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室重生记 - xp1024.com
《外室重生记》


1.忠仆旧主

宣政六年春京城

倒春寒的天气,院里的炭火断供了两日,屋里便冷得像冰窖一般了。最新章节全文阅读mht.la

孙婆子好容易才拾了点碎煤渣子点着了手炉,撵着闺女送到上房里去。

手炉烧得烫滚滚的,七巧捂在手里便不愿意撒手了,撇撇嘴道:“就她金贵,瞧那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儿,指不定还是金刚不坏之身呢!这才哪儿到哪儿,冻不死她!”

孙婆子蹲下去拾掇柴火,边捡边道:“她不金贵也比你金贵,少在这里磨嘴皮子,快些送过去!”

七巧不乐意,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不忿道:“不过是个秦楼楚馆出来的乐户贱籍,正经连我还不如呢!以往是有三爷在,纵得她高人一等,眼下三爷都撒手不管了,咱还纵她什么?正经收拾收拾找下家去,好过在这里受洋罪。”

孙婆子噗嗤一笑,伸指点了点她的脑门,笑骂:“没远见的东西!你也不想想,她肚子里好歹还有块肉,莫说三爷不像个薄情的,便是那再薄情寡义的,骨肉亲缘也是割不断的。我琢磨着,十有八九爷是考量接她进府的事儿了,这才下狠心治治她的骄性儿。你瞧着吧,再个把月那府里的三奶奶的一胎生完,咱们这边儿月份一大,一准儿要往府里挪。你啊,好好伺候着准没错。”

“我才不信!”七巧把脸一扭,心里酸溜溜的。那萧娘子花街柳巷的出身不说,又不识趣的很,三爷那样持重的人都给她激得发火,当众甩了她一耳光,可见其人恶劣。当个外室都已是便宜她了,还想当侯府三公子的正头姨娘?做梦!

她正恨恨的想着,孙婆子却推了推她,道:“傻愣着做什么?快些送过去!”

七巧不情不愿的往正房里走,进了萧氏惯常呆的西屋却没瞧见人,往书房看了看才发现人站在书案后正提笔写什么东西。

萧氏长的好,一张脸九天仙女儿似的,不惹凡尘。此时一手压着白狐狸毛滚边的素色织锦缎大氅一手挥毫撒墨的风流逸态,七巧便嫉妒也嫉妒不来。

不过她自认美貌,比起萧氏也只是差了那么一小点儿,要论起温婉体贴,不知道比她强了多少倍。

爷怎么看上这么个木头!她心里嘀咕了一句,面上却勉强挂了个笑脸,走进门去,递上手炉道:“娘子暖暖手吧。”

萧氏“唔”了一声,直写完了一整张字才搁下笔从她手里接过来。

七巧就要退出去,却听她道:“你等等。夜夜小说网WWW.mht.la

紧接着便见她回房取了妆奁来,捡出一对玉镯子给她,“这个拿去给你父亲,让他趁明儿拿去当铺换几两银子,买些炭回来。”

早该拿出来了!七巧腹诽了一句,便拿了镯子去找她爹,然后帮孙婆子去准备晚饭。

简单烧了两个菜一道汤,端去正房却不见了萧氏的人影。

“娘子――萧娘子――”她边喊边往屋外面走,寻了一圈儿不见人,又往后院里去找孙婆子,“娘,萧娘子不在屋里,我去外面找找。”

萧氏时不时也会出趟门,走不远,就在后面的水塘边坐一坐。

七巧远远瞧她惯常坐的地方没人,怕她掉下去,又往前走了几步确定水面没有异样,方才往别处去。

四下里找了找,除冷风瑟瑟,一个人影儿也没有。

到哪儿去了这是?她一面嘟囔着一面回去,才进家门就迎头碰见了她娘。

“到哪儿去了这是?萧娘子呢?”孙婆子问。

七巧没找着,不无埋怨:“好端端的又往哪里瞎跑?”

孙婆子没说话,娘两个里里外外又仔细的寻了一圈儿,这才发现,人确实不见了。

二人不由有些慌了神,又进屋去,瞧书案上还放着着她下午写的一沓字,卧房里亦整整齐齐,半点迹象也无。

“好好一个大活人,怎么说不见就不见了?”七巧皱着眉道。

孙婆子也皱起眉,来来回回走了好几趟,终只说得一句:“再出去找找看。”

到底是无功而返,待七巧爹吴大柱回来,要去侯府通禀,却已是宵禁时分,只得作罢。

一家三口整夜没合眼,天一亮吴大柱就赶去宫门口等人,等早朝下了人都走净了也没看见勇毅侯府三公子的身影。一打听才知,昨儿勇毅侯府出事,三公子的长子瑞哥儿几日前不甚落水而亡之事不甚给三奶奶知道了,惊痛之下又动了胎气,折腾了一夜,却才险险生下了小少爷。而因拖了太久,胎儿孱弱,三公子请旨传了太医,这会子都还没能离开。

吴大柱只得又去勇毅侯府,好容易才找到三公子的长随铜钱儿把事情说了,又添了萧氏将他支出去买炭,是要拖延他来侯府回禀的猜测云云。

铜钱儿听罢呸一口啐在了地上,骂道:“婊*子无情!”

“我们爷这是犯了灾星了,一桩儿接着一桩儿!你先回吧,三爷这会子顾不上她,我先找几个弟兄出去找找,寻着机会再跟他提。臭娘们儿,走就走了,省的净祸害人。你放心,咱们爷是明事理的人,不怨您的事儿绝怨不到您身上。”

吴大柱千恩万谢的去了。

铜钱儿说得轻松,他这些年瞧着自家爷和奶奶情谊甚笃,对姓萧的一向不大上心的样子以为他不会在意,最多气愤富察家的子孙流落在外罢了。却没想到蒙立一听就变了面色,砰一下把杯子摔在了地上,怒道:“前日的事,如何今日才禀?”

铜钱儿连忙跪下,磕头道:“爷饶命!小的瞧您为着奶奶和小少爷的事儿心力交瘁,不忍再行搅扰,这才……这才自作主张,等得事情稍缓,才敢上报。”

“混账东西!几时轮到你来做我的主了?”蒙立狠狠踹了他一脚,提步就往外走,才出门就有人来报,说小少爷不好了。

蒙立脚下一顿,犹是瞧了眼铜钱儿,吩咐:“她走不远,多调些人手,叫人在城郊各大客栈、酒楼还有寺庙去找。”方才急步往后院走去。

铜钱儿一下苦了脸,京郊的酒楼客栈寺庙,少说也有上百,每日人流也有成千上万,可是要到哪里去寻!话虽如此,也不得不硬着头皮出了门。

而另一边,出生不久的小少爷到底没能留住,接二连三的丧子之痛,几乎叫云三奶奶心如死灰,哭晕了一次又一次。蒙立在床边守着她,眼见得好好一个人瘦得几乎脱了人形,心里揪得生疼,到底是暂时放下了萧氏的事儿。

萧娘子这一手算盘算是打得刚刚好――事实证明,她自蒙立置下的院子出来,兑银子,买马,换装,投宿,包括第二日一早无声无息的驾马出城,蒙立无暇顾及,一切都在计划之中。

她寻着记忆敲开了一户人家,开门的是个少妇模样的人,见她先是一愣,随即扑通跪下,抱住她喜极而泣:“姑娘!”

“珍儿!”萧娘子眼里一下也沁出了泪水,忙扶她起来,珍儿一叠声的唤:“娘!娘!你快来看看,是谁来了!”

一个老妇人寻声从屋里出来,直愣愣看了好一会儿,一把抱住她大哭起来:“我的儿!”

“妈妈!”萧娘子眼泪刚刚止住,一下子又流了出来。

珍儿在一旁也是又哭又笑,一壁又把二人往屋里劝:“娘快先别哭了,外头冷,先让姑娘进门暖暖身子。”

“哎,哎,我的儿,快些进来。”顾嬷嬷一边抹着眼泪一边把人往里让。

屋里烧着炕,两个小孩子在上头玩九连环,一个大点儿的小姑娘,一个三两岁的虎头虎脑的小娃娃,见有人来也不怕生,滴溜溜的一双眼睛看过来。

“这个是我哥哥家的绿丫儿,”珍儿指着小姑娘,又指指小的,却是一顿,顾嬷嬷笑着接话,“那是他们家的,小名儿叫欢子,是来兴的崽儿。”

说话间珍儿已把孩子抱下去,让她上坐。萧娘子挽了顾嬷嬷坐下,含笑唤两个孩子到跟前儿,便从手上脱了对镯子出来。

“使不得!使不得!”顾嬷嬷和珍儿连忙阻拦,要劝的话还没出口,已叫萧娘子按住了手:“妈妈别拦,珍儿跟了我十多年,临了我却连份嫁妆也没给她添得。您就当疼疼我,了我一桩心事吧。”

二人不好多拦,只得由了她,萧娘子一人给了一只镯子,又另解了个玉佩给欢子方才作罢。

一番折腾,珍儿去后头唤了她嫂子来把孩子领走,三人才得坐下叙话。

问及往事,萧娘子只说恰逢太皇太后六十六寿诞当今大赦天下,方才离得教坊司。

皇帝大赦是头两个月的事儿,顾嬷嬷打听得李氏在特赦之列,也曾叫儿子何庆去打听过消息,跑遍了教坊司和李家族亲,却没半点消息。

本指望李氏出面寻人,不想那一族人却也寡义,不肯再牵扯一星半点儿。

顾嬷嬷瞧着她心疼,恨不能代她受过,一壁搂着她道:“好孩子,来了嬷嬷这里,就不要走了。胡李两家都是狼心狗肺的东西,你回去万落不到半点好。”只恨恨将之前的事情说与她,最后又道:“嬷嬷托个大,你在这里住下,你将来的事,嬷嬷替你操心。”

这说的胡李两家却是萧娘子外家和本家了,这萧娘子本姓李,讳明微,是先文华殿大学士兼内阁首辅李鸿慈的独女,宣政二年李鸿慈获罪,李明微本该连坐入教坊司,而因蒙立暗中将她救出,又假托秦淮名妓萧楚楚之名养在京中,适才有萧娘子之称。当日李鸿慈获罪,外祖胡家非但没有出手相帮,反而为了划清界限落井下石,揭李鸿慈早年误判之旧案,丝毫不顾及年幼的李明微。而今李家又是如出一辙,全然不念李鸿慈提携之旧情,顾嬷嬷因才骂“两家都是狼心狗肺的东西”,那两家子人,萧娘子,或该说是李明微,不消细想也了然于心。

李明微笑了笑,但道:“我爹爹已被李氏一族除名,我于李氏早是无关之人,便要回也回不得了。至于以后如何,不瞒妈妈,我心里有些计较,说给您听,您不要嫌我荒唐。”

顾嬷嬷看着她不得其解:“你是要?”

2.投身王府

李明微顿了下,方道:“襄郡王府欲聘一女西席为小格格启蒙,听说还未找到合适的人选,我……有意于此。(wwW.mht.la 无弹窗广告)”说着去瞥珍儿,“听说来兴在襄郡王府当差,此事,需他相帮。”

“姑娘……”珍儿面色复杂。

顾嬷嬷更是脸色一冷,站起身来,坚决反对:“我不同意!”

“谁人不知襄王不务正业,风流成性,单府中姬妾就有二十余数,你明知他对你……对你早有不轨之心,如何敢有此念!你莫不是……莫不是……”她指着她说不出来话来,眼中流露出痛惜之色,“你父亲虽背一世奸臣误国之罪名,你母亲却是名动京师的才女胡清平。你幼时亦有‘宰相合肥天下瘦,司农常熟世间慌’①之句讽劝,明微,你如何生这攀附权贵自甘堕落之心!及至将来九泉之下,你如何去见你母亲!又要我如何去见她!”

她字字诛心,一壁推她,一壁掩面痛哭:“你便去!你去了,我一头撞死在你母亲墓前,好向她谢罪!”

其时教坊司非后世所传官家妓院,乃掌乐司教之所,以礼部祠祭司管辖,对罪臣连坐没入教坊司之妻女,常教习礼乐,备大典之所用,绝非任意供人淫乐之处。

是以教坊司乐户虽则身份下贱,却不似秦楼楚馆的歌姬□□一般不容于世。也是因此,顾嬷嬷听得李明微之言方才如此痛恨。

“妈妈!”李明微劝她不得,径直起身跪在她身前,泣道:“我自小读‘守正直而佩仁义’,岂不知宁为枉直,不为曲全?我绝未存攀附襄王之心,我是有苦衷呐!妈妈——”

“你有何苦衷?你说!”顾嬷嬷哭道。

“妈妈,我不能说。”李明微摇着头,眼泪簌簌的往下掉,终伏在她膝头饮泣,顾嬷嬷亦抚着她的背痛哭不止,珍儿好容易劝住两人,扶李明微起身,她却如何不肯,含着眼泪道:“儿绝无龌浊之心,只是情非得已,妈妈,我非襄郡王府无路可退,我与您保证,只为西席,绝不与襄王有半分牵扯,您就成全了我吧!”

顾嬷嬷道:“他若恃强,你焉有回手之力!”

李明微信誓旦旦:“妈妈,我有办法,您信我。”

顾嬷嬷长长一声叹息,“你究竟有何苦衷?”

李明微犹不肯言,但凭她如何追问,只是摇头不语。

顾嬷嬷手放在她肩头,几番收握,终转头掩面,算作妥协。

珍儿将李明微扶起,李明微瞧瞧顾嬷嬷,犹是眼泪汪汪。顾嬷嬷回过头将她揽到怀里,拍着她的背道:“好孩子,记着你说的,‘守正直而佩仁义’,只要你心胸端正,便将来……将来如何,嬷嬷也不怪你。(wwW.mht.la 无弹窗广告)”

李明微含泪咬唇。

翌日一早来兴上门,李明微但将一幅画交到他手中,言明欲征郡王府西席之位,托他代为转交。结果未出两天,正逢一个天气转暖的日子,襄郡王府便遣了人来请她过府。

及至别时,顾嬷嬷百般不舍,拉住她看了又看,终只说得一句:“好孩子,记得嬷嬷的话,正身端行,万事保重。”

她重重点了点头,心里却无限酸楚,此一言,恐怕尽数辜负。

登车挥别,毡帘落下,隔绝了一众熟悉的面孔。她随着车身摇摇晃晃,以手支颐,深深吐出一口气来。

马车晃悠悠行了将近一个时辰方才停下,李明微缓缓直起身来,便听外头传来一个尖细声音恭敬道:“奴才襄郡王府桃源总管常有邻请女先生安,恭请女先生下车。”不待人接口即又换了一副油滑谄媚的腔调:“李姑娘,您要是方便,奴才就把这帘儿给揭开了。”

说话间那青布毡帘上已搭了双白腻的手,藏青的袖口下翘着兰花指,一阵脂粉气味儿铺面。

李明微声音平和:“有劳常总管。”

车帘被缓缓的揭开,阳光一点点的洒进来,印在水色湖绉百褶裙上,半明半暗,李明微微微眯了下眼,站起身来。

“李姑娘,您脚下留神儿!”常有邻趁她晃神儿的功夫偷瞧了她一眼,饶是对她长相有所准备也还是一呆,见她起身,忙殷勤的上前虚虚托住她手臂。

李明微踩着脚踏步下马车,只见旁边已有一台四人小轿在压轿恭候。

“姑娘请——”常有邻谄笑着请她她入内,吩咐一声起轿,四个小太监齐齐用力把轿子抬起,一路走得又平又稳。

常有邻跟在边儿上也不闲着,隔着轿帘儿同李明微说话:“姑娘,咱们是要去王府最后头的倚虹阁,脚程有点儿远,您莫燥得慌。”

这一来一去,李明微焉不知眼前这位大总管在着意讨好,可奈何她官家出身,生性清高,要低下头去和些奴才周旋,却是不能,但她也知这些内中侍臣脾性古怪,最是不能轻易得罪,因只慢悠悠道:“不妨,劳您操心。”矜持又不乏温和。

常有邻嘿嘿一笑,一路上将所经之处尽数说与她听,李明微每每既不不答,也不多答,总是象征性的答上一两句话,叫人拿不准她的心思。

不过甭管如何,常有邻心里门儿清,这姑娘好生伺候着准没错。

素帷小轿在正院西路直行了些时候,便经一处月洞门穿入西跨院,一路行至尽头,转入一条夹道,直走了约一柱香的时间,方出得夹道。左拐行未数步,便见假山堆叠,清溪环绕。沿水有条鹅卵石铺就的小道,花木扶疏。那水却是不断的,一行人沿路而行,走又许久,方见一处竹桥横在溪上,桥对岸一片粉蒸霞蔚,竟有成百上千株花开正盛的桃树。

轿子过桥以后即停了下来,饶知襄王荒唐,李明微下轿以后也还是吃了一惊,不由眉目深敛,压下心中翻涌的情绪。

“李姑娘,”常有邻赔笑着上前,“咱们就送到这里了,王爷在前头等着姑娘。”

“有劳。”一路冷淡的姑娘竟勾唇一笑,清浅的若有若无,就是这么一丝笑意,常有邻给笑愣了半晌,眼看着她素衣青裙走入桃林之中,宛然如画,不,比那画上的美人儿还好看,画上的美人儿哪有她鲜活?常有邻但觉她做什么都可以被原谅了,莫说一路慢怠,就是拿鞭子抽他他都乐意……

“呸!没羞没臊的老阉狗!那也是你能惦记的人!”回过神儿来他狠狠给了自己两个嘴巴子,只觉想想都是对她的亵渎。打完了才想起身后还有人,回头看几个小子憋笑的模样,狠狠一瞪,喝道:“笑什么笑!该滚哪儿滚哪儿!麻利儿的!”

却说那一边李明微进得桃林,越往里走,桃花越盛,约莫百来步的距离,便见一八角凉亭,四周悬着青纱幔。风起花落,纱飘幔舞,阵阵酒香从亭中传出,与花香浑然一体,确然好情,好景。

“明微,你来了!”一个碧袍青年至亭中走出,面上带了几分惊喜之色,快步迎上前来,正是襄郡王付琰,当今皇帝堂兄,已故的庄亲王王妃的小儿子。现今袭了庄亲王爵位的是他一母同胞的长兄齐睿,深得皇帝宠信,襄郡王也便跟着水涨船高,虽是个游手好闲的主儿,却无人不给他两分薄面。

“王爷万安。”眼见他越走越近,李明微退后一步,福身行礼,略嫌刻意的与他保持了一段距离。

襄郡王脚步一滞,笑意尴尬凝在嘴角,却立刻释然,伸手虚扶她起身,言语间抑不住的温和热络:“不必多礼,来,快快进来,我从皇上那里讨了两坛好酒,难得今日风和日丽,你我久未谋面,小酌几杯,叙叙旧。”说着引她上前。

李明微顿了一下,滞步未前。

“怎么了?”襄郡王回眸看她,说话间又返了回来。

李明微屈膝一褔,抬眸看他:“敢问王爷,小格格可在亭中?”

襄郡王笑道:“你我对饮,要她来做甚?”

李明微抿嘴不言,那厢襄郡王浑然不觉,就手便来扯她衣袖,李明微扯了一下竟没脱开,面色一变,愤而拂袖,冷声道:“王爷自重!”

襄郡王一愣,他实是不拘小节的人,虽行止逾矩,却并非有意而为。因对于李明微突然发火有些不解其意,但观她虽面冷如冰,却因怒意双颊微红,眉尖若蹙,端是一副粉面含嗔的模样,不觉心神意荡,一时竟有些痴了。

李明微看在眼里,压制住胸中怒意慢慢道:“我本无路可走,仰王爷仁义,方来投身王府,谋一生路。幸得王爷垂爱,聘为西席。然恕我直言,王爷既以西席之名请我入府,可能以师礼待我?若则不能,纵明微走投无路流落街头亦不敢受,但请即刻拜别!”

话里话外,字字锥心,既将心思剖白,又将辛酸苦楚尽数诉与,使得襄郡王恍然回神,既倍感受挫,又心生怜惜。少不得自我警示两句不可趁人之威,寒了可人儿的心,因忙道:“是我逾礼了,你莫恼,莫恼。你说的是,合该照规矩来,我这便叫怡宁来拜见。”说罢即吩咐人去请宁格格到绛园,又对李明微道:“先去你的居处看看罢。”

说罢引她往前,不过百来步,即见临水一方小小的院落。院上挂着一块题了“绛园”二字的匾额,其间不过小小三间正房,胜在白墙青瓦,清新别致,更兼推窗可闻花香鸟语,妙趣横生。

进得房中,俱已布置整齐,一间起居,一间会客,一间书房,略置几件古董珍玩,名人字画,倒也很是简洁雅致。

二人前后走了一遭,便有人禀小格格到了,襄郡王遂引李明微前厅相见。

小格格怡宁是襄郡王已故的侧福晋魏佳氏之女,亦襄郡王长女,年方七岁,许是幼年丧母的缘故,很是乖巧。

一时敬茶拜师,李明微做了几句寄语,便算礼成。

襄郡王又命人置下酒席,好歹与李明微同饮一场,但因怡宁格格在场,所言俱在她二人之间,到底不大痛快。

其后再欲寻机与李明微亲近,每每也只得借查看怡宁课业之故。如是过了三五天,便有些百爪挠心隔靴搔痒之感,正想了个办法支走怡宁,下人却禀:“正白旗护军参领蒙大人求见。”

“富察家的老三?”襄郡王心里打了个转,纳闷儿不已,“他来做什么?”

他一向是个混迹风月的主儿,酒肉朋友倒也不少,但与蒙立那等上进有为之流,却从无来往。

来人道:“说是请见府里新聘的女先生,请王爷行个方便。”

3.蒙立上门

襄郡王心下一沉,立刻领会到什么。[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夜夜小说网www.yeyexs.cc]李明微被没入教坊司后,他不是没起过把她接出来的心思,不过没查到她的消息罢了。明摆着她是被救了出去,他也曾好奇此人是谁,却为着她不曾声张,压下了此事。日前李明微送画参选西席,他便猜她必是与此人生了什么不快,欲借大赦之机脱离,便即刻安排了接她入府。眼下显而易见,那与她有着数年牵扯的男人,就是这位与她曾有婚约,而今深得圣心,前途无量的富察三公子。

襄郡王神色一冷,甩袖道:“不见!告诉他,本王没空见他,本王府里的人也没空见他!”

下人小心道:“蒙大人说,若王爷不肯见他也可,请给女先生带句话儿,就说李姑娘他无权干涉,但富察氏的子孙不能流落在外。”

襄郡王骤然变色,脸色难堪的不像话,很久才狠狠踹了那人一脚,一言不发的提步就走。

对于襄郡王的前来,蒙立毫无意外,然而并无所言之中的耀武扬威之意,反而难掩灰败颓唐之色,起身恭敬的朝襄郡王见礼。

“畜牲!”襄郡王却注意不到这些,见他即大骂一句,径直走上前狠狠一拳头打在了他脸上。

蒙立晃了两晃,口中一片咸腥,生生受了,拱手再拜:“奴才并非有意冒犯王爷,这一拳,望王爷消气,容奴才把话说完。”

“你还有什么可说!”襄郡王急红了眼,双手拽住他的衣领拿膝盖狠狠顶了他几下,一个用力摔在地上,正要下脚再踹,蒙立倏地抓住了他的脚腕,勉力忍痛道:“王爷容禀。”

蒙立是一等侍卫出身,身手了得,襄郡王一时被他制住,竟不能脱开,恨恨踢了两下,方怒道:“说!说清楚你是怎么背信弃义悔婚另娶,怎么衣冠禽兽叫她不妻不妾,却……”他说不下去,咬牙切齿方挤出了后面几字:“却有孕在身的!”

蒙立松手,好一会儿才站起身来,整衣正容,方缓缓道:“叫她至今没名没分的跟着我,是我之过。然她昔时牵连李中堂之罪,我确已尽力周旋保她无虞。这些年来,我不敢说对她多好,终归不曾薄待。”

“不曾薄待?”襄郡王冷笑,“我虽与她算相交未深之人,却也知她虽看似秉性清高,为人却宽和隐忍,你不曾薄待于她,却让她身怀有孕之际大费周折来投奔于我?”

蒙立顿了半晌,方喑声道:“月前我长子夭折,心绪难免积郁,待她多有不耐,适才叫她一气之下离家而去,而今已知不该。[夜夜小说网www.yeyexs.cc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她究竟与我已有夫妻之实,又有着富察家的骨肉,还请王爷放她随我归去,我必禀明祖母迎她入府,日后好生相待。”末了又添一句,“还请王爷明鉴,如此于她再好不过。”

襄郡王紧握双手,抿唇不言。

蒙立觑他面色,心知他已被说动,因只是静待他松口。却不想襄郡王眼神骤然一亮,兼又怜惜的看向门口。他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但见一袭素衣的女子立于门前,仪静体闲,又有孤傲不群之态,看向他的目光仿佛一泓湖水,死寂无波。他慢慢挺直了脊背,与她对视,亦是一般的古井无波。

她走进门,道:“三奶奶接连丧子,蒙大人如何忍心再往后院抬妾?”

一语戳心,刺得蒙立心肺骤痛,万般隐忍才不曾发作,又听她道:“明微福薄,蒙大人厚爱,不敢高攀,还望高抬贵手,容我自生自灭。”

遂道:“我一时冲动之下才对你动手,你我好歹有数年情分,你当真要为了那一巴掌与我一刀两断么?”

她道:“我与大人之间,从无情分可言。大人救我于危难,这几年,全作偿还,从今往后,两不相欠。”

蒙立面色平静的看着她:“你肚子里的孩子,你预备将他如何?”

李明微淡道:“大人若容得,他是我李氏子孙,若不能容,不过今日一尸两命尔。”

蒙立道:“我富察家的孩子,没有流落在外的道理。”

李明微淡笑,转向襄郡王:“谢王爷收容之恩,明微来世再报。”

话毕即自袖中抽出一把匕首,用力往脖子上抹去。

“明微!”襄郡王眼疾手快,连忙制住了她的胳膊,饶是如此,也还是在颈间留下了一条血印,叫人心惊不已,他捂着她的脖子叫人唤大夫,一面夺了她手里的匕首用力扔开。

相比之下,李明微二人冷静的有些可怕,一个由着项上鲜血直流毫不在意,一个冷眼旁观,面无异色。他实是了解她,她也实是了解他。

伤口不深,没等大夫来就已干涸,李明微抬眸看他,面上隐含讥诮:“明微下手不利落,大人或可补上一刀。”

这一句毫无意外的激起了襄郡王的脾气,他重重握了下李明微的肩膀,看向蒙立:“你听着,从今往后,她还有肚子里的孩子与你再没半点干系,你若再行逼她,休怪本王不讲情面!”

蒙立深深看了眼李明微,一言未发,行礼告退。

待他离去,襄郡王看了看怀里的李明微,不由就慢慢松开了手。

李明微感觉得到他的犹疑,也理解他的芥蒂。方才他出于怜惜对她爱护有加,过后却不能不去思虑。他或可不在乎她过去如何,却不能不介怀她肚子里的孩子。这介怀于她是好事,也是坏事。她要靠它同他保持距离,又不能让它将他推远。

她却后一步,朝他跪下,叩头赔罪:“我实是走投无路,适才欺瞒王爷,明微自知品行有亏,不堪为人师表,王爷若则嫌弃,请遣我出府。”

襄郡王蹙眉半晌,复伸手扶她:“我非是嫌弃你之意,只是……”他拧紧眉目,好一会儿才慢吞吞道:“你与他之间,是怎么回事?”

说话间垂眸看她,却见李明微眼里一下蓄满了泪水,浸的人五脏六腑一下在就软成了棉花。

襄郡王不由满心疼惜,忙拿帕子给她擦眼泪,一面道:“别哭,别哭,你不愿说,我不问就是。”

不料李明微愈加饮泣,大颗大颗的泪珠滚落,自是委屈不尽,襄郡王心中一念闪过,不由即脱口问出:“是他逼你?”

李明微但哭不语。

襄郡王只当她默认,心里既疼又恨,只打叠起百般温柔小意好言相劝。

李明微哭了很久,她原是做戏给他看,其后却无论如何收刹不住。前世今生,她心中实在积郁良多,一天一夜也哭之不尽。最后到底忍住了,她起身朝襄郡王福了福,究竟未有言语。

襄郡王握着她的手臂,但道:“你安心,有我郡王府一日,便护你一日周全。这孩子……”他目光落在她平坦的小腹上,“你若愿意,本王视如己出。”

李明微仿似一惊脱开手臂,又立刻收敛神色,正容淡道:“安敢受君重恩?”

如是回复冷淡,襄郡王看在眼里,只当她心防太重,需得徐徐图之,因也不再逼迫,自送她回房。

眼见二人相携走出,常有邻只是在旁暗笑,需知这蒙立前来,正是他与李明微通风报信。好容易他管辖的桃源住了个王爷放在心上的人儿,他可不能叫她给人算计了去。李明微果然不负所望,牢牢栓住了王爷的心,假以时日,必成内院新宠。到那时,他常有邻就算在王府里横着走也没人敢说半个不字。

他美滋滋设想着将来,没想到一波将平,一波又起,本来随太后在潭柘寺小住的福晋回府了。

襄郡王福晋海那赫氏是满京城出了名的醋坛子,举凡王爷往府里抬人,无论庶福晋侧福晋还是格格,她必大闹一场。越是漂亮的,越是闹得利害。这位福晋父亲是蒙古喀尔喀亲王阿古达木,母亲乃太皇太后幺女固伦端敏公主,身份是一等一的尊贵。因其父母早亡之故被太皇太后接到宫中,百般溺爱,便养得性情有些飞扬跋扈,闹起来从无顾忌,轻则府里撒泼,重则宫里哭闹。有两回太皇太后拗不过她,竟硬逼着襄郡王将抬进府的人又送了回去。虽则是两个八大胡同里下贱艺妓,可郡王府抬人又送人,也是沦为了京城一大笑柄。

若是绛园的这位给她瞧见,恐怕就不得了了。

确然不得了,在他以为尚有时间,正苦思冥想应对之策时,海那赫氏已经带着人气势汹汹的冲进了绛园。

碧纱窗前横伸一枝桃花正盛,清香淡淡,房中静谧无声,李明微手把手指点着怡宁悬腕写字,闻声略微意外的停笔抬眸,但见一个长相艳丽,身材结实的旗装女子闯进门来。

“额涅。”怡宁格格看清来人,连忙自书案后起身见礼。

李明微眉目微敛,亦上前福身:“请福晋安。”

海那赫福晋从上到下打量了她半晌,方才阴阳怪气的开口:“你就是李明微?”

李明微答是,海那赫氏轻蔑的瞥她一眼,扬起下巴:“收拾收拾,你可以滚了。”

李明微波澜不惊,但道:“不知明微所犯何错?竟让福晋一见之下,就要遣我出府?”

海那赫氏嗤笑一声,言语尖酸倨傲:“我是这府邸的主人,我不愿你出现在我眼前,还需要理由么?”

李明微颔首,落落洒脱,“不得福晋青眼,是我无能,这便告辞。请代为转告王爷,明微有负所托。”

话罢即返身回房,收拾了随身细软,又回来辞拜海那赫氏,海那赫氏冷冷一笑,吩咐身边侍女:“送她出去。”

4.迫入深宫

李明微当然不会就这样轻易的离开郡王府,她出府不过百步,即被闻讯而来的襄郡王追了回去。夜夜小说网mht.la这场闹剧,以海那赫氏一番吵闹,最后一气之下哭着跑进宫里告终。

襄郡王呕了两天气,最后还是抵不住太皇太后的压力进了宫。

李明微考虑过她会因此在郡王府呆不下去,这原是在她计划之中的事,李鸿慈曾暗中为她转出两家银庄票号,每年仍有不少进账在她手里,因而她并不需操心生计。只是这私产见不得光,一旦为蒙立查到,他势必在此事上大做文章逼她就范。前世他嫡妻云氏连丧两子之后被断言无法再孕,他便透露出有意将孩子过继到云氏膝下养作嫡子,她向是心高气傲之人,为报恩屈为他外室,却无论如何也不能容忍自己亲子被夺,断然出走与他一刀两断,而蒙立不过一句“抄家未没之私产”即逼得她走投无路,牵涉之人尽数获罪,那孩子将将出世,她未及看上一眼,就被他抱回了富察府中。她吃透了他挟势弄权之苦,誓不会再重蹈覆辙。因无论襄郡王福晋如何不能容她,于她也并非坏事,她所托只是襄郡王暂时的庇护。

但她没想到的是会牵扯到宫里,敏妃竟出面谏言将宁格格接入宫里与三公主为伴,未免耽误学业,也请她的女先生入宫一同授课。此举显然得了太皇太后的心,随着襄郡王回府,一道懿旨也落入了绛园。

李明微听罢几乎出了一身冷汗,平常也罢,任天家如何威仪庄重,风云诡谲,她自能临危不乱,处变不惊。可眼下,她是珠胎暗结之身呐!她敢投靠襄王,是因前世她落魄之际,只有他曾伸手相扶,她在农庄凄惨弥留之际,身边也只他一人为之一哭。放眼天下,若还有一人能为她依靠,非襄郡王莫属。她可以在镶郡王府破釜沉舟,向他挑明有孕一事,赌他一腔深情善念,寻求庇护。而那举目无亲的深宫之中,一旦此事暴露,谁能为她遮掩担当?纵她一死,也要背负一世污名。她不能叫人说李鸿慈不只贪官误国,养得女儿也是个下作胚子。

她一时手脚都是冰凉的,勉力自持才不至失态。

然而她一向善于伪装,没有人看得出来她已经怕到极致。

宣旨的人退出去,襄郡王面有愧色的将她扶起,“你放心,总不过一月半月,我便接你们出宫。”垂眸望望她的小腹,又道:“若出了事,只管推在我身上。”

李明微的心神并不能因此而宁,这横空而降的圣旨完全打乱了她的计划。[夜夜小说网mht.la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她并不能揣测深宫之中等待她的会是什么,她身怀有孕一事一旦抖露出来,蒙立会采取何种举措,甚而至于依从襄郡王所言,那欺君之罪又会让他们何等的如履薄冰。

她到底进宫了,带着深埋心底的忐忑不安,与义无反顾的满腔孤勇。

那一天细雨蒙蒙,长春宫殿前两株白海棠将将吐蕊,星星点点缀在重重新绿之间,露浓而花瘦,叶茂而花娇,洁白胜雪,犹如坠落凡尘的仙子,冰清玉洁。

皇帝离宫的时候驻足看了两眼,一贯寡淡的面容上难免挂了丝笑意,赞了句:“花是好花,只是太过脱俗,难免为世之所不容。”又看了看敏妃,“你不合养这样的花,哪个没眼力的奴才移过来的?”

敏妃随之一笑,“皇上又取笑我,我的院子,没我吩咐,谁敢擅动?”又解释:“原是已故淑太妃院子里的两株,是南边花匠花了大力气才培育出来单,春秋两季花,性情最是娇惯,浇水除虫,一点子差错出不得,老太妃生唯不放心的就是这两株花,我到底蒙她关照过一二,也便做个顺水人情,移了过来。”

皇帝点头,“除她也不作第二人了。”又看一眼那花,转身出了宫门。

敏妃领着一宫仆婢小主恭送,待御撵走远,方才起身,叫各人散了,匆匆回房换了衣裳,整了仪容,方又折去中宫向皇后请安。

皇后住在坤宁宫,是当今太后的内侄女,内大臣坤都的孙女,景熙十年被选为太子妃,宣政元年册立为后。与昔日太后一般,皇后主位中宫,素来规矩严苛,各宫妃嫔每日请安聆训是必不可少的内容,但凡有宫人品行不端,上至四妃九嫔,下至常在答应,无不当众斥责。

宫中诸妃,常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不敢稍有争风吃醋之举,就连隆宠正盛的明妃也不例外。

皇后照例在正殿升座,依例训话以后又独独赏了敏妃一柄玉如意,夸她聪慧机敏,为上分忧,是为后宫之表率。

敏妃谦辞拜谢,转回长春宫之际,已近巳正时分,适才得用早膳,得闲过问襄郡王府宁格格进宫一事,总管太监王成祥猫着腰近前回话,道西北角的三间屋子已经收拾出来了,一应用具都换了新的,因书房腾挪不出来好位置,已请示内务府在咸福宫辟了两间厢房,才郡王府的人回话,宁格格和女先生随后即到,请娘娘稍安勿躁。

敏妃略点了点头,吩咐去请三公主来。果然三公主才来不久,即有人禀宁格格到。

“宁儿来了!”

三公主将满六岁,因生在草长莺飞的二月天,乳名燕燕,生是活跃跳脱的性子,闻言即冲到了门外,笑吟吟的拉了怡宁格格进来。随着她们身后进来的是个汉装打扮的姑娘,一只羊脂白玉簪子挽了随云髻,白绸交领上襦,鸭卵青罗裙,霜色半臂,腰间一条碧青宫绦,外罩月白织锦暗纹披风,单看身条袅娜,已好似月宫仙娥一般。敏妃定睛去看她的脸,虽垂眸寡淡,然已觉气质清华,世之罕见。她略略怔了怔,以往初见明妃,本以为她之姿容已属世间绝色,难寻其二,却有一个番邦的娜达公主使之黯然失色,本以为娜达公主已是登峰造极,而今方知,尚有人能以一种截然不同的美与之分庭抗礼,抑或,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心里忽然沉了下。

“民女李明微恭请娘娘金安,娘娘千岁。”李明微跪行大礼。

“娘娘千岁。”宁格格亦随之行礼。

敏妃回身,忙叫丫鬟扶二人起来,招手叫怡宁过去,面上一团和气:“有日子不见了,快叫我瞧瞧长高了没有。”

敏妃和怡宁格格生母魏佳侧福晋是两姨姊妹,一个出身那拉氏,是从二品户部侍郎苏和泰之女,早年其父为通政使时即嫁入东宫为侧福晋,一个出身魏佳氏,是从四品包衣佐领达山之女,嫁给了当时庄亲王府的小贝勒。因同是景熙十三年选秀出身,两下私下里关系亲密,魏佳侧福晋走后,敏妃也常奏请将宁格格接入宫中小住,对其颇为照顾。

宁格格抿嘴一笑,三公主跟着挤过去,笑嘻嘻道:“额娘瞧瞧我,我是不是快比宁儿高了……”

敏妃同她们笑闹了一阵,方才笑眯眯的抬眸去看李明微:“先生见笑,我这个丫头平日最是混闹,不比宁儿一半省心,往后少不得劳先生废心了。”

李明微笑道:“娘娘客气,原是我分内之事,自当竭力。”

不卑不亢,又内敛自持的性子,敏妃当下一笑,也不赘言,道一路辛劳,先去后院休整片刻,用些膳食,明日再谈授课事宜,又指派了两个宫人随侍。

宁格格一向与三公主同住,李明微的住处安排在她们后面的两间抱厦,在宫后西北角,很是清净,因各自用膳,歇了半晌,至傍晚才有宫人来请,道娘娘请姑娘去前殿。

李明微出门见只有自己,便问:“宁格格呢?”

宫人道:“三公主带了宁格格去御花园了。”

李明微心下纳罕,只道敏妃明明已经说了明日再谈授课事宜,因何现在又将她请去。

才到门口就听一阵很是热闹的嬉笑之声,丫鬟打帘子请她进去,只见敏妃坐在南炕上首,下首坐个杏红琵琶襟旗袍的宫装丽人,柳眉杏眼,颇为漂亮。对面一溜高几靠背椅,亦坐了两人,一个紫衣裳,一个蓝衣裳,一侧杌子又坐一绿一粉两人,更兼满屋的宫女,听见动静全瞧过来。

屋里一时寂静。

“哎呦喂老天爷!”杏红衣裳的女子最先出了声,夸张的拿手帕掩在胸口,满是惊讶的感叹:“世上竟还有这么周全的人!快过来叫我瞧瞧……”

余人都抿着嘴笑。

敏妃隔着炕桌一拍她的胳膊,嗔笑:“瞧你,疯疯癫癫的样儿,当心把人吓到。”又对李明微道:“这是永寿宫的卫修仪。”又指着剩下几人一一介绍,紫衣裳丹凤眼的是翊坤宫的温淑仪,蓝衣裳团团脸的是馨婉容,也是永寿宫的人,绿衣裳和粉衣裳则是本宫的良婕妤和娴贵人。几人之中,以温淑仪容貌最上,卫修仪次之,余者一般无二。

李明微一一见礼。

敏妃半是玩笑半认真道:“原想叫你歇歇,谁曾料这几个人听谁说我这里来了个仙女儿似的姑娘,着急麻慌的就跑来了,你且不要恼,叫她们好好长长见识!”

李明微惊异于闲言碎语传播的速度,面上却还淡然,浅笑道:“萤烛之光,安敢与日月争辉,诸位娘娘小主雍容华贵,凤仪之姿,才是稀世卓绝。”

卫修仪嗤笑:“瞧瞧这张小嘴儿,忒会说话,我要是个男人啊,准把你娶回家供起来!”

一时丫鬟主子俱笑,李明微淡淡含笑,温淑仪笑她:“可是娘娘说的你没见识,李姑娘十岁之际就已名满京师,当时被先帝爷奉为座上宾的徐航青也称她有咏絮之才,此刻不过随意奉承你一句,你就找不着南北了!”

那厢卫修仪未语,馨婉容便接腔道:“温姐姐这是欺负人,卫姐姐和我都是前年才从盛京来的,哪里知你们京城旧事。”她长相孩子气,说话也软绵绵的,自有一番天真可爱的娇憨姿态,卫修仪闻言但笑,赞同道:“是哩,可不你们欺负人!”说话间看了眼李明微,只去瞧敏妃:“今儿可向娘娘讨个恩典,咱们来了就不能白来,不拘琴棋书画,还是诗词歌赋,得让李姑娘露一手,让我们这些没见识的开开眼。”

5.抚琴应试

敏妃道:“这我可做不得主,历来焚香操琴,临兴赋诗,才情愈高之人愈讲究兴之所至,若单单应你之请,恐不尽如人意。[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棉_._.花_._.糖_._.小_._.說_._.網<<<$www.yeyexs.cc]”说着看向李明微,“这得问问李姑娘是否方便。”

“瞧姐姐说的!”卫修仪显然不愿李明微托辞,忙拿话排解:“咱们又不是要考状元,甭管方不方便,只要李姑娘拿出十之一二的本领来瞧瞧,咱们就心满意足了。”又向李明微道:“李姑娘不会不便吧?”

话到这里,李明微再笨也能琢磨出点意思,何况她并不笨。卫修仪三人明摆着是为试探而来,她倒不知她作为李鸿慈的女儿,纵真的颜色稍好,又能威胁到她们哪里。她心里讥诮,嘴上却道:“小主吩咐,自然便宜。”

“如此甚好。”卫修仪显然满意,笑向馨婉容等人道:“你们说说,是作诗好呢还是看画好?”

馨婉容等人道都好,温淑仪却道又要命题又要限韵的未免太过费时费力,环顾一遭,似是随意一指墙角的古琴,笑道:“恰敏妃姐姐这里有琴,操琴一曲如何?”

李明微点头,卫修仪便闹敏妃准备,敏妃遂吩咐收拾琴房。

李明微自净手焚香,随后坐于琴案之后,拨弦试琴,略一沉思,手下已然起调。

她弹的是《潇湘水云》,《醒心琴谱》有载:潇湘水云,为南宋郭楚望所作。其曲取潇湘之水欲连天,云蔽九嶷,风云变幻,影涵万象之意,借以舒志。斯曲者,有悠扬自得之趣,水光云影之兴;更有满头风雨,一蓑江面,扁舟五湖之志。

敏妃是识曲的人,一听之下已知她心志,相较之下,却慨叹于卫修仪等人的小人之心。

而那轻音缓度,声声入耳,终将她心中杂念驱除,带入了烟云浩渺的九嶷山。连丝毫不通音律的馨婉容,也不由入了神,停下了把玩瓷杯的手。

一同停住的还有方至延兴门的御撵,皇帝从寿安宫向太皇太后回来,到这里就忽然喊了停,御前随侍陆满福正躬身上前:“主子有何吩咐?”

御座上的人伸手阻了他,眉目微凝,片刻方道:“听听,哪来的琴声。夜夜小说网mht.la

陆满福侧耳,清音缕缕,入耳倒还清晰,略一斟酌道:“似是……长春宫的方向。”

长春宫在东北方,皇帝一扬下颌,示意寻着琴音走,却在长春宫附近又叫了停。

陆满福不由道:“主子,眼瞅着到门前儿了,何不进去听?”

皇帝只道:“进不得。”

陆满福不解,但听那琴声已有低柔转为浑厚,层层递进,有云水奔腾之势。墙内传出隐隐清冽的女声,伴着琴声吟道什么“何堪小隐,寻个渔夫,丝纶结伴乐应殊”,“时世疑狐,那烟月模糊,唤醒陶朱,添来一个那酒伴诗徒”,声气饱满,隐含豪迈之意,竟不是敏妃的声音,不仅不是敏妃,也不是这后宫任何一人。

那么,当是新进随宁格格入宫的那个女先生了。

琴声愈趋高亢,高低回转,跌宕起伏,忽疾音而下,雷霆杀伐。他偷眼去瞧御座上的主子,但见他凝眉侧耳,显然已被吸引其中。待那琴声一个急转直下,声势渐缓,复以低音轻奏,回折收尾,方才缓缓回神,仿佛若有所失,略顿片刻,出声吩咐:“走吧。”

“主子想去哪儿?”陆满福多问了一句,“可是还回养心殿?”

皇帝略顿了顿:“去永寿宫,吩咐下去,今天的事儿,不许乱传。”

去永寿宫?不是长春宫?身为皇帝近侍,一贯善于揣摩圣意的陈满福恍惚以为自己听差了,觑一眼主子脸色,没敢多言,忙吩咐起驾永寿宫。心里嘀咕,这好容易听了回琴,怎还听到别人宫里去了?他摆摆头,只将话交代下去,疾言厉色的警告但有多舌者打死勿论。

御驾浩浩荡荡的走了,谁也不知皇帝曾在长春宫后墙处逗留,只永寿宫的主人欢欢喜喜的出门接驾。

那一厢卫修仪三个串门的也告了辞,李明微屈膝拜别,缓缓起身。

不知敏妃几时到了身后,悠悠道:“深宫中人,难免心思多转几道弯,累你了。”

李明微退后一步,颔首致意。

敏妃看她一眼,心下摇头,她有示好之意与她剖白,她却全然不与回应,未免太过清高。不过她待人接物自有一套章程,因也不恼,一笑道:“忙活这半天了,去歇着吧。”

李明微告辞,敏妃自用过晚膳,斜倚在美人靠上,一下一下抚着甲套发呆。

近侍春苓递上一杯热茶,见敏妃接下摩挲着杯沿儿,便道:“娘娘忧心些什么?”

敏妃歪了歪身子,一手枕在颈后,玩笑似的道:“你说,倘若叫皇上见了她,会否瞧上她?”

春苓摇摇头,“天心难测,奴婢却说不准,不过有一条,凭她如何才貌双全,到底是罪臣李鸿慈的女儿,就这一点,恐就难入皇上的眼了。”

敏妃道:“若除开她身世这一条呢?”

春苓道:“李姑娘性情到底太过孤高,皇上也未必喜欢。像昔年回部进贡番邦公主,那样的绝色,咱们圣上不是眼皮也没眨一下么。”

敏妃淡笑摇头:“可见你不知人,我只告诉你,皇上若见了她,一准儿,她就出不得宫门了。”

“奴婢这就不解了。”

敏妃笑笑,没答言,春苓恍然有些领会,但觉稍冷,取了毯子给她搭上,试探着道:“娘娘是在忧心引狼入室?”

“引狼入室?”敏妃忍俊,“这词儿用的不好,她总不会是狼心狗肺恩将仇报的人。不过你说的也没错,总归我是担心了。”她微微叹了口气。

春苓道:“娘娘担心什么,纵皇上瞧上她,她一个罪臣之女也当不得一宫主位,既是咱们长春宫出来的,少不得要依附娘娘,于咱们总是无害。”

敏妃道:“我先时也这样想,只是……”她讥哂一笑,只觉那想法未免太过荒唐,因摇了摇头,“是我多心了,万事随缘,咱们皇上可不是昏庸无度的人,何况还有个厉害主母,要闹心,也是永寿宫去闹吧。”

此一桩按下不表,次日一早,敏妃请了李明微来,说了授业一事,议定了课程,下午便行开堂授课,头一遭讲书便叫李明微心力交瘁。

怡宁格格乖巧聪慧,李明微教她从不费力,可三公主是个胡搅蛮缠的主儿,一时头晕一时口渴,搅得人一句话要分三次说。

李明微从没遇见过这样难缠的小孩子,两天下来即头昏脑胀。幸而第三天太后回宫,敏妃领了她去慈宁宫,她才得以松了口气。

永寿宫几乎空了,丫鬟太监也没留几个,李明微难得悠闲的临窗发会儿呆。她本该考虑很多,然而时下心乱,却什么都不愿去想,就静静的对着暗沉沉的天空发呆。

“叩叩叩……”

房门不期然的想了三声,她打开门,是敏妃指来跟去咸福宫跑腿照料的小太监孙长海,手脚利索的打千儿行礼,低着声道:“请姑娘安,襄郡王叫奴才给您捎个信儿,请姑娘出宫一叙。”

襄郡王说过会寻机联络,今日太后赏宴,恰是时机,李明微一顿,问他:“去哪里?”

