光四道筑空,六道筑实。史断的四肢被切出六段肢体,连失去的脚,共有八段。削成人棍的他仰头倒在地上,史断的肌肉收缩,血没有喷涌出来,只在原来躯干的断口处流下四滩小血泊。那只持着链剑的手还兀自在地上蠕动。

史断的上方显现出腾空的红衣少女,她全身笼罩在庆云金莲里,满脸的怒容。

“我记住了,不会让你再出飞刀了!”

红衣少女落在史断身边,狠狠掌了他一个耳光,史断的脸上肿起一个糕。她跑回自己的念头分身,一下拔出分身上的孔雀翎,把分身摄回自己金身,转和我与紫电蛇合战钟大俊。颜若琳的眼神晃动着我们相识以来从未有过的凶光。

“秦霄,你去助罗克敌擒南宫!”

钟大俊在空中大喝。

我瞥到南宫磐石的身影时而溶入土中,时而从树洞中走出,时而又随水流化走。他所接触的地方随时可能布置下了无痕迹、锋利近上品飞剑的天机丝。罗克敌腾在半空,他的重剑不管南宫的一切花巧,眼前的障碍全部用重剑粉碎。

“秦霄,守住我的下方。防备南宫从土里钻出偷袭我,我的神念很难分辨他的借物遁形。”

秦霄疾奔到罗克敌之下,忽然色变,大叫,

“不好!”

“什么不好?”

一道青色剑光从罗克敌的背后没入,从他的心窝冒出!罗克敌话音未落,从空中重重栽倒在地,大口大口吐着血沫。

秦霄的表情和罗克敌一样难以置信,他呆呆望着自己握着剑芒如青虹般飞剑的手,喃喃自语:

“不是我……不是我想这样的!!!!”

我定睛看到秦霄的手脚关节和咽喉,不知什么时候缠绕上了似有若无的细丝。南宫从一株古树化出来,冷冷道:“再补三剑,我就会放了你这个傀儡。”

秦霄的热泪滚滚而下,但他的金身像木偶那样僵硬但纯熟地连下三剑,一呼吸间剁下罗克敌的两手一足。南宫的天机丝断开,秦霄倒地抱头惨叫,疯子似的尖啸,似乎是受了此生未有的刺激而心魔发作。

(“你是什么时候控zhì

秦霄的?”)我在神念里问南宫。

(“察觉钟大俊他们来到,我就在昏厥的秦霄身上稍微动了点手脚,用五条天机丝像木偶那样牵着他,相机发动。”)

我的心中生出一股寒意。

抓我们回去的剑宗门人,只余钟大俊一人还存战力。高空中的他双目陡地赤红,怒啸:

“南宫!你这贼子用邪魔的摄心手段陷害我宗弟子,不得好死!”

南宫拎起秦霄的脖子,眼睛眯了起来,淡淡对钟大俊说,

“你自刺一剑,然后放我们走。那样,我就请琳公主用和氏璧定这小孩心魔。不然,他就要成废人了——秦霄是自己心魔发作的,我们别宗的人视而不救,可不算触犯宗门盟约吧?”

“南宫兄,秦霄为我们出了不少力,也同是宗门。不能用他性命前程做要挟。”

我甩开南宫手,一记小煞雷轰入秦霄泥丸宫阴神中。汗大如豆、眼神迷狂的秦霄一翻白眼,晕了过去。我的雷法火候精纯,这一记煞雷把秦霄的神识封闭,依傍神识而生的天魔妄境也被我强行粉碎。至于以后心魔复发,就是他剑宗师友为他护法的问题了。

钟大俊向我竖起一个拇指,

“好!我会对你下手留情。”

“先顾你自己吧!”红衣少女分出十道金色剑光从下套起钟大俊。紫电腾蛇的煞雷和十道太阳真火让他上下无门,齐齐合拢。下一个呼吸,钟大俊就要被吞没,管他什么混元一气护体的手段。

“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钟大俊长歌,打开他背负的剑匣,十二道苍漠的剑光好像蛟龙翻腾出海,天下地下,一洗而空!腾蛇真火,俱做齑粉!

红衣少女神色凝重落地,与我紧挨,背靠背。

“你这是干什么!”

我怪别扭的。

“照我神念中口诀双剑合璧!他要用林真人传的‘凤凰十二律’独自演变剑宗的混元剑阵了!”

十二道苍茫剑光把我们连南宫一道包覆起来,十二道光一晃变六十道,六十道变千,千变万,万变不胜计。天女散花、美不胜收地洒落下来。

我能感知的宇宙之内,见、闻、触、嗅、舌、想、神念都是茫茫光雨!

红衣少女在神念里向我说些什么我完全听不到,我只有一个念头

——我胸以下的金身会悉数被切割成宇宙中最细微的究竟尘埃!

“临、兵、斗、者、皆、数、组、前、行!”

南宫磐石脸倏地死白,他的手印打出了九字道秘——确实,在这样无所不在,连思维都被充满的剑雨中,他用其他遁法能藏到哪里去呐!

赖南宫的九字道秘,我的神念有一呼吸的清明。颜若琳被延迟的神念一股脑涌入了我的阴神。

生死之际,九个呼吸,老子开窍的脑袋居然记下了碧落黄泉双剑合璧的剑诀!

“轰!”

南宫九字道秘结成的界被攻破!

我的大半真元注入了银蛇剑中,银蛇剑光和红衣少女的金剑混成一股,一团紫金色的光浆迎上了充塞我们小小宇宙之间的光雨。

光浆里涌出飞蝗般密密麻麻的雷火,是我把自己和颜若琳的真元拧成一股,用雷法总纲打出大小煞雷和太阳真火——我在这几呼吸内掌握了金乌剑的太阳真火。

“霹雳霹雳赫赫煊煊……”

混元剑阵破开了一个小角!

“走!”

一条乌光载在我们三人尾随飞蝗般的雷火飞出了剑阵,以十倍音速驰向东北角。

——我摘去了地藏狮子顶上箍着的那枚名利圈,他化成象一般大,山洪般爆fā

出压抑了数月的庞大气息,驮着我们绝尘而去。

“回去告sù

林真人,云梦城我取回磐石心再会!”

我强撑着快油尽灯枯的身体,向要在视线中消失的五个黑点喊出一句告别语。至于钟大俊他们是否听到,反正我自己是安心地说了。

红衣少女和南宫磐石的气色奇差,和我一般枯槁得如同凶年的饥馑流民——我们先要找个地方恢复元气,再和翩翩汇合。

“喂,等我们降落后,你立kè

给地藏狮子套上圈圈吧!”颜若琳提醒。

她讲得不无道理,现在这头妖的元气在我们里最充沛,万一没有约束的他生出吃我们的心思,我们三人只好一齐去填地藏的肚子了。

“我相信地藏狮子。他是我的好朋友。”

我抚摸他的脑袋。飞行中的黑色卷毛狮子温顺地吠叫。

其实我心里在发虚:翩翩只传授了我把地藏狮子脑袋上圈圈缩涨的口诀,如何用名利圈套敌人与宝贝的方法是上官家秘传,她没有传我。

——也就是说,我已经摘下了地藏狮子的圈子,就再也无法给他套上去了。

第一二四章 昆仑弟子(五)

地藏狮子驮我们降在一处幽静林子,和钟大俊他们相隔近五百里。

我料想钟大俊还要照料四个重伤师弟,一时无法追赶我们;等他邀来其他人手,我们早不知dào

何处去了。——纵然钟大俊是金丹巅峰,也不能够在茫茫林海里用神念追踪到收敛气息的我们了,那简直是大海捞针。

我和南宫磐石的身上各有六七道混元剑阵留下的露骨剑伤,养养就无碍;颜若琳是女孩子,我不好意思去问,但她看上去虽然气色也差,顾盼之间还算精神,大概没什么问题吧。

我用神念和自己的耳目环察我们降落的林子——林间阒然,瘴林特有的紫黑色瘴气无踪,我们是到了新地界了。

我想用平安珠去联络翩翩,但平安珠没有反应。旋即我想到此地灵气紊乱,平安珠不能传递神念到远处,就取出名利圈来凝神感应。

“我用名利圈感应另一枚银圈,翩翩师姐他们约莫在正东八百里外,荆南道疫区内。可惜,不知dào

我们现在哪里——出来时候我忘记搞一份燕采霞那样的荆南道舆图了。”

“嘿嘿。我有舆图。”

颜若琳取出一枚纳戒,原来是秦霄的那枚,纳戒上秦霄附的护戒神念早被红衣少女破去。她先取出戒中秦霄收藏的黄芽丹,给我和南宫瓜分,另一些喂地藏狮子。

“那个剑宗小朋友私房积蓄不少,我们从他的丹药服起。”

然后颜若琳取出秦霄纳戒里的舆图来。

——看来剑宗的弟子人手配了一幅疫区舆图,实在便利了我们几个。

我按照舆图的标记,看天上日头的方位,还嗅了下林间的风向,然后手指指向舆图西部一点,

“我们在这里,离荆南道西的疫区还有五十里。再往前三十里就是宗门布置的外围阵法和罗网,有若干剑宗的支脉门人把守。我们与林真人的过节不过是统属归划上的小事,他不会弄得宗门人尽皆知。我们歇息几个时辰复原,然后直接从外围阵法入疫区找龙虎宗人就是——要是剑宗支脉的门人怀疑我们没有林真人的军令,直接打晕他们过去。”

我决断。

“好。不过我要拖师叔一会儿后腿了——你替我在附近找一眼灵泉——我想,稍微濯洗下身体。”

红衣少女笑得很勉强。

我猛地抓开她若无其事地掩在腹上的小手,然后触摸到衣下小腹模糊血肉的质感。轻罗红纱之下必然是惨不忍睹的稀烂疮痍,那里是脏腑和下丹田的位置。

“你替我挡了那么多记混元剑阵的剑光!”

我心有戚戚,一阵自责。

“我们素来不合,第一次双剑合璧能纯熟才怪,只让这点剑光透过来就不错了。我不替你挡掉大半剑光,难道看着你纸一样薄的身子骨成蜂窝吗?——师门要我救你大凶三次。这次算第二次,我认栽。你心头不要过不去。”

少女努力地挤了个笑脸,

“我死不掉的。我学过一门天罡法术叫甘露咒,配合丹药和灵泉能把金身半残的脏腑补回来。要我法体完整,你就快去替我找眼灵泉。”

她的声音越来越轻,说完了这句话,似乎再也没有多一句言语的力qì

。她盘膝坐下运功,我如何呼唤都无反应,颜若琳沉睡了一般,看来她六识都封闭起来。

少女的金乌剑化作流火金乌的法相,盘踞在古树高枝上替她护法。

我背过身把眼睛里的涟涟泪光擦掉,郑重对南宫磐石说,

“你在这里守护琳公主。我去给她找灵泉。她要是出事,我打掉你卵蛋。”

南宫想了一会儿,

“你自己倒是不要心焦。找到灵泉是最切要的事情。”

南宫指尖游动,幽林间倏忽布置下各种若隐若现的丝线。

我把自己的银蛇剑化成两条紫电腾蛇,也守护在红衣少女外围。

“有金乌和紫电蛇一对法相,就相当两个金丹上层在这里护法。紫电腾蛇法相和我心意相通,我找到灵泉,就让腾蛇驮她汇合。”

我一条条叮嘱南宫,唯恐漏过什么。

“你把飞剑留这里,自己探路不要紧吗?”

“无妨事,我有雷法,还有地藏狮子作伴。”

听到我的话,缩回小犬大小的黑色卷毛狮子迅速把眼睛从入定的红衣少女挪开。我瞥到一抹凶光从他眼中一掠而过,他把舔着的舌头收回。

“那好,你去正北方向找一下,那里大概有东西——我的直觉很准,救过我很多次命。”

南宫望了一眼地藏狮子,指向黑魆魆的密林——如何看那里都没有丝毫的灵气透出——但是我相信南宫的直觉。这家伙就是信了我,才能活到现在。

我喊了下地藏狮子,走入正北的林子。地藏狮子快跑几步随上我。

服丹敷药后的我估摸自己还要一昼夜才能复原十之五六;地藏狮子则神采奕奕,他本来就是金丹上层的妖魔,被禁锢了妖气数月,现在一朝脱去约束,意气风发,恍如新生了一般。我感应狮子的气比被翩翩上圈前又强上了几分,也不知dào

是不是我用雷池为他锻体的结果。

我们约莫走出了二十里,已经超出了南宫和颜若琳神念能及的范围。地藏狮子晃了下自己的身体,变成一个黑发卷毛童子。童子穿着白衣,简直像是少年时候的公孙纹龙(我脑补),一枚玉琢粉嫩的妖艳娈童。白衣是地藏狮子的幻化,妖魔混入人邑吃人的幻术基本功。这点粗浅的幻术,逃不过现在我的神念。

修liàn

到金丹的妖都已经能脱去兽壳,变化人形修liàn

。数月来我一直接触的是地藏的兽形,今天我第一次看到他的人形了。

唯一和人类的差异是,童子的瞳色是纯血妖魔特有的金色——道书上说,因为人与兽的穴窍差异,只有修到元婴,妖魔才能自如更易自己的瞳色;一般妖魔混入人邑觅食,都是竭力把瞳色幻成华夏人之点漆或者夷狄之碧眼。现在大约是地藏觉得没有必要,直接把本来的金目显出来。

“没想到你的人类样子这么俊美;我小时候也长得有你这样粉嫩,可惜年纪越大,脸的线条就越刚硬,没有小时候可爱了。我记得小时候亲我和抱我上床睡觉的美人特别多,可惜长大后就不大遇上了。”

我赞叹了下。

地藏向着我舔了下带着肉刺的猩红舌头,笑了起来,

“在我眼里,我们妖族的兽形才是天下最高贵俊美的样子,这幅人形只在修liàn

部分人族独有的功法时我才显出来,太像、太像你们修真者了!我同伴都说,那是行走着的血丹样子啊。我有三四个月没有吃肉了,主人的肉久违地香,琳公主的肉也极香。不过,主人这样布置,我就吃不到她的肉,只能吃你的了。”

我努了下嘴,

“你猜到了我没有用名利圈再度禁锢你的方法吗?”

“好歹我随龙少多年,你们人类的计谋我都洞悉差不多了。本来想不到,但是你带我走的时候,我忽然就想到——你找泉之所以要留剑带我,根本是你担心我会对服丹运功疗伤的两人突然发难。但你害pà

我的好耳朵,又不能对他们明说——显然你没有再用圈子套住我的法子。要是我在这里对你发难,那里的腾蛇就会知dào

,他们就能逃走,我只吃到你一个。舍生救人,龙少说过,这种人最最愚蠢。”

“一只妖兽有这份聪明,真让我这个人类毛骨悚然呐?”

我轻叹一口气,露出浑身的破绽,微笑,

“如你所见,现在的我状态奇差,抵抗也是徒劳。我怕疼,你一下子咬破我的咽喉,我就死了。然后,你慢慢享用我的金身吧。”

地藏几步上来扑倒我,清涟涟的眼泪滴在我的脸上,他的舌头像还是狮子狗时那样反复舔在我的脸上,

“最可怕的不是人类的阴谋诡计,而是主人在我心头种下的恩义缘分。如果你是剑宗那种把我们族类做成僵尸般道兵的家伙,我不会留你一块骨头;可是,你一直把我当做自己的朋友,不在我心头种生死符,还提升我的修为。你让我对自己的立场很困惑!龙少那种人,和我们妖是一伙,我能对他推心置腹;可你这样的家伙,明明出身是我们最仇恨的宗门,却浑然没有把我当做异类。实在不可思议!”

我一股脑把地藏抱起来,把他的眼泪抹掉,

“无所谓啦。我以前家里干的就是百姓看不起的海盗,凡人当我们是渣滓;小时候我从没真想过海盗崽子的我会成为高高在上的修真者。你所谓的异类,我也当过大半辈子——你身为化去兽窍的金丹妖怪,其实本来就不必靠食用人类修liàn

,我又供养得起你的丹药。所以我领你找泉时,心里就赌你能克制自己吃人欲望。”

白衣童子笑起来,

“原来你是在考验我——如果我真的吃掉主人了呢?”

“我做人那么失败,手下小弟都背叛。那我还是不要活,当你菜算了。”

我唏嘘一口气。

“龙少也常这么说——有很多次他被南宫世子打得半死,被我抢回去,我都在盘算要不要拿他填肚子——但每次总是想兄弟义气一场,日后还有其他血丹可以吃,就忍下了念头。”

“喂,跟着我你可不要再想什么血丹了!”

“当然,我相信主人终有一日能晋升元婴强者,而且是和林道鸣比肩的厉害元婴。到时,我也能跟着鸡犬升天,彻底脱离血丹这种低级趣味了。”

童子一笑,突然又变回狮子形状,他的耳朵晃动,

“有修真者来了,不是剑宗,似是邪道!”

我抱他窜上繁密的古树枝桠,敛去气息。十里外的神念堪堪扫过山石般的我们。

稍许时候过去,三个披着黑斗篷、拄着翠竹杖的女人从西面走过我们藏身的树下。她们的羊脂般脖颈或者吊着红绳串起的宝囊,或者吊着一串铜钱。黑斗篷之下,女人们隐约露出不着片缕的美艳酮体。

——是赤身教徒!三个赤身教徒中领头者是金丹上层的气,尾随的两女是金丹中层的气。如果不是地藏狮子先一步谛听到她们十里外的疯歌,来不及做藏身准bèi

的我必然被她们撞到,一场恶战难免。

她们来紧邻疫区的荆南道西做什么?

我生出一个不好的念头:传说江夜郎和赤身教主夜夜宣-淫,虽然未必全真,但她和江城主关系必然匪浅。难道是赤身教主去元婴坐镇的夜郎城报仇无机可乘,索性领门人也加入盘踞云梦城的邪道,抱团杀剑宗泄愤吗?——那可是剑宗夺城,平白添了元婴仇敌呐!

我悄悄跟踪三女,如林间风自然而动。她们却没有向东,而是折向北面。行过三十里,三女在两株四五人围、神道碑般矗立的绿柳间止步。绿柳之间间隔三十步,望之不透的林霭烟雾挡住了前方的景致,烟雾比起别处格外浓郁。

领头的赤身教徒绕着向东的绿柳顺时针绕了三匝,又绕着向西的绿柳逆时针绕了三匝。然后她在两株绿柳正中的烟雾前站定,清叱一声:

“黑兔走入青龙穴,欲尽不尽不可说。唯有外边根树上,三十年中子孙结。”

我一瞥绿柳,果然一株绿柳上诡异地长了三十粒朱果。

忽然,绿柳间的烟雾散去,沁人的灵气逸出。绿柳间显出一座门户,匾上题着“波月庄”三字,门户后隐隐约约有人家庄园、小桥流水,我甚至听到激动心神的灵泉叮咚——妈的,南宫这家伙的感觉贼准!

尾随的两个赤身教徒用神念又扫了四周三遍,向领头者道声无事。三人进入门户,绿柳间的烟障复合。

我等再无异人出入,跃下藏身古树,向心意相通的腾蛇法相传递了一个神念。

然后,自己来到烟障里来回数次,果然烟障后面还是寻常林子,需yào

按照刚才赤身教徒的开门方法进入双树之间的洞天。

我犹豫了一下——赤身教的本山在瘴林,不在此处;刚才洞天里逸道外面的气,还似乎隐隐有我们昆仑门人修liàn

上清典才能拥有的气息。但昆仑是宗门正道,怎么又和邪道的赤身教一伙呢?

猛然,我想到问起昆仑监督何在,燕采霞在我手心写的几个字“随黑斗篷走”。

——昆仑的人和赤身教在一起,龙虎宗早知dào

了?!

于是,我下定决心按照赤身教徒的开门洞天仪式,入洞天一探。

我绕道向东的绿柳第二匝,忽然脚下一绊。有什么东西套住了我——我察过数遍,烟障中哪里有什么圈套陷阱!——我低下身子摸套上自己腿的东西,隐隐然是一个绳套。

我拨开烟雾,赫然看到一个烟雾凝成的绳套!

突然,绿柳间的烟瘴化成一张烟雾凝成的罗网把我笼了起来。

我心头陡惊,这样的古怪自己从来没有见识过。

地藏狮子的四肢也被烟障凝成的更小网眼缠住,和我一样无处用力。

我反复撕扯烟障罗网,这有形无质的玩意根本不是我的金刚指力能拉断;然后我尝试用狮子吼大声吼叫,要吹散烟障,可烟障只是被我吹移若干尺。整个罗网依旧不依不饶的上升,直到把我和地藏狮子都悬吊在两树之间。

我大喝一声,十指间的煞雷迸发——什么阴物,能抵抗修真者里最纯正的雷法。

可是,我等来的还是失望,我的雷像水漏过筛子那样,漏过了烟凝成的罗网。

“元婴者的法宝吗?”

我向虚空问。

虚空中传来了一声娇笑,我先前看到最末的赤身教徒从绿柳之间亭亭步出,

她把头蓬的帽兜摘去,甩了下头,流出如瀑的青丝。

“猜对了哟,姐姐叫屠苏婉,这是姐姐祭炼的红尘烟罗。普通元婴者的都天神煞和三昧真火也破不得。”

屠苏婉?——她是赤身教主!

我看不透眼前的女子是豆蔻少女、妙龄新妇还是熟妇人?只觉得她风情万种,随着自己的心意,可以变幻出人世间各色佳丽。

我楞楞地看着我平生仅见的美人把红尘烟罗悬下树。烟罗又变幻成一大一小两罗网住我和地藏狮子,罗网的尽头是一条系在赤身教主腕上的红线。

屠苏婉的脸贴住我的脸,触在我没有剃净的胡渣上,我可以呼吸到我们彼此的呼吸。她缓缓地解开自己的斗篷,白练般的酮体从黑色粗布结成的斗篷蜕出来,就像蝴蝶破开了茧。

她迷离的眼神望着我,手往我衣裳里探,我的脐下三寸像饱食的小鼠那样嗷嗷鼓了起来。

她喘息着问,

“愿意被姐姐吃掉吗?你最喜欢谁,姐姐就是她,让你快活下。”

第一二五章 昆仑弟子(六)

我没有回答。

——我清楚自己品味正常,喜欢美色,这样的轻烟暖玉贴体,我完全无法把念头集中起来释fàng

雷法,只能勉强让阴神保持着起码的清明。

要按自己的本性,我很想直接把她压在身下,当小芷好一次死掉算了。

可模模糊糊我的阴神里有念头在叫。如果真与这个元婴的妖精和合了,如何想被吸干真元的都是我——哪怕是一刻的春宵,金丹的我都消受不起。

他妈的,我又如何能抵抗她呢?元婴者元神寄居的无漏金身是天地间十全十美的肉体——只要这女妖精心念一动,她一边环绕在我脖子、一边抚摸着我金身的十指随时能有上品飞剑的锋利,可以把我的肉身轻松切开,生生掏出我的脏腑来;即使女妖精的青丝,她如有杀心,就能媲美南宫的天机丝把我活活勒死——要是我的抵抗让这个邪道大美人暴怒了,岂非死得更惨?

——古人说:骑虎难下。现在如狼似虎的屠苏教主伏在我上,我实在进退维谷。

圣贤说:来而不往,非礼也。

我的舌头含住她探进来的舌头,两条蛇像水蛇儿缠成了一团。物我两忘,女人呻吟了起来。

“呀!”

伏上来的女人忽然从我身上颠了下来,酥-酥地笑道,

“你这个孩子好坏!不但吃姐姐,还在我投入时趁机欺负姐姐。”

她舔了下自己柔滑的粉舌,舌尖有血,是被我的牙齿咬破的。

她情酣时分,我的小腿往女人没有赘肉的小腹踢了一脚,把她跩下身。

我满脸彤红,凝视着毫无羞涩地让自己酮-体的峰峦林谷纤毫毕现的女人。

“春-宫上说天字第一号的美人是天妒美人,君王都受不起。我蒙姐姐的青眼,能碰一下你的舌头就是我交到的桃花运势了,其余我就不敢遐想——请姐姐解了罩我的烟罗,我们相忘于江湖吧!”

把她在我口里残余的唾沫一股脑咽下喉咙,我脑子飞转,狗嘴里溜出一串话来。

女人掩口笑了,

“弟弟你的嘴巴好甜。你们剑宗的弟子不是该叫我妖女吗?你这样没有气节的求生,被师门知dào

了,是要重罚面壁的。左右都不吉利,还是随在我身边服侍吧——依照我教的丹药品级,你算是上品的玉清如意棒,我会小心享用,不把你变药渣。”

——原来她搞错了,以为我是来搜山的剑宗门人。老子海盗出生,鬼才有在厉害邪道不知dào

进退的迂腐气节!

我拼小命喊,

“姐姐认错人了。我不是剑宗弟子,是昆仑弟子!我宗本山在西大荒洲,一心大道,清净无为,和中土任何修真的朋友都不愿起冲突。我奉宗门之命在中土过境,偶然路过荆南道西,是误闯入宝地。”

——冤有头债有主。剑宗人在夜郎城洗城,杀了她道友和门人,可不要到我头上来寻仇。我还拜祭过屠苏婉的密友江夜郎呐!

我睇一眼地藏狮子,地藏狮子边吠、边喊、边摇尾乞怜,

“求教主放了我:我是灵兽,不能当人鞭入药,教主要炼药找他。”

“口胡!你明明是会变人形的妖。姐姐要炼药找他!”

——你也太识时务了!

“……我说自己是灵兽,就是灵兽!不要你来证明!”

我和地藏狮子互相口角起来。

“好了。肃静!谁再多讲一个字,我拔掉他第三条腿!”

屠苏婉拍了两下手掌。事关命根安危,我和地藏狮子立kè

鸦雀无声。

“既然是昆仑,我倒能理解你和灵兽的关系了。如果是寻常剑宗的门人,只会把灵兽当奴隶视之,可不会像你们刚才那样搂搂抱抱——昆仑的人虽然什么样的奇葩都有,对于我们这些被排挤的传承和那些灵兽而言,倒是比剑宗好讲话。”

——原来我们早被屠苏婉发xiàn

了。道书上讲:元婴者的神念能及百里,师法自然,如清风拂过,明月行空,不是寻常金丹可以察觉警醒。她必然在暗处看我们的表现很久。

听她口气,我和地藏狮子脱险有望。

“可是,你没有说出全部实话。这里原来没有妖孽可杀,也没有灵脉可探。你来做什么?!”

我才暗舒口气,缠在我四肢关节的红尘烟罗就分出九道轻烟,钻进我的九窍和脏腑中

——这件元婴法宝不是我凭目前的雷法总纲能理解,不在八风的范畴之内,非烟非尘,似烟似尘。

但我相信,只要我的回答不能让她满yì

,在我丹田和脏腑转悠的莫测轻烟就能杀死我。

我心头焦躁,被红尘烟罗网住后,我就发神念让南宫带颜若琳暂避;但我现在的感应中,紫电腾蛇正迅速向这里靠近,已近踏入了屠苏婉的神念范围。

——南宫他们为什么不听我的指令,要到这里来添麻烦?!

“我的朋友受了剑宗混元剑阵围剿的重伤,急需一口灵泉救命——你说的不对,这里有灵泉。”

我斟酌了一下语句,七实三虚地把我们打扮成被剑宗迫害的修真者。

“倒真是稀奇,四大宗门的人怎么会自相残杀呢?”

她嘻嘻笑,

“要不要对你搜魂看看呢?”

我内视中红尘烟罗居然又变幻出无数枝桠小手,往我的阴神里强行探入。

——我在雷池受过无数雷刃锻体锻魂。她这一轮搜魂,我一咬牙关,竟然硬吃下来!

“你的阴神是什么东西制作的!”

屠苏婉果然被我的表现一讶。

突然,我仰天望着骄阳的眼睛不由自主地合拢。日头大亮,金光笼罩住方圆一里,向赤身的女人落下。是红衣少女的流火金乌吐出的太阳真火。

屠苏教主不避不闪,她的泥丸宫中跃出一团黑气,迎风而化,化成一位肤如乌檀,银发披踝的三目裸袒魔女,魔女的三目俱滴下血泪,她手持三股叉和流火金乌一撞。

“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的心随着红衣少女的惨叫心痛如绞。南宫扶住少女,金乌剑回到颜若琳没有血色的手上,剑光黯淡,也像病恹恹的染疾者。

屠苏婉得yì

地把黑魔女摄回自己的泥丸宫。

“尊驾必然是赤身教主,这是您修liàn

的忿怒法相难近母吧。”

南宫磐石看到狼狈被擒的我们,他恭敬地向女人施了一礼。

“弟弟,你的朋友见识倒挺广博。不错,是难近母法相。我一个赤手空拳的弱女子,不凝练一尊能打的法相,是要被世间的男人欺负的。”

女人捏了我的脸蛋,亲了我一口。

“我正和弟弟好来着,你的朋友来得真不识相。”

“原剑空,你艳福不浅啊!”

颜若琳挤出一个尴尬的笑容嘲讽我,她的声音内中虚弱,我都听得出她其实是强打精神。

屠苏婉挺起自己熟桃般的胸脯,扭了下腰肢,“如果,如果你实在想一起加入,我也不反对。”

依旧困在烟罗里的我挣扎着爬起来,打断两个女人把我抹成全黑的疯话,

“屠苏教主身后的绿柳间隐着一眼灵泉。我正在和她深入探讨如何进入的问题。你们等我和她谈判有结果,不要添乱。”

“喂,正是因为你遇到危险,我才拉南宫赶来的!”

我瞪了颜若琳一眼,对赤身教主道,

“他们是我生死蔽之的朋友。这位红衣少女是昆仑掌门颜缘之女,西大荒洲的公主。她腹下脏腑半残,急需灵泉治疗。请姐姐帮一个小忙,我们昆仑会还你的人情。我也会还你的人情。”

“洛神瑶的女儿吗?”

屠苏婉念叨着红衣少女亡母的名字,扫向颜若琳的眼神意味不明。

绿柳之间,忽然烟雾散尽,显出山庄的门户,灵泉的浓郁灵气透出,一个低沉的青年男子声音传出,他的气是金丹上层。

“屠苏教主,我师叔问你可把追踪而来的剑宗门人剪除?烦请教主务必记得挫骨扬灰,灭去一切线索。不然我们的波月庄又要挪窝了。我们昆仑宗承诺私下里庇护你的门人,但在明面上可不希望被剑宗抓住把柄。”

男子从门户里踱步走出,他的颔下蓄着粗短小胡子。小胡子男的目光和我们接触,当他和颜若琳对视,两个人都“啊”地叫了起来,男子吓得后退一步,

“我没搞错吧!小母老虎……不,琳公主!您怎么和剑宗的人混一道!”

他脸色阴晴莫定,一咬牙还是跑到少女身边,为她把脉号诊。

“呸!网罗里的是我们昆仑新收的外门弟子原剑空,网罗外面的是星宗的南宫磐石。柳子越,本公主被剑宗的狗砍伤了!快让这个骚-女人撤去原剑空身上的古怪网罗,然后速速消失。我要进庄用甘露咒疗伤,挑最好的灵药给我用!”

少女抱怨。

屠苏婉冷笑,“若非看洛神瑶和颜缘金面,我直接把你调教成肉蒲团,让你——”

少女气歪了嘴,甩脱柳子越的手,拔出我给她的银蛇剑和自己的金乌剑,做出双剑合璧的架势,要和屠苏婉拼命。她身后的柳子越突然一拳,重重击在外强中干的颜若琳后心,把还在喋喋不休的红衣少女打晕过去。

“屠苏教主,琳公主的挂名师尊是我宗太上长老白眉真人,不好招惹。她一向缺少家教,戾气深重。您不要和小孩子一般见识——恩,您的冰肌玉肤,我宗道行浅末的弟子也无福瞻仰,还请把宝相藏晦。”

屠苏婉沉脸把黑头蓬重罩住自己的美艳胴-体,径直摇曳多姿地步入庄内。

我全身一松,红尘烟罗被她收尽,女人只留给我一个神念,

“姐姐终究有一天会把你吃干净的。下次可不要想咬舌头蒙混过关了。哈,刚才搜魂,我还知dào

你喜欢的女孩子是谁了。”

我心中一紧。但愿这女人不要声张我和慕容芷的事情。

“南宫世子,久仰风采。你过去给朝廷和剑宗添了不少麻烦,中土的宗门对你一直很头疼。江南大都督为了你给朝廷上过十次表,次次都说要把你悄悄杀掉。哈,我们昆仑和龙虎可动用了很多关系来保你啊。”

柳子越微笑。

南宫磐石淡淡道,“我忠于宗门,也忠于天子。”

我把凌乱的衣裳整理齐,带着地藏狮子向柳子越施礼,

“我是九难试中的昆仑外门弟子原剑空。柳师兄是瘴林站的监督吗?为什么我们昆仑瘴林站挪移到荆州道西呢?”

第一二六章 团结(一)

——燕采霞暗示过我昆仑瘴林站挪移的事情,具体详情我还是问自己人比较好。

谁知柳子越瞥了我一眼,也不回答满怀期待的我的问题。他把晕倒的颜若琳扔在随从的一个木傀儡娃娃背上,指示木傀儡负红衣少女抄捷径去药泉,并请庄内药王院的长老为她疗伤,然后亲自领我们入庄。

庄内流水叮咚,鱼儿嬉戏,树碧花红,莺莺燕燕——和庄外大世界的深秋物候迥异,自成一个天地。

“不要叫我柳师兄,你一个外门弟子这样称呼我,逾越了宗门规矩;叫我柳长老,或者柳峰主——我是隶属昆仑会同院的金丹长老,昆仑有一座独秀峰,是我的名下灵山——在昆仑的传功院我没见过你,你是半路投我宗的吗?——已经金丹中层了,不错。你历练到第七站还是第八站了?”

柳子越皱紧眉头,不苟言笑。

我读昆仑门规典章,我宗返虚者不理俗务。掌门掌一宗事务,下辖九院;长老会和下属的戒律院监督掌门与九院。会同院和荡魔院的长老与弟子是掌门九院中最能打的。荡魔院斩妖除魔,会同院和天下的同道切磋道法。颜若琳告sù

过我,她出山前的大半日子都是在昆仑荡魔院混;这个柳子越既然是会同院,本事也不会小。

我低头沉思,这青年对我丝毫不假辞色——是我刚才狼狈,身体也没复原,被柳子越看轻了吗?我可从来没有在昆仑的门规和典章里读到柳子越口中的规矩。

的确,昆仑宗的门人分“长老”、“弟子”两类。弟子分外门弟子和内门弟子;内门弟子有功绩和修道成就就能晋为长老,返虚者为太上长老,开宗和光大本门的返虚者为祖师。

但是若不在正式场合,没有直接师承关系的门人就称呼随心——说穿了,我们昆仑宗是无数修真者聚合在一起谋求证道长生的道团;不是剑宗那种上下尊卑分明,亦官、亦教、亦派的宗门。这一点,颜若琳、石子明等也和我言明。

——那么,柳子越是在欺负我新人,给我下马威吗?

“我的向导是琳公主,第一站勘合我进度的是凌牙门的监督石子明长老。你这里是我历练到第二站。柳师兄。”

我不卑不亢地回答。

柳子越忽地回首望我,点漆般神采非凡的眼珠子滴溜溜地盘算着,

“刚才师弟似是受了伤,声音虚弱,师兄我一时没有听清楚师弟的名讳。烦请再述一遍。”

我郑重地望着柳子越,一字一句重复道,

“我叫原剑空,是九难试中的昆仑外门弟子。”

柳子越笑逐颜开,霜颜立kè

成了春风。他竟热切地挽起我的袖子,殷勤向我致歉:

“原师弟这样天才卓绝!怪不得渡人院甚至指定琳公主这样的佼佼金丹弟子来做你向导——往常到这个瘴林站来的试炼弟子,七、八站才能历练到金丹中层,出众者也不过在四、五站成金丹中层;他们的向导也多半是寻常内门弟子——初逢师弟,我如果言语间得罪,万请见谅。”

柳子越翻脸之快,我一时都反应不过来,只能眼睛向他干眨——之前他口中胡诌的那些规矩,被柳子越自己扔在九霄云外了。

他毫无惭色。

“……天下有几种天材地宝只在五毒瘴林孕育,我宗药王院和道兵院的长老、弟子在特定的季节年份会入瘴林采药;宗门的九难试也把瘴林设为弟子试炼的一关——这个波月庄本来借夜郎城一角,迎来送往过境门人。江城主丧身在剑宗手上后,城内失去庇护、被剑宗格杀勿论的小门派就投奔到波月庄中。波月庄自然不愿撄林真人的剑锋,又不想把庇护的道友无信交出。所以我师叔用了火宅遁法,暂避到这里。”

(“什么是火宅遁法?”)我借神念问南宫磐石。

(“一种挪移宇宙类的天罡法术。施术时外面看起来是数十亩的宅邸都在燃烧,火尽之后宅邸能挪移到任一地点。如果是元婴者的大-法力,就是一座城池都能挪移。”)

怪不得我们初入夜郎城时剑宗的人见到我们那般稀奇,原来之前我宗差点在夜郎城和剑宗摩擦走火,他们当昆仑的弟子没一个再敢上门了。可惜,当时我在瘴林,不知dào

发生了那么许多事情。

我的神识感应波月庄诸多院落中的气息。一座大院中修liàn

上清典的金丹气息有近三十股,一半以上是金丹中层以上,另有一半不到是金丹下层。我估摸金丹中层的是九难试的向导或者原定去瘴林采药的门人,金丹下层的和我一般,也是试炼中的外门弟子。

另有两座偏院,一座在我神识感应中气息粉红,另一座是类似瘴林的紫黑色气。粉红之气与我见过的赤身教徒类似,必然是夜郎城赤身教暂居的地方;

“那紫黑色的气是……五毒教吗?”

我自言自语。

“师弟望气的基本功真是扎实。的确如此。夜郎城内劫余的五毒教精英也托庇在我们波月庄中。”

柳子越领我们转入庄内正院,诸多昆仑门人纷纷映入我眼帘。和我感应的不差:十个金丹下层、十八个金丹中层。

——学内功起我就对气敏感,后来从小芷那学会了更精微的小无相功望气,再到了金丹有成,神识每每能做出精准判断。这次的发挥格外好,我全部判断对了。

“波月庄现在暂住了十二对九难试的试炼弟子和向导,因为前方妖魔阻路,只能滞留在这里。只盼剑宗早点清除掉前方妖孽,不要耽误他们的日程……这四位金丹是和我常驻在瘴林的内门弟子,现在瘴林局势敏感,也不便前去。哦,还有几位药王院的金丹长老为琳公主疗伤去了。”

柳子越为我一一介shào



这些门人的神采飞动,服饰也不拘一格……有的做游侠儿打扮,耳朵和嘴唇都镶嵌了大小金环;有的依稀是夷狄人的相貌,高鼻深目,头发或赤或金,大概是昆仑在西大荒洲收的仙苗……这些门人和剑宗门人的整齐森严恰成对比——诚如屠苏婉所言,昆仑的奇葩不少。

恩,还有一只筑基境的熊在院墙的角落偷偷绕到我后面,要调皮地蒙住我的眼睛——可我的神识把他的模样轮廓感应分明。

“咚!”

我一个背摔,被身后偷袭的熊一下掷倒在地。

“哇。”

黑白熊委屈地嗷了一下。

是逢蒙!

每只熊的模样和气其实都是不一样的,我闻到了熟悉不过的气味。时隔数月,我们又重逢了。他看来精神健旺,境界也有了突pò

,顾盼之间眼神灵动——昆仑宗确实遵守承诺,把黑白熊养得很好,也没有把他养傻。到了筑基境的灵兽,其实已经可以称为妖了,只是没有妖的传承。宗门的化形法门确有独到之处,把逢蒙自然成长需yào

百年的光阴压缩在短短数月越过。

当然,逢蒙浑然没有一点熊妖的自觉,兀自以为是原来萌萌然的傻熊。

我捏了下他的鼻子,另一手摸他的背脊上肉翅,却没有踪影。

“你不是服下琳公主的火枣变飞熊了吗?怎么无翅?”我疑惑。

“因为,因为昆仑道兵院的仙长传了我用意念收缩自己的肉翅的法子。我在地上走,嫌麻烦就把肉翅摄了起来。”

逢蒙咕嘟坐起,在我脸上舔了几口,弄得我满脸唾沫星子。他把手指含进嘴里噙了下,眼睛贼溜溜一转,“如果主人想飞天玩玩,我可以把翅膀变出来,我拉你上去兜几圈。”

院中的门人忽然喧哗起来,议论纷纷。

“原师弟,这灵兽是掌门爱女琳公主的专属骑乘,道兵院主两月前入瘴林采药,亲自从昆仑山带到波月庄来。怎么叫你做主人?”

柳子越轻声问我。他声音再轻,院中的金丹哪个不会听到。柳子越是用他的口问出众人的疑问。

“因为本来就是我的灵兽。我借给颜若琳,后来她就霸占了……”我言犹未已,院中众人的议论更大了。他们在八卦我和红衣少女是什么关系,蜜到可以互相借灵兽。难道是传说中的道侣?

柳子越的眼神也有些异样。

我把头低下来,脸半黑。

“师弟不是已经有灵兽骑乘了吗?”

柳子越指着地藏狮子问。

“我不是他骑乘,是原剑空的朋友,你们所谓的妖。”地藏不屑地一晃身体,显出金目乌发卷毛美童子的模样,释fàng

山洪般的金丹妖气。不过,他的俊美确实压过在场的大多数昆仑奇葩。

在场几乎所有人都不由往后一退,不知dào

是吓的,还是自惭形秽。

柳子越身形一晃,从一个金丹门人的剑匣里拔出把飞剑,挡在地藏前,和他变幻成狮爪的爪牙架成一块。柳子越的动作行云流水,在三分之一呼吸内一气呵成。

“我们昆仑的门规有讲:妖如果立誓不吃修真者、不吃人,遵守其他昆仑门规,有两个金丹中层以上的门人担保,就是我宗的归化妖。地藏立过重誓,我和琳公主都会担保他。诸位大可放心。”

——红衣少女我其实没有知会,大不了来个先斩后奏。

“既然如此,自然最好。不过原师弟最好和琳公主联名,给管兽籍的道兵院和管门人籍的渡人院追加两份担保文书,章程还是要走一下。”

柳子越一笑收剑,和地藏狮子还没变回来的狮爪互相一握。

有部分大胆的门人围绕上来,稀奇地旁观。地藏瞪目,不耐烦地把靠近摸他卷毛的几个弟子揍个鼻青脸肿。

“好厉害,像这卷毛狮子那样厉害,我不知dào

要多少岁月才能修到。我也想变一个漂亮的童子。”

逢蒙居然傻呵呵地为地藏鼓起掌来。我觉得他如果会变人形,大概也只能变个蠢笨童子,相由心生,妖更如是嘛。

我忽然心念一动,要黑白熊面我蹲下,睁大眼睛,脑子清空,不管什么事都不许动,不然有性命之虞。他老实坐定,我把一记小煞雷轰入逢蒙泥丸宫中的阴神。我本来和黑白熊朝夕相处,他的阴神我摸个通透。这记小煞雷一下轰在他阴神的生死连心符上,精准地把他念头上慕容芷种的符一下磨掉。

呆呆蹲着的逢蒙眉心沁住血珠子来。他虽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但遵照我的吩咐,像一块山岩那样丝毫不敢乱动。

我微微一笑,把黑白熊眉心的血珠子抹个干净,那是我雷珠刺出的皮肉之伤罢了。

“可以动了。无妨事了,我把你心头的生死符拔了个干净,以后你修道就没有妨碍了。我们以后也是朋友,不再是主奴了。如果以后遇到危险你怕死,可以放心扔下我逃跑了。哈哈。”

我把他的生死符去除,从此逢蒙的心头就再也没有任何人为的桎梏做他修道的障碍,只需yào

面对和克服自己的心魔。

飞熊活蹦乱跳起来,五丈长的肉翅从背脊咕嘟咕嘟化出,得yì

地一飞冲天,在天中呼啸。

“这个家伙,手下居然有一头上品灵兽和一个降伏的妖怪!他背后有什么人物依仗!”

“是啊,那妖怪的气比他的气还要强五、六倍呐。院内的金丹,大概就柳长老可以匹敌那妖怪。”

“不,我看这原剑空的本事不小。你瞧他刚才拔出灵兽飞熊心头的生死符,只干脆地一记,就把那种烙印神魂的符磨掉了。这是何等纯熟的雷法啊!我们中有谁能如此轻松地办到?怕是元婴长老才能实现的事情吧。”

门人们相互议论,他们看我的眼神,不知不觉有了变化。

我挠了下头,这纯粹是我无心插柳。

“这位原剑空师弟参加我宗的九难试,到这里才是第二站,已经晋升稳固的金丹中层了。他深得我宗掌门和各院院主器重。诸位以后有什么难处,只管找他就是。”

柳子越笑着帮衬了我几句,立kè

把我推到了风尖浪头。

我观察中,门人中有些弟子不由流露对我的憧憬神情。金丹中层弟子中有几个神色阴郁,我料想多半在想些和我比试竞争的心思。

——我本来不想多出那么多麻烦。只是想简单地找到一口灵泉,治好颜若琳的伤,然后去和龙虎宗人汇合除妖,取回南宫的心。

林欲静而风不止,出头鸟最遭殃。

我四处环顾,幻想有一个地洞能立kè

钻进去消失。

(“你何必退缩,既然柳子越把你捧高,你就干脆承shòu下院中昆仑人的一切羡慕、崇拜、嫉妒、挑zhàn

。你父亲原毅当年在我们南宫家出头,一双拳头把不服帖他做南宫家臣之首的金丹全数打服,可从来没有一个怕字。柳子越把一个好机会抛给你,你可不要错过了。”)

南宫的神念传递到我心中。

我猛然一醒。

“我和诸位中大多数人一样,原来在乱世中苟全性命,多遭磨难。后来邂逅了昆仑仙缘,才走上修真之途。能和诸位在这个妖魔横行的地方相逢,是我稀有的缘法。世俗里的人抱成一团,在乱世里同舟共济,叫朋友;我们修真同道聚在一起,共求证道长生,叫道友。我本来在世俗是混黑道的,爹娘教过我出门靠朋友的道理;诸位和我是一宗之人,我也当诸位是朋友兄弟,我有什么好,和大家一块分;这个妖魔横行的地方,我也领头带大家一块儿过去。”

我深深舒了一口气,流利地把原来郁积在胸臆里的东西一口气成型讲出。

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在众目睽睽下发言,以前我胡混到白云属国的头领,也没和自己的属民说过一句像样的话。

有围观的门人向我点首致意了。那几个神色阴郁的家伙也和缓了不少,转身回自己的屋舍。柳子越的口中貌似在啧啧称奇。

似乎发言起了效果。我有点脸红。

“你的话很好,记得要有行动。”

我回头看拍我肩膀的人,看上去是比我略大的青年。他人罩着大袖翩翩的乌袍,戴着高高的峨冠。裸露在外的皮肤像婴儿那样一样柔嫩,好像乌衣袖口的摩擦都能把这粉嫩皮肤不小心擦破那样。男子的另一只玉手擎着一支帝都公卿清谈用的麈尾,随意挥洒。

他像我娘幼时给我讲的帝都公卿韵事里走出来的人物。

“这是我宗的姬琉璃,姬真人。我师叔。”

柳子越低眉顺眼地向男子禀告我的情况,却连眼神都不敢和他接触。

——真人,在修真界是个极吝啬和高贵的词,只有元婴上层以上的出世人物,才能有此称号。我见过面的人中,林道鸣是一个;不想今天又见到了第二个。

“子越,你速速退下。你一出口都是俗气,必然又在想攀附什么贵人吧。”

男子用麈尾遮着他的脸,仿佛怕被柳子越的俗气传染似的。柳子越嘿嘿一笑,匆匆告退,兔子似的溜开。其他门人也一齐散去。

只余下我和南宫一行人,随着姬琉璃过了后院两三座池塘小桥,步入他高卧的小阁。

一只火红色的九尾灵狐正背对着我们清洗廊道上的尘埃,我心头似乎有一种熟悉之感。等我定睛再看,赤狐已经折入我视线外的回廊。

“刚才我去看顾了下琳公主。她已经无碍,养个三五日就能痊愈。三五日后,你们要往何处去?”

姬琉璃把阁门推开,回首问我。

“去荆南道西,和龙虎宗的人汇合,然后攻打云梦城,取回我朋友南宫磐石的心。”

我说。

南宫望了我一眼。

第一二七章 团结(二)

“也就是说,你要助剑宗?”

我随姬琉璃半步踏入阁内,忽然梁上有物如一点尘埃落下,坠在我的鼻尖上。

本来我的肌肤早超越了一蝇不能加身的境界,但这遭就像交了华盖霉运,一枚指甲盖大小的斑斓花色蜘蛛猝不及防地停在我鼻尖上,连我的神识都没有感应到。它的小眼和我的大眼相瞪,这句质疑的话竟然是从蜘蛛的嘴里吐出,蜘蛛的牙触在我的鼻子尖,随时可能真咬上去。

——这蜘蛛显然不是寻常东西,它的小小身躯能挤出多少毒液,让我金丹中层的肉身骨销魂散?

是五毒教主的虫子吗?

这个念头掠过,我手脚立kè

冰冷,鼻尖沁出汗珠子。邪道的门人被屠,找路人泄愤,这不是他们做不出来的事情。一语不慎,我陷入窘境。

斑斓蜘蛛的牙噙了口我沁出的豆大汗珠子。南宫的手指欲动不动,看来他也没有把握一下摘去我鼻子上的妖孽。

忽然,姬琉璃的麈尾挥洒,一下把斑斓蜘蛛拂去。他的木屐咯噔一踩,把拂在木板上的蜘蛛压瘪下去,蜘蛛随即化紫黑色烟散了。

阁内传来了一声懊悔和埋怨兼备的“呀”。声音珠圆玉润。

“这小玩意是五毒教主弥子瑕的食心蛛。他正在试自己炼蛊皿里新培育出的蛊虫,想找几个剑宗的朋友试下虫。你讲起云梦城的事情,勾起了他兴致。就借小蜘蛛的口传音,吓唬了你一下。”

——五毒教主的吓唬,可能真会要了我的命呐。我嘴角不自觉撅起来。

姬琉璃向我微笑下,示意我坐蒲团,然后他随意地走到阁内池塘临水的栏杆旁,斜斜一倚,

“弥兄,天下是我们宗门的,救民水火是我们宗门的份内事。我宗的弟子说的不差,云梦有妖异,助助剑宗也不是大不了的事情,对我宗弟子计较什么。哈,你对剑宗之恨就算有一汪洋深,可不要移一滴到我宗门人上呐。”

临水栏杆上一个素衣童子盘腿凝视一个瓦罐,两指夹着斗草挑拨罐内的东西相斗。本来我听到罐中传来的虫鸣,差点错觉成是蟋蟀鸣叫。听闻姬琉璃说,我偷眼望瓦罐,又一枚斑斓花色的八足蜘蛛正和一枚铜头铁牙金翅膀的小指大虫游斗。小指大虫的大额头像象猛虎那样生着霸道的“王”字花纹。

——我补习道书博物知识时读到过:这小指大虫叫六翅金蚕王,天下屈指可数的异种了,与能尸化金丹肉身的三尸虫各有擅场。——世间诸般厉害毒虫在一个蛊场中培育百代才能诞生一只金蚕;一百个蛊场中的金蚕又互相厮杀,才能生出一枚六翅金蚕王。传说,一枚六翅金蚕王的一滴毒液能让鲸鲵命绝,神龙麻痹。普通金丹被咬上,也是命在须臾,只能运功延缓毒发,非宗门的密藏丹药不能救济。

但这枚威名赫赫的六翅金蚕王,居然奈何不了指甲盖大小的食心蛛。蜘蛛闪过金蚕王呼吸间迅雷不及掩耳地扑击,往金蚕王的小腹一咬。金蚕王僵直地弹了下自己六条健足,一翻身,肚皮朝天,死了。

——我背脊发寒,要是我被这无声无息的食心蛛真咬上,恐怕小命数个呼吸内就交代了。看情形,龙的体魄也未必能熬过食心蛛毒的催命。不知dào

这种新毒虫有几只,幸好姬琉璃已经踩死一只,它们全部死光最好不过。

童子突然转首望我,竟是个脸如满月,肤似蕊雪的阴柔美少年——他就是闻名天下百余年的五毒教主?

“剑宗之敌是云梦中人,我要报门人被屠之仇,本来该和云梦中人合纵连横。既然姬真人庇护了我残余门人,我就还你的人情,拒绝云梦中人的请帖,不去襄助他成事——但最好不要在我面前提及剑宗。”

美少年的恨意在脸上分明,可他吐字慵懒酥软,说出来倒一点听不出刻骨铭心的仇。

姬琉璃欢然拍手,

“我自然知dào

。告sù

弥兄一个佳音,我宗和龙虎宗商议过云梦的事情。无论剑宗如何阻挠,我宗和龙虎宗一定在宗门会议上据理力争:这次宗门把附从云梦中人的瘴林七年山灭门后,那头独角狮子的道场洞天就悉数给予弥兄做补偿,褒奖五毒神教从征云梦中人的大功!”

弥子瑕沉吟下,

“只要我一直待在姬真人的庄内等到云梦事了,也算从征云梦吗?”

姬琉璃颔首,

“一动不如一静。弥兄能在我庄内韬晦几日,就是为我们宗门立的大功。”

“姬真人,那我也待在庄内为你暖床。你金口把七年山许了小弥,那你许可我们赤身教什么呢?”

我先是闻到异香,然后听到娇笑,花影晃动,屠苏婉盈盈踏入阁内。这次她没有罩赤身教的黑斗篷,而是换了至薄的轻纱,玲珑身段从轻纱里诱惑地透出来——罩这身衣裳和裸袒玉体也没有太大分别。

经过我时,赤身教主揉捏了下我的脸蛋。我不知所措,勉强坐定。

“我们赤身教本来只重上苍赋予的天体,真人教诲说容颜、骨肉、衣裳、床笫是美人的四项。今天小婉忽然有了明悟,试了一身新衣裳,真人觉得如何。”

屠苏婉旋身轻舞,向我投了一个笑颜。忽然失足一跌,不知有意无意,投到姬琉璃的怀里,玉-峰靠在姬琉璃的膝上。

“哎呀。”她笑着叫起来,可笑声里毫无一点慌乱感。

斗蛊虫的弥子瑕把瓦罐合起来,收进自己袖子,望着姬琉璃,露出幸灾乐祸的微笑。

姬琉璃的手指异常淡定地把女人的脸抬起来,

“云想衣裳花想容。如果贵教以后都穿上衣裳,我宗会在宗门的升仙会评定上力主把贵教拔为宗门的支脉,从第二等门派拔为第一等门派。屠苏教主也能光大自己祖师的衣钵传承。”

屠苏婉的颜色一动。

姬琉璃的手中幻出一枝云气氤氲的五彩笔来,在那女人的额头点了“云霓”两字,瞬时间屠苏婉的透体轻纱变成一件霓裳羽衣。

——她罩的霓裳羽衣就是一件云精之化织就的羽衣,而不是轻纱的任何障眼法幻化。

全凭一枝笔,不需yào

任何材料,就能凭空创造真实之物——而且是天材地宝、需yào

能工巧匠才能编织的宝衣!

这一笔,功参造化,勘破虚境和实境。

我看得弹眼落睛。南宫无意识地把自己的指头往外面掰,只是他难得的失态。

饶是赤身教主身为元婴者,眼神也流露出和我们一般难以置信的神色。

弥子瑕也发出了赞叹;

“姬真人的手段不下那个昆仑的林道鸣呐。终有一日,你们昆仑能回复当年和剑宗平分天下的格局。我的五毒教会站在你们这边。”

他的态度比我初进阁时谦退了不少,似乎也是今天第一次领略到姬琉璃的厉害神通。

配了这件衬体的羽衣,屠苏婉整个人的气质立kè

从妖媚焕发出清雅来,就像宝莲洗径红尘的污泥,绽放出一层层的光芒。

屠苏婉的神情还残着一丝错愕,仿佛娼寮中的卖春女忽然被满朝文武逢迎为贵妃娘娘。随即她的媚态尽去,转为庄容,从姬琉璃的膝头跳开。

“小婉谢过真人。如果,小婉还能为真人和昆仑多做点什么,小婉也不会推迟。”

“哪里。剑宗执天下道术牛耳有数百年之久,又得了仙苗如雨的中土大部。我宗要和剑宗争短长,时日方长,还需yào

诸位道友襄助。”

姬琉璃转望我和南宫。

“两月前,我本来在帝都家和族中后辈论道。云梦事起,掌门师兄托我全权料理此间事情。我不会强迫自己宗门的人做什么,你们都是修真者,现在不伏王法管,以后不伏天地管,爱做什么想做什么,都由你们的性子。柳子越不高兴去云梦汇合龙虎宗除妖。柳子越说昆仑在西荒清净无为了五百年,门人去一是卷入了中土的是非,二是怕功劳被剑宗抢去,三是惜自己的命。他是这站的监督,他不去,其他人不想去或者不敢去,我也由着他们不去。“

他把玩自己的麈尾,

“不过,有趣的是,原剑空你是我几月来第一次遇到要去云梦,而且大声讲出来的昆仑门人。你既然去,不妨鼓动下庄内的门人一起去。如果你把他们都鼓动起来,我可以助你一臂之力——或者我们能在荆州道西和龙虎宗一道抢了林真人的功,甚至挫挫他威风。”

姬琉璃优雅地笑起来。

第一二八章 团结(三)

“无事你们可以下去了,我还要写一卷《黄庭》送友人。”

姬琉璃言毕,一个木傀儡娃娃领我和南宫出阁。

我和南宫缓缓踱出后院。既是因为真人在院我们不敢造次,我心里也在默默盘算姬琉璃话中的蕴义

——姬真人只是说让我随自己心意处事。他并没有言明站在我这边,更没有半点意思允许我用他的名义去鼓动庄内的门人。

如果我不能拉众人入伙,姬真人仍会继xù

冷眼旁观荆州道西的讨伐吗?

我回顾渐渐在视线隐去的后院——我们入阁的时间并不算长,只一会儿,充当姬琉璃仆役的那只灵狐就不知dào

去了哪里,仿佛我瞥见的九尾狐只是我一时的错觉。

但我既没有心魔发作,也没有被施幻术。

我神智明朗通达,所见所闻俱是真实。

——世界上没有两个一模一样的人,同样没有两只一模一样的狐狸。身为金丹,我的目力明察秋毫,即使只捕捉到狐狸的背影,但从我看到的背影和体态判断,和过去坠星洞天我养的绯红衣形神酷肖。

我的心中暗潮汹涌:如果那九尾狐真是绯红衣,就是说小芷她也到了中土!我记得绯红衣曾说,他在帝都有本家的狐狸亲戚,带绯红衣回到本家,我和小芷会得不少好处。

——我总要设法和那头赤狐谋面私谈,问他慕容芷的事情。现在不是我和小芷见面的时刻,但我要了解她的近况行踪。

“看来,姬真人一直想钓出点是非,只是数月来找不到称手如意的钩线,所以在波月庄韬晦待机。我想,原兄是上天送给他的宝贝钩线——他心里其实痒得很,迫不及待要找个敢担事的门人跳上前台,代他出面和林真人掰掰手腕玩。”

南宫打断了我的游思,向我传来神念,我听他仔细分析,

“庄内昆仑的门人有数十金丹,原兄要是率领他们和龙虎宗汇合,你背后有姬真人支持,燕采霞做臂膀,就是征云梦中哪方都不能轻视的势力。在剑宗与云梦中人的争斗中,你大可以左右逢源,游刃有余——这次事成的话,你蒙姬真人的青眼,昆仑的这数十门人也从此攥在你的手心里,和你休戚与共。”

南宫不愧是诸侯之子,略思索下就能点破局面。

我吐吐舌头,

“你说破了姬真人的谜面,不怕他割你舌头吗?”

“本来姬真人就无所谓说破不说破,只看你敢不敢担当。”南宫淡淡道。

——要是我真能鼓动二十八昆仑门人前去征讨云梦,再有姬真人撑腰,可就不必顾虑林真人会追究我擅自脱离他节制了;到时取回南宫之心,我也不怕剑宗的人突然生出变故。

只是这条路一旦选了,再不能回头——出篓子的话,姬真人完全能袖手把我甩出去。

我长长舒了口气,眼前一片明朗,心底清楚大半。

“再议。我想先去探视琳公主。和她出生入死这么久,不知不觉琳公主的性命也挂在我心头了。”

我心头忽然浮起昆仑门人间方才不胫而走的流言,有些不安起来,我郑重叮嘱南宫,

“南宫你的嘴巴一向紧,刚才我讲她的这些好话你不要传。我对琳公主也没有结道侣的念头。”

“攀附琳公主,对原兄不好吗?”

南宫意味深长地望着我。

我脸倏地红了——我自然不会对南宫讲,我另有心上人。

“和小母老虎无论做世俗妻子还是世外的道侣,万一我有了其他女人,是要被她追杀的。”

我嘻嘻笑着掩饰过去。

……

颜若琳养伤的偏院是一座隐在幽篁竹林的小院。三位波月庄的金丹中层门人外松内紧地踞住三角。我一人领逢蒙入内,要给红衣少女一个惊喜。

未入院中,我就嗅到了灵药的味道,然后听到红衣少女一如往常、神采奕奕的欢笑,

“姬师叔过去找的仆役童子不是奇蠢,就是贼滑头,这次怎么换了你一个小狐狸?你是道兵院在籍的灵狐吗?”

我不由自主收敛气息,透过漏窗把赤狐的相貌看得分毫不差。

“……小狐斗胆禀告神仙姐姐,我是帝都轩辕家的远房子侄。”

气在筑基层次的赤狐低眉顺眼地在案上用白玉药杵捣药。炉灶煎药的火候弱了,赤狐就用柄小芭蕉扇轻扇几下。颜若琳的小腹和前胸都缠了布带,外面随意披了红袄,散漫地靠在月洞床里问小狐狸话,

“轩辕家?啊,你原来是青丘嫡脉,出身天下第一的灵狐名家。你叫什么名字?怎么不学轩辕家的其他狐狸读儒门书,修天狐道,反而到姬真人手下为仆呢?”

“我叫轩辕绯红衣。神仙姐姐叫我绯红衣就是。我是轩辕家的疏远族人,族长捎我去帝都的清贵公卿之首姬家做小厮。姬真人在今年妖潮时节过帝都旧宅,看我手脚勤劳,肯做事情,就向姬家家主要了我,提携我在他身边伺候。”

的确就是绯红衣。

我手心激动地攥紧,一丝气不觉泄露了出来,好不容易才把心潮按捺。

红衣少女往墙外喊,

“原剑空,你躲墙外看什么,进来吧。你带的灵熊是哪里的?”

颜若琳自己点漆眼珠一转,

“呀,我想起来了,你是逢蒙!当时原剑空还为你和我打了一架,现在他倒不这么凶蛮了。道兵院主把你养的脱胎换骨了。过来,蹲下,让我这个主人摸摸。那个,有坏人讲我会欺负你。我和你拉钩,以后不欺负你。不让坏人说我们主仆间的闲话。”

她向我嘟了下嘴,

黑白熊乖乖溜过去,由着颜若琳撸他毛茸茸的毛。

我也无暇去纠正红衣少女嘴巴里的颠倒是非,趁他们打闹,我把绯红衣逮个正着,不让他的眼神回避。

闪避不开的小狐狸只好语气干涩地和我搭话,

“这位仙长看我的眼神好奇怪,莫非我是你的什么熟人?”他的语气听上去非常惊讶,毫无造作之感。

我被他唬了一下,随即想我和小芷分别以来有许多曲折,确实不便在他人面前详说,就用神念问他,

(“绯红衣,离开东大洋的白云乡后,慕容芷和你经lì

了什么?你知dào

慕容芷现在哪里吗?我们找个时间地点单独谈下。”)

绯红衣茫然地摇了摇首,喃喃道,“这位仙长好多怪话。”

他对我恭敬施了一礼,

“小狐还要为姬真人煎五石散,修liàn

日程也紧。仙长如果有事情要见教,不妨在这里教诲小狐。至于大洋大海,小狐只在古书里读到过,平生从来没有踏出中土神州一步。”

绯红衣的神情毫无伪诈,我忽然闪过念头——这头小狐狸难道被抹除了之前的记忆?

赤狐向红衣少女也施了一礼,把小炉和捣药器皿不疾不徐地收拾干净,悠然走回后院,真像是什么都不记得的样子。

“哈。原剑空,你看傻眼了吧。不要以为灵兽里只有地藏狮子、逢蒙飞熊这样膂力见长的家伙;也有比人类的双手更加灵巧的族类,九尾狐就是。道书说,人类得到天地清浊两气的平衡,所以人类是万物灵长,人形最适合修真。可其他的好处天道就不会让人类占全了。姬真人新收的这头小狐狸,在炼药炼器上的天赋,比一半以上昆仑的笨蛋都高。”

红衣少女得了称心如意的飞熊灵兽,心情大好。她不顾自己没有痊愈的金身,执拗地要驾逢蒙上天走上一圈——筑基境的飞熊,全力飞翔的速度已经能达到三倍音速了。

我把内心深深的怅然若失压抑下去,勉强笑了下,

“你欢蹦乱跳就好。恩,晚上我要干两件大事,帮衬我一下。”

“什么有趣事情呢?”

“第一件,扁柳子越一顿;第二件,给庄内的昆仑门人,派送集体福利。”我下定了决心。

“期待。”

颜若琳在天上明媚地笑了。

第一二九章 团结(四)

清夜中波月庄的桃李园风景独好,柳子越在园中设宴,邀请我们三人并且庆贺颜若琳痊愈,滞留庄内的其他门人也赴宴聚会。

我听红衣少女讲——“修真者忙时修liàn

,闲时玩乐”是昆仑宗的信条。

过去做海盗的时候,我随父亲办过很多筵席,应付这种场面不在话下——酒、女人、兵器、好马、珍玩、赌博、蹴鞠、生死相搏……这些局上的话题我都能聊出些门道。

我唯一的疑虑是:自己并非自小在宗门学道,读道书不多,腹内文章只有母亲教过的世俗儒门典籍,生怕昆仑山的人笑话我的谈吐格调。

可一旦开宴,我的这点小小担忧就被吹的干净。

近半数的试炼弟子是西大荒洲选拔来的碧眼金毛夷狄仙苗,能说一口熟极而流的帝都话已经十分难得。这些门人对世俗的儒门典籍只知一二,阅读范围不出道门常见的《道德》、《黄庭》、《南华》诸经;余下华夏门人的兴趣多半在于实修,对纸上文字也不大关心。

我的弱项立kè

隐去,就眉飞色舞地和众人扯起试炼见闻和斩妖经lì

。我熟读演义小说,深谙七虚三实的说书人奥义,把自己一路历练讲得抑扬顿挫,一波三折,忽悠地众人兴致极高。我讲的世俗里玩乐,个别头次入世的门人甚至闻所未闻,连珠似地问了我许多问题。

琳公主在昆仑地位崇高,平常对待宗门长老也倨傲得很。但这番和修为不如她的资浅门人应酬,她倒出乎我意料地讨众人喜欢。本来颜若琳就不是淑女,公主的姿态既能拿起,也能放下。她在席中大碗喝酒,随意讲些五色缤纷的笑话,像是豪爽至极的大师姐,完全和众人打成一片。

南宫则低调地和昆仑门人交际,浑然一位守礼的书生。他是星宗门人,大概不想喧宾夺主。

酒过三巡,我交换来不少九难试的消息,大致摸清了庄内门人的道心志向和所学神通。

那些夷狄门人前几站是在西荒的绝地与人邑历练,后几站要经过中土的繁华都会开阔眼界——据夷狄人讲,西荒第一大城天方比起金陵、凌牙门这些中土大都会还要逊上一线;天方城以下,其他更不足论了。

我要去的绝地白驼山和天绝谷,也有华夏弟子先历练过来。他们提醒我在白驼山的地头要留意山中老人和他的沙漠大盗,那里是天下第一刺客团体的据点;天绝谷则最好在白昼通过,日落潜踪——那地方原来是古战场,不散军魂无法胜计,近代成为鬼宗基业。戌时过后鬼将骑骨马、擎魂幡,率领队队鬼卒阴兵巡逻,有时到日出东方还不退去。

——至于龙蛇大泽,众人和我一样受阻于荆州道西,不能前去。我们的见闻都来自过往典籍和口说,我们的向导不巧也没人去过龙蛇大泽。

庄内二十八金丹里有三人年龄到了两个甲子,还在金丹下层徘徊。如果这番九难试还不过,他们只能自认和仙道无缘,回西大荒洲谋一个小国之王或者大国宰相,追求富贵享乐,寿考善终;另有若干门人酒酣时老实坦诚——仙道难证,自己跻身内门,只是为在昆仑学得更高深的道法神通后回世俗光大家业。

有一个叫马飞黄的夷狄弟子佼佼不群。

这个金发碧眼、鹰钩鼻子的胡儿二十五岁,在第四站晋升为金丹中层,现在修为比他的向导还厉害几分。他有门武技叫“电光影里春风斩”,听其他人讲比剑宗以快剑著称的金丹都毫不逊色。我说到帝都热闹繁华的时候,其他夷狄弟子难掩憧憬之色,独有他冷笑。

“小马哥,你是西大荒洲哪里的王子和贵族吗?你是见惯了花花世界吗?”

我嘻嘻笑着劝酒。

“不。被昆仑拔为仙苗前,我只是一个没有名字的养马奴隶,看不到出头的光。现在我是修真者,知dào

世界上哪个去处的繁华都与我无关。我不过寄居在一具将死的皮囊内,眨眼就逝去。只有勇猛精进,早日证道才是迫切之务,哪有什么闲暇顾恋外面的风景。”

一些弟子脸面红赤,被他言语戳中道心。马飞黄的向导脸色铁青,“你这个新人口不择言,真不知dào

天高地厚。”

马飞黄对这个内门弟子的话置若罔闻,嘴角不屑地翘起。

柳子越传我神念,

“这个马飞黄是数年前掌门师叔为西荒一个大国禳除旱魃,偶尔邂逅推荐入门。他十八岁才开始修道,进境神速,性格也相当桀骜。现在历练到第八站,他的向导已经奈何不了他。这个马飞黄还迫不及待要去龙蛇大泽完成最后站试炼,私自串联不少试炼弟子要入荆州道西。幸好我公开向庄内的门人讲明:我们昆仑无为,不介入中土任何是非;谁敢妄动,我就不给他这一站的勘合。这个马飞黄才停止了私下动作,只是一味发莫名的牢骚。”

我眼睛一亮

——荆南道西的征伐是修真者难得逢上的除魔盛举,历练和战利品丰厚,对修真者的诱惑极大。包括我在内,庄中的试炼弟子只有四个下一站必经龙蛇大泽,其他人大可以抽身遁离这里。但那么多门人滞留疫区附近的波月庄内,他们的心思不问可知——有剑宗充当征伐主力,他们也很想随在后面得些便宜。

他们之所以没有说出自己的想法。一是被柳子越拿试炼资格威胁;二是怕人少力弱,在征伐中丧命或者吃亏,期盼有个领头人物护持他们;三是揣摩不透昆仑大人物的心思,害pà

介入征伐会走忤逆了昆仑宣扬的“清净无为”。此外,向导们还担心被渡人院落下一个不务正业的评价。

马飞黄虽然有挑头的意愿,也拉起了一些人,但他自恃强者,把另一些也想随众的弱者踢走,所以没有成气候。

我福至心灵地向马飞黄一笑,向众人谈起我的看法,

“小马哥的话偏颇了。《南华经》讲逍遥是各得其所适。你的资质非凡,当然仙道有望;很多师友没有你那样的禀赋,难道白修道一场了?修真界和世俗界的门人互相扶持,昆仑才能屹立天下。入世的门人做王侯将相,既光大宗门声势,也奉给宗门仙苗和诸般供养,贡献不下只顾一己修行的门人。当世龙虎宗就有上官天泉入世,凭一己之力拯济中衰的龙虎,功业难道不大?小马哥,你把想入世俗的门人看得太轻了。”

我并不以为在场金丹门人可以和翩翩父亲这样闻名遐迩的元婴上层者相比,但是我涂的这层金让被马飞黄贬损的门人面上生光,仿佛他们也一瞬间代入成上官天泉那样伟大的人物,他们看我的眼神好感大增。

马飞黄张口结舌,要反驳我几句,但是这个夷狄人肚子没有文章,一时竟无词以对。

“原师弟讲得太精彩了。”

柳子越带头微笑鼓掌,他居然取出一个小册,把我讲的话记录下来。

我眨了下眼睛,接下来我的话估计要让柳子越笑不出了。

我叹了口气,带着感伤说,

“今晚小空我和诸位昆仑师友过得很开心。琳公主伤愈,过几天,我就要和诸位过别了。下次和诸位把酒言欢,大概要在昆仑山了。”

柳子越奇怪,

“我特意查阅了原师弟下面几站的路线。你下一站是龙蛇大泽,必经荆南道西,剑宗林真人正在清除路障。你走不得。那你要去哪里呢?”

众人也疑惑望我。

“去荆南道西,征云梦中人。”

我把这十字咬得斩钉截铁。

柳子越嘘了一口气,笑了,

“我原来以为师弟是境界稳固的金丹,没想到这几坛酒就把你醉得不轻。”

“我不醉。那我再重复一遍:去荆南道西,征云梦中人。琳公主、南宫世子、这位地藏、逢蒙,会和我一道去。”

红衣少女郑重对柳子越道,“柳子越,我是原师叔向导。按门规,向导随试炼弟子的意愿修正试炼方案,我支持原师叔的决定。”

我挠了下头,

“柳长老,你不会不给我颁发瘴林站的勘合吧?”

——如果柳子越颁发,那他就不能再用勘合威胁其他试炼弟子;如果他咬硬嘴不颁发,我就把他打倒,捉住他的五指,在所有试炼弟子的勘合上按下他的手印。

柳子越的眼睛滴溜溜转动,口欲动不动。

我从纳戒取出自己的勘合,问南宫要了个印泥,一把抓过犹豫的柳子越的手,在“石子明”的印旁按下了柳子越红彤彤的手印。

“我也跟着你去荆州道西,我要用电光影里春风斩去杀金丹上层、金丹巅峰的妖邪证道。过了龙蛇大泽,我就能晋升内门弟子。啊啊哈啊哈。”

马飞黄不管他向导的啰嗦,跑到柳子越那里,也把柳子越的手印按在他的勘合上。马飞黄猖獗大笑,把自己盖满了八个印的勘合收起,走到我一边。他的向导没奈何地叹了口气,也走到我的右侧。

接着,有两个试炼弟子互相对视眼色,也把自己的勘合按上柳子越的手印,走到我这边。一个是金丹中层,叫步余忠,另一个是隐隐有突pò

迹象的金丹下层,叫步余孝。他们的向导随即过来。一齐站到我的右侧

三个在金丹下层徘徊了两甲子的试炼弟子,也和他们的向导走到我这里。不过是站在我的左侧。看来,他们这三个较弱的家伙平常没有少受马飞黄奚落,即使立场相同,也不和马飞黄合流。

“原师弟,我们资质有限,在九难试屡次败北。但在红尘里打滚,也练就不少趋吉避凶的手段。我们跟着你讨伐云梦,是看重你能同情弱者,也有强者的本事。这次我们和你结个善缘,来日你腾云直上,可要照拂我们和我们的族人。”

“一言为定。”

我明确回答。

柳子越忽然如梦初醒,高声对余人喊,

“诸位试炼门人的勘合,我柳子越不会截下。你们要随原剑空去云梦就去云梦!”

顷刻之间,我身边团聚了二十四位试炼弟子和向导,总共十四个金丹中层和十个金丹下层。

柳子越身边只余下四位金丹中层的内门弟子,原来一直随他主持波月庄事。三个是不娴战斗的炼药师,一个辅助战斗的阵法师。

柳子越望了下他身边人,意味不明地吹了个口哨,

“看来,大家都很想去云梦城送命啊。我也只好在这里坐看你们做鬼,多年修行化为灰灰了。”

“柳师兄,你太长邪魔的威风了。”

我截断他的话头,生怕他的话动摇我才凝聚的人心。我坚定地对二十四金丹讲,

“琳公主是金丹上层,有厉害的元婴法宝;南宫世子是震动宇内的豪杰,站在金丹巅峰的人物;这位地藏的实力白昼间不少道友已经领略,他也是金丹上层;我实力最逊,但也有元婴法宝护身。”

我的银蛇剑就不拿出来秀了,我向众人取出的是手头一枚银灿灿的名利圈,

“诸位看清,这就是上官天泉的元婴法宝名利圈!”

——其实现在我根本不能使用名利圈,但用来拉人入伙不错。

“啊,这居然是名利圈!”

“是啊,原来这是上官侯爷那对龙凤双环!和开启武道时代的那把十音飞刀齐名!”

二十四金丹中有识货的道友赞叹起来。

“原师弟,名利圈是一对,另一枚在哪里?”有人问。

红衣少女得yì

道,

“当然在我好朋友上官翩翩那里。”

“龙虎宗的人也来了吗?”

“不错。龙虎宗的荡魔院主燕采霞在从征云梦的队伍中等待我们。我们不止二十九人,加上龙虎宗门人,我们足有四十余金丹,还有他这样的元婴中层强者照拂。”

我回答,然后补充了一句,

“跟着元婴者斩杀点落单的妖邪,这对我们金丹还不容易吗?”

人群笑了出来。

柳子越身边的四个金丹中层面面相觑,一个阵法师忽然问柳子越,

“柳长老,原师弟既能担事,办事也牢靠。我们有强者照拂,在荆南道西小心点,也出不了什么大事。而且,能分剑宗的功,让中土的人知dào

我们昆仑的实力,有何不可呢?”

三个炼药师不再等面沉如水的柳子越回答,也跑到了我这里,

“原师弟,算上我们,是三十二个。战斗中难免有伤病,我们来治疗诸位的内外伤。”

我诚挚地对他们三人说,

“三位是炼药师,必然深明丹道和祭炼之法。我还有一门自创的雷池锻体法门,结合《上清典》,可以帮zhù

诸位提升修为,只是有很多待完善和补充的地方,三位能诸我一臂之力吗?”

“原来原师弟还有这样不可思议的法门啊!”

我向众人点首,

“这几日准bèi

征战,我会抽空帮zhù

诸位锻体炼魄一次。诸位试了就知dào

。我看诸位有些离突pò

境界只差一线,或者用我的法门,还可以当即突pò

呢!”

人群又多了不少喜色。

阵法师也跑到了我这边,只剩柳子越呆若木鸡地站着。

“算上我,是三十三个。原师弟,你和琳公主挑头,我们附议,联合去请后院的姬真人许可我们从征云梦!姬真人是受颜掌门之托来这里,他在宗内长老会的话分量也很大。你们有他护持,就不怕触犯宗门清净无为的方略了。”

我暗自偷笑,就是姬琉璃默许纵容我们昆仑的人在荆南道西放手大干。

“师兄提醒得极好,我原剑空谨记。”

“第三个名字就署我柳子越。”

柳子越一咬牙,也投到我这厢,

“任务重大,我怕原师弟的肩头太重,我做师兄的要替你分担点。”

我把攥紧的拳头放松开来。

本来我计划把仍要阻扰的柳子越扁一顿,但计划落空了。他到底还是识趣,见到我把众人团结一体,也把自己的原则扔在一边,随着我放手大干——只是柳子越毕竟怕事,他原来是一庄之主、此地监督,可以团结诸人,把名头署在第一。因为担心事败后的担当,把领袖诸人的位置让给了我。

我把杂思摒去。

无论如何,这一夜我大获全胜,手下有了三十二个金丹可供调遣。

去荆南道西,征云梦中人。

第一三十章 团结(五)

我领昆仑门人叩后院之门,小赤狐绯红衣领众人入院,

“真人已经知dào

诸位来意,诸位不必去厅堂,随我去竹林。”

宽袍大袖的姬琉璃在月夜的幽篁中寂寞抚琴,他见我们来,随手一招,竹上的清露幻成无数萤火虫,把竹林映成白昼一般。

我们随意围绕他坐下,我把众人联名征讨云梦妖邪的上表递给姬琉璃——连上柳子越,我给姬琉璃的上表总共有三十二个昆仑金丹的署名,我在第一。

姬琉璃看过我给他的上表,微微一笑,

“既然诸位门人达成一致,我顺你们的道心,由你们去。原师侄,没想到挑头的倒是你这个新入门的外门弟子,我宗的个别长老还没有你这样的魄力。”

柳子越低头认错,我倒偷偷瞥见他原来还有些忐忑的神色大定,

“姬师叔,弟子一定尽心辅佐原师弟,保佑我们门人此行不出什么凶险。”

姬琉璃漫不经心地噢了一声,

“诸位,斩妖除魔也不是看花赏月那样的清闲事情,不要把征云梦想得无风无浪。离琳公主恢复如初还有几日,你们趁这几天稍微准bèi

下——作为师叔,我本来该赐你们些符宝防身,可我不是多宝童子,从帝都出来没带什么东西。就是这张琴,也是一时无聊画出来。”

他轻笑着敲敲桐木琴,诸门人不胜赞叹。

“乐器不过是抒发人籁的假借之物,乐师真zhèng

求证的是妙音;就像修真者借金身而证元神,肉体不过皮囊。师叔举手投足间就给我们上了一课。剑宗林道鸣就是执着于好琴,把那张淑世之道当做宝一般,虽然他到了真人境界,我看他比起师叔不拘一格的潇洒就劣了。”

柳子越拍起了马屁。

“林真人的成就我是很佩服的。修真者要性命双修。诸位不要学柳子越把肉身偏废,畸求阴神,那是空中楼阁,水中捞月——至于这种幻琴,我只是找不到和林真人那样好的琴罢了。”

柳子越慌忙取出袖里小册子,也不管不顾其他人嘲讽和轻蔑的目光,如最恭敬的弟子那般把姬琉璃对他的批评又记了下来。

我暗自想姬琉璃自称一无所有,其实不还有那枝什么都能画出来的五彩笔?要是借到,足可应付大多数突发情况。

我欲言又止,然后向颜若琳使了个颜色。

红衣少女笑着求姬真人,

“师叔,我见识过剑宗阵仗,他们有林真人和诸元婴照拂,还有孔雀道兵掠阵。既然师叔许可我们征讨云梦,那多少赐门人一些宝贝嘛。我们在云梦和剑宗人碰头,至少不能让他们笑话我们昆仑寒酸啊。师叔说没有法宝,我可不相信。”

姬琉璃竟然向我们调皮地眨起了眼睛,

“我有一枝五彩笔,不借任何人。不过——你们会雁过拔毛,我也会。”

他想了下,向竹林外拍手,“两位道友,我宗门人要去云梦,你们有什么好处送他们吗?”

弥子瑕嘟着嘴溜到姬琉璃身后,

“算了,既然投靠你们昆仑,我就出点心血。我新培育了食心蜘,原来的六翅金蚕王我玩腻了,全派送给你们吧。”

三十三点金芒从童子袖子里以子弹倍数飞出。呼吸间有的金芒立kè

落在一些不及反应的门人额头、喉头各处要害上;颜若琳、柳子越与马飞黄等诸人则瞬息把金芒捏在手心。

我打开自己手心,定睛看自己捏住的金芒,原来是一条小指长短的铜头铁牙金翅虫子,这是一咬能让金丹瘫痪的六翅金蚕王

——刚才遇到金蚕突袭的反应,众门人立kè

分出了实战上的高下:即使试炼弟子的向导,也颇有些人手足无措;而我本来以为必定受制于虫的三位高龄试炼弟子,竟然有两人(高亨、邓通)抓住了虫子,还有一人(王发)没有反应,但是金蚕王在王发的皮肤上似乎被油脂粘住,挣脱不得。王发捏住金虫的腹部,把它从油脂里轻松拔下来——这三人的两甲子修liàn

经lì

不是虚度,他们是久经生死考验之辈。

我把众人的表现默默记下。

金蚕王和我初见若有差异的是,它们的尾上刻蚀了一个米粒大的蝌蚪文符印。

“我在虫上蚀刻了符印,你们喂自己的一升血给这小虫,它就能乖乖认你们做主——一条虫的毒够要一条金丹的命,挤空腹腔内的毒,虫子就死了;如果你们服炼下这金蚕王不死,也可以增强金身——可以做你们逆转局势的手段了吧。”

听弥子瑕一说,众多门人连忙咬开自己的食指,把淡金色的赤血珠子喂给自己的六翅金蚕。金虫子血食餍足后,小猫一般由门人摆布。我的金蚕得了我的血食,乖巧地钻入我的脖后背脊,贴着我的衣裳藏了起来。

“小弥送出了他的玩具,那我也给你们点有趣的。”

林中风动,屠苏婉飘然而至,她依旧着了白昼姬琉璃用神笔绘出的霓裳羽衣。人影过我身侧,她忽然亲了我脖颈一口,我的脖子上多了一道胭脂唇印,手上不知dào

什么时候多了一个胭脂盒。

“我是个弱女子,不爱打打杀杀,所以琢磨了一个叫躲猫猫的奥义法术。小空弟弟,你把胭脂在每个人的手心里涂一个红猫猫。除了南宫小哥,你们这些金丹再敛气也瞒不了元婴者的神念。有了躲猫猫,你们踏入元婴者的神念范围还能藏一会儿。当然,遇上姬哥哥、坏人林那样的真人——还有调胭脂的我,这躲猫猫是没用的。”

我依照屠苏婉的指示,在每个人的手心都涂了一只躲猫猫。涂到红衣少女的时候,她瞪着我不愿涂。我好说歹说才在她手心描了个不伦不类的猫。

“胭脂是会过期的,记得躲猫猫只能用一个月呐。——姬真人,我的这点功劳你们昆仑可不要忘记哟。”

屠苏婉妩媚一笑,往竹林后轻轻一跃,鬼魅般地不知所踪。弥子瑕也随之隐去。

四位波月庄的内门弟子见别派之人不在,对姬琉璃说起我有一门雷池锻体炼魄之术。

波月庄有眼坎离泉,本来是夜郎城的五眼灵泉之一,夜郎城主租与昆仑。江夜郎既死,反正泉已无主,姬琉璃用火宅遁法把庄内洞天挪移到无名山野,也顺带把这口泉一并带来,不留分毫给剑宗——这眼泉的灵气和我祭炼银蛇金乌两剑的地涌泉仿佛,都在绝品,颜若琳用甘露咒疗伤也大大借助了坎离泉。

“自古以来炉鼎之法,无论内丹外丹,都需yào

鼎、灵气和烧炼者三方配合。原师弟的雷池锻体本质是以雷池为炉鼎,以人为丹药。这门锻炼术五分靠他的控雷手法,不足的是炉鼎和灵脉都是就地取材,没有根本。姬师叔,我们四人商议,把坎离泉送给原师弟做他雷池的根本。”

一人带头提议。

“三位师兄可以辅佐完善原师弟的锻炼之术,我这个阵法师能帮他布置雷池,刻印阵法符文。”

阵法师补充。

我意wài

地一震,被凭空来的便宜震得晕乎乎,

“四位师兄对我这个后进太殷勤了,只是——我是个连自己灵山都没有的弟子,即使你们送我灵泉,我也没有地方安置。”

“不妨事,君子成人之美。我长年在昆仑山外,不大回自己的独秀峰。我的峰可以借原师弟安置灵泉。原师弟成长老计日可待,你有了山峰再把灵泉挪回去就行了。”

柳子越满脸真挚地对我推心置腹,他从自己的小册子径直取出一张借条,把自己的名字先填好了。

我犹豫要不要接,红衣少女抢过柳子越借条,碎成蝴蝶般纸屑,

“哈,师叔,柳子越我了解,他一定在想什么坏点子。你把灵泉带我的蔷薇峰上,就没那么多风波了——不过,我的地租收高利贷,你要按时还我。”

柳子越不以为意地淡淡微笑,对颜若琳的讽刺毫不着恼。

“总之,多谢诸位的好心,我和四位师兄先把坎离泉造成理想的雷池再说,争取在这几日就能增强各位的修为。”

——在场的三十三个昆仑金丹修为有差异,但都是头脑杰出,各怀心思之人。我心头仿佛压上了重担,但又产生了一股奇怪的豪情。

父亲和我一般大年纪,就当了帮派领袖。

我也一样行。

估摸准他们的心性、能力和志向,我能驾驭地住他们。

想世俗欢乐者给予他们名利玩乐;想修为精进者给他们锻体的功法;想建功立业者,我要为他们挑头。

“啊,那就祝愿你们万事顺利了,我在上官天泉的那枚名利圈上附了一个遁法。你们准bèi

妥当,就用这个遁法落到另一枚圈子的附近。——我呢,还要宅在庄中,和两位别派的道友论道。”

姬琉璃把一卷绢书交付与我,

“《黄庭》我已经写完。如果你遇到让《黄庭》生出瑞气之人,就把绢书给他,那人是我这卷《黄庭》有缘的师友。”

他神mì

一笑。

我把绢书收入纳戒。

第一三一章 破阵(一)

昆仑传授内外门弟子的神通共有十科,其中八科神通(武技、飞剑、雷法、遁法、摄心、幻术、符法、道兵),不禁门人修习,唯有炼丹、炼器两科,通常不授外门弟子。

“凡人食谷,修真者食丹,真人食气。”

我手头的昆仑典章解释:丹药是修真者的谷粮,四大宗门垄断了流通到世俗的丹药,等于卡住了天下诸邪道的咽喉。如果炼丹之术误授给不轨弟子,败类叛派自立门户,自己烧炼丹药流通妖邪,那会祸乱天下,惹出不测麻烦。

故此,炼丹术不轻传。

严格按照典章,我身为外门弟子,还没有学习炼丹术的资格。

但姬琉璃不置一词,波月庄三位炼药师白石、谷幽、丹丘和阵法师赤符子以完善雷池锻体的名义倾心指点,俨然已经把我当做同等地位的内门弟子对待。

我心里记下他们的援手。

四人浸淫炼丹或阵法之术都在一甲子上,循循善诱为我分说阴阳易道、讲解内外丹法的相通之理。数日传授,我隐隐窥视到炼丹之术与自己本来精熟的练气之术、还有黄泉碧落炼剑法间契合之处。

赤符子指点我定好坎离泉的后天八卦位,我们四人用了三日功夫把坎离泉造成阴阳二气两仪鱼动的坎离雷池——从此雷池灵力就无需我供养,我只需专心控zhì

火候抽添。

第四日(九月十四日)我单独拉逢蒙入坎离雷池,为他先开小灶锻体,也顺便把坎离雷池测试妥当。

第五日(九月十五日)卯时我邀请众金丹门人跃入雷池锻体炼魄,至当日戌时结束锻炼。二十八位金丹的修为都有进境,众人交口称赞。有一位名步余孝的试炼弟子甚至即刻突pò

到金丹中层,和他的族兄步余忠晋为同一境界——我麾下金丹不觉成了四金丹上层、十九金丹中层、九金丹下层。

夜至九月十六子时,我在桃李园集合门人,逢蒙也做颜若琳的灵兽随我一起去云梦。

秦霄的那张荆南道西舆图还在我手上。我们离开夜郎城后过去五个整天,舆图中并没有添上几个朱红色大叉,看来剑宗这几日的进展不顺——妖邪盘踞的县城还有不到二十座,云梦城的入口应该就隐在其间。

我取出名利圈,感应翩翩的位置。她的人约莫在舆图东方,两座县城的山野间,东南方的那座勾上了朱叉,已经被宗门清洗;西北方的还是一团漆黑。

燕采霞说天绝谷的鬼门也是云梦之人的援手。

夜气侵人,子时正是鬼魅出行的好时节。

我让在天绝谷试炼过的向导萧建成与试炼弟子张辟疆向众人讲述清楚他们与鬼门中人的交手经验,然后依照姬琉璃传授的法诀施放名利圈上的遁法。

“轰隆!”

名利圈一闪——

桃李园中陡然现出一道洞开的门户,迷目阴风滚滚扑入,和我们灵气氤氲的波月庄截然两个世界。我半步踏入门中,睁开适应过来的眼睛,望到门对侧血月当空,鬼号声从黑魆魆的密林中传来。

我的名利圈一震,油然生出一种骨肉连心之感——翩翩就在附近!姬真人附的这个遁法,在名利圈感应到的另一枚五里内开了一扇门。

“今夜有场恶战,我们速速和龙虎宗人汇合。诸位随我入内,这扇门户只能持续三十个呼吸。”

我回首一笑。

忽然我肩头一沉,一只枯木般的手掌拍在我的右肩,五指嵌入我的肉中。

我肤下的筋肉如数十条钢索颤动,“迸”地一下把鬼物如钩的五指从肩上弹开,肘如大锤击在它的胸口,旋风般折腰把这鬼物如瓷器掷出。

阴风中响起金石钟鼎倒地零落的声音。我拔出银蛇剑以音速斩开遮挡视线和神念的鬼气,周围数丈鬼气清空,十几具还没散架的骨兵挣扎着起身,它们的骨骼在血月下显出白皑皑的光泽。

被我掷出的鬼物腰一蜷一伸,以蜈蚣跳的内家气功又蹦了起来!他不是骷髅架子,而是粘皮带肉的行尸。我肩上寸劲打碎掉他半条手臂,肘击把他正面肋骨悉数打折,这位行尸依旧精神健朗。行尸的腹腔被我肘上的炮拳劲道打出个透明窟窿,露出脊梁骨来,月光照在脊梁骨上,映出骨头金属般的光泽。

“原师兄,那些骨兵是烂掉的普通行尸化的,它们的脊梁骨或者头骨等隐秘-处有尸虫刻的符印,让它们按照驾驭者的念头动起来;那稍微厉害的鬼物就是铜尸,他的智能还会运用内家的拳法呐。”

三十余岁的金丹下层试炼弟子张辟疆提醒我。

他言犹未已,我的银蛇剑已经把铜尸自上至下中分切开,十余朵雷花从我另一只手掌心轰出,把骷髅兵的头骨都轰成齑粉。

有五具没了头骨的骨兵还在向我围拢,证实了张辟疆“骨兵要害可能在脊梁骨隐秘-处”的说法。我提过一具骷髅兵,当链子横扫向另外四具,把他们拦腰截断。然后我看手上无头骷髅的脊梁骨隐秘-处,果然有段蝌蚪文符印。我也不管上面写着什么,直接把这条骨头拗成两截。那没有真灵的枯骨一声不吭地瓦解了。

众门人纷纷从门户跃入鬼蜮,门户不久隐去。

“张师弟说的对,铜尸是相当于内功境界,铁尸是外功境界,骨兵不过比普通人稍强。只是他们在夜中得了阴气,比同境界者强了三倍;而白昼畏惧阳气,要潜在暗处和地下蛰伏。消灭这样一小队活跃骨兵对我们金丹者而言是举手之劳——只是骨兵数目众多,这鬼蜮的阴气又让我们六识和神念不畅,落单的话就麻烦了。我们抱团向前方县城前进,应当无虞。”

众门人都了解荆南道西有百万人被尸化,现在妖邪还据有二十城,有数十万骨兵可用——但龙虎宗的方向是次要之翼,正对的县城骨兵未必足万。我们众人和龙虎宗汇合,必然能一气破阵夺下。

我请颜若琳领十个金丹中层殿后,再让南宫和实战较差的金丹与炼药师、阵法师居中策应。

我带着地藏狮子居前先锋,又不放心柳子越,也让他紧随在我身边。马飞黄主动蹦出来跟着我杀怪,加上我选的步余忠、步余孝两个试炼弟子的翘楚、高亨、邓通、王发三个高龄试炼弟子,总共十人先锋。

我的银蛇剑吐出一条紫电腾蛇,雷光环绕,把我们众人周围方圆一里照彻,潜藏在阴风中的鬼物无所遁形。

“飞剑慎用,不要被鬼煞气污秽了。尽量使用雷法和武技,元气不够用服丹。我们丹药充足。”

我们顶着阴风向西北乾位择路而行,我一边用雷珠点碎骨兵的头骨和脊梁骨,一边向身后随人发出各种命令。昆仑诸人的飞剑大多不及剑宗,只是中品宝剑,多沾鬼气会污损。一些经验不足的门人吝啬自己的真元,不肯放出掌心小煞雷,我出语纠正。

“还有要惦记足下,小心躺地尸刨出来。”

我的银蛇剑砍飞三个领头铜尸的头颅,一手拔出爪子从土下伸出一半的铜尸,一剑腰斩之。高亨等三人闻言愕然,六只铁尸爪子已经攥在了他们足底。

“噗!”

六爪齐齐削断,我看到高亨三人的鞋底冒出中品轮刃——看来他们都是从牙齿武装到了脚底。我的掌心吐出三朵雷花,正触在铁尸蛰伏的地下。地陷下去半丈,三具铁尸的半身被我粉碎。

属阴之物擅长遁地,如同鱼在水中。我在白云乡战过食尘虫,积累过经验。

地藏在我的左翼保持着卷毛童子的人形,只是把手脚的两对爪子变成妖形。遇到他这个方向的骨兵通常简单地一扫粉碎,和铜铁尸交手则一下把首级扭开,或者把他们的上下颚掰成两瓣扯开。

马飞黄在右翼杀得性起,狞笑声比鬼叫还难听。我运足目力,只能看清他手里的模糊剑影,拦路鬼物的肢体上就随之出现各种孔洞,然后耳朵听到“砰砰砰”的破碎声音,鬼物四分五裂开来。此人就是斩杀寻常骨兵也使用音速出剑,真可谓浪费元气。但他的体力真是牲口一般,仿佛没有穷尽,让我叹为观止——我也记下他手中的飞剑也该在上品之列,不怕鬼气污秽。

柳子越守在马飞黄身边侧卫,可前敌都丧在马飞黄剑下,他也无事可做,就在一旁闲看,一次手也没有出过。忽然他想起什么,取出袖里小册子,开始计算我们砍掉的尸兵人头。

两步和高、邓、王五人则负责把没死透的尸兵了断,同时也搜刮些入得了眼的战利品。等和龙虎宗汇合后,由我来分配。

南宫的周身依然游荡着若隐若现的天机丝,他只是护着中间门人跟随开路的我们,并没有把太多的心思放在扫荡骨兵上。那些还在按照惯性挣扎的尸兵手足触上天机丝,就彻底切成了块块肉丁。

队伍的后方金光大盛,红衣少女驾飞熊腾空,金乌剑向下射出十道剑光,梳子似得扫过蹑踪尾随的队队残兵。她没有用金莲庆云护体,显然是当热身,另一方面也在节约元气。

“嗖——嗖——嗖————”

西北角半里外的阴风传来让人阴神战栗的铃声。

是鬼门的搜魂铃。

——让畏死者知避道,让不畏死者抱长恨。

前方有天绝谷的鬼将出动!

我默念了几句上清典稳住神魂。两步面上也是一变。高邓王三人却浑然无恙,满头皓发的高亨掀开自己的外衣,露出贴满镇魂符的内甲,

“原师兄,我们三人两甲子中为了应付九难试各种绝地,指定了很多方案,囤积了很多符宝。这诸多辟鬼灵符是过去我们从龙虎宗买的,本来是为了应付天绝谷那站,没想到用在这里了。”

我莞尔,然后持剑领先锋诸人疾步趋上去。我的周身漾起了圈圈雷光环卫,罩住自己,也把先锋中较弱的五人罩起来。

借着紫电腾蛇的雷光和血月,我看到近百浩浩荡荡骨马遮挡在我们之前。骨马后迤逦一里拖着荷戈持戟的队队骨兵。骨马系着金铃,马上骑士们全覆着暗影鳞甲,持着中品宝枪。两个擎着丈二高魂幡的高大骑士簇拥着为首的鬼将军。

骑士都是筑基之气,是鬼门的银尸,而簇拥鬼将的骑士气在金丹上层,也就是鬼门的金尸。鬼将军的气深不可测。

骑士似乎把什么人物包围了起来,鬼将军正在马上观兵。

我们三十余人如海啸山洪地庞然之气让鬼将军转过了身。

他秘银吞龙盔裹着的脸面一半是骷髅、一半是英武刚毅的人脸,骷髅脸的眼洞窟窿里晃动着一撮磷火般幽蓝光,和胯下骨马-眼洞里的鬼火一般无二,而人目的瞳孔则是飞动的点漆。

我的名利圈大震,我知dào

两百步外、人墙后面,他们包围的就是翩翩。

骨马包围的圈子中有股熟悉的金丹气息也是一震。

——翩翩也知dào

我们来了。

但我没有感应到龙虎宗荡魔院主燕采霞的气,心中不由一紧。

红衣少女飞落在我身边,

“师叔,你犹豫什么!杀光全部尸兵,救翩翩呀!”

第一三二章 破阵(二)

骨马上的鬼将半边人脸轻蔑一笑,臂铠向身后兵将一招。

数千尸兵分出大半,挟着滚滚阴风向我们奔腾而来。我目力所及,漫山遍野都是森森矛戟。

我轻叹了一口气,

“不要怨我。”

银蛇剑向空一招,紫电腾蛇雷光大作,从天空落下十二柱四、五人围的雷火。被火柱正中的寻常骨兵不待反应,当即化为飞灰;铜铁之尸被火柱吞没,全身溶成黄腥汁液,几呼吸间被炼火净化为气。

有七柱雷火落在骑骨马以亚音速飞驰的银尸骑士上。他们如同被炮烙那样,尸肉化炭抖落,连人带马迅即变成骨头架子。溅射的雷火把吞没人马的骨架吞没,火浪涌过,不留片尘。

每柱的雷火都能溅射达到三十步外。

十二柱雷火落地,就像十二朵大火花四下散成火浪,如海啸般地覆盖方圆一里的尸兵。雷火涌过,我目中一切都化为向地势倾斜的正东向下淌的火河,火河中时不时泛起没有熔透的银尸骨头和幢幢鬼影。

那些未散的银尸念头在诅咒我不得好死,我的神念听得分明。不过他们既不知dào

我姓名,也不知dào

我八字,这种诅咒白费精神。

此起彼伏的恶声在几个呼吸后消散。无论是尸是魂,都消散成淋漓元气,融为火河的一部分,让火河的烧势更旺。

顷刻间尸兵的阵仗全破。

新生的火河也横亘在我们和包围的翩翩等人的尸兵之间。火焰上吐,在火河上生出无数此起彼伏,升降不定、高低不一的火树。高者数丈,低者及膝。

这一剑我清洗了三千骨兵。

紫电腾蛇缩小成手心大小,被我的银蛇剑摄回。我暗自想,下一次释fàng

这个大招,至少要七天后了。

门人中响起惊叹之声。“师弟这件法宝是哪个元婴者相赐?”柳子越的双目也是不禁露出讶色。

“我自己祭炼的。”

我略过剑宗云真人为银蛇剑锻造剑胎不提,厚着脸皮吹嘘全是自己的祭炼,震慑下柳子越。然后我运转雷法总纲,冲入久久不息的火河。红衣少女也运起了金莲护体的天罡法术,金莲庆云把她骑下的逢蒙一道裹住,也飞入了纵三百步、横四百步的火河树林里。

火林里,我耳侧呼啸阴风起。

火焰中,两团风驰电掣的血光一左一右与我擦肩而过。搜魂金铃响起,我阴神一晃,人打了一个寒噤。

血花飞溅。

我被血迷住的眼睛隐约看到黑气中伸出一只铁钩的模糊影子往我小腹一剜,另一团黑气是把扎满金针的狼牙棒往我天灵盖落下。

我扑腾跌倒在火河中。

火卷到我的身上,避火咒护持的金身就像被泼了点冷水,我无虞爬起。

只是血从右肩漫出来,小腹稍微沁出了点皮肉血——我及时缩骨把头让开狼牙棒,有肩胛骨代替颅骨被粉碎;而家传的上品狻猊甲顶住了钩子的攫抓——否则我的肢体肺腑离身,超出了避火咒护持范围,也一样要被雷火催化。

——这两个金尸有赤尸气护体,居然能抵御专克阴物的煞雷炼火!

我回忆起萧建成和张辟疆给我讲述的鬼门功法——传说鬼门之主“鬼王”是妖邪中寥寥可数的真人之一,他创的这套太阴炼形法门是鬼修法门之首,以夺舍炼尸为金身,练到深处能让鬼修者超脱阴物的范畴,不受制于雷火,而且鬼修的金尸比起寻常修真者又多出许多妙用——只是修liàn

的手段大干天和,被我们宗门不齿。

火树林里响起了宝兵相击的声音。我收缩肌肉止血,抚摸了下右肩,看来暂时不能用这条手,便把右手剑换到左手,回首看身后战况。

金莲护体的颜若琳驾着飞熊音速移动,身影近乎一团红光。她和另一团赤尸气护体的骑骨马金尸骑士战在一起。

马飞黄、两步邓高王也跃入了火河中。他们六人以步敌马,和另一个金丹上层的金尸骑士交上手。诸位门人的衣内都有我在波月庄以雷纲精髓写好的避雷火符,在火中无碍,无须另外分念头施术遁火,可以专心全力对敌。

“原师兄没事吧?”

步余忠的语气焦急。他们六人绕着金尸的骨马风车一般转动,把骑士连骨马压迫在直三十步的圈子内——一旦放松,骨马以数倍音速逸出,六人就凶险了。

伴着骨马愈来愈快的腾挪旋转,马颈上人头骨大小的搜魂金铃律动也愈来愈快,让人的阴神越来越烦躁,不能集中念头施术,金身的呼吸也混乱起来。

两个金尸骑士胯下的骨马从骨头架子(也只有骨头架子)看似马非马,似龙非龙。马头骨生出龙角,尾骨是大蛇一样的长鞭,踏在流动的火河上的四足不是蹄,而是爪——它们生前是化龙到一半的龙马,我想起有精通道兵灵兽的门人讲过。

“无妨事,你们站桩一样据守住五角。让马飞黄主攻。”

我提醒。

两步邓高王压抑下各自呼吸,依照我指示按五连星站位,各司一条骨龙爪子和骨龙尾巴。马飞黄顶着金尸骑士的狼牙棒踏入圈子,嗷嗷向血月大叫,

“原大哥,你往前面冲就是,我斩了这头尸的头给你。你不要抢我的功。”

我眼中,马飞黄在月光下衣裳涨破,身体膨胀了三倍,露出虬结如铁块的肌肉。他双手双足都变成兽爪,头也一晃成了狼首。他的气翻腾了三倍,和金尸骑士只差一线。

金尸骑士、守住五角的五门人一时也震住了

“这是小马哥练习的什么奥义法术?”

我问。

幻术不能把金丹者的气变质,只能伪装。但我的感应里马飞黄的气发生了某种脱胎换骨的变化,他的体魄也实实在在的改变,反而类似妖族的化形——不过妖族是由兽化人,他是由人化兽。

“西荒有一种人狼疯症者,在盈月下血脉能易骨洗髓,变成伪铁背苍狼妖。马飞黄就是此类。他凝成金丹,已经能驾驭自己的人狼妄境。今日是九月十六日,他就使了出来。——这是他向导秘密报gào

我的。”

柳子越和地藏也踏入火河,柳子越望了一眼马飞黄,从自己袖子里找出小册子翻阅了下,向好奇的我和地藏解释。

“可惜了,我还以为是可以结交的妖族呢。”地藏摆了下头。

“那我就放心了。两个金尸头的功劳就交他们了。我们还有事情。”

怀着避雷火咒的门人陆续踏入火河,我点首,领柳子越等迈出火河。

鬼将军在骨龙马上阴沉地注视我们,

“有些手段。”

“你死期将至,世上没有后悔药。”

我回报以轻蔑一笑,

“柳兄无事已久,代我去会会那骨马上的鬼将。”

我的银蛇剑顶在柳子越后心。地藏也调皮地把爪子搭在柳子越的脖子上。

“好说……好说。”

柳子越牙齿打架,硬着头皮代我先冲向那不知深浅的鬼将军试手。

我吩咐地藏狮子策应,自己用左手剑扫开挡住前方道路的数百残剩骨兵,冲入包围翩翩的另一厢团团簇簇的尸兵堆里。

翩翩他们映入了我的眼帘。

龙虎宗的门人都在一个直径一百步的银色大圈内,赫然就是变化的名利圈。圈内歪歪斜斜躺着十一人,或者肢体断残,人事不省;或者身体完好,但口中呻吟着谵妄之语。

翩翩是第十二人,也是看上去唯一神智形体无碍之人。她的脸无血色,但气绵长不衰。我感应中青衣少女的气比五六日前又有进步,隐隐有突pò

到金丹上层的迹象。

翩翩盘膝坐在圈中,口中喃喃念动真言,名利圈也随之绽放光华,阻挡圈外尸兵的攻打。

圈外四角各有一团金丹上层的赤尸气在急速游动,和刚才我遭遇的两个金尸仿佛,是这厢尸兵里真zhèng

可虑之辈。

然后,我发xiàn

圈外还有四条白影和这四团赤尸气打得难解难分。

我凝神细看,影分四条,人只一个。

在圈外之人是翩翩这队人的第十三人。

美娇-娘向我甜甜一笑,我一阵鸡皮疙瘩。这黑色卷毛碧眼伪娘我熟悉不过。——正是手持一条方天画戟,独战四个金丹上层金尸的公孙纹龙。

他不会分身,但只凭瞬息移动,竟然同时出现在四个方位。

第一三三章 破阵(三)

我径直跃向翩翩的圈子内。

初时我的身体接触名利圈散发的银光,好像触击了坚硬如铁的障壁。环中的名利圈一震,我溶入了光中,出现在翩翩一边。

青衣少女和我四目相视,欣慰又疲倦地一笑。

我把另一枚名利圈交到她手里,双圈重又凑成一对龙凤双环。

“师弟真像及时雨那样救人之急。短短几日,你竟然聚集了那么多金丹者。”

翩翩的声音朦胧,眼睛欲合不合,好像再说几句就要长长睡去。

我心里一酸。

她为我解围两次,一次是驱走敖家追踪的赤龙,一次是助我脱出剑宗梅先生的逼迫下。

我不会忘记她的善意。

我让无力的青衣少女靠在我肩头,取出纳戒里的丹药葫芦,小心翼翼为她灌下黄芽丹。

“其他门人也烦你照顾,我们丹药不够,灵符也将尽了。”

她的肌肤渐暖,人募地从我肩头弹开,脸上微红,望向别处。

我见翩翩脸色稍霁,心中一定。

我取昆仑药王院的断续膏把龙虎门人中肢体截断的接续,那些法体残毁的则敷上黑玉七虫膏,辅助他们快速增长肢体。至于那些神智模糊的门人,似是阴神受了什么损伤,我灌下他们药王院滋益魂魄的甘露,也毫无起色——也就是说有五个人还是木偶那样躺着,四人的气都在金丹中层,甚至有一人在金丹上层,看来他还是龙虎宗的一位长老,本来这队龙虎宗人该是他为首领。

“这些金丹者都是我们昆仑门人,和我共进退。师姐,发生了什么事?燕院主在哪里?你们还有其他人吗?……啊,对不起……我不该催你急……一边从容歇息,一边告sù

我好了。我们昆仑足够抵挡这只骨兵大军。何况,还有龙少这个强援呐。”

翩翩欲待回答,手扶住太阳穴瞑目了一会儿才睁开。她的血气还未全畅,急切间又是一阵急火攻心。

我视线中柳子越和那个鬼将军战斗起来。

地藏狮子守在他们两人的圈外阻挡其他骨兵簇拥上来。

柳子越被我赶鸭子上架,终于在强敌前被逼出手。

我满怀期待地看着他无奈施出自己缄口不谈的独门神通。

血月笼罩了柳子越,他的周身外自然生出了影子。但不是森长的人影,而是以他为圆心、半径五步的环形阴影。阴影的外缘水草般游动着无数影手,影手的长短不定,随柳子越的心念伸缩,月光所及,也是影手所及。

鬼将军的骨龙马不待反应,就被五条无声无息的影手各攫住一条腿或者龙尾,只拗了一下,便生生截下来,骨龙马的架子立kè

散了。

影手把五把骨头向骨兵阵里抛去,被龙马骨头掷到骨兵立kè

倒塌下一排去。

——我心头一震。

柳子越影手的强悍不下地藏的妖爪,而且诡秘非常,变化自如,在黑夜里和普通影子一般无二,就是神念也很难分辨两者的区别。

鬼将军不等影手爬上他的尸身,一掌拍碎骨马,跃上高空。他的背脊处骨碌碌冒出一对风帆那样阔大的骨翅。他一直骨手伸出,掌心隐隐有黑气冒出。在天上鬼将军盘旋了三匝,鹞子般俯冲下柳子越。

——我的知识里,尸兵气本阴浊,无法御风飞遁,但头顶上的鬼将军用骨翅打破了常识。

“这是天尸才能生出的骨翅。这个鬼将军是金丹的巅峰,超越一切金尸,相当于道胎金丹半凝练的无漏金身了。恩,大致和钟大俊、龙少仿佛。——那团掌心的黑气,是他要发动黑煞拘魂手的前兆,圈内不省人事的门人就是被那个鬼将军抓走了魂魄。”

翩翩的声音恢复了银铃般的亮泽。

——黑煞拘魂手?我在《极乐拘魂》里读过:这是能生生抓出活人魂魄的魔功。原来出自鬼门传承。

我闻言要出圈子助柳子越,翩翩把我的右手挽住。我软塌下的右手一阵痛疼,还是和两具金尸战斗时的伤。她取断续膏为我敷上。

“师弟不妨等右臂能行动再出去。柳子越师兄我清楚,他必然有自保手段,只是平时不愿意施展出来,怕在修真界的神通大会前泄底。”

青衣少女止住我。

“神通大会?”

“恩,这是修真界半甲子一度的盛会,由四大宗门轮番主持。最近一届还有四个年头就要召开。会上金丹斗术,元婴斗法,返虚论道,无论正邪传承的门人都能参与。”

她解释。

我默默记下这个新词,虽然神通大会离我暂且也还遥远。

柳子越用袖子拂去脸面上的汗珠,以手指空。圆周影子边缘又伸出数百条手,齐齐卷向天际,有五丈之高。两只大影手按在了低飞的鬼将军骨翅上,影手上的五指聚成影锯。只听到“霍喇喇”一声,风帆般的骨翅被影锯一下裁开。

鬼将军断线风筝般跌了下来,落到柳子越的阴影圈内。无数影手转回去,往他尸身上蹂躏。

但他没有一声惨叫,阴神毫无扭曲战栗之感,也就是说他依然能集中念头施术。

他的尸身之坚忍远超寻常金丹之身。

近在柳子越咫尺之内,一团黑气陡地往柳子越身上一罩——鬼将军竟还能释fàng

出他的黑煞拘魂手偷袭。

黑影中传来不堪的惨叫。

我一阵自责,自己的旁观误了柳子越性命。

“原师弟、上官师妹,我尽lì

了,快放我进圈子。这是鬼王创立的魔功,我苍蝇般的修为架不住。”

柳子越贼贼地叫苦。

瞬息间,他贴在我们的名利圈光壁上。深秋寒夜,他衣背衣襟湿透了大块儿。

我看柳子越的脚下,有两道影子和那个留在原地的圆影相连——这种遁法我闻所未闻,影之所及,也是遁之所及,大概可以称为“影遁”了。

翩翩放柳子越入圈。

影子和鬼将军的黑气一并散去,他手上的确握着一团魂魄,但显然不是圈内好整以暇的柳子越。我看到鬼将军脚下,有一个鬼骑士连人带马被截成数段,该是影手所为。

“千钧一发之际,我的影手把一个靠近的银尸抓过来替自己挡劫。罪过罪过,作孽作孽。”

柳子越口中忏悔,眼神表情真假莫辨。

鬼将军咆哮一身,把手上的那团魂魄放入擎的魂幡内。一面挥动魂幡,一面向我们的名利圈大踏步走来。他的后背骨碌碌响动,刚才被柳子越撕下的两翼又重生出来,仿佛从来无事。

“原师弟,他手上的魂幡也是鬼门秘术,和拘魂手原理相仿。幡可以聚敛汇集魂魄,聚敛的魂魄越多越强,幡也能摄取更强者的阴神。我们名利圈内的五个门人都是他被用魂幡招引过去的。我们要杀他夺幡,取回幡内门人的魂魄。”

青衣少女的话,让我心头凝重

——龙虎宗的金丹上层门人都能被鬼将军的魂幡摄走,那我带的门人大半要遭殃。

地藏狮子晃动骨节,变化出完全的兽形,赫然有一座楼台高。它粉碎尽围绕自己周身的数百骨兵,然后一爪踩向鬼将军,爪的阴影把鬼将军完全覆盖。

鬼将军连摇五下魂幡,

“妖兽阴神,还不入我幡内!”

地藏狮子轰隆倒下,身体缩回寻常狮子大小。

一团巴掌大小的魂魄半没入鬼将军的魂幡,反复挣扎了七下后,被完全吸了进去。

柳子越咋舌,

“好厉害!”

我厌恶地瞥了他一眼,

“不要长邪魔威风。”

自己活动了下右臂,勉强能行,就拔剑跳出了圈内。

“龙少,你把那四个金尸玩够了没有。快了断他们四个,我们一齐上去打鬼将军吧。”

我喊。

公孙纹龙轻佻之媚声传来,“当初我在曼陀罗县挟持翩翩,上官天泉出关后把我的蛋扣了,胁迫我做他女儿侍女一年才还我蛋。现在我觉得没有蛋也无妨事,当人妖也不错。我正玩的开心,你不要打搅我,不然我现在就杀了你。”

“你个变态。”

我骂。

“哈哈哈哈。我就是变态。”

他娇笑。

从火河那边过来的昆仑门人看到柳子越险险逃生、地藏一次交手就丢了魂魄,醒悟到鬼将军的拘魂手和魂幡凶险。纷纷不由我分说,整齐一致的退回火河之内。

——当然这是掩耳盗铃。金尸能在赤尸气护体下闯入火河,天尸一样能做到。

只有红衣少女和马飞黄冲了上来,他们手上各提了一个金尸的头颅。还是人狼形态的马飞黄的胸前多了狰狞的伤口,颜若琳则全然无伤。

忽然,和龙少缠斗的一个金尸骑士掉转马头,诡异地也杀向鬼将军。

我看到金尸骑士的背后系着十条若隐若现的细线,细线后操纵金尸的主人是南宫磐石。

“南宫,你也来了?”

公孙一愕,“好的。很好。如果是你打搅我,我可以不杀你。我会等你取回心来,再杀你。”

南宫对他的话不置一词。

——有他们三个,足够了。

我风驰电掣地落在鬼将军之前。

“他一次只能摄一人之魂。无论谁倒霉,其他三个人乘机剁掉他,把魂幡夺回来就没事了。”

我喊。

鬼将军的黑煞拘魂手向我罩来。

第一三四章 破阵(四)

我周身环绕的雷电和黑气撞击起来,黑气中若隐若现一只手形。

“砰砰砰。”

雷电和黑气摩擦闪烁,黑煞拘魂手急切间扑不下来。

此际,南宫玩偶般控zhì

的金尸骑士用斩马刀横扫向鬼将军首级,鬼将军把魂幡一晃,金尸骑士的魂魄立kè

被魂幡摄去。

但没有魂魄的躯壳被南宫更加操控得得心应手,刀势不依不饶地继xù

斩向鬼将军。他鬼号一声,把魂幡架下斩马刀。

魂幡的旗杆和精金的斩马重刀相错,旗杆不断。月色下魂幡旗杆泛出紫水晶般的光泽,我忽然想到,这旗杆该是第五重地玄冥的玄冥铁锻造,材质与精金、秘银、星星铁仿佛,赫然也是上品。

他的手臂一颤,魂幡的杆子蛇一般一弓一伸,挑在了金尸的喉头,把无灵的金尸从骨龙马上挑飞出去,正中驰来的马飞黄身上,人狼被带倒在地,爬不起身。

然后鬼将军又是把魂幡做棒,一下打在无人骑乘的骨龙马上,把骨龙马的头骨击个粉碎,龙马骨架散了开来。

于此同时,我的雷电之环被破,他的黑煞拘魂手探上我身。

此情此景,和我数月前在南海边缘和敖八相持一般无二。目前的敌人比敖八强横不止一倍,但我经过这数月历练,也不是过去可比。

我心念一动,想起柳子越抓银尸挡劫,飞也似地把姬琉璃誊写的那卷《黄庭经》掷入拘魂手上。

——姬真人,我可等不到这卷《黄庭经》遇到你的有缘师友瑞气大放那天。传说锦绣文章能落笔鬼哭,我就赌一把吧。

拘魂手忙乱间抓到真人手书《黄庭经》,啊啊啊啊啊,凄然发出厉叫!

我捂住耳朵,不让鬼号又破坏听力——眼睛只见到抓住姬琉璃手书绢本《黄庭经》的拘魂手自下而上,无故自燃起来。鬼将军的半边人脸第一次现出动摇惊恐之色,震起骨翅飞遁。这火不是雷法总纲涵盖的东西,而是拘魂手被绢书上的文章正气破坏四大和合,消散时散出的淋漓元气!

——单单五彩笔誊写的《黄庭经》居然一下破去道胎金丹修为天尸的奥义法术!

我清晰感到鬼将军的气在下降,就像月亮沉落那样。拘魂手被破,他的元气也被带走大半。

这绢书比龙虎宗的灵符和桃木剑还好用!

我抓起还没坠地的黄庭经小心收好,也跃上半空。

鬼将军的独臂欲摇动魂幡,滴溜溜一枚银圈套在了他的魂幡上,回旋镖一样不翼而飞。

他顶上十道金光落下!

骑熊候在上方的红衣少女把金乌剑无情落下。骨翅千疮百孔。

“师叔,碧落黄泉,双剑合璧!”

我的银蛇剑自下,她的金乌剑自上,没入鬼将军的天尸之身。

一团紫电流火的球在他的体内孕育。

我们收剑脱身,呼吸遁出百步。

鬼将军欲张口又不张之间,“轰隆隆……”

一道紫电流火的霞光从他的口中钻出,漫延了天际,黑夜恍惚间成为了如日方中的白昼,霞光把鬼将军整个吞没。

霞光散去,他什么都没有留下。无论阴神和天尸身,都瓦解为传说中仙人的通明法眼才能看见的究竟尘埃。

三个呼吸过去了。

下方的诸门人爆fā

出梦醒般的喝彩。

我环视四下,其余三只金尸,一只被翩翩的另一枚圈子连双手箍住倒地,首级被枭了下来;另两只被公孙纹龙的方天画戟枭下首级,一枚头颅挑在他画戟的小枝上,另一只像圆滚滚的球一样被龙少踢来踢去玩耍,首级圆睁怒目,死也不瞑。

在场之人中,就数他最兴高采烈,最像满载而归的猎人。

公孙的脚法精熟如帝都的好球手,射出一道香蕉般的弧线,把那金尸圆滚滚的头颅精准地踢到我足下。我让过那枚首级,这首级还没有死透,张开钢牙还想咬我的足趾。

“不把球踢回给我吗?”

他阳光般地微笑。

我觉得不该侮辱修真者的首级,哪怕对手是金尸。兔死狐悲,物伤其类。我一记小煞雷轰击在脚旁的首级上,让它了断解脱。没有赤尸气护持的金尸禁受不住雷法,顷刻燃烧开来。这次尸兵难得没有诅咒我。

“好无聊。”

龙少吹了个口哨,

“有空我想领教你和琳公主的双剑合璧。恩,要是你日后再进步,或许我们单挑一下也行。”

我不理龙少,问询从渐熄的火河陆续过来的门人有否障碍。马飞黄恢复了人形,他的胸口伤势没有我想象重。其他人则完全无事。

红衣少女一下跑过去,和翩翩抱了一个,然后协助青衣少女取出名利圈内的魂幡,把幡中的魂魄散出来归位。

南宫则走过去和龙少攀谈。

我跑到翩翩身边。

龙虎宗是以替乡人捉鬼起家的道门宗派,翩翩是杰出弟子,把神魂归位不在话下。五个门人陆续苏醒,而地藏狮子也不再挺尸,蹦跳起来。

“这位师侄,多亏了你们昆仑仗义相助。嗯,剑宗林真人那边,你们是怎么交代的?我貌似听说前几日你们昆仑和林真人闹了不愉快,你要提防剑宗寻衅啊。”

苏醒过来的龙虎宗金丹长老向我道谢。他叫方令言,是符法师,修行有三个甲子,从燕采霞的荡魔院征战多年。

翩翩偷偷用神念告sù

我:吴兴周、桐城方、芜城梅三家都是龙虎宗的大族,先人当年亲随周楚南祖师在天下弘扬道门,至今家族在龙虎宗都很有影响,称为旧三家。而上官等家是诸多新派中人——其实,龙虎宗分为旧、新两派。宗内许多改革事业旧三家总是意见不同,让掌门徐羽君真人和她父亲等人倍感掣肘。

(“这位方长老是方家的疏族,资质平常,也不是担事的人,但算是比较好和我们新派说话的。燕院主经常带着他征战,用来堵旧三家的口——家丑不外扬,原师弟心里知dào

我们龙虎宗的弊端就是。”)

青衣少女悄悄道。

我点首微笑,

“方长老,我这次来是奉我宗姬真人之令征讨云梦,不再干林真人什么事。他无法节制我。”

“这样啊。姬真人在就好,姬真人在就好。”

方令言反复念叨,也不知dào

他在盘算什么。

“方长老,我看我们宗就残剩下这许多人。不如和原师弟率领的昆仑门人合成一伙。燕师叔叫我们往西和剑宗靠拢,但西边的路又被邪魔堵住了,我们孤立无援,进退失据。还是和昆仑这只生力军合流吧。”

翩翩建议。

“上官师侄女讲的很好。”

方令言释然,

“我们老了,事情就交给你们年轻人。上官师兄和姬真人信任你们两个,那我也是信得过你们的。”

他大概是估摸我们有姬琉璃和上官天泉两个元婴上层、说话千钧的后台,就把权柄交给了我。

“那我们就抱团吧。”

我下令。

龙虎宗另十个门人都是神采飞扬,志气高昂,合我性情,他们又兼感激我们的救援,顺利和我们三十余的金丹合成一股。

我为首领,翩翩为副。琳公主、柳子越顺延到三、四顺位首领。我们的队伍增添到了四十多金丹。

“燕院主无恙吧?”

我让众人围成一圈,生起篝火,问翩翩这个关键问题。

“未知。”

她回答。

“为什么?”

“本来剑宗二支脉攻打中央,二支脉攻打西翼,另一支脉攻打东翼,我们龙虎宗奉剑宗的命令在东翼和那个支脉轮替。林真人则率领剑宗本山在后方坐镇——宗门步步为营地拔城破阵。前方的邪魔看形式紧迫,昨日就秘密把兵力集中在一翼,突袭覆灭了东翼的一个剑宗支脉,杀了元婴脉主,然后闪击我们休整中的龙虎——我们杀了近千妖兽,损失了十余个金丹门人后,脱身向中央的剑宗靠拢,燕院主则独立殿后,抵挡住了蹑踪的两个元婴妖兽。”

翩翩无奈道,

“我们在这里又遇到增援的波波尸兵,被困住了。燕院主那里的音信我们不知dào

,剑宗更不知dào

了。妖邪的区域内神念被紊乱的灵气干扰,无法便捷沟通。”

我鼓励她,也是安慰诸门人,

“燕院主一定吉人天相。道书讲、元婴者成就、陨落、晋升返虚,都有天降异象,现在不是风平浪静吗。风平浪静最最好。”

我思索我们还是要占据一座安全城池作为进退据点,和剑宗互通声气。

前方的县城必须拿下。

我们需yào

一个了解邪魔情况的向导。可是目力所及,骨兵尸兵都被我们灭得干净。

我问翩翩要那个魂幡,再问柳子越那具被鬼将军摄走魂的金尸是否被当柴烧掉,没有就替我取来。

“魂幡的祭炼和拘魂手的修liàn

入手都很方便,从狐兔雀鼠的魂魄都开始摄取,到妇孺老弱、到精壮武夫、再到修真者……一路下来,不知dào

有多少无辜成为鬼门区区邪术的牺牲品。”

翩翩轻叹了一下。

魂幡里除了之前被鬼将军摄走的昆仑、龙虎门人魂魄,还有其他没有躯壳可归的魂魄——那些凡人小兽的魂魄我们无法解救,只能坐视意识消融的他们一点点化为魂幡的部分;普通修真者的魂魄意识也是半昏半醒,他们无肉身可归,道心或迷或破,也只能慢慢变成魂幡部分。

——不过,鬼将军摄到幡内的那个金尸魂魄倒还清醒。

看来魂幡不但能摄人魂魄索命,也能护持失去肉身的金丹魂魄——翩翩的说法未必全面,其实鬼门的手段也可以用来护持生灵,不过他们只用来护持自己人。

柳子越不负我望的找到那个金尸骑士的金尸,我让翩翩把他的魂魄导回本身。

我拍醒金尸骑士,从符书取出一张镇压阴神的符纸交予他,

“我是昆仑原剑空,你怎么称呼?你见过鬼将军沾了一下我的宝书,就翘掉大半命。我承诺我们这里人不折磨你不炼魂你不杀你——只要你老实告sù

我前方县城邪魔的布置。”

“师弟,邪道不足信,这样不好吧。”

柳子越溜到我身边。

我白了他一眼,柳子越噤口不言,跑开计算诸多门人的功绩。

我继xù

说服那个金尸,

“——修仙不易,清灵之鬼修仙更不易。霸业是别人的,命是自己的。这张符纸你自己贴好,封住自己神通。我如果违约,砍自己手指给你;你如果违约,我拿你……拿你晒日光浴。——我是这么想的,大家的意见呢?”

我问诸人,诸多门人异口同声地附议我。

硕果仅存的金尸骑士犹豫了下,和我击掌为誓。他摘下头盔,把自己的泥丸宫封上灵符。这个金丹上层的金尸倒不是鬼将军那副半枯半荣的模样,脸面清秀,只是面孔煞白。

“我叫盗泉,看道友是重诺爱生之人,就听候你差遣吧。我知无不言,投靠你们昆仑。”

金尸骑士盗泉道。

第一三五章 破阵(五)

我们宗门称呼鬼兵为鬼门中人,他们自称鬼宗。

“宗”是返虚者的传承拥有的称号,但鬼门之主鬼王却妄称自己的传承是第五大宗门。他是元婴上层的修为,把道场枉死城设在天绝谷下的九重地。魂幡下聚集了十元婴,号称十判官,金丹三百,鬼将鬼卒无数。鬼修者和求尸解的修真者被鬼王的太阴炼形法门诱惑,年年有野生金丹和筑基投靠枉死城。

宗门的会议上常把鬼门排为需yào

考lǜ

的一个题目。

只是,鬼门在天绝谷韬晦数百年,设置了重重鬼关,攻人不足,自守有余。宗门不愿意折损门人深入讨伐,鬼门不出天绝谷,宗门也不主动剿灭。

但这次,鬼王这个自负极高的邪派真人也派遣了元婴中层的鬼大将军供云梦中人调遣。

入夜之后,云梦城外围的大小阵地都交由鬼大将军指挥。

白昼间则是巫教教徒、七年山的妖兽和北荒妖兽的横行。

“为什么还有北荒的妖兽,他们不是都在帝都之北和宗门的主力对峙吗?”

我问盗泉。

帝都那边具体的战事,龙虎宗等人也不甚了解。

“——所以这次来协助鬼大将军的北荒妖王只有一只,代表他们的大妖王和罗刹国主助云梦之人一臂之力。我随着鬼小将军在薄暮的时分与妖兽轮岗,见过这位妖王。妖王叫白听,是个肥头大耳之辈,口中没有生出獠牙。”

盗泉回答。

“原来那头元婴妖兽是北荒之物,我们见过他的本形——是一只庞大的河童马。”

翩翩神伤回忆,

“我们龙虎宗本该昼休夜征,但白昼间前方剑宗的支脉被灭,我们仓促和追击的妖兽战斗。其实斗到薄暮时分只折了一个门人,燕院主当时还占了七年山主那头元婴独角狮子的上风——形势突然起变化是河童马的来临,他小娃娃鱼般从碧波里升起,瞬时变化成宫阙一样高大,张口一吸,就生吞下了十余位金丹门人——燕院主怕凶蛮的北荒妖兽肆虐,就把两头元婴妖兽都引入了自己的法界。我们也只能一路向西,闯入鬼门的大军里了。”

“你们还算幸运的,据说白听妖王之前的战役里还把剑宗那个支脉的金丹门人吃了个半饱。不然,可能你们被吃掉的就不只十几个人了。”

我听盗泉的话,想起纳戒里还有屠苏婉给胭脂没用完,就让翩翩伸出手掌,在她手心里涂了胭脂猫猫,然后给龙虎宗的其他门人也涂上。

“这胭脂猫可以躲避元婴者的神念搜索。”

——我不知dào

我们四十几个金丹对上元婴下层的人物是否能够取胜,但无疑要付出巨大的伤亡。还是先做好趋避工作。

我也给盗泉冰冷无生气的手涂上了一点胭脂。

“……原师弟,你怎么也用女孩子的东西……”翩翩怯声问,她看我的眼睛有点奇怪。

“很正常。我也穿着女人的亵衣。”公孙纹龙没心没肺地笑了起来。

“呸,是赤身教主那个老妖婆送他的——本来原剑空差点被她抓去当面首。”红衣少女嘲笑。

“原来如此。”

青衣少女舒了口气。

“原来如此。”龙少语气有些惋惜,一下我的胭脂盒夺过来,

“南宫涂了吗?”他问。

“我有磐石法门,不必借助屠苏教主的法术。”

南宫望着远处的县城,对龙少的提问心不在焉。

“南宫不涂,我也不涂。”

“龙少能把自己的气压制得连元婴者都无法察觉吗?”我问。

公孙纹龙一翻白眼,一蹬双腿,僵直地倒在地上,只有出气,没有进气。手足冰寒彻骨,原来的蕊雪玉肤居然泛起了尸斑,真像一具陈年老尸。

“小哥你懂龟息功吗?我可以像这样假死一个月。早超越了活死人状态的绝,是死死徒状态。”

公孙纹龙的口欲哭无泪地张着,他在用腹语术说话。

“腾”的一声,

龙少跳起,僵尸那样蹦了起来,把双臂平举到肩齐,绕着众人跳了一圈。惹得众门人都笑了起来。

“不许笑,谁笑我杀谁,你们相信我用言家僵尸拳就能杀掉金丹吗?”

公孙用腹语威胁,语气杀伐果duàn



众门人亲眼见识过公孙单凭武技杀死三个金丹上层的金尸骑士,立kè

不笑了。

龙少跳回了南宫和我之间的席位。尸斑消去,恢复了生人的状态。

他像孩子一样眨巴着眼睛,这次他用一口娇滴滴的吴侬软语鼓励在座的人,

“现在,大家可以笑了。我心情好了,不杀人了。”

但几乎没有人敢笑。只有马飞黄那个蛮子哈哈哈地傻笑起来。还有颜若琳捧着肚子笑得东倒西歪。我也陪着他们干干的笑,活跃下气氛。柳子越马上跟上我也文雅地微笑起来。

“龙少果然不需yào

躲猫猫的胭脂。”

我问盗泉前方县城的布置。

“盗泉,前方的县城还有多少尸兵,多少金丹高手驻守?”

“我们是从云梦城入口前的中央大阵出发,随鬼小将军反击东翼的精兵。前方的黄鹤县是原来的驻军——三千骨兵、三百尸兵、三十银尸骑士、三个金尸骑士。还有数百妖兽在原来人类的民居里睡眠……不过县城里布置了大阵,看到你们四十多团金丹气在数里外,现在早开启了阵法。一天你们绝对攻打不下,第二天就会有尸兵大军增援。”

我想说我们中也有阵法师,可以找县城阵法的漏洞。

忽然,我有了一个更好的主意。我把鬼小将军的那杆魂幡给公孙纹龙,

“龙少,你刚才扮僵尸太厉害了。这次托你套上尸兵骑士的甲胄,扮成鬼小将军,让盗泉跟着你前去县城,地藏你也去,扮成七年山的狮子妖。你们说被龙虎宗和剑宗联军击败了,全军覆灭,从我们手里逃生。魂幡就是鬼门的令牌,你们骗开城门,速斩两个金尸,其他兵都是我们的囊中之物。”

公孙纹龙嘻嘻一笑,

“听上去很好玩,就像优伶演戏那样。我的确讨厌攻城,更喜欢在荒野交战。我去了。”

“南宫兄也去一次吗?你有磐石法门,虽然不能完全模拟尸兵的气,但只要你披挂了尸兵的甲胄,他们就会忽略你。”

南宫同意了我的建议。

——万一公孙和盗泉突然有什么反复,地藏和南宫足够保险。

我拍了拍还在清点和搜刮战场战利品的柳子越,

“柳师兄,你要加快进度。天亮前,我们大概就要进黄鹤县接受新一批战利品了。”

四更时分,半个时辰后,黄鹤县城门轰隆垂下护城河,罩住一城的赤尸气光全消,县衙处燃起了火焰。站在城墙上的公孙纹龙把三具金尸的首级抛下护城河,盗泉则把龙虎宗的大旗插上城楼。

我率领四十余金丹轻松攻占了县城,他们如同大象闯进瓷器店,不到半个时辰就灭尽城中妖邪,县衙为中心的阵法被南宫和地藏悉数破坏,舆图上的标记变成了朱叉。疲惫一夜的门人不必在荒野露宿,而入住进劫后废弃的人邑。

新的一日来临,但疫区的日色依旧昏沉,黄云积空,千里之地如同黄昏一般。

我登高向东南临望,燕采霞的身影还没有出现,他的凶吉依旧不明,不知dào

从两大元婴妖兽那里脱身没有。而向西北方望去,仍有两座妖邪盘踞的城池升起接天的赤尸气,横亘在我们控zhì

的县城和剑宗控zhì

的地盘之间。算日程的话,城池中的妖邪军一日可至黄鹤县城下。

接下来我一时不知何去何从。

第一三六章 元婴之战(一)

龙虎宗的门人大多精神疲惫,或者需yào

静养新接续的肢体,他们没有几日休整不能出城迎敌。我们清理完一县后,我把原来县衙各房拨给他们调息,并且补充满他们的丹药葫芦,三位昆仑的炼药师我也安排在县衙就近照料龙虎门人。龙虎门人的灵符在前日的混战中也使用殆尽,等于一半神通手段废去——那些精神渐复的门人就抓紧时辰,在各房内重新画符。

翩翩的符书本来有千一张符,现在也不到百纸,我在县衙的县令私宅看她画新一批的灵符。青衣少女既画自己的符,也为其他神乏思困的门人画符。

她整个人进入一种空漠的心斋状态,口中喃喃念动龙虎根本法门《正一经》的真言,笔随言走,画蝌蚪文似龙蟠蛇伏,写金石古篆就像神工鬼斧,写蝇头楷又如新雨润物——和我娘的字一般好。

一叠百纸符写完,青衣少女饮上一盏甘露茶,瞑目存思一炷香,又开始画下一叠。

“翩翩师姐,你的下笔好正——写到现在有十叠纸,没有一笔差讹。我到现在还做不到。”

当初她在凌牙门教我画符,我有多年不写正楷,画在符纸上不是歪扭就是错别字,费了几十张纸才照符书的示例临摹完一张有灵通感应的避火符。今日-比数月前稍微优越,也是三、四张空白符纸只能写成一张灵符。

“和师弟的雷法总纲一般,无非是心、口、眼、手几个字。口应心、心应眼,眼应手,自然能把金丹念头寄托在空空濛濛的符纸上,点无灵之纸为有灵之符。”

青衣少女温言说,

“世间磨砺金丹的途径千千万万——剑宗是假借剑来炼金丹,号称丹在剑尖,剑在丹心。你们昆仑有假借炉鼎烧炼来磨练丹心的途径……我们龙虎宗一大传授就是假借笔端,形诸虚空——衍生到后世,就是画符了。其实,只要不离至诚和精熟二诀,哪条途径都能开启一道通往元婴的法门——师弟就是假借雷法之道嘛。嘻。论运笔你是比不过我的,周岁时候我就抓笔临楷,三岁半的时候就帮着父亲兄长誊抄侯府和钱庄的文书帐目了。”

她讲自己童年时候的聪颖机敏,不犹让我想到幼时和慕容芷跟着我娘学文的经lì

。我自小贪玩,常让小芷模仿我字代笔。我幼时关于小芷记忆和上官翩翩叙述自己的幼时形象重合。一时之间,忽然觉得她的音容笑貌和慕容芷酷肖。

——天涯之人,近在咫尺一般。

我心头一漾,迅速摄回心神,出离妄境。

“师弟忽然有心思?”

她问。

“……没什么。呀。是我忽然想到一样东西,或许对师姐有帮zhù

。”

我取出纳戒里姬琉璃给的《黄庭经》予她。

“姬真人要我把他的手抄绢书带给有缘师友——不过,现在还没有遇见让书放瑞气的人。但是,他教导我做人要雁过拔毛。这是真人的教导(还是教唆),所以我把他写的《黄庭经》借师姐参悟——书道和你们的符法可以相互佐证。”

我暗自思忖多一个金丹上层,我们的力量就要强上数分。反正这本书已经被鬼小将军沾染过了,再多传阅几个人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翩翩离金丹上层只差一线,或许这本《黄庭经》就是她突pò

的福缘。

“这……这就是师弟重创鬼小将军的宝物?”

翩翩若有些吃惊地接过《黄庭经》,犹豫了一下,口中喃喃向不知dào

在哪里宅着的姬琉璃道了个歉,把绢书缓缓展开。

她翻了几尺,又把书卷起。然后又展开,又卷起。最终翩翩对着绢书,沉吟不语。

我拍拍她,然后推了她一下,青衣少女方才醒觉。

“我刚才失态了。”

翩翩微笑,

“从一面看,这只是本普通的《黄庭经》抄本——世外修真者的类似誊写,世间书坊的雕版印刷,如过江之鲫一般多;但从另一方面看,这抄本被姬真人至诚的心血点化,见此书可以窥见姬真人的境界法门,我一时被黄庭妙境引入,好像亲自聆听他讲法一样。”

“真有那么神奇?”

我也借过绢书一看——姬琉璃的字格局宏大,变化无方,比起林道鸣给我那本工楷誊写的《碧落黄泉剑心》是多了不少味道。但是,要从他的字看出什么甚深法门,我是不相信的

“大儒的文章蕴含了他们的浩然正气,也能做炉鼎的药剂;真人的笔墨含有清华灵气,鬼神哭、天雨血,也不为奇。”

翩翩神色自若,言之凿凿。我想昨夜用这绢书炼化鬼小将军总是真事,翩翩不是我这样有时会吹足牛皮的人。大概,她的道的确和姬琉璃有相通之处,而我的道暂时和姬琉璃无交集,等我以后修为渐深再向姬真人请教吧。

“有一件事我能否拜托师弟?”

她说。

“嗯?”

“这绢书能否也让我们龙虎宗门人参详一日。虽然我宗门人的根器大小深浅不同,但姬真人手抄黄庭的妙境总能启迪精研符法的众人。”

我一拍脑袋,

“能增强修为总是好事,那我把姬真人的黄庭经就晒在县衙后花园的湖心亭上吧——让昆仑和龙虎的门人都来瞻仰——看一看就能增强修为,那是天上掉下来的大便宜!”

安顿完龙虎宗人,我出县衙巡查阵法和四面城墙。

鬼兵布置的天门阵法被我们摧毁,我让昆仑阵法师赤符又临时设立一个包覆城池的大阵,抵挡入夜新一波鬼门大军的反扑。

黄鹤县志记载:此县只有二重围子,但城小墙坚,固若金汤——不同于承平年代狗官漂没后的豆腐城池,黄鹤县的城池是大正王朝的太祖皇帝驱遣数万鬼丁挖掘灵脉宝矿垒成。

文献所言不虚,黄鹤县的防御工事果然是土豪大手笔。昆仑门人按照赤符的阵图布置,依傍城池基础,忙碌了半天,居然把阵法经营得初具规模——两团阴阳鱼般合抱的巨大灵气涡旋在我脚下流转不息,抬头望空则能感应到覆盖一座城池、若隐若现的穹庐。

这是赤符根据黄鹤地脉风水而采用的昆仑两仪大阵。四方城墙和关键地脉阵眼都被门人用飞剑新刻蚀了符文。两仪阵的两处大阵眼我派遣了内门弟子把守,四面城墙则让地藏、马飞黄带门人守次要的东、南两面,敌情最可能出现的西、北两面则委托龙少和南宫带门人防守。

——幸好我昨夜冒险诈取下了黄鹤县,不然鬼兵依仗原来的天门阵法不知dào

可以支撑多久。

我和琳公主则巡逻寂无人烟的全城,随时准bèi

等敌情出现时候支援四门,另一方面也抱着侥幸心找找有什么幸存的百姓。柳子越则跟随在我们后面,盘查城内还有什么可利用的资源(或者没有搜刮尽的战利品)。逢蒙尾随在最后面。

盗泉忌惮光天化日——本来他修太阴炼形,应该在白昼刨个坑把自己埋起来,或者躲避在暗处与棺木内。但我要随时问询他鬼门情况。于是柳子越把盗泉连他的金尸身摄入了自己的影子内。所以白昼间柳子越的影子内还不时有幢幢鬼影冒出——这是柳子越独门的影摄法,他说自己的影子内最多可以展开方圆一里之大,只是需yào

自己元气维持。

我们路过了一个酒窖,天幸里面上好的米酒没有被污秽,我分了点给逢蒙解馋,余下都投进柳子越的影子内存了起来。

“我和师姐刚才讨论了金丹之道的问题。觉得自己还要加倍磨砺。不是来日方长,而是迫在眉睫。”

我感慨地对红衣少女说,

“琳公主,你觉得:如果昨夜没有姬真人的宝贝,我们双剑合璧能杀死,不,能败退鬼小将军吗?”

哼着走调歌谣的红衣少女突然停住,楞了一会说,

“我们两个用双剑齐心协力的话,大概能和道胎金丹打个平手,大概会落败、大概能逃走——龙少就在北城门,和他打一场就知dào

了。”

她咯咯笑了起来。

——她和我一样清楚,我们凭自己真实能力能自保,但不能杀道胎金丹。

“琳公主、原师弟,何必做无谓的担忧?姬真人的宝书就是专克鬼物。原师弟只要看准进退,托庇在宗门元婴者的树荫下,不和邪魔的元婴者起冲突。我们众门人可以在这鬼蜮里来去自如,不损一个,道胎金丹何惧?”

柳子越谄媚大笑,他的明哲保身写在脸上。

我暗自思忖

——疫区又不止鬼门一路邪魔,何况我的目标不在云梦城外,而在云梦城内。不知dào

云梦内又有多少高手。如果要为南宫取心,总难免和元婴者遭遇上的。

十月十日。

这是南宫的镇心符失效的时限。也是我要取回磐石心的最后期限。

“总之,这不足一月的时日,琳公主和我一道多修liàn

银蛇金乌双剑合璧吧,我用雷法磨砺金丹,用飞剑也可以磨砺金丹。丹在剑尖,剑在丹心嘛。”

“师叔这话说的太剑宗口号了。”红衣少女嘟了下嘴。

“你明白意思就好。”

我们巡逻到了南宫守卫的西城门下。时日虽然紧迫,他却依然安静如昔。把夺回心的事情托付给了我后,他没有显示过一点对自己性命的担心,好像那已经是别人的事情那样。

“太阳要下山了,西边的烟尘要起来了。”

南宫磐石在城楼向我们淡淡招手。

我们登上西城楼,望到夕阳彻底地沉沦在山后。百里外那座赤尸气萦绕的县城洞开,望之不尽的骨兵骨马浩浩荡荡向黄鹤县城驰来。

“这次轮替十位门人防御鬼兵。我报到名字的门人请速到西城门楼来。”

我用狮子吼通告全城门人。

今夜只是小阵仗罢了。

第一三七章 元婴之战(二)

西城楼上旌旗猎猎,灯火通明。

西城门下则列阵着九千骨兵,分左、前、右、中、后五军。前三军停马在干涸的护城壕外,各由一个金尸骑士统领——鬼兵本来就近死物,一旦下令静止,真像帝王陵里的兵马土俑,寂静得让人头皮发麻。

中军后面响起了金铁轱辘转动的大声响,我眺望到后军里上千骨兵簇拥各种攻城辎重缓缓靠近本阵,骨兵们不知dào

从哪里拖来十具高台般耸立的巨炮——我海盗出生,知dào

这是世俗王朝最强dà

的武备,里面都装填了“神威大将军”,当年我家也有五台,金丹的弱小者挨实一枚炮弹也要殒命。慕容芷的爹爹就是被这玩意打透金身脏腑死掉的。

“数月前荆南道上的总兵、太守都弃城逃跑,武库里面的武备悉数落在我们手上,包括这些巨炮、冲车、云梯。”

盗泉解释——入夜后,他又活跃了起来。

“和剑宗争夺城池的时候,你们也用这些器具打飞剑上的金丹和孔雀道兵吗?炮手哪里找?炮弹上刻蚀符印了吗?”

我问。

“掌炮的铜尸铁尸们本来就是郡县军队的炮手。他们虽然尸变,但生前精熟的技艺却铭刻于心……有些炮弹刻蚀成了符印,有些没有刻成——我们毕竟不是精符法的门派……不过,反正炮弹都来自朝廷武备,流水般打出去也不心疼,要是折掉对手一个金丹、一个道兵,就挣了。”

我点首。

我还看到一些骨兵手上拿着火铳、千里镜等精密器具,这大概也是从郡县武库就地取材来的。

十个门人在西面城墙已经各就各位——他们和那些在红尘里摸爬滚打过来的外门弟子不同:在昆仑直升为内门弟子后,大多没有世俗历练。虽然各有精擅的奇妙道术,但对付外敌的应变与经验不足。我想渡人院在九难试中为试炼弟子搭配内门向导,未尝没有让双方互相学习的深意。

昨天从子夜战到黎明,内门弟子喋血无数,到我今晚排他们依傍与城池阵法防守,众人已经老练了不少。

“轰隆隆隆!”

十具巨炮开始向黄鹤县城墙试炮。

低于城墙的炮弹只是让外城墙波动了一下,一个坑都没有炸出来;高过城墙的炮弹撞在两仪大阵延伸到天的穹庐上,穹庐之气像涟漪般散开,旋即恢复原状。“神威大将军”已经被反震回骨兵的阵列,爆zhà

开来,一下子折损了好几百骨兵。

尸兵忙碌地把巨炮轨迹调整到城墙和穹庐之际,他们的标靶是站在城楼上的我们——赤符对我讲:两仪大阵上承星力,下接地气,只有这条居中的城际线是阵法的破绽处,没有旬日以上不能完善。

我赞叹鬼门中也有眼力杰出之辈,对身畔的盗泉说,

“据守一个县城的大军都这么厉害,你们鬼门人才真多。”

“其实我门数百年积累下来的精华都集中在云梦外围防御宗门,所以原道兄看得那么扎手。”

——原来云梦城下邪魔兵力空虚。我暗暗记下。

“你能向我们昆仑倒戈,为什么你们的鬼军不向剑宗倒戈呐?剑宗的势力比我们昆仑大,比你们鬼门更加大得多。”

红衣少女一面用手指算炮弹的落点,一面纳闷地问盗泉。

“我们虽然不是妖,但身为鬼物,也在剑宗歧视之列。就算投降剑宗,不是做奴隶,也是做炼剑的材料。所以鬼王教谕我们——只有尸变出尽量多的同类,我们才能自保。”

“呸。百十个人里才出一个同类,那些化成骨兵的凡人可是你们鬼门造的杀孽。”

“我心里也常有不安。但鬼王教谕:能尸变的都是根器深厚之辈,有望靠他的法门证道长生;不能尸变的凡人早晚也是成灰——我们鬼宗……鬼门……不过先代天道拣选一番。”

盗泉说着说着不由缩起了脖颈,颜若琳的剑已经架在了上面。

我把她的剑架开,劝慰红衣少女说鬼言无忌。

“那你是怎么尸变的呢?”

我温言问盗泉,

“我……我前生是关西的儒生,去帝都大官家做幕僚的路上被艳鬼吸了阳气而尸变。过去我是学成文武艺,卖给人皇帝,现在不过是卖神通给鬼王爷罢了。其实没有两样。”

——他倒想得开。

“所以嘛,本来你是被鬼害死的,将心比心,以后不要再去害别人做鬼了。”

我突然把盗泉推下城楼,银蛇剑从头至尾切开一枚疾驰过来的神威大将军。

正式的神威大将军雹子一般打上城墙来。

城上门人各施神通,纷纷让开炮弹落点。还有的门人祭起幡、镜等法器,或者旗幡把炮弹定在半空不能落下,然后烟花般绽放;或者镜子闪烁在炮弹上,炮弹反而变轨直线折回骨兵军中。

公孙纹龙不闪不避地用自己金身硬挨了一记神威大将军,猫叫-春似地享shòu

着呻吟起来。他的白衣和红肚兜都被炮弹轰成飞灰,裸-露出全身的雪白玉肤,我看到肌肤上绣成金紫青赤各色妖异的龙刺青,足足有九条之多。

“龙少的师尊是罗刹国主,也是妖邪里的真人。龙少学艺出师后,国主亲自为他纹了九龙符印,加上他的本力——足成十龙之力。原兄不要被龙少的外表迷惑,你应该把他想象成敖家那种龙妖,是我们里面膂力最强的人。”

南宫淡淡对我解释,他和龙少交手多次,看来对龙少的种种习性了如指掌。

他的指尖幻出天机丝,蛛网一样撒在天上,飞驰来的炮弹都黏在网上。网一收一放,神威大将军落回巨炮架子,轰塌了一台。

“呀!”

一个门人叫起来。落在他身边的炮弹炸开,流出来的却是黑曜石色的花粉,他不知所措。

另外几个门人也叫起来,炸开的炮弹流出来也是黑曜石色的花粉。

“那是疫病种子。不要让它传播开来!活人摄入疾死,你们活人金丹摄入也有妨碍!”

盗泉在城楼下呼叫。

他们尸的呼吸法和我们活人不同,所以他对疫病种子不畏惧。

邻近源头炮弹的金丹慌忙调息炼化吸入的花粉,三股不祥的花粉潮则顺着风从外城墙缓缓飘入内城。我的银蛇剑飞出,自己的本命煞雷经过神剑增幅十倍,截在花粉入城前用雷火把三股疫病种子并源头摧成尘埃。

飞剑回到我手,城墙上响起了兵刃相击的声音。

七个持斧的金尸骑士从炮弹壳里钻出来——他们隐蔽在神威大将军里直接登城夺门!这是敌人中军帐里的精兵

城楼下的骨兵已经在用云梯蚁附登城,由前三军的金尸骑士统率,接应先上城楼的主将。

“大家防御炮弹,用雷法轰击云梯上的后继尸兵就好。七金尸由我们较强的来应付。”

我边喊边用雷鸣电闪的银蛇剑削下头顶那只金尸砍向我天灵盖的手臂,另一手放出一朵雷花轰入金丹下层金尸的泥丸宫。

我不再理它,径直窜到和内门弟子萧建成缠斗的另一具金丹中层金尸背后,一下偷袭斩飞他的头颅。

接着我掠到红衣少女身前,金银两剑合璧,齐齐没入正面那具金丹上层的金尸。金尸跌下外城墙,一团电浆把他吞没殆尽。

被我雷法所伤的第一具金尸也七窍流血地跌落下去,刚才他的阴神被我的煞雷击残了。

龙少、南宫、柳子越也把他们解决的四头金尸扔下城去。

我看到注视我们的盗泉两个死人眼球惊骇地弹出来。

我默默一算时间,解决七个金丹,我们才花去三十个呼吸不到时候。

“龙少,把那十架云梯推倒。”

我对他喊。

“你有什么好玩的点子?”

龙少女子把纤弱的手搭在一座云梯上震了一下,高耸至城墙的云梯琴弦般地晃动起来。云梯上的数百骨兵像蚱蜢那样弹动。他吹着口哨把云梯斜斜一拉,有压着几百人重的云梯一下被他推倒在干涸的护城壕里。如法炮制,又有九架大云梯被公孙纹龙接连推倒。

我存想“剑在丹心,丹在剑尖”的祭剑诀,元气注入银蛇剑,脸色一白。

银蛇剑尖上骨碌碌开出一朵火焰换成的红莲,飘下护城壕,然后又是一朵红莲从剑尖开出,也飘下护城壕去。银蛇剑尖连吐十朵火莲,十朵火莲落在壕沟里的鬼兵和云梯上,立kè

假借他们的尸身供养燃了起来。壕沟内挣扎的敌人越多,火莲得到的布施越多,开放得也越是壮大。倏忽,从开始的十朵,化生到千百朵。

护城壕沟顷刻成了绕城一匝的火湖。千朵火莲在湖中盛开,莲根植于尸身之土上。

不过,火势并没有扩散和蔓延到城内,只是静静在环绕城池的壕沟能燃烧,形成骨兵和我们之间一道不可逾越的火幕。

“以前我元气有限,驾驭破解敌人的雷火风还行,自己释fàng

的雷火就三鼓而衰,不成气候了。但我最近一段时间学习林真人的碧落黄泉剑诀,和三、四十师友论道切磋,再听翩翩讲解金丹之道,渐渐领悟诸道相通的道理。”

我对众门人讲解自己的道术和心得,

“过去我释fàng

的电蛇和雷电兵器,只求如心使臂,如臂使指。却不懂得总相殊相之别的道理。现在我结合银蛇剑吐出的火莲,既是我的念头,也是自己的念头。我的念头生花,花又随缘法化生新花。一朵火莲,只要因缘际遇,在应敌中能化生出万万千千来。”

公孙低头沉思了会,拍手笑,

“你以前的雷法是靠本主的金身供养元气,现在释fàng

出去能自己找敌人的肉身供养。如果我被你的火莲打中,应该迅速扑灭第一朵,不然第二朵,第三朵……就会假借我自己的肉身供养生出来,我就会被点天灯了。”

“这门奥义法术可以称为华光布施莲灯,只是对敌人残酷了。”

南宫道。

我不语。出道以来,我沾血腥不少,最近两战,杀孽尤其多。不知dào

这天下究竟有没有天道循环,自己最后会落个什么下场。

心头蒙上了一层阴翳。

“师叔的气动摇啦。”

红衣少女安慰我,“我爹爹讲修真者求长生已经逆天,说起恶逆,没有谁比我们修真者更大的——修成金丹就是交了不回头的投名状。做了初一,不怕十五。”

我莞尔笑了。昆仑掌门的口气不像清高得道之士,活脱一个强盗头子。

“琳公主说得极是。师弟消灭的都是以生人为血食的鬼物,这是积累功德的善业。”柳子越恭维,弯腰奉上弥补元气的黄芽丹药。

城楼下鬼兵的攻势沉寂下许久。忽然,鬼兵分开两道波浪,中军跑出一骑骨龙马,骑上的金丹骑士停在火湖三十步前。他的气和昨夜我们杀死的鬼小将军仿佛,也是道胎金丹。骨龙马上还罩着一把宝幢,大概也是什么摄魂法器。

“他叫华盖将军——这次我们鬼门突袭东翼,对付元婴者由两位妖王出手,对付金丹,由他和鬼小将军指挥一切。”闪在柳子越影子后的盗泉提醒我。

“你们是哪路人马?主将是谁?鬼小将军全军覆灭、黄鹤县城被夺,都是你们所为吗?”

华盖将军向我们城尖声厉喝。

“我们是昆仑龙虎联军,我是主将原剑空。两个元婴妖王已经完蛋,鬼小将军的军队也完蛋。他死于我和昆仑琳公主的双剑合璧,你再厉害,至多也是和他一样下场。你也看到,你的大军一轮攻城就折掉了三分之一,你是攻不入我们一百金丹坚守城池的。我可以认为:你们东翼的反扑已经终结,只能缩回西边的那个城池死守吗?”

我稍微夸张了一下,壮大自己人的威风。

华盖将军低首沉吟,

“确实,我打不下你们的城。你们不是剑宗,我们可以谈判吗?——多死无益,以后你们不进攻我们的城池,我也不会主动进攻你们。你们想要什么,我和鬼大将军禀报后都可以赠与你们。”

华盖将军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我悄悄问南宫。

(“你有四十余金丹,如果燕院主真重创或者杀了两个元婴妖王,那么东翼实jì

上已是宗门的囊中之物。他要昆仑龙虎静坐观战,好把无谓守城的兵卒都调拨到剑宗攻打的中西翼。——古代也有这样的例子:贼军和一路官军媾和,让出空城池给他们升官晋爵。然后把守城的兵集中起来攻打另一路官军。”)

南宫用神念回答我。

原来如此,我爹当海盗从来是直接打下城池,从没有玩过这套两面手法。

——华盖将军的提议对别人确实有诱惑力,可我志不止在于夺回几座城池,我的目标是云梦城。

我把柳子越影子内的盗泉抓出来,他羞羞答答地暴露在华盖将军前,还想用袖子遮住自己的脸。

“我有个更好的建议——你们东翼五座城池的鬼兵全部投靠我们昆仑,做我们昆仑的门人。我们昆仑打下云梦后,你们的罪逆昆仑帮你们全数赦免,日后功法身份都有。这位叫盗泉的金尸骑士就是弃暗投明,现在就是我们昆仑的人——切记,我只是昆仑第一波先锋,我们昆仑的后续力量会源源不断地到这里来。”

我想姬真人说动屠苏婉和弥子瑕的时候,就开白条许他们好处。我要学习本宗真人,大开方便之门,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

——要是得了东翼五座城池和守城鬼兵,通往云梦城的道路对我们就是一派坦途。

华盖将军双目的鬼火闪烁,

“容我思考七天,七天后我再来答复。”

他一挥宝幢,六千骨兵潮水般向西边县城退去。

我忽然想起一件事,向华盖将军大喊,

“你知dào

云梦中人的身份吗?似乎你手下的金尸骑士都不知dào

为谁卖命啊!”

“即使鬼大将军也不清楚云梦之人是谁,只有鬼王陛下知dào

那人的身份。来荆南道西的元婴强者都是把鬼王陛下奉为邪道盟主而投靠的。我只服从鬼大将军的命令就是。”

华盖将军随着骨兵绝尘而去。

“哼,邪道盟主。以为自己是真人修为,就能号令邪道吗?”

公孙纹龙不屑道,

“连一个大洲修真者都号令不了的邪道盟主?哈。笑话。”

“尊师罗刹国主就算号令了一个北大荒洲,实力还没有翩翩姐的龙虎宗大吧。尊师和令尊能不能活过今年冬天还存zài

疑问呢?”

红衣少女反唇相讥。

我和南宫好不容易才把要动手的两人拉开来。

第一三八章 元婴之战(三)

九月十八日的昏昏日头再度升起。

我把昨日守城的门人换到内城歇息和修liàn

,外城楼上我拨了另一批门人轮换。

颜若琳昨夜看我的华光布施莲灯,忽然有了明悟,回内城抽时间修liàn



城楼下火湖熄灭,火莲凋落。柳子越领着几个门人在护城壕里边一边清理战场,一边清点战利品。他来回逡巡,目力如电,好像逐腐的秃鹫。

于是,今日由我和暂空暇了的翩翩两人环外城巡逻。

“翩翩师姐,你好像心思不宁的样子。是为了燕院主迄今未归担忧?还是参悟黄庭经有了障碍?”

翩翩依然若有所思,对我的问题恍然未觉。

东城楼内响起拳风呼啸。

我无声走近城楼漏窗,看到镇守东城墙的地藏正在指导逢蒙武技

——黑白熊正和一个不知dào

哪里来的人形精金傀儡搏击。他一对熊掌转换如水,拳势如风拍击傀儡各处要害。

“剥”、“啪”、“剥”、“啪”。

精金傀儡的关节和头颈被逢蒙重手截中,立kè

响起了金属爆裂的声音。

黑白熊的出手没有虚招,一律是迅速简明的硬手,把他的熊身本钱发挥得淋漓尽致。我判断人类筑基者看到现在的逢蒙都会选择先行退避。

“修道讲明心见性,万物各从其性而得逍遥。对妖而言,兽心就是本来面目;对你而言,虎豹熊罴的强者之心就是本来面目。你要修出妖丹,就要有强者之心。我们灵性点开后,兽心逐渐被人类那样的七情左右。你要复归婴儿,回到自己还是小熊时,把积在灵台的尘埃全部拂去。”

地藏一面悠闲地喝着葡萄美酒,一面给逢蒙谈论了一番大道理。

这番道理是我闻所未闻。地藏来自北荒,他念叨的东西是我见识外的妖族传承。

逢蒙把人形傀儡整个打软沓下来。他看到地藏的葡萄酒已经见底,就从自己脖子上吊的宝囊里又取出一桶奉上。地藏毫不客气地收下。

“这是小熊逢蒙孝敬地藏师傅的。多谢地藏师傅指点。我也要像地藏师傅那样凝练自己的妖丹!”

——原来逢蒙拜了地藏狮子学艺。

所谓妖丹,就是妖族的内丹,和我们修真者的金丹一回事情,是妖的精、气、神凝聚的道心。看来,黑白熊不满足当一头月例丰厚、贴心公主的灵兽坐骑,而是要做自强不息的金丹。

尽管模样一如既往的萌萌然,但过去懒散的小熊渐渐逝去。

我也不知dào

黑白熊的选择是幸运还是不幸运。

“我担心的是师弟。”

忽然,翩翩蹙眉说话,

“我听说了师弟和华盖将军谈判接纳鬼兵的事情——我们两宗的方略和剑宗不同,接纳弃暗投明者的前例众多,但师弟这次许诺接纳成千鬼门修真者,实在超出了我的见闻。即使事成,也要惊耸天下的同道,引起数不尽的议论。”

“师姐是好人,一直照顾帮衬我。你不会说我坏话的。是谁在暗处扇风议论?”

我的眼神投向城下,柳子越的清理工作大致完成。他抬头和我眼神接触,微笑着和我打了个招呼,

“师弟真是英明神武,这次我们大收获!——金银尸的骸骨都能炼药炼器;上千中品、下品的宝兵通过满盈会的渠道也能卖个好价钱!”

“柳师兄快快进城沐浴。焦土里食尘许久,你辛苦了。”

我客气回应。

“流言总是不胫而走,源头扑朔迷离。”

青衣少女望了眼柳子越,淡淡道。

“不管那么许多。我们的目标是打败云梦城的妖邪,取回南宫的心。手段无所谓,先完成这个目标再谈。”

我心头浮起琳公主昨夜说的——“修真者求长生已经逆天,说起恶逆,没有谁比我们修真者更大的”。昆仑掌门的话,让我产生了一股莫名的兴奋。

接纳上千鬼修,比起逆天修仙,算什么恶逆的大事?

“万一师弟被宗门的古板长老追究,我会站在师弟这边,琳公主也会站在师弟这边。假设我们的行事出了偏差,也不该让你一个入门不到一年的外门弟子来担。”

翩翩的语气坚定。

“师姐,多谢。我的行事没有偏差,只是变通罢了。”

地藏狮子突然跳上东城楼的屋脊,他的耳朵尖尖竖起,狮子吼笼罩一城:

“东方有敌,元婴者!”

南宫和龙少飞掠到我和翩翩身边,红衣少女也飞上城头。诸位门人纷纷祭起法宝飞剑,如临大敌地守在城墙之后。

我目力尽头的地平线轰隆响起了一道霹雳。

那里的天裂开了一个口子!

虚空里垂下一道天河,决堤洪水般漫向县城。

地动天摇。

我们的城池晃了起来,仿佛我立足的地方不是平地,而是狂风骇浪中的楼船,或者暴跳龙王的背脊。

我差点错觉自己回到了跟随父亲在大洋上驰骋的日子。

天河中有不明之物向黄鹤县梭子般游来,我神念中他体态比鲸鲵还大。那么巨大的东西,在水中的移动竟然快过声音!

“是妖兽白听。”

青衣少女说,她悄悄把手笼进袖子。

但我没有漏过她这个小动作,我隔着袖子握了下她仍在抽搐的手。

(“别怕。”)

我神念传递给她。

翩翩亲眼目睹过那样的元婴妖兽全力施为,我想她的心头依旧残留了恐怖。

若干门人取出飞剑,驾剑要走!他们大概自仗手上涂了躲猫猫,现在逃跑还来得及。

“停下来!我们金丹众多,这里阵法城池完固。没有更好的藏身之处了——而且,妖兽在流血!他重伤了,我们一拥而上,能杀死他!”

我指着渐渐漫上城墙的大水,水中骨碌碌泛起生生灭灭的泡沫,都是血沫色。

那些门人慌忙择路,貌似没空闲听我的话。

我向马飞黄使了个眼色。

他和两步邓高王立kè

腾起,把升到半空的门人迫降下来。

——原来要先遁者全来自龙虎门人,跟随我的昆仑门人没有一个脱逃。

我心中宽慰:数战下来,昆仑门人对我有信心;那些龙虎门人是心头有妖兽的阴影,我这次可以谅解他们。

“燕院主没有死。分明是白听妖兽被燕院主重创,从燕院主的法界逃脱。镇定!镇定!我们能杀道胎金丹,重伤的元婴下层一样杀!”

大水升到我脚下城墙下三块砖的高度后,不再上升。妖兽黑压压的神念把方圆百里全部罩定,上天无路,遁地无门。

起先要走的龙虎门人见再也走不脱,无可奈何地长吁短叹。他们呆呆盯着手上我涂的胭脂猫猫,收敛气息,双掌合十,口里念念有词地祷告不知dào

灰灰多少年的周楚南祖师保佑。

“诸位师友,绝境中务必相信师弟。我们面水一战,和妖兽的胜负未可知。”

翩翩的手恢复了正常,向我轻轻道声歉然,然后鼓舞龙虎门人。

“喂,你们谁这辈子杀过元婴者?买卖送上门了啊!元婴妖兽的全身都是宝啊!”

红衣少女举剑高呼,惹来地藏一记白眼。公孙纹龙微笑着揉揉地藏的脑袋,“你全身是小宝。”

“也罢。我们反正走不了了,随师弟求一线生机吧。”

龙虎门人一人黯然说,其余人齐齐点首。

“好。大家往内城退守。收缩阵法,聚集灵气。”

外城东墙响起了攻城槌那样的沉闷声音。

“咚。咚。咚。”

攻城槌本来是破不了黄鹤县城的,但元婴的妖兽可以。

“轰隆隆隆……”

外城墙的垒石像推倒的骨牌那样排排塌了下来,妖兽白听抬起了他的头颅,然后是拱倒城墙的前凸鼻子。我整个人只有他瞳孔那么大。

这头河童马有宫阙那样高。

第一三九章 元婴之战(四)

血色河流从虚空中那个裂口垂下,浑如一匹绵延百里的赤练,一直流淌到内城的城楼下。没有任何河床拘束住悬空的河流,悬河也不向外翻涌流溢。

庞然的兽形在血色河流上载沉载浮,既像是楼船,又像是肉山。

肉山上有无数创口:每一个创口只有鼠穴大小,单个创口相对于宫阙规模的兽形微不足道,但这种创口的数量达到成千上万,妖兽的肉身就显得岌岌可危了。

——每时每刻肉山上的创口都在合拢,但每时每刻鼠穴大小创口又泡沫般地在肉山的其他地方破开来,它们像无数小水管那样把妖兽的血一滴滴地放干。

——这是燕采霞给白听留下的重创,妖兽的血气无休无止地流失着。

(“他被燕院主的千一符法残毁了无漏金身。”)阵法内的翩翩传递我神念。

古人说:“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我暗暗为眼前元婴妖兽的惨象欣慰。

“这水好香!甜美如葡萄酒!”

逢蒙悄悄把熊脑袋探出罩住内城的阵法,他低首用小舌头舔了一口漫到内城高墙下的血河,随即忍不住咕嘟咕嘟牛饮几升到腹内。黑白熊的毛脸立kè

泛起了酡红,情不自禁地在内城墙上转圈跳舞起来。然后咚地一声仰天美美卧倒,自顾自在敌人环视的内城墙上酣然入眠——这点微末酒量竟然让素来豪饮的黑白熊醉了。

我心中埋怨:要是这水有断肠之毒,逢蒙的脏腑早穿透了。以后可要叮嘱他不能冒失。

“哪路的无知混球小妖!这条天河是本妖王酒池法相的显化!把本妖王流失的真元蓄住!居然吸掉了我近一升真元,气杀本妖王了!我要把你做成一千团肉丸和一百枚血丹滋补!”

白听妖兽一边忙不叠张开大口把血水咕嘟嘟吞进巨口,一边放声诅咒谩骂,他每个字都是一记闷雷。

不过逢蒙依然流连在梦乡中,反倒是我们众人面面相觑。

我才明白这条血河也是一个血库——燕院主把白听妖兽的血放出来,妖兽又把酒池法相蓄住的真元再吞咽回去。

幼时我娘教过我《九章算术》:“某甲既用水管放水,又用水管摄水,问:时辰几何能把水库放空?”

我掰了下手指头,无法目测何时这头元婴妖兽会垮掉。

“混球小妖们,快把我纳入城内。那个宗门的赤发客要是宰了独角狮子,就会来打这座城池。我要依托阵法和他相持!”

(“为什么这头妖兽会以为我们是他自己人呢?”)

我疑惑地问众人。

(“我知dào

了——刚才妖兽撞垮外城墙时,连城楼上龙虎宗的大旗都一道深埋在水底。我们城头上又站着很多小妖——地藏、小熊……他大概把我们也当做变成人形的妖了。所以白听一点没有搞清楚城池早易主了。”)

这次倒是琳公主先反应过来。

我沉吟不语,有一个主意逐渐在心头成形。

嚷着的白听不耐烦地用头撞内城墙。

“轰隆隆隆隆!”

一座内城被巨力撞得东摇西晃,但始终像一个不倒翁那样屹立不倒。

——我已经命令主持阵法的门人把阵法收缩到内城范围。两仪大阵上承日月星辰之力,下接黄鹤城下灵脉,浓烈的天地之气聚在仅仅方圆三十里内,城池就像古树扎根在地脉深处。狂飙不能摧倒深根固本的大树;同样,元婴妖兽没摸到昆仑两仪大阵的奥妙,也不能单凭蛮力冲开内城门。

暴雨不终朝,困兽不耐久。

“小小金丹,有点门道!”

白听发泄似地撞了十几下内城墙,用蹄子揉着自己的大额头,瞪大了眼睛,

城池重新稳定和安静下来。

“你们领头的出来!”

他喊。

我半步踏出内城。

“师弟?”

翩翩牵住我的袖子。

“无妨事,我有打跑妖兽的算计。诸位在阵内和我配合就好。我们的城池不能被衰竭的妖兽撼动,已经立于不败之地。”

“我身为副手,也随你去。”

翩翩和我一道跃上白听的背脊。

红衣少女随之飞了上来,她问我要过银蛇剑。

我交予她剑,琳公主手上重凑成了一对雌雄双剑,和我与她在白云乡初识时候情形仿佛。

我如履薄冰地在妖兽身上踱了一百步,绕开生生灭灭井喷着妖兽真元的创口,跌倒爬起反复几次,才艰难走到河童马背正中屋梁大的第十三节脊骨处。厚实如大地的肌肤血肉下涌动着河童马沸汤铁汁般的真元,我在他背脊走了一百步,就好像凡人穿着烧红的铁鞋走上一百步。

“这是你对本妖王无礼的惩罚。”

白听不屑地哼道。

随后,他的皮肤恢复了清凉。

我回首见到翩翩和琳公主无恙,勉强笑了一下,一字一句诚挚地对河童马说,

“我们是中土的一支小传承,不可知岛的药王派,师尊是元婴者无名子,最近领我们投效云梦中人。鬼门华盖将军和鬼小将军已经消灭尽龙虎宗人,料定妖王殿下也一定能斩杀他们的元婴者,就领大军赴中西翼抵挡剑宗猛攻,留我们在这里接应妖王殿下。刚才多有冒犯,实在得罪——近日传闻,帝都妖潮中也有妖王倒戈宗门,我们不得不防。”

“混球传闻!我就从帝都之北来,哪有什么元婴者倒戈的事情!咦,你们是药王派,那该有一些疗伤的奇妙道术。尽管把你们的灵丹妙药往我的伤口里搽。”

我凝神注视着他背脊上井口那样大小的创口,咬破无名指尖,把血滴入创口。

十个呼吸后,一枝小小的花骨朵从创口里探出来。花骨朵调皮地抖落污泥那样粘稠的妖血,懒洋洋地吐放出一朵红色的莲花来。

过了几个呼吸,又有几枝花骨朵从创口探出,绽放出莲花。

不一会工夫,莲花越开越多,越开越盛。直到第九枝花开,那个泉眼样创口被完全覆盖住。创口的血泉也不再流淌出来,创口被完全止住了。

“感觉又酥麻又痒。快快,多投点进来,这点能见什么效?!”

白听闭上眼睛回味道。

红衣少女捂住嘴,忍住没有笑出来。

青衣少女疑惑地用手指尖捏了一下红莲,差点呀一声叫出来。

我忙捏住她的手指,把这点火莲种子摄回自己金丹。

——此花虽为莲相,实则是火精。翩翩没有见识过昨日的战况,不知dào

我据雷纲新创立的奥义法术。

“妖王殿下,下面我要全数止住您的伤口了!”

我冷冷说。

“甚好!甚好!”

我拍了一下清脆的掌声。

妖兽汨汨流血的万千创口盛开出了十万朵夺目的火莲!

他嚎叫了起来!

第一四十章 元婴之战(五)

“啊啊啊唉唉嗷嗷啊啊啊!”

白听的金身和火莲缠绕一体,不分彼此。

我和两个少女腾空跃离他着火的躯体,近观妖兽身如莲池,远望妖兽如在油锅中。

妖兽焦躁地用蹄子去扑全身的火莲,但蹄子太短,够不全身体——就算够到地方的火莲被扑灭,很快其他地方的创口破开,恼人的火莲又探了出来。

——我借着燕院主千一符法造成的无数入髓创口,把火莲种子播到妖兽巨大如楼船的身躯内,兽体诸血脉相通,白听起初浑然没有抵抗的意愿,等他觉得异样,火莲已播满了他的大小-穴窍与干支血脉。

我无名指上的那滴血含了我金丹的小半真元,才能凝成一粒能在元婴者体内孕育的莲种来。我金丹中层的真元不可能供养出这如火如荼的无数火莲,是元婴妖兽的真元滋养了这无数火精。

白听的无漏金身是十万火莲的土壤,白听的澎湃真元是十万火莲的供养肥料。

火莲与我一心,从第一朵火莲开放,到十万朵齐放,我分明感应到无数莲种已经深植在白听体内的血脉骨髓里中。

火莲的根源是妖兽的元气,白听不拔除种植在他丹田肺腑各处的火莲之藕,就无法阻止自己无漏金身的自燃。

可这头暴跳狂乱的元婴妖兽仓促间如何能想到这层道理?

他全身咕嘟嘟潜入血水中,但一朵火莲也没有被血水扑灭;我在高空中反而望到天河水波滟滟,仿佛血水下闪烁着无数龙宫的夜明珠那样。

——修真者是天地的盗贼,他假借天地万物,脱出天地的束缚,证得长生逍遥。

现在,我至少明通了假借外物的道理,一点真元借妖兽之体化出万千。

道书上说:“天地以其不自生,而能长生。”

醍醐灌顶一般,通往金丹上层的途径瞬间豁然开朗,我念头里的道障扫得干干净净。

“波”地一下,公孙纹龙从内城跃到河童马着火的庞然身躯上。

他的十指“剥剥”暴长,锥子般刺入河童马的血肉,微笑着把妖兽的肉一块块生生挖出来。

“轰隆隆隆!”

内城阵法内,柳子越指挥诸位门人祭起诸般飞剑、法器与灵符,也向交了霉运的河童马下手。

一时间河童马的周身宝气氤氲,瑞彩缤纷,眨眼就变成了一头馨香飘逸、外焦里嫩的肉山。

两步兄弟蛤蟆般蹲在城墙上,双手弯与肩齐,四肢贴地,嘴里发出咯咯叫声——“哇”地两声,两枚捧珠大小的金丹从两人腹内吐出,疾射向白听不及闭合的瞳孔。

河童马大如门户的双目响起冰裂声音,两枚眼珠也瞎了。

“这两枚金丹的威力是神威大将军的数倍。他们怎么能像妖兽吐出内丹那样攻击?”

我问琳公主——我见闻中修真者的金丹只显现在内视存想中,不能显化在外。

“这叫步月蟾蜍珠。我们洛神家改造了妖兽吐丹的功法,授给昆仑宗的奥义法术。昆仑的金丹弟子可以仗此术做翻盘绝杀,从厉害高手下脱走。不过我从来没有施展过:第一,发功的样子太丑;第二,金丹是精气神的精华、道心的依凭,万一不慎被高手碎丹,吐丹者的境界就要跌落到筑基下了。”

红衣少女言犹未已,白听大叫了一声,

“混球!我怎么没想到,自己也有金丹!”

一团滚石大小的无漏金丹从妖兽幽深如洞窟的巨口能喷出!

这无漏金丹如火球,似坠星,歪打正着撞向内城的城际线。

“吱吱吱!”

我的感应中,两仪大阵像蛋壳那样裂开了一个口子。

那团炙热的无漏金丹滚了内城中!正落向柳子越的头顶。

柳子越面无人色,背后的阴影探出几十只影手托住妖兽的金丹。

金丹如宝焰,影手沾上宝焰的光缘,立kè

荡然无存。但借影手一拦,柳子越影遁到了城中心。妖兽耀目的无漏金丹随之滚入城内,城内门人远远躲开那枚无漏金丹,脸上惶惶,避之唯恐不及。

“诸位!妖兽抛弃了他的无漏金身,要从那枚金丹里遁出元神来,不要让他得逞!”

我瞥了一眼在城外缓缓沉没的妖兽躯体,飞回内城。

翩翩口诵“急急如律令”,如飞雪如流霞的灵符从她的符书里飞出,封向无漏金丹。龙虎宗门人从县衙跑出,也把各自的灵符掷向金丹。

无漏金丹光华闪烁,把灵符尽数抖落,一纸也不能沾染。

朵朵金莲护持的颜若琳骂了一句,持金银双剑飞入城内,双剑吐出一团流火紫电罩住了无漏金丹。

——我鼻尖冒汗,一夜不见,她竟然独立施展出黄泉碧落双剑合璧!难道,琳公主摸到了道胎金丹的门槛?

“轰!”

无漏金丹的光芒尽散,我看到无华的金丹如九瓣莲花层层打开,

“忽忽忽。”

一只罩着光轮、如小犬大的河童马飞出莲花,被弃的莲台迅速凋落成灰。

——那是元婴下层的元神吗?

我回忆林真人当时在凤栖阁显现的元神,足有三圈光轮,仿佛三重宝焰;这头妖兽只有一圈光轮,如一重宝焰。

地藏狮子飞驰向河童马的元神。

他锋利如飞剑的狮爪划过白听,白听元神如水流那样从他指缝漏过,鬼影般透地藏之体而出。

“啊!”

地藏狮子怒吼一声,从空跌下,重重砸在折回内城的我面前,围绕他伏倒的身躯流出十步范围的血泊。

我抚摸地藏被切开的腹部,仿佛是上品飞剑洞穿了他的钢筋铁骨。狮子苦痛呻吟,但目有神采,看来没伤到根本,只是暂时失去战力——我忙用断续膏封住他的伤口。

——地藏有强悍无匹的金身依仗,阴神也是四阳念头,竟然不是白听脱离金身的元神一合之敌。

“气杀我了!龙虎宗的人还没有死完吗!我的元神足够把你们全部杀死!”

白听的元神在内城上空、阵法穹庐下号叫!

——我们两日只来得及经营出阵法抵御外敌的壳子,除了两仪阵眼,阵法内中防护几乎是无。河童马的元神入了内城,如入无人之境。

我的指尖吐出一朵火莲,向白听的元神罩去——既然拳脚爪牙不能伤他元神,我就用雷法试试。

元神的宝焰一震,我的华光布施火莲湮灭!

——这近乎纯阳的元神轻易屏障了我的法术!

“小子!可一不可再!我要先杀了你,是你毁了我的皮囊!”

白听倏忽向我扑来,他的元神移动不下音速武者。我手头无剑,十指吐出的火莲和雷火无济于事地溅在妖兽元神外缘的宝焰上。

“刀山法相。”

河童马哼唧了一声,元神宝焰透过我雷电环绕的金身,我眼中一片光华闪耀。

我终于明白是什么伤害了地藏。

我的脏腑和四肢仿佛被无数柄刀尖穿透。自己眼睁睁看着元神的宝焰中自己整个人支离破碎。

“啊!”

我出现在南宫的身侧,全身完好,唯有被凌迟那刻的痛感依旧残留。

我原来置身的地方代之以一块支离破碎的太湖石,石本来在县衙后院的庭中。龙少持方天画戟,琳公主持金银双剑,正在空中和河童马的元神缠斗。宝兵光芒四处飞动,被宝兵余波触及的无主肆坊馆舍都被粉碎。诸门人各用神通手段,趋避开他们三人战斗的中心。

“我用了移花接木的天罡法术,把你移了过来。”

南宫说。

第一四一章 元婴之战(六)

我服下一葫芦黄芽丹补益元气,然后在四肢涂抹断续膏——尽管真气运转自如,四肢没有突然断裂的危险,我为了保险起见还是涂抹一下,以防意wài



那种被凌迟的切割感在我心头徘徊不去。

心身平复后,我询问南宫有什么克制妖兽元神的点子——他与元婴者战斗后生还,或许能有针对建议。

“妖兽并非真人,没有肉身依凭的飘荡元神,破绽其实众多。之所以现在妖兽横行无忌,只是因为金丹者的修为境界无法抓住他的破绽,这里也没有合适的元婴法宝能克制它。”

“我的雷法还在金丹范围,不能攻破白听的元神屏障在情理之中;琳公主手上的双剑凝成剑心,是能伤元婴者的绝品神兵——我看战况他们也只是和妖兽的元神相持啊?”

龙少和红衣少女围绕白听的元神呈品字厮杀。龙少不会腾空,他是借公孙家的凤蝶纹死枪飞翔,施展龙力挥霍地刺出无休止的荆棘突死枪;红衣少女则用双剑劈出道道流火紫电。白听元神的宝焰渐弱,但红衣少女的气衰退得更快,如同退潮般无可奈何地递减,她拿双剑的手开始不受控zhì

得抽搐起来。

“因为妖兽动用了它的金法相,达到了和绝品神兵抗衡的地步。”

“也就是它口中的刀山法相吗?”

我问南宫。

“恩。元婴下层者炼气化神的修为具足,五灵根都修到绝顶,实现了五气朝元。视争斗和修liàn

的需yào

,元婴下层者会借朝元五气陆续凝练出五行法相,从一到五-不等。酒池法相是妖兽的水法相,刀山法相就该是金法相——如果白听有金身依凭,可以把每个法相各幻出一座坛城,把敌手摄入任其宰割。不过,他的金身被你们全毁,那种可怕的事情不会发生,你可以聊感欣慰。”

琳公主的双剑既然不奏效,我绞脑汁寻思门人中还有谁有元婴法宝。

翩翩的名利圈?

我抬首,和青衣少女的眼神不谋而合。

忽然,我觉得翩翩的气比之前一刻焕然一新。

“你突pò

到金丹上层了?”

我欣喜道。

“恩,受了姬真人手抄黄庭经的启发,找到了破关的路径。”

青衣少女指了指羊脂玉颈上系着的玉璧,

“本来还要旬月才能过这关头。但强敌在前,只能事急从权,借琳公主的和氏璧把障碍前的心魔强行驱走,立地破关。”

然后,她摘下腕上一对龙凤双环,

“看这妖兽性情愚顽,必然没有斩灭元神中的三尸神。现在我试试能否发挥父亲法宝的威力,把妖兽元神禁锢起来。”

一枚银色光弧从翩翩手里抡出,名利圈正套在激斗中河童马头上的宝焰。

“铛!”

宝焰一涨,名利圈被弹了回来。

翩翩捧心呕血。

——她和琳公主一般,境界未至。

“柳子越,前两战我们缴获的那许多魂幡在哪?”

我大声呐喊,四下张望柳子越何在,终于把瑟缩地躲在内城角下的柳子越强行拽出来,他影子后面的盗泉鬼头鬼脑地挤眉弄眼。

“都在。都在。都在我影子内。”柳子越怯声道。

“盗泉,你现在起就隶属我们昆仑道兵院,是我们昆仑门人。”

我一下撕掉盗泉泥丸宫上封住神通的符印,碎成粉末,

“你和我吹嘘过鬼门有落魂大阵。我们手头现有四十九门银尸魂幡、七门金尸魂幡、还有一枚道胎天尸的魂幡。能否立kè

布成一个落魂阵,把那枚河童马的元神摄入主幡内?”

“如果把供给两仪大阵的灵气都转到落魂阵上,的确能把这枚没有无漏金身护持的元神摄入——但是元婴者的元神近乎纯阳,摄入后有一半可能把天尸主幡焚烧尽;即使不能焚烧主幡,妖兽的元神必然能在几个呼吸内挣脱出主幡。师兄辛苦一场,也是无用功。”

盗泉低眉吐舌。

“无妨事,尽管放手干,只要把白听的元神摄入主幡就行。”

我传神念给阵法之主赤符,让他倾力协助盗泉布阵。

邓高王三人跑来向我报gào

——西方县城城门洞开,一彪尸兵随着华盖将军出了城池,不紧不慢地向我们一片狼藉的黄鹤县城驰来。他们三人用千里镜瞻望来兵,尸兵的甲胄上都刻蚀了祛阳符,似乎是要趁乱夺城。

“等尸兵离城一里时再告sù

我。”

我叮嘱三人。

盗泉从柳子越的影子内游了过来,

“我需yào

诸位主持阵法的门人把两仪阵法反转,按照我指示的方位立幡。只是还有一事:仓促间经营的落魂阵法对内不对外。布了落魂阵法,对外防御华盖将军夹攻的两仪阵法就没了。”

“那我自然有办法,你不必管。”

我横下心头回答,然后折回南宫和翩翩处。力竭的红衣少女也退回到他们身边。阵法的穹庐上只剩下龙少和白听的元神缠斗。

龙少裸露的金身上九条龙刺青都光芒大作,他的每一枪都有山河摇动之势,我们远观的人都感觉方圆三十里县城随着他的枪势在秋千般摇晃。

“外物终究不是本力,龙少的十龙之力只能断断续续地发挥一刻钟,一刻钟内他已经和妖兽元神交手千合,快要到强弩之末了。原兄想到办法了?”

南宫睇了一眼绕城各处立魂幡的门人。

“恩。”

我捏了下琳公主面如金纸的脸蛋,取过自己的银蛇剑,“放心歇息。看我劈元婴的元神。”

“呸。你会分心两用,双手互博吗?比我还菜,只能发挥一剑的威力!”红衣少女忿忿道。

“你看结果就行。”

我对翩翩和南宫悄悄交代了几句,飞上阵法穹庐,向白听高叫,

“不是要先杀我吗?我有神剑,蠢妖你能杀我吗?”

河童马元神弃了龙少,电驰向我。笼罩白听元神的宝焰已经黯淡,但我金丹中层的修为仍然和元婴下层的妖兽隔着巨大鸿沟。琳公主双剑合璧不能伤他元神分毫,我也不能。

“嗖!”

一呼吸内,我和白听元神贴面而视,刀山没有加身,刀山法相的念头已经侵入我的金身。我的手不及出剑,已经不能动弹。

忽然,天地昏黑。

我的金身一抖一抽,河童马的元神也是诧异非凡。

两股龙卷阴风生出两股巨大的漩涡吸力,把我的阴神和白听的元神各拽向一面幡去,他的元神摄入鬼小将军的天尸主幡!而我的阴神被摄入了另一面金尸的魂幡。

——不知觉间,四十余门人已经立好了落魂大阵!

不止两股龙卷风,而是阴风习习!

我的阴神恍惚间,忽然看到四十余股狂暴阴风弥漫县城,竟然是四十余昆仑和龙虎门人的魂魄也被同时摄入了各个魂幡内!

“扑通!”、“扑通!”、“扑通!”

措不及防的门人肉身僵扑的声音此处彼伏。连龙少、琳公主、南宫、地藏、柳子越……等人的魂魄也一并摄入各处魂幡。

白听的那枚主幡剧烈地颤动!可终究没有燃烧起来,但河童马的元神探出幡外一个鼻尖。

“嗖”。

翩翩的一枚名利圈飞至,把天尸主幡套住。河童马的元神被逼了回去。但元神依旧带着天尸主幡在落魂阵中央胡乱蹦跳。

翩翩又是一枚名利圈飞至。双圈箍定幡首幡尾,天尸主幡整个儿寂静了下去。

青衣少女无力跪地,释fàng

两圈禁锢河童马元神大概耗去了她大半真元。

她的脖颈还系着琳公主的和氏璧护持,所以落魂阵法内唯有她没有被摄入魂幡。落魂阵外是在城墙放哨的邓高王三个金丹下层,这种场面,让他们目瞪口呆。

翩翩勉强站起,缓缓走到我被摄入的魂幡前,苦涩地笑道,

“托师弟的福,没有失手。只是代价太大,诸门人连你也陪着那妖兽入魂幡了。”

“无妨事。让盗泉把我们都归回金身就是。”

我回答。

盗泉独自屹立在阵中央的天尸主幡下若有所思,清秀的脸阴沉如铁。

他自言自语,

“原师兄你们都上了我阵法上的魂幡。还有肉身的不是真元大耗,就是几个弱小的金丹。岂非突然间我成了这里最强的人?如果我存什么坏心思,把你们都献给华盖将军?……”

盗泉忽然间抬头,望着着摄住我的魂幡,咯咯微笑起来。笑声尖尖,在阴风凄惨、活人寥寥的县城中不胜清冷。

第一四二章 落凤坡(一)

我的阴神在魂幡里挣扎了几下,终究还是放qì

靠自力脱出的尝试。

盗泉布置的落魂大阵集合了我与诸门人两战中缴获的所有魂幡,相当于三座县城中鬼门阵法的威力之合,聚集了鬼门中人历年杀戮的数十万魂力。落魂阵连元婴者的元神都能被摄入,我的道行还远远不够离幡归位。

“盗泉,把我放回去。”

我把神念断断续续地传出魂幡,就像在深水里潜游一样困难。

——普通金丹入幡就会逐渐昏沉,直到迷失本心,随幡主任意驱使。十余个呼吸时间,有几个龙虎、昆仑的弱小金丹阴神已经没了反响。但我根基扎实,阴神又受过地下幽闭六月之厄,念头依旧清明,还没有被幡内污秽沾染的迹象。

但是,盗泉尖笑不止,对我的神念浑然不觉。

脸色黯淡的翩翩回首,神色严肃地凝视盗泉。

盗泉依然只顾自己尖笑

——他几日来没有受我半点苦楚,除了神通被封,道行一点未损。刚才撤去符印,有如虎回山林,真元正是极旺盛的时刻。苦战后的翩翩与盗泉相比,像一枚沉入山背的夕阳。

我只好把自己的神念传递到盗泉的身后。

“啪!”

“呀呀呀呀唉!”

盗泉一个僵尸跳,忽然捂着自己的右肩,他手捂着的肩胛从指缝里腾腾冒起如烟的沸腾蒸气。

我知dào

,金尸不会因为肉体上的巨大痛苦而失态,他突然间的创伤不仅是尸身上的,也是阴神上的。

结果不出我的布置。

盗泉猛回首,南宫磐石的手上持着一卷卷成筒状的《黄庭经》绢书,方才他以书做棒,戏耍般地敲了下盗泉。

“你的金身不是扑街了吗!”

盗泉一惊,瞥向南宫躯壳横尸的街心瓦砾堆——那里并没有南宫的躯壳,横躺着的是一片太湖石。

翩翩的眼神流露出欣喜,我阴神默默哼哼

——我之前让翩翩把《黄庭经》转给南宫。南宫有此经护持,阴神不被落魂阵摄入,然后叮嘱他用磐石法门暗中守在盗泉后防备不测。

“略施薄惩。”

南宫迅雷不及掩耳地又落了四下绢棍,把盗泉的四肢关节尽数打断。断骨之处,都冒起乌烟,真人的清华妙书对付金尸之体,真赛过雷法和飞剑。

盗泉呜呜哭喊了起来,

“别打。别打。我的金尸没有你们的金身痊愈快。我再不敢有异心了。再不敢了!”

盗泉的十指十趾截截被打得粉碎,还有一段脊梁打折,尸身瘫成一团软泥。每打一下,盗泉发出的尖叫就像他的心被撕扯了一遍似的。

南宫的第十下棍终结,冷酷眼神如亘古的冰峰没有一丝的融化。

“盗泉,现在把原兄的阴神归位吧。”

南宫说。

他的指尖幻出天机丝,牵在盗泉的脊梁、四肢、十指上。盗泉的紧要连接骨骼被碎,我预计本来需yào

敷三日断续膏,但南宫的天机丝钉在盗泉断烂的尸身,居然让盗泉重新活动了起来。

仿佛一件破烂木傀儡,被重新注入了生命。

“你的行动都在我的心意掌握内。不要在门人魂魄归位时捣鬼。”

“是。是。”

盗泉本来就煞白的脸色白出黑来。天机丝牵引下的盗泉活动起来,他从纳戒取出四十余纸蝌蚪文镇魂符印,陆续贴在扑街诸门人的心口。随即走到我的幡下,口中诵动真言。

“呼。”

我的阴神回到了自己的躯体,好像永夜漂泊的浪子在一枚明灯的指引下,返回了万家灯火的故乡。

阴神暖意洋洋,我的躯壳睁开双目,摸了下心口盗泉新贴的镇魂符印——落魂大阵对我的阴神依然有摄引之力,但有镇魂符印护持,这种吸引之力大为削弱;再加上我自己的金丹稳固,没有重被摄入的危险了。看来,其他门人也会如此归位。

我一把抓起跌落在地上的银蛇剑,一个蜈蚣蹦起身。

“好了,这次我会原谅你的初犯,不做追究。盗泉你弃暗投明不久,妖邪之心难免反复。一时的退转我可以谅解,但下不为例。”

我取出纳戒的断续膏,亲手为盗泉敷上药。南宫是黑脸,我做红脸。

“把河童马的元神困住,盗泉你立功极大。我一点不会向宗门掩没。——这个落魂阵的幡可以撤去吗?”

——城外的尸兵又在逼近,落魂阵在,就不能布置两仪阵。

但河童马的神念在阵内谩骂,我听得分明。诸幡之中,唯有天尸主幡内这妖兽的魂魄健旺,他只是被附着了名利圈的主幡囚禁,而不能侵蚀。

不愧是元婴者。

“需yào

在落魂阵连续祭拜三个时辰,把诸幡魂力都移到主幡后,才能撤阵拔幡——但就是加上翩翩小姐的名利圈,有数十万生灵魂力的天尸主幡也只能禁制白听妖兽的元神活动,不能损害他分毫。”

盗泉恭敬回答,他的神情恢复平常的死白。

“无妨事。那你就把门人阴神归位后,继xù

祭拜三个时辰。南宫,麻烦你协助盗泉完成仪式。”

我乘红衣少女还没有归位,把她躯壳旁的金乌剑取走,和翩翩上了内城西城楼。

“华盖将军离我们县城多少里了?”

我问西城路上的邓、高、王三人。

三人大概还没有从我们囚禁白听、盗泉反复到我重新摄复盗泉的几次波折醒觉,我唤了两次他们才反应过来。

王发用千里镜慌忙瞄了下城楼。

“回禀……报gào

师兄,尸兵还有十里……不,九里。”

恩,不必用千里镜,昏黄气候中队队尸兵已经在我这个金丹的目力范围内——一个个从陵谷里冒出的尸兵人形我都能分辨出。

“我们来不及用五鬼搬运术修补城墙了,如何是好?”

邓通、高亨问。他们三人都是满脸焦色。

我知dào

五鬼搬运术是他们三人修习成的地煞法术。三人在西荒小国曾为大将,为国主立过无数战功。以他们修为,可以役使阴兵一夜起一座坚实大寨。

但现在时间迫促,不够三人补筑。

——内城三分之二成了瓦砾,外城的四面毁了三面,两仪阵法也不能启动。敌军数目在万余——想来是华盖将军把后方城池的兵马又调拨了许多到前线。

“无事。你们速速把河童马躯壳的首级切下,一炷香内挂在西城楼上。”

我把银蛇和金乌剑交付三人,和青衣少女守在内城西墙上。

茫茫宇宙,仿佛只剩下我们两人。

咫尺天涯,都是阴阳殊途的鬼物。

“怕吗?”

我问翩翩。

——我和元婴者连番恶斗。虽然道行无损、法体不残,对修道的体悟甚至有极大的收获,但眼下的真元可是跌倒了低谷,是名副其实的强弩之末,丹药再多也不能立kè

复原。其他门人情况肯定也比我好不了多少——他们从魂幡脱出,等于走了一个生死来回,修为有进,但真元必然大耗。

“不。”

青衣少女笑了,

“记得我初次和你相逢,师弟和琳公主正被道胎金丹的赤火龙君敖四追杀。当时我不怕,因为一群楼船簇拥着我,我乘了家族的势、主场的势、楼船无数巨炮的势,是玉树荫庇下的娇弱芝兰——往日的我置于今时今地,无势可乘,遇到元婴劲敌就会心馁,失去求一线生机的勇气——和师弟相处多日,我渐渐领悟视不胜犹胜的无惧之心。”

——因为我是海盗出生,从小在刀头上走路,一条路走到黑的家伙。

“什么无惧啊,翩翩姐——原剑空就是楞,他哪有那么多心肠。”

红衣少女跳上城楼,瞥了眼城下黑压压移动的尸兵,

“喂,我剑呢?”

她问我。

我指城楼下。

邓高王三人把白听首级切下,准bèi

悬吊在城楼。但河童马首级就有一个小楼阁高,只好扔在外城西城墙前的护城壕内。三人匆匆跑回内城墙后,把金乌剑和银蛇剑交还琳公主和我。

尸兵的大军如山岳般不动止住。

其余的骑士和尸兵都刻印了祛阳符,唯有领首的华盖将军不刻一符。

赤尸气把华盖将军的天尸之体包覆起来,浑然不受白昼的影响。这赤尸气能污秽飞剑,能削弱太阳、能缓解寻常雷法之威,真是妙用无方,鬼门之术的确有独到之处。

我默默猜测

——或许宗门不灭绝鬼门,也存了保留大道一途的心思。毕竟正道不会练邪功,也不会做鬼怪;那天下就必须有生灵来做妖魔鬼怪,练邪魔法门,走一条求道的邪途。

只是,凡人遭殃。

我打了个冷噤,把胡思乱想收走,

“华盖将军,我们见面真快啊,隔了半天就重逢了。你那么快就考lǜ

好要投诚我们了?欢迎欢迎。”

我佯笑起来。

华盖将军一骑上前,凝视着白听的首级,一言不发。

“我本来是夺城池的。”

良久,华盖将军说。他说的很诚实。

“我听到山河动摇,又见到你们城内两仪之气变幻不定,判断是我们方的元婴者进攻你城。所以不愿错过良机——没想到你先我一步得手。我现在已经没有战心了,向你祝hè。我们七日后再谈。”

他干脆回转马,毫不拖泥带水。

突然,我叫住他:

“华盖将军,其实不是现在,而是昨天一战后,你就没有战心了。——如果你刚才抛下大军,领个别的精兵音速驰入我们城池,我一定很头疼。但实jì

上你却选择不紧不慢地用凡马的速度领大军赶路——显然,你在观望:你想看看我们这些金丹能否应付元婴者。现在,如你所见,我们已经把元婴白听给了断了。那你就不要摆姿态了,立kè

投诚吧。”

华盖将军一愣,仰天如鹰鸷大笑,他指天空,天空愁云惨淡,似乎要下大冻雨。

“鬼王命令我阻挡剑宗,没有明令我阻挡你们昆仑,我的大军和金尸骑士已经秘密调拨往中西翼。东翼五座城池之兵我已经悉数抽空,你尽可以一路向东去云梦城,只要不怕被云梦城的守卫者打成齑粉——那座城,不是我们鬼宗的辖区。哈哈哈哈啊啊啊哈……”

鬼军退。

门人陆续上了城头,他们的阴神都已经归位。我清点人数,无一有恙,虽然精神萎顿,但神色都是难掩的欣喜——最可气可笑的是,一战打完,小熊逢蒙依然躺在内城墙上呼呼大睡,白听妖兽的精血对他太过浓郁,我怀疑旬月黑白熊都醒不了。

“轰隆隆隆!”

天开始下大冻雨,冰雹子如刀,雹子色大赤,笼罩了方圆百里。

我和翩翩各抓了一团,我放在嘴里一嚼,和翩翩对视。

我们的眼神都诧异万分

——冻雨是修真者血的味道。

“看那片红云!”

柳子越指天空。

诸多昏云中有一团如火烧的红云,形态变化不定,我们嚼的血雹子全是那团火烧云滴下来的。

第一四三章 落凤坡(二)

火烧云中炸出无数雷霆般的狮子吼。吼声愤nù

、恢宏而绝望,响彻天地之间。

我们众多金丹都捂上流血不止的耳朵,几个弱小的金丹又跌下内城楼去。倒是酣睡不醒的逢蒙哇地一声蹦起来,他的熊掌捏着自己的喉咙眼,

“咦!发生什么事了!我的心都吊到嗓子眼了。主人,你们把那只河童马打跑了吗?刚才他的血水好甜啊。咕唧。”

我感应之中,黑白熊一觉醒来,气竟然增长了几分。

逢蒙一溜烟跑到颜若琳身后,问我背后和他并肩的地藏,天上是什么妖异东西。

地藏的小腹已经敷了甘露和断续膏,没有性命之虞,只是神态疲乏。

“自文明时代终结后,天下的妖族渐渐形成七系正脉,每系各由一位妖族大圣统领。云中之物是元婴者,而且和我同属七圣之虎系,你也是这系谱中的小妖。人类的狮子吼借鉴自虎系法门,只能达到生灵的耳中;我的吼声能达到生灵的骨髓;云中之物的吼声却能动摇修真者的阴神,他得到了狮子吼的三昧,是最上层的狮子吼雷音。如果云中之物贴面向金丹一吼,就能立kè

让金丹心裂。咳咳。”

地藏对黑白熊的解说让众人面面相觑。

“呸。怎么打掉一个元婴者,又来一个元婴者!”红衣少女焦躁地跺脚。她大声嚷嚷,浑然也像一头小母老虎吼叫,我白了她一眼。

——琳公主的性情我熟稔,危机关头她其实心神镇定。这种失态本来不会在琳公主身上发生;一旦发生,说明她失去了方向和主意。

红衣少女一添乱,刚才还乐观的人群也开始人心浮动起来。

“诸位镇定,我们必然有惊无险。华盖将军都撤走了。我们只要专心对付那个元婴者就是,大不了再打倒一个元婴者。”

分离白听元神和金身的诡计不能再用第二遍,我脑中一时也思索不出新的克敌手段。

但我厚着脸皮,不让自己的气有任何刹那的动摇。

我尽量把一个字一个字地平稳地送到诸人的心中。尽管我自己都不相信自己的话。

“哈。上官小姐,你能把我的命-根还给我吗?我看这里勉强还有和元婴者交手之力的只剩下本少了。如果我的法体完备,修为还能再往上涨一点,大概能在被分尸前多玩几个回合。”

龙少轻浮地自摸了下自己的脐下三寸,浪荡地笑起来。

我脸色拉黑。

上官却向我摇头,安抚众人放心。她从纳戒取出一个黑色小盒,小盒开启,一串金色小字窜入公孙纹龙脐下三寸,他那里盈缩七次。

“剥剥。”

似乎公孙纹龙那里鼓了起来。龙少的凶煞之气也随之膨胀。众门人远远避开这个人皮兽心的妖邪。

妖艳美丽的男子狞笑起来。高亢的笑声似乎重新了某种雄性的味道。

(“原来家父为了惩戒公孙世子,把他的脐下三寸强制缩阴入腹,除了盒中符字,真人以下无人可以复原。”)翩翩神念传我。

“那我去会会他哟。”

公孙纹龙拔出方天画戟,嘴上如此说,但目中绿油油的凶光却扫在我们昆仑龙虎两宗人上。

“龙少。我之所以还你法体,只是因为日后恶战还要用人,不要自以为脱出囚笼了。云中之物用不上你对付。”

青衣少女冷冷训斥龙少,转对我们道,

“诸位宽心,我猜测云中妖物是被几日前被燕院主法界困住的七年山独角狮子。天上飘下的血雨和当初河童马金身的千创百孔一样,都是被燕院主的千一符法所伤。你们再看天上,有小金字围绕着那片火烧云!是燕院主的神通手段!独角狮子命不久了!”

我凝神看火烧云。

如翩翩所说,飞蝗般的小金字在火烧云中进出飞舞,小金字的轨迹如连环不断的相扣诸环,又如金蛇狂舞的闪电。

运转雷法总纲的眼中,我分明看到火烧云其实是云中之物释fàng

的一张弥天火网,火网过于密集,以致形成了云态。

在云中进出的无数小金字赫然是一道道符印,有些书写着“死、亡、丧、败、厄……”等厌胜诅咒的蝌蚪符文,有些还则书写着“封禁、反复、颠倒、飞伏……”等术法符文,另有一些则是“临兵斗者……”等九字真言符文。符印有灵性地从火网中穿梭进去,又无损穿梭回来,每次符印循环一轮,云中滴下的真血就会多。

万千符印之所以无损,因为它们穿梭的路径恰恰是火云的火眼所在,和我用雷法总纲洞见的破绽完全吻合。

“燕院主的千一符法和我的雷法总纲有暗合之处呀。那个火烧云就是独角狮子的火法相吗?”

“应该叫火法身。妖兽把自己元神中的火法相寄托在无漏金身上,就形成了一个垂天云彩大小的火法身。”翩翩说。

——要是这样一片火云现在撞向我们没有阵法护持的城池,城中生还的金丹可能寥寥无几。火烧云的火和金丹者从真元提炼出的炼火不同,是元婴者从本命真元提炼出的三昧真火。

我自己没有驾驭三昧真火的经lì

,不确信自己能不能抗衡住。其他人在雷法或者避火之术上的造诣更不如我。

幸好,对付这头元婴下层的独角狮子已经不用我们这些金丹者操心了。

虚空响起一阵惊雷,是元婴中层者才能发出的神雷

都天神煞!

一位负剑的赤发客从虚空上的裂口踏出,正是我们久候不至的龙虎荡魔院主燕采霞

他的神念扫向下方。但我们都涂抹了屠苏婉的胭脂猫,他一时没有发觉我们。三个呼吸后,赤发客的双目才瞥见了城楼上的我。

燕采霞朗声向城池上的诸位门人大呼,

“大善!你们竟然擒拿了走漏出我法界的大妖兽!多谢昆仑的道友相助!——伤敌十指,不如断敌一指。我这就斩杀独角狮子,不让前功尽弃!”

赤发客剑匣打开,恭敬道,

“请宝贝出府!”

一道绵延一里的白虹贯穿了金字围绕的火云。

“腾!”

火云须臾散尽,冻雨飘散。云中之物无所遁形。是一只楼台大小的碧色金角狮子。狮子不像血肉躯壳,反而像是能工巧匠径直把一座宝山雕成的金石巨像;它全身泉涌的血水也不像是凡间的汁液,而是水银那样冰冷坚硬之物,离体后就冷凝成血雹子,断线璎珞般不住地滴落下来。

这就是我和翩翩方才嚼过的东西。

柳子越一拍脑袋,不知哪里取出无数大小玉盏金盘子,抛飞上天去承独角狮子滴下的真血,

“千万不能暴餮天物!元婴者的血肉都是炼药炼丹的宝贝!不取者,必遭天谴!”

——这人真是见利忘形,出言无忌。这家伙没有想到天上的燕院主也是元婴者,你这样说难不成还要吃燕院主的血肉?

我心里骂。

燕采霞抛出白虹的起始是悬在虚空的剑匣,白虹终端没入宝石色狮子的中丹田。

黄鹤县城池内的诸门人欢呼起来。

独角狮子悲天恸地嚎叫。

我看到无数虚空中的声纹颤动,把小金字符印如天花纷纷坠落,但更多符印又从燕采霞的袖中飞出,补齐符印之阵,把狮子的六合方位都禁锢死。

困境中独角狮子的形态不住变幻,时而变宫阙大飞鸟、时而变针眼大小飞虫。都不是幻术,而是实打实的血肉衍变。林林种种的变化看的我眼花缭乱,但独角狮子始终无法摆脱贯穿他心的白虹。

每次变化不超过一个呼吸,独角狮子就无奈地又回到狮形。每一次回复原形,独角狮子的躯壳就瘦上一轮,白虹之色渐赤。大概十二次变化,独角狮子只剩下一个皮包骨头架子,白虹之色尽赤,变成一条血虹。狮目流露无尽末路的凄凉。

黑白熊逢蒙侧转回身,不愿在看。琳公主抱了下小熊,小熊的脑袋靠着她胸前,哭了起来。红衣少女胸前红纱湿了一片。

地藏狮子淡淡道,“兔死狐悲,物伤其类。”

昆仑龙虎一些门人面上也现出不忍之色。

公孙纹龙微笑揉着地藏狮子的脑袋,

“过去师尊教你白骨观想的时候,就要抛去人相、兽相、我相、寿相、众生之相。你怎么道心退转了呢?啊哈哈哈啊。切记,修真者是天的盗贼,走上此路。一旦逆水失脚,没有一个善终。有什么好悲哀的,本来就是我们的下场哟。我觉得欣赏越久,我对道的体会又多了一层明悟呐。”

我不爱听龙少呱噪,离他走远。悄悄传翩翩神念,

“你们龙虎宗的这件荡魔法宝真是厉害,只是太伤天和了。”

“这件法宝叫锁心虹,周楚南祖师祭炼,我宗荡魔院的镇院之宝。一旦被白虹锁住,元婴者以下元神被禁在躯壳内,挪移逃遁无用,只能被虹吸尽真元而亡。缺陷是法宝发动太慢,所以燕院主用千一符法不断削弱狮子的行动,最后一锤定音。”

青衣少女感慨道,

“我爹说当年祭炼此宝时,天下的诸侯合众连横要杀尽修真者。周祖师只好以暴抗暴,以杀止杀,用这法宝威慑凶顽。——唉,师弟不妨想想这独角狮子数百年吃掉的无数生灵,再想想折损在疫区的门人和百姓。天道循环,这狮妖的下场也是他的自作孽。”

独角狮子的庞然骨骸重重跌落在尘埃里。一代元婴,混于黄土。

“请宝贝回府。”

血虹从狮心一撤,回到了燕采霞的剑匣。

燕采霞向东面行礼,“祖师有灵,此乃锁心虹诛杀的第六十九名妖邪。”

然后他降落在我们城楼上。

“原师侄,数日不见,你做的好大事业啊。”燕采霞笑。

第一四四章 落凤坡(三)

“燕院主,这次我们这些波月庄的昆仑门人齐心协力去云梦荡魔,我是昆仑众人的首领。”

我向他简单施过一礼。

昆仑、龙虎众门人也向燕采霞行礼。

龙虎宗长老方令言凑前恭贺赤发客斩妖得胜,顺便赞美上官翩翩这几日领袖龙虎门人极有法度,败军不乱,逆境能搏,不愧是上官侯爷的贤嗣云云。

柳子越也把承接诸多狮妖真血的容器摄回自己影中,凑前低眉顺眼地向赤发客施礼,

“波月庄主柳子越见过燕院主——姬真人前几日在敝庄驻足,托我问候燕院主,祝您荡魔顺利。”

“啊,姬真人现在哪里!”

燕采霞问我,他目光闪动。

“姬真人万事随性,神龙无踪。我们离开波月庄时真人说要在庄内和瘴林两位教主论道,现在弟子不知dào

姬真人去哪里了。”

——姬琉璃没有授意我明说出他做后台。我在燕采霞面前只好隐隐约约地讲一些谜面。

翩翩上前,把这几日和我们昆仑并肩作战的经lì

,还有禁锢白听妖兽元神的事情都扼要和燕院主讲述了一通。

燕采霞点首称善,

“两宗弟子齐心能擒拿元婴妖兽,正是古语所谓:兄弟同心,其利断金。——诸位随我去看那个被禁锢的妖兽白听吧。”

翩翩在前引路,燕采霞的电目扫向原来煞气腾腾的公孙纹龙,公孙纹龙背转身去,趋避开燕采霞的目光。龙少的凶焰收敛,气缩回了躯壳中。

内城的落魂阵眼中,盗泉立了一座三阶小坛城,天尸主幡插在坛城中央。凄惨阴风里,披发的盗泉手持一把桃木剑在坛城上踏北斗罡步,另一手变幻各种手印,口中则念念有词。八卦方位的诸魂幡滚滚飘出一团团黑气,游入坛城上的天尸主幡内,如同百川归海。每次挪移,诸幡的黑气就薄上一圈,而天尸主幡的黑气则浓上一分。

南宫在落魂阵外十指活动,指尖上若隐若现的百十天机丝牵在盗泉骨节各处。

我感觉到他们两人之间的天机丝还不断有神念交互波动。我猜大概是盗泉把祭拜的步法手法用神念传给南宫,南宫在把盗泉躯壳的活动用天机丝反馈给施法的盗泉本人。

白听的元神在天尸主幡里不断谩骂,苍蝇一样搅得我阴神烦躁。天尸主幡一首一尾的两枚龙凤双环滴溜溜地绕着幡杆的圆心悬空旋转。起初双环的转速近乎音速,随着其他小幡的魂魄越来越多汇聚到主幡上,双环的转速渐慢。我和燕采霞等走下城墙时离盗泉祭拜已经过了一个时辰,悬空的名利圈转速降到了三分之一呼吸旋转一圈。

“两头元婴妖兽联手的战力和我相当。所以前日我用元婴中层修liàn

出的阴阳法相,再结合五行法相,幻出自己的法界把他们摄入。我原计划在法界里分隔两兽,缓缓消耗诛杀。孰料,白听这兽毁去自己三个法相强行从我的法界走脱,我让你们遇险了。”

燕采霞忽然躬身,向我们诸人道了一个歉。

——没想到身为天下寥寥的元婴者和一院之长,燕采霞浑然不讳言自己的过失,在自己的弟子辈前坦荡认错。

“我们能够擒拿白听妖兽,也有燕院主的功劳。之前河童马的无漏金身被你重伤了七七八八,我们才有了胜机。”

我回答。

燕采霞不语,一步踏入落魂阵内。他也不用任何符法加身,周身也没有释fàng

任何护体宝光或金莲,只是像普通人那样走进阵法范围。燕采霞身形不摇不晃地迈到天尸主幡之下,这就是元神和金身融合的元婴者能耐。

贴了镇魂符的门人陆续随他入阵。

在坛城做法的盗泉目光一触到燕采霞,他的躯壳就不禁哆嗦起来。龙虎宗善于捉鬼,燕采霞是抓鬼大宗师,盗泉是敏感的上层金丹,立kè

本能地战栗。

我忙跑过去安慰盗泉,一面对燕采霞说,

“这位是鬼门弃暗投明的道友。禁锢妖兽白听元神,他的功劳最大,已经完全洗去了之前的罪恶。我们昆仑门人会联名推他入本宗道兵院。”

“日后勿生反复。你们鬼门以生人精气为食,造孽甚大。转投宗门后,只可吸取太阴之气,不得再坏生灵性命。”

盗泉哆嗦着向燕采霞发誓以后只用太阴炼形法门提炼地气和月华,再不服食血丹和吸人精气了。

燕采霞登上坛城,四下环顾落魂阵,又望了一眼禁锢白听的天尸主幡,点首道,

“我已经知dào

了。盗泉小鬼,这里由我主持,你退下坛城。”

坛城上的赤发客大喝一声,掌心现出阴阳鱼抱的太极雷球,向阵内诸幡连发五十六下掌心雷!

四十九枚银尸小幡尽成齑粉,七枚金尸大幡熊熊燃烧了起来!

我凝神体会

——中层元婴的都天神煞以他们的无漏金丹为依凭,品级高于我们金丹为依凭发出的煞雷。和武技上一力降十会的道理相通,我虽然精于雷法,但自己的修为发不出燕采霞这样威能的掌心雷。

毁坏诸幡的魂魄没有向天尸主幡聚集,反而飘逸出阵,四散出城。

“邪魔杀害生灵,死后还要役使他们。由这些魂魄超生去吧。”

燕采霞转手又向天尸主幡连发五下掌心雷。主幡未损,但无数的魂魄也如之前四散的诸幡魂魄那样,化成数十股黑色旋风逸出黄鹤县城。

落魂阵内黑气尽消,又回复了白昼的清明。南宫松去了他的天机丝,盗泉忙又缩进柳子越的影内,像从猫爪脱身的老鼠窜入地洞,再不敢出来。

天尸主幡首尾的两枚名利圈嗡嗡嗡急转起来,比翩翩初次套住魂幡时还要飞速。天尸主幡又开始跳动,河童马的元神在跳动的主幡上若隐若现,时而冒出头部,时而冒出四蹄。

柳子越向我传来悲痛的神念,

“这几十枚幡可是全毁了,连当废铁卖都不成!原师弟,这都是我们门人血战的战利品啊!幡上魂魄还能有什么来世!好死不如赖活,把魂魄释fàng

出幡是能缓解它们之苦,但是离了幡这些魂魄离消散灰灰不远了。龙虎宗的荡魔院主真是迂腐、妇人之仁!”

——依柳子越的狐鼠性情,他本来是不敢在燕院主的神念范围内向我说他坏话。我低头望着手心的胭脂猫,屠苏婉的胭脂猫原来能让金丹者在元婴者神念范围内依然秘密传达神念。

我装没听见柳子越的神念。

“白听,你从我的法界走脱一次,不要再抱走脱第二次的妄想了。”燕采霞对我和柳子越的神念果然浑然不觉,他又向天尸主幡连发五下都天神煞。

天尸主幡内响起五声杀猪似的尖叫。名利圈的转速又慢了下来,主幡也不再跳动。

“我吃了你们十余个门人,骨头也化在我真元里了。这个血仇难解,我随你折磨。”

白听的元神哼哼唧唧,

“……不过,你不配杀我。我是被金丹小辈擒拿的,不是你这个元婴。你不配杀我!哼!要是你们敢杀我,本妖王转劫后一定不会和你们善罢甘休……本妖王是妖族麒麟系的正脉,血统之高贵——”

燕采霞向天尸主幡发了一下掌心雷。

这次白听声音哑了,河童马元神挣扎着滚回幡内。

“上官师侄,你把名利圈撤去吧。”

青衣少女收回了龙凤双环。

燕采霞把二十四道符印贴在清光一片的天尸主幡上,把禁锢白听的幡收入自己的葫天里。

他转对众人郑重道,

“金丹敌金丹,元婴敌元婴,是宗门的规矩。练气、筑基的弟子是仙苗,金丹弟子是一株株成材中的树木。宗门期待的是你们成为化生无数树木的元婴,对诸位眼前的功利器用并不在乎。让你们金丹和元婴交手,是让稚子和士兵搏斗。是我这个师长辈照顾不周。”

我对燕采霞这番话,心中倒不以为然

——修真者本来就是从天道那里求一线生机。他说金丹不能敌元婴;难道返虚者就能敌天道了?证道长生就是死里求活。我看诸门人这次在元婴妖兽的压力下走了个生死来回,都有进境。像燕院主设想的那种师长护持弟子,万事谋定后动,真是母鸡养雏鸟,恐怕栽培的弟子不能禁受外面的风浪。

我把肚子里想的东西咽下去——自己也不再是十余岁的孩子了,不能任性地把想说的话说出来。

“您太容易自责了。”

翩翩劝解。

燕采霞向青衣少女摆了下手,

“……杀独角狮子是我分内之事,擒拿白听全是你们之力,原师侄和诸位昆仑道友在其中居功至伟。这几日征战也是原师侄领门人为我们龙虎门人解围、三败妖邪,门人一个也无事。我以为这次征伐云梦,我们两宗门人不必分什么彼此,干脆打成一片。由原师侄做在场诸位的首领,由他定方略,由他分配战利品。我只出手对抗元婴妖邪。诸位意下如何?”

昆仑的门人欢呼起来。

龙虎门人也赞同燕采霞的建议。

我脸一红,迅即淡定——海盗头子干的也是这么一回事情。

“大家诚心拥护我,我也不推辞。那么,我们的团体就叫扫云团。这次征战我是团长,诸位是手足耳目。无论昆仑、龙虎、还是新附的道友,都是扫云团的一份子,一视同仁。各位都会得到和自己贡献相称的缴获。诸位要遵守的不是我个人的号令,而是团长的号令。我不重yào

,重yào

的是号令。”

……

我号令邓、高、王用五鬼搬运术修复内外城池,诸位符法师、阵法师重新设置两仪大阵——我不急于入手华盖将军口里放qì

的另外五座空城,先稳固进退自如的根本城池是当务之急。

马飞黄、两步、诸位炼药师等人我则委派去处理妖兽白听和独角狮子的无漏金身。

元婴妖兽的血肉可以炼药,骨骸可以炼器,我再让柳子越把前两战缴获的战利品统统拿出,把所有战利品并在一齐。他和上官翩翩都是熟稔天下丹药宝器价格之人,我托他们两人估量所有战利品的价值,按照每个门人的贡献把这批战利品全数分发出去——需yào

丹药者给丹药材料,需yào

炼器材料者给炼器材料,不需yào

者换算成等值的丹药派发;如果门人对战利品的分发不服,则让中立于两宗外的南宫再复审一次。

至于龙少、盗泉、地藏、逢蒙等人,我也把他们算在战利品的分授者之列。当然逢蒙的贡献最小,只分到总计一库又五分之一(一又五分之一纳戒容量)的丹药和美酒:五分之一库是奖励逢蒙在第一战中做琳公主骑乘和在黄鹤城楼放哨的功劳;另有一库是扫云团每人的保底份额——扫云团统共五十人,燕院主不需yào

战利品,他杀死的独角狮子金身价值五十库丹药,所以人人得了一库丹药的奖励。

地藏在分配妖兽金身时向翩翩抗议过一次,因为他不忍心使用同为虎系妖的独角狮子骨骸。柳子越于是换给了地藏妖兽白听的血肉——妖族传统,麒麟系妖一直是虎系妖的杀戮猎食目标,两族间积累的仇恨比人妖之间还大。

临到深夜,诸事顺利办妥。

除了萧建成等十二名擅战斗的门人在修缮后的四面城墙戍卫守夜,我们其余众人在新修的县衙内议事。连燕采霞一道,众人各座一个蒲团,围成一圈。

“……包括两头元婴妖兽的无漏金身,三战我们收获的战利品以一库丹药计量,总计一百三十一库丹药。两个元婴妖兽的金身是大头,合计一百库丹药……扫云团统共五十人,分得的战利品如下:原师弟九库、龙少五库、盗泉四库、上官师妹四库、琳公主三库半……”

柳子越读着自己的小账本向众人公示分配结果,

“……哈,最后鄙人柳某是两库:我没有什么本事,一库是保底,一库是本人平日在死人堆里搜罗和管理战利品的苦劳钱。”

众人随着柳子越的自嘲开怀大笑。

每一库丹药约合十万枚黄芽丹,足够普通金丹十年支用。这次收获颇丰,分配合理,没有人不满yì



我想了下,

“以后我们打到云梦城下,还有的是收获。等扫云团的任务结束,我再把自己做团长职务的二库丹药份额拿出来平分给诸位。”

众人称善。

燕采霞拍手大笑,

“原师侄分赏有道,我有一样东西专门赐你,随你分配。——宝贝请出府!”

他打开了锁心虹为宅邸的剑匣,一道有眉有目的白虹绕上屋梁,连珠似地吐出黄、赤、黑、青、白五粒抱拳大小宝珠,然后白虹又悠然归回剑匣。

五色宝珠滴溜溜地在我们众人顶上虚空旋转,光华照彻一屋。

“——这是五行灵珠!”

红衣少女眨巴着眼睛呼叫起来,

“燕院主,锁心虹是把独角狮子的元神全炼化了吗?!这是他无漏金丹分解成的五行灵珠呐!你要全送原剑空吗?”

第一四五章 落凤坡(四)

“什么是五行灵珠?”

我脱口问颜若琳。

“白痴。亏你是昆仑弟子,连五行灵珠都不认得。别人送你大便宜,你连有什么好处都不晓得!”

她嘟起了嘴,也不回答我的疑问,惹得我心头好奇如蚂蚁跑过。

我肚子里骂老子入门半年多,见识自然不如你这个宝物堆里出生的掌门小姐。我目光瞥过诸多门人,也颇有些试炼弟子眼神和我一般迷惑。我脸皮厚起来,不知五灵珠也不是什么羞耻嘛。

“诸位都是宗门选拔过来的仙苗,知dào

宗门渡人院只看根器,出身高低与国别夷夏一概不论。其实人皆有根器,都可以修道。只是根器极浅辈修道难于登天,宗门更愿把修道的资粮给予诸位根器深厚辈。人之灵根有五,诸位至少有一条灵根在上品。天生上品灵根一条者是仙苗、绝品灵根一条者是仙苗翘楚、复数绝品灵根者不世出、五灵根俱绝品者可遇不可求。”

翩翩笑着为诸门人讲解,

“修真是性命双修,心性上的魔障需yào

磨砺道心斩断;阴神依托的肉身修liàn

由灵根品第决定迟速——同样用功不辍,五灵根俱绝品者修命的进境自然是普通仙苗的百十倍。”

青衣少女望了颜若琳一眼,琳公主甜甜笑了起来,“路人皆知的事情,姐姐不要多提,我要低调。”

龙少闻言瞥了下颜若琳,南宫依然安静地倾听。

——怪不得这小妖婆十七岁就练到上层金丹!她的仙苗档次足足高我两等,手头又有和氏璧来镇压心魔,道胎金丹之前自然是一派坦途。

我心里又开始不淡定了。

“但是修真者到了金丹境后,灵根的品第可以后天改变:途径无非是内丹和外丹两种。内丹之途就是依据宗门正典和每人的对路法门补益灵根;外丹之途就是寻觅或炼制高品第的义灵根服下。”

然后,翩翩指着虚空中旋转的五珠,

“凡元婴者都修到了五气朝元的境界,五灵根都补益成了绝品,和本命无漏金丹一而五,五而一。他们陨落后无漏金丹分解为五枚灵珠,每枚灵珠都是一条绝品义灵根。天下陨落的元婴者蝉蜕何其少,能得到五灵珠是师弟的幸运。”

“不错,我把这五灵珠全送于原师侄。”燕采霞从袖中取出五个葫芦把虚空五枚灵珠摄入,各封一张符印,全数交付与我。

众人流露出羡慕之情。

——原来是这五灵珠和我纳戒里那枚中品土灵根、石子明许诺我的水灵根一样性质的丹药。服食炼化之后,我的修命进境会大大飞跃,通往道胎金丹的道路大通,迟早能追上颜若琳这样可遇不可求的妖孽。

“我的金灵根已经是绝品,只需四枚灵珠就能补齐我的灵根。金灵珠我用不了,我以后去帝都托满盈会拍卖个好价,然后平分诸位。”

众人对我的提议称善。

红衣少女向我挤眉弄眼,传来神念:

(“你个中层小金丹别先得瑟!哼。我不怕,就算到了金丹巅峰,以后还有元婴的路要走呢。”)

我神念里回了琳公主一笑:

嘿嘿。

“燕院主,那个白听妖兽还禁锢在魂幡里。他的金身我们已经分割完全,但他金丹和元神一体,不能剥离。古语说:天予弗取,必受其殃。您看……是不是把那妖兽也一并诛杀?另外剥出五枚灵珠给我们有需yào

的门人?”

柳子越的食指大动,眼神金子般放光,谄媚地笑问燕采霞。

“柳师兄,你难道忘了?我们还不知dào

云梦城周围的妖邪布防,留着白听妖兽还有拷问的必要。另五枚灵珠等平定云梦后再讨论也行。缺不了你的份额的。”

我狠狠掐了下他的胳膊。

大家哄笑起来,柳子越腼腆地也跟着笑起来。

他一面笑,一面从袖里又取出小本子,认认真真地记下:“原剑空说平定云梦后再分众人五枚五行灵珠,有柳子越一份。扫云团诸门人做证。正泰元年九月十八日夜。”

我最近有了一点涵养,没有把鼻子气歪下来,

“好了,好了。现在我身为团长,开始分配人手,今夜我们去占领鬼门在东翼留下的五座城池。燕院主也随我们去吧,以防鬼门华盖将军的反复和诡计。”

燕采霞点首答yīng

我的请求。突然,他合上眼睛,说:

“原师弟,我的神念中剑宗有使者飞来此城了。你和林真人的弟子起过冲突,要回避下吗?”

地藏狮子的耳朵翘起,补充道,

“二道剑光飞驰之声。”

随即,在南城楼守夜的昆仑内门弟子萧建成踏入县衙,向我们报gào



“三十里外有两个修真者以音速御剑从西南方向飞来,从真气判断,似乎是修习剑宗《太玄经》之辈。”

——从九月十六日白昼剑宗的东翼覆灭,到今日九月十八夜我们稳固下黄鹤县城,时隔两日,剑宗的人终于要来了。

“四城门都换龙虎宗人。昆仑弟子速速回来。”

我号令完毕,对燕院主说,

“当时我们为了不受林真人节制,伤了他几个嫡亲弟子脱身,现在我不想再见剑宗人。而且,我们昆仑插手云梦的事情,也不想让剑宗知dào

。燕院主能帮我们挡一下吗?”

燕采霞莞尔,

“姬真人害羞,你们做弟子的也学他一样害羞了。好,这事好办。”

他袖里取出一张灵符,化成身后一道四联屏风。昆仑门人和盗泉、龙少等鱼贯闪入屏门之后。我用神念扫描和眼睛凝视,屏风依然是屏风,浑然感应不到背后有什么异样,我也想不通三十几个人如何挤入方寸之地。

我满yì

地放下心来,也闪入屏风后。屏风后原来有一个货栈大小,四面上下都有灵符念头幻化的白壁——在屏风后大声议论,屏风外的人也无法听到。正对县衙厅堂正面的墙,也就是屏风一面,浑如玻璃。我们透过这面玻璃墙能看清进入县衙的剑宗门人。

两人都戴乌帽、服锦衣。高大者卧蚕眉,背负一个剑匣;清秀者面如冠玉,腰间佩一把三尺青锋剑。

——恩。都是我的熟人:蚕眉者是钟大俊,佩三尺青锋剑的是秦霄。其余三个林真人的弟子大概还在养伤,派到东翼来的使者是两个完好的。

“剑宗门人钟大俊、秦霄见过燕院主。三面混战,音讯不通。林真人今日心血来潮,卜知我宗玄鹤脉主已经陨落于妖邪,派遣我们来过问下燕院主。看来您已经攻克黄鹤县城,安坐在城中。我们心中欣慰,只是想问可有其他剑宗弟子生还?玄鹤脉主的法体何在?”

钟大俊的言语没有起伏波动,但我听得一点也不舒服,味道怪怪的。

红衣少女向屏风后众人咬牙切齿地大骂钟大俊人面兽心,敢拿林道鸣的凤凰十二律挖她肠子。昆仑众人摩拳擦掌,纷纷表示日后要找个僻静所在结果这畜生。

(“好了,你们就声援下我可以了。钟是道胎金丹,给你们练半甲子,也是打不过他的。我准bèi

自己练到道胎金丹后找回他场子,不出三年,我要他好kàn

。”)

红衣少女啐道。

“妖邪在十六日白昼间突袭了攻打此城的玄鹤子,他的门人也无一幸免,一点音信也没有传出。我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仓促和两头元婴妖兽-交战,自己的门人也折去十余。你们在城头和县衙见到的门人都是劫余残剩了。唉。”

燕采霞沉痛地向钟大俊叹息道,

“一妖兽被我斩杀,一妖兽被我禁锢。妖族东翼的攻势被我止住,我也真元大耗,我们龙虎宗人也无力再战,我们能力的极限就是守住此城了。”

“那玄鹤脉主的法体燕院主就是夺不回来了咯?”

秦霄清亮的声音响起,声音中大有斥责之意

——在我印象里秦霄对剑宗的师友十分礼貌恭敬,没想到对别宗的长老倒不假辞令。——当然,我也不是讲礼貌的人,可绝对不是他这套两面派作风。莫非?这小子在小树林一战被我们刺激太深,居然转了性子了?

“我们龙虎宗自顾尚且不暇,对夺回玄鹤脉主的法体更是爱莫能助。令师尊神通广大,你还是要回禀林真人请他亲自出手。”

燕院主拍了下案。

秦霄噤声不语。

——我暗自想我们能把元婴妖兽炼器炼药,剑宗的玄鹤脉主多半也会被妖邪制成血丹法器,怎么能找回来?不知dào

他的无漏金身是不是也值五十库丹药?(罪过。罪过。身为宗门弟子我不该有这想法,不小心被柳子越污染了。都怪他去。)

钟大俊干笑了一声,

“我们自然会把燕院主的态度回禀林真人。师尊在我们来前吩咐,如果燕院主不利,就接应您退回夜郎城去;如果燕院主在郊野和妖邪相持,就视情况助您一臂之力或者撤tuì

。现在是第三种情况,也是师尊认为最不可能的一种:您在败军之余,还能拔下敌方城池。——钟某敢问一句:几日前暴起伤害宗门师友的原剑空等,是不是托庇在您之下?——我方才入城,看到罩住城池的是昆仑两仪阵法,而不是龙虎往常的河洛阵法。”

——百密一疏。

我捏紧拳头。阵法上的符文不能抹掉,灵气的导引布置不能一时改易。

(“要杀了他吗?这个人也很强,打起来很有意思吧。”)公孙嘻嘻笑着问我。

我摇首。

(“暂缓。”)

“天下厉害的阵法不在少数。两仪阵法是昆仑交换给我们龙虎,我认为合适这座城池的风水,就应地制宜采用此阵,不足为奇。至于原剑空,上次我和他见面还是九月七日的凤栖阁上。现在他去了哪里,我怎么知dào

?上官师侄,你和琳公主素来交好,他们和你有联系吗?”

燕采霞问青衣少女。

翩翩一脸茫然地回答,

“钟师兄,我也不知dào

他们下落。你们不要陷害原师弟——我父亲不会在宗门会议上与剑宗善罢甘休的。”

钟大俊哼了一声。

我心中一动,把自己想的逐客辞用神念传递给燕院主,

(“钟大俊,你可以滚了。回去转告林真人:正因为他强行杀夜郎城主夺城,所以宗门被迫分出一半的力量日夜戒备瘴林诸雄,才导致征伐云梦的进程缓慢,前线高手兵力不足——玄鹤脉主的死他有大半责任。”)

燕院主好气好笑地摇头,把我的辞令改的略微文雅,向钟大俊下了逐客令。

“燕院主的高见,我会如实禀告师尊,一字不差。”

钟大俊冷冷回答,然后转对秦霄说,

“秦霄,你留在此处协助龙虎门人。如有情况,你负责及时和我联系。”

他从剑匣取一柄剑与秦霄,怀疑的眼神扫过我们的屏风。这柄剑我觑着眼熟:剑色黛青,上镶尾箕两宿星辰,隐隐有龙吟传出——正是当日让我和琳公主几乎陷入绝境的凤凰十二律之一,元婴者的绝品神剑。

“有师尊亲手祭炼的这柄姑洗剑自保,你足可在任何情况下脱身。料想,燕院主也不会欺负金丹小辈。哈哈。”

“我自然不会欺负金丹小辈。”燕采霞道。

钟大俊大笑,飞驰出城。

——我明白燕采霞话里的意思——他承诺不会对秦霄出手,那就要我们亲自排除这枚监视扫云团的背上芒刺了。

第一四六章 落凤坡(五)

——我不允许剑宗的监视者像苍蝇一样粘在扫云团的背脊上,我要雷霆般地制伏秦霄。

“砰!”

四联屏风被我一下推倒。

三十余门人从燕院主身后陆续走出:扫云团中有鬼门的金尸、有北荒妖兽、有染人狼症的夷狄、有对朝廷不轨的诸侯之子、有人面兽心的妖王弟子……

寻常绝无可能一道合zuò

的正邪、夷夏、妖鬼诸金丹济济一堂,让秦霄一时怔住了。直到他的目光和我与红衣少女接触,秦霄一下拔出他的三尺青锋剑,剑锋指着我的鼻尖嚷叫起来:

“好呀!原剑空,数日不见,你竟然堕落到和邪魔勾结在一块儿——你……你……燕采霞,你难道不是龙虎宗人吗?你是邪魔变化成的,还是叛投邪魔了呢!……啊!这里是魔窟!这里是魔窟!”

“黄口小儿,胡言什么!”

燕采霞脸有愠色,但却没有出手教xùn

秦霄。

——燕院主是被钟大俊的言语框住,但我可不吃那套。

“秦师弟,看到你无恙我很欣慰。我们要先尊师一步去云梦城,你也随我们去吧。只要你管好自己嘴巴不乱说,我也记你一份功劳,有战利品分润你。”

我微笑着持银蛇剑和他的三尺青锋相交。

银蛇剑雷光大作,一下把少年的三尺青锋震脱手。

秦霄抱着被雷光溅射焦灼的左手,折返厅堂外逃窜,门外是海阔天空的庭院。但是——龙少已经好整以暇地倚着厅堂入口,他微笑着支手一张,一团无形煞气从五指尖释fàng

,瞬时舒卷开来,充盈六合,封住了全部门户。秦霄人撞在无形煞气上,立kè

被反弹回来,皮球般啪啪啪滚回我身边。少年在翻滚中几次试图用土遁脱身,但龙少的气把他与大地隔离,秦霄始终不能接触地气。

我看到秦霄的明亮眸子中闪烁出一道凶光,少年的右手已经把鞘中另一把姑洗剑拔出三分之一,神剑悠悠响起龙吟,隐隐有青冥剑qì

来回涌动。

——下先手为强,后下手遭殃。不能让他出剑。

我指尖吐出一朵火莲沾在秦霄的右手上。他一痛释手,我的人影已经擦过少年,从他腰间摘下姑洗剑。姑洗剑在我手中像困兽狂龙一样乱颤,我死死抱着神剑不放手

——我不是此剑本主,也没有得到本主许可御剑,姑洗剑灵不受我的摆布。

我瞥向青衣少女,一枚银圈从翩翩腕上发出,套在姑洗剑上。神剑彻底安定下来,我把它收入自己纳戒。

眨眼间,火莲已经在遍地打滚的秦霄全身上下开花,只是火莲始终没有燃到秦霄的脸面。

我拍了下手,少年全身火莲随我心意尽数熄灭。

“秦霄是林真人的关门弟子,年方十七,却是有四条绝品灵根的不世出仙苗,只是历练不足,固见太深。原师侄,不要坏他性命和法体——我们毕竟都是宗门中人,为证道而聚集在一起的朋友。”

燕采霞对我说。

“弟子明白。”

我把真元大耗、伤痕累累的少年拎了起来,替他敷上丹药,然后贴上一张镇压阴神的符印,扔到柳子越的影子里。

然后我对众门人道,

“已经没有剑宗掣肘了,我们今夜把东翼的五座鬼城都夺取下来!”

……

华盖将军所言不虚,东翼五城没有一个鬼兵把守,只是空设置了五座天门阵法从地脉汲取灵力,导引方圆百里内风水自行运转。五座城池腾起接天横亘的五股赤尸血气,无论金丹者飞行、御剑和驾驶灵兽和木鸟等,都不能逾越五道天柱般的赤尸气。

常理上要过城池,只能一座座阵法毁坏破开。但城中无人主持,再精妙的阵法也是徒有其表的躯壳。每过一个时辰,我们就占领了一座空城。

第一座橘城的城池,燕采霞用三下掌心雷轰开城门,扬长入阵要捣毁主阵眼的坛城。我忽然生起一个主意,劝他保留坛城,并问燕院主有什么厉害幻术能在各个城池上都变幻成千上万个把守鬼兵;还询问盗泉有什么方法在城池的外表保留鬼门阵法样貌,在内部则转换成昆仑的两仪或者龙虎的河洛阵法。

“原师侄,逐一收复妖邪占据的诸城是宗门这次征讨的既定方略。你不愿让剑宗知dào

昆仑介入这个征讨,我能够理解。但为什么我们拔下城池,你还要伪造出城池仍在妖邪掌握中的假象?你这样处置,不是帮着鬼门摆出疑兵欺瞒剑宗吗?——我对你的做法不以为然。”

燕采霞沉吟后说。

“弟子倒是以为林真人的方略正中云梦幕后人的下怀。林真人在夜郎城坐镇,前方各门人不徐不疾地攻打,分明是用云梦中人引来更多不轨邪道,把它们聚在一起围歼,他未必把攻克云梦城的迟速放在心上;云梦中人的目标却是完成城内的招魂仪式,城外的邪道牺牲多少他不放在心上,时间拖得越久对他越好。”

我摇首,

“我感觉林真人是自视极高之人,他的心中或许还期待着和完成仪式的云梦之人一战,并且自信自己可以挽回任何狂澜。但是,我不能任由局势由两人的想法演变——云梦之人完成招魂仪式,就是南宫死亡的日子。我必须搞乱他们的步骤。剑宗的方面如果被鬼门大军击溃,林真人也只能离开夜郎城和云梦之人提前战斗,到时我带扫云团突然介入战场,就能夺下和保住南宫之心。”

燕采霞叹息,

“林真人是我们宗门这一代元婴者中屈指可数的高傲之人,你的看法切合他的性情,的确也有道理。可是宗门间的师友道义你总不能忘记。你这样处置,不知dào

这几夜剑宗的门人要折损多少了。”

“剑宗杀贵宗的江夜郎前辈时,他的支脉门人一个没有放过。当时燕院主抱着江城主的首级,神色灰槁的样子,我至今记忆犹新。”

我深吸一口气,毫不掩饰地狠狠道,

“我入宗门才半年多,两宗的门人被剑宗欺负使唤的事情居然也见了不少,凌牙门是这样、夜郎城是这样、黄鹤城也是这样。就是刚才,钟大俊、秦霄这些剑宗门人还污蔑我的师友是邪魔,还训斥您一个院主不能夺回他们的脉主尸身——我要为被他们欺负和污蔑的师友出一口恶气。”

我环顾身边的门人,他们都现出忿忿之色。

“我们昆仑讲师友间的情谊,也不掩盖门人间的私怨。如果大家处不来,在宗内不能相斗;在宗外可以痛快地了断一场。现在在中土腹地遇到这种事情,龙虎宗什么意见我不知dào

,我们昆仑是要按照自己做事的方法还给剑宗的。”

我补充了一句,目光和燕采霞阴沉的眼神交锋,他的手扬在半空,是要向我脸劈过来的样子——我少年时代经常被父亲掌耳刮子,对燕采霞这个架势我的预判超过对天下任何拳脚枪棍的预判,灵台上一派清明。

我倔强地笔直站在橘城城楼的凌冽寒风里,等着燕采霞劈向我脸

——老子我可以吃你这个荡魔院主的打,但我回敬剑宗的决心不可动摇。

“燕院主。剑宗平日像他们的支脉那样号令我们,弟子等一直心意难平。正因为我们都是宗门之人,所以我们不能和剑宗兵戎相见,只能把不快郁积在心头,这实在有违修真者直指本心的原则;原师弟的建议既有利战局发展,也能稍微让诸门人念头通达。”

翩翩护在我的身前,挡住我要被燕采霞揍的脸。龙虎门人附和着她为我求情。

“燕院主,你太软弱了。同样是龙虎宗,翩翩爹爹就比你强硬一万倍。我爹说:当年上官伯伯为了夺回你们丢掉的凌牙门,一个人摆擂台应付剑宗五个真人的车轮战。一个林道鸣,你就忌惮成这样,只能拿原剑空一个金丹弟子出气。笑死了。”

琳公主拉开翩翩,

“翩翩姐姐,你走开。我看这糊涂院主敢打原剑空嘛。燕采霞,你敢打他,这里的人都散伙回家了。”

“当年宗门同仇敌忾的精神,在你们这些孩子上完全见不到了。唉。”

燕采霞一字一语。

“我们昆仑和龙虎还是一道,只是剑宗的人把自己当做了修真界的官差,和我们不在一道了。”

我说。

“罢了。众弟子之心就是我师长之心,我照你这个孩子的布置去做。但是,原师侄,我依旧要打你一拳。——五百年前,宗门是要把你这个孩子下幽牢的。你们这些门人也要牢记!”

我四脚朝天跌了一跤,半边脸被燕采霞扇厚了三寸,猪头那样肿起来。

我一蹦跳起,一句话也不合燕采霞搭理,拉着诸多阵法师和盗泉商议二重阵法的设置去。燕采霞远离我们,负手寂寞地独自环绕城墙,一边把无数符纸撒入赤尸气中——赤尸气中回跃出无数鬼兵,充满了四处城楼和岗哨。

翩翩告sù

我这是“撒豆成兵”的天罡法术,燕采霞的符纸假借摄入的赤尸气,变化的人形就和骨兵的气仿佛。外人不亲手和这些骨兵过招,无法判断他们真伪。每个骨兵都有真骨兵三分之一的战力,能持续七日。

“嘻嘻。我以后还可以叫你原猪头。瞧你的模样,这辈子不像是元婴者投胎,反而是猪宝宝投胎。”

红衣少女调皮地捏我脸上浮肿,疼地我哇哇直叫。

三日之中,我们把五座空城都设置成了两重阵法。阵法的外围是鬼门的天门阵法,由一个门人主持伪阵眼;阵法的核心是一座两仪阵法,由一个门人主持真阵眼。每座城池内另有四个擅战斗的金丹隐在城楼据守四门,城墙之上则是燕采霞撒豆成兵幻出的数万假鬼兵。

数日内一言不发的他,默认了我的做法。

九月二十一日黎明,我留下四十余门人把守东翼六座城池,和金丹上层以上的门人悄悄踏入了云梦城的外围地界。

第一四七章 落凤坡(六)

我们收敛金丹气息,沿着串起五座城池的浑浊河水一路向北。我为首领,琳公主、翩翩、南宫、龙少相随。还有跟班的地藏、逢蒙两妖,总计七条性命(用人头计量貌似不合适)。

越往北行,鬼蜮的凝重阴气渐渐散去,连绵千里覆盖天空的黄云也越来越稀。行到流域清澈的上游,如洗碧空恢复,大地起伏支离的山峦覆满了初冬晶莹湿润的积雪——真难想象这里竟然是妖邪的腹心区域,俨然是秽土腹心的净土。

命运循环。

二年前,我和慕容芷两个筑基也是在冬季探索坠星山内的神mì

-洞天;二年后我身边多了很多金丹友人,只是不知dào

她现在何处。那时候我近十六岁,现在的我已经十八岁出头。

道胎金丹是金丹境和元婴境的过渡境界,依凭金丹,企望元婴。金丹以下者刻意呼吸臻于天地一体,道胎金丹以上凭胎息和天地浑然——龙少和南宫得到了那种境界,他们在元婴者的神念外围来去自如。

我们其余人的掌心涂了屠苏婉的猫胭脂。这种奇妙符印把我们的气伪装成兔鼠那样小兽,元婴者神念即使远远扫过,也只会把我们轻轻漏过。

但随之而来的新问题是:这一派白雪茫茫的天地中毫无一点元婴者的迹象。我不必担心我们被强敌发xiàn

;但是我们的手段也发xiàn

不了元婴者和云梦城的入口。

——敌我都在暗处。

突然跳出哪一方,大概都会把对手吓得不轻。

我们平静地深入了十里,我号令扫云团停止前进,驻在一座小丘山阴。越往前越接近潜在元婴者的心腹,无论是飞行和步行都太过危险了。

我问翩翩要过燕院主与她的白听魂幡,把神念传入幡内,

“喂,河童马,如实对我交代云梦城外围的布置、驻守的高手?我可以减轻你受的苦楚。或许还能饶过你的性命?”

我神念中幡内小宇宙里无垠雷火不断煎熬着河童马的元神——火是元婴者的三昧真火,雷是元婴者的都天神煞,都是燕采霞在二十四道灵符中亲手灌注。河童马的根本未败,但作为枝叶的几个法相都被雷火破去,还原成他元神中的五行灵珠,好像一株大树被拔成了光秃秃的杆子——我们并非不能诛杀他,但给河童马留下重修复原的希望,能诱惑他乖乖合zuò



“我这几日观察下来,你们和我们的大对头剑宗确实有点区别。唉,我就如实说吧:云梦中人和我们北荒的妖族没有渊源联系。我们攻打帝都北边,他趁你们宗门北顾的势作乱。罗刹国主见有势力扯你们宗门的后腿,自然乐意添一把火。我修liàn

的法门是《山珍海味全席食谱》,总负责南征妖军的膳食。眼热更大的功劳和法宝赏赐,就向国主请缨到这里游玩一番,谁想到阴沟翻船。”

河童马的元神眨巴眼睛,

“……聚集在云梦之人旁的元婴者我都见过,云梦之人我也见过一次。”

“云梦中人是谁?外貌、功法、修为、性情……如何一点蛛丝马迹你都不要漏掉,全数告sù

我。”

我和南宫交换神念。

他是诸侯之子,有志于天下,对世间世外活动的大人物了然指掌,或许能白听口中判断出敌人身份来。

“云梦之人非常隐秘。我和其他元婴者交流:他们都是不满你们的剑宗,被中土的鬼王邀请来此,都没有机缘和云梦之人逢面;但我是领袖群妖的罗刹国主特使,云梦之人卖国主金面,自然要见我。你们肯定也清楚,云梦之人要隐藏他的身份,模样、修为、功法等等我看到也是不真。唯一能谈的是他的性格——”

河童马努嘴,我明白他的意思,让翩翩禁了幡上一道施刑符。幡内宇宙环绕他元神的雷火稍减,河童马继xù

说,

“那个人是性情温柔、举止高雅的男子,像在凡间,又不像在凡间……不是说他像个妇人,而是大地覆载,滋润宇宙的大德。连我这个吃人无数的妖怪和他相谈时都差点把持不住道心,要向他发誓从此不食一物,食气为生……”

我皱紧眉头,问南宫天下的大人物里有这种货色吗?邪教主、伪君子、双重性格、性情错乱……邪派里没有,就想想正派。

不知为何,我本能地反感这样的幕后大恶人

——一方面我觉得性情和顺的大德人物和屠杀百万无辜凡人的魔头矛盾;更重yào

一方面,我尤其不喜欢这种性格的人:我在海盗里厮混,觉得那种传说里才有的人物太干净了,干净得让我犯恶心。

“河童马说的大概是我吧。”

南宫难得讲了一个冷笑话。

——你的每一滴血都是冰冷的。滋润宇宙?连滋润一只麻雀都不行。

“那你知dào

有多少元婴者来助他?其他方面有哪些元婴者,云梦外围有多少?他们如何布置这里的阵地吗?”

我暂时放qì

了追究云梦之人身份,问河童马另外问题。

“东翼我不必谈;中翼是鬼大将军,西翼是血道人,两人都是元婴中层修为;云梦城内是巫教三巫主持召唤仪式;城外围是夺命书生、极乐岛主、鼹鼠道人三个下层元婴。——但是云梦外围的布置不是把守方面的我能够知dào

。我只能提醒你们,云梦入口其实像活物那样移动不定,旬月间就能挪移到千里之外。云梦中人是用独门秘法把入口限制在这里某个范围内,相应的他也只能死守在这个地方完成仪式。你们要静候入口再次开启的时辰机缘。”

我把白听魂幡重新交付翩翩。

这也意味着我们要在三个潜在元婴者的眼皮底下守株待兔般的侦察。

我择了一座高处山岗望气,地藏狮子伏在我的脚下谛听方圆数十里内的异样音声。龙少无聊地捧起山坡下积雪握了下,邀请琳公主和逢蒙玩耍。

“在北荒学艺的时侯我还是一个小孩子,经常和小妖们在师尊的雪宫外打雪仗。北荒的雪是雨的精魄,干净利落,洋洋洒洒下起来每瓣都有席子那么大;这里的雪还能用,可惜有点湿了,像人类的心那样纠结渺小——公主殿下可以站到我三十步外线上。——小熊妖,你负责揉雪球传递给我们。”

红衣少女站在金乌剑刻下的线上,龙少接过逢蒙的雪球,一抡向她掷去。三十步的距离相对于亚音速的雪球太过短促,十余个雪团子响起破空之声,眨眼间就到了琳公主的眉目间和腰腹——寻常人挨实这一击,不是开颅就是开膛。

琳公主嫩芽般的手指摇曳,轻触在雪团子上,团子立kè

蒸发成水汽,少女咯咯笑了出来——她虽然挡住了所有的雪团子,但是也失去了自己回抛的雪球。

“游戏的难度在于你既要高速投掷和接挡,同时要用气冷凝住雪团子,不让雪因为高速和高热溶化。”

龙少的双手抓起地上一团雪,真气流转,示意地把雪呼吸间坚凝成一个硬梆梆的冰球。

“龙少,你们玩的游戏好像随时可以出人命哟。”

琳公主笑。

“正确。对妖族而言,游戏就是狩猎的前奏。我第一次知dào

死亡,就是在雪仗中打死了一头小熊妖。那时我七岁。”

公孙纹龙蹙然。红衣少女劈脸向他也掷出了十余冰球,

“以后有机缘,本公主也要去北荒赏雪。可惜呐……你们妖族盘踞那里,只好一路喋血跑过去了。”

我的望气和地藏的谛听都没有什么反响。半个时辰后,我心意烦躁,心思一大半被红衣少女和龙少的雪仗吸引过去了。

——两人都是胆子斗大,不分轻重的家伙。这样的雪仗虽然刺激,我看得跃跃欲试。但在元婴者的鼻息下搞出这么大动静,什么时候引来潜伏的对手也未可知。

我忽然心念一动。

——要是,要是真引出什么元婴者来,也未尝不好!我们斗过元婴妖兽一番,知dào

元婴者的深浅。凭我们现在的实力,遇险也能支撑到燕院主赶来——他就在十里后的己方城池压阵。

“原兄,最近几日你的修为进境如何?”

南宫跳上山丘随意问我。这几日我觉得他的气在缓缓削弱,我知dào

他胸腔内的镇心符在逐渐失效,大约再过二十余天符纸就变成废纸了。

“这几天我运转雷法总纲把火灵珠炼化一半;还从两步兄弟那里学会了吐出金丹的功法,这样对付元婴者也多了一张底牌。”

我摆出蛤蟆贴地的样子,默诵“步月天蟾珠”功法,把自己的精气神瞬息如意凝成一枚金丹,哇地一声吐出。圆澄金灿灿的金丹随着我的心意,像龙头戏珠那样绕着我旋转。

我一手招过金丹捧在手心细看,自己的金丹足有十六两重。但是光焰之内的本体成色不足,六分之三不到是暗色——我身为中层金丹,念头只有三阳,比起我亲眼目睹的白听妖丹是天壤之别了。

“无妨事。你炼化五行灵珠的过程,不但是提升自己的灵根的过程,也是借锻炼灵珠增强自己修为的过程。我想你把五行灵珠全数炼化后,离上层金丹就很接近了。”

南宫或死或生就是旬月间的事情,现在他居然还能沉得住气,有闲心指导我。

不过,我本人的计划的确和南宫的建议类似:我的火灵根和木灵根都是上品,炼化两枚同性灵珠较快,炼化有成后也能立kè

辅助我从雷法总纲推衍更多法术——木灵珠是我计划炼化的第二枚灵珠。土灵珠是我计划炼化的第三枚,之前先炼化坠星洞天的那枚中品土灵根。至于水灵珠,我受到石子明那枚上品义灵根后再炼化,放在第四位。

“南宫。万一这次我失手,没有取回你的磐石心。你有什么遗言提前给我,或者托我带给什么人吗?”

——不吉利的话总要说在前头。

我想起自己和敖萱的那一次战斗,他的前未婚妻貌似对南宫情缘未断。如何看龙少这个变态对那个女人都没有兴趣(龙少对女人有否兴趣,这也是个疑问)——敖萱和龙少的联姻纯粹是家族的联姻,不存zài

任何真情实感。

“我的师尊卜我不会死在得到天命之前。我横死你就去找他,他会把自己的首级割下与你——这是我和他之间的赌约。”

南宫没有提女人或家族,而是提起了自己的师尊。

我想起来他居然还有师尊这回事情——星宗向来孤立在东大荒洲,以修真为唯一要务,比我们昆仑还要远离天下事务,在世俗行走的星宗弟子也从来不提自己世外的具体师承。

“那你师尊的名字是?”

——既然要找他师尊,我总需yào

知dào

他是谁,住在哪里。

“他叫屈灵星。别人管他叫星。我是他活着的唯一弟子。他的样子一直是一个很普通的孩子,我想,他现在还是一个普通的孩子吧,一个爱玩蚂蚁的孩子。”

第一四八章 落凤坡(七)

人生何处不相逢。

我想说自己以前和屈灵星就有一面之缘,这个家伙是有点撞大运的门道,但犹豫了几下终究忍住没说。

“哈,令师尊原来是星宗掌门,鼎鼎大名的厉害真人居然是小孩样貌——我一定不说去,烂在肚子里。虽然我不知dào

他会的哪家未卜先知的法术,但听上去很厉害——他说你不会横死,那承他的吉言,这次我一定不会失手的。”

我问了南宫另一个问题,

“要是这次得手,我向西,你向东,我们也就此别过了,从我父亲那代到我这代的家臣瓜葛都了断。你要是当了统合天下的皇帝,我也不会来分润你好处。顺便问一下,南宫你为什么会有平定天下的志向?我觉得非常稀奇——我印象中星宗的人都是对世俗界浑然没有兴趣的家伙。怎么会出现你这种怪胎?——我要抓紧问问,不然以后也没有机会找你答复了。”

“我是异数——既然是最后的话,我稍微多说点。”

南宫莞尔,

“星宗开宗千年来一直有避世传统。其余三大宗门无论规模,都把世俗内的利益视作宗门势力的延展,身为世俗霸主的门人和世外潜修的门人互为表里;星宗的祖师和长老们却认为,介入世俗和追求证道南辕北辙,入世俗的弟子落了下乘——按照星宗的惯例,在世俗内谋图霸业的门人,没有宗内的话事权利,就是普通的长老也无资格担当,只有向星宗交纳灵脉、药田和仙苗的义务。”

我大惑不解。

“即使身为元婴者,也不被星宗承认为长老吗?”

“正是如此——星宗要保证才智和心性最卓异的弟子都投入于道法钻研,而不是投入到世俗的经营。凡事物极必反,龙少父亲和我父亲就不服帖这样的规矩,两人学艺有成后立kè

与星宗断绝关系,回中土开辟霸业——按照宗门的盟约,星宗管不到中土,他们也不必再向星宗尽义务。公孙山君是伪齐世子,自然改投妖族做靠山;我父亲是一无所有的船帮贱民,要出头只能在敖家和朝廷间左右逢源。他们两人在学艺时就相互怨憎,到了中土也不死不休,蹉跎了一百多年光阴相斗”

南宫叹息一口气,

“父亲的志向是吞食天地,所以创立了《天狗法门》。我如实言:他虽然有了很大的神通,但心里一直认为自己还是一个贱民,只有把天下踩在脚下才能念头通达。可惜,天下的霸主和能人实在太多,连公孙山君都除不掉,他自然做不了群龙之首。父亲只好精心培养血脉,让后人辅助他实现个人野心。六岁时我和几个兄弟都被他送入星宗门下。那时屈灵星还不是掌门,他第一眼就要走了我,在一只大金鳌的背上传了我十年法。”

“莫非霍姑娘……萱公主就是你这时候认识的?”

我心痒八卦。

“她那时候还是刚入门的女童,跟随缥缈峰上的千岁寒真人学艺。星宗的几个真人一向互不相能,屈灵星带着我上峰找千岁寒斗法。两人的元神时而潜入九幽泥犁之狱,时而飞上穹庐帝座之星,时而展开法界坛城,时而摇撼山海……我在峰巅补天石旁参悟,直到磐石缝中开出红花,七日内金丹凝成道胎。突pò

时我的目光和惊呼花开的星沉相视,彼此会心一笑。——以后就记住了她。”

我忘记了问屈灵星和千岁寒之间的胜负。他们的胜负也并不重yào

,真人间的全力战斗我只从南宫的几句话中得到了吉光片羽,但南宫叙述的情景神异琳琅,已经让我眼界大开。虽然对他们的境界我远没有登台入室,至少瞥到了里面传来的一点热闹。

——也不知dào

我日后有无福缘能亲眼参悟真人之战,对我的修为必然大有裨益。

“这战后不久,屈灵星告sù

我他准bèi

尸解去世间参悟,父亲也催我回家继承世子之位——公孙家出了个十二岁神童,轻易杀了我金丹兄长。他要我速速去和他交手,煞公孙家气焰。”

“那个十二岁神童,就是当时的公孙纹龙吧。”

“不错。”

我扫向山坡下——不知不觉山坡上只剩下我们两个。翩翩和地藏不知何时都被琳公主拉去打雪仗。现在她和逢蒙搭档;龙少和地藏搭档。翩翩则担任仲裁。四个球手都刻意收敛了气,膂力倒也相差不大。

“可实jì

上我和龙少交手还在四年之后,他十六岁,我十九岁的时候。”

“噢?”

“因为下山后我根本没有回家,而是漫无目的地四处漂泊。三年里我在东荒、中土、南荒间目睹乱世的战乱和凡人的困苦,期间变换多种身份暗杀鱼肉地方的太守和总兵,肃清酷虐一方的盗贼妖魔。当然,遇到他们背后的元婴靠山我只好遁逃——那几年体悟最精熟的除了手印就是遁法了。我非常幸运,唯有一次被元婴者逮着。”

“是谁?”