“藏书楼南有一处僻静之所,奴才领姑娘过去,若被人瞧见,可托借书之由,奴才在咸福宫等着姑娘。”

咸福宫空着,只辟了两间屋子做授课书房之用,除定时洒扫,平日少有人来往,李明微点点头,借故去了书房,又跟他出了咸福宫。藏书楼在咸福宫西北,靠近顺贞门,说是藏书楼,因附近多改做值房下处,故早已弃之不用,其间藏书了了,不过宫人惯叫它藏书楼罢了。一路走的隐蔽,七拐八拐之间,早已不知方向,唯紧紧跟在他身后。许久才见得一座杂草丛生,甚是荒凉的院子,孙长海推门请她进去。

李明微看了眼朱漆脱落的大门,生了锈的铜钉,缓缓迈步进去。

陈旧的大门吱嘎一声合上,她抬起头,看见一个石青马褂的背影,面色一下子就冷了下去,嘲讽道:“我竟不知蒙大人这样好的本事,连内庭都能插得进手,若皇帝知晓他用的是这样的看门狗,不知会作何感想。”

6.缘来缘往

蒙立回头,目色深沉的望着她。(wwW.mht.la 无弹窗广告)

李明微轻嗤一声,转头就走。

“站住!”身后冷冷一声断喝。

她驻足一哂,“蒙大人当我是你的提线木偶么?”提步欲走,却听蒙立道:“你知敏妃将你召入宫中是何用意?你当只是叫你进宫稍避再送你出宫么?你……”

“我自然知我已回不得郡王府。”李明微冷冷打断了他接下来的话,回头看他,“我也知我剩下的路只有指婚或被皇帝留用,坏就坏在我肚子里有块肉,使得前者是死路,后者也是死路,可纵然如此,又干卿何事?难不成大人是想大义灭亲,给我一把红花,叫这孩子死的干净?”

蒙立瞳孔一缩,眼中怒意隐忍。

“怎么?大人舍不得?”李明微心底一阵畅快,更去戳他心肺,“是我忘了,蒙大人将将才没了两个儿子。”

“李明微!”蒙立切齿挤出三个字,手上青筋暴起,强忍着才没落到她身上,咬牙道:“我自问对得起你,那日不过酒后失手打你一巴掌,你就恨我到如斯地步,一而再再而三的往我心口上戳?”

一巴掌?李明微冷笑,前世夺子之恨,威逼之苦,她焉能不好好偿还于他。他也知痛,那便好好尝尝她尝过的痛!

然而蒙立终不理解她满腔恨意到底从何而来,他只记得那日他饮酒消愁,李明微比平日里还冷了三分,冷得透到了骨子里,非无一言安慰,反而冷言相向,他停杯不饮,而她看着他目光轻蔑。他受够了她那样的眼神,狠狠甩了她一个耳光离去。其后他有意冷她几日,就换来了她出走的消息,他晓得她心高气傲,却绝没料到再见成仇。

在襄王府逼她,是他余怒未消,又气她投靠襄王。而今她深宫之中,进退维谷,他实是要伸手帮她,在他尚且忍受着丧子之痛之际分心于她,不想却有了这样一个结果。他看了眼她,目光里染了一丝失望,转身就走。

李明微亦没想到他就这样轻易的离去,她做好了他会使尽手段逼迫于她的准备,针锋相对。然而没用,她忘了这一世的蒙立尚未站在她对立面,他们不是敌对的关系,他也没有起心争夺那未出世的孩子。此时的蒙立,犹是对她怀有一分怜惜。

暗沉沉的天空迫得人心生压抑,她怔怔呆了片刻,猛地推门而出。

孙长海正忐忑不安的站在门前,一眼看见她,慌忙避开了眼神,不敢与她对视,咬了咬嘴,也说不出话来。夜夜小说网WWW.mht.la

她望着他站定不动,孙长海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一下下磕头,“姑娘饶命。”

李明微俯视他,声音清淡,“他给了你什么好处?”

孙长海趴在她脚下,惶然开口:“奴才母亲病重,蒙大人给了奴才十两银子延医。”

她垂眸看他一眼,自袖中抽出一张银票丢在他脸上,扬长而去。

三百两,孙长海一愣,满心羞愧几乎将自己淹死。

天边阴云翻滚,第一声春雷乍响,轰隆隆的四处翻滚,眼见得就要大雨滂沱。他一路小跑着追上前去,跟在李明微后面道:“眼见要下雨,前头是藏书楼,姑娘你躲一躲,奴才去找把伞来……”

李明微恍若未闻,犹是原本的步调往前走,一步步不紧不慢。阴风大作,呼啸着穿过长长的甬道,天色以人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暗沉下去,孙长海长跨一步迈到她面前,跪地相阻,“小人有愧,再不敢欺瞒姑娘,求您再给小的一次机会!”

李明微终于随他进了藏书楼,将将进门大雨即瓢泼而至,孙长海磕了个头,“奴才去后头看看有没有伞。”知李明微不会理他,自便去了。

李明微看了眼那冒雨而出的身影,冷冷的转过了身,未防走水,藏书阁一般没有明火,外面天阴,里头更是黑暗,一排排书架只看得一个个高大而暗沉的影子,加上少有人至的缘故,透着一股阴冷之意。

一般女子见此情景大都已心生胆怯,可李明微是个胆大的,即便她重生一遭,仍是信奉“子不语怪力乱神”之辈,因寻着左方透过的微光慢慢往深处走,约走过了四五排书架,才见有一扇窗,她顺着书架走过去,凑着窗口透出的微光拣出两本书来,一瞧俱是《女戒》、《内训》之类,不由哼笑一声,重放回去,却不意自书架与书的缝隙之间,瞧见一截石青的马蹄袖,袖口是考究的云锦,有着精细的盘金刺绣。

她心里一跳,怔怔瞧着那只手,不意尚没放好的书便从手里滑了下去。

砰的一声响,那人却似没受丝毫的影响,犹是从从容容将选中的书从书架上抽离,显然不是刚刚才发现她。

皇子年幼,能在深宫之中出现的男人,不是太监,就是皇帝。而那截袖子,显然不会是一个下等奴才的。可今日太后回宫,他又怎会出现在此处?她手扶在书架上冷静了片刻,迅速敛了神色,听对面半晌没有响动,便迈开脚步,若无其事的原路返回。

安然的走出过道,走过一排书架,两排,三排,就在她快要松了一口气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沉沉的“站住”,听声音犹在架子后,显然,他并没有走出来。

她停在原地,心里思索着是走是停。而那一贯发号施令的声音又已开口:“把书捡起来。”

她心里一时好笑,衡量片刻,到底走回去,把书捡起来塞回书架,转身便走。

这回那人没再出声,她径直走到门口,望着泼天雨幕,微微皱眉。

约莫一盏茶的时间,雨势丝毫没有变小的兆头,孙长海也依然看不到人影,她试着往前走了两步,又退回去,仍然站在房门一侧,心急又无可奈何。

终于看见人举着把伞跑过来,待看清那被淋的落汤鸡似的人影,她心里一松,向前迎到了廊庑下面。

孙长海腋下还夹着把伞,跑得气喘吁吁,见她迫不及待的要走,忙道:“外面雨大,姑娘看是不是等会儿再走?”

李明微道声不必,径直夺过他手中的伞,闯进了雨幕之中。

孙长海忙撑伞追上去,一边追一边道:“姑娘,那是把破伞,您用这把!”

而那青裙子的姑娘,只是闷头疾走,不多时便没了人影。

雨犹在下,庭院里静了没多久,又一个顶着雨披紫红太监服的人出现在大门口,近了才发现正是皇帝近侍陆满福,一手拿着雨伞,一手揣着什么东西似的捂在胸前,一路小跑着进了藏书阁。

“主子爷?”他一路唤一路往里头找,冷不丁抬头见着一个人影,顿时唬出了一身冷汗,反应过来是谁,忙趴下磕头告罪,“奴才该死!不识主子大驾,有眼无珠!”

一脸落汤鸡的样儿。

“行了,起来吧。”皇帝嫌恶的甩了甩袖子。

陆满福忙从地上爬起来,从怀里掏出一盏晶莹剔透的玻璃灯奉上,“爷,灯找来了。”

不料皇帝没接,从袖子里抽出一本书丢给他,“裹好,别淋湿了。”

陆满福慌忙接住一扫,正是胡夫人《船论》,原是已经寻到,那厢皇帝已然提步,竟是要出门的样子,他忙跟上去劝道:“这会子雨大,出去准得湿透,主子看是不是略等一下,或者容奴才去找件蓑衣?”

皇帝淡淡伸手,“伞拿来。”

陆满福望望外面的大雨,为难道:“爷,使不得啊,给太后晓得奴才挑唆您淋雨,非扒了奴才的皮不可!”被皇帝眼神儿一扫立马噤了声儿,却还是抱着怀里的伞。

皇帝瞥他,“再不拿来朕现在就扒了你的皮。”陆满福只得不情不愿的递上去。

皇帝接过来毫不犹豫的冲进了雨里。

傍晚就有太医被召进了养心殿,英明神武的宣政帝卧在榻上,喷嚏不断。众位太医会诊以后开了药,亲自照看着煎了给圣上服下,方要告退,就听龙榻上的主子缓缓开口,“今儿雨大,主子奴才的难免着凉,开个方子,给各人都送一碗驱寒汤,再去太皇太后、太后宫里请个平安脉,不得把朕风寒之事透露出去。”

太医忙道:“吾皇仁心圣明,德孝天鉴。”

入夜,合宫里对着圣明天子千恩万谢,独李明微捧着那碗驱寒汤心思忐忑。

她想起藏书楼那令她如芒在背的眼神,她知道,她出门时,他就在窗口看着,一览无余,她决定不去多想。

而有些事,却不是不多想就能回避的。

春苓正一五一十的向敏妃回话:“才问了门房上,李姑娘午后独个儿去了咸福宫,说是去备课,值上的去送了趟点心,却没见人,李姑娘是酉时才冒雨回来,浑身都湿着。”

敏妃慢慢捋着手里同心结细细的穗子,抬眸看了她一眼:“你怎么看?”

春苓道:“许是像娘娘所料,皇上今儿见了李姑娘,才有这一赏。”

敏妃一笑,倚回榻上,意态闲闲道:“我倒是好奇,李明微是怎么出的咸福宫,紫禁城这样大,他们二人又究竟是怎样遇上的,可见是有些缘分。”

“奴婢再吩咐去查……”

“不必。”敏妃阻她,却问:“永寿宫有什么消息?”

春苓道:“卫修仪回去第二日,明妃就去请旨接了她娘家侄儿进宫,说是怜他幼年丧母,将将回京难免触物伤情,进宫中来修养段日子。今儿一早佟家哥儿就到了。”

“她这主意打得,若提前一日,或还是个锦囊妙计。”敏妃眸中似有笑意,“而今,且瞧吧,约莫有好戏了。”

7.后宫心计

是日,李明微授丹青,难道三公主喜欢,听得津津有味,敏妃却遣人来,将她唤回了宫里,瞧着一旁有些眼生的宫人,道:“明妃娘娘遣人来,说前些日子听到你的琴声,很是欣赏,特在永寿宫设宴,想请你一叙。最新章节全文阅读mht.la

那宫人一福身,倒是爽爽利利的样子,“奴婢梨心,在明妃娘娘身边儿当差,我们娘娘说,姑娘的琴声,堪称天外之音,请姑娘千万赏脸,到永寿宫一见。”

明妃,定国公佟敬维之女,浙直总督佟启嶙之妹,以其容貌明艳照人而获封“明”号,传闻里后宫最得圣宠的明妃佟佳氏。她顿而未语,片刻颔首,道:“蒙娘娘厚爱,明微不胜荣幸。”

她心里实际清楚的很,明妃既能在她进宫之日就遣人试探,今日设宴相邀,摆明了是拒绝不了的。何况与其拒绝引她猜疑,倒不如一见,或能乘机打消她的疑虑。

梨心笑道:“那我便回禀娘娘,在永寿宫恭候姑娘大驾了。”

李明微一笑,梨心便也告退,同等在外头的小丫鬟一道出了长春宫。

李明微亦福身告辞,回咸福宫上完了剩下的半堂课,方自理仪容,随小太监入了永寿宫。

虽同是妃子寝殿,永寿宫却与长春宫大不相同。一如明妃之“明”字,装潢陈设,俱是明快鲜艳的色调。

正殿面阔五间,黄琉璃瓦歇山顶。外檐装修,明间前后檐安双交四菱花扇门,次间、梢间为槛墙,上安双交四菱花扇窗。宫人将她引入西次间,临窗摆着一盆火红的虞美人,明妃便站在窗下,一身缕金百蝶穿花深紫滚边朱红旗袍,梳两把头,带着赤金五凤挂珠金步摇,眼眸低垂,十指尖尖,一手托着珐琅彩缠枝牡丹菱花式小碟,一手拈了鱼食漫不经心的往鱼缸里洒。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yeyexs.cc她身侧一边站着梨心,一边则有个四团如意小红袍的垂髫小儿,扒着鱼缸目不转睛的看着缸里一拥而上的红白金鱼。

宫人禀李姑娘到,明妃抬头看过来,恍若霞明玉映,光彩逼人,只叫人觉她满身的珠翠,遍身的绫罗,都失了颜色。

“娘娘千岁。”李明微低头见礼。

那孩子犹看鱼看得乐,明妃瞧了她有一会儿,轻轻垂眼。

“免礼。”她开口,把食碟递走,自往前走了两步,坐在矮榻上,看向梨心:“去瞧瞧卫修仪那里张罗好了不曾。”又吩咐人看坐。

李明微谦辞,明妃嘴角轻挑,微含笑意:“你不必客套,我请你来,原是出于敬仰,自当奉为上宾。”一顿又道:“况,我尚有事相请。”

李明微但道:“娘娘只请吩咐。”

“坐。”明妃抬手相请,李明微遂颔首落座,却听她唤“瑞哥儿”,那看鱼的小孩子应声回头,有些怯生生的依到她身边。

明妃一手搭在他肩头,指着李明微放柔了声儿道:“这是李先生,你来见个礼。”

李明微起身,瑞哥儿眨着眼看了她一会儿,适才上前,两只小胳膊抱在胸前,端端正正行了个揖礼,“李先生。”

李明微颔首拜受,明妃复请她坐,道:“这是我二兄长子,将将返京不久,他母亲去岁没了,我恐他回府触物伤情,遂接他入宫将养些时日,苦他已开蒙学课,然年岁过幼,伴读皇子实不合规矩,难免误学,是想请你代为管教几日,不知可否。”

虽是发问,语调却评,便有些不容回绝的意味。

李明微心里转了转,垂眸推辞,“蒙娘娘厚爱,只我近来教授公主与格格,已觉才思混沌,恐余力不足,难堪重任。”

“你是襄郡王百里挑一替宁格格择的师父,如此就言才思混沌?”明妃面上含笑,眼角却带了微微厉色,一双明眸锁在她身上,朱唇轻启,“李姑娘推辞,我只当你客气,若再推辞,就是看我不上,瞧不起我侄儿了。”

如此三分笑意七分逼迫,适才展露了其人本色。李明微拿不准她的目的,自不会再在此时拂逆她是意思得罪于她,因道:“请容向敏妃娘娘回禀。”

明妃淡笑:“自然。”

一时梨心也来回禀膳席已备好,明妃遂请她入宴。

筵席设在偏殿卫修仪处,因是她全程张罗,便也陪同入座。她实是伶牙俐齿,笑料趣事儿,信手拈来,让茶劝菜,热情满满,入席以后,明妃便不多言语,全由她招呼,一顿饭间,虚虚实实,李明微只觉乏味。

好容易宴罢脱身,立坐告退,不料才至门口,腿就被人抱了个结实――

触不及防的,席间一直默不作声的瑞哥儿忽然跳下地来扑在了她身上。

“母亲!”尚不及腰高的小人儿带着哭腔叫了一句,紧接着就咧开嘴哭开了。

她吓了一跳,婢女早就七手八脚的上来抱人,瑞哥儿却死死的抓住她的衣角不肯撒手,一边踢一边撒开了嗓子嚎啕:“母亲!我要母亲!放开我!娘――娘――你不要瑞哥儿了,你不要瑞哥儿了……娘……”

宫人不敢强扯,回头瞧明妃脸色,明妃眉心微蹙,缓步上前,俯身轻轻按住他的肩膀,柔声道:“瑞哥儿,听话,她不是你母亲。”

“不!我不!我要娘……”瑞哥儿紧紧扯着她的衣角,满脸泪花,明妃面露不忍,手下渐送,任他扑过去抱住李明微。

“李姑娘。”她似带恳求的看向她,李明微一时心乱如麻,只伸手抚在了他背上,蹲下身来给他擦泪,轻道:“莫哭。”

“我要娘……”瑞哥儿哭声不住。

即便孩子一生下来就被抱走,李明微究竟是做过母亲的人,不由被他哭得心酸,遂揽到怀里,柔声劝哄:“好孩子,别哭,别哭……”

他一直哭到睡着,她便一直哄到他睡着,乳母把他抱回床上,得以脱身之际,已是半夜时分。

出来朝明妃见礼,她卧在榻上已露乏意,直身坐起,看她似有歉然,“辛苦你了,今日天色已晚,我便不多留,改日再向你道谢。”

“娘娘客气。”李明微淡淡低头,心思杂乱的告辞,她终究想不清楚,今日瑞哥儿这一场哭闹,到底是意外巧合,还是有意为之,亦想不通,若是人有意为之,到底用意何在。

她更想不到是,第二日太皇太后的懿旨就下到了长春宫,将她指婚给明妃兄长,浙直总督佟启嶙。

将一介罪臣孤女,嫁给一方封疆大吏。

她想不到明妃竟不惜花这样大的代价将她送出宫,是了,不过给佟部堂娶个填房,若一年半载不幸病逝,大可再另寻一桩门当户对的亲事。广袖下的手按着微微隆起的小腹,她只觉脊背冰凉透骨。

“李姑娘,哦不,佟二奶奶,快梳洗打扮,随咱家去寿安宫谢恩吧,太皇太后老人家可等着呢!”宣旨的太监满面油光,笑的鼻子眼都挤到一块儿。

好是一手遮天的明妃!好是专横擅权的天家!李明微冷冷一笑,抬眸已带笑意,转身回房,余光扫见孙长海,他跪在人堆里看着她,悄悄叩了个头。

李明微不知能不能指望他,她所能指望的,也只有襄郡王了。

8.此难何解

襄郡王在户部挂着闲职,他上值却是从来都随着心情,孙长海考量半晌,还是先去值房找他。[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夜夜小说网www.yeyexs.cc]他来得也巧,襄郡王和郡王妃冷战数日,这几天恰在值房躲着,索性叫人送了铺盖过来,食宿都不回了。只碍于内宫里下了禁令,他见不得李明微也插不进手打探她的消息罢了。

孙长海来时,他正盘算着从户部找点由头去见皇上,再寻机看能不能见她一面,只还没理出头绪,孙长海就送来了这个消息。

仿佛响晴的天里陡然炸开个霹雳,神魂都炸出了躯壳。太皇太后的动作竟这样快,他懵了一会儿,一气儿踢翻了几个桌椅。哐啷倒地的巨响之中,他脑子里只一遍又一遍回响着李明微临行前郑重又郑重的嘱咐:“万一宫中有什么变故,我只求王爷帮我一事,您什么也不要说,只叫蒙大人,也什么都不要说。剩下的,您容我自行应对。您万不要犯傻,若不然,”她加重了语气,目光定定的看着他,“我便万死也难辞其咎。”

他胸中像有一座火山再烧,灼痛了他的身体,也灼痛了他的意志,满腔的怒火几乎就要喷涌而出,他恨不得冲到寿安宫,告诉太皇太后,他受够了她们的摆布,受够了他们的欺压,恨不得告诉她们,她李明微就是他的人,她肚子里的孩子就是他的,他倒想看看她们到时会是怎样一副嘴脸。

可是不能,他再浑也知道,他付琰除了是他自己,还是老庄亲王的儿子,是现任庄亲王的胞弟,他还有兄弟姐妹,有子侄儿女,他当得再坏的结果,他们当不得。况他也了解李明微,他若拂了她的意,恐怕她转眼就会把自己逼上绝路。

他死死咬着牙齿逼迫自己冷静下来,哐当砸了一个茶杯拂袖就走,孙长海忙劝:“王爷,王爷,您不能冲动……”

“滚!”襄郡王吼了他一句,大步流星的出了门。

孙长海眼望他走出去,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走的并非是去寿安宫的方向,而是出宫的路。他这是要撂挑子不管,还是去找王妃算账?眼下首要的应该是去找太皇太后啊,这懿旨未出宫门怕还有得商量,若流出宫门,便大罗神仙也回天无力了。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yeyexs.cc他拔腿就追上去,不意一出门就和人撞上,撞得眼冒金星。

“哎哟!小兔崽子!”那人抱着胳膊叫了一声,回手就给了一巴掌,骂道:“赶死呐!”

孙长海抬眼一看,这撞的不是别人,正是养心殿大总管吴宗保。吴宗保算是下人里头的头一把交椅了,合紫禁城的宫女儿太监,莫不以他为尊。这人既会讨上又会御下,先帝爷在世时他就任养心殿大总管,先帝爷去了,他仍得新帝重用,仍做他的大总管不说,竟还叫那自小伺候太子的陆满福认他做了干爹,心服口服的做了二总管。这源于他虽得重用,却从不仗势欺人,日常手下犯些小错,主子那里他还费心遮掩一些,因此宫里无人对他不服。见撞得是他,孙长海心里倒是一定,只是连连磕头告错:“小的该死,小的该死……”

“行了!”吴宗保呼和着叫他停住,犹不忘点着他的脑袋数落教导,“这冒冒失失的,幸而撞得是我,若是冲撞了主子娘娘,你有几条命在?”

孙长海忙道是,连连保证再也不敢,吴宗保适才放过他,孙长海忙爬起来就跑,却不防突然被叫住:“我叫你走了?回来!”

他心里一跳,只得站住。吴宗保回头扫了他一眼,慢慢踱到他跟前,盯着他道:“你在内宫里头伺候的,跑到值房来做什么?”

其实吴宗保本来是要放过他的,不过猛然想起来他是在新进宫那个李姑娘身边儿伺候的,又想起方才瞧见的行色匆匆一脸怒意的襄郡王,心里便打了个转儿。

“小的……小的……”孙长海支吾着说不出话来,半天才道:“小的不当值,就瞎逛到这里来了……”

“瞎逛?屁话!”吴宗保一瞪眼,拉下脸色,“离开宫门,打死不论,进宫十来年了,你是不知道宫里的规矩?还是嫌活得长了?”

各宫都有宫门,闲杂人是不许随意走动的,而离宫者打死不论,确实有这么一条规矩,不过实行上却不怎么严苛,宫女太监有时走动走动,掌令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予追究也就罢了,可真要上纲上线的计较,打死个把人也没敢说个不字的。

“大总管饶命!”孙长海忙下跪求饶。

吴宗保冷哼,“我便饶你,也不能平白饶你,你给我一五一十的交代清楚了你来做什么,”一顿又盯他道,“方才我瞧襄郡王出门气得不清,和你有没有干系,敢有半句虚言,仔细你的皮!”

他有意提及襄郡王,孙长海当头一个激灵,心知是瞒不下了,因只得老实交代:“小的……随怡宁格格进宫的女先生被太皇太后指婚给了佟部堂,小的给襄郡王送了个信儿……”

“送信儿――”吴宗保拖长了声儿,转眼儿已换了副笑眯眯的模样儿,“李姑娘是从郡王府出来的,你又在她身边伺候了段日子,她逢着喜事儿,你来给襄郡王送个信儿也是应当的,有什么好瞒的呢?行了,”他摆摆手,“去吧去吧。”

孙长海千恩万谢的去了,吴宗保缓缓收了笑意,瞧眼门口,拍拍衣角进了值房,吩咐完万岁爷交代的事儿,方慢悠悠的走回养心殿,一路走,一路思量,正愁眉不展间,一眼瞧见寿安宫两个大宫女带着六个小宫女迎面走来。那六个小丫头俱托着一个蒙着红布的托盘,吴宗保心思一转,计上心头,笑眯眯的迎了上去。

“哟,珍珠姑娘,玛瑙姑娘,二位有日子不见,这是打哪儿回来呢?”他堆笑寒暄。

寿安宫的人也得给他几分薄面,珍珠玛瑙也乐得结交他,因笑道:“今早太皇太后指了门婚,支使咱们从内务府领些喜糖喜点回去打赏,沾沾喜气儿,可叫大总管赶的巧,原还要给您送去呢,既遇着了,少不得叫您拿了这头一份儿了。”

吴宗保故作惊讶:“哟,这是沾了谁的喜气儿?”

珍珠道:“是襄郡王府进宫的女先生,咱们太皇太后指给了明妃娘娘的次兄,听说佟家的小公子一见面儿就管着人家叫娘,这李姑娘可是天大的造化哟……”

一壁说,一壁叫人送了包点心。吴宗保自笑着与她们对付,暗暗记在心里,回头即将两包点心揣到了怀里,待转回养心殿,支着耳朵听里头的动静,听得有隐隐的脚步声,方乐呵呵的拿出来分给众人。

皇帝出来自少不得看到吴宗保手里“来不及”收的红纸点心包,少不得奇怪一句哪里来得喜点。

吴宗保顺势就答了路上听来的话:“老祖宗今早做了桩媒,赶巧叫奴才碰见寿安宫的宫人去取喜点,得了两包,分给大伙儿添添喜气儿。”

“指婚?”皇帝微微皱眉,“指的谁?”

吴宗保笑着道:“怡宁格格的西席和佟部堂。”他偷觑着皇帝眼色,继续道:“大伙儿都说李姑娘好福气呢,佟家哥儿一见人就管她叫娘,明妃娘娘心疼他,第二日就去求了太皇太后,适才促成了这桩姻缘。”

皇帝听罢沉默不语,屋子里的气氛有些怪异,吴宗保适时住了嘴。

只瞧着皇帝淡淡站了会儿,一言不发的返回房里,陆满福慌忙跟上,一进门却被当头砸了一本奏折。

“奴才该死!”陆满福惶然下跪,不待他责备就坦白告罪,“奴才是想着……想着李姑娘却是世间难得的奇女子,适才告诉干爹留意几分,免得万岁爷与之失之交臂,未免可惜。奴才一心是为了圣上啊!”

他自然知道为什么被砸,皇上火眼金睛,吴宗保外头那一出做的什么戏,他老人家心里明镜儿似的。而他对李明微似乎有那么些意思的意思,也只有常常伴驾的陆满福看得出一二,是以吴宗保为什么会做这出戏,源头全在陆满福身上。

皇帝切齿:“朕要不是看在你忠心为主的份儿上,你早不知死了多少回了,你胆敢再有下次,便把心剖了朕也要了你的命!”

他冷冷一甩袖坐到御案之后,一腔火气的翻折子拿笔。

陆满福出了一身冷汗,贴地趴着一动不动。

皇帝动静好半晌才歇了,紧接着又是好半晌沉寂,末了叫他:“磨墨。”

陆满福忙不迭的爬起来上前。

9.绝地逢生

这一日寿安宫热闹,上至主子下至奴才都得了赏不说,太皇太后还留了一众儿媳妇孙媳妇在后花厅赏花用膳,其间言笑晏晏,好不热闹,俱是贺喜这一对佳偶天成。(wwW.mht.la 无弹窗广告)没人去理会那来谢恩的正主,只在寿安宫前殿磕头领了赏便叫回了长春宫,连太皇太后的面儿也没见着。

太皇太后自坐在主位上,称心如意的接受着各人的恭维。她心里对这桩事儿是十分满意的,干干净净的把人嫁出去,两全其美,多好。明妃心里的那点子小算计,根本不值计较,妇道人家的,谁还没个私心小意儿。说到底也算她佟家的人,她肯委屈她哥哥娶个罪臣孤女,也算牺牲不小了。

太后皇后亲自在旁布菜,她心情不错的用了两筷子烤乳鸽,想起自家孙儿喜欢这菜,便叫给皇帝端过去。

宫人连忙拿食盒装了提出去,太后但笑着打趣:“您理他呢,我可听说他有日子没来请安了,您还送鸽子肉,要我说骨头渣都不给他!”

婆媳关系好,太后和皇后一样,外头是老虎,婆婆面前都做小伏低,说笑逗趣儿,那伶俐劲儿百个不及。

太皇太后只笑着拍她的手:“可是你又念他了,来同我抱怨。他究竟是皇帝,整个儿大晋都担在他一人身上,咱们做长辈的得体谅着。何况他虽没亲自来,哪一日不派人来探望,你便知足了吧。”

太后自顺着她道是,一转眼儿却瞥见那送食盒的太监竟退了回来,没待发问,太皇太后就已开了腔:“怎么折回来了?”

那太监一低头,就见一角江崖海水纹的袍裾踏进门来。皇帝一边走进来一边笑道:“孙儿腿长,皇祖母这里吃食这样多,两碟子鸽子肉可不能打发我。”

太皇太后见是他来显然欢喜,忙招手叫他过去,疼爱道:“来来来,紧着你挑,那鸽子肉还好,旁的熟烂之物只怕你不喜。”

皇帝托着她的手肘淡笑,“才说紧我呢,您就先护上了,可叫我还怎么好张口?”

“贫嘴!”太皇太后作势打他,“该打!”

诸人陪笑,皇帝扫了一圈子人,似随意笑道:“祖母今儿心情好,可是有什么喜事儿?”

老太太满头白发,笑意吟吟,每一道褶子都透着悦色,“也不是什么大事,明妃一早来求我,说她侄儿幼年丧母,很是可怜,恰与郡王府那个女先生投缘,一见面就管人唤母亲,叫得她心里酸,便来央我做主,把她指给佟家老二。最新章节全文阅读mht.la我寻思佟二守妻孝也有一年了,此时给他指房妻室,倒也是美事一桩,就拟了懿旨赐婚,你瞧可好?”

她抬眼去看皇帝,指着他附和两句,不料皇帝竟目色微沉,沉吟道:“原也是好事一桩,只是……”他蹙眉去寻明妃,声色微厉,似有责备之意,“既与你哥哥请婚,如何不来寻朕,却叨扰太皇太后?”

一语问出,厅中一片寂静。

明妃连忙起身,道:“倭寇进犯沿海,东南战情紧急,兄长主持两浙大局,奴才心知此时不应烦扰皇上,更不应令兄长为闲事所扰,又实心疼侄儿,故才来请太皇太后做主,先定了李姑娘的名分,待战事一平,再行操办。”

“想的不错。”皇帝微微点头,面色却没有缓和,反而更添颜色,沉声不语。

太皇太后究竟活了六十多年,岂不知他在给明妃脸色,而此事虽是明妃提议,却是她拍的板,给明妃脸色就是给她脸色,因面色一沉,道:“皇帝有什么不满,只冲哀家来,别拿旁人撒气。”

皇帝忙道:“祖母多心,朕不是有什么不满,也不是拿她撒气,我是在想,这事情阴差阳错的已然铸成,该如何解决。”

“阴差阳错?”太皇太后皱眉,“可是出了什么差池?”

“正说得是。”皇帝道,“前些日子东南小胜,浙江巡抚史克忠上书陈述战情,其间对佟启嶙颇多溢美之词,并向朕请命,说他有一女,年近二十还没许人家,希望朕给个恩典,平倭得胜之际,将她嫁给佟启嶙为妻。朕乐于成人之美,索性一道旨意跟了过去,算作嘉奖佟启嶙小胜,不料与祖母您的懿旨撞了个正着。方才正想派人追回是否还来得及,却算着此时旨意已入了浙江境内,却是追之不及,朕正想着该怎么办。”

他说的一本正经,万分为难,只将太皇太后的满腔愤怒化作了左右为难。而陆满福支起耳朵听得却满心的长吁短叹,心道皇上您就可劲儿的编吧,还请命,还恩典,这时候浙江巡抚要是还敢提他闺女的婚事,您不把人就地砍了都是他祖坟上冒青烟。也不知是谁十万火急拟了一道指婚的旨意,还八百里加急送到浙江,就为了留住人姑娘,老天哟,李姑娘造化大啊。

太皇太后沉默,太后皇后一众妃嫔皆沉默,明妃跟着默了半晌,忍不住出声:“两下里既已都接了旨,都没收回的理儿,奴才替哥哥讨个恩,皇上便叫他两人都收了,不分大小,如何?”

眼看皇帝越来越沉的颜色,她说到后来都没了底气,果然话音一落皇帝便斥:“你当你哥哥是何等的天潢贵胄,巡抚的女儿给他做填房已是高抬他了,竟还要收个平妻?”

皇后默然看了半晌,算是摸准了皇帝的心思,与太后对视一眼,开口:“明妃糊涂了。只是祖母既给人家指了婚,也没有让她做妾的道理,皇上的旨意已经下到浙江,也万没有更改的道理,眼下……”

她顿了顿,太后接口,看向太皇太后:“眼下,宫里的旨意尚未传开,也只好额涅将之收回了。”

明妃替她哥哥求得的李明微,虽说是个孤女,后头却还有李家和胡家两门姻亲,皇帝此番大赦,已隐有启用李氏的意味,有那一日,佟家必定如虎添翼。明妃娘家坐大,这是太后和皇后不愿看到的,而史家不同,史家和佟家本就是儿女亲家,再添一桩婚事,也是无足轻重。至于那李明微,放在外头不叫人放心,放在宫里,有她李鸿慈之女的这一层身份,就不足为虑了,因而她们有意推上一把。

太皇太后再顾念着外孙女,也不能置亲孙子的威信于不顾,眼见法子都想完了,便点了点头,“皇帝金口玉言,没有收回的理,既已指了婚,我这道懿旨便算作废,那李家丫头,既然插了手,择日就再为她指上一户人家吧。”

皇帝起身垂首,“儿谢祖母深明大义。”

“原是我给你添的乱,”太皇太后一笑,又亲亲和和的拉他坐下,“这说哪里话,你日理万机,祖母原该多替你考量些。”

“孙儿无妨。”皇帝目色温和,一顿道,“祖母指婚的那丫头,朕想着也委屈了她,眼见得春闱放榜,多是少年英才,不若揭榜之日,朕做主给她选个夫婿,以示皇恩浩荡。”

太皇太后一贯操心的就是李明微不要去给她外孙女添堵,听皇帝揽了事儿,自然高兴,但道:“你这么想,再好不过。”一顿又道:“也别光操心别个儿,你自个儿的事儿也多操心操心。虽说有几个儿女,到底冷清,还要多子多福的好。”说着去看皇后,“这开春选秀的事儿,操办的如何了?”

皇后忙道:“昨儿已二选看了正黄和镶黄两旗,明儿阅蒙军旗和正白旗,我赶去瞧了瞧,今春的秀女水灵,个顶个儿水葱似的,皇祖母放心吧,一准儿选进来几个漂漂亮亮的,隔年就叫您抱孙子抱得手酸。”

太皇太后年轻时生的好,便也喜欢长得好的小辈,给皇帝挑后妃,头一条就得是长得喜人容貌齐整的,不过说是齐整,齐整过头了也不行,像明妃,过美则近妖,对于红颜祸水这一说,太皇太后心里还是忌讳的。因当初明妃选秀,即便她是娘家送来的,她也不甚喜她入宫,不过碍于佟家还是留了她。幸而中宫已立,皇帝在她身上也没甚上心,比旁人虽宠爱一些,却没出什么专房擅宠的幺蛾子,太皇太后这才放了心。皇后拿准了她的心思说话,自讨得她喜欢。

“听得!”她一笑按住了的皇帝手,“且不说选秀以后,现下你也不要整日忙前朝的事,多往后宫走动走动。”

“祖母说的是。”皇帝陪着笑,只拿眼去瞧陆满福。

陆满福忙得往前一步,作势提醒,“皇上来前召了庄亲王去御书房,这会子庄亲王估摸着得到了。”

皇帝便顺势起身告退,才来就要走,太皇太后还没亲过来,只指着陆满福骂,“你这猴儿最是厌人,回回儿来回回儿的催,下回不许你来。”

陆满福只是腆着脸笑,拿袖子抹头上汗,心道祖宗您可冤枉死我了,我这回回催也不是我想催啊,还不是被皇上逼的。

他瞧眼前头的主子,明明成了事儿,合该高兴,怎么还是一脸阴沉沉的,不由缩了缩脑袋,老老实实的跟在他后头。

10.圣驾初临

二月下旬,天气欲暖,宫女也都换上了轻薄的春衫,打眼望去,一片簇新的颜色。(wwW.mht.la 无弹窗广告)

窗下摆了几盆花,红黄白紫,鲜妍多姿。

宫人将禁闭了一冬窗子的撑开,换上碧青的纱屉子,风夹着青草的气息透窗而过,零星一两声鸟语,处处是春意明媚。

怡宁格格认认真真写着大字,三公主安安静静的信手涂鸦,难得的片刻安详,李明微却望着窗外,眉心淡锁。

她已这般过了几日。

事情的发展已远远超出她的预料,先是懿旨赐婚,再是皇帝承诺春闱选婿,这一连串的变故,让她几天都没办法定下神来。

她轻轻刮擦着案上凸起的刻纹,再一次否定了心底盘桓已久的想法。

一片飞浮的云彩遮住了偏西的日头,天色微黯,她收回目光,起身往三公主身旁踱去。

三公主性情跳跃,自来没有片刻安闲,叫她写字能去了她半条命,可对于绘画这种磨性子的东西却能耐得住,一画能画一整个下午。

学画常以书法为基础,她是不肯好好学基本功的,李明微倒没墨守陈规,只用不同笔法勾了几笔花儿草儿叫她去摹。现下看她下笔,竟有些模样了。可见做学问并非总是一成不变的,她心里微微感慨。

“我画得好么?”三公主扬脸看她,精灵灵的眼神儿里写满了期待。

明眸善睐,她是完全遗传了敏妃一双灵慧的眼,团团一张脸,生的玉雪可爱。

她微微含笑,“好,你好好画,明儿能画得更好。”

三公主眼睛一亮,笑成了一朵花儿,“明儿不要画花儿了,我要画虫子。”

画虫儿?李明微点了点头,“好。”

三公主又道:“画蛐蛐儿。”

“好。”

怡宁也写完了最后一张字,抿嘴儿看着她们,李明微淡淡一笑,走到怡宁身边看她的字,伸手指点:“这里好,这一横太僵,折不够流畅……”

怡宁细心的听,三公主也凑过去支着耳朵听他们讲话。

“禀姑娘。”不知几时孙长海轻轻扣了下门。

李明微走出去,瞧见他身后站着敏妃贴身伺候的宫女春苓。

春苓纳了个福,笑道:“娘娘叫我来瞧瞧公主下学了不曾,皇上过来,召公主和怡宁格格一起用晚膳。”

“阿玛来了?”三公主雀跃着飞出门来,一脸惊喜。

春苓笑吟吟的,“是,在西暖阁,和娘娘说话呢。[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棉_._.花_._.糖_._.小_._.說_._.網<<<$www.yeyexs.cc]”

“快带我去。”三公主忙攀住了她的胳膊。

春苓抬头看向李明微,她点了点头,“今日的课已上完了,姑姑带她们去吧。”

春苓颔首,带了他们告辞,三公主走了几步,想起了什么似的回头喊:“带上我的画儿!”

宫人忙进来取走。

李明微望了望天边半沉的夕阳,返身回房。

孙长海塌腰上前,“姑娘不回前头?”

“掌灯吧。”李明微道。

孙长海自去,不多时又送了膳食过了,瞧灯下李明微正执笔画画,或思或动,他定睛看了看,竟满纸张牙舞爪的大蛐蛐儿。从复杂到简单,难得笔画减了,神形却不减。

他悄悄退出去,在外头守了半晌,恍神儿的功夫瞧见一个紫红袍的太监,恍以为眼花,揉了揉眼睛才确认是御前随侍陆满福。

“陆公公。”他慌忙爬起来。

“你小子?”陆满福儿打眼瞧瞧他,“麻利儿的,万岁爷传李姑娘呢。”

孙长海忙引他回禀,陆满福轻着脚步进门,站在落地罩外探头往房里一觑,但见灯光盈盈,素白的袖下一只芊芊玉手和一截雪白的腕子,两指轻轻拈着白纸一角,笔尖攒动勾勒着什么。

“李姑娘——”

那墨迹一顿,他缩回脑袋,打扫了下嗓子,带了几分讨好的笑意,“奴才养心殿二总管陆满福,万岁爷口谕,请姑娘到西暖阁见驾。”

椅子轻刺刺划过地面,但见一角瓷青的裙裾飘进视线,轻轻打了个旋儿,往外头走出一些。

“皇上有召?”李明微似有微微讶异。

“是。”陆满福寻机看了她一眼,不想就是一呆,他忙转了眼,侧身引路:“姑娘随奴才来吧。”

心里却不无感慨,下人堆里早传遍了她貌比天仙,一见之下,才知是何等姿容。不期然的,他想起皇上上次来敏妃宫里赞的那株白海棠,有些日子了,那花已经凋了,眼下见了这位李姑娘,却觉得那花儿又活了。

他想着她站在皇上身边儿,必比这宫里所有主子都要登对儿。可惜了是李鸿慈的女儿,若是……他摆摆头,听那泠泠如玉的声音又在耳边想起:“如此见驾,恐有失仪。”

陆满福忙道:“万岁爷说了无妨,姑娘请吧。”

李明微淡一颔首,随他出门。皇帝召见,倒是意料之中的事,她也该见一见,看看这令她连续几日难以安枕的圣上到底是怎样的居心。

大殿里很静,隐隐有花香的气息。

敏妃是爱花的人,咸福宫里放着,长春宫更有不少。春天开了窗子,满室都是淡淡的香味,若有若无,沁人心脾。

越往里越静,不闻半点声响。

“主子,李姑娘到了。”陆满福轻声回禀。

一霎沉寂,紧接着宫人打了帘子。

李明微敛目,轻轻踏进了房门。

房里只有敏妃陪着,她的目光触及炕桌另一边青缎织金云龙纹平底方头皂靴上就收了回来,恭恭敬敬的行首次面圣的罢三拜九叩大礼。

“平身。”黄花梨木炕几上食指轻扣,皇帝目光略为刻意的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圈,末了颇为随意的一笑:“倒是个好颜色的。”

李明微低头,便又听他道:“不过你是做师傅的,颜色好不抵用,学问抵得上颜色才说得过。”一语既出,只将方才的轻佻之意盖过,暗含了几分威重。

李明微唯道:“民女才疏,蒙娘娘厚爱,腆以为师,不胜惶恐。”

皇帝嘴角轻轻一挑,“你也不必过谦,朕总还听过几分你的声名,况你将三公主也教的甚好。今日叫你,不过是想亲眼一瞧,得徐航青赏识之人,究竟是怎样的咏絮之才。”

李明微唯是颔首:“请皇上示下。”

皇帝眸色一转,却落在敏妃面上,随意般道:“你平日总爱读书,拟个题吧。”

敏妃笑:“您是为难我,我虽爱书,却天资愚钝,想李姑娘名满京师之际,我四书尚没读完,而今凭这一星半点儿的学问,哪里考得动呢。”

这是谦辞了,敏妃获封“敏”号,正是因她聪颖好学才思敏捷,不过闺中做学,无李明微之机缘罢了。而她为人谦逊,李明微既有才名在前,她是不会直接出题相试的。

皇帝闻言,面上微微带了丝笑意,但道:“几时为难你?你只往难了去出,为难她便罢。不拘如何,曹子建七步成诗你总晓得,你大可叫她六步成诗。”

一言说得宫人忍俊,敏妃自知他是笑言,因道:“都说曹子建才高八斗,我倒信李姑娘不输,不过曹子建为明帝所迫,七步成诗,句句泣血,何其哀也。您不乐意学他,却要我来唱白脸,这可不能!”却叫皇帝轻笑,嗤她:“罢罢,你既多心,不用你也罢。满福儿——”

“万岁爷?”陆满福忙猫腰儿上前,他一扬下颌:“笔墨伺候吧。”

“嗻——”他应一声,迅速着人安排。宫人布置桌案笔墨,皇帝只望李明微道:“今日本欲叫你作赋以试,不过既提了陈王,说笑也罢,倘再以诗赋相试,与先贤并论,纵你才高,也未免对前人不敬。就写个字瞧瞧吧,字如其人,倘若文采好,字当也是不差的。”

李明微应是,一时笔墨备好,陆满福只舔好了笔,请她上前。

李明微双手接过,望着上好的宣州贡纸,微微凝目。

方要落笔,皇帝却突道一句:“慢。”

她下意识的抬眸,正与那浅含探究的眼眸相撞,心下骤然一跳,慌忙移开目光。

皇帝看了她一会儿,方慢慢道:“草书,曹子建的《洛神赋》,你若写的好,朕准你一求,替你自己。”

一语既出,李明微但觉心头一动,满身血液都翻涌起来,一时竟不知如何下笔。她自幼琴棋书画皆得名师教导,随从蒙立那些年,终日无所事事,便指着这些消磨时间。她本就是天分极高之人,又下功夫,自然已有所成。不过打定主意藏拙,本想随意交出一副过得去眼的字便罢,却不料皇帝竟给出这样的条件。

她心绪翻涌,终究不能自抑。准她一求,对于她眼下的处境来说,这条件太过惑人,她不能眼睁睁放它溜掉。

起笔落字,她终究入了这个圈套。

笔走龙蛇,广袖飘飞,皇帝眼望着她挥毫泼墨,气势恢宏,早非先时毕恭毕敬之李明微,眸中染了一丝几不可查的深意。果然是有所求,有所求,就好,却不知,她会求些什么。

“揽騑辔以抗策,怅盘桓而不能去”,最后一笔落下,李明微蓦然收手,衣袖渐止,她搁下笔,微微喘了口气,正欲上前回禀,却不不知几时皇帝已然下榻走至案旁,正注目在书帖之上。

她微微福了福让开,皇帝略站正了些,回顾敏妃:“如何?”

咏絮之才,名不虚传。

敏妃暗暗点头,只说得一句:“叹为观止。”

皇帝淡淡一笑,看李明微:“亏了你的字,不该叫你写《洛神》。”

李明微只告不敢,皇帝转身落座,命陆满福收起,方又对她道:“可想好了要求什么?”

李明微一怔,便听他道:“莫急,总归是朕允诺,你好好思量一晚,明日过午来养心殿,除践此诺,朕另有赏。”

李明微拜谢,皇帝也不多言,摆手道:“且去吧。”

她辞出了暖阁,心里却开始惶惶的,抬眸顿目之间,但见夜浓如墨,满目苍茫,竟不觉一点春意,不知哪来的一只孤鸟在四方天上盘桓,一圈一圈,哀叫着,终于飞出宫墙,却落尽了一个更大的牢笼。

紫禁城这样大,天却这样小。

那深藏心底的哀戚终于一层层涌上心头,层层压顶,她不由微微发抖,她究竟做了什么。

11.皇恩浩荡

廿九日,依旧是春光明媚的一天,万里晴空下,紫禁城的东北角忽就扑腾起了一群麻雀,乌压压的像是一丛黑云压向天空,连日头都要遮住了。[夜夜小说网www.yeyexs.cc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忽然噼里啪啦一顿声响,那鸟儿就想折了翅膀一般直缀下去,一个接着一个,下饺子似的坠落到安定门外正白旗的校场上,不一会儿便在地上扑了一层。

天上的鸟儿渐渐落了个干净,一股浓烈的火药味伴着烧焦的肉味四散开来,身穿盔甲的旗兵整齐有序的到场中清理麻雀的尸体,网罗在观望台前,一座小山似的。

下属一次回了几句,为首一个便飞快的跑上台来,利落的打千儿回话:“禀陛下,共放飞二百七十只麻雀,已捕回二百六十只,漏网七只。”

蓝缂丝描金边四团龙袍的帝王摆弄着铸铁火铳,漫不经心似的往台下开了一枪,正中一堆死雀儿里唯一扑腾翅膀的一只。

一声枪响,那鸟儿停止了最后的挣扎。

把枪交给身侧人,他接过帕子擦手,一面隐露讥诮:“不过半年,倒赶上火器营三年的成效了。”回首瞧瞧立在后头一身甲盔的护军参领,“照这个打法,去岁养的麻雀还能够用?”

蒙立恭恭敬敬的答:“日常倒不敢这么尽用,都是按每十人一只的量来放鸟,不拘谁打中,只数地上的弹头有多少便是,待没有虚发的子弹了,准头也就练得差不多了。”

皇帝点点头,目光在他面上一顿:“你没令朕失望。”抬手拍拍他的肩膀,和声和气的道:“西洋进了四十八杆连珠铳,兵部武库司同朕讨了一杆,朕留了一杆,剩下的赏你们如何?”

蒙立一怔,忙道:“谢皇上赏。”

皇帝挑唇:“怎么,你倒像不乐意受?”

“奴才不敢,只是……”他微微沉吟,“好钢用在刀刃上,东南战事吃紧,连珠铳威力强大,若能用在前线,倒比在奴才手上得尽其能。”

皇帝瞄他一眼,负手踱开。

陆满福忙朝他使眼色,蒙立瞧瞧他,话到嘴边打了个转,抿一抿唇,还是冲口而出:“奴才思量,若增一支火铳队,可抵民兵十倍,便不必再征民丁……”

还要不要命了!陆满福一颗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儿。

佟启嶙以东南形势危急为由请征民兵的折子一早呈递入京,已然在朝堂之上掀起了一番轩然大波。mht.la [棉花糖小说]这是他第三次请求征兵,数量之大超过了前两次的总和。皇帝有意准他的折子,朝堂之上却有泰半反对的声音,只得押后再议。养心殿门口一堆请命的老头子,皇帝给闹得心烦,这才躲出宫来。偏他又提这茬,上赶着来找不自在呐!

都多少年了,怎么还不会看眼色呢?他恨的咬牙。

蒙立心里其实也在打鼓,自知这话十有八九是逆皇帝的心意,可既开了口,也只好擎等着发落了。

谁知向来喜怒无常态的帝王只是随手掸了掸栏杆上的灰尘,回头看他,轻飘飘道:“东南需征兵五万,佟启嶙向朕保证,征调一月,集训一月,平倭一月。三月之后,提倭首首级进京。你的意思,几月可练出五千鸟铳手,从他调遣?”

蒙立直挺挺跪地,“奴才只要半年!”

“半年?”皇帝微微眯眼,冷冷看他,“要是有得半年,你以为朕还会在这里听你闲话?”

“皇上……”蒙立惊诧。

“蠢材!”皇帝劈手将汗巾砸在了他头上,大怒:“朕叫你来此历练,不想历练不成,倒把你心窍都糊住了。既如此,明日也不必再来,索性去户部报道,好好算算你的半年!”

蒙立惶然如五雷轰顶,一时回不过神来,那厢皇帝已愤而拂袖:“回宫!”

陆满福一路小心翼翼,临到养心殿门口又提了口气,苍天保佑,万万不要再有个不要命的杵在这里了。四下里瞅了瞅,见没有动静,这才放下心来,打迭起精神来服侍自家主子下轿。

走了一路,皇帝面上倒不见怒意了,只是绷着脸,面色低沉的的大步往前。

他一路小跑跟着,皇帝径直进了西配殿,甩门将他挡在外头。那门在眼前一合,震得他一个哆嗦,抚了抚心口才定下神来,回眸一瞥却见旁边一个小太监一脸的面如菜色。

御前伺候的人,轻易不会失态,陆满福心里一跳,“怎么了?”

小太监吓得话都说不利索了,“李……李姑娘在里头……”

……

西配殿原是佛堂,今上不信佛,喜天文数理,机关巧物,便改作纳物之所,陈列了许多新巧物事。皇帝常在此召见几个西洋传教士,有时大臣觐见,也常在此候命。

配殿阔五间,明间与次间以博古架相隔,靠南两间打通,所陈精巧器物,不计其数。靠北两间则以金丝楠木雕花鸟纹落地罩相隔,里头靠北墙设宝座,临窗有木榻,靠西墙一排书架,外头则一溜的高几靠背椅,对墙挂画,正中设地平台,放着精铜所铸的地动仪。

李明微就站在地动仪前头看墙上的画,其实并非普通的丹青画作,而是一幅机械图纸,她看得入神,已不知过了多久。

尔然听“哐当”一声巨响,几乎是下意识的,猛地回头往门口看去。

皇帝将将走到博古架下。

显然,他没料到房里有人,脚步蓦地顿住,目色复杂的看她不动。

直视天颜,李明微也是一呆,旋即敛衽跪地,俯身叩首:“恭请皇上圣安。”

“免礼。”皇帝看了她有一会儿才开口。

她起身,侧身退到一侧。

皇帝扫了眼稍间挂钟,酉正一刻,目光挪回她身上,声线略缓了一些:“等了许久了?”

“回皇上,并未许久。”

自然是虚词了,皇帝弯弯嘴角,“朕失言了。”说话间提步往里走,唤她:“你来。”

他径直走到内室书架前,抽了一本书递给她,“瞧瞧。”

一边道:“原在藏书楼找到的,其立论精妙世所罕见,朕已叫人誊抄下来下发工部,这一份原本,本欲私藏,不过想来,你当更需。”

书将将修过,外面新的,里头却是旧的,封面上新题了两字――“船论”,笔力浑厚。

翻开扉页是序,落款李鸿慈,又自序,清平夫人。

这本书是胡夫人绝笔,关于它的成书李明微已有印象。是时胡夫人已缠绵病榻,断断续续写了三年之久。

书稿落成的第二天,胡夫人即撒手人寰。她头七之日,李大人亲笔作序,此后这本书便不知去向。

最后一次,她记得父亲拉着她的手说:“我落得这般境地,全是罪有应得,事到如今,却没什么好悔。”

“我唯一愧疚的只有两事,一是因我一时私心,辜负了你母亲一番心血,一是没能让你早早出嫁,而今要受我牵连……”

她心里一阵揪痛,紧紧攥住了衣袖,皇帝的声音轻轻的在耳边响起:“想哭就哭吧,朕恕你无罪。”

这话实在让人动容,李明微但凡心志稍弱,立时就能滚下泪了。

不过她没有,只是伏地,深深叩了一个头谢恩。

心防深重如斯,皇帝心里默然叹了口气,情理上应当放了她,私心里却欲想要留住她。

她势必同胡夫人一般,远比现实看到的,世间盛传的,更令人惊喜。

他是想要将她拘在身边。

他踅身唤陆满福,自坐回宝座,叫他摘了次间的画给她,声音欲缓:“这图是依书所制,朕瞧你方才看得入神,一并送你,算偿我失言之过。”

李明微道不敢。

“收着。”皇帝淡道,转而望她,“说正事吧,想好了要求什么?”

李明微轻轻点头。

他挑了挑嘴角,“说吧。”

李明微深拜,直起身来,一字字道:“但求一生自在,不为人迫。”

不为人迫,皇帝细嚼这四字,她倒将一生都托庇在他一个承诺之下了。这绝世姿容,为人惦念在所难免,可若他都没舍得迫她,又怎会让别人迫她,他笑了笑:“朕应,不过……”

他话锋一转,“朕已答允太后替你指婚,此事却不算于内。只你既提了,到时三甲进士卷文呈上,朕准你选看。”

陆满福心里咯噔一下,准她选看,合着这是真要把人嫁出去?天下能在三甲进士里自己择婿的,从大晋建朝数起,也只得康平朝的永宁公主一人。

可那永宁公主是何人,那是太宗爷捧在手心儿里长大,摔个跟头都能把老爷子从木兰围场召回宫里的掌上明珠。

他瞧瞧李明微,如此隆恩,她竟还面不改色,端端正正的磕头拜谢。未免……未免辜负了他家主子的一份心意。

再瞧皇帝,并没多余的情绪,又说两句便叫跪安。

陆满福送她出去,出门的档口,忍不住开了腔,“姑娘知道永宁公主?”

李明微回眸看他,眸中微露疑惑。

陆满福咧嘴一笑,有意没说下去,“没什么,冷不丁想到了,姑娘当我没说。”

李明微微微颔首告辞,转身之际却是一笑,永宁公主,这个康平朝隆宠已极的天之骄女,民间不知道有多少关于她的传说,她自然,清清楚楚。

陆满福瞧着她的背影,不由就怅然叹了口气,一回身瞧见他干爹慢悠悠的从后头踱进来,打眼瞧瞧他,眉毛便是一挑,“怎么了这是?霜打了茄子似的。”

“唉!”陆满福叹了口气,左右瞧瞧,欲言又止,“等下了值再跟您老详说……”

12.郎心何似

晚上下值没赶上,陆满福得见吴宗保已是第二日中,皇帝午休的空档,爷两个就在值房里说了会子话。(WWW.mianhuaang.LA 好看的小说棉花糖

吴宗保听完他长吁短叹的一番讲述,不由得一阵失笑,拍拍他道:“行了,瞎操心什么!主子爷心里有谱,你少掺合。”

陆满福嘴里嘟囔,“我还不是替主子委屈得慌,明明看上人姑娘了,偏要给出去,亏他还在太皇太后面前做了那一出戏。”

“瞧这眼力价儿,”吴宗保点他脑门一笑,“合该你当一辈子奴才。万岁爷那是肩挑九州,心怀四海的人,留不留李姑娘,那是他心里头的计较,少跟着凑热闹。”

陆满福是找他出谋划策来的,倒不是他自己要算计什么,实是他对皇上痴心,一心盼着他留下李明微,没曾想自家干爹这么一番说辞,不由嘀咕:“您老还说我,头两日李姑娘叫太皇太后指出去,还不是您千方百计给皇上透的口风。”

“嘿!你个傻小子!”吴宗保都不希得再理他了,背对着他直摆手,“走走走走!亏你叫我声干爹,这关口都拎不清,麻利儿的走,我嫌丢人!”

这顺毛驴的脾气陆满福摸得轻,忙腆着脸上前给他砸背,“您老说得!儿子这不是年轻不知事儿么,儿子哪里拎不清,您老可得指点指点我。”

吴宗保闭着眼睛哼笑,“好了伤疤忘了疼!上回我透口风,主子爷哪里什么反应你是望得一干二净了?”

陆满福一顿,腆笑道:“主子那是好面子……”

“好面子?”陆满福摆摆手,睁开眼坐直了身子,看着他道:“福儿啊,有句话你得听着。”

陆满福忙正了脸色。

吴宗保幽幽道:“做奴才的,首要一件是忠心,旁的心思,少动。一次两次是你对主子有心,多了,是讨巧卖乖,不招人喜,再多,那就是忠心也成了野心、别有用心了。主子自个儿的事儿,叫他自个儿断,不问你时,不要掺合。”

陆满福久没说话,好一会儿才轻轻点头,“儿子受教了。”

“行了!”吴宗保一笑,“回吧,万岁爷这会子该起了。”

陆满福辞了他过去,才一站,皇帝就起了身。他上前服侍着穿衣洗漱,脑子里却还想着吴宗保刚才的话,心里默默一叹,这阵子,果是他太过忘形,皇上的敲打都没记着,想想真是一身冷汗,得亏了干爹提点。

早朝东南的事儿又闹了一场,皇帝索性发落了几个人压下去,可到底心里头不痛快,大半天过了还是一脸的不郁,陆满福不敢多分心神,轻着手脚伺候。最新章节全文阅读mht.la

“庄亲王在军机房?”整袖口时上头突然问了句。

陆满福心里一思量,立马答:“今儿初一,不出意外的话王爷应当在军机房。”

“叫他来。”皇帝淡淡吩咐了一声。

庄亲王不到一刻钟就来了,其人年将而立,不同于襄郡王面如冠玉的美男子长相,他是军营里真刀真枪历练出来的,直背阔肩,剑眉虎目,浑身自带一股子凛然煞气,是真正的男儿气概。

不过近年来随着年岁渐长,倒是敛了锋芒,渐渐变得温和起来,越来越像老庄亲王不骄不躁,从容儒雅的面相了。

皇帝叫他来还是为东南的事儿,劳力都征完了,春耕便欠下了,临到秋收,势必要却粮食――且不说等不等得到秋收,倘不好好安抚,见天儿的就能反上来。到时候再有民乱,东南一役,就算是得不偿失了。

因随着征兵令发下去的,还有一道免税三年的恩旨,可这仅是杯水车薪,百姓的生计问题,犹是亟待解决。

说起来庄亲王就是一阵沉吟,半晌才道:“征兵主要是在瑞安、台州一带,这两地先时并未遭倭,最近才被波及,因尚算富庶,百姓家里头大都能有余粮,秋收时再从江苏、两湖等收成好的省份调些,头一年倒是不难过。难的是后头,战场上九死一生,佟启嶙又存了背水一战的打法,五万民兵,能回来十之一二已是万幸,到时仍无耕种之人,民田势必荒芜,加上头一年的磨磋,粮无余粮,借无可借,才是大难之所在。”

御案后头皇帝轻轻敛目,默了片刻,两指压着一张卷文推来,望他:“你瞧瞧。”

庄亲王颔首取了,默读片刻,忽而面色一变,讶然抬眸:“皇上?”

“怎么?”皇帝笑了笑,“你是觉着不妥?”

庄亲王没言语,默了一会儿方道:“奴才省得皇上是有开山辟路之心,只是瑞安、台州将受重创,若选在这两地推行新政,一旦有变故发生,后果恐不堪设想。”

“容不得变故。”皇帝长身而起,缓缓踱到寿山石嵌人物图雕空龙寿纹十二扇围屏下,不紧不慢,“一厘一毫的走,只能成,不能败。”

这是有从长计议之心了,庄亲王心思稍定。

当年李鸿慈倒台,牵连了几乎半个朝局,已至大晋的经济连续四年疲沓,回生无力,皇帝重工拓商的心存之已久,瑞安台州农耕崩塌,倒是推行的好时机。

推新改革势在必行,庄亲王在这上头一向是赞同他的,只是下意识的觉得皇帝积压已久,此时又逢事态紧急,会起冒进之心。

眼见得他一派从容之态,便知没什么好忧心了。

他颔首,目光落在手里的卷文上,如此苦读圣贤书的时代,难得还有人敢于抨击时事,有此一番独道见解,除了有些剑走偏锋,可要用在革新之上,却不失为一个优点。

他抬眼,“皇上想用此人?”

皇帝点头,“此人可用,先把他找出来。”

“奴才回去就办。”庄亲王收好了卷文。

皇帝摆摆手,“没旁的事了,你去吧。”

庄亲王辞去,方要转身却是一顿,道:“还有一事要请问皇上。”

皇帝挑眉,“何事?”

庄亲王道:“今晨蒙立到了户部,不知要叫他当什么职位?”

皇帝眼皮子一敛,只吐出三字:“好好磨。”

庄亲王噎了一下,倒有些于心不忍,讲情道:“按说年轻人是要多多磨砺,只是正月里他长子将将夭折,妻子又伤心过度以致早产,生下个哥儿没两日就折了,至今犹缠绵病榻。蒙立与他妻子一向鹣鲽情深,每每为此愁眉不展。要仕途上再遭一层,恐就此失了心气儿。奴才斗胆讨个恩典,皇上若还看重他,就放他一回吧。”

“早几年还千金买妓,闹得满京皆知,如今倒收心了。”皇帝轻轻摇头,不知是叹是讽,蓦地一转眼,轻叹了口气,“罢了,照你说的办吧。”

庄亲王退下,皇帝扫了一圈,命拿了题本,却歪在榻上有一搭没一搭的翻着,翻了几本后就随手一丢,冷冷一笑。

不用再看了,又全都是为东南征兵上的折子。

他按着眉心阖上了眼,尔然声气儿寡淡的问了句:“前两日叫你拿去裱的字裱好了?”

陆满福道:“今儿晌午裱好的,依主子吩咐,已拿去配殿挂了。”

皇帝半晌没声儿,忽又自语般的道:“朕记得,蒙三儿似和李家姑娘有过婚约?”

陆满福迟登了一下,才小心着道:“早些年的事儿了,估摸着有近十年了。”

皇帝意味不明的嗤笑了一声,没再言语。

略过了片刻听到外头隐有动静,陆满福朝外看了看,回来禀襄郡王来了。

“叫他进来吧。”皇帝合着眼应了声。

“奴才叩请皇上圣安,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襄郡王撩袍下跪,利利落落的磕头请安。

精气神儿倒好,皇上睁眼看了看他,“见过太皇太后了?”

“回皇上,才去寿安宫请过安。”

“福晋也来了?”

襄郡王应是,“将去了坤宁宫与皇后请安。”

“还住值房么?”皇帝瞥他。

襄郡王低了头,“累万岁爷操心,奴才前日搬回家住了。”

皇帝略略坐直了身子,但觉自己又要化身老妈子,苦口婆心了,拉长了声儿道:“这才是,成亲这些年了,合该安稳着过日子,甭三日一小吵五日一大吵的惹太皇太后操心。”

襄郡王嘀咕:“奴才和李姑娘清清白白,还不是她捕风捉影的吃飞醋。”

其实他们俩这事儿上头,皇帝私心里是偏他的,到底太皇太后宠的海那赫太过强势,付琰委屈了些,因也容他诉诉苦水,半是压半是劝:“你自己媳妇儿你还不了解,她既爱吃味,你何苦招她?朕先时也说过,她是太皇太后宠惯了的,明面儿上你委屈则个儿,给她几分面子,私底下爱怎么来怎么来,你倒好,上赶着去讨不自在。”

襄郡王闷着头不说话,皇帝敲打完了一摆手,“行了,去陪太皇太后说会子话,晚上留着,用顿便饭。”

襄郡王应着,却没走,眼巴巴的看着他,“奴才还有话没说完。”

皇帝瞪了他一眼,他忙道:“眼瞧着清明,奴才想接怡宁回去一趟,给她额娘上上坟。顺带接李姑娘去拜拜她父母,到底主顾一场,这她就要嫁人,也算我做东家的一番心意。”

这求得合理,皇帝打量他两眼,直接了当:“应当的事儿,明儿接他们回吧,不过朕警告你,她身上你不许打主意。”

襄郡王乐了,“您说得!别说奴才家里头还有个母老虎了,就算没有,李姑娘那样的品貌,我也不敢亵渎。她是仙女儿下凡,李易安再世,合该作配文曲星,等我下辈子投生得一个会读书的身子,考了状元再来娶她。”

“滚犊子!”皇帝给他逗得嗤笑,一个题本丢过去叫他滚,襄郡王磕了个头,咧着嘴跑了出去,不枉他去跟海那赫伏低做小,总算把人接出来了。

他挠挠头,心里头轻轻一叹,罢罢,她是仙女儿下凡,合该作配文曲星。也算因祸得福了,她能好,他也知足了。

13.意恨绵绵

天阴了半日,终于赶在人要出门的时候下起雨来。[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夜夜小说网www.yeyexs.cc]

雨不大,细蒙蒙的犹如牛毛,扑面却是一股潮意,湿淋淋的躲无可躲。

索安最厌这样的天,一出门就恨恨骂了句“鬼天气!”。

丫鬟巧哥儿一边递伞过来,一边絮叨:“爷做什么去,非得赶在这时候出门?回头又该嚷脑仁子疼了……”

“你当爷想出去?”索安哼了一声,“有大爷等着爷伺候呢!”

“成了!”他裹了裹衣裳,将手上一提药揣进怀里,撑伞就踏进了雨里。

外头马车停当,小厮等候已久,他上得车,吩咐了一句:“韩家潭。”

去的是韩家潭的庆元春,八大胡同里有名的清吟小班,京都最上品的风月之地。

其间姑娘多以能歌善舞,才貌双全著称。因除却风月,倒还有三分风雅,是达官贵族,名流逸士的聚集之地。

卫侯府的小爷索安是这里的常客,和襄郡王一处包下了“兰”字间,常常能乐个三五天不归家。

襄郡王正在兰字间等他。

没点姑娘,也没点戏班子,一口接一口的灌茶。

听房门“吱嘎”一声响,便应声回头。

“带来了?”他望向索安。

索安把药递过去,道:“派人跑到冀县开的,写方儿的是当地有名的郎中,药性温和,不会太伤身子……”

襄郡王看了看,郑重其事的道谢,又交代:“你可谨记着,这事儿一个字儿都不准露。”

“王爷放心。”索安拍胸脯保证,“就是刀架在脖子上我也绝不吐半个字儿。”

“好兄弟。”襄郡王动容的拍了拍他的肩膀,“回头哥哥送你一对紫环。”

时都门豢鸽成风,王公贵族,高门子弟,皆以此为好。襄郡王是养鸽子的一把好手,襄王府的鸽子少说养有十几棚。紫环是其中千挑万选出来的上品,短红嘴,砂眼,浑身雪白,只脖子上套一道项链,紫环套紫,环到胸部突然扩大,像带了兜肚,走起路来一扭一扭的极是喜人。[夜夜小说网mht.la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

索安也是好这口儿的,襄郡王手里养的三对紫环,他觊觎已久,得着他叫爷爷他都没给,没想到此时松了口。不由得立时眉开眼笑,一路冒雨而来抑郁之气转眼间烟消云散,狗腿的跑上前去:“好哥哥,往后您有什么事儿只管吩咐,兄弟万死不辞。药您尽管拿去用,要不够我再给您十包八包!”

“滚边儿去!”襄郡王瞪了他一眼,起身把药揣进怀里,“你慢着乐,我先走一步。”

“哎,您走好!”索安在后头殷勤的点头哈腰。

襄郡王散散漫漫的踱出门去,如往常一般走下楼梯,打量眼通堂唱曲儿的班子,撒一把金叶子,不紧不慢的走向门口。

“老五?”

突如其来的一声唤将他吓了一跳,手忙脚乱的捂住前胸,抬头往声音的方向看去。

他一母同胞的哥哥站在门口,微微皱眉望向这里。这不算要紧,要紧的是他身后站着个长袍马褂,一副富家公子打扮的人,眼梢带着几分笑,正好整以暇的瞧着他。

那是……那是……襄郡王倒吸一口凉气,恨不得立时能找条缝钻进去,天皇老爷,好好的怎么就出了宫!出宫不说,还来了八大胡同!

他慌慌的往前请安,一个叫大哥,一个……能叫他称爷的,天底下数不出三个,皇上微服,身份不能暴露,他斗着胆叫表哥。

大哥瞪了他一眼,表哥倒眼和目善,看着他流露出赞许的神色,只是说出来的话却让他一个激灵:“怀里揣了什么好东西这么紧张?”

“没,没有什么。”襄郡王一开口就结巴,恨不得抽自个儿两嘴巴。

表哥轻轻点头,“必是稀罕物了。”

“不是……”襄郡王着急,急中倒生了智,猛把衣裳一裹,挺腰子道:“就是稀罕物,我好容易捯饬来的,您甭想打主意!”

“出息样!”表哥轻嗤,转眼溜了圈,瞧他,“你是熟客,带个路吧。”

襄郡王松了口气,暗暗擦擦额角冷汗,叫来老板娘,狠砸银子要了梅字间,二楼正对唱台的一间房,以梅为题,装潢雅致,开窗可看人听曲儿,关窗则自成一派。

二位大爷就坐在窗口,说话聊天,听了半天的曲儿,襄郡王怀里像揣着块烧红的烙铁,恨不能立时飞离了他们。偏那位为难他,说什么也不准他走。流年不利,他哭得心都有。

“人不可貌相。”终于那位摇摇头,莫名其妙感叹了句,长身而起,“走吧。”

襄郡王一听,刷的就了起来,谁知到走到外头又站住,他心里头一跳,恐他又多做逗留。

幸而庄亲王压低了声音唤了句“爷”,皇帝一回眸,终道:“回吧。”

他心里松了一口气,千恩万谢的送走了两位爷,骑马直奔香山别苑。

怡宁出宫一事是没经海那赫福晋的,往敏妃娘娘那里通了信儿,恩准怡宁二人出宫,襄郡王直接把人接来了石景山别苑,只待清明之后再悄无声息的将人送回。

满院子没敢放几个人。他大步流星的走进房里,只有怡宁端端正正的坐在窗下练字,连人进来也没有发现。

他扫了一圈,提声问:“你先生呢?”

怡宁连忙站起来,“才用了午饭先生有些不适,在里头歇着。”

他愣了一会儿,也不顾避讳了,抬脚就进了门。

见到的倒不是卧病在床的景象,只是她坐在床头,头倚在床帏上,微微蹙了眉,略显病容。

“怎么了?”意识到自己进来的太急,他忙放缓了脚步,放轻了声音,“哪里不舒服?坐着,别起来了。”

李明微还是起身道了万福,答没什么,说着就掩唇一阵干呕。

襄郡王登时明白过来,念及怀里的东西,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

好一会儿才缓过来,他蜷了蜷手,干着嗓子道:“明微,这孩子不能留了。”

回答他的是短暂的一阵沉默,片刻,李明微垂着眸,声音略显无力:“不会总这样的,料想,过两日就好。”

她突然发现两世的轨迹开始偏离,前世怀着这个孩子只有极轻微的两日反应,今次却吐了一整天,胆汁都要呕了出来。这样带着他,绝对不行。

她心里有些慌,不敢去想要是万一好不了,一直这么呕下去该怎么办。

他目光落在她小腹上,细看已能注意到微微的隆起,默默然把药放在了桌上,过了好一会儿才道:“明微,你是聪明人,当比我想得清,你的婚事叫皇上揽了,这上头踏错一步,就是打了他的脸。”

恍似当头炸开了一个霹雳,她不由握紧了双手,艰难的分辩:“若则赐婚,可由胡家请旨,迎我入府备嫁……”

依她两个舅舅的心性,这是顺理成章的事。是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到时她总有法子,安然无恙的生下这个孩子。

“倘使宫中仍有意要你教授公主呢?”

“教授公主只是将我困在宫中的理由,一旦指婚,依礼,自不当再令我抛头露面。”

襄郡王轻轻摇头,“不要再骗你自己了,明微,你知道你是与一般的女儿家不同的。昔年闺阁小姐皆深居简出之时,京中哪一场诗社没有胡夫人的帖子?何曾有人说过半句闲话?盖因才高,便叫人忽略了女儿身,只当男儿一般敬重。于她是如此,于你也是。”

“孩子以后还会有,”他劝她,“你不能为他断送了你的将来。”

孩子以后还会有,她心里头一阵发冷,蒙立把他抱走的时候,说得也是这句话,你以后还会有孩子,她却不能了,你就当可怜她吧。

天知道她有多痛恨。

那时手上若有一把刀,她立时能□□他的心口。

重生以来,她千方百计的要从他手里留下孩子,时至而今,却是如此的无能为力。

她望向他带来的那包药,鼓囔囔的牛皮纸包,麻绳深深的勒在里头,一道一道,像是勒到了心口,将人心缠的生疼。

不由得双手压住了小腹上,良久,她移开目光,微微牵了牵嘴角,“王爷容我想想。”

14.算无可算

连下了两日雨,清明时倒停下来。[夜夜小说网mht.la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

山林被洗的一干二净,青松翠柏,绿草繁荫,处处是一片葱郁的颜色。

一辆素帷马车在路边轻轻停下,充作车夫小太监跳下来,利落的取下脚凳,打开帘子,将里头的人扶下马车,又去取盛放祭品的竹篮。

“在此处等吧。”

白衣裳的姑娘吩咐了一句,自接下篮子,沿着青石板路往上走去。

不过百来步,帛屐踏在石板上发出有节奏的哒哒轻响,不仅不慢,不大不小,一声一声,像是特意衡量过。

前面,她知道前面等着她的是什么,以至于每一步都要花了十分力气才能踩稳。前面的人啊,那是年少时仅有的一点绮思。彼时模模糊糊的情愫,尽管淡忘,犹不敢轻易惊扰。

八年,他已走了八年,原不该再相见的人啊。

相思树下负手而立的人应声回头,正见花木扶疏的小路上,白裙子的姑娘挎着竹篮,分花拂柳而来。

目光相接处,彼此皆怔。

“陆离舅舅。”她先出了声,注目在他面上。

他见老了,当初精气的两撇八字胡蓄成了短促的山羊胡,两颊凹陷下去,棱角欲趋分明,嘴唇紧抿着,几乎崩成了一条线。那双曾令她一心向往的眼睛也不复曾经的意气风发,取而代之的是饱经风霜之后的沧桑与隐忍,望着她的时候,眼角有细细的纹路。

她记得他将将三十五岁。

“明……微?”他试探着叫出声,踉跄着上前两步,在她面前顿住,目露动容,“孩子……”

她点着头,眼里已含热泪,仰脸咽回去,轻轻扯了个笑,“久不见,舅舅可好?”

他点头,“……好……”

“舅母可好?”

“她……”男人垂下双手,略微侧了侧眼,叹出一口气,“她去了,有三年了。”

“您节哀。”她象征性的安慰。

其实有什么关于他的她不知道呢?

宣政六年的二甲进士秦陆离,始为李府食客,康平末以讽李任人为钱开罪于李相,遂不容于京师,携妻子远渡南洋。宣政五年扶妻灵归京,宣政六年应考,一举中第,为宣政帝赏识重用,于浙江推行新政。最新章节全文阅读mht.la

那时新政闹得沸沸扬扬,他正被推到风口浪尖。变革总伴随着流血与牺牲,她去前并不知道他后果如何,只记得是时他洋洋洒洒写就一篇《言商》,令无数人折服叹咏。

她想结果无论好坏,总不枉他一腔报国热血。

朝闻道,夕死足矣。于他而言,生死又算什么?

她去看那无碑的空坟,点香拜了三拜,生死轮回,无可悲,亦无可喜。他们必在她不知道的地方,好好的。

秦卫氏葬在山后不远,她拜过父母,随他去祭拜妻子。

他终于问起她的近况,她淡笑着摇头,而后望定他,似笑非笑:“如您所见,我总是尚可的。”

他微微蹙了眉,旋即又松开,抑着声音道:“总是我疏于照顾你,负了你母亲所托,你有什么难处,不要再瞒着我。”

一如当初他教她念书,低回婉转,醇醇动听。

“舅舅多虑了。”她垂眸低笑,不愿再吐一字。

那浅笑淡泊间,分明隐藏着不属于她这个年纪的悲苦,可,她已不信他。他低低叹了一声,转过头。

幼时养成的习惯,她总是怕他的,怕他责备,怕他失望,更怕的是他转身,不说话也不看她,留她一个不知所措。

那是他失望到了极点。

究竟不再是小的时候,她低头看着脚下丛丛簇簇的青草,叶上露珠打湿了鞋头,冰凉的钻心。

一路再无他话,临别时他望着她没有一语,她终于忍不住噙了泪,撩袍跪在地上,深深叩了个头,没头没脑的说了一句:“舅舅保重,他日若有不敬之举,万请舅舅海涵。”

这是要与他划清界限么?他并不懂她的意思,目光沉沉的望着她,似要将人看出一个窟窿。

她受不住他这样的眼神,勉强自制的起来,看似决绝淡然的,一步步离去。

“明微!”身后远远的传来一声呼唤,几乎是下意识的,迅速侧身躲在了荒草丛中,眼见得一人大步流星的追来,她死死屏住呼吸,待他走过,却泪如雨下。

不知过了多久眼泪才流干净,她整了衣裙缓缓下山,究竟有异状,驾车的小太监宋连盯她看了许久,以为她是见了父母伤心所致,道出一句:“姑娘节哀。”

她点了点头,上车坐稳,哑着嗓子吩咐:“走吧。”

车辙辘辘滚过地面,她长长探出一口气,肘支在膝头,双手掩住了脸。

马车忽然一下停住,她一惊,直起身来,端坐了问怎么了。

“姑娘稍待,前头有辆车挡了咱们的路。”外头传来宋连的声音,“我去叫他们让让。”

又提高了声音喊:“兄台,麻烦借个道儿――”

那头道:“劳驾您,车轮子卡坑里半天了,实推不出去,请您来帮帮忙吧。”

“姑娘,我过去帮帮他们。”宋连一侧头,听里边低低应了一声,便跳下车去。

这车正卡在路右边的一个水坑里,半个轮子都歪了下去,山路不算窄,这水坑也很是明显,本来往左就可绕过,不知怎么就正正好好陷了下去,以至于将将挡在路当中,左右都过不得车了。

对面有两个小厮,一个赶马,一个撬轮子,宋连实心实力帮他们推了几次,不想这车外头看着素雅,内里却是金丝楠木所制,很是吃重,马和人力气都用尽了车也还纹丝不动。他抹着汗退下来,“不行不行,这样子天黑了也推不出来,山下就有农庄,二位不如再请些人来帮忙。”

那两个小厮对视一眼,一个上前,在窗户前头低低禀报了几句,但听主人嗯了一声,便行了个礼,飞快的跑下山去。

一个瞧瞧倾斜的车身,一顿上前,“爷,这外头风景尚可,您不若下来透透气。”

说话间抽出脚踏放好,躬着身服侍,果不多时,那青布车帘微微掀开了一角,那小厮忙上前揭开。

宋连看过去,目之所及只见一只青缎兽纹皂靴和一角藏青袍角,缓缓踩在了脚凳上,落地走了两步以后,返身顿住。

眼望着山下风景,却问身边人:“此去百望祠还有多远?”

小厮答:“驾车的话犹需半个时辰……”

他默默低头,退回了马车旁边,回道:“姑娘,前头车动不了,约莫要等会子。”

李明微蹙了蹙眉,道:“走山南,绕行吧。”

“那条路前年滑坡,已被封了,要绕行,只有西边儿百望祠一路可走,不过这路远,回城的话起码要花两个时辰,还不如在这里等一等,不过姑娘要是不耐烦,咱们也可绕一绕,今儿清明,百望祠祭百望海棠诗会,这会儿倒是热闹。”

里头顿了下,却道:“绕吧。”

宋连应了一声儿,利落的驱马调转车头,才要扬鞭,就听后面人喊道:“兄台且慢。”

方才回头,那小厮就跑到了眼前,“兄台且慢,敢问兄台,可是要往清平祠走?”

调头只有清平祠一条路,宋连不疑有他,只是点了点头,那小厮便道:“劳驾小兄弟,请让我家主子搭个便车,往清平祠去……”说着便塞了一把金叶子。

饶一料到此人非富即贵,宋连还是给这阔绰的出手吓了一跳,连忙推拒,“不可不可。”

又解释,“我家主子是姑娘家,搭载二位,恐多有不便。”

那人道:“只我家主子,在外头就可。”知他做不得主,便提了声问:“敢问姑娘,可否行个方便?”

隔了一会儿才听到答话,清淡疏朗的女声,一如这骤雨初歇的山林,清新而怡人。

“请恕失礼。”

“孟缨。”那人顿了下,张嘴还欲再说什么,却被自家主子叫住,自上前去,拱手道:“海棠诗会四年一逢,科考三年一遭,难得两下里凑到一起,文人国士,盛况必定空前,某向往已久,晚些恐怕就要错过,再等上十二年了,请姑娘通融。”

李明微心里咯噔一下,这声音竟是……她心头骤乱,好一会儿才平复下来,伸手揭开了车帘。

避无可避,何必再避?

果不其然车下一人临风而立,犹是手持折扇行礼的姿势,见她目色一顿,却并无尴尬,只是渐渐染上了笑意。

她迅速提裙下车,朝他纳福,“未知大人大驾,小女失礼。”

“是你。”他眼里似含了笑,“我本还担心入不得祠,既是你,少不得随我走一遭,来替我敲门应试了。”

她一讶,显然没料到会演变成这种情形,她本意是要将马车让给他,却不想还没开口,就先被绊下了,因顿了顿,才道:“百望祠过门题常着眼天下苍生,小女不谙民生国事,不敢当大人重任。”

他笑了笑,“立论有我,你只将文章写漂亮就好,莫说你连文章都不会写。”眼望向她,淡道:“走吧,再晚些,便合你我二人之力,也进不了百望祠了。”

走?如何走?她迟登着不肯动,他催她,“上车。”

她纳福,“请为大人扶车。”

惹他朗声一笑,声音在空谷震荡,正了色看她,“男儿大丈夫,从未听过有叫女郎扶车的。上车上车,你且放宽心,只当我提前向你道了谢。”

15.山路漫漫

百望祠,原是张百望先生隐居之所,老先生生前传道讲学,亲传弟子三百,遍布天下。[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棉_._.花_._.糖_._.小_._.說_._.網<<<$www.yeyexs.cc]因弟子追思念恩师,故建祠以祭之。此后数十年,吊咽之人往来不绝。康平初年,其三传弟子徐杭青始于清明节建海棠诗社,揽天下英豪才子,作文章以悼之。

世人仰起才华,趋之若鹜,海棠诗会不堪重负,遂设叩门题,写于竹签之上,叩门者任选一支,依题作诗文曲画皆可,由前一届得以与会者品评,全数通过者方可入门。

由此每届入社者却仅十到二十不等,越是如此,慕名而来者越是源源不断。久而久之,便成为天下读书人心目中的第二个金銮殿之所在,一生所望,只在海棠诗会,一举成名天下知。

胡清平世人皆知的名号,便是源于她在及笈之年,入得海棠诗会,且一举夺冠。

胡夫人早逝,与她相关之处,李明微大多不曾涉足,家道中落以后更不消说。她对于百望祠曾有些向往,而后被时间掩埋的尸骨无存,此刻呆在车厢里,更是只有如坐针毡。

天子扶车,饶是一惯心高气傲之人,也不免为之捏了一把冷汗。

外头宋连也不比她好多少,身侧之人,即使如贩夫走卒一般与他并肩而居,也难掩通身贵气,无形之间就令人心生畏然。有他坐在旁边,他连鞭子都甩不利索了。

那人却很是从容,毫不带架子的盘膝而坐,定睛看他驱马,言语温和的撘话,“听你口音,是南方人吧?”

宋连谦卑的笑,“您说得对,小的祖籍无锡,六岁那年才来的京城,京话说得囫囵,给人一拿一个准儿。”

“无锡是个好地方啊。”他道,仍是和和气气的样子,“早两年我途经此处住过几日,往太湖惠山走了走,其山光水色、园林石圃不让苏杭,尤其鼋头渚,堪称人间仙境。”

谈及家乡,人总有一番特别的情愫在,听到人夸赞,总会从心里头高兴,宋连一下子笑开了,“可不是仙境。人都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我倒觉得我们无锡太湖才是凡界的天堂。就您说的鼋头渚,一天里头就有百个变化,一时云环雾绕,一时又彩霞万道,真是神仙住的地方。还不光是这,”他扬了扬眉毛,掩不住的自得之色,“太湖的三白,大浮的酒浸杨梅,还有肉骨头,都是不可多得的极品美味……”

“确然确然,”那公子深表赞同,话语间带了三分笑意,“当年在太湖边上食过的酥炸银鱼,蟹粉小笼,现在想来都还回味无穷。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yeyexs.cc可惜这京中虽有几家江南酒楼,却都做不出地道的无锡菜。倒是天桥上的手捏泥人,与惠山泥人一般无二,个个儿憨态可掬……”

“爷还好这些玩意儿?”宋连噗嗤一笑,看不出他一个风雅端方的贵公子竟还有这些平常意趣,因也放开了胆,与之随兴攀谈起来。

一路说无锡说京城,风土人情论了个遍,及至最后只觉这公子真是一等一好的人物,仪表堂堂不说,人还又贵气又没架子,真是满京城也找不出第二个。

因走了一路,他一番戒心倒消了个十成十,热情周到的拿他当第二个主子服侍了。

李明微本是忐忑不安,一路听他们对话只听得啼笑皆非,料不得堂堂天子竟如此不安于室,成日里走街串巷,北京城的犄角旮旯都摸得一清而出,真不知哪里他没去过。

她心思复杂的带了帷帽下车,透过轻纱看他,但见他嘴角还噙着点畅所欲言后的怡然轻快。

眼望过来,亦有三分笑,自然而然的道了句“走吧”。

她落后一步跟在他身后,却惹他回眸看她,“莫躲,躲后头也逃不掉。”

她脚步一滞,颇有些哭笑不得,默默然垂眼答了个是。

极令人倒胃口的一个反应,他低眸笑了笑,“在外头,你不要这样拘礼,我可不想听你一路应是。”

她噎了一下,到嘴边的一个是字硬生生吞了回去,换言答了句遵命。

叫他一摆头,牵袖回过身去,但道:“跟上来。”

声线低沉,不辨喜怒。想来生气倒不至于,不过是有些扫兴,她心里盘算着,默然跟在他后面,只道若他再问话,需得谨言慎行了。

不过他一路没再言声,无声无息的走着。

她低头跟着,空山新雨后,只有清风飒飒,和那尔然飘入眼帘的衣角,不经意间划过路边的青草树叶,将一串晶莹剔透的露珠碰落,打湿了那一小片天青色的袍角。

只叫人觉得,他原该是生于青山碧水之间的人。

她心里笑了笑,人的外表总具有欺骗性,就像她的父亲,何尝不是看起来风光霁月的人物,可也从未耽搁他宦海沉浮,争权夺利。

人总是有多副面孔的,愈高位者欲可收放自如。因他们总可随心所欲,或谦和或盛气凌人,或淡泊或追名逐利,全赖个人心情。

而这个人究竟是怎样的,恐怕他自己心里也已分不清楚。

她无声轻叹,余光瞥见他脚步渐停,随之抬起头来,但见不远处一泓碧泉自峭壁中倾泄而出,直坠山涧,流水潺潺,隐没于脚下万杆翠竹之中,令人顿感心胸疏阔。

只是下头的路却不好走——确切的说已没有路,需得从山坡上自己找路穿下去,坡虽不算高,却也不低,且乱石嶙峋,枯木丛生,加之将将下过雨,恐怕落脚就是泥泞。

她心里发愁,就见他回过身来,挑了嘴角看她:“前头不好走,你可能行?”

她往下望了一眼,心里一阵一阵的畏缩,然兵临城下,也只得硬着头皮点头,“能行。”

有些路看着难走,真踩在脚下了,也就一步步走过去了。

他眼中闪过丝几乎察觉不到的捉狭,回身带她下山。前头一步步慢慢走还好,走到一半就不行了,粘了满鞋的泥,落脚就拔不出来。

她走得艰难,却愈发小心,冷不防一只手伸过来下来,着着实实吓了一跳,好半晌没有动弹。

“手给我。”他出声。

她僵持未动,那只手便伸过来,掩在大袖底下,隔着两人的衣衫自然而然握住了她的手臂。

守礼而规矩。

他大约只是要将她带下去。

可掌心的温度透过衣衫传到小臂,仍是滚烫到灼人,她心里恍惚,头脑发懵的跟他走了两步,便骤然向后一退,兑袖跪在了地上,“民女惶恐。”

眼见那手虚悬在半空中,心里便一下一下的急跳起来。

他没恼,不紧不慢收回了手,背到身后,淡淡的看她,只是问:“缘何惶恐?”

“不敢有劳大人。”她心慌意乱的扯理由,低劣到不堪直视。

他敛眼,再开口却说了完全不相干的话:“可常听人说你姿容绝色?”

她压抑着心跳说不曾,确然从小到大,除却至亲,并不曾有人直接了当的称赞过她貌美。

她对于自己的容貌有一个模糊的判断,大抵就是从那一双双粘在自己身上就挪不开的眼睛。

很多时候是惊艳,极少极少的时候,也有过贪婪与嫉妒。

而无论什么样的,即便惊艳,也并不让人感到欢喜。

她不懂一副皮囊,为何为世人这样看重。

他笑了笑,“你总该知道你是貌美的,也总该体会过,别人对你容貌的企图,所以你对人,总心防深重。可是,我想你能清楚——”他顿了下,一字一句道:“红颜美人,我并不愿以此待你,只是我忽略了,你到底是女子。因而,你不需惶恐。”

她用了很久才消化完他的话,心思稍定。只是那些话,即便他说得隐晦,仍叫她满心羞愧难当,唯面上默然,终只道:“民女狭隘,劳大人不计。”

“起来吧。”他轻嗤,斜睨她道:“你狭隘不碍,有碍的是时时刻刻要一板一眼,在我面前守礼则罢,要这样性子,日后有得亏吃。”

他自往前,脚步放慢下来,却没再伸手相扶,由她踉踉跄跄下了山,在水边洗干净了鞋履衣裙,方往竹林里走去。

四周仍是寂静无声的,只有风吹竹叶,沙沙作响,走又许久,方见一座题了“百望祠”的门楼,穿过门楼左转,绕过林子,始见屋舍俨然。

门口很清净,只有几个引路的仆人,当先就要收两个铜板的笔墨钱。

她在后头看着,就见他略微一怔,直接解了腰间玉佩递过去。

“不可不可。”为首的一个甫一接到手里就忙推拒,“这太贵重,咱们只是要收个笔墨钱,这样物什可不敢收,没得坏了老先生门风……”

说什么也不肯收。

李明微适时打开荷包递了两片银叶子,“临行匆忙,未及准备,请代向张先生上两柱香。”

如此一说那人倒爽快应了,叫人带他们进门。

李明微欲走,前头人却脚步一顿,回头将玉塞在了她手里,颇有些公子哥儿的痞里痞气:“爷没有叫姑娘付账的习惯。”

她一怔,那引路的小厮就吃吃笑开了,却是个胆大包天的,直隆通数落他:“爷您这可不成,姑娘都是拿来哄得,哪能打赏奴才似的吆五喝六……”

16.珠联璧合

他说完腆着脸笑嘻嘻的看他们,那公子眉梢带笑,瞥了眼姑娘,一打扇子,潇潇洒洒的走了,那姑娘却不似寻常女子一般娇羞,隔着面纱只隐隐见一张素淡的脸,捧着玉佩怔了一小会儿,就干脆握在手中,看眼他,语调平平道了句慎言,便跟了上去。[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棉花糖小说网www.mianhuatang.cc]

青白衣裳,一前一后走着,甚是赏心悦目。

天作之合啊!他心里感叹了句,忙赶上去为他们指路,笑呵呵道:“二位这边走,请先取了题签,小的再领您二位到后头园子里答题。”

穿过月洞门就进了园子,只见右手边一树开得正盛的西府海棠,白里透粉,犹如怀羞的少女。每一束花枝都缀着一纸裁成长条形的绿笺,不过一指长,藏在绿叶里头,乍一看几乎分辨不出。

树下头置了书案,其后并排坐了几个个儒生打扮的少年。见有人来,便起身拱手,送上笔墨,客客气气的询问字号。

来人一顿,抬手题了“九方斋”三字。

其笔力浑厚,而潇洒自然,结体遒美,骨格清秀,有王右军之遗风。

笔势一转,又在下方题了“杨”、“李”二字。

这是表示二人同以九方斋的名义参与了。海棠诗社的规矩,不限于一人参会,各参与者之间如是有意,可二三人为一组,联手答题,至诗社中,也以一组为一整体,连诗则出一句,赋诗则出一首。这源于胡夫人判题当年,审起文章一丝不苟,以致百数人无一能过门者,才令诸人相互协作,共同闯关。其后虽没再有此种情况,却有了共同参与的惯例。

“杨公子,李姑娘。”那书生一拱手见礼,微微侧开身去,“请选题签。”

“你去吧。”那公子回头望眼姑娘。

李明微也未托辞,就手取了一张笺来。

递与他却未打开,而是由小厮引到后园子里去。

园子极大,其间小桥流水,花木扶疏,移步换景之间,又置书案,或在花荫柳下,或在临水池边。

每一书案都设有文房四宝,又一香炉,其后一人两人或三人,或对卷空思,或笔走龙蛇,虽似考场,却一派恬然安闲之意。(www.yeyexs.cc 棉花糖小说)

只有近处一隅有些奇怪,那三人一起的,却一个拿笔两个抢,墨汁甩得四处都是,眼见就要打起来了。

“有趣,有趣。”那小厮一瞧就乐了,“我以为读书人都是文绉绉的,没想到还会打架,舞文弄墨,怪道怪道,这就是人常说的舞文弄墨吧。”

他声音没压住,惹得那三人立时住了手,齐刷刷往这边看过来。

握笔的那个更是怒目相视,直步逼来,眼瞅着一副打人的架势,忽一下变了脸,讶然叫了句“杨兄”,讪笑迎上前来。

“杨兄。”他拱着手过来见礼,面上略有羞色,“杨兄也来了?”

“来凑个热闹。”“杨公子”淡一颔首,瞥眼他们桌上一片狼藉,只叫那公子直摆手,“惭愧惭愧,文章写不出,闹得这副德行,叫杨兄见笑了。”

他打着哈哈,瞧见后头跟着个姑娘,便迅速转移了话题,“这位是……”他打量那姑娘,隔着面纱也见气度无双,只确确然是姑娘的打扮,当不是他夫人,因话头一顿,等着他介绍。

这一瞬倒叫李明微心头轻轻一紧,他看了眼她,转而道:“是舍妹。”

她原已打算好不在意他说什么,可这话滚过耳膜,却叫人心头一暖。

“原来是杨姑娘,在下何玉生,这厢有礼。”那公子作揖,李明微前行半步还礼。

那小厮是见了他写字的,因多嘴道:“姑娘不姓杨,姓李。”

何玉生愕然,但听他解释,“是义妹。”

“李姑娘。”他连忙改口,“失敬失敬。”

心里却犯嘀咕,这杨寄是山西大同人,大老远进京,怎么倒还带了义妹?莫不是……哎,荒唐荒唐,这姑娘打眼一看就一股子孤傲劲儿,杨寄是有夫人的,怎会和她有所牵扯。

李明微轻轻颔首。

也未再说什么,那杨公子邀约请酒,这厢人就应了,小厮就引了他们往前头去。

一路折转,竟还又遇几个相识者,互相招呼几句,到找到空书桌,已有些时候。

小厮一边点香一边道:“时辰原是不限的,只来计个时,以评优劣。不过二位来得晚了些,最好三炷香内答完,否则就赶不上里头连诗了。”又道:“不打扰您二位,我去前头望月亭候着,您二位答完了请带了卷文、题签、还有剩下的香来寻我。”

“请看签吧。”他哈腰提醒一句,就退了下去。

那厢人将对折的纸笺打开,轻轻一笑,递给她。

不尚贤。

她轻轻蹙眉。

此言出自《道德经》篇三:“不尚贤,使民不争;不贵难得之货,使民不为盗;不见可欲,使民心不乱。

是以圣人之治,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常使民无知、无欲。使夫智者不敢为也,为无为,则无不治。”

体现了道家无为而治,无为则无不治的思想。

有秦一来,历汉、三国、两晋等数十朝至今,独汉初行此政,韬光养晦,以出世为入世,以无为而有为,政不出房闼,而天下宴然,是有文景之治。而自此武帝以后,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以贤才治天下,尚行君臣共治,至先朝□□废丞相,设内阁,又当朝□□废内阁,罢三省,太宗设军机,六部九卿直听皇命,其大臣跪受笔录,无有谏言,天下俱握一家之手。

岁岁科举,求贤若渴,却令得满朝俱是一家之奴才,为臣者反不如奴。何其哀哉!何其用也!

两朝盛世,空为泡影,胡不见其飞短即逝,民生益蔽,陡转急下?先帝放政,她父亲擅权十数年,纵然贪求无度,受尽世人唾骂,却令得臣子有臣子风骨,民众有民众尊严。

一朝身死,旧风复辟,又一朝家奴天下。

她却如何与当今的天子,论讨这“不尚贤”的问题?

自许久以来,她就少有情绪过多波动的时候,而今想来,却一腔愤懑涌满了心田,险些难以克制。

“此题不好。”她借话遮掩,“当类大同,为目的,难为手段。”

料不到他轻轻挑眉,淡问:“卿不知文景?”

她顿了一下,才想自己先时说过不通朝政,此时竟挖了坑给自己跳了,事已至此,也不得不顺路往下走了,因不急不缓的回他:“文景之治,上无为,而下有为,行查举,举孝廉,为上者并非不重贤能,反之,广纳人材,任用贤明。”

他犹是没什么表情,只是又问:“卿何解‘尚’?”

“尊,崇也。”

“何不为‘过’耶?”他问,观她面色微凝,折扇便在掌心一合,一下一下拍着掌心道:“过犹不及,过尚,过贵,是以人争,是以有盗。”

她向来有思辨之能,因未及思考便脱口而出:“是言‘不可见欲’,不可则无,又何以过曲之?”