“被我父亲抓回家去了。”

我和他都笑了起来。

“我被父亲囚禁在他的天狗法界里思过。不知dào

是法体还是阴神,我被绑缚在黑色的大星上,星的表面上凸起荆棘,荆棘钉进我的每一段骨节,生长到我的骨髓里。大星的周围有三十六颗黑色小星.每一个时辰都有三颗小星变成三条瘦骨伶仃的黑犬来啃噬我的躯壳。黑犬直到身躯鼓起才肯离开,那时我一般只剩下一个骨头架子。一个时辰一个时辰的轮回,看不到出路,也看不到希望。

黑暗中我明悟

——父亲诞生了我,我们同样冷酷狠毒,一株宝树上结的同种金丹。但是他生长的方向看不到阳光,我却因为对他衔恨和不满而逆向长到了阳光一边。

那三年中我的心魔是对父亲的衔恨。我嘲笑他色厉内荏、我嘲笑他有野心而无能力,无数的堕落霸主在那时我心目中都叠合成了他的形象。所以我满足于狭隘的义,仿佛每杀掉一个不义的金丹能给他那样的人添多少麻烦一样。真是孩子似的撒娇。

我父亲不过是局促一地,格局狭隘的霸主,被他吞食天下不相称的野心苦恼;我的根器和资质十倍于他,我的志向自然要比他大而且逆反,所以是拨乱反正天下。

过去几年我竟然糊涂到降为匹夫的身份去删除那些乱世恶不义的支流。可我完全不必那样做,我本来就是南宫家的世子,可以继承南宫的实力基业,以霸主的身份来扫荡天下。

……然后就是平常不过的向父亲悔过,向其他得罪过的诸侯赔罪、接掌南宫家的事务之类戏码。……和敖萱的婚约是期间快乐的事情,失去她也是期间最大的遗憾——当然,对她未尝不是一件幸事:她是星宗认可的出世之人,和我的路南辕北辙。”

南宫安静下来。

“啪!”

琳公主向我砸来一个雪团子,把沉思中我的脸蛋打了个疙瘩激灵,

“你们两个男人在用神念鬼鬼祟祟说些什么?也一道来玩打雪仗吧,那样正好每方三人。”

我欢乐跑下坡,见到琳公主明媚的笑,就像冬日的太阳暖在身心上。

“南宫和我各协助一方。逢蒙,你下去。翩翩师姐,你替逢蒙,和我与琳公主一路,不要老做仲裁。”

“我还是做仲裁吧。我是你们里拳脚最逊的;而且我生长南方,从没有打过雪仗……”

我一下拉过神情忸怩的青衣少女手。

“师姐这么久看也看会了,就算不会也可以实战中学习啊——”

不由她分说,我牵着青衣少女加入琳公主,和南宫、龙少他们打起了银絮纷飞的雪仗。在这云梦外围,我们几个金丹都收敛了气息,就像最普通的孩子那样玩耍。

时至巳时,妖魔一个无踪,倒是柳子越骑着一羽符鸟飞临到我们上方。

“喂,柳子越,你不是和我约好统帅后方城池的昆仑门人吗?怎么违背我的号令,也跑到云梦城里来了?——我要罚去你的战利品。”

我仰天问他。

柳子越苦笑着降下符鸟,

“诸位最好停止侦察,速速退回后方城池——燕院主去剑宗方面了,我们没有元婴者后援了。”

我们大惑不解。

我了解的燕采霞不是反复无常之人,我询问柳子越后方是否发生了什么突然事情。

“黎明时你们走后不久,剑宗的孔雀道兵飞来催促他前往其他方面支援——这几日中,前线的剑宗被突然压境的鬼兵击溃。二个支脉脉主陨落,一个重创,三十几个金丹弟子灰灰。林真人派遣了蜀山三友之二去压阵,但人手还不够——”

他声音听上去哀痛,但神色兴高采烈,随时可能笑出来的样子。

我努了下嘴:

“——所以燕院主还是耐不住去支援剑宗了吧。他是正直规矩的人,以为自己这几日旁观造成了宗门的大损失,念头不通达。其实——”

“——原剑空,我们剑宗的折损都是你和邪魔勾结造成的!少装好人了!我们剑宗死难弟子的血,有一半是你放的。”

秦霄谩骂的声音从柳子越的影子里冒出来。柳子越的影手往自己影中一取,把少年掷在雪地里。冰雪呛进秦霄的咽喉里,少年一个劲地咳嗽。他不甘地爬起来,尽管声音沙哑,骂声喋喋不休。

我左手虚晃一拳,右手结实地打折秦霄三根肋骨,把他重新打翻在地。

我一手揪起他头发,一手捏着少年冻得发红的脸蛋,

“秦师弟,我是杀人放火的海盗出身,不要让我脾气发作。之前你说的疯话我都可以当空气,但从现在起你最后管好自己嘴巴。老子还是那一句话:和我们昆仑一道去云梦城扫荡邪魔,不要生其他是非——我也记你一份功劳,有战利品分润你。我讲明道理后,邪魔都能和我好好合zuò

!你这个正派弟子脑子不要比邪魔更僵化!”

剑眉星目的少年瞪圆点漆眼睛久久凝视我。

“罢了。掀去我泥丸宫符印,把我师尊的神剑还我,神剑上的名利圈也撤去。——和你们讨妖也是讨妖,不是去杀自己人。”

他说。

我也不管少年嘴巴里夹枪带棒,取出屠苏皖的胭脂给他手心涂上猫猫。

“你用女人的胭脂涂我干嘛?!”

秦霄惊疑问。

“这你不用管。”

我从翩翩手上接过解开圈子的姑洗剑,恭敬交付与他——几日中,这柄凤凰十二律我参详了无数遍,对比《黄泉碧落剑心》,也有若干心得。只是我终究无法使用这剑——秦霄如果诚心和我们合zuò

,这把剑倒是能物尽其用,他也能充当我手下一个可观战力。

然后我撕去秦霄泥丸宫上符印。

“劈!”

他的姑洗剑扑棱棱扎我心窝。

我残象移动,电闪雷鸣的银蛇剑架开那道龙吟黛青剑光,余波剑qì

扫下我一缕发——不幸的是,秦霄的反应还是和我最坏估计一致。这剑宗小子还是有欠教xùn



“哈。原兄,你们昆仑要不要我帮忙把这剑宗的小子碎尸呢?”公孙纹龙负手抱胸,在旁嘻嘻笑起来。

“小人喻于利,君子喻于义!我怎么会像这种邪魔那样和你这个盗贼妥协!呸!”

秦霄挥动姑洗剑以剑光分丝扫开我们诸人,折身要用遁法脱身。

地藏耳朵翘起,忽然传来我一道神念。

我脸色一沉,

“有邪魔。大家躲山丘后。”

我缩骨揉身钻入秦霄开阖剑光的缝隙,不管血肉被姑洗剑的切开,扬手袖里放出一道金光。秦霄僵了一下,口吐白沫扑倒在地。

弥子瑕的六翅金蚕王稍微吐了点毒把他麻翻,我把这个傻愣愣在山丘尖上站着的少年忙抱下山去。其他诸人也早添了龙虎宗隐身符隐在山丘背面。

约莫盏茶时刻,山丘之北传来了陌生的人语声。我心中五味杂陈,又是紧张,又是兴奋,又是战栗。

“姚先生,这里是要最后布置的无名山坡了吗?”

女人声音窃窃恭敬地问。

“自然。只欠一块龙脉嘴上的界碑,就能补完我们的三合一法界。这几日剑宗情势告急,林道鸣一定会出手。按照方略,前方鬼军要让林道鸣一人深入到这里,这里就是他的殒命之处。”

姚先生彬彬有力回答。

山岗上响起树立石碑的金铁之声。

我偷眼看去,石碑大约两人之高,也不知dào

是什么东西锻造。上面已经刻了两个字。上字是“落”,下字是“坡”,中间还缺了一个字没有刻上。

那个叫姚先生的书生衣着寒素,留倒八字小胡须。他一手拿着罗盘,一手从袖中取出一只判官笔,洒落笑道,

“无名,万物之母;有名,万物之始。一命。二运。三风水——呐呐。这个字落下去,林道鸣的性命就要去了三分之一。”

银钩铁画的判官笔在石碑上径直刻了部首框。

我心中一震,

那个书生要是足成三字,这地方不就是叫“落凤坡”了吗?

——凤凰剑林道鸣陨落于此?!

第一五十章 落凤坡(九)

我看不到黄泉、碧落的剑器原貌,只见到云端和地中不断续地喷吐出皎洁如星、细如蚊足的光丝。恒河沙数的分丝剑光牢笼住百里方圆,天地山河都失去了样貌轮廓:水不是水,山不是山,或迟或缓分崩解离成混沌不分的浆糊;地火喷涌,流星坠落,一入黄泉碧落的范围,形体立kè

灭裂,化成大小不定的泥块,随着浆糊一道搅动旋转

——或许,传说中天地开辟、鸿蒙未判的模样就是这般吧。

“突!”

我把袖内的一枚六翅金蚕王弹射出紫电腾蛇雷电光弧的范围。一指大小的六翅金蚕探入混沌中,刹那间解离成齑粉

——如果没有腾蛇法相护持,我们这些金丹在这片混沌浆糊中绝没有生理。

我想。

混沌浆糊中,四个元婴邪魔紧紧靠拢夺命书生的石碑,环绕各自元神法相的宝焰如同狂风骤雨里飘摇的灯芯。悬浮的中央石碑漾出圈圈的土黄光芒——我方才见到石碑光芒还有三十步范围,盏茶功夫已经被混沌浆糊压迫到十步范围。鬼大将军、血道人和极乐岛主三个邪魔各站一个方位撑住一角光罩,分别把浑黑、血色、金碧三道光注入其中。光罩不再收缩,但壳子依然像被轻敲的蛋壳那样缓缓裂开缝隙。

——林道鸣和夺命书生交谈之间,黄泉碧落剑光不动声色地在混沌浆糊中穿梭。

“金丹食丹,元婴食气。相较之金丹,元婴者汲取引导的天地灵气大到不可思议——但林道鸣把这方天地都置在他的掌握中,四个邪魔分不到丝毫的灵气,只能凭借本力强撑,慢慢被侵销到齑粉了。”

南宫的解释让我面上难看,骨鲠在喉

——这也意味:我的腾蛇之所以能在混沌浆糊中飞翔,全是林道鸣的许可。如果他心思变化,我们会比那四个邪魔垮得更快。

我的目光凝视夺命书生:

我心里隐隐期待他能有什么扭转局面的手段,这样灰溜溜地被杀掉太丢四人颜面——况且云梦城的入口连影子都没有——我都在疑惑入口无论什么样态,是否已经被黄泉碧落的分丝剑光也搅成混沌浆糊了?

“林道鸣,你自寻死路,灰灰莫要怨我!”

夺命书生长吁一气,在石碑上刻下一个张牙舞爪的“凤”字蝌蚪文。一字刻毕,夺命书生的黑发变为苍苍,肌肤转成槁木之色——仿佛他的大半元婴精魄,都从自己的小宇宙转移到了石碑之中。

石碑的土黄色光芒大盛,携带这四个邪魔没入混沌浆糊之中。

“噗通、噗通、噗通……”

顷刻之间,被恒河沙数的剑光搅动分解的混沌浆糊静了下来。

混沌浆糊并没有止歇。

而是有大心跳动的声音从混沌浆糊深处响起,倏忽压过了混沌浆糊的搅动之音。

“困兽犹斗,虚有其势。看你们有什么手段!”

林道鸣笑。

混沌浆糊如波涛破开,两头角兽在混沌浆糊载沉载浮,它们兽背都有一里之广,脖颈上的链捆缚在“落凤坡”石碑上。金链条系的如狮兽金碧独角,每一下咆哮都是一声雷霆,从上笼罩碧落剑光就被逼开十步范围,我的心口也不自觉地抽搐了一下;乌链条系的如牛兽双黑檀角,通体之色浑如黎明前最浓重的黑暗,它喷吐出如黑泥的明夷地火,每一下也把从下笼罩的黄泉剑光逼开十步范围。

一柱香时间,混沌浆糊被两头异兽排开了一里范围。一里之内的天地从混沌浆糊逐渐判分,清气上升、浊气下降,竟然演化出新清明天地!

压倒一切的大心跳动之音却来自两头异兽的胸膛,它们的心律同步,仿佛两兽是一莲托生的双生花。

红衣少女疑惑不解:

“这是什么异兽!我在昆仑的道兵院从没有见到过?!翩翩姐姐、南宫、柳子越,你们在典籍和经lì

里见识过吗?”

“这个……古代有兵家发明火牛阵……必然是邪魔读了古书,找来了养得肥硕的大牛和大狮,上面用幻术环绕一点雷火特效,吓唬吓唬没有见识的修真者。”

好不容易攀上腾蛇背脊的柳子越豁然开朗,以手拍额。

“放屁!再信口雌黄,我把你踢下腾蛇。”

琳公主骂。柳子越一哆嗦,又滑到了腾蛇尾巴上。

“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

青衣少女和南宫都不能答。

“金角狮兽叫噬嗑;乌角牛兽叫明夷。都是修真者从念想中创造出来的异兽法相,本质和我的紫电腾蛇没有差别,只是实力层次的差距。”

我说。

——道胎金丹大孔雀上的林道鸣也向我投来异样的目光。

“师叔,我又要对你刮目相看了——你怎么知dào

?”

红衣少女奇怪。

“不告sù

你。”

“地火明夷”与“火雷噬嗑”——见到了两兽,它们的名字立kè

跳脱到我的心头。它们本来就是我从《诸天雷法总纲》推衍变化出来的异兽,仿佛我用心血生养的子女。再次重逢,曾经忘记的东西再度浮现——只要我的境界达到道胎金丹,也能把两头异兽演化出来;非但如此,我还能演化出它们更多隐秘的奥妙。

只是,这天下的生人除我之外,再没有人会《雷法总纲》了。

我的心头蒙上阴翳

——仿佛有人偷窃了我的宝贝。

是谁?

“轰!”

明夷之火与噬嗑之雷交汇中,现出一枚挣扎急旋的雷球。雷球的大小可以握在手心,相对于明夷和噬嗑小山般的躯壳,这枚雷球的规模实在微不足道,我现在的修为足够变幻出上百枚——但两头异兽法相倾尽全力才能稳定住这枚小小雷球,不让雷球飞逸——它们驾驭的好像不是雷球,而是一枚星辰。

拳头大小雷球之中,隐隐有山河城池之象。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云梦城立于其中,千年不坏。返虚者周楚南也不过是把云梦沉埋,不能毁去分毫。我的主人已经把这座城经营成无匹的法界。你宗门有胆,就入法界一试;你宗门无胆,就速速退去,不要坏我家主人好事。”

雷球中夺命书生的声音传出,似乎得了雷球宇宙内的滋养,恢复了元气

——是云梦城的入口,它居然像一枚星那样按照特殊的轨迹运转。

我打了个激灵。

林道鸣未及回答夺命书生,正南向有一道剑光掠入混沌浆糊,剑光上人背负剑匣,周身罩着紫金色的混元气,正是钟大俊。

“师尊,中央七城已经全数在我宗掌握。俘获鬼门邪魔无法胜计,弟子已经命令尽杀之。华盖将军率领鬼门残卒退缩到西翼五城,龙虎宗燕院主正和蜀山二友联手攻打。弟子是率门人援助还是据守中央城池?”

钟大俊低声向林道鸣请示,他的余光瞥到紫电腾蛇上的我们和受制于我的秦霄,不禁露出诧异神色。

“秦霄和昆仑的门人切磋,技差一筹罢了。”

林道鸣淡淡道,他凌虚一抓。我身后的秦霄倏忽不见,刹那间被林道鸣抓回道胎大孔雀之上。林道鸣一指点在秦霄眉心,少年吐出一口紫黑色气,身形立kè

行动如飞,恢复了往日精神——我反复想不透林道鸣用什么法术突pò

腾蛇的雷火罩子,探囊取物那样挪移秦霄。

“控鹤功的小运用,师侄在泥井里闭关七日就能明白。”

我的心头话没有出口,林道鸣已经说破了我的疑惑。

“我的姑洗剑你参悟了许久,也该归还了。”

他拍一下掌,我的纳戒一抖,黛青色的姑洗剑突pò

名利圈,径直回到了钟大俊的剑匣中。

“一半剑宗门人守城,另一半折回夜郎空城据守。西面五城由三位元婴者一座座拔除好了。恩,命令让孔雀道兵传达,你和秦霄随我一道入法界。”

钟大俊和秦霄两人拔剑侍立在道胎大孔雀上,尾随林道鸣的第二头金丹孔雀道兵奉命飞出了混沌浆糊。

林道鸣问我们,

“云梦城的门户出来了,我要入法界去;你们也来吗?”

“义不容辞。”

我干脆道。

——千辛万苦到这里,总不能让你得了南宫的心;另外,我对云梦之人产生了强烈的好奇,我真的想质问他从何人处得到演化明夷和噬嗑两兽方法。

“好!”

林道鸣一指遥点我的眉心。我浑然不能闪避地受了他一殛。

“轰隆!”

我丹田中半炼化的火灵珠倏忽全数融入自己的灵根,火灵根从上品转为绝品。

道胎大孔雀上的剑宗三人飘然飞入云梦法界之中。

孔雀上三人不见小,雷球不见大,林道鸣就像飞入寻常的城门那样飞入雷珠之中。

“大敌当前,昆仑师长教导我要雁过拔毛——林真人,我还有一枚木灵珠,您索性帮我一道炼化吧。”

我对半头孔雀没入雷球的林道鸣高呼,自己已经把又一枚木灵珠服食下丹田。

“昆仑有一个大无赖叫姬琉璃,你们这些人不要受他教唆,变成小无赖。”

——原来姬琉璃还有这样一个雅号?

话虽然如此,雷珠内传来一声叹息,一指剑光又没入我的泥丸宫中。

“轰隆。”

我丹田中几乎没有炼化的木灵珠倏忽全数融入我的木灵根,木灵根从上品转为绝品。

“轰隆。”

我的修为具足,呼吸间晋为上层金丹。

“古之贤者不食敌国之粟,师叔你可给我们昆仑丢脸了。”红衣少女哼了一句。

“原师弟大智大慧,踏着剑宗的愚蠢上位,为我们昆仑大放异彩!”柳子越倒拍起我马屁来,不过他这个马屁如何看都是黑我。

“我看林真人这样做是双方互利。他其实也无法揣度法界内的深浅,因为惊讶于原师弟能辨识出两头异兽法相的能耐,所以借重我们一道破除法界——何况,原师弟的实力增长一分,我们在法界内也多一分自保能力。”

青衣少女的议论和我考lǜ

合拍,我用神念感谢了她一下。翩翩红着脸低下头。

“现在原兄能用你的雷法总纲击杀道胎金丹了吗?”

南宫问。

“恩,纯以威力而言,确实如此。”

“好。”

我指挥紫电腾蛇随着林道鸣的大孔雀,也飞入了云梦入口。

我感觉到自己的体内充盈着雷霆的力量,或许不期然间要和与自己关系极大的宿敌会面了。

第一五一章 云梦(一)

“目极千里兮!伤春心;魂兮归来!哀江南……”

无限幽怨的天籁吟唱充盈了我们进入的天地六合。

“有人在下,魂魄离散;我欲回之,为予诏之。”

一个男子的歌吟古雅悠远,散播在六合之内。

另三个婉转女声清音和之,

“去君之恒躯兮,何为往四方?舍君之乐处兮,何为至彼不祥?魂兮归来!归来!归来!返故居!”

两行清泪不觉得从红衣少女脸蛋垂下。

“咦,你怎么哭出来了呢?”

我问。

“混蛋,小贼,你不也呜呜流眼泪了吗?”

琳公主慌张地捂住脸,转回来驳斥我。

我惊讶地摸自己的脸,领子已经被不知从哪里来的泪沾湿了。我环顾腾蛇上诸人,除了柳子越,包括铁石心肠的南宫和人面兽心的龙少在内,众人都不自觉洒泪。前方大孔雀上的三人也飘零下泪,林真人也不能免。

我驾驭紫电腾蛇追上前方林真人的大孔雀,向他请教。

“我们是受法界中魔音影响吗?”

“无妨事,普通的歌声罢了。只是她们唱得美妙至诚,华实兼备,把每个人心深处的尘情牵动出来——太上忘情,唯有仙人能之;情之所钟,正在我们众生心深处。我们命中都有难以割舍的人物无常凋落,也是我们发心修道的缘起。闻声感泪,没有什么异常,不必以为心魔发作。”

——他所言极是,我听到招魂曲调时,不由想起自己死去的父母,琳公主大概也想到她渡劫灰灰的母亲。南宫、翩翩等等也一定有至亲至爱的人陨落物故。

“林真人,那我为什么没有流泪?”

柳子越竭力干哭了几下也没有哭出来,奇怪问他。

“最下等生灵,不知dào

情为何物。”林真人冷冷回应。

“那我可真是修真界罕有的奇葩。”

柳子越也不再假惺惺地挤眼泪,把他的斥言当补药吃进,嘿嘿笑起来。

孔雀和腾蛇飞过盏茶功夫,云梦天地豁然开朗

——千里天地水波浩渺,水心中的无数沙洲起起伏伏,众星拱月一般环绕着江心大岛上伫立到天际的赤城!

赤城分七重城墙,规模和天涯海角的名都凌牙门仿佛。但是和人烟辐辏、摩肩接踵的凌牙门相比,赤城四面七重城楼毫无一丝生气,只有城顶尖的第七重城墙内有一座摩云高台,五个蝼蚁大小的点在台上活动。

摩云高台上漾起一圈圈金光,如太阳普照,但浑然不耀眼睛。

腾蛇上的我取一枝千里镜,运起金丹目力凝视——台上三个华衣若芙的倾城美人缓节安歌,她们周身各罩了一重宝焰,面目无表情地绕着一尊如小舟大的黄肠题凑的棺椁婆娑起舞——这必然是白听元神交代的巫教三巫:巫咸阳、巫高阳、巫龙阳。北荒妖怪只懂人肉鲜美与否,分辨不出人类相貌的美丑妍媸,没想到真人居然都是殊色之女!我目不转睛地多看了几眼——如果不听她们的歌声,只看三美的舞步,她们仿佛不是活人,而是照着预定节拍旋律行动的傀儡娃娃。

棺椁的棺盖开启着——大棺中沉睡的是金缕玉衣的男子,男子天庭饱满,威而不怒;另一位戴凤凰鸟面具男子端凝盘坐在上方虚空,他的头顶升起一枚耀目的内外两重宝焰金轮,正是摩云高台上的金光源头。凤凰面具男一掌运向下方的金缕玉衣男,五指变幻屈伸,金缕玉衣男随之时而躺下,时而伏起,仿佛南宫磐石用天机丝操控盗泉那般

——想必他就是云梦之人,妖兽白听口中“滋润宇宙之大德”;那个睡眠着的金缕玉衣男子不知dào

是什么人物。

(“那个金衣人并非生人,不过是用一具厉害元婴者的无漏金身制作的无上天尸——我的心在天尸的胸腔内跳动,无上天尸的躯壳内还有数个道胎金丹的臓腑——可惜那些人死了许久,臓腑已经和金衣人混同,只有我的磐石心没有和它同调——所以云梦之人对无上天尸的控zhì

还有毫丝不谐。”)

南宫捂着自己的心口,脸面抽搐——越接近云梦城,他的气缩减得越厉害。我知dào

南宫的毅力坚韧和凡人有云泥之别,他显出这样痛苦的样子,我认为他发挥出的战力或许要跌出金丹了。

(“无妨事,爬我也会爬过去的。”)

南宫用九指刺入自己的要害穴窍,“轰”地一声,笔直地站起,气隐隐然又膨胀起来,刹那竟攀升回和龙少、钟大俊相齐的程度——只是脸上蒙了浓郁的死色。

公孙纹龙愕然——

“我看到你眉心浮现死兆——你用九字道秘激发自己残有的潜能,可性命只剩下九天。”

“取回心就能新生;不取回多活几天也没有意义。”

南宫说。

“好。”

我说。

“我知dào

那金衣人的无上天尸是谁!”上官翩翩沉吟思索良久,忽然呀了一声。

琳公主催促她不要卖关子。

“我们龙虎宗是七百年前云梦之役的宗门盟主,宗内对当年大战记录详备。从那个金衣人躯壳相貌判断,正是文献记载中与周祖师抗衡百年的诸侯盟主楚王金蝉!——那人当年也是叱咤天下的真人级高手,以臣服天下修士为志向,麾下有二十八元婴者,号称云梦二十八将——只是,当年云梦城被周祖破灭成碎碎废墟,为什么眼前的城池焕然如新?我就大惑不解了。”

翩翩叹了口气,

“楚王金蝉一代枭雄,现在真神不存,只余下躯壳沦为邪魔掌心的玩偶,真是让人心生不忍。”

我摇首:

“修真者逆天修行,一旦失脚,下场多半凄凉。现在不过是他的蝉蜕被废物利用,和我们使用妖兽躯壳炼药类似。翩翩师姐不要放在心上。”

“同样生而为人,总难免兔死狐悲。”

翩翩凄然一笑。地藏和逢蒙帮着点头。

“那你们说,这个招魂仪式真能把楚王金蝉的魂魄给招回来了?!”

我的心头一紧,突然冒出一个严重的问题——不论再“活”过来的楚王金蝉要做什么,在敌人的法界里陡然复活过来一个能和林道鸣同层次的真人,那我们只好速速退回去再等宗门援兵了。

“不可能!凡人一死魂魄迟早散去。元婴者或者能够转劫,但是楚王金蝉是被四大宗门反复确认的死物,不过以王者之礼厚葬在云梦死城罢了。他绝不能再活过来。绝不能。”

翩翩蹙紧眉头,满脸不敢置信。

“或者可以——这就是巫教招魂仪式的奥秘所在。”

林道鸣的眉心放出白毫扫过天地六合,然后说。

我们愕然。

“生灵形神俱灭后消散天地,自然不能复生——但是在这个招魂仪式里,云梦之人并不是要把楚王金蝉的本人复生。”

林道鸣顿了下,

“凡人物故后,有亲故与弟子思念;虽然死去,神魂之影残在他人的念头里。有大作为的圣贤,他们的功德、言行或造物甚至能绵延数千年——云梦之人要招的魂不是楚王金蝉的本尊,而是把天下对楚王金蝉念想集合一体,铸成一个他掌控的心影烙刻入本主的躯壳,就能把一个真人傀儡变成自己的打手——真是精彩绝伦。”

林真人说到最后一句,向赤城打了一个响指。

“惊蛰!”

仿佛令万物苏生的春雷轰击在赤城上,我没想到林道鸣在雷法上也有如此深湛的造诣!——他从剑宗的天剑雷音上参悟得来的雷法,在元婴者习见的都天神煞外另开生面。

——但是惊蛰雷如小石子沉入大海,浑然没有反响。

云梦之人也没有半点神念回馈。

林真人鼓起掌来:

“真是经营得好坛城。”

钟大俊打开剑匣,十二枚神剑游龙惊凤那样翩然而出。凤凰十二律环住我们两方的骑乘,如同凤凰高鸣,合鸣铿锵不已。

围绕着我们中心,五彩光华荡漾开一里。一里内的云梦天地垮塌开来,江流沙洲当然无存。

“这个法界有实相,有虚相。赤城之外皆虚相,江流沙洲都是幻化;赤城位于龙蛇大泽某处的荒墟,已经是冢中枯骨。云梦之人不过依傍城墟上填了些血肉,表面上鲜亮罢了。”

林道鸣在孔雀上盘膝而坐,就着招魂的调子,抚了下古琴“淑世之道”

——“这么好的招魂之歌,实在不忍心破坏它。唉。”

淑世之道蹦出一个尖厉的变徵之声,把招魂的曲调打断了!

浩渺烟波风起云涌,竟然有千百条足可倾覆楼船的畜龙向我们翻腾上来!

第一五二章 云梦(二)

我在南海上遭遇过围捕南宫家船队的蛟群。云梦法界中出现的每一条龙都比那些巨蛟大上一号,依稀有当年破灭我家大楼船的银龙之势——但这些龙的眸子中没有一点妖精的灵性,纯是饥渴的觅食凶光,血瞳里映出我们一坨坨肉丸子。这些龙反而接近灵智没有开启的禽兽。

“云梦城外都是虚境,这五百条龙也是幻化的吗?”

我怀着侥幸问

——这绝对不是真的!天下哪有那么多龙!东大洋的敖家也只有九个修成妖的龙崽子!

“它们实打实全部是龙蛇大泽的龙蛋孵化——龙蛇大泽在地脉上是中土龙脉的下丹田,天下本生龙与化龙灵兽的渊薮,东海敖家也来自龙蛇大泽,不足为奇。”

南宫解释。他是敖家的前女婿,不像信口雌黄。

——但是?我下一站要去试炼的地方居然那么恐怖!

“这是真的吗!这是真的吗!我们昆仑道兵院加西海的龙也不过二、三十头——我这辈子都没有看见过这么多龙,兴奋死了,有点失态。”

琳公主咬着手指甲说。

南宫否定:

“——我说是龙蛋孵化,但没有说它们是合格的龙。龙必然有灵,可它们哪像是有灵之物?你看有些畜龙缺足少角,有些体型偏小,有些血肉恶臭,明显从龙尸制作——本生龙从龙蛋孵化,化龙兽也要返祖成蛋,都要在龙蛋之中温养百十年才出世——这么多龙明显被妖邪强行催生出来的炮灰。不妨想象成人类胎盘里的死婴,被邪魔役使出战。”

我轻舒一气

——狂象力匹筑基者,鲸鲵腾蛟和金丹者膂力相若,龙之力直追相当巅峰的金丹;但是既然是灵智朦胧的脑残婴儿龙,不难寻觅破绽击杀。

——只是,龙的数目达到了五百,简直可以忽略掉它们的智能——要是打开妖力禁制的五百孔雀道兵一拥而上,普通元婴者也要躲避锋芒,何况是五百有上层金丹膂力的龙!

这样一想,我的心头又沉重起来。

上百畜龙转瞬把与每匹龙等大的腾蛇和大孔雀围得水泄不通,它们从六合方位张牙舞爪地探进来。林道鸣瞑目无视,依旧一面抚琴一面歌吟,

“往者不可留,逝者不可追。凤兮凤兮,去而不返。”

琴歌之意完全不把迫在眉睫的群龙放在心头,全然是针对响遏行云的招魂歌吟。

“嗡嗡……”

另一方面,每一柄凤凰十二律都如风车一样自转。神剑的长短形制各异,最长者是破山重剑,剑脊镶刻“黄钟”蝌蚪文,音声如大瓮;最小者叫“仲吕”的匕首,可以藏在碟子大鱼儿的肚子里,音声如黄莺。秦霄之前持的姑洗剑形制和我的银蛇剑相当,都是寻常制式的飞剑。除了姑洗剑上的东方三宿,另十一柄飞剑也刻印了其余周天二十五宿——如我之前猜想,十二柄剑的祭炼都熔铸了各自对应的星宿之精。

古琴上林道鸣的指法变骤,十二神剑也随之狂飙般急旋;琴音舒缓,神剑也在虚空中小鸟般悠游。

林道鸣在分心两用!

——不!是分心多用!

每柄剑的游向剑光都不类似,仿佛有十二位对剑道各有殊见的剑神在隐身御剑破敌——破山重剑“黄钟”大开大阖,血淋淋地直斫龙头,这让我忆起重剑罗克敌的剑风;一把绕指柔的蕤宾剑像金线那样缠在龙身,把龙段段截开,这是截空剑史断的风格;那把碟子大匕首游鱼似地刺破龙目,挑动龙筋,拨弄龙鳞,和畜龙们捉迷藏,从至小至微处下手,既阴毒又诡秘——我心一紧,不由想起了慕容家的匕首之道……连环双剑、剑光分丝、天剑雷音、纯粹的电驰快剑……

如是种种、差异巨大、南辕北辙的剑道,居然齐备于林道鸣一身!

——而他的本尊依然神情投入地专注在用琴音遏制招魂之音,仿佛正在发生的屠龙杀戮完全和自己没有关系。

大孔雀背上钟大俊负手沉吟不语,只凝视一路以静制动的剑道看;少年秦霄则欢腾跳跃,如痴如醉地随着凤凰十二律用手指比划描摹,口中呢喃赞叹:

“师尊的剑道真是包罗万象,天下的剑术已经被师尊穷尽,后来人只需yào

临摹师尊的剑就可以了!”

我的腾蛇上,逢蒙看了一会儿就晕倒不省;翩翩说飞剑不合她所学,低首不视,借我怀里的《黄庭经》继xù

参详;南宫屏目养气,磐石一样端坐不动;柳子越取出小本本,他对飞剑运转毫无兴趣,一笔笔忙不迭地记录不断被砍杀的龙数目,一面唉声叹气:

“龙血龙肉都解离飘散,白白糟蹋了;不然收集起来,我们又能挣上一票。唉。”

唯有我、琳公主和龙少三人,把十二飞剑征诛之道参详得聚精会神。

南宫之言不虚——他看屈灵星和千岁寒的真人级交手大有进境;我单看林真人对五百畜龙的施为就眼界大开。

凤凰十二律的实战演示不止能启迪我驾驭银蛇剑,林真人包罗万象的剑道也与我统合雷火风的雷法总纲隐隐有互通之处。

我和她各往腾蛇一首一尾专研,然后我们又各从蛇首蛇尾走回中间。在换位置的时候,沉浸其中的琳公主还一个趔趄把头撞在我怀里。她漫不经心地道了声歉,继xù

走到蛇头去看另一厢的剑道。

“原兄,你看出林道鸣御剑的妙旨吗?”

公孙纹龙嘻嘻笑着问我。不知觉间围绕我们的畜龙死灭过半,他从方才弹眼落睛、口水不自觉流淌的惊愕状态恢复回来,代之以志得yì

满的微笑。

“林真人对每一种剑道都体会了三味,他一个真人就囊括了十余普通元婴者的法门——”

“笑死了。就算会三千种剑术杀人,和会一种杀人都是一样,与证道长生没有半点关系。”

他绿油油的眼睛闪了一下,

“我父亲手下明通天下枪术的金丹如云如雨,可没有出一个元婴者哟。”

我顿了一下,

“但林真人的道,剑术只是形迹,其实关键是统合诸术、和而不同的法门——在剑上求道者惟精惟一,才是正途;可林真人并非求一,而是合多为一。他的剑道根源于琴,在琴上五音和合为一,在剑上就是十二种剑道合为一种。每一种剑道分观并不精一,但把十二道剑道统观,浑然不可分,就像用十二个音和合的乐曲。”

公孙低首想了一会儿,“啊,是我想错了方向!这家伙压根是在游戏剑道,哪有半分诚于剑的心!他最宝贝的其实那把古琴!”

——我用自己统合雷火风的雷法总纲和学琴的经lì

参证林道鸣的剑道,醍醐灌顶,忽然有悟。

琳公主如梦方醒地呀了一声,向我竖了一个拇指,

“不过,我们昆仑的飞剑之术本来就不如剑宗。林真人的每一种剑道都源于剑宗的法藏精华,的确能资益我们御剑。这番观摩,我的飞剑之术确实上了一个台阶。不,起码两个台阶。”

——她说的不错,我的御剑之术也增益不少。

大孔雀上的秦霄不满地向我们这边嘟哝:

“昆仑和星宗的门外汉懂什么!一点看不到师尊对我宗十二剑神的融通!”

林道鸣微微一叹,向我传来神念,

(“山中之人不见山容,山外之人倒看得真切。”)

第一五四章 云梦 (四)

“不死印!”

银发男子并没有现出元神法相的三重宝焰,只是左手扭结出个我见所未见的复杂手印,然后凭着无漏金身不徐不疾地向前一步踏出左脚,金身出现在黄钟和大吕两剑之间——接着,他踏出右脚,金身毫无异样地出现在十二剑阵之内(我怔怔地望着,凤凰十二律为什么一时间成了摆设!)

——再接着,他伸出右手食指,点向林道鸣的眉心,食指尖上忽然闪烁起如金轮照耀的三重宝焰:

“千千截首,万万碎形!急急如律令!”

“惊蛰雷。”

林道鸣的两指闪出都天神煞的丝丝周匝雷芒,拦住那突如其来的一指。

“轰”地一声。

惊蛰雷破,银发男子的食指点在三重宝焰周身的林道鸣眉心。

林真人的元神宝焰一颤,身向后跌,双眉之间汨汨流出血来

——迄今为止,我唯一见到林负伤。孰料,一伤即是泥丸宫的要害!

林的元神宝焰瞬间如狂风中飘摇的灯芯。

(“不可能!”)

我默默喊。

——十二神剑全速穿梭旋转,已经超出了用音声之速计量的范围。剑与剑之间看似有空隙,实jì

像流水和清风那样毫无断续。我们金丹六识捕捉到剑阵破绽之相,不过是几个究竟刹那前残留的妄相。

不超越六识的藩篱,无法在究竟刹那之间的精微时刻切入剑阵破绽,唯有依凭浸淫于武道的至诚之心勘破;但是切入凤凰十二律的至微间歇,无漏金身也要被两剑呼应的剑光重创。

以上是我与龙少、琳公主参悟林真人用十二律屠杀畜龙的心得。

男子并没有释fàng

元神宝焰护体,也不是元婴妖兽结合元神变现的庞然法身——他凭借的不过是和道胎金丹的躯壳一般无二的无漏金身入圈!常理上,他本来应该先被凤凰十二律重创的!……

银发男子追上后跌的林道鸣,又是闪烁三重宝焰的一指,

“千千截首,万万碎形!急急如律令!”

一柄凤凰十二律反转,挡在周佳的指头前。

“轰隆。”

黄钟剑的剑光破灭,枯叶那样坠地,剑身现出叶脉那样的裂纹。林道鸣吐出一口三昧真火——这是真人心血祭炼之物。法宝损,则主人伤。

“千千截首,万万碎形!急急如律令!”

周佳毫无停留,仍然是闪烁三重宝焰的一指死死不放。

又是一柄凤凰十二律反转,挡在林道鸣前。另一柄凤凰十二律的剑光蹑踪穿向周佳的后心。

“砰砰磅磅。”

大吕剑接着病夫般坠落在尘埃。南吕剑磕在周佳的无漏金身弹开,他“波”的追加凌虚一指,又把南吕剑弹落在地。

“千千截首,万万碎形!急急如律令!……截首、碎形、寸斩、灰灰……千千……万万……如律令令令令令!”

周佳连出九指,同样一招,把回来护主的后九柄十二律一一悉数破损。数十个呼吸后,林道鸣面前空空荡荡,已经没有神剑可用。他的面色惨淡无光,三重宝焰缩小到一层薄薄淡雾,唯有双眸依然如赤子之瞳,没有一点死之将至的恐惧。

“势全在我掌中!你的路尽了!”

风拂过男子的银发,他的表情没有丝毫对猎物的怜悯。食指归并成拳,指头的三重宝焰立kè

消失,然后周身火烧似喷涌着三重宝焰,和林道鸣全盛时的规模相当。

“皇极霸世拳!”

武神周佳道,右拳劈空扬出

林道鸣现身在观战的我们身后。这一拳把他从云梦城门外一下击出一里之遥。

真人的心口兀地出现一个漩涡,然后像被“神威大将军”挨个正在那样轰然爆开。

南宫之外,我们齐声惊愕。就是喜怒向来不行于色的钟大俊也不觉动容。秦霄怔了几个呼吸,跑前抱起不成人形的林道鸣,泪下如雨。

“凤凰十二律是八转神兵,林真人已经用三重宝焰护体。难道周佳的金身是媲美五大神剑坚固的盾,手指是媲美五大神剑锐利的矛吗!?”

红衣少女同样不可思议地呢喃。

……

祭炼金银双剑和波月庄造雷池时,我受琳公主与其他交好门人私授昆仑炼器之术

——昆仑是天下炼器之宗,剑宗是天下炼剑之宗,两宗把天下法器和兵器的品第统一判定为九转,修真界依据为准绳:

第一转是宝兵和法器雏形,也是世间器物的品第;

第二至五转对应下、中、上、绝四品法器与宝兵。宗门的筑基弟子多配二转剑器,也称下品剑器;宗门的外门金丹弟子多配三转剑器,也称中品剑器,王启年师傅的铁脊矛就是这个品第(我一直保留在纳戒纪念);宗门的内门门人多配四转剑器,也称上品剑器,父亲遗留我的狻猊甲是这个品第(至今我还每天低调地穿在袍子下面);夜郎城祭炼前的银蛇剑可称五转宝兵或者绝品宝兵,金丹者罕有入手;

六转后的法器称法宝,兵器称神兵。夜郎城祭炼后的金银双剑各自属于六转神兵;双剑合璧则为七转神兵——敖萱的芭蕉扇、翩翩的名利圈、屠苏婉擒拿我的红尘烟罗……都是这个品第的七转法宝;单一一把凤凰十二律是七转神兵,合为一体是八转神兵。燕彩霞的锁心虹和林真人的古琴淑世之道则是八转法宝。

(至于第九转,五大神剑都是这个品第。它们把判分的天地逆反为混沌浆糊的威力,我已经亲眼目睹了。)

……

当初钟大俊用混元气功加持自己无漏金身抗衡我的六转神兵,我能够理解。

武神捏“不死印”凭无漏金身硬吃八转神兵无伤,我不能理解。

沙洲上寂静萧索,一片死寂,唯有秦霄于事无补的哭声回荡。

“你是和这样的怪物战斗后活下来的吗?”

龙少问南宫。

“和林真人遭到的创伤不能同日而语。当时周佳只凭借无漏金身和我试手,并没有使用不死印,也没有把元神法相都集中在食指上,只是随便的弹指——所以我那时承shòu了他十一下千千万万如律令。”

南宫说。

——我不禁悚然。十一下随便的弹指,就能把道胎金丹的南宫打残到金丹边缘!

念想间,银发男子和我擦肩而过。

“你果然说到做到,带着同伙来到云梦城下。”

周佳一步一步向我们身后的林道鸣踱来,他冷漠的目光掠过南宫磐石,

“遗憾。本来我乐意看你和同伙夺回自己的磐石心,但之后我又被云梦之人雇佣守门。他给我的酬劳超过你出的价码。这里就不能让你进去了。哈哈。”

周佳要把一枚宝囊扔还给南宫,不知dào

里面南宫贿赂他的什么财富——大约是他们在凌牙门时达成的秘密协议。南宫从来没有对我说过。

我心中不快,如果南宫提前知会,或许我还能想出什么计策。

“送你好了。”

南宫回应周佳。

“哦?那我不客气了。反正你将死之人也用不上。”银发男子笑了下,

龙少像抓紧最后的救命稻草那样抓紧他的方天画戟,九纹龙刺青闪耀,道胎金丹之气提升至最高潮,就像一点火星就能爆zhà

的炸药桶。

“我对你没有兴趣。”

周佳不屑地哼了一声,经过龙少的身边。

柳子越则浑身哆嗦,

“咚咚咚。这次我是来错了,误了自己性命——周先生……我是这位南宫世子的挚友。您既然搭救不了他的性命,不妨放我一条生路,让我收敛他的尸身回乡报噩耗——我对云梦之人是没有一点成见和损害的。”

他没心没肺地号啕哭起来,同时向武神周佳谄媚磕头求饶。柳子越一边流泪,一边微笑——这份功夫真是根器浅薄之辈永远不能学会的。

“呃……我们昆仑的脸都给你败光了……再敢挤一滴眼泪,我先把你论处!”红衣少女把金乌剑横在柳子越脖子上。柳子越眨了眨眼睛,大概是为了眼前顷刻间的性命计较,不哭了。

琳公主倔强地凝视周佳,

“我们是讨伐云梦的昆仑门人,和你们邪魔是死敌。只有杀死你们和接纳你们投降两条道路,不会屈服你们——我们的修为没一个比得上你,只有奋战而死。”

翩翩牵了下红衣少女,对周佳说,

“武神,你是我宗周祖师的后裔。如果还念香火之情,就放过这位姑娘——她是洛神家的后裔,是你祖先嫡亲弟子的后人。”

琳公主扯脱翩翩的手,

“翩姐无需为我求情。我不会丢下你们偷生的。大家因为缘法好不容易聚在一起,要活也是一块儿活下去。”

“无聊。”

周佳走向林道鸣。剑宗的二个门人和一头道胎孔雀挡在林真人的身前。

“散开。强者的生命就让强者结果。你们这些渣不要搅合。”

银发男子竖起手指。

我知dào

只要三条生灵敢抵抗,等待他们的只有一条死路。

“周佳,你和南宫相搏的时候只用无漏金身对敌,十一下弹指就打败了他——太不好玩了。杀林道鸣前,我们玩个余兴游戏吧——我们十个金丹一拥而上围殴你,你用无漏金身和我们对打。看多少招能杀光我们好不?”

我在周佳的背后微笑着呐喊。

“师弟你这个建议有趣,不过把我排除再外……我肚子忽然疼了。”柳子越说。

银发男子回首望我,长吐了一口气,然后残忍地放声大笑,

“你这个提议真是太好。”

“你能这样说,我真是太欣慰了。”

我说。

逢蒙之外,我们十个金丹都把自己的气燃到顶点。

“那我给自己再加点难度,从你这个小子先杀起,然后是南宫、再是卷毛碧眼小子……再是你这个小白脸。”

银发男子从我数到秦霄,给我们编好了号。

“这头筑基的熊,你做裁判。要是我杀错顺序了,及时提醒我。”

逢蒙傻着眼睛对周佳点头。

我们十个金丹不约而同把自己的气燃烧到顶点,围成圆环绕武神,各自发出自己的手段

——柳子越的影手覆盖住地面的圆,钟、秦和孔雀笼罩住银发男子的上空;琳公主双剑合璧,与驾驶地藏的持戟龙少从左右刺向银发男子。翩翩的名利圈套向银发男子的头颅和腰;南宫借遁法隐没,寻隙刺杀。

“千千截首,万万碎形!急急如律令!”

周佳的十指屈伸弹动。法宝、神剑、道术与千千万万的凶厉煞气互相激荡。瞬间风雨如磐,昼如朔晦——我是一号。没有死前,他们绝对没有性命之忧,可以尽全力施为。

我静静地站立不动,默默念诵雷法总纲和步月天蟾珠的心法。双手握拳,把闪耀雷光的金丹凝一,缓缓推出到我的掌心——变显的上层金丹能击伤道胎。此外,我要吐出的金丹里还蕴含着我入新境界后领悟的雷法精华。

——或者,能对元婴者也造成威胁?!

周佳不闪不避,闲庭信步地迎向我的掌心,手刀突然切在我的腰上。

“要腰斩你了哈。”

他笑。

“啊!!!!!!!!!!!!!”

我和银发男子交错而过。

我的金身被他的手刀连腰截断,撕心裂肺地痛苦呻吟。

我要死了。

周佳一身不吭地扑到在地。他的左脖子、小腹、胸膛共出现三个透明窟窿,血如瀑布喷出,在我的视线里越来越模糊。

第一五五章 云梦 (五)

众人和武神数十个呼吸交手的记忆在我阴神中萦绕不去——我在生死徘徊之际,突然领略到前所未有的境界。

真人级的战斗让人领略天之高与地之厚;银发男子约束战力的降格战斗却让我深悟自己和其余金丹的狭陋之处。

自琳公主以下——对自己道术施展或者剑器符宝的运用,众门人都到了熟极而流、圆融无余的地步,没有任何可以挑剔的地方。但正因为如此,仿佛有看不见的师法在拘泥他们,好像不是人在施展神通,倒想是神通在役使他们——就是他们的呼吸,也都像是本该这般,也只有这般的样子。

他们走在熟路上。

对于武神,他们都太浅显易懂了。

唯有龙少逾越规矩,钟大俊不可捉摸,南宫无常。

我好像忽然被人提到了屋顶,高屋建瓴,对下方一览无余。

朝闻道,夕死可也。

如果能有来世,我一定会要迈上那个前所未有的境界。

只是不知dào

身为金丹的我有无转劫的希望

——真是人生的长恨。

然后,我想起了慕容芷。甚至我都有点奇怪:为什么想到的先不是她,反而对修为的境界纠结那么许久。

我歉歉一笑。

也不知dào

,她临死前有多少刹那在念我。

唉。我将死之人,怎么还要一一计较这些事情。

金光笼罩了我。

我阖上眼睛。

“啪!”

冰水那样的清涟滴在我脸面。一只毛茸茸的熊脸蹭着我。

我睁开眼睛。

约莫十个呼吸过去。

另一头黑色卷毛狮子把我抱起来,放在地上。

——我被腰斩,腹下无物,怎么能立足?

不及念想,我的腿就势一伸,踏在地上。

我一时错愕糊涂,怀疑自己是不是心魔发作,不是现在就是方才困在梦里——我的元气充盈,法体完全,四肢百骸里都是介于鲸鲵蛟龙之间的力量,哪有一点垂死待毙的迹象!

“……琳公主,你不能仗公主之势欺负我。免死金牌只剩一次效用了,我还要留着以备不虞……”柳子越谨小慎微的声音传来。

“说:还有什么宝贝藏在私囊里!不然休想我还你!”然后是红衣少女蛮横的驳斥声音。

“这免死金牌实在是我压箱底的法宝了。琳公主您近水楼台,得天独厚,私囊里也没有多少元婴法宝神兵,何况我这个寻常门人呢?”

柳子越无奈摆手。

“那我考lǜ

下再说。”

我见到红衣少女把虎头金牌收入自己的纳戒,知dào

了他俩争执和我满血复活的原因。

(“五库丹药,谢柳兄恢复我躯壳。”)我传柳子越神念,伸出五个手指。

(“原兄之命是无价之物,九库丹药也未必买的起——”)

柳子越神念回复,做了九的手势,然后又做了一个十的手势。

(“——若原兄手头麻烦,可以分期谢我,稍许加点息钱就行。”)

我猜他的意思是给他九库作赔,息钱一月十分之一——是赤裸裸的高息。

我和柳子越击掌为誓。

他向红衣少女无所谓地一笑,不再和琳公主纠缠计较。

——这十个呼吸之间,不知dào

其余人如何?武神周佳如何?

我环视四方,看到扫云团诸人环护着我。剑宗之人站在稍远一边——只是众人看我的眼神多了一些异样,让我大惑不解——免死金牌恢复柳子越躯壳在先,众人不该对我有什么诧异。

“师弟,你的吐丹一击威力怎么那么大,竟然把武神打得如此狼狈?”翩翩问我,她说的大概是众人奇怪的原因。

——我吃惊地看到,前方南宫等三个道胎金丹呈品字形围攻银发男子。武神无漏金身上三个明晃晃的窟窿全然没有愈合的征兆,依然无止境地泉涌着血,把周佳一袭白衣染成血红。他一手捂着自己左脖子,一手架开钟大俊的剑和龙少的戟。南宫的天机丝时不时地缠、绕、绊、绞在周佳的金身,留下或深或浅的小伤——这些伤痕倒是在刹那到呼吸间消失——但我想南宫的意图本来就是缓缓流失周佳的元气。

“我的吐丹本来只把他的胸膛洞穿。另两个窟窿不是我造成的。”

我吐出的金丹里蕴含了一记都天神煞,轻易打破他没有元神法相护持的无漏金身。

常理上只有中层元婴能发都天神煞——但我到了上层金丹境界,都天神煞的原理对我的雷法总纲没有丝毫神mì

可言,我所欠缺的只是元气——方才的那次吐丹我抽空了自己毕生的元气精华,是我置生死度外的一击。

所以,我发出了此生第一枚都天神煞;如果不是免死金牌,这会是我此生最后一枚都天神煞——我的人在吐丹的刹那已经掏空。

——可另两枚窟窿绝不是我造成。

那两枚窟窿比我吐丹造成的创口要大上两圈,远远逾越了我的极限,我用命也换不来周佳这样的重创。

“不把你轰成渣,你的躯壳可以无限恢复吗?——这个余兴节目太不好玩了。”

周佳略显诧异地望了我一眼。

他的周身忽然漾起三重元神宝焰,扬手一挥,就像牛甩尾驱赶背脊上的虻虫——三位围攻的道胎金丹立kè

被他驱退。

那三个窟窿被迅速衍生的血肉逐一填充。我吐丹造成的窟窿先消失,接着是小腹上的窟窿,最后是左颈部的窟窿。只不过随着周佳金身的愈合,他的三重宝焰也相应暗了下来,就像从天中开始下跌的太阳。

——不过宝焰再如何晦暗,我们的气相对于他都是烛火。

柳子越面无人色,

“师弟,你玩脱了。我们都要死了。”

“师尊!”

秦霄忽然大叫,声音颤抖,带着狂喜。

我们众人回首

——身后林真人跌落之处不见他人形,反而漾起滂湃的紫色火焰,周匝三十步范围。我的火眼看到大大小小的紫色火焰像小人那样牵手起舞——它们不是我凭现在雷法总纲能理解的东西。有清脆的雏凤之鸣从紫色火焰里传出,鸣声里含着无限的生机,有如冬尽春来,万物苏生!

——重创的林道鸣仿佛是提前断绝自己这一世的生机,直接开始下一世人生的循环那样。

我猛然生起这个念头。

“武神,我是第一次和你交手。一招落败,本该下番再战——可惜,我担当了宗门交付的重任,不能由着自己的心意退去。”

倏忽所有的紫色火焰凝成三重宝焰,三重宝焰现出神气自若、金身无碍的林道鸣。

——他如日中天!元神和金身都在鼎盛!

“切。”

银发男子用指头剔了下自己的鼻子,

“《凤凰涅槃,纯阳火体》的法门原来传到你手上。哈,当年剑宗剿灭南荒凤系妖,果然得了无穷好处。”

“歧途法门罢了。修真本为长生,沦落到支取未来的寿元和外物相斗,实在情非得已。和你战斗,是我第二次运用这个法门,心境也和上次运用那样郁结。”

林道鸣流露哀色,

“你的不死印和千千万万我已经堪破。退去吧,下次你再与我相战好了,我绝不推辞。”

他的言语之间,已经有胜定之意。

林道鸣不是姬琉璃的诡诈禀性。我绞起眉头,思索不死印和千千万万的奥妙是什么。红衣少女也低头沉思。

“想通了周佳另两个透明窟窿的由来,你们就知dào

不死印和千千万万的奥秘。”南宫说。

我豁然开朗

——周佳在破开凤凰十二律剑阵的时候已经受伤,他左颈部的那个窟窿依稀是经过黄钟和大吕两剑时被剑光所创;至于小腹部,则分明是后来护主的南吕剑洞穿。重创早已经落下,但是直到我吐丹第三次创伤他时才爆fā

出来。

不死印并不能让没有元神法相护持的无漏金身硬受厉害法宝神兵,只是把重创爆fā

的时刻延后,直到周佳胜定后再慢慢消化治愈——这造成了一个假象:仿佛周佳的千千万万并非集中元神与金丹在一点的神通,周身他处还留有足够的余力。

其实追击林时,除了千千万万的那食指,武神他处浑然不设防备。不过是乘着林道鸣琴断后的哀心,用诡道取得了压倒之势。

“明白了。”

我说。

“我也是。”

琳公主同时说。

银发男子的狂笑之声从虚空传来,

“哈哈,说的好大话。可是你的琴和剑都已经毁损——凭借外物御敌的你,就算现在的元神比我强上几分又如何?我向来只凭自己,不死印和千千万万只是小技,还有的是奥妙武道没有施展——啊哈哈。你用纯阳火体恢复几次,我就再打死你几次!”

也御风飞于虚空的林道鸣长叹一声,

“武神的腹内有无穷的武道,如果日后和你生死参证,一定能领略前所未有的境界——可惜,征讨云梦是我第一要务。你不退,我只好请你陨落。”

不知何方,闷雷声一阵阵地传来。这种万念俱灰、天崩地灭的感受,我记忆犹新,也刻骨铭心。

“霍喇喇!霍喇喇!”

包裹云梦法界的灰蒙蒙浓雾突然破开一道口子,有玛瑙色的星辰之光从口子飞入林道鸣的双手。他的左右两手各执两道紫青光华,光华像宝珠般地来回滚动——紫者浊,正是黄泉剑;青者清,正是碧落剑。

我立kè

醒悟:两剑必然是弃了闭合的云梦入口,破开虚空追到本主之旁——林道鸣一直在法界内默默感应它们。

——五大神剑、九转神兵,握于真人之手!

“我借师尊之剑,胜之不武了。”

林道鸣向银发男子挥出了剑。

第一五六章 云梦 (六)

武神并没有趋避,反而咬紧嘴唇迎向碧落黄泉!

距离方位对他浑然不是问题,仿佛只要一个念头,他就欺近在没有剑阵护持的林道鸣身前。周佳的两指毫无征兆地夹在落向他的碧落剑剑面,把欲待喷吐的如虹剑光死死收束于剑身——这是世俗武馆里最白烂的武技之一——“空手入白刃”。

“轰隆”一声。

银发男子这条不知死的手臂被碧落剑的天剑雷音震成齑粉,纵然有三重宝焰环绕护持着他!

林道鸣另一个手的黄泉剑追斩过去,武神已刹那挪移至一里外的赤城城楼!黄泉剑在虚空斩出一道混沌裂痕,却没有斩实周佳。

但遁至城楼的银发男子低头看心口,那里陡然出现一个透明窟窿,和他之先在林道鸣金身上打出的漩涡仿佛。

“你的中剑是果,我的出剑是因。五大神剑参透部分天道,果在因前。碧落黄泉认同我的杀意时,就注定了你中剑。你的武道即使能在宇宙诸界自如跳纵出入,也不可能趋避先定的因果。”

林道鸣的眼神里既无悲悯也无欣然,第三剑直斩向赤城城门楼上的周佳——两剑之光合成玛瑙色的长虹,势不可挡地涌向前方,天下无物能当。

“哼。返虚者的剑,我看你能驾驭到什么几时!”

周佳的元神宝焰暗淡至极,蓦然一跳,竟然现出沉沦前落日回光返照的异彩。他的心口重填,断臂再生。十指扭结捏出一个匪夷所思的玄奥手印,既像十条古藤盘根错节,又像十条巨蟒缠绕交尾。唇、齿、舌同时配合着吟诵古怪的咒法。

这一系列步骤都在呼吸之间似慢实快地完成。即使我的金丹目力,也没有遗漏掉他一个动作。

——“无量尘埃,究竟刹那!”

南宫目露讶色:

“这是八字真言。超越了他祖先周楚南的九字真言。”

上官翩翩也是愕然,旋即叹息,

“武神的家学和天资天下罕有其匹,可惜性情乖张,不分是非。宗门无法容他,现在死也没有葬身之地。”

八字真言依稀是银发男子最后的咒言。他的人忽地分解,像花粉乃至微尘那样散逸,然后被卷来的碧落黄泉剑光淹没。

剑光继xù

无情地推向赤城,就像之前摇撼七座城池那样

——不知扎根于多少重地的赤城陀螺般地旋转摇,连着百里天地摇晃。

我们诸多门人陆续从地表剧烈起伏出高低褶皱的沙洲飞起。

天地轰然一静。

“咣咣咣!!!!!!!!!!”

第一重城的百尺高墙竟被双剑斩开一面!垒城的赤色星星铁石如雪崩般倾垮,像铁汁样融化。

整个云梦城内法界暴露无遗!

(也亏得是武道时代的王城,就是五大神剑的一击也只能斩开一重城,表现远好于之前的七座城池。)

林道鸣的脸现出憔悴和倦意。这与他往日的神采迥异。

他叹了一气,也不管武神周佳下落,携双剑翩然飞入城内法界,如入无人之境!

城内死寂,几乎是一座空城!

唯有摩云高台上那寥寥数人是活物,可他们依然沉浸在招魂仪式里不能自拔,对洞开的赤城恍若不觉。

我和南宫互视,互相点首

——我们好像敲开了螃蟹的硬壳,壳内软腻可口的膏脂都流溢了出来。

剑宗门人尾随林道鸣入城。我们也随之驾腾蛇飞入内法界。有意无意,他们与我们扫云团分成了两路——大孔雀从南面入,腾蛇从南面转动,各自往第二重城墙的东、南两门突pò



“上高台后,我们只取楚王金蝉的尸首,云梦之人让给剑宗擒拿诛杀。”

我向腾蛇上众人知会,也让剑宗之人听个明白

——虽然我极端渴望弄清云梦之人与我的纠葛,但只能按下强烈的好奇,不让突如其来的变化打乱原定的方略——杀入云梦城我们已经分了剑宗极大的功劳,现在的要务是取回无上天尸中的磐石心;我们还不足应付云梦之人暴起发威,一律推给林道鸣去挡,反正他有碧落黄泉。

云梦城分七重,每重城墙之间尚有七里之遥。

但腾蛇飞入内法界,简直像鱼在水中那样自在,比往日在空中飞翔还要迅疾——数个呼吸间就游至了第二重城的东门;而剑宗的大孔雀却像陷在淤泥里那样一点点地挪动。林道鸣不用碧落黄泉,他的元神法相也悉数敛起,反而用手指拨面前的虚空。林的手指拨一下虚空,孔雀才向前又飞行十余丈。

我心中怪异,于是在第二重城的东门止住腾蛇;剑宗之人落在我们之后数里,他们的眼神也是诧异地望着我。

我用手抚摸紫电腾蛇的头,和它心念互通——这种本主和祭炼法宝间的联系,比血脉嫡亲还要强烈。

“呀!”

我吃惊地唤起来。

腾蛇上的门人问我有什么异样。

“雷。到处都是雷。”

我的神念进入紫电腾蛇,用这枚六转神剑剑灵的诸识感应内法界。紫电腾蛇(或者说暂时代入紫电腾蛇的我)的雷眼看到了弥漫内法界比尘埃还小的雷充盈着赤城的六合。

在寻常的六识感应下,城内的宫阙楼阁与流水微风似乎无异其他地方;但在雷眼的凝视下,景象不断析分,我看到了无数闪烁、摇晃、生灭的极微之雷。无量量的极微之雷和合成了宏伟无匹的七重赤城,甚至那座接到天上的摩云高台都是无数极微之雷凝成的。

那云梦之人与其说站在高台上,不如说站在群雷之上;与其说居于赤城之中,不如说居于雷城之中。

除了围起云梦城的最外一重城墙是星星铁石垒的,无处不是雷。

这种极微之雷有一个称呼。我本来以为古往今来只有我一人知dào

,但大概现在云梦之人也知dào

了。

——它叫“虚无之雷”。是在无声无色中求索得来的惊雷。超越了都天神煞,是雷法总纲的终途和绝路。

“紫电腾蛇怎么变化了?”

红衣少女摸了摸滕蛇头,蛇首的鳞甲“哔叽哔叽”剥落,冒出龙一样的双角;它腹下的鳞甲也在“哔叽哔叽”剥落,逐渐长出龙那样的四爪。同时,蛇身也在反复盈缩——每次膨胀是壮大蛇身;每次收缩是凝练蛇身。

“是我让它摄取城中的极微之雷做资粮——当初我们用雷池祭炼银蛇剑,现在这座雷城就是规模更大的雷池——在雷城里紫电腾蛇的成长一日千里,三天内它就能蜕变成七转的神剑了,法相也会由蛇化龙。”

我对琳公主说。

然后我对腾蛇上门人解释,

“雷城是滋养群雷的牧场,此外还有阵法用途:虚无之雷像寻常的气在法界内流动,进入雷城的外人每个呼吸都要经受极微之雷的侵蚀:凡人顷刻灰灰;筑基能存活一个时辰;金丹的极限是一日;元婴最多自如停留十日——我们能够无碍入内,是紫电腾蛇护持的缘故,这虚无之雷对它反而是大补之药。”

(我运御雷法总纲,也能在雷城无恙;但我不是法宝和雷兽法相,无法吸收虚无之雷。)

——这一定是我前世的设想,在云梦之人手上实现。

“宗内文献记载:当年周祖师与四大宗门的高人发了十万枚都天神煞把云梦王城打成半混沌的浆糊,然后起千里雾封锁死城,作为宗门对世俗不轨诸侯的警告——看来这绝地反而成了云梦之人青睐的道场了。”

上官翩翩向我讲述了七百年前的黑历史。

——果然,云梦城是锻造雷城的绝好骨架。

“这个云梦之人对雷法的精通不下于师叔啊。”红衣少女喃喃。

“我不过是最擅雷法的金丹。至于更擅雷法的元婴,修真界也是大有人在吧。”

我敷衍过去

——我自己还没弄清和云梦之人的关系,不想横生枝节。

扫云团人都见识过我的雷法总纲。我言之凿凿,他们没有异论。就是柳子越和龙少也没有质疑——性命节骨眼上,开不得玩笑。

“原兄,既然城内弥漫着虚无之雷,如果在法界内妄用过强的力量,会不会引发连锁的不测雷殛?”

南宫沉思着问。

“当然。所以元婴者入内也要把自己的战力约束在道胎金丹以下。”

我的疑惑立kè

消散

——林真人必然是发觉了内法界的奥妙,所以收敛了自己的元神法相。剑宗的大孔雀不是我亲和诸雷的腾蛇,在雷城里就显得寸步难行了。

忽然我想到:在雷城之内敌我方的元婴者都不能全力施为,也就是降格到了与我们金丹接近的金身层次,只能凭境界压制我们——战力上的横沟变得可以逾越了。

形势顷刻变得扑朔迷离。

——不过,对我们来说,是浑水摸鱼的好季节。

两道光华从摩云高台的腰间电驰到第二重城,各据守了东、南一门。南门者是夺命书生姚广厦;东门者我只感应到庞然的元婴气息,却找不到人影。

还是红衣少女眼尖,指给我们看东城楼上的极小点——原来是手掌大的一只鼹鼠,竟然也是元婴者吗!

我忆起白听妖兽说过妖邪还有一位元婴下层的鼹鼠道人。它既然也现身了,那么云梦之人眼前可以调用的人物都到齐了。

那只漂亮的锦毛鼠吱吱向我们叫着,我袖中的《黄庭经》忽然生起了缤纷瑞气!

姬琉璃说这本手抄《黄庭经》要交付给有缘之人,莫非……这个妖邪居然是他要交予的人?!

我瞪大了眼睛。

“——林道鸣!我家主人已经说过你入内法界后的命运。不要自负己力能够逆天!就是五大神剑也不能逆天!”

夺命书生的怒斥从二重城的南门传到我们的东门。

“偌大个雷城法界,凭两个元婴抵挡得住我?”

林道鸣笑。

“不,林真人,你只要对付一个元婴。”

那只锦毛鼠口吐人言。

我的《黄庭经》倏忽飞入那只锦毛鼠纤细的爪子。锦毛鼠摇身一晃,变成一个臂膀圆融的敦实童子,把第二重城的东门打开了。

童子笑着对众人道,

“在下是鼠仙仓公,受昆仑姬真人之邀在此等候昆仑门人。既然我等到了他们,也可以不再做姚先生的同僚了——林真人,姬真人担心昆仑门人的功劳被剑宗掩没,您可要管束好自己的手下啊。”

姚广厦不可思议地注视着既叫鼹鼠道人又叫鼠仙仓公的元婴者,忽然长叹,

“我愧对主人,没有甄别出投奔来的人物。”

“轰!”

云梦第二重城响起了一声攻城锤般的巨声。一个线条如刀的银发男子轻松跃上西门,赫然是武神周佳!除了气色略有晦暗,他的行动矫健如常。

除了林道鸣和南宫,众人的神情或惊、或惧、或疑。

夺命书生却转怒为喜。

“他……他不是被碧落黄泉轰成齑粉了吗?!”柳子越抖起来。

“在碧落黄泉剑光涌来前,武神借八字真言把自己散成无量微尘散逸。因果之剑必须要有果的承负者,武神的散化消解了承负者,也让碧落黄泉的那剑没有了着落。原来的一剑没有着落,林真人顺势就破了第一重城。当时双剑的剑光是虹一样集中在南门,而武神分解的无量尘埃充盈了城外的六合。自然,双剑在轰击城门时随机齑粉了部分武神的尘埃,可是更多的尘埃不在双剑的范围。”

南宫说。

林道鸣不置可否。

这是他默认南宫的推论是正解。我想。

众门人赞叹。

武神也向南宫竖了一个拇指,然后向南城门的夺命书生呐喊,

“姚总管,我为你主人看守外围的任务结了,你已经看到一重城的烂样了——那么,我开始自由活动了——现在我要来抢楚王金蝉的尸首——刚才林道鸣的剑,让我非常非常渴望要一个真人级的傀儡替身。非常非常非常。”

他颜色自若地大笑,

“谁敢挡我,我杀谁。林道鸣!在内法界你不敢对我用黄泉碧落了吧,那会连你都齑粉吧。哈哈。”

姚广厦的脸色又从大喜转成铁青。

林道鸣冷冷道,

“云梦之人由我们宗门擒拿诛杀。楚王的尸骸随周道友处置——昆仑龙虎门人,你们奉行我的决断。屈灵星和南宫腾蛟的方面,剑宗自然会处理妥当。”

言语之间,他把南宫已经视同死人。

我自然不会听林道鸣的命令,不然我千辛万苦冒死到这里又有什么意义?

“蹬!”

南宫跃下了我们的腾蛇,落在第二重城东门下,一步一步地独自走向第三重城门,他的目光始终望着摩云高台。

“他妈的,云梦之人的性命和楚王金蝉的尸骸全部都是老子的,你们谁也不能动一根手指!”

我恶狠狠地瞪向武神和林真人,也跃下腾蛇。和南宫一道前行。琳公主撅着嘴也跃下来加入我们。

“我们执行的是宗内掌门和长老会保南宫的命令。林真人,剑宗的命令恕我们不能执行。甚歉。”

翩翩向林道鸣一欠身,轻拍我的腾蛇,追上了我们。鼠仙仓公也跃上我的腾蛇。

“那就各凭手段抢夺吧。”

林道鸣道。

他和周佳各从西门、南门进入第二重城。

夺命书生掠回摩云高台,他转首向东、西、南三方人马大叫,

“这是主人最不愿意看到的局面,他本不想你们这些无辜之人全丧在这里了——云梦二十八将何在!”

二十八道无底深渊般元婴者的气息从无到有,由死而苏!陆续在七重城升起!

——云梦之人不止把楚王金蝉做成了傀儡,还有云梦二十八将!

第一五七章 云梦 (七)

除了倾塌的云梦第一重城,摩云高台的四面与四方六重城楼各升起青、黑、白、赤四色二十八道宝焰。夺命书生攀上摩云高台的半腰,袖中取出四面对应的四色小旗,小旗掷入四面虚空。他盘起在空中默默念咒,四面旗帜随着他的真言运转。

——那必然是控zhì

二十八具傀儡的法器。

我们的腾蛇位置介乎东城的二三重城间。前方陡然横亘起六道浓淡明暗各异的接天青气;我回首向腾蛇后望,方才通过的第二重城上也漾起了覆盖一面城的青光

——不知何时,那里已经矗立了一位脸面如锅、下颚似铲的丈二凶横男子。男子手上是一件类似捣药杵的兵刃——兵刃的两头如棒槌大,中间细如蜂腰,他的一拳轻巧握在捣药杵,好像捏一根灯芯草;第三重城墙上矗立的是一位蟹面虾须男,男子的双臂肌肤都是鱼龙般的鳞甲,他的十指像龙爪,身后还摇晃着一条鲸鲵那样的巨尾。张开血盆大口,密密麻麻生着数百锯齿牙——这人不是我们人类,分明是妖孽。

他们的瞳色都是虚无——除此以外,与生人无异。

我们的腾蛇像被夹在两座山峰间,进退失据。

“蟹面男的称呼是尾宿星君,昔年是云梦泽的猪婆孽龙,御水道术极深湛;锅脸男是箕宿星君,曾是龟蛇山掌门,手持降魔杵。杵有一万四千斤,打人如陨星坠地。”

翩翩呼吸间报出这两个敌手的来历神通,不愧精熟宗门典故。

“云梦二十八将的修为战力如何?各有什么手段?”

我问起青衣少女龙虎宗的文献记录。

“二十八将是当年楚王用法门、名利、灵脉等等好处纠集的天下大神通者:有威震天下的诸侯、有传承深厚的道门掌门,也有横行四方的大妖怪。其中八人生前是中层元婴,另二十人是下层元婴——实话说,这等实力已经相当今日我们龙虎一半的元婴者阵容了;不幸中的万幸,刚才林真人毁去了第一重城的阵眼,他们不能布出四象斗枢大阵了——宗门当年三打云梦城,二次破不了大阵而去;周祖师初次闯阵还受过他们伤害。”

翩翩如此一说,我的心烦躁稍去。

林真人与武神周佳已经和第二重城西、南两面的据守元婴傀儡争斗起来。

——武神的对手不见踪迹,他闭着眼睛和那个看不见的元婴傀儡交手。三枚有翅金珠绕着武神穿梭,每枚金珠中间又生着一枚在珠上游弋的邪瞳。每当周佳的一指千千万万点向邪瞳,邪瞳便泡影般散开,瞬息在另一个位置出现,同时银发男子的金身就多了一道触目伤痕;

和林道鸣交手的则是一个四肢随意扭绕弯曲,长短伸缩由心的元婴傀儡。林道鸣取钟大俊的一柄紫色霞光飞剑,飞斩这头妖孽的手足各处。妖孽的手足随着紫霞剑光的斩击,像被挤压的面条一般不断变薄变扁,乃至拉成蚊须大小的一条线,但始终没有被剑断裂的迹象——仿佛它的筋肉能在纤细之至的情况下还能保持足够坚韧。元婴傀儡另一只手的五指拉长倒卷到林道鸣的身后,又即刻坚凝成亮晃眼的矛刺他金身。不过妖手之矛一触及林道鸣的无漏金身,即刻像触着雷火一样焚烧。一时之间,两人斗个不分胜败。

剑宗的两人和道胎孔雀静候在第二重城的南门前,没有向前相助。孔雀上的钟大俊和秦霄被罩在黄泉碧落两剑插出的三十步圈内,虚无之雷的侵蚀在黄泉碧落的圈子外停止。

云梦城其他二十六个元婴傀儡也据守在各自的把守之所,纹丝不动——包括北面没有敌手应付的七位元婴傀儡,也包括在东面第二、第三重城上的蟹面元婴和锅脸元婴。

我们的腾蛇不前进,第三重城的蟹面没有活动的迹象;我们的腾蛇不后退,第二重城的锅脸也没有活动的迹象。

——剑宗的门人不上前援助林道鸣,我能理解:林真人自恃身份,绝不会让自己的弟子和自己一道围殴一个下层元婴。

但是,云梦之人为什么不让二十八个元婴一起围殴我们呢?——雷城内无法发挥碧落黄泉的威力,元婴者也不能全力施为。那么,真人和下层元婴的距离已经缩得很小。依靠数量优势把我们一锅轰杀才是上策,这些死人傀儡可不需yào

颜面。

——难道这些元婴傀儡没有完善,不能擅自离开限定的范围?

我的心神镇定下来,取出时计看了下时辰,又盘算起应变的方案

——已经过了九月二十一日黄昏,离招魂仪式完成还有二日多。如果元婴傀儡依旧站桩似的各守据点,我们十个金丹围殴,来得及各个击破吗?

他们已经是死人了。他们已经是死人了。他们已经是死人了。

我默默念祷。

老子活的下层元婴都曾经阴过,难道还怕死的元婴吗?

我瞟了一眼鼠仙仓公。

我想起来扫云团的夹袋里还有一位临阵倒戈的元婴者。

他也是能派用场的。

“诸君,姬真人托付我的职责只有倒戈带路,不包括与云梦之人和他的手下交手——我不爱战斗,不擅战斗,我爱莫能助。”

长出双下巴肉的福相童子清亮地吱吱叫着,一幅事不关己的样子。

“那么说,就是道胎金丹也能杀死你咯?”龙少微笑着捏起人形童子依旧保留的鼠尾,“既然你没用了,那我就杀掉你吧。”

他五指一揪鼠尾,鼠仙仓公痛楚地尖叫。

我用银蛇剑架住龙少另手转瞬落下的画戟,喝斥龙少放开鼠妖的尾巴,埋怨龙少胡闹。

不过,我心里隐隐附和龙少的想法——姬真人分化邪魔的手段虽然高明,但是好歹也委派他们出点心血;他拉拢瘴林的两个邪魔也是这般:我们在云梦城拼死拼活,五毒教主和赤身教主是不是还在波月庄悠闲喝茶,坐享功劳?

“无所谓。我修的鼠道滋生不息。我的命,返虚者也未必能杀尽。何况你们?”

鼠仙仓公负痛微笑,面上犹然滴着烛油般的汗来。

“先杀东面第二重城的箕宿星君,去掉后顾之忧!”

我号令众人,驾驭腾蛇转向锅脸男子。腾蛇之口一张,向他吞出一枚巨岩滚石大小的煞雷之星——这枚煞雷之星规模和我初战灭杀半万鬼兵的雷霆威力相当,是旬日内腾蛇重新温养结成,恐怕也是雷城内能安全动用的最大威能。

我势在必杀。

这种地方,元婴者不过仗着元气恢复快。哼,有几条命,就杀他几条。

“波!”

锅面男的万四千斤的降魔杵横折一挥,挟起一道破堤山洪般的霹雳罡风,和煞雷之星撞在一起。

波涛汹涌!

星星粉碎!

煞雷之星一下打灭。箕宿星君的降魔杵岿然不动。

南宫不可胜计天机丝层层叠叠地罩向锅脸,下盖者如天罗、下覆者似地网。箕宿随意挥杵,像用鸡毛掸子扫掉屋梁檐角的蜘蛛网那样,有多少天机丝就应手荡去。箕宿每一下挥杵,自然带起一道山洪般的势不可挡的霸道罡风。他连挥十下,就犁开十道十丈巨沟。寻常金丹像这样施展五次(如果拿得动杵),非要力竭而死;但男子施为好似吹灰掸尘,就算这样连着挥舞一个月他也绝不会疲劳。

——在这座雷城里,元婴者的战力约束在道胎金丹的水准。我们可与元婴者一战;但我们的元气消耗有穷尽,他们的元气近乎无穷。

要瞬杀元婴傀儡。

数个呼吸间,我几度怀疑南宫的金身是否也被充盈六合的霸道罡气磨成粉末。直到他数度在罡风波涛里出现,我才重新坚定对他遁法的信心。

他就像一只怎么都打不到的蚊虫,和一个拿着拍子的巨汉死缠软磨。南宫自然耗不死巨汉,巨汉也暂时打不到南宫。

南宫这样做,为的是让巨汉产生破绽,方便我们进入巨汉的周身——降魔杵充盈一里六合的罡气漏出了呼吸计的漩涡空洞。

我把手头银蛇剑交付于红衣少女。腾蛇上柳子越的影内生出三道影手,各环在我、她和龙少三人的腰间。

“哗剌剌!”

影手像黑索那样抖了三下,把我们三人挥入一里长的降魔杵的漩涡空洞内。呼吸之间,降魔杵在我们身后扫过,锐利的罡风把柳子越的三条影手悉数割掉。但我们揉进了箕宿之身。

他没有丝毫的诧异。或者说,傀儡没有诧异的情绪。

“倏。”

罡风一宁。

龙少像蟒蛇那样缠在箕宿的身上,双腿锁住巨汉的不同关节,右手也锁住巨汉持降魔杵的手——他用一种绞杀柔术固住了巨汉。龙少的白衣裂开,他的九枚龙纹刺青悉数闪耀妖异光华,这呼吸内竟动用了十龙之力。

——龙少的左侧小半边身子却是空空荡荡,肩臂都无踪迹。我心头一沉——他必然是刚才被降魔杵的余波所及,无漏金身被磨去小半。

“啊哈哈哈啊,我是第一次吃元婴的肉呐。不知dào

无上天尸的肉比起活物的肉滋味如何?”公孙纹龙却没有丝毫悲伤。他碧目幽幽,张开樱唇,一口把箕宿脖颈上肉咬下一小块来。

我心中阴翳,一时疑惑他到底是人还是禽兽。

“铛”一声。

翩翩的名利圈飞至,把那枚降魔杵一下套走。她双手撑地,跪在腾蛇上汗下如雨。

“师叔。不要愣,出手啦!”

红衣少女双剑合璧,反复刺入箕宿的丹田之内。流火金雷一次次把他的小腹轰击成窟窿,血肉又一次次填充回来。反复三次,那人屹立不倒。琳公主脸色渐白。

我的华光布施莲灯塞入箕宿之腹,疯狂地生长起来。

南宫的天机丝一条条落下,把箕宿的鼻子、耳朵、嘴巴、眉目悉数切割下来。

“已经杀他四次,还有三次。大家努力。”

南宫嘶喊。他全身手脚抽搐,血肉模糊,一整块背和左大腿的人皮都被剥了下来——该是躲避箕宿降魔杵时的擦伤。

“杀不动了。”地藏狮子叫苦。他爪子在锅脸身上划过,就像划过水流,刹那间箕宿的见骨肉痕重又合上。

“砰。”

龙少被巨汉弹开十丈,追撕下一条腿来。巨汉的手抓向第二个人:琳公主。她半阖着眼睛呆然不动,已经极困。

我倏地向他吐出金丹!

箕宿的手指突然截向我的金丹。我猛然间看到他虚无色的瞳孔逐渐现出清明来!

——难道,这些元婴傀儡的神智也在恢复!

我的心抽了一下。

丹已吐出,呼吸间不能收回。

金丹如碎,我的境界就会被打退到筑基乃至更下,十数年功夫付出流水。

只好拼死一试。

“虚无之雷!”

我捏着总纲要诀的手挪移周身的极微之雷,像养蜂人对蜜蜂下命令那样,向它们下了指令。

我的金丹一摇。一里内无处不在、微尘一样的雷震动起来。

金丹和箕宿手指之间,弥漫的微尘之雷在最小的刹那间聚合成一层薄薄的纱,隔开了两者。

我把自己的金丹收回丹田。

纱在刹那间加厚,巨汉周身弥漫的极微之雷把他像茧子那样包裹起来。

十个呼吸逝去。

茧子内响起了两声“哔叽”、“哔叽”的声音。

“轰!”

茧子忽然破开,一只沾着点肉的骨手探了出来

“呸!”

我的银蛇剑一下斩飞那截伸出骨手。极微之雷组成的茧子重又把他包裹起来。

又十个呼吸逝去。

风吹过,茧子消散无形。

茧内空无一物。

众人望着我的眼神极不自然。

“战利品呢?”

驾驭着腾蛇的柳子越飞上我们站立的城楼,手上捡着被我砍飞的那段坚如精金的白骨手,问询元婴者的五行灵珠下落。

“没了。被虚无之雷分解成最小的尘埃,散化了。”

我说。

“怪不得师叔前世那么穷,原来杀人像洗那样。”红衣少女回过神来,勉强挤了个笑容,“哈哈哈,空气很好。”

——空气自然很好。弥漫一里的虚无之雷都被我引动,和箕宿金身撞击成齑粉。

云梦之人的法界,同样是我的法界。我的修为不足以制作虚无之雷,但足够引动驾驭它们,就像引动自己的分身。云梦之人为我提供了取之不竭、到处都是的武器。我的到来,是他的失算。

“轰!”“轰!”

西门和南门响起两声巨响。

武神周佳扯掉了一个元婴傀儡的首级,那个元婴者的双目和眉心似乎都是眼球所在,但空洞无物。银发男子一下把手心三枚有翅金珠眼球捏爆;林道鸣的对手则变成了一团焦炭般的肉-团。

他们的目光都望着我,想来应敌时都在关注我们这边的战况,对我杀死元婴的手段好奇。

——我们七个金丹围杀元婴傀儡的进度,居然比两个上层元婴还要快上几分。

我心头忽然有一种莫名其妙的自得。

“轰隆隆隆。”

剩余的二十五道元婴气息突然动了起来。离开原位,纷纷向我们三面移动。东面第三重城上的尾宿星君率先向元气大耗的我们移来

——现在,云梦之人能自由移动傀儡了?

我想起箕宿星君临终前恢复清明的眼神,心头沉重。

“云梦二十八将用同样的招魂仪式唤起,无漏金身也有类似的心影,随着时辰推移自然神智越来越强。”

悠然自得的鼠仙仓公足下忽然现出一个深不见底的隧洞。地洞入口有寻常门户大小,就像张开的大眼睛。

“还有两天,先进来躲避敌人锋芒。”

腾蛇载着我们七个金丹(再加上小熊逢蒙)钻入隧洞内。尾宿星君流星般的冰魄坠下,隧洞的入口像眼睛般阖上。

“这是您的什么神通?我们要去哪里躲避?您怎么在云梦法界内安置自己的安全居室,那不是在虎口里作窝吗?”

黑魆魆的隧道内,我恭敬问锦鼠(它又恢复了手掌大小的鼠形)。忽然之间,我对它刮目相看。

“这是我元神法相变显的坛城——‘无底幽隧,金粟之仓’。我修鼠道,自然能在任何地方作窝。”

鼠仙仓公说。

然后,红衣少女欢快地叫起来,“好香、好亮!”

我们的眼前豁然开朗——我们来到了一座巨大的谷仓,到处满溢着金色饱满的稻米。数百盏飘香的碗口红蜡映得四处通明。还有无数悦耳的转轮声音吱吱传来。成千上万和鼠仙仓公相似,但又有差异的硕鼠或者忙碌,或者游戏。

“说过了,我修的鼠道滋生不息。我的命杀之不尽。”

第一五八章 云梦(八)

九月二十一日亥时,云梦城。

鼠仙仓公变显的坛城没有半粒虚无之雷,仿佛是和云梦城迥然不同的宇宙。我们扫云团众人在金粟之仓中修整,外面二十五宿的活动似乎完全不是真实发生的事情。

南宫和龙少取黄芽丹和断续膏疗伤,他们道胎金丹的躯壳血肉缓缓衍生出来;一口气服食了五个葫芦丹药后的地藏狮子首级与肚子贴地,四肢缩身像海参那样躺卧,转瞬进入了深度的沉眠——这是妖族恢复元气的蛰龙眠法,从兽类冬眠演变。黑白熊逢蒙告sù

我。

青衣少女和红衣少女聚在另一厢。琳公主细心照料翩翩服下半葫芦甘露和半葫芦黄芽丹,她的脸色稍霁后两人又相互传了一些私密神念。女孩子间的窃窃私语我就没有兴趣了。

柳子越又不自觉地取出他不离身的小本,一笔笔站在连绵粮山下不厌其烦地记录鼠仙仓公坛城内的收藏。

“……修真界传闻:妖族中龙敛宝,狐敛财,鼠敛谷。今天一见,果然名不虚藏——即使十年不出坛城,这许多粮食也够万人吃了。金粟是五谷精华,去筑基丹一等,但贵在人人可食。哈,鼠仙仓公,我在满盈会有几个消息灵通、人脉广阔的朋友。在南疆时我听他们说帝都被妖族围城乏粮;我给你引荐下,这许多金粟能在帝都卖个天价……”

他嘻嘻笑着,竟然在凶险异常的云梦城和鼠仙仓公谈起了投机倒把的商贾生意。鼠仙仓公饶有兴致地听着柳子越吹天花乱坠的前景和利钱,时不时地问询些细小关节。

我和南宫龙少等攀谈了一会。他们的伤势还有半日才能痊愈。我们再次出战也只能在九月二十二日午时后。

杀死一个神智浑浑的元婴傀儡就费去那么多时辰精力,两日能怎么能扫荡掉二十几个神智渐清的元婴傀儡?

我看着自己的手心沉吟

尽管那些元婴傀儡的神智更强,但我也找到了取之不竭的武器。

——如果把任一元婴单独隔离,再依仗刚才自己明悟的驾驭虚无之雷之术,我们七个金丹能否将他们一一瞬杀?

不,这样的胃口太大了。只要清出一条通往摩云高台的道路,把不能动弹的云梦之人杀死就可以。主人一倒,傀儡又怕什么?

——战利品!

柳子越的口头禅溜到我的嘴边。二十多具元婴傀儡的战利品吗?那不是近一半龙虎宗的元婴阵容!

我抬首触到了南宫。

他一面给自己白骨森森的大腿敷药,另一面和逢蒙逗乐。南宫的一只手套着袜子活动,似乎扮演什么傀儡戏的角色,人形袜子念叨着的台词是南宫用腹语发出,惹得小熊捧腹大笑。

“原道友,你还在思虑云梦城的邪魔吗?”

鼠仙仓公跑到我前。

(“柳师兄和这只锦鼠谈完生意了?”)我用神念嘲讽柳子越。

(“这个地洞是死耗子依傍云梦城变显,就像依附在皮肤上的毫毛。死耗子设置了四个在云梦城内打转的进出口,没一个能通到云梦法界之外——我们只能在云梦城和元婴傀儡玩做迷藏,遁不出去。他妈的!”)

柳子越的神念回答我,

(“我打死也再不出这个地洞了!”)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呆呆望着燃烧正旺的红烛。

而我的目光一亮。

鼠仙仓公居然在云梦城偷偷设置了四个进出口!

那大大便利了我计划里的分隔元婴。

速战速决,游击遁之。

我向脚下的鼠仙仓公深深施了一礼,请教他无底幽隧的出入口设置。

“不错。当初我和夺命书生一道经营云梦法界,就熟读了法界的阵图。我在云梦城设置了四个出入口——两个是随机设置,你们刚才遁入的大眼睛就是其一;两个是固定设置,在摩云高台底座的北阶和东阶——高台腰以上是云梦之人划出的禁区,我没有机会踏入。”

“那您能把我们送到高台之下吗?我想在明天午时直接杀上摩云高台去,给云梦之人一个措手不及!”

我问。

锦鼠凝视我良久,忽然问: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二十八将的神通手段我可以为你们条分缕析;但你们也要对我知无不言。原道友,我看了你杀死箕宿星君的神奇手段,就是元婴者也不能这般举重若轻。更不可思议的是,这手段依附和云梦之人仿佛——我猜,你们运御的是同一个法门。是否如此,你如实向众人说。”

“不错。他运御的就是我创造的《诸天雷法总纲》。”

我坦白。

“呀。师叔,你前世不是已经干掉了自己的弟子,怎么还有活口?”红衣少女脱口而出。

众人齐齐望向我。

我猛然间想彻了自己和云梦之人莫名熟悉的缘故

——他是我的徒弟!

除我之外,《诸天雷法总纲》唯一的真传人。

和那人谋面时,我的感觉他既像是我的弟弟,又像是我的子侄——尽管我此生从来没有做过父叔兄长的经验,但我对他却有一种猛虎怜悯幼崽的亲爱。

现在一切顺理成章。

但隐隐然间,我对那人还有一种难以名状的嫉妒。这我也不明所以。

“小妖婆不要问我。问我前世去呀!老子投胎把记忆都散光了,鬼才知dào

怎么还留了活口!”

很久很久,我没有和琳公主争执。但现在我的心绪实在不宁,绷着脸向她怒吼。少女瞳孔里的我青筋暴起,两颊肉摇晃,大概和我父亲年少时杀人越货的强盗相没有差异。

“虎毒也不食子。我为什么要杀自己嫡亲的弟子!他就是有天大的过恶,我也应该宽恕他呀……你告sù

我缘故啊!你爹爹不是昆仑掌门吗?什么秘密都知dào

!问我干什么!”

我转过首,拭去要滴下来的泪。

龙少“扑哧”一笑,挑拨着说:

“琳公主,要不要我代你火拼上一场。现在你可打不过你的师叔了。”

“他们昆仑的事情,我们外人不方便议论。”

南宫把龙少拉开。

“南宫兄,你这是不懂事了。古话说交情最厚也不超过刎颈之交、相爱相杀;原师弟和那云梦之人蜜到对砍。我们正要靠他疏通人情——你的磐石心和我柳某的性命都要靠原师弟巴结那贵人。可我这位师弟偏偏不会讨人喜欢,让我来教上他几句漂亮词令——”

接着,南宫把胡说八道的柳子越也架开。

出人意料,琳公主并没有执金乌剑和我火拼。她安安静静地把我牵入金粟之仓另一条通往不知何处的幽隧。

“烦请诸位回避。师叔,借一步说话。”

她的神情如此哀愁,就像全天下的愁雨压在一杆细枝头。

我们曲曲折折地在黑暗中行走了三里,忽然响起了红衣少女神念:

“这件事情让我很难做人。渡人院主虽然教过我如何应对这个突发情况,但我完全没有想到真的要我来开口。好吧:师叔掌握《诸天雷法总纲》的真髓,对我们昆仑和修真界都是一件好事情;那个人掌握则不是。你和他的相斗原委只有你们当事人清楚,但从结果看你上次杀他做的很对——这次请师叔再杀他一次,由我监督你执行。”

她惨然一笑,

“渡人院主教我说的就是这么点东西了——终了还托我叮嘱你:你和他命格刑克,只能活一。我和你相处许久,不想你死,那只有他死。相信我,你的弟子始终是坏人,必须死。”

“天道缥缈,返虚者也未必能知。命格刑克是渡人院主教你来唬骗我的话。”

我说。

“那是真的。我娘渡妄心天劫,有一小半就是为了不刑克我——”少女忽然止住不语。

过了半晌,她的手指钩起我的手指,

“总之,我们一道杀出云梦呀。你是我唯一的昆仑知交,愿和你共证长生,不和其他猪猡共证长生。”

长生不知dào

什么年月的事情了。我不好意思拂了颜若琳面子,意思下和她拉钩立誓,把少女打发走。

第一五九章 云梦(九)

我和颜若琳两人一先一后从黑暗的幽隧里走出来。

“诸君,方才是我脾气不顺,差点耽误正事。这是我这个团长之失,我向诸君致歉。”

我说。

“这样最好。”

南宫说。

我对诸人说:

“接下来由我制定方略。鼠仙仓公、诸位,请多指正,把更好的意见都提出来。”

“只要原师弟不把我派到云梦城地面上去,那里太危险了。”

柳子越嚷。

我笑了,然后说:

“各位养好伤势,补足元气。九月二十二日午时我们从金粟之仓出战,从高台下方的出入口突然冒出。我们无需和二十五元婴捉对厮杀,只需yào

把摩云高台的四面旗幡取下,傀儡自然不动。敌手并不知dào

我们能直接出现在摩云高台之下。二十五个元婴或者满城搜寻我们,或者和外围的两大上层元婴交手,摩云高台的防备必然不足——”

我望向青衣少女,

“师姐,你阅宝无数。你观望高台上的四面旗幡,能用名利圈套走它们吗?”

翩翩沉吟了一会儿,

“它们合称魑魅魍魉幡,合起来是七转法宝,分开则是四件六转法宝。如果你能毁去任一一幡。我全力施为能够套下三幡。”

我想起翩翩独自套下降魔杵后的衰竭之相,问她,

“那件万四千斤的降魔杵是七转神兵吗?”

“是。”

她顿了一下,

“你无需顾虑我的金身被名利圈反噬。”

“好。”

法宝神兵在六转之后孕育了器灵——器灵如本主分身,惟本主之命是从,催动的念头需索不大;本主之外的人驾驭,却必有抵触。要发挥它们的威力越大,驾驭者受到的念头反噬越大。我和琳公主是祭炼双剑的主人,自然没有这方面的顾虑;可翩翩的法宝并非自己祭炼,而是她父亲所授,要催动名利圈越级对付道胎金丹以上人物和六七转法宝神兵,总有力不从心之感,时时让我担心她油尽灯枯。

——她外表柔弱,但内心倔强,绝不会服输。我暗中关照翩翩就是。

我忽然想起林真人驾驭其师云仙客的碧落黄泉,不由叹服他深不可测的实力。不知dào

林道鸣催动这对神剑的极限在哪?——如果云梦之人不是在法界内布满虚无之雷,白昼间邪魔就已经被他悉数荡平了。

“鼠仙仓公,请借我一个无底幽隧的随机出入口。我的紫电腾蛇需yào

吸收虚无之雷锻炼成七转神兵。我要用它斩掉魑魅魍魉四旗之一。”

鼠仙仓公吱吱鸣叫真言,金粟之仓连通的一条无尽地洞像庞大的蚯蚓那样蠕动起来。我把银蛇剑掷入那条无底幽隧,剑化成缠绕一道的双蛇法相飞入其中。

“哔叽哔叽”地蛇蜕声在我阴神里响起——紫电腾蛇开始在某处疯狂汲取极微之雷了。

“你的神剑要吸收多少虚无之雷?多少时辰能祭炼完成?”

锦鼠问我。

“吸收赤城十分之一的虚无之雷。随着蛇法相逐渐为龙法相,汲取的速度会越来越快,十个时辰就能完成。”

“好,那我每过三十个呼吸移动一次出入口。上面的元婴者就是察觉,也对我们无可奈何。”

——真是鼠窃本色。

我猜坛城内的无数金粟也是它这么点点滴滴偷来的。

(“你的银蛇剑逢了这样的机缘六晋七转;不知dào

我啥时候能飞到太阳里去祭炼金乌剑呐。”)红衣少女传来神念,颇有些醋意。

(“可以和我银蛇双修到七转嘛,那样说不定雌雄两剑合璧后就有八转威力了。”)我笑。

(“便宜你们了。不干。”)她说。

“届时,我从一个随机出入口冒上高台,用七转银蛇剑斩去一面魑魅魍魉旗;翩翩师姐从另一个随机出入口冒出,只要专心套取其余三面。师姐得手后,烦请柳师兄用影手把她牵回无底幽隧就是。”

“好。好。”

我这个任务让他不出洞,柳子越忙应口接下——有黑暗处,柳子越的影手就能不断绵延;他在金粟之仓就可以用影手接应我们在四个出入口任意挪移。

“……外围的元婴傀儡自然麻烦剑宗与武神他们去纠缠——但是夺命书生总会在高台下布置最厉害的元婴傀儡防备——他们搜不到我们,宁可持重,拖延完三日就是云梦之人的胜利。防备者不会由着我们夺旗,我们总是要在高台下和邪魔交手一番。师弟如何应对?”

翩翩思索后忽然道。

“所以,到时由两拨人先从高台东、北两面的固定出入口吸引防备者——龙少、地藏,你们出东面;琳公主、南宫,你们出北面。在我们夺旗前务必支撑住;夺旗成功后我们一道冲上高台,我用虚无之雷和邪魔对决。”

众人称是。

“明日出战还太仓促,我建议你们推迟到九月二十三日午时。”

鼠仙仓公说,

“你们今日听我分析二十五将的手段,明日花一天时间去看那两位上层元婴如何和二十五将交手。七百年来修真界的道术层出不穷,他们当年的神通手段多半成了修真界习见的天罡法术,点破后你们极易理解。但体悟二十五人施展天罡道术的纯粹境界,是你们难得的学习机会,不要错失了。”

“极好!”

红衣少女说。

我本来也要立kè

应承下这种道术见闻的增长机会,但又多计算了下诸人恢复的速度,然后才赞同——延迟一天,南宫等就能多休养一日;虽然迫近三日之限,但能准bèi

得更充裕。

扫云团众人也没有异议。

九月二十二日,我又向鼠仙仓公借了一个随机出入口。琳公主众人从这个口子出入观看上方云梦城的战斗,柳子越的影手负责把他们从上方接应回来;我的神念则和逐渐化为龙相的紫电腾蛇心有灵犀地沟通——它从另一个出入口不断吸纳虚无之雷蜕变,紫电飞龙神识里的闻见就是我的闻见,实jì

上我远比其他人见得更多更细:

赤城之中夺命书生依然盘踞在高台正南之腰,利用四旗在驾驭二十五个元婴傀儡。元婴傀儡三人一股,有四股人在云梦城四处搜索,另三股人攻打林道鸣等剑宗之人。高台四面还各有一个元婴傀儡磐石般屹立,它们都散发着中层元婴的气息,显然是防备不速之敌。

林道鸣夺取正南第二重城后再没有进展。他把那对神剑立在城门之上,任由九个元婴傀儡用各种手段轰击剑光圈子。碧落黄泉不能妄动,但由真人驾驭主守,也不是九人数日内能攻下。林真人不是轻言失败、等待援兵的人;何况这里是与世隔绝的无名所在,他让云梦入口逸走,一月内也绝不能有援兵找到这里——我一时想不通林道鸣的意图。

另一件事情更引起我的注意:搜索云梦城的四股元婴有小半的功夫是费在寻找金粟之仓的位置,另有大半的功夫则花在与四处跳纵的武神周佳缠斗:我的观察里,周佳曲折地绕城转进,和元婴傀儡战斗、被围困、然后突围——他始终在第四重和第六重城间徘徊。一股元婴傀儡并非周佳之敌;但每当银发男子要下杀手之时,夺命书生指挥下另二股傀儡总能陆续赶到将他击退。银发男子一点成就也无。

但不知觉间武神为我们分担掉了绝大部分压力。除了稍许小麻烦,我借着无底幽隧竟然足足从容观战了一日半。

我入昆仑门下还不足一年,一路走来都靠飞剑雷法。除了抽暇学的基本道术,其余都近乎空白。好像只缘一条途径上山,余下风景一概不视。这一日半内观看二十五元婴的神通手段,我如同进入宗门的法藏院中,废寝忘食地研习数百年来的道术史,而且是由天下自成一家的大成就者活生生演绎。

我不敢在心里漏过一个刹那。

这与观战武神和林真人的交手又有不同。两人全力施为,让人看到天下道术的高明玄奥,却不能直接针对我们的特点应材施教。这二十五元婴傀儡的手段包罗万象,我们诸人所习和他们触类旁通。武道时代的道术晓畅流利,不务繁杂。我用自己的雷法总纲参证,时时有会心之处。

“原兄。我以前说过你为我办一件事情,我就把自己的借物遁形授你。现在那件事已经无所谓了。不过,借物遁形我还是授你。你用这些元婴强者的遁法参证借物遁形,一定能让自己的遁法大进。”

观看半日后,南宫忽然说。

在神念中,他要向我传授这门天罡术。

我转念一想,止住了他。

“诸君,趁这个难得机缘我来为大家讲解那些元婴者的雷法,南宫世子和柳师兄为大家讲解他们的遁法,琳公主和龙少讲解他们的飞剑武技,翩翩师姐讲解他们的法宝运御,地藏你讲解那些妖兽的功法。如何?——这样大家不止囿于一家路数,取长补短,从其他道术也能获得进益。”

我对众人道。

琳公主欢然拍掌,

“道门的法会都是这般。我们这次法会可以叫云梦法会!”

“那请鼠仙仓公做法会会主。”

我眼珠子滴溜一转,给那锦鼠戴了一顶高帽。

“很好很好,孺子可教。那我给你们讲解那些元婴者的幻化声色的手段,其他不解之处也可以请教我。既然我是会主,几日之内的仓中金粟由你们服食。”

鼠仙仓公欣然吱吱,

“勤杂之务就委派给小熊了。”

从九月二十二日午时云梦法会开始,至九月二十三日午时云梦法会结束。

我对十科神通与四系法术的杀伐诡变之道纲举目张,遁术和摄心等短板也悉数补齐。虽然只有十二时辰的切磋交流,但如同在仙山读了十年道书。

拨云见月,水枯得珠。

九月二十三日午时缺一刻,一声雷鸣。

银蛇剑飞回我手。剑上紫雷涌动,挥手间有龙吟之威。雷光之下的剑面似鱼龙深潭中的粼粼月波——这把神剑已经晋为七转神兵,它的蛇法相转成龙法相,剑上之雷也逾越了金丹煞雷的藩篱,迈向前所未有之境界。

定中体味道术的门人纷纷出定,神情喜乐,显然各有不浅心得。

“紫电飞龙的神识里,武神和林真人还在和外围的元婴纠缠。林真人和剑宗的人依然在第二重城不动;武神突pò

到了第七重城;高台上云梦之人和三个大巫女还在招魂仪式里万事无觉——看来,邪魔头头不到子时是不能行动的——但这一战绝不会拖延到子时!我们在半个时辰就能扫平云梦。”

我缓缓叙述上方战况,深吸一口气,宁静下自己跃跃欲试与如履薄冰兼有之心。

“我再复述一遍方略次序:

一、龙少、地藏,你们出高台东面;琳公主、南宫,你们出高台北面;

二、我从随机出入口跳出,斩下任一面旗;

三、翩翩你套取余下三面;得手后柳师兄把她带回金粟之仓。

四、傀儡停止后,余下人一起冲上高台,围杀夺命书生。

五、最后,南宫取楚王尸骸;余下人各对一个大巫;我单对云梦之人。

六、我们得手后,云梦法界自然消失。大家回到仓公变显的新金粟之仓,从千里雾里潜出龙蛇大泽,分头向东跑到龙虎山汇合。有了宗门撑腰,武神和林真人就再不能奈何我们。”

我一骨碌把众人的任务分派完毕。

“逢蒙,你继xù

在坛城内做勤务。”琳公主补充了一句。小熊点首。

诸人讨论,没有异词。

时计跳至午时。

“诸君努力!”

我拔剑。

鼠仙仓公击掌,两条蚯蚓般的无底幽隧豁然打开,现出了遥远上方的两点光明。

“嗖”地响起四声厉风!

柳子越黑魆魆的影手刹那间把南宫四人送上光之来处、摩云高台。

……

十个呼吸后。

……

“嗖”地响起第五声厉风,柳子越的影手把我从第三条无底幽隧送上摩云高台!

“六合青龙大手印!”

东面高台上,南宫和苍服龙角老者游龙般在虚空踏步交手,神光离合,一下碰撞便把那个中层元婴往远处击开一步。这不是我熟悉的南宫阴柔手段,而是我父亲偶尔提及的南宫家绝密霸道法藏!

“北极驱邪、三阴戮妖!”

“龙象搬运、阴符秘枪!”

骑在地藏上的龙少和那个足踏罡步的披发玄衣人交换身形,血虹般的戟突然把玄衣人逼开扼守的位置。

出乎我意料,竟是南宫和龙少压制了角宿和斗宿两大元婴的势头。一日法会之后,两人和元婴境界不知还有几纸之隔!

我从高台东北角冒出,从挤开两大元婴傀儡的南宫和龙少之间一飞而过!

琳公主从东侧一跃,追上了我。

“我来殿后。”

她说。

同时她也是监督。我心中明白。

高台腰际的夺命书生陡地睁开双目,“必然是那只鼠妖坏事。”

他惊诧地注视我们两人,却没有调动东、南两面的把守元婴傀儡。书生依旧让魑魅魍魉四旗在虚空运转,自己取出判官笔飞驰下台。

“到此为止,你们一步也不能往上踏入了!”书生狂喝。尖厉的长啸顷刻重创了我的耳识。

——我不得不颠倒下方略次序了。

“我不是那些傀儡可比!用道胎之身,一样杀你们如反掌。”

他的判官笔和我的银蛇剑相击。

“哼!你算什么东西!”

他蔑笑。

然后,连着判官笔,夺命书生的一臂被我一剑成为齑粉。

都天神煞!煞!煞!煞!煞!煞!煞!

我的银蛇剑连响七雷。他的两手两足斩而又生,呼吸间被我连砍了七遍。

“为什么!为什么你能用都天神煞!你难道是元婴者呀!周围的虚无之雷为什么没有爆zhà

!你已经逾越了道胎的威力极限啊啊啊啊啊!”

被我七转神剑的都天神煞再次一下腰斩,夺命书生的躯干翻滚到魑魅魍魉旗下。

“虚无之雷全在我掌握,怎么会爆裂开来?”

我打开手心,蜂群一样的虚无之雷涌向血肉继xù

衍生的夺命书生。这个区域的虚无之雷都被我捏在了手心,现在由我随心调遣。

——这次不能把他连宝贝都打成虚无。我想。

“山下有雷,大快朵颐。颐,请出来,吃掉他。”

雷法总纲的一个推演浮上我的心头,我念咒真言。

无数虚无之雷倏忽聚合成一张大人巨口,舌头一卷,把冥顽不灵的夺命书生一口吞下,钢齿阖上。

“哔叽。哔叽。哔叽。哔叽。哔叽。哔叽。”大口嚼动五下,然后吐出五颗五行灵珠和一枚滴溜溜旋转的无主罗盘。

“颐,回去。”

我呵斥。虚无之雷又分解开来。只有一小半回到我的手上。大半都用来侵蚀掉夺命书生了。

“让我好不舒服。”

红衣少女道。

“那我此生再不用颐了。”

我把五行灵珠收入纳戒。那枚风水罗盘我端详了下,忆起夺命书生当初布置落凤坡时用过,也小心收起。

我回首见到龙少与地藏被斗宿星君的三阴戮妖刃压制,把手中小半的虚无之雷聚合成一条黑索,一下向玄衣人挥去,

“风雷恒,震索索。”

我念真言。

雷鞭一下把斗宿星君挥落下台,解了他们燃眉之急。

手中虚无之雷尽消,我挥银蛇剑斩向一枚魑魅魍魉旗。一面旗宝被蕴含都天神煞的七转神剑应手砍断。

“铛!”“铛!”“铛!”

不知何处来的银光晃了三下,另外三面旗宝尽数消失。翩翩得手,她驾驭名利圈的手段又精进了。

“咚。”

南宫、龙少、地藏落在高台腰际——他们三人均是带伤,但没有损及根本。我俯瞰赤城,二十五道元婴傀儡之气突然不动,像天柱那样静静横亘在城中。

“下手稍微拖延了点时间。”

我向他们抱歉。

“不必内疚,计算之中。”

南宫的鹰目刺向高台之尖,

“去那里吧。”

他说。

我点首,银蛇剑一吐剑光。一条紫电飞龙像护城河那样把摩云高台之腰缠绕起来,不过这条护城河是流淌着都天神煞的护城河,即使真人经过也要付出代价。

我凝视了会剑宗之人所在的第二重城——即使没有元婴傀儡攻打,林道鸣依然在那默坐不动,不知dào

他在做点什么;我想去寻觅武神周佳,却没有发xiàn

银发男子的身影。

“擅入者,杀无赦。”

我向紫电飞龙下令,接着把银蛇剑交付与琳公主,

“双剑合璧就交予你了,应该能发挥出介乎七转、八转神兵之间的威力。”

我默念雷法总纲,双手向城北、城东一招,两股虚无之雷像庞大的龙卷风那样汇集在我的双手心,我的手心抓住两股风最尖最细的羊角。

“雷风益,震苏苏。”

随着我真言念动,两股虚无之雷聚合的羊角龙卷风反复盈缩九次,变化成我两手各一的紫煌轮刃。

第一六一章 寻路

小雪初晴,林木疏阔。月明星稀,人迹绝无,偶尔传来几只夜枭意味不明的尖叫。

幽境的虚空突然出现一枚黑魆魆的闪电隧洞,栖息在枯树上的夜枭被惊吓得立kè

扑翅飞起。呼吸之间,隧洞隐没无痕,原来隧洞的方位跃出一男一女。他们从上空悄无声息地落在夜枭扑离的枯枝,就像飞花随意飘在衣裳上。

女子是琳公主。男子是我。

“少见多怪。”琳公主对夜枭们骂了一句。

呼吸间我伸开单手五指三次,把拍翅膀飞起的夜枭尽数捉了下来,安回树枝。

“我们是过路人,想请教下这里是什么地方,往龙虎山如何走?——恩,就是龙虎宗的本山龙虎山,不是其他地方的龙虎山。”

我问夜枭。

惊魂甫定的夜枭们把自己的脑袋转了大半个周天,扭到脖子后,不理睬我。

“师叔,你是在瘴林和云梦见多精怪了?它们是灵智懵懂的呆鸟。能问出什么来!”

红衣少女像猫儿那样轻轻跳下七丈高树,嘲讽犹自想套夜枭口风的我。

不甘心的我最后次把神念传入夜枭的心中,依然是石沉大海,毫无回馈。神通用时方恨少,听说道门中有一门“鸟兽语通”的神通,以后我要去昆仑的法藏院里学上一番,预备这种情况。

我也跳下了树。几只傻鸟又把头扭了回来。

总之,我和琳公主从雷隧走出,到了未知的地域。这里和我待了大半个月的鬼蜮气象迥异,我俯身抚摸足下大地——虽然积雪覆满了大地,但我能感应到深敛大地的源源不断的生机与灵气。

我尽情呼吸着久违的清风。

琳公主用神念感应了会她纳戒上的平安珠,垂头丧气地溜回大树,

“不行。荒野山林中平安珠的感应还是不畅,没法和满盈会或者宗门联络。师叔,你开辟隧道的时候不确定着落的方位吗?!”

她踢了脚七丈高树,高树颤抖不止。停在高树上的夜枭们还是飞走了。

我一边用银蛇剑在另一株古树上挖一个憩息的树洞,一面回答:

“虚无之雷开辟的通道不是由我确定,而是雷电沿着宇宙叶脉样的自然纹理破开。”

载着翩翩等人的紫电飞龙从我开辟的另一条雷隧走脱,我也不知dào

他们落在何处。我用银蛇剑感应那条紫电飞龙的位置,也没有结果。

“好了,押后再议。我困倦了。这个树洞予我,你自己另开凿一个。余下的警戒也由你负责。”不由分说,她蜷缩进我给自己挖的树洞。少女数羊到十,微微的鼾声已悄然从小口传出。

琳公主的金丹气息尽数敛起,眼前的她和寻常少女无异

——即使她已经承认自己有真虎血脉,我也无法把红衣少女和虎妖联系在一起。相处多时,我浑然没有察觉她与人族少女的差异——她的瞳色也不是妖族的金色,而是华夏人的点漆色。

我默默想她母亲洛神瑶是虎,父亲颜缘是人。或许是混血之后血脉不纯,以致妖族的特征不彰。

这么多年,我见过不可理喻的吃人妖怪,也见过能和人打交道的妖怪。越是像人,反而越好沟通。至于琳公主,不管他人如何说,我心目中她完全是人,没有一点妖怪的影子。

我把少女憩息的树洞用泥封好,再用神念感应数里。周围没有异样之后,我为自己再挖了一个树洞。服下足量黄芽丹和甘露之后,我也敛起自己金丹气息,蜷缩进洞。

——一股弥天汪洋般的困倦袭上我心头。

我第一次由衷感到:金丹的肉身也是会疲倦的。

很久以前,白云乡的王长老告sù

我与外物的争斗会暗中消磨自己辛苦修来的躯壳和寿元。现在我内视自己的穴窍臓腑:连日来惨烈的争斗造成各处无法弥合之伤,丹药虽然愈合修补了各处,但只是类似胶漆的强行坚凝,躯壳的大量生机如流水逝去了。

和云梦之人的死斗对自己的躯壳创伤最触目。

回头反思,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我竟然凭借这样的躯壳和一个拥有无漏金身的厉害元婴战了小半日,还隐隐凌驾在他之上。

但是,如今我又从云端跌落到了尘埃。

离开了云梦那座雷城,我就像龙离开了自己的深渊。

现在只要稍稍引气,若干穴窍的真气运行就显得窒涩万分,好像纤夫拉舟过峡一样艰难。

养生全性和克敌制胜是修真者的两难。我暗自发誓:晋升到道胎金丹之前,再不和外敌做那样的生死恶斗了——就是路边野犬,我也不会任性去踩一脚。

树洞中的我就像婴儿回到母亲的胎中——这是我研习的昆仑《上清典》的终末法门:道胎金丹的胎息之法。金丹凭借呼吸和天地一体,道胎则凭胎息和天地浑然。尽管我离道胎还有一大段路要走,但云梦之役让我眼界大开,上层金丹的自己已经能刻意模仿部分胎息之法,比如现在运御的道胎睡眠之法。

——或许,树洞中沉眠的琳公主摸到了道胎金丹的关头?

我澄清去自己最后的杂虑。

离开白云乡一年不到,自己怎么多了那么多心眼?

不管其他,不恢复元气寸步难行。

我入睡了。

……

也不知多少时辰逝去,我的四肢百骸渐暖,真气流转无碍,积劳全去。“拓”地一声,我扒开泥封的树洞,揉身钻出。

我唤了一下琳公主。

红衣少女蛰眠的树洞破开无人。远处的山岗腾起她充盈六合,覆盖一座小丘的金丹气息。

月下的少女正对着自己的影子练习金乌剑,见到我走来,打了个招呼,“半日前我刚出定。今日是十月三日,我休养了九日半,你十日。”

——这次复原是我迄今最漫长的一次。我一睡竟过去了十个昼夜。云梦之役仿佛已经成了不真实的噩梦。

我问红衣少女,“你晋到道胎金丹了?”

她对了对手指,

“没有。和道胎金丹的关头已经极近,可我回昆仑山前绝无法晋升。”

“为什么?”

“我爹爹与长老会有约定:在我晋元婴前,下昆仑山都要附妖力制御,那样就不能转换为妖形。心头有这样的制限,下山时期功夫修为的增长虽然无碍,但境界关头就无法冲击。”

她嘟了下嘴,

“你不妨想想剑宗在那些孔雀心头下的妖力制御……就像一条狗被系了带刺的项圈那样,只要长大,脖子就会被项圈的刺扎破。哼,要是下山不附妖力制御,长老会那群人又要和我爹爹啰嗦不清。麻烦死了!”

我眼珠子滴溜溜地转:

人族和妖族自古纠缠不清,我见闻里各宗对妖族的态度也有差异。琳公主的母亲在修真界混得那么大势力名声,近千年前家系就是跟随龙虎宗初祖的归化巨妖。剑宗再猖獗,也绝不敢对洛神家的人下手。昆仑制御琳公主的妖力,担忧的恐怕不是她在中土的性命安危,而是剑宗拿她做攻击昆仑的目标。毕竟,中土的妖祸最重,中土人对妖族入侵心有余悸。剑宗自居领袖天下的宗门,反妖是他们挥扬的大旗。

“琳公主,试炼初时我们还关系不谐。渡人院主在你心头责罚了三枚念刃。现在还余几枚。”

我红着脸问。

那时候我们还各自瞧不上眼,为点小误会刀剑相向。云梦之役后,不知觉成了推心置腹的朋友。

“一枚。”

我忆起来:当时我们合战敖萱用去一枚念刃;在蔺家宅邸救我脱出心魔,她的又一枚念刃消去。

“那种生死符一样的东西还是全部去了好,这也是制约你境界冲击的一种手段吧。现在的我完全能够自保,不用你拼命救了。”我晃了自己的银蛇剑,剑上莹莹闪起元婴者都能击伤的都天神煞,这是我在云梦之役的一大收获。

“那你诚心诚意在心里念叨:云梦之役里琳公主又救了你一次。我心头的念刃就消散了。”

我回忆在云梦城外红衣少女用免死金牌救我的情形,和她击了一下掌。

少女捂了下心口,轻舒口气,

“了结。三次都是我实打实的出手救你,可没有半点含糊哟。”

“我晓得。”

我笑起来,

“其实我的试炼也该结束。九难试是把门弟子磨砺成中层金丹,让内门弟子增加世俗阅历。我现在早已经是上层金丹。我们凭借云梦之役的功劳和各自的功法成就,就是申请金丹长老恐怕也是足够吧。”

琳公主点首,

“我也想早点回山把妖力制御解除,好闭关消化心得体悟。云梦之役师叔的风头出的太大,正道嫉妒,邪魔仇恨,也该回山避避。不过这种申请我们要找到昆仑的长老们才能递交,所以还是找去龙虎宗的路为先——师叔,现在你能感应到紫电飞龙的方位吗?”

我用银蛇剑凝神感应剑灵的另一部分。约莫盏茶功夫,银蛇剑跳动了一下,我的心头随之一颤——在东方不知多少千里处,有紫电飞龙的踪迹。飞龙不动,似乎翩翩等人在某处安顿了下来。

莫非他们已经按扫云团的约定到了龙虎山?

我计算下从云梦城脱走迄今的日期,把自己的判断告sù

琳公主——我们可能在龙虎山之西数千里。从手上的舆图看,还在楚地分野,但不知dào

是否过了龙蛇大泽,具体又在哪一个郡县的辖下。

“这半日我向八方各行了二百里,还没有走出山野的范围。既然确定了离龙虎山的大约距离,向东一路走过去就好。”

“对了,我还搜括一件好法宝,可能派的上用处。”

我思索了下,从纳戒里取出一枚金链子牵着的风水罗盘。这是夺命书生勘定法界的遗宝,本主已陨,罗盘成了无主之物。罗盘上的指针没有方向地滴溜溜旋转,寻常人眼中这一定是一件破烂货。

我把银蛇剑抵在罗盘之上,沉着脸呵斥,

“我的剑是七转神兵,一剑就能让你修为成灰。罗盘器灵,如果识趣,快出来认新主!”

银蛇剑闪烁的都天神煞在风水罗盘上溅射。原来混乱旋转的罗盘的指针忽然凝在了南方不动。一个陌生的神念传递到我的心中,

“小仙长剑下留情。吾灵名曰指南人,七转法宝是也。望气、辨宝、定宇宙法界,皆是吾之所长。今日弃暗投明,唯小仙长之命是从!”

“我要去龙虎山!”

我命令。

风水罗盘的指南针转动东偏北的一个角度。

“向东一千二百三十八里,乃大正王朝荆东道江陵郡治所,有无数大舟可沿江直下龙虎山。”

琳公主欢然,

“走!遇山开山,逢水分水。”

第一六二章 月下谈(一)

越是运用,我越发xiàn

风水罗盘的方便称手。罗盘悉数显示出方圆千里各处灵气的浓淡疏密,比我和琳公主用昆仑法门望气还要精微;灵脉和水的走向也被罗盘呈现得一目了然——我暗自决定以后寻宝探路,都要靠它吃饭。

我和琳公主借着风水罗盘寻路,绕开了两处腾起不祥之气的是非山头,三日间风驰电掣地走了一千二百余里。期间我没有把银蛇剑幻化成第二头紫电飞龙,而是使用寻常的遁法赶路。我们离荆东道的人邑越来越近。我不知dào

外面半个月来自己的名头传到剑宗的地盘是好是坏,没有和宗门门人汇合前,还是万事低调为妙。

我心头印有对云梦诸将种种道法神通的参悟。半月来我素不擅长的遁法也有了进境,勉强能跟上琳公主的腾云之速。

前方的林木渐稀,川流不息的水声渐响。远处的风吹来了人邑的烟火气。近年来我服惯了丹药,闻到炉灶里的五谷之香,不由生出温馨的怀念之情。

“这就是江陵城啦!”

云头上的琳公主指着下方道。

御风的我也把云头拔高上空。我看到一条如巨龙蜿蜒的大江滚滚东流,星罗棋布的大小湖泊从大江分叉,好像神树分出无数曼妙的枝条;湖泊之间是一望无际的鱼米之乡,好像枝条上盛开的文明之花。无数湖泊簇拥着大江;无数鱼米之乡则簇拥着一座大江南畔的五重大城。

我不禁心潮澎湃。论起规模,广陵城和凌牙门还在江陵城之上;但我在凶险绝地和山野待了许久,看到人烟辐辏的大城,亲切感倍增。

“你的路带得很好,不要懈怠,以后再立新功。”我传风水罗盘神念。

“微末小灵不过献一点犬马之劳,多谢小仙长抬爱,日后自当竭尽心力辅佐。”满口马屁文言的罗盘器灵归于沉寂,我把它收回纳戒。

我们降落在月光粼粼的大江畔。这座江陵城和其他中土的大城一般,都有阵法护持,元婴者以下不能任意出入。琳公主告sù

我护持江陵郡城的是剑宗的混元阵法,从他们宗的混元剑阵改良。

——朝廷和剑宗真是不分彼此。

我和红衣少女互望了一眼。

“我们从云梦出来已经过了小半个月,再延宕几天也无妨。这段去龙虎宗的水路我从来没有走过。不如雇一艘大船,一路玩赏风物人情到龙虎山吧。”

琳公主舒了下腰肢,半是求情,半是怂恿,

“中土的腹心地带妖邪潜踪,我们大可以在江舟中用灵符纸鹤和龙虎山的翩翩他们联系。现在子时,江边无舟。我们在江陵城歇到天明再走。如何?”

我笑了

——分明是红衣少女的公主脾气发作。出了凶险山野,她就想在人间的花花世界游玩一番。凌牙门的时候如果不是为了取回南宫之心,琳公主大概也要在那座南海名都盘桓旬月。

我也不点破她的心思,一口答yīng

下来。

像剑宗占踞的夜郎城那样,肃杀寒夜中的江陵城墙上有兵卒来回巡逻。数百健卒都披挂着熠熠生辉的二转宝甲宝兵,一律有内功以上境界。十余个武装了三转兵甲的筑基小校在指挥部众。城上巡哨的力量已经不算小,城内的驻兵必然更加可观,足够弹压凡人城邑里的寻常叛逆——只要他们不遇到金丹者。

说到金丹者,我瞥见有一个众人簇拥的金刀将军也在江陵城头巡视。遥遥望去,他的气息在中层金丹。将军忽然向我们这边扫过一眼,然后又移开了目光。

——我和琳公主藏起形迹的火候超越了他的眼力。

“这是个什么官?”

我问。

“从这幅装束看……”红衣少女想了会,“貌似叫郡尉,郡的最高武官。和太守一样,大正王朝都会委任金丹者担当,一郡之兵由他招募统领。这些中土官职通常是剑宗入世俗的弟子谋得。”

“怪不得他的气息隐隐有修liàn

剑宗法门的气象。”

忽然,我又不大想入江陵城去了。

“琳公主,我记得入人邑的城池需yào

路引。我们以前在上官家的地盘行走,是翩翩颁发我们的许可。入江陵城需yào

什么凭证?”

我问。

“南海道是翩翩家的,外人去他们的私产,自然需yào

许可。这是大正王朝的城池,只要我们亮出宗门弟子的令牌,就能畅通无阻,不必任何路引。”

红衣少女回答。

我连忙把要走向城门的琳公主拉住,“云梦之役宗门的定论还没有下来前,我们最好不要亮明身份和剑宗的人碰头,哪怕是和他们的出师弟子碰面。”

“师叔,你也太小心了!是我们打跑了邪魔,怎么你倒是搞的我们像做贼那样?”

她努起了嘴。

“我们是打跑了邪魔,但是没有擒拿住邪魔呀。剑宗的功绩还不如我们大,万一迁怒到我们头上呢?大正王朝和剑宗一鼻孔出气。他们的虎口,我不想去。”

在中土行走的昆仑门人不多,一旦那个剑宗出身的郡尉盘查到我们令牌上的姓名身份,不知dào

又要生什么是非。

我又取出风水罗盘看了下,拉着她往东面的城郊走去,

“还是在外面找一处住宿之处吧。罗盘告sù

我,东郊有处好宅邸。”

“扫兴。又要风餐露宿了。我可想在一座大好宅子美美躺上一番呐!”

颜若琳起初负气不肯挪动。不过当我走出了半里,少女还是又追上了我,

“要是你找的好宅邸还是树洞,我一个月都不和你说话!”

她是否和我说话,我一点也无所谓;不过我对风水罗盘有信心——古话说:“有井水处,必有人家”;在修真时代,“有灵气处,必有美宅”。

罗盘显示:向东北走上十里,有眼小灵泉。

“遇到生人,就说我们是海外不可知岛的散修。”我传她神念。

“哼。你是做贼惯了。我是四大宗门的传承,居然要报一个莫须有的师门——”琳公主的神念抗议。才抗议到一半,她突然停了神念。

我们穿越一片初冬无花的桃林,在一处破旧的宫观止步。宫观有数十亩大。从门户的雕梁画栋看,没有败落前也是一个繁华去处。

我本来以为琳公主神念不发,是她心里大不高兴。

但谁知dào

红衣少女凑近宫观,竟端容朝右边门户残断的雕像鞠了一躬。我再仔细看宫观门户:右面是白玉老虎雕像,左面是碧玉龙王雕像,中央门楣则是“正一”两字的古篆。

“这里以前是龙虎山的宫观?”

我脱口说。

——就算昆仑的祖师都未必能让洛神家族的人这样恭敬。她拜的必然是自己家的祖先。

那只白玉老虎的神韵不是我想象中的凶厉,反而类似逍遥流浪的猫,虽然流落污泥,但野性又灵气。白玉老虎的眼珠随着我的凝视而水波般流转,不知dào

出于哪位神工之手。

琳公主小心拂去白玉老虎上的尘。

“剑宗兴盛前,龙虎宗的势力遍布了中土,每座大城都有龙虎宗的宫观;大正王朝一统中土后,剑宗成了国教。剑宗进,龙虎退,前代的宫观都荒芜了——哈。这个地方还不算太差。”

我向宫观内传音,没有人回应。我径直推开虚掩的门户,和琳公主走了进去。宫观之内没有外面荒芜,积雪和野草也被人清理干净。入了二进院子,我见到罗盘指示的那眼小灵泉

——小灵泉旁栽植了一株海棠,在十月初冬开得正艳,团团簇簇的花像浓得化不开的墨。

第三进院子的乌门半开。西厢房没有灯火。但东厢房的屋檐下却挂着很多纱囊,囊中是发出幽光的萤火虫,竟然把东厢房映出暖意来。我娘讲古代穷书生苦读要囊萤映雪,我倒是第一次见识萤火虫能放出如此通明的光。

酒香从东厢房飘出来。

琳公主深吸了几下酒香,“赞。”

她说。

言犹未已,东厢房门推开,一个相貌清奇的雪衣童子步到中庭的月下,“我家先生借居了废地,新来的客人请去别厢。”

第一六三章 月下谈(二)

“我们是道门中人,这里是道门的宫观。哪有不能住的道理?——我去和你家先生说。”红衣少女信手把拦路的清奇童子推开。孰料她一下扑空。那个童子轻巧一跳闪开,又重新跃回,堵在门户前。

——不知dào

是这个童子的运气好,还是他像金丹者那样预判了琳公主的行动。

童子铜铃大眼白了琳公主一眼,嚷道,“我家先生在和贵客饮宴,没有空闲和你们啰嗦。速去速去!你们就是桃林里宿上一夜,也是冻不坏的。”

琳公主虎起脸,

“讨打。”

她抓起两团雪,快绝无伦地掷向童子的脸面。第一团击向肩胛的雪被童子一下抖开成水气,第二团雪打向眉心,童子的眉宇竟然溅起火星来——他果然有金丹的手段!

“啪!啪!”

琳公主的第三团、第四团雪如影随形地追上第二团消化无形的雪子。

一记打中他半脸,一记打中他腰。

跌倒的清奇童子爬起身,捂着脸,不往东厢房去,却往大殿跑去。他疾电般绕到殿中央的龙虎祖师铜像后,取出一柄小巧的赤弩来:

“妖道!再不识趣。我就要用狙鼠弩送客了!”

被琳公主打得一眼大一眼小的童子对我们虎视眈眈;那柄赤色小弩上扣着三枝小箭,每枝都流溢着星光,显然是星星铁打造的宝兵。

童子散发出了自己的金丹气息,不是四大宗门的气象,而是刚正朴厚的味道。我依稀回忆起白云乡的王祥符、王启泰等长老。

我望向东厢房,猜不出童子口中的先生是什么传承的人物。

“我也不用兵器,用两个手指就能反转你的箭。你信吗?”

琳公主一面冷笑,一面也散发出了自己波涛汹涌的气。院落里的草木随着红衣少女气的流转而拂动巨颤,呼啸尖厉的风声在回廊和树木间悄然生起。琳公主不闪不避,气定神闲地在门户前负手站立——但我毫不怀疑即使红衣少女站着不动,也能遥控外放的气掀起院落内的所有屋顶和树木。

大殿上的童子眨巴着大小眼睛,他的人在琳公主罡气挤压下不住晃动,那持弩的手倒是石头样纹丝不动。不过,与其说是童子的坚毅,不如说这柄弩是他念想中仅有的救命稻草——要是握不住,他的下场不堪设想。童子的斤两大致在下层金丹,尚不及剑宗的秦霄,我已经摸清了。

我微笑起来。

在琳公主过火前我自然会停住她。再此之前,要让东厢房的人不轻看我们。

东厢房响起了两记空明的击掌声。

琳公主外放的罡气顿时消散。大殿的童子如释重负地收起弩,忙碌抹着额角密布的汗珠,

“先生,来了两个野道,凶横极了!”

他溜回东厢房去。

“两位是奇人异士,我有美酒款待。逆旅相逢,缘会一场。”

东厢房门打开。

两个男子围着一个火炉攀谈,浓郁的酒香是从炉上的壶中飘出。和我们说话的是一个浓眉大眼、国字正脸的乌衣男子。他身材高大,看相貌约三十五六,想来是童子的主人。炉火对过是一位拥着狐裘的年轻白衣秀士,他边在火炉边捂手,边眯着眼睛睇我们。小案上随意摆着数十枚古老年代的竹简,我默默念了简上几行蝌蚪古字,原来是儒门的典籍。文明时代以后学童儒者念的书籍都是活字印刷,手抄纸本都是稀见,我平生第一次遇到读竹书的人。

那个人是儒门的吗?而且,貌似还是钻研古代学问的儒生。

(“他们的修为估摸不出呀。”)琳公主传我神念,(“不过我爹爹也爱摆弄这些断烂古董。”)

和我遇到的那些元婴者相仿,这两个人绝非表面看起来的凡人。

“在下匡一真,南阳郡儒生,治《易经》为业。要顺江往金陵城去,倦人打扰,所以借宿此地。请教两位高名。”

乌衣儒生问。

“萍水相逢,何足挂齿。我们也顺江而下,往龙虎山去。”

我们回了他一礼。虽然我没有挑明身份,但天下有点见识者的都知dào

龙虎是宗门本山,我们自然是宗门中人。

“倒是同路。”

匡一真笑。

——龙虎山在吴楚分野,金陵城是吴地大城。他说的也不算错,我们和他是同路,不过我们先下舟。

“麒麟儿,给两位朋友添酒。”匡一真请我们也围炉而坐。

那个被红衣少女打肿的童子从另间屋子端出两盏酒具。他的半边脸不知dào

敷了什么药,才顷刻功夫脸面已经恢复如常。

童子瞪了下红衣少女,忿忿给我和她各斟了一盏,

“无毒无药,放心!”

童子对我们说。

“哈!好酒。就是天仙玉露也不过如此。”琳公主赞。

“匡先生一个读书人,也有这样仙家的收藏。真是了不起。”我试探着问——这酒可与屈灵星请我的长生酒相媲美了。可惜宗门外的人物我知dào

的有限,我用神念问琳公主,她也说不出来。

(“这天下,四大宗门传承外还能有什么杰出人物?”)她反问。

——要是这时候有翩翩和柳子越在就好了。琳公主对世俗里的人物是没有留意兴趣的。我想。

匡一真笑着摇首,

“这酒叫味外之味,是这位朋友送的——苏兄,没想到你送的是那么破费的东西。”

白衣秀士嘻嘻笑了起来,

“这旬月间听匡兄讲古今天人之变,大有收获。这点不过聊表心意。”

秀士转向我们,

“两位也值的饮我的味外之外。荒宫外是匡先生借桃林布置的八卦阵法,等闲的金丹也寻不到,你们很有本事呀。”

我和琳公主对望一眼。如非他提醒,我们浑然不知dào

桃林中还有什么玄奥阵法,只是凭着风水罗盘的指示弯弯绕了进来。

我们是误打误撞进来的?

“这位朋友的称呼是七尾苏。行走天下,见闻广博,是位良友。”匡一真介shào



“我是红尘里打滚之辈,哪比不得上匡先生钻研往圣先贤的大经大典,又哪比得上两位逍遥世外?”

白衣秀士忽然问,

“两位道友是道侣?”

——道侣是什么?

我想了下。啊,原来他是问我们是修真界里小情人吗?

“原来不认得,也是凑巧同路。”琳公主黑着脸抢我之先回答。

七尾苏笑,“我失礼了。自罚一杯。”

他把一盏味外之味饮尽,回望匡一真,

“两位客人来前,匡先生为我讲数千年来的英雄人物,真是让人心驰神往,苏某恨不得和古人同游。当今之世,百家龙潜,道门大盛。那些追求天道的修士不论,这天下可还有什么英雄人物吗?”

我不由起了好奇之心。

出白云乡前,我心目中天下最狠的角色就是南宫大头目;直到云梦城,真人级的高人我也见识了不少。但是全天下的诸侯是如何回事,我其实也不清楚。

(“你知dào

吗?”)我问琳公主。

(“知dào

了也不能长生。还不如搞清楚花花世界哪里好吃好玩为上。”)她不屑。

“我跟从先生多年,也从来没有听闻先生品评过天下的诸侯。实在很想知dào

哪家诸侯有仁德,哪家诸侯唯力是视。”

叫麒麟儿的童子也催促起来。他取来一个蒲团,绕开我们坐到匡一真的后面。

匡一真沉吟了下,对白衣秀士说,

“苏兄走遍天下,天下豪杰诸侯不是面见,就有耳闻。请试言之。”

第一-六-四章 月下谈(三)

白衣秀士凝视着炉火上的暖酒,用箸在案上画出中土九州的山川形势。

“天下的共主名义上是傅家的大正王朝,实jì

上百多年来王室渐微,帝家号令至多到达十道之地。帝家之兴,仰仗道门;帝家之衰,也源于道门。四大宗门非不强,但正因为宗门人才辈出,帝家权威才坠落分散。天下的诸侯大半出自宗门,和帝家都是门中师友,区区君臣名义如何拘束得了他们;帝家和诸侯都是宗门所出,宗门又如何能舍彼取此?——帝家之初,还有君臣之别;帝家中世,变为帝家与世家共治;直到百多年前剑宗的慕容观天首先逆乱,开启诸侯问鼎之志,天下从此离心。如果不是剑宗强行约束,九州早已经分崩了吧?”

然后他的箸指向中土之北的赵地和中土东北的燕地,

“帝家迄今维持,其实还亏了夷狄禽兽充当了天下的公敌——百多年前北荒罗刹国重兴,侵略中土燕赵六道之地。罗刹国主萧龙渊原来是剑宗门人,有半妖血统,当年和慕容观天并称北萧南慕。慕容被废;萧则被北荒妖族蛊惑,杀父杀师抢掠功法,在罗刹国另立王旗。其人熔铸道术妖法为一炉,屹立元婴巅峰。他要建立混一人妖之国,志向奇大。手下有数十元婴巨妖,屡次三番兴起妖潮。今秋以来再度围困帝都,要血宗门灭族镇母之仇。”

他竖起拇指,

“天下人物,萧龙渊不得不提。”

原来龙少的师尊竟然是这样的大人物。我回望琳公主,她也是半妖半人血统,却和罗刹国主的际遇有天壤之别,在一宗的地位无比崇高,不容人稍有亵渎轻慢。昆仑和剑宗毕竟不同,不至于把归化妖逼到邪路上去。

(“哼。我听爹爹说过,那个萧龙渊的妖怪母亲是条九头龙蛇,杀残无数生类,性情淫邪。活该在蜀山的镇妖塔关上五百年,就是镇压到地老天荒也是活该;萧龙渊也是个大恶人——杀父杀师不去提,他之前和人族女人有个孩子。为了当罗刹国主,杀了自己妻子孩儿向群妖表明心迹,也不是什么东西。”)

琳公主的神念冷笑,

(“剑宗虽然有万千不对,讨伐萧龙渊做的也是不错。”)

匡一真瞑目片刻,然后悠悠说,

“天下妖分七系,派系自古林立。五百年来群妖被道门陆续讨平,或灭或降。北荒之妖一类是罗刹之役后的余孽,一类是宗门降伏的归化妖中叛逃。余孽妖要复仇,归化妖盼招安。萧的志向要让万族共和,可他的品性有污,真能仰仗的又是母系龙蛇的嗜杀之妖。他的道不过水中捞月,声势虽大,其实无能,久当自败。不是自绝,就是被弑。北荒群妖也会随之分裂。”

七尾苏一笑,又指向中土之东的齐地,

“公孙山君,伪齐王,元婴中层,割据齐地三道之二。其父公孙登云也是剑宗高徒,朝廷的镇东侯,世代枪神。登云和萧龙渊交厚,萧龙渊侵略燕赵,登云从此不奉朝廷号令;山君师出星宗,之后依附罗刹建国。宗门不愿制裁,朝廷无力讨平他家世代经营之地;山君有幼子名纹龙,拜罗刹国主为师。纹龙出战戴鬼面具,万军披靡,也有望元婴。公孙家和各方势力联系千丝万缕,三代强主俱在,真是像他们家万仞高的登云城那样不可撼动啊!”

我本来想不通:龙少那样娇滴滴兔儿相公的脸面,上阵杀人不是要被人笑话?

原来他都是戴着鬼面具去的。那也怪不得当初翩翩搜城凌牙门,找不出一幅龙少的真实画像。

“我听说公孙纹龙本人是弱女子一样。那公孙家三代也都是伪娘样子吗?”

琳公主问起了小道八卦。

七尾苏品了口酒,

“二代家主我都面见过,是奇丑矮短的汉子。不过公孙家多蓄内宠,公孙山君豹房中的姬妾盈万,三代传人如果出落成美人样子,也不奇怪。”

“我可对花心的男人讨厌的很。都该挖出肠子,杀千刀。”红衣少女忿忿把酒一饮而尽。

匡一真说,

“苛政猛于虎,公孙家在齐地的统治比猛虎还要严苛。他们名为诸侯,实jì

上是大号的强盗。除了喂饱登云城蓄养的高手、精兵、工匠、姬妾,公孙家就像奴隶般驱使领地的百姓。登云城虽然坚固,不过是他们举族灭亡的好坟墓。”

麒麟儿鼓掌,“恶人必有恶报。天道循环绝不会差池。”

我望了眼清奇童子:恶人至今蹦跶的事情也绝对不少。

七尾苏指向齐地之南,

“南宫腾蛟,星宗之人,元婴中层,割据齐地三道之一,跨有海上三十六-大岛、万千小岛。和公孙家为宿敌。公孙家剥削百姓到骨髓;南宫家则保境安民,与人为善。南宫家的广陵城,是天下名都,一方乐土,天下的流民如云归附。”

白衣秀士说的和我对南宫大头目的印象既像又不像。我幼时生活在广陵城,那里确实是烟花世界,从来没有什么战火、灾害与瘟疫;但南宫家绝不是表面上的善人。青龙会在大海上不知dào

杀了多少人,灭了多少小国。我父亲作为南宫的干将,手上沾满了无数的血。

我的心头蒙上了阴翳。

“可是,可是……两位都是博闻的人,难道不知dào

南宫家也是东海海盗的总头目。老南宫在陆地上的样子是做出来的,他不过是收买人心!”

我忍不出插了一句。

七尾苏叹口气,

“当今乱世,诸侯都把邻近的土地当作敌国抢掠,能爱hù

自己的领土和子民已经是凤毛麟角。南宫虽然心怀不测之险,但在自己的领地行仁政,让人活,行为没有指摘的地方。道友求之太苛了。”

“哈!做好诸侯那不简单的很。只要让领土的百姓不饿不冷,有吃有玩。就是大大的好诸侯了。”

红衣少女嘻嘻笑,

“我也能做一方好诸侯嘛。分几条灵脉给那些流民。灵药种金粟,灵石造机械。天下的人都身体安康,心头喜乐了。”

“这位小仙子想来是不知dào

红尘中事?天下的灵脉不是交付道门炼药炼器,就是供诸侯开采练兵。怎么能分给寻常百姓?百姓得到的只是些荒瘠的田地,温饱果腹罢了。”

七尾苏笑着反问,

“如果分给百姓,小仙子穿戴使用什么呢?”

琳公主脸彤红,歪过头去。

“我们道门不但为百姓斩妖除魔,还调解诸侯纷争。灵脉所出,就是我们的酬劳嘛。”

我虽然自己也心里揣揣不安,还是尽量安慰她几句。但我心头总是尽量不去深思——妖邪和诸侯似乎本来就和我们道门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不必对南宫腾蛟的心术苛责过多。但南宫出身寒微,又是星宗之人。他兴于中土,根基不厚,不像其他人物强援众多,反遭各方嫉恨。南宫本来和敖家交厚,龙族是他一大强援。但近年敖家被罗刹国蛊惑反目,南宫家形势孤立。这一两年是南宫家的存亡之秋。”

匡一真思索了下说。

“老南宫有一个儿子叫南宫磐石,匡先生觉得如何?”

我忽然问。

匡一真顿住不语,然后说,

“物极必反,邪正相生。腾蛟内怀狡诈而外行仁义;磐石内怀仁义而外行狡诈。星宗绝足中土五百年,静极而思动。磐石成就元婴之时,就是引星宗重入中土之时,天下局势就更加纷乱了——不过,那样的担忧似可不必。近日宗门征讨云梦邪魔之役,南宫磐石随城身陨。这个变数已经不存。”

我和红衣少女都呀了一下。

南宫磐石是我亲手送出被林道鸣剑灭的云梦城,哪有随城身陨一说。我感应中的紫电飞龙还好端端的在龙虎山呢!

“这个,这个云梦之役是怎么回事?我们在本山只听说剑宗和龙虎宗包围了荆南道西的邪魔,步步为营,屡战屡捷。后来就不甚了了。”

我装作懵懂地问两人。

“两位想来是不了解近况。宗门的战报已经公布天下:剑宗荡魔院首座林道鸣一剑斩灭云梦城。宗门若干弟子等陨落——唉。就是昆仑掌门和通宝侯的女儿也身陨此役。剑宗是有的麻烦了。”

七尾苏从他的袖中取出一份文书。

我和琳公主仔细看过。文书是剑宗的战报,通篇夸耀剑宗的战绩。我、琳公主和南宫的名字,柳子越和翩翩的名字等等,赫然也在文书上。我的名字还在首位。当然,我们都已经成了他们笔下的死人,逃跑的云梦之人也被“死亡”了。

我以死人英烈的身份名满天下了。

一种滑稽感跃上仍是活人的我的心头。

琳公主想笑,我很严肃地对视她。她捏了捏自己的脸。

(“这样我像笑吗?”)她问我。

(“还是有点像笑。”)我回答。

她捂住嘴,扭过头。过了许久才回首,终于不像笑了。

我看到文书的末尾:林真人因为宗门弟子折损过多,自请辞去剑宗荡魔院首座一职。剑宗掌门天落歌许可,另委贤才接任云云。

战报的纸面下必然有蹊跷。

因为我确信翩翩他们已经到了龙虎山。不知dào

宗门之间在搞什么。

七尾苏的短箸指向了中土东南的吴地,

“大都督宇文拔都,出身剑宗,元婴巅峰修为,剑宗返虚祖师伯阳剑仙爱徒。手握八转神兵不祥之兵,有望晋升第六大神剑。宇文家四代三公,忠于帝家。拔都受朝廷节钺,代帝巡狩江南。江南六道之地,吴地两道,越地两道,逆乱诸侯,悉数被宇文平定。齐地南宫腾蛟势孤,也被宇文拔都招安归顺。他是支持大正王朝的柱石!”

原来这就是传说中比南宫腾蛟更狠的江南大都督?

“听说他今年只有三十七岁?”

我忽然想起父亲给我讲宇文拔都的事迹时,这个元婴大都督才二十多岁。

“不错。这位大都督十五岁就从帝都出镇江南,立下不世功勋。据说他是剑宗的某位厉害真人转劫呐。”

七尾苏回忆了下,

“这位都督也是特立独行之辈,虽然是剑宗之人,但娶的夫人却是一位归化狐妖。号称天下第一美人的轩辕宝月光。虽然剑宗掌门天落歌多次写信催促他休妻,宇文拔都一概原书封回,丝毫不为所动。”

——我知dào

剑宗深讲人妖之防是如何回事。这个宇文拔都真是傲气呐。

(“一头骚狐狸,哪配给我娘提鞋?”)红衣少女不屑。

匡一真说,

“宇文少年英雄,行事看似张狂,实jì

谋算极深。轩辕家是归化名妖,有敌国之富,天下第一的京兆钱庄大股东。宇文拔都要扶帝家平江南,这次婚姻让他财力雄霸天下。只是,宇文家的风头盖过帝家,拔都的幕府又汇集了不少不轨行险之辈。他能否把定自己的心性,是个问题。”

白衣秀士指向中土之南的越地,他开始讲翩翩家了,

“吴地一道是龙虎宗的祖业禁脔,不容他人染指,就是剑宗也无能为力;越地一道,是通宝侯上官天泉割据。他是龙虎门人,元婴巅峰修为。天下之宝,莫过上官。两道连成一体,互通声气。上官早年杀伐极多,近年以来保境安民,德声是天下诸侯之首。”

我心中欣慰,翩翩有个被天下人瞧得起的父亲。琳公主也不住点头。

“自守而已。”

匡一真说,

“上官天泉没有霸图,求道之心极烈。他之所以出世,只是维持龙虎宗地位在中土不坠,并没有救济天下之心。近年来上官疏于世务,专心闭关修道。上官家的势力也就止于此了。”

“那也是不错了。”红衣少女抗议,“修真者本来就是证道长生第一,忙碌世间的霸图都是不正经的事情。”

大家笑了起来。

匡一真点首,“如果道门中人都是姑娘这般,天下就少很多纷扰。”

“楚地三道,有朝廷节度使头衔的下层元婴三雄各割据一道:荆南道之夏侯崇德、荆东道之李成仙、荆北道之景希烈。他们都出自剑宗,互相攻战。对于治下之民剥皮抽髓;对于外郡之民,则是无恶不作的强盗。想必都是无足论的。”

白衣秀士问。

“这次云梦妖乱,夏侯崇德转瞬失去了半个荆南道,只能哀求剑宗收拾残局。足见他的外强中干。现在荆东道各郡到处戒严,就是防备他到这里来弥补损失——楚地在剑宗和龙虎宗之间,自当年楚王金蝉陨落后,两宗绝不允许此地再出现一位强邻。楚地三雄可能会被新的诸侯取代,但很难有人把楚地统合为一了。”

匡一真叹息。

原来我们见到的江陵城戒备森严,主要还是防备邻近的诸侯攻打。

“华阳地三道,是蜀山剑宗势力,不必讨论。秦地四道:征西大将军郭子翰得其一;敦煌侯欧阳家得其一;妖猿侯德健得其一;枉死城鬼王得其一。连年相互攻伐,局势一派混沌,还请先生分析。”

七尾苏问。

“五百年前秦地本来是昆仑宗的势力范围。妖潮中昆仑为图清净,西迁西大荒洲,秦地从此动乱。征西大将军郭子翰剑宗门人,也算得上朝廷柱石。但他不过是元婴中层,在强者林立的秦地只能自守,保持关中和帝都的联系罢了;枉死城鬼王有真人修为,手下鬼兵如臂使指。但他把天下变为鬼蜮的妄想太过荒诞,应者寥寥,只能局限在天绝谷底;敦煌侯欧阳是元婴中层修为,昆仑弃徒,沙漠盗贼起家,垄断中西两大洲的丝绸商路。可惜不行仁政,甚至不如南宫家。”

匡一真指向七尾苏画出的最后一道山川,

“妖猿侯德健,本来是西昆仑真虎洛神瑶之臣下。洛神瑶和昆仑真人颜缘结为道侣,两派势力合流。但侯德健不肯归附昆仑。它离了西大荒洲,到秦地自立山头,聚啸起一股猴兵妖军。猿妖有元婴巅峰的修为,但是完全不能以人族的常识理喻。虽然是秦地实力最强者,可不得人心——以上四位,都成不了秦地的主人。”

“那个侯德健是不是一只全身白毛,黑色尾巴的金眼小猴子?使一条铁棍,叫做什么……九州神铁一字错?”

琳公主忽然问起来。

七尾苏目光闪烁,

“原来那枚九转神兵是这个称呼。”

他自言自语。

(“你怎么知dào

?”)我神念问她。

(“我很小的时候,和爹娘住在秦地长安。有一天一只萌萌然的小猴子求我领着去找我娘。老宅里忽然间小猴子就和我娘打了起来,它从耳朵里取出来铁棒打伤了我娘的手。我娘本来想揪掉它的尾巴,但被小猴子一溜烟跳墙跑了——为此我爹还关了我三天禁闭。”)

琳公主回忆,

(“爹爹说:那枚铁棒熔铸了镇压九州龙脉的九个鼎为一,不知dào

那猴子是从哪里偷来抢来的。九鼎本来有镇压克制诸种神兽之能;铁棒融合九鼎,对天下万族都隐隐有克制之力——可能已经是五大神剑外的第六大神兵了。”)

红衣少女皱起眉头,

(“早晚替我娘把那猴子尾巴揪下来。”)

匡一真评论尽了七尾苏画出的中土九州诸侯。

我想了下,问匡一真:

“苏先生和匡先生说了这许多诸侯人物,都不像是终结天下乱世的英雄。除了这些风云之辈,还有什么人物当得起天下英雄呢?”

第一六五章 两叶舟(一)

院子外忽然响起了几声寒鸦啼叫。我推开窗,看到天色由昏变明,东方染上了初升之阳的云霞之色;萤火虫的光芒也随之隐没。

“天道有盛衰循环之变,人道是天道支流,也脱不开这个道理。道门之人要跳出宇宙三界,不受天道拘束;可只要经营天下,就要顺应世内人道变化的道理。自人道昌明以来,五百年必有王者兴。帝家之治不知觉间已经五百年了,天道内没有不衰不亡的事物。旧天命将终,新天命将临。再大的神通者也无法违抗,只能顺时而为。”

匡一真抚掌,

“时辰到了,自然有争夺新天命的英雄顺时运而起。两位道友是逍遥世外之人,到时一面在仙山古洞饮酒,一面闲看天下逐鹿好了。”

我默然不语。

云梦之人和南宫磐石的对话浮现上我的心头。他们讨论的“天命”,我本来以为不过是争夺天下的隐语。可听这儒生的谈论,似乎宇宙冥冥之中真有一样叫“天命”的东西,即使在大神通者眼中,也是有极大争夺价值的东西。

我又想到星宗掌门对南宫命运的占卜。现在想来,难道屈灵星也和这儒生一样,看到了天命更替的时机将至?

天下首先作乱的是慕容观天。小芷对我讲述过她的祖先本来深得剑宗信赖器重,曾经受命暗杀不听宗门号令的天子。可这样忠诚的元婴门人,为什么却成了第一个作乱的诸侯?难道是仅仅慕容家的妄心发作可以解释?莫非,慕容观天刺杀皇帝时知觉到了慕容家趁势而起的时机将至?

帝家是剑宗扶植,如果帝家的气数要终结,剑宗该如何应对?这天下是四大宗门的,争夺新天命的英雄又如何能跳出宗门的手掌心呢?

我越想越思索不透,前方扑朔迷离。

“匡先生,你说的极对——世间的城头王旗再如何变幻,也无关我们修真者的事情。我只有酒食玩乐的兴趣,对天下逐鹿可连听听的兴趣都没有。倒是你们这些在诸侯幕府出出入入的儒生,天下越乱,你们越要忙碌了。”

琳公主伸了一个懒腰,面上神采飞动,

“苏先生,你的味外之味很好。我臓腑穴窍中原来有暗伤,饮了你的酒,竟全好了!”

“几壶浊酒,交个朋友。”

白衣秀士微笑。

她小声问:

“你的制酒秘方可能告sù

我?我用大价钱买。要丹药还是功法?你报个数。”

我这才注意小母老虎这一夜竟连喝掉二十四壶酒。

七尾苏带来的美酒确实神奇——我多番恶战流失的躯壳生机渐渐回流了过半。如果说长生酒能打通穴窍,提升修为;这味外之外则能把金丹失去的生机逆流回来。在宗门中绝对算得上天级丹药中的极品。

——我心底稍微有点小后悔,自己光顾着听两人谈论,这味外之味只饮了十二壶,太客气了。

“这是祖传之秘,倒不能外泄。”白衣秀士轻声回应,但语气斩钉截铁。

“算了。”

琳公主摆摆手。

她起身向两人抱拳,“东方既明,我们也要起程。就此别过,来日有缘重逢。”

我也起身向两人回礼,

“匡先生的谈论,苏先生的美酒,我是永远不能忘记的。”

我摸了摸那个清奇童子的脑袋,

“童子,昨夜和你不打不相识。这是我送你的礼物。”

我把从夺命书生无漏金丹里取来的五行灵珠,挑出四枚给他。我的感应中童子的土灵根是极品,其他灵根寻常。这点馈赠是我投桃报李的心意。

琳公主眼珠子一转,也取出手头还有的一枚六翅金蚕王塞给童子。也不管他记不记得住,连珠炮似地把驾驭这奇毒之虫告sù

了麒麟儿。

“两位去龙虎山,是腾云去?御剑去?还是乘舟去?”

我们离开院落时,白衣秀士忽然问。

“我们去大江边寻一条轻舟,一路玩耍风景去龙虎山。”我回答。

“难道有不妥的地方?”

我看到七尾苏的神情流露出不以为然。

“昨夜说到荆南节度使夏侯崇德攻伐荆东、荆北两道,江陵郡也奉荆东节度使李成仙之命戒严。大江两岸的官船不必说,所有私舟也都被管制盘查。两位没有城中太守和郡尉开出的凭证,去江边找舟是徒劳。”

七尾苏说。

我本来就不愿意和剑宗出生的大官打交道;而且我和琳公主被宗门宣bù

已死,如果剑宗发xiàn

我们生还,不知dào

又会有什么变数——尽管我迄今不明白宗门宣bù

我们陨落的意图何在,但其中必然有大人物的谋算。

红衣少女小嘴撅起。

——我知dào

她心里不满。在南海道她来去自如,心想事成,一切翩翩为她打点完美;在荆东道连条舟都找不到,她丹田炉鼎内肯定在烧真火。

“一事不妨二主。那两位有开舟的凭证吗?”

我笑着问,

“匡先生要去金陵,苏先生行走天下。你们的舟车我们能租用下吗?”

“我看这位小仙长也是好学识趣、孺子可教之辈。苏先生既然送我家先生到金陵去劝说宇文大都督,不妨顺路载他们到龙虎山下舟?”

麒麟儿插了句话。

——没想到匡一真是去金陵宇文拔都的幕府。不知dào

他要劝说那位厉害元婴者什么事情?

我越来越想早点和翩翩会面,把这个半个月来外面天下的局势理出头绪。

“我认识龙虎宗掌门徐清羽。我看两位是不凡人物,到了龙虎山我替你们引荐下,以后行走吴、越两道的幕府郡县,有大大的便利。”

红衣少女想了下说。

七尾苏望了下匡一真。

乌衣儒生沉吟片刻,

“我去金陵城见宇文大都督,是办一桩要事。目前还没有准bèi

完善。两位能否再等待上一日发舟?上舟之后如果有古怪人物拜访,两位最好也不要惊奇。”

我在云梦之役见的妖魔鬼怪多得是,自然不会惊讶;他的私事我也不会无事生非地过问——何况,我们对于他,本来就是没有报过家门的古怪人物。

“那好。在舟上还能继xù

聆听匡先生的教诲。”

我和琳公主答yīng

下来。

十月七日白昼,我和红衣少女在大江边上探察了一番。果然如同七尾苏所言,江陵郡的守军在一段大江拦起了近百里的铁锁,还有道术升起的五里浓重江雾把江面遮蔽。在几段铁锁断处,分列了几个哨卡。唯有太守和郡尉两人联名开据的凭证才能放船队过去。哨卡不止负责盘查,还加征渡江税和平乱税。有一支西来的百余人船队想蒙混过关,被几个筑基小校悉数乱刀砍死,船和财货充没,尸骸径直抛下大江喂鱼鳖。

——虽然披了官袍,他们和盗贼其实也没有两样。

到了十月七日子时,白衣秀士在桃林中收到一支传信纸鹤。他看完书信,转对我们众人说他在江陵的事情已经办妥,

“一叶小舟,已在江边停靠。”

第一六六章 两叶舟(二)

月夜下,一支船队在江岸等候。船队有大舟十条,小舟数十。小舟雕怪鱼船首,大舟船头雕龙首;舟上满载着金粟珠玉与奇石异木。这支船队貌似是世俗里的寻常漕运船队——修真者用纳戒与宝囊容物;凡人则用龙舟木鸟、木牛流马等机械载重。

纳戒宝囊不是日常谷米,也是灵石锻造的法器。宗门的出师弟子能人手一枚;小派出师和世俗里的人物一般只能用机械载重容物。原来不足为奇。

——但奇怪的是,开船的船手绝不是寻常凡人。

船队掌舵远远向我们五人打了一个招呼,他隐隐然也有金丹强者的气息。虬髯掌舵沉默寡言,他和七尾苏之间即使神念波动我也没有感到,只与白衣秀士用简单但意义不明的手势交流。

其他数十船手一律黑衣劲装,都有筑基修为。一支小小船队的船手实力,竟然不逊色大诸侯的精锐亲兵。船手的脸面都覆盖着上好人皮面具,和原本的容貌混合为一,溶成一张假面。如果不是我随父亲混帮派,有使用人皮面具的经验,也险些漏过。琳公主经我提醒,方才注意。

掌舵人把江陵太守和郡尉联名的开船凭证给七尾苏看过,

“老大,费了我们不少财货,才打通那两个衙门禽兽的关节。”

他憨憨一笑,这是掌舵人唯一的一句话。

“无妨事,千金散尽还复来。”

七尾苏淡淡一笑,指向船队满载的财货,

“这些不都是吗?”

众船手哄笑。

掌舵人点首,又取出两个翡翠和玫瑰石镶嵌的木盒给他看。七尾苏背着我们,我没有看到里面是东西。

七尾苏验完其中的东西,把木盒还于掌舵人。

然后白衣秀士挑了一艘小巧鲤舟,领我们四人入船。这条鲤舟和其他小舟一般,是一个木机械傀儡掌舵,价值不菲。

“两位如果不愿透露身份和使用手段,盘查的时候不妨用下这两件外物。”

他从袖中交付与我和红衣少女各一张人皮面具和一份对应的假路引。

“好玩死了。”

红衣少女兴致勃勃地戴上,向我扮了一个鬼脸。

船队随他号令一一通过大江上的官兵哨卡盘查。我们两人戴上人皮面具,收敛金丹气息。哨卡的小校用能堪破幻术的三转法镜探察,却没有结果;所有的路引也都是实有其人。官兵无事放行。

“发舟!满舵!”

白衣秀士的船队过了江面的五里雾障,七尾苏轻轻挥手。

船队北折,船速忽然加快。似鱼龙穿梭,劈波斩浪,如电一般飞驰,只差金丹者御风而行一线。

小半个时辰后,船队行过江陵郡江域,船速重又降回寻常。

“掌舵,在我的鲤舟上再立十个草人。”

七尾苏忽然吩咐虬髯掌舵。

——白衣秀士和我们讲过上舟后不要为古怪事情人物吃惊。我按下好奇,一言不发地看着船手们把十个草人立在鲤舟各处;红衣少女狐疑地眨巴大眼睛,也忍住不言。

然后,木机械傀儡掌控我们的鲤舟从船队脱出,分成两路。船队向楚地的荆北道驶去;我们的鲤舟则悠悠驶向吴地的江南西道,那里是龙虎宗本山的所在。

(“区区小舟,怎么能飞驰得这么快?”)

我用神念和怀中的风水罗盘交流,

(“回禀小仙长:楚之地有龙蛇泽,水族化龙之渊薮也。楚之人有剽悍不畏死者,入泽取化龙神鱼之骨,以作舟,水行如飞。”)

器灵继xù

满口古文,把鲤舟的灵气源头和材料分析得一清二楚——南宫家的大楼船都用深海中的鲸鲵和龙骨制作;这鲤舟的龙骨原来取材大泽神鱼的鱼骨头,怪不得也这么不凡。

我对琳公主讲述了一遍,

“这位苏先生又不是四大宗门出师。不知dào

是做什么生意的,手头的阔绰不下海客。”

我叹了下。

琳公主不回应。

琳公主显然对探索白衣秀士的行当兴趣不大,她对财富多寡也没有多少概念。

“苏先生,我在你的舟上唱歌?不会打搅你们吧。”

她心情大好,问在鲤舟另一厢和匡一真谈论儒门典籍的七尾苏。

“无妨事。”

白衣秀士和匡一真的案上摆着一枚古琴。红衣少女问他们借过来给我。

“这是做什么?”我问她。

(“师叔,以前林道鸣说你懂音律。为我和下音。”)

我试了下那柄焦尾琴。手心相应,多年荒疏的家教琴艺渐渐回来。

月白风清,水光接天。江流有声,万顷茫然。

琳公主扣舷歌唱,声如天籁:

“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

我的琴声应和。

忽然之间,我想到幼时娘教的一首古词,也顺口唱出:

“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大江之无穷。携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

声音袅袅散开,余韵久久不息。

鲤舟上的另三个人止住攀谈,凝神倾听。叫麒麟儿的清奇童子甚至把自己的小蒲团从另一厢移到我们,从蒲团上跳起随音律起舞。

“道门出尘之音,好像让人凭虚御风,不知dào

停留在哪里。养浩然之气浅的人听了,就把持不定读书之心了。”

匡一真的指节轻叩了小案。

麒麟儿一愣,立kè

坐回小蒲团,然后迅速挪回匡一真那边。

琳公主笑。

我看她的面容酡红,双目明星一样凝视我。我心里柔软,像小猫那样低下头去。

(“难得见师叔如此羞涩。”)

她笑得更明媚了。

七尾苏的鲤舟顺江而下,以一日百里之速,无事又行了一夜一昼。一整天中我和琳公主再没有闲话。舟内我们的舱房和其他三人隔开——夜间我和琳公主各顾各修liàn

,消化云梦之役的心得体悟;白昼里她看江两岸风物,我在自己舱房忙碌地用灵符书写各种传信纸鹤。

扫云团有近五十人,我书写了数十份传信纸鹤。部分是发给当日在荆南道西守城的昆仑龙虎,一是问候他们平安,二是分配他们战利品。战利品的名目我留白未填,要问询完柳子越记录的账目再说;另一部分纸鹤就是寄给在龙虎山趋避的翩翩等人。我在传信纸鹤里把自己见到的剑宗战报摘录一番,问询翩翩战报上我们诸人的死讯究竟是如何回事。

灵符全部写就。我愣愣想了一会,把其余收入纳戒,只取最后一张给翩翩的灵符折成纸鹤。在灵符结尾我加了一段扫云团员才知dào

的暗语。翩翩见到幻鹤,自然能答出后看信;其他人答不出,这纸鹤只能幻成一张失去灵气的无字符纸——这是当初在凌牙门翩翩教我的传音纸鹤之术。

我出舱掷出纸鹤,纸鹤幻化成一支高唳的白鹤掠过轻舟向东飞去。五百里外的龙虎山它一日就能飞到,目的地是银蛇剑感应到的紫电飞龙处。

办完这件事,我压下忐忑不安之心,回自己舱内服食下在坠星洞天取得的那枚土灵根丹药——我的土灵根较逊,如果像服食火、木灵珠那样直接服食土灵珠,起码炼化一年半载以上。幸好手头有这枚土灵根铺垫。

我想起小芷来。

昨夜我不知dào

为何对琳公主唱了些莫名其妙的古词。心驰神荡,仿佛宇宙间只有我和她两人,再没有第三个人。

我叮嘱自己,以后再不能那样了。

我澄清心神,取出纳戒中昆仑传习外门弟子的诸种雷法、飞剑、符法、遁法等基础道术典籍,一一从头读过。我的雷法总纲和实战经验、对二十五元婴的道术心得,还有昆仑典籍上的文字图画融成一片,不分彼此。

小半个时辰后,我把手头的雷法典籍读迄,再无一点剩义。

一个时辰后,我把手头的飞剑典籍读迄,再无一点剩义。

三个时辰后,我把手头的符法典籍读迄,再无一点剩义。

读了遁法典籍三分之一,我把手头典籍停下。今日融通太多,不应该求一日竟其全功。我步出船舱,忍不住迎着江月长啸。寻常诸般道术的运御之妙,已经存乎我一心之中。

我想起昆仑外门弟子能学习的基础神通还有幻术和摄心两个次类,我的纳戒里没有。于是决心到琳公主的舱房向她借,明日和遁法典籍一道研习。

我从后船左舷绕过船尾甲板去后船右舷,看到麒麟儿也在江月下的甲板上练习拳术。红衣少女正巧也在船尾负手看清奇童子练拳。

她神采奕奕地向我打个招呼。

“今日修liàn

的功课已经完成?”

我问。

“自然,一日不曾懈怠。终有一日,要携飞仙以遨游嘛。嘻嘻。”她回答。

我脸微红。

我在神念里问她要了两大部典籍,琳公主应承下来。

我和她并立,看麒麟儿的儒门拳法路数。这门拳法我刻骨铭心,是当年王启年师傅手把手传我的儒门秘学:降龙掌法。

降龙掌法是儒门根据易理推演的搏杀拳法,御气成圆,曲直由心。内外、动静、刚柔、中绝无不包罗,至今都让我受用无穷。但当初王启年师傅传我降龙掌法是依照后天易理搬运真气;而麒麟儿的步法拳势却是按照先天易理搬运真气。没有杀伐之象,却是把精气神归元的混成之象。不是杀拳,而是养生法门了。

——忽然我发xiàn

自己的眼力见识和以前不可同日而语。

“本来以为儒门不是空谈心性,就是古书竹简里讨饭吃。没想到还有一点门道。”

红衣少女不住点首,

“拳脚之技,宗门的传授和世俗的内外家拳术也没有区别。指剑、劈空掌、弹指神通……这些小伎俩我们门人也不屑于去学。没想到天下居然有这种熔铸养生、杀人、明心见性于一炉的儒门拳道。”

“这门拳道是过往的儒门圣贤用易理吸纳武道熔铸成的秘学,叫做《中庸拳经》,有无穷应敌制宜的权变。修身的时候用先天路数搬运浩然气,可以降伏心中的毒龙欲念,也就是你们道门说的心魔;对付外敌的时候又称降龙掌法,用后天路数搬运浩然气,一切拳术都在我掌握。就是从来没有见识过拳术,也能被化入《中庸拳经》,成为中庸拳道的部分。”

麒麟儿说的头头是道。

原来王启年师傅当初没有教全我。或者说他也只学习到了降龙掌法的一半。

我问清奇童子,

“我听说道门昌盛前,世俗里是百家罢黜,儒门独尊。从《中庸拳经》看,你们儒门也是与时俱进,吸取百家学术的精华。怎么现在世俗里没有听说过儒者的势力?”

——我在云梦之役和貌似儒门的夺命书生交手过,他还没有鬼门的元婴者厉害,倒是遗留的风水罗盘管用的很。

“我们儒门研习的是圣贤留下的五部经典,门中学派林立、家法森严。古时围绕天子团结一体,得君行道;天子被你们道门架空成傀儡后,儒门没有了共主,所以就分家解体了。”

童子实话实说,琳公主听得笑起来,

“贵门古来就爱当人臣子。一旦没有了主子,就变成丧家犬了。”

麒麟儿垂下了头,

“圣贤有五经,儒门也演变成了五大支。五大支里又有古学今学、天理人心、内圣外王……种种家学,数目以千百计,是一盘凝不起来散沙。”

“说起来,我爹爹三十岁前还在儒门厮混。就是看到你们儒门没有抱负,内斗又狠,才投了道门。”

琳公主转起了眼珠子,

“《圣王书经》是你们的五经之一吧。我爹爹当初投的是这一支传承,现在还有吗?”

——原来昆仑颜掌门还误入过儒门三十年;和我当了十几岁海盗也差不多,都是半路出家,彼此彼此。我想。

“《书经》是五大支之一。现在传承分成了十余小支,式微了。”

麒麟儿长叹一气。

“那你家匡先生就是《易经》一支的传承咯?”我问。

“那可不一样!我家先生虽然治《易经》起家,可很看不惯儒门的家法林立。他的抱负可是把五经传承和百家学术熔铸一炉呢。先生教授我的法门就叫《易经参同契》,和你们道门的真传贯通无碍。比如你们引天地灵气,我们养浩然正气;你们修的是金丹,我们修的就是太极。你们修五气朝元、三花聚顶;我们修事事无碍,止于至善——”

“你这孩子太实诚了。对人简直要把心都掏出来。”

轻舟的那头传来匡一真的一声叹息,

“麒麟儿从小由我抚养,眼界不阔,视我为神人。匡某心知自己一点微末道行,哪入宗门诸位真人的法眼!”

“——我看那些真人哪比得上匡先生十分之一。”

清奇童子忍不住嘟哝出一句疯话。

我见过林真人在云梦之役施展化清明宇宙为混沌的无匹神通。舟内的匡一真再厉害,难道可以望林真人的项背?哼,“真人只及他十分之一”,匡一真莫非是返虚者了?

——这麒麟儿其他不坏,确实是有点天然呆;不过反过来讲,他拍自家先生的马屁很好。

“再胡言,罚你闭户读书一年!”

又传出乌衣儒生的声音,这次他语调严肃。

麒麟儿噤口,垂头走回船舱了。

我和红衣少女都笑,不再问下去了。

乌衣书生和白衣秀士走出前舱。匡一真向我们说,

“以苏兄的鲤舟船速,入吴地境内还需yào

半日。匡某研习易经,略懂推算之术:恐怕这鲤舟马上有一些小风波。两位是无关之人,千万要在舟内慎动。鲤舟有再大危难,这位苏兄自然有手段化解——他得高人传法,应付寻常邪魔没有什么问题。”

我见两人神情真挚,答yīng

下来,

“但愿我们两人没有成为苏先生的累赘。如果要帮忙,尽管说。”

“两位就在舟中小座,看看今夜的别样风景好了,包管有惊无险。”

白衣秀士眯起眼笑。

我和琳公主才走返回船舱,夜中的虚空就响了一个冥漠苍劲的声音,仿佛雷霆在响动。琳公主一下拉住我,和我一道折身往舟外探看。

虚空中的声音已经覆盖了鲤舟方圆百里。

“何方妖人,胆敢杀我江陵守将!在本节度使地头猖狂,死有余辜!”

那虚空中的声音竟然是荆东道节度使李成仙的神念传来!

我立kè

明白那前日两个木盒子里装的是什么东西!

——那日我在江陵城头见到的金丹郡尉,已经和江陵太守一道做鬼,成了木盒中的首级;七尾苏那支船队满载的不是别的东西,而是顺手牵羊在太守府里掠来的珠宝丹药!

那十条大船上显然都是杀官的一伙高手。也怪不得他们通过盘查后,一路飞驰,原来是躲避后知后觉的追兵,赶路脱身!

现在荆东道的首领追来。我们又遇到了元婴者。

——我不禁心潮澎湃。

“真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的人呐。倒和小贼你相似。”

红衣少女赞叹。

舟外只余下白衣秀士一人负手望天,他悠悠道,

“李节度使,我的人只是受委托拔掉两个鱼肉百姓的钉子,对您可是很尊敬的呐——还在您的生祠加烧了几柱香呐”

“放屁!”

虚空中的声音嘎然而止。

毫无征兆,无数的箭从虚空中蝗虫一样落下来。遮天的无穷枝箭上有风、有火、有雷、有冰……附有的种种道术不一而足。

“先生!这就是李成仙的心弓心箭吗!”麒麟儿大呼。

“心只一箭,瞬发千里。心有千种,箭有亿万。”

匡一真点首。

如此小的舟,亿万箭只落在十个地方。立在鲤舟各处的十个草人逐渐燃烧成灰烬。箭雨随着草人而消散,一点真火真雷也没有蔓延到船上。

我本来想用雷法总纲助七尾苏一臂之力,看来纯属多余。

虚空中传来狞笑:

“十船人,管你什么手段,都去死!哈啊哈哈哈!”

虚空中的神念无痕,江面恢复静谧。

七尾苏转首对我们微笑:“李成仙的缺点是自大狂妄,自以为隔空传神念就杀掉了我手下。真是滑稽的很。”

——这是他要那十个草人的用处,是移花接木的天罡术。

东方既明,小舟离了楚地荆东道,驶入追敌鞭长莫及的江南西道。

第一六七章 两叶舟(三)

鲤舟摆脱了荆东道的追兵,三日内无事。

小舟越深入江南西道,市镇人烟越来越繁盛,各色漕船、渔船和游船也多如过江之鲫。虽然时节入冬,但大江两岸依旧热闹非凡。

我在试炼时遇到的其他中土郡县,百姓街市都缩在城墙之内躲避妖邪,各座城门都有守兵守将巡逻,好像一个大牢笼;但江南西道的繁华市镇则远远不受森严高大的城墙局限,如火如荼地延伸到江水边缘。市镇上也少有荷铳持刃的兵卒出没。

——不愧是乱世里妖邪潜踪、治理清明的一方乐土。

“江南西道的太守县令大多是龙虎宗的出师弟子担任,朝廷事后默认。他们治理郡县尊奉道家的清净无为之学——郡县有妖邪就斩杀,灵脉产出就上缴宗门,仅此而已。不过正因为少税少役,百姓倒是不大吃他们的苦,总能谋到自己的活路。”

七尾苏挥洒点评。

接触多日,白衣秀士吐露的若干胸中韬略已经让我佩服万分——天文地理、典章制度、兵刑钱谷……种种世俗里经邦济国的学问,他都有巨细无遗的知识和精到切实的见解。我平生熟知的人物里,就是南宫磐石也不能和他比较——当然,南宫有家臣团处理细务,他只需yào

考lǜ

大略就可以。

“天下有百家学术。苏某学过道、学过儒、也学过兵法、刑名、货殖、纵横术、机械术……都是高不成低不就,一个杂家罢了,哪有匡先生执一统万高明。道友要以我为鉴。”

白衣秀士谦虚了几句,向江面的渔家掷出几锭金子要鱼。几个剽悍精壮的渔家抢过日头下亮闪闪的金子,扑通扑通跃入冻指寒水。小半个时辰功夫后,波涛分开,他们众人死死抱出两尾银白如刀的红腮大鱼儿,笼在碧纱网里小心交付给七尾苏。

七尾苏又各加了一锭金子送捕鱼人。他们欢腾而去。

“这是大江中的银鞘红缨刀,冬令出没,和寻常鱼习性相反。肥瘦得宜,齿颊余香。道友饮食惯了道门的黄芽甘露,不妨尝下吴江时鲜,不枉游玩大江一番。”

“没想到苏先生连这么不起眼的江鱼都知dào

。”

——我家是海盗出身,捕捞的是财货,不是鱼。我对江海里的鱼知识其实有限。

“苏某早年也学过农桑渔林之学。多年在天下闯荡,鸟兽草木的名字都记在心里。”

他微微一笑。

——这人居然连种田打渔的事情都清楚。

江面又传来了喧闹声。江上江边所有男女老幼都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一位明艳不可方物的红衣少女。少女无视他们的目光,如风般轻快地在水上行走,跃入我们的小舟。

到了花花世界,这几日琳公主从市镇里买来无数稀奇古怪的东西:有书坊里流行的宫斗小说和武林传奇;有姿态千奇百怪在饮食男女的小泥人;有一只木虎衔着锡兵的机械玩具,拧动发条,虎口里的锡兵就撕心裂肺地惨叫姑奶奶饶命……。

“奇怪什么呀,难道这些东西在宗门买得到吗?”她反问一句瞪大眼睛的我。

——大概昆仑确实是没有。我无话可说。

她哼着一首从市镇新学来的歌谣,

“将泥人黏合了重新做,捏上一个你,捏上一个我。我泥有了你,你泥里也有了我。”

少女咯咯笑,然后瞥见了七尾苏搞来的银鞘红缨刀鱼,

“呀。苏先生,今日又要你破费了!”

“我最爱招待海内外的朋友。”

白衣秀士回答。

夜宴时,我们四人分食掉一尾白衣秀士亲手烹饪的银鞘红缨刀(他的手艺也是一绝),交口称赞不止。只有麒麟儿不食,他告sù

我和琳公主自己从小忌口,不食荤腥。

一更天后,我们各顾各修liàn



我在自己舱内推算了下纸鹤发出的日期。纸鹤日行数百里,翩翩的回音至多在两三天前就该回复我,但现在还杳无音讯,不知dào

出了什么状况。琳公主说上了龙虎山自然一切都能明白,我只好打消了再寄一次传音纸鹤的念头——到了明日午时,我们就能在龙虎宗本山下舟。

三日中我已经把手头的遁法基础典籍悉数通晓。我完成了今日修liàn

根本《上清典》的功课后,开始专研幻术和摄心两部基础道术。有了云梦之役的见识与参悟,这两部道术典籍对我容易理解许多。

夜入三更,鱼龙深潜的阒静江面响起一荡一荡的划桨声。在吴地驶过我们的鲤舟的大小船只不在少数,凑近我们的船没有一支。但这只逆水东来的小舟却是难得靠近我们的船。

我心念一动,放下手中典籍。

——是不是翩翩的船?

我出舱凝神探视。

那叶小舟的船头也雕着鲤鱼首,几个机械傀儡在掌舵划桨。船内的金丹气息收敛。我猜是翩翩不愿惹人耳目。

我正要走近那叶小舟,随后出舱的七尾苏拦下我,

“道友,这是我的一位朋友来访,和我谈论些私密事情,暂请回避。”

我稍微一讶。是自己搞错了吗?

我答yīng

过不管七尾苏的私事,折身返舱,但仍半带狐疑地回头一望

——月夜下的那叶舟和七尾苏的鲤舟两头靠拢。那叶鲤舟里走出一个蓄着小胡子的青年男子,四下张望。

“苏兄,让你挂念了。我从龙虎宗偷跑出来一趟不容易。”

然后,小胡子青年男子向白衣秀士淡淡微笑,眼珠子贼溜溜地转着。

——此君我再熟不过,正是柳子越!

“剑宗向天下公布的战报向来七实三虚。我就知dào

,柳兄必然能逢凶化吉!”七尾苏热络地拉过柳子越的手,把他牵上我们的鲤舟。

两人的交情看来极为深厚亲密。

“对于那三分虚报下的内幕,满盈会很感兴趣,苏某还需yào

柳兄指点。”七尾苏谦虚问。

柳子越边笑边比出一个手势,这与他和我讨价还价的情形一般无二。两人之间神念波动,肯定是柳子越在索要什么好处。

——他在卖消息?

“柳师兄,我也很对剑宗战报的内幕感兴趣。琳公主也在,我们三人好久没有一道谈心了。哈哈。”

我从白衣秀士的身后按黑暗的船舱里走出。两人诧异地望着我,眼神里满是不可思议。

我的手心还残有最后一点点赤身教主躲猫猫的余香,所以他们的神念都没有察觉到我在偷听。

柳子越见鬼一样地跳起来,蹦到自己的船上去。

我从容迈开一步,一手抓住柳子越的手臂,一手拔出闪耀着都天神煞的银蛇剑。

柳子越立kè

朗声大笑,随我回到七尾苏的船上,一边向我拍马,

“苏兄,这位神采非凡的英雄少年就是征战云梦功劳第一的宗门弟子原剑空;原师弟,这位苏兄就是耳目遍及天下,行侠仗义九州的满盈会会长!”

我把有意无意挨着柳子越的银蛇剑收了回去。

“柳兄真是口吐莲花,把我吹捧到天上了——原小仙长,我不过是一个通风报信,帮行走世俗的朋友解决点麻烦的人物,不要把我看得太高。”

白衣秀士拍着我的肩膀,

“我和银蛇剑的主人相处多日,居然毫无所觉。苏某才真是羞愧得无地自容——原小仙长和天之娇女琳公主果然是一对神仙璧人。”

——我低下头去。这倒是七尾苏胡乱联想了。

舟上喧哗,琳公主从舱内走出:

“哇!柳子越,你又在想什么坏主意了!”

“哪有。哪有。我一直在盼望你们平安归来。看了剑宗的战报上讲你们陨落,我难过的几天都吃不下饭食。”柳子越流露出哀戚的神色。

我想他平常服食丹药甘露,确实也是不必要吃饭食的——真是诚实呐。

“我还有一尾银鞘红缨刀。大家再开场夜宴,一边饮食一边听柳兄讲述吧。我再请匡先生,他通达权变,如果诸位有什么疑难,尽可以找请他解释。”

七尾苏微笑,

“我用神念覆盖一舟,匡先生用易道颠倒阴阳。外人绝不能知dào

我们的密谈。”

“万岁!美食第一。”

琳公主赞。

第一六八章 两叶舟(四)

我们添酒回灯重新开宴。

匡一真在一页无字书上写了“君子慎密”四个斗大字,吩咐麒麟儿贴在船头后。这纸书页混无灵气,就是寻常的灵符也比不上。匡一真言之凿凿地说张贴之后天地之内,唯有我们知dào

舟中谈论。我对那页书纸将信将疑,直到七尾苏把他的神念覆盖了鲤舟六合,我才稍微放下心来。

琳公主向七尾苏敬了一盏酒,

“我这一两年在世俗行走,得了满盈会不少好处,没想到你是满盈会的大老板。这盏酬你。”

白衣秀士回了一盏,

“昆仑龙虎的道友对我们这些中土草莽人物最是客气,苏某一条中土的地头蛇,自然应该倾力相助两宗门人不受剑宗和官府的为难。”

(“柳师兄,你以前在云梦城和鼠仙仓公说的朋友就是这位?莫非还要谈倒卖金粟米的生意。”)我神念里问他。

柳子越呵呵一笑,算是默认,

(“……也要卖些云梦之役的内幕。我在本宗会同院任职过十年,职责是联络天下各方人物,所以与苏会长熟识——七尾苏是元婴中层的强者,师承多家,就是宗门内这样厉害的人物也不多。”)

他神念里问我与席的匡一真是什么来路——柳子越偷瞥了那个正襟危坐的乌衣儒生数眼,低头想了许久,对我说自己从来没有听说过天下有这路人。

(“匡一真自称是南阳郡儒生,治易经。他对天下大势了如指掌。我估摸他是元婴者,至于深浅我不知——但七尾苏似乎对他很服帖。”)

我回答。

(“上至帝王将相,下至贩夫走卒,七尾苏都是一副文雅亲和的样子,做不了数。他就爱遍地撒钱买人心。”)

柳子越面色和善,也向匡一真殷勤敬了一盏热酒,神念里却向我嘲讽,

(“原师弟,我对你可是推心置腹——儒门能派上用场的都在诸侯幕府里为足食足兵,出谋划策。我看这个大言嘴炮的书生也是一个呆头鹅,迄今还不被哪方势力重用就是明证。师弟不要被这书生忽悠了。”)

和七尾苏交盏的匡一真忽然意味深长地回望柳子越一言,柳子越立kè

尴尬地噤口,向四处漫无目的地张望。

七尾苏轻击了下掌,把柳子越的围解了,

“我们还是谈正题。原兄是扫云团的团长,先由你这个亲历者讲述云梦之役最好不过。”

我向席上众人讲了我们扫云团在云梦之役的作为。七尾苏知dào

我们克复荆南道诸县城的事情,对我讲的云梦城内之战兴致勃勃。

我从林真人突入云梦法界门户讲起,直到我追踪云梦之人未果,和翩翩南宫等分两路遁离崩解的云梦城为止。

白衣秀士凝神听完,然后感叹:

“云梦城内如果没有原兄克制云梦之人,林真人恐怕也难免落凤坡之厄。”

“那也未必。最后林真人一剑灭城,并不需yào

假手我的战力。我的作为,只是替南宫争取到抢夺楚王金蝉躯壳的时间。”

这几天我思索那战经过。即使没有我,林真人毁城的结果依然不变,云梦之人依然能脱走;不同的是,南宫磐石会随云梦城的崩解陨落,他的王图霸业那时就会化为飞灰了。

“南宫磐石既然取得了三分之一的楚王傀儡和护驾神将,三五年内就能养成气候。不过这三五年他必定韬光养晦,慢慢消化所得。”

匡一真沉吟下说,

“有心人必然会上南宫家明抢暗夺,剑宗更是会出面逼迫他交出所得。如果天下人都信战报上南宫随城陨落的传闻,对他反而是一件清净太平的好事;即使真相最终浮出,这些拖延的时日足够南宫到星宗洞天潜踪了。”

他望向柳子越,

“哎。战报上讲南宫随城陨落,其实是昆仑和龙虎两宗向剑宗隐瞒了消息,不过助南宫成势,好搅乱剑宗的中土——和原兄分路先行的诸位到了龙虎山,是被宗内的长老禁足了吧。”

柳子越眨眼,向匡一真行了一礼,

“高见。”

怪不得翩翩收到我的纸鹤也不能回应。

我忽然明白天下诸侯身为元婴强者,为什么要在幕府里邀请儒门了——儒生能经营领地,还能为诸侯分析局势人心,省去无数牵扯修liàn

的心力。

我追问一句:

“那匡先生以为:让我们随南宫磐石一道陨落,是两大宗门的什么用意?”

“等南宫无事后,自然会放诸位出来。”

他阖上眼睛,然后睁开回答。

琳公主满脸不乐意。

“搞什么。”她哼了一句,“这次下山我可还想去帝都逛逛呢!我要去和爹爹说!”

我想到我们也会被禁足。不知dào

要什么时候出来,难道是三五年后?

“可以像我一样偷偷跑出来呀,不被外人发觉就是——这是宗内长老对我透的底。上官翩翩也在两宗的长老会前立誓,她可还是上官天泉的女儿呐。”

柳子越笑得狡黠,他的说法证实了匡一真的推测,

“也不会禁足三五年。等宗内护送南宫抵达星宗本山的金鳌岛,最多一两个月内就能宣bù

我们历劫生还。只消说我们受了重创,数月无法行动联络就是——反正我们诸人数月内的行动都被宗内真人逆乱了天机,外人推算不出。事情了结后宗内就能公开表彰我们的功劳,大家有的是好处——啊,公孙纹龙也被宗门拘禁了起来。当时他想提前开溜,被宗内的元婴者活捉,没有走漏半点消息。”

“龙少这场战役贡献良多,宗内不会为难他吧?”我期待龙少也能晋升元婴,以后我们可以在战场上切磋一番。

“两宗也不想和公孙家交恶。允诺了和妖族交换俘虏的时候,把龙少与燕院主俘虏的妖兽白听一道送回北荒——这次宗门在帝都的妖潮战役不顺呀,有不少门人被俘。唉——当然,是剑宗的门人占了大半。嘿嘿。”

柳子越取出自己袖内的黑皮小本,一面看,一面回答。

“切!那你向苏会长泄露南宫生还消息,不就是两宗大忌吗?!”红衣少女忍不住问,“万一……万一苏先生口风不紧……”

她狐疑望七尾苏。

“会吗?”

柳子越捏了捏鼻子,问七尾苏,

“南宫家在他们的领土上一直照顾满盈会,您会出卖南宫世子吗?”

七尾苏笑,

“我只是想知dào

罢了。除了跋扈的剑宗,满盈会和其他三宗门人的关系一向很好,不会胡言乱语——柳兄冒着被重罚的危险向我报信,两位也千万不要和他为难。一切责任,苏某一力承担。”

我们允诺下来。

我心里忽然想七尾苏就是透了也无妨,至少我们就能正大光明地行动了;不过我立kè

熄了念头——助人到底,帮南宫完全脱险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毕竟我们费了如此多的心力,两宗的投入也不少。

“柳子越,翩翩他们在宗内立了不得泄露的重誓,你也立了吧。小心以后遭天谴啊。”

我好心提醒他。

“无妨事,那是一个口头誓:我说自己敢泄密,日后被都天神煞劈灰灰——哈,日后我就紧跟师弟鞍前马后,有你雷法总纲护持,我哪会死于雷下!”

柳子越不以为然的挥手,言语中他是赖上了我。

“要是消息走漏,你一定会说是我透的,或者我用银蛇剑威胁你透的。”我笑。

“没有没有。”

柳子越脸红起来,慌忙否认。琳公主笑了。

“邪魔方面走了武神周佳,也是可虑的事情。”

我沉吟道。

“武神既然先诸位走脱,他就不知dào

诸位后来的情况。战报上的内容可以暂时打消他寻衅的念头;更何况两宗逆乱了诸位的行动。周佳一介武夫,也无势力,要在这宇宙内找你们麻烦比大海捞针还难。”

匡一真宽慰我。

柳子越小鸡琢米似地点首。

“还有一件事情我不理解。”

我问柳子越,

“两宗把我们全部禁足,自然可以瞒过剑宗一时。但战报宣bù

云梦之人陨落,剑宗真糊涂到信以为真?”

“云梦之人的下落四大宗门无人能确定,各方面的人都很想找到他。秘密调查还在进行,宗门决定还是先不要打草惊蛇。当时是你和琳公主去追云梦之人,你们最清楚他去了哪里——就是你们,翩翩也是数日前通过紫电飞龙感应到你们生还,之前宗门对你们的下落也没有头绪。”

其实我和琳公主也不知dào

云梦之人金蝉脱壳后去了哪里。

柳子越眉飞色舞地对红衣少女说,

“哈。琳公主失踪半月也是一件好事。西昆仑山的归化巨妖们已经群情激愤了,纷纷上蜀山去找剑宗和林道鸣寻仇。剑宗这大半月忙得焦头烂额——北面要专心帝都妖潮;南面是收拾云梦残局;西面要应付洛神家臣。最近雪花片似的剑宗纸鹤飞到昆仑求你爹爹约束他的妖怪亲家——颜掌门真是算无遗策,左右逢源,两边都做足好人呐。”

“我爹爹可不是那种人!”

琳公主骂了一声柳子越:

“死伤的是我的家臣,你开心什么!是想西荒的妖怪和剑宗都同归于尽吗!”

柳子越瞬间闪到我身后,我用银蛇剑架住红衣少女追砍他的金乌剑。

她折身出舱,我追出去。泪花在少女眼眶盈盈。

“师叔,是我不好,在外面贪玩了许久;自己的家臣却在为自己拼命流血——我是洛神家的家主,号令西荒万妖的招妖幡在我手上。我爹爹没有招妖幡,其实无法令得了他们。”

“我们尽快在龙虎宗现身,就能调停这场风波了。现在还不算迟。”

我用袖子抹去少女没有掉下来的珍珠大眼泪,像哄小妹妹一样把她哄回舱。

琳公主整理去泪痕,恢复神采。柳子越见她手上没有拿剑,长舒一口气。

“苏先生、匡先生,刚才让各位见笑了。我有要事,要飞驰到龙虎山,和诸位先别过了。”她说。

“甚好甚好。”柳子越忙不迭地说。我知dào

他心里巴不得气头上的琳公主快消失。

匡一真赞叹,

“琳公主,你的仁心增长,日后一定能成一位明君。”

七尾苏请她入席,

“还请公主稍候。你不必御剑腾云,我让鲤舟加速,小半个时辰就能到龙虎山。”

他打了个响指。鲤舟斩开碧波,在波涛之上如龙飞腾。

第一六九章 赏功罚过(一)

十月十三日天色微明,乘风破浪的鲤舟驶入大江的一条碧波粼粼、丘陵丛起的支流。我怀里的风水罗盘似乎先感应到了龙虎山的沛然灵气,神念里不住地呱噪:

“尽美矣!尽善矣!叹为观止矣!”

罗盘指向了正南的三重灵脉。每一重山的走势都是由西北至东南,绵延数百里,都是一等一的灵脉。不过,如果只是这样规模的山门,器灵也不至于如此惊叹吧。

我怀疑风水罗盘的见识狭小,没有见过大场面。我以前获得的坠星洞天,也和这三重山的任意一脉仿佛。

鲤舟转过三屏积雪封尖的高峰,就像转过三道天地造化的屏风。我忽然眼前一阔,丹霞和烟云如迂带飞环,萦绕出没在青绿色的层峦叠嶂之间。清幽的鹤唳鹿鸣和瀑布飞流的喧哗不知从何处传来——在烟霞中有一条绵延不知多少千里的如龙灵脉若隐若现,藏头摆尾。

一时之间,我怔住了。

——三重山的灵气合起来也及不上这条巨脉的十分之一,是丘陵和高山的差距。

“宇宙内的每个生灵都是天地灵气所钟,卓异者就是仙苗和灵兽;宇宙间的山川海河也是天地灵气所钟,尤其卓异的灵脉者就是洞天福地。远古年代各方灵脉被神兽妖物盘踞,凡人奉妖兽为山神水神,修真者则和它们比邻而居;道门大盛后,修真者降伏妖兽为守山神,在洞天建立山门。四大宗门的基业都是择了宇宙三界内的大洞天,天时地利人合俱全。”

七尾苏一面和匡一真指点目前江山,一面赞叹不已。

“苏先生就喜欢兜圈子。我知dào

昆仑的根基是天地开辟以来的天柱神山,星宗得了瀛海上的三岛十洲,剑宗是植根蜀山的通天建木。龙虎宗是四宗之末,他们的山门有什么来路?”

麒麟儿向白衣秀士请教。

我竖起耳朵倾听——我这个宗门弟子也真还不知dào



七尾苏和匡一真相视一眼,他笑着对我们说,

“我在各位仙长和博学大儒前卖弄了——龙虎宗的山门虽然没有前三者的名声显赫,在道门史上也非同小可——龙虎山古称匡庐,文明时代起就是高道隐逸,大儒读书的世外岩泉,名声和五岳神山不分伯仲;那些雄才宏图的帝王巡狩南方,不是到楚地的南岳,就是到吴地的龙虎山歇夏,所以龙虎山古时又有夏都之称。龙虎宗领袖道门的时候,还在山中古帝王的行宫内开宗门法会。”

匡一真点首,

“后来周楚南振兴道门,用大神通抹去主峰绝壁上的匡庐两字,刻下龙虎符印,才有今日的称谓——唉,以前天下之权出于帝都;自周楚南后,天下之权就全出宗门,龙虎山也从夏都变成仙都了。”

忽然七尾苏忍不住笑出来,

“龙虎山脚下还有一个小镇,叫祥瑞镇——帝王的行宫在前山山顶,随驾的将相们就在山腰置办宅邸,山脚的当地人也向大人物们进献祥瑞讨赏。史书记载:最厉害的年份,每过十天半载都有祥瑞进献给帝王——珠玉、瑶草、灵狐、白麟……不一而足。歌功颂德的文人不知dào

这是百姓冒死入后山洞天取来的灵物,还以为是那些帝王的功德招来的呐。”

柳子越用肘轻撞我,

“原师弟,山脚祥瑞镇是宗门禁足令许可我们到的最远地方。你们一旦入山,用寻常的手段就出不去了;翩翩就在镇上等你们;师弟的紫电飞龙也在镇上的一眼雷池温养,是姬师叔向龙虎掌门开口借来的。”

“哦。”

我说

——姬琉璃不在南疆的波月庄,怎么又跑到龙虎山上来了?

琳公主也漫不经心地应口。我看她的样子对眼前的风物毫不吃惊的,显然已经来过多次,对龙虎山轻车熟路。

她的心思貌似也不在匡一真和七尾苏等游山客的议论上,肯定还在忧心自己的家臣与剑宗的贸然开战。

鲤舟在水上徘徊,烟霞锁住了洞天。烟霞的封锁似松实紧,我们浑然找不到上山的路径。稍近山缘,烟霞深处就传来风声鹤唳,似乎亿万草木皆兵。也不知dào

是幻术,还是实有无数道兵守山。

“龙虎宗的洞天经营了近千年,有十二重阵法护持,元婴者至多也不过冲到七重阵法。这烟霞才是第一重阵法。”

我听完柳子越指点,用风水罗盘重新窥探了一番。七转器灵良久无言,然后吐语,

“回禀小仙长,无懈可击,上山捷径绝无。”

柳子越已经给自己戴上了一张人皮面具,像仆役一样站在七尾苏的身后,

“我下山的时候冒用了龙虎杂役弟子的身份。你们两位出示宗门弟子的令牌,层层报上山去。我随苏会长跟着你们回山就是——苏会长是海内外知名人物,我给你引见下诸位昆仑龙虎的师叔师伯如何;匡先生也要柳某引见吗?”

七尾苏客气了几句。匡一真则淡淡推辞,他说只随白衣秀士上到山脚小镇为止。

我正要掏出自己昆仑外门弟子令牌。琳公主一摆手,她掷出自己的金乌剑。金光化成十团小小的太阳在烟霞里吞吐出没。

少女向烟霞中呼喊:“守山大神何在?出来见本公主!”

她的声音方落。我们鲤舟下碧波翻涌,山上烟霞忽地分开。一位朱紫衣女子以七色虹为桥,款款走出洞天。女子芳华如桃李,眼神如霜雪,衣裳如云霞,是罕见的大美人——唯有头上两只角和三倍于人的身躯,显出她是异类。

碧波下翻涌出的百余妖兽都是人首蛇身样貌,全是筑基修为,它们披挂的黑甲黑矛也一律是宝兵宝甲。我低头看鲤舟下,也有同样的妖兽来回游动——这些道兵眨眼间把我们围一个水泄不通,它们的进退方位中隐有玄奥阵法,上百筑基真气联成浑然一体,绝非任何金丹能独力抵御。

我不觉想到了见识过的剑宗那二百五十个如臂使指的孔雀道兵。

我估摸了下双方实力,自己即使手持吞吐都天神煞的银蛇剑,至多能在这些道兵围攻下杀出血路。何况还有那个冷视我们的双角女子观战,她的修为深不可测。

“这是龙虎宗的水蛇道兵,降伏自大江的各路水怪。数目总共五百,是天下闻名的道兵,不过被剑宗的孔雀道兵克制。”

柳子越神念告sù

我,

“那女子是龙虎山下彭泽大湖的归化龙妖,元婴下层。和东海敖家还有点血亲。当初敖家离龙虎宗去东海,这龙婆一族就接掌了龙虎山神的职事,水蛇道兵全由她统领。”

琳公主径直飞上七色虹桥。那身为元婴神龙的冷漠朱紫衣女子竟深深向她施礼,神色泰然自若,仿佛是极为自然的事情。

“彭泽朱紫衣,带我去见两宗的长老会。我要借徐掌门的万界坛城招妖。”

红衣少女单刀直入。

第一七十章 赏功罚过(二)

“两宗长老正在匡庐主峰议事。清羽掌门有法旨:公主如至,请先至本宗夏宫歇足。”

朱紫衣一欠身。

“那就让徐掌门暂停会议,我的事情最要紧。朱紫衣君,你知dào

我在大事上不任性。这是我以洛神家主的身份要求。”

“恐怕有所不便。”

“他要是不肯;我就去找你们龙虎山的二代祖师正一真人!”

琳公主向朱紫衣龙婆掷了一句不容置疑的命令,就从面无表情的龙婆前走过,踏着七色虹桥飞入龙虎山洞天。

洞天深处,奇峰之上。

我看到了瑞彩辉映的金阙云宫。来自各峰和九天之上的乘云车和驾灵鹤的修真者御空穿梭,充当仪仗的黄巾力士举着宝幢前导,浩浩荡荡的妖族道兵随驾护卫。

琳公主忽而止足,转首凝视了下舟中的我,神色中有股淡淡哀愁。她又吩咐了朱紫衣一句,然后红衣少女没入在七色虹桥的彼岸,连着洞天景象消失,好似一场幻梦。

我方回过神,自己已经和琳公主分开了。

朱紫衣龙婆忽地把五枚玉符掷给我们舟上五人。上百水蛇道兵一下撒开,隐没在烟霞山水之中。萧萧的林风依旧在山谷中吹拂。

“这是入洞天的登山符,请诸君在本宗祥瑞镇歇足。诸君下山时把登山符缴还守山道兵就是。”

龙婆说毕,也退入烟霞之中。

我感应山中的灵气,浑然无法分出道兵潜伏在哪里,他们似乎已经和山气结成了一体。于是我用风水罗盘探察。

“回禀小仙长:十里之内,皆有道兵窥视;十里之外,灵气云蒸,虚实难知。”七转器灵报gào



我皱眉头,问柳子越,

“柳师兄,凭这登山符能去龙虎山多少地方?”

“和我们昆仑山的登山符一样啦。只能去龙虎宗许可的地方。”

柳子越笑,

“龙虎洞天主干延绵三千里。错落分布了五百座灵山、三十六条分支灵脉,各脉各峰还布置了无数的大小阵法。无论他们元婴和金丹的道场,还是机要的院殿所在,凭这登山符都是去不了的;就是我们外人在不要紧的地方走走,山神和她的道兵也能随时感应到。”

“往常我们见的元婴者不过能用神念感应百里方圆。更何况我们现在混杂在那么浓郁的灵气中,她一个元婴下层也能分辨?”

我问柳子越——我手头有灵觉敏锐无双的风水罗盘,心中难免有一股侥幸。

“那个龙婆是被龙虎二代祖师册封的山神。她在职责巡视的洞天区域无所不见,念到就至。统领的水蛇道兵也能由她的心意随意挪移。”

柳子越摆摆手。他的目光忽然盯到我手上的风水罗盘,眼中赤裸裸地露出贪婪之色。

我收起罗盘,不让他再看。

柳子越连忙把自己的目光调整正常,云淡风轻地微笑。

我把玉符指山。另有一处山光芒闪烁,放开烟霞,显出上山的青石坂道——但却不是方才金阙云宫的景象,而是白云深处有人烟袅袅直上的景象。

我皱了下眉。这道登山符开启的是另一处地方,不是琳公主的去处。

柳子越撺掇着我上山。

“诸君,琳公主忙她的,我们忙自己的——那就是祥瑞镇所在。原师弟,上官师妹一直在镇上等你们。”

我沉思还是先和翩翩汇合商量。如果琳公主有什么万一,我们可以一道想办法。

我们五人跃开鲤舟,沿山道而上。

时令冬季,山中如春。花莲缤纷,芝草铺地。鸟鸣与山中淙淙清涧相伴,更显幽静。

我依照昆仑《上清典》的玄门正宗法门,一边登山,一边吐纳山中灵气。才运转数个周天,就觉得自己精气神圆足。在龙虎洞天服气的效力虽然不及服食黄芽丹药,但已经不下饮食金粟米。这是我在世俗间从来没有过的经验,就是在坠星洞天和波月庄也没有这样的体验。

我们在山道走了一个时辰。时有结群的白鹿横越过山道,还有三五作伴的灵狐凑近我们徘徊张望。至于邂逅的其他各类零散灵兽,如虎豹鹤鸾等等,不一而足。

行过三十里,忽然山道两侧的林间冒出一群几十只披甲金毛猴子。它们叽叽喳喳,像山贼一样挥刀弄棍拦住我们,这几十只猴子们大致都有内功顶尖的修为。

我正奇怪修真大派的洞天怎么会有匪徒一样的猴兵,领头的筑基猴子头目开始叫嚣,

“此山是我大王开,上山要缴过路钱。不然讨打杀威棍,打完一百绑树间。”

匡一真身后的麒麟儿闻言忿忿,从袖中取出一条龙筋鞭驱赶。那童子一鞭把一株十围古松“劈”地一声打断,猴子们跳上别的古树四散。才消停了盏茶功夫,又有上百只外功顶尖的猴子不知从何处的林子跑来骚扰。麒麟儿和猴兵的缠斗时辰越长,山林里窜出来猴子越多。如此捉迷藏般反复多次。麒麟儿一个金丹童子从应付几十只猴子开始,到和数千只顶尖外功的猴子纠缠,累得疲惫不堪,顶门升腾起一柱香般的白气。

我略略看我们前后左右和树上。密密麻麻的白毛、金毛、黑毛、红毛四色猴子不知不觉把我们五人围个水泄不通。

“龙虎宗款待客人的节目倒也有趣。”

七尾苏笑。

匡一真闭目养神道,

“当今乱世,儒者文武都修,让麒麟儿历练下也好。他成金丹以来,没有遇到过这样阵势。这些猴子虽多,但不懂丝毫阵法配合,纯是乌合混战。”

“我们是走错路了吧?”我问柳子越。

“往常我从祥瑞镇下山就是走这条道。从来没有什么剪径的猴兵。”他回答。

“我们宗门让两位朋友见笑了。”

我烦不过那些猴子,抓起一把散落在山道上的松针,在针上凝上雷法。然后往领头的三十六个筑基猴子头目屁股上一击一个,他们的盔甲应声全粉碎成粉末;但除了屁股处,通体无伤。

“扔掉兵甲滚!下次再让我看到你们,就把你们脑袋通通打成西瓜!”

我鼓动丹田罡气,挟着风雷之音长啸一声。林风大作,天色一暗。

那些猴子头目捂着自己连带盔甲被打得稀烂的红屁股一溜烟跑了,各自旗下的数百小猴也连忙丢盔弃甲,跟着头目风卷残云,一哄而散。

山道彻底清净下来。

麒麟儿气喘吁吁地坐地,一时站不起来。

柳子越食指大动,又下意识地取出袖中宝囊。我知dào

他一定是准bèi

把落叶一样撒满漫山遍野的兵甲打扫进腰包。

一个探头探脑、背负大斧的樵夫从林中准时跑出。

“这是龙虎宗的仙长们给初学艺的仙苗试手的猴子道兵,性子最爱胡闹。我刚才正为道友手狠担忧。打死宗内资产可要重赔。罪过罪过。”

他的目光闪烁不定。

“多谢朋友好意。我们昆仑门人是好生慎杀的。”

——你怎么不早说呐,是不是就等着看我打出它们脑浆来勒索呢?

我白了樵夫一眼,如何看他都像是幕后指使者。这个樵夫虽然竭力收敛气息,但金丹修为逃不过现在我的眼力,其中隐隐有修liàn

龙虎《正一经》的气象,但又杂有一些怪异不纯的气息。

樵夫不好意思地笑起来。

“我们是来贵宗拜访的。这几位是我朋友。”我把自己的昆仑门人的身份令牌给他过目。

樵夫呀了一声,

“你就是平云梦的原剑空?”

他的目光暴出兴奋之色,

“怪不得,怪不得,那小小松针的些微雷法居然让甲尽碎而不伤一猴,太是匪夷所思了,一定是诸天雷法总纲!我认识的昆仑龙虎道友都对你赞口不绝;不过,剑宗的道友们倒是都很想和你试手;邪魔们也想抢夺你的法门。哈哈。以后,原师弟在世俗行走要小心。——我带你们走入祥瑞镇的捷径!”

我谢过他好意提醒。

——真是树大招风。不过想挑事的人多半不知dào

我的银蛇剑已经蕴含都天神煞,风水罗盘也能先知先觉。如果有人殷勤送财送命,我只好勉强笑纳。儒门不是说:天予弗取,必受其殃吗?

那樵夫领我们走过一线只容一足的山道,山道下云海滚滚,绝壁千仞。山道末守着一座两人高石碑,青苔石碑上刻了三个龙走蛇行的烫金字

——“祥瑞镇”。

“这是文明末帝十上龙虎山时所题之字——就是那个被金丹飞刀斩得四分五裂、死无全尸的家伙。这家伙不容世俗内外有任何和帝权对抗的势力。他一生铲除异己,大肆捕杀修真者,弄的海内沸腾,天下骚动——不过,末帝的字倒是不错,霸气侧漏。所以历代祖师一直保留了这块石碑,供后世人玩笑。”

樵夫指石笑道。

“文明末年,道门气候已成。上位者当疏而不当堵。此人自取败亡,为后世人鉴。”匡一真抚石而叹。麒麟儿小鸡啄米般点头。

我的视线越过石碑,看到镇口前的山道侧结着一间草庐。一个青衣少女正倚栏读道书,茶香从草庐里逸出,石几上煮着一壶药茶。

“翩翩。”

我脱口而出。压了心头半日的阴霾稍去。

她释书抬首望我,粲然一笑:

“原师弟,算日期你们也该来了。”

然后她看到了樵夫,

“耍耍三郎,你又指挥自己的猴兵在捉弄别宗道友了。师弟,你没有受他什么欺负吧!”

她轻嘲樵夫。

“既然是原剑空,我就不带他去龙潭虎穴耍耍了。”

樵夫大笑,歌唱道词而去。

我看到他的瞳孔逐渐转为金色,身体一晃,化成一只金毛猴子,转瞬滑过一线天溜了。

我把七尾苏和匡一真一一介shào

给翩翩。她恭敬还礼。然后青衣少女问我七尾苏身后的仆役是谁,气息好熟。

“是偷混出山的柳子越。我已经听他讲了宗门对我们禁足令的事情。”我神念回答。

柳子越嘿嘿一笑。翩翩哭笑不得。

然后,翩翩悄悄传我神念:

“琳公主在哪?师弟不是一直和她同进退的吗?她难道……有什么……不测?”

忧色拂上翩翩。

“我在,她就不会有一点事情——只是方才上山时分开,琳公主去找你们掌门借万界坛城招妖了。”

我宽慰她。

“我们进镇商量。你宗的姬真人和渡人院主也在镇上,我们一道想办法。”她的神色没有一点轻松的迹象。

我们众人随着上官翩翩入了祥瑞镇。

第一七一章 赏功罚过(三)

环拱的群峰之间贯穿着蜿蜒如带的银色河流,河流上金桥千架。群峰上道门的宫观楼台星罗棋布,河谷间百姓的屋舍作坊络绎不绝。谷中和邻近诸峰亿万顷的梯田像鱼鳞那样团团簇簇的紧挨,耕作的木牛流马如蝼蚁,风车磨坊如树林。极目远眺,更幽邈的远山则是放牧灵兽的茂林、培育仙草大药的林圃和蕴含诸般宝矿的矿脉——在那里经营的人力更无法计算了。

镇上人烟辐辏,百业兴旺。浑然不像寥寥几个修士的清修之地,反而是男耕女织的世外田园。

“……乱世中天下动荡,妖邪肆虐。我们龙虎宗庇护中土生灵,就把流民纳入洞天,充作杂役弟子。后来洞天人口滋生,宗门势力内的郡县也逐渐安定。百姓又陆续迁出开枝散叶,散布在吴越两道——目前镇上还有担当本山各种职事的十万户人家。”

一路上我听翩翩向众人讲述祥瑞镇的概况。龙虎本山的规模气派,我看得心旌动摇。

柳子越插口对我说,

“师弟不要看迷了眼睛,我们昆仑本山的经营可不下于龙虎宗的规模。”

他转而又对翩翩笑道,

“上官师妹,我可没有贬损你们宗的意思呐。”

翩翩淡淡一笑,然后指向祥瑞镇最高一座山峰上的巍峨宫观,

“道门和凡人之隔也没有外面传说的那样悬殊——我宗的许多院殿都在镇上。那座高丘的宫观是过去帝王的避暑行宫,西宫现在充作渡人院,东宫充作会同院;簇拥宫观的院落过去是古代将相的山中别墅,有的充作我宗处理杂务和产业的馆舍,有的充作外门弟子和访客的馆舍。”

她顿了一下,

“和我们一路回山的道友——地藏狮子和逢蒙也暂住在祥瑞镇峰上的会同馆馆舍;南宫世子已经离山去了星宗,有我宗的元婴者保护;龙少被押在我宗的幽牢——不过师弟不必担忧他的安危,这次平云梦龙少也有参与立功,宗门会在帝都交换战俘时把他平安送走。”

她和柳子越说的类似。

“宗门不会把龙少的纳戒里的收藏一并收缴吧?”我想了下问她。

“一个邪魔,我们吞了他那份也没有什么不可以。”柳子越嘻嘻。

“怎么能如此。要是宗门没收了龙少的那份战利品,我出自己的那份贴还他!”

我咬了下嘴唇,把柳子越拨起的念头打消。我头次做一群修真者的头目就私吞了团员财货,以后要没人敢跟我——当初我爹教我如何当海盗头子的话,我铭刻在心。

“我和看押公孙纹龙的幽牢狱主交待过。等交换战俘后还公孙纳戒,战利品不会短他——但师弟你可千万不要去幽牢见他,在宗内这样行事难免有交结邪魔的嫌疑。”

青衣少女沉吟下说。

“翩翩你真是细心。”我由衷感谢。她先我想到这个局面,已经替我化解了。

我们穿过镇民的如林宅邸,登上会同院馆舍所在的高丘。高丘前有一潭数亩大的寒池,寒潭下隐隐有龙吟之声。

不等翩翩说起,我信手一招,一条紫电飞龙从池中腾起,化成剑光没入我的银蛇剑中。大半个月后,银蛇剑灵终于再度完全。我心爱的七转神剑一时剑面如明镜,闪耀着都天神煞。

——这眼灵池和波月庄的那眼泉仿佛,积蓄着雷霆之力。银蛇剑的部分剑灵在其中滋养大半月,又强上了几分。

不。这就是波月庄的那眼泉。被人用大神通挪移到龙虎洞天了。

深潭畔立着一块石碑,上面写着“雷池”两个大字,是我当时在波月庄用银蛇剑亲手刻上去的。

“哟。姬真人,原剑空来了——原师侄,你的红衣小情人呢?如今又换了一个青衣小情人了?——喜新厌旧的男人以后可要被女孩子一刀刀割下肉来的哟。”

山道上一个摇曳生情的女人销魂之声传来。上官翩翩的脸红起来。

“哪有!我一向和琳公主一路!只是凑巧遇上翩翩。”

我急着回护翩翩,不假思索地回答这个熟悉声音。才应了一句,顿时感到呼吸断续,躯壳沉重,心魔丛生。

我收敛念头,凝神归元,抵住了女子的魔音,同时拔出了银蛇剑。

“噗通”一声。

我没有事情。倒是柳子越在猝不及防下一跤跌倒,在山坡滚了七八个跟斗。他狼狈爬起,骂骂咧咧高呼

——“有妖女!大家一拥而上——”

还没有全呼啸出来,柳子越生生闭嘴。

“应该叫屠苏师叔了。屠苏教主改邪归正,在讨云梦之役立了大功,现在是我们昆仑支脉的脉主了。”

另一个温柔又慵懒的声音传来。

赤身教主屠苏婉之旁是一个骨脆皮柔的青年男子,细洁如柳条的手里摆弄着一个铁如意,正是姬琉璃。

又有一只小赤狐立在小凳上拿着轻罗小扇替姬琉璃扇风赶蝇,是绯红衣。

看起来,刚才姬琉璃一直在和石凳对过的那个少年对弈——他对面的木讷少年我不认识。少年的年龄和我仿佛,从气息看也是厉害金丹。少年浑然木偶一般死死盯着棋面,气沉得像死灰枯井,既不为屠苏婉的妩媚百态所动,对我们的到来也没有知觉。

(“这呆子少年是我们昆仑知北游真人的第五世族人,叫知了义。修为是道胎金丹,不知dào

会什么神通手段,只知dào

是个棋圣。这次姬真人把他从昆仑带到中土,不知dào

要做什么——不过,我听说当今天子也是个喜欢棋道的少年,说不定——”)

柳子越神念里对我说。

突然,他的神念中断。柳子越脸色变紫,像被一个无形的人掐着喉咙一样。

“虫子真是讨厌。”

姬琉璃的两指忽然捏着一只苍蝇,厌恶地把小虫弹开。然后柳子越得救一般地张口深呼吸。

“好玩。”

屠苏婉甜甜地笑起来。

姬琉璃一面打着哈欠,一面用铁如意招呼我过来,

“平常我在宅邸,都是过午才从榻上起身。今天忽然心血来潮,算到你白昼要来,为了等你误了几个时辰的眠。”

——我本来以为姬琉璃会先问琳公主去哪里。可是姬琉璃的神色完全看不出任何奇怪,好像对红衣少女的下落没有丝毫兴趣。

“云梦之人有那样的手段和谋划,剑宗这次出动肯定是抓不到的。听说林道鸣甚至受到碧落黄泉的反噬,几年不能动用神通,现在躲云仙客的道场闭关去了。哈。”

姬琉璃边说边笑,

“你和云梦之人的战况我听鼠仙仓公说了。两个雷法总纲对战,真是精彩有趣。可惜那时我不得不在其他地方忙。无福参悟,遗憾。”

“那师叔忙了些什么?”我有些不怀好意。莫非姬琉璃在我们血战云梦的时候,一直忙着和女人喝茶。

“我和五毒教主,啊,现在也是昆仑的支脉脉主,陪着姬真人去了夜郎城一趟。”

屠苏婉幽幽道,

“林真人带精锐去云梦城抢功的时候,姬真人替我们出气,向夜郎城两个留守的剑宗元婴要回了我的城池。”

——她说得轻描淡写,眼色之中掠过狠毒之色。

这个“要”字背后,不知dào

坏了多少条剑宗人的性命修为?

“现在燕采霞还坐镇着夜郎城和剑宗僵持扯皮。不过鬼门的华盖将军率领残余鬼兵悉数降了我们昆仑,我们两宗在夜郎城兵多将足;荆南道的剑宗没有林道鸣主持,他们剩下的门人是夺不回来——原剑空,这也有你的功劳,你是第一个劝降华盖将军的。哈。算起来,你这次云梦之役的功劳足够做十个金丹长老了!”

姬琉璃拍起手来,然后问我要九难试的牒文,他接过我的牒文信手化为虚无:

“昆仑的长老会初步商议:你的九难试不必继xù

了,琳公主也不再是你的向导。等你两个月的禁足期限满,授你内门弟子的资格和权限;等你余下九难试的期限满,也就是在明年八月十五日,再授你宗门长老资格和权限。明年八月前的一段时间,另有事情委派你做。”

姬琉璃从袖内取出一卷图给我。

我展开来看,竟然是一幅千峰竞秀、云水环绕的山川形势图。

“这是我们昆仑给弟子的道场。你挑一座中意的灵山,以后做你在昆仑山的道场。那眼波月庄的雷池也送你。你选好自己的灵山,我挪移到你峰上去。”

柳子越羡慕起来,

“师弟,图上的灵山都是昆仑好里挑好,尖里选尖的灵脉。我的独秀峰只能在里面排末流。”

我抿紧嘴唇,这是老子出生入死换来的东西。

“咚!”

姬琉璃又用铁如意敲那个有“棋圣”之称的木讷少年脑袋。铁如意狠狠连敲了七下,少年才呀地一声跳起来,然后捂着流血的脑袋呆呆愣愣地看我们。

“知了义,这是你师弟原剑空。明年正月去帝都见天子时,你和他同路。”

姬琉璃把木讷少年一把推向我。

——两个月后我要去帝都?见皇帝?这是什么意思!

我满腹不解。

琳公主呢?为什么到现在姬琉璃都没有一字问及她或者提及她。我想到琳公主,又心情阴郁起来。

“师弟请座。师弟请喝茶。”

少年低着头,眼神不和我接触(确切说他的眼神除了地面,不和任何人接触。包括姬琉璃在内),像一具木傀儡那样机械地伸手把一盏药茶递我。这架势反而弄得好像我是他老子,他是我儿子。

“师兄别客气。我刚才喝过了。”我说的是老实话。刚才翩翩见面时,已经请我们诸人一盏药茶。药茶是翩翩亲手采自龙虎洞天的园圃,至今我还脏腑清芬。

“那最好。”少年果真也不客气,自己把药茶一口吞完,依旧坐回石凳下棋。

少年稍微讶了一下——姬琉璃和他对弈的局面已经散乱。我看得明白,姬琉璃在推少年时暗自下手,把方才的棋面顺带推翻了。

知了义皱了下眉头,闭目思了一个呼吸。落子如飞,三个呼吸内把原来的对弈步数悉数复盘。

屠苏婉笑着赞叹,

“姬真人,你可赖不了小孩啊。”

姬琉璃没有回答她,反而和七尾苏热络地攀谈起来。

“……苏兄你事务繁冗,怎么有雅兴来龙虎山了!啊呀。莫非……莫非我在帝都赊了你们满盈会几年的账,你专门上龙虎山,当着诸多道友的面来讨我债吧。好可怕。好可怕。躲你们满盈会的耳目,我要钻到黄泉九幽里去了。”

言谈之间,白衣秀士和姬琉璃似乎早就熟识。我本来奇怪,随即望了下屠苏婉,又想起云梦城遇到的鼠仙仓公——看来姬琉璃认识的三教九流绝不比七尾苏少。

“姬家是朝廷的世代文侯。世内世外高人来访文侯府几百年络绎不绝——我们昆仑和龙虎两宗门人在波谲云诡的帝都立足,也一直靠姬家周旋。”

翩翩悄悄和我说起,

“所以,姬真人也是我们两宗在中土人脉最广之人。两宗的祖师和其他真人一直很高看和宠爱他。”

我把翩翩的情报牢记在心里。

姬琉璃东张西望,他突然拎住绯红衣的脖子递给七尾苏,

“……这只小狐狸当初我买做仆人的时候是没有付你钱。你要催债,先拿它抵债。”

“哪里。我原来和这位匡一真兄一道去金陵,劝宇文大都督打消入帝都勤王的念头。只是随缘和原剑空与琳公主一道上山。全没有想到姬兄会在山上——姬兄说的那些帐,你的族子文侯姬小艾已经悉数结清了。”

七尾苏笑着把一声不吭、闭眼任宰割的绯红衣又推回给了姬琉璃。

姬琉璃望着匡一真半晌,然后望向远处不知名的某座山峰,再把目光转回乌衣书生,

“您是——传儒门的《易经》……。”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姬琉璃的语气郑重恭敬。

匡一真点首。

姬琉璃深深向他敬了一礼,“钦佩。”

“姬师叔,琳公主和我同来龙虎山。她先去了龙虎宗的议事殿找龙虎掌门借宝招妖。现在音信不通,您人脉广,能想办法和她联系上吗?”

我忍耐不住,终于还是打断他们攀谈,问姬琉璃琳公主下落。虽然她和我同处一山,但相互隔绝有如天南海北。

“我早知dào

了。”

姬琉璃不耐烦地向我挥手,

“刚才小母老虎在议事堂上喧闹,弄得我们昆仑在龙虎前没了脸面。本宗长老会首座乐静信真人已经把小母老虎镇压在镜中法界,等她掌门爹爹来领。不干你的事。”

我心中抽紧。

“师叔,两宗的议事殿在哪?”

“过了那座龙虎宗传功院的山峰,再过一座龙虎宗戒律院的山峰,就是了。”他信手用铁如意指了下。

“龙虎掌门和乐静信真人现在还在议事殿吗?”

我问正题。

“嗯。干嘛?”

我的紫电飞龙腾起,我乘龙飞驰过去。

第一七二章 招妖(一)

诸灵山的峰尖拔升到云海中,好像波涛里星罗棋布的岛屿;云海之上还有繁星似的浮空小岛。我驾驭着紫电飞龙在云海载沉载浮,辨认出了姬琉璃指引的三座仙山。

龙虎山议事殿所在的丹峰依稀就是琳公主一去不返的灵山,诸峰万千条大瀑布的飞流之声充盈了我的六识。

我把紫电飞龙潜下重云细看:

丹峰之上,明处四方上下都驻扎着黄巾力士——他们都有内功顶尖修为,披挂的三转宝甲每副都刻蚀着腾空、避兵、避雷、水火不害等等三十六种符印。这些黄巾力士战力和筑基仿佛,数目有三千之巨;瀑布流下的溪洞暗处则有若隐若现的金鳞闪耀,数百道妖氛和龙虎玄门心法混合的妖气逃不过我的风水罗盘。这些全有筑基修为的妖族道兵绝不下于剑宗的孔雀道兵。

丹崖绝壁处刻着两个“龙虎”两个巨大的蝌蚪符印。

这就是龙虎主峰天柱山。

我的风水罗盘指针转动:

“回禀小仙长:此两枚返虚符印乃总统龙虎洞天一切阵法之枢纽也。”

器灵把诸峰或明或暗的阵法布置逐一点出。任何一座灵山或浮空岛屿都被如同疏而不漏之网的符印与阵法防护。洞天虽大,其实紫电飞龙能通过的区域只是几线鸟道,和我手头登山符的许可范围重合。三座仙山上分别是龙虎宗的传功院、戒律院、议事堂,每一处都是外人免入的禁地。

最后一座琳公主消失的仙山,可望而不可即。

我深吸了口气,把思路重理了一遍

——和琳公主相处多日,我清楚她虽然骄蛮,大事上绝不会有分寸差池。姬琉璃口中红衣少女在议事堂喧哗,一定是宗门某些派系阻止她招妖的借口——龙虎和昆仑两宗比起剑宗来对归化妖态度大善,但终究有一股防妖限妖的暗潮:那些阻拦琳公主的人多少存了让西荒之妖和剑宗相互消耗的心思。

我自嘲起来——

琳公主的心愿让她的臣下和剑宗尽早停战。现在她被拘禁,群妖依旧和她音信隔绝。我第一该做的只有寻找宗内支持洛神家的人为她解围;第二是联络洛神家的臣下,知会那些妖怪们琳公主无恙。

现在势单力薄的我去议事堂胡闯,能搞出什么名堂?

——恐怕自己倒先要和数千战力筑基,真元联成一体的道兵先蹀血一场了。无疑,我凶多吉少。必然不能胜;能否脱身也存zài

疑问。

我望了下银蛇剑映出的自己脸,倒是狰狞的很,活脱大盗狠相。

——可是我已经被宗门禁足,又怎么和群妖联络;宗内的派系我还是朦朦胧胧,又应该去找谁解围?

“师弟,你在扫云梦时镇定自若。这次怎么如此胡来?不是说好我们一道从长商议的吗?!”

我身后翩翩的声音响起,她驾一羽符鹤追上我凝在云海中的紫电飞龙。

我回首对青衣少女说,

“我与琳公主相处久了,不知不觉过于关心她了——我正想着如果师姐一道来就好了,师姐果然就到了。这下我有了五成胜算——姬琉璃还在和七尾苏攀谈吗?”

“恩。姬真人还在和七尾苏商讨你们昆仑去帝都面圣的事情。事情繁杂,不是一言能尽……”

我摆摆手:老子一个强盗崽子,见什么狗屁皇帝!难不成让我去紫禁城的龙椅揍昏君一通——昆仑可不要怪我到时手狠打死了皇帝(自然,我已经知dào

姬家是世代侯爵出身,这样的心思我可不会当着姬琉璃面说出来。)

“……你要助琳公主脱出乐静信真人的镜中法界,能有什么胜算?——他祭炼出的修真界第一镜宝‘枉凝眉’,是天下八转法宝之首;而且你宗七位真人里,乐静信真人和洛神家怨憎最大——当初他的师尊与琳公主母亲斗法大丢面皮,乐真人事师如父,从来不敢忘记。这番渊源师弟一定要记牢。”

我平复下厌恶心情,转回琳公主的事情,

“师姐,我可不怕那个什么乐静信。我得了宗门重赏,这次琳公主的事情本来可以溜个肩膀无事;但对琳公主而言,这不是在镜中关她几天的问题,而是关系到她洛神家一系妖族的性命。我和她,和你,不止是宗门内的道友,而且都是出生入死的朋友。琳公主的大事,也是我们朋友之间的大事。和我一道帮琳公主,翩翩姐姐一定是答yīng

的。烦翩翩师姐务必帮我扯一个小慌吧。”

“我和琳公主年幼时就是朋友,助她援手自然不会含糊。可是师弟你要扯的慌——”

“——师姐放心,我不会扯什么欺师灭祖的大谎。”

我拔出银蛇剑径直斩向龙虎主峰的法阵。都天神煞的雷霆化出一道绵延一里的霞光点在法阵一处——这是风水罗盘指出的此时此刻主峰阵法最弱之处。

法阵鼓荡了一下,瞬时间和我长龙般都天神煞撞击之声压过了万千条龙虎瀑布的喧哗咆哮。

紫电飞龙被反震开一个山头之遥。我的真元一时溃散,五行臓腑都被重创。所幸我落雷之处在罗盘器灵指引下抓得贼准,护山阵法的反击已经降至最微;巨云般的飞龙之躯也消解了大半阵法反击之力——不然我这下犯险铁定要修为全毁,躯壳湮灭。

“太胡闹了!”翩翩怨我。

我服下小半葫芦黄芽丹;同时,主峰出现了一个泡影般稍纵即逝的入口,有一亩之大。这是我落雷造成的短暂阵法漏洞。

但我并没有进去的打算。即使我飞入,也会瞬间被数千筑基在数呼吸内击杀。

——其实,我在等道兵出来。

“何人闯山!”

果不其然,一彪黄巾力士从那个一亩大的阵法破漏处飞出。黄巾力士统领是个上层金丹,两道冷光从面甲里透向我;但目光里也混合了敬畏和疑惑。

“我是昆仑弟子原剑空。我宗姬琉璃师叔让我来参见龙虎宗的诸位师长。”我的后半句开始扯谎。反正姬琉璃在忙着和七尾苏讨论如何去帝都玩乐,我就把一切事情都赖在他身上。

那面甲下的如电冷目稍和,语气稍暖:

“你就是平云梦的原剑空!我原来以为方才一剑是来会同院斗法外道元婴的手段。这一击是师弟的银蛇剑发出吧!诸天雷法总纲果然名不虚传!师弟以金丹修为竟然发出元婴者才能施为的一击!”

“哪里,对于贵宗的阵法来说,我挤尽真元的一击,不过是轻轻一下敲门罢了。”

乘着这个统领的态度变化,我拍了下龙虎宗的马屁,然后七虚三实地说,

“道兄是知dào

姬真人的性情是不拘一格。虽然我奉命参见贵宗议事堂的长老,但我的登山符是贵宗朱紫衣山神颁发的,没有入议事堂的权限,需yào

姬真人领路——可姬真人在山道上和满盈会的会长攀谈正欢,忘了我的事情。我无奈下只好用自己的小小雷法冒昧敲下门户了。”

我牵了下翩翩的袖子,

翩翩勉强笑道,

“黄巾力士统领,我随原师弟一路上山。姬真人确实在和满盈会长商议忘事。诸位长老在主峰的议事堂内已经久等原师弟了,请放我们速速入内。”

道兵统领点首,扬手撤开了一角阵法。

“请。”

(“过会儿再为我撒一个谎。”)神念中我对翩翩说。

(“唉,既然为你撒了第一个谎,也不在乎多一个了。”)青衣少女回答。

我们飞落在主峰大瀑布下。峰下诸多我认识不认识的龙虎金丹门人犹自在议论方才我制造的巨雷,

几个龙虎弟子迎上我,面露欣喜之色。他们都是我在云梦之役结识,扫云团的成员,原来也已经安然无恙地回到了龙虎洞天了。我也不由感到欣慰。

“原来是原师弟!你无恙极好,修为也居然增长如此之快——我们已经听说你在云梦城和那个大魔头战个不相上下,把林道鸣这样持有五大神剑的真人风头都压下去了!”

——当初分战利品,我确实给过他们好处;但也不至于如此喜欢我,我并没有额外偏袒其中任何人呀。

(“我宗参与云梦之役的门人凭借师弟的功劳,得了本宗更多重重的赏赐和升迁,怎么会不感激师弟?他们的元婴师尊也纷纷向师弟示好。这次议定给师弟的赏赐,扫云团各门人后面的二十余位元婴师尊都对你有明帮暗助。”)

翩翩用神念解释。青衣少女的脸上掠过一丝浅浅的霞色。

(“我爹爹也想见你。等他和宇文大都督把与东海敖家的战事告一段落,他说会见见你。”)

我眨了下眼睛——或者那许多扫云团门人后的元婴者可以成为帮琳公主脱困的一股不小助力。

“诸位师兄安然渡过劫难,我也是欣喜不过。这次我从宗门得了一座极好灵山,以后必定请诸位来我山赴法会。我有许多道法心得要和诸君共同参悟。”

山下越来越多龙虎宗的金丹门人凑近我。翩翩神念告sù

我:这些都是龙虎宗内诸院中的骨干中坚。议事堂议事,他们都有参与份额。

我滴溜眼睛一转,

“其余诸位师兄也可以一并来我山峰。新知旧友济济一堂,我最喜欢了。”

诸龙虎金丹门人欢呼起来,

“传闻说原师弟性情慷慨,既仙又侠,果然名不虚传。”

——果然吃大户是普天下共有的道理啊。我心中感叹。

“姬真人让原师弟来晋见议事堂两宗的诸位长老。可是真人忘了给予原师弟入议事堂的符印。所以师弟只好从庄严大瀑布入议事殿了。烦请诸位避道。”

翩翩神色诚挚地为我扯起谎,一面指向挂在主峰前的千仞高大瀑布。

“从大瀑布入山。这是什么意思?”我不解问她。

众多门人已经为我让出一条道来。

“主峰大瀑布下隐着一条直入议事殿心的铁索桥。当初周祖师规定:金丹者只要把庄严瀑布逆流的能耐,就可以直接入殿面见掌门陈情:等闲金丹做不到,但师弟可以。”

翩翩急急说。最后一句她不再言语,用上了神念催促。

守护主峰的黄巾力士统领领着一彪手下向我飞来,一面高声叫我名字,

“昆仑原剑空稍候!似乎有差池,还要复核一番!”

我冲进千仞高的庄严大瀑布,双足凭虚踏在激流之上。一面运用水遁之术,一面用罡气护体。水流像磨盘巨石那样无休止地打在我的肩头。我爆喝扬剑,剑光龙吟一下。千仞瀑布浪花飞溅,像帘子一样被剑光朴茨朴茨向上翻卷起百丈。大瀑布遮掩的主峰显出中空的山腹,其中有一条直通山顶宫殿的铁索桥。

“周祖师有规矩,凡能破开瀑布的弟子,不得阻拦入殿——黄巾力士统领,抱歉。”

翩翩拦住黄巾力士统领,和我一道,在众人不知所措的凝视下,踏上铁索桥。

第一七三章 招妖(二)

空旷的议事殿里只有我和翩翩两人的足音回荡。

我特意在铁索桥上仔细问了青衣少女议事殿诸位与席长老的性情和关系,一一准bèi

了说辞。但进入大殿,才发xiàn

近乎全部蒲团都是空的,连洒扫侍应的小道童和守殿的黄巾力士也踪迹全无。

仿佛诸人早已经散席,殿门是收尾的道童大意忘锁了。

唯有殿最深处的两个蒲团上默默坐着两人,他们相对无言。

虽然殿内近乎一团黑暗。我的视线很轻易地被这两人吸引。不但因为他们是我和翩翩之外的唯二人物,两人的丰神都让人过目难忘。

一席上碧眼紫髯,类似胡人的男子面沉如水,双目紧阖,似乎在入定之中;另一席的鹤氅男子高大颀长,俊美如玉树。我们一踏入议事殿,鹤氅男子便睁开了神采飞动的丹凤美目。他的目光移动,殿中熄灭的千盏碗口大的水安息香陆续燃起。原来昏暗的大殿顿时光明普照,没有一丝阴翳,虚无之中还隐约响起了天女吟唱。今日修为之我也分辨不出是幻术,还是实相。

这个鹤氅美男子我听翩翩讲起,正是龙虎宗门徐清羽,元婴上层修为;那个胡人男子不消多说,是昆仑长老会首席长老,元婴上层修为的万镜之宗乐静信。

——难道他们未卜先知到我的来意,特意清空了其他长老,让我没有一个有力量的话事人作援手?我原来的计划是让那么我救过他们弟子性命的长老还我人情,为我向他们两人施压还出琳公主。

我心知dào

不妙,只好硬着头皮强撑。

鹤氅男子的食指和无名指轻轻一掐,翩然起座,笑道,

“翩翩也来了呀。上次我见你还是授你内门弟子资格之时——真是光阴弹指过:不过隔了三次闭关的功夫,你已经从娃娃出落成倾城美人了。虚师姐在九泉下可以欣慰了——翩翩,接下来我和昆仑弟子说话,你到我这边来,可不要帮外人哟。”

翩翩被他凌虚一引,从我的身畔刹那消失,出现在徐清羽的身后。

此人虽然是一宗掌门,但姿态和蔼亲人,远超出我的意料之外。琳公主索要的万界坛城就是他的八转法宝,可此人看上去并非不好说话。

我的眼珠子转到那个貌似还在入定中的胡人男子——多半是乐静信这个活了几百年的老不死在作梗。

“你是昆仑的原师侄吧。燕采霞与我的纸鹤里赞你许多。和鬼门交战时,不少龙虎门人蒙你救了性命。刚才议事结束,诸位长老已经散席;这里,我代诸门人的师尊谢过你。”

清羽掌门温言和我说话,我把目光回向他。

“你师门与你赏赐是你师门的事;龙虎宗自有龙虎宗谢你的心意。”

徐清羽向默坐的紫髯男笑了下。

我右臂的袖子随他的言语如被清风卷起,清羽掌门的手指已经点在我露出的臂上肌肤。

我一时愕然,不知dào

徐清羽要对我做什么。

“嗤。”

——我罡气护体、远逾金石的右臂肌肤被他的指尖一触,忽然有一阵彻骨的绞心之疼。仿佛有什么东西烙在了自己水银般流动的骨髓里。

额角之汗涔涔下。我全身不能动弹,就像被滴在琥珀液里凝固的蚊蝇。我想张口大嚷,我的嚷声一定能把议事殿的檐顶掀翻。

但我强忍不吐狮子吼真言缓解剧痛。我的目光一度扫向翩翩,她垂下双目,不和我交集。

——难道说这位龙虎掌门在试炼我?如果我能挺过他在自己手臂上的折腾,徐清羽就能把坛城借琳公主?

无论如何,我可不能失态。第一,昆仑的颜面不能丢掉;其次,老子可和云梦之人大战半日过,在龙虎宗人前可不能变成脓包软蛋。

我凝神归元,咬牙不发一言。

徐清羽的手指在我臂上划来划去,就像大巫用火在灵龟甲上烧灼,又像小吏用刀笔在竹简上删削。他的指尖经过,我的右臂渐渐现出一道道闻所未闻的符文,不在自己学习过的昆仑符法范围,反而有自己宿慧里雷法总纲的气象。碧色鸟虫符文往复回环,就像无数螳螂在我臂上缠绕。一直写到第三十三道符印,徐清羽的手指方才从我右臂挪开。我好像被人活活抽了三十三遍脊骨。

“寻常的金丹弟子能承shòu十余道五通如律令咒,就很了不起了。没想到你年轻如许轻,毅力和根骨就如此上佳。我欣喜之下,不禁多刻印了几道符印。师侄不要怪我。”

鹤氅男子淡淡笑道。

“师弟,我们龙虎宗的五通如律令咒可以役使天、地、神、鬼、人之灵如你的意愿是从,三十三道符印就是三十三道不能违逆的命令。”

青衣少女望了下徐清羽,对我说,

“只是刻印的真元需索不是寻常弟子能承shòu。掌门所以没有事先知会你。”

——有这一手臂的真人令咒,我岂非可以对敌手随意指使,遇到强手勒令他自裁就是?

我把考lǜ

爆的粗口咽下去。

“翩翩,你已经对原师侄讲过在我龙虎山暂时停留二月的事情吧。”

翩翩点首,清羽掌门忽然神色凝起,对我说:

“原师侄,我已经知dào

你为了什么事情欺瞒我宗的黄巾力士,突pò

庄严大瀑布入殿。你想陈的情我已经收到;我也把我宗的酬谢与你。师侄可以退下了,二月之中,有的两宗门人交流道法的时间。我会抽暇为你们众门人讲一次大道。”

我恍然大悟

——徐清羽把那些可能支援我的龙虎和昆仑长老提前请走,然后用送我的三十三道符文堵住我和一切长老的口。琳公主他是不会放的,万界坛城他也不会借。

此人手法左右逢源,内中绵里藏针。淡雅谦冲的外表下却绝不退让一步。

收了一手臂令咒的我如果还要说出一个关于琳公主的字样,就是不识好歹。到时候不用,那个乐静信就能占据名义地要我好kàn



我睇着乐静信。现在依然默坐的他在我眼中就是蓄势待发的火山。紫髯男在等着我踩线;或者知趣退去。

“清羽掌门,你把我这手臂的皮悉数剥了。令咒还你!你清楚我来就为一件事:请借万界坛城给琳公主招妖。龙虎宗其他的酬谢我不要。”

我说。

“把令咒还我,可是要再抽三十三遍脊骨的痛楚,而且会损修为。”

清羽掌门道。

“随君便。我只为琳公主借万界坛城。之后我随宗门长老处置——下幽牢,闭死关,随你们高兴。”

我说。

——我前世已经转劫过一次,过往早已迷失。大不了再转劫一次,不多一次胎中之谜。

翩翩脸色发白。

“不要耍孩子脾气——如果你宗乐真人放琳公主出来,我自然会把万界坛城招妖;只有她有招妖幡,琳公主不出来,万界坛城也是无用的。”

鹤氅男子挥扇推开我伸出的一手臂令咒,朗声笑起来。他回望紫髯男子,

“静信道兄。我龙虎宗是不方便过问你们赏罚自己门人的。我只是提一句:洛神家和我宗祖师也有着极深的渊源呐。琳公主金枝玉叶,在你的镜宝中要是有妨碍,总是不好的。”

看来,他把皮球踢给了乐静信。

紫髯男子依然在定中,但我听到了他慢悠悠地吐字。这是从真人神念发出,印在我的心里,

“除非颜缘来领!我不放洛神琳出我的镜宝!——原剑空,识好歹就速速退去。前世你和我切磋过道法,此生我不想和你为难!”

“乐真人!我可知dào

你们是想拖延时日,好让洛神家的臣下一直和剑宗厮拼到尽!这次我上山来,一道的有耳目遍天下的满盈会会长。我和他之前早讲了:如果过了时辰,我不能把琳公主从你的镜子里带出来;七尾苏就把洛神家主被你妄自囚禁的消息透给在蜀山的西荒妖族!看着妖族攻打龙虎山抢人好了!算起来,七尾苏的纸鹤已经飞出龙虎山了。”

这是我计划里的预案,也是我的谎言。其实我没有和七尾苏串通过,只是拿着天下最大消息贩子的名头吓唬这两个真人。

徐清羽呀了一声,挥了下羽扇道,

“了不起啊。了不起啊。”

他是在正话反说地嘲讽我吗?

徐清羽问翩翩,

“七尾苏也上龙虎山了吗?”

“回禀掌门:的确如此。姬真人正和七尾苏议事。七尾苏和原剑空、琳公主等过去一月萍水相逢,交情甚笃。这样的事情七尾苏或许真做得出。现在……现在去拦截满盈会长的纸鹤,恐怕……。”

翩翩面如死灰,目中涌火,长久凝视我,

“原剑空,你这是在勾结妖族,要挟宗门!还不快点向长老们谢罪!交出你的神兵法器,主峰外的黄巾力士会带你去幽牢领罪!”

我从见过青衣少女这番严辞峻色的模样,即使是面对邪魔,她都没有如此这般。

“好了!两个大孩子,对阅尽人世的我演什么戏呢!”

紫髯男子睁开了他的双目。男子的双目瞳孔,尽是虚无之色,

“原剑空,你的每一枚念头都逃不过我的眼睛!”

我的神魂被乐静信虚无色的瞳孔吸引过去。虚无之中有千千万万枚镜子,在镜子里我看到了无数的我和其他的人。每一面镜子的每一个我,都是我的一枚念头。

——镜中有的我在云海绝壁入定修行;有的我在宴席中和门人杯盏交错;有的我低首默默自言自语,赫然是自己心中盘算的针对他们两个真人的全盘方案……有的我和绝美的剑仙女子在云霞之间练剑,如影随形的神仙美眷一般。

——这是连我都不曾觉察的一枚绮思念头,那和我练剑的神仙般红衣女子竟然是——!

我阖上眼睛。无限的恼怒涌上。

乐静信几乎把我的整个人都看穿了。我在他的双瞳之下,如同赤身裸体。

“姬琉璃,七尾苏在做什么!”乐静信对虚空问。

我再次睁开眼睛看紫髯男子的瞳孔:他的瞳孔中没有了千千万万我的念头情境,而是姬琉璃在和七尾苏把酒相谈的情境。妖媚的屠苏婉一面和两人说笑,一面小口尝桃,把吃下桃分与弱不禁风的姬琉璃吃。情境之中,却没有匡一真和麒麟儿。

乐静信瞳孔中的姬琉璃转向凝视着情境的我,笑起来,

“很好呀,眨眼就犯了欺诈师长之罪。赏你一座山,罚你做幽牢——寻常弟子可没有那样的缘法。做做幽牢也好。原剑空你修行走的太顺,在幽牢里打落两三个层次,磨砺番咯!”

——尽是风凉话!

我勃然大怒,卷起右臂的袖子,向乐静信下达令咒,

“乐静信!立即释fàng

琳公主!立即释fàng

琳公主!立即释fàng

琳公主!立即释fàng

琳公主!立即释fàng

琳公主!”

五道清莹莹的螳螂缠绕符文化成光华,从我的右臂陡然消失。

乐静信的手取向自己的袖子,摘出了一面青铜古镜。

第一七四章 招妖(三)

那一面古镜直径九寸,镜面环绕着龙凤麟虎四大灵长纹案,镜中央如一泓清水明亮。仔细端凝镜面,则好像烟波浩渺、波涛万顷的大海大湖;镜深处有无穷龙蛇潜跃,恒河沙数的心魔出没。

我默运昆仑上清典心法,竭力压制自己摇曳狂跳的念头,摆脱镜宝的勾摄。

不知觉间我的躯壳忽冷忽热,一半如冰,一半如炭。体内阴阳二气如两军自相攻伐。

不愧是天下八转法宝之首!

乐静信在我的五连弹令咒下绝不能催动法宝。可是我才略微一瞟,八转器灵本身就已经让我这个上层金丹倍感压力

——绝不能功败垂成,被乐静信一下反制!

“清羽掌门是天下大宗门的掌教,出言重于泰山北斗。琳公主出来后,您可不会捂着自己的坛城食言不借吧!”

封闭五识、紧守本心的我一面退后远避乐静信的镜宝,一面用神念问鹤氅男子。

“哈。只要乐道兄放出琳公主,我自然借她坛城。”

徐清羽笑。

“乐真人的手放出琳公主,和他本人放出琳公主该是一样作数的!”

我追问一句。

“自然作数。我堂堂真人,不和你一个孩子玩文字游戏。”

徐清羽向乐静信传神念,同时也让我的神念闻知:

“乐道兄,贵宗的弟子果然机变非凡,呼吸间就明通了我宗五通如律令咒的妙用。怪不得能在云梦之役立得大功。我可要把坛城给他们了。”

定下本心的我小心逐一解开五识,睁开眼睛望徐清羽:他把手探进自己的袖子。袖内露出一朵莲花的尖尖角。

——所谓万界坛城难道是一座莲台?

乐静信无视不受自己摆布的那条手臂,冷眼冷语道,

“清羽掌门,贵宗是天下符法之宗,是贵宗的令咒神妙。原剑空的小智小勇,能耐我何!”

他的言语犹在我耳,那条手忽地轰隆一声,五道清莹莹的螳螂交缠符文被一道道弹开。

我暗叫不好,扬起右臂,要再连发十道令咒!

“原剑空,你的阴神连躯壳一道入我的枉凝眉吧。”

紫髯男挣开符文的手把镜一折,镜光向我劈面卷来。

情急之中我左手拔出银蛇剑,电闪雷鸣的紫色都天神煞和皓洁如月的镜光对轰在一起。

云梦之役我借了赤城里预先锻造的虚无之雷。现在我的修为和元婴境界有天壤之别,绝对锻造不出变幻无穷的虚无之雷。只愿这实打实的都天神煞能阻一下镜光,好让我有再度发出令咒的余暇。

我默默念祷

——对方用的是镜子,可不是盾牌。方才我可是用银蛇剑的都天神煞撕开了主峰阵法的一个小口子呐。

“轰隆!”

我听到镜面一震。

都天神煞折返向我。

我冷汗冒出,我的右臂来不及再发令咒了!

我不得不默运雷法总纲凌虚空抓,把逼到眉前的神煞眨眼化解。乐静信的镜光不依不挠地接踵涌来,把我连银蛇剑一道裹了进去。

那镜面深处又是无数的镜子,镜中又有小镜,小镜中还有小小镜。互影交光,层层叠叠,无穷无尽。

我怀内的风水罗盘器灵在我神念中大声聒噪,

“六合之内,生路断绝也!”

烦死了!

我外放的护体罡气在一个呼吸内被裹住我的镜光消磨殆尽。不知dào

等到镜光沾上我的躯壳会发生什么后果

——是炼化还是镇压?

我像被包裹在茧里那样。这样的感觉非常地不祥:我曾经也用虚无之雷把两个元婴者像这样包起来。他们的下场都是化为灰灰。

“哪怕白驹过隙小的镜光疏漏也指给我!”神念中我厉声呵斥器灵。罗盘器灵静了一个胜过一月之长的刹那。

“后天震位,东向,生门。”

器灵回复。

银蛇剑和我融为一体,化成一道银虹,从方生方灭的光网疏漏里飞了出去。

“咚!”

我跌落在大殿里。

除了右臂的令咒完好,其余三肢血肉连骨,大半化成铜汁铁液模样的东西,噗滋噗滋地滴在大殿的石阶里冒烟。

那些惨不忍睹的躯壳血肉小半是被乐静信镜光融化,大半是我从虹光回复躯壳时无法还原。

“竟然是元婴者才能施展的虹化。”

徐清羽呀了一下。

原来这是叫“虹化”啊。我在云梦城看武神周佳聚散自如时候用心记下他的手段。我的雷法也能聚合自如,对于自己金丹的躯壳却是第一次运用。

看来遭殃的很,我的躯壳终究不是法宝神兵,虹化还原后已经千疮百孔了。

乐静信长叹,

“蠢才!安分被我镜光摄入,不过去镜法界待二个月;哪要受这样幽牢般的苦楚!”

话虽如此说,紫髯男的一脚踏在我右臂令咒上,分明还对我用唯一一只手的令咒捣蛋心存顾虑。

我眼睁睁看着乐静信缓缓收起镜宝枉凝眉

——琳公主就在镜中,可我再也无法把她领出来了。

我抿紧嘴唇。

紫髯男又从袖子取出一面虎头金牌。

我想起来——这是柳子越的免死金牌,原来就是乐静信赏赐与他。云梦之役时琳公主不耐烦柳子越藏私,从他手里夺走。现在琳公主被囚禁,这面金牌又回到了原主之手。

“这二月你老实待在龙虎山不要生事。宗门的大事,不是一个内门弟子能过问的。你只要管好自己的修行。哼。”

免死金牌轻柔的光拂在我残毁的躯壳上。

如同冬尽春来,万物生长。血肉像新泉从虚无涌出。呼吸间逐渐有了我躯壳原来的模样;又过了几个呼吸,我的四肢恢复如初。

我瞪了高高在上的紫髯男一眼,凝起真元,要从乐静信的脚下挣起。但体内一阵空乏,浑然没有半分真气。

“翩翩,带原师侄到会同院的弟子馆舍歇息——琳公主的事情,莫要再提起了。她本人是不会有恙的。”

徐清羽对她温柔道。

青衣少女无奈地走向我,默默用袖子擦了下我狼狈的脸,把我扶起来,

“没事的。”

她木然复述了一遍清羽掌门的话。

“清羽掌门、乐道兄,守一真人有一个看法。希望两位作为他的弟子辈门人,能稍微听下。”

一个似熟悉又陌生的声音从殿外传来。

乐静信和徐清羽同时迎出殿外。我气若游丝地问青衣少女来人是谁。她摇首不知。

翩翩扶着轻得如一张人皮的我起身。

一只龙头狮子眼、体大如牛、通体金鳞的妖兽驾着五色祥云落在议事堂前。它闲庭信步地踏进大殿,不住向我眨巴眼睛。

这只金麒麟是什么来路?

(“大概,大概是我宗二代祖师守一真人的骑乘:四不像。守一祖师时而闭关,时而云游,像云那样无拘无束。他和诸位真人的交流,或者用神念径直沟通,或者由四不像传达——这是我听爹爹说的,我也是第一次见到这头灵兽。”)

翩翩的脸上尽是狐疑。

原来麒麟是他们返虚祖师的跟班。

金麒麟器宇轩昂、龙行虎步地踏至我前。它的如龙之角触在我的躯壳上

——好像空乏的杯子被逐渐斟满了酒,我真气尽空的躯壳一点点被从麒麟角传导过来的真元充实。我吐纳呼吸,金丹流转。双目射出飞彩,抽空的真元竟然在数呼吸内恢复!

我蹦了起来。

“师尊有什么吩咐,弟子一定奉命。”徐清羽向金麒麟浅浅鞠了一躬。

“四不像,快把守一真人的话传给我们,乐某洗耳恭听。”

紫髯男怔了下,也向金麒麟说道。

金麒麟假模假样地咳嗽了一下,慢悠悠说,

“守一祖师觉得洛神家和我们两宗的真人们原来都是一脉,你们也不该把洛神家的妖修当作陌路人。颜若琳和原剑空也都是好孩子。祖师的意思,你们两位真人还是算了。去帮洛神家的女娃娃把西荒的妖招来,打个圆场过去。大家一团和气为好。”

徐清羽沉吟,

“弟子自然唯师命是从。只是——洛神家的元婴巨妖甚多,性情也桀骜,听不大进我们的话。我们两个真人怕应付不过来。”

金麒麟迈起一只蹄子敲了下大殿的石阶,如同金石坠地,

“这是什么话!你在阵法重重的洞天招妖,难道怕西荒的那些小妖精打下龙虎山吗!姬家的小琉璃子不也在龙虎山?有三个真人在,什么魔头降伏不了!你不要扯皮糊弄祖师,还像小时候那样!”

“弟子知错了——小四哥,你也何必如此凶呢,还对二百年前我揪下你鳞片的事情耿耿于怀吗?——那件事情我说过一千次了,都是天泉那厮冒充我的。”

徐清羽笑。

金麒麟歪过自己的龙头。

乐静信生硬地点首,

“既然守一真人都这么说。我昆仑宗也没有什么反对的意思。”

翩翩的脸上喜出望外。

“守一祖师怎么知dào

我?”

我突然问。

我从来没有见过龙虎宗的二代返虚祖师,不知dào

哪里结来的交情,难道是前世我结的善缘?

“祖师穷究天人之变,过去未来都在胸中,有什么不知dào

。原剑空,你问题真多。”

金麒麟蹄下生风,飞出殿外,刹那杳然无踪。

殿中再度余下我们四人面面相觑。

徐清羽从袖中摘出一座手心大小的莲台,口诵真言。莲瓣层层叠叠展开,越开越多,最后红白紫青的万千莲花充盈了大殿,水安息香随之熄灭。宝光笼罩住山尖,我们好像在莲池之湖中。我隐约听到主峰下金丹弟子们的赞叹之声。

徐清羽示意我和翩翩登上万界坛城。

我向乐静信笑了。

乐静信干咳了一下,把袖里的镜宝再度取出来,

“洛神琳,出来!”

第一七六章 招妖(五)

每一座开放的莲台上都聚起一团来自未知之域的浓郁妖气,数目有三百余股之多。强dà

的妖气互相呼应,隐约在万界坛城中形成了一个界中妖界。

翩翩的鼻尖沁汗,另一只手有意无意地扶助持金葫芦的右手,她掌中的金葫芦在轻颤。

三百余股金丹妖气中还杂着四股元婴大妖怪的气息。这一殿大小的莲池内聚集的妖族阵容,不知觉已经了超越了云梦之役的剑宗龙虎联军。不知dào

龙虎宗的本山上能否也立kè

召集来三百个金丹?

——这些妖怪所欠的,只是没有真人级数的巨妖坐镇。

另有四座盛开的莲台空无一妖。是沟通地火熔岩、黄泉河水、九天罡风和无名溪涧的四座坛城。

“洛神公主圣寿无疆!洛神公主圣寿无疆!”

各种走兽、飞禽、水族妖怪们的大呼小叫已经此起彼伏。虎豹咆哮、鹿鸣鸟语……纷纷传向莲池之心的我们。甚至还有强烈的金丹神念波动向众莲之心传递——是那些五识不全的虫妖向红衣少女致意。

琳公主肃容点首,

“本公主从云梦城脱身后,近一月与外界音信隔绝,以致谣言四起。如今本公主无恙归来,你们率领各自在蜀山下的部族撤了阵围,都回西大荒洲吧。本公主不愿看到无益的死伤,回到西昆仑山后我对朝觐我的部族都有赏赐,率先来中土援护我的部族和在蜀山力战奋勇的部族都厚赏!”

说话的少女冷若冰山,向群妖淡淡一挥手。她的每一个字都像从一座精美绝伦的神像里吐出的神谕。

“万岁!万岁!万万岁!”

群妖高呼,响彻莲池。

三百股妖气像潮水那样退去。

“元婴妖王给我留下。”

少女的语气忽而转厉!

四股一重宝焰周身的元婴妖气,尴尬地暴露在三个宗门真人的目光之下,好像将要在秋风中凋零的梧桐叶子。

“元婴妖王为什么只来了四位?招妖幡上的契约难道也敢违背了!”

我望向红衣少女。我长久没有见她这么凶莽过了。

琳公主的指尖指向围绕招妖幡上白虎绣像的十一个花押,她的指尖上生出黑色的弹丸模样妖气。

一直空无的四座莲座倏忽腾起一赤一金两道高涨的宝焰,好像荧惑火星和太白金星坠落在人间发出的光和热。

坛城不住地摇撼起来,我们三人立定的莲台如狂涛中的小舟。

“啪啪。”

清羽掌门轻轻击掌,护持坛城的九品莲大放光芒。柔和的清光从九品莲流溢向狂暴的凶光。

“轰隆”一声。

坛城重又安定。

一座连通地心熔岩的莲台步出一头双角夸张弯曲的巨大牛首妖怪。他肉山般的躯壳覆盖着深红色岩石锻成的重铠,铠上的无数纹路像一条条贲张的粗细血脉

——我判断这是用一颗坠落到地心的星辰锻造出的七转神铠。九地下不息的明夷地火无数载的淬炼,把星中之精和铠甲融为一体,直接通灵。

牛怪瞪开铜铃大眼俯视之下众人。然后它身形一晃,躯壳缩小数圈。化成丈二之高立在莲台上,躬身向琳公主行了一礼,

“妖王玄都向洛神公主致歉——蜀山妖道穆凌风领一群小妖道和孔雀道兵,出山攻打我所部诸兽族。玄都不得不殿后抵挡。”

他扬了下自己的左手臂。一条深红色臂铠包裹着血污浸透的天蚕丝,似乎是激战后的伤势。

“穆凌风是剑宗的蜀山管领,真人修为。你身为中层元婴能全身而脱,已经不容易。本公主免了你的罪。”

红衣少女的指尖从招妖幡上的铁角花押挪开,指向另一枚金翼花押,

“金翅鸟妙翼,当初剑宗在南大荒洲屠戮凤系妖族殆尽,你族势穷投我洛神家。为什么这次我召集群妖,你却来迟!给我一个理由,免你的元神受苦!”

“公主恕罪。”

另一座沟通九天罡风的莲台走出的妖王是一位红发如烈火燃烧的胡人模样男子。他神情桀骜,负手背后。男子的脖颈处有一团胎记般的诡异青色,如同宝刀上的锈迹。

金翅鸟妙翼的金色目光向四方环顾。他的电目一触到我,我手上的银蛇剑的电火之光即刻熄灭,剑体竟然在我的肉眼中像绳子般扭曲起来。

——这是我过往经lì

中绝没有过的事情!即使林道鸣都无法用眼神让我失去对自己七转神兵的控zhì

。这是和我血肉相连的器灵啊!

(“金翅鸟是龙蛇类的天敌。比起修真者的躯壳和人肉,这妖王更爱以各种妖蛇为食,他脖子上的青胎就是吞食诸蛇积累的奇毒。银蛇剑的器灵是龙蛇之类,那个妖王的神念也能让你的剑威力大减。”)

翩翩对我悄悄道。

我把银蛇剑从金翅鸟妖王目光下挪移开,剑体如蒙大赦般复原。

“妙翼本当率领部下诸鸟族即刻前来听候公主法旨。不料西荒水族的统领敖钦,无视前代洛神家主对我们鸟族和水族的调停,乘机偷袭妙翼统领的部族。妙翼不得不把西海龙敖钦打退,方能赴约。”

金翅鸟单膝跪在莲台上,臂铠抚在前胸,

“妙翼所言如有虚妄,愿把自己的心掏出来献给公主作饮食。”

琳公主望向沟通黄泉呜咽之水的莲台:

“那么敖钦也一定是给你打伤,所以不能前来吧——数百年来他的修为一直和你相若,但处处被你克制。”

“公主明见。敖钦暗算我部不成,逃遁到黄泉深处潜藏了。他手下的三大元婴龙蛇也在黄泉中为他护法。”

金翅鸟妙翼道。

“先来的四个元婴妖王都是我们两人部下的大将。”

名叫玄都的牛怪指着另四团元婴妖气,搓着手殷勤问道,

“公主既然饶我们和他们无事,也念在我们奔波十万里为公主报仇的份上,饶过不能前来觐见的妖王们吧。”

琳公主把指尖收入袖中,挥手:

“散了吧。”

六个元婴妖王齐齐道了一声,“万岁!”

乐静信冷冷出言:

“事情了断,你们这些畜生速速退去。不得停留在道门清修之地,敢违者镇压入镜!”

半足踏入莲心的牛怪忽地转身,望着莲池上的九品莲,然后向乐静信竖了个中指:

“妖道,你们提前布置好了阵法,我不在这里和你们计较。”

紫髯男子冷嗤,

“大畜生修了千百年,就不知dào

天高敌厚了。”

“比猴精还低贱的族类,捡到一点机缘后来居上,就自以为天下无双吗!可笑!让你见识下天道所赋予的血脉差距吧。”

金翅鸟妙翼的背脊处倏忽生出一对光华夺目的宝翼。我眯起眼睛,隐约见到乐静信也扬了八转镜宝。

“轰。”

牛怪玄都拦在金翅鸟前;徐清羽拦在乐静信前,

“如有恩怨,三年之后,诸君可以在天下修真者云集的神通大会上了断;在这里为了意气相争,白白让天下人笑话。”

姬琉璃向众人说。

“哼。你们以后谁敢坑害洛神公主,等着被我下锅做宴席上的煎饺。”

莲台六道光华生灭,群妖无踪,莲池无迹。

诸人收起各自法宝。我们依旧在一座空落落的大殿里。琳公主也恢复了人类的样貌。

乐静信向清羽掌门行过一礼,无视其余人,自顾自步出议事殿,

“姬真人,门人的事情尽数付与你吧。诸君,如有缘法,我们自有相见之期。”

紫髯男腾上山尖迎来的一羽仙鹤,往西北方飞去了。

我轻嘘一口气,终于不必看这老不死的脸色了。

“招妖之事异常顺利,守一真人的推算果然不虚。诸君平定云梦的事情也可以公之天下了。云梦之役天下人尽知,是昆仑数百年来在中土最大的除魔功绩,压过剑宗一头。正月元宵,当今天子邀请平定云梦的道门中人赴宴,宗门命你们去。这两月准bèi

一番。”

姬琉璃对琳公主说。

我终于明白他所说的面见天子究竟是如何事了。

红衣少女甜甜一笑。

——既然琳公主去帝都,我随去游玩也是不错。那是我娘少女时代居住的地方,花花世界第一名都,小时候我就很憧憬。

清羽掌门对我们温柔道,

“公主这两个月可以在龙虎山随意游玩——只要不是我宗门人的私人道场,去哪里都可以;原师侄,你也是一样的。我没有不许可你去的地方。”

他手指点向我们的登山符,我的登山符瞬间多了数百道许可出入的道场院殿符印。我和红衣少女两人谢他的殷勤好意。

“清羽掌门,我还有一个请求——我不想住夏宫,让我住上官师姐的山峰吧。”

红衣少女挽起翩翩的手。

“那就累翩翩了。”清羽掌门点首。

我们三人一路说笑,离开龙虎山主峰。

“刚才你招妖时候的冷酷模样吓了我一跳,简直认不出你。”

我学着她当时板着脸的模样张牙舞爪,逗得两个少女不住地笑。

“话说这可是我生平第一次召唤那么多大妖怪,心里也一直在打鼓。心里越慌,样子越凶嘛。”

琳公主嘟嘴。

“如果那些妖怪不听你的话,当真要毁去招妖幡上的元神烙印吗?——这可和剑宗用生死符驾驭道兵的手段没有区别。”

我向红衣少女埋怨。

“我们白虎系奉行强者为王,每一洞妖怪都是被我娘打败之后归顺,我不过学学我娘的样子。”

她向我白了一眼,

“小贼。人类的诸侯不也搞抵押质子吗?招妖幡上的元神烙印也没什么不可以啊。”

我默然一会。如果当年我父亲不领着十四岁的我出海远遁,恐怕至今自己还被押在广陵城里当南宫家的质子,绝没有迄今的种种缘法。

我忽然想起一件事,问琳公主,

“我看到招妖幡上有十一个花押,对应十一个元婴妖王吗?”

“恩,原来有十二个。妖猴德建摆脱幡上契约后,只剩下十一个了。”

我掰手指一算。

“可刚才招妖时,出现和提及的只有十个妖王,第十一个是你存心忘了吗?”

琳公主在翩翩道场山峰的入口停住脚步,

“师叔,你好较真啊。”

上官翩翩指向前方,

“第十一个妖王其实在我的道场里。”

艳阳天的池塘蛙声呱噪,充盈了一山。

我在万界坛城某座莲台看到的那条无名溪涧,竟然是翩翩的道场。

身娇腰柔的翠衣小妖精立在池塘的大荷花叶子上,小口百无聊赖地吹着一根芦苇,水泡泡从芦苇里咕噜噜地冒出来。

她一只小手的食指尖杂耍般地转着一个甘露金盘。金盘上是一枚死不瞑目的少女头颅,样貌和琳公主酷似。

第一七七章 招妖(六)

“这只小妖精怎么能轻易进来?”

我大惑不解,悄悄用神念问翩翩——西荒群妖联军攻打蜀山,没有一只冲入剑宗的本山半步,只能堵住蜀山近一月;孑然一身的元婴小妖怎么渗透入龙虎宗的?

翩翩还在迟疑着如何答我,荷叶上传来娇声:

“我的小秘密手段可不能告sù

你们哟。”

翠衣小妖尖起眼,两指挤着芦苇管向我吹了一串水泡。水泡像蒲公英在空中悠悠飘荡。我原来以为自己鼓足罡气,一声长啸就能将它们悉数吹散。念头方动,一枚水泡已经粘上我;然后一连串水泡接着缠上,扑扑溶成一枚裹住我全身的大水泡。大水泡如孔明灯那样冉冉直上,带着我向远处的山峰飞去。

“谅你对公主忠心如犬,不把你的眼珠抠出来了。小屁孩,以后离公主远点!”

“雅言,放下他们!”

我才看到翩翩也被翠衣小妖吹出的水泡包裹,和我一样飞开。

琳公主捧金葫芦在手。

“人族都是坏的,公主千万不要吃人骗了。”

翠衣小妖嘟起嘴,百般不情愿。

“破!”

银蛇剑上的都天神煞一下裂开水泡,我和雨点般坠落的水一道飞下来。

叫雅言的小妖精掠过一丝惊色。她向我扬起一条小手,隐隐有蝌蚪般的符文要从小手的掌心涌出来。我也向她扬起右臂,让小妖精看清楚自己满满一臂的令咒。

翠衣小妖把自己那条小手垂下。

——琳公主金葫芦里已经吐出白光,招妖幡在白光中若隐若现。

“噗”地一声,翩翩屈指一弹,也破开水泡从空中落下。她的指尖扣着一枚有翅金钱,不知dào

是从何处新得的法宝,不必由我援手为她解脱禁锢了。

翠衣小妖的小脸一下变青,眉上生出一对蜗牛般的触角,狰狞地向我们呲了下尖牙;然后恢复人貌,单膝跪在琳公主下。

“公主饶过雅言吧。我是来揭穿妙翼和玄都的。雅言大半都是对公主忠心,就是有一点点小私心罢了。”

小妖的水泡大眼睛里满是泪花,倒让人不忍下手了。

琳公主收起招妖幡。

“妙翼和玄都都没有说老实话吧。”红衣少女叹了口气。

“当初中土传来洛神公主噩耗的时候,大妖小妖们都不知所措——小妖害pà

没有公主护持,会被昆仑的道长们欺负;大妖担心有人盗取招妖幡挟制我们……”

雅言忽然抬首望了琳公主一眼。

“我们洛神家不会滥用招妖幡。”红衣少女道。

雅言继xù

低下眉头说,

“西海龙敖钦精擅鉴宝,他忽然对我们三个妖王说:招妖幡不会随器主的陨落毁去,幡上的契约也不会无故解除——但是,只要世上没有洛神血脉和道法的双重传承者,就再无人能凭借宝幡号令我们。”

翠衣小妖精露出幸灾乐祸的神色:

“玄都这个牛怪当时就拍掌叫好,然后装作忧心的样子问以后谁统领洛神家的群妖。金翅鸟妙翼接着大放厥词:找一个酷似公主的女孩当傀儡来号令万妖就行。玄都又问以后他们三个西荒妖统领中谁的意见最大。于是三个叛逆搞出一场去蜀山为公主复仇之役,按照功绩排列名次。”

“果然和我娘讲的一样——妙翼狂妄,玄都厚黑,敖钦是软骨鱼,这才是他们的本来面目。”

琳公主语气平静,她躯壳中的气却在波涛起伏。

“这一月群妖堵住蜀山,围个水泄不通。三个叛逆并没有攻入蜀山的打算,只有截杀蜀山外围的计划。他们比赛谁猎杀的剑宗门人最多,有时候还拿不相干的修士充数……后来公主无恙归来招妖,玄都恐惧公主重罚他们,就匆匆把这个傀儡女孩杀了。嘻嘻,我捡到了他们叛逆公主的罪证。请公主用招妖幡重重制裁那些叛逆!”

翠衣小妖把金盘里的少女头颅奉献给琳公主,一面抿起小口笑,神色之间极为得yì



——我如果是妖王,必然来个毁尸灭迹,绝不会让自己的把柄落入他人手里。即使不便自己亲手销去罪证,也必然委托心腹之人处理干净。他们谋逆的证据如何会落在这只小妖精手里?

我往深里一想:这个小妖恐怕也是观望形势的奸诈之辈,说不定在琳公主招妖之前还被玄都等人深深信任。临到头才突然反水,先行咬其余妖王一口,洗脱自己叛逆的身份。

我心里对翠衣小妖大为不屑。

新死的人族少女看资质近乎琳公主,相貌之美也和倾国之容的她仿佛。少女如果没有卷入那些妖王的谋划,她的命运多半是被带入剑宗的仙门,青云直上为亿万人宠爱瞻望的天之娇女,就是元婴者也有希望。

现在一切都化烟云了。

“这女孩子是代我死的。翩翩,我能借你的道场一角吗?”

琳公主静静地捧起女孩的头颅,安置在翩翩山峰的一个小坟内。小坟上竖立的神道牌上,琳公主用手指书写了“我影之坟”几字,取自己一件鲛绡法衣随那女孩的头颅一道葬在坟里。

从刨坟到完工,琳公主一言不发,但她沸腾的暴戾之气渐渐平复。

“这件事不必再提了。我们洛神家是真虎之族,本来就信奉强者为王,你们原来都是我们家族一个个降伏的。现在我的修为不能服众,稍有风浪,玄都和妙翼生出异心也不奇怪。我仗着招妖幡挟持你们,才是不得众心,又丢了洛神家的颜面——有朝一日我会让你们个个心服口服的,那时候我也会把幡上的元神烙印都撤了。”

红衣少女轻抚翠衣小妖之头。雅言笑容收敛,脸面浮出忧惧,

“难道……难道就让叛逆们溜过去了。公主让小妖以后如何是好……”

我的猜想不差。看这情形,翠衣小妖果然是反水玄都等妖。现在只要琳公主向他们说出半个字,小妖必然会被其他妖王群起围杀。即使现在翠衣小妖想反制琳公主,我们三人连招妖幡都不必祭出,就能立kè

招来龙虎宗的真人们将她镇压。

小妖大大地失算了。

“如果怕玄都他们寻仇,就避在我身边做个护卫吧。”

琳公主从纳戒里取出一枚弹子大小的孔雀绿宝珠,

“这是前代洛神公主遗留的七转法宝随侯珠,与和氏璧原来一对。瑶公主渡劫陨落,隋侯珠的器灵也毁去了。你是聚散自如的元婴,既然要避祸,那就进入这枚珠子做新的器灵吧。这样的话,这洞天里的真人也不能够发xiàn

你。”

翠衣小妖迟疑。

“本公主耐心不好。”

红衣少女冷冷催促了一下。雅言化成一道碧色光钻入宝珠内。宝珠之光芒照耀翩翩的峰尖,久久不息。

“有很多话想说,却不知dào

从何说起。原君、翩翩,你们一定明白我的心思。”

山风中的少女忽然说。

我们默然。

“算了,这两个月我们还是好好想想去帝都的玩乐吧。我要挑它千件百件珠光宝气的法衣,在花花世界的第一名都山吃海喝一番。”

琳公主牵着我的袖子笑,

“小贼,你也该找一个上好的裁缝做一件飘飘欲仙的法衣。到了朝廷还是这幅强盗装束,大大丢了我们昆仑仙山的颜面。”

我抚摸自己衣裳下的狻猊狮子甲,对女孩子的虚荣心不以为然。华而不实的法衣远不如我衣下的铠甲让人踏实。

第一七八章 赴宴之人(一)

招妖之事完结,我和其余昆仑门人奉命在龙虎洞天准bèi

正泰二年元宵的帝都琼林宴。匡一真在龙虎洞天盘桓几日后,托言要去金陵见江南大都督而告辞离山。龙虎宗的会同院照例赠送过山儒生不少资费,清羽掌门另写了一份交付宇文拔都的引荐信给予匡一真;七尾苏则被姬琉璃软硬兼磨地挽留在山内——满盈会是帝都一条地头强蛇,我们在帝都行走,有许多事情还要借助他。

两月中我住的馆舍毗邻翩翩的道场,也就是说,和琳公主借住的虚心峰隔云海相望。

龙虎宗的章程和昆仑类似:没有出师的外门弟子居住在渡人院下属馆舍;内门弟子一般三两结伴,租赁一座宗门的山峰;也有自负神通的内门弟子在茫茫天下寻觅无主的灵山做自己道场。

史上获宗门赐予灵山道场者都是厉害金丹。翩翩在云梦之役时晋升上层金丹,她的功绩和修为已经足够,但在道法上贡献不足,所以没有这样的待遇

——她的灵山并非得自宗门赏赐,而是以嫡传弟子身份继承她亡母的道场“虚心峰”。

我借住的山峰名叫“飞也”,传说是感应到龙虎洞天的灵气自行飞来的一座灵山。山的南麓是龙虎宗会同院的下属馆舍;山的北麓是龙虎宗训liàn

仙苗的猴兵道场,猴妖耍耍三郎是道场主人。

和我同住飞也峰馆舍的是:柳子越、地藏狮子,还有姬琉璃带来的嗜棋少年知了义。黑白熊因为琳公主骑乘的关系,随喜和两个大美人共处一峰。

飞也峰的馆舍灵气氤氲,道场一切修liàn

和日常应用齐全,另有黄巾力士守山和机关傀儡侍应,足见一宗待客的诚意。

唯有两点美中不足:

每逢三更天明,无论风雨,耍耍三郎就会监督猴子们练习武艺阵法,杀声震动飞也峰。这只猴妖还不定期不定时地多加操练场次,有几次让我在修liàn

中强行出定,持着银蛇剑出馆巡视敌情;

时常有大胆猴精拉帮结伙溜到我住的馆舍来要吃要喝。我不是小气的人,为了昆仑的颜面,就掏自己囊中很多黄芽丹和筑基丹打发。等翩翩告知用后山仙桃可以欺哄它们时,我已经费去了几葫芦丹药。

如前所述,飞也峰北麓的猴子来我们馆舍纠缠时,每次都是我被推出去破费:此时,柳子越总是准时失踪;知了义如石像般对着他的棋盘装聋作哑;地藏狮子则是躺倒在地呼噜酣睡。

等猴子们拿着我的心血得yì

归去,这三个生灵又突然出现、行动和苏醒了。

我不和一头狮子怄气,但忍不住对柳子越怒目而视,

“柳师兄,现在我已经不是扫云团长。我们几个昆仑门人,按理应该轮流出去应付那些猴子!”

柳子越回答,

“原师弟你入门一年,岁方十八,就得了我宗赏赐的灵山道场。这点小破费还挂在心头,才是念头不通达。”

想到那座半入囊中的昆仑灵山——我不客气地在昆仑各脉的山水形势图上挑了近琳公主道场的一座顶尖灵山,取名“雷峰”——我倒有些不好意思了。

柳子越借此开始重复他每日必有的长吁短叹,他讲起我这两个月对扫云团战利品的分配,怪当时琳公主招妖我不领他去。柳子越唠叨说金翅鸟一族酷爱吃龙蛇,如果当时招妖他在场,一定把云梦城那些畜龙的尸骸高价转出,让扫云团众人再大赚一票。

——当然,我清楚柳子越是惜命自保之人,绝不会主动粘上麻烦。

“柳师兄。我记得在云梦城你还搜刮了一票陨落孔雀道兵的血肉。那些剑宗的私产奴隶没有听你讲下文,师兄捂得不烫手吗?小心剑宗门人来索讨。”

我反唇相讥柳子越。

柳子越慌张起来,神mì

兮兮地传我神念:

“原师弟,我看你直心口紧,就告sù

你一人。那些孔雀妖的血肉我早联络到接手人咯,我们两人三七开——咦,你这是什么神情?那就四六开!我六你四。”

我想到柳子越在尸体堆里捡孔雀和龙肉的场景,挥手一摆,

“我不食腐,师兄自便。我保证不向扫云团其他人说就是。”

柳子越笑,

“那是最好。那是最好。”

说起云梦之役的扫云团诸人,这两月我用纸鹤向他们传达了自己等人平安的消息,又用各种手段把诸人的第二期战利品分派到位。龙虎宗门人之前已经回到本山;昆仑的门人或者继xù

试炼,或者接了宗门后续的职责分派。他们在云梦之役的战利品外,都得到了宗门追加的赏赐

——但中土朝廷的琼林宴并不包括他们。

正泰元年冬月某日,姬琉璃到龙虎会同院的一间雅舍,召集在飞也峰和虚心峰盘桓的诸门人。他给我们诸人过目的宴请名单上,朝廷指命邀请的是最后云梦一役中恶战的宗门诸人。

名单上昆仑位列榜首,我是第一,琳公主第二、柳子越第三。地藏狮子和熊逢蒙都是妖族,按照朝廷的典章,只能以骑乘的资格赴宴。逢蒙听到是去无数人吹的天花乱坠的帝都,忙不迭答yīng

;地藏狮子矜持它的金丹节操许久,直到我保证皇帝给我的赏赐一律和自己骑乘平分,狮子才半推半就地改口。

地藏狮子递与我一份契约。我按了手印,它按了小梅花狮爪。如果我赖皮,以后它来骑我。

嗜棋少年知了义不在名单上,但和我们一道赴琼林宴。

姬琉璃介shào

,知了义是西大荒洲无人能及的棋道之圣。中土小皇帝好棋,海内九州的国手不能匹敌。这次礼部拟定宴请名单时,皇帝问文侯姬小艾求天下的国手,于是知了义奉昆仑之命入帝都。吏部议定好授他“棋待诏”的四品官职,隶属于宫内卿下。

和我们相处馆舍时,少年除了不误每日《上清典》的修liàn

功课,就是枯坐在一面棋盘前与看不见的人对弈,其他事情一概不理。我有次好奇和他下棋,被他让先后三十余手告负,就再没有与他对过局。

名单其次是龙虎宗门人,邀请翩翩赴宴;再次是星宗门人,邀请南宫磐石赴宴——不过姬琉璃说南宫届时会推闭关不去,名单列上他的名字仅是朝廷表示对星宗的尊敬;至于公孙纹龙则是敌国之人,宴请名单没有他的份额。

名单最后是剑宗的钟大俊与秦霄两人。

五百年来道门护持中土,向来以剑宗功德第一。独有这一次,我们昆仑的功德稳压在剑宗之上。

“林真人不去帝都赴宴吗?”

我问姬琉璃。

“林道鸣?除了他师尊云仙客,天下余子全不在他眼中,自然不会和你们这些后生一道去帝都——何况在林道鸣心中,没有亲手生擒云梦中人就是平生之耻。对你们而言琼林宴是庆功,对他则是羞辱,他怎么会去?”

姬琉璃语气满是嘲讽,

“我也实在很想唆使朝廷的礼部卿在宴请单的尾巴上添个林道鸣的名字呐!可是礼部卿对蜀山的飞剑忌惮极了。拟完这份名单那人已经魂不附体,连盖符玺的力量都没有了。”

我怀疑姬琉璃年轻时候是不是一直被林道鸣抢走风头。

“你想差了。虽然我和林道鸣都是宗门的第三代真传,可入门的年份差了一甲子年。林道鸣和颜缘、清羽的入门年相近。他成名是和剑宗现在的掌门天落歌一道诛杀大魔头慕容观天与他的同伙。那时候天下才开始乱;我降生时天下已经是鼎沸的乱世了。”

我的念头被姬琉璃瞬时用他心通捕捉了,

“我和林道鸣没有私交上的过节,有时他还到帝都的文侯府上与我的族子姬小艾交流琴艺。我们无非是因为剑宗荡魔院和昆仑的摩擦而不愉快。”

姬琉璃沉吟了片刻,从袖中又取出一份名单与我们诸人过目,那也是一份宴请名单,

“其实元宵那夜,天子还邀请了另一路人赴宴。是解除帝都妖潮之围的能人异士,他们会与你们同席。”

第一七九章 赴宴之人(二)

我们所处的雅舍山峰没有设置导引灵气运行的法阵,和其他的灵山不同,灵山任由飞雪洋洋洒洒坠下。我在冬季的洞天呆了许久,头次有点冬寒的滋味。

侍候我们众人饮宴的小赤狐绯红衣跑到雅舍外的雪地上,如捕捉萤火虫那样把虚空的雪一一囊住,然后抓在热茶酒的小炉底。他再用芭蕉扇扑扑催得炉底之火殷红,炉上的酒壶嗡嗡鸣叫。简单的摘雪温酒里,我看出绯红衣的道行修为极速:他的精气神都已经完足,显然到了筑基甚深的境界;运转炉火的功夫隐隐和我炼剑的手法相通,看来是昆仑炼药之术的一种变化。

——既然我已经是昆仑的内门弟子,也该正式研习本宗天下第一的烧炼之学,早日堪破道胎金丹之境。

我的思绪胡乱像蛛网上蜘蛛游荡。

——姬琉璃把这一份宴请名单抛给众人后,方才谈笑风声的席上气氛一时变得肃静。

柳子越在席上一直向七尾苏吹嘘,得yì

说自己在波月庄时就看出云梦之役昆仑必然大吉大利(实情是我当时强要挟他去,当然我不会去点破)。但看到这一份宴请名单,柳子越立kè

面如土色。

翩翩的蛾眉锁紧,和琳公主交互着不知dào

什么神念。

我也粗粗看了第二份宴请名单。

——邀请我们征云梦之人的请帖有七人名额,剑宗只占两人,请帖盖的那方符玺有拳头大小,五爪金龙纹环绕。第二份宴请单上列了十八人名单,请帖上盖的符玺比我们的请帖大上两圈,九爪金龙纹环绕。名单上的名字我几乎都不认得。但我明确知dào

的是这十八人,有十三人的名后都标着剑宗出身。

我瞑目想象届时元宵夜宴的情形:皇帝的御花园左右各列一席:剑宗的那席有十五人,我们那席只有十人(南宫到时不在,知了义补入)

——这场宴席,我们反而成了陪衬。

“枉我和翩翩辛苦挑了近一个月的法衣,难道是座一旁看中土天子给剑宗庆功的吗?洛神家受西洲大小王侯朝拜,论尊贵和中土天子平齐。我做不成宴会首席,那也没心思去帝都了。”

琳公主冷哼。

她这次受姬琉璃召集来,没有穿戴平日便于战斗的红霞法衣,而是换了一身飘逸华美、裙裾当风的霓裳法衣让别人奉承赞美。少女的青丝盘成了朝云髻,髻上装饰着金雀步摇,玲珑的耳上坠了一滴鸽子蛋大的夜明珠。

少女扯下耳坠,信手扔入火炉。翩翩拦阻不住,忙耳语安慰。

琳公主只是冷着脸不理睬。

柳子越的手指凝起水罩,把那枚耳坠从炉火夹住来,放进自己嘴边小心吹气,

“可惜,可惜,值一葫芦黄芽丹呐。南海底的老蚌精百年也不一定能孕出一粒这样的精华。”

他依依不舍地把玩夜明珠,一点不像是要还给琳公主的样子。

“这一枚我不要了。赏你。”

琳公主斥。

“那师妹,我就敬谢不敏了。”

众目睽睽下,柳子越面无惭色地把夜明珠收自己纳戒里。

“我原来以为你们没有忘记帝都的妖潮,看来我是想错了。”

姬琉璃取出炉上之酒,自顾自斟了一盏浅饮。

柳子越说,

“师叔太瞧得起我们这些东西了。大家还捂着自己的收获在梦里笑,哪想得到帝都的事情。我们是修真者,事事关心那是腐儒。”

“哦?”

姬琉璃也不管我们,一挥长袖,径直走出了雅舍去外面的雪峰赏月。他的木屐之声在静山中格外空灵,还有他的笑声和长啸之声从外面传来。

“白痴。”

琳公主骂。也不知dào

是骂姬琉璃,还是在骂柳子越。

白衣秀士对琳公主说,

“公主倒不必担心您在琼林宴上被冷落。您是西荒之主,天子会以御妹的高贵规格待你。到时您的位次只在中土太后和天子之下。”

“那他们还不算失礼。”

琳公主的脸色稍稍和缓。

“苏兄耳目遍及八荒六合。你留在龙虎山这么多时日,也不提醒我们一下,弄得我们落了剑宗的后手。”柳子越埋怨他。

七尾苏微笑,

“剑宗解帝都之围的进展并不顺利——从秋七月到冬月剑宗出动了数十元婴,近千金丹,掌门天落歌持天下第一神剑元始之章押阵,只是把北荒群妖联军暂时逼回到大河之北。比不上诸位扫荡云梦魔窟功绩耀目,苏某以为朝廷没有为剑宗元宵庆功的必要。这次变化是十日内发生的。”

“因为朝廷宴请了我们征云梦的门人,所以剑宗临时迫使礼部又追加了赴宴之人。这样剑宗能够始终压着我们昆仑龙虎一头,防备我宗的声望超越他们。苏先生,是吗?”

我问。

“这是其中一个缘由,另一个缘由是安抚反帝派之心——剑宗这个庞然大物有拥帝、拥诸侯、中立三大派系。天下任何势力要在中土立足,就要善于在剑宗的三大派系间周旋——拥帝和拥诸侯两派分别是帝家与诸侯各自的师友联盟,他们把自己的利益放在剑宗之先,有时会视需yào

联合外人。酬谢你们的元宵宴原来是文侯姬小艾向拥帝派的太师荀思和大将军杨彭年进言——你们昆仑既然为帝家斩妖除魔,又在中土没有基业,拥帝派视你们为可以借助的力量,于是诸侯派就不乐意看到你们顺利。”

七尾苏点首,

“剑宗的中立派致力调和两大派系的矛盾。五十年来,一向是掌门天落真人调停诸侯和帝家纷争;林真人的荡魔院替代无能官军护持地方、斩妖除魔。只是这一年变故叠起,剑宗荡魔院在帝都和云梦都伤筋动骨,蜀山也被公主的家臣围攻,林真人又辞去了荡魔院之职。中立派渐渐很难稳住局势了。”

我和琳公主对望一眼。

我们误打误撞的征战竟然让天下起了不小的变动。

“为你们办庆功宴的事情传到大河畔的勤王军中,原来被天落歌约束的诸侯不满拥帝派拉拢你们,一日中发生了三起哗变——天落歌斩杀了哗变的诸侯和上万练气士精兵后,持剑闯入帝都的朝堂,以帝师的身份要礼部撤销宴请你们的旨意。但旨意已经被文侯催着礼部发出,要是驳朝廷的颜面强行追回,这等于天落歌公然偏向了诸侯派。”

“既惹拥帝派的同门厌恶,又沾染诸侯派的同门鲜血。天落掌门这次真是一无所得。”

翩翩叹息。

柳子越嬉笑,

“林道鸣去闭关,只剩下天落歌一个巴掌不响亮。他自然要张牙舞爪地杀人立威,不然中立派就散伙了。先杀伐,再安抚。是我也这样做。”

他扬一扬第二份宴请名单,

“之后必然有能人向天落歌献策,于是有了这第二份宴请名单。把勤王的诸侯放在我们前面,哄他们开心,也保全帝党的颜面。”

我的思路逐渐清晰,

“那就是说:元宵宴上不但是我们昆仑龙虎和剑宗的暗暗较劲,也是我们和拥帝派联合,与剑宗的其他派别掰掰手腕。”

“你们就陪剑宗玩玩咯。这次元宵宴你们压过剑宗的话,以后昆仑在帝都和中土也能来去自如了。”

姬琉璃从雪峰悠悠踱回,他看上去心情格外舒畅。

“那样也好。在云梦之役我们扫了剑宗一次风头,在琼林宴上我们就再扫他一次风头吧。”

我指着第二份宴请名单说,油然生出一股风发意气,

“我们与席的人都是经lì

云梦之役生死恶战的人,到时在宴上一场斗法,把那十五个剑宗门人全数压倒!”

我自信凭自己的飞剑雷法和新得令咒,可以和普天下任一个金丹一战,就是道胎之人也不畏惧。

琳公主和我击掌,盈盈笑道,

“姬师叔。原君既然放了这样的大话,你快把我的妖力禁制解除了。我要苦修一月晋升道胎金丹,好赶上元宵夜和山河榜十金丹恶战。”

——山河榜十金丹?这是什么闻所未闻的人物?

柳子越身子一颤,瑟缩吐舌,

“师弟,好不容易大挣一票,我又被你们推向鬼门关了。这张宴请名单上,山河榜十金丹就来了半数!”

“那些家伙有南宫磐石和钟大俊他们厉害吗?”

我愣愣问。

“南宫世子没有入山河榜的资格;钟大俊一生都没有挤入山河榜前十的修为和战力。”翩翩道。

第一八十章 赴宴之人(三)

我从蒲团上跳起。

——钟大俊不论,单是云梦决战时南宫和元婴傀儡相持的表现,我清楚只差元婴半步。那时我的飞剑雷法就难言取胜他的手印遁法;如今南宫也得到了楚王金蝉的小半躯壳和法门,恐怕已经先我们众人进入了炼神返虚的元婴境界。

“山河榜前十的家伙,都是披着金丹皮的元婴吗?!”

我问。

然后我坐回蒲团,环视诸人的神色表情。

琳公主斜着头看我,

“小贼,快听翩翩讲。方才你还说好和我一道去对付剑宗赴宴之人的。一下子就被吓傻了吗?”

“是翩翩存心吓唬我。世界上绝没有那样的事情。”

我嘟哝。

上官翩翩娓娓道,

“古时武道盛行,各传承每三十年在西岳华山论剑,决出天下武道第一;修真兴起后,华山论剑渐衰,但修真大小各派也受了华山盛事的启发。于是各传承在蜀中莽苍山举行神通大会,决出天下修真第一,也是三十年一度。当时修真传承多如牛毛,不谈大道,只热衷斗法。每届神通大会公布的山河榜就是天下斗法最强横修士的位次。前十者都有极大的力量和权势,在修真界应者云从,世俗界诸侯朝拜。

后来四大宗门清整天下秩序。神通大会成为返虚论道、元婴演法、金丹斗战的修真第一盛会。返虚者和元婴者追求渡劫证道,寻常绝不生死争斗;山河榜就成了各传承金丹门人的斗法排位。

师弟你想:天下现有数百元婴,是迄今千年天下修士的不断积累。那半甲子年内能出多少元婴者呢?屈指可数。自大正王朝建立以来,天下的元婴者十有七八是山河榜前十的金丹晋升。所以,山河榜也变成了天下修士的新锐佼佼者位次;山河榜前十的修士就隐隐成了元婴候补的代名词……剑宗的天落掌门、林真人、宇文大都督;你宗的乐静信真人;我宗的清羽掌门……乃至大魔头慕容观天和罗刹国主萧龙渊,当年都在山河榜风光无二。”

“翩翩你漏了自己爹爹上官侯爷呢。”

琳公主插嘴。

“总不好在外人前夸耀自己亲眷,难免有偏私嫌疑啊。所以我也存心漏了颜掌门,省的你为自己爹爹谦虚。”翩翩眨眼。

“我才不为爹爹谦虚。他打不过天落歌,打的过姬琉璃。是爹爹自己说的。”

琳公主冲了姬琉璃一句。

“颜缘真是教女有方——对一只小母老虎讲拳头她比较能听懂。”

姬琉璃面色不变。

少女瞪了他一下。

“屠苏婉和弥子瑕这样的邪派传承也在山河榜拿过前十吗?”

我问。

七尾苏笑,

“四大宗门领袖修真界,自然有吞吐天下的气度。神通大会举行时修真者一切争斗都要停止,山河榜则向一切金丹修士开放。鬼修和妖修也有资格参与斗法,何况是旁门传承?——屠苏教主和弥教主当初都是山河榜上耀目的散修,后来世事变幻才和宗门错过。”

“那苏先生在山河榜上拿过什么位次?”

琳公主好奇望着他。

“我年少时和原兄一样不关心外物,修道有成时已经无资格参与金丹斗法。迄今遗憾。”

我脸红起来。我是因为没有见识,七尾苏是因为资质太高。

“哇!苏先生没有参与山河榜就直接堪破元婴了!”

琳公主欢呼。

“闻道有先后而已。”

七尾苏笑而不语。

“那我明白了——南宫今年近三十岁,上届神通大会金丹斗法时他还没有出世,所以师姐说他没有入榜资格。如果南宫参与金丹斗法,他能排到第几?和元宵宴席上的山河榜前十之人相差多少?”

我的心神重新镇定,凝视宴请名单,低头盘算届时如何和那些金丹巅峰斗法。

翩翩望七尾苏和姬琉璃,

“弟子不敢妄言这些师兄的修为战力,还请两位老师为我们分说。”

七尾苏瞑目想了一会说,

“如果南宫世子没有得到楚王金蝉躯壳的天大机缘,能竞争后五的位次,在数十年内堪破元婴。也就是说,与精擅斗战斗法的上层元婴相持十合左右。”

白衣秀士的判断不差,在凌牙门时南宫磐石抵挡了武神周佳十招。

“中土人杰地灵,剑宗的仙苗资质冠于天下。上届山河榜前十剑宗占了五个,其余三宗共四,另有一个名额被散修摘去。前十之中有两人已经晋升元婴,这份宴请名单的前十有剑宗四位、龙虎宗一位:龙虎的梅芜城列在山河榜之七。在他之下是第九的莫语冰,之上则是第三的唐家公子未央、第五的流雪朝颜、第六的画眉晓月。”

七尾苏轻叩了案,

“大致把后五位次的莫语冰想成又一个南宫磐石,前五的三人想成只用无漏金身与金丹交手的元婴者就是。”

我牢记宴请名单的五位山河榜前十,把那个梅芜城计入我们这方阵营。元宵夜上我们至少又多了一个强援。

“梅师兄是我宗清薇真人的得yì

高足,符法宗师。他二十余岁就跻身山河榜前十,可惜近三十年的修行遇到了道障,始终无法突pò

元婴。”

青衣少女叹息。

“梅芜城跟着上官天泉在南海和策应北荒之妖的敖家龙崽子作战,功绩位列第一,所以这张请帖剑宗拿他充数。剑宗的那四人都是荡魔院骨干,很被剑宗宠爱,生死恶战经lì

多,获得的法宝和秘密法门也多。他们四人是天落歌点名向林道鸣要去帝都妖潮中斩将夺旗的——天落歌定下这份名单,必然自负我们无法在元宵宴上凑集抗衡的阵容了——现在我们也没有借口在元宵夜上添加帮手了。”

姬琉璃悠悠说。

——假设到时梅芜城能应付一个山河榜前十,我和琳公主再各苦撑一个,余下的那一个人我们有谁能够应付?

我环视翩翩与柳子越,目光再接触到闷声不想的知了义——传说他也是一个道胎金丹。

“要是和他们比下棋就好了。我大概能同时赢他们十五个。”

知了义突发一语。

我把喝的酒呛了出来。

琳公主小手捏了下翩翩脸蛋。翩翩脸彤红,刚才严肃的脸变得窘迫起来。

“公主胡闹什么……”她声音怯怯。

“你们总是长别人的威风!我也要在三年后的下届神通大会上争个前十,和这些人先会会,再好不过!”琳公主笑,

“原君现在的飞剑雷法让元婴者都退避。我受了云梦之役的启发,也琢磨出一门叫五行炼气兵的奥义法术,正要找人试手——师姐,上官侯爷不是把他的八转法宝大通宝钱也给你吗?你怕什么!”

翩翩忸怩起来。

我想起来她前段日子破开翠衣小妖水泡的那枚有翅金钱,竟然是一件八转法宝!怪不得她破得如此轻描淡写。

“家父……家父是觉得我能力低微,老拖大家后腿,所以把他的镇府之宝赐我,不让我在帝都被别宗小瞧欺负。我兄长和弟弟都没有被爹爹这样厚爱,我想还给爹爹都不能……”

“大通宝钱?那师妹岂非可以用乾坤一掷、落宝、役使鬼神!”

柳子越眼珠贼亮,忙取出袖内黑皮小册记下,

“有钱能使鬼推磨!如果师妹觉得自己金丹真元低微,难以催动令尊的宝钱。可以借柳某一用。”他伸出另一只手要。

青衣少女面色尴尬起来。她一向文雅,哪能应付这样的无赖。

“再吠就踢飞你。”

琳公主的脸庞忽地浮现真虎血脉的乌金符文。柳子越一个哆嗦坐回原地,“师妹,师兄我不过好奇心旺盛,就想看看侯爷当年在赌斗凌牙门时连败剑宗的奇宝罢了,公主何必较真,哈哈。”

“斗法和修为还是不尽一致的。既然你们这样有志气,那是最好不过。时间还有近两月,你们可以苦修一番。冬月末还有清羽掌门为门人论道,你们再去听讲,说不定还能有所进益。”

姬琉璃一指遥点琳公主的泥丸宫。

她呀了一声。

“轰隆!”

山外云海扰动,山内林风呼啸,隐隐有万兽向雪峰吼叫之声。我们屋下之山整整晃动了三十个呼吸,雅舍就像在漩涡中搅动,大大小小涟漪般的风眼凭空出现,漩涡之心则是不知所措的琳公主。

琳公主的妖气被释fàng

出来,澎湃真元只在钟大俊之上,远比前几日招妖时候的气浩大!

她金丹上层的躯壳竟蕴含着潮汐般沛然的真气,不逊色任何道胎金丹!这是真虎血脉和人类修士的天壤之别吗?她如晋升元婴,不知dào

有多么强横。

我们几个金丹各用手段稳住身形,不被少女突然涌出的弥漫妖气吹飞。

我捏着诸天雷法总纲,看到一个次风眼,拉着自己的骑乘地藏狮子揉身钻入。

柳子越的影手深深没入地中几丈;翩翩则用名利圈圈住自己。

唯有七尾苏和姬琉璃在狂乱的罡气中端坐不动。不,我还注意到知了义也无恙——他有意无意坐的蒲团处,恰好是妖气漩涡的又一个次风眼,木愣少年只是衣袖被飘飘吹起。

琳公主用云袖把眉间的月华光芒掩起。等她眉间光华消去,山林肃静。

她的气沉了下去。

“事急从权,解开公主妖力禁制的事情,我会向长老会禀明。剑宗余下的十余人你们也稍微留意下,大概是十一个柳子越的能耐吧,和那份名单上我们剩下的四个门人差不多。”

“多谢师叔看得起我。”

柳子越收起影手,正了下方才被琳公主妖气吹歪的衣冠,向姬琉璃遥遥一拜。

姬真人已经带着侍应的小赤狐绯红衣飘然离去。

我看宴请名单上我们一方的最后四人。

琳公主忽然挑了最后一人的名字问七尾苏,

“咦?苏先生,前三个昆仑和龙虎的门人我都听说过。他们是炼药画符的宗师,但打架是不行的。但第四人怎么会是星宗的?南宫磐石和我们一道去云梦是机缘巧合;这个星宗的门人参与到帝都妖潮的战事也太蹊跷了吧。”

“原芷?”

上官翩翩念着她的名字,抬首看了我一眼。

我心头忽然一颤。这个粗粗看过的名字在我念头中猛地放大无穷。

“这个女孩子是星宗掌门屈灵星的新收弟子,才十九岁。女孩子是一个大美人,原来是漂泊海上的中土燕地人,屈灵星就把她带回中土。她年纪很轻就成了上层金丹,同时还是河北十六义军的领袖,立过很多斩杀妖族的功勋,燕赵之地满是她的赞誉。朝廷就把她当作两道义军的表率宴请了。”

“星宗掌门数百年中只有南宫磐石一个弟子。这女孩子蒙他青眼,资质一定了不起。更难得是这样小的年纪,竟然能赢得燕赵无数豪杰枭雄的推服,创下自己的基业势力。就好像传说中星宗南宫腾蛟那样在中土白手起家。”

翩翩赞了一句。

“呀。天下姓原的那么少,说不定是原君你的远方亲戚呢?我好像记得爹爹说过你小时候经lì

了什么海难。这个女孩子也是遭遇海难,是你姐姐妹妹吗?”

琳公主推木木然的我。

慕容芷。慕容芷。慕容芷。

她的名字在我心里回荡。原来以为不知dào

多少年后的相见,一下子近在眼前。

我把和剑宗斗法的事情全部推到脑后,只是直直地看着她的化名。那一定是隐瞒慕容家血脉,避免剑宗耳目的名字。

我看到请帖上她名字的同时,她也一定看到了宴请我的请帖。那个女孩子的心机和聪明一向是胜过我的。

我浑无准bèi

。突然,就要和我的爱恨缠绕的冤家碰头了。

我头脑晕眩。

我记得屈灵星说过:不去找我夺取坠星洞府的伙伴寻衅。为什么一个真人竟然出尔反尔呢?

不。

难道当时他已经拦阻了慕容芷,然后再假作没有事到白云乡寻我。

为什么屈灵星要那样做?他助慕容芷在中土成事,又有什么目的呢?

我感觉自己被卷入了一个弥天阴谋里。

我能向谁诉说?

“喂,发什么呆啊。”少女催促的声音渐渐有气恼的意思。

“原芷是我姐姐,长我一岁。我们的船队遭遇海难失散。能再遇到她,真是梦幻一样的事情。”

我揉脸上的泪光。不知觉,它们已经淌了许久。

“真是太好不过了。你以后若与别家的女孩子订婚姻或者结道侣,就有家中的亲人由衷为你祝福了。”

琳公主欣慰地笑,

“更庆幸的是,你姐姐还是我们一边的。”

第一八二章 上京(一)

山中岁月飞,修liàn

无寒暑。转眼我在龙虎山洞天已经宅到了正泰元年的腊月中旬。

月余时日,我和常驻龙虎本山的过百金丹门人大多熟识,还在翩翩引荐下认识了来往龙虎山的数十支脉金丹。昆仑赏赐我的丹药富足(如果超支,我就用自己道场未来的出产垫付),我乐得挪出一部分作结交道友的人情。

龙虎门人精擅符法居多,其次是法器,飞剑和各类术法也不乏人。昆仑和龙虎两宗关系亲密,我既得了清羽掌门出入大部分院殿的登山符,又有代表两宗和剑宗斗法的责任在身,总能找到许多高强的龙虎金丹和我切磋。

通常宗门和其他传承交流道术都在应付外人的会同院内。但我的情况特殊,能够去龙虎宗传习道术的传功院,与他们的内门弟子一边较量一边研讨。三十多天,我和传功院的龙虎门人大大小小切磋了近百场,有胜有负。

我的目的不是克敌制胜,只是融通少年时没有研习的基础道术,一边积累应付各种情势的斗法经验。近百场斗法我一向是遇弱不强,遇强不弱。和我交情好者,我总是设法最后败于他;对我轻视者,斗法中暗暗给他一点颜色;有十余个龙虎的金丹长老,我不用诸天雷法总纲的厉害变化赢不下来。我就干脆痛快认输,虚心向他们讨教。这招屡试不爽:那些几甲子岁数的老小子和老太婆们见我姿态谦和,总不耐其烦地为我讲解神通。

四大金丹都是出入生死半甲子以上的人物,根基扎实,没有短项,应变经验都是修真者中绝顶。我在传功院与龙虎门人切磋,是尽量弥补和他们的实战差距;在龙虎法藏院和符宝院四处浏览,则是拓展修真见闻——姬琉璃命令我要在中土皇帝前像一个博闻知礼的昆仑弟子,而不是只知dào

砍杀的黑道人物。

相比符宝院琳琅满目的灵符法器,我更爱在龙虎宗的法藏院流连。

并非我突然转性嗜读古书。

只是法藏院书库的看守书妖们极为健谈。每隔一日我去法藏院听它们胡吹海侃,比起我一本本苦读世俗和道门的古史典章有趣百倍。

天下有灵者都可以修liàn

,书妖是器灵的翘楚。龙虎法藏院的书妖共有九只,都是听龙虎祖师论道而开启智慧的传世古书。九书妖之首的元婴是《南华经》成精,自号“南华子”;另七只金丹书妖,分司三洞四辅七库经书的一柄钥匙;最后一只初入金丹的弱小书妖“扑扑子”负责勤杂。

每次翩翩领我到法藏院的晴明书斋,点八柱水安息香做酬劳(花销我出)。侍应的扑扑子从书库搬运我们索要的典籍复本到场;另八只书妖各分一个阴神分身飘入晴明书斋,和我们谈论古往今来之事。

逢蒙则问扑扑子借法藏院内的花鸟鱼虫册页看着玩。黑白熊翻阅得口水滴答作响。我几次三番叮嘱他不要弄湿了古今大画师的真迹。

过了几日,柳子越和知了义也晃到了法藏院。柳子越最爱路边社论,不停地在自己小册子速录书妖们的小道消息;知了义和一本成精棋谱“一梦神机”手谈甚欢,干脆赖在法藏院和一梦神机整日对弈。

九书妖中,南华子最爱吹牛。

它说自己在七百年前周楚南祖师批阅《南华经》时开启灵智,资历是龙虎宗活的生灵第一,就是二代祖师守一真人见到自己也要客气叫一声师兄。洛神家祖宗的猫尾巴不止摸过一次;当年敖家小泥鳅(东海龙妖的祖宗)被楚王金蝉封在一团泥里,还是自己拿着周楚南的法器挖出来的。

我问元婴书妖,在议事殿为我们解围的金麒麟四不像它可认识?

“那小角兽啊!我亲眼看着出生的呐——告sù

你们:二百年前,麒麟系妖的末代妖王势穷归化宗门,临终在祥瑞镇产下双胞胎。剑宗的伯阳领走白麒麟;守一把金麒麟抱回了山。”

南华子的眼睛一阖,然后一睁,补充说,

“初生的金麒麟没有母兽奶吃,奄奄一息。真人们都束手无策。幸好本书急智,在祥瑞镇找到一个奶-水如泉的妇人喂养——那妇人的孩子也被仙长破例收为仙苗了——翩翩小娃娃,那妇人是你爹爹上官天泉的祖母还是生母来着——啊呀,我一时记不清楚了。”

元婴书妖语气隐隐有几分得yì

。仿佛自己既是延续麒麟一脉的恩公,又是上官家登上修仙之途的恩公。

这话说的真假莫辩。

连柳子越都面色为难,不敢相信。

“我……我爹爹虽然降生祥瑞镇,但从没有听他说过这段轶闻。”翩翩不自觉地抚胸,然后怯怯抗辩。

“你信不过本书吗!”南华子拂袖。

“不敢不敢。”

青衣少女忙道。

南华子又开始挑我说话了:

“原小娃娃,听说你要去帝都见天子?还要和剑宗斗法?”

我点首。来往法藏院的龙虎弟子不在少数,书妖们这点风声总是知dào



“帝都好地方啊。哎。年轻时本书也跟着周祖师,还有龙、虎和守一他们去帝都玩过。那时祖师灭了世俗最强横的诸侯楚王金蝉,本宗的声势如日中天,每日都有传承、土地、户口投入门下。帝都的本宗宫观高入云霄,天子的九重宫殿都收在眼底。哪有蜀山乡下道士的事情?”

书妖感慨起来。

——今日之我好歹知dào

:帝都唯一凌驾皇宫之上的地方就是剑宗的太极宫。龙虎宗在帝都的两仪宫现在只是比公侯府第还小的建筑。即使如此小的两仪宫,也是龙虎宗在吴越两地外的唯一宫观;而中土每一郡都有一座剑宗的巍峨宫观,甚至包括上官家盘踞的凌牙门内。

“……文明时代的中土皇帝们把五大洲的精华都纳入帝都。财富、文物、美食、游戏、男女、庭院……有一切你能想到,还有一切你想不到的新奇东西。连图书都是天下最浩博最深邃的!当年本书在帝都结交的莫逆挚友就是一本叫《文明大典》的书妖:那是一本芭蕉叶大、金光熠熠的厚书。算起来,有四百年不见它了。”

“《文明大典》?天下的人事玩意多得像芝麻,这书妖都记得下来吗?”

我不相信。

“当然!文明末的中土皇帝们志向奇大,想长生不老,也想流芳百世。《文明大典》就是其中一项不厌浩繁的大事业,要保存古今万族的智慧精华;蜀山道士扶持起大正王朝后,帝都的朝廷继xù

这项事业。《文明大典》在五百年前开启灵智,它不但对世俗的学问无所不知,对修真界的典籍法门也涉猎极博。”

老书妖南华子一顿,指着另八只书妖,

“龙虎法藏院中,世内世外的典籍我们无所不知;但《文明大典》胸中法藏是我们加起来的十倍。”

八只书妖不约而同点首。

我念头一动,

“南华子,当初宗门为什么不把这本书四分,反而要留在帝都之中呢?”

“哈哈哈,帝家就是蜀山门人,弟子的私产师尊如何能强行夺取?”南华子大笑,“更何况,剑宗长老如要问询它古今之事,直接飞去帝都的中秘书阁就是。”

“不知我们这些外人有在帝都瞻仰《文明大典》的机缘吗?”

翩翩自言自语。

“哈。只要我们在元宵夜斗法胜了剑宗,小皇帝也不好意思拒绝这个小要求。”

我轻拍青衣少女肩。我定要独自问询《文明大典》妄心之事。这段日子我旁敲侧击,九个书妖只能模模糊糊地谈论返虚者的妄心天劫,那不是我要的东西。

一只小巧的纸鹤忽然停在晴明书斋的案头。

柳子越拆开看过,

“诸位,清羽掌门为两宗弟子论道法会在即,琳公主催我们快去。扑扑子长老,清羽掌门许可琳公主将你借出法藏院,由逢蒙捎给她——另外,琳公主提醒原师弟换锦绣法衣赴会,这是庄重场合。”

“知dào

了——翩翩师姐今日和我说过多次。”

我不耐烦道。

翩翩说过龙虎法藏院有八部书绝不能出书库半步,就是八大书妖。扑扑子是第九书妖,原来按典章它不能离开法藏院半步。

扑扑子化成一部古书飞入逢蒙的宝囊中。

那册典籍的封页是古鼎礼器上的饕餮兽纹。封页书着三枚金石文字,我默念道:

《山海洪荒经》。

第一八三章 上京(二)

腊月十五日是龙虎宗清羽掌门约定的论道法会。他的法会主要针对在龙虎本山的金丹门人,没有向剑宗发出邀请,剑宗的人物也没有一个前来。

元婴巅峰的人物开坛讲法是几年一度的盛事。龙虎本山门人都挤出闲暇来受教,支脉的人物也尽可能抽暇前来,另有些小传承也辗转请托关系凑入洞天旁听。

法会设在祥瑞镇上会同院的主殿前,古时中土皇帝的夏宫。

我和翩翩等人去时,殿前已经聚集了各路人物。会同院大殿我来过多次,今日景象大变。似乎有法界覆载灵山,灵山幻成了一望无垠的莲花之海,众听讲之人各坐在一朵莲花座。

莲海上自初入门的仙苗到以嘉宾身份捧场的元婴,不下万人——还有许许多多凑热闹的镇上淳朴山民也被黄巾力士放入场内。可莲海不显得丝毫拥挤。莲座大小有别,错落分布,疏密不一。奇妙地是,从每一朵莲座的位置都能清晰望到清羽掌门的主莲座。

我一路上和月余时间结交的道友互问寒暄。入场之际,翩翩示意我不要飞行入莲座,这显得对会主不恭敬。忽然有清隽道童驾着莲舟驶来,载我们众人悠悠划入莲池深处的位次。

琳公主的位置绝不难寻——她既是法会上顶顶明丽的少女,又着一袭灿如卿云的法衣,再显眼不过。

莲舟行过半,我眼尖瞧见了凌牙门时认识的南海道监察史石子明,忙挥手向他致意。我告sù

他腊月头上已经收到了他辗转捎我的上品水灵根,如今炼化过半。

——其实,这月余我还把过去坠星洞天收获的土灵根炼化。以此为根基,凭我现在的修为,大概还需半载以上功夫才能炼化尽水土两枚灵珠。届时我五灵根补齐,只须勘破心关,成就道胎计日可待。

石子明连声称善。

翩翩和他聊了几句上官天泉在南海的近况,顺便祝愿石子明官途顺利。石子明自嘲自己修道难有进境,倒是承我们的顺风,在官途发达了。

“我们昆仑之人在中土行走本来稀少,入官途照拂门人的更少。今次宗门有在中土扬名的宏图,我大概会从南海道监察史拔升为京官。四品迁三品,以礼部亚卿的本职知上清宫事。”

——上清宫?知上清宫事?

我脑子转动。

月余时日在法藏院听书妖们吹牛没有白费。

我记起来上清宫是我们昆仑在中土唯一的正式宫观。其实只占了帝都西北郊百多亩荒地,由若干本门金丹主持,给来往中土的门人歇足罢了。这座宫观和星宗在帝都的紫霄宫一样门可罗雀。所谓“知上清宫事”按理是互通朝廷和昆仑声气的官职,但数百年来只有虚名——因为昆仑在中土几乎没有作为。

“文侯姬小艾向天子建言。朝廷拟定扩建上清宫,酬谢我宗在云梦除妖的功绩。太后和大将军杨彭年(也是国丈)都争先把自己的别宅捐给我宗。所以,知上清宫事这个日后繁重异常的职事就落在不才如我的肩上。”

石子明苦笑,

“我会请姬真人多邀门人护持我。我这个炼药师,是挡不住那些心高气傲的剑宗门人暗算明算的。”

我们众人会心一笑,莲舟向琳公主划去。

少女四周的其余莲座无人,莲上放置着五只布老虎,黑白赤红青五色。

少女特意为我和翩翩留了两座贴近她的莲台,另两莲台留给知了义和地藏狮子——看来琳公主心情不坏,她还能想起也给柳子越留一叶莲台。

逢蒙取出宝囊中的那本《山海洪荒经》予她。琳公主顶礼此经,然后小心翼翼地收入纳戒。逢蒙伏在琳公主的莲台上纳凉,继xù

口水滴答地钻研它从法藏院出借的花鸟画册。

少女不着罗袜的白玉小足就踏在黑白小熊的背上,摇来摆去,当毛绒地毯蹭。

少女还取出一块手绢予小熊,

“逢蒙,抹下口水。花鸟画册不是食谱集锦。等你能区分这一点,就有望化形成人了。”

地藏狮子已经座上原来放置黑色布老虎的莲台,它也顺手问逢蒙要了一幅花鸟画册欣赏起来。

“我比较喜欢人族画师韩道子的马画。肥瘦精腻皆备,合我口味。”地藏狮子边看边评论。

“我比较喜欢白石老人的八月菊蟹图,膏汤汁那样浓稠。不知去帝都可有口福尝下。呵呵呵呵。”逢蒙一边用手绢抹嘴,一边咕哝。

两只禽兽互相切磋。

清羽掌门的法会还没有开始,近二十位龙虎元婴者已在各自莲台落座;不能到场的元婴者托弟子或子侄献礼物。

翩翩预先替她父亲上官天泉捎过礼物。龙虎另两位元婴巅峰的真人:清虚随上官天泉在南海和敖家鏖战;清薇在帝都之北的宗门联军中。他们都委托各自弟子前来。

龙虎荡魔院主燕采霞和归附龙虎宗的五毒教主弥子瑕(现在算龙虎支脉脉主)还在南疆的夜郎城和剑宗扯皮,也不能前来。

姬琉璃和七尾苏不知dào

又跑去了哪里。从上次雅舍召集后,我再没有见过两人,大概还在活动帝都宴会的事情。

琳公主在看一轴画解闷,眉头拧紧,像是冥思什么事情;翩翩手上也多了一幅琳公主予她的画卷,青衣少女不禁发出啧啧赞美之声。

我好奇望琳公主的画卷。少女故yì

斜过身不让我瞅。

——但凭一点点影子,我就知dào

画得是什么。

两轴画卷,一轴画是一位身着紫鳞软甲戎装、英姿飒爽的少女。那身紫鳞甲是用异虫食尘的鳞片块块镶嵌,和我的狻猊狮子甲都是四转宝甲;另一轴画上是同一个少女的白衣华服妆,华服上绣着朵朵娇翠欲滴的牡丹。

画师捕捉到一星半点影子已经引得两个大美人称羡。但我清楚:少女的真人可是十倍于画,倾城之美。

我心头不快,也有点紧张。

“我实在按捺不住好奇心,就托苏先生在帝都找有名的画师临摹了你姐姐的模样——这样俊俏的美人真是你姐姐?不像呀。”

琳公主指指点点我和画上人的眼睛鼻子。

“我娘是帝都的娇美小姐,怎么生不出我姐姐来!我年幼时候也和我姐姐一般漂亮得出水。只是我后来漂泊海上,出入风霜,长得越来越像我爹那样刚硬了。”

我辩解。

她咯咯笑起来。

“你姐姐也遇海难,后来做义军领袖,难道不也是漂泊水陆,怎么一点也容颜无损。是你从小就长歪了——哈哈哈。啊,听满盈会的消息,这次面见中土天子,你姐姐借住在文侯宅邸。文侯姬小艾可是浊世之佳公子,和你姐姐可以配成一对璧人呐。呀,姬家还有一位二公子,也是天下少有的美少年……”

“她怎么会和这些乌七八糟的人搅在一起!——喂,我姐姐可有什么东西给我,你可别私藏起来!”

我脸色不自觉有些阴沉。

“哪里!琳公主没有打搅你姐姐,就是请画师临摹几张画罢了。我们都知dào

你不想因为姐弟重逢的事分了元宵斗法的心。”

翩翩急道,然后补充,

“文侯我清楚不过,绝不可能对师弟的姐姐有奇怪想法;姬家二公子才是个十余岁的小孩子,更没有那种事情——琳公主,你别吓唬原师弟了。”

——我很小时候就对大美人垂涎,你们又不是男人,怎么知dào

小孩子不会对慕容芷有意图?

我还是有点不高兴。

“我就喜欢看他着急的样子呐。”少女眯起杏仁美眼,懒懒舒一下腰。

“啊。公孙纹龙也来听法会了!”

琳公主忽然指着向我们邻近莲台划来的莲舟。

莲舟有十二个黄巾力士持枪锤看守。舟中一个面容姣好如少女的白衣男子四下环顾,舟上还游荡一只若虚若实、如同幽灵的小河马。男子的泥丸宫封着金字,另一条黑色烟雾链子把小河马幽灵拴在舟上。男子的肩胛最为森然触目,一柄勾刀从男子的左肩胛骨穿入,再从右面肩胛骨透出。

——我在符宝院研习一月,眼力果然大大提高。

小河马是元婴妖兽白听的元神。他旧躯全毁,新的无漏金身没有凝练,元神的创伤也没恢复。现在禁止他无府元神黑色烟雾是一道极厉害的五转法器。

封住龙少阴神的符印稍次,厉害的是囚禁他躯壳的法器兼宝兵。那柄五转勾刀把龙少躯壳内真气运行的经脉摧残大半,只留一脉让龙少的呼吸不断绝而已。道门囚禁厉害金丹武者都用这套狠辣手段。

这两个妖邪在幽牢受了几月苦,今天重见天光;除了狼狈虚弱,修为倒没有跌落。他们既然能出幽牢,看来宗门准bèi

把两妖邪俘虏交换回去了。

——我心底不由自主替他们两个妖邪高兴起来。

地藏狮子也去-舔龙少的脸亲昵。

“龙少,龙虎宗没有短少你的战利品吧。”我热情向龙少打招呼。

“就是被典狱金丹勒索了不少。”

龙少笑,

“你不必奇怪——妖族和我父亲扣押人票时也是这般勒索手段。你们正道不狠过我们,怎么会掌握天下呢?”

(“我贴还你。”)我传他神念。

“这份心意在下替龙少领了。”远处传来一个沉毅刚强的声音。我四下张望,发xiàn

又有一莲舟驶近我们。莲舟中心是法会的会主清羽掌门,他身旁是荡魔院的金丹长老方令言(现在我从书妖们的谈论里搞清:他是龙虎宗清薇真人的族人)。发声的却是清羽掌门身边一头直立的铁背苍狼。

狼妖穿华夏服饰,长得敦实如熊。它淡淡散发元婴者的气息。

“这位的称呼是赵慢熊。是罗刹国主派来交换白听妖兽和纹龙师侄的使者。”

方令言向我们介shào

道。

“此番前来,我还代表国主,和昆仑龙虎两宗商议双方停战的事宜。”

狼妖不动声色地说。

莲池一静,旋即门人们骚动起来。

这次帝都妖潮的规模是近百年最大一股,萧龙渊串联了各方妖邪势力,宗门迄今在大河上和群妖相持。谁知dào

在这低调法会上,狼妖不期望间道出萧龙渊要休兵的惊天消息。

“罗刹国主的厚礼,清羽不敢专断拿下,还要和昆仑的师友商议。”

清羽掌门说。

狼妖嘿然一笑,跃入公孙纹龙的莲舟。他咬开自己的狼爪一指,把淋漓的狼血抹在拴白听的黑色烟雾链上,烟雾立kè

消散,白听元神活动自由;接着赵慢熊把狼血抹上龙少额头,那金字符印也散化开去。狼妖的狼爪搭在穿透龙少的勾刀上。

“我要摘出来了。”狼妖道。

龙少微微皱了下眉,勾刀已经从他躯壳横抽出来。

龙少的躯壳血肉飙飞。

“爽死了。”龙少笑。

狼妖的爪子抹在五转勾刀震荡一次。勾刀脆响,化成流沙一般从狼爪滑入莲池。五转法器,被狼妖一击粉碎。

公孙纹龙空洞躯壳迅速衍生血肉,他恢复了恐怖武者的气息,嘴角露出一如既往的邪笑。

莲舟上的黄巾力士不自觉地向举宝枪宝锤攒刺捶打。清羽掌门打了个手势。

力士们收起枪锤。

狼妖把公孙纹龙和白听提回清羽掌门的大莲舟。

它的目光突然注视向琳公主。

“我家国主久仰洛神家主英名,果然不下瑶公主当年!”

琳公主爽朗一笑,“有事快说,不必绕弯——赵慢熊的名字我听瑶公主说过,一向诡计多端。”

众目睽睽下,狼妖从纳戒里郑重取出一封涂了金泥的密信,

“此番前来贵山,国主还托付了在下第三件事情:我家国主叮嘱,这封私信务必亲手交付予琳公主。”

我和众人注目少女和狼妖。

——北荒的妖邪在打什么奇怪阴谋?

我不解。

琳公主把信掷回狼妖。

“我虽然是白虎系妖的传人,但也是昆仑门人,没有什么事需yào

背着两宗长老。你当众把信里内容给大家说吧!”

赵慢熊沉吟一番,然后拆开金泥密信,

“……四年后,我家大王将不再许可他治下万灵赴神通大会——”

一个元婴者厉声问,

“宗门向来海纳百川。萧龙渊自惭自己弑父弑师,没有脸面赴会也罢了;禁止北荒生灵赴神通会是什么意思!”

慢熊一眼也不看他,继xù

念信,

“……四年后,我家国主要在万妖谷邀请其余六系妖的传承,筹划开创洪荒宗。他还设了七大圣的圣位,以白虎之圣的位次静待公主。”

——七系妖的传承或者中断,或者式微。萧龙渊怎么能自信凑足妖数。再说开宗立派:萧龙渊有返虚者的资格吗?

我和翩翩等面面相觑;莲池上门人则是一派哗然。

琳公主静了好久,

“我不会去。”

她说。

狼妖收起信札,

“国主的消息我已经全部传到。琳公主,以后的事情现在可不易轻言呐。”

赵慢熊转向清羽掌门鼓起他的狼爪子,

“耽误真人法会了。在下洗耳恭听清羽掌门谈论奥妙大道。”

清羽掌门淡笑,升上主莲座。

天籁空灵,异香沁人。法会开始。

第一八四章 上京(三)

清羽掌门在法会讲了三题。

柳子越满脸仰慕、一丝不苟地在小册子上记录清羽掌门的谈论。每记一句,他就情不自禁地击节赞叹,好像听到了此生未闻的玄奥妙理——哪怕清羽掌门讲的是最浅白的修真常识;法会间歇清羽掌门为与会者解惑时,柳子越也总是踊跃问道。他问的东西并不高明,至少我这个入门一年的金丹者已经半点疑惑也无。柳师兄问出的问题,几乎要让门人怀疑他是否受过正统宗门传授。

清羽掌门不愧是真人气度,始终孜孜不倦地温和解答。每次柳子越总是一副恍然大悟、喜不自胜的神情。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柳子越在昆仑传功院侍候元婴师长,也是这样作派。他扮低能,就显出师长高明,被捧的师长自然欢心。”

琳公主不屑冷笑。

“龙虎是主,我们是客。只要我们请教殷勤,主人颜面有光,以后给我们好处多多。你们阅世不深,是不懂的。”

柳子越面不改色。

第一题“炼精化气”,是清羽掌门指点筑基以下修士——

自外功到筑基,凡有三大境界,九小关头。

躯壳是神之府宅,外功是一切修liàn

之基。在外功境界不必贪多求速,循序渐进打熬筋骨,无论愚智都可以实修有成。即使不能再有进境,身强体健对诸般事业都有助益。宗门又有灵药助力仙苗固本培元,打下的根基更胜于寻常传承。

(我忆起在龙虎传功院常看到年幼的仙苗们浸泡在一坛坛药瓮里,这和父亲给小时的我与慕容芷的栽培一般无二。原来如此:父亲的传承得自南宫,也可溯源至宗门。所不同的是,宗门赐予仙苗的灵药来自灵山产业;父亲给予我们的灵药都是他凭血战换取。)

内功境界又称练气境界。天赋灵根的浅薄或深厚,对于内功境界的实修进展影响渐大。灵根深厚则易感应天地灵气和掌握运御;反之则否。如果道场灵秀,师门功法高明,灵根浅薄者还有望濡染渐悟;如师门道场俱劣,灵根浅薄者只能徘徊在内功初境。

以龙虎而论:在内功深层,灵根上乘的修士能够催动符宝;个别卓异修士已经开发出强dà

神念,或者运御地煞法术,或者凝练飞剑剑光,提前迈入剑仙的门槛了。

筑基是“炼精化气”的大成境界。元气因为躯壳坚固而充足,神念因元气充足而开发。如果不求大道,足可身轻体举,享寿逾百而善终;如果追求克敌制胜,或凭体术、或习飞剑,或研术法、或御符宝,都是驰骋乡里县城的绝技。

(清羽掌门第一题讲毕,吴越之地慕名前来的小派修士、世俗的书生和武人们早已欢腾,纷纷表示入龙虎门下求教的意图。翩翩笑对我说:胟àn

巫谀谡嫒寺鄣溃?苡写笈?馊吮灰皇惫亩??上?艹志谜吆陀懈?钦呓陨伲徊还??锪?⑸???苁遣淮怼#?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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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题是“炼气化神”,清羽掌门指点金丹门人。我开始专心听讲。

“……筑基境界以下龙蛇混杂,愚智并存。金丹者以上,修道智慧再无截然的差异。所重者一是道心坚固,二是灵根深厚。灵根不足,可以依托宗门资源和日后的机缘慢慢补齐。古时修真小派林立,常为法宝丹药生死斗法;如今宗门持天下牛耳,没有丹药功法匮乏的担忧。金丹三层次内的増长,是勤修的功夫积累;倒是层次间的关头需yào

领悟突pò

,道心反而关键。

……心有本心和习气之别,本心和宇宙打通,习气又称妄心。凡心被妄心缠绕;道心扬弃妄心。假我摧毁,真我出世。到了元婴境界,道心如巍巍泰山深根结果,境界再无退转。真心熏染外物,变造我境,也非难事。”

清羽掌门讲毕第二题,径直转入谈论元婴境界的第三题“炼神返虚”:

“元婴者又分有我之境和无我之境——诸君所在莲海,正是我心变造。我心不起,莲海无我;我心中动,莲海也动。”

不少与会金丹者惊呼起来。他们没有和元婴者交手的经lì

,无法如我和琳公主等人早察觉到自己立身的既非莲海,也是莲海。

莲海随清羽掌门之言风起。我六识里有鱼行空中,有鸟飞水中……。法界一切之物,都随清羽掌门的心动而染上了他的念想声色,如颠倒梦想。

轰隆一声。

万余人坐在夏宫的蒲团中。清羽掌门收了心变造的法界。

“昆仑弟子原剑空请教清羽真人:心本一体,如果强判成真心与妄心。那到底何者真,何者妄?我如何知dào

自己持有的是真心而非妄心?我又如何知dào

别人持有的是妄心而非真心呢?”

我沉吟许久,终于向他请教了法会上自己唯一的问题。

“真心是实修证得,不是言语文字能够分解。凡朽坏必妄心,凡恒久必真心。我所参透,不过如此。”

徐清羽道。

与会者赞叹散去。

我却颇为失落。我所知dào

的那人,妄心并没有成为她修道的阻碍,简直赛过了她的真心

——总有一日,我还要求教宗门中返虚合道的祖师们。

琳公主轻拍我肩,

“原君和我一般啦,都没有在文字义理上游戏的本事。我们都是实修王道流,何必在字眼上面纠缠!等哪天实修境界到了,一切疑惑就云开日出了。”

“承你吉言。”

我谢道。

……

腊月十七日,姬琉璃遣一只叫“子虚乌有”的白鹤为我们传信:天子之宴定在次年元宵夜,但我们最好在腊月二十日启程赴京,在除夕夜前寄居到文侯府中。

腊月二十日清晨,沐浴清爽的我在玻璃镜前套上父亲遗留给我的四转狻猊狮子软甲,再罩上一件四转锦绣法衣。狮子软甲能抵挡三转以下宝兵;锦绣法衣是天蚕丝织就,配合衣裳符印能抵御筑基者以下的术法,也能削弱金丹的攻击术法。法衣是龙虎符宝院藏,翩翩为我挑选了三件,我出丹药交换。法衣其实并不稀有,只是翩翩觉得能衬托我出俊俏样子,在中土皇帝面前也显得昆仑之人仪表不凡;我想到还要和小芷重逢,打扮得出人头地也不过分,于是就答yīng

下来。

原来化成护腕的银蛇剑也恢复剑态,我之前出丹药请龙虎天工院的门人锻造了配合的银剑鞘。我把银蛇剑佩上法衣的玉带,果然人要衣装:镜前的自己不知觉也像策马游京的少侠了。最后我把足量的符印和丹药葫芦都收入纳戒。

整理好衣裳的柳子越和知了义也与我会合。

柳子越虽然性情猥琐,仪表其实俊美。他修饰过后风采更佳,电目极为迷人。古人有诗:“飞来飞去宰相家,飘然一只云中鹤。”真是柳师兄的活脱写照。

知了义则是无甚特色的书生打扮。反正皇帝找他下棋,也不是找他侍寝,不靠美色取胜。

地藏狮子的毛发被我洗刷得通体发亮。我还出丹药也替它弄了一套蛤蟆精皮做的四转软甲护体。蛤蟆精皮做法衣不如天蚕丝,但是可以像橡胶那样伸缩自如。地藏狮子盈缩自己的躯壳,蛤蟆软甲也能随之盈缩。

我们众人在辰时赶到龙虎本山下的祥瑞镇,琳公主和翩翩两位仙子般人已经在镇头。

清羽掌门领众长老和弟子为我们送行。

另有一拨我从来没有谋面过的公卿也在祥瑞镇恭敬等候。公卿们旗后是三千骑乘金鞍良马、披挂鲜花盔甲的将士。我稍一望气:兵卒都是内功境界,修为虽然不深,仪表上都是威武高大之辈。

为首公卿三人:

正中骑青马的老年文臣五官轮廓分明,眉宇之间一股凛然之色,不由让人心折。我望气判断:此金丹修liàn

的是纯正儒家法门,气象虽不及匡一真恢弘,但沉郁过之;左首骑白马的中年文士神气豪迈,真气驳杂。此金丹兼有宗门各脉的气象,甚至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妖气;右首骑赤马的却是一个佩剑美公子,我乍一眼几乎把他错当成了女孩。这个孩子连筑基境都没有到,瞧不出什么特异。但从那双如姬琉璃一般醉生梦死的眼睛,我立kè

猜出他的身份。

(“右首的公子是文侯之弟,姬家二公子傲剑小侯爷;左首的文士是大将军幕府长史李青莲;正中的这位则是礼部卿杜子美。那些穿戴鲜花盔甲的将士都是从禁军抽调,哈,天下一等一的仪仗队。”)

柳子越向我悄悄传达神念。

我在法藏院研习过面见皇帝的礼仪和朝廷的典章,知dào

三公九卿是皇帝之下最大的官儿。没想到正二品的礼部卿亲自率领禁军,不远万里迎接我们上京。

礼部卿既然是太师荀思的代表。那李青莲则是大将军杨彭年的代表,姬傲剑是文侯姬小艾的代表了。

“我等奉当今天子之命,特迎昆仑和龙虎诸仙长面圣。还请各位仙长登车,由我等率军先导护卫。”

礼部卿杜子美庄严道。

美少年姬傲剑微笑着驱马,凑近琳公主和翩翩说话,

“两位仙子之名,我在帝都已经久仰。这次迎仙子入京的任务是我抢着向文侯领来的呐!——两位神仙姐姐莫怕,只要傲剑我在,没有一个邪魔肯摸姐姐们一根脚趾!”

琳公主道,

“你还是管好自己的身子骨,不要让姐姐们费心保护你吧。”

晴空忽然响起隆隆的霹雳。

姬傲剑的红马一惊,嘶叫起来。傲剑小公子咚的翻身下马,慌乱地拔出剑来,

“禁军快上!姬忠黄指挥使何在!”

在场无人动身。

姬傲剑的将旗后走出一个白发老将和一个豆蔻少女。

我猛地感到老将的躯壳淡淡溢出一股浓地化不开的血污味道,和我父亲相仿的万人敌气息。这个老者是一个杀人盈野的金丹武圣。

老将向我们简单行过一礼,“在下姬忠黄,统领禁军护卫众仙长上京的指挥使。”

我们点首。

“护卫交给您,我很放心。”我说。

那个豆蔻少女把姬傲剑重新扶上马,用红拂尘掸去小孩华衣的尘土,“二公子,文侯可反复叮嘱过你:在诸多师长们前一定要沉稳,要沉稳!”

姬傲剑脸面羞红,低着头死死盯着地面。

“琳公主和上官小姐好,叫奴婢小寻就是。这番上京,奴婢奉文侯之命侍应公主和小姐的。”豆蔻少女向我们一一行礼。

“我正缺一个乖巧的侍女。随我和翩翩一道上七香车吧。”

琳公主笑道。

“清羽掌门,西荒龙妖敖钦上次受伤,不能参加我的召见。这次我要上京,它特地进献一部八骏七香车送我。把我们两宗的旗帜都立在我的宝车上吧。”

清羽掌门点首。洞天法阵开启一道口子:八匹神骏之极的龙马驾着七香宝车,从云海上降至祥瑞镇。

琳公主拉着翩翩的手一步登上八匹龙马驾驶的宝车。黑白熊和姬小寻也随之登车。

宝车立上一面代表昆仑的银葫芦旗帜,又立上一面代表龙虎的太极图旗帜。

我拍拍了地藏狮子的脑袋,

“也卖我个面子充当下仪仗嘛。老样子,好处分你一半。”

地藏狮子一哼,我骑乘上狮背。与驾金晴兽的金丹老将姬忠黄并驾齐驱,在先开道。

“这次上京,必定让昆仑之名传遍中土!”

我高呼一声,和送行师友辞别。

地藏狮子又随之摆首狮子吼,一山震动!

“发车!”

我与地藏狮子最先。武圣姬忠黄和三公卿率三千练气士禁军护卫,琳公主和翩翩等坐七香车居中,柳子越等人殿后。浩浩荡荡的车水马龙向万里之外的帝都开去。

我默诵姬琉璃之先给我们安排的行程

——上京途中的十日,要让沿途万里的郡县都知dào

我们昆仑的威名!

第一八五章 上京(四)

车马乘风,驰走通衢。

两大宗门的旗帜仿佛有深不可测的魅惑之力。一路之上,我们的车马每通过一座城池,夹道迎拜的善男信女就如海如潮。

情势变化发生在宗门的车马离开江南西道,进入中州第一座郡城信阳时候。

日近黄昏,信阳城门紧闭,三千郡兵在城楼严阵以待。混元阵法下接地脉,上引星力,隆隆运转,覆载三重城池。

我遥望到城中剑宗宫观的袅袅香火,知dào

此城不是善待我们的地方。

这个小郡的兵卒修为竟和簇拥我们车马的三千禁军相仿,但他们的庸劣兵甲不及禁军精灿,更没有江陵郡城的诸侯部曲兵利甲坚。

依照我平云梦的经验,我们八大金丹加上手头兵马,强攻半日就能把这座阵法护持的城池拿下。

——实战并不需yào

半日。我如一剑施展都天神煞凝成的雷虹,护城阵法就会城门处即刻撕开裂口。压制此城其实在一个时辰内。

“来者何方妖邪!近城三百步者杀无赦!”城头一个筑基千夫长高呼。

我的手按在银蛇佩剑的剑鞘上——宗门上京的车马在中州第一座城就吃了闭门羹的话,日后不是要在中州城城绕道吗!

大将军长史李青莲笑着按住我剑鞘,微微摇首。此人虽是文士,但我和他几日晤谈,颇有湖海豪气。

“看在李兄面上,我不要你的糊涂同僚好kàn

了。”我道。

礼部卿杜子美、李青莲驱马近城。禁军指挥使姬忠黄也随上策应。信阳城头的郡兵先是向天鸣铳警告,然后从城堞向他们射击雨幕般的连珠火铳。

姬忠黄驱金睛兽迎在李杜两人前。他屈伸十指,每次弹指就在前方制造出数片团牌大的真空螺旋。密不透风的连珠火铳子弹一旦进入真空螺旋,就像陷入了淤泥静止不动。兵卒们第一波射击还没有告终,姬忠黄等三人已经安然附在城门之下。

近百片团牌大的真空螺旋消逝。子弹剥落哆剥落哆地纷纷坠地。

礼部卿杜子美向城头满脸紧张的太守出示代表朝廷的节杖。

筑基千夫长把节杖传递给太守,太守反复端详再三,向北方的朝廷方向叩拜。然后守郡的将士把护城阵法撤去一角,城门洞开。

我哼了一声。

车马鱼贯进入三重城内。

“这些铜铁还是能锻造实用刀枪的。”柳子越一如往常,把田野麦穗般堆积的废弃子弹毫不客气地悉数卷入他的影中。

“在下也是奉命行事。圣上所居被妖潮围困,荆南道西不久还有邪魔之乱,朝廷敕令各郡文武严防邪魔伺机蜂起。我见诸仙长车马雄壮,疑心妖邪幻化成官军偷城。信阳城小兵弱,万一误事,我怕上负君命,下愧军民。”

信阳的金丹太守王庭鸿陪笑,言语中无懈可击。城墙上的守军撤去一半,他另拨出五百军健随我们游城。

与江南西道的礼遇大相径庭:信阳郡城迎接两宗车马的人物稀稀落落,城中街坊一律关门歇业,一派萧条景象。仿佛我们是贼寇入城,百姓都在躲藏避灾。

地藏狮子传我神念,要我用心倾听脚下。我运起金丹耳识,听到地下五六丈处有微弱和忙碌的人类活动之声,数目有千——万——十万以上!

(“最深的地穴挖到了十丈以下。”)地藏狮子补充。

“百姓怎么像老鼠那样生活?!”我扬眉问信阳太守。

太守忧悒道:

“以往邪魔和乱军攻城,地上城池如不足守,百姓只能避难地下。最早的地道可以追溯到太祖皇帝登基前。我在信阳二十年,其他事业无成,地道倒越挖越深了——方才我收到邪魔临城的警报,告谕百姓趋避。仙长如需yào

百姓出迎,只管吩咐。”

“算了。”

我摆手。

“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没啥好玩,两位仙子姐姐一定心里不悦得很——原小哥,我们快去下一座汝南郡城吧:那是八方辐辏的都会,声色犬马,应有尽有!”

姬傲剑粘乎乎地缠上我。

几日接触,我对这小孩子油然生出一股亲切之感。他自小在蜜罐里长大,一片真心,全无城府。整日琢磨的尽是春-宫艳情、游戏斗殴的风流事情——活脱是少年时候的我。傲剑的灵根比幼时之我还要卓异,大致和剑宗的秦宵仿佛。他修liàn

内资粮优渥,如肯用功,这种岁数早就该到筑基了。只是心思尽是玩,练气时还常常心散走火

——也和我小时候一般不长进。

我沉吟不语。

“呀,对了!姬叔叔说过宗门途经中州要施舍贫民,我贪玩差点忘记——小寻姐姐,把葫芦里的几仓粮食赏给城里百姓呗!”

傲剑眼珠子滴溜溜一转。

小寻戳了下佩剑小公子的脑袋,把五枚葫芦递我。

我交付太守,

“葫芦中共有二十五仓粮食。是昆仑和龙虎两宗捐济信阳郡的一点心意,烦请代劳分发给贫苦之人和无家流民——我们昆仑龙虎两宗斩除邪魔,拯救苍生,和剑宗是一样的。”

——这是姬琉璃定下的上京事务之一。妖潮中北方乏粮,粮食优先供给帝都,诸郡困苦不堪。昆仑和龙虎的慷慨派送,能让沿途百姓熬到开春朝廷的赈济时节。

礼部卿杜子美叹息:“当今天子至圣至明,有拯济天下之志。只恨政出多门,朝廷不能专权。天子今以师友之礼待贵宗,贵宗毋吝援手。”

他向我们深深鞠躬,我爽快应承。

——剑宗摆不平的事情,我们昆仑和龙虎未必搞不定。

忽然,街角冒出一个赤脚邋遢、骨瘦如柴的小孩跌跌撞撞地冲向我们的队列。小孩一腿微瘸,腿肚流脓。我一瞥之下已经知dào

那腿不久就会坏死。小孩一只肮脏小手还牵着同样凄惨的失明老乞婆。

孩子走到了地藏狮子三十步外止步。再迟钝的愚夫也能在这个距离感应到狮子淡淡散发的恐怖妖气。再进一步,生死已经全不在他掌控了。

冬雪中,小孩哆嗦着向前迈出了致命的一步。

地藏狮子打了一个呼噜。

小孩在狮子的威压下匍匐倒地,一步步爬向最前的我。我轻轻揉地藏的毛,示意它莫胡来——一个简单的狮子吼,就能了结眼前草芥般人命。

“救苦救难、大慈大悲的仙长呀!求求你们,让我娘瞎掉的眼好起来。”

匍匐在地的小孩每前进一步,就向着我们的车马重重磕一下头。

“生老病死缠绕的人多如恒河沙数,哪里救得过来!”

柳子越哼了一声,向我悄传神念,

“师弟看出里面奥妙来否:这个太守能让郡中的百姓大半避难,怎么不能赶走拾荒流民!——他一路上哭穷博同情,已经讹诈了我们两宗地盘上的粮食,还想讹诈我们出丹药白白疗治郡上的病苦百姓——要是师弟治好了垃圾小孩的垃圾婆子。其他人求我们白白治疗,我们就脱不了身了——这雁过拔毛的手段我如何瞧不出来。”

信阳太守王庭鸿的面色寂然,我看不出他的心境波动。

“这样讲信阳太守不是一个好人吗?比某人趁妖潮倒卖粮食可好上百倍。”我反问柳子越。

柳子越嘿嘿,

“这是师弟的是非好恶,不是柳某的是非好恶”。

小孩已经爬到了地藏狮子的脚下。

“再近一步你会死。”

我对小孩说,

“如果不怕死,我让你娘恢复光明。”

那个老乞婆撕心裂肺地喊起来,冲上去要把孩子拽回来。但才走开几步,地藏狮子的无形气墙就把那凡人女子绝望地和自己的骨肉分隔。

孩子向前一步。地藏狮子把他的头吞没。

“好了,老妈妈,我和你孩子闹着玩。这样的孝心就是神仙也要——”我望着信阳城远处的剑宗宫观,深吸了一口气,

“我们的确是西方来的仙人。是救苦救难、大慈大悲的仙人。生老病死的苦难我们都能迎刃而解!你孩子感动了仙人。”

我脱口道。

礼部卿杜子美和信阳太守同时色变。李青莲好奇地注视我。

翩翩传七香车里传我神念,

(“师弟,我们是修真者,不是仙人!我知dào

你怜悯孝顺父母的孩子,但这样触怒天道之言日后莫要再提!修仙已是逆天,何必平白生出无端障碍!”)

我不以为然——翩翩什么都好,就是天生的瞻前顾后不好。

“原君说的很好呀。布施是强dà

者的特权。修真者虽然不是仙人,对于凡人是差不多的。”七香车里琳公主赞。

她从宝车里飘然走出。众人的目光都集中仙姿风华上。

我抚摸老乞婆失明的双目。

十个呼吸后。

她不可思议地呐喊。喜极而泣的泪水从乞婆的双目夺眶而出,一把抱住自己的孩子。

乞婆复明。

地藏狮子把衔在血盆大口里的小孩吐出来。小孩摸摸自己的脖颈,那里没有半点咬痕,就是沾上了地藏狮子的唾液——狮子唾液舔上孩子的大小冻伤瘀伤已经全然恢复。

——乞婆的眼疾根源并非双目创伤,而是司目力的经脉行气不畅。我身为金丹,精通人体行气经脉和各种穴窍,自然手到病除。

只是孩子坏死的腿需yào

灵药断续膏。我伸手问琳公主和翩翩要。金丹上层的我能血肉衍生,纳戒葫芦里没有储存。

少女让小寻为孩子敷上黑色流汁般的灵药。姬傲剑小声嘟哝小寻可从没有为自己小腿肚敷过什么药。

小半个时辰后,乞儿快坏死的腿也痊愈了。

小半个时辰内,我们三千军马的队列已经被癫狂欣喜的民众拥堵得水泄不通。三重城墙的空城在小半个时辰内重新恢复了人声沸腾的气象。

“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仙人降临中土了!是传说中的王母下凡吗!”

人群此起彼伏地呼喊和叩拜。八骏七香车成了人群朝拜的中心,琳公主成了偶像般的圣母。我们的车马艰难向前前进。我们不断地给贫苦的百姓治病、散财、散粮。琳公主欢乐极地把葫芦里的丹药也大把地向人群里抛洒。

昆仑的银葫芦旗和龙虎的太极旗在瑞雪中飘扬。

追随我们的百姓一直延伸到一望无际的官道。

姬忠黄问询是否让禁军驱退堵塞官道的人群——我们的车马本能日行千里,但和人群周旋,速度迟如蜗牛,恐怕要延误晋京日期。

杜子美不言语。琳公主和翩翩没有计策。柳子越只是嘿嘿,他显然有妙计,只是不肯告sù

我。

李青莲传我神念。他暗中告sù

我有些公卿不便出言,如我能代表昆仑承担责任,可以如此向追随我们的百姓交代。

反正一切事情我都赖在姬琉璃身上就是。

我赞同李青莲的计策,用狮子吼对拥塞道上的十万以上民众说:

“我们是西来的仙人,中土天子诚邀我们入京拯济天下。明年元宵后,我宗必然在诸位的郡县兴起昆仑宫观,护持诸位安生喜乐,无灾无病!”

百姓欢呼而散。

……

凡事该说到做到。我不会把对这些贫苦人的许诺落空。

李青莲告sù

我:只要我们昆仑在元宵斗法压过剑宗风头,天子就会许可我宗在中土各郡兴起宫观。

只要我们昆仑在元宵斗法压过剑宗风头。

第一八六章 上京(五)

正泰元年腊月二十八日,我们的车马进入距离帝都千里的昆阳郡境。

还差两日就可以抵达帝都。礼部卿杜子美率领五百军健先至帝都通传。太师荀思和大将军杨彭年将在京畿郊外代表朝廷迎候我们。

自从信阳郡之事后,昆仑龙虎两宗布施贫苦百姓的消息顺着官道不胫而走。我们一路上通过汝、颖、许、宛、陈、郑诸郡,前来领受我们恩惠之人不知dào

有多少百万之数。

大将军长史李青莲建议宗门车马迫近京畿,不宜再有耸动天下的神仙事迹;翩翩附议。琳公主被众人崇拜拥戴了数日,也开始觉得厌倦。于是我们绕开昆阳郡的官道(可以预见:期盼西来仙人的民众已经拥堵在前方),我让姬忠黄选一条幽僻捷径转入京畿之东。

姬忠黄率禁军偏转入东北方幽密山林,半日后车马止歇在一座无人荒镇。镇子东靠九顶山,西靠中室山。虽然在中州腹地,但是此地人烟稀少,附近五百里只有三座小县城。

“这座荒镇叫绿林集,白昼无人,入暮是中州各路强盗们的分赃处。时有邪魔出没,奸猾公差也有受贿赂在此结果犯人。等闲人不敢通过——不过诸位仙长神通广大,那些恶人没有什么妨碍。”

姬忠黄一板一眼分析。

——我们和元婴邪魔都斗过,几股毛贼有什么畏惧。

我说声好。

三千禁军释甲洗马,在绿林集四围扎下营寨。他们的马虽是良马,但追不上我们的灵兽骑乘。一路上靠灌骑乘符水提速,如今也该好好休整一番。

姬忠黄分派岗哨,铺设路障营帐,轮换有序,布置周密。

姬傲剑得yì

告sù

我:文侯府有八大家将,号称“天地玄黄宇宙洪荒”。都是饱经沙场,深通兵法的金丹武者,姬忠黄位次第四。可惜朝廷不重用他们,只能领一份四品将军的俸禄在文侯府赋闲。姬忠黄这次的指挥使差事,还是文侯在太尉府活动得来。

琳公主溜出八骏七香车,笑着问我,

“原君,你们这不是官军占了强盗窝吗?”

我认真点首,我父亲做海盗时候也是这么干的。如果那些强盗有本事,他们大可以把自己的房子抢回来。

我又想了下,吩咐逢蒙去镇头竖立一块醒目的牌子,提醒那些强盗注意生命安全。

“人族的文字你学得差不多了,这几个字会写吗?”我问黑白熊。

黑白熊点首。它在镇头竖立了一块牌子,熊爪子歪歪斜斜地在木牌上抓了八个字:“昆仑在此,敢入者死!”

我满yì

地赞赏小熊书法进步,这种字人族叫“蟹体”。

柳子越补充一个意见:天寒地冻,道家有好生之德。如果强盗打不过我们,又想住进来取暖。我们不好拒绝,只要多收一笔住宿钱就行。

黑白熊又奉我的命,于镇头再立起一块醒目牌子。

“如欲住宿,镇头面谈。”

琳公主招呼我踢球玩,她已经换回了红衣猎装。

军中也以蹴鞠为戏,禁军人人爱好。先是姬傲剑和几十个禁军好手分成红蓝两队比试。琳公主被吸引过去,然后我也高兴参与。

这段日子我修liàn

极顺,已经把石子明给我的水灵根炼化。预计在元宵夜前,修为又趋近道胎金丹不少。难得抽暇,游戏一番。

姬傲剑是修liàn

菜鸟,但各种玩乐极精。我是蹴鞠行家,边踢边指点傲剑,这小孩都是一点就通。

李青莲则和知了义在贼头巢穴各捡了一张虎皮椅子入座,在亭子里下棋。

入暮后,渐渐有绿林中的强盗团伙冒出头来。起初有一个筑基贼头自仗武力要冲入禁军的围子里,地藏狮子一记狮爪把他整个人打嵌入岩石之中。余下的小强盗们立kè

俯首帖耳,排队交钱入场。柳子越在镇头收钱收得不亦乐乎。

蹴鞠赛踢了三场。我队和琳公主队不分上下。姬傲剑毕竟躯壳柔弱,问小寻要了一个娃娃抱枕,去自己的营帐酣然入睡。

诸金丹门人也各自回到营帐修liàn

每日功课。

那些交了钱的强盗们老实挤在柳子越辟出的茅草房子里围炉取暖;交不出钱的强盗们在禁军围子外露天烧火取暖。

数十股强盗,合起来也有上万人了。官军和强盗各顾各忙,互不干扰。

一更天后,我捡了绿林集制高点的山头,依照向来的功课练习飞剑。飞剑的寻常诸般技法我已经炉火纯青,只是剑光分丝、天剑雷音……种种上乘运用都是剑宗不传之秘(就像龙虎顶尖的符法、昆仑顶尖的烧炼之法都不传他宗)。

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了。

林真人那时送我的《黄泉碧落转运法》虽然只是谈铸剑心得,不涉及上乘秘法,但我和琳公主已经受益匪浅。我和她对剑修之道的领悟,在剑宗之外的弟子里已经算得上拔尖了。

唉。

也不知dào

为什么,宗门之间要这般明争暗斗;原来道团间合zuò

无间,共证长生,不是很好的事情吗?

“呼呼呼——”

席卷重雪的狂飙从西北生起,我嗅到雪中淡淡的血腥和隐约的药味。

数十盏孔明灯升上绿林集,把方圆十里照得通明——镇上的禁军指挥使姬忠黄也感应到了异样。静如寒林的禁军动如烈火,各就各位。绿林集在数十个呼吸内被笼成铁桶一般。

镇上的金丹者都聚集到了我在的山头。

柳子越领了一个强盗头子来。此人名姓不详,诨号“江湖儿”,筑基修为,原来是当地第二股大的贼头。最大一股的贼头被地藏拍成酱油色的人影石后,柳子越提拔江湖儿总管上万强盗,负责收住宿钱给他。

江湖儿最了解附近情况。

“禀……秉告仙长:西边中室山原来是古时寂灭教巢穴,最近十年被一群自称药人派的邪道盘踞。他们有九个金丹,我们三十六路烟尘每年都向他们交纳保护费,送活人炉鼎给他们炼药。这群邪道往常不在本郡活动,只去别郡为恶,所以诡秘难察。今日异动,该是他们驱使药人出没。凶险万分!凶险万分!”

江湖儿紧张异常,断断续续把话讲完。他手脚不住抖动,显然那些邪道给这强盗心头留下极大阴影。

翩翩沉吟,

“没想到药人派逃窜到中州了。”

“师姐知dào

?”

我问。

青衣少女解释:

“灌输灵药,是宗门帮zhù

仙苗弟子固本培元的手段。这个旁门别走邪途:他们把活人灌制成药,一是用来制作活体傀儡应敌;二是用药人中和奇药烈性后,再吸食真元。数十年前药人派在吴地活动,近年沉寂,原来潜伏在这里。”

——剑宗荡魔院门人真是失职,漏了多少妖人在中土祸害苍生。

“一路上我们散财散粮不少,那就顺手再替中土人剪灭一股妖人吧。我很久没有动真格了,就当元宵前的热身咯。”

琳公主微笑,

“其他人都老实待在镇里吧。原君,我们比赛吧——九个妖道是很好的数字——要是双数,我们之间就很难决出胜负了。”

她是没有忘记踢蹴鞠输我的事情,想在除魔上胜我一回。

“好呀。”

我让让红衣少女就是。

这一路上我们行走中州,我的风水罗盘隐隐约约感应到有金丹者窥伺我们。每次总是被他们稍纵即逝的漏过。既然现在金丹邪魔一股脑出现,我也省心了。

柳子越向镇外颤栗发抖的强盗们高呼,

“如果惜命,快纳钱来!不然要被妖邪拿去当药渣炼啊。那会是很惨很惨的事情呐!”

镇外的众强盗在柳子越吓唬下争先恐后地磕头交钱。禁军撤开一个口子,强盗们涌入警戒圈子。

地藏狮子的耳朵尖起,对我讲:“来了,有近万只药人:筑基者百余,其余都有内功境界。看来有百十年的积蓄啊。”

“完蛋了,他们倾巢而来了。我们全要完蛋了。”

江湖儿闻言晕了过去。

姬傲剑兴奋异常地跳出营帐,他拔出腰间的五转宝剑“流星蝴蝶”,

“原小哥,仙子姐姐,也带我去!这辈子我还没有砍杀过邪魔呢!”

我笑而不语,轻抚傲剑肩头。心里想

——你先从功力最低微的药人砍起来吧。

——这股药人的实力的确能扫荡县城,对于大郡也是极大压力。如果后面有九个金丹坐镇,说不定能攻陷一座郡城。

药人派运气真不好,撞上了赶路的我们。今夜要被灭门了。

我叹息。

“李长史,您是拥有节杖的朝廷大员,可以取信郡县守令。可否先去附近三个县城知会县令防备,然后再去昆阳郡请太守遣兵策应下辖县,以防万一?”

我向五百里内的县城捎去三只纸鹤,然后问询李青莲。他慷慨应允离去。

我的金丹耳力及不上地藏狮子的灵兽异秉,没有听到来袭药人的步声——但也嗅到了妖异的风吹。

那些还没有来得及挤入绿林集围子的强盗们,纷纷软软倒地不起。

“是悲酥清风!”

姬忠黄站在西北风口上,一嗅变色。他牛一样粗吐一口烟雾血气,然后手语示意禁军。兵将纷纷从囊中取出猪鼻面甲覆上,滤去风中毒质。

妖风被我们金丹凝发的真气轻易阻挡。反应稍次的翩翩只是呆了一个呼吸,即刻把入体的悲酥清风药力悉数炼化。

我还挡在姬傲剑前面,顺手把拂向小少年的毒风拍灭。

这种麻软躯壳的奇药我以前在白云乡见慕容芷向土著施展过。是慕容观天研发,后来被剑宗收回。怎么会出现在药人派手上?

“剑宗的世俗弟子极多,悲酥清风的方子散播在外也有可能。其实对付我们金丹倒是全无用处。”翩翩思索道。

下风口的姬忠黄挥击刚掌成数道凌厉罡风,把毒风大半驱散;余波的几股,翩翩用名利圈悉数套去。

“看,药人们来了!”

姬傲剑高兴地跳起来。

小寻递了一盏茶与他,“二公子,你实在要去,饮下这碗暂增真元的符水!我也必须守在你身后!”

“好了。好了。我听原芷姐姐讲,原小哥比我大不了多少时候就用银蛇剑斩龙了!我可也有名剑流星蝴蝶呐!”

我心头一颤,还要单独问那孩子慕容芷近况,少年一口喝尽符水,已经飞也似地跑向姬忠黄雪卷的将旗去了。小寻跳纵紧跟。

我目力范围内的大小山头浮现了木然前行的药人,上空的孔明灯没有遗漏一处黑暗的角落。这些药人虽然活着,神智已经大半丧失,其实和行尸走肉没有什么分别。

我呛了几口。药人们积累的灵药真是太浓郁了。邪道不知dào

为何犯傻,不去采补吸食,反而驱遣这些药人攻击。比我在小说里读到的反派还要弱智。

“敢问仙长,我部如何行动?”

姬忠黄传音入秘,等候我的歼敌方针。

兵法对于这样的宿将已经毫无奥妙可言。只要我下一个决心,他就能完美地执行下去。

——翩翩告sù

我药人已经没有复原的希望。那么全部杀掉就是了。

东边是人类的县城,可不能让一个药人侵入。

眼前没有我感应到金丹气息,风水罗盘也无反响,似乎邪道还在巢穴遥控。看来不剿灭幕后人,只能呆呆地把这些药人全部砍倒为止。

“姬老将军,阻挡这些药人不通过绿林集。我军尽lì

避免伤亡,慢慢砍倒它们就行。我和琳公主直捣西边中室山的魔巢。翩翩你们在镇上待机策应。”

“甚好甚好。你们忙你们的,我忙我的。”

柳子越望着那上万药人眼睛放绿,一面用手绢把他不自觉流出的口水拭去。

知了义哼着新学的帝都歌谣《将进酒》落座,继xù

和自己对弈那盘与李青莲没有终结的棋局。

三千禁军在各个偏将率领下依托白昼构造的冰铸工事,结成刺猬枪阵用宝枪攒刺前仆后继的药人。姬忠黄随时以疾箭步走到吃紧地方,截斩领头的厉害药人。看来他既然奉命据守,也不打算浪费战马体力突击了。

“逢蒙你也守镇上吧。对你来说西边有一点危险。”

红衣少女揉了下黑白小熊,和骑乘地藏狮子的我飞向中室山……

“原君,之前说了这次是比赛。我们分头搜索和斩杀药人派的金丹妖道,所以要公平。”云端里琳公主说。

“比如呢?”我漫不经心地问。

“答yīng

我三件事。拉钩立誓。”她把小手指钩我,我也钩上小手指。

“第一:你有风水罗盘感应灵气,还有地藏狮子谛听敌情,在索敌上已经胜了我。这不公平!——所以:你要把地藏狮子借我。自然,我不会让地藏帮我杀敌赖皮的。地藏,你的人品可以保证一路旁观吧。”

我和地藏狮子答yīng



“第二,我不动用雅言俯着的随侯珠破魔,你也不能动用右臂上的五通令咒。这是元宵夜斗法的秘密武器,可不能泄露了;第三,黎明前我们在山下汇合,之前务必把金丹妖道全部杀光,没有做到者算负——我们正派不留祸害过夜。”

确实应当如此。我认真答yīng



琳公主骑乘地藏狮子,我骑乘紫电飞龙。各自分开云海,降下中室山。

中室山妖邪之气如雾霭云蒸,我用银蛇剑扫开一里路,摘出怀里的风水罗盘。

暮冬时节,山中风景如春。盘根错节的老藤古树封死盘肠山路。

风水罗盘滴溜溜旋转,把一山的阵法布置为我尽数剖析。古树之中杂有无数充当耳目的树妖,我如向罗盘指示的邪道巢穴前进,树妖就会结成路障堵塞;如果走上岔路,树妖则会故yì

放开大道误导。全山的灵气实jì

不足,布阵者只能在外围构筑迷宫;把大半灵气都用在核心道场的阵法防御。

——琳公主低估了我手上七转法宝的能耐;妖邪的巢穴我洞如观火。让少女和地藏狮子在山上兜兜风吧。

我心里痒痒,终究决定把这个胜负手咽下去不说。

呵呵。

我一面看着罗盘指针,一面用捏着《雷法总纲》印诀的手抚上前方古树。手到之处,树既自燃。树的空洞处发出人一样的绝望惨叫。

三个呼吸内,从地底的深根到蔽空的树冠,几丈树妖一点不剩地成灰。

我信步登山,初时还有不知死的树妖拦阻,被我一粘身即灭;走到山腰,已经不大有树妖抵抗,它们索性自动为我让出一条阔道来。

如此识趣配合,我极欣慰。

小半个时辰不到,我已经望到了隐蔽山腹内的荒芜古寺,那里就是风水罗盘指示的巢穴。古寺虽然大半倾毁,但规模恢宏,相当于龙虎洞天一座峰上机要院殿。我运气很好:看来邪道全在,寺内有九股金丹气息,都不甚强dà

——毕竟是炼药人的修士呐。

笼寺阵法隆隆运转,是从山腹中的无穷渊薮汲取灵气。我走到山门止步,无形屏障隔绝两界。

——金丹者绝不能破入。

银蛇剑从我腰间拔出,斜刺里一斩。

都天神煞轰鸣。山门裂解成无数碎石屑纷飞。我皱眉掸去锦衣上的灰尘,一步踏入寺内。

俄而我就听到了惨绝人寰的尖叫。第一进院落的大殿扑出一个血肉模糊的金丹者。他(或者她?)的全身上下,除了肩头一截雪蕊般的皮肤,再没有余肤。

我的心咚地一跳。

“救救我——里面的邪魔——”

那个金丹者还没有走近我,就僵扑在地绝命。此时我才看到他背后寄生着一团藤蔓般的草木妖怪,张开花形小嘴嚼食那具金身的血肉。

我的指尖弹出一团紫焰,射向藤蔓。金身表面的藤蔓即刻焚化。

我踏到金身旁边。陡然间有新的藤蔓从那金身的四肢血肉各处急速生长出来,向我席卷!

它们似乎是以金丹的血肉为沃土生长!

——和我的华光布施莲灯仿佛。

我屈指弹出五团艳红如花火焰,也没入僵扑的金身。一个呼吸内,火莲也从金身生长出来,和种在金身深处的妖藤互斗。随着火莲和妖藤的缠斗,它们寄生的金丹血肉越缩越小,逐渐减到手掌大小。

双方同以血肉为食,只是火本克木,胜负不难预料。

垂灭的妖藤竭尽最后一点力量向我喷吐出涌泉般的幽绿汁液。我念头一动,周身护体罡气外放一丈,一下反挡开去。绿液溅在石阶,青石生起股股酸雾。妖藤的浓酸比起寻常化尸水厉害十倍。

我心中默记下来。然后嗅一下殿深处的金丹气息。

——古怪的是,只剩下八股了。

刚才撞见的金丹已经挫骨扬灰。他口中嚷着妖邪厉害,不可能是邪魔一方,大概是妖邪制住的无辜散修。

——那么还有一个药人宗的妖邪不在这里吗?

我暗道麻烦:剿灭完寺内的一众人,还要再去搜山;说不定琳公主已经得了一分了。

推开第二座大殿朱门,我隐隐觉得情势发展愈发怪异。

——殿中的金丹者似乎静候着来访之人。他没有施展任何法器或宝兵,也没有驱动一个傀儡,只是痴愣愣地张望着我。

我想象中要交手的第一个妖道,反而和刚才见识的无辜散修形神皆似——他全身血肉模糊,没有一块完整的皮肤。游丝般的呼吸从这个金丹嘴里进出,维持他的性命不断绝。

我注意到一杆铁枪从那金丹的股后刺入,自喉头下扎出,固定住了这金丹的站姿。这是极端屈辱的惩罚。

“救救我……里面的邪魔……”

泪从那金丹的双眶夺出。

我念头的愤nù

和迷惑交缠。

我走进第三座大殿,依然见到一个生不如死的金丹,他的全身皮肤也被活剥了下来。

“救救我……里面的邪魔……”

“救救我……里面的邪魔……”

……

我连过五座大殿,又连着看到五个一般生不如死、全身皮肤被活剥的金丹。

所有的谜团都会在第九座大殿揭晓。因为古寺中除了那八个勉强称得上活人的金丹,再没有其他活物了。

我回头望了下寺外的山门。已化成石屑的山门外没有异样。

不知dào

琳公主和地藏狮子兜风可还开心,我好像交了霉运了。

不自觉地抚了下右臂的袖子,我踏进第九进院落。

温柔的女人香和醇美的酒香扑面而来,和前八座院落阴森屠场般的景象有云泥之别。

“原公子,我家主人等你多时了。”一个妩媚的女声呼唤。大殿前亭亭立着一个宫装金饰的美妇人。她的皮肤尤其之好,在凡人的六识中这是极品尤物。

可惜女人只是一具做得妙入颠毫的傀儡娃娃。她的皮肤不知dào

是从哪个娇嫩女人上剥下来的新鲜玩意。只有天生的丽质或者金丹者才能有那样好的皮肤。

——金丹者的皮肤吗?

我沉思。

“你家主人怎么知dào

我是原剑空?”我客气问傀儡。

“云梦之役后,天下有识的修士都知dào

原兄的银蛇剑和雷法总纲。我又不是山里苦修的傻子,怎么会不知dào

!对于原兄,我这两个月真是朝思暮想,梦里也是把臂同游。”

俊朗青年的声音从大殿内传来。殿门随风而开,这是一间需yào

走马点灯的雄壮大殿。

精致的软榻和小案已经预备好。案上摆放着金壶佳酿,嗯,连酒盏摆放的位置都是讲究过的。

殿心的青年跪坐在蒲团上,伏着另一张画案作画。他的指间夹着一直紫毫画眉笔,笔端凝在纸上。不,那不是纸,而是一张绝美的人皮——和傀儡娃娃的人皮一般美艳。

美妇人已经为我斟满了酒,安静地退出大殿。

“原兄何必见外!你我都是宗门之人。这盏酒是我请原兄的庆功酒,绝无半点异样——你还真是谨慎,那我就自罚一杯。”

俊朗青年放下画眉笔,走到我的案上,当我的面把美酒饮下一半,然后再度为我斟满。

我说:

“怪不得我无法感应到你——你我是境界上的差距——上层金丹不过是极致地近乎天地一体,终究与宇宙有隔,我始终依赖呼吸,哪怕再小的差别都能判别出来;道胎金丹则打通了宇宙物我,胎息就是天地的呼吸——只是,晓月师兄,你何必给我庆功。我立了功勋,你们剑宗不就少了功勋吗?”

——他、是、画、眉、晓、月。

不必去帝都,我假想了多月的敌手已经找上了我。

——还有其他山河榜的金丹吗?

“不错呀。我这盏酒庆的功不是你的云梦之功,是庆贺我们方才联手剿灭了药人派。”

晓月微笑。

“晓月师兄一人剪除九个金丹,我何功之有?”

“近万药人走脱,我无力阻拦。幸亏师弟决断明快,号令禁军把逃逸的药人全部阻截在绿林集上。难道不是功劳吗?”

“药人派的金丹已经成了那副模样,怎么能控zhì

药人?现在是晓月师兄在掌控它们吧。”

前因后果,我已经全部明了。他放出药人的目的,只是把我和琳公主引来山中。

“我搜刮到了药人派的典籍,临阵磨枪学了下他们的驾驭药人的方法。前面那些是我给师弟编造的言证。如果剑宗和昆仑的师长问起来,我们两人就一口咬定事实是那样。”

晓月眨眼,故作气忿道,

“我们荡魔院的人手还是太少了。前一阵子我一直随师尊在帝都忙妖潮的事情,无暇管到京畿。这次抽战事的间隙才来管管中州,你们已经在抢我的生意了。我很不开心呐。”

我不理睬他,反问,

“你杀邪魔的手段比邪魔还要狠毒。”

“我至少留一张人皮送给需yào

的人;原兄可是连全尸都不留下。哈!在邪魔的眼中,你的风评可比我还差。别这样瞪着我——这是我这几个月搜集来的情报——中土的邪魔都对你想食肉寝皮——如果你不是披着昆仑的法衣,明天就有一百个以上的妖邪金丹会找你。”

晓月自指,

“我不喜欢去等人,我喜欢主动出击——我们怕邪魔,因为邪魔不择手段;所以在它们让我们怕前,我们先要动起来——嗯。我也不喜欢在帝都等你,所以跑来先找你玩了。”

“如果我不号令禁军截堵,你不怕那些药人殃及郡县吗?”

我再问。

晓月笑,

“我有一个同伴在东边等候。事情万一过线了,他会收尾。”

——是唐家未央?是流雪朝颜?还是莫语冰?

“我们是要在这座山上先比一场吗?”

我杯中的酒沸,如同自己的心。我一口饮尽。

“稍微花上半个时辰就能比出来的结果,何必傻等到元宵呢?要是师弟怕事,元宵夜我们把今天的结果再表演一遍给小皇帝看就是;师弟如果不怕事,那夜我们一起装肚子疼,我介shào

你帝都头牌名妓。”

晓月热情怂恿,他的目光寒芒如剑。

我不必和他多客气了。

“晓月师兄,那么就开始吧!反正另一边也已经开始了。”

我望古寺外。

一股磅礴的妖气和另一个浩然的剑qì

冲天而起。那股浩然的剑qì

和南宫磐石鼎盛时的气焰威势仿佛。

琳公主和山河榜前十的另一位战了起来。

“大善!”

晓月鼓掌。

第一八七章 吐纳山河(一)

第九间大殿诸尊阴森铜像,随着晓月空落的鼓掌悉数粉碎。

残毁铜像的半身流泻-出斑斓缤纷的剑光。堂皇大殿瞬时被汪洋之光淹没。

我合上眼睛,挥银蛇剑编织剑网。雷光八面外溢,迎上源源不断疾驰来的飞剑。

“第一柄轻如跳蚤;第二柄利如龙牙;三柄是开山重剑;四柄剑曲如虹……。”我的神念默默体验银蛇剑和每一柄剑交手的感觉。

林真人赠我的炼剑之法上谈过:飞剑与凡剑分别,天材地宝锻造的剑壳只是外表,内里是御剑者融入道心念头凝就的剑心。是故,飞剑能由主心指挥、飞驰万里;是故,飞剑能如意盈缩、变化法相;是故,飞剑静伏则借天地灵气温养、飞剑出匣则在斩杀中磨砺精进。

丹在剑尖上、剑在丹心头!

剑即我,我即剑。

——六合八风的剑光千万,其实只有七柄五转飞剑!

它们恍如晓月心性的七相:狠如狼、狡如狐,无情如严冬酷寒——斩杀之、踏破之、侮辱之、摧毁之——全力一战,永世不让敌手翻身!

才过十余呼吸,我和飞剑已有几百个回合攻守。它们的剑心我逐渐清晰,三十个呼吸后我对七剑的熟悉已经如同数十年的宿敌,琢磨透了七剑剑心。

我和银蛇剑只能就地防御,见机用剑吐雷光遥击晓月本尊。但绝无法仗剑欺近,也不敢操控飞剑袭向晓月。——我并非剑宗真传,脱手御剑有极大风险被晓月轻易隔绝人与剑。

每一次与剑光相击,我就像用银蛇剑硬接了一发神威将军炮弹。数百个呼吸后,我和七剑来回近万回合。好似在炮弹横飞的沙场出生入死,有近万神威将军在我周身三十步内逐一坠落燃烧。

我的金身躯壳不住摇晃。全身远逾金石的骨骼接连轻响,就像被顽童用小锤子忽沉忽飘随意击打的瓷器。我内视中骨上满布细小裂纹,不知dào

何时会一声清爆断折;我经脉穴窍中流淌的真气越行越快,金丹把真元疯狂地灌输向四肢百骸。初时真气流转金身周天,还是溪涧淙淙之声,渐渐变为江河翻滚。终于我的耳识听到了自己提至极限的金丹运转之音——仿佛万丈浊浪击天、让风云变色的怒海!

我越过了十倍音速,在方丈狭小范围内腾挪四面八方的剑位,拔银蛇剑刹那击刹那挡,硬吃飞剑无休无止炮弹般的轰击。

我从没梦想过:自己能达到如此从心所欲,念动剑至的境界!

迟速先后的界限已经逐渐泯灭,只要我念头想攻,我的剑就能追上无论何处飞来的敌剑交锋;只要我的念头想守,我的剑就能截住分明已突pò

了我剑圈的敌剑。

在六识的范围中,七剑之阵混元无缺,千千万万的剑如流水般无断续;在我的念头神识之中,七剑忽聚忽散,分进合击。像鹰鸷飙旋,虽然凶猛,终究能够把握。

当初我在夜郎城外只看到钟大俊混元剑阵的汪洋剑芒;后来,我作为旁观者能体验到林真人凤凰十二律的和鸣;如今,我与晓月为敌恶战,真zhèng

亲历了更高的剑境。

——我好像站在了剑术的终末,半脚已经迈入剑道的起点。形骸已经不能局限我,或者说躯壳与念头的分别已经相融。

我忘尘形。我得剑意。

——再往前走上半步,就是天人不隔、打通宇宙物我的无漏金身。

凭借剑道之悟,我已经看到了那个境界。

——只需yào

躯壳的铺垫,踏上乘云的梯子。

只需yào

躯壳的铺垫。

——即刻之我却做不到。

“叮铛!叮铛!钉铛铛铛铛!”

我持银蛇剑勉强稳住摇摇欲坠的身形。剑风一寂,挟烟尘滚滚四散。

六把飞剑纷纷坠于烟尘,如破镜块块碎开。剑上灵性磨灭,瓦砾间的只是数十团顽铁罢了。

古寺的九间大殿面目全非,触目都是断垣残壁。每一次飞剑攻守,余波都能切开豆腐般推梁倒柱;数万个回合下来,盘踞山腹的庞然古寺几乎被夷平。

——瓦石中还有零零星星的血肉碎块。

我微微皱眉——近千呼吸中的飞剑互斗,把那些欲死不能的药人宗金丹者们都化为飞灰。

我头顶上还盘旋着一柄晓月的飞剑。剑光暗淡如病夫,如镜的剑面映出我同样憔悴的面目。剑像秃鹫那样逡巡不去,虽然和我千疮百孔的金身一样不堪,似乎仍然抱着侥幸一逞的念头。

我扯下外罩的四转锦绣法衣(已经被无数剑光余波割成烂条),突地掷向上空最后一把飞剑。

第七把飞剑如雨碎落。

强弩之末,不能穿薄缟,何况法衣!

——我也只剩下父亲遗留的四转狻猊甲了。

我不胜爱惜地摸了下旧甲,把它解了下来收入纳戒。这件软甲能在无数死战中幸存已是奇迹,不能在接下来的战斗中让它毁去。

……

还有恶战。晓月的足音在逼近。

……

近千个呼吸的剑斗,我好像经lì

了数百个时辰。

……

还有恶战。晓月的足音在逼近。

……

我取出纳戒里的另一件四转锦绣法衣罩上躯壳,又从纳戒里取葫芦把黄芽丹混甘露灌下咽喉。

云梦之战时除了虚无之雷的雷法兵器护卫,还有琳公主、南宫磐石、公孙纹龙……他们为我抵挡云梦之人的攻势余波。

但这次,我全凭一己之力来抵挡天下最强金丹之一的攻势。代价一是真元殆尽,二是生机流逝。貌似比上次云梦恶战更严重的是——至少目下,我已经失去了大半躯壳移动的力量。

我服食了一葫芦又一葫芦的丹药,但连炼化它们的真气也不足够。

……

还有恶战。晓月的足音在逼近。

……

我看银蛇剑——在月光洒落下,我看到银蛇剑面隐隐约约的细纹,像蜗牛爬上玻璃留下的痕迹。

银蛇剑这样的七转神兵,被七把五转剑疯狗般的攻击创伤了。

我心情沉重,不得不接受下这个严峻事实。我的真元远不如晓月充沛:自己加持在七转剑上的威力,只和晓月加持在五转剑组成的混元剑阵上的威力相当。

——饶是如此,最后还是靠银蛇剑的坚固熬过了晓月的七把飞剑之阵。

像武神周佳那样,挥洒间用手指击破林真人凤凰十二律的事迹,真是近乎神话了。

我苦笑。

刚才我大概达到了晓月相似的剑境。如果他的剑再好上一筹,我可能还要继xù

防守反击下去,不知dào

相持到元宵那夜能否决出结果。

不。如果七柄五转飞剑和我交锋的回合再多上一千合,我的金身先耗尽了。

现在我再也达不到那样的剑境了

——我的躯壳现在烂如朽木,没有沛然真元的支持,如何能到达晓月的地步?

远处,晓月摇摆的身影渐渐浮现。一个美妇人扶住他。

那个机关傀儡在地动山摇的战场幸存,也算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奇迹了。

“咳咳。”

晓月走到我的三百步外停止。他用手绢抹着嘴。晓月的双唇殷红,也都是血。他和我一样取出纳戒的葫芦往咽喉灌,另外把外罩的那件五转法衣也撕去——这是被我反击的都天神煞溅射到。

近千呼吸、数万次飞剑交锋。我大概反击了上千道剑上雷光。十之八九被晓月的混元剑阵拦截,看来还有十之一二让他也狼狈了一番。

我笑出声来。

“哈!”

我太保守了。

晓月的情况也不比我好上太多。

“每把飞剑都是你的一个分身。我斩断你七剑,就是连斩了七个你。你就是躯壳还能站立罢了,但阴神比我还委顿。”

我直话直说。

晓月骂骂咧咧,

“之前做掉那九个妖人稍微花了些真元。不然——已经废了你。”

我的神念扫荡周身环境,不期然自己已经边战边挪移到了古寺原来山门的位置。我无从判断琳公主和那个山河榜金丹的战斗是否止歇。

我看山门之外,是我前所未见的异象。

晓月也发出啧啧称奇的声音。

——浓密漆黑的夜幕浑如戏台的巨大背景,点缀夜幕的是不知从何处来的五彩流光,像斑斓的南国鱼那样在空中游动。之前布满全山的古树藤蔓像深海里的水草那样招展卷动,又像人手那样抓攫撕扯。密林里呼啸着种种异兽之声,或者如婴儿,或者如鬼哭,格外怪异凄然。

这般异象不像是世间所有,恍如元婴者的坛城或法界。

“除了这座古寺下还有阵法护持,古寺之外整座山都被人熏染了。”晓月皱眉道。

“哪个元婴者过境吗?”我问。

“不可能。你们的车马所过万里,昆仑和龙虎两宗都有元婴者在外围暗中护持,阻挡邪魔元婴乱入影响你们的行程——莫语冰虽然强,但她只用剑,不会这类术法。”

原来和琳公主交战的是山河榜第九的莫语冰。

忽然我念头一动。山门外的景象和过去数月我遥望到的虚心峰异象颇为相似。

“是琳公主,这种术法叫五行炼气兵。但她没有元婴境界的强dà

元神,也能熏染一山吗?”

我道。

晓月点首,

“既然是天地开辟以来的洪荒之种,结合道门秘法,用庞然的气倒也能熏染这样一座山——小妖婆并非像道门正宗的元婴者那样凭空以心造境,而是用她天生的洪荒妖气强行改造一座山——呀。你们昆仑解除了小妖婆的妖力禁制吗?看来元宵夜上有点棘手了。”

“恩。她还是金丹上层,妖气已经不在你们这些山河榜之下了。”

“比起上届的山河榜第一和第二还有距离。不过,如果小妖婆晋升到道胎金丹,她大概就会是天下金丹真元第一了吧。”

晓月把空无一物的葫芦掷去,

“好了。莫语冰必然在妖婆熏染的妖山中游斗。和你说了这一会话,我也恢复了不少真元。”

晓月从他纳戒里取出一轴画,画上是一个介乎无邪少女与美艳妇人之间的尤物,眸子里有万种风情,向我凝睇含笑。

“这是我熬费心血的画,也是我苦心祭炼的六转神剑,名唤软玉温香。刚才的那波七飞剑本来想这柄剑一祭并炼成一柄七转神剑。为了这次胜利,我把它们全牺牲了——我说过:这次斗法的结果,就是元宵夜上的结果。”

他用手牵画上的女子,女子走出画来。到了晓月的手上,剑形消失,空无一物,只有一股极难捉摸的剑意存zài



“你有半个武者的底子,真元在上层金丹里属于顶尖,再通过你的七转银蛇剑增幅神妙雷法的威力,就能发出普通元婴者的一击——可现在你真元囊空见底,银蛇受创。成了无源之水,无渠之河。再有神妙雷法,又有何用!”

“我也并非如你想象没有余力。”

我挥银蛇剑尖指天,夜幕哗剌剌撕开了一个口子。

第一八八章 吐纳山河(二)

浓云滚滚铺天,云中雷电如金蛇狂舞,闪得大地忽如白昼,忽如永夜。无数游走在虚空的雷火被银蛇剑尖牵引了下来。

一道一亩方圆的火柱从晓月之上当头落下。

晓月的身形呼吸间挪移开。

又是一道亩大火柱被银蛇剑牵下。

晓月用无形的剑意拂开迫在眉睫的雷火,我连着又牵引下八道火柱,或先或后落在晓月的前后左右。

他的行动依然矫健迅捷,但比之神完气足的时候大为逊色。

晓月大耗的真元无法支持他逾越音速,火柱造成的囚笼让他再难向我进逼。

一道烈火烹油的光柱浇上他的金丹躯壳。

九天上的凡雷凡火比不上修真者自己融入心念施放的真雷真火,但我从天地借来的雷火规模恢弘,足以压倒寻常金丹修真者的雷法威力。

——更何况,只要银蛇剑还在我手,天上的雷火会源源不断地落下。

晓月从火柱艰难走出,他的金身出现了龟裂,像漏了的木酒桶那样汨汨流血。晓月用手抚摸伤口,一处的伤势消失,另一处伤口又绽开来。

“没想到斗法变化成这般形势。我本来还想留一手来应付小妖婆,只好先用来脱困了。”

晓月向那个始终旁观的美妇人打了个帮架的手势。

机关傀儡轻叹,

“我家主人只是吩咐我协助晓月公子剪除妖人,再把你和昆仑门人的切磋的战况转达给他。我全不必听你的驱遣介入——这里不是帝都的御花园,无论你们两方谁坏了,都无法向宗门交代。”

——自幼迄今,这是我见过的最有灵智的机关傀儡!往常我见识的机关人,再聪明也不过胜任勤杂事务;这只傀儡不但能思辨命令,还能反驳御者——分明已是孕育了器灵的法宝!

我心中惊叹。

“洛神琳和原剑空一个都没有打垮,这遭我难道是空行,回去被唐未央奚落吗?!”

晓月面色发紫,大声咆哮。

“晓月公子赠送我的这幅皮囊,我还你罢了。你向原公子道个歉罢战吧,我和主人回报去。”

机关傀儡的手抹上自己的颜面,先把美妇人的脸撕了下来。然后像脱皮套那样,把包裹全身的人皮连女人衣裳一并去了下来。

——我看到一架异矿奇铁锻造的无面傀儡。傀儡从头顶至脚踵,前后身刻印遍了琳琅满目的符印,活脱一部人形的符法字典。我在龙虎宗符宝院见识的诸般厉害符印,过半能在这傀儡躯壳上找到。

“混蛋!你现在的行动全由我的真元供养——现在,由我的念头控zhì

你!”

随着晓月的怒叱,机关傀儡的点漆瞳色转为虚无。

“嘀嗒。嘀嗒。嘀嗒。嘀哒哒哒……”

我听到了傀儡躯壳内齿轮的疾转。它周身的气如锅炉沸腾。太像,太像一个强dà

金丹者催动真气了!

——十余个呼吸中,它已经从凡人的气量升到了金丹上层的真气程度,还在不断往上飙升!

我绝不能让晓月得逞!

银蛇剑又牵引下五道火柱坠向机关傀儡。

傀儡的机械手上多了一只银色雕花转轮手铳,拨动转轮到“三”,点射向我的眉心。连珠般的三倍音速符文子弹向我飞驰。——重伤的我无法挪移开它们。

——我绝不能在阴沟翻船,败给一个机关傀儡。

电光火石飞溅!

我死死用右臂贴挡住自己的脸。

连珠般的子弹纷纷跳脱在数十步外的地上。子弹没入的大地,很快钻出一条条妖藤向我卷来。我左手的银蛇剑即刻牵引下一道亩大火柱,将诸妖藤悉数湮灭。

——原来第九个金丹是机关傀儡杀死的。这样的寄生种子绝不能沾染上,我现在的微弱真元不能驱除它们。

“你的右手到底和什么法宝熔炼成一体!数万记飞剑交锋下连银蛇剑都受创,你的右手竟然完好无损!”

机关傀儡惊呼,现在它的声音是画眉晓月的。

——我的右臂和五通如律令咒融成一体。尽管我全身稀烂,但只要令咒不消逝,这条右臂就没有妨碍——倒要谢你,提醒了我的右臂是面天下顶顶坚固的盾牌。

我暗暗道。

机关傀儡把手铳收入腹内匣中,向我疾冲上来。火柱如同暴雨浇淋在机关傀儡上,它只是被雷火的冲击推得摇来晃去,但躯壳毫无损伤。

我心中冰冷。我清楚看到机关傀儡上刻印的顶尖避雷符印。

——我的银蛇剑灵受创,无法喷吐都天神煞;单凭勾动的天雷天火,奈何不了这具傀儡。

傀儡的金铁十指伸张,十指如水银那样流动为十柄既如长矛、又如软鞭的兵器攻向我。

我把小部分的真元灌输到令咒右臂作盾格挡,大部分真元灌输到左手银蛇剑上,一面引雷阻拦,一面挥砍傀儡的十指。

逐渐我领悟到:眼前交手的傀儡不但豁免大部分地煞法术,它本身就是一件兼有矛利盾坚的七转人形兵器。无怪唐未央能居山河榜第三——他的本尊都未必需yào

出动,一具傀儡就足以击败大多数金丹门人。

晓月的本尊寸步不离向我步步紧逼的机关傀儡,我清晰感受到了晓月袭来的剑意。

——他已经动了杀心。

“噗!噗!”

两柄黑色长矛透过我渐慢的防御圈,刺入了我的肋部和左肩,如穿腐土。我一个抽搐,银蛇剑跌在了地上。我的神念当即断开撕心的痛觉——不能一下晕死过去呀——然后去抓自己脱手的银蛇剑。

傀儡的两指矛把我躯壳轻轻挑了起来,然后一脚踏住要随我心念飞起的银蛇。它的脚如水银流动成钩爪,钉死我的神剑。

“噗!”

我感到又一道无形的剑意也透过自己的金身。

——傀儡后的晓月补上了一剑软玉温香。

可我的金身没有破开。这一剑似乎没有造成什么创口,只有一股酥软的剑意留在我的体内。我的六识模糊,晓月的人形在我眼前或二或三,我看不清楚了。

——不能坐以待毙,死人是不能参加元宵宴的!

“晓月兄用别人的法宝攻击,是否不公平?我如果在这荒山丧命了,你怎么向宗门交代?”

我的神念接续上了自己躯壳的痛觉,来压制不断涌上念头的沉沉倦意。

“那又如何!它的躯壳全是我用念头分身驱动。机关傀儡赢了,就是我赢了!”

晓月狼一样盯着我,

“你也不会死,我只是要废掉你的灵根道行罢了。到时向宗门托说切磋时失手将你重伤,面壁几年也过去了。——我要赢!我无论如何要赢!”

——很好。如果这具机关傀儡是没有灵性的死物倒麻烦了。我想。

“那么,先请晓月兄自断四肢,再请傀儡自毁。”

我唯一能动弹的右臂向机关傀儡一扬,言出令发。

八支指矛透过晓月的金身,也如切腐土般截开了他的四肢。

六转兵刃的威力足可切开寻常道胎金身。他无钟大俊的混元气功护体,也无元婴者的元神宝焰,防不住七转神兵的。

晓月不可置信地望着机关傀儡。他的血肉在缓慢衍生,但真元同样大耗的他几日内是恢复不了的。

同时,我再也感受不到晓月手中的无形剑意,心中大定。

“撕!”

那个机关傀儡把我抖下指矛,接着把自己胸腔内的灵石之心挖了出来,一下子捏碎。

傀儡轰然倒地,成了无灵之物。

我右臂上的两枚令咒消去,还余下二十六枚。

——这一役后,我的五通如律令咒将天下皆知,元宵夜斗法再无秘密。以后天下邪魔们必然也会垂涎我的这条右臂,会有无穷无尽的麻烦。

但至少把唐家未央的机关傀儡也一并毁去了;我觉得,自己可能在元宵夜前无法恢复自己的伤势了。

……

不甘心的晓月还在向我蠕动。

“晓月兄,可以罢手了。再前进,我也再用一道令咒废去你灵根——也会向宗门托说切磋时候失手把您重伤。事毕后我会向宗门请罪,面壁几年就过去了。”

我反讽。

晓月只能爬;我还能站立和移动。我是胜势。尽管是凄惨的胜势。

我抓回自己的银蛇剑,居高临下,冷冷道,

“——我不觉得晓月兄值得我浪费又一道令咒。”

晓月全身都颤动了起来,

“当我是垃圾吗!”

我们沉默对视。

他忽然笑起来,“好的。好的。我小时候当流民的时候也是这般匍匐在地上向人乞食,今天被你打回了原形。真是好。真是好。我们之间的因果是没有休止的。”

晓月用牙齿从怀里抽出一轴画来。画卷徐徐展开,是一幅车水马龙、华灯如火树怒放的大都会夜宵图卷。士女的调笑戏谑声们从画中络绎从来。他奋身向画中跃去。

人连画一并消失。

——那画上的景象是帝都吗?

我无力垂倒在地。我很困很困。晓月软玉温香的剑意还弥留在自己念头里。软玉温香的剑意还弥留在自己念头里。

幸好晓月已经退去,不然我会在他眼前直接睡过去。

——琳公主好吗?我要去找琳公主。

我警觉起来!然后用令咒向自己下令,

“还不能睡下去!”

我站起身。

又一道令咒失去,还余下二十五道。令咒并不能驱除软玉温香的剑意,但我在令咒的律令下暂时强行恢复了六识。

我走出古寺的瓦砾堆,迷惘地在奇异的山中游荡。妖树如同海藻招展,我好像在海底迷路的鱼。

妖风四面八方吹来。我透骨发寒。

“原君,是你吗!原君,是你吗!”

骑狮子的红衣少女轻轻落在我前。少女身上乌金色的虎豹斑纹渐渐隐去,双瞳也妖族的金色变为人类的点漆。

她也捂着自己的左手伤臂。我们四目交互,欣慰一笑。

“我们都很狼狈呀!”

她坐到我身边,取出纳戒里的断续膏为我敷上;她也用断续膏敷自己的左手伤臂——凭琳公主的洪荒种血脉,本能即刻血肉衍生。她的伤臂却好转迟缓,可见受伤之重。

“没有性命之忧,不必为我担心。倒是你,比我们以前在曼陀罗县刚见到的南宫还要惨——莫非是武神周佳把你打成这幅猪头模样。”

“是晓月,我用令咒退了他,还毁了唐未央的机关傀儡。”

我说。

“呀。”

少女肃然,揉了下我,“我不怪你。”

“你和莫语冰战况如何?”我问,这是我听晓月说的。

“原来她就是莫语冰呐——之前我和地藏在山内搜索。忽然遇到一个俊俏女子,有道胎金丹修为,就是一脸死相不好。女子才问了我名字,然后就举剑向我砍来。”

琳公主想了下道,

“我的剑技不如她,手臂是被她的神剑伤的。幸好我的真元与她相当,用金莲护体的法术抵挡不失。女子和我斗上千余剑后,不知dào

为何就飘然离去。”

少女不说话了。

我催促。

“哈。说起来有点对不起原君——那时我瞧出她是剑宗手段,又被她砍伤臂,就想用自己奥义法术出口恶气,于是用五行炼气兵把一座山熏染。我的气像笼子一样罩住了山,山上的每寸土地都在我神识中,草木禽兽也被我悉数支配。”

少女神伤道,

“这半个时辰我就花心思在搜莫语冰上,全不知dào

你和晓月所在的古寺有阵法护持,不被我的气熏染。累你了。”

“无妨事。如果不是你缠住莫语冰,说不定她还会和晓月一道合伙战我。”

我安慰她。

但我想:看来晓月与我的这次死斗纯是私自妄动。剑宗几个山河榜金丹原来的目的只是剪除山上的药人宗,然后窥探下我们几人的能耐罢了。

“翩翩和柳子越他们还在绿林集。你这许多时候没有搜到莫语冰,她是否会去找翩翩他们试探?”

我想到。

琳公主面色凝重,

“此山已经被我的妖气熏染,能持续到明日午时,恍如我的分身一般。原君在这里静养,这是最安全的地方,明天午前我们一定来接你。”

她分了几葫芦丹药与我,然后在我额头上轻吻了一下,一粒黑丸般的妖气注入我的金身躯壳,

“这样,山上的草木禽兽都不会伤你。地藏我不能留下护你,要骑乘去绿林集追莫语冰。”

“去吧。”

琳公主一拍地藏,人连狮子流星般划入虚空。

我在柔软的草地上躺成一个大字,呆呆望着夜幕斑斓的流光,就好像少年时在螺纹船里潜水看海底的南国鱼。那时候年少的慕容芷也和我在一道。

成群结队的狼走过我。它们的眼中透出幽绿色的嗜血之光,体格膨胀到虎豹大小,好像是被吹大的孔明灯——这是被琳公主妖气熏染的结果吗?

狼群熟视无睹地经过我。

我忽然想起:自己人生第一次见到南国鱼是在凌牙门翩翩的楼船上。我不可能和慕容芷一道见过南国鱼。

我的记忆混乱了,软玉温香的剑意再度袭上念头。

令咒的效力已经过去,但我没有再使用一枚令咒的念头,只想沉沉一睡。

我朦胧的双眼依稀见到:狼群后有一个身着紫鳞软甲、手持夜色匕首的少女静静走来。

第一八九章 至亲

女子用手爱抚我的脸庞,然后她的柔荑指尖滑至我的颈下,随即女子的脸贴上我的脸,双腿勾上我的双腿。我们互相交换着对方的呼吸,就像两条干涸水洼中的鱼。她的玉液如金珠送入我的丹田,我寒冷彻骨的躯壳渐渐回春。

我拥紧少女软玉温香的肉体。

我飘在云端。

清亮的鸟鸣与冬季和煦的晨光一道传入木屋。

我从无非日夜的缠绵神交中醒来。赤身裸体的我浸泡在药香芬芳的乳白池中。我拾起飘在池上的一瓣红花端详,记起来这是昆仑疗伤的秘药九花玉露。

我抚摸躯壳,躯壳光洁如初,和晓月死斗时的伤势至少在表面痊愈;然后我内视臓腑经脉:灵根安然,体内的真元也非我本来想象的空空如也。

我捏雷法总纲,用指尖点了下药池,电花在水中哔哩哔哩闪烁——也不知dào

外面过去了多久时光,我现在的战力大约能发挥到筑基水平。

呀!

“琳公主她们呢?”我脱口而出。

——帝都的元宵夜过去了没有?实在糟糕!莫要误了宗门大事。

木门外传来女子一声不悦的娇哼。

我从药池振身而起。

这是我至死不会忘记的银铃之声。

我的念头紧张、狂乱、迷惑、欣喜。

我环视屋内布置。窗明几净,物品摆设简洁井然。这正是那个少女的作风。

木屋的一侧墙上挂着一副紫鳞软甲。在充满阳光的屋内,唯有这软甲流转着有如地脉深处宝石发出的幽光。

我抚摸自己右臂,二十五道令咒全在;然后返身看到供放在脑后木案上的银蛇剑。我信手一伸,银蛇剑灵欢响,径直飞入我手——如镜剑面上还有掌纹般的细痕,是我和晓月死斗的证明。不过比那夜的模样,剑上的裂痕已经减去少许——是神剑吐纳天地灵气的自我修复吧。

雷法、神剑和右臂令咒全在,我心中暂定。

我把池边预备好的新衣披上,戴上纳戒,去推木门。手触到木门把手,我念头起了一丝犹豫——她为什么不直接在我身边陪我到醒,偏要做姿态躲我。

——小芷一定是顾虑那时候把我囚在地下造成的嫌隙。

我暗暗鼓励自己:人生中或迟或晚总是要见她。我尽量不提起那时的事情。好不容易相见,莫要一两句话就闹僵了。

我们是肉贴肉的至亲。我父母俱亡,如无她,我也和孤儿不异了。

我轻轻推开木门。

外面的厅堂中,我看到白衣女子的玲珑背影。她一手支颐,手枕在木案一张繁复的图纸上;另一手摆弄着一把漆黑的匕首。在木案上,摆放者一具布满符文的机关傀儡。傀儡的肢体节节切开,露出里面类似人体经脉的各色粗细管线。

——这是被我令咒逼令自毁灵枢的机关傀儡,唐未央的七转人形兵器。那时中了晓月剑意的我神智昏沉,无心理会傀儡,不料被慕容芷从荒山捡了回来。

我猫儿般蹑手蹑脚走近她,一下从背后搂在少女,一面揉她的青丝,一面轻吻她的脖子。

少女的身体微颤,呼吸变得急促。

她取过案头一只纸鹤打我头,

“方才还在喊别人的名字。得了自己女人,就把你的宗门同伴忘个干净。这样的道心,也不知dào

如何修liàn

上来的!”

少女转过脸。她的脸庞一如当时那样英气俊俏。多时的分离如严霜重雪,更増了她无数清艳。

她的双目清明温柔,和我们最后一次相斗时候魔性大发的样子大相径庭。我简直怀疑她从来没有什么妄心,全是我错了。

“我想问的,小芷必然会给我说个明白。过去的事情也挽回不了,我只要静静听你讲就是。”

我坐下来,自顾自把头枕在慕容芷的膝盖上,

“还是天下有名的人物呐,其实就是一个小孩子。”

少女埋怨。

“你是我至亲,再有名望和能耐,我对你也是这般。”我回答,“永生不渝。”

少女颜动。

她一面整齐我的衣袖,一面娓娓说:

“这里是京城西郊文侯的辋川别墅,古时是诗圣王摩诘的旧居。我到帝都参加元宵宴就借居在这里,别墅的这片辛夷坞都由我支配,你可以放心,没有外面的耳目知dào

这里的情况。——二十八日晚上我费了些功夫,把你从昆阳郡的荒山挪到这里来,你昏睡了一日一夜。这段时间我替你清洁了伤势,也把侵蚀你念头的软玉温香剑意驱除了。”

她凑我耳根蚊声道:

“我可不允许其他人欺负我弟弟;能欺负你的只有我。”

我暗暗偷笑,忽然想起恍惚间的春梦,弱声问她,“你是怎么替我驱除剑意的?”

“道家诸多采战术法中不缺神交的法门,我选了星宗的一种入你神魂。你体内的真元我也用采战之术贴补了一点。不然今日的你还在药池内昏睡,不能在我怀里这样无赖呐。”

我脸红起来。然后想到:

一日一夜?万幸!——那么今天是除夕清晨。按照宗门的行程,现在中土的太师和大将军会在京畿之东迎接两宗的车马。

——琳公主他们如期抵达了吗?

我去摘案头那只纸鹤,那多半是宗门给我的音信。慕容芷把纸鹤挪开,不让我看。

“我可没有喜欢其他的女孩子,只是想知dào

昆仑的消息。小芷你也是宗门之人,别和我过不去呀。”

我心中七实三虚地喊,

“对了,你是如何知dào

我们在绿林集中剑宗四狗陷阱的呢?”

“剑宗四大金丹中,唐未央还在大河南的连营中;流雪朝颜随宇文大都督上京。在绿林集对付你们的是其余两个。那两人借剿除药人宗的名义前来,起初也只有试探你们实力的打算。明眼人都清楚荒山死斗对剑宗毫无用处。等我收到晓月临时起意向你们动手的情报,已经是二十八日深夜了。”

如我所想:剑宗如果要我们性命,早就派遣元婴者来了,何必假手几个金丹门人;更何况我们上京是天子邀请,并且已经约定了斗法日期。剑宗如杀我们,简直是向昆仑和龙虎宣战。

“小芷,你怎么知dào

如此详细?”

我突然问。

“剑宗有我的眼线。当夜我收到情报后,从文侯那里借了府中的第一大将姬天鹏与二百五十家丁去为你们解围。我让姬天鹏和绿林集的人马合兵;我在中室山把你直接捡了回来。”

我问她剑宗的眼线是谁。她明确拒绝告sù

我。

慕容芷拆开纸鹤来,一面看一面道,

“二十九日午时前,你们的人马和文侯府的援军把近万药人尽数俘虏,护卫禁军也不过伤了十余人。宗门的人知dào

我把你直接带回文侯府,心里已经安定。那个琳公主是西大荒洲世俗崇拜的神主,按照你们两宗的行程,不能脱离车马跑到文侯别墅来看你。于是她与其他人寄了这份纸鹤慰问,全托你的姐姐照顾你了。”

我盘算按照行程,除夕入夜前他们都该在和帝都的各色势力人物应酬,我到日落再去寻他们吧——虽然不能骑地藏狮子亲自入帝都,我略有遗憾;但换来与自己心爱的女子在山明水秀的幽居闲聊,我不觉得有什么损失。

慕容芷捏了我的脸蛋,

“以前我猜你是宿慧仙苗,果然言中了。义父义母在黄泉有知,也该欣慰。我师尊说:你前世是元婴中层,这次顺利转劫后有晋升真人的希望。”

她的语气既有几分感慨,又有几分自豪。

“小芷被屈灵星收成入室弟子,也前程远大。传说星宗的弟子不分内外门,凡是拜了师尊的门人稳入道胎金丹——说起来,我虽然成了昆仑内门弟子,却还没有自己的元婴师尊呢。”

慕容芷呀了一声,思忖道:

“这和你们昆仑的惯例有出入,一般内门弟子此时都该有了元婴师尊。我想:正因为你的资质和成就太杰出。昆仑的传功院不敢擅自为你联络师尊,需yào

长老会商议决定有何人传授你。你们的长老会多半在等你这次元宵夜的表现后做出决定。依我判断,像你这样的门人,只有昆仑的几位真人才有资格做你的师尊。”

我心中一喜,然后冒出乐静信凶神恶煞的脸来,心中开始叫苦:万一乐静信做我师尊,岂不是倒霉。这老东西若念着我殴打师尊的往事不忘,我以后日子可难过得很。

“我……我还不知dào

哪个真人适合我呢?”我接触过的只有姬琉璃和乐静信,其他全是不熟。

“既然你和他女儿关系如此好,或者是颜掌门亲自做你师尊也未可知呢。”

她的话中是否有暗暗的醋意?

我装做不知dào

,转移话题,反问小芷:

“我们分别后,你是如何过来?”

“把你留在岛上后——”我念头闪现被囚禁的往事,不自觉地泛出一股恶念,

少女熟视无睹,继xù

道:

“——我把白云乡的人口和坠星洞天都收纳在葫天里,骑乘着白海豚航向中土。抢掠和剪除几股当道海贼后,在燕地登陆。凭着洞天内的资源和人口,我很快在义军中站稳脚跟。更何况我有葫天在手,率领大军在妖族地盘作战也是来去自由。于是渐渐有一流人物来归附我。我当时唯一的隐忧是自己的实力不够,整日惧怕有人抢夺自己的基业,不敢高调行事。哈。天佑我的霸业,三月末我被师尊收为弟子。趁着帝都妖潮,我又借着天下的势扩张地盘实力,打出声名。最后,你们宗的姬真人和帝都的大将军都找上了我。所以,现在我能坐在这里和你说话。”

她宁静的语气中难掩得yì

之色。此时她没有半分温柔少女的气质,全是枭雄睥睨天下之态,

“你在昆仑混得风生水起也是极好。在道门和世俗互为犄角,也是天下世家的常态。文侯世家不也是半在道门,半在世俗吗。”

我从慕容芷膝盖团起身来。

白衣少女深吸一气,收敛起意气风发的狂态,牵起我的手,柔声说,

“和我一起去见文侯吧。”

“恩?”

——文侯姬小艾没有去帝都陪同两宗上京的车马吗?这个我们入京的推手之一,此时怎么隐在了幕后?

“文侯此时在辋川别墅中和另一位上京的大人物密谈。我是河北义军的领袖,正好有参与他们密谈的资格。”

她贴近我脸,红唇道:

“以后可记得在外人前叫我原芷。这个名字很好,在恢复慕容姓的时机到来前,我会一直用这个姓氏。”

白衣少女展颜一笑,牵着我的手一道走到厅门口的玻璃镜前。

“不必刻意,举手投足之间,我们都像极了是至亲。外人看来,我们是千真万确的姐姐和弟弟。”

门吱呀推开。

溪涧无人,山花纷纷。开而复落,随水落去。

第一九十章 群英会(一)

木屋墙根一只黑色小兽蹑着我和慕容芷的脚步,一直随到流花溪涧的尽头,然后折返回辛夷坞。小兽模样似猫似狐,云蓬之尾和如带长耳迎风舒卷,是凡间没有的物种。

“这是我的念兽,叫做少司命,负责守卫这片地域。”白衣少女低头想了会,“和你以前的念蛇道理相通:寻常是人为术法的运御者,如今由更加灵动强横的念兽担当。用念头聚成幻兽,念兽的异秉就是捏合入的种种术法——这原来就是星宗创立的古术。”

“那小芷的少司命有什么异秉?”我好奇问。

她嫣然一笑,

“总是些生死搏命的术法,不必去说。”

溪涧尽头和又一通清波交汇。我们折向清波畔,

“……文侯姬家是大正王朝的开国功臣,与武侯宇文家并列为天下文武功勋的领袖。姬家传承了儒门的《诗经》,和龙虎宗也渊源颇深。上代文侯姬光政兼习《易经》,在中层元婴的境界时求道陨落,文侯之爵传于嫡脉姬小艾。你们昆仑姬真人是本代文侯的叔父,对世俗名位没有兴趣。他没有投入龙虎,传说在十五岁时就独自离家去西荒的昆仑求道。”

慕容芷一面为我讲述文侯世家的故事,一面和我携手走过清波上的一座月牙小桥。

小桥过去是一片紫竹林,林口系着“竹里馆”的木牌。两个穿戴乌衣小帽的家丁守在林口。他们气凝丹田,止如磐石,都是内功顶尖的修为。

“文侯请两位直接过去就是。”一个家丁恭谨道。

竹林深处是一座临湖的清雅小筑,欢声笑语不断从小筑传出——

“先侯亡故后,小艾你很久没有谱新琴曲呐。”男子的硬朗音声如同筝鸣。

“朝中事务繁多,犬弟又顽劣费心,难有操琴的雅致闲情。近年除了一阙《林泉高致》再无新曲——还是前番推迟不了贵宗林真人的盛情所作。”

回应之人的音声如轻风淡云。

“有这样的新声?我要用自己谱的萧曲《天山雪》交换!”男子朗笑。

从我这个方向的漏窗看不清两人样子,只见到小舍的四曲屏风。屏风上绘着竹林贤者曲水流觞的雅事,落款出尘飘逸的行书我识得是姬琉璃龙走蛇行的字,是《黄庭经》的神韵。

我和慕容芷绕过回廊,摘了木屐,步入舍中。

——一位男装打扮的美公子坐在屏风下的小榻上。美公子执檀金折扇,雪蕊肌肤和深沉的乌衣对比鲜明。双目神光飞动之间,我隐约觉得风云会随她的心情而沉浮变幻。她一面和对坐男子谈笑,一面作手势请我们落座。侍应的小白狐狸为我们奉上药茶。

如果说这位美公子像云海那样千幻幽深、浩渺无穷,那么对坐的硬朗男子端凝时如雄拔奇峰,笑颜时则像春山妩媚。

男子的锦衣玉带另佩着一柄尾镶碧玉的金刀。我的银蛇剑不知觉地轻轻鸣响,我爱抚了几下佩剑方才安宁——男子鞘内的金刀就像祖龙在潜渊酣睡,即使七转神剑在它之前,也依然是条刚刚脱去鱼鳞的小龙。

这两人自然之极,但又极不寻常。我已经见识过不少顶顶厉害的元婴者,毫不怀疑他们也在其中之列。欢则风和水静,怒则雷动波涌——并非对他们两人的溢美修辞,而确实是他们能依心熏染、凭气引动的实有之事。

我回过神来,猛然省悟到千万人相传的文侯姬小艾竟然是一个女子!她的气场轻易地超迈人上,让人完全忽略了她的性别——相比较下,姬家的二公子傲剑固然俊美绝伦,但更像一尊没有吹入心智的雕像(这话我可不会对那小孩老实讲)。

我不自觉地转首再望慕容芷一眼,大大地放下了心——之前我还隐隐担心:文侯要是和傲剑一般天生的声色侵骨,会否对小芷不利?——既然都是女子,我就一点不怕了。

我的手悄悄捏了下慕容芷。“我可全知dào

你想的是什么。”她蚊声道。

坐上的另两人都笑起来。

“这位就是文侯说的河北义军领袖原芷将军吗?这位就是她的弟弟,云梦之役功劳第一的昆仑门人:银蛇剑原剑空?”

硬朗男子的如炬目光扫向我们。

慕容芷淡淡点首,欠身向男子施了一礼,

“请教阁下高名。”

——这也是我的疑问。

“这位就是我给原姑娘提及的天波侯领征西大将军,郭子翰君,剑宗的元婴前辈。”美公子叩了下扇,“天波侯秋冬时在关中大败北荒群妖的西线大军。今番天子特召他入京勤王,一并赏功。”

“久仰!”

我们互相道。

——郭子翰是剑宗高徒,天下前几位的大诸侯!文侯怎么与他们宗的人言谈甚密?才是前天,我和晓月还在你死我活呢。

我偷眼看慕容芷,她浑然没有诧异之色。

那男子竟向我竖起拇指,豪爽大笑,

“小艾,这一甲子年你们昆仑真是人材辈出呀。上一届山河榜你拿了第二。这次贵宗又多出一个竞争山河榜前十的强力门人呐。”

——山河榜第二?文侯原来就是昆仑的山河榜第二!

传说上一届山河榜第一和第二早已经晋升元婴者。我记得文侯的年纪不过三十余,那她跻身山河榜时不过是七岁稚龄。

这是何等怖人的资质和心性!

我如坐针毡——如非我见过转劫十四年后重登真人之境的屈灵星,还不知dào

要如何失态。

“人生如飞花偶然飘零,或入芝兰之室,或坠沟渠之中,无有恒常。”文侯似是捕到了我的念头闪动,随口吟道。

郭子翰拍起我的肩膀,

“前天,晓月的狗腿是你打断的吧?”

我说,

“另外还打断了他的两条狗爪。”

郭子翰道,

“教xùn

的是。我给天落歌写信,狠狠骂了这畜生!宗门间斗法应该约期正大光明进行。这畜生对同道修士如此狠辣,和邪魔有什么差异!依我的看法,元宵宴晓月也不必去玷污天子的御苑了,戒律院该罚他去蜀山镇妖塔扫十年地!”

文侯笑,

“天落掌门如像天波侯一般深明大义,四大宗门间就相安无事了。”

姬小艾的话锋一转,

“现时两宗的车马在帝都,各方人物也聚集在那里。他们自管他们忙。既然我们人已经齐了,就谈正事吧。”

美公子阖目思索了片刻,然后单刀直入,

“天波侯,我有三问。望以本心答我。”

舍内肃静。

郭子翰突然反问,

“文侯是代表昆仑和龙虎两宗问我?是代表帝家与朝廷公卿文武问我?还是以私友身份问我?”

“唯刀百辟,其心不易。天波侯的本心巍巍不动,无论我代表何方提问,您的答案都是不变的。”

“那请吧!”

郭子翰道。

“一、道门与帝家之间,当如何相处?”姬小艾问。

“宗门潜研大道,开辟飞升之途,解脱世人生死大苦;帝家护持凡俗,福佑百姓,俾使安居乐业,不横死于灾乱。”

郭子翰径直回答,浑然不假思索。

“二、帝家与诸侯之间,当如何相处?”

“帝家如斗枢,诸侯如星曜。帝家以名爵授予诸侯,诸侯以武力拱卫帝家。上下相安,天下太平。”

“三、帝家不振,诸侯桀骜,纲纪荡然,天下骚动——天波侯将何以安身世间?”

舍内重现寂静。三十个呼吸后,郭子翰肃容道,

“我是世俗之人,在剑宗只挂一个元婴长老的虚衔,本宗的决定我不能干预。不过——我身为天下人瞻望的大诸侯,自然该尽忠王室,维持天下向心——现在妖潮弥漫,民不聊生;本宗出身的同门却互相攻伐,没有为公之心,我常为之神伤。”

文侯似是放心地吁了一口气,

“将军历年在妖、鬼、盗环伺的关中护持生民,天下知与不知,无不钦佩。今日相问,果然是可以托付国家重事的柱石——实不相瞒:这次妖潮大河上的战绩不利,十万禁军折损过半,北线机动的门人死伤也多。宗门有考lǜ

与罗刹国主议和,有建议从各宗本山与其他大洲抽调潜修的精锐再战。帝师天落掌门恼怒,把责任大半推在大将军杨彭年的身上。太师荀思悄悄告sù

我:元宵节后杨彭年会以安乐侯的身份回府修道;他女儿杨露的皇后位置暂时不会拿下——恩,也就是说,帝都需yào

一个新的强力人物总督河北军事。”

文侯的目光注视征西大将军郭子翰。

——这几个月我常听说大将军杨彭年在帝都是何等权势煊赫的人物:他手头掌握十万练气士的禁军,女儿杨露是皇帝言听计从的宠后,而且此人还身负中层元婴的修为。

——孰料,帝师天落歌一怒,杨彭年的权势就烟消云散了。

郭子翰轻叹,

“彭年是我在蜀山修道时的旧友。他的性情刚愎,听不进人言。近来又和贵门走得近,行事也得罪了不少同门出身的诸侯。天落掌门没有把他悬首城门,已经是万幸了——我明白文侯怂恿我竞争大将军的意思了。我不忌惮贵门,也比较能让剑宗各方面服帖。如果我坐镇帝都,能方便贵宗入京后的发展。”

文侯执扇微笑,

“昆仑重回中土的大势,并非剑宗能够阻挡——这一年剑宗应付了西、南、北、东四线。西线靠天波侯力挽狂澜,东线由宇文大都督坚守。北线和南线不是昆仑和龙虎两宗慷慨相助,局势早已失控。至于突然发生的云梦之役与蜀山之围,剑宗更是有心无力了。如今形势已经分明:除非昆仑介入中土事务,天下秩序就有崩解的危险——自然,再乱剑宗也不会灭顶,只是帝家必定覆灭。五百年前的乱世再度重现:又会是诸侯和群妖混战不休的岁月。”

郭子翰慨然道,

“天落掌门不会允许剑宗辛苦确立的秩序化为流水;我也不会坐视帝家危亡、生灵涂炭。很好,这是天下大义,我绝不会退让!只是——文侯你心里分明:大将军之位,最有希望的竞争者不是我,而是宇文拔都!”

“不错。拔都永远是我们的对手,永远比我们更强一线。此时天下拥戴他的群英,应该齐聚拔都云中的旗舰,也在一道商议夺取大将军之位的事情吧。”

文侯面色平静,坦然承认。

我心一战栗。

这两个睥睨天下、惊才绝艳的元婴者竟然不约而同、毫不掩饰地默认:自己劣于那还没有迈入帝都一步的对手。

“不过,既然大将军的责任是都督河北,没有燕赵的民心和人力也是办不好事情的。如果燕赵的豪杰不欢迎宇文大都督而欢迎天波侯,情势自然又不一样了。”

慕容芷静静道。

第一九一章 群英会(二)

慕容芷从纳戒里取出一匣地图,挥手舒展在我们之前——正是燕赵两州、六道七十三郡的山川形势图。

“罗刹国主统治燕赵,只是委任了六个元婴管领。它们和自己的部族派系盘踞了枢纽重镇与顶尖灵脉;下辖的小城和寻常灵山都交付给当地人奸和从中原逃窜来的邪派修士代理——中原是人占据都邑,妖邪潜踪山泽;燕赵则是义军流窜山野,妖邪占据大城名都,两方在首鼠两端的郡县小城拉锯。”

她侃侃而谈,显然对河北情势了然指掌,

“深通各种治道的人族无法把山野妖邪根除;积累浅薄的妖族更不能够。每一次北荒妖对郡县的扫荡后,十六义军的势力就像野草一样又生出来——在沦陷郡县,燕赵豪杰以各种弓箭社的名义向百姓传授《武经》;在山野之中,义军修筑了纵横数万里的地下长城与工事。各种军械和粮食从中原和海上转运到我们之手。”

白衣少女毫无怯意地平视天波侯郭子翰,

“燕赵烽火遍地,文教不兴,也没有系统的道术传承。但放眼天下,只有燕赵的武者如云如雨,稍加训liàn

就能编练成军!数千万的燕赵人口可以轻易搜罗十万以上明悟道家内功的武者;愿意恢复故土、建立功业的金丹武者也有数百之多。正需yào

一个强力人物把他们凝聚——遗憾的是,宇文拔都既然娶一个货真价实的狐妖为妻,义军的领袖们至少不会和他靠近。”

“我虽然不喜宇文夫人,但她其实出身中土历史久远的归化妖名族,与北荒妖族没有渊源。”

郭子翰沉吟。

文侯淡淡道,

“可惜,拔都不可能与数千万的燕赵人一一分辩。在众人的心中,他与妖族瓜葛缠绕。”

“——如果天波侯登上了大将军的位置,燕赵豪杰一定诚心归附。中原的资源与河北的军力结合,必定能驱逐北方的妖潮。之后天波侯再挟持军威讨伐逆乱的诸侯,中兴帝家指日可待。”

慕容芷狡黠地笑了。

我疑惑望着她

——小芷历经生死才在义军中树立起了自己的威望,怎么能把基业轻易献给外来的诸侯?复国的妄心必然还在她的念头深处,可是这个献兵的义举等于让自己立kè

重回身无立锥之地的状态。

“惯常的豪杰都不愿意放qì

自己的地盘基业;你这个年轻女孩子和他们不一样——那原姑娘又是为了什么在燕赵出生入死的呢?——据我所知,你们原家和燕赵没有渊源。原师侄是元婴转劫,返归道门是理所当然;姑娘是星宗高徒,我原来以为你是效仿南宫腾蛟在齐地裂土割据的往事。”

郭子翰问。

我紧张地等待慕容芷的回答——这也是我一直回避问她的事情。深恐几句不慎,伤了好不容易修复的互相亲爱。

小芷微微摇头,

“我对诸侯之位浑无兴趣,当初起兵是受了避难海上的河北金丹托付的流民。之后师尊勉励我以南宫磐石师兄为榜样,行大善,积大德。等到天下太平,我自然功成身退,随我弟弟修道仙山,再无尘念。”

我在外人前勉强压抑自己万分诧然的念头波浪——我简直分不清她说的到底是真心还是谎话了。

——这番话我本来该欢喜万分。可是想到当时就是慕容芷一刀劈下王启泰首级,我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相信她真会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她绝不是南宫磐石,天下存亡压根不会放在小芷的心上。

白衣少女越是洋溢着无比挚诚的神情;我的心中越是揣揣不安。

天波侯莞尔,

“燕赵局势,我在关中也常关注。小艾和原姑娘许诺我的前景当然锦绣美好,可你们存心漏讲了不少东西——据我所知,河北还流行着一股名叫拜月教的势力,是百多年前我宗荡魔院铲除的魔教余孽。北荒妖族不善统治,就扶植拜月教和河北义军争取人心。燕赵之人半属义军,半属拜月,两股势力犬牙交错在一起——河北不乏慷慨忠义之士,也并不少自视为妖族一脉的人族败类。”

“即使只能掌握燕赵的一半人心,也大有可为!”

慕容芷不自觉把小榻挪前。

文侯笑盈盈伸出浑如白玉之手,揉了下少女,然后向郭子翰道:

“原姑娘已经向天波侯表达了燕赵义军的支持。我来谈下朝中的援手——太师荀思和帝都大部分卿大夫是我们牢固的盟友。拥帝的文官憎恶诸侯,更憎恶拔都手下跋扈的武人,天波侯是他们相对能接受的人选。武官则分成三派:禁军是杨彭年多年经营,他和您交情匪浅,杨彭年倒台后禁军也愿意服从您的统御,不愿被宇文的江南武将排挤;帝都尹韦伯爵向来奉行中立,他在我们与拔都的竞争不会有任何作为,只会追认胜者,也不必上心;唯一需yào

忧虑的是太尉府那些不得志的将领。”

姬小艾边思索边说,

“杨彭年这数十年把典章规定的太尉府军权步步转移到他的幕府,打压那些和藩镇诸侯互通声气的大将。拔都入京给了他们重新上位的希望。太尉烟罗白是欢迎拔都的朝臣中最踊跃的人物。目前为止,他的确拉拢了几个大卿。不过,总的京城文武形势上,我们依然稳稳占优。”

舍内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终于,郭子翰道:

“难为文侯辛苦积累了那么多好牌来抵消拔都的优势。但你我都清楚——如许多的手段都抵不过帝师天落歌对拔都的支持——天落掌门诚然不喜宇文夫人,但这样关键的时刻他会始终站在拔都这边——拔都一贯对你们昆仑和龙虎不善。林真人既然不能主持荡魔院,只有拔都能协助天落掌门把牢剑宗对中土的掌握——唉,门户之见,不是人人能一笑置之。”

美公子神色一黯,

“新的大将军任命还在元宵夜之后。按照朝廷典章,还是要走三公推荐,然后天子许可的流程。帝师的影响只能在律令之外。我们这半月尽人事、听天命吧——只希望元宵斗法能挫败剑宗的锐气了。”

姬小艾抬首,她的目光不期然和我相互凝视。

“这段日子我会和彭年与他的部属串联。胜负未定,郭某绝不会轻言放qì

。诸君努力!”

征西大将军告辞而出。

“尽人事、听天命……”慕容芷喃喃重复。

数十个呼吸后,天际响起雷鸣电闪。我从漏窗望到数十剽悍龙马骑士簇拥着一部雷车飞离。两匹五色祥云般硕大无朋、流光四射的神牛载着天波侯的座车缓缓逝去。

——帝都消息稍微灵通的人现在都会知dào

:郭子翰已经明白无误站在了拔都的对立面。

忽然,姬小艾感叹一声:

“两位是否有过命中的宿敌?拔都这个人,他就是我命中的宿敌。”

我不知所以然。慕容芷悄声问,

“文侯幼时夺取上届山河榜第二时,那届的天下第一就是十余岁的拔都吧。”

“正是。”

美公子爽快答yīng

,眉宇间随即笼罩起阴霾。

“五百年前,本朝的太祖皇帝和初代武侯在宗门与妖潮的大战中立下不世功勋。其中一多半的战功还是初代武侯立下。只是因为太祖是剑宗初代祖师的亲传弟子,所以初代武侯很不情愿地让出天下至尊之位。之后武侯弃道修武,致力开辟破碎虚空的至尊武道,不幸中道陨落——上届山河榜后,就有拔都是初代武侯转劫的说法。剑宗的长老们十分溺爱他,除了天子之位不容觊觎,凡事总是予求予取。每次和他为敌,总有力不从心的感觉。”

外面并没有征兆,天空忽而浓云密布。我不知dào

是否文侯偶然泄露的心念波动造成了天象的变动。

“文侯不必忧虑,大势不是人力能够阻挡。”

四曲屏风后走出一人,仿佛无数的无聚合成了有。我和慕容芷都微微呀然:我们在小筑多时,连天波侯这样的元婴强者都没有觉察到还有一位旁听者。

姬小艾的眉宇舒展。天象一变,明媚的光照进清舍内。

那人着乌衣儒服,国字正脸。远看坚毅如石,近观温润如玉。我十分眼熟。

“这位是先侯的旧友,南阳郡治《易经》的大儒匡一真师。之前种种谋划,深赖匡师劳心。”文侯从小榻起身,合掌向那书生恭敬顶礼。

第一九二章 群英会(三)

匡一真不卑不亢地向文侯回礼,径直坐上留于贵宾的榻位。

我呆了一会,出言问乌衣儒生:“匡先生是从宇文拔都的幕府游说归来?”

“没有打消江南大都督上京的意图。”匡一真回答,然后端凝默坐。

——当初在江陵郡邂逅,我只当匡一真是寻常儒生,哪里想到他出入王侯之门如自家花园。

我向文侯和慕容芷解释:从云梦去龙虎本山的水路上,我和匡一真有一面之缘。

姬小艾点首,

“匡师是天下的潜龙,立大功却不留形迹,先侯尤其钦佩。这番拔都上京,是我诚邀匡师出山相助。可惜事情重大,不能化解于无形。”

她向匡一真请教,

“拔都既然已经亲自入京和我们竞争大将军之位,匡师还有什么建议吗?”

“文侯要留意天子——朝政虽然由公卿合议,逢大事求帝师指导,但典章上一切政令都出自天子名义。昆仑如要在中土立足,斗法凯旋之外,礼敬天子也是一个胜负手。”

儒生道。

慕容芷皱眉,

“传说天子性格仁弱,童心不泯,只是帝家这代灵根上乘的宗室匮乏,才有幸继承帝位。大将军杨彭年辅政这段日子,一切政令军令天子都没有可否。我们在天子这方面下功夫,成效恐怕不大。”

——原来中土小皇帝是一个称心如意的木偶。我心中讥笑。

姬小艾却郑重向儒生道,

“这半月天子的行程繁忙:祭祀太庙、主持太学、巡视连营、赈济中州百姓……都在剑宗耳目范围——我们很难寻出单独面见天子的机会。”

“这就要靠你们昆仑施展手段——总之,在决定大将军人选前,务必和天子接洽。”

匡一真斩钉截铁地说毕,再不言语。

“谨奉匡师教诲。”

文侯答。

我望窗外,太阳已经到了天中。

“……时辰不早,匡师还要浏览先侯的藏书;明日是一年之始,文武百官都要去宫城朝贺——你们既然是元宵宴的贵宾,天子会先在元旦朝会接见诸位。工部已经把我宗的宫观扩建一新,昆仑的车马按行程就止歇在那。”

姬小艾粲然一笑,

“我的车马也要回红尘的侯府了,两位随我一道去帝都的上清宫吧!”

我念头一漾,不自觉握住小芷的手。

文侯的车马出了辋川别墅。十八骑筑基家丁前后簇拥,金丹家将姬明宇在前开道。

腊月将终,春意已经到了京郊。

四匹神骏龙马载着我们的云纹华盖车,沿春水徐徐前行。

车马辚辚,两岸街町市坊如繁花织锦。

金线流苏的幔子覆在云纹车外;车内有一间厅堂大,内里的布置安宁舒适——除开案榻,还配了书柜、琴案、盆景和隔断小屏风等等。

随着一声心旷神怡的清鸣,姬小艾阖目拨动琴弦。如果说林道鸣的琴像岩泉那样凛冽孤高,那么姬小艾的琴则像涣冰暖水,流入心扉。

白衣少女从纳戒取出洞箫,伴着乌衣美公子的抚琴声呜呜吹奏。

我一会儿看她们,一会儿看窗外的风景。

人言笑语渐息,代之以肃穆气氛,文侯和小芷的琴箫声也戛然而止。帝都高耸的石墙和入云的巍峨宫阙渐次浮现。

——帝都有九重城围,既是天下第一都会,也是天下经营最久和最坚固的要塞。

每重城有十二城门。我们的车马通过护城河上金桥,从城南的朱雀门入帝都。我怀中风水罗盘的指针滴溜溜旋转,是庞大沛然的阵法和灵气感应。

护城河的碧波下有几艘类似海豚大的机关舟在来回游动,轻微的螺旋桨声逃不过我的金丹耳力,这是巡航水域的螺纹舟;一翼翼的机关铁鸟与公输木鸟城前坪场起起落落,成群结队的木牛流马络绎进出;十部奔雷车触目地踞守在眼前城门,配搭的高炮和火铳手也在架设的阵地严阵以待。

——我自小混海盗,军械略懂一二:每部奔雷车的材质和宝兵宝甲无异,都是从灵山开采宝矿,然后由工匠熔冶锻造。奔雷车靠燃烧灵石驱动,或者由御者驾驭,或者由灵枢自动。车日行八百,装甲和灵犀相当,搭载的诸多炮管喷吐“救火将军”级的小炮弹。粗略计算,每部奔雷车的战力也近乎一个筑基者了——水陆空的军械配合,足可压制一个寻常金丹的进犯。

“不知dào

这次妖潮,帝都囤积了多少军力?”

我问文侯。

文侯笑,

“这是兵部的机密,不能告sù

你们。”

慕容芷思索了下告sù

我,

“满盈会的消息说:如今妖潮沸腾,京畿戒严。帝都约有一万练气士禁军防御,配备五百部奔雷车和几十部机关铁鸟,编成五十队在各处戍卫,全由帝都尹韦伯爵统辖。在九重帝都范围内一旦违禁,帝都尹就会无情格杀。”

美公子微笑,然后道,

“如今诸侯割据,朝廷财力匮乏。算上帝都的卫戍军,禁军也只有帝家全盛时实力的十之二三了。”

——看来小芷是猜对了。

聚集这样壮观的军械不知dào

要消耗多少灵脉!如果没有金丹介入,仅凭不结阵法的顶尖道兵与灵兽精骑,大概也只能和这些军械武装的禁军战得难分难解。

文侯家将姬明宇向朱雀门的卫戍军递交了文侯的名籍,我们的车马进入城南。

我望气帝都,大约是蛰伏着上百股金丹气息,元婴者无法判断。

大道上玉辇纵横、良马乘风;道边的画阁朱楼相望。雍和风雅的气象与京町市人们的欢腾景象又是不同。

乌衣公子取下书架上的一册地图来,

“北方的大河分出一条支流,从帝都的东北角斜流向西南,本朝太祖定名为天一水。天一水蕴含了大河精华,在全天下也是前十的顶尖灵脉。本朝太祖把宫城定在灵脉的龙心,昆仑的上清宫则选址在西南方灵脉的龙口位置。”

我和慕容芷顺着她的指点,看到地图上天一水宛如游龙穿过帝都,有九处灵气格外浓郁的地眼。

——除了姬小艾提及的龙心和龙口,剑宗的白云宫占据了东北的龙尾地眼,星宗和龙虎的宫观占据西北和正西的两个龙爪位。正东和东南的龙爪位一处是武侯府,另一处就是文侯府。

一骑家丁在云纹车外通传——一彪立银葫芦大旗的浩荡车马接近我们。少年呼喊文侯的欢欣尖声紧接着传来。

文侯步出云纹车,骑乘如风骏马的少年已经和她并肩,亲热无间地牵着美公子的玉手——正是姬家二公子傲剑。

“禀告姐姐!这次讨伐药人派,我可用流星蝴蝶剑斩下二十一个药人的首级呐!有十四个内功顶尖,五个筑基中层,两个筑基上层——姬忠黄指挥使有一次被药人突袭,还是我替他解了围。禁军都赞我英明神武!”

少年眉飞色舞地夸耀战;文侯连声赞他,稍微叮嘱了傲剑一两句戒骄戒躁。

我心中对傲剑的水准一清二楚。姬忠黄是金丹武圣,怎么可能被神智失常的药人打中哪怕一下?必然是白发老将看在文侯面上,存心讨好傲剑。

我也步出云纹车。

傲剑释开姬小艾的手,热情诚挚地凑近我欢呼,

“原小哥你无事太好了!我听琳公主姐姐说起你打败画眉晓月的战报,但凭上层金丹的境界就吃得道胎金丹死死的——姐姐为我请的师傅都没什么本事,让我做你弟子吧——你看:我也是内功境界就砍掉七个筑基药人了,资质不错吧!”——我倒有些不好意思鄙视崇拜我的无知少年了。

“我弟弟顽劣,其他师傅都教不好他;既然如此,原师弟不妨随便教他一点剑术。”

姬小艾揉着傲剑的头向我说。

“不,我可要跟师傅学昆仑正宗的厉害道术!”

少年嘟哝。

“好,那弟弟就传他《诸天雷法总纲》吧。姬公子,这可是元婴强者的顶尖法门呐。”

慕容芷笑。她也步出云纹车。

少年高兴地蹦起来。

既然小芷如此说,我干脆收下这个便宜徒弟。我盘算传傲剑《雷法总纲》中的入门雷咒应付下。

然后我见到了车马中的地藏狮子。他的双目流溢神光,看来心身俱佳;只是狮颈上多了个镶刻自己名讳的项圈,神情颇为懊恼。

我搂住狮子,安慰他一定兑现丹药承诺。既然地藏当骑乘丢了面子,实在的好处我绝不缺他。

“这几日不能陪伴原君复原。真是抱歉。我实在讨厌应酬。”

八骏七香车传来熟悉的少女声音。

“无妨事。”

我念头愉悦,慕容芷的躯壳微微颤了下。

“琳公主是我挚友,和传说中的虎妖不一样,姐姐不要把她当作北荒那些凶残的妖怪。”我用神念轻声安慰她,另外握住慕容芷的手。

我怕小芷在燕赵目睹太多妖族的杀戮,对于异类有了成见。

琳公主从七香车款款步出,目光停在我和白衣少女紧紧相握的手上,

“你们真是亲热呀。”

她轻声说。

“世上的弟弟都很粘姐姐。”慕容芷笑,“小空,真如传说那般,你和琳公主是昆仑第四代门人中的金童玉女。”

我在两个少女的四道目光下,不知所措。忽然之间,我触到了一个不小的问题。

——柳子越和文侯的攀谈及时帮我摆脱了困境

“柳师弟这么春风得yì

精神,必然是这趟帝都之行收获颇丰。”文侯和柳子越说笑。

“是呀。短短一个白昼就结交了太师、御史大夫、吏部卿、户部卿、工部卿……都是了不得的大官……还遇到许多钱庄、商团、帮派、行会的领袖。名利拍着翅膀送上门来——话说,翩翩师妹还被她哥哥上官子羽、就是亿万钱庄的少东家接去钱庄住了。”

柳子越滴溜转着眼珠。

“翩翩明天就会随我们一道赴朝会;知了义也直接去了光禄卿官署陪天子下棋。”

琳公主纠正。

怪不得我不见青衣少女和知了义的身影。

“柳子越,快把上官少东家给的好处吐出来!”琳公主呵斥。

柳子越嘻嘻笑着递给我一叠银票,又转了下眼珠,也向慕容芷递了一叠银票,“这是原师弟的姐姐嘛。那就是原师姐了!失敬失敬!在下柳子越,雅号独秀峰下潇洒一鹤,以后还望原师姐多多提携!”

我记得柳子越比小芷大了十多岁。也不知dào

他是捧我的面子,还是捧星宗掌门的面子。

叠叠银票都是空白,没填数额。

“随便填数!上官子羽是大大的财主。他说我们来京城凭心情游玩花销,亿万钱庄统统结账。哈哈哈哈!”

柳子越笑。

我不禁欢喜了下,把银票收回纳戒。

文侯和昆仑的车马汇合,一并驰往上清宫。

第一九三章 群英会(四)

琳公主登上文侯的云纹车,众人围坐成圆——傲剑粘在文侯身边,粉拳给文侯捶肩,眼睛到处乱瞅。文侯的另一侧坐着明霞般的琳公主,稍隔开点位置是丽如清雪的慕容芷。我挨着自己的姐姐。柳子越处于我和姬傲剑之间,微笑不言,肯定在察言观色。

地藏狮子把项圈摘去,从书架取了一函《史记》伏地翻阅。

身为文侯府“寻花问”三总管之一的姬小寻则在车内侍应。逢蒙在小案食蜜酥和芝麻汤圆,一面请教小寻中土的美食。

车外是上层金丹的家将姬忠黄领家丁开道,中层金丹的家将姬明宇殿后。

文侯絮絮问琳公主他们车马入京的见闻。

傲剑说沿途允诺了加派许多郡县的百姓赈济,朝廷是没有财力的,又要劳烦文侯出钱。姬小艾回答言出必果,她会设法筹备;

姬小艾问琳公主头次上京的心得。少女说这番上京走得太拘束,元宵和朝会一定要结伴去市坊自在游玩。

“什么时候小艾师姐也换一次女装呢?宗门一直传说您当时的风华。”

少女问。

傲剑也起哄说,“我也好想见识!姐姐继承爵位后就没有穿过女装。”

小艾笑而不语。

琳公主觑了安静的慕容芷许久,忍不住去和我姐姐攀谈,她好奇问起小芷我小时候的事情。白衣少女想一会回答一会。她从幼时我们在广陵城一道学文修武,讲到在神风国听涛观海,再谈到我们帮会远赴海外。最终遇到银龙罹难时,慕容芷止口不谈。

她讲的都是少年时的欢乐事情,我听得发窘汗颜。琳公主一面听一面看我,眼神看我好像看刚从蛋里破壳出来的雏鸟。

柳子越忽然请示文侯:中土昆仑门人唯文侯马首是瞻,他们在绿林集俘虏的药人如何发落?——三千药人躯壳断残而亡;还生俘了六千,都关押在京畿外的岩穴内。他补充说这些药人虽然能救得醒转,但耗费太大——大概每救活一个就是宗门栽培一个筑基门人的花销。

“姬指挥使托我讲:这次禁军奉命护卫我们两宗也很辛苦。我们还没有酬谢禁军的将士,就把丹药撒在那些不相干的药人上,别人难免乱说闲话。”

柳子越目光闪烁。

“文侯府不会短少对禁军的敬意。至于那些药人,我们昆仑是天下炼药之宗,自然该尽lì

援救。如果是小门派与良家过去失踪的门人亲友,就该寻访送还——药人能否复原在天,我宗尽心而为就是。”

文侯不假思索回答。柳子越连连称是。

琳公主打断柳子越和文侯说话,神色转为严肃:

“小艾师姐,离元宵斗法还有半月,我们要请你指导道术。山河榜前十的人的确棘手——我和莫语冰在昆阳郡交过一次手,我的真元不逊她,但实战我远不如。半月后的一战,我连平手的把握都不大有。”

少女望我,

“原君或许有胜山河榜前十的希望——但愿原君能在山河榜前恢复战力。”她知dào

我现在只比筑基略强。

“我尽lì

吧。我试着用雷法在药池锻体半月复原。”

这话我其实说的心虚。当时南宫磐石被武神重创后也是费了数月复原;我的情况虽然比他乐观,半月的休养时间还是不够充裕。

“形势虽然严峻,也并非没有胜利希望。斗法不同实战,在规矩上可以上下其手。”

文侯道,

“元宵夜天子宴请了二十五位宗门金丹。剑宗十五人,其余三宗十人,原师妹是唯一的星宗。斗法定成五局三胜,剑宗和我们两宗各出五人——晓月擅自和原师弟私斗的影响很坏,剑宗也是要脸面的,元宵他赴宴的资格已经没有,敌手就少了一个山河榜金丹。”

我的念头稍振作点信心——不但晓月出局,其实唐未央还失去一个七转机关傀儡,他的战力也削弱不少。

我向慕容芷丢了一个眼色。她望了文侯一眼,然后背着琳公主悄悄向我做了个“否”的手势。

——看来这具机关傀儡被小芷私吞的事情文侯清楚,但其余人不知dào

。那我也不对琳公主谈起,只当唐未央的法宝无故失踪。

“不过剑宗向我传了话——原师弟在元宵宴上不能再使用五通如律令咒,剑宗也许诺不会把师弟右臂令咒的事情传出去。”

我衡量了下点首,这个交换不算亏——荒寺一战已经起用令咒逼迫晓月退场,元宵斗法剑宗迟早用手段预备。这样光明磊落地提醒我禁咒极好;另外,剑宗不把我右臂令咒向外透露,也省去日后许多邪魔追砍我右臂的麻烦。

“那样元宵宴就是剑宗的山河榜三金丹对付我弟弟、琳公主和梅芜城师兄。另两个剑宗的人选一个应该是道胎金丹的钟大俊,另一个是从他们其余的上层金丹中挑一位。上官家的翩翩小姐该是我方的人选之一;我方另一个人选,也是从剩下的上层金丹中挑一个。”

慕容芷思索下,

“上官小姐这次还蒙受通宝侯赐了八转法宝大通宝钱,战力未必在钟大俊之下;梅芜城师兄在山河榜的排名高于莫语冰。如果顺利,我方就有二胜在握。再拿下一局对方的上层金丹,即使小空和公主受挫,也是我方胜利。”

我和琳公主的目光齐齐望向柳子越。柳子越用手抹额头的汗,

“这个……我们昆仑主要传授炼药炼器,不是剑宗那些从小学砍人出身的。宗门如许重大的责任压在我这个见血犯晕的文弱门人上。这个实在……实在……”

——关键时候这货居然酱油!如果地藏狮子能出场,我也不会期待柳子越。要是柳子越不算手狠,其余昆仑和龙虎炼器画符的门人那就更是羔羊了。

我忽然发xiàn

——昆仑和龙虎善于斗战的门人的确不多。在云梦和龙虎本山我接触的那些金丹师友,虽然根基扎实,战力也明显强过寻常小派的金丹修真者与武者,但终究不能和心剑如一的剑宗门人媲美。

“我来出场应战。不代表星宗,而是以私人身份为昆仑斗法。我和小空是至亲,这也说的过去。”

慕容芷镇静地说,

“我在河北斩杀过无数强敌,又有师尊密授术法,自信不弱于寻常的剑宗金丹。”

——她的匕首金目鲷不知dào

杀了多少人!我猛然想道——那是慕容观天从剑宗带出的五大神剑之一,即使旧剑灵不在,也绝不能轻视。

只是这样的话,小芷是否有在剑宗面前暴露身份的危险——她说自己有剑宗眼线,不知dào

预先有没有考lǜ

过。

“文侯真是胸有成竹呐。”

琳公主展颜,

“期待芷姐姐的风采。不过,我会尽lì

去拼一个山河榜前十。原君,有你这样的好姐姐,你就悠闲养伤吧!”

柳子越如释重负地吁气。

“如果元宵斗法你们胜利,我就换女子的装束陪诸位一道去赏灯吧!”

文侯笑。

傲剑鼓起掌来。琳公主赞。

车窗外浮现出高耸白色塔林的景象,望不尽头的朱墙之内,密密麻麻有数百塔之多。最高耸的一座石塔直没入云中。辅翼道家呼吸的真言和长啸从朱墙的塔中络绎传出,如同黄钟大吕一般。

一派庄严气象。

我凝神望气。

我们由正南的朱雀门入帝都,车马缓缓驰向西南灵脉龙口的上清宫。这座道场没有树立昆仑的银葫芦旗帜,但也有异乎寻常的浓郁灵气。

我想起帝都地图上还有两个天一水灵脉的龙眼位置,在去上清宫的路上。

这是……

“这是多林道场?”

我沉吟了半响,忽然情不自禁地呼叫起来,

“就是武林圣地多林道场吗!”

“不错。”

文侯道。

——即使我迄今只大体摸索出修真界的势力轮廓,但对武道界却绝不陌生;哪怕我不知dào

修真者的山河榜,但绝不会忘记“多林道场”的大名!

武道时代持续了五百年,在武道时代之先,武者就已经载入了史册,天下谁不知dào

华山论剑!教童子的启蒙史书上讲过:修真兴起,华山盛事不再后,中土王朝在帝都新设了武学道场,名叫“多林”。数百年来就在多林道场由朝廷的王侯公卿主持,决出历代武林盟主。在多林道场成名的武者或者效力朝廷做大将,或者领袖各地行会商团,都是世俗极显赫重yào

的人物。

姬小艾说,

“本朝开国后,武林盟主的选拔、高深武学的研讨、武道门派升降的十番战都在多林道场举行。由武侯指导,武林盟主管理世俗界的江湖事务。不过六十年前,本代武侯宇文登城、上代武林盟主谢无忌、还有武道六尊的传承者都被武神周佳比武击败,多林道场渐渐没落。天下的武道门派和帮会不再向武侯选定的武林盟主看齐,各自为政。多林道场的兴衰仿佛是朝廷兴衰的缩影呐!”

我忆起古书上讲:那数百尊白色石塔,每一座小塔都供奉着一位叱诧风云的金丹武圣金身,每一座大塔都供奉着一位开辟武学道路的道胎大宗师的无漏金身,六座巨塔则供奉着相当元婴强者的武道六尊的混元灵珠。

那塔林簇拥的巍峨最高塔就叫“轮回塔”,绝顶处是孤绝的初代武侯陨落之处——传说谁能打通塔尖,就能破碎虚空,和返虚者白日飞升的境界相当(自然迄今无人做到)

我肃然起敬,远远瞻望轮回塔尖。

我的金身根基,对御气的开悟和武道经验的积累,是父亲、王启年师傅和青龙兵副统领这样的金丹武者培育浇灌。虽然我是修真者,对武道也有强烈的感恩之情。

慕容芷问文侯,

“现在中土江湖上最兴盛的帮会大概就是满盈会吧?我们河北义军的军械粮食多半与满盈会合zuò

获得,依附朝廷的旧武林已经是尸居余气了,在地方也和残虐的诸侯与贪官沆瀣一团。”

“恩。苏先生和武侯宇文登城都是元婴强者,但苏先生更通治道,满盈会也提携关照世俗的后进;旧武林太保守顽固,不让新人出头,没有上进心——我叔父与苏先生的交情就很厚,很多事情都借重他。”

美公子说。

“苏先生是很爽快能干的人物,我和原君也极受他关照——当初苏先生在江陵郡一声令下,随便就了断了那里害民的太守郡尉,真是痛快啊!——我看他的帮会比朝廷的文武顺眼多了。”

琳公主回味。

姬小艾微微皱眉。

——东方车马呼啸,人头攒动。

十数道强dà

的金丹气息如风如雾一样弥漫向我们的车马。云纹车外两个金丹家将大声呵斥数十筑基家丁不要慌乱。

在云纹车之前三百步,有九股上层金丹气息聚合,然后分成两股沛然的罡气一左一右环绕云纹车。呼吸之间两股罡气合抱,如同九个连环同心圆一样禁锢住了四匹龙马之车的进退,把云纹车与外部隔断。

我寻思大概银蛇剑连斩九下都天神煞的雷光,就能破开这九重环状气墙,并且创伤释fàng

真气的九个敌手。但转念想起,自己重伤未愈,真元还不够催发神雷。

琳公主会心一笑,拔自己的云髻上的金簪,

“我来吧。太阳真火也行。”

言犹未已,少女脸色一变。

一声天崩地裂的巨响,车外风雨如晦。

数百座多林道场的石塔不知dào

中了什么邪,像海潮之音那样齐声共鸣起来!

数百股道胎宗师和金丹武圣的沛然拳意和鸣交奏。

六字充盈宇宙的真言从六巨塔里发出——

“呼!吸!哼!哈!啊哒哒哒哒哒!!!!”

犹如六尊强dà

的中层元婴者在天地三界内吞吐山河!

——我们的云纹车是他们口中微不足道的尘埃。

车内安静读史的地藏一声狮子吼爆喝,四爪撑起身躯,钢针般的毛发连狮尾一道崩直。金目流光,异类的妖气澎湃而出。这是地藏狮子的愤nù

态,其实也是它恐惧的样子。

琳公主的半边脸釉彩般浮现出洪荒异种的妖纹,一目也染成闪耀的金子色。她没有拔出金簪,反而摘下了耳畔一粒鸽子蛋大的碧玉珠子,扣在两指尖随时准bèi

弹射出去——稠密成芝麻糊的黑色妖气团聚在这枚剔透的宝珠面上,就像千千万万的蝌蚪在碧波穿梭——每一枚蝌蚪仔细看都是一道符文(这是附身随侯珠的元婴大妖幻化的吗!)

柳子越趴下身子,在车厢内到处爬来爬去,和同样找藏身之处的逢蒙几次三番撞在一起。小寻机灵地打开车厢内的一个衣柜:柳子越和逢蒙争先恐后地往里面挤。

慕容芷念着《逍遥典》上的真言“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十遍后心神镇定,拔出袖内的夜色匕首,在案上划了个卍字。一道虚无的隧道即刻浮现在案上,通向不知何处。

“你能像剑宗元婴那样一剑开凿虚空!莫语冰也不过如此!”

琳公主讶。

慕容芷不回答,却说,

“这是退路。”

姬傲剑呆呆问文侯和我们,“各位,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们都那么严肃。”

文侯抚摸傲剑的脑袋,笑说,

“旧友来访罢了——原师妹,我们不必落荒而逃。就待在我的法界桃花源闲看风景吧!”

她取过案上普通的琴,双手抚弄清风流水般拨动。

琴声悠悠飘了出去。车窗外风景忽晴忽明,光怪陆离。

忽然,我们不在车中,而在一座厅堂。厅堂在桃花林中,桃林没有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两个金丹家将和数十骑筑基家丁前来向文侯报gào

平安。琳公主的八骏七香车也没有失落,放在桃林里止歇。

一切如常。只有环绕桃林的溪涧外是浩渺的虚空。无尽的真言隐隐约约在溪涧外隆隆作响,但始终无法侵入这个文侯心念幻出的法界。

——也就是说文侯的法界至少在相当于六个中层元婴者的真言攻打下岿然不动。

我冲柳子越藏身的衣柜喊:“师兄可以出来了。”

“早春太冷,里面比较暖和。”衣柜回答。

一派金光射入桃花源的法界。

文侯淡淡对我们道:“我的旧友来了,诸位随我一道去看看他吧。”

小芷和琳公主互相对视,然后各收了神兵法宝。我们鱼贯而出。

金光幻成一座金桥,架在虚空和环绕桃花源的溪涧上。

九个上层金丹武圣分左右列于金桥两侧。他们的甲胄上分别有“贪狼休”、“巨门死”、“天冲伤”、“天辅杜”、“廉贞死”、“天心开”、“破军惊”、“天任生”、“天英景”九组蝌蚪文字。

一个长发如瀑的颀美女子亭亭立在桥心之右,她的腰际悬了一柄赤红的小剑;另一个青年武者叉手倚在桥栏之左,心不在焉地逗足下的矮足黄犬玩。他们的修为都不可测,可能是道胎金丹,可能是元婴者。

桥心之中驻着一部六条五爪金龙载驰的车乘。

“那九个武圣该是江南大都督的天门九将。血剑女子是剑宗的道胎金丹蔺朝颜。顽童似的青年该是本代的南斗武尊白泉颐,修行不过一甲子,已经有下层元婴的修为。”

小芷对我说。

“芷姐姐真是熟悉天下人物。”琳公主道。

“我在红尘打滚,难免上心。”白衣少女回答。

一只线条阳刚,但同时具有无瑕美感的男子之手把金龙车的帘子掀开。

青年样貌的锦衣公子持着马鞭跳下龙车,轻快地几步走到金桥与桃花源的交汇处止步,向文侯行礼。

文侯回礼,

“拔都兄,山河榜一别,许久不见。”

“文侯府和武侯府的人都是老死不相往来的。如果没有必要,我是不会打搅小艾的。”

宇文拔都的眼神毫无伪诈做作,纯净地像一个孩子。

姬傲剑紧张地呼叫,“你……你就是屠杀龙族,筑骨如丘的江南大都督!怎么一点也不霸气?”

“嗯。我对弱者不逞威风的——小艾,你弟弟那么大了?不过他不像你那么用功啊。”

傲剑脸红。

“说不逞威风,刚才江南大都督的威风可是气动山河呐!”琳公主讥讽。

拔都的目光陆续扫过琳公主、我、慕容芷,然后拍起自己脑袋,微笑着说:

“我也不想搞成那样。可是我的车马经过多林道场时,不知dào

为什么塔中的武尊、宗师、武圣的金身和遗留拳意与我发生了共鸣——故老相传只有死于轮回塔的初代武侯能用至尊拳意做到这点。这样的事情突然发生在我身上,我不能无赖推脱。”

他笑了起来,

“原剑空是元婴转劫,却想不起前事;我的情况类似,也把自己的往事抛个干净。”

——宇文拔都真是武道至尊的转世灵童吗?

我心一沉。

拔都的马鞭触碰了下金桥前的桃花源之环。

我六识一晃,我们依然置身在车马络绎、人流如织的多林道场前。既没有真言充斥的虚空,也没有落英缤纷桃花源,更没有金桥。

仿佛刚才一切俱是幻梦。

“我的武侯伯父被周佳打败后,一直没有心思经营武林。这次我来帝都,打算就驻扎在多林道场,帮帮他整顿下江湖——听说现在中州出了一个满盈会的帮派,他们随便杀官、向河北的盗贼贩卖军械……这样无法无天、视大正律为无物的黑道要清洗,和他们牵连的公卿也要整肃一批。”

姬小艾轻轻摇扇。慕容芷沉吟不语。

“元宵斗法的事情我听天落歌说了。晓月退场让胜负变得很混沌,不过这样才有看头。小艾,元宵时候我会给剑宗打气的。到时候你输了莫要不开心。”

“不比怎么能见分晓?”

文侯肃容道。

宇文拔都的车马进入多林道场。

他突然从龙车探出首,

“呀,还忘了告sù

你们一件事——既然我到了帝都,天下的事情就包在我身上,不必昆仑和龙虎费心了。”

第一九四章 二会天子(一)

我在车窗怔怔望着宇文拔都消逝在多林道场的身姿

——那是征服亿万人的魔力!

我只在寥寥数人身上体会过。

比起他,我还是才长出獠牙的雏虎。

琳公主赞了一句,“虽然是我们的敌手,不愧是和姬师姐齐名的四代门人冠冕。”

我望慕容芷。

她的眼神正看着我。

“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小芷淡淡道。

琳公主笑,“芷姐姐是勉励小空吗?”

白衣少女若无其事地低下头去。

文侯的车马驰动,入暮时分车马送我们到上清宫止歇。

修葺功成的昆仑上清宫华灯结彩,香烟袅袅。老熟人石子明和上清宫主持领宫内门人齐齐迎接我们。石子明的官服换了三品官装束,果然升到了礼部亚卿的位置。

门人之中我看到了云梦之役结识的蛮子马飞黄、两步兄弟三中层金丹。他们都因为云梦功劳提前结束试炼,晋升为内门弟子。我们相见,十分欢欣——这番三人奉命来新修的上清宫驻扎,顺便游玩帝都(据他们说昆仑在帝都人手不足,拉了些在中土走动的门人提高本宗宫观的人气)。

我另看到两个中年样貌、神采非凡的上层金丹门人。

文侯介shào

他们两位是也受邀参加元宵宴的张机子和宋明星师兄,一位炼药师,一位炼器师。这次妖潮颜掌门派两人来中土协助剑宗,立下莫大功勋。我和晓月死斗后,张机子师兄还调配出针对的药池辅助我复原。

我由衷感激张机子。

杂役弟子中我依稀瞥到绿林集强盗头目江湖儿的身影,我用神念问柳子越是怎么回事。

他耸耸肩,

“上清宫扩建,杂役的人手也不够。七尾苏的满盈会提供了些忠厚可靠的帮手,还有许多人手要另外雇佣。这个强盗头目在绿林集表现很好,听话识时务,和帝都势力也没什么瓜葛。我就推荐他来当杂役弟子头目,绿林集的强盗们也都散伙从良,能干和有资质的统统编入杂役。”

我也是海盗出身,说不出什么反对意见。

“极好。”

我果duàn

赞成。

石子明禀告文侯:姬真人去了大河南岸的连营,与龙虎的清薇真人协助剑宗天落掌门安定大军,他们要在元宵时才回帝都参加元宵宴。

姬琉璃在新修的上清宫的前留了一堵壁画。我看到壁画上有那只叫“子虚乌有”的丹顶仙鹤,只是没有点上眼睛。

“姬真人临走时交代:文侯如有紧要事情,点上鹤目,子虚乌有即刻飞至他前。不怕剑宗截留消息。”石子明说。

姬小艾点首。

她和我们众人约定:明日元旦辰时,自然有礼部的车马迎接我们入宫城参加正旦朝会。龙虎宗的梅芜城、还有另两位元宵赴宴的金丹符法师则在龙虎的太极宫止歇,明日他们也会和翩翩一并与我们在宫城前相聚。

文侯转身回帝都的文侯府。小芷也不回城外的辋川别墅,与我们一道留在上清宫中各自的别院中,明日她也要参加朝会。

琳公主自然住在上清宫为她特地辟出的圣女殿中。

我到别院中张机子为我预备的药池,施展雷法锻体——如今我的金丹真元回复到筑基规模,勉强能用这个手段——地藏狮子则在前院为我护法。

我略有些惆怅——想和小芷单独相处,却总没有合适时机——她是义军领袖,不知dào

元宵宴后又要如何忙碌。

琳公主。我默念她的名字。

她是喜欢我的。

——我绝不辜负喜欢我的女孩子。

当初和小芷重逢遥遥无期,我打定主意绝不背着她对别的女孩子乱动心眼。如今已经和小芷团聚,三人之间的事情可以光明正大讲出。如果不开口说喜欢琳公主,这违背我的本心;如果开口说喜欢她,也该向琳公主直率坦白我和小芷的情谊。

我不在乎三人在一起。

琳公主既是天之娇女,又是别人忌惮畏惧的异类。我知dào

少女喜欢被人宠爱,喜欢天下最好的享shòu

。要是我直接告sù

她:我既喜欢小芷,也喜欢她。她不知dào

要如何气恼心伤?

但我绝不会舍弃与自己至亲的小芷。

——总之,我要做好被颜掌门收拾的准bèi



今晨在天波侯面前,小芷说世俗间的事情了断,就随我一道和仙山修道。现在回想起来,或许小芷的确有这样的心意。

我和她在一起的难题是:

原芷是我姐姐。

——只要慕容芷是魔头的后代,她就必须以我姐姐的名分隐藏身世。我和自己的姐姐欢爱,就要背负无视世俗礼法的名声。

算了,我是海盗,哪里在乎世俗礼法!到时看不惯我的人就让他们看不惯去吧。和小芷的安全相比,区区风评不值一提。

这次元宵斗法过后,我就对琳公主说出我喜欢她和小芷的心意吧!

——如果琳公主气愤,我就由着她砍上百剑千剑。

平复心念的我完成药池中的功课。

新年子时,帝都烟火绽放,漫天繁星。除夕夜宵禁解除,人言笑语遥遥传入上清宫中。

已经是正泰二年了。

我从药池步入别院中庭,望气圣女殿和小芷的别院——两人都在忙碌修liàn

,无心去宫外游玩。

地藏狮子对我说白衣少女和红衣少女前后接踵来别院看望我。那时我在药池淬炼,所以她们都是问候后回去。

“主人起初锻体时心绪不宁,后来呼吸才古井无波。是因为世俗的情感而影响了念头吗?”地藏狮子忽然问我。

“为什么你会这么想?”我反问灵兽。

“和主人接触那么多时日,我从没有见过你在修liàn

中有心魔泛起——这样的铁石道心属于转劫元婴和绝世天才;但方才我感应到你心中的阴翳,就像晴空的小云朵,这只能是你受了此世尘情熏染的缘故。”

我无语默认,然后说,

“我不觉得尘情有什么不好。这是你们妖类和我们人类的分歧吧——你们本来从无知无识的禽兽开启灵智,是非善恶都是一团混沌。因为修liàn

需yào

化形成人,才无可奈何染上人的情感,所以觉得尘情是难以理解的魔障。”

地藏狮子不以为然。

别院外有人头攒动。

我凌虚空抓,直接把墙上的小孩擒拿了下来。却是姬家二公子傲剑。

“你怎么没回文侯府,也不去看烟火,在除夕夜跑到这里来?”

我奇怪。

“徒儿叩见师傅。”

傲剑不含糊地向我恭敬叩首,然后嘻嘻笑道,

“帝都的烟火我看厌了。白昼间师傅答yīng

传我道术,徒儿欢喜得不得了。按捺不住兴奋,瞒着姐姐偷跑到这里来。我知dào

师傅要忙元宵斗法的事情,这半个月无暇指导我,所以先求师傅传我几样小法术练习起来。”

——我差点忘记有这回事情了。

文侯的弟弟到我们上清宫来,自然没有人敢拦他。只是——傲剑这点低微的内家真元,真能运御什么像样的术法吗?

当初内功境界的我即使用最简单的雷法杀死叛乱的倭人奴仆,精神也要疲乏得不省人事半天。

傲剑水汪汪的美目像无辜的小狗那样凝视着我。

我心软地捏了下他的小手,干脆道:

“好吧。”

我的真气游入美少年的躯壳,内视中琢磨透了少年的根器——傲剑的土、水灵根都是绝品,火灵根上品,是不世出的仙苗。

我心中欣喜地咒骂,简直想用板砖抽他脑门,

(“比我当初优越不知多少的灵根,怎么会练得这么废!”)

“你一定是想学几门稀奇的法术向其他王侯公卿家的小孩炫耀,才来我这里的吧?”我故yì

板起脸问。

傲剑目光飘忽,忸怩说,

“师傅,徒儿知错了,下次不敢了!不过我对别人说好的事情,可不能食言啊。”他几乎要哭出来。

我点首。

知dào

怕师傅的徒弟比较容易教。以后像王启年师傅调教我那样,把傲剑扔进蛇屋里锻炼心性也方便了。

——我第一次有了把《雷法总纲》编写成功法传世的欲望。

这个孩子不必从风、火、雷三咒入门,从火、土、水三咒入门学习雷法事半功倍。当然心性必须从头磨练一番。

我的念头忽然一动。

——如今我的灵根也可以动用水、土雷法的变化了。

元宵宴上,我另有新的手段侍候剑宗的山河榜前十。

第一九五章 二会天子(二)

正泰二年正月初一清晨,礼部大夫和礼部郎们领仪仗车马,迎送昆仑门人入宫城。除了地藏和逢蒙是妖兽不能入宫,其余元宵赴宴的门人随我们一道参加朝会。

琳公主和我齐齐坐在飘扬银葫芦大旗的八骏七香车内。

我还在沉思昨夜自己编写的《诸天雷法总纲》成文功法

——傲剑背诵了火、土、水三咒的符文与口诀,我在神念中另传了他雷法总纲统摄的心法。然后我从傲剑最可能上手的土咒教起。少年在别院中庭聚精、敛气、凝神试了数十次,勉强凝成一枚阴雷埋在地中,即刻晕倒。精神大耗的他现在还在我的房里昏昏沉睡。

雷法在根本上是调用五行真气阴阳相击,对内是搬运自身五行真气,对外是沟通宇宙天地灵气。所以在五行法术中雷法一直列为第一。雷法根基扎实,搬运五行也不在话下。

一面指导傲剑,我一面梳理了自己对《雷法总纲》的参悟。过去我没有正统道术传承,只能随着境遇逐渐摸索宿慧中的总纲;如今研习道典有时,又经lì

过与云梦之人、晓月等人的对决,已经能从已有的总纲推衍未有的子系雷法。

指导傲剑时,我推衍出一门阴雷和一门水雷:阴雷埋伏在地中,可以如沉睡的寒蝉那样蛰伏六个时辰。我人在阴雷百里之内,就能随我心念即刻触发;水雷像游鱼那样浮沉在水中,效力和阴雷仿佛。

这是雷法总纲的水、土入门咒法。到元宵宴前,我还能把总纲的五行变化术法分别推衍到金丹者能施展的顶点;至于五行和合的变化以后再说。

——但愿元宵时我能恢复足够的真元。

“原君,你想好对中土天子请求什么东西吗?”

琳公主唤我。

今日的她真如降临红尘的仙子,美得令我窒息。

文侯知会过:今日朝会皇帝会许诺我们许多好处,是朝廷对昆仑门人云梦之役的谢意。

“我没有什么东西要求中土皇帝。”我回答。

“哈,反正天子也给不了长生证道,我也没东西要求他。”灿如卿云的少女略思了下说,“那么就按照姬师叔的布置向天子请求好处吧!”

她从纳戒取出一个小锦囊递我,“昨夜姬琉璃派仙鹤给我捎了一个锦囊,吩咐我按照锦囊的纸条请求天子好处;这一个锦囊是给你的。”

“柳子越没有锦囊吗?”

我边拆边问。

“就我们两人代表昆仑和天子说话,没有柳子越的事情——你姐姐是河北义军的盟主,她也会天子请求些东西;不过那是她的事情,和我么无干。”

——小芷的车马迟我们出发。她代表燕赵十六义军参加元旦朝会,按照朝会典章,要到巳时才入宫。

琳公主调皮凑近看我的锦囊,

“姬师叔叫你向天子请求什么?”

“那姬琉璃要你向天子请求什么?”我闪过她。

琳公主毕竟换了礼服,行动淑女,不能一下子抓到我的锦囊。

“呵,到时就知dào

了。”她说。

我速度把锦囊中的消息刻在神念,用火咒一下焚灭,

“那我也不告sù

你,到时就知dào

了。”

她白了我一眼。

车马通过九重城门,我望到了宫城前龙虎宗的太极旗帜,也有许多礼部大夫和礼部郎簇拥着车马。翩翩亭亭立在宫城前——青衣少女清雅隽秀,气质如同空谷幽兰。

她身边另有三个男修士,其中一个羽衣蹁跹的青年样貌修士尤其突出。

“那人就是清薇真人的得yì

弟子梅芜城,上届山河榜第七。”

琳公主提醒,然后她热情招呼翩翩。

我下车与梅芜城以及另两位龙虎的符法师寒暄了几句。其中一人名许退思,一人名吴猛。吴猛在帝都妖潮中监督刻蚀甲胄与炮弹的符文,许退思监督符水和其余灵符的制作,都立了莫大功劳。

我忽然发xiàn

九门人中只有我腰悬银蛇剑。

我问礼部大夫在天子明堂是否要摘去自己的剑,或者把剑收入纳戒。

礼部大夫恭谨道,“诸位仙长的尊贵,世俗的公卿都不能相媲美。天子特旨诸位剑履上殿、参拜不名。”

“大善。”

我十分欣喜

——这天子倒识趣乖巧,省去我许多麻烦。

诸多内侍宦者导引下,我们两宗门人入了宫城,一道直趋元旦朝会所在:天子明堂。

内侍宦者都是相貌长短一般无二的美少年。唇红齿白,音声温柔清亮,仪态端庄典雅。

我和琳公主都看得稀奇。

梅芜城向我们解说,

“古时朝廷用阉人做内侍。大正王朝受宗门指导,秉持道家好生之德,不再残人肢体。如今内侍都用机关傀儡代替,杂务职事和宿卫全由这些傀儡充当。”

柳子越忍俊不止地轻笑,我问他缘故。

“梅师兄说的都是官样文章。传说某代大正皇帝对剑宗不轨后,剑宗指派唐门研发专门的机关傀儡。它们充作内侍,天子的一举一动都脱不出剑宗的耳目,他也无法绕过傀儡的包围培植自己的私人。”

“我倒听家父说:百年来朝廷威信低落,前去郡县宣旨的阉人宦者往往被桀骜的诸侯碎尸泄愤。朝廷就索性一律使用机关傀儡,万一损坏也不过失去些机械。”

翩翩说。

“那么说上官侯爷以前也这样对付过朝廷的使者吗?”我好奇问。

“听家兄说,家父年轻性如烈火;直到家母陨落,心意才变得淡泊。”青衣少女叹息。

——看来翩翩是像母亲多一点。

内侍傀儡导引我们步入又一道宫门。恢弘无比的院落中矗立着一座上圆下方,四面环水的金檐大殿。上圆法天,下方法地,水称华池。这正是典章中天子颁布一等一政教大事的庄严殿所。

我们过了金桥,入了明堂。

明堂中,公、卿、大夫等文武百官已经济济一堂。

东厢之首的榻上端凝坐着乌衣美公子,她这边的行列都是文官礼服;西厢之首的榻上则坐着一个佝偻老者,他这边的行列都是武官礼服。

姬琉璃督促我背诵过朝会的典章。如果我没有记错王侯文武的品级服色和朝会方位,挨着文侯一个榻位的美髯中年就是太师荀思,再之后就是御史大夫方式之等公卿。

居于武官之首的那个颓唐老者如同枯叶朽木,他的精气神仿佛被什么人抽空似的。老者的眼睛半张半阖,似乎随时可能在明堂上沉沉睡去。

我内心咯噔一下,几乎不忍心看这个心身消磨的老者

——按照我背诵的典章方位,那人就是本代武侯宇文登城了。没想到和周佳一战后,一代元婴强者竟然心意挫败至斯。

武侯之下的尖头男子趾高气扬,隐隐有元婴者的气息。他的目光时不时向殿外瞥去,和我们的目光相交我心念不由泛起一股强烈的恶意

——这人便是太尉烟罗白,宇文拔都的朝廷盟友了。

朱色陛阶的尽头,高高在上的帝座和下方朝会的公卿宾客之间,屹立着一座铁塔般的神像。

确切说不是神像,而是那人的威势如同神像。

这就是大将军、安乐侯杨彭年,和郭子翰相交极深的元婴中层强者。他的面容如同万古岩石,看不出任何喜怒波动。不知dào

此人是否已经做好了离开权位的准bèi



大将军的身后,一道璎珞珠帘遮于帝座之前。他仿佛一个人就隔断了神人界限。

——不过,对于我们修真者,没有什么神灵。剥去神话,天子也不过是凡人。

我望珠帘后的帝座。

“何方人物,胆敢窥伺天颜!”

神像呵斥!

真言漫卷向我,我的百骸激荡。真言是潮,我是小舟。我想拔银蛇剑抵抗,又担心在明堂拔剑坏了宗门规矩。

刹那间,琳公主拦在我前。她的双目一金,扬手扼住了大将军的真言。琳公主的玉手凝起了一团黑色的冰球。

音声寂然。

她传我神念:“我用妖气把杨彭年的真言冻住了。”

然后少女回复了点漆瞳色。冰球消融。

明堂讶异之声频起。

文侯向身旁中年男子使个眼色,

太师荀思出班,向帝座禀奏,

“启禀陛下!西洲昆仑宗和中土龙虎宗的正旦朝贺使团已至。”

“既是红尘外的仙长莅临,当以上宾之礼待之。赐座。”一个从容坚定的少年声音从珠帘的帝座传出,如同普施天下的春雨一般。

“诺!”

大将军杨彭年唱诺,群臣随之唱诺。

众内侍傀儡给我们一一奉上小榻。

我们众门人一道背诵宗门答词,然后排到了文侯身边。

“朕知dào

洛神家是西洲王侯尊崇的大圣。朕是中土之主,琳公主即是朕的御妹,赐座于朕之右。”

那少年的暖人声音再度传出。

内侍傀儡把一张凤座奉上帝座之右。珠帘一展,浮现出少年的丹凤美目,庄严容颜。

那是一个与我年纪仿佛的少年。

他的修为大致在上层金丹,丹近圆熟,稍添一点蕴藉,便能跨入道胎金丹。

金龙衣的少年淡淡微笑,向琳公主轻声说了一个“请”字。

琳公主径直座上帝座之右。

群臣山呼万岁。

忽然,内侍通传,

“剑宗朝贺使团至。”

第一九六章 二会天子(三)

十二剑宗门人鱼贯进入明堂,他们或者佩剑,或者背负剑匣。领袖众人的公子却没有着道门法衣,而是一身世俗的华美锦袍;他腰际另悬了一只手铳——和我与晓月死斗时七转傀儡使用的手铳形制相仿。

锦衣富贵公子望着帝座之右的琳公主,颜面微微抽搐了下,如风拂过的清波。

“剑宗领首者就是唐家公子未央,上届山河榜第三了。”

翩翩用神念知会我。

道胎金丹能克制心意无波。唐未央的神情不知dào

是故yì

对天子尊崇琳公主流露不满,还是他心头太过诧异以致泄露无遗。

那个锦衣公子忽然传我一个神念,

“晓月的事情不对,我向原道友道个歉。”

小芷拿了唐未央的傀儡,我还是有一分心虚,一时想不出如何回答他,

“元宵宴上,期待与唐道友公平一战。”

我回应。

他淡然一笑。

唐未央之后就是道胎金丹钟大俊——晓月果然被剑宗罚离帝都(是否真去面壁我不得而知);我也没有看到昨日拔都车马列中的蔺朝颜;我悄悄问柳子越和翩翩剑宗使团中可有山河榜第九莫语冰的身影,他们摇首。

那钟大俊之后就是其他元宵赴宴的剑宗门人了。我钻研过他们的情报,九人中有三位上层金丹的剑圣、六位铸冶兵甲军械的大师。剑宗使团最末尾的是林道鸣关门弟子秦霄——数月不见,少年真元沛然,已经达到金丹中层的修为——看来在云梦之战中他有极深的证悟,也炼化了几枚五行灵珠。

傀儡内侍为剑宗十二人奉座。

他们与天子互相道贺元旦完毕,排在西厢武侯为首的行列,与我们针锋相对。

“宣诸侯使节上殿!”、“宣诸侯使节上殿!”、“宣诸侯使节上殿——!”内侍傀儡挨个接力传旨,如烽火台的烽火那样递向明堂之外,恢弘的宫城之中。

少顷,诸侯使节络绎入殿,侍应的内侍傀儡持着各镇诸侯的旗帜为他们导引位次。

内侍傀儡持飞虎旗,领头一位诸侯入内。

“天波侯、征西大将军郭子翰朝觐陛下!”内侍念诵朝会名册。

却不是我背诵朝会次序中的诸侯之首宇文拔都。

竹里馆里见过的硬朗男子疾步趋入殿中,在天子的朱阶下站定,一丝不苟地行了臣下之礼,

“臣这次奉旨上京,点了亲军三百虎豹骑、练气精兵二万勤王。大军驻扎在京畿西郊,听凭朝廷调遣,军令至则发兵河北,绝无怠慢!”

少年温言嘉勉,

“天波侯真是朝廷柱石。这番退去妖潮,必定在太庙的功臣阁上列上爱卿画像。”

郭子翰谢过天子,坐上他的榻位,眼神不与任何人相交,也没有神念发出。

“通宝侯上官天泉遣使节朝觐陛下!”

金钱旗前导,紫衣使者入明堂向天子朝贺,

“我家主君在南海道与东海龙妖交兵,路途阻隔,不便发兵;主君命我转运本道钱粮至帝都兵部,可支勤王大军数月用度。”

使者是我凌牙门结识的上官家臣金云翘,半年未见,她已经驱除了公孙纹龙下的三尸虫。翩翩神念里告sù

我:这是她父亲接受了清羽掌门的授意。近百年来上官天泉只在贿赂朝臣上撒过丹药珠宝,没有为朝廷出过一兵一钱。

“左将军南宫腾蛟遣使者朝觐陛下!”

青龙旗前导,一位清矍的老年使者入明堂向天子朝贺。我过去在名义上属于青龙会,但当时幼小的我没接触过南宫腾蛟手下的大人物。这个老者的气息深沉如渊,我隐约觉得即使不是道胎金丹,在上层金丹里他也是翘楚之辈。

“臣奉主君之命参见陛下。”清矍老者深深鞠躬,“主君为江南大都督前锋,与东海妖龙死战连月,屡败群妖,兵将疲惫。本镇无力发兵勤王,主君命我献楼船五部、龙舟六十四部护卫陛下。”

少年颔首,

“楼船龙舟可交付兵部,编入大河水师。南宫爱卿本是义民,先皇被奸臣蒙蔽,不得不潜踪江海。方今拨云见日,可以为朝廷尽忠竭力。”

小皇帝一顿,问大将军杨彭年,“云梦之役有一位叫做南宫磐石的星宗门人立下莫大功劳,可是左将军的子侄?”

“陛下圣明,南宫磐石正是南宫腾蛟之子,为人沉静有大略。”神像赞美少年的判断。

“左将军之子南宫磐石可赐三品镇海将军。”少年道。

那老者又鞠一躬,“世子不能接受这个将军头衔。”

神像欲待发作,少年示意他安静,

“是何缘故?”

少年温声问。

“主君已经把家督之位让给南宫世子,专心辅佐少主。除夕时太尉府应该收到了世子请求继任左将军之位的上表。”清矍老者不卑不亢回答。

——南宫得到了楚王金蝉的蝉蜕和好多元婴傀儡,如许丰富的积累让他有足够的底气走到天下人前。

我不禁感慨。南宫腾蛟身为元婴强者,竟果duàn

退入幕后辅佐,真是父子同心。

太尉烟罗白出班启奏:“想来是除夕太尉府许多武官轮休,这份上表臣未及阅目。”

——何必推诿下属!昨天烟罗白忙着和宇文拔都串联,哪有空暇管太尉府的公务。我心里想。

皇帝静了会,旋即道:

“既然如此,朕有一妹名柔福公主,年方二八,貌端德淑。南宫磐石如此才俊,正是柔福之偶。可赐婚与左将军南宫磐石为妻。磐石与柔福如有子,可袭三品镇海将军之位。”

南宫之前和敖九有婚约,后来龙族与他家翻脸,这个老婆飞掉了;没想到小皇帝又额外送了一个。

我猛然想到——南宫家原来是海盗。如果磐石娶了柔福公主,他不是摇身变成了驸马吗?以前南宫家名义上从属于宇文拔都,一旦成了帝家亲眷,江南大都督又如何命令南宫家?

明堂鸦雀无声。

也无人敢接少年皇帝的口谕。

皇帝莞尔一笑,

“朕差点忘了:这是朕的家事,外人不便过问。宗人卿,柔福御妹最喜爱少年英雄,这一桩婚事你去和她说下。不必用朕的名义给她压力。”

文官行列走出一人领诺。

内侍导引清矍老者入席,老者的目光掠过了我一下。

余下小诸侯依次入明堂朝贺,或者允诺献兵与军械,或者允诺献钱献粮。

到了巳时,内侍传河北义军盟主原芷朝觐。

鹰旗前导,英气俊美集于一身的白衣少女步入明堂。朝臣微微耸动。

翩翩不禁动容,“这是师弟的姐姐吗?”

我自豪微笑。

“真是妙手丹青也描摹不出的神采!”青衣少女赞。

太师荀思出班启奏:

“陛下,原芷是河北义军首任盟主,现下总统燕赵兵马十万。河北盗贼猖狂,忠心王室者绝少。老臣奉命招安,原将军首义响应。”

慕容芷向皇帝行过礼,清声道,

“河北人心本不齐。这番妖潮燕赵之人临危凝聚,在下才能用忠义的旗帜感召群雄,不敢贪天之功。”

——原来小芷这个盟主也是当得很不稳的。只是,她这个一心霸图天下的女子对着满朝的公卿侃侃而谈忠义,真是滑天下大稽的事情。

明堂之上群臣肃然,浑然无人觉出她的伪诈。

少年思忖了下道,

“传闻原芷和昆仑的原剑宗仙长是同胞姐弟?”

少年的丹凤美目第一次和我遭遇。我念头一摇,有一种异样似曾相识感漫上心头,仿佛我们最近还处在一起。

太师荀思殷勤道,

“天子睿思。”

“河北沦陷凶妖有年,原爱卿奋起义旗统合豪杰效力帝家,忠义之心让天下感佩。可赐三品平妖将军!爱卿麾下没有品级头衔的豪杰,太尉府可以商议一并授予武职!”

太尉烟罗白唯唯听命。

慕容芷拜谢,但没有回到她的朝班位次。

太尉烟罗白呵斥,“真是不懂礼数!”

少女也不顾他,向皇帝道,

“臣父原毅本是左将军南宫腾蛟麾下大将,有万夫不当之勇,义烈磊落之姿;臣母是故广陵太守杜步飞之女。东海有妖祸民,臣父斩杀之;神风国倭人不服,臣父叛平之。不幸亡于海难,父母骨骸无处可归,伏望天子追赐名爵!”

——我父亲的确为南宫腾蛟杀掉东海之妖和神风国人,但那是为南宫攻城略地。经慕容的口中娓娓到处,父亲从一个海盗变为中土的英雄和帝家的忠臣了。

“如此忠义之辈,朕自当表彰:原毅可追赐三品平倭将军之衔,列于太庙英烈祠。杜氏追赐节烈夫人。”

少年叹息。

“臣谢过陛下。”

慕容芷回到最角落的诸侯班次,再无言语。

我心中百感交集,不知dào

该说些什么。

所有的诸侯朝贺使团都已经完成典礼,但是宇文拔都依然没有来。

明堂寂静。

礼官向皇帝陈述毕。

“大都督万里勤王,昨夜才入帝都。舟车劳顿,迟了朝会也是不得已的事情。无妨。”

天子微笑,转向帝座之右琳公主,如同春风沐人

“昆仑是道门四大宗之一,公主是西洲大圣。公主和贵宗不远十万里临我中土。如有所请,朕无有不允!”

少女做出很为难的表情,然后道:

“我们昆仑一路行来看到中州百姓的困苦。如果陛下慷慨,就许我们昆仑在中州各郡设立宫观渡人救苦吧!”

——这就是文侯交给她的锦囊内容吗?

明堂寂静。

剑宗十二人面色严峻。

——如果天子应允,从今往后我们昆仑就在中州的腹心站稳了脚跟。

“兹事体大,御妹这个提议就交给公卿议论——贵宗这番济世救人的心意朕极欣慰。本朝以剑宗为师,朕师天落歌与众门人荡魔斩妖,保定天下粗安;如果再有贵宗治病救灾,天下太平可期。”

他毕竟不是君令如山的帝王。

群臣山呼万岁。也不知dào

是不是庆贺少年的太极推手打得妙如宗师。

琳公主凝视向我,

天子又问,

“昆仑的原小仙长有什么请求。”

我镇定下心意,声情并茂地按照姬琉璃的锦囊指示回答,

“传闻中秘书阁的《文明大典》是天下图书之首。如果我宗能有幸入秘书阁抄录一日,对陛下感激不尽。”

“好呀,这是一桩小事!元月七日朕就在中秘书阁读书,朕为小仙长介shào

一番吧。可《文明大典》是天下最浩繁的图书,恐怕贵宗一天只能抄毕一书库的目录!”

这轻易的答yīng

偶然泄露了天子的少年心性。

群臣笑。

——我明白了姬真人的用意:这一天的相聚就是我们昆仑和天子接洽的机会。我不期然又担了一个任务:那天我根本不在乎抄了多少书!

少年收敛起他的笑颜,庄重道:

“去年时运艰难,妖邪逢出,荼毒中土生灵。赖道门上仙拯济,百姓暂得喘息。朕受天命护持生民,感念之情无以言表。特设元宵之宴为四大宗门的诸仙长洗尘,聊表尺寸谢意!”

他的话里看不出偏斜。不知dào

是谢我们还是谢剑宗多一点。

剑宗唐未央领众门人向天子道谢!柳子越踩了下我脚后跟,我也领昆仑众门人向天子道谢!龙虎门人在梅芜城领袖下向天子道谢!

礼毕。

大将军杨彭年转身向天子启奏,

“臣资质驽钝,辅政数十年,心力日消月磨,已经不堪重任。恳请天子赐我回府修道!”

少年似已被知会了剑宗的授意,略作惊讶和挽留后应允,

“朕年少寡德,赖诸位贤能辅佐共度时艰。大将军走后,当以何人代替?”

杨彭年一板一眼道,

“陛下有帝师指导,麾下文臣武将如云如雨。只需yào

公卿合议,不难选出贤能,臣不敢置一词。不过,臣愚以为当选老成持重者,不当选年少轻狂者!”

太尉烟罗白面露窘色。太师荀思面无表情。文侯的美目似是在淡看风云。那年老颓唐的武侯已经在明堂上困极入睡了。

郭子翰面如岩石,声色不动。

年少轻狂者自然是那个连正旦朝会也不赴的跋扈诸侯了。

杨彭年虽然不说,他已经提出了自己的人选。

忽然,内侍匆匆入奏,

“启禀陛下,宇文大都督派遣使者朝觐!”

天子和群臣愕然。

麒麟旗前导,一位黄衣狗头使者手捧一个珠宝装饰的锦盒,趋入明堂。

——拔都至少又犯了一条禁忌:妖兽不得入宫城。这个黄衣狗头使者与我上次瞥到的宇文那条狗气息类似,原来也是一个下层金丹的归化妖。

“主君命臣启奏陛下:昨夜帝师传书大都督河北军情紧急,大都督即刻奔赴连营。一夜鏖战,斩杀妖族元婴左帅,击退罗刹国主萧龙渊。妖兵现已经退避三百里,帝师留大都督在军帐中品茗。”

内侍们把木盒接力传上,

大将军铁青着脸掀开木盒验过,呈给少年。

太尉烟罗白问,“木盒中的是北海妖龙萧天佑吗?”

狗头人回答:

“正是元婴中层的妖龙!大都督在休憩时把它寸斩成脯,进献给陛下做元旦贺礼!”

——这是拔都对我们的当头棒喝!他已经用他的方式行动了。

那个昏睡的年迈武侯忽然睁开眼睛,露出两道精芒,旋即阖上。

郭子翰出班,

“贺喜陛下!”

文侯也道,

“贺喜陛下。”

群臣山呼万岁。

天子感慨,

“太祖皇帝当年以真龙肝真凤髓为饮食,不想朕今日又遇到这样的盛事——把这大药嘉食分赐给群臣吧。”

礼官宣bù

:散朝。

第一九七章 二会天子(四)

剑宗使团和我们两宗的使团没有一句言语和神念交流。散朝之后,剑宗之人从宫城东北门出,回他们的白云观;我们两宗九门人一道从南门出宫;小芷与文侯滞留在宫城和其他文武攀谈。

出宫城南门的时候,我看到几个家丁用小轿子抬着衰迈的武侯回到他的车马。一个普通的青年金丹武官在宫城外迎候,恭谨地把老者扶上座车,然后指挥着队列离去。

翩翩告sù

我:那青年是武侯的世子宇文逸钧,虽然为人敦厚纯良,但资质远不如宇文拔都惊艳。青年异日能否继承武侯爵位,尚是未知。

青衣少女微微叹息了一声,似乎有什么心事。

柳子越岔开了话,和龙虎门人侃起一路上和朝会的见闻心得;张机子等人恭维琳公主朝会上的风华,为两宗的颜面大大添彩。

少女假装忸怩了几下,爽快咯咯笑了起来。

她敛去笑颜,招呼众人,

“最近我发xiàn

中州的蹴鞠和马球十分有趣。等我们元宵功成,也回本山组建马球队,各自骑乘灵兽在虚空争夺有翅宝珠吧!”

“大概只有原师弟的地藏狮子有希望和公主争锋。”柳子越谄媚笑。

“乱讲话!是我的坐骑逢蒙和地藏争锋!我又不是坐骑,和狮子争什么!”少女斜目瞪他。

我问翩翩在亿万钱庄有什么际遇。

“和家兄分别叙各自几年的修liàn

和经lì

,然后家兄又把家父赐他的法宝给了我——元宵斗法多半我要对付剑宗道胎钟大俊,家兄勉励我夺下关键一局。昨夜通宵家兄都在指导我研习驱动新法宝,我肩上的责任很重大呐。”

翩翩的笑意有些勉强。

“以前通宝侯爷就把七转的名利圈赐给翩翩防身,侯爷赐给家兄的一定也是厉害法宝!”琳公主好奇怂恿翩翩拿出来瞧瞧。

我问龙虎宗的师兄们可有符法确保屏蔽外人的感知,不要在元宵前泄露了翩翩底牌。

“帝都依托天一水的庞然灵脉构筑了无数连环阵法限制修真者的神念,宗门的宫观车马额外添了灵符,万无一失。”

梅芜城道。

“诸位一定要稳住心念!”

青衣少女郑重叮嘱,然后戴上能抑制施术者心魔的九色鹿皮手套,从纳戒里捧出一团亮晃晃的金光来。她的容颜一黯。除了梅芜城和琳公主外,众人的呼吸都开始不匀。

默诵上清典静心法门的我,瞥到金光中隐约有一块金砖!

琳公主取出髻上玉簪,簪尖的清光流溢满车厢。众人在和氏璧的护持下呼吸渐趋平静。

唯有柳子越的眼睛还在时时发赤,梅芜城从袖中取出一本符书,摘了一页金符贴在他背心。柳子越汗涔涔下,瞳色恢复点漆。他重喘着气向梅芜城道谢,忽然奇怪问:

“我的神识怎么无法运转了?!”

梅芜城静静道,

“这件七转法宝直接影响人心,柳师弟的念头似乎格外易受此宝挑拨。所以我用锁灵符直接禁了你的念头运转——你暂时无法动用神念施术驱宝,外魔自然也无从左右你的心智。”

柳子越面色发窘,旋即笑,

“好说好说。等我们鉴赏完宝贝,梅师兄再收了禁我念的符就是。”

我家做无本买卖,世上的金银财宝,我自小迄今阅目极多。翩翩手套中金砖的形制与寻常金砖一般无二——唯有金砖面上没有刻通常的官府锻造年月,只是简单刻了两个端正的“不义”大楷。

即使有和氏璧护持,有生从没有体验过的血污感一直徘徊在我心头不去。其他人也面色难看。

“家父原来师从昆仑,后来才转投我宗,贵宗的炼器之法他也是熟谙。这枚七转法宝叫做不义之财,是当年家父用红尘立业时得手的第一桶金子祭炼。金砖的威力和我的那对名利圈不相上下,只是名气不如。名利圈是用来套人收宝;这枚金砖则凝结了无数为财货而亡者的怨念——不出手就能撼动人心;驱遣出手的话,越是执念深者越会觉得沉重。因为杀孽太深,父亲基业稳固后已经不大使用这件法宝了。”

翩翩解释。

柳子越自嘲,“原来是我的克星!如果我被不义之财稍微擦上,大概要变灰飞了。”

我盯着那团金子看了好久,心里判定这金砖对我也是个不小的威胁。

琳公主把翩翩小心翼翼握着的金砖一下夺过,青衣少女的脸色倏地惨白。

谁料少女竟然凌空轻轻抛了几抛,随意地还她。

“器灵不理睬我——在我手上也是很普通的金砖,大概砸几个小毛贼还是管用的。”

琳公主嘀咕。

青衣少女用袖口优雅地抹去鼻尖的汗,

“刚才你差点把我吓死。如果不是公主视天下如敝履,不说能否举起,单是心魔反噬就能重创你的阴神!”

琳公主拍手,

“妙极!你们三兄妹里,上官侯爷最宠爱翩翩了。现在翩翩有两件七转法宝,还有妙用无方的八转大通宝钱,元宵宴上一定杀得钟大俊屁滚尿流,跪地求饶!”

——看来,少女还没有忘记钟大俊捅她小腹的几道剑光。

我们众人向翩翩庆贺。

“子羽师兄的修为止步于上层金丹多年,他似乎也自觉在修liàn

上无望进步,所以把这样的重宝转给翩翩师妹。上官侯爷和子羽师兄是对师妹寄寓了厚望,把你看成他们道法和家业的继承人了——师妹,你要当仁不让啊。”

梅芜城诚挚道。

“翩翩那么聪明和好资质,再修liàn

数年一定能晋道胎金丹的!”

琳公主也说。

“我……异日的事情异日再提。眼前的元宵宴上,我只怕自己的真元不能驱动那么多厉害法宝——毕竟,不像原师弟的神剑是你亲手炼出器灵来,这些法宝的器灵都是我父亲祭炼,我不能随心如意地驱遣它们。”

青衣少女的眉宇之间有浅浅的忧色。

“无妨事的。运用得当,这样厉害的法宝十个回合就能收拾钟大俊!晓月也被我这个新人打退了,师姐虐老钟有如打一条死狗。”

我鼓励翩翩。

外面有其他车马接近之声。翩翩忙收了金砖。梅芜城撤去贴柳子越身上的锁灵符。

我望车外,是立青龙旗的南宫车马前来拜访。

清矍老者近前问:

“昆仑的原剑空原小仙长可在?”

我问老者何事。

“我家新主君十分感念云梦之役时原小仙长仗义相助的恩德。这番元宵宴他有故不能赴会,所以吩咐在下赠送一门神通给小仙长,祝原小仙长在元宵为昆仑大放异彩!”

我凝视老者回答:

“我父亲原来是青龙会的干将,是你家老主君栽培了我父亲。他厌恶为你的老主君卖命,所以违背了君臣契约,带着我们远遁海外。我帮zhù

磐石不是仗义,只是顺手顺路还尽我父亲欠南宫家的东西,不让外人闲话,也让自己念头通达罢了。我和南宫家已经再无关系,他也不必因为感激再赠送我什么!”

老者笑,

“既然仙长与我们南宫家再无瓜葛,仙长的姐姐何必为令尊令堂请求朝廷的追赐?——令尊的平倭将军之功全是听我家老主君的授意行事。如果原家与我南宫家没有瓜葛,大可以不必请求朝廷的封号。”

“我姐姐和我行事不同。我家的事情,一切我说了算!”

——小芷请求朝廷的封号多半是感念义父对她的养育栽培,其实父亲并不在乎朝廷的恩赏;我母亲原来是公卿的女儿,如果她泉下有知,或者会有一星半点的喜欢。

或者,小芷那样做,更多是为了讨我的欢心——她或许认定这是对我父母的孝顺,我一定也会喜欢。我念起来,她一直比我更孝敬我爹娘(甚至超过对自己父亲的哀思)。

我念起当年自己刺银龙时的那一剑,心中一绞——那是我命运的分叉。

翩翩神念问我面色不豫是否有恙。

我回应无事,旋即镇定心念,缓和颜色对清矍老者说:

“托我转告磐石:我们相忘于江湖。”

老者呆了一会,道,

“主君吩咐:如果原小仙长如此说,那他想请教山河榜前十不易应付,半月后小仙长还能再胜一个画眉晓月吗?——如果原小仙长自信能够,老夫立kè

告退;如果原小仙长以为不能,那主君就命我以星宗门人的身份赠送小仙长这门神通!——主君的师妹原芷助贵宗斗法,他也是助贵宗斗法胜利。”

车马肃然。

剑宗已经禁止我在元宵使用令咒。翩翩对战胜钟大俊又信心不足。

我回答:

“不能。——我接受磐石的赐法,这不是希冀他回报,而是宗门之间抵御外敌的互助。”

老者点首,

“主君说你继承过我家的手印拳和武道心法,那就赠你这门五劳七伤大手印!无有亏欠。”

他颀长有力的手指捏了个手印,我神识中看到老者从太阳穴里摘出一枚念头,忽地掷向我来!有如神威将军之势。

梅芜城摘符,琳公主取金簪。两人不约而同地护持我前。

我两手前推,示意他们闪过。放qì

了一切真气和念头防御的我,任由那一枚念头冲击我的阴神——那不是金丹者的神念,而是元婴强者的神念!

这个老者是隐瞒了自己气息的元婴者!

如同被清羽掌门蚀刻三十三枚令咒那样痛苦,我的颜面扭曲一团,全身的臓腑反复颠倒。和清羽掌门赐予令咒时不同,那次只是考验心性的形骸折磨,这次我分明感到:老者神念在我念头里蚀刻着一门摧残施术者的神通。这个蚀刻过程本身就是在摧残受术人——我清晰感到自己的金丹寿数在飞快地流逝。

三百个呼吸过去。我的念头中多了一门天罡法术级别的神通。

我看到车厢镜面上的自己并不异样

——这在躯壳上看不出来,唯有到了较高的境界才能感知——上层金丹原来有六甲子之寿,道胎金丹也无法逾越六甲子的限制。前几番的死斗加上这次蚀刻神通,大概我只剩下四个甲子不到的天年。

我明白了:其实老者所谓的赐法,只是提前预支我的天年来完成这门深奥神通的研习。在往日我要十余年才能掌握的五劳七伤大手印,支取我三倍的天年立时完成。

四个门人围住南宫家的车马,梅芜城、琳公主和翩翩三门人品字围住清矍老者。我宗的炼药师张机子为我诊断躯壳和神魂。

神念中张机子问我不说寿数折损可否;我回答不必讲,是我为了斗法情愿承担。

(“那好,之后我秘密向姬真人和文侯做一个报gào

就是。”)

——我要在数十年内晋升元婴者,这点寿数由它去吧!

于是,张机子神色凝重地向七位门人宣bù

我没有损伤,无论心身。

我让大家罢手。七门人撤开围子。

“祝两宗在元宵志得yì

满!”

清矍老者领南宫车马扬长而去,远远消失。

“原君,真的无事?”琳公主关切问。

“恩。和刻令咒时候差不多,剑宗可不知dào

我又收了一笔好处。”

我故作轻松道。

——五劳七伤大手印是一门死里求活的秘密神通。寻常的法门是损耗自己的心念和躯壳来提升战力,如我和晓月死斗时候那般,也是金丹人尽皆知的功法;通过折损自己的未来的天年寿命来提升自己真元,这是五劳七伤的奥义所在——在心念、躯壳之外,还有更缥缈的寿可供消耗。其中的玄妙,只差林道鸣支取寿元重铸躯壳一线了。

南宫磐石在云梦之役中也用过这门神通来使自己恢复战力。

我想了起来。

——即使我不能在元宵恢复真元,也能用五劳七伤大手印来突然拔升自己真元!

又要拼命了,这次是真的拼寿命。

“传说南宫磐石有两位下层元婴的供奉长老,不知dào

那个老者是哪位?”梅芜城自言自语。

“他就是南宫腾蛟。”

我说。

众人讶然。

“为什么?”柳子越问。

“直觉。”我答。——明堂中一定有元婴者看破这一点,但他们装作不知。

他取小册子记下来。

文侯和小芷的车马悠悠赶上我们两宗的车马。

文侯微笑致意:“方才和公卿会晤,略迟了些出宫——据说天子和知了义手谈甚欢,对我们昆仑颇有好感;芷姑娘麾下的数十金丹也有了五品的正式武职。”

琳公主向她们说:

“刚才南宫家给原君灌顶了一门五劳七伤大手印。”

文侯哦了一声。

小芷眉头一皱。我挽过她的手,笑说是故人还报一桩,对斗法颇有助力。

“姬师姐,这次我照姬师叔的锦囊背诵。但是天子对中州建立昆仑子宫观的事情含糊过去了,我没有完成任务。”琳公主神色微有气恼。

“开价高一点就是为了讨价还价,无妨事的——天子应承了原师弟说的第二件事情就好。”

文侯道。

“可是,天子身边都是剑宗的内侍傀儡耳目,护卫他的其余高手更不用说。即使在中秘书阁,我们也无法和他单独接洽呀。”

我问。

文侯从袖中取出一面镜子予我,

“乐静信真人留了三道枉凝眉的镜光在这面镜宝上。叔父昨夜托仙鹤捎我,元月七日我们就靠乐真人的三道镜光达成会晤。”

第一九八章 二会天子(五)

昆仑丹药冠绝天下。结合雷池锻体,到了元月六日夜,我的真元恢复至下层金丹的规模。真元越沛,复原越快,三个月后我大概就能恢复和晓月对战前的精气神。

只是,远水不解近渴——元宵之时我至多只能达到金丹中层的真元规模,与去年九月踏入夜郎城时仿佛(稍有不同的是,我的境界和神通手段已经远非当时可比)。

小芷在朝会后就匆匆离开帝都——宇文拔都在正泰二年元旦黎明大破妖军,禁军乘势渡过大河,占领北岸筑堡,京畿的各路勤王军也奉朝廷的旨意开拨驰援;这番小芷精选了三千练气士义军也在帝都外驻扎,由河北投奔她的一位可靠中层金丹管辖。她既然成了朝廷名下的平妖将军,也奉旨指挥京畿义军加入天波侯郭子翰开往大河北岸的勤王军序列。

据小芷说她把一切弄停当,大概也只能赶在元宵夜前回帝都。

我没有和她多相处的时间,也无暇跑去她的义军营中见识,只能等到元宵夜后再找时机。

文侯知dào

姬傲剑赖在上清宫跟从我学雷法,又捎了一个料理杂务的机关傀儡娃娃来服侍美少年。我传功六日,傲剑终于没有糟蹋自己的顶尖仙苗资质,掌握了运御阴雷的地煞级术法——自然,每次凝结数枚阴雷都让他微弱的真元消耗殆尽。所幸,我们这里是昆仑的上清宫,即使傲剑的真元不足炼化黄芽丹和筑基丹,昆仑也总有充裕合适的其他灵药来助他固本还原。

传功之中,我又陆续钻研出许多土水雷法,把《诸天雷法总纲》的典籍谱写到“火部”;南宫家传我的五劳七伤大手印也融合贯通大半。

红衣少女每夜完成修liàn

功课后,都来觑我给傲剑传法。

“你姐姐真是忙碌人呐,一面修liàn

,一面读书,一面料理世俗军政。难为她还能跻身上层金丹之列:她的实修时间可只有我们的三分之一。”

琳公主说,

“一——不过,我相信芷姐姐一定能在元宵夜上获得首胜——虽然她入上层金丹时日尚浅,但道心非常得卓异,面对拔都也浑无动摇;她凭借手上那柄神兵,足可胜过剑宗的上层金丹——也不知dào

那匕首是什么来头?——我估摸至少在七转,比我的金乌剑还要强上一转;那些剑宗门人可没有得到如此神兵的造化。”

今夜是元月六日的良宵,明晨我们就要在中秘书阁设法和天子接洽。琳公主和前几日一般来探视我。我和琳公主两人并肩坐在别院的屋檐上。我一边指导庭中练习的少年,一边与少女攀谈闲扯。地藏狮子伏在阶前闲看。

“或者是她师尊赐予也未可知。星宗的积累不下昆仑龙虎。”

我说。

琳公主对小芷修为和战力的判断极有见地,但她绝对想不到慕容观天的神剑“金目鲷”和原芷夜色匕首的联系——慕容芷不可能在剑宗高人云集的宴会上施展前五大神剑之一。她和剑宗另一个上层金丹的胜负依然难料。

琳公主建议庭院中的逢蒙和傲剑一道切磋练习。傲剑在中庭预设下九枚阴雷,琳公主命令逢蒙趟过雷区陷阱。

“禀告主人……我……我又不知dào

傲剑的雷预先埋在哪里?万一踩上了,我就要被炸毛了!”小熊唬得毛尖尖竖起。

少女向胆怯的小熊拍手鼓励:

“喂!你又不是阴物,不被阴雷克制!傲剑凝出阴雷威力充其量是救火将军级的小炮弹。快上!你好歹是筑基灵兽的躯壳,和奔雷车相当了!伤了有的是灵药治你;不上就饿你肚子;再不上,我要鞭挞你喽!”

黑白熊无可奈何地冲向雷区;傲剑在雷区尽头不怀好意地坏笑。

九枚阴雷的位置我感应分明。

地藏狮子的耳朵倾听地下阴雷春蚕啮桑那样轻微的声响,一面和我交流神念,询问他判断的位置对还是不对。

逢蒙绕过了第一枚阴雷。运气不错的他又和第二枚阴雷差了三步擦过(傲剑阴雷触发的范围不大,如果踏入我布置的阴雷一亩内,我就能用心念触发)。第三枚阴雷在黑白熊一步范围轰鸣,小熊歪歪倒地。它的躯壳强横,只有皮毛轻伤;是阴雷爆zhà

时的强音把逢蒙震晕了。

傲剑疾步冲上,把五转流星蝴蝶剑抵住小熊脖颈上,欢快地向我宣bù

他获胜

——少年脑袋还算机灵:阴雷只能炸晕筑基灵兽,但用绝品宝兵把晕眩的灵兽斩杀一样制胜。

地藏狮子弄醒小熊,给他灌了一枚筑基丹。

琳公主在屋檐上指点逢蒙:

“下次记住啦:这样情况要封闭自己的耳识,然后把妖气外放成罩。一道妖气罩抵消一枚阴雷,冲到傲剑面前就是你胜:你是筑基,傲剑还是练气士。他来不及拔五转剑,你就能用熊掌捏住傲剑的小腰了。”

美少年听得脸色有点发蔫;逢蒙自言自语:刚才自己怎么没有想到?

我嘀咕了一下,用神念悄悄传话傲剑:

“无妨事。以后交锋,你不必一枚枚引动阴雷,可以把群雷连环触发:其他阴雷的雷力一并叠加在触发的第一枚阴雷上,一击破去敌手的真气罩直接重创!——恩,不要说这招是我教你的。”

傲剑露出心悦诚服的神色。

恍惚之间,我忽然想到前世教导自己弟子丹朱的情形。景象一掠而过,隐约如雾,迅疾如电。是前世删削未尽的回忆。

念头中突然有一阵酝酿了百多年的陌生感伤,和我的年纪一点也不相称。

“指导弟子这回事,就像训liàn

一条小狗。”

少女的总结把我从惆怅中拉了回来。傲剑和逢蒙、地藏都各自散了,屋檐上只余下我们两人。

“这是你在传功院传习仙苗道术的心得?”我问。

“啊,是本公主在道兵院训liàn

灵兽的心得!不过,从小我娘就是这样指导我的。在学会做人前,我已经学会怎么做一头虎妖了——大概用了四年时间我学习虎妖的一切道术和技巧,现在我训liàn

逢蒙也是这样教法。”

“四年中你一直是一只小老虎的样子吗?”

我好奇问。

“我兼有洪荒种和人类的血脉,其他妖兽视为修liàn

关头的化形成人,对于我只是随心情的事情。小时我经常在人形和白虎形之间由心变化。母亲陨落后,昆仑有不少长老公开嫌恶我妖形。爹爹才让我尽量保持人形,下山时还要附加妖力禁制不让我变化。”

“嫌恶洛神家的,就是乐静信那样的真人吧?”

“哈,过去我娘和昆仑二代真传们争夺西大荒洲,结下的仇怨化解不易,乐静信延续他师尊敌视我娘的态度。不过乐静信还算守昆仑二代祖师划下的规矩:他虽然敌视我家,但从不过线。我们洛神家就由他去了。”

少女犹豫了一下道,

“原君,我们相识一年,生死也历过无数。如果有日见识了我的妖形,会否怕我?”

“我在你上次招妖时早见过了:就像上了漂亮釉彩的瓷娃娃。”

我笑。

“那只是我半妖的样子,不是我完全的洪荒种形态。”

“我和地藏与逢蒙的关系也极好啦。琳公主的洪荒种样子,也一定是上苍的第一流造物。我不怕。”

“你的赞词我全部收下了,你说对了。”

少女微笑。

“如果不是追杀云梦之人的时候偶尔知dào

你的事情,我还一直当你是个人类呐!即使现在我知dào

你是半妖,但心里也没觉得你和以前有什么两样。”

我说。

少女咯咯笑了起来,

“我不明白大河之北的罗刹群妖为什么要和人族争执不休——我觉得:人类居住城邑,妖族居住山野,各自相安,互通有无是最好不过的事情。说起仇怨,龙系妖和虎系妖斗了不知有多少万年,哪是和人族的过节能比。”

——这大概是琳公主近月阅读《山海洪荒经》的心得吧。我记得那是一本讲述妖族历史的古书,从文明之前的远古讲起。有许多怪异谈论,甚至把人族列为妖族的一系。

我叹息,

“我父母就是妖龙杀死的。我虽然知dào

这和普通仇杀并无太大差别。但父母死在异类之手,总不自觉对龙族有所嫌恶。”

少女呀了一声,

“你和你姐姐海难的事情我只是模糊听说。现在你还有报仇之心吗?”

我点首,

“天下王法荡然,只有靠子女自己为父母复仇。海难时我年幼无知触怒了龙,一半的过错在我;但那条龙亲手夺了我家五百口性命,我狠狠砍回它五百剑才算公道——以前我力量微弱,龙杀我全家像天灾那样,只能把求生放在首位,复仇之念深埋;如今我力量渐强,等到了元婴后一定要了断那件事情,既告慰父母,也通达念头。”

小芷也记得我父母对她的好;我做子女的更不会忘记父母。

“古今约束修真者和妖兽的王法都是空文,只有荡魔院的飞剑能了断纠缠的因果。你自己的仇怨自己去报,宗门的典章上写明不会为门人报私仇。但是要帮忙的话,我会以私人身份会助拳——我杀龙系妖不会手软。不过,原君记得以直报怨,莫要执念。”

我郑重应承,

“我有分寸。我们家做海盗时杀人越货无数,死在龙手也是天道循环,认赌服输。我只是尽子女本分,不钻牛角尖,只找那条龙了断,不会殃及其余无辜。何况我现在是天下瞻望的昆仑新一代门人,举动不会丢宗门的颜面和风范的。”

父亲当时把我驱赶出楼船,恐怕也没有要我为他复仇的心思。他那时大概把金丹和元婴的差距视为天堑般的鸿沟,只希望我能平安度日,不要误了自己性命。

不过,我有朝一日有了复仇的能力,情势自当别论。

——算了,那也是元婴之后的事情;在茫茫的瀚海大洋中找一条未知的龙妖也是麻烦的事情。

虚空中纸鹤飞来,我拆开看过,对琳公主说,

“时辰到了,我们去中秘书阁吧。文侯和苏先生做好了布置,我和你务必要代表昆仑达成与天子的接洽。”

第一九九章 二会天子(六)

中秘书阁在宫城的西南坤位,帝家保存古今百家典籍、九流图书的圣地。通常由一个四品上大夫带领数十校书郎看管和整理图书。阁外人如要使用阁内珍藏,一律只交付原典的副本。

今年中土天子巡视中秘书阁的日程排在元月七日,文侯说天子会从巳时整浏览到午时多一刻,然后禁军的执戟郎们将簇拥天子去太学考察儒门学者的经术。

——只有我和琳公主两人受邀去,届时用乐静信的三道镜光见机行事。

昆仑的车马停在宫城的西小门,一个内侍傀儡给予我们入宫名籍,然后领入中秘书阁。

中秘书阁外的六合八方已经驻了近百筑基修为的执戟郎。他们的真元和龙虎的水蛇道兵仿佛,只是兵甲稍逊。这近百人对于寻常金丹也是不小的压力。

和琳公主入阁前,我忽然问宿卫的两个中层金丹统领,

“朝会时候天子赐我们剑履上殿,参拜不名。如今进入中秘书阁,我们也无须交付自己的纳戒和法器兵刃与你管理们吗?”

其中一人笑道,

“天子一言既出,神龙也无法追上。两位仙长也莫要担心有外人行刺圣上——这中秘书阁附加了无数禁制,只有我们这些宿卫能如常通行,寻常元婴者入内都发挥不出神通,何况不轨的金丹!”

文侯似乎已经预料到了这种情况——我的银蛇剑和琳公主的随侯珠都能带入,何况捎带来的不起眼法镜?

阁内的中层金丹大夫恭敬引导我们。

我迈入中秘书阁半步,另一个统领忽然叫住我,把一个铁箍套在我有令咒的右腕上。

“在下也不知所以然,只是奉帝师之命行事。等仙长出了此阁,这个铁箍自然失效。”

我晃了晃右臂,自己的念头无法传到臂上令咒。我试着摘腕上铁箍,箍好像在我腕上生根,越摘越紧。

我向统领点首。

念头和躯壳并没有其他异样。剑宗之人会防备我用清羽掌门的令咒影响天子,这也是我们之前的预计。

再一步入阁,我和琳公主互视一眼

——我无法发出神念波动,然后我发xiàn

无法用念头驱动法器和神兵,接着我感到自己的真气无法流畅运转。

这座普通的中秘书阁并不简单,我就一条像抛在沙漠里的鱼,从符宝术法手段无穷的金丹修真者回到了一个金丹武者的状态——还是无法催动真元逾越音速的金丹武者。

“这种感觉好像误闯入元婴强者幻化的坛城,或者说被一个元婴妖兽吃进了肚子。”

少女轻声对我说话。她也一样无法运用神念了。

“宫城下就是源源不断的天一水灵脉,帝家经营的好阵法!比我们在云梦法界的压力都大。”

我感叹。

“那时候林道鸣破掉了云梦外法界,原君又护持我们在虚无之雷弥漫的内法界无事,你当然没有对坛城与法界真切的感受,这回可补课知dào

厉害了吧。”

我们螺旋式地层层下降,经过林子般的图与书。数十个筑基境界的校书郎和百余内侍傀儡分布各库,默然无声地沉思、抄写、抄写、沉思、沉思、抄写……。

除了一库库世俗典籍,我还看到了小山般堆积的道家功法和拳谱剑术。

我从书架取下一本居首的《道经总目》略略翻过,又取次位的《武经总目》扫了下。

《道经总目》的功法一路讲到筑基境炼精化气的紧要关头,金丹境的炼气化神再无涉及。神通则不出地煞术法的范围,其中精芜不分地收入了上千旁门功法和邪术;

《武经总目》以“武理”、“剑术”、“气功”、“兵法”四大部统御天下武学,纲要分明,脉络清晰。只是《武经总目》的编著者在序中谈到武道至道胎再无大道可走,唯有靠武者独孤前行。语气无限失落,我隔着古旧的书页都能想到著者当年的寂寞萧索。

“古时中土皇帝们发愿《文明大典》要收尽天下之书,无论世内世外。所以中秘书阁采纳的典籍也无分世内世外。《武经》是初代武侯亲手编次,侯爷的见识实修天下不作第二人想,在总目里高屋建瓴地囊括了天下武道;至于《道经》,朝廷不便向宗门请法,只能尽心把小派的异术集成一书,延续人族灿然的文明。”

金丹儒者一面解释,一面领我们至一个密布水火不害符印的库门。他的神情忽地十分肃然,向我们弱声道,

“此书库中供奉的就是帝家重宝《文明大典》,中秘书阁的图书可以说都是《大典》的附庸。此书已经凝成了书灵,修为相当下层元婴。书灵是帝家之物,在阁内也发挥不出威能,往常只是蛰伏不动;当今天子时时入阁阅览《大典》,一向没有什么妨碍。只是,仙长和仙子抄写《大典》副本可要留意——帝家之物损伤不了护卫重重的天子,未必不会妨害神通受禁的两位。切切留心。”

金丹大夫用金钥匙打开库门,请我们入内,然后迅速走开。

我看了下时计,已经走到了午时缺一刻——我们还有两刻钟与天子攀谈的时间。

走过如虹长廊,书库豁然开朗。

闲敲棋子的声音传来。

八个宫女模样的内侍傀儡在《文明大典》的库房侍应。它们与别处的内侍不同,反而近乎唐家未央的机关傀儡——是镶嵌符文的人形兵器,个个相当一尊六转法宝。

丹凤美目的少年正对着书案的棋盘绞眉苦思,玉手不自觉地用象牙棋子敲着案上檀木。案中间是一盒龙羹,是宇文拔都屠杀的元婴强者萧天佑血肉。

——我本来以为天子正在刻苦攻读《文明大典》。

琳公主捂住嘴,努力把自己的笑颜抹去。

“我等两位好久了!”

美少年弃了棋局起身,

“每日的修liàn

和帝王礼仪太是繁重枯燥,我经常躲到中秘书阁偷懒——帝师和母后连马球蹴鞠都不准我玩,只能下棋看书解闷了。昨日我和你们宗的知了义对弈到中盘打挂,正抽空思索下一手。”

我提醒他忘记自称朕了。

“原仙长是海盗出身,琳公主是半个妖怪,你们是不会把这个朕字当真的吧。”

少年微笑,

“你们在明堂上背诵昆仑写好的戏文,我在明堂上背诵帝师和母后写好的戏文——都是一样的。”

我指着八个内侍傀儡问,

“它们会向天落掌门按时汇报你的不当言行吧?”

少年抚摸一个傀儡的脸庞道,

“由它们去。帝师是吐纳天地、包容宇宙的真人,连晓月师兄这样的邪魔性子都能奈何,是不会为这点小事对我这个帝家本代唯一适格继承人生气的。”

天子吩咐傀儡为我们递上官窑的冰裂纹瓷碗,他用银匙把龙羹分入我和红衣少女的瓷碗。

“这本来是全分派给朝臣的,我特意为你们两人留了最好的;剑宗的其他师兄,我一份也不给。”

他调皮地眨眼,

“《文明大典》你们一天是抄不完的,我让校书郎们十年后录完一个副本捎给昆仑,我们在这里边吃边聊会——一会儿我还要和文侯去太学与那些儒学博士讨论春秋大义,真是烦心。”

龙羹和屈灵星过去请我饮食的星髓相当,这样的大药滋补对我恢复真元极有裨益。

“龙是洪荒种之首,文明以来分成四等。大洋的真龙最贵、大海的嫡龙次之,江河的庶龙再次,支水那些化形而来的孽龙畜龙就没有称道的地方了——真龙在五百年前被四大宗门合力诛杀,如今已经绝种,天下只有次贵的嫡龙存世。萧天佑这条嫡龙原来叫敖天佑,传说和东海敖家争夺真龙伏藏不利,只能窜回北海称霸,还堕落到拜萧龙渊这样的半蛇妖做兄长。如今化为我们的餐中物,真是可笑。”

少年谈笑风声。

琳公主不客气地食尽,赞叹说:

“没想到你年轻如此轻,比我这个洛神家传人还了解妖族!”

“我的宿慧是多闻通,图书功法过目不忘。《文明大典》囊括了天下学问知识,从幼时迄今我读《大典》十年,大概记了十分之一不到的条目——龙的谱系我烂熟于心。”

我认识了小芷之外另个有多闻通的人物。《大典》居然需yào

一个多闻通花上百多年才能记诵一遍,真是浩大得不敢想象。

“其实我们昆仑道法通玄,一日抄毕《文明大通》不是难事!”

我诚挚地注视天子,然后从自己的纳戒取出文侯交予的镜宝,那里有真人乐静信留下的三道八转镜光。

“是吗?我记得这个阁内你们是不能用道术符宝的?”

少年好奇问。

琳公主也怂恿我:

“原君,天子还有几百个呼吸就要去太学了,你抓紧时间录完《大典》给他瞧瞧!”

天子拍手。

两个内侍傀儡从屏风后捧出一本芭蕉叶大、金页熠熠的大书,恭敬地奉上书案。

恍惚间,我有一种似曾相识感,但说不出在哪里见过;琳公主的目光却放在那八个内侍傀儡上。

“帝家藏书,自然该有帝家的威仪气魄。”天子道。他信手翻开大典,山积般的金页在我眼前飞过。

我深吸一气,持镜宝环绕天子走过一圈,大喝二声,

“复现!复现!”

镜中吐出两道光华,书库一晃!

少年的手僵在金页上,目中流露出惊色

——书库中出现了另一个我、另一个琳公主和另一个天子。

另一个天子向另一个我和另一个琳公主告辞,在八个内侍傀儡的簇拥下离开了大典书库。等他们离去,另一个我和琳公主旋即消逝,大典书库一派沉寂。

少年回首——我们三人在另外一个一模一样的书库中。唯有不同的是,我和琳公主的念头和真气运转自如,再不受中秘书阁阵法的禁制!

“你们不可能在阁中用念头驱动法宝。五转的镜宝也无能为力制造迷惑元婴者的幻象。那么,唯一的可能是这枚镜宝寄宿了真人的念头分身。你牺牲了两个真人的念头分身在中秘书阁内制造了我们三人的镜像,然后再制造了一个虚实之间的书库镜像。现在我被隔绝于书库镜像中,所以你们可以动用神通了。是吗?”

天子稍微思索了下,把金书收入袖内,反问我。

“陛下的判断全对,只是迟了一步。”

我笑了。

“即使可以动用神通,你们也无法伤害我。”

少年镇静道,

“帝师赐了我剑遁之术,我可以用太祖皇帝的八转神剑天狩破开虚空脱身。”

“我们昆仑没有伤害、挟持和威吓陛下的意图,只是想和陛下谈论几件事情。另外,这枚镜宝不止寄宿了两个真人的念头分身,而是十二个。陛下急着退席也是不能够的。”

其实五转镜宝里只剩下一枚乐静信的念头分身来驱动镜光。我存心夸大十倍。

少年愣了会,然后大笑起来。

我和琳公主面面相觑。

“我知dào

你们来求我什么,实话与两位讲——实jì

上我既是帝师的关门弟子,也是他最喜爱的弟子。虽然在私下里帝师由着我胡闹,但他明确命令我做或不做的事情,我绝不会违抗!”

少年用戏耍的语气嘲讽道,

“剑宗流年不利,给了你们昆仑重回中土的机会。如果选天波侯,你们以后就会在中土住下与帝师掰手腕;如果选拔都为大将军,你们昆仑只能回西洲去。昆仑自然希望我和那些文官配合,站在郭子翰的那边。”

“我有点讨厌死小孩了。”

琳公主怨。

“御妹,其实我比你大上几个月。”

丹凤美目的少年笑得眯起眼睛。

“那天落掌门是怎么明确命令陛下的?”

我哭笑不得地问他,心境有如在冷雨中独酌。

“你们是昆仑的传话人,我是帝师的传话人——现在我给你们透个底吧:在中州各郡遍设昆仑的宫观绝对行不通!但是,如果你们在元宵斗法获胜,天波侯可以出任大将军。饱受妖、鬼和盗贼蹂躏的关中三道未尝不可以转给你们护持,你们昆仑甚至可以择一个门人出任关中都督;如果你们元宵斗法失利,请回西洲,拔都将出任大将军。”

我心头雪亮。

天落掌门不愿意我们平分中州诸道的仙苗与资源,他的底线是把剑宗和朝廷失去控zhì

的关中四道之三抛我们去安定。其实自己篮子里的一分利益也没有损失。

我问天子,

“如果我们昆仑斗法失利,尊师会如何应付兼有中州与江南疆域的宇文拔都?——陛下难道认为你的腹心之患不是跋扈的宗门诸侯,而是我们这些对帝位毫无觊觎之心的世外之人?”

少年沉吟了会说,

“朝会时我特意提拔了星宗出身的南宫磐石,传说他在云梦之役得了极大的好处。他的领地邻近拔都的江南,日后可以掣肘拔都。帝师对我的这招闲手也没有异议。”

我冷笑,

“陛下期待绝足中土的星宗掌门能抑制强藩,却对我们热心中土的昆仑龙虎视而不见——既然傅家是剑宗扶上帝位,再换上剑宗出身的宇文家也没有不妥当。陛下大不了把帝座让给同门道友,回蜀山修道长生去。帝师那么爱hù

陛下,你的性命一定是没有危险的。”

天子脸色阴郁,半晌道:

“帝师一定会处理妥当帝家、诸侯与宗门三者的关系。朕深信不疑。”

他的手按在腰际佩剑的剑鞘上。剑鞘细长,镶嵌九星宝珠。帝家代代相传的八转神剑“天狩”正蛰伏其中。

“朕不想再滞留在幻境中,两位也请回宫观备战元宵斗法。是朕破镜而出,还是原剑空你用那剩下的十道镜光送朕去太学呐?”

“其实我刚才吹了牛,只剩下一道镜光了。”

我怀中的境宝吐出镜光,径直幻出一道通往太学的光隧。

“朕这次就赦免你的欺君之罪!”

少年沉着脸踏入光隧,消失不见。

申时,我和琳公主离开宫城的中秘书阁。宫外稀稀落落地下着冷雨。

第二百章 元宵斗法(一)

正泰二年元月十五日夜,中土天子邀请宗门的修真者往御苑赴宴,答谢去年道门拯济中土苍生的莫大功德。

昆仑的我、琳公主、柳子越、张机、宋明星,龙虎的梅芜城、上官翩翩、许退思、吴猛,星宗的原芷共十人去御苑赴天子之宴。星宗的南宫磐石因闭关修liàn

无法前来;剑宗的唐未央、蔺朝颜、莫语冰、钟大俊、王少宗、谢乘风、藤八云、秦霄以及六位铸剑师,共十四人去御苑赴天子之宴。原来天子邀请的剑宗门人晓月因为触犯了剑宗戒律院的门规而被罚回蜀山面壁,也不能前来。

御苑位于京畿北郊,天一水的上游。古时是中土皇帝围猎场,湖陂山泽俱全,珍兽奇禽无数。大正太宗皇帝定下旧例:逢春秋两季,御苑每月向士农工商四民开放一旬。但今年元月御苑破例封山一月,专心准bèi

招待我们的元宵盛宴。

帝都尹韦伯爵拔出三百筑基执戟郎、三千练气士禁军配备各色军械,由五个金丹统领统御,驻扎在御苑各个紧要处护卫天子。

十五日黄昏酉时,我们两宗车马进入御苑。

三公九卿悉数(除了九卿之末的帝都尹韦伯爵在京城留守)在湖畔的楼阁亭台迎接——太师荀思、太尉烟罗白、御史大夫方式之、六部正卿和亚卿、光禄卿和亚卿、宫内卿和亚卿、帝都次尹等等(这许多人我只记住来龙虎本山迎接我们的礼部卿杜子美、同门的礼部亚卿石子明、以及负责我们上清宫扩建的工部卿孔璋)。

文武权贵引我们到苑心的天子御馆太液池边。

今夜天好气清,皓月当空。霓裳内侍环绕下,少年天子和三位倾城美人已经在御馆前的主人东席等候

——太师荀思知会我们:那最尊贵的端严美妇是天子生母太后甄云意,前礼部亚卿甄远道之女,年轻时曾在蜀山修剑仙之术;天子之侧的宫装美貌丽人是王后杨露,也是前大将军杨彭年之女。女子虽然刻意掩饰愁容,但忧悒之色依然不自觉流露;最末的活泼少女则是天子的爱妹柔福公主,就是朝会上天子许与左将军南宫磐石为妻的那位公主。

“不如敖九。”

神念中,琳公主点评了下。

昆仑龙虎众门人纷纷在西席落座。余下数个尊席等待两宗的元婴师长。

地藏狮子把灵兽身份的项圈套上脖颈,与逢蒙一道分别坐在我与琳公主的席旁。我望留与小芷的那个最末空席——时辰不早,不知dào

她何时会从连营赶来御苑?

内侍傀儡轻击玉罄。

风采俊逸的剑宗门人陆续入苑。琳公主目视十四人中一个艳如桃李、冷如霜雪的女子,递我神念,

“她就是山河榜第九的莫语冰。荒山遭遇时我使出了五行炼气兵,她没有解封那柄神剑的更高禁制应战,就斩开虚空走了。”

与她的人气质截然不同,冷面女子手上持着的飞剑在我的神念与六识里并没有丝毫惊艳的地方,不过是剑宗内门弟子人手两柄的四转宝兵罢了——按剑宗的规矩,道胎金丹的佩剑至少是五转宝兵。

——那是五大神剑之一的“天外飞仙”吗?这盛名遐迩的九转神剑和林真人的碧落黄泉相差何其之大!