“这是矫枉过正了。”他笑,不再随着她郑重其事的样子,而以一派随意的姿态同她辩论,“你读下文,无为则无不治,其落点犹是治,所以无为也并非无为,不可也并非不可,原是显而易见的。同类,贤也非贤。”

她一时没说话,却引他看过来,目露探究:“这样简单的问题,你不知?”

被人鄙夷,总不是件让人高兴的事,她暗暗吸了口气,压制住想与他继续分辩的心,方一副毫无所愧的样子,淡淡然道:“我原在这上头不通。”

不料他将扇子往桌沿一压,微微勾唇,望她道:“拜师,我点拨你。”

一语令她愕然,望他只是微微眯眼,好整以暇又一本正经的模样,令人恼不得又笑不得,只好微微屈膝纳了个福,“请大人指点。”

他哈哈一笑,两步走上前来,提笔蘸墨,写下几行字,“家有常业,虽饥不饿。国有常法,虽危不亡。若舍法从私意,则臣不饰其智能,则法禁不立矣。”

问她,“何解?”

她道:“从法去私。”

他点头,撂下笔,踱开道:“贤即私,不尚贤,即君主不可有私好。常言上有所好,下有所效,一旦给这个贤字设立了一个标准,那末满朝只有一天子尔。所以为君者必舍其所好,令百家争鸣,才无有偏颇。譬如梁武帝好佛……”

他引经据典娓娓道来,初时讲她知道的,她权且在心中一笑,其后便越讲越偏,渐渐便由不尚贤引出了整部道德经,因此有些听也听过的书里的故事和文章他也拿来讲,令她听得渐渐入神,目不转睛的跟随着他,恍惚又到了秦陆离与她讲书的时候,她听得认真而兴致勃勃。

清醒中沉迷。

一时戛然而止,她心里一阵惋惜,回头却见小厮来催,“已三炷香了,二位还未动笔?”

转头看那头一柱香早已燃尽,香灰都已冷了许久。

小厮遗憾:“恐今日来不及了。”

他望她:“可行?”

她意会,点了点头,答:“一刻钟。”

洋洋洒洒一篇文章写就,小厮送去迎仙阁,几乎是立时跑了下来,“二位,请进社吧。”

17.天子门生

园东临湖,有亭名流觞,引山涧清泉做了曲水流觞之处。[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夜夜小说网www.yeyexs.cc]今春的海棠诗社,便设于此处。

海棠诗社惯例,取头一届魁首为社长,主持诗社,另两位副社长,一位出题限韵,一位誊录监场,则分别取榜眼探花。

去岁魁首,今春社长,乃京师年少成名的神童吴臣毅,不过弱冠之年,眉目朗朗,神采飞扬,犹带些少年得志的张狂之气。而两位副社长更小一些,年不过十六七,一个少年,青衫碧袍,温文儒雅,另一个是姑娘,鹅黄衫,浅黄帷帽,清新明快。只取雅号南山公子,掬星客,听其叙谈,乃是一对兄妹。

其入社者众,约有二十五六,年长者不到而立,年少者不及弱冠,仍以年轻人居多。

海棠诗会近年虽盛,实际却已走了下坡路,因缺了徐杭青之辈有号召力的主办,渐渐的便成为了年轻人之间的竞技之所。有成名者来百望祠,便只拜百望,不入诗社了。

是以而今魁首,早已不如当年十分之一二。可以十六七岁的年纪夺得前三甲,也已属不易。

李明微不由多看了那座上年轻兄妹两眼,即听后头人轻轻感慨了一句:“英雄出少年。”

说话间吴臣毅同二人就迎了上来,落落笑道:“在下吴臣毅,腆为社长,这二位是我社副社长南山公子,掬星客,恭喜二位入社,敢问雅号?”

他一拱手,但答:“九方斋,杨寄。”瞥眼李明微,又道:“这是舍妹。”

“杨公子。” 吴臣毅拱拱手,又看他身后姑娘,才要说话就听小厮提醒,“姑娘是杨公子义妹,姓李。”

“哦――”吴臣毅语气一波三折,干笑两声,叫了声“李姑娘”。一时请二人落座,却先满了两大杯酒叫人送过去,笑吟吟道:“我社规矩,二位入席,需得先赋诗一首,否则请满饮此杯。”

说着抬了抬手。

皇帝捏杯轻笑,但问:“多久?”

吴臣毅道:“一盏茶,限题限韵。”

比七步成诗简单些,限题限韵,却也算为难人了。

他仍是回眸看她,“能行?”

李明微一抬眼,但道:“请听题。”

那鹅黄衫的姑娘便起了身,轻一点头,道:“春雷,限‘台’、‘杯’字韵。[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棉花糖小说网www.mianhuatang.cc]”

题目猎奇,限韵也刁钻,若是好时候,她倒愿意一试,时下,酒和诗,她摇头一笑,去端酒杯。

看到这里,也便清楚,那位公子约莫只是陪同她来的。

吴臣毅看了看他们,略带惊讶,“姑娘不需想想?”

她道:“佳句难成,苦得杂诗,平白污人耳朵而已,不必再耗时间了。”

吴臣毅顿了下,却朗声大笑:“若得诗,必要好诗,姑娘好气魄!”

李明微一笑,举杯欲饮,却听他叫慢,目中一片神采奕奕:“此酒性烈,引之伤身。吴某不才,慕姑娘风骨,望得姑娘为友。愿代姑娘试题一首,请姑娘垂青。”

海棠诗会打的以诗会友的旗号,在座又都是从来自诩心怀坦荡的读书人,因他此言,倒不觉唐突,不过他先解了她必得好诗之意,此刻又提代为赋诗,便有些张狂了。

而他才名在外,一语毕,底下就有人捧喝:“幸甚幸甚,吴兄作诗,我等可大饱眼福了!”

李明微也未托辞,大大方方起身道谢。

吴臣毅颔首,自带两分狂意,眼望远山,略一思索,便吟道:“东北春风至,飘飘带雨来。”

目光一转,落在了湖边垂柳之上,缓步夺至池边,又曼声念:“拂黄先变柳,点素早惊梅。”

“好一个‘点素早惊梅’!”底下一片叫好之声,“妙极!妙极!”

他又行几步,跟着步步念道:“树蔼悬书阁,烟含作赋台。河鱼未上冻,江蛰已闻雷。美人宵梦著,金屏曙不开。无缘一启齿,空酌万年杯。”①

随着他一句句诗念出来,一时群情激扬,赞颂之声,不绝于耳。他望过来遥遥一笑,李明微点头致意,搁下了酒杯。

却听身旁一声轻笑,她微一侧目,便听他道:“诗是好诗,可惜其人空伪。”

此言倒解释了吴臣毅日后的境遇。

吴臣毅生于书香世家,其祖父供职于翰林院,父亲亦翰林院编修。他自己更是少有才名,十二中秀才,十四中举人,因祖母病故守孝三年,十九科考,一举中第,不过未至三元,其后更是不得重用,时人引为憾事,他自己也才真正有了“空酌万年杯”之实。

而今他一番风顺,却辗转说愁,只是仿效先人罢了。文章做得好,偏巧皇帝不喜其空泛,李明微垂了下眼,淡道:“少年人心性,大抵都有些为赋新词强说愁,待经些事故,也便成熟了。”

她不自觉为他开脱了一些,皇帝淡笑未语,只去看场中其他人,正听他们说道“吴公子之才,必定金榜题名,位列三元”,又牵扯到某人必中、某人心怀大志言言。

皇帝权且一笑,低声道:“此处十之七八是参与了今春科举之人,你且细心瞧着。”

她未以有异,只恍然明了春闱放榜在即,他是来亲眼瞧瞧他的门生,竟点点头,留心瞧了。

区区二十几人,就集千姿百态,言谈热切的,寡言少语的,乐好交游的,清高孤僻的,以至阿谀奉承、嗤之以鼻的,应有尽有。

如此看来,当中不卑不亢的几人也就格外惹眼,气度超然。

她揣测皇帝心性,约莫这样的人日后才大有可为。

一首诗热议完,时候也就差不多了,诗社的重头戏也便抛了出来――诛人联句成诗,一较高下。

除入门所得词赋到入社所得诗词尔然的一两篇惊艳之作,此处是全社的精华所在,一诗流出,常有洛阳纸贵之势。

李明微仅得一句,她倒不忍相负,联得一句“虚空度鸿雁,落叶舞风轻”②,清新婉丽,意趣别致。

众人连连赞叹。

她一笑,此后便不再开口,至最后吴臣毅提笔结诗,又得佳句,自少不得一番追捧。

皇帝一哂,寥寥道一句“走吧”,她便会意,随他悄然离场。

吴臣毅写完,却已不见二人身影。不由憾然,一味与这些俗人应付,却还未及与那姑娘说上两句话。

可眼下少不得他,也只得耐了性子等评完高下。

待一切事毕,于前头看到九方斋所呈文章,更是震惊于其才情,深深抱憾。

却说二人离开时,园中已经清净,外面却挤满了熙熙攘攘等联句诗的人。门房上支会了一声,两人从角门出去,几乎是悄无声息的离了百望祠。

林子里潇潇风吟,吹得衣袂翻飞。

她的帷帽被吹开,抬手遮掩,袖子滑倒肘下,露出一截雪白的腕子。

他看过来,眸中闪过一丝惊艳,蓦然就想起了长春宫那株遗世的白海棠,亭亭玉立,绝世出尘。

他垂眼,压下眸中异色,淡淡望着她,道:“昨日见三公主,她已在念叨你,拾掇拾掇,尽快回宫吧。”

她应是,心头却一片怅然,约莫襄郡王说得对,指婚以后,她或许也不出不得宫。

如何是好?

不可知,不可知。

回到别院时已经入夜,她略嫌疲惫,罢了晚饭,卧床歇了半晌,正睡意朦胧间闻到了一股药味。

丫鬟端着一碗药走了进来。

她才想起吩咐人煎药,略略欠起身来,令把药放下,默然瞧了半晌,忽一抬手尽数倾在了痰盂里。

生死由命。

只吐了一日罢了,它已经那样乖,她从蒙立手中抢回了它,不能让它毁在自己手里。

她在别院又养了两日,等怡宁自易县归来一同入宫,回宫当日不巧,恰遇上皇后申斥妃嫔,令诸妃在中宫聆了两个时辰女戒,又责令内庭女官每早午膳前于各宫正殿宣读,诸妃、嫔、贵人等至宫人务必聆训,不得有缺。

合宫都处在一种诡异的气氛之中。

来时正逢午间聆训,敏妃遣了长春宫主管太监王喜来接他们从后门入宫,王喜只是讳莫如深的转述了两句敏妃的话:“皇后娘娘整饬后宫,宫里这两日纷乱,娘娘叫奴才告诉姑娘一声儿,日常不必在往前头请安,姑娘只安心教授三公主就是。”

她未以为意,直至第二日开堂授课,三公主姗姗来迟,进门却就目带警惕的看她:“你是汉人?”

她不解其意,但答是。

她仿佛受了莫大的欺骗,立时变了面色,指着她骂道:“下作汉女!我不要你再当先生!”

说罢即跑出门去,门外她带的宫人皆是一愣,反应过来迅速追上去。

李明微给她骂得轻怔,回过神却没多大感觉。

下作汉女,她腆为外室,或下作,或不知耻,却不因是汉女。

泱泱华夏五千载,汉女何弱满女?汉人何次满人?

“先生――”怡宁张张嘴,开口唤她,却只小心翼翼的劝出一句:“三公主年幼无知,先生不要恼。”

18.殃及池鱼

那内庭女官啰嗦了半日,诸人才得散去,敏妃将将坐下,就听到外头响起王喜的问话声:“娘娘可用了膳了?”

外间春苓伺候着摆膳,闻言即是一蹙眉,打帘即出了门,“才散了,茶还没喝上一口呢!总管是有什么要紧事急吼吼的过来?”

王喜嘴皮子一抽,要说不说的有点迟登,正犹豫间就听敏妃的声音传出来:“有什么事进来说吧。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mht.la

“喳。”王喜应了声儿,抬脚进门,将遇上三公主跑出来,以及从宫人那里听说的一一回禀。

敏妃听着,脸色便一点点沉了下去,末了将缠枝莲花银箸搁下,板了脸问:“三公主人呢?”

王喜吞吞吐吐道:“奴才劝了两句,回房里闹脾气了。”

养尊处优的小公主,向来是说一不二的脾气,敏妃知道她的性子,因二话不说,起身就赶了过去。

三公主甩着不知哪来的皮鞭子在屋里撒气,桌子椅子横七竖八,花瓶瓷器碎了一地,乳母丫鬟围在旁边,想靠近却不得靠近,瞧见敏妃过来,稍稍收敛了一些,一眼看见她后头跟着的王喜,立时又炸了,鞭子跟着就抽了过去:“狗奴才,你竟敢到母妃面前告状!”

“燕燕!”敏妃厉声喝止,“把鞭子放下!”

“额涅!”

她脸色严肃,三公主不敢和她犟,一跺脚扔在了地上,只狠狠瞪着王喜。

敏妃吸了口气,冷眼看着她:“你闹什么?”

“汉人都是下贱胚子,我不要李氏做我先生,也不要这奴才留在长春宫!”三公主指着王喜,破口大骂,“狗东西,敢说什么满汉一家,八旗里的格格都不敢同我称一家,你一个阉人汉狗敢和我称一家?”

这公主年纪虽小,歪曲事实的本事却有一套,王喜一下苦了脸,忙分辩道:“娘娘!娘娘明鉴啊,奴才绝没有冒犯三公主的意思!”

见敏妃只看着三公主蹙眉,便识趣退后半步,闭了嘴。

“你跪下。”她望着三公主道。

“额涅……”三公主往前两步,还待撒娇,觑她铁青面色没敢,老老实实的跪在地上。夜夜小说网www.yeyexs.cc

敏妃犹拧着眉,问她:“汉人都是下贱胚子,这话哪里听来的?”

“我……”三公主抬头一顿,往旁边奴才堆儿里看了眼,喏喏道:“她们……她们都这么说?”

“都说了什么?”

三公主支支吾吾道:“汉女惑主,汉人天性都下贱,像永和宫的魏贵人,表面上干净,骨子里都流着脓,没准儿哪天就捂不住流出来了……”

一语罢,只叫人堆里几个小丫鬟骤然失色,扑通跪下,颤声求饶:“娘娘饶命!”

“骨子里都流着脓,说得好啊。”敏妃冷笑,“今日若不出这桩子事儿,我还不知道你们在公主面前怎样碎嘴碎舌。王喜!”她声音陡然转厉,伸手指着她们,“通通给我拿下去,婆子丫鬟,但凡公主房里的人,一个不准少,给我一五一十的审清楚,平日里她们究竟是怎么挑唆公主、搬弄是非的!”

“娘娘,我们冤枉啊!”

那边立刻就有人喊冤,王喜一顿,觑她眼色,一向御下宽和的敏妃却眼皮也没眨一下,春苓使了个眼色,他便会意,立刻招呼几个小太监把人带了下去。

她转而铁青着脸看向三公主。

敏妃平日纵她,三公主何曾见过她这副阵势,因一时吓傻了,待她看过来,哇的一声便哭出声来,拖着地面扑过去,“额涅我错了……额涅……”

敏妃却一把扶开她,绷着嘴角问:“你错哪儿了?”

“我……我……”三公主呜呜咽咽的答不上来。

敏妃眼皮一敛,却吩咐身边丫鬟,“到景阳宫候着,李姑娘若出来了,请到前殿见我。”

再看一眼大颗大颗往下滚泪珠字的三公主,一指墙角的位置,吩咐:“站过去。”

又指派身边一个嬷嬷,“看着她,几时不哭了,清省了,几时再来见我。”

她拂袖而去。

“额涅……”三公主哭着去追,叫那嬷嬷一把拽住,公主公主的劝着把她拖回了墙角。

三公主先是哭得凶,哭着哭着倔性就上来了,死咬着牙,一站就是半个时辰。

站得春苓也心急了,一遍一遍的朝门外头瞧,回目一眼蒲团上阖眸拜菩萨的人,一咬牙就要溜出门去,脚才落地,就听后头人道:“不许去。”

“主子!”春苓焦急,“小主子年纪小,难免黑白混淆,误入歧途,需得有人指点,她才能迷途知返啊。您叫我过去瞧瞧,乌喇嬷嬷是个实心眼儿,您叫她盯着,公主明日也回不了神儿。”

“受些罪才长记性。”敏妃声色淡淡,“该叫你去的时候自叫你去。”

她起身,春苓忙伸手去扶,一面小声抱怨:“您罚一罚她有个交代也就行了,这都站大半个时辰了,那小胳膊小腿的,怎么受得了……”

“苓子,你我心疼她无用,有没有交代也不是你我说了算。”

春苓一顿,“娘娘?”

“总得皇上心疼她。”敏妃幽幽叹了口气。

“这点子小事,皇上也会在意?”

“咱们万岁爷的心思啊,”敏妃略微无奈的摇了摇头,“我是拿不准了。你瞧他待李氏,虽没有收进宫的意思,却处处施以恩典。咱们进宫也这些年了,几时见他待人这样好过?”

她轻笑,“合天下的人都算上,他能瞧上的,也就这位了,偏还能耐着把人放出宫去,先前倒是我想浅了。燕燕性子娇纵,从前他是喜欢她娇憨,可事关李氏,没准儿就能叫她嫌我,娇惯于她。这却是不能的。后宫之中,圣宠才是咱们的立足之本。”

一席话说得春苓长长叹气,“难为小姐要处处周全,深宫似海,这话说得委实不错。想当年咱们在家里头,那些轻快日子,真像梦一样了。”

“人各有命,我就是这样的命。”敏妃淡笑,“有什么法子呢。”

春苓这才意识到扰了她的心思,忙道:“娘娘有小主子呢,小主子和您是至亲骨肉,再亲厚不过了。”

却惹敏妃又是一叹,道:“燕燕这孩子,也不知是随了谁。”

正说话,丫头来报李姑娘来了,敏妃便命把人请去里头,自从佛堂出来,遣退了宫人,独个儿进了前殿。

“娘娘。”次间里头,李明微如常向她行礼,面无异色。

敏妃亲自过来扶她。

“请起。”她牵着她的胳膊一起坐到榻上,“我这两日疏忽,纵得下人在燕燕面前嚼舌根子,她不懂事,旁人说什么就信什么,委屈你了,我待她向你赔罪。”她拍拍她的手,“你别多心,满汉一家,从□□爷起咱们就这么说,历世宗、先帝到当今,从不以满汉论高低,我朝重臣,反而泰半都是汉人。那起子奴才眼界窄,嘴巴碎,瞧见一星子半点儿的事故就要拿来说嘴——你是姑娘家,那些污糟事儿我不便同你讲,只永和宫的汉妃魏贵人行止上出了些岔子,那些没见识的,就一竿子打翻了一船汉人,全不知是非黑白,明日我便回了皇后娘娘发落了他们,你且宽心,勿要着恼。”

魏贵人行止出了差错,她说得隐晦,实际远不止于此。

前日皇帝诏永和宫魏贵人,不料那边沐浴更衣,却叫婆子从肚脐里查出了有催情助兴之用的息肌丸,魏贵人当夜即被废入冷宫,第二日,皇后即大刀阔斧的整顿后宫。

这样的事儿,上头虽然捂着,下头却传得飞快,更兼由三公主挑了出来,方才来的路上,敏妃派去等候的丫鬟夏鸢已经交代清楚了前因后果。

“姑娘没错,小主子也没错,错都错在那魏氏品行不端,媚乱后宫,殃及了姑娘,还有那一群烂了嘴筒子的小人在公主面前嚼舌根……”

夏鸢絮叨了不少,是以让她已想好的请辞的打算,入殿前就已搁置。

话说到了这份儿上,她若再请辞,叫人看着不识抬举也罢,怕就在有心人能读出别的什么。若则一切顺利,她出宫总有更为稳妥的法子。

她扯了扯嘴角,露出几分笑痕:“娘娘严重,几句闲言罢了,我总是无碍,若因此发落他们,倒不必了。”

敏妃道:“是我说得左了,原也不全是因你,有这样的刁奴伺候,我也怕燕燕叫他们引入歪路。”

李明微轻轻颔首,正说着,春苓急急忙忙的进来回三公主站晕过去了。

“燕燕!”敏妃猛就起了身,惊慌失措了似的高呼:“传太医!快传太医!”

19.深闺春怨

三公主并无大碍,太医赶到,只掐了下人中就醒了过来,不过皇后听得消息,倒是是从坤宁宫赶了过来。最新章节全文阅读mht.la

敏妃惶惶收拾了出宫接驾。

皇后从软轿下来,很不赞同的扫了她一眼,搭着宫人的手进了门。

她径直穿过前殿到后头抱厦去瞧三公主。

楠木垂花柱式架子床上支着草绿绣蜂蝶的帐子,三公主抱膝坐在床上,朝里扭着脸,一头乌发乱蓬蓬的披在肩上。

她与敏妃还闹着脾气,皇后进得急,丫鬟们甚至没来得及把人请下来。

气氛古怪,诸人面面相觑。

敏妃张一张嘴,还是先开了口:“燕燕,皇后额涅来看你了。”

三公主埋头未动。

皇后对宫妃严苛,对孩子却一向和善,也不生气,自坐到了床边,抚着她背柔声问道:“燕燕,这是怎么了?怎么皇额涅来了,你也不搭理?”

“皇额涅!”三公主一下扑倒了她怀里,一抽一抽的啜泣。

“好了好了,可怜见儿的。”皇后抽出帕子给她擦脸,一张脸抹得黑一块儿白一块儿,皇后一边擦一边笑,“瞧瞧,哪里蹭的,大花猫儿似的。”

三公主亲密无间的偎在她怀里,瞥一眼敏妃,鼓着嘴道:“额涅罚我站墙角。”

小孩子心思简单,皇后宠溺他们,他们也就亲近她,把她当做护身符一样。

皇后哦了一声,一顿道:“你额涅一向疼你,可是你犯了错?”

三公主闷头不说话。

皇后便曼声曼气儿的道:“我来的路上听说,你对你先生无礼了,可是?”

三公主绞着手指,“我……我不想她做先生了……”

“为何?”

“大家都说,汉人都像魏贵人一样,都是下作胚子。”

一语说得敏妃又要发火,皇后压住她,转而淡笑着看三公主,“你省得什么是下作胚子?”

三公主懵懵的看了看她,“就是坏人,想害汗阿玛的人,我不要她做先生给人笑话。”

皇后道:“你瞧南书房你两个哥哥的几个汉人先生,那是连你汗阿玛都敬重的人,你说他们可是坏人?”

“不是。[www.yeyexs.cc 超多好看小说]”

“你先生的学问也是你汗阿玛和你额涅赏识的,才叫她来给你做先生,你说汗阿玛可会叫坏人来给燕燕做先生?”

三公主摇头。

“这就是了,你先生和魏氏不一样。魏氏心术不正,不说她是汉人汉人就心术不正。就像她在宫里,你能说宫里的人都心术不正么?”

三公主似懂非懂,好一会儿才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知道就好,回头,去跟你额涅还有先生认个错,就说你知道错了,可行?”

“我……”三公主偷偷瞧敏妃,一头扎进皇后怀里,撒娇道:“我不去我不去!”

她拉不下脸,皇后也不逼她,拍拍她道:“好了好了,蹭我一身灰,快叫丫头去给你洗洗脸,我同你额涅到前头说说话,你过会子再来。”

三公主欢欢喜喜的去了,皇后回了前殿。

敏妃伺候着她用了半日茶,皇后才慢悠悠拨着茶叶沫子开口:“合宫里头,你素日是最叫我省心的,怎么今日是急糊涂了?三公主是金枝玉叶,她李氏就算再得皇上的眼,值得你为她折腾亲生闺女?拿孩子使手段,你出息了?”

皇后待孩子有耐心,待底下妃嫔嘴巴上却向来不留余地,她眼睛又毒辣,回回说话都能戳你心窝子里去,这样直接了当的给你没脸,敏妃没少领教。

偏她又是正经主子,人人都得小意儿伺候,在她面前,倒比在皇上跟前儿还得多拿两分心思。

她被她堵得几乎说不出话来,吸了口气还是要挂着两分笑认错:“正是娘娘说得,我心急了,累您专程跑这一趟。”

宫中这些年,皇后的脾性大家也都摸得清楚,她说你有什么错,甭管你有没有,就老老实实认着,认了就结,若不认,就等着脱层皮吧。

敏妃是识时务的人,心里多恼火也不会和她应犟,果然一认错,皇后就点了点头,“行了,你知道就行,甭再为难燕燕。这李氏,我瞧依燕燕脾气,她也低不下头去认错。索性昨儿皇上同我提了提,今科的考卷已呈了上来,眼瞧着就能殿试放榜,给这姑娘指了人家叫她出宫备嫁,原就是个由头,燕燕不想去,也就不必去了。她屋里人也要整顿,就随我到坤宁宫住些时日,等你历练清楚了,那李氏也出了宫再叫她回来。”

“这……”敏妃心里不愿,却不敢反驳于她,迟疑间皇后就是一挑眉,“怎么?”

威逼利诱,皇后笼络人心的手段绝对有一套,她舒了口气,只福身道:“如此劳烦娘娘了。”

要去坤宁宫,三公主听了是一百个乐意,皇后那里规矩松泛,吃食|精细,再加上几个大两岁的哥哥姐姐日日晨昏定省,宫里也热闹,爱人多热闹的小孩子,自然喜欢。

敏妃面上带笑,心里却五味杂陈的送她跟皇后出去,不料皇后揽着她才上轿撵,就见一个小太监飞也似的跑过来,啪啪一甩马蹄袖,跪地道:“娘娘大喜,才明妃娘娘诊出喜脉,太医说,已有两个月的身子。”

“明妃有喜?”皇后面上恰到好处的泛了丝喜色,“可是祖宗保佑了!可给皇上、太后、太皇太后报喜去了?”

“回娘娘,奴才是去坤宁宫折回来的,慈宁宫和寿安宫已收了喜信儿,皇上在和大臣们议事,消息还没递上去。”

“总是这些年作养没白费。”皇后感叹了一句,吩咐摆驾翊坤宫,“走吧,我去瞧瞧她。”

皇后和明妃并不十分对付,明妃将将进宫那会儿傲气,年轻貌美身家显赫的姑娘,同胞哥哥又备受皇上倚重,她有资本傲气,皇后要拿捏她,并不像旁个那么容易。

不过皇后究竟是皇后,小小丫头,她自有法子名正言顺的制服她。

她是规矩里头办事,连皇上都没有二话。

明妃被挫了几次,也就学乖了,一心一意的把心放在了服侍皇上身上,尽量的少与她说话碰面,久而久之,倒是相安无事。

因而皇后过来她是有些吃惊的,她穿红绫子寝衣半在床上,才接见过太后和太皇太后遣来的宫人,略嫌疲惫。

看见皇后进门略微欠了欠身,“娘娘吉祥。”

“坐着,别动。”皇后难得面色和煦的按下了她,“这孩子来得不易,你好好将养,万不能像上回似的……天大的事儿也抵不得你肚子里的孩子。”

明妃整个人都柔和了不少,低声道:“我知道,一定保重这孩子。谢娘娘来瞧我。”

皇后一拍她的手,“哪里话。”

转眼瞧太医没走,便细细问了养胎事宜,又细细叮嘱了她身边宫女一番,便不多呆起身离去。并嘱咐她好好休息,旁的再来道喜的人在外头接见就好,不必她再亲身相见。

一时明妃却歇不下,听人来了一波又一波,却独不见心里盼的那人。

终是夜深下了帐子,她躺在锦衾之中,只觉喜悦一点点变成了酸楚堵在胸口。

他果然是恼了她,自寿安宫以后,他一次也没见过她,就连她怀了孩子这样的事,他也不闻不问。

后宫里明争暗斗,是他最忌讳的,她以为自己的手段能蒙混过去,没想到叫他一眼看穿。是她太天真,可那个姑娘,她到底是忌惮啊。

尔然有轻轻的脚步声想起,她以为是丫鬟,噎着嗓子说了声出去。

“有日子不见,你脾气见长?”

身后人阴阳怪气的嗤了句。

里头没动静,皇帝走过来撩开了帐子,正见她一壁起身一壁手忙脚乱的拿帕子抹眼泪。

他心里软了下,抬臂拥住她,温声责备:“有了身子的人了,怎么还孩子似的?”

“我……我是高兴……”她慌忙扯出一个笑脸,一时又带了些凄楚,“我总以为这辈子都与孩子无缘了,没想到上天垂怜,还能叫我有自己的孩儿……”

她头一次有身子是刚进宫那会儿,欢喜的什么似的,不料坐胎五个月之时,正传来她父亲在西南殉国的消息,她一时悲伤过度小产,损了根基,调养了两年来都不曾有孕。

皇帝想起这一段往事也微微怅然。

他是心疼她的,若非她疑神疑鬼,还把手插|进了前朝,他何至冷落她恁长时候。

“傻话。”他屈指在她额上轻轻一弹,“怎会没有,等这孩子落了地,咱们还要给它添几对弟弟妹妹……”

明妃倚在他怀里咯咯笑,二人絮絮低语了半日,至于敬事房的太监都在外头小声催:“皇上、娘娘,时候不早了,该就寝了。”

“这些烦人东西。”皇帝低低骂了声,便要招人进来伺候洗漱,不料明妃一扯他的袖子,欲语还休。

“怎么?”皇帝挑了挑眉。

明妃一咬牙,下定了决心似的,“我不便服侍您,您……您去后头卫妹妹馨妹妹屋里吧。”

妃嫔有孕之时不得侍寝,若今日留他在这儿,恐怕明日又要遭皇后派人训斥了。

皇帝目色一瞬,随即落在在那丰润细腻的红唇上。

拿指腹不轻不重的摩挲了几下,挑唇轻笑,“口是心非。”

何尝不是口是心非,可她有什么办法呢?

他到底是走了,她阖目缓了半晌,喑声问:“皇上去谁那儿了?”

“禀娘娘,是去了馨婉容房里。”

她怅然长叹一声。

20.琼楼渐远(补齐)

翊坤宫一边柔肠百转,翻来覆去,长春宫这边亦是满腹心事,辗转难眠。夜夜小说网www.yeyexs.cc

外间灯都灭了,只卧房屏风外头留了一盏,影影绰绰透过一点光来。

夜静得发沉,万钧重似的,那歪在南炕上发呆的人也仿佛被压成了一尊雕塑,手压在腰间,一动不动。

“您去睡吧。”春苓又催了她一回,“明儿一早还去请安,给皇后看见您脸色不好,又要多心了。”

“多心?”敏妃轻轻一笑,“你还不了解咱们这位主子娘娘,她可不及来多我的心了,往后,都得扑在翊坤宫上头!”

春苓一顿,有一会儿才不敢确信的问:“您为这个闹心呢?”

“为这?”敏妃嗤笑,“我要为这闹心,可就甭想过安生日子了。我是心疼我的燕燕,白白受了这一遭罚啊。”她长长叹了口气,看着春苓道,“你瞧现世报来得这样快,头回我还看她笑话,眼下自己就闹上了。”

她一抬手,春苓扶着她起来,一面道:“您这是多心了,神仙都有打瞌睡的时候,更何况人,这回不过是凑巧了,委屈小主子一回,所幸也无大碍,您就放宽些心吧。”

敏妃半晌未语,忽而吩咐:“明儿你去趟温禧长公主府,向她讨《食鱼帖》,就说我借来一用。她要问你做什么用,你就说我惦记那帖子,恰寻了位妙人,或可一临,借来一试。”

“依温长公主的性情,恐怕是要亲自来见一见了。”春苓迟疑着,“娘娘要将李姑娘引荐给长公主?眼见要出宫的人了,您这是……”

敏妃轻轻一叹,“寻个名正言顺的由头,送她出宫吧。原就是讨太皇太后的欢心,硬叫人来了这里。这阵子一桩事儿连着一桩,估摸着也没人顾得上她了。我瞧她是不愿在宫中多呆的,既已尘埃落定,不若做个人情,送她出宫吧。(WWW.mianhuaang.LA 好看的小说棉花糖”

春苓点了点头。

温禧长公主,其封号乃温禧固伦长公主,年不过三十,是今上一母同胞的长姐,嫁的是敏妃同宗那拉氏嫡系平阳侯府的次子索兰,索兰此人年轻有位,可惜天妒英才,英年早逝,与温禧公主成亲不过三年即于西南殉国。温禧长公主与其夫妻情笃,发愿为亡夫守节,一守就是十数年。

温禧长公主和皇帝一样,遗传了先帝的才情,也遗传了她爱才惜才的性情,不过与他们温吞的性子不同,她是火一样的性子,说风就是雨。春苓把话带到,头一日借来了帖子,第二日温禧长公主就递牌子进了宫,先到太皇太后、太后、宫里坐了坐,又瞧了明妃后,顺道就来了长春宫。

敏妃含笑迎了她进门。

温禧长公主与她关系非同一般,一见面就调侃开了:“话说得这样满,倒叫我看看是怎样的妙人,竟能临得‘草圣’的帖子!”

敏妃但指了指一侧案头上尚为及收的两幅字,道:“今早上送来的,您瞧瞧吧。”

两幅字,近乎如出一辙。

温禧长公主打眼一扫,一下就顿住了目光,紧走两步过去,以手触字,上下比对了半晌,最后按在那截然不同的两方落款处,连道了两声妙。

“尽得其意,临得妙,风骨巨丽,写得亦妙!”她目光胶在桌面上半晌,方抬眸看了眼敏妃,“是前些日子进宫的李氏女公子?”

“正是。”

温禧长公主赞许的点头,“她混迹襄郡王府,我原颇有成见,如今看来,这姑娘当是个真性情的,倒不负她往日声名。”

敏妃一笑:“您既看得上她,那我就直言了。”

温禧长公主长眉一挑:“算计我?”

“我哪里敢!”敏妃笑,微微叹了口气,方道:“先前的事儿您也知道,召她进宫教燕燕,原是为了如意妹妹,后来见着人了,才德品性,样样都好,我倒想她长久的给燕燕做先生了,偏偏燕燕惹出那桩事儿,皇后娘娘还要护着,连个不是也没陪,我这里是没脸留她了。为着老祖宗放心,且得请你把人带出去,留到皇上给她指婚。”

“这差事我倒乐意。”温禧长公主一笑,“日常正缺个同我说话的人,你把人招来,我先见上一见。”

“去请李姑娘过来吧。”敏妃便朝春苓使了个眼色。

春苓不多时即去而复返,后头跟着进来了李明微。

她见了礼,温禧长公主只瞧着她笑,端详了半晌,才道:“往常总听人说你有令堂遗风,可方才见你写的字,我倒觉着,你像你父亲多一些,现在看你,果然样貌上也像他多一些。”

这是李明微头一次听人提到父亲,这宫中所有人都讳莫如深、避免提及的人。

她不知她是何意,只是谦道:“先妣超然,民女所不能及也。”

“我说的不是这个。”温禧长公主笑了笑,“观你字意,超然洒脱并不输尔母,不过不及其气性空灵,倒像你父亲的字,有历尽万难而不夺其志之坚毅。他本是这世间难得的人才,只可惜……”她略微一顿,叹了口气,不无惋惜之意,“料是你母亲之去对他打击过于沉重,以致他醉心权势,为利禄蒙了眼,适才误入歧途。”

一席话说得李明微轻轻低头,她便又是一笑,道:“我随口一言,你不要将这些放在心上,我只是见到你,又想到了以前上书房的日子,多感慨了几句,你父亲纵有大过,亦有值得人尊敬之处。”

长公主是随阿哥们一起上过书房的,彼时李鸿慈任教于上书房,正是他们的汉文师父之一。可声名狼藉的人,甚至被骂作窃国之贼,她近日却尤能毫不避讳的说出“值得尊敬”四字,李明微不可说不动容。

她哽了哽,反倒怕她因此遭祸,因道:“父亲之过,难容于天,不值长公主此般相待。”

长公主细嚼她别有意味的“难容于天”四字,参透了即是一笑,却没说破,只道:“你是个好姑娘,不枉我特意来见你一遭。”

敏妃在旁瞧着,不得不佩服她收买人心的手段,李明微在长春宫呆了这样久,她几番示好,投其所好,她那里却像块顽石,始终不为所动。长公主头一面见她,却三两句就引到了她心坎儿,令她诚心以对。

是她想差了,只道她是个真正秉性清高的人。可事实上,孤高只是她的盔甲,穿破了,才看得到她的本心。偏偏她一直在这盔甲外头打转。

她心下轻轻一叹,不过看透了又怎样?这样的话,也只有她温禧长公主敢说出来了。

温禧长公主瞧她一眼,莫测一笑,隐有为时尚早的意思,敏妃勾唇会意。

她垂了下眼,看向李明微,笑道:“才长公主同我说起,她那里犹有几副残帖,想请你过府几日,与她参详参详。我是舍不得你,只是燕燕这里一时半会儿整顿不完,大抵要在中宫住些时日,我没道理留你在宫里耽搁着,却不知你意下如何,愿不愿意过去?”

紫禁城和长公主府,她出了宫大抵就不会再回来了,李明微心里衡量了一下,点头应下,“愿为一试,却不知如何安置怡宁格格?”

长公主道:“这个容易,我也挂念怡宁丫头了,随我一起去公主府便好。”

这日傍晚,李明微即辞了敏妃随长公主鸾驾出宫。

敏妃送她们出宫以后长长叹了口气,春苓回头一看,也是一叹,敏妃即笑,“你叹什么?”

春苓道:“叹您对人好,人还不知情!”

敏妃笑:“长公主岂会叫她不知情?”

21.两难境地

皇帝是有些时日才得知李明微离宫的消息。mht.la [夜夜小说网]

三月十一,会试考卷判毕,礼部将朱卷与墨卷一并呈奉御览。

两匣子卷文,晌午送到养心殿,皇帝留了一晚上,第二日即吩咐归置了朱卷,送长春宫李氏。

陆满福这才回李氏已离宫。

“离宫?”执朱笔的手一顿,炕桌后头盘膝而坐的人抬眸看过来,“几时的事儿?”

“有两日了。”陆满福道,“初八那天长公主来瞧明妃娘娘,去了长春宫,听说与李姑娘一见如故,便邀她去了公主府。”

皇帝蹙眉,“三公主的课业呢?”

陆满福张张嘴,欲语还休,只得皇帝冷冷一个眼刀,不耐道:“有话说。”

“这事儿起因是废贵人魏氏,”陆满福试探着道了句,偷偷瞄了眼皇帝面色未变,方敢继续说下去,“起先那桩事儿闹出来以后,三公主房里有些个多嘴的奴婢乱嚼舌根,以致公主对汉人起了成见,李姑娘回宫第二日,公主就与她起了冲突。敏妃娘娘因此重责于她,直罚到站晕过去,以致惊动了皇后娘娘。公主房里的人要整顿,皇后娘娘心疼她无人服侍,便将人接去了中宫,暂时停了她的课业。”

一袭话说罢,皇帝面色倒似平静了,只淡淡问:“起了什么冲突?”

陆满福心里却有些慌,愈加小心翼翼的回道:“三公主受了奴才们调嗦,说了些不中听的话。”

“说什么?”皇帝淡淡扫了眼他。

陆满福心里一颤,抖着胆子答了一半:“汉女下作。”

皇帝顿了片刻,目色微沉,语气却无怒意,只道:“派人传话给皇后,务必从严查办。”

陆满福从心里松了口气,应句嗻,又问:“李姑娘那里,可是要送去长公主府?”

皇帝默了半晌,方道:“叫吴宗保过来。”

陆满福不明所以的去唤了人,吴宗保忙不迭的赶过去,皇帝只指了下其中一只匣子,吩咐:“送去长公主府,命李氏阅。”

吴宗保一迟登,慢着声儿问:“万岁爷可还有别的话?”

“传朕的话,叫她挑几篇可心的出来,明日呈来,不拘是两三篇还是三五篇。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yeyexs.cc另,长公主有意,可同阅。”

吴宗保眼珠子一提溜,心里咂出些味儿来,立马哈腰应了个嗻,一路快马扬鞭赶去了长公主府。

突如前来的养心殿大总管,连长公主也惊到了,从后花厅匆匆赶到了垂花门,正迎着吴宗保夹着一个蒙了黄绸的匣子进门。

“长公主大安。”吴宗保笑盈盈的打千儿问安,未触到地上长公主就叫了起,心中虽疑惑,却也松了一口气,面上一派和气的问:“不知大总管前来,所谓何事?”

吴宗保嘴角一挑,道:“皇上有口谕给长公主和李姑娘。”

长公主会意,请他到主殿稍后,命人召了李明微过去,又摒退了左右。

李明微神色浅淡的看着这个朱衣太监,心里却一上一下的不得安生,直到他咧嘴一笑,笑眯眯的唤了声李姑娘,双手捧了匣子递上来。

她伸手接下,颇有些重量,沉甸甸的压在手上,才拿稳,那太监便一清嗓子,尖着声音喊开:“皇上口谕,温禧长公主与李氏听旨。”

“奴才领旨。”温禧长公主先一步跪地,紧跟着她也跪了下去,捧着匣盒道:“民女领旨。”

“皇上口谕,‘送去长公主府,命李氏阅’,‘传朕的话,叫她挑几篇可心的出来,明日呈来,不拘是两三篇还是三五篇。另,长公主有意,可同阅’。钦此。”

太监学话的口气,中气十足,一波三折,念完了即又变回奴像,紧赶着上前一步把地上的人扶起来,不无讨好:“皇上说了,叫奴才等在这里,李姑娘挑完了,奴才一并带回去。”

长公主打量了眼,见那匣子上锁处尚留了一半封条,不由微微一怔,“这是今科的贡卷?”

“正是。”吴宗保还没说完,目中含笑的打量了一下李明微,“皇上恩典,放榜之日替李姑娘指婚,先叫姑娘看一看,心里有个谱。此事不便声张,还请公主和姑娘慎言。”

“可是天大的恩典了。”长公主朝李明微一笑,却并不觉这恩典突兀,皇帝起复李氏的意图已经明了,朝上已三五不时的有人奏本,此时给个恩典安下人心再合适不过。便不说这个,单凭李明微这个人,能叫他施恩也再正常不过。姑娘家,还有什么比能嫁一个好夫君更重要的呢?她压了下李明微的手,也是真心替她高兴,“既这么着,需得好好挑选,方才不负恩泽。”

李明微点了下头,不似寻常女子一般赧颜,反倒有点点笑意,“圣上隆恩,明微谨记于心。”

长公主道:“且去吧,到后头去,我倒也想看看,是不是有人能配得上你。”

一时叫人安置了吴宗保,携她去了后殿,开匣看卷,但见一沓一沓俱弥封糊名,皆朱红色笔记,因皱了下眉,“怎送了朱卷?”

科举为防寻私舞弊,应试者上交原卷以后,常由专人以朱笔誊录下来,再送去判卷。因是由朱笔所录,故称朱卷,与之相对,考生原卷称为墨卷。

眼下送了朱卷过来,长公主是有些意外的,“文章或有假大空言,笔下却做不得假。文字皆看才知人,如今笔意全无,从何看起?”

处了两日,李明微对这位公主直接了当的脾气倒是摸清了几分,也晓得她不爱听拐弯抹角的话,二人相处,不说彻底推心置腹,倒是能深言几分,因笑道:“写文章就像盖房子,作假作空的,或能搭出来个花架子,不过内中无物,一戳就倒。真的饱学之士,必定经得起推敲。”

长公主道:“你怎知这饱学之士中,就没有衣冠禽兽、斯文败类呢?”

李明微蜷了下手指,犹带着笑意,“倘我遇着了,是我福薄,承不得陛下隆恩。命定如此,也无可怨。”

长公主一抿嘴,略有些不赞同,道:“我唯一不喜你的就是这听天由命的性子,人生而在世,怎能不为自个儿打算呢?”

李明微敛眼,深深吸了口气,随后笑道:“说句大不敬的话,倘使能打算,我情愿一生不嫁。”

长公主面色一怔,显然没料到她会有这么一句剖心剖肺的话,也不禁为之所动。

她头两年的遭遇,她虽没查过,但也能得知其中坎坷。相府的千金小姐,一袭之间沦为贱籍乐户,其间落差不提,但那生而绝色的模样,就不知为她引来多少祸端。她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她实不忍去问。

她一时握了她的手,只笑斥了一句傻话,但道:“不嫁人怎么成,做一辈子老姑娘么?是我太多嘴了,引得你疑神疑鬼。你放心看,有皇上在,还能委屈了你不成?”

李明微淡笑,心里只是有些淡淡的说不清的滋味。

而今连推心置腹,都已成了笼络人心的手段。倘早几年遇到这位公主,她必定引为知己,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可又怎么样呢?朝不保夕的日子,她只得想尽办法先保全自己。这所有人里头,除了襄郡王,也只有这位公主,或能在危急之时相帮一二了。若这一关得过,她也必定对她倾心相待。

她去翻那些文章,其实不必去思量,当年那人的文章流传出来,即使她水深火热之际,亦耳熟能详,倒背如流。

当挑定卷文时,长公主只给了八字评语:“恪守中庸,别无奇处。”

“怎挑了这个?”她看过来。

李明微道:“其行文严谨,秉节持重,非他人可比。”

长公主挑眉,指了指她右手边的一卷,“方才你看了许久的那篇文章,严谨持重皆不次于它,兼有文采气度,你却不选?”

李明微道:“三元之才,惭愧以对,民女但求一生安稳,已然知足。”

长公主微微点了下头,派人传吴宗保。将东西交与他,吴宗保却犯了难似的,苦着脸道:“万岁爷交代的,两三篇或是三五篇都行,姑娘你只挑出了一篇,奴才可交不了差啊。”

李明微一时怔了下,便听他道:“姑娘想想您挑的这个人,也不定有无妻室,或是愿不愿意娶亲,这万一占上一样,您叫万岁爷怎么做?咱们万岁爷好性,自来未插手过臣工的家事,那棒打鸳鸯或是赶鸭子上架的事儿他老人家可是做不来啊。”

李明微一下愣住,她自知殷陆离无妻,也知圣旨若下了,他是不会抗旨的人,却未想过皇帝这里如何走通。

倘使皇帝真操心到拿此事去问他意见,她心里一跳,这婚事未必能顺顺当当的指下。不,这还不是紧要的,只要她能赶在那之前见他一面,此事当不难解决,难得是,眼下她怎能再找出第二个人来!

嫁殷陆离是她想好的一步棋,若是别人……怎能容得这样的变故!

22.竹篮打水

“姑娘——”她沉默太久,吴宗保试探着唤了她一句,看着她面上表露出些许难色,“您瞧这……”

她恍然回过神来似的,冲他歉然一笑,“天底下总有巧不巧的事儿,做再多打算,说不好也正碰上不巧的那个。最新章节全文阅读mht.la此事原无我说话的余地,是陛下恩典,我才得参和一二,却没有事事从我意愿的道理。我拿这一分主意已然惶恐,再不敢贪心其他,若有差池,但凭陛下吩咐。”

她是忽然想通的,皇帝的意思或许并非是真正要她选出几个人来备选,而是告知她未必会如她所愿。这里头的人,棋子儿似的一个有一个的位置,哪里能人人任她移动,他那日话说得满,今时后悔了,却不得收回,唯有旁敲侧击的敲打她,叫她自己表态出来。

果然话一出口,陆满福就露了笑意,笑呵呵道:“奴才省得了,一定将姑娘的话禀承万岁爷。”

所料不错,她心里略定了定,朝他轻轻颔了下首,“劳烦公公。请您代我向陛下谢恩。”

“哎,好嘞!”吴宗保痛快应了,携上东西,笑成一朵儿花似的告了辞。

她看他出去,人在照壁处一停,呼和上随从,一转眼儿就没了人影儿。

东西送到养心殿时庄亲王在,皇帝倒没避,听他回了话便径直叫拆卷看是谁,吴宗保应个“嗻”,手脚麻利的拆了,倒是小小的吃了一惊,也是凑巧,竟是个“熟人”了,他一啧舌头,小心着道:“禀万岁爷,是殷陆离的文章。”

皇帝面色淡淡的没什么反应,倒是庄亲王落棋的手指头一顿,侧目望过来一眼。

吴宗保不知他瞧什么,腆着脸扯了个笑,不出所料的挨了他一个眼刀。

“先下去吧。”皇帝挥了挥手,抬眸瞧了他一眼,“怎么着?”

“主子恕奴才直言。”庄亲王一拱手,“主子要有意用殷陆离,眼下不合叫他娶妻,更不合叫他娶这位李姑娘。”

“怎么说?”

庄亲王道:“皇上要用他,他往后就是刀口上舔血的人,倘若娇妻在侧,恐怕到时就不甘愿离了那温柔乡了。”

“美人乡,英雄冢。”皇帝略笑了笑,轻轻摇头,“真要醉死在温柔乡里,也就算不得英雄了。你未免把人看得太扁。”

“不过,”他拈颗棋子落在棋盘上,没经意似的,话锋一转,“李氏不给他,朕瞧上了。”

“朕瞧上了”,庄亲王愕得差点惊掉了下巴,指婚选人一径给人操办了,临了临了倒一句瞧上人家了,是要怎么着?

他顺了顺气才得接下去:“万岁爷的意思是要把人收进后宫?”

皇帝不咸不淡的“嗯”了声,没多谈,敲着桌面提醒他,“该你了。最新章节全文阅读mht.la

他忙得回神,蹙着眉看棋盘,这一局直下到点灯时分犹没分胜负,至于军机处的奴才都来养心殿催人了,这事儿那事儿的请王爷回去做主。

“没眼色的!”皇帝骂了一句,面上却不见怒色,朝庄亲王一扬下颌,“去吧,朕等着你明儿继续。”

皇上说的明儿是没有定数的,忙起来许多事儿就抛到了脑后,十三日殿试,钦点三元,十五日放榜,大宴琼琳。

连着四天都没有动静,宫人每日照看着棋盘,等得心焦意燥,公主府那边,亦是候了一天的旨,等得望眼欲穿。

去岁木兰行围回来,太皇太后要行猎图,长公主勾好了边就没再动,开春才拿出来填色,一个人总是兴致缺缺,常常画两下就搁了笔,这两日李明微来了,两人商量着调色填图,兼指点着怡宁,从早到晚倒没个厌烦。

十五这日专停了一天候旨,没曾料等到入夜了也没半点动静。

不应该,长公主蹙着眉,一道折子的事儿,依皇帝的性格,早先太监呈上去时就该拟了,今日打发人送来就是,如何等到这时候?