“百年前,天外飞仙的主人是慕容观天的党羽唐柔,唐门的元婴强者。林道鸣获赐他师尊云真人的碧落黄泉后与唐柔的天外飞仙对战,抹杀了九转神剑的剑灵。如今天外飞仙的新剑灵与莫语冰的心意如一,神剑既然韬晦,也明证她现在没有战的心境;她如要战,天外飞仙会随敌手不同而层层解开禁制。”

梅芜城道,

“这是我与莫语冰在上届山河榜交手的心得。那时她解封天外飞仙到八转三次,真元就不足驱动神剑了,也不知dào

二十余年后她能驱动几次八转斩刺。”

琳公主哼了一句,“真是瞧不起我。上次交手时这个女人只解封到七转来应付我。”

翩翩轻叹道,“真是沛如山河的真元。”

我想起小芷那柄同样沦落的金目鲷。

“那当年让慕容观天败亡的剑宗门人是谁?”我问。

“原君知dào

慕容观天,连击败他的人都不知dào

?——就是剑宗掌门天落歌啊!他用神剑之首元始之章抹杀了慕容魔头九转神剑金目鲷的剑灵。”

琳公主以手扶颊望我。

“江山代有英杰出,当年天落掌门和林真人斩除邪魔之后领袖道门百年。异日,在座的师友也必然能负荷道门的重任。”

梅芜城勉励我们。几日接触我感觉这位龙虎师兄温柔敦厚,颇有君子之风。

莫语冰的目光转向我们,虚无缥缈的剑意掠过我的念头,好像剑风淡扫。

我的手按在银蛇剑上。女子才透露些许剑意,我的银蛇剑灵就被勾起了澎湃的战意,太不镇定了。

莫语冰的目光没有和我们席上的任何人相交,而是落在了慕容芷的空席上。

“原芷呢?”

冷淡的神念在我心中响起,是那个女子在问我。

我不回答。

莫语冰在她的席位正襟危坐,石像般再无言语。

剑宗席上唐未央和蔺朝颜谈笑自若,钟大俊偶尔向他们请教一二,其余十人恭谨旁听。仔细观察,剑宗门人的地位尊卑分明严格,无人有丝毫的逾越;与我们昆仑的随心所欲,龙虎的师友亲爱颇为不同。

莫语冰无言语,也没人敢和她说话。蔺朝颜对她似乎视而不见。唯有唐未央有时还与莫语冰谈上几句。莫语冰也不说话,只是微微点首或摇首回应。

我身边的柳子越嘻嘻,“这个女人不过是砍柴的姑娘,入了剑宗后就一直冒充冷艳高贵,架子可比公主郡主还大。”

在满盈会的卷宗里,我读到莫语冰是行走在燕赵六道斩妖除魔的女剑仙,小芷和她的关系匪浅。难道,难道小芷说的剑宗眼线是——?

内侍傀儡敲响玉磬,打断了我的思绪。

——远处的水岸浮现出乌衣美公子和白衣少女的身影。白衣少女的面容隐约有憔悴之色,我心头有难言的怜爱。

文侯和天子简单说了京师元宵的境况。慕容芷向天子启奏,“臣随天波侯渡河筑堡,十余日中挫退几十股骚扰的妖兵,稳固住了连营。天波侯托臣启禀陛下,今夜他无法奉旨赴宴,要在北岸日夜警戒元婴大妖来袭——我们捉拿的妖将招供:萧龙渊已经派遣妖兵游说关中的妖猴德健助阵,潜踪九幽的鬼王也有赶来河北驰援的意向。”

我们和剑宗两席阒静。

“天波侯真是恭谨。前数日已经派遣许多使者向太尉府汇报军情,这次又劳烦爱卿再次向朕启奏。”

天子笑道。

——我知dào

河北云集了萧龙渊和敖饕餮那样的元婴巅峰妖魔,天落掌门和龙虎的清薇真人这许多月只能维持勤王军不后退。宇文拔都元旦的辉煌胜利看上去让形势转向宗门这边,但慕容芷吐出的消息却似乎意味着拔都恰恰是捅了一个马蜂窝,把邪魔都引到了帝都数百里内。

——如果萧龙渊的游说成功,四大真人级的妖邪都会聚集中州!

“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这样山海般的邪魔足够我们斩杀明心。”

莫语冰忽然出言,她的眼神注视慕容芷。

剑宗席上的唐未央朗声向天子道:

“陛下不要担忧!我方有帝师、江南大都督、龙虎的清薇真人、昆仑的姬琉璃真人四位坐镇。就是四大邪魔聚集,陛下也可以高枕无事——何况,依我看来,那也只是萧龙渊在被大都督大败后虚张声势的诡计!”

不等天子回应,天子的母亲甄云意已经合掌拜向西南的蜀山,口中喃喃:“私心望剑宗的返虚祖师和帝家列祖列宗保佑我们母子平安。”

慕容芷退回我们的席上,回了莫语冰一个眼神。

“她和姐姐——?”我问。

“一道在燕赵历过些生死,相互救了几次性命。”慕容芷淡淡道,向我们展颜笑,“我虽然几日没有歇息,还能和剑宗的上层金丹一战的”。

琳公主牵她的手,

“期待芷姐姐的神剑!”。

文侯神念问我恢复得如何。

(“真元已经到了金丹中层的规模,银蛇剑也温养了七成——上次我接洽天子没有什么成就,浪费了宗门的法宝,辜负了师姐的辛苦布置。”)我回答。

(“无妨事,我们有大势。而且,众人一心。”)文侯道。

内侍傀儡的玉罄又一响。

半空中忽然异香氤氲,仙乐飘飘,五位神仙中人步虚而至。

除了姬琉璃和宇文拔都,我还看到了三位仙风道骨的陌生真人。

文武权贵躬身让道。剑宗门人肃然站立。

宇文拔都在剑宗的席首落座。剑宗门人向他执礼。

又一位中年样貌男子披紫霄云罗法衣,腰际佩一长剑,手执一拂尘,悠然步至天子席前。

丹凤美目的少年像弟子那样恭敬地为男子奉上席位。

“帝师请。”

男子点首,习以为常地坐在天子席之首,

“萧龙渊不足虑,天子不必挂心。”

他道。

“弟子和太后心安。”

天子答。

执玉如意的姬琉璃陪伴着一位俊逸中年男子和一位执红拂尘的少女道姑。

琳公主的脸色一讶一喜,然后努起嘴歪过头去;柳子越悄悄推了下我,我跟着其余门人肃然起立——

那男子玉树临风、法衣无染,相貌有五分和琳公主神似,但别有一股威严。

“弟子参见掌门、琉璃真人、清薇真人!”

柳子越带头说。我跟着念。

颜缘向天子施一礼,天子回礼;他再与文侯互施一礼,然后向我们回礼完毕,在我们的首席落座。少女道姑和姬琉璃也受了天子与门人们的礼,然后分别在次席与三席落座。

琳公主与我换了个席位,尽量远离颜缘。

(“我还在生爹爹责罚我的气呐。”)她神念中说。

天落掌门击掌,

“各方的道友来齐了,那么元宵宴开始吧。”

第二百一章 元宵斗法(二)

元宵夜的华灯在天一水岸络绎连绵,御馆如白昼通明

——无论朝臣还是剑宗之人,似乎无人预知到昆仑掌门会驾临帝都。如今,两宗的三大真人和剑宗的两位巅峰元婴齐聚帝都御苑,我方在气场上毫无逊色。

太后甄云意亲自为三宗真人斟酒奉茶,反复感激他们的恩德——有他们护持,即使四大妖邪临城,帝都也无危难了。

颜缘掌门让人敬而不亲,琳公主与我耳语她爹爹向来如此。颜缘隔着我向红衣少女波动神念,少女也不回应,自顾自品茗。

“你的转劫是由我护法,如今平安甚好。尘缘如泡影,不必萦于心。”

颜缘注视着我,语气淡然道。

我的念头泛起了涟漪。

“昆仑的推背师们付出了些代价,蒙蔽剑宗算计到我宗掌门踏足中土,求得了先机。”文侯在我神念中说。

酒过三巡,少年天子向颜掌门施礼感激:

“去年宗门在中土齐心抵御妖潮,西来的昆仑仙长出力极多——朕又闻文侯说:贵宗发愿从此为护持中土尽心,朕不胜欢欣!”

全场寂然。

应酬已经结束,元宵宴的正题开始。

颜缘掌门道,

“帝家尊崇道门,道门护持天下,这是千年来不变的治道。天落掌门是天子帝师,剑宗道友出于同门之谊和慈悲之心独力护持天下,大任何其沉重!——近日云梦之役讨伐妖人,剑宗道友林道鸣险遭不测,我们道门几乎要折损一位栋梁!我宗和剑宗都是道门支柱,慈悲之心一脉相承。我踏足中土,非有它意——云梦之役,我宗的门人助剑宗荡魔院挫退妖人;方今中土遭遇的危难更甚于南疆一隅的妖乱,我们昆仑自然无法在西洲坐视,正是秉持正道相助道门之友之时。不让道门精英夭亡,不让天下板荡,是我们昆仑的本愿。”

高座上的帝师天落歌没有言语。

剑宗首席上的宇文拔都一笑。

文武公卿中走出太尉烟罗白,“颜掌门,晚辈烟罗白有一事求教:五百年前是玄黄龙妖率领群邪在中土肆虐之时,剑宗和昆仑都在中土。晚生读史:当天下鼎沸之时,你宗初代祖师挪移洞天远遁西大荒洲;剑宗仙长出蜀山斩妖除魔,把玄黄龙妖逐到北荒,绝其孽种。中土凡俗之人大多健忘之辈,可在下愚昧,实在不能相信今日贵宗有担当天下之心!”

——我知宗门旧事不多,但昆仑五百年前避世西洲,失了天下担当的事情可不会错过。烟罗白戳中的是昆仑的软肋。

颜缘熟视烟罗白,

“太尉之名我在西洲已经耳闻:太尉是剑宗三代弟子后辈,百年前慕容魔头败亡时方入门求道。恐怕太尉读史不富,思虑不深:当年剑宗偏处中土西南的无事之地;我宗处于中土西北的妖潮锋锐!妖潮初入中土,我宗门人先与之交锋。为拯济中土无数灵田灵脉毁弃,只能避祸西洲休养生息。饶是如此——我宗携数千万百姓渡海免灾的功德岂能忘记!四大宗门会师北荒,共灭妖龙的功德岂能忘记!——中土凡俗之人大多忘恩忘德之辈;太尉是上智之人,当知为将不通达古今,不明是非,覆军误国之祸则不远矣!”

烟罗白面红耳赤,退了下去。

帝师出言:

“颜掌门早年精研儒术,果然有悬河之辩。我已经明了昆仑协助我宗拯济中土、拱卫帝家的心意了——五百年前龙虎宗的姬国昌以符法护国,被大正太祖钦赐文侯,世袭罔替。我宗没有异议;百年前慕容观天和萧龙渊叛出我宗,祸乱天下。龙虎宗的道友施以援手,天子委托龙虎门人上官天泉护持南海道,我宗没有异议;今日昆仑有意匡济中土,我宗自然也不会坏人美事。”

他顿了一下,语气转重,

“不过昆仑虽然名声遐迩,不向中土之人显现道法玄妙的话,恐怕不足以让中土之人取信你们拯济中土的能耐!”

姬琉璃捏着玉如意笑道,

“云梦之役,是我宗的金丹弟子挫退邪魔;蜀山之围,我宗的金丹弟子凭只言片语就化解妖邪攻山于无形。帝师说我宗道法不妙,那道法玄妙的贵宗可追查到云梦妖邪的一点音信?”

天落歌不管不顾,向天子道:

“如今中土之主和天下有识之士聚在御苑。昆仑和龙虎想协助我们剑宗护持中土的道友,不妨在此与我斗法。让天下有识之士,见识下你们玄妙的道法!”

我们第三席上的少女道姑挥动红拂,

“也好!昔年南海不宁,我师弟上官天泉在凌牙门与剑宗道友斗法五场,才赢来了护持南海道的资格。今日昆仑和龙虎就与剑宗做过一场!”

三重元神宝焰笼罩了清薇真人周身。帝师的手扶在自己的长剑上。

——难道元宵斗法要作罢了!

我心中一紧。文侯向我微微摇首。拔都扶颊微笑。

天子沉吟,即刻向帝师施一礼,

“各位真人济世救人的胸怀让朕无限感动。可帝师是朕之师,各宗真人也是朕的贵宾,也是朕的师伯叔辈,这样大动干戈,大大不妥!”

文侯向前启奏:

“圣贤说:有事弟子服其劳。帝师指导陛下修liàn

,数位真人也是陛下的师叔伯辈,断然没有在元宵斗法伤人感情的事情——所幸,今日元宵宴上的宗门弟子不乏日后道门的栋梁之才。陛下可以请席上的两方弟子各出五人斗法,显示各自所学的玄妙。五局三胜的一方则为斗法胜者。”

天子拊掌称妙,

“爱卿之言甚好。姬爱卿是昆仑四代弟子的翘楚,宇文爱卿是剑宗四代弟子的翘楚,可以由两位爱卿选择各自席上的五位门人演示神通。诸位师长意下如何?”

天落掌门和颜掌门点首,

“大善。”

天子向宇文拔都和姬小艾说,

“人选烦由两位安排。”

宇文拔都目视剑宗席位,向天子呈上唐未央、蔺朝颜、莫语冰、钟大俊、王少宗五人名字。

姬小艾目视我们的席位,向天子呈上我、琳公主、梅芜城、上官翩翩、柳子越五人名字。

“还请诸位师长议定对战次序。”

第二百二章 元宵斗法(三)

四位真人默坐不语。

帝师天落歌打破沉默:

“昆仑是天子贵宾,颜掌门掌西洲大宗,对战次序可请颜掌门拟定——我只有一言:宗门弟子在中土天子席前斗法,既要显示道法的玄妙,也要显示道门的风范,不能污了天下人的耳目——这些门人修为深浅不一,下驷对上驷的诡道不是我等所为。”

“天落掌门之言确是正见。”

颜掌门附议,他环视两席之人,缓缓道,

“第一阵可由我宗劣徒柳子越对战贵宗穆凌风真人的高足王少宗;第二阵由龙虎高足、通宝侯爷之女上官翩翩出阵贵宗林真人的高足钟大俊;第三阵由在下的劣女、洛神瑶仙子的传人颜若琳向贵宗高足莫语冰请教——”

琳公主偷偷向颜缘扮了一个鬼脸,意气焕发地目视面无喜怒的莫语冰。

颜缘视如罔闻,继xù

说,

“——第四阵我宗弟子原剑空求贵宗扬之水真人的高足蔺朝颜指点;第五阵,自然是龙虎宗清薇真人的高足梅芜城与帝师的爱徒、唐门的唐未央小道友向天下人演示胸中所学。”

颜缘彬彬有礼地向少女道姑颔首,少女道姑合掌谢过。

天子赞叹,

“颜掌门不愧是得道真人,毫无半点偏私。”

赴宴公卿交口赞许颜缘的排阵。即使刚才被颜掌门几句话撒了一鼻子灰的太尉烟罗白,也显出得yì

的神色。

不论各人的秘密手段,颜掌门对出战十人的修为评估分毫不差。

——但是,这对我方极端不利。

柳子越已经面无人色

——之前文侯向我们许诺慕容芷将替换他出阵;如今突然变卦,毫无准bèi

的柳子越(这几日他都去京畿外救治药人)如何能胜剑宗尸山血海里修liàn

来的剑圣?

琳公主在荒山时就被莫语冰压制,半月之内她并没有突发猛进。少女虽然战意澎湃,我对她的胜利并不看好;

山河榜第七的梅芜城对阵山河榜第三的的唐未央,也是下风。

我能否吃下蔺朝颜呢?

——剑宗四大金丹弟子中,我既没有和她的交手经lì

,也没有师友提供与她实战的经验教xùn

。从满盈会的卷宗看,这个女子和我手段类似:她的御水术近乎我的雷法,血河神剑的锋锐与我的银蛇剑相当,也能增幅此女的术法。

我瞅了一眼萦绕御苑的天一水:她有地利。

——我只有凭雷法中的水土两系神通赌一把。

蔺朝颜拍着她泛成血浆色的小剑,向我投来神念,“我不会像晓月那样轻敌的。”

我望念诵《正一典》真言压抑自己起伏心念的翩翩。

——一胜四负。一胜四负。一胜四负。

不祥的预见涌上我的心头——青衣少女和钟大俊的斗法,可能是我们两宗唯一能确保的胜利。

但这远远不够。

我死也要再扳一场胜局回来!

——却不知dào

其他门人能够竭力。

我自动跳过柳子越。他是指望不上。

“颜掌门的排阵公道无私,但有一样不妥。”少女道姑忽然出言,如同天籁。

众人静下来等她高见。

“这次昆仑是天子的主宾,我们龙虎是天子的次宾。我的弟子梅芜城不敢逾越礼数,在压轴战掠去昆仑道友的风采。可把梅芜城排在第三阵,把原来第三、第四阵出战的贵宗门人挪至第四、第五阵。”

道姑言毕。公卿议论纷纷。

梅芜城出席向天子道:“师命不敢违,礼数之事极大。我愿把压轴一战让与昆仑道友!”

姬琉璃若无其事地玩弄手中的玉如意。

一旦排阵更换,山河榜第七的梅芜城就会和次于他的山河榜第九莫语冰对战。我和琳公主的对手更强;但梅芜城获得一胜的机会极大。

——下驷对上驷的诡道不能从昆仑掌门口中说出,但不妨由别宗的真人另说一番大义。

真人的狡诈果然深不可测。

天子望帝师。

“无妨事。那第三阵就由莫语冰对梅芜城,第四阵蔺朝颜对琳公主,第五阵唐未央对原剑空。”

帝师道。

“龙虎不掠他宗之美,真不愧是道门大派的高风。”天子点首。

众人再无异议。

琳公主怅然若失。她错过了和莫语冰的交手。

——但有两胜握在我方的掌中。

我见识过唐未央的七转傀儡,多少知dào

些他的手段。我不一定会输。

帝师天落歌向天子道,

“金丹者全力施为,声势不小。我们任一真人展开法界,虽能护持众人无恙,难免有偏私一方的嫌疑——昔年四大宗门斩杀玄黄龙妖,把洪荒第一种的玄黄真血赠了帝家一葫天。陛下可以取帝家所藏玄黄真血九炷香分量,熏染御馆外的御苑为斗法之场;三更之时,洪荒妖气燃尽,御苑自然恢复如旧。”

丹凤美目少年旁的柔福公主自告奋勇,和宫内卿一道入御馆取葫天。少顷,柔福公主捧一个握入掌中的小紫皮葫芦交予帝师,

“师尊请!”

活泼少女笑盈盈道。

——原来柔福公主也是天落歌的弟子。

那岂非南宫磐石日后也成了剑宗的女婿?我想。

“柔福公主和天子一样在名义上拜帝师修liàn

。不过帝师没有亲自指导过她道术。”

文侯以扇遥指紫皮葫芦,

“那葫芦是元婴巅峰才能凝结的葫天,当年剑宗的初代祖师赐予大正太祖的纪念物——我们四大宗门各分了洪荒首种躯骸,剑宗得到的最多。玄黄之血能熏染外界,造化出一定时辰的龙脉,效能类似元婴者的坛城和法界——琳公主最清楚不过。”

红衣少女咬了下嘴唇。她忽然讶到,

“听说原芷姐姐也有一个紫皮葫芦,义军靠着葫天在妖魔腹地出入自如。”

慕容芷说,

“是我师尊屈灵星所赐。”

——这是一句谎话。她的葫天是我们从坠星洞天获得的战利品。

我沉了下脸。然后我注意到她并没有带神剑金目鲷。

柔福公主掀开手中紫葫芦盖,金色膏脂稠液从葫芦流出,滴在承露盘上,冷凝成金烛。如是八次,承露盘上立起了九枚碗口金烛。然后柔福公主小心翼翼封紧紫葫芦口,交予宫内卿再度封存洪荒龙血于御馆。

少年天子咬开自己的无名指,九滴金丹之血像火星那样坠在金烛上。

——烛尖腾起了九朵灵芝般的乌黑宝焰!

琳公主凝视的眼神格外明亮。

八朵墨灵芝宝焰袅袅向御苑八方飘去,另有一朵墨灵芝钻入御馆的湖中。

不一时,迷雾和妖风在御苑四周弥漫鼓荡。公卿略有骚动。

天子示意众人安定,禁军开启御馆周遭阵法。洪荒种气的熏染无法侵入御馆一里方圆。

“御苑方圆百里,受了洪荒种气熏染,翻江倒海,随你们施为!”

帝师肃容,向席上一切斗法金丹道。

宇文拔都笑,

“请王少宗师弟出阵,为我方拔下头筹。”

剑宗席上步出一须发枚枚如针的男子,向帝师、诸真人和天子一一行过礼。

文侯也以扇指柳子越,

“第一阵,柳师弟请!”

柳子越咬着双唇蹒跚走至天子席前,忽然面色痛苦,捂紧小腹,栽倒在地。

第二百三章 元宵斗法(四)

不禁有喧哗之声自赴宴众人发出;剑宗席上的不少门人相视而笑;琳公主先也是要笑,旋即眉头绞紧——她大概马上想起来柳子越给我们昆仑丢了丑,面容上露出愠色来。

昆仑和龙虎席上的门人都是面色尴尬;尊席上的三位真人倒是八风不动。

“小艾,我方的第一阵算是不战而胜了吧!”宇文拔都遥问,他翻到第二阵剑宗钟大俊的名牌。

文侯回应,

“宇文都督不宜过早断言——原师弟,你去探看下柳师弟。他向来识大体,不会在如此重大的场合坏我们昆仑颜面的。”

柳子越断续的呻吟像苍蝇嗡嗡一样搅得我心烦。我想用银蛇剑一下割断柳子越的脖子,让他从此彻底清净!

(“柳师兄,你玩过火了!刚才宴席你还神气自若,现在怎么死狗一般!当旁观的天子公卿都是愚人吗!”)

我克制自己的怒意,在神念中质问他!

柳子越手足分别向四个方向不断抽搐,绞成麻花样子。喉头像是要说话,却无法说出来(我心中一柔,怀疑他真有隐疾了)。

我的手探入他的法衣之下,他浓稠的血糊上我的掌。

——怒意和迷惑一并浮上我心念。

“是谁突然暗算了柳师兄!”

——柳子越是金丹躯壳,凡物不能伤之。我察觉他腹下有两道几日内战斗造成新近创口,一道是五转以上宝兵刺穿,一道是被某种符文子弹贯通。他腹下有昆仑断续膏的残香,似乎之先用来凝练躯壳,按理在元宵宴前应当愈合。绝对没有突然伤口崩裂的道理,那昆仑天下炼药之宗的名头也可以去了。

——我不知dào

我和琳公主修liàn

的几日柳子越和什么人交过手。但我知dào

剑宗席上就有使用飞剑和符文火铳的道胎金丹。我扬起沾满金丹者血的手,凝视剑宗席上的唐未央。

人群耸动。

剑宗之人面面相觑。

“原剑空!你师兄畏我宗如虎,装病避战,瞪我们干嘛!你手上偷偷涂金丹的血,是要耍什么诡计!”剑宗席上的秦霄一面冷笑,一面厉声问。

颜缘取一个青皮葫芦与我宗的炼药师张机子,向少年天子道,“陛下,斗法可否暂停?容我宗先救治门人,问明缘由。”

少年天子颔首,又命随驾的太医和张机子一并探视柳子越。

张机子先把甘露灌入柳子越丹田,然后与太医诊断柳子越各处穴窍经脉。太医喃喃,言语中似乎伤症不明,无处下手。张机子忽然讶了一声,从药囊取出一个小钩,又从颜掌门赐予的青葫芦里挤出一团蜜滴在钩尖探入柳子越创口。柳子越发出杀猪般的惨呼。俄顷,张机子的钩子离开柳子越的穴窍,钩出一只拇指大小的蝎子样虫来。蝎子粘在钩尖的蜜上,始终下不来。我听张机子嘱咐取断续膏再为柳子越凝上创口。

张机子捏着小钩子上的蝎子绕宗门、天子和公卿席位明示一番,然后把蝎子与青葫芦一并交还昆仑掌门。

“这是弟子突发奇想,从柳师弟的膏肓穴中诱出的三尸虫——此虫是天下毒物之首,蜀山异种。虫有寄主夺舍之能,潜迹在躯壳最隐秘的膏肓穴窍,寻常金丹也难察觉。据弟子见闻,天下只有剑宗的药王院为三尸虫留种;另外,昔年萧龙渊叛乱剑宗,也带出一对作种。不知dào

什么邪魔把三尸虫注入柳师弟的体内?”

太医附议。

帝师天落歌望了唐未央一眼。唐未央抿紧嘴唇。

“此虫怎么能遗世!”颜缘的指尖腾出一点宝焰,倏忽把掌中的蝎子炼化,“且听我门人述说。”

百多个呼吸后,柳子越已经开口能言,

“我……我辜负了师长的一番辛苦教导……我……”柳子越要向颜掌门叩拜。

琳公主要他不必绕弯,快入正题。

“……三日前我在京畿南洞窟里救治药人,忽然谷中闯入一个非常厉害的机关傀儡。我的小腹挨了它一记手矛和一记数倍音速的火铳,文侯府的家将姬天鹏及时赶来,才与我堪堪将它击退。我服食了丹药,以为无事。谁料到方才出阵,剑宗一位道友向我投了个眼神,然后就——诶哟哟。诶哟哟。”

柳子越望了唐未央一眼,又呻吟起来,他又要向颜掌门叩拜,

“弟子让昆仑蒙羞了!弟子让昆仑蒙羞了!——原师弟,你不必担忧我伤势,我这就和剑宗的王少宗一战!”

我拦住他,然后把柳子越拽回席上。这样状态的柳子越向王少宗挑zhàn

是无脑行为。

文侯叹息一声,

“没有凭据我本不愿说,谁料不期然发生这种事情。天子、掌门、帝师,容我呈上一物。”

姬小艾从她的纳戒取出一柄银色雕花手铳,由内侍呈给天子和众人过目,

“这是三日前我府家将姬天鹏和那傀儡交手时从它之手夺来的宝兵——似乎是某位剑宗道友平常使用之物;那匹敌金丹者的人形兵器也似乎是某位剑宗道友之物;某位剑宗道友的手铳也可以速射出藏有三尸虫卵的子弹。”

——我怔住了!

群臣交头接耳。

唐未央一言不发。

琳公主霍地摘下金簪,化成金剑,指向剑宗席上的他,

“方才我看柳子越上场时你就眼神诡异!道胎金丹里除了你,还有谁用机关人和手铳呐!在荒山时候,你就把机关傀儡借晓月来暗算我们;柳子越是我们最弱的一个,又在京畿没有防备,你就连他一并算计了!”

姬琉璃用玉如意扫去六转神剑漾起的圈圈太阳真火,玉如意架起红衣少女的剑,把她阻回昆仑席上。

帝师天落歌冷哼,

“唐未央,你出来分说!如果和晓月那样坏了我们剑宗的戒律,也罚你去蜀山面壁!”

“我的机关傀儡的确被晓月窃走与原道友私斗。”

唐未央重重地咬在窃字,

“但晓月和原道友一战后,我和自己的七转傀儡全失去感应,这是傀儡灵枢全毁的明证。晓月丢了我的傀儡败阵归来,莫语冰师妹后来搜山也没有寻回——妖潮迫近帝都,或许另外有邪人窃走了我的傀儡——天下修士既然都知dào

傀儡和手铳是我对敌的手段,我指使自己的傀儡暗算,难道唯恐他人不知dào

是我吗!”

姬琉璃愕然,

“我宗门人的确都以为你的傀儡消失了。那么你的傀儡再度出现暗算的话,的确无法怪到唐道友身上了,剑宗真是思虑巧妙啊!”

唐未央脸一抽搐,怒道,

“兴许是你们宗的颜若琳,或者原剑空,把我的傀儡和手铳捡了回去,然后朝自己的门人柳子越射了一记三尸虫的子弹,好在天子御馆前污蔑我和我宗。”

“你血口喷人!”

红衣少女怒,

“当时原君被晓月打得半死,我心荒又匆匆去绿林集应战莫语冰,怎么想起来搜刮你的机关人和傀儡!哼,我倒看你那么多时谈笑风生,一点也不像是丢了法宝的失主啊!”

“我师兄是世家贵公子,道心也坚固非常,怎么会为失宝的事情心念动摇!”

秦霄喝斥。

“我宗门人不能怀疑别人的形似之迹。你们肃静。”

颜掌门向昆仑之人说。

——傀儡既不在昆仑手上,也不在剑宗手上。但是,却被另一个和我相关的人捡了去。

琳公主不知dào

这个秘密,或许在场的所有人都不知dào

这个秘密。

我愣愣地看着我方席上最末的白衣少女。屈灵星的少女门人似乎对宗门之间的意气争执全无兴趣,珍惜分寸光阴地从纳戒里取一册兵书专心研读。

在文侯送给她的辛夷坞木屋里。我看到过被她拆解开来的一具人形兵器。那里无人往来,只有一只叫少司命的念兽巡视。

——这几日小芷在大河北的连营苦战;但是,机关傀儡是可以按照主人的指令独立行动的。

我不知dào

向谁说出这件事,说了这件事又有什么意义。

我闭口不言。

“这件事纠缠不清,不是当下急务。天落掌门、颜掌门,以我看昆仑这一阵就算负了,唐师侄也应该避嫌退出。蔺朝颜顺延到第五阵,剑宗另外择一个人补入第四阵吧。”

龙虎宗的少女道姑说。

公卿有人赞许,有人摇首。赞许人多,摇首人少。

(“那样的话,你们这方就有三胜在握了,柳子越中的那记手铳也没有白费。”)我心中响起白衣少女的神念。

我欲言又止。

颜缘没有应承下清薇真人的话。帝师也没有反响。

唐未央向天子和天落歌告辞,“形似的嫌疑弟子也不愿意沾染,唐门不喜欢被天下人议论。请师尊和陛下允许我退出斗法!”

宇文拔都拍了下唐未央的肩膀,

“未央你问心无愧,何必退出!陷害你的人我绝不会放过;我排下的阵容,一个人也不能更改!”

慕容芷若无其事地把兵书翻过一章。

唐未央凝视了拔都片刻,坐回了剑宗的席位。剑宗席上之人欢呼。

帝师说:

“天子以为如何?”

丹凤美目的少年思忖下,“中州出现妖邪,是朕的失职。邪人借傀儡挑拨宗门之事,朕会责令帝都尹严查——唐未央可继xù

出战第五阵,第一阵也不必判昆仑负。颜掌门,你方可以另外择一人代替柳子越出阵王少宗。”

群臣齐贺天子圣明。

白衣少女把兵书收入了纳戒。

颜缘谢过天子,还是由姬小艾重排第一阵的人选。

“宋明星师兄是我宗知北游真人的高足、天工院的金丹长老,就由他出阵王少宗吧。”

文侯道。

“爹爹、姬师姐,你怎么这么糊涂!”琳公主呼,“宋师兄精擅法器锻造,斗法上却甚至不如柳子越。剑宗是欺负我们的人手不够!”

“门人专注各自阵前的敌手就是,你尽lì

去战;考lǜ

全局是我们的事情,你放心好了。”

颜缘道。

不知为何,他的平淡言语让我心头释然。

“由我代表昆仑出阵斗法吧!”

白衣少女起身向文侯说。

“平妖将军在道门是星宗之人,怎么可以为两宗出阵!”太尉烟罗白忿忿。

慕容芷一笑,

“星宗并没有禁制世俗门人的行为。原剑空是我弟弟,我也是半个昆仑门人。他们人手不足,我施与援手,不干太尉什么事情。”

龙虎宗的少女道姑问帝师,“天落掌门言必称无偏私。如果别宗逼迫你宗用五位铸剑师出阵他们的五位斗法师,是否公道?”

帝师脸色铁青。

宇文拔都却笑了,“妙极。我也见识下名震河北的平妖将军手段。随你们多少人。我只用自己选定的五人出战。”

文侯向慕容芷一揖,

“劳烦原芷姑娘了。”

昆仑龙虎门人齐齐瞻望白衣少女。

她凌虚步在玉带般萦绕御馆的天一水上。月光、华灯与水波的光影交叠,整个人亦虚亦实,如同梦幻。

原芷从纳戒中取出一枚剑丸,迎风化成一柄五转宝剑。

琳公主讶然问我,

“你姐姐怎么没有带那把匕首!她浑然没有恶战的准bèi

呀。”

——慕容芷自然不可能当着剑宗真人的面使出五大神剑。当年就是天落歌用元始之章挫败了慕容观天的金目鲷。

剑宗席上冷如石头的莫语冰忽然向王少宗出言:

“原芷和我在河北共事许久。她会数十种地煞术法,武道也有些心得。但独门的手段是星宗掌门赐予的一柄七转匕首和一只白色念兽,似乎都没有带来。”

王少宗大笑,向宇文拔都一拱手

“谢师姐提点——大都督,昆仑龙虎的鼠辈绝抵挡不了我宗真传的太玄无形剑qì

!”

话音未落,那人已经如流星般掠至白衣少女三十步内。王少宗所过一线,天一水分成两道逆流碧波,裸露出河床。

原芷往洪荒龙血熏染的密林急遁,她也催发真元到了金丹者的音速。

第二百四章 元宵斗法(五)

两道疾影倏忽消失在御馆水岸外的林中。我的神念投入一里之外,好像雾里看花,变得模糊起来;再深入则完全没有反响,如同石沉大海。

那些不如我的修士和文武更无法捕捉到两人的踪迹了。

我恍惚觉得这一里方圆的御馆范围如同渺小的孤岛,圈外就是无垠的大荒。

“真人们的法眼能观照数百里方圆无碍,臣等就不能够了。”太师荀思向帝师和天子启奏。

“无妨事。”

天子指着御席承露盘上的九枝金烛。他念动真言,九枚烛尖的墨灵芝宝焰跳离金烛,扩散成九团龙血之雾。雾心逐渐清澈成明镜样,九枚龙血之镜显出两人一追一遁的映象来。

“洪荒龙血熏染之处,本尊金烛都能侦知。”天子道。

少女道姑命梅芜城从他符书取两页九品灵符(九品灵符的威能相当一转兵器,凡俗间练气和筑基的修士用来捉鬼避邪;我的五通如律令咒是二品灵符,真人所赐。只是灵符用过即弃,无法炼冶和凝灵——以上,我在龙虎符宝院研习心得)。

道姑用寻常小剪子把九品灵符裁折成两个持剑纸人,接着从她眉心泥丸宫取两枚真人念头附上两个纸人,放上我们席。纸人如同活了那样,在席上开始相互斗剑,和龙血之镜上原芷与王少宗战斗的身影一般无二!

但是,凝视纸人的我六识中响起了呼啸的剑风,闻到了莽林的气味,甚至感应到了两者至关重yào

的真气涨落和念头波动!那是龙血之镜不能传递给金丹观战者的。

——是清薇真人把她的七识见闻传递到了席上的两个纸人。

席上两宗金丹门人不约而同凝视少女道姑的纸人,就像看皮影戏那样。连不少公卿和剑宗之人都投来目光——

原芷御风退入茂林。裹挟烟尘水雾的王少宗迎着她面直驰过去。弥天古树纷纷摧折,王少宗当面的林障悉数被他排开,无数蛰伏鸟兽惊走。

他乘势而来,谁能挡其锋锐?

龙血之镜中原芷在茂林蹁跹,她的手一接触古树,呼吸中林间又幻出一个原芷之身。如是数十个呼吸过去,茂林各处已经有数十个白衣少女蝴蝶似穿梭。

席上的原芷纸人依旧只有一个,但龙血之镜的数十个幻身却不是寻常金丹目力能辨识的。

我也不能。

王少宗悬飞在林中,凝起金丹目力环视四方。他忽然向其中一个原芷长啸!

真言如狂飙雷霆,幻身应声破裂,但林间又出现了更多的原芷幻身。

“这是寻常的地煞术法:幻分身。无法和我的念头分身相提并论。却没想到芷姐姐用得这般出神入化。”

琳公主分析,

“天罡级的念头分身是本尊耗费小半真元凝练,敌手交战时不能疏忽轻视;但是地煞级的幻分身只有迷惑敌人之能,与这样的劲敌正面交锋一回就会败露。可是,芷姐姐利用了林中地利施出许许多多幻分身远距游斗。王少宗就失去了当者披靡的气势,只好捉迷藏般一个个验证。”

王少宗又挤破泡沫般吼开十来个原芷幻分身。

“这样,他反而一步步陷入她的包围圈吗?”

我说。

王少宗漫步到了林中的一片空场。许许多多少女的银铃笑声在黑暗弥漫,却像索命的幽魂一般。

皎洁满盈的月悬在当空,月华洒遍大地,拖下王少宗森长的影子。

王少宗的手第一次拔他剑匣的剑。

没有机会近身缠战,游斗觅踪也不易。我想他也感到了不祥。

——两柄五转飞剑如一赤虹和一白虹嘤嘤出匣!

两道剑虹分左右剃草般扫荡密林!

“轰隆隆……”

一片片遮天蔽月的黑林子被平推倒地,数丈的根须也连土石被一并刨出,仿佛横陈旷野的成千上万尸首。

三百呼吸,四面廓清!

剩余的唯一原芷坐在横倒的巨树断干上。她手中的飞剑也凝出了剑芒。少女舞剑挥圆,六合上下浑无死角。她真气外放到剑芒不吐时臂展加剑长的极限,凝如铁壁时尽可能节约真元。

两道剑虹不饶不休地轮番向她轰击,时而从地中穿出,时而袭向她背后。

她无法上天遁地了。

原芷取一面手绢掩住溢血的嘴唇,一面用倍于双飞剑的速度抵御。那五转宝剑不久也现出了裂痕。她急把五转剑插入地上,刹那从纳戒里换一把四转剑来应敌。不出三十个呼吸,四转剑碎。少女又从纳戒取一把四转剑出来。

“难道你就这样拖延两个时辰到元宵宴过去吗!”

王少宗大笑——

他局面大优,只是被少女牛皮糖般的拖延,急切无法取胜。

琳公主不看龙血之镜上的映象,却紧盯着两个交战的纸人——我也看到小芷那个纸人的真元在迅速地消耗。

翩翩向众师友说出她的判断,

“原师妹连日和妖兵妖将激斗,真元本来大耗;她现在无法借地利袭击,王少宗必然会依仗他雄浑的真元欺人,马上要出狠手段了。”

少女道姑点首赞许。

“雷音剑障!”

王少宗大喝!

赤白双剑共鸣。

雷声在空旷的荒野响起,剑光裹挟着御苑腾漫的洪荒种气从四面向白衣少女推压。

“雷音剑障是剑宗《太玄经》中天剑雷音诀的一个推衍——天剑雷音本来是用飞剑鼓荡催发出强音。如果把数股天剑雷音四面聚向敌手,敌手就像鼓中的鼠,或者被活活震死,或者被剑光绞成齑粉。王少宗强催自己真元,是要一击完败原师妹。”

梅芜城向我们道。

“她破不开雷音剑障吗?”我抓紧银蛇剑,恨不能上场替小芷解围。

“雷音剑障攻防一体。芷姐姐没有那把七转匕首,凭她如今的真元是破不开的。”琳公主道。

原芷的耳在汨汨流血。第五把四转飞剑和推至三步内的雷音剑障接触破碎。她轻叹了一声,又次把地上立的五转剑拔出,对着满月明晃晃一扬。五转剑碎,她狂呕出殷红的血来。

众人忧色。

天子向文侯道,

“原芷将军如果没有胜机,无妨认负——朕不忍见宗门和气有伤。斗法不害性命,点到为止即可。”

然后他又向龙血之镜中传了神念。

少年天子的声音在御苑中响起。

姬小艾没有应承。

忽然席上的一个纸人惨叫起来!

——月光洒过王少宗,似乎有一道朦胧的剑影当头落下,王少宗颠仆在地。

三宗门人和天子公卿惊讶。文侯神色泰然。

我看龙血之镜中,王少宗并没有什么异样。

但是,原芷四围的雷音剑障倏忽阒静。王少宗的两柄飞剑跌落在尘埃中!

白衣少女她取纳戒里的丹药好整以暇地服食下去,又去觑她一百步外的那两柄五转飞剑。犹豫片刻,白衣少女还是把王少宗的两剑拾起相击折断,然后把剑的残躯收入纳戒。

——有剑灵萌芽的五转飞剑难以祭炼,飞剑的材料还能回炉再造。剑宗的门人也不好意思当着天子面向她讨要几块废宝矿。

我如是想。

少女浑然不把数百步外的王少宗本尊放在眼中。

我没有看到王少宗被原芷刺中过哪怕一剑,不知dào

他怎么会一下子在旷野上匍匐爬行、痛苦不堪?

文侯示意我看王少宗的影子。

我发xiàn

王少宗的影子中似乎被无数的刀子攒刺。空旷的荒野上(大半是王少宗自己毁林造就),月光始终随着他的影子,爬到哪里随到哪里。

“这门生僻的地煞术法名叫月影刀,只在满月时空旷地能施展——施术者以月为镜,把剑意增幅投落在敌手影中,重创敌手念头。这术破解不难,有防备的话用念头弹开月光里的剑意就是——本来王少宗在林中不会被月光所伤;即使在旷野,两柄五转剑在手也能折开月光。可惜,他把全力投入飞剑施放雷音剑障,疏忽了自己防备。现在十余里方圆的旷野,王少宗无处遮蔽自己,他念头重创也无法用土遁逃离。除非王少宗把阴神遁离躯壳,消去影子;不然,月光始终会像刀子雨那样落上他念头。”

文侯一顿,

“不过,阴神不是元神。一旦遁离躯壳,在实力相若的金丹眼中,就和孤魂野鬼没有两样,随敌手宰割了。”

之前,原芷都是诱敌。

宇文拔都问莫语冰,

“这门月影刀是我宗秘授的地煞术,这种天时地利下不逊天罡术法。是你传原芷的吗?”

莫语冰点首,“彼时我和她被一个元婴妖邪追杀,情势急迫时互相传了各宗的秘传。她授我的那门星宗天罡术法“七星灯”已经交付法藏院了。”

帝师目视莫语冰。

“这件事弟子问过法藏院:用一门支脉的地煞术法换它宗正宗秘传的天罡术,弟子当时以为莫师妹做的不错。”唐未央道。

天落歌移开凝视莫语冰的目光,向宇文拔都说:

“把王少宗引回来吧。”

天子道:

“第一阵,原芷胜王少宗。”

我们席上欢呼。

虽然我还恼怒慕容,但她无恙归来,又为昆仑胜了第一阵,我不好说她坏话。

文侯翻起第二阵我方的名牌。

“上官翩翩。”

清薇真人勉励了温婉少女几句。我们也为她打气——这是我方志在必得的一局。

翩翩站到天子席前,她从袖里取出一对银色的龙凤双环来。

“钟大俊。”宇文拔都翻起了剑宗第二阵的名牌。背负着巨大剑匣的钟大俊出列。剑宗之人面色肃然。

忽然,宇文拔都叫住钟大俊,

“钟师弟,我有些克敌制胜的诀窍要告sù

你。恩,这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秘密——各宗的朋友,或者对钻研道术有兴趣的修士,你们听听也是无妨的。”

他神色轻松,仿佛剑宗第一局的失利毫不挂在心头。

第二百五章 元宵斗法(六)

姬琉璃用玉如意指宇文拔都,笑道:

“元宵斗法不是宗门的法会。大都督不要长篇大论。唠叨些玄而又玄的东西败坏众人的雅兴。”

拔都望一眼御馆外的密林,

“第一阵的斗法门人回来还有些时刻。趁这间歇我向自己门人说些闲话,姬真人如果觉得无趣,不妨去天一水洗耳。”

“朝闻道,夕死可矣。姬师弟何必介怀。宇文大都督没有赏赐他门人法宝神兵乱了规矩,我们一道听他的妙言就是。”

颜缘劝姬琉璃。

姬琉璃从袖中取两叠素手绢,分别捂入自己耳中。

宇文拔都问钟大俊:

“钟师弟随林道鸣修道多少年,学了些什么道术?与我说下。”

钟大俊神色踌躇。

“无妨事。我们剑宗是堂堂正正之师,不怕奸邪诡计。我宗和你师林道鸣的传授也是天下的玄门正宗,说给君子淑女们听,是十分光彩荣耀的事情。”

钟大俊道,

“我宗有太玄、纯阳、混元三大-法门,以《太玄经》统御三部。太玄部是我宗初代祖师万里云所创,纯阳部是本代祖师伯阳剑仙所创,混元部是我师祖云仙客所创。我童蒙时入蜀山,七十年来精研云师祖的混元部,旁通太玄、纯阳两部。蜀山所传剑术、飞剑、剑阵、铸剑、机关术无有不知,全以林师传授凤凰十二律心法统摄;别宗的符法、炼药、术法等也有涉猎;一甲子中我斩妖除魔逾千战,几死二三十次。虽然资质驽钝,也颇有小成。”

翩翩面色发寒。

姬琉璃却在轻嗤。琳公主也跟着姬琉璃一道做鬼脸。

姬小艾一言不发,若有所思。

我悄悄安慰翩翩:钟大俊不过是熬不出头的老乌龟,她超越钟大俊指日可待。

“这么多岁月,你有什么心得吗?——现在我问的是:不是你学了剑宗些什么,而是你能教我什么自己才有的东西。”

拔都闭上眼睛,一面想一面问。

钟大俊呆了半会,郑重道,

“师尊平常托付我掌管他的神剑凤凰十二律,是看重我所学博杂,让我反复摩玩品鉴天下剑修之道,找出自己的道路。其实,我对师尊的绝顶高明的传授并没有什么心得,穷我一生也只能瞻望他的项背。钟某在荡魔院闯的声名多半靠平日的杀伐,在道术上我没有什么发明——勉强要说心得,钟某借鉴了世俗武馆的硬气功,把混元真气布罡在无漏金身,堪堪能抵挡六转神兵,远比寻常金丹的真气护体坚凝。我和邪魔交战无数,赖此功保命多次。”

蔺朝颜笑了起来;唐未央脸上表情是想笑又努力克制;莫语冰还是冷如石头。

拔都没有笑,继xù

说,

“修真之前的古时,有个叫华山派的武道流派创了一门华山钢铠呼吸法,是天下硬气功的源头。后来华山的武道被我们剑宗悉数消化。你师祖云真人是把华山武道、太玄部剑修与自己的碧落黄泉炼剑法融合,创立了混元剑道。你以为自己发明的那个混元气功推衍,其实是你师祖和你师尊早就知dào

的东西。”

钟大俊羞赧。

我们席上之人却都是头一遭听说这样的事情,不觉好奇地听拔都接下来要讲些什么。就是琳公主也端正了态度。

“我没有说钟师弟不好的意思——先有道,后有法;先有法,后有术。返虚者参悟了部分大道,譬如得了一粒包容万有种子。道种生出的枝干就是法门,枝上开出的花叶就是种种神通。神通是有用的,道是无用的。金丹者的修行是炼气化神,用气供养念头,有了宝、兵、符、术的繁复运御。花叶太多,遮蔽了本根。寻常的金丹修士痴迷花叶,看不到化形万千的道种,也无法进步了。”

我忽然发xiàn

小芷不知dào

何时也回到了席位,也在凝心听拔都论道。

“钟师弟苦恼自己没有开出花叶的本领,却无意中不再被花叶所蔽,摸索到了混元部的所以然,隐合大道往而又返之理。钟师弟之所以晋为道胎,就是在不期然迈出了关键一步。再往下深入,你就能触到自己的道了。”

宇文拔都不再说下去。

钟大俊在剑宗席前盘腿坐下,径直入了定中。

天子赞叹,

“大都督真可谓知dào

。”

在座真人也齐声称赞(除了姬琉璃之外:他摘下耳中素绢时,拔都恰好讲毕了)。宴上修士默默思索。

“这是一法破万法的道理。”

我情不自禁道。

——拔都虽然是我们的敌手,所论之道却把我心中《雷法总纲》的体悟讲的分明。

宇文拔都派去的秦霄也扶着王少宗回来。

王少宗阴神受创太重,不省人事。如果不是秦霄及时赶到,怕是要被月影刀把念头磨成白痴。

颜缘已经命张机子把昆仑的灵药天仙玉露给原芷恢复真元,这番又把治愈阴神重创的金风玉露交予宇文拔都,

“救护道友,是我们昆仑的本分。”

秦霄拿盛金风玉露葫芦的手犹豫。

宇文拔都一笑取过张机子的金凤玉露,命蔺朝颜灌下王少宗的丹田。数百个呼吸过去,王少宗悠悠醒转。他向颜缘勉强行了个礼,狠狠熟视原芷良久。

小芷一眼也不看他。

“如果王少宗敢寻仇,我替原君为芷姐姐打跑他!”

琳公主道。

钟大俊忽地从地上坐起,浮现大彻大悟的神情,向宇文拔都深深施了一礼——不过,我也没瞧出钟大俊的真元和神念有什么变化。

宇文拔都点首,向帝师和天子道:

“耽误了一炷香时间。”

天子道:

“无妨事。元宵夜听爱卿这样的要言妙道,真如欣赏无边风月。”

群臣附和。

第二阵再度开始:龙虎宗上官翩翩对剑宗钟大俊。

清薇真人叮嘱翩翩,

“切莫被他人的一番谈论扰乱了心思。你的境界不用手段神通,绝胜不了道胎金丹。上官师弟赐予你的法宝都是天下一等一的法器,等闲元婴者都未曾见识。只要你倾注真元催动它们,十个回合就能拿下钟大俊。”

少女道姑向天子道,

“这一阵我宗也不去御苑找寻地利,请在陛下席前比试。惹不出多大动静,即刻分出胜负。”

——翩翩实战经验远不如钟大俊深厚,与其被钟大俊利用御苑地利,不如在御馆限制钟大俊挥洒滂湃真元。

此局我方必胜!

不待帝师出言,钟大俊爽快道,“请!”

天子允诺。

青衣少女把一个名利圈掷在地上,圈子倏忽幻成三十步的环。她跳入圈中;少女另外把一枚名利圈握手,如临大敌地凝视钟大俊。

钟大俊打开背上剑匣。庞大的剑匣里面空空落落,他把唯一一柄紫煌剑取出——此剑是云梦城时钟大俊借与林真人斩杀一个元婴傀儡的六转神兵。

“林真人的淑世之道和凤凰十二律都要重新祭炼,钟大俊随手只有这一件神兵。”

文侯对我们说。

钟大俊望了一眼上官翩翩的名利圈。他二话不说,祭起紫煌飞剑,斩向青衣少女。

“铛”的一下!翩翩手中的圈子滴溜溜飞出,把紫煌飞剑收走。圈回到她袖中,一点余波都没有溅开。

青少女摇摇晃晃地在守御的另一枚名利圈站定。她的表现好过以前太多,这次收宝脸色并没有惨白无血。

钟大俊空手向她斩来。他的双手变成紫金色,显然催动了混元气功加持金身。他的拳头乱箭般急打名利圈无形的壁障。这套世俗武馆常见的峨眉追风短打由道胎金使来,一拳都是一枚救火将军炮弹坠地。

钟大俊面不改色,数十呼吸不疾不徐地往名利圈的无形壁障发出了近千拳。

御苑如常,只是起了几阵清风。

但我清楚:点滴钟大俊的拳力都没有损耗,近千坚如六转神兵的拳头全落在名利圈的无形壁障上!

我和琳公主都不觉站了起来——我分明感应到名利圈的无形壁障渐渐稀薄

翩翩迄今无恙。但她的真元不能支持名利圈防御时就难说了。

“翩翩,快用那块金砖反击!”

红衣少女高呼。

翩翩蹙眉,她的手从纳戒取出九色鹿皮手套戴上,向元宵宴上的众人清声喊道:

“各位切记压制念头心魔!我……我这就要施展家父的不义之财了!”

群臣色变。

——原来,他们都听说过上官天泉的那件凶器。

“上官小姐,莫要错伤好人!”

太师荀思带头领文武躲入我们的席后。我们这边有三个真人,大半的文武都到我方处避灾;只有小半的武官在太尉烟罗白率领下,躲到了宇文拔都席后。

帝师护持着天子一家,不必他们操心。

“波”的一拳,名利圈的无形障壁扭曲了下散尽。钟大俊迈一大步,踏入翩翩圈内。

青衣少女的鹿皮手套从纳戒里取出一团明晃晃的金光来!

“钟师兄,我可能控zhì

不了自己出手了——你不要逼我太甚!”

钟大俊徐步趋近翩翩,浑不介yì



“只好……杀了了了了了!”

青衣少女俊雅的面容抽搐起来。如此安静娴雅的少女竟然发出了那么凶厉的尖声。仿佛是魔物附体,借着少女的躯壳催发的魔音!

柳子越立kè

匍匐在地,紧紧依偎在颜掌门身后抱头深埋。

第一下!

钟大俊的额头和金砖撞击在一起,魔音和乱溅的火星涟漪般荡开——

一些躲避不及的金丹卿、大夫被魔音和火星沾染,竟然开始金身自燃!

清薇真人的红拂漫卷,拂开那些魔念,把这些人卷入我们的席后。

血水从钟大俊的头上流溢出来,他屹立不倒,蒲扇大的掌捂头,那里在流脑浆。

第二下!

翩翩的金砖回到了她手,凶厉的少女又祭出金砖砸向钟大俊!

——她的真元没有丝毫的衰减,反而有冉冉上升的迹象!是魔性的器灵榨取了她的潜能吗!

更多的火星与血污从钟大俊的泥丸宫崩出。

“清薇真人,是否要阻止翩翩出手。我怕器灵反噬翩翩的灵智!”我和琳公主焦急地问。

梅芜城也欲言又止。文侯不言。

少女道姑用拂尘拦住要上前的我们,

“通宝侯嘱托我照顾和指导翩翩:这是她的历练,别宗门人不得干涉。她要晋升道胎,器灵激起的心魔由她自己克制——自然,别宗人真要伤及翩翩,我龙虎宗也不会善罢甘休!”

清薇真人向翩翩呼,

“上官师侄,如三回合再不取下钟大俊,罚你回龙虎山面壁!”

翩翩的美目恢复了清明,金砖回到了她的手套,她掷出了第三下!

魔音狂飙!

除了山河榜金丹还能自如观战,剑宗的大半弟子谨守心念不敢妄动。他们席后的文武有不少人在疯癫狂舞,全是被不义之财诱发了心魔。

莫语冰皱眉,屈指轻波。数个下层金丹的武将被她连续弹晕倒地。

蔺朝颜冷笑。

天子叹了口气,

“这几位将军是烂醉了,扶他们去御馆歇息吧。”

——钟大俊浑身浴血,他的经脉处处破裂,呆如木偶不动。还有一枚沾血眼珠弹跳在翩翩脚下。钟大俊的一目空洞,他被金砖打崩出一枚眼球。

翩翩喃喃,

“我……我居然把一个宗门的弟子,一个人类给杀了……。”

金砖回到她手。青衣少女收入纳戒。她的真元落潮般衰减,少女扶额后退。

那血人动了。

青衣少女尖声一叫,踉跄跌倒。

血人捡起地上的眼珠,生生吞吃了下去,

“父母精血,不敢弃之!”

钟大俊的独目睁开,神光灿然!他的躯壳摧残如此,但是阴神却受损不大。

我怔住了。席上门人也齐齐怔住。

天子身畔的公主和皇后都呕吐起来。唯有太后甄云意却不为所动(本来我以为这个见到真人就求救的女人会晕倒)。

少年天子的眼神中透露出一种深沉的悲悯来。

“这不是弱者和孩子该看的,把皇后和公主扶下去歇息。”内侍傀儡奉命。

“钟某一生斩杀盈万!都是邪魔妖孽!我心中光明大放!哪有丝毫不义!”

钟大俊放声歌道!

青衣少女跪倒在地,气如游丝。她虽无伤,心神全被震慑!

原芷高声呼,

“你还有一点真元,赌大通宝钱一把!他的躯壳都快碎了!阴神再完好有什么用!”

青衣少女的两指尖捏住一枚飞钱,仿佛是被人牵着线的傀儡依指令行事,

“乾!坤!一!——”

那是元婴巅峰的八转法宝,一旦释fàng

,天地也能逆转吗!

三宗之人全注目向那枚小小的飞钱。

宇文拔都的手上多了一条鞭子,这是他触开姬小艾法界“桃花源”时使用的兵器。

——飞钱从少女的指尖滑落。

她被无形的手捏住咽喉,举上了天。

那是钟大俊外放的真气凝成。

血人不管不顾地说:

“金丹者的一切道术运御都是气为根基!气全部来自呼吸。我封禁了你全部的气,再大的神通你也用不出来!”

钟大俊把昏厥的青衣少女掷入我们席中,姬小艾一袖轻轻卷住,把少女枕在怀里。

清薇真人望自己门人,一行清泪流了出来。她口中却向钟大俊道:“林道鸣指导的好弟子,我宗门人不如你。”

“上官师侄没有其他伤势,只是呼吸被封禁了。”

颜缘点开青衣少女的泥丸宫,她醒了过来。然后颜掌门又命张机子给钟大俊送丹药救治道胎躯壳。

清薇真人已经悄然化去脸上泪痕,板脸来训斥翩翩:“辱没我宗声名。你一点损伤也无,却败下阵了!”

青衣少女默然。

我要替她说话。

翩翩却堵住了我们的嘴。

“弟子知罪。”她失神落魄道。

“梅芜城,下一阵你可不要辱没我宗的声名!”清薇真人怒。梅芜城唯唯。

独目的钟大俊辞开张机子奉上的丹药,“我们云师祖一脉不受人恩惠,钟某自会在剑冢死里求活!”

他让秦霄替自己换去血衣,然后深深向宇文拔都行了一礼。

“非大都督,钟某成道无望。”

他又向帝师和天子行过礼,“容弟子离宴养伤。”钟大俊扬长离去。

“下次山河榜上又多一个强手。”

颜缘道。

拔都笑,翻到第三阵莫语冰的名牌。

第二百六章 元宵斗法(七)

我们丢掉了原以为必胜的一局。拿三争五的计划陡变——即使梅芜城能胜莫语冰(最好的情况),我们还要从剩下的两位山河榜金丹中拿下一场胜局。接下来的三战,要面对的山河榜金丹位次逐次増高,会越战越难。

颜缘向清薇真人道:

“贵宗尽心就是。”

“颜真人,我们两宗共同进退——自我宗周祖师开派,龙虎绝无临阵退缩之人!”

少女道姑答。

“梅师兄,上届山河榜时你就曾和莫语冰交手,我就不叙她的手段了。”

原芷向梅芜城道。

梅芜城谢过,然后咬开自己的无名指尖,把金丹的血涂在双掌中。像清羽掌门在我的右臂蚀刻符文那样,他的面色似忍受着极大的痛楚,血在两手心中逐渐烙出两道繁复符文——依稀与梅芜城当日贴在柳子越背脊封禁神通的符印相似。

梅芜城向剑宗席上的莫语冰一扬手心,示意给冷面女子看。

莫语冰出席,

“我不会输你第二次,就在御苑的最高峰决战吧。”

女子望向御苑极北那座积雪的险峰,持剑凌虚飞去;梅芜城也取出袖中符书,凌虚而往。

清薇真人凝视到他们人影消逝,方才回首。她又用九品灵符裁了两个纸人立在我们席上。然后道姑瞑目不言,把翩翩冷落在她身边。

“陛下、帝师,容我席上昆仑门人更换去礼服备战第四、第五阵。”

姬小艾向天子道。

少年天子命内侍傀儡导引我和琳公主去御馆更衣。

然后,文侯对我们两人说,

“准bèi

第四阵和第五阵吧——无论龙虎的梅师兄胜或败,我们昆仑的真zhèng

激战还在后面。”

我们两人点首离席。经过翩翩时,琳公主抚了下青衣少女的肩,轻轻叹息一声。我本也想安慰翩翩几句,但看着青衣少女呆呆木木的模样,还是忍出不说。

我在御馆的虚室中脱去礼服,凝心静气内视穴窍经脉,默诵五劳七伤大手印的手印法诀。十指快慢错落的手指刺入躯壳的各个密穴,仿佛在拨弄一柄琵琶。

——我的气源源不断地从虚无中流溢而出!我的躯壳真元越燃越高!我被前所未有的强dà

真元熏染的满脸酡红。滂湃的气在我躯壳这个宇宙内狂肆地游走,眉心和躯壳都因为真元过亢而渗出一滴滴血来!我从虚室的蒲团狂跳起来,双手扶住铁壁压抑和导引新生的精魄。我的手指按住的铁墙,有的应手凹陷出我的掌纹,有的吱吱冒出了铁水锈气。

整个虚室滚烫如蒸笼。凡人妄入室中就有焚伤的危难。

用五劳七伤大手印提升的真元本来自修真者实修,只是为了急求目下的战力,大手印缩减倍于实修的岁月立地强夺。不出月余时日,受术者的真元会逐渐消退到提升真元的一半,如同虚涨的泡影被挤破。这本来就是南宫家的旁门捷径,不是宗门的正宗坦途。

虽然对我自身修liàn

得不偿失,但在宗门这样关键的斗法中,为了求得先机,哪怕消耗到凡人的寿数我都是可以承shòu。

——如果我和琳公主都获得胜利,翩翩的过失也就大事化小。她就能振作起来。

目前,我的真元只要追上山河榜金丹,然后用我的雷法打倒唐未央——我的风水罗盘判断,他的真元不比晓月雄浑多少。那时候如果我的真元能有晓月的程度,原来是不必暴露令咒逆转惨胜的。

“啊啊啊啊啊!”

虚室的炎热渐消,躯壳的疼炙感也无踪。

我拭去全身的水渍。

大致半甲子的修行我就能追近晓月的真元。方才用五劳七伤大手印消耗了我一个甲子多的寿元。

我轻舒一气:我还有三个甲子不到的寿元。

我加罩上父亲遗我的狻猊狮子甲,又在外面披上五转锦袍法衣。

龙虎宗的吴猛师兄忙碌几日为我的狮子甲附加了数十道五品符文,暂时把我的四转宝甲加持到近五转的强韧。他知会过我:如果我不计天材地宝的花费,他可以花费三月光阴把宝甲完全锻炼到五转。

——这是以后的事情了。

一炷香功夫后,我步出御馆,回到我方的席上。琳公主早我换好了猎装,正和文侯姬小艾交换神念;原芷则一面向着两个斗争的纸人,一面向清薇真人请教些什么。

两方席上的门人齐齐向我投来目光。

白衣少女怔怔望着我,然后低下头继xù

和清薇真人攀谈;琳公主咬了下嘴唇;翩翩似乎动了一动,转回首用袖子掩了下眼睛。

帝师天落歌的目光闪烁。天子向他问询。

“怎么可能……是什么妖术!短短一炷香功夫,他怎么好像修习了一个甲子!”

秦霄不禁呼。

剑宗席上的唐未央和蔺朝颜都站立了起来。

“大都督,他的境界还是金丹上层,真元却与晓月仿佛。倒……像昆仑那个妖……恩,公主。这不合常理,似乎昆仑施展了什么诈术?”

蔺朝颜疑惑。

“天下没有凭空而来的东西,原剑空的躯壳和阴神没有损耗,真元的增长只能是他用寿元换取。这是南宫家的一种星宗秘术。”

宇文拔都向文侯和我道,

“我没有猜错吧?”

“大都督好眼力。这门五劳七伤大手印,是左将军南宫磐石感激我宗原剑空云梦仗义所相赠的功法。”文侯回答。

天子颔首,“既然是朕的驸马相赐昆仑仙长,剑宗的仙长没有疑惑了吧。”

蔺朝颜和秦霄再无异言。

拔都忽然向我说:

“我要提醒你一句:金丹时缩减的寿元,在元婴后也不会回复。即使你修到五七百年的元婴之寿,用术法支取的那些寿命也不能追回。返虚者也未必有从天道窃取天年之能。”

“多谢大都督的提醒。如你所教诲,道行的精进寿元不是关键;找到自己的道种就能超脱光阴的束缚。”

我静了会,回答。

“那是返虚者的道了。我就期待了。”

拔都也不再看莫语冰和梅芜城的斗法,低下头来沉思。他的手捏着唐未央的名牌轻轻敲击着席面。

龙血之镜中:

梅芜城和莫语冰的战斗方才开始不久,两人在月光流溢的积雪之峰对峙。

“刚才文侯和琳公主谈论了什么?”我用神念问。

“我要和蔺朝颜在御苑的山林中相敌,天下的山都在我们白虎之圣的掌握——我对蔺朝颜可以施用那颗宝珠?”少女问姬小艾。

“无妨事,如果有什么议论,我会替你承担。掌门也在这里,公主不必有什么顾虑。”姬小艾的神念道。

清薇真人放在席上的两个纸人动了起来。

“莫语冰要把她的天外飞仙解封到七转了。”

原芷向席上的门人们说。

龙血之镜中,冷面女剑仙手中的剑流光四溢。以她的剑为心,山峰的积雪化水,淌成八道河流涌向谷中。

凌虚御风的梅芜城从符书摘出一叠符纸,倏忽凝上真气如刀掷出!

千只纸鹤漫空飞翔在莫语冰的头顶,就像漫天飞雪那样。仔细看来,每十二只纸鹤结成鹤翼小阵,排头纸鹤多半是四品灵符折叠,两翼纸鹤或者是五品灵符,或者六品灵符。

千只纸鹤统共结成近百相互犄角,策应掩护的鹤翼小阵,四面合围、一波又一波向莫语冰逼拢。

莫语冰原地不动,一剑又一剑清晰无比地挥出。第一波纸鹤没有趋近到她三十步,大半就被天外飞剑的剑qì

摧折。

零落的鹤或者化为烟花般的烈火,或者化为宝石般的冰晶,或者化为坟墟中的鬼焰,或者化为蛇般游走的紫电……这些原来都是折成纸鹤的五行灵符,哪怕一只鹤队突入她的防线,女子也凶险非常。

第一波残余的数十只纸鹤滑入剑qì

的余波巧妙旋转腾挪,竟然幸运地逃回第二波的大鹤翼阵。

梅芜城面无表情,他的手按在符书上。

“移形换位!”

莫语冰折身,她的七转剑刺向背后!

一件五转羽衣立时斩开。梅芜城却已经从虚空挪移到与莫语冰贴面粘身而视的位置。羽衣被全毁的男子裸露出他刻画满了符文的躯壳,那两双刻蚀了锁灵符文的手径直去抓莫语冰的剑。

她一时极其狼狈。

漫天的千只鹤阵开始正式无差别地向施展不开飞剑的莫语冰攻击!

第二百七章 元宵斗法(八)

我原以为梅芜城只擅长遥施灵符,孰料他格斗的造诣也近乎金丹武圣!

梅芜城的法衣被斩开后,我才发xiàn

梅芜城不但手心,四肢躯壳都书写满了符文!——钟大俊用混元气功加持自己的无漏金身,梅芜城则用符文实现。

他的真元和莫语冰相当,但剑术拳理不及。经过符文的加持,梅芜城真元拔升到凌驾莫语冰的规模,天外飞仙的余波也被他的躯壳符文悉数抵消。

——身为剑宗金丹门人翘楚的莫语冰,即使以丹心即剑心的境界也应对支吾:这么近距离,她手中的天外飞仙要避梅芜城的禁法双手,挥舞不开,只能闪躲。莫语冰每个瞬息移动一个身位,无论是多么迅疾诡异,梅芜城总能在小半个瞬息后如影随形地缠上,不依不挠地用禁法双手空手入白刃。

她本来用天外飞仙的剑qì

就轻描淡写地(至少从女子神情看来)把无数纸鹤阻在三十步的圈外。如今梅芜城逼迫得她难以催发神剑,七转神剑泄露的剑qì

余波也大半被男子符文加持的无漏金身承担。

八面六合策应的纸鹤心有灵犀,绝不姑息地攻向防线荡然的莫语冰。

“噗!”

一只纸鹤击中在女子的肩头,化为一团紫电。她的法衣立即焚化,露出一截烧黑的雪肤……又是一只纸鹤停在女子的臂上,生生啄下一团肉来……

女子的真气流转,血肉呼吸间衍生。

“原来梅道友绝不可能用移形换位的天罡术欺近莫语冰的十步内,她的神剑十有十次能感应准确虚空的异样——但是莫语冰掌控这柄五大神剑,平常都封印在六转以下的状态节约催动的真元;一旦解封,她的真元大量耗费在维持神剑七转态,必有运转不灵的间歇。刚才梅芜城先放出千只鹤阵波波进攻逼她解封神剑到七转态,就是要寻找她运转不灵的时机切入。——这一招今天还很管用。”

姬小艾向我们道。

莫语冰的双目圆睁,注视一波纸鹤,那些鹤随着她的目光粉碎成碎纸屑;她的青丝也全披了下来,随着剑风飘散乱卷,算卷上的纸鹤被女子的长发或者刺穿或者切割。长发掠过梅芜城的脸颊,在他的金身割出一道血痕。梅芜城的伤口也是呼吸愈合。

“是太玄无形剑qì

的妙用!”

秦霄从剑宗的席上跳了起来,

“莫师姐居然把太玄无形剑qì

运御到眼神和发指都能破开金身、无惧术法!”

文侯轻嗤。

她指着龙血之镜中的那把天外飞仙与我们分析。我看到原来皎如明月的天外飞仙剑面,忽然凭空出现绳索般螺旋绕剑游动的黑线。

黑线在聚拢包覆剑面。每当神剑即将被黑雾笼罩,莫语冰的真元一催,就像清风拂过,黑线又散了开来。可不过十余个呼吸,黑线又聚拢起来,莫语冰又会重复催动。

“莫语冰要用太玄无形剑qì

催动躯壳抵御纸鹤,就再也无法维持天外飞仙的七转态;不是被近身的梅芜城夺走神剑,就是被纸鹤群攻重创。这只是应付燃眉之急的拖延手段。”

剑宗席上的秦霄羞惭坐下。

“驱动一件七转神兵竟然这么艰难?我和琳公主驱动各自的七转法宝也没有那样的问题。就是钟大俊分别驱动林道鸣的凤凰十二律,也不像大费精力的样子。”

我没有提翩翩。

以前她的真元催动名利圈困难,如今大大进步。今日以上层金丹的真元三次成功驱动不义之财,如果不是后来的心神失守……

“你们的法宝神兵或者是自己祭炼剑心器灵,或者得到师友的许可赠与。器与主人的互通没有隔阂,即使有隔阂也不严重,不必消耗大量真元催动。但莫语冰的天外飞仙是她从奇遇获得,她与剑灵不是本尊与分身的关系,也不是主人和契约家仆的关系。剑灵桀骜,难以驾驭。”

乌衣美公子解释。

我想到自己的风水罗盘:如果不是我用银蛇剑威逼,当日器灵也未必会乖乖就范——外人让五大神剑这样的元婴剑灵(至少以前是)低头更不容易。

“文侯,剑宗的长老怎么会允许这个女人掌握这把神剑?——至少应该充公没收,交给长老会。不然,也该转交给原来持有者唐柔出身的唐门。我们昆仑就是这般作法。”

柳子越的精神恢复了不少,又开始打什么盘算。

文侯道:

“因缘虽然不明,但事实是:如今剑宗唯一能催动这柄神剑只有莫语冰,其他真人甚至无法把神剑解封到六转神兵的状态;如果磨灭剑灵重新祭炼,这柄神剑就没有了剑宗初代祖师万里云摄入的道种,也不成其为神剑了。交给莫语冰掌管,这是剑宗本代的伯阳祖师与他们太玄一脉以及唐门交涉的结果。”

原芷请教,

“之前梅师兄说上次山河榜上莫语冰三次驱动神剑到八转。文侯不担忧她孤注一掷,在今夜的斗法使出来吗?”

文侯摇扇,

“芷姑娘和莫语冰共事多时,见她施展过一次八转的天外飞仙吗?所谓的莫语冰三次驱动天外飞仙,好像把一扇门推开了,但是没等走进门,风又把门吹上了。”

“我明白了:莫语冰的真元只是能开启神剑的八转余波,但她连一个呼吸都无法维持。”白衣少女似有心得道。

——八转神剑的余波也不容小觑。柳子越当时被凤凰十二律的剑阵共鸣余波击中,金身躯壳刹那一半飞灰。

宇文拔都嗅了嗅空中的风,忽然对他席上的蔺朝颜说:

“这场会是平局。你准bèi

第四阵吧。雨天对你有利,能抵消琳公主的山野优势。”

姬小艾一讶。

连帝师天落歌都向他投来目光。

“今日月圆花好。大都督怎么会认为会有天象变动?”蔺朝颜也疑惑问他,“晴雨的变化,我的心头必有感应。”

拔都说:

“是元婴巅峰变乱了天象。我不知dào

天象的波动,但我的道心预判会有一位元婴巅峰者出现。”

他用手指天。

宗门之人和天子文武都望向御苑极北:梅芜城和莫语冰的决斗之地。

除了元婴者的法眼,其余人的目力自然看不到峰上的两个小点,只能勉强见到蚊蝇般的漫空纸鹤和如同霞光的剑qì

。此外再无异样。

颜缘掐指一算,从席上起身。

十个呼吸后,天落掌门、姬琉璃与清薇真人都从尊席立起。

“铺开御苑法阵,护卫天子!”

帝师道。

禁军动如疾风。

毫无征兆中,大河北岸的虚空迅即飘来一团弥天的黑云,停在御苑极北的峰上,淹没了剑qì

霞光。

龙血之镜中,莫梅两人同时罢手。

琳公主的神色如临大敌,“好浓郁好浓郁的妖气!”

妖云中传来细柔断续的笑声,“中土天子摆宴请许多真人,独独忘了邻近的我吗?”

弥天黑云中响起一阵霹雳!血红色的冻雨从妖云零落而下。

第二百八章 元宵斗法(九)

方圆百里的御苑法阵大张,不亚于妖邪依凭楚王金蝉伏藏构筑的云梦之城。我的气感浓稠艰涩,仿佛整个人陷在淤泥中,与剑宗之人在云梦法界的遭遇相似。御苑中唯有几位元婴巅峰者行动自如。五百年来帝家的经营和积累可以窥见一斑。

少年天子轻轻击掌,拍出一种奇怪的节律,法界内的金丹门人又行动如常。

零落血雨的云渐渐覆盖到御馆之上,真人们相视无言。天落掌门抚摸自己佩戴的长剑,反复再三,终究还是把手挪开剑身。

我看不出真人们有一点惊异慌张,但他们也没有丝毫跃上虚空降伏邪魔的热情。

帝师天落歌抬首望御苑上空无形的穹庐,吩咐内侍给赴宴的天子与公卿架起宝幢。

我奇怪既然有法阵护持,又何必叠床架屋地增添法器。文侯摇首,执扇指云,叮嘱我们门人小心提防。

公卿们纷纷躲入宝幢之下。天子站在天落掌门的身侧,天落歌的泥丸宫吐出一道剑qì

般的白毫,护定丹凤眼少年头顶的方丈。

帝师向天子道:

“陛下,邪魔降临,斗法应当暂停。容各宗把门人导引回御馆。”

清薇真人犹豫了下,也没有异词。

天子转动承露盘上的玄黄龙血之烛。

梅芜城和莫语冰两人瞬时现在两宗席上。御馆前的龙血之镜也消失了。两人相互凝视了会。梅芜城取一件法衣披上。莫语冰的天外飞仙被黑线全部覆盖,像罩上了雾。一呼吸后,黑雾散去,她的剑又变成一柄普通的四转宝剑。

——这一阵在胜负将分的时刻被生生中止了。

“哗啦啦!哗啦啦!”

血红的雨水像锥子刺透薄纱,透过法阵的穹庐落了下来。呼吸间,无形的穹庐在我望气中多了无数针尖大小的孔洞。法阵的针尖孔洞数个刹那就恢复如常,大半的血水被穹庐阻挡,但仍有小部分渗透到御苑来。红水也坠落防御最严密的御馆中。

剑宗的门人有的修为稍弱,则拔出飞剑喷吐剑光护持周身;唐未央与其余剑宗金丹剑圣祭起太玄无形剑qì

,他们的泥丸宫吐出各色剑芒,把零落下来的红水蒸腾开。

昆仑和龙虎的门人从躲到宗门自备的宝幢躲到下面去。

一些红水溅在我们宝幢防护不及的席上,铁心古木合着红水一道化成了赤液,流淌在草茵。土地不毛。

琳公主脱口而出,

“洪荒种九头龙蛇的血!”

金莲朵朵幻在她的周身。一身红色猎装的少女施展金莲护体的天罡法术走出宝幢,在血雨中跋涉到她爹爹颜掌门身边。血雨落在她幻化的金莲上,也不过几个呼吸金莲就枯萎了。少女不得不又催发出更多的金莲补上防御。

颜缘掌门略摇了下首,从袖中取一把白色的纸伞挣开覆上少女的头顶。那是一柄寻常至极的姑苏纸伞,随随便便就护定了少女,远胜过琳公主自己近乎道胎真元催动的天罡法术。

“真是调皮性子。九头龙蛇的血可是销金蚀铁。”

他温言道。

“爹爹还当我是小孩子呢,我可要和你们真人一道降伏大邪魔!”

琳公主兴奋道。

颜缘淡然一笑,

“我们是天子请来的客人。天子的师尊还在犹豫是否出手,我们就先上阵,似乎不礼貌呐。”

少女晃了晃脑袋。

两人一问一答,公卿中不少人物色变。

“是萧龙渊吗?是大邪魔萧龙渊吗?他可有一半妖孽的血啊!”

“禁军在做什么!不是在大河北岸筑堡半个月了嘛!法阵怎么被妖邪轻易越过!”

太尉烟罗白呼得最最响亮。

拔都拍了拍手,示意众人安心,向帝师和天子道:

“妖云中必然不是萧龙渊。除夕夜时,帝师也在河岸见证,我和萧龙渊激战,斩去他九头之一。那个妖魔现在千里之外养伤——不过,上方流下来的的确是他的血;我们等血雨下完再说。恩,诸位,斗法既然暂停,这等雨停的间隙,我们剑宗的门人就给大家表演一个小节目吧!”

青年自顾自向剑宗的蔺朝颜鼓掌。

剑宗蔺朝颜的手伸向御馆上的天空。就像我对雷的控御那样,随着蔺朝颜曼妙的手势,下坠到御馆的血水有灵性地聚成一团团水球,仿佛被无形的线牵扯折向长发女子不断汇集。

万千枚血色水珠在御馆的虚空中不断颤动。

“血珠的主人念头在抗拒。”

琳公主道。

蔺朝颜捏着印诀的手也在激烈的抖动,脸色惨白如雪。她另只手拔出了腰间的血河小剑,脸色稍霁。小剑伴着蔺朝颜的真言催动招引血珠。

她的手段这不像剑宗门人一贯的飞剑斩刺,反而近于龙虎宗门人登坛仗剑作法。

神剑的赤色剑面像水银那样流动起来!血珠被神剑招引,纷纷融入剑身,就像支水汇入无穷尽的渊薮,血珠上的本尊念头也即刻泯灭。

数百个呼吸,坠落御馆的血珠近半被摄入蔺朝颜的剑中。小剑的光焰耀目,她好像手持着一把火炬;沸腾的血在剑上翻滚,又像在油锅四贱。血剑本身的形状也像流水一样变化不定。

宇文拔都用手掌抚住蔺朝颜的背心。

女子似乎得到了极大的真元援助,清叱一声。

溢出血剑上的九头蛇血全部收摄,血剑恢复了剑形,剑面也像无风的湖一样平静。

然后拔都释手。

蔺朝颜闭目数个呼吸,又睁目挥动血河剑如法炮制,吸纳被她牵引在半空的九头龙蛇之血。

“琳公主,昆仑护国救世,御馆还有一半的毒血就由你来为天子和公卿们解决吧!”

姬小艾也道。

琳公主跃出颜缘的伞,向蔺朝颜道,

“斗法停了,我们来个余兴的小比试。我也不学你的仗剑作法,一下子就把这些毒血收了!”

红衣少女从袖中取出一枚碧色宝珠,正是元婴小妖雅言担任器灵的随侯珠。

“全部吃掉!”

宝珠随她命令,响起类似蛙鸣的呱呱声。蔺朝颜猛地往后退步。被她牵引的血珠子全失去了控zhì

,纷纷弹子般乱飞向公卿。唬得公卿们东躲西藏。

琳公主笑。那碧色宝珠的无数小切面浮现出蝌蚪般游动的黑色符文,又叫了两下,数千枚血珠子尽数收摄入少女的宝珠内。

御馆如洗,再度晴明。

蔺朝颜喃喃。

拔都不以为意道:

“只是力qì

不够。等你晋升为元婴,也能和那枚珠子角力了。”

颜缘又命张机子把昆仑的天仙玉露施在焦灼的地上。又数百个呼吸,御馆草茵重新焕发了生机。

再没有血雨滴下。

“妖孽,速速现身!这是中土天子赐宴的风雅场合,我不想把你的血污了今夜的良辰美景。”

帝师天落歌向妖云说。

妖云里又传来了细柔断续的笑声。

“对不起。刚才不小心出了点意wài

。我本来想把萧龙渊的那一个蛇头封印在自己的妖气回家炼化里,没想到还是失手漏了一点点他的血下来。给你们添了不少麻烦。哈哈哈,不过你们有五个元婴巅峰,也出不了什么大事。伤着的花花草草一定被你们治好了,那我就没有罪过了。”

妖云波浪般分成两股。弥天的黑色妖云里面竟然包裹着像御馆湖泊那么大的血池。血池的中央静静漂浮着一条楼船大小的蛇头。

湖泊大的血池如今没有再滴下一滴九头蛇血。妖云看来是气,却坚凝得超过精金宝矿。

我用近乎道胎的真元,运足了金丹目力,才在楼船大小的蛇头上看到米粒大小的三点。蛇头中的虎皮椅子上蹲着一只戏班子武生滑稽打扮的猴子。功夫衫裸露处有猴子的白色长毛,一条黑色的尾巴随意摇摆。猴子的脸勾了一个丑角的白脸。

猴子左边站在一个勾红脸的高长猴子,手持青龙偃月刀,还套着戏班子的假长须。猴子的右边站在一个勾黑色大花脸的壮实猴子,手持丈八蛇矛,眼睛鼓鼓弹出。

“那个妖怪我好像在哪里见过。”琳公主说。

颜缘抚摸自己女儿的头,

“你小时候是见过他。不过他比那时候又强了不少。”

帝师旁边的少年天子镇定自若。他用寻常的声音向妖云问,

“来者可是秦地西海道的侯德健?朕听说妖魔萧龙渊诱你反叛朝廷,为祸人间。现在你持萧龙渊的一枚首级来到朕的御苑上空,是要洗心革面,接受归化招安吗?”

——原来,他就是天下屈指可数的邪魔真人!

妖猿侯德健!

猴子叉腰大笑,细柔之声响彻天际。

“你们人族有一个叫满盈会的贩消息黑道,本大圣就花了一百两世俗的金子就买来了元宵斗法的消息——我清楚地很,你们的元宵斗法是要选一个大将军的人选。哈,皇帝小孩!小孩皇帝!什么郭子翰,什么宇文拔都,什么剑宗、什么龙虎昆仑,都成不了你们帝家的事!今日元宵,你正好封本大圣一半江山、再加一个世袭宇宙大将军,我就保定你的江山,替你扫平所有看不顺眼的人!”

第二百九章 小团圆(一)

御馆中众人的表情五颜六色——太尉烟罗白咬牙切齿,满脸义愤填膺;不少公卿却在掩袖偷偷窃笑。

少年天子目视弥天的妖云道:

“你一只猴子怎么能做中土的大将军?”

“我出身中土,怎么不能做中土的大将军?”

妖云中的猴子反问。

这一问颇为棘手。即使我也知dào

:剑宗敌视妖族,但大正王朝承认归化妖为子民。豪族大户家中使用归化妖奴仆的规模与机关傀儡相当;军中也拣选归化妖入精兵,乃至有归化妖做到偏将和小校——上次元旦朝会宇文拔都派入明堂庆贺的使者就是一个金丹狗妖。

太尉烟罗白大骂妖孽放屁,就说不住个理由来。

太师荀思出席向天子启奏,然后从袖中取出一本朝廷典章飘飘飞掷出手。那妖云中的猴子忽然用屁股后的长尾一卷,接住了荀思手中的典章。

隔着数里虚空瞬时传物的手段,常识上金丹者并不能够做到。

荀思这个文官头头也是一个元婴者。

“妖猴!我朝正心帝定下的典章:归化妖不得担任四品以下正官,不得担任三品以上大官。大将军是极品大官,代天子统御六军征诛天下,不是你这样的妖孽能够觊觎的!早点放qì

痴心妄想,缴械投降!圣天子赦免你不死!你如果待罪立功,朝廷兴许还能赐你一个执戟郎的七品头衔。”

荀思一面看着猴子风扫落叶一样翻书,一面严厉喝斥。

——对于侯德健这样的元婴巅峰,这种喝斥当然滑稽可笑。不过在宗门的真人们和许多朝臣面前,这个人明知dào

荒谬,也要努力保持朝廷的颜面。

“你们正心帝自说自话定的规矩?卫伯阳一句话就让他滚到南荒修道的孬种。哈哈哈哈!对本大圣都是废纸。”

猴子摆手,把典章当坐垫垫在臀下。

朝臣们面色尴尬,气氛如冰。

一向渊深如海的正泰帝也绷起了脸。少年默默念诵真言,数个呼吸后才把手移开佩剑“天狩”。

我胡思乱想,用神念问文侯:正心帝被剑宗祖师放逐到南荒有什么隐情。

(“本朝的太祖和太宗皇帝各享有中土帝位百余年。直到第三代正心帝和当时的剑宗掌门独孤子起了嫌隙。剑宗伯阳祖师出面调停后,独孤子辞去掌门在内蜀山闭关;正心帝把帝系还于太祖皇帝一脉,独自去了南大荒洲的剑宗支脉修真。此后本朝的天子再也不能享帝位超过一甲子。”)

姬小艾解释。

(“都说正心帝,而不说那皇帝的庙号。难道他还没有死?”)

我忽然起了疑问。

(“傅精卫真人在南洲精修道法数百年,一甲子前已经迈入元婴巅峰的境界。”)

美公子再无神念发出。

不知dào

是否被猴子充斥六合的吵闹掩没。

“皇帝!你们忌惮的萧龙渊不也被我随便取下一只脑袋来!你们全数在此,快找顶宇宙大将军的官帽,再把节制禁军和调遣勤王军的兵符全部给我!拜本大圣为将的典礼可以从简略过。不要铺张浪费。”

猴子不耐烦地从虎皮椅跳起,狠狠在楼船大的大蛇头上跺脚。

群臣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宇文拔都斩了萧龙渊一头,这猴子也斩了一头呢?那条九头蛇不只剩七个头了吗?”

琳公主比划自己的手指。

宇文拔都向妖云说:

“九头龙蛇是洪荒异种,寿元不尽,就能像四时循环一样死而又生。我用八转的不祥之兵也只能让萧龙渊的一枚头颅断续一月不能再生。你能把他的一个首级包裹回去,是动用了九转神兵吗?”

猴子冷笑不答。

真人们泰然不动,公卿文武们齐齐注视天落歌掌门。

太尉烟罗白低头弯腰向天落歌说,

“帝师有神剑在手。如果……如果拿个妖猴用那条凶棒胁迫天子,还要烦劳帝师护持我们。早点把这凶猴驱逐出御苑。”

天落歌对他的请求置若罔闻。

烟罗白神色不定,瞥向宇文拔都。宇文拔都却是一幅饶有兴致的表情。

烟罗白又瞥向我们席上的三位真人。

正泰帝喝斥,

“朕以身临险,妖孽不敢对帝都和中州的百姓肆虐。有人怂恿朕求一己的安危,那是让妖孽转而荼毒中州百姓。再有人出口这样荒谬的言论,有如此案!”

少年的手抵在面前的铁心木案上,木案一角应手摧成飞灰。

这一击看来平常,就是寻常筑基者也能做到。可我感应中呼吸间有无数太玄无形剑qì

从他的指尖弹出,木案是被一道道剑qì

精纯地切削成数万微尘由聚而散。

烟罗白打了个哆嗦。

原芷和文侯在互相议论。

“在北岸捕缚的妖将招供:萧龙渊邀请妖猴去当什么第七大圣。从那颗九头龙蛇的首级看,两个大妖怪发生了什么摩擦,否则主客之间也不至于大打出手。”

白衣少女分析说。

琳公主的肩颤了一下。我想起来龙虎本山上遇到北荒的狼妖使者怂恿琳公主去参加妖族大会的事情。

旁听的清薇真人赞许,“不愧是星宗掌门的亲传弟子,如此明敏!”

文侯说,

“侯德健性情乖张反复。或者是他觉得萧龙渊礼遇不够,又见到萧龙渊被拔都所伤,起了吞并他手下部属的不良之心。”

“我猜:妖猴不知dào

九头蛇种的回复能力如此之强,暗算失手,仓惶中从北荒的妖军中逃遁。他溜到南岸最近的御苑,是想托庇在朝廷名下躲避北荒妖的报复。前面招摇斩下的九头蛇头是虚张声势——可能他连萧龙渊的一枚头颅也没斩下,只是从萧龙渊的营中偷了宇文大都督斩下的那枚头颅。”

原芷粲然一笑。

姬琉璃拍起手来,

“说得极妙!百多年前正统帝在帝都暴毙时候,宫城大乱,博物苑的镇国九鼎不翼而飞,一甲子后有九州神铁出世。你这个猴子本来不可能锻造出九转神兵,是窃取了太祖皇帝来的七帝心血。如在天一水灵脉范围妄动,你的九州神铁有个万一就解体了。”

——暴毙的正统帝其实是被剑宗的慕容观天奉命用金目鲷刺杀而亡。这我早就听原芷说过。

猴子暴跳起来,一跃离了妖云,就像跳离一条大船!

“谁说我不能用九州神铁一字错!谁说我没有斩下萧龙渊的头!”

他从耳中取出一条须发那样细的金线,信手从天际划了两道闪电下来!

一道须发般细的电光击向姬琉璃,

另一道须发般细的电光落向原芷!

那其实不是雷,而是神铁搅动的虚空裂痕!御苑的法阵又次响起冰裂,就像林真人的碧落黄泉轻易击破云梦法界那样。

原芷的手到最后也没有拔出金目鲷的打算。她的目光凝望了我一眼,里面没有任何东西。

那道电光我追之不及。

和林真人的碧落黄泉一样,在发出的那一刻结局已经注定。旁人不过是注视着结果发生。

原芷已经承shòu了九州神铁的一殛。

她只是看上去没有化成灰灰。

那道电光我追之不及。

我的手触上她活生生的面庞,那也只是我六识的延迟印象。

——我的右臂还有令咒!!

还有能律令万灵、逆乱阴阳的五通令咒!!!

我一阵心绞。

“侯德健!把这一击偏离打空空空空空空空空空空!”随我祈愿,十道令咒从臂上消失,连发向妖猴出棒的那一呼吸前。

原芷一动,从原地跳开。那细丝电光不知落向何处。

“谢谢。”

她说。

我忽然听到柳子越杀猪般的惊呼,他从躲血雨的昆仑宝幢里钻出,一半的宝幢都凭空消失,天幸柳师兄没有半点损伤。

“刚才那一呼吸我整个人都迷糊了。发生了什——”红衣少女跑向我们两人问。还没等她问完,琳公主先叫了起来,

“猴子进来了!”

矮小的猴子持着一杆上涂红、下涂黑的普通哨棒绕着正泰帝的御席上窜下跳;天落掌门一手搀着少年天子,一手挥舞手上拂尘阻挡猴子的哨棒。天子御席三十步内早已经一个人影也没有。只剩下一猴两人互相追逐,像街头殴打那样。

拂尘和哨棒实打实触碰了七下,天落掌门的手中拂尘便化为虚无。他要拔腰中佩剑,侯德健急急追上一棒子。天落掌门的法衣一角刹那化成虚无。

少年天子从袖中取出玉玺奋力往猴头一掷,要再补一棒的侯德健跌了一跤;天子面色一白,瘫倒在地。天落掌门乘隙拔出了佩剑。那剑也看不出什么奇异之处,剑风平平扫过。猴子跳上天落歌掌门的剑尖上,天落掌门另一手抓住了猴子的哨棒。正泰帝被夹在两大元婴巅峰中,连身也无法爬起。

三人如石像那样静止。

颜缘、清薇真人、宇文拔都三个元婴巅峰成品字形在三十步外围住御席,却没有一人冲进圈子内。

姬琉璃头顶的一朵白莲半枯半荣。他把白莲摄回泥丸宫,脸色显出一种宿醉后的委顿。

“现在天落掌门和妖猴相攻的三十步内是一切生灵不能进入的死区。天落掌门和妖猴都进入了无我的境界,找寻各自的破绽。可能要过千日才有结果,可能下一个呼吸就分出胜负——你们不妄动,没有事;你们胡乱动,天子就刹那灰灰!”

他说。

太后甄云意和群臣簇拥向姬琉璃。皇后和公主也被执戟郎们从御馆护卫出来,躲在宗门之人的身后。

太尉烟罗白请示太后,“万一圣上不测。帝位归属,还要太后示下。”

太后含着泣声向姬琉璃哀求:

“姬真人,我皇儿宴请你们宗门高人,原来是抱着贵宗能够保定我们帝家的绝大希望。如今我儿在绝世人物的绝世神兵互攻下命悬一线,贵宗的广大神通何在?”

姬琉璃悠悠说,

“人,生死都是由天的;刚才正泰帝说他要以身临险,真是君无戏言,言出法随呀。”

他坐回自己的尊席,叫我们门人也都坐回去。

“放心。三个元婴巅峰在,御苑不会像云梦城那样齑粉的,你们的性命没有问题;天子无法从猴子的圈子内脱身;猴子也无法从那三位的圈子里脱身。形格势禁,各有忌惮。风暴眼里最最安宁。”

太后忧色满面。

文侯在一面安慰太后,一面吩咐帝都次尹密报帝都尹韦伯爵,一面请太尉密报禁军——御苑的急变不能泄露半点,朝廷的军民事务务必一切如常。

少女道姑让翩翩取金砖给她。

清薇真人向金砖念祷:“上官师弟,借你法宝一用!”然后她清叱一声,把那团金光掷入三人围绕的御席中。

猴子的脑袋被金砖咚地一下砸中。

金砖反弹回来,清薇真人呕血退步。姬琉璃瞬时补上她的阵眼。

侯德健一动,捂着头本能地抱着棍子跳回御席之左。然后他想起正泰帝,伸手去抓。御席忽然一分为二。天落歌正执剑和他对峙——剑宗掌门也动了起来。

但是,天子还是留在两人的九转神兵之下。

他没有化成灰灰,真可以说是洪福齐天了。

猴子的目光胡乱扫来扫去。

扫到活生生的原芷,他稍微露出一点讶色。

第二百十章 小团圆(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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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诸真人包围的侯德健把目光瞥向了人群中的我们。

(“好一条右臂!真是让人惦记。”)

猴子向我传来神念。

我打了个冷战。

我在大妖怪眼前施展了令咒,日后寻常元婴邪魔都会觊觎,不知dào

要惹出多少是非;但为了小芷,再多的令咒我也不会吝啬。

侯德健向满苑的人说:

“现在你们可信一字错被我控御自如?有九转神兵,我入天一水法阵如入无人之境!——哈,之前萧龙渊的确许诺了我一个大好处,结果我不中意他给的价钱,就到你们这边来问价。皇帝,你是我的人质,也是我的财主,我不会随便撕你票的——天落歌,你比我强上一点点;可你要保护皇帝,忌惮太深,我就占了上方——不要乱动,不然天子灰灰!”

天落掌门哼了一声,把他的佩剑横在御席之右。

正泰帝捡起跌落在地的玉玺,用袖子拂去玺上泥尘收起。坐定后问猴子:“如今朕被你无赖挟持,你意欲何为?”

“还是我刚才的话:封我宇宙大将军,代你征诛天下。”

“你是追求长生的绝顶妖修,天下的权柄对你有什么用?”

少年问。

“这缘由说来话长。总之,如果你们帝家无用,天下的修真者何必都聚集到你周围?”

猴子言辞闪烁。他捡了御席上的一枚相当大补灵药的蟠桃啃了起来,又另抛一个盏中的蟠桃给正泰帝。猴子的头上有被金砖砸出的老大肿块,其实样子也颇狼狈。

“小孩,吃啊!你自己家的东西,不要客气!”

猴子用棒子铛铛敲席。

少年面露愠色,但不过多久,还是用小刀把蟠桃切成小片,用银叉挑了一片咽下丹田。刚才正泰帝用玉玺掷猴子拼尽了全力,服了蟠桃的他真元又渐渐回复。

文侯走近三位巅峰元婴围绕的圈子。

侯德健猛地一挥棒子,

“你敢再近一步?!”

棒风掠过,文侯扶了下自己的峨冠。她的脸颊被刮出一道血痕,手抹过也无法即刻愈合。

“陛下,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侯德健自负神通,挟持陛下自保,又向众人宣扬他有为帝家效力的意愿。如果陛下破例赐侯德健一个典章外的荣耀官职,现在的危局或者能有转机。”

她也无法发出神念传入圈内,只能直接向御席上的天子喊话。

“朕蒙受宗门栽培,中土人也感激宗门的恩德;怎么能把国家的名-器交给一个邪道妖孽!”

正泰帝奇差的气色好转不少。剑宗门人也喧哗附和。

“天下不是一个宗门的,是天下人的天下。陛下不能吝啬名爵,因小失大。”文侯道。

颜缘掌门对天落歌掌门道:

“我们宗门济世救人,世俗权位不足介怀。为了天子安危,我们两宗都不要大将军罢了。”

天落掌门望向拔都。

“陛下,其实我们可以考lǜ

侯德健的提议。”

宇文拔都指着承露盘上还在袅袅燃烧的龙血之烛,向猴子说,

“现在刚过亥时,离元月十六足有一个时辰。你既然知dào

我们今夜聚集在御苑,借元宵斗法决出大将军的人选——那么你也来参与元宵斗法吧:如果你靠自己的神通手段夺取大将军之位,宗门无话可说,天子也会特赦你冒犯他的罪过。”

侯德健哼,

“你们有五个元婴巅峰对我虎视眈眈。我和你们任何一个斗法分了心神,你们就能乘势夺取天子。我不上当!”

“谁说你要和我们真人能比试呢?”

颜缘笑,

“方才我们昆仑和剑宗的元宵斗法进行到第三场,被你生生打断,还有两对门人没有较量。现在你也要来争,让我们剩下的两对门人一起和你比试番吧。”

山河榜的金丹们全是肃然。

我的心砰然一动。

琳公主磨拳擦掌,“猴子,看本公主再赏你脑袋一宝珠!”

猴子怒道,

“区区几个金丹,也需yào

劳动我出手?”

文侯指向唐未央、蔺朝颜以及我和琳公主四人:

“这两位金丹是剑宗山河榜上的四大门人,曾经与另两位合力格毙元婴者;我们昆仑的两位门人也不逊色他们,你九州神铁的一道余波方才就被我宗原剑空轻易化解。”

猴子不支声。

唐未央向我说:

“原兄,你逆转胜晓月的五通如律令咒我刚才见识了。日后你要小心。”

宇文拔都向帝师和天子说:

“昆仑的真人们既然都这么说——猴子,我们玩个狩猎吧:你分出一个元婴分身来,和我们宗门的这四个门人比试一场!如果四人联手胜了你的分身,你就放了天子自动离去;如果你胜了我们四个门人联手,我第一个保举你做大将军。天子拜你为将,禁军由你掌握,勤王军随你调遣!”

他又向颜缘和文侯说:

“我们两宗的斗法胜负也可以一并解决:哪方的门人擒拿猴子功大,自然算哪方胜利。”

宇文拔都的语言果duàn

明确,没有丝毫含混。

“我们为拯济中土来,这个提议正合我们昆仑的心意。”颜缘称赞。

太后甄云意也向天子喊话,让他通过文侯和拔都的提议。

猴子握紧自己的棒子,天落歌的剑依然在他的掌中。

“如果你连四个金丹联手都抵挡不过,自然可以离去。所谓的保定帝家是个大笑话。”姬琉璃追了一句。

猴子默然良久后说,

“天子还在我的一字错控御下,我分出一个元婴分身也无妨。”

天落歌铁青着脸向拔都说,

“剑宗不和妖族谈判。”

拔都耸肩,

“剑宗不和妖族谈判,但帝家可以和妖族谈判。帝师和天子看似在御苑中,实jì

在九转神兵制造的真空之境。稍微拿捏不准,就是玉石俱毁。我们这些人在这里不能解决这个问题,难道要去蜀山请伯阳祖师,或者就近去龙虎本山请守一真人?被天下人瞧不起吗!”

天落歌叹息,

“林道鸣若在,没有今日的情势。”

他向正泰帝说,

“你的性命是伯阳祖师交付与我,为师努力保全;至于帝家的威权,是你要努力保全的。”

少年的美目凝视帝师,郑重点首,然后向侯德健说:

“妖猴,刚才的蟠桃算朕赏赐你的。如果你信守诺言,拔都的提议的确能使朕脱困。但朕要知会你,四位金丹都有宗门赏赐重宝,你的元婴分身绝不能胜!你可以拼着重伤,挟持朕出中州。朕宁玉碎,不愿瓦全!”

太后晕倒在地,不省人事。

猴子放声大笑,

“金丹者就是金丹者,给他们元婴的法器也胜不了我。你说他们四个能胜我分身,我偏不信!来!你们几个真人,谁给我一个靠谱的契约呢,让我和天子定下!”

姬琉璃问:

“宗门的真人当着中土人的面和你立下君子之诺,还不足够吗?”

猴子冷笑,

“就算你们公然耍赖,在场的人谁敢说你们不是——只需yào

咬死我是个妖孽,一切对付我的手段都行得通。不妥,不妥!我还是要一个靠谱的契约。”

“这个容易。”

颜缘从袖中取出一本古书来。

他恭敬翻开书页:书中洪波涌起,山岛竦屹;灿烂星汉,出没在无边大海之中;天籁地籁在书中的宇宙回荡。

他念祷:

“无明幻成的大瀛海上盛开着无数莲花。一莲花是一宇宙,宇宙随花开而运行,随花谢而闭合。周而复始,轮回循环。众莲之根纠缠一气,沉埋于蒙昧海底。”

颜缘无悲无喜地从书中宇宙摘出两枚莲种,在他手中却是两枚浮空的沙粒。两枚沙粒互相绕行,晶莹剔透如宝石。我细看沙粒,其中也有水火风土,隐然是两个小小宇宙。

我和小芷都不敢喘息。我们都是海盗出身,这样迥非三界所有的天物足够摇动我们的心神。

琳公主不禁呼了出来:

“爹爹把《封禅书》都带来了!”

太师荀思问:

“颜掌门手中的就是天下五大圣书之一吗?”

“正是与《文明大典》齐名之书。颜掌门手中,就是凭借封禅书从天道摘取的两枚小道种。”

文侯道。

天落歌耸眉。

我们众人惊佩地说不出话来——他做到了和返虚者一样的事情。

“请天子与妖猿签订天道契约!——侯德健斗法胜,则释fàng

天子,天子拜其为大将军;侯德健斗法败,也释fàng

天子,自行离去——两人如有违背,天劫即刻降临!”

太尉烟罗白拦阻,“这不是让天子签了城下之盟吗!”

颜缘不理睬他,两枚明星般的沙子飞入九转神兵控zhì

的圈子内。

猴子摘住一粒细沙审视了番,拍入自己泥丸宫里。

美目少年捏住细沙端详良久,示意众公卿安静,凝视我们斗法之人:“诸位务必擒拿此妖分身。”他也把那粒细沙拍入自己的泥丸宫中。

猴子眯起眼睛向我们道:

“即使你们再添上两个金丹门人也不要紧。不凑齐六个我还不乐意分出一个元婴身来。”

话音未落,莫语冰拔出天外飞仙,走出剑宗行列。

她向唐未央说,

“多谢你往日的照顾。虽然这次没有晓月,我们三个人聚在一起,也能擒拿元婴邪魔。”

唐未央露出了十分腼腆的表情,仿佛一个后辈受到长辈的夸奖。

我奇怪他身为剑宗金丹第一,怎么反而对资格和家世远不及的莫语冰这样谦和恭敬。

小芷抢在梅芜城之前,跑入了我们的行列!

“猴子!方才你用九州神铁伤我,被我弟弟原剑空用令咒逆转。这一棒之仇,我即刻要报。”

我心中大惊。她的性情镇静隐忍,怎么忽然也血气上冲?

文侯也露出吃惊的神色,

“龙虎梅师兄修为胜过原师妹,这样关键的战役原师妹还是观战为好。”

“诸位真人、文侯,这是我个人的意愿:我愿和我弟弟同生共死。如果我师尊在这里,他也会应允我的。”

小芷的言语没有妥协。

“原姐姐,我会保护好原君的。”红衣少女劝她。

原芷自顾自走到了我身边,向侯德健说:

“妖猴,时辰不早。已经凑齐六人,我们开始吧!”

侯德健的泥丸宫吐出一道白光,飞入御馆之外的莽林里。他的本尊紧盯天子和帝师,不再理睬我们。

宇文拔都信步走到我身边说,

“我提醒下:和妖邪斗法向来是默认生死状的。你剩下的令咒可以全部用上了。”

“不。我还会剩下几枚的。”

我回答。

剑宗的三个山河榜金丹和我们三人分成两路,各自飞入御馆之外的莽林。

虚空中的我回首御馆:似乎有劲风吹过,御馆中龙血之镜全数熄灭。

莽林中响起了猴子的笑声。

“哈!我讨厌其他人窥伺我们的战斗。你们可别痴心想做小手脚。”

我把他的笑声当作空气,用神念问原芷,

(“你不是冲动的人,为什么会来冒险。”)

小芷不回答,她从纳戒中取出了一枚笼罩着不祥的夜色匕首。那是慕容观天曾经用来刺死正统帝的九转神剑金目鲷。

“运气真好,姐姐居然在纳戒里又找到了自己的神剑。”

琳公主欣喜地亲了白衣少女一下。

原芷也笑,

“是呀。我的运气很好,能遇到你们两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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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一二章 小团圆(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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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潮木妖涌向林缘,前仆后继填补峰下被巨影冲垮的缺口。

血月映山,顷刻间阒静的幽林声如鼎沸。喧哗的是木妖和影子交锋的响动,更盛的我伏下的浮空雷、阴雷与水雷的连环轰击。影子毕竟是元神分身,没有实质的躯壳,正被我的雷法针对。

猴妖的分身却不避不让,一直线撞上山来。

一里方圆的天空都被细腰蜂形的浮空雷遮蔽,嗡嗡响动的浮空雷纷纷坠下影子;蛛形的阴雷和蛤蟆形的水雷从地底钻出、水中跳出,络绎不绝地走上影子。三种行走飞翔的雷一旦沾上元神分身,就像蜜融于水,再不能被甩脱。

三种雷覆住了小半影子,它们在扁平的影子上停停走走,不知何时就有几群雷轰鸣开去,把影子撕开十数条长如沟堑的缝隙,外面的星月光芒透过影子。

我和琳公主互视,我轻舒口气:只怕猴子用其他方法上山;如今他求速战速决,势必承shòu最烈的攻势。

我依稀想到去年和大如峰峦的河童马性命相搏,如今的情势远没有当时那样捉襟见肘。我的实力今非昔比,猴子的分身看来也不过下层元婴的能耐,又没有躯壳的真元支持和宝焰护体,只会越战越弱。严阵以待的我们能积小优为大胜。

新的一波木妖轮替下死伤颇重的木妖;我又催发真元幻出新雷,补上雷阵。

忽然,影子舞起手中神兵虚影。

紧邻的木妖们倏地被神兵摄入!爬满影子的群雷也像被磁石吸附那样摄到神铁影中,完全不受我神念遥控——犹如拾柴喂炉,神铁之影陡然一耀!

它摄取的木妖和雷越多,光芒越耀目,摄空群雷后九州神铁的虚影简直像拖曳长空的扫帚星尾。扫帚星尾所过之处幽林成烬,余波所及的木妖残躯横陈漫山遍野;数百巨木被卷上原芷在山尖划定的禁区,金目鲷刻下的剑圈把它们悉数阻挡在外。

我不敢再补雷,那是在供养猴子的神兵。

“传说帝家的九鼎上蚀刻了人族之外的天下万灵,司掌九鼎的九个器灵饕餮都有克制万灵、吞噬万物的神通。原来九州神铁把九饕餮的器灵都熔铸一体了。”

原芷的声音在黑暗里悠悠传来,判断不出她的远近。

红衣少女从纳戒里取出一枚金葫芦,沉声对我说,

“原君,努力让木妖军少死点。我集中念头催动招妖幡了!我要把御苑弥漫的洪荒龙气都聚到幡上!我可不信凭九转神兵的虚影能吞噬洪荒种的血脉!”

金葫芦的盖子咄一声弹开,星辉般的带状光从金葫芦腾出,白光中隐约有黑幡一道。

少女的脸庞和手逐渐浮现釉彩似的金纹,点漆色的瞳孔转为琥珀色,再转为异类的金子色。她弹指射如丸妖气投上妖幡,幡上白虎的金睛睁开,呼啸声伴着琳公主的真言从幽邃的幡里飘荡向八荒六合。

弥漫御苑的妖雾此起彼伏地鼓荡,分散各处的妖雾一面团团聚起,一面游向妖幡所在的山尖。洪荒龙气在我们的山尖顶上越聚越大,渐渐也汇成蜿蜒一里的龙形妖雾。龙须垂到幡下,须与幡等高。

我御紫电飞龙行空,用相当道胎的真元催动银蛇剑径连发十二道都天神煞。每发一击,我的百骸穴窍都仿佛被碾过一遍。扫帚星尾和照彻天际的蛇形紫电交错,每相击一下,峰峦就摇撼起来。乱石翻滚,寒水逆流,触目都是焚山的烈火在黑暗中开放。

血从我的肌肤下渗出,银蛇剑面又度裂开了枝叶般的纹理。

九州神铁的虚影没有丝毫黯淡;我大感萎顿,倚在紫电飞龙才没有跌落。

一发都天神煞能让影子退了一步;但每退一步,影子又前进两步。十二道雷后,影子前进十二步,已经踏近半山腰。影子被雷撕开的口子大致弥合,忽然止步。

琳公主面色如铁,她的真言在我发出第十道雷时念诵完毕。妖雾彻底聚成盘绕小山尖的龙形。马上就是我们和猴子的正面交锋。

“你们散了吧。”

琳公主浑如神祗的冰冷之音送出,劫余的木妖如蒙大赦般四散下山。顷刻,山尖的活物只剩下我们三个。

我又取葫芦丹药去填补空空荡荡的真元,持银蛇剑回首。妖雾弥漫,原芷不知何在。

琳公主手持着金葫芦绕圈走,幡上白虎的金睛死死钉住龙首。洪荒龙气聚成的龙首不住地在招妖幡前摇晃和长吟,随时要挣脱的样子。少女仿佛在调伏一匹烈马。

“龙虎如同水火不容,龙族对洛神家招妖幡的抗御力也万灵中最强。玄黄真龙的神通与血脉和瑶公主元婴时仿佛,我驾驭起来它的遗蜕来有些吃力。”

她向天空的我说,语气中有努力压抑的焦躁和不安。

我明白她的心思。

“猴子的神铁虚影和我的银蛇剑都是七转。我场面难看,因为分身的元婴真元比我的雄浑。你用幡导引,把洪荒龙气灌入我的银蛇剑里。剑灵和龙性调和,我和猴子的分身再拼一剑!”

九州神铁的虚影暂时表现出七转神兵的威能,但谁也不知dào

影子能否把神铁的威力提到八转。神兵器灵被祭炼的本主随心所欲地驱遣,并不需yào

影子来额外支用真元。

我又想了一句安慰琳公主的话,

“我对自己的躯壳和银蛇剑最清楚,下一剑后不会人器全毁。我能活下来见你,还要和我姐姐团聚——啊。我还有令咒可以见机行事。”

琳公主把和氏璧摘下抛我,我一手接住。

“佩上,保重。第二击我会祭随侯珠,此后一切由我应付。”她的神念杳杳传来。

我看到少女摇动了金葫芦,幡随她手动,洪荒龙气被牵引向我的银蛇剑,犹如滚滚波涛奔海。银蛇剑仿佛被吹起的鼓风箱,剑躯流动如水银,形骸突pò

了往日的边际,融成无止境延伸的一柱黑光,紫电奔火在黑线中出没吞吐。

与其说我握的是剑,不如说我持着一柄通天的长矛,或者在驾驭着一条神龙。天魔的幻象萦绕我心,赖着颈上和氏璧的守护我保持念头的清明,竭力让洪荒龙妖的气和我银蛇剑的气同调。

兵者至不祥之器,有德者方能居之。我第一次有修为浅薄和道如渊海的感叹。握上这一剑,我已经无法掌控自己的生死,金身和阴神的极限都逾越了负荷。

洪荒龙气全聚成了银蛇剑上,剑光宛如星汉。下一剑的威力将在七转和八转神兵之间的门槛!

“记得跳!”

我向她们发出最后的神念。

再挥剑!

影子笑,“爽快一击定胜负吧!”

那条拖曳半里的彗尾第十三次与我的银蛇剑交锋,也是第一次和我的银蛇剑兵刃相交。

星汉剑光和彗尾神兵的光和暗融在一起。

交错时天地通明,分开时八方齐昏,然后是雷霆永不停歇的轰鸣。我们原来布置法阵的峰峦被一击削开。山腰以上化成面团那样的流质。

影子挥棒再补一击。山腰以上湮灭不见,没有半点剩余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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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一三章 小团圆(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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遍地是我和猴子分身激斗时四溅的残余雷火,纵横阡陌的火线烧得幽林忽明忽暗。

火非凡火,浩荡不息。我的躯壳瘫在火林深处无法动弹,丹田真元如干涸的河床,念头微弱如油灯残烬。火逼上我身,我甚至不够运御避火咒这样入门的地煞法术来抵挡。

我没有发出被火炙烤的惨呼,我切断了念头和大半躯壳的联络,反而用局外人的眼睛冷观自己的火蚕食自己的肉身。

——内视中我的四肢坏朽,大大小小的骨头经脉非碎即裂。唯有那条右臂受令咒的护持毫无损伤,火也无法侵上右臂。臂上令咒还有十三枚。在银蛇剑和九州神铁的虚影拼杀时,我用去五枚令咒默祷神兵器灵分身的因果锁定偏离我的金身,所以现在还勉强是一个活物。

只是,看来我还是免不了要辜负对琳公主的许诺。我的念头如风吹沙起,消散开去,再驱遣不了这条能救命的手臂了。善射者死于矢,善泳者溺于水。我今夜要绝命于自己的火吗?

颈上忽然漾起一圈清光。我的念头又团团聚了起来。是琳公主给我的和氏璧。

“谢谢。”我轻道。

我的念头驱遣起唯一能动的右臂,从左臂粉碎的指骨上取出纳戒里的丹药葫芦,然后把丹药灌入咽喉。咽喉无法下咽,我用念头御气把一粒粒黄芽丹导入丹田。

丹入炉鼎,真元泉涌!

我一面运御避火咒驱开身上火,一面加速金身内周天运转。

直到纳戒最后一葫芦丹药全空,右臂一扔葫芦,把我的躯壳撑了起来。我运起雷法总纲,扫视群火,群火随着我的目光逐次熄灭。

我的念头就像牵线木偶那样控zhì

着不受自己五识使唤的躯壳滚爬行走,枯槁如尸的左臂与血肉饱满的右臂交替,拨弹琵琶一样刺入着我金身的穴窍经脉。

我省悟了南宫磐石当初是如何抵挡武神周佳十回合——五劳七伤大手印在疯狂地支取寿元,恢复我的躯壳生机。我枯槁的手开始回春,经脉和骨骼复原。犹如光阴逆流,我的躯壳逐渐回溯到和猴子相拼前的状态。

我走进一片浓重的妖雾,突然伏下身,左手捡起了银蛇剑——剑身残断,半截化为虚无,“仙客作”的三个古篆只剩下一个“作”。我无限爱怜地抚摸剑躯,如同怀抱殇子;我也再不能使用匹敌元婴的都天神煞了。

半截银蛇剑忽地一动,从残壳蹦出紫色雷火来!

我欣慰地流出泪来——剑灵还在,日后我一定要重铸神剑!

我小心翼翼地把残剑收入纳戒,走出我坠落的山峰。

山外的天地全变了样:

地表生机全无,不是疮痍满目的死寂峰峦,就是群峰谷间漫腾的血色洪流。红水翻起滔天巨浪,就像无数大蛇乱舞。我走到红水前止步,从纳戒里取一把四品宝刀掷入,精金入水立kè

消融成泡沫——这红水是九头龙蛇之血化成,必定是剑宗蔺朝颜用血河剑在御使。小半个时辰不到,剑宗山河榜的金丹已经把他们的法阵经营得固若金汤。

我周身漾起雷电之环,托起自己飘在红水上。血浪聚成的蛇头碰触到我的雷环,顷刻被我的雷火化解。但更多的血蛇又聚向我。深入剑宗的法阵不足半里,我又退了出来。

——我运起金丹目力眺望剑宗法阵的另一边:

数里外渐渐黯淡的残影正持彗尾神兵与红衣少女凌空缠斗。

我心中一暖:琳公主果然没有随山湮灭;还差小芷的下落。

红衣少女浑如粉金瓷娃,足踏道门正宗法术幻成的护体金莲;她的泥丸宫上却顶一枚碧色宝珠,宝珠之光漫腾出一亩妖云加持在少女之上;琳公主手上的金乌剑光大作,化成一条十余丈的太阳真火之虹,恐怕随意一击就能斩开楼船!

胜了我溶入玄黄龙血的银蛇剑后,影子分身的滂湃真元也消耗颇巨——彗尾没有方才一切齑粉的威势,降至七转神兵的威能。饶是如此,神兵所过五气搅动,动辄撕开虚空,始终把琳公主压制在下风。不过少女和雅言附着的七转宝珠配合,勉强还能招架。

影子和她不时侵入剑宗的法阵,血水化成的九头蛇无分昆仑门人和猴子,一律攻击。琳公主在血浪穿梭回旋,顶上宝珠不断摄走妨碍的滔天血蛇;影子应对血蛇则悠闲许多,只是把九州神兵之影挥圆,血蛇就像中了咒般不敢逼近。

火虹和彗尾相错,每一下相击火霞映天,十回合后火虹被彗尾削成一抹若有似无的烟霞。

“轰隆”一声,天地一寂!

少女手上剑光消散无踪,连金乌剑也不知dào

踪迹。她原来持剑的一手软软负在身后,另一只手捏住了随侯珠

——宝珠幻成了少女掌中长一对触角的碧玉蛤蟆。蛤蟆雅言的泪水不住地滴,跳到琳公主的颈后领子里躲了起来。

琳公主撅嘴,反手从颈后衣领揪出蛤蟆,一面喝斥,一面要把雅言抛出。蛤蟆粘在她手上甩不脱。少女勃然大怒,再次从纳戒取出招妖幡,口诵真言催动。幡上的白虎金睛投射在碧玉蛤蟆上,蛤蟆整个皮隆起皱了起来,弹子般跳出少女的掌!蛤蟆充气般一样膨胀,倏忽化成楼船大小。青色的妖气浮荡在血海之上,连万千血蛇都沉潜下去。

剑宗的门人鸦雀无声。

漫天却回荡着影子的尖笑,

“你倒不怕被我的九州神兵克制,洛神瑶的传人?”

彗尾外放的光华内涌入神兵,神铁转为浑然一团乌黑。棒尖一吐,吐出一团混沌无形的妖雾,妖雾里隐隐约有九只说不出模样的异兽,既非禽兽也非水族,估摸各有一只鼎大。

我心头笼罩起浓重的阴翳。我的念头催发,在周身漾出雷光——我要去和琳公主汇合。

“九州神铁熔铸九鼎饕餮为一体,可以克制鼎上刻蚀的万物,也能烹饪鼎刻万物为药——做杀生的凶器是大材小用了——哈,大正王朝的七帝没有在鼎上刻蚀人族之灵,不然神兵对付人类修士如杀蝼蚁一般。”

山中的黑暗里忽然传来陌生的声音。我回首一望,信手一雷把声音所来的古树横斩开。

人影一抖,从树后走了出来。

远方传来“啊呜”一声,影子棒尖的九鼎饕餮一吸,楼船大小的蛤蟆雅言被一口摄入。

血海的青色妖气全消。

“你没有事吗?——太、太好了。”

白衣少女问我。

原来是慕容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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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一四章 小团圆(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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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中稍定,左手牵过原芷,和她径直冲入剑宗的法阵,飞驰向琳公主。小山湮灭,原芷无恙。

千万血蛇升起遮拦我们。我心中恼怒,几百道如矛如鞭的雷光从我周身漾开,绞出一条道来。

琳公主那边的形势岌岌可危——她一手依然软垂,另一手紧持着妖幡,少女顶上的妖云由一亩缩至树荫大;绕体的金莲被猴子一条影手横扫,悉数荡开消散。

猴子的另一条影手倒拖着盈缩长短不定的乌棒,任由蛤蟆雅言在神铁内吞吐真气,翻江倒海。神铁犹如一条吞咽下巨象的蛇,时而鼓起时而瘪下。

琳公主与粘上幡的影手无声角力。她顶上妖云全收束入泥丸宫,妖气密聚在持幡之手;周身它处再无丝毫真气防护,随意一把五转宝剑都能轻易洞穿琳公主的金身。但不知为何,影子也没有乘隙突袭。围绕幡的虚空像破镜那样块块裂解。琳公主持幡的手随着生生灭灭的虚空刹那间破灭,再刹那间显现,十个呼吸中反复数百次。

距她和影子还有半里之遥,血蛇不再拦道,可我们也无法再前。影子的念头犹如铁壁隔断我们。没有银蛇剑增幅雷法,我和猴子的差距再度变成天与渊。

我向影子扬起右臂。

“你又要浪费清羽真人的令咒吗?”

原芷的判断不错。

但我不觉得浪费。更何况我会记得省下五枚试着解她妄心。

我传原芷神念:

“她就是拼成灰灰也不会释手。乘我用令咒定住影子时,小芷斩开虚空把琳公主抢下来吧。”

“咦?我有斩裂虚空的七转神兵吗?”原芷反问。

——剑宗五大神剑。我想现在不是藏私的时候。

“波!波!波!”

我们下方沉寂许久的浓稠血海再度沸腾。影子和琳公主之间的角力停顿下来,幡周围的虚空复原;九州神铁中蛤蟆雅言也停止躁动,神铁恢复了乌棒的形状。

血海里要腾出什么东西来。

海的边际在后退,海面在缩小,血色也渐渐清澈。海在变化,但不知经lì

了多久,可能是一个呼吸,也可能是数个时辰。

影子、琳公主和原芷凝在虚空呆若木鸡。我猛省到连我一道,我们一律被压倒性的念头禁住。

正下方的海缩至一里湖大。洪波分开,一轮圆满的小血月从海底升起,和天上之月相映共辉。

——这是蛰伏许久的剑宗三人凝出的吗!

我一生中从没有那么近看到月从海升的场景。压倒性的念头从血月滚滚而出。我分辨出月相是由一小海的九头龙蛇之血和天外飞仙的剑光团聚而成。借用两月呼应的天势,小血月拔到充盈六合的威压。

天上之月随血月波动,光照在身,我的念头有锥心之痛,仿佛被有质无形的刀刺中。

滂沱雨般的月影刀坠下,千倍于原芷重创王少宗时的规模。这是剑宗反击的引子。

没有无漏金身依凭的影子立kè

千疮百孔。

我用去臂上一道令咒,金身抵抗着小血月的念头动弹起来。我在可以空中移动,但受小血月的压制,我的飞遁之术运转不灵,就像鱼在水中游泳。我抓过原芷的手,又用一道令咒解开她的禁法。

“我念头受了伤,肉身无碍。”她说。情况和我类似。

影子几次三番要提起自己的九州神铁,但始终被小血月定住不动。我游过影子,用第三道令咒解开琳公主的禁法。

木偶般的她呀了一声,然后把招妖幡小心收入纳戒。

“我累极了,容睡会。既丧了雅言的性命,还要被剑宗赢过去了。”琳公主叹了口气。她自顾自瞑目,肉身飘开,陷入了漆黑一团的恒久深眠,如无火的灯。

我抱起她的肉身。在剑宗人前,原芷依然没有暴露出金目鲷的意图。我们只能在笼罩一里的月影刀雨下缓慢挪移,念头被蚕食消磨,再无和剑宗人抢夺战果之力。

——影子被限制在月影刀最密的区域,小血月和九州神铁的虚影开始接触,满月被逐渐侵蚀,神铁也在寸寸断裂。

它也到了强弩之末。

“原兄,之前你和我宗协议:斗法不使用五通如律令咒。你如果答yīng

我不用令咒争功,我就放你们三人离去。小血月这击已经提到了八转神兵的威力,荡魔倘被波及,休怪兵者无情。”

唐未央的声音从下方传来。下方的湖已经接近干涸,又露出不毛的陆地。我看到围成品字的三个点:莫语冰和蔺朝颜在控御小血月,而御使月影刀的则是唐未央本人。

“一言为定。”

我回应。

前方的刀雨停歇。我的念头一振,两人疾驰飞出。

缩至残月之相的小血月和猴妖的影子相击,影子像沉入水那样化为虚无,血月也消散成雾散去。

我向着荡然无物的夜空愣了一会儿,降到了地上,我把昏睡的琳公主枕在一块岩上。

剑宗三人盘膝而坐,纹丝不动。莫语冰的天外飞仙端严枕在膝上。蔺朝颜的血剑失去了凶煞之光,转成浅绯色。神念从唐未央的肉身传向我:

“原兄,荡魔的事情已经了结。你们可以离场了。”

他们三人也消耗殆尽,六识都不能运作,只能用神识和外物沟通。

元宵斗法有三方作证,在真人面前抵赖说我们获胜是不可能。

原芷叹息一声,

“还欠一刻钟点,胜负未定。”她从我身边走过,踏步迈向剑宗三人。

我愕然发xiàn

我的右臂被抓在那个女子的手上!

我原来的右臂处空空荡荡,没有一滴血从我的肩臂相交处溢出,仿佛一条傀儡义肢被卸下。

——这条和九州神铁相拼中幸存的手被她的一记手刀轻易斩开。

那个人不是原芷。

我为什么没察觉异样?

我倒在地上,体寒如坠入冰窖。

那人走到六识封闭的剑宗三人前,咬开手指,用血在三人泥丸宫上各涂了一道锁灵符文。三人的神念不再发出,好像死了一般。

“……斗法有斗法的规矩,我不会自降身份结果你们这些小辈的性命。可你们有宗门真人的赐宝,行事肆无忌惮。用大部分的念头逼得你们手段出尽,我才好收场。”

仆倒在地的我试着用念头沟通离体右臂上的令咒,但毫无回应。

道胎金丹程度的气从那个人肉身溢出,模样逐渐转换成有血有肉的猴子。它没有影子,抓住我右臂的是尖锥般的猴爪。

猴子又去弹泥塑般的莫语冰膝上的天外飞仙,三次后弃剑释手。

“我毕竟只是本尊的一团血肉呀,白虎幡和天外飞仙上的本主印记都抹除不掉。”

他走到泥塑般的唐未央旁边,信手一挥,把唐未央的头扭了下来,颈部并没有血喷出来。

“精心制作的傀儡,坚固如道胎金丹。和外面操控的本尊互通念头,真是麻烦。”

猴子转回身向我。

声色幻术瞒不过现在我的金丹神识。除非他整个儿血肉全转化成原芷的。但即使他的气和原芷一般无二,人心也是能模仿的?

“我自学道以来,出入人间三百年,阅遍人心,妖心不昧(猴子觑了一眼沉眠中的琳公主)。有什么不通达的?”

我们没有交流,但他直达我的念头,

“反而是你们对同类之心隔膜,永远看不透我的变幻。”

——胡说八道。我和慕容芷自小在一起,怎么看不透她的心。她不在这里,她又在哪里?

猴子拍着我的右臂,向黑暗喊去,

“小姑娘,你出来吧。六个人里面你最阴险的,一直溶于夜色隐忍不发,让我想到百多年前认识的另一个剑修。方才我听这个人说你有七转神兵,尽管使出来吧。我手上可有龙虎清羽的令咒呀,如果你被自己的剑斩了,莫要怪我。哈。”

瑟瑟的夜风拂过,慕容芷站在猴子的对过,和我相对。猴子处于我们的中间。

“我也想等你手段出尽。分心应付外面的真人和里面的我们,你也一定很累吧?”

她反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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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一五章 小团圆(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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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通体寒冷,不是源自肉身的消磨,而是我心的一块被攫在猴子的手里。

猴子把我的肢体斩裂,让我再度流失近半真元。纳戒中葫芦丹药全空,我没有黄芽丹补充。在猴子的虎视眈眈下,我也无法当场用五劳七伤法门刺入穴窍,缩减寿数复原。

我心头踌躇——目前自己无法运御右臂令咒,猴妖能否运御我的令咒?他大部分念头凝成的影子都无法抹除招妖幡和天外飞仙上的念头;凭着道胎真元就能把我臂上清羽掌门的烙印抹走吗?

慕容芷走到接近剑宗莫语冰的位置,目光和我接触。

“霍!”

我顷刻在手上凝出一条数丈雷链,掷向猴妖。雷光逼近猴子的无漏金身三步,他漾起宝焰。雷火四溅,顷刻消散,就像我当初的雷法不能突pò

妖兽白听的元神宝焰。我的雷链加急,雷火加倍,织成笼罩猴子的雷电之网。我心知无益:凶猛透支不多的真元,只会越战越衰。

——但限制猴子挪移和混淆视听能让慕容芷有隙可乘。

慕容芷原地不动,她右手上不见刀刃,只有一团至浓至烈的黑暗。少女的一臂颤动,用金目鲷挥斩虚空,周围没有异样。

猴子开始走动,他的罩体宝焰外却多出了一条条蜘丝般的线。猴子一面用宝焰屏开我的雷法,一面灵巧地绕开蛛丝般的细线走。猴子持着我的右臂,却始终没有动用令咒的意思。

“一般的元婴者在知见上超越六识,直指本心,可又陷入了我执。而我随时能化解心中的我执,达到无我的境界。我像倾听海浪的起伏预判你们的行动,靠小动作斩不中我的。”

但蜘蛛丝般的线越来越密,猴子腾挪的空间也越来越局促,他开始跳绳一般轻跃来避开蜘蛛丝。我细看猴子的宝焰,不知dào

何时起他的宝焰被侵蚀出一小块阴霾——金目鲷的遥空切割过于频繁,虚空的裂缝已经密集到难以靠念头腾挪闪避,终究破开了猴子的宝焰一个口子。

大堤溃于蚁穴。

我的雷链钻向宝焰的缺口。

“呀。”

猴子掩住额角,血汨汨地留了出来。

“男子用法自毙,女子用刃自斩,急急如律令!”

他一呼令咒,我心收紧。念头全不停使唤地撤开避雷咒。雷链如蟒,缠上我躯,死死箍住。我颈上的和氏璧闪烁,乱跳的念头镇定下来。我把雷链挣开,一呼吸间已经遍体鳞伤。

慕容芷持刃倒刺,在心口陡地凝住不发。冷哼一声,她空划了一个符文,然后把金目鲷调换到左手。

身为金丹上层,她在十个呼吸内用金目鲷斩击了上千刀,右臂不胜负荷地软垂。我不知dào

是慕容芷妄心的抗御,还是金目鲷器灵破开令咒化成的真言,她也没有反斩自己。

右臂的令咒余下八枚,猴妖的元神宝焰却黯淡了下来,淡如轻雾。

我握了下护佑自己念头稳固的和氏璧——猴妖的确能抹去清羽掌门烙印驱遣令咒,但是格外消耗元神宝焰。

月近中天,元宵斗法规定的时刻就近。

猴子吱吱呀呀地用猴子的叫声(语言?)嘀咕,一面看月亮,一面向我踱来;另一个同样的猴子踱向慕容芷。

公孙纹龙当初在荆南道西独战四个金尸,靠瞬移在四个方向同时出现,猴妖的道胎之躯也做到了这点。我无神兵,慕容真元弱小,两人各有破绽。猴妖的指爪都有五转飞剑锋利,仅凭武道依然是公孙那样的劲敌。

我的雷环和他的手刀撞击,被他一手绞开。

“接剑!”

念头中响起了小芷的呼叫。

我左手虚空破开,一团黑暗握在我手。她斩开虚空,把金目鲷传递给我。我一刀斩开猴子,他泡沫般散去。

小芷退到莫语冰的身边,左手霍地一抽,把和石像般的女剑仙贴在一起的天外飞仙拔出!手中仿佛擎了一道电光。

——没有本主和器灵许可,她到底如何动用莫语冰的神兵?就是猴妖也无法取莫语冰的剑!

冰裂的音声响起。

猴妖依然负手居中,元神宝焰却通透如薄纱。

我们两人各持一把五大神剑,以犄角之势围住猴妖。

猴子冷笑着举起手来,

“呀呀呀,我认输。这条手臂上的五通令咒不够多了,你们两把剑勉强能全斩破。剑宗的天外飞仙不用说;那把匕首也能做到这点,假如它不是五大神剑中的金目鲷,那就无法自圆其说。可慕容观天死了快一百年,金目鲷早随他不知所踪,如果现在还有一个人能同时控御金目鲷和天外飞仙?——”

猴子凝视慕容芷和我,最后扫向她。

三人静了十个呼吸。

“——你是慕容家的。哈。我的本尊在御宴上说出去不要紧吗?——锁妖塔是剑宗请妖族去的地方,内蜀山的幽牢可是他们请你去的地方呀!”

慕容芷没有回答。

“你的本尊还在宗门五大元婴的包围中,先考lǜ

自己如何脱身吧。在元宵宴上你讲要竞争大将军之位,甘冒那么大的风险你到底想做什么?我很有兴趣知dào

——或者我还能帮你遁逃。”

思考了三十个呼吸,她说,

“——唐未央的傀儡被你毁了;洛神琳和剑宗的两人七识全封;宗门真人的通明法眼也看不透这里。有什么秘密只有我们三人知dào

——原剑空是我弟弟,我最信赖的人。”

我的心砰然一动,小芷终究视我为至亲。

随即我困惑:小芷是与猴妖虚与委蛇,还是真和他图谋什么?——但我拜在昆仑门下,师友待我不薄,出卖宗门的事情绝不会做的。

“荆南道西的事情后,天下已经开始变动。鬼王和萧龙渊都邀请我加入他们的阵营,鬼王这次却担当起了新出世的云梦之人代理。我算不出云梦之人的底细,也不确信他是否鬼王扶植的一个前台傀儡。但鬼王暗示我和他们合zuò

,能和我共参一条通往返虚的方便法门,那个方便法门只在每五百年风云际会的时候才出世。我和萧龙渊闹翻后,又想起来鬼王请我替他们打断两大宗门的斗法:要让剑宗和昆仑维持一个不胜不败的局面。”

——两宗斗法不胜不败,云梦之人和鬼王有什么利益得到?五百年一度通往返虚的方便法门又是什么?云梦之人请猴子打断元宵斗法,对于宗门而言不过卜算外的邪魔乱入,正好隐藏起他的动作;但如果猴子和萧龙渊投合,那么云梦之人会安排谁来负责打断元宵斗法呢?云梦之人的手眼伸展到哪里?

——我后悔没有向昆仑师长告知自己在雷隧中和云梦之人的相遇。

“在哪里可以见到云梦之人?”

慕容芷问。

猴子嘿嘿。

“我弟弟给你四枚令咒给脱身,你在我们两人的神剑下尸解,胜负的结果随我们确定。你的本尊在御宴上不能异议,也不透露我们的身份,如何?”

慕容芷定定望着他。

“好呀。”

我的念头又能和右臂上的令咒呼应。猴子部分解开了对我右臂令咒的元神禁锢。

我默念真言,心头一痛,一枚令咒已经从猴子手上的右臂挪移到我的左臂,他手上的右臂只余下七枚令咒。

又一道令咒上的元神禁锢解开,我再默念一遍真言,右臂的第二枚令咒消失。第二枚令咒先是浮现在猴妖的右臂上,然后再度隐去,大概转移到了猴子本尊那里。

如是四次,四枚令咒浮现在猴子的右臂又隐去,而我的左臂多了四枚令咒。

“噗!”

猴子把傀儡手般的右臂掷还我,

“云梦之人传话:如果原剑空想见他,可以下帝都的地一井。”

——我在文侯的马车中浏览过帝都舆图上各处灵脉和要地的分布,没有“地一井”这个地方。

“身似金笼,蝉蜕而去。”

猴子盘膝念诵,宝焰收束。生死全置之度外,不过是一块血肉的生灭。

“了结吧。”

慕容芷清喝。

我随她而动,两把神剑没入宝焰。血肉化成金液,咕噜咕噜地流溢入天外飞仙和金目鲷。这是剑灵在饮食。

三更天,元宵斗法终结。

猴子的分身血肉被两剑食尽。

慕容芷立天外飞仙于地,把金目鲷收入怀中。她默默无言地从纳戒里觅出断续膏,把无血的手臂续上我肩;我把断续膏敷在她不能动弹的右臂上。

“莫语冰把天外飞仙让渡给你驾驭吗?”

“天外飞仙的剑灵从唐柔开始就和慕容家分享。语冰是我的莫逆之交,比你可靠多了,从不违拗我的心意。”风吹过慕容芷的脸,吹下了几点眼泪。

她站起身,屈伸下右臂。然后拔出天外飞仙,点开莫语冰泥丸宫上的猴妖禁制。

女剑仙的目中射出凌厉的光芒,

“昆仑赢了吗?”

“剑宗和昆仑打了个平手。我弟弟用雷法,你用天外飞仙,两人合力了结了猴妖的分身——只须这样向你们的掌门回复就是,对你宗没有坏处。”

慕容芷捻住纳戒里一个锦囊念诵,锦囊中依稀是文侯姬小艾神逸超群的字迹。

“文侯担心你们藏不住话,所以交给我最后宣bù

。”

她一面对我说,一面拉起我去探视昏沉的琳公主。

“地一井我知dào

,那是宫城里不受帝家阵法限制的一条密道。”

慕容芷传我神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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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一六章 铸剑(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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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种疑团缠绕我的念头,慕容芷却不再回应我的神念。

我们走近枕琳公主的崖,崖角下有团鬼火闪烁——一枚溶解过半的碧玉蛤蟆浸泡在脓血中,她的额头嵌着一枚碧色宝珠,光从宝珠放出。大概凭借随侯珠的护佑,蛤蟆雅言没有在神兵交锋中湮灭,只是元婴的妖身和元神大半毁去。

碧玉蛤蟆额角上的两枚触角轻微晃动,显出这个元婴妖怪还有一线生机。

——蛤蟆听到慕容家传人的事情吗?我疑惑。

原芷伏下身,用金目鲷拨弄蛤蟆的两枚触角。

“要活吗?”

她不动声色地问。

雅言的触角颤动。

原芷用金目鲷在掌心大小的蛤蟆腹上划了一个纹身那样浅的十字,

“上面附了九转神剑的诅咒。要是胡乱说话,就有性命之忧哟。”

蛤蟆的躯壳一缩一弛,触角乱点。

原芷把蛤蟆雅言从血水里拎了出来,灌了小半葫芦丹药入蛤蟆嘴,它下半身的血肉开始衍生。

我登上崖,把自己项上和氏璧为七识封闭的琳公主佩上。原芷再匀出她的黄芽丹灌入琳公主丹田。我们两人助她运转周天。

昆仑和剑宗斗法门人的真元在点滴恢复。约莫过了一刻钟点,天上响起飞剑呼啸和清幽鹤唳。一个剑修和一个骑鹤道士降下御苑,分头向剑宗和昆仑门人走来。剑修是秦霄,骑鹤道士是张机子,鹤是姬琉璃画在上清宫照壁上的。

“原师弟、原师妹,掌门、诸位真人和文侯已经在御席知dào

结果了——我宗和剑宗协力胜了妖猴,妖孽也守约放了天子——掌门嘉奖和朝廷的优礼计日可待。”

张机子向我们恭谨施礼,然后诊视依然昏睡的琳公主。我对丹药之术寡昧(虽然我是昆仑宗的),催促着问他情况。

“除了一臂骨碎,公主只是念头消耗甚巨,养些年月就能还本归元;倒是师弟回昆仑后要勤去药王院——我看师弟面相怎么忽忽如朝露一般?”

——没想到这场斗法用五劳七伤大手印消耗那么多寿元。

我漫口回应:“人生五十年,只当一场好梦。”

“这是世俗人的话,也不吉利。”

张机子笑了。

“……昆仑的人用了令咒限制,我的天外飞仙斩了猴妖……”

服食毕丹药的莫语冰也用天外飞仙解开了蔺朝颜泥丸宫上的的妖血禁制,和山河榜第五人与秦霄叙说战斗经lì

。蔺朝颜狐疑的冷眼投向我和原芷。我只当不看见。

原芷向张机子说,

“过会我们面见天子,师兄务必让琳公主醒转。如果让她在昏迷中错过了天子褒奖,公主多半要不惬意。”

“原师妹真是心细如发,掌门也如是说。”

张机子点首。

不理剑宗三人,我们乘鹤回御馆。

服下张机子带来的天仙玉露后,琳公主的七识逐次开启,她哼着不成语句的梦话醒转——

“貌似,貌似我躺着就赢了。”

“运气在我们一边。”

我感叹。

“把和氏璧借你没有错。”

红衣少女说。

原芷把怀里的碧玉蛤蟆雅言捧给琳公主,

“她也没有事情。”

蛤蟆跳回琳公主袖里,再不肯出来。琳公主欣喜地捏了下袖中蛤蟆,然后她对自己残破的法衣皱起眉头,

“张师兄,我要整妆后再见天子。”

御馆明灯映水,华茵缤纷,浑然没有猴妖大闹的迹象。天子的御席不知dào

挪移到何方;真人和公卿们也不知所踪。数十个傀儡内侍在默默洒扫御馆。

庭中的承露盘上残留着五柱金烛龙血,每柱都烧剩下二指高。

我望张机子。他也是满脸疑窦。

不出意wài

,琳公主脸现愠怒,随后她咦了一声。

御馆庭中还有二个活人

——峨冠博带的美公子躬身把五枚金烛的烛火一一剪灭,切分膏腴龙血成三份;随在姬小艾身后的柳子越恋恋不舍地把龙血盛入青、红、白三个葫芦里。

“妖邪遁去后,太后依然心悸。天子仁孝,侍奉太后离开这是非之地,公卿随之护驾疏散。”

文侯道。

“姬师姐,我爹爹呢?”

红衣少女问。

文侯牵过她手,以扇指空,肃容向我们说,

“真人们各有要务,我们先看完拔都和侯德健的这番比斗吧。”

弥散在御苑的龙血之雾消耗一空,现出珠玉盘般的夜空——漫天的烟火如花雨绽放,星河一样播撒到我金丹目力的极限外;在明亮如星的烟火间则飘荡着团团流云般的蟹状阴霾,一收一缩地鼓荡。

一枚赤星盘桓在斗宿和牛宿之间,缓缓地向西北移动。

寻常人眼中必然轻轻放过,但我看到分明是澎湃的九头龙蛇血凝成的巨船

——船尖上立着一只矮小的猴子;红脸的高长猴子和黑脸的壮实猴子的道胎躯壳横陈在它前。妖持着棒儿的手血肉模糊,和九州神铁粘连成一气,难分彼此。

“一刻钟前,斗法失败的猴妖反悔要对天子不利;颜掌门种在他念头中的天道誓言发作,猴妖元神重创,仓惶逃出御馆。拔都不想放过这个展现自己风采的机会,多生出这个枝节来。”

文侯叹息。

蟹云如涛,拍打上船。血船被四面八方绕上来的蟹云沾上,不断缩小、崩塌、融化、湮灭。九头龙蛇的血坚凝则胜过精金,在蟹云的侵蚀下却脆得像琉璃。

——锦衣青年立在烟花寥落的星河尽头,他的手上擎了一把凄如长夜的短刃,与慕容芷的金目鲷毫无二致。

原芷有手背抹眼睑上的泪。琳公主问她怎么哭了。

“我的躯壳没有复原,刚才激斗中被妖气稍许侵染了阴神。无妨事的。”

白衣少女道。

“拔都每刺一剑,就能催发出一团侵蚀万物的剑qì

——要是剑宗的慕容观天复生,怕也不过如此。”

文侯悠闲品评。

我替原芷岔开话题,

“姬师姐,我听说宇文拔都的神剑叫不祥之兵,怎么和传说里剑宗的五大神剑金目鲷妙用酷似?”

“拔都的不祥之兵熔铸天下神兵的精华,悉数化为己用,临敌时每每能变显出针对神兵——这已经是他变显的第三样神兵。侯德健迄今屹立,真是不可思议。”

我心里雪亮——不知dào

猴妖用去几枚我交换给他的令咒。

然后,我听到了宇文拔都和猴妖交锋的声音

——仿佛有意炫耀自己的武威,一旦接触,宇文拔都的英姿就不由烙在了我的念头里。我尝试封闭六识三次,可我神识里他的幻象依然驱之不去。

“三大神剑出完你都奈何不了我。哈,我告辞了。”

猴子也在我头脑中哭丧似地尖笑,我头疼欲裂,不由单膝跪地让身体不坠。原芷三人也单膝跪在地上。年轻门人里唯有琳公主站立自若,她有和氏璧护持。

姬小艾挥扇驱开我们念头里的大妖尖啸。

猴妖把九州神铁插入血舟尖,两具道胎小妖的躯壳一并扔入血中,无匹的妖气藉由神铁贯注血舟。

赤星沸腾,血舟融化。

以九州神铁为心,分成数十股血柱向六合八荒延伸。柱头再度分化成七七四十九朵血莲。每朵血莲开合出一尊兽首,都是《山海经》里的洪荒异兽。四十九兽吞吐妖雾,金目鲷的剑qì

顷刻风卷云残。

我在龙虎宗浏览过《山海经》,看过即忘;倒是琳公主蹙尽眉头。顺着她的目光,我发xiàn

一朵血莲盛开的兽首恰是凶煞白虎——原来九鼎也曾镇压过洛神族人,怪不得当年侯德健能用九州神铁击伤洛神瑶。

“强弩之末罢了。我就代天落歌还你一剑元始之章的十譬喻,惩戒你惊骇天子的罪孽。”

宇文拔都手上的短刃一暗一明,黑焰呼吸吐尽。他擎的剑没有器形,而是一派十色琉璃的光华聚合——百、千、万、亿的分丝琉璃剑光从十色流光中生长出来——仿佛拔都持有的是衍生到无尽宇宙的宝树。

连文侯也合十赞叹。

——是身如芭蕉,中无有坚。斩灭。是身如聚沫,不可摄摩。斩灭。是身如焰,从渴爱生。斩灭。是身如幻,从颠倒起。斩灭。是身如浮云,须臾变灭。斩灭。是身如电,念念不住。斩灭。

锦衣青年在四十九朵血莲构成的坛城中蹁跹漫步,用宝树挥洒扫灭。一朵朵异兽被解脱出形骸,莲瓣滴开飘洒,化成烟花焚尽。

宝树隆隆做响,漫空的琉璃树枝收束回不祥之兵。神兵宝焰三跳,三声大雷霆遍彻夜空。残余的龙蛇血还原为一枚龙蛇头颅,挑在不祥之兵再度变显的凤翅金枪上。

“此物还是要奉还天子。”

他空寂地站在莲心上。九州神铁在虚空残留出一眼弥合中的幽隧——猴妖临战而遁。

我念头中拔都的烙印点点消散。

“今夜太迟了,明日还是元月十六,我陪诸位一游帝都吧。”

姬小艾笑语,吩咐柳子越把三个盛龙血的葫芦各分我们一人。

“临行前天子叮嘱我分了五枚洪荒龙血赠答你们;另四枚已经捎给剑宗的三个。”

她又沉吟了一下向我说,

“原师弟,明日午时后你先去上清宫见掌门,一切的事情向他叙说。”

正泰二年元月十六日子时,元宵斗法终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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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一七章 铸剑(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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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月十六日午时差一刻,张机子叩响我道场的门户。

这段日子接触,我对张机子颇有好感:此君遇事沉稳镇定,待我不卑不亢。我不想让他久候,急从道场后的药池跃出。在内室换上见掌门的法衣、佩上法剑,然后游至前厅的的镜前整妆(一呼吸内一气呵成),请他入室。

随着元宵斗法的终结,我为斗法而强行提升的真元也跌落回上层金丹的规模。

张机子引我往上清宫的别院去。

重重回廊中我用神念问他,

“张师兄,昨夜后来两宗的真人们是不是又去密室谋划,琢磨划分帝家的势力了?”

——和琳公主搭文侯车回上清宫后,我调养迄今,外面的事情全不知dào



“诸位真人有大悲悯慨然入世为天下人求福祉,我们这些出世的门人只能高山仰止了。我修持自身尚且无暇,世间的学问更是大半寡昧,世俗的事情就是听过也留不下心。”

看来张机子就是知dào

也不会说了。

我迅速转移话题,

“小芷……恩,我姐姐回了河北军营还是借住在文侯府呢?”

“原芷师妹去文侯郊野的辋川别墅了,约莫黄昏回城。”

昨夜在御苑被猴妖毁去的是唐未央的替身傀儡——小芷斗法时泼人脏水,事后是担忧唐未央会去文侯的别墅寻找物证,洗清污蔑吧。

我转念想安置那具傀儡和手铳的小庐有屈灵星赐予的念兽少司命镇守,道胎金丹休想入内寸步。这件事终究会变成两宗各有说辞的无头案。

我暗叹了一声。原芷做的这桩事情绝不磊落,我可袖手不管。

——还有什么事情我要问张机子?

我敲了下自己脑袋,始终想不起来。

“掌门师尊暂居宫观的这栋别院,师弟静候掌门处理毕宗内外事务吧。我奉师尊之命还要为天子清整御苑:昨夜宗门和妖邪斗法,酿成御苑数十里死寂。我宗承诺普施甘露,俾使百里灵山在仲春苏生。”

张机子领我至一栋别院告辞。

门户虚掩,我一推而入。

别院小桥流水,开遍了雪蕊似的梅树。一股莫名的亲切感油然而生。

我在上清宫有日,第一次发xiàn

道观内还有如此好的去处。

我在梅林中走了几个之字,看到一张古树桩雕成的大案,木案四面各安置了一个小榻。一个榻位眠着一只肥美的虎斑猫。案上摆放好了酒器,我嗅出是长生酒的缭绕妙香,主人位置的那盏酒少了一指的量。

琳公主是白虎一族,我琢磨那只虎斑猫是不是她某家被编入昆仑道兵的妖怪亲戚。可是我却几乎察觉不到猫散发出的妖气。

或者他真的是一只灵智初开的猫(我基本不信);或者这是一只缩小到猫形的道胎虎道兵(我心里开始盘算他和颜缘的关系)。

“四万亿,你好大的胆子!原来溜到这里了!”

别院水边的馆阁里传来琳公主欢快的声音。

她换了蔷薇色的轻纱,轻灵地步至我临近的小榻,玲珑的足踩在藤萝鞋里。原来粉碎的右手回复如初,莲藕那样圆润丰硕。

“原君坐吧。这里不是昆仑掌门作主,是我作主。嘻嘻。”

她的右手拾起席上的拂尘,鞭在小榻睡猫的脊椎骨上。这一手的劲道极弱(连筑基者的开金裂石都达不到),猫却嘶叫着从好梦醒来,戒惧地跳上木案。看清是琳公主后,一溜烟窜开。

“我家养的猫,会抄书;其他别无长处,极蠢又贪小。十年了连人话都不会说一句,比起逢蒙差远了。”

我坐上原来四万亿占据的榻位,想了下把缺了分量的酒换到自己这边。那盏酒大概是猫精偷喝的,承shòu不了药力睡了。

“我们所在的地方是姬琉璃的画,也是他构建的一个法界,外面的人不知dào

这里发生的事情。画描摹的是过去帝都的一处好花园。真实的花园荒芜了,但丹青让之长存。”

琳公主介shào



“你的手还很好吗?”

我问她。

“我刚睡醒不久,透支真元当然衍生得血肉完全,就是现在全身乏力,用不出术法来。不过这段时日宁静,我也不需yào

斩妖呀杀怪呀——就是要斩也没有剑了;用手撕开邪魔的话,也容易把衣裳溅花——和翩翩认识后我早不干了。”

少女边酌边说。

我终于想到忘记问张机子什么了:自己心目中把翩翩放得太远了。

“上官师姐还好吗?昨夜她没有立功,龙虎的那个小老太婆真人要她死的眼神都有了。”

琳公主停了杯,

“现在还是让翩翩静一会儿吧。晚上姬师姐请我们逛帝都,我写纸鹤劝她来散心了。”

“原来你的剑也废了。”

我说起剑的事情。

“彼此彼此,金乌剑灵还在。我当时撤手不迟,否则不止剑灵,我的半边身体恐怕都要没了。”少女夸张地做个了鬼脸。

“——如果你老实佩上和氏璧,怎么会遭到这样的奇险?我许可你斗法,是让你积攒功德,不是让你轻掷性命——再这样胡闹,以后你们白虎绝种,我不会再管。”

颜缘掌门的声音传来。

“那时我把和氏璧借了原——”少女抗议到一半缩嘴。

(“我答yīng

爹爹要一直戴着和氏璧的。”)她神念里对我说。

我有些歉疚。

玉树临风的中年美男子执羽扇翩然而至。四张小榻还欠一人。

“天落道友不修辞令,性情又像磐石难动,耽搁到卯时三宗才议出一个保帝家江山的方略。幸好有剑宗的拔都在星夜舞剑,才不显得无聊。”

颜缘淡淡道。

我和琳公主都静了下来。下面掌门会向我们透露三宗纵横捭阖后的结果吗?

“原剑空,你入门一年就积累了内门弟子该有的修为和功劳,按例该拜位师尊。我想你也未必愿意昆仑其他的元婴道友担当你道法上的指导——你的性情太骄傲,还有击退云梦之人和妖猿德建的大功绩,做不乖他们弟子的。”

我脸红了一下。掌门说的很对,也不客气。

“那长老会是要请五位真人中的一位做原君的师尊吗?”

琳公主小声问她爹,

“我想爹爹做原君的师尊最最好。”

她咯咯笑起来。

“你不要胡言乱语。”

颜缘斥她。

“敢问掌门,那位真人精专神魂之学?我想拜为师尊。”

我不假思索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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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一八章 铸剑(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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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会如此?”

琳公主稍惊讶地看了我一眼。

她当然不知dào

这是我埋在心底很久的念头。诸天雷法总纲的确是我一路保命建功的厉害法门,但我并没有放在第一神通的位置;清羽掌门赐予的五通令咒才让我钦佩,我期望有朝一日也能靠类似的绝顶神通回转慕容芷的心意。

“昆仑的二代真人们把俗务都托付给长老会,一心求证返虚大道;即使有卓异的四代弟子,也是我们这些三代真人指导。姬小艾是四代弟子中第一人,她也不够见到观水祖师,道法全由先文侯和姬琉璃传授。”

颜缘谈起昆仑谱系,

“近千年前全尚清祖师开创昆仑,全祖师陨落后分出炼药、炼器两大脉:本代祖师观水开炼药一脉,昆仑的药王院是这一脉的重镇,药师真人是他的嫡传,也是天下炼药第一;炼器一脉的根基是符宝院,乐静信和知北游是这脉的领袖,长老会首座乐真人是天下炼器第一,符宝院主知真人是天下御器第一;我入门在三位真人后,与姬琉璃都受观水祖师指导。不过我和琉璃之先都别有师承,炼药之学不及药师道兄十分之一。你问的神魂之学,昆仑与剑宗不如星宗与龙虎,本宗内当推乐真人和姬琉璃。”

我楞了半晌。

我当初拜入昆仑,一面是孤身无依求人罩,一面要学天下最高明的神通解慕容芷妄心。卖力拼杀到现在,颜缘送我一句“你要的东西在星宗和龙虎有卖”。那我还不如当时拜了屈灵星,与小芷一道做朝夕相处的同门,求屈灵星赖着不放她出世就行。

我隐约觉得被屈灵星黑了,骂他当初多事给昆仑写了一份举荐信。

颜缘的神色泰然自若,换言之满脸的“你奈我何”。

我暗叹一声,恐怕在这些真人的心目中,我打出生就是昆仑的财产,甚至不是自己父母的。

如今天下皆知我是昆仑人,我也没法不做昆仑鬼。可不能老着脸皮向昆仑掌门讲我拜错了地方,请您看在我和你女儿交情不错的面上再把我举荐给屈灵星;或者看在昆仑和龙虎宗的盟友份上把我交流给清羽掌门。

——那样的话我就是公然打昆仑的脸,主动求废神通。

只能在乐静信和姬琉璃里选一个了吗?

乐静信我向他动过刀子,又和颜缘疏远,上次在龙虎洞天乐静信没折磨到他女儿,我拜他师尊岂非是去被他整死?;我也不愿意拜姬琉璃为师尊——或者他神出鬼没,无闲暇教我;或者我跟着他神出鬼没,无闲暇修liàn



我不知dào

怎么回答,

“掌门容弟子考lǜ

。昆仑的道法博大精深,随便一位真人的道法都够我咀嚼。弟子一时无法抉择。”

“之前你求拜为专精神魂之学的真人为师尊;我推荐了合适的人选,你又退缩。是你心里在不满yì

。”

颜缘说。

我闭目又睁开,

“弟子愿意拜在乐真人门下。”

方才是我错了念头。我本来就是为了解小芷妄心走到这步,再有磨难也要忍下去。

琳公主埋怨道,

“爹爹不要逗原君了。原君不是柳子越那种软到极点的小人,他和乐静信这样的人共处,早晚闹出事情。原君不管想学什么,拜爹爹就是。爹爹也是昆仑专精神魂之术的真人。爹爹你就是不肯收他,存心让他走弯路!——原君,我爹爹掌握九转封禅书,乐静信的镜宝枉凝眉还要差一截呐。”

她牵起颜掌门的袖子向我讲,

“不要担忧,掌门如果不肯。我们一道动员道兵、传功、渡人、会同和驱邪五院的内外门弟子联名请掌门做你师尊。原君为元宵斗法立了那么大功劳,求个自己中意的师尊合情合理。”

“原剑空的宿慧、胆色和应变都是上乘,但心性还是个孩子。由我雕琢,只会宠溺得像你一样;与其如此,还不如交给乐真人苦其心志。原剑空第一句求拜专精神魂的真人,难道历练迄今对自己的进境道路毫无认识?如果不是抱着追索魂魄、复生父母的妄想,怎么会有这样胡闹的言语?”

人死无法复生。我十分清楚。

颜缘误会了我的想法,我也不便吐露自己的真实念头;他数落我一万句,我也认了,就当他在教xùn

别人。

“多谢琳公主为我美言。我不愿欠那么多同门的人情。弟子知错,弟子拜乐真人为师尊,再不更改了。”

我对掌门说。

琳公主不说话。

颜缘从袖里取符印印上纸鹤,放飞出别院,

“那我就择定药师真人为你师尊。回昆仑后,你去婆娑无忧院中拜师修行。”

我和琳公主都惊讶起来。

“既然知错,就该明白专研神魂之学不是你当务所急。你是被器重的四代门人,一路颠簸都浸润在克敌制胜的道术上。如今无事,就从昆仑本色的炼药炼器学起——你的这个躯壳还有十年零三个月的寿数,我不想你再次转劫。你随着药师道兄修liàn

丹道,但愿早日晋升元婴。”

他像读尺报数那样讲出我剩下的寿数。

没料到离下次转劫的时间只有这么短了。不入道胎,阴神难保;不入元婴,必有胎中之谜。南宫腾蛟传授的五劳七伤大手印不知觉让我挥霍去那么多年的性命?!

我不能转劫。

还有许多事情没有做,许许多的记忆无法割舍。

琳公主郑重对颜缘说,

“即使原君去了婆娑无忧院,爹爹也要一直关照他,原君想学神魂之术必然有他认真的缘由。我费心把他从东大洋带回来,你可不能看着原君转劫,让我再找一次。”

——我念头里感谢琳公主。但我恐怕不能坦白告知她慕容芷的事情。

“四万亿那只猫不够替我抄书,每个月逢五你也来为我抄书吧,对药师道兄的传授有什么疑惑可以问我。”

颜缘说。

“弟子遵命。”

不知何时,那只虎斑猫再度出现在院中,喵呜喵呜地叫唤。琳公主听了会猫语向颜缘说:

“文侯来了。”

“那可以向昆仑门人公布此后在中土的职责了。”

掌门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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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一九章 铸剑(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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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侯不是往常的峨冠博带装束。她换了身明霞色法衣,青丝盘成了云髻,唯有手持的檀金小扇不变。易成女装的她敛去了英拔之气,显出仙山般出尘的妩媚。

“原来说好元宵和斗法门人游玩帝都赏月。昨夜忙碌,今宵补上,所以按照许诺先换了女装。”

姬小艾大方落座为她留的小榻。

经过昨夜的斗法,文侯在我心中越发高深难测。小芷在斗法中的众多蹊跷隐隐都和她联系在一起。我提醒自己,不能十分信任文侯。

我望颜缘——掌门是否也依然懵懂未知?

“拔都久经阵仗,指挥应变无方,弟子不及,全依赖昆仑和龙虎门人的力战。如果没有妖猴乱入,差点辜负了宗门的托付。现在回想,心中还有羞愧。”

姬小艾说。

“表面自然是我宗门人胜了剑宗门人好。但深思下来我宗是客,如果气势压过剑宗,帝家会有喧宾夺主的错觉;如今有所不及的局面既然形成,帝家不会有太多的顾虑。”

掌门顿了下说,

“帝都的日子太舒服,小艾也该去烽火里磨砺番。宇文拔都是你修liàn

进境中的一道难关。”

纵然文侯姬小艾是昆仑四代门人之首、元婴中层之人,颜缘也不假颜色,硬梆梆掷了一句。

“弟子是倦怠了。”

小艾歉然。

“经过妖猿德建的事情,三宗无人会公然讲一宗能扶定帝家了。实力此消彼长之下,剑宗同意把原来荡魔院辖的关中四道让给我们昆仑护持。日后帝家征伐河北,河北六道的赵地三道也交给我宗护持。昆仑会在长安道再设立一大宫观,另添一位真人坐镇关中。”

“侯府在关中薄有药田灵脉,愿意贡献给宗门。”

文侯道。

“我代昆仑承谢。”

颜缘道。

——河北六道都是萧龙渊地盘;关中四剑宗只能控zhì

其三。七道的地盘都是剑宗和朝廷给昆仑画饼充饥;只有征西大将军驻节的长安道是剑宗割肉。

昆仑所得与前几日正泰天子向我们的交代略有差异:我们并没有赢得斗法,却在地图上多挣了三道。

“那大将军的人选是谁?”

我问。

当初正泰帝说斗法昆仑胜则郭子翰为大将军,剑宗胜则宇文拔都为大将军。如今演变为不胜不败的局面,大将军的人选够帝家和宗门头疼了。

“宇文拔都入帝都不过半月,斩萧龙渊之首,重创妖猴德建,中州的修士与百姓人尽皆知。宗门和朝廷要谋划大事,把他排除不了了。”

颜缘叹了口气,从袖中取一张诰命与我们,

“昨夜太师荀思也列席密议,按照三宗讨论的结果拟好了圣旨。”

这是皇帝拜将的诰命,只差天子的玉玺。

琳公主举起来念,

“拜宇文拔都为骠骑将军,加河北大都督,领江南一军恢复河北;拜郭子翰为车骑将军,领关中军护卫帝都——”

琳公主忽然停住了,稍过一会她念道,

“——拜南宫磐石为江南副都督,统所部征伐伪齐国;拜姬小艾为关中都督,节制关中各军,讨伐关中三寇。”

姬小艾凝语不言,然后道,

“这个布局犬牙交错,隐藏了驱狼吞虎的谋略——拔都的主力被移向与罗刹妖国对抗,又有南宫磐石威胁他的根基。既然剑宗把河北三道让与我们,我宗的门人免不了要去拔都军中效力,相互制肘;至于帝都交付给天波侯,宗门和朝廷都能接受。关中世俗内外的权柄都移交给我们昆仑,此后我宗要和西北三大势力交锋;姬家的祖宅既然在关西,我去长安也是责无旁贷了。”

琳公主道,

“等我晋为元婴,也去关中助姬师姐。可我不通兵法,只能去找猴妖打架。”

“我也不谙兵法,家臣群策群力就是。为昆仑巩固关中四道的修士人心,才是根本大计。”

小艾道。

掌门点首,

“小艾这样想不差。”

我不由生出了惆怅,又要和小芷分别。所幸这次再不会丢失她的下落;她自视为燕国唯一后裔,也必定留心保全自己的性命。

不知dào

日后小芷的部属是随文侯入关中,还是随宇文拔都恢复河北呢?——即使手握金目鲷(还要刻意隐藏),她在天下群雄中也是微不足道的势力,依附大诸侯是她迫不得已的命运。

颜缘忽然掐指笑,向我和琳公主说,

“方才我心血来潮,剑宗遣弟子来访了。”

我心中纳闷:林道鸣在云梦之役后闭关,怎么才过数月便出关理事了?昨夜他首徒钟大俊斗法损了一只眼珠,今天来觐见昆仑掌门的又是他哪个弟子?

颜缘掌门向梅林深处击掌。

猫妖四万亿后随着一个步履轻风的平头青年,恍如山河榜金丹的气息。青年精悍如豹子,背负着一个狭长剑匣,腰另佩长短两剑。我的眼皮跳了下,不由把手按住腰际的银蛇剑——我的腰间本无剑,银蛇剑的躯壳已经残毁了。

“剑宗四代弟子樊无解奉师尊云昊明之命见过昆仑掌门——现下我宗林真人交卸了荡魔院的职事,由我师尊云昊明担当。日后昆仑驱邪院也要护持中土,希望和我们荡魔院和衷共济,扫清天下的妖孽!”

那人的语气简慢。对公主和我,一眼也不瞧上。

(“云昊明是何许人?”)

我神念问文侯。

(“小云真人是林真人的师弟,也是林真人的师尊云仙客的族子。原来担当剑宗天工院主,专心铸剑,别无旁骛。不过,小云真人不及林真人杀伐果决,出任荡魔院主恐怕要被我们昆仑欺了。”)

姬小艾回我。

颜缘向樊无解和颜悦色道,

“我听闻小云真人收了一个有望竞争本届山河榜的弟子,年不过三十,便是你了吧。你在南荒清剿盘丝妖时崭露头角。腰上的短剑叫百无禁忌,长剑叫命逝涟漪,都是六转神兵。短剑破罡,长剑破甲,十分了得。”

颜缘命令琳公主把小榻让给樊无解,亲自为樊无解斟满天仙玉露。琳公主白了樊无解一眼,不情不愿地移身侍立在掌门身边。

樊无解毫不客气地落座,取天仙玉露饮下,

“昆仑向来和龙虎互通声气,此后我们剑宗与贵宗合zuò

荡魔,更要互通声气。所以我师尊命我随在颜掌门身边,俾使我宗荡魔院和贵宗的驱邪院沟通畅达无碍。”

颜缘笑了起来,

“往年昆仑和剑宗各处两洲,酿成许多误会和猜嫌,该要冰释前嫌了。琳儿、原剑空,你们向来不敬剑宗门人,以后都要称呼道兄——樊师侄,既然你奉师命随在我身边,我早晚也传授你一些道法吧。”

琳公主哼了一声,

“原剑空要拜爹爹为师尊,爹爹不收;樊无解这个公然安插在我宗的奸细,爹爹还让他吃好喝好。”

“不得无礼。”

颜缘斥她。

樊无解脸色淡定,不为所动,

“颜掌门原来与我师祖云真人交情匪浅,数百年前我师祖在山河榜大会赠您银蛇金乌双剑。风闻一剑转予了洛神家的血脉,一剑又辗转给了昆仑弟子原剑空。这一年昆仑门人用我宗的双剑伤了不少我宗弟子,也抢了我宗不少功劳,敢问这两把神剑如今何在?”

我深吸一气,终于忍不住插嘴道,

“樊师兄,你好。这两把神剑抵挡不住妖猴的九州神铁,自然都折断了。你师祖和师尊都号称天下铸剑第一,我们两宗又在中土亲善,那么就各送我和琳公主一副七转的剑壳吧!”

樊无解嘴唇抿成了一把锋利至极的剃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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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二十章 铸剑(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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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

良久,樊无解的嘴唇松弛下来,对颜缘说,

“我师尊叮嘱:如今两宗精诚合zuò

,再送昆仑一份礼也无妨事。但弟子能奉上的只有一对六转剑壳,原来是送昆仑作祭炼法器的素材——还请诸位避后细观。”

樊无解取下剑匣,手却按住不肯开启。

我起初只是开口胡乱要价,没想到他真能拿出六转剑壳。银蛇金乌本来是一双相互配合的剑,剑匣里的剑壳非得是阴阳调和的一对,才能让剑灵栖入。

琳公主催促,

“不过就是观看剑壳嘛,避让什么!——樊无解,你拔剑就是。”

“嘤嘤嘤——”

樊无解启匣!他瞬时拔剑双持,一手是幽深如大海的碧波光芒,一手是红日初升、染遍千林的金光。两剑配合,鼓荡出涟漪般圈圈扩散的剑光来。

剑光单单映照我的脸,就留下浅浅的血痕,五转法衣被割开大小口子;四人围住的小席直接被剑光吹化为尘,溶在剑光中飘散。

琳公主摇摆起来,双剑之光对真元未复的她颇为摧残。

“莫要逞强。”

颜缘把红衣少女牵至身后;文侯注视我。

我嘀咕一下,刻蚀令咒的左手把两指截入樊无解双手不断涌出的光涟漪中。

——可不能让剑宗一个山河榜都没入的道胎逞威风。

(“是你自己送一条手臂为齑粉的。别怨我!”)樊无解传神念。

我只当不知,两指间窜起蛇形紫电,迎着千绞万刺的剑风前进。和晓月一战后,上层金丹的我也能追上无漏金身的剑速。紫电和涟漪剑光相激相摩,怪声大响。

我的左手是真人令咒加持的左手!

呼吸间,剑光褪尽。

我双指夹住那团幽光,竟然是一柄勉强具有剑形的黑色骨头,尖骨在阳光下泛起黑曜岩般的光泽。我是炼药菜鸟,看不出自何种异兽。

(“难怪晓月斩不下你的手。”)

我念头中响起樊无解冷冷的神念。

我闷声不响。左手各处流溢出血,像凡人肌肤被玻璃扎开。双剑合璧,威力大増;只剩下四枚令咒加持,我的这条手还是弱了。

文侯的扇子宝焰一漾,霍地抵住另一团金光。金光消散,又显出胭脂色娇脆欲滴的剑形尖木。

琳公主取丹药给我左手敷上。

“铛!”

我的两指间陡地一空,才发xiàn

樊无解已经收双剑回匣。

“好剑壳,有形无灵,就有这样的威力。”

文侯轻轻击掌,

又是轰隆一声。

被双剑涟漪剑光吹化为粉末的小席复原。席上杯盏仙酒一样不缺,仿佛樊无解方才的出剑只是一场幻梦。

“如果我猜的不差,樊师弟一手的胭脂木剑采蜀山根基、天柱建木的离位一枝炼化。至于另一手的黑色骨剑,我见闻寡陋,就不知dào

了。”

文侯歉然笑。

“天下的洪荒种和异兽没有我不知dào

,我也瞧不出是龙蛇系种,还是神兽奇鸟。”

琳公主呆了半晌,问颜缘。

樊无解流露出自矜之色。

颜缘说,

“洪荒种不过是三界内的古物;你们没有跳出三界,自然不知dào

。天下四大洲外是无垠的大瀛海,唯有仙人能逍遥往来;返虚者稍敢涉足;我用九转封禅书偶尔沟通得知。古道书讲:北溟有鱼,其名为鲲,其背不知几千里;化为鹏,翼如弥天云。樊师侄持的黑骨,其实是初生小鲲的脊骨,必定是他师祖云真人从大瀛海采来的。”

樊无解色变,

“颜掌门博识。”

“爹爹,为什么我从来不知dào

大瀛海的存zài

呢!”琳公主问,“几千里大的异兽,十几个翻腾就能游过一个大洲了!”

“你的境界未到,见不到大瀛海的。现在听到,也最好把不能想象的诸般神怪束之高阁。”

颜缘叹道。

幼时我跟娘学古书,也听说过北溟鲲的传说。我娘嗤之以鼻,告诫我天下不可能有那样的东西。我迄今接触最庞大的异兽也不过是几百里的龙。那大瀛海是多么神奇的地方呀。

我不禁回忆起当年屈灵星带我上九天,忽然觉得世俗的渺小。

“建木离枝和瀛海鲲骨都是剑宗的厚礼,还在原来银蛇剑的太阴之精与金乌的太阳之华上。我谢过小云真人了。”

颜缘说。

“天柱建木离位是金乌栖息之地,和太阳星精差不多。还成。”红衣少女目光欣喜,但没有忘记摆下架子。

“但和我的剑灵不匹配。”

我的爱剑之心大炽,但是不久就转成了遗憾,并且说出了自己的心声。

我的银蛇剑灵对瀛海鲲骨并没有回应。北溟鱼生于坎位,和银蛇剑的相性接近;但非鱼非鸟的异兽和龙蛇并不是同类。

樊无解冷哼,

“剑灵和剑壳结合,自然需yào

重新祭炼。就好像修真者的转劫那样,怎么那样轻易——剑灵入壳,需yào

引子,还要十月孕育。”

颜掌门把剑匣取过,分两副剑壳给我与琳公主,轻抚樊无解的肩膀,

“这次罗刹国主南征,分赠了左右翼的监军小妖各一枚九头龙蛇的内丹。我们两宗约定在三月各随车骑将军和骠骑将军的两翼分兵攻打妖军,彻底解了帝都之围。原剑空和琳儿正好去取。加上天子赠送了昆仑弟子两葫芦洪荒龙血,铸剑的引子就齐备了。到时就有劳樊师侄为我们昆仑两位弟子铸剑了,这是樊师侄出山第一件大功劳。”

——二月之后,又要恶战。

樊无解脸色尴尬,

“只要昆仑弟子有本事去取来,我自然帮两位铸剑。”

“到时候你只要跟在后面看我如何斩妖将,不要在后面捅刀子就是。”

我说。

“说起背后捅刀,无解不如原兄。传闻原兄是海盗子,自打出生就杀人越货,抛尸海上。剑宗的师友没有传授过我这些才艺。”

“你们宗在中土世俗的修真者有几个好人,我杀的还不够多呢。”

我银蛇剑毁,不能立马教xùn

樊无解一番。

琳公主灿烂地笑起来。

掌门不知dào

何时,已经飘然离去。

文侯解围道,

“既然樊师弟日后随在我们昆仑门下,今日也随我游赏帝都吧。”

樊无解抱拳离座,

“无解还有本日的修行功课,恕不奉陪。”

他径直走了。

琳公主在背后拍手,

“你这个剑宗的奸细不跟来最好。姬师姐,原君——跟我去亿万钱庄找翩翩,我们一道游帝都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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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二一章 七帝藏(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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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西沉,文侯的云纹驷马车停在亿万钱庄前。钱庄位于城西市口,酉时后依然熙熙攘攘,花灯连绵。我游历的中土大城小镇数十,唯有帝都入夜不息。大概剑宗致力除魔,此地妖鬼潜迹,寻常百姓才敢夜中出行。

琳公主径直入钱庄寻翩翩,知会我们劝翩翩出来要费些时候。我和文侯就留在钱庄外等候她们。车内剩下我们二人。

“略有遗憾。虽然我之前应承要招待斗法胜利的门人。但柳子越还在养伤;你姐姐昨天回辋川别墅就染病了;梅芜城另有龙虎的要务在身。他们都来不了。”

文侯说。

“她怎么突然染病了呢?”

我念起唐未央追查失踪手铳的事情,疑心原芷被山河榜第三人所伤。

“斗法之人中她的真元比你们弱小,所以被九州神铁的凶煞之气侵染。现在我的别墅休养,也要月余复原。这段日子她也把自己的部属交给我府上的家将代为统御了。”

——我轻舒气,放下心来。小芷老实待在辋川别墅,避过风头就不怕剑宗纠缠。转念又想到小芷把部属全交给了文侯,这样她就在事实上彻底依附了文侯,如同我父亲过去依附南宫家那样。

我与文侯冷场了一会。

还是文侯先打破沉默,

“你姐姐的能力资质兼备,对世俗的东西也很用心,是我不可或缺的助力。原家随着昆仑和我建功立业,早晚也能成为闻达天下的豪族吧。师弟是宗门期待的元婴候补,日后要把飞升当作毕生重事,不要卷入世俗过深。我会放手让原芷施展。”

她略有些遗憾地说,

“年轻时候我觉得飞升计日可待,现在却越来越遥远了。真羡慕你和琳公主能摆脱俗事,专心精进。”

女子的言语温柔,流露出由衷地爱hù



我想请教文侯云梦之人所潜伏地一井的方位,一时不知dào

从何开口;至于唐未央与傀儡的事情,我只能当不存zài

了。

姬小艾展颜一笑,

“颜掌门推荐了你做药师真人的弟子,这是非常好的事情,里面藏了他对你的器重。丹药之学是昆仑根本,克敌制胜只是枝节。你自幼浸淫在杀伐,从今而后要时刻自省,克制少年好斗之心。——恩,为什么你执意要学神魂之学呢?”

我临机另找了一个理由,

“只是好奇想通明前世的事情。师姐,我没有及时向宗门禀报云梦之人的情况——在云梦坛城对战时,他自称是我前世的弟子,被我前世处置,未死转劫。当时琳公主敦促我杀掉他,似乎那个云梦之人触犯了什么必死的昆仑门规。”

——只有触犯了两条昆仑门规才会被讨伐至形神俱灭:云梦之人没有否认他的师承自我;那只可能是在昆仑的洞天或者道场杀死同门了。

而且,他所杀死的人对宗门格外重yào

,事情严重到无法遮掩下去。

我开玩笑说,

“假使我的前世存心当年放过他转劫,昆仑不会追究此世的我吧?”

文侯起身去书架。我只看到她的背,不见文侯的表情。

“我还在昆仑修道的时候隐约听说过那件事:原师弟的前世性情孤傲,独自隐修,相当于支脉脉主。那个弟子是你领入门,他犯的事情是擅入观水祖师道场盗宝,好多守卫的昆仑门人被他杀死。既然你是他师尊,本山的长老会就提议由你清理——如今你又想不起来世,讨伐他的事其实应该交给昆仑戒律院来办,琳公主领会错了典章。我会知会戒律院云梦之人的线索。到你通明前世之前,你都不必要和他冲突。”

她并没有说我想起前世之后是否要继xù

亲自讨伐云梦之人。这是昆仑典章没有明确的暧昧地带。

云梦之人说在地一井等候我,我是否要与原芷去悄悄会面?独自前去太过凶险;如果告知了文侯,恐怕我再不能去,会漏过什么重大事情?

我决定暂时不说。反正妖猴惊扰皇帝后他的护卫必然加强,地一井的邪魔不可能再绑架他一次,我不说对他没有妨碍。

文侯返身,她从书架取一个匣子递我。匣中有枚孔方钱,我觉察不到灵气,只有缠绕不散的诸种念头。

“神像被各色人等顶礼膜拜,久之则缠绕各色念头。器物被人心熏染,道理相近。龙虎宗传习弟子神魂之术,就从读取附着器物的念头开始,通宝侯祭炼的法器也把它念炼入器中。这枚铜钱是千年之前的古币,先文侯就是用这枚古钱传习我神魂之术。你如果想学神魂之术,每天坚持读取古钱的念头,但要小心克制钱上念头的反噬。等你把这枚钱上的念头读得丝毫不漏,再循序渐进读各种缠绕有灵器物的念头。”

——姬师姐是在偷偷传授我想学的东西。

“谢谢。”

“我们旁观的人,都知dào

琳公主十分喜欢你。这是原师弟的机缘,但福祸相倚。”

文侯换了轻松口气。

我既羞涩,又疑惑。

琳公主从来没对昆仑的人说些什么(?),怎么文侯都知dào

呢?

“琳公主对我的好意,我有很大障碍,不能接受。”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修道之人结成道侣,也是常有之事。原师弟顾虑琳公主是妖族?自己此世的父母丧于妖族,所以心有芥蒂——还是担心自己与掌门之女两情相悦,被同门讥笑攀附高枝?”

她笑着问。

“都不是。但我不方便对姬师姐讲。”

“真是孩子般的老实。那我替你说出来,那件事情在世俗中可是个小小的罪孽。”

姬小艾和我四目相交,我念头震动,

“其实你顶顶喜欢的是自己的姐姐,你们之间也有过欢好之事。虽然琳公主对你好,可你心里念的却是原芷。”

文侯平静地说,

“原芷之所以染病,大半就是为了割舍这段孽缘而心伤。所以托我代她转告你:当年你们漂泊海上,茫茫天下只有两人,相濡以沫是鱼在涸池之事。如今她要洗去尘情,鼓励你和琳公主结为道侣——真是很了不起的女孩子呐,总为自己的至亲着想。”

我茫然失措。

车外是琳公主的欢声笑语,她牵着翩翩的手步入车内。

“抱歉。”

我不管他们的错愕,径直离了云车,去辋川别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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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二二章 七帝藏(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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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下的名都车水马龙,城郊的辋川别墅则如世外静谧。别墅的家将认识我而放行,我径直踏入原芷所居的辛夷坞。

戒备的长耳小兽不知dào

潜伏在何处,小屋袅袅升烟,我嗅出药味。

“霍”地一声,我推开半掩的门,从屏风的镂空透窗里我看到白衣少女正用蒲扇来控御丹炉之火。屋中的各个案上摆放着各色丹药葫芦和捣药杵。

抓住木门的手忽然一僵,血糊满了我手掌。我陡地发xiàn

自己的左手被莫名形状的门(不知觉间浮现出兽口的模样)咬在口中。兽口的锯齿牙嵌入我的臂肉,密布倒刺的舌头缠上手,往兽口的深处拖曳。

犹如飞剑撞击的电光四溅。

我令咒护持的手也即刻拽住兽的舌头,往外死命拔出。恍惚间小屋也摇撼起来,汽笛般的喵呜声大作,我好像在把大地掀起。

“退下,少司命。”

原芷命令。

手上的力一松,我依然抓在平平无奇的木门上。除了冷汗涔涔下,身上并没有一点伤痕。但我一度错觉屋子就是念兽的躯壳,门就是念兽的口。

“姬真人指点了我一些丹药之术。我正梳理自己以前研习过的丹道,一面钻研,一面给自己炼药。”

原芷轻轻地咳了几声,牵着我的手一道坐在榻上,剪水美目凝视我,

“今夜发生了什么扫兴的事情吗?这么早离开会惹文侯和琳公主不高兴的。”

我不理会她的明知故问。

“我可不会和琳公主结为道侣。我的父母都死了,这天下我只有你一个至亲。以前的事情都过去了。我再不和你分开。”

我越说越急,心潮波动澎湃,竟然比遇到武神周佳和妖猿德建这样的元婴邪魔还要紧张。过去的修liàn

和舍弃性命的战斗在我念头里一一掠过:其他人是浮世邂逅的旅人,小芷则是我人生仅有的可以捉住的东西。

原芷抚摸我的左臂,指尖触到了臂上的令咒,幽幽说,

“所以你无论如何危险,一直不忘记攒下些真人的令咒,好有朝一日控zhì

我的念头,让我由着你的心意指使。”

我呆了下,随即说,

“我可不以为自己是错的,你的念头的确偏差。”

原芷说,

“二年前我还稚嫩,统御那些岛民的手段是酷烈点——那也是因为根基浅薄不得已采用震慑手段——要是义父在世,也必定会那样做。你既然当我是至亲,当初就该完全信任我;可你却被外人挑拨,妄图把我囚禁。我可气恼伤心了好一阵子。偏差的是你,非我。”

她笑了,涟涟的泪含在眶中,

“你自己又很骄傲,不肯认错,才借口破除我的妄心胡乱折腾,白白浪费自己的道行进境——当初我和你讲妄心的不好是自己不懂道理,现在我明白妄心无非我家世代传承的念想——其实妄心真心又有什么差别,生杀善恶都是我的种种相。你是我的至亲,我不会害你的性命;我继承慕容家业,当然要费尽心力复兴。种种行事毫无违背。”

她的口气既没有哀怨,也没有愤nù

。不知dào

我和她分离后发生了什么,小芷仿佛把妄心当作与生俱来的命运安之如素了。冷血寡情的慕容、温柔解人的慕容、杀伐果决的慕容、隐忍不发的慕容……浑然汇成了一体,再无非彼此了。

一人而有千面,千面又同是一人。

我也再不能分辨她言语神情的虚假真伪。

“现在,就用你左臂的一枚令咒试着解我的妄心吧。我要告sù

你:龙虎掌门的令咒也不能左右我的念头。”

她把我的左手贴住自己胸口。

——破除她的妄心。无论是何当厉害的神魂之术,请令咒为我破除。即使能窥见大道的真人,五通令咒都能影响,何况她一个弱小的金丹。

我默默祷告。

急急如律令。

原芷一定是在虚张她的声势。或许下一个呼吸后,情势就会改变。

“忽!”

一枚令咒从我的臂上消逝。

原芷的目光清明,泰定自若地把我的手挪开,“可惜了,如果让我的躯壳用金目鲷自刎,或许这枚令咒能办到。偏偏你浪费在改变我的本心。余下的三枚令咒要好好节约,留待日后克敌制胜。”

前所未有的挫败感

所未有的挫败感

未有的挫败感

有的挫败感

的挫败感

挫败感

败感



“以后不要痴心妄想,回去向琳公主和文侯道歉吧。现在你和我一起对双方都没什么好处:你会惹怒琳公主与昆仑掌门,我也难免和文侯产生隔阂,结果你我谁也得不到昆仑的照拂;如果你顺着我的意思做:我把自己的部属归附文侯,借用她的旗帜来充实力量;你和琳公主结为道侣,日久也能成为支持我的宗门助力。各方面皆大欢喜。”

原芷顿了下说,柔声道,

“你刻在我心里的烙印就像刻在树上的痕迹,越久越深。虽然我们之前有过误会,现在我一点也不怀疑你对我的忠心。我知dào

让你和一只虎妖相伴委屈得很,但守到我把天下都掌握的时候,你还会回到我的身边。”

“为了你的宏图霸业,你把我卖给了昆仑?”

我失神问她,连愤nù

的力量也没有。

“将欲取之,必先予之。你是我的至亲,也是我心爱的人,把你抛出去我舍不得了一阵,我也一直压抑着对琳公主占有你的妒忌心呐。但最后还是做了这个抉择。”

她又轻轻咳嗽起来,然后脸贴着我的脸,神念传到我的念头深处,

“虽然现在我势力微小,总会有出头之路,不要对我成就大业的前景灰心。这三界内有一个真人们知dào

的秘密,关乎天命的兴替降临。慕容观天还在剑宗时从器重他的剑宗上代掌门独孤子那里得知,代代相传到我。可要我透露你?”

“我不听呀!”

我把慕容芷推开,她撞在丹炉上。炉子一下倾覆,火从炉内翻溅,倏忽烧遍了木屋。

火不能伤我分毫,都环在慕容四周,烧上她的法衣。

慕容拔出金目鲷,任由火焚身,双目则和我隔火相望,

“小空,不跟从我,你又能去哪里!昆仑无非觊觎你前世的法力神通和云梦之人的纠葛,把你视为夺取天命、飞升仙界的道具。迄今你还蒙在鼓里呐。我也要夺取天命,但你对我是特别的!”

我恶狠狠地咒骂,

“你们都该被天道诛杀。全天下的人与我都是陌路。”

隆隆的奔雷淹没我的六识,一切诸相都不能闻见。我不知生、不知死,不知dào

自己何从来,也不知dào

去何处。躯壳和自己的念头乖离,行尸走肉般在天地间独行。慕容芷、琳公主、昆仑、剑宗……一个个离我远去。

我一个人也不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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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二三章 七帝藏(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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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dào

在光怪陆离的人影里走了多久,直到水声响起。

我立在一座残雪半覆的石桥上,桥下的波心月随水光晃动。水岸畔士女如织,烟花纷雨落在他们或花或素的伞上。

我的心潮平复,忿恨不再,代之以深沉的倦怠和厌烦。从纳戒里我取出文侯送我的古钱——慕容芷那个女人不需yào

我解除妄心,留着训liàn

读取念头的古钱没什么用了。

文侯的面目浮现在我念头里,忽然也变得可憎:姬小艾表面上善意待我,其实也潜藏着利用之心,大概想让昆仑新晋内门的我站在她这个四代弟子之首一边吧?

“咚!”

我把姬小艾收买我的古钱掷入天一水里,月光粼粼的天一水倏忽分开,我躯壳的每一个穴窍都警觉起来

——一只素手随分开的水波探出,纤指夹住那枚古钱,惑人心魄的歌呗袅袅自水中传出。

雷火之力蓄满我周天经脉,时刻准先发制敌。手下那个修真者的气息溶于天地之间,道胎躯壳内蕴藏了多大的神念则非我能揣摩。

怀里的风水罗盘旋转,我确定自己处于帝都第八重城西南门附近,离昆仑的上清宫还有二重城。罗盘在我念头里揭示的帝都法阵如同无数密挨的蜂巢。子阵母阵环环相扣,无有缺陷,何处有缺漏,就会自动弥合。但是我所在的石桥虽然是帝都的一个子阵阵眼,不知为何却失去了与母阵的呼应。就好像鸟巢被别它的鸟占据,却伪装成原来的样子。

“这枚古钱是我主人百年前失落之物。少仙有缘得之,慷慨还之,主人特请少仙一聚。”

水面升起一位曼妙玲珑的金瞳女子,我有一种熟悉感,可一时不记得哪里见过

——但即使她妖气收敛的再好,也不能成为这个水妖自由出入帝都的理由。

水岸对过就是巡城的练气士禁军,呼唤就近的宗门修士也不是难事。可我周围来往的士女对眼前的异象熟视无睹,他们的六识都被幻术蒙蔽;水妖只在我的六识里呈现。

天下没有无缘无故的事情,随便哪个宗门大派找我都不必玩弄这套把戏。有什么另外势力会一直在暗中关注我,而且这个势力有实力在帝都安然构造一个秘密巢穴?

我问,

“你家主人是罗刹妖国潜伏在帝都的大妖怪吧?”

——我在龙虎本山见过领走公孙纹龙的元婴狼妖,昨夜又退了妖猿分身,北荒的妖怪可能对我有兴趣。

猴妖承诺不说,宗门外没有人知dào

我有三枚五通令咒护体。只要我想走,聚成一枚都天神煞突袭水妖,然后用五通令咒破开石桥子阵即可。水妖绝没有胆子在众目睽睽下拦阻我。

“此处是帝家的朗朗乾坤,哪容妖邪肆虐。小妖诚心归化,与北妖并无牵连。我家主人贵显不可言,对少仙一派殷勤好意,少仙勿要推辞。”

——我要抽身离去吗?可我不想回昆仑上清宫,至少现在不回去。

水妖笑。分开的水面旋转,无数水珠聚成往深处的层层旋梯,就像用虚无之雷聚成各种念兽和神兵的法门。

水梯最深连接着一具大舟般的棺椁。棺盖开启,我隐约想起云梦高台上楚王金蝉的那尊天棺。

我躯壳一颤,

“你家主人是否叫丹朱?我们要去的是地一井吧。”

——这是云梦之人在雷隧里告知我他此世的名字。

“少仙曾经助我主人真灵不昧。”

我随她跃入棺中,棺门轰然阖上。

风水罗盘不愧是当初夺命书生找到云梦伏藏的七转法宝,迄今不受如何法阵与幻术的干扰。我念头里借罗盘显现出天棺流经的地域和方位:天棺从帝都南城的地下出发,遇水如鱼,入地无阻;天棺刻蚀的符文也和帝都的法阵共鸣呼应,一路上居然畅通无阻。

水妖对我的秘密手段懵然不知:我们绕开地面上的各大龙脉主阵眼,蜿蜒游向帝都九重城外的北郊,赫然是昨天宗门斗法的御苑正下。

棺门再度开启,天棺停在船坞。我嗅到黄泉河水的气味,天棺在小半个时辰内缩入九重地的第三重。灼夜灵芝的幽蓝森中现出一条空廓甬道,上千的兵将俑人浩浩荡荡夹道列阵。兵用精金锻造,将用玄冥铁锻造,显然都是待机的上品傀儡。一旦傀儡的主人启动,顷刻就是一支铁人精兵,足可和剑宗的孔雀道兵或者龙虎宗的金鳞道兵一战。

“少仙不必惊奇,这些守卫是主人家积攒了数百年的收藏。”

水妖道。

甬道尽头是一道十丈高的龙头巨门,纯是一枚陨星凿成。

“地图上标记七帝皇陵在帝都之西,看来不能尽信图书。”

我试探水妖口气。

“人心不古,盗墓的修真者猖獗,主人家只在西山聊布疑冢了。”

水妖跪地,默诵真言。龙口没有如我预想张开,倒是睁开一只龙眼。我随水妖从一人高的龙眼进入地宫。

长明灯此起彼伏,在死人之宫染上静谧的昏光。山积的案牍从正殿最末的阶梯堆到最高处的帝座上。十七座雕像分成左八右九立在宏伟的柱间,雕像的面目全隐在法衣中。水妖退入左面的雕像群,足成十八座。

我如醍醐灌顶,心头雪亮。

丹凤美目的少年抬头望我,帝座的御案上供奉着芭蕉叶大的金书。

“陛下就是云梦之人?”

我说。

“吾师只是将我引领至七帝藏中,与辅翼我承shòu天命的修真者会面。”

正泰天子摇首,然后向文明大典顶礼合十。

金书飞动,无量的符字从中溢出。金光充盈了毫无生气的帝陵,光中响起了神明临世般肃穆威严的声音,久久回荡在七帝藏中

——“修真者妄心充盈,变乱了开辟以来的天道。本该承shòu天命的天子沦为他们掌中的玩偶,怪力乱神充盈浊世。我体察天道,要引领天子拨乱反正,扫清三界。原剑空,你如果协助天子承shòu天命,就能得到天道垂青,跳出轮回,逍遥瀛海。”

文明大典的书灵从未沉眠,只是在三界中轮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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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二四章 七帝藏(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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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之帷幕中,金色的符字聚成经脉的模样,经脉充实成血肉。从手指到四肢到躯干,逐一在光中生成。另人窒息的一个呼吸后,一具蕴含着山河般沛然真元的躯壳从光中步出。

美男子掀开了光之帷幕,光纱聚成清华的衣裳披上他的身体,呈现在我六识里的云梦之人是清雅俊逸的少年儒生打扮,芭蕉叶大的金书回到他掌中。

在云梦幽深的雷隧中我看不清他的面目(或者说当时我根本无法堪破他的幻术),现在他毫无忌讳地展现出来:云梦丹朱简直是镜子映出的另一个天子。我把正泰帝看个一丝不漏,完全肯定两人的躯壳如同孪生兄弟

——不过正泰帝的躯壳是修真世家的血脉结合顶尖灵药与不懈的修liàn

养成,云梦丹朱则是在数十刹那的光阴中以元神聚合三界之尘构建的无漏金身。

“自从大正太祖成为九州之主,我就在幕后辅佐列帝治世。文明以来历代帝家和大儒要成就一部人文丰碑,与天地齐寿同辉,这是我的缘起;在百代的光阴中我周知遍览一切世间学问,积累了不可思议的底蕴,这是我的修持;我受人类智慧与愿心浇灌而成,世界一切之物中我最爱人类。你深受修真者的熏习,对我之前的作为颇有成见,我不想多作分辩;我只是致力让三界回归天道本来的秩序,是利益人类的大业。”

文明大典的书灵立定在帝座之右,拍手清脆一响,指尖凭空生出星辰坠地般的灯焰。在过于耀目的光下,我不由闭合六识协调金身。等我重启六识,他的元神宝焰已经从帝座漾出,潮水般充盈-满了地下帝陵——乃至大正列朝皇帝沉眠的各座墓室。

总共有七个堂皇宏丽的墓室。我反应过来:那是史书上记载的大正王朝开国七帝——每一个帝王都曾是剑宗门下赫赫有名的元婴者。自从百年前第七帝正统帝被剑宗授意的慕容观天暗杀,大正帝家再没有出过元婴者,国势也开始纷乱。

陵墓的阴郁气息被一扫而空,清芬的香气缭绕众殿,明神的柔光照彻每一个角落。书灵丹朱张开的法界一派正道大气象。我们三人间一度僵硬的气氛缓和过来。

不过一夜之间,我对所有人的信任都接近动摇,哪怕是对至亲都有了警惕之心。正泰帝和书灵丹朱的言行看上去如何真挚,我也绝不会推心置腹。

“吾师的躯壳是每代辅佐之君的镜像,符合君师一体的大义,所以吾师与我面目酷似。”

正泰帝作个请我入座的手势,

“吾师传授我治理天下之道,天落掌门传授我自保克敌的神通。帝王的责任与宗门弟子的责任往往冲突,列代皇帝不能兼顾,选择也不同。我爱天落掌门,但更爱吾师。百年前我的曾祖正统帝因为违拗了剑宗暴毙,我也同样有事败陨落的觉悟。”

我坐上正泰帝的帝座之左,瞥到凤目少年正阅读的案牍

——内容原来是午时我从昆仑掌门那听来的拜将诰命。年少的正泰帝在真zhèng

的军国大事上并没有决定的权力。他延后半日才得知宗门已经讨论落实了的布局。

“可。”

少年向书灵丹朱点了下头,把玉玺落上诰命。正式的委任圣旨完成。

“我大致明白你们的宏图伟业了:天下纷乱之极,帝家要借势振作,摆脱剑宗的控zhì

,夺回实jì

权柄。北荒妖族的入侵让剑宗分心力弱,云梦伏藏于是大半落到了你手;昆仑又被引入中土与剑宗互相制衡。那些想走上台面的邪道大人物也被你们暗中网罗不少:帝家得到了鬼王的支持,邀请过武神周佳助拳,妖猿德建也被你们利用。——但是,我现在不过一个金丹,前生也只是一个修道陨落的中层元婴。拉拢文侯都比我对你们的霸业有利无数,何必找我呢?”

现在我回忆当时猴妖德建嚷叫要大将军之位,也绝不是空穴来风的胡乱要价;鬼王盘踞关中多年,洗白反正后或许还真能管辖天下鬼族,部分圆满自己做死人皇帝的大梦。

很多豪杰在乱世觊觎世俗最尊贵的九州之主的帝座:雄踞北荒的萧龙渊、夺取部分云梦伏藏的南宫磐石,人们盛传的宇文拔都……还有慕容家的那个血脉。但云梦丹朱与正泰天子在这场角逐天下的游戏中拥有最雄厚的资本:大正天子的名分无人可比,他在剑宗和昆仑两方左右逢源,又有云梦丹朱为他暗中积攒的妖鬼实力,真zhèng

是居高临下,正邪通吃。

但我对这场游戏没有兴趣。羁绊对我已经不存zài

,生死也无所谓,长生更是置之度外。我连宗门也再懒得效力,不可能为他们的谋划豁出性命了。

“你的思路全是权谋之术,丝毫没有触摸到大道。乘势而起只是历代皇帝和吾师谋划的第一步。吾师和我看得远为宏远。原剑空,我不邀请你为我拼杀,我只邀请你为我铸一把天道之剑。”

少年轻蔑一笑,让我如灰的心境燃起无明窝火;我同时疑惑:只听说过五大神剑和九转神兵,从没听说什么天道之剑。我只因缘际会祭炼过现成的银蛇剑,他们随便物色一个剑宗的元婴铸剑师都比我强上百倍。

“形而上者是道,形而下者是器。炼剑可以研习,但和天道交通则难于登天。我们要铸造的是旷古未有的天道之剑。原剑空,你的雷法总纲能赋予天劫在三界内的形状。这是天下几十子才有的能力,昆仑对你的期待也不过如此。”

云梦丹朱纠正我的看法。

我的神色如常,但内心深处猛然发xiàn

我竟然奇货可居,宿命般地陷入了各方谋划的漩涡,要逃避而不能了。

“理在事先,道成万物。得道则昌,无道则亡。文明终结后世俗所有的争斗都是无道之战,不过是修真各派势力消长的回声。这个三界内没有一个天道认可之人,即使我家的太祖皇帝也是靠剑宗扶植登位,群雄中力量和靠山最强横的人罢了。如今剑宗不再只手遮天,我家的江山自然摇摇欲坠。依赖修真者夺取天下,终究要被修真者颠覆。那些暴发户们还陶醉于依附宗门夺取我的帝座,我已经立定心志不再走前人的老路:帝家不但要摆脱剑宗的控zhì

,也要永远摆脱修真者的控zhì

。”

他积蓄了片刻情绪,如同火山喷吐那样讲出了自己的心志,脸色泛起了陶醉的潮红:

“修真者被天道排斥,要跳出三界就永远无法染指天命;只有甘心顺从天道住世的九州之主才能得到天道许可。我家列帝在逆天顺天之间徘徊,最终一事无成。我则是先把九州真zhèng

一统,取得承shòu天命的资格,然后向天道发心弃长生而住世,这样就能获得天道拨乱反正之力;你把这股力量锻造成一柄天道之剑;我用天道之剑扫灭三界内抗命的修真者,降伏顺命的修真者。从此天下依照吾师的法典治理。我家江山永固,清平盛世计日可待。”

往常隐忍的少年吐露的心声何其猖狂。他的言语毫无顾忌,对自己的祖先也没有半点的情面留下。他睥睨天下的人物,天下有问鼎之志的人物在正泰帝口气中连提名字的必要都没有。

文明大典接着娓娓解释,书灵的语气尽是沧桑,

“从洪荒到文明,一切大小生灵,无分洪荒种族与禽兽草木,都按照天道轮回循环,各享天道赋予的天年;自从修真者出,用神通变乱天数,灵兽成妖,该死之人化鬼,人道也随着修真者的猖獗礼崩乐坏。所以修真者必有劫难,返虚者必有天劫,全是自种下的因果。我体察天心,自修真以来道门积累的罪业已经近于满盈,天道的拨乱之力即将蓄成。被天道认可的九州之主可以获得那股反正之力。不能飞升的修真者都是被天道管束之人,用那股拨正之力不难扫灭。”

“我海盗出生,和陛下从来官匪两立;和云梦丹朱虽然有师徒的名分,那是我也想不起来的前世。我本来可以袖手旁观,稳稳做到昆仑的脉主、院主;你们不能得志的话,我铁定会被昆仑押入幽牢,至死不见天日。要铸造天道之剑,你们也要付出天大的价钱给我吧?”

凤目少年说,

“原剑空,你我都因为宿慧或者地位当人棋子,被别有用心的人包围,无人可以信任;我们的习气相近,厌透了被操纵的宿命,所以聚在一起。修真者追求的无非跳出三界,自在逍遥。方才吾师已经提示过,你为我铸成恢复三界本然秩序的天道之剑,就为天道立下了大功德。我就能祈祷天道消去你的业力,你的飞升也相对不难了。”

我满腹疑窦,天子讲的道理匪夷所思。他们所谈之道与我被昆仑灌输的道大相径庭:昆仑教导我的都是修真者逆天而为,修liàn

诸般法门道术与天劫抵死抗衡。从来没有告知我效力天道可以凭功德渡劫,也没有人告sù

我如何卖身给这虚无缥缈的天道。恐怕张机子、石子明这些阅历深厚、与闻机密的门人也不知dào

吧。

我故作不在乎的神色诘问文明大典,

“依照你的体悟,修真者被天道不容。皇帝放qì

长生,夺取了真九州之主,不再被天道嫉恨;可我这样逆天修行的修真者怎么不被天道惩罚,反而会有消去劫难的奖励。”

书灵笑,

“天道与时俱进,魔高一尺,而道高一丈。天道期待的三界的安定并非要灭尽修真者,所谓天劫是天道卡死修真者脱离三界的手段。原剑空,如果投效天命之子,顺应天道维护三界安定,天道也会变通优赏你,天劫也不成问题。”

文明大典的双瞳灼灼注视我,双瞳中是无尽光芒如星月的符字。庞大无匹的元神冲击着我的念头,我本能地要用令咒驱除,但熟悉至极的情景在我念头中闪回,我放qì

了抵抗的打算。

那是发生在许久以前的事情,在我开始此一世之前,结束上一世不久。我说不上如何知dào

,但就是确信无疑:因为那是我亲历的事情,即使一时遗失,但终究要想起来。

我无法假装忘记自己的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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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二五章 七帝藏(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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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条条石柱般的群雷如千万金蛇狂舞,让日月失色,遮蔽了西极的重霄,横贯亘古无人的大荒群山。雷中隐约有座通天大城,正承shòu一道道威势如同碧落黄泉双剑淡扫的天劫。仔细凝视,大城是恒河沙数的虚无之雷凝成,犹如一座沙堡。一波天劫过后,城又多出一重。原来虚无之雷是凭借天劫冶炼。

在新生的沙堡尖上立着米粒大小两人,天劫明明以两人为靶,但每每差之分毫,随着其中一个人的手印指示被导引在通天城上。

“虚无之雷的冶炼法我已经明通十之八九,诸天雷法总纲果然有夺天地造化的大能。我转益多师,研习的元婴法门总计五十三门,师尊传授的诸天雷法总纲稳居前五之列。遗憾我资质有限,只能止步于雷法第七层虚无之雷的成就。”

云梦丹朱熟悉的声音响起,御雷者回首。

我心澄明无惑。御雷者是我,我就是御雷者。

“并非是资质问题。你赖器成道,也受限于自己器的秉性。文明大典,无数岁月中你研习过千经万典的道术,只把它们当做达成目的的手段。你可能成为元婴强者,但从来没有自己的道法心得,真人对你是无缘的。”

御雷者第一次确认了弟子的身份。云梦丹朱露出微微吃惊的神色。

隆隆雷霆大作,丹朱足下的虚无之雷刹那聚成雷法兵刃。雷链笼住他的行动,雷矛贯通他的四肢百骸,把金身架向五个方位;都天神煞则反复冲击云梦丹朱的元神。

犹如瓷瓶冰碎,他的躯壳数十处开裂,小半的脸被雷矛夷去。没有血流溢,反而从躯壳毁坏处透出金色的符字光芒。人形容器的深处是幻化的芭蕉叶大金书。

御雷者使用了雷法总纲的山地雷剥卦推演,这是雷之刑罚。

在御雷者的雷城法界中,普通的元婴者只是待宰的羔羊。文明大典是天下唯二的雷法总纲,自然明白被总纲创立者先制后,做什么挣扎都是无济于事的徒劳。

御雷者和弟子出现了长久的静默。

御雷者收到昆仑乐静信的镜中传书,以长老会的名义要求他当即格杀自己的弟子。文明大典偷入祖师观水的洞天窃宝杀人,触犯了必死的门规。

御雷者和我期待中做了一样的抉择:我因为好奇不急于动手让它形神俱灭,而我同样感受到御雷者期待文明大典解释的心情。

“传说中土大正朝的第三帝应允剑宗伯阳真人把你这个书妖抹杀,没想到你辗转轮回到昆仑门下,又有什么扇动天下的图谋了?”

被御雷者锁住的书灵反问,

“师尊为何不把雷法总纲推衍到极致?登为上层元婴后,师尊就能用雷法总纲替真人们消化第一重天劫。单凭这点,就能号召无数元婴金丹投奔,一跃成为昆仑最有势力的真人。”

御雷者对道团的兴盛和驱遣的消长全没有兴趣,这些对于他只是过眼云烟。昆仑只是他暂时寄身的地方,他真zhèng

关心的是找出一条跳出三界的新路——极致的雷法总纲至多只能让御雷者迈过第一重的天劫,再往上的路径不再是雷法总纲能窥见的。

——何时能逍遥于三界之外的大瀛海?他见不到前路。

他之所以教导弟子,仅仅是因为弟子资质卓异,可以在这个世界流传下他飞升或者陨落后的道统。如今要遗憾地灭绝文明大典,恐怕再难以遇到如意的传人了。

“是我在拷问。你只需yào

交待你的谋划。”

书灵的元神被御雷者消磨得只能发出断断续续的神念,

“自从中土的正心帝为了自保向剑宗叛卖了我,我就浪流在你们修真者主宰的浊世研习森罗万象的学问;剑宗的慕容观天杀死第七帝后,帝家无人,重新召唤了我——我知dào

师尊渴望的是跳出三界逍遥瀛海,我就在为帝家寻觅能铸造天道之剑的人物呀呀呀呀呀!”

都天神煞炼魂的痛苦即使元婴者也无法禁受,书灵再也无法保持淡定从容的姿态,神念狼狈不堪地呻吟,

“……投效天道的九州之主能获得天命,铸剑者为九州之主将天命赋形,可以积累无上的功德抵消天劫……正统帝曾经将吸纳不完全天命的七帝九鼎试炼成天道兵器,结果自亡器失,半途而废……五百年来王者再兴的时刻将近,旧的天命已死,新的天命将临,师尊如果抓住这个契机为帝家效力——”

他的神念被生硬打断。

二十年前云梦丹朱也向我提出了同样的邀请。

那时候我的抉择是

——御雷者的手像小锤子那样敲打上弟子的躯壳。只一下,文明大典的这个人形容器应手完全碎裂,在雷光中湮灭。

我的手中多了一团光凝成的芭蕉叶大的金书。

“——锻造一把天道之剑。”

过去和现在的情景在我的念头里重叠,天子和云梦丹朱的声音在我的脑海里交响。

金书从御雷者的手掷出,如风吹蒲公英,群雷出现了一个漩涡,把金书卷了进去。

“……飞升的捷径。”

我豁然一抖,阴神像婴儿分娩般回到了现实。刚才是我和云梦之人共有的记忆。

正泰帝把我扔入天一水的古钱还到我的手里,古钱凝在离我的指尖一分距离处。“帝家等待你做决定,并不急在一时,首要是提升自己的修为,恢复前世的记忆,再登元婴,然后把雷法总纲推演到极致。”

古钱蕴含了某种比我抛弃前的强dà

百倍的念头,就让我阴神本能的战栗狂喜。

我明悟到无人能抹煞自己的记忆,就像无人能否定自己的作为和业力。即使曾经元婴者的我也只是把自己对道术的领悟深深封存,随着此世的修liàn

又将再度展开。就像逢冬凋谢,逢春开放,无尽循环的红花。

文侯的那枚钱原来烙印上了我前世的记忆,被文明大典破开了封印,唯有一小部分残缺不见。

哪怕人人负我,人人皆是敌国,我也要活下去。那样的话,掌握在手里的东西越多越好。

指尖和古钱接触,一刹那的接触而得恒久。念想中雷霆淬炼我的阴神,好像灯芯被一下点燃。我的阴神登入了道胎境界;金丹的躯壳则由于无法负荷近乎纯阳的阴神而出现经脉的崩裂,宛如陨星落地时的山崩海枯。

——我即御雷者,御雷者即我。

“陛下要我协助你炼剑,至少该预付点定金。我在七帝藏中索要几件七转法器,你不会介yì

吧。”

呼吸间我约束住狂暴阴神,道胎境界的阴神像伏虎那样收缩爪牙,压抑回自己上层金丹的承shòu范围。

好像满盈杯子的水始终不溢出来。我有元婴者控御纯阳元神之能,举重若轻地控御住自己的阴神。

“当然不会介yì

,我来给你介shào

下七帝和云梦两藏的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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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二六章 点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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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已正泰二年三月十七日,宗门元宵斗法过去二月有余。我们和剑宗诸人击退妖猿救驾的声名传遍九州四海。大正天子任命宇文拔都(骠骑将军,江南大都督)、天波侯郭子翰(车骑将军)、文侯姬小艾(关中都督)征伐妖魔的旨意也传遍了九州四海。

二个月中,由西荒和龙虎本山奉命来协助朝廷的昆仑龙虎门人陆续抵达帝都,在云梦善后与蜀山留守的剑宗本山与支脉门人也纷纷来援。到二月末,集结在中州的宗门方金丹已达上三百之数。三月开初,三大帅联名上奏北伐荡妖,正泰帝奏准。

自宇文拔都斩妖军左帅萧天佑,郭子翰渡河夺取立足阵地后,妖军把他们的东翼后撤与本阵缩成一团。宇文拔都请做先锋,攻打罗刹国主本阵,大半剑宗门人于是隶属他旗下;小半剑宗门人配于镇守大河防线的郭子翰;龙虎和昆仑的门人悉数跟随姬小艾,分担妖军右帅的西翼。帝师天落歌和昆仑宗门颜缘等真人居后压阵。剑宗新任荡魔院主云昊明又遣来七位元婴长老助阵宇文先锋。据熟知掌故的门人告sù

,这是五百年来宗门罕有规模的剿妖阵容。

——不过,我一个剑宗的元婴者都没有见到,就随姬小艾去了西翼。

与妖猿的恶斗仿佛成了遥远模糊的梦。无数过去我的念头和现在我的念头已经聚成一体,具足圆满,不下于天下任一道胎。三月后温养的躯壳虽然才勉强达到和剑宗晓月恶斗的程度,但取回元婴记忆的我已经明彻以心变造,散聚化形的道理,又完全握持了诸雷总纲,不足的肉身并不成为克敌制胜的拖累。唯一的遗憾就是银蛇剑祭炼未成。

元月十七日,我和原芷破脸后,又与某人发生了一些不愉快的事情。但尘情如露,我懒得纠缠。

……

云海之中,镶着大正朝的鲜花王旗、如鱼结群的舰艇载沉载浮。小艇如鲨,约莫百数;如鲸大船七,各有一位金丹者统御。每艘都和我父原毅当年宝船的规模相当,诸船翼卫在旗舰四方上下,成千上万回转炮隐蔽在鲜花色装甲下蓄势待发。

中央的旗舰方圆里许,模样非鱼非鸟,仿佛是古道书上记载的瀛海之鲲。这是天下寥寥数部的巨舰。鲲舰双翅鼓荡,把众船都收摄行空,长尾像彗星那样拖曳。

各船腹中大军总计三万,还有更多的傀儡辅兵。炮手与船手有条不紊地各司其职,万余练气甲士和筑基将佐在船腹肃静等待。

在云海的尽头仿佛火烧般的一道柱从罡雷煞风海直垂下九州大地。隆隆的奔雷声从那里传来,有数股流星群从那里湍流般掠出,扫在鱼群舰上。鲲似的旗舰摇撼,有法界从旗舰的“鳞”中张开,充满六合,那些破损的前驱战舰像活物那样“愈合”损坏之处。

然后,成千上万的回转炮探出舰群,迸出烟花那样的光焰回应奔驰来的流星。星绚烂坠落。每一颗星坠落,都回荡起和云海下峰峦碰撞激荡的巨响!

至于大地上生灵是否殃及,任谁也不知dào

了。据说很久以来大河以北的人类就学着像鼠类那样深藏地下构筑,但愿他们有上天护佑。

在荆南道西我带着几十个金丹者驱逐永不疲倦、永不退却的步战骨兵,相比现在的炮舰攻守,真是小孩子的游戏。任一独行的金丹者都会被远方浮空岛的流星炮碾成粉尘,即使一群结成法阵的金丹者也是凶多吉少。唯有鲲级舰的体量与元婴者的威能能够与之抗衡。

我父亲在世时候,怕也只在梦里见过这样的情景。

我们的旗舰深处有塔状物像肉-团心那样跳动——姬小艾在塔尖高座阖目冥思。她周身漾出两重元神宝焰,焰光清冷如月。流光徘徊,重重映在各层塔上。玲珑剔透的塔映出的正是云海中的森罗万象。

玲珑塔是文侯的法界变现。塔中所显,就是她法眼所见。塔的跳动也是她的元神跳动。驱动鲲舰的灵石是天文数字,文侯以玲珑塔充作鲲舰之心,用她的真元驱动鲲舰,鲲舰临时改作成了她的另一副躯壳,一副和洪荒种匹敌的躯壳。

我、梅芜城、上官翩翩等昆仑龙虎的门人以及关中都督部下的近百金丹者分别立在塔尖四围。姬小艾右首唯一一个蒲团上坐着手执红拂的少女道姑,左首第一个人是她的大将原芷。

大多数在场的修士只有入山驱邪扫魔的经lì

,征战的阅历更不如我,他们不是对炮舰攻守屏息凝视,就是叹为观止。

“本朝开国百年之中曾经构建浮空岛九,都是扼守边荒的顶级要塞。罗刹入侵时毁去一岛,被妖族夺取了三座。前方妖族的镇守岛就是其中之一,我要充当鲲舰之心压制。领军和斩将需yào

诸君分担。”

文侯缓缓睁开双目道,

“——指挥大军还是有赖专门的兵法家,我的军令交由原芷师妹。”

文侯在原芷的右腕上扣了一个花环,“我的法眼一切见闻,就是你的一切见闻。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定不辱命。”

原芷在元宵与妖猿恶斗后已经是名扬世内外的宗门新秀,如今年方二十余的女子还天经地义般地应声接下文侯委托大军的军令。众金丹向她投去目光或羡慕或嫉妒,还有些投向我的复杂神念。我的明镜之心悉数映出他们的念头。

我知dào

她自幼浸淫在王霸之术,白云岛后就一直统领上万军征战,三月中文侯招募的练气士多半是她旧部,细想文侯的委任也在情理之中。

“鲲船突入浮空岛后,众位部将统帅三万甲士与五万小妖以及妖军的筑基精锐的接舷……”

原芷的瞳中显出玲珑塔中万千气象,逐个分派任务。

关中都督的部将陆续接受原芷军令,时有宿年老将提出疑问,原芷在三句之内讲清所以然,提问部将就再不反对。

“……妖军金丹者有四五十,有赖诸位门人驱逐,稳扎稳打就是,穷寇勿追。前方的元婴者有三,最强横的右帅蟹将是元婴中层,还劳清薇师叔应付。”

少女道姑点首。

众门人对原芷的分配则没有异词。

我有云梦之役的经验,立kè

明白了她深处的意思:昆仑修士从小以修身养性为第一要务,以损生害命为最大忌讳。大部分人只是为了积攒门内的阅历功德而来,冒死血战指望不上。他们也不受军令约束,宗门师长也只能用威望半劝半诱。

这样大战真zhèng

能依赖的修真者还是文侯自己的部属和几个骨干金丹,余下都是锦上添花。对面的妖族的金丹者不知dào

能比我们这边好到哪里去。但是不把对方逼入绝境,他们也难以尽全力吧。

“……正面由我统帅。梅师兄负责截堵西面,原师弟截堵东面。北路由妖军逃遁……樊师兄请自便。”

众多金丹中突兀地混着一个剑宗门人,是元宵斗法后剑宗驻我们昆仑、“增进两宗互信”的使节道胎金丹樊无解。颜缘给了他极大的行动便利,于是此人像殷勤的苍蝇一样上窜下跳。

“截住东面,也就断了妖军会合本阵之路,宗门主力击破萧龙渊的大功也就成了一半。我自然是去东面,也好瞻仰下原师弟元宵斗法时候的风采。”

樊无解道。

“很好。我一定努力保护樊师兄安全。”我一句也不让。

部署完毕,门人离开玲珑塔。我经过原芷,心地却没有半点波动,如同路过陌路人。

“要是琳公主还在,我们截堵妖军或许能更轻松点。”

地藏狮子忽然传我一个神念。

“人家正在西荒的小瑶池里美美睡午觉,提她做什么呢?”我回应。

取回记忆我的念头已到道胎,可总有一点意气混在其中,就像碧空的浮云拂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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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二七章 海底(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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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光照耀我们足下的各重玲珑塔。塔中呈现无以计数的小小殊相,乃至一个小舱室中兵队的声色光影都囊括在内,无数殊相统合成整一有序的巨大共相。

在玲珑塔显示的极东近千里处,也隐约响起无断续的回转炮声。宇文拔都的大军也和妖军的本阵开始接触。但是更详细的情形我们就不得而知,元婴者也有极限。

狂飙骤雨不能持久,从对面浮空岛释fàng

的星流终究止歇下来。

浮空岛和白云岛的坠星构造类似,内中洞府自有“星源”作为核心,能运转万千年不坠。但流星炮这样的武器汲取罡风煞雷海以上诸天星力,像日月运行那样有涨落起伏,一个时辰中与我方回转炮的超距互射没有占到上风,离下一轮的流星炮还有半个时辰的间歇。

这段间歇期舰群距离包裹浮空岛的火柱已经不足十里,一个时辰前玲珑塔显现的远方小点扩大为方圆百里的悬山。关中军即将突入浮空岛的范围,没有妖族第二轮流星炮喷涌的时间。

由火柱散逸出的绝热风卷上了进击的舰群,前驱的三部鲸级舰即使有鲲舰法界护持,表面也烫成了烧铁色。我感受到了敌方阵法浓稠如脂的场。

前驱的轻创舰船绕后整备,殿后的舰船充实到一线侧翼,正面让出了中央鲲舰的通道。怪异的鸣叫从鲲舰发出,我深处玲珑塔中也不禁心如潮涌,就像古时贴面虎豹的空手先民。

鲲舰通体漾出琉璃色的光华,船首触向火柱,鲲舰的双翼下拉伸出鸟爪,尖锥那样刺入火柱中撕扯!原来四溢烈焰的火柱全涌向和鲲舰接触的正面,转变为由天垂地的火幕。

两方的法阵与法界像磁石的同极那样相斥。

几百个呼吸激烈凝滞中,鲲舰的前三分之一躯壳反复蜕下外壳的鳞甲,新的婴儿色鳞又生长出来、逐渐变得坚硬如星铁。

“轰”地一声天摇地晃的大震动。

火柱倏忽尽数洗去,现出浮空岛上的碧空。鲲舰破开护持法阵,临于浮空岛之上!

浓烈的妖气如狼烟上浮,我从玲珑塔看到火山口那样流星炮的炮台,此时陷入了沉眠。但双方的炮声再次密集频繁起来,中短距的炮战开始。

浮空岛凹凸交错的峰峦和地堡犹如睁开了千眼那样的怪物,实心符文炮弹掩护着着众多体量巨大的陨石向舰群倾吐而出。

鲲舰似乎也陷入了鏖战后的疲倦,护持法界诸船的法界变得若有似无。七艘鲸级舰自载的浮空灵石燃烧,舰群分成七簇回击。我方的符文炮弹也从回转炮口吐出,夷山平地。

局面开始变得异常混乱,大量音速的陨石撞入我方大小战舰中,玲珑塔显出诸舰不久就多出上百处随机的大破口。舰群空战和贴地交锋差异不小,数里范围的近战我方和敌方堆在一起,上下四方犬牙交错。除了压制地表吐出的符文炮弹,向内侧的我方回转炮忌惮误伤,一时寂静。

悉数披挂二转甲的青面獠牙小妖们嚎叫着从破入舰船的陨石后跳出,和船腹中猝不及防的甲士们交战起来!我在荆南道西看到的妖兽虽然不少,但是第一次看到如许多像人类那样直立行走的妖怪。

“我把他们驱逐开。”

我说。

少女道姑和姬小艾都默然不语。清薇真人在等待元婴者,而姬小艾似乎飘游在幽眇的定中。很云梦的情况类似,也是当世战争的惯例,与金丹者以下的战斗由金丹者解决。

“待机——原师弟,请服从关中都督的将令。”原芷说。

文侯在入定中,关中都督的将令就是她原芷的意志。我本要反驳,但想到会带头给门人立个不遵守关中都督将令的榜样,于是没有行动。

樊无解在旁好整以暇地看戏。

玲珑塔显现,随着妖兵突入的战舰位置与兵力不同,形势错综复杂:

三个月中文侯招募整编的部卒大部分是慕容带来的河北将士,一万五千战兵勉强凑了盈万的二转甲(宗门炼器师锻造,以及满盈会买卖的结果)。三四个练气士大致能抵挡一个同样装备与境界的小妖。陨石突入之处,正好备有充足连珠火铳的练气士才能阻挡敌军深入。如果突入的小妖携带的火器压制过练气士,那么我方的练气士往往溃乱。练气士没有修liàn

出坚硬如铁板的气墙,面临火器的压力类似,肌骨更强韧的青面妖怪占优。有艘战舰被一个妖军百夫长统领的青面妖兵突入,练气士雪崩般倒毙。

我暗暗叹气:妖怪懂火器,人类挡不住。炮战上风,肉搏下风。

——不知dào

我们金丹者要等到什么时候。

在姬小艾的加持下,无数神念从原芷的泥丸宫释fàng

,波一样推向各处。古时作战靠旗鼓,近代有纸鹤与孔明灯语传信,但有元婴者加持,几乎可以达到以心传心,以万军统帅的身份指挥到一个小队。

可是瞬息万变的战局依然需yào

先后缓急的指挥步骤。在看不见的另一头妖军也有极其高明的统帅在和原芷拔河。敌人也懂兵法。

有些小艇坠落向浮空岛。情势最糟的一部鲸船压制地表的回转炮也不再运行。玲珑塔的某个殊相显现二百来个青面小妖冲入了鲸船枢机,他们的连珠火铳三轮攒射把金丹武将姬通玄阻在回肠那样的通道口,其他小妖着手破坏枢机。

——还是要靠筑基精锐。这是当世任何一家成气候的诸侯都有的救火队,渊源于古时的牙兵、家丁,是尖兵中的尖兵,

和我的判断不约而同,原芷的声音响彻鲲舰,

“云中营驰援!”

几百个全都披挂镶嵌浮空诸符印的三转甲的筑基飞出鲲舰,他们一律不带火器。筑基精兵以真气和宝甲护体,再厉害的火铳威力也被削弱到十之二三,余下凭肉身就能扛住,他们杀敌纯靠三转宝兵白刃蹀血。

我看到樊无解轻蔑的一笑。的确,比起剑宗用妖怪做的孔雀道兵,文侯家丁和河北武术家们合编成的云中营先天不足,配合也逊。

新的强烈妖气从浮空岛一座山口涌出,压倒过山河榜上的道胎金丹。

我望气看见来敌不是一人,而有五百之众——和孔雀道兵、金鳞道兵类似,对方五百筑基妖兵结成大阵,他们的气联成了混不可破的一体。每一个妖兵都有六对足,刀鞘那样的翅膀,和翅膀一样夸张大的螯,一节火轮车厢(宝山挖矿的载具)长。它们不披甲,但躯壳就流溢出宝甲的光泽,让我想起七星蜈蚣的鳞。

“妖帅蟹将出动了他的亲卫虾兵,请诸君迎击。”

原芷的神念在我心里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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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二八章 海底(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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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余新加入文侯军的燕赵金丹、经验较浅的昆仑斗战师、辅助的昆仑炼药师与炼器师留守鲲舰,我和梅芜城各统领二十左右金丹分头策应。

“原师弟的雷法威势最强,充作箭头驱逐虾兵。梅师兄的符法变化无无方,随我帅令驱逐侵入各舰的妖兵——直到鲲舰再次行动,你们再按照既定方略分东西两翼突入浮空岛的洞府核心。”

原芷下令。

解帝都之围昆仑派从西荒遣来的炼药师居多,斗战、斗法的人材基本从中土召集;柳子越还找了个护送康复药人还乡的托辞,在大战前脱身而去。能战的金丹中有我在荆南道西结识的马飞黄、萧建成、张辟疆等门人;这样我手下昆仑门人就一个挂在道兵院名下的地藏狮子算强手。

燕赵的金丹者中,上层金丹修为的黑面胡敬德极有征战阅历,还有一对自己祭炼的五转神兵豹尾鞭。我决定要重用。

“驱逐小妖我带诸位师弟足够应付,上官师妹无妨去协助原师弟。虾兵士气正盛,还有妖军待机的金丹者黄雀在后,需yào

重手打压。原师弟,我们在浮空岛的洞府相会吧。”

那厢的梅芜城让龙虎门人中的上官翩翩也加入我麾下。

“我不会让师姐遭到元宵斗法时候的凶险。”我神念传她。

青衣的少女楞了一下,勉强笑,“我再不会临阵失神,一定不辜负师长父母的一番教导。”

我不知dào

说什么话好,原芷却走来与我和梅芜城击掌为誓。

“今夜子时前,我们在浮空岛洞府会师。”两声清响,我不假思索,抢先在众人前脱口而出。

二队人分别结成雁阵,御气飞出鲲舰。连我在内的一队金丹达到了二十一人。我自然充当头雁的位置,让马飞黄负责左翼,主要是昆仑门人;让胡敬德和地藏狮子负责右翼,河北金丹为主。翩翩的三件法宝玄妙,我让她紧随我后面策应。樊无解屁颠屁颠也紧随我后面,我感觉好像背着一只鬼。

岛上山口喷涌出的陨石已经像密集的河流那样横贯诸舰之间。诸舰之间不敢开炮,五百云中营的筑基精兵的尾部已经被先头的虾兵追上,十余个飞在最后的筑基者连人带甲被虾兵像裁纸那样剪成二截,坠落的尸身被陨石打成烂泥。

梅芜城的符纸如雪飞出,千千纸鹤小阵雹子那样射乱虾兵的阵脚。余下龙虎金丹也持剑掷符打透一波阻挡路线的陨石流,和云中营一道飞入正缓缓下坠的那艘鲸舰。

虾兵的阵形既然乱了,我的雁阵就跟进定点清除。雁阵斜着切入陨石流中。马飞黄那翼门人挡在陨石流飞来的一面,祭起四转的飞剑或法器把拦路和遮蔽视线的陨石碾碎清开,陨石中隐蔽的新妖兵也大半被剑光和宝物一并穿透。

我第一个撞向龙虾道兵松散了的阵形腰部。银蛇剑从纳戒拔出,和一个筑基的虾兵光彩熠熠的螯接触了一下。

我被弹出数十丈,我的雁阵头也随之瘪了进去。初个回合不利,幸好银蛇剑的躯壳上没有裂痕。

我的剑浑然没有之前月亮般皎洁的光华,手上拿的简直像黑里透红的锅底。

剑灵新的躯壳被我和樊无解融入了小云真人赠的鲲骨和一烛洪荒龙血,就像游魂得了骨和血。但还缺少某种东西把剑灵固位,剑灵暂时像是依凭僵尸的夺舍修士,尽管是新剑壳是副好皮囊。

樊无解的影子掠过,这家伙顶替了我带头的位置接上了虾兵,那把破甲的六转长剑“命逝涟漪”立时削飞正面一只虾兵的螯。

“狂徒。”我心里嘀咕。我惯来的风格第一下交锋如不能斩敌,留力试手。五百个龙虾道兵就像一个有五百副躯壳的道胎者,樊无解开头处于上风又有什么用处?

我一念之间,有十余个龙虾道兵已经簇在樊无解的六合,把他团在其中,就像陷在一个道胎金丹的八十余只如宝矛宝戟的手足中。那只断了螯的虾兵残躯分泌出白液,渐渐冷凝,逐渐又塑成螯的模样。这不是上层的金丹血肉衍生,而是这类甲壳妖怪的天赋异秉。它又有其他连心龙虾的真气供养,所以愈合更加神速。

樊无解的命逝涟漪荡开。他的念头聚在剑上,剑已经化为一团没有疏漏的锦绣光芒,剑光像涟漪那样八面四方波波推出,虾兵的肢体连血花纷飞。这是剑宗的剑光分丝的推演。但他樊无解不能长久,至多五百个呼吸。虾兵总和的气让我想起九条龙纹身全显的公孙,十龙之力。樊无解有二条半龙之力,即使碎丹赌命也不过五龙之力。

忽然我觉悟自己的见识已经在道胎之上,我有了元婴者的眼力和经验——同时我也看到了破解道兵阵形的关键。

“翩翩、胡兄,地藏,你们带右翼打虾兵的另一头,分他们的气。胡兄和地藏引动虾兵后,翩翩用名利圈守,不必用金砖攻。”

“师弟一人不要紧吗?”翩翩望着我锅底色的银蛇剑,语气有些担心。这里所有人还认为我是元宵斗法之前的境界,至多和樊无解仿佛。

“我不是一个人呐,把樊无解拉出来就有伴当了。”

“无需牵挂。”我补充。

尽管我的躯壳还达不到普通道胎的一龙之力,但我的胜算在胸。

银蛇剑器与灵隔阂,自然无法绞出剑光。我挥着只有靠谱白刃作用的银蛇剑飞进樊无解那头的虾兵。虾兵心有灵犀的放出一个口子,它们以为能聚歼我和樊无解,我只能表示遗憾。

地藏狮子显象到楼阁那样大,他的单掌径直捡起纷飞的大颗陨石抛向那头虾兵。胡敬德则祭起了豹尾鞭。斑斓色的鞭像一条两头蛇,一头捏在胡敬德的手中,上书了“翻天”两个蝌蚪古文;另一头延展入虾兵中、然后反复盈缩,直到被他的真气充成一个陨石大的重锤。重锤在虾兵群里摇晃旋转。一条条火轮车子大小的虾兵被豹尾鞭砸飞,居然还有一条运气奇差的虾兵被他的豹尾鞭径直碾碎。

近三分之一的虾兵涌向胡敬德和地藏狮子那头。翩翩守在他们旁飞舞名利圈。右翼的金丹也变翼阵为球阵,一道防守。

我和樊无解这里的虾兵也聚了二分之一。他的剑光凶煞,引来的道兵比胡敬德和地藏还多。我入圈子时候,命逝涟漪连我一道攻击,我用锅底那样的银蛇剑堪堪挡住。他泰然自若,似乎即使我被这友军误伤致死也满不在乎。

“如果不是我相助,你要成虾兵的美食了。”我笑话他。

五百个呼吸已经过去,樊无解的真气还没有枯竭。虾兵的气被分成了两截,就像一个道胎金丹分心对敌。他的压力大减,但依然不能突围。

“我不受人恩惠。”血气澎湃如海潮的他拔出了另一把短剑百无禁忌,“紧要关头我会斩断他们真气网突pò

。”

那是破罡之剑。不过这是樊无解嘴硬。围绕我们四方上下的虾兵已经太过密集,我们被堵在一个虾兵躯壳组成金属球里,没有一点白日的光芒透进,想必翩翩那边也是这样。樊无解斩断了群妖的真气联系,也没法从如许多火轮车厢那样大的躯体挤出去。何况,外面还有更多的龙虾兵包裹着,等待分食我们金丹的躯壳。

“我倒要谢谢樊兄,替我分了那么多虾兵的气。他们最薄弱的一人只共享了一龙之力的气,我集中全力大概能一击打到一个。”

樊无解反驳,“我难道看不出来?但打倒一个,还有四百九十八个。”

“对我来说,打倒一个就能打倒几百个,只要他们的气还连在一起。”

我不持银蛇剑的手点向那个最薄弱的虾兵。第一下试手的时候,我已经确认他的螯能切出我躯壳一条口子。我没有用手刀斩断他螯的妄想(或许公孙纹龙能办到)。

我只是想接触一下。

当初云梦城时候,我和文明大典用雷法对决,我用惟精惟一的雷破了他。

这次情况稍有变化。我蓄养了一记都天神煞的一指点在那个虾兵的螯尖。只一刹那,都天神煞化成的雷电之网击入虾兵匹敌宝甲的硬壳。都天神煞由那个虾兵的甲壳传导,顺着无形网络般的道兵气脉传送开去。

我仿佛打出了一个球,先打在一个骨牌上,然后挨着的骨牌逐个推倒。道兵们切断气网的速度不及我的迅雷之速。

“轰隆隆!”

天光重现。堵住我和樊无解的金属球崩了一个角,然后扩大下去,一重一重的虾兵圈子崩溃。

无数鳞片如雨飘零。方才还是活蹦乱跳的肌肉膏脂化成焦糊炭块坠落。一枚球那样的都天神煞一直从我和樊无解这头传到传到翩翩那头,犹如经过了横跨两岸的虹光。沿途粉碎了三百余龙虾道兵。侥幸切开真气网的虾兵不再是一个强力的金丹者威胁。地藏狮子和胡敬德的实力都能像吃豆子那样一个个吃掉。

马飞黄和翩翩两翼向我这里聚拢。地藏和黑面胡在数十个呼吸的追击中又歼灭了几十个虾兵。

樊无解呆了半晌,迸出两字,“诡道。”

“说穿了是不值钱,但先想到的人并不多。”我饮下葫芦的甘露弥补真元。

我就是雷法总纲,樊无解却还不是某个剑道,他聚齐了剑qì

也还不足够贯通群妖。

梅芜城那队金丹如鹤舞于纷飞陨石中,相机救火。我看到那艘下坠的鲸舰平安降落在浮空岛上,我方的练气甲士驾驭着一部部奔雷车从鲸船冲出。在云中营的协助下侵入的妖兵反被驱逐出去。人类练气士在短兵相接中逊于妖族,降到陆地倒能发挥人类充裕物力制作的各种兵器。

从地洞钻出的新一波浮空岛的小妖们这次就不是人类奔雷车的对手了。筑基虾兵溃散,我军夺回空权,鲸船的回转炮掩护下,越来越多的练气士驾驭奔雷车降下岛的表面。

“小朋友你的道术很聪明,一击就杀了我大半的玩具兵。可惜我受妖主之命守岛,只好亲手抹杀你的前途了。莫怪我这个元婴者欺负!诡道自然以力破之。”

一口火山重又沸腾起来。妖军的流星炮还不能运转,那是什么东西?

熔岩翻涌到天。马飞黄那翼立时被狂飙掀飞。翩翩飞出名利圈护住乱了的门人。

“妖军的右帅蟹将,素来无忌。”

樊无解皱眉,

“我的这柄百无禁忌就是当年林真人把它赶下北大洋时,斩下它一节脚祭炼的。”

“冤家碰头吗?”

一只蟹子爬从沸腾的火山口,爬在山上的蟹子却像停在艳红花上的蝴蝶。它覆盖全身的甲是我前所未见的瑰美宝石,半山腰那样大的宝石。目眩神晕中,我立即判断,它可以称为元婴者、也可以称为洪荒种、也可以称为八转神兵。人、宝、妖身合一。

这妖怪并不比我前世全盛弱。

“师弟小心!”

翩翩失声叫。

蟹子八条腿爬行的速度居然超过了我的念头!我对宝山那样美丽巨大的甲壳失神之际。它已经爬到了云天。

我站在了蟹将的甲壳上,或者说我被吸附到了他的表面,樊无解也被吸附到了他的表面。宝山般的甲壳溢出无形的巨力粘住我,挤压我,骨头都要粉碎。樊无解七窍流血,我从他的瞳孔中看出老子一般狼狈。

我的的躯壳实在没法跟上蟹将的动作。

“砰!!”

一道金光落在巨蟹表面,宛如坠星。巨力陡然消失,我和樊无解被弹上了天空。我看到那金光是七转法宝不义之财。翩翩一派摇摇欲坠的模样,她这次施展的不义之财威力和当时与钟大俊对战不可同日而语。

蟹将素来无忌痛苦地吐出了熔岩化成的泡沫,焚烧死几百个小妖和我方的练气士。

翩翩念动法咒,但不义之财好像生在了蟹将壳上,无法招回。我明白,这个元婴中层妖怪的念头压制了远方上官天泉的念头。

“拖延死时。”

蟹将挥动一支巨钳,天摇晃了一下。

我、樊无解和翩翩都卷入了他一钳舞出的罡风里。宝山甲壳再度释fàng

粉身碎骨的巨力向我们吸来。

“金光狮子游戏弹丸!”我念动真言。命在须臾,我不想翩翩死,樊无解这个奸细我也算带救一把。

大正天子送给我的七转法宝只好用上了。我从纳戒里弹指而出九枚光澄澄的宝珠,宝珠中似乎有万花筒般的世间百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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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二九章 海底(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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蟹将八个腿的节肢如八个螺旋桨那样旋转推进,托起了庞大的身躯,好像一座小浮空岛。

九枚光华灿然的宝珠每三枚一组绕着我们三人急旋,浑成三条星环。三条星环的光芒又聚成笼住我们的光球,呼吸间抗衡住了蟹将的宝石甲壳能撕裂我们躯壳的巨力。但九枚弹丸聚成的光球依然无法脱离蟹将的吸摄,只能绕着空中的蟹将飞翔挪移。

星环溢出混淆了实相与虚相的迷离幻光,我们三人和天地之色溶为一体。蟹将素来无忌似乎不能用法眼觑出我们的所在,只能漫天乱舞双钳,无数虚空裂缝被他不让八转神兵的利刃切开!天空眨眼成了块满是剪刀痕迹的青缎子。

幸好游戏弹丸总在千钧一发之际先知先觉地护持我们挪移位置。情势僵持,他没击中我们,我们也无法脱身。

光球之外我队中的其他门人聚在远处不敢接近,在和筑基虾兵交战中他们无人大损。我也不责怪他们:踏入蟹将的双钳范围,以他们的修为只能化为齑粉。

梅芜城那队金丹降临在岛的表面。我方小半的练气士和陆战奔雷车已经登陆。失去空权的岛上妖军几次冲锋无法击溃人类的车阵,转而据守山坳沟洞的工事,各式火铳不要本钱的泼出。妖军中还腾起十余道金丹妖怪的气——我这队金丹把他们的筑基道兵歼灭得过于迅速,以致他们后援的金丹者姗姗来迟,倒与梅芜城那队金丹接触上了。地上的战斗演变成金丹者对金丹者,练气士对妖军的局面。领头的一只羚羊角金丹小妖竟然堪堪抵挡住梅芜城。

我队不知所措地围观的金丹中,忽然胡敬德和地藏狮子与马飞黄争论了一会儿。十八个金丹也飞下去和梅芜城汇合迎战对方金丹。

——他们无人有号召众人脱离的威望,一定是原芷用文侯的名义调走。

原芷没有靠文侯的神念联系我们三人。好处是蟹将无法利用她与我们的神念联络锁定位置,坏处是我们三人无法知dào

文侯和清薇真人下步的方略——她们还在等什么?

我和樊无解、翩翩的眼神不约而同接触。

翩翩问我,“师弟这枚法宝不知dào

是凭什么缘法获得?按理以蟹将的法眼早该窥破我们的方位,寻常的幻术对他们都是障眼法了。”

金光狮子游戏弹丸传说是大正第二帝元婴中层的太宗皇帝祭炼的本命法器。时已天下太平,他从未祭出这件宝物对敌,这是游戏弹丸第一次在世间出现——大正太宗早化成锦绣灰了,弹丸传承到正泰帝之手,如今他又令弹丸的器灵效力于我。

“我不隐瞒你,是前世某位和我私交不错的宗门长老密授的法宝,嘱咐我不要透露他名字。翩翩你以后也不要和琳公主讲,免得她心里不平衡。”

我一面揉着自己酸透的腰和肩,碎裂的骨骼逐渐恢复,一面编了个半虚半实的借口。七转法宝罕有被金丹者获得,没有来路是不可思议的。

“金丹者再厉害的幻术也会被元婴法眼看破。但是狮子弹丸每一刹那都会变化出一种新的假相,等蟹将觉察到前一个游戏弹丸的变化相,它已经变化成下一个了。这个七转法宝用来偷袭和躲避最好不过。”

翩翩不禁赞叹昆仑的炼器之术。樊无解沉默不语,似乎这个剑宗弟子也被我误导了。

“你们上天入地都没有去处!”

蟹将如刀如戟乱射的元神念头在一里内回荡。他的法眼和舞钳都捉不住我们,另加上了念头压迫。我要把真元注入光球,屏蔽他的念头。饶是如此,透进来的神念余波也非同小可:翩翩一面用名利圈抵挡,一面用手帕抹去自己嘴角的血沫;樊无解的情况稍好,他凝神用绚丽的涟漪剑光挥舞打扫,活脱道士斩鬼;唯有我的念头已踏入了道胎巅峰,不受蟹将的影响。

“咕噜咕噜……”似有水声响起,不是熔岩,而是黄汤色的液泡从蟹将嘴里吐出。他庞然的躯壳吐出的液泡每朵也有一团云大。液泡越聚越多,渐渐有把蟹将周遭的天都笼起来的态势。我们的光球百般腾挪,摆脱不了他宝甲的吸摄之力,肯定也要被淹在漫天黄汤重云里。

樊无解色变,

“你不懂厉害!这叫积尸海,是蟹将在第八地黄泉水中修liàn

的盖世妖气,能侵蚀万物,消磨众生之念,相当于宗门元婴的法界。他既然找不到我们,索性就把周围的天都炼化了,不要以为你的七转法宝能挡多久——现在内外即将隔绝,我们不走也要走了,除非你们想被他洗干净念头成为空壳。幸好我的百无禁忌和这蟹怪是同体,我拼尽真元可以斩开积尸海的表面。原剑空,你有办法让你的光球摆脱他的吸摄吗?”

我还有三枚清羽的令咒,但传不到蟹将念头里;如果我有和妖猿斗法时的真元和完好的银蛇剑,或许能用震惊百里的一剑斩断他的宝甲吸力。

——琳公主的形象在我念头里一掠而过。我又琢磨用五劳七伤大手印,但迅即否决,在七帝陵的时候我决心再不那糟蹋自己的寿元了。

“我把都天神煞注入狮子弹丸连发九弹,或许能比得上战妖猿时银蛇剑的全力一击,但是如今我的真元不足。”

忽地翩翩握住我的手,似乎她的手心里有一枚钱币,把我们两人连接在一起。我的经脉犹如通过了电。我依稀回到了和妖猿德健对拼一剑的光景。光球消去,九枚弹丸排成一条直链。我们呈现在蟹将的法眼中。樊无解一手挥开涟漪剑光代替我逼开侵入的一些积尸海水,另一手拔出了尖锥般的百无禁忌。

我的都天神煞推入第一枚狮子弹丸,第一枚狮子弹丸撞倒第二枚上,第二枚撞第三枚,如是一直撞到第九枚狮子弹丸,最后一枚弹丸轰在了蟹将的甲上。

时间只是一刹那,随即一声贯通天地的咆哮。

我们三人瞬间摆脱了他的吸摄,腾到了积尸海的表面。我的食指一收,就像弹簧一拉,九枚狮子弹丸回到了我的手心。

樊无解的百无禁忌挑开积尸海的表层,透出外面天空的一丝光亮。

我们三人正喜,背后忽然又传来一股吸摄巨力!我回首一望

——蟹将蹑踪追来。这个妖怪的躯壳攻防一体!狮子弹丸的咆哮只是打懵他一会,竟然没有在他的甲上留下一道伤痕!唯有翩翩的金砖嵌在上面。看来这个妖物作恶多端,不义之财才有格外伤害。

“你们做的很好了。”有女子的声音从外面传入。

一线红丝入积尸海中。樊无解抓住红线,我抓住他的手,翩翩抓住我的手。牵线之人一下把我们全引了出来。

我们回到步于虚空的清薇真人身边。她的宝焰四溢,把我们裹入其中。蟹将的积尸海不能沾染我们分毫。

“你们能从素来无忌的钳下逃生殊为不易。”道姑说。

和我说话的是清薇真人的一枚元神;我看到另一个清薇真人正执拂尘在群山之间和一枚飞剑缠斗。一座小山峰上坐着一个须发竖如刺猬毛的剑客,却用和他外貌迥异的曼妙手语指挥着飞剑。没想到妖国人物里还有人能施展不让剑宗的剑道;另有一个清薇真人在大地上托着下垂的黄汤色瀑布——积尸海从天空滴下来,聚成一条浩浩汤汤的瀑布,却被道姑的纤纤玉手收束住不动,无法殃及无辜凡人。这是宗门一气化三清的法门。清薇真人的躯壳想必还在鲲舰里。

“可惜让翩翩的金砖失落了。”我神念查看翩翩并没有什么损伤,不知dào

翩翩耗费了什么才驱使这件八转宝贝让我片刻回到战妖猿时的真元。

“我还有名利圈在手。等打败这个妖魔……总能再取回来。”她收起了大通宝钱。

下面的战场不知觉间已经死伤枕藉,累尸近万。地貌也发生了巨大的变异,山峰倾塌、处处巨坑,那几座充当流星炮台的火山口也被夷平。我还发xiàn

我方的一条鲸船断成两截,只剩残骸。

“这条船被妖国的剑仙一剑斩断,掌船的姬天鹏也殒命了,现在他的部下将士由我直接指挥。”

藉由文侯念头,原芷和我们的联络再度恢复。

日近申时。从午时接战以来,我方舰队损伤不大。但这条舰的毁灭和船内数千甲士、炮手、船手与装备的损失不啻是个严重打击。修真时代以来的大战,人数意义已经不大,真zhèng

依靠的是能工巧匠们的制作与千锤百炼修士组成的强军,补充不易,维护高昂。文侯这一仗是宗门踏足中土的第一仗,还没有奏捷,已经出了大血了。

姬天鹏是文侯府的第一家将,文侯统军的第一战就没声响的死了。

“山那边与我元神交战的剑仙是剑宗的元婴中层的叛贼,现在拜月魔教的长老变钜子。他得了剑宗万祖师的神剑宇宙锋传承,但贪心不足,还浸淫邪魔道术,于是堕落——樊无解,你们剑宗的晓月也是魔性深重,不要以后做了天下人的祸害。你也要引以为鉴。”

清薇真人的话说得樊无解脸上无光。

“哈哈,变剑仙与我们北荒十一尊大妖王共同参悟无上妙经《海底》,迎接明王出世。他和本将做真人在你这个女娃子后,它日飞升可在你前!”

蟹将素来无忌跳出积尸海,

“你不是林道鸣,我们还战你不下吗?”

少女道姑流露疑惑神色,她自言自语,“这也是引动敖家老龙掺和人间之事的东西吗?”

我和樊无解、翩翩交换神念,除了四大宗门的根本经典,我们都无人知dào

《海底》是什么。

“这里由我应付。文侯要击破这座岛的洞府了,你们和梅芜城去协助她。”清薇真人恢复了宁静,把我们三人瞬移送出。

怪异的鸣叫再度从鲲舰发出,非鱼非鸟的大船翔空,俯瞰众船云集的一处大裂谷。那也是两方大军激流般碰撞的修罗场,似乎永远不竭的灵气从大裂谷透出来。

那里是浮空岛的核心洞府。夺取了洞府,这座岛就是我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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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三十章 海底(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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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方动用的近千辆奔雷车擅于平阔地形的驱驰冲锋。随着云中营、练气甲士和他们的战车悉数降落,各处的战线由点化线,连接在一起。钢铁洪流将妖军各线推回到岛心的大裂谷周围。

裂谷山路崎岖陡峭,练气甲士们弃雷车攀山,又转入和妖军的白刃战。妖军从千层饼似的裂谷洞窟穿出来。大量惨烈的战损发生在这个僵持阶段。

空中诸舰的回转炮集火破开一个山口或者洞窟的阵法,又转向下一个阵法点,占据要点交由练气甲士去办。练气甲士的勇悍不如妖军,常有围绕一个无阵法的山口和小妖们反复拉锯的窘迫情况。

非鱼非鸟的鲲舰向大裂谷降下,裂谷上空全被它遮蔽,有风从巨翅间徐徐生起。然后,那些练气甲士无论是冲下裂谷还是仍在和妖军争夺山口的,都纷纷后撤回裂谷四围我方控zhì

的山口。与梅芜城他们交战的妖邪金丹也知趣撤下谷底,谷底是明镜一样的大湖,洞府核心就在下面。

战场寂静得压抑。远处偶尔会传来清薇真人与蟹将和变钜子交手的风雷之响。鲲舰十里之外的天空不知觉都染成了黄汤色,但始终无法逼入鲲舰的双翅。

我们三人第二次补充毕丹药,和梅芜城等金丹汇合。梅芜城和众人颇为欣慰。

“妖军中有不少人类呀。”

近二万守谷的青面小妖中还混杂着数千华夏人模样的筑基者和练气士。从旗帜服色看,其中还不乏担当妖军千夫长、百夫长的人族。有些人类还学着小妖们的样子,用宝兵挑着被他们杀死的同类尸身欢呼嚎叫。

“这还是妖军精锐防御的要塞。如果原仙长去燕赵的郡县看过,就知dào

那里十之七八的妖族军队都是投靠妖军的人奸。”赵人胡敬德咬牙切齿道,

我想了下说,

“当奸细无非是弃节操为利益,五万妖军我们已经歼灭了三万。现在许诺好处,宽贷不杀,这些人奸不就立kè

倒戈了吗?”

樊无解不可思议地望我。其他和我相熟的金丹

——在打云梦时候我就和鬼门这样协商,难道谷中这些活人比死鬼还不通情理?

“原仙长!谷中无论人妖,都是不能挽救的邪教徒!妖魔统治燕赵五十余年,新生的一代人全没有接受人类的教化,反而自小受拜月教的洗脑,信奉人妖大同的邪说。”胡敬德痛心疾首道。

“比如?”

“魔教鼓吹天下生灵都是明王的儿女,分为八部众。龙系妖是第一部,人是第八部。从洪荒到今日,王统从龙部传到人部,拜月教要迎来下一个人妖平等明王统治的大同世界。”

“——于是下任明王哪怕是罗刹国主这九头蛇来做也无所谓吗?”

我嘀咕。我和琳公主与地藏认识许久,也知dào

妖族有龙、虎、凤、龙蛇、麒麟、狐狸、猿猴七系妖之分,前五者是洪荒时代起就有的旧五系,后两者是文明时代以来的新系。如果算上人族,正好凑成八部众。但在龙虎本山的时候罗刹国的使节公然邀请琳公主做妖族七大圣之一。八部众却只有七圣,那剩下来的那个明王非萧龙渊又是谁呢?

“原仙长明见。燕赵之地,妖族用人类的婴儿炼药,女子做鼎器,男子做苦力,老弱为肉糜的罪行罄竹难书。拜月教的所谓大同世界,根本就是谎言——不然原芷将军登高一呼,燕赵之地怎么会群雄毕至?”

黑面胡附和。

地藏狮子冷笑,

“你们人类太看得起自己了。凡人连牙缝都不够填,吃掉他们还不如发配他们种药田挖宝矿。你们燕赵人像拜月教的那些小孩子一样投靠罗刹国主,性命和菊花都保住了。”

黑面胡暴跳,双目染红,

“岂有此理!你这个昆仑的道兵怎么不明大义?”

“罗刹国也是好吃好喝款待投靠的人类修士,和昆仑供奉本狮没有区别呀。”

言犹在耳,地藏的狮爪和胡敬德的豹尾鞭交错一合,各自迸开。两人再要交锋,我用银蛇剑格开胡敬德的豹尾鞭,翩翩则用名利圈套住地藏的双爪。

——黑面胡自然不知dào

半年多前地藏狮子还是公孙纹龙的骑乘。我和了个稀泥,

“道理不在口舌。我问问下面的妖兵就是。”

我向下方传音三次,借用雷法总纲回荡起震谷之声,

“你们已经孤立无援,穷途末路。我们是西来的昆仑修士,有好生之德,和蜀山的剑宗不同。凡是愿意投降,无论人、妖,一律免死。如果负隅顽抗,无论人、妖,一律视作邪魔剿杀。”

底下无妖无人作响,其中一只羚角小妖带头起哄咩咩地笑我。

——那就没有顾忌了。

“刚才和梅师兄交手的羚角小妖不下于山河榜金丹呀。”

我纳戒里的银蛇剑忽地悸动起来。那只羚角小妖披挂五转角芒铠、通体霜雪长毛,面相痴楞呆傻,在数万妖军和良莠不齐的妖军金丹中也算突出。可真zhèng

让我目不转睛的地方是那妖怪眉心处生长的第三枚蓝色眼睛,幽深如海,若伏龙蛇。这只眼和羚角妖的气质大相径庭。

“我不如他。”梅芜城平静地说,“如果这头羚角妖能活到三年后,必然是山河榜前十的有力竞争者。”

我忽然想到颜掌门几月前在上清观的嘱咐。

“这头妖怪一定是右翼妖军的监军。他有两枚内丹,一枚本色,一枚是罗刹国主赐予的九头龙蛇内丹。他不过仗着外来之物压梅师兄一线罢了。”

我志在必得地盯住羚角妖。银蛇剑要恢复七转,一定要挖出他的第三枚眼珠。

“我为先锋,扫清一切障碍。”我挥剑号令,金光狮子游戏弹丸从手中弹出,九枚宝珠聚成的光球径直十丈,充当了我军前进的剑屏——狮子弹丸本来脱胎于剑宗的剑丸,光球相当于九把六转神剑聚成的剑光,对于蟹将无用,但对谷中却是屠戮之球。

地藏狮子兴奋地跟着发出狮子吼,“是妖,是人,挡我们道的,全杀了!”

众金丹和大军齐呼。

风漫卷过。羚角妖率着众妖突突地跳下大湖。湖光波动,倒映出一座贯通至湖中苍穹的巍峨巨塔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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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三一章 海底(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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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中之塔顶现光明,犹如灯之焰芯,染在湖面上成了一派绵延千顷,浑然无瑕的绸缎似光膜。

弹丸剑屏的光芒只能斩断湖上之妖,无法渗入湖下。我判断驱动一岛的星源就供奉在最深的一重塔上。岛上的三个妖军元婴还有一位蛰伏,必定是在湖中洞府守塔。有些小妖的半截身子没入湖中,还有半截留在湖面。我不能收放自如狮子弹丸,只好把他们斩成生不如死的残断之体。

湖水随着鲲舰双翅的罡风激荡波动得越来越急,原来绸缎般的湖水已如沸汤,浪涌到谷的半腰。每一时刻我的神念都听到碎镜之声,洞府门户法阵在迅速冰消瓦解。我军的金丹者和云中营在浪间来回飞驰,后撤妖军尾部的一个个百人队被追击的我们扫净。

我神念扫到阵法已经破残的一段涌浪,把九枚在风波中穿梭的剑丸收束回手,凝神聚气,猛地以数倍音速扎了下去!

湖水竟然远比我金丹目力估测的深。我本以为能一个呼吸内透穿入洞府,但经lì

了湖水由清明到昏黑的转变后,还没有探到湖底。我再不敢大意,又把手中的九枚游戏弹丸往周围撒出警戒。金光射入湖深处,我猛地看到了类似太极图模样的东西正在徐徐旋转,升到我下方数丈。我忙敛去弹丸神光,把光球幻化成与昏黑湖色无异的殊相。光球携带着我像水母那样无声移动,与那个太极图模样的东西平行擦过。

那是两团交缠一体、大小相仿的巨大肉块,两团肉的体色对比鲜明,勉强能分辨是一条黑鱼和一条白鱼。双鱼相互咬着各自头尾,他们的腹部生在一起。包裹我的光球只如其中一条的瞳仁大小。

这团元婴气息的肉上有无数肉瘤正在隆起,肉芽破开肉瘤探出,逐渐化成形形色色奇异小兽的躯干、指爪、双翅或者头颅模样。好像一只全新的妖军会从这团肉里生长出来。有些没有化形的肉芽则如同触须在湖里摇曳,多半是在探察消失的我。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邪魔法道,居然也自辟一条道路出来。”

我浑身泛起厌恶,但心中却又同时升起赞叹之情。我的念头凝在九枚弹丸上,犹豫要不要先发斩击那些将要脱胎出来的异形。这团肉给我的压迫不如蟹将,仗着游戏弹丸与他游斗我总有退路。

“比目鱼虽然厉害,可惜命数不济,今日要被一具形骸克制。”文侯袅袅神念传下。

我正思索间,整个的湖忽地摇撼,肉团上的水被撕了开来!

鲲舰的鸟爪钩穿那团元婴肉块,一下抓出水去。一大块肉团紧接着被鲲舰的鸟嘴吞吃下去,那些还在化形中的肉瘤倾刻被鸟嘴吐出的宝焰余波炼化。

离开水的鱼怪呜咽怪啸,失去了一切反抗的能力,等待则被鲲舰吞噬干净的命运。

“休想亡我道友!”

黄汤云中扑出一只蟹钳,从上径直斜剖入鲲舰之背。宝焰漾出鲲舰之体,抵挡蟹钳的雷霆一击。

我的六识一震,近乎悉数封闭。一呼吸后我恢复行动,看到蟹钳收回,鲲舰背上的宝焰震散。但比目鱼怪已经被鲲舰吃了近半。

岩浆泡沫从黄汤云里垂下,我的神念都能感应到蟹将的狂怒。

“一个后辈,以为一具洪荒种的枯骨就能抵挡我!我的钳就是残碎天星都不在话下!”

黄汤云中第二次挥出蟹钳来,这一次已经看不见蟹钳的模样,纯然是一道万丈瀑布般的光焰打在鲲舰背上。

鲲躯陡沉,天崩一角!

湖中围观的我四肢百骸震荡。更无暇去想那些修为远逊于我的将士如何承shòu这一余波。

我再次开眼。蟹钳第二击从鲲舰背部一直挖到鲲舰枢机的肉团心处,挥击所经的躯壳全数焚灭。只是鲲舰的鸟嘴还在死死咬住那比目鱼怪的肉团。随即我发xiàn

湖中多了许多金丹和筑基修士,其中有我方也有妖方。他们之间也不交战,都在下潜趋避两大元婴碰撞。

——金丹和筑基擅离职守,湖上面的军队指挥一定混乱不堪了。不,应该说金丹和筑基都在逃遁,湖上面的练气甲士和妖军早不知dào

死了多少,哪里还存zài

指挥?

我神念横扫湖中,发xiàn

没有原芷的身影。她还在湖上面坚守将旗,收纳溃兵吗?

充作鲲舰肉团心的玲珑塔整个裸露出来,塔上霞光充盈谷中,遍谷的哀嚎之声渐渐消退。我神念扫到玲珑塔中只余文侯一人,她已从蒲团立起,轻摇小扇,

“昔年还是元婴中层的天落哥与林道鸣受剑宗祖师的神剑,荡尽中土邪魔。慕容观天、唐柔、拜月教群小都陨在他们剑下,你这个蟹将也一样落荒北窜。如今林道鸣隐世,你以为就可以横行无忌了吗?我们昆仑要做的事业和当年的剑宗一般大,你如挡道,就是想保全性命也再不可能了。”

蟹将狂笑,

“当年林道鸣有碧落黄泉在手,你有什么能耐!我第三钳下去,你是废条元神还是径直死了呢?”

——清薇老太婆不知dào

遇到什么障碍,居然让蟹将脱身。文侯虽然第四代门人的佼佼者,怎么能同时应付两大元婴强者?

我遗憾地望了下那在湖里消失不见的羚角妖,反向上游,期望多少能助师姐一臂之力。又有两条人影向上游去,我神念欣慰扫到是梅芜城和翩翩。

“我虽然修道日浅,能力微弱,但我昆仑的祖师既然授我重宝,命我拯济中土黎民,我又怎么会败给你这条邪魔呢?”

才游一小会,我陡然止住。

我神念扫到文侯从袖里取出一个捏在手心里的银色小葫芦来。

——这是我再熟悉不过的东西,我们昆仑每一面旗帜上都纹着这一件宝贝。

趋近我身边的梅芜城和翩翩都屏气凝神,不敢作声。樊无解不知dào

何时也窜了上来,这人也是用神念扫着那一个银葫芦,一声不肯吭。

“蟹将素来无忌,你降吗?”

文侯问。

蟹将不答yīng

。三个呼吸后黄汤云里传来声音,

“观水真人的九转法宝谅你也未必能用。”

文侯持银葫芦,向鲲舰鸟嘴的一半元婴肉团一指,

“入。”

那在鲲嘴中挣扎的肉团一缩化光,入了银葫芦中。葫芦在文侯手中剧烈跳动几下,然后一派寂静。那团元婴的肉被炼化,我心中清楚。

“蟹将,你降吗?”

文侯再问了一遍。

“等我们炼成了《海底》,再来会昆仑观水的银葫芦!”

黄汤云倏忽散去,蟹将不知所踪,只余碧空中一道虚空裂缝。那只蟹将用钳斩开虚空,弃岛而遁了。

“不动瀑!”文侯再用银葫芦指天,一道白练似的光击开另一处虚空。

头发散乱的清薇真人从虚空跌落,白练之光把她引至文侯身边。

“变剑仙得了万祖师宇宙锋的九次剑意,清薇师叔被击中一道,如中一次天劫,几乎迷失在他的剑界里。我动用镇宗之宝助她脱身,自己也疲倦得很。余下清理战场的事情就交由原芷和你了。”

文侯传我神念,银葫芦收回她袖中。

清薇老太婆出洋相我喜大普奔,又只能按奈住愉悦心情不让龙虎的人难看。

于是,我沉向了阵法荡然的湖最深处。

乾坤倾刻倒转,好像一个沙漏翻转过来

——我从湖面飞了上去,升到了寥廓的洞府天空,把湖心的光明塔尽收目中。塔分十三重,如同十三重大小城叠在一起。塔是八角形状,每角系金铃。每重塔都有八门,依照八卦位分布。塔的尖顶一重一派光芒,无法看透虚实,必然是供奉星源的地方。

不断有零星小妖从湖上冒出向高塔逃窜,塔中竟无人出来接应,看来洞府内的守备极端空虚。

我这边的湖面依然如镜,原来湖的正面成了湖的背面,水倒映出那一边血流漂杵的景象。湖底另一边的二万妖军完全崩溃了。

我正要一探光明塔,又有数个金丹从湖面飞出。胡敬德跳到我身边报gào

:“妖军大势已去,原芷将军正率中军的金丹和甲士清理湖上面的战场。可惜金丹妖我们斩获不多,才杀了十五头。但原芷将军叮嘱我们不要冒进,洞府入口被我们控zhì

,他们无处脱身的。”

“我们这方的修士折损如何?文侯大军的损失呢?”