她选的人殿试一日就查了出来,安徽宣城名不见经传的一个读书人,鳏居,膝下有一子,将将知道时她心里颇替她委屈得慌,暗地里打发人去试了试,发现此人一不为钱财所动,二不为美色所惑,为人处世温和端厚,算个正人君子,这才放下芥蒂,擎等着皇帝下旨赐婚,她乐乐呵呵的备份儿嫁妆送她出嫁,没想到左等右等等不来。

她细细想着吴宗保那日说过的话,想来想去却没什么结果。这人不出挑,按说人选上不会出错,皇帝不是个健忘的人,他不下旨,太皇太后那里也容不下,什么缘故能叫他压了下来?

她思来想去的不安生,倒压了李明微的手安慰她,“你甭慌,今日大宴,皇上许是忙忘了。明儿我进宫瞧太皇太后,顺道去看看。”

李明微少见的脸色挂不住,一脸惶惶的看她,咬咬嘴唇,欲言又止。

她自来重修身养性,大多数时候都是从容不怕的样子,今日却不知怎么,心口悬了整整一天,整个人不得安宁。

“甭慌。”长公主拍了拍她的手。

第二日她是特意选了晚一些的时候进宫,估摸着正好能遇着皇帝去寿安宫。不料换好了衣裳才要出门,门上就有人报有上谕。

有上谕,长公主猛转过身去,一寻思却不大对味,捏着帕子出了门。

来得是个眼生的小太监,穿蓝绸衣裳,见她即扎地打了个千儿,脆生生问安:“奴才养心殿小林子,请长公主大安。”

长公主叫了起,问他皇帝有什么吩咐,小林子一哈腰,回道:“皇上口谕,宣李姑娘养心殿候驾。”

养心殿候驾,长公主心里登时咯噔一下,下意识的往他脸上打量,可小林子是底下跑腿当差的,不像吴宗保那样的老油子,干干净净的一片,反倒叫你什么都看不出来。她到底放弃了从他脸上看出什么。

“进宫见驾?”李明微今日心神将将定了些,闻言心下又是一跳,目色复杂的看过来,“皇上……召我做什么?”

“不定什么。”传召传得突兀,长公主也说不出来什么猜测,一招手叫人来伺候她梳洗,一面道,“你且过去,待我见过了太皇太后,在隆宗门等着你。”

李明微略有些恍惚的点了点头,任丫鬟七手八脚的伺候着梳洗,净了面,挽了发,犹难以集中思绪。

罢罢,她心里叹了口气,万事犹它,她惦念有何用?她终究抹不下脸去见殷陆离,走到而今这个境地,早已是无计可施。这一劫渡得艰难,渡得过是幸,渡不过是命。

她换好了衣裳,汉家衣裳,长裙短襦,亭亭玉立,窗子里风一吹进来,不知有多袅娜多姿,长公主瞧一瞧,心思复杂的领她出了门。

二门外头专门有顶四人抬的青衣小轿候着,那头李明微先上了轿,长公主銮驾随后才行。

寿安宫十五十六两日总是热闹,她到时皇帝还在,和皇后一左一右的陪在太皇太后伺候,太后坐在边上,再旁薛老太妃也在,底下则坐了一溜的宫妃,正中站着几个大小不一的孩子,三个男孩儿三个女孩儿,全是下一辈的皇子皇女。最小个儿那个穿小红袍的正背小手背《千字文》,咬字还不清楚的娃娃,却有模有样的摇头晃脑,不料中间卡了壳,左右瞧瞧,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别哭别哭。”太皇太后心肝儿肉的叫着揽到了怀里,拧着他肉嘟嘟的小脸笑道:“瞧着小脸皮儿薄的哟,跟你老子一个样儿,心气儿高一点子都不能比别个儿差。听达玛姆的话,你比两个哥哥年纪小,不用事事比着他们,他们背全篇了达玛姆也不赏,你哪怕背上一半,达玛姆也有赏。”

三阿哥委屈得什么似的,扭扭捏捏的不吭声儿,皇后暗着扯他,他也不搭理,闹得皇后都要变了脸色,倒是皇帝一句“行了,都去书房吧”叫这孩子一下蹦下了地,赶在哥姐前头打袖跪个安,一下子就跑没了影。

长公主瞧了一场,站在门口没忍住,噗嗤一声就笑了出来,一壁笑一壁进了门,,“玛姆将将说错了,这孩子可比咱们万岁爷小时候乖巧多了,人背不好书是自个儿生闷气,咱们哥儿背不好书,可是要闹得我整宿整宿都睡不了觉。”

皇帝启蒙是长公主教的,彼时年纪小,还不到上书房的年纪,偏他人小心大,扛着本比他还大的书来找她,她年纪也不大,正是好为人师的时候,竟就一字一字教了下去,至他上书房,竟已能背下全篇的《三百千》、《论语》及《孟子》。

皇帝但笑,“小时候的营生了,长姊要提到几时?”

长公主没理他,只朝太皇太后和太后道:“玛姆额涅瞧瞧,我头一次说呢,他就说这话,忒小气不是?”

上次她来太皇太后礼佛没见着,算着有个把月没见过了,一见之下自是高兴,招手叫她到跟前儿来,一面帮腔,“是小气,今儿不能饶他,叫他把请师父的束侑全补上来!”

长公主笑,“束侑就免了,借我点儿东西就成。”

皇帝一瞧她,“长姊想借什么?”

“前两日谱曲,总觉不对,皇上把你书房里珍藏的几本古谱,借我参详参详。”

“过会子差人送你府上去。”

皇帝应得痛快,她却不乐意,“我自个儿去挑,回回送你回回藏着好的叫人糊弄我。”

皇帝嗤她,“你还好意思提,你一借就是有去无回,要是有去有回的,朕还至于糊弄你?”

长公主但笑。

皇帝陪坐了许久才走,他一走,她也就寻了借口,跟着去了。

皇帝走在前头,见她跟来便略等了一等,果然她三两步就跟上前来。

他这个姐姐,他心里好笑。

长公主和他是同胞兄妹,骨肉亲情不比别个,因也没避讳,开口就问:“皇上召明微进宫所为何事?”

“她是叫明微?”皇帝答非所问的笑了笑,“取哪个‘明’?哪个‘微’?”

“你……”长公主倒吸了一口气,“你看上她了?”

23.未雨绸缪

日头暖融融的挂在天上,阳光稍稍有些刺目,他微微眯了下眼,不答反问:“长姊觉得奇怪?”

“你!”长公主一时给他噎住,深深吸了口气才克制住,转而轻轻叹道:“珩哥儿,咱们小时候就说过,处在我们这样的位置,更应当思人之所思,想人之所想,不以一己之私而害人。[夜夜小说网mht.la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

“你御极以后,也尝说过,此仁君之道,未敢稍有忘言,忧天下,思百姓,摒私心,体下情。天下大治,海晏河清,皆你律己为民之结果。皇上,你今日却管不住你的私心,要它戕害了一介弱质女流么?”

她是冒了触怒他的危险进劝,一剂猛药,不成功,便成仁。

果然皇帝看了她一眼,面色一点点沉下去,她挺直着脊背与他对视,却见他忽地一勾唇角,似笑非笑,“她果然是好,才与长姊处过几日,就叫你肯这样为她说话。”

他掸了掸衣袍,望向她,噙着三分戾气与讥嘲,“长姊放心,她若不愿意,我不迫她就是。”

长公主心里蓦地一沉,他这不是让步,分明是在置她“戕害”二字的气。他会错了意思,她的话非但没有让他动摇,反而更加坚定了志在必得的心思。他是皇帝,自然有得手段叫她心感情愿的点头答应,倘他愿意,李明微能叫他哄得服服帖帖的进宫。

“我非此意!”她不禁上前了一步,深蹙着眉看他,“你要只是你,收了她也便收了,可你是大晋的君王,是天下万民的主人,前朝后宫,自来难脱干系,你问问自己,偌大的后宫之中,可有一个位置能容得下她?”

“皇上!”她眸中有深深的痛惜之意,望着他愈加言辞切切,“你只看到敏妃一人待她和善,可曾想过其他人如何待她?她不进宫,是客,是先生,进了宫,就只是一个人微位卑的妃子。到时恐怕连敏妃都要碍于身份,不得与她亲睦。陛下,我省得她入得你的眼,可那样一个姑娘,你忍心她日日仰人脸色,卑躬屈膝么?”

那样一个姑娘,皇帝蓦然想起那一日她将衣袖从他手中抽走的决绝,那一股子孤高不逊的气度,竟一点不惹人厌烦,反倒叫人觉得,她天生就该是那个样子,遗世独绝,众生莫近。(WWW.mianhuaang.LA 好看的小说

他目中微微动容,却瞬息弥散的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不容置疑的坚定:“她不会落入那般境地。”

“皇上要如何待她?”长公主反唇诘问,皇帝不语,她连连摇头,“自古宠妃多薄命,你宠她,她是众矢之的,护她一时,却护不得一世,你眼下宫中太平,不只是因皇后严苛,还因你一视同仁无有偏宠之故。你不宠他,罪臣孤女,你可能预见她在宫中处境?即便你要抬胡、李两家,亦绝无可能与八旗亲贵比肩,比照那些汉妃,在满蒙贵女的面前,哪一个不是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皇上,”她长长叹了口气,“你或有爱惜之心,可并非非她不可。我知道你是有肚量的人,你就大方一回,放她一个自在吧!”

皇帝半晌未言,许久方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定定,无半点动摇的意味,“长姊,我要定她了。”

他挪开眼,越过巍巍的宫墙望出去,直看到了天的尽头。

那声音也仿佛从那天际传来的,轻却张斥着力量,“朕不信护不住她。”

她一时无言,一瞬间他已传撵起驾,头也未回的吩咐:“东西在懋勤殿,领长公主过去。”

“皇上――”

陆满福一声起轿将将要唱出之际,忽然那边长公主又紧跟两步,一口气只得又憋了回去,但听她道:“皇上要纳她,还是先送她出宫,正正经经的从李家纳进来。”

万岁爷那边儿却恍似未闻,半点没有反应,他悄悄作了个揖,转身挺胸抬头,鼓足了气高声唱道:“起轿!”

那金顶华盖的轿子渐渐远了,长公主深蹙着眉,终只是长长叹了口气。

皇帝不是个轻易会动摇的人,她能替她争的,也只有这些了。

御撵后头浩浩荡荡的一条长长的人龙,陆满福紧随着轿撵,鞍前马后的伺候。

那坐上的人忽然侧目过来,问:“费英东是几时起程的?”

“回主子,”陆满福思量了一下,忙道:“十三一早起得逞,路上顺利的话,赶到金陵约莫要十来日,再等李鸿志……”他顿了一下,偷瞟了眼皇上的脸色,才继续道,“再等他交割好了进京,得再半个月,若再等他家眷,估摸着又须一月……”

里里外外倒有三个月,皇帝蹙了蹙眉,叫她在宫里没名没份的留三个月,未必没有变故,叫她出宫,也不是没处安顿,只他心里却不大愿意叫她出去了。

他思虑什么,陆满福大约也知道,瞧了一会儿,小心着提醒:“主子,李姑娘的外家在京城有宅子,任天津卫盐运司副使的胡承庆,是胡夫人的庶弟,倘使派人过去,一来一回不会出十日不说,这亲娘舅送嫁,比远了一层的堂叔还名正言顺。”

胡承庆,他想了想,胡家的几个人,只胡承应他还记得,胡夫人一母同胞的嫡亲哥哥,办李鸿慈那会儿,落井下石的,他是闹最欢的一个。

他瞧不上这样的嘴脸,事情完了没多久,就寻了个理由罢了他的职。

此人钻营取巧,心气儿却是高的,听说携一家老少回祖籍无锡没多久,就郁郁而终。

不过他两个儿子倒争气,东南呈上来的奏报,屡屡有替他们请功的进言。一时指不上他们,往后却说不好能做她的依靠。

这是后头的打算了,眼下的这个胡承庆,顶着从五品盐运司副使的衔儿,他当政六年连名字也没听过,可见一道奏本未曾上过,一道折子未曾写过,又是一个尸位素餐的废物。

他心里动气,转念又压了下去,半讽半嘲的瞧了陆满福一眼,“你倒是有心。”

这些个奴才,打听人的本事倒是一等一的,得亏他们,他才知道有这号人物。

皇帝的性子,这话就是夸奖了,陆满福嘿嘿一笑,腆颜道:“奴才不敢居功,是奴才干爹提过一句,奴才才记下了。”

皇帝嗤笑,“下了值去内务府领赏吧。”

“主子爷万岁,谢主子爷赏!”陆满福就地磕了个头,一溜小跑又跟上去,眼见得到了养心门,忙问:“主子是照常过去乾清宫,还是先回养心殿?”

皇帝白了他一眼。

他一下懂了,挥手呼喝:“往乾清宫去。”

“啪!”“啪!”软鞭清路,隔着巍巍高墙传来隐隐的声响,吴宗保端着个填漆小托盘从茶房出来,伸脖子往外头瞧了瞧,才转身往后头的梅坞走去。

“吱嘎――”他推门进去。

西北角靠后的小耳房,叫前头的主殿遮住了日头,上午便有些阴,好在南墙上几扇窗子开得大,又都装着玻璃,里头倒还明亮。

窗户下头借光支了张黄花梨木的大画案,南北陈列,上头搁着青花海水云龙纹书画筒、哥釉钵盂式笔洗、笔架极笔墨纸砚等一应御用的物件,皇帝日常来兴致时喜欢在这里写上几个大字,头些时候一时起意,叫个翰林在这里写文章,直把人吓得磕头如捣蒜,偏皇上犯了性子硬是叫去,结果东西呈上来,字都写不成形了,天威凛凛,无人不畏,眼下这姑娘,先才也一再托辞,可请出了旨意叫她上手,倒是稳得住。

他一哈腰,托着小茶盘走过去,一手端了茶放在她手边,又将冷掉的那杯换走,笑眯眯道:“姑娘歇一歇吧,且不忙着写,万岁爷还要去乾清宫批折子、召见臣工,一时半会儿的过不来……您先喝口水润润嗓子。”

“有劳您。”李明微写完最后一笔,朝他颔了下首,瞧瞧墙上的夕阳挂钟,心头微燥,抿一抿唇却没说话。

焦躁也无用,既然只能等,那便平心静气的等吧。

24.君心渐朗

皇帝是午后回来的。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yeyexs.cc

彼时吴宗保正在李明微身边伺候笔墨,但见那玻璃屉窗外头,小太监悄悄一探头,使了个眼色。

他便心领神会,寻了个借口,匆匆出了梅坞。

小太监果然正在门口等他,一见人便哈腰跟了上来,“万岁爷在后头更衣,才吩咐了叫总管过去。”

吴宗保脚下不停,只道一句“知道了,你去吧”,便径直往后头寝殿走去。

一路到东稍间的门口,他脚下一停,压低了声音道:“禀万岁爷,奴才吴宗保奉召。”

里头只传来皇帝一句瓮声瓮气的进来。

他撩袍子跨进门,皇帝衣裳已经换好了,一身素净的石青直地纱纳长袍,头发拿白玉小冠束了,平添几分亲和儒雅。

宫人伏在地上整理衣裳的袍角,陆满福绞了帕子递过去,他接在手里,略敷了下脸便递回,一抬手摒退了宫人,踅身坐去了炕上,一面端了茶杯一面看过来,“东西送来了不曾?”

吴宗保心领神会,一弓腰道:“回主子话,您才走不久庄亲王就着人送回来了,奴才照您吩咐,一样样检视过,都封好送去了园子里。”

皇帝一点头,搁下茶杯,叫把床头的一把檀木匣子拿过来,陆满福开了锁奉上,满满一盒子大大小小的印件。他略翻了翻,从角落里取出一对小巧的印章收进了袖子里,一掸衣袍起了身,一面往外走一面吩咐:“那边叫人尽快打理好,你们二人轮流过去盯着。”

二人应着,一路跟出殿去,他却忽地一挥手:“不必跟着,膳时也不必来问”。

两人应声站住,立在台阶上遥遥相望,却见那颀长的身条进去没多久,两个宫女便也一前一后的从梅坞退了出来。

陆满福一啧嘴,转眼儿去瞧吴宗保,“干爹,你说主子爷是想干什么?”

“还能干什么?”吴宗保负着双手踱下去,哼哼一笑,“自然是琴棋书画做媒,满腹经纶做网,套牢了这朵美人花。”

*********

“写的怎么样了?”

皇帝是从西稍间自行打了帘子进去的,一扬下颌遣出去了宫人,几乎是悄无声息的走了进来。(www.yeyexs.cc 棉、花‘糖’小‘说’)

李明微被这声音一惊,回看间皇帝已经到了跟前儿,心里更是陡然一跳。

“民女李氏见过吾皇万岁。”她却后一步行大礼,手臂一下子被他托住,淡而温和的声音从头顶上方传下来,“莫多礼,往后行常礼就好。”

“是。”她勉强颔了下首,便听轻轻一声嗤笑,那托在她手臂上的力量瞬间卸了下去。

他就手去翻那写好的一沓字,单单取出一对楹联,一头递给她拿着,一头自己拿了,徐徐展开。

她不自觉的低了下头,“我写不好大字,笔力总也不足。”

“这个拿去刻楹联,确时不够好。”皇帝目光顺着字扫下来,却在她手上一顿,那莹白如玉的指尖轻轻一缩,掩进了袖子里。

也难为她,为着躲他,什么手段都用上了。

他勾唇浅笑,随手折了,却道:“不要着急,你底子好,腕力是足的,只是没用到地方。练习几日,大约就好了。”

眼望着她,那姑娘明显一顿,期期艾艾的道:“我是自幼的毛病,从小到大被先生打了许多次手心,也没能改得过来。”

“哦?”他抬眸看她,随意般道了一句:“正巧,我这两日得空,帮你瞧瞧。”

她一瞬石化了似的,紧绷着嘴角不作声,皇帝眸中隐隐染了丝冷意,似笑非笑的道:“怎么,你瞧不上我这师父?”

“民女该死。”她一下跪了下去。

釜底抽薪,使得好啊。他给她留了一分余地,她倒是备水一战的想头。

皇帝瞧她没说话,直过了半晌,才伸手过去,不料尚未触及她的衣角即被她一个闪身躲开。

一瞬间那面色冷如寒冰。

一而再,再而三,李明微她是好样的。

他绷紧了嘴角,五指并拢,将虚悬在她肩头的那只手收回,撩袍半蹲在她面前。

近在咫尺。

他目光在她面上逡巡,带着近乎□□的意图去打量那张绝世的容颜。

双十年华的姑娘,纵使平常的相貌,亦是风华最盛的时候,像一朵初初绽放的花朵一般饱满多姿,便不消说她这一张脸,只可惜,那表情太过寡淡,寡淡到叫人忍不住要做些什么,来叫它泛起些波纹。

意随心动,他伸手去描摹那如画的眉眼。

果然她受了惊般向后躲去,被他一用力扣住了肩胛,重重往前一带。

她险险落到了他怀里,他没抱实,虚虚将人笼在臂弯,只令她动弹不得。

“你的毛病,就是不肯信人,不肯与人交心。”他轻轻抚过她的面颊,顺着脸颊滑下来,字里行间都带着危险的味道,“你自以为你是在拒人于千里之外,殊不知,越是这般,越叫人不能死心。”

她面上隐有怒意,偏了头躲避他的碰触,他不在意似的轻轻一笑,指尖转而在那精致的颌骨处流连,“原就像在百望祠说的,红颜美人,我并不愿以此待你。所求唯是一知己之交,只是,朕以赤诚相待之时你却不肯倾心,今日境地,也是你自己一步步造就。”

手上一个用力,欲揽她入怀,便见那姑娘眼泪决了堤似的,大颗大颗的滚落下来,偏她又不肯哭似的,一味强忍着,直眼眶里蓄满了泪,不受控制的涌了出来。

那眼泪像是带了魔力,一瞬叫他心里软了下去,再与她计较不得。

原就爱心疼她,顾念她,倒最后反叫她一躲再躲,眼下,他被自己气笑了,竟觉得不该一时没忍住迫她太紧。

明明打算好了要慢慢来的。

他叹了口气拿袖子给她抹眼泪,一面却没什么好声气,“哭什么,我又不曾怎么样你。”

她挣了挣,他顺势竟也就放开了她,由着她一下退开三步远,遥遥朝他叩首,声音哽咽的道:“万岁厚爱,民女受之不起。”

皇帝将将平息的怒意一下又犯了上来,在这么呆下去,他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了。

“受之不起……”他玩味似的重复着这句话,斜斜吊起了嘴角,蓦地又沉下脸去:“这个借口寻得好,朕命你,受之不起也受着。”

“皇上说过,允我一生自在,不为人所迫。民女……”她叩头下去,一字一顿道:“不愿受。”

他气笑,当日允诺她的话,这当口果然是用来堵他的最佳选择。

他对她的恩宠,她反而样样反加诸于他,恩将仇报。

他一下打开了门,但道:“从你所愿,朕等到你愿意为止。”说罢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李明微脱力一般伏在了地上。

竟是……竟是那样!早知如此,她何必处处设防,处处躲他?

她心里一时酸楚难言,眼泪簌簌的涌出来,大颗大颗的砸在地上,碎得四分五裂。

不必当值,陆满福还在扯着吴宗保闲话,一眼却看见自家主子面色不善的从梅坞里大步走出来,不由一惊,不是说膳时也不必来问得么,怎么这早晚就出来了?脸色还这样难看……

两人小心翼翼的迎上去,伴在他身侧,足隔了有一丈远,陆满福没敢出声,倒是吴宗保,拿捏着道:“主子,怎么了?”

见皇帝面色未改,方继续道:“姑娘家面薄,不像宫里的娘娘小主似的,有嬷嬷专门调|教过,难免忸怩,不懂得哄皇上欢心,时日一久,瞧见皇上的好了,心也就自然贴上来了。奴才觉着,这其间虽然波折,难得却是能收获一颗真心。”

皇帝嫌他多话似的,瞪了他一眼,慢慢又敛了眼色,但道:“找个人去瞧瞧她。”

这是不恼了,叫他过去瞧瞧。吴宗保痛快的应个“嗻”,立时应命去了。招来两个宫人,一道进了梅坞。

却见先时还一身清傲的美人,此时竟如暴雨后的娇花一般,颓然无力的瘫在地上,眼泪断了线的珠子似的,一颗接着一颗。

主子爷哟,这是对人家姑娘做了什么!来时还盘算得好好的,一步步要哄着人家,怎么转眼儿就变了样儿。他心里腹诽一句,连忙一路小跑过去,支使人把她扶起来,自己却在旁殷殷关切,“姑娘这是怎么了?同咱们主子爷闹别扭了?咱们万岁爷久居尊位,难免脾气大些,行事随性些,可心里头是体念人的,瞧将将出去了,就打发奴才过来瞧您了,您千万甭往心里去。”

一面说,一面从宫人手里要了一方洁白的帕子递过去,打发她们:“去打些热水过来。”

李明微在椅上坐了,接了帕子抹净了眼泪,竟立时不再哭了,却垮塌着肩膀微怔,片刻略略直起身来。

一时宫人端了水进来,吴宗保亲自拧了帕子递给她,“姑娘擦擦脸。”一面却又打量她,“主子爷是怎么惹姑娘不快了?姑娘同我说说,咱们虽是做奴才的,好赖还能在万岁爷面前说几句话,您同我说说,回头我劝劝万岁爷。”

他弯着嘴角温温和和的看着她,面色一派亲和友善,原料她会诉上两句,不料那姑娘却只拭了拭眼角,便站起身来,纳了一褔道:“请公公回禀陛下,我该回去了。”

25.以退为进

“哟,姑娘,这话奴才可传不了。(www.yeyexs.cc 夜夜小说网)”吴宗保虚扶她一把,尴尬似的笑了两声,“万岁爷这会儿也在气头上呢,您说,奴才要过去给您通禀,不是正往枪口上撞么!”

李明微抬眸看过来,他一颔首,又道:“奴才已经打发人去长公主府拿您的行礼了,后头西围房也收拾出来了,姑娘,就将就住几日吧。”

她眼里明显一愕,提步就往外头走。

“李姑娘——”吴宗保一声叫住她,摆手叫两个丫头下去,几步跟上前来,压了声儿道:“这会儿外头还瞒着,您要是不想立时就有册封的旨意下来,就听老奴一句,安心住下来,万事儿顺着皇上的意思。”

万事儿顺他的意思?不明不白的任他拘在寝宫里头,爱动手动手,爱动脚动脚么?她心里恼恨的厉害,面上也止不住添了一层颜色,僵站在门口,也未走,也未退。

吴宗保觑了她一眼,转身走到旁边四角葵花骨柏楠镶心的高脚几前头,掀开倒扣在茶盘子里的小盅,一面慢吞吞执了水壶往里头续水,一面道:“奴才在御前伺候这些年了,万岁爷的性子,也算得了解。咱们主子爷,从来是吃软不吃硬的脾气。比方眼前这事儿上,您瞧不出来,万岁爷实是爱重您的,他把您接进宫来,是指着您自个儿点头,否则一道旨意下到公主府,哪里还有姑娘您使性子的余地?”

他递了茶给她,引她在旁坐下来,话语间仍是不紧不慢的调子,“奴才省得,入宫为妃,多少人求不来的福气,您心里不见得愿意。可越是这样,您越不能犟着来,惹恼了皇上,您想吃亏的是谁?您就是不乐意,也未必不能顺着他。”

“说句诛心的话……”他话头一顿,片刻才道:“陛下此刻还没拍板儿定论,您同他硬犟,说不好就叫他一气之下把这事儿做实了,您顺着他,万事儿有商有量,万岁爷是有胸怀的人,未必不能容了您的意愿。”

李明微看过来一眼,他一笑,只道:“您不用怀疑奴才的用心,奴才是万岁爷跟前儿伺候的,自然是希望万岁爷能好。您肯同他好好处着,未必不会发觉他的好,奴才心里,姑娘您这般神仙似的人物,也只有万岁爷这样的真龙天子能配得起了。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yeyexs.cc奴才指着您进宫伴驾呢!”

李明微没言语,却朝着他深深颔了下首。

吴宗保咧着嘴角,眼神轻轻一敛。

李明微在西围房住了两日,皇帝忘了她似的,整整两天没提过半个字。吴宗保私下里看拂着,却也没提,直第三天一早从园子里赶回宫,回了句已打理好了。

万岁爷批奏本的手便就一停,说了句叫她过来。

吴宗保忙不迭的去请了人。不料那边行礼问安,万岁爷却连眼皮子也没抬一下,只道了句“平身”便就把人晾在了一边。

吴宗保瞧着,同陆满福二人眼色递过来递过去,眉来眼去递了半天,终究陆满福轻轻一咳,磨朱砂的手一顿,悄悄让开了些。

吴宗保朝她使眼色,不料姑娘站在屋当中,身条儿挺得笔直,敛着眼皮,目不斜视。

得,说时还好好的,临到头又犯毛病。这硬脾气!亏得……亏得皇上他能吃这一套,要不有几条命搁得住丢!

他忙努了努嘴,叫陆满福赶紧回去,小子朝他投来一个哀怨的眼神儿,杀鸡抹脖子的吐了口气。

皇帝低头批折子,对他们一番小动作却了然于心,陆满福手将将碰到磨杵,便听一道声音从旁边传来:“放着。”

他怔了怔,忙撂下手,弓腰退到一边。

“姑娘……”吴宗保在她旁边小声提醒,李明微绷了下嘴角,一脸寡淡的走了过去,吴宗保悄悄松了口气,一招呼陆满福,轻手轻脚的退了出去。

门外头站着却打望门里头的动静,但听万岁爷的声音隐隐约约的传出来,一时嫌浓了,一时又嫌淡了,那姑娘只是没有声响。

蓦地却听一声轻笑,“蹭脸上带出去给谁看?躲什么,我不碰你……”

李明微拿袖子掩着脸,退开了足有三步远,他瞧着她,望着那瓷白的指尖上沾了点点朱砂,眼里只盈满了笑。

她垂了眼,偏过头去抹了下脸颊,只在颊边带出一道嫣然的红痕,他看在眼里,一时心情大好,但不言语,目色一敛,招手叫她过来磨墨,一面道:“待看完了这些折子带你出宫,到园子里去看一看,前儿没写好的字儿今儿好好与我写一遍……”

他没指着她撘话,没曾想她竟福了下身,极乖巧的道了句:“谢陛下不计前嫌。”

这软软的一句话,叫他通体都舒泰起来,瞥过来一眼,嘴角便禁不住微微上扬。

红袖添香,岁月静好,果然也只有她在这里,才有这样的味道。

尔然瞥了眼手里的折子,瞧见那署名,却微微一顿。随即开了左手边的一个抽屉,将一分文卷抽出来,连同那折子一起推给她,“瞧瞧。”

她垂了双手,但道不敢。

他道:“无关紧要的东西,你看也无妨。瞧瞧……”

她方抬手去拿,方瞥见一眼,心头便突地一跳。这字迹,化成了灰她也能认得。

他没避讳,但道:“你择的人,名作殷陆离,今科考取了传胪。你眼力甚好,一择就择到了今科进士里头最出类拔萃的一枝新秀。”他指着那篇文章叫她看,“朕偶然间得来的,反复看了不下百遍,其涉世之深,见解之独道,言辞之华美,无一不称我朝之最……”

皇帝并不吝惜他的溢美之词,她从上而下的浏览那篇文章,心里只是一时酸涩难言。

这文章,面世以后,曾引得京师一时呈洛阳纸贵之势,正是殷陆离早年所作。他做那文章时,她就在旁替他磨墨,那时他尚年轻,挥毫泼墨,一气呵成,写就以后曾对她言这大抵是他生平最得意的作品。兜转却不见了踪影,直至过了许久,方忽然间横空出世,殷陆离这个名字,也一时变得炙手可热。她以为他是因此得到赏识,倍受重用,走向了他一心所向之道。却不曾想过,这背后的操纵之人会是皇帝。

他这般提及他,她不知再作何感想,默默然停住了动作,但听他一句句说下去:“此人发妻已故,留有一子。若是好时候……把你指给他,也没什么不可。只是……”他一顿,声音浅淡,“日后,他当是我朝开辟鸿蒙的一把利剑,把你给他,只会令得他平添牵累,宝剑藏锋,如此人才,朕不能叫他这么埋没。”

她低着头,心里但觉一时可悲一时可笑。她与他无缘,是早十年前就注定的事情,偏她不信,要搏这一搏。可笑如此危如累卵之际,她心里竟然还存了那么一点子执念。

何其可悲,何其可笑!

可眼下他告诉她这些,又有什么意义。

皇帝细细打量着她的脸色,只读出那嘴角间一丝若有若无的讥嘲之色,他轻轻覆住了她的手,她闪了一下,竟没有太大幅度的躲开,他便用了些力气,整个将她包裹在掌心。

“他可以,旁的人,朕舍不得你。”他将她拉进了些,牵起了她另一只手,“你跟着我,总不会比别人差。”

“陛下,我配不上你。”她声音低低的,全无昨日的尖锐之意,倒带了些胆怯退去的味道,便令他由心生出一股怜惜来,温和道:“才情品貌,天底下的姑娘,再没有比你更好的了,你何须妄自菲薄?”

再没有比她更好的?她心里好笑,他若知她经历过什么,可还会有这一句话?说到底,才情和容貌一样,他不过也是看中了这些,身外之物。比旁人好一点的只是,他确然可以看得懂她。

而别的人,或许会因为她一张脸原谅她过去的种种,他,再加上一层才情,也未必容得下她。

她已然不知明日再往何处走,嘴里只是淡淡的,凭本能吐出了一句话:“陛下,我是李鸿慈的女儿。”

皇帝勾了勾嘴角,“朕早年气盛,确然容不下你父亲相关的一丝一毫,近些年也才想通,你父亲并非一无是处,是我过激了些,往后,你莫担心……”

“皇上,”李明微打断了他,“当年下旨查办,我父亲于大理寺畏罪自尽。我知道他算罪有应得,无可怨怪者,可是皇上,是您亲手惩办了他,为人子女者,我不怨,却不能不介怀。”

他目色微黯,慢慢放开了她,转过身去,显见得不愿再谈,抿了抿嘴角,但道:“磨墨吧,批完了这些折子,到园子里去看看。”

李鸿慈的事,她的性子,心里有芥蒂是自然,他没法苛责她,也没法因此放下她,已成的定局,一时也没法子破。可总而言之,她肯说,这是好事,解决之道,大可徐徐图之。

26.心意拳拳

嘉隆二十年,太|祖览《江南十景图》,心向往之,遂以京师西北郊十数先朝园林故址为基,建十景园。夜夜小说网mht.la嘉隆四十二年,以十景园赐端王,更名圆明园。

其后端王即位,圆明园历康平、景熙、宣政三朝四十余载,不断休整扩建,南增听政之所,北、东、西三向构曲水岛渚,设亭榭楼阁,并畅春、绮春二园,至宣政年间,除少数几处景观外,规模大成,是称“万园之园”。

同历任先祖一般,皇帝每岁携宫眷往圆明园避暑,年末始归,只以劳民伤财故,下诏未修完的几处亭台楼阁,一律停工。此后年年缮修款项,亦有所缩减。直至宣政四年,以太皇太后六十六寿诞之故,始谕复建修缮,作为太皇太后贺寿之处。

而今新修的三处景观将将建成,三月十六正大光明殿琼林大宴一日,新科进士们便奉恩旨,先行游览了这园中三景,并奉命拟了各处的匾额、楹联。

倾全国之力修筑的皇家园林,每一眼都是震撼。山光水色,琼楼玉宇,有巧夺天工的雄浑壮阔,亦有清新明快的自然风雅。

只是这地方太大,置身其间,便觉化成了沧海一粟,茫茫然一无所托。

又要有何所托呢?

一眼望过去,上下三层牌楼样式的戏台,屋脊正中央插着方天画戟,檐角如飞,四下廊柱,木雕彩绘,戏台两边,曲折的游郞通往看台,悬了数十盏色彩斑斓的八角宫灯。端的是雕梁画栋,处处透着帝王家的富丽堂皇。

也不过一方戏台罢了,她心里笑了笑,目光落在他手执的便笺上,但道:“这字已极好,‘同乐’,我只怕写不得这样的意趣。”

这一路甚是融洽,一道赏景一道题字,或从题好的里头挑,或两人另拟,她执笔,往往一挥而就,令他赞赏不已。

因此番推却,倒不会惹他不悦了,他一笑将条子递给陆满福,命送去大学士杜时行手里题字,转而朝她道:“你也知你少些常人过日子的意趣?”

李明微低头收着笔墨,但听他道:“得空倒可给你引见引见这位杜老爷子,他作学问是把好手,养花遛鸟走鸡斗狗也是一把好手,端的是意趣橫生之人。”

走鸡斗狗,这样的意趣,却不知什么意思。她心里淡淡讥嘲,面上浅浅一笑,“我天生少这一窍,学不来。”

她自觉表情浅淡,殊不知面上笑纹漾开,就像是初春时节冰消雪融,不媚不俗,清凌凌的熨帖到了人心里。

皇帝爱极了这副温文雅淡又带着淡淡矜持的模样儿,若非怕她恼,早就把人拉进了怀里,叫她消融得更厉害些,看那矜持到底还能挂住多久。

他轻轻咳了下,背过身去,负着手踱开两步,方慢慢笑道:“未必是没有,我瞧你是未开窍罢了。明儿……”他瞧了眼吴宗保,“明儿寻两只蛐蛐儿送来……”

带姑娘斗蛐蛐儿?吴宗保讶了讶,祖宗哟,亏您想得起来,不说人姑娘瞅不瞅上一眼,您老人家那性子,能下得去手?何况,这三四月的天儿,哪里去给您捉蛐蛐儿呢?

他期期艾艾的开口:“万岁爷,这时节,蛐蛐儿都还没孵出来呢!”

话音甫落,就听看台上传来一道声音:“谁说没有,我手里就有一对!”

他吓了一跳,应声看过去,却见三层楼上站了个人,穿着一身皱月白地白蟒箭袖,束着歪七扭八的金冠,鬓松发乱,面上一脸惺忪之意,正凭着栏杆往下头看过来,可不正是襄郡王!

天皇老爷,昨儿人明明清的干干净净,怎么他又冒了出来?

皇帝笑意微凝,瞥过来一眼,他心头顿然一个激灵。(WWW.mianhuaang.LA 好看的小说

惶惶间那人已经飞也似的跑了下来,不一会儿就见人一壁正着衣冠,一壁跑出门来,近前扎地请安,“奴才恭请万岁爷圣安,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敛了敛颜色,倒没再有太大的变化,一抬手命他平身,颇为和颜悦色的问他怎么在这里。

襄郡王嘴角一蹩,诉苦似的道开了:“还说呢!昨儿听人传话万岁爷叫修整一天,我心里正乐,那洋画师却拽着我看画册子,一个不甚就念叨了老晚,想出去的时候外头已经下匙了……”

皇帝淡淡看他:“在里头过了一夜?”

“可不!”襄郡王囔着鼻子,往上头一指,“三楼上东北角搁杂物的小间里,就一张换下来破幔子,冻了半夜,天明了才睡过去了。呀!那个还睡着呢!”他忽然想起来似的道了句,转而却去找吴宗保:“我昨儿听见你来清园子了,你怎么也不到处看看就下了匙!”

得,皇上那账还没算,您又给添一笔,吴宗保苦着脸,讪笑,说给他也是说给皇上,“四下里都查看过了,奴才没想到您会呆在那地方呀!”

“外头才漆过,就近就跑到里面去了。爷这么大个活人,你就不知道没见我出来?”

吴宗保心底叫苦,您平日不着五六的样儿,差事交手上,十天半个月不来遛一趟,我要是知道昨儿你在,掘地三尺也要把你找出来请出去,你当今儿陛下带人逛园子叫你撞见是好顽的么?

心里这么想着,面上却只是嘿嘿赔笑,但道:“委屈王爷了,您这一脸灰的,奴才伺候您到后头洗洗?”

“我可敢劳驾您!”襄郡王啐他一口,扶了扶冠但去看皇帝,“万岁爷要蛐蛐儿干嘛?小时候咱们斗的时候,您看都不带看一眼的……”

说着往他身后瞄,将将看见人似的一讶,“你……怎么是你?”

李明微错步出来行个礼,襄郡王眼睛便是一弯,“你爱玩儿蛐蛐儿?我怎么不晓得?你等着,回头就送来给你。不过皇上不会玩儿,我陪你玩儿……”

叫人瞧见讨好姑娘,皇帝脸上挂不住,却又听他这些不着三五的话,一时忍俊,竟也没了脾气。亏得他一颗赤子之心,这会儿见他有意收着李明微,他也没怨怼。

他眉目一敛,但唬着脸吓唬小孩子似的呵斥他:“行了,瞧你一副灰堆里扒出来模样儿,滚后头洗脸去。”

襄郡王道:“不成啊万岁爷,昨儿罗如望将将呈了两幅画,我瞧着画作壁画甚好,可是不敢拿主意,正要拿去问您,您既然来了,就赏奴才一个恩典,省了我进宫递牌子的一遭,奴才把人叫下来,您就地瞧瞧吧。”

皇帝厌弃似的瞥了他一眼:“御前失仪,你倒不当一点子事儿,先洗干净了再来!”

襄郡王腆笑,皮着脸道:“您这正乐,我一会子哪里找您去呢?”

皇帝道:“朗吟楼候着。”

“得嘞!”襄郡王痛痛快快应了,临了却悄悄朝李明微递个眼神儿,弓腰退了出去。

李明微心里一顿,容色淡淡,只低了眼眸。

下一个果然去的是天然图画,太监划了小舟过来,满满只得载三五人。

皇帝与她坐了,只留一个撑船小太监和一个陆满福伺候,吴宗保指挥着,带了十来条小船在旁护驾,却落后了一段距离,跟得不远不近。

春和景明,澄明如镜的湖面,一碧万顷。

风带着温和拂过,吹绉了一池碧波,也扬起了她鬓边细细的碎发。

她微微眯了双眼望那湖光山色,面上只带着淡静。

皇帝坐在对面看着她,但生一种青山绿水也留她不住之感,她实是像超脱到,心无菩提。

“你生平可曾遇见过极爱之物?非是意念上的,现实里的实物,你可有过想要私藏,不容人觊觎之物?”他忽然开了口。

她望过来,眸子里先是一瞬茫然,而后眉眼低垂下去,“我不省得,大抵……”

大抵是没有吧。

她自小所有的东西都唾手可得,拿在手里了,所东西也就可有可无,久而久之,竟忘了念想为何物。

她生平所有过念头的,只有过两件事,抑或说两人。

一个殷陆离,她自知不可,虽一心所向,也未曾有过必要取得之念。

一个,这孩子,他到来的方式,让她难以说清是不是爱极了他,只是她必定不能容忍有人将他从身边夺走。

他忽然明了了她这副淡静的性子从何而来,亦生出无限悲悯出来,连欲望也不晓得为何物的人,她这二十年间,究竟活得有什么趣味。

他把手放在了她肩头,温和已极:“我叫你知晓。”

她眼底犹是一片淡泊,他却不愿再看,别开脸去。

******

竹林,佳木,风枝露梢,绿满襟袖。

高楼临水,翼以重榭。

竹薖楼里,她临窗站着,但见山峰塔影,亭台碧荫,俱映湖上。

乍然听泠泠一声琴声。

她应声回过头,宫人将将把一架古琴摆好,皇帝就手拨了下琴弦,“等着你,还未调过。”

她怔了许久,听他叫过来,才恍然走过去,手触及琴弦,鼻子就犯了酸。

这把琴……这把琴!

父亲打得箱木,母亲调得琴弦,她从五岁起,一直弹到了李府被抄一日。

自此不愿再碰琴,直至敏妃宫中,被逼奏曲。

他何苦这样一下一下的来招惹她!

她心中大恸,近乎不能自已,蓦然念及襄郡王临去时一个眼神,却强自按捺住了心绪,顺势坐了下去,双手微颤的从头到尾抚过。

试音调琴,顺手就奏出一串音符,悲戚渐去,淡静无声。

皇帝静静望着她。

他听得出她伤心,也听得出她费尽力气才抑得住,可不叫她伤心,她的心永远不会动。

她琴音缓和下来,他也便松了口气。

陆满福却禀郡王来了,在朗吟阁候着。

皇帝顿了片刻,扫了眼她,无声无息的下了楼。

襄王果然的醉翁之意不在酒,说没几句,即留下罗如望,自寻借口下了楼。

他省得李明微那里他势必要有个清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他去了,却听琴音袅袅,经久未绝,尔然一阵乱音,他一下子离座而起。

罗如望一惊,唤了句皇上。

他呼了口气,复坐回去,罢了,由他最后一遭,满楼的奴才,谅他也翻不出天来。

那一下正是襄郡王按下了颤动的琴弦。

他不是知音人,却听出来了她不叫他管她的意思。

李明微停了手。

“你落在别苑一样东西,我想起来了,特来还你。”他从身上解了荷包,递出一块玉佩给她,李明微怔了片刻,伸手接过来,却讶然的发现那玉佩底头藏了个铜钱大小的物件。

她一惊,不动声色的收在了手里,福身朝他道谢。

“皇上待你好,你要惜福。”他眼望过来,面上带着淡淡的调笑,每一句话却都别有意味,“二十岁的姑娘了,时候不等人,莫瞻前顾后。哦,上回你说喜欢的花茶,下头又进了一些过来,我回头叫人送过来,皇上不待见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宫里没有,你自己留着慢慢泡茶喝。”

他定定看着她,既而目光轻轻一瞬,瞥向了朗吟楼的方向。

时候不等人,瞻前顾后,泡茶……

她心里蓦地一跳,电光火石间脑中一闪,顿时懂了他的意思。

他竟要她……要她……

他怎么敢!

正对门口,外头就站着吴宗保,她不敢有什么表情,但见他又深深望过来一眼,薄唇轻启,却无声音。

他是在说,信我,找机会,不要怕。

27.针锋相对(捉虫)

信我,找机会,不要怕……

他的话一遍又一遍的在耳边回想,她心头只是一片一片的惘然。(棉花糖小说网 Www.mht.la 提供Txt免费下载)

自来是这样,上辈子形容枯槁之时只剩下他,这辈子水深火热,亦只有他。

是非对错,她从未有为所做之事后悔的时候,可他这几句话,却陡然叫她生出一种追悔莫及之感。

她不该任由那些事情发生,不该凭着一腔可笑的孤傲,予取予夺。

指尖按在琴弦上缓缓拂过,她微微敛了眼眸,救命之恩,救命之恩呵,全不如当初死在教坊里来得干净。

她淡淡讥诮,天意弄人,偏偏又要她在那样一个支离破碎的时候重新来过,偏偏,她又奢望安稳的活下去,奢望,那孩子留在身边。

袖子里的东西像是一团火,灼烧的肌肤滚烫,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已经开始动摇。

跟着他,让这孩子的身世成为一个永远的秘密。

放下自尊,放下骄傲,去讨好他,去获得他的宠爱,趁这大好年华,在后宫里取得一席之地。有朝一日恩宠不再,就守着孩子,安然渡过余生……

抚着琴弦的手骤然一紧,改节易志,她容不得这样的自己,容不得……

烛光轻轻跳动,白地串枝勾莲栽绒地毯上铺下了一道淡淡的黑影,一双青缎薄底尖头靴缓缓踏入了眼帘。

她轻轻握了下双手,抬眼看向他,随即起了身。

这微妙的转变,皇帝看在眼里,但将她细细的打量了一番,落目在那微红的眼眶上:“哭过?”

她嗯了声,垂眸挪开了视线。

他的手臂便自然而然的贴上了肩膀,将她虚虚拢在怀里,低了头问:“怎么了?”

她身子在他怀里微微僵硬,却不曾动,片刻启唇:“有一首曲子,弹给您听可好?”

他未语,拥着她走向窗口,推开了菱花格窗,但见墨蓝的天空中一碧如洗,东南方悬着皎皎一弯下弦月,月光笼下来,窗下竹影森森,窗前却一片波光粼粼。[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夜夜小说网www.yeyexs.cc]风吹影动,飒飒有声。

“你进宫那一日,朕听过你的曲子。”过了许久他方开口,眉眼微弯,“若是以曲明志,倒不必了。”

她心里讥诮,她要说什么,他一眼就可看穿,那么再做这戏,又有什么意义?

她坚决的脱开了他的钳制,挺直了脊背站在他面前,“那日……弹了《平沙落雁》,今日,欲抚《广陵散》。”

“荆轲刺秦,嵇公绝响……”他轻轻点头,“你是要告诉我,宁死不从?”

她道:“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非宁死不从,非死不可尔。”

“好,好一个非死不可。朕甚为好奇,襄王与你说了什么,叫你转眼之间就变了模样。”

她心中陡然一个激灵,抬眼望去,但见他面上带着笑,那笑却犹如覆着一层冰霜,不及眼底,令人望而生畏。

“王爷告诉我要惜福。”她扬着下巴与他对视,目光如炬,“我与皇上之间的事情,与旁人无关。您恼恨我冒犯,令我立时就死我亦无怨,可您要牵扯旁人,只会令人,瞧之不起。”

瞧之不起,她是头一个敢说这话的人。

皇帝久未动过这样大的肝火了,怒意突突的涌上心口,他铁青着脸,拳头握得咯咯作响,只差一点,令她自戗的旨意就已出口,幸而吴宗保在外小心唤了句主子爷,提醒:“该回宫了。”

“再不回宫,宫门就要下匙了。”他小心着又道了一句。

皇帝紧绷的面色微微缓和了些,一抬手却将她拉至了身边,手上足足用了十分力,握得她手腕生疼。

她心里但凭着一腔孤勇,但由他扯得趔趄,一路上了轿撵亦高昂着头颅,不畏不惧。

再看一眼都想掐死她。

他忍着怒意不去看她,一进宫即将人甩在了院子里,大步往后头走去。

陆满福与吴宗保对视一眼,一个忙忙跟上,一个留了下来。

吴宗保没说什么,但将人送回了西围房,自在外头守了许久,却见陆满福慌慌张张的跑过来,一脸难色,“万岁爷有命,召李氏……”他吞了吞口水,方继续说下去,“已传了敬事房,只怕即刻就到……”

“即刻就到……”吴宗保陡然给这话吓了一个激灵,旋即重重一拍大腿,指着他眉毛拧成了一个疙瘩,“这关头,这关头召她,岂不是要闹个你死我活。你……你怎么不劝着些啊!”

“我劝了,可主子爷那脾气……”陆满福皱眉,“您又不是不知道。却想想现下怎么办吧……”

怎么办怎么办,他重重吐了口气,但急得热锅上蚂蚁似的,在廊庑下头团团打转。

眼瞧着前头隐隐传来动静,转身便拍上了房门,“李姑娘……”

嘉卉从里头把门打开,李明微就端端坐在桌前,明明纤瘦细弱的身躯,凛凛然却如山如石。

她看过来,目光仿佛一根根尖锐的冰凌,冷而坚硬 。

“我死也不去。”

一句话,掷地有声。

“李姑娘……”吴宗保一提袍子,竟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叩头道:“求姑娘可怜可怜咱们,您闹这么一场,咱们都别想活了。”

她没再说话,直至敬事房抬了软轿过来,一言不发的上了轿。

“干爹……”陆满福将吴宗保扶起来,一颗心只觉虚虚的悬在嗓子眼儿,“她是……”

“跟着,快跟着……”吴宗保摆了摆手,自先跑了上去。

敬事房总管孙耀安跟在后头,一脸稀奇的打量过来,“怎么了?我说大总管,急成这副模样。”

“别搁那儿站着说话不腰疼!”吴宗保心急,一个眼刀就飞了过去,没好气的道:“叫底下人盯紧点儿,我可告诉你,今儿这姑奶奶不好伺候,一个不好,你我都得掉脑袋!”