“我军折损了九位金丹和八十七个筑基将校。大军的损失还不能给个确数,约莫七千。战舰的损失——”

“那个就不必对我说了。”

我望着湖水血腥的倒影悯然。

梅芜城等在湖水那一边,翩翩、地藏狮子等正飞出湖面。忽然,樊无解阴魂不散地也飞上湖面,他飞剑劈手就斩碎了一个逃生的金丹下层小妖,小妖的纷飞血肉呼吸间被涟漪剑光抹干净,一点渣滓都不留在世间。

——此君是要盯着我这路先锋,监察我们会收获妖族多少战利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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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三二章 围困(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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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重复第四遍:你们已经孤立无援,穷途末路。我们昆仑修士有好生之德,凡是愿意投降,一律免死;如果负隅顽抗,一律剿杀。”

我望气估摸:躲避在光明塔中还有三十一个妖军金丹和不到一千只练气小妖。虽然他们张开了最后的护塔阵法,强者唯有那只羚角小妖。

闪入光明塔内的小妖没有出降。

不过我们这边的金丹恶战幸存,也是强弩之末。人心倦怠,没法一口气全歼那么多金丹妖。夜色同时降临在洞府内外。我招呼翩翩、地藏和胡敬德。

“原芷将军虽然叮嘱不能冒进,但也要看情况变通,光明塔已经妖军唯一的依仗。其他人都乏了,我们四个努力一下,出其不意地飞向第十二重塔。我用雷法击透护塔阵法的最薄弱处,然后上十三重塔摘星源。凭我们金丹的躯壳本来是触碰不了星源,但翩翩如果施展名利圈可以把它套下来。我带胡将军和地藏在十二重塔抵挡冲上来的妖军。光明塔上的星源摘下来,他们就不战而溃了。不必再拖延到明天让其他修士和将士损伤了。”

翩翩为了救我们脱身丢了金砖这个七转法宝,我看几年也无法从蟹将那里索回,我有心把夺取浮空岛星源的大功劳让她补偿下。她没有杀过人,剩下的金丹妖里还有近十个人奸修士,就由我等代劳。胡敬德是可造人材,地藏熟悉妖族,加我三个守小半个时辰塔足够。

“——樊兄也有兴趣吗?”樊无解不请自来。

“——我是荡魔院派来昆仑的使节,怎么会畏惧那三十几个金丹。”

樊无解这次没有反对,居然豪气勃发地带头附和我的建议。

我撒开狮子弹丸化成无色无形的剑球屏障,与其他四人飞向光明塔。门户阵法已破,洞府残余的内法阵只够护持到塔壁。一百个呼吸内,我们几乎是贴着塔从第六重螺旋飞上十二重。

期间剑屏受了两下沉重的撞击,随之有两声惨呼。在第十一重塔处,从我无形剑屏的上方掉下一只裂成百千块的花斑大蜘蛛。在剑屏下方则有残断的绿水龙肢体坠下水。两个莽撞出击的金丹中层妖怪倏忽死了。

“无聊得很。本来那只绿水龙变幻了体色,从第七重塔攀上来,要吐黏液束缚你们。那只大蜘蛛则变化体色,在上面铺了网守株待人。我本来听见他们动静不说,想看看戏。你倒开了九个隐形的剑丸暗算他们,反而不好玩了。”

地藏狮子晃了下他的通风耳朵。

“你这个奸兽。”胡敬德谩骂。

“我只是纯良无害的自卫,是他们脑热先撞上来。”我取风水罗盘从容在第十二重塔盘旋勘察阵法弱处,却再没有妖怪出来拦截。

第一百三十个呼吸时,我悬空止住,九枚弹丸由隐化显,像一串链子似地收回我手。我回想轰离蟹将吸摄力的那击,把都天神煞灌入第一枚弹丸内,第一枚打第二枚,第二打第三枚,如是连续传递与增幅都天神煞到第九枚弹丸。

“轰”地一下。第十二重塔的东方震位凹进去一个两人阔的窟窿!砖石纷飞,每块砖上都镶刻着符文,不知dào

耗了多少修士心血。

急电从我身边掠过,波纹光晕从塔内射出,樊无解已团身入塔解决本重塔内金丹。随即胡敬德祭出豹尾鞭也抢入十二重塔。地藏的躯壳太大,卡在窟窿十几个呼吸,不得不盈缩成小犬大小蹦进塔里。等我和翩翩入塔,三个披黑斗篷的人类金丹已经伏尸倒地。黑衣的左胸处都有一枚金月牙图纹,金月牙下还有几条火焰似的尾巴纹样。二人四尾,一人五尾。

“他们是拜月教的死忠。拜月教的阶序按尾分,五尾是资历深的金丹、四尾是资历浅的金丹,类比宗门就是内门弟子与外门弟子。”地藏狮子告sù

我们。

“那最高几尾,妖族大圣和魔教长老又算几尾?”我问。

“最高是教主,也就是明王,九尾。大圣是八尾,长老是七尾,长老补是六尾,自然非元婴者不能担当。拜月教的大人物能调遣随心的也就是五尾下的教徒。”

“怎么听上去像九尾狐的后裔呢?”翩翩好奇。

地藏汪汪一叫,“本来就是文明纪狐狸精们折腾出来的社团呗,不过后来与时俱进,变化成一个全和狐狸意志无关的庞然大物罢了。”

“咣咣。咣咣。”

我们说话间,胡敬德的豹尾鞭再次被他的真气充盈成重锤,与第十一重塔冲上来的持锤金丹妖互相碰撞。十下交锋,胡敬德被震开到塔内壁上,一只野猪头金盔妖从下方唯一的螺旋塔道上冒出头来。

“扑。”

樊无解的短剑百无禁忌直扎入金盔野猪妖的太阳穴,然后涟漪剑一个圆斩切开他的首级,尸身反跌下去。

下方的小妖乱叫。我们在二百个呼吸内不是逐层攻取,而是直达首脑,妖军的能人都堆叠在下方,有胡敬德的鞭和樊无解的剑,他们仓猝无法上来。

翩翩指十二重塔的八小门,

“现在护塔阵法是废了。妖怪们从塔道冲不上来,会从这八个方向攻上来的。”我点首掷出九枚狮子弹丸。弹丸急速绕着八门转圈,剑光成了九条围住塔一周防御的金线。

翩翩取两枚名利圈在手,从螺旋塔道往第十三重塔跑。塔顶尖的光芒如水注下,青衣少女一圈护体,一圈罩光。就像容器囊水一样,把光芒不断地收束入圈内。只是名利圈这个容器无穷无尽,塔顶尖的光似乎也是无穷无尽的。

塔外传来此起彼伏的惨呼,果然有金丹妖从上方飞上,八面攻塔。不过有弹丸连斩蜘蛛妖和绿水龙的前车之鉴,来敌只是负伤,没有殒命。一会儿八小门外就静了下来。他们不敢欺进。

樊无解和胡敬德防守的塔道却喧闹起来,地藏狮子也加入了他们的战团。下方的群妖让开,羚角妖从十一重塔上了塔道。他的铁蹄子触上胡敬德的豹尾鞭,一下就弹开黑面汉子;另一个蹄子和疾雷撞来第地藏狮子一碰,两头妖怪都摇摇晃晃退开。地藏狮子一屁股坐倒在塔,震出一个小坑,汪汪着爬不起来。羚角妖一聚气,第二次攀上。樊无解的涟漪剑光泼出。羚角妖咩咩乱叫,通体白毛如针竖起,千万细毛向涟漪激射!

光华一黯,长剑落地。我心中一惊。这样的剑宗道胎怎么会放qì

性命一般的神剑!樊无解冷哼着后退,原来持剑之臂上尽扎着赤血之针,有千百之多,极有灵性(魔性)地往他肌肤下的骨髓穴窍钻。针出羊体,噬金丹血!

他盘膝凝神,在用真元驱针。

羚角妖傻笑,银丝细针蜂群般地涌向我这层塔。

我念头一动,从守塔八门的九弹丸中分出四枚绕着羚角妖急转,不让他魔性的针蔓延。为了驱遣弹丸赶上羚角妖灵性魔针的轨迹,我的神念急剧消耗。十二重塔道上面的翩翩有所进展,如水的光芒缺出一角,比狗洞略小。大概变成小犬的地藏能够钻进去。可惜这家伙在这要紧关头动不了。

我抚摸了下自己臂上的三枚令咒。

忽然,八门外塔响起一声。我心一讶,塔中妖魔竟然还能能人可以趁虚而入!我手一挥,外围五枚弹丸正要分出御敌。

那人已经擒住我的手,

“原师弟,我奉文侯之命来助你。我师清薇还命我捎一道摘星符给翩翩。”

我松了口气,原来是梅芜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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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三三章 围困(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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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芜城取出他袖里符书,一串清光小字从符书飞出。小字如清露坠玉盘,被翩翩伸一手承shòu。她印了摘星符的手拿名利圈又勺一下,十三重塔注下的如水光芒倾刻被收了三分之一,上方像一张帷幕被拉开!

十三重塔纯然是一块星星铁凿成,中央坛上供奉着一枚拳大舍利,其中隐隐地水风火俱全,自成宇宙。

少女的脸色泛起来酡红,她扶着赤血般的塔壁一步步上升。白烟从她手塔壁的交接处冒出,她的护体真气正抗衡星星铁销金冶石的大热。又有新的如水光芒从星源流出,瀑布般注下。

“妥。妥。妥。妥……”内外九枚弹丸回到我手。梅芜城替上缺口,他咬开手指,血滴入灵符。随即揉碎血书,漫天飞雪一般散了出去,抵挡羚角妖的毛针。针和符摩擦,生出团团蓝色的火焰,是梅芜城在炼化羚角妖的本命针。

我退到十二重塔壁喘息。我神念运转速度和羚角妖不相上下,但真元不能支持我神念驱遣弹丸与他长耗,幸好梅芜城这个生力军及时接手,免去了我难测的后果。我跑到樊无解身边取昆仑丹药分他。

“我丹田的剑qì

能逼出魔针。你防备八门外的妖魔去!”此君死要面子,我只好把匀出的丹药放他一边,又匀胡敬德和地藏各一份。八个塔门外无妖乘隙飞入,我望到无数火炬般的符鸦绕塔盘旋,犹如数道长龙。

“我师还从她符书里遣出三千符鸦助阵。我们专心防御下方塔道就是。”梅芜城传我神念。我寻思大概清薇和变钜子斗法下风,于是要在这些金丹妖上找回面子。

我第三次补充葫芦里的甘露恢复真元,然后葫芦见底。宗门虽然给金丹门人准bèi

了足量丹药,但还是禁不起恶战消耗。我不是道胎,不能纯靠食气恒久续战,这番我一定要支持到翩翩得手星源。

少女不断抬高星源落光,人进入十三重塔了。

漫天飞符止歇,梅芜城退了下来,他的灵符纯是消耗物,要时间补充下一轮。我把九枚弹丸一齐撒向羚角妖,替下梅芜城。胡敬德和地藏也逐渐爬起来。三人车轮它一个。我调出二枚弹丸各护住它们,清扫两人遗漏的魔针。

“咩咩!讨厌咩!讨厌咩!”羚角妖大声怪叫,它首次口吐人言,“明王宝谕咩——拜月教的教徒咩,快、快自爆护宝咩咩!死后还为明王麾下护世神灵咩,与日月齐辉咩!”

羚角妖额中的青目忽然漾出明灭魔光,配合着舒缓悠扬的咩咩羊声释fàng

出让人心摇动的摄魂之力。它的蠢脸满是无限喜乐,语意中却透着森冷。胡敬德和地藏都凝住了攻势,围攻者只有我的念头清醒抗住。

羚角妖缩骨从十二重塔道移下,随即提起堵在十一重塔中的两个金丹妖,像炮弹那样掷上来我们这重塔。

“天魔解体大-法!”两个五尾拜月教徒双目迷离,齐齐大喝!

前一教徒正落在我的弹丸剑屏上,血光狂爆!

我呕血跌倒,七枚弹丸滴溜溜滚回到我手里。七转法宝连心,我的念头重创。

又一朵血光狂暴。梅芜城朝后栽倒落塔,血从他腹部漫出。第二个教徒正穿透了他!

这两下自爆,好像两个道胎金丹的全力一击!

下方越来越多的金丹妖邪在羚角妖青目的摄魂下,木偶一样聚集在他周围候补人弹。

金丹者的心性从来是坚忍自负,萧龙渊的青目居然把他们驯顺地像无知畜生那样。

“咩咩咩!”羚角妖又提着两个如痴如醉的金丹妖,一跃上塔。又一枚金丹人弹在御气驱针的樊无解处引爆!

——樊无解,你死的真冤。

我心一痛,用手势指挥,余下两枚运转的弹丸把呆住不动的地藏和胡敬德推下塔。塔外自然有符鸦承接他们。要是羚角妖控zhì

他们作人弹投我,那是极其糟糕的事情。我移上十三重的塔道,念头全力运转,九枚弹丸再度化成剑光屏障拦阻羚角妖干扰翩翩。

“咩咩。再挡也炸飞你咩!快,快,弃了法宝跳下塔咩咩,听话咩咩!”

羚角妖的青目光芒大盛,我的头痛欲裂,对我的神念他的摄魂术也就到此为止。

忽然我的念头一动,我何尝没有令咒!

“让你手中的两个金丹原地自爆!”我不客气,五通令咒不魅惑,只律令。我臂上二枚令咒消失,还余下一枚。

羚角妖青目陡然一缩,两只羊眼死不瞑目地瞪我,却口不由心地向他手中两个金丹下令,“咩咩,为明王效忠咩,快施展天魔解——”

两道剑光掠过,他手中的两个五尾金丹只余下半截躯壳,他的摄魂之术还没有施展。

(“那条扎满魔针的手我斩了之后逃开妖邪的爆体。日后断臂可以血肉衍生,原道友不必为我担忧。”)

失了一条手臂的樊无解浑身法衣褴褛。他神情凶狠,持长剑,御短剑,和我夹击羚角妖。那两个还没自爆的金丹被他先发偷袭斩了。

——你被炸成渣最好了!

我真想破口大骂,刚才我离击杀羚角妖只差一步!

“咩咩!都上来咩咩,都上来咩咩!下面如何不用管咩,吃了他们夺星源脱身咩!”羚角妖蠢蠢大笑,青目重新睁大。在他身后拿剑的樊无解酒醉似地摇晃身子,跌出塔外。无人卡道,一个挨一个的妖族金丹从十一重塔上到十二重塔。

羚角妖忽然从我面前缩入下重塔,顺手已经连抓三个金丹连珠般掷向我的剑丸屏障,“爆他咩!爆他咩!爆他咩!”

这妖大奸似蠢,第二次就看透了我的令咒传不到下一重塔!

我的身后响起了青衣少女的一声呀。(“星源入手,岛不运转了——”)翩翩的神念传到。我反身拉她回塔顶。

全塔一暗,然后轰隆隆隆隆隆!没有星源护持的塔逐层崩开!失去精魄的顽石在肉眼中渐渐化为废墟。

我们两人冲天飞起,离她写摘星符的右手一寸悬浮着鹅蛋模样的星源,星源与她的手不即不离,如何翻掌都不坠落或逃逸。星源中地水风火俱全,自在流转。

“它其实足够把我们的躯壳烧坏,只是摘星符隔开了它的热。你不要调皮触它的球面。”

青衣少女叮嘱。

“我不会犯蠢的。”

夜色中,整个的洞府都在晃动。洞府外的浮空岛也传来了大震动的声音。

翩翩说,“岛没了星源护持,也不再能浮空,现在开始往九州大地坠落。我们交给文侯暂时定在鲲舰里拖岛降地,日后重新把星源安回洞府的新坛城就是。”

清薇的三千符鸦弃了塔墟,迎上来护住我们。

“咩咩!你们都不知dào

咩!星、星源和国主早连成一体咩!你们脱不出他的手掌心咩咩!”

羚角妖居然没有被埋在塔的废墟里。他通体鼓起,充盈成一个白色的孔明灯模样,向我们急速飞来。或者说,是我们在吸摄着他过来!

翩翩面色愕然,方才还在她掌上安静悬停的星源开始狂躁跳动。

“有东西出来了!”

我正要驱遣金光狮子弹丸抵御羚角妖,却看到吞吐星华的黑光从那枚星源涌了出来,闪烁明灭星华的黑光仿佛蛇那样游动,从翩翩的掌上一寸落到她的臂上。每处经过的地方翩翩的躯壳也随之化光缩入那黑蛇里。

以前乐静信的宝镜也是这样把我的躯壳化光摄入。这是极厉害的真人手段。拉着她的我也逐渐逼近那条莫测的黑蛇,还有一截翩翩的手被我握着。我犹豫了一下,现在放手,我自己还能脱身。

——但是,翩翩这样的女孩子被独自摄入黑光里,必定凶多吉少。

狮子弹丸撤回我的纳戒。我和翩翩紧紧十指相扣,一道被化光摄入从星源钻出的黑蛇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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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三四章 围困(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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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宙浑然一团黑暗,仿佛道书传说天地未开辟前的元胎模样。

我的金丹目力看不见自己的五指,即使我达到道胎顶尖的神念也无法测度这个宇宙的边界。忽然,有少女的体香绕我鼻尖,我的其余诸识也开始恢复知觉。我怀中有碰上实物的感觉,指尖触到女子由颈至腰的轮廓,是翩翩吐出蚊虫那样轻微的呼吸。我的真元注入她躯壳。团起的少女渐渐舒开,然后有光映出数丈范围。

是星源。

翩翩的摘星符依旧摄引着星源,成为这片黑暗宇宙中唯一的光源。我想放出金光狮子弹丸再扩大照耀范围,随即放qì



“师姐,这片宇宙中没有灵气,和神兵神雷开凿的虚空通道类似,只是维持时日长久。我们丹药见底,和外部不通,更不知dào

何时能破开这宇宙脱身。要靠支用本命真元熬过,节约为上。”

趁和翩翩说话转移注意力,与她不巧贴成一团的我悄悄拉开些距离。不过我还紧拉着她的手——星源照耀的黑暗宇宙背景始终不变,我弄不清楚我们是下坠还是上浮。我深恐一个松手,翩翩和我都分别陷入无尽孤独的黑暗里。

星源映着她脸,少女掠过一丝稍纵即逝的红晕。我修为渐深,脸皮也渐厚,当作没有看见,把着她掌上的星源照我的风水罗盘。七转罗盘竟然指针不动,根本无法确定我们所处宇宙和外面宇宙的相对位置,也不知dào

现在距离文侯的大军有多远。

“师弟,我们应该是在黑蛇的腹里。它连着星源把我们一道吞下,然后在虚实之间游行。”

那只羚角妖说萧龙渊和星源连成一体,这黑蛇多半是萧龙渊连接星源和他本尊的念头所化。单凭念头分身穿梭虚实的手段尤在神兵神雷之上,以我前世经验,这能耐就是一般真人也无法做到。

我一个激灵——那我们应该正被黑蛇裹着从异度通路向萧龙渊趋近!在虚实之间会碰到个鬼,除非寄希望有绝世神通的真人占卜准我们的方位后进入解救。

“按理我们还有两个法子剖开蛇躯的自救:第一用雷法总纲开凿雷隧,但我现在的修为凝练不出虚无之雷;第二把我的都天神煞注入七转剑中施展剑遁,可我的银蛇剑退转到了六转,暂时不堪用。狮子弹丸是七转神兵,但不是我本命祭炼,我的真元不够催动它释fàng

出那样强的一击。除非——”

我和翩翩互相对视了一眼。

“这错起因在我。当时我如果不拉你来闯塔,等着文侯大军修整毕一拥而上就不会有现在的凶险。”

我手像挥琵琶弦那样点入自己穴窍,准bèi

用五劳七伤大手印把余下的寿全部用去,强行把真元拔到道胎程度催动九枚弹丸。我本来想一直韬晦,但心里终究觉得愧对翩翩。

青衣少女挽住我手,

“我们原来并不知dào

妖族的谋划,如果不是你先发制人,小妖们多半早带着星源乘黑蛇脱身,那文侯真算白白折损将士了——至少现在星源还在我手里。师弟的心意我也明白,你要帮我洗掉元宵斗法时候的耻辱。”

翩翩取出袖里大通宝钱,

“今日的事情由我担了。不许用五劳七伤手印折你自己的寿强提真元。我用大通宝钱把我的寿渡你增幅真元。”

我讶然。

“摆脱蟹将追击时,我已经这样使了。再用一次也无所谓。”

原来那时候一瞬间的提升是她缩减了自己寿数所致。

“我没有累世的修持,也不是神兽血脉,而是承着父母留下法嗣和继承世间家业的期望出生的寻常人。有时真羡慕你和琳公主能够从心所欲。有时候我也好想抛弃上官家少主的身份;或者自顾自转劫了,如果尸解陨落我也没有怨恨。”

她的神情前所未有地执拗,手握着的大通宝钱再度把我们两人连接在一起。

“——不说那些妄想了。师弟实在要还人情,就当欠了我们龙虎宗的人情就是了。我们龙虎门人不拖人后腿,也不想被人小瞧。”

我不再推辞。

飞翅宝钱阳面刻隶书“役鬼通神”,阴面刻隶书“逆乱阴阳”。叮铛之声在我念头里络绎不绝,好像无数金钱坠落。虚无中生出的真气从我的丹田里不断涌泉而出。

“我知dào

你心中记挂琳公主,可元宵之后你为何要故yì

和琳公主争执?”

翩翩不知dào

慕容芷要我与琳公主“和亲”的事情。我如果和掌门的女儿太近,就正中她的下怀。

“师姐不要怪我。只是我忽然觉得琳公主没意思了。你看,没了男女之情的羁绊,三个月中我的道行进境迅猛非常。修道还是一人独行的事情,师姐你说是不是?”我说。

翩翩狠狠捏了我一下,

“你们都是要强之人,遇到事情总逞自己的性子,难得各退一步。我真怕你们以后为了意气破了脸面。”

“怎么会呢?我不理她,她不理我,还能有什么怨仇?”

翩翩犹豫了会说,

“师弟的进境必定会在三年后步入山河榜前十。到时候你又要在山河榜上和她争个第一第二,而且你总要赢她。宗门总不能让妖族第一弟子呀,这要让宗门的面子难看了。”

我噗地笑了,

“难道山河榜上从来没有妖族拿过第一吗?”

“往届山河榜上剑宗有蛇妖血脉的弟子萧龙渊最有希望摘下榜首,可他最终还是输给了同宗的慕容观天。我爹爹说那是剑宗私下劝萧龙渊让手的结果,此后生出许多因果。”

“不要想三年后的山河榜了,我们还是看看眼前吧。”

我逐渐适应了翩翩用大通宝钱变现的澎湃真元,四肢百骸的蕴藏如同深海。我的都天神煞推入第一枚狮子弹丸,第一枚狮子弹丸撞倒第二枚上,第二枚撞第三枚,如是一直撞到第九枚狮子弹丸,随即一声贯通天地的咆哮。

黑蛇一晃,然后安定下来。我们期待的虚空通道并没有被凿出。

“这个宇宙难道有返虚者化出的洞天坚固。”翩翩失望。

这当口,一团青光正向我们这边急速移动,是羚角妖的那只青目发出的魔光。

我苦笑道,

“——罗刹国主的黑蛇分身也顺带把那只羊捎带进来了。在出去前,我们要先了断它了。”

翩翩的星源仿佛黑暗中的大靶子,被羚角妖追逐过来。

有梅芜城等一众金丹在时,我们堪堪抵挡住羚角妖。现在我真元大增,不知dào

能否拼掉它。

“国主的念头黑蛇有《海底》源源不断地加护,你们用七转神兵也无法破开的咩!那个母的人,你把连着星源的手掌切下来咩!本妖就考lǜ

求国主把你们放了咩!”

翩翩色变。

羚角妖蠢笑,脸上露出赤子般的诚意——我是绝对不会相信他。

“砰!”一言不发的我手指立kè

扣着一枚狮子弹丸弹出。雷光一耀,立kè

在羚角妖的一条肥大臂膀,轰出一个大窟窿,“让你也尝下金丹自爆的滋味!”

雷光从我各个穴窍溢出,无有缺漏地护持周身。

“赖皮咩!你吃了多少血丹咩!”

羚角妖惊慌地咩咩,额上青目光华大放。它臂上血肉迅速衍生填充空洞。

翩翩一手举名利圈抗衡小妖逸向她的魔光。少女的真元原来也被大通宝钱大为增幅,她咬紧牙齿顶下小妖的摄心。

“砰!”注满神煞的第二枚狮子弹丸挟带雷光洞穿羚角妖的大腿。“砰!”第三枚狮子弹丸擦过小妖肉乎乎的脖颈,雷光溅射得他脖子血肉模糊。

元胎般的黑暗宇宙中金光和青光纵横交错,我们一人一妖的速度都逾越了金丹极限,它看似笨拙的躯壳颠倒旋转,居然也闪避掉我大半的弹丸。魔针乘隙飞出,但触上我的护体雷光立kè

焚灭。我的念头和躯壳真元水火相济,护体光华近乎元婴者的元神宝焰。

数十个呼吸的腾挪中,羚角妖肢体上的窟窿愈合得十之七八。对普通道胎的必杀手段,对这只羊妖而言也不过失了先机。有青目真元供养,他的续战能力近乎无穷无尽。

——可惜,一步落后步步落后。我不和你战到地老天荒。

我的雷法犹如九条链子牵引九枚弹丸飞纵,数个回合中羚角妖还没有和我近身交锋,已经被远处遥控的我笼在九弹丸织成的雷球里。

他野猪那样发横着上撞下突各方弹丸,隆隆的狮吼与雷音如十面鼓起,回荡在雷球中央。雷球始终不破,羚角妖躯壳各处又多了近百个新窟窿。

“你敢不敢和我近身一战咩!”雷球中传来气急败坏的嚎叫!

“恐怕我没有这个荣幸了。”我一合掌,九弹丸压向中央一点。

哇呀惨叫从中央传出,诸雷寂静,然后依然化为九朵金光,围绕着一点青光向我送来。

不是羚角妖的躯壳,而是萧龙渊传它的那个青目内丹。难道它躯壳全被现在我的雷光化为齑粉了。

——这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我暗自思忖。

“他弃了罗刹国主的内丹逃跑了。”翩翩的声音传来,一枚名利圈离手,罩向黑暗中一团和樊无解那样规模的真元。名利圈银光落定,却只是一张空壳般的秃羊皮。

“被它的阴神金蝉脱壳。”翩翩遗憾,用掌上星源照四方黑暗。

不知何处传来“咩咩”地嘲笑声,我向黑暗乱轰数雷。咩咩声犹如跌进了无尽的冰窟窿,再也不见。

翩翩用星源来照那张羊皮,“这样修为的羊精皮是机缘难求的好材料,把符文写在羊皮上再诵咒犹如施术那样便利;符马符鸟也可以变成羊皮书上容纳的念兽,不需yào

再耗灵符。”

“那我们俩把羊皮分了吧。”我招呼一枚狮子弹丸一闪剑光,小妖皮从中线割开。翩翩半年前送我的符书早用完了,新的羊皮符书上我要再画点传信的纸鹤符(其他符对我也用不上)。

我俩凑到一起看九弹丸笼着的萧龙渊青目舍利。这舍利在剑阵里很不老实,时刻准bèi

跳出。我仗着自己增幅的真元用雷法一时能压制它不走,随着我这虚高的真元下落,它迟早要飞去。

无妖催动,青目舍利也不再散发摄魂之力。舍利中宛如文侯玲珑塔,现出大小万千的景象——

妖氛滚滚的云海中有大小双岛悬空,互为犄角之势。较小的一岛和我们攻打的西翼空岛规模相当,大岛则是它的三倍。双岛表面没有人影,全被黑色的妖气覆盖,仿佛涂满黑芝麻糊的大小两球。两球之间横亘着一只羽翼四张的朱雀大鸟,细看则是舒展十二对接天火翼的鸟形旗舰。雄壮华丽的旗舰全张羽翼,几乎能把那座较小的岛盖起来。

朱雀旗舰向小岛的一面,有五百珠光宝气、大如云彩的孔雀道兵掠阵;向大岛的一面,则罩着罗网般的二十八道混元罡煞剑阵,每座混元剑阵是五到七个剑宗金丹组成。十二鲸舰和盈千蜻蜓小艇浮动在本阵朱雀舰羽翼之间。朱雀舰头矗立着沉思的青年都督,七位气息强dà

的蜀山剑仙屏列左右。

双岛黑气时刻幻化成千百黑光蛇头夹击朱雀旗舰本阵;七位蜀山剑仙在宇文拔都号令下随两面战线进退出入黑光,不急不徐地把战线向两岛分别推入。

我和翩翩楞了半晌。实话而言,文侯三月中从各路豪杰招募而来的部曲相对宇文拔都如此精灿的大军真是乞丐。

“想必那只监军羚角妖当初在西翼岛上也是凭借这舍利统揽全局。现在我们和文侯脱离,看不到她的西翼军,只能看到中央大战。瞧宇文拔都的从容进攻,胜负不是几日几夜能够分出。不过,文侯的战舰和兵将损伤也不小,少说要一两月修整,多半不会去援助宇文拔都的。”

我无奈说,

“唉。我用道胎真元也无法催动的狮子弹丸破开蛇躯。只好等文侯惦记,用观水祖师的银葫芦来接引我们出去。”

“你怎么不说清薇师叔救我们呢?”翩翩不高兴。

我呵呵。本来我对清薇的神通手段就不报什么指望,多说伤了翩翩的龙虎宗面子。

我心中忽然念动,对翩翩说,

“颜掌门几月前嘱咐我,得到这青目内丹就能让我的银蛇剑返本回原。我们无事可做,不如耗费些时辰祭炼好银蛇剑,再斩这黑蛇试试。”

“可我们没有熔炼飞剑的神炉,无法提供火元把这舍利上的国主念头抹杀后熔丹入剑。”

翩翩一顿,

“呀,是我呆了,我手上的星源就是最好的火元。”

“虽然要损耗星源,但要自己出去也只能如此。我们日后向文侯道个歉,多帮zhù

她几次还了人情就是。”

我和她重新升起希望。我当即把《碧落黄泉九转炼剑法》口诀传授给翩翩。翩翩放开心念,和我相印。我一手取出银蛇剑壳,一手导引她摄住星源之手。九朵弹丸笼着青目舍利点入黑中带赤的神剑。星源大热推动两气交泰,青目里传来怪蛇阴森恐怖地长啸销磨我们两人念头。星源四逸的乱火也飞溅到我们躯壳。

我和她分别念诵《上清典》与《正一经》的真言守住本心。仿佛婴儿于母胎中酣睡。青目里万花筒的人间争斗全不萦心,我们进入置生死度外的大安定。

魔退一尺,道长一丈。蛇声渐息,龙吟渐生。

不知过去多少时辰,我们从漫长的定中醒觉。青目舍利不再,她手上的星源从拳大缩到鸽子蛋小,一颗亘古运转的星辰精华大半炼入了银蛇剑中。龙吟自我的神剑传出,黑色鲲骨点点化蛇蜕而去,露出一盘姣好银月颜色。

“紫电飞龙出!”我号令!

紫电照彻黑蛇宇宙,我和青衣少女乘在星汉般的巨龙背脊之上。只欠一点灵光等我踏入元婴后点燃,这剑灵也能化形修真。我和翩翩对望,没有言语,欣悦互通于心。

我持银蛇剑大喝,“开!”龙身化为千百紫电火瀑飞流。黑蛇宇宙下方轰地开辟出一洞。一线光明从洞里传出,另有呜咽的黑水从洞里不住流出,聚成黑蛇宇宙的一部分。

翩翩把她手上鸽子蛋小的星源推出,紫电飞龙戏珠似地把星源含-入了它的念想丹田。星源气息藏了起来。

“前方不知凶吉,小心为妙。”她说。

我把紫电飞龙纳回银蛇剑,牵着翩翩手飞入洞中。

——一岛漂泊呜咽黑水之中,岛有十三座巍峨宫阙,弥漫着十万妖气。前方不知多少人物披着黑色斗篷,黑衣上一律绣着金色月牙。他们簇拥的领袖披着的黑色斗篷上绣七尾。此妖一步跃上虚空,向我们示意问好。他年轻秀士模样,却有一股挥斥方遒的豪气。

“苏先生?!”

我和翩翩脱口而出。

那妖点头微笑,然后向拜月教徒们肃容道,

“这两个人族修士毁伤国主内丹,罪在不赦!给我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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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三五章 围困(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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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余个拜月教金丹有先有后跃上虚空,他们修为各异,速度不齐。我掣银蛇剑划了圈,十余道紫电陆续破空,后发飞腾的数个金丹立kè

栽下水去。银蛇剑正挥了一个周天,当头冲来的金丹只剩下一人。

我看到此人的虬髯面目,依稀是去年在大江上和我与琳公主同行的哑掌舵。银蛇剑和他的五转金色宝杵一磕,我倏地雷光收束。他本应断折的宝杵脱手,人识趣退下。余下数个金丹只是把我们围住,再不上前。

——那人是旧相识,他是存心让阵形杂乱,我也不好向他和他手下下杀手。但是众目睽睽下,再相熟的妖军也无法放走我们。

“汝等真是怠慢国主严令!”

我正苦恼。七尾苏分开众拜月教徒入围,他从袖里摘出一把月牙尖般的明亮弯刀,其中蕴藏着强dà

的念头,

“你们两宗之人本来和国主没有深怨,偏来趟这浑水!现下国主十之八九的心念在和蜀山七剑交锋,无暇理你们,特命我押你们入魔高一丈塔。”

他也不漾出元神宝焰,仅凭着道胎之躯持刃与我银蛇剑相撄,另一袖挥洒格挡翩翩双环。即使如此,我也要提起全副心身应付,罡风煞雷真火不断从银蛇剑涌出。

那书生步虚运刃如曼妙舞姿,清影重重从本尊生出。我心能分辨虚实;但翩翩被围在七尾苏几个幻出的清影里,全然成了看客。

“既生魄!”

随秀士叩齿,他月牙刃的神光如旺盛春水暴涨,一波波推出,把我神剑雷光阻在外面。

我又拍手放出狮子弹丸。九声雷动,笼罩我的群影破碎。我和唯一的七尾苏都踏在呜咽黑水,护体雷光从我周身溢出,灌入银蛇剑的诸雷聚成一道小瀑布般的剑光四扫。群妖远远闪避一里开外。我们俩人在波涛里出没,我的九枚金光弹丸如蛟龙穿梭,黑水浪涌如峰。七尾苏却总能在千钧一发之际,脱出我一正九奇的剑光合围。

“苏先生只要漾出宝焰,就能轻易拿下我。你拖延这许久,莫非是找机会放我们跑?”我传他神念。

我场面上风,其实已是骑虎难下之势。七尾苏刻意把自己真元压制到我现在的规模,但有自身元神源源不断接续,永不匮乏。我除了护体罡煞和本命神剑,还在催动他人授受的狮子弹丸。真元虽然没告罄,但金丹上层的躯壳早不胜负荷。

“你们俩并不是我的敌人。”

他似乎在斟酌语句,

“你不会伤我的手下,我也不想让其他的妖军丧在你手里。在和国主性命交关的海底里,谁也无法帮你们脱身。”

七尾苏笑,

“既然你们总要被擒,我索性让你的名声更大一点。战到现在,我还一直处于守势呐。”

那人喉中连续不断地发出老狐尖声。一呼吸中,他的瞳孔急剧转化,由人类的乌色变为兽类的金色,内中双重元神宝焰流动。他的躯壳已经充盈成原来的二倍,舒开的双肢浑如苍劲老树,冷森森的兽爪持刃,每指具有四转飞剑的锋利。浓郁的妖气几乎使我窒息,妖怪身后不断探出的柱子般巨尾犹如孔雀开屏。遮天七尾乱扫,我的九枚金丸被逼回虚空,无法趋近。

七尾苏的一条兽爪径直插入我的雷光之中。那元婴妖手寸寸湮灭,我的剑光和护体雷光同时被涤尽。

“好!既死魄!”

他的第二只持刃妖臂再度插入,无有春水光芒从刃上冒出,只有刃尖一点勾魂灵光。注视着那点灵光,我念头不住摇晃,通体百骸无不疲倦。持银蛇剑手松,他的刃尖勾着我的肩胛把我提上半空。

“我会找机会让姬真人赎你们出去——龙少是我斡旋从龙虎宗赎回,我会劝说国主把这个人情还了。”

老狐妖传我神念。

上空有寥落的掌声响起,伴随着久违的轻佻声音,

“当年南宫磐石和不动元神的武神交手十合落败,如今原兄能和拜月教十二长老之首的轩辕岚交手三十合不败。真是前后辉映的伟业呀。”

那青年原来是女子都要羞惭容色不如的美男,但这次重逢他却戴着狰狞的青色鬼面,让外人错觉他就是带领的一百筑基妖兵中最恐怖的一头。

“轩辕长老,不必押他们入魔高一丈塔了。我师尊命我提这两人见他。”公孙纹龙擒着翩翩双臂降下。我感应到七尾苏(或者说魔教长老轩辕岚)的一丝神念震动。他倏忽恢复了俊逸人形,那条断臂晃动几下,血肉衍生如常。

“国主和蜀山七剑互用心剑对攻七日七夜,不知dào

胜负如何?”

轩辕岚关切问。

——原来从我们进入黑蛇后,已经过去七日了。

“海底源源不尽,赢他们不再话下。要不是为天落歌和宇文拔都的出手留力,蜀山七剑早就油尽灯枯。国主请轩辕长老速回本宫维持海底。”

“不敢怠慢。”

轩辕岚率众离去。从青面小妖的面具后,传来龙少学美娇-娘的媚笑,

“上官姐姐,我也想念你呀。”

我们的法器纳戒一律被公孙纹龙上了符印抄缴,泥丸宫上也印了镇魂符。然后他要我们把法衣也脱了给他。我给他外罩的昆仑法衣,要留下我父亲的五转狻猊甲——其实外表已经是很旧的狮子皮。龙少手下的一百妖兵都当破烂笑话。

“原兄对我有救命之恩,没你我跑不出云梦,我不拿你的东西;喂,上官翩翩,你的法衣给我剥下来。”

公孙文龙指着青衣少女。

翩翩抗议,“我们龙虎宗关押你是修真界的惯例,你押我杀我就是了,这样辱我丢你脸面。”

“我是很恩怨分明的。我不计较龙虎宗穿我琵琶骨,这是还你父亲挖我脐下三寸和强令我着女装数月的仇怨——我懒得找他仇,自然报应在你身上。”

他看了下自己柔荑样的手,招呼几个手脚极糙的筑基妖兵上来,

“让她赤身游街十二宫到国主殿前,再换上衣裳。”

“龙少看我面上就不要为难翩翩了,算你还欠我的救命人情吧。”

我说。

“天哪,原兄竟然是对上官家的小姐上心!”公孙纹龙顿了下说,“那你亲她一口,让我相信下。”

我望了翩翩一眼,然后嘴唇碰了下她的嘴唇,杯子碰杯子一般。随行的百余小妖都笑起来,“我们要看更深入的恩爱。”

“混蛋,国主还要正事,你们不要瞎闹。”公孙纹龙训斥群妖,对我说,“原兄,那我们两清了。待会我就是吃了你们的血肉,也不要怪我呀。我是很恩怨分明的——保证同时干净地杀了你们两人。”

“少主,他们这样的修真者可以炼好几炉血丹!尤其是这个原剑空,竟然让轩辕长老苦战!罗刹国和拜月教都没有这样的金丹修士,你怎么能独食?儒家讲兼爱,你应该把他俩分遍我们呀。”小妖们中有妖提意见。

“读的什么狗屁书,是墨家叫兼爱。”龙少纠正,“北荒平常肉也难有的吃,你们还要种药田。那就依了你们吧。”小妖们欢呼。

“龙少,我和翩翩死后随便你琢磨如何做料理。现在趁我们还活着,谈些快乐的事情吧。”

我拉翩翩的手,安慰一直正色的青衣少女,“翩翩,哭丧着去脸死掉可不好。要有个美人样子,我可很喜欢看呐。”

少女点首,脸色转霁。

我们降到黑水环绕的大岛。前十二座妖宫妖气冲天,仿佛十二条黑柱把黑水之上的天空撑起。公孙纹龙不领我们由十二宫过,而是从一条瑶草缤纷的小径直上第十三宫殿,沿途倒有魔窟仙山的风光。他给我如数家珍地介shào

各种天材地宝,可炼何药何毒。即使我有了前世的炼药记忆,也不如他钻研之深(不过我不愧疚:我从来靠雷法,不靠炼药)。

“北荒本来苦寒,又经lì

宗门血洗夺脉,适合种药的地方实在匮乏,反而刺激我们深挖潜力。你们一直鄙夷的血丹就经过我们北荒五百年的改良,达到凡物都可以取精华化外丹的境界。”

“用有灵智的生类作药终究是不妥。虽然也我吃肉杀生,但你们这样把活人炼血,于心可安?”

“安。”龙少毫不犹豫回应,“洪荒万物蒙昧,只知群不知己。文明演进,生灵从为群到为己。到了当世,他人都是敌国。这是天道大势。拿人炼血丹,可以同理推演。我对被炼丹的人,倒是无喜无恨,他们不幸生在此世,要怨就怨天呗。”

他神色倒是一派坦然。

“你家国主的拜月教讲人妖大同,你这个嫡传弟子倒鼓吹同类相食。真是虚伪。”

我说。

“哼。有什么南辕北辙。不让你们人人觉悟唯有自己是真实不虚,怎么能打破族群部落之见,统合众生一体!”

“小空你何必和疯子较真——公孙,我们从攻打西翼岛一路过来,每个大妖都说过海底,这到底是什么东西呢?”翩翩问。

“此战之后,海底必然天下知名。一会儿你们就要死后无知,我就先透露下吧——大道衍生万物,得道者能造出万法。但道不能言,需yào

求道者探求。你们的上千法和亿万术都是从修士探求来的宗门四经衍生。但北荒妖族始终有术无道,就好像没有源头活水,成不了气候。依赖你们宗门的门径成道,便永远要依附人类。我师萧龙渊博览宗门之学,考证前古群妖遗藏,体察到了天心,于是揭示出我们妖族一部能生万法的海底真经。”

公孙纹龙得yì

笑了起来,

“真经还只有个框架,但已经能让我师摆脱去洪荒种的躯壳桎梏,部分成就返虚阳神了。摄你们来的黑蛇是我师的阳神显化,包裹两岛的黑蛇也是我师阳神显化,这汪洋黑水和水上之岛也是我师阳神显化——妖猴德健和宇文拔都这些宵小,取下我师蝉蜕的洪荒血肉就沾沾自喜,料想不到正助我师尸解他庞大的躯壳。对于我师,只是损失些祭炼神器的材料。”

——我也有点羞愧,自己从羚角妖上挖出来的内丹,不就是萧龙渊抛弃的外物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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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三六章 魔高一丈(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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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千精灿的禁卫青面妖兵自山腰夹道列阵至山尖。荷戟妖兵皆化出丈二凶煞人形,唯利爪獠牙不变。我们一路通过肉林,有不断的巨瀑声在山尖奔腾。黑水如垂天帷幕笼罩住巍峨宫阙。

正殿前柱子般伫立着十个火轮车大的龙虾道兵。公孙取虎牙兵符给道兵首领通传。俄顷,龙虾道兵用分水宝叉掀开黑水帷幕一角。四个琼颜丹唇的人类阉童内侍引我们入殿。

魔宫深宏瑰丽,芙蓉池错杂于飞廊复道之间。大殿金灯络绎,奇香氤氲。盈百冠带华服羽衣的金丹妖邪依班次有条不紊地就位。部分妖邪并不掩饰自己的异类本相;而有些则幻成俊美、妖媚、奇古、清矍不一的人类面目,毫无违和姿态;更有一些干脆是真zhèng

的人奸。

随着我们两人入殿,妖邪此起彼伏的议论蜂起,多是讨论宗门元宵斗法以及我和妖猿德健的交手。

——我竟然有再临帝都天子明堂的错觉。

我原来估摸异位而处的自己会落到御苑被围观和猎杀的鸟兽地步。但现在我感觉自己在出使一个濡染人类文化的异国。

大殿的白莲台上寂然坐着一位额生双角、面如满月,牛眼龙须的丈二高金衣法王,三重宝焰如冠冕加在他的头顶。金色法衣上绘龙章、凤篆、云书、易符、诸般蝌蚪文字,他好像披了一卷天书在身。

金衣法王的案前金盘上盛着翩翩失落的七转法宝不义之财。王座后还有一道横亘百尺、遮断诸识的水屏。

另有一位披丹霞法衣,手持青杖、腰系红葫、头长一对鹿角的少女侍立在王者案前。这鹿角少女容颜清丽绝俗,也有山河榜前十的沛然真元。但真让我念念不忘的是她眉心一枚金目——恰是颜缘掌门之前说的萧龙渊九头内丹之一!近在眼前,我却不能顺手取下捎给琳公主了。

我方念动,鹿角少女稍蹙眉,迅即如常。

“你就是罗刹国主萧龙渊吗?”

我问金衣法王。

金衣法王的铜铃大眼陡地翻开。犹如重锤撞击,我被一下弹射到大殿蟠蛇巨柱。然后呕血落下。

群妖嗤笑。

“麟圣妖师在上,小将人宝俱获,无有遗落。昆仑原剑空与龙虎上官天泉之女上官翩翩和小将有旧,恳请妖师给他们两人好死。”

公孙纹龙叩前,奉上从我和翩翩收缴来的一切法宝神兵。

——这金衣法王不是萧龙渊?!

我迷惑。麟圣?麟圣?难道,这个公孙纹龙口中的妖师还是麒麟系的王者?蟹将和变钜子既为元婴强者,又何以坐视此妖居于王座,无有异词?那萧龙渊又在哪里呢?

金衣法王一一检视众宝,最后停留在我的银蛇剑上,铜铃眼显出天雷殷殷、火龙交横的景象。正是我银蛇剑器灵的内景。

“出来!”他指金色法衣上一道凤篆入剑。

我的五脏和器灵感应,天翻地覆般搅动。

“啊啊啊啊啊!”银蛇剑一声悲凄龙吟,从浩渺的内景吐出一枚鸽子蛋小火元!

金衣法王径直用手抓住虚空里那枚可熔大地为岩浆的星源,叹道,

“我国得九关之三,一关又精华半丧。”

他手上的星源随即缩成芝麻大一点,置入他头上一角不见。

翩翩恍然对我说,

“当年末代麒麟王投降宗门,留下二子。金麒麟随我龙虎,银麒麟则随剑宗。萧龙渊叛逃,银麒麟也不知所踪。竟然也踏入了真人境界。他那身金衣是麒麟系历代王者传承的八转天禄宝图。”

“哼,料想数百年来金麒麟这个蠢材在龙虎也没有多少长进。上官天泉的孩子倒也博闻强记,不尽然是丢失他三宝的败家子。”

金衣法王的声音果然和兽形的金麒麟十分相似。

翩翩面色难堪。

金衣法王道,

“洪荒时龙族分封别种九头蛇与麒麟两系在山河各地,纠合万妖抗衡凶心滔天的白虎妖制霸大陆,直到洪荒种衰微的近代两系依然交好不渝。萧君要立妖族之教,我也耻作返虚骑乘,我们生死相托,远遁北荒,历万死千难才有今日气象。现下萧君神游太玄剑境与诸剑周旋,本圣代他号令万妖,如古时人类之相国。”

麟圣道,

“去年本圣遣使节劝你昆仑龙虎两不相帮,你们两宗反而要趁时攫取天下人心,这番竟撕破脸面,助剑宗攻打本军西翼!本圣也不学你宗真人们欲擒故纵的假仁义,就地处置了你们!”

金衣法王的又一只角上忽然也响起了起哄之声,

“师尊不要费时为我重铸肉身咩,夺舍两人躯壳咩!”

不是冤家不碰头。这羚角小妖居然是麟圣弟子,阴神被麟圣收纳回了角中。

公孙纹龙对这蠢羊嗤之以鼻,向麟圣奏道,

“原剑空不是迂腐之人。可赐他拜月教长老与妖国武职,许他共同参证海底真经,纳为我方所用。如他不允,则废上官翩翩道行;再不允,则炼上官翩翩生魂。其人必定就范。取他性命恐失轻率,殿中盈百群妖也会憾恨无缘与元宵斗法之修士切磋。请妖师三思。”

公孙纹龙是绑票勒索的思路,他料定我无法忍受翩翩受苦,在真人级别的妖怪监视下她也没有任何自尽可能。

我埋头沉思:翩翩是宗门表率和真人法嗣,她连伪降的姿态都无法做出,一定会选誓死不屈。我如不降,后面有的是折磨等她。我应该顺势伪降,拖延时日待变。大正天子那厢我还挂了名字,如果我陨落,他和文明大典另要找铸剑人了。另有和我们昆仑暧昧不清的七尾苏,有许多明暗势力可以引援。

“原君千万不要差了念头。我的生死不干你事。”青衣少女学着她师长的模样劝导我,已经准bèi

要舍生取义。

“麒麟是我福星。令弟曾在龙虎本山为我解围,今日时事所迫,还有赖麟圣垂怜,在贵军中留一个百夫长位置给我。上官翩翩与我相善许久,还请麟圣不计较她的恶言恶行,我会劝转她也归顺国主的。”

我单膝跪下。

翩翩别过脸去,恼恨跺脚。群妖中不少人发出了对我的鄙夷之声。

“求师尊允许弟子扑杀这个小人!”

鹿角少女回身奏请麟圣。

我暗自感慨。北荒妖中不乏豪侠磊落之士,也不可一概以凶残异类轻视——不过,也许这个鹿角小妖深深记挂我对她的杀心,要扼杀凶兆于未然。

金衣法王忽地大笑,

“剑宗之人悍如虎,昆仑之人狡如蛇,龙虎之人却是不晓事的痴儿。鹿灵芝,你也学龙虎的人那样痴。”

麟圣洞察了我的心思。我又站起来,无聊地掸去膝上灰尘,还是不伪装吧。翩翩楞了下,醒悟过来我的算计。

公孙纹龙请罪,

“妖师恕小将失察。原剑空果然是包藏祸心、不可救药的人类,应当剐千刀,小将求监斩。”

“你也很狡猾。”

麟圣挥手下令,

“本圣自有决断。传下去:把今年臣服国主的欧阳既济所献法宝抬上!”

元婴中层的欧阳既济是昆仑弃徒,竟然在人妖大战的关键时刻秘密投效了罗刹国!不过,昆仑既定方略是平定西北,剪灭西域道欧阳家兼有清理门户的大义,这个弃徒实在也是无路可投。

八个龙虾道兵奉一尊神炉入殿,支在大殿中央。

神炉色若淡金,合中黄戊己宫;炉高二丈四尺,合二十四气;炉四面有六十孔窍,是卦气运行一循环之数;炉顶列日之金乌、月之玉蟾、青龙、白虎四洪荒种,应乾、坤、坎、离四分至卦。炉汤溶溶,有汪洋千顷之势。

——金衣法王是要烹了我们两个血丹吗?

“这是欧阳既济的八转镇山法宝小造化炉,他把自己性命相关的法宝献给罗刹国主,投身妖族已是确凿事实。”

翩翩叹息。

在我幽深的记忆里出现了另一种形制相仿的神炉。那是安置在昆仑绝顶之峰,祖师岩上的九转法宝“造化鸿钧”。我成就诸天雷法总纲和见闻那尊神器蕴涵的大道关系极大。那个我素未蒙面的欧阳既济一定也看到了造化鸿钧蕴涵的道。那么,他仿制的这尊小造化炉又能炼出些什么呢?

“取一枚三尸虫投入小造化炉!拿这两个宗门弟子试药!”

金衣法王冷冷道。

鹿灵芝奉令拔去火红葫芦塞子,用青杖挑一只拇指大小的蝎子样虫。正是萧龙渊当年从剑宗药王院窃走的魔虫后嗣。

翩翩紧握我的手,既是鼓励我,也是鼓励她自己,

“师弟莫怕,我们不会像柳子越那样脓包的。三尸虫至多能把我们抹杀成白痴,绝不会屈服我们。”

“哼,本圣借三尸虫的灵媒要炼的可是三尸之神!”

金衣法王宝焰大放,吐三口三昧真火入炉窍。纯刚乾乾的阳气徐徐而生,炉汤渐渐沸腾,波涛汹涌,高过三丈六尺。

群妖都赞叹起来。

两声霹雳巨响,虫入神炉。麟圣念动真言,和我们昆仑传授与我的雷法总纲大相径庭

“……上善如水如牝如婴儿,处卑处贱处恶秽。坚强者皆趋死之徒,柔弱者皆趋生之徒……”

昆仑上清、龙虎正一和我的雷法都推崇中道与刚健。这真言颠倒胡扯,偏至于万物源始的阴之一面,极端悖谬。

波涛消退,阳气潜退。亿万阴魔的哭嚎从十方天地涌入黑水帷幕,没入小造化炉内。黑雾缭绕,大殿金灯明暗不定,香气变臭,一派万物将亡的景象。众妖各运真元护体,如临大敌。

“我们修士常要降伏摧破心中阴魔,可这许多心外阴魔又从何处来?”翩翩自言自语。

“从众生心来。人皆有怨念,死而不消,附于天道,积为阴魔。阴魔妒恶修道之人功德福慧,不能窃之则必损之。自炼气至元婴渡劫,阴魔必是劫数羽翼。”

我解答。

“师尊,用海底法门祭炼三尸之神未必一次功成,是否暂时中止?”

鹿灵芝问,也是代群妖问。

“无妨事。过去宗门返虚曾用造化鸿钧炼至不可思议的阴魔之圣,一炉得七;本圣得海底真经,又有小造化炉,哪里驾驭不了这阴魔之王?”

金衣法王答。

阴魔之圣?我喃喃默诵,在我久远的记忆中宗门祖师不曾有过此事。麟圣从哪里得来的秘闻呢?

金衣法王指他所披天禄宝图,大喝,

“我符光焰有万丈之长,群魔急急如我律令,盍不速速归元为一!”

天禄宝图上移出七道龙章凤篆,犹如昏黑大殿中的七枚精耀华烛,一股脑涌入小造化炉,符文在炉汤里烧化开来。

“呼!呼!呼!”

七符化尽,魔啸不再。神炉风波安定,只是黑雾依然在大殿徘徊不散。三枚神丹从小造化炉升起,就像三轮星辰悬在大殿虚空。

一轮镜子大小血月,一轮镜子大小青月,一轮镜子大小白月。三轮月中分别包裹着抱成婴儿姿态的血衣、青衣和白衣的女童,身躯都是一寸二分长。

“三尸神成矣!青姑踞守原剑空之上丹田,白姑踬守原剑空之中丹田,血姑跻守原剑空之下丹田。急急如律令!”

三星应金衣法王之令缩入我的丹田!公孙纹龙封住我真元与阴神的符文却倾刻豁然而解!

雷光从我周身漾出!我一把抓住翩翩,护入我的雷光里。手一召,麟圣金盘的银蛇剑瞬时回到掌中。我和翩翩驾下火光耀耀,呼吸间显出紫电飞龙的模样,腾飞于殿上。原来弥漫大殿的残雾被我雷火荡涤一空。

群妖耸动,纷纷祭起法器。我目露凶光,不惮在肉林里杀个七进七出。此时,童谣却在我脑海里响起,我的内视里三个一寸二分长的女童懒洋洋从婴儿姿态舒展开身子,就像花朵打开。三枚月轮中我看不清三人面目,如今我却愕然发xiàn

三女童的面目和我有七八分相像。然后她们在我内景中手环手开始鬼叫。我握定的银蛇剑抖了下。

金衣法王摆手,

“你们不必恐惧。原剑空,本圣祭炼的三尸神伏在你性命关头。你如不为我妖军效命,本圣念动,三尸神立kè

接管你的躯壳,你还是要奉我号令。”

公孙纹龙露出着迷好奇神色。

“不要诈我。”我骂。

三个女童在我脑海里越来越吵闹。我想用银蛇剑把她们从自己脑子里挖出来。

“青姑踞,让原剑空诵一段他的雷法心诀。”

麟圣冷冷道。

我脑海中那个青衣女童停止了鬼叫,邪眼一瞪,忽然喜道,“就是这个了。”

众庭广众,强敌环伺下,乘在紫电飞龙上的我脱口而出,

“《诸天雷法总纲》第一章:道一生芒,动而无名。咸蜕解甲,阳气和震……”

脑海中青衣女童念诵的正是我给姬傲剑秘密传授的雷法总纲定稿。她借着我的口宣之于群妖。当这里是昆仑传功院嘛!

“……蛇伏于泥,黄纯于潜,莫见其疆,藏郁于泉……”

我心中火冒万丈,但是自己的躯壳已经念诵到了第五章。我御使内景中的念想雷劈打三个女童。但就像用刀斩自己的影子,徒劳无益。我嘴角溢血,是自己的念想雷损伤自己阴神的后果。

翩翩目瞪口呆。公孙纹龙抱腹笑了起来。金丹妖中有些对我的讲授若有所思,抓紧机缘当了我的便宜徒弟。另有一些则神色阴晴不定,我清楚他们是怕麟圣把三尸神万一用在自己身上。

“你们三个房客不怕我用念想雷自尽吗?”我内视中用神念和三女童交流。

血衣女童笑,“你虽然是这宅邸主人,要生要死却由我们定夺。主人若死,我们也亡,哪里能让你死了。只要我们愿意,禁制得你一根毫毛也动不了。”

另一个白衣女童指着我内景中的念想雷道,“停下来吧。莫要自戕害自己的阴神。主人日后修liàn

增长,我们也水涨船高。所谓道魔俱进,国富民强,是荣损与共的。”

随着她下令,我再无法在内景里施展念想雷。

我在大殿里把雷法总纲诵到了第十章,银蛇剑始终僵在手里动弹不得。

“雷法总纲可以日后再诵,你们有的是时日和原剑空切磋道法。暂不用三尸神渡化上官翩翩,先押入魔高一丈塔,以后还要用她应付上官天泉。今夜阳让于阴,物咸丧明,值剑宗大凶日,这海与山要遍染为红。原剑空,现我授予你罗刹国先锋官加拜月教五尾长老衔。一会儿随本圣击杀剑宗诸人。你跟我来拜谒国主吧。”

金衣法王指金盘内的狮子弹丸和风水罗盘,两宝飞回我的纳戒。

我驾下的紫电飞龙消散。我收剑随麟圣进入水屏障,公孙纹龙与鹿灵芝随我之后跟入。我背后留下孤零零的翩翩。她看不到我无奈的眼神。

群妖们呢喃赞叹金衣法王的神通和罗刹国主的真经威力,也不知dào

有几个真心,有几个胆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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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三七章 魔高一丈,神战于玄(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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屏障后全然是一派淼淼浩浩的黑暗宇宙,犹如困了我与翩翩七日的黑蛇之腹。我们四人漂浮在无边无际的虚空,唯有从宇宙之心游荡出的明光指引方向。金衣法王指天禄宝图,一枚云符逸出,云化成一叶小舟,把我们载向光芒起源之处。

光芒愈盛,幢幢影子愈密,从深处逸出的剑qì

愈加凌厉。初时我还能用外溢真气当作风雨抗衡,渐深入周身不由自主漾起雷光电环。

剑qì

犹如雨打芭蕉,落在公孙纹龙的肌肤上,呼吸间有无数剑伤在他脸与裸露的手上出现又消失。龙纹身若隐若现,他用金身硬熬剑qì

,强悍真元速愈伤痕;鹿灵芝的青杖则变化成一缕青烟般罩顶身躯的蛇形代她吸纳剑煞。

麟圣石头般沉默着束手旁观。他的天禄宝图万剑不侵,一张牛脸也看不出什么。

影子们到了光明源头,违背常理地更趋近实有,显现出矫腾山河、飞扬寰宇的英爽剑仙面目。与其说光明是把这些真灵驱散成影的火炬,不如说光明是剑仙们所从来的宝灯,我们接触的外面人影是宝灯的余辉阴翳。

仿佛从画像上走出来的剑仙们绕着那团光明曼妙起舞,如流风回雪,轻云蔽月。他们的数目有时候上千,有时候数百。但我屏除杂虑,凝神观照,只看到七张各异的面貌,恰是我在萧龙渊那枚青目中窥视到的七个蜀山剑仙。

——我陡然想到妖猴德健用元神放出的分身影子。

我和三个尸神完全合拍地祭起银剑金丸。真灵们的剑光向云舟诸人吞噬过来!光明外侧的伺机待伏的真灵暗影也向云舟六合涌来。

游戏弹丸的剑屏没有展开,呼吸间就被压缩回云舟。大难临头,我、龙少和鹿灵芝不约而同各撑住剑屏三面不让它再度崩塌。银蛇剑光一吐,紫电飞龙潜下再护持住云舟之底。

我们四人陷在了张向诸维,所至填塞的剑网中。没有麟圣援手,剑屏被攻破的时间可以用呼吸计量。本来我被逮住去见罗刹国主,谁料想在妖军的腹心地遭遇了剑宗的绝杀伏击。

“蜀山七剑立志除妖降魔,乃至燃身齑粉也在所不惜。这个回合的角力我稍微大意,反而让他们从太玄剑境显现出来了。或许他们真能为剑宗开辟出一条冲破我内景的通路。”

声音在我心中响起,犹如环佩琳琅作响,澡雪听者之心,安宁宇宙中一切的躁动。念动间剑网笼上来的光悉数被定住,那无数飞腾剑仙又像画像那样永恒地静止在虚空。

“师尊/国主圣寿无疆!”

公孙纹龙和鹿灵芝立kè

拜伏下去,麟圣一角中的羚角妖也急忙恭维。连我阴神中的三尸神都拜伏了下去!三尸中的青姑在我内景一指,我的躯壳也拜伏下去。

“我们随剑宗的独孤异人征伐南荒群妖时,这七人就开始崭露头角,每战必先。他们陨落后,剑宗再找不到七个发愿殉道的元婴足成四无碍华严剑界了。俱往矣。俱往矣。”

麟圣终于出言,跃出云舟。他从一角中取支蝇头小笔在我们上方剑网画了个易经履卦的九二爻:“履道坦坦,幽人贞吉。”重重叠叠的剑网和人形响动起破茧之声。

——“这是麟圣老师的七转法宝春秋笔,与天禄宝图都是麒麟王传承。缩则可造作神符,盈则为天下神枪。”三尸神血姑得yì

指点我。

云舟冲出被春秋笔剥开的剑界,远近大小十二团血色星芒从黑暗的无中逐一亮起,无边无际的黑蛇部分轮廓凸显出来。离我最近的两团血光犹如残阳,这两轮光原来是巨蛇楼船大一头的双目,宝灯明光则仿佛咬在蛇口的一枚宝珠。双目之间悬浮着一个姿态渊懿、肌肤婴儿的十五六岁少年。他俯瞰着我们,整个人都给我一种瀛海上跃出的姣好明月之感,那是一轮真空、寂寥、圆满的月,依稀有道的味道。

他既非罗刹国主躯壳也非阴神,而是可与道周游的阳神。

我虽然没有见过道,可一旦见到了他,就无比确信这至少是道的一面相。

“前事我已经尽知。你的银蛇剑融合了我蜕下的一枚蛇丹,有一线希望晋升八转神兵。你既然已经接受麟圣渡化,我就不再把它收走或毁去了。”

罗刹国主、拜月教明王兼蛇族之王萧龙渊的阳神说。

我的银蛇剑居然隐隐有呜咽声,本该完全服从我意志的器灵,竟当着我这个器灵主,为了蒙受这个蛇族的王者赦免而感恩流涕。

我想:我再也无法用银蛇剑对萧龙渊造成任何伤害,器灵完全丧失了与蛇圣战斗之心。

“国主既然前事尽知,也应该明了我并非受麟圣渡化,只是阴神被你们挟制,为什么要说些自欺欺人的话!”

我的躯壳还在拜伏中,但三尸神并没有阻止我向萧龙渊吐露自己的真实心声。

“众生之心如同阴魔,常与本己心相异,强求无穷之心与我心相同不是智者所为。只要你的行迹为我罗刹国效力,真心如何我不必关切。就如同修真者渡劫,只是把妨碍自己的阴魔驱散,有谁又会去荡除干净,做这样于己无利,又耗费苦工的事情?——更何况,你一旦杀伐剑宗之人,便骑在形势之上不能脱身,又如何再取信宗门呢?归顺我国早晚是势所必然了。”

我默然良久。如果罗刹国主借我手杀宗门之人,这天下又有谁可以为我辩白?我会含着冤屈和血债沦为妖人吗?

“当年国主在剑宗时候不也曾屠戮妖族无算,和慕容、林、天落并称为剑宗三代翘楚?你能被妖族奉待为明王,我也有洗白之日。”

“龙系与蛇系自洪荒来和凤系都是宿仇,我当年杀戮,也并不违背本族大义。时至今日,凤凰王统也已经断绝,只有它们死灭后的阴魔是我修道的小小障碍。”

罗刹国主的阳神顿了一会道,

“洪荒到文明是天命一变,神种退位,人国兴盛。修真起来是天命二变,道术流行,宗门秉权。如今天下纷乱不休,宗门已经无能顺应潮流。无论排除妖族于荒外,还是放纵世外弟子建侯相斗,都不可取。离开剑宗之日,我就发宏愿要建立旷古未有,政教一体,囊括人妖万族的新国。天下是一切众生共有,非宗门所能私,也非人类一族所能私。你若诚心归顺我国,他日成就无可限量。弃暗投明,才识大道。虎子洛神瑶始终不悟,甚为可惜,虎圣的果位并不只有她一个候选。”

“天帝。你想做的是天帝。这是不可能的。”

我猛地迸出一词。

囊括天下道术各派与世俗势力、一切龙虎凤蛇麟人猴狐虫各族——这只有古往今来的道书中悬想的治世圣王才能实现。那治世圣王是仙人抱着对众生的慈悲之心降临此界,一视同仁地利乐众生。

是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众生为刍狗。

一切修真者和凡人都有私,他们的治世偏爱个别,其实也就无形中贬抑其它。就像今天的剑宗尊崇人族贬低妖族,又在人族中区分出剑宗中的弟子与别人。

而天帝没有爱和私,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活着的有情众生能做到。也不应该有人能配承担负轭。

罗刹国主似有所思,竟然不再回答我。

麟圣接口道,

“明王原来与天帝无殊。可惜我辈尚没有得道,只能向往和仿效。我等放纵服从的北荒蛮野妖族部落杀戮人类报复和取乐,只是暂时的权道。我等平定九州功成数百后,天下之妖全部归化文明,便不会再有野蛮血食之事。剑宗初起难道就不杀戮?人类从微到兴,也有无数性命成了铺路牺牲。以后在九州遍设坛城,消化阴魔便无事了。”

金衣法王的话大致都是诳语忽悠。如果残杀之后设坛祈祷就能消泯,世界上早就没有阴魔。凡杀伐让众生死灭,把他们的福慧和修道希望化成乌有,又如何能轻易付出点祈福功夫就能了断呢?

他们欺我还是初入宗门的无知少年,却不知dào

我从文明大典中取回已经有元婴的记忆。这种言语是迷惑不了我的。

罗刹国主开口向公孙纹龙另起一个话题,

“公孙,麟圣的两个弟子我赐了自己蝉蜕的两枚蛇丹,其中青目该昆仑门人所得。不久与剑宗决战,我就把自己第三个蝉蜕的蛇丹赐你铸器建功,免得让天下修士耻笑我偏私外人,让嫡传弟子受屈。”

罗刹国主吐出他的舌头,那条蛇信那样分叉的舌头上顶着一枚玲珑血目。血目像垂泷那样滴下,公孙纹龙奉上六转神戟。化血的淋漓蛇元浇在神戟上烧了起来。连着公孙纹龙的躯壳被蛇元焚烧。公孙不断续地嚎叫起来,但双手奉戟不动。

“前代剑宗掌门独孤异人要栽培一批作荡魔院敢死前驱的半妖,于是从蛇族圣母的腹中把我掘出,又把司血食与争斗的荧惑星精诅咒入我本命充我的资粮兼魔障。我藉由海底悟道,已经解脱外魔,这荧惑诅咒的血蛇丹就和你的神戟融合,让血食与争斗之枪出世吧!”

我的心脏嘭嘭跳跃,脸部一抽一搐。原来是内景中的血姑疯狂尖叫暴走,造成我躯壳的异常。另两个三尸神把她死死按住。这是荧惑的影响。

忽地垂泷流尽,血色霞光照彻公孙纹龙躯壳,久而散去。他的双手秉持着一把一丈红霞般的凶煞魔枪。

我的铸冶法受自林道鸣,自然判断出罗刹国主是取径不同,但可与林媲美的铸剑大宗师。他以极猛之法,依仗无有匹敌的天材地宝与元神宝焰,在百个呼吸内成就七转神器,这简直像是江湖人士的戏法!

“多谢师尊赐下七转神枪荧惑,弟子立誓把山河榜上阻挡我军的宗门之人悉数杀尽!”

龙少道。

麟圣从旁颔首,“他日你若成元婴,本圣就帮你除了齐王和齐太上王,扶你登基。”

“感激不尽。”

公孙大喜。

齐太上王和齐王当然就是公孙纹龙的祖父和父亲,那两个元婴不知dào

如何开罪了这个嫡亲活宝。父子相残,真是妖人本色。

“哈。对要挟来的昆仑门人卖弄神通,反复哄骗,萧君在妖中的神通不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伪却是第一。无非是想用安定众生的功德来抵消你九头妖身飞升的无匹劫数而已,粉饰妖人面目些什么呢!”

黑暗中响起了另一个冷漠如冰的嘲讽声音。

罗刹国主不屑回击那个声音,“下虫不可语冰,井蛙难以谈天。”

“世上只有昆仑祖师观水和我可与萧君你谈论水。无我,你们怎么能把海底弄出个样子来?”那个声音傲笑。

能在这个黑蛇宇宙与方才蜀山七剑的四无碍剑界中始终隐伏,绝非元婴强者能办到。从那个人和萧龙渊亲狎态度看,他竟该是站在罗刹国这边的真人级妖邪!

在罗刹国主悬浮的蛇头之上,忽然飘起雪来。雪毫不顾忌地泼落向阳神状态的少年。在国主顶上落雪,这个情形下实在有点像狗在神像上拉屎。

罗刹国主却没有还击,他的手指只是一指。雪绕着少年的阳神结成了花环一样美丽的冰晶环,后续落下的雪也聚到冰晶环上,更加增添了它的光华。

我向最高处瞻望:楼船大蛇头之顶,立着一个玄裳缟衣的青年道士,好像一只孤独的鹤。随着他身后的绝美龙女我倒认识:在凌牙门追杀南宫磐石的敖九,龙族的九公主。她的师尊是和星宗掌门屈灵星不分胜负的星宗千岁寒。

麟圣骂,

“千岁寒,你与我等参悟海底真经,国主已经把凤族的王统和遗传让你这个半鹤之子接续。你竟可以回东荒和屈灵星再决胜负,何必放肆稽留!”

——那个青年道士竟然真是星宗五大真人中数一数二的千岁寒。他原来有着隐秘的鸟妖血统。

“我欲赏斜阳落去,不忍辜负美景。”青年道士微笑。

“这个关头你莫生事!”

金衣法王牛眼一瞪,取春秋笔画了大半个易经困卦的模样。

“水德能忍辱。千岁兄是客,我由他自恣。”罗刹国主神色泰然不动,周匝他阳神的冰晶环消融成流霞,麟圣罢手。

青年道士已经优游飞下,他对我笑道,“这便是屈灵星看好的原剑空吧,今日不想落在萧龙渊手里——你的诸天雷法似有些门道,比我星宗的紫府神霄雷法如何,日后不知dào

去北荒还是西荒找你。哈。”

我忽然燃起了一丝希望。千岁寒明白我被萧龙渊挟持的原委,只要他能向宗门为我辩白——如果他可以托言随从的敖九见证我的不得已。

“如果能在今天这役生还,我一定奉陪。”我诚挚向千岁寒道。

青年道士笑着叹了口气,

“三十个呼吸后,萧君这个宇宙就要毁成齑粉,等你之后还活着再说吧。”

我一愣。

罗刹国主的神念道,

“千个呼吸前,我这个黑蛇宇宙就该被蜀山七剑燃尽剑界后毁灭,由剑宗开辟出一条突入岛内的通路。我把剑界燃烧停了千个呼吸,才完成布置。现在,我要用六头元婴顶峰的躯壳承shòu四无碍剑界。然后由你们众人抵挡剑宗突入,直到我醒觉的时刻。”

“你会在何时醒觉?”我关心自己性命,也只有我一个人提问。

罗刹国主阖上金瞳眼睛。十二轮血色星芒逐一暗下,六头都阖上了眼睛。只余下蛇口衔着的那盏金灯般四无碍剑界光芒。

没等他回答。剑界的光芒再度躁动和扩张开来,弥漫于黑蛇宇宙。

然后,是终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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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三八章 魔高一丈,神战于玄(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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灼人的强光和激流般的罡风从天穹的窟窿无休止地贯射进来。紫电飞龙负载着我游于黑水上。才苏醒的我不知dào

方才一道在黑蛇宇宙的其他人去了何处,我把自己的金丹神念拓展到极限的三十里方圆,才把握大致状况:

黑水上的岛已经块块破碎,犹如被斩成数十段的长蛇。十二条元婴妖气凝成、支持苍穹的天柱折去了七条;没有天柱护持的陆地与宫殿逐渐沉入黑水。余下五条天柱覆盖的宫殿和碎岛被激风吹向四面八方!

天穹有一大七小共八个窟窿,即使七个小窟窿都有山谷裂口大,第八个最大的窟窿恰是已经荡然无存的罗刹国主魔宫所在,下方只余下饼碎屑那样的残陆与蛇蜕。无穷无尽的九头蛇血由那个窟窿幽深的通道里流脓般淌出,把越来越大的海面熏染成沾之则化的死水。

八个天窟窿的那一边是和黑水无光苍穹不同的天色——明净如洗的宝蓝色天幕中,剑宗的朱雀舰群和将垂的太阳一道流溢出火烧般的光芒。

原来如此。十三魔宫位于那座大浮空岛的洞天内。萧龙渊包裹着这颗星的阳神连着七座魔宫都被蜀山七剑最后绽放的四无碍华严剑界击穿!

然后,我取怀里罗盘校准洞天内外时辰:洞天内和洞天外一致是阳气殆尽的亥时二刻,为什么洞天外的太阳迟迟不落?

包裹大星和小星的万千黑蛇都寂静下来,洞天残余的五天柱本身都摇摇欲坠,根本无力分出妖气御敌。妖族的两大要塞等于解除了武装。

宇文军留下朱雀旗舰和数百舰艇监控着洞天外死寂的黑色星表,十二翼的朱雀旗舰移向小星啃食它的表面。另一半宇文军队舰艇封闭住大星洞天的出入要道,剑宗五百云彩大的孔雀道兵和百多金丹结成的混元剑阵从七个山口大的小窟窿里涌进来。五座劫后幸存的魔宫中腾起金丹妖将率领仓促组织的妖兵去堵相应的缺口,却没有一个元婴妖将敢从魔宫里露面。

哀号已经遍空。妖兵的尸体像虻虫那样一群群坠落下来。它们的尸体连着披挂的宝甲宝兵落在蛇血污染的死水里,泛了几个泡沫就变化成淋漓元气,与污秽的蛇血融成一体,仿佛回到了母胎;那些飘在黑水上的妖尸,则像是难产的死婴。

我神念里,最前锋的妖军还没有和抢夺破口的剑阵与道兵交锋,竟无缘无故成百上千地死丧!

洞天外久违的阳光透过乌云般拦阻在上的妖兵照拂向我。我眯起眼睛,猛地在心头生出警兆——这不是阳光,而是无限如光的剑!紫电飞龙长吟,雷光电环从我驾下延展。雷电环竟无法湮灭贯穿我的剑光,由着数十道剑光自我头顶、咽喉、手指、臂膀各处划向足底,躯壳如被数十支矛扎透底。

但是,我的躯壳和阴神并没有分崩裂解,只是神念有被数十根绳子绊住的感觉。锁住我三丹田的尸神蛰伏不动,我犹豫着微微挪动手指,手指无恙屈伸。于是又催开紫电飞龙小心上腾。我的躯壳安全通过数十道剑光,驾着飞龙再过近千道绳子那样自天垂下的剑光,连着护体光环和紫电飞龙竟然一点事情也没有。

才过了百多个呼吸,天上方堵缺口的妖兵溃了大半。我的神念窥到从洞天外照耀入的剑光已经分化出亿万条,处处填塞,好像弥天大网撒下,罩住了洞天内的一切妖军。

我体内的三尸神仍没有发动,于是我大着胆子升到了距最大窟窿的通道一里处——除了如日剑光从这个缺口外激射入内,并没有孔雀道兵和剑宗的金丹从这里通过,也没有妖兵前来堵这个口。或许是通道里流出的蛇血过于秽毒,哪方都不愿去沾染。

我神念贯注,望向洞天外将垂的太阳,躯壳由于阴神支取过重而嘴角溢血。终于我看到三重日冕深处,立着一位披紫霄云罗法衣、持明光神剑的威严真人。那把剑我在元宵斗法时见他用来和妖猿相角斗,那时候的场面简直像街头混混追打,那把剑在我当时的印象也是平平无奇,比莫语冰霞光喷溥的天外飞仙大不如;可此时此刻持在他手里,在我内心深处的分量早已经判若天壤。

——剑宗掌门天落歌藉有九转神剑元始之章把自身元神宝焰放到可与太阳争辉的极致,生造出一轮幻日,强把外面阴气支配的天地挽回到了阳气将消前的时刻。

他又乘着人力造就的天时,独立施展出了蜀山七剑合力才能展开的四无碍剑界!

古代善于解牛的厨师把牛分解支离,他的屠刀连牛最小的关节阻碍都不必遭遇。因为他完全把握了牛之所以为牛的理,他的屠刀肢解依循牛之道理而成为牛的物如同裁纸那样轻易;四无碍剑界之中一切事的道理都被御剑者完全洞照,剑界的剑光自然能近乎无障碍地把依循事物的道理而显现的个别事物割碎,哪怕它是洪荒异种和高山大河,只要剑界的展开足够将其覆盖。

——两次活着体验剑界,我忽然明悟出四无碍的道理。

七剑的四无碍剑界曼妙殊胜,可称华严剑界;而天落哥的四无碍剑界睥睨六合,那就该称为四无碍大日剑界。罗刹国主的六头躯壳已经被七剑燃尽性命的剑界粉碎,他那些还在尸解中孵化的阳神如何能再受一次九转神剑元始之章展开的剑界?

至少,我可以断定这个洞天里的其他妖族凶多吉少。天落掌门才刚刚张开笼括整个洞天的剑界!妖族的要塞被他反客为主了。

“昆仑的原剑空倒没有被妖军剁成肉泥。哼,我施出的四无碍剑界放你通行,不是让你逃回本阵的!滚下去,随着我们剑宗除魔!”

此时,持剑真人在我神念里训道。由那轮幻日释fàng

的强dà

神念把我吹离秽毒通道,逼入最近的一个剑宗剑阵尾后。

你这个老小子果然不了解情况!我不是自己能控zhì

的呀——我心里焦躁大骂。

“原兄吉人天相。文侯六日前从西翼退军休整,正与昆仑龙虎诸位师长计算如何解救你和上官师妹,你倒先脱出魔掌了。原兄的战力已经不下山河榜前十,我们搭档锄妖,再好不过了。依仗四无碍剑界,我们两人就是元婴下层的妖魔都杀得。”

我汇合的混元剑阵正由山河榜第三人唐未央率领,他手持一个刀刃轮,大概就是七转神兵“千刃风车”吧。

我稍犹豫下,还是对唐未央诚实说,

“上官师妹被妖军押入魔高一丈塔,拜托唐兄解救;我中了罗刹妖师的三尸神,唐兄最好把我限制起来,以免你们遇到不测。”

“传说魔高一丈塔是萧龙渊在北荒打造的九转神器,要和我们剑宗关押他妖母的道高一尺塔争个高下。魔塔内关押了不少正道修士,这一年多相持宗门不少道友也失陷其中。岛面现在都被我宗掌握,塔多半潜藏在这黑水下。”

唐未央注视着下方的黑水数个呼吸,然后眼神灼灼望我道,

“——原兄,这番大战不是元宵争名之战,纯是为了天下苍生。我料想你在妖国受了不少炼魂苦楚,但务必请再鼓余勇。我们现在的形势远比你恶斗妖猿德健时候优胜。这一战后你的声名业绩必定不下元宵斗法时。”

我脸色发白,唐未央全部没有听进我好心的劝告。

他剑阵中有个金丹门人忿然指责起我,

“你们昆仑之人也就在内战使诈逞能,遇到危及性命的大事就推三阻四!七天前你们的文侯打个西翼小岛就灰头土脸,一无所获;今天你还当着唐师兄弟的面扯谎。原剑空,你眼神如此清明,哪有一点被迷魂和入魔的迹象!分明就是惜命怕死!且告sù

你:你之所以能趁着这大星破碎逃出来,是我们七位元婴中层剑仙捐弃了自己的——”

“少烦。”

我恶狠狠地打断那人的罗嗦,“唐未央你把这个剑阵先锋让我,这样你们就不要小心自己背后有人捅刀了。”

七个破口通道中,孔雀道兵嚼吃着妖族残兵;二十八路混元剑阵顺着四无碍剑界的弥天剑网向四面撒开。强冲出来的普通妖兵呼吸间就会被剑网击杀;筑基妖将承shòu不到十个呼吸就四分五裂;金丹妖将则像陷在蜘网的蚊蝇那样被钉在剑界无法动弹,然后被各路混元剑阵当稻草人寸斩;五座魔宫里的元婴妖怪始终不敢出来,那魔宫之上的黑气天柱正逐渐被愈来愈明亮的剑网扫得越来越淡。

“小星的威胁看来不足忧虑,大都督也赶来助战了。”电驰蹀血的剑阵中唐未央忽然指向最大的天窟窿。

剑宗的宇文拔都从那无人争夺的秽毒通道里飞入,他手持十色琉璃光华的神剑不祥之兵,飞入五座魔宫之一。

轰地一阵巨响,那一座魔宫的天柱倾塌,连着宫内妖兵与碎岛都被天落掌门的四无碍剑界分解成光。天穹出现一个新的窟窿,又一个通道被剑宗打开,更多的元始剑光贯射入内,聚成更密的四无碍剑网。

江南大都督又飞入第二座魔宫。不久,又一座天柱断折,第二座元婴强者驻守的魔宫也被剑光湮灭。他飞入第三座魔宫。

“本将再不能忍了!天落!休欺我罗刹国无人!”

汪洋黑水卷起一道涡旋,一只山岳大的宝石甲螃蟹跃上天穹。它的双钳挥动,强行在四无碍剑网上挣断出一个洞来。元始之章的剑光分毫不减地续上,那蟹将顶着元始之章的剑压缓缓向上,它曾经硬吃不义之财的八转甲却纷纷裂开。等蟹将逼近到秽毒通道,再不能往上一步,蟹将的脑浆从宝石甲里滴滴答答下泥巴那样从天上漫下来。

“倒是个能殉道的义妖。他要用自己庞大的躯壳堵上掌门师尊的剑光进入的主通道,另一面掩护妖族金丹突击。让师尊的剑光消耗他,我们先清理他躯壳下面的妖军精锐。”

唐未央指挥他队下的混元剑阵冲入蟹将的腹下。蟹将用山岳般的元婴躯壳挡住了正上方的元始剑光,海底有五百龙虾道兵从蟹将腹下涌出来,它们的将领正是一个道胎金丹的大虾妖。另有一队混元剑阵先冲入龙虾道兵的右翼,领头是山河榜第九的莫语冰。

唐未央祭起千刃风车,千道罡风喷射,龙虾道兵左翼被打透出一个豁口。正当他剑锋的龙虾兵到处都是缺陷残断的节肢,左翼龙虾兵连成一体的混元气被打得零散。他的人影抢于我前飞入敌阵。

我望着唐未央的背影,三尸神在我内景中动了起来,化成阴神里的火龙、青龙和白龙。

“四无碍剑界太过霸道,一旦我们暴露,主人现在的修为不足够存身。你离道胎金丹只有半步,原来还要三年功夫成就。我们这就替你遣散渡劫阴魔,让你立kè

晋升吧!诸天雷法总纲,火地晋!”

它们是小造化炉采集无数阴魔成就,犹如蜂王采百花所酿之精华。在性命关头三龙吐珠,把自身至纯的念力源源不绝地分润与我。

忽然有阴火从我涌泉穴窍里无故烧起,上冲我泥丸宫,透入五脏四肢;又有幽风从我泥丸宫无故生出,下吹入六腑和骨骼九窍。外人无法看出我劫数征兆,如果我抵挡不当,立kè

就肉身消散。

——但这只是躯壳之患;三尸神坐镇,没有一个阴魔来袭。我们运转诸天雷法总纲,穴窍雷音轰鸣,轻车熟路地把阴火幽风寸寸粉碎。

“雷风益!”我和三尸神同时运御诸天雷法总纲。

我周身的雷光耀耀,层层叠叠,幻成十张汹涌的风雷之翼。

我冲入了与剑宗六金丹混元剑阵缠战的龙虾道兵队列,九枚金光弹丸往我左右两面推开,堵我去路的龙虾兵再度一冲而溃。十翼的隆隆雷霆把挡道的百多道兵悉数湮灭。

我的神念冷冷传递向唐未央,

“小心背后!”

唐未央不回头,只回神念给我。

“原兄守我背后,我相信绝无意——。”

一道虚空裂痕贯穿唐未央的头颅,半个头颅湮灭。没有机关零件从他的躯壳里迸出,是唐未央的本身被切开。他曾经锻造过两个堪当神器的傀儡躯壳,一个落在原芷手上,一个被妖猿毁去,在他的有生之年再来不及锻造第三个。颇嘲讽的是,当真zhèng

的劫难来临,代主遭殃的傀儡却没有一个在唐未央的身边。

我一脚将唐未央的残躯连着阴神余烬踏入下方秽毒的九头蛇血里,也和那些妖兵的尸身一道在几个呼吸内转成了淋漓的元气。无主的千刃风车在虚空不知所措的旋转,我再掌发一道都天神煞把它打落下毒水。

我步入了道胎金丹的境界,内心同时冰凉到了谷底,渡小劫后阴神与躯壳的虚弱也一并发作。

最坏的事情已经发生,再也不可能更坏。

周围到处都是惊呼——“昆仑的原剑空入魔了!”、“昆仑的原剑空变节了!”

才斩下领头龙虾妖的莫语冰楞了数个呼吸,她手中的天外飞仙吐出绚烂的霞光,延伸成数亩星河,向我吞来!她把神剑释fàng

到了八转。

——先活下去再说。我和三尸神不约合同地决断。银蛇剑光绽放,我十翼鼓荡,挟带着万千狂雷的蛇形紫电和她的剑光相拼!

——山河榜第九的莫语冰被我一剑震出神念之外!其余剑宗金丹无人上前再当我剑锋。

轰的一声,蟹将的宝石甲躯壳完全粉碎,它的骨肉像陨石那样下坠,光芒从秽毒通道重临。四无碍剑界不再放我通行,我也成了天落掌门的猎物。但我雷法幻化的十翼鼓荡,剑网一时无法困住我。

“该诛!”

光在我下方聚成了持剑真人,他的明光神剑斩向我。

“偏转天落掌门的剑光!急急如律令!”

我臂上唯一的一道五通令咒消逝,同时银蛇剑挟带神雷回了天落掌门一剑。天落掌门一剑落空,还被万千狂雷逼退一步。

同时,我的全身气力干涸;三尸神接管我的躯壳,指挥十翼带我瞬息从天落掌门让出的道直飞下九头蛇血的毒水。——难道下面就是魔高一丈塔?

“往昔我宗用四无碍剑界网住凤族的神木天宫,就是一切鸟之王都无法脱身,何况你这幻化的十翼。”

更多四无碍法界的剑光再次缠绕上距死水九仞高的雷风十翼。三尸神惶恐万分,她们要再祭我的银蛇剑,却发xiàn

我的银蛇剑也被剑网摄定,无法动弹。这次的剑光犹如数十条金锁死死贯穿入我的躯壳。

天落掌门降临到我身边,注视着我的眼睛,

“当年我废去慕容观天时,他的眼神也是这样清明。或许你的本心向善,只是被妖国用极厉害阴魔的控zhì

。但宗门裁定妖人与否论迹不论心,你杀我弟子已是极大罪过,我将你就地正法了吧。”

他的元始之章挥向我,却陡然顿住。

我下方的死水波浪分开,魔高一丈塔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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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三九章 魔高一丈,神战于玄(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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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海最浓的一块由脓疮恶色倏忽澄清,波涛翻滚,葡萄美酒似的血水聚合成一朵丘峦大的红莲。莲花打开,托出一朵新莲,新莲舒展,又托出一朵莲花。如是无尽反复,七宝楼阁般向天落掌门叠上来。

偏偏是我命悬天落掌门神剑下的一刹那间,我的神识“看到”了纷至沓来的异象。天罗地网般罩住星内宇宙的剑界旋转起来。

不是剑界旋转,而是莲塔拽着天落掌门的四无碍剑界在旋转!莲塔还拽着剑界庇护下的剑宗门人和孔雀道兵在旋转,真元纽结、磐石稳固的剑阵和法阵竟被吹穿吹乱,无数金丹不由自主地漫天纷飞!

莲塔拽着粘在剑界上的妖军在旋转,千千万万绳锁般的剑光断开折裂,本来垂死待毙的群妖一群群挣脱,戾啸怒吼漫空,密云般地向魔高一丈塔涌去!

星穹外的景象变幻,林立的人类战舰也在剧烈晃动,不知多少蚱蜢小艇径直坠向大地。连那十二翼的朱雀旗舰都控带不住另一颗妖国星堡,被朱雀舰咬成烂果子似的小星堡猛地一挣,滑脱开去,一条彗尾从小星堡生了出来。

啊!莲塔竟然连整个星辰都拽起来旋转!星辰陀螺似旋转,连带着拖起外面的天地!

虽有这无穷无尽的迁流变化,但亦只是我一刹那间发生的事情。虽然用言语描述这无穷变化是接踵而至,它们实则我的念想诸识中无分先后地发生。好像魔高一丈塔的绽放本身就已经注定了结果。

塔如千仞峰矗立,剑光罗网破碎,剑宗金丹的二十七路剑阵荡然无存!

轰地一座魔宫倾塌,又一层阻挡的妖云湮灭,宇文拔都直直冲上天霄。入阵以来他分个歼除三个元婴中层的妖守,打得一手好酱油。

“帝师,这一仗我们和罗刹国主是分不出胜负了,困兽犹斗,不好相与。不妨休战一个晚上,等集合了昆仑、龙虎,再把他们牢笼住。”

说话之间他扬手虚扯,周围空域瞎飘的四五十个剑宗金丹和孔雀道兵即刻被引到身边,不再乱转。

天中的宇文拔都,仿佛就在我耳畔说话。想必全星堡内,每个参战的门人和敌对的妖军也都同时听到了宇文拔都的传音。

这句话底子里的意思比面子上还重,几乎是承认剑宗即使主动付出折损七剑仙代价,还是无法把萧龙渊根除。一夜之后再围萧龙渊?鬼扯吧。那时妖军早不知去向了!

——可是,剑宗如果就此退去,一夜之后的罗刹国主道行将增长到何等不可思议的境界?剑宗难道无人意识到萧龙渊极可能要趁此良机渡第一重天劫,轻易步入了返虚的境界!

我是天落掌门剑下的待死之人,犯不着为他们担忧怎么应付将来返虚的萧龙渊了,只是难免心底泛出一种挥不去的懊恼和憾恨。翩翩还在魔高一丈塔里面,你们怎么能置她不顾?

我忽然起了一个念头,或许宇文拔都根本并不在乎萧龙渊是否返虚,这对他而言真的是一件很糟糕的事情吗?

天落掌门的灼灼目光触到了我的念头。

他哼了一声。

那尊九转神剑向魔高一丈塔指了三下,塔尖莲花被飘飘斩落三朵。

星辰的旋转稍缓。原来吹到八方的剑宗门人大半又猬集到天中,重新结起剑阵。

数个呼吸,魔高一尺塔又绽放出新的塔尖。塔尖打开,乾坤坎离四瓣分别立着四个元婴强者。坤位一只枯树似七尾老狐多半舍苏先生而无他人。乾位那个人类发丝上竖、根根如针,是我打西方星堡时见过的剑仙变钜子,也不知dào

他剑在何处,我只见到他交叉九指,一枚金子锻成的食指格外耀眼。坎离两位被拜月教法衣全遮掩了的元婴我俱不识,中央莲心则端坐着麟圣,却浑无萧龙渊的踪迹。这座九转神器,原来是合他们五人之力御使。

五大强者和剑宗诸人默默对峙了片刻。

“萧龙渊我素来知之,向来无能而示人以能。他的躯壳悉灭,元神重创。今番气象,正欲寄托魔塔垂死挣扎。大功在即,诸门人不得稍退!”

天落掌门斩钉截铁道。

宇文拔都朗声大笑,

“师叔调遣荡魔院那些世外门人就是了。我是天子所拜先锋,只依天子军令而行。凡我幕府内,受本朝封爵拜将的金丹,一律奉我帅令追索逃逸的小星堡。七位陨落师叔的门人,你们还要接续他们的道统,也该爱惜性命,随我一起走吧。——塔中妖军日后如欲投诚,我也可以向天子保赦。这一劫你们就算侥幸过去了,下一劫还是免不了的。你们也是灵智之辈,斗到连自己性命都捐了,那真是贻笑大方。”

文侯对我说过,拔都绝对不会把天子放在心头,他是在用大正朝的名分抗衡天落掌门对诸门人的威权,同时张大自己的势力威望。

众多剑宗门人犹豫不定。

塔上麟圣只是冷笑,其他四妖邪元婴的心思可完全看不出来。但我记得萧龙渊消散前要他们尽lì

支撑到他苏醒,这样拖延时间也算是一种支撑。

忽地,我的眼识中,宇文拔都从袖中取出一枚光华熠熠的小箭,想必每个门人也同样看的清清楚楚。

塔上五妖邪也不禁动容。不知dào

他们现在琢磨些什么。

“国师,天子是您最看重的弟子。天子交代过我,您放给他的权,绝不收回去。不知是真是假?那我以天子授予的金令箭号令天子的武官离去,您可不该阻挠呀。”

按照我补习的大正典章,天子授下大将的每枚金令箭便如天子亲下的一道旨意。

“这孩子,日后必为人所卖。”天落掌门叹了一气。

局势骤然明朗。二十七剑阵分分合合,蔺朝颜等十路剑阵眨眼重归拔都麾下。拔都把金令箭拗断,示意达成天子之令。莫语冰等人又引七路剑阵附在拔都麾下,原来,这山河榜上人是七剑之一的弟子。

一刻钟点,直到宇文拔都率大半舰船东追逸走的小星,天落掌门再不发一词。剑宗二十八路剑阵丧了一路,走了十七路。他麾下只余下荡魔院十路剑阵五十余金丹门人,还有五百不到的唯掌门之命是从的孔雀道兵,以及星辰外的零星舰艇。

剑宗之围撤了大半。

“终究是少了林师弟臂助。”

天落歌意兴阑珊的人影在我眼前化光消散。

——他是走了?

我念想间,躯壳中呼啦啦风火雷作响。束缚我的数十道金锁剑光半数散作劫风,吹向我的四肢百骸。

我又如何能不认识,此名小天劫,是金丹晋为元婴的必经之途,为元婴入返虚所历第一重劫海的小枝流!九转神兵俱是劫力赋形,稍许剑光便是小天劫,故此当者披靡,剃金丹如割草木,屠元婴如杀猪狗。我的修为还不够渡劫,但如我行动自如,运御雷法总纲总能化解这小天劫而不必强熬,可惜偏偏又被另半数剑光定住念头,无法转动。

我苦笑——唐未央有傀儡挡劫却横死在我剑下,我有雷法总纲却任由风火雷焚灭,这里面是天落掌门一报还一报的用心。

我却没有被焚成余烬。

一双无形的翼抚平消去我躯壳内的小天劫,金锁剑光倏地冻结。我六识无法看到,但凭雷法总纲的领悟和神识却隐约感应到一亩天地内真气的聚形显化。这与我御使风雷十翼有相通之处,却更加精微隐秘。来人如存心要把真气聚成无形刃,一念之内,一无所觉的我免不了要当场被乱刃分尸。

无形的翼把我悄然覆盖,然后略一挪移——

“与他一盏长生酒。”

青年道士悠然矗立在无形鸟的背上,我意识到外人诸识里他是隐身的。他探手划出三枚冰魄球,球面镜子显出深水、星中和星外三方景象。随侍的龙女敖九从袖里取出甘露盏,灌下我躯壳。

我念想中又想起三尸神的欢声,她们这些附骨之蛆反比我神念先恢复。甘霖降世,霉菌和藤蔓总是比依附的高树先活起来。

“不要鼓噪。”青年道士一指冰魄寒光射入我的泥丸宫。这三个尸神历时静滞,悉数被包在了蛋形的冰晶真罡内。千岁寒又屈动手指,十八道冻结的金锁剑光被他从我躯壳枝枝取出,付与龙女,

“剑光被我封禁,日后你防身时用我授的御使咒解开就是。”

“承谢真人顾及两宗世交相救。为我出头,累你受天落掌门的忌恨了。”

生机渐复的我恭敬致谢。不过看来千岁寒也无法根除我的阴魔,三尸神像雏鸟似地啄我念想里的蛋形真罡,一夜之后她们必能破罡而出。

千岁寒道,

“我与凤族有一丝血亲,稍微给昔年屠戮凤族的天落使点绊子罢了。倒是你连剑宗第一弟子都斩了,也不知dào

颜缘姬琉璃一伙能不能把你保下来。”

我一时百感交集,转看镜中的魔高一丈塔。除了五大元婴所处的塔尖,魔塔没有进出口子,翩翩被押在哪层莲台无从猜起。

“一家事情一家劳心,那个小女孩子难道没有老子吗?——”

千岁寒不屑道。

冰魄球中天落掌门麾下的剑阵和道兵尽数撤到了星外。双方罢战,不知何日重开干戈。

“师父,已过了半个时辰,萧国主何时能够醒觉?——五位长老全力驱动魔高一丈塔才惊走剑宗。如有事情反复,他们绝计无法第二次抵挡天落掌门的神剑。”龙女凝视血海,满脸都是疑惑。

“为师还等着观战,天落哪里会走呢?只是这里还不够他施展。”道士指着三轮冰魄球之一。

我眯起眼,那轮洞察星外的冰魄球骤然烈如骄阳,渐融成水。

“反正也用不上它了,径直看风光就是。”道士自嘲。

星外一声暴怒周彻天地,浑如沉默的火山喷发。

“我纵然独力运转乾坤,难不成就镇压不了汝等妖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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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四十章 魔高一丈,神战于玄(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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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外,依然悬着那三重光冕的幻日,天落真人浮于幻日之心,他留下的剑阵、道兵与舰艇分成两翼,屏风般居于帝师天落歌之后。

他终究是没有退。

——诸方势力虎视眈眈,时刻要跃上前台。掌门一旦遁走,剑宗慑服群英的威望必定大坠,这中土就再不能掌握牢固了。

幻日万丈长的光焰一跳一缩,跳跃时真火从星堡的几大豁口逼入,熔金冶石;回缩时又在星堡和幻日间留下绵延十数里以上的死寂地带。每伸缩一次,幻日就又从星堡挪开了数里。几番光焰吐纳,星堡已距幻日逾百里,便是鲲舰与朱雀舰的主炮射径也不绝能及。幻日的十里光焰不再外吐,三重冕环绕着天落掌门缓缓转动。

好像一团织锦扯裂,这百里的间距原是宝蓝色天幕,幻日神光一旦内撤,星堡和幻日之间陡然横亘出混沌无端的浑黑,一派物咸丧明的哀象。

这本是被帝师以无上神通一手掩盖的,今夜丑寅交际之时的真况。

与天落掌门对峙的星堡,自血海里透出的阴气逾发地浓重。魔高一丈塔尖涌起数百道妖风,把群情耸动的妖军一股脑摄入塔尖莲心。

嘭地一声,一只宝石赤铠的巨蟹从血海深处跃出,迅捷地爬上魔高一丈塔。蟹将折了一钳三足,覆背的大半甲胄被天落掌门的剑压粉碎稀烂,他真元大耗,无法速生,性命倒苟延下来。

五大妖邪与缩了身形的蟹将神念沟通,那邪剑仙变钜子把乾位让予他代守,独自却立定在中央麟圣之侧。六妖邪似是完成了最后布置,静候着天落掌门悬而将临的恐怖一击。

除了魔塔上的六大妖邪和暗中观战的千岁寒等,星内血海空空荡荡,再无生灵。

“两兽死斗要拉开场地,再容不得闲人立足,我们去找个观战地方。”

千岁寒道。

隐身的无形鸟掠过魔高一丈塔,无形之翼不知dào

是有意无意挑了下莲塔尖角。

“什么人在此!”

塔上几个妖邪不觉颤动,坎位一妖失声道。

麟圣挥手,“无妨事,是观战高人的念兽扰动。国主下令,由他过去。”

“杯弓蛇影,心中实在怯得紧呐,”千岁寒道,无形鸟一振翼,倏忽已跃出星堡的黑蛇宇宙。我忽有脱出枷锁的轻松,旋即又有一阵忧虑。我遥望魔塔:这暂时是翩翩最安全的栖身之所,日后之事再说。

——可千岁寒要带我去哪里呢?

无形鸟第二次振翼,我们却停在了幻日与星堡间的凄惨夜空。

“妙哉。妙哉。此处便是极阴与极阳分野位置。除了传说中鸿蒙初判之时,亦只有无上神通者可以造出这样的异象……”道士分别握住我和龙女的手,“这是难得的眼福机缘。你们阖目再开。自现在至终战,我所见闻即你们所见闻。但你等要恪守中立,无论原来立场,绝不得介入他们的战端。”

我闭眼又睁开:

不辨天地的黑暗虚空里,悬着两枚星辰。一枚是天落掌门的幻日,一枚是微微流溢出魔塔红光的妖星。

三重冕里隆隆传来众剑宗门人的天剑雷音,犹如战鼓擂动。

幻日中的天落掌门扬起了九转神剑元始之章。那尊明光神剑的边际开始消融,他手上的剑刹那转成了一团光芒,从他手中的光芒里踊跃出越来越多的光,跃入幻日中。三重日冕的转动陡然加速,幻日变得前所未有的明亮和炙热,而且正变得越来越明亮和炙热。这宇宙之间的阳气仿佛从那团光芒没有止境地全涌出来!

是元始之章释fàng

了真形!

即使我有元婴者的见闻和心得,也倒吸了一口冷气,这可完全在我梦想之外!

真形,是臻于威能巅峰的法宝与御者互感合一,飞跃入的无可限量境界。

六转以上法宝原具本器与器灵二重威能,九转神兵又具一重劫力威能。如非祭成法宝者御使,便是前二重也未必能发挥足尽。互感合一,更非性命交关的法宝本主之外人所能。当初我和妖猿影子对决,能把银蛇剑释fàng

出龙蛇狂舞的星汉剑虹,正是真形释fàng

后威能飞跃所致;翩翩却连上官天泉所授法宝的本来威能也无法发挥尽致。

我本以为,天落掌门独力展开四无碍剑界之时,元始之章的威能已经臻于巅峰。任凭他一人再如何奋发,也弹压不住镇守魔塔的一众妖邪。竟是大错特错。

如今的天落掌门仿佛不再是御使代持之剑,反像是此剑的真御者!

“众人睽违,这剑灵反而与天落歌同心共济要杀伐出一条道路来了。如今人剑合一,真形释fàng

,与道相通,他手中的就是从道降临,源源不断的劫力!”千岁寒道。

“师尊,萧国主还不动吗?”龙女问。

“这是太玄剑诀的乾诀:阳气纯刚乾乾,万物莫能与之争。水德本不应争,得了海底真传,自然更加不争。”千岁寒道。

“那天落真人就要攻了!”我十二万分地紧张道。

幻日如人心搏动了一下。

无穷尽的太阳风席卷宇宙。我等已在阴阳相争的边缘,仍被一下卷入太阳风中。千岁寒面无表情,念诵起天下第一天罡术,号称一切法不能侵,也不知是否管用的“不动瀑”真言来。我看龙女再对她师尊有信心,鼻尖也是渗出汗来。

八方尽是不辨涯际的幻日光海。漫漫光海的一团碍眼的黑斑,却是被撞去大半的妖星!

单单相隔百里的一次幻日冲击,就把一颗蕴藏洞天的大星堡粉碎了!

如果不是魔高一丈塔的威能维持,小半颗核桃那样的妖星早该坠到大地上去了。黑色的海水从妖星里滚滚飘出,像露水那样即刻被光海抹去。

魔塔尖上的六妖邪阵势全破,塔尖不再有星辰庇护,与正上方的幻日光海不断地猛烈撞击。光海像裹挟暴雨和狂雷的云那样往魔塔上挤压。一小股一小股的劫力从光海中像雷雨那样坠入魔塔。

麟圣显出白麒麟的本相,双角中释fàng

圈圈苏生元神的神光;劫火劫雷从其余妖邪的金身外透入,又从金身里勾动出更多的劫火劫雷。白麒麟的神光不断为他们镇压,可不一会儿又从妖邪的元神深处爆fā

。这反复煎熬,不知比起幽牢的滋味如何。

原来坎位的一个元婴大妖惨呼着弃了魔塔,驾妖光驰入幻日之海,

“小妖知罪,真人饶命!”

那光海中没有回应。轰地一响,那妖金身瓦解,显出劫火猛烧的双重元神。又轰地一响,劫火把灵体的元神焚尽,悉数化在了光中,宇宙中再无此妖名号。

“天落贼子,休仗着九转剑猖獗,今日是你死期!”

妖邪中的邪剑仙变钜子身披麟圣的天禄宝衣,却没有被劫力损伤。麟圣的蹄子取春秋笔在变剑仙掌中写了两个“杀”字,陡地萎顿趴地,再无能放射神光护持其余妖邪。

变剑仙一发横,踏入幻日之海。

“此人稍胜蜀山七剑,往常要费些心思应付。如今却要阻扰可抗返虚的天落,简直是螳臂挡车!连我也只能在这光海中自守!”

千岁寒道。

萧龙渊看来也没有知会过千岁寒。

“真人不知,变剑仙得了剑宗宇宙锋的九道剑意,如今还余下八道。”我猛然想起,只有我们昆仑龙虎知dào

清薇真人受过他的隐秘一剑,此事必然没有和剑宗通气。

道士瞳孔一收,

已有一道彗星似的剑虹把光海划出一条细线,实jì

上此线足有大地上一条长河之阔。最初的幻日从光海中凸显出部分。那变剑仙已近天落掌门!

天落身后的两翼涌前拦阻,那也是荡魔院至精锐至忠诚的弟子和道兵了。

又是两条剑光划出,一翼给了一道。剑光非弧非直,而是蛇形那样弯弯绕绕的两道长河剑光。瞬时十路剑阵瓦解,舰艇全数断裂,坠向大地。我明白,这弯绕的剑轨全是击打在剑阵、法阵和舰艇的枢纽,那些诸阵中的核心人物不是死了便失去了战力。

他的出剑不能用寻常的时间和空间来揣度。这剑光一施展,仿佛目标无论方位远近,无论神通大小,就成了由他斩的靶子。

变剑仙和天落掌门贴面相视,他的双手竟只剩下一枚金手指和五枚肉指。

“不该刺人,当全力把人宝一体分开!”我不禁想。天落已和神剑相通,刺人不过是皮囊罢了。忽然我觉得,也不知dào

心深处是否怨恨天落刺我的事情,乃至混淆了立场。

那变剑仙却是双手分刺,一手一枚肉指刺向天落金身,另一手两枚肉指刺向天落手中的光团。左手小指剑,右手拇指剑却内缩起来。

“唉。”我叹。

“这关头却还留手。”千岁寒同时道。

随着变剑仙左手无名指剑一刺,天落的金身像被从画里剥出来似的,被一下挑在变剑仙指尖。他一旋无名指头,天落掌门扁平如纸的金身化成血沫散去,那变剑仙的剑指也随即消失。变剑仙面前之人竟无影无踪了。

——“这是宇宙锋十万譬喻里的芭蕉斩,剥一切物如剥芭蕉。剥尽芭蕉一切成空,可真人必有真心,剥不剥得尽呢?”千岁寒冷冷道。

变剑仙的右手两指却陷在了光团中拔不出来。

那三重日冕中隆隆传来天落掌门之声,

“变贼,反是你今日要被清理门户。”

这万丈光芒的三重日冕才是天落歌的元神显现!

变钜子一惊,他的整条右手被吸入了光团之内。右手拇指剑不得不伸开。三枚宇宙锋剑灵附着的指剑要强行关闭那劫力所从来的道之通路!

寻常元婴的手伸入那释fàng

真形的神剑内是自我毁灭,但他的手是另一尊相当剑灵附着的指剑。

恸绝人寰的惨呼。三指剑和变剑仙的一条右手荡然无存。劫力从那光团吐出,连带着吹到变剑仙护体的八转宝衣,麒麟历代传承的天禄图之上。

呼剌剌一声,那八转宝衣碎成一条一条。无数阵图和灵符从宝衣里崩开,往八方散逸。那变剑仙却借劫力轰散天禄图之势,如陨星那样直直坠入大地,不知所踪。

魔塔余下的四个妖邪一派油尽灯枯之象。他们殚精竭虑的战绩只是毁去天落掌门的金身。

啊,他们却没有完全失败。原来笼罩妖星的光海退潮,又留出了妖星与幻日之间混沌无端的浑黑。天落掌门大败变钜子,但终究是有点疲惫了。

“不是浑黑,是别的东西,”千岁寒否决。

我再用心看,

那浑黑不再是死寂,而是活物那样在流动与伸展,也不是一只活物,还是好像很多活物那样张开,把光海退出的边界侵占过去。这不是妖星和幻日对峙之初的空白,悄然取代它的是另一种东西,那是我经lì

过的黑蛇宇宙类似的东西。

“你们都应熟稔太极图的道理,如今我们在活的阴和活的阳相互接触交锋的边界上,立足的地方只有线和点。虽然是中立,但如果不小心被拉拽到一边去,后果可不敢想呐,”

千岁寒拉着我们的手,无形鸟小心翼翼地调整着轨迹,每个刹那都要十里、百里地挪移,寻常适当的平衡点。

“我和诸位道友共研海底真经,原想一下压服天落你的神剑。孰料你竟然人剑合一,打开了道的通路,实在是了不起——我算计失误,不得不观望一时,累诸位了。”

黑暗里,回荡着男子阴柔和宁静的声音。他没有征兆地沉眠,不知何时又再度降临。萧国主不是飞在天中的龙,他是始终在深渊里窥视的九头蛇。

他的话对于残余的四妖邪却是甘霖,黑暗从魔塔里涌上他们的金身,那些还不到元婴能承shòu时候的劫火被尽数消除。四妖邪缩入塔中。越来越多的黑暗从魔高一丈塔涌出,融入残星以外的不断生长的活的大黑暗。

魔塔一振,它原来当作根基的妖星彻底粉碎。红莲塔的根茎扎入外面的大黑暗中,似乎宇宙间无穷无尽的阴气都从魔塔里涌出来!

魔高一丈塔也释fàng

真形了。

“可天落你无限拔升来维持道之通路,却在不知觉间触碰到了天道为你本人设的极限。看这幻日时浮时现的黑点,你从道中取来劫力屠戮我们,你的劫力也从自己的元神中涌出来反噬你了。阴气无端,莫见其根,我如今用太玄剑诀的坤诀与你相持小半个时辰,你便自灭了。”

千岁寒动容,然后我看到了无数黑点在幻日中即生即灭。不是萧龙渊的提点,竟然连千岁真人都没有洞察那极其短暂微小的变化。

“我原道你连十个呼吸的相持也做不到,孰料也凭借魔塔打开了道之通路。哼,我受劫数,你难道不受劫数?你躯壳无存,元神重创,必然先被第一重大天劫焚灭。”

幻日中天落掌门的元神道。

我不知dào

即使如天落掌门所叙,那天落掌门能否在自己的第一重天劫下逃生呢?

一切蛇之王的笑声在黑暗里回荡。

魔高一丈塔周围生出十八轮圆满星芒,却不是血色,而如明月之皎洁。无边黑暗中,十八轮满盈之月绕着魔塔旋转。

黑暗中的萧龙渊道,

“承你们剑宗助我尸解,我的九元神彻底融一。海底真经能涌出万法来,第一重天劫并不能使我陨落,我反要借这一重天劫,步入返虚之境——你躯壳毁,元神伤,却有没有踏入返虚的准bèi

呢?”

魔高一丈塔控zhì

的黑暗各处透出光点来,这并非天落掌门的劫力所损伤,却是萧龙渊自己开始经受的第一重大天劫。那十八轮满月水一样互相交融,正聚成一团大大的明光,降临入魔塔之中,就像油注入器皿。那些在大黑暗中泡沫那样泛起的光子麻疹那样猛烈发作,但同样又大批的被黑暗湮灭。

“看来这胜负决出,一刻钟点也不需yào

。”

天落歌道。

幻日一跳,四分之三的日表都覆盖满了黑子。劫力充满了天落歌三重元神的四分之三。但原来平衡的阴与阳骤然打破,从四分之一的幻日中投射出一道光廊,突pò

重重的黑暗,钉在了魔高一丈塔的塔尖上。

那团水一样滴入塔的皎洁明月,再不能前入塔半寸。

然后黑子完全覆盖了幻日,连那光廊也一并吞没,天落掌门无踪无迹。只余下钉在魔高一丈塔上的那把神剑,莹莹放光。

我们周围全是黑暗,不知dào

多少黑色的蛇包围住我们。

龙女大惊失色,欲待念诵星宗的金翅鸟王驱蛇咒。千岁寒道,“虽然神剑阻扰了他的阳神赋形,但萧君已算渡过了第一重天劫。这咒不管用了,且看他打算。”

我愕然。岂非这世间又有了第六个活着的返虚!

塔尖虚悬的月光幻成一个人形,是姿态渊懿的十六岁少年。他步至元始之章,用手拔剑。神剑吐出的劫力即刻焚烧萧国主的阳神。他一下撤手,劫力立消。又尝试了两次,始终无法把这神剑从魔高一丈塔拔出来。

萧国主微微摇首,金瞳投向远方。却不是向我们,而是向更遥远的宇宙,

“我也体认到你们的难处了。”

他叹息一声,金瞳转向无形鸟处。

——我心中狂颤,如他看破了被千岁真人暗中搭救的我,那我怕是万劫不覆地堕入萧龙渊的魔掌了。

“千岁兄,你既是此战的活见证,放心去吧,替我告知天下,等我拔出元始之章,便是妖国再临。”

萧国主的阳神连魔塔一并遁去。包围我们的黑暗恢复了原本的死寂。

惊魂未定的我呆呆站在大鹤背上,深觉天下之事乱成麻团,自己却一点也使不上气力,只能眼前之事而言,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翩翩被押、剑宗大败。但却同时又隐隐觉得自己的眼前展开了前所未有的广阔天地,有无穷无尽的大道值得我去探求。

“你自己前途艰难,先看好脚下的路吧。”

千岁寒把毫无防备的我一把推下了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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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四一章 危机(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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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的蝉噪从院外不断传入。我呼吸到属于生的世界的阳光和风。它们与我只有一道槛栏的阻隔。一道我现在的力量无法拗开的阻隔。

我被关在只可容身的精金鸟笼里,鸟笼悬于小殿的檐角。笼门上了金锁,另在外封了符印。我全身的真元封禁,神识无从展开,念想中的阴魔依然存zài

,庆幸地是她们犹如酣睡一般。我感应和我性命相关的银蛇剑,它不在我身边,但在距离此处不到百里的地方,似乎被人镇压着。

物色变换,时日该逝去了一段。我被拘禁了神通,阴魔也没有唤醒,如此看来,我既没被妖国掳走,昆仑师友也没有搭救成我。那么,我现在所处——

万千念头在我心中掠过。这清秀明丽的风景,这熟似人间又远比人间更清爽舒朗的气氛,一个天下无数人神往的词在我心头一跳

——蜀山!

现在,这却是我避之唯恐不及的地方。我的双手欠了唐未央的血债,他背后的人物岂能一笑付之。

——可这段时间他们又为什么不下手呢?

“樊道兄,端午时令你们不饮雄黄酒吗?最近可在人间大卖,我一路从江南行到中州,从帝都行到蜀中,遇到的百家传人、贩夫行商、做工务农之人,无一不饮雄黄酒——据说饮时还要额外花一两银子,买一道金翅鸟王驱蛇符烧化入酒。亿万之民同心,必定感动上苍,降下天劫诛杀肆虐天下的蛇妖!人间把这个名目唤成驱蛇税,嘻嘻。”

院外响起人声调笑,我心稍放松,来人是存心传音到深院。既然都是熟人,这意味着剑宗再不会明目张胆的加害我。

一道道院门推开。

“柳道兄,返虚岂能咒得死!那是朝廷不得已用来安定人心的手段,原不是对你我说的。”

阴着脸的樊无解和笑逐颜开的柳子越并肩步入。

鸟笼中的我和他们六目相交。觉得怪诞,又亲切。我笑了起来。柳子越微笑着伸开手掌拉槛栏后的我。

他的手掌打开,却是一枚剑丸!瞬地化成一道剑光,刺向笼内我的咽喉

——这毫无征兆,快过思维的毒辣一剑,赫然是电光影里春风斩!

笼上贴的符印陡然闪光,把他连人带剑反弹到院墙上,壁虎似地贴住。

我眨了下眼睛。

柳子越收剑入袖,一振衣冠,神色自若地滑下墙。他向樊无解一揖手,“这一月多,承蒙樊道兄独自看护原师弟。想来这段日子要对原师弟不利的人物,不是被穆真人的封印所阻,便是被樊兄请走击退。”

穆凌风真人便是蜀山管领,与剑宗掌门、荡魔院主、南荒管领并称的四巨头。我竟毫无防备、一无所觉地在剑宗大本营的笼中渡到了五月!

我投向樊无解的眼神油然生了感激,

“累樊兄这一月修行,也累你在剑宗为难了。”

鸟笼中,我深深向他一揖手。

“我师尊云真人暂代陨落的天落真人守掌门之位。我们秉承他老人家的法旨,在公正的处分出来前,会保定你性命。”

虽然如此说,樊无解依然受了我这礼,看来他这一月的确十分吃力。

“我和你并肩战斗过,知你狡狠,可心术尚正。可我们剑宗的其他人却信不过。”樊无解道。

我苦笑,

“天落真人、七位剑仙、唐师兄和贵宗诸多门人都殒身于邪魔,我却莫名其妙地活下来,这其中的曲折本来是很难向外人一一述说的。”

樊无解从纳戒取葫芦与笼中的我,“原兄先把今日份额的符浆服下。我奉师命带你去议事殿听诸位师长给下处分,他们会听你自辩的。”

“嗯?这符水何意?”见樊无解不答,我望了柳子越一眼。

“啊,我也是道听途说:天落真人和罗刹国主大战三日后,剑宗的道友在化为不毛之地的铜雀台郡搜检到你。你一路朝北,逢到拦阻你往妖国方向去的道友,陡然就下杀手——

我心中咯噔一声,

“——所幸在危机关头,文侯派去搜检的原芷将军截下你的杀手,把你生擒抢下,没让你伤几位道友的根本。可她带的人手有限,剑宗的朋友又群情汹汹,所以只好对峙着把你押到蜀山了。”

还好没有罪上加罪。

我细思起来,这种自己全然不晓的事情必然是阴魔控zhì

我躯壳所为。她们实在愚蠢,凭我劫余之后的真元岂能逃到妖国去,怎么也应该往西去文侯那里寻庇护。——哼,必然是她们怕自己被驱除,结果选了最差的一条。

“诸位师长忙于处理此次大战后的乱局,无暇管你。蜀山穆真人姑且开了个药方镇压你的阴魔。这噬心符浆里混了太上驱虫符水和腐心丹,每日一服,虽然稍损你道基,阴魔也暂时弹压下去——反正原师弟也不会一直在这鸟笼里呆下去不是。折一年半载寿命,总好过丢了性命咯。——哦,太上驱虫符和腐心丹价值不菲,为兄替你赊了账,处分若师弟留得性命,记得还我。”

“幼年时我滥用神通,家母常常灌我药吃。邪魔用我神通为害,我自然要给剑宗的朋友陪个不是。我饮符水,让别人心头畅快,我也畅快。”

我一笑把葫芦里的噬心符浆一口干掉

——老子居然要自己掏钱给自己吃毒药!呃呃呃,这是坏事里面比较不坏的,柳子越不是来教我意气用事。

樊无解赞我豪气,默诵真言,随即揭开蜀山管领穆凌风的封印,打开金锁,把我释下。

“龙虎的梅芜城师兄被羊妖暗算,不知情况如何?上官师姐因我陷于妖国,宗门是否把她搭救出来吗?”我又追问了他们一句。

“梅师兄还须将养一月,就能返本归元。至于上官师妹,如今天下一团乱麻,宗门还没有定下和妖国通使的方略,满盈会也停了生意。”

柳子越不知翩翩情况,在蜀山看护我一月的樊无解更是不知。

我默然。

既要面对关乎命运的处分,我郑重整过衣冠,把自己处理地比较像个正道修士,随他们两人出院登山。

转出偏院,所过山峰或明秀或奇崛,不知有多少娇媚姿态,忽而面前出现座座光华灿然的虹桥,连通远方的无数浮空山。

“我们剑宗本山称为蜀山,实辖有二十四条大灵脉,大河归海那样奔赴我们的清城总枢,包有了森罗万象。古来红尘里多少犯了过失的门人怨恨归山思过,我看这是天大的福分。行走在红尘奔忙名利,为人劳碌,哪里比得上宅在我们蜀山与师友论道谈艺,或者安宁渡过天年,或者飞跃入不可思议的道境。如非天下纷乱,我也想早日卸除荡魔院的职事,再不入人间。”

虹桥之上,樊无解起了感叹,向我们指点这一片天地,

“这一座大灵脉是本山第二十四道大灵脉,正是享有千年大名的蜀中莽苍山!修真界的山河榜盛事便以此为主场,四大开宗祖师全是在此名世,更不提璀璨如群星的真人们;那座白玉宫阙是四大宗门盟会立约,号令天下的主殿;再远处飘渺的塔便是镇压老魔巨怪的道高一尺塔,哼,罗刹国主的妖母便被拘在塔中……”

这是我有生以来初至蜀山。昆仑是我记忆里遥远模糊的印象,龙虎是低调隐遁的旧名门,而这蜀中莽苍山的气质却又浑然不同,象征着大道和秩序,出世则慕求飞跃,入世则拯济人间。

——啊,等待我的处分生死不测。樊无解的深意是,即使我遇到最坏的可能,也让我临终见识下他们蜀山那一度掌控天下的道。他想我朝闻道,那么夕死就可以了。

可这样的追求,今日的剑宗修士又有几人。我所见者,十之八九是用神通混世,又和其他门派有什么分别。

“五百年前妖潮席卷中土,那时候人类还是操持刀剑,空舰和星堡纯然在梦想之外,数十头妖兽便可以随心所欲地屠城,可我们宗门还是带领持刀剑棍棒的农夫把它们驱除干净;如今只要我们再团结一致,定能再给妖族来个犁庭扫穴。樊某以前与你们昆仑不谐,这次大败后,我要发心改过。也望诸位道友日后能和衷共济。他人未必能够,总从我们做起。”

樊无解向我们道。

五百年前的人族虽然倒退停滞,但宗门慨然救世,众志成城,山也移得,龙也屠得。可五百年后人心各异,从人中来的萧龙渊更懂得玩弄和导引人心,他胜后不知有多少邪派修士倒戈,不知四宗间又会有多少裂缝。樊无解想的恐怕是一厢情愿了。

柳子越殷勤鼓掌,“樊兄说的实在是高山仰止,虽然圣贤也要从供台走下来送你一个赞字。”

我愣愣呆着。虽然我不以樊无解的话为然,但他说的真心,一股莫大的善意从我心深出流淌出来。自父母丧亡,至亲反目后,我一路戒备过来。既然下一步恐怕就是要死了,我也愿意向他们奉献我的一点心意,

“樊师兄、柳师兄,我一向仗着宿慧自大,有无意间轻视你们,是我过去的不好,我恐怕这世是难改了。人世间的事情,我没有什么主意给你们出。我能告知你们的只有修liàn

的事情。你们是向道之人,我也愿意对你们说。恩,柳师兄一直爱搞钱,但我清楚你里面还藏着另一个你。”

柳子越惊讶地望着我,其实我也不能确定他的惊讶,是否是当我吃的驱虫符浆药效失灵,阴魔又发作了。

我继xù

说下去,

“我不是说自己能指点你们什么超过你们师尊传授的绝顶心法,但我看到了道的一角,恩,就是在我亲眼见证天落真人和萧国主大战的时候,我郁积在心里,还是忍不出要向能听的人说出来。

你们是金丹,你们不断地积累元功向前迈进,终于有一日,你们就能达到天道容许的智慧种极限。小天劫不久就会降落,就像满盈的月亮终究要亏损。你们要做抉择,是和大多数金丹那样,安宁地享shòu

天年终了,还是去飞跃入新的道境。那样多半会彻底地形神俱灭,一点痕迹也不留下。

我想,你们一定不会后退的。那么,你们要习练消劫,准bèi

渡劫。你们没有充足准bèi

飞跃前,却触及了天道为智慧种划下极限,便要消劫,从小天劫暂时地脱身,为将来的渡劫飞跃做预习。

然后,你们开始渡劫。你们要清楚,小天劫前的你们是属于血气的,在完全承shòu源自你们心深处的小天劫中,智慧种的躯壳和阴神会点点转换为纯然灵光的元神。

然后,你们晋升为元婴。聚则为形,散则为光。逍遥八荒,不受约束。从那以后,你们不再有通常的死,也不再有金丹积攒元功的修liàn

途径,让你们陨落地叫劫数,使得你们由普通的元婴向更高的返虚、向至高的道趋近的途径是消劫渡劫,指引你们消劫和渡劫的手段是法门。

金丹飞跃入元婴的劫数称为小天劫,元婴飞跃入返虚的第一重三灾天劫称为大天劫。那些普通的元婴满足于成就,不会选择渡大天劫,他们也从不敢习练消除大天劫,只是装作不知地等待每五百年自然从心深处勾动的第一重天劫降临,靠着法宝和机缘消劫躲避,再延长五百年的生。被天落真人和林真人的神剑屠宰的那些元婴便是此类。恐怕这个世界的多数元婴,那些被凡人和普通修士当作神明奉待的,便是这类人物。

你们要趋近道,就必须不断地触发心深处的大天劫,摆脱大天劫——我们的天下还有那样的人物存zài

,那些真人们,那些元婴强者,无不如此,我不敢想象那些绝顶的真人到底消劫多少次——直到有一天,你们能像金丹时渡过小天劫那样,在大天劫完全的淬炼下进入更高的境界,和道连通。

这我只在一月多前看到,到此我再不能告sù

你们更多了。我并不清楚那些返虚的祖师们为什么不能飞升为仙,他们停留在这个世界又在思虑些什么。

但愿这些能增益你们的修为,使得你们能进入对你们更好的境界。”

我一吐而尽。

我还记挂起另一些人。她们身在远方,我无法向她们诉说。忽然我想借樊无解和柳子越向她们带话,但又觉得总终究是我永远不愿意和别人分享的私事,我还是把话埋在心深处。

柳子越良久道,“原师弟说的好像的确有点影子,也不知dào

真假。这话动听倒是动听,我可以免你些利息。”

樊无解向我深鞠一躬,

“原师弟也给我看了壮阔的天地,我会永远铭记在心的。”

我们三人之间,似有坚冰打破,融洽了许多。

樊无解从虹桥把我们引入一座不起眼的浮空岛。

岛被一座清净竹林覆盖。竹林间时常有十余只黑眼圈的黑白熊以竹子代剑,比斗玩耍,长得酷似我家灵兽逢蒙。我猛然醒悟,蜀山不正是黑白熊的故乡吗!

剑宗轻妖,本不会传授这些灵兽正规剑术。它们运御的都是趴墙头学来的只鳞片爪人间剑招,不是清风十三式,便是五岳剑术。黑白熊走轻灵武功,本就是扯蛋,它们斗到兴高采烈时,果然也干脆弃剑,玩起摔角柔术,纯以体形制胜了。

樊无解撮嘴长啸,那十余只黑白熊立马齐数趴在地上瞑目装死。本来要它们让路,反而都堵住了。

樊无解摇头,扬起一拳。拳劲把十余黑白熊全数吹飞。

前方现出一个偏殿。

“诸位师长嫌他处吵闹,所以选了此处议事。”樊无解道。

我们步入殿内。殿中央有七个蒲团,六个尚空。大正文侯姬小艾却座在一个蒲团上,正看一叠纸,

“这是朝廷给我的空白诰命,封授一批投效我麾下西军炼气士的文武官职。戎事繁剧,我只在蜀山停留一天,并要去长安汇合先去交接的原芷。”

她抬首望我,

“师弟无恙,再好不过。你不必奇怪这里简易随便。宗门不是刑部的大堂,我们也不是世俗里的讼棍刁官。我们和妖族大战后,痛定思痛,要统一指挥。宗门和朝廷一共遣了七人会商下一步的天下大事,我是其中之一,你的处分也顺便在这里讨论一下。你如果有觉得冤屈的,尽可以向我们说。”

她的语气中突然多出一份坚毅,

“我既然在这里,誓要保你性命和道行,但我只能尽lì

保你自由。”

“师姐,谢谢。”

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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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四二章 危机(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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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半柱香后,又一位腰佩碧玉柄金刀,渊停岳峙的男子步入偏殿。天波侯郭子翰平平望了我一眼,在六个空蒲团中选了文侯对过一边的蒲团坐定,

“小艾,你上次来蜀山是二十七年前的事情了吧,我还忆得林真人当日亲手赠琴与你。”他向文侯道。

“贵宗还是不好客的道友多,我本不想在下届山河榜前拜访莽苍山。只是如今,单凭贵宗的帝都白云观,处分不了天下的乱局。”姬小艾道。

郭子翰也不作色,他思索下问,

“我起初听说文侯攻打西翼妖军时星元走失,只得了星骸,后来得知你麾下原芷又献上一枚星宗掌门赐予的星元,那你们该能构建一座新的星堡了。”

“天波侯,并非屈掌门介入中土事务,那星元本是原姑娘入我军前屈掌门赠她的安身产业。她既助我,我军建造新堡自然短少不了她一半的入股。一俟新堡建成,我便把您在关中的星堡游魂关交还。”文侯分辨。

——我稍想了下,屈灵星怎么会连天上洞天独有的星元都赐予原芷?呀,这不过是原芷借他的名义,不就是我和她当初苦苦觅来的白云岛坠星!

我稍起了点忿意,旋又平复下来。如屈灵星不放过,我们谁也留不住那坠星洞天。原芷必是忧虑拿手如此滚烫,索性抛出去换实利——唉,我自己命运悬而未决,却去贪念那些不相干的人和与我没用的东西做什么呢。

天波侯郭子翰道,

“文侯也毋须焦急,前大将军杨彭年已把帝都的堡不落城完全移交与我。游魂关不妨借你到平定西北妖邪之时。以前我只能凭游魂关守土不失,今后你有两星堡互为犄角,讨伐妖邪也能如意攻守。”

“承天波侯情了,我代昆仑谢你。”

“文侯不要忘记拯济中土苍生的誓愿便是。”郭子翰道,

——我心中赞叹,天波侯当得起正大光明,胸襟垒落之誉。

郭子翰目光跳过我,移向柳子越与樊无解,

“七人会还要两个掌书记担当议事纪要,立为各方凭据。无解是小云真人遣来的,柳师侄是姬真人带上蜀山的,这次议事委你们俩当掌书记吧。”

两人唯唯,各择了一张书案。独留下我一个不尴不尬地站在八道目光下。

忽有人自后轻轻拍了下我肩膀,

“七人会怕是要议事到黄昏才讨论你的处分,你捡了小案也在旁静候。我们还没判你邪魔,你便还是宗门弟子,大家还是把你当个人看的。”

这话十分亲切,又夹杂着调皮,但说话之人口却让我大大吃惊。我回首看到宇文拔都,这位大都督却是一脸的轻松愉悦。

当日如果不是他临阵脱逃,或许早联合天落真人把未觉醒的罗刹国主先一步了断了,哪有之后萧龙渊从容晋升的事情。今日,他竟然还敢大摇大摆地上蜀山大放厥词,并且,宇文拔都径直坐上了七人会的蒲团,挨在郭子翰旁,最靠殿外。

宇文拔都调侃我道,“这个月辛苦你了,你不会介yì

再多等一天吧。七人会议事中间,还会另外问你些话。”

——另外的话?除了心魔假借我手斩杀唐未央外,我还有什么可以告sù

七人会的呢?

“我只是在蜀山悠悠睡了一个月。这一月大都督必定是忙着捕获妖星,拉拢兵将,比我辛苦百倍千倍。”我回应。

宇文拔都淡淡一笑,转向天波侯和文侯道,

“兵法言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不审敌而冒进,是谓浪战。前车之鉴,历历在目——持重见机者少损而大胜,浪战昧敌者非但不能保全己身性命,反而累及同门,丢了神剑,连大局都乱成一塌糊涂。如今我们坐在这里替浪战者收拾残局,反被不晓事的人骂;浪战者倒成了壮志未酬的陨星,有无数愚痴哀悼。”

郭子翰愠声道,

“拔都!勿以后辈议前人,更勿议逝者!天落真人毕竟退了罗刹国主,神剑丧失或者有他深意。反而是你临阵带走了大军,把帝师和我宗的掌门的权威放在哪里!此事无人追究你,我等却心知肚明。”

“哈,如逝者和前人不能议论,这天下也不需yào

史书了。天下人的确心知肚明——我军围困萧龙渊七日,千里变色,有耳目者全部知dào

。如敌情无差,七位剑仙的殉义足够了断他性命;可敌情有变,我以为当时的兵将已不敷使用,看他是帝师和掌门面上,我还劝了多次,剑宗到处都是人证——他却偏执不听,天波侯以为大帅应该再听乱命,由他把千修百炼的门人全漂魔高一丈塔里了吗?”

宇文拔都说到此,注视郭子翰,

“如天波侯鼓动我战,那也请天波侯你战——昆仑的朋友打西翼时候受挫也罢了,反正文侯编练的是乞活流民,舰船全是从财阀赊贷,本不指望她能在几日内整军复战。你简拔编练了五万禁军,带着他们在大河边作壁上观吗?”

宇文拔都的连珠妙语犹如泉涌。文侯轻摇小扇,神色哭笑不得——我们这次大军的武备的确是由上官家牵头,从各方征购得来。

郭子翰似是痛苦道,“我奉天子之命,严守大河北岸,防备妖军奇袭帝都。妖猴曾在元宵宴时胁迫帝家,道魔相斗的要紧关头,此事不可不虑。”

“想必是那些公卿们哀乞天波侯吧——那我临机奉天子之令撤兵,又何错之有?天波侯不动如山,围观到底;文侯得到了星骸;我俘获一颗完好的妖星,在妖军北撤后,夺回五郡之地。三路人马中我部斩杀元婴金丹最丰,保存宗门门人最多。他日反击萧龙渊,也是要依仗这些劫余的门人,不是已死的误事之徒。”

拔都冷笑,然后他向柳子越道,

“刚才我和天波侯的争议你不必记录。他本就错得离谱;而且,我们七人会今天到这里是谈日后的方略,不是检讨过去的大战。”

“是、是。”柳子越忙把案牍用真火焚去。

我揣摩着三大帅的言辞交锋,隐隐觉得有蹊跷感:罗刹国主重创剑宗荡魔院后声势无两,何必反退兵自守。在不了解内情的人看来,三大帅还取得了一些可以吹嘘的战绩。

——不是可以吹嘘的战绩,是的确真实的战绩。萧龙渊的冒险给妖国没有赢取太多看得见的东西。但除了剑宗荡魔院,有不少其他的势力或多或少地扩大了,但这些势力却没有攥成一个拳头,或许反而随着它们势力的扩展,朝向了各自的方向,再也聚不起来了。

七人会真能协调各方一致讨伐妖国吗?或者反而变成了一条七头的蛇?

“我们剑宗荡魔院大败,丧了宗门声威,云某代剑宗向诸位致歉,我宗于中土众生深有愧矣。先掌门天落和七位剑仙矢志降魔,以身殉道,虽不能清理我宗孽徒,略挫其凶焰,庶几稍解我宗罪愆。”

我思想间,有四位真人络绎入了偏殿。其中我认得的是龙虎宗清薇和我宗姬琉璃。另有两个剑宗服色的真人我不认识。发言那人是个矮短敦实的中年男子,他着剑宗掌门的紫霄云罗法衣,却没有天落掌门那种凌人气势和出尘风范,反而像个寻常铁匠铺的匠人。我又瞥了下樊无解的眼光。此人必定是他师尊,剑宗返虚云仙客之侄,小云真人云昊明,现在的剑宗代掌门。

文侯起身还礼,“云掌门言重。这次征战不利,事后我也被颜掌门责备,心深不安。”

清薇真人亦是神色凝重,“我们龙虎也有该自省地方。”

小云真人坐在天波侯的上首蒲团,清薇和琉璃依次坐在文侯前的蒲团。世俗三大帅和三个宗门委托通气的真人共占了六席。七个蒲团独独留出最中间一个。

另一个剑宗真人绝不可能比现在的小云掌门职事更重,那个挺秀的中年相貌男子也没有坐上中央蒲团,反寻了一个书案坐宇文拔都一边。

姬琉璃问他,

“穆真人,您是蜀山东道主,天子的特使来否,议事独缺他一个了。”

——给我开镇压阴魔的符浆的原来就是他。他也是琳公主麾下四妖王围蜀山时的事主。

挺秀男子向小云掌门道,

“往日天落真人在帝都,都是以帝师之尊由太师荀思向天子通传他的指导。如今天子亲政,自行征辟使节与宗门通气——这使者不是道门中人,修为也不足,窃以为失天子颜面,又对诸位道友失敬,也不够传达天子的心意,所以让门人把他留在山外馆舍。”

小云真人沉吟下道,“使者只是起天子喉舌的作用,修为出身都不甚要紧。让他进来吧,不够发表见解,做个通传也好。”

姬琉璃笑,“小云真人此言差了。一朝天子一朝气象。罗刹国主退后,我们宗门在天子面前保证,往后会商天下大事,绝不把帝家排除。天子因尊贵不能移驾,他的使者就如天子亲至。即使使者是个凡夫,也当与七人会的其他人坐而议论。不然的话,岂非天子麾下的三大帅竟比天子还要高!”

宇文拔都鼓起掌来,“姬真人讲得实在是正理。”

穆凌风传神念出去,

不久,姗姗来迟的第七人步入偏殿。那是一个衣裳清华,颜容清雅俊逸的少年儒生,面容与天子酷肖。修为却止是上层金丹,与七人会的其他六大高人比,诚是蚁丘之于泰山。但不知如何,这少年儒生又散发着一种和合万物的气场,浑然没有被七人会的六人压过去。

恐怕在场所有人中,唯有我认识的他本来面目。

“这是儒门四大书院年轻一辈最优秀的读书种子,明明德。天子授为侍中,委他在七人会代帝会商。”

穆凌风介shào



明明德向那三真人作礼,

“我中土苍生何其不幸,屡受妖邪荼毒,万民之忧患即天子之忧患!诸仙长皆是擎天之柱、补天之石,往后还要请诸仙长为天子解忧。”

他只向三真人代表的三大宗顶礼,不向名义上是天子臣僚的三大帅打招呼,然后从容自若地坐上了七人会最中央的一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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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四三章 危机(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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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梦之役的幕后黑手文明大典与闻除魔大业,诸人却一无所觉。即使在座的真人们也无法看破他的行藏吗?

我是否要在堂上喊一声他是邪魔呢?

殿角的我久久直视那个叫明明德的儒生。书灵蹙起眉头,问小云真人,“可是此人在讨伐萧龙渊时害了贵宗真传门人,唐门定下的下任继承人唐未央?诸位要如何处分他?”

小云真人默然了会道,“此事还有待七人会押后会商。如天子有处分原剑空意见,也请使者传达。”

“此人父姊俱是忠心耿耿的朝廷命官。他又在元宵宴曾不顾性命,救圣驾脱妖猿之厄,断没有数月间便堕落入邪魔的道理。天子虽悯伤一师同门的不幸,但特意命我传话:诸位仙长应以大局为重,莫堕入萧龙渊分化宗门的奸计,作出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

文明大典侃侃而谈。

清薇真人与天波侯都点头称是,宇文拔都只是微笑着凝视明明德。

——我再不打算揭发文明大典了。他面不改色地说出上面的鬼话,明白暗示他不会对我不利。

我暗自估测形势,七人会中剑宗和昆仑龙虎的联盟各占三席,至关重yào

的一票却在天子手上。是文明大典邀约我晋元婴后助天子铸造天道之剑,他既然来了,七人会就很难作出伤及我性命的严厉处分。

旁观七人会会商的穆凌风突然道,

“天落真人在人世间向天子授艺,天子或许不知dào

我们修真界的规矩!除了明示朝廷的荡魔章程,我们四大宗门各有约束门人行事的戒律,宗门之间又有共同遵行的盟约。昆仑原剑空袭杀我宗唐未央,属宗门间门人相杀,是六百年前四大宗门订立盟约所严禁之事,更是头一遭真zhèng

发生的案例!首恶必除,绝不能姑息。不如此,则盟约不废而废,日后宗门兵戎相见,才是让邪魔畅快的事情。”

我吸了口冷气,对一旁静静记录的樊无解又多了份敬意。这位蜀山管领穆真人竟是害我的后台大人物!他多半早和唐门串通一气,暗杀我不成,一时又毒不死我,干脆要明正我典刑了。

文侯告sù

我可以自辩,我当然要咬牙奉还穆凌风,

“穆真人明知dào

我是中了萧龙渊的三尸神后误杀唐兄,我和唐兄俱是受害者。也不知dào

哪条狗吃了你良心,硬要把我胡判成杀宗门中人。我踏足中土以来,助你剑宗林真人平定云梦,把你从西荒四妖王的围困中解脱,以金丹修为独自面对萧龙渊,你脑残眼瞎也罢了,不是七人会在这里胡言乱语也罢了,可要判我性命,哼,你才恩将仇报,分明是罗刹国的奸细!”

姬琉璃扑哧笑出声来。

“百年来本宗没有一个人敢如此向本真人污言秽语,你们昆仑的风教如此吗!原逆,你这六百年来的首恶,居然敢向本真人狂吠!云掌门留你命公决看来是错了!”

穆凌风眼神流露阴鸷之色。

“什么首恶,欲加之罪呗。不说你们剑宗世间的门人在中土互相斫杀,我亲眼见证的,就有你们剑宗变钜子就在天落真人和萧龙渊对战时生生毁去他的躯壳,变钜子倒不算首恶吗——哦,是了,他是先成了你们的叛徒。哈,那样讲来,萧龙渊、慕容观天之流作恶,也和你们剑宗没个关系。你也就欺负欺负我这种软弱好人。”

我冷笑道,

“实在谢谢穆真人,您可是我有生以来遇到的,第一个把我看得比萧龙渊和慕容观天还了不起的人。”

穆凌风眼中的剑意陡然逼入我的眉心。我的神通全不能用,面上无碍,但脑内一阵阵刀绞疼痛。我却忍住不动,如今我眼中,比起罗刹国主和天落真人,他这点小小的元神威压又算得了什么。

却是宇文拔都打了响指,穆真人从蒲团上凭空浮起三寸,又坠下蒲团,我的头疼感立时消散了。

“师叔一个真人,趴到泥地里和别人肉搏做什么。”他道。

文侯向云、穆二真人道,“原剑空从未上昆仑受师长管束。我是本宗四代之首,照管中土的师弟不利,向两位师长致歉。”

师姐既作姿态,我也道了个歉。

云真人点首,向穆真人道,“师弟只是列席旁听,意见可提,定夺处分的事切不能代七人会为之。”穆真人把恶毒的眼光深藏起来。

清薇真人向文明大典说,“刚才不懂事的孩子聒噪,辱了使者耳目。请按议程次序从头一一叙来。”

文明大典是我手把手教出的弟子,他怎会嫌我吵。我心里道。

明明德取袖里议程,只瞥了一眼,肃容向云掌门道,

“天落真人陨落后天子亲政,天子命我请教云掌门,帝师之位是否由您继任?”

“天子得自天落真人师授,天落真人以掌门而兼帝师,乃是名正言顺。天落真人既然陨落,云某鄙陋,负荷掌门之位已是如履薄冰,又何德何敢继任帝师。”

小云真人道。

“正是正是,天落真人高山仰止,我们修真界再无人配指导天子。天子资质和勤勉更仿佛太祖太宗皇帝再世,亲政之后也再无需人指导。我们四大宗门只是入世辅佐罢了。”

姬琉璃帮腔。

这五百年,历代大正皇帝全是历代剑宗掌门的弟子,剑宗掌门也能以帝师身教xùn

天子,乃至直接向文武百官下令。从此以后,天子头上的这座大山被彻底搬掉,我们二宗去掉一个渗透大正王朝的大障碍。

可我也没见得云、穆二人有多少不甘之色。我想了下后悟出,二宗渗透大正王朝不可避免,那么剑宗干脆放qì

帝师,其他宗门也没有了成为帝师的依据,这是剑宗以退为进的策略。

文明大典点首,

“三大宗入世辅佐天子救世,三大帅是天子藩臣,名分既然定下,便可以展开拯济苍生的宏图了——天子想问诸位仙长,目下萧龙渊的修为到底增长到何种地步,如今局面是否需yào

请各宗的返虚祖师驾临世间。无论各宗祖师是否出山,各位判断妖军之后有什么动向,我方该如何整军,又该如何进剿,各自担当何任;如局势糜烂不可为,如何开辟与妖军议和的管道,我方能与妖军让利多少,责任又由谁承担——诸位不必诧异,天子求实不务虚名。学生我虽出儒门,也明白权变之道。”

明明德这番简洁明白、不含丝毫闪烁的话语说毕,七人会对他已是刮目相看。清薇真人目露欣喜之色,好像是觅得了天才横溢的仙苗似的。姬琉璃不语,文侯轻轻摇扇。天波侯向他竖了一个大拇指。

宇文拔都笑,“明先生,天波侯的意思是,你比帝都的那些公卿清醒了十倍,比天下儒门的实在了百倍。你这个使者能一直在七人会做下去,我们日后能保你到一品大官。”

明明德谦谦一辞。他们却不知dào

,我这位便宜徒弟权变起来杀百万人也不会眨眼。

剑宗的小云真人露出为难的神色,似乎无法回答明明德峻急的提问。

“明先生,世间人只知dào

祖师们是天下最负有神通之人,就一厢情愿地认为他们慷慨救世也是理所当然。我们宗门里也不乏门人认为天崩地裂总有祖师们依靠。您这样明白通达的人应该知dào

,这是大谬不然的。”

姬琉璃却代剑宗云掌门向明明德说,

“祖师们达到了不可思议,与道周游的境界,对世人无索取,也无须回应世人的要求。即便如此,祖师们从人间成道,也因对人间的悲悯之心,把助世间人出离苦难的善行委托给他们传授的弟子和我们这些弟子管理的宗门。我们这些弟子无法请动祖师们下山,祖师们不责备我们这些弟子无能坏事反倒是好的了。自古以来,除了周祖诛杀灭道楚王金蝉,便再无返虚者插手人间事。”

“不至道统断绝的大危难,万不可期待祖师临世。如果祖师心血来潮行游红尘,又非我们所逆料。”清薇真人喟叹。

——如此说,守一真人遣金麒麟为我和琳公主解围,竟然是极其难得之事。

“这也是说,我等讨伐萧龙渊不可以祖师们为恃?”天波侯问。

“正是。”小云真人道,“我剑宗伯阳真人和云真人早把大道赋形的神剑尽数托付给了门人澄清宇宙。再乞祖师降临,实在望之过奢了。”

文明大典若有所思,然后他道,

“可妖国萧龙渊也跻身返虚,甚可忧虑呀。传说返虚者万法不侵,不知真人们须付出多大代价才能将他诛杀,倘若惨重,岂非危及了宗门根本,终究是要劳动祖师们呀。”

文侯道,

“虽然局势很糟,也不能说失去控zhì

。每个返虚者各自不同,说到萧龙渊目前的境界,还请我昆仑的原师弟为诸位叙述。他深入魔宫时亲眼见证了天落真人和罗刹国主相斗的始末。是我们目前能找到的萧龙渊晋升的唯一活见证。”

我自被囚于蜀山,便和文侯没有谋面的机会,她是从哪个管道知dào

消息?

但文侯这一手抛出,众人齐齐把目光射向我,连存心害我的穆真人也不例外。

“他区区一个金丹,哪里能领会超越真人境界的斗法?见了斗法也如不见。”穆凌风道。

“原师弟有元婴的悟性和经lì

,自可清楚叙述,”文侯驳斥。

“说来听听,”宇文拔都趣味盎然地问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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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四四章 危机(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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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门并非没有人见证过两大高人对决的片断,可那些道行微浅的人见得并不连续,见了不明所以,也没见到至关键处;剑宗并非没有把我炼魂的手段,但炼魂也只从能被炼者的念想中拷问出杂多无绪的残碎异象,得不到趋近真相的判断。但偏偏这关头,一个高明的断论却对他们下一步的方略举足轻重。

我思索轻重缓急。我一股脑儿说出或者若隐若显地说出,对剑宗之人影响不一样,对我的处分影响也大不一样。剑宗目前还没有得力线报,若延后了说,我的话分量也要变化了。

“诸位师长,弟子相信妖邪借我手杀唐道兄之事,通明事理之人自然会给我适当处分。弟子决不会因为这一点阴翳,把萧龙渊的事情说得不尽不实。可是如果师友问起我怎么全部知dào

,并且凭什么保障千真万确,比宗门埋伏在妖国的眼线还要清楚——如果宗门的确有眼线——弟子实在不方便回答。”

文侯淡淡道,“原师弟你只管放心,天让你有机缘把妖魔的底细传递给宗门,哪有不晓事的人敢和你纠缠不清。”

这话其实不是说给我听的。

我问剑宗诸人,

“贵宗传说有五把九转神剑,金目鲷随魔头慕容观天败亡而不知所踪,天外飞仙虽然回归贵宗但已经不复为九转。那除了元始之章,就只有宇宙锋和林真人持有的碧落黄泉了吗?是否有另外的九转神兵不为外人所知?——要知dào

妖猿侯德健秘密铸成九州神铁前,天下人也都是一无所觉呢!”

穆真人的神情大不自然,

“我们问你话,莫岔到我宗神剑上去。”

“这件事要紧的很,你不回答,我也很难说下去了。”

我闭口不说话了。

云真人温声向我道,

“原师侄大概不知dào

,那妖猴九州神铁取材的九鼎本就是祖师摘取了大道,赐中土太祖皇帝赋形所成。凡是九转法宝都要取大道赋形,祖师们与道周游,自然能做得;但我等离道尚远之辈,祭炼八转剑已到了尽头。我们剑宗再没有第六把九转神剑了。”

姬琉璃微笑道,

“宗门之间相安互信,剑宗道友不会私铸剑的。”

我开始叙述,

“我深入魔宫见到萧龙渊时他仍是元婴上层。群妖驱使他的魔高一丈塔与宗门大军虚与委蛇时,萧龙渊才趁机行险渡劫……天落真人不肯放过妖邪,但等萧龙渊已是返虚,他骑蛇难下,唯有凭元始之章与道连通,才能运用从天道取来的劫力强行除魔了。”

诸人都是唏嘘起来。我却格外注意到,文明大典的眼深处隐隐有欣喜的微光。众人或者以为他是为神剑锄魔而欣喜,而我揣摩他多半是在念想用神剑指向其他什么人。

宇文拔都叹道,

“天落真人本可以携剑转进,与宗门诸位再做计划,他却一步也不肯退。萧龙渊返虚后必然有新的大图谋,那关头其实也不会为难天落。”

天波侯对拔都忿忿说,

“天落真人一向嫉恶如仇,有担当天下安危的志向,怎么能看着妖邪猖獗而自顾性命遁走!当时不释fàng

神剑真形尽可能毁伤萧龙渊,难道要在我们准bèi

停当前,由这返虚大妖从容在人间肆虐,害个上亿性命才罢休吗?也正是天落真人陨落前损伤了萧龙渊,我们才还有余裕时间再这里会商方略。”

宇文拔都笑了笑,

“你真以为,萧龙渊带着北荒妖到中土只为吃人吗?”

天波侯顶回去,

“大都督是假装不知dào

妖国把燕赵之人作军粮之事吗?”

“少许未开化的部族行径就让你一叶障目?——算了,我不和你争这事。”拔都道。

中央的明明德好奇问,

“依原小仙长的话,九转神兵既然可以伤及万法不侵的萧龙渊,帝师纵然降魔不成要以身殉义,也可以让神剑自行飞回宗门,何必让神剑失陷在魔高一丈塔上。元始之章一失,我们目前可调用的伏魔神剑只有两把了。”

那日的场景刻骨铭心,只要我愿意就能浮现在我眼前。思索中我又看到了元始之章钉在莲花塔尖,那满月化成的妖异少年无法入塔,三拔神剑三次失败。

“是天落真人无法降伏萧龙渊,才在陨落前把元始之章尽lì

钉在魔高一丈塔上的。萧龙渊说,等他拔出神剑,就是妖国再临。”

我道,

“各位祖师的修为弟子我一无所知。但看起来萧龙渊拔不出神剑,也就不能为所欲为。”

在场一派沉寂。

文侯第一个打破沉默,她向剑宗诸人行了一个致谢之礼,

“赖天落真人之助,如今萧龙渊既在这个世界,又不在这个世界。他即使要这个世界逞凶,也不能离开魔高一丈塔太远了。我们反有了先机。”

清薇向剑宗诸人道,

“贵宗也要看护好另二把神剑,切莫被邪魔取走;还恐怕妖国设法再铸造九转神兵,我们也要份外留心。”

明明德一脸惘然,他们的话好像超出了精通一切世俗典籍的儒生的知识范围。

柳、樊两个掌书记都是迷惑之色,问询师长该如何下笔记录。

明明德也问七人会,

“圣贤罕言天命与性,我实不懂这等道门玄妙。但学生我须清楚回禀天子,还请诸位仙长明示。”

小云真人缓缓道,

“我们修真者从人间起,要跳出宇宙追溯大道,第一重大天劫正是这个宇宙的天道隔开宇宙内外的墙。萧龙渊的情形是,他的阳神是在墙另一边证道,但原来的躯壳却被我宗先一步毁去。他虽然不再受生死约束,可要回到这个世界,只能由唯一与他性命相交的九转法宝魔高一丈塔赋形。可天落真人在陨落前用神剑拦阻了萧龙渊回来的通路。不拔此剑,他就无法降临。这与我们各宗祖师随意来去宇宙,是大不如了。”

文侯道,

“天落真人的剑在这个世界,萧龙渊的阳神不在这个世界,凭他本人绝拔不出剑。欲拔天落真人这与道连通的一剑,非要有无限拔升的真人用另一把与道连通的神兵把此剑毁去不可。那萧龙渊下一步的方略也就不难猜测:一面必是策动他的手下想方设法寻人拔剑,另一面却是严守魔高一丈塔,不让我们起兵毁去他降临世间的赋形法宝。”

姬琉璃说笑道,

“这是小艾以惯常的思路揣测。或者也有其他可能,比如萧龙渊就此放下执念,一心飞升,不管人与妖的事情了。当年洛神真人原和我宗在西荒斗个不休,后来两家就突然结成亲事了。不知dào

我们几宗有什么适合和亲的弟子,男女都是可以的。那对我们是再省心不过了。”

这个连颜掌门都黑的笑话,在场可没一个人笑。

小云真人交代穆真人,“莫语冰正领师兄弟在本脉祭奠陨落的师尊,你命她事毕后带神剑天外飞仙去道高一尺塔镇守,这几年莫让她出蜀山了。”

宇文拔都道,

“我的幕府有线报说,十日前魔高一丈塔在燕地渔阳郡,易水与北大海交汇处的乌云城墟出现。燕赵之地的六道妖国总管也把治下之民往北驱遣。这是要在那里筑堡长守的势头——明先生,这乌云城是什么来历,我从未听说过千年来它有什么名头。”

文明大典不假思索回答,

“是文明中世雄霸中土的一个胡族王朝,慕容氏的王都。经年乌云不散,迄今如此。”

“听起来这慕容氏倒是我宗慕容观天的亲家。”

“非也。慕容王族末时被国中叛将髯氏悉数杀绝,再无血裔留存。中土之后的慕容氏只是姓相似罢了。”

“没想到萧龙渊比我还通人类的历史呀,”宇文拔都说,“姬真人,看来萧龙渊不会安心修道,也不会考lǜ

和我们宗门结亲事了。他是要在中土建立第二座妖京。”

“可惜在三年内,我们的大军无法远征乌云城。”

文侯道,

“三月战时我宗虽然用葫芦从数万里的西荒运粮,有财团牵头各行钜子制造军需,原来只求一战大破罗刹国。如今既然要持久鏖战,此事不能再来:葫芦可以载运,各种军械军粮却没法用法术变出,恢复中土百工事业才是正道。”

天波侯向文明大典道,“我奏请天子在中州一面丈田招工,一面更新政治,任用贤良,勒令朝中的贪鄙门人一律回山思过。也望云掌门、穆真人勿要宽贷这些不肖弟子。”

宇文拔都思忖了下说,

“天波侯,我把收复的河北五郡分三郡移你镇守,有这三郡缓冲你也不必担忧妖军一夜逼近帝都了。整训后的禁军还可以再往北反击。我设法在这三年能和南宫家把齐国公孙家拔除,如此我们就能从陆海两面进逼乌云城。”

文侯说,

“西北妖猿持有九州神铁,一直依违在宗门和妖国之间,三年内我们或者诛杀他,或者笼络他,绝不能让九州神铁落入妖国之手。”

清薇真人说,

“三年后天下道门盛会就要召开,算元功积攒,山河榜上必有不少金丹弟子成材,我们要助他们冲入元婴中层,好补上这役后正道的损失。使者,还请天子解除禁止满盈会结社之令,我们也要通过这管道把失陷在妖国的弟子赎出来。代价再高,也要承shòu,要让每个弟子性命道行都不伤分毫。”

姬琉璃赞同,“萧龙渊在年前向我们传话,他也要在三年后办个万妖大会和我们道门大会打擂台。这次大战后,不知dào

这天下小派旁门有多少修士摇摆,我们不能连自己弟、子、的、心、思、都、冷、了。”

他振身而起,拍着我的肩膀,向云、穆二人道,

“原剑空既然把萧龙渊的情形说得如此明白。剑宗的道友就行个方便释fàng

他得了。清薇真人、小艾还有我,都是赦免他罪过的意思,不是我们袒护门人,死者不可追,生者可以努力。原剑空三年后还能为二次讨伐萧龙渊出力。使者您以为呢?”

文明大德道,

“这原来就是天子托学生传递的意思。”

琉璃笑,

“七人会既然有四票。其实我们可以直接领人走了。我们还要琢磨如何驱除原剑空的三尸神。我还请剑宗道友稍微对我宗的门人提个处分的建议,实是对你们的尊敬了。”

“原剑空虽然说了些萧龙渊的情报,但也未必是真,还需yào

其他管道的消息验证。单凭他一面之辞就定下方略,七人会实在鲁莽!更何况,焉知你们昆仑没有事先把萧龙渊的情报悄悄传递给原,让他在七人会上吐出赎罪……我看实在蹊跷。不是本真人纠缠不清,我实在是为了宗门,要向文侯和此人问个明白——你们是如何能目睹萧龙渊与天落真人大战的,我实在担忧有人早和萧龙渊勾结起来了呀。”

穆真人一幅神色不甘的模样。

我想骂他翻脸无赖,但还没有等我忍不出说出,本来安静的偏殿外却响起了熙熙攘攘的人声。一群白衣丧服之人居然闯入了堂内。领首的中年男子向我戟指,

“你就是杀了我子未央的原剑空吗!听门人们讲,当日天落掌门就要把你当场正法,哪个人敢说他无罪的!没有以血还血,我全唐门可不和他罢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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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四五章 危机(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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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淡淡望他一眼,那中年男子才是元婴下层。群情汹汹的十余人有三个金丹,余人都是筑基。既然都服唐未央之丧,来人想必都是唐门族中面上的厉害人物。

这一月来领首男子不赤膊上阵,凭那些人是突不入樊无解防线的。我如果渡过这一关回到昆仑,凭这领首男子是再也奈何不了我的。

“我正是昆仑弟子原剑空,望师伯节哀顺变。误害令郎,我也深深悯伤——”

“云掌门,何不将这妖人拿下!开宗以来,哪有妖邪斩杀了我们剑宗门人,还敢面不改色地在我们剑宗堂上振振有词的!”

那男子径直打断我的说辞。

但云昊明没有从蒲团起身。七人会的其余六人也都是没有动静。姬琉璃打了个哈欠。

“贵宗云掌门想必也知会过您,此后一切大事都由七人会定夺。方才七人会已明确许我戴罪除魔。”

我继xù

说道。

在旁窥伺的穆真人却陡然插了一句,“玄感师弟,我亲眼见证,这原剑空罪愆之事,七人会尚是四票对三票的僵持不休局面。”

“穆真人不懂世人议事的规矩?四票对三票怎么是僵持不休,难道天下的事情除了全票一致的全不能算数?”我回头驳他。

“你这个昆仑弟子,怎么敢当面污蔑我宗的真人!”

唐玄感背后走出一个义愤填膺的唐门金丹子弟,一把把我推搡倒地。一股摧心掌的阴柔掌力透入我体内,我虽然真元受禁,消去这样的掌力还是如振飞蝇。但心念一转,由着摧心掌渗透在我脉上,然后把三尺长的血吐在剑宗一尘不染的议事堂上,淌到剑宗三人的蒲团之前。

“这位师兄今日打死我后,日后也望用您的摧心掌多打死几个萧龙渊,”我细如蚊声道。但在场的哪个修士会听不见我的话呢。

天波侯郭子翰向唐玄感呵斥,

“唐门主,你分明知dào

这里是宗门议事的重地,却带些没有资格的人入殿,还弄污了宗门,你心中没有七人会?不怕云掌门的处分吗!你们冲堂的事情,门主有门主的处分,门人有门人的处分!”

唐玄感身后十余个门人不知所措,被郭子翰的神威吓得纷纷后退,一下子遁到了议事堂外面。

唐玄感冷哼,

“老夫等你们把要问他的话都问完了才来血仇,全然没有误宗门的正事!刚才穆真人也讲了,我们剑宗的人全不答yīng

原剑空的处分。七人会不过是各方通气的会议。昆仑龙虎借着这个机会和傅家串通起来,要把我们剑宗全踹开。我可是第一个不答yīng

!”

宇文拔都冷冷说,

“那唐门主等得久了,也想岔了。我、天波侯,还有云掌门已互通了神念。我们和昆仑、龙虎,还有天子的使节都是一个意思。我们七票一致认定原剑空被萧龙渊假手害了唐未央师弟,许他戴罪为唐师弟血仇。目前未定只是监管他的方式。全票如不一致你不愿奉令,现在全票一致你还不奉令吗?”

唐玄感无辞,眼神却去看穆真人。穆真人眼看虚空,浑不睬他。

姬琉璃一面招呼柳子越取拖把把我吐在堂上的血洗了,一面从袖中取一卷笑道,

“唐门主不是让我们外头的人来看你们剑宗的家丑吧。你们剑宗三位代表都和我们一个意见,你不执行反而是没有名分了。我看唐十七刚才那一掌很厉害呀,把我们昆仑金丹牌头之人都打个半死,日后必定能胜过其兄英风。我再送他一门本宗观水祖师手书的丹诀作赔如何?”

“我们唐门从文明时代起就是中土外丹第一,不稀奇你们西荒的东西,”

话虽如此说,唐玄感还是取过姬琉璃手中的那卷丹诀,恶狠狠望我,

“我为了大义忍丧子之痛,等诛灭萧龙渊后还要和你做过一场。你们这昆仑的丹书,我也不给我幼子,要烧化在我先亡之子的坟头。”

他言罢拂袖而去。堂外之人也走了个干净。

我内心中油然升起一股鄙薄之心,我忽然看到了另一个嘴脸可恶的剑宗。

清薇真人向宇文拔都道,

“事有大小缓急。讨妖的大略既然定了,个别门人的小事不必多纠缠。大都督能执公论,贫道十分欣慰。只是你说监管昆仑原剑空的方式未定,不知何意?”

“清薇真人,我一向最讲公论。原剑空杀唐未央不出本心而出他手,但姬真人径直把他领回昆仑也太过儿戏——唐门余人只是仗祖荫庇护,可唐师弟却是池中清莲,深得中土修士之心。那些看过原剑空当日杀唐未央情景的门人不会心服,也会冷了宗门其他弟子心,”

宇文拔都说。

穆真人赞同。

“原剑空日后还要为宗门讨伐邪魔,到时赎去这桩过失就是了。”

姬琉璃当即回答。

“我看原剑空颇有悔恨误害唐道友之心,那就在蜀山为他服心丧三年,昭示天下,也算给天下正道修士一个交代了。诸位难道不认为这才公平?——原剑空,你扪心自问,这个处分如何?”

宇文拔都灼灼凝视我。

他的意见对我有两样不利:心丧是身无丧服而心存哀悼,对我并无损害。可把误杀的事情昭示天下却会让修士认定此地我无银三百两,越抹越黑;留在蜀山三年更是始终是留在是非之地,梦多夜长。

可宇文拔都前面一直执有正论,到了这步他的意见竟然比云掌门的还受清薇真人重视,我也实在不能回拒。我虽然已无大罪名在身,但他却给我压了一个大公论。

我一时不能回答。

姬琉璃道,“修真者不该做这样殉名的事情,大都督,你太欺负小孩子了。”

宇文拔都说,“我在他这般年纪,已经出镇江南,拯救一方生灵。他既然重开了元婴眼界,还要推脱是什么小孩子。——姬真人,你不必代护原剑空。”

文侯提醒我,“原剑空,你需记得,如承诺为唐师弟心丧三年,你就不能参加第三年中元节时举行的山河榜,在哀悼之时扬自己的威名。”

我心中一震。旋即心中雪亮,即使我觍颜参加山河榜,天下人总要指指点点我杀唐未央的污名,这在唐未央人头随我剑落地时候已经定下的坏前景。

“诸位师长,邪魔当前,弟子连宗门弟子之间的争斗也再不愿意看到了。弟子甘心放qì

参加山河榜,在蜀山一面为唐未央兄服心丧三年,一面潜修。也希望七人会能在昭示天下的文书里补充:我原剑空立誓诛杀罪魁元凶萧龙渊,为唐未央血仇,不然当自刎以谢天下人。”

我斩铁截铁道。

柳、樊二人俱是呆住了。

“二位师兄,我这段话请记在文书中,立作明示三大宗门的凭据。”我催了两人一下。

宇文拔都鼓掌,

“好!龙之变化,伸曲随时。云掌门,把收缴的银蛇剑还他吧。这一月来云掌门遣门人护你,往下三年你要自己在蜀山小心了,可要活到我们远征乌云城之时。”

云掌门袖中剑光一跳,银蛇剑丸回到我掌中,剑与心通,连着我的真元禁制一并催开。

“此剑是我师尊云真人所铸就,不想你凭此剑也通了我剑宗部分真传,”

云掌门赞叹,

“望原师侄那以身体力行,自证向善之心,连这剑上唐师侄的血污一并洗去——无解,你安排原师侄去镇妖塔所在封魔岭住下,暂隶于镇守劳谦师叔。原师侄轻易不要离开这岭。”

“劳长老是贵宗二代名宿,无偏无倚,不为外人所动,再好不过,”

文侯看了一眼穆真人,向我道,

“我和姬真人方才商议,原是要带你回昆仑见你师尊药师真人一面为你去除三尸神,一面传你道法。可既然你要留在蜀山三年,只有请药师真人分次劳动了。”

她向云掌门道,“药师真人素来喜静,他从西荒向蜀山封魔岭的原剑空传授的日期时辰,姬真人会到时禀告贵宗,也望到时贵宗勿要惊骇。”

云掌门道,“既然言明,怎会阻扰。”

我不明白相隔数万里,我从未蒙面的药师真人怎么能传授我。但他既然是和观水祖师一辈的二代真人,或许有他的厉害手段。

文侯又从袖中取一葫芦甘露与我,“其中是药师真人炼制的轮回琼液,能让三尸神瞌睡。在药师真人指点你前日服三剂,不必再服剑宗的腐心符浆了。”

穆真人咳嗽了一下,向堂上众人道,

“诸位已经见到了,七人会按各宗对等的准则组建,但毕竟人数太少,即使我宗门内也多有元婴诉求无人理睬,不得不为大义而舍小义。比如原剑空的事情,即使七位意见一致,也并不能洽宗门一切人等之心。只怕,只怕下一次开会还要按照各方出力大小再扩大人数,方能遍听群情,上下通畅。”

文明大典道,“七人会增选之事可在一年的二次会议再商。本次碰头不必再生枝节了。”

姬琉璃一笑。

诸人无词,穆真人悻悻告辞离去。

……

我事已经了结,樊无解和柳子越交付记录后领我去封魔岭。

柳子越感叹一番,颇有为我逃出生天庆幸的感觉,

“只是苦了原师弟再蜀山待三年了。幸好你真元跻于金丹巅峰,又有银蛇剑在手。除非剑宗的元婴撕破脸皮没人能害你。但唐门被七人会训斥后,寻常的元婴再敢对付你呢?”

“我看唐玄感的修为和唐门千余年的声威毫不匹配,想来唐门也是冢中枯骨,往日被唐未央一俊遮了百丑。为什么七人会震慑了他,其他元婴就不会妄动呢?”

柳子越一笑,

“你这就是高高在上的唯修为论,不食人间烟火了。原师弟教过我修真的课,既然你来日方长了,那为兄也还你一课:

修真者真一心大道,世间的荣华哪在心头。像文侯和大都督这样的人,只把世间荣华当作过下唇舌味道的甜点,真zhèng

把荣华吃进肚子的,还不是那些官家和财阀。也只有他们能驱动起人间无穷尽的人力物力,世俗的事情没有他们,绝计没法办成。单枪匹马的修真者纵能移山倒海,在人类的眼中不过是风暴火山,对人类来说,没有那些人物簇拥的修真者反而是这世上的孤魂野鬼了。

所以,文侯为我们昆仑入世的大业要靠上官家、大都督要靠轩辕家,蜀中本山靠的就是唐门。唐门只要能紧跟剑宗本山,有无本门绝顶高人那是锦上添花的事情了。

千年来唐门都是华阳之地盘根错节、巨无霸般的财阀。变氏财团还在,尚有人能在华阳地和他们抗衡,变氏随他们的独孤掌门崩倾,就再无人能制了。穆真人既然能做许久蜀山管领,必然和唐门是一气的,后面肯定还联合许多元婴,早结成了攻守同盟。他们只是借唐玄感从你这个点入手,挟制七人会。

所以宇文拔都和天波侯串通一气为你驳斥唐门,也等于敲打了剑宗的其他力量。既捍卫了七人会,大都督在七人会里的分量也大大上升,恐怕还凌驾在云掌门上了。”

“柳道友这番话真是眼花缭乱,应接不暇呀,”樊无解感叹,“我师一生一心修道,今日竟要入红尘应付这些诡诈人心,真是难为他老人家了。”

——剑宗的祖师不出,再没有天落掌门那样一言九鼎,压服各方山头之人了吧。

我心正思索间,樊无解拉我停云,我们飞落在一线绵延百丈,刀锋尖似的狭道上。

这是通往封魔岭的必经之途,但我尴尬地遇到了一个熟人。

那个俊朗青年曾在荒山上险些取我性命,后被剑宗罚回本山思过。如今我的修为不可与那时同日而语,但今天见到此人,他的气息却并不逊色于拾回元婴体悟,目睹天落和萧龙渊大战玄妙的我。

“晓月师弟出关了?他好像换了一个人似的。”樊无解一幅如临大敌的样子。柳子越神情闪烁地缩在最后。

画眉晓月不再是我初次交手的风月气,那种沾满了女人的香味也闻不到,也不着那时的华衣。他身裹素袍,手中无剑,反而浮现出一种至纯至正的剑芒。

我已经和他在通往镇妖塔的刀锋道上贴面相视,下方无垠云海,我们都不相让。

“无怪乎你能斩杀唐未央。”晓月熟视我道。

“晓月兄别来无恙。我要在封魔岭为唐兄服心丧三年,日后一定有时间和晓月兄慢慢切磋。”

晓月道,“哦,我把软玉温香剑毁了,新剑还未铸成,这次也无打算和你动手。”

樊无解舒了口气,问他,

“那晓月师弟来镇妖塔有何贵干?”

“我刚去和独孤前辈说了些话,告sù

他我师尊死了。”晓月道。

——剑宗只有一个独孤,传说被深锁在九幽之中。晓月是凭什么特权见到他的呢!

我大惑不解。

“晓月师弟如此说最好,我就不必出动掌门的符诏。却不知dào

谁让你出关的呢?”樊无解问。

晓月轻蔑一笑,

“唐未央、傅丹朱和我是师尊唯一的弟子。傅丹朱背弃了我师尊,唐未央也死了。林真人自然只有找我去他的山中领我师尊的遗物。他们是相知可托的朋友。”

——林真人回来了。

我一下呆住。

“你和萧龙渊都是我要杀的。不必着急。”

虹光划过长空,晓月已驾剑光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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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四六章 山中无岁月(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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蜀山封魔岭不知从大地之下多少万丈的腹心深处升到云海之上。缥缈云海上浮现出的山巅浑如一座孤岛,孤岛四面都是无可测度的深渊。他山飞鸟异禽皆是绕岭而过,唯有一线百丈长的刀尖狭桥与外界相连。

虽是相连,但此桥本不为相通所设。我道听途说,此桥本是一条天地造化,堪作上品飞剑材料的灵石髓,剑宗前人挪来架桥,作惩戒受缚妖邪的刑罚。受刑者要禁了真元,走完这百丈飞剑般锐利的刀山苦路,再入镇妖塔受押。如果受刑者在行走中躯壳不能抵受,顷刻便被这刀路切成两瓣,尸骸坠入云海下的幽冥谷中。数百年后,这般酷刑鲜有采用,山道倒是被道胎门人用来测试元功深浅了。

山巅伫立的道高一尺塔占了孤岛三分之一,却并不是寻常人以为的高塔样子。如果说萧龙渊的魔高一丈塔是从海底涌出的层层叠叠莲台,那道高一尺塔则是一株以整座封魔岭为基业,深入大地之心的巨大异铁古树。无数虬龙般粗的铜枝向天,枝条间又有分叉小枝和铜箔大叶,仿佛一张覆盖山峰的大网撒下,使得云中岛总是光色昏沉。

小枝上架设了木屋,或者在枝条间开凿了树洞,又有累累深浅不一的朱红果实繁星般缀在异铁古树间,映出明灯般的光芒,朱果异香也飘溢古树之间。

“这仙果每年自有专人摘采,原兄不可妄动。”樊无解交待。

——我自然不会动他们剑宗的私产。

“不知dào

塔中镇压的老魔巨怪在哪里。此后我住在树上,会对贵宗收押妖邪有什么妨碍?”

“道高一尺塔扎根封魔岭,从山内直通大地深处的黄泉九幽。原兄可看到这巨树主干下有一个山洞那样大的府门,从那下方有重重收押妖邪的牢狱,下面镇守的劳谦长老时时用塔调遣无穷无尽的九天灵气和大地真元镇压。没有开辟洪荒的威能,它们绝计无法从下面出来。”

自正泰二年五月六日起,我便宅在蜀山封魔岭镇妖塔上方的一个树洞。寻常我只见到有四个守塔职事的剑宗金丹出入镇妖塔内外,再没有外人来拜访封魔岭。连昆仑宗都仿佛从这世界上消失,再没有一枚传信纸鹤给我。

我和外界彻底隔绝了。

这封魔岭四人的修为都在金丹上层以上,他们止息的洞室与我也相去不远。修为最强劲的莫语冰住在与我相对的树洞,我料想是剑宗怕我万一入魔时的非常措施。

和我同栖一树的剑宗四人从不同时在场,通常二人去镇妖塔中,二人在镇妖塔外,其中一人从不把神念范围离开我半步。四人中莫语冰最不常见,十日中有九日她竟是在镇妖塔里渡过的,每次出塔此人的真元就比前次见面又厚上了几分,不知dào

有什么奥妙。

莫语冰不健谈,又何况向来对我冷眼相视。我也不搭理她。数月间,我们竟连神念都没有交锋相触。但这数月功夫,我倒和其他三人混个熟透——这三个边缘人与山外近乎隔绝,唐未央的事情与他们关系不大,我们又是这鬼地方唯一的几个活物,处久自然与有心笼络的我相善。

剑宗道胎金丹徐绍基实jì

是岭上庶务的主管,劳谦的关门弟子,日程指令都由他发布,此人为人深沉,喜怒不行于色;叫毛吉的门人机灵巧变,他师尊觉得他太过聪明,故yì

遣上这荒山磨砺;另一个万俟昶比较怯懦,师尊早亡,运蹇时背,不甚得yì

地被打发到岭上来。

“原剑空,这几月从来也不见你修liàn

,一味在我们封魔岭乱逛,是不是想溜出我们蜀山?嘻嘻,那是不可能的——八百里的山岭都被道高一尺塔覆盖了神念。”

九月某日,我独自下到云海之下,幽深不见日光的封魔岭山麓。不过一刻钟点,盯梢的毛吉和万俟昶即刻跟来。

“我已经到了金丹巅峰,再往前一步就是为晋元婴渡小天劫,不是寻常的积攒元功了。可我每日必须服食我宗轮回琼液让念想中的三尸神沉睡,如果踏入不知岁月的深定中,恐怕被突然醒来的她们窃走肉身,给诸君添来大麻烦。思来想去,与其在树上枯坐,还不如看看贵山的风景,顺便运动下身体。”

我和颜悦色地解释,然后从文侯予我的葫芦里分送了数十枚黄芽丹给毛吉和万俟昶两人。

“方才我练剑时,银蛇剑剃去了岭中一片林子,还望毛师兄见谅。”

封魔岭中凸显出数十丈数十丈裸露不毛的山沟,的确是我用银蛇剑试探这块禁地的禁制。我如今御剑夷平一座小山已不在话下,可刚才尝试,总觉得七转雷剑威能也浑不能触及此山根本。

“这荒山恶岭我看着都吐,你就是悉数砍完了都不打紧!”

毛吉嗅着我贿赂他的黄芽丹,话题一转,不胜艳羡,

“原兄出手真是慷慨,你们昆仑的丹药既多,品次又好。我们剑宗炼得丹药实在庸劣,积攒元功真zhèng

依仗地只有本宗诸多祖师创的丹心剑诀。同样年份修liàn

,论元功的深厚却远不及你们了。”

万俟昶一面小心把黄芽丹收起,一面也称赞道,

“凭这许多上上品的黄芽丹,积攒元功何必费心;就是下山追剿邪魔,也有长得不可思议的续战之力呀。”

“服食黄芽的确省却元功积攒,可炼制起来另要费心采集灵草材料,还要精研转运炉火之法才能结出上品成色,耗费的辛苦光阴也未必比贵宗内丹心诀修liàn

少许多。更何况,只服食丹药缺少心境锤炼。我们昆仑门人元功是厚,卡在关头无法上楼的门人也是不胜枚举。贵宗的法诀只凭一人一剑,是天下最便捷凌厉的法门。”

我这番吹捧让毛吉和万俟昶喜上眉梢。但也不是我存心阿谀他们剑宗——昆仑是四宗进境最厚但也最慢的宗门,或者因此我前世另辟蹊径创立雷法总纲;剑宗和我们恰恰相反,这都归因于我们的法门旨趣差异。我宗《上清典》就是补外丹炉火法诀的不足,如同鸟之双翼。可我们昆仑顶尖的金丹依然要少于剑宗。即使剑宗近年接连折损门人,但依然连这几个边缘人都有傲人修为,他们的成材门人一茬茬地冒出,这不是简单的中土人杰地灵可以解释。

“我们的心法进境迅猛,但走火入魔也多。走火废了死了还是好的,人生原来一梦嘛。要是入魔了又要被荡魔院和戒律院去斩杀,连自己名声也臭了。反而是贵宗,仙修不修得是另外回事情,逍遥自在、太平无事,才是大善。”

毛吉客气了几句,笑道,

“这丹药我收着。不作依仗,只作器用,对敌和修身终究还是大有便利的。”

万俟昶也附和。

我思索下,又把二份黄芽丹交付毛吉,“这二份也请转赠徐绍基师兄和莫语冰师姐,聊表我数月来对诸位照顾的感激之意。”

毛吉把一份收好,又把另一份分成三小份。一小份派给万俟昶,一小份自收,另一小份连先一份存起。他道,

“徐师兄和我们私下说起,也觉得原兄是个可以结交的善人。但莫师姐是不好相处的人,和我们不一样。这黄芽丹她拿去喂狗糟蹋都有可能,不必给她留了。”

万俟昶小心补了一句,

“原兄这事千万不要对莫师姐说。”

毛吉笑,“原兄是知趣人,怎么会乱说。”

我原来知dào

莫语冰在剑宗无人缘,没想到糟到如此地步,

“她是山河榜上人,他日元婴可期,两位至少面上也不能杵她呀。”

万俟昶哀叹一气,

“莫师姐岂止是元婴,元婴中层都几乎是铁定。可这和我们又有什么关系。我们巴结过,可她哪懂得提携我们,就当我们是另外一途的生灵,丝毫都不放在心上。——她在塔中修liàn

的特权都是我们做梦也想不到。哎呀,都是出世之人了,还要分什么你尊我卑的。”

镇妖塔中居然还有修liàn

的道场!我灵光一闪,似乎抓到了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不动声色地问了一句,

“同是剑宗门人,两位怎么不去镇妖塔中的道场修liàn

?”

毛吉摇头苦笑,

“被瞧不起了呗。穆真人交待下来,莫师姐是宗门看重,远征乌云城的主力,让劳谦老师把塔心牢狱借她修liàn

。听徐师兄讲,这几月她已经独力打到塔下第六十一层了。”

“塔中牢狱总共几层?”

“我们也不甚清楚。只是传说六十层下每层都有大怪,一般一怪独占了一层,厉害的就是占了四五层塔都有。”

万俟昶回答。

忽然毛吉眉头一皱,向我们招呼,“见鬼了!塔灵知会我们,有妖邪从封魔岭北山麓潜入,它是怎么得到登山符的?万俟,随我一道去看看。”

“我也随两位师兄去,缓急间好做个援手。”

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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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四七章 山中无岁月(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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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魔岭谷底没有日照,不生寻常草木。我们三人逆时针右旋,在谷底十来丈高的幽蓝灵芝林间飞行。毛吉和万俟昶的神念中似有塔灵指引,毛吉忽停在一株灵芝盖上,掣出五转飞剑守候;万俟昶也紧握五转飞剑,悄然伏在暗处策应。我把神念收束,隐在一株灵芝后,和他们两人形成一个品字。

一阵芝林摇撼。我们三人所围地面开裂,一枚浑身长枪似肉刺的肉球蹦了出来。毛吉大喝一声,迎头就是绽放了剑芒大作的一剑劈下。枪剑交锋,这资深金丹弟子一下被弹出,也挫了肉球的上冲势头。同一呼吸万俟昶驰突过来,用剑光猛戳长枪。交锋了十余来回合,忽地撤下。毛吉厉喝着补上。那肉球身上的长枪一根未被剑光绞断,万俟昶早已经大汗淋漓,拿五转飞剑的手不住发颤。

我旁观了几个呼吸,心中却更加疑惑

——有塔灵神念压制,即使初层元婴闯入也无从运御元神,如是修为更低的金丹,这两个剑宗门人只手便能擒拿;妖邪要真有滔天修为,剑宗早有高人出手。但目前情势,这肉球只凭肉身便能抗衡剑宗门人,还是一幅未尽全力的样子。剑宗怎么疏忽大意到让小辈阻挡?

万俟昶再度换下力疲的毛吉。那肉球急旋,肉刺伸缩不定,把万俟昶挥出的数十道开山裂岩的剑光挡在外面。咚地一沉,那肉球沾地,遁出战圈,小半个身体已钻下地去。

雷光一耀。肉球躯壳被我用银蛇剑横斩成半截。

守株待兔的我陡然把真元拔升到顶,两边的十亩芝林被我溢出的真气海浪般排开。一剑砍出,我的双臂也酥软得几乎握不住剑——这一生中我砍过最硬的物体,除了蟹将的宝石壳,就是这块肉球了!

“原剑空,果然好狠地出手!”

地下传来少年神完气足的娃娃音。我不禁骇然。他的躯壳毁了大半,我的银蛇剑该连对方的阴神也一并斩成重伤。难道下面是元婴的元神!还有,初次交手,他怎么便知dào

我的名字!

缓过一口气的毛吉用飞剑挑被我雷剑斩残在地表的遍布长枪的肉球,啧啧称奇道,“看上去是个刺猬妖,也像是穿山甲,这妖兽的甲可算是顶尖的天材地宝,稍打磨就做绝品飞剑的材料了。呀呀,怎么冒烟了!”

毛吉一下缩到十丈后,旁边睇的万俟昶也跟紧遁后。地上的那半团肉球挥发成炼铁场般的滚烫热气消散。

我的神念张大到数里范围,扫到钻地的另半团肉球向南遁去,这不是往镇妖塔腹心自投罗网吗?啊,我也不考lǜ

什么塔灵神念压制了。封魔岭岩石坚硬逾铁,就是食尘虫那样的掘地妖怪也没法音速前行。

我默诵雷法总纲益字诀,雷光生成幻翼,我原地腾起。风雷十翼一振,我一下子跃到妖怪遁逃位置的地表上方。倒持银蛇剑往地下方不断猛戳。

豁地大地分开,一道道裂缝随我剑光延伸到数十丈下。

轰炸之声在地深处隆隆作响。我心忽生警兆,倏地从原地挪移开。

不见那半个肉球,而是一头十丈长、八臂古树那般粗的金甲大怪物把地一手掀翻,双脚跳了出来。金甲大怪物青面獠牙,头颅四面四口,十二只眼睛每只都是游鱼般移动,一点死角也没有。

我神念中,毛吉和万俟昶两人也御飞剑随上我来。

怪物向他们飞驾来的地方张口一吐,一团雾气封住了来路,幽蓝的芝林变得隐约模糊。那一口吐气竟是蜃妖的幻景气。

天地怎么会生出这样的怪物!我也是和琳公主读过海内外精怪记载之书的,这超出了我的见闻。它到像是把世间奇兽的禀赋七拼八凑起来的东西。

“和这两个剑宗的瘪三打没意思,也碍你分心,我们战个三千回合!”这个怪物一口娃娃音,十分违和。

见我疑惑表情,那怪鼻子喷气,把和身高等齐的一株十丈灵芝吹飞。然后换了副和外表符合的恶声恶气,“还不快战,不然本怪嚼吃了你。”

怪物八臂拔起八株十丈灵芝,飓风般向我轮舞过来。我振翼往后退,一面盘旋着绕他转圈。树风所过,悉数绞成齑粉。我挪移也是极速,十余个呼吸留下几百个残像,星星那样绕着金甲怪物一圈。

怪物被我引着绕原地打转,八树浑然成了一座物莫之于竞的大绞盘。它一面吼叫,一面精神倍长,转速逾急,罡风更长。

有风雷翼在,我至不济也能脱身遁走。这怪物甲坚,又不知dào

致命要害,我一点斩杀把握也无。我又一思想,如果不走,我也不能和这怪物缓缓对耗,姬师姐临别留我的黄芽丹该节省使用。

但这段时间相持,封魔岭上的其他人也未见来援,不知dào

他们做什么去了。

风雷翼动,我瞅准那怪物转动破绽,还是扎入了八道摧枯拉朽的飓风的中心!在宗门地头,我怎能被一头无名怪物沮败遁走。何况目前情形怪诞,或者只有打败了这怪物才能破局。

怪物嗷嗷。十二只眼睛像鲤鱼眼那样向上翻起,齐齐瞪着站在他头颅顶门的我。银蛇剑划了一个周天。十二道神雷划入十二枚铜锣大眼。怪物撤了八株大灵芝,四手抱住头颅痛叫,另四手乱抓乱捞。风沙、毒焰和寒风从另三张獠牙大口一股脑地吐出。

幸好他的眼睛不是金甲那样的磐石。

我从他头顶垂直升上高空,银蛇剑缠绕的雷光越来越浓重,如不雨密云。萧龙渊和天落真人的决战场景在我脑中不断闪回。我的雷法总纲本是从昆仑外丹的炉火转运中衍伸,参用了易理,追求御雷生克万物。而剑宗的大玄剑诀,也探求阴阳二气的转化相激。其中道理,在我心中渐渐有明朗通彻。

——想来林真人的碧落黄泉是用二剑各司二气,二剑配合有那样震天动地的威能。这也是大玄剑诀的一大推衍,他的凤凰十二律就更是精微了。

随我思想,我银蛇剑的双龙器灵隐隐咆哮,分成纯阴纯阳两股截然相反的雷力在银蛇剑中互相碰撞。一次碰撞,一次结合,从阴与阳留下的虚无中凝出一枚水银似的太极雷珠。如是反复,我银蛇剑蕴含的太极雷珠马上到了漫溢的极限。

这一剑可不是过去狂雷怒放的都天神煞了。虽还不能破蟹将的甲,或许能把你的金甲从细微处粉碎。

盛满太极雷珠的银蛇剑陡然沉了百倍。这一剑没法释fàng

出剑光喷吐,需yào

结实地正砍在目标上。仿佛是被剑所驱,我瞬间重重地再次落在金甲大怪物的金甲头顶,银蛇剑金砖般地砸上它的脑门。

怪物桀桀怪笑,四手挪开四面,另四手也一道拢上,把停在他脑袋上的我围各水泄不通,连我头上的天都盖住。那十二只眼睛依然是十二团肉泥,可这八手上竟然还多出了八只眼睛,仿佛就是刚才生成似的!

“原来你追不上我,玩了诱敌诈术。”我自嘲。

我挪银蛇剑,但剑似卡在怪物的脑顶,拔不出来。

我默诵雷法总纲,一重重雷环周匝我身,雷环中又一对风雷翼悄然形成。

“这次你逃不掉了。”怪物嘻嘻,八臂四十指徐徐晃动,还作出与关节悖拗的旋转。这次我的确目瞪口呆,他不再是先前那样乱打,这四十指的扭缠曲突分明是道门的纯正手印。

我呼吸沉重,五识中出现了奇异仙乐、醉人的沉香、美人鱼穿过流光迷离的龙宫珊瑚。我腹中饥肠车轮转动,拿剑的手一点点松开。时间静止,七识淡薄到近乎虚幻。

而有墙向我四面挤压过来。

“百式无色手印!”

怪物念诵真言。

轰!

好像神像崩裂,我停留的怪物头颅一条条粉碎。在他八掌相合,我被碾成人饼前,我先一步从怪物裂开金甲头骨缝中掉了下去。他的甲下血肉显然没有表皮坚固,被我银蛇剑势如破竹地一斩到骨盆!银蛇剑停在他金甲骨盆再也斩不下去,剑凝出的太极雷珠耗尽。

我翻身从怪物腹中滚出,自骨盆以上,怪物把我用剑裁成两半。

——实在是千钧一份呀,太极雷珠从怪物头骨的最细微处粉碎起,过了些许呼吸从完全奏效。

怪物像小山那样倾倒,和毛吉等人审视时候那样,也化成滚烫的热气散去。

我暗暗叫苦,我神念扫到一团肉块从怪物身上脱离,迎风化成一只下身为羚上身为人的小怪物,跳上高处的山岩。

他到底是天下七系妖怪里的什么东西!要害到底在哪里!我还是往镇妖塔遁吧。

我正欲走,却看到那羚躯人是往镇妖塔方向逃走!

——这妖怪是神智发昏了?他这样是自投死路。

既然如此,我也送他一程。我御风雷翼再度追赶在山岩跳跃的怪物。

与地底行进不同,这羚躯怪在地上也有数倍音速之迅,时常借山中林中山石隐蔽转折。我虽然快过他,但不及怪物善利用地形,也不敢过于迫近。

我们一追一逃,从谷底的幽蓝芝林逐步升高,经过封魔岭的惨绿藤蔓、黑枯松林、无人雪地,一直赶到云海之上的铁树铜枝之间。那怪期间又变了几次身形,从绿水龙、松鼠直到白熊。一直脱离不了如鹰隼追踪的我。

“道友化成的怪物都有真实的威能,绝非幻术,修liàn

的是宗门罕有的变形术吗?”

我停在镇妖塔上,截住怪物去路。到了这个时候,我差不多认定他是宗门中人了。

白熊模样的怪物嘿嘿一笑,重新吐出少年娃娃音,

“我出关来一直听说原剑空是如今的金丹顶尖人物。可你又不能参加山河榜,我可要参加下届山河榜。只好趁师尊来蜀山时候偷偷和你切磋一下。”

“如果在山河榜上,你早被我刚才一剑降伏了,”我笑道。

“我又没把底囊倒出来,你怕是掏光手段了吧。”

白熊眨眼。

“我们相见不知何日,道友尽施展出来好了。”我说。

“啊呀呀,你可要加倍小心呐,之后也要严加保密,这是我在下届山河榜对付老虎公主的手段。不然师尊可要责罚我,我可不是剑宗晓月那样的人。”

——剑宗晓月活得滋润着呢。

我想,

“请!”

白熊凝视着被镇妖塔铁树铜叶覆盖的天空,缓缓道,

“原剑空,我告sù

你,这盖了一岛的宝塔铜林一直在汲取九天之上的灵气,转换成镇压和炼化塔中妖邪的伟岸巨力。你已知dào

这大地都是我的主场,你说我在这里会变出什么怪物的模样呢?”

“任你千般万化,我只凭雷法飞剑。”我道。

那修士好像套子一样把包覆身躯的白熊皮掀起,熊皮化轻烟散去。我看到铁树铜枝之间只余下一只茧。

茧逐渐裂开,套娃娃那样又冒出薄纱般的翅膀。只是我念想间,一只庞大的蝴蝶呈现在铁树铜枝之间。帷幕那样大的蝴蝶翅膀间是无数斑斓的眼睛。

“这招叫蝴蝶振翅。”

随着巨大蝴蝶翅膀的振动,天上似乎像水那样起了波纹,大地的草木在微微轻颤。镇妖塔上无数铜叶汲取的灵气涌动,不再顺畅地和塔循环,反而渐渐紊乱和流失,在天与山交汇之处狂窜。如果是荒瘠的不毛之地或许问题不大,但这镇妖塔上的灵气庞大到不可思议,那蝴蝶的微微振翅就导引起无穷连环的变动。

灵气风暴不经意间绕着我形成。

持剑的我完全僵住,如果我稍一动,这灵气风暴就会尽数把我躯壳吞没,把我轰击成渣。

蝴蝶翅膀斑斓的眼睛像是嘲讽那样凝视我。

对面门人真是罕有的天才,我对灵气的运御如果稍微差上一线,败得无比凄惨。

我回忆起萧龙渊和天落真人的对决。我默诵雷法总纲,运御自己真元也在自己周身外放出一个微弱的灵气漩涡,与振翅蝴蝶造成的风暴同向旋转。

雷霆在铁树铜枝间大作,也不知dào

是我,还是蝴蝶造成这岛上的灵气相激,有雷不断生出。撕开一道道虚空裂缝,把罩上的镇妖塔铜枝铁树吞噬干净。

“你们给我停下!”

有个一尺高的铜人从铁树的树洞里探出头,向我和蝴蝶怪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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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四八章 山中无岁月(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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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树铜枝之间,数不尽的朱红果实像风铃那样响动。

一尺高的铜人张口一吸,犹如剥丝抽茧,一重又一重裹在我周身的漫天灵气滚滚涌入他的腹中,一下子吞个干净。

那个铜人酒醉似地摇晃了几下,我听到灌汤声音在他肚中响动,良久方才平息。天地一时之间空空荡荡。蝴蝶怪双翅眼睛不住干眨。

山下飞剑破空之声起,毛吉和万俟昶驾剑光冲上云海。

看着僵持着的我们三个,毛吉和万俟昶面面相觑,最终仍是小心飞落到我身后两翼。

“原兄,你追那个肉球怪怎么追到山顶上,这一下子怎么又多了两个妖物?”毛吉神念问我。

“方才我们在幽蓝芝林迷路,一点塔灵神念也接受不到。毛师兄决断先飞回镇妖塔请劳长老出手,没想到原兄先来一步——劳长老是不是闭关了,这可如何是好?塔灵不知何在?要紧关头一点用处也没有。”万俟昶神念紧张问。

“没眼力的小子,我就是塔灵。你们自己地盘也能迷路!”

铜人向他们两人冷哼,又跳入铁树的树洞,消失不见。

古树底下的山门隆隆打开,走出一个面黄长须之人,是封魔岭的主管金丹徐绍基。他望着一塌糊涂的场景,面色略一诧异,旋即平复下来,向蝴蝶怪和我道,

“殷师兄、原师弟,我师劳长老和贵宗的药师真人叙完话了,让两位进去。”

毛吉忍不出呼出来,

“这妖怪是昆仑宗的殷元元,上届山河榜第十?你们昆仑真是藏污纳垢呀!”

果然如此。我心中暗想,难得见到能与我匹敌昆仑弟子。山河榜上人都与时俱进的俊杰,我原以为自己少有金丹敌手,殊不知其他人也笋尖似地冒了出来。

“不领市面行情。”

蝴蝶翅膀上的眼睛倏地扩大,唬得毛吉和万俟昶后退几步。从蝴蝶触角传来少年的嘲笑声。蝴蝶庞大的双翅内敛,腹部裂开一个小口子,一个十足正宗的人类小道童从里面蹦出来,道童的双目里尽是狡黠和顽皮。

他嫩手揪起蝴蝶腹足节的躯壳抖动,那蝶形外壳一面缩小,一面折叠,直至收成一面似乎是锦缎,又像是旗幡的织物。然后被道童折起放入袖中。

殷元元把手捏成喇叭状,向缩入树洞的塔灵喊,

“一尺塔灵,我师尊是天下炼外丹第一,日后还你折损的枝叶就是。让这两个跑腿的清点下帐呗。”

毛吉和万俟昶面露忿忿之色。“要是我们剑宗山河榜的师兄在,早——”万俟昶嘟哝了几句,忽然不再说下去。

我心想,万俟昶大概是意识到四大山河榜已经不再能做依仗了。

“殷师兄,下次我们切磋另行择地,不该让剑宗的朋友烦恼。”我道。

殷元元笑,

“原师弟被剑宗软禁,要看他们脸色过日子,真是委屈你了。”

“我是诚心正意地待在山中哀悼唐未央道友。师兄想必在宗门昭示天下的布告中看到了。”

殷元元不咸不淡地嗯了一下。

徐绍基从容道,“两位切磋,我辈没有眼福,实是憾事。只是殷师兄不知dào

:大堤溃于蚁穴。镇妖塔禁锢千年来的妖邪无数,灵气异动即使有影响宝塔万一的可能,我们也是担待不起,天下众生更是承shòu不起。”

“这许多邪魔一早不杀了,留到现在才是昏头昏脑吧,”殷元元道。

徐绍基摇首微笑,带我们入镇妖塔,一层层拾级而下。

“方才师兄使用的那东西是什么法宝呢?”我神念问。

“那是我祭炼的七转法宝,我取的名字叫盘古真灵幡,”道童不乏得yì

之色。

法宝名字不明觉厉,这话我听得到抽冷气。自古以来罕有金丹炼出法宝,因为他们没有对小天劫的体认,自然没有转运炼法宝炉火的能耐。我炼银蛇剑成宝是借助前世传承的雷法总纲以及琳公主合zuò

,不知dào

他祭炼出七转法宝是有什么滔天手段。

“我们炼丹去四荒四洋、天上地下采药,不知dào

要遇到多少精怪;仙丹炼成,又有不劳而获的邪魔飞来盗取——比如拿飞剑杀人越货的妖道——总要祭炼些宝贝防身,这是我们昆仑立宗的本色行当。我探究了七系精怪的禀赋,都炼入盘古真灵幡中,生发出无穷无尽的变化。把幡披在身上,心宝相通,就能随心所欲因敌制宜了。”

他只当徐绍基是空气,旁若无人,不用神念,径直侃侃而谈。好像是要通过徐绍基向剑宗扬武耀威一番。

徐绍基城府也深,始终不动神色。我们在第十三层偏离螺旋梯道,被领入近侧一片水声响动的迷雾桃林。

“牢狱阴森,只有此处待客。我师已下塔看守,两位请自便——原师弟,如药师真人授业离去,你呼喊徐某姓名,徐某自会来接引你,切记不能在林中乱走。”徐绍基叮嘱毕,重走入迷雾之中,把我和殷元元留在幽冥桃林一座突兀的小院里。

“剑宗吓唬人的鬼话。九地洞天我也不知dào

出入几次,这迷宫怎么困得住山河榜呢。我用真灵幡揉捏六七种怪物禀赋就能走出,”殷元元道。

我的风水罗盘陷在妖国,神念完全没法穿透这片幽林,好像是在黑巷中的普通人。如我要走,大概只能用雷法幻出诸多雷兽点灯探路。

“我不出门,你偏惹事。四处吹嘘手段,早晚惹来冤家。还不快和原剑空进婆娑无忧院!”

院深处传来一个人声。

殷元元笑,“师尊在树里不知dào

,如今是我们昆仑显露手段的时节。”

“巧言令色。”

殷元元走到人声传来的一道院门前,念诵真言,拉我入内。无忧院的门在我身后完全合拢,然后我看到了又一番天地。

又是一片树林,但与我之前经lì

的所有山岳迥然不相同。树是各色美玉,花是璀璨宝石。说是林子,更像宝库。无数寸高尺高的小人在琳琅树木间走动。我用两指捏起几个,神念扫过,最细微的肌理脉络都印在心头。原来都是肉芝成精。

“头上有独角的小人叫万岁蟾蜍,色白如雪的是千岁蝙蝠,五色的双髻小人是千岁灵龟。还有二千五百多种小肉芝精灵,原剑空你慢慢认识就是。这些是最上品的芝精,唯有我们昆仑无忧院培育,最上品的长生酒和天仙玉露都需出他们血炼制。星宗虽然有取星髓炼长生酒的霸道法子,实jì

是暴殄天物,远不如我们方法精妙和爱惜生灵。剑宗的粗胚更是什么都不懂,找些野草那样的烂芝还当宝贝种着。”

殷元元如数家珍,让我打开眼界。我在肉芝群中,又捧起众芝美人簇拥,一个头戴鲜花编成王冠的一尺八寸高独角小人——这个群中最高大的一位。

“好大胆子,你敢轻慢本王!看本王啐你一口!”万岁蟾蜍王狠狠咬我手指一口,肉芝生出细微肉针,刺入我指尖。我的真元自觉护体,手指一捏,好像肥皂泡那样把他捏碎了。

望着我砸坏瓷器那样的惶惑神情,殷元元摆手道,

“莫担心,我师尊懒得出门,这是把他所在的无忧院投射在剑宗镇妖塔里的影子,真zhèng

的家当还在数万里外呢!”

——药师真人竟然远隔数万里,用神念投射出完全欺蔽了我七识的一整片模拟到至细微处的森林。我不禁骇然。

泡沫重新化成万岁蟾蜍王,拥着他的后宫,向她们大肆吹嘘如何把我惊吓地呆若木鸡,扬长而去。

“仙草有了灵性,也依类相从聚在一起,像世间列国那样纷争,强族欺凌弱族。这片林子,芝国也有一百来个了。时常打仗,嗯,就是互喷口水。”我们上了中央高树,又遇到无数金子般闪耀的蜂群。

殷元元说,

“不过呢,我师尊另外培育了一批它们的宿敌,维护森林和平。这些金蜜蜂也有近千种,十八国,是酿制百花归元蜜的良媒,酷爱攻击仙芝。所以一百零八芝国也结成了盟会,在危机时会停止对喷,一致对敌。”

殷元元从纳戒取一枚竹杖,认认真真地把这些金蜜蜂的投影轰走。我看到树冠之间的木台上浮空悬着一个长发溪涧般披下的青年。青年阖目盘膝,似在定中,两截白眉格外突兀扎眼。

树冠伸向天空。这天空也不是寻常天幕,而是真空,其中有无数光环周匝、陀螺旋转的天球。树的枝条伸展到真空已非脱离形骸,纯是束束光芒,把这无数天球连成网络。它们整体就像齿轮那样转动,隐隐有我无法领会的真言从真空中传下。

“殷元元能采药,领悟丹方也快,但控火候不好,又没耐性。颜缘说你精擅炉火转运,又能吃苦,我要炼制一件东西,就收下你吧。”

阖目悬空的药师真人把神念传到我心里。

我看着无忧院的神奇投影,心里想真人是我自视太高,所以示现了种种异象要让我心服。但又有一种不安情绪:我从小没入过学,都是娘亲传授,只有王师傅短暂教过我些武道御气术。如今真要跟定一个师尊,听人耳提命面,日夜教xùn

,又有一种拘束不自由的感觉。

树间殷元元对着十指,口中不知dào

嘀咕什么碎碎念。

“药师真人,我有自己的道,还见证了许多真人斗法。如和你的道有违背的地方,修行南辕北辙,怕闹得我们都不开心。”

我犹豫了半晌,还是说出来。还没入学就这样质疑师尊的弟子,是否会被逐出门?但如说不清,终究是妨碍了日后求道。

“你要求道,我比你离道更近。”药师真人道。

天球隆隆转动,真空中逐渐浮现一枚火球,居于众天球之心,药师真人的天顶之上。

“喂喂,原剑空,造化鸿钧的掌炉目前是我师尊呢。”殷元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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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四九章 山中无岁月(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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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空盘坐的药师真人抬手指向天顶。那真空中的火球垂下一道火瀑。

下方婆娑无忧院的森林整个晃了一下。火瀑被他单手托住,好似举着一把倒悬的巨大赤剑。白眉男子又一手从火瀑中捏出十二团燃烧的灵芝模样火焰。举瀑之手一抬,火瀑又卷回了火球之中。天球隆隆转动,火球逐渐消失。真空恢复了宁静。

我一下明白过来,那火球正是我们昆仑开宗来传承至今,拥有造物之能的九转法宝造化鸿钧被释fàng

的真形,这十二团灵芝焰是从神炉分出的神焰。

“你些微道术,去世俗人不过五十步和百步之别。以求飞升而言,你亦是负重驽马,希望渺茫。我也不轻传你道,你在十个月间先用这十二团灵芝焰把九种丹药都炼一葫芦,每葫芦都至上上品,我再让你和殷元元一道用造化鸿钧炼宝。”

那药师真人口气极大,我心中不悦。论道超越他的返虚祖师不知有多少,论神通我也自负能和他的亲传弟子一战。忒瞧不起人了!

我未及按捺心中不服之气,树上的药师真人扣指把十二团灵芝焰弹向我。我心中警兆陡生,那神焰已不是相隔数万里的投影,而被他径直从数万里外瞬时挪移到镇妖塔中!烈焰汹涌肆虐地扑向我。

“师尊发飙了,你瞧不起他,有的苦头吃了。”殷元元急取真灵幡,幡化作一堵水银似的墙面,把他隔在一边,人从通透的墙后围观我的应变。

我捏雷法总纲迎上第一枚灵芝焰。我手与神焰相触,正要把它擒下,却立kè

暗叫不妙。那焰似火非火,全不在总纲已有的涵盖范围,我一时无法洞察。才愣神间,神焰就像潜水那样过了雷障。我探手化成的雷障还在,雷障后我探出的手却一下烧个干净,灵芝焰还不依不休地往我手臂上扑!

“驯焰不成,还要炼丹!哼!”白眉道人的投影嘲讽。

不说撕心剧痛,这也是我出道以来的奇耻大辱,雷法总纲竟也有守不住的焰火!雷障被神焰如入无人之境。如是真实对敌,我怕一个照面就被杀死了。

银蛇剑出,我封了躯壳触识,把灵芝焰缠绕的自己一臂斩断。那朵灵芝焰一涨便把我的金身手臂吃尽,顺势跳下我的银蛇剑尖。

我急催双龙剑灵抗衡,银蛇剑染成两截颜色。大半截还是紫电周匝,自剑尖向下的小半截却全被熏染赤色。不过这枚神焰的攻势却被止住了。

这枚神焰一跳离剑,其余神焰接踵而至。它们的灵性智慧比寻常金丹还要高明,速度也是迅猛无比,眼看就要绕成一个困死我的焰阵。我幻出风雷十翼,挥开银蛇剑扫去。

轰隆一声,我释fàng

开银蛇剑的真形。我一手持得不再是剑,而是两柱光那样的龙形雷鞭,狂抽十二枚神焰。那神焰也相应化成十二条火龙,漫空游动。我的两柱光鞭每次交叉,二气相汇,也生出一枚枚太极雷珠了,挟着雷鞭狂舞之势反弹向诸火龙。神雷和神焰在婆娑无忧院的投影中对轰,紫雷和红焰皆慢慢转成纯青炉火之色,到了最后连颜色也一点没有,只有无形的焰力和雷力焦灼相持。无忧院开始变得大摇大晃,虚实不定起来。

“师尊,你说我闹事,我看您老再下去,到要把外面的镇妖塔摇晃,弄出点缺角来了!”殷元元叫苦。

药师真人双眉一翘,手往下抚。婆娑无忧院不再摇晃,又重新清晰起来。

我却在此时跨上了一条神焰火龙的背脊。相抗一阵,神焰在我的心中,渐渐明朗起来,凸显出一个轮廓:

神器中都蕴含了大道。九转诸神剑蕴含了道杀伐一面的劫力,要把诸形都抹成无。这造化鸿钧的神焰却是道生化万物的一面,是把无熔铸成诸形。我本不该用雷法去和神焰死拼,当如驯服烈马,鞭刑为辅,交流为主。

两世以来的道法领悟在我心头划过一道电光。杀伐一面外,我的雷法总纲衍生诸形的一面渐渐推演出来,各种控御和驱遣雷火的心法不断升华融汇,终于现出一道崭新的御灵心诀。

我捏雷法总纲的泽山咸诀,印在胯下火龙上,神焰之灵与我神念相触。我把泽山咸诀向焰灵直接灌顶下去。易道,咸者为阴阳互感,泽山咸诀是我借阴雷法和水雷法的框架提炼。那焰灵受我念想滚出的雷法熏染,忽地变形,化成我胯下一匹火麒麟,载我反杀向另十一条火龙。

“师尊,原来还可以这样玩呀!”殷元元叫出来。

药师真人一言不发。

我把风雷十翼也转予被我驯服的那朵焰灵。火麒麟生出十枚雷翼,一挣跳出十一条火龙的包围圈,速度远在任何条火龙之上!

其实我已经是真元罄尽,方与殷元元恶斗,再被药师真人惩戒失了一臂。眼下只是仗着新收的焰灵和其他焰灵周旋,也不知dào

何时是个尽头。我纳戒里还有半葫芦黄芽丹,犹豫要不要服毕再斗。我已经知dào

驯服焰灵的法子,可惜续战力却不足了。

“勉强过了这关。神焰的妙用无穷,方才只是片鳞,你慢慢体悟吧。”药师真人拍手。

那十一条火龙陡然停住,又化成十一朵灵芝焰排着队飞向我,这次它们却没有了攻击我的意思。我收银蛇剑,然后一朵接一朵接过焰灵,用我雷法总纲的咸字诀灌顶驯化焰灵。它们既没有抗衡意念,而我的雷法运御也逾来逾熟。

在我脱力之前,一朵焰灵又被我驯服,然后摄入我眉心。神焰入体,我真元大耗的躯壳重燃生机。余下十枚被我愈来愈轻松地一一驯服,都摄入我眉心。十一枚如心使臂的焰灵在我念想盘旋,我好像又多了十一个道胎金丹的真元。我脑海中另外浮现了九个丹方,正是药师真人要我炼制的九枚丹药方子。原来是其中九枚焰灵蕴含,只有我驯服焰灵才能得到。

这十二枚焰灵终究是要在炼制时用去,如今不过药师真人借我的外力,在没用尽前还有护卫的用处。我用手一招,胯下火麒麟消失,这朵焰灵续上我的断臂,化成了我的新臂——在我血肉衍生前,由它暂代吧。

那药师真人仍然是瞑目悬空。但我心中对他的看法却渐渐变化了。

婆娑无忧院的投影逐渐变得黯淡。药师真人也逐渐变得模糊不清。

药师真人投我神念,然后升空而去,

“莫要骄傲,我要炼制的东西可等不起你。你在蜀山修为一寸也长进不了,只好借你点本钱了。”

“师尊,原剑空的轮回琼液在明年元旦前就用尽了,您要他怎么办呢?”

殷元元大喊。

“你也别回关中文侯幕府了,留在封魔岭监督原剑空炼丹吧。”

“什么!山河榜在即,我丹药炉火都没备齐,您要我在剑宗这鬼地方修行,怎么可能!师尊,且慢,且慢!”

没等殷元元色变,药师真人和婆娑无忧院已经荡然无存。

我们两人站在一块空旷场地里,四目相瞪。

“本来说好来蜀山玩玩的,没想到弄假成真了。”殷元元埋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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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五十章 探塔(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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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师劳谦吩咐:既然贵宗药师真人遣殷道兄监督原师弟功课,我宗自然不好见外,只是请殷师兄不要离开封魔岭走动,免得多生枝节。”

殷元元在封魔岭暂住,也意wài

造成了我的迁居。徐绍基安排我从镇妖塔上方的树洞,移居至镇妖塔十三层的雾桃林,和殷元元同院相住。

我猜想:如果我们两人联手逃脱,即使加上难保在场的莫语冰,也会让他们寥寥几个金丹头疼;反而是安排入塔,由塔灵集中监视方便。

但这样我也得了僻静。我在院中乾坤坎离四位立起四座形制各异、由小至大的丹炉专心炼药,日夕不辍。

丹炉和药材我全借用自殷元元,在封魔岭这种地方是绝计找不到的。他行走天下采药,随身携带贮藏于九枚上上品虚空灵石锻造的纳戒中。

我时时向殷元元请教外丹术,他也不摆姿态,耐心演示指点;闲时与我讲些昆仑各个传承和派系的掌故,从全尚清祖师创昆仑,八道观水祖师斗洛神瑶,再一路八道颜真人如何胜过知北游真人而接掌门之位。我偶起心念,问他可知琳公主的近况,殷师兄昔时采药,也不知详情,只听说她归山后入小瑶池闭关,久久未出。

日月穿梭,转瞬到了大正正泰二年的冬月。

乾位一座小炉轰得一声雷鸣,神焰灭尽,丹成开炉。炉中新成九葫芦分量的金光灿然的黄芽丹,清香飘满了一院。一刻钟点后金光渐隐,呈现出似果非果的寻常韭黄模样。

殷元元嗅了一下,赞道,“比之前炼的六炉好上十倍,也不算耽误时辰。”

寻常炼药四十九日可成一炉黄芽丹,我有神焰替代,只消七日就可成一炉,。二月中我接连炼了六炉,到这第七次才大功告成,浪费了殷元元借的无数灵草,才达至上上品。

我怔怔看着另外三炉丹药,已经有六十日我不眠不休,一日十二时辰全神贯注于炉火之中。饶是金石之躯,也深觉彻入骨髓的疲惫,神识中更全是挤满了药师真人传授、殷元元释读的无数丹方药理!但也有一种贯通内外丹道的充实:往常自己与人斗法时随意服食的丹药,亲手辛苦制作才倍知不易。

“那炉血丹也可以开了吧?”

我问。

殷元元点首。

另三炉丹药我分别挂了“血丹”、“腐心丹”与“还魂丹”铜牌。为赶药师真人定的期限,我在制定炼制日程时,依照药材多寡与炼制难易各排了次序,分子午昏晨分出神念同时展开进度。血丹的原理其实和黄芽丹近似,炼制还更便捷,唯有取材是灵兽精血(邪道用修士或活人精血),另要研习精怪的药理知识。

我至二人高的坎位“血丹”炉前,虚情假意地祷谢了那些奉献精血的异类(如是昆仑家养的倒只是定期取血,被殷元元在海外其他灵脉撞上的有小半是性命陨落了),以咒收了炉中神焰,随即用神念移开炉顶。炉中赤血汹涌,又一轮小小血莲从赤血里滚出。我封了嗅识避开腥臭,念咒平息炉血。一刻钟点,九品莲褪去血色,成一朵白莲飞入我手,每品莲中各有一葫芦的红丸模样丹药。丹药散出久久不去的浓香,正是上上品。

另两座炉火仍由我所命令的神焰运转。腐心丹和还魂丹,较黄芽丹和血丹更上一层难度。我这两月分别炼了三炉和五炉,全是失败但未毁炉,仍然需yào

工夫琢磨。至于最高妙的“长生酒”与“天仙玉露”,殷元元携带的材料远远不够。即使试作一剂,我也没有机缘。

过了当日和药师真人较劲的心气,我细思他的言语处置,渐渐觉出一些不平常来。外丹术是经年累月的慢功夫,药师真人纵然不能在剑宗的地盘向我从容传授,但如苛严和急迫,定下短促的时限,甚至把九转炉鼎的神焰由我挥霍在最基础的黄芽丹药炼制上,仿佛拔苗速长似地催我尽快速成。可既然如此,却为什么留下一个不肯道破的谜面?

其实,当今我最要紧的任务是速速斩杀缠绕的三尸神,如此才能入深定突pò

金丹的桎梏,在蜀山耽搁一日就少一日根本上的修行,任由恶战消损下的促迫的寿命流逝。冷观我状况的真人们绝不能不知,为何药师真人却反复责成我从最基础的丹药炼至最高妙的长生酒?

假设昆仑不放qì

我,孰先孰后就不言而喻。那么十月内我务必把九个丹方全炼成上上品,就和解除我的三尸神大大有关!

此时,我一下有一种心地明亮:既有医者,何须病人懂得医理!世间岂有我本人达到了能炼制长生酒的外丹术造诣,才能解除三尸神的怪事!分明是他们无法解除我的三尸神,需yào

我速成外丹术的造诣,自己照着他们给的丹方来解除自己的三尸神!

我心头激荡,呀地一声喊了出来。六十日连金丹都不堪忍受的心身积累一并迸发,我一阵晕眩,歪倒在地。

“什么事,刚成了两炉丹,你倒心血潮涌!这样下去三尸神要破禁制夺出的!”

未及他的神念传毕,八条真灵幡幻成的触手从殷元元袖中游出,五条触手我肉身四肢锁死,两条触手扣住我咽喉,一条触手把葫芦中的轮回琼液灌入我丹田。

……

三尸神再度安宁,我睁开了眼睛,在他的瞳孔里看到我的两鬓不知觉间斑白了。“你昏沉了七天,我替你守了七天炉子,不然那两炉子丹要坏了。幸好没有入魔,不然我把你斩杀,在剑宗这边到麻烦了。”

殷元元道,他却恢复了寻常模样,施加于我的束缚也解了。

“好像就发呆了一会儿。丹药炼成时候,忽然想到自己还没有预办后事,心情不觉有点慌乱。”我淡淡道。

“师弟只消熬三年牢狱之灾就能重回昆仑,怎么想到了一个死字呢?”

殷元元有些异样地看着我。

“除非飞升,人皆有死,”我微笑道,“我为宗门攒功绩得了些薄产,但出手阔绰,留不下什么。只是有些承诺没有达成,怕自己万一有个短长,让别人不快了。”

我从纳戒里取出一个上了封印的盒子递于殷元元,

“眼下离我最近、最可信托的门人就是师兄了。万一我殒命,里面的五个信札就托你转交了。”

困于封魔岭的日子,我写了遗嘱,凡昆仑给予我的东西悉数还于他们处置。盒子中另有五个信札:

第一份信札给予文侯之弟姬傲剑。我曾答yīng

传他法术,在封魔岭中我终于写毕《诸天雷法总纲》定本及衍生诸道术,信中已附,由他传承于世。

第二份信札给予星宗掌门屈灵星。我困于白云荒岛无所适从,他推荐我入昆仑门下,才有至今的种种机缘,我却一直无暇完成他寻妹的嘱托,心中愧疚。

第三份信札给予昆仑洛神琳师姐。当日是我存心和她故yì

发难,师姐对我厚爱铭记在心。我殒命后银蛇剑便奉她为主,偿我未替她取回补剑妖丹之过。

第四份信札给予上官天泉先生。驱除萧龙渊之役,上官翩翩师姐失陷妖中,我却独自偷生。奉上《雷法总纲》,俟她归后聊表歉意。

第五份信札给关中都督麾下平妖将军原芷。我对她无话可说。只在信札中也附一部《雷法总纲》,助她寻觅银龙,报我们父母之仇。

我望着盒子,暗嘲自己只会用物物相易表达自己笨拙的心意。

殷元元却把盒子推在半空,似乎欲言又止,终于,他决然道,

“好吧,师弟既然猜到了,我也不把宗门的举措捂着了——你选择呆在封魔岭,错过了真人驱除你三尸神的时机,这差不多是等死一样的残酷事情:轮回琼液虽然能止住三尸神发作,但每过一日,三尸神依然能融于你神念一日。等到你和三尸神全不可分的时刻,轮回琼液也无济于事,只好在四宗门的睽睽众目下将你斩杀示众。

“我不后悔自己的选择,我不愿背负杀唐未央的恶名一生。”

“所以真人们议论下来,只有寄希望于万一。由药师真人助你速成绝顶的炼药师,然后由你自己将三尸神炼化成一种你的法宝。宗门开创以来,从没有这样的事情!”

殷元元的眼神灼灼,反而流露出一种兴奋感。他把遗嘱盒子推回给了我。

“将三尸神这样的心魔炼成法宝?”我细思,

“——我们自己祭炼或者奉我们为主的法宝,其实也和我们神念缠绕相连,所以修真者称其性命相关。三尸神和我神念的联系越来越像法宝和本主联系,只是我们的主奴身份与寻常法宝相反。如果能颠倒过来,三尸神就不再是我的桎梏,反而多了一件不可思议的法宝。”

我道。

殷元元赞,

“一点即通呀!所以药师真人给你定了十个月研习外丹术的时间,如果能如期完成课业,你还留有十个月的时间祭炼神念中的三尸神——但下十个月却是异常波谲云诡——轮回琼液的效力与日俱减,你要时时处于与三尸神交战的状态,既要对抗她们,又要炼化她们,还要应付剑宗的杀机。”

我想了下道,

“封魔岭中人知dào

分寸,剑宗也不能冒天下之大不韪公然害我。”

殷元元冷笑,

“这几日你不知dào

,封魔岭来了新人物——原来镇守南荒的剑宗真人顾天池要来坐镇此地,现在他掌神剑黄泉,他的一千羽蛇道兵已经驻扎在封魔岭外面了。”

我回想起遥远的记忆

——光芒万丈,压倒群宗的第二代剑宗真人中,有一对双璧之称的真人,即使天落掌门和林真人也都要恭敬地执弟子礼,顾天池即是其中之一。本来不会履足中土的他,也要来扶持危机中的剑宗吗?

“但今天还有一个我更讨厌的人来拜访你,”殷元元道。

“噢?”

“上官子羽那个伪修真者。”

——他,他不就是翩翩的哥哥吗。

我呆了下道。殷元元向院外喊道,

“上官小贼,进来吧!”

如果翩翩是个男子,一定如步入院中的男子那样俊俏。那个金丹上层修为的青衣书生彬彬有礼地与我寒暄招呼。

在世俗界他的名气大过绝大多数的修真者,甚至近乎宇文大都督——因为谁都知dào

他是不理世事的上官天泉的代理人,执掌着天下最雄强的财团,他的指令决定着无数行会、无数商人、无数工匠、无数农人的命运,也影响着宗门整军经武的方略。

这样传说中的大人物就是我眼前这个仿佛初离书院的恬静青年儒生。

但仔细观察,就会发xiàn

他的气质与翩翩有微妙但根本的差异:他的眼神中既不热情,也不冷漠,永远与一切生灵保持着某种距离。

“我刚列席了第二次九人会,听闻原师弟在封魔岭小住,于是前来拜望。舍妹承蒙照顾,半月前我与她在乌云城洪荒宗的魔高一丈塔中会面,她托我传达对原师弟的感激。”

上官子羽的叙述平淡如水,仿佛去过的地方不是与宗门势如水火的妖国,与他见面的也不是骨肉相连的至亲,只是去一个无关紧要的地方接触了一些东西那样,而翩翩仿佛是去了什么地方避暑消夏似的。

——洪荒宗?

“这是萧龙渊照虎画猫的新门派吗?”殷元元不屑道。

“龙渊祖师这样告sù

我,这是世间的第五大宗门,修liàn

的典籍为《海底》,普渡世间一切众生。”

上官子羽不偏不倚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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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五一章 探塔(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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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四大宗门选拔弟子,无非荐举和投报两途:宗门长老寻访有缘之人,向渡人院举荐;或者每三年一度,各处宫观普选列国、郡县的仙苗,求的是优中选优,尖里挑尖。萧祖师的手笔却是千年未有,他在乌云城魔高一尺塔上日夜显圣,开普世讲法,不管资质、家世、国别、族类,凡来乌云城听海底经的悉数招入洪荒宗。不过数月,已经有百多小派整派并入洪荒宗,门徒有十万之巨。”

上官子羽莞尔笑起来,

“我用一个假名,也在洪荒宗挂了个名头,得传一些古怪浅薄的丹诀。”

即使剑宗、昆仑,计入杂役弟子、各处监工、宫观主持、列国质子、道兵这些从属,也不过数万。千年以来,道门的确未有萧龙渊收徒之滥。

“自古道团衣钵传承,都是互相护持求大道。他如今孤魂一条,能否返回世间都是未知,偏偏如此大张旗鼓,正是古兵法说的:实则虚之,虚则实之。恐怕心中荒得很。”

殷元元嘲讽。

“但世间人不知内情的多如恒河沙数。过去数百年中剑宗牢牢掌握了中土王廷,又有三宗协力,其他修士自然不敢违逆号令。河北大战后,天下格局起了变化:天下观望乱局的修士足有七成。宗门虽盛,论其本山力量,实则只占天下修士的十之一二;支派附从时,不过能指挥天下三分之一的修士;如今支派的长老口头上应诺本山,暗中叮嘱门人闭关不生是非的,大有人在。”

上官子羽又道,

“二年半后的山河榜是正邪消长的风向标。萧祖师欲在山河榜召开同时,于乌云城另立一个登天梯大会,也是邀群英论道斗法,与宗门打擂台,要各小派选边。”

“从文明纪退,神通大兴,天下修士便萃集山河榜,宗门还在山河榜后。他这样蛮横胡搞,简直连道门的源头都丢弃了。”

殷元元愤然。他沉默了一会,忽而问上官子羽,

“既然上官师妹在魔塔中安好,那通宝侯与萧龙渊有什么对不住宗门的约定吗?”

上官子羽道,

“也不算亏负宗门。家父与萧祖师约定在他返回三界前,不对洪荒宗任何长老门人动手,萧祖师也应允款待舍妹至登天梯毕会之日,再完好归还南海。”

“我便知dào

,你们上官氏是这等人!前面绕弯子讲其他小派如何云云,原来是为自己打退堂鼓铺垫!”

殷元元嚷。

龙虎宗唯上官天泉境界神通冠绝当世,凭一己之力从剑宗手中夺取南海,镇压东海群龙不敢妄动。他如不出手,宗门的力量欠了不小的一份。

但上官子羽既然能好整以暇地出现在我们面前,他在九人会(现在似乎从七人会扩大了)前必然是交代过去了。

“通宝侯与我们昆仑的各项契约还是不变吧?”我问,

上官子羽道,

“九州之中唯货殖家有信誉。原兄要知dào

,妖军变钜子失踪后,变氏财阀与萧祖师的商契也是不更易的,他们正殷勤地割裂燕赵山川,垒起十万里长城。上官氏怎么会落在变氏之后?文侯从上官氏订购的军械、百工自然不会短少。西军的炮舰更比一年前精灿,如今令姊原将军已经渡河征讨欧阳氏去了。”

我叹息。

滚滚红尘之中,宗门是为了正邪之辩,族类之分而抗衡妖孽,但世人却和宗门不是一心,在其眼中无非是利益的迁移。

我定定望着上官子羽,

“上官兄,我猜萧龙渊还用了一招:是不是投效他的豪杰都能裂土分授,从此继承各自的国土和灵脉?”

上官子羽讶然,

“原兄怎么猜到的!想起来是有如此回事,萧祖师是有裂土分侯的举措,不少修士由此依附,多是金丹。偶有几个元婴,并不算太厉害的角色。”

殷元元不解,

“真zhèng

的高人不会在乎这些过眼云烟。他费这番心思做什么?”

“这手段便比剑宗狠辣太多。殷师兄,并不是所有世间的修士都求大道,一百中九十九都是希求神通赢取数百年的荣华声色,作威作福。剑宗盛时虽然是一言堂,但终究凭王法和宗门戒律约束住了修士,鲜有以强凌弱,以神通欺凡人的事情。萧龙渊分封列国,是讨天下芸芸修士的欢心,将庶民都卖成了强徒的农奴。”

我父亲便是诸侯南宫氏的大将,我明了世俗间神通者的心思。殷元元这样的山中人和世间的事就隔了数层。

自始至终,剑宗都在竭力维持着天下一统,四民相安的格局。但这番好用心,不合时宜。

“其实上官兄心里也是清楚的,不过在我们面前故yì

装糊涂罢了。”

我笑道。

上官子羽笑道,

“家父属意由舍妹管理南海世间的烦务,原兄认为舍妹会虐使属民吗?”

“师姐若讨平天下,或者会将仁德播遍九州。其他修士我则不作此想。更何况,我以为还是入山读书更与师姐相称。上官侯爷要她治民,实在是辛苦翩翩了。”

“那或者也是舍妹该受的修行。”

上官子羽道。

殷元元传递我神念,

“所以我便厌极了这样人物,表面是仙姿,里子尽是尘心,早晚会依势利的转移跳反。”

我们三人相顾无语。

俄顷,院外又有陌生的剑宗弟子传唤之声:

“昆仑殷元元、原剑空、龙虎上官子羽,本宗顾真人着你们道高一尺塔洞门候法旨。”

“剑宗都什么境况了,还敢指使我们!”殷元元在神念里冷哼。

“顾真人便是这般性情,看他要作什么。”我说。

殷元元在三十年前山河榜才冒尖,顾天池已经在南荒闭关百年。他不知dào

剑宗百年前的三剑圣中,扬之水是柔心刚剑,顾则是反之的刚心柔剑。

上官子羽向院外人道,

“在下神通微末,又有军国急务,容我向真人请辞。”

“啰嗦什么。九人会中我现居长,各宗的弟子都要在我处听用。”

金石音声从塔顶震到我们三人心中。殷元元身形一晃,在我们前展开手掌,掌中显出一道剑印。

那音声蕴含无上剑意,不知觉已伤了山河榜上人体肤。

上官子羽皱眉,乖乖地随我们上塔参见。

覆盖封魔岭的铜树铜条上伫立着一个须发皆皓、肌肤如婴的真人,面色深沉地遥望极远北方。

顾天池下首站着一平凡中年道士。我虽未谋面,但从服色仪态立时猜出是往常管理此岭的劳谦长老。

再下一层是面如霜雪的女剑仙莫语冰。然后是最先传唤我们的陌生剑宗弟子,我望气有道胎修为,又下的独目壮汉是老熟人钟大俊,他倒没有复原被翩翩金砖敲出的眼珠,然后是长短双剑樊无解。接着又是十一个陌生剑宗金丹,并无一个在天落真人征妖星时我见过的剑宗金丹之列。徐绍基、毛吉、万俟昶等原来封魔岭管事的,揣揣不安地立在剑宗诸人最末。

五百血云般的红翼羽蛇徘徊在封魔岭周遭。山海经南荒部上讲,它们是异鸟异蛇交合的怪物,不被诸鸟克制,又有克蛇之能。流涎剧毒,可作上等化尸水的原料。此种道兵混无孔雀性灵,若无仙家驯顺,放到人间便是祸害黎民的怪物。但愿剑宗能始终驾驭,收得以毒攻毒的效用。

我心道,

“看来都是南荒来的,荡魔院重排了人事,也不知dào

后贤与前贤孰逾。”

铜树上为首的陌生剑宗弟子向我们厉喝,

“据报,北荒妖邪要凿破神塔,强抢神剑,宗门中安插了内奸。”

众人哗然。

只一刹那,那厉声弟子忽地降下,剑光挥一个太极。缩在最末的万俟昶立时四肢离体,堂堂金丹,浑然不及反抗,惨声彻天。

“啊!”我等三人色变。

最近的毛吉打了冷战,呆呆地呢喃,

“怎么会,万俟师弟是最实诚不过……”

厉声弟子道,“此人修行不勤,贪图进步,故私修魔功海底,堕入魔道,成了妖邪的眼线。只消炼魂,便可招供。”

他的眼神有意无意向我扫过。我记起来自己还寄宿着三尸神,沾过剑宗人命,也算是妖邪附体的。

“那便不算宗门的人了,可以杀了吧。”顾天池忽然开口,问劳谦。

劳谦恭谨道,“虽如此,上天好生,还请师兄饶这孽徒性命。”

顾天池点首,向厉声男子道,

“正义子,拷这贼魂魄七天,磨去神通宿慧,放他投牲畜胎。”

正义子一剑指去,万俟昶的魂魄从体内一跳而出,摄入他剑中。他又一呼啸,一个打头的羽蛇几口把万俟昶苦修的宝贝躯壳吃个干净。

毛吉背首掩泪。

“这惩罚也太酷烈了。”殷元元不满,“我们昆仑从无这等事。”

正义子觑殷元元,

“原来是山河榜第八的殷道兄。我听徐绍基传闻,你在道高一尺塔中四处闲荡,实则在窥查我们神塔的漏洞。也不知dào

是要和妖邪勾结,还是另怀鬼胎?”

殷元元干笑,

“随便逛逛而已。”

正义子向顾天池道,

“师尊,这三个别宗的恐都不能深信。上官天泉最近还私自与萧贼媾和,乱世用重典,是否要在围捕群妖前扣押他们魂魄,或者上诛心锁?”

我熟视正义子,牢牢记下他的形貌、气息和神念。

“正义子道兄真是好有个性。”

我在神念里向上官子羽和殷元元说。

遥遥在上的顾天池道,

“无妨事,用人之际,三人还算正途,可以效犬马之劳。”

树顶那位真人从袖中取出一柄土黄色的飞剑,剑上镶刻着蛇身披发女子。我忆起来,这正是当日林道鸣真人运御的黄泉神剑原形!

“林真人一声不吭,径把神剑予他了!”殷元元问我。

在殷师兄混迹修真界的岁月,双剑的名号早和林真人不可分割。但他须知dào



“云老真人铸造双神剑,本就由扬之水真人掌碧落,顾真人掌黄泉。直到百年前两真人闭关,神剑才交付林真人。其实林真人也鲜动用双神剑,世人更常听说凤凰十二律和他的名琴。”

我解释。

顾天池祭出了黄泉神剑的心诀,一道弯曲的黄光射出,却是指向他足下的道高一尺塔。

神塔一震,塔灵小铜人被震出了塔。它捂着心处,可那里无心,只有空洞。

也是九转之器的塔竟开了一个口子。

殷元元和我都看傻了,剑光落在我们原来在的塔中小院数十里地。我们在那的丹炉齑粉。但这显然是这一剑的余波所及,剑光真zhèng

开辟的是院周围的密林,徐绍基曾叮嘱我们慎入的地方。

原来密林处显出一个深邃通道。

我们运起神念。上官子羽突然道,“那一端是乌云城!”

莫语冰已率领十余个剑宗弟子和羽蛇道兵冲入通道。有黑云压压般的小妖从通道冲进来。

顾天池降到我们三人处,

“你们也无暇炼什么药了,此后数月去截堵口子。道高一尺和魔高一丈本是双子塔,脐带般连在一起的。这一剑既能斩断,又无法斩断。”

他肃然道。

我手心发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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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五二章 探塔(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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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随在剑宗诸人后驰入黄泉神剑在道高一尺塔中凿处的豁口,飞近樊无解。

“那位正义子原在戒律院任职,是顾真人留在中土的一脉,得罪门人不少。今来荡魔院人手不足,又要分遣到各镇监军,弹压洞岛妖邪。顾真人掌院后南荒系就压倒旧人了。”

他在神念中向我们解释。

“我看本事也未见得有原来山河榜的四金丹大,正义子那把剑虽能摄魂,但用贵宗纯正的天剑雷音便能破去。我用诸天雷法也能要他好kàn

。”我道。

樊无解一笑。

最先冲入的莫语冰等已经扫清抢口的妖军前锋,我们随之飞了通道的另一端。

过去我听闻乌云城终年妖雾不散,但如今运目望去,竟是碧空万里,与传说大相径庭。

上官子羽道,“群妖托萧祖师日夜讲法的福,他从三界外传递的法音破开重云,存心造出了这番祥和气氛。”

通道的另一端现在魔高一丈塔尖百里外。那莲花塔如今像山岳般稳稳扎根在大地上。塔尖天顶有重重符阵绵延百里,延伸到新凿开的通道。

通道下方是依龙脊般的雄壮山脉垒起的钢铁长城。每隔五里立一座巍峨炮台,浩浩荡荡有成千上百座。每座炮台设置了长短不齐,八面转动的元气炮。我望气入地,山深处似乎有无数高井通着灵脉,将大地精髓源源不断地上输。钢铁长城上空浮游无数蜂巢形状的小岛。又有妖军从蜂巢岛冒出。钢铁长城上的炮台向我们这边转动。

我赞叹道,

“妖国怎么能有如此大的手笔。帝都的防御都不及他森严!”

上官子羽道:

“帝都没有地利之便,遍州都是有主私地,宗门怎好在他人土地建构工事?妖国因袭了大正王朝极盛时候的雄关,又都是妖国公有之地,由着他们随心架设。”

凶焰千道,隆隆做响。元气炮开始喷吐。

正前的莫语冰等倒退回来。

我经lì

过文侯征妖星的战役,清楚军器威势,但这炮防御舰队有余,精准甚欠,远不及四无碍剑界那样可卷天地,可网蚊虫;顷刻我便计算清群炮轨迹,在凶光缝隙里跳纵闪避。又见一个剑宗金丹笨拙落后,要被两道炮光击碎躯壳,银蛇剑光挥出,将巨岩般的炮弹两下碎尽,拽他出险。

我等退回道高一尺塔的通道,长城群炮轰不进来。反冲入通道的第二波妖军顷刻便被剑宗弟子依仗道高一尺塔的地利无损杀尽。

半个时辰逝去,通道两头都安静下来。

宗门的门人都立在顾天池和劳谦后,另一头通道上跃上一只红宝石甲壳的大蟹,将可出入大舰的口子,被他的身躯挡住了大半。他甲壳背部犹有天落真人的剑界刻出的剑痕,仍然有蟹膏脂溢出来,也只残下了一只蟹螯,正是久违的蟹将。

殷元元舔了舌头,“真是美味。”

“我道你们剑宗要从山东堂堂进兵,怎么寻出这种袭子午谷的主意?哼,乌云城修士云集,就凭你们寥寥数个修士——”

蟹将挥扬唯一的一只螯,

“打头的老道,你比天落歌、林道鸣如何?再走一步,莫怪我的残碎天星造杀孽!”

“此是何物?”

顾天池问诸门人。

“秉师祖,此乃妖军大将,天生异秉。那螯犹如八转神兵,甲如八转神甲,攻防一体,曾挡昆仑姬小艾。”

樊无解应答。

“不过就和一个昆仑的女娃娃交过手。劳师弟,你去和他过招。”

顾天池竟没有出手,而是向劳谦下令。

劳谦无奈,踱步到通道中,从纳界里取出一道如丝般细的剑。

我看来是一口六转神剑。

徐绍基在我们神念中缓缓吐出心声,“我师尊已经在封魔岭隐居数百年,未曾与人动手。蟹将威名即使我都有耳闻,万一师尊有个闪失,岂非丢了我宗脸面?”

“有顾真人掠阵,尊师不会有恙。”我只好如此安慰。

这场仗莫名其妙。无论我方还要妖军都没有准bèi

。从七人会后的确一直有妖国前来剑宗盗剑的传闻。今番顾真人陡然揭开,原来以为会遭遇精干的妖军元婴,但看那几波不堪一击的炮灰,全不像妖军预作了准bèi

,好像我们才是入侵似的。

我自己简直怀疑是不是顾真人神智不清,拿道高一尺塔错开了个口子,通到别处去了。

从顾真人的脸色上浑然看不出什么端倪。

蟹将一螯当劳谦头劈下,劳谦不避,用那丝剑横挡。此螯残碎天星,曾两钳破开文侯全心护持的鲲舰。

徐绍基和毛吉都不忍心地合上眼睛。

只听得“咻”地一声,劳谦长老却未被劈裂。反而是蟹将倒后退,红宝石甲壳现出皲裂。

蟹将不可思议地吐泡泡,又向丝剑劈出一螯。这次的威势转弱,但蟹将依然向后倒退。红宝石甲壳却没有再裂开。

“明白了,也是海底的道理。”

蟹将叹息。

剑宗门人的脸色一齐变得难看,望向顾真人。顾真人的眼睛注视着劳谦。

劳谦低声道,

“天下大道殊途同归,何有正邪之分。我辈门人只可以正邪自省为人,不可以正邪妄分道术。”

他不再管蟹将,摘去头上峨冠,披下头发,向顾天池请罪,

“禀告师兄,独孤真人曾在幽牢授我道术,萧龙渊、变巨当年也曾听他讲授。海底荟萃百家,实不算邪道,是我剑宗道术穷极而反的一条新路。”

“现在事体已经清楚,你毁了剑,去戒律院请罪吧。”

顾天池淡淡道。

仙家自毁法宝,犹如自残肢体。

那劳谦却不反抗,弹指碎去丝剑,立时呕住数升血来,然后径直孤身离去。

徐绍基向顾天池叩首,

“我亦求偿我师尊之罪。”

“你也去戒律院领罪吧。”

顾天池点首。

“祸不在我,而在萧墙之内。”蟹将向顾天池喊话,“你们把洞填上吧。我等不会从这里过来的。”

顾天池以手抚壁。那道高一尺塔的铜树又生出枝条,把这通道封闭起来。

他向众门人道,

“劳谦既退,莫语冰、正义子,以后封魔岭由你们分掌。我们下道高一尺塔的幽牢,去问独孤异人,当年他和劳谦放走囚在塔里的变钜子时,在塔中到底开了几条密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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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五三章 探塔(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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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魔岭易了主人,又有大敌环伺,气氛对我又不友好起来。我、殷元元和上官子羽从塔中又迁回了树上,身为外人,自然不可能随剑宗去围观他们的前掌门独孤异人。

众门人都入住铜树树洞。羽蛇道兵栖息处远离剑宗住处,反邻近我们宿地。有二个专职管理羽蛇道兵的弟子每日从宝囊里取死牛来喂,恶秽薰天,甚违道家清静好洁之道。幸赖殷元元纳戒里还存了若干十里香,又搬一块巨岩堵上树洞,不然我们要终日封闭嗅识了。

我们的丹炉被顾真人一剑尽毁,我自然再也无法完成药师真人布置的课业。炼丹自救的打算告吹。

但我的心境安宁,万般不甘心都已经过去。我早叮嘱了殷元元,如元月我阴魔发作,可以径直取我性命。个人生死、纠葛情缘与世间纷争被我悉数置之度外。

人生如白驹过隙,只是行人追逐外物,不知流连。我依然整日卧在树洞钻研昆仑药典,但炼药自救的功利心无影无踪,药师真人赠的九转神焰一朵也用不上,纯是带着好玩的心态赏阅,一面白描《百草经》上各种奇异草木。多年未曾用笔,画技荒疏,温习了半月,手方熟起来。

“上官兄这段日子不能回亿万财团主持,不碍事吧?”又一幅惟妙惟肖的离魂草画毕,心情愉悦的我和上官子羽搭话。

“财团有三年小计、十年大计、乃至百年根本方略,各局都有职守。我偶尔缺席,财团依旧有条不紊地运作。只是剑宗不让我们传递纸鹤,隔断了内外音讯,着实恼人。”上官子羽一面对着一个木人比刀,一面对答。

这是他几日间打法时光的手段。

上官子羽的掌中刀先是取出一样未开锋的刀状铜器,盈盈握在掌心。铜器的圆柄上铭刻了古文异字“一刀平五千”,刀柄上又用金描了“益之法货”的古文。他念盈缩咒,那铜刀迎风晃作实刀尺寸;又从纳戒取一个唤“武林百晓生”的木人安全对练。

我发xiàn

自己的武道比起武神周佳虽然是云泥之判,也算七窍通了六窍,在宗门四代弟子里竟敌手寥寥。上官子羽的刀术和其妹翩翩的武术显然都受过家中的武术家指点,深合法度,舞得滴水不进,却匠气满满,在通武道者眼中都是死剑死刀。幸而武道纪早逝去了,武道高手像珍禽异兽那样稀罕。以我见闻,唯有剑宗勤于剑,但笃志于剑的门人也不多了。

我忍不住想亲自用剑点拨上官子羽,他却敬谢不敏。

“原兄的好意心领。但我们上官氏概无武道上的天资,家父例来教导我们靠符咒法宝远距安全制敌,力求避免和人争刀口上的凶险。像剑宗那样连一刹那的出剑先机都必争,如何张弛有度?何况,道家不忍杀生。屠戮、刺杀、宰牲畜的事情尽可以吩咐那些武人、屠夫去做。我们是心和头脑,他们是手足。”

我碰了个软钉子,

“那上官兄还练什么刀呢?”

“亿万财团雇佣的刺客团体、杀手联盟也有数十上百,但没一个能在这里派上用处。我观封魔岭情势蹊跷,蕴藏大凶险,只好临阵磨刀,以备不虞。其实我最不盼望动用武力。”

我一时无语。

“所以我说上官子羽虚伪。”殷元元将一盒丹青捎我,“我见你白描虽好,终究不如粉金碧。所以趁这几日用纳戒里留的材料制了予你。”

我欣悦收下,“没料到师兄不但精通炼丹,还有这样的绝技。”

“我们昆仑本山最重制作器物,外人只关注那些尽善尽美的法宝,殊不知dào

点点滴滴都从最根本的器物制起。我制作真灵幡,就参用了古今工匠数千种处理七类禽兽的技法。”

殷元元道,

“但需yào

心无旁骛,我见你近日毫不为外物所动,也把心放下了。”

我对殷元元说,

“我抓紧这段时期,把百草经白描都上完色赠你。以后可以留个念想。”

“那等我晋升元婴,开创昆仑支派,就让门人把你的百草图谱供奉在神龛里!”

“好画是给人看的,应该找坊间的书商把我的百草图谱印刷遍天下。”

我反对。我们两人相视而笑。

忽而殷元元叫道,

“我想起来,琳公主捎你一葫芦酒,只送你饮的。”

“她何时出关的?!”

我百感交集。

“那到没有……是我下山时候她麾下一个叫雅言的蛤蟆精带我,说葫芦的酒是小瑶池秘境的珍藏。我当时完全忘记这回事了。”

殷元元的眼睛狡黠眨动,显然是在撒谎。如此酷爱外丹术之人,即使忘掉自己的祖宗门派,怎么能忽略如此奇药。多半他本来存了私吞的念头,当时在我交代琳公主近况时故yì

略去此节,内心却一直天人交战,如今与我转善,才择机交代。

我也不点破,向殷元元和上官子羽道,

“我们三人落难,都是兄弟,有难同当,有酒同饮。师兄快拿出来,我们三人分了。”

殷元元从纳戒取案取盏,再小心翼翼地将葫芦捧出,倒入三枚白玉盏中。

酒是粉云色,香甚淡。

我们三人盯着平平无奇的杯中物看了一会儿。

“古怪了,这是什么东西?长生酒、天仙玉露都不像呀。”

殷元元让上官子羽先饮,“你先试试。放心,琳公主不会让原剑空喝毒药的。”

他这个判断可不一定。

“你和正主为何不先饮;若是试药,找条牲畜来尝更好。”上官子羽反对。

“正主不能先尝,我这外丹大师不能出意wài

。要是仙药,就便宜了牲畜,只好有劳你了。”殷元元道。

上官无奈,呡了几小口,缓缓回味道,“是桃汁酒,却制得一般,姑苏城有卖浆者三百家,家家胜过此酒酿法。”

“是桃汁酒,而且必定是琳公主亲酿的。昆仑传功院都知dào

,她是本宗炼药最烂的弟子,连伤寒药都能炼成剧毒。”殷元元显出兴奋之色,也把起盏呡了几口,

“原来是这个味道呀!有生之年终于尝到了。”

然后殷元元便不再饮,将上官子羽和自己两盏酒一并予我,又蘸了点归元蜜入酒。

“这天下无对的仙药对我们用处不大,但对你非同寻常,你要节省饮用,每一口酒都能回复你一寸光阴。你最欠缺时间,但如今却不一样了。琳公主竟然将这样的宝贝给你了。”

我停杯不动,

“药师真人的传授和师兄的提点里没有谈过这种仙药。”

“本来以为不可能出世的,”殷元元回忆,

“西昆仑山小瑶池曾栽种了三千株洪荒年留存的桃树。食用树上千年一结的桃子,便能补回丧失的天年。当初桃林被洛神瑶真人发掘,又施尽各种手段维护。我们昆仑与洛神氏交恶时,她大出血本,用那片桃林栽培了一支不死道兵,堵得昆仑无法出门。最后本宗观水祖师将那二千九百九十九株桃树咒死,只留一树作种,方才绝了不死道兵的源头。”

我心中震动,闪现无数种利用这葫芦蟠桃酒的念头。

我将盏一饮而尽,光阴回转,失去的天年迅速回流。我既有五劳七伤大手印将天年折变元功,又有这葫芦酒可以弥补天年,可以发挥无穷妙用!我仿佛看到解决体内阴魔的另一条途径。

“仙桃有限,她给我,自己留的就少了;谢谢她。”

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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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五四章 探塔(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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计算日子,已近正泰二年年终。这段时日,我们三人的活动范围不出树洞,纸鹤一只不得外传。至十二月二十七日,剑宗又有人来传唤我们。却不是往常与我们交接的毛吉,而是樊无解。

“莫非毛吉师弟也被荡魔院寻事缉拿了?”殷元元冲着樊无解冷笑。

樊无解脸色恼火,“是那小贼托辞年关将至,回上庸老家省亲去了。他师尊兰陵道人从我师掌门处请了假条,保他脱离此地。”

上官子羽赞叹,“智者不立危墙,遁离是非之地实是上策。”我心里明白,这是上官子羽近日私下给毛吉出的保身计策,果然奏效。

我问,“樊师兄无事不登门,是奉什么顾真人的法旨前来?”

樊无解阴郁地指树下府门,

“随我下塔,照顾真人的吩咐做便是。”

我们三人无人起身。

树洞口的樊无解拔出长短双剑,面目一下变得凶煞无比,他厉声叫道,“磨蹭什么!又不是让你们上刑场!再拖延,径直结果了你们三人,按照交接妖人向宗门照会!”

无数羽蛇似乎感应到樊无解的暴怒,围拢上来。团团毒雾自蛇口吐出,往我们树洞里灌。

殷元元一竖眉,将真灵幡覆在面上化成一张猪嘴脸,硬迎着毒雾上前;覆在他身躯的真灵幡则化成凹凸起伏的毒蟾蜍皮,也有毒涎从蟾蜍皮的毛孔里流出,随着蟾蜍毛孔的呼吸,播散到羽蛇身上,最前的羽蛇躯壳即时起了水泡,往全身漫开。

樊无解一下跃开。

“看谁先毒死谁喽!”

不待殷元元出手,当前的羽蛇已经被毒侵逼成全是窟窿的一具烂皮囊。殷元元的猪嘴只一吹气,羽蛇皮囊飞出了树洞。

“省了你们剑宗整天喂牛的花销了。”殷元元笑道。

“不识好歹。”

殷元元的笑音方落。跳开的樊无解以无名指作剑,遥点殷元元九处躯壳。只见樊无解无名指射出一道土黄剑光,分成九虹绕住殷元元。九虹如盘旋丝带,从各个方向收拢聚合,封住他各处去向。真灵幡呼吸间连变七种有翅奇异之物,都不能脱。只听九虹间隐约有骂声断续传出,我们眼睁睁看着九虹合一为光茧,将殷元元封死在里。我又听到划破天际的尖啸一声,有剪刀般的锐利之物划开一处光茧,要脱身而出,樊无解的无名指又一道土黄剑光射出,郁郁阴雷轰动,将那锐利之物悉数震碎。光茧愈合,光茧里惨呼一下。土黄光茧旋即隐没得无影无踪。

我和上官子羽皆是骇然。

“顾真人授我五道黄泉剑意来邀请你们。我方才用九曲黄河剑阵将殷元元擒拿,封入大地,未伤他性命。你们也要吃罚酒吗!”

“樊师兄,我们吃敬酒,不吃罚酒。”

我将上好粉彩的《百草谱》收拾好,拉起上官子羽。我心念催动的雷光笼罩我们二人周身,足下雷化紫电角蛇解离秽毒,低头出洞。

樊无解一言不发,我们两人也一言不发,三人经过道高一尺塔十三层,还是顾真人当日用黄泉神剑荡灭后的一派不毛景象。

樊无解忽然叮嘱了一声,“小心塔下妖魔出没,愈深处愈要小心。”他不在十三层塔停留,领首往塔深处下降。

既然是剑宗镇压妖魔的绝地,又何必担忧妖魔横行?我不明所以。上官子羽已抽出那把防身的金错刀,

“听说剑宗造这镇妖塔,也供门内真传弟子试炼所用,所以会放部分妖物在圈定的层内游荡。怕是我们要入妖物活动的区域了。”

我默计算层数,我等已经降到了道高一尺塔地下第六十一层。猛然想起毛吉曾向我惊叹提过,数月前莫语冰就曾在此层试炼。

樊无解面色变得极其严肃,但仍然没有在第六十一层停留。他领我们又降了十一层,落在一条黄汤般的大河畔。黄泉河水呜咽,幽蓝夜芝丛生,明灯般照亮两岸。

我嗅识闻到一股妙不可言的馨香,在夜芝丛里立kè

觅得一株皎洁如月的瑶草。

“这是离魂草,炼还魂丹的主味药。稍许花粉入药便可忘忧、安神、定胎,驱邪……”我念起《百草谱》上的记载。嗅识延展,见到离魂草络绎如繁星地沿河藩育。

传说黄泉派生千条支脉,但能有如此规模的还魂草场,唯有黄泉正脉上游。

上官子羽道,“单是这片草场,剑宗便富可敌国了。”

然后我神识又扫到芝林有群鬼的嘤咛声。我持剑踏步走到林中,群鬼惊惶,如风飘散。鬼不同于尸兵、骨兵,是离开了形质之物,故此奔走轻逸绝伦。它们不算真死之物(否则也是无灵了),而是近死的活物;不能吸纳过盛的阳气,否则立时被冲荡齑灭,只能每日藏在墓穴地宮等阴气深重处,靠接续点滴的阴气来维持精华不散,所以往往聚集在芝林饮气求生。

我将自身强盛满盈的气收敛,手捏风咒虚抓,即刻把化风的领头大鬼抓到面前。

我和颜悦色地向那鬼传神念,“你们是什么来路,与剑宗什么关系?莫怕,我们是剑宗的朋友。”

大鬼见远处的剑宗诸人对我们熟视无睹,似是放下心来,道,

“我等原是从鬼门反正的尸兵,弃了血食无厌的尸身。剑宗雇佣我等作黄泉正脉的游哨,沿着大河往北千里处是鬼门的雄关奈何城。往年剑宗强横,荡魔院的前哨在千里外驻扎。如今剑宗收缩兵力,我等就在此驻扎了。”

我和上官子羽对视一眼,记在心头。樊无解却在这当口向我们走来。方才他正与远处十丈高门前的荡魔院门人攀谈。

“顾真人问询过独孤真人当年变钜子在道高一丈塔偷凿的通道。我们如今知dào

变钜子用神剑开凿了凡有虚实二十四处,劳谦一直隐瞒不报。那些秘道多隐藏在我宗关押老魔巨怪的狱中。这段日子我们稽查下来,排除了十九处,还发xiàn

一些妖邪潜逃的事情。如今还剩下五处,都在极凶险的地方,我们还不确证那些地方关押的巨妖是否也秘密和妖国串通,得到内奸援助,暗中去除了我们剑宗原来下的禁制。如今,你们随我查这处。”

“这层关押的是哪位妖邪?”

我问。

“萧龙渊之母,洪荒异种,九头妖蛇。”

樊无解答道。

他睇了一眼我抓的大鬼。我松手放那大鬼遁去。樊无解侧过脸去,只当没有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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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五五章 探塔(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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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无解念咒,高塔阴森森壁垒上浮出塔灵的青铜面目。

“其他四处安好?”樊无解问。

“都在顾真人掌握之中,暂无异变。”塔灵回答,然后铜口中吐出铜钥匙。

铜人本只有一尺高,吐出的钥匙更只有针眼大小。樊无解捏在两指间,飞到一个十丈高门三角楣处。

我认出来,门楣上是剑宗降伏九头龙蛇的功业浮雕:九个剑仙分击一首,石虽无灵,但却将九人的丰神、姿态、衣裳传递如生,而四无碍剑界的施放走位竟都一丝不差,显是出于深谙道术的名匠之手。只是埋没在这幽深牢狱,无人欣赏。

九剑仙的浮雕还有四尊残缺,当中击蛇妖主首的剑仙连头带剑都缺损了。

我细睇到九剑仙的浮雕里,还有顾天池的面目;另有我在剑宗大战萧龙渊时见到的数位剑仙,仙家容颜长驻,倒不难认。从体态看,那三尊残缺的剑仙雕刻绝非七剑,除了不可辨识的居中剑仙,一尊无头像是布衣少年体态,一尊是一位年可十六七的华贵少女,一尊是英气勃发的青年武士。

雕刻另外的遗憾是,那九头蛇刻画得太过猥琐,如同九头泥鳅。九位剑仙摆天下第一剑阵降伏一条泥鳅,实在有点滑稽。

我忍出偷笑。

樊无解寻到那居中剑仙雕刻仅剩的剑格,将铜钥匙置入剑格一个针眼大小孔隙,念咒。

十丈高门轰然徐徐打开,两座巨岩分向两边,留出容一人出入宽窄的一线。

香风自内扑面而来,伴随着缥缈的娇美天仙之声,充盈六识。

“妾身寓居孤塔,长年寂寞,举目萧萧。愿小仙长入内一晤,权暖妾身。”

她用的是星宗创的冥搜大法,针对我们诸人心魔各有魅惑的手段。受术者要分神抵御,应付起来十分消耗真元;稍不留神中术,就由她驱遣了。

另两个资深荡魔院门人如临大敌地指挥飞剑游曳,剑光大盛,照彻一里地头。

“若他派根基浅薄,道心不固的金丹恐怕早身体酥软,无法动弹,为她血食了。”上官在我神识里说。

“但他们也好得有限。仅仅施放音术都要分小半神念抵御,恐怕没走到蛇妖前就力竭了。”我道。

上官子羽的修为竟比我想象还要高出一线,在那样强的魔音压迫下,他还能保持樊无解这等样的好整以暇。从这样的细微处看,未见得翩翩也能做到。我竟有些疑惑,当年元宵斗法为何他不替翩翩参加呢?

上官子羽和我交换一下神念。

他向樊无解道,

“樊道兄,不如仍让这两位荡魔院的道友看守狱门;另将昆仑的殷师兄放出来,多一个强助多一份力量。”

樊无解取出一本簿册诵读,

“不过是此妖虚张声势。当年此妖临近突pò

元婴上层时,被我宗及时降伏,躯壳濒临尸解,元神齑灭大半。现今上了八十一道诛心锁。即使被内奸解开一些禁制,一堆死灰,岂能复燃?”

“我还有顾真人赐的黄泉剑意。”他在我们神识里道。

门内娇笑,

“妾身如此没用,几位小仙长何不放心速入?难得有客为妾身解闷,妾身可准bèi

了美妙滋味请诸位小仙长享用呐。”

“莫要再生反复!”

樊无解脸色严肃,一面念咒,一面以无名指指地。大地裂开一缝,内中有一土黄色蛋壳,一收一张,似在跳动,又似呼吸。轰得一声巨响,蛋壳破裂,手化蟹将双螯的殷元元终于挣扎出来。

“你们其实都怕了吧。”殷元元哭丧着脸在神识中道,“我也怕。樊无解,你的黄泉剑意也要节省用,莫要把救命稻草浪费了。”

他的双螯又一变,整个人都化成了一团影子,没入我的紫电雷蛇中。

——再厉害又能比萧龙渊如何?我已经lì

萧与天落的大战,再有万般劫难也等闲视之。

我忽然转念想到,

其他四处该是莫语冰、正义子和钟大俊三个道胎各领黄泉剑意带一队,但还有一处竟需yào

顾真人亲自坐镇,不知dào

塔里还有什么妖邪比这蛇母更加可怖。

“封住狱门!如十二个时辰我们还不能出来,向顾真人求援。”

樊无解将铜钥匙转交,那两个紧张的荡魔院门人依然留在狱门把守。我们四人入狱。

风景一变,狱中有一倾清池,池中三座仙山,三山共有九栋琼楼。雕梁画栋之间有诸美人歌舞,绕梁之乐即使儒门的夫子也要赞许,倒不能挑剔什么毛病。

主殿里一绝美妇人斜倚在狐裘榻上,蝉翼轻薄的衣裳自然掩不住那妇人丰肌玉肤、峰峦丛林的风光。她青丝垂腰、裙更如涧水般迤逦拖至殿中,又有一截风流小足存心露在裙外。

我们四人各执神兵,飞入主殿。

蛇母一笑,开绛唇,启贝齿,探出分叉的蛇头。

“妾身满处皆饥,望君垂怜。若将诸位吃个不剩,勿怪妾身失态。”

“蛇母娘娘幻化的皮囊可称当世无伦;但星宗蜃楼诀,欺骗不过晚辈的法眼。”我道。

妇人喜道:

“宗门难得有你这样知礼数的弟子,妾身不食你,只取你的金丹吧。”

我觉得即使赞叹妖邪几句好话,也能小费大惠,白赚了一张保命符。下面的一剑我可照砍不误的。

我将银蛇剑斜斩主殿。千条紫电诸蛇自剑狂涌,一下撕破蛇母蜃楼诀制作的幻境。

“好!”

蛇母的双目流淌下血泪。

我等四人在立一条血蛇口中,正是原来的一座琼楼。另八座琼楼还原为八条丘陵般的蛇头,围定八个方位。诸歌舞美人还原为无数蛇身人首的怪物,四面如墙涌上来。

“诸君退至我刀圈内。”

上官子羽大喝,

“一刀平五千。”

他旋转舞刀一圈。刀光如亿万野马奔腾,如龙卷大风笼罩。无数蛇妖尽被这一刀切成纷纷如雪团的碎片妖气。

樊无解都自问,“如此寻常的一刀怎么远比我们剑宗的剑光分丝绵密?”

“这一刀值五千刀。这一刹那他只劈出一刀,而这把刀在一刹那将他的这招从不同方位重复了五千遍。”

还没全回过神的我道。我在这一刹那把上官子羽的五千刀全部数了一遍。再白痴的刀法,能同一刹那砍五千下!那就几乎没有什么高明的剑术能媲美了。

“上官天泉的五种符钱!”

蛇母惊呼。那血蛇口随她的惊呼阖下,好似断龙石落下。

风雷十翼从我雷光映现,卷着三人刹那移至蛇口外。甫出蛇口的上官子羽回身又一下金错刀,

“一刀平五千!”

这一刀不是方才的一刹那斩出五千刀,而是一刀的刀势增益了五千倍!

大狱一晃,犹如山崩。庞大的主首粉碎,只余下妖云弥漫、眉目都是怒意的美妇人。

“这一刀比顾真人赐樊兄的黄泉剑意如何?”殷元元嘲讽。

樊无解沉默了一会,然后道,“蛇妖的元神依然大损,我宗封住她的诛心锁仍在奏效,我们可以从容探查这层狱是否有潜藏的通道。”

我们看清楚了真实的大狱全景:没有清池,只有血池。血池是蛇母之身上万处流淌的血泉汇聚而成。而这上万处无法愈合的创口赫然是当年剑宗四无碍剑界所伤。她大概本非血蛇,只是剑宗的神剑彻底毁去了本来的面目。

我又用神识看那妖云掩盖的蛇母。她元神显化的一段藕雪身躯,也是触目惊心的万千剑痕。

被上官子羽第一刀斩成无数团的妖气被蛇母小口摄回,她又向天一吐,无数团妖气又化成羽蛇冲上天来。八个天柱般的蛇头也移向我们。

我向樊无解和上官子羽苦笑下,

“幻羽蛇如今来战真羽蛇的主人了。上官兄,你再斩一刀呗。”

“我方才释fàng

两刀震慑蛇妖,再无他技,余下要请诸位施展手段了。”上官子羽干脆推辞,将金错刀缩小收回纳戒。

樊无解念诛心锁的咒。

又有山体(实是蛇躯)崩裂的巨响。蛇母体内的诛心催动,无数新的血泉从蛇躯迸出,八个峰峦大小的蛇头重伏下狂饮血海,显然是要将这无比淋漓的精元重新摄回。想来往常诛心锁让蛇母缓缓丧失精元,催动之下,精元丧失加速。她无论如何摄取,总是流淌的血多,不过是将死期延后罢了;

我下发神雷、紫电,所过之处,妖气如洗,幻羽蛇俱空。一面道,

“樊兄,我压制蛇母的妖气。你尽管探查狱内各处便是。”

樊无解如穿花过林,越过被我弹压的诸多妖气,神识扫描大狱各处幽微。

蛇母见势不可为,忽然梨花带雨般地啜泣起来,

“小祖师在上,您不解妾身的诛心锁,如今连第四代的弟子都欺负到妾身头上了,这可折了您的金面呐!”