西围房到燕禧堂没几步路,李明微自下轿进门,后头跟进十数宫女婆子。

门关了,里头没有动静,三个人各怀心事的站在门口,陡然却听一阵哄乱,蓦地抬起头来。

吱嘎一声响,教引嬷嬷一脸菜色的开了门,面上惊魂甫定,“孙公公……”

“怎么了?”吴宗保先行问了出来。

“才那姑娘要撞柱,被咱们拽住了,只是……额角还是擦破了点皮,不严重,洇了点血,已经止住了……”

“你……”孙耀安倒吸一口气,重重一甩袖子,冷声便斥,“说了叫你们留心盯着,你们是怎么办事的!”

他拍着两手,一时急得走来走去,“这脸上带出彩了,皇上瞧见怎么办?你说,怎么办?”

赵嬷嬷望他一眼,期期艾艾又道:“这会子还在地上坐着,谁都不让碰。咱们不敢动,怕再出什么变故。”

“她……”孙耀安一时噎住,拿眼觑向吴宗保,老家伙面色竟镇定下来,回头去寻陆满福,“呈皇上去吧。”

“干爹?”陆满福一迟登,恍以为是听差了。

“去吧。”吴宗保摆摆手。

陆满福犹疑着去了,不多时就跑了回来。

“如何?”两个人四只眼睛一脸关切的看着他,但见他手里拿了巴掌大的一张字条,他呼了口气,扬了扬手,“万岁爷叫送给她看。”

吴宗保接过去,径直给了赵嬷嬷,叫她拿进去。

赵嬷嬷双手捧了,匆匆进门,片刻的功夫又跑出来,回禀:“起来了,只是不准咱们服侍。”

“由着她由着她!”孙耀安长呼一口气,一摆手打发了她,转眼儿去瞧吴宗保,“这谁家的祖宗,比皇后娘娘还能伺候!”

“帝后同尊,皇后是皇后,位至皇贵妃都没得比,”陆满福好心提醒了他一句,“您慎言。”

孙耀安抿唇没再说话。

三人在门口站了半晌,方见赵嬷嬷又推门出来,面色为难的道:“要衣裳。”

宫里头的规矩,自来侍寝的妃嫔不着寸缕,拿大红锦被一裹,搁到龙床上等着御幸。别说衣裳了,丝线都不能带半根儿。

三人面面相觑。

到底吴宗保大手一挥下了决断,“拿套中衣过去,出了事儿,我担着。”

几人长嘘一口气,叫来背宫太监,到底顺顺利利的把人扛到了又日新。

寝殿里燃着龙涎香,袅袅甜腻的味道。

她脱开棉被坐起身来,雪白的中衣贴在身上,有着单薄伶仃又坚毅不屈的味道。

红烛泪尽,宫女进来换蜡烛,被她吓了一跳,忙低了头退出去,正遇皇帝缓缓踏进门来。

绕过落地花罩即看见她,偌大的一张床,缎青的帷帐往两侧勾起,她坐在上头,定定的望过来,倒有几分两军对垒严阵以待的味道。

他心里着恼谁给她穿了衣裳,若是一|丝|不|挂,她可还有这一分气魄。

他缓缓走近。

宫人放下了轻纱帐,层层叠叠罩下一个密闭的空间。

她仍然望着他,不闪不退。眼睛里内容丰富,又仿佛什么都没有。

“你想说什么?”他不疾不徐的在床边坐了下来,眼望着她,亦是不明的意味。

她道:“我曾敬陛下是君子。”

“可朕,行了小人之事。”他一挑眉,捏住了她的下巴,细细的打量她额角的一点伤痕,继而慢慢游弋到了玉白滑腻的脖颈,猛一伸手把她带进了怀里,温热的呼吸吹拂到耳边,“确然,是以,今日无论你说什么,朕亦不打算改。”

28.破釜沉舟

她跌在他胸口,只来得及握拳将自己与他隔开一线距离,下一瞬就被他握住手腕反扣到身后,向前一拖,牢牢抵进了怀里。[夜夜小说网mht.la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

白绸贴着黄绸,两层单衣的间隔,能感受到彼此肌肤的热度。

她靠在他身上,未挣也未动,只是垂了眼,“我不愿意,陛下,您说过不强迫我。”

淡淡柔柔的声音像是一片羽毛抚过心头,叫人心神都为之宁静下来。皇帝觉得好笑,他因她下午几句话闹心了半晌,不惜搭上自个儿的名声也要叫她不痛快,眼下却仅凭她一句不能称之为妥协的软话,就叫他一腔怒火弥于无形,但觉将将所作所为都像是一场闹剧。

被她牵得左右摇摆,这叫从来下了决定就不会动摇的他心里并不大痛快。惯会使以退为进的技俩,他随意似的抚了抚她的脸,低下头在她颊边印下一吻,“忘了你是因何而来?”

却未等她回应即握住了她的手,将那张团成了一团的洒金纸笺从中抽出,扬手扔在了地上,声色凉薄,“愿或不愿,他的命握在你手里。”

那纸团咕噜噜滚了老远,在条几底下停下来,她身子一瞬微僵,继而轻轻发笑,“君主不可有私好,这是您在百望祠说与我的。您纵不做君子,亦是天子,为君者,以私取贤尚为大忌,因私害贤,陛下,您不怕寒了天下读书人的心么?”

他嗤笑,“不必你来教我为君之道。”低眸一眼,却放开了她,起身负手站在床前,“朕应承你的话朕记着,你不愿意,立时就可出门,只不要奢望我会手下留情。”

她撑在榻上,缓缓抬眸看他,“我为他从了您,陛下,您心里痛快么?”

“不为他,”他回眸瞥她,淡含讥诮,“你可曾有过一分跟着我的念头?”他踱步走开,漫至紫檀雕花条桌前头将那铜掐丝珐琅熏炉的顶盖接了,自盒中取出香箸把香片往旁拨了拨,复又合上,回过头来。

熏香散了些,龙涎香的香味却还浓郁,袅袅淡淡里只见得他模糊的面容,不经心似的道:“殷陆离在你心里早非一日之寒,朕自知你一时半刻忘不得,既如此,由你念着他。”

他是一早就知她对殷陆离有念想的,胡夫人墓前她对着他盈盈垂泪,可怜又不舍,那是他从未想过会在她面上出现的神情。

那时他已暗中随了殷陆离两日,其品行气度,确然令他欣赏。夜夜小说网WWW.mht.la倒也动过成全她的念头,只那一日携她入百望,她仅仅跟在身边他心里就从生愉悦,以致接到贡卷时,在手里翻了几遭,却从心里不愿意把她给出去。因扣下墨卷送了朱卷,不想千篇一律的笔迹里,她犹是挑出了这个人。

他是时只是一笑,合了案卷,竟也未有过多的想头,只在那一刻打定了收着她的主意。

他们二人的渊源他没心思去管,就如她在教坊里的数年他也不愿去查,只知几时认识了她就从几时开始,她心里念着谁也好,过去有过什么也好,他自认来迟一步,只徒日后慢慢的收过来。

前忧后顾,他亲自替她铺路,可不曾想她心里太过坚决,一而再再而三令他不快,他不省得还能容忍她多久,积怒之下,适才推出了殷陆离,索性先叫她服服帖帖进了宫,往后生儿育女,日日亲近,不信她的心还定不下来。

他慢腾腾的点扣桌面,李明微心里却早已几回的翻江倒海,终是赤脚下了榻。

她稳着脚步往外走,手却微微发抖,行至帐前,猛地将那一层轻纱攥在了掌心,略略回头,张了张嘴,却未出声。

他望过来,目光淡淡的落在她面上,“想知道我如何处置他?”他拂了拂衣袖,漫步到了她身前,回眸瞥了眼炕几上摆着的几部书,淡声道:“今次新修的书,殷陆离过检了呈上来的,康平爷说过,不许为孔明列传,朕在上头瞧见了王志的《八声甘州,读诸葛武侯传》。”

他抬手笼了她的肩头,轻描淡写说着最残忍的话,“藐视龙威的重罪,朕不诛他九族,只诛他三族。”

他要用他来逼她,她瞧见那字条上殷陆离墨迹未干的字时心里就已明了,只是彼时那淋漓的墨迹令她胆战心惊,殷陆离就在他身边,她唯恐他一怒之下,立时就拿他开刀。

因才过来,由他钝刀割肉似的逼迫,总望还有转寰的余地。

而她心里已下了决断,她势必尽力为他争取一分生机,却绝不会因此受人胁迫。

欠他的,她先以一命来偿,偿不尽的,就此相欠吧。

她撩开了帘子往外走,一步一步都用足了力气。

声音却轻飘飘的,“犹记康平朝兴文字狱,人人自危而不敢言,先帝登基下诏,尽释狱中文人,数千读书人齐聚午门,叩谢皇恩。至陛下,平反牵连最广的桐城冤狱,备受各地文人推崇。而今您却因为一个我,反行其道。”

“您身为天子,执掌天下,本该用您无上的权利来造福您的子民,却用它来迫害您的臣民。陛下,杀一个殷陆离无足轻重,可您此行,却是此社稷之悲,万民之悲。”

她长长吸了口气,走过落地罩,眼神飘忽的看向了一旁门口凸起的墙棱,讽笑出声,“深负君恩,我自己来偿。陛下,您若是圣明天子,请您放了他。”

语毕,猛然朝前冲去。

“明微!”皇帝心里陡然一个激灵,意识到她要做什么,猛地一声高喝,“不要犯傻!”

他掀帘从房里跑出来,耳边已是乒里哐啷的一阵乱响,待绕过雕花罩,却见她已倒在了门口,带倒到了一旁的落地青花龙穿花纹撇口樽,碎片迸了一地,她就蜷缩在上头,头发散了一肩一背。

“传太医!”他心头大震,一壁唤人一壁跑过去将她抱起,拂开散乱的头发去看她的脸,却不见她有伤,只眉目死死的拧成了一个疙瘩,鼻尖额角密密的沁出了一层汗珠,双手紧紧的捂着小腹。

“怎么了?哪里不舒服?”他蜷袖擦她脸上的汗,略微松了口气,四下里查看她的伤势,却不知从哪里触了一手的鲜红,一下又焦灼起来,紧箍着她问怎么了。

她痛得咬牙切齿,犹一手来推他,只得挤出几个字:“放开我……放我出宫……”

****

夜已经深了,东配殿新上任的几个翰林编修却还在忙得如火如荼。

三月的天,普通时候夜里尚有些冷,今日却有些闷,窗户半开,一个个犹热得满头大汗。

“恁怪的天……”不知谁耐不住抱怨了一句,扬手招呼窗边坐着的一个穿石青蟒褂的人,“我说殷兄,窗户再开大些――”

却见眼睛盯着案卷,好似未闻一般。

“殷兄?”那人抬高声音又唤了一句,见他犹无反应,才知是走了神,起身走到他身边一戳他胳膊,“陆离兄,开窗。”

殷陆离瞧瞧他,适才后知后觉的应了声,抬手把半掩的窗子打开。

方才明亮的月色不知几时已经消失了,天色是一片化不开的浓稠,风吹进来,略有些阴冷。

“您今日是怎么了?魂不守舍的?”那人见他犹怔,索性在他旁边坐了,执壶倒了一杯水,边饮边去打量他手下一摞厚厚的书目,“您这还剩老多,赶明儿早前还要誊录出来给万岁爷过目,怎么倒发上愣了?”

殷陆离一瞧他,神色已回复到往日的沉稳,抚了抚额道,“一时看晕了眼。”

中间一个本在奋笔疾书,听他们谈话也忍不住停了手插嘴,“陆离兄不是还惦念满福公公拿走的那张条子吧!随手取了一张罢了,陛下是心正意直的人,您别有得没得瞎琢磨。”

殷陆离一咳去拿笔杆子,握拳掩了唇道:“上了年纪了,比不得你们年轻人的精力。”

握笔在手里却是一顿,复看过去,望他道:“方才你念得一段叩门题,可还记得后头?听之甚佳,念来醒醒神。”

“记得记得,吴臣毅从百望祠回来,就抄了挂在书房,自个儿念了好几天呢。我亦觉甚好,通篇背了下来……”

他一句一句的吟诵出来,殷陆离听着,越听面色越是深沉。至他念完,却长长舒了口气,“恐怕此人才华,不输胡夫人。”

身旁人轻笑,只是道:“说胡夫人,她倒还有可能与夫人关系不浅。”

殷陆离看过去,颇有兴味般道:“怎么说?”

“恐怕她就是胡夫人的女儿,当年名满京师的李相独女。”那人道,“早先咱们揣测,这姑娘同皇上一起来百望祠,指不定是哪个得宠的妃子。不过细一想却不对,那姑娘当日虽带着幕篱,却也看得出是姑娘打扮,却不能是后宫中人。”

他歇了口气,方继续道:“那一日万岁爷是与她兄妹相称,二人一个化姓杨,一个化李,再加之前些日子听说,胡夫人的女儿被敏妃请入了宫中教授三公主,咱们便猜,保不齐此一位李姑娘,就是彼一位李姑娘。”

殷陆离心里一沉再沉,终是沉到了底,他一早怀疑是她,眼下看来却是八九不离十了。他心里头轻叹,只恨当日由了她任性,没有拦住问个清楚,而今却连人也找寻不到。

心里藏事儿,总是止不住的要走神儿,他轻轻一咳,才要说什么掩饰,却听外头一阵动静,一溜人打着灯笼从园子里急行而过。

打头的是满福公公,人未到门去便先开了口:“开门!”

守门问也不问即应个喳,飞快的开了门,他一壁匆匆过门,一壁吩咐,“速去请钥匙把前头宫门都打开,万岁爷有命,传太医……”

后头一句未完,人已经出了门,殷陆离隐隐听在耳里,只觉心里头没来由得一恍。

29.山雨欲来

太医进养心殿已有些时候了,宫门关着,前殿很快就沉寂得没了动静,华滋堂里犹灯火通明,不得消停。mht.la [夜夜小说网]

值夜的宫人大都到了这里,廊子下头临时架起了炉子煎药,一旁来来往往的人几乎踏破了门槛,一盆热水送进去,不多时就换出了一盆血水。

微微杂乱的人声当中,不时有压抑的呻|吟声传出来,顺着声音寻过去,只见一架金漆点翠十二扇玻璃屏风遮挡住了内里,外头是太医院里夜里仅留的四个太医,围成了一圈儿商量对策。一时太息,一时摇头,面面相觑,却不知如何是好。

里头的人也不知是何身份,一跤滑了胎,来时皇上是火急火燎的,就坐在床边陪着。几个人一路赶来跑几乎断了气,气喘吁吁的挪腾进门,他却嫌慢,火气大盛的震袖起身,就差拎着衣领将人提到床前了。

可先前,自打几个人战战兢兢的禀了胎儿不保,那主子爷脸上的颜色就变了味儿。几个人担心了半晌的大为光火没有,只僵着脸沉寂了半晌,眼神森冷的将几人挨个打量了一圈儿。

“看着办吧。”他这么吩咐了一句,转身就跨出了门。

看着办,要怎么办?孩子流了要清宫,这药是下轻下重?轻了不干净,后头不定有什么贻害,重了,这人万一承不住,责任谁来担?

可皇上说了,看着办。

看来看去没办法,终究推了一个人出去寻陆满福拿主意。

皇上在对面东屋,陆满福和吴宗保几个就守在正殿,一个个却也都垮着肩膀,一脸颓丧的气息。

胡太医说明来意,陆满福一瞧吴宗保,点头,“您等着,我去回禀主子爷。”

他拖沓着往里头在,也不过两步路的距离,踏过门就瞧见了皇帝在宝座上,一动不动的坐着,像是一尊佛像。

“主子爷……”他试探着叫了句,小心的将太医的意思说了一遍。

皇帝看过来,目色深沉的盯了他半晌,方启口:“保住她的命。夜夜小说网www.yeyexs.cc

他应着,一瞬便又听他道:“过会子去把皇后叫来。”

“奴才省得。”陆满福哈了下腰,悄悄退出门去。

返身交代了太医,就看向了孙耀安两个,“叫皇后主子……”

两个人同时吸了口气。

这孩子是怎么回事儿,吴宗保一路跟过来的,自是门儿清。孙耀安,这么一个人精,也没有猜不透的道理。

叫皇后来,这是拿了给位份的主意了。

皇后是天将亮时到得养心殿,披着斗篷,只带了一个贴身的宫女。是时华滋堂里将将消停了一些,太医也还是留在里头观望,而廊子下头的药炉却还没来得及撤,进了屋里头,亦一股子上未弥散的药味。

她往西厢里头瞥了眼,也未说什么,解下斗篷递了出去。

里头穿的也简洁,绛紫妆花缎镶玄青边大挽袖旗袍,银钿子头,东珠耳坠,端庄大方,略整一整衣裳,稳稳踩着花盆底进了门。

皇帝这会儿在南炕上靠着,合着眼睛,却不知睡与没睡。

她放轻了步子,四下环顾,支使人拿被子过来。

那厢他便睁开了眼,却不像刚睡醒的样子,只目中隐隐带了几分颓色,指了指对面叫她坐下。却没说什么话,只将眼前的茶盏推到了她面前。

皇后待别个严苛,待他却从来恭顺,他没说,她也没立时就问,只默默吃了半盏茶,方道:“您是怎么了?”

他半晌未语,许久,朝对面扬了扬下巴:“你去瞧瞧她吧。”

皇后略略怔了一下,随后应了声是,起身往对面去了。

太医零零落落的下跪行礼,她停下来问了几句,惊了一下也没太吃惊,朝前饶过了屏风。

往里走,药味更趋浓郁,更夹杂了一股血腥的味道。屋里却还整齐,看得出已经收拾过,床前铺设的卷草万字双重边如意云纹缀桂花的宫毯被揭了起来,就地摆了痰盂,墨绿色蜀锦凤穿牡丹绣的帷帐往两边挂着,两个宫女分别守在两侧,听到脚步声即望过来。

方要行礼,她便抬手一压,二人识趣道个万福退到了一旁。

床上的人平躺着,脸却朝里歪着,胳膊搭被子上,袖子滑到了手肘,露出一截纤白腕子,那手上却紧紧的攥着大红被面,一壁颤一壁用力,直捏的手背铁青,筋脉暴起。

她心里不免对她好奇,她嫁给他十多年,他身边的人自来不多也不少,可登基之前是先帝赐的,登基之后是太后选的,他自己有想头的,这是头一个。

冰肌玉骨,风流窈窕,应当是个美人。

她往前走进两步也没看到她的全脸,只见得一枕未干的泪痕。

那通身里头,分明透着一股不屈的味道,她心里陡然一个激灵,先前密不透风,闹到今儿滑了胎,莫不是他一直强求的。

可他什么也没说的交到她身上,是信赖她,这事儿是什么情势,她可以不清楚,但无论如何,都得替他办好。

“好好照看着。”她交代了一句就返身走了出去。

皇帝摩挲着杯沿等她,她再进来就直接了当的开了口:“拟什么位份合适?”

“奴才要问一句……”她漫抬着眼看他,“这姑娘是什么身份?”

“李氏。”他道。

皇后略想了想,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李氏是哪一个,再往前想一想,也就不难理解他在太皇太后那里的碰巧的一出巧合了,只怕得到消息是特特赶过去的罢。方才御医说孩子有三个月,这样来说,这两个人牵扯已有些时候,他却还没把人纳进来,到今天出了这桩事,眼见得瞒不住了,方才朝她吐口,其间不定是什么缘故。

罢罢罢,细究这些也没甚意思,她不过做好他的管家婆罢了,一个没凭没靠的女人,横竖凭他高兴。

“这姑娘是汉籍,她父亲又是获了罪的,眼下出的事,也不好把她推到风口浪尖。”她斟酌着开口,“依奴才的意思,可暂拟答应的位分,万岁爷要是觉得不妥,进一等封常在也可……”

皇帝没什么表情,顿了顿道:“就封答应吧。”

皇后道:“可加封号?”

他一敛眼,到底略略表现出了些许不耐烦,但道:“不必了。”

皇后便大约能摸清他的心思了,又道:“还是依例分在永和宫?”

皇帝仍是不咸不淡的嗯了声。

皇后瞧着,也没再多说,只是道:“我回去便打发人去办,待过两日她身上好些,还是挪过去为是。太后那里……”

她方一顿,他便接口道:“先瞒着。”

她点头,“我省得了。”

说话的功夫,也就到了早朝的时辰,她便留下来,亲自服侍他换了朝服。

年轻的帝王身量极高,身着明黄色的天子朝服,愈显得气势逼人,一举一动之间,但见威严赫赫。只是脸色沉着,却不免有些骇人。

她替他整理胸前的朝珠,思量几番,也还是开了口:“我省得您心里不好受,可再如何,已经发生的事儿,做什么都于事无补,后头的事,有我替您照看着,您万不能叫它过于干扰了您的心志。”

他嗯了声,一扶她的手臂,但道:“你放心吧。”

他早朝的空当皇后也走了,非常之时非常之人,他不在她便不便多呆。果然他回来时华滋堂便又出了事,昨儿扎针吃药,那主儿人偶似的由着摆布,只是不言不动,今儿宫女把药递到嘴边,她却紧咬着牙齿无论如何也不肯开口了。

“小主,奴婢们求求您了,就喝一口吧!”

他回宫时里头正传来宫人的切切恳求,吴宗保站在门口,又是急,又是不知所措。

他摘了朝冠随手递出去,也未换衣裳,径直就进了华滋堂。

30.雷霆雨露

床前跪了一地的奴才,宫女捧着药碗求她,她却朝里扭着脸,看也不看一眼。(wwW.mht.la 无弹窗广告)

他心里一瞬着恼,只径直走到床边,带着怒意将她的脸扳了过来。

却只见她几乎咬破了嘴唇,一脸的泪痕未干。

为那个孽种。

胸腔里怒火汹涌,手上不自觉就用了力气,扣着她的下颌将牙关捏开,直接将药灌了下去。

她呛的咳嗽,被迫咽下去一部分,那来不及咽的就顺着脖颈流了下去,衣裳里头有,衣裳外头也有。

他灌空了碗才停手,一撂碗叫散了宫人,但看着她伏在床上,咳得撕心裂肺。

他心里才莫名感到舒坦。

待没动静了,才将人扶起来,朝后靠在引枕上。却又抽了帕子帮她擦嘴角,一点一点细致的擦下去,她垂着眼无动于衷。

直至那帕子渐渐往下,落到锁骨上,他几乎是没有任何迟疑的,一下就褪掉了那层单薄的衣衫。

昨儿宫人换的衣裳,小衣仍是没有的,外衫一解,里头即是一览无余。

她终究侧了身子往胸前挡,只被他轻而易举的把手拉开,帕子一点点的挪了下去,但顺着药汁滑过的痕迹游走,无情也无欲,偏又带着主权的,寻幸了每一寸肌肤。

她眼泪哭干了,干涩着眼眶流不出来泪,于是心里开始泣血,划开一道口子,一滴一滴的挤了出来。

她想起上辈子弥留之际襄王将他抱来的一瞬,那时他有三岁了,穿着绯红的小袍子站在门口,虎头虎脑的模样,眼睛像外祖母,鼻子像外祖,一脸戒备的不肯上前。

“叫瑞宁。”襄郡王说。

她不情愿唤这个名字,襄郡王将他领过来,她哆嗦着嘴唇牵他的手,他却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叫着我要额涅转身跑了出去……

额涅,额涅……

那是她两辈子都不愿再记起的情景,一经沾染就疼得刺骨。

只是她没想到,有一日还有比那更痛的感受,到麻木,到连身上的伤痛也感受不到。[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棉_._.花_._.糖_._.小_._.說_._.網<<<$www.yeyexs.cc]

她的孩子,她这世上唯一血脉相连的亲人。

她以为她在它身上感情复杂,带着它,也不过百无聊赖的一种寄托。可她从未想过,即使在最艰难的境地,她也从未动过放弃它的念头。

生则一起生,死则一起死。

她总不会再令它离开一步。可是因何,它没了,她还在。

她见过它那样活生生的模样,设想过手牵手将它带大的模样,也思量过,带着它一起走过暗无天日的黄泉路,可最后,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它化成了一摊血水,一摊血水也不剩。

她的孩子,偏偏是那样的时候在她腹中有了动静,那一瞬的错步,生生将它从她身体里抽离。

怎么能让他独自走太久,她要尽快跟上去,陪着他一起走。

这俗世红尘,爱如何,便如何罢。

他手上的动作蓦然停下,目色冷冽如冰,猛地将她一甩,撩袍走出了门,但觉胸中戾气犹难自抑,猛一拂袖,打落了门口的瓷胎画珐琅梅瓶。

宫人俱是一颤,扑通跪在地上,却听他近乎咬牙切齿的狠戾:“她若有半点差池,通通提头来见!”

齐齐叩首应是。

他几乎是脚不沾地的离了后殿,一壁走一壁道:“着粘杆处去查!教坊司里里外外,通通给我查个清楚!”

******

殷陆离下晌才得以面圣,其时天子面上犹可见隐隐的不郁之色。

翻了书卷,却没挑什么错处,只道了一句甚好,便叫陆满福收拾了,送去添在先帝爷的祭礼里头,又回头望三人:“你们一夜辛劳,等明日办完了先皇的大祭,朕重重有赏。”

旁边的两个即暗自长嘘了一口气,静悄悄的看向殷陆离,随他颔首谢赏:“替陛下分忧解难,是我等分内之事,不敢居功受赏。”

原是套话,不料皇帝面色明显冷了下,单单针对了他道:“殷卿,却知不恭。”

殷陆离一顿,但叩首道:“臣等谢主隆恩。”

皇帝脸色稍霁,漫然吩咐:“累一夜了,朕也不多留你们,回去歇着吧。”

殷陆离一瞬,到底随了二人跪安,退出了养心殿,才出宫门不久,却见皇帝身边的随侍一路叫着殷大人留步急跑过来。

他驻足一顿,但听他道:“万岁爷有诏,请殷大人回去一趟。”

他一颔首,提步随他。

皇帝在专程等他,见他进门,即开了口,语气寡淡:“召卿回来,是为了朕的一些私事。”

殷陆离躬身,但道:“请陛下吩咐。”

陛下,这矜持孤傲的意味,还真是如出一辙。他心里头不郁,面上倒没多表露,只道:“卿与胡夫人师出同门?”

“回陛下,夫人是陆先生亲传弟子,臣侥幸听过陆先生几堂课罢了,不敢妄称同门。”

皇帝道:“殷卿不必谦辞,明微常与我提起你,说你是真正的文人风骨,名士气度。”

他径自称她的闺名,语气熟稔,可见其间亲昵,细寻思却能咂出点旁敲侧击的意味……胡夫人墓前的那次巧遇,不知他是否也在侧,殷陆离想了想,索性合盘托出,“她少时臣授过几日书画,算有半师之分,想来也不过是她作为学生对老师一番敬重。”

“半师之分……”皇帝瞬了瞬,道:“你既与她有师生之宜,朕就直言了。她近日不大好,想来你说得话她还能听些,朕欲请你劝一劝她。”

不好,殷陆离品不出是怎样的不好,只是道:“臣斗胆,请问陛下,她是……怎么了?”

“去看看答应醒着没有。”皇帝朝外吩咐了句,敛目却只落在了屋角的博古架上,微微叹了口气,“朕不晓得她有身子,昨儿口角了两句,没曾想……”他撇了撇头,抬眸看他,“她性子倔,这会子都拗不过劲儿来,我却不能再惹她,她身边又没有可近之人,只怕这么下去闷坏了身子……”

这番话含义,殷陆离消化了好一会儿。皇帝话里话外都待她不错的模样,可她与皇帝之间,恐怕不是三言两语能说得清楚的。

他犹记得她在胡夫人墓前泪眼婆娑的模样,他不敢多言,不敢深究那个小丫头究竟受了怎样的苦,明明他走时,她还是个喜怒随心的孩子。先丧母,后丧父,家破人亡,今时又受失子之痛,她如何咽下的这无边苦楚?

李中堂啊李中堂,你权倾一世,却如何连自己唯一一个女儿的后路也未能安排好?

他心里疼惜她,却发觉仍旧是无能为力。皇帝的话隐约,意思却清明,明微的心结,他要想办法开解。

眼下境地,除了让她安心呆在宫中,别无他法。那样一个目下无尘的小姑娘,囿于深宫,她又怎么甘心?

他默然无言,一时宫人回来,回禀李答应醒着,皇帝便吩咐叫后殿伺候的宫人都退下,亲自带了他往后殿而去。

后院里空荡荡的,前殿到后殿的一路,一个人都不曾有。皇帝带他进门,至华滋堂门口就驻了足,回头看他,但道:“朕就把她交给你了,莫要令朕失望。”

“臣当竭力。”他颔首一礼,提步进了门。

华滋堂是宫妃留宿的地方,其间陈设色彩纷呈,华丽炫目,与他一身硬朗的官服格格不入。

他目不斜视的往前,直至那扇金漆点翠屏风前头方才停下,好一会儿,才开口叫了声:“明微。”

李明微将将支身坐起,掀被趿了软鞋,扶着床柱将要起身,恍惚听到这一声唤,立时就跌了回去。

“陆离舅舅……”她嗫嚅着,只有一种一无隐遁的不知所措,不自觉间朝后退了退。

“明微……”他开口只觉喉中干涩,片刻才问出一句,“你还好吗?”

她久没再哭了,一瞬间只觉眼眶模糊,眼泪一颗一颗的砸了下来。

袖下十指紧握,终究难以自抑,起身一步步走了出去。

“陆离舅舅——”她站在门口叫他,一身雪白的中单,披发赤足,伶仃的像是一吹就倒。殷陆离震了一下,立即背过了身。

她情不自禁的往前,被他深吸一口气喝住,语气淡却压迫:“明微,进去。”

她省得她出来的不合时宜,不过她心里头受不住了,哪怕见一见他也好。可他叫她回去,回去了,这辈子他也见不到她了。

为何要他见她呢?她那样不堪,还有什么脸面见他?她惶惶然往里面走,一步一踉跄的回了屏风后面,抱着自己蹲下来。

31.枉论生死

他隔着屏风听她哭泣,一抽一抽的饮泣,咬着衣裳呜咽的声音。[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夜夜小说网www.yeyexs.cc]

声息许久不止,他终究开了口:“明微,你有什么苦楚,都可告诉我。”

有什么可说呢?说她没了孩子,那孩子是她与人无媒苟合的私生子;还是说她受尽了羞辱,羞辱她的,就是那个手握生杀大权的至尊天子?

她已经活得一塌糊涂,没必要再带累他。

就这样吧,她眼泪滚得厉害,却没了声儿,只是侧脸靠在臂弯,阖眸半晌,鼻音深重的说了句:“您走吧。”

“微儿,”他转过身,触了触面前金丝楠木的雕花框架,声音缓和平淡,“我与你讲上一堂课是八年前,今日再讲一课,你愿听么?”

她没有反应,他便径自开了口,“佛家讲人生七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如是七苦,生而为人者,都无法避免。若以此来看,诸受皆苦。可你看那芸芸众生,生老病死者有之,别离憎会者有之,求之不得者,更是不计其数,却无几人因此轻生。”

“微儿,《法句经》里头说‘常者皆尽,高者亦堕,合会有离,生者有死’,本苦乐性不相舍离,人之一生,即是由苦与乐两部分组成,生有苦乐,死亦有苦乐,未尝一死就是解脱。”

她怔怔的听他的话,往常总能深深触动,今日只像是一场雨打在了蒙了一层油纸的心房,打得砰砰作响却浸之不透。

可情不自禁间就将心声吐露出来:“舅舅,我不求解脱,我是要去陪他。”

竟不小心叫他知晓了,她侧了侧头,目光只落在身下一方小小的地毯上,“我说了同他一起走,我不能失信。您以往也说的,言而有信,我是兑现我的诺言,您不要为我伤心。”

“微儿,何曾有诺言?至始至终不过是你为自己寻的借口罢了。”他深深吸了口气,“不要再骗自己了。生死由命,他不过应了自己的命数,生死轮回,你即便死了,也不能再见到他。”他唯恐说重了话她承受不住,忙又道:“他总有他的去处,自会有他的父母亲人,微儿,你往后的路也还长,也自会有你的子女儿孙,你何必要自寻死路,为他添上一层业障呢?”

生死轮回,那么哪里还有他呢?再转世,再轮回,他也不再是他了。

总是她害了他,她阖了阖眼,不愿再与他争辩,也不愿再听他开解,闭着眼不再说话。(wwW.mht.la 无弹窗广告)

只有死了才干净。

他自然能感受得到她的态度,手上一攥,看向她席地而坐的角落,“微儿,你若主意已定,也可。”他轻轻点头,背过身去,“我就在这里陪着你,几时你改了主意,几时我出这个门。”

她没什么反应,直过了许久外面无一点动静,方才哽声开口:“您是逼我。”

他长长叹了口气,“明微,活着有时候是很苦,却可做许多有意义之事,死是最简单的,可你死了,就什么都不剩了。”

她哽咽,“舅舅,我还有什么可活呢?”

“微儿,人活一世,并非全为自己而活。”他看过去,抬手捋了捋不长的胡须,语气微微黯然,“你未曾看到过,东南战乱,数千人流离失所;未曾见过佃户地主,圈地欺民,米粟满仓,却犹有人饥寒交迫;未曾知晓那些贪官污吏,国之蠹虫,压榨百姓,中饱私囊。微儿,这世上有许多事要办,也并非只是依靠男儿丈夫。”

“愿竭一生之力,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她想起他说过的话,由不得嗤笑出声,笑得满眼泪花,曾几何时,她听他与母亲说话,他毕生的抱负,也曾叫她满腹豪情,一心追随他的脚步。可终究她不是他,做不得他的舍身求道。

“诸行是常,无有是处。”她低低念了一句偈语,垂眸含笑,“舅舅,我答应您,我若能活一日,就活一日。”

汝但一切处无心,即无诸行,亦无无行。

不得舍身求道,可她愿舍身渡他一程。

******

襄郡王揣着蛐蛐罐子进宫是在第二天晌午,佯作什么也不知道,一路乐呵呵的晃进了养心殿。

“哎我说郡王爷……”吴宗保打着哈哈把他拦在了大殿外头,“万岁爷这两日身上不爽利,朝上又忙,人躁着呢,说了谁也不见,您就甭凑上去挨呲哒了……”

“得得,我稀得进去找他似的。”襄郡王翻了过白眼儿,但把那竹篾编的罐子怀里一丢,“拿去给李姑娘吧。”

李姑娘,哪里还有李姑娘!吴宗保心里嘀咕,面色却不变,一径笑道:“万岁爷恩典,昨儿一早李姑娘已封了答应,王爷得称李小主了……”

答应,襄郡王心思一转,略略凑近了他,“我说吴老头儿,问你件事儿,那晚上养心殿大半夜的传太医,不是她怎么着了吧?”

“哪儿能呢!那晚上万岁爷给戏园子里的新漆熏着了,闹头疼……”吴宗保眼皮都不眨一下,笑眯眯的神情,谎话炒豆子似的噼里啪啦往外蹦,“起先没在意,夜里疼狠了,李小主劝着才召的太医,又跟着陪了一夜,天亮才睡下的。”

襄郡王斜挑着眼神儿看他,蓦地一笑,语带揶揄,“咱们陛下就这么就抱得美人归了?”

吴宗保笑,满面春风似的,“郡王,家门口儿呢,您就这么编排人,不好吧?”

襄郡王大笑,回头招了个小苏拉过来,目光落到他怀里的竹笼子上,“这小东西难养活,我府里都是他照看的,专程带了过来,打小跟着我的人,身家也都清白。你瞧着,抽空回了皇上,皇上愿意留他就留,不留就叫他回去。”

吴宗保痛快应着,叫人领下去安置了,但笑呵呵的送他出门,一路看他走远,脸上笑意也就水纹似的散开了。

他叹了口气,脚步颓乏的进了门。

养心殿的压抑气氛一连维持了数日,后殿里镇日药味儿不散,日日只有太医请两回脉,宫女送药送膳进出几回,几乎就没了动静。

皇帝夜里就宿在前头的东暖阁,至带殷陆离去了一回华滋堂后便没涉足过后院,像是忘了那个人似的,每日上朝批折子,召大臣议国事,先帝生祭过了以后,还去过两回后宫,瞧着一派如常,可在他面前多呆一刻,都叫人觉得脊背发凉。

前两日红光满面的两个御前公公,更是一下变得大气儿都不敢出一口。

是以皇后那边传话过来说永和宫收拾好了,问李答应身子可否见好时,陆满福拿捏了几次不敢进去回话,到最后没法子了,才借着上茶的空档,期期艾艾的说了出来。

皇帝立时就剜过来一眼,“她好没好,你不省得?”

“奴才……”他噎得说不出话来,有一会子才道:“答应那边已经好了,才早上太医来看,说没大碍了,将养将养,日常不要吹风受凉就可了。皇后主子的意思,恐怕是想问问主子爷牵宫的意思。”

皇帝默了一会子,一甩手丢了朱笔,陆满福心里一跳,才要跪下,即听他道:“支会坤宁宫一声,今晚上候驾。”

帝后和睦,走宫是常事,皇帝说一声来,坤宁宫也不过是有条不紊的准备了起来。

他一向是有过来用晚膳的习惯,皇后也就等着他,一般戌正也就过来了,今日倒还提前了两刻钟。

天家的规矩,食不言寝不语,他用膳时惯不言语,皇后也便只是陪着,不时替他夹两道爱吃的菜。

至就寝时才说说话,宫人服侍他们换了中衣之后掩帐退出门去,他懒散的靠在床上,但看皇后从妆台前走过来。

成亲多年的夫妇,也许是太过熟悉,彼此间总是少些情愫。

他侧了侧身,匀了块儿空地给她,躺在枕上轻阖着眼。

她坐下来,特特留了灯,方要开口,便听他道:“别提她。”

她一顿,但笑了笑,说起秀女已阅了两轮,过两日就可选看了,他爱应不应的不爱多说。她便又道:“今日额涅同我说,这回先帝祭礼,她心里头总不踏实,入了四月便斋戒半个月,选秀的事,还是您听老祖宗的话拿主意。”

太后不是信佛的人,赶这当口斋戒,倒是为选秀讨太皇太后欢喜,叫她全权做主――她是惯会做媳妇的人,老祖宗热衷这个,一心的选美人抱孙子,可她不待见皇帝耽于女色,索性就躲了,叫他自个儿看着办――也是她一惯放心自个儿儿子。这样的事儿不是头一回了,谁心里都门儿清皇后特特的拿来说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一挡脸,轻嗤:“绕来绕去的还说她。”

他同人闹别扭,心里还挂着,像是她不说就没了似的,皇后一讽,但道:“太后在前,打算不得不提前做,有什么我得跟您说清楚。我看了日子,她身子倘若好了,初二就迁到永和宫,待过上半个月,额涅斋戒出来再叫她过去请安。这一层躲不过,得在老祖宗同额涅跟前磕了头才算数。”

皇帝自听得明白她的意思,趁着日子好好把人捋捋,莫到时候惹得太后不快。

她那副鬼样子。他心里厌烦,胳膊又朝眼前挡了挡,囊着鼻子道:“睡吧。”

该提的都提了,皇后也不犯再触他霉头,熄灯上了榻。

一道躺了半晌,彼此都静的没声,却是谁也都没睡着。

她将将要动一下胳膊,皇帝手就伸了过来。

夫妻伦常,这些年也淡,例行公事似的,只他今日格外躁了些,开始还压着,后头便叫人有些受不住了。

她抿着嘴唇抓他的胳膊,略略用了些力气。

他心里一恼,反手去扣她的手,拉到一半才想起她是皇后。

皇后,他觑着眼打量她,吐出了一口浊气。

32.永和新人

从东一长街往北,到景和门往东,过了承乾宫,就是永和宫。[www.yeyexs.cc 超多好看小说]这位置相对于皇帝所在的养心殿已是极偏僻,像是皇城里特意隔出的一块儿,住了一水的汉人妃子。

永和宫没有主位,前后四个配殿,前院东配殿住的是代掌诸事的常小媛,西殿是原魏贵人的居处,后院里两个常在居东,两个答应居西,尚有几人住在围房里头。

此处原就与别处不同,自魏贵人出事以后更甚,太后责令永连坐禁足,一时几乎门可罗雀。

直至前些日子有人过来拾掇西殿,诸人看着,只当是魏贵人走了,内务府要将其间陈设收回。不想一天两天的,竟又往里添置了新物什,那些心如死灰的贵人小主,眼睛一下子又明亮起来。

常小媛是潜邸旧人,早已无宠多年,剩下的常在答应,皇帝更是翻过几次牌子后就抛到了脑后,只一个魏贵人尚还有宠,虽不隆盛,可那么一次两次的,足够永和宫聊以度日。

她一出事,永和宫也如冷宫一般无人问津了。如今再添新人,又是魏贵人住过的偏殿,可见位份也不低,特特封出来的独一个,眼见得就是皇帝兴头上的人。这样的人搁在自己宫里,水涨船高焉能不叫人高兴。

这位是谁,几人猜着,也猜个八九不离十。

果然听人提李答应,说答应,照的却是贵人的例。她迁宫头一日上皇后还使了嬷嬷过来,召了众人在庭前训话。

李答应身子不好,少不得人伺候,故皇后娘娘恩典,叫她暂依贵人的分例,独居西殿,配两个宫女,两个太监,嘱咐诸人不可争风嫉妒,不可闲言碎语,若叫皇后得知,必不轻饶。

人人心里自打着算盘,哪里还有嫉妒的份儿,往后这永和宫的荣辱,恐怕俱系她一人之身了。

位份低不要紧,只要有宠,越低还越好,免得像别个,皇帝心思一动给抬了籍,迁出永和宫,大伙却还哪里受她的褔荫。

她来的那日永和宫都是一心盼着的,不料那边又是逾制坐了软轿过来,直停在房门口,太监揭轿帘,一个宫女扶着一个宫女打门帘,上头下来个身量纤瘦,裹鸦青暗纹织锦风衣的人,任人站了一院子,却连脸也没看见就被簇拥着进了门,只那贵气天成的感觉,却着着实实印在了人心里。最新章节全文阅读mht.la

可到底不是件叫人愉快的事,朱常在一甩帕子,扭头往后头去了。

两个答应互相看看,面色古怪。

剩下一个何常在,一脸清汤寡水看不出味道;一个常小媛是受气惯了的,诺诺一句都散了吧,转身回了房。

琳琅安置她坐下的功夫漫窗往外看看,方才满满当当的一院子人眨眼间就没了影子。由不得心中暗嘲,到底是小门小户出身的,不像眼前这位,出身在那里,眼瞧得大起大落,还是大家小姐的作派——汉人家的大家小姐,她们八旗的姑奶奶们虽则在家里贵重,人也是一等一的傲气,却没那股子娇性儿,这一位,打皇后点了她们两个来伺候,就没见有过好脸,真也没甚可说的了,养心殿呆了两日,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人和万岁爷还拗着呢。

“方才怕您着风没及说……”她一面替她将风帽解下来,一面道,“您来时小主们都在外头等着呢,咱们就这么进来了,没得惹人不快。奴婢过会子挨门儿去走一走?”

那厢人朝外看了看,淡淡敛眸,古井无波,却一句话也没有。

琳琅心里生气,要不是皇后叮咛,鬼愿意当她的差事。

到底是另个宫女琥珀去串了门,也不知她怎么说,晚上常小仪就来探望她了。

琳琅看戏似的瞧着,见琥珀没着急,一句将将睡下了就把人打发了。

她便讥笑,“好歹也是个小仪,就这么面团似的任人揉捏,怪道恁深的资历,连个嫔位都没挣上。”

琥珀白她:“人人都像西宫里那几个般厉害,你便高兴了?”

她面上一僵,扭脸儿往屋里去了。

李答应跟前儿她是不呆的,见天儿拉着脸儿,也不说话也不动,是人都能憋死,便到廊子下头去看半斤喂蛐蛐儿。

半斤是襄王府里的太监,襄郡王专程送进来伺候两只蛐蛐儿的,听闻他同另个小太监被点到襄郡王身边伺候时,襄王爷好容易学会了一个成语,便大笔一挥,一个赐名半斤,一个赐名八两。

逢到李答应分宫,他倒是走了运,被万岁爷提拔到跟前儿当差,一下子从郡王府的小苏拉变成了正经的内侍太监。

半斤人老实,养得蛐蛐儿却是张牙舞爪的威猛,可惜时候不对,里头那一位,目下里显然对此没有兴趣,也就只好私下里悄悄养着。

李答应着实无趣,大多时琥珀伺候着,琳琅就每每躲懒,同半斤蹲在屋前屋后的喂蛐蛐儿斗蛐蛐儿。

没曾想这宫里还有个行家,一日朱常在来前头瞧见,凑过来瞥了一眼,即说该给它洗澡洗牙了。

洗牙,琳琅觉得新奇,那厢半斤却点头应是,等太阳落山了,才去舀了河水,一点一点的给它捯饬。

朱常在赶巧也在外头,挽袖子就下了手,三个倒是捣腾的高兴,末了半斤把它挂在草笼子里吹风,第二日一早拿瓦罐子去装时,只瞧笼子开了,蛐蛐儿也不见了。

彼时三公主手里却多了一个澄泥陶制的坐盖兽脚凹底小圆罐,镇日里抱着在坤宁宫里招摇过市。

皇后事多不大管她,她在坤宁宫里住的自在,以至于敏妃召了好几次,她还不愿回去。

说她招摇,也只得招摇给二阿哥一个人看。

她两个姐姐规矩,素来不捯饬这些小玩意儿,一个大哥哥是大书呆子,小弟弟是小书虫子,只有二哥哥一个颇得小太监的真传,养画眉斗蛐蛐儿,但凡热闹好玩的,都少不了他。

二阿哥生母是已故的懿敬贵妃,乃皇后两姨表妹,懿敬贵妃去后,他便养在太后膝下。

太后一板一眼的人,对他却宽和,也就养得他一副懒散悠游好吃好玩的性子,三公主每每一招他,他就两眼放光的跑上来,瞧着就叫人心满意足。

皇后宫里他来了两次,三公主没招惹过瘾,索性二十那天去给太后请安,怀里又揣上了蛐蛐儿罐子,惹得请安的一会子功夫,二阿哥直勾勾的往这里瞧,瞧得太后也看过来,面上一笑,“燕燕手里抱了什么,瞧你二哥哥,眼睛都看直了。”

三公主得意的看了一眼二阿哥,三蹦两跳的跑到了太后跟前儿,悄悄将盖子揭开了一道缝:“玛姆瞧瞧,我前儿捡得,是不是威武极了?二哥哥惦记我的常胜将军呢,我才不给他!”

“你个小惹人精!”太后点着她脑袋笑骂,“回回也就是老二缺心眼儿,受你的眼馋。既是捡得,还不送回去,等人家找来了,看不打你!”

“谁敢打我!”三公主脑袋一扬,捧着罐子腻在她身边撒娇,太后笑揽着她,眼睛一扫,诸妃或笑或忍俊,只最下首站着的几个汉妃,各有异色,便叫了常小仪上前,半笑半不笑的问:“怎么一个个这副模样,莫不是你们几个丢的,不好向公主索回。”

“回太后娘娘,不是贱妾几个丢的。”常小仪一褔身,语气有些支吾,到底还是说了,“只是贱妾们瞧着,或许是宫里新来的妹妹前两日丢的一对。”

“新来的妹妹?”太后眉峰一挑,面上犹挂着盈盈笑意,“皇帝几时封了新人?”

常小仪道:“头半月搬来的。”话一出口就后悔了,已被卫修仪抢了话头,带着几分不经意的纳闷道:“这许久了,怎还未来太后娘娘这里问过安?莫不是病了?”

常小仪是有心替她遮掩的,只是不敢担上欺瞒的罪名,因期期艾艾了半天,道:“似乎身上不大好。”

太后脸色微微现了沉意,蓦地却一笑,吩咐手边的嬷嬷:“去瞧瞧皇后那里忙完了不曾,今儿的昏定看来免不得了,叫她来见我一见。”

秀女将将选罢,皇后叫来敏妃协助,还在商量着往这些秀女家里指派教养嬷嬷的事宜。

太后体谅她们辛劳,原是免了晨昏定省的,不料才放下册子喝口水的功夫,冷不丁就有人禀金嬷嬷求见。

太后身边的金嬷嬷,容不得怠慢,皇后将人请进来,问了几句,立时心里就咯噔了一下。

太后斋戒出关以后,她明里暗里提了好几次,皇帝那里却一直拖着,眼下,总算是纸包不住火了,他却不在宫中。

“嬷嬷先行一步,我去换了衣裳就来。”她起身朝她含了下首,又辞了敏妃,回屋的功夫吩咐宫人去寻皇帝。

33.请君入瓮

皇后来的时候,慈宁宫里的孩子都散了,只留了几个妃子。最新章节全文阅读mht.la太后坐在西屋的炕上慢悠悠的吃茶,容色寡淡看不出异样,屋里的气氛却是凝滞的,上下二三十口子人,脚落在地上的声音都听得到。

仿若没有察觉似的,皇后脸上挂了笑,蹲身行礼,“额涅万安。”

“平身吧。”太后搁下茶杯,指了指下首的座位,“坐。”

皇后盈盈坐下,倒不是装糊涂到底,觑着她脸色,慢慢的开了口:“额涅特意叫我过来,是有什么事吩咐?”

太后不是拐弯抹角的人,手臂搭在引枕上靠了靠,一扫常小仪那边,便直接问她:“永和宫进了新人,怎还未听你提过?”