——小祖师?我一楞,除了宗门五位祖师,还有蛇母的那位宝贝儿子,天下还有哪位祖师?

“我怕得好准。”影子殷元元哀道。

有俊朗洒脱的声音从虚无中传来。

“小妖精,你的不肖儿子要找我,顾小儿要找我,你的难友要找我,傅家也要找我。天下的走向都系在我一身,我正玩得兴浓,一时可分不开身呐。”

那蛇母怨道,

“你这东西要有如此吹嘘的能耐,怎么会随独孤异人埋没在这暗无天日的塔里!无非是诸家竞价,把你哄抬起来。”

那声音转怒,

“要解你诛心锁有何难?只是一塔震动,莫怪到头你反脱不了身!”

声音忽然不见。

只是一刹那无事,我心里预感有十分不妙的事件发生。

忽然,虚无处裂出一道剑痕,生出一道瀑布般白练,垂入大狱。蛇母张口一吸,白练入腹。

她嫣然一笑。

大狱此起彼伏响了八十一下雷声。血海翻涌,分亿万道倒回蛇母小口。妇人腰肢一晃,元神上万千剑痕立时消去,只留脖颈一处入骨剑痕。蝉翼罗裳转深,化成一件玄色衣裳,将大半身躯遮住。

“妾身出来了。”

话音落,她已经步虚而至,与我们贴面而视,伸手过来。

“看剑!——看剑!——看剑!——看剑!”

银蛇剑斩向蛇母。我一瞳清明如镜,一瞳三色。性命交关,沉眠数月的三尸神被我一朝唤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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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五六章 夺剑(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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蛇母两指夹向我势在必中的银蛇剑,一面好整以暇地絮絮道,

“剑是天下至凶险的器物,御剑者需慎防逆刃伤己。你可知妾身是一切蛇之母,这蛇剑灵可要听我号令的。”

——我自然清楚。可这银蛇剑已是有主之物,你这妖也是驾驭不得的!

蛇母两指抵在银蛇剑上,正欲弹回,忽而讶得一声。

剑光并没有向我反卷,却径截去她双指,不依不饶地斩下去,蛇母小半个人身顿时齑粉!

她往下狂坠,散化成一顷黑气。我亦如陨星,倒栽下去。

“无可能!再无另一条九头妖蛇出世!……除非这剑属了渊儿……但若是他,怎生不收回去,反留在宗门人手上御使?”

黑气狐疑。

——她不知dào

此剑曾被萧龙渊慑服,于今和我关系犹如家臣与主君,与萧龙渊如陪臣和天子。但萧龙渊已在三界之外,他无论如何是无法将我的银蛇剑摄出三界,此剑依然牢牢由我掌控,并且再无一人可以剥夺。

黑气复又聚成人形上身。但下身却是渐渐化成八个大蛇头。蛇母一拍泥丸宫,头上罩起双重元神宝冕。

“妾身数百年不动,道术生疏了。你们此后可不要再存侥幸。”

蛇母冷冷道。

影子殷元元化一团阴云,将下坠的我托起。

“终于觅到时机,我们不妨控御原剑空躯壳脱走?”复苏的三尸神互相急切讨论。

“我存心一剑和蛇母结了恩怨,她正在火头。逮住你们,她可不会分辨下手的是谁,只管生吃我这躯道胎躯壳。你们三尸,若自以为手段能胜过我,那就请便!”

我的神念向三尸神道。

三尸合议,齐口说。

“好吧,暂助你逃出狱门,到了狱门外再说!”

一个呼吸,我重新获得躯壳掌控,又有诸阴魔之王慷慨以真元相救济,如薪投火,我的真元竟比方才那一剑时又盛数倍!

我再次睁目,依然一目清明,一目三色。

殷元元已经用真灵幡幻成二螯八足,通体兵甲的小号蟹将模样,一面向蛇母,一面向我,横浮于空。

“敞使你入魔,我先一螯切下你首级,免得自己成了下一个唐未央。”他笑着对我说。

“我和阴魔商议好了,出狱门前放心即是。”

又两团强烈的气腾起,与我们汇合。是上官子羽将方才大乱时困在血池的樊无解拉起。

樊无解三指作剑,正欲向蛇母吐出黄泉剑意。我劈手拦住,

“蛇母久困,已非盛年,不必妄动神剑剑意。我来挡她正面,樊兄和上官兄留心观察其他异动,殷师兄你来策应,另外监视附在我身的阴魔!”

“好狂妄的口气,一个金丹要挡妾身的正面!”八蛇支地,蛇母像肉山那样移向我们。她的万千青丝扬起,犹如万千剑光射出!

“小心蛇妖的混沌鞭!”樊无解焦急道。

我以五劳七伤大手印自刺泥丸宫,我一生的天年折变,已经泛滥的真元更上一层楼!十翼映现于我护体雷光中。

我大喝一声,一个刹那间移过千处,以金蛇剑连格架千道蛇发,每剑还以一道都天神煞挫敌。又一个刹那移回原处。

我的应对之速是自己一生所未有,造成的效果犹如光阴逆转。那蛇母的青丝反而悉数倒卷,反攻自身。

“嘶嘶。”

蛇母咬牙切齿,万千青丝的退势至中途支出,又从各个方位回转,竟卷着我还击的都天神煞,再度铺天盖地轰过来。

“八神焰入我丹田,猛火烧炼我的金丹,俾使我迅速遭受至入元婴的小天劫。”

值此性命交关,我也无半分慌张,从容号令药师真人赐的九转神焰以我为炉鼎运转。潜在臓腑的八朵灵芝宝焰不管我生死,只唯命是从,化作八条火龙钻入百窍,猛催我的金丹。

银蛇剑龙吟一声,响彻大狱。神剑真形被元神元气全达至满盈的我释fàng

,我手挥一道十里剑虹,仿佛握持龙卷飓风那样,和蛇母的第二波混沌鞭硬抗一记。

蛇母山岳般的躯壳被我整个儿后挫了!

她的血肉纷纷落下,显出了凶厉外表下的脆弱实质。毕竟是一条受了数百年极苦极难折磨,生机萎顿的老妖。

“要是打实,我真灵幡化的蟹甲未必顶用,他们两个都要被切成肉末!”

殷元元、上官子羽、樊无解俱是狼狈不堪,只是各仗奇术法宝护住根本,勉强化解我和混沌鞭对攻时的余波。

“呀,原剑空,你怎么了?”樊无解问。

有凶光从我七窍冒出,是我自身发作的劫力。有身在必有劫在,无处可遁。我方才一击,已跨入了厉害元婴的门槛,留下的肉身自然被劫力焚化。困兽反扑,非同小可。金丹自燃,元婴也怕。

“快用你的雷法总纲消去劫力!”

殷元元催。

我双目光芒渐暗,心魔也一并渐渐熄灭。

“他的天年已尽,光阴全逝。死在须臾,如何用雷法!”上官子羽以金错刀拂去我纳戒上的禁制,将内中的仙桃酒大口大口灌入我嘴中。

“啊!死也一梦,我又醒过来了。”

我一抖身,精气神回复如初。上官子羽这一灌将我罄罄如也的数百天年全数补齐,而我的真元再度满盈到将要溢出,四肢百骸皆是精力。但三尸神也随之醒觉。

“我们还有多久到狱门?”

我问诸人,雷法总纲随心念而动,渐将劫力消去。

殷元元喜极而泣,

“如蛇母不纠缠,再飞十数个呼吸便是!”

——殷元元说如果,但实jì

上,蛇妖她偏又上来纠缠。

“嘶嘶。嘶嘶。嘶嘶。嘶嘶。”

又是冥搜大法。但这次我的六识中不自觉响起的是四面八方森森然的蛇声,而且比蛇母被困时的威力不可同日而语,连殷元元等三人不得不分神抗衡。道家音术的厉害处在于,无论受术者数目多少,施术者总能造成以一对一、各个击破的局面。

但从蛇母用冥搜大法替下暴雨狂飙般的混沌鞭看,知她的攻势也在放缓。

“只好如法炮制,再退她一次!”

我一面向上官子羽道,一面又欲击银蛇剑。今日蛇母遇我,就和当年昆仑遇洛神瑶不死道兵,大概一般头疼。上官子羽另将金错刀交付与我,

“我将金错刀心诀栽接于你。既然你有真元强横,又有充裕的天年支用,携这增益五千倍威势的符钱,当可与她斗个旗鼓相当。”

“反正你要索命萧龙渊人尽皆知,无妨杀他家绝户。”殷元元海阔天空地建议。

道家之栽接,即空门之灌顶。上官子羽与我神念相聚,以心传心,超乎图书言传身。呼吸间,我已将金错刀御使术历历铭刻在心,终生不能忘记。

他神情轻松,仿佛只是递给我一枝冬梅,“尽lì

施为,无须担心损毁。我纳戒中还有数枚金错刀。”

我丹田有三尸神、八朵九转神焰不断输送真元,右手以诸天雷法总纲击出银剑,左手以金错刀诀击出符钱。雷音渐大,魔音渐小。

其他三人都挣脱了蛇母束缚,与我一齐退至狱门口。

“樊兄,开启狱门,我们遁吧!”我一面续饮仙桃酒,一面向樊无解道。我感到掌中金错刀的念想逾用逾少,不久即会退成一枚寻常的古币。

樊无解却扬起了剑指指石门。石门浮现一持剑蛇身男子,男子横剑于石门之上。我们若要强过,先要挨一发黄泉神剑!

“这是做什么?”我们三人齐呼!

“退什么!你们向我剑宗隐瞒了如此奇术奇药,你非但没有垂危,反而精神健旺,分明可以坚守,却要保命遁逃!”

樊无解冷哼,

“我们来此是查妖宗是否偷凿通道的,不查清前,绝不能退!”

虽然他曾护我性命,但我不想樊无解竟如此脑子僵化。

魔音渐又转盛,我们都看到蛇母拖着庞大的原形缓缓逼了上来。比之她的肉身,十丈高门犹如小窗。被樊无解一搅和,我们既不能退,又不能前,正是所谓负隅顽抗。

“你神智昏了呀。蛇母向我们移来,显然是要夺这口子出去,这自然说明本层纵有其他通道,她也决计无法脱身,更不可能有连接魔塔的秘密通道。所以我们如今已可以不查,径直去向顾真人报gào

那突然横出的小祖师事情。”

我强自按捺火气,蛇母又释fàng

了混沌鞭。我们可以周旋的余地太小,混沌鞭的攻势愈来愈密。我一面消耗天年吃力招架,一面飞速向樊无解传递神念。

“那东西既然可以从遥处解开诛心锁,自然也可以再次现身从狱内引蛇妖脱身。我们在此缠住她,就分担了其他师友的压力!”

樊无解振振有词,竟真打算带我们一道杀身成仁,都殒命在此!

“和这木头脑子费什么口舌!”

殷元元忽得一螯袭向樊无解后心,樊无解欲招架。上官子羽已另取一枚金错刀,以刀背将其击昏,封上了锁灵符印。

“要过剑宗的大门,蛇母请自便吧。只要你有本领挨一记黄泉神剑!”

上官子羽拉我飞离,殷元元拉昏厥的樊无解飞离。

蛇母一笑,“识趣!”

她裙下一条蛇头升起,撞向十丈高门。

“外面就是黄泉河水,往北千里,直道鬼门,放她出去可得了!”我怪两人。

“我们不陪葬。”

上官子羽道。

大狱摇撼,有黄泉剑意护卫的十丈高门与蛇母一头俱粉碎。她已把庞大形体悉数化妖气收纳入人身,盈盈迈出狱门。正在守护的另两个资深荡魔院门人虽然闻听巨响趋避,但怎能想象混沌鞭的迅疾?两人瞬息被蛇母两缕青丝穿膛破肚,青丝将他们的臓腑从皮囊取出,送至人形蛇母口中细细嚼咽。

她守在十丈高门的废墟旁,一回首,舔着满是金丹鲜血的双唇,精神倍增,笑道,“妾身替你们破了门关,可是累透了,诸位小仙长一道出来呗!”

可我们三人,又有谁敢过去送死呢。

“我们走。”

我和上官子羽、殷元元互通神念。

不管是蛇母是想追击我们还是就此离去。我们四人却不往狱门外走,反向狱深处退。

那里有一道虚空凿出的剑痕还未消散,剑痕只可容身,方才那个小祖师释fàng

的白练就从剑痕射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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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五七 夺剑(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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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等三人携受制的樊无解飞入剑痕,蛇母果不追击。良久没有异动,显是飘然离去。

剑痕不知通向何处。内里四下漆黑,我等用神识扫视都不能映现。我施放出三团神焰照明,只现出我们四人模样。再前进忽然触上坚硬之物,我们降在坚硬之物上,仿佛是往下的台阶。

我拔银蛇剑挥砍,台阶又似乎变得虚幻不动,剑过之处犹如泡影消散;等我收剑,重又变得坚实可触。

“我和上官师姐曾经困在萧龙渊的黑蛇宇宙里,那里仿佛活物,还能寻出路来。这里像是个地方,又不是一个地方。”

我道。

“不是一条神通开凿的通路,不然早该崩塌毁坏。那道剑痕似乎像个扣子,径直把两处连在一起。”

上官子羽估算,

“我测不出我们入内后经lì

了多少路程,逝去了多少时日。”

“我探寻过的洞岛秘境无法胜数,但从没见过这样一个地方。实在是有趣,有趣得没劲!”

殷元元哭丧着脸,

“如果他处,我把每一块土块,每一阵风都摸一遍闻一遍,还能看出些眉目。这里除了我们四个,什么都没有!”

上官子羽低头沉思,

“你们如果有被炼魂或摄魂的经lì

,不妨想象下搜魂葫芦和魂幡这样的法宝,这里和那里面的情境仿佛,我们一切的识都受了限制,可以说与道悬绝。”

“我们的确引动不了任何天地灵气,”我试着运御了下雷法总纲,果如上官子羽的判断;但所幸我自身真元强盛,倒还能御使。不过若再逢上蛇母那个级数的妖邪,那就不妙了。

“那个小祖师若出没,我们怕是要悉数覆灭了。”殷元元担忧。

“那位高人远在蛇母之上,我们显然不能力敌,但这样高人不屑于我们小辈动手。我们用言辞与他周旋即是。”

上官子羽道。

“问询樊无解兄吧,”

我将樊无解搁在那台阶样的面上,撤了给他上的符印,将银蛇剑横在他脖颈上,踢醒他,

“樊兄休息好了吗?你莫忿怒,蛇母已经跑出狱了,那两位贵宗的道友也丧命了,我们实在没本事管了。”

“混账!”

樊无解吐我唾沫星子,我闪过,听他继xù

骂,

“这蛇母久饥,她出去铁定要上千上万、一县一郡地吃人。生灵涂炭,皆是你们过失。樊无解当你原剑空是侠道中人,是看错了眼。”

我脸一沉,喝道,

“既然她那么麻烦,你们剑宗当年早结果便是,还留她作甚,遗下今日之患!”

殷元元插嘴,“这太容易猜了!封魔岭铜树上的朱果都是道高一尺塔摄取塔中妖邪精元凝练的血丹呗。妖国吃人,剑宗吃妖。剑宗的外丹术过于低劣,所以要留着它们炼药服食积攒元功。”

“我宗一剑破万法!其他都是小道,拿来即用而已!”

樊无解恨恨视他。我就知dào

,殷元元偷尝过铜树上的朱果。

我打断殷元元,继xù

问樊无解,

“今番我们探塔,浑身透着蹊跷。实话与樊兄说,你要我们几人去探蛇母时,我就不信顾真人才做了如此简易的布置。蛇母的确出了狱门,但你们在封魔岭上是否埋伏了其他真人和元婴策应,她出的了狱,还真出的了岭?一个真人,十几个金丹探这塔,这实力太单薄了!顾真人是那我们做小卒子,要将塔里的异样势力悉数引出来。我们的死活哪里在他心上。”

“怎么可能!”

樊无解不敢置信。我心里冷笑,你真是如小云真人那样单纯。随即叹息,樊无解这样直如矢的门人,纵有神通,但在这乱世不知会否有一个好结局?

我既然知dào

樊无解也不明上峰计划,语气转柔,

“樊兄,我们不谈那些真人的谋划,你也是剑宗的真传弟子,方才助蛇母脱困的小祖师你可知dào

底细?我起初当他是另一大妖邪,但听蛇母讲,他是随贵宗独孤真人一道困在塔里的,这立场就暧昧了。自然,贵宗入魔之人如过江之鲫,但我等预先知dào

内情,也方便周旋不是?”

樊无解瞪眼,一言不发。

我和他对视了一刻钟点。依旧如此。

殷元元横了起来,真灵幡裹的手化成一南海鳄妖的大钜子。

“再不答话,老子锯下你首级,扔在这神鬼不知的地方!哪个宗门的戒律院会来管老子!”

我用银蛇剑架住殷元元的钜子。他既唱白脸,我来唱红脸,

“殷兄不可造次,樊兄有护我性命的大恩。”

我们演得太假,上官子羽不满地咳嗽起来。

樊无解的嘴唇欲动,但复又紧闭。

这时,黑暗里传来了一个苍老的声音,

“我宗盛时,昆仑之犬俯首帖耳;我宗衰时,竟先吠人。”

我心一凛,腹内忽如刀绞;上官子羽和殷元元也是疼痛伏地。樊无解趁此挣脱禁制,跳了起来,向四面各跪了三拜,

“剑宗晚辈,云真人昊明门下,四代弟子樊无解拜过师叔祖。弟子误闯入师叔祖清修之所,死罪死罪!唯望师叔祖赦了这几位别宗门人性命,他们虽粗鲁,但尚属正道。”

“不须在外人前为我掩饰。哪里是清修,不过是坐关待死罢了。”

苍老的声音叹息。

我心头雪亮,立kè

明白我们三人被无上剑意压迫。躯壳实未有伤,只是识中被强行灌入了垂垂待毙的意念——如果信以为真,便真自行断绝生机,死得无声无息了。我凭借三尸神的霸道神念相抗,缓缓立起来。

而且我立kè

明白,这个苍老的声音不是那个小祖师。他虽然境界高深,不下天落真人与林真人,但明显受到了绝大限制,绝无可能施放任何厉害神通,摧破蛇母的诛心锁。

“孺子可教。”

声音赞叹。

“可惜不是你宗人,险些被除了。”我道。

声音大笑。

樊无解瞪我,“昆仑原剑空,你不得无礼!”

我嘟了下嘴,“不然昆仑岂非都被他当软骨头狗了吗?”

声音复大笑,

“原来你就是原剑空,前些时候天落歌的弟子来知会他师傅的死讯,我与他攀谈当世人物,知dào

你是他敌手。你们前程都不可限量,他也得了我真传,你须要留心。”

剑宗传授的都是克敌制胜的法门,晓月得了天落歌和此人真传,不知有多大的进境。我虽然也有药师真人授法,都是些栽种烹制的玩意。如此一想,我心中小有些不安

“晚辈是龙虎宗上官天泉嫡子上官子羽。您便是旷古以来,神剑宇宙锋唯一的握持者,剑宗先掌门独孤异人。你曾在世间立了莫大的功业!灭凤圣,降九头,平南荒,废天子;提携萧龙渊、慕容观天、天落真人、林真人,七剑这等照耀宗门的群英……家父以为您是五百年中屈指可数的伟人。”

上官子羽见我立起,也明白了其中关窍,用金错刀振开所中剑意。殷元元也勉力站起。

那声音黯然道,

“你也无须奉承。当年我料上官天泉必是我宗之患,原想寻事诛他,终究为人所阻,不然也不会有你这后生了。我平生有大功,也有大过:慕容入魔是一,龙渊叛而引妖攻打中州是一,被你父赌斗得了南海是一。最后我被天落与林请到这幽牢待死,俱成往事,也没什么值得提的了。”

我道,

“贵宗的纠葛我等不去管。我们这些人是遭了劫,被贵宗顾真人差来犯险。我们只想请教三件事情。一、我们如何出这幽牢;二、您掌剑宗数百年,当知小祖师何人;三、变钜子所凿,连通双塔的通道在哪?——想必晓月已经告知你,萧龙渊被拦元始之章在三界外,他要来贵宗另夺一把神剑重新降临中州。”

声音长叹,

“自古宗派皆是因弱而亡,唯我宗因强而衰。龙渊不是来夺剑,他是来请剑。小祖师即是宇宙锋,天下唯一的至真人之境的器灵。天下宗门硕果仅存的耆旧里,他的资历最老,曾与我宗开宗祖师万里云一道立下基业。历代掌门例掌元始之章为佩剑,唯我曾请得他助我荡魔。”

殷元元喜,

“既然是自己人,那再好商量不过。”

“你们想差了!宇宙锋是天下最鄙夷、最轻蔑我宗的修真者。”

那声音一沉。我们俱吃了一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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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五八章 外篇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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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还没有剑宗……

自飞刀弑君,文明之世所立王制纲常荡然,赤县神州,裂为七大国,十一中国,二十四小国,附庸的撮尔国更不可胜数。

帝道以德,王道以法,霸道以力。列国之君主更替、国土盈缩皆视神通武力之升降而变化。大益王朝曾统天下,时只剩一空名,残百里国土,愁拥帝都,苟延国祚。

列国诸侯多是修士,孜孜求霸,唯才是举。道门百派在人世间行走,也向国主售卖神通,换取威福富贵,享生年之极乐,宏胸中之图略。积年长久,自然尾大不掉。君臣之间,渐成水火。

遂有金丹立国,为道胎弑,道胎得位,为元婴弑,元婴方得位,又为他国吞灭;有元婴立国,数传而衰,终被诸金丹家臣分毕国土,昔年大国,忽而化成十数撮尔小国;

至龙虎宗兴,集百家道术之大成,开拓道门境界,直指飞升。龙虎周祖于云梦破大楚后,高明之士渐不习武道。旋有河源昆仑宗以外丹与法宝称雄,海外星宗以罡煞真气和异术争长。道门纷争暂熄,众小国相率献土投效宗门。三宗领袖正邪各路派别,整顿修真界风纪,专心求道,志不在红尘。六大国又形格势禁,互不能吞灭,天下于乱世中粗安。

飞剑本是道门习见之器,稍作祭炼便能斩鬼御敌。到了武道纪的中叶,也成了武林中高手常御使的兵器。炼成绕指柔的宝剑长短由心,收发无常,刚柔兼备,生发出无穷的变化。灌入真元,立生剑芒,无坚不摧,便是道门修士,稍有不慎,也会被厉害剑侠斩作二截。

即便如此,飞剑之道并没有光大,更不受道门推崇。至武道纪中叶,剑侠还是最为道门鄙薄的一类修士。剑侠无文,不通义理,所习丹诀不过是从武道脱胎的一些粗浅法门,浑然没有谈论大道的见识悟性;剑侠好斗轻生,又爱荣名,好世间的声色犬马,恰是三宗整顿道门风纪时最忌讳的品性,列派高人尤其不愿收此类人为弟子,即使入门,也不会授以真传。如此心态,至大正王朝恐怕依然铭刻在旧时高贵门派的骨子里。

于是乎,世间芸芸剑侠,修真界最外围的人物,如过江之鲫,投靠在世间诸侯、封君的门下,做军将、做刺客、做赏金猎手,甚至做棋手那样以斗剑竞技谋取生计的剑士。

“万里云”是武道纪中叶七个剑侠的结义团体,寄寓在邯郸城,作赵王的宾客,以斗剑为生。生计窘迫时,“万里云”也做刺客,做赏金猎手,用人头换赏钱。

道家崇尚养生,似这般以性命斗剑,徒然折损神通者的躯壳和生年。忽忽岁月逝去,“万里云”的首剑松剑在斗剑场陨了性命;次剑竹剑刺杀吴王时被削了一臂,神通全废,归蜀中老家渡余生去了;行三的梅剑削指弃剑,凭积蓄于邯郸闹市盘了家上好酒垆,雇佣残废的剑士,卖酒为生;行六的芝剑傅氏,本是梁国流亡在外的诸公子之一,他遍观天下剑术后,也厌烦了斗剑,退出了“万里云”的行列。这四人都以剑道跻身道胎,但时也命也,终未有大成。

唯另三剑仍以剑为生,以剑求道。

行五的柳剑顾道人于日后创了巴山剑派,是修真界第一个纯修剑术的大派,依附在昆仑宗门下,是昆仑布在南国的一枚要紧棋子。日后在与依附于龙虎宗的蜀山剑派争衡时败死,巴山剑派也从此并入了蜀山剑派。

行七的不毛剑入了魔道,他的剑能斩断生机,摄取魂魄,后来为行四的兰剑忍痛诛杀。

行四的兰剑兰钦便是蜀山剑派的创派者,也是日后剑宗开派的祖师万里云。万里云者,是兰钦纪念初入剑道的习业团体而起的名号。兰钦的启蒙剑术全是松、竹、梅三剑所授,他用此名号教谕后学弟子不忘剑宗之始。

“万里云”的另六人剑术各异,又分正邪,但与他们的切磋琢磨,生死相斗,是兰钦剑道的基始。

兰钦入真人之境后,追本溯源,觅得七剑剑心,在蜀山剑冢熔冶为一剑,并创立或翻新了七大剑道。当演变第七剑“不毛”的万物皆丧败坏死的剑意时,前尘往事,缘法聚散,一切物故离散的亲爱、敌手、师友涌上心头,兰钦心血来潮,便创出第八剑诀,剑诀名为“万物生长”,那剑便唤“元始之章”,舞的是一切周而复始,重新萌芽的新章。至此,剑道不止于杀,反透出挣大道一线生机的彻悟。

兰祖师于是入返虚境,蜀山剑派也自号“剑宗”。这样的手笔,未必与萧龙渊自号所传为洪荒宗相差太远。

时三大宗掌事之人对剑宗多有嫌恶,百般打压剑宗,但终不能得逞。固是兰祖师剑压群英,也有他纵横捭阖之功。

在求道时,兰祖师与三宗高人交谊匪浅:

如星宗蟾宫派的真人安仙子,即是挚爱兰祖师的眷侣,曾授兰祖师星宗天河剑诀,此剑诀合罡煞与剑术为一,是迥别于世间剑术的仙家剑术。兰祖领悟此剑诀,跨入了元婴境,并青出于蓝,据此另创太玄剑诀和剑宗的招牌三剑诀——天剑雷音、剑光分丝、剑qì

化虹,这些剑诀遂成为今日剑宗的根本剑诀。又因为安仙子的缘故,终兰祖师一生,剑宗与星宗相善;

昆仑天工院多是兰祖师故旧,因兰祖师曾化名在昆仑偷学铸剑之术。修真界的诸多剑派、剑侠本不会铸剑,仰给于各大外丹门派,至此方能自铸神剑。当今剑宗返虚真人云仙客,也是兰祖师求艺昆仑时发掘的石中之玉;

龙虎真人诸葛氏,曾压制蜀山剑派不得东进三十年,与兰祖师惺惺相惜。

赖此多方回护,初立的剑宗方能危而不殆。

三宗掌事者不能以本山力量寻衅剑宗,遂请出了当时又一位以剑入返虚的高人——兰祖师此后的劲敌知交,神剑山庄的形而上剑谢庄公子。

当年兰祖师还寄寓在赵王宾客之中,时乖命蹇,因捉拿妖邪受了重伤。赵王强化绩效,遂把无法斗剑竞技的兰祖师逐出邯郸,逼得祖师去蜀山投奔退隐的竹剑。但赵王日夜不息的斗剑会也未开得长久。

赵王恒以斗剑会未尝请动当世第一御剑高人宋国的谢庄公子为憾,软磨硬套,终于邀得谢庄公子赴会。然而谢庄公子未曾在斗剑会上施展一个剑招,只是片言只语便让赵王心如死灰,彻底关闭了斗剑会。无数剑士失业,剑术界由此恨谢庄公子入骨。

兰祖师唯一的缺点就是深念旧情。宗门的阴谋诱使剑术界怂恿,终于迫使兰祖师与谢庄公子一战。

谢庄公子与道周游,游心宇宙得来的剑道,与兰祖师历经人世间和修真界的百死千难,贯通百家道术而成就的剑道大相径庭。

各宗的返虚祖师都以为兰祖师的剑道掌握了一切有形剑术的总纲,将各宗各派的奥义都熔于一剑,所以能破尽万法,广传门人,由附庸小派而蔚然成为道门一大宗。

但谢庄公子的剑不染一丝三界内的气象,是形而上剑。谢庄公子的剑拒斥与天下任何道术晤谈,是不沾一点杂质的剑道。他的剑意一动,便横跨光阴宇宙,必在天下所有道术施展前发动,无视对手一切护身神通,径直杀了施术人。那一剑无有任何牵挂,仿佛无情大道终究会撤去人生必散的宴席。

三宗的掌事者算计此战:或者兰祖师陨落,剑宗瓦解;或者谢庄公子死,兰祖师闭关,剑宗各大弟子互不相下,势力大为受挫。

这是剑宗史上最苦最险的一战,也是兰祖师最无奈的一战。谢庄公子当年是兰祖师如天仙那样仰望的人物,兰祖师从没梦想过能与谢庄公子比试。但到了他能与谢庄公子论剑之年,却是兰祖最不愿意论剑的时刻。

兰谢论剑,以兰祖一剑毁去谢庄公子肉身起始,以兰祖一剑毁去谢庄公子肉身而终。

据兰祖师回忆,谢庄公子的用剑只是以山庄竹林随削的木剑,与他的九转神剑元始之章相比,犹如萤火之于皓月。谢庄公子的肉身也非他千锤百炼、可媲美武侯的法身。但兰祖那一剑得手,纯是谢庄公子爱惜,让出了先机。须知谢庄公子平生每一剑都是必先必中,无有一招格挡防御。三界内的剑术总有防守招式,但谢庄公子的剑横跨光阴宇宙,任你天下众生齐至,他也总能在同时对每一人各发一剑,所以没有防御招式。

谢庄公子独对兰祖师让了一剑,那他的形骸自然无法抵御三界内最强的有形一剑。

自谢庄公子元神重创出窍后,谢庄公子才发出了自己的剑意。

元始之章包含的所有道术悉数落空,因为敌手发出的是道的讯息,是死的邀请,是人生必去的宴会。

兰祖师也不能拒绝。无有死,就无有生,既有生,则必有死。道门求长生,死更不会逃。

谢庄公子有出剑之意,兰祖师便知已为形而上剑所败。

可兰祖师终究生还了。

谢庄公子只是将那形而上剑刻骨铭心地传授给了兰祖师,并没有要杀他的意思,随即消散在宇宙之中。

那神剑剑意留在兰祖师心中,兰祖师大为恸哭,呕出一颗谢庄公子遗留的剑心。

形而上剑不可传,唯兰祖师以形而下巅峰的剑道捕捉到了那谢庄公子的一点影子,孕育出一颗与剑宗剑道大相径庭的剑心。

此后世事悠悠,即是兰祖师率剑宗荡群魔、驱妖潮,扫北荒,扶立傅家大正王朝,为天下第一宗的历史了。

兰祖师临入灭前,以那颗剑心铸造的九转神剑,便是神剑宇宙锋。谢庄公子的剑道方为剑宗所用。

那神剑存了谢庄公子的一点丰神,却又骄横十倍,器灵与时俱进,道术也渐入奥境。因为兰谢论剑,谢庄公子相让的缘故,历代剑宗真人都尊他为师长上宾,不愿拂逆,遂相忍至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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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五九章 夺剑(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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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三人既已知dào

宇宙锋与剑宗的纠葛,我寻思了下,问独孤异人,

“恕晚辈冒昧,我等观察情势,宇宙锋虽然是您的佩剑,恐怕已经不是您所能辖制。道高一尺塔中的大妖邪都已拜起他作师长,方才我们进来时他还解开了蛇母的禁制,这架势是要把贵宗的塔翻个个儿了。”

独孤真人道,

“宇宙锋自视极高,也有掀起天下风云的壮心。当年万里云祖师恐他桀骜难驯。让我宗与他皆向道立誓,互交盟约:我宗门人绝不会施手段将他毁去,他也绝不能叛离我宗,必须总与我宗一位门人相随终始,否则劫数永至,至齑粉方休。我于剑道和宇宙锋一般喜好立异,于是当年他常随我左右。后我入幽牢,他也只能依着誓言入塔,所以天落歌和林道鸣不惧宇宙锋离去。神剑在这塔里穿行无碍,百年之中,名义是劳谦掌塔,实jì

不过宇宙锋驱使的仆役。塔中邪魔倒纯是迫于宇宙锋的欺压而服帖,浑然不会记挂他的恩德;你如今说宇宙锋正遣使塔中邪魔生事,我料想他只是寻找脱塔的机会,塔中邪魔岂会追随他。”

殷元元奇怪问道,

“既然宇宙锋立誓要相随您终始,您在幽牢不动,他就绝不能脱塔,又哪有什么机会呢?”

我对殷元元道,

“宇宙锋自然是要趁乱放入觊觎神剑的外面邪魔,让外人将独孤真人除去,那他便能脱身了——往日剑宗控zhì

甚严,如今天下正有事,这尊神剑看起来绝不是枯坐塔里的性子。”

“可他还立誓要随一个剑宗门人始终呐!纵使让邪魔除去独孤真人,他还得留在剑宗内呀。”殷元元仍在思索。

“控zhì

个本领寻常的剑宗门人作他的剑奴即是,比如樊兄这样的。宝贝器灵就有这般恶处,心思太过活络。”

上官子羽扫了樊无解一眼,樊无解面色很不好kàn



独孤真人叹道,“剑能伤人,故能反伤主,你等须要谨记。”

我忽然喜道,

“独孤真人,日前顾天池来塔中与您晤谈,塔中情势他必然了然。我们是分五队入塔,我想他如今正该亲自率队守在这幽牢之外,只要护住您,宇宙锋便不能造次太甚,大局还在贵宗掌握之中。”

樊无解等三人也俱喜。虽然宇宙锋从幽牢切割的剑痕已消散,但顾真人既然守在幽牢正门之外,我们就无忧了。

独孤真人疑道,

“顾天池已与我百年未曾蒙面。他今日掌荡魔院,我还是从你们口中听说。”

我们四人一时呆住了。

“那顾真人从何处知dào

变钜子开凿通道详情的呢?”我焦急地问樊无解,一定哪里出了什么岔子。

樊无解摇头,“那日顾真人率我们控zhì

封魔岭和塔后,只带了莫语冰和正义子两位掌事来向独孤真人请教,随后就布置了任务,我等只是奉他令行动。”

“这真是随顾天池信口开河了!”我按捺心中暴怒,问独孤真人,

“那变钜子开凿的通道您可知dào

吗?”

“变钜子是劳谦前的狱守,每日怀怨望大功不赏。以墨门嫡传,却被墨门支脉的唐家压过,在宗门也施展不了抱负。此等人我未曾传过半招剑术。”

“那传他剑的便是宇宙锋了,”剑宗不用变钜子,就莫要怪他尽将墨家财团投靠萧龙渊了。忽然我讶道,

“要是顾真人没有信口开河,那告sù

他变钜子开的通道在哪的,不是宇宙锋,便是变钜子了。宇宙锋之前夸耀各方俱向他出价,顾真人似乎也在其中呐。”

我们四人一时不知所措,分不清敌我方向。

忽然听到远处有不断续的狮子吼声传来。

独孤慨然向我们道,

“这狮子吼是开启幽牢门户的钥匙响动。幽牢本能限制六识,我再栽接你们隐剑诀,可藏在我的神识之下。看来人有何动向,再作理会!”

四道无上剑意将剑诀灌入我们神念,顿时历历铭记在心。这是剑宗“不毛剑道”中的一个推演,源自刺客伏藏之术。我的武道根基本佳,顷刻领悟。樊无解、殷元元随后领悟。上官子羽迟了数十个呼吸,幸好在幽牢完全开启前终能运御。独孤异人庞然的神念像黑幕那样将我们遮盖,外面的情形却由他的神念悉数传递进来。

有两人走入幽牢门户。须发皓白者是顾天池;旁是一华贵公子,顾盼之间尽是睥睨一切的神情。

“独孤兄,百年不见。幽牢摧人,孰想你已形骸竟销,元神荡散,天落与林,待旧人薄矣。如今天落死,林重伤,人间嚣嚣。小云师侄又偏优柔,老夫重掌荡魔院,深觉如履薄冰,特来向你请益。”

我没想到顾天池惋叹起来,倒也有一番动人颜色,若不是我见过他狠辣手段,初逢怕也认他是善人了。

独孤异人道,

“我不敢受顾兄此言。我当年创剑三昧,在山河榜法会谈无剑之境,黜你黄泉剑道为中品,顾兄心中不乐;当天落与林谋划解我掌门位时,顾兄便头一个向天落交出荡魔院职事,倒戈逼我。如今我在幽牢虚度光阴,道无寸进,劫灭已近,恐不能助你了。”

顾天池脸皮厚实,又是一声惋叹,“扬之水师姐的碧落剑道从太玄剑经的阳面化出,又汲取了龙虎宗的仙家第一手印青天掌法,罕难匹配。老夫殚精竭虑方能追锋,使得我宗剑道光大,你竟辱为中品,诚欺人也。”

那华贵公子睥睨,

“以独孤你的微薄天分,要用剑三昧临摹谢庄公子的剑道,终究是画虎不成反类犬的。你一条路走到死,莫怪窥不得大道。”

独孤慨然道,

“若我们剑宗真能临摹出谢庄公子的剑意,便不需yào

你这鹰扬之辈!”

那华贵公子便是宇宙锋。

“小顾真人,你瞧独孤终于讲出了自己的心意,我帮了你们剑宗数百年的忙,竟是要害我。”

宇宙锋朗声笑了起来,随即敛住笑颜,向顾真人道

“当年我在万里云祖师前立誓,总是随定你们剑宗的。这个人快劫灭了,对你们剑宗也没用处了,快了断他此生吧。我好脱了誓缚,随你大杀八方,另开一个剑宗的盛世。”

顾真人缓缓道,

“小祖师须记得,宗门戒律不得同门相残,独孤兄总该有除魔殉道的壮烈结局。”

“这还不容易!”

宇宙锋拍手,

“你们三个今日来料理此事,不枉我平常一番照顾。”

两人身后又跃出三个妖邪。

一个妖邪全然没有所谓模样,只是一团浮在半空的火焰;另一个妖邪是猪头怪,两处獠牙俱折断了,神情甚是疲惫;最后一个是披袈裟的人类秃子,眼珠子贼滑滑的,模样倒真比姑娘还俊美。

“这塔里镇压的妖邪有四个厉害角色,都有踏入真人境界的希望。蛇母之外,便是拜月教的焰中贼、北荒的獠牙道人、还有空门的妖僧辩口和尚。”

樊无解向我们解释,

“只是顾真人另分了三队去探视他们,他……他竟然和宇宙锋都领出来了,另三队门人可不知dào

哪里去了。”

他这个剑宗门人陪着我们正见证剑宗同门之间的相残,本来是极其难堪与难过,这时候想到那些门人,又不禁满怀忧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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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六十章 夺剑(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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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妖邪面面相觑,那个辩口和尚推脱起来,

“小僧当初入塔也非有什么大过,只是窃玉偷香,轻薄了几位仙子。如今身子又未痊愈,只有嘴皮子功夫,如何能抵挡独孤真人的余威?——还是请焰中仙与獠牙道人两位出手呗。”

焰中贼小心问宇宙锋,

“小祖师的话可作数,我等了断独孤残魂后便能由我们海阔天空,再不追究往事?”

獠牙道人也道,

“当年人妖纷争不休,獠某人早已经厌倦。此番出塔后再不与你们剑宗为难,只求一个偏僻地方清修,绝不问世事。”

宇宙锋冷冷哼道,

“和本尊嚼什么话头!办了幽牢里人,随你们怎么闯荡,就是反剑宗,投靠萧龙渊,本尊都不在乎!我既能放你们,就能治你们!”

顾真人微微皱眉。

辩口和尚道,“小祖师,我们德薄受不起,还是立个誓言好。”

宇宙锋笑,“本尊向道立誓:我不但由你们走,还各饶你们三次死罪。顾真人和幽牢里人都听得清楚,可以做证人”

独孤真人呼道,“不必磨叽,上来吧!老夫临走前再为本宗斩几个妖邪罢了。”

遮住我们的庞然元神分出一道光华,聚成一位九尺昂藏侠士,他手中无剑,只是三指捏了个剑诀。

顾真人负手转身离去,“我不忍见同门陨落,先行告辞。小祖师,蛇母方才走失,她吃了几个我宗和别宗的门人,正要出封魔岭,我去截她,你我封魔岭头相会。”

——顾真人的语气浑不在意,真不把我们当做事体。要不是我们三人机灵,早进了蛇母肚子,遂了剑宗心愿,樊无解也陪我们当蛇母补品了。

宇宙锋一拍手,焰中贼随着神剑的催促跃进幽牢。独孤异人剑指一点,那朵火灵芝顷刻被斩作两截,倏忽化成两朵火灵芝。独孤异人剑指不断续地截向各处火灵芝,火焰却是越斩越繁,越斩越密。不久就化成了繁花似的火圈,八面围定我们,火罡像浪头那样拍过来。

“独孤,你元神衰弱得连柄剑都无法凝聚,怎能硬吃我有形有质的真火!”焰中贼咆哮。

“神剑叛逆无常,岂足依仗!御剑者无须剑,有剑意足矣。”

独孤异人的指剑已由攻转守,在幽牢纺织出帷幕般的剑网。那灵性的火罡竟然一时无法从他剑意织就的网找到缝隙钻入,只是将独孤真人的元神拍得摇撼,我们诸人虽危不殆。

但三妖邪毕竟可以车轮战消耗独孤真人的元神,他在幽牢百年,元神荡散,如垂死者奄奄一息,那剑网早晚会因独孤的元神衰退而露出破绽。

我神念扫过诸火灵芝,向独孤异人和诸门人道,

“这焰中仙修liàn

过七大真火,并将七大真火融贯为一,可却不出我雷法总纲的藩篱半步。他的法门可称积薪法门,有薪尽火传,无穷无尽的意思。我有降伏的法子,但只能朵朵蚕食,分次摘取火种。”

独孤异人笑,

“这有何难!我为你扎个口袋,见识下晓月谈过的诸天雷法总纲吧。”

独孤真人神念织成的剑网忽然显出一处破绽,焰中仙喜得大呼,一缕火罡钻了进来,我捏手印迎面向上一拧,那缕火罡还未及变化,即刻与本体隔断,被我一口吞入丹田。

中层元婴的火罡本非道胎金丹能消受!如是过去之我,纵有总纲御火,也会立kè

昏厥。但我如今丹田里又有八道造化神炉的九转神焰,能锻炼一切奇宝、奇药、傀儡、精灵。火一入腹,总纲一运,如河归大海,立时融入我丹田中的八道神焰,神焰转壮。

“有趣。”独孤异人一面说,一面放出了更多剑网的破绽,由着越来越多的火罡钻入。我以风雷十翼追捕火罡,运总纲将一朵朵火灵芝或摄或吞,悉数纳入丹田,用八道九转神焰磨尽本主灵性,再融入一体。

这番隐秘操作,在外面人看来好像独孤真人元神渐销,维持不住剑网,由着焰中仙闯进他圈子,灌入元神肆虐;但在他元神遮蔽下的我们看来,就是独孤真人开启了无数口袋,诱使焰中仙分兵入内,再将口袋扎紧,被我各个围歼。

不知觉间,独孤真人与焰中仙已经相持了一刻钟点。外面的火墙攻入圈内的火罡都是有来无回,原来繁花似围绕我们的真火渐渐稀疏起来。

此时我的躯壳也在发生微妙的变化。盘踞我三丹田的三尸神竟渐渐被吞噬了上千火罡,越来越盛的八道九转神焰给压制了!

那三尸神本与我性命交缠,共生同死无法驱除。我将火罡纳入丹田,她们只能由着我运九转神焰吞噬,无法作梗,否则我与她们共同焚灭。但这九转神焰是药师真人赐我炼丹的外来神罡,暂时寄居我躯壳,不受我管辖,只看药师真人面受我调遣,三尸神自然奈何不了它们。如今分散在我四肢百骸的八神焰融入这厉害元婴性命打熬的火罡,更上层楼,神焰真元已经压倒我和三尸神的总和。

我顺势而为,用神念和八神焰沟通。它们一面不断壮大,一面夺取三尸神对我躯壳的控zhì

。只一眨眼功夫,我的躯壳大半为八神焰所控,达到了近乎道家夺舍的效力!

三尸神和我的阴神都失去了对我躯壳的控zhì

。但八神焰奉药师真人之命护我,我可以用神念指挥神焰代替我本人控zhì

躯壳,而将三尸神尽数排除之外。

我一瞳中的三色魔念又渐渐淡下去,只是躯壳运转比我亲自控御稍微慢上几个刹那,毕竟添了一层代理。

幽牢外面两个妖邪竟议论起来。

“明明这独孤异人的剑网越来越稀,焰中仙的攻势怎么反而越发弱了!”獠牙道人问。

“想是焰中仙觉得功成在即,忌惮独孤异人有什么玉石俱焚的秘剑,越到最后关头越发保守。”辩口和尚自顾自思索。

“那我们更不该下场助他,免得被殃及池鱼。”獠牙道人恍然大悟。

宇宙锋不发一言,只是冷眼旁观,想来无论哪方吃亏对他都是福音。

又一刻钟过去,包围独孤真人的火罡已经去了三分之一!我御使八道神焰吃了三分之一的火罡。三尸神也被我纯用九转神焰压制。

那焰中贼终于苦叫起来,

“小祖师快来救我!再斗一个时辰,我可要被独孤异人给磨死了!”

我们四人强忍住笑意,焰中贼迄今都没弄明白让它着了道的对手是谁?

幽牢外的另两个妖邪俱是大惊!

宇宙锋悠然道,

“荒唐,我岂能对幽牢里人出手?消磨元神本来就耗费时辰,何必急切在几个呼吸。独孤异人的元神的确在衰减,不过没有意料中的快罢了。焰妖大概是道高一尺塔待久了,自己的元神倒消耗得厉害。”

“两位道友快来助我!”焰中贼语带哭声,只好转头求两个妖邪。

两个妖邪不安地又看宇宙锋。

“辩口和尚,那你就帮一把牢友呗。”宇宙锋点名。

辩口和尚不情不愿地步入幽牢,盘坐在虚空里,

“小僧我不爱厮杀,看独孤真人在这牢里受苦,心中甚是不忍。小祖师又催得紧,那只好念几段往生咒送您来生投个无知无识的人家,做个根器低劣的凡夫,莫要陷在这宗门相残里。小僧造口业了!”

他说尽好话,便露杀机。滔滔不绝充盈六识的恶毒咒文从小和尚的口里吐出,如风一般滚滚卷向独孤真人。这咒虽从舌齿之间发出,但径直作用在受术者神识中,封闭耳识也全不能隔断。

独孤真人笑,“我宗一剑破尽万法,这口舌焉能害我。你这絮絮叨叨的,甚违空门宗旨,我便用剑三昧指点你一个空字!”

他也口吐剑意,却没有声音。但辩口和尚大半的恶咒竟沉寂下去了。并非我们封闭了耳识,而是辩口和尚的舌识被禁。

樊无解诧异道,“独孤真人运御的明明是天剑雷音,为何没有发出半点荡破邪魔的声音,就破了妖僧的咒呢?”

“樊兄读道德经不熟。我瞧独孤真人推崇无剑,天剑雷音多半也要走到物极必反的程度,那就是大音希声。无音的雷音自然禁了对面的口咒。看来这剑三昧是一套将剑宗所有剑道都推至反面的剑道。”

上官子羽解释。正合我意。

“可独孤真人要在焰妖和妖僧两头分心,无音雷音其实禁不绝妖僧的口咒,他间或还能发出几个极毒辣的恶咒。就像漫天花雨的投掷暗器,祈求侥幸能中上一发。”

殷元元将真灵幡裹在头上,化成一对兔妖的耳朵八面谛听,

“瞧,那毒咒顺着火罡从独孤真人的剑网漏洞钻进来了!”

“殷师兄,给我指示方向!”

听殷元元指示,在元神大幕后任主角的我迎上八面毒咒。我的诸天雷法总纲还破不尽万法,无法抗衡这样的口咒,但幸好自己还有与阴神连成一体的三尸神。我指使她们代我受辩口和尚的毒咒。

三尸神都是孬种,本来不愿意冒生死危险,但这辩口和尚的口业对阴魔之王恰是最好的补品。如八神焰食火罡那样,三尸神也将我遭遇的辩口毒咒磨去灵性,悉数汲取。这个关头她们都没有辜负了麟圣一番炼丹的苦劳,让我享了个清福。

美中略有不足的是,那三尸神得了毒咒滋养,也渐渐强盛,又从八道神焰那里夺回了我躯壳四分之一的控zhì

权。

又一刻钟点过去,也不知dào

是真是伪,辩口和尚如一个肺痨病人那样咳起血来,他不再念咒,也转向宇宙锋叫苦,

“小祖师,小僧是在牢里受苦时日长了,元神比起往日越发不济了,念上一刻钟点经就浑身吃不消。小僧从龙宫借得的十万智慧宝珠颂,原来足够制他,但长久不曾温习,在心里也模糊模糊,记不起来。今番我们恐是战这将死鬼不下了。”

我们辅佐独孤真人,居然已经战了两个厉害元婴一个时辰!

宇宙锋依然好整以暇,

“我随你们便。你们动手不利索,多战一个时辰,就要多在这塔里待一个时辰。多战一天,就要在这塔里多待一天。看着办就是。——我还提醒你们一句,独孤异人迄今为止只有守势,全不能攻,底子虚透了!你们浪费时间搞这些软绵绵的花样,为何不加大点压迫呢?”

忽而,宇宙锋身后又来一人,鬼鬼祟祟一路小跑到宇宙锋身边。我们四人都认得,是顾天池的嫡亲弟子,如今封魔院的掌事正义子。

“小祖师,我师尊催你快点了解这厢事体,去封魔岭头襄助。师尊那边对上蛇母,遇到些意wài

。”

“那只小妖他也应付不了?”宇宙锋不屑。

“不是。是另外些事情。”随后是正义子的神念秘传,我们就全不知dào

了。

宇宙锋听毕,向三妖邪道,

“我也没有法子,顾天池背运的很,没我助拳不行。你们再没点成果,我这作监军的,就要从三个里挑一个斩了。”

他说的轻描淡写,但显然让这三妖战栗到骨子里。

獠牙道人大叫,

“焰兄,辩口兄退下!由本道人一直撞来震散他的元神!”

獠牙道人语毕,一扫颓唐,眼中精芒大散。解散道袍,裸露出周身亘古岩石般的肌肉。他四蹄着地,后腿深蹲,猪头双目两道凶光锁死独孤真人元神。焰妖、辩口和尚急急退出幽牢。

独孤异人叹息,“终要正面硬抗了。”

樊无解忧道,“这只猪妖不修其他道术,是位武道巨擘。传说他的修liàn

洞府是五色补天石林,他每日练习用头猛撞补天石林。三百年后,补天石林竟数被猪妖撞断!但如今他被我们剑宗禁锢日久,躯壳大伤,不知dào

还能施展几次?”

——补天石都能撞断,那岂非天也要被他一头崩开一角!有宇宙锋威胁,至少这次獠牙道人是豁上性命的。

我们三人一呆,我忽然道,“樊兄你不还有一道黄泉剑意吗!”

“呀,我竟然忘记了!”樊无解将那黄泉剑意奉于独孤异人。

独孤异人受了樊无解神念传递,慨然道,

“好!就用顾天池的黄泉剑来削斩猪头!”

“我们也将真元与您!多一份便是一份力量!”我带头将八神焰和三尸神之力注入他元神,其他三人随之效仿。

整个幽牢大震,好似要翻滚起来!獠牙道人已经像炮弹一样弹射向独孤真人,周遭都被扭曲,所过之处,幽牢都裂开了宇宙锋剑痕那样深的缝隙!黄泉剑意却在独孤真人手中凝成一尊黄泉剑,他也不管前方崩灭之势,从容将一剑挥洒而出。剑虹犹如九曲黄河,弯弯绕绕,并不和猪头相逢,而是绕成一个绳结般剑光,将猪头套入其中,随独孤真人的心意,八面向里收缩。

等黄泉剑光套死在獠牙道人头上,它是否就会身首异处?

还是独孤真人元神震散,连着我们一道遭殃?

这许多动作,只在一个刹那完成。

一个刹那,便见了分晓。

獠牙道人已退出幽牢,他的猪头还留在肩膀上,只是一条猪臂膀荡然无存。整头猪软泥般瘫痪在地。

独孤真人黄泉剑意所化的绳套渐渐消散,里面未曾套下一个猪头,只得了一条猪臂膀。

我们四人如履平地,安然无恙。

生死关头,獠牙道人终究还是怕死。不进反退,躲开了黄泉剑。

“无可能,怎么是我师尊的黄泉剑!”正义子瞪大眼睛,叫唤起来。

宇宙锋冷哼,“只好问你师尊去了。”

“难道,难道樊无解还没有死!”正义子喃喃道。

孤独真人大笑,他的元神比方才突然黯淡数倍。我们四人知dào

这一次交锋虽然没有震散他,终究伤了真人根本。

我们四人无恙,多半也是独孤真人默默用元神替我们分去了方才那一震的冲击,否则怕早是血肉都要荡散。

独孤真人的元神既然大衰,再也遮蔽不住我们。我们的隐剑诀又如何隐瞒得住宇宙锋,于是径在宇宙锋等人前现身。

樊无解指着正义子道,“我还好好地活着。你们违背宗门戒律,残害同门的行径我全看在眼里!等我们出了这塔,就向九人会和云掌门禀明!”

我跟着帮腔,“昆仑、龙虎也都要知dào

了。”

宇宙锋笑道,

“怪不得独孤能支持到现在。你们过了蛇母,又过了三妖,真是鸿运当头呀。但再多的运气也要耗尽的。”

正义子的脸一青一红,急道,

“小祖师,快将独孤连着这四人都铲除了!”

我暗中叹气,今日恐怕就要交待在幽牢了。

宇宙锋却不理正义子的催促,反向幽牢外呼唤,

“萧龙渊是派你来吗?顾天池出的价我收到了,你们是出什么价?”

正义子色变。

独孤异人与我们也是吃惊不小。更不要说那塔中三妖。

“老师,若您能解救萧祖师,天下之主由你做,由您选。万里云祖师开辟了傅家王朝,您也该开辟一个剑王朝,与万里云祖师比肩!”

新来一人健步踏至宇宙锋身边。此人须发竖如刺猬毛,十指残缺不齐。

我瞅得眼熟,正是天落与萧大战后失踪已久的剑宗叛徒变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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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六一章 夺剑(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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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番顾真人分兵五路搜索各处,变钜子孤身一人闯入,不知dào

是解决了哪一路?当年独孤真人也与变钜子不谐,我们和独孤真人一路,他岂会手下容情!不知dào

其他几路剑宗门人是否得知变故,能速速来幽牢会合?若是顾天池派系的,樊无解和我们都是顾天池残杀同门的见证,万不能容我们活口。只盼望钟大俊或莫语冰来得一路,我们昆仑龙虎与这两人有元宵斗法的缘法,但毕竟是善缘恶缘,也实在难说。但倘若钟大俊或莫语冰来了,是否也会被变钜子一并结果呢?

——我想不出脱困头绪。命不由己,只好静观待变。

变钜子已然从袖中取出一口一面通白,一面通黑,与人齐高的巨大重剑,指着独孤异人,向宇宙锋道,

“顾天池那厮济不了事,要杀同门,还要假惺惺地假手他人。老师若忌惮对万里云祖师立下的誓言,就由我来解决。”

那正义子觑两人对答,浑然不将余辈放在眼里,便悄悄捏隐剑诀从幽牢外长道滑溜开。

只听变钜子哼地一声,正义子刹那间被挪移至他重剑之下,当头一抡,响起一声瓜裂,连道胎金丹也全不及反抗,头颅砸得稀烂,凹进了躯壳里去。倒下的正义子手中已拔出了失魂黑剑,他能在刹那间接近变钜子的出剑之速实是难得,但一步之遥,终究是生死之别。

宇宙锋身边的三个元婴俱是面色凝重。

——我也不自信有风雷十翼加持,能否来得及格挡他。何况,即使格挡,又能格挡得住吗?

“重剑之道是我宗极偏门的一路,在龙渊手上方才确立。那重剑原是龙渊的八转神剑白山黑水,逢山斩山,见水断水。也该是他海底经的渊源之一。不料变钜子也兼修龙渊剑道了。”

独孤真人神念告知我等。

“老师可看到了,剑宗的人,我说杀便杀了。”变钜子道。

宇宙锋笑道,

“你肆意杀剑宗门人,就算不得剑宗中人,怎么能束缚我从你们呢?我如独走,便违背了誓言。我们这般体悟天道之辈,轻易不立誓,立誓便有因果,天劫降下,关系非小。”

变钜子道,

“萧祖师包容天下万族,岂会像剑宗那样设置条框。老师出塔,断了元始之章,天下到处走得,萧祖师还要鼎立相助您呐!——老师若担心出塔就有劫数,我们先找个剑宗门人作剑奴即是,慢慢再走解誓的方法!若剑奴坏损了,再寻个便是!”

言毕,变钜子的目光犹若冷电,射在樊无解之身。樊无解金丹铁打之躯壳,不禁打了个寒颤。

——那是宇宙锋剑道刹那挪移的神通。

独孤真人将手拦在樊无解前,阻断了变钜子的剑意。独孤的元神愈淡,但樊无解逃过了落入变钜子手中一劫。

——如今最至关紧要的事情,便是软硬兼施,不让宇宙锋跟随萧龙渊,否则天下秩序立kè

崩解

我用神念问独孤,

“弟子冒昧,敢问真人,您是否还有压箱底的手段未曾用出?这些邪魔围殴,您还能支撑多久?”

独孤道,

“变钜子既来,我劫数难逃,无法可施。只可惜连累了你们这些大有前途的小辈随我一同赴难。”

——独孤真人已暗示,他如今并没有能力斩出幽牢一道虚空裂缝,让我们逃遁。

“真人既然已明死志。那还请助我们逃出生天,向全天下揭露这些道门败类的面目,留待本钱清算宇宙锋等。”我郑重一谢。

樊无解奇怪,

“怎么救法,你又有什么诡异计谋?——莫要向妖邪屈膝投降呀!”

我白了樊无解一眼。

独孤真人道,“你尽施展手段吧。樊无解这门人与我有缘,我会在陨落前将剑道尽数栽接于他。你若保他平安,我死犹不死。”

樊无解身躯微颤,上官子羽和殷元元尽lì

让他保持平静,不要让幽牢外妖邪觉察。

我运起狮子吼,向在场众人朗朗分析清晰,

“小祖师最是期望独孤真人能够尽早陨落,却又无法亲自动手;变剑仙明明可以斩灭独孤真人,却只是口上呼号,却不敢对独孤真人横加一剑——因为你得不到贵宗小祖师的承诺而动手,倘若独孤真人先陨落了,小祖师自可以亲自选择剑奴,何必要和你们妖邪为伍呢?”

这话我存心讲的平和,却含着挑拨用意。

宇宙锋和变钜子意味深长地对视了一眼。

在变钜子正欲发言之先,宇宙锋问起我,

“你是哪宗的?我若绑一个剑宗门人为奴,显然是与正道为敌。不从萧龙渊,岂非是丧家之犬?自立门户,吃力得很。”

我向宇宙锋执一礼道,

“在下宗门四代弟子,昆仑门人原剑空。现下宗门联合进剿罗刹妖国与拜月魔教,敦促萧龙渊放qì

扰动红尘的妄心。小祖师你阅世千年,见惯成败,当知顺逆。倘若小祖师嫌剑宗之人难以相处,大可以在我们昆仑小住!——宗门如今由九人会牵头共抗外侮,是大正王朝和三大宗的话事人组成,小祖师随弟子去昆仑后,再向九人会补个条-子,料来剑宗道友不会有什么意见——小祖师在哪个宗都是一样为正道扫荡妖邪的——倘若九人会中有人不耐庶务,小祖师得一席位又有何难呢!”

变钜子的面色渐有些焦躁,微微挪动躯壳,每次都被宇宙锋消解于无形。我清楚变钜子若施展逾越光阴的剑道,我早已经遭遇不测。但宇宙锋既然对我的说辞生起了兴趣,变钜子便无法在神剑眼皮下施展得自神剑的手段。

独孤真人大笑起来。

宇宙锋注视我,

“我想起来了:昆仑宗很是器重你这个弟子,前几个月里竟然昆仑药师竟将婆娑无忧院投影到我宗的塔里骚扰,全是为你!”

我忽地出剑横在樊无解脖颈上,他尚在接受独孤真人栽接剑道,全身动弹不得,由我摆布,

“这位樊无解兄是货真价实,有望元婴的剑宗道胎门人,他师尊是贵宗真人云仙客苗裔,当今剑宗掌门云昊明。小祖师若需yào

剑奴,全然不必将他视作傀儡,平白惹云掌门忿恨。樊无解兄是顾天池等辈杀害独孤真人乱谋的活见证,顾天池必然不让他在剑宗容身,若要活命,自然会和我同去昆仑避祸。不必移魂,他绝计与您全心全意地合zuò

!——樊兄,你说是还是不是呢?”

独孤真人在神念中向樊无解道,

“不必拘泥小节。我熟知小云,他绝不愿败坏我宗声誉之事流传天下,为了我宗不至分裂,必然会优容顾天池那厮。他能为你安排的最好去处,也不过避祸昆仑,三缄其口。”

樊无解的双目热泪盈眶,向宇宙锋道,

“剑宗门人樊无解愿随小祖师鞍前马后,死而后已。”道胎金丹若要尽数发挥九转神剑威能,反噬无与伦比,的确是速死之道。那只有等我们脱困之后,再行与宇宙锋周旋了。

我言辞已毕,余下听天由命。

变钜子大怒,

“你这昆仑门人的舌头真是毒于蛇蝎!”

他也不再用逾越光阴的剑道,而是抡起白山黑水,迈过宇宙锋。那宇宙锋似乎陷入了深思,浑然不觉。变钜子毫无滞涩,一下跃入幽牢!振臂将那八转神剑一挥,犹如天柱倾斜,整个幽牢竟随着白山黑水的挥动而被带着狂旋起来!

幽牢本经獠牙道人和独孤一战,尚未从各处破损回复混沌不分的状态。变钜子以全盛元婴姿态狂舞。幽牢倏地破碎,犹如蛋壳打破。可这并非是我等寻缝脱困的生机

——倘若有真人困于幽牢,日月久长,便和幽牢连成一体生长。如困于幽牢的真人施展这般大神通让幽牢毁去,便是连带自身扭曲,毁个干净。幽牢仿自天地生灭之理,化为混沌后又可重新演化,但牢内之人早已经荡然无存。

独孤真人一指点我,一道法门随着他的神念栽接入我心中,

“这是万里云祖师所授宇宙锋转运祭炼法。我只传了樊无解转运法,未传他祭炼法,生恐神剑起疑,害他性命。你有炼器之能,日后若有缘进入真人之境,用此祭炼法将神剑销熔!”

言迄,独孤真人的元神悉数化为浩大浆液,随着被变钜子的神剑捣成浆糊的幽牢流动。浆液裹着我们四人顺流而出,滑向幽牢门外,宇宙锋处。而这独孤真人的浆液也在这浆糊般的幽牢里越来越稀,渐渐变得清水一般,是他的元神消散之兆。樊无解的躯壳也再度动弹,独孤真人与他失去了神念联系,不知dào

他学会了几成独孤剑道,日后又能领悟几成。

变钜子的目光陡地瞥向我们四人,他大喝拔起白山黑水,从那浆糊般的幽牢跃出,“四条性命,一条不留!”

我向那犹在思索的宇宙锋大喊,

“剑宗、洪荒都自以为强,我们昆仑弱得待宰。您助哪个上算,哪一宗真zhèng

对您帖服,没有异心,可是一目了然的!”

“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那宇宙锋悠悠吟诵,五指屈伸。

仿佛光阴逆流,变钜子的巨剑在宇宙锋吟诵之初还在我的目前,但随着宇宙锋的吟唱,变钜子整个人反向在不停后退。

噗通一声。变钜子跌落回浆糊般的幽牢里。那浆糊般的幽牢渐渐凝起,有些部分重化为坚质,变钜子一足所陷之处恰是坚凝之处,死命也拔不出来。

“老师的大神通不下当年,若从萧祖师参悟海底,必定冠绝当世!”变钜子犹在苦劝。

“海底对那些妖修和异禀之人是莫大福音,到了我这般境界,却是可有可无;你和萧龙渊还是剑宗出身,我也看厌了。”

宇宙锋挨个抓起我们四个落汤鸡,疾步穿梭九道狮口形状门户,随他手势咒文,九道门户接连响起狮子吼叫,狮口缓缓咬合,那陷在幽牢中的变钜子眼睁睁看着自己被关在了幽牢里。而我趁此将正义子尸体旁的剑和纳戒都收起。

宇宙锋拍了下樊无解脑袋,四目注视,似是互定了主仆名分,“随我走吧,本尊要换一方天地。”

一路尾随的獠牙道人、辩口和尚与焰中仙齐向宇宙锋哀求,

“小祖师,我等无处可去,愿随您鞍前马后。”

“焰妖,你连个小辈都敌不过,用不上你了!”宇宙锋手中倏地幻出一口剑,如风卷过焰妖,待得那剑消去,那焰妖也已经荡然无存。宇宙锋的另一手反弹出七种至纯真火,返与我,被我体内的八道神焰收下。

“你们两个跟着。”宇宙锋足底幻出一船,我们四人连二个妖邪皆在船中。船凭空飞起,宇宙锋又用手指一划,这道高一尺塔中被他划出一道可容船穿梭的通道。

他转向我,

“原剑空,你带路去昆仑。挡路的,悉数杀了。”

——我这一世还没去过昆仑,哪里知dào

路,只好口头先应承下来,总是带他往关中与姬师姐会和便是。我虽然曾立誓在封魔岭为唐未央兄服三年之丧,但如今形势分明是顾天池要杀我,有宇宙锋作证,那誓言自然不必再遵守了。

忽而我们听到船下有一个血人儿一般的女子焦急呼唤,一面艰难地飞向宇宙锋,

“看在妾身侍奉小祖师数百年的份上,也请带妾身脱离这剑宗的魔窟!”

那声音何其熟悉,众人辨认清楚,悉是大惊——方才还不可一世的蛇母怎生如此落难到这般田地。

——她的身后追着一位须发皓白的道人,道人手执土黄色神剑,顶上三重元神周匝,犹如宝冕,赫然便是顾天池真人。

“顾真人,变钜子杀了你的宝贝徒儿,我已将他囚入幽牢,你好生招呼他。现下我要去昆仑玩儿了,别过!”

宇宙锋轻轻一拉,蛇母跃上我们的船。我们面面相觑,好不尴尬。辩口和尚殷勤为蛇母奉上新衣,那蛇母竟赤着身子当众人面换过,纤毫必现,不避目光。

真人顾天池面皮不动,沉声说,“小祖师,这塔里的职事已经与你无关,现下我奉掌门之令请你上本山述职。急急如律令!否则本宗掌门和蜀山管领将一道来请你!”

轰轰轰!

我们的船后的幽牢接连响起开裂之声。最外一道狮口牢门裂成两截,竟是手执巨剑,须发戟张,二重元神宝焰周匝的变钜子。

我用神识细观,却并非躯壳,而是元神御剑——难道他在宇宙锋关闭幽牢前舍弃了躯壳遁逃!

“顾天池,我们两方看来是赛不过那昆仑小贼的一张嘴。先截下宇宙锋,再做理论吧!”

变钜子向我们攻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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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六二章 逃之夭夭(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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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侥幸得命,何处来,滚何处去!”宇宙锋一手做剑指变钜子,变钜子依然像刚才那番逐格倒退。

但我觑宇宙锋这门神通本身并不能伤害敌手,另一厢的顾天池却施展了黄泉剑诀:九道丝带般的土黄色剑光弯弯扭扭地卷了过来。九道中又分出两道射向变钜子,两道去毁宇宙锋开辟的通道。

五道剑光从宇宙锋另一手五指指尖射出,抵向五道黄泉剑光。十道剑光还未接触,顾天池的黄泉剑光忽地化散开去,分出万千道细密剑丝,绕向我们众人。宇宙锋的五道剑光随之而变,也化散开去,分出万千道细密剑丝,犹如未卜先知,抢在每一道剑丝的前头。

这无数剑光道道皆有灵性。一方进击,一方追逐,眨眼间道高一尺塔内到处是剑光萦绕,照得幽暗不见天日的铜塔通明。可这无数剑光也没有一道相互交锋,每一道都是针锋相对,剑尖相去一寸,凝而不发。

宇宙锋和顾天池互相出剑,身形或隐或显,从镇妖塔底斗到了塔尖,眨眼升了万丈。

轰地一声,顾天池分出的两道黄泉剑光已经趁隙毁去了宇宙锋凿破的通道;变钜子用白山黑水死命架住两道黄泉剑光,却始终无法推开,那黄泉剑光也是如大地沉重,他一时被压在了镇妖塔底部。

“小祖师,每次五大神剑对决,都是我剑宗发生了同门相残的不幸——上一次神剑相拼,还是天落歌以元始之章战慕容观天的金目鲷,林道鸣以碧落黄泉战唐柔的天外剑。我诚不愿外人目睹我门家丑,神剑威势要会损毁镇妖塔。如你执意要走,先让我除去这些别宗别派的看客。我们另择个地方说话。”

顾天池说道,言辞甚是悲怆。我若非见过他真面目,也要被他欺了。

宇宙锋拍着我的肩膀,笑道,

“小顾,你岂不知dào

如今天下九人会说了算!我正要与这些宗门门人同去昆仑抗击萧龙渊呐,这可是堂堂正正、师出有名的义行,你竟要将我比拟成邪魔!”

他扬声向镇妖塔内外呼喊,声音蕴含天剑雷音,

“岭头岭前的门人听令,妖宗变钜子杀害独孤异人、正义子,已被困于塔底,速速下塔将其镇压!”

蛇母面现不悦,向宇宙锋道,“小祖师,变钜子为我儿出力极大,念我面上,何必逼他死路?”

宇宙锋微微一笑,“他自有办法脱困。”

我大惑不解,这妖婆与正道水火不容,不知dào

宇宙锋何以对她假以颜色。

顾天池厉喝,“我在九人会居长!你擅自脱离我宗,情势显然,九人会岂会认同!”

宇宙锋望我们。若对答不好,我等立时有杀身之祸

上官子羽抢我先向宇宙锋禀告,

“九人会原是七人会。但贵宗穆真人不得与会,自度势力孤单,遂央请顾真人率南荒门人与道兵入主荡魔院,一道列席旁听。顾真人则在会上耍横,强以剑宗荡魔院主的身份跻入圈子,扩成了八人。八人不成奇数,他又将穆真人硬塞进来。这便成了九人会。不过,九人会仍以天子代表为首,我辈正是为他解红尘之忧而来。顾真人只是年岁资历最长。”

“顾天池有什么资历!万里云祖师入灭前他还在竹林打杂,饲养黑白熊呐。”

宇宙锋颜色稍霁道,

“九人议事能议出个什么,日后我与你们昆仑龙虎一道,将顾天池和穆真人赶出去,恢复七人会便是。”

我们都暗舒了口气。宇宙锋撤去幻船,不睬脸皮发青的顾天池,推开塔尖八门的一扇,我们随之走出去。足下是封魔岭,我们众人立在铜树铜条上,头顶上五百羽蛇道兵早已盖住天空,罩定我们。

顾天池从塔尖另一门走出,也运天剑雷音向道高一尺塔内外呼喊,

“探察神塔各处的门人,不必坚守原处了!速速开启四无碍剑界封禁封魔岭!镇妖塔妖邪逃脱!镇妖塔妖邪逃脱!”

莫大的光辉从封魔岭谷底一层层漫上来。我原以为只要七大厉害元婴合力、天落歌依仗元始之章方能施展,不料今天又见到了这厉害。莫语冰和钟大俊都率队从镇妖塔里走出,他们带的荡魔院人一个不缺,

神色俱是茫然。

樊无解郑重向我们道,“这是魏祖师留在镇妖塔中的四无碍剑界,就是防备今天这种不测。我们正道门人和这几个邪魔为伍,好像手上涂臭,总是招人嫌恶。”

我瞅蛇母、獠牙、辩口和尚这几人。辩口和尚居然合十赞叹,“善哉善哉,昔年我空门觉者菠萝蜜立十万智慧宝珠颂、儒门圣人朱晦暗据此创理事无碍论、龙虎秀玲真人创华严剑诀、剑宗魏伯阳真人又借华严剑诀不还,今番竟能亲见魏真人的四无碍剑界,实在是小僧福缘。”

宇宙锋扇了辩口和尚一个耳光,

“小秃子嘴欠。每一种剑诀至剑宗手上不是化腐朽为神奇,便是发扬得无以复加,怎么能够当作抄袭轻诋?”

辩口和尚忙不迭地赔罪。

“既然请来祖师遗念,我就免于和小祖师兵刃相接,让亲者痛,仇者快了——小祖师,你能逾越光阴,但光阴也在事理之中,又岂能脱离祖师包罗了天下事理的剑界呢?”

顾真人向剑界行礼,呼地敛起黄泉剑光。宇宙锋呵呵,两人都将互相发出的剑光收尽,交手方才告一段落,一剑未尝触碰。

四无碍剑界充塞封魔岭,无数剑仙的幢幢影子从虚无中生出,在我们四面八方飞舞。

顾天池持剑旁立,微微一笑,冷眼旁观。

那剑仙之影俱是一个面目:英姿峻拔,眉目如剑。

宇宙锋依旧屈指,指到之处,剑仙的影子就如光阴回溯般倒退,一时无法逼上。但剑界如罗网罩上全山,剑仙的影子源源不断地冒出,终究会与宇宙锋正面相搏。

“祖师俗名魏峥嵘,未拜入我宗门庭,就是蜀中的剑道名家,少年英雄,侠义无双——”

宇宙锋打断了樊无解向我们的介shào



“万里云祖师从赵国流落蜀中,未请谒过魏峥嵘,这山大王就率一波江湖亡命徒来砸万里云祖师的宫观。要是闹得狠了,剑宗还没出娘胎,就被你们的魏祖师毁了。”

剑宗互黑,闻所未闻,全不似往日阶次分明的气象。

那剑仙的影子居然笑了,

“我和万里云祖师调皮非止一次,宇宙锋与你们讲七日也讲不完——宇宙锋,这次准定是你闹。你恃勇自大,轻于去就,若不改过,日后哪有好下场。”

我们皆是骇然——既然魏祖师早已经云游三界,遗留在神塔的念头与如何与我们生人互动?我饶有元婴见识,也觉得匪夷所思。

宇宙锋向那剑仙影子昂然道,

“我为神兵,乃劫力赋形,要与劫力相伴终始,真人便是顶了,再无法超脱三界,不似你们能与道周游,逍遥世外。这三界是我施展手段,消遣长生的游戏场,你不要管!”

剑仙影子叹息,

“剑宗是门人的事业,我哪一个都不会管。我遗念在此,只为拦阻邪魔。你要去就去,这三个妖魔留下。”

无数影子剑指蛇母、辩口和尚和獠牙道人。

“这三个元婴是我去昆仑的班底,你诛杀了他们,我岂非成了光杆。嘿嘿,休想。”

三妖追随宇宙锋,只是情势所迫,日后收敛恶心与否全是未知。但为脱身之计,我只好替宇宙锋背书,我见那魏伯阳的遗念似能沟通,大着胆子向剑仙影子道,

“在下昆仑门人原剑空拜见魏祖师。祖师开明通达,凡后生庸辈所及,何必绝这些妖邪弃暗投明的道路呢?”

剑仙影子朗声笑起,

“昆仑的人说这话,实在有趣。”

他话里的意思含糊,我听不明白。我看殷元元,殷元元侧过脸不搭理。

顾天池向剑仙影子道,“祖师在上,宇宙锋、三妖和这三个别宗门人都要擒拿!”

剑仙影子不乐,“小师弟,我为本宗拦阻邪魔,自会判断,你一个荡魔院主岂能号令祖师?”

顾天池脸色陡沉,倏地向剑仙影子跪倒,“天池知罪,天池惶恐,再不敢劳祖师大驾!那请祖师诛杀了塔底的变钜子吧。”

剑仙影子道,

“我可诛杀不了。你开启剑界前,变钜子已经跑了。”

顾天池一震。

宇宙锋道,“变钜子本来就不是从你苦心侦察的那几条通道进入。那些都是疑阵。他如何来去,我可不会告sù

你这个荡魔院主?”

顾天池忽而向镇妖塔塔灵喊去,“将这四无碍剑界撤了!”他也不看那剑仙影子,由其消散。四无碍剑界荡然无存。

我们众人愕然,顾天池为何忽然撤了围子?

只见盖住天空的羽蛇道兵分出了一条通道。两位剑宗真人步虚而至。是小云掌门和穆真人。

“顾师叔,可曾劝回小祖师?”那小云真人见我们和顾天池剑拔弩张的架势,神色讶然,“昆仑的原师侄、殷师侄,还有龙虎的上官师侄怎么都在这里?——樊无解,你怎么拿剑指着你的师叔祖?——这几个妖邪又为何与你混迹在一道?”

顾天池高声问小云掌门,

“师侄可带了尊师的碧落剑!”

小云掌门一愣,从袖中取出一口碧若青天,上刻蛇身男子的神剑。

顾真人已经降到了宇宙锋之下,封魔岭地面,向上大呼,老泪纵横,

“昆仑宗与宇宙锋勾结,害死了独孤真人、我徒儿变钜子,还要夺取九人会的权柄!你徒樊无解已经失了心智,成了宇宙锋的剑奴。这伙人手上沾满了正道的鲜血,我们神剑已全,速将这些叛贼磨成齑粉!”

穆真人应声催促小云真人,

“顾师叔法眼如炬,宇宙锋向来反复无常!师兄莫要迟疑!妖邪就要走啦!”

——我胸血沸腾。顾天池嚷什么仇者痛亲者快,不忍五大神剑对决,原来是等神剑齐全,方敢动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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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六三章 逃之夭夭(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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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

顾天池手上神剑已释fàng

了真形,五指并非握持一口剑,而是一道黄色剑虹从袖里蜿蜒而出,九次曲折,自下升上了天际。那剑虹越是流溢,越是浩大,顾天池袖中剑虹不过一衣带水宽,待升到天际,真如一条割裂神州,不见端倪的宏阔悬河。千百土黄色的剑光从那长虹弥散分流,分虹剑光凝起,八面都是万仞刀山凭空拔起,将封魔岭围成铜墙铁壁。

宇宙锋十指张开,十道白练般的剑光自上垂下,初时每道剑光也只有一衣带水宽,及至下垂,十道剑光都化成了十道大瀑布般的剑虹,待垂至封魔岭底,好似生根了般,凝成十道山峰般的剑柱,皆握在宇宙锋双手之中。无数白练剑光从十道剑柱射出,与八面必过来黄泉剑光相互冲击。封魔岭摇撼不止,道高一尺塔也渐斜了。

这般变化也只过了数个呼吸的时间。那铜树微倾了一个角度。

宇宙锋与顾天池斗剑,却留出天上全无防备,我们犹如困守孤城,他已无法护定我们众人。那天上的五百羽蛇道兵本唯顾天池马首是瞻,见有空隙,不待号令,便如飓风般向我们成群冲来。

我岂是死牛!但与三个邪魔一道抵抗剑宗道兵实在不成样子,又不便在另两位剑宗真人前宰杀他宗的畜生。我只好锁定羽蛇肉翅,御雷法总纲,催动造化神焰,掌心射出一门太阳罡风。那太阳罡风吹上羽蛇肉翅,立时燃烧出一个透明窟窿,羽蛇便坠下去;吹在羽蛇之间,便将道兵阵列吹乱。

殷元元和上官子羽也各用神通将腥风般涌来的羽蛇驱散,间或有零星的羽蛇道兵闯入圈子,我还要分心用银蛇剑替樊无解格挡

——樊无解在他师尊眼皮底下,尽然全不反抗道兵,连护体罡气也不运起,呆若木鸡般地下跪向天际的他师尊叩首。倘若一个羽蛇道兵过来,直接可以抓破他的头颅。

那三个妖邪全然不动。我心知他们担忧天际两个真人降伏,全副精神正暗自提防他们施展大神通。

天上的穆真人催促更急,

“师兄,顾真人已将宇宙锋缠死,只须碧落剑罩下,立时便能重创!”

云掌门满脸肃穆,一言不发,但终究是停住碧落剑迟迟不发,任穆真人如何催促,就是巍然不动。这对师徒,真乃活宝。

我们只有三个道胎金丹应付,又无法对拦路的羽蛇道兵下杀手,将五百异种的严阵荡开已是吃力无比。前方的阵势好不容易渐稀薄,只觉封魔岭上两道剑光兀地腾起,疾冲向我们:是钟大俊和莫语冰!

“原剑空,我隶属荡魔院,荡魔院主要我拿你,你莫怪!”钟大俊神念递至。

而莫语冰则全不打话,钟大俊还在远处发声提示,她已经动手!天外剑一缩一盈,自她手上消失,穿梭虚空,刹那刺到我眉间!

一声雷鸣,却是尚在发呆的樊无解拔出长剑涟漪,为我挡下了这剑!

樊无解狂吐鲜血。这下突袭,前方的羽蛇阵势又厚起来,积如重云。

“谢过樊兄,殷师兄和上官师兄挡前面羽蛇;我与两位剑宗切磋!”我递神念,映现出风雷十翼,刹那移至莫语冰背后——此女突袭实在可恶,偏又不能取她性命!趁莫语冰神剑未回,只好截断她肢体,让她战力丧失。

银蛇剑劈向她右臂。她竟还能反应,全身不避,倒向我撞来,右臂则一个旋转,竟然作出了傀儡那样的反关节动作,一把乌黑匕首反向我心窝刺来。

我悔贪求迅速,未有剑裹神雷,只好倏地倒退,隔出距离。这许多攻守只在一刹那了结。明霞色的剑虹已经穿梭回我背后。

银蛇剑一晃,双蛇器灵分出一道剑光,被我另一手持住。本剑催发神雷迎上天外剑,幻剑依旧斩向莫语冰。这次幻剑也催发出雷珠,罩定莫语冰,任她什么诡异近身挪移,也无从逃遁我的银蛇剑。

那女剑仙右臂转回,这下转过身来,乌黑匕首忽地出现在她左臂。万年冰霜之脸显出了难得的笑意——有黑色剑光分丝从那乌黑匕首射出,竟然像蜘蛛网似地将我的上千雷珠粘了起来。

其实神雷未尝与黑色剑丝接触。只是被乌黑剑丝网住,悬滞在虚空,渐渐湮灭。

“数月不见,进境如斯。此剑借你,愿你逢凶化吉!”

女子神念道。

恍然间,她的容颜竟然与那人的容颜重合!可那人明明还在关中征战,怎地忽然出现在剑宗重地?倘若一旦泄露,她恐怕立时有杀生之祸;倘若她是那人,那这数月来与我同处封魔岭的莫语冰又是谁?

我恍惚间,乌黑匕首已经离开女剑仙之手,浮游至我跟前。我撤下幻剑,将那匕首抓在手里。匕首入掌,不再乌黑,剑躯转淡,终于变成一把无形神兵,与原貌大相径庭。匕首上附的御剑诀进入我心中。

天外剑飞回那女子之手,依然是莫语冰冷若冰霜之颜,清叱着向我斩来。

我心头大乱,风雷十翼一振,挪移近钟大俊。他神剑丧失,只是持一口绝品宝剑来抓不作反抗的樊无解。

银蛇剑遥空一劈,神雷狂涌,钟大俊竟用手臂来硬挡!

他被我一下震开,黄钟大吕之声巨响。那挡神雷的手臂鲜血流溢,遍是伤痕,但依然完全。数个呼吸,又恢复如初。他的周身围绕着金钟模样的护体罡气。

有少部分神雷还被他反震回我。

“真是不能大意!钟兄也进步了!”我厉喝,催动体内八道吞噬了焰妖的造化神焰,真元暴涨。那莫语冰却蹑影追至,与钟大俊两人一作矛,一作盾,死命与我缠战。

——是她吗?是她吗?她到剑宗本山来是专为助我脱险,还是另有图谋?她明明心如铁石,又怎么会将我一条性命挂在心头?

我明知dào

这样危险关头更须要全神贯注,但心头总无法安定。莫语冰依然是莫语冰的颜容,但我总是恍惚间冒出那人的形象。

我心头不宁,雷法与剑法俱是运转不畅。我、钟大俊、莫语冰三人不知觉间杀入了羽蛇道兵之中。那莫语冰扬起明霞色的剑虹,对我下了杀手。

一道道明霞色剑虹扫过,我运风雷十翼趋避,每次都是险而又险。数十来头羽蛇道兵夹杂其间,不幸全被斩成数十块,天空竟然露出一线亮色,羽蛇阵被击穿了。

女剑仙发狠狂斩,钟大俊一旁大叫,“师妹!手下留点分寸!勿伤道兵!”

“荡魔院的畜生死上再多也不打紧,将这昆仑贼人斩杀方是正事!”

女剑仙冷冷回复。

我再次看到了穆真人和云真人。

穆真人空手指我,毫不掩饰目中恶毒之色,他手中似乎是握持了一件无形神兵。而云真人的碧落剑架在穆真人持无形神兵之手的四尺之前,摇首不止,

“不成!不成!我绝不允许本宗互斗!也要保昆仑和龙虎的门人无恙!”

宇宙锋在下大笑,

“小云,你既然站在我这一边,便命顾天池和穆凌风都退了!万里云祖师严整风纪,剑宗门人悉要奉掌门之令。你是掌门,他们不听你号令,是不是该清理门户了?”

云真人向下恳请,

“小祖师,我宗奉你为上宾,为我宗退一步吧!时事纷乱,犹当安静。”

宇宙锋呵呵,

“我等你碧落剑许久了,你再不落下就干脆撤了。这般犹豫,惹人笑话。”、

蛇母幽幽一笑,与两个妖邪道,

“我们帮小祖师,助小云真人翦除了这穆凌风!”

獠牙道人、辩口和尚不再养精蓄锐,冲天直上,袭向穆真人。

小云掌门的剑与穆真人的剑一下分开,小云真人怒向三妖道,“我顾念的是本宗大局,同门情谊,哪是保你们三个性命!”

他的碧落剑一扬,青色剑光一圈圈地罩下来。天似穹庐,笼盖四野。碧落法天,垂下天幕。獠牙道人和辩口和尚被两道青色剑虹又给刷了下来,坠向顾天池的黄泉剑虹里去。

顾天池大喜,“宇宙锋亡也!”

宇宙锋怒视蛇母,气笑了,“你这妖精,和几百年前一般蠢!”

钟、莫两人急急退至两位真人身后。

我呆望着莫语冰,恍惚间又看到了那人的容颜。今番还是不能脱劫了。

此时,有琴声从南面蜀山,不知何处传来。饶是三真人神剑相斗,这高山流水之音依然让人忘记了无穷杀机,在这凶局里停下片刻,步虚聆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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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六十四 逃之夭夭(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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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寻思道,

“这是武道纪的琴曲《聂政刺韩王》,又称《广陵散》,化自聂政以白虹贯日之势斩杀韩王的故事,琴曲假借剑侠诛杀暴君抒遣胸怀,千年里十次失传,十次重现,总是律法森严时禁绝,待到律法弛懈时出世。琴家评为纷披灿烂,戈矛纵横。”

那琴曲我也只知其目不知其音,但既然听到琴音,立时便认定是《聂政刺韩王》。

殷元元不解道,

“如此谦冲自抑、淡泊高远的琴曲,戈矛纵横又从何谈起呢?”

“华夏雅乐与市井俗乐的分判就在这里:市井俗乐哭笑逾常;大雅之乐纵使有弥天怨恨也要淡淡叙出,如白头宫女闲说前朝遗事。你细听这曲子,内里却是一股倔强不屈、九死不悔的浩然之气,百劫千劫都磨灭不了。”

殷元元呵呵,

“琴曲我是不懂的。但我瞧得清楚,剑宗四位真人都因这琴罢了手——穆真人这样鄙陋的人也能懂琴吗?”

宇宙锋的天柱、顾天池的黄河、云真人的青光罩子全部敛起。穆真人脸色惶急。

宇宙锋拉起被碧落剑所伤的獠牙和辩口,向我们道,

“林道鸣的进境真是不可思议。这琴实超越了道门音术的藩篱,非止干预我们相斗的能耐。琴本来抒发哀乐,与杀伐的剑风马牛不相及。往年林道鸣以琴控御凤凰十二律,不过以琴代手指挥万千飞剑;难为他能觅得这一首剑德与琴德内外皆符的神曲;今番琴即剑,剑即琴了。他的琴我们既盖不住,缭绕在封魔岭,随他心意攻守,又不知他立场,谁都不敢分心。”

我细瞧其他真人的模样,原来都在暗自戒备。蛇母等三个邪魔更不必说。看上去唯有云掌门坦坦荡荡,正和我一般在聆听好乐。说来有趣,三个真人出自同宗,偏偏提防自家师友。

宇宙锋向蜀山南面喊,

“林道鸣,给个话头。”

琴声依旧不散,《聂政刺韩王》有四十五段,如今方奏到第二十七段,渐入酣畅。这段已叙至聂政葬母辞乡,心内再无犹豫,独行仗剑入韩都城,行那非常之事。

“林某适于祖师剑冢奏琴,忽而心血来潮,遥知独孤真人已逝。数年之内,我宗凋零良多,今番诸位真人再妄动无明,日后无颜面去剑冢见祖师了。”

那温润声音说得各位真人俱低首不语。不知dào

他们是各怀心思,还是真心思过。我原以为顾天池会首个跳出唱反调,孰料他竟然也老实了。

及至此曲奏毕,再不闻林道鸣之声,恍若神龙见首不见尾。

琴曲终了,钟大俊向小云掌门禀告:“弟子今日奉顾真人法旨搜检道高一尺塔各处存疑密道,众门人都奉令坚守各处不得擅动。孤独真人陨落、变钜子突然出现、小祖师与顾真人互生嫌隙,都似在密室之中发生,其中隐情实在惹人猜想。”

顾天池哼道,

“林道鸣教导的好徒弟,老夫瞧得起你本领,留你在荡魔院,你居然专事侦探,泼老夫的黑水。”

钟大俊说,

“家师分别前将曾嘱咐我,荡魔院与掌门当为一体,不宜异同。弟子不过是尽一些互通声气,补阙拾遗的本分。”

小云掌门应了一句不置可否的“善。”

莫语冰道,

“自情理看,必是变钜子暗害的独孤真人,想诱骗小祖师入萧龙渊彀中。瞧变钜子来去无踪,小祖师想走即走,他如今还留在我宗,显然是和萧龙渊划清界线,绝不和妖邪勾结的。”

顾天池冷笑,指着蛇母等三妖邪道,

“这些俱是宇宙锋叛乱的明证。”

莫语冰道,

“我宗樊无解和别宗的三个弟子都是见证。樊无解性情向来耿直,让他向云掌门禀告,最是可信。”

顾天池怒,

“不晓事的后辈,樊无解已经成了宇宙锋的剑奴,他的舌头岂能作数?别宗的三人更是奸猾,让他们开口,是非只会愈加混淆!——宇宙锋要借变钜子杀死独孤异人另择门户,老夫本拟干预,这贼居然擅自放出蛇母在封魔岭生乱,老夫被蛇妖迁延迟了一步,未能阻止他们的奸谋。这便是真相!”

宇宙锋冷笑。

小云真人叹息,

“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是亦彼也,彼亦是也。今日之事,依稀是当年傅真人正心与独孤真人各执一辞,互不相下的景象。知见上的偏差极难调停,当年魏祖师颇费精神,也不过让两位真人各居两洲了事。云某才智修为距魏祖师何啻万里,只好效仿故策了。”

他从袖中取处出一摞银币,命钟大俊分发给我、殷元元与上官子羽,三人各分得一枚银币。币重半两,不是华夏古今钱币制式,反而类似中土与西土之间,丝绸商路上流通的异域银币。但银币面上印的却不是异域的国王头像,反而是竹林中的黑白熊。

我望上官子羽,他返神念,

“这原来是武道纪古蜀国的熊猫银币,印的是蜀山瑞兽黑白熊。存世虽稀,但非仙家酬答来客的手笔。其中必有缘故,且瞧云掌门如何解说。”

只听小云掌门蔼然道,

“这银币与各位结个善缘。诸位皆知dào

我剑宗开派筚路蓝缕,艰辛无比。当年我宗万里云祖师在昆仑尽得冶炼飞剑的精要,遂漂泊蜀中,创立门派。彼时我宗根基浅薄,派内万般拮据,万里云祖师不得不另谋财路,于是便亲自铸造熊猫银币,从害民的蜀国官府夺利。我赠诸位的即是万里云祖师亲铸银币,银币虽无甚灵异,但铸此币之手正是铸九转神剑之手。诸君有此币,便是我蜀山的客人,此前的恩怨全勾销了。”

我十分欣慰,云掌门名正言顺地勾销了我在蜀山之囚。顾、穆两真人要找我动手只好另候时机,可我回了昆仑,便是龙归于海,他们可就难害我了。

我们三人都向他感激。

云掌门又向樊无解道,

“愚徒,你莫在蜀山待了。戴罪立功,伺候小祖师去关中吧。”

樊无解脸流满面,连磕三个响头。

最后,云掌门向宇宙锋深鞠一躬,

“小祖师前自便,一路珍重。”

宇宙锋笑,

“蛇母、辩口、獠牙我都是点名要的。你莫含糊过去,将他们三个放了随我。”

穆真人道,

“岂有此理!这等大妖怎么能放出去!”

云掌门想了会说,

“辩口、獠牙虽然妖力泼天,但为恶不著。若你二人愿意重新上诛心锁禁制,我可让你们助小祖师建功洗罪;至于蛇母,小祖师,云某实难让步。”

“我好不容易才恢复自由之身,怎能重新再入牢笼!”那猪妖犹自忿忿不平,慌得那辩口小僧连使眼色,猪妖才强忍住了脾气,与妖僧重受了小云真人禁制。

“不放蛇母,云掌门,你是要本尊翻脸吗?”

情势再度僵持。

我向云掌门进言,

“既然小祖师对蛇母如此眷爱,就让小祖师亲自监管蛇母便是,监管手段也不须拘泥定例。小祖师法力通天,自能杜绝蛇母为恶之途。”

蛇母嘻嘻。宇宙锋脸色转霁。

云掌门叹道,“我怕日后累你们昆仑了。”

宇宙锋生起风云,携起我们众人越过封魔岭,向关中穿梭。剑宗的诸位真人再不阻挡,顾真人径直拂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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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六五章 五真人相聚(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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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蜀交界之处遍是嶙峋陡峭、戈矛指天的峰峦。峰上皆有关隘,小城万仞,大城金汤。萧森的天际还悬着一座星堡。星堡名“归魂关”,是大正王朝建国时的九大雄关之一,剑宗依仗为守卫蜀中门户的重镇。

宇宙锋穿梭之速匪夷所思,我们与云掌门辞别方才数十个呼吸,已将跨出蜀山管领的疆界。饶是如此,归魂关控扼门户,灵气扰动异常,终究阻碍了宇宙锋的神通。

汉中城头现出一道虚空裂缝,迅即消失,我们与宇宙锋俱落在汉中城外。遥看北方百里外的归魂关,星堡张开法界,好像一堵与天齐高的通透城墙遮断南北,绵延上千里。法界变现出无数巨大眼睛,监视出入内外的商旅行人。

众人俱是赞叹。剑宗不愧积蓄了百年中土精华,纵然衰败,家底依旧厚实。

“可惜我们脱身时走的太急,忘记向云掌门求九人会的通行手令。这归魂关镇守是穆真人的心腹剑宗黑石道人,又一个死硬的中层元婴,穆真人必会叮嘱他在此处作梗。如今要出归魂关,除了强闯,只能偷渡了。”上官子羽凝视星堡,眉头紧锁。

殷元元埋怨,“你真是事后之明!我们还有一策:向西绕道翻越三十道雪山。我曾在那采过几度优昙婆花,知dào

路途。只是那路颇多雪妖幻境,容易兜圈子。”

宇宙锋信步走向汉中城,

“绕什么路!黑石既然是穆凌风的人,必然也是剑宗败类。我这里有三个元婴帮手,假借九人会的名义袭入归魂关,将黑石斩杀,连关隘一并夺取便是——人间征战,星堡助力极大,我也占个玩玩——樊无解,你假扮九人会的使节吧!”

——他口气狂傲,目无余子。不过当年林道鸣能突袭夜郎城,斩杀龙虎支脉的元婴中层江夜郎,宇宙锋也未必不能做到。只是这平白会又在九人会上掀起一场风波,宇宙锋方才封魔岭脱身,又要闯祸了。他竟然毫不思量后果。

那蛇母谄媚,“小祖师真是英雄了得!”

樊无解自然不肯,“如此欺诈师长,还要暗害同门,樊某死也不从的。”

宇宙锋竖起眼睛。

我忙说和道,

“我们在封魔岭连番激战,无论元婴、道胎都疲惫不堪。小祖师您虽然神勇无dí

,就怕我们连累了您。兵法讲以逸待劳。与昆仑真人们聚首后,您再大展宏图,来日方长嘛。”

宇宙锋不语,眨眼已经走到汉中城门。此城尚是大正王朝委任的文官治民,门前是一队炼气士巡守。宇宙锋吹了口气,那队炼气士瞬时无影无踪;又口吐一道白光,汉中铁城门立时被斩成两块,轰隆倒地。

神剑大喇喇走进城里。城头上的守卒看得都傻了,哪个敢不识趣地抵挡,有机灵的慌忙跑向太守府邸禀报。

“汉中太守,给你一个时辰让出府邸,你剑宗的爷爷借此驻跸十日。”不必等人通传,他已遥空向城中太守传音,一城皆知宇宙锋降临。

我欲哭无泪。说好听是云掌门送客,说难听是我等逃出蜀山。宇宙锋偏要大张旗鼓,绝不肯低调行事。这神剑果真狂妄,以为全宇宙都以他为中心。十日之中,蜀山再生反复又如何是好?

蛇母轻声问宇宙锋,

“方才小祖师说要斩杀黑石道人,怎么如今改主意在汉中住下了呢?”

宇宙锋以手指我,

“这人和我唱反调,那就让他想办法带我们出归魂关。我给他十日时间,我在太守府邸候着。十日若办不成,全随我去强夺归魂关!”

“十日之中,原剑空必当尽lì

。”我头皮发麻,姑且先应承下来。

不过一刻钟点,汉中太守已飞奔而来。樊无解被宇宙锋扣住,我和殷元元、上官子羽悄然退下。那宇宙锋从樊无解纳戒里寻了一块荡魔院令牌扔在太守脸上。太守修为甚深,依然殷勤带路。至于与宇宙锋随行的猪头妖怪、妖冶女子,那太守也乖巧地视而不见。

见宇宙锋身影远去,隐在一处楼阁观望的我们三人长舒了一口气。

“如释重负,至少有十日不必见他了。这宇宙锋就是邪魔,我看是剑宗驾驭不住,索性赶到我们这里来添堵。”殷元元恢复了活泼本色,向楼阁酒家点了蜀中特色风味的菜肴请我们品鉴。他是绝顶炼药师,天下的药材食材丹方菜谱全不会错过。

“你们说宇宙锋毕竟看中了蛇母哪一点呢?修真界谁不知dào

蛇母淫-乱、嗜杀、记仇、无信无义,就是萧龙渊都羞与这娘亲为伍,怕连累他在群妖中的声名。这个妖女,日后必是制宇宙锋的软肋。”

食到酣处,殷元元忽然小声问起来。

我和上官子羽想了会。上官子羽摇首道,“除了貌美之外,这蛇母性情一无可取。我家财团,断不会用这类人的。”

“以我所见,蛇母的美色是天下第一。单是这条理由,足以让宇宙锋护她了。”我道,“寻常肉胎之美总比不过画上人,蛇母犹美于画上人,还是如此鲜活的血肉。宇宙锋样样要争第一,抱得天下第一大美人即是其一吧。”

殷元元笑了,

“天下第一美人?哼,她难能和我们昆仑的琳公主争辉!琳公主心性磊落,气度恢弘,与蛇母判若皓日烛火。何况道门清净,求什么皮肉之淫?单是这点,宇宙锋便落了下品。”

上官子羽叹道,

“消遣长生,人人各有消遣之法。殷兄品鉴佳肴,难道不是耽迷口舌?也算下品。”

殷元元鼓起眼睛。

我笑着劝架,

“怎么出归魂关都没着落呢?还是寻思正事为妙。”

殷元元奇起来,

“我以为人间的事情你们两人利索得很,原师弟,你答yīng

下宇宙锋,原来是空城计,还没主意呐!”

我摆手,

“人间征战与纵横捭阖的事情我干过不少,怎么蒙混过关我哪里懂门道,要是柳子越在身边就好了。”

“哼,这家伙,现下一定是在关中乘文侯的势力,发国难财!”殷元元苦恼,“归魂关挡在前方,纸鹤也过不去,如何能传音信出去?只要能和文侯接上头,这桩事就迎刃而解了。”

上官子羽从纳戒里取出一块团扇大小的青石板,用手指抚青石板面,无数行文书档案掠过。他忽然道,

“有条路径——汉中有一家银兵坊,有大正王朝颁发的银字招牌,其实是亿万财团秘密布置在蜀中的眼线。这几日银兵坊的商队会出蜀去关中经营,我吩咐他们加急向文侯传递消息便是,十日后应能办妥。”

宇宙锋这道难题,被上官子羽轻描淡写地解决了,我们三人心情大好。我本想提议在银兵坊传递的信息里向文侯建议增添些百里迎候宇宙锋的戏码,又想姬师姐智珠在握,无须我啰嗦,只注明宇宙锋好大喜功、轻于去就、溺于谗佞数条。

上官子羽当日即秘密入银兵坊派发临时指令,第三日银兵坊的商队便顺利从归魂关出关。

这夜汉中城家家更换桃符,爆竹声遍全城,热闹非凡,已是正泰三年的除夕夜。大正朝虽然乱世,但蜀中向来平安;汉中城虽小,也有数百年的累积经营,城中颇有风物可赏。我与殷元元、上官子羽便结伴去城内第一名胜游玩:万里云祖师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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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六六章 五真人相聚(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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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里云祖师庙在汉中通衢,左傍学宫,右临市口,庙早铺排好了无数灯笼,照得与白昼一般无二,极是易寻。管事的也就见一个剑宗杂役弟子,来回忙乎的都是祖师庙的佣工,还有府衙的捕快和暗探或明或暗维持秩序。

庙有十进,外面阔大、里面曲折,草木缤纷、屋舍精灿。男女老幼商贩游人络绎不绝……丹香烛香花香酒香肉香脂粉香女人香混在一起缭绕,熊孩子尖叫声小情人偷嘴声仇人相见打架声侃价不服对骂声钱财被盗急哭声众声喧哗。

庙里有舞剑的,有摔角的、有弹琵琶的、有唱歌的,有卖吃食的、有卖药的、有吞刀子钻火圈的、有耍猴的、有求签算命、有回转木马给排队买票的小孩骑、有好几位城里有名的说书先生在西边高台上敷衍话本

——《楚王卜命吃尽江南小儿,周祖出世拳打虎脚踢龙》、《全妖道炼尸丹祸害人间,万祖师奋神剑澄清三界》、《迷香阁秀玲施毒计,魏祖师三借华严剑》……最新的一个话本是《罗刹萧魔迫帝星,天落真人封蛇妖》。

我回忆琳公主在江南和帝都读话本流连忘返的模样,她若在此,一定脚步都迈不动了。

殷元元冷笑,“此类话本,夸诞虚妄、七虚三实,读多了汝等脑部回路都要错乱呐!”

“殷师兄,这些话本讲得可精彩极了,哪里不对路啦?”我微笑着说,

上官子羽倒接过口:“楚王金蝉只是仇视道门体制入骨,为人却风操极佳,怎么会在辖境内要吃小儿肉?周祖明明是修成金丹武道后才降龙伏虎,襁褓之时哪有如此神异!……又,我宗秀玲真人是名门之后,家风峻厉,怎么会像勾栏女子那样勾引剑宗魏祖师,招赘他入我们龙虎?——反倒是魏祖师山贼出生,或者有些孟浪也未可知。”

殷元元忿忿道,

“居然敢在话本里称我们昆仑开派祖师是妖道!古时秦王刻薄寡恩,使民残虐,全祖师又不忍中断他家传承,勒令秦王服尸丹改过,又有什么不当!万里云祖师偏偏打着为那些恶诸侯摘紧箍咒的名义反过来和我家祖师叫板,还博了个好名声,原师弟,你评说下是非?。”

我笑而不语,转头去看东边高台上演全本《万里云传》。现在演的这出是《安仙月桥识祖师》的名段落,讲述万里云祖师被赵王逐出邯郸后,一身病伤,前路未卜,只能奔回齐国广陵老家等待机会,邂逅了来自蟾宫来人间游历的安仙子——我这才知dào

兰钦与我都是广陵人——戏正演到二十四桥明月夜相逢的那一出名段——小生演的祖师一身旧衣,腰悬一古剑,在广陵桥上漫步,好似一清灵之鬼。忽而箫声袅袅自天上传来,舞台机关从楼顶月亮上降下一位青衣仙子来。渲染的背-景音声奏起。众人俱是凝神屏息,不敢有半分的亵渎。

——我也小吃了一惊,孰料汉中这样的小城竟能觅得拿捏准修真大家之女气质的旦角!她若是扮演翩翩,说不准也能一时懵住我。

上官子羽看得全神贯注,叹息道:“我在帝都虽然不太看戏,但这位姑娘真及得上帝都虾蟆陵第一流的优伶,埋没在这里可惜了。我差点以为是翩翩从乌云城回来了。——但我听守一祖师讲,他亲眼讲过安仙子——恐怕不是这般性情。”

有热心看客知会我们,“诸位是帝都来的?这位花小姐便是帝都虾蟆陵来的名角呀!她原来要随戏班去蜀中名都锦官城常住的。路上耽误了行程,这城里人就有福看她领衔的戏了。”

“您如此熟络?想必是这位花姑娘的朋友?”我客气问他。

那人呵呵,“家父是锦官城郡将,在下游学帝都时便是花小姐的忠粉。花小姐今番芳足移步蜀中,在下自然离了帝都,转学蜀中,追随她的芳踪!”那人炫耀地亮出指上纳戒,又从纳戒里取出一块团扇大小青石板,手指抚动,青石板映出花姑娘在虾蟆陵时的演出,或扮崔莺莺相国寺与张生偷会,或扮白蛇向许宣西湖借伞,或扮赵郡主在绿柳山庄被魔教淫贼调戏。旁边的人既然知dào

那客是追星阔少,全都另眼相看。保护那客的几个雄健家丁也不得不现出身来,以免有歹意者对他们公子不利。

我们见周围呱噪,便不再看戏,去庙大殿看万里云祖师象。前方大殿正水泄不通,上一波游客还在瞻仰祖师金身宝像。庙里的佣工将我们这波游人拦在铁栅栏外等候。殷元元一手五串糖葫芦,另一手五串烤肉,双腮含得饱满,还是等得不耐烦,便带我们从庙左厢一处收钱的花园穿梭过去。

花园里人也未见得稀少,许多人聚在一株老大槐树下,槐树枝条上系满了许愿丝带,丝带都嵌金铃,随风响动,煞是动听。许愿丝带上有求万里云祖师保佑合家安康,有求万祖师显圣治好娘亲盲目的,有折了生意本钱借了高利贷,求万里云祖师助他回本翻本。有小情侣私奔,女子肚里的娃儿都七个月了,孩子的爹不知所踪了,求万里云祖师惩戒那个负心汉全身生脓疮死掉,还求保佑肚里的娃能选上宗门仙苗,学得无上神通,出山后拜将封官,奉养他苦命的娘亲。有的丝带咒骂大正王朝无官不贪,人面兽心,全不是好东西,恳请万里云祖师速速下凡,将大正的官儿全杀了。还有的丝带诚惶诚恐地求万里云祖师,说自己春梦里遇到一位绝美的仙子,忍不住在梦里和仙子成了好事。醒来后非常的后怕,一方面担心仙子能洞烛自己梦里的臭事,降到凡间来教xùn

自己,另一面又熬不住梦里的念想,希望万里云祖师若认识那位仙子,能替这边的自己向那边的仙子打个圆场,要是能说动仙子下嫁他,那就是五内感铭了。

殷元元看的捂着肚子边疼边笑,指着我和上官子羽俩,好不容易才说出话来,“你们以后若是当了祖师,要被鸡毛蒜皮、想入非非的事累死了!”

我摩挲着丝带,一本正经地感慨,“万里云祖师真是修真界第一神通广大之人,宗门其他所有祖师真人加起来,这棵槐树上许的愿他们都办不到。”

我们三人放声大笑,惹得槐树下的善男信女不满yì

,有人嚷道“万祖师有求必应,有灵必验,这几个轻薄小儿懂什么,逐出去!”。我们便从花园翻墙落到大殿上,正好新一波游人进来,我们随他们一道入了殿。

庙前面热闹有活气,殿上却极肃穆。我们还看到了另一个剑宗杂役弟子在主持法事。

万里云祖师的丈六金身铜像供在殿深处,左是云祖师,右是魏祖师,云祖师朴拙,魏祖师英厉。前几日我见过魏祖师遗留在镇妖塔的念想,和铜像有七八分相似,便知dào

塑像之人是剑宗见过他们样貌的,不是想象虚造,于是对万祖师铜像也不敢轻视。

万里云祖师手持的剑长而且细,不是天落真人手里那口牵动天下安危的元始之章(的确如此,现在全天下的大人物都围绕那口剑的拔与不拔奔忙)。听剑宗杂役弟子解说,那剑是万祖师自微时就携带的兰剑,原来不过是一口百炼钢化成绕指柔的好剑,但祖师道行越深,荡魔越力,这口兰剑也渐通灵,成为修真界赫赫有名的神剑。

那弟子显然是极端崇拜万里云祖师之人,说到祖师从微贱剑客成为修真界的顶梁柱,简直是代入了进去,讲到后来整个人都是慷慨激昂,不少游人也被励志故事感染得热血沸腾。

“我也要像祖师那样修真!我要为天下尽lì

!”殿上的游人有喊起来。

那铜像上人阔口大耳,相貌平庸,身躯中常,也和芸芸众人一般无二,但最终抱得一代仙子、拥有无上神通、创了第一宗门、建立一代王朝,立下十世功业。他不止是万里云,是你是我,是所有人的梦想。

“瞧那杂役弟子不过三十来岁年纪,实jì

上已有百多,天年将近,纯是依靠筑基阶位的真气维持容颜不衰,肉体轻健。虽然如此,他的资质平庸,修liàn

到筑基已是勤奋的极限,万里云祖师的确做好了他的榜样。相形之下,我们宗的祖师真人对世人太冷了,反而像是另外一群与他们不相干的人。”

上官子羽在神念里与我们说。

忽然,我们听到那杂役弟子指着祖师殿前一锦帕包裹的琉璃盏说,

“诸君!里面的确供奉着一件万里云祖师入灭前的遗物——这里有一枚万里云祖师亲手铸造的黑白熊银币,这可是锻造上绝浮云,下绝地纪的神剑的圣手呀!给祖师磕头磕得精诚所至,黑白熊银币即会飞到善信手里与他结缘——这不是我的虚言,因为这琉璃盏供奉的前一枚黑白熊银币就是本人亲自磕头磕了出来,我在拜入蜀山前也和诸位都是一般无二的善信!”

那杂役弟子涕泗横流、恭恭敬敬地亮出自己的黑白熊银币与众人看。众人纷纷跪下向祖师磕头。那杂役弟子满yì

抚须,恬然微笑。我们三人各有一枚小云掌门亲赠的黑白熊银币,倒不稀罕,于是站一边不动,让那杂役弟子看得格外扎眼,他不悦起来,

“祖师宽宏大量,贫道我可不开心。”

我们神通胜他万倍,自然不把这人的抱怨放在心头,但一不愿在剑宗地头惹事,二拜的又是我们祖师辈的万里云,于是也随喜磕了个头。我向那早已入灭,冥冥之中的万祖师祷告,

“弟子昆仑第四代门人原剑空,方从封魔岭来,既知万里云祖师神通广大,便向万祖师求几个心愿:贵宗盛久必衰,再大的神通也逆转不回。顾天池、宇宙锋、萧龙渊、变钜子都是乱你宗的祸首,你必然不忍同门相残,兄弟相杀,这四贼都由我们昆仑荡灭吧,您若有知,请助我们顺利返回昆仑,早日为您清理门户;弟子另有一位姐姐,溯其祖先,也是祖师您的门人,她们一族总苦于王图霸业的痴妄之心,做了不少错事,如您有知,还望早日解脱我姐姐的苦厄。”

也不知dào

是否巧合,祈祷完毕,玻璃盏中的黑白熊银币

我还有其他几个心愿,都和剑宗无关,也不向万里云絮絮叨叨了。

我们三人出得祖师庙,夜已过半,另寻了一条与来时相异的路踏月而归,图个新鲜。约莫行了七里,殷元元指暗处一片清净竹林,“这竹林蕴藏了一套绝妙阵法,不知dào

藏什么东西。”上官子羽是龙虎宗高足,稍作钻研,就带我们从容走了进去。

“咦,那里怎么还有一栋万里云祖师庙呢?”原来林中藏了一栋小庙,庙年久失修,大半倾垮。我们从破墙走进去,见小庙里也供着一对泥胎木像。男子木像手持又长又细的宝剑,不是万里云是何人,旁边与他举案齐眉的女子木像舍安灵箫而无他了。与其他祖师像的异样处有二:其他宫观庙宇里的祖师像鲜有配剑宗的祖师婆婆;其他宫观庙宇里祖师都是阔口大耳的丑男子,唯有这里将祖师塑造成一个俊朗后生。至于制造的粗滥就不必多提了,荒山僻壤的小庙不能多作指望。

殷元元恍然大悟:

“必然是这庙造的不好,所以剑宗不要了。又舍不得拆,所以做了个阵法藏起来。在七里外弄了个富丽堂皇的。”

上官子羽忽然提了个调皮建议,

“我索性将外面的阵法依照我们龙虎秘法重新布置一下,原来做阵法的剑宗人绝对比不上我,我们使个坏,就让他们这小庙彻底弄丢吧,在汉中城添一处亿万钱庄的隐秘据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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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六七章 五真人相聚(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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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三人胥然称善,便随上官子羽去颠倒竹林排列组合。天上飞行,地下通过的修真者当然瞧不透竹林奥妙,更不会生出强破的心思。唯有对地利异常敏感的陆上修士,吃饱无事像殷元元那样盯着竹林才能看出点端倪。上官子羽根据易图六十四门重新编排,我们依照他指示挪移各处石竹花木,忙乎了小半个时辰,听上官子羽说一声成了,也未见得林子样貌有多大变动。

上官子羽叫我们将各自的“度量衡”取出来。我与殷元元都从纳戒里取出手掌大小,前方后圆的铁盒子。铁盒子的面板上有各色读数。这是宗门辨位导航,探查灵气的常备法器,虽然不及我原来的风水罗盘,也大省心神计算的精力。他替我们设好出入新阵的算式,三人又走回小庙。

这回小庙里竟然又多了一位不速之客。月照竹林,一只毛色极纯极亮的黑白熊正在庙门口美滋滋地烤鱼吃,一手取葫芦往嘴灌酒,吃喝到得yì

时候,抚着肚上柔滑白毛,呜呜哼起了歌来。

——一头寻常灵兽是如何在我们三个道胎金丹的眼皮底下走进来的?抑或,庙里另有暗门,它是从里面走出来的?

上官子羽面上有些发寒。殷元元嗅着飘逸的鱼香酒香,忽然叫我检查纳戒。我神识扫了一通纳戒,其他物件皆无异样,唯有琳公主捎我的蟠桃酒,突然空了一葫芦!

“喂,熊,你使了什么手段窃走了我们的宝贝!”殷元元抡起粉拳呼啸着往黑白熊脑袋打上去——他虽然声势浩大,但拳术中存了极大的回旋余地。无论如何,在不知觉中隔空取走我纳戒里东西,这是我从未遇过的事情,对方必然是深不可测的高人。

“小气!瞧你们刚才客气,真要点东西就割肉似的!这洛神家的酒我还要分婆娘喝,不还!不还!心情都被你们搅了。”

那熊口吐人言,翻身闪过殷元元的拳。殷元元一劈手在呼吸内又连跟三百拳,全都好像打向自己影子似的,干愣着眼睛看熊提葫芦钻进了小庙。

——我和上官子羽忙追入。这熊连洛神家都知dào

,自然晓得他喝是能回转天年的无上神品,这来头可是非同小可!听他话头里面还有一只母黑白熊,真是让我们头疼欲裂。

“前辈是人是妖?我们是宗门第四代弟子,误闯道场十分过意不去,但你白拿我酒总不对,上哪里评理都是我们理由直。”

“我是人,不愿意真面目见你们,但我吃喝你们可理直气壮!你们在剑宗生了那么多事情,一毛不拔就回昆仑,溜得太便宜了吧。”

小庙的祖师像后面屏风果然又生出一片竹林,黑白熊在竹林后面,隔我们三十步,眨着眼睛。那黑白熊皮里套着的人倒是声音清亮悦耳。

——这家伙连我们来历去向都清楚,是哪一位剑宗高人在调戏?我在剑宗真亏心事倒没什么,只在入蜀山前欠唐门一条命,他可不要是为唐门出头的人呀。

“我家夫君就爱和小孩子调皮。剑宗对我们是过去的前尘往事了,他怎么会和你们计较?只是方才在汉中城的殿上你们许愿至诚,他就想借这个善缘给我捎一壶洛神家的蟠桃酒尝鲜。我离不开此地,只能赖他相护。”又有温和的女子声音传来。说到后来,她叹息一声。

这时殷元元也跟我们进得新竹林。听那女子话语,我们三个都愣住了。我们的确在汉中祖师庙许愿,难道那黑白熊是万里云?那女子是安灵箫?可万里云已经入灭,安灵箫早在万里云入灭前便已陨落呀。这是修真界人尽皆知的常识。倘若万里云与安灵箫俱在,昆仑龙虎,便是萧龙渊,又谁敢有一分其他念头?

黑白熊悠悠道,

“道恒在,无终始。唯心分别,方判隐显,然后有长生与劫,再有天年与死。万里云早勘破生死,也历尽劫数,只是与这世界缘法断绝,真求他者稀,假求他者众,万里云无法住世,只得入灭。你们凭他在银币留下的一点善缘指引,自可与万里云偶会;世上芸芸之人与万里云无缘的不可胜数,自不可在三界寻得他。”

这话头是我们三人从不知dào

,更未曾经lì

的境界,一时心如乱麻,思绪纷飞。

林中风动,现出一处茅草屋舍,一清丽青衫女子正在案前取琳公主的蟠桃酒自饮自酌。想到这位仙子即可能是星宗蟾宫派纵横四海、寥寥可数的强横真人安灵箫,我们这些后辈一时都不敢近前。那青衫女子一笑,留下杯盏,自顾自去另一头竹林抚琴,

“前日有位剑宗门人林道鸣在我夫君的冢前抚琴,煞是清旷幽远,我新学乍练,贻笑大方了。”

黑白熊——可能正是震动三界的万里云祖师——溜回案前,挥熊爪先举一杯喝起,然后招呼我们过来分烤鱼吃,

“我夫人过不了她的劫数,已经永远进入了道的隐面,再不会显现于世。我与道周游,能在道的隐面与她相会。你们与我的识交汇,所以也在我的识里看到了她。”

抚琴中的女子道,“夫君莫老戴着黑白熊头套,让这些有缘门人瞧瞧你面目,留个念想呗。”

黑白熊道,

“我长的是个祸害。”

女子娇嗔,

“我就爱夫君这般绝色,和你独处可不愿对着那张阔口大耳的人-皮-面-具——你们这几个孩子无有好男色的吧,若有,我便打死你们咯。”

夫妻拌嘴,我们三人连说不敢,小心凑前。万里云祖师低头把黑白熊头套摘去,缓缓抬首,我们三个都看得呆了。天下众宫观的铜像都是虚,唯有这小庙的泥像近实。这男子一易黑白熊游戏人间的姿态,也浑无半分他处祖师像的风霜困苦之色,单容貌便可与日月争辉,落到人间十个女子九个会为他心折迷醉。祖师纤妍洁净,气质高华,似是古书中人,眼神温而厉,威而不猛,望之让人不由自惭形秽,心中怯缩。

人读文明纪智圣张子房传,常以为磊落大丈夫,观画像方知安宁静好如处子,万里云祖师正是此例。

安仙子恬然笑道,“当年夫君欺负我初踏中土,阅历不足,诡称是郑国公族之后公子兰忽悠我,若不是我机智,差点被你蒙过去。”她语虽怨怪,语气中却是无限甜蜜。

“这事我要被夫人说上一千年一万年了。”

万里云祖师微微一笑,他掰指头计算,

“你们有眼缘。魏和云都未见过我真容,更不用说独孤他们和其他后生小子了。林道鸣是一个例外,我夫人格外喜欢他的琴,所以他见过我真容。……傅正云与顾天池都是我朋友的后人,他们也见过我真容。芝剑的美貌犹在我上,他是晋国的公子,被魏赵韩三厉害元婴分了国土,一生郁郁不得志。等我实现了他的遗愿,傅正云这一代后偏就长衰了。”

我见过天子容颜,也是让人久久难忘。其先祖之美,只能想见风采了。

“……顾天池是柳剑的唯一苗裔,但资质不及柳剑的十分之一。柳剑很厉害,若出生在今世,真人绝计跑不了。巴山剑派有可能先我们蜀山成为剑宗的,可惜柳剑走的是魔道,盗吃修士的金丹积攒元功,当年就是见不得光的忌讳。龙虎宗冷掌门在全修真界揭破了他面目,蜀山剑派只能奉公义灭绝他们,我心中总觉得欠他。顾天池有今日的成就和行业,我们剑宗算是还清了。我不看好他有跳出因果循环的智慧。……其他的人该再没讲过我真容了,过去的朋友亲人都复归于道,需yào

我等待机缘,才能去道的隐面寻找拜访。”

这位祖师虽然再无法进入人间,但依然能通过在世间积累的善缘周知人间大事,连几日前的变故都不曾漏过,这样跨蹑生死界限的神通或许连萧龙渊都及不上。我原来还有打算向他讲述一番剑宗今日的窘况,如今看来全不必要,只安静听祖师讲述下去。

他的讲述浑没成败得失之心,只像将一幅画卷展开,娓娓道来,

“一切法都有生住异灭。五百年过去了,大正王朝与剑宗都是积弊甚深。大正王朝或者终结,剑宗或者衰败,这都是自然之理,无足痛惋,门人们竭力而为即可。倘若事有不济,大正王朝依然遗下五百年来滋养文明之功送与后人,剑宗依然退回蜀山逍遥世外。天下还是宗门遥控人间王朝的剧本,不过换了新的角色。”

“但于今天下还出了洪荒宗与萧龙渊,宗门秩序受到挑zhàn

,人族也再不独尊万族。”

我问祖师。

“人虽非天下至灵至强族类,但首开灵智,得天下文明风气之先,一步领先,万族只能步步落后,待到下一次道的卷展才能翻转,你们多半是看不到的。所谓万族看似浩瀚,分到各部灵智开启的鸟兽和脱去毛窍的妖类,数量委实可怜;各族又恩怨难解,习俗歧异,最后还是用人族文明沟通。萧龙渊越要统合万族,越是将万族融化于人族文明,就长远看,实与他雄图的南辕北辙,反利于人族。”

祖师摇首,

“洪荒宗的崛起却不可阻扰,这是洛神瑶失之交臂,却被萧龙渊终于抓准的题目。当年你们龙虎昆仑阻不得我剑宗,是天下习剑术者该有成道之路。如今天下妖族也要走一条成道之路,又何尝是剑宗能阻?不过多走些曲折罢了!局中人囿于积习,重复过去的错误,即使有看清者也被愚者拖下混水,更有你们昆仑龙虎这群人故yì

搅局,让天下看上去纷乱。”

我低首不语。剑宗标榜扫荡邪魔,但万里云祖师这样与三界再无瓜葛之人,再无邪魔之见,只有道术与文明的迁移。他指明了天下格局,我又该在未来如何自处?

入帝都前,我只是被命运的潮流推着前行,求解慕容芷的妄心,随时应付着星宗、昆仑、剑宗、帝家各路势力,从没有真zhèng

想过自己的道路;被阴魔附体后,我每日只都苟求性命延续;偶得喘息,也只是抓紧享shòu

短暂的人生美好。即使我的道术已经胜过父亲当年,但我对前途如何走,还不如我父亲十分之一的明确。

如今我即将脱出剑宗掌握,以后再不能作随波逐流之人!

“万里云祖师,既然我们有缘相见,您和祖师婆婆也喝了我们昆仑琳公主款待的蟠桃酒,有啥厉害神通可以送我们这些小辈呢。”

殷元元转着眼珠子,趁热打铁。

祖师定定望他,

“我可以写一封信让林道鸣转交观水,他会将你逐出昆仑。然后你尽可以从我们剑宗杂役弟子做起,先学草木七剑,再学太玄剑诀,再学剑宗三式。这是我们剑宗一般的传授章程。”

殷元元讨了个没趣。

我心中胡思乱想:万里云祖师虽然入灭,但依然可以通过善缘向个别人显现。那过去入灭的其他祖师,如龙虎周楚南、我宗全尚清、琳公主的母亲洛神瑶、还有与万里云祖师比剑而遁的谢庄公子,都去了何处?有缘人可曾见过他们显圣?

“我夫君哪里都未曾去,只因他和道仍存分别,不愿合道,困在了自己的心中。在他是真心,在他人觉得是虚妄。觉得他心真的人可以见他,只是很少罢了。对绝大多数人,我夫君是不在了。”

安仙子高旷的琴音流过我的心念,我的七识渐渐模糊。

“原兄,原兄,你在定中已过了七日,今朝我们有要事要办。”我耳识里响起上官子羽的呼唤。

我喃喃醒转,

“万里云……黑白熊呢?”

“你还记得那天我们发xiàn

小庙,殷元元用真灵幡扮黑白熊玩的事情呀。”上官子羽笑道,神情不似伪诈,“那件小事就不必提了,我们速速去归魂关见贵宗的诸位真人吧!殷师兄已经先去会面了!”

今日已经是正泰三年元月七日,我与宇宙锋定的十日出关之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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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六八章 五真人相聚(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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罡风如刃,从归魂关向四面八方无休止地激射,凡人触之即裂,飞鸟皆是绕行。我与上官子羽俱运起护体罡气,沿着羊肠山道,透过积云,谨慎步至万丈高的秦蜀分界之山。天上的归魂关张开遮天法界,法界上无数巨大的孔雀翎模样妖眼齐齐注视着我们,归魂关是其中最大的一颗。

那巨眼眨动,有一队二十四部蚱蜢艇自那巨眼瞳中飞出,旋山三匝,忽地闪至山巅,将我们二人围将起来。每部蚱蜢艇都形若蚱蜢,有七丈长,叠起长短两对翅,四钢足穿透山石抓地,前两足指向我们,足皆有寻常飞剑之锋利。无死角的虫眼闪烁不定,虫首有触角传递讯息,互通各艇诸识。艇里各有二炼气士,一人驾艇,一人策应。

一艇启舱,跳出一个全身罩在甲中,头包覆在猪鼻盔内的炼气士头领。猪鼻盔内传出扩大了的声响,要我们亮明身份。我与上官子羽互视,便与那炼气士头领我们两人的门人令牌。那人验明,向我们深鞠一躬,“黑石长老有要务在身,请诸位自便”。二十四艇呼喇撤去。归魂关法界有一眼转动,眼中旋开一洞,我与上官子羽飞入,倏忽已出了归魂关。

我向南回首,归魂关依然张着遮天法界,只是这次法界的眼睛却是齐齐向着北方一边。

“原剑空,你愣什么!快来拜见师尊。”对过一座山峰有道童声音向我们呼喊。

我见那山上有四匹神骏非常的天马停空:玫瑰宝石马上乘着一手执铁如意,峨冠博带、悠闲从容之人,正是我宗会同院主,在全天下纵横捭阖的姬琉璃真人;白玉马上乘着一碧眼紫髯、神色坚硬的胡人,是我在龙虎本山顶撞过的我宗长老会首座真人乐静信;碧玉马上乘着一长发如瀑,白眉两截的青年,是传过我半天道术的师尊,造化神炉掌炉药师真人;另有一匹黑炭马上乘着一朴厚健实的少年,我却不认得。

“贵宗五大真人竟来了四个——那位是贵宗的传功院主知北游真人,我曾在上届山河榜亲聆知真人音旨。”

上官子羽道。

山上虽只来了昆仑四人,也不放万亩光华,却无一不是惊天动地,三界瞩目的大人物。相形之下那庞然大物般的归魂关却显得渺小不堪了。除我宗颜掌门未来,四大真人竟然悉数踏足中土,停于剑宗门户之外,这是五百年来未有之事!若四真人合力,归魂关也可一日踏平;剑宗又在纷乱,也不遣一个真人来护关,无怪乎剑宗黑石道人只能缩头放行,不敢生半点变故。

我腾起紫电飞龙,引上官子羽一道飞至四真人前行礼,

“师尊在上,诸位真人老师在上,弟子原剑空拜见。诸位老师的镜像在此,各本尊想必是先去欺哄宇宙锋了。”

那乐真人面皮一动。

姬琉璃笑着向他道,“我与乐真人打赌,原剑空必能看破您的幻象。相别一年,他的道术进境可是急追前世。”

乐静信注视我,“琉璃子多诈,必预先提示过他。瞧这原剑空还留在道胎阶期,即使凭借药师老师的八神焰和丹田三尸增幅真元,也不过堪堪与那些杂品元婴相持,岂能窥破我的镜像?”

药师真人淡然道,

“我在幻化的婆娑无忧院教过原剑空半天,他见识过我的幻术,窥破你的幻术自然不难。”

乐真人奇道,

“这就更古怪了——药师老师幻化婆娑无忧院是凭借五百年的真元,乐某不如老师的宏大,但自信镜宝精微过之。”

那知真人终于忍不住道,

“乐真人,你是钻牛角尖了。方才宇宙锋经过也看不破你的幻术,原剑空又哪里能够——他是估摸我们四真人绝不会为他一个道胎亲至,必然是来迎接剑宗宇宙锋。宇宙锋等人既然不在,准定是我们用本尊去陪伴宇宙锋上长安了。这里留下的自然是与他打照面的镜像了。”

乐真人摇首,

“我的本尊和药师真人的本尊可未曾来中土呐。颜缘说要五真人齐至迎接,方能称宇宙锋之心。但颜缘要召集流散在西荒的不死道兵,药师老师一向好静,我也不愿和那些邪魔多谈,就精心作了三个酷肖镜像打发他们。琉璃说要和我赌斗原剑空眼力,我那镜像方又制了四个稍粗的镜像。”

姬琉璃笑,

“原来偏我和知真人是真的。”

知真人嘻嘻,

“我正在道兵院忙着训liàn

一千零一葫芦道兵,哪里有闲应付他们!陪宇宙锋的那个模样是我捏一个葫芦道兵化的。”

“竟还要我在那边来补笔遮掩,”姬琉璃叹。

“就是欺负你这个小辈,”药师真人冷不丁说。

众人相视刹那,皆开怀笑了起来。姬真人向我道,

“缘法聚散,于今再逢。我们不必急求回长安,五百年前这里悉是昆仑故土,我们半云半路,一面赏玩旧时风物,一面相谈过去未来,悠然穿过鬼王的天绝谷。此间再无外人,你畅所欲言即是。”

我的紫电飞龙与四天马并道而行,向诸真人禀告顾天池降临封魔岭后的种种变故,又谈独孤真人、宇宙锋、变钜子、顾天池之人的纠葛纷争,独在汉中城邂逅万里云祖师押下不禀——上官子羽和殷元元既然浑然忘记此事,又无关大局,我贸然向诸真人述说反为无趣。但我纳戒里的蟠桃酒的确少了一壶,这提醒我那日的相逢绝非幻梦。

上官子羽则向诸真人叙述了亿万财团与文侯西军合zuò

的诸大工程项目,从募兵、富民、水利、种植、采矿,一路讲到艇艇与星堡的营造,巨细靡遗,洞见入微。姬真人厌烦俗务,乐真人唯观大略,两人对他的话不很上心。但药师真人与知真人却是不漏纤毫,包罗万有之人,居然和上官子羽互闻互答,也从水利工程、五季麦的移种,灵脉火井的开采,谈到灵兽育种、铠甲打造的种种细节。

我从他们攀谈里知晓:一年之中,文侯与天波侯互换防区,以长安为枢纽,经营了三大重镇。长安乃众流之汇,管领九州上腴,有数千里沃野,荟萃陆海珍藏,千闾百廛,毕集秦地英杰。西有游魂关,控扼西面欧阳,南面鬼门,阻塞外道通路;东为秦晋交接的风后陵渡口,是关中与关东相通的要道,也是文侯联络收拢燕赵人物的据点,本由原芷镇守,后移交昆仑遣来襄助文侯的我宗中层元婴丁锦鲤负责;原芷从风后陵循大河北上,以偏军进攻欧阳氏侧后,奇袭得手,遂在天高原建镇据守,若芒刺钉于欧阳氏背,一面督造西军又一座新星堡白云城,一面不断骚扰欧阳氏。

——真人方能分阳神于多地,我又思考她或者有什么乐真人的镜像神通,但那人的修为和莫语冰极相近,镜像怎能将修为完全复制?我纳戒里的金目鲷千真万确,我不想去天高原询问原芷,那么我在封魔岭遇到的那个女子便成了一件悬案。

这时姬琉璃思索道,

“宇宙锋是要众人高抬之辈,驾驭得当,则荡魔尽心。我已建议九人会为他増设三界总护法一职,再着小艾从关中先拨一条大灵脉与他暂住。乐真人,你可下令全昆仑门人都要面上敬他,剑宗称他小祖师,我宗门人也称他为小祖师。”

“既要尽其器用,自不能吝惜名爵。但我宗门人素不服帖外人,让妖女家三分也罢了,宇宙锋不过一器灵而已,只令来中土的门人称呼他小祖师即是。”

乐静信道,忽然望我,

“原剑空,一俟破了阴魔,你便能跃升不可思议之境,日后运转造化神炉的五行位上有你一分。我瞧你迷恋妖女甚深,这一年那妖女的妖力时刻都在增长,妖气越发重了,你千万不要失了立场。”

我心想公主是我第一个结识的昆仑人,领我从白云荒岛一路走到现在,经lì

过无数生死,我怎能把她当外人?再说若与西荒妖勾结,颜掌门就是昆仑第一号妖奸,哪里排得到我?

我忍住脾性,应道,

“弟子对邪道中人绝不容情,对正道中人则当留心扶助。琳公主是宗门第四代门人表率,弟子的立场和她是一致的,断然不敢改变。”

乐真人哼了下。

知北游笑着插话,

“乐真人是方,我们三人是圆,原师侄也是方的,和乐真人像极了。”

药师真人却指着前方一片枯树林道,

“到鬼王天绝谷的地表绝地了,你等三个门人须要小心。”

上千大厦般的黑枯树林遮天蔽日,犹似望不见尽头的巨大墓林。四马一龙穿入阴气弥塞,寒冷逾冰的枯树林中。昼夜全然不分,我和殷元元、上官天泉的度量衡受到极强的灵气扰动,俱无法运转,只能靠自己望气来辨位寻路。诸位真人也不指点,由我们摸索。我回忆在云梦时曾与来天绝谷历练的我宗门人攀谈,他们口中白昼天绝谷还能勉强通行,今番情形却是大异,难道近日诸多高人往来,鬼门又加强了警备?

药师真人还有闲心考我道,

“听殷元元讲,你能炼黄芽丹与血丹,还不能炼腐心丹与还魂丹,离炼天仙玉露和长生酒也远,但对我的百草谱倒烂熟于心——考较下你,这枯树林是何物?”

——我研习的那本百草谱是药师真人有亲手注释,是推究天下一切奇异草木的总纲,注释的精髓是探讨生灵的生死住异迁流变化。这枯树林并不在谱上,他是要我依照书中道理推究,由知及于未至。

我张开七识,凝神观照,将每株枯树林由表及里逐一映现在心头,渐忘根茎枝叶纤维毛管,唯见树承天接地,源源不断萃取纯阳之气,转成纯阴之气,灌入地下。原来也可算一片特异灵脉。

“生人乃阳气所钟,及至肉体朽坏,魂魄离体,散化归道。倘若未及天年者肉体朽坏,若有炼阴气法门接续,或能凝结魂魄不散,化而为鬼,苟且延寿,至天年乃散。其实鬼仍算活物,唯食阴气,半生半死,但要如阳气辈行动,另需炼尸法门祭炼尸体依凭——这枯树林与鬼物的道理仿佛,树在半生半死之间,但这半生半死的树却是鬼门修liàn

太阴炼形的极强助力,如此布局也隐含着强dà

阵法。”

我向药师真人答复。药师真人略略点首。

乐静信冷冷道,“又是妖女家遗害人间。”

“乐真人,鬼王的树与洛神家又有何因缘?”我奇怪问。

知北游说,“你想必知dào

当年我宗与洛神真人相争,观水祖师咒死了二千九百九十九株西昆仑桃树。洛神真人嫌那死桃树无用又晦气,就贱价折卖,被鬼王渡海领回。这片枯树林的另一个名字便是桃林之塞。”

阴风涌动,隐有兵马之声。我们三个门人都是愕然,我们未曾扰动鬼门,现下还在午时,鬼将提前巡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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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六九章 出关(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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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静信捏了个圆光镜咒,将他法眼所观映现在我们三人的诸识里:

枯林深处,有两男一女一面用飞剑斩开重锁阴气,一面仓惶寻路遁向林外,他们身后有一大队鬼兵风驰电掣般地追赶。三人皆是道胎金丹,一男子是清隽秀气的书生,运起儒门浩然气心法,足下生两团快哉风托起他;另一男子留一撮小胡子,相貌英俊,衣裳鲜丽,乘一头昆仑养的银鳞地鲤鱼,忽而缩入地中,忽而又缩出地来;那领头的蓝衣女道姑容姿皆美,却颜色苍白,也不用什么独特遁法,全凭曼妙轻盈的步履疾驰,浑不见分毫狼狈之态。她显露的真元在三人中最为强劲,本可弃两男子先走,还是挂念两人安危,存心放缓了脚步。

蓝衣女道姑我不识得,两个男子却是我熟得头疼的故人:小胡子美男不是柳子越是何人!那书生就是潜伏大魔头文明大典,在世间行走则用儒门读书种子明明德的名号。

追赶鬼兵也非同小可:有五条乘骨龙的飞天尸骑士,十八条乘骨马的金尸骑士,后面是浩浩荡荡的银尸铁尸铜尸骷髅兵,无数魂幡招展,金铃动林。鬼门的飞天尸与道门的道胎金丹修为相若,甚至即是道门的败类道胎为延命渡劫残害生灵所化。五套幽光粼粼的绝品宝甲罩住五尸通体,犹如罩住五团徒具人形的黑气,只在头盔里透出五尸的十道鬼火目光。

——柳子越在文侯幕府捞得钵钵满盈,又性怯逾鼠,谅给他十个胆子也不敢来鬼门送死。他能来这里,多半是一旁文明大典的缘故;可柳子越又如何知dào

文明大典乃厉害元婴者的底细,在他心上明明德无非是和他修为相若的金丹,纯是扯大正王朝的虎皮招摇撞骗,作威作福,与他用昆仑名头混人间是一般道理,哪有什么硬本事——瞧柳子越愁容不展,泪水夺眶欲出的模样就能明白。

我看他的眼珠子是盯那蓝衣道姑为多,大概把脱身逃命的指望都放在这位女道友上了。

殷元元虽然瞧不起柳子越,毕竟是同门一场,有些焦急,央求诸位真人许他援手。

“无事无事,”姬琉璃觑着镜子,笑出声来,摆摆手,要我们再等等看。

我知dào

文明大典的真能耐足可料理干净追兵,天予良机,唯恐他不显底细呐!若明明德在自救前想害柳子越和蓝衣道姑灭口,诸真人当即可以捉个意wài

的现行犯——哪种情形柳子越他们都不会有性命之虞。我就说些真人们成竹在胸自有计算的话在一旁安抚殷元元,一面偷乐柳子越的狼狈模样。

乐真人又取镜宝分灵锁定他们三人,道,“倘有事,自会将他们挪移来。”

本来金尸、银尸、骷髅兵尚合在一处。但蓝衣女道姑指挥柳、明两人忽聚忽散、忽上忽下地挪移,追兵渐渐拉开了距离:骷髅兵先被抛于后,举魂幡的诸尸也赶不上来,摇金铃的金尸骑士随后掉队,只飞天尸仍蹑住他们不放,但五飞天尸之间也分出了快慢。二骑骨龙被三人甩在后面,另三骑骨龙却缩入地中,陡地在三人跟前钻出,一个逮一个,拦截了去路!

呼吸间,三口飞剑已与三条绝品宝枪缠斗起来。

柳子越与明明德指挥的飞剑都是昆仑锻造的绝品飞剑,与我在夜郎城祭炼前的银蛇剑相当,装备还要高于寻常剑宗内门弟子。但柳子越的剑技却去剑宗门人甚远,只能将剑化成一团三尺光华飞出御敌,至于雷音剑虹剑丝一律欠奉,又拘泥剑谱,摸透便死。他显了三板斧式的电光影里春风斩,懵不住三尸,便黔驴技穷了,只有招架无法还手,真元流丧急剧;我在云梦墟见过文明大典精妙的帝家剑道,偏偏他也扮猪,柳子越什么水平他也随着柳子越调整,还存心比柳子越又低上一筹。

三尸虽非生人,枪术却尽得古武六道之常山枪道真传(乃武道纪七进七出,杀溃魏国八十万火铳兵的武道元婴,常山赵四小姐所创)。三尸冷哼,施出常山绝学一字两头蛇枪。这三条枪长短伸缩,刚柔随心,才见丈八已是里长,枪的一头方如晴空霹雳与外圈的三口飞剑撞得火星烧树,枪的另一头冷不丁像蟒蛇那样钻进内圈,缠上柳、明两人的躯壳。

蓝衣道姑却是一脚踢开缠她的枪,“叮铃铃叮铃铃,”她左手缚的金铃摇晃起来,缠柳、明两人的枪立时中了蛊似的脱了两人躯壳,缩下本主那里去了——搜魂金铃是修真界常见的控zhì

精神法器,正邪皆用之,这道姑依赖也不为奇,只是鬼门用搜魂铃最频最熟,却被她给奉还了。

道姑的飞剑不过上品飞剑,剑技不亚剑宗内门弟子,挪移更是神妙得匪夷所思,不见她用什么道术,便在这枯林里凭空出现,凭空消失。刹那绕至三尸身后,刹那又回援柳、明两人。比当日公孙纹龙瞬移造成四个分身战金尸更有擅场。若非乐真人用镜宝锁定她,我们旁观三人几乎瞧不出蓝衣道姑如何出没的;也是三尸的三条神枪将他们挤入圈子,罩定了所有方位,才不至于让这蓝衣道姑逸去。

柳子越趁这喘息的时机,肉疼地服下大半葫芦昆仑黄芽丹。我宗丹药傲视各派,一俟丹药入腹,他立时龙精虎猛。又看明明德一幅摇摇欲坠的模样,柳子越一咬牙,把余下小半葫芦丹药分他续战。

——要是他知dào

文明大典的真元如海浩深,铁定气炸了丹田。

“一时想不到这女道友做了道姑,方才没认出来。她的进境好生迅猛,今日重逢,直追唐未央。若是有厉害神器,早该杀出重围了吧。”

殷元元。

“三十年过去了,诸位都有进步。”上官子羽道。

我楞了下,念想殷元元和上官子羽都知dào

又推崇的老相识,并且如此修为却穷困到只能用上品飞剑的道胎,

“这位道姑就是第二十五届山河榜第十位的修士,无门无派的散修景小芊呀!”

“嗯,此人出自古武六道的凌虚派,又与之决裂、曾经盗过多林寺的神足经和易形丹,混入剑宗修过草木七剑,又在星宗习过摄魂道术,龙虎抄过数年符箓。在人间换了无数职业,从来没常住过哪处。”

上官子羽点首。

如此漂泊的经lì

,我记忆里只有到处偷师的文明大典相似。

殷元元向诸位真人道,

“师尊,诸位老师,上次山河榜后我们私下开出好大条件,劝诱她投入我宗不成,今番有什么指望吗?”

药师真人道,

“既不愿意,何必强求,我宗道术也未必合她资质。我宗四代门人前途不可限量,何必纳如此根底不明之人。”

乐、知两人俱不言语。

姬琉璃道,“是否拜入我宗待议。方今用人之时,这倒是聘她入小艾幕府的机缘。有个托庇的去处方能在乱世图存,难不成景小芊铁心要作周佳、猴子那样的孤魂野鬼?”

战至第一千个呼吸,圆光镜中滞后的两具飞天尸终于赶了上来,两尸持四柄绝品紫电锤,与前三尸合围死景、柳、明三人。有两道勾魂白光分别从两尸口中吐出,鼻中喷出。趁着景小芊左支右挡,一道摄了柳子越魂魄,一道摄了明明德魂魄。柳子越躯壳挺直,向后翻身,冰棒一样僵仆倒地;明明德——我极度怀疑他是用念兽、罡气之类冒充自己魂魄——也有样学样,挺直躯壳,向后翻身,冰棒般倒地假死。

两尸怪笑,又要用勾魂白光摄那孤零零的景小芊。

姬琉璃与乐真人互通了神念,命我们三人下场,

“我宗与鬼王直面的时机尚未成熟,我等不便现身。你们救下人,往关中走即可。”

乐真人镜宝一指,我瞬息挪移至五尸的环视之下,凭空现在景小芊姑娘/阿姨?一旁。景小芊和五尸俱吓了一跳。

上官子羽与殷元元却被挪移至五尸圈子前后,用独孤真人的隐剑诀潜了踪,悄悄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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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七十章 出关(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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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报家门,省去啰嗦,径直显露出强横真元,一目清明,一目三色,风雷十翼顿现,一步踏至摄了柳子越魂魄的飞天尸面前。银蛇剑早拿在手上,裹挟着都天神煞当头劈下。那飞天尸还在错愕我何以能陡然出现,他的幽光宝甲已寸寸碎裂,连骑乘的骨龙都一并震成小麦粉末样子。

我原地后蹦了一步,本来以为盔甲碎后会掉出秽臭尸肉,污了身上昆仑法衣。孰料只有一团黑气从那幽光盔甲钻出来。我讶了一下,立即领悟那飞天尸是将他本命尸身祭炼成了幽光宝甲,余下四尸想必也是这般。我另一手急向那尸飞遁的阴神叠发三道神雷。三雷皆拿捏好分寸,一雷震开阴神的护体赤尸气,一雷震出柳子越的魂魄,一雷再将那尸的阴神震成数百道残气散尽。

我在一个呼吸间了断一尸,余下四尸方才醒悟过来。不愧是修真界鼎鼎有名的邪派出身,四尸见我厉害,全没有冒险的意思,当即立断,催骨龙缩地逃命。其实我也是头一剑调遣八神焰与三尸神加持真元袭杀一头,吓唬吓唬余尸。

只多了一桩麻烦事,柳子越的魂魄像风筝那样在我头顶上飘来荡去,我不会龙虎宗的移魂术,不知如何将他魂魄归位,就装没看见,先把我们昆仑那条装死的银鳞地鲤鱼踢醒了。

那景小芊与飞天尸的三杆宝枪互相撤开,跌回圈内,点破了我的尴尬,“你也是昆仑门人?好生厉害。怎不懂这些微末小节——你用昆仑葫芦纳入他魂魄,再从葫芦将他魂魄导入泥丸宫即是。”

我原只知dào

纳戒里的上品昆仑葫芦能温养药草,常蓄丹药不坏,不料还有移魂妙用,便依法照作。柳子越乱抖了会手脚,说了些娘来救我之类的谵妄胡话,方回过神来,与我四目相接,喜出望外,忽而又紧张起来,

“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呀,原师弟,你不是困在蜀山封魔岭吗,怎么独自到这里来,附近有剑宗门人追杀吗?”

“师兄莫替我烦忧,九人会保我出来的,”我笑道。他是怕才出虎口,又入狼穴。

那厢景小芊却注视我良久,“原来你即是昆仑新进栽培,斩杀了唐未央的门人原剑空。幸好你不来二十六届山河榜,我可没把握赢你。”

好事不留名,恶事传千里。我也只能呵呵,山河榜我可不会去的,不单是有誓言的缘故,杀了唐未央,又惹了顾天池,我哪敢再往蜀山跑。

柳子越用神识扫了一圈,自然见不到剑宗出没,骑上地鲤鱼,如释重负道,

“好极了,我们快走呗。夜长梦多,万一鬼门的元婴钻出地面,你可应付不了的。”

这下可是干脆利落,连散修景小芊都不满yì

了,

“柳道友,这位明先生还丢失魂魄呢,你与他一道去鬼门的,怎么自己安全,便不管他了呢?”

我摸着装死的文明大典的冰冷脸蛋,也连声叹惜,

“柳师兄,师弟我作事毛糙,为求迅速解围,让妖邪走了。”

文明大典不愧是修习了五百年儒术的老魔头,涵养定力不可思议,依然直挺挺躺着。我倒好奇得很,他以儒门高士标榜,又要掩饰修为,如何那老着脸皮站起来呢?

柳子越哀叹了一声,哭了几滴眼泪,落到装死的文明大典上,

“今番我们是奉文侯命令来鬼门执行绝密任务,八位随员都被鬼门分尸。我和明先生被囚,本不能幸免,幸好邂逅这位景道长来鬼门借宝,高义搭救我们脱身。传说飞天尸一刻钟点便能炼化魂魄增幅真元,他们潜入地下,如何去寻?难道再要原师弟涉险!——这位天子的使节怕是殒命了。师弟搭救了我,却不及搭救明先生,乃天数使然,命中注定——我们要继承他的志业,日后多杀邪魔即是。你若担心他遗体被鬼门窃走炼尸,现下就用真火火葬了他,我们还要速回文侯处禀告,这是第一件要紧事!”

景小芊道,

“这也有几分道理。算了,我们道门人看惯生死,如此这般吧。我也有事,与诸位先告辞了。”

我心中偷乐,口中唏嘘,手上却迫不及待地在指尖生出五团真火,从挺尸的文明大典头皮、手心、脚心五处开始点起,一面向文明大典传神念,

“魔头你作恶多端,如今弄巧成拙,今日我当着众人的面活活将你烧死,你敢反抗吗!”

——即使文明大典敢腾起杀人又如何呢?我还唯恐他不反抗,我宗四位真人正用圆光镜咒觑他一举一动。

不知文明大典如何思量,他也是镇定,竟然真不敢反抗,由着我烧。

“原剑空,当日你许诺为天子锻造天道之剑,怎能出尔反尔?”文明大典回我神念。

“只有大道,哪里另有天道?无非是你费心编造,诓骗群修入伙的话,我当日要脱身,反诓骗你们罢了。所谓天道剑即使真有,也无非是比五大神剑劫力更甚而已,岂能翻转三界。你莫要叫嚷哟,我若向我宗真人供出天子阴谋来,我自己是揭发奸邪,一点无损,你的心血就要白流。”

我见到了万里云祖师,于大道又了然了几分。金丹者要摆脱天年桎梏,元婴者要挣开劫数循环,返虚者要寻缘住世,这些都是坚实可循,与道周游的途径。哪里有什么主宰众生命运,向之俯首就可以长生的天道呢?道恒与人亲,而人不与道亲。主奴之分,纯是人间的统治术。

“竖子不足与言!”

文明大典忿恨住口,随即传神念道,

“原剑空,我担当天下,命不该绝,你这阴谋诡计必定要落空。”

我心里哼着歌,真火已经将明明德的两手两足都烧成虚无,唯有头还留一手。文明大典看来断绝了躯壳一切感觉,一点痛苦都不外泄。他既然嘴硬,我便要以道胎修为让一个厉害元婴憋屈烧死。便遣真火直贯下明明德的首级。

“且住手!”

药师真人的神念传向我们诸人。柳子越慌忙跪下,向神念所从来处捣蒜泥般磕头。景小芊却是傲然站立,只微躬身而已。

我心中憾恨功亏一篑,敛尽真火,领受诸真人法旨,

“上官子羽已经用指地成钢符印截住那四尸去路,殷元元正打退鬼门后面大军。原剑空,我用免死金牌复原天子使节躯壳前,你须取回他的魂魄。你误伤他躯壳的事情,就是从来没有过的。予你一千个呼吸时间。”

乐静信道。

文明大典在我神念中冷笑不止。

“算你躲过一劫!”

我别过头,映风雷十翼,向乐真人指示的位置一跃。

那四头飞天尸聚在一起,困在一座土块树石皆是钢铁的阵中,又惊又疑。往常他们出入大地,如鱼游水,今番却上天不能,入地无门,在自己地盘连方位都无法分辨。听他们议论,隐隐谈及近年昆仑出来一个叫原剑空的门人,道胎修为,精擅雷法,曾经一击袭杀了山河榜第三的唐未央,方才会不会是他捣乱?

我心中正恼,又听到别人在黑我,发狠地冲入四尸圈子中心,银蛇剑化十丈光长,雷光周匝我身,四面八方地横扫。这番我听了他们讲我入魔的话,就故yì

没有调遣三尸神,只凭八神焰加持。真元稍减,便与四尸杀得有来有往。

那三尸的常山一字两头蛇枪变幻无方,倏进倏退,咫尺刹那。三人结阵,更是威力大增。我的银蛇剑光里则跳跃出无数雷珠,随我的心意到处弹动。欲远时我便挥开剑虹,荡走三骑;欲近时,雷珠自他们侧后上下逼迫,不得不与我硬撼兵刃与宝甲。战斗也如兵法,须制人而不制于人,三尸渐受我剑术神雷所制。

他们的宝甲即是飞天尸,兵刃远不及我银蛇剑。十余合后即开始碎裂。但上官子羽的阵法只能困住他们,无法隔断诸尸与枯林阴气的联系,所以诸尸能源源不断地汲取大地阴气修补,持续战中倒不能干脆了断。

余下那持锤尸与三尸的枪阵配合不灵,又走不出阵,便远远躲在一旁闲看。但乐真人命令我取的是他摄走的明明德魂魄,一千个呼吸渐近,我心中焦急起来,雷珠与剑光的网出现一次疏忽。

那持锤尸鼻中喷出一道摄魂白光,砸在我后脑上。

我扑通倒地,但银蛇剑灵依然护主,一条紫电飞龙,上下飞腾舒卷,招架三枪进攻。

“这是本尊屡试不爽的道术!”

持锤尸怪笑,

“诸位道友让我成名吧!这小厮杀了山河榜第三的唐未央,今日我便取了他人头!”

他骑骨龙至我身边,紫电锤无法割首级,他伸幽光臂铠,讲手套舒展,现出飞剑之利的五指切了下来。

“轰隆!”

持锤尸连座下骨龙一并粉碎。另一条紫电飞龙从他那团黑气里显出,飞龙口中衔着明明德的“魂魄”。持锤尸摄走的是我存心放出的另一头紫电飞龙器灵。器灵与我性命交关,气息相通,是以蒙混过去。

我的阴神与三尸神粘在一起,无法割断,无法驱除,摄取起来便如四个道胎金丹的阴神那样沉重。这持锤尸若能够摄走我的魂魄,那昆仑诸真人和洪荒宗的麟圣都要拜他作师傅了。

“还是不知dào

你名号。”

我一个翻身跃起,验看了下明明德的“魂魄”,这团罡气看上去真与活金丹的魂魄一般无二。我想到原芷有一门模拟道术的无相功,莫非文明大典也修liàn

过?我将这团罡气纳入葫芦,依旧将银蛇剑收回,却乘紫电飞龙出了指地成钢阵,临走传惊诧的三尸们一句话,

“在下正是昆仑原剑空,奉师门之命荡魔。我要赶时间,且饶过你们性命。望珍惜机缘,改过自新!”

在阵外的上官子羽正闲极无聊,我伸手搭他乘上紫电飞龙。飞了数里,又见到一头十丈长、青面獠牙的尖头金甲大怪物抱着一条巨大的黑枯树枝,在上千诸尸与骷髅兵的包围中横冲直撞。七八条金尸,连尸带骨马被大怪物生生砸入枯树皮里。被大怪物踩踏扁的骷髅兵更不计其数。骷髅兵用火铳射击,打不透他的皮。银尸摇魂幡,金尸晃金铃,一道摄他魂。但大怪物的尖头好像是铁皮作的,一点也传不进去。诸尸骷髅兵又不能飞,赤尸气托他们在林中跳跃,也挪移升腾有限,悉数被大怪物当苍蝇拍扁了。

“殷师兄,我们走了。”

我向大怪物招手。庞然怪物跃上我的紫电飞龙,顿时化成一个小道童。殷元元把披身上的盘古真灵幡收起。我想了下,又向下面群尸传了句话,

“鬼门诸位,昆仑门人原剑空、殷元元与龙虎门人上官子羽到此一游,劝诸位洗心革面。来日疆场相见,就不能容情了!”

一刻钟点,我等返回原处,那位散修景小芊竟然还在。我见明明德的头手足皆已复原,还差几片指甲就要长全,忙将那团作死的罡气灌入泥丸宫,抱明明德上紫电飞龙,柳子越也登上紫电飞龙。

“文明大典,别装死了,下个回合我们再斗!”

然后我邀请景小芊随我们同去关中。景小芊思索了下道,“我现在也在关中的天水城主持一座回龙观,坐地收租。既然你们昆仑好意,那我也跟着去长安城看下吧。”便也登上了紫电飞龙。

飞龙长吟,扬长北去。

明明德悠然醒转。柳子越殷勤望着他,

“明先生,柳某担忧你的安危,邀请了无数昆仑门人前来救你性命。幸好你吉人天相,我们侥幸成功!”

明明德挣扎着虚弱的身体起身向我们(包括我)叩谢,然后惋叹道,

“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换汗青——明某死则死矣,可惜文侯交付的重任未尝完成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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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七一章 出关(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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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来,四大势力在关中争斗不休。帝都之役后,文侯接替天波侯郭子翰镇守长安;西河道的敦煌侯欧阳既济投靠萧龙渊,与文侯开始正式交锋;西海道的妖猿侯德健与山南道的鬼王却一直蛰伏不出,袖手旁观文侯与欧阳既济相争。妖猿在元宵宴曾劫持天子,又与萧龙渊闹翻,自己搞成了孤家寡人,他又有九转神兵九州神铁在手,是各方觊觎的神器,也是我宗势在必取的目标。

鬼王曾经在云梦墟襄助妖邪(我已经心知肚明是文明大典作祟,但时移世易,我宗现与大正天子联合,寻不到适宜时机向诸位真人禀告),原也该一并翦除。但文侯在关中的势力尚寡,我宗与他门又无大嫌隙,反是剑宗一直与鬼门结怨,文侯遂定下谨守长安南线,先攻欧阳,再取妖猿的方略。

但在云梦之役反正,投效我宗的鬼门大将华盖将军却向文侯禀告了重大情报,以致文侯又调整了方略:

鬼门是天下邪派之首,创立在武道纪末,与宗门同始,迄今也传到了四代门人。鬼门修士众多,现仍有八元婴坐镇,却始终挑zhàn

不了宗门。盖初代鬼王所传授的太阴真经,无心大道,只探究在人间夺舍延命的法门,由此奠定了鬼门的风气与格局。投奔鬼门的多是宗门淘汰,惜命畏死的二流人物,凝聚力尚不如萧龙渊的洪荒宗。门中流品繁杂、派系林立,时迁物易,几致于分裂。幸而本代鬼王是门中出的第一位真人,慑服群邪,维持住了鬼门。但自他在七十年前闭关,便不与任何人交接,门内又渐纷然,只是众元婴忌惮他积威,未敢妄动。

据华盖将军禀告,云梦之人也并未见到鬼王本尊,只是说动了鬼门掌门骷髅道人用鬼王的名义邀请散修为他出力。云梦之役中骷髅道人的势力被剑宗林道鸣重创,折了鬼大将军与血道人等厉害臂助,却未见取得什么实惠。其他派别借机要分骷髅子权柄,骷髅道人被迫与其他七判官一道议政,内部明争暗斗到今,对外一点作为也无。

文侯想乘此天赐良机分化鬼门力量,不战而成大功。经天子允可,遂派遣使节明明德和柳子越入鬼门秘密招安,普授人籍。本来八判官人人异心,招安又非一夕可成,只要通了渠道,日后徐徐谈判即可。但突然有鬼门中人作梗害死了八位随员,还破了柳子越的影术,密谈随即破裂,明、柳被囚禁,若非景小芊来鬼门“借宝”,后果不堪设想。

柳子越心有余悸地讲叙完原委,我注视明明德(那位忽悠了骷髅道人的云梦之人就在现场),要他谈谈体会。

明明德悻悻道,

“一些不晓事理,不明天数的杂碎元婴,天子的赦免都不领情,莫怪来日天诛!哼,若是当时骷髅道人能请动鬼王出关,我等必可达成使命——鬼王能在剑宗四面围困下图存,显然是个知顺逆、通权变的。可恨,可恨,在这般鬼门的生死关头,他却不出来!”

他这话不像是伪诈。若天落真人尚在,正邪不两立,绝无可能用大正王朝名义洗白鬼门;只有我宗方便行这种非常之事。鬼王丧此良机,殊为不智。但日后鬼门是天子掌握,还是被我宗控zhì

,却不是文明大典能作主,文侯岂会将鬼兵留给天子呢?——当年云梦之役的楚王伏藏分别落入天子与南宫家腰包,鬼门所得甚微,文明大典的信用可是濒临破产呐。

我又好奇询问景小芊她去鬼门偷什么东西。

那道姑扁扁嘴,

“可不是什么功法典籍,我要求大道,他们那些小术我都不稀罕,你们想必也不会稀罕。是一件异宝!”

说到这,她眼睛一亮,又连忙补道,

“当然,什么九转神器也不会落在我的手上。但我不能告sù

你们是什么异宝,也不会显摆给你们看——呵呵,就是在不在我身上都不一定——你们昆仑那么坏,为打天下,随意包庇邪派,我可要对你们昆仑留个心眼。你们那些老头子真人不好老着脸来抢我的异宝,说不定就暗地里让你们几个小的来诓骗。”

我们几个门人都笑了,她不也是偷来的宝贝。

上官子羽道,“只要不再作恶,昆仑龙虎自然能容邪派,不胜剑宗多了?邪派也能容纳,又何况其他散修——景道长你行事亦正亦邪,我们两宗不依然对你器重有加?天下攘攘,利来利往,便是一个儿童,师长父母都要教诲他如何从他人牟利,又如何利益他人。何须问正邪,以利驱遣,计功赏罚即是。”

景小芊想了一会儿,忽而语声转沉道,

“若不以道相契,便无从坚凝人心;若以道相合,便能生死从之。以利使人者固然可胜一时,岂可胜万世?鸡鸣狗盗入其门,此士之所以不至也。”

想不到这散修竟能说出这番谈吐,我一时呆住。诸人皆沉吟不语,明明德的脸色犹为煞白,只柳子越捻须微笑,竖指点赞,也不知dào

他听明白那道姑说的什么没有。

紫电飞龙入了大正西军辖内,边境浮空岛的岗哨验看毕我们的门人铜牌,即恭敬放行。不久,又有一部华丽飞艇前来迎接诸门人。掌艇的是文侯家将姬忠黄,接待我们的却是文侯亲弟,我的便宜弟子姬傲剑。时隔一年,玉琢少年高大不少,声线也已经变粗,只是修为不涨,还在金丹门外徘徊——这个岁数我已经大杀白云岛,恶斗东海散修了——虽然知dào

寻常金丹成器要在三四十以后,姬家连出天才的好运气又被他叔叔和姐姐分去了绝大半,但比起药师真人半日授我炼丹的谈资,比起我那位纵横天下的魔头弟子文明大典,我的这位二弟子就不值得夸耀了。

少年也已经知人事,常偷觑景小芊美貌。这个我也不好教xùn

什么,毕竟自己这岁数也和原芷好得欢畅,直到日后专心修道,用心求生,才收了玩心。

如今也不是武道纪残酷的权力竞争,姬家又有他姐姐撑腰,少年不会被家臣杀掉毒死,由他先玩几年吧。等天下平静,我带他回昆仑专心指导即是。

“反正我是个无事忙,姐姐应付不过来,我就代劳一番,刷点幕府功劳。师傅,你杀唐未央真是太了不起了,什么山河榜第三,也不过是被我师傅一刀秒的货,哈啊啊,就算师傅参加不了二十六届山河榜,也是我心里的无冕之王。”

飞艇上,姬傲剑摆宴为诸门人接风洗尘。我们分别谈论了封魔岭的遭遇,明、柳、景三人闯鬼门的经lì

。柳子越自然夸大鬼门之险,眼下之意是向文侯多讨要些好处。要紧事由姬忠黄记录,遣符鹤速禀文侯。姬傲剑纯粹负责侃天,

“今天我们幕府来了四个怪人,居然劳动我姐姐亲自宴请他们,还有昆仑的五位真人陪伴,排场可非同小可!不过有一位仙子长得美翻了,比琳公主还要美!”

姬傲剑谈到蛇母,居然不再说话,痴了起来。他教养本好,但此时纵然口水流出,也浑无知觉。他或许原来能讲清要点,但情迷意乱,至少目前是讲不清了。

我便问姬忠黄,文侯如何分派那四个妖邪。

老将沉毅,交代简明扼要:诸位真人与文侯得知我们脱出封魔岭的讯息,喜出望外。原来在剑宗伏下援救我的线人便继xù

隐藏。我能说动宇宙锋来投也是奇功一桩——我宗不忧欧阳和鬼王,只忧妖猿,原拟请观水祖师出手降服,又担忧惹得他宗非议。既有宇宙锋,便可与持有九州神铁的妖猿正面对决。

但却添了一桩麻烦:那辩口和尚是宇宙锋的谋主,獠牙道人是他股肱,不便拆开,也不能放他们镇守关中要害,只好留在长安附近款待,遇大事方请宇宙锋出手。文侯就不得不始终留在长安监控他们。游魂关目前是姬真人坐镇,须要请乐真人替换,方能消泯变数。至于蛇母,实在难禁她偷害人性命,只好厚恤死者,暂时遮掩她的劣迹,徐徐图之了。

一尊失去了强力御者的器灵,一个全无禁忌的妖邪,两个没有人心的东西,偏偏掌握了超越了绝大多数人类的力量。

我为昆仑立了功,还是生的过,的确很难说了。我惆然不乐。

姬傲剑从浮想联翩中忽然醒转,呀得一呼,从纳戒里取出一枚银印、一叠地契与一豹皮囊奉与景小芊,

“方才我姐姐在接待宇宙锋等的宴席上得到我师傅凯旋归来的捷报,也知dào

景仙子想来我们幕府观察一番,她分不开身,便命令我将这两物送给仙子,仙子爱就拿,不爱的话,我姐姐另找好玩的给你!”

豹皮囊中是如我和殷元元等昆仑真传弟子配有的随身物:绝品飞剑、绝品丹药葫芦,不可计数的各色丹药,上品符书、常见昆仑宗法器和典籍;地契是天水城辖下一切灵脉及相应药田宝矿宫观的地契——有这根基,她一个散修便是开个小派都可以;那银印是大正王朝的三品将军印,上刻“镇妖将军”四个苍劲篆文。

景小芊笑道,

“文侯果然慷慨,直接把金子砸到我头上。”

豹皮囊和地契她不推脱,干脆笑纳了。

殷元元奇怪,“你方才还教xùn

我们不要受利驱遣,要以道相合,怎么自己就反过来呢!”

景小芊回道,“以同道待之,则以同道报之;以利酬之,则等值报之。文侯本来就用我在一时,我就用一时效力回报她,很公平。”

“那银印仙子又为何不受呢——文侯姐姐不谈君臣大义那套,她定下规矩:你为我幕府将,便可以自行征辟精锐开疆拓土,军器战备由文侯供应,战利五五分成;你要辞官,事成后挂印而去就是了。”

——这种加盟承包,平分战果,却与萧龙渊投他金丹者皆封侯隐隐相通,为何景小芊不受?

“我知dào

文侯的军务都交给原剑空的姐姐原芷负责,她名义上也是一个三品的平妖将军,却有着大帅那样的调兵权与合战指挥权。你们关中诸将一直弹劾她使用诸将如同操控木偶,凡事都不由他们作主,赏罚也不讲情面。我不爱受她的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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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七二章 出关(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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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小芊言毕,席中一时寂静。

我暗自感叹:赏罚分明,令行禁止,正是兵法家与将门之后的统军特色。原芷既有宿慧家学,又耳濡目染南宫家统兵,在关中行的就是东国最正统的司马法。关中诸将如此反弹,正说明他们或者是流寇盗贼出身,或者是爱惜性命的宗门修真者,厌恶管束,自由散漫,利则趋战,不利则速退——不然,就是借题生事,表示不服了。

我与原芷所学同源,也略知兵法与军械,但我指挥宗门之人却一向是和颜悦色,半劝半诱。主要我至多只统率精锐小队,方便摸清人情,各个笼络。如果要指挥混成了各色舰炮与炼气士的十万大军,非要严明法令,才能如心使臂,如臂使指。

“诸将的话大谬不然,景仙子不必听信谣言。我也在原将军麾下刷过功绩,哪里有什么生命危险!我曾经奉魏文侯姐姐帅令,去天高原作监军。当时原将军正要袭取欧阳既济手下一个道胎大将镇守的重镇,城有三千炼气士,配齐蚱蜢艇火铳宝兵。她只委派道胎金丹黑面胡率五百炼气士攻打,我也随军观察。全程我们都奉原将军的锦囊行事,一步不差,一员不损。什么心思都不费,一日就取下了要塞,那便是我们如今在天高原驻扎的云中城。那个道胎大将,还是我斩下的首级呢!”

这时我那草包弟子姬傲剑却出言反驳了,语气中得yì

非凡

这话说得听众又惊又疑。

殷元元不服道,“道胎金丹再不济,也是万人敌。谅黑面胡一个新晋道胎也未必能取下宿将,怎么会被你这样低微修为斩杀呢?”

上官子羽问,“轻装兵战轻装兵也罢了,如何是炮舰之敌?你们的道术也不远胜敌手,敌手据城而守,汲取地脉灵气张开法阵,一点也奈何不了他们。”

说起炼气士杀道胎,其实我年少时就险些用银蛇剑斩下元婴的龙头;如果混入奸细,破坏敌方灵枢也能成功。我正在思索,姬傲剑也不屏退左右,直接招呼随从取炼气士精锐的新战铠向我们展示。

“这是原将军一年来亲手设计,不惮本钱,监督制作的蚂蚁铠,公输家和墨家也要瞠乎其后,远胜过朝廷与宇文家精锐战兵的装备。”

五具玻璃柜子里陈列着五具赤红全身铠甲,悉用星星铁打造,与常见精甲迥异。寻常甲是分躯干与四肢五处,此甲只分头、胸、腹三段,有四肢与三段甲相连。头盔上有两个触角,胸甲后有三对折叠其的翅,指爪都有飞剑之利,甲将人从牙齿武装到足趾。远远望去,果然像是站立的红蚂蚁。

如成大军,那不是一支红蚂蚁大军吗?——我心头一动。我想到了在白云岛目睹的红蚂蚁与黑蚂蚁的战争。

“宗门的外门弟子都未必有如此好的配备。”殷元元和上官子羽叹。

姬傲剑兴奋地指点,

“这对触角可以将驾驭者的意识转成神念互动讯息,又可以释fàng

神念干扰敌方舰炮的灵枢。蚂蚁铠本身就是三转甲,这四肢能够在墙壁、水面、流沙上行走自如。在蚂蚁铠的脊椎上另行装置了子灵枢,诸位想想骷髅兵脊椎上刻的符文即是。如有反叛或会遇到变故,将帅即可用舰艇上的总灵枢遥控铠甲行动,和鬼门御使骨兵道理一般。”

景小芊、柳子越、明明德等走过一遭鬼门的,都是面色大变。

明明德赞道,“加以时日,西军的步卒必将雄于诸军。”

“哈哈,”姬傲剑一笑,“我们袭取云中城还要从这蚂蚁铠说起,而谈这蚂蚁铠不免要提到柳师叔的功劳。”

“尺寸微功,不提也罢。”

柳子越本是爱夸功之人,这番却是面色绯红,支支吾吾,竟是在推让。

姬傲剑不依不挠地讲下去,“原芷将军制作好了蚂蚁铠,便捎了十具给长安的文侯验看。文侯将财政委托给柳师叔,这盔甲也经过他手。原将军在制定攻打云中营方略时,审计军中财政装备,发xiàn

本来该从长安归还的十具不知所踪。她费了一日核对山积的账簿,发xiàn

是被人偷偷专卖给欧阳家的云中城守将了。”

“那岂非西军出了内奸?当及早铲除!”明明德绞紧眉头,貌似在为文侯深深忧虑。

那明明德本来和他一般人品,这回装得义正言辞,不屑与柳子越谈论的样子。

柳子越面色愈发难看,向诸位说自己和鬼门激战疲甚,欲寻一静室运功休养。

众人多半明白过来。无怪乎柳子越和负责西军财政的美好事业告别,被文侯送到鬼门去度假了。

我笑着打个圆场,

“或者是西军中有人觉得这蚂蚁铠十分厉害,所以卖了几件给欧阳家领教下我军军威,希望对方就此吓怕心胆,弃城而走,也免了一番兵戈之灾。”

殷元元向上官子羽说,

“也是哟。当年贵宗的周祖毁去楚国云梦城,曾经用十二块青石板记录毁城景象,然后将青石板送于人间十二国诸侯赏鉴,从此天下太平,战争不起。”

柳子越脸色稍好kàn

了点,居然老着脸一板一眼地说,

“其实那蚂蚁铠是原将军的独门制品,比当年唐未央制作的傀儡还要了得,非真人无法破解仿造。流通给他军的确能震慑敌方,又不为敌所用,还能补贴我军军需。经诸位一分析,或者真是售甲之人一番苦心,不能说资敌,而是震敌。”

景小芊放声笑出来。

姬傲剑拍起手来,“柳师叔说得极好,原将军本来写了一封信给文侯,要揪出军中的老鼠斩杀立威,后来转念一想,就用那人的名义和云中城守将通信,又分批卖了五百副蚂蚁铠与他。”

我一下明白,这是里应外合的计谋,不过云中城的内应是那五百具形似铠甲,其实被原芷遥控着的傀儡。

“万事俱备后,内外情报齐全,原将军命我们不带装备,扮作商队,驾飞艇过云中城止歇;又命黑面胡扮作欧阳既济派来送丹药的使节,与那道胎大将独处。我们启用主灵枢取回蚂蚁铠,迅速控zhì

各处要害,凭借宝甲轻易斩杀了敌军炼气士的头领,又用厚利诱得余人投降。待与黑面胡将军汇合,云中城的道胎守将已经变成了一头绵羊,被我一剑斩下头颅。”

我问姬傲剑,“为什么那守将会轻易与黑面胡独处,而且变成了绵羊?”

“黑面胡将军和我一切依照锦囊行事,本来也不明白。待回师问原将军,方才知dào

:欧阳既济和多林寺一道炼制过一种叫易形丹的丹药,这种丹药能使人短暂妖化,如虎添翼。多林寺是正道,自然会谨慎用来练功降魔;欧阳既济却用来改造士卒,将人变妖,增幅战力。他可不管服药者有无资质适应这药,无数领民被他变成不人不妖之辈。那云中守将却是嗜此丹成瘾,久之无法回复人身,一直恳求欧阳既济赐他新药解之。”

姬傲剑说,

“我们昆仑曾经治疗过中土的药人,原将军又俘虏过不少易形丹服食者,经药王院长老与门人研制,破了此方。黑面胡奉献给云中守将的即是我们昆仑炼制的新易形丹。守将自然会疑惑黑面胡的令牌是否伪造,但这易形丹不假,他第一粒让人试药有验,第二粒便亲自服用,立kè

就转回了人身,大喜过望,向西叩拜欧阳,可不过一个时辰又变成妖身。黑面胡乘他心焦失神,就依锦囊奉给他第三粒,哈,这下就变成了绵羊,被我砍了头。”

众人感叹。

就殷元元揪着柳子越小辫子不放,“那售甲人与云中守将的收据回执可曾找到?其罪不小,纵然不斩他,也要以警来者!”

柳子越恼道,“修道者与人为善,殷师兄,你这样心胸,难成大器呀!”

“何须问呐。不必等到文侯,我军夺取云中城是大功一件,原将军自然焚毁收据,不问一切罪过了。”——不然柳子越哪能待在这里。我道,

“何况连柳师兄都因为自己失察替那人担了过失,那人想必自会感恩改过的。”

柳子越抚我肩而颔首。

景小芊道,“看来那位原将军也是能相处之辈,若我无风险,不必费心思,又有战绩,那自然乐意听她节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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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七三章 出关(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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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人一面饮宴,一面谈论道术,又一面毫无拘束畅快议论天下之事,姬傲剑的飞艇浮于天上,领我们俯览云海下关中的壮丽山河、丰沃灵脉、城郭宫室、闾阎市廛,当真是诸真人所言,红尘四合,既庶且富。

“这还不算好的呢。听我师尊药师真人讲,五百年前的关中还要灿烂——在武道纪楚国衰后,关中的秦国便继之而起,是当时六大国的雄长,接连几代秦王励精图治,又与我们昆仑极善,也是我宗门人在人间首选歇脚处。当年的关中荟萃了天下三分之一的精华,长安犹如帝星,离宫别苑三十六所犹如列宿拱卫,道门英杰、百家学派,无数人前来投效。要不是末代秦王脑抽与我们昆仑闹翻,又直面妖潮席卷,今天的中土之主可轮不上大正傅家来做呐!”

殷元元吃到兴起,胡吹海侃起不知何处何时听来的药师真人编造。他一贯如此,这番言语说起来也不存顾忌。他绕绕弯弯许多,里面藏着用古代秦王比喻当代文侯,希望姬家与昆仑同心同德,他日更臻辉煌的意思,这个在坐的人也全听得出来。不过我宗名义上是来帮zhù

大正王朝,不方便公开呼吁傅家退位,这不是殷元元顾忌,而是没忘记礼貌。

自然有不少人反驳殷元元,也有些人来声援殷元元,还有些无所谓的看热闹。但反方明明德是大正王朝忠犬,又是强dà

的辩论战力,他引经据典,口如悬河,逐条批驳。文明大典谈到欧阳既济的西河道原本即是昆仑本山所在,昆仑遇到妖潮入侵,便携全部灵脉与治下百万户渡海西遁,尽弃关中之民。那西河道失去灵脉,水枯山崩,从原来的膏腴之土变成浩瀚流沙;那秦国失去了昆仑依仗,浑无力量抵御妖潮,一国瓦解,百姓惨遭屠戮,赖剑宗才续得命脉。

殷元元和声援者一时被堵得无话可谈,殷元元索性耍赖,

“你一个书生,真是读腐了书!我家是连着十代的中土移民!本人的见闻来自真实见闻,你学的都是大正文人编造的历史!”

连千年史料都是编造,那等于文明大典脑中记载十分之九都是无效信息,辩论就无法进行了,场面一时冷了下来。柳子越对着美好的夕阳另起一个话题,开始务实地讨论夜宴与住宿问题,

“长安官邸是给关中都督僚属居住,姬家祖业给文侯府家将居住,关中的昆仑、龙虎宫观还未建好,我等一律在前朝离宫歇脚。三十六离宫大半荒残,大正王朝修葺过一些,百年来关中战乱频仍,天波侯也无暇继xù

经营。如今有七处可用:文侯预留的最好一处是建章宫,铁定给宇宙锋他们了。其他六处有四处是招待下宾,只有二处合适诸位:长杨宫往常是招待昆仑与龙虎道友,甘泉宫是招待他派的道友。景道友修为高深,非寻常修真者可以比,不妨来长杨宫歇脚,方便与宗门的道友朝夕切磋。”

“柳子越这句讲的是人话。景小芊,我还要在关中留半月,我们先斗上几番,瞧瞧你有什么新鲜道术,算是山河榜前的演习。”

殷元元欢然道。

景小芊却拒绝了,“你们宗门自高自大,瞧不上他派的修士,连住一起都不屑。我偏不和你们住,我去甘泉宫,与其他散修一道。”

这话极有骨气,不忘根本,说得我感同身受,暗暗点头。若非琳公主带我入昆仑,我也不过是修习残缺武道与星宗杂术的散修。

我向众人说道,

“如非缘法,我们各宗各派也难得在此相聚。景道友是我们新交的朋友,她要去甘泉宫住,那我们乘此机缘,也一并去甘泉宫拜访他派道友吧。”

殷元元本来是懒动心思,就依柳子越的建议行事,既然觉得我的提议新鲜,便改口赞同我的意见。上官子羽接着附和。柳子越也只好从了。

姬傲剑赞道,“甘泉宫的修真者道术奇幻,我师傅开口,我也随着诸位去瞧瞧。”

飞艇转头,降在长安西面远郊的泊船空港。明明德是大正王朝使节,先行辞别,驱车回长安官邸。入夜,我、殷元元、柳子越、上官子羽、景小芊、姬傲剑一行住入甘泉宫。

甘泉宫建于长安郊外的高丘,盘踞一条小灵脉,丘下是繁密的居邑。宫殿阔大,馆舍精雅。夜宴的主殿有数十道我素未谋面的金丹气息,显然是一年来闻听昆仑动向,趋时投奔文侯的新人物。

“六十一个金丹,四十二个不过中下层修为,才相当于宗门的试炼弟子。这阶段的宗门门人还在丝毫不敢懈怠地准bèi

内门试炼,这些人却浅尝则止,升了金丹便不再进取,汲汲在红尘里打滚了。”

殷元元又忍不住神念里向我吐槽起来。他也不管文侯广招群修正是争取天下人心,何况他们图的也是红尘里的快活热闹,。

姬傲剑则从纳戒取出名簿,按图索骥,为我们介shào

各方人物。诸修士来自天南地北、五岳四渎,乃至有四荒之人,以京口流民帅、太行英豪为多。中下层金丹是一骑当千之辈,上层金丹可力敌万人火铳,他们在各自的郡县洞岛也是呼风唤雨之辈。

殷元元面相喜气,言语活泼,诸人都不与他生分。上官子羽报出家门,群修就和他热络起来——上官子羽虽然无官无职,在龙虎宗也没有长老衔头,却是天下数一数二的财团掌控人,群修就算不与诸侯过从,在人间也少不得上官子羽帮忙。

我低调自报家门,和诸人寒暄,群修仍是免不了齐齐围观起我——这场景我遭遇多次,一次是在妖宫被群妖围观,一次是在蜀山被剑宗围观。这番还是免不了被群修议论我杀山河榜第三唐未央的事情,剑宗发布天下的战报文书实在对我名声影响极坏。幸而众人卖文侯面子,没有追究文书上我向天下宣bù

在剑宗为唐未央守丧三年,怎么又食言而肥,在长安突然现身。

我只好顺着众人心藏的疑惑乱扯,

“在下在剑宗的镇妖塔里又立了几件微功,挫退入塔窃取神剑的变钜子,打得蛇母改邪归正,游说剑宗的小祖师宇宙锋襄助文侯,九人会判定在下抵清了过失,于是在新春放行,才有缘和众位相聚。”

这番真假混淆,无人对质的鬼话让群修改变了眼色,听上去既然剑宗不再追究我,诸人方敢凑近与我攀谈。有几个格外好奇的上层金丹径直问起我天落歌与萧龙渊恶战的情形,他们却是仅次宗门一等的名门修士,或是源远流长的百家传人,他们的进退代表了天下对宗门的向背。我不得不用心斟酌语句,既不能夸大萧龙渊实力,矮化宗门的力量,让群修失望,也不可以盲目吹嘘,让群修对妖邪掉以轻心。

景小芊与众人打完招呼,选一席独自饮用文侯待客的琼浆玉液,一面默观主殿正中位置上的一块清光石壁。

诸人落座,我才留意清光石壁上正映现两位修士相斗的场面。修士立足之处是甘泉宫的斗法高台,高台纵横皆有百丈,拔出云中。两人的气极强dà

,与剑宗樊无解相若,皆是道胎金丹,在群修里卓而不群。

清光石壁中的女武者一身红色短打劲装,周身也环绕着耀目的赤色火光,手捉一口狼头金鞘的六转神刀,来去如电,上下跳纵,才瞻在天,忽而落地,直追着对手狂风骤雨般的挥砍,高台到处燃烧着烈火,逐渐销融;

对手是一个河童马头,大腹便便的修士,还披着镶嵌或蓝或紫宝石的袈裟,躲闪之间很不灵便,但他怪异的闪避方式总是间不容发地让过女武者的致命击。河童马修士能足手互易,倒立迎敌,关节头颈任意旋转,超出了人类躯壳的限制。他的乘隙还击甚少,但寥寥数次却有相当于潮汐和山洪的威力,磐石打造的高台被他掌力击中,不是磨成粉末,就是打穿高台,石块如陨石般砸下

——幸而高台法阵张开,落石都不曾毁屋伤人。

群修看的惊叹,我却见惯了翻天覆地的斗法,本想略略点头,但转念想如此太过高冷,与众人拉开了距离,也跟着群修鼓掌叫好,以至于被殷元元频繁白眼。

柳子越告sù

我们,河童马修士与那女武者皆非寻常之辈:

女武者是古武六道之泰山派的嫡传弟子刀惜春,泰山派掌门选定的继任者,并获掌门亲赐镇派神兵狼牙刀。刀惜春统领太行八陉,是原芷前最强一股燕赵义军的首领,斩妖痛快,群雄皆敬称刀姐,只因投奔文侯姗姗来迟,才被原芷先抢了幕府座次。她修liàn

金钢万锻烈火气功,不逊于道门真火,随着她的战意高涨,那烈火罡气能由赤转橙,再变黄变白,历经青蓝紫诸层,臻于无色,火力却已经相当于星辰大热。与泰山派更高、更快、更强(Citius,Altius,Fortius)的“极”字武学理念恰是相得益彰。

那河童马修士是多林寺的嫡传弟子智丈大师,本被多林方丈选定为继任者,却耽迷空门之理,整天在寺中宣传习武无用,要用一切皆空破除武学障碍,遂被多林方丈发配到藏经阁扫地。智丈大师见继统无望,又没有转入空门的门路,又闻听文侯纳贤,遂来投奔。

别瞧他抛头露面是一副河童马嘴脸,实jì

是血脉纯正的人类,所以不被剑宗荡魔院缉拿。多林寺在武道六派以“怪”著称,向酷爱服用易形丹,以求暂变强dà

妖怪增幅战力。智丈大师喜变河童马对敌,时日积久,便终日一副河童马相了。文侯本制作了易形丹解药劝他服用,但智丈大师勘破我相人相,以河马人身本无不同婉拒了文侯的善意。

智丈大师自幼修持多林寺镇派武学龙象搬运功,这门神功公孙纹龙也会。龙象搬运功必须每日修liàn

,一日不可断续,否则前功尽弃。但不问资质,只熬年头,修liàn

者耐心修持,力量便能稳步增长,至多修liàn

千年,便能达到十龙十象的上限。上届山河榜智丈大师神功未成,被宇文拔都一招而败,如今他年头熬满,有在山河榜一鸣惊人的绝大信心。

武道六派在红尘影响巨大,至今都被凡俗瞻望,只是被宗门淹没了光芒,六派出上一个道胎金丹便被掌门视若掌上明珠。两人来投,便是泰山派与多林寺分鸡蛋放在昆仑篮子的意思。他两人实力冠绝散修,皆想在众人里话事,又不肯谦让,遂在高台斗法排个座次。

我们夜宴欢谈至第二道菜肴,清光石壁上,刀惜春与智丈大师已经斗到酣处。我估算了下,智丈大师的翡冷翠袈裟能抵御真火,他的肌肤又如岩石,所以未尝大碍,只是被刀惜春的神刀狼牙砍裂处却是鲜血淋漓,显得面目格外狰狞;刀惜春的武技自然在一切皆空,久疏战斗的智丈大师之上,但她没有龙象搬运的冷板凳功夫,烈火气功消耗真元又巨,下面的交锋倘若被智丈大师击中一下,便大大不妙了。

只见刀惜春破釜沉舟,将烈火气功催发到紫色,忽然一股莫大的玄阴罡风从高台之下钻上云端,自两人间涌过,智丈大师与刀惜春两人竟被禁制了行动,木偶般呆立高台。黑风里缓缓爬出一物,却是一条三丈长大的金色蚕宝宝,源源不绝、悠长深邃的神念从那大金蚕传出,遍及甘泉宫,

“诸位道友,这甘泉宫的头一把座次,还是让给尹某吧。”

我手中酒杯微微一晃,席上诸人不乏色变,有见闻颇广的修士不禁呼唤出来,“这是玉真派的尹小过道长,他的天蚕神变又继xù

变化了!”

姬傲剑翻名簿,兴奋道,“又来一位高人投效文侯姐姐,又一个名派向我昆仑示好。这位是武道六派里玉真派的嫡传大弟子尹小过,上届山河榜的第十三名。他修liàn

了玉真派的至高武学天蚕神变,这门神功据说没有上限,每经lì

一次生死劫数,修liàn

者便能化入蚕身,等破茧而出,躯壳便更为强横。”

“好好的武道沦落成这种妖术,”原来默然的景小芊忽然嗔怒,立身向殿上诸位道,“小女子是一介散修,无门无派,行事但凭好恶。今番看不惯尹过趁人斗法疲惫,摘取胜果,等我上台收拾他!”

她话音犹落,已经陡现在清光石壁上的金色蚕宝宝前,人在主殿凭空消失。

上官子羽停杯向我深沉道,“今天甘泉宫的头把座次又要换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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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七四章 出关(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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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小芊晃搜魂铃,解开刀惜春与智丈大师的禁制。智丈大师合十谢过;刀惜春却是忿忿不平,又要提那一丈长的狼牙神刀向前以牙还牙,经智丈大师所劝才悻悻罢手。两人皆下了高台。

那大金蚕又传出神念,“尹某还差片刻即能破茧而出,容诸位稍候片刻,数个呼吸即能决出胜负。”

景小芊也不抢攻,在一旁冷笑,“玉真派的武道没落了,只仗着一些妖术维持门面了,莫要以为有天蚕神变即能进山河榜前十。我且候你,诸位也稍歇,数个呼吸即能决出胜负。”

“天蚕神变不过增益躯壳之术,与多林寺用易形丹无二,我派依旧是凭武道立足天下。多言无用,手下见真章便是。”那金蚕回了几句,又沉默不语。只见茧丝从蚕吐出,重重将躯壳包裹起来。

殷元元聚精会神地注视清光石壁,我却起身问候回到主殿的智丈大师与刀惜春。

“你即是原芷的弟弟原剑空?怪不得那厮有恃无恐,仗着昆仑天大的势力侵吞我们的部曲,”大概是余怒未消,又与原芷结怨颇深,刀惜春听明白我来历,白了一眼,另择一席坐了。她也不收摄那一丈长刀,径插-入石阶之中立起。

智丈大师却十分仰慕我们昆仑,挪座近我,一只河马蹄子搭着我的手,浓烈的妖气熏得我十分不自在。他似已将方才争斗悉数抛诸脑外,奉承我是昆仑高士,随即要与我谈玄说道,

“贵宗姬真人是清谈大家,扇动都下玄风。小僧昔年忝在京师,恨无缘请教。原道友即是昆仑门下,想必领悟玄理,也是非同小可。我观你名号里说:原来剑宗是空。恰隐隐挠着小僧苦思冥想的关头。小僧自幼钻研空门之理,平日恒思道是否为空,求之本无益处。今见道友叫剑宗是空,犹如醍醐灌顶,其实何止剑宗是空,宗门是空,大正是空,道友是空,小僧也空……”

我听得傻了,如此无底洞般的纠缠真人也应付不了,急向其他师友求救。龙虎宗是与精藏世内外典籍的高门,上官子羽是能辨析义利的,可想来他早知dào

这河童马修士呆气,装作与另一席人攀谈正酣,分不出心神。殷元元在研判景小芊与尹小过的斗法,他本来也只对口腹有兴趣,对口舌没兴趣。

我只好揪起柳子越衣袖,他一眨眼珠子,替我挡下话,滔滔不绝道,“大师谬哉,这世上金钱、美人、富贵、威福都是真的,对死人方是空。你是活人,便见不到空,你是死人,也无法说空。活人见道,道就是真。大师你是活人明甚,能就该思活人之所思,死人问题则非我等所知……”

那智丈大师依旧不休,“红粉骷髅,金玉粪土,物转眼成空,又怎么是真?”

柳子越纠正,“大师以流变混淆了不变,红粉是真,骷髅是真,金玉是真,粪土是真,哪样是空!”

那智丈大师被柳子越一顿抢白,喉咙中的言语始终无法吐出,不禁跳出席外,又挠头思考起来。柳子越得yì

大笑,向我传神念道,“这位多林寺道友还是修liàn

武道为妙。”

柳子越笑声刚落,大殿忽然响起了喧哗。景小芊倒提着一个面白无须、人事不省、唾沫乱流的青年道士入殿,将他抛在殿心。依旧回到自己席上自酌自饮。

那斗法高台上,只余下一个破开了的茧子。

我有些懊悔,我和柳子越与智丈大师辩论的这回功夫,竟然真分出了胜负。我见殷元元与刀惜春的面上都是异常凝重。群修默然,瞧景小芊的眼神恍如视神人。

“景道长也不过能勉强招架三个鬼门道胎,如何可能眨眼便生擒尹道友,这岂非不逊原师弟了吗!”柳子越大惑不解。

我问殷元元是怎么回事情,他思索了一会儿方道,“天蚕神变后的尹道友真元强劲,凭我们初遇时景道长显露的武技断无可能轻取,孰料她方才使用了一本人皮书,将尹道长摄入,等人皮书吐出尹道长,立时便出了结果——不知dào

那书是否她从鬼门取来的秘宝,又有点龙虎宗符法的影子,但必是一件神器无疑。”

上官子羽道,“我们今天来甘泉宫是没有白饱眼福。”

我走到殿心尹小过身边,喂他服下还魂丹。不久道士醒觉,满面皆是惊悸,许久方平。听毕我们来历,道士露出惭色,“原以为自己能与群雄一争短长,谁料不过是井底之蛙,还辱没了师门,连散修都敌不过,更不敢追赶诸位。罢了,罢了,尹某就此别过。”

姬傲剑有些着急,忙向我使眼色。我知dào

他怕将千辛万苦招揽来的人放走,便挽住尹小过,诚挚道,“尹道长放宽心思。这位景道长屡有奇遇,道术不逊于山河榜唐未央,我等也不敢言胜。至于道长方才与智丈大师、刀姐的过节就一笑泯之吧。”

尹小过一望智丈大师,僧人合十;那刀惜春虽然心思不定,终究是吐了一个请字。尹小过也就借此下了台阶,讪讪坐入了席位。

我未领教过景小芊那人皮书的厉害,几次想在席上邀她相斗,但转念又想她是姬真人吩咐竭力招揽的人物,也不能让群修误解我们昆仑是来甘泉宫逞强的,终究深藏心中不言,由她成了席上最风光之人。

甘泉宫欢宴毕席,我径回宫苑中的僻静雅舍。

子夜时分,我纳戒响动。我从纳戒里取出一件形如扇贝,可容于掌的法器,此宝唤作传音贝,专做通讯之用,关中无dí

寇和灵脉异动,所以长距神念可以从容传递。我开启传音贝,贝中映出文侯音容。文侯易了便装,风采依旧,正于私邸批阅案牍,也不用什么法器,直接将神念传入我的传音贝里,

“我事务实在繁重,现在方有暇和你一晤。你事我已经知dào

,宇宙锋等宗门也暂时羁縻。返回长安便是海阔天空,再无人能害你妨你了——只是我见你入住甘泉宫,稍意wài

了下。”

我谢过师姐,讲明了自己领门人笼络群修的用意。

姬师姐赞许道,

“这道理要在红尘里厮混过的门人方能明白。我方才也分神念去招待下宾的宫室问候投幕府的诸位炼气士首领。”

这也让我稍意wài

:世上炼气士有数百万之巨,品类杂多,龙蛇相混,关中现下就有十万以上,我笼络有数的金丹修士也罢了,文侯竟也不辞辛劳屈尊降贵地亲自-慰问新入伙辈。

“原师弟须知,元婴金丹尽可以万里独行,自善其身,但要集众成事,不得不留意驾驭炼气士团体。元婴金丹不会耐烦庶务,也与民众悬隔;而炼气士上承君主,下抚民众,遍及世间诸行业,犹以军中为多,在乡间城里影响巨大。赢得他们的向背,也就赢得了民心的向背。”

姬师姐顿了下,淡淡笑道

“我也是近年亲自抚军,才渐能践行这番道理。有部史论讲得最为透彻详尽,你若有兴趣,不妨精读,我不再唠叨了。”

她神念经过传音贝,灌入我的青石板里,青石板上又映现了一部二十卷的《治安书》。著者名唤“边正心”,自称天地飘飘一沙鸥,序里提到的定稿年代距今三十年。我对史学一向眛然,但想到文侯举动都有深意,她殷勤荐书,多半是要我明习人间大略。我道术都修习不来,见她点名督促,只好硬着头皮应承。

既然谈到政事,我们免不了又谈论起昆仑在关中的经营和征伐。

“我昆仑昔年对关中寡恩,幸而五百年过去,关中物是人非,旧怨已淡。当今征战是末节,重树根本是要务。你想必知dào

,百年来大正王朝疆土日蹙,诸侯林立,朝廷不过保有河洛诸郡,财源兵源皆乏。之所以依然关中仍在,纯是往年天落真人强压剑宗各派系议论,拨用蜀中本山的资源救济。如今我宗要在中土竞争,剑宗便顺势将关中的担子全挪与了昆仑。傲剑领你看到的关中升平气象,已经全靠我宗动用西荒资源维持。我宗长老会内自然也有非议声音,但五位真人要领昆仑重回关中的意志如钢,我宗要一洗被万里云祖师逐出中土之辱。”

她取一幅秦地四道舆图示我,指欧阳既济占据的大沙碛谈道,

“这里原来是我宗本山昆仑所在。颜掌门计划,三年内灭欧阳,山河榜后将西荒洞天回迁此处,将沙碛重变沃土。”

我兀得大震,这番举措不异于王朝迁都,不知dào

要冲破多少阻力,即使龙虎宗的盟友也未必乐意看到。

姬师姐肃容道,

“你是我宗真传弟子,这机密事可透露与你,龙虎宗人,你唯可与上官家谈论。其他龙虎道友由颜掌门和姬真人斡旋,非我许可,你不得先行向他们泄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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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七五章 出关(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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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侯转过话题,忽然问我,

“原师弟可曾想过有朝一日由你来统帅万军呢?”

她面色平静,我却一下愣住。平白无故,姬师姐何出此言?

——世间诸侯看似纷繁,荦荦大者,如上官天泉、文侯、宇文拔都、南宫磐石等,皆与各宗互为表里。论起修为和家世,我还不能追上姬师姐;资历更被她占了鳌头,除非她遭遇不测,我并无机缘掌控万军。至于剑宗在人间留有傅家和宇文两家,原来是以宇文家来敲打傅家不生异心。文侯蒙受着祖师、诸位真人,乃至长老会的器重与恩宠,家族根深叶茂,可不需yào

我来替代。

我仍在思索之中,文侯却说了下去,

“你初入门时仍然是少年心性。有些隐情,虽然我们昆仑长老会看在眼中,却不是揭示的时机。如今你历经磨难,心性渐坚,若说的直白,你也能受住。”

这话说得我精神贯注,全身紧张。我与她相隔两处,只凭着传音贝晤面,任什么情绪都不便发作。

“转劫一事,即便祖师都无从预测往何处去。倘若侥幸不曾陨灭,便似一梦醒来,犹在懵懂,已是新生。师弟在转劫前,只带了雷法总纲,却将记忆道术都封在符钱中,真如孤身跃入深渊。在你转生三年后,观水祖师才选了一只灵龟作祭,卜得你降生在齐地一处诸侯人家。当年他分灵踏足中土,本来是要把你领回昆仑的。”

我模糊不清的童年记忆里,是我娘不忍我离家渡海,婉拒了那道人的请求。我全然记不得那道人的面目,依照文侯的话,亲手赠予我银蛇剑的竟然是观水祖师,而我爹娘竟驳回了昆仑祖师的请求!

“我宗对南宫家和原家的纠葛了如指掌,令堂大人如此私心自用,留你在南宫家的监视下,实在是把师弟置入了绝险境地。”

她淡淡道。

“世间待我善者,莫过于爹娘,她又怎么会害我?”我按捺住焦急的心意,努力缓缓问。

“你二世为人,待你善者何止他们?——自上一世师弟即在我昆仑门下,难道门中之人待你不善?难道你师尊待你不如他们?”

——我师尊?我师尊是新拜的药师真人。啊,我前世也该是有师尊,可那位师尊是何人,我竟一点也想不起来。

文侯毫不为动,继xù

说下去。

“南宫腾蛟是星宗布在中土的棋子,他立足未稳时,借势于朝廷委派的广陵太守。等他羽翼丰满,便命家臣扮作盗贼,除去广陵太守这道障碍。只余下广陵太守最亲爱的女儿未杀,南宫腾蛟将她收为义女,又将她嫁与最器重的大将原毅。”

我心中百感交集,痛楚虽有,却是最淡的一种。我从小就隐约猜到此中内情,下手杀我外公者即是我爹爹原毅。但昆仑远在西荒,又如何知dào

这种南宫家的极大机密呢?

“中土是天下英才争竞的舞台,从全祖师起,我们昆仑就毫不懈怠地将中土各方的千头万绪抓在手心。天下没有一方势力不曾领受我们昆仑丹药的恩惠,所以也没有一方势力不曾将他们的秘密透露给我们。”

我注视着文侯。

文侯道,

“列国时代,诸侯最忌惮被家臣以下克上,可当时道术为尊,谁家能免于此患?这百年来,新起的诸侯又重受古人之患:南宫腾蛟虽是厉害元婴,可周围也是强敌环绕,难保不遭劫数,不得不栽培重用金丹大将,原毅是他最得力的弟子,也是南宫家最大的内患。老南宫只有一个资质不凡的孩子在星宗修liàn

,原毅却先一步跻身道胎金丹——即便宗门,一代之中,也不过十数人有这样的境界。如果那孩子修liàn

无果,老南宫万有不测,南宫家或者易姓也未可知。”

——所以老南宫纳我父亲为义婿,稳住了父亲的心思,又挑动其他家将掣肘我父亲,给南宫磐石晋升道胎金丹留出时间。

“幸好南宫磐石也成为星宗屈真人的高足,南宫家和原家的兵刃相见暂且缓了下来。”

我心里咯噔。南宫磐石的道术胜我爹,又有大义名分,家臣拥戴,我爹爹也知dào

进退,怎么还会与他们不谐?

我低头看到月光照入屋中,映出我的影子,不禁叹息:我娘虽爱我,但她也有她的怨毒之心。

“上天恩宠,原毅的孩子们竟有着不让南宫磐石的资质,其中一个甚至得到了昆仑祖师的青眼。接连着二代出现厉害修真者,甚至一代还出现了两个,这在人间这是不可思议的福报,也是新世家兴起的契机。这两个孩子的降生,是原家与南宫家下一轮暗争的开始,不过这回合原家的主事人却是老南宫的义女,原毅的妻子。”

——原来我娘念念不忘,南宫磐石的土地臣民夺自他父亲,她要复仇,在他心里,南宫家的一切该是我的。

“观水祖师自然洞察到她每日喂那孩子服抑制宿慧的符水,也洞察到孩子的父亲将无数灵药灌注在那孩子的穴窍深藏而不激发。世上的父母对自己的孩子拔苗助长还来不及,哪有如此打压孩子修liàn

道术,不断延迟仙苗修liàn

的期限?”

——因为他们首先要保证我在南宫家的眼皮下装作一个寻常的孩子活下去。我不能去昆仑的原因也是如此,那样南宫家都会知dào

原家的异志,杀生之祸立时会降临在他们头上。

“我娘也是陪伴着我处于险地,观水祖师离去后,每时每刻我们都在南宫家的监视中。她想将南宫家的土地部众完整地交给我。而我幼时一旦去了昆仑,原家在南宫的根基便会被全数清除,我和南宫家再无牵连,她想交给我的东西便荡然无存了。”

我对文侯说。

文侯停了半晌,道,

“可惜到你十四岁的时候,你的宿慧再也压抑不住,而修liàn

的期限也再耽搁不起。南宫家仍然毫无破绽,所以令尊大人不得不带你们走了。”

倘若南宫腾蛟在那十年突然遭遇劫数,南宫磐石又远在星宗,我爹娘竟可以乘隙抓住南宫家的权柄。但这些都未曾发生,第二个回合的角逐老南宫拖赢了我的爹娘。

“昆仑还知dào

些什么?昆仑可知dào

了断我家爹娘和部曲的银龙?”我脸色阴郁,一字一顿。

“白云岛的海图是令尊大人预留的后路,全然超出了昆仑的计算。我宗鞭长莫及,爱莫能助。”

——白云岛。白云岛。我默默念叨,突然道,

“姬师姐,你怎么知dào

那个地方!那你也知dào

原芷献给你的坠星,并非是屈真人赠她,是我和她从白云岛夺来的吧!”

文侯折开小扇,轻轻摇起,

“我还知dào

那坠星是她从你手中抢夺,所以我受之全然无愧——原姑娘或者以为我不知,或者已经知dào

被我看破,却要仰我鼻息,奈何我不得——你们两人到了那块星宗遗失的洞天,你最终被困在岛上,你姐姐却扬长而去,如此的至亲未免太过凉薄。我扪心自问,绝无法如此对待我弟弟傲剑。”

“文侯,你忒阴险了。”

我这话并不硬气。一时之间,我立场混淆,不知dào

自己到底属于哪一方。原芷是我至亲,可我偏偏厌她;昆仑是我归宿,可我又憎昆仑利用我姐姐。

“星宗在中土布过三大棋子。公孙家转投了妖宗。南宫家与大正王朝可取所需,制衡剑宗宇文家的势力。我昆仑宗用原芷姑娘,是向天下宣示星宗与我们站在一边,也借星宗之名向剑宗施压。你与原芷姑娘相知甚深,当明白世上之人难以共患难,能共患难者又难共安乐,我雅不欲她久掌大军。等我们昆仑功德圆满,长老会建议由你接管她辖下的大军,你们原家一体,应无大碍。你也可以乘那机会断了你们间的孽缘,莫要辜负了瑶池中人的心意。”

昆仑掌握的秘密远超出我的想象,仿佛我的每一处毛孔都不曾漏过。文侯的形象渐在我诸识里淡去,我只觉得四下都被黑雾笼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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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七六章 出关(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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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半月,我拜访毕在长安襄助文侯的昆仑与龙虎宗诸位师友,另央求文侯在九人会上替我补一个“封魔岭头斩妖得力,剑宗赦我过失永不再问”的公告洗刷声名(至于我斩的是谁,顾、穆、宇宙锋等自然心中明白,但他们绝不敢声张),随即预备返回昆仑解除阴魔,晋升元婴。殷元元则特意向张机子交割了关中采药炼药的职事,我和殷元元约定,由他继xù

辅导我炼药,我则当他再战山河榜的陪练;柳子越接连办糟了几件差事,关中诸将弹劾的矛头又转向了他,他便借口重炼被破的影术,也回昆仑去避阵风头。

至正泰三年二月头上,我们三人辞别文侯,西返昆仑。向西的陆路仍然被欧阳家与妖猴的山头遮断,我们须改向往北入海,再缘中土大陆向西。一个昆仑内门弟子往返两洲须近一年,转运大军和物资更要耗费若干年光阴。宗门虽有若干宙光艇与载物葫天,但长老会审核极严,寻常来去绝不可使用。

上官子羽陪伴我们一行至天高原上的云中城。浩瀚大漠上独立着一座高耸孤城,配备了近百要塞炮。一条金色洪河贯穿城下居邑,也滋养了两岸的美好绿洲。云中城以东的沙碛林立着诸多烟囱般的坚石口,从口中腾起的黑烟有几百道,几将半边天际全染成墨色。上官子羽告知我们,那片大地下是建造舰艇与打造兵甲、傀儡的场坊。天高原下本来蕴藏着宝矿与黑火,当年昆仑离中土时特意封印,于今重新启用。原芷不是在云中城处理公务,便是在地下的场坊监工督造,无一日懈怠。

上官子羽要去云中城审查亿万财团的营造进程,在此与我们三人辞别;我犹豫了下是否要和原芷相见,心里好恶相杂,暗思我不管其他,只保住她性命完好便是,现在又并非原芷危难关头,终究是弃了见面的念头。

过了云中城哨所勘验,只余下我、殷、柳三人前行。我驾起紫电飞龙,携二人穿越荒漠和草原。越北越寒,人烟愈稀,城郭从有至无、偶尔才能瞥见十数或数十人一伙厚裹皮毛的游牧野人,以及随着他们一道漂泊无定的狗马与帐篷。

不觉北海波涛响起,已至洋面。处处无殊,天水一色。我们取昆仑的海图出来,配合着度量衡定位,折向西方。

瀛海浩大,金丹一路西飞,也早晚会活活累死,更不必说凡人了。这海图十分机密紧要,标示了西荒和中土间无数昆仑掌握的岛屿,足供门人在漫漫途中歇脚。图上的岛屿有些是我们昆仑发xiàn

,有些是我宗购买,有些是我宗兼并,另有一些岛是我宗元婴者特意从海底升上洋面来衔接岛链。长老会调整了这些岛周围灵气,它们若隐若现,非别派的人能轻易寻见。

十数日后,我们抵达了昆仑最近中土的西贝岛。岛与海相混,每日子时方才显现一刻钟点。这岛有数十里方圆,是虫子都找不出一个的无灵气不毛荒岛,不符合昆仑与灵药异宝为伴的传统。大概是与妖猴领地相隔不过八百里,我宗不愿与它无谓冲突,特意择了此处。

岛的洞窟深处有两位昆仑金丹驻守。一人叫仇深,一人叫寇众,两人满脸皆是抑制不住的怨气。

我晓得其中的原委:这岛既不适合修liàn

,也远离教化风土,待在这白白荒废岁月,形同发配;偏偏位置重yào

,非有可靠的内门弟子驻守不可。若不是两金丹作伴消遣寂寞,驻守修士不是憋傻了,便是要弃岛而走。

殷元元前番来中土遭过两人白眼,这次装作没看见。柳子越则用古时武林盟主小龙女在古墓独处十六年的例子勉励,反被仇深寇众一阵追打——两位竟已在岛上待了整整二十年!我好意安抚,允诺在二十六届山河榜时请宗门另找人替代他们,仇深寇众方才罢休。

盘桓数日之后,我们又依照海图经lì

数岛:

有的岛被风暴环住,类似我少年时见识过的白云岛,只是规模较小,念昆仑的禁法既能开启洞天;

有的岛被鸟翼人首,妖声惑人的海怪盘踞,寻常散修绝不敢登临。我宗有特制的驱魔香将之暂时屏退。

有的岛上还有酋邦。碧眼白肤、发色或金或褐的蛮夷能锻造青铜兵器,搭建海怪船首的风帆船,营造石头城郭。我们也不干涉岛上诸邦的纷争,径直飞入岛民尊为神山的洞天居住。此处安泰,弟子巡察即可,无须留人驻守,洞天只设下若干禁制,内有丹房、芝房、剑房。剑房存了数十口我宗祭炼的飞剑,内中还有二口上品飞剑。酋邦倘若出了一个勇士有缘进入洞天,得到这批宝藏,立时可以称霸小岛——只是在山巅与山腰间我宗立了一道数里的极寒带,进入的凡人十数个呼吸内便会冻成冰人。那样的事情迄今未曾发生。

“殷师兄,乐真人这号蛮夷莫非就从这类岛上撞到了机缘?”乐静信不苟言笑,刚直畏人,我心中不太喜他,没事儿黑他几句也是好的。

“乐真人虽然和这些蛮夷形貌类似,却是西大荒洲的豪门望族出生,哪里需yào

撞机缘,走宗门招仙苗的正途就足够了。西荒幅员广大,倒与中土仿佛,也粗有教化文明,有城郭、图书、兵法、美食、音乐,还能打造好铁、好剑、好船,养好马好狗,人才有中土四分之一,乐真人便是其中不世出之辈。但诸国争战不休,百里一城、十里一堡,领主如狼,盗贼如毛。洛神家和我宗到西荒后,将中土的火铳、造纸术、印刷术与航海术传入,西荒的文明就渐有气象了。”

殷元元说。

“也就几个海港小城邦富饶,能组建小股火铳卫队;内陆荒残,一点油水也榨不出。”柳子越道。

“那这些岛上的蛮夷和西荒人却是从哪里来的呢?”我所学过的典籍可从来没有讲过。

殷元元思索了下腹中的学问,道,

“据颜掌门考证,天下的人族蛮夷皆是洪荒年从中土播迁至四荒的,经过数十代人至百代人的嬗变,渐而容貌与中土人相异。你瞧这岛上的蛮夷落后,其实倒是西大荒洲人的祖先——洪荒时人族甚少,也浑无天地大小的知识,往西播迁的人族至一大岛,便在岛上繁衍生息,待生齿日繁,便析分部落继xù

播迁。如此数十代后到了物产丰饶的西荒大洲,就另开人族一大脉了。其他三荒人族,也是这个播迁的道理——只是北荒妖族肆虐,那里的人族剩不下多少了。”

我不禁感慨——如今金丹者不过数月,人族不过数年便能横越的大洲,在洪荒时竟然要数十代人的光阴才能渡过。当时人知见狭小,便以为天地狭小。而今人族知见渐广,天地也随之开阔。可知识永无边际,待能探索五大洲之外的大瀛海之时,后人之视今日,也犹如今人之视古人。

我忽然生出一个念头:那些能在一日之间横渡两大洲的祖师、真人,是否也有人游览五大洲外呢?

我想起了曾经晤面的万里云祖师,油然产生了莫大的坚信:修真者乘天地,御六气,出入显隐,与道周游。那样的修真者一定是有的!

我向殷元元和柳子越道,

“修真者也不能把光阴空掷在赶路上。我阴魔未除,无法深造道术。殷师兄在封魔岭已经指点过我炼制黄芽丹和血丹,既然这洞天里有炉鼎和药材,我便取来借用,你继xù

教我炼制腐心丹和还魂丹吧。柳师兄也可以利用洞天内的玄阴丹重炼影术。”

两人称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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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七七章 出关(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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腐心丹的炼制须熟悉诸色毒虫,另要兼习蛊术;还魂丹则用黄泉畔的离魂草为主药,获取药材异常不易,又是控摄心智的药物,施用须格外慎重。这两种丹是剧毒和摄心两大类丹药的典范,一旦炼成,便能纲举目张,触类旁通。我固然熟记药师真人授予的丹方,但无数关碍的火候分量都是历代昆仑炼药师试炼的经验积累,宗内心传口授的机密,只有殷元元这样的嫡传门人倾心协助,才能顺利进展。

接下来数月,我们又经过了十数大岛。我一面赶路,一面在驻岛时候炼药。炼药间歇,我便翻阅那本边正心的《治安策》:

此书研讨的是一千年来中土的军政历史,断成列国时代、盛时大正王朝和衰时大正王朝三期,主线则是绵亘千年的金丹与炼气士斗争。

我心中奇怪,这与我过去所知大相径庭:

以列国时代为例,依修真界的常识,武道纪初,无数小派涌现,各仗道术争强斗胜,唯力是视,打得中土城郭为墟、荆棘遍生,文明形如荒莽中的若干孤岛。经lì

了八表同昏的一百余年,道术小派里蜕变出十来个建国称王的旧世家,他们恢复了人间的秩序,又开启了列国间纵横捭阖的争霸。这些君主都是诈力绝伦的雄才,既掌握了人民土地、强军灵脉,又垄断了珍奇道术、秘宝神兵,一面排抑其余道门派别,一面又笼络道门英才入世效力,与他国竞争。这些家国一体的诸侯数传而不衰,甚至跃现了楚王金蝉那般真人修为的雄主,以灭绝道门,混一中土为己任。

可自龙虎宗周祖与楚王金蝉一战,将这号红尘里的异数消除,世家便每况愈下,宗门却蒸蒸日上。

修道是天资、功法、历练等诸般机缘的和合,绝非垄断几部功谱便能天长地久握持至强力量。天资随缘,世家也无法强求,人类血脉相差不远,列国的嗣君未必能胜莽泽小民,世家又只在狭隘宗族内授受,终究难免固步自封,沦为一潭死水。外有强敌环伺,内有诸卿觊觎,权柄转移无定。周祖破楚后,列国又出现了旧郑崩解,田氏代齐、儒门替鲁、三卿分晋、秦王绝嗣等大事。

而当年宗门不拘一格,从普天下人中选拔仙苗,又持之以恒搜辑法藏,师友之间倾囊授受,切磋琢磨,道术日新月异,一代胜似一代,终究压倒了旧世家,直至武道纪尾的妖潮退去,遂接管了天下。

这部《治安策》却另辟蹊径,书中分天下人为君上、金丹、炼气士、平民四阶层。金丹犹如文明纪之望族,虽然传承易绝,但寿命过之;炼气士则如文明纪之豪绅,以平民为土壤,除之不尽,充塞九州。天下一切权柄转移全视君上驾驭金丹与炼气士之术而定,平衡得当,便能长治久安。

天下格局嬗变至旧世家建立大国,君上强者能跻入元婴,弱者也屹立于金丹绝顶,但只有投影之术,却无分身之能,不能包办方面,又兼精进道术,劫数悬于头顶,后事难以预料。金丹者皆求利而来,不得不用,又不可不慎。彼乃开疆御边之利器,亦弑君篡国之源泉。金丹赴君求利,断不容他人分羹。彼在边疆,则领军独将,所任皆是私人,视监军蔑如也;彼在朝堂,则任事尚专,闭塞言路,唯行自家主张,置谏议于囹圄也。此等金丹,有功则杀之沮众,无功则国家所损。非以炼气士制之不可。

——我读得冷笑。金丹杀炼气士如杀豚犬,炼气士如何制衡?假使炼气士晋升金丹,便又是一个君主警惕的金丹了。可我转眼想起原芷行事,恰如此书所讲的一般;便是我父亲在南宫家,自己军中也容不得第二个金丹嚷嚷。这书也有几分道理。但我也曾带领诸多门人为宗门征战,并不如书中所叙。不过,我和诸位门人都是临时聚合,事毕即散,与书中数十年为诸侯效劳的金丹还是大不一样的。

于是,我便继xù

读了下去:

“炼气士,龙蛇相杂者也。龙者固不必论,蛇者恒呼朋引伴,声气相援。”

——这句是说那些有天资晋升金丹的炼气士不会停留在此太久,但那些资质有限的只能抱团搭伙,好不受金丹揉捏。如今天下的金丹不过万余,人民据说有数十万万,炼气士却有数百万之巨。书里说的不差。炼气士在金丹与平民之间承上启下,经手无数琐杂事务,他们凝聚一团,的确不容小觑。我收起怠慢之心,读下去:

“此辈犹以军中为盛,胥任军吏,又充精锐。其力不足以置金丹于死命,其怠则足以坏金丹之功业。金丹不结炼气士心,则炼气士奉他金丹为主,反驱原主;金丹若牢笼炼气士心,则为易代之凶器。故君上必轮番迭代,使金丹不得久掌军,又普赏炼气士,方能分离鱼水,遍插耳目。”

——这话读得我背脊发凉。炼气士是千年来一切强军的军官团,又担当最精锐的决胜营。他们杀死金丹不易,但足够怠工破坏金丹的好事。况且天下的金丹比起炼气士军队的数量却显得太多了,军队竟可以投靠出价更高的金丹,牟取更大的利益。

——其实何止金丹呐!天落真人当年在帝都杀了无数溃逃的炼气士立威,结果宇文拔都便在他与萧龙渊决战时用天子的名义轻易挑拨军队抛弃天落真人。

文侯将这本帝王术的书荐与我,是浑然不在乎我领会她御使将领的手法,这算得上推心置腹吗?

金丹者与炼气士结成一体,必然形成君主寝食不安的力量。所以不能让金丹者长久掌握军队;另一方面,君上又要普遍地封赏炼气士,让他们称心如意,这样他们才不会成为别人的军队,又充当了君主监视金丹的耳目。

可金丹和炼气士都要封赏,天下的平民承shòu的盘剥可就翻了数番。无怪乎史载列国纪的百姓过得困苦了。

金丹对于寻常百姓遥不可见,炼气士却是城市与乡里一言九鼎的人物。如果我易位而处,这样的封赏,会不会滥发呢?

我翻下数十页,是评述各国平衡金丹与炼气士的举措以及各国灭亡迟速的因果,径直看边正心论述宗门的部分:

“诸侯之病,宗门则无。盖宗门以求道为旨而非争霸,以师徒相继而非宗族,门中以道聚之,以戒律绳之,匪诸侯卿相以利禄羁縻之可比。宗门之力士与道兵皆宗门养育子弟,宗门教之惠之,恩义固结,实难倾覆。自周祖破楚以来,出师必假仁义,废君必存人祀,得国而不贪土,民箪食壶浆以迎,与诸侯不战则矣,战则终有天下。”

——我心中稍喜,昆仑忝列宗门,这番评价与有荣焉。武道纪末,宗门风气淳朴,门人相敬相爱,心思干净。在山中专心修道,出山维持天下太平,全不像诸侯与金丹之间都尔虞我诈。更没有墙头草般的炼气士军队,宗门的道兵和力士是由忠诚的外门弟子管理,掌门与长老会的军令畅行无阻,奉行军令的内门弟子能如臂使指地指挥精兵。

但在我耳闻目见的范围内,事情却全不是这样,书中说的犹如古代的传说。我翻至下页,已经是大正王朝盛时之卷,抬首边正心便叹道,

“悲夫!宗门既得天下,则受红尘熏染,圣道不行,转用帝道,非上士所能移也。”

正待欲往下看,殷元元唤我继xù

炼丹,另捎了一部书与我,满怀期待地占我便宜,

“数月辛苦,原师弟的还魂丹即将炼成了。下面我们开始炼腐心丹,我传你蛊术。蛊术须研习到培育上品蛊王的程度,然后方能用蛊王作腐心丹的主药,是能毒死金丹的慢药。当日剑宗穆真人用腐心丹以毒攻毒,的确止出你阴魔发作,不过再服下去,呵呵,将病者杀死也算治病,你小命翘,阴魔也一并消亡了不是。你百草谱烂熟于心,从今往后再将《毒物谱》认真白描一遍,画好了送我一部。”

我认真翻阅了一过,是记载天下毒虫习性用途的典籍,却不是药师真人的注释,但有昆仑不少真人、长老等的驳正,药师真人也在驳正里稍微吐槽了几句。

“天下最知名的蛊术出自南疆五毒教。这本莫非是我们昆仑从五毒教抢来的典籍?”我问。

“五毒教会的东西,我们昆仑也会,而且比他们更精妙?这不是为天下造福嘛,抢的应该。”他说。

“既然五毒教的毒虫和蛊术我宗都有了,何必留着他们贻害人间?”

“留在南疆恶心下剑宗也是好的。而且有些五毒教的蛊术,我们昆仑是不屑去练的,”

殷元元道,

“比蛊王更厉害的蛊王之王,是要以自身为炉鼎,将十二只至毒的蛊王纳入体内温养和搏斗,最终活下的那只与自身不分彼此,不但立时能毒死金丹,还能咬伤元婴。随修为增长,渐成神物,另生出极难驱散的咒术。若这样的蛊王之王叮了元婴的眼睛,连神识也一并受了损伤,一时无法视物了。炼这术实在有损我们昆仑形象,也限制了门人修liàn

其他更精妙的道术,殊不值当,还是让五毒教的人去修吧。倘若需yào

,雇他们的人即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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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七八章 出关(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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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正泰三年七月初,我已能炼制上上品还魂丹,《毒物谱》描了三分之一;一行三人也进入了西大荒洲的近海,洋面巡逻、贸易与捕鱼的船舶渐渐稠密。不久我们即见到缘海繁华的港口和牧场般的渔场。

“这些港市多是我宗租赁,生生从西荒列国的疆域割出。我宗一面占了西荒的膏腴,一面又破坏了列国之间的山川形便,使得各国国土犬牙交错,绞缠在一块儿,谁都无法独大。”

柳子越得yì

地指点我看一处渔场,

“你瞧那片熠熠生光的海是什么?”

我张开神识,时值夜暮,近百里的海面却灿如白昼,光海里有鱼群般的采贝人。

“这方圆百里的殖贝场孕育的竟然都是夜明珠!”

我不禁赞叹。红尘人家多以煤油照明,不但烟气呛人,而且光色昏黄;夜明珠洁净皓明,光明恒久温润,但须要采贝人艰辛寻觅,价高物稀,唯有豪富之家和军中舰艇用得起。我幼时就听说昆仑从不匮乏这类宝贝,今天见到我宗当鱼苗养殖,方才相信。

“可惜西荒与中土贸易不便,宗门用不了如许多夜明珠,却折价送西荒人便宜,大不划算。我宗在西荒还种植养育了更多宝贝,打开中土市场便是滚滚巨利。我曾经向颜掌门建议将一路上的岛链向天下公开,架成一条横跨两洲的陆桥。掌门却用疆土安全堵了我的良言。你以后侧近掌门,要替我说这些话。”

柳子越道。

换位思考,如果我是掌门,也绝不会将宗门的岛链挪来运货;但贸易的确可以用来增益世人福祉,增重宗门的声誉,或许可以另行升起一组岛链,但也要长老会的真人和元婴一道来协助——可高人们岂能当柳子越赚钱的跑腿。

“柳师兄不是长老会长老嘛,自可以在长老会畅说欲言,这是一桩兼利宗门和世人的好事。”

我踢了个皮球。

“长老会最重资历。列席长老会的金丹在会上不可随便议论。资深长老问什么只能答什么。像柳子越这厮,乐真人说什么,便能抢先鼓掌的,给他十个胆子也不会在长老会上吭声。何况乐真人又是丝毫不介怀红尘之利的人。”

殷元元嘲讽。

“所以,我们要绕过长老会,直接走掌门法旨的路子。事成之后,原师弟也有大大的分润呀。”

柳子越道。

我含含糊糊支吾了几句。记忆深处翻涌出昆仑的组织架构。

我宗与剑宗不同:剑宗全出于万里云祖师门下,他合祖师、掌门、帝师为一人,三界无人可比,长老会都是他栽培的弟子,形同辅弼,每三十年掌门续任时才能稍微抬头,只是如今纷乱,才纲纪不振,各派系各行其是;

昆仑宗并非全祖师一人所创,而是一群道行卓绝、高瞻远瞩的炼药师们为抵御外魔抢丹夺宝抱团聚合,荟萃精英的长老会才是发号施令的正主,掌门不过奉行号令、出头露面的执行者而已。只是我宗接连出了全祖师、观水祖师这样的返虚,他们施展手腕,掌门才逐渐与长老会分庭抗礼,原来只有长老会能够颁授的院殿、宫观、洞天,渐被掌门瓜分,但惯例上还是长老会的法旨优先于掌门法旨,如戒律院、炼药院、炼器院等,始终牢牢控zhì

在长老会手中。

长老会所谓资历优先,是当年掣肘祖师们的伎俩。如此一来,道行道术优胜者,就不能完全掌控言权事权;等到祖师们占优,资历优先却被借过来阻止新晋长老和反对祖师的旧长老结盟。总而言之,长老会的一切规章手段,都在维持一宗凝聚,又排斥一人独尊。

破云梦后,姬真人曾经许过我一个长老身份。如今我的道行和功勋已够入会。但唐未央死于我手,碍于别宗物议,入会的日期便不断延后。

可既然资浅的长老也没什么说话分量,我也没有迫急之心,等晋升元婴后申请长老名衔就是。资历优先,并非无视道行。只是道行相若,却不以道术高低、历劫多寡排位,仍以长老年资定位。入会数百年的金丹长老绝不会在入会一日的元婴长老之上。

我们三人过了边境勘验,降入近海城邦。城名翡冷翠,是昆仑从毗邻王国割来的租界。政事由城邦会议负责,并自行招募团练,但皆受该城的昆仑宫观监护,宫观另有五百道兵别营驻守,以备不测。我宗不似剑宗设蜀山与南荒管领分督两洲,我宗没有西荒管领一职,一切宫观直辖于掌门(除依附的支脉宫观和中土寥寥几处受辖于长老会),翡冷翠自莫例外。

柳子越颇有些嫉妒,

“这翡冷翠观主虽是内门弟子,道行却远不及我们。颜掌门却把如此膏肥的差遣分与他,偏我们要去中土波谲云诡的战场出生入死,大不公平。原师弟,等我们从颜掌门那里请来建陆桥的法旨,你再上长老会弹劾颜掌门。颜掌门以大贤自居,想必他一定会撤了观主,换一个像你柳师兄这般善于理财的门人,方是有益宗门。”

“喂喂,我又与颜掌门非亲非故,我上门咬他做什么。”我可不受柳子越撺掇。

殷元元又讥讽柳子越,

“传说翡冷翠观主是平民出身,家境贫寒,未有成就前屡被退婚,入门也是举债修行。颜掌门送他肥缺,也是宗门弥补他的好意。你可是我们昆仑最能搞钱的喽。”

“唉,”

柳子越长吁短叹道,

“我早先看走了眼,将积蓄与满盈会生息。你们都知dào

满盈会原来是妖国在中土的眼线,宇文大都督扫清了他们在帝都的堂口,我就血本无归了呀。后来,我又攒了些投上官家的亿万钱庄,可只见他们在关中折腾什么舰艇傀儡,一点大战的动静都没有,本钱都收不回来。奈何奈何!”

“好了好了,我回昆仑凑份子借你呗。”

我不耐烦道。

“师弟你是点不清钱的人,别听柳子越蛊惑呀!”

殷元元道

柳子越眼睛放光道,“我哪有麻烦原师弟的意思呢!我可不用原师弟半两一文。他若承蒙我情,只消为我动下嘴皮子就是了。”

“柳师兄,这话怎么说呢?”我问。

“呆萌呀。我们昆仑宗最大的财主便是琳公主啦,你和她情分最好,鼓励她入伙投资呀。上官子羽和我说……”

向琳公主开口要钱,还是要了我的命吧。我装聋作哑,再不和柳子越搭腔。

柳子越又绘声绘色描绘了一番上官子羽向他推销的战争财前景,说到口干舌燥,见我们都没有反应,悻悻作罢。

有鉴于柳子越对翡冷翠观主的敌意,我们也未在翡冷翠观多盘桓,享用了当地特色的饼食和鱼宴,即行告辞。

翡冷翠城丰饶,连乞丐都大腹便便,面色红润,仍远比中土滞后,比如兵器铺常见锻造刀剑盔甲,匠师却对火铳制作一派茫然,推说只有官营的火器铺懂得;城邦会议虽修了引水渠道,邦民仍好当街倾泄便溺,我等也不幸遭罪几次,所幸有无形罡气把楼房上坠下的糟物引走;车马铺贩售租赁的都是活马,而中土盛行的就是符马符车或傀儡马车了。不过我前世未尝踏出昆仑半步,今生首次踏足西荒,慨然生了一览西荒风物的兴趣。我自有风驰电掣的剑灵,何须日行千里的快马,正好从铺里买了三匹雄健异常,配有鞍辔的高头大马,与两人徐徐往西北方的昆仑山行去。

一路上翻山过水,穿邦过城,不觉看惯了白肤碧眼的人种。那些人与我们问答之间不用番邦土话,皆用华夏秦地方言,既吃biangbiang面,也吃烘烤面包,能用刀叉,也会筷子;偶尔在山林中邂逅的几个游历西荒的蛮夷骑士还能用华夏雅言和典故,只是音调怪异。殷元元自豪道,这皆是五百年来昆仑教化之功。随昆仑西迁的秦地百姓从昆仑洞天走出,在西荒开枝散叶,文明也渐熏染西荒一洲。非唯道门,儒、法、墨、空、兵、纵横、农、小说等家也一并流传西土。西土的学宫里多是此辈。

“殷师兄,我们一路上每经过稍有规模的城邦,便有一座供奉妖神的神庙。我们昆仑的宫观也不过立在要津通衢,是什么神祗让荒郊僻壤的小民都如此膜拜?”

——无数大庙小庙里的神像相貌体态各异,作工也有精粗之分。遍有的特征是一神情庄肃、颀美玉肤女子。女子头戴金冠,面布金纹,金瞳灼灼,十二星环绕上方。她背生双翼,足踏一条既狰狞又猥琐的恶龙,手还持一口有若长矛的赤色战旗。

“西荒人好战成狂,是他们最崇拜的战神。您看那座山就知dào

了。”

殷元元手指前方渺渺一山。

有重云叠雾掩住那山,只现出一截山尖,尖上有宫殿、馆舍、嘉树之相,恍若悬于天上的园圃。云之上,山之下,有一道迂曲数百里的长虹环绕,犹如护城壕般阻断了登山之路。十二枚金星在长虹中闪耀。我定睛细看,是十二座金色灵气屏障的宫殿,都立在浮空岛屿上。

如此鸿蒙开辟方有的洞天我居然毫无察觉。按理在千里之外我便能感应到此山浩淼无边的灵气和压倒万物的威压。

却听柳子越难得认真地轻吟,

“昆仑磅礴,幽。”

有另外一座山抵消了此山的威压,以致不详内情的人会过此而不识,那是一座谦冲淡和,却囊括万珍的洞天。

山与悬圃相望,却隐于天地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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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七九章 新门人(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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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师兄,这三匹妖马想必有高人指点,扮作凡马,一路载我们归山,是否能作个人情,也计在昆仑门下。”

我骑乘之马耸动,我轻抚马头。三马初入炼气,收敛气息的道行尚浅呐。

殷元元与柳子越俱是面色无异。

殷元元说,“原师弟是慷慨人,未过考核我宗可不会轻易收外门弟子。也罢,我们写三份荐书。你们三马可以拜入道兵院从杂役担当起。三年后是我宗选拔第二百六十一期外门弟子考试,你等可执荐书参试。”

三妖马化成三条大汉,收了荐书拜谢。

我们取出内门弟子铜牌,念动入山咒文,光华从铜牌射出,阻道云雾散开,现出幽林。又循铜牌指示的阵图从南山阵法的生门走出。经过驻守在生门口的力士统领勘验,让出崔嵬崎岖的上山道路。我们将妖马交付众力士,入了洞天。

山道前有一口泓邃的玉井,我径直挹起清流饮下。随即轻叹一气,百感交集。昆仑的丘壑皆在我胸中,我已然想起每条山水,每处院殿的形势位置,即便是机密要地也了然于心。既入洞天,我不必由殷元元和柳子越领路,反而比他们更加熟悉。

“姬真人当日择定雷霆峰作我住处,我识得去路。两位师兄,我们就此别过。等我安置好灵峰,再来向殷师兄请教;柳师兄修liàn

影术须我护法,也可以约个日期。”

殷元元却摇首道,

“你那雷霆峰先不必去了,住我佳肴峰呗。”

“为何?”

“雷霆峰本是租给佃户种植灵田,山早整成了宝塔那样的梯田。既然拨给你了,本该断了租约,由你改易地貌。可你突兀被囚蜀山,长老会认为你一时无法返回昆仑,便又延续了三年给佃户。如今才是新续的第一年。”

柳子越道。

山居贵清净,忌与俗人相杂,修liàn

厉害道术也影响凡人生活,我更不愿违约逐走人家。

我道,

“好。”

佳肴峰在道兵院和药王院间,须行一段绝险绵邈、山岚氤氲的山路。我们正欲通过一处铁索桥。我的真元比殷、柳雄厚,神识已扫到桥头簇集着百来个十几岁的孩子,却秩序井然。孩子们皆着昆仑朴素的蓝色道袍,乌发点漆者和卷发色目者各半。再仔细观察,一些人类样貌的孩子其实是妖族化形,也有二三十个。他们的修为并不均齐,低者似才扎过数月根基,高者已迈入炼气士阶期。但审视他们的根骨却都非寻常,心性如何则不知dào



带领孩子们的一男一女俱是道胎金丹修为。青年男子方脸,神情严肃,身板魁梧,立在铁索之上,却犹如生根一般;青年女子正向桥头前的孩子们耐心解说,她圆脸,容貌端丽,神情十分和蔼。

我的神识掠过,两人感应,也齐向我们这厢扫来。我敛迹在山石后面,问殷、柳他们来历。

“男子是协理传功院的盛庸,女子是协理度人院的常欣,都是四代杰出门人。瞧这架势,他们该是领我宗第二百六十期外门弟子熟悉本宗的院殿和丘壑。我外出采药多;柳子越履职过一阵传功院,他较熟悉。我们难得见面,去寒暄下。”

昆仑现下有三百五十余嫡脉金丹,但过半分散在中土与西荒的各处洞天宫观,或在红尘出将入相。本山中又有许多金丹闭关精修,也不容易见到。何况是道胎金丹,逮着机会的确要亲切一番。

我是延期入门的第二百五十八期外门弟子,时间一晃,已经跳过一期,后面一期跟上了。

柳子越这下倒谦虚,

“我在中土功业不足,这番灰溜溜地回山,他们若问起关中事情,我没啥脸面。”

“他们不认识我吧?”我问。

“多半不认得。”

没等柳子越继xù

说下去,我却调皮地换下内门弟子的法衣,换上纳戒里久已闲置、如假包换的外门弟子蓝衣道袍,另披上我父亲遗我的半旧青色狮子甲,只将自己的气显露到初窥炼气的程度。

“那我们冒充新弟子和孩子们玩一玩吧。柳师兄,我是你推荐的新门人,是无名子,出去领我和两位师兄打个招呼吧。”

“有趣,那我叫元殷殷。”

殷元元有样学样,也披上了盘古真灵幡,十分省力地变成一个满脸蠢相的道童,连衣裳也一并改变。真灵幡不单是异怪躯壳的利器,也是顶顶厉害的画皮。

柳子越还在犹豫,我一把将他推上桥前,我和殷元元跟在他后面出去。

“哈,小弟方从中土回来,两位师友长久不见,风采更胜往昔。”

柳子越潇洒一揖,惊鸿一步,便至盛庸和常欣之间。他素重仪表,风度优雅,声音和悦,这番又毫不吃力地踏在虚空之中。

众多少不更事,知表不知里的外门弟子爆fā

出了长久不歇的赞叹。

盛庸淡淡道,

“刚才偷窥的,我道是谁,原来是你。”

柳子越含笑不语。

常欣关切问他,

“我闻听中土戎马倥偬,姬师姐日不暇给,怎柳师弟不为师姐分忧,先回来了呢?”

柳子越不假思索道,

“姬师姐不忍心见我为关中军务呕心沥血,大损真元,硬是遣我回昆仑安静休养一阵。我实在拂不了她好意苦劝,只能勉强从行。”

盛庸说道,

“那也可以在中土就近休养,跋涉半年回西荒倒折腾。”

常欣含笑不语。

柳子越脸色只有一刹那难堪,随即如常,引我们两人介shào

给盛庸和常欣,

“啊,我宗在中土觅了两个仙苗,资质卓异,姬师姐嘱托我一并带回昆仑,计在本期外门弟子里。”

“你莫要拿别人好处,强塞进来无能之辈,”盛庸避开众弟子,在神念中和柳子越攀谈,却不知dào

我截住神念。我故yì

打了个喷嚏。

柳子越摸了下殷元元脑袋。殷元元有些恼火,但碍于扮演角色,只好受了;然后柳子越得yì

地摸我脑袋,我也只好弯下身,由他占便宜摸了几下。

“真金白银的仙苗。就是这一个岁数有些大,原……原来…也不管原来了,今年你几岁了。”柳子越问。

“弟子无名子见过两位师叔,弟子生于不可知岛,是被过海的昆仑仙长领入门的,今年二十岁。”这的确是我此生的实jì

年龄。

众外门弟子之间交头接耳。有些弟子显然是出生家学熏陶的炼气士家,虽然资质一般,却贼头滑脑,注意到我穿戴的上品宝甲,眼神大不敢怠慢;有些弟子资质极好,却态度倨傲,不向我们投一眼;大多数弟子与我这二十岁高龄青年有代沟,倒和假小孩殷元元亲近;让我大开眼界的是,居然有几个十三四岁的女弟子凑近我,一口一个师哥地暖暖称呼。

“好。你们须牢记,修行是漫漫长路,在道之前即使真人都不过是饮河之鼠。不要依仗家世或资质傲人,器小易盈,反成了障碍。”

盛庸注视了我们一会儿,点首。

殷元元捂住嘴巴,但还是强忍不住笑出声来。我发xiàn

数年来本人脸皮修liàn

得十分厚黑,还在淡然自若地充愣。

“笑什么笑,”柳子越拿腔作势地训斥殷元元。

“是,是,弟子不敢了。”殷元元忙道。

常欣怨柳子越态度粗暴,向我们温柔道,

“不知柳师叔可曾向你们介shào

,我是度人院长老常欣,这位盛庸盛师叔是传功院长老,总监你们的课业;日常生活却是我来总管。无论贵贱、夷夏、男女、人妖,既然入我昆仑门下,我宗一律平等对待;同辈之间须和睦相处,须敬事授业与派遣你们职事的师长,也须敬重我宗聘来传授世俗学问的百家师傅。若你们想受宗门器重,不要生其他邪门心思,只须在修行上精进勇猛,任事上勤勉不苟,处事上友善正直即是。”

她又想了下,有点忸怩地笑道,

“你们往后要在这山里十数年了。年岁渐长,若思慕相恋,宗门也不反对,只是千万要忠贞不易——呀,我对一些小孩子说这些话作什么。不过说起忠贞不易……”

众外门弟子都是一副胥然称善的模样,也不管懂与不懂。

盛庸急忙打断常欣超出控zhì

的发挥,向我们道,

“我宗外门弟子一年小比,三年中比,十年大比。十年之内,你们修liàn

不到筑基顶尖,便要逐出门去。至多留山中二十年,你们未晋金丹,也要请下山,往后只能靠三十年一度的内门弟子试炼才能返回昆仑了。所以,从今日起,绝不可以有丝毫懈怠,莫把心思耽误在别处。现在,就是传功院开课前的第一个小试——过铁索桥!这要计算分数的。”

桥长里许,隐于云中。山风穿越,吹得铁索桥不住摇晃,好像在虚空中跳跃。桥下是不测深谷,倘跌下去,那些外门弟子当然会粉身碎骨。

孩子们面对如此奇险固然神色紧张,却都保持了镇定。

我自幼父母授业,从来没有参与过什么群体游戏。前生的修业记忆早模糊不清了。心里很觉得有趣,打定主意帮帮这些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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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八十章 新门人(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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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才我已经传授了他们过桥的鸟渡术,你们俩既迟了,随在后面过桥,也乘暇琢磨一会儿。”盛庸倏地用神念向我和殷元元栽接了这门简易的鸟渡术,门径诀窍立时印在心头,只消潜心钻研即可。

前排两个外门弟子已飘飘而起,一手捉着铁索,两足踏在轻薄的云雾上缓缓而行。这是新学乍练的阶段,等功夫纯熟,不须抓铁索就能在云中行走。至于如何一面抵抗烈风,一面从容步虚能是更往后的事情。

我当年用雷法总纲辛苦摸索出蛇灵方能翔空,与宗门弟子径登捷径何啻倍蓰。不过如此轻易得手道术,殊失了探索大道的乐趣,也错过了与无数未知风景邂逅。

鸟渡术对我和殷元元无甚奥妙,是飞行之末流,操控灵气托举推行的小术。盛庸的神念传功对我们也是稀松平常。我们俩也不故yì

作出惊诧姿态,都是受之坦然的本色。盛庸和常欣或以为我们有家学,昆仑宗的内门弟子见识广博,他们也未曾表现出什么奇怪的神情。

陆续又有数十个弟子过桥。其中十来个弟子掌握未熟,跌下铁桥去,山谷响彻孩子们的惨呼,山壁回音特效极好,久久不息,唬得其余孩子面无人色,

“有一个是别伽摩国宰相的公子呀,昆仑就眼睁睁瞧他死了?!”有人议论。

盛庸充耳不闻,淡定地唱下一组人的名簿,

常欣欲言又止,终于忍住不说。

我的神识穿透云海,自然见到云海中隐藏着无数盛庸的镜分身将不慎坠下的弟子们捉住。但镜分身并不回来,而是径直将那些失足的弟子携回低一层山的度人院去了。

后面的外门弟子经盛庸一吓,越发走得战战兢兢。队列的进度立kè

慢了下来。

盛庸有些不满yì



“连走到传功院上课都做不到,如何留在昆仑修业!后面几段去传功院的山路,比这更艰难了。”

外门弟子面面相觑,不少人都是愁容惨淡,有个弟子悄悄嘀咕,

“我自小在果岭牧羊,仙长说入昆仑便能赡养爹娘,我就随仙长入了山来。我……从来没接触过道术,怎么能片刻就修习会鸟渡术?”

他声音轻若蚊子,又夹杂在风中,但岂会逃过一个道胎金丹的耳识。

“那你们自可以掌握熟鸟渡术再来传功院,何时能走完这段山路便何时来传功院。但我明言在先,传功院的课业可不会等你们上得山来才开。”

盛庸的语气十分生硬。那孩子急得眼泪直在眶内打转,但他握紧拳头,不曾让一滴泪水掉落。

常欣要说话,盛庸拦住他,“常长老,怀柔弟子是你回度人院后的事情,这边的事还是我们传功院作主。课业不能不严,否则我宗怎与其他宗争雄?”

我凑近那孩子,向他说,

“这些小术不必惶急,慢慢摸索便是了。修道是找准自己的节拍,不必盲从他人。就像品味美食那样,与其囫囵吞枣的上马,不如慢慢品位个中滋味。课业暂时落下也无妨,问问同学的门人就能补上;再说现在修liàn

鸟渡术不过是为了到传功院,上课,若急着去传功院也无妨,让其他学过鸟渡术的同门带你就是。”

那个叫尾吉尔的孩子敛去哭痕。

“盛长老,让我先走呗。”

我排开前面的弟子,感受了下铁桥周围的气,以炼气士程度的真元御使鸟渡术。如登顶而小众术,我也不捉铁索,轻松一掠,滑行长空,历数十个呼吸,落在崖谷的另一侧。

盛庸的声音递到崖谷对过,

“无名子,你是带艺入门?”

我又跑回了这一厢的桥头,这次我凌空疾走,如在平地奔跑。

“领我入门的昆仑仙长演示过些,照样子学了些。”

他的话音未落,我已返回盛庸的身侧。盛庸和常欣皆是动容。他们这等修为皆清楚,这是炼气士道行的极限。我拿捏在了尺度边界。

众外门弟子爆fā

出了喝彩。

“哪位长老传你的道术?”常欣疑惑地望向柳子越。

柳子越得yì

地拍拍胸膛,正待归功于自己,却被我不幸打断,

“是几年前的事情了,昆仑一位风神俱美的红衣仙子从海岛上带我返回大陆。她也没怎么教过我,只是每日与我斗剑,我们一直斗了数月之久。她手持一口金剑,刻意维持在与我道行相若的程度,但我也只能堪堪抵挡她。那数个月真是非常辛苦,但不知不觉道行和道术都有匪浅长进。——后来那位红衣仙子要去闭关,便带我到关中文侯府中。这位柳长老带我回来的。”

柳子越有些恼怒,怪我没照剧本走。不过演戏在七实三虚,我如今说的句句属实,自己也不禁被自己感染。那段日子当时自己愠怒不已,如今回想起来,却满是温馨。我从白云岛走出,心境凋落阴郁,又极易动怒逞勇。琳公主恰如严冬之光,引着我一步步走到昆仑。

我安宁地平视盛庸和常欣。

盛和常的面色都有些古怪。柳子越自顾自说话,“我们昆仑山上多是穿蓝,只穿自家红裳的也就那位吧。”

其他外门弟子自然不明白。我也不管盛、常两人,却向挤在桥头的外门弟子道,“哪些未掌握鸟渡术的道友,如果不想回度人院,我直可以带诸位过桥;如果愿意丢下面子,练好鸟渡术再来的,自可以先回度人院练习。”

常欣与盛庸对视。

那个方才还焦惶的外门弟子尾吉尔向盛、常两人道,“两位长老,我先回度人院练习去了。”

常欣许可。不久,又有十数门人也退出行列。

却也没有人要托我帮忙。

我不禁感慨,告退的门人是能自知而且务实;其余门人或是性情高傲,或者思虑深入——他们知dào

我只能带一次,却不能次次带人,终究只能依仗自己。要知dào

这些孩子可还不过十三四岁呢。当然,要修liàn

道柳子越这种无可无不可的境界还需年月和天赋了。

盛、常二人微微点首。

慢慢挨到近午时分,除了几个功夫不到硬来逞强的,余下众外门弟子缓缓摸索,或滑或爬或抱,皆过了铁索桥。殷元元也不事声张地用鸟渡术通过。

外门弟子去凡俗不远,躯壳心智皆得到开发,食量又比凡俗大上数倍。辛苦过了头关,众人已经饥肠辘辘。殷元元添油加醋地从背囊里取出西荒城邑买的熏肉煎蛋解馋了。他自顾自嚼得有滋有味,熏肉煎蛋又是香气四逸,又不给别人,众人越发地饥饿了。

常欣看在眼里只是笑。

我料想盛、常这番考验存心给外门弟子立个下马威,故yì

不提醒预先携带他们预备酒食。

我念起自己还在扮演一个炼气士,也应如其他外门弟子一般饥饿,又不能方便取出纳戒饮葫芦,也就讪讪地凑近,做第一个向殷元元借粮的门人。

一位神情老练沉着的少年却先殷元元反应,从背囊里取出面饼和清水与我,

“师兄称呼我吴四维即是。古话说达者为师,师弟我十分佩服师兄道术。以后几关我们希望师兄协助通过。”

我观察到,有三十余个弟子饮食的是他予我一般无二的面饼和清水,他们隐然成了一个小团体。领首的吴四维能巨细靡遗地考lǜ

到上传功院途中的波折,预备好自己的酒食以备万一,不但能分予别人酒食,而且提点同伴也携带酒食。这些是同龄时的我所不能及的。

另有一拨小团体却簇拥着一个骄气的壮实卷毛少年。小团体称呼那少年“卢难敌”的手指,卢难敌手指上赫然戴着一枚纳戒——即便炼气士家族也难有此物,多半是宗族中的金丹长辈赐予。他也从纳戒取出酒食予人,却尽拉拢一些暂时道行较高的弟子,将弱小之辈晾在一边。

殷元元看来是打点主意扮演一个单干的外门弟子。他不偏不倚,哪一处也不加入,谁贴近也不理睬。

盛庸、常欣此刻也在观察。柳子越却浑不上心。

“方才师弟辛苦渡桥,也未曾须我效劳。怎么这番却要我协助了?”我问吴四维。

以修真界的年纪衡量,我们之间岁数相去甚微。如果吴四维有朝能跻身道胎金丹,应该与盛、常、我一道计在四代弟子行内,以师兄弟互称。只是他还在初学,未露头角,只能称呼盛、常长老,称呼其他金丹前辈或师傅。我既然看重他,又在混着玩,就受了他师兄的敬称。

吴四维想了下,道,

“金丹前辈持有内门弟子铜牌,便能随意取道飞上;可我们道行微末,权限有限,只能沿着这条道跋涉上山。我们几个拜入度人院月余,一直用心收集本宗的山川形势图,所以知dào

从度人院上到传功院,首先过铁索桥、其次须通过药王院的毒虫谷,再次须通过道兵院的驻林,方才能至传功院。铁索桥取不得巧,但后面两片林子阔大,都有捷径可走。如果师兄与我们互相扶持,摸索出后面两处的捷径,日后大家便能省去许多烦恼了。”

“好。我们一道寻路。”

我笑了。

那厢盛庸却用狮子吼催了起来,

“接下来是药王院的毒虫谷一关,谷中各色毒虫密布,毒雾弥漫,道路难寻。你们背囊里有常长老预先颁发的驱虫香和御毒枣。服食枣子能抵御毒雾,驱虫香能暂驱毒虫片刻。我现再授你们净衣咒,倘若拖延时辰太久,药力失效,香气断绝,毒虫上身,还能挨过一时。若久不能走出谷中,就没救了——无名子,你来时仓促,这些灵药都没有,但我瞧你道行尚可,就不授你了,你自用道术应付。”

我应承下来。

众人记诵毕净衣咒(不乏已经学过之人),陆续进入谷中。过桥时众人还是各自为战,经过头一关,第二百六十期外门弟子们已经形成了吴四维和卢难敌两小团体,以及若干三五一伙的搭伴和独行侠。真是机灵得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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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八一章 新门人(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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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仑洞天的四面布置了四方阵法,四方阵法后屯驻道兵,道兵院大本营就安置在第一层山,便利抵御外敌。

第二层山南面是度人院,以及隶属度人院的馆舍、镇子。东面是款待天下宾客的会同院。

第三层山整个是昆仑的重镇药王院和辖下洞天;

第四层山一半属昆仑重镇天工院和辖下洞天;

第五层山南面是传功院;北面是驱邪院,驱邪院相当于剑宗的荡魔院,权势却大大不及,只有扫荡西荒小妖小怪的杂事;

诸长老和内门弟子的山峰一般分布在四、五层山中,山内藏山,别有洞天。如药师真人的婆娑无忧院就深锁在第五层山中。

道兵院在第四层山另设了一处大营,旨在护卫第三、四、五层的重地,预防变起萧墙之内。自第六层山至山巅,便鲜有成股道兵了。

第六层山南面是法藏院和通事殿,北面是戒律院。昆仑轻文字,重烧炼,重yào

的院各自有本院的府藏,法藏院主要保管通事殿的各类账本契约舆图;通事殿是掌门辖下综理内外庶务的办事处;

第七层山属昆仑山巅范围。南面是掌门方丈室。北面是长老院议事殿。东面是昆仑列代贤哲庙。山巅则是观水祖师结庐处,罕有门人受邀拜访,详情也不得而知了。

毒虫谷是药王院辖下一处洞天,上传功院的山道穿过幽谷。年深日久,山道早被草木遮没。药王院懒得理会,传功院也不便越界管,索性令外门弟子自辟蹊径。

见团中众人都服毕仙枣,吴四维点起自己的驱虫香,向众人道,

“我在度人院的图书楼中作过些预备功课:药王院珍藏的养蛊毒虫都贮藏在院中深窖,谷里放养的虽然数量巨大,也不过是红尘中毒虫之尤者,制失心散的极品药材而已。”

他脸色故作淡定,但语气微颤,话说的自己都不自信。众人面面相觑。即便这种人间剧毒,新门人的微浅真元也难以抵御,话本里大侠被毒药阴死的段子可比比皆是。

“所以驱虫香万不可停。香能在一段时间护持的范围广大,不会因为众多门人使用而效力减弱。我们聚在一起,轮番贡献一炷驱虫香,全然不必担忧香断,即便探路耽误,危险也不大。”

这席话有几分道理。众人忧色稍减。

“这毒虫谷的雾十分浓郁,才入谷就看不到三十步外的人,其他人都不知踪影了。越往后越容易走失。诸位都请系起铃铛,以免深入之后掉队。”

吴四维又出了个建议,先将一个铃铛牢牢系在自己脖颈上。众人依计而行。

一切准bèi

停当,吴四维却将自己的驱虫香递给了又一位门人,从背囊里另取了一炷驱虫香交给空无一物的我。他当众人面向我恭敬行个礼,“无名子师兄,雾浓虫多,我想先行为大家探路,你道行深厚,能助我们一臂之力吗。”

“举手之劳。”

我微笑应承,将驱虫香塞回吴四维背囊,牵住少年手,径直走进雾里。一直沉稳的少年终于露出惶惧的颜色。雾后众人也耸动起来。

“莫怕,出不了事的。”我既对吴四维说,也对雾后的众门人说,一面摇晃铃铛,指引后面的人跟上。后面人楞了会,排成鱼贯队列,随了上来。

离别昆仑数十年,我哪记得清毒虫谷出路。数十年草木滋长,谷中模样也是大变。若我显露金丹神通,只须张开神识数十里,便能洞察路途。但现在与孩子们平等竞赛,不能耍赖,何况飞在谷上的盛庸时时用神识扫过各处,悄悄照拂门人,我也不好声张,这恰是考验根基牢固,行走坐卧皆能顺道的时候。

谷中炎热、闷湿、腥臭,使人呼吸窒塞,汗出如浆,稍过片刻就精疲力竭。古树和藤蔓交缠,枝叶和枝叶相拥,几乎遮去了日光。腐叶积地,有常人半身之高,人踏上面,立时双足没入,不能拔出。泥和叶间错杂枕藉着或人或兽的枯骨,地下是悉琐悉琐风吹般的响动,自然是蜈蚣和蛇之类的毒物。天上的树不时掉下东西,偶尔混着几只垂线坠下、指节大小的花斑蜘蛛。既然到了这关,都是掌握了鸟渡术的门人,足尖稍点叶上,便能轻盈纵跳;眼耳鼻肤也能保持敏锐。但这才刚刚开始,林深谷幽,等他们疲惫下来,危险就不觉降临了。

我拿捏住显露在外真元,也和其他门人一般用鸟渡术跳跃,犹如一颗怀着大象心的老鼠在瓷瓶里跳舞,一只毒虫也不沾身。我本身真元强横,肉体千锤百炼,即使不用护体无形罡气,用躯壳径受瘴毒,也如掸尘埃。但这个赖皮法子也不好在外门弟子前用,我琢磨了下,便援引武道家修liàn

毒砂掌的方法,将瘴气缓缓吸入躯壳,渐次增量,忍耐和适应毒性。

我一面从容怀念谷中风物,一面用弹指气劲射走爬上吴四维身的毒虫,一面问少年,

“你才十四岁,根基倒是不错。以前受的哪个门派启蒙?”

吴四维迟疑了下,终于道,

“我出生的门派名声不太好,去师兄的仙缘远了。师兄可知dào

中土南疆有个五毒教的门派?我祖上原来出过炼气士,跟随剑宗打到南荒去过,可到了父辈就没落了,家人赌钱输的净光,我就被抵押到五毒教。受一个叫绿毛老怪的金丹管束,做杂役,做厨子,稍得些小术的传授。五毒教视人命如草菅,须要步步谨慎才能苟活。后来,现在的教主投靠贵宗,五毒教成了贵宗的支脉。教里妖人被昆仑淘洗殆尽,我们这些杂役经过重新拣选,或者遣散,或者收编。我打定主意从新做人,万万不愿浪费这样的机缘……万万不想死(吴四维心有余悸地打了个寒噤)……师兄,你不点驱虫香,真无妨事吗?我在五毒教也没见过那么多、那么鲜艳的毒虫……”

——昆仑培养弟子可不像五毒教那样养蛊,方才那些坠下铁桥的门人还活得欢蹦乱跳,他只消跑回度人院一瞧便知。我也不点穿,在毒虫谷有生死压力,时刻保持警惕总是好的。

“毒虫也不作无谓之事,它们视我们进入领地为入侵,才会相害。如果收敛生人之气,块然如木如石,行动如风如雨,它们对你的有无都无法察觉,也就无从攻击了。对新人来说,这种层次的呼吸法稍微难点;不过,诀窍不明,依样画葫芦总该行。你很仔细,也能沉下心,与我的气协调一致即可。”

我与吴四维掌心相抵,将自身一丝真气导入少年躯壳,由他模仿我行气的动静变化。少年丝毫不敢怠慢,依法照作,毒虫经过他躯壳,果然当死物忽略。有几次少年失手,毒虫在下口前,也被我弹掉。他由生渐熟,也能学个仿佛。

在谷中兔起鹘落了半个时辰。少年忽然一叫,

“啊呀,这里灵气越发浓郁,我的罗盘都在乱转,找不准方向。”

毒虫谷的雾已经浓到三步之外即不见人影。铃声也似受到了影响,连我只能隐约听到我们团在后面数十丈外。对少年而言这简直是断绝了音信。

“灵气过浓的地方磁针都不管用,就是宗门的宝贝度量衡也不太灵光。我们爬到树顶上瞧瞧路吧。”我笑着说,

吴四维担忧地劝告起我来了,

“师兄慎重!那树上还有密密麻麻的鸟巢。”

树巢上的鸟们大如鹰隼,黑毛长喙,繁星似的眼不怀好意地俯视我们。巢边到处挂着黑质白章的永野异蛇尸首。

“眼睛挺尖的。吃毒虫的鸟呀,一物降一物,不是很好吗?”

“那是传说中才有的异物鸩鸟,单是羽毛浸在酒里便能毒死人的。它们可是有眼、有耳、有灵性之物,不能靠变易气息蒙混的!”

我连羽蛇道兵都不惧,何况这些小鸟。不过炼气士的手段里也没有太多干净驱走它们的手段。这些鸟确是珍种,强行扑杀,药王院必定要追究我毁坏昆仑财产的过错。我干咳几声,正待老着脸皮下树,忽然回想起殷元元授的《毒物谱》上,鸩鸟一章恰好有段五毒教的驱鸩秘咒,侥幸让我在孩子前吹成了牛皮。

我心头过了几遍咒文,只须改易声线,发出鸩王的号令即是。

“无妨事。”

我牵起少年,与树垂直,疾步走了上去,一面撮起嘴唇,向众鸩鸟发出了哀沉的口哨声。

鸩鸟们犹如魇住了似的,扑腾扑腾飞起,树林上升起了一朵朵黑云,四散而去。

我已经和吴四维安然坐在高耸的树尖,将后半段谷尽收眼底。斜阳如鲜血,正欲沉埋。抬眼望第四层山,一片白雪皑皑、冰珠垂枝的寒林拦道。我捡起空巢中的鸩鸟蛋,纷纷丢给少年,

“你们多半要在第三关前进晚餐了。这鸩鸟蛋对真元增长颇有裨益,配以冰藕解热毒即可,分给其他人食用吧。药王院失算,只能对你们干瞪眼,落不下面子欺负你们这些孩子的。”

吴四维已经注视我的眼神崇拜得五体投地,

“五毒教那个绿毛老怪纵然是金丹,也远不及上师兄这样的昆仑炼气士高明!”

我有点汗颜,转头俯瞰其他外门弟子的进展,竟然有让我吃惊之处:

与吴四维这队门人相距十里之处,有四道狂烈的飓风正摧折拦路的树木向前,犹如强力的箭尖引导后面的门人。外门弟子可没有匹敌山洪的真元,怎么能弄出这点动静!

我的目力延伸到炼气士真元的极限,看到一个卷毛少年正呵斥着四枚宝轮开道,赤、黑、青、黄光焰包裹着各一枚宝轮,合火、水、风、土四象。我记得那少年叫卢难敌,很是骄横。他驱使的竟然是一口六转神器。不,若有驱使六转神器的真元,他早该通过内门弟子试炼了。是卢难敌在强行命令器灵代劳。这可是作弊呐。

在四象轮上方,是盛庸久久不散的关注神念。

怪不得我这关走来,他一直没来找我打交道。

我转头向吴四维说,

“既然看清了后面的路,你便下去带友人走完吧。我要帮忙去摆平些事情,暂且告辞了。”

“师兄,那边可不好惹。卢难敌是象城的王孙,血脉里有强横的妖力,他家族长象王也是悬圃圣母器重的元婴呐。”

少年猜中了我的心思。

“悬圃圣母是谁?”

“度人院的西荒同门都知dào

,那是西昆仑洛神瑶娘娘的另一个名号。”

“那我就更要管管了。恩,日后有缘,我们自会重逢。”

我遣金丹真元,一跃而起,划过长空,并向天那边犹在注视的盛庸挥了下手。他急回首,手已从纳戒里取出一口绝品宝剑,我们四目相接,我淡淡一笑,也不管他。

我手中挥出四道真雷,犹如四道陨星分击那四枚宝轮。四轮回转抵御,真雷未与宝轮相触,却先行消散,四轮倒相撞在一起。我同时掷出银蛇剑,剑灵如电驰去,倏尔将四轮串起,又倏尔折回我的纳戒。

数个呼吸后,我悠悠落下那边林里,敛起金丹气息,笑盈盈走出林中,与空阔地上不知所措的卢难敌与他的搭伴碰个正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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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八二章 新门人(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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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功院的传授其实自你们过桥就已经开始,训liàn

考较的是门人根基,除了你们自身道行和宗门授予的闯关器物,明智的门人本该猜出仰仗他物大大不宜。更何况神器本是用来趋避劫难,怎么能用在与外门弟子争胜负?想必是昆仑的师长看不惯你们胡闹,将神器收走了。”

我向三十步外的卢难敌朗声道,

“以后你们要收紧尾巴作人,再胡闹,传功院的重罚就要落下了。等你们用行动证明改去骄气,昆仑的师长自然会返还神器。”

其实我方才驱鸩鸟也耍过些赖皮,但现在是我训人,就忽略不计了。还神器,还要看我的心情。

那几个小孩面色羞赧,交头接耳。卢难敌摸了摸自己屁股后面,倒是没有尾巴露出来,他面色倒不红,就是有些铁青。

“师兄,那个人叫无名子,就是方才飞过铁索桥的,道行很厉害呀,”有孩子凑卢难敌耳朵说。

“那哪叫飞,不过是蝙蝠那样的滑翔。就那点剂量,金丹的御气,元婴的驾光胜他不知dào

去了。”

又一个孩子小声嘀咕。

“也就比我们多修liàn

了几年,倚老卖老罢了!瞧那么大岁数才入门,就知dào

没啥前途,一定是仗家中献灵脉塞进来的。”

“方才他不是和那个五毒教的余孽混一块儿嘛,怎么突然走到我们这边来了呢?——是那边全军覆没了吗?”

另一个孩子猜测。

“吴四维他们应该快走到谷口了吧,所以我就凑过来瞧瞧这边的进度。”我突然说。

几个孩子吓了一跳,大风在我们之间乱吹,他们以为我听不到。

“我耳朵比较尖。”我笑了。

“嘚!胡说八道,我有神器在手,见山开山,见水分水,那些小家伙如何可能走到我前头!”

卢难敌向我戟指道,

“我们一路过来,哪有什么师长说闲话!听方才柳长老讲你是昆仑哪位仙子领进门的,一定是你这厮觉得被我这边比下去了,就向盛长老、常长老他们暗地里告状,我的神器才被收走!现在跑到我这边瞧笑话来了。”

卢难敌身边的小孩一道跟着向我吐口水,扮鬼脸,嚷起来,

“不要脸!无名子!无名子!不要脸!”

我眨眨眼。明明是盛庸忌惮你是象王疼爱的孙子,西荒群妖与我宗关系复杂,不好出手驳你面子,只好我来作下恶人。

“昆仑的师长绝不会偏听偏信,你不服,向盛庸告状去呗,向他索回神器咯。”

我说毕,折身走向林子里。就算你告遍全三界的人,四象轮只捏在我手上,求谁都没用。

“站住!站住!”卢难敌大喊。

我可不睬他,自顾自走。

“你们全上去,教xùn

他一顿!”卢难敌招呼小伙伴们上。

小伙伴们冲上的步履有快有缓。我若有心走开,他们决计追不上。但我可没有好心肠,既然追上来,自然打回去。

“我不过讲了卢难敌几句,和你们这些搭伙的有什么关系?没了神器开道,你们自己寻路呗。”

我倏地回头,一拳砸在先追近的小朋友鼻子上。小朋友后脑着地,立时昏厥过去了。又走了一步,同样一拳打在第二个小朋友鼻子上,第二个小朋友也有样学样地昏厥过去。再走了一步,依法打倒第三个小朋友。如是行云流水般解决七个,然后我故yì

停下了脚步。余下走得慢的外门弟子也全乖觉地停住了。

“哈——!”我大喝一声。

几个反应稍迟的被我一下喝道,仰头倒下。余下更机灵的小朋友已经捂紧耳朵,附身扑地。只剩下孤零零的卢难敌与我四目相望。

“听说你们有一些还是西荒骑士人家出生,到底学过武术吗?是来揍我,还是排着队被我当靶子揍呢?——要是把你们扔到野人部落,几个呼吸就被杀死了。”

我显露的依然是炼气士真元,但他们好像没有被人揍的心理准bèi

,拳脚也实在稀松。

有埋头面地的孩子说,

“我们家教的是剑术枪术,没教过拳脚,我们上昆仑也没带兵器。再说,现在练武术也没啥用,遇上火铳还不被打成筛子。我们上昆仑就是为学比火铳还厉害的道术嘛!别打,师兄,师兄,别打我!我改,我改,赖皮变青蛙。”

“呜呜呜。呜呜。”有孩子干脆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好了。好了,”我摸摸求饶小孩们的头。

卢难敌气得跳起来,“无名子,算你岁数大,多学过几年道术了!我不服,你敢不敢和我打!”

“这倒奇怪了?分明是你唆使其他小孩子来围殴我,怎么反咬我胆子小呢!”我问。

“哼!我一瞧就知dào

你是个奸猾人!难道吴四维没告sù

过你,我是象王之孙?你既然敢来,就算定我不会向你出手。但瞧今天你这幅不识好歹的模样,我只好亲自出手来教xùn

你了。”

卢难敌开始解去束缚头发的铁头箍,脱去外门弟子的蓝色道袍,不一会儿,他袒露出健实与柔韧皆备的肌肉,咬牙切齿,摩拳擦掌。

我噗呲笑出声来,

“我本来以为你要依仗宗族的名头吓唬我,没想到会用这个做避战的借口。既然怕了,就认错吧,不要虚张声势了。”

卢难敌不屑道,

“非也。你大概没读过昆仑的戒律,有二条十分要紧,要我提醒你一下吗?”

“一不得欺师灭祖,二不得在昆仑洞天内杀害同门。这谁不知dào

呢?”当年度人院主亲口叮嘱过我,我比你这小东西清楚多了。

“哈。我是象王之孙,祖父命我上山学艺不得解开妖力禁制。我一旦认真出手,一个指头就把你弹死了。那我就要跟着你这个死人一道受重罚。你算定了这点,百般嘲弄和羞辱我,你说你是不是一个卑鄙无耻的小人呢!我最恨小人了!”

卢难敌眼睛都似喷火,却狂笑起来。一个少年老气横秋的大笑,实在有些滑稽。

他说的那番道理我确实没有想到,我不由接口道,

“无论道术还是武道,掌握分寸,运御有度,是修行的根基,越强的力量越需yào

精微的控zhì

。那些真元仿佛山洪海潮的金丹,收敛气息,就和寻常人没有两样。如果你是一只未受正宗道术教导的野生象妖,需yào

经lì

无数试错才能收束自己的力量,在此以前在人间行走坐卧都极不方便,与人牵手都会捏碎对方的骨骼,与人拥bào

都会挤伤对方的内脏。但受我宗门栽培之人,绝不该约束不住自己的真元。”

“等打烂你嘴巴,瞧你还能扯!”

卢难敌急速晃起脑袋,越晃身躯越大。才数个呼吸,已经长成了丈二高的象头人,妖力云蒸,真元增长到寻常炼气士的百倍,妖气滚滚如热浪排出。他通体洁白如樟脑,耳似一双芭蕉大树叶,牙如铜柱,他的长臂卷起一段原先被四象轮折断的树干,径直扔向我。

我一纵上树。树干砸空,连带着推到周围三四颗根深叶茂的参天古树。

小象嚎着狂奔趋近,地面都为之震动。长臂扫、缠、劈。常人或许会吓得魂不附体,在我眼中这就是将出招写在脸上。我鬼魅般地贴在小象的长臂上,全不受他动作影响,有时又跳到他身上摸摸眼睛,扯扯耳朵。这孩子蛮性大发,一味狂打,完全丧失了思考能力,忽略掉只有我心肠毒点,立马能将他戳瞎。缠斗一刻钟点,他连我一寸皮肤都没有摸到,小半片树林却饱受卢难敌蹂躏。我们打出驱虫香庇护的范围。无数毒鸟、毒虫却纷纷外逃,有毒虫吓得去咬卢难敌,但他的大象妖身体量巨大,也不在乎这些小毒,不过面上浮现数个呼吸的黑气,不久即退去。

既是门人,我用不出阴损和血腥的道术和武技,又不便动用金丹真元,只能以逸待劳,候着卢难敌自己累垮。正烦恼间,忽而二道光华落入林中,止住我们相斗,却是盛庸和常欣。

盛庸轻捷一指点在小象的胁下,卢难敌哇地一叫,立时又缩回了赤着上身的壮实少年模样,汗出如浆,大字趴开,倒在地上,不住喘气。

“你先安静一下,候我处分。”

盛庸道。

我又跃回树枝上。盛庸这手超出了我的见闻。他是以指剑施放的纯正点穴术。这都不难,难在他如何对妖族的经脉穴窍洞若观火,没有这种不宣之秘,外行金丹只能硬斫硬斩。

“修真界的惯例是不能以大欺小。便是武神周佳,也要降至道胎真元,才和南宫磐石试手。你比他们历练了许多,瞧这些孩子被打的,你可大大不该。”

常欣先是去护那些被我打得欲仙欲死的小朋友的,以葫芦中甘露抹上,被我揍出的内外伤俱消。她语气埋怨,却不严厉。我坐在树枝上,不好意思地笑笑,我也是用炼气士真元和那些孩子玩玩,只是他们太不济了。

盛庸板着脸训斥卢难敌,

“私用神器,学艺舞弊,还私下斗殴。常长老,我罚他去度人院清理便溺一个月,何如?”

常欣欲应不应。小象卢难敌指着树枝上的我,先嚷起来,

“常长老,无名子和我们一道斗殴,要罚须要连他一道罚去清理厕所!还有,盛长老,用神器偷懒是我不对,但神器是我爷爷赐予的,就是长老会都不敢没收,你还给我吧。”

盛庸、常欣脸色有点为难。僵持了会,盛庸瞧了我一眼。

我装作没看见。

盛庸干咳了下,向卢难敌和其他小朋友厉声道,“尽瞎闹!等你们走到传功院再说!区区上传功院的路,要从第一天日出走到第二天日出!”

小朋友们搀扶着不满溢于言表的卢难敌,一溜烟散了。

留下盛庸和常欣望着我。

终于,盛庸先道,“原师弟,你和殷师弟太调皮了。我宗用心正羁縻妖族,象王的神器岂能乱收。”

我一笑,他们已经知dào

了。

常欣劝道,“罢了,往事难追。怪道我见你们心头不宁,原来正是夫君所卜,今日原师弟该至昆仑。门人们反正是要在第三关前饮食晚餐。盛师兄,他们暂由你照顾。我夫君邀请原师弟一晤,我们过会在道兵院驻林见吧。”

盛庸允诺。

修真界能卜知之辈,皆是非同小可之人,不知dào

是昆仑哪位高人是常欣的道侣。她既然邀请,我便应承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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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八三章 新门人(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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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条阔若长河的山涧自第六层山垂下,分成七道留下昆仑山去。我和常欣两人在夜空飞过,我俯视下方第四层山的溪涧,先过了毒虫谷的外门弟子已经在涧边驻扎下来,一群孩子人声喧哗,炊烟袅袅,浑无仙境清韵。吴四维等却没有拔得头筹。殷元元闷声不响地第一个达到,他望着天空,向我们俩招了下手。

但吴四维一伙的人气显然比形单影只的殷元元旺盛多了。这孩子真有先见之明,他们居然在背囊里还预备了过夜帐篷,慷慨地分发给其余门人。以外门弟子的根基和毅力,自然能坚持风餐露宿,可既然有便车可搭,再故作姿态拒绝就不是昆仑弟子风格了。

常欣领我循着溪涧飞向第五层山的上游,炊烟与人声渐稀,我们降至一座琪树遍生、芝草缤纷的山崖。时直隆夏,夜气微凉,林间草中到处是繁星似的萤火虫。此处的萤火虫与他处不同,非唯映现金碧之光,既有鲜艳活泼的光,也有清雅幽致之色,汇聚成令人叹为观止的无数光带。我信手摘取一只尾放清莹之光的萤火虫,虫儿在我掌心停留,仿佛一枚活着的蓝宝石,心中不由地十分喜欢。

“倘若我取一些带回萤火虫,师姐不会见怪吧?”我问道。

常欣笑道,“我这萤雪峰没有什么好东西,唯我养的萤火虫最受昆仑师友青睐。”

她指崖头一木杆上悬的木箱和葫芦,

“常有门人中互相恋慕者,欲赠爱人嘉物,便上我的山峰囊萤。我烦扰清修,也不愿窥探他人隐私,来取者纳些符钱和丹药表示谢意,自去取便是了。师弟是我的客人,不必守那些规矩,择个日子慢慢为意中人挑选好了。”

我脸红谢过。

崖深处的林间有数间茅庐相连,溪流环绕,还有一株老树长到主庐里,主庐前悬了“待客勿扰”四字。蝉噪林寂,不闻屋内人语,只有香茗飘出。

常欣嗅了下茶香道,

“师弟勿怪。我家夫君云游无定;若在山里盘桓,也不回自己道场,都宿在我的山峰。寻他的都往此处找人。他候你不至,先见别人了。我们走庐后吧。”

“无妨事。”我道。

庐后草间杂立着许多小土冢,冢上皆树立着木牌。一块牌上有文,书法典雅质朴,其文曰:“龟寿不知其纪也,壬辰岁得于金鳌,甲子岁化于萤雪。乃裹以玄黄之巾,藏乎兹山之下。”其余木牌也例写某年得龟,又某年龟卒。

“是我夫君葬龟于此。”

常欣道。

古人有金棺葬狗、摩崖瘗鹤的韵事,这位师姐夫倒也风雅。

后庐陈设着数十幅画作。昆仑正宗门人要采药制器,都娴画工,唯有画匠和画师之别,我宗姬真人是宗内圣手,自然也是天下屈指可数的画圣。后庐的画作也称的上惟妙惟肖,不下琉璃,趣味却不高远。画中尽是富丽堂皇、物什精美的宫殿宅邸池塘苑囿。我仔细观看,画里皆是恣意玩耍的灵龟。有幅画里灵龟浮在花色瓷砖镶嵌成的碧波池里,凑近池边数位颀长丰美,峰峦起伏的美姬。有美人用轻罗小扇为灵龟送凉;有美人纤纤玉手按摩灵龟的肚皮,有美人从碗里勺牛肉羹,一口一口喂它。吃到得yì

,灵龟不禁啾啾叫起来。竟连我这个赏画人,都能听到画中灵龟的得yì

声音。

“这牛肉羹的食材是西荒黑森林的顶尖牛肉,王侯也罕能享用。很费这些木傀儡的烹饪功夫。”

常欣道。

“他们都是真物?”

我问。

“陋室狭隘,无处储物,夫君遂将它们移入画轴,只是画中之物还犹然不觉。”常欣答道,神情司空见惯的模样。

——我倒吸口冷气,姬真人能以幻乱真,她夫君却反其道,以真入幻。

帘子后传来富有磁性的低沉男子声音,

“夫人,原剑空已至,让他进来吧。我正与药师、颜缘议事,”

帘内又响起另一个温而厉的熟悉男声,

“原师侄,我正向观水老师请教挪移洞天的事宜。此事机密,你既撞上,不可泄露,否则幽牢罚之。”是琳公主之父,昆仑掌门颜缘。

——我呆在帘外,挪不动脚步。

常欣的夫君竟是观水祖师。

常欣淡淡对我说,“我与夫君结成道侣十余年,一向低调。殷元元与柳子越长年在外,他们皆是不知,所以原师弟你也不知,何必奇怪。”

常欣掀帘子让我进去,颜缘和对面之人围着一株天然枯树桩桌,席地而坐,另一枝从屋外探入庐中的老树伸至另一座,枝条形成一个号角形状。颜缘对过坐着的男子仿佛在三四十岁间,风姿渊懿,衣冠端洁。

男子注视我道,

“你父母横死,昆仑索凶不成;你中阴魔,昆仑又驱除不得。我宗有愧于你。”

“启禀祖师,人力不敌天数,宗门虽是大能,可并非全能。这些是弟子人生不幸,弟子自己承负,不敢贪图宗门荫蔽。弟子自会追查妖龙。赖各位师友襄助,阴魔也已有解除方法,弟子自会竭力驱之。”

我压抑紧张,字斟句酌地答道。

观水祖师取树桌上一只空的杯盏,向虚空一掬。庐外有流霞自窗涌入,滴滴注入杯中。我初时以为是崖上的萤火虫飞了进来,却没有虫低沉的振翅声。我伸手去抓流霞,流霞却从我的手透过,依旧聚向观水祖师的杯盏,仿佛流霞是与我悬隔两界的幻影。杯中渐渐聚起清水模样的液体,没有气味,没有色泽,没有光华。

待得小盏渐满,观水挥手,撤去流霞,命我饮下杯中物。

我犹疑着服下,舌上也无味道,流霞入我咽喉,即行散去,经脉穴窍全无反应,没有任何实感,好像吞下了影子似的。

观水悠然道。

“天年是上天赋有的既存生机,任修真者如何苦心探索,走到金丹绝顶便再也无法延长——犹如这杯盏有穷,饮者却不知dào

寻觅源泉,任你如何节约保有杯中之水,总有匮乏之期。待得修真者不为天年所拘,方能从道中寻觅到自身的生机源泉,这杯盏中水便能从虚空之生,源源不绝。”

我思索了片刻道,

“三千大道,取一瓢饮。弟子万谢祖师从道中汲取生机,补我年寿。”

——祖师命我服下的流霞,其实与琳公主捎我的蟠桃酒殊途同归。琳公主的蟠桃是洪荒年从大道显形而出,分有了巨量生机,凝成果树形态的异种;而观水祖师却是动用神通,径从道中将生机取来,补我天年。琳公主的蟠桃是顺道而生,自无违碍,只是数量有限,我若一直服用,她非败光这份祖产不可;祖师的流霞酒却是逆从道取,不会断续,但恐怕积累祖师自身的劫数了。

有琳公主、观水祖师的酒延长我的时间,再有药师真人的九转神焰压制阴魔,赋予我大量的余裕来解决这个问题。

观水微微一笑。颜缘和药师真人遣来的树替身皆是点头。

观水着我侍坐,却向颜缘和药师真人道,

“我宗惯例,祖师不临世务,唯润滑长老会与掌门之间的关系。你们五个真人争论不休,实在让我苦恼呐。我宗议定要将我宗的洞天迁回中土,这也是全祖师的遗愿,我是全祖师的弟子,自然不会有异议。但我宗在西荒经营五百年,渐移西荒人心,收西荒于掌;中土那边,剑宗根深蒂固,不至糜烂;我宗势强,龙虎宗难免心思有异;星宗久有踏足中土之望,绝不会袖手旁观我宗分有剑宗遗业。你和药师带头倡议将我宗精华移回去与天下争雄,倘有不利,恐怕顾此失彼呀。”

颜缘回道,

“老师在上。即便如此艰难,我等也要勉力去实行。既要执掌天下,便该有百折不挠的决心。至于乐真人和知真人的建议,弟子实在不敢苟同。”

观水道,

“乐静信厌烦世事,知北游沉迷枝节,他们提不出如此有趣的建议。我悄悄告sù

你们,是琉璃这孩子游说了乐、知两人。这孩子鬼得很,连我也觉得他的点子有意思。若照他的点子办,你女儿前途也不可限量。”

颜缘稍稍错愕了下,缓缓道,

“弟子本学儒术,后入龙虎宗修道,当年奉守一祖师之命交换上官师弟而来。我宗经略中土,抗衡剑宗,提防星宗,非与龙虎宗结盟不可;龙虎要振兴,也非依仗昆仑不可。上官师弟在彼,我在此,两宗的盟约便牢不可破。——何必自忧力寡,放纵西荒妖去中土,后果谁能预料。这绝计不行。”

我正旁听不语、心思乱转。观水转过来问,

“原剑空,五位真人在争这桩件事件,你来评下理:我宗要迁洞天回中土。颜缘和你师尊药师主张将我们席子下面的昆仑山迁回去。琉璃他们认为,如此西荒就还给洛神家了,我宗五百年是白来一遭。他们主张将小白虎祖传的西昆仑迁去中土,我宗仍然握有西荒,小艾得了精兵,小白虎和麾下的群妖也能享shòu

中土无尽威福,三方皆得欢喜。你的掌门却认为他管束得住自己的女儿,自己的女儿管束不住她的麾下——偏小白虎在闭关,我想找她问问也不方便。若你坐上祖师的位置,你支持哪方呢?”

我望了一眼颜掌门和药师真人的替身。

“弟子不敢。”

我向诸人道。

“你有脸去和小朋友打架,就无能答这个问题?”观水笑着催促。

文侯知会过我昆仑迁都之事。孰料姬真人提出的竟是如此诡谲的主张!自他们开始议论,我便苦思冥想,却深有力不从心之感。我从未将天下运于掌中考lǜ

,观水祖师骤然抛出如此棘手的大问题,我竟全无法解答。

这桩事,我无法分清是与非。

五百年来归化妖和凡人相混,悉受文明教化,皆拜入宗门求道,再不能割裂。剑宗泥古是偏,萧龙渊自成妖国也是一偏。但将如此势力庞大的群妖全放到中土,昆仑真能驾驭吗?若是琳公主在场,以她性子,万万不敢承认自己无能,必与颜掌门争执,必然中了姬真人下怀。

瞧观水祖师的辞色,隐隐站在姬真人这边。但颜掌门的主张堂堂正正,又是昆仑真zhèng

受琳公主爱敬之人,他若不服,姬真人也无法挪动西荒群妖。所以观水祖师请颜掌门坐在这里。

如果无法分清是非,只能以自己的好恶为是非。我自然期望琳公主顺心得yì

。我相信琳公主一定能驾驭好群妖,如果不能,我们师友会帮zhù

她驾驭群妖。那么,西荒群妖去中土,我自然乐观其成。但是,让琳公主为宗门的霸图煽动无数群妖去火中取粟,真是对琳公主好吗?她也真心喜欢吗——琳公主不是大正天子和文明大典那种人。我了解琳公主,颜掌门比我更了解她的女儿。所以,颜掌门反对姬真人的建议。

他这时没有想到自己是昆仑的掌门,他首先当自己是琳公主的父亲。

我撅起了嘴。

“弟子无能,无法判断。”

我回答观水祖师。

颜缘不语。

“事疑则卜。”观水祖师起身掀起帘子,向帘外的常欣道,“夫人,我须用一只灵龟占卜,你挑一只。”

“夫君最是恼人,每次偏要我替你选。唉,这番便点你了。”

常欣向我方才注视的那幅画轻轻叹了一口气,

她从橱中取一只香烛燃起,一面念诵真言。香气飘入那幅画里,画中灵龟鼓起绿豆般的眼睛,也不管左拥右抱的美人,直愣愣跳起,跃出画轴,仿佛追逐骨头般的小狗般追着常欣的香烛跑过来,中了魔似的。

观水祖师接过香烛,灵龟绕着祖师手中的香烛转圈,浑然感受不到周围的外人。他将香烛立在庐间一铜盆旁,灵龟跳至盆边,痴痴地嗅着烛香,吞食滴蜡。观水祖师取铜盘旁一柄小刀,径刺入灵龟颈上,遂将灵龟掷入铜盘,龟血染红了满盆清水。那龟竟一声也未曾响。

“呀!”我不禁一呼。

他原来并非爱龟之人,灵龟对于他只是一种小心呵护的重yào

工具。

“泥土中的灵龟逍遥自在,却只能饮食污秽;仙家的灵龟享尽极乐,却要承shòu作占卜龟甲的下场,”

观水祖师目无表情地向我说,

“周易从来没有龟甲灵验。因为周易仅仅得自智慧,而龟甲是用生命献祭。蓍短龟长,我从来只用灵龟作卜。等它的血放净,我们就开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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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八四章 西荒妖(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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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龟已经死去,但灵龟的器用自死亡之后方才开始发挥。龟的血肉与铜盆中的清水化为一体,水摄取了淋漓精元,却依然清,浑不留渣滓。唯有手掌大小的遗甲浮在水上,宛如海上的岛屿。观水祖师从盆里取出龟甲,复用刀尖在甲上钻了九孔,再持烛烫灼。他口中喃喃诵咒,

“祭如在,祭神如神在。”

哔哔剥剥,哔哔剥剥,黑烟从龟甲飘出来,淹没屋子,乃至向萤雪峰,向更广的世界降临。四面都暗下来。唯有他手中的龟甲在发亮,火映得观水祖师的脸庞忽明忽暗。暗极深沉,不辨方向,没有实感,依稀是我曾经待过的幽牢感受。光极引人瞩目,甚至连最近龟甲的观水祖师都被映照得渐渐隐去。

我不敢唐突祖师观水、掌门颜缘与师尊药师,只能将疑问压在心底。母亲传授过我儒门的基本典籍,我了解蓍草占卜和金钱起卦,从来没有听说过真zhèng

的甲骨占卜。那种方法来自洪荒和文明仍混沌不分的时代,易经都没有问世,与万族同在蒙昧的人类方才抓住一点挣脱出来的灵性。

黑暗完全降临。无论观水祖师、掌门颜缘与我师尊药师,尽皆无踪。唯有那龟甲上的火光在黑暗的中心照耀。火光越照耀,周围越黑暗。

我起身徒步,向火光走去。我原来距离龟甲分明触手可得,现在却距离火光遥不可及。一切道术,皆不管用。一切法宝,尽皆消失。我如恒在,也恒久孤寂。

我起身徒步,向火光走去。如不趋近火光,随处皆是的万古长夜随时可能将我吞没。设使有一线生机,那生机也只在火光之处。

我忽然想到中了魇症般的灵龟,或许那龟见到的也是如此景象,我和那龟恍然如一。

我走到了火光前,那里没有燃烧的龟甲,却是一面光明皓洁的琉璃宝镜。我手触宝镜,光非镜发,是镜折光。光从何来,我百思不得其解。只好收拾心思,再看宝镜。宝镜初看是一团朦胧的水雾,渐次散去。还未见形象,先从镜里传来风声,风中有环佩玎珰之响,又隐有空灵无迹,晶莹剔透的歌声。

歌曰:云阙悬空上,琼台耸郁罗。俯漱玉井瓶,仰掇碧奈花。遂策景云驾,落龙辔玄阿。振衣尘滓际,褰裳涉浊波。

云雾里射出两道凛厉金光,却是灼灼金瞳,金瞳中有诸山与海。洪水滔天,泛滥三界。唯有五山从溟漠大海拔出,草木畅茂,禽兽繁殖。

再看那五山,却是五枚手指,指尖处各是一座刀山,海水悉运于手掌之中。这手属于浩瀚无垠的虚无中某个活物。那活物似虎,金瞳白毛,金纹错杂,头有角,身有翼,不知其广大端倪。活物凝视着我,张开利齿,犹如深渊。

我战栗不已。毕我两世见闻,却未领略如此气象磅礴的妖物。仿佛全洪荒的凶蛮之面全压在自己身上。

“司天之刑,无dí

天下的天吏即是这般,你放心好了,我再无缘降临此世了。”歌声止住,有女子冷漠之声道。

萧龙渊宗奉至弱摧至强之道,深受剑宗与人类文明的濡染,万不会如此示现。能为此者,舍她而无二。可那人早已劫灭,又怎会出现?

“晚辈是昆仑第四代门人原剑空,请教瑶仙,此处可是道之隐面?”

我恭敬问那云雾中的歌者。

“唯有消泯与超越生死的返虚方能与道周游,出入显隐。凭你的道行,徒能听说,却无法实证道之隐面,更无从进入。这是某个有能耐人的降灵术,你在道显处的边缘而已。”

云雾大开,吉光流溢,步履优雅端正地走出一位姿容旷绝,万物拜伏的仙子。

那女子高髻垂饰,头戴芙蓉小金冠、身极颀美,披红霞法衣,肤如白瓷,金线釉其上。飘渺则若仙,庄严则如神,顾盼之间又有帝王不测之威。

——论种族,琳公主自是她的血脉;可论气场心性,反而多似颜缘。我突然有感。

高大女子微微一笑,竟然无视了宝镜的限值,手伸出宝镜之面,抚在我的头顶,命道,

“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仙人俯我顶,结发授长生——我这虽没有长生剑,你且跪下,有好处受。”

万里云祖师斩妖除魔,澄清天下,自然受得我一拜。我想到瑶仙是上西荒的武神,入乡随俗,找到了这个名目,我才说服自己拜下

瑶仙微摇首,手抚我头顶,眨眼间显出异色,

“呀,我还看到琳儿,又看到了一个青衣女孩子,宗门用你们羁绊了琳儿不少缘法呐。哼,制人与受制于人,还很难说。——原来,观水畏惧与我见面,却推你来问我迁悬圃的意见。”

——她摄理了我的记忆,不多废话,径直入了主题。

“晚辈不会妨害琳公主。另外,颜掌门是不主张迁悬圃入中土的。”

我倔强道,

那睥睨天下如无物的瑶仙面色微讶,竟然停了片刻,轻叹,方语

“无怪乎观水不敢让颜缘来。我夫君是为琳儿多点,若他来,我难免会被他说动心意——当年万里云在,我争他不过;全尚清与我有恩,我也不愿逼他太甚。如今,萧龙渊这样的污秽之种也搅翻天下,呵呵,道法衰微,每况愈下。”

“即使师伯身没,每一个西荒妖依然敬畏师伯入骨。只须在琳公主出关典礼上召集西荒群妖,师姐示现,传琳公主统领群妖的权柄和法旨,群妖自然望风影从,天下不难澄清。异日白虎一脉不止限于西荒,天下万妖都来白虎一脉,岂非前所未有的伟业?”

低沉富有磁性的的温柔男声从我的口中传出,却不是我在说话。

“在那一边,我也从你的口中向他们说话。”

原来观水祖师以我为通道向瑶仙说话。灵龟奉献了虚境,而我被借作了灵媒。

瑶仙敲了下我的脑袋,向观水祖师冷冷道,

“五百年前,剑宗尚微,作龙虎宗的爪牙,与我和全祖师抗衡。我们压倒了龙虎宗,却让剑宗作大。你等不图再举,反而与我纠缠,蹉跎了无数光阴。如今风水轮流转,你等又来求我。我恐怕异日压倒了剑宗,起了他人,我们又生嫌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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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八五章 西荒妖(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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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宗与师伯合则两利,分则两败,这是过去七百年来业已明证之事。我宗痛定思痛,愿与白虎一脉同舟共济;师伯如今已超越了生死,又何必执着往年的意气。”

观水祖师道,

“禽兽与人,差别唯在灵性有无。倘若禽兽开了灵智,即是与人类并肩的族类。妖是灵兽修真化形,化形之后,混迹人世,与人类又有什么分别?自修真兴,妖与人混居一界,是不可逆转的大势。似剑宗这般摒弃群妖于人世之外,真可谓泥古不化。我宗处处与剑宗异趣,也不排斥群妖。中土王朝有归化妖的途径,却仅限于妖,不纳灵兽。全不管妖源自灵兽,血脉相连。犹如招徕一人,却不准他携兄弟子女归化。更不必说五百年来才有个别妖获得人籍了。若有师伯的白虎一脉襄助,我宗可以尽革中土之弊,妖和灵兽皆能归化入人间,流风惠及天下,功德无量,又有谁可以抵挡?”

观水祖师不止用一种语言游说。他用华夏雅言说完第一遍,从我的口中又陆续吐出了狐狸的尖叫、鲸的低吟、鸟鸣、蛇嘶、狼嗥、猩猩的嚎叫……十七八种灵兽之语。譬如观水通过我学猩猩嚎叫时,我的身体也跟着有节奏地击打胸脯。这是猩猩的嚎叫不足畅意,兼用手语补完。

单凭这手,观水祖师便是我生平仅见的熟悉妖族之人:妖族分为七系,族类万千,未必有本族语言,纵有也十分粗陋,族群之间都用人类的华夏雅言交流。罕有妖怪费心学他族话语,更不用说有人类去钻研了。可偏这位修真界的超卓祖师有心在这些稀奇古怪的无用东西上消遣。

况且,观水祖师是确凿无疑的人类。我还亲眼看着他眼就不眨地宰杀一只灵龟作工具。偏偏从观水的口中,说出极端偏袒妖族的道理来,不但是妖,而且要连灵兽也一并授予人籍,与萧龙渊竟相差无几。我简直怀疑祖师精神分裂了。

瑶仙向观水祖师道,

“观水,你是绝顶聪明之人,莫故yì

混淆,也不必用妖族知心好友的姿态套我亲近:我是所来悠邈的洪荒种,上天赋形的至强活物,无论人或者灵兽,与我皆有悬隔的贵贱之别,在我眼中你们皆是尘埃中物,世间也不过是我玩乐去处。哦,那些妖类也真是可有可无的点缀,世间大半好玩的东西都是人类奉献。你们修真者的道术新奇有趣,让我喜出望外,我才会折节从周楚南修真,又与全尚清切磋道术。群妖的沉浮,人类的兴衰,却与我一点关系也没有。若你们都死绝了,我觉得不好玩了,也会插手阻止。若你们崇拜尊奉我,我也会庇护你们。有缘法的小妖,我也会指点一二。可要我作群妖的全职保姆,三界的救主,真是众生一厢情愿的做梦。”

被奉为妖族至尊的瑶仙也超出我的期待,竟然如此无情地奚落与嘲讽群妖,便是世俗间的公卿轻蔑贱民和野人,都不如她刻薄。

“师伯一如住世时那般目无余子。但请恕观水鲁直,毕竟师伯已经永远不能降临三界,我何须费神与隐道者通灵,抛掷光阴,做些无用功夫——前番说辞我也并非向师伯叙述,只是提供了十八种译言,欲借师伯之口转述西荒群妖,颇能鼓舞群妖。师伯麾下的群妖们并不爱敬您。您视它们为宠物,在招魂幡烙上阴神之印,群妖学人类道术,也熏染了人类的心气,谁能忍受像牲口般烙上印记,即便入了元婴,举动坐卧都要受您监控。群妖只是迫于人类外敌,不得不附在白虎一脉求庇,这与西荒蛮夷害pà

华夏侵逼,悉拜您为战神没有二致。如实说,反而是您陨落之后,香火方渐隆盛。尊夫君从中调度,西荒妖反比您陨落前自在快活。”

见瑶仙没有发作,依然静静倾听。观水祖师继xù

不紧不缓地说道,

“如果唯有强者能折服西荒群妖,它们在归顺令爱前,已经归顺了我,或者归顺了萧龙渊。师伯真以为颜缘的布置能阻挡我的渗透?——不,是没人能为享shòu

自在快活的群妖再套上笼头。它们之所以没有散去,因为我是聚成一伙的西荒妖的知心好友,却是形单影只的西荒妖的天敌。您的招魂幡不再是拘束群妖的利器,反而是群妖高举的旗帜。遗憾的是,这面旗帜如今交到了令爱手中。”

“她的资质与我仿佛,又熟稔宗门的道术与伎俩,你该害pà

,何必假惺惺叹息呢?”瑶仙道。

观水微笑,

“以昆仑寻常门人的立场,我却对她十分放心,而这恰是我从本宗立场着眼,感到遗憾的原因。令爱对本宗过于忠诚,过于像人类,过于爱华夏文明——于是,没有一个西荒妖敢真zhèng

信任她。他们需yào

的是一面从本宗牟取最大好处的旗帜,却不是本宗管束他们的旗帜——但令爱恰是以斩杀妖怪蜚声修真界的门人,这或是世上最嘲讽的事情——本宗不希望门人欠忠诚,也不期待门人过于忠诚。本宗自古以来就是为了防止外魔夺丹而结伙自保的修士,我们本就各取所需,聚在一块,只需yào

恰到好处的忠诚。天才我已经有了。如果令爱只是一位旷世的修真天才,却不能统御西荒群妖,岂非辜负了我对她的纵容袒护和倾囊传授?”

昆仑祖师与剑宗祖师的取舍针锋相对。在万里云庙我见到剑宗捍卫天下、流芳万代的侠义担当。但时间的推移,侠义与担当逐渐蒙尘;但昆仑历代祖师的计算却永远常新。方剑宗盛时,谁能与争;方剑宗之衰,权谋则大行其道。

瑶仙笑了,

“我们是众生之上的洪荒种,斩杀妖和人类修真者都是一样。琳儿斩杀妖怪并不是为了证明对贵宗的忠诚,只是一种打猎般的乐趣。修真者本该逍遥自在,不受人左右。琳儿在,白虎一脉即在,多些少些跟从的妖怪又有什么呢?——但瞧起来,师侄并不止希望琳儿作一个好弟子,而是要将洪水猛兽全泼到中土去了。你可一点也不害pà

白虎一脉成就气候,再有与昆仑相争之日呐。”

“既然已决意与剑宗相争,我宗何必再瞻前顾后。弃西荒群妖不用,往中土派遣不娴斗战的门人,方是自缚手脚。我宗仰赖白虎一脉的武力,白虎一脉也需yào

我宗的认同才能赢得中土人心,号令天下群妖。我又何疑!”

观水道,

“据我卜算,明年元月十五,该是令爱出关之日。我宗自会办成千修万妖观瞻,无比荣光的盛会。适时,观水自会竭力让师伯显现在万千修士神识之中,亲自参与令爱的人生典礼,迥别今日凄清附体的情况。”

“你是修真界最细心的一个人,一定会因过于细心而遭到劫数的。”瑶仙轻叹一气,渐渐隐去。

我说完了瑶仙最后一句话,浓烈的黑暗褪去。我依然坐在原处

面色阴郁的颜缘望着我。

观水祖师放下香烛,用刀在消火龟甲的征兆边刻了占卜完毕后的雄劲卜辞:

“观水乙末日卜壳贞:迁悬圃于中土,大吉。”

随后向颜缘道,“往年你为中土事劳心,如今乐静信去中土,西荒格局又须调整,中土的事你暂不用理,专心于西荒吧。”

颜缘不多言语,与药师告辞离去。我还要随常欣回传功院,观水祖师没有令我走,我一时不能走开。

观水唤常欣进来,问道,“这期外门弟子现在参加第三关的考较吗?”他恢复了迷人的从容神情。

常欣应道,“还未。他们正在林前的溪涧边休憩,夜中正睡得香甜,按惯例此时传功院会派遣道兵去骚扰一番。我即刻要带原师弟去,不知dào

他收了象王的四象轮后,又要闹出些什么事来。”

我有些尴尬。

观水浑不在意区区四象轮,却喃喃道,

“也不知怎么的,忽然想起以前的事情。人生初经lì

的事情格外新鲜,便是隔上千年万年,也历历如昨,反而往后无数或壮阔或诡谲的经lì

却留不下心,流沙那样滑过去。记得七百年前我入昆仑当外门弟子,除了细心和记性好,什么长处也没有。第一天去传功院的夜里也是遇到了许多妖怪,我以为洛神瑶来攻打昆仑——当年这母老虎可是有名的疯狂,连我这种眼界未开的小镇子弟都如雷贯耳——心中不知dào

何等害pà

。那时候有个叫兰钦的同门师兄,反指挥我们围歼了群妖。没有他的帮zhù

,我连最初的几步都迈不过去。后来的修liàn

中,他也是光华瞩目,我们都跳过试炼,一路直升了昆仑的内门弟子,一道立下好多功劳,一道被全祖师、未济真人、闵真人他们指定成真传弟子。”

观水道,

“他不但资质非凡,还是一位让人一见难忘的绝尘美少年。若你生在那时,恐怕也不知dào

选哪一位为夫婿了。”观水笑起来。

常欣不信,“才不会呐!””

我不禁神往。

当年的观水是蝼蚁般的人物,可如今的祖师却是与瑶仙这种洪荒凶种对局弈棋,旗鼓相当。

常欣好奇问,

“想不到夫君还有如此狼狈的时候。那位兰钦师兄让夫君都赞不绝口,是否英年早逝?修真史上却没有这一位的名号。”

“如果他能留在昆仑,即使剑宗第二代群英灿如星辰,我们昆仑也不畏惧,怎会有后来被剑宗万里云逼走西荒的耻辱。可惜这位兰师兄,在宗门授予真传弟子的前夜突然失踪,不留一点痕迹。全祖师说是兰师兄擅闯本门禁地而死,我知dào

这是全祖师的谎话。上天造就的天才不会就此淹没无闻,但却是迄今让我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情,这位师兄真似在世间匆匆走了一番又离开,屡次占卜都没有结果。”

观水惋叹,命常欣取匣子里深藏的一幅画作。

常欣小心展开卷轴,先显出画上娟秀的题辞:“霭霭停云,濛濛时雨。八表同昏,平路伊阻。静寄东轩,春醪独抚。良朋悠邈,搔首延伫。”

观水腼腆道,“这是我早年的字迹。当日逢上微雨,忽然心血来潮,制了一壶长生酒想赠兰师兄,却永远没有赠成。遂录古人诗于其上。”

画渐展开,我却忽然呆住。

这位兰钦前辈纤妍洁净,气质高华,似是古书中人,眼神温而厉,威而不猛。

常欣赞道,“夫君,若我们的孩儿有画上这位前辈百分之一姿容,我便知足了。若我们有孩儿,便唤他钦儿,纪念这位兰师兄如何?”

观水抚须点首,“极好。”

转注视向神色异常的我,“你对画上的前辈别有感触呀?”

我曾经在汉中城的破庙享用过画上前辈亲炙的烤鱼,还认识他的妻子,如此风华绝代的人谁能会忘记呢?

——他正是我们昆仑最大的噩梦,剑宗的缔造者,万里云祖师的真面目。他并不是第一代门人,而是诈称的第二代门人。我忽然想到,万里云的剑,甚至万里云身披的那张画皮,都是从昆仑诓取的东西。他到昆仑来就是为了盗取昆仑的铸剑之术。

我五味杂陈,观水祖师念念不忘的挚友,却是他过去最厌憎和忌惮的敌手。

“我在梦里见过这位前辈,他亲自烤鱼给我吃,还娶了一位与常师姐一般美丽的妻子。”

我道。不知dào

是为自己害pà

,还是认为对观水祖师有些残酷,我选择了如是说。

常欣笑着骂我嘴甜。我觉得自己的确有点恭维常师姐。

观水默然,然后道,“你真是有缘法的孩子,可惜修真者不会做梦,那是你的妄想。下去吧,知真人方才在道兵院驻林为你准bèi

了点特殊的东西,不妨去领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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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八六章 西荒妖(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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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暮深沉,月黑风高。

沿着山涧立起十来座营帐,每帐都点起篝火,篝火前皆有二个外门弟子守夜,是黑夜里的唯一光明所在。我和常欣飞在空中,神识张开,神念一一掠过每顶帐篷:

“这可是飞剑呐,便是世俗里的铁甲车都能轻易斩成两截,正牌的三转法器,连传功院的门都没踏进,宗门竟然每一个人就赠送了一口。筑基者都不一定有这宝贝呐!”

有弟子喜形于色,小心翼翼地摩挲飞剑剑脊。不少弟子经lì

了一日的辛苦危险,得了飞剑赠品,满腹的牢骚顿消。区区小试,就送出去五六十口飞剑,也就昆仑有如此底气。

偶然有几个冒失鬼,用指尖去试飞剑剑锋,才离剑一寸之外,剑qì

射出,掌上血肉立时平齐截去——某人悄悄用睡着同门的手指去试剑,帐内又哭又闹又打,一时鸡飞狗跳。

“每一关都难似上一关,凭借着宗门赐予的宝贝和道术才勉强过去。如今临到第三关,为什么突然又送了克敌的飞剑?”

又一座帐篷里到处都是切成数截的钢铁和宝石,吴四维试过飞剑的锋锐和柔韧,慢条斯理地分析。

旁边的弟子却不以为然,

“我瞧,前两关丧命的那些门人都是假死,昆仑必定暗中救治。宗门气象堂堂,又不是邪道门派养蛊,怎么会将辛苦网罗的仙苗轻易报废。无非是督促我们警惕的手法。”

“盛长老说,道门以求长生为第一宗旨,只传授长生和保生之术。前番各种盛长老各种布置,都有深意。赐下飞剑,恐怕不止勉励我们这些过了两关的门人,怕下面关有血光之灾,要仗飞剑才能消解。”

“如今盛长老、常长老都不知何处去了。又无人询问,走一步看一步吧”

“这恰是我担忧的地方。”

吴四维皱起眉头,

“那位无名子师兄是非凡人物,若他在就万事不愁了。可自无名子师兄去寻卢难敌晦气,就再没了音讯;卢难敌过来,也闭起营帐不与别人说话,真不知dào

他们发生了什么?”

我心想这位门人算有良心,又用神念扫卢难敌一人独占的帐篷。

他的帐篷竟贴了御灵封印阻挡外人神念围观。我专注强横神念,穿透御灵封印,才观看到里面情形:

一头樟脑洁白的赤裸小象泡在热气沸腾、香花飘洒的水池里,一面得yì

洋洋地哼着小曲,一面用鼻子卷垒成小丘的朱果(这是炼黄芽丹的药材)吃,一面靠在浴池边缘的瓷砖上写信。

幸而这是一头雄象,要是一头雌象,我可成了偷窥的猥亵之人。可谁能料想这妖三代的纳戒还携带了泡澡的池子。

我本想移开神念,但神念扫得过于迅疾。未及撤回,已瞥见了信,我不由看了下去。

——信有两封,用雄强圆厚的颜体楷书写就,一封信是小象写给祖父象王,描绘入昆仑的修liàn

体会,末尾向象王报gào

四象轮被昆仑无理没收;另一封信是向长老会告常欣、盛庸的状,索讨四象轮。其实后面一封不写也罢,神器在我手上,不在他们手上。常欣还是观水祖师妻子,长老会难道上观水祖师的门口要吗?

我和常欣面面相觑,脸上都是哭笑不得的表情。

狂风乍起,从西南面吹向营帐,将篝火灭尽,营地漆黑一团,守夜的门人喧哗起来。漆黑中,中间一座营帐突然通红发光,火从里面窜出,往两边无情烧去。

短短几个眨眼,门人们牵拉带扯,从各座营帐纷纷狂奔而出!

常欣忧心忡忡道,

“第三关开始了。”

我问,

“反正不会有门人丧命,师姐何必忧虑?”

于我而言,在昆仑从外门弟子开始修liàn

,是百多年前的事情,心中早已经模糊不清。我依稀记得自己从没有能力不能应付情况的遭遇。

“这一遭我们也无法保证不死一人。总有师长无法照顾全门人的境况,就像师弟转劫后我宗一时寻觅不到你,中阴魔后无法救治。长生之道除了延年益寿,还有保全自己性命的部分。这样的危险情况,需yào

门人独自应对。我们昆仑的惯例是,最好让门人在初入门时就能体会。在仙苗契上,门人都写过求道不避生死,这不是一句套话,今番就要应验。”

常欣道。

我看到有上百狼人乘着夜色从四面拢上,要将六十多门人包上饺子。狼人都戴上了铁面具,气息近乎筑基者。我的神念移向狼人所从来的远方道兵院树林。每株高树上都悬着十来个铁鸟笼,鸟笼里都囚着一头狼人。不知有多少千多少万的数目。笼上的金锁不断开启,越来越多的狼人向外门弟子汇聚。

“它们是道兵?”我皱眉问。

“不,是西荒各国的死囚。宗门要求全西荒的领主不能擅自处决死囚,唯有提交宗门勘验才能发落。这些定了死罪的死囚如果在弟子试炼中出力,可以得到宗门的赦免。”

常欣道。

“既然是死囚,不会都是妖魔,也有人类吧?”我问。

“他们差不多都是人类。前番我宗要破解欧阳既济的易形丹,拿这些死囚试药,不少都化成了狼人。”

常欣语音未已,脸生异色。

下方传来凄厉的尖叫。一个走得迟的外门弟子被狼人割断喉咙。他的飞剑还在手里拿着。狼人扯下少年拿飞剑的臂膀,取下飞剑,咬了少年肩膀一口肉咀嚼,又扔与尾随上来的狼人吃。

——虽然曾经是人类,分明现在已经完全丧失了人心。但人类的智能却没有失去,不然哪里懂得取下飞剑呢?

血花飞溅。

一枚雷珠从上空落入狼人张开的口中,倏忽爆zhà

,将它的头颅打成了烟花。

我将少年从无头狼人的掌中抱下,用断续膏封住那外门弟子的断喉与断臂,沛然真元输入少年丹田和各处要紧穴窍。少年惨呼一声,醒了过来。我将他平放在地,少年受了重创,虚弱得无法行动。

周围环视的十数头狼人张大血盆大口,不可思议地愣了片刻,忽然都低下头看自己的胸腔。狼人的胸腔都被剖开,心都被摘了出来,扔在地上,排成一个圆圈。

我用手绢擦自己一只沾满了腥臭的手,也不管它们,怒问降落的常欣师姐,

“但在我们的眼皮底下,岂能眼睁睁看着门人被屠戮?盛庸在哪里?若以后他在传功院传授门人道术,门人会如何看他?”

“这是宗门的惯例,长老会的命令。操练总有死伤,我们已经尽lì

在援护门人。盛庸的镜分身不能兼顾到所有地方,也是没奈何的事情。既然任了传功院的职事,自然要担待传功院的责任,哪怕结怨门人也要迎上。”

“那长老会早该废除这混账的惯例。”我道。

“长老会会判断,既给予盛庸丰厚的传功院协理酬劳,盛庸却无法护得门人周全,纯是他个人失职。”

常欣从葫芦里取药在那个外门弟子周围洒了一个圈,将一粒丹药喂入门人腹中,又将飞剑放在少年独手边。

“这药香能驱散狼人。这丹药解狼人变形之毒。我们回头照料他,看其他门人去吧。希望他下次知dào

用飞剑。”

我忽然问常欣,

“这些死囚与宗门约定,在试炼中效力即可脱身,我如今要杀了他们,是否违背宗门意旨?”

常欣眨了下眼睛,

“瞧这情形,他们失去了人心,过去作为人类立的约定自然失效了。”

“甚好。”

我瞥了一眼继xù

向我们靠拢的无心狼人。这种造物的生机强dà

,一时还死不透。扬手十数枚雷珠射出,十数头狼人俱轰成齑粉。

我遂循着狼人群的气味向第四层山的道兵院驻林走去,一面用神念来回扫各处门人。

现下有三个外门弟子被狼人突袭,一个横死,两个被盛庸抢救了性命。其余六十门人经lì

了最初的混乱,又聚成了两路。吴四维一路不渡山涧,却向第三层山的毒虫谷关口退守。我暗自想他们熟悉毒虫谷地形,又有大量驱虫丹药存留,狼人一无所知,正是反击狼人的佳处。常欣暗自飞向那处护持

卢难敌为首的一路却是向第四层山直冲,与我同向。门人聚集,盛庸敛尽分身,高高非飞在上空护持。

卢难敌的四象轮被我收了,这时候却换了一口五转宝锤,变化出象头妖身在前方开道。随从的外门弟子环成一个向着四方的龟阵缓缓向北移动。门人们念诵着新学乍练的飞剑御使真言,指挥飞剑飞出数十丈迎敌。又有几个掌握了空中飘回滑翔的门人飞在上方侦察索敌。

第四层山的道兵院驻林是狼人群的策源地,狼人分两翼包抄门人。门人既分两路,一前一后突围,吴四维一路所对是狼人薄阵,不难应付。卢难敌这路却逢上了狼人厚集之阵。被吴四维等击退的狼人不敢再攻毒虫谷,遂反向从卢难敌后路夹击。

不觉间,卢难敌一路三十人已经冲入道兵院寒林,席子大的雪花片片落下。众人没有御寒之物,只好催发玄门元功护体。可惜功力大半微弱,虽然没有变成冰棍,也免不了涕泗横流。门人们边哆嗦着身板,边擤着鼻涕,边指挥飞剑与越来越多的狼人抗衡。毕竟飞剑是三界中最锋利的兵器,虽然孩子们十分狼狈,这些飞剑在狼人间穿梭,如同穿透白纸那样洞穿妖魔的躯壳。渐渐熟悉战斗,众门人也渐镇定自若起来。

“冲呀,冲上传功院,就算有上万的狼人也不敢上来了,金丹长老们自会将这些畜生全部碎尸。”

卢难敌十分英勇,仗宝兵抗数十个狼人的正面不在话下。他所过之处,是狼人遍地狼藉的断肢断头。可惜有勇无谋,不通兵法变化。三十个门人保守地龟缩一团,不敢分兵。御寒与指挥飞剑甚耗真元,门人们没有丹药可服,战斗又十分激烈,虽然斩杀的狼人已有上千之多,也稳住了阵线,却越战越疲,仍然陷入了层层的狼人重围中。

粗看有近万头之巨。

“呜呜呜,我家的火铳队要是在,早将这些怪物都突突了。”有孩子精疲力竭地坐到在地,飞剑坠下,嚎啕大哭起来。

卢难敌一面焦躁大骂,一面补上缺口,

“我爷爷的四象轮要在,四面早刷干净了。那个没收我神器的昆仑仙长实在可恶!”

我遥遥望着他们,不禁打了个喷嚏。

盛庸在护持门人,应该不再会有死伤。

我定心思考。从门人的角度而言,并非没有破阵之道。甚至不必破阵就能解决问题。这些狼人并非世俗间的百战精锐,只是死囚的纠合,素无训liàn

配合,何况又失去了人心,如何能够比相熟多日的门人高明。今番门人受困,背后必然有人指挥狼人。寻觅首脑除之即可。

那首脑也非无迹可寻,狼人之间互相嚎叫呼应,又有嚎叫从远方传来。细细聆听,不就是首脑方位吗?

我心中顿时雪亮,循方位电驰而至。

只见寒林东北一僻静处,大圆木上坐着一只丈二高的白色长毛大猿。猿面目僵硬,眼神呆滞,全无一点灵动。气息只不过是一位筑基者。

狼人的嚎叫正从大白猿的口中悠扬传出。

嚎叫的意思是各种兵法调度,一一印在我的心中。我本不解狼人语言,但方才观水祖师与瑶仙通灵,他使用的一十七种鸟兽语全留在我的心里,是以全数通晓。

我却从纳戒拔出银蛇剑。

我看到白猿旁边的高树上严严实实地捆绑着一个垂头丧气的道童,一匹既像织锦又似旗幡的灿烂物什也悬在另一株高树上。

“殷师兄,你怎么被这只白猿欺负了?”我问。

“我见那些外门弟子拖拉,先去闯第三关。清剿狼人首脑时吃了这头葫芦道兵的亏。”殷元元叹口气。

“一只道兵,怎么会比山河榜上人还要厉害——等等,你说这大白猿是葫芦道兵?”我问。

“不错,就是知北游炼制的一千零一葫芦道兵。”

大白猿突然不再嚎叫,垂着过膝长臂,向我走过来。

我已经走进了大白猿三十步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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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八七章 西荒妖(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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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真纪以来,纯粹的陆战已经式微,近年各路诸侯皆盛行舰艇。各宗的道兵也拣选爪牙锋锐、善于飞行的凶猛大兽,龙虎宗的金鳞道兵、剑宗的孔雀道兵和羽蛇道兵即是个中翘楚。道兵作战,又往往列阵而前,所谓狮子搏兔,必用全力。至于猴子道兵、黑白熊道兵这类留存至今的传统道兵,聊充巡逻放哨之用而已。

——瞧这头白猿与猴子相差无几,不过力量稍胜,而且形单影只,殷师兄怎么会败在它手上?

“既然是道兵,倘若损坏了,知真人与道兵院向我啰嗦,该如何是好?”

我问殷元元。

白猿吱吱叫着逼近我。我的银蛇剑剑光一挥,雷光如幕,垂满正前方。不知是偶然还是机灵,那白猿没有照常理直进,却是在我出剑前先绕开去,从我持剑手的侧面绕过来。

“想多了,你能打赢他再议。”

树上的殷元元没好气地应道。

白猿折下一枚树枝作剑,俨如古时猿公指导越女阿青。我冷冷一笑,枯枝岂能抵挡神兵,剑光向白猿猛地一刷。那树枝立时化为烟尘。猿猴及时撤手,又侥幸翻滚过去。

我不容白猿喘息,连刷数下银蛇剑。白猿皆在千钧一发之际避过,它既不能招架,更不能力敌我,但好似预先料到我的出招。这是武道家神而明之的境界,不该附体在区区道兵上。

我剑光一晃,剑灵一分为二,另一手出现一口雷光幻成的银蛇剑。双剑交叠,如蝶飞舞。真剑亦幻,幻剑亦真。奇正相生,再无可琢磨。那猿不住踉跄后退,我渐明白过来,向殷元元道,

“我从未见过这头白猿,它怎么如此熟悉我的道术、武技和习惯?”

“度人院有一切门人的详尽档案,你从元宵斗法到攻打妖国的纪录都该历历在案,葫芦道兵自然对你了如指掌。”

他道。

——没有长老会许可,知真人不可能将我们的手段告知给宗门的道兵。众门人又不是戒律院镇压的异己,何必如此呢?

轰地一声,白猿再无法躲过一劫,我的银蛇剑正削进它的脑袋,犹如在水蜜瓜上插了一刀。

咦?

——这道兵竟不是活物!没有血从缺处飚射,反而是白烟从那里滚滚而出。我心中诧异,慌忙撤剑。银蛇剑深陷在白烟里,猿猴头颅手上环绕剑的白烟竟然幻成又一只白毛大手来抓我的剑。神兵不是血肉之躯能握,实质是罡气的幻手却可绕之。大手之力与我的雄浑真元相角,我们一时僵持住了。

我既然发xiàn

这葫芦道兵不是活物,倒迅速接受了这等异变。银蛇剑身微微抖动,剑灵龙吟自剑身递出。剑上神雷在猿猴头顶的白烟里烟花般爆开。

砰!

我全身倒撞了出去,一连撞倒四五株高树方止。我从到处开裂的地面挺身立起,扶正歪斜的发冠,揉着晕眩的脑袋,依稀见到猿猴头上的罡气也被神雷震散,银蛇剑倒是被我亲手拔了出来。

可更匪夷所思的是,连鬼将阴神都能打得消散的神雷并没有化尽白烟。四散的白烟响起漫空的婴儿啼哭声,随风陆续化成百来头一模一样的大白猿,如暴雨纷纷坠向我!

揭开石榴皮,尽是石榴籽。依照常理,念兽分形,气只会越分越薄,我方才一击,却似捅了马蜂窝,从一头筑基气息的大白猿上,轰出了几百头筑基气息的大白猿!

好个一千零一葫芦道兵,一即全,全即一。

我只好硬着头皮,循着骤雨的轨迹,迎着黑压压下跃并怪叫着的白猿而上,不断劈斩、刺穿、撞击、飚雷。不可胜数、粉碎丧形的丝丝缕缕白气溅射在我皮肤、衣裳,它们又在化形!无法化成白猿的整个形状,却化成白猿的口、手,撕扯我的皮肤、拉拽我的手足,无数白猿的口张开,利齿咬向我的脸皮、眼珠、耳朵。

我闪避,可惶急中总依照习惯闪避,偏偏葫芦道兵抓住我的习惯,竟大半没有劈开。

我的全身一时被各头大白猿死死擒抱住,无法上升,陡然沉下。

如此下去,人皮要被扒下,全身血肉啃尽了方能死。

我再不敢有丝毫的轻视和大意!

游遍四体的罡气分成数百道,效仿武道寸劲之法,自顶至踵,由丹田穴窍经络从各处毛孔齐齐喷出,险之又险地震开咬遍我全身各处的白猿利口。

罡气游至我身外三丈,雷光闪耀,汇成不断旋转的雷环罩定我。

我的外门弟子道袍已经被抓成碎粉,只余下上品的青色狮子甲完好。裸露的手和脸有十来处抓痕和咬痕,格外生痛。肉身无法迅疾恢复,显然那不可思议的白气里另含阻断金丹躯壳愈合的剧毒。

我心头一过,记起是药王院的秘毒“海枯石烂”,急取葫芦里特制的解药服下,再催真元。我的脸面又恢复如常,仿佛只是风一时吹皱了水。

游荡在我雷环外的白气又返本聚形,重现丈二高的白色大猿模样。白猿的气息不再是筑基者,而是上升到了与我并驾齐驱的绝顶金丹。

“殷师兄,你可不曾中毒吧?”我推己及人,关切问他。

“我们的战法习惯不同,葫芦道兵觑准我的习惯战法运用了针对手段,倒没有中毒。”

殷元元道,

“现在,葫芦道兵的气才是冰山一角呐。随我们的道行,它出力不同。”

——那么说来,这大白猿若运用全力,岂非能迈入元婴者的境地?我再用手段,它也要水涨船高,没完没了。本来是为外门弟子搞定麻烦,我竟然必须认真到从蛇母九头下逃生的程度。

我心中大不乐意:本人年已二十,垂垂老矣,懒得动弹。我一面干咳,一面向白猿呼唤,

“知真人,您老高抬贵手,不必拿我作葫芦道兵测试的试金石了。”

白猿口中传来了知北游的声音,

“这葫芦道兵我既要编练成军,又要分遣护持内门弟子,日后不知要会多少奇人异事。原剑空你是昆仑战力标杆,难得的练手对象,既来之,则安之吧。日后这道兵完善,我记得你好处。”

白猿不再言语,触上雷环。雷光激荡,却只能将他的躯壳再度化成丝丝缕缕的白气,丝丝缕缕的白气再度从缝隙里侵入,又变化成新的白猿扑上来。

——惭愧,我只好动用造化神炉的九转神焰了,知真人,莫怪我不提醒,你的念兽毁个干净不要怨我。

药师真人赐我神焰后余八朵,这半年炼腐心丹与还魂丹又耗去二朵。我留一朵神焰镇压体内阴魔,口诵真诀。五条赤色光华却从我的耳、鼻、目六窍射出,化成五条火龙,阻挡四面八方的白猿。

“喂,住手,住手,药师真人何时给你九转神焰了!”

白猿再度开口,这次知真人的语气却焦急起来。

我只当没听见,将银蛇剑从容收起。

五条神焰化成的赤龙犹如网那样,网住了所有攻入雷环的神焰。这天下除了九转神兵,没有什么受得住九转神焰的熔冶。接下来就是道兵销融了。

隆隆之声响彻我周围,知真人的叫嚷也传不进来,神焰与罡气互相激荡,到后来到处是神念也穿不透的雾,分不出哪里是神焰,哪里是葫芦道兵的罡气。

我偷乐着想象知真人懊恼的样子,静候四面澄清。

两个时辰后,大声渐小,雾气散去。

我四面一张望,吓了一大跳!

那丝丝缕缕的罡气的确消去,可五朵神焰竟然全不进踪影。

一百零八头呆板木讷、个个筑基气息的大白猿环成一堵黑压压的高墙,齐齐俯首围观着本人……。

稍微有区别的是,这一百零八头大白猿的背脊上皆新生了一对赤色羽翼。

我扶额叫苦不叠。本钱蚀尽,药师真人的九转神焰非但没有销融葫芦道兵,反而被化去了。

远处传来了知真人的得yì

笑声,那头原初的大白猿还在,

“我这葫芦道兵原是借药师的造化神焰炼制。神焰相战,后果难以逆料,是以我未曾尝试。你这孩子大胆,倒助我一臂之力。原师侄,你代我谢过药师兄,这赤翼葫芦道兵你与殷元元挑两头带走使唤,余下的我便领走了。”

我脸色难堪不已,正待回应。

领首的一头赤翼白猿却向知真人恭行一礼,

“回禀知真人,吾师委派我等护佑原剑空左右,今既融化一百零八头葫芦道兵,除了返还神炉,再无法割裂。在此致歉,还望知真人见谅。”

“哈哈哈。”

树上的殷元元先笑了出来。

知真人哑口无言,随即叹道:“算你们的福缘。”

那大白猿攀上高树,转瞬离去。

一百零八赤翼葫芦道兵向我齐齐参拜,为首者道,“葫芦道兵本是弥补我宗门人近战不足,以御者真元温养,真灵沟通,日久便如御者手足。如今吾等赋形,再无法摄入原师兄穴窍,烦请用葫芦装载随行。”

我点首。命一赤翼葫芦道兵解开殷元元束缚,此后随他左右。余下一百零七道兵聚成一团红白相间的罡气,摄入我纳戒里的葫芦中。

天光渐亮,我与殷元元等返回外门弟子的战场。

外门弟子的道袍没了,我就索性罩回内门弟子的法衣。法衣能避寻常水火、刀枪、火铳,也就仅此而已,自不可与宝甲并论,主要充标志身份之用。

一至白昼,易形丹失效,狼人便变回人形。我等与白猿缠斗,无人指挥死囚进攻,他们立时作鸟兽散。外门弟子既全性命,也不再追逐。反正死囚都有宗门烙下的符印,道兵不难搜检。横陈在战场的死囚半死半昏。常欣命外门弟子不可揭开死囚的铁面具,宗门与他们约定保密身份,免受门人报复。

盛庸、常欣与我们两人叙话,他们都领教了我与葫芦道兵相斗的场景。

外门弟子迷惘地望着尸横遍野的冰原战场,也迷惘地望着摇身一变内门弟子的我。盛庸向众人介shào

我们来历。我区区微名,也有不少西荒弟子知晓,心中小有些得yì

。外门弟子奋战一夜,鲜有精神健旺者,对我没有更多热烈表示,我也不太放在心上。

只小象卢难敌依旧精力弥满,朝我扮着鬼脸,

“修真界惯例,大不欺小,羞也不羞!”

我回想下,自己一贯用炼气士修为与他公平竞技,哪里欺负过小孩,正要分辨几句,忽然纳戒里有物响动,欲从里面飞行出来。

我连忙去按,可那东西已经露出了一角。

“好呀,得来全不费工夫!我的神器是你偷的!”

卢难敌精神焕发地大叫起来,唯恐全昆仑没有人知dà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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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八八章 闭关(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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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器与宝器的区分,在于有无器灵。四象轮受我镇压,沉默至今。偏候众人都在场时候才冒头,实在狡猾。

我们昆仑不尚尊卑位分,小象一带头,几个死党便稀稀落落、无精打采地跟着起哄。余人激战了一整夜,没有精力吭声,半站半坐地看戏。吴四维那拨弟子或者能帮我撑撑场面,但他们人还在毒虫谷,远水不解近渴。

常欣强忍住笑,盛庸只是摇头。殷元元赞小象,“有胆色。”

既然众人都看在眼里,我也不再遮掩,直接从纳戒里抓出四口轮子,一步走到卢难敌前,不再啰嗦,恶狠狠道,“就是我看不惯你炫耀自家的神器,直接没收了!我依然用炼气士的真气,你有本事就从我手上拿回去;没本事,昆仑学完艺后再到我这里来领!。”

卢难敌哼起来,

“拿就拿,别以为我怕你!”

说完他便将手按在了四象轮另一端,冠绝筑基者的压倒性妖气传递过来。我只当清风拂过,将卢难敌的力量悉数导入大地。我足下一丈厚的冰原开裂,响起水声,冰下原来是山涧。我没有被扑入冰窖,却凌波而立,四象轮在我手上岿然不动。

卢难敌的脸已经胀-红,吃力道,“瞧你个子那么小,还是一个人类,怎么推不倒?你真的没有赖皮?只用炼气士的力量防御?”

我抬头注视小象,举起一根手指头,弯曲起来,“下面我就用金丹的力量,让你参考下?”

忽然间,我全身起了一阵战栗,心中暗叫不好。双瞳一下全变成了阴魔的双色

——我本用九转神焰镇压体内阴魔,方才分出大半融合了葫芦道兵,无法再收入躯壳。余下只有一朵九转神焰堪堪压制阴魔,但四象轮要从我手里跃出,这朵九转神焰又分去增强我压制神器的真元。

阴魔便乘隙附体。

误杀唐未央以来我一直控zhì

住阴魔,孰料竟反在昆仑山上疏忽了。

电光火石间,我的手指没有弯曲,双指直接将卢难敌的一只眼睛啄了出来。

小象凄惨叫着滚翻开去,手捂着满脸的血,号啕大哭。

四象轮从我手上飞了出去。我在神智全失的当口,撤回镇压四象轮的神焰,返回接管身体——不然那一指直接刺入小象的泥丸宫,他的性命在否难讲,道行肯定便全废去了。

四周响起了喧哗。盛庸和常欣各用五转飞剑架住我的首级。

我眼睛的魔瞳退去,心魔交战之中,我一下昏迷。

……

下次醒来,已经是八月头上,在殷元元的佳肴峰了。

据殷元元说,那天后药师真人投影到佳肴峰救转我,叮嘱炼化阴魔前,我不可与金丹以上的修真者动手。知真人炼葫芦道兵,造化神炉的神焰消耗甚剧;宗门又另有一件大事要用神炉,近年神焰不敷分配与我。

当初我在波谲云诡的封魔岭,没有炼药的条件,药师真人遂赐九转神焰救急,后来我又发xiàn

了镇压阴魔的用途。如今神焰和葫芦道兵融合,又出了阴魔再度发作的事情,余下的神焰我再不敢轻易挪用。反正昆仑宗最不乏的就是炉鼎药材,没有九转神焰只是进度略慢。

传说药王院已经复原了卢难敌的眼睛。但四象轮我还是没有还给他。那天小孩子吓傻了,浑然忘记去取四象轮,却是我的银蛇剑飞去镇住神器,回到我的纳戒,留在我这,变成了一块扔不掉的烫手山芋。

久不见下文,我也不再理会,与昆仑上下师友皆写了初登昆仑的问候纸鹤,从八月头起,便在殷元元道场闭关。

殷元元的道场朴素洁净,有一只灵狐日常照管山峰,整日飘逸着食材与药材的香味。

我止歇的院落毗邻中央的丹房,自苏醒后便一直与他切磋,每日都能品尝殷元元的烹饪。到了金丹阶期,服丹炼气,全无须饮食果腹,多是品鉴滋味。在于殷元元,这是修行与探索奇珍药材之外的另一大人生追求。受他款待,又信殷元元鼓吹食道与丹药道相通的学说,我也跟着他学习做菜。

一个月过去,我已烂熟毒物谱,直接捎纸鹤从药王院索来药材,将腐心丹炼至上上品。

药师真人交代炼制的九种丹药还有五种,接下来我排定的次序是归元蜜(各种琼浆玉液的根基,也是各种克制蛊王药物的基础)、忘忧丹(用瞌睡虫作主味炼制,也是轮回琼液的根基,能改写记忆)、尸丹(用傀儡虫作主味,控zhì

心神,炼制三尸虫的根基,与三尸阴魔的炼制大有关联)、天仙玉露(滋养元神的大药)和长生酒(毕复真元和躯壳销磨的大药),预计在明年五月前完成。

忘忧丹和尸丹的基础是养蛊,我炼会了腐心丹,比较有把握。归元蜜须要养蜂育蜂,我没有许多功夫,径上药师真人的婆娑无忧院去取蜜蜂,往后再补上根基呗。

又过一个月份,有纸鹤飞上佳肴峰,是掌门颜缘让我去掌门方丈,有职责委派。

所谓闭关,并不总是枯坐入定,一般而言,仅是摒弃俗务,钻研道术。不到要紧关头,间或有短期任务,并不妨碍顺手料理。

我携带纸鹤登上昆仑巅峰,第七层山南面。纸鹤上有符印,我循着纸鹤,走出遮蔽神念的迷雾阵法,才看到方丈室侧翼。昆仑是天下四大宗门之一,掌门方丈室却是貌不起眼、异常低调的小院,看上去犹如人间一个小县的官衙。偏是这小官衙,能向整座西荒大洲中不可胜计、金壁辉煌的宫廷发号施令。

此处不是东山的会同院和贤哲庙,充门面给外人看。来这里的长老和门人不是讨论机密,就是领受要务,唯恐他人知dào

内情。

侧翼有两个黄巾力士傀儡,验过纸鹤符印,开门放我进去。门头蹦出一只戴了眼镜的虎斑猫,是我在帝都见过的四万亿。

“琳公主没有带你去西昆仑闭关吗?”我喵喵叫,用观水祖师传的猫语问他。

猫没有喵,用人语回答,

“公主只带了些衣裳和随手翻检的书籍去悬圃闭关。闺房的东西大半没有移去,委我照料。”

“我知dào

公主爱看话本,她带去闭关的有什么书?”我笑着问。

“话本是带金瓶梦。正经书最近也看点,带了春秋左氏传。”

我干咳了一下。

猫没有领我走掌门院的正堂,直接领我入颜缘的书房。也犹如人间的县衙,公堂在前,私宅在后,免不了还要穿过花园。书房里,颜掌门正和药师真人在商议事务。不用说,我亲爱的师尊药师真人又是以投影前来,仿佛幽灵漂浮在空中。颜掌门大概习以为常,也不瞧我白色长发、青年样貌的师尊,自顾自一面审阅文牍,一面与他交流神念。

此处是名副其实的书房,四面皆是书橱,黑压压垒高到顶,堆得极有压迫感,只容窗外一丝白昼微光射入,幸好修真者黑暗中也视物如炬。另有无数书籍纷纷悬浮在空,裹在光华里,随着颜缘的意念牵引打开和翻页。我承娘亲教导,知dào

这书房里的典籍都是青石板不曾收入的善本、孤本、抄本。竹书、帛书、卷子本、蝴蝶装、包背装、梵夹装、纸莎草、金箔羊皮书……皆是一千年前乃至数千年前文明纪的瑰宝。

如今行世的线装书倒也有几部,是新近的账本:中西两大洲的钱粮收支、炮舰要塞营造、屯兵变动。

两本有火烧痕的人皮书我看得眼熟,惊得捂住了嘴——却是滋润了武道六派,不知有多少豪杰明争暗取,每一次过手都是人头落地、腥风血雨的武学圣典《心剑通明,武道丹经》。

虎斑猫四万亿喵呜一声,钻进一个书堆里消失不见。

我照颜缘指示,终于在书案找到一个小蒲团坐下。书案上摆放着九个别致的香炉,细看原来是九个装饰用的古鼎赝品。鼎都是鸟兽形状:五个四足方鼎,一只非龙非蛇、一只非虎非熊、一只非象非牛、一只非龟非鳄、另一只非狐非犬模样;四个三足圆鼎,又是四种非鸟非鱼的有翅有尾异怪。

“大正王朝曾经依古法铸造九鼎,不幸被妖猿窃走,胡乱拼凑,销融成一块铁棒,实在是暴殄天物,十之一二的器用都发挥不出。大正天子的使节明明德将九鼎古法授予我们昆仑,天工院制作了九鼎具体而微的范样,便是你看到的样子。”

颜缘道。

我联想起造化神焰不敷分配的传闻,不知dào

和这九鼎有没有关联。

“那个明明德,是个奸邪。每当王朝衰微,总会有这类口齿辩给、用心倾邪之人。”

颜缘冷冷道,却再没有继xù

这个话题,反向我说,

“不久之后,我宗大量门人就要去中土参加山河榜,辅佐文侯的西军、攻打萧龙渊的妖宗妖国。受长老院委托,知北游真人炼制了一千零一葫芦道兵,誓要压倒天下一切道兵。一头总统众兵;五百头分予内门金丹、外门翘楚和西荒妖里的盟友护身;五百头集结起来,投入紧要战役。这两个月,山里面的门人都受了他的赐予,接下来长老会要向西荒各宫观洞天的门人分发。你和殷元元一口气拿走了一百零八头,西荒妖的盟友就不足数了。”

我装作发愣的样子,然后转过头看药师真人。到手的道兵我可不能吐出去,何况里面有药师真人的神焰血本。

只听药师真人哼了一声,

“这个小知,当年入门时敬称我老师,等成了气候竟然和我兄弟相称,公输家出身的人太不知dào

礼数了!这一百零八道兵,我可不给他补齐。”

我暗舒一口气,有我师尊撑腰呐。

颜缘微笑了下,向我道,

“古来兵制向分左右两军,互相制衡。剑宗如今就有羽蛇道兵和孔雀道兵轮替。道家崇尚因势利导,不妨就分一百零八赤翼道兵和五百葫芦道兵为两股。五百葫芦道兵归在道兵院名下,那赤翼道兵就归属在驱邪院名下。”

——昆仑根基深厚的院殿多半与长老会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天工院、药王院、戒律院等一直是长老会的禁脔,便是药师真人也只能另起一座婆娑无忧院,避药王院的锋芒,而无法掌控在手。那些羽翼不丰的院殿却是受掌门的庇护,西土无事,驱邪院向来没影响,所以唯掌门之令马首是瞻。但如今中土有事,可要变换新天了。赤翼道兵归驱邪院,就是归掌门掌握

药师真人向我点首。他和颜缘一气,赤翼道兵还是我们的。

我接口道,

“弟子敢问,何时何地向驱邪院移交?”

“不必移交。驱邪院日后要与西荒群妖一并征战中土,内镇西荒妖中不轨之辈,外会天下群修。届时我会署名你作驱邪院的协理,你照旧统领一百零八赤翼道兵。如今的驱邪院主无心世事,要累你劳心劳力了。”

树欲静而风不止,我要闭关而不得。

我深吸一口气,静静听颜缘说道,

“长老会赐予西荒群妖葫芦道兵,是交结笼络之心,但我不认可一味羁縻姑息。我领会观水老师的示意,琳儿出关后,西荒群妖便该是她的臣下。我们不要用德行感化,而是要用实力压服。两个月前你打瞎象王孙子一只眼睛——当然现在他已经好了——他写给象王指控你的信我没有扣下,由那孩子发了出去。明年元月十五琳儿出关的消息,我宗已经传了出去。象王是谋定而动之人,他现在没有反响,到琳儿出关是必定会借题发挥,纠集群妖生事。你要在三个月中带赤翼道兵将这场风波消弭无形,这是你任驱邪院协理的第一桩任务。”

颜缘掌门的命令不容反驳。

“师尊,你不是告诫我未去阴魔,不可与他人动手吗?”我神念问药师真人。

“天有不测风云,看造化吧。”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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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八-九章 闭关(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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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缘一指悬浮于空的某册典籍,书飞到我手中:

那册典籍的封面是古鼎礼器上的饕餮兽纹,上书“山海洪荒经”五枚金石文字,此书是当年琳公主从龙虎山慎重其事地取回。

“琳儿带原本去了悬圃,这是我录的副本,添了些增订。”

掌门道。

我头一次翻开册页浏览,却不是我想象的妖族无上功法,而是配了精美图画的族谱:胪列了成百上千妖中部族的谱系、姻亲、师承,不止西荒,五大洲有头脸的妖怪赫然俱在上面。

如世居南荒的凤凰一系,收入如今寄寓在西荒的金翅鸟王妙翼、星宗北溟派的真人千岁寒;

中土、西土的各脉狐妖、各脉猴妖。当今叱咤天下的妖猿德建不过是猴系的旁之小辈,猴系正支已经断绝,却是一只与葫芦道兵一模一样的大白猿。大白猿称为“雪山道人”,乃五百年前的元婴强者,经中说为昆仑全祖毒杀。

麒麟一系中有麟圣和他的兄弟金麒麟,还附收了西荒的牛王玄都与象王卢烂柯,颜缘的蝇头小楷将小象卢难敌的名字补在象王之后。

龙系与蛇系纷繁错杂,早期写嫡系龙某,封某海,支系龙某,封某水,孽子蛇某、鲤某,封某井……皆井井有条,但到了后面的世代,龙的嫡庶与封疆已经一片混乱。依附龙蛇两系的鱼虾龟鳄不知多少,我关心的银龙却没有一条跻身元婴之列。我倒看到了北荒蟹将和中土蛇母的名字:蟹将原不过蟹中霸者,徘徊在元婴下层,后跟从萧龙渊学大道方突飞猛进;蛇母不止血统,师承更是让人眼花缭乱,居然在剑宗、五毒教、赤身教、极乐岛各处都曾厮混,正授的师尊却是一位叫椿道人的真人树妖。蝇头小楷原来有补注:“椿道人即某某”。“某某”两字被掌门涂抹。他本可消去这行字,却如此欲盖弥彰的处理,实在令人玩味。

至于白虎一脉下,有无数强横部族依附,但正脉一系唯有白虎历代单传。有时候这脉竟然中断,忽然又有一只白虎横空出世,接续相隔上千年的上代。如果不是史书缺环,那实在太不可思议了。白虎正脉之尾就是洛神琳的大名了,没有她的画像,只有一头白毛金纹小猫的涂鸦,上书:“小琳自画倩影”。

“自从列国时代终结,世家没落,中土的贵族已经式微,仅存公孙、姬、傅、宇文这寥寥几家——公孙是古齐国之后、姬是古鲁国之后、傅是古晋国之后、宇文是古中山国之后——猴系与狐系与人混居长久,血统也不再重yào

。但其他五系妖还是贵族之世,凭借血统垄断功法与权力,贵者即能者,能者即贵者。你要和西荒群妖打交道,此本谱牒务必烂熟,才不致有疏失。”

——我自幼以为公孙家不过是区区山贼,如今思来皆是南宫家的抹黑,怪不得萧龙渊如此宝贝公孙纹龙这个伪娘。依照妖族的观念,公孙纹龙有人中之王的备选身份,即便他是一个伪娘。

掌门思忖了下,又与我一只符印纸鹤道,

“道兵院有三部穿梭自如的宙光艇,速度可追宇宙锋。你既要炼药除阴魔,又要外出公干,我命他们拨一部宙光艇归在驱邪院名下使用,可为你节约不少光阴。”

我奉颜缘法旨离去,循山道下天工院。不久,药师真人的投影飘出,与我并肩而行。

我师尊药师向来性情古怪,虽然同行,却不和我搭话。我也不敢唐突师尊。两人都是一言不发,闷闷走到第六层山。第六层山是直辖于掌门的通事殿,可比掌门方丈室热闹百倍。十几个金丹门人进进出出,颇有几个是我征云梦时认识的内门弟子,便停下来闲叙了一会儿。他们对在场的药师真人恍然未觉,师尊的投影只在我的神识中映现,不愿意见他们,他们也绝不能见到。

通事殿是门人申领职事与差遣之处,名利所在,自然炙手可热——门人在山中学艺时,昆仑负担一切用度,可晋升内门弟子后却要自谋财货,在山中居留,享用各种人间所无的便利,也要缴纳高昂租金。求大道是无形的玄学,既谈不上花销也谈不上没有花销,但炼丹炼器炼剑这些有形之物,却都要灵脉药田。以习琴作譬喻,练到妙不可言是依凭难以估算的天资、勤勉和师授,但一口弹奏的好琴却要用真金白银购置。

山中的门人依靠职事与差遣维持用度,但如果要将职事与差遣办得令长老会刮目相看,往往要自掏血本,举债度日。功勋卓著者,掌门与长老会会委派出任西荒富裕国度的宫观观主或者丰饶洞天的洞主,到时才可悠闲从容。

既来通事殿,没人谈风雅和修行,满耳功利呱噪,久之方才散去。

我隐隐想到自己担当驱邪院协理,恐怕也要如他们这般,一阵头疼。

“你听说过轮扁斫轮的故事吗?”

沉默了半日,药师真人突然问。

我点首。

这是南华经的故事:轮扁是古时制作车轮的巧匠,他的制轮绝学得之于手而应于心,却口不能言,有数存于其间,无法告sù

他的子女和门人,他的子女和门人也无法从他那里得到。

“传道也是类似的事情,术可以传而道不可传,嚼饭喂人无助于他人证道。宗门的典籍,师友之间的授受,不过多予人启迪。之所以宗门人才辈出,那是垄断了天下英才,给予外人的错觉罢了——所以我从不指点你什么大道,给予你的只有能够把握的术。”

药师真人道。

“师尊的教诲,弟子自当铭记。”

药师真人指我身上的青色狮子甲,

“这上品甲的材料不错,绀青狮子是与白象一族齐名的灵兽,但炼制粗劣,暴殄天物了。”

这头青色狮子便是寻常金丹都无法抵挡,一般飞剑宝枪更伤不了,当年我父亲只好直接勒死了。我顺着师尊的口风,戴了顶高帽子:

“师尊要亲自出手,将这甲炼制成神器?”

药师真人白了我一眼,

“好占便宜而不肯出力,真是朽木不可雕!我可怜你身中阴魔,一大半神通不能用,却要跑进妖怪堆里,想起过去拟过一个炼方。我自己哪里有闲空炼这玩具。去天工院时你见制画皮的陈唯一,炼完甲再出山。”

他注视了我片刻,似乎又想说些什么,却终究没有说出来,只是叹了口气,

“其实修真者既不愿取人性命,也不乐卷入尘世纷扰。害中取小,不得已耳。”

天工院占第四层山一半,飞剑、宝兵、宝甲、宝镜、葫芦、度量衡……大至舰艇、中至傀儡、小至纳戒,诸般法宝,各有作坊,傍长街列肆,没有一个活人坊主在场,都是傀儡在照管。也只有我一个活人看客在浏览。

我在琳琅满目,却又冷冷清清的集市中寻觅许久,忽然听到身后有熟悉的猿猴的叫声,转回头去,

一个活人金丹提着五光十色的琉璃器皿降临到集市,光芒是琉璃器皿里的水母射出。他身后跟着一个白色的葫芦道兵,来人向我打了个招呼,

“药王院许钦若。”

“驱邪院原剑空。”

我们互相报了家门。

许钦若想了下,突然叫起来,“你就是斩杀了剑宗唐未央的原剑空,来昆仑没几个月便跑了个官。”

我脸上讪讪,随即神色如常地问他来意。

“我想讨一张水母的画皮,特地来找陈唯一。”

——他的水母五颜六色,倒和常欣的流萤相映成趣,但我只听过水母可以做海蜇头吃,不知dào

做画皮有什么用。

“师兄与我同路。”我道。

“那你遇见我是有福气。头一遭来,找不到画皮坊的。”许钦若扣一个紧闭的铺子上的兽环。良久,一个葫芦道兵吱吱叫着,没好气地开启门户,

“我家主人不在。”

我神念扫了那葫芦道兵一下,“实在遗憾,我们只好告辞了。”

许钦若摆摆手,去揪葫芦道兵的白色长毛,

“陈唯一,装什么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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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九十章 闭关(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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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葫芦道兵不及闪避,被许钦若抓中面皮,疼得叫了出来,可这番却不是猴子叫,而是纯正的人言,

“回去回去!又是来寻炼器的!我欠的人情都忙不过来,自家修行都顾不上!”

我一时索解不得:自己的神识早可以洞穿金丹的幻术,为什么我却认不出这葫芦道兵是假扮的。即便如今被许钦若点破,我依然分辨不出假葫芦道兵内里的活人气息

——这葫芦道兵的每一处毛孔都瞧不出破绽。其他特征固不必提,这道兵有一种独特的气味,或许是原形雪山道人施的遮掩猿猴腥臭的淡雅异香,我受殷元元指导,炼药良久,方有嗅出的能耐。这位陈唯一师兄早先我预防到了。

许钦若也不管陈唯一嘴上凶狠,径直走进铺子,坐在一张交椅上,斟满茶喝起来,一面环顾作坊,一面讲,“数年不见,陈兄又多炼了几件宝器,不知还有多久能凑齐你那神器谱。”

趁陈唯一没掩上门,我也乖巧地跟进来。

陈唯一面上不乐意,倒没有逐客,想来两人是极熟的。白毛大猿走到一面镜子前,像抖衣服那样振动身体。豁地一声,一张白毛大猿皮从身上剥落下来,现出一个披头散发,蓄满胡须,不修边幅的道胎金丹。陈唯一将白猿皮扔在交椅上,一面骂,一面拿药粉搽被许钦若拧出的乌青块。他的乌发和胡须里错杂着许多银丝,内门弟子的蓝袍十分陈旧,脚踩缺口木屐——金丹常驻青春,即便修枯荣术内敛真质,或者纯心显苍颜摆老资格,哪有这样憔悴的修真者,一副思路殚竭之相。

我用神念请教许钦若,

“许师兄如何洞察到是陈师兄装扮。”

“我又没真人的法眼,哪里分辨的出,从老陈的为人猜的呗。”

我噎住。

“一只黄杨木盒子,上了红漆,你眼睛看到的是什么颜色?”

陈唯一忽然问我。

“自然是红的——”

我方接口,立kè

止出。盒子漆成红色,无论底色是什么,漆匠还是买家,都只验表面那层颜色,认成红盒子。没有无理的买家会用神目透视,叫嚷漆匠为什么不将底色都变成红的。

他话里的意思是:画皮蒙上身,就好像物品上了漆,只要不跳脱出固定的思维,任你有真人的通明法眼,也只会看贴在人脸上的那张画皮。

我又思量起当年与画眉晓月的激战,以及唐未央用傀儡代替自己参加山河榜。当年,我直到晓月的傀儡出手才能察觉,而元宵宴上的真人也无人点出到场的唐未央是替身。

“陈师兄,我就是误杀了唐未央的原剑空。当初我以为唐未央的傀儡独步天下,真人都能欺骗,如今才知dào

天外有人,你犹在他之上。世上人只爱朝市里的俗酿,却闻不到深巷里的美酒。”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论骗人六识,陈师兄的画皮的确压唐未央一线;但他的画皮可不像殷师兄的真灵幡那样能大增使用者的真元和应敌手段,也绝不如唐未央的傀儡那样能达到本主分身无数,战力与本主一般无二的效果。许钦若的老拳照样让他吃瘪。不过,智者知dào

如何恭维:压低别宗的死人,吹捧别宗的师友,这又有何妨呢?

陈唯一努力忍住笑,但终究面皮薄,还是忍不出捋须微笑,

“原来你便是原师弟,不愧会遍天下英豪,果然识货。唐未央是山河榜第三人,师弟砍了他是大大了不得。不过呢,他心思还分在斗战上,傀儡绝比不上我的画皮。”

我捡起交椅上那张白猿皮,请陈唯一许可我体验。陈唯一飘飘然之下,立时传了我使用法诀。

我念动口诀,忽然白毛猴子皮贴上我的脸,皮上的毛孔与我脸上的毛孔一处处接了起来。我脸上一紧,有一种潜入深水的窒息感。过了几个呼吸,脸上舒畅起来。镜中的我已经是葫芦道兵模样,全身有一种挥之不去的猴子腥臭和异香混合的气味。我开口赞陈唯一道,“妙不可言——如果是熟人,或者能辛苦认出乔装。但若从未见过,真伪又何从能够辨认?”

我嗓子吐出的也是猴子尖锐的声音。

旁观的许钦若鼓掌大笑,

“陈唯一的师尊是普通元婴,早早就渡劫殒命。他却转益多师,在我宗许多真人和元婴门下都学艺,知真人而外,周知遍览天下法宝的就数他了——可惜我们这群损友害了他,总是拖他炼这炼那,老陈也是尽心,耽搁了几百年,始终无暇闭关晋元婴。”

“求长生也无非是寻手段延命保命,延命保命却是为赚取光阴来钻研喜爱之物。我嗜好炼器,是我真zhèng

的志业,沉浸于此,不知老之将至。”

陈唯一说着说着,忽然黯然,随即向我们道。

“老许是我旧友,舍命救我多次,他要我再还一个人情,我总是要会还他的;你这位小友,我十分欣赏,要我炼个小玩意相赠可以,但太耗光阴的宝贝却实在无法奉陪。我近年要将积欠的人情一并还清,在最后数十年的寿元里闭关求元婴的。”

药师真人让我来,必然算定陈唯一欠他的人情,道出他的名号,陈唯一必会从命。但我以及推人,知dào

光阴促迫,性命须臾的压力,一时却下不了决心为一张狮子皮开口??——大不了,我再用驱邪院协理的名义,邀几个师友一道助拳去群妖堆里吧。

这家作坊里陈列的法器和宝兵包罗万象,洋洋有数百种之多,恍如一间杂货铺子。当今炼器由宏入微,蔚为大宗的法宝种类由一脉一派的师承专攻,如剑、如镜、如甲、如车舟、如傀儡、如葫芦、如纳戒等等,皆属此类。至于还未光大的法器也往往分门别类的钻研。天工院长街上的作坊十中有九,专营的是个别几种。即使当世最博物、巧思、巧手的知真人也不能全通一切法器制作。以我在昆仑宗形成的常识,若样样要学,只能泛滥无归,样样稀松。

许钦若是昆仑老资历的内门弟子,不是没有眼力之人,他也大加推崇陈唯一,必有缘故。

我又发xiàn

作坊里的每种法器必两两成双,皆是一模一样。作坊里还有不少令牌、印玺、钱币,也是一模一样的。我用足目力,端详两对宝蚕手套,居然连手上的毛细掌纹都没有差讹。我施展六识,声色触嗅全不放过,还要更仔细观照,忽然觉得一阵头晕,暗道耗用真元过度,再不敢看。

陈列品围绕的中心却是几十件五转宝器,是作坊里的精华所在。

宝器依序排列,下皆有铜牌标名。有几件我看的眼熟。第一口宝器,一口飞剑之下的铜牌就写道:仿天下第一神器元始之章。我又寻觅到了仿造的造化神炉、银葫芦、碧落剑黄泉剑等等。

我恍然开悟,这位陈师兄的根底在制作赝品。在他理解里,恐怕画皮不过是赝品的分支。

“即便是真人,能祭炼三件神器已经顶天。天下现存的神器我推断有百多,不是经过百年以上炼制,便要消耗整座的灵山整条大川整枚星辰,又分散在诸多修真者之手,作镇洞物和压箱底手段,无人能够聚集一堂,像我们也只能饱些眼福。可为兄嗜器愈命,纵然不能持有,记录这些神器的聚散,仿造它们的影子,都是十分美好的。我们读书,读到的不过是先贤的陈迹,再也见不到他们的音容笑貌。这些赝品,便犹如记录神器的书。可惜,天下神器,我见识过、能仿造,也不过这些了,实在好遗憾好遗憾。”

陈唯一长长叹息。

许钦若将手中的谱册递与我,“陈兄著作这部神器谱,便可以传世。恐怕许多元婴湮灭无闻,陈兄的名字还流芳天下。”

陈唯一惨笑,“老弟宽慰我,若天下修真者绝迹了,我的神器谱也不必要存世了。”

我道,“这谱上的象王四象轮就在我手头。在下的银蛇剑也是一门神器,或许在下雷法总纲的名头盖过神剑,但我还是要为自己的剑灵叫下屈的。”

我从纳戒里取四象轮和银蛇剑出来。四象轮陈唯一早已熟稔。银蛇剑我则显出剑灵。

陈唯一看得眼睛却痴了,口中喃喃,“若师弟借我观摩一番,我便为师弟制一件五转宝器相赐如何?”

“这正是吾师药师真人遣我的来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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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九一章 蟠桃法会(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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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初。

炼制五转宝器是销磨十数年光阴的苦活,耗费的资源倾城。所幸父亲遗我的四转青色狮子甲本就是天材地宝,我留在陈唯一的道场以雷法总纲转运炉火,我们又不计工本,只花了一月功夫,便大功告成。

青色狮子甲整旧如旧,历次恶战遗留的伤痕都已消失,但依然影深光敛。对甲聆听,渐能感应到一种类似活物般的悠长呼吸,与我的胎息相吻合。

只是我停了炼药课程,分心随陈唯一钻研炼甲,炼到这种程度,是否值得耗费一月光阴,实在难说。但我还在昆仑山上,师尊的指令,也毕竟不好太过阴奉阳违。

陈唯一取下悬起的五转狮子甲,将两袖上缩起的狮爪指示给我——旧甲的两袖本是秃的,没有狮爪。他让我披甲上身,拿我的银蛇剑刺过来试剑。

我依法抵挡,甲袖上的狮爪弹出,与银蛇剑撞得火星四溅。陈唯一发挥不出银蛇剑的神器效用,在他手上不过是一口能吐雷光雷珠的五转宝剑。青色狮子甲的十爪没有断折,抗住了银蛇剑,雷光溅射在狮甲上,也不过如同身子泼了烫水。

陈唯一笑起来,“我用许钦若送的珊瑚异铁续你的狮甲,等于添了十口五转宝剑。”

银蛇剑加急挥舞,陈唯一基本不通剑术,浑如抡棍子般,疾风暴雨铺天盖地砸我狮爪,真元还不下我本人。他一面抡我的剑,一面嚷嚷,“不要闪避,老老实实挨打呀。”

我若将他劲力抖回,银蛇剑逆刃而返,便能削下他一条胳膊。听许唯一叫喊,只好卖个人情,乖乖当一个呆靶子,用狮爪硬抗。

终于,狮甲响起瓷器破碎的声音。不出所料,三十回合后,狮爪还是被银蛇剑折断了。

“劳累师兄,短短一月,炼到这般程度已是难得。”我客气道。

陈唯一拭去满脸的淋漓大汗,眼中精芒闪动,“妙处才开始呐,你莫闪,我拿剑再砍过来了。”银蛇剑又像棍子般抡了过来。

我心中暗骂,准bèi

念咒收剑,绕个圈打晕他,就此别过。忽然袖口响起剥剥之声,原来断折的狮爪随风长出,又变成了十口五转宝剑,架住了银蛇剑。

“哈哈!珊瑚铁的根种在狮子甲里,只要你真元不断注入,十爪便能像珊瑚那样不断长出。”陈唯一大笑起来。

我不禁欢喜,灵机一动,再催真元,十口狮爪继xù

生长,竟然到一尺方止。双臂发力,十口一尺剑,将陈唯一手中的银蛇剑豁一声干脆卸下

陈唯一又指示我看狮子甲领口新缝的皮帽兜。皮帽制成青色狮子头模样,有着绣球般的狮鬃、金瞳狮目,还有狮子胡须。我翻上脑袋,对镜自照

——十分有趣的小玩意。

陈唯一满怀期待说,“其实这不光是带了飞剑的甲,我还将画皮也融合在里面。”

他神mì

兮兮地念了段口诀。

忽然,青色狮子兜贴上我的脸,皮上的毛孔与我脸上的毛孔一处处接了起来。全身各处的皮甲也随之与我身体贴合。我全身一紧,有一种潜入深水的窒息感。过了几个呼吸,全身恢复如初。镜子的我不见,只有一头像人那样站立的青色狮子。青面妖怪头发卷曲,如团团绣球,双目闪动着灼灼金光。妖怪八字胡须如猫那样与地水平,两枚獠牙从嘴里冒出来。十口狮爪也彻底与我的手融合成一体,冷森森地透出寒光。

在不动用阴魔真元和九转神焰的情况下,披上狮子画皮的我真元凭空强了三倍。

“陈师兄你可别顾着得yì

,莫忘了将口诀传我。我这样出去,道兵院非押我入牢不可!”

镜子中的青面小妖瓮声瓮气道。

我学了口诀,将狮子兜翻下,回到佳肴峰上。见一只蚱蜢艇在山峰来回盘旋,凭空出现,又凭空消失。我有点奇怪,殷元元向来不用傀儡和机械。我的神识与艇上之人的神识相触,蚱蜢艇猛地从虚空里扎出,停在道场的庭院之中。艇上跳下一个小道童,偏偏就是殷元元。

“是天工院捎给你的宙光艇。平常难见这种神器,我就借来玩玩。”

艇有七丈长,叠起长短两对翅,六钢足抓地,足皆有寻常飞剑之锋利。无死角的虫眼闪烁不定,虫首有触角传递神识——与寻常蚱蜢艇一般无二。

“蚱蜢艇的腹里装置了一部渡涉光阴的穿梭机,这件神器由星源驱遣,见到宇宙锋不一定能逃,其他元婴大有摆脱的希望。换在其他舰艇上,功用一般无二。往后你有的是时间用,慢慢玩呗。”

殷元元道。

我依依不舍地释手。殷元元与我并肩而行,我取新炼的狮子甲逗他玩乐了会,转而讲述一月来的经lì

,相互商量。

“颜掌门委任我做驱邪院协理。院中没什么人物,就我一个光杆。昆仑一切院殿的威信和地位都不是凭空而来。我打算先借琳公主出关这件事,让驱邪院立下些傲人的功勋,然后将本宗的精兵强吸引过来。”

昆仑一切院殿都没有人间官府的岗位定额。一旦委任了院主、协理,掌事的便以实力、情谊、厚利、荣名吸引师友协助。那些大院大殿叠出真人、元婴,又有数百年的连续经营,根深蒂固,掌门也动弹不得。小院小殿要迅速出头,非得干几件震慑视听的大事。

我的权势之心并不浓厚,带领驱邪院会遍天下人物的职事仍然让我心旷神怡,认为是人生极大的乐趣。这话我尽量说的平淡,可连自己都觉得掩不住意气风发。

“你骨子里是喜欢往刀尖上走,不是太太平平宅山里的人,这不是道家所宜,也与我们昆仑风气的相背。不过呢,掌门定是相准了你这种无事生非的性情,麻烦的任务都交给你。揽人入伙是辛苦的事情,有的你忙碌了。”

殷元元对着手指道,

“即便我这样爱寻奇探幽的人,也首先要确保自己的安全。哎,若我不忙备战山河榜与无忧院的事情,看我们情分,自会助拳,你要大大地贿赂我。我还是建议你物色些不知死活的妖怪门人和蛮夷门人作帮手。”

我一路思索,心中却有了计较。

“回到眼下,你准bèi

如何让西荒群妖不生风波,老实服帖地跟从琳公主呢?”

殷元元问。

“琳公主出关必要召集群妖。这番不会像上次在龙虎山那样仓促地用招妖幡纠集。她快要成年亲政,该搞一个蟠桃法会正式庆贺。我明天便上西昆仑求一个发送蟠桃法会请帖的职事。然后鉴别群妖,打服或者铲除异心之辈。师兄有空随喜,和我们驱邪院一道发请帖吧。”

我淡淡笑道。

“我好像嗅到了请帖的血腥味。”殷元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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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九二章 蟠桃法会(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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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捎纸鹤向掌门颜缘禀报了前去西昆仑的计划,掌门允可,另捎来一道登临悬圃的符印。我又去常欣的萤雪峰取了一囊五光十色的流萤。翌日清晨,我离了昆仑,径上悬圃。

西昆仑距昆仑,飞行不过半日之遥。山尖云层之间又一道数百里的飞虹环绕,飞虹中有十二金星,螺旋而上,是十二座悬浮岛上的宫殿。飞虹实是浩浩荡荡的灵脉灵气汇聚,稍一深入,便有无穷雷火交击,阻挡修真者的前进。只有十二座金星宫殿间的灵气屏障稍薄,修真者或者能够尝试渡涉,直到第十二座宫才与悬圃相接。十二宫殿的楣上皆有禽兽纹章,隐有元婴守卫的气息,却不是全有。

我绕到度量衡标注的虚空,从纳戒取掌门新颁发的符印。符印金光射入飞虹一处,虹光散去一里,现出一条直通悬圃的白玉阶梯,也悬在虚空里。

我舒了一口气,踏上白玉阶梯。三个呼吸后,虹光又在我身后聚合。我拾级而上,尽头是一座矗立了五座高堡、十二栋白玉楼、有无数复道回廊连接的气派大城。

我面向的城门有一头神情犹如雕像、形体犹如黄铜的巨大开明兽守卫。我站在开明兽脚部的铜爪下,好像松鼠与松树的差距。

“在下是昆仑内门弟子、驱邪院协理原剑空,求见悬圃管领句芒。”

山海洪荒经述过,青鸟句芒是瑶仙随侍,与她死生相托的元婴强者,伴随瑶仙参与了近千年来无数恶战大事,唯一不须受招妖幡辖制的白虎脉大妖。琳公主学艺昆仑时,由他代守宫城,迄今琳公主闭关,还是句芒主事,我上山是问他领取蟠桃法会的请帖。

一刻钟点过去。开明兽的喉咙里终于响起了金属光泽的回复声音,

“我家公主甚厌昆仑原剑空。她闭关前已示下法旨,若是她的事,昆仑另遣个人来,原剑空自请回去,莫踏入悬圃半步。”

开明兽的雕像脸没有表情。我再如何破开大骂也无济于事。

快一年多过去了,这小母老虎还记仇呐。

我还在思考,足下却响起大地震动之声,开明兽的黄铜脚爪缓缓上升,

“还不速退!无许可而入内者,尽诛之。”

我瞪了一眼铜像,虹光里的雷火覆盖全身,自动向我攻击。我双手虚抓,第一波轰过来的雷火全抱在怀里,揉成一个雷火球,再抽丝那样拔出一柄又一柄雷矛雷枪,反投掷向飞虹。强行砸出一里虚空,满头大汗,退出虹光之外,狼狈飞下山去。

西昆仑再度寂然,仿佛刚才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

我阴郁着脸,凝望悬圃良久,下山头一遭去吃了个闭门羹。我低头看了下自己身披的狮子甲,忽然有了主意。

等日过中天,我将狮子兜翻上头顶,念动陈唯一传授的真言。青衣狮子甲与我全身贴合,我换成了青面獠牙,绣球狮鬃的小妖模样,又飞上悬圃,再用掌门颁发的符印开启道路,拾级而上,又跑到守城门的开明兽前。

“在下是昆仑内门弟子狮无名。我宗驱邪院协理原剑空办事无能,掌门震怒,特遣我上山代求蟠桃法会请帖。”

我瓮声瓮气道。

开明兽目射神光,掠过我的躯壳。这次没有一刻钟点,过了三十个呼吸开明兽便有了回复,

“点查簿册,昆仑并没有狮无名这个门人。你莫不是哪里来的细作,抢夺了原剑空的符印,混到城中图谋不轨?”

“符印是真,原师兄法力高强,小妖我绝计抢夺不来。我是琳公主闭关后才入道兵院的门人,是以未在贵城的簿册之上。贵城可以点查山海洪荒经,我是白虎一脉狮子系的后裔,我们一系流落北荒几百年,与圣母娘娘隔绝,现在才回到西荒。”

我照着山海洪荒经的族谱瞎编,将我这一代前的狮妖有头脸的人物都背诵了一遍,一直背到被我父亲勒死的那头不幸的无名狮子灵兽,牵连起来。

开明兽的喉咙忽然很不协调地响起轻盈的咯咯笑声,又忽然止住。

沉默一刻钟点,开明兽让开道路,城门悬下。一只绿鹦哥飞出,引我进城。

城以玉石铺路,山道起伏,馆舍林立。出乎我意wài

,这城并非不食烟火的仙宫,反充满了稠密的人烟气息——严格讲,是充满了妖气。狭隘的街道和门洞里,各种鸟头、兽头、鱼头、虫头的小妖进进出出,或者在铺子做买卖、或者在露天戏台看杂耍唱戏、或者在学宫里念书。高耸的塔楼是鸟妖和虫妖的馆舍,凉爽的地洞是狐鼠兔之类的居所,宽阔的宅邸泰半是虎妖、熊妖的产业、有湖泊般大泳池的则属于海豚妖和鲨妖。

城中的引水渠、灯贝照明、灵气管道都似出自公输家的精巧手笔。千通万达的引水渠将水输送到数万户妖的店铺、住所、园林池苑之中,各式各样的鸣钟和喷泉交响。

“城里的妖都是种民。”

绿鹦哥道。

“哦?”

“追随瑶仙的群妖因为他们的忠诚和能力获得了奖赏,被瑶仙封为种民,世世代代居住在悬圃。这座城是瑶仙亲手设计的理想城,大鹏与燕雀各得逍遥。”

我看到一对妖怪情侣携手漫步在人工湖的堤坝上。男子长着夸张鹿角,女子则是一头母狼。我有点起鸡皮疙瘩,在常识里,鹿是狼的猎物。即使修liàn

成了妖怪,鹿妖还是本能地对狼妖避而远之。

“这位狮子朋友是新来的种民吗,哪里身体不舒服?我这有从昆仑购置的黄芽丹。”母狼浑无戒心地关切问我。

我谢过她的好意,不动声色地问,

“两位的结合对我好生新奇。人类若和蛇精结合,也大惹物议。”

鹿妖朗声大笑,

“我们既然都修liàn

为妖,用人语,有人身,亲密交流都无障碍,哪里再有族类分别,这点隔阂有甚难破。说起来,我和内子还是在悬圃学宫读书时相识的,学宫的老师还是人类。”

“这悬圃里还有人类吗?”我奇道。

“妖是反常之物。生乃死之反dòng

,灵智是无灵智之反dòng

,人类先开灵智,自然是妖,为何不能居住?只要遵守瑶仙的法令,灵兽不得相食相杀,攒够功业就可入城。”

“瑶仙真是一个怪人。”

望着两妖远去的身影,我道。

“修真者能按照自己的意愿生活和改变世界,别人觉得是妄想的东西,修真者却要将它们弄成真的,瑶仙就是这样的人。”

绿鹦哥引我到西北高城,过了两头猪妖门卫的勘验。我进入一座池苑,过十七孔长桥,登上湖心小岛。小岛栽满了蔷薇,一只白玉般的小老虎躺在草茵上嗅着蔷薇花香,她上半脸盖着一本书,书名金瓶梅,健实的老虎手臂扑打着绕花草飞的金龟子。

“这里是句芒的住所?”

我问绿鹦哥。

“我正是句芒,这里是我代琳公主摄政的地方。”

绿鹦哥停落,扑开翅膀,化成一个披青翠鹤氅的秀美青年,“那位又在偷懒的是我侄女,叫瑶小妖。”

我熟读山海洪荒经,妖中的贵族,不存zài

瑶小妖这个名字。

“嗨,你就是狮无名?这流萤倒不错,送我玩玩吧。”

白玉老虎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我身后,突然冒出一句。

我手中的流萤原来是原剑空带给琳公主的,但我觉得如今给她,也与给琳公主一般无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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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九三章 蟠桃法会(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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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光十色的流萤用碧纱笼住,我粗壮的狮爪仿佛捧着一枚彩绣球。

“这是原剑空师兄托我转交贵脉琳公主的。既然这位道友喜欢,那就由你转呈。只是如今晴空万里,并非观赏流萤的好时辰,须待静夜仔细玩赏。”

我道。

瑶小妖不屑地哼了一声,随着她的轻叱,萤囊竟从我牢持的双爪一跳,跃入了白玉老虎毛茸茸的掌心。她的金瞳灼灼放光,黑气从瑶小妖的各处毛窍弥散出来,如千百条绸带挥撒向十方,越过岛、桥、堤、粼粼湖水、不住绵延,直到与远处的峰峦相接,然后抖落开来,张成笼罩万亩湖山、一切楼阁池苑、无所不盖的弥天帷幕。

与元宵斗法时琳公主逐次熏染御苑的妖气相较,这一气呵成的挥洒,何啻容易千倍,规模又何止大了千倍。古往今来,即便是只显现金丹道行的真人、祖师,怕也不能做到这步。

眼前这个小妖已经证得了元婴的胜境吗?

天地皆被她的气所熏染,夜幕如梦如幻,在白昼降临。没有肃杀、没有凄厉,只有恒久的静谧。

青鸟句芒矗立一边,静观不语。

瑶小妖拆开萤囊,一条万丈流霞从囊中舒展开来,其中的流萤如沙数不可胜计,好像一条阔大星河那样照耀瑶小妖熏染的岛与湖。

“琳公主在闭关结束前是不方便出来的。昆仑掌门是她爹爹,你们又人手富裕,蟠桃法会的请帖我们倒是可以交你们代发。不过,西荒的大妖有不少桀骜人物,自恃是琳公主长辈,见惯世面,神通无边。只凭区区昆仑驱邪院,上他们的王国和道场,怕是要吃闭门羹的。”

她板着脸教xùn

道。

“昆仑驱邪院现在有原剑空师兄主持,他参加过元宵斗法、解过帝都之围,又从剑宗的道高一尺塔无恙脱身,想来是能办妥的。”我斟酌字句,一本正经的回答。

瑶小妖冷笑了几声,阴郁道,

“原剑空本事那么大,失陷在魔高一丈塔中的翩翩小姐怎么搭救不出来?翩翩小姐是琳公主幼时起便不离不弃的玩伴,她素来不娴斗战。琳公主闭关不通音讯,留原剑空在旁护持,偏那原剑空在外面快活,她倒要在暗无天日的魔塔夜长梦多!”

白玉老虎忽然神色黯然,负手走向远处的楼阁,有声音袅袅从她那厢传到我这厢,

“近来象王还向琳公主告状,说昆仑原剑空殴打他的孙儿,还从娃娃那里抢夺他的神器四象轮。如此不要脸面的昆仑门人,让群妖们激愤不堪,联名要琳公主拿一个处分原剑空的方略。我看他还是不要出门,躲在昆仑比较安全。等琳公主提剑上门,也方便找人。”

夜幕中一时无话。星河化散,流萤已经遍布湖山各处安居,点点繁星般闪烁。

这原是我欠翩翩师姐。上官家与北荒妖族的约定我并不觉得足以依靠,这一年多心中谋划了无数搭救的方略,只欠许多因缘无法践行。但如今酝酿成熟,万事俱备,却不一样了。

我认真向瑶小妖道,

“原师兄交代,这正是我们驱邪院的任务之一。从妖国魔塔劫出翩翩师姐能解开上官家受的束缚,也能在天下光大我们昆仑的声名。原师兄既然向天下人公布自己不参加下届山河榜,正好暗渡陈仓,化名参加与山河榜对垒的妖宗登天梯。萧龙渊既然无法降临三界,届时驱邪院邀集一群师友入乌云城,一定能夺她出来。”

瑶小妖止住脚步,

“化名?——戴个狮子头套再次跑入妖怪堆中被俘?”

她嘲讽道。

“若非与原师兄有特别的缘法,在下认为,即使真人的法眼也会忽略原师兄的行藏。”

我道,

“也正因为他的阴魔未解,所以原师兄还需yào

等待一段时间。正道门人并非形单影只,总有道友援奥。”

瑶小妖转回首,金瞳突然灼灼凝视我,好似火炬照耀遍我的周身。金瞳接触的那刻是大热、强光与矛刺感,目光过后却是久久不散的深沉战栗、阴寒和惊悸。那种感觉是洪荒年中先民被黑暗中的猛兽凝视的感觉,沉淀在骨髓深处,生死不能自己,无助的被围观感。是猎物被天敌凝视的感觉。即便我已经是金丹者,野兽对我是无害的宠物,但我依然保留着这种感觉,只要我还来自人类。

我很熟悉她。可这一次,我却觉到还有许多自己并不了解的东西。

这种感觉终于消退。瑶小妖金瞳中的神光敛去。

她叹道,

“好一张皮囊,昆仑竟然有这样的人才。里子却不知dào

似不似。”

咕噜咕噜。咕噜咕噜。仿佛有水的声音在我的神识里响起,笼罩一切的黑暗中仿佛有幢幢的影子涌出来。一个、二个、三个……许许多多,值到我再也无暇统计,忙于应付她们的缠绕和攻击。

这些数不尽的影子隐隐约约皆是瑶小妖的轮廓侧影,依托着她妖气所化的黑暗任意隐没、任意浮现,从各种匪夷所思的方向攻击我。黑暗如墨,影子也如墨,凭借六识全然无法分辨,唯有神识中的映现能略微分辨出影子与黑暗之间些微的浓淡,可依然是难以把握端倪的蜘丝马迹。她们爪牙的威胁却比我神识窥探得来的模样真实千倍万倍,每一次对我躯壳的刺击都有形有质,血从我各处皮肉伤口注出,自然不是狮血,而是货真价实的人血。幸而陈唯一的画皮精妙绝伦,即便我流出的血也混合了画皮浓烈的狮子味。我舔了下自己的流血伤口,不但嗅识,就是舌识也无法分辨出味道。

瑶小妖分明站定无所动作,扁紧了嘴巴瞧我的应对。仿佛只要她有念想,就能在黑暗里变现出多少个自己。

迅速脱离她熏染出的黑暗是最妥当的途径

——瑶小妖无论如何禀赋惊人,绝不会在如此短的修liàn

中达到天落真人和萧龙渊那样充塞天地的法界,她浩瀚的气还有极限。天才能不可思议地在更短的光阴能达致更高的成就,可依然受光阴的约束,仍然需yào

消耗光阴求取神通。所谓受天独宠的洪荒种,在无垠的大道下,也不过胜上人类几分,依然是有待之物。

可那样却要坏了我们的默契。

我的青色狮子甲也念随心动,放qì

了首选的最优解,违背应敌的常理,弹出十口飞剑之利的狮爪笨拙格挡。

——琢磨瑶小妖的话中意,我要以狮无名的身份应付强者的试探。

作为另一个和原来的我完全不同的修真者,我不但要隐藏雷法(反正药师真人也叮嘱我不得轻用),还必须捐弃父亲自幼传授的星宗太一七星剑诀。全天下的人已经太过熟悉我的剑术。至少对于剑宗的内门弟子,一个人的剑术犹如掌纹和面目,一旦交手生还,便永远不会忘记。而在这天下之中,拥有剑宗门人那样眼力的修真者虽不多,也不少,西荒妖和北荒妖里都有这样的人物。即便能在平常的举动中不露马脚的扮演另一个人,一旦斗法相拼,总要露出根底。

就是现在,仓促之间,我须要使用另一种能掩盖身份,又能迅速上手克敌制胜的剑诀。在我的历练中,唯有两套剑术刻骨铭心,熟稔无比。

当年我刚拜入了昆仑,琳公主教xùn

我数月的白虎嫡传太白金星剑诀,自然不能在她家道场和西荒妖中施展。

那就只有用更幼时接触的另一套了。

我心中默默哼一种奇怪凄清的尺八曲。就着尺八曲的节拍韵律,我的手腿、关节、脊柱随意念驱动,违背人类常理反扭,时而如蜘蛛爬地,时而如羚羊跳跃,紧贴着影子回斩。狮爪不是长剑,都是短刃,正配这套短打的狠辣剑诀。飞剑是修真界的万用兵刃,非惟形质,亦能伤神念变现,妖气熏染之物,狮爪也一般无二。

我由生渐熟,十口狮爪越转越圆,影子受创便重没入黑暗。

“这是往年剑宗魔头慕容观天的鱼肠剑术,化自草木七剑的不毛剑诀,当年刺大正第七帝的暗杀技,就已沉沦。不知dào

这孩子从哪里学来的。”

句芒青鸟意味深长道。

道术不论,我和原芷分道扬镳间完全熟稔了双方当时的武技(对于我,是精通了她显露出的武技)。武技固不如道术精妙,但随真元积攒和熟极生巧,也能越趋高妙。

酣战积久,周围的影子渐渐稀落。

瑶小妖能随心所欲的操控神识也难辨认的影子攻击,但如此多的影子总不能千人千面,周而复始,尽被我辨识出太白金星剑诀的无数变化。反是拘守剑术的影子,吃我陌生剑术的亏。

拿捏准了路子,我越守越游刃有余。本来血流如注,可一旦稳住跟脚,狮子皮加持的强横复原力便弥合了初时的损伤。

我无法判断对面的白玉老虎在闭关中证得了何种境界,但至少真元上已经是任何金丹都不可能有的浩深。影子剑技上不优,她尽可以不断变现影子,以量取胜,耗我越战越疲。可她似乎没有这样的打算,依然旁观。

“贤侄女,我与你说过,就是椿道人和万里云都传授过的蛇母也取他不下的。若是山河榜,你早吃亏了。”

青鸟句芒微笑起来。

“那只蛇母困在道高一尺塔数百年,早废了,算不得数的。我和他,还没完呐。”

瑶小妖道。

“充实之谓美,充实而有光辉之谓大,大而化之谓圣,圣而不可知谓神。道友尽可以将元神宝焰运使出来。”

我大声叫阵。

证得元婴,不再受天年拘束,生机源源不断,便能流溢灵光,有元神宝焰百千倍加持,与金丹立成悬绝;入元婴中层,灵光越彰,叠有内外双重,任意调用天地灵气为己用;至于真人,灵光强盛,无以复加,又经lì

无数劫难,元神宝焰舒卷自如,隐显由心,不可思议。

不知dào

她到了哪一步?

“修真界向不以大欺小,你既然因为种种障碍无法证得元婴。我就只凭金丹的道行压你,不靠额外的手段。当年武神周佳、妖猿德建这些邪魔,斗琳公主和原剑空他们也守着这一条,我是贵胄名门,绝不赖皮。”

瑶小妖道。

“那你可要聚精会神喽。即便武神周佳重来,他也不敢托大了。倘若金丹用神器危及性命,元婴还是要流溢灵光自保的。”

我一拍指上纳戒,一百零七道赤白相间的罡气从纳戒里一股脑儿涌出,狂潮般冲击我正前方的一切影子。影子荡然,连瑶小妖的黑气也一并冲溃,在正前方掀开一角天明亮色。青鸟句芒一愣,又化一只绿鹦哥飞起,避开狂潮。

浪头的一道罡气已经化成一头大白猿脸,冷森森的牙齿朝她咬了过去。

瑶小妖一抬手,把那大白猿的头颅整个儿从浪尖上拧了下来。重重叠叠的罡气浪头没有断续地又打上来,都浮现出猿怪的脸来。

“这就是昆仑新炼的道兵?”

她眨了下眼,陡然一声厉喝。

整座悬圃摇晃了一下,倾了个微细的角。

随着瑶小妖的厉喝,那一百零七朵浪头尽皆破碎,破成近万团尸块般的气,漂浮在空中,始终聚不起来。

金石相激之声又起。

这一百零七道罡气,也像瑶小妖方才的黑色妖气覆盖天地那样,屏蔽了我的气息。我从破开的罡气里陡然跃出,双耳流血不住(闻识暂时被她废去),十口狮爪斩向瑶小妖。

她毛茸茸的虎爪伸开,也是十口飞剑之利的爪子弹出。

顶尖洪荒种的真躯壳飞剑与我这张画皮的飞剑。

二十口飞剑碰撞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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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九四章 蟠桃法会(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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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口飞剑相触,我的狮爪或是弯曲或是断折。瑶小妖的爪子却浑无一丝裂痕。

她本人的妖身,已经是天下有数的神兵了。

就着退势,我跌回万团罡气的迷雾中。催动真元,珊瑚铁变形、增长,十爪又恢复如初。

我犹豫着要不要反复前冲与回撤,死缠烂打消磨瑶小妖。权衡再三,终究叹了口气,

“道友十分了得。修真界的金丹里,怕只有琳公主能匹敌你。她出关后必然证得元婴,那你就是天下第一的金丹了。”

不动用诸天雷法总纲和银蛇剑,我赢不了她。而狮无名是不能动用的雷法和银蛇剑的。

“假。区区山河榜,有什么好吹嘘。”

瑶小妖的爪子缩起毛茸茸的肉掌,轻轻吹了口气。黑暗逐渐散开,又显出晴空。

值得黑暗散尽,我才能将碎成万团的一百零七道罡气从容收入葫芦里。

“我知dào

你的斤两了。琳公主手书的请帖就交予你们驱邪院。但愿原剑空不让琳公主失望。”

她手指岛上的楼阁,一道金光从阁中跃出,跳在白玉老虎手上,是一个我眼熟的金葫芦。葫芦盖口打开,射出白光,光中有四丈九尺高的白虎幡,幡上尽是爪蹄鳞羽模样的群妖花押,簇拥着幡中央的凶戾白虎。

青鸟句芒从袖里取玉匣,奉上匣中的琳公主亲笔请帖。幡上虎睁开金睛,照在请帖上,皆印了白虎梅花爪的符印。俟瑶小妖收起金葫芦,青鸟句芒便将玉匣移交与我,待我检视毕,又叮咛了几句。

白玉小老虎再不说话,转进岛上阁去了。

我离开悬圃,抖下狮子皮。思忖了下,飞向昆仑的传功院。

……

洛神瑶在时,麾下有十二元婴和十万妖军,几乎与昆仑势力相侔。后来部众耗散,元婴大妖依然有象王卢烂柯、牛王玄都、金翅鸟王妙翼、北海龙王敖钦、青鸟句芒等众。除开青鸟句芒不立门户,常住悬圃,余妖皆在西荒封建立国,盘根错节,统治西荒蛮夷,大妖治大邦,小妖治小邦,皆有土地、人民、军队。西荒妖远较北荒妖开化,蛮夷人也不以国君族类为异,竟然上下相安,百年无事。

五百年前剑宗平定天下,与其他三宗门立约,划定道场,清整道门。软硬兼施,将过往大扰红尘的修真各派悉数贬谪四荒。自此,中土除了宗门,少有道门他派。昆仑与白虎一脉相争,与那些贬斥西荒的修真各派互为援奥,和这些妖国争战不休。自昆仑与白虎一脉和解,昆仑为西荒盟主,修真各派的洞天遂与西荒群妖的封建王国犬牙相错,互相制衡。尽管依然时有冲突,却再无全洲大战。

那四妖国国主便是我们驱邪院格外留心的法会嘉宾,也是最头疼的对象,每一位的态度变化都会影响一大批妖怪和国家的转向。

四妖之中象王最留心治理,又在群妖和西荒修真各派里广结善缘,深根固本,极难倾动。牛王玄都爱挑衅生事,治下是西荒第一军国,为迁居来的道门各派厌恶,他却与象王是莫逆之交,总能绝处逢生。北海龙敖钦是西荒土著大妖,洛神瑶素不喜他,便将投奔白虎一脉的金翅鸟妙翼分封在敖钦国土旁。妙翼国土狭长贫瘠,皆是崇山峻岭,往往侵夺敖钦滨海疆域。这两个妖国,反而是西荒斗争最烈的国家。

……

午后的传功院山明水秀,校场中央皆是些二十岁左右,顶尖炼气修为的外门弟子在分组比演道术。其中两个翘楚弟子各自催动真元,要将校场中一个石鼓大小的悬空火球推向对方。两人神情如临大敌,双手虚抓,一面念诵真言,一面汗流如注。

十来只盛在琉璃水缸里,牛犊大小的水母监督着各组门人。

一个孤零零的金丹门人无聊地在案上画水母,这是我不久前结识的许钦若。

“许师兄怎么在此?代盛庸的职事?”

我降落问他。

“我也是传功院的协理呀。你是来错点了,这是第二百五十九期外门弟子的课业。第二百六十期外门弟子还在山路上吧。”许钦若打着哈欠回答。

传功院的每一个协理管一期外门弟子,若有极专门的课业,再聘其他金丹传授。金丹门人未必待在山中,总是外门弟子迁就金丹门人的日程,不会金丹门人迁就外门弟子。师长在山则授业,离山便自习。

我向许钦若告辞,继xù

沿着山路下飞。一会儿便在毒虫谷出口的溪涧俯瞰到百多个真元浅薄、十来岁的外门弟子,不少熟人,正是第二百六十期外门弟子。众人席草茵而坐,听盛庸授业。

他们这几个月进步不小,才用半天就走出毒虫谷,上次可是耗到黄昏,不少人还在谷中磨蹭呐。

盛庸正在传昆仑玄门正宗的法诀,

“……你们素知,道门境界分炼气、筑基、金丹、元婴四大阶期。宗门的入手途径是呼吸、导引、心斋、饵药四法。

呼吸法是金丹胎息法的根基,导引法是易筋锻骨的根基,心斋法是入定法的根基,饵药法是炼丹法的根基。万千道术都是从这八法派生的枝叶。宗门透彻了这八法,也执掌了天下道术的牛耳。

呼吸法与导引法合称行气法,一者静,一者动,静者积攒真元,动者打熬躯壳,星宗的呼吸法和剑宗的导引法在道门最为优长。

心斋法道门数龙虎宗最优,提炼真元,壮大阴神必由这个途径。不过,不到筑基,阴神弱小,无法运御神念,此术尚是屠龙之技。此前,持之以恒修liàn

便是。

这三者,又合称内丹术。

饵药与炼丹皆是外丹术,我们昆仑当世第一,远迈各宗各派。我宗的上清经与其他三宗正典不同,其他三宗不通炼丹,饵药只是辅助真元积攒的外物。但上清经打通内丹外丹,犹如鸟之双翼。单看前三途径,昆仑或者不胜,可配合了服饵,我宗的真元雄浑却又出各宗之上。所以你们修liàn

,内丹外丹都不可偏废,莫要入宝山却空手而回……”

众人午食之后,酒足饭饱,听盛庸枯燥的训话,不免泛起困倦。不少弟子,对着盛庸的麻将牌脸,眼皮渐渐合拢。

我不胜悲悯,出于一片好心,打断了盛庸的话,

“盛师兄,卢难敌不在吗?”

我在人中没发xiàn

小象。

“上次顶撞师长事后,我禁他修liàn

数月,挫挫那孩子骄气。他现宅在度人院补习文化课业,有常欣看管,闹不出事的。”盛庸道。

——要不是瑶小妖透底,谁知dào

这小象不声不响,已经挑动象王对我不利了。

我笑了一下,道,

“我有个不情之请,还望盛师兄允可——那孩子虽然骄纵,可上次与我相殴,也有我的不是。我有些歉意,可否交予我指点他几年,聊补我的愧疚。我现在协理驱邪院,名义上便向长老会禀告,借调他来驱邪院实习吧。”

盛庸凝视我,

“你不会变着法子来整这孩子吧。他毕竟是象王爱孙,资质也出类拔萃,就是太优渥,所以常看扁人。我们教xùn

他是为弟子好,可不是报私怨。”

“哪里,哪里,我是真心实意。”

——若外人都以为我和卢难敌是一对好师徒,象王就无法拿着四象轮生事,那还不是师傅和徒弟闹着玩呗。

盛庸沉吟了下,终究点了头,写了一借调的纸鹤符印与我。

我又飞下度人院去。

度人院在昆仑洞天的镇里,镇中馆舍林立,有市肆、学宫、庙观、府衙,镇外是药田、圃园、作坊,一派人烟辐辏的气象。不独是外门弟子,不少昆仑隶下的种民也一并住在镇上。

与白虎一脉的悬圃不同,白虎一脉的种民是洛神瑶挑选入住西昆仑的奖赏。而宗门所谓种民,即是宗门治下之民的意思。武道纪初天下大乱,道术各派唯斗是骛,人类几近灭绝边缘,百姓迁入宗门,期待留下文明火种,遂有“种民”之称。后来天下安定,宗门的种民又陆续迁回人间,不再编入宗门度人院的名册,是谓“土断”。但各宗依然保留了部分领土安置道兵的家眷和入山劳作的寄寓户,沿袭“种民”的称谓。

所以前山往往有外门弟子和凡人混居的局面——即便有个别修士认为这会妨碍弟子清修,但昆仑长老会的主流并不反对。剑宗和龙虎宗也认可类似的情况。只有星宗一概不许修士和凡人混杂。

外门弟子的馆舍闹中取静,皆筑在镇林木幽阒,风水最佳的峰峦上。我寻至第二百六十期外门弟子的山坡。珠圆玉润的琅琅读书声已经传来,

“……夫道者,廓四方,拓八极,包裹天地,稟授無形。原流泉浡,冲而徐盈;混混滑滑,浊而徐清。故植之而塞于天地,橫之而弥于四海。舒之幎于六合,卷之不盈於一握。约而能張,幽而能明,弱而能強,柔而能刚,橫四维而含阴阳,纮宇宙而章三光……”

空空荡荡的堂上,一头小象跟着一个圆脸女子在念道门的启蒙课本《淮南鸿烈》。

“呀,你怎么又来了!”

卢难敌从蒲团上腾地跳起来,见了鬼似的指着我。

“奸谋被发xiàn

了,所以我特地拜访下。”

我向常欣出示盛庸的纸鹤符印。常欣轻叹口气,向卢难敌道,“放心,原长老宽厚人,不回妨害你的。”

我点点头,迅如疾电地揪住卢难敌的鼻子。他浑然不及反映,已经被我掷出堂外,抛上了百丈高的云端。

空中惨叫起来。

我倏地飞上空,将瞑目待死、急速下坠的小象稳稳托住,

“从今后,你这小妖便挂在我名下。老师带你先去驱邪院玩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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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九五章 蟠桃法会(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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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提卢难敌在空,他命在须臾,不敢吵闹,倒安静下来。

我们又飞回传功院这层山。山南是传功院,山北是驱邪院。顺时针转了一圈,我带小象落在驱邪院门前。

我这个驱邪院协理,有生之年头一遭来此地。此院果然与众不同,连看门的黄巾力士也走得不剩。一条瀑布从高处山崖垂下,挂到破旧大屋檐上,分十数股落地,不住滴水。

“这便是原长老平常理事之处?”小象两蹄落地,安下心来,戳了我一句。

我干咳一下,扬手掀开遮住入口的水帘,推着卢难敌走了进去。

前三进院落长满了荒草,廊庑庭院积尘生网。至第四进院落,方有些人气。阳光中,庭院里晾满了衣物。堂里响起激战正酣的麻将牌声。四个黄巾力士聚成一桌,搓揉着牌面。

我淡淡一笑,“天下太平,诸位享得好清福。”将驱邪院协理的铜牌掷在方桌上,“往后是在下掌事。”

那四人验过牌,慌忙起身致歉。我没有责怪他们的意思,只是立个权威,正色发问道,

“平日里驱邪院主不在此,如何理事?”

一人指着堂上屏风道,

“院主倦勤,不爱管事,在屏风背面书下了本院邀约的诸位金丹名字、才干、性情。遇事便从屏风上择取,盖他的符印发纸鹤邀请。”

“他难道能神机妙算,未卜先知,这样的要紧事交给下人办?”小象疑道。

黄巾力士们面色不好kàn



我在小象脊梁上敲了一记手刀,提醒他规矩。卢难敌痛得缩在地上,久久站不起来。

黄巾力士或是宗门往期的筑基弟子,或是聘来的红尘豪杰。别看诸人惫怠,每一人都有怖蜥的力量,绝不在赤手空拳的小象之下,哪可以轻辱。他们即便道行再难寸进,却不乏阅历与见识,只要驱邪院主定准了金丹,选择题总会做。

“总有办事不利的时候,你们难道再请驱邪院主出面?”我问。

“院主嘱咐过,如果事态棘手或屏风上无人愿意应承,就盖他符印发纸鹤给掌门,求掌门设法。”

这真是聪明人省力的法子。来来去去,一点都不必烦劳院主。

屏风背后洋洋洒洒书了百来金丹的名字,头一名赫然便是琳公主。我用心审视,越发觉得驱邪院主看人入骨。昆仑宗内精擅战斗的金丹悉数囊括,我熟悉的那些金丹的他都点评得毫厘不差。

我一面观看一面记诵屏风,不觉过了一个时辰。

小象扯我的衣角。他挨了我不少打,知dào

了遇强低头,轻声道,“禀告原长老,我……我肚子饿了。”

我问四位黄巾力士,

“诸位平常各任什么职事?”

为首者道,“我总管庶务,收发来往文书。其余三人,一人管理本院府库,一人记录历次荡妖除魔的卷宗,一人杂务。还有一人监督。”

“明明三人,如何还有一人监督?”

“我等也不知dào

三人里谁是院主安插的眼线。”

“我做协理,你们中也要向院主密告情况吗?”

四人笑了起来,“制度历来如此,我宗一团和气,谅来长老们也不会见怪。”

君上要无为而治,下属必须精干有力。他们看似闲散,区区四人却能维持驱邪院的运转不出岔子,实jì

颇有吏能。我决心悉数留用。

我问那个管府库的黄巾力士,“院中可有干草?”

黄巾力士道,“酬赏不发干草。不过在下养马,后院备了些干草。”

“养马有什么用,那些畜生跑的忒慢,还不如买傀儡马和符马。”小象禁不住又嚷起来。

“我就喜欢赌马,你呱躁什么!”那黄巾力士反唇相讥。

“好兴趣。他既然是象妖,借你的干草喂他,饭钱他自会出。”我道。

那黄巾力士欣然领命。

待他回来,诸人领我巡视毕各处院落。驱邪院场地不小,但各种事务大多靠纸鹤来往完成,屋舍不多。地下的金窖和丹房里是送邀约金丹的酬赏,顶半个小国的积蓄。可相比昆仑的大院,也算不得什么。

我问黄巾力士,他们回禀:这里的库存并非驱邪院名下,而是院主寄放在此的私人积蓄,命他们拨用酬赏任事金丹,若黄巾力士囊中羞涩,便自取之。驱邪院本身不储分文,是至清无鱼的衙门。

宗门的体制和世俗里大相径庭:世俗的产业人人私有,贫富相悬不啻天壤,还要一传再传至于万世子孙;宗门的产业悉是公产,若修真者亡故,借宗门之物悉归还宗门。若宗门有事,愿任事者自出私囊。修真者心中,人生不过暂寄于世,并没有恒持之物。

这位院主如此洒脱,是名实一致的修真者。

我向诸人道,

“往常西荒无事,这些积储尽可以酬答帮忙的道友。但往后风云渐起,事务必繁。我们不但要请金丹道友,还要请元婴长老,更要请各宗各派的朋友帮忙。我自会想方设法充实院里的积蓄,增加院中的人手。诸位如果不惮烦劳,勇于任事,我自会厚厚酬谢。日后驱邪院乘风云起,成为昆仑一大重镇,院中也会供奉诸位的牌位。”

“那可不敢,只要原长老记得照看我们后人,俾使平安无灾就好。”诸人道。

我将蟠桃法会邀请的各路元婴大妖和金丹小妖悉数列出,和诸人商议。诸人熟悉昆仑各位金丹和筑基门人的情况,不久便敲定了递送下品元婴与金丹妖王请帖的门人。只留下象王卢烂柯、牛王玄都、金翅鸟妙翼、敖钦四妖。

青鸟句芒管悬圃本山诸妖,这一路不足担忧。但悬圃之外的群妖却看这四位的风向而动,这四妖留在最后,却是要最先邀请。我准bèi

亲自出马邀请四妖。这四妖顺利,才谈得上后续邀请群妖。

议事完毕。我又吩咐黄巾力士在驱邪院开辟一处比斗的谷地,供驱邪院招募的门人练习飞剑使用。

“敢问原长老,道兵院、传功院,各有自己的演武场,我们借用一处便是,何必自建?况且,传授武技与我们驱邪院有什么干系?飞剑不是我宗特长,专注祭炼法宝已经忙不过来,练得再好,也追不上剑宗的。”

有人问。

“古时诸宗门都传授飞剑,我们昆仑祭炼的飞剑一向是天下第一,直到近世才被剑宗平分秋色。自从剑宗偷师我宗祭剑术,以飞剑鸣世,余宗胆寒避让,越来越不敢与他们争锋,从不如,到不能,再到不会。其他院的习气深,我暂不触碰;驱邪院现在由我理事,我就这座亲身与邪魔交战的驱邪院开始扭转风气。先磨砺金丹的剑技,等我们驱邪院名头大了,再招募筑基、炼气的门人来我们院练剑。”

我道。

四个黄巾力士面面相觑。好一会,那个养马的黄巾力士赞道,

“原长老是有为的人。属下养马的谷幽深广袤,正好辟作比试飞剑的地方。我们都是不成材的外门弟子,既然原长老传飞剑,我们也随你练习,或许能走出一条新路。传功院与我们同山,等练出气候,再诱骗他们弟子过来。”

众人笑着附和。

驱邪院后山有谷有溪,几百里岭间放牧了几百匹异常神骏的马,没有鞍辔,三五结伴,逐水草而居。欢喜的时候互相交劲摩蹭,着恼的时候便背过身子,甩蹄子互踢。卢难敌现出小白象的身躯,已经吃完了两座干草山,正在吃第三座干草山。

“好漂亮的马。”我赞道。

那黄巾力士感喟道,

“家父在世时候也是红尘里一位小有声名的金丹。家丁单薄,独我一子。我自幼便嗜好收藏各种马,但没有特别的才具,无力光大家业,反正也无牵挂,就散尽家财买马,移到昆仑居住。早前我在道兵院养灵兽,终究不合自己的心意,还是闲散在驱邪院好。”

我从纳戒里取出十六个赤翼道兵分与诸人,传了口诀,“这些道兵留你们使用,壮大我们驱邪院的声威。”

说毕,我一跃入谷,落在卢难敌身边,

“你自幼没有吃过干草?”这类大畜天生一副食草的肠胃,稍有常识的人都知dào



“我自幼以人形修持,哪吃过这种东西?”卢难敌道,“孰料滋味却是不错。”

“你背一座干草山回去呗。”我取纳戒里的四象轮还他,“往后我要在驱邪院亲自训liàn

你。不过,我们现在要去给象王发请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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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九六章 有朋自远方来(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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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月十一日清晨。

佳肴峰的丹房人头攒动。殷元元、柳子越、许钦若、地藏狮子皆在其列,另十余个有闲暇的山中金丹。各位资历勋业瞩目的长老在前,小象卢难敌只敢在丹炉门外往里瞅。

两座丹炉的彤红炉火渐熄,一悬铜牌曰“尸丹”,一悬铜牌曰“忘忧丹”。

我手指丹炉。外放罡气聚成的无形之手掀开灼热的丹炉一角。两炉各八十一粒丹药,聚入两个葫芦内。

殷元元嗅了下葫芦,问许钦若借两只水母。

许钦若从袖中取出两琉璃瓶。掌心大小的清水瓶里,各盛了一只发紫光的纤巧水母,和一只发橙光的纤巧水母。

“我的摄魂水母怕是收不回来了,”许钦若道。

柳子越笑,“修真者礼尚往来。原师弟做了驱邪院协理,日后全天下搜刮战利品,加倍补偿你即是。”

——驱邪院向金丹的邀约开出了全昆仑诸院最高的酬赏,还胜过天工院和药王院一线。我资财有限,坐唱空城,不但将驱邪院主寄放的资产全数拿出,又从师尊药师那里赊账贷了一大笔。仓促数日,便有师友看在我面子和利益上来。

殷元元揭开瓶口,每瓶各投入一枚忘忧丹,丹融于清水,水变成乳白色的浑浊液体。两水母用足上吸盘一吸,瓶水晃了三次,重新澄清。

“原师弟,你挑哪一只?”殷元元问。

“紫色。”我道。

他咬破手指,将血滴入绿水母的瓶子。我如法炮制,将自己的血滴入紫水母的瓶子。

两只水母饮足,殷元元又各投入一枚尸丹到水瓶中。水母吸食毕尸丹溶液,殷元元轻叩器皿,犹如敲击一件乐器。

“嗖。”“嗖。”

两只水母从水瓶里如电窜出,迎风晃成了牛犊大小。

我的神识中感应到有念想从紫水母传入自己脑中。漂浮在空的紫水母犹如小狗,粘到我身。那绿水母也一般粘着殷元元。

众门人赞叹。

“果然。师弟莫忘偿我。”许钦若一脸肉痛。

殷元元向我道,“忘忧丹洗去记忆,尸丹再行控御。许师弟的摄魂水母再长攻陷敌手心防,可也受不得师弟祭炼的丹药。你的这两种丹算到了上上品。摄魂水母也有一些巧妙的用途,对这次的差遣不无用处。”

“多谢师兄的谬赞。”

我点头谢过殷元元和许钦若,将被我控zhì

的紫水母收入琉璃瓶。

许钦若将一块门人铜牌与我,“这便是师弟要陈唯一制作的赝品?我怕是要逃不过度人院的宝镜鉴别。”

我接过铜牌,笑道,“唬人耳目的东西,本就不要真的。”

铜牌是我这几日委托陈唯一制作,是逼真的“昆仑内门弟子狮无名”铜牌。昆仑自然查无此人,不过我的打算就是给外人看。

“此行我若邀成四大妖王参加蟠桃法会,往后要劳烦诸位师兄了。”

我向诸金丹谢过,走出丹房,命小象卢难敌随我。

“原长老说好即刻要去见我爷爷,怎么又磨蹭了数日炼丹药。我们象城据昆仑三千里,来去非要六七日不可。小圣母出关在即,你这趟差事我看是办不成的。”

我微微一笑,放出琉璃瓶里的摄魂水母。小象警觉,立kè

向后跃出三丈。孰知这水母不需yào

与人肉搏。三丈之遥,水母紫光明灭不定,极强烈的神念已经罩定小象。他本来明亮的眼睛强睁了几下,忽而变得睡眼稀松,心智被夺,木偶般走向佳肴峰平坦地上的蚱蜢艇。

我随他登艇,校准了艇中度量衡上的象城方位,以真元驱动穿梭机。艇身的颤动由无至有,从蚊声至雷鸣。艇周围三丈的虚空漩涡般扭转起来。如是三十个呼吸,漩涡稳定,现出一条不知通往何方的光道。

“终究不如宇宙锋的穿梭轻描淡写。”

我命蚱蜢艇的灵枢启航。

嗡地一声,艇钻入漩涡中的光。

又是一阵嗡声。天光重明。蚱蜢艇出现在碧海与白沙之间的棕榈树林。我用神念极目远扫,在海的一端引了一条长渠,一直蜿蜒到五十里外的大城,帆船络绎不绝,城市一派繁华气象,显然是一座治理上了轨道的城邦。花色洋葱顶的宫殿群矗立在城的高丘上。城建在一条伟岸的灵脉上,灵气充沛,干扰了度量衡,以致蚱蜢艇的着陆点稍微偏差。

交还四象轮,我的真元又有余裕,掌心射出一道小小雷电,砸入小象的泥丸宫。

他长长嘶叫,如梦初醒地跳下船,睁开眼睛,从水母的摄魂中解放出来。

“几天了?”小象问。

“过了一刻钟点。”我的纳戒射出光芒,将蚱蜢艇缩入其中。携着小象转瞬飞至高耸城门上的哨所。银蛇剑所化紫电飞龙拖出一道与运河平行,绵延百里的紫光。城里城外有耳目者皆见,为这奇异壮丽的景象发出久久不息的赞叹,其中也隐有战栗震怖之情。

银蛇剑与笼罩大城的灵气罩一触。一声惊雷。屏障一城的灵气罩被七转神器划开一条小缝,足够我们两人跳了进去。

哨所上的金丹犀牛头统领斥退卫队,紧张地迎上前来,也无火铳剑戟相随跟上。我这般来势,非元婴者也济不得事情。

“我爹爹真是太平惯了,要是来的歹人,我们城不久顷刻被袭取了。”

小象嘀咕。

“在下昆仑内门弟子,驱邪院协理原剑空,,这位是象城王太孙卢难敌,我们奉悬圃小圣母之命邀请象王赴约蟠桃法会。烦请带路。”

我谦施一礼。犀牛统领识得他们王太孙,放下心来,行过军礼。小象得yì

洋洋,拿腔做势地让他免礼。那犀牛走个过场验过铜牌,亲自领我们上王宫去。

王宫壮丽宏伟,宫殿全用大理石建造,布局如棋盘规整,无数草木有灵气滋润,经冬不凋,裁剪得浑圆如球,列阵般排开。过了七座大喷泉,又一头戴王冕的白象领着衣裳鲜丽的侍从在主殿前迎接。

“原长老不远数千里而来赐教,小国受宠如惊……世间谣言称吾儿在昆仑颇受苛待,今日一见,仙长与吾儿情谊深厚,足知全是外人挑拨……不巧家父参加牛王玄都寿辰宴席,未在国中。这小圣母的请帖我代家父收下。若仙长有暇,尽可以在我国常住。”

这位象城城主讲一口圆熟的华夏雅言,语言温顺,态度恭谨。但人才并非出众,我望下气来,不过是寻常金丹,还要逊于犀牛统领一筹。宫中人瞧他的神态反不如看小象卢难敌的恭敬。若非象王威名罩着,他这早晚要把城主禅让出去。

宫殿自上至下皆镶满了精美的瓷砖画,是鸟兽鱼虫在物无相害的乐园各得其适的臆想场景。舒适的水池和沁香果物随处可见。

与象城城主谈得无趣,我辞了他陪伴,让小象带着我游玩。

“我爹爹素来庸驽,也没见过什么世面。我还是爱和爷爷在一起,有许多有趣的故事听。”

小象和我对坐在他三丈高的宫殿的地毯上,从巨大的拱形窗望着远方碧蓝的海。小象的卧室墙面悬着各式各样的锤子。从梅花亮银锤、八极紫金锤、雷锤、金刚杵、再到打天灵盖的狼牙棒。

“我最爱听锤子打碎东西时发出的声音。”他鼻子卷一只椰子入口,道。

“头骨裂开的声音?”

我觉得他的趣味很恶,不惮把他想得更坏。

“非也非也,那一点也不好听。哈哈。我喜欢听锤子打碎瓷器的声音。我一岁的时候就悄悄用锤子打碎了爷爷收藏的青花瓷器,把里面封印的貂妖放了出来。貂妖吞吐云雾,兴起灾祸,惹出不少麻烦。”

“你这个闯祸呸,象王必定重重责罚你。”

我道。

“那是我爹爹。爷爷可赦免我啦。他还说:唯有勇气破坏者,方有气魄建设。”

——唯有勇气破坏者,方有气魄建设。我默默重复几遍。不想一个熊孩子,象王还能想出这样巧妙的开脱之词。

我从纳戒,翻出山海洪荒经查阅了下,理了下思路,道,

“牛王玄都的生日在五月,并不在冬月。象王不是去赴他的宴席,而是另有图谋。即便不是我来,我想也没有一个昆仑和西昆仑的门人能在这座城里见到他。你父亲奉了象王的旨意,在这里困住我。”

“怎么可能?”小象讶了一下。

我扬手一道神雷射出窗外,

小象惊得叫出了声。

原来的窗外碧海,竟化成了一派望不见尽头的郁郁葱葱的丛林,和鸣着各种鸟兽的天籁之声。

小象跑出门廊,也是同样一派密林。

“喂,喂,放我出去,我可是象城的王太孙呐!”

卢难敌焦急地嘶叫起来,可没人理睬。

“一种无害的阵图罢了。我的神雷撕开了阵图的表层伪装,不愧象王,的确欺瞒了我的神识。阵图已经闭合,我们也走不出去。”

我淡淡道。

“那怎么办?我爷爷……我爷爷并没有和昆仑干架的意思,当初他千叮万嘱我昆仑如何之好,才把我哄到你们的魔掌里呀。”

小象脸色诚挚,不似合伙诓我。如果他有别样心思,方才用摄魂水母控zhì

他时,便该自白出来。

我查阅了青石板里牛王城池的方位。心里犹豫,去牛城,就能碰上他们吗?如果碰上他们,遇到的又会上什么?

“如果象王对我有恶意,早下杀手。如此布置,显然他心中仍在犹豫。不过我们接下来要去的地方,别人怕是会心存不轨。你随我去吗?”

象王留下阵图困住我,可他不在城中,阵图外的人也无从知dào

阵图里的情形。

小象想了下,

“你们昆仑也是蛮好玩的。你也不是一个坏人,我也没有亏心事。就随你走走吧。”

我和他拉了勾,算是立了个我们间不得背弃的誓约。

“——可瞧你笃定,你有什么方法走出?方才明明也是你说走不出去的。”小象问。

“我们用来的方法悄悄离开便是。”

我的纳戒光芒一放,蚱蜢艇现在殿中。

我校准了艇中度量衡上的牛城方位,以真元驱动穿梭机。艇身的颤动由无至有,从蚊声至雷鸣。艇周围三丈的虚空漩涡般扭转起来。如是三十个呼吸,漩涡稳定,现出一条光道。

阵图外面的人不知dào

我可以随意穿梭,还在懵懂之中。

蚱蜢艇没入漩涡中。

嗡的一声,又从漩涡现出。阵图无影无踪,我和小象现身在一片荒凉山谷。凌冽的风从东吹来,不知dào

前方潜伏了多少波谲云诡。

我对了下度量衡,周遭灵气紊乱,与牛城的位置偏差了三百里。不过这三百里之遥,他们也方便我再做下准bèi

。我神念扫了下方圆五十里,并无耳目窥探。

小象犹在惊骇,我当着他的面将狮子头套罩起,画皮合拢,我化身狮妖。

小象不住眨眼睛,还大着胆子摸我的狮皮。等他调皮过了,我叮嘱,“记得我是不可知岛的散修狮无名,前去投奔牛王。你被昆仑的原剑空欺负,抛在荒野里送罪。我路过此,解救了你。”

“正合我意。”小象喜滋滋下艇。

望着他的背影,我犹豫了下,是不是要不顾誓约,再用紫水母控zhì

小象心神。假设象王真在前方谋划对昆仑不利,小象或许是第一个揭破我伪装的人。我呆了会,又想既然入了宗门,便该信赖师友不会效仿红尘中人那样尔虞我诈。

我终究弃了控zhì

他的念头,收了艇。

这次我不再敢用紫电飞龙示炫,和小象缓缓走出不知多少里长的如肠山谷。前方景象一变,温润的风在冬令缔造出春景。一望无际的苍茫草原牧场,遍地是云彩般的牛羊。

山谷的尽头传来人声,是向我们这边呵斥。

这山谷分明是天造地设圈住牛羊的藩篱,那在谷头上有人看管监察并不奇怪。只是凭我如今修为,竟然有人能先看到我们。

谷头是一彪长着奇形怪状双角的小妖,他们对我毫无威胁。呵斥声发自小妖们簇拥的二位人物。两人皆是人类。一男子罩宽袍大袖的青色法衣,足不沾地,悬在虚空,不戴冠冕,长发披至足踝;另一个男子沉默不言,双目熟视我们,好像神剑抵在我的脸上。此人也不戴冠冕,头发剃平,根根竖起,十指残缺不齐。正是我的老相识,剑仙变钜子。

——这死鬼,没丧在镇妖塔,竟然混到西荒来了!

“这两妖资质倒是不错,胜过乌云城下听经之辈不知凡几,变剑仙是否有意引荐到萧祖师门下?”青袍男子毫无顾忌,当着我们的面,揶揄变钜子。

变钜子的目光从我身上撤回,向青袍男子道,

“天下的俊杰全被尊师网罗,萧祖师只好普度那些凡庸之辈了。”

青袍男子冷哼一声,

“自四宗立约,万里云祖师陨落,我家祖师便不出金鳌岛一步,哪能网罗尽天下顶尖的仙苗?听说,这座西大荒洲,便有洛神琳和原剑空两人,是我的劲敌。”

他的话音方落,我和小象的周遭响起雷鸣。雷光锁链不知何时,从虚空生出,已经系住了我们的手腕足踝。

我出道以来,从来没有在雷法上被人挑zhàn

过。然而,碍于此时的身份,我冷冷观照,由着青袍男子的雷光锁链把我们捆上谷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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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九七章 有朋自远方来(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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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锁一撤,把我们抛在崖头,一群小妖把我和小象围个水泄不通。我转瞬爬起身,弹出十个狮爪,随性摆了防御的架势,拨开小妖们胡乱扎过来的刺刀,不让他们过了圈子。小妖四面嚷叫,但吓唬为主,并没有杀意,他们的火铳都含而不发。见我们都不慌张,小妖们也自觉无趣,叫声渐渐稀稀落落下来。

“那个象妖稚龄,不作抵抗也罢了。你这头狮妖站在金丹的顶尖,骤然遇袭,怎么如此怯懦,由着我摆布?倘若我有歹意,你恐要大大不利了。如此大意,道行再高,在红尘行走,终究是要吃亏的。”

青袍男子神色不悦,絮碎地埋怨,又命小妖们撤去包围,要我出来,

“先斗一番再说。对了,你怎么称呼?”

小象听着他话,忍不住笑出声来。我白了小象一眼,向青袍男子笑道,

“在下西荒散修狮无名,这位是象城的王太孙卢难敌。我们两人是受牛王玄都邀请庆贺他的寿诞。头次拜访,迷了道路,拐到此处。听说王上的地头,没有宵小敢胡作非为,道友难道不是牛王守牧场的大将,和我们开个玩笑?”

我使个眼色,小象取出象城王太孙符印示现给小妖,他们识得是真,自行撤开。变钜子和青袍男子似乎都做过功课,知dào

卢难敌这号人物,面色转缓。

青袍男子道,

“在下星宗门人厉无咎,现奉师命在萧龙渊祖师的洪荒宗盘桓,筹办登天梯大会。闻听西荒洛神公主即将出关,大开蟠桃法会,西荒众妖都要汇聚。借这个机会,我们也要邀请洛神公主和群妖赴登天梯一聚。这位道友便是洪荒宗的客卿的变剑仙,墨门嫡传,原来剑宗三代翘楚。洛神公主的悬圃不向我们开放,所以转牛王这厢来了。”

变钜子目光闪烁,似乎有满肠的污秽要喷吐,但终究按捺了下来,只是面目变得愈发阴郁。

小瀛海溟漠浩大,灵气紊乱,我作为昆仑门人来此洲都要奔波半年;没有海图,无论星宗和洪荒宗都不能轻易登涉西荒,更不用说瞒过昆仑耳目。这两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来临,必然预先作了十足的准bèi

,就是不知dào

有无内应。

我在山中并非不通音讯,担当驱邪院协理的分内是掌握天下动向,他讲的东西却是我闻所未闻。这个青袍男子浑无思虑,大喇喇将还在密室中的谋划和盘托出。如今各宗与萧龙渊势如水火,去登天梯还是山河榜,是天下一切修士站队的表态。他把这晴天霹雳讲得轻描淡写,仿佛是吃完了西家的宴席,转身便能吃东家的宴席似的。

厉无咎,厉无咎。我默默念叨几遍名字。心头一亮,记起来眼前人便是第二十五届山河榜的第四位,仅在宇文拔都、姬小艾、唐未央之后。

我又看厉无咎的法衣。宗门并不规定红尘中门人的服饰,资深的门人也着装随意。但仍有典章上的服色和样式,用于正式的典礼和场合。昆仑是蓝衣,龙虎宗鹅黄法衣,剑宗是白衣镶黑边,而星宗正是青色。我却是头次见到实物。

——南宫磐石是宇文拔都的副都督,原芷在文侯处效力,这位厉无咎却跑到了乌云城。星宗是多头治事,还是鸡蛋放三个篮子?

我依稀记得,这位厉道友的师兄正是修真界光辉万丈、无人可及的祖师任公子,五百年未曾出世的返虚者。

“变剑仙,萧祖师不是说登天梯不与四宗争红尘意气,只探讨道术,说给修道之人听,有什么不方便吗?”

厉无咎好奇地问面色难堪的变钜子。

——这一问白痴得很,任何一个法会都标榜只探讨道术,不问世事,岂能当真?面上太平,里面水深。

“萧祖师和任祖师的教谕,当然不会有错。但愿他宗他派的朋友也能体谅他们一片公心。”变钜子勉强道,随即不怀好意问我们,

“两位道友是有意参加山河榜,还是登天梯呢?”

如果在中土怎么盘问,稍一不慎,立场有异,便是血光之灾。

“在下穷乡僻壤,没见过世面。听说,凡今什么法会都要有人引荐,便是蟠桃法会也是蹭这位象王太孙的情面。这登天梯法会有什么好,山河榜法会又有什么好?”

我装楞充傻,把球踢了回去。

变钜子大笑起来,

“那可比偏处一方的村头社祭大多了,全天下的修士要登门都不得的大-法会,白送给你的机缘不要错过。”

他忽地从袖中取出一口与人其高的巨大重剑,是将独孤真人搅成齑粉的八转神剑白山黑水。目光抓住我不放道,

“穷乡僻壤的修士,是练不到金丹绝顶的。不要诳我,你到底什么来路,欺蔽象王太孙混入这里有什么企图?答得不对,我便先替你们的清理门户。”

小象被变钜子吓了一大跳,慌忙从我身边跑开,溜到变钜子和厉无咎一边,从纳戒里取出四象轮自卫,

“你,你是什么歹人!变仙长,我也是路上遇见这狮妖!要是坏人,你给我清理了。”

我扶了下额头,暗骂一句。

变钜子的重剑罩向我的头顶,他依旧维持在金丹修为,好像冰山才露出海面一角,给我里留下了足够反抗的余地和幻想,要逼我在生死之际,露出压箱底的绝技和本来面目。当日顾天池的嫡传正义子以为可以逃脱,依旧免不了被清理。

“我们是素未谋面的修真者,你一言不合,便要拔剑杀人,便是路上的劫匪都不屑为之。更何况,没有宗门和名师,凭什么练不出本领来,我的道行和道术都是梦里一个游侠传的。”

白山黑水悬在我的头顶,我不急不徐地从纳戒里取出一枚熊猫银币,

“这便是我梦里那位游侠的遗赠。”

我头顶的重剑一下消失,变钜子与厉无咎都变了颜色。变钜子脸色现出一呼吸的忧惧,然后又转回阴郁。反而是厉无咎现出无限欣喜之色,“那位祖师与我们悬隔,竟能穿越险阻示现。我师尊如果得知,也可稍许排遣寂寞了。”

厉无咎轻拍小象,“你福缘不浅,自当珍重——狮妖,我们在等牛王的使节,途上和你解说登天梯与山河榜的区别。”

小象又跑回我这边。

过了一刻钟点,一个筑基小妖驾蚱蜢艇飞到崖头,向我们致歉。牛王玄都本来拟定在宫城办私宴款待宾客,临时又觉得太过招摇,所以改了地点,定在毗邻小国一处隐秘别墅。他将新的符印纸鹤奉与变钜子。

我心里知dào

这是玄都老牛的托辞,象城那边想必已经传来我去拜访的消息。他私会北荒妖邪,唯恐走漏给昆仑耳目,于是躲躲藏藏。

小妖领路,我提起小象,三人御气凌虚而飞。

西荒列国林立,红尘里的大能不耐烦山积的治理事务,往往只占据丰沃大城。大城四面有许多小城,尽被金丹者占据,星罗棋布拱卫都会,按时进贡,也形成了与周边大国缓冲的地带。

我们不觉越过国境,飞到八百里外的一处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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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九八章 有朋自远方来(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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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别墅,其实是一个荒在草木之中的无名山洞。洞府藏在崖谷间,有灵气屏障。神识扫过也会错认成寻常洞穴。

领路小妖领我们走出阵法,叩开洞门。在仅可容身的穴道蜿蜒走了里许,豁然一亮。灯火通明,现出无数互相连绵的阔大厅堂。有几个傀儡在来回巡视,没有活物。

领路小妖说,“来的都是牛王陛下的知交和心腹,并无外人。容我通传。”

小象有些忧虑地望着我,我明白他担心自己在昆仑或象城,突然出现在此处,象王生出疑窦来该如何是好。其实,我们并没有收到牛王的邀请。

“哪有会惩罚嫡亲的道理?”

我安慰他。

我的风险更大,但我的身份并不重yào

,而在于象王的心思。一个活了五百年以上,每次都顺利站队的元婴者,不会做出没有转圜的举动。

不一会,小妖又跑了回来,

“诸位仙长久候。请。”

正厅坐着四个元婴大妖,每个大妖都轻装简从,象王甚至一个侍从都没带。他们每个人也都在表面维持金丹真元,深渊般的气犹如海底的庞大冰山。

正中是一头眼神狡黠的白牛,一身清雅便服,项上环了个花环。作为牛而言,十分漂亮雄健。

我曾经在龙虎山见过这妖身披烈火重甲,杀气腾腾,挑衅乐真人。和今天大不一样。

左首坐着一头惨白如石膏的龙王,和一头金翅鸟王,互不理睬。他们的项上也都围了花环。这是西海龙王敖钦和金翅鸟王妙翼,西荒公认的一对死敌。牛王把他们排在一处宴席,别有深意。

象王和一个道行寻常的黑人金丹坐在右首。象王是一头酷似卢难敌的白象,岁月几乎没有在他身上留下痕迹,只有和蔼的眼神和沉静的姿态流露出经lì

的沧桑,还有一颗铜补的残缺獠牙反映出当年的恶战。他的项上也围着一个花环。

那个黑人金丹叫汪滨,是本国国主,无足轻重,只是提供场合的东道主,来做个陪客。

西荒妖中最有分量的人物,除了悬圃中的青鸟,无论恩怨仇隙,全伙来到这个无名的山洞。他们躲着蟠桃法会的请帖,却殷勤与北荒来人交杯换盏。一旦在这个山洞定下谋议,几天后,全西荒的大洲都要震动。

象王注视小象,温婉道,

“你翘昆仑的课了。”

堂中寂静,变钜子残缺的手指颤了颤。

“变剑仙,何必嗔怪?天下求上进的,谁不在宗门盘桓过。即便萧祖师和你,不都是剑宗出来的?哈哈,人类的大诗人杜甫就云过,同学少年多不贱,五陵裘马自轻肥。”

牛王大笑下席,一手勾住变钜子脖子,弄得他好不局促,一手抚摸厉无咎的背脊,

“这位是任祖师的关门弟子,久仰久仰。”

“我家祖师随性地很,没有关门,也没有名额限定之说,不会杜绝有缘法入门。”厉无咎微笑。

“那好,老牛要托小弟的门路拜在任祖师的门下——年轻五百岁的话,哈哈。”

老牛仿佛对待亲密兄弟似的,搀扶着两人入了左首席。

他对象王说,

“贤侄在昆仑受原剑空那小贼毒打,回家待一阵也好,等昆仑颜缘一伙交代。我们可不能让小圣母受原小贼蛊惑。听说那小贼是海盗出身,呸,我看那小贼是汉朝董贤、赵飞燕那样的祸水。万一成了伴君,欺负到我们头上来了,残害忠良。”

我咳嗽了几下,向诸人抱歉,来路染了风寒。心想,一群妖怪,非我族类,凭着神通称王称霸,还找人类的圣君贤相典故给自己面上贴金,病得不轻。

小象眨眨眼,对象王说。

“回禀爷爷和牛王陛下,昆仑度人院的常长老准我下山散散心,有假条作凭证的。”

象王点首,“小常是可靠人,那这位同行又是昆仑的谁?”

这话又拨撩起变钜子的心弦,他脱口而出,

“此人来路不明,与王太孙陌路相逢,极为可疑。我本拟防患未然,但怕误损诸位金面,未下决定。既然象王也不识得,那就没有疑问了。我们的密议万不可混入奸细。”

牛王等好奇地望我。

“是变剑仙过敏了,这位散修狮无名是有大缘法之人,有银币为凭。传他道术的祖师是我师唯一推许之人。诸位心知默会便是。”

厉无咎倒自酌自饮起来。

诸妖肃容。牛王低声问,“那位祖师扫涤妖邪,怎会传法给异类?”

厉无咎说,

“诸位这就不知dào

内情,这番我去乌云城时家师示下,他们宗初时也纳妖族,只是那位祖师误收了一位女妖作弟子,那妖祸害天下,累及祖师和那宗的声名,后面的传人矫枉过正,视妖族如水火。如今我宗和洪荒宗的朋友开登天梯,就是要拨乱反正。那位祖师跨越生死之隔,特意再传一妖,必然释fàng

出和合人妖的深意。”

变钜子一时无辞。

我也被说得有些尴尬。本来就是我瞎编出来忽悠厉无咎等。不经意间,狮无名居然被他一张嘴立成万里云敲打剑宗改变宗旨的祥瑞。

但是——厉无咎口中侃侃而谈的难道就是真的吗?焉知dào

任公子不也是混了八百年的老骗子。反正兰钦死无对证,任公子现在要扶萧龙渊,尽可以信口雌黄。

罪过,罪过,我竟然如此看扁祖师。

小象道,

“狮无名的确了不起,待我也善。”

我和象王四目相触,

“既然难敌的朋友的话,也坐过来吧。”

他轻轻捻了下项上花圈,向我淡淡道。又向变钜子道,

“若如厉无咎小友所言,变剑仙该发狮无名一张登天梯的请帖。”

“小妖不胜荣幸。”

我接口道。

变钜子半晌都没有吭声。厉无咎的掌心凭空伸出一团水,调皮地洒了变钜子衣裳几滴,

“变剑仙,莫忘了我们此行的来意。”

变剑仙向我传来神念,

“小妖,这席上暂由你听,席后可容不得你把这里的秘密带出去。”

“怨毒之于心甚矣。变剑仙堂堂元婴,被逐出剑宗门墙;我无名小妖,却受祖师照拂。俗人或许埋怨天道不公,你这高人怎么心胸还不旷达?”

当着众人,在堂上我直接说出了回击。

本来我就是瞎编的际遇,您堂堂元婴强者还当真了呀。

牛王拍着变钜子的肩膀大笑。

“我不和你一般见识。”变钜子狠狠瞪了我一眼,驰骋口舌,向众妖慷慨陈词起来,

“从列国时代到大正王朝,道门的山河榜已经办了二十五届,八百多年。如今浑身腐臭,不可救药,可以死了!最开始的时候,天下的修真者谁都能在蜀中苍茫山一显风采,无论他的门派,族类、出身,谁的神通最强,谁就是修真界的盟主。

到了二百年后的第六届,龙虎宗把持了修真界。山河榜变成了分果果,排座次。从斗法之外,又分出论道。原来的斗法只限于金丹,论道全是几个宗门的大佬摆布。名义上还是一切修真者都能入场,实jì

上却分成了推荐与献宝两途。大宗门才能推荐人参加法会,小门小派不向宗门称臣获取名额,就要献宝作入门费。

到了剑宗把持大正王朝的时代,更是每况愈下。原来斗法排在论道之先,大正王朝后论道反排在斗法之先。也就是说,原来毕竟要手上见个真章,再排座次;大正时,调子已经定好,斗法只是大势底定后的余兴节目。到了近年衰时,山河榜的斗法全成了那些名门弟子的秀场,哪有寻常的修士能够出头,哪有一个新门新派冒了出来。数百年来,除了我家萧祖师,又有哪一位成就了返虚?除了我家的萧祖师,返虚者全出在大正王朝之前!

这里面的弊病,各位久历岁月,想必心中雪亮!

宗门,宗门,是广大了道门,还是断了成仙之路?”

座中众妖无语。变钜子这席话的确戳到宗门痛处,连我也无法反驳。即便我们昆仑,也瞧不惯剑宗的作为。在往年,我宗好歹还能沾些利益,那些可怜的小派就全没有指望了。现在的世上人也不过知dào

四大宗门,之外的传承又有几个昌盛呢?

但换位而想,是有宗门的世道太平,还是没有宗门的世道太平?

变钜子继xù

道,

“萧祖师和在下都是修真界最纯正的名门剑宗出身,万里云祖师我们至今敬仰。我们承认,祖师恢复了天下的秩序,可流水不腐,户枢不蠹。他的天下太乏味。我们要的太平不是一团死水的太平,要的不是小门小派的修士只能在边荒老死的太平。

所以我们破门另立新宗,夺了块土地作为门派的根基,这倒得罪了剑宗独孤异人、天落歌这些固守祖制的修士。他们污蔑我们,剿杀我们,把天下拖入战争的是剑宗,而不是我们洪荒宗。现在,厉无咎这位道友来到我们这边,说明星宗德高望重的任祖师也站在我们这一边,天下的公道人心站在我们这一边。我们洪荒宗才能给普天下的修士带来福音。”

我插言问道,

“山中小野,不揣冒昧。我听闻,中土的每次大战,从夺燕赵到帝都之围,全是贵宗抢先下手,怎么能说成是剑宗逼迫你们?那些被贵宗杀戮的生灵又作何解释。”

变钜子本来不屑回答我,但我的问题是所有人的关心点,他只能辩解,

“夺燕赵是我们受形势所迫,断然自卫的行动。与当年万里云祖师带剑宗推翻蜀国,占据蜀地同例,不是我宗的污点。之后的数年大战,我们情非得已,是防御性战争。之先,我们向天落等提出过以擂台斗法,决定燕赵的归属,被他们断然回绝。剑宗不断派遣金丹骚扰破坏燕赵人妖两族的生活秩序,是可忍孰不可忍。我们只好将战火带入外线————就算这一年,剑宗入侵燕赵,无数百姓流离失所,托庇在乌云城的弹丸之地乞食。他们本可以安然度日,是谁之罪过呢?”

“燕赵之地不是你们的赌注,怎么可以斗法交割,那是拿天下当你们的玩具了?”

我冷冷道。

厉无咎却说,

“斗法决领地归属,不伤无辜,胜过血流漂杵万倍,有何不可?星宗在红尘里的门人也常用斗法交换疆域。何况,剑宗当年就曾与上官赌斗南海,偏生与你们洪荒宗有意气隔阂,不恤燕赵百姓的性命了。”

这席话却引起了众妖的共鸣。

象王也称道,“现在是修真者的天下,有疆界的争端,斗法解决即是。凡人的武备足够捉拿盗贼就可以了,维持浩大的军队,发动旷年累月的战争,殊不值当。”

他意味深长地望着金翅鸟和西海龙。两妖面色羞愧。

“贵宗的所谓外线作战,纵容北荒妖在吃人,又怎么解释。”

我见气氛不对,又转了一问。

“那是妖族从野蛮到文明的必然的阵痛。”

变钜子的目光炯炯,“在坐的诸位,五百年前,你们跟从洛神圣母,有谁没吃过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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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九九章 有朋自远方来(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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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翅鸟妙翼率尔笑了起来,“物竞天择,天经地义。北荒妖屠中土人,岂非剑宗当年屠南荒凤族的报应?”

数百年后,此妖腔中的怨毒未减分毫,尤为浓烈。

西海龙敖钦则缓缓道,“下民望我施惠,偶有进献血食。本王等值偿之,俾使一国风调雨顺,向来公道,没有愧疚。”

牛王玄都不语,望向象王,

象王道,

“天地之间,有灵性者为贵,人不得独占之。我等天生灵兽,迥然高出众生,仅次洪荒种一等,何必以他们为意?我和牛王天性茹素,不沾血食,变剑仙的指摘倒是落不到我等头上。其余妖族受天性束缚,理当宽大,不食同类便足矣??——倘若人族狂妄自大,要断我等的生路,岂能坐以待毙?”

变钜子拊掌道,

“真知灼见。”

未等变剑仙言毕,象王打断话,继xù

说,

“——不过,修真者崇尚清静,荼害生灵大非所宜。为了开疆拓土,伏尸百万,本王不敢苟同。至于纯为泄愤而残害人类,尤居下流,有良知者皆耻以为伍,变剑仙一代高人,何必为这些败类开脱?萧祖师的妖国在红尘里恶名昭著,正是不能将这些部族明正典刑的缘故!如果在我们西荒,全罚去做百年苦役,老死方休。”

这个转折让变剑仙面上讪讪,他无辞数个呼吸,忽然深深向象王鞠了一躬,

“变某在此代我家祖师谢过两位妖王的苦口良药!——我家祖师创业不易,当年未证大道,愿投奔祖师的,多是与剑宗和人族有深仇大恨,不死不休之辈。不得不稍微放纵,借用其死力。如今大业奠基,我宗的确该一新面目,方能符合我宗为天下众生谋取福利的宗旨。”

群妖赞叹。

牛王命傀儡进蔬果美酒。金翅鸟和西海龙没有肉丸子吃,只好用些饮品。

余人都食素。我虽然身份上狮妖,也只管将蔬果塞嘴里。其他妖怪好奇问起,我就说穷乡僻壤,罕有血食,从小修行之外,也要种田养鸡,即便鸡生了崽子也不舍得吃,难得用几个蛋,要吃荤,只能易容入城中的馆子买鱼。饮食草木是常事,不知觉也吃惯了素。

众人大笑。

见气氛和缓下来,牛王语气随意地问道,

“变剑仙是明理人,掩饰不了,便该下罪己诏自责,我们才好帮你们洪荒宗说话。方才所谓谋福利,你家祖师又有什么好处来收买各路修士和红尘中人吗?——不是天大的好处,可难办呀。”

又听变钜子道,

“这事我们酝酿已久,绝不会辜负修真界和红尘里人的期望。不妨先知会诸位道友,祖师有两大举措:其一,往后不管人、妖、灵兽,妖国一律颁发统一的名籍,不作任何歧视;其二,恢复古时封建之制,往后凡投奔妖国的金丹以上修真者,一律按道行授予实土,绝不小于修真者的原先道场,也不低于修真者原来道场的产出。”

这话不啻晴天霹雳,牛王、象王脸现惊讶之色,倒是金翅鸟和西海龙反应平淡,料来变剑仙已经向透过底了。

灵兽和妖的关系,犹如凡人和修真者。妖是化形的灵兽,但并非横空出世的孤魂野鬼,普通的一个小妖以外,有三到十倍的灵兽,两者结合在一起,才是完整的妖族。

自剑宗定大正王朝后,约束妖族,凡愿意归化的妖族可以授予归化妖籍,算大正子民,免受剑宗镇压扫荡,但和正常的人籍依然有若干待遇区别。而一妖归化,即便他族中灵兽再多,待遇止于一妖之身,其余灵兽依然和无灵智的牲畜身份无别。所以,剑宗的归化妖国策,其实只是给妖族开了一条狭窄的门缝,招安妖族的头面人物罢了。

西荒各小国不少是妖王执掌国家,不会歧视妖族,有昆仑监察,也不敢虐待人族。但西荒远比中土贫穷,各国的名籍并不值钱。

洛神家有悬圃,但只接受洛神瑶中意的小妖。龙族又只重用他们的血脉。

如今,萧龙渊在中土割据富庶肥沃的土地,还向天下所有妖族许下了和人类平等的承诺。消息传出去,天下所有的妖和灵兽都要欢呼雀跃。在习惯了与妖和灵兽混居的燕赵之地,他的国策大有贯彻下去的把握。

——可对牛王和象王这些人却未必是好事:

他们本身都是修真界的翘楚,绝不会被任何宗门看扁。但治下的群妖如果受萧龙渊鼓励,全去投奔萧龙渊,那么他们的国家就要空掉了。

然而,变钜子又开出了第二个条件:

萧龙渊不打算独享中土的领土。他要将中土当战利品全数分给投靠他的修真者。这是对无论人妖区分,无论道行高低的一切修真者的利好消息。

剑宗盛时,将古时的邪派大部分驱逐出中土,各派只能在边荒惨淡经营。少数传承悠久、无法根除的邪派,如鬼门之类,也被限制在一隅之地。

大正王朝的确将官职和财富分润给红尘里的金丹和元婴者,用红尘最美好的享乐供养他们,但这些修真者也由此与实土脱离,聚集帝都,受剑宗荡魔院监视,无从巩固和扩大势力。红尘是由力量弱小,生命短暂的筑基者与炼气士统治,而这些筑基者与炼气士全被大正王朝一丝不苟的考核与律法约束。

这个剑宗万里云缔造的制度,在中土实现了修真者与凡俗的无相侵害。

等到大正王朝衰弱,旧体制无法维持,帝都的权力被几大诸侯瓜分。但在各方诸侯依然提防手下的金丹,依然尽lì

保持权力直辖在自己手上。

萧龙渊却要把红尘当饼那样悉数切分。他为了战胜剑宗,战胜宗门的联合围剿,拉拢尽可能多的修士跟从,竟要重返神州都是山头的列国时代。

我面上喜悦,心中闷然不乐。与天落真人一战,妖国原来的精锐恐怕也受到了同样深刻的重创。剑宗底蕴厚,但失去主持大局的强硬人物后的内部纷争;妖宗的底蕴浅薄,萧龙渊千方百计,穷困到要走这一步。

在他的心中,妖族和人类的平安混居是一件大事,妖宗的不可磨灭也是一件。红尘的治乱与否,却不足道。

厉无咎倒赞许起来,

“萧祖师的布局与措施,倒与我们星宗仿佛。无怪乎我师尊对他青眼有加。”

我暗骂,他们这种思路刻舟求剑,浑然没有常识。东荒是无数岛屿与星宿组成,东荒列国自古以来各行其是,不能统一。星宗只负责传道和调停便可以。哪里可以用在中土呐。

“参加了登天梯,便无法参加山河榜。去了中土,便无法再回到西荒。如果站在萧祖师这一边,宗门过往的盟约便不须要遵守了。不止我们,普天下所有被剑宗驱逐到边荒的门派,都可以回到中土了吧。”

牛王重重的吐了口气,问。

“正是。”

变剑仙得yì

洋洋,斩钉截铁道,

“宗门不过占天下十分之一二,算上铁心随他们走的门派,不过天下十分之三四。首鼠两端的占天下十分之三。另一边,就是我们。”

象王问厉无咎,

“那贵宗到底站在哪一边?任祖师到底站在哪一边?”

厉无咎道,

“红尘的事务是我宗屈掌门的执掌,师尊不加干预。但其他宗因为红尘里的不快,迁怒和敌视洪荒宗,却是大大不公,我师尊自会主持修真界的公道。”

变钜子干脆道,

“在登天梯上,星宗站在我们这一边。登天梯之后,哼,全天下都会不一样。”

“龙虎宗守一祖师隐于人间。剑宗云仙客祖师在剑冢不出,魏伯阳祖师探求瀛海不归。只昆仑观水祖师一个翻腾,他还要分心对付剑宗,怎么能比任祖师和萧祖师。”

那金翅鸟王道,

“我家圣母陨落久矣,小圣母又年幼无知。白虎一脉的衰落分明。诸位当深思进退。”

与他本为仇敌的西海龙也说,

“圣母酷虐,矜人臣以能,高天下以声,以为皆出己下,看我们如同幼稚小儿。平日喜怒无常,高妙大道只肯讲个片言只语,还要受她奚落羞辱;萧祖师宽厚,礼貌下人,哪怕一个小修士都重用和栽培。他麾下的蟹将、狐妖都是普通小妖,得传大道,不过百年,道行便直逼我们。在西荒终无所得,前去共同参悟海底经也好。”

牛王好奇地注视两人,示意他们住口,向变钜子道,

“两位各说了自己的心意,妙翼管了几只蠢小鸟,敖钦有几只呆鱼鳖,他们的去就我们管不了。可圣母与我们却情谊深厚,我们实在不忍舍弃她和小圣母。我还是期望,变剑仙能劝说小圣母和萧祖师和衷共济,他们之间并没有什么过节。要号召整个妖族,终缺不了他。以前我们看轻那孩子,如今想来,若没有她,呵呵,我们可不知dào

去哪里呐。”

依附妙翼和敖钦的势力并不大。妙翼是亡国之人,孤魂野鬼;敖钦受瑶仙百般打压。陆上禽兽才是白虎真zhèng

庞大的势力,而他们的领袖是象王和牛王。

我心道——但玄都忽略了,萧龙渊囚禁的翩翩是公主的好友。

“何况,我们还有一个把柄握在圣母手上。”

象王冷漠道。

变钜子笑起来,

“我知dào

。是那只拘住各位元神的金葫芦。”

敖钦恨道,

“虽不能害我们性命,却让我们不能运用全力,伤不得她的血脉。”

“我们的确该拜会那位小圣母,可没有见到她的途径,又要辛苦排除昆仑的耳目。不知dào

诸位有什么法子吗?”

厉无咎问,他的眼神闪亮,满是兴奋。

牛王苦恼,

“传说小圣母还在闭关,就是她生父昆仑宗的颜真人都见不到她。象兄,教教我们。”

象王的目光投向天真烂漫地吃着蔬果的小象,又扫向我,

“上天既然把小妖带到我们这里,就应在他身上——狮无名,劳苦你。你的族类,和白虎亲近,又有与那位祖师结缘的熊猫银币。圣母当年与万里云有莫大渊源,小圣母也知dào

。你带着变剑仙和厉仙长投奔悬圃,即便不能见到小圣母,也能见到管悬圃的青鸟句芒——你不要担忧,这是一件好事,你吃亏不了。宫中布置我都可以告知变剑仙。”

变剑仙大喜,向群妖谢过,抓过我的手,道,

“立下这功,我就信过你这小妖,日后祖师传道,忘不了你。”

牛王玄都也欢道,

“此洞窟穴无数,诸位可以从洞后又一隐秘去处离去。绝无昆仑耳目。”

我体味着象王话里的意思,随变钜子和厉无咎告辞离开。

四大妖王的窥伺下,凭着这张画皮,我竟全身而退。我却毫无庆幸之感。如今与我并肩的却是动辄杀人的真魔头。

厉无咎凌虚而行,走在前头。变钜子与我跟在后面,转过几个洞窟,他却忽然变了脸色,向我传神念,

“把嘴张开,莫问,有急事。”

“为何?”

我问。

嘴唇方启,刹那间,一枚丹药从他指间弹出,没入我的丹田,顷刻融化。

这种冰炭交激的感觉似曾相识,熟悉不过。

我炼制傀儡丹许久,又身中阴魔之王年余,自然明白,刚才变钜子突然骗我服下了三尸虫。此虫高傀儡丹一等,去阴魔之王许多。

狮妖的金瞳一闪,一枚瞳却变成了三色。

“方才这丹叫三尸虫,控御你这类金丹七日,七日后自解。不要用功抵抗,炼化三尸虫。否则三尸虫攻心,死的更快。也不要试图逃跑,熬过七日,天下没有人能逃出我的追踪。七日中,唯我号令是听,就可以了。”

接着他一面念诵催动三尸虫的真言,从头询问了我一遍身世来历。我满头大汗,分毫不差地复述了一遍狮无名的经lì



变钜子从袖中取一张登天梯的请帖,填上狮无名的名字,与我,安慰道,

“立下这功,我就真信过你这小妖,日后祖师传道,真忘不了你。拿着,这是货真价实的登天梯请帖。”

这样的三尸虫其实对已经中了阴魔之王的我毫无效力,尸丹顷刻便被我体内的阴魔之王摄入炼化。

我露出的不过是三尸神的本来瞳色。

但我依然努力吐出吓尖了的声音,

“小妖我不懂——懂事,下次绝不敢了,变剑仙到底要我作——作什么?”

变剑仙这次倒说的很和蔼,

“正是方才话的。你带我去见小丫头,我和她谈谈心。”

“要是……要是小圣母见不着,或者见着了不答yīng

您呢?”

我恭敬问。

“无所谓,见不着,就把那金葫芦窃走毁去,让她再也无法号令西荒妖,解除群妖的后顾之忧;见着了,谈不拢,便杀了。”

变钜子从纳戒里放出一个船那样大的金铁圆盘。

“这是什么?”我问。

“我是墨门嫡传,这是我亲手制作的一台穿梭机。名字未定”

“就叫飞碟好了。”厉无咎开玩笑。

碟身的颤动由无至有,从蚊声至雷鸣。飞碟周围三丈的虚空漩涡般扭转起来。如是三十个呼吸,漩涡稳定,现出一条光道。

飞碟没入漩涡中。

和我们昆仑的穿梭机一样,数个呼吸光阴,便跨越了数千里。我和他们再度出现在西昆仑山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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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章 擒拿(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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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修小妖狮无名、洪荒宗变钜子、星宗厉无咎前来参见悬圃小圣母,还请放行。”

我又来到城门口的巨大开明兽下,装模作样报了三人的家门。前番城里人已经知dào

我是昆仑驱邪院差遣过来,如今突兀改了门庭,随便是谁都有了预备。

城中一时没有答复。

“你一介无名之辈,谁会理睬你。”

变钜子催促我报与万里云的渊源,并说是象王遣来的。我心中冷笑,脸上忸怩,又向城里说,“是象王陛下遣我们来的。我授业师傅说,小圣母见了这枚银币,便会让我们进去。”

黑白熊银币抛向城头,一只绿鹦鹉衔回。不久城门开启,青鸟句芒领我们入内。

厉无咎问青鸟,“这位变剑仙带了萧祖师赐下的八转神剑,我们尚在敌国。是否要先寄存zài

尊驾处。”

变钜子干咳了几下,对厉无咎这般坦率表示不满。

青鸟道,

“悬圃有先圣母布置的法阵,拜访的元婴只能发挥金丹威能。两军交战,不斩来使。反而是你们不必疑虑我们,带法宝入宫就是。”

我们未循旧路往西北宫阙,而是去了正北的宫殿。

我问青鸟,黑白熊的银币与洛神家有什么渊源。

青鸟道:

列国时代的秦国王上、王后没有贤能的后裔,又不愿王统断绝,将王位禅让给昆仑推荐的客卿,遂在白虎神庙忧愤祈求。瑶仙分灵托生为秦王骨肉,继承王位,拜昆仑全祖师为国师,另驱遣鬼门南征蜀中。被剑宗阻击在归魂关外,缔结和约,互不侵犯。银币就成了信物。剑宗的门人遇见白虎一脉,交出一枚古币,瑶仙就饶一次性命。

不过,后来洛神家又与剑宗不谐,洛神,用各种手段大量收入古币,从此世间少见熊猫银币。这个收入熊猫银币的规矩现在还没有废除。

也就是说,这枚银币他们是不会还我了。

厉无咎拊掌道,“这次再有凶险,你这头狮妖是保住性命了。”

我呵呵傻笑。

厉无咎兴致盎然地环顾悬圃,对城中精巧的机械和高瞻远瞩的规划赞不绝口。

变钜子始终静观,不作评论。

宫阙巍峨却冷清,千亩方圆,重重宝殿,不见人影。

青鸟句芒道,“这是万妖朝拜的大殿,闲时极其空旷。洪荒宗与昆仑现是敌国,我等本不宜接待。讲完说辞,速速退去。”

正殿的帷幕后传来冷漠但熟悉的少女声音,

“句芒,宣他们进来。”

青鸟掀开帷幕。

正殿的王座上端坐着一位明艳不可方物的女子,她戴芙蓉小金冠,头顶换两重元神光环。螓首蛾眉,肤如白瓷,金线釉其上。披着红霞法衣的身形越发的颀长,脚套罗袜,踩云履,踏在冰凉的玉阶上。

眨眼,公主也已经十九岁了。

殿堂里置办好了三席酒宴,都放着一盏金杯。

她双目睁开,两道金光自金冠红衣少女的目中射出,钉在我们三人上。

“圣母,我是否要侍坐?”青鸟问。

“你在,来客的心情不安,退下去吧。”

青鸟的目光掠过众人,应了一声,退了下去。

“狮无名、厉道友,你们请入席吧。”

变钜子没有被邀请,也讪讪地坐入席中。

我把玩着鎏金铜杯,每盏杯壁都刻着鸟虫铭文,我的这盏刻着“我姑酌彼金杯,维以不永伤”的箴言。

厉无咎道,“这是赐山河榜前十的金杯。天下总共二百五十盏,都是修真界的真人锻造,铭文由龙虎宗或星宗刻下,杯盏或由剑宗或由昆仑打造。传说都是历劫不坏之物,看来,洛神家收集了不少。”

琳公主颔首,

“这些是服事过我家的金丹贡献的,我挑选了几盏。杯中盛了长生酒。”

我谢过公主,一口饮尽。

变钜子犹自盯着金杯发呆。厉无咎道,“我们光明正大来,哪怕盏中有毒,这位散修小妖都喝了,变剑仙迟疑什么?”

厉无咎也一口饮尽。

变钜子只好无奈喝了。

然后,他开始说辞,

“登天梯无关世俗的纷争,星宗任祖师也允诺我家祖师莅临,既能光大妖族道统,也可以澄清修真界风气。

萧祖师并非要诱小圣母背叛昆仑。母子生隙的痛楚我家祖师深知之,让他人父女反目绝非祖师的意愿。只是期盼小圣母尽妖族领袖的责任,上登天梯一番。

据在下所知,小圣母的部众大多对登天梯有所求期待,小圣母不至,也断了他人的门路。此外,我家祖师的海经颇能补贵脉山经之所缺,小圣母若往,我家祖师一定倾囊相授。”

“如果群妖要切磋,到山河榜来便是,我不去乌云城的。另外,上官翩翩你,家萧祖师何时释fàng

?”

王座上的女子问。

我心里觉得不妥,如何能把心中关切袒露给敌人?

变钜子道,

“萧祖师和上官先生自有约定,非我所知。但翩翩小姐目前安好无恙,另有高人指导翩翩小姐道术,无须小圣母担忧。如果小圣母想来乌云城,探望上官姑娘,萧祖师自会允诺。”

翩翩绝不会投靠妖邪。但是萧龙渊既然和上官有约定,怎么会自食其言让她服食迷乱心神的丹药?我大惑不解。

“我知dào

了,你们自便。如果想在悬圃多游览数日,也自便。”

衣裳响起了环佩玎珰,琳公主起身,向屏风后走去。

变钜子忽地拔身而起,快步趋上阶梯,

“圣母慢行,变钜子还有一个请求。”

琳公主回眸漠然望他,不置可否。

“先圣母用招魂幡辖制西荒众妖元神,这种邪魔手段,修真者耻之。即便小圣母无法赴登天梯之会,也请撤去招妖幡对西荒众妖的禁制。”

“你倒有一番仁爱之心,不似做出杀同门行径的人。我家驾驭之法,宽猛相济,外人不必置喙。”

她的冷冷一句,满是讥讽。

变钜子脸上阴晴不定了几次,终于按捺下来,恭敬施展一礼,退了下去。

厉无咎高声呼道,

“圣母三思,如果在登天梯上就能化解五宗恩怨,天下就可以消弭战争,何必一定要在山河榜后血流天下呢?您就是左右天下众生性命的人物呀!”

琳公主的身形滞了一下,然后退入了屏风之后,再不出现。

青鸟将我们领入使馆,金盔绿甲的猪妖将使馆围个水泄不通。使馆中,只剩下我们孤零零三人。

变钜子一怒拔剑,把面前的酒席斩个粉碎,

“我宗的剑是与无数高人生死拼杀磨砺的。二代真人每个都是蹀血红尘,会遍天下高手。偏独孤蠢才,一团和气,谈禅般的讲狗屁无剑,维持一个红尘不死不活,剑道堕落到极点,杀了也没什么可惜的。”

我神念说,

“变剑仙,我们没有机会了。”

所谓的机会,就是变钜子刺杀琳公主的计划。这个疯狂的谋划,厉无咎还一无所知。

“什么机会?”厉无咎神念问,“谈判的事情并非一蹴而就,按照计划,我们还是回去煽动金翅鸟王和敖钦的叛乱吧,让这位圣母瞧下她部众的心声。”

他又一次实诚地告知了我变钜子下一步的行动。

变钜子嗅了下金杯里的酒味,神念道,“厉道友,我们先要去做一件好事。象王告sù

了我们悬圃的布置,你助我一臂之力,去偷那个招妖幡。这是不违背修真界道义的事情。”

厉无咎点首。

我问,

“可是,看起来这位圣母已经跻身元婴中层,悬圃也有阵法布置。”

变钜子不以为意道,

“每个金丹证道元婴,天地必有无法掩盖的异象。我们来西荒有一阵,日夜望气,从没有见到。白虎脉又一向张狂,明明是欺诈之术。我偏要走一走。你怕了?”

如果琳公主并没有证得元婴,变钜子又不怀好意。我自然要紧紧盯着他。

“不怕。”

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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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一章 擒拿(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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厉无咎的指尖生出三团氤氲之气,命我们各自咬破指尖,滴入鲜血。

变钜子照做。两团氤氲之气分别混入厉无咎和变钜子的鲜血,渐渐冷凝,幻成与两人气息相似,形容相仿,有血有肉的两头念兽。

我剔了下眉头,默念真言,咬破狮子皮,挤出几滴狮子血滴入氤氲气里。呆了片刻,第三团氤氲气也幻成一头狮妖念兽。

我悬着的心放了下来。

“这三团气会在六个时辰后消散,我们必须在六个时辰内回到这里。”厉无咎道。

变钜子道,“得到招妖幡,我们即刻遁走,不必回转。话已经带到,余下的事情让那些妖王去闹。”

他一面翻检象王告知的悬圃库房的路线图,一面从纳戒里取出一枚精金打造的墨色鲤鱼。掀开地毯,启动精金鲤鱼的机括。鲤鱼的头开始旋转,犹如一个钻头,凿穿地面,从地下开出一条路来。鲤鱼的双睛则放射强烈光芒,将新生的地洞照得通明。

我由衷赞叹,

“没想到变剑仙还有如此巧夺天工的技艺。”

“如果不是在墨术上耽误太多光阴,我的剑道更当精进。”变钜子叹息。

厉无咎又从指尖放出一团氤氲气,氤氲气凝成一团软泥怪,将刨出来的土石悉数吃下,却一点也不膨胀。

精金鲤鱼开道在前,软泥怪吃土在后,我们留三念兽在上,三人探入地中,又随在软泥怪后。

这地下都布置了灵脉法阵,不能随意缩地,只能硬破,又要绕开灵脉运行的路线,以免破坏输送全城的光、热、水管道,引起悬圃群妖的警觉。可变钜子的铜鲤鱼竟然一点纰漏也没有出。

初时鲤鱼凿开的只是较软的土方,我们越行越久,也越行越深,鲤鱼头开始与岩石碰撞,鲤鱼身形只是稍稍停滞。软泥怪继xù

吃岩石,还是没有膨胀。

我这回赞美起厉无咎来。

他道,“雷法已经被我师尊穷尽了,御水也无望超越我宗子非鱼真人、千岁寒真人,我只好另辟蹊径,水火风土四系法相都有所钻营。”

厉无咎标举的都是星宗人物,他人不论,我自觉自己的雷法别开生面,这是自己道行尚浅,也未见得低于任公子多少。心里稍稍不服。

“根据线路图,洛神家的库房在悬圃的西北宫殿下方。宫殿所在是一座浮岛,用一头洪荒鳖妖的遗骸制作。从浮岛到地下深处,中间有水阻隔,由升降梯连接两处。地宫是瑶仙用大神通挪移来的洪荒冥古岩围住,等这鲤鱼钻不过去,我们就到了目的地。”

鲤鱼的前进停顿。厉无咎收了软泥怪。

前面是一堵蓝色岩墙,不用照明,自在放光。神念扫上无法穿透,反而将神念反射过来伤我心神。我不敢用神识去照,只用眼睛去看:蓝色初看平凡,长久凝视,只觉得变幻多端,好像凝固的海那样。

“冥古岩是我们已知最古的岩石相,历劫不坏,只有真人以上才能勉强塑形。修真界最厉害的几幅甲胄盾牌就是用它做材料。”厉无咎指点。

我问变钜子如何是好。

——我们还在灵脉法阵的影响中,他无法动用元婴真元震碎冥古岩。另外,这是洛神最紧要的几个地方,他用九转剑意强破,必定触发机关,败露事情。

变钜子一笑,不紧不慢从纳戒取出一枝半截如赤铜,半截如草木的莲花。

他将犹如赤铜的下半截莲花插入冥古岩。

那似乎亘古不变的岩石与莲花接触,像活物那样一颤,又像解冻那样,渐渐融化,变成一道碧蓝的水幕。

我和厉无咎踏步要进去,变钜子忙拦住我们。

“冥古岩变相,这水幕犹如八转神兵的剑光。即便我过去,不开元神宝焰,肉身必然齑粉。”

他伸出留有宇宙锋剑意的一指头,轻轻划开水幕,吃力地贯穿出一个十来丈深,狗洞大小的口子,我们三人学小狗,如履薄冰的爬了进去。

随后变钜子拔下悬在水幕上的莲花。冥古岩渐渐冷凝,又变成了蓝色的石墙。只是蓝色石墙上新刻一朵莲花印记,好像是不知多少百万年前的遗留。

进入冥古岩围成的地窖,是个小球连大球的复合穴室,只见无数宝珠(都是取出各色蚌妖的精华)照耀各座球室,从穹顶到四壁,交光映影,让人眼花缭乱。

穴室寂然无人。

宝珠照耀中,两个螺旋梯子交缠上升,不见尽头。各种奇宝珍籍悬浮在双梯四面。那枚藏招妖幡的金葫芦就悬在两梯之间。

“不但可以得到招妖幡,洛神家数百年的收藏也尽归我手——没有人会在不可能突pò

的地方作防备,然而本钜子最善于突pò

不可能突pò

的地方。”

变钜子神念一扫,哈哈大笑起来。

我愁眉不展,的确,即便琳公主能对变钜子的行动洞若观火,但她怎么能想到变钜子竟然从无法穿越的地底钻了上来?

我恭维变钜子,

“剑仙,您是如何做到的呢?”

变钜子得yì

道,

“不止此处,就是剑宗的镇妖塔我都来去自如。你们看见我破开冥古岩的那莲花吗?——原来本宗的魔高一丈塔和剑宗的道高一尺塔是一对从北荒的冥古岩中孕育双生的洪荒异种。道高一尺塔是铜树,魔高一丈塔是血莲,五百年前宗门征北荒时祭炼了那铜树,血莲祭炼未成,直至萧祖师才完成,而我手中的那莲花便是这两种的脐带。”

我恍然大悟,那枝莲花的上半截与血莲相连,下半截与铜树连接。两塔都是冥古岩作材料,所以这脐带能出入自如。怪不得当年他随便进入镇妖塔,又随便退出——就不知dào

,今天剑宗还是不是变钜子的后花园?

“那招妖幡是洛神瑶祭炼,器灵只是服事于洛神琳,并没有心意相通。我们神不知鬼不觉地窃走,洛神琳算计不出来。但到我们手上也发挥不出用途。为了交结群妖起见,还是照变剑仙之前说的,带出后毁去为好。”

厉无咎道。

变钜子却摇首,

“小友太过天真单纯!那席话只是我说给小母虎的辞令,打动小姑娘的。这旗幡印了好多大妖的元神烙印,毁掉岂不可惜了!——洛神瑶不在了,但我家萧祖师和你家任祖师难道不在?带回去,交给二祖师重新祭炼器灵,那我们就能重新利用此幡控zhì

西荒群妖。我们的声势就更加大了。”

变剑仙的心果然一如既往的毒辣,我感慨。

厉无咎不满道,

“你家祖师以弘扬道法,扶掖妖族修士为己任,变剑仙也在四妖王前鼓吹海底可以证道——可你我心中明白,恰是这招妖幡禁制了西荒群妖的元神,使得他们没有天劫可以洗练,始终无法证得真人以上——我不能让变剑仙一面继xù

欺骗西荒群妖,一面收得此幡继xù

驱遣他们!”

变钜子忿忿道,

“干大事而要面皮,就是你这号呆子——你要慈悲,自顾自一边去,让我上去取幡。”

厉无咎拦住他前面,

“变剑仙留步。这幡由厉某来取,往后交给我宗祖师保管。”

变钜子冷笑起来,

“原来是你家祖师不安好心。让开,不要阻挡我。厉道友,你以为我们一样维持金丹威能,你就能取巧胜我?哼,即便只维持金丹威能,我胜你也不费吹灰之力。”

“变剑仙,不管胜负,在这库房打斗,总要惊动悬圃中人。让我来取幡。”

厉无咎这番话讲到点子。变钜子正要拔剑,终于忍耐住。

“夜长梦多,这种是非之地,不易久留呀。两位不要伤了和气,既然一时商量不出,还是由本小妖上去先把幡取走。我又没什么渊源,这幡让我暂时保管。我们太平出了悬圃,什么时候两位商量出结果,我再把幡交出来就是。”

我发言。

“不愧是万里云祖师的传人,我信得过。”

厉无咎见我说的诚恳,点首。

变钜子眼中精芒一现,也点首——他还以为我仍在他的尸丹控zhì

之中。

在两人对峙的目光下,我小心翼翼地爬上高高的螺旋梯,去摘那个金葫芦。

狮爪即将够到金葫芦,忽然,我惨叫一声,捂着心口,从螺旋梯跌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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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二章 擒拿(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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变钜子和厉无咎面面相觑。

变钜子向睁大眼睛的我传来神念,一波波催动我脑中的三尸虫。可我早将三尸虫炼去,他又如何能催动我呢?

“死了。确定无疑。”

变钜子道。毕竟三尸虫不是傀儡虫,寄主死了它也无法驱动尸体,食尽脑髓也要命丧。他略有哀戚地抚上我的眼睑,但怎么也抹不平我的眼睛,终于放qì



“我看到狮无名钻入宝珠照耀之中,去取那个金葫芦。怎么眨眼功夫,就跌下来死了呢?”

厉无咎的目光炯炯注视金葫芦上方,

“洛神琳难道有未卜先知之能,上面预先作了埋伏?我们的行动莫非一直在她的掌握之中?”

变钜子恼羞成怒道,

“绝无可能。魏国伐蜀,人尽皆知,但几人能预料邓艾会取道阴平天险?——我看,上面是本来守护此窖的高手。”

“这里元婴都只能发挥金丹威能,又有什么高手能一击杀死一个道胎金丹?非是真人不可,但堂堂真人又怎么可能屈尊为洛神琳守地窖,既然是真人又怎么能鬼鬼祟祟袭杀一个小辈,洛神琳也万不会将如此珍宝交给一个信不过的真人看守——除非……可原剑空刺杀唐未央的事情绝不会发生第二次。”

厉无咎自言自语,念到“原剑空”三个字,声音颤了一下,向变钜子道,

“据我们在昆仑的内线,原剑空近来低调担任了昆仑驱邪院协理。但这几日我们奔走西荒各处,全没有听闻他的半点动静。会不会在这里守候?”

变钜子久久凝望金葫芦,恨道,

“上面各种宝珠耀目,我又无法展开元婴法眼,看不真切。——哼,不错,我们是围绕洛神琳来此,昆仑有人守在这里的确守住了关键。”

变钜子停了下,向金葫芦上方呼喊,

“上面的道友不必藏头露尾,请现身吧。我们是洛神公主请来的客人,误入此地,纯是误会。你误杀了我们的朋友,也就是洛神琳的嘉宾,也是误会。两方都是误会,就此两清。你出来,我们立个相互都不透露内情的盟约,如何?”

上方没有声音。

其实上面也没有任何人。又有谁能答复他们两人呢?

长久保持假死状态对金丹绝顶的我不是一个负担。但一面睁大着眼睛,看着两大修真者的脑补,一面要克制自己的表情和躯体,倒是一个不小的负担。

我虽然觉得很好玩,但一星半点的泄露都会让我有性命危险,我还是勉强克制。幸好,我的脸上另有一层狮皮覆盖。

——我一直在两个人的监视之中,没有任何机会知会琳公主,也没有机会金蝉脱壳,心头计算,只能尽可能的拖长时间,直到琳公主觉察有人偷偷入侵她的地窖。

变钜子又向上方喊了一遍。

“呵呵。”

还是没有答复,上方传来了青年男子的狡黠笑声。我听来十分亲切。这是我的声音。我借着宝珠光芒照耀,将银蛇剑放在上面。器灵是我的神念分身,在模仿我的声音。

变钜子的神色反而缓和下来。

我在镇妖塔底和他当面认识,他记得我的声音。器灵的笑声让他彻底镇定了。毕竟在变剑仙眼中,我不过是一个阅历浅薄的小辈。未知让元婴都恐惧,但已经知dào

的东西却没有什么可怕的。

——但他真以为尽在掌握之中吗

“常听厉道友想与昆仑的原剑空和洛神琳切磋。原剑空就在上面,厉道友上前和他交锋一番吧。”

变钜子怂恿道。

厉无咎半晌不言语,他怔怔望着挺尸的我,喃喃道,

“不止一次一击杀掉绝顶金丹……我不是忌惮原剑空,师尊赐下我一种绝强念兽,足够自保。只是……如此狭隘的空间,稍微有一点动静就会惊醒上方的人。那时的难堪和羞辱,不堪设想……我,我是没有把握瞬间拿下原剑空的…………变剑仙,我们本来就是趁洛神琳不备来盗宝,现在暴露了,我本没有想做错事,我们速速退走。”

变剑仙笑,

“色厉内荏之辈。原剑空守在上面,如果能呼叫援手,早就呼叫。能触发阵法,也早触发。何必与我们僵持虚耗?分明这里已经是密室中央,没有任何阵法,也与外部隔绝,他只是一味拖延时间。你只管上去猛攻,我在后面押阵。”

——变剑仙也猜到了几分。我的确在拖延时间。上面没有出口。洛神家是靠专门的真言出入。我们是在墓穴那样的地方。

“呀,我记得我们来临时,麟圣传了变剑仙您指挥原剑空脑中阴魔的咒法,您念出来,必然能瞬间克敌了。”

厉无咎道。

我心中一惊!

却听变钜子道,

“那咒法我早扔了。麒麟特地为这小辈准bèi

一套手段,真是掉尽身份。本剑仙哪会为收拾一个道胎金丹特地准bèi

,笑话。今天的情况,是个意wài

。还是你上去。”

厉无咎硬着头皮,飞了上去,喊道,

“原兄手下留情,在下实在情非得已。”

我定下心绪,你,我可是不怕的。

一团紫电从无生有,围绕着厉无咎周身。

他的身形将要进入宝珠照耀之中

轰隆。

围绕着金葫芦。有两团紫电像两股浪头撞击。我分出一半真元,遥控指挥银蛇剑,与他的紫府神霄雷法对上。

密室像个巨大的钟摆,轻微摇晃。

四溅的神雷纷纷落在密室各处的法器上,奇异的是有一些被法器尽数吸收,犹如石沉大海,有一些被法器反射,折出无数绚烂和致命的雷光。变钜子一面观战,一面用指剑引开弹到他这边的雷光。

“看来方才杀师无名的雷法让原道友损耗的真元甚剧。厉某这点粗浅手段,竟然也让原兄这样为难呀。”

——我出一半真元与你全力相拼,这样相持已经很不错了。

乱飞的雷光有些溅落到我身上。我身上罩了狮子皮,些微神雷,本来不忌惮。但厉无咎似乎怕狮无名的尸身毁坏。神念一扫,那些乱飞的雷光仿佛有了意志,长了眼睛,竟然硬生生从我身上跳开。随着他的手指屈伸,一粒粒重新凝成雷珠,提了上去,继xù

与银蛇剑的神雷厮拼。

银蛇剑的都天神煞本来与他的紫府神霄雷打个平手。可当雷浪打碎,我们各自的碎雷都磨去了灵性,亲自指挥群雷的厉无咎却用神念重新统御起无主的神雷。我是远程遥控,雷浪打碎,银蛇剑却不能重新控zhì

。几次对轰雷浪,起起伏伏,厉无咎手头的神雷却是越来越多,七波之后,平局不再。厉无咎的雷浪将银蛇剑的神雷打得缩入金葫芦后面的灿烂珠光里。他马上会进入珠光之中,那里没有我的真相就会被识破。

我心思直转。却听变钜子道,

“厉道友难得遇到棋逢对手。我就不烦扰你们切磋了,这葫芦我取了。”

变钜子离开我,飞了上去,目标是那个金葫芦。

“厉道友已经瞧出来,我不过是一个三板斧,你们的议论我全听到了。我们是宗门同道,不会互相伤害。我势穷了,上面有脱身的通道,葫芦由你去取呗,但千万不要落在变剑仙上了。我和你合力阻止他。只留下我一个的话,他是要取我性命的。”

我与银蛇剑心灵相通,器灵将我的神念传向厉无咎。

他打了个手势,压迫银蛇剑的神雷撤走部分,倒击变钜子!银蛇剑的神雷朵朵引开,也转向变钜子。随着银蛇剑抗衡厉无咎的雷逐次撤走,厉无咎也将更多的神雷逐次引回变钜子。

初时,变钜子还用指剑抗衡。等银蛇剑和厉无咎的神雷汇聚一道涌下,只好从袖中取出门板般的八转神剑白山黑水,顶在头顶挨砸。

厉无咎趁着这短暂的上风去摘最靠近他的金葫芦,手甫触上,忽然疼得惨叫一声,五指骨头全部倒翻,肉身的一只手掌立时废了。

“这金葫芦下了禁制。”我通过器灵道。方才我去碰的时候,也有巨力反激,幸而我的狮爪是珊瑚铁,才没有废。他的肉体可没有那样强横。

厉无咎的废手收入袖中,忍疼笑道,

“这才是真神器嘛。”

下方变钜子的巨大神剑却开始滚筒般的旋转。我们压住神剑的神雷进入转动的巨剑,再不出来,一点点地被绞去,仿佛正被一个巨大的磨盘碾成粉末。

变钜子开始向上升,他在不断接近金葫芦。他抬起一只手,指剑的剑光射向金葫芦,却也是或被吸收,或被反射。金葫芦纹丝不动。

“到了这地步,还是要稍微动用九转剑意呐。”变钜子道。

我知dào

他还有两只手指留有宇宙锋的剑意。

他脸色凶煞,举起一只肉指瞄住金葫芦。

“原道友,打开出口,我拿了金葫芦出去。”厉无咎焦急道。

我通过银蛇剑看到球顶密室上的石门和石门上的咒文,但我怎么知dào

如何开启。

“厉道友,你能把金葫芦取下吗?”我通过器灵反问。

厉无咎叹,

“没想到在这里要用师尊赐下的手段了——日后责骂免不了了,只有请雷将出来吧。”

——什么是雷将?

我毕生研习雷法,从没有听说过。

变钜子的脸色却是一寒。

厉无咎又一只手从袖中取出一个紫皮葫芦,掀开葫芦口,口中开始诵三章诘屈聱牙的咒文。

“陨落了的人,就不要出来了!你怎么能在这里用出对付宗门的手段!”

惧极而怒的变钜子厉喝。不止一缕宇宙锋的剑光,而是千万缕宇宙锋的剑光,从无数匪夷所思的角度照射向金葫芦、厉无咎。

厉无咎一慌,在最后一行咒文上停住。

雷将没有唤出。宇宙锋的剑意不再追蹑厉无咎,转回砸那金葫芦。千缕剑光聚在一点。

葫芦一抖。神光渐熄,终于散去。从原来的位置跌下来,直直落在变钜子手上。

变钜子不住狞笑,他的嘴角溢血,一枚含有宇宙锋剑意的肉指永远消失,只剩下了最后一枚,

“如果我以元婴道行催发宇宙锋,足够粉碎这金葫芦,直接取走里面的招妖幡。算了,失去一道剑意,得到招妖幡也是值了。”

他洋洋得yì

地抚着金葫芦,正要降下来脱走。忽然握住葫芦的手抖了一抖。他看到有几十缕蜘蛛丝般的黑线粘住自己握葫芦手的手腕,那只握巨剑的手也跟着抖了一抖。

变钜子又望向那只抵住我的器灵和厉无咎雷法的手,几十缕蜘蛛丝般的黑线也粘住那握巨剑手的手腕。

黑线本来看不见,只是在宝珠的照耀下才映出金属的光泽。

下方的狮无名尸首僵硬的站起来,手上好像握持着什么兵器,不是他的狮爪。沿着那牵着他的双腕的百缕蜘蛛丝剑光全是那兵器发出。

“怎么会?”

变钜子轻呼一声。

我一牵百缕蛛丝剑光。

变钜子的两个手掌离开了手臂,掉了下来。

一只拿金葫芦的手掌跌到了狮无名的足下。另一只拿巨剑的手掌跌倒了更远处的地上。

原来抵住的神雷没有了阻碍,全数浇在变钜子没有元神宝焰护持的金丹肉身上。

惨绝人寰的叫声响彻密室。

密室球顶的石门突然打开,琳公主从球顶上方俯视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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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三章 权现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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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云雾缭绕的外面看,悬圃如同漂浮在空中。可深入到云雾中,却见到悬圃坐在一株浩大无比、犹如王座的桃树之上。每一道扎入大地的根须,裸在地表的部分便浑如一道山脊。

大桃树没入巨崖。鬼的哀号和啼哭飘荡在谷中,充满了我的神识。桃树之间还有城镇和军营的景象,鬼号是从那里传来的。

我和琳公主站在桃树的枝桠间。树间暗如幽狱,我们的身形更是渺小不足道。但她头顶光冕,照耀幽冥,巡行鬼部,这渺小的一点,反成了幽林的中心。

我听清楚了有鬼呼喊主君,又有鬼呼唤圣母。

“这桃树自洪荒以来便诞育在天地之间,生机无法计量,横死的人、天年尽的人,魂魄受这桃树滋养,虽然无法还阳,却转成了鬼身,游荡在桃树间。下面总共有二十四个鬼部,五万炼气士吧。”

琳公主道。

“这些鬼……下方诸位,过去是怎么丧去形骸的?”我问。

“千年来侍奉我娘,在历次战争阵殁的炼气士。道行浅的先化散了,道行深的得赐不死果实,在和昆仑的厮拼中被咒死。只剩下些不上不下的。”

琳公主转首道,

“资历最久的参加过周祖征楚的弭兵之役。最强横的参加过五百年前与星宗、剑宗和列国诸侯的会战。初代鬼王要在秦蜀之间立足,还是向我娘借了一批鬼将鬼兵。他后来背叛了我娘。往后,我娘就把所有鬼的名籍都录在招魂幡上了。”

前些年文侯统领的西军人数不过数万炼气士,也没有多少大战经lì

,就堪堪与妖国的精锐战平。如果按照我宗的方略,单是将悬圃移到中土,洛神家的鬼卒配上昆仑的军械,红尘就凭空多了左右天下格局一只大军。

数十股幽焰游了上来,聚成人形,目射冷电,手捧金爵,纷纷向琳公主叩拜行礼,贺公主圣寿无疆。它们皆是强横的金丹道行。余下万鬼亦贺,众鬼自上而下山呼,仿佛是排成长龙的萤火虫。

“这些老师当年不是中土的王侯将相,便是兵家、纵横家、法家、墨家、农家、货殖家、武道家、剑侠里的顶尖人物。陨落在洛神家与剑宗和星宗的大战中。这些年,他们也教过我很多东西。”

琳公主还礼。她从葫芦里取桃酒,一一为诸多鬼身金丹斟满。这是回转天年之酒,给天年该尽之人续寿。我定睛细看,那二十四金丹的金杯竟然都是赐予山河榜前十的杯盏,每个杯盏都有前代真人和厉害元婴刻铭的祝酒词。

我不禁想象当年洛神家与剑宗恶战的酷烈。至少二届山河榜积累的元婴候补都毁了前程,永远断绝了证道之途。

群鬼呜咽叩谢。

随后琳公主轻击双掌。

一个周身贴满锁灵符纸,形同干尸的男子被寄生在巨桃树上的藤蔓缚住,垂到群鬼之中。虽然躯壳这般凄惨,但这躯壳下隐隐透出一股炽日般威压。

群鬼纷纷远遁,让出一个圈子。琳公主一挥手,贴住男子口的符纸飞去。形骸枯槁的变剑仙破口大骂,尽管骂得有气无力,

“洛神琳,你竟感藐视宗门间的礼制,如此折辱我这个前辈!我是来访客人,竟然将我囚禁!洛神琳,你卑鄙无耻,不敢与我堂堂对阵,反而靠阵法压制。原剑空,你这卑鄙无耻的小人也在,呸,我瞎了眼睛,竟然被你暗算了。若不是我的形骸被你与厉无咎这猪骤然毁了,你们怎么困得住我!”

我脸上热辣,心里宽慰自己,如果我不偷袭,老子可是连性命都没有了。

琳公主讥讽道,

“你是我座上之宾,我本来打算客气送走便是。谁想到你身为修真界有脸面的元婴,却来我这里做贼。听原剑空讲,若有机会,你还要斩下本公主的首级献给萧龙渊呐!”

群鬼怒不可遏扑,白蚁群那样扑向变钜子。

变钜子声嘶力竭地狂叫,“我是为了解救诸位,我是要盗招妖——”

“啪!”

琳公主的虎掌凌空一扇。清亮的耳光扇响起。

变钜子半边的嘴被打歪,牙全落了下来。

他发不出声,阴冷的神念传过来,“我变钜子发誓,此生不杀你们两人,变某立被劫数粉碎。”

我叹息一口。当时我用金目鲷斩他,就放qì

了好好收场。

琳公主冷冷一笑,朗朗道,

“本公主处事公道,我也不立誓。你这番犯罪未遂,我这趟不害你性命,只做相应的惩戒。至于以后——你现在已经胜不了我,以后永远害不了我性命。”

变钜子满脸愠怒。

琳公主击掌,群鬼退潮般散开。那封住变钜子元神的符纸纷纷脱落。我担忧地牵了下公主衣角。她微微摇首,“洛神一脉,可不会让外人看轻。”

只听变钜子一声大震,全身触目惊心的烂肉全数抖落。他把残毁的躯壳全数毁去。犹如金蝉脱壳,皎洁强盛的元神脱出,聚成一个男子,一念间化作一道白虹,从桃树底下便移至我们面前,以指作剑,凝成剑光,倏尔刺向琳公主的心口。

“充其量金丹罢了。”白虹中变钜子道。

他还未言必,忽然整道白虹僵成了冰柱。从谷底陡然吹起的冰风瞬时冻住了变钜子的元神。

那白虹强烈地弯曲,要挣脱冰封。谷底又有数道冰风吹来,几次反复,变钜子元神变化的白虹轨道摆动几次,又多了无数冰凌。

随后,谷底阴风涌动,跃出两枚杏仁形状的明月,接着是一只更大的白虎在阴风中跃了出来。那明月不过是白虎的眼睛,那冰风也只是白虎吹嘘出来的气。那白虎忽而散作气,忽而聚成虎形,从洪荒大桃树上几步爬到悬圃上,环其身,将悬圃这座住了数万人的城池环在怀里。

然后她垂下一只虎掌,无聊地拍打冻住的变钜子元神白虹。

连拍几下,整个大桃树都抖了起来,那白虹忽然被拍成一张纸薄,又忽然被拍成一条线细,渐渐被拍成一团浆糊般的东西,碎成无数碎絮般的光,然后白虎又将那无数碎光揉在一块,扔进了深渊里。

初时我还听到变钜子在白虹里叫骂,到了后来,再没有半点人声。

不需yào

再上符印,变钜子即便作为元婴,也被打的不能自理。好像一个人被斩成无数,又揉捏起来,再斩成无数。

即便是我的阴神,也不禁战栗。我不禁靠拢琳公主,害pà

地牵住她的小手。

我曾在洛神瑶的瞳孔里看到过那兽的形象。谷下的那兽规模远小于洛神瑶瞳孔之中。但身临其境,我的震怖格外强烈。

我想到了幼小时候遇到的银龙。我想到了与天落真人决战时候的萧龙渊。

即使是修真者,在浩渺的道前也不过是一只小小的鼹鼠。

“那白虎就是我,何必要害pà

呢?你牵紧我的手,却不愿意看那白虎?”

她问道。

“道有不同的面相。美好的一面面向所有人。可强dà

的一面需yào

习惯。”我缓缓道,

“多谢公主的垂爱。”

“垂爱?”

琳公主喃喃道。接着她说,“你去吧。我还要闭关。琐事青鸟自会向你交代。”

她向群鬼道,

“变钜子的元神留你们作血食。留他一口气的性命便是。”

琳公主的人影渐淡,化成一团黑气没入白虎之中。那白虎也不望我,径投入深深的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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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四章 权现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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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踉跄返回悬圃,青鸟句芒已经算定时辰在山道上候我。他手托一个铜盘。盘中有两枚金色钥匙,一枚钥匙的柄是鱼尾形制,另一枚钥匙柄是飞鸟双翼形制。

“小圣母命我将这宝贝分赐原道友,原道友可以选一样。变钜子得墨门真传,他掌上两枚金手指是墨门解锁圣物伪装。我学过些机关之术,将金手指的伪装和禁制解了,日后如遇危难,这金钥匙或许有用处。”

青鸟道。

我神念扫过,隐隐觉得两枚钥匙各由亿万部件构建,附带了繁复精深的咒文。静静聆听,似乎内中的空寂宇宙有时计嘀嗒和齿轮旋转之音。

这是变钜子牺牲两枚手指的位置也要装填的法宝。

我选了飞鸟形制的金钥匙,谢过青鸟。

青鸟问道,

“我见原道友有些神魂不守,不知dào

心中怀想何事?”

我也很难说清,垂首不语,向青鸟告辞。临行前,忽而又听青鸟叮嘱,

“小圣母示下,叛服不定的西荒部族,原道友不必顾虑,伤不了她情面的。”

我飞回昆仑。心境不宁,也不直接去驱邪院,先去昆仑山底的河晏镇散心。小镇一派节庆气氛,家家户户置办年货,点爆竹,换桃符,已近正泰三年的除夕。这里风调雨顺、财物均平,弥漫着一种慵懒散漫、不求上进的气息。

河晏镇多半是随昆仑西迁的中土人,还有昆仑门人的家眷以及繁衍的后人,是谓种民。镇子例由度人院主任镇长,院中再派一位协理负责镇上常务。

不似红尘里贫富悬绝,人情凉薄,众生日夜为糊口碌碌。这镇中人生老病死都有所养,上学就业都不必钻营,再不济的废物度人院都保他一份闲差养福。

年关时候,传功院也休了课业。家世豪富的门人大半下山回国了,种民出生、极远之地来的门人、还有清寒的门人,以及若干奇葩都盘桓在镇里的市集。

其实这里的市集远不比上红尘里那些名都热闹好玩,戏曲、歌舞、赌坊、角斗、春-宫……一概欠奉。但河晏镇的市集传的段子,绝不是红尘里能听到的。

柳子越告sù

过我,修真界的谣言十有八七是各宗镇上的闲言碎语。黑别宗别派、传门人间绯闻、修真界实力排名是镇子的三大日常。

最热闹的是河晏镇的酒馆,这是各路说书人驻扎的山头。这些说书人的背-景都十分深厚,不少是没落修真家族子弟,金丹、元婴乃至真人的后代,尽管炼气道行都很勉强证得,但发xiàn

和发明秘史的能耐不下祖先的神通。

我随便逛进最有名的吹牛堂,正要付个酒钱权作书钱,忽然听到一句欢跃的“你还没死呀!”

是卢难敌的喊声,小象这段日子又溜达回了昆仑。已经在里面的昆仑外门弟子认出我,殷勤付账,请我上座。

“恩,方才擒拿了北荒的变钜子。”

我低调道。众人一惊,然后欢呼起来。我宗能踩剑宗的消息,永远大涨同门士气。

卢难敌眉飞色舞地向众人吹嘘起自己与我历险的经lì



数月之后,原来青涩的第二百六十期外门弟子渐有了宗门弟子的气概。众人俱穿蓝袍,佩了纳戒和飞剑,悬着昆仑的葫芦,精神俊朗而欢快。飞剑的剑鞘上都戴了两个徽章,萤火虫徽章表示常欣管他们的人事,影子徽章表示盛庸管他们的课业。宗内的人一望便能明了。卢难敌、吴四维等成了这期近百外门弟子的魁首。

一般金丹门人不是公干,就是修liàn

,凭外门弟子的资历能见到的非常即盛,鲜有他人。我与众人有缘,也算结下情谊。我问起众人的修行,忽然心里有个想法,向他们道,

“你们课业有空,可以到驱邪院随我练飞剑。剑宗的祭炼飞剑学自我们昆仑,我们炼的飞剑始终胜过他们,再学学剑道,就凭这些手段也不逊于他们。我不就活捉了变钜子这样的剑仙吗?”

这话是连蒙带哄的。外门弟子们都十分跃跃欲试,可有些人欣喜过后,又露出难色。

我接着鼓动,

“我记得我们昆仑授业外门弟子,怕你们根基没打实,先分了心思。所以炼丹、炼器、炼气的基础课业之外,学其他道术都要缴重金。一般外门弟子不是没财力,便是没精力和能力筹措,只能局限在主课。我们驱邪院传飞剑,不必要弟子缴金,计在驱邪院的活动费用里。诸位来一次,驱邪院补贴一份金珠。”

那些寒素的门人顾虑全消。

这当口,吹牛堂的说书人悠然从屏风后闪出,讲起书来。此君一袭青衫,一副狐狸尖嘴脸,目光甚为狡黠。指着碧纱笼着的屏风问堂上看客,可知屏风上雕镂何人,又为何用碧纱笼着。

有门人告sù

我,这位先生是一只狐妖,原是我宗史上第一人偶师和画皮师未济真人的二十世嫡系后人,叫未济敬。

我目光透过碧纱,四联屏风各雕一个人物。有三人我都认得。打首一人是我在汉中城见过的兰钦,持一口法剑;次位长发如瀑,神情乖张,悬葫芦,是我师尊药师年轻时的样貌;第四位是年轻样貌的观水祖师,也悬葫芦,雕刻上还是一个腼腆青年;第三人不识,手持一口法剑,好像一个破落门户的清高公子,一幅吸风饮露不食烟火的姿态。他的头有毁去和重雕的痕迹。

“我知dào

,我知dào

。”小象抢着得yì

道,“说书的,头位是我昆仑英年殂落的绝顶金丹兰钦前辈;次位是我老师原剑空原长老的师尊,药师真人;第三位是叛变我宗,拐走了我宗的镇洞神剑,投靠万里老贼的云仙客,此人剑术是我宗史上第一,叛变后也成了万里老贼的左膀右臂。后来,云仙客混成了返虚,送金乌剑和银蛇剑庆贺我宗掌门爱女,琳公主殿下生辰,我们昆仑才重新给了他一张脸。”

众人哈哈大笑起来。

“最后的就是我宗无人不晓的观水祖师啦。他们四人是第七期内门弟子的前四位。那期内门弟子出了祖师、真人、许多厉害元婴,是我宗最辉煌的一期。”

看来小象苦读我宗历史有年头,比我都清楚。

说书人一笑,

“这四人相交莫逆,五百年前便常来吹牛堂听书。堂主便留下了他们的屏风剪影。我这回书,要说的便是四英剿灭极乐岛的事迹。”

“那极乐岛不是在云梦城被剑宗的林道鸣扫灭了吗,怎么五百年前还有一个极乐岛?”

小象向那人嘘起来,

“人家就要说这事,你急什么?”

他一股凶煞气,那人吓得静了。

说书人道,

“七百年前,江南龙虎宗势大,掌门方琼野心勃勃,要对修真界和红尘不利。我宗联合东海星宗抗衡龙虎宗。可那星宗本来是东海道门十三派为自保统合而成。十三派中以天河、北溟、蟾宫、极乐岛四派最强。十三派都修雷法、炼罡煞、念兽、船妖。天河另观天象、断祸福;北溟派听大地,驾波涛;蟾宫穷水月流转,代代无已之变。极乐岛则是采日月神芒,双修房中。”

不少观众神往地流起口水。我暗自感慨世事变化,昔年的甲等大派,如今沦落澌灭,传承断绝。

“诸派推举德望最厚的天河派掌门子非鱼真人做星宗掌门。外门弟子还是各派栽培,内门弟子试炼后才去星宗的金鳌岛本山受法。

如果是别门别派功法一统,受法并没有什么障碍。但极乐岛的传承特异,与他派却合不到一块

——修真界主流向来是自行修liàn

,自证自悟,他人可以借力,就帮不到根本。可这极乐岛的一切道行道术都是建立在双修之上。极乐岛认为独身一人,法难完全;如果配成一对炉鼎,阴阳和谐,灵肉圆满,进境远胜其他功法。所以他们的修真者都是男女出双入对,道行也是同进同退。为了寻觅匹配的炉鼎,在固定道侣前,派内免不了多有羞耻之事(此处省略某某字)。

如果十三派没有统合,他人也管不到极乐岛。可十三派统合成星宗后,极乐岛的门人便在整个星宗寻觅合适的炉鼎,那羞耻的风气渐渐影响到别派来的门人(此处省略某某字)。道侣结合越多,极乐岛在星宗的影响越多,那风气弥漫得就会更快。有了事端,极乐岛那边道行道术又高,又总是两个对一个。那个极乐岛掌门,便是一对大神通的双修姐弟。他们后面,还隐隐有龙虎宗的支持。”

“真真不要脸!”有人义愤填膺道。

我干咳了下。细想起来,此事的关键绝没有说书人口中的艳情。

修行是一个人的事情,生死是一个人的事情,一个人的心如何能分与两个人,两个人又如何能有一颗心?

双修,是要把两个人变成了一个人,可两个人又如何可能真变成一个人呢?两个人又如何能共有生死呢?

即便有所小成,或许也是两人暂且的灵肉投合,真能天长地久,通达大道吗?

——这是修真的大是大非。

“星宗掌门子非鱼颇有智计,手腕刚柔并济,道术却不够服众。他觉得将极乐岛排除在星宗外势在必行,可星宗方才统合,怎么能再动干戈呢?即便他网罗到东海上一个叫任公子的厉害散修,也无法公然动用。”

众人听到星宗未来的祖师要出场,都屏住气息。

说书人哀沉道,

“于是,子非真人便有了借我宗援手清理门户的计划。这可是修真界讳莫若身的秘闻。外人我还不告sù

他极乐岛是如何衰落的呢?”

“快快,说书的,婆婆妈妈不要讲了,快讲讲我宗四英如何扫平极乐岛妖孽的。我最喜欢看打了,”小象催促。这回反而是别人来嘘他。

我的传音贝响起,只听了开头,便告辞离场。算了下时辰,是长老会召集了我宗一切长老、院主、协理,开始紧急议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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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五章 权现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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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仑第七层山,长老会议事堂。

众元婴、资深金丹济济一堂,足有上百人之多,有华夏人、有蛮夷人、有妖怪门人。在环形大堂里围成一个大圆,俱安坐在蒲团上。

来的门人不止山上,还有主持西荒各处宫观的门人。山下门人没有亲临,都是借传音贝投射在昆仑的虚影。

中土的门人相隔数万里,更不能至,只有乐静信、姬琉璃和文侯三人进入非想非非想的定中,跨越山海悬绝,将分神投射在蒲团上,代表中土门人前来。

五真人和各位元婴院主都坐在堂奥深处。

十来个院有四五十个协理,我是小小驱邪院唯一的协理,凑到惯例上排最后的度人院协理常欣那里坐下。另一边紧挨着的就是柳子越等无职事的闲散长老。地藏狮子这样半路投奔的也列席了。

我发xiàn

,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到我这里。

颜缘掌门命升起环中座。众目睽睽下,星宗的厉无咎升了上来,只是额头上封了符印。

他倒精神健朗,通体无恙,向我宗真人施过礼,复淡定坐下。

柳子越悄声问我,当时怎么无损擒拿了厉无咎。

“我偷袭了变钜子,等于剥光了他的皮。变钜子被阵法压住,自顾不暇。后来琳公主来了,厉无咎见胜不了,全无反抗,痛快投降了。我们也就不逼迫了。”

我道。

“这人在自己性命的事情上倒拎得清。我们都是宗门门人,要守五百年前刻在蜀中莽苍山摩崖上的盟誓,元婴破誓遭劫,金丹受戒律,没有过硬的理由是不好杀他的。况且,我们昆仑平白无故惹星宗和任祖师作什么,这点你们都清楚。”

柳子越道。

颜掌门一指点开厉无咎泥丸宫上符印,温和问厉无咎道,

“师侄到西荒来,却不知会昆仑,瞧得我们轻了。”

厉无咎爽快道,

“还望诸位真人、长辈、师兄弟见谅。我师尊受萧祖师邀请参加登天梯,是心里存了天下道门同是一家,不争意气,共求大道的念想,没有对别宗的恶意。所以,我师尊遣弟子这趟来西荒,向我叮嘱贵宗和洪荒宗交恶,不得大鸣大放入境,让贵宗误会我宗还支持萧祖师红尘里的事情;也不可以登门打扰——如果贵宗铁了心要坏登天梯的事情,我宗既讨了没趣,又坏了两宗交情。各自顾各自一边,最最稳妥。”

颜掌门与诸位真人互视一眼,微笑道,

“久闻任祖师行事单凭好恶,这番特地关心这些小节,我宗受不起呐。”

厉无咎道,

“我师尊示下,修真界的耆宿不是凋零,就是隐世不出,五百年前四大宗门定的纲纪也渐渐废弛了。师尊向来不以天下为己任,可看到修真界的三代门人将天下弄的一团糟,也不禁对万里祖师、全祖师、方真人的后辈们恨铁不成钢。

萧祖师其兴也勃,修真界的老人看他不惯,尤以剑宗为甚。可剑宗的万里祖师不也是倏然而起?当年哪里少受过修真界的排挤。如今的剑宗忘了个干净,己所不欲,偏施予人!其他宗门也偏帮偏信,越帮天下越乱!

家师认为岂有此理,这个抱不平他可一定要打。就是剑宗的魏祖师从瀛海回来,云祖师出关,他也不惧。”

——这是修真界的初代祖师对二代祖师们的藐视吗?

堂中开始议论纷纷。

“那就是说,星宗要支持洪荒宗咯?”颜缘示意众人肃静,问厉无咎。

“星宗谁也不支持。我宗原芷依然在文侯军中效力,我宗南宫磐石依然在受宇文将军节制。只是我家师尊可要赴乌云城之会。”

“那星宗其他道友去哪家法会呢?”

颜缘依然平静地问。

“按照过去二十余届的惯例,有请帖者方可入山河榜,无请帖者须献宝入场。山河榜的请帖不是发给一个门派,而是发给特定的元婴者,每个元婴者又可以携两位金丹者赴会。请帖是由四大宗门的掌门合议拟定,在一年前送出——所以,在我宗师长和门人去哪家法会之前,还有一个问题:其他宗的掌门是否会给我宗的修士发请帖?然后,我宗的每位师长才能决定是否赴约三河榜。”

厉无咎道。

这是一个缠绕纠结、头尾相衔的问题。其他宗的掌门无法预料星宗每一位元婴的意向,星宗的每一位元婴也无法猜出其他宗的掌门是否会邀请自己,所以也确定不了自己的意向。

“我知dào

了。厉师侄可以退下。以后一段时日不妨在我们昆仑盘桓,我宗必待以贵客之礼。待我宗办妥迁悬圃于中土的事情,定当护你回星宗。只是切莫再有梁上君子之行。”

颜缘淡淡宣bù

了软禁厉无咎的命令。

“你们……要回中土——要将西荒妖族全迁回去!……”

厉无咎一时怔住,不容他再说。两个金丹闲职长老重给他上了符印,又押了下去。

议室堂中的多数修士都很镇定,想必从各种渠道已经获得消息。只有地藏狮子这样的外围一时没回过神,等到醒悟过来,连珠炮似的问我具体情况。

等全场都平静下来,颜缘说,

“当初,四大宗门在蜀中莽苍山立约,处分天下修真各门各派。邪魔派别荡灭,对红尘众生有过的门派贬斥东西两荒。我宗镇西荒,星宗镇东荒。剑宗维持中土安危,龙虎宗辅佐。遇有大事,四宗协同行动。这是维系了五百年的修真界体制。

如今,任祖师单身赴乌云城,凭他的道行和威望,已经足够影响道门其他各派的修士。星宗各位真人平日各行其是,但逢大局必能保持一致,我们离间不了。任由任祖师天马行空的话,星宗内部虽然有反复,还是都要去登天梯的。

如此,四大宗门去其一,五百年前的宗门体制就崩溃了。天下没有恒久的事情,崩溃也不是坏事。只是,山河榜近在眉睫,任祖师这一闹,全天下的道门就要分裂,祸害极烈。无法设想的刀兵即刻就起。”

场中的人分成三派。那些年岁久远,经lì

过五百年恶战的二代师长都是心有余悸。三代门人神色暧昧。四代门人年轻气盛,倒都神态自若。

“没有那么严重吧。”姬琉璃笑道,“修真界的纷争也不会杀得红尘血流漂杵。惯例是擂台赌斗生死,风雅得很。若有那样的事,我们只管推剑宗与星宗、洪荒宗去作过一场。大家在边上看看戏。”

他望文侯,

“到时候,小艾只要节制大军保境安民,守着我们在中土的国土不失便可。关中都督,意下如何?”

文侯沉吟了下,应道,

“姬真人说笑了。覆水不可收拾。天下只有三分之一的修士与各宗门同气连枝,另天下三分之二的修士只是受宗门体制约束。体制崩溃,四宗无法协同,那三分之二的修士可就管不过来了。”

颜缘向众人道,

“方才我们议论时候,我宗观水祖师神游金鳌,与星宗任祖师会晤过了。算时辰应该归来,且听他的指示。”

说话间,一宽袍闲散美髯道人飘然步入议事堂。常欣看他的眼色甚是关切。

正是当日在我面前杀龟作卜的观水祖师。

他也不炫耀神通,只是像一普通人那样走到堂中。全议事堂屏息待祖师发言。那些头次见祖师的人都有些失落。

“堂中的议论我已经知dào

。方才任祖师还拉我切磋了一番。”

观水道,他的一枚手掌新缠了布条,似乎有伤口要盖住。

“胜负如何?”

有年轻的金丹忍不住问了出来。观水笑着对那门人道,“我是去做说客的,哪预备和他打架?他又是积年与人斗法的,自然是我不如任祖师咯。”

堂中的门人有些气沮。却听观水讲,

“返虚都是跨越生死,历劫不坏。一些面皮损失算不得什么。况且,知dào

自己所不能,才能制定务实方略。

颜掌门,诸位真人,诸位长老,你们都清楚,四宗门的分裂现下对我们昆仑并没有好处。我们的方略,是将天下从剑宗手中争取过来。所以,现下还是要保持四宗门的协同。”

“可任公子执意要去乌云城,连你也劝不下他。”药师真人忧道。

“我及不上全祖。所以也不会与任祖师对抗,”

观水向众人道,

“既然星宗会去乌云城。为什么我们不也去乌云城呢?再拉上龙虎宗,三宗都去乌云城。”

众人一时哗然。

“敢问祖师,那山河榜不就只剩下剑宗一家?我们都成了外道?”乐静信问。

“四宗协同,三宗都去了乌云城。独有剑宗不去,那反是剑宗的不是。”

全场寂静,然后是心领神会的各色表情。

“如此,山河榜就废了。”药师唏嘘道。

二十五届的山河榜,几乎等同于一部修真史,忽然就要逝去。

“山河榜没有废,而是登天梯易名,改成第二十六届山河榜。”

观水定定道,

“是山河榜选在了蜀山,不是只有在蜀山才能办山河榜。古时蜀中荒凉,修真者尽可以施展手脚,所以修真界的斗法选在了莽苍山。剑宗得势,占据地利,才成了五百年来山河榜的东道主。

正本清源,修真者在哪里举行大-法会,哪里就是山河榜。剑宗如果不承认第二十六届山河榜在乌云城开,那就是修真界的外道。”

“若剑宗不承认、不赴乌云城,三宗就要和剑宗开战了。”颜缘直视观水。

“可今时今日的剑宗,真有气魄以派系林立的一宗之力与三宗,还有萧龙渊抗衡吗?而我们昆仑要重返中土,就不敢赌剑宗没这个胆色吗?”

观水肃容问整个议事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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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六章 权现(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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议事堂静了片刻。

颜缘道,“兹事体大,我们昆仑要扳倒剑宗,非集众力众心不可。祖师出了建议,诸位长老既然已经考lǜ

许久,不妨作个表决。支持祖师之议的举右手,不支持的举左手。”

他又向新入门的长老们道,

“我宗之内畅所欲言,不必顾忌。一千年前,我宗五位金丹结伴炼丹药御外魔起,便是如此规矩。大事从众,有见解又乏附从的,用心游说便是。”

观水点首。

药师真人头一个向观水发问,

“若剑宗的仙客出来,我们三个碰面颇尴尬。”

观水道,

“就是剑宗,也没人能把他劝出来。况且我们没有动剑宗根本,不必顾忌他。”

药师思索下道,

“仙客不来与我们斗剑,余下的兔崽子有什么可以怕的。诸位长老表决吧。”

姬琉璃掰着手指算到,“帝都之役后,剑宗只剩下八个真人、五个中层元婴、六个下层元婴。八个真人心思又不在一块儿。其中,宇宙锋算我们这一边了,顾天池和穆凌风要夺小云掌门的权柄,宇文拔都是个搅局的。”

他笑起来,

“真是可怜呐。”

地藏狮子战战兢兢问真人们,

“不能匿名投票吗?”

颜缘道,

“不能。长者先投。”

我宗十七个大长老先举手,五个真人都是赞同观水提议。八个中层元婴有二个否决,一个认为我宗久安西土,不易妄动;另一个二代元婴师承我宗先掌门闵真人,素来厌恶观水、药师,只要他们提议都是反对。还有一个驱邪院主未来,算弃权。四个下层元婴都赞同观水提议。

随后是十五个道胎金丹长老举手。

柳子越踩我脚。我想自己杀了唐未央,也竟有投票权,多半姬真人和文侯已经在九人会与剑宗为宇宙锋的事情作了利益交换,替我销了罪,便举右手。

道胎金丹都是元婴弟子,跟从他们师尊态度,也都举右手。琳公主没有来,计弃权。偏只有文侯姬小艾一个举左手,她道,

“诸位师友这般催逼。你们要串联星宗、龙虎去乌云城,我在九人会上对着剑宗六个,难以做人。”

观水温声道,

“你是我宗四代弟子之首,为门人做个表率,受点委屈吧。”

文侯苦笑。

最后是上层金丹的举手,凡五十人,四十三票右手,七票左手。

无论祖师,还是金丹,都是一票。七十一票赞成观水提议,九票反对,二票弃权。

颜缘计完票道,“既然如此,全宗从祖师之议,异议者万勿沮毁。”

全昆仑转去乌云城开第二十六届山河榜的事情于焉定下。元婴带头,师门亲友串联一气,顷刻便成高票。那个别有异议的,肚子里嘴皮上尽可以说,行事上却不好拂了宗内主流,毕竟都是几百年来的熟人。

众人胥然称善,陆续散去。远来真人的分神也消失无踪。

颜缘命我随他去掌门的丹房。

从第七重山的北坡转到南坡,我本要挤进颜缘的陋室。颜缘道不必了,他从袖中取出封禅书,念动真言,倏忽一道光华从书中吐出,将我卷了进去。

我心中明了,这九转神书实质是顶厉害的符书,内里包含了无数符契、阵图、旗幡、坛城。

光芒撤去。这是我第一次进入封禅书,我悬浮在一片黑暗的漩涡里。漩涡的中心是一座高台,无数球体环绕着高台。犹如黄云的猫妖四万亿在前领路。它四肢划动,犹如在虚空游泳。它停在一枚球体前,球体只有一个出入门户,镶嵌的白玉牌子上书:“此间并无六耳”。

猫喵了下。门户一开,我飞入球体。

内中又有一重洞天,颜缘、药师与三个我面生的金丹皆坐在小殿的蒲团上。

颜缘闭上门户,坐回首席。

我小声问掌门和师尊,“我们莫不是有什么密谋,不方便别人知dào

?”

颜缘道,“本宗有他派的眼线,取他人的性命在此秘议。”

我想了下昆仑近期要对付的人,心中有了计较,按下不表。我又向掌门和师尊药师禀告毕琳公主对变钜子的处置。

颜缘点点首,向我介shào

了列席的三个道胎金丹:

邬元甲,道兵院协理。原来是多林寺武者,后拜入我宗门下学炼丹药。出师后转入道兵院,多历战阵(此人彪形大汉,却一身细腻白肉,笑脸盈盈)。

褚桂(女),天工院协理,机关师。我宗种民出生,时常策应道兵院(此人好奇地瞅我)。

叶里雪,刺客,拜入我宗门下学炼毒和画皮术。无职事,有要事便在掌门麾下听用。(此人一张路人脸,身形中常,神色木讷,安安静静坐着,真是天生的刺客)。

问候过三人,邬元甲欣欣然道,

“我们听说原师弟最近的事迹,掌门又要扶驱邪院,日后在中土建功立业,都有兴趣参加。”

“盛情难却,酬劳从优,就怕耽误了各院的职事。”我假装客气下。

“院殿宫观有筑基和炼气维持着,出不了岔子。我们宗也就二三百号人,灵活的很,驱邪院受真人们的垂青,好处多,就往这里奔了。”

褚桂道。

颜缘向我道,

“我思量下来,驱邪院本来没什么肌理骨肉,也没什么负担,是个纯粹做事情的院。你选人和牵头,逢将斩将就是,不必拘守常规。不过,刚开头还有一个办事章程要摸索。我代你选了几位辅佐,先应付头一件事。”

三个道胎金丹望我。

我一阵头皮发麻,

“变钜子来西荒是要煽动群妖叛乱,我们擒拿他已有三天。掌门是要立即对金翅鸟妙翼和北海龙敖钦下手吗?”

颜缘道,

“年关时节,人类和妖族都懈怠,正方便突袭。大军调动,动静太大,只有暗杀。妙翼和敖钦的部属并不忠诚,遍是我们的眼线。斩杀首脑就可以招降他们全伙。这事托付你们四个了。”

武者邬元甲近身御敌,刺客叶里雪游走暗算,机关师褚桂指挥仆从。而我无疑是主将,用雷法和飞剑压制劲敌和大军,给他们开道。

这是合理的配合,未尝不能和剑宗的山河榜四金丹匹敌。只是掌门委派我们四个道胎金丹处理的是两个元婴中层的大妖,他是不是搞错?——我们没有地利阵法,纯是自杀式攻击。

“敖钦和妙翼不和。如果反叛,也是分别揭起反旗,我们四个只能合力对付一处,另一边顾不上,难免生灵涂炭。诸位真人、元婴老师当真没有空闲吗?”

我问掌门。

“真人们在祭炼一件顶要紧的法宝,无暇分身。诸位元婴不擅捉对厮杀。代琳儿肃清内部的事情,交给你们这些同辈人了。”

颜缘说得淡然,他从袖里封禅书取出两枚玉符与我,

“我宗在妙翼处的眼线已经说服他捐弃前嫌,与敖钦合兵一处。你们速去东洋面的螺髻山。妙翼据山峰,敖钦据海底。当面撞上,初战不利,便摇动这两张灵符,再战不利,就将灵符焚毁,总能应付过去。此行固然凶险,却是你们当锋矢的本分。”

我腹中暗骂,您这是把两大boss凑到了一处。

我瞅这两枚玉符,一枚玉纹着双金翅,另一枚玉纹着龙尾。似乎有些眼熟,却想不起来哪里见过。

“原师弟临事而惧,有大将风度。不过,反正你有穿梭机。见势不妙。立kè

带我们遁了便是。”邬元甲泰然自若地起哄。

我们是可以拍屁股走人。他却不管,那两个妖怪恼火起来,不知dào

多少会殃及多少凡人。颜掌门要我们去,不是让我们捅篓子,绝对是要一次成功。

见我忧色,药师真人又从袖里取出一个金匮,道,

“年轻人畏首畏脚什么。当年我和观水四个,便是极乐岛的双元婴当头,那两人不可一世,真空明王经大圆满,我们都敢上去截杀。凡是元婴都有劫数,劫数到了,色厉内荏。我观察了两妖数百年,对他们的躯壳了如指掌。金匮里是两妖的本形法界,你们温习熟了,上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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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七章 权现(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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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出门数日,驱邪院的后山山谷已经辟出一块擂台,溪谷也整治得初具规模。四个黄巾力士正驱遣百多营造傀儡忙得不亦乐乎。

我们四个金丹落下,我向三位道胎提议头次行动,先做次磨合。

褚桂先占了擂台,放下随身背的铁箱子。此物有半身高,外罩星星铁,内包虚空灵石。她从铁箱子里陆续取出近百个营造力士。力士都缩成球型,随她口令探出手足。傀儡们从铁箱又搬运出八十八个大部件、上千个小部件,积木般拼接构搭。船腹里灵枢(指挥部分)、星源(动力部分)、浑象仪(导航部分)、炮台、库室……陆续成型。一个时辰过后,营造力士便在从无到有在空中建造出一条百丈长、二万五千料(料,船的体积单位)的鲸级大船。

大部件上预先装填了浮空灵石,不需yào

船坞。单是观看褚桂指挥营造力士,便犹如品味一首赏心悦耳的乐曲。

“此船叫大海鳅,遇上大军,只管炮扫一通就是。零碎的杂兵,让傀儡搭载了兵刃清理。本来还要在船腹里安装亭台楼阁,但我们不是去请妖怪吃喜酒,就从简了。”褚桂道。

“我们就四个人,就是载傀儡也不用这许多地方吧。”我问。

“原师弟差矣,此战胜利,我们还要把两大元婴的财宝搬运回家,我还嫌船不够大呢。”褚桂说。

——口气不小。

我便将宙光艇的穿梭机卸下,由她安装入大海鳅的心腹。我再招呼四个黄巾力士(韩、白、李、廉)抽签,韩一个看家,凡有外客来访,无论亲疏,一律说我闭关谢绝。白李廉三个登艇看船。中奖三人都郑重其事地披挂起三转宝甲宝矛刀盾。我问他们最近次征战是何时候,四人相顾无言。久之,一人讷讷讲,十六年前,西荒浣熊镇有金丹伞妖作乱,担任过千夫长随道兵院的上品金丹征讨。真是世道清平。

另有一人建议,是不是去山脚的河晏镇哄些外门弟子、杂役弟子入伙,以壮声色,比如小象卢难敌足堪大任。我谢绝了这个主意,那么多弱小弟子纯是拖累了。

那厢,邬元甲和叶里雪对着药师真人授予的两妖本形法界图各圈了两块地。邬元甲圈了方圆十里的起伏山谷,叶里雪圈了谷下方圆十里的湖泊,权作金翅鸟和敖钦变成的原形。

“我们的船不是从上面突入,就是下方突入。从海下突入比较隐秘,先从比较有地利的鱼下手。最好我们的船把敖钦的肚子戳破,然后冲到他脏腑里大肆破坏。随后,我们剖开敖钦的背部尸身,去截断金翅鸟的两翅膀。剩下来任由宰割,如此大功告成。”

邬元甲对着图纸,向叶里雪念念有词。叶里雪唯唯称是。我听上去两人简直是发了魔怔。

“诸位是认真的还是开玩笑,有没有和元婴对阵的经lì

?”我绕开黄巾力士,用神念悄悄问他们几个,

“在下曾经在镇妖塔抵挡过元婴中层的蛇母几回合,即便被囚数百年,形骸毁伤大半,她还能呼吸间取两个普通金丹的性命。我要提十二分的心神才能应付蛇母的每一击。这次我们要对付两个中层元婴,看不出胜机。我想回转再请示掌门。”

邬元甲拍我的肩膀,

“自从颜掌门执掌我宗,算无遗策。我们都是掌门心腹,行事都依据掌门的锦囊行事,从没有差池。原师弟是掌门点的,少数几个放手由着发挥的,我们信得过你。你也要信得过掌门,这事机密。其他金丹一个也没叫,是不要泄了我们的底牌。事成后,都归功于你。”

的确,柳子越、殷元元等人与我出生入死,颜掌门却一个都没有叫来,也不让我邀约。

“蛇母得过宗门最上乘心法的师授,那两个元婴不过洛神真人赏了些余唾。”叶里雪也劝道。

“好吧。”

我陡然拔剑,另手发雷,试邬元甲和叶里雪的身手。两人间不容发避过,齐齐跃入湖中。银蛇剑光把山崖下的林子扫得七零八落。在山谷里吃草的马逃难似地狂奔,四个筑基也看的呆住。

我飞到山谷和湖泊之间大喝,

“遇上两个大妖,我会死命拦截在鸟和鱼之间。你们相机先解决一个。成败存亡,看情况吧。”

另向褚桂道,

“我们相斗的时候,如果有其他妖怪来搅扰,有烦师姐用傀儡和大海鳅抵挡。”

又向韩白李廉四个筑基说,“一并来练练飞剑吧,临阵磨枪,总胜过没有,万一派的上用场呢。”

耗到日落,我已经十分熟络邬、叶、褚三人的风格和能力,顺带矫正了韩白李廉四人的剑术,刨去了大半的花巧。

计算了下时辰,两妖盘踞的螺髻山比昆仑早日落,现下已经是不见五指的深夜。我们与看家的韩力士道别,装载入二百来个傀儡。船里的浑象仪定位,大海鳅的穿梭机转动。

气象陡变,瀚海层冰!

海水深处,潜行的大海鳅通体上下都罩起了岩石厚的冰壳。我们从舱室通过浑象仪看外面。冰山的冰棱从上延伸到海中,与海底上升的山脊接在一起,凝成一条条千仞高的大柱子。凭着浑象仪的指引,大海鳅继xù

向东,在海底的冰林间无言穿行。

这件五转大-法宝的移动只带起体量相当的风声,这时就像一块被海中的暗潮推动的巨大冰岩。

我知dào

昆仑宗在五百年中测量过西荒所有人迹所至的开化地区,浑象仪里就有螺髻山周围上下十里的一切记录,可眼前的景象与记录颇有出入。海底应该有六十余座休眠火山,海面风和日丽。

“元婴有移山倒海之力,敖钦没有法宝,纯炼道术,不知dào

从何处搞来一条冰灵脉配合它的修liàn

。它把下面的火山冰冻,寒气透到上面,又结成了冰山。比起千岁寒那样的真人,敖钦的力量看很外在,但足够霸道。这海里没有设置护山阵法,本身就是随着它意念转换的地利。”

我判断。

褚桂问,“越往前冰层越厚,地方越窄,大海鳅结的冰越甚,我要动用星源融化船冰吗?”

“不用。顺着潮流往前,直到触上冰墙。冰墙后该是敖钦的洞府,里面应该风景如常。容我探出海面侦察山脉。上面有大动静,你们再破冰。”

“我随原师弟上去。”

刺客叶里雪道,他披上一张隐身画皮。

我深吸一口气,凝真元打出一记通壁拳,震开覆着舱门的厚冰,流转真元御寒,捏避水诀缓缓升到海面。一出海面,驾剑光疾飞上云层。

白象群般的冰山和黛青的丘峦尽收眼底。

海边的群峰是金翅鸟妙翼转移来的地盘,没有城池营造。众妖都宿在旧有或新凿的万千洞窟里。正泰四年新年的爆竹和烟花像人类的城镇那样灿烂。

山已有护山大阵罩着,我的神识射上被挡回。妙翼新迁入螺髻山,用来维持护山大阵的灵脉借的是敖钦的冰灵脉,他原来洞府的灵脉仓促间没有接上。护山大阵的威力有限,好似一个玻璃罩子护持着里面的生灵。

同样计算,颜掌门快了半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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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八章 权现(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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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再往上飞点。飞到罡风煞雷层。”

我说。叶里雪一愣。

“莫怕,有我护持。”我道。

我们透过变幻万千的流云,由极冷变得炙热,已经疾飞到更遥远的罡风煞雷层腹底。凡人往往连流云看不透,雷火层更是远望也不知觉,错以为云上就是一团浩然太清。其实,我们上面雷霆滚滚,间有流星划落。

叶里雪外放真元,周身凝起一团罡气抵御。

我捏雷法总纲向他一指,雷火绕他而走,酷热顿消,叶里雪谢过。

随即我用银蛇剑作法,引千百朵雷聚合、打落。下方的层云受热变化,化成滂沱大雨飘落。

风雨突兀大作,卷雷裹电,压上螺髻山的护山大阵。数百道游龙般的狂电漫空,锤子般和无形的护山阵碰撞。

我俯视下方,群山犹如蚁丘。

道浩渺无极,相形之下,即便返虚者也犹如长河边的一只小鼠,一瓢水即能饱腹。这弥漫无涯的罡风雷海便是浩荡大道的显现。我虽然不是元婴,占据适合自己道术的地利,依据雷法总纲,引导来的外力并不下于下层元婴的灵光圈,这只是从道勺取的小半瓢水。

只是,长时引导如此庞然的威力,我的真元还好说,躯壳却疲惫加速,很快会不堪重荷。幸而,没等我歇息,覆盖螺髻山表的大阵被天地雷力撕开几个口子。

一道凌厉强横的神识扫了上来,我记得,是不久前在妖王会面的洞窟见到的金翅鸟妙翼。我一拽叶里雪,上浮入雷煞罡风之中,捏雷法总纲与风雷融成一体。

这时,我起了个念头,取颜掌门赐的鸟纹玉符对金翅鸟的神念摇晃。玉符没有反响,妙翼没有异样。我暗想,无法遥控,恐怕只有面对本尊才有用处,又收回纳戒。

妙翼的神念在数十里外的高天盘桓了数十个呼吸,见无所获,撤了去。又有数十道雷霆落下螺髻山。我一把将叶里雪拉进一道下坠的电光,有雷法总纲逢电不伤,我们融在电光里,犹如星辰破空,蹑在妙翼回撤的神念后跟了进去。

电光倏息十里,落了下去,与前几番被轰的摇摇欲坠的护山阵一碰。覆盖数十里的护山阵又多了一道小口子,小口子才可容身,我们混在电光里冲了下去,肉身撞上了一座小山头。

我已降临螺髻山,晕了过去。

“过多少时候了?”

我四肢酥软,小半边身子还在偏瘫状态,从碎石堆里狼狈爬出,吃了小半葫芦黄芽丹续力。

我顶在叶里雪前面承shòu大半冲击,他倒没有出状态。

“过去了一刻钟点。”

叶里雪轻声道。

我的视野逐渐恢复清晰:在我们周遭横躺了十来具披甲小妖的尸身。最近几个死的很惨,被雷打个透心,像熟透了的烤全猪,骨骼碎尽。被电触死的僵直不动,保持身前的姿态。外围扑的七八人遗容倒很干净,咽喉上都是穿底的干脆一刀。

“你解决的?”我问。

“恩。在你昏迷的时候。”隐身的他说。

我谢过他,眺望附近的山头。也有一队队炼气妖兵纷纷飞上雷电轰击进来的各座山头查哨。上我们这座山的是其中一队,不巧,过大年的,小妖们却丧了性命,不知dào

有什么孤儿寡母的要奉养。

方才的烟火爆竹渐渐稀落。到处都是骂骂咧咧的声音。有说昆仑攻来了,有说是修真者过境在上方炼雷罡,有说是惯常的冬雷。按照螺髻山的天象记录,这节分的确常有冬雷,也是我调查后借用天雷的缘由。

我又看护山大阵,我之前凿出的小口子全部恢复,更强的灵气盘桓在护山大阵的灵气罩上,由原来的玻璃罩子变成了石墙那样的坚实。我引动的天雷余波还在打击护山大阵,却再也不能造成分毫的损伤。

这种仓促建构的护山阵绝无可能增强。是妙翼在用他本身的真元加固。凭借阵法,元婴强者是可以抵抗真人一阵,当年在云梦城,文明大典也曾让林真人一时受挫。

“你说他现在怎么想?”我问叶里雪。

“被你一折腾。妙翼也无法确定上方是否确有我宗的真人、大军。这是要他性命的事情,金翅鸟也不敢懈怠,只好谨守阵法不过不失,大半精神放在上面。我料想下面的敖钦也这样想,不过妙翼在他上面,先由金翅鸟操心。我的一己之见。”

叶里雪走到外围的尸体检查,取下正副两个炼气士队长的名牌,给我正队长的,

“你醒了很好,我方才还盘算是否用化尸水灭迹,现在你全用雷火烤一边,掩饰过去。”

他仔细端详着被一匕首抹喉的剪刀喙正队长,从纳戒里取出一块五色泥巴,按照那妖的样貌抹在我脸上,也捏出一个剪刀喙来。

“可惜死掉了,不能模仿他的气。”

我逐个用雷法毁掉尸体形容,又想了下道,

“唉,炼气的小角色,谁记得他的气呢。”

下面又一波妖兵补了上来。他们的用处是补刀捡漏,真有强人下来,还是要靠金丹妖将。

我满脸哀戚地走向前来的勺子喙筑基头领,汇报说,“禀告头领,方才神雷打下,十分迅猛,我们队只有我幸免,幸好没有外敌侵入。”

那队妖兵全舒了口气,他们检视过尸体,与我一道收敛好。筑基头领安慰了一番,放我回洞歇息,

我有些感慨,分明是我杀了这波妖,还好整以暇地骗取妖怪的感情。

“死掉的兵往后补你,这里我们接防。宽心,大人物的事情不久就见个分晓的,我们跑腿的不要太拼命了。”见我神伤,钩子喙道。

我和隐身的叶里雪下了山峰,照着线人那边交予的螺髻山地貌,向妙翼的宫殿行去。

所过洞窟富有生气,有挂腌肉晾的,有种盆栽蔬果的,有卖南北杂货的铺子,有租借书物,可以瞧出来不少是从人间获得。不过,经我虚虚实实一闹,整座山的妖怪都没了心绪,有意无意地看上空的护山罩子,上面是悬而未决的命运。

据线人情报,妙翼手头有十二个金丹。现在都静守本洞,等待妙翼的将领,观望局势。

鸟族大率飞行(除了沙漠的鸵鸟、极寒之地的企鹅等妖怪),不注重山道的修葺。我穿入羊肠般的山径,前方的峰有一座金灿灿的庙,殿院布局犹如凤鸟,两厢如翅展开。庙门悬着匾额道,“妙翼元神府”。门前竟然无人驻守,正面上了石磨般的大锁。

我神念向叶里雪道,

“师兄巡在外面,乱入的妖怪一律剪除。我进庙去。”

“这庙透着凶险古怪。没人把守,那锁有强dà

的念,怕元婴都破不了。里面恐怕就住着……”他道。

“所以是螺髻山的关键枢纽。”

我取出从变钜子那里缴获的金手指,已经变形成飞鸟形状的金钥匙。我将这墨家圣物置入石锁一转,无视上面强dà

的神念,石锁豁然而开。

我走了进去,掩上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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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九章 权现(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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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庙,拦住风景的照壁刻画着展翅飞翔的金翅鸟。我神念向庭院深处扫,石沉大海。

这倒没有超出我的预期。绕过照壁,第一进庭院两侧的洞门都上锁,分别书“左耳”、“右耳”。正前的殿未上锁,门檐上挂着“齿神殿”的匾额。

“是要我往这里走呐。”

便推开口神殿一扇门,大殿广可跑马,阴气森森,里供着一尊丈二高的金翅鸟铜像。供台上有猪头、牛头、羊头等冰凉的血食,放得似乎长了,有些臭味。我摘下供台的香烛,看大殿六丈高的天花藻井,一格一格都是酥油花雕的金翅鸟,仿佛上千只眼睛注视我,久了有密集恐惧症。忽然听到背后有鸟厉喝,

“哪哨的小妖,吃了豹子胆,闯到这里来!”

我心想,这妖怪是从铜像后的壁绕过来。它浑身散发着道胎金丹的气息。这是出发前我没意料到的情况,山海经里记载妙翼手下至多是上品金丹。

我急回首,是一只钩子嘴鸟妖,金翅,披血红色道袍,一望即非善类。我一抬手发出一枚神雷。那妖还待问我,已经挨了一记。

“你不是这里的,是外面来的金丹!”

尘埃里那鸟痛声惊叫。它爬出来,我的神雷竟然没有穿透鸟妖心肺,只轰去了它的一足。

我心想,挪移得好快!那边想着,这边我已经拔出银蛇剑,一跃过去补刀。

剑裹挟狂雷,将那块大殿精钢般的石板砍了粉碎。妖怪就没有踪迹,我扑了空。

我一抹额头上汗,大意了。那鸟怪瞬息飞到我头顶上,在六丈高处爆喝,“受死!”