皇后一滞,站了起来,“是我疏忽了。原是要带她来给您请安的,不巧她身上不大好,我这两日也忙着选秀的事儿,忘了和您提。”

太后道:“现下既想起来了,就说一说吧。是哪家子的姑娘,底细可都清楚?皇帝是几时瞧上的,又是几时晋的位份?”

皇后忖了忖,每一句都答得谨慎:“是前些日子进宫的李氏,才学品貌都是一等一的好,人也贞静,万岁爷是初一晚上同我商量的,有意纳了她,适才晋了答应的位份,安置在永和宫。”

“荒唐!”太后重重的一拍桌子,震得杯子里的水都溅了出来,怒色尽显,“你竟不知他当日已允诺将李氏指婚给今科进士么?堂堂天子,失信于人,你身为皇后,本有辅佐之职,非但不知规劝,反由着他胡来,遮三掩四,助纣为虐!你这皇后是怎么当得?后宫又是怎么管得?”

“额涅息怒。”皇后一下就跪了下去,“额涅容禀,陛下并为失信于人!”

她一跪,除了慈宁宫的宫人,别个也都不敢再跪,接二连三的跟在后面跪了下去,但听她言辞切切:“今岁科举,皇上也曾在列,未至殿试之考生王修,正是陛下化名,以其文彩卓绝,诸臣骤议,添在进士末列,与他做官之机。因而,皇上纳李氏,是名正言顺,恳请额涅明鉴。”

一言既出,诸人尽都错愕,天子之尊下场科考,这是哪年哪代也未曾听说过的。

太后显然也大为震惊,半晌说不出话来,皇后借机只婉言道:“额涅,那李氏秉性温顺,知书达礼,侍奉皇上,也是极周到细致的,端是极好的一位佳人。是儿臣一时疏忽,忘了引她前来拜见,您切莫因此恼她。”

太后略略定神,心思却就回转起来,先一个到的就是李氏指婚的那一桩,他特特的跑过来,特特的要给她选婿,可不就是为了把人留住?那时二人只怕就有牵扯,他那里却迟迟压着没动静,单等着她斋戒的半个月里把人纳了,过了日子又还拖着不来慈宁宫请安,可见是有问题,专程规避她,当下冷笑:“你倒会替她说话,她若知礼,进了位份,连来我这里请个安的规矩也不懂得不曾。mht.la [棉花糖小说]”

皇后道:“她前些日子风寒严重,是怕过了病气。”

“休再为她分辨。”太后怒意倒是平息了,脸色却犹不好,但道:“她也是大家子出身的姑娘,真若知礼,自己来不得,也不会使唤丫头么?”

“额涅。”皇后一瞥后面的人,语气略微艰涩,犹是替她分辨,“她是大家子出身的不错,可额涅忘了,宣政二年,她是连坐李鸿慈案进了教坊司的,搓磨了四年,早就养得一副谨小慎微的性子。皇上只怕您不喜,适才藏着她,不敢叫来见您。”

教坊司这样的地方,宫里的娘娘们都没有一个直观的印象,是以说上来,众人也都懵懵的,只道是个为奴为婢,艰辛度日的地方。太后脸上微微泛了笑意,挑眼看她,说得却不是什么缓和的话:“原我在你们眼里是这样的人,别个儿胆小一些,我这里就过不去。”一扬下颌指派金嬷嬷,“你去,客客气气的把人请来,皇帝枕边儿的人,我不瞧瞧总也不放心,务必小心着,甭把人吓到。”

又睇眼皇后,冷冷淡淡的叫她起了身。

太后就是这样的性子,但凡察觉到什么,必定要一五一十的弄个清楚。皇后来前就知道是这样的结果,因一抿嘴站了起来。

横竖该争的都替她争了,再如何,也怨不到她身上来了。

*********

永和宫这两日只是在为那丢了的一对蛐蛐儿闹心,虽说答应不上心,可到底是万岁爷送来的东西,万一哪天想起来,几个人头都不够陪这两只的命。

两个愁眉苦脸几日,不自觉就往朱常在身上怀疑,才琢磨着怎么办是好,就见有个穿赭石色暗缎对襟褂的嬷嬷进门,脚下稳稳的踩着花盆底。

这样的鞋可不是人人穿得的,琳琅打眼一瞧,竟是太后身边的金嬷嬷,当下一个激凛,连忙站了起来:“请嬷嬷安,嬷嬷吉祥。”

金嬷嬷脸上带着笑,她是长得和气的人,一笑更添和善,只是道:“你们是李小主身边伺候的么?”

“回嬷嬷,奴婢叫琳琅,他叫半斤,正是在李小主身边伺候的时候。”琳琅福了下身,眼瞧她和气,也就略略安了心,大着胆子道:“嬷嬷来是有什么事么?”

金嬷嬷道:“太后叫我来瞧瞧李小主,琳琅姑娘通禀一声儿吧。”

“哦……”琳琅顿了一下,即笑着引她往里走,进了正厅一站,转朝金嬷嬷福了下身,便将那帘子揭了一角,朝里头道:“小主,太后娘娘叫金嬷嬷来瞧您了。”

她传话的功夫,金嬷嬷只不动声色的将屋里头打量了一遭,但见处处精致,一桌一椅,都是照了贵人的分例。

不曾料里头许久没有动静,半晌才听到脚步声,打帘出来却是个丫头,大眼睛尖下巴,瞧着就是精明能干的模样儿。

一出来就行礼告罪,略带局促:“实在是……小主刚刚饮了安神药,这会子正睡得沉,奴婢唤了几回都没唤醒……嬷嬷您看……”

她把话抛出来,擎等着金嬷嬷决断,那厢金嬷嬷一顿之间,却听一个细柔的声音从屋里传出来:“吵什么?”

声音已近,显见得是已从卧房里走了出来,就站在门口。

琥珀脸上一僵,忙就笑了:“小主醒了?金嬷嬷来瞧您了……”

金嬷嬷留心着,面上却不显,只颔首道:“听闻小主身子不爽利,奴婢奉太后娘娘的命来看看小主。”

“我不便见客,烦您稍待。”里头传出来的声音倒是温和平淡,微微扬声唤琥珀,却没留别的话。

那叫琥珀的倒还知事,一推琳琅,叫奉茶让座,适才打帘进了门。

金嬷嬷瞧着,大抵也就知晓了其人脾性。这个小主,哪里是个谨小慎微的,分明是个目下无尘又不通人□□故的。

也难怪皇帝瞒着,一朵儿莲花似的清高,太后若是见了,只怕不喜欢的紧。

约莫一盏茶的时候里头才收拾好,先是琥珀出来打了帘子,脸上却不知因何略有惶色,紧接着就见一个窈窕的身姿出现在门口,水绿色兰花蝴蝶纹缎的交领高腰襦裙,略低着眸,果然是清逸出尘的模样。

再细细打量她的面容,金嬷嬷半辈子见过的美人也不少,能比得上她的,数来数去也只有先帝爷身边的淑太妃气度上可与之一较,容貌上却还相差甚远。

顺着望过去,打量到她背后结下的一束发却一震,这打扮,分明还是姑娘的模样。

她心里暗暗吐了一口气,这个李答应,岂止是清高,简直就是不知死活。

是,是胡清平养出来的闺女。

“您久等了。”她矮了矮身子,金嬷嬷忙起身迎了上去,“小主折煞我了。”

她那里没说话,只是伸手让座,金嬷嬷坐了,略欠了身询问:“小主是怎么了?听闻已卧病半月有余了,可见好?”

琥珀过来添茶,不着痕迹就挡了话头,“是风寒了,有些严重,这两日才见好些。”

李明微一瞧她,淡淡拨了拨盖碗。

这个丫头,金嬷嬷心里头忖了忖,即是一笑,“我瞧小主气色也不错,是这样……”她挑明了来意,“今日娘娘们提到了小主,太后便一直叨念着想要见见您,小主要是方便,现下随奴婢走一趟慈宁宫?”

她一面说一面打量她,但见那脸色仍旧淡淡的,看不出什么起伏,倒是她的侍女又抢话,吞吞吐吐的搪塞,“还没全好,只怕过了病气……”

明是要替她推脱。

“方才太医已说无碍了。”那李答应却没领情,一开口就戳破了她,顺即一笑,“劳您带路吧。”

她说着即走,琥珀只急得哭得心都有,方才束发,她就执意束姑娘的发式,她许久劝不动她,只巴望着金嬷嬷即便回去告知了太后也得有段时候,趁机禀了皇上也还有人拿主意,眼下直接就去了太后眼前,依太后雷厉风行的脾气,却怎么办是好?

她急得直朝琳琅做口型,叫半斤和蔡让去找皇上,找不着皇上找皇上身边的吴公公、陆公公、孙公公也都可。

她是答应,身边跟一个琥珀已足,琳琅便也借机留下来,可她一个是不得出宫的,只找来了半斤与蔡让,让去养心殿禀告皇上。

皇上一早去了南苑行列,是不在宫中的,索性留了吴宗保和孙耀安。永和宫那边是支会过的,两个人顺顺利利的见了人,一下就跪了下去。

“她!”吴宗保一语塞住,实在料不到这位姑奶奶有这样大的胆子,答应的位份,却作姑娘的打扮去见太后,不要命了,果然是不要命了。

他娘的!他急得走来走去,猛一脚就踢在台阶上,早知道是这么个胡搅蛮缠不通事的,就刀驾脖子上他也不撺掇皇上兜撘她啊!

瘟神!瘟神!她就一瘟神,谁招谁惹病!

他绕了十来圈儿才想起来打发人去找皇上,一转眼瞧见孙耀安,只道:“老孙,无论如何,那晚上的事儿得瞒住了。”真要再出了这一桩,十条命也不够她死的了!她死了也就罢了,万岁爷气成那模样,还没舍得动她,她若死了,却不知别个怎么活了。

瞧着清清透透一姑娘,怎么就是不开化!

孙耀安点着头,“你想想法子,得进趟慈宁宫才好。”

他不算搅里头的人,充其量是个知情者要守口如瓶罢了,因也不比他着急,只是一旁滋味难言的看着。当差当了几十年,真是头一回遇见侍寝要闹自杀的,头一回遇见有了位份还不认的。

吴宗保急得拍大腿,“我便进了慈宁宫有什么法子可想!你不瞧瞧里头是谁,太后说一句话,我就是连命搭上也改不了!除了皇上……”他猛地一顿,“除了皇上,也只得皇后能说上两句话来。”立时就醒悟过来,忙得去召唤人:“快,快,去坤宁宫……”

34.一身孤勇

永和宫和慈宁宫一东一西,相距甚远。(www.yeyexs.cc 棉花糖小说)

她小产也不过将将一月,说来差不多也无碍了,只她忧思过重,底子还是虚的,因一路走过去,不免有些许吃力。

好容易才到得慈宁宫,过门时额角已是细汗隐隐。

琥珀扶着她,一路上倒希望她有个什么不适,借机也就不必去了,可期盼了一路,她到底是稳稳当当的过了慈宁宫门。

“小主随我来吧。”金嬷嬷一路引她去了后花园,此处富丽,与别处大不相同,曲径回廊,山林草木,悠远怡然,更有晨昏四季,花开不暇。不像是宫廷建筑,倒像是隐于山水之间的园林一般。

太后歇在含清斋,她到时已是华灯初上,延抄手游廊一路的宫灯点过去,到门口是两盏绘有龙凤呈祥的绢纱玻璃金丝楠木宫灯,照得四下里亮如白昼。

“小主当心脚下。”

金嬷嬷一路将她引至了西屋门口,清了清嗓子回禀:“主子,李小主到了。”

里头太后招了招手,门边侍女即打了帘门请她进去。

甚是宽敞的一间屋子,里里外外的二三十人也不觉拥挤。

太后在南炕上坐着,下首坐着皇后,她走进去时,一屋子都是鸦鹊无声的,俱都悄悄的打量过来。

三年里没进一个的新人,原以为会一直等到中秋以后秀女入宫,不想竟有人占上了。

好样貌,好身段,能入得皇上的眼,不稀奇。

她走得缓慢,人到当中还没动静,皇后便提醒了一句:“答应,给太后千岁请安。”

她那里一顿,即敛祍跪了下去,口称:“民女李氏,叩请太后万福金安,千岁千岁千千岁。”

民女,皇后心里一顿,才要替她遮掩,随着她叩头下去,却见那脑后一缕炸眼的束发,立时又是咯噔一下,正想法子补救之间,便听太后那里已是一声哼笑,似讥似讽的叫金嬷嬷,“你是眼花了不是,我叫你请答应李氏,你哪里找来了一个民女李氏?”

金嬷嬷唯道:“回主子千岁,这位就是答应李氏。”

“哦?”太后拖长了声音,打眼去看她,阴阳怪气的道:“倒是我眼睛不好使了,明明是有了位份的人,怎么瞧着还是黄花大闺女的打扮?李氏,你抬起头来,与我解释解释……”

她黄花大闺女几个字说得刺耳,听在李明微耳朵里更是一根针似的扎人,狠捏着手指才得自持,蓦地却是一笑,起身挺直了脊背,一字一句清清楚楚的道:“回太后娘娘话,民女李氏,蒙皇上不弃晋作答应,只是民女,未曾受封。”

一语道出,四座皆惊。

满以为太后会出乎意料的雷霆震怒,太后却出乎意料的未曾发怒,只是沉下了脸,目光冷冽的扫向她:“你的意思是,皇帝封了你,你却不愿意。你要抗旨不尊?”

她应是,语气铿锵。

回天乏力,皇后心里默然摇头,深蹙着眉带了失望之色看她。

“你可知抗旨是什么罪名?”太后略略眯了眼。

“欺君罔上,罪在不赦。”

她轻轻吐口,声音浅淡,没有丝毫的惧色,太后笑了笑,却未达眼底,只扫了眼皇后,掸掸衣袖道:“皇后才跟我说了你是个谨小慎微的,我瞧着,你却是胆大到包天,是个不怕死的。”

她只扬着头道:“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生而为人,自有节不可变。”

“是个有骨气的。”太后索性哼笑出声,撘着嬷嬷的手一步步走下去,直到了她面前,居高临下的看着她,“天子尊严不可侵犯,天家却也并非不讲道理的。(wwW.mht.la 无弹窗广告)”

“你今日既闹到了我这里,我若仅仅一个抗旨不尊的罪名就不分青红皂白的处置了你,没得叫人说咱们天家气量狭小,为难一个孤弱女流。且容你说说,你是因何抗旨不尊,又有何所求。”

太后会问询前因后果,李明微是始料未及的。她此来并非计划之中,只是她在殷陆离离去之后,几乎与世隔绝的在殿中关了整整一月,每日也就尽是些七想八想,先是悲恸欲绝,一心只求速死,可因着殷陆离,她忍过了,后来倒没有轻生的念头了,只是一颗心变得空空荡荡的,一无所托,再后来便诵经度日,却不知因何,反而积得一腔郁气难散。

她枉死的孩儿,若不是那人百般威逼,又岂会短命夭折。他比之蒙立更可恨,更可杀。

因她此来,说是找死也好,找事也好,总是豁出去了,漫无目的的去闹。要非说目的大约也有一个,那便是她有不自在,总要别人也不自在。

是以太后问及她有何所求时她心里头是茫然的,过了片刻才道:“陛下曾金口语言,允诺今科放榜替我择婿,纳我为妃,是为不信,此其一。”

“宣政二年,我父亲以贪墨之罪入狱,纵然罪有应得,纵然他是畏罪自尽,可我身为人女,却不得不忠不孝,侍奉于令我父亲间接丧命之人身侧,此其二。”

她近乎不知道自己再说什么,只凭着本能开口,“我没于贱籍四年,乐户歌女,不啻沦落风尘,忝以为生,无颜为妃,此其三。”

这是情理之中的事,可翻到面上来讲,又令当别论,三条逐一列出,不可说不叫人心里发颤。

太后的脾气,容她说完都没有动静,连皇后都觉得吃惊,心口却悬着不敢放下,直到太后脸上若有若无的染了丝笑纹,“你是个清醒孩子,是我儿为难你了,你想求什么,但都说吧,我同皇帝说,叫他收回成命。”

说是问她求什么,可话里话外已有暗示,叫皇帝收回成命,即是褫夺了她的封号,她若敢别有所求,太后必定会立时翻脸,斥她别有所图。

皇后看得分明,却不敢开口说话,唯看着她深深蹙眉,好在李明微并无所图,只一叩首,寥落道:“民女触犯天威,但求一死。太后若嫌杀我脏了手,就请赏我出家修行,以赎我父亲的罪业。”

“你一心纯善,是个有佛缘的。”太后一语,算是下了决断,一回眼瞥金嬷嬷,金嬷嬷即会意上前去扶了人,但听她又道:“且在我这里住下吧,后头的事,哀家替你安置。金兰,留心照顾李姑娘。”

“李姑娘,这边走吧。”

金嬷嬷一言,李明微只是惘惘的,不大敢相信就此脱离了深宫,只是随在金嬷嬷身后,亦步亦趋的进了后院。

太后见她去了,却还没完,瞥皇后一眼,只叫传太医,紧接着又吩咐取彤史。

眼见得皇后脸上一阵白一阵红的,即一掀眼皮,道:“怎么,我这里只是防着,她倒是真有了不成?”

“不曾……”皇后一张利嘴,此时也说不出话来了,只好擎等着。

朕诊出她落过孩子,怎么处置,也是看各人的造化了。

宫人送了彤史,太后打眼扫了两个月,见都没有记档,即合上递了出去,打眼吩咐地上跪着的老态龙钟的太医,“金兰,带他进去瞧瞧。”

太医院里涉事的都打典过,只除了打典不动的。这位太后御用的太医,就是其中的一个。

不过半盏茶的功夫人就退了出来,在太后耳边小声嘀咕了几句,太后的脸色即蓦地一沉。

打发走了太医,便猛一看皇后,似是气极的模样,深深吸了口气,方压着怒意道:“到佛堂里跪着去,没我的吩咐,不许起来。”

皇后一言未辩,老实退下去了,太后厌烦的一扫一圈子人,摆手叫散。

卫修仪看罢这一出戏,事情的发展有些出人意料,却是叫人更加心满意足的形式,跟在人群里诺诺出了慈宁宫,一分开脚步即轻快了起来。

也不只是她,一早上就打发了这么一个绝色美人儿,谁心里不是松了一口气。连带着还有皇后,这些年她们在她手底下讨生活艰难,总是她也有错处被拿住的时候,真真是罚得好。

人人都觉得心里爽快,以至于敏妃从坤宁宫里回来时,长春宫的两个小主还在院子里一边喝茶一边议论,不敢编排什么,单就续续那事儿,也觉得畅快。

她听到便略问了几句,她们倒是会说话,说完了前因后果,又只捡着担心说,敏妃即笑:“回去睡吧。太后娘娘是主子娘娘的姑母,想是娘娘确实做错了才罚她,指不定这会子消消气就好了。倒是你们小心些,莫再找不自在。若正撞枪口上,我可就爱莫能助了。”

话说得还隐晦,心里却已明镜儿似的,做姑姑的狠心罚侄女,还能为什么事呢?

皇帝这些年敬皇后,除了她做得是,跟她这位精明的姑姑,也是不无关系吧。

总是有这命的人啊。

她叹了叹,不由就盘算皇帝多久没来过了。算来,打从他试李明微那日起,约莫有三个来月了。

也是,他一心顾着那边的同时,确实分心不了别处了,也就只好捡些没心的来。

皇帝确然是已没心没肺的过了个把月,一开始还不时找个人来发泄,后来却连带女人也厌烦了,每日里只觉胸口堵着一口气。到查到她四年里的零零碎碎,心里头更是一时疼惜,一时燥乱,只不知怎么是好。

越性不见她,连着一个月,那孩子的事情在他心里倒是淡了,原就说容得下她之前种种,不过赶在那种境地一堆子事儿一起涌出来,叫他一时难以接受罢了。

现下里想想,她总是要好好留着,只要把那个孽种的父亲找出来,杀了剐了,一解心头之恨。

他已连续几日想去瞧瞧她了,听闻镇日里冷若冰霜,便不由就念及她跟他拗,不由就心烦意乱,转念之间,索性带了人到南苑驱马打猎。

跑了一下午,畅快是畅快了,一停下来,心里头那个影子立时就晃了出来。

真是要了命了。

他将长弓猎物一甩,丢给随从,一拉缰绳,但唤庄亲王跟上,一路奔入了丛林。

底下人识趣的没跟,只庄亲王一个应召跟上。

他到丛林伸出才跳下马,拉缰沿河走着,庄亲王知道他有话要说,默默跟在后头,不想他一开口即叫他跌了下眼镜,因他问的是:“听皇后说,大福晋又有喜了?”

他怔了怔,方才意识到皇帝确确然和他谈起了家事,不知他是何意,也就只点了点头道是。

皇帝算了算,觑他:“四年,第三个了?”

他是一副正经拉家常的样子,庄亲王也就摆正了颜色,一五一十的与他拉起来,“生老二的时候艰难,原是不打算再要得,没料到就怀上了,也只得她再遭一回罪了。”

“你们夫妻倒是伉俪情深。”皇帝轻笑,背手走着,但放了马儿去吃草,一步步压着没脚踝深的密密实实的青草,一面走,一面浑不经意似的道:“福晋起先也是不愿意跟着你的?”

庄亲王一愕,适才慢慢咂出味来他要问得究竟是什么,因道:“是因她祖父连坐李鸿慈案,我未得出面保人,她进府头一年,都未得过好脸。”他说着自己也发笑,“第二年有了孩子,适才慢慢好起来。”

寥寥几语,已算是交代了法子,不料皇帝接下来问得又是叫人始料未及的一句话:“怎么有的孩子?”

“万岁爷……”庄亲王直接哽住了,目色古怪的打量他,“您宫里的孩子,老七可是都快落地了……”

“朕说得不是这个。”皇帝飞他一眼,顿了下,面色略染了些尴尬,“朕是说……她肯给你碰?”

鉴于他前头的两问,这一问再惊天动地,庄亲王这里也稳住了,默了默,一本正经的答了他:“皇上,俗语有句话,叫‘烈女怕缠郎’,话糙理不糙……”

他这里给他出主意,皇帝那里却不厚道的噗嗤笑了,一掸袖子大步往前,一面走一面摇头,“庄王啊庄王,瞧着你再老实不过,不成想私下里还有另一番情景。”

庄亲王其实脸皮薄,无端端受他一番奚落,脸上就不甚挂得住了,一抱拳道:“奴才福晋这两日身上不适,皇上要是没什么要事,容奴才先行告退,回去看顾妻儿。”说着就要跪安告退。

得,他眼前一团乱帐,说他两句消遣消遣,他倒酸上来了。皇帝一瞪他,拂袖喝道:“滚回来!”

颇有些嫉恨之意,“我的事儿完不了,你也甭想回家软玉温香的自在。”

庄亲王哭笑不得,但住了脚,笑:“皇上,我就十二个时辰的陪着您,也是不抵用啊,您得去找正主儿。”

皇帝白他,“朕一瞧她就生气,你说,这怎么办?”

怎么办?庄亲王心腹诽,他如何知晓怎么办。他福晋摆了一年的脸色,他也就忍了一年让着她,只当她闹孩子脾气,果然闹过去就好了,这样告诉他,那位万岁爷的脾气,能忍?

因忖了忖,才道:“您得想,您是天子万岁,胸怀天下,何必与一女子计较,失了身份。您做您的,横竖不理她就是。”

“废话!”

确然是废话,庄亲王不想再跟他掰扯这些个事儿,一寻思,索性奉了撒手锏,“想来您是要人乖顺些,既这么着,您去寻太医院,总有些门路在。”

皇帝思量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他说得门路是什么。当下大笑,“庄王啊庄王,朕是小瞧你了。”

“您过奖。”庄王讪笑。

捋通了这一遭,皇帝心里倒痛快了,也就又来了兴致,翻身上马,伸手给他要来弓箭,又驱马往别处跑去。

外面是过了一个时辰才等到他回来,篝火冉冉,只陆满福站在前头屡屡张望,一副焦急不安的表情。

“出什么事儿了?”皇帝下马,心情不错的样子,一瞥他,也没当回事儿,撩袍往帐子里走。

“主子爷——”陆满福面现难色,忙忙的跟上去,附在他耳边小心回禀。

本是打算要安营扎寨住上一夜的,才说两句,皇帝面色即是一变,雷厉风行的吩咐回宫。

连御撵都弃了,一路上骑马先行,只带十几个亲卫,赶到皇城,也已过了一个时辰。

陆满福远远的吆喝开宫门,他是一路骑马到了隆宗门才跳下来的,吴宗保几个就等在那里。小跑着跟在他身后回事,李小主被留在了慈宁宫,似是没事,听闻是皇后受了罚,在里头跪菩萨。

皇帝大踏的步往前走,听到她没事,心里倒略略定了下来,仍是没有停步,到慈宁宫时,灯火大都已经灭了,只有一两扇窗里还隐隐透着光亮。

“太后怕是已经睡下了。”陆满福站在门前小心提醒他。

“叫门。”他一抿嘴,绷着脸吩咐。

35.执迷不悟

他进来的时候,太后还未就寝,脱了甲套,正由侍女修指甲。[夜夜小说网www.yeyexs.cc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

小指和无名指上的两对,已养了两寸长,葱管似的,先拿兑了玫瑰露的温水泡软了,拿小银剪子小心剪去边角损坏的,再用锉子锉平,拿金护甲套上。

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却繁琐,因指甲养得长,必得小心再小心,那跪在脚踏旁的宫女,回回都屏息凝神,慢了再慢。

太后倒不厌烦,也不做别的,就一心一意的瞧着,听见门口有动静头也未抬,只对那侍女道:“磨蹭什么,这一剪子不舍得下手,等断到根儿上去么?”

也不过有了一点缺口,侍女本是要下剪子修的,闻言忙应个是,小心使着剪子将那指甲从一半长的地方剪了下来,恭谨的放到了炕桌上雪白的绸帕上,又取了锉刀。

“额涅大安。”皇帝走近了一些行礼,难得的躬了躬身。

“来了。”太后目色一敛,方才看过来,往他身上一打量,却去瞧金嬷嬷,“你瞧瞧,我说什么,今儿睡不得,我便睡了,也得叫他吵起来,倒不如就这么等着,还少折腾些。”

皇帝自然知道是说给谁听的,一躬身道:“儿不孝,叨扰额涅了。”

太后冷哼,但未言语。

“额涅……”皇帝语声涩然,到底开了口,“此事与皇后无关,额涅叫她起来吧。”

“无关?”镂空嵌丝珐琅护驾小心的套在了无名指上,太后一摆手,挥退了修甲的宫女,凌厉的凤眼一下锁紧了他,“是李氏没了孩子一事她不知晓,还是你册封李氏一事她不知晓?皇儿,你同我说说,怎个叫无关?”

一晚上的功夫,把这事儿理得清清楚楚对于太后来说是轻而易举,皇帝自知除了养心殿里李明微是怎么闹得她不知晓,余下的,该知道的都知道了。

帝掌前朝,后统六宫。

中宫之尊,偌大一个后宫都是交在了她手里的,因此后宫里但凡有差错,皇后都脱不了干系。更不消说此次,他特特的借她遮掩,又拿皇后的宝册凤印封了人。

这一些本不该借由她的手来做,可李明微滑胎,事事经的不只是太医院,敬事房内务府,皇后操持的这些,势必瞒不过去。夜夜小说网WWW.mht.la

更有一层他虑的是以后,他若有心要李明微,倘若不立时给她位份,那么有一日这孩子的事儿一旦抖露出来,必定为人诸多揣测,那么她必然难以在宫中立足。

那时他已然后悔赌气传了敬事房,借由中宫之手封她,到底也还明正言顺一些,且当下境地,皇后确也能为他分些忧思。

因索性将她牵扯了下来,太后这里为难,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这事情看上去是他荒唐,太后是在理的,他没法子辩,也只得低头:“儿错了。”

“好。”太后长长呼了口气,一瞬,看着他道:“你既知道,那我问你,你打算如何处置李氏。”

皇帝这回没犹豫,斩钉截铁的道了句:“额涅,我必然是要她的。”

太后冷笑,“你急成这样的赶回来,大抵也知,她是姑娘的装束来得我宫里。”

皇帝侧了侧眸,“她不愿意跟着我,是我一直迫她。”

太后没接他的话,只道:“这般胆大妄为,藐视皇威,倘不是为着你,哀家已杀了她十次。”伸手招了招他:“你过来。”

待他近前,只是抚了抚他衣裳的褶皱,而后一顿,“我儿,当真这么喜欢她?”

她一向是慈祥又严厉的母亲,精明睿智又是非分明,皇帝敬她,是从小养成的习惯,因才有怕,就像此时她一句话就戳到了他心窝子里,即便他背了身掩饰。

太后敛了敛眼,仍旧是不动声色的打量他,慢慢道:“今日她说了三条缘故不肯为妃,一是为你承诺,二是为她父亲,三是为她沦落教坊;其后求了两桩,一是求死,再是求出家。”

“皇儿……”她叹了口气,语重心长起来,“纵然你是天子,也不该为所欲为,把一个姑娘逼到这个地步。”

眼见得他烦躁的往外走了两步,竟犯了拗,“我心里有数,此事额涅就不要操心了。”

“皇帝!”太后当即即面色一冷,柔善尽去,一下拔高了声音,“莫忘了你是这大晋朝的皇帝,你有数的,当是这天下的黎民百姓,是祖宗的江山基业,不是你的一己之私!”

她凛然拂袖起身,一步步走到他身前,恨铁不成钢的指着他道:“你瞧瞧你现在的样子,除了一门心思想着她,可还有半点为帝为君的样子?你若是一开始就干干脆脆纳了她,凭你们怎么闹,哀家这里一个字不多说。可你自己想想你已为她做了多少荒唐事,一面想要她,一面却由着她,到最后有了孩子,有了孩子你竟还……竟还……”她气得说不出话来,只吸了口气略微平复,“叫她呆在外头,惹出事来,再叫你的发妻去收拾烂摊子,皇儿,你是有脸啊!”

这孩子的来历她倒未曾多想,因绝对想不到她那锱铢必较的儿子还能容得下这般事,倘若省得这孩子并非皇帝所有,必得气得背过气去。

时下已是以手扶额,长长叹息,显然气到了极致。

话说得是极重了,皇帝却没及计较,只是深深羞愧,一个箭步上前扶她,叫太后一手拂开,又是深深吸了口气,饱含痛惜而失望的看着他,“皇儿啊,红颜祸水,女色误国,你从小听过得还少么?现下还要把她放在身边,继续来乱你心智,惑你心神么?哀家不能答应,祖宗的在天之灵也不能答应。天家容不下你的儿女情长,”她抚他的胳膊,慈爱又果决,“哀家今日就做了恶人,宁可你恨我,不叫咱们娘俩将来无颜面见完颜家的列祖列宗,你若放她,我留她一命,若不然,我绝不容她!”

一番话,软硬兼施,掷地有声。

皇帝是个执拗的人,但凡他下了决定要走的路,千难万险,也不过是遇神杀神,佛挡杀佛,唯撞上太后要多一番思量。

太后若是胡搅蛮缠还罢,偏她不是,桩桩件件摆明白了给你看,怎么是对,怎么是错,你自己心里早有决断。

他最开始就要瞒着她是因为心里清楚,即便她真的处置了李明微,他这里也无一字可说,因他是真的陷进去了,不深,轻易却也难脱身。

已不是一开始只是想要她的感觉,他已在顾虑她的喜怒,顾虑她的哀乐,想她高兴,想她走出来。

竟就在这未曾相见的一个月里,事事都有了潜移默化的转变,只有留她的心未变。

“额涅,”他微微偏了头,踅身走开两步,因是面对着他一向敬重的太后做得头一回忤逆,这忤逆来自于他的执迷,“我不会叫你动她的。”

他是皇帝,但凡要做什么,太后也管不住他,不过他一向恭顺罢了。

“好……好……”太后气得连声道好,“我的好儿子……”她踉跄两步被金嬷嬷扶住,吞声咽泪,只指着门道,“带他去,叫他把人带走,往后……往后不要再踏进我慈宁宫半步!”

“儿子回头再给额涅赔罪。”皇帝一颔首,竟也就走,大步流星的出门走向后院,只听得太后声气不接的一声长哭:“先帝爷啊……”

太后性子刚强,除却先帝去时,从未见落过半滴眼泪,皇帝自知是伤了她的心,脚下却没停,狠心往后院走去。

太后这里再难,他也放不得她。

一路往后头走,她坐在偏厅里倒是安宁,端着茶杯,周边围着几个小宫女,金嬷嬷打发来的,年纪小不甚知事,正细声细气的和她讨论什么水配什么茶好呢。

难得见她不摆脸色,间或还愿意说上两句话,不时还沾染几分隐淡的笑。

个没心没肺的!

皇帝险些咬牙切齿,一撩袍子跨进门去。

侍女们一惊,俱都站了起来,慌慌退到了一边。

她那里侧对着门,反应最慢,待看过来脸色即是一沉,死死绷紧了嘴角。

他气得肺疼,磨了几回牙槽,待得走近,脸上却泛了笑意,“天晚了,莫惹太后歇息了,先随我回去吧。”

说得倒想是接她回家的一般。

她先是带了警惕的看他,一瞬却染了隐隐的讥诮,“太后已准我出家。”

言下之意,她和他是没关系了的。

“朕没准。”他心头火大,压着怒意看她,伸出一只手来,沉声低喝:“过来!”

无处容身。

她倒是过去了,扬着下巴,眼里带了讥诮,正站在他前方,轻悄悄的,说的话更可恶。

“我已然这样了,陛下您还不放手,竟不觉得,心里头膈应么?”

他拽住了她的手,转身出慈宁宫,一步一步,脸上只是一片冰寒。

36.自投罗网

他到底是膈应的,一出宫门就丢开了她,李明微踉跄几步,被门外等着的几个奴才提着心扶住,才不至摔到在地。(www.yeyexs.cc $>>>棉、花‘糖’小‘說’)

“送她去养心殿!”他寒着脸吩咐了一声,转身又进了慈宁宫,穿过前庭,甫到垂花门处,就见两个小太监却哆哆嗦嗦的把门掩了,哐当一声落了锁。

那藏青盘金绣龙纹的马蹄袖一顿,也未如何,返身就在檐下站了。

这一站就是半夜,金漆鎏铜铺首的朱漆门紧闭,一夜寂静,天将明时,才听到有了窸窸窣窣的动静。

隐有脚步声过来,他抬起头,即听吱嘎一声响,紧闭的朱漆门开了一条缝。

太后一声叫走,皇后是连缓一缓也没能就离了佛堂,她几乎不能走路,左右几个侍女扶着,也只能一慢再慢的踱出门来。

他瞧得不忍,上前一步接住了她,稳稳托在了臂弯。

皇后瞧见他显然讶了下,甫要开口,见他目色望向前方微微一凝,便转而也朝门口看去。

金嬷嬷是紧跟着过来的,下来台阶朝帝后施了一礼,略带谦卑的传了太后的话:“太后娘娘叫我来告诉二位主子一声儿,她是最后一回参和您二位的事儿,打今儿起,二位主子就是把天掀翻咯,她也不再多言一句。娘娘还说,二位主子往后也不要再来慈宁宫,等过了太皇太后千秋,她立时就起程去永宁山给先帝守灵,您二位好自为之。”

话说完却一抬眼,慈和的看了看略嫌狼狈的帝王,“万岁爷先回吧,太后娘娘这会儿在气头上,待她消了气,奴婢先劝劝她。”

金嬷嬷比太后年纪还长些,脾气温和亲善,是这宫里数一数二德高望重的一位嬷嬷,皇帝颔了下首,很是听进了她的话,“劳嬷嬷操持,朕这里先谢过了。”

“不敢。”金嬷嬷福身还礼,交叠着两手,送他二人出门。

“传撵。”皇帝唤了一声,掺着皇后转了身。

两人相扶着往外走,内侍婢女都退开了去,皇后十分之八*九要借他的力,皇帝站了大半夜,走路也不怎么利索,二人慢慢挪腾着,颇有些患难与共的味道。

金嬷嬷目送他们出了院门,才返身往后院走去,一路进了内室。

里头倒并没有言说中太后横眉怒目的景象。

金嬷嬷去的这会儿功夫,她已起了身,拾掇的整整齐齐的在檐下逗鸟。

先帝去的早,太后年岁也并不大,不过四十出头的年纪,保养得宜,看上去也是美丽雍容的。她的心却不像她的面容,任岁月流过,水过无痕,深宫沉浮的经历早已锻造了一副坚韧又强硬的心肠,任外头如何风云诡谲,也自能闲庭信步。(wwW.mht.la 无弹窗广告)

因而皇帝的事儿虽叫她发愁,却不会太过影响她本身的日子——这也并非说完全不受干扰,昨儿夜里到今晨,她是确确然没准旁人提皇帝一个字儿。

说到底,是她懂得调适自己罢了。

金嬷嬷省得她想听什么,一五一十的把前头看到的情景讲给她,太后一顿,只问李氏是如何处置的。

金嬷嬷答一出门就叫送去了养心殿。

太后那里即是一笑,颇为讥讽,“我说他荒唐,他倒真个儿给我荒唐到底了,好不好的把人往寝宫里带,是想得一个荒淫无度的名儿好听?”

这一番话气性大,回眼看金嬷嬷,金嬷嬷也噎声不吭了,因倒一笑,“你慌什么,我是冲他又不是冲你。”

金嬷嬷道:“是瞧您动气,不知道怎么劝您。”

“我不气。”太后一撂手,慢悠悠的从台阶上踱下来,“只他做得事儿叫我忍不得要骂上一顿。正是犯傻的时候,与他生气,犯不着。我且看着,他还能再傻上几日。”

这话金嬷嬷是明白的,太后说是生气放走的李氏,不如说是故意,又故意说了不容她的话,皇帝必然百般看顾。眼下瞧着是骂他把人带到养心殿是犯傻,实是正遂了她的意。李氏不驯,他们二人必还有得闹,再加上这边的压力,以及皇后那一层,皇帝未必能继续容着她。

皇后,路铺到这份儿上,端看她能走到什么地步了。

帝后倒是因此一事多了两分亲密,抑或说皇帝因着愧疚对皇后生了两分亲近。

皇后素来和他是相敬如宾的状态,总是端着惯了,少些小女儿的心肠,因一路叫他扶着出了门并不大愿意,瞧见轿撵,即想脱开,回头看他,“您得去早朝了,叫丫头们扶我回去就行了。”

皇帝倒没察觉到她这般心思,只一意补偿她,因道:“养心殿离此处近些,你随朕过去,待叫太医瞧瞧,好一些再回去。”

也是因他把李明微带了过去,更觉愧疚,适才留了她。

皇后虽不知这一层,他心里有愧倒是知道的,她是向来以他的满意为目的的,想想无妨,也就同意了。

倒是没料到会撞见李明微在。

跪了一夜,伤得实在不清,整个膝盖都是青肿瘀了血的,过来时还不觉,一静下来,就阵阵惹人的疼。

太医开了药,侍女在腿上揉着,也不抵多少用,冷敷热敷换了一圈儿,也不过闹得烦人,索性叫人退了下去,自个儿咬牙忍着。

吴宗保打外头进来,一面是送膳,一面又询问:“才听太医说可以针灸散瘀,奴才传个医女来再给主子瞧瞧?”

“甭来烦我。”皇后不耐烦的摆手,抬头一扫,却见窗户外头还有一溜托膳盘的宫女往后头去了,心思一转,即一挑下巴:“这是送到哪里去的?”

吴宗保回头看看,面上泛笑,“送去后头华滋堂给李小主的。”

皇后面色一瞬,却道:“甭往后送了,端过来,你去请她,就说我说的,我想和她说说话,叫她过来同我一道用膳。”

吴宗保有些犹豫,只是皇后脸色一沉,便就应了。

那位主儿这回倒好请,痛痛快快就来了。

见皇后也算守规矩,一进门就行了礼,虽说按理该行大礼,她行的是常礼。

册文是皇后下的,她是还记着仇呢。

记仇,凭她办出来的事儿,多大的抬举了,吴宗保心里头只不知说什么好。

妾身未明,皇后也不好称她了,一抬手,只让她坐。

宫人布菜,皇后暗暗的打量,一道安排了两个,虽已被她提前授意摆在一起,也看看得出送过去的菜式虽也是皇帝自己的分例里抽的了,比送到她这里来的,还是逊了不止一筹。

可见皇帝心里头还是有数的。

不管怎样,这倒叫人满意,不过到了眼前这个地步,不是她不在意这件事儿就能结束了的。

她不是真心实意一心为着皇帝的人,她实心对他好,顺着他从着他,也不过是别有所图。

眼下情势明了,机会就在眼前,若不顺手推舟,便枉废她做了恁多年的皇后。

“尝尝这个。”她支使宫人往她前头摆了一道血燕粥,声气颇是温和,“往常总是找不对火候,今儿正好,最是补气益血。”

“谢娘娘。”她冷着脸道谢,分明敷衍,没一点恭谨之态。

皇后倒是笑着,半点儿不介意的模样,又叫往她跟前儿布小排,言语上更亲和了些,“我听说你少时在无锡呆过不少日子,赶巧儿咱们万岁爷也去过,说无锡的小食|精致,回头就往潜邸里招了无锡厨子,后来进了宫,也不忘把人带着,说他虽做得大多不算地道的无锡菜,糖醋小排却可与当地的一较。”

“喏,就是这道了。”她指了指她面前青花缠枝浅口碟,笑,“我是无从分辨的,你尝尝看,像也不像?”

李明微的性格,其实最不耐应酬,往常来说,若叫她忍着敷衍几句,也可,不过近日巨变,早没了那份心。于是但凡遇见她不喜的,便团成了刺猬,得谁扎谁。

论她不喜欢的,皇帝是第一个,助纣为虐的皇后就是第二个,直觉上她亲和就是虚情假意,笑就是笑里藏刀,她横竖是不怕死了,自不会再给好脸色。

拿银箸夹菜的姿势很优雅,细嚼慢咽的也很优雅,开口说得话就不那么优雅了,干巴巴眼也不抬只有两个字:“尚可。”

任谁都看得出来,皇后在好意示好,答应在摆脸子。

“你对我可是有什么不满?”皇后略略倾身,面上笑意微凝,却也不见着恼,轻声轻气的,好性到没话说。

李明微索性就不说话了。

二十岁的人了,心里还是孩子性儿,真要进了宫,也不见得有什么妨碍。可是太后不喜,再一则防微杜渐,防患于未然,总是不会错的。

皇后微微敛眸,手上按了按膝盖,“你不说,我大抵也猜得,你是嫌我插手你和万岁爷的事儿?”她顿了顿,也不打算回答,“可知皇上待你是极好的?”

“就说这养心殿吧,阖宫的妃嫔,算我在内,没有在这里住过三日以上的,你自己算算,万岁爷前后是不是留了你十来日?你不愿意进宫,他初时可不是尽由着你的?有些事儿上,总是因他喜欢你,或也急进了些。”

皇后用得就是哄孩子的语气,李明微不蠢,可此刻心是直的,听了不屑,脸上也就带出了讥诮,外人瞧在眼里自是替她不值,怨怪李氏轻狂不识抬举,正正是中了皇后的打算,愈发没脾气的哄着她了。

“再者你同太后说得那三条,头一件,天地君亲师,你得知,君比父大;第二件,想是万岁爷哄你,明儿你同他要今科的墨卷,翻翻就知,他也是在里头的;第三件,你说沦落风尘,我敢说皇上未曾嫌过,既这么着,你还别扭什么?按你说的去修行,修行有什么好?青灯古佛的苦,你能受得?”

她愈好言好语的劝,李明微也就越来越冷颜讥诮,听及她说墨卷,更是一震,原来他不只是言而无信,根本就是蓄谋已久,兜恁大的圈子来耍她,简直是无耻已极。

皇后也不过试探,观她面色,却知起了成效,皇帝和她的一笔账旁人算不清楚没关系,能越搅越乱,就行。

李明微堵的难受,不过她不是会撒泼的人,再生气的话,说出来也淡,轻飘飘一瞥皇后,从暗里不屑变作了明里挑衅,“敢问娘娘,令尊要是被他革职查办,罪死狱中,娘娘还能呆在宫里,安心做你的皇后?”

皇后本来还有激她的,没想到她这样轻易上钩,一席话说得满屋皆静,她心里叫好,面上不显山水,尴尬的一凝,一等一凑间,听到前头有动静了,方道:“本宫同答应说过了,天地君亲师,君在父前,先谈忠君,再谈孝父。”

声音低而忍怒,倒像是忍让她,迁就她的模样。

李明微一瞧门口,冷冷发笑,索性更遂了她的意,一字一字讥诮:“敢请娘娘赐教,不孝之人,何谈忠?”

37.怅然若失

“李氏!”皇后陡然提高了声音,一双银箸重重摔到了桌面上,“本宫体谅皇上为你劳心费力,寝食难安,适才好言相劝,百般忍让,你莫要因此就以为本宫会一直容着你!”

一番发作,诸人都吓了一跳,眼瞧着皇帝蹙着眉走进来,只是替皇后惋惜,好声好气的说了恁久,怎就万岁爷过来的这关头破了功。(棉花糖小说网 Www.mht.la 提供Txt免费下载)本就是那一个尖酸刻薄不识抬举,擎等着万岁爷过来看一看就好,那轻狂样儿,万岁就是再大的心,也不见得能容得下她了。可她这一怒,连威胁带打压的,没得又把他往心疼上推了。

可皇后有皇后的打算,皇上眼里头,她本就不是一意忍让的人,再容下去,未免就显得意图太过明显。

况事情已经挑出来了,若仅因她先怒了,他就转了心,就只能说今日是她白忙一场。

他是沉着脸进来的,面上并未显怒意,进门却只朝她这边看过来,目光浅淡。

皇后冷着脸,并未因他的出现就立时换了颜色,也并不拿腿伤来作态,一抬手叫宫女扶着起来,无事一般的见了常礼。

皇帝过来扶她,安置她坐下,适才扫向李明微的方向。

眼底是一片森冷的,李明微与他对视,但见那眸中渐渐浮上了一层厌色。

已不是从前打眼一扫时瞧见的恼怒或者气恨的模样,而是真真切切的厌烦。

往常她桀骜,她不驯,纵使无理取闹,他瞧在眼里,气归气,却也是新鲜的,甚至回味过来,尚觉有两分鲜活可爱。夜夜小说网mht.la

与今日是不同的。

他一向觉得她虽然总是别扭,心里却应该是通透的、是非分明的,纵然他逼她,她恨他,可与皇后无关。皇后因她无妄遭灾,委屈求全,尚未计较好言相待,她却全然不管,一味的尖酸刻薄。他从不知她是这样胡搅蛮缠不分青红皂白的人。

一瞬间竟已叫他怀疑,他是为着什么,纵容她到了这种地步。

薄唇轻启之间,下意识就吐出了两个字:“传杖。”

声音沉缓,叫人拿不准他的心思,未及犹豫之间,即听皇后“嘶”的唤了一声,将那清浅的两个字尽数掩了下去。

皇帝顿了一下,眼神一敛,低下头来看她,“怎么了?”

皇后一面拧眉,一面歉然的扯了扯嘴角,“没留神碰着了……”

“我瞧瞧。”他握了她的手,竟俯身去看,低头的功夫,皇后抬眼看吴宗保,余光朝李明微瞥了瞥。

吴宗保会意,看眼桌对面一脸怔憧失神的人,悄悄走过去将人带了下去。

李明微有些茫然的随他出门,脑子里停留的却还是他低头握着皇后的手温声细语的情景。

如此久违又熟悉的一幕。

多久以前,花前月下,池边塘前,她经常可以看到那样的父母,他们是比那更和美的一副画卷,即是只是看着,也能暖到心里。

她是早慧的孩子,小小年纪就晓得不去搅扰他们,只是扯着珍儿远远的看,一看就忘了日辰,听她母亲诗词文章信手拈来的去揶揄他父亲,一知半解的时候,就跟着抿嘴儿偷偷的笑,笑到他们伸手招她出来,再张嘴一愕,转身就闪。

“央央过来。”后头常常伴着的,是母亲带笑的声音,她一面小步疾跑,一面就笑出声来,兜一圈儿晚上用膳,往往眼神儿飘忽,看看这个,瞧瞧那个,直把李中堂瞧得脸上挂不住――比起母亲来,她父亲爱端着,反而是面皮薄的那一个。

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呢?是从母亲开始患病,还是从她省得父亲专权贪墨、四面楚歌开始的?她已经记不得,这些年的日子里,也未曾想过。只记得是从母亲过世的一年开始心冷,那一年年初父亲逼走了殷陆离,雷雨交加的一个夏夜,母亲病逝在后湖折月楼。她犹记得从从折月楼出来的那一刻,一池残荷,满目萧瑟,至此后湖的风,经年四季都冷得刺骨,李府,亦死气沉沉再无生气。

她与父亲都不是会自我开解的人,更不消说去开解对方,看似一日日安宁下来,实则日子已一日日消沉下去。

四年以后,终日愁颜不展的的父亲终于锒铛入狱,被送入教坊的那一刻,她近乎已经麻木,仿佛一叶孤舟,任凭风吹雨打。

这样的麻木持续了很久很久,她一贯就靠着它度日,直到上辈子,蒙立有了把孩子带走的意图,再到这辈子,步步为营,小心翼翼,到了最后,终究只是竹篮打水。

她无意识间借以寄托了所有感情的孩子没了,没了那一层包裹,痛是如此的撕心裂肺。

她找不到一个合适的状态,只能四处乱冲,四处乱撞,撞到最后看见的,却是那样……那样叫她心里说不出难受的那一幕。

因何手里握尽了这世上得天独厚的物什之人却不懂得珍惜,他明明有妻,有家,有子女有母亲,为何不能好好的,为何还要去招惹别的?

她微仰了头深深吸气,悲伤一层层的涌上来,几乎将人淹没。那底下是她一直不愿承认的东西,她躲了那么多年,嗤之以鼻那么多年,竟是从幼年时就开始,就一直渴望的,奢求的,哪怕,不是殷陆离。

何其可笑!