大殿一晃。天花藻井上的上千金翅鸟化成无数金剑,箭雨那样落了下来。神雷和银蛇剑与金剑交错。金剑碰上神雷,融化成酥油滴下来。我一路拨挡移动,翻到齿神殿的出口,全身法衣沾满滚烫的酥油,狼狈地滚了出去。

头顶一空,压力一松。我幻出风雷十翼,也飞在第二进殿院,与前面齿神殿的鸟怪对视。

它咬牙切齿,迈在齿神殿门槛上却不走出。

“道友,我来助你。”

后面的殿堂里又传了一声鸟叫。

我念动回身,右臂已经被穿了一个小洞。银蛇剑一时失手跌下。我忍疼落下,用左手忙抓回剑。

一条鞭子般的长舌透过我的罡气护甲伤了肉身。

后面的殿挂着“舌神殿”的匾额。一个粉色道袍,金翅,火钳嘴的鸟妖缩回长舌,狞笑。

第二个道胎妖怪。

第二进殿院左右的洞门也锁了起来,分别叫“左目”、“右目”。那火钳嘴鸟妖守在中轴线上。要前进,只有从它那边硬闯。

火钳嘴鸟妖再次射出长舌,这番有了防备,我用风雷十翼闪过,左手神剑削上长舌,截成两段。又补上神雷,把掉在院子力度那段炼化。

这个回合,在我背后虎视眈眈的齿神殿鸟妖没有趁势夹击,只是叫骂。

我心里一宽,想,它怕是不能随意离开守殿。

才有计较,火钳嘴鸟的长舌再一次射来。只一个呼吸,它的肉身便复原了!元婴都未必做得到。

我全不敢怠慢了,运转毕生真元,张口一吐,嘘气成雷。百十道神雷劈面朝舌神殿轰了过去。殿堂块块碎裂,不管铜铁木石全部炸开。风雷十翼一振,我从废墟上急速穿过。

身子驰过一半,又一沉,还是那条舌头从废墟里钻出,先是缠住我的腿一拉。我不及剑削雷劈,凝起真元抗了一下。舌头没有扯掉我的腿,顺势爬上我的腰,将我捆了下去。

焦头烂额的火钳嘴鸟跟着爬出来。不等我转剑劈它,那火钳嘴向我脖颈夹过来。我猛一转头,歪过脖子,火钳嘴掠过我的首级。叶里雪给我捏的剪刀鸟嘴正巧碰上那妖的细长脖颈。我念头一动,张开剪刀嘴,往它脖子一剪,鸟头咔嚓剪断,颈血喷上我的脸和法衣。舌头再不能捆缚我。随后我银蛇剑到,又把那鸟怪的残余身子再斩成两段。

叶里雪给我捏的假脸看来不只是装饰和欺敌,还有兵器作用。可惜只剪了那金丹一下,五色泥的鸟嘴就报废了。泥巴捏的假脸碎裂,露出我的真面目

我挣脱没有灵性的鸟舌,心有余悸地离开舌神殿的废墟。不久,那死掉鸟怪的数截遗体化散成数股青烟,又聚合在一起。被我轰成废墟的舌神殿也化成烟雾,虚实之间,似乎竟要复原。

我看第三进是一座高楼,题匾称“十二重楼”。前方敌情不明,不知是否还有第三个道胎金丹。但原地稽留,又要和那不死的鸟缠斗。我权衡了一下:修真界一个元婴至多有二十来个金丹弟子,能得到真传晋升的道胎一般只有一个,近乎一份衣钵单传。妙翼可不是育英名师,他心腹重地不会让外人把守,赌它招不到第三个道胎吧。于是迈入了第三进十二重楼。

果然舌神殿的道胎妖怪也没有追来。十二重楼内幸无妖怪,只有激烈的罡风冲荡。风可以吹裂凡物的肢体百骸,便是岩石也能击碎。可我有雷法总纲并不畏惧,捏起风诀,罡风环绕我而行。

我周围形成了一个无风的眼。我靠在楼阁的过廊,暂时安下心治疗左臂的伤势。我把裂开的假脸全撕掉,在左臂的空洞里灌入极品断续膏,填补骨髓和血肉,又补食黄芽丹,接济轰平一座大殿消耗的真元。

我取出师尊赐下的金翅鸟本形法界,重温了一遍。师尊绘制的法界图是翼展达到十里的金翅鸟。我们本来是按照计划是按照他标注的金翅鸟习惯和特性对敌。古怪全在这庙里,庙外的金丹和地形我们了如指掌。线人们偏偏从来没进过这种元神府。

这座庙无疑是一个法阵,在里面无法调用灵气,一切战斗消耗的都是我本身真元,凭转运真气恢复肉身异常缓慢。没有我宗的丹药支撑,我是绝计无法走下去。

我回忆方才的战斗,左耳、右耳、齿神、舌神的匾额纷至沓来。

呀,我歇的这栋楼叫十二重楼,不正是道教代指的咽喉吗?

心念一动,我把法衣上沾的火钳嘴鸟血抹满师尊的法界图。法界图好似罩了层霜,忽然血迹散去,妙翼的原形已经不见,图上代之以一组庙宇院落,正与这栋元神府相合!

——妙翼是用黄庭内景之法转换他的五脏六腑!

我串了起来。

黄庭经是道门古经,分内景与外景。外景炼皮囊,内景炼脏腑,观想诸般身神,驻守躯壳各处。这门妙法辗转到妖族手上,妖都要转成人形修liàn

,它们的原形等于多了一副本命躯壳,个别天资卓绝辈就籍此法门转换自己的躯壳。当时我初逢蛇母,她就把九头蛇身幻出九座夹道相连的高台宫室,这是炼通了黄庭内外景。

这妙翼至少炼通了内景经。我在的元神府就是他的原形所化。元婴妖怪的原形奇大,凡有外敌钻入腹中捣乱,不便用真元炼化,内景法界压制外敌调遣灵气,各处驻守身神不断消耗。

那口神殿和齿神殿就是妙翼的两处身神,它们分有了妙翼的气息,我无法灭尽,但身神也无法离开本宫。

我暗骂,我要找到妙翼元神,不知前方还有多少个他分身的道胎金丹。

我念着法界图上密密麻麻的宫殿名:耳神、目神、肺神、胃神、肠神、肾神、膀胱神……停在了上、中、下丹田三处的脑神宫、绛宫与脐下宫,一切修真者躯壳最关键的三处。

妙翼似乎没有在意我,纯是内景中的身神自然激发驱除,他的本尊必有更要紧的事情去做,无法过来。我进来时候,他加固了阵法,分明中了我的疑兵计。他该待在三处之一,源源不断真元注入阵法枢纽,防御不存zài

的昆仑真人们。

恩,庙宇立足的山崖下必是螺髻山的阵法总枢。

我理出了思路,摸了下左臂,血肉弥合,已经好了十之七八。捏一个风诀,顺着十二重楼的罡风之势飞了出去。

又进入一条新长廊。长廊上是昏黑的天空。我冷冷一笑,原地一跃,升到十丈处头顶触上坚物,弹了回来。果然无形天空实是幻化。我又走到分割各块院子的红墙前,给了一记神雷。犹如被重炮轰穿,红墙打出一个洞来。我看到又一个院落。

果然都是金翅鸟的血管所化。我一跃穿过洞。那缺口又以肉身可见的速度愈合,身后依然是一堵完好的墙。

“那就一路直穿到金翅鸟的心脏。”我从法界图找了一条最近的路,呼啸着以雷开道。

连着洞穿二十几道墙壁。天空忽然转暗,沥沥下起红雨来。我的法衣沾雨而烂,透出里面罩着的狮子甲。

是强酸雨。腐蚀性不及萧龙渊的蛇血,但金翅鸟的体量比我太大,这点血雨也能化我成脓血。狭隘空间不便挪移,又不能把真元浪费在加固罡气护甲。我从葫芦里放出一只红翼百猿道兵,伞盖般顶在头上,遮蔽我身体。

又击穿七八堵墙,头顶的葫芦道兵形销骨立,堪堪化去,我收回葫芦,再放一只出来顶在头上挡红雨。

轮替了五只葫芦道兵,绕开了一切拦道的道胎身神,我走到绛宫的大屋檐下。这宫门上了金锁。三大重地,神雷也轰不开。

我心里嘲笑,又取变钜子的金手指开锁而入。

宫门一开,庞大的神念惊涛骇浪般卷过来,把我压在宫殿的墙上。

我未有即死,来人的神念转衰。宫正中端坐着一个泥塑木胎般端坐的金翅鸟,正是我见过的妙翼。他双翅垂下,简直犹如披了一件放射金光的袈裟。

方才的神念也是应激的防御。它的元神出游,不在此处。

我走近去,持剑砍金翅鸟妙翼首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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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十章 权现(八)

鸟颈细而长,是最软弱处,剑过电闪雷鸣。豁地一声,鸟头从碗口大脖子上滚落,停在远处,和两手两足双翼的身体分开。

宫殿寂然。

我手心捏满了汗,本以为会触碰上蟹将那样神器级别的躯壳,看来过虑。

我又生疑惑,往宫殿外面张望了一番。这个身神是妙翼的心脏所化,全身的三大枢纽。如今毁坏,为何各处都没有动静。

回到宫内,怔怔注视了妙翼的鸟头一会儿。身首分离,也没有变化。我纠结了下,还是朝妙翼的首级轰上了一记神雷。

神雷如风掠过。

“何方妄人!难道不知,四大妖王都是不死不坏的躯壳吗!”

紧阖的鸟目陡地睁开,呵斥道。

这妖怪的本尊元神瞬移了回来!

为何象王烂柯、牛王玄都、金翅鸟妙翼、北海龙敖钦不死不坏?山海经里从没有讲过。

未及细想,无头的金翅鸟躯壳一蹦,扬开翅膀,向我掠来。我间不容发地避开疾驰来的一道金光。那鸟怪托着鸟头重安在脖子上,脖子与头交接处响来一阵自鸣钟上发条的声音,随即愈合。

我愣愣看着时,那怪摘下翅膀上两枚金翎,化作两口金翎刀,又如一道金光直撞过来。

头一回合躲闪,我已经晓得厉害,纵然有风雷十翼和阴魔加成,依然赶不上它的快。遂将葫芦道兵不要命地泼了出来,化成弥漫宫殿的白雾。

那两口金翎刀刷地撩开白雾,和我的银蛇剑格挡在一处。剑碰刀,都是七转神兵级数,立时在虚空里戳出个十字纹,那鸟的肚皮忽然开裂,也多了一道十字割痕。虚空是在妙翼的肚皮里戳出来的,他先受伤。

我的剑也被妖怪的大力反逼回来,堪堪斩中自己前,跃开,隐回大雾,没有出被自己剑斩开手臂的洋相。

“好!百多年没有与人兵刃相交,控制不住力道。下次我会避开锋锐,摘你一肢。”

妙翼桀桀笑起。

不等一个呼吸,那鸟像象棋里的车那样直线冲了几个空,涤开一半的妖雾,瞅准显露出的我,又一直线扎过来。

我早已全身骨骼筋肉酥软。从来没有过如此经历,近身招架不住一个金丹示现的元婴。平生所逢,无有金翅鸟之速者。哪怕千万分之一的疏忽,我的随意一块肢体都会不慎被他斩下。金翅鸟既没有流溢灵光,也没有现出原形呀!

轰。

我再不敢用剑斗它,前探双臂,双手上皆聚出一条紫电飞龙的龙首。双头龙首吐出朵朵神雷,又织出一匹帷幕般的雷网隔住当面之敌。

金光被雷网一挡,折了回去。

然后又听到妙翼不祥的冷笑。

这妖怪全身荡漾金光,这次闲庭信步地踏进雷网。双头龙吐出的雷火冲击这身神,妖怪犹如沐浴金雨的城墙,纹丝不动。双头龙又吐出枪林剑雨般的雷法兵刃,乒乒乓乓地砸金翅鸟。

金翅鸟扬开翅膀,双翅再化出三十四口金翎刀,荡开我的雷法兵刃。

我退到了绛宫门口,半脚踏出。无奈地长吁一气,双头龙还拦在前方,但被攻破是时间问题。我的真元比不上那怪的金丹示现,何况这个金丹示现只是妙翼的三大身神之一。

妙翼倒不催逼,反问,

“修真界里的小辈能抵挡我许久,你便是昆仑原剑空吧。你既然来到这里行刺,变钜子他们莫非已经事败,洛神家和昆仑要对我发难了?”

我心想不能弱了气势,回道,

“昆仑原剑空奉掌门法旨前来降伏尊驾。妖宗变钜子已失手成擒,各位的谋划曝露。回头是岸,不然悔之晚矣。”

颜缘给我的命令是肃清,我临嘴改成了“降伏”。眼下的情势,搞不好我被妙翼肃清。

妙翼道,

“撕破了脸皮,如何回头?你们昆仑一旦下手,还能放我生路?欺我是三岁童稚。”

“尊驾如果幡然悔悟,随我下海擒拿敖钦,便是功大于过。”我继续忽悠。

妙翼不答话,一指悬在空中的金翎刀,十八口刀穿梭出雷阵,将我幻出的一条紫电飞龙穿得千疮百孔。

我狂喷出一口血,半跪在绛宫的门槛上。

金翅鸟傲然道,

“本尊呼吸间就能取你性命。老实招来,阵法外你们昆仑来了多少真人、元婴、道兵?本尊翱翔天外,穿梭万里,几个真人,休想困住我!”

传说,当年剑宗围攻奉南荒风尊,用十八架天罗地网罩住神木林。偏是这只鸟快,独让它脱逃了。

不过今番我听这牛皮,心里却有些计较:它若快,自顾自走便是。还留在此处待我们昆仑,或许有什么顾忌。

“不用管有几个真人和道兵了,金翅鸟王,你只记得自己覆灭在即就可以了。”

我第二只脚踏出绛宫,转身就溜!

出乎我意料,这尊身神竟然能迈出绛宫的限制,化一道金光,也蹑着我追来。

我的正前方脑神宫方向也驰来一道金光,又化成一只金翅鸟。后面的金翅鸟追上,都张开翅膀,犹如两堵金灿灿的墙壁截住我去路。金光照耀,我睁不开眼睛。

“哼,那本尊只好抓你这个昆仑四代做人质!”两个金翅鸟异口同声道。

我从怀里取出掌门授予的鸟纹玉符,拨浪鼓般的摇动。成败生死,在此一举。

整座寺庙震动摇晃起来。又有红雨从金翅鸟的肠子里沥沥而下。我复调出葫芦道兵顶在头部。更多的红雨从足下和四壁渗出。我再调葫芦道兵抵挡。金光褪去。好不容易恢复目力,我看到两只一模一样的金翅鸟和在血水里翻滚,不住地呻吟。

“你不是洛神家,怎么能调用招妖幡!”它们气若游丝地问我。

我不明所以,颜掌门是从封禅书里赐下的鸟纹玉符,如何与琳公主金葫芦里的招妖幡效力相当?

瞧妙翼狼狈,大胜之下不至於作伪。我一记手刀,又斩在一只金翅鸟的脖子上。神雷也打不动的躯壳,竟然像瓷器那样碎裂,有火从它的躯壳里喷涌出来。

是劫火,黑色的劫火,是金翅鸟的劫火!

我见过许许多多的元婴者陨落,认得分明。鸟纹玉符勾动了金翅鸟的劫火!

我又生一个念头,找到一处没有滴血的天顶,也上勾一拳。好像打碎一个瓦罐子,他的肠子一下被我轰出一个窟窿,看到更上一层的经脉穴窍。

什么寺庙都无影无踪,我在一具迷宫般的巨大躯壳里。金翅鸟劫火内焚,神魂苦疼,已经无法示现内景,现出了原形。

转回金翅鸟那边,我骑上绛宫身神金翅鸟的背脊,手伸到它脖子的缺口里。

我之仙草,彼之毒草。它的劫不是我的劫。让金翅鸟半死不活、全力压制的劫火却害不了我。只是这劫赋形成火,也能炼化寻常金丹的躯壳,幸好我有雷法总纲护持,摸着十分清凉。

我想既然雷法总纲能令这劫火不烫,何不再捏个形状出来?心里有个锁链的模样,手便将金翅鸟的劫火捏成一条锁链的模样,从脖子里抓出来,当绳子那样牵着这元婴大鸟。

“飞上去,剖开妙翼的背脊。”我道。

“休……想……”妙翼口中不求饶。

“我没有打搅尊驾,催的是您的劫火。”我道。

劫火被我一勒,带着绛宫身神整个儿飞起来,化一道金光直上,连着从金翅鸟的庞大躯壳里捅出好几个窟窿。

十来个呼吸,我已经立在大鸟的背脊上。绛宫身神消散,那条劫火所化的黑绳子依然握在我的手里,钉在妙翼的心口。

这只金翅鸟占满了整个山谷。原来庙宇的下方,是一个深不见底的泉眼。芬郁的灵气和海水的声音从泉眼传上来。

叶里雪站在山谷的外围,已经破了隐身,两个金丹鸟僵仆在地,被他刺死。还有三个金丹鸟妖围了他水泄不通。

他们见到金翅鸟突现原型,俱战栗不已。

“金翅鸟王,受我降伏,随我下海肃清敖钦。”我冷冷道。

叶里雪喜形于色,趁众鸟妖一怔,飘上如山般的金翅鸟。

“妙翼我不服!”

我一拎黑绳,它疼得一振翅,一道长虹般的金光漾出,把周围的一座山顶扫裂了。

“闻你和敖钦有怨,先送它陨灭,有什么不好?我能让你痛,也能纾解你。”我给了金翅鸟一个台阶。

“哼,原来只有你一个。”妙翼的眼神流露一丝稍纵即逝的凶光。我记了下来。

忽听得那金翅鸟又一振翅,又一道长虹金光漾出,不待我们反应,把围观的三个鸟妖全数剪断。

“这些兵卒见我落魄,留不得。我智差一堑,暂且随你去。”

那妙翼一缩身体,携我们冲入泉眼。一鼓作气,钻入海底。

第二一一章 小团圆(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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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苑有一县之大,百里方圆之广。如果天朗气清,是游玩数日也赏之不尽的佳处;如今被洪荒龙血熏染,反而变成了到处潜伏不测的险境。

我想到我和小芷在白云乡的密林里寻觅猎杀昂山宝焰的经lì

。人生没有新鲜事,过去的东西又在重演。

我们三人在寂寥阴森、妖气弥漫的林间徘徊。

白衣少女给我们指示林中的道路:这里是她第一阵和剑宗王少宗交锋的地方。在龙血之镜里我看到密林被王少宗剑到推平——不到一个多时辰,这片林子又奇异地重生了。

琳公主用纳戒上的平安珠沟通御馆的真人们。

不久,她垂头苦笑:

“真像猴子说的那样——爹爹的神念传不到我,我也无法借平安珠联络上爹爹了。”

“剑宗门人的情况该和我们相仿;现在这个御苑里,只有侯德健的分身能靠着和本尊的血肉联系与外面沟通。但有御苑法阵的禁制,他的分身也不可能溜出苑外——我们七个等于一道关在笼子里,直到胜负分出。”

我说。

帝家的法阵对于真人是薄纱,但对其他元婴者不是。

“这也不算太坏——元婴者的神念能覆盖百里,在御苑法阵中却削落,笼罩十里多方圆就了不得了。我们有五个人,与猴子的差距反而小了。”

琳公主的妖气在山林中和天地融为了一体;七转的金目鲷是刺客之剑,小芷手持夜色匕首,她的气也完全溶入了黑暗中,在我的六识中比幽魂还要恍惚;另外三个剑宗的山河榜金丹都是打通宇宙内外的无漏金身。

——忽然,只剩下我一个格外突出的诱敌目标。

原芷用金目鲷驾轻就熟地斩开拦路的妖雾;她的匕首指向藤精树怪,识趣的木妖自动回避出一条路来。

“其实芷姐姐用手上匕首,一剑就能破了王少宗。第一阵为什么不干脆赏他一剑?”

红衣少女一面问她,一面从指尖吐出黑色弹珠妖气熏染我们经过的路径。黑色弹珠没入水和土地,伴着琳公主的真言,新的妖风平地升起。沿途的木妖膨胀生长,被少女的妖风裹挟着尾随我们。一只浩浩荡荡的木妖大军在我们身后逐渐集结与成型。

“我是你们昆仑的帮手,不能喧宾夺主;师尊也叮嘱赐我不要在剑宗的真人前显出这柄七转匕首:这把将夜刃是师尊凭机缘获得,道家讲神器自晦,免得他们见剑起意——刚才我弟弟为救我暴露了你们宗门令咒,我就很担忧。”

她黯然神伤地望我。

原芷的话半虚半实,我装作没有听到。

我们率领的木妖大军淌过一条条浮冰的泛滥春水,那是莫语冰用天外飞仙的七转态消融的高峰积雪。我猛醒悟到莫语冰七转神剑的催动不亚于数次大山洪爆fā

——御馆附近没有异样,全是被阵法阻隔的缘故。

然后我登上一座丘陵,眺望远处的数十座峰峦。

原芷指挥木妖大军分成左右两翼,环绕我们的绣。峰下黑压压地聚集了逾万木妖,像无数伏兵那样寂静地扎根入地,再度伪装成普通的莽林。另外有新的木妖纷纷加入到我们的峰下。

琳公主眉飞色舞,

“妖猴不知dào

哪里去了?这么多时候不敢出来。原君可是像元宵的灯笼那样明亮呐!”

我尴尬地咳嗽了一下。

远处峰峦也没有剑宗门人的剑qì

飞纵,他们也没有和侯德舰生战斗。看起来唐未央三人潜伏了起来——山河榜的道胎金丹刻意压抑气,普通元婴搜索起来也是海底捞针。

——那猴子第一个会找到的是我们?

“琳公主,和我一起潜伏在暗处吧。你们在和剑宗竞争。如果谁先引来猴子攻击,在暗处窥伺的一方大大有利——姓,我知dào

你们在荆南道旁观鬼门攻破剑宗西翼的事情。现在御馆的真人们没有一个人能做见证,你们不担心他们一报还一报吗?”

原芷用金目鲷划了个三十步的圈子围住我。和莫语冰的天外飞仙类似,寻常情形修真者不会在这个圈子内瞬移出现。

“——如果你们被猴子围困,他们会旁观到最后时分;如果你们侥幸胜利,剑宗也会暗算你们,强夺战果。”

“出来混,总要还的。那时候我想昆仑压过剑宗,哪顾得上那么许多。”

我嘟哝。

“芷姐姐小瞧我和原君了。我们比荆南道打元婴妖兽白听可强上许多。有姓的令咒,加上姐姐的神剑和我的宝珠,我们三个就占了上风!一个元婴分身能比元婴本尊还强?哈。我们可打过武神周佳呐。我和原君要和猴子光明正大一战,速速完工。”

琳公主支持我。

“如果你们两宗真能齐心,即使四人联手,也能抵挡他的元婴分身。但猴子怂恿你们各添了一人,现在每方三人,都在侥幸着能独力获胜。最坏的可能是——一方旁观,一方被猴子歼灭;然后,他的分身再去灭杀另外三个。”

原芷冷冷道。

“那芷姐姐为什么抢做我方的第三个人呢?”琳公主反问,“你一点不像会被猴子激怒的人。”

“因为我在,可以提醒你们不要犯错。去做抢夺战果的人,而不是战果被抢。”

红衣少女不乐,不理睬原芷。

白衣少女潜入了我们三十步外的暗处,与夜色溶为一体。

“放宽心啦。既然是元宵斗法,猴子也不至于真向我们下杀手,不然他要被真人们记仇。”

我用自己也不相信的话去调停两个女孩子。

然后凝出阴雷和水雷伏入一里内的山谷和河流,同时向空遍撒雷珠。雷珠刚,像漫天的星宿闪耀,把小丘照得白昼通明。

我的真元已经和晓月这样的道胎金丹相当。数十呼吸释fàng

出数千的雷珠,才觉得真元不济。我取了葫芦丹药补益,然后又拔出银蛇剑,向空鸣了三道雷光。

“不管猴子看到与否,先让剑宗门人看到我们吧!”

我的雷声让数十里震动起来。

忽然,我们看到了数十里外又一座峰峦升起了七霞剑光。霞光之下,洪水翻涌,巨蛇一样绕着那座峰盘旋。

我心中一宽,向原芷道:

“剑宗的人毕竟是没有当老鼠。”

琳公主望着我们的峰下,指着渐渐停止增加的树妖军:

“好什么!四方的水都向蔺朝颜那边聚集了,她在抢夺我妖气熏染的地盘;她的真元暴涨,就像元婴者在吐纳山河那样,一定是其他两金丹也灌输真元给她!”

剑宗的峰峦上也亮了三道血色剑光,挟着瀑布飞流的巨声。

我读出灯语的意思,

“剑宗的人是讲:各守本阵,不相往来。”

原芷叹息,

“两边都布置好了,就看猴子先攻谁了。”

我的刚雷像风铃那样响动;琳公主拔出火炬般的金乌剑。

黑暗猛然化成笼罩一里方圆的庞大影子,开始吞噬我们峰下的木妖大军。在峰顶的我依稀能分辨出庞大影子的轮廓:就像一个挟棍猴子的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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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一五章 死尽偷心

洛神瑶发出的旄头星撕开了一条通道,犹如一座金桥通往别处。

魏峥嵘注视洛神瑶道:“全椿翁凭与你的缘法,指引你到这里搭救原剑空。可全椿翁还要应付方琼,又是谁在耗损真元支持你显现呢?”

洛神瑶不答话,张开了五指。五指不复人形的葱指,而是五口刀锋。方才身躯半残的她这时显出了可怖的洪荒种面目,却是一头羽翼长角的庞然白虎,双瞳散发出深渊般的幽光,扬爪将魏峥嵘如一只蝼蚁一般整按住。

我顶着七重宝塔,往金桥上开溜。

魏峥嵘紫电锤上霹雳作响。大白虎的周身穴窍不住闪耀紫电光辉,神雷贯穿了大白虎,洛神瑶再一次粉碎。

诸葛玫穿过千疮百孔的大白虎肉山,如一只凶恶的金翅鸟般飚射向金桥上的我。金桥的尽头有一个熟悉的人影。

他挥开蓝色道袍的袖子,将诸葛玫一下拂开。

全椿翁抓住我的手。魏峥嵘展臂抱住飞出的诸葛玫。大白虎形荡然无存,洛神瑶化成一缕黑雾,飘飘袅袅地游荡回金桥这一边。

诸葛玫歉然向魏峥嵘道:“没能拦住原剑空。”

魏峥嵘柔声道:“不妨事。你正是为了守在这新塔中陪伴我,迟迟不愿转劫增长道行,才比方琼、观水他们慢上一步。”

诸葛玫叹息道:“我若转劫,你就再不是你了。在这塔有人证道之前,我绝不能离开。”

我发现,我的元神在渐渐地回复。小柳树起死回生的圣手生效了,我在回归!

魏峥嵘不急不徐,提锤踏上金桥,雄鸷的电目扫向椿翁:“全椿翁,你们昆仑已经丧了一位给洛神瑶结缘法的真人,洛神瑶怕是再不能降临了。你不应付方琼,倒来这里入灭?”

我心大乱,琳儿与瑶真人互通缘法,难道方才瑶真人与魏峥嵘的短暂交手便将她的形神殆尽!

全祖淡定向魏峥嵘和诸葛玫道:“自性返虚,依他证道。你心残破,她力微弱。有情的你本不能返虚,守你的她也无法突破。一对可怜人,强撑一座塔。”

魏峥嵘道:“我和诸葛玫都是笨人,信得是愚公移山,积跬步为千里。建上千年、万年、亿年,也终可媲美道门塔林,成为吸引一切有志证道者的明灯。全椿翁,你纵然道行高深、智虑无俦,却是什么都不做的,忍心看这世界无道!”

全祖道:“天下大同,平等无差。何必有塔,妄心成仙。你们既然是笨人,便该做凡夫俗子,男默女作,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偏偏强要逆天,变乱常道。鼹鼠饮河,不过饱腹。人适其性便足,不必非分外求。有智慧,生伪诈。有圣人,生盗贼。有道术,生妖孽。仙道越昌明,魔道越猖獗。人人之间相差悬河,天下的动乱无休无止。”

魏峥嵘道:“天下有修真者,势已不能重返。一旦没有修真者,天下灵草全成毒苗,天下灵石都成废瓦,人间倒退回刀耕火种。修真者扫荡的妖兽再起,又没有能人点化调教,磨去凶性,人类就要覆灭。只有顺势而为,硬着头皮走下去,我们是试炼门人,历过百死千难,心志坚韧,绝不退缩!”

魏峥嵘停住的脚步又走了起来,“全椿翁,你道我和诸葛玫的塔影响微弱,那我便将洛神瑶和你全拘到我的新塔里。你们两个返虚魔头的缘法,比这塔里拘的其他小魔头,更能吸引修真者死后的心前来共修。”

“今日狭路相逢,你怕也是不能够的。” 全祖匆忙转身,拉着我快步走向金桥彼岸。

魏峥嵘抡起无限紫电锤,便向旄头星化成的金桥上一砸,金桥湮灭。全祖先一步飘起来,他的道袍扬开,九条如同火云的狐尾响起风雷。

魏峥嵘冷哼一声,向我扬手一招,一样东西从我心中飞出,没入魏峥嵘手中。

魏峥嵘的有情心被牵引回了原主之手。

全祖眉头微皱,带着我和洛神瑶没入了金桥另一端不见。

我睁开了双目,琳儿紧抓住我的手。虽然虚弱,我满脸是泪:琳儿全然无恙,好端端地活着。

那么,是哪位真人耗损真元和缘法支持瑶真人与魏峥嵘交手?

“颜缘怕是要在今日陨落了。”一个男子道。

琳儿面色沉重,扶着我艰难起身。我见到小柳树在一旁沉沉睡去。一个三十来岁中年样貌,唯有眼睛狡黠异常的中年男子望着我们。

这便是观水面目之后,一直引导着我的全师了。重铸我元神的造化神炉仍然在别处,他是如魏峥嵘空想出无限锤那样,空想出一次造化神炉修补了我。

非但如此,他不止一个返虚的道行,还兼有观水的返虚道行。

全祖道,“观水是一个知错能改的弟子。他惭愧自己亲手毁坏了恩师的形神,又惭愧自己没有能力肩负昆仑,将道行让渡给我。魏峥嵘抛弃过有情的自己,观水则选择忘记自己的过去。他觉得自己的一生是一个错误,没有走出老君观的日子是他一生最美好的日子。”

我向沉睡的小柳树施礼,再向全祖施礼道,请罪道:“弟子无能,魏峥嵘这一次差点返回。”

全祖道:“怪不得你,我没有预料到方琼那么肆无忌惮,掀起那么多巡塔人。”

全祖向我和琳儿道:“你们凭自己有了七重宝塔,有朝一日聚成新塔,或能与魏峥嵘的塔抗衡,争夺修真者前往共修。好生保重。”

他的语气竟有些意兴阑珊。

我想,全祖一生排斥心印。可如今为了抗衡魏峥嵘,却不得不默许了我向一切门人传授七重宝塔法门。

全祖推开门,垂头走了出去。

我在身后喊道:“方琼还在外面。”

琳儿向我道:“已有人在应付方琼了。”

一叶小舟驶近画中的小岛,一位足踩芒鞋的老翁踏进柳树林的老君观,他摘下了蓑笠,与方琼对面相视。

我见到原芷的面目抽搐起来。她竭力压制心中的波澜,向那老翁客气道:“任祖师,你素来不过问星宗人的行为,况且如今连浑象仪都交付了屈灵星掌门。何必多此一举,记挂起红尘的事情来呢?方让别宗的人笑话我们星宗治家不严。”

任公子向原芷施礼,“益皇帝的后人,道门与你两不相犯,随你在红尘兴风起浪。屈灵星如何行事,由他自便。我只是奉道门命令,锁拿潜入塔林窃法的魔头。方琼,你已经是强弩之末,伏法吧。”

方琼拍掌,向全祖道:“可放任公子进入心里的却是你。原来,这才是你的布置。”

第四一六章 斩缘

林道鸣向全祖施礼,“这座岛上已经没有剑宗的事情了。请全祖许可我返回山河榜,协助小云掌门指挥剑宗的赛事。”

这一路上,没有林真人的助力,我们绝无法从道门塔林生还,与全祖汇合,制住了方琼;可山河榜上,颜掌门危殆,我和琳儿又失去了参赛的资格,比赛向不利于昆仑的一面倾斜。他一旦回去,剑宗更加如虎添翼。

全祖一挥手,小岛上现出一道门户,林道鸣径直走了出去,他的元神回归了自己的躯壳。

姬真人向清薇真人道,“方师妹,你不走吗?不怕被龙虎宗怪罪为邪魔?”

清薇真人嚷道:“咄咄怪事。是他们俩叫我来的,怎么会——”她讲到一半,愕然止住。但她的脚步也没有挪动。

清薇真人倔强道:“琼祖师败了,我没脸回去,回去也得闭死关。与其灰溜溜地滚回去,我宁可与琼祖师同生共死!”

清薇真人紧靠方琼,但她又向翩翩道:“翩翩,这里没有你的事情了,是我和琼祖师担当,你回龙虎宗去,回你爹爹那里去吧。往后要戒除软心的习气。”

翩翩红着眼道:“不成。琼祖师照顾和传授了我三年。清薇老师虽然脾气不好,也是带我求道的严师。我不会弃你们走的。”

清薇真人厉声道:“这是师命。龙虎宗的未来还要靠你,”

她的目光扫过我和琳儿,又向翩翩道:“纵然是亲友。情势变化,也要忍心敌对。”

翩翩打了一个冷战,向方琼和清薇真人叩首。

方琼抚摸翩翩的头顶,道:“我的一切法藏都交付给了你。”

她又向任公子道:“上官翩翩也怀有道门的法门,你敢追回她的吗?”

任公子道:“到你为止。”

方琼命翩翩离去。翩翩急步走过我们,一眼也不看,也回归了念想世界之外。

琳儿欲言又止,终究什么都没有说。

方琼向原芷道:“你也可以走了。你的命不在,洛神琳的命不在,昆仑奈何不了你。”

原芷摇摇头,目光坚定,“我和你一道。你有道统,我有王统。任公子不杀我,我杀他。杀了他,这世上再没有道门的狗了。”

我内心悲凉:若星宗和龙虎合并成新道门,原芷便乘上了大势。若没有方琼牵头,星宗和龙虎宗的合并自然成为泡影。和方琼勾结,大半来自原芷的谋划,一旦事败,她又要蒙上勾结邪魔的污名,也被星宗壮士断腕,那她就真正在修真界抬不起头,再无法振兴王业了。

原芷宁可死在这里,也不会行尸走肉般活着。她不放弃渺茫的希望,

姬琉璃冷笑,“原真人,这一次你的注下错了。”

方琼笑了起来,“小姬,你太会算账了,也跳不出算账。任公子挟道门之力,就必定能镇压我吗?”

她定睛望着任公子,“从我十七岁通过道门的真传试炼以来,不知道击败过多少比我厉害数倍、十倍的敌人。坐在戒律院里,用针眼孔纠察别人瑕疵的家伙,永远无法揣测我的能力!”

任公子道:“那时,你站在道门这边;如今,你堕入了魔道。魔高一丈,道高一尺。一尺之道,降一丈之魔。”

方琼从清薇真人手上取回神荼剑:“我走了自己道,再没有道魔之分。”

她念动咒语,挥舞起那口桃木剑,一个鬼魂正在迅速的成形。世界上没有比返虚更厉害的人物,穷途末日的方琼何必乞灵于人,她又能乞灵于谁呢?

任公子从袖中取出一枚琉璃灯盏,也念动了咒语,“绝缘!”

灯盏如流星飞出,罩住了方琼。方琼缩成了灯盏中的火苗一样大小。任公子取走了灯盏。

方琼的神荼剑燃尽。她的召唤迟了一步。

那个鬼魂显出了自己的面目,犹如影子附在任公子身后,原芷的金目鲷出现在他手上。

默坐的全祖抬首。

——那是一个阴柔俊美的男子。他的手中寸铁划过任公子的头颅,将这返虚祖师身首分离。任公子倒下,囚禁方琼的灯盏落回他的手中。

“你已经承诺不再现世了!”

我惊喝道。

兰钦道,“方琼在离开前召唤了我,我不得不食言,见她最后一面。”

兰钦伤感地望着灯罩里的方琼,她在逐渐变淡、消失。方琼的元神衰竭,但返虚并不会死灭。可她的缘法全在渐渐断绝。

方琼正变得与我们毫无关系。她会陷入一个与我们毫无因果的世界,长生不老。

方琼向兰钦道:“五百年过去了,终于再能见到你。如果当初你答应和我一道重建道塔,就不会有今天的事情。”

兰钦:“我不是一个道士,不配进道塔。”

方琼:“所以我也再不愿意做一个道士,一直在追逐你的影子。”

兰钦抚摸着灯罩,不说话。

众人都不敢上前。

终于,兰钦向那灯罩说了一声,“我们会再见面的。”

方琼凄然一笑,彻底地消失了。

兰钦提着金目鲷走向全祖。

全祖道:“方琼的遗愿是让你斩灭我的缘法吗?”

兰钦摇首:“这是我的愿望。你还是和五百年前那样,没有急智,无法应付布局之外的事情。”

全祖道:“强行斩灭我的缘法,就是押上你的缘法。你也再无法现世。你在骗方琼,你和方琼会永远处在两个永不相涉的世界。”

兰钦道:“但我的话能给长夜中的她留下希望。”

全祖苦笑。他的头落下,也被兰钦斩去了缘法,消失了。

姬琉璃面如土色,他忽然想起点什么,跑进小柳树的法堂,去找小柳树。不一会,姬琉璃垂头丧气的踱出来。

观水祖师和全祖纠缠在一起。兰钦斩灭了全祖的缘法,也斩断了观水的缘法。他们一起消失了。

海啸生起,全祖的念想世界开始崩解。兰钦也变得虚实不定,他耗尽了自己的缘法,也要永远消失。

末日的方琼召唤来返虚的兰钦,斩断了全祖的缘法。昆仑功败垂成,永远停在了迈上巅峰前的一步。

“还有一些时间,你们是听我最后道别辞的。有什么想问的吗?”兰钦道。

我问,“怎么证道?”

兰钦环视我、琳儿、原芷三人,“你们已经知道了。”

我问,“魏峥嵘能证道吗?”

他说,“在你们三人的有生之年,一定能看到魏峥嵘的塔显现。他从你那夺回了自己的心,收回了自己的缘法,等那颗笨蛋有情心与他的无情心一样返虚,就能不借他力回来了。”

我道:“永别了。”

兰钦微笑。然后消失。

海水淹没了整座老君观。被兰钦斩断首级的任公子又还原成一个飘飘荡荡的鬼魂,但他也是虚实不定。断绝方琼的缘法,也耗尽了任公子的缘法。等不到谪期结束,任公子也要消失了。

他招来了一叶扁舟,命我们乘舟离去,“我事已毕,此间与你们无干了。”

任公子永远消失。

我、琳儿、原芷、姬真人、清薇真人乘上扁舟。

舟化为一只大鲲,摇乾震坤,跳出了化为混沌的世界。

我的泪流下。

第四一七章 筹码

五人各怀心思,闷声不语。

原芷第一个开口,“清薇真人,莫要沮丧。那几位返虚已经永远无法降临了,没有人再会追究我们没请回琼祖师的责任。没有官府,谁来惩治犯人?何况,我们有什么罪过!一切都是为了各自的宗门奋不顾身。”

清薇真人的神色黯淡,犹胜我和琳儿。她反向原芷道,“我做的事情,绝不赖皮。我悲痛的是,守一祖师也已经离开我们了。龙虎都没有了定心骨的祖师。”

守一祖师不声不响,已经悄然入灭。

我们昆仑三人俱是惊愕。姬琉璃却在神念中向我们道,“也是天幸。守一祖师和方琼牵连不清,如今返虚们都丧失殆尽,我宗再没有全祖护持。守一若在,我们反要疑惧他从背后捣鬼了。”

神念中如此说,面上姬琉璃也显出哀戚之色,“方师妹,你家祖师何至于此!”

清薇真人终于呜呜哭了出来,“琼真人的元神残破,她一路坚持走到底,对抗那么多巡塔人,唤出万里云,都是守一祖师消耗自己缘法默默相助。自从向我们嘱托完后事,祖师已经抱定向琼祖师悔罪补过的必死之志。琼祖师没有回来,守一祖师也不会住世了。”

引昆仑进入中土的盟友龙虎宗,终究是不甘居于人下,为我们作嫁衣裳。守一祖师最后仍旧回归了方琼的门下,追随她新道门的大旗。

斯人已逝,我也不再责怪守一。我宗的观水祖师最后不也将自己的一切道术让渡给全祖,甘心做一个懵懂无知,永远困在岛上,永远忘记了自己故人朋友的小树妖吗?

姬琉璃回望我们,眼神中且喜且忧,忧色更深。

我明白他的心思:昆仑、龙虎两败俱伤。星宗失去了任公子,其实并没有伤筋动骨,就是失去了各派系能够认同的人物。只有,剑宗的魏峥嵘收回缘法,剑宗死灰复燃。

原芷冷笑,从她袖中取出五枚假想心,是方琼和我们在塔林盗法,杀死的五个巡塔人的遗物。

原芷向清薇真人道:“清薇真人,我们还有卷土重来的本钱!琼祖师新道门的旗号,就是从旧道门遗弃了我们,我们有权讨还自己的东西。

上官翩翩尽得琼祖师所传,她知道如何将这假想心制作成伪心印。我们再去塔林,继承琼祖师的遗愿,取回我们本该拥有的东西。

有了伪心印,星宗、龙虎宗、还有天下一切想证道的豪杰之士,都会聚拢在新道门的旗帜下!你回去劝说翩翩,上官天泉、龙虎宗的其他真人:新道门将会是天下一切宗门之冠。”

那样的话,翩翩就是我们昆仑的敌人。

琳儿眉梢尽是怒意,她道,“原芷!在这里,我给你一次机会:放弃做贼。你也有七重宝塔,能与我们同参共证。我会原谅你,接受你,接受你们星宗的人、一道来昆仑建造我们这一代的新塔林,众人齐心协力一起证道。”

我也向清薇真人恳切道:“清薇真人,过去的事情都过去了。我只记得你们龙虎宗对我的好,对昆仑的好。是守一祖师在大江上向初入红尘的我点拨天下大势,是徐清羽真人授我五通令咒,逃过了剑宗的挑战。请你回去,告诉龙虎宗的上官先生,各位真人,我会向龙虎宗的道友传授七重宝塔的法门,众人齐心证道。昆仑不设门户之见,绝不并宗并派。”

姬琉璃的资历在我之上,这等话本不宜我说,而是颜掌门和首席长老知北游说的话。我说了出来,姬琉璃并没有驳回,他附和道:“正是。”

清薇真人不言语。

原芷反向琳儿道:“我一生不接受别人的施舍!靠自己的智谋和手段去道门拿,我心安理得!你们口中的七重宝塔,不过是一张极大的画饼。你知道,需要多少返虚、多少真人、多少元婴、多少金丹、多少炼气士合力!才能真正造出第二座塔林吗!就是这个世界劫灭了,也不能够!”

她劝清薇真人,“不要妄想舍近求远。不要低估人心的不齐。更何况,剑宗的魏峥嵘随时会回来,二百年、一百年、三十年,他的有情心再笨再蠢,也能在我们有生一年返虚。你们龙虎宗的灭顶之灾近在眼前!看看原剑空,他修炼到真人化了多少时间。清薇真人,魏峥嵘的有情心就是和他一样蠢!把道门的法门越多越快地抓在我们手中,才是当务之急!”

我凝视着原芷,“你本可以放下的。”

原芷道:“我不接受她的施舍。”

琳儿在神念中道,“原君,不要拦我。我要剪除这个在修真界兴风作浪的人。只要她死了,清薇真人、翩翩他们再不会走上歧途。哪怕我因此不能住世,去了道之隐面也不后悔!”

我没有拦阻琳儿。我要担当起昆仑,我允许琳儿杀死原芷,我要亲眼看着原芷死才放心。

道之隐面,对我和琳儿已经不是可怕的事情。我会像魏峥嵘召唤诸葛玫那样,将琳儿从道之隐面召唤回来。有朝一日,我也要像魏峥嵘和诸葛玫那样,进入自己奠基的非隐非显的塔中,与琳儿再会,开始直至世界劫灭的漫长跋涉。

“一会儿我们就会重逢。”

我回应道。对于修真者,几百年、一千年,不过转瞬。

却是姬琉璃劝阻了我们。他在神念中道,

“仍旧要放星宗的原芷真人回去。云仙客不会住世;可萧龙渊仍然在世界上,他像全祖一样力求入世,不肯松手的。如今他是唯一的返虚。魏峥嵘回来前,是我们共同的大敌。山河榜上,还有五位返虚的赐宝要争夺。返虚祖师们在时,并不关键;如今他们都已离去,那五件赐宝绝不可以轻忽。”

我轻舒口气,牵住琳儿的手,向原芷道,“你走吧。”

原芷将方琼遗留的葫芦掷给我们,“你们两人的肉身都在里面。方才你们若对我有歹行,休怪我先将你们碎成无家可归的孤魂。”

她拍了拍清薇真人的肩膀,从一叶舟消失,返回了自己的躯壳。

清薇真人揉毕泪水,也起身告辞:“我家祖师虽然陨落,但他在临终前遗留下了自己最后一次占卜。你们努力。”

我谢过,也道:“全祖师虽然逝去,将由我向山河榜加赛的优胜者出借一次九转神炉。”魏峥嵘收回了我的缘法,七重宝塔法门多人持有,剑宗再没有非杀我不可的理由,九转神炉不必与我须臾不离。

清薇真人消失,返回了自己的躯壳。

只剩我们三人,姬琉璃道,“加赛上,龙虎宗和乌云城的门人都不足虑。剑宗众志成城,越是绝境越是悍勇;星宗实力最强,可人心不齐,我观原芷、屈灵星一伙也不能独大,那南宫磐石虽然是屈灵星门人,并不能和原芷共处。可惜我们昆仑弟子不济,全要靠你们筹划了。”

姬琉璃带着方琼的葫芦,回到了他的躯壳。

我和琳儿也被姬琉璃带回了昆仑的银葫芦中,精疲力尽的元神回归躯壳。

颜掌门在他的庵堂等待着我们。掌门面如金纸,庵堂中依照北斗星布局,点着七盏灯。

我和琳儿默然。这是道门秘术七星灯,让已无生理之人强行停留在世。

颜缘的语言如常,在我们听来却别有滋味,“我忍耐着死亡,等待你们回来已经好久了。终于可以放下重负,交割责任了。”

他又向琳儿微笑,“难得有和你闲聊的时候。”

琳儿道:“我没让爹爹失望。”

颜缘让过一边。我坐上颜缘的蒲团

庵堂里还有面色郑重的知北游真人、乐静信真人,以及常欣长老。

我点首,“接下来,我代颜掌门接过山河榜加赛的指挥,各位长老意下如何?”

第四一八章 加赛第二轮(一)

时已是九月初三午后,山河榜的加赛到了第二轮前夕。

我以真人法眼观照乌云城四方。看来,各宗祖师与这世界断绝缘法的事情,众人虽不点破,都已心知肚明。龙虎宗和星宗的气氛消沉,剑宗一派振作之色。乌云城的妖怪们意气洋洋。昆仑的门人垂头丧气,好像他们的脑袋也被砍了一刀似的。

我接过绛草和朱菌奉上的战报,阅过一番第一轮加赛的状况:第一轮只赛八场,如同正赛的第一轮,一人守擂一人攻擂,二十四人淘汰八人之后,余人晋级第二轮加赛,方才两两捉对厮杀。

一、昆仑的景小芊头一个上场。她已晋升到元中道行,击败了龙虎的宁牧臣晋级。颜掌门当即授她客卿,也列席昆仑的长老会。

二、龙虎的梅芜城晋升到元中道行,他苦战击败了同样道行的剑宗莫语冰,晋级第二轮。琳儿在剑冢用一字错重伤了莫语冰,莫语冰至今没有痊愈,是以棋差梅芜城一招。

三、剑宗的晓月战败了厉无咎。遗憾的是厉无咎的神秘雷将,终究没有人看到。晓月没有重新锻造自己的躯壳,元神依旧附在那具无皮傀儡之上应战。由此,他也多了一个木偶剑仙的称号。

四、星宗元中的南宫磐石轻取了昆仑的老佛狸。

五、剑宗的樊无解凭借九转神剑宇宙锋挑战乌云城的鹿灵芝成功。

六、我宗的殷元元晋升至元中,依靠混沌七相稳扎伟打,战胜了投靠星宗的孔霄。

七、剑宗元中的蔺朝颜失手于星宗元下的花落落。蔺朝颜本不可能失败,但花落落使用了一种叫提线傀儡术的梨园道术。颜掌门在战报中注到:花落落放空自己的精神,就像一具傀儡那样被敖饕餮依凭,敖饕餮借花落落之躯击败了蔺朝颜。各位返虚不在,无人敢非议这老龙。在面上蔺朝颜只好赞叹一番梨园的提线傀儡术名不虚传,悻悻退下。

八、星宗的敖萱轻取了剑宗的灵鹫尼。

余下八人,没有敌手,也自然轮空晋级:昆仑的柳子越、常欣、檀鸾、陈唯一,剑宗的徐绍基、钟大俊、星宗的司马琴心、还有乌云城的蝎子妖。

第二轮的十六人中:昆仑六人、剑宗四人、星宗四人、龙虎一人、乌云城一人。

龙虎与乌云城不足为虑,他们并不能靠场上的门人决定自己的命运。昆仑虽众,实际只有景小芊一人堪战。剑宗、星宗人数稍次,个个都是狠辣角色。

我阖目思索,南宫磐石。

我命绛草,将这六位昆仑门人全召唤进庵堂,我要传授他们七重宝塔法门,临阵磨枪。

昆仑首席长老知北游让我且住。

我反问知北游真人,“知长老,既默认我接替颜掌门指挥,你又有什么别样心思?”

知真人正色道:“原真人,观水祖师已经陨落,剑宗卷土重来,昆仑如今是生死存亡的时刻的,我对你没有任何异议。放眼昆仑,现在只有你一人能维系起观水祖师聚拢起来的三千元婴和金丹了。”

他又指乐静信长老道,“乐长老本拟兵谏观水祖师。他没有别样心思,只是昆仑也有渴望证道之人,乐真人说的是他们的心声。祖师已逝,你是祖师传人,须发誓,再不追究乐真人他们。”

我定睛向乐真人道,“乐真人,你我两人只是习气不对。你永远是昆仑人,就永远是我的师长。昆仑人互不相伤。”

乐真人低下他的额头,“乐某不会再期待星宗的那枚心印,会跟随你证道。”

我又注视常欣,“师姐。我师已逝,你还要继承他光大种民的志愿吗?”我法眼中,常欣的真实道行达到了元中,是加赛上不可或缺的战力。

常欣道:“我是种民,不会退上一步。昆仑危亡,种民也不会进上一步。他在时,也一定会审时度势的。”

我点首,“如今的昆仑已经是众水汇聚,五湖四海的人物、妖怪都列在我们门下。强分清浊,殊无必要。世家、种民、人类、妖怪,各行其便,但一切以证道为体。我会逐个、悉数传授七重宝塔法门。”

知北游赞叹,“门内人心安定,才能群策群力。”

我命绛草和朱菌唤各大门人全入庵堂,头一个请姬小艾师姐。景小芊、殷元元等随后赶到。

柳子越、檀鸾、陈唯一等经历了正赛的磨砺,都证入了元婴下层。陈唯一是几百年修炼,水到渠成;檀鸾是武道六派最杰出的门人,在山河榜被掌门选拔出来,继承了无限轮锤,大有前途。

从姬师姐到檀鸾,到柳师兄,他们都是往后我要依仗的重要辅佐。

我向姬师姐和众门人道:“观水祖师已经离去,再不会回来。我们在魔塔里与星宗、龙虎的琼祖师交锋。不胜不负,两败俱伤。剑宗的魏峥嵘祖师会在一百年后降临。我有七重宝塔法门,前途不逊于他。我要担当起昆仑,要在一百年后与魏峥嵘分庭抗礼。诸位信从我,就跟随我。不信我,请自便。”

我简述了在魔塔与方琼交锋的遭遇。

檀鸾道:“常山派全赌在你们昆仑上,如今撤回去也晚了。跟你走到死吧。我信你命硬。”

我莞尔一笑。

姬小艾道,“原芷没有回心转意的希望了吗?”

我道:“没有了。山河榜上她也是我们的劲敌。往后,我也会毫不留情地讨伐原芷。”

我又道:“我和琳公主没有赶上加赛,让诸位压力陡增。原来观水祖师计划我和琳儿来夺取仙客的一次出手,和萧龙渊的权柄,如今已不可行。诸位中有人能夺取一件返虚的赐宝即可,不拘名次。其他我再寻思。”

姬小艾点首,她向我道,“这六位门人都不如你和琳公主,恐也难。师弟,目光不必放在昆仑。任祖师既然离去,星宗再不能凝聚,不过是数个同冠一名的修真门派。原芷、屈灵星、敖饕餮是鼓吹新道门一派。南宫磐石和拥戴他的星宗人又是一派。往常他们就不在一处。南宫磐石有兵将土地,绝不容忍原芷在他之上。原芷的气焰越盛,南宫在星宗的处境就越难。而他又是山河榜加赛上道行最深的人。你与他有云梦之役性命相救的旧谊,我们可以拉拢他。那就又多了一个争夺祖师赐宝的帮手。”

我眼睛放光,不愧是高瞻远瞩的姬师姐,她指出了一条明路。

我道,“原芷走后,昆仑缺将。南宫磐石也可以做昆仑之将。”

姬师姐又道:“星宗司马琴心是子非真人嫡系,他的真实道行在元婴中层。子非真人与屈灵星等不是一路,也可拉拢。我宗的王烟霞正是司马琴心的知音好友。”

那就又多了一个争夺祖师赐宝的帮手。

我命绛草朱菌召王烟霞入庵堂,向众人道:“趁第二轮没有开始,我要秘密和南宫磐石、司马琴心会晤。”

第四一九章 加赛第二轮(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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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赛的元婴斗法翻江倒海,不是区区一座莲花台能够容纳,乌云城的妖国辟出了乌云城北,东接大海,有一县之大的妙香林麓。

真人们坐在云端,可以法眼观照;大众随分观看各宗映照的光景。但也有不安分的元婴、道胎想就近观战,纷纷飞去林麓边缘各座新结的草庵。

我暂托姬琉璃代管,扮成小妖狮无名的模样,随王烟霞飞往妙香林。琳儿的七重宝塔与我的七重宝塔共鸣,她能将昆仑的情形即时传递给我。

南宫磐石、司马琴心并不与原芷他们一处,也在妙香林边结草庵。

妙香林一派红黄振谷的秋浓之景,王烟霞不住赞叹这是漱石枕流,高卧松云的隐居嘉处,旋即惋惜,那些斗法的元婴不解风月,只怕斗法完毕,山皆狼藉,草木不生了。

第一轮的加赛之后,妙香林已犁出数道几里长荒凉的沟壑和数十处坑洞,犹如美人皮肤上触目的黔印。

我们觅得一处无人止宿的废弃山神庙,王烟霞发邀约的纸鹤与司马琴心,我隐在狰狞神像的厚重阴影里,等待南宫磐石的到来。

第二轮加赛开始了。如同正赛,同宗不相逢。十六人捉对厮杀:共有八场,一天四场。

抽签全凭天数,非人力可奈何。姬真人与小云掌门、清羽掌门、屈灵星掌门、麟圣见证了八场对阵的诞生:

九月初三月出后四场:景小芊对蝎子妖、常欣对晓月、陈唯一对花落落、敖萱对钟大俊。

九月初四月出后四场:殷元元对南宫磐石、柳子越对司马琴心、梅芜城对徐绍基、檀鸾对樊无解。

景小芊与蝎子妖分别从西和东降落到妙香林中。林中燃起了流火金铃引发的山火,烧红了半边天际。

万千年中草木精怪的垂死哀恸之声犹如飓风,回荡林间。王烟霞捶胸长叹。

哀恸之声沉寂,不久,黑暗中又生起了吹万不同的鬼号鬼哭。景小芊使用了录鬼簿,死去的草木精怪化成了录鬼簿役使的亡者军队,犹如万千雪狮子一般涌向一只犹如城堡般大的钢铁蝎子。

我暗想胜负已分。

南宫磐石和司马琴心的脚步踏进了山神庙。

司马琴心向王烟霞道,“今夜此处犹如修罗场,我可没有半点兴致。王兄邀我,未免强人所难。”

南宫磐石向司马琴心道:“你散漫惯了。分明知道这不是说风凉话的场合,仍旧说了出来。”

司马讪笑。

三年过去,南宫磐石的真实道行达到了元上,是加赛上道行最深厚的人。

我走出暗影,向南宫磐石道,“几位返虚离开了这个世界,各大宗门的边际已经不清晰。昆仑、剑宗各成一股势力,却不拒绝各方投奔的豪杰;龙虎、星宗、乌云城的暧昧不清,或者分化入别宗,或者聚合成新宗。南宫兄,司马兄,昆仑邀请你们。”

南宫磐石道,“有些地方,你和原芷很像。”

我苦笑。原芷先我懂事,引导我成长,影响了我一辈子。

南宫磐石道:“在你邀请我和司马之先。原芷已经开始行动,她拉拢了两路人。龙虎宗仍然在犹豫,乌云城似乎已经被她说动——龙虎宗捡来了方琼的秘藏,原芷要吸纳龙虎宗的力量;乌云城的那位想还魂,也只有星宗不计较他的罪过。”

我道:“原芷的新道门没有你们的位置,南宫兄,你入我昆仑,不是掌门,就是长老会首座。如果要入世,我的帝师可以给你,文侯的军队交你,大正王朝由你执政。司马兄,长老会的上座和重要的昆仑院主也等着你。”

全祖当年敢将掌门交付给龙虎宗的边缘门人颜缘,今日我也能将掌门交给南宫。

南宫磐石道:“你有一点错了,原芷的新道门邀请过我。她愿意让我掌握新道门的世俗军队。但是我拒绝了。”

“喔?”

南宫磐石道,“我不愿意做任何一个宗门在世俗的手脚。我的志向是让世俗自成世俗,宗门自成宗门。两边不得混杂。”

我道,“没有一个宗门允许你这样。”

南宫磐石道:“我能在以前的星宗安住,就是因为以前的星宗无为而治,哪怕门人排斥道家,都不加干涉。原芷的新道门抛弃了星宗的传统,我无法安住。如果你们也不能妥协,我宁可做孤家寡人。”

我想了下道,“但是昆仑在打败剑宗和慕容之先,允许你掌握昆仑在世俗的大军。”

剑宗有宇文拔都,星宗有原芷,都是盖世名将。昆仑无将,唯有南宫磐石能与他们匹敌。我无非分心,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南宫磐石道:“你很慷慨。”

我道:“我信人不疑,推心置腹。”

南宫磐石沉默。

蝎子妖轰然倒下,景小芊晋级第三轮。

南宫问道:“那我想最后确认一件事:你能杀死原芷,你的至亲吗。”

我毫不迟疑地回答:“她与我道不同,倡议盗窃道门之法,败坏了宗门的人心;也妨碍了昆仑建造塔林,与天下群修同参共证之道。原芷是我的寇仇,我必杀她。”

南宫与我击掌为誓。他向司马琴心道,“原剑空的七重宝塔法门有证道的希望。你可以转告你师子非我真人,昆仑是同参共证的地方。”

司马琴心道,“星宗不再是留恋之地。山河榜后,我们会退出星宗,正式加入昆仑。山河榜期间,面上我们还是星宗,却可以为你们昆仑争夺所欲的返虚赐宝。如此,你们昆仑名为六人参赛,实则有八人。”

我道:“但加赛只须前五。你和南宫在第二轮加赛分别应战我们昆仑门人,昆仑门人不会放水相让。也请凭自家神通为昆仑争夺。”

司马琴心微笑。

南宫入昆仑,又送了我子非真人,这份厚礼我铭记在心。

原芷拉拢乌云城,显然撕下了星宗中立的面具,要将这世上仅存的积极入世的返虚萧龙渊抓在手中。在魏峥嵘降临的阴云之下,似乎也只有回归的萧龙渊可以给魏峥嵘制造麻烦,给原芷争取从道门窃法的时间。

剪除了萧龙渊,就剪除了原芷的一大救命稻草。

我向南宫磐石请求,“最重要的返虚赐宝是云仙客的出手。我期望你能排除众敌,请得云仙客彻底斩灭萧龙渊的缘法。加赛上,你的劲敌,只有剑宗的晓月、敖饕餮附体的花落落。我们一道琢磨针对他们的方法。”

常欣与晓月分别飞入了妙香林,他们的比赛开始了。

第四二十章 加赛第二轮(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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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欣犹如我在念想世界见过的观水,变化成了一只手如刀锋的螳螂,泼辣凶狠、暴风骤雨般与手持死水剑的晓月厮杀起来。

她仍旧得到了萧龙渊的妖力加持,在真元上尚凌驾于晓月。常欣的肉体浓缩了天下最顶尖灵草的精华,在世上最强健的身体之列,也碾压晓月破烂的木偶身体。

晓月的出剑极少,但每次死水剑都无一例外地斩中常欣的要害。常欣的出刀虽多,无一例外都被晓月规避。没有接触,妖力的加持也无从谈起。

转瞬间,常欣中了五剑。

我暗思,晓月的出剑风格越来越像云仙客。云仙客杀人不超过三剑。常欣会在晓月第十剑落败。

南宫磐石道:“死水剑,原来是这样。水流动不居,时时变化,人无法趟过二条一样的河流。他的出剑,舍去浮华,筛选出最优的一剑。对方在晓月的剑下犹如不再变化的死水。等晓月的剑道领悟更进步,会从十剑逐次减少,终究只剩下一剑。”

云仙客杀人也须要三剑,晓月大成后竟只须要一剑!

我稍加思索,立刻明白,云仙客杀人其实也只须一剑,但他要看敌手光景,前二剑是套尽敌手的底细。从无名小卒到武神周佳,云仙客都是如此对待。

若我对上晓月,可不管什么剑道,一味神雷轰炸,神炉护持,不信他能变出什么花样,可惜。

我问南宫磐石,“你有应付他的方法吗?”

南宫磐石道,“不难。”

他伸出手,向我道,“我们猜十次拳。”

我与南宫比划了十次剪刀石头布。我们并不是借猜拳斗法,就是像普通孩子那样划拳。十次猜拳完毕,我面色尴尬。没有一次平局,我全部败了下来。

“即便猜一百次,你也是输。不过,不到一百次,你就能猜到其中的奥妙,再不会和我猜拳了。”

南宫磐石有些寂寞道。

我沉思了片刻,点首道,“你的武道不如晓月,却偏偏能预判晓月十剑。怪不得没有人让你抽签。但是,哪怕祖师的占卜都要麻烦施术,另受天机反噬,为什么你却能没有代价,不露痕迹地未卜先知?”

南宫磐石道:“只是前知了几个呼吸,照近不照远。”

第十剑,晓月斩倒了常欣,晋级加赛八强。

常欣的伤势犹如被琳儿一字错打成重伤的莫语冰。晓月光明正大地还了我一报。常欣本可在第七剑时认输,但她要做种民的表率,硬挺到第十剑不省人事。

姬真人遣张机子救常欣回去好生治疗。

随后,是花落落对陈唯一。

我和南宫磐石俱精会神,不敢错过任一细节。我们看的不是花落落,而是花落落背后的敖饕餮。

那老龙打得是擦边球。花落落斗法的肉身仍是自己,真元是发挥到淋漓尽致的青龙神,只是操纵青龙神的却是元上顶尖的敖饕餮。这提线傀儡术,又和其他的夺舍法门不同。花落落的元神全然无损,恰是她的元神专心致志地引导敖饕餮的精神毫无障碍地上身,犹如回归自己屋里那样。

从这一点看,又与林道鸣在塔林用无词歌引导我和琳儿与他剑道同调类似。

这的确是梨园秘技,一个演员清空自己,完全扮演起了另一个人物,再现出另个一个顶尖修真者的神通,而且利用自己本身的固有优势,将那个顶尖修真者的能力又拔高了一个层次。

花落落扮演的敖饕餮,比敖饕餮本人更强!

寻常的梨园门人本不堪让敖饕餮上身,引导的巨大精神消耗早会让他们劫火发作,化成灰烬。但花落落是天下真元最强大的青龙神,仿佛是载起大舟的巨水一般。

景小芊是先杀死草木精怪,然后用录鬼簿拉起驱使;花落落则是径直用青龙神驱遣草木的能力役使仍活的草木精怪。

陈唯一也是血气之物,花落落的神念锁定陈唯一,也可随心意控御陈唯一体内的真气运转。幸而陈唯一已晋级了元婴,用强大起来的元神分心压住住体内的真气的乱流般翻涌,另一面则舞动知北游赐下的玉如意,改变一波波涌来的草木精怪的物性。

玉如意或者抽取了仆从草木精怪的水分,将它们吸成一段段枯槁木头,或者将巨木精怪转成流沙和顽石。

陈唯一也尝试过用玉如意召唤出丙丁童子焚烧草木,但花落落有更强大的癸水童子将那些丙丁童子剿灭。陈唯一不久放弃了这种战术。

花落落不以为意,挥手让无穷无尽的草木精怪堆向陈唯一。敖饕餮懒得使用更精巧的道术,他从低到深的传授和实战,能让花落落更好地吸收消化,也节约自己的精力。

陈唯一能巧妙地解除若干草木精怪的威胁,但无法全部解个干净。

我问南宫有何感想。

南宫叹了口气,“同样道行和境界的修真者,个人的禀赋和积累不同,也有上中下驷之分。三驷都能同场角逐,可上驷对中驷,十场至多一败。中驷对下驷也一样。清薇那样资历浅的真人已不是敖饕餮附体的花落落之敌。我与花落落难言胜负。何况,敖饕餮尚有无数道术未尝施展,都在我的想象之外。”

我也道,“我和琳儿也胜不了一个更胜敖饕餮的敖饕餮。林真人、上官天泉、武神周佳来也不成。”

如果各宗返虚皆在,敖饕餮的伎俩早就被喝止。可恨,如果花落落拿到了第一,云仙客的出手就落到了星宗,也就是原芷的手中。

南宫道,“分开花落落和敖饕餮,是最省力和便捷的方式。我们要设想场外的盘外招。”

可花落落与屈灵星、敖饕餮一处,我们怎么能分开他们。她被保护得太好,如何离间花落落与她的哥哥、她的恩主?

我思路飘到了聚仙班,犹豫不定。

那厢,陈唯一长叹一气,不再做无益的徒劳。他认输,花落落晋级八强。

东方破晓,第四场开始,檀鸾持无限轮锤对樊无解持宇宙锋。

两人皆是元婴下层的武道高手,预判双方行动的能力无分彼此。樊无解的宇宙锋发则必中,檀鸾总是抢在樊无解将出手未出手前欺近打断,没有吃一下九转神剑。

檀鸾的无限轮锤随他心力暴增威力,樊无解也不敢吃这必让他散架的锤子。檀鸾欺近了身,樊无解也立刻逃跑。

于是场面滑稽地变成,檀鸾抡着锤子在两三步外追赶樊无解,樊无解一味逃窜。要是檀鸾的脚步稍慢,樊无解抽空回手,檀鸾就得肢体四分五裂。

两个武道高人一下兵器交锋都没有。一个是不得不逃,一个是不得不追。

而在道行更浅的门人眼中,场面则是两道光华,一追一遁,绕着妙香林在转圈。

大概哪个先累倒,胜负也分出来了吧,任谁都接不住对方的兵器。

昆仑的好运用尽。檀鸾先耗尽了心力,黑色的劫火生起,停止了追赶。樊无解回转身去,他倒极有不乘人之危的风范,未曾削断檀鸾的肢体,只把宇宙锋架在檀鸾脖子上,等他压制劫火。

我传神念,命姬琉璃中止檀鸾的比赛,放樊无解过去算了。风物长宜放眼量,往后还要用檀鸾,不必拔苗助长。

樊无解晋级加赛八强。

四场比赛赛毕,昆仑的四人只有景小芊一人晋级。

第四二一章 加赛第二轮(四)

南宫磐石与司马琴心离去,山神庙里只剩下我和王烟霞。

王烟霞已挪移山石和泉水,扫尽尘灰,将歇足的山神庙布置成一座幽致的庭院。他又摘一只山茶花献在山神塑像的供案上。

我漫不经心道:“王师兄好闲情,这山神也不过是一个野怪,在乌云城中也排不上号的角色。往常骗人猪羊祭品,如今全天下宗门纷争,他早不知道遁到何处去了,供他做什么。”

王烟霞笑道:“无关道行。山神是地主,我是客,聊尽主客之礼。修道者视红尘为游戏场,我们来红尘做客,总要给地主一点心意。”

我叹息,“这是出世派的话。王师兄,那司马琴心也是这般想吗?”

王烟霞道:“我知司马君甚深。若观水祖师在时,鼓吹入世的种民制,他是必定不肯投昆仑的。原长老改弦更张,兼容并包,司马君才定了决心。”

我道,“是昆仑没有了祖师在时的底气,只好将希望寄托在他人上面。”

我无法登台,变成了像其他宗真人那样幕后策划。可从棋子变成下棋的,我并不觉得超然,反而有一种深沉的力不从心之感。自己真正的长处全派不上用场。

我想亲临战场冲杀。

祖师们的策划长远,思虑深沉,选择和掌握棋子也坚实可靠。轮到我来掌舵,我既不会占卜,也没有掌上观纹的谋算,还是像过去那样依仗急智和血勇来随机应变,似乎能抓到点东西,其实也是随波逐流,全看不清大势。

留给我的时间太短,我的积累仍然太少。

像敖饕餮和南宫磐石这些沉甸甸的棋子竟比我这个下棋人还要沉重。

我想亲临战场冲杀。

这时候,我有点羡慕剑宗的人。他们也不会占卜,但绝顶的剑宗人物有不被占卜的无常剑心。只要主动进攻,凭着自己手中的剑就能斩开一条道路来。

全祖师对剑宗的谋划之所以成功,也是剑宗人从创业转向了守成,他们不再进攻,落了形迹,才受全祖的算计。

我想亲临战场冲杀。南宫磐石、司马琴心都不能作昆仑的救星。

我问王烟霞,“这里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王师兄,你虽在我们昆仑,其实心境是一个散人。你看来,如果,我们昆仑失去了五件返虚的赐宝,后果会如何?”

王烟霞拈须寻思道,“其实全部失去五件返虚的赐宝,昆仑也不会很糟糕。”

“喔?”

王烟霞道,“心印只便宜了那个夺心印的,他即刻飞升,与我们这里再没有关系,谁都不影响;

剑宗的云祖师出手,无论杀了谁,昆仑都还在那里,昆仑还能有比祖师更重要的人物吗?祖师都已经逝去,昆仑还怕损失谁呢?

占卜之事,在我看来,只是束缚人的手脚,减少探索风景的幽奇,拿不到也无所谓。

萧老妖的法门和势力,也不是昆仑当务之急。昆仑巩固祖师争取来的各路散修尚且艰难,更多的势力反而是累赘。

至于,九转神炉,借用别人一次又如何呢?

呵呵。我是不懂天下格局的人,随口胡诌。”

我深深向王烟霞道了声谢,“我知道了。全部失去又如何,只当没有。并不是赢下这五宝,就是赢下山河榜。这五宝只是添头。”

真心印只有一枚,也只有那个夺心印的人得利,其他人分不了半点好处,与能向多人普及的伪心印根本无法同日而语。夺取真心印的人只是自利之人,各个宗门趋避还来不及。

占卜、神炉、萧龙渊的法门和势力都让出也无妨。如今不是昆仑和剑宗对峙,而是昆仑、剑宗、原芷一伙形成中的新道门三足鼎立。昆仑拿不了,剑宗人和新道门两方自会去争,我们顺势退出,让他们互相消耗也好。

昆仑不喜新道门,剑宗一样会和他们敌对。昆仑退出,剑宗却没有放手的理由。他们为杀萧龙渊而来,不可能退走。

至于云仙客的出手,我也释然了:

各大返虚消失,魏峥嵘根本不在这个世界,只有萧龙渊这个目标值得云仙客出手。

其他的昆仑人根本不怕仙客来杀。我已将七重宝塔传给了琳儿、文侯、许多许多昆仑人,也将缘法还给了魏峥嵘,现在的我只是众多真人中的普通一员,也不怕被杀,被杀也不会伤及昆仑根本,情况不会更坏。

我本想用仙客的剑杀萧龙渊。可即便昆仑得不到他的出手,剑宗也会与原芷一伙竞争仙客的剑,那是小云掌门和林真人要操心的事情了。

围绕五宝争夺,三方势力消长才是正题。昆仑的暂时淡出,强推着剑宗上前,也不太坏。

王烟霞虽不明白,也只好楞楞陪笑,“原真人意气重新焕发,是昆仑之福。是非得失,不过是过眼云烟。宗门盛衰难免,长久在便是胜利——”

我已离了妙香林,飞去乌云城的龙圣府。我摘下青狮甲的头套,以自己的本来面目飞向敖饕餮处。

全天下人都会见证,我与老龙做了最后一次尽力而为的谈判。

敖饕餮许可我进入龙圣府邸。花落落和敖萱列席。花落落今非昔比,不复梨园气象,已是一派金冠玉佩、肃容端庄的仙子装束。

敖饕餮已置办了丰盛美好的酒宴,笑着向我举杯,“观水是我十年同窗,性情懦弱,没有给人添麻烦的胆子。听说他死掉了,但我想你们死掉的那位热衷生事,不是他,只不过顶着狐狸的皮囊,于是没有了祭奠的兴趣。”

敖饕餮必然是从原芷那里知道了与方琼一战的前因后果。

我冷冷道,“无论祖师的面目如何,他始终是造就我的师尊。龙王,你若再出言不逊,我会提请在山河榜上召开一场杂斗,由我向你报辱师之仇。”

敖饕餮又笑,“呵呵,我要检点自己的言语。你是想在杂斗上伤我,妨碍我家青龙神的比赛吧。我不会给你一点机会。”

我不应他,转向了花落落,“花姑娘,你说你要在赛后回聚仙班。可你曾想过,一旦你在山河榜加赛沾手任何一件返虚的赐宝,就此卷入了各大宗门的恩怨是非。你就再不是全天下欢迎的名旦,三分之二的修真者会从此怨恨你,泼水难收,请三思。我乐于见到你增长道行,但这样错综复杂的局面,你不该介入。再进一步,你就骑龙难下,再也回不去了。”

花落落面现蹙容,她欲言又止。敖饕餮截断了我的话,“青龙神参赛也是为了你好。”

“怎生见得?”

敖饕餮冷冷道,“你难道不清楚?只有原芷达到重现赤凤神的道行,才能让青龙神和白虎神不再转入轮回。为了延长青龙神的性命,我也要和她合作。你老婆的性命也要看她的脸色。”

敖饕餮不清楚原芷的为人。原芷会要挟人,但她更愿意提升自己的力量,绝不会仰仗要挟,反压制自己道行的增长。不必敖饕餮催促,原芷仍然会在强敌环伺的情况中重现赤凤神。

所以我和琳儿只是不害她性命,我们并不担心她的修炼会刻意停滞不前,只要原芷活着,她就能在我们的有生之年重现赤凤神,届时琳儿再无性命之忧。

原芷是误导了敖饕餮,利用他忧虑花落落的心,谋取更大的山河榜利益。

但我无法和敖饕餮说清原芷的心意。所谓了解,因人而异。老龙并不会相信我口中的原芷。

我向敖饕餮道:“恐怕不纯是为了花落落的性命,龙王你也不是受人要挟之辈。毋宁说是和原芷一拍即合,互相利用吧。你到底想在山河榜上拿什么?”

敖饕餮恼道:“方琼在的时候,我支持她的新道门,她是我唯一认可的人类道士;我接近萧龙渊,是为了接近魔塔里的方琼。方琼既然已经不在,原芷继承了方琼志向,上官翩翩继承了方琼道术。我会撮合她们。否则,这个红尘再没有值得我留恋的东西了。小子,你明白吗!”

我楞住了。

花落落为我奉了杯酒,轻轻道:“龙王并不想在山河榜上拿什么,只是想给来不及相逢就走掉的方琼做些什么。我们会实现原芷姑娘的心愿,随她的心意拿山河榜上一件返虚的赐宝。如果我回不去,好歹也成全了龙王的心事,报答了他对我的厚爱。”

我谢谢她。

既然劝退不了花落落,那我再没有犹豫,我会开始昆仑新的山河榜计划。

我起身告辞。

敖饕餮忽然叫住我,“原芷猜,你在拉拢南宫磐石?”

我道:“正是。”我和原芷知己知彼。

“喔。”龙王想了下,“那原芷让我告诉你,南宫和你是绝不能安生相处的。”

我轻蔑一笑,我拉南宫做大将,原芷如芒刺在背,又无可奈何,她几句诈唬就能动摇我挖人吗?

龙王让敖萱取一件鳞衣与我,他道:“我龙宫的鳞衣和剑宗那帮人缴获的羽衣类似。披羽衣者可化鸟,披鳞衣者可化鱼龙。南宫磐石以前在我龙宫时,就得到过一件鳞衣,和这件很像,不过是银色。”

我手中是一件赤鳞衣。如果披上银鳞衣,能变成银鲤鱼,也能变成银龙。

第四二二章 皇帝驾到

我返回了银葫芦洞天,勉励余下的参赛昆仑门人量力而为,尽心即可,并没有额外的布置。我的面色不豫,几位真人只以为是我没有说服花落落退赛,初尝了当家的挫折。

姬琉璃又向我告知,昆仑门墙下有几路散修请求先一步离开乌云城。那几路散修禀告:山河榜临近尾声,他们无能插手如此高深的斗法;各自门派又路途遥远,唯恐在止斗令解禁前来不及返回,后院生变。

乐静信怒道:“见我们昆仑受挫,就托辞遁走。不知道几个月后,这些反复之辈又在哪一家门墙抛头露面!原剑空,需要用霹雳手段治治他们!”

我问姬琉璃,“有哪些门派没有退意?退的又是哪些?”

姬琉璃道:“西荒的各路尸解仙门派、琳公主的西荒妖是我们的腹心,不会动摇。赵地归附我们的新种民和他们的长老与昆仑休戚与共,也可放心。姬小艾的嫡系家臣、西域归顺的群雄、檀鸾引荐的常山派、智丈的空门一支、景小芊引荐的凌虚派、尹小过引荐的玉真派、刀惜春带来的泰山派一支,还有她麾下的河北义军都没有退色。

但原芷带来的另一些河北义军首领已经散去。其中,黑面胡还算率直,直言他的主君是原芷,不是姬小艾。另一些人就不告而辞了。顾天池事败后,投我们的各路散修动摇最烈,推辞先一步回各自山头的,多是那一批人。

知北游真人、姬小艾已经分头安抚各路人马去了。”

我淡淡道:“没有公然改换门庭,已经是看得起我们昆仑了。原芷拿的是她自己的人马,劝不回来的。见势不妙则散的,等我们昆仑势头好转,也会回来,不必点破他们,倒激反了。大浪淘沙,最后留下的是我们昆仑长久的盟友。”

我向众位长老谢道:“还留下如此多修真者,都是诸位在过去无数岁月中潜移默化的功绩。”

姬琉璃又道:“自从守一祖师离去后,龙虎宗迄今没有与我们昆仑纸鹤往来,瞧不出他们的态度。”

我道:“他们也在观望。没有和昆仑撕破脸面,也是不幸中的大幸。”

绛草和朱菌进入众昆仑长老议事的庵堂,将一封帝都来的纸鹤递交与我。是大正皇帝的手书,他在纸鹤中说,自己已从帝都动身,将在九月初五,加赛第三轮开始前抵达乌云城,一面观礼山河榜,一面倾听我这个帝师的教诲。

我想,加赛第三轮开始前,竞争五位返虚赐宝的八强已经出来,孰强孰弱一目了然。众位返虚离去,大正皇帝大概觉得自己终于能够尽情表演,想到时揣摩山河榜的风向,再捣点鬼。

那妖猴德健咒我一个月的帝师也当不满,走着瞧吧。

“我会重视以大正帝师的身份和皇帝的会晤的。”

我也不添解释,告别众人,去颜缘的庵堂陪时日无多的他说话。

颜缘屏退了众人,独居在点着七星灯的庵堂。琳儿正陪她爹爹说话。两人没有生离死别的哀戚,絮叨些家长里短。颜缘嘱咐琳儿他离去之后,如何妥帖保存利用他收藏的各种古籍书画、金石彝鼎。我至时,颜缘正向琳儿介绍他收藏的各种古杯勺。

我向颜缘坦白道:“我被原芷折了一阵。她给我设置了一个很大的陷阱。我绕不过去。”

颜缘劝住着恼的琳儿,十分安静地听我说。

“很久以前,银龙杀死了我的父母,杀死了我家的部众。我找遍了山海经上的妖族谱系,没有银龙的踪迹。然后我疑心到是人类修真者化形为龙,害我父母。今天,敖饕餮向我出示了化龙的鳞衣。我已经没法说服自己不怀疑:南宫磐石是杀死我父母的凶手。我不可能和杀害自己父母的凶手共处!”

此间没有外人,我不再抑制心中翻涌的波澜,

“但是南宫磐石是我亲自寻觅到的昆仑挽回山河榜局势的棋子,他能拿到返虚的赐宝,他可以给昆仑带来相当一部分星宗的势力,带来与屈灵星和千岁寒不相上下的子非真人,带来整块齐地的地盘和人口,填补昆仑大军无将统帅的窘境。我不能向他下手。我不能向他下手。”

我絮絮地说着,渐渐变成了自言自语:

“我努力克制自己浮动的心意的时候,会告诫自己:这也可能是原芷的诈术,恰是在我最需要南宫磐石的时候,她接老龙之手暗示了南宫拥有鳞衣,是想借这鳞衣激发我的疑心,不费吹灰之力地翦除南宫磐石。我绝不能中原芷的计谋。

可马上我按捺不住自己的心,我又开始想:南宫磐石曾在龙宫多年,披鳞衣掩盖身份,交友东荒群妖大有可能。我父亲背老南宫而去,他为老南宫追杀我全家,合情合理。

无论是南宫磐石代他父亲主张,还是奉他父亲之命行事,他们都脱不了干系。

我真蠢,我真蠢。当年,我还与琳儿一道陪着南宫磐石去云梦城取回他的心,续他的命。他是我的仇人呀。他是我的仇人呀!南宫磐石,他真是隐忍克制,居然在欠满血债的仇敌前一点情绪都不波动。”

琳儿推醒我,“原君,醒醒!不要中了原芷的奸计!我们没有南宫磐石就是银龙的证据。那个奸邪的魔头就是在诱导你。你直接问南宫磐石,他有没有银鳞衣!”

颜缘道:“琳儿。原剑空的痛苦是,他并不能问南宫磐石那件银鳞衣。南宫磐石也是心机深沉之辈。原剑空一旦问起这件事,立刻显露出他对南宫磐石的疑心。无论南宫是否是当年的凶手,原剑空一旦生疑,南宫磐石就无法再和他相处了。”

我问颜缘,“全祖无懈可击。如果是全祖,他会怎么办呢?”

颜缘道:“银龙杀了你父母,却没有杀你和原芷。”

我道:“银龙本只想杀我的父亲,当年我的冒失激怒了银龙,殃及了余人。本来,其他人都可以逃走的。”

颜缘道:“比起银龙,你更恨自己。”

我沉默,然后道:“是。”

颜缘又道:“南宫磐石格局广阔,不是心思阴邪之辈。如果南宫磐石是银龙,那杀死了计划外的更多人,他的心也会不安。之后,他还要求助于你去云梦救他性命,心中恐怕愈加愧疚和不安。到了今日,他无处可去,昆仑须要援助,你伸出了手。南宫磐石的不安恐怕到了顶点,他会加倍地补偿你,加倍地为昆仑效力。使功,不如使过。

如果南宫磐石不是银龙,你受原芷引导,被她打中了心,才误了昆仑。

南宫磐石之外,我揣摩银龙另有数人备选。如今不便点出,让你分心。你只思量我方才的话就是。你如今要做掌门的事情,不是做原家肖子的事情。昆仑里没有俗人,只有修真者。”

琳儿道:“爹爹,那杀父母之仇怎么可以放过?”

颜缘道:“你们有七重宝塔,终有一日,可以去道之隐面寻觅自己的亲人,引领他们入轮回熏道、求道、证道。眼前的生死只是云雾,拨开去,未曾有人生死,只是在轮回中打转。”

琳儿忍不住落泪,“爹爹。我会找回你的。”

颜缘微笑,“你不必着急。”

我也谢过掌门,“多谢掌门点醒,我也不会着急的。”

我打定了主意。

九月初四的另四场比赛也结束了。

元上的南宫磐石击败了元中的殷元元;柳子越用乐真人的宝镜击败了元下的司马琴心;敖萱击败了手执万里云的七转兰剑的徐绍基;梅芜城用徐清羽新赐下的万界坛城击败了钟大俊,他将钟大俊瞬时放逐去了数十万里外的大瀛海某处,山河榜结束之前钟大俊绝难转回。

八强是:昆仑的景小芊、柳子越、暗中倒向昆仑的南宫磐石、剑宗的晓月、樊无解、星宗的敖萱、花落落、龙虎宗的梅芜城。

九月初五,大正皇帝傅丹朱轻车简从,与天波侯郭子翰等,来到了乌云城的南门外,妖猴德健挥舞雌雄双剑,没有一个妖怪敢近皇帝之身。

傅丹朱的车驾停在乌云城南门外,人类的皇帝不入妖怪之城。妖怪们刮起天上狂风,也不许大正皇帝上天,他的车驾无所适从,在沙尘里困了小半个时辰。

我与文侯两人前去见天子。剑宗的宇文拔都是大都督,星宗的原芷是新封定西侯,南宫磐石是副都督,循着情理,他们也去觐见。

我并不穿什么帝师的紫衣。昆仑安,我这个帝师就能做下去;昆仑不安,我纵做这个帝师,也是空名。议论我衣服合不合适,无关痛痒。

我径直走进皇帝的一众护卫堆里,无视侯德健的剑尖下,拍了拍皇帝的肩膀。

傅丹朱是大正王朝这一代宗室里资质最佳者,可惜,即便吸收了楚王金蝉的部分躯壳,他也只有元下的道行。在原芷这样益皇帝的嫡血脉映照下,黯然无光。

侯德健尖叫,“原剑空,你好大的胆子,一个海盗子也配碰触天子的身体。”

我难得欢快地笑了。三王的继承人,原芷也是海盗子,三王也沦落到了海盗。大正皇帝连海盗都不如。

傅丹朱微皱眉头,轻斥侯德健,“原帝师出自民间,不拘小节,不愿意和我形迹疏远,我与他年辈相若,很愿意和他亲近。”

我向皇帝道:“傅丹朱,你说的很好。按照惯例,帝师应该对皇帝有一番教诲。那我就告诫你,朝廷是维护人间安定的工具,皇帝不过是众多官职中最重要的一个。天下不是皇帝家的,皇帝反而要对得起众人赏赐他的体面和地位,为人间的安定和凡人的福祉殚精竭虑。少为自己搞阴谋,多为凡人设想。做的好,你可以做下去;做不好,我们换掉你,和换一个县令,一般无二。”

傅丹朱面色变换,似要发作又不能发作,咬紧唇齿,扑通一声,在众目睽睽下向我跪下,连磕三头,“傅丹朱铭记在心,天子不过一爵而已。傅丹朱绝不辜负众位的赏赐!”

郭子翰面色不悦,然而余大将都不言语,他也孤掌难鸣。

我也懒得假惺惺扶皇帝起来,只好郭子翰搀扶起皇帝。

我道,“魏峥嵘活着,他也会这样教训你们太祖皇帝的。我怕你忘记了,重复一遍他的话。”

我又指南宫磐石道:“作为帝师,我还对你有一个命令。南宫磐石斩妖除魔,一路杀到乌云城的功劳很大。原芷都封定西侯了,南宫磐石也应该有一个爵位。我不通文墨,你想一个一字侯给他。”

大正王朝的一字侯是最高爵位,都有在天子无能时摄政的资格。五百年来,过去有几任文侯、武侯,都曾在剑宗不中意皇帝时摄政过。

傅丹朱嗫嚅道,“仓促之间,弟子未带礼官前来,这如何是好?”

我望向姬小艾,“文侯淹通朝廷礼仪掌故,有什么建议?”

姬小艾道:“齐桓晋文,都是古时辅佐天子的贤诸侯,桓字甚嘉。”

我向南宫磐石道:“那就是桓侯了。”

宇文拔都微笑,“恭喜桓侯。”

原芷也不动声色地恭喜南宫桓侯。

我抓着皇帝的手,道,“你是我弟子,就随为师上昆仑洞天观看第三轮加赛吧。”

妖猴德健持剑上前,“不得挟持皇帝!”

我冷笑,“猴将军也可以跟来,”

我的目光又扫向皇帝的随从,“诸位也来吧,省的在乌云城外吃土。”

角逐前五的加赛第三轮开始了。

第四二三章 五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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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赛第三轮有七场比赛:八强角逐四强的四场比赛,以及后四名角逐第五个名额的三场比赛。落到第五名的人虽然也能得到一件返虚赐宝,但已经失去选择的权力,只能捡别人挑剩下的,算不上成功了。

抽签依旧是同宗不相逢:景小芊对敖萱、南宫磐石对晓月、花落落对柳子越、樊无解对梅芜城。

斗法台又回到了莲花台,便于群修观瞻决定重器归属的要紧比赛。八强以上的元婴,对道术的操控自如,也不会殃及无辜。

我问景小芊,可还须要真人赐宝。她冷傲道,凭录鬼簿与流火金铃足矣。景小芊显露出元中的道行,踏上了斗法台;那一厢星宗的千岁寒真人赐敖萱无形鸟,她已晋升入元中了。

敖萱远远飞在斗法台上方,俯视景小芊,雪花从虚无生出,片片飘下。不一时,整座莲花台结成了一块大大冰花。景小芊摇动流火金铃,她的周身罩起火环护持,不断消去沾身的雪花,要遁出莲花台的范围。可每一番接近台边,就被无形鸟顶翻回去。

这无形鸟不在五行之中,往来虚实之间,视景小芊的火环为无物,随意穿透进去;景小芊有凌虚派瞬移的步法,这鸟却是天下最厉害的鹰隼,锁定了景小芊,总能逮准她出没的方位。

但这鸟不是正面搏杀的念兽,只是不让景小芊离场。

雪子下得愈密,景小芊的火环被剥蚀得越快。不经意间,雪花挂满了景小芊的眉毛,她的眼皮搭下,眼神迷离。敖萱的雪另有催眠的效用。

景小芊摇动流火金铃,最一番没有火出来,而是漫空的搜魂音。

敖萱掩起耳朵,断绝耳识,可搜魂音依然往她心里钻;雪剥蚀尽景小芊的火环,将她覆盖成一个雪人。

敖萱的眼皮合下,从天下栽了下来,跌在莲花台的雪堆里,呼呼地睡着了,连白龙的原形都显露出来。雪人景小芊也响起了鼾声。

两个女道士就这样在莲花台上齐齐入睡。无形鸟本可以冲入场内,啄伤景小芊。但毕竟不是敖萱的本命法宝,没有了御主,无所适从,呆在场外。

雪也不再下。

群修面面相觑,接下来不是看两大美女斗法,而是猜谁先醒过来。

一个时辰之后,景小芊晃开雪花,抖抖索索地出来,全身皮肤都发紫发红。我命张机子等速接景小芊回来救治。

敖萱的龙体无恙,强大的真元就像火山中沸腾的岩浆,全不是雪花能够伤害。然而,敖萱醒不过来。

景小芊宣布自己获胜,睡着的敖萱没有异议。

景小芊晋级四强。

千岁寒抱着沉睡的敖萱回转。张机子治疗景小芊的皮肤。

众昆仑门人欢声雷动,昆仑先摸到一件赐宝。

南宫磐石与木偶剑仙晓月分别登场。晓月拿着死水剑,南宫磐石是护指头的拳套。

南宫磐石向晓月道:“我们都要对阵原芷一伙,你的躯壳失无可失,我也要保存实力。我们不必刀剑相向,猜拳吧。无论谁输这次,都有精力去拿第五。”

晓月道:“你满意第五?”

“也不赖。”

南宫伸出了划拳的手。

晓月想了会,也伸出一只空着的木偶手。

观战众门人疑惑,文侯代众人问我,“两人都是执著之辈,并不会草草了事。猜拳胜负偶然,不由自己。两人怎么转了性子,听凭天意。”

我道:“猜拳在晓月和南宫的手上都不是偶然。晓月认为自己必胜。南宫也认为自己必胜。”

文侯问,“为何?”

我道:“我与晓月交手数次。他的死水剑一时数剑,优先一剑。用于猜拳,总会挑胜南宫的那一拳。”

文侯:“那南宫又如何能胜?”

我阖目回忆自己与南宫磐石的猜拳,道:“南宫磐石隐秘的道术是让自己的动作光阴倒溯。他在输给晓月之后,会重新出拳。”

我又道:“回想起来,当时任公子用琉璃盏罩方琼的道术也是这类时流道术,方琼是一定无法趋避的。”

三次划拳,不够晓月察觉;与南宫三次划拳之后,晓月一定会醒悟,但为时已晚。

三拳划过,晓月的木偶脸无有表情,他道:“下一次我有心了。”

南宫磐石道:“但愿我们之间没有下一次。”

晓月三负离场,南宫磐石几无损耗地晋升四强,昆仑又摸到返虚一宝。

银葫洞天内各个欣喜。

柳子越请示我,“原师弟,既然进展顺利,你也不怨我临阵退缩了吧。”

子越兄挑战花落落,实在是难于登天。

我道:“柳师兄,不让敖饕餮打你个鼻青脸肿,就是昆仑的光彩。你是全天下唯一一路从正赛走到加赛八强的人物,实在是我昆仑门人的荣耀。”

柳子越大笑,登上斗法台,向花落落一贺,

花落落忙还礼,“尚没有斗法,柳道兄贺我做什么。在破十绝阵时,我就见你机智百变,实胜于我。这一场斗法,一定能指点我许多。”

不少昆仑门人皆觉得花落落言语含有讽刺。她一路过关斩将,所向无敌,何必对道行低微、踩运气跌跌撞撞上来的柳子越毕恭毕敬。

多数门人并不知觉敖饕餮在暗中代打。老龙还没附体的花落落的确在实话实话。众位真人也不点破,免得丧自己人士气。

柳子越故作深沉道,“不敢不敢,柳某有一个不情之请,如果花仙子应允,我情愿送你这场胜利,放你过去。贵聚仙班的苏芃姑娘与我两情相悦,有结为道侣之意。只是她与过去的青龙神有契约,不得离班。你可否成全,哈哈,哈哈。”

花落落喜道,“这等好事,我哪里有不应允的!等这件事了,我一定去拜贺你们。”

柳子越道:“是呀,我们昆仑与花仙子素来交情深厚。也是我们送你去龙宫的。以后两家好合,更需要你的成全。”

“花某不敢忘记昆仑的恩德。”

花落落向柳子越深深施礼。柳子越大手一挥,放花落落晋级去了。

我命于武陵记上柳子越一功。

第四场,樊无解对梅芜城。又是一场比谁先出手的斗法。

樊无解终于晋入了元中,道行与梅芜城等齐。

梅芜城先出手,万界坛城就能将樊无解逐在大瀛海中,山河榜完毕前回转不得,连争夺前五也不能参加。

樊无解先出手,梅芜城绝无法趋避,身体也不堪承受他的九转神剑,龙虎宗最后参与角逐的希望也就此断绝。

这一场斗法十分短暂。两人静止不动,忽见一道光华闪过,梅芜城扑倒在地不起。樊无解晋升四强。

我与诸位真人互视,心中了然。

我道:“樊无解的出手没有任何杂虑。他根本没考虑过失败。若败,就是跌入前五,和晓月争名额,毫无意义。他只有胜,也只须想胜,剑宗才有二个名额的希望。

梅芜城则根本没有考虑过胜利。他已经进入了八强,显示了龙虎宗门人在修真界的分量,至少强于各大宗门打压的乌云城。但再进一步,龙虎宗就要在原芷一伙、昆仑、剑宗的争斗中表态。龙虎宗势力单薄,不再得罪人。他的败,是为龙虎宗退一步,求海阔天空,看清形势之后再出头。”

姬琉璃道,“那梅芜城也不会积极争夺第五个名额了。”

我点头。第五个名额呼之欲出。

梅芜城伤重不起,敖萱沉睡、柳子越喜滋滋地去寻苏芃姑娘。剑宗晓月夺取了第五个名额。

接下来的比赛,就看南宫磐石、花落落、樊无解、景小芊四人之间的名次了。

第四二四章 五宝归属

九月初六,我给剑宗的小云掌门写纸鹤:希望无论哪宗的门人夺取云仙客的出手,都邀请他斩灭老妖萧龙渊的缘法,彻底断除红尘动荡的元凶,不虚两宗山河榜之行。这是昆仑对剑宗的郑重承诺。

我的缘法已经还回魏峥嵘,七重宝塔法门也传给了琳儿、文侯、姬真人、知真人、乐真人等门人,剑宗没有把云仙客的出手浪费在我身上的必要。

但斩杀萧龙渊,是可以号召天下群修,赢取人间民心的头等大事,也非返虚不能办到。在没有祖师坐镇的时代,谁请动仙客出手,这功劳就落在了哪宗之上。

很快,小云掌门的纸鹤回复:剑宗承诺,他们夺得仙客的出手,也请他家祖师斩灭萧龙渊的缘法。

倏忽已到了九月初七夜,这一天只有两场比赛。

仍旧依照同宗不相逢的规矩,前四名的签自动飞向空中配对。

南宫磐石仍然名列星宗,所以这轮他不会和星宗的花落落碰面。配对的结果是:昆仑的景小芊对南宫磐石,剑宗的樊无解对星宗的花落落、。

我为南宫磐石取得桓侯的爵位,他即将转投昆仑的事情,天下人都心知肚明。出阵前的景小芊问我,可要认真和南宫磐石拼杀?

我思索下道,“景道友,请为昆仑争取更高的名次。”

与南宫磐石互相消耗并不值得,景小芊应该把心神投入到三、四名的争夺。

景小芊心领神会我的指示。不久,我就听到了星宗方向的各路群修传来的嘘声。一盏茶工夫不到,景小芊就和南宫磐石分出了胜负:两人寒暄了几句后,景小芊径直向南宫磐石认输,目送南宫磐石进入决赛。

昆仑年轻的门人被星宗嘘得脸红耳赤。我泰然自若,向众人道:“星宗人在正赛时,瓜分山河榜前十的名次,各宗留他们体面,未曾议论半句。今时他们不念我们的宽厚,真是不念别人恩德。南宫磐石尚未出星宗门墙,他进决赛,星宗反喝倒彩,可见他们没有丝毫同门手足之情,大不足取。我们不必有什么惭愧。”

接下来,就是樊无解和花落落的比赛。他仗九转神剑能给敖饕餮制造多大的麻烦,我十分好奇。

樊无解无多言语,解开宇宙锋的真形。人还未踏上斗法台,剑虹已经扫向花落落。

花落落一下失色,她全不通武道,预判、趋避、打断樊无解的出手根本无从谈及,发髻削散,青丝如瀑布铺开来。

樊无解的突袭本可重创花落落,终究手下留情,只是先声夺人,扬剑宗的威势。

当然,也无须花落落操心,敖饕餮的元神立时接管了青龙神的身体。他一念动,青龙神的天一真水护罩张开,花落落周身被包裹在巨大的青色蛋壳里,好像雏龙回到了出生的地方。

樊无解大喝,数十道宇宙锋剑虹绕着青色蛋壳纵横往来。青龙神的真元源源不断填补青色蛋壳的破损。樊无解每一剑剑无不中,全落在了蛋壳上,花落落根本连逃避的念头也反应不过来。但青色蛋壳无缺无漏,没有一点空隙让宇宙剑虹进去。

樊无解空有无人可遁的神剑,却演变成了蚍蜉撼树,头撞南墙的漫长和无谓的消耗。天地灵气都注入青龙神的蛋壳上,樊无解只能支付自己的真元维持神剑的攻势,他的真元越来越弱,气焰越来越低,越战越悲。终于,黑色的劫火从樊无解冒出。

剑宗的林真人踏入莲花台,轻拍樊无解的肩膀,向花落落道,“知其不可为而不为,也不失为智。花道友,剑宗认输了。”

花落落一脸茫然的点首,但她仍躲在青色蛋壳里。一切小心为妙,不等樊无解从莲花台消失,她绝不出来。

樊无解大呼,“林真人,我们坚持到今日,才等来这个转机,难道就错过了!樊某不愿意退下去。钟师兄流落在大瀛海里,晓月师兄被南宫磐石算计,只我一个了,再不能退了!”

林真人道,“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剑宗的重振不在今朝。你等已经让天下人知道我宗的格局和气象,没有辜负祖师和真人的栽培。你们是剑宗未来的栋梁。”

樊无解热泪淌下。他罢了剑,转到云仙客座前,奉上宇宙锋,向云祖师道:“弟子再也战不动山河榜了,这剑归还祖师,请祖师斩杀妖邪,还天下澄清。”

云仙客郑重点首,“你的心意值得回应。”他收下了樊无解的宇宙锋。

樊无解昏厥,黑色劫火大作。他要在念想世界中度过自己的劫数,三四名的争夺也参加不了。

可以说,景小芊自动获得了第三名,昏厥的樊无解拿到了第四名。

今天的比赛结束。花落落转身离台,决赛将在她和南宫磐石之间产生。

忽然,斗法台上响起了南宫磐石的声音。他又走了回来,琅琅向花落落道,“敖龙王,何必让天下群修再等两日。既然只剩下一场,我们就多花半个时辰决出来吧!”

他又向东道主萧龙渊道:“萧国主,你不介意自己的命运提前揭晓吧!”

经历了从方琼处学法的百死千难,经历了创立妖国的险阻波澜,从天落掌门和蜀山七剑的刀口生还,在五大返虚的威压下苟活,萧龙渊迄今仍然活着,而且他即将成为当世唯一的返虚,即便是只有元神飘荡在道之隐面。

萧龙渊平静地道:“很好。我也很好奇你们的命运。敖龙王,请!”

群修屏息以待。南宫磐石的举动出乎我的意料。他跳过了与我的商议,自作主张。我们还没有讨论出对敖饕餮更大的胜算呐!

花落落的口中响起敖饕餮傲慢的回复,“小南宫,我看着你长大成人,你的挑战我有何不敢应下。只怕你自取其辱!”

随后,是花落落惊惶怯弱的劝阻,“龙王,今天再不能够接下南宫的挑战了!”

她的身体可不停花落落的劝说,顶着青色蛋壳迎向南宫磐石,一挥手,漫天的云霞皆化成如林如军的癸水童子随着花落落的身体涌向南宫。

手戴拳套的南宫磐石冲入了癸水童子之中。我头顶幻出七重宝塔,以至高的法眼观看南宫磐石的时轮道术。

这一番,我终于看到:南宫磐石无数次地被癸水童子阻挡,但他无数次地返回之先,再次趋避进击。在旁人的眼中,只是一眨眼的工夫,南宫磐石不可思议地穿梭过成千上万的癸水童子,出现在恍然不觉的花落落面前。

然后南宫磐石的拳头砸向了花落落的青色蛋壳。

这才是最难的一关。樊无解的宇宙锋百次斩击都没有贯穿这天下最坚牢的蛋壳。

“临兵斗者皆数组前行!”伴着南宫磐石的拳头,他吟唱起了龙虎山周祖的九字道秘。

一声脆响,青色蛋壳应南宫磐石的拳头而碎。

我不禁站起来喝彩。剑宗和昆仑门人不约而同的赞叹。

这是第一百零一次斩击。南宫磐石乘樊无解的百次斩击的积累,在第一百零一拳击碎了青龙神的护罩。

他的拳头温柔地点在花落落喉下最柔软的龙鳞处。花落落昏厥过去,青龙神仍是不可伤害。南宫磐石停顿了花落落的元神接引。她不省人事,敖饕餮的附灵也被逐出了花落落的身体。

苍凉的龙吟和随之而生的狂暴飓风漫卷乌云城,一头金黄色巨龙在阴云中若隐若现。

南宫磐石遮挡自己身躯,硬抗神兵利器般的风刃激射,人不住倒退。南宫一步一个脚印,每步踩出一朵金莲花,止步在斗法台的边缘。

他面前的刀风消去。我扶住南宫磐石的背脊,信手一抹,将敖饕餮的风化成虚无。另三道光华也飞临斗法台。

剑宗的林真人持斩猫剑、扬之水持碧落剑,琳儿持一字错,与我形成一个锥形,困住老龙。

我喝道:“龙王,你服输,就退下;不服输,我们就斩杀你。你一再越过山河榜的尺度,当我们不能代祖师惩戒你吗!”

山河榜气氛冷凝。星宗的原芷走入了斗法台,轻轻劝龙王道,“多谢龙王为星宗尽心尽力,我们大功告成,不妨明哲而退。你我的约定,我一定做到。”

敖饕餮恢复了人形,从云中缓缓降落,抱起了昏厥的花落落,环视众人,道,“花落落让原芷替她领五返虚的赐宝,你们好自为之。我再不踏足山河榜。”

我和琳儿互视,她让开一角。那老龙携花落落离开莲花台。

俄顷,东南生出一股羊角飓风,一切龙族眷属皆乘羊角飓风向东移去,越来越小,消失在云海的尽头。

我们四位真人收起各自神兵。

我向萧龙渊、向原芷,向众剑宗真人,向全天下群修道,“前五已经决出,让他们逐个挑选返虚赐宝吧!”

南宫磐石第一、离去的花落落第二、景小芊第三、度劫中的樊无解第四、晓月第五。无人异议。

这时,原芷忽然向云仙客道,“我有一个多余的问题想请教祖师。这本来和我们星宗没有关系,纯是我个人胡乱思索,希望祖师不要见笑。”

云仙客抬眼道:“三王后人,请说。”

原芷问道:“若是有人请云祖师斩灭魏峥嵘的缘法,让他永远不能降临,云祖师能否对魏峥嵘拔剑相向,能否顺利斩灭魏峥嵘的缘法?”

剑宗诸人面色不豫。

云仙客道:“这是戏论。魏峥嵘不在这个世界,又不曾降临,他的缘法一点不留于世。谁也无法见到他,我无从斩起。”

原芷施礼,“多谢祖师原谅了我的冒昧。”

我请南宫磐石按照我们的约定,为昆仑挑选返虚赐宝。

南宫磐石走向了莲花台中央,向全天下拭目以待的群修道:“多谢天下群修对我南宫的承让和厚爱。在选宝之前,我首先向全天下申明一件事情:昆仑的原真人等一众道友与我道术相契、志向相投;而我与星宗往后的宗旨渐不能合。这届山河榜后,我会告辞师尊屈灵星与其他留在星宗的道友,拜入昆仑门下。”

他向宝船上的星宗屈灵星掌门磕头辞拜。屈灵星叹道,“鱼相忘于江湖,人相忘于道术。愿你证得自己的道。”

屈灵星放南宫磐石去了。从此,昆仑正大光明地与南宫磐石,以及他的势力合流。

接着,南宫磐石头一个挑选返虚的赐宝,“我选择剑宗云仙客祖师的出手。”

如我们的约定,他请求仙客,“请云祖师为我宗翦除一个祸乱天下的妖邪。”

云仙客淡淡问,“杀谁。”

南宫磐石道:“请杀祸乱星宗、祸乱修真界,怂恿挑拨宗门入塔林盗法、败坏宗门人心的败类——原芷。”

琳儿快意道:“好一个南宫!”

我陡地色变。南宫磐石绝不会受昆仑的掌控。

琳儿在神念中向我道:“南宫的决定好的很。原君,他坚定了你的心。你不必痛苦地杀原芷了。我们也再不必见她了。我不怕入灭,原芷死了,我去道之隐面,你会用七重宝塔把我接回来的,是吗?”

我喃喃道:“是的。我会接你回来的。我们很快会重逢的。”

云仙客望向原芷,道;“可以。”

他又向余人道,“你们挑选完余下的赐宝。我再动手杀她。”

星宗的宝船上鸦雀无声。没有人想到原芷是这么一个结局。

南宫磐石既不看我,也不看原芷,孤单地走下斗法台,往他东方的军队去了。

原芷大笑起来,“那我代花落落挑选第二件赐宝吧。”

她转向了我,我看到她的泪光,也只有我看到了原芷的泪光,原芷道,“原真人,请将贵宗的九转神炉借给我。”

我温柔地问道:“你要我的不值钱的炉子做什么?”

原芷道,“你只管交给我。”

琳儿急道,“原君,莫中了原芷的奸计。”

我道:“这是全祖对天下的承诺,我不会抵赖。”我将造化神炉交予了原芷,传授了运御的法门。

轮到景小芊挑选,我低声向她道:“南宫磐石挑了他爱挑的东西。你要挑什么,我也管不上到了。你最渴望的是,那枚道门的心印吧。”

景小芊道:“我相信你能证道,也能带我证道。”

她向萧龙渊道,“萧国主,将你的一切势力、法门、缘法,交给原剑空!”

萧龙渊漠然道:“好,原剑空,你是我的继承人。”

我无喜无悲。乌云城此行即将走到终点,昆仑的祖师,各宗的祖师,一一离去。得到的这些,远不能和他们相比。

最后,是晓月挑选,林真人命晓月替樊无解先挑选。

晓月走向我,道;“这一路走来,我宗也是元气大丧,只挽回了一点东西。”

我道,“恐怕对贵宗也是最重要的东西。”

晓月向屈灵星掌门道,“我替樊无解师弟求任祖师的那枚入道门塔林的心印,他心智坚韧,正派勇敢,有证道器量。”

屈灵星称善。任公子留下的莲花从屈灵星袖中飞出,飞入度劫之中、生死难卜的樊无解泥丸宫中。樊无解漾起了圈圈金光,好像我们在塔林时遇到的巡塔人那般。

他的劫火尽消,睁开了双眼,满怀眷恋道,“如何是这般结局。这尘世我还有许多事情没做,剑宗还没有振兴。我不想离开呀。晓月,你这……”

樊无解消失,与我们永诀,飞升入塔林。

剑宗诸人怅然若失,晓月又向龙虎宗的清羽掌门道:“我替剑宗求贵宗守一祖师一只占卜的签。”

清羽掌门奉上灵签。

晓月举签,与剑宗众真人离了斗法台。他们恢复了意气风发的神姿。

剑宗要用那灵签占卜谁?

我猛然想到——只有一个人值得剑宗占卜。是魏峥嵘!是魏峥嵘即将降临此世修炼的有情心。剑宗有了那只签,就掌握了魏峥嵘的终始本末,再不会让昆仑干涉,稳稳地护持那有情的魏峥嵘入返虚,接引完全的魏峥嵘重临世间。

不待我懊悔,琳儿唤了起来。原芷走向了魔塔的塔刹下方,剑宗的那口元始之章的所在。

剑宗众人皆回首,所有人都明白过来她要做什么了。那神炉已经化成了十团蓝火,注入封印萧龙渊的元始之章。

原芷张开双臂,蔽护着神炉消融神剑。

她大叫,“魏峥嵘回来前,萧龙渊就会出来!”

前所未有的庞然真元从原芷躯壳冒出。三对流霞般铺展的火翼自原芷背后幻出,她完全融合了三王舍利,重现了赤凤神。

三柱洪荒神皆现世。

云仙客提宇宙锋,缓步走向原芷,履行他答应南宫磐石的杀人承诺。

第四二五章 出手

星宗的屈灵星掌门飞临在云仙客和原芷之间,他掌中握持着九转神器浑象仪。

屈灵星道:“云祖师,不是杂斗,山河榜禁战止杀。你不该触犯山河榜的规矩,在这时向原芷出手。等山河榜的休战期过,我们星宗一伙自愿领教您的神剑,绝不逃避。”

山河榜的规矩并不是为返虚设立。屈灵星推脱的借口可笑之极,他只是在竭尽全力挽回原芷的性命,唯有她能聚合新道门。

没有其他宗附和屈灵星。

云仙客向屈灵星道,“让开。”

屈灵星直视云仙客杀机涌动的双目,道:“看来你住世的时日不多。我尽快送你返回塔林吧。”

屈灵星的浑象仪如星辰绕大地转动。云仙客与屈灵星之间的光阴陡然加速。数个呼吸之中,屈灵星在迅速地成长、老去、衰朽,从一个青年眨眼变成了苍头老者。

云仙客的面容依旧,只是眼角多了几条皱纹。他不疾不徐地出剑,可这一剑递得极慢,犹如蜗牛的蠕动。

是两人之间的光阴流速又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从疯跑一般的递进变成了虫子的爬行。浑象仪逆行转动,连快似光阴的宇宙锋也不得不慢了下来,就像神仙堕落成了凡夫,如何也近不了屈灵星身,更沾不到屈灵星身后的原芷。

我又发现了,浑象仪的运行,还锁死了云仙客在虚实之间的挪移,他无法切入道之隐面,绕到原芷之前。

“妙!接下来是第二剑。”云仙客赞叹。

云仙客退回宇宙锋,那剑又回复成了凡人肉眼可见的速度。然而,仙客出第二剑。

屈灵星身首分离。

全天下修真者震愕!全没有人看到云仙客是如何出剑的,从出剑到收剑之间的一切都是未曾有的一片空白,屈灵星就身首分离了!

是形而上剑。大概只有万里云能够摸着那一剑的边际,我没有无上剑道,没有返虚境界,看不到仙客的那一剑。我只能猜想,云仙客身被锁在红尘,但那一剑跳出了浑象仪限定的时和空,直接斩杀了屈灵星。

浑象仪停摆。屈灵星的无头身躯钻出了一只如烟如雾,如兔如狐的黑色长耳念兽,扑在云仙客的身躯之上。

云仙客并不闪避,也不屑闪避,踏步向原芷走来。他的身躯开始衰朽,鬓角新生起白发。

云仙客中了屈灵星念兽少司命天人五衰的诅咒,屈灵星的横死强化了少司命的咒力。

原芷拔出了金目鲷,与云仙客的宇宙锋剑刃相交。她本不可能与仙客兵刃相接,云仙客依旧用惯常的礼仪送了原芷一次机会。

“手很熟。”仙客赞许道。

第二剑,仙客闲庭信步地绕到原芷身后,将她的首级斩了下来。

凤鸣冲霄,天地灵气贯注,原芷的首级转回她的躯体,全身隐隐紫火流动,赤凤神之身不死。

仙客苦笑,第三次出宇宙锋。原芷的金目鲷再度拦住仙客的剑。这一番云仙客并没有送她,而是原芷以赤凤神追溯光阴的神速跟上了同样追光蹑影的宇宙锋,实打实地看见仙客的剑,接住仙客的剑。

长剑沉,短刃轻。一九转,一七转。然而原芷身负一柱洪荒神之力,全天地都在冥冥之中听她号令,加持在金目鲷上,居然与宇宙锋相持不坏。

我听到了乌云城下风吹麦浪一般的祈祷之声。有原芷的部属,有乌云城的妖怪,他们都在为原芷祈祷。原芷在,三王的传承不灭;原芷在,萧龙渊就在。

琳儿咒骂,“实在可笑。这样的人还有那么多党徒。”

我道,“她比大正皇帝强上万倍。可惜,昆仑、剑宗都不能和她相处。”

我牵住琳儿的手,又向她道,“也亏得她,琳儿,你不再是戒律兵器了。”

三柱神现世,打破了道门双神的律令。从此,青龙神和白虎神逍遥自在,依凭者不再有百年陨灭的忧虑。

云仙客的须发已经皓白,持剑的手嶙峋消瘦,少司命依旧咬在他的脖子后面。原芷持剑的手青春曼妙、有力坚定,天地与她一体。

“云祖师,我已经俯视一切真人,你再不用返虚道行,第三剑也伤不了我分毫,”原芷傲然道,“你不是与我一个人战斗,是与整个三王传承作对!。”

仙客叹道,“胜负已经显然,我败了。”

原芷道,“但你依然要杀我。”

仙客叹,“何必飞升塔林。我要拔除三王的一切缘法,将千年来三王的妄心连根去除,给过往道魔纷争做个了断。”

原芷笑,“看是你渺渺一身的缘法深,还是千年来三王积累的缘法深厚!”

云仙客出第四剑,他这一剑是斩断三王的缘法。我见过诸位祖师交手,心中明了,缘法唯有以缘法化去。哪位返虚的缘法积累更厚,他更容易压过另一位返虚。

相对云仙客,原芷不过是一株小草,可这一株小草下面是森林般的根须,三王积累了千年,与无数众生结下的缘法,超迈任何一位返虚!

这也是原芷总是能逢凶化吉、历劫更强的因缘。

原芷持金目鲷的手被一下削去,云仙客再一次以形而上剑的剑道跳过有形迹的交手,刺中原芷的心,凭自己的缘法底蕴斩三王之缘。

剑宗的林真人与扬之水真人在斗法台上向老者云仙客呼道:“祖师,请允可我们注入自己的缘法共除三王舍利!”

老者仙客摆手,“你们另有自己的责任,不必越俎代庖。”

仙客的身形变得虚实不定。云仙客的缘法在与三王的缘法不断抵消,少司命的咒力也在更深地侵蚀他的躯壳。

原芷整个人却也被紫火焚烧起来。她的躯壳并非能承载洪荒神,只是凭借三王舍利控御重新于世的赤凤神。三王的缘法正被仙客消去,三王舍利也愈加微弱,赤凤神逐渐摆脱原芷的控制,苏生万物的紫火反成了吞噬原芷的紫火。

赤凤神在她体内暴走。

如今,云仙客大可以一剑斩杀原芷,只是他的心神放在驱散三王舍利,原芷还能苟延性命。

那一厢,昆仑的九转神炉完全与剑宗的元始之章相融,这一口神剑之内也狂暴地流动着重演地水火的风神焰,不知什么时候会崩解。

林真人与扬之水真人见仙客不容他们插手他与原芷的斗法,便往元始之章飞去,要用自身为引,分去昆仑九转神炉注入神剑的宝焰,阻止神剑的崩解。

两人都不敢持各自的神兵前去,唯恐引起那岌岌可危的神剑波动。

可不持神兵的两人,全碰触不到元始之章。萧龙渊游动的元神生出无数枝枝丫丫的黑蛇触手,绕在元始之章外面。赤手空拳的两位真人即便顶着护体神光,依然浑身浴血,犹如赤足在荆棘岭中艰难穿梭。

泼水难收,我家的九转神炉与元始之章已经难分彼此,犹如一锅粥。我也再收不回来。

我的头顶升起了七重宝塔。

琳儿问我要做什么。

“取回昆仑的东西,送她最后一程。”

琳儿咬紧嘴唇,终究没有拦阻我。

我飞向濒死的原芷,向她道,“你为何不用七重宝塔法门?”

原芷弱声道,“我不愿意。”

我决绝地回首,向云仙客道,“祖师,你时候不多,还有更要紧的事情做。”

苍老的仙客拔出了原芷心中的宇宙锋。一声脆响,三王舍利与神剑宇宙锋皆碎去。仙客回头不顾,排开林真人和扬之水真人,走向封锁萧龙渊的元始之章去。

即便消耗了大量的缘法,云仙客依旧住世。他行走在黑蛇触手的丛林里,犹如行走在泥泞中。

弥留的原芷倒在我怀里,她的身体撕开一条从小腹直至肩胛的狰狞伤口,一头火凤破体而出。三王舍利不再,那赤凤神失去了控御,摆脱了原芷,一飞冲天。天地灵气注入赤凤神,那兽由虚返实,渐有了飞来山峰一般的巨大肉身。可那兽毕竟不同青龙神和白虎神,未有依凭,一派混沌未开的气象,不住摇乾振坤。乌云城百里方圆的山河震动,天地撕裂,陨石下坠。

各大宗门门人紧缩自家洞天不出。

我神念传出,琳儿率领昆仑各门人顶上都升七重宝塔,绕至魔塔上方护持,不让元始之章受到波动。

琳儿也显出白虎神的本相,也如山岳大小的白虎从魔塔塔刹跃起,挠了一下赤凤神的翅膀,又落下。赤凤神吃痛,流星一般飞向东方,消失不见。

那兽拖出的紫火久久不灭。

我阖上了原芷的眼睛,从她冰冷的手上取回那一串黑色蜘蛛吊坠,无主的十绝阵图。

她消散在道之隐面。

“只要你愿意,我就可以用七重宝塔接你回来,爱也好,恨也好,我们之间的缘法历劫不灭。”我自言自语。

“我不愿意。”原芷道。

“我会等你愿意。”

我指尖生起神焰,烧净原芷的躯壳,不留片尘,也走向黑蛇触手林子。

云仙客的手触向元始之章,他的整个人已经透明如玻璃。初生的朝阳透过黑蛇林子,照拂在仙客之身。

云仙客消失了。他的缘法已尽。

融合九转神炉的元始之章炸开,连带着整座魔塔化成了一道光,然后湮灭。

第四二六章 终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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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塔湮灭时,离塔最近的修真者全被殃及。从琳儿率领的一众昆仑门人,到剑宗的林真人、扬之水真人各个重伤不起。

天迷迷,地迷迷。阴风惨淡,百里为墟。物华人杰的乌云城荡然无存,到处是小妖们难分彼此、模糊不清的血肉,此起彼伏、让人揪心的哀嚎恸哭。连各宗的洞天都从云霄翻落,掩没在滚滚黄尘之中。

我处在魔塔-崩解的中心,却犹如躲在风暴的眼中,几乎没有波及。我用手背抹去沾满脸的灰泥,也没有了无数的黑蛇触手。

我运起法眼远眺,见昆仑的葫芦洞天闪耀起圈圈祥和光芒,知洞天内知、乐、姬等真人护持门人无恙,心中稍定;转回首搜寻埋在废土中的琳儿等门人。

我见到,四头元婴大妖也分四个方向,在乌云城的废墟上逡巡搜救幸存的小妖:是七尾苏、麟圣、蟹将、以及一只元婴中层的九头鸟。

我与七尾苏相互道好,他正刨出一个不省人事的拜月教徒,那是一个自视为妖的年轻人类。我分与七尾苏昆仑丹药。

七尾苏毫不介意地拿过,一面接驳那教徒的断肢,一面道:“从今后狐部真正归心你们昆仑了。”

我谢过他,从西面转到北面,将殷元元刨出。他以混沌七相变幻成一条猎犬,协助我搜人。我想了一下,让殷元元也不要漏过乌云城的小妖。只要仍活着的性命,一律搭救。

接着,我遇到了北面的麟圣。

我搁下了当初他逼我服食三尸神的过节,向那银麒麟道,“依照萧国主的许诺,我继承了他的权柄。你如果不打算叛变他,就奉我的号令,既搜昆仑人,也搜小妖。我们昆仑也一样。”

麟圣翻起铜铃大眼,却没有抗议,他以神念升起三段倾倒的城墙,将檀鸾平安刨了出来。

我敬了历劫生还的檀鸾满满一葫芦长生酒,忽然心念一动,向他借回了无限轮锤。九转神炉已毁,我另可使用一件法宝,或许用的上这锤。

出土的昆仑门人和妖怪越多,搜救的队伍也愈加壮大。从剑宗云掌门处也遣来了傅真人和宇文拔都率领的新生力军。

宇文拔都命令剑宗门人不止要救乌云城里的人类,感化他们弃暗投明,也不要错过妖怪的性命,山河榜上禁战止杀,顺手搭救,积累善缘。剑宗门人固然不情愿,碍小云掌门的法旨和宇文拔都的威望,只能照做。

龙虎宗的飞来峰涌来一队队黑乌鸦指引我们搜救。这是方琼搜神记的念兽分灵,是上官翩翩继承了她的本命法宝。

在原来的东城,我与琳儿重逢。

她道:“你失魂落魄的,要打起精神。”

我道:“原芷死了,我有些东西也随她去了。”

这一番我并不在乎琳儿对原芷的嫉恨,对心爱的人我不愿意隐瞒心里的话。

她没有责怪我,紧紧和我拥在一起,“往后,我和你两个一道走下去。”

“嗯。”

我们遇上了张牙舞爪的蟹将,他的一钳正抓起昏沉的文侯。蝎子妖、一群龙虾道兵簇拥着它。

我向蟹将道,“萧龙渊说过,往后他的手下就是我的手下。你不反萧龙渊,往后就投在我的麾下。我赦免你过去的罪过。”

蟹将大怒,“要置我们死敌的仇敌,凭什么做我们的主人!乌云城全是你们毁的!是萧国主糊涂了,是萧国主糊涂了,我要杀了你们。”

我抡起灌注紫电的无限轮锤,与蟹将的钢铁巨钳一交。他的巨钳一下碾做尘埃,被我踏翻在地。琳儿扶住文侯。

我又向蟹壳敲了三锤。蟹将的壳被我敲的稀烂,膏汁都流了出来。我踢蟹将在一边,警告道:“山河榜上禁杀,今日我留你性命。往后你连妖都不配做。无论人、妖都要杀你。好生躲在大海深处安分守己吧!”

我环视蝎子妖等,冷冷问,“萧国主大,还是蟹将大?我大,还是蟹将大?”。蝎子妖领龙虾道兵匍匐,无视蟹将,随我转向南面。

文侯渐醒转,她问我们道,“这魔塔粉碎,可有萧龙渊的踪迹?”

我和琳儿摇头道,“绕城一周,未见龙渊。返虚降世,须有形体依凭。龙渊往常的九头蛇身被剑宗天落真人粉碎,转而依凭魔塔。可如今魔塔全毁,他无处可归。想来是留在道之隐面了。”

文侯皱眉,“萧国主是当世唯一的返虚,过去无法降临,是被天落真人的元始之章阻挡在道之隐面。如今,元始之章毁去,他来去无阻。即便没有形体依凭,凭返虚的能耐,总能依据缘法找到新的依凭形体。”

我和琳儿俱没有返虚境界,而今我们也没有祖师指点,都不知所以然。

文侯忽然注视我:“你获得了萧龙渊的赐宝,继承了萧龙渊的法门、缘法和权柄。我看一路来群妖都对你们俯首帖耳,想来你已获得了他的权柄。难道他也与你结下了缘法!”

如果萧龙渊与我结下了缘法,他就能依凭我的肉体重现!

我和琳儿倒吸一口冷气,我道,“恐怕未必。一路来,我是打着萧龙渊继承人的旗号聚拢乌云城残部,但不过是借他的名号。有琳儿陪伴我,是群妖震慑于昆仑和西荒妖的势力,借萧龙渊的许诺做台阶顺势下坡,托庇入昆仑的大旗。原芷和屈灵星皆死,星宗大势已去。他们又不能去剑宗,只能入昆仑了。”

我又道:“至于萧龙渊的法门,他既然没有返回,我是一点也没有得到。其实,萧龙渊根本什么都没有付出。”

琳儿道,“想来萧龙渊的海底法门也不出方琼的传授,都在翩翩所学范围,失之也没有什么可惜,往后我们问翩翩请教就是了——”

她说到一半,忽然噎住。失神地望着漫天的乌鸦。琳儿习惯了翩翩与她打成一片的光景,才想到她们已经有了无法愈合的裂痕,回不到少女时亲密无间的时光了。

我们三人在南面遇到了元中的九头鸟。这个大妖曾经与麟圣一道在魔塔上抵抗天落真人,为萧龙渊返虚拖延时间。

如今,她呆呆望着魔塔的残骸,仍不死心。

我向九头鸟道:“九头鸟,你是降昆仑,加入我们主导的七圣会,还是投千岁寒名存实亡的鸟部呢?”

千岁寒不知踪影,我也不知道他是随敖老龙一家走了,还是在原芷死后开溜的。总之,他的无形鸟善于逃跑。

九头鸟森森笑道:“萧国主会回来的。你们昆仑不也希望他尽快回来吗?听原芷说,剑宗的魏峥嵘会在三十年后返回人间,将你们昆仑全杀光。没有萧国主,你们睡上一觉,就要灰灰了!”

我厌恶道,“不必啰嗦,你降昆仑还是不降。不降滚,降就跪下。”

九头鸟向我跪了下来,语气就依然桀骜,“我跪的不是你,而是你的缘法牵引的萧祖师!”

我望向满目疮痍,尸骸累累的乌云城,道,“他的梦已经破碎。”

萧龙渊从容不迫的声音在我的脑海中响起,

“有你,我还可以卷土重来。我如约与你缔结契约。我将传授你一切方琼的法门,赐予你返虚的道行。与你们昆仑一道抗衡魏峥嵘!”

我咆哮道,“从我心里滚出来。”

萧龙渊笑了,我的泥丸宫射出黑光。

黑光投射在废墟上,化成一个身着拜月教九尾法衣的少年,少年吐着蛇信。九头鸟喜极而泣,转跪向萧龙渊。

琳儿拔出了一字错,文侯祭出了文明大典,他们忧虑地望着我。

我摆摆手说,“无妨事,就像全祖和观水祖师缘法纠葛那样,我和魏峥嵘缘法缠绕那样。暂时,我和萧龙渊连在了一起。”

琳儿怪道,“这何尝是小事!”

元始之章破碎,再无神器阻拦萧龙渊回归。即便魔塔粉碎,他还是通过缘法借我重现。

但我眼前的萧龙渊仍只是元神,没有形体,他是消耗我的缘法现世。

萧龙渊淡淡道:“原剑空,是你们昆仑太过贪婪,想要我乌云城的全部。那我只好将予取之,先行予之。如今我们是休戚与共了,你杀不了我。”

剑宗的林真人和扬之水真人重见天日,他们各持斩猫剑与碧落剑,走进了萧龙渊和我。

琳儿面目抽搐,这一番她持一字错上前,拦住了林真人和扬之水真人的道路,向他们厉声道:“这是我昆仑和萧龙渊的事情。你们剑宗休要管!”

扬之水真人呵斥她,“此行剑宗就是为铲除萧龙渊而来,铲除他是全天下的事,我们有什么管不得的!”

琳儿纯是为了我一番好心。如今,剑宗的铲除萧龙渊也就是铲除我。萧龙渊将他的缘法全送与了我,将我抹杀干净是最痛快便利的方法,萧龙渊自然就陷入道之隐面,不会妨碍他们迎回魏峥嵘了。

四处赶来的昆仑门人和各种妖怪都是投鼠忌器,无从抉择。对昆仑门人,杀萧龙渊也是我们之行的目的,可伤我却万万不能。对妖怪,他们跟随我,本就是萧龙渊默许,如今萧龙渊出现,无论谁要威胁萧龙渊,都不允许。

萧龙渊弹指,黑蛇触手又从虚空凭空生出,围绕上林真人和扬之水真人。两位真人如今神兵在手,再不是取元始之章时的无计可施。可萧龙渊也非过去三年在魔塔上的元神投影。即便没有形体,他的道行迥在两人之上,真元更是源源不断来自大道。

林真人和扬之水真人剃清一片黑蛇触手,倏忽又生一片,始终进不了萧龙渊和我的圈子。

萧龙渊笑,“原剑空,有我在,不必忧心你的性命。”

他一顿,又向我道,“我有一个建议,趁魏峥嵘没有降临,你我合作,今日杀尽剑宗之人,明日建人妖共处的统一王朝,作为这届山河榜的圆满结局。往后我们汇集所有天下仙苗,同参共证,异日对抗魏峥嵘!”

我道:“山河榜期间禁战止杀。你的建议不可行。”

萧龙渊捧腹大笑,“蠢材!规矩不是为返虚所设,是返虚指定规则,而我是如今天下唯一的返虚。我要杀,就杀。方才的话是我照顾你们昆仑的体面。”

我摇头道:“你错了。道才是规矩,返虚也服从于道。你私心自用,是自寻死路。萧龙渊,我杀你,比掐死一只蚂蚁还容易。”

琳儿色变。

萧龙渊也敛住了笑容。

林真人不禁赞叹。

——只要我自杀,萧龙渊也永远不能现世,我能永远带走他全部的缘法。

我向萧龙渊正色道:“不过,我可以给你唯一一次机会。山河榜上允许杂斗,我们就做一场杂斗,结束这届山河榜吧。你和我一对一。我会用无限轮锤将你镇压进七重宝塔,做我的塔基。”

第四二七章 散去

萧龙渊的手一招,我纳戒中的银蛇剑飞入他手中,受这一切蛇之主的驱遣,这剑变成了一束黑光。

萧龙渊道:“自杀并不容易;但放弃自杀,凭你的道行镇压我,更是痴心妄想。不过,我能猜到你的用心:不与我合作的话,镇压我入塔是你昆仑对抗魏峥嵘的唯一筹码。”

我向琳儿道,“如果我胜不了萧龙渊,不必提前用一字错杀我。”

萧龙渊笑,“她下不了手的。你输的话,我的彩头是什么?”

“没有彩头。”

我头现七重宝塔,将紫电周匝的无限轮锤抡向萧龙渊。萧龙渊并不招架我的锤子,银蛇剑在我身上戳出一个窟窿。我的锤子也落到萧龙渊的元神上,敲出玻璃碎裂之声。

这锤威力随我心力而强,打这萧龙渊,犹如打塔林的巡塔人。当时我无躯壳,如今我还有躯壳可依仗。

我捂住身上的窟窿,如今九转神炉已毁,复原不易。

萧龙渊后退,只一呼吸,身上的豁开的裂痕复原,又踏了上来。这一番,他的元神分灵成三个一模一样的萧龙渊,都如最初的少年一般强横。另二个无剑,双手化成二条黑蛇攻上来。

我一下明白,最初的少年只是萧龙渊元神流溢出来的一部分。

我逮住一个分灵,奋力一锤,打成齑粉。大喝一声,如法将第二个分灵击碎。这一番我迎上了萧龙渊的剑尖,狠下心挥锤下去,又将我的银蛇剑连第三个萧龙渊分灵一并打个粉碎!

我跌翻在地,全身虚实不定。击碎自己本命法宝银蛇剑,比自戕肢体更甚。无限轮锤透支我的道行,击杀三个分灵将我消耗殆尽。

我的泥丸宫中却又响起萧龙渊的冷笑。

“能毁我三分之一元神,也可夸耀。可惜,你如今连自杀也不成了。”

又是五个萧龙渊分灵从我泥丸宫射出,环住我的身体。各路宗门真人上前,俱被这五个分灵挥开。

琳儿现七重宝塔,持一字错扫过一个萧龙渊的分灵,将它打灭。另一个分灵的黑蛇却缠住了她,她反手用一字错回斩,这剑的威力却已衰竭,犹如钝刀切韧皮海带,毫无反响了。

我泥丸宫中,响彻萧龙渊的声音,“如今正是我夺取你七重宝塔的时机。”

我返回了自己念想世界的深处。

现在,我的念想世界是一座七重宝塔,浑身黑蛇如影手舞动的萧龙渊踏入了七重宝塔之中,才几步,就迈上了第六重真人之顶,与我的元神相逢。

萧龙渊道:“客强主弱,形势便要颠倒。你不愿意与我合作,我反要将你镇压入塔基,接管这塔,号令天下。”

我向第七重返虚塔跑去。

萧龙渊冷笑,“你的积累不够,临阵磨枪也没有返虚的机缘。”

我们一逃一追,进入了塔刹。

虽说塔刹,其实是一个空阔冷清的大殿。

那里,只摆放着两座塑像,无数位子空缺。一座神像是风姿潇洒的美髯真人,另一座是颀长高傲、不可一世的女仙。

我向颜掌门点首,“你如约归来了。”

“嗯。我是第一个进你塔同参共证的真人。我用最后一点缘法指引瑶仙来到了这里,”颜缘道,那位美髯真人的神像走了下来,他的头顶升起七重宝塔。

他既来到这里,红尘里的颜缘便已彻底化去了。

萧龙渊忙回首,原来的塔刹已无影无踪。

我道,“萧龙渊,七重宝塔不止我一个人。”

洛神瑶的头顶也升起七重宝塔,她的瞳色化金,这塔刹随她心意化成一片刀丛莽林。萧龙渊大喝,念想世界外余下的四个分灵如四股风涌入我的泥丸宫,与他融汇,现出庞然如山岳的五头黑蛇身躯。

洛神瑶念动,十方刀丛没入五头黑蛇之身,萧龙渊嘶嘶尖叫,眨眼好似变成一座长满了刀树的山峰。

然后她也幻出白虎之相,这非白虎神,而是洛神瑶自己的白虎相。萧龙渊的蛇身虽巨,也不过是这白虎掌中的一条小蛇。

大白虎几下撕扯,就像小孩斩蚯蚓一般,将萧龙渊切成五股断头缺尾的小小蛇。小蛇蠕动,还要生长,大白虎的掌将它们死死按住。

颜缘打开封禅书,五张书页化成五团黑气笼住五蛇,凝成五个坚固的黑色蛋壳。五个蛋壳摇撼了几下,摆脱不得,终于安分下来。

这一层又变回了空空落落的大殿,大殿上出了颜缘和洛神瑶的神像,又多出五蛋供台。

我向颜掌门和洛神瑶的神像致谢。

神像不言,大殿中却回响起洛神瑶的声音:“你的七重宝塔将我们牵引到这里,可囚禁萧龙渊的缘法消耗也让我和颜缘再不能降临。我不愿意让琳儿再消耗缘法招引我们。不过几十年,萧龙渊就会破蛋而出。到时,只有你独自应付。”

我点首道,“那时,我会用自己的手再封印他一次。”

魏峥嵘才是昆仑的对手,萧龙渊只是昆仑的一颗绊脚石。

我转向那五颗蛋,黑蛋道:“你胜我一子。乌云城归你了。我将海底的法门传授与你。”

我道:“你留着吧。十年后我们再公平一战。乌云城的妖怪我会量才使用。昆仑不似剑宗,也不似你。”

我离开了念想世界,从瓦砾里挣扎起身,萧龙渊在这个世界荡然无存。我的身形由虚返实,心力仍是憔悴之至。

琳儿支撑我起来,我们互视,我道:“要好久才能重逢瑶仙和颜掌门了。”

她默然了会,与我一道高举无限轮锤。

我勉力向剑宗众人、向乌云城群妖,向天下群修道:“萧龙渊被我镇压,永远不能现世了!愿护持天下安定,共证大道,从我昆仑游者,聚集到我的锤下吧!山河榜结束了!”

那九头鸟不服,喷吐着毒火冲上来复仇,我青狮甲上的游戏弹丸飞出,化成九剑,如九个钉子钉住她九头。

殷元元和檀鸾将她擒拿下去。

麟圣佝偻着背脊,伏身向我臣服,“我率乌云城群妖降于昆仑。”

我道:“狐部已降于我,蛇部妖我继承自萧龙渊。你谈何率乌云城群妖降于昆仑?”

麟圣目光闪烁,只好道:“我率麟部妖降于昆仑。”

乌云城群妖稀稀落落,无精打采地道:“我们降于昆仑。”

我点首,“昆仑受你们降了。”

文侯示意,一众昆仑门人欢声雷动,附从我们的群修也如影子一般帮腔呐喊,倒也气势雄壮。

龙虎宗的清薇真人与上官翩翩降临。

剑宗的小云掌门率晓月、徐绍基一众降临。他略向我施礼,道:“这届山河榜道魔相争,祖师纷纷离去,所幸邪魔都已经降伏,中土无恙。但愿往后宗门和睦,从此天下宁静。”

我回礼道,“满目都是山河疮痍,昆仑也愿天下从此宁静,一切生灵修养生息。我们各回各家,都散去了吧。”

小云掌门旁的傅真人道,“原长老,山河榜似乎还有若干细事未妥,不便就此散去。”

我反问,“还能有什么事?”

傅真人望了下宇文拔都,斟酌了下道:“原先昆仑的西军和剑宗东军两面攻打乌云城,如今萧龙渊已去,乌云城的归属当议,此其一;赤凤神走脱,那混沌凶兽恐生不测,需要设法擒拿,此其二;妖族又七圣会之名,如今龙族负气而走,他日必祸中土,宗门须要预做准备,此其三;大正皇帝仍在贵宗洞天盘桓,应当迎回帝都,此其四。这四事不商量停当,山河榜仍不算完结。”

我厌倦道:“这是红尘的世界,不值得宗门议论。且让诸侯们过了山河榜期限后再议吧。”

文侯接口,向傅真人、向宇文拔都道:“这是七人会的事情,我们入十月再去帝都商议。”

傅真人讨了个无趣。宇文拔都向文侯笑道:“也好,那我就早走一步,班师回朝了。如今西军兵强马壮,我所不及。你们要忠心守护朝廷。”

我在文侯之先,向宇文拔都道:“昆仑守护的不是朝廷,是天下。昆仑的西军绝不挑起战端。”

宇文拔都大笑,向众人告辞,走向东方的海上要塞。

龙虎宗的上官翩翩走上前来,向我们道:“那龙虎宗也向天下人承诺,无人犯我,我们也绝不用那几颗假想心。”

真人们都知道她说的是什么。

“善。”众人道。

清薇真人与翩翩彬彬还礼,再无半句,转身离去。

小云掌门与林真人等也向众人告辞,“如此,便三十年后的山河榜上见。”

我注视剑宗众人,“异日贵宗必将另有一幅顶天立地的大气象。”

小云掌门道,“千潭印月,同参共证。千峰竞秀,万壑争流。异日英杰辈出,又有谁敢独美。”

我与他互相施礼。

剑宗向天之南,昆仑向海之北,余人星散。云霞般的修真者队伍渐渐消失。

第二十六届山河榜完结。

第四二八章 一团乱麻

昆仑门人返回了赵地的大本营阳秋城,强打精神的我松下心来,不久就陷入了定中。

待我出定,已到了十月头上。

如今我和琳儿暂住在四海观中的一处幽静偏殿。我仍虚弱,不能运用神通,无限轮锤透支了我的心力,心神恍惚,似梦非醒,如聋似哑,不应外物。有时在院中漫无目的地游荡,有时莫名其妙的哭泣起来。

琳儿一直陪伴着我。到了十月中旬,我真元渐生,精神渐复,如同大病初愈,可还不能开口说话。她将颜缘掌门留下的书籍都搬入偏殿,念给我听。有些是四海北荒的异谈,有些是道门的掌故和制度。

十一月的午后,她拿了一样东西进屋,道,“还剩下一点,没有费我的苦心。”

我惋惜道,“可惜剑灵已经没有了,重铸也不是原来的剑了。”

纵然琳儿已至真人境界,在乌云城的茫茫废墟中觅回银蛇剑的碎片也如海底捞针一般,可她硬是执拗地找到了。

琳儿欣喜地抱住我,“你回来就好了。”

我反搂住她,两人温存起来。我们家的那只妖猫捂住眼睛躲到床根,又好奇地从眼睛缝里看我们。

深夜,赵地的枭又叫起来。琳儿枕在我怀里,甜甜道:“重铸还是要重铸的,没有银蛇剑,我总觉得你缺了点什么东西。我的金乌剑不能少了个伴。”

我轻笑道:“最要紧的东西又没有缺。”

她也笑了。

我们沐浴、更衣。我烹茶煎点心,琳儿捧来几个月积压的文书。我耽误了好多时间,如今要通宵达旦、日夜不辍地追赶。

我不急着看文书,问琳儿,这两个月发生了哪些大事。

琳儿也不急着回答我,反问我道:“原君,我们和魏峥嵘交锋是最要紧的事情。往后几十年,你我应当进入七重宝塔精进修炼,早日返虚,才好应付他。宗门和红尘的事情,我们怕是没有太多精力应付。你要择贤任事,不能陷的太深,误了正题。”

我道:“我打算在红尘停留三十年,安定住人间的乱局,整理好昆仑往后的格局,再行别离。山河榜上我们只取得了势,交给其他人接手,我不放心。怕他们走错了路,或者散了人心——自我们镇压萧龙渊后,天下过半的修士附从我们。魏峥嵘没有降临前的剑宗落入了守势,其他门派更不成气候。趁这时机,昆仑应该巩固基业,凝聚原来各异的人心,将天下大半仙苗纳入囊中,为未来百年的七重宝塔播种才是。我们的起步比魏峥嵘迟,只好求势力大了。”

琳儿叹道:“看来只好如此。北荒的妖怪、全祖的种民地、世家们和各门派割据的土地、眷恋大正王朝的郡县,制度千差万别,人心隔绝悬殊,没有你我的强力捏合,其他人怕也驾驭不住。”

她向我道:“你镇压萧龙渊,入定之后,天下局势一日千里,昆仑忙于稳固战果,又无主心骨,犯了不少小错,贻误了不少战机。南宫磐石在山河榜期间就回到了他东方的军队,兼并了大量原芷的部众,驱逐了宇文拔都的监军们。再挥师南下,打着昆仑的旗号,占有了整块齐土,全换上了自己的党羽。昆仑一个人都插不进去。昆仑的长老们偏偏记得南宫磐石是你的盟友,不敢动他,放纵他成事。”

我问:“剑宗的宇文拔都也坐视不管吗?”

琳儿道:“宇文拔都宣布讨伐萧龙渊大胜,带着他所谓的得胜之师,回到帝都,忙着把持朝政,将汉中、帝都、襄阳、江南一线的土地连成一片,晋升武侯,担待起大正的摄政来。剑宗的真人们无暇理会,默认了这事。”

“谁给宇文拔都的爵位,谁让宇文拔都担任的摄政!难道大正皇帝不在昆仑手里,让他趁乱跑了吗?”我皱起眉头,姬真人智计绝伦,怎么会如此粗疏。我当初就是打着挟持大正皇帝的心思,将他们一干君臣掳进了昆仑的洞天。

琳儿冷笑:“那个傅丹朱还好好待在昆仑呢。妖猴德健大概怕我算账,倒是不做升官游戏,先一步溜了。”

我怪道,“那宇文拔都自封摄政,与篡位何异?”

琳儿道,“宇文拔都另找了一个皇帝,就是剑宗的那个傅精卫真人。他说什么傅丹朱去昆仑游玩不归,朝廷不可一日无君,迎接了皇太祖二进宫,宣布傅丹朱升格为太上皇。我翻过爹爹留下来的史书,人类历史上倒有过这种事情,也亏宇文拔都想的出来。我们洞里的那个皇帝没用了。”

我眨眼道:“没用了还是要养着他。好歹我是他师傅。”

琳儿,“我可不做他师娘。”

我问琳儿,妖族那边的局势如何。

她道:“银麒麟投降我们后,我把他们的部众打散,分入自己的妖中。银麒麟一伙倒老实安分,没有异动。”

“南宫磐石引荐的子非真人一众可至昆仑了?”我忽然问道。

“司马琴心在阳秋城中。子非我真人一众停在齐国的海滨。你没有出来视事,他尚在观望,昆仑也没有别人敢迎他。”

“那倒还好。”我当即写纸鹤给南宫磐石,许可他在齐国一切自专的特权。

没有南宫磐石在山河榜临阵倒戈,昆仑绝不能压倒其他宗门。

他变卦杀原芷,替昆仑翦除了日后的大患,为我所不能为。

又引星宗一支入伙,壮大昆仑的势力,给我们吞没全部星宗的口实。

有这三件天大功劳,我须忍下性子为了昆仑用他。就让南宫磐石去和宇文拔都应付吧。

我向琳儿道:“看来,你还是要做傅丹朱的师娘。我不承认宇文拔都扶持的傅精卫是真皇帝,我们手上的大正皇帝才是真的。这桩事情,昆仑要好好与剑宗议。”

“讨厌。”琳儿道。

琳儿生气的样子煞是迷人,我温柔道,“好吧,那他不做皇帝,你说谁做皇帝?”

琳儿想了下道:“傅丹朱的妹妹柔福公主不是嫁给了南宫磐石吗?听说,他们已经有了孩子。”

我冷笑道,“看起来南宫磐石也可以做大正王朝的摄政了。”

我的笔停顿在纸鹤上,不再写下去,只把前半截纸鹤寄给南宫磐石。

我道:“大正皇帝的事情再议。我们先安定住南宫磐石的心。琳儿,我们昆仑各位长老都在何处?”

琳儿道:“长老们不知道你回复状况,各守原来责任,在各处不敢擅动。阳秋城只有从山河榜回来的那些真人、元婴。”

我道:“那好。我们办个茶会邀请城中的各位长老,商议往后的昆仑制度。昆仑已经远远超出了原来的格局,应该随时变化,才能应付新的局面了。”

第四二九章 新制

茶会之上,皆是昆仑山河榜的功臣,从姬真人、知真人、乐真人,到景小芊、常欣、七尾苏、司马琴心,乃至刀惜春、尹小过、智丈大师等。

见我神采奕奕,众人全轻松下来。我不爱闲言,众人饮了一圈我和琳儿的茶茗,我便问起诸人对天下局势的看法。

如今宇文拔都回师帝都,剑宗与昆仑隔大河相峙,中土成了两个皇帝南北分治的格局。

姬真人道:“原真人,山河榜结束不久,我本来有一个建议,让文侯领军带大正皇帝抢先一步赶到帝都。其他真人阻我,酿出了今天的大错。”

“姬真人,你计谋多端,可不谙世俗军略:当初昆仑从西域一路进军乌云城,训练大军,赏赐群修,看似点石成金,化水为油,其实仰仗的是长老会筹备多年的钱粮军械,不过借仙家之力转运方便。可乌云城后多年积蓄告罄,如今已经是强弩之末,无源之水了。更何况,昆仑得了燕赵全境,也一体揽下了纾解燕赵两地百姓困苦、重建废土的职责。汇集流民,羁縻群妖,建立宫观、重开灵脉,每一件都要用度,再支持不起旷年累月的大征伐了。”

知北游真人平静道:

“这不是你当年与龙虎宗诈取夜郎城的情势。数月前原真人不能视事,我们若仓促纠集一只军队进取帝都,纯是行险。一旦不胜,没有消化战果的昆仑便要陷入与经营南土数百年的剑宗的大战。恐怕不待原真人今日的茶会,我们费尽心思赚来的大势就土崩瓦解了。没有原真人,我们未必是剑宗那些真人的敌手。”

姬真人不乐,望向我,“原真人,一念之差,就是数百年迁延。往后要去帝都,不知什么岁月了。”

知北游道,“水中捞月,似近实远。”

我暗想,知北游能长居长老会首座,并不是浪得虚名,他见识也在颜掌门之亚。姬真人能揣摩修真者的人心,却不体谅凡人的困苦,更不知道财米油盐不是随意涂写的数字。姬真人是飘逸轻扬的面目,这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的了。

我向两人敬茶,道,“是我不好,误了昆仑的正事,我向姬真人道歉,也向知北游真人道歉,向诸位道歉。”

诸人忙称不敢。

姬真人笑道:“若没有你一战降伏萧龙渊,天下震惊,我们也不能借你的势头。比起那缥缈的魏峥嵘,天下人更相信看得见、摸得着的你。你虽不到返虚,已可驰骋天下一切真人,连敖饕餮、上官天泉也只能望你项背。既然你回来了,我们从长计议,大有彻底压倒剑宗的希望。到时,纵然魏峥嵘回来,也是孤魂野鬼了。”

我又向知真人谢道,“我出生海盗,向来没有礼貌,往常我待首座有不恭敬的地方,请你宽待。知真人的劝阻,及时浇灭了我大胜之后的虚浮之情。我该早日证得返虚,昆仑才能稳实。急切求霸,反欲速则不达。”

我向姬真人道:“姬真人更进一步的心愿极好,但我怕要让您失望了。知真人老成,往后昆仑与剑宗相持,终究要依靠全天下的仙苗,我们纾解半个中土的百姓困苦,重振百业,是长远的根本大计。”

姬真人和知真人各有影响的大众。我这话也是讲给他们的影响众听的。

姬真人呵呵。知真人赞道:“不枉你继承了祖师的衣钵。昆仑有望。”

我向席中人道:“既然错过了袭取帝都,我们就死干尽转瞬席卷天下的侥幸之心吧。往后三十年,还须内政为先。不经营北中土三十年,昆仑绝不南下一步。”

席中人神色各异,却无人反对。

于是我接着道:“治理红尘,是人间文武的事情,我们让依附昆仑的文武各家选贤任能便是。可宗门不整,文武各家也不能尽情施展他们的手段。打理内政,须从整顿宗门做起。昆仑如今包囊各门各派,已远超出当日的格局;祖师如果在世,也必定大刀阔斧地更改制度。我想,掌门、长老会、院殿、宫观,都须要与时俱进。这里都是昆仑最有分量的人物”

我这一番话,席上众人却是面色欣喜,一律附和。自颜掌门陨落之后,声势无两的昆仑竟没有掌门数月,的确尴尬。山河榜的功臣殷切期待赏功,降妖也不安等待他们的下场。这一切都得有一个交代。

知北游道:“祖师在世,犹如君王,掌门如总览庶政的宰相,长老会如监督门人的御史大夫,院殿是九卿大臣,宫观是地方郡守。如今没有祖师,你的名分、功绩、道行,昆仑没有第二个人可及,我们唯你马首是瞻,共图大业。但宗门不是人间朝廷,不是一人的家天下,是共求长生的道团,你有过失,长老会也不假情面地指摘。”

我点首,“知真人这是正论。我不愿高高在上,不亲事务,愿担任掌门,与诸位一道身体力行地经营昆仑,栽培门人,严肃戒律。”

祖师超然于长老会和掌门。我没有祖师的道行,于是选择总览事务的掌门。这位置不高不低,绝没有俯视长老会的态势。但凭我的分量,我这个掌门依旧是压过长老会的强势掌门。

不出所料,连乐真人都没有二话。

“接下来是长老会。按惯例,宗门一切大事,需要长老会商议。祖师在时,虽然常有天马行空的决断,并不破坏规矩。我不如祖师,更不敢侵夺长老会的权责。我只是以普通长老的身份建议。”

我和琳儿、文侯商议过许久,以下是我们一道议论出改革长老会的设想,

“如今天下群修归心昆仑,昆仑的元婴、金丹数倍于往日,山河榜大胜更脱不了客卿们的大力支持,理所应当颁授长老的资格,报酬他们。那长老会的格局也该扩充,阶次也要分明。过去的长老会,凡是可堪传人道术的金丹都称为师,都入长老。一入长老,又无分金丹、元婴,没有差别。

如今,跟随昆仑立功的客卿,不管金丹、元婴,都入嫡系作为报酬,但依照旧例都授长老,就未免太滥了。那样的话,长老会挤满了上千人,什么事情也议论不成,长老会就等同虚设了。

我建议,往后,长老会分为首座长老、上座长老、大众长老三等。

首座应由昆仑资历最深,不在闭关的真人担任;

元婴无分原来是嫡系,是散修,一律升上座长老;

道胎也无分原来是嫡系散修,一律改称大众长老。其余金丹,可堪传门人道术的,仍称师,但没有长老资格。”

如此,长老会控制在上百人,上座数十人,效率大增。

不分客卿、嫡系,那样散修元婴也能在昆仑说有分量的话,分享更大的好处。

一般的散修金丹虽然捞不到长老,但有了昆仑嫡系的身份,与门人无二,超出了他们过去的待遇。老门人受昆仑栽培甚久,拔尖者捷足先登大众长老的位置,并不吃亏;怠惰的门人也好有个警醒。

景小芊、檀鸾称善。

我向知北游道,“我师尊药师真人不愿理事,首席长老的席位仍非您不可。”

知北游与乐静信互视,也认可这个新的长老会方案。

我接着道:“我观颜掌门遗书,记载道门的院殿制度,政事有戒律院、度人院、荡魔院、法藏院,道术有五行院、烧炼院、符咒院。不愧是包罗天下道术的大道团。

如果没有祖师的谋划,各位的协力,我们昆仑长久局限在西荒,恐怕会沦为只通烧炼的小道团。如今昆仑要执掌天下道术牛耳,就不能仅有天工院和药王院,还要增设五行院和符咒院,才能对天下仙苗因材施教,发挥他们的长处。

祖师在世,已组建好了荡魔院和度人院、法藏院。我看还要再增设一个戒律院,才能完全。”

乐静信怪道:“昆仑向来没有戒律院,全是长老会执掌戒律。为什么要画蛇添足,增添一个戒律院?”

我坦然道:“当年昆仑局限在西荒,规模狭小,长老会便足以执行戒律。当年门人稀少,彼此相知,甚至不必有戒律,门人也不敢在熟人中胡作非为。如今四海四荒的群修都汇聚入昆仑,我们门人变得杂多,人与人也不相熟,长老会的精力也不能耗费在无数诉讼和纠察上,误了共商道团大计的要紧大事。所以,不得不有戒律院。”

乐静信道:“那你觉得戒律院主,谁堪担当?”

我望向琳儿。

她道:“我可以。”

乐静信不悦。知北游却笑道,“这个人选十分稳当。如今我们昆仑入了大量妖怪门人,琳仙的道行无人不服,琳仙的血统也让群妖慑服。如果别人,没有一个如她了。乐真人,你做戒律院主的话,妖怪们能服你?”

乐静信不言。

知北游抚着乐静信背道:“我们为昆仑各种事务烦劳,是报答昆仑栽培我们的责任,怎么可以沉迷在琐事之中不能自拔,反而耽误了自己的修炼。如今原真人传授我们七重宝塔法门,点开了证道的窍门。我们往后的精力也该放在修炼,江山代有才人出,红尘的事情,也要渐渐交给小一辈了。”

姬真人称是。

最后是宫观的事情。我望向景小芊、檀鸾、刀惜春、尹小过等,道:

“各位的门派为我们昆仑立下了汗马功劳,昆仑永远不会忘记。我们不但想报答各位,将各位升入我们长老会的上座、长老,还寻思出一个报答各位门派的办法:

从此凌虚派、常山派、泰山派、玉真派之外,可另立凌虚宫、常山宫、泰山宫、玉真宫,都是我们昆仑的下属宫观。往后各位门派愿意入我们昆仑的人,投入对应的宫观,就是我们的嫡系。各门派的弟子除了自己的传承,还能继承昆仑的传承。”

景小芊道:“为什么要麻烦地另开个宫观?散修的宫观径直转成昆仑的宫观不就好了?”

檀鸾道:“景上座,你是无牵挂的人。那样,各门派的老人会觉得如此是卖了祖宗的基业,被昆仑并派了。原真人才想出一个变通的方法。”

刀惜春问我道:“原真人,你这个建议,各门派丧失了虚名,但得到了实惠。你们昆仑又有什么好处?不相信,纯是好心。”

我道:“不错。各派的宫观并入昆仑后,就像众水汇入了大海,无分彼此。你们的门人就是昆仑的门人,但此后各宫观的观主都由昆仑长老会任命。你们门派的一切产业也全归昆仑,你们若有属民,往后都是昆仑种民。”

刀惜春冷笑,“你这是削藩。”

我点首道:“无数群修求之不得的削藩。所以,昆仑并不强求,愿者上钩。”

从依附昆仑的小门派做起,再到大大小小的世家,我会主导昆仑将他们全化成直属于昆仑的宫观、将他们的土地人民全化成昆仑的灵脉和种民,将未来的争端消弭。我的交换条件就是与昆仑门人一般的传授,与昆仑长老一般的权柄。能者上,不能者下。

“你们有三十年时间考虑。”我道。

十二月,各处的长老汇聚到阳秋城,长老会通过了我提出的改制方案。

此后,我担任昆仑掌门,总览一切事务。琳儿任戒律院主,纠察一切长老、门人。

知北游任新一届长老会的首座长老,一切元婴不分内外,都称上座长老,一切道胎,不分内外,都称大众长老。

度人院主姬小艾,知院常欣。选拔仙苗,举行试炼,传授道术。

荡魔院主景小芊,知院檀鸾。持掌门法旨征调各处道兵,讨伐邪魔。

法藏院主姬琉璃。管理典籍、账簿,为掌门顾问。下属通事殿,柳子越为殿主,诶掌门书记。

并天工院和药王院为烧炼院,院主药师真人,知院殷元元、陈唯一。

新设五行院,延聘子非我真人为院主。

新设符咒院,延聘麟圣为院主。

各宫观观主管理各属地种民、训练各属地道兵。

到了次年一月。景小芊、檀鸾献上了凌虚、常山两派,改派为宫观。我仍然命景小芊、檀鸾担任两大新宫观的观主,只是他们在荡魔院事务繁忙。我另派遣邬元甲、叶里雪担任两大宫观的监院,代理宫观事务。

接下来,就是妖族的事情,还有和南宫磐石的会晤了。

第四三十章 东巡

昆仑这边称正泰六年,剑宗那边称诚意元年。到了是年入秋,我和琳儿邀请姬小艾吃茶,托付我们两人东巡后的事务。

昆仑与剑宗虽无战事,但分南北对峙既成事实。昆仑接手了妖国未曾在大战陷落损毁的漫漫长城,从燕地至赵地固若金汤。唯有长安一线城池欠固。

祖师在世,昆仑曾经谋划将悬圃灵脉移至西域,立下根基,加重昆仑在中土西面的分量。如今祖师离世,门中没有返虚,无人有道行能将那巨山跨越西大洋,平稳挪移数万里,只好暂且搁置。我遂遣乐真人坐镇西陲,经营长安以南城塞。

十年之内,只能因陋就简,将阳秋城四海观作为临时的昆仑大本营。赵地灵脉分散各处,各院殿门人也不得不定期出差往各处修炼。

诸多事务上了轨道,我和琳儿准备离开阳秋城,去东方巡视巫马钜子重建的乌云城,去安抚归顺的燕地妖族、去招募残余的北荒妖怪、去齐国拜会南宫磐石、与他一道谋划招揽东大洋星宗残余的事宜。

我将那黑蜘蛛坠子交付给了姬小艾,命她用十绝阵图训练度人院的门人,为三十年后的山河榜未雨绸缪。

在我心目中,度人院主姬小艾也是未来掌门的理想人选。我和琳儿去七重宝塔修炼后,一门的事务也要托付给她。交付十绝阵图给她,也是我期望姬师姐早日晋升真人。

姬小艾感慨地接过这枚十绝阵图。从诸葛玫、方琼、妖猴、梅芜城、再到原芷,经历千辛万苦,这图终于落到了昆仑的手上。

“她最后还是把图给了你。唉,可叹她才离世一年,天下几乎没有几个人记得她了,三王千年求索,最后一场梦幻泡影。我们当立一个塔纪念她。”姬小艾道。

“不必。生者是死者最好的墓碑,她一直活在我心里。”

我道。

琳儿不语,脸上也没有悲喜。我们之间达成了默契,两人相处,谁都不会提原芷。我独处思念原芷,琳儿不做干涉。

姬小艾摇首,“看来,她虽然死,却在你心里永生了。”

姬小艾又道:“已经有一年了,你这个帝师还没有见过大正皇帝。如今又要远行,不知道何时返回。临走前,你须见他一面,毕竟昆仑还用着他的年号。三分之一昆仑领土人民是我们的种民,三分之一是琳仙统帅的妖怪,但另有三分之一在名义上还是皇帝的郡县子民,他们不知道修真者,只知道官府。”

姬小艾已经将她的土地、军队、人民尽献给昆仑长老会,与道士无异,只是暂留着文侯的爵位,笼络大正王朝的人心。

昆仑的土地大半不是大正皇帝赐予的,全凭我们的力量夺取,那些领土的妖怪和百姓对大正王朝素无感情。所谓昆仑治下的大正郡县,集中在长安一带,但这里没有经历战乱,是昆仑百业最繁华的土地。这些郡县的重要长官全出自姬小艾的幕府。不过更多的小官却不是她能左右,许多人已经逃亡去南面的宇文拔都领土了,无数乡县无人治理,盗贼蜂起。

我道:“正好除旧布新。”

姬小艾劝道,“你应允过长老会,不将种民制扩展满天下,莫要食言。郡县制与种民制各有短长,不可偏废。种民淳朴勤勉,能为昆仑足食足兵,耕种药田,开发灵脉,但欲望寡淡,就没有上进之心;郡县之民多欲多扰,追新逐异,满身都是酒色财气,可正是如此,他们才能流通百货,振兴百业。全祖期望的是民至老死不相往来,鸡犬之声相闻的桃花源。可剑宗就在一旁虎视眈眈,容不得我们复古。”

我笑道:“我明白这个道理。我说的不是废除郡县,而是架空大正皇帝的统治。我们借用他的名字是安定郡县人心,他的人就像熬汤的肉,敖了汤就不必吃了。反正我依旧是帝师,我的法旨在世俗的效力和他的圣旨一般无二。过去姬师姐征伐西土,幕府里全是十家人才,把长安治理的井井有条。如今长安的官既然跑了,我们正好向全天下延聘治理郡县的文官。”

“你的意思是?”姬小艾好奇道。

我道:“效仿我们昆仑的长老会,邀请归附我们的十家组成一个新的治理北中土郡县的长老会,由他们录用和考核郡县上各个衙门的文官。其实,大正王朝的科举废弛已久,各地的官员全是出自诸侯私意。昆仑不过将过去选官的幕府替换成了十家联合长老会。十家不乐出世,积极入世的人物比比皆是,那昆仑就放手让他们经营红尘,施展所学:墨家的出工部的人、货殖家、农家出户部的人、兵家、武道家出兵部的人、刑名家出刑部、大理寺的人、儒家、纵横家出礼部的人。操办丧葬、抚养孤儿孤老是空门的事情。昆仑只要监督人数不多的十家长老会就是了。”

琳儿道:“姬师姐,这其实是我爹爹的主意。祖师在的时候,他藏在心里,不曾说出来。如今改头换面,挂上了原君的名字。”

姬小艾思索:“这样的话,大正的皇帝也就成了彻头彻尾的虚君,我们也有了赏赐依附我们的入世十家的东西。倒也可以试行。”

我道:“我想宇文拔都摄政,也不过凭自己意思选拔文武百官,不过是大一号的幕府。我倒要看看,是十家合力治理得好,还是他一人心力治理得好。”

姬小艾道:“我们如今只有一半的十家。”

我道:“等十家长老会立下事功,更多的十家会从南面、从四海四荒投奔到昆仑这边的。所以,我不见大正皇帝。十家要明白,是昆仑赐予了他们治理天下的权力,而不是皇帝。姬师姐,我们东行,劳你牵头招募十家长老会了。”

姬小艾道:“也罢。那我就等你们回来了。”

我点首道:“那时昆仑的北中土彻底稳固,与南面的宇文拔都摄政或战或和,我们都有底气。”

我与琳儿踏上了东巡的旅程,我与她依旧是狮无名和瑶小妖的打扮,只显露寻常炼气士的道行。

如今我的随身法宝更换成了青狮甲、无限锤和银葫芦。银葫芦传承自道门,经历全祖师与观水祖师,到了我手中,从此我将银葫芦定为昆仑掌门的凭信。

第四三一章 出海

物换星移,我与琳儿缓缓而行,跋山涉水,穿州过府,经过了无数人类与妖怪的聚落。

有时我们持昆仑的符印在雨后春笋般冒出、从散修门派转化而来的道观挂单,暗中观察各处观主的才能与忠奸,贤者褒奖,不贤者由本山的监院代替,谋逆者遣戒律院荡平;

有时我们混迹在一个又一个妖族部落,随他们四处迁徙,避开人类的城邑,寻觅合适栖身的灵脉。

之前,琳儿派遣七尾苏、象王、牛王招抚燕地各处的妖怪,发誓不得食人,归附昆仑者即可留在中土。

各处道观占据了最好的灵脉,大大小小的妖族部落不得不相互侵伐。弱小的部落瓦解,妖怪和灵兽被各处道观收纳为道兵,和种民混居在一起;壮大的部落受到琳儿麾下的妖王关注,逐个充实入他们的妖国,获得封禅书的神位,分有了北中土峻岭、深窟、莽林、大泽洞府,与人类相安无事。

白昼我和琳儿混迹在人和妖之中,夜晚批阅本山寄来的纸鹤。院殿宫观如星辰各自运行,我们做旁观的隐形人,只在必要时候出现。

道行越深,越觉自己之浅薄。我们修消泯自他的七重宝塔法门,入真人境界之后,已超越了行止坐卧全是修炼,达到了见众生天地,道行随之增上。

数年分分合合之后,燕赵国野都安宁下来,渐有各地的商贾往来各处道观与妖族洞府,贩卖百货,交易灵石。各处灵脉作坊也相继重新开工,商路上出现了越来越多的木牛流马和铜铁傀儡。

商路通畅,通衢之处又出现了城镇,城镇又多出林林种种的客舍、商铺、作坊、酒楼。这既非道观属地,也不是妖怪巢穴。十老会的人持着正泰皇帝名下的官印,来到这些城镇。

十老会是十家组成的治理北中土的长老会之称。他们在这些城镇征起商税,修起沟渠,建起巡哨,缉拿盗贼,把它们变成新的北中土郡县。

正泰八年春,我们到了燕地的百业中心,新乌云城的脚下。新乌云城建在废城之东,东大海的海滨,有铁桥与宇文拔都当年征战妖国时废弃的城塞相连,驻泊着绵延数里的宝船。全出自归顺昆仑的巫马钜子一伙的手笔。

魔塔裂解时荡然无存的不空寺再度重修,如今一跃成为新乌云城最庄严恢弘的道场。那智丈大师也晋升入了元下,他在乌云城救死扶伤,慰藉众心,深受一城之人敬仰。

不过智丈大师几次三番推辞昆仑长老会赐他上座长老的邀请,坚持空门准则,在红尘度下下根器的凡人和小妖,昆仑长老会只能顺遂他的心愿。

我寻思智丈大师不愿彻底拜入昆仑,也有维持南北空门完整的深意。往后与南中土互通消息,也需要多种管道,于是我就不再勉强智丈大师。

新乌云城的港口密布着各地的商团会馆,其中还有上官家的亿万钱庄的船。我和琳儿我与琳儿在乌云城舒心畅意地游玩了一个月,在港口分别。她将独自搭乘昆仑背景的卯记钱庄的船去北荒东部,调停和招揽在那里混战的妖族;我也将独自搭乘亿万钱庄的船,南下侦察南宫磐石的领土。

此时,我们离开阳秋城本山,已过了一年半载。拖了如此长时日才去见南宫磐石,也是我心中隐隐有不愿意面对的害怕

——如果南宫磐石真是银龙,我当如何处置他?

琳儿道:“原君,此去齐国,你一定要以昆仑为念。你是昆仑的掌门,不可意气用事。”

我道:“这不太容易。”

琳儿叹息:“那和我约定,平平安安地从齐国回来。”

我和她拉钩为誓。

她定睛望着我,“有时我在想,如果原芷没有死,而是我在原君眼前死去了,说不定今日你念我更深了。”

我怨道:“别说胡话了。琳儿的好对我刻骨铭心。你放过原芷吧,她就算深些,也就是多刻了几根我的骨头,能刻一根已经很痛了。”

琳儿不提原芷许久,她并不是吃醋,还是有别的意思。

琳儿道:“初时南宫磐石选择杀原芷,我倒很是乐意。如今回想,是我大错特错,凭她的死,她在你心中永远超过了我。”

我道:“是你无谓的烦恼。或许原芷压根不在意我,她的心中只恨三王大业不成。如果放下你的执念,你会和我一样清楚,让云仙客杀原芷是比杀魏峥嵘更好的选择。魏峥嵘未必能除;但除了原芷,昆仑少了一大劲敌。不然,燕赵之地不知道如何要如何纷乱,我们昆仑是没有力气再来应付这个混世女魔王层出不穷的诡计了。南宫磐石的眼光的确胜我一筹,这话我只告诉你。”

琳儿笑道:“刚才我是调戏你呐。对生者的爱,和对死者的怀念是浑然不同的事情。抱着活生生的我,你是因快乐而快乐,我全都是真材实料;对原芷的怀念,是你因哀伤而快乐,在你的心中她一点坏都没有了,全是对你好的完人了。

你既然知道放下执念,也应该明白,你若苦恼南宫是银龙,倘若南宫磐石真是银龙,他恐怕比你更加苦恼,更加害怕、更加恐惧。当初,南宫磐石迫于形势投了我们昆仑,如今他骑虎难下,再不能背弃我们。那他要时时刻刻面对追索性命的仇人,还要克制自己的心意不能泄露半点。这是多么长久的煎熬。”

我道:“我懂了。如果南宫磐石欠我,他更怕我,更容易受我拿捏。只要南宫磐石一天怀着天下,他就越要服从我。”

琳儿道:“你是他的债主,他的一生都要还你的债。”

亿万钱庄的船抵达了齐国第一大城登云城,南宫磐石并不在登云城。我接到昆仑寄来的纸鹤,不久前,齐国的太王南宫腾蛟陨落,南宫磐石去了东海上的南宫老巢神风岛守丧。

我全不愿意吊唁南宫腾蛟,依旧一身狮妖打扮,从容观光齐国风土人情。南宫磐石归顺昆仑,齐国也向北中土往来之人开放。我一个狮妖走在城中,齐人虽然指指点点,倒没有惊慌失色,也没有官府缉拿。

各处郡县官吏皆是南宫幕府中精明强干之人,不过北中土十老会得势的风声也传遍了齐国的国土。这些郡县官吏也多是十家之人,私下里纷纷议论哪一处的待遇优厚。自然,十老会不仰幕府鼻息,任用官吏全是自家门派,薪水一律从优。有些人心思动摇,辞去南宫幕府的职位,从齐国投奔向我这边。还有些人眷恋几代服侍南宫家的君臣之情,不肯离去。

从昆仑的纸鹤我也得知,长安空缺的官职迅速地填满。无论是宇文拔都的幕府,还是南宫磐石的幕府,大量能吏见利心动,都跑向昆仑这边。宇文拔都那边跑来的最近少了一些,因为宇文摄政宣布,离开南中土的官吏一律视为叛国,抄完一切家产。

南宫磐石似乎忌惮昆仑,不曾阻拦幕府僚佐流动,只是把酬劳拔到和昆仑一致。

不知觉间,我来到了齐国广陵城,是我出生的故地,持昆仑的符印,在一家叫琼花观的道观挂单,这是齐国的第一大观。

几年之间,齐国也冒出许多昆仑的道观,其实皆是过往星宗的道观改头换面。子非真人未至阳秋传法,司马琴心担当起了昆仑五行院的知院,他另推荐原来的星宗师友住持齐国的宫观。

这座琼花观如今是原星宗的元婴弇山人住持,昆仑另委派了王烟霞任监院。不知有意无意,弇山人又不在观中,反去西荒寻我师尊药师游玩,实权全落在王烟霞掌中。

他本与星宗人相熟,一观上下倒也太平。每三年一度的仙苗试炼,每年的灵脉审计,戒律院巡察,都没有差池。

王烟霞见过我狮子面目,知我来此挂单,早心领神会,遂奉狮无名为上宾,陪我游山玩水。

这一日,我和王烟霞,及几个琼花观门人正在观后花园饮宴,飘雪般的琼花拂面,王烟霞谈起此观历史:这琼花观可追溯自道门,当年道门一位闾丘道士住持此观,他的外孙女孟道士与红尘的夫君儒门方书生不谐,挺着肚子负气投宿此观,方书生百般苦求,也劝不回自家娘子。

忽有一日观中琼花盛开,孟道士也在同日诞下一个女娃。闾丘观主占卜得知,这女娃他日必能发扬光大道门,大喜过望,遂给女娃取名方琼,就是那位龙虎宗的掌门了。

琼花观人面上有光。我却暗自感慨,始终如一,当真不容易。

一位矮胖道士洋洋踏进花园,王烟霞等忙起身迎候。我的法眼扫过,摘下狮子头套,向那矮胖道士施礼:“子非老师,让您久候了。”

我们已经见过一次面。在我的法眼之中,他原来是任公子坐下的那只大鲲。

子非真人笑道:“我已知道你领群修求道的胸怀了,可你知道我为何稽留在齐国,不曾上你们昆仑传法?”

“请子非老师示下。”我道。

“任祖师在时,凭浑象仪凝聚星宗,星宗人可以自由往来各处星辰道场。如今浑象仪失落,星宗人或者困在道场,或者断绝前往道场的道路。传授寻常五行道术,司马琴心足矣;可传授上层五行道术,非有星辰道场不可,即便是我,也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所以我留在海滨,指挥麾下的门人寻觅浑象仪多年,可惜呀。”

山河榜上屈灵星被云仙客斩杀之后,浑象仪从此不知所踪。子非真人一定对寻觅浑象仪无计可施,没法为自己的派系觅得更厚的本钱,才不得不来见我。

我故意皱起眉头,“这关乎星宗各位道友的气数,尤其是那些困在道场的道友。星辰道场都在绝域之地,生类难存,几年不得离开,那些道友怕要遭厄陨落了。”

子非真人正色道:“星宗无主心骨而散,投昆仑只是权宜之计。如果你找到浑象仪,既解救了困在道场上的门人,也能秉持神器真正凝聚星宗,向昆仑传授最上乘的五行道术。”

子非真人得不到浑象仪,所以退而求其次,跑来协助我夺取浑象仪,充作自己的功绩。

我面现大喜之色,“这是我昆仑义不容辞的责任。但是——”

我又道,“——怕其他邪魔也觊觎这神器。”

子非真人知道这重宝的价值,其他星宗人物焉能不知。这几年没有千岁寒、敖饕餮等人的消息,莫非他们也在上下求索浑象仪,分不出身。

子非真人道:“正是如此,不可让他们捷足先登。不止星宗的其他几位真人,宇文摄政、龙虎宗人也对那神器志在必得:天下神器尽入昆仑,剑宗只剩下碧落剑一件神器,龙虎宗一件也无,他们不肯错过这最后一件九转了。”

子非真人又悄悄向我道:“这件事南宫磐石都不知晓,我趁他去神风岛服丧时特地来知会你。”

南宫磐石已有齐国,他再拿到神器,聚拢星宗门人,真是尾大不掉了。

我注视子非真人,“多谢真人厚爱,托真人之福,如果昆仑在群修之先寻到神器,真人您岂止院主,就是做我们的昆仑首座,都不为过!”

子非真人大笑,“我定当尽力。”

第四三二章 观星

此时此刻,琳儿还在漂向北荒的船上,一路上徐徐招揽经过之处的群妖。无论我的神念和纸鹤都无法到达她。

一旦踏上东大洋的寻宝之旅,我也难以与昆仑本山的门人联络。

我寻思了一宿,争夺神器不会兴师动众,各路人马只会派遣有限的精锐,最后往往演变成不伤脸面的擂台赌斗。各路人马各怀鬼胎,也难以合作起来,这不像是一个针对我的陷阱。夜长梦多,先到者先得神器,我值得冒这个险。就算上了擂台,我也不惧任何一路的真人,反而他们要害怕我。

我连夜把雪片般的纸鹤发给阳秋城的昆仑本山各门人,讲述我寻找浑象仪的决断,嘱咐我出海后的事宜。

姬师姐来信与我争论了三番。

她认为剑宗真正的依仗是魏峥嵘的回归,我们昆仑的要紧事体是借招揽天下仙苗之机,缓缓筛选出魏峥嵘的那个分灵,或者笼络,或者拖延他的修炼。天下神器没有一家可以望我们的项背,一宗掌门独自去茫茫不测的大海寻觅,未免因小失大。

我回信辩道,此行并非仅是为了浑象仪,也是为了收取和消化整个星宗,与招揽天下仙苗并不冲突。剑宗有那枚占卜魏峥嵘分灵始终本末的灵签,昆仑未必能将他抓在手里,但尽可能攫取九转神器,却是我们力所能及的。

更何况,姬师姐如果以为魏峥嵘可以依仗,那剑宗必有不少真人也以为魏峥嵘可以依仗,他们中的绝大部分人也会以为东大洋茫茫不测而不出蜀山。如此,我的竞争者更少,机不可失,哪容错过。

本山各处都有得力人选,唯独这桩事情非我这个掌门办不下来。

姬师姐无辞,只好祝我早日功成归来,主持与南朝的帝都谈判。

翌日,我打扮成狮无名模样,与子非真人结伴东行,踏上了东大洋。

子非真人显出鲲的模样,但缩成一只黑海豚大小。我盘坐在子非真人背脊,出入于波澜之间。曾几何时,我与原芷也与一只白海豚结伴,如今俱不知何处去了。

我与子非真人每日切磋雷法与五行道术。风浪平静时,子非真人便与往来海鸟交谈,询问异宝奇相。倏忽数月过去,我与他登上了昔日的星宗本山金鳌岛。

当年任祖师在时,星宗列强在他见证下,于此岛凭道术角逐掌门之位。如今,任祖师已逝,人人各回自家洞府,无人问津此岛。金鳌岛反成了星宗最荒凉的岛屿。偌大的岛屿,草木不生,并无半点灵气,处处是大大小小的坑洞,都是数百年斗法的残余。

没有了修真者,这岛就是一个死岛。这数百年,它其实也不过是一个最有盛名的角斗场。

“星宗的船才相当于掌门的宫殿,”子非真人叹息。

随我们登岛,这荒岛上人气渐旺,子非真人派系的修真者陆续抵达,都来拜谒我们。当然人数也不很多。和其他派系一样,绝大部分人都困在了各处绝域的星辰道场,不可能来这里。

来岛的门人奉子非真人命令,四处寻找浑象仪有时,并无一个见到那宝。只有一个叫多九的星宗门人向我们禀告:一旬前,他在一处浮星潮汐涨潮时捕猎鲸鲵,远远望见一个妖猴往潮汐里面去了。

子非真人色动,向我道:

浮星潮汐,是大瀛海与天上星河相聚的诸种通道,每次涨潮,潮水排空,与天上星河相接,宝船即可顺潮流入星河之中。浮星潮汐有数百种之多,每种潮汐各通向一处星域,这是道门锻造浑象仪前,修真者往来星域的唯一途径。但潮汐生灭不定,往往几十年几百年才有一番涨潮,涨潮时天地造化之力至大至浩,纵然元婴也消受不起,道胎以下更是要撕裂成碎片。所以锻造浑象仪之前,鲜有修真者飞上星辰。

“那一只妖猴一定是妖猴德健。”

没有第二只猴子有能力凭肉身渡过浮星潮汐。也没有第二只猴子好端端地要去没有一个宗门涉足的地方隐居。

只有妖猴德健才会去那,才能去那躲藏。

我问多九,“你在哪一处浮星潮汐邂逅的猴子?”

多九回忆道:“河鼓星潮汐,就是通往河鼓星的潮汐。”

子非真人道:“每年七月七日前后一旬,河鼓星潮汐必然涨潮。这潮水蕴含了不可匹敌的天地伟力,非真人难行。”

可惜,妖猴德健找的地方并不够安全。有真人铁了心要和他为难,每年还有一次上天找他的机会。

子非真人掐指算到:“如今是七月五日,还有十二日河鼓星潮汐落潮,原掌门今时不去,要等明年了。倘若那妖猴心血来潮,明年挪了位置,往后就难找到他了。”

山河榜后,全天下都知道妖猴与我道侣琳儿誓不两立,要做一场生死斗才会罢休。只是如今,琳儿已是真人,一字错在手。妖猴再不敢挑衅她,反而到处躲避,他们现在打起来,死的会是猴子自己。

我道,“算了。”

如今的琳儿并不把猴子放在眼里。昆仑也没有必要为猴子浪费精力。在天下的格局中他已经是可有可无的妖怪了。

子非真人忽然想起点什么,飞上金鳌岛最高的山峰,也是唯一一座宏伟的塔上。这是金鳌岛的观星台,他仰望河鼓星之气,失声叫道,“枉我是星宗之人,数月来竟然忘记了观星。原掌门,一看河鼓星上的气!”

凡人眼中星辰只是一团亮光,元婴能看见其上的沟壑。在我们真人眼中,观天上之星,如在高空俯瞰观大地山河。观大地山河,无一处灵气可以遁逃我们的法眼。观星辰日月,我们也错不了天象变化。

顺着子非真人的指点,我逐渐注意到河鼓星上似曾相识的气。我们都现出喜色,是浑象仪的气息。随即我们都显出了忧色,在河鼓星上似乎有一双眼睛也在回望着我们。如果那是我们心中有鬼,但接下来的事情绝不是幻觉。

一团蓝色的海包裹着整座河鼓星,忽然海水晃动起来,凝聚成一个蓝色的水猴子,向我们两人竖了一个中指。

然后,蓝色水猴子又散回了海的形状。

“它得到了浑象仪。猴子的运气一直很好。”

我道。

子非真人凝重道,“而且,他在用浑象仪重塑河鼓星。是要制造成一座随他心意变化无穷的堡垒吗?”

我向子非真人道,“趁还没有落潮,我们去河鼓星吧。”

第四三三章 万物与我一体

正泰八年七月七日,我和子非真人赶上了星辰的潮汐,直上星河。若一切顺利,我们能在潮退去前返回;要是迁延了时日,只好在河鼓星上枯等来年的潮水。

光阴似箭,这潮水湍急,也快如光阴。我和子非真人溯流飘荡,真如击空明溯流光。

子非真人告诉我,河鼓星曾经是道门锻造锁魔镜的灵脉,也是修炼幻术的道场。这里的海水不同凡水,犹如映照人心的宝镜。到了星宗接管河鼓星道场的时代,堪去河鼓星修炼的门人已经寥寥无几了,剩下的零星几个都疯癫了。

我道:“妖猴德健纵有浑象仪,未曾得传用法,只是胡乱试验,也强不过萧龙渊。我会速战速决,不让他玩出花样的。”

妖猴德健本想躲藏在河鼓星,提前被我们发觉,是来不及从容布置的。

水流三昼夜不休,我们登上了河鼓星。

这河鼓星上一无所有,皆是宝蓝色的海水,如烟如雾的水气飘荡在上面。凡人呼吸之气一概皆无,唯有元婴以上能凭自家真元苦熬。

我掬起一把海水,这水冰凉彻骨,足可冻紫凡物。离海半晌,凝成蓝色的玻璃体。我将盈手的玻璃放回海中,如同鱼儿得救,不一时,仍化为水。

“这水,远比冰冷,也是一种灵石。”我道。怪不得乐静信宝镜无法晋升九转,河鼓星的天材地宝独一无二。

我将自己的神念尽力铺开,若在凡间,足可笼罩一座小岛,不遗留岛上每一只蚂蚁的行动。可这蛮荒的星辰浩大,广袤并不下中土。

我蹙起眉头,凭我道行,要搜遍这座星辰非要一个月不可,至少要来年才能返回大瀛海了。

“子非真人,你我间隔一百里,各展开神念,相向而行。倘若遇上妖猴,各自呼叫对方。”我建议。

几日后潮水要是退去,只有虚空包裹。妖猴一旦跳出星辰,无所遁形,无处可去,就暴露在我们法眼之中。他不敢动弹,只能托庇在这茫茫宝蓝色水下,也等于困在这河鼓星。

我们还是能逮住他的。

两人遂分开搜索。我率先进入了浓重的水雾。

随着我踏水的脚印,这宝蓝色水忽聚忽散。足未至时,宝蓝石水映出我整个人的镜像。足过之后,水碎成千万小玻璃,各映出我的镜像,就像幢幢的鬼影。

我感慨道,“一是一切,一切是一。”

那宝蓝色水镜像中的千千万万的我也应道,“一是一切,一切是一。”

河鼓星上待久了的修真者想必也是因此而疯。

我拍出头顶七重宝塔,我能搁置私念,不为群影所动。

雾更深更浓,饶我真人道行,神念扫荡的范围也渐狭小。行了三个时辰,我走出千里,却与子非真人断了联系。

我摘出纳戒中的无限轮锤,向浓雾随手一击。一阵霹雳响过,如分波浪一般裂开头顶千仞大雾,豁出星辰上的本来虚空。

只要跃上虚空,从星外观望子非真人之气,自然能续上联系。

我心中安定,依旧独自前行。不一时,我见到了妖猴德健。

其实也算不上巧合,是我方才的抡锤惊动了他,他按捺不住,出来和我做个了断。

现在我眼前的妖猴,已经不是白毛黑尾的模样,反而是一只头顶虚空,足踏蓝海的蓝色百丈巨猴。

他的躯壳已纯是这玻璃蓝水聚合,心口处跃跃闪耀的光华来自内中深藏的浑象仪。

单是侯德建的呼吸,就是一阵风暴。我有雷法总纲,在他的呼吸中岿然不动。

侯德健用雷霆般的声音恐吓我道,“如今我不亚于任何洪荒神,这河鼓星与我一体,就是白虎神带一字错来了,也不是我的对手。”

“猴子,你真满是奇思妙想。我会把你打出蓝玻璃套子,让你清醒下。”我道。

“踩遍你!”他迈开腿来。

我抡起锤与蓝巨猴对了一下。

我的身体比他足底的蝼蚁还要渺小,但我的锤子的力量比他全力都大。

天摇地撼,猴子解体了。这庞然大物的解体也是一场席卷小半个星辰的漩涡。但他并没有死亡,而是碎成千千万万个蓝色小猴子,又如无数水滴没入了这浩渺的海里。

我抓住了那片带着浑象仪的蓝色小猴子,又一锤将它击成齑粉,把浑象仪抓在怀里。一阵困乏感袭上我的心头,这是心力消耗更巨的迹象。我把浑象仪置入纳戒,潜入蓝水深处的洞窟,我要睡一会儿。

又不知过了多长的时间。我从无梦的长眠中醒来,没有蓝水,我躺在蓝色沙碛上,仰头是蓝色的天空。

我向四面各走一圈,发现自己犹如站在一个更小的蓝色沙球上,我是顺着暗洞坠入了这星辰的核心。

天上一层又一层薄纱般的蓝天是这星辰的重重帷幔,最上才是覆盖整个星的蓝水。帷幔上有无数的斑点,正是无数通往核心的暗洞。

我不由震撼,这星辰原来是不知道多少年前,古代道门遗留下来的已经沉寂的法宝。

如今的我好像站在花心,星辰各处是盛开的花瓣。我心念一动,用无限锤在立足的蓝球上开了个小窍,将浑象仪放置进去。

各重帷幕倏地彻亮,我在核心之处,能望到周天三百六十度星辰表面的光景。

我并有驱动浑象仪,而是浑象仪自然担当起了这沉寂法宝的灵枢。有这神器,便能监控一颗星辰的一切动态。

我看到了河鼓星面向大瀛海的那一面,不觉多了三位元上人物,他们的身后各簇拥着一支成千上万之众的蓝色水猴子军队。

一切都如在目前。

子非真人变成了一具死去的小山般的鲲。三只水猴子军队从三面上坡,啃噬着小山般的鲲肉。一旦任意两股猴兵接触,就互相乱打了起来。可谁都打不死谁,败者仍化为蓝水,不久又从蓝水中化出来。

是猴子的元神被我打成了千千万万的碎片。不能聚合,生出千千万万互不归属的念头,被上面三位元上分别纳入了麾下,招揽成自己的军队。

我自言自语道,“千岁寒、宇文拔都、南宫磐石。他们倒是如影随形呀。”

千岁寒一路、宇文拔都一路、南宫磐石一路。

千岁寒向宇文拔都道,“宇文摄政,你不好好待在帝都做南朝的太上皇,怎么一个人跑到星辰上来了呢?”

宇文拔都持不祥之兵在手道,“和你,和南宫,和死去的子非我一样,寻找浑象仪,招揽星宗残部。”

千岁寒笑道,“剑宗那么窘迫了?连一件九转神兵都不肯借你?哎呀,我差点忘记了,如今你们剑宗只有半口碧落神剑了。”

宇文拔都不置可否。

南宫磐石却向千岁寒道,“千岁真人,你收手吧,让我们一步。敖龙王迎回青龙神,心愿已足,对天下兴废再没有半点兴趣,它不是你复兴星宗的依仗。我和宇文拔都都有非这宝不可的理由。为你考虑,只有选择我们中哪一位的事情。”

千岁寒疑道,“剑宗只待魏峥嵘回来,宇文拔都有什么非要浑象仪不可的理由呢?”

宇文拔都不作回答。

南宫磐石道:“我想,宇文摄政其实并不愿意魏峥嵘回来。他与剑宗的其他人不同,他愿望的天下是王室独尊,将各大门派臣服足下,也包容一切妖怪。他心中最好的天下,无论剑宗、昆仑、星宗,都残破不堪,才能对王室俯首帖耳。

天落真人的陨落、顾天池的乱政,一者是宇文摄政促成,一者是宇文拔都默许。剑宗门人移心于他是摄政的计划。昆仑与剑宗拼杀得两败俱伤也是摄政乐于见到的局面。可惜,林道鸣及时出山夺回了剑宗,原剑空又崛起支持住了昆仑。

如今,将浑象仪抓在手里,招揽星宗,是他在剑宗外自成一统的仅有机会。”

宇文拔都淡淡一笑,道,

“南宫磐石,你做我副都督多年,永远追逐我的身影,也把对自己的想象挪移到了我的身上。你说的毋宁是对自己的期待。你只借云仙客之手除了原芷,剑宗与昆仑没有崩塌。所以,你想引原剑空与魏峥嵘对抗,自己躲在昆仑的大旗下暗自积累实力,等待有一天他们两败俱伤,自己再出来收拾山河。”

南宫磐石道,“千岁真人,投我这边吧,剑宗不会允许宇文拔都收纳你和你的妖族的。但昆仑可以。你加入我这边统合星宗,我们就是昆仑无人可动的势力。一旦昆仑有变,就是我们的时代。”

千岁寒紧觑南宫磐石,“原剑空真容的下你?”

南宫磐石反问,“为什么容不下?”

千岁寒冷冷道,“银龙衣。”

南宫磐石平静道,“这是原芷的离间诡计。”

我瞥向子非真人的尸体。南宫磐石曾经引子非真人投我宗。子非真人背着南宫磐石靠近我另起一帜。南宫磐石又引千岁真人、宇文拔都一道杀他,再诱千岁真人。星宗之人真是翻云覆雨。

我不敢相信南宫说的,那是原芷的离间诡计。

他们三人以为我与剑宗众位真人同在本山,却想不到我会随子非真人一道来此绝域。

我努力按捺自己的心意,如果我贸然露面,便是和南宫磐石撕破了脸面。此行我已获得了浑象仪,应当悄然遁走,解救大部分星宗门人才是上策。

宇文拔都忽然道,“传闻妖猴德健带走了浑象仪。如今他的元神碎成千万,浑象仪不知所踪。料来是他被神器反噬,那浑象仪仍然在这星中。子非真人,不如你作见证,我和南宫磐石做一番赌斗。败者离开,胜者留在这里搜索神器。你自然留在胜者这边,如何?”

千岁寒问道,“剑宗人肯顾你的面子收纳鸟妖一族?”

宇文拔都道,“南朝不能乞灵魏峥嵘。”

千岁寒闪在一边,道,“请!”

南宫磐石叹息了一声,拳头砸向宇文拔都,宇文拔都的不祥之兵陡地变化,竟然化成了与我一般无二的八转无限轮锤。

一招过后,南宫磐石栽倒在蓝水之中不起。

千岁寒森冷道,“要杀了他吗?”

宇文拔都摇首,“不必。有南宫磐石在一天,原剑空心中便有荆棘一日。”

他的目光投向河鼓星的深处,道,“我感觉到熟悉的东西。”

宇文拔都的无限轮锤一挥,分开重重蓝色帷幔,向我飞驰而来。

第四三四章 浪迹宇宙

宇文拔都立在我的面前,他从浑象仪所在的核心环视整个河鼓星,不禁感慨,“我以为原掌门还在北朝巡视,竟也跑到天下来了。起初我以为是那妖猴被神器反噬,看来是原掌门捷足先登,裂了他的元神。”

我道,“宇文摄政你秉持南朝国政,日理万机,都能远游虚空。昆仑的长老会和十老会十分得力,我这个掌门更能放心寻宝了。更何况,这里也是昆仑之土,我有何不可巡视?”

宇文拔都笑了,“浑象仪还没入手,你莫急着将这道场圈入昆仑范围。我们是如何处置这浑象仪,依旧用宗门的规矩赌斗,还是像强盗那样厮杀一番?”

我敬宇文拔都道:“我不做海盗许久,既然众师友推我做昆仑掌门,我会表里如一,愿和宇文摄政赌斗这浑象仪的归属,就像你和南宫磐石赌斗一样。胜者取宝,败者没有二话。”

宇文拔都道,“那就开始吧,众多困在绝域的星宗门人还等着人来解救,不要耽误了他们的性命。千岁寒会传授胜者驱使浑象仪的方法。”

我不急着战斗,反劝宇文拔都道,“我听宇文摄政与南宫磐石论道,摄政也能包容群妖,也要裁制世家和门派。这与剑宗远,反与我们昆仑的方略近,为何不转投向我们?如今我们昆仑,也将红尘教与十老会治理,约束求道门人专心证道。摄政归顺我们昆仑,既可监督十老会,又能南北合一,从此太平。”

宇文拔都笑道:“这里不是帝都,你说的,是南朝和北朝往后要在帝都辩论的天下治道,不是今天的题目。”

我道:“一切本因出世派与入世派的分别而起。何况在帝都,也只能说一些人前的话,反不如今天掏出肺腑。我不通诡计,只说实话。”

宇文拔都道,“你所设想,不过变通曾经魏峥嵘的设想。无论叫十老会,还是叫大正皇帝,都是入世之人打理俗务,宗门在幕后遥控。我所设想,是宗门在君王之下。”

我道,“看来,摄政其实是原芷、南宫磐石的知音,对天帝制恋恋不能忘怀。”

宇文拔都笑了,“他们都太年轻了。我早厌倦了天帝。有天帝,必有无上神通,永远摆脱不了道术的追求。莫若天帝也无,道术渐销,复归天下的本来。”

我道,“这又是我家祖师的复古了。”

宇文拔都道,“并非是灭绝一切求道人。自有火器,武者便不敢造次。同理,将天下有道术辈抑制在金丹以下,留存一些利用灵脉的道术便足以维持文明不坠了。”

我道:“剑宗岂能允你?”

宇文拔都肃然道,“剑宗和你都能做到。我会用情理打动魏峥嵘。元婴以上的修真者放弃肉身,都进入塔林修炼,与红尘再不相涉。”

我道:“你寻到魏峥嵘的转世了?”

宇文拔都道,“正是。”

我叹息,开不出更好的价钱了,道,“开始赌斗吧。”

我抡出了无限锤,与宇文拔都的无限锤相抵。

我们两人都后退跌倒。

他变化的无限锤与我威力相当。

宇文拔都立刻翻身起来,道,“你毕竟只是真人,不能连接源源不断的道。裂开妖猴元神耗费了你大量真元,这河鼓星无处可以弥补。”

宇文拔都的力气的确较我优胜。

我取腰间九转银葫芦,满满饮上一肚皮长生酒,挺起身喝道,“再来!”

我的真元尽复,再次与宇文拔都对锤。

宇文拔都的第二锤再与我打了个平手。他的力气落在了我的下风,但武道胜于我。

我一拍泥丸宫,现出头顶七重宝塔,抡出第三锤。

这一番宇文拔都不敢迎击,反手将他的无限锤砸向了河鼓星灵枢的浑象仪!

“摄政你要做什么!”我惊喝!

我心中已经明白:宇文拔都既不能胜,不如让神器与星宗人俱失,不能再让我昆仑壮大!

我也持锤冲向浑象仪护持。

在打上浑象仪前,宇文拔都陡地回转无限锤,流星一般投掷向我,反而是我被打倒在地,一时挣扎不起来。

有了七重宝塔加持,我的无限锤胜过一切真人,可我的肉身仍与寻常真人相当,也禁不起另一口无限锤。

宇文拔都的无限锤没有七重宝塔加持,却足以将我击倒了。

“你输在患得患失。”

宇文拔都摘走了浑象仪,他向倒地的我道,“我要在退潮前赶回中土,就不陪伴原掌门了。你要好生保重,对抗魏峥嵘,维持昆仑和剑宗的平衡。”

他与千岁寒飞离了河鼓星。

河鼓星开始下起连绵的暴雨,数月不停。

连接天地的星潮早已经退去,我终于挣扎起身,凭银葫芦里的长生酒暂且恢复伤势,苦笑自己年轻,吃了宇文拔都的暗算。

忽然,我念起了南宫磐石,飞上河鼓星各层洞穴来回寻觅。万万千千的蓝水猴子依旧在星辰表面乱斗不休。我在一处幽深的洞窟发现了南宫磐石,陷在深定之中。

他几乎只剩下一个骷髅架子,是蓝水猴子啃噬的残余。蓝水猴子只在星辰表面,显然是宇文拔都等弃他不顾,被无数蓝水猴子所趁。南宫磐石应该曾经醒觉,摆脱了蓝水猴子的纠缠,转移到它们不至的星中洞窟。但终究真元垂尽,再走不动了。

我取出银葫芦,给南宫磐石灌下长生酒。南宫磐石纵然是死,也该死的明明白白,我不许他丧在一群猴子嘴里。

南宫磐石生肌肉骨,他睁开了眼睛,与我相视,缓缓道,“你如此沮丧,是败给了宇文拔都吧。”

我道,“我还是一个很浅薄单纯的真人。”

宇文拔都拿走浑象仪,必然先去援救望眼欲穿的星宗之人。他靠断绝星宗众人的生路诈胜我,最后反成了星宗的救星。

我道,“南宫磐石,银龙的事情我永远不会追究。”

我更需要帮手。

南宫磐石道,“宇文拔都会做三件事:第一,是用浑象仪聚拢星宗的残部,纳入自己的幕府;我们要隔绝在河鼓星一年,这已经无可挽回;第二,他会用浑象仪去捕捉赤凤神。第三,挟自己的势力,还有对魏峥嵘转世的控制,劝说剑宗从此出世求道,将红尘让给自己。”

我点首道,“你拨开了我的云雾。”

南宫磐石平静道:“如果我夺取浑象仪,也会这么做。”

我道,“那你会怎么去和他作对?”

南宫磐石道:“魏峥嵘是剑宗不能触碰的底线,宇文拔都控制了魏峥嵘,剑宗一定会不择手段地将他夺回。岁月越长,魏峥嵘会越受到宇文拔都的影响,他会把宇文拔都看做自己的父亲,继承宇文拔都的志向。到了那个时候,即便宇文拔都死了,剑宗也难以挽回了。你要帮助剑宗找到魏峥嵘,表明昆仑和剑宗一样,不容许天下倒退回没有修真者的时代。”

我蹙然道,“宇文拔都一定会将魏峥嵘藏得很好。宇文拔都甚至敢独自远游。”

南宫磐石道,“宇文拔都是打理红尘的摄政,有寻访魏峥嵘转世的极大便利,他一定是借此诓来了那一只占卜魏峥嵘始终本末的灵签。可他为了扩充势力,未来会不断远游,百密终有一疏。”

我握住南宫磐石的手,道,“我们一块离开河鼓星,去找魏峥嵘。”

南宫磐石摇了摇首,“该提醒你的我已经做完了。我们之间的恩怨就此了断,让我入灭吧。”

我愕然道,“你还没有施展宏图。我还等待你在未来给我添麻烦呢。”

南宫磐石道,“在原芷抛出银龙衣时,我已经注定死了。即便原芷死了,南宫腾蛟死了,你还会念想下去。即便你暂时搁下,往后又要想起。翻来滚去,我不想捉迷藏了。我挣扎至今,终于想通,只有我的死,才是一切的终了。原剑空,在我死之后,你一定能放弃原家和南宫家的恩怨,善待南宫一族和南宫幕府之人吧。”

我凝视南宫磐石,“当年你只是南宫腾蛟的刀。你应我一句,当初是你存心放了我和慕容芷的性命吗?你心思细密,绝不会斩草留根。”

只要南宫磐石应下,我就原谅他。

南宫磐石道,“你觉得是有修真者的世界好,还是只有凡人的世界好?”

我道,“我是昆仑掌门,会保天下太平,领群修证道。”

南宫磐石大笑,“我不去那里。”

他阖上了眼睛。南宫磐石就此逝去。

我的世界,终究不是他心中的世界。

荒凉的河鼓星长夜漫漫,我彻底安静下来,我会在证得返虚之后离开这里。

第四三五章 未济

日复一日,月复一月,我独自在河鼓星看群星起落,看群星生灭。

无限锤我收敛不用,只凭寻常真人的道行,每日用狮子爪磨去蓝水中的浩如米穰的群猴元神,当做自己的锤炼。若让这群猴子自相残杀,不知多少年后,便要养蛊似再出一个妖猴德健了。真元耗尽,我便饮银葫芦中的长生酒。犹如一个工匠磨光铜镜,我也不厌浩繁,沉心磨去蓝水中的杂质。

不知多少时日过去,妖猴德健的元神全被刮尽,我的道行稍有增长,便在澄净后的河鼓星之上入定,头顶现出七重宝塔。

这蓝海如抛光的神镜,我的神念注入其中,映现出我的一生。随着我的心意所至,我爱过、恨过、邂逅过的人物和境地,皆从蓝海水雾之中变化而出。无数戏目开锣,你方唱罢我登场,犹如走马灯急转。

我如针线,串起了无数人物;又如纲目,聚起了一本书。

倘若放心入境,便如当时那般哭笑悲欢;若收心回己,就像冷眼旁观他人的故事,浓情转淡,无数事成了过眼烟云,了无痕迹。只有寥寥数件,像燃尽万香的香炉,余味袅袅,永不能移。

心聚散离合,在无数世界、无数时代轮回,忘记无数,错过无数,只有一点点可以留住,垒成心的基石,也不知道历练到何时,才能不可磨灭。

若有不可磨灭之心,便能依缘法连起一切有缘众生,将诸人次第接引入相等境界。

这是七重宝塔之理,也是塔林之理。无数修真者互为基石,垒成不可磨灭之塔。

我感慨,我是自己这本书的主角;可跳脱出来,从七重宝塔观之,也不过是史书中的一篇传记。

我返回观照七重宝塔,如今的七重宝塔渐有了众声回响。塔中亡者寥寥,也只有洛神瑶、颜缘、我的怨缘法牵引来的妖猴德健等等数人。更多的回响,却是传习这法门的昆仑元婴、金丹分出一点心地,留存在塔中。

他们的本尊尚且在世界之中修炼,死后才能归塔,转劫续修后又要离塔,若有一日证道,除了留与这塔的心田,多在无数宇宙逍遥。

这七重宝塔也只是一个驿站,无人常住。

我哑然失笑,所谓家也不过如此,无数分合之中,偶然凑泊。可离散常有,凑泊不常有。不常有的凑泊反生出缘法,牵起了无数宇宙无数人物。

我思忖到,且观这塔中他人的回响。

颜缘的塑像,已化成了一种石碑。我抚摸颜缘的石碑,请求颜缘示现他的回响。

石碑允许了我的请求。

蓝海神镜再生变化,我仿佛回到了上百年前的中土,犹如鬼魂一般附体在一个聪慧英俊的中土少年书生之上。我看着他读儒门经史,写锦绣文章,炼浩然之气,研周易卜筮。壮游中土天下,喟叹儒生百无一用。投龙虎宗修道,烂熟符咒,彼宗非世家而不得重用。又投昆仑,全祖委任他为法藏院的执事、每考上上,又超迁通事殿的掌书记。洛神瑶与全祖相持不下,颜缘毛遂自荐议和。

洛神瑶的剑横在颜缘的颈上,他的心中却响起了一句赞词:怎当她拔剑时那秋波一转。他们成了道侣。

我不禁微笑。我读到了颜缘的一生。这是他做主角的传记。

我谢过颜真人。又在洛神瑶的石碑前求她示现回响。石碑浮现出洛神瑶的虚影,“颜缘像一个赤子,什么都给你看了。我可不向你坦诚。”

我道:“我只瞻仰瑶仙有胜无败的风光历史。”

她哼了一下,蓝海神镜再变。我随洛神瑶成长,过鹦鹉山鬼宫道门试炼,在锁魔镜中照见白虎真身,蒙全祖指点道行一日千日,山河榜上乔装战败十国群修,再入鹦鹉山力斗顾曼殊,得到天兵天将锻造之法。顾曼殊死,天下宫观叛离道门,全祖与她奉掌门法旨弹压秦国。洛神瑶反操持秦国权柄,联合群修,转攻道门本山,破十绝阵图,围攻死掌门,略取封禅书,称天帝。

这是一部自我美化的历史,藏起了传主心中的一切伤疤,这个故事的主角洛神瑶从来没有被剑宗打败过,永远停留在了人生的最高峰。在故事的结尾,她有了十万天兵天将,封禅书、九鼎在握,俯瞰着天下的苍生。

但我读到了琳琅满目的道门法术,洛神瑶与无数真人的生死战斗,身临其境一般经历了许许多比鹦鹉山更艰难惨烈的战争,并没有浪费光阴。

我谢过洛神真人,又请求我的冤家妖猴德健的回响。

他的石碑响起尖锐刺耳的声音,“我技不如人丧在你手里,也认栽了。死了还要役使我,欺人太甚!”

我淡淡道,“七重宝塔之中,示现回响都是自愿,我并不强求。若你还想转劫修炼,我在一百年后放你出去,这里也是指引你不迷失的灯光。我们各取所须,并不占你便宜。”

良久,妖猴道:“给你看看,可不要惨哭了。”

我又成了蓝海神镜中的一只聪明伶俐的小猴子,已能学人言语的灵兽。不幸地是,我落入了一个炼气士耍猴人的手中,跟着他浪迹中土。耍猴人心情不好,就打我、饿我。我冷极了、困极了,牙齿坏了,吃不了饮食,也无人救我。终于有一天,我杀了他,脱了枷锁,剥他的皮,扮作人类的样子,混迹在武道、梨园、纵横、货殖各家的门庭,观察人类,学习人类,每次身份暴露,又要逃遁。直到有一天,我听说西荒那边是妖怪的乐土,渡海过去。孰料那个母老虎,方才见面,就把我的元神押上了封禅书!

我从妖猴德健的噩梦挣脱,耳畔回荡着猴子冷森森的笑。

我叹息,“但愿你来生投入一户暖心的人家。”

我读遍了妖猴的一生,又转向余人的回响。昆仑各门人都分出了自己的一块心田,他们都不在这里,没有他们的允可我不能进入阅读他们的全部。但每个人分出的回响,还有部分可以示现的内容。

我便用塔主的便利,不告而读。我经历了知北游、乐静信、姬琉璃、姬小艾、景小芊、常欣等等的修炼的片段。

他们都是自己传记的主人,把自己的人生活得明白通畅。只读了他们一生的片段,我既抓住了他们的纲领。

“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果且有彼是乎哉?果且无彼是乎哉?彼是莫得其偶,谓之道枢。枢始得其环中,以应无穷。是亦一无穷,非亦一无穷也。”

我诵起道经,遍历众生,这不再是死文字,我忽有所证。再踏出一步,就是返虚境界。

最后我转向了原芷的回响。七重宝塔里有她的石碑,但原芷宁可散失在宇宙轮回之中,并不愿意回到这里。石碑的回响,是她证得七重宝塔时遗留在这里的。

我触摸石碑,不出所料,原芷没有回应。

没有主人,我只好抱着一丝侥幸,试着读取原芷的回响。她的回响像没有上锁的门户,为我开放。

她的多闻通不会遗漏一件事,原芷的回响巨细无遗地包含了她的一生一切,只对我一人开放。

我双泪留下。

覆盖整个河鼓星的蓝海神镜泛起波澜,犹如海上生明月,完全的原芷从海中升起。这是卸下三王舍利重担的原芷。

“如果没有姐姐,我是无法成为一个真的人的。你随时可以回来。”我道。

她道,“我不会依你而在。”

我道,“一切人都相依相存,互结缘法。没有真妄,也无人独尊。”

她道,“我不愿意。”

我道,“我等到那一句愿意,就胜过无数不愿意。”

她道,“既然你愿意等。我会考虑,或许下一个世界开劫,谁知道呢。”

我笑了。

原芷再度消失于河鼓星。

琳儿的呼唤在七重宝塔响起,“原君,你何时回来?”

我温柔道,“让你久等了。”

琳儿出现在七重宝塔之中。我和琳儿隔绝星河,音讯本来不通。我望到了返虚,元神可追光阴,虽然在河鼓星,重与瀛海上入定的她接上了神念。

“不久,十年,一个打盹的时间。”

她抱住我,

“人间并没有沧海桑田,只是起了一点小变化,昆仑没有大恙,只是这十年宇文拔都十分讨厌。”

“我会踏今年的潮头回来,让大家久等了。”我出了七重宝塔,用银葫芦满满收取了千分之一的河鼓星蓝海,乘星潮而返。

第四三六章 倒驾

正泰十八年元月,我乘着海浪返回了新乌云城。我离返虚只有一线之遥,肉身仍在真人之列,依旧在混芒的大瀛海迁延了数月,方才踏上中土。

不过我的元神已能凭着七重宝塔,在大瀛海中跨越大洲,与数万里之外的昆仑门人即时沟通。十年世事变幻,纷至沓来:

南宫磐石陨落,宇文摄政指挥麾下的南军进犯北朝的齐土,天下重启战端。

当时我困在河鼓星上修炼,琳儿镇抚北荒群妖,都无暇分身。昆仑一众上座长老商议后,认为北土没有完全归心,不宜与整个南朝为敌,遂命十老会只救齐土,不得扩大生事,擅出国境。

剑宗真人心有灵犀,不曾出手相助宇文拔都,只有他的炼气士军队和十老会的炼气士军队交锋。

然而十老会素来不喜南宫幕府,用昆仑长老会的法旨搪塞,在齐国之北坚壁不出,坐视宇文拔都的军队席卷齐土,南宫幕府覆灭。

幸而琳儿最终率领降伏的北荒大军赶至战场,群妖与十老会的军队汇合,齐力又将宇文拔都的军队赶回了淮水之南。

持一字错的琳儿与持浑象仪和无限锤的宇文拔都一战,未分胜负。两军皆退,南朝和北朝遂各分齐土之半。宇文摄政侵齐之役告一段落。

昆仑接收的南宫一半国土从此推行十老会的郡县制度,与长安等地划一。

此后,昆仑的上座长老们对十老会褒贬不一。赞十老会者,以为他们默会了昆仑削藩的意图,打击世家、门派不遗余力;弹十老会者,以为他们不过红尘俗人,和修真界本是两路,精于内斗,怯于外战,败坏了昆仑优待从龙门派和世家的信用。

姬师姐和琳儿力挺十老会,长老会治理长安政绩斐然,为了充足财税打击世家门派无可厚非,真心求道的修真者早将灵脉献于昆仑,由昆仑统筹分配;只有心怀异志的外道门派才不肯交出,留在红尘与凡人争利。

于是昆仑与宇文拔都停战不久,又发生了元婴刀惜春、史空想领袖的散修叛乱。长老会遣荡魔院主景小芊率十老会炼气士大军西征,知院檀鸾东征,斩杀史空想、刀惜春一众,平息了连绵昆仑疆土的叛乱。北朝的世家和门派从此对昆仑俯首帖耳,求道者悉数并入昆仑,入世者不敢异议十老会。

另有一些门派和世家忿然离了北朝,投向了南朝的宇文拔都;那一边的十家憧憬北朝十老会的威权,也有不少投入了昆仑的麾下。

南朝的宇文摄政并没有趁昆仑之危,反在这段岁月中巩固经营自己的势力。他从大瀛海归来,带回来大半星宗门人。

宇文拔都将这些修真者重新划成三岛十洲十三个门派,这些门派势单力薄,又离不开浑象仪修炼,不得不仰宇文拔都鼻息,格外驯顺。十三门派道士的度牒全由南朝摄政颁发,和他属下的僚属无疑。

宇文拔都又三次出海,凭借浑象仪捕捉住了赤凤神,声威更盛。

他遂向山河榜后一直中立、不预世事的龙虎宗发出通牒:南朝拟将龙虎宗分成三个门派,列入朝廷的第十四、十五、十六门派,并勒令龙虎宗交出从道门塔林带回假想心,澄清他们与邪魔没有瓜葛。

龙虎宗置若罔闻。逾期之后,宇文拔都引赤凤神和十三门派围攻龙虎本山。徐清羽掌门、燕采霞陨落,萨清虚真人低头请降,交出了一切假想心;方清薇真人与梅芜城、翩翩携余众避处上官天泉的凌牙门。

宇文拔都将清羽一系、清虚一系降为清羽派和清虚派,为南朝的第十四、十五门派。清虚派仍居本山,清羽派另分灵脉往雁荡山别居,由燕采霞的弟子宁牧臣担任掌门。本属清薇一系的灵脉悉数抄没,进入南朝,也就是宇文拔都的囊中。

今年元月,宇文摄政又向大正王朝的通宝侯上官天泉发出赌斗邀请:凌牙门本是一百年前上官天泉从大正王朝手中赌来,如今一百年租期已过,南朝拟遣一使节收回。如若上官天泉不允,宇文摄政愿往凌牙门,与他赌斗第二个百年的租期。

否则,朝廷大军压境,海疆化为齑粉,罪在上官天泉!

我与琳儿重逢,牵手走在新乌云城的海滨。我们分别十年,好像昨天才离开那样。

十年中,琳儿将北荒尽收入囊中,群妖无一路人对她有异议,不亚萧龙渊当年。她又混合西荒、中土、北荒三处群妖,遴选出一只妖军,成为又一只昆仑的强大武力。她还向中土凡人开放北荒,他们往北荒安家立业,开采灵脉,那里也渐有了十老会的郡县。

“我每天眺望河鼓星,看到十年来那颗星辰风云变幻、波涛生灭,便知道你修炼不辍,十年来在无穷劫数里岿然不动,日进于道,心中安定。”

她道。

我道:“然而我还是没有跨入返虚,终究决定提前回来了。”

琳儿道:“昆仑等得起你,为什么不继续安心修炼呢?”

我摇首道:“没有继续呆在河鼓星的必要了,我返虚的障碍已经扫清,只欠一步。但我观照中土,另有几位别宗的真人也有在数十年内返虚的希望。我唯恐自己头一个在红尘里返虚,引动他们效仿。我现在以为,人间不见返虚才是好事。我只会去七重宝塔中返虚。”

琳儿点首。

我们心有灵犀,明通缘法者,已掌握了返虚的根本,随时可以踏出那一步。

昆仑各位上座长老也陆续来到新乌云城的海滨。

十年过去,度人院主姬小艾虽然道行增长,却仍在元婴中层。我心有愧疚,向姬师姐谢道:“这十年依旧不能让姬师姐清修,反更让你为红尘俗事操劳,耽误了你证道。”

十年中她没有假公济私,将十绝阵图让给了小一辈门人提升道行,也是修炼迟缓的原因。

姬师姐道:“新昆仑的根基全赖我们这一代奠定,只能先人后己了。”

我转向乐静信真人道,“全赖乐真人助我们这些小辈,昆仑与剑宗才能最终以终南山为界,西线无事。”

我取出银葫芦中的河鼓星蓝水,奉与乐静信,“这是祭炼九转神镜的天材地宝。”

乐真人用他的八转神镜摄入蓝水,叹道,“你回来,我终可得闲闭关了。往后数百年你见不到我,昆仑全赖你们四代门人担当了呀。”

我道,“祝乐真人早日返虚。”

我又向知北游真人道,“我没有带回星宗的子非真人,只能请您这个首座长老出任五行院主了。”

知真人应下。这十年五行院无人主持,也是他来代理,从此名实相符。

荡魔院主景小芊在西域镇守,无暇离开前来见我。我传神念,倏忽从东海滨的乌云城到达西海滨,勉励了惊诧莫名的景小芊一番。

我又问起通事殿主柳子越,南宫磐石幕府覆灭之后,可有后人健在。

柳子越说,南宫磐石的夫人,大正皇帝的妹妹柔福公主带着南宫磐石的幼子逃回了阳秋城。柔福公主修道的资质平常,她是个努力坚强的女子,但这辈子恐只能到筑基了。南宫磐石的幼子叫南宫英,或许能修至金丹。

“他们是不能以资质论的,昆仑永远要厚待他们。南宫英我会收为弟子。姬师姐,劳烦度人院对他费心了。”

我道。

我一面与各位门人攀谈,一面行至乌云城的旧城,那里仍然是一片一望无际的不毛之地。

只留了符咒院主麟圣未曾向我述职。

我存心不与他谈,反向众门人道:“我曾思量自己晋升到返虚时,将悬圃移动到中土,完成祖师和先掌门未了的心愿。如今我不愿在红尘返虚,但祖师的心愿不能不了。这旧乌云城观者惨然,群妖伤心,我想将悬圃改迁至此,重新恢复旧城的生机。”

姬师姐问,“你的道行已经不可思议,不知还与返虚相差多少。只是我们恐你劳累,不必为了这不急之务耗损力量,不要重踏过去被无限锤透支的覆辙。”

我道,“无妨事,这是应当做的事情。”

我向琳儿道:“博山炉中沉香火,双烟一气凌紫霄。”

我们两人各现七重宝塔。我的元神与她的白虎神相合,往西方一跃。方一个时辰,大白虎落至了西荒悬圃城前。虎负起这城池,再度腾空而起。足下波涛响动不绝,七日之后,悬圃山降至旧乌云城下。

万物生长,甘霖普澍。从此,这山便是昆仑的新本山。

麟圣向我们跪服。

我的心念一动,七重宝塔之中的黑蛋裂开一丝缝。十年之后,萧龙渊的元神再次出现,从我的泥丸宫中冒了出来。

众昆仑门人如临大敌。

我示意众人安心,“当年我仗洛神瑶和颜掌门之力将萧龙渊镇压十年。今日算来是他解封之时。”

我向萧龙渊道,“萧国主,十年之后,我们再在乌云城下一战吧。你若败了,依旧回蛋壳去。”

萧龙渊环视新生的大地,道:“如今的你与洛神瑶形神结合,我与你一战,也不知鹿死谁手。更何况你还有无限锤可用。算了,没有一战的必要。这一次我将海底的法门悉数传你,这是我们的最后一面。”

麟圣流下了泪。

“依山河榜的约定,你是我之后的群妖领袖。”萧龙渊彻底消失了。我读到了他的回响,他的一生。

麟圣向我和洛神琳道,“十年以来,我一直忍辱负重,等待着萧国主回归的那一天,再揭反旗。如今连萧国主也承认胜不了你们,我再没有坚持的必要。从此我们群妖彻底归心于你们。”

我道,“麟圣,这是势所必然。你何必重复一遍。”

麟圣笑道,“后面一句不是废话:萧国主既去了,我也随他去了。这不是我的世界。”麟圣现出银麒麟的本形,向北方悲鸣,他的牛眼温润,似乎回想起从这跌宕起伏,百死千难的一生。然后侧身伏到在地,无声无息,就此死去。

他的使命已经完成。

我向昆仑众人道:“我们需要新的符咒院主。接下来,我们该去凌牙门会一会宇文拔都和上官天泉了。”

第四三七章 凌牙门观战

昆仑长老会商议,在悬圃城增筑馆阁,迁入昆仑的各处院殿。工程浩大,不是一时可成,我暂且返回阳秋城处理事务。

身为掌门,眼下其实只有一桩要紧事务:我在四海观中等待上官翩翩私下的求援信。

上官天泉应下了宇文拔都的挑战,赌斗定在今年二月十五日。

我的案头已有一封从凌牙门发来的观礼邀请信,是例行公文的腔调。上官家既请了昆仑的掌门,也请了剑宗的掌门,一并前往见证上官天泉和宇文拔都的斗法,并没有丝毫偏向昆仑。

我心中不乐,但也明白上官家坚持自己龙虎宗正统,尤其在逆境之中,更不会向任何一宗低头,也不容任何一宗对他们落井下石。翩翩一定是犹豫,若开口向我昆仑求援,他们一脉便和依附宇文拔都的清虚一脉再没有分别了。

我与长老会各位上座讨论再三,再写纸鹤发凌牙门,申明昆仑只承认上官天泉、清薇真人是龙虎正脉,纯为道义站在龙虎一边,不求任何回报。

我又发纸鹤与十老会,要求十老会用北朝皇帝的名义向天下宣布:凌牙门是北朝领土,仍由通宝侯上官天泉镇守。

十老会回信,倘若北朝力挺凌牙门割据,恼怒了南朝,南北之间恐怕又要再起战端,也违背了北军三十年不南下的诺言;况且如今一念慷慨,将凌牙门许给了上官家,往后就没有取回的口实。他们不敢接下我的法旨。

十老会的心目中,上官家的领土和南宫的领土一样,终究要设法划入他们治下。

我恼火批复,“龙虎乃道门正统,与昆仑情如兄弟,岂是别派可比?照办!”

十老会没奈何,向天下宣布,北朝赐下凌牙门由上官家世代镇守。然而十老会只字未提,南朝若将北朝的宣言当做放屁,他们会如何应对。

自然,我更期待上官天泉能胜过宇文拔都,保住凌牙门。但获得浑象仪的宇文拔都已经与琳儿战成平手,如今他又得了赤凤神,必然有相当的胜算才敢提出挑战。

倘若上官天泉败于宇文拔都,凌牙门一失,龙虎全宗便是丧家之犬,无处可归。北朝这纸宣言看起来不过是画南朝地图的游戏,却是往后昆仑替龙虎宗讨还凌牙门的法统依据。

我依旧在等翩翩的回信。

同时我仍然在读萧龙渊的回响,将海底道术记录成能够由昆仑门人传承下去的图文:

当年蛇母背叛万里云的剑宗,从此隐藏不出,搜捕蛇母成了往后剑宗的一项事务。又一次无果搜捕之后,当时的剑宗门人扬之水只觅到蛇母栖身巢穴遗留的一枚蛇蛋。她毫不迟疑地打破蛋壳,壳中却是一个漂亮的人类小孩。

扬之水的法眼看穿,这是一个半人半妖的孩子,孩子的生父必然已被蛇母玩弄后吃掉。这孩子是一个不幸的冤孽,自己并没有作恶,却要不容于人间,按照剑宗的惯例,并不当翦除。她带回蜀山,也依照惯例,让种民收养化成人形的萧龙渊。

他每日服食克制妖力的丹药,默默无闻地长到了二十岁,与一切种民一般学习经营灵脉的各种技艺,参加各种兵役操练。

时值剑宗征南荒吃紧,人手捉襟见肘。独孤掌门提拔妖奴为道兵,萧龙渊凭半人的身份点成了道兵队长,从此有了涉足剑宗道术的机遇,平步青云。无论在妖奴之中,还是剑宗的院殿都有了上佳的口碑。

萧龙渊有半妖之血,同情为剑宗做炮灰的妖奴,每战总是设法减少妖奴损失;他的道行进境迅速,性情沉稳大气,富于智计,也受剑宗师长器重。

南荒收入囊中之后,萧龙渊、慕容观天、唐柔等脱颖而出,方入门不久的天落歌与林道鸣也崭露头角。独孤掌门鉴于天下太平,正拟松弛魏祖定下的妖族禁令,遂将萧龙渊又从道兵统领提到了荡魔院协理。

可萧龙渊的荡魔院协理没有坐稳多久,又出了一桩蛇母落网的事情。萧龙渊与慕容观天、唐柔等门人固然将重新露面的蛇母押入了镇妖塔,剑宗门中难免传出萧龙渊是蛇母之子的议论。他主动辞了荡魔院协理,转到边缘的法藏院任协理,过起了古卷青灯、无人问津的日子。

他在法藏院的积灰中偶然爬梳到了万里云祖师当年留下的一个铁盒子。萧龙渊寻到了在镇妖塔看守的变钜子,用墨家绝学拆开了盒子,里面却记载了剑宗二代门人是群魔转劫的由来;另有一份万里云草拟的精密计划,倘若这些二代门人又露出魔性,后人如何将他们逐一翦除。

萧龙渊心地冰凉,蛇母就是被剑宗清理的二代门人。剑宗的祖师从收弟子开始就在谋算未来有一日如何清理门户了,只要在祖师心中成了邪魔,任你有再大的功勋也枉然。

九头蛇天性反复多疑,人形萧龙渊本来压抑天性多年,此时多年郁郁泛上心头。他十二分疑心,魏峥嵘祖师已有一个翦除自己的计划,从荡魔院调到法藏院只是麻痹他的手段,榨干净萧龙渊的价值便会动手,剑宗再不是久留之地。于是萧龙渊借着为法藏院访书的名义离开蜀山,煽动妖奴道兵揭起了反旗,变钜子和同是道兵统领的麟圣加入了萧龙渊麾下。

剑宗派遣二代门人蜀山七剑追杀萧龙渊一伙,萧龙渊凭借万里云的遗书洞察了他们的弱点,总能逃出性命;剑宗再遣慕容观天、唐柔、天落歌、林道鸣四个三代门人追击,萧龙渊终于无法在中土立足,逃亡北荒。幸而慕容观天也在不久叛出剑宗,剑宗无暇北顾,萧龙渊喘过了一口气。也是在北荒,他迎来了转机,发现了妖猴德健拜访过的魔塔。

他远比妖猴谦恭和深沉,赢得了方琼真正的传授,从此与群妖扯起了妖国妖宗的大旗,再扰中土,也不再克制九个头的性情。九头蛇的嗜杀一面也在燕赵人类大肆发泄。直到萧龙渊证得返虚,九个蛇头合一,方能不逾规矩。

萧龙渊忌惮方琼,一直警惕自己莫要沦为方琼打击剑宗的棋子,像剑宗二代门人那样成为万里云随用随弃的玩具。各宗祖师与方琼的暗中过招,他如聋似哑,故作不知。直待这个魔塔的隐患消失干净,萧龙渊才与原芷合作行动。

只是他没有料到颜掌门留下的后招,败在了我的手中,一生的好运用完了。

我也十分感慨,萧龙渊终究不是光明正大之辈,剑宗祖师的防备并不算错。他的回响荡漾着九头蛇的蛊惑。十年前我道行不足,倘若贸然读取了他的记忆,怕是心志已被萧龙渊夺取,同化入萧龙渊亲历的情境之中,成为了萧龙渊操纵的木偶。

如今他的蛊惑于我,如蚊蝇一般,我平平安安地记载完毕回响中的方琼道术。如果不能将龙虎宗争取来,我记录的方琼道术就是往后昆仑符咒院的根基。

到了二月头上,我还是没有接到翩翩的回信。我问琳儿,琳儿那边也没有接到翩翩给她的私信。

我和琳儿相对无言,在某个时刻之后,我们已经与翩翩分道扬镳,再不能说心里话了。

我将记录的方琼道术交付姬琉璃,命他暂兼符咒院主的职事。又向昆仑诸人交代完事务,对琳儿道:“凌牙门之行,我和你两人走一趟吧。”

“嗯。”她道。

我和琳儿离开了四海观,不一时,抵达了淮水边上。

跨过淮水,就是南朝的地盘。十年以来,剑宗与昆仑达成了默契,没有一家的元婴以上人物踏过这条河流。

今天,我稍微要破个例。

我与琳儿携手,踏上舳舻不绝的淮水水面。江上舟中之人惊呼不绝。从西方也走来一个负剑道人。

我们向林真人施礼。我道,“林真人也是去凌牙门观礼吗?龙虎宗曾是你宗之主,沦落至此,贵宗没有半分兔死狐悲之感吗?”

林真人道,“物先自腐,然后败坏。萨清虚与上官一脉不合,撤了龙虎阵法,放宇文拔都入山,自招其咎。”

我又道,“你家的宇文摄政做的好大事业,南朝人怕是只知道摄政,不知道你们剑宗了吧?”

林真人默然,良久,道,“魏祖师很喜欢他,天下安定,剑宗也不会眷恋红尘不去。”

我晓得,宇文拔都在山河榜上维护剑宗不坠,不受全祖逼迫做剑宗的傀儡掌门,深得剑宗门人好感。又听闻,这十年中,宇文拔都夸耀困我于河鼓星的战绩,炫示轻易慑服星宗和龙虎的战功,已经是剑宗内外瞻仰的第一人。

今天,我还得知了,宇文拔都将魏峥嵘的转世攥在了手心。

我道,“林真人既然这样说,你是见过魏祖师了。却没有将他带离宇文拔都?”

我睇着林真人的剑,“即便是宇文拔都,也拦不了你带着魏峥嵘。”

林真人淡淡道,“我能带走宇文拔都的人,但无法带走他留在宇文拔都这边的心。”

我遥望大江对过,“他在哪里?宇文拔都既然请我做客,料来不会拒绝我的拜访。”

我心血来潮,如果剑宗带不走魏峥嵘,我就带走他。

“姑苏城中,你很熟悉他的气。”

林真人腾空而起,先行一步,往凌牙门飞去。

我与琳儿闪现在柳絮纷飞的姑苏城中。

琳儿嗅了下春风,道,“他的气很像你,就像双胞胎兄弟一样。”

“我就够让爹娘头疼的了。”

我苦笑,上下流水小桥,折返羊肠般的巷子,忽听到虎虎生风的练拳声音,推开了一扇不起眼的乌门,转过几重假山湖石,见到一个银发平头男子正抄着戒尺,督导一个十三岁左右的男孩修炼武道。这个男孩子到了炼气士的境界,比当年的我强上一点点。

男孩在三尺高的青天桩上站马步,头上顶着一个盛满化尸水的名贵瓷碗,倘若翻了,他的半个脸就没了。不可谓不危险。

男孩子在桩上好奇地望我们,他小小年纪已十分强健,好像是喝龙奶长大的,近乎大人身高,眼睛格外神采飞动,犹如日月出没大海。

“周师傅,又有怪人来看你了。”男孩道。

我向武神周佳拱拱手,“不想您在这里高就了。”

武神周佳呵斥他继续在青天桩上顶碗站马步,向我们道,

“我要返虚,还差几个磨砺的人,几场有意思的架打,可惜云仙客走的干净了。天下只剩下六个元上可堪与我一战。剑宗的林道鸣、宇文拔都,龙虎的上官天泉,海里的龙王,还有你们两个。

上官天泉和老龙对我的武道没有帮助。林道鸣躲在蜀山。你们两个找不到。我只能找上了最爱出风头的宇文拔都,本想往死里打他。不过,宇文拔都在还手前,向我推荐了一个更好的。”

周佳向那男孩喝起来,“魏芝,你什么时候才能不挨我的戒尺!。”

魏芝嘟哝起来,“等我能打周师傅你这个混蛋脸的时候。”

周佳大笑,向我们道,

“你们觉得,他比云仙客如何?一年够吗?一年不行,十年够吗?”

我不知道周佳说的是他打死魏峥嵘,还是魏峥嵘打死他的年份。总之,倒时还站着的那个就是返虚。

我不理周佳,向魏芝道,“我是昆仑掌门原剑空,天下道术第一人,你我缘法深厚,再没有第二个人可比。你愿意跟随我修仙吗。”

周佳恼怒,远远挥起拳头,“你敢带他走!”

琳儿白了他一眼。天下只有六个元上,能和周佳过招。我和琳儿二人在,能带走魏芝。

不过,魏芝的心不走,带走他的人没有意义。

魏芝在桩上打量我,“你就是被我义父打败在河鼓星的原剑空掌门了?那我们就是对头了,不去,不去。”

宇文拔都原来是他的义父。我知道宇文拔都没有后裔,这孩子会继承他的摄政吗?

“你义父待你很好吗?我待你会有他的十倍好。”

我道。

“我没有父亲,我娘很苦,为我操劳,病得要死了。义父救了我们全家,还教我做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收拾那些用神通欺负人的坏人。那时候你不在。”

魏芝道。

琳儿叹息。剑宗和昆仑都没有在对的时候遇到他。

我用手指在墙上写了三个玄奥符文,火风雷三咒,是我,也是他的诸天雷法总纲的根基,

“这是还给你的东西。我们在二十年后的山河榜见。”

魏芝疑惑地看着墙上的符文,他的指尖上不觉生出了紫电小蛇,好像从娘胎带出来的那样。魏芝学会,毋宁说,回忆起了诸天雷法总纲。

周佳气了,“我好好教他纯粹的武道,你偏带歪他的心思!”

随他吵嚷,我和琳儿已步出了姑苏城,“我们去凌牙门。”

第四三八章 议和

凌牙门赌斗的场地选在凌牙门对过的一个小岛,琼岛的海角上。也是一个满月的夜晚,

登岛者除了上官天泉的女儿元婴中层的上官翩翩,全是元上。龙虎宗的是清薇真人,星宗则是小云掌门、林真人、扬之水真人。陪同宇文拔都登岛的是南朝的国师千岁寒。宇文摄政的威望太过崇高,如今千岁寒这个半妖进入了朝堂,竟然没有在南朝掀起波澜,剑宗门人心目中的人妖之防也渐松弛了。

一国的疆土由几个大神通者赌斗定夺,是五百年来修真界的遗风。凡人的命运不能由自己决定,另一面,他们也不必为几个大神通者的心情无谓流血。

这数十年的大战破坏了五百年的惯例。这次凌牙门也并不能恢复过去的传统,只会成为最后一例。之后,修真者会逐渐退出红尘,潜心修道,天下将由炼气士军队角逐,往后凡人流血。

我与琳儿与各位道友互相客气施礼。

宇文拔都先一步登上了斗法的高台。他从纳戒取出了萨清虚真人交出的假想心,当着众人面,抡起不祥之兵变化的无限锤,一颗挨着一颗击成尘埃。

“招致道门降下谪仙的隐患就此根除,诸位都可以安心了。”宇文拔都轻松愉快道。

他邀请上官天泉上台,“上官侯爷,请。朝廷回收的是凌牙门,并不是你的爵位。如果你输了,依旧可以去帝都别墅安养。”

上官天泉道,“宇文摄政,我们不是返虚,不能收放自如。倘若你丧在斗法台上,休要怪我。”

宇文拔都笑了,“朝廷的大军都奉我的令箭行事。如果我在斗法台身亡,官军立刻班师回朝。上官侯爷也要体面。你若死了,就让凌牙门炼气士军队放下兵刃,不要为了一人的私念,白白浪费凡人的性命。”

上官天泉点首,将凌牙门的城主印交付翩翩,命她信守承诺,然后登上了斗法台。上官天泉取出了乾坤宝钱。

宇文拔都依旧持着无限锤,又吹了一个口哨,缩成鹰隼大小的赤凤神从西方飞来,踞在他的肩头。忽然,宇文拔都微皱了眉头,示意上官天泉暂停,向我道,

“原掌门,我读到十老会的文书,将凌牙门画入北朝的地图。他们是得了失心疯吗?想跨过东大海,从中土最北端侵犯最南端吗?这可是必败的局面呀!如果我是北朝的统帅,只会老老实实从淮水终南步步为营打到这里。唉,不过我望你告诫十老会,最好不要用我的方略。天下好不容易太平,从淮水和终南打起,整个中土又将战火连绵,十老会全是战犯了。”

十老会的文书全出自我的授意。他这一问,其实是让我难堪。

“我会向十老会转告都督您的劝诫。”我道。

宇文拔都展颜微笑,又转向上官天泉。这一次,又有一人带着一个孩子登上琼岛。

他们两人又停了下来。宇文拔都再次道歉,从斗法台下来,接那个孩子。

宇文拔都向魏芝埋怨道,“你小小一个炼气士,又看不懂我们元上打架。眼睛都没眨,我们就打完了。你来这里没啥看头。”

魏芝吐吐舌头,把责任推在了旁边的武神周佳身上,“是武神老师想看你们斗法,他又怕我走丢,只好当我是拖油瓶,一道拉了过来。”

周佳懒得否认,催促宇文拔都快打。

魏芝旁若无人地也呐喊起来,“义父,你可不许输呀。”

岛上的一切元上的威压对他浑无影响。

上官天泉也有女儿。这孩子倒不想,如果宇文拔都活下来,就是别人家的女儿失去了父亲。

不过,在我十三岁的时候,也不会想到别人。

上官天泉向宇文拔都发出了乾坤宝钱。钱实现了上官天泉的祈愿。这钱是有乾坤一掷威力的飞镖,又像宇宙锋一样快。

宇文拔都的无限锤至多能抵消一掷的威力,但他没法躲得和宇宙锋一样快,无限锤也捕捉不住这枚小小的钱。

宇文拔都肩膀上的赤凤神动了。随后我的法眼看到赤凤神叼住了乾坤宝钱的方孔。宇文拔都躲不过那钱,但浑象仪操控的赤凤神却攫抓得住。

赤凤神刚接住乾坤宝钱,宝钱立生变化,显出一个双翼金钱豹的模样。豹子血盘大口正和赤凤神的利喙相错。飞豹四爪扒拉上赤凤神之身,反将这洪荒神扣了下去,死死压在台上。

赤凤神喷射氤氲紫火,散成千万道紫霞冲出去。那飞豹也随机变化成千万枚古钱,一一扣住霞光。

宇文拔都不管赤凤神,挥开无限锤,向失了九转法宝的上官天泉冲来。上官天泉摘出袖中名利圈,与无限锤相架。

利圈眨眼粉碎,名圈又眨眼粉碎。双手空空的上官天泉后退,又抛出袖中的金砖不义之财,往宇文拔都头上砸去。

宇文拔都再用无限锤一架,那金砖也被碎成一台金沙了。

上官天泉不得不收回了乾坤宝钱,赤凤神也回到了宇文拔都肩头。这一番交手,上官天泉未曾伤得宇文拔都分毫,却余宝尽毁。

“技止于此吗?”

宇文拔都微笑,他一拍掌。那赤凤神再度变化,仿佛如紫霞羽衣垂下,披上了宇文拔都全身。

上官天泉蹙眉,扔向宇文拔都射出乾坤宝钱,宝钱落在宇文拔都的赤凤神羽衣上,叮叮当当作响,却进不了分毫。

我的法眼之中,赤凤神的肉体不断被上官天泉的乾坤宝钱击穿,但总是凭流转不熄的氤氲紫火瞬时复原。宇文拔都披上这羽衣,就是躲在一座不破的城池之中。

上官天泉收回宝钱,再不进攻。他又将钱望空一撒,一吊又一吊古钱也像珠帘垂下,围绕住上官天泉周身,如走马灯旋转。

宇文拔都道,“上官侯爷,我是攻守随意。你却攻守只能择一,余地不多呀。”

轮到宇文拔都进攻,他抡无限锤与乾坤宝钱化成的旋转帘子相磨,就像磨坊里舂米似的。一枚枚古钱弹出斗法台,溅射在琼岛上,烧出满岛筛子似的坑洞来。

上官天泉却道,“宇文拔都,这不祥之兵终究是一件八转兵器。你的心力再强,兵器有限。这锤子败了原剑空,又毁我的法宝,还能用到何时呢?”

只剩下四五串古钱,像薄薄的帷幕那样护持着上官天泉,宇文拔都的无限锤止住不动。

上官天泉说的极是,即便是我的正牌无限锤也在历次大战后磨损殆尽,从此深藏慎用,宇文拔都的赝品与这九转神器对抗的太久了。

宇文拔都摇头,将手上的无限锤扔下了高台,无限锤化成一团扭曲的废铁,终于损毁了。

他转用赤凤神羽衣包裹的手去拨上官天泉的护体帘子。溅射在四处的古钱又转飞回来,如千万飞刀扎向宇文拔都。

宇文拔都大喝一声,那赤凤神再次从他身上振起,将一切古钱裹住。双宝变幻,这次又成了一头飞豹和赤凤神扭打在一切,在天地上下翻滚。

只剩下都无法宝的上官天泉与宇文拔都两人。

“宇文拔都,如今你攻守俱失。剑宗的人不能没有兵器,但龙虎宗的人只要能说话,就有咒语。”

上官天泉念动了咒语。

一头头青面獠牙、眼如碧火的丑萌鬼丁像水泡一样从虚空冒了出来,擒抱抓拿宇文拔都的臂膀。不一时,宇文拔都被埋在一座肉山里。

上官天泉淡淡道,“点到为止吧。我的道行稍胜你一筹。”

肉山堆里,传来宇文拔都的闷哼,“我还有一件本命兵器。”

上官天泉愕然。

我的纳戒忽然响动,沉寂在顾曼殊道士塔中的风雷王轮豁地跳出,显出念兽的模样,一只如云彩大的金翅鸟径直落到上官天泉背后,巨爪将他肉身撕裂,上官天泉的元神急急遁出了斗法台。

一切围观之人都动了容色。

那金翅鸟沉稳踱至肉山,稍一振翅,叠罗汉的众小鬼肉酱般翻飞出去。伤痕累累的宇文拔都爬了出来,跨上了金翅鸟背脊,手中多了一对风雷王轮。那赤凤神也弃了乾坤宝钱,重新像战甲一样披上宇文拔都之身。

他冷冷地扫过高台下方的众人,向上官天泉道,“你败了。”

上官天泉的元神道,“都督,不愧是八真人之师。”

上官翩翩握住上官天泉的手,天泉露出了难得的笑意,“我还活着。”

翩翩凄然道,“爹爹。”

上官天泉道向翩翩和清薇真人道,“凌牙门已备好了宝船,从此我们浮于海上,中土之外有四荒,四荒之外更有世界,偌大的瀛海,总有龙虎宗存身之地。”

上官天泉失去肉身,返虚的日子又要迁延了。

宇文摄政踞坐在傲然的金翅鸟上,发出了狮子吼,他宣布,凌牙门从此归属北朝。

台下的魏芝也欢呼起来。

我反而跳上了高台,向顾曼殊的转世宇文拔都施上一礼。

宇文拔都笑道,“我反要谢原掌门。你是我的福星,若你不至凌牙门,我今日难有此胜。”

我道,“若我今日返虚,未曾不能击杀摄政。”

台下一片静谧。

魏芝问周佳,“这原掌门真是他自吹自擂的那样,是天下道术第一,比我义父还厉害吗?”

周佳说,“原剑空不要脸面,的确能杀你义父。”

宇文拔都正色道,“然而,原掌门没有杀我的理由。”

我长叹一声。上官天泉既已服输,我失了话柄。中土再起战端,也全违背了我的本心。宇文拔都并没有入魔,我不能像道门当年诛杀顾曼殊那样义正言辞的杀他。

剑宗的云、林、扬之水三位真人没有言语。他们看不惯宇文拔都,却不能向同门之人下手。

我的法眼还观照到了凌牙门之外的剑宗门人,有钟大俊、有蔺朝阳、有徐绍基等人……他们都在危难之时,蒙受了宇文拔都的恩惠,即便云、林等真人都难用道义劝他们回心。

我若当着众人的面杀了宇文拔都,天下并不会安定,一大半剑宗的门人,还有依附宇文拔都的无数门派都会为他复仇。云、林等真人也会被那些门人不由自主地拖入红尘,和昆仑拼到玉石俱焚。

我收回法眼,向宇文拔都道,“修真者傲笑王权,逍遥自在。偏你要将他们重新逼成朝廷的鹰犬,你心中难道快乐?。”

宇文拔都道,“原掌门,请回昆仑山吧。红尘与你无关了。”

他驾着金翅鸟,降到魏芝的身边,把这孩子抱上鸟背,抱到身前,道,“义父就送你一道回去吧。”

魏芝也是兴奋,这大概是他第一次骑金翅鸟。他又要宇文拔都手中的风王轮玩。宇文拔都敲了下这孩子的脑袋,却依旧给了他。这神兵本不是凡人能够提起,但魏芝信手就调皮耍了起来。

宇文拔都带着魏芝经过云、林三位真人,又从纳戒取出那一只占卜魏峥嵘的灵签,向他们扬了扬,道,“祖师来去,本不该受我们这些后辈打搅,轮不到我们为他作主。这只灵签不要也罢了”

言毕,宇文拔都扭断灵签,掷在云、林三人之前。

林真人不望那签,只道,“的确,祖师来去,轮不到我们为他作主。”

“啊”的一生惨呼,回荡在琼岛之间。落寞的我和琳儿回首,只见宇文拔都栽下了金翅鸟去。

他的小腹被风王轮整个儿剖开,人艰难地喘息。紫电蛇在宇文拔都全身内外乱窜,他的身体和元神正逐渐化成雷光。

魏芝骑在金翅鸟上冷冷望着宇文拔都。不,他不是魏芝。如今,骑在金翅鸟上的是那一个魏峥嵘,那一个无情的魏峥嵘。

金翅鸟上的那个人道,“曼殊师,你的红尘该到此为止了,不要挡宗门的道。往后去我的塔林修炼吧。”

宇文拔都苦笑,“我没有想到,你回顺着缘法下来,我本想再过几年,你能回转心思,你的心原来是很软……”

宇文拔都死了。

魏峥嵘向剑宗三位真人道,“我杀死了宇文拔都,如果剑宗门人怨恨我,他们可以退出剑宗。”

我与魏峥嵘相对,我道,“还没到你降临的时候。”

无情的魏峥嵘道,“是为了顾曼殊破例,你传授他的雷法总纲也提供了我这次降临的缘法。”

我道,“这样你会影响魏芝的证道。你的塔基会不稳。”

魏峥嵘道,“完整的我从来没有返虚过,我的塔基本来就是残缺的,看吧。反正即便我败了,还有另一座塔。”

无情的魏峥嵘不再言语,他用尽了这次的缘法。金翅鸟上的孩子茫然地望着自己手中的风王轮,空荡荡的背后。

终于,他仿佛意识到自己干了什么。滚下鸟,拥紧了宇文拔都的残躯大哭。宇文拔都的躯壳一经触碰,化成紫色的粉尘,从少年的指尖流过。

“我杀了义父……为什么,总是这样……”他失心般的自言自语。

小云掌门要去领那孩子,魏芝疯狂地拽开他。林道鸣劝住小云掌门,这孩子如今不宜领回剑宗去了。

武神周佳气急败坏地跺脚,不住扇魏芝的脸,“你老婆都杀过,再多个义父算什么。别嚎了,继续跟我回去修炼。”

魏芝不管武神周佳,掬起宇文拔都的沙尘,漫无目的地奔离了岛,只有那金翅鸟随着他。

武神周佳要去追,被我拦住。我们对了几拳,互相被对方打翻在地。

等我们双双起来,魏芝已经不见了。

一切真人都放他走了。祖师来去,谁能替他作主。

周佳骂骂咧咧,匆匆离岛,他发誓刮地三尺,也要把魏芝刨出来。

上官天泉命翩翩过来,向我们道:凌牙门既然已经交还南朝,他们绝不出尔反尔。就此乘宝船离去,浮于瀛海,二十年后山河榜上再会天下道友。

琳儿挽住翩翩的手道:我们昆仑已经为龙虎宗选好了栖身的灵脉,是原来太一山的故地,后来泰山派的本山。泰山派在刀惜春之乱转封他处,昆仑空出这里特意等待他们。如果龙虎宗不愿欠昆仑的情,昆仑愿意请他们出任符咒院。

翩翩笑着婉拒,道:她们是姐妹之情,两宗是兄弟之谊。可是岂有豪杰之士,托庇于人的道理?昆仑一定不希望龙虎宗也是依靠别人为生的门派。五百年来龙虎宗前依剑宗,后依昆仑,一误再误,从此自成面目,再来和诸位相会。

他们乘上宝船而去。

扬之水真人将碧落神剑与浑象仪交付小云掌门,也向两位真人别过,她仍回剑宗的南荒,从此闭关不出。

千岁寒悻悻,浑象仪归剑宗,他也只能随剑宗去了。

我向林真人道,“从此我们都在塔中返虚,不得搅扰人间。”

林道鸣点首,“双塔是修真者证道之希望。纵然世上没有魏祖,我们也要成就双塔。”

我道:“二十年后的山河榜一较两宗短长吧。”

第双四三九章 双塔(大结局)

倏忽已是北朝的正泰三十五年,红尘里的正泰皇帝不视事久矣,由本代文侯姬傲剑和桓侯南宫英轮番代行祭礼,政事则全操持在十老会之手。如今的元婴十老是:

武道家邬元甲(自昆仑入世,十老兼大将军)、

农家于武陵(自昆仑入世,十老兼丞相、吏部卿)、

儒家金麒麟(龙虎宗浮海之后,入北朝讲学,文侯与桓侯推举为十老兼御史大夫)、

货殖家七尾苏(自昆仑入世,十老兼户部卿)、

刑名家来俊村(自姬师姐开幕来紧随昆仑,历阳秋城太守、长安太守、至十老兼刑部卿)、

墨家巫马钜子(自昆仑入世,十老兼工部卿)、

梨园苏芃(夫昆仑琼花观主柳子越,十老兼礼部卿)、

兵家黑面胡(自姬师姐开幕来随原芷,原芷败后依南宫磐石,南宫死后重返北朝,历淮上都督、镇南将军,战功卓著,至十老兼兵部卿)、

纵横家刘季温(本江南散人,先依原芷,原芷败后依北朝,多献阴谋奇策、至十老兼南巡特使)、

空门智丈大师(文侯与桓侯推举为十老兼国师)。

北朝群贤毕至,三十年来励精图治,财税丰饶,军器灿然,国无盗贼,江湖与庙堂之间遍是征伐南朝的呼声。

大将军邬元甲和宰相于武陵却不为所动,与南朝的诚意帝傅精卫在淮水上盟誓修和,由昆仑和剑宗诸位真人作证,两国互不侵犯,永远罢了干戈。

山河榜也到了第二十七届。这一番的东道主轮到了昆仑来做,斗法的场地定在乌云城之东,我挪移至东海的金鳌岛上。

三十年来,昆仑门人专心修炼,又有七重宝塔和十绝阵图之助,道行精进非当年可比。我宗又得到半个中土和两大荒洲的人、妖仙苗,还有从其他地方投奔来的各族修真者,后继之人层出不穷,稳执天下道术牛耳。

剑宗境土稍蹙,却也拔除了南朝国境内的异己,凭另半个中土和南大荒洲的人类仙苗守住了基业。

我宗的药师、知、乐四位真人都入了七重宝塔闭关,除了我和琳儿,留在世界上的真人有姬琉璃、姬小艾、景小芊三位真人,还有常欣、殷元元、司马琴心、檀鸾等厉害元婴。资历最深的大姬真人迁升了首座,小姬真人与其他四代上座主持起了本山常务。

剑宗除了小云和林两位真人,另晋了新真人晓月,以及莫语冰、蔺朝阳、钟大俊、徐绍基等厉害元婴,不让昆仑。只是在更小一辈的金丹门人上,剑宗就不如昆仑深厚多样了。

三十年一届山河榜,惯例是一届小年接一届大年。上一届山河榜各宗无数门人纷纷升入元婴、真人,这第二十七届山河榜就曾经沧海难为水了,又返回了观察天下新生一代杰出道胎弟子的常态了。

六月的一天,我与小姬真人等几个四代上座讨论完毕这届山河榜的事宜,另嘱咐他们二件要紧事情:龙虎宗的上官翩翩真人、梅芜城长老答应携海上门人参加山河榜,龙宫的花龙神也将返回中土居住,我们的礼数不可不隆重。

我又问小姬真人,这几十年可寻访到魏芝的踪迹。

姬师姐叹息,我宗与魏芝无缘。不过她又道,幸好剑宗也没有半点头绪。

姬师姐道:“当年魏峥嵘降临杀死了宇文拔都,却给魏芝的人生带来大转折。宇文拔都的势力不能接受弑父之人,他无法接手宇文的势力;剑宗门人对祖师的处置也满是腹诽,进而对剑宗离心。要是魏芝就此一蹶不振,乃至厌弃了修炼,对我宗不是坏事。毕竟魏峥嵘的有情心再如何了得,也不过是一个炼气士。没有宗门的梯子,他上不了天。”

我道,“百折不挠是证道者的底色,他会走出来的。魏芝的宿慧,是隐藏自己形迹。或许他这几十年一直在各处历练,只是我们没有察觉。我相信,他会来山河榜的。”

我与诸位上座商议定,第二十七届山河榜不效仿上届,不依照各自门墙派出参赛门人,凡是金丹都可自行参赛。

我发纸鹤与剑宗的小云掌门,小云掌门也无异议,遂将新的规则公诸天下。

不久便到了山河榜的时日,之间只有一点小小的风波:清虚派的掌门萨真人认为,海上来的清薇派众人不当称龙虎宗,如果他们强行以龙虎宗名义参加,清虚派绝不出席。

我的地盘我作主,我以龙虎宗之名邀请翩翩真人,岂会看清虚派脸色?我遂撤了清虚派的席位。除了萨真人,南朝并没有别人怪话。连清羽派的宁牧臣掌门也不作声。

立榜之后,琳儿陪伴翩翩真人与花龙神游玩中土风景,欢情极洽。转眼已是杂斗,无数场乌七八糟的寻常金丹互啄后,一位神色湛然的女真人立上了斗法台。

翩翩开口,向天下群修道,“我邀请萨清虚真人作我对手,追究当年他撤走龙虎宗法阵,放宇文拔都入山,致使本山陷落的罪过,决出生死为止。”

绝大多数群修都难以相信,这一位温和婉约、人畜无害的真人竟会要另一个修真者的性命。

他们又对翩翩的话不以为然:萨清虚真人是南朝国师,与千岁寒并称南朝两大柱石。翩翩也是真人,与萨真人境界相若,萨真人据说还是翩翩的师长,岂是她能杀死的?

清羽派的宁牧臣掌门却擦了把冷汗,问翩翩,“上官师妹……真人,萨清虚真人并没有参加山河榜,你找不到对手。”

翩翩冷冷一嗤,袖中取出道书搜神记,捡一页符纸幻成门户,门户一开,无数海葵小足般的影手瞬时将龙虎山中冠容不整的萨真人拽到了金鳌岛上。

龙虎山张设了圈圈严密法阵,除了寥寥几个真人,外人连神念都放进不去。她绑同境界的萨真人却如绑一鸡,大活人一点不差地挪移到了数千里外。

旁观群修震怖已极,一时鸦雀无声。宁牧臣跌坐在地。

小云真人赞叹,“琼祖师的遗书实在不可思议。”

萨真人叫道,“当年的宇文拔都有浑象仪!那法宝记载了龙虎山的道标,也能无视法阵进出。我如果不撤法阵,龙虎山的下场更加难堪。你爹爹也赢不了他,何必独怪我一个!你杀了我,本山也不能还你了。清虚派早是一个空架子,灵脉都分给了红尘中的百姓,周济他们的生计去了!”

翩翩道:“告慰祖师之灵,清理门户,这是杀你的理由,足够了。”

萨真人挣开那门上的影手,反手向翩翩劈出了摄人的铁罐。翩翩念咒,幻作三道流光散开。那铁罐不依不挠,追上一道,拘了进去。然后就像盛满了似的,跌了下来。

另两道流光化成两个翩翩,一个翩翩持搜神记,另一个翩翩持神荼剑。空手的萨真人念咒,阴风滚滚生出,幻出青面獠牙鬼形扑向她去。

持神荼剑的翩翩扫过,群鬼如热刀切上的牛油,化散开了。搜神记里反放出无数咒术化成的乌鸦,如电、如火、如光、如流霜、如影……一共十六种咒术透穿萨真人的护体宝焰,没入他的肉身和元神。

萨真人肢解作十六段各异的躯体,元神不顾一切,急往东南飞遁。翩翩的指尖又多了一枚乾坤宝钱,随她心意一闪,宝钱拦在萨清虚的元神之前,扎了一刀。

萨真人的元神化烟四散,就此死去。

两个翩翩合一,再从搜神记取一枚符纸化成一口小锤,敲碎遗留的铁罐,将里面幻成翩翩的符纸收回,下了斗法台。

我想,天下人从此再不敢轻龙虎宗了。

此后杂斗几无看点,直到最后一场。有一个下层元婴跳上了斗法台,向我邀战。

中年的正泰皇帝傅丹朱有生以来第一次站在了天下群修的众目睽睽之下,他道,“原掌门,这一次我不以大正皇帝的身份,而是一个修真者的身份向你发出生死斗的邀请,我们不死不休。”

满场哗然。区区元下挑战天下第一的真人,下场没有任何悬念。不死不休,死的只能是傅丹朱。

但更让观众们好奇,或者说幸灾乐祸的是,傅丹朱不止是一个修真者,他还是北朝名分上的君主,居然要求他的靠山昆仑当众杀他!

我叹了一口气,这届山河榜不分门墙,一切门人自行参赛,漏了北朝皇帝这出。他老老实实配合了文侯、桓侯、十老会三十年,就是等到今天要发出最后的悲鸣吗?

姬小艾面有难色,“这场要有结果,就是弟子忤逆师尊,也是道门弑杀皇帝,他想史书上永远留下一笔。”

我点头,下了场,向傅丹朱道,“你心意已决?”

傅丹朱道:“我等了三十年。”

我道:“北朝的帝家并不是没有人代替你。桓侯是外戚,流着你妹妹的血,他也可以做这个皇帝。北朝人不在乎皇帝换姓。”

傅丹朱道,“请!”他扬起了当年天落掌门赐的八转天狩剑。当年他害死了自己的师尊,如今又渴望另一个师尊亲手杀他。

剑宗门人神色晏然。这是北朝的丑剧,也是傅丹朱理所应得的下场。

另一个元婴中层从身后缚住傅丹朱,却是天波侯郭子翰。

当年我允许天波侯返回南朝,但他偏要陪伴傅丹朱羁留在昆仑,尽忠臣的责任。

“陛下,你不可以死!”天波侯热泪滚滚。

“我这生,与死何异!就是修到了证道,也和死人没有分别!”傅丹朱咆哮。他手上虽然是口好剑,但对元下的修为却太过沉重了。天波侯轻轻地摘下神剑。

“陛下是入世之人,纵然不能治民行志,也可以用自己的道术和学问泽惠百姓,天下人一样会记挂你。何必为了镜花水月,空耗岁月,蹉跎自己。便是一个卖油翁对众生的利益也大过你这一生!”

天波侯忍耐不住他这一生的话,终究训起了皇帝。

傅丹朱从出生起便受天下最好的宗门和掌门器重,可他这一生如蛆虫一般,只有害人,没有丝毫的利人。

傅丹朱面如死灰,却也没有了死志,天波侯牵了他,如牵一只温顺的羊,下台去也。

小云掌门踏上台,向我施礼,“诚意帝初年也如毒龙难驯,三百年洗心方得通脱,望原掌门宽恕这孩子。”

我道,“让诸位见笑了。君乃从道,道并非为君而设。北朝依道不依君,后来为政者也请以正泰帝为鉴。”

我们各自下台。随后正赛开始。

新一届山河榜的十强,昆仑占了五人:曾经的公孙纹龙,殷元元的弟子小地藏狮子、与我同期入门的绛草、象王之孙卢难敌、常欣的弟子吴四维、我领入昆仑之后从姬琉璃学符咒的杨曦。

剑宗三人:林道鸣的小弟子秦霄、曾在蜀山看管我的毛吉、蔺朝颜的新弟子蔺无盐。

清羽派宁牧臣的弟子一人:前梨园名角、清羽真人之子徐遵礼。他转了性子,老大年纪从新修道,下届元婴有望。

散修一人,是终于出现的魏芝。他无门无派,不知道从哪学的杂七杂八道术,凭着一路机灵百变和风雷王轮,拿到了第二,败在我宗杨曦的手上。

翩翩真人虽然继承了方琼的道术,但近年更重自身修炼。龙虎宗只带了十万种民离开中土,又以开拓异星为第一要务,一时未有合适传人,还待他日。

随着魏芝的出现,武神周佳也来到了金鳌岛。他们之间的捉迷藏进行了二十年,周佳只用相当于魏芝的道行追踪,每次都被他侥幸逃脱。

魏芝出现在斗法台后便无处可遁,他只能在每次赛后直接缩进最和气的花龙神的帐中。武神不用千千万万的斩击,破不开花龙神的海市蜃楼。他也不好在斗法时大动干戈,只能干瞪眼,另外寻思如何在赛后捉拿魏芝。

我将自己亲手铸造的金爵颁发给山河榜上的优胜者,赠给杨曦的铭文是“剪取一幅琉璃烟,结子蟠桃不论岁”,赠给魏芝的铭文是“此身从真心来,当处出生,随处灭尽,但是妄心”。

魏芝把着这杯盏,凝视不语。

按惯例,山河榜十强决出,由真人论道。天下众真人皆推我首席。

我不爱多话,径直在金鳌岛示现出七重宝塔内中修炼群真,无穷珍奇,向群修道,“道门离中土五百年后,我与昆仑众师友再续道统,另立一塔,我为塔基。自我开始,重有出世之道。昆仑如海,愿纳百川。”

群修叹服不已。

然后我推剑宗小云掌门为天下群修论道。小云掌门称不敢,请林真人次之。

林真人牵起魏芝的手,也在金鳌岛上示现出了一处安顿在非显非隐处的塔林,却是当年我见到的魏峥嵘之塔。最近一位入塔的是剑宗扬之水真人。

魏峥嵘的塔与我的塔并峙,如日月争辉。

林真人向天下群修道,“一人不能证道,非众力不可。一塔不能独善,必有众塔相成。道门有塔、之后我宗有塔、昆仑有塔。无数修真者探索五百年,今日道术绝而复续。”

群修头晕脑旋,无所适从。

我向林真人道:“林真人离返虚只差一步,随时可以进入魏峥嵘的塔助他。你家祖师的心不稳,这塔反而多劳你支撑了。”

林真人道:“原真人本可在二十年前返虚,为何迁延至今?”

我道:“我积累不似你家祖师,不得不在红尘探索缘法。如今终有所悟,不久放手。我们各善其善,各美其美吧。”

林真人道,“或许有合塔之日。”

我道,“也或许没有。”

我们两人一笑,双塔各没了踪影。

山河榜就此结束。

我留在悬圃本山,处理自己在这个世界最后的事务。

魏芝随着花龙神暂住在悬圃。他准备瞅一个空子,从悬圃的后门溜走,再耍堵前门的武神周佳一次。

我让他也列席我和上座的会议。各位上座如坐针毡,我担保无事,他们方才安心。

景真人道,最近齐地出现了一个叫游魂会的邪魔教团。真人们纷纷入塔,恐怕红尘弹压邪魔的力量不够。

我道:魔随道长,道逢魔更深。真人完毕尘缘入塔,昆仑的元婴无人依赖,更不能懈怠。

小姬真人问我入塔之后,谁任掌门。

我道:“师姐是四代门人之首,如今道行和威望具足,下任掌门舍你外无人,我的银葫芦也给你。”

她又问:“我功行满足,也入塔之后,谁任掌门?”

我道,“一代有一代人物,这是后来弟子们的功课。”

余下琐事交割完毕,众人一一施礼散去。

我问魏芝,“你还要向昆仑开战吗?”

魏峥嵘降到了魏芝的身上,不过这一次的魏峥嵘与以前的魏峥嵘不同。

他有了情。

魏峥嵘道,“林道鸣接替我塔基,不会和你们昆仑为难。而我,还有更麻烦的事情。我需要摆平两个女人。”

“哦?”我疑问。

“原先,玫师姐支撑着我的无情心。如今我的无情心渐和有情心相融,她终于可以脱身而去,我会重新度她修道,引回塔林,续我们的前缘。这是我的第一桩事。”

魏峥嵘道。

融合的魏峥嵘与无情的他所思所想并不相同。

“那另一个女人是谁呢?”我问。

“是我这一世惹下的新缘。如果玫师姐和她碰上,必定无法安生。”魏峥嵘道。

我道,“这可真不妙。”

琳儿道,“渣。”

“原本的我就是这样的人。”魏峥嵘走出了悬圃后门。

他又成了魏芝,重新开始和周佳玩捉迷藏。

我无奈地摇头,然后携起琳儿的手,“这时节哪里好玩?我们一道去逛逛风景吧。”

“这可数不过来呐。”

琳儿笑着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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