吴宗保将她送入华滋堂,但看着她似苦似笑失魂落魄的样子,敛了敛眼,却未再多言一句。

一厢是凄风苦雨,一厢却正似春和景明。

帝后的相处从来是这样的,不咸不淡,三月里春阳似的宜人。

李明微一走,冬暖阁整个都安详了下来。

皇帝起身时紧拧的眉梢展开了,嘴角竟带了丝笑,似讥讽又不似,送皇后去内室歇着,只垂下眸低声问:“你拦我做什么。”

“怕您后悔。”皇后一瞧他,声音淡淡的,“养心殿传杖,可不是闹着玩的。您这会儿是生气,回头有好的一日,传出去了,叫她怎么做人?”

可不是怕他后悔,今日真打了人,往后岂不是尽剩了心疼,还是积着,压着,积压到后头藏不住了,一口气发作个痛快。

“好的一日。”皇帝一讽,敛眸却转了话锋,“由着她顶撞你,你不计较?”

“这话奴才就要说清楚了。”皇后一笑,顿住了脚,顺着他的话道,“有那一日,您不要心疼护着,她不来坤宁宫与我奉茶赔罪,我是绝不饶她的。再一则,这是在东暖阁里,你我面前,倘若往后六宫嫔妃面前,她也这般胆大妄为,我亦是不会轻饶的。”

皇帝侧首浅笑,复又看她,一面走一面道:“当初选太子妃的时候,太后同我说,你将来必是位贤妻。朕信她择了你,这些年过来,才越来越知没有选错。”

颇算柔情的一番话,按着路子,皇后但凡看一看他,即能生出一番情意绵绵。可皇后约莫是没生过儿女情长的心思,低眸一笑,一抬首就没了言语。

皇帝心里生叹,她是太过清醒的人,甫入东宫之时就是这样,她做了一个嫡妻所该做的一切,尽心尽力的侍奉夫君操持家事,独独缺少了情意。

一路走来他是喜欢这样的她的,不像旁的兄弟府里的福晋,管头管脑,碍手碍脚,会看眼色会办事儿,干净省事的像个小厮长随,又比小厮长随抵用,上奉公婆下理后宅,加上妯娌亲眷,从未有让他操心的时候。

这样的嫡妻于他来说是再好不过的,曾经那么多年他也一向这么以为,可今日却从心里生出一种莫名的可惜来,可惜她是这样一个人,倘她肯在他身上再用上两分心思,约莫,就不会再生李明微这一桩事了。

恰恰一个一见之下瞧得上眼的女人,恰恰撞到了他空荡荡的心里。

他微不可闻的吐了口气,皇后就抬眼看过来,又提了太后的事,道:“额涅那里我是去不得了,宫里头,也没有能在她那里说得上话的人。我想了想,也只有大长公主或可劝一劝她。您……”她顿了顿,太皇太后和太后那里还不晓得,他下令长公主不许进宫的事,她却是一清二楚的,因略微踟蹰,“要是方便,还是召她进宫的好……”

皇帝目色微瞬。

38.三年为期

太后固执起来,一百个长公主加起来也劝不住,他心里是清清楚楚的,可劝不劝得动是一回事,劝不劝又是另一回事。(www.yeyexs.cc $>>>棉、花‘糖’小‘說’)

他点了点头,“派人传她进宫吧。”

传得是皇后的意思,一走却是养心殿,温禧长公主扫了一眼,当即转身就要走。

“长姊——”奴才们拦她不及,就听皇后在里头唤她,转眼迎了出来。

她腿脚不太利索,借着丫头的手,还是很快到了她面前,“我这两日不便挪动……万岁爷不在,长姊进来吧。”

长公主生了嫌隙的是皇帝,和她没有关系,况真是皇帝在这里,一众的奴才面前,她也不能真下他的脸。

瞧瞧皇后,确实伤得不轻的样子,因往前走了走,伸手掺了她。

说得事左右没离李明微,这短短几日就闹出了这些事,是她怎么也不曾料到的。

皇后叹着气道:“额涅气得厉害,还请长姊过去看看她,好歹劝她消消气,莫伤了身子。”

“我省得,这就过去看看。”长公主应着,却瞧了瞧她的腿,“你也仔细将养着,没事少动弹,不要仗着年轻不当回事,落下病根就不好了。”

皇后应着,待她要走,果然没再起身,只嘱咐了丫鬟送她出门。

长公主去了有小半日,晌午过走的,回来的时候日头已经西斜,艳红的残阳,打在养心殿门前两个鎏金铜狮子上头,金辉闪闪,影子拉了老长。

躲过那晃眼的光点就瞧见两个人,一个带着红帽子,穿紫红蟒绸袍,正是养心殿总管大太监吴宗保,另个素金顶戴,穿石青蟒袍,看上去是个年岁不大的官员,手上执了本书,正微微躬了身听他说话。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yeyexs.cc

轿撵近了,吴宗保打眼瞧见,便朝他一笑住了嘴,迎上前来行礼,那人也转过身来,恭恭敬敬的颔首。

这人是极熟的,他不知道她,她倒已留意他不少,近来,当算是炙手可热的人物,难得还是谦卑一如既往。

长公主下撵,眼神儿却在他那里一顿,再瞧吴宗保:“万岁爷回来了?”

“还在乾清宫呢。”吴宗保笑着道,“奴才是告诉殷大人一声儿,叫他过去乾清宫。”说着看过去,“大人过去吧,万岁爷没说,奴才就不替您收了,还是您跑一趟,亲自呈给皇上。”

殷陆离应着,一颔首,将要告退,却听长公主唤了一句留步。

她略走近了两步,“大人可是翰林编修殷陆离?”

科举上表现平平,其后却一篇文章,震动了整个京师朝野的殷陆离。

“回长公主,臣正是。”殷陆离颔首,眉眼深垂,谦和中自有一股从容不迫的气度。

明明那下颌上蓄了短须,已经是副老成持重的模样,长公主却不知因何就想起了“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八个字,李明微是会选人的,倘若当初,皇帝真把她赐给了他,大抵会再好不过。

她心里微微叹了口气,面上却略带了些笑意,轻轻点了下头,“大人才名,温禧久仰了。”

他躬身道不敢,长公主一笑,也未再说什么,只道:“大人既去见皇上,烦请替我带句话,我在养心殿等着他有些话要说。”

殷陆离应着,但见那玫瑰紫绣莲花纹的袍角在眼底一闪,跨过门槛往里头去了。

皇帝是入了夜才过来的,长公主就在冬暖阁里同皇后说话,一直等到他过来,待他回来,皇后就自发把位置让出来,避到外头去了。

他在炕桌另一边坐下,好一会子没说话,长公主一瞧他,到底先开了口,“我带她去昭通。”

昭通是驸马丧生的地方,尸首都未曾寻到,他死以后,长公主隐藏身份过去呆了整整一年,修道观,建善堂,开医馆,以驸马的名义广善布施,直至太后传召方才回来。

乌峰山她出资所捐的道观现在仍然有名,容纳了昭通一带几乎所有无家可归的妇孺,民间虽不知那背后的人是谁,却业已是一大美谈。她想要过去的心久已有之,不过太后一直绊着,年初才议定了太皇太后圣寿之后容她去一年半载。

将李明微带去乌峰山,远远的离开京城,当真是再遂太后的心意不过。

他扫她一眼,只道了两个字:“不行。”

长公主一下就站了起来,怒意压了再压,“你想怎样?继续留着她?我不说额涅,只问你自己,你能容得下她?”

皇后说时她才知她有过孩子,也才醒悟过来他因何不许她入宫,不单单是因为她帮着襄王在圆明园算计了一遭,究其根本,恐怕就是因为那个孩子。

她再清楚不过孩子绝不会是他的,他瞒着所有人默认下来,心里却未必真正那样大方,一面气一面丢不下,因不许她知晓,不许她多言,但凭心意的去处置李明微。

可他不容她,他若不容她,今日岂还会有李明微,她到底好在哪里,要他魔魇,要她也向着,他冷冷发笑,“你倒是一意为她好的。”

一句话,但道出了心底的痛恨,愈发叫长公主确定,他留着她,未必只是为留着她。她微微吸了口气,复坐下去,平心静气的道:“她在我府里呆了有几人,她是什么人,我看得清楚,我总信她不是平白无故的。你若是因厌恨她而留着她,珩哥儿,本就是你强求,她亦只求出家,你就丢了手吧。倘若你心里还想着她,额涅现在亦卧病在床,你当真还要再固执下去么?”

“无论如何,”她顿了顿,“叫她随我去乌峰山,于你于她,都是好的。”

她轻轻叹气,“我同额涅商量过,她此时的性情,真正不合呆在后宫,以三年为期,叫她过去,倘若你到时真的还想着她,我带她回来。珩哥儿,你要是真喜欢她,也可抵得三年。”

也可抵得三年。

三年,又叫长公主来办,真是再折中不过的一个好法子。

倘若是别人,少不得叫他怀疑三年里头太后会有什么动作,可既是他这位一意照看李明微的皇姊,那么就令当别论了。

他们存的是三年以后他必然心淡的心思,他心里好笑,不单单是太后能给出的最好的让步,约莫也能解了他暂时的一番心结。

暂且放开她,或也是好的。

晃眼一瞬间,到时情淡情浓,且再别说。

他站起身,负手往床边走,望着窗外朦胧的月色,淡淡道:“长姊先回吧,你说的,我会考虑的。”

表面还未曾妥协,心里却已妥协了大半。

长公主一抿唇,行礼退下去,他站了一会儿,却令人传粘杆处侍卫首领。

39 意乱情迷

夜色已经浓了,天边悬着一弯几乎淡的看不清的下弦月,走来的一路,就被大块大块的乌云遮得无影无踪,风也渐大,吹得衣袍猎猎作响,将将进了养心殿,豆大的雨滴就漫天漫天的砸了下来,一片噼里啪啦的乱响。

尚没来得及关窗,殿中的烛火也被风吹得明明灭灭,鄂谟跟在小太监后头,一路心怀忐忑的进了西暖阁的勤政亲贤。

自三年前接替蒙立掌管粘杆处开始,被招至此处密谈便成了常有的事。而做皇帝的耳目并不是一件易事,一线生一线死,看似时时得近圣躬,是为皇帝再信赖不过的心腹之人,可不定几时,就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死无葬身之地。皇帝看重蒙立,是以三年前将他调离了这个漩涡,而他卾谟,却接顶了他的差事,战战兢兢的过了三年。

好在三年里没什么大事,安安稳稳的过来了,直到近些日子,皇上下令彻查李氏。

一个女人罢了,他没多想,顺着襄郡王府查下去,顺顺利利往下查了四年。

李鸿慈和胡夫人独生女儿,除了教坊里一桩不大的波折外,并没有什么奇怪之处。

这要从宣政二年说起,李氏连坐父罪被没入京师教坊,其时有副使太监杨鹏,心术不正,色胆包天,垂涎李氏美色故,其入司当日,即被他伺机将其困于琴房,企图不轨。听闻是并未成事的,恰恰为教坊司掌司史太监王全忠撞破,当场拿下了他。

其后,杨鹏被送刑部处置,又逢王全忠禀奏礼部,往盛京调拨乐女掌祭祀事,便抽调了李氏送往盛京,他亲自往盛京教坊司赶了一趟,查到只是四年里李氏与一般的乐女并无二致,直至今年年初大赦,适才离了教坊回京,经由旧日家奴入了襄郡王府。

这些已往上回了一次,犹记得当日也是晚上,勤政亲贤匾下头的宝座上,万岁爷神色莫辨,许久才开口说话,“她离盛京以后的,还有在京杨鹏一事,再查。”

他并不晓得要查什么,领命去了,一面从盛京教坊司开始查,并无有用的消息,一面再查杨鹏,从刑部调案卷,事发到处死,清清楚楚没有半点破绽。转而查当日涉事之人,当初教坊里的人一个一个盘问下来,得知只有王全忠和几个小太监。再查下去,王全忠是前年因病告老离了教坊司,去岁已然病逝了,礼部整饬,教坊司里头的人也大调过,那些个小太监,本就是些无足轻重的,四年下来,也没个人能说清楚名姓了。

线到这里就断了,带着这样的结果过来,卾谟心里是惶恐的,也是隐隐庆幸的。

上一回面圣的情景还记忆犹新,上虽然并没有什么大的反应,可他已约莫能咂出些味儿来。

一路查下来,说到李氏,人人都少不得说一句颜色好。皇上又一心一意的要查她,泰半是看上了人,要把底子摸个清楚。她底子干净则罢,可现下查到的东西里,处处都透着说不出来怪异,十有八|九有什么秘辛。如此一来倒不好,听闻李氏生得是个貌比天仙的,皇上要真正着了魔,少不得要把她过往抹得干干净净。到时候查清楚了,只怕头一个拿来开刀的就是他。细想来,他已是弃子一枚了。

如此倒好,粘杆处这三年里在皇上心里的地位早已大不如前,他这个侍卫首领做得业已是味同嚼蜡,还担着一份儿惊心动魄,借一回办差不利的错,隐退了也罢。怕只怕,这心思会被陛下察觉出来,除了办差不利,还要制一个事主不忠的罪。事主不忠,这罪名发落下来,当真就是生死有命了。

他悬着心进了门,皇帝在南窗前站着,手里握了本书,却没在看,侧头看着窗户外面。

他跪地行大礼,到皇上叫平身,只是直起了上半身,先就告了罪,“奴才办事不利,不敢起身。”

年轻的帝王看过来一眼,语气倒是清淡,“怎么不利的,说说看吧。”

他不敢怠慢,如实禀奏。皇帝倒是想不到,教坊司这巴掌大的地方,发动了粘杆处去查,还会有查不清楚的东西。

没有一个说得清楚的,能耐,确然是有些能耐。

手下的书渐渐收紧,他瞥了眼卾谟,忍怒说了一句“不必再查了,跪安吧,自去领罚”。

待他一走,即将书重重一丢,打碎了花几上的琉璃瓶子。

碎得第二个了,陆满福试探着跨进来半边身子,见他没有反应,便小心了再小心的走进来,过去旁边蹲下捡碎片,却见自家主子爷抬腿就走,一阵风似的出了门。

是往后头去的,他一面要了伞小跑跟上去一面小声唤他:“主子爷——等等,淋了雨要生病的。”

皇帝不耐,一路走得飞快,伞遮在头顶上,并没有挡住多少,前殿走到后殿,衣裳湿了有大半。

他是不想再和她生气了的,依温禧说的,叫她走,他也不再见她,就在此之前,把往日的事,干干净净做个了结,他静一静,她也静一静,剩下的往后再说。

未曾料到是这样的结果,桩桩件件,指得都是从那个狗胆包天的杨鹏开始就算计好了的,她与那个人的牵扯,并非他一向所以为的,亦长公主所暗指的,是她某一时的迫不得已,竟可能有四年,四年……

他带着满身的怒意冲进了华滋堂,丫鬟惶然吓了一跳,忙着行礼,却被他不耐烦的喝了一句“滚出去”,一路闯进了内室。

墨绿色蜀锦凤穿牡丹绣的帷帐低垂,一把掀开床帐却不见有她,他心里头一顿,扬声叫来人。

宫人急急忙忙的跑进来,却见向来生气也能自持的陛下此刻握着床帐,面上是绷不住的怒,粗声粗气的问“人呢”。

明明先才在里头睡着……宫人心里头嘀咕,却不敢言,当下跪地告罪。

“找!”皇帝一甩帐子,怒不可遏的吼了一句。

最后是在床脚和墙的缝隙里头找到的她,她贴墙靠着,身上蒙了帷帐,抱膝埋着头,轻轻在抖,一声一声,只有几不可闻的抽气声。

“答应……”她们小心翼翼的叫她,轻手去拍她的背,才要架她起来,却听皇上呼了一口气,冷冷叫下去。

他自己走过来掰她的脸,几乎没用什么力气就抬了起来,满脸都是泪,真正是已经哭成了一个泪人儿。

他自知她一向是带着一点子幽怨哀伤的意味的,却不曾想过她心里的悲伤这样深重,重到见者同悲,亦不曾想过,她会在此刻发作出来。

心一下子就软了下去,满腔的怒火,顷刻之间弥散的无影无踪。

“明微——”他抚她的发,她却走不出来,咬着嘴唇连声音也发不出来,一心一意的只有眼泪,手上一顿之间,便将她揽到了怀里,轻轻拍着道:“哭吧,都哭出来吧……”

她的悲她的伤,不曾质问之间,已叫他觉得一切尽可原谅。

她终究是哭出声来了,埋在他怀里,紧紧攥着拳,被他掰开,再握住,他的手指紧紧贴着她的掌心,不断的传递过来温热和力量——从未感受过的,叫人忍不住靠近的。

手上不知不觉间就用了更大的力气,一手被他握着,一手却自发的揪紧了那石青江绸的单金龙褂。

他腾出的一只手轻抚她的背,一下一下,给予无尽的安慰与温柔。

底下的人儿哭得入神,蓦地却是一惊,猛地用力去推,才离了片刻已叫他伸手拽回,结结实实地抵在怀里。

“你放开我……”她显然是慌了的,初初回神,并不似往日一般冷着脸一硬到底,脸上尚带着甫然回神的惊慌失措,只是一味的嚷,一味的推,不敢大嚷,亦不敢大推,叫他轻而易举的制住,便更慌,更惊,一双含泪的眸子,像是南苑里受了惊的小鹿。

他被她带出来的一腔心绪尚未消退,再经这么一惹,更加翻涌起来。

胸腔里是抑不住的热切,猛一用力抱起了她,转身两步,放到了床上。

她惊魂甫定的喘息,胸口微微的起伏,下意识的蜷着腿就往里头躲。

“别躲。”他一下按住了她的手臂,轻轻的呼气,在她眼睛尚带着惊愕与拒绝之时便低头吻了下来。

“不……”她偏着头躲,躲之不及,被他追上来攫住了唇,将声音尽数吞没在口中。

仿佛一瞬间就没了躯体,一叶孤舟似的在波涛汹涌的海上起伏飘荡,四处都是他的热切,他的气息,他的味道,一个一个的浪头打过来,砸得神也颠倒,魂也颠倒。

到底有什么在变,她握不住,说不清,但觉分成了两半,一半在走,一半在扯,用尽了力气似也扯不住。

为什么会这样?

她不知道,他也不知道,只是一意的想她,想她,要她。

已然不能为他所控制,从未有过的失控的感觉,从唇到脖颈,耳垂到下颌,一点一点的吻过去,陡然就探手往下,将那深绿色的丝绦扯落。

40 又搞错了

看下章,本章以后填番外吧

《外室重生记》40 又搞错了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41 乍暖还寒

她惊得鱼儿似的一个打挺,伸手去按他覆在腰间的手,胸口起伏着,耳边只是深重的相互交错的呼吸声,有他的,也有她的。

言语都是破碎的。

“不行……不行……”

声音一下下的拔高,一句急过一句,咬紧了牙关去推他的手,眼里都沁出泪来,“你不要这样……”

犹是呼吸难稳,说不清的情难自抑,不知所措。

这样的她,这样的她,他从心里对她生出无限的怜悯与爱怜,念想却也更甚,暂且按捺了,低头轻蹭着她的鼻尖安抚,“好姑娘……”

“好微微……”他嘴里胡乱叫着,很快就忍不住了,但寻着那领口间裸在外面的小块肌肤琢吻,一面压着她一面轻轻的咬啮,“没有不行,没有……”

蓦地一个用力反手扣了她的手臂,顺着衣襟一路探了进来。

火热的掌,湿凉的袖口,她激得一下一下的颤,痛苦里带着欢愉,挣扎的动作只如螳臂当车。

不行,怎么能行,她死死的咬住嘴唇,在他碾着脊背的每一寸骨头抚过往前探时,终于一下咬在了他肩上。

他整个人都抽搐了一下。

隔着衣裳也尝到了血的味道,她惶惶然松了口。

有多痛?他吸了口气,张嘴咬住了她的脖颈,啮了啮,却没舍得下口,只是用力吮吻了两下,而后抬起头来,嘶哑着嗓音道:“你晓得痛么?”

她一时还是懵的,下意识的抬手去要看他的伤,伸到一半却猛然惊觉,猛地收回了手。

她究竟……她究竟是做了什么!竟同他……竟企图在他身上寻找慰藉,在他身上意乱情迷。

但觉脊背处一阵一阵的发凉,一口气郁在胸口久久呼不出来。

往后退,蓦地就被他拦腰抱住,整个儿的圈到了怀里,贴在耳畔低低的道:“听话,不要动,也不要想。”

她心里一瞬,千辛万苦建起的防线就这么哗啦啦塌了大半,像是就这么被他扯住了,身体动不得,心也动不得,眼睁睁望着床围上映出的烛影,一闪一闪的跳动,不知过了多久,噼啪爆出一声烛花,瞬息间寂灭了。

房里暗了大半。

他试探着碰她——是试探的,先碰一碰头发,再碰一碰脸颊,吻啄在唇角,轻轻的压抑的,每一个动作都能触在心上。

她浑身还是僵的,心却化成了一滩水,咬牙覆住了他欲动的手。

“我不碰你。”温热的气息吹拂在耳畔,带了一层密密的汗意,他是绷在弦上的,却为她停住了,大抵是为她的一番情动。

她亦是,绷扯得要断,不能松,亦不忍放。

他身上是湿的,紧贴着她后背,不多久就透了过来,热热的一股潮意。

谁都不敢动,这一夜,远比一晌贪欢来得更惊心动魄。

许久才等到三魂七魄都归位。

她轻轻的敛眼,试图从他怀里脱身,才一动就被他按住,重新握住了双手,声音里泛着哑,“明微,我已为你做了圣人。”

她不晓得他为何总是可以这样温柔缱绻,缠绵悱恻的透进了骨髓里,叫她忍不住贪恋,忍不住追逐,差一点点就掉了下去,差一点点……

她僵着没动,也没有说话,任由他在手心里缓缓摩挲,勾勒出酥酥麻麻的痒,搅乱了满腔的心绪。

“跟着我。”

她阖了眼,想起的却是他执着皇后的手温声细语的一幕,只是无言的轻扯嘴角,片刻,低笑:“您同皇后好好的,不好么?”

他噎了一下,适才想起昨日不自觉的在她面前表现的对皇后亲密了些,不想就被她记到了心里,因过了好一会儿,才道:“她是皇后。”

约莫是生了惭愧,只勾住了她的手指,慢慢的磨缠,“我总不会再因她对你不好。”

她心里轻轻的叹,他总是不懂的,也不必懂了,总归她不会夹杂进去。想想这两日的荒唐,真是最好不过的借口。

“陛下,您晓得,我呆不下去的。”

慈宁宫里那一闹,在这宫里,她不可能再有立足之地。他留她到现在,也只是在拖延。

“你随长姊去昭通,”他抱了抱她,话到嘴边就抹去了一年,“最多两年,朕必定接你回来。”

他想也没想的就说了出来,显然已经是仔细考虑过的法子了,她说不出来是什么感觉,明明不久以前还在怨恨他逼她,现下却只剩了满满的惆怅,遇上她,大抵也是他的劫难。

就说好吧,出得宫门,山高水长,永无归日。

可她竟不愿骗他了,以至于挣扎着,无论如何都吐不出来那一个字。

他沉迷于她,对此却一向敏锐,因此很快就察觉到,慢慢松开了她,声音冷得像冰,“说到底,你还是不愿意。”

她没说话,他坐了起来,静了半晌,却猛地将她翻转过来,抵在床上,强压着满腔的怒意扣住了她的下巴,“先前是为那个孽种你不肯,你告诉我,现下又是为什么?为那个混账?为他守着?”

那样无助的一夜,她是感念他的,因才踌躇着怎么开口,听到孽种两字心里却狠狠的一刺,当下咬紧了牙,竟是冷笑:“是,我就是为他守着。”

“好,你好!”他轻轻点头,但觉胸中烧了一团火。

为他守,他恨得咬牙切齿,下了狠心去撕她的衣裳,刺刺啦啦四分五裂,很快就只剩下亵衣,堪堪遮在身上,掩不住肩颈上的红痕。

而她没挣也没躲,抿着唇由着他发作。

羞辱她么?羞辱他自己罢了。他吐了口气,但看了眼她,把衣裳往地上一丢,撩开帐子去了。

正是要起的时候,一开门,陆满福正弓腰站在门口要叫起,冷不丁下了一跳,忙跪地请安。

孙耀安捧着彤史本子在旁小心的看,但见皇帝穿的还是昨天的一身衣裳,一身压皱的褶子,再看那脸色,亦是一脸不得纾解的暗沉。

他心里头唏嘘,这是过了一夜,什么也没做过。

厉害,这姑娘厉害。

他不着痕迹往后退了退,没敢讨嫌,声儿都没出的悄悄跪了下去。

皇帝绕开人群往对面走,宫人瞧着眼色,敛声屏气的跟过去伺候他更衣洗漱,一早上大气儿都没敢出一口。

前殿皇后那里伺候的坤宁宫宫人也并不比他们好过多少,从昨晚知晓万岁爷是在华滋堂里过夜的时候就开始小心翼翼,一晚上都在打量皇后的脸色,唯恐一个不甚惹恼了她还罢,闹出动静惹恼了皇上。

自己人面前,皇后的脸色并不好,她在这里住着,万岁爷却在后头的华滋堂里过了一晚上,连句话也没有,到叫来人问了才晓得是在后面。

在后面,皇后从嫁给他的那日算起就没有过这么没脸的时候,他后院后宫里有多少个人,月月里去了谁那里几天,她通通是没在意过,因他心里是清醒的,妻妾分明,他再宠谁也不会忘了她这个嫡妻。

可昨日,李氏将将顶撞过她,他非但就那么磨过去了没处置,反而晚上就撂下她这里过去睡了一晚上。

她是忍不住不生气了,却又不能生气,只得人前笑着,人后忍着。也算得看清楚太后因何不容李氏,眼下别扭成这样他还能纵着,日后若是好了,东西六宫岂还能有人在?

可她不能不忍,若不忍着,只怕立时能从皇后变成废后。

不,不是忍,是不能气。

太后一早说过她是还没经过事的,不过是捡了现成的便宜,遇到了皇上这样对后宅不上心的,她不服气,只知她做得好,他便有了个把宠妾也于她无碍,眼下看来,到底是她年轻了,她便不在乎他心里怎么想她,也不能不在乎他面上怎么待她。

再气也要压下去。

她呼了口气,眼角弯下来,嘴角挑上去,面上带了些婉和的笑意,但伸了手叫侍女扶出去。

才在炕上坐了,就见吴宗保端了一个托盘进来,笑眯眯道:“咱们不知道娘娘早起有饮杏仁茶的习惯,主子爷走之前特特吩咐的,叫备着,等您起了送过来。”

打开了正是一碗不凉不热刚刚好饮的杏仁露,皇后倒消了些气,这些年了,他可没有过这份儿心思,可见是心里有数。有数就好,她倒以为他真是昏了头。

她端过来慢慢饮了口,才道:“昨儿晚上还想着早些起来赶上时辰来着,不想一睡就睡过了头。”

话是这么说,事实却是她本来是能赶上送他上早朝的,不过有意拿捏了下,故意没起早,瞧他晓不晓得。

果然吴宗保笑,但道:“皇上省得娘娘昨儿等晚了,说您身上不方便,也才没过来扰您,走前还吩咐咱们呢,叫轻着点手脚洒扫,不要扰了您。”

不方便,皇后心里冷笑,养心殿这么多间屋子,他是非看上了华滋堂的那一间?

可真话假话,从他这个御前大太监嘴里说出来,托辞也好套话也罢,总归是个说法,却也算有个交代了,她淡勾着嘴角点了点头,眼扫向后院的方向,一瞬就低了眉。

昨儿他这一去,必然是又转了风向,养心殿的奴才,一个个都像没嘴的葫芦,嘴巴紧得狠,必然探听不出什么消息,她就是在这里,暂时也不能再有什么动作了。

擎等着皇帝回来想要看一看,过午了却还没回来,怕他厌烦,她从来是识趣儿不打听他的事儿的,可推算着最近朝堂上并不会有什么要事,约莫也能猜着,昨儿一晚上,两个人之间并不太平。

她是从大长公主和他密探之时就没再见他的,心里头盘算着,却只使了丫鬟去瞧太后。

太后明里头是不见人的,暗里却唤了消息,送到养心殿的,却是头风病犯了,听闻已经疼得一宿没睡觉,顺带的,有太后三令五申的话,不许叫他们过去讨烦。

这病犯得,谁都知道是针对李氏,可就算太后是装病,底下人也得擎着。

太后是等不及要了解这件事儿了,皇后心里有了谱儿,先叫召太医,细细询问了一番,见说得重,才使唤人去找皇上。

皇帝在校场上射箭,一横排十个靶子,一箭连着一箭的正中把心,他最近心里头不太平,也就专捡这样能泄火的东西来。可底下人就遭殃了,动不动就遇见他寻营,日日都要打起十二分精神来。

后来死把子打得无趣,就叫人放麻雀来打,一回十个,每回三发箭,死有五六个,剩下的就叫正白旗的士兵打,挨个来,每人三枪,死不全的自己下去挨板子,少一只十个,大半天下去,人人轮了一圈儿,没伤的也就还七八个,余下的都瘸着腿捂着屁股的过来谢恩,再东倒西歪的站过去接着来。

终于等到宫里来人了,急急忙忙的跑去禀报什么事情,皇帝微微蹙眉,眼见得要走,众人心里都松了一口气,却见他眼神儿一扫又看了过来,随手指点了几个站得正的,“你们几个,明儿去找庄王。”

陆满福眼神儿一转,主子爷就是这样的本事,烦归烦,什么事情都不会落下。

李氏不识抬举,这样天下一等一权势一等一仪表相貌的人物摆在眼前,怎就是不上道。一晚上啊,一晚上,居然……居然还没能沾身。先头那孩子,居然还有人能让她怀上孩子,真必然是个人才,他瞄了眼前头的陛下,比那位厉害的人才。

皇帝回宫御驾走得慢,太后逼他,他是知道的,没准儿就是一个借口下了一个套儿,可他不得不往下跳。

一路上大约也想得清楚了,逼他也好,纠缠这样久,也该有个了断了。

他为着她,真是容尽了生平所不能容,折尽了生平所不能折。

而她是不愿意的,他是想不通她为什么不愿意。思来想去,竟只有她亲口承认的那一句,为那个活该万死的混账守着。

他没法子再容,绝没法子。

42 尘埃落定

太后是不愿意做得这么明显的,可皇后往慈宁宫递消息,显然已经坐不住了,由得她做出什么来,莫若叫她来做,横竖有这一步,也不在乎好看不好看了。

头风病是生养他的时候月子没做好,带出来的毛病,不能吹风不能着凉,保养得好,轻易并不会犯,而要它犯也容易,冷水里浸的帕子覆在头上,一刻钟,夜里隐隐约约的疼就变作了一阵阵尖锐刺骨的疼。

那疼是能把人逼疯的,像是有人拿了钉子往脑子里钻。

借着那痛劲儿,皇帝的脚刚刚跨过门口就打了药碗,按着脑门朝里偏了头。

“额涅——”长公主在侍奉她吃药,瞧了一眼门口,来不及管溅了一身的药汁子就去扶她,但听太后忍气又忍痛的声音传出来:“今日门上的是谁,拖去宫门口杖毙!”

“主子——”金嬷嬷劝了句,她就一拂袖砸了床头的玉如意,陡然大怒,“我的话你也不听了?”

“额涅,”皇帝一步踏进门来,她冲的是谁谁都知道,敛了敛眼,只低了头,“是我叫他们开门的,您要有气,只管打骂我。”

太后那边骤然就没了动静,却是气得窒住,长公主一面拍着她劝她消气,一面朝这边使眼色,叫他先出去。

病成这样是没想到的,他瞧了瞧,到底先退了出去,皱着眉站在了门口。

太后适才顺过气来。

“他是挂心您。”长公主说着好话,也是说给外头的皇帝听,“您好歹听听他怎么说,未必他还是不知错的。”

“他知道错。”太后长长的呼气,压着额往后靠了,只是冷笑,“他倒是知道错的人!我便叫他气死,叫他气死……”一言没完,又疼的说不下去了,一顿才道,“我便叫他气死才罢。”

“好好的,您说什么胡话。”长公主拿捏着劝她,但叫人把药碗收了,再煎一碗送过来,又道:“珩哥儿是一时糊涂,昨儿我去找他,他就愧疚的很了,直说要来给您赔罪……”

长公主一味劝着,太后冷哼,气性却似乎小了些,却还是晾着皇帝外面站了半天,这边送了药来,才瞧一眼,偏了头。

“才就没喝几口,你好歹用一些。”长公主劝她,她只摆手,“凭他气死我,还不如病死,不用了,用个什么劲。叫我眼睁睁着他作,还不如早早下去向列祖列宗谢罪。”

按着额头拧眉不展,长公主劝不动,搁下药碗出门去找皇帝,微微叹了口气,“你进去吧。”

这算是太后消了气,暂时给了一个台阶下,皇帝默了默,抬脚走进了门。

金嬷嬷端着药碗站在床边,他接过来,只在长公主先前坐得杌子上坐了,低着声叫额涅。

太后先没理他,而后才呼了口气,皱着出声:“你要还是那样,趁早就回去,我便死了,也不牢你操心。”

这份儿上他要还能不松口,那就真是存了气死她的心了,她瞧着他吐口。

他敛了敛眼,到底说了出来:“额涅,我回去就了结这桩事。”

“好孩子。”太后阖眼,长长的叹出一口气来。

侍奉太后用过药才走,心里有了决断,实行起来却是难的,他在外头绕了许久,才走回了养心殿。

皇后眼巴巴坐在外头等着,一见他就问太后如何了。

他瞧了瞧,但道无事,只叫她去屋里歇着,略坐了一坐,却就找了托辞往后面去了。

她没睡,就坐在妆台前头,从镜子里看着门口,仿佛就在等他。

看见他进来也淡,是真的淡,连那点骄矜也不剩了,只有一双坦坦荡荡望过来的眼睛。

除了跟着他,她什么都能接受。

他一瞬间认清了这个事实,心里好笑,松开帘子走了进来。

到她身前,却猛地伸手一拉,将她按到了妆台上,顺着那微微颤动的眼睫往下看,到鼻子,到嘴唇,低头就咬了上去。

东西哗啦啦掉了一地,腰折在桌面上,脑后是冰凉的玻璃镜,她几乎没什么反抗,轻而易举就叫他抵开了牙关,半启了唇,阖着眼由他或咬或吮,像是没有温度的玉人。

有些东西,其实是一早习惯了的。

他心里连恼恨也没了,停了动作,略略离开了那冰冷的唇,“死也不跟着我?”

她敛眼,淡淡吐了一个是字。

“为他?”

她没说话。

他一扯嘴角,只是抚了抚她的脸,带了一些诡异的诱惑,“他是谁?你说出来,我放你走。”

她险些笑,他竟真以为她是为着他,为着蒙立。可知她眼睁睁看着他死上十次也不解恨,她是想告诉他的,即便不是为着他引诱她的那个条件,可是不行,她心里就是已经将蒙立千刀万剐了一万次,也不能是她亲手送他去死。

就像他知道她身在宫中处处危机,一个不甚就会牵连到他,却也任由着没有动他一样。因他是放心的,晓得她就算粉身碎骨,也不会拖累他分毫。

蒙立呵,要是她当初能够不顾恩情道义的与他一刀两断,这一切会不会都有所不同。

没有孩子,也没有襄王府,没有这深深宫苑,也没有他。

他慢慢的放开了她,直起身来,整理袍袖,而后背转了身,也染上了和她脸上一般的,淡漠的颜色,甚至没有再留一句话。

她是当夜就去了景祺阁,紫禁城最东北角,听闻死过无数获了罪的妃子,幽了废贵人的一座院子,宫里的老人,私下里称之为冷宫。

过去的当夜,皇帝下旨慈宁宫总管谷安川从他带的徒弟里头指一个过去守景祺阁。

这是摆明了要太后安插一个耳目过去,摆明了,他不会再对里头的人存有什么念想。

消息传到慈宁宫时,太后表情淡淡的,但叫谷安川去办,长公主却为他的狠心一震,他是宁愿将她一辈子幽居在那个不见天日的地方,也不愿稍稍放过她,他是有多恨她。

她一夜都没能合眼,早起服侍太后用了药,紧等慢等的等着他过来,再寻隙跟出去,他却没准她开口,只冷冷望了她一眼,道了句:“打点打点,朕准你去看她一趟,自此,不要再提了。”

御驾浩浩荡荡的走了,她有些怔的瞧着明黄金顶的华盖下头他的背影,只觉这个熟悉的胞弟,一瞬间变得陌生无比。

当日半斤把消息带出去,替她担忧了一个月的襄郡王差点就飞身上马,奔到宫里去,到底是调转了马头,往长公主府去了。

长公主是才回府,听人回禀,才说了请他进来,他就已到了门前,显然是已经急得狠了,一进门就直接问出了口:“她是怎么了?”

她是怎么了,她也没法子回他,叫侍女看座上茶,但叫他坐。

襄郡王却耐不住了,只一甩袖子转身就走,“我去问他!”

“你回来!”长公主一杯茶猛地顿在了桌上,深深拧眉,“你还嫌不够乱,嫌她处境不够糟糕,要再添一把火,叫皇上把她从景祺阁拖出来,就地处死吗?”

“那怎么办?”襄郡王也急红了眼,但伸手指着紫禁城的方向,“他把她抢过去,却不好好待她,只凭他是皇上么?她从小没受过苦,怎么受得了景祺阁那样的地方,他是想她死啊,何不一杯毒酒来得痛快!我去找他,拼了我一条命我也要去!”

他是真的喜欢极了她,只要她好好的,她跟着谁他都不介意,可她若不好,真比杀了他还难受。

“襄王!”长公主按着一杯热茶,差一点点就泼到了他脸上,终只是提声高喝,“你不要命,你妻儿老小还要不要命?”她气得切齿,“若不是在我这里,你可知你这几句话就够他们死上几回了?”

一语惊醒梦中人,襄郡王怔了怔,颓然在椅子上坐了,只是拿手覆住了眉眼,他是没用啊,若是可以,岂会叫她遭这份罪。

长公主压下了火气,方才略略平和的开了口:“皇上准我去看她,你且等着,该打点的我都会打点了,等我回来,再做计议。”

襄郡王没说话,许久声音才从手底下传出来:“他是嫌她有了孩子,那孩子……”

“付琰!”长公主惊了一下,料不到这件事李明微也会叫他知道,但一语喝住他,缓了口气,才道:“不要说,一个字也不要说,烂在你肚子里。”

她不晓得他知道多少,一旦……符珩的性格,必定要生出更多的事端。够了,有李明微这一桩已经够了。

襄郡王抬起头来,还是忍不住说了半句:“那孩子,并不是她愿意的。”

“我省得。”长公主略顿了顿,却不得不再三的交代他,“她的性子我看得清楚,自然知道她必是有苦衷的。可是付琰,你得记着,这件事不要再提,连你知道她有过孩子这事也不要,为她好,也是为你好。”

43 风轻云淡

过景祺阁主楼,后头是一排倒坐房,其西侧有夹道,穿过夹道,即可见与倒坐房相邻的一座小一院,朝西开门,院门破败,几乎已经看不到红色的漆皮,其上一把沉甸甸的铜锁,隔开了墙内墙外两个天地。

钥匙拿在前头景祺阁一带掌事太监的手里,中午开一次,送膳的太监将晚午膳一并送进去,一同进去的还有内廷的执事太监,一则饭前代上训诫,历数其诸般罪行严行申饬,带其叩头谢罪,方得进食;再则监看,以免哪一日有人横死其中而无人知。

里头原只有东厢房的南屋住了一个废贵人,前儿晚上又紧锣密鼓的送来一个,住了魏贵人隔墙的南屋,隔没一日,紧跟着来了的还有慈宁宫大总管谷安川的八徒弟杜顺,接替武良做了大掌事。

从肥水横流的慈宁宫来到冷宫,虽说是从回事太监跳两级升了掌事,可到这么个连人都少有的地方来,杜顺是一百个不愿意。

谷安川开解他,景祺阁才进去的一个不一样,太后娘娘不放心,到了那里就是她的耳目,当好了差事,把来来往往的人都看住咯,哄得太后高兴,要什么好处没有。再一则好歹是个掌事,到了那地界,岂不是由着你作威作福,比这里好过百倍?

杜顺是个耳根子软没主见的,听他说了两句就绕进去了,欢欢喜喜的搬到景祺阁后头的倒座房当差去了。

从武亮手里接了钥匙过来,头一日放送膳的人进去,他自个儿也跟进了,跟在执事太监后头到了南屋窗口,送膳的小太监把窗台上的空碗拿走,再端出一碗白米饭一碗青菜放上去,再加上晚上的一个粗面馒头,那耷拉着嘴角凶神恶煞的老太监就操着他的公鸭嗓喊废贵人魏氏,过了片刻,便听到悉悉索索的脚步声,而后,是一个低沉的毫无生气的女声。

老太监扯开了他的公鸭嗓开始训诫,说得不外乎是狐媚惑主,败得失行,有负圣恩云云。

这女人,就是前不久侍寝时不知死活的用了息肌丸的那一个,息肌丸,他踮脚瞅了瞅,房前一颗大槐树挡了光,里头太暗,什么都没看清,只有一头乌蓬蓬披散着的头发。

想也是没什么姿色的,想靠这种下三滥的手段留住圣宠,妄想!

他呸了一口,那老太监终于也吆喝完了,里头的魏氏麻木了似的,三呼万岁,叩头谢恩。

跟着再到北屋,与南边儿的不大一样,原先摆的两个白瓷碗,都满满盛着饭菜,馒头更是完好无损的摆着,基本上没动过,得,将将过来,不习惯,吃不下饭呢!他腹诽,但见小太监搁下饭碗,收了食盒就走,那老太监也往身前一抬手,转身就走,杜顺吆喝着叫住了他们:“干嘛去?这边儿这个还没完呢!”

老太监后知后觉似的回头看了他一眼,阴沉着脸道:“李答应位分尚在,万岁爷只命禁足,未曾有旨意废黜。”

杜顺眼珠子瞬了瞬,好嘛,正经还算个主子呢,回头往里瞅了瞅,小小一扇窗里,乌漆嘛黑的一片,鬼影儿都没有一个。

留心着,别惹事儿,有什么动静就来慈宁宫回话,他谨记着谷安川的交代,漫跟着往外头走,穿过一院子已经疯长到没膝深的荒草,跨过裂了一半的门槛,把那破门一带,自往前头去了。

本是要蒙头睡个一下午的,哪料才一闭眼前头就出了动静,小太监漫窗叫杜掌事,说什么,长公主銮驾到景祺阁了,快出来接驾。

长公主来了?扯你娘的蛋!他起来才要骂,却仿佛听到了吴宗保的声音,“人呢?快叫他出来!”

得,真有人来?看得就是他们!

你在这景祺阁,长的就是咱们太后娘娘的脸面,甭管是谁,只要不是咱们这边儿的,只管拦住咯,回头我就在太后面前给你请赏,他咧嘴一笑,骨碌翻身起来,抓着帽子往外头去了。

出得门长公主已经过了景祺阁,正往这边来,后头簇拥着一堆的宫女太监,搬家似的,人人手上都带了几样东西,有包袱,有铺盖,后头还有一个两人抬的箱子。

哎哟哟,不是也要搬过来住吧,他心里叫着,赶上去,正绊在她前头行礼,笑模笑样的道吉祥万安。

长公主一蹙眉,但拂袖子,“前头开门!”

忒也直接,他一抬头,才要跟她说不成,太后娘娘交代了的,吴宗保就开了口,道:“回了太后了,快去开门。”

太后准了?他愕了愕,却知吴宗保不会有胆子假传懿旨,因虽奇怪,还是应了个嗻,起身往前头去了。

长公主步履是急的,皇帝开口提了打点,她这两日便想着,到底能替她备些什么东西,四时衣裳,冬夏铺盖,衣食住行考量了一圈儿,只怕落了什么,叫下人备齐了,一再翻检,一面担心怕遗漏,一面又着急,起坐几次,还是先过来了。

杜顺在前头开了门,走进来的一刹,即便早有准备,长公主还是被那一院子的荒草和枯枝乱叶惊呆了。

她在外一年,也曾见过土阶茅屋,破庙烂瓦一般的简陋,却没想过,这偌大的紫禁城里,也会有这满眼荒凉的一角。

“李答应在西厢北屋里头,您当心脚下。”吴宗保在旁虚扶着她说了一句。

她一敛眼,但迈开步子往里头走,杜顺要上前开门,只被她一抬手止住,自推开了虚掩着的房门。

很逼仄的一间厅房,走两步就是门,挂着一张烂了半块的灰布帘子,掀开进去,铺面而来就是一股灰尘。

长公主咳了几咳才睁开眼,往里头去看,只见李明微坐在床边的杌子上,脚下泼着一汪水,绣鞋踩了一只,钗垂发乱,一片狼藉,正抬眼打量过来。

先是寡淡的脸色,而后似乎懵了下,猛然就抬袖遮脸,背了身道:“公主先容我收拾了。”

倒还在想她的仪态!长公主气也不是,笑也不是,两步走过去,抬手就拉下了她的胳膊,那脸上却更甚,黑一道白一道,已经看不出来本来的模样。

她抿了抿嘴,“怎么弄得?”

李明微眼神儿往旁一扫:“太脏,我在收拾。”

不甚打翻了茶杯,泼湿了鞋子,心里闹得干不下去了罢了。

“先出来。”她拉她,外面起码还算干净,李明微没肯,到底叫她硬拉着拽出去按在圈椅上坐了,回头吩咐人放下东西,先把里头收拾干净了,又叫打水过来,看她净了脸,抿了头发,适才在对面坐下来。

却是不便说什么的,好在里头人多,屋子小,洒扫的也快,不多时就回话已经收拾好了,二人便进房说话。

相携在床上坐了,长公主望了她一眼,但道:“我们也算是相知一场,到今天这个地步,我总有许多话要问你,可未必你愿意说,你只把愿意说的,说给我吧。”

李明微默了默,眼睛就挪开了去,“我能说得,大抵也是太后那里说得那几句。”她看了看她,“你大约已经知道了,其他的,我却不知该再说些什么。还有一句,皇上让我来这里,我心里是感激他的。”

长公主蹙眉,不由按住了她的手,“他从没忤逆过太后一句半句,为着你,是头一次。他容你,也是到了我见所未见的地步。”她顿了顿,方继续道,“你就不曾想过,跟着他?”

不曾想过么?她是想过的,在襄郡王把药递给她的那一刻,在那天夜里,可头一次,她是迈不过心里的那道坎儿,后一次,后一次只是想想罢了。

她垂眸笑了笑,但道:“我是真的不知道怎么跟着他,这样,有什么不好?”

低首抬眸之间,衣领间遮不住的红痕便隐隐约约的透了出来,长公主瞧着微瞬,到底只是叹了口气,回首招呼人把东西搬进来。

衣裳,鞋袜,药材,书籍……各样她所能想到的东西,一样样指给她,又从袖子里取了只桃木符给她,道是智静大师开过光的,四下里荒凉,平日里带在身上不要害怕。

还有些驱蛇虫鼠蚁的药没给她知道,只暗中着人在屋里各个角落撒了。

“你不要怕,过上两年,且等他心思淡了,我求了太后,带你出宫。”

李明微先还忍着,后来就眼泪汪汪了,噙着泪,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长公主拍了拍她,但知能替她做得也只有这些了,眼见得外头婢子催了几次,到底起身告辞了。

她送她到门口,眼见得她将要出院门时,吴宗保朝她一弓腰,返身回来了。

“烦答应借一步说话。”

她回了房,但见他从怀里拿出了一个四四方方的檀木盒子,双手奉了过来。

她默然接了,但听他道:“万岁爷说,答应要是哪一日想通了,就把这盒子打开。”

爱极恨极,他到底是给她留了一条退路的,甚至为着她,不惜存了反了太后的心。

而她是不知道的,盒子拿在手里,却只是微微抿了抿唇。

44 死而后生

第四天的时候,她醒过来犹是在半夜时分,四下寂静,外头却是不安生的,野猫一声一声婴儿似的哭叫,即便长公主着人修理了那破烂的窗户,她睡前拿箱盒紧紧的抵了,那尖锐的声音还是清晰的透了进来,深更半夜里,听得人的毛骨悚然。

头又是昏的,因昨日没忍住用冷水洗了头发,睡这半夜,就着了凉。

好容易才能熬过去,窗口泛白的时候眯了会儿眼,再醒的时候,就开始一阵儿阵儿的,有胀又疼,鼻子也是塞的,透不过气来。

是病了。

她从进来的那一刻就知道,这里头的日子,并不是一句云淡风轻就能过得下去的,不过是暂且按捺着,假装着而已。

长公主费了那样大的功夫,她到底是要辜负她的好意的。

只是早晚,没料到比预想中更快,更快就要决定放弃了。

也未必在预料之外,就不要再等到,更为狼狈的时候。活了两世,她以为这一世终究能留住想要的,未曾料到,是比上辈子更为凄凉的下场。

上辈子死的时候还有怨,这辈子,真的什么都不剩了。

挨缠了许久才起身,就着水缸里仅剩的一点水洗了脸,再篦了头发,挽了髻。从箱子里找干净的衣裳换,整四天只能用冷水擦洗,连她自己都要厌弃自己。

好歹瞧着是收拾整齐的。

要寻个好时机。

外面有人在叫废贵人魏氏,进而又在复述日日重复的那番话,“废贵人魏氏,悖行逆德,不择手段,企以息肌丸媚乱君上,狐媚惑主,罔顾圣恩……”

话毕不久,即听到那个女人平淡无波的声音:“魏氏知罪,谢主隆恩。”

她记得她被废是清明前后的事,算来已两月有余,这个魏氏,竟就日日在这样的申斥之下,过了两个多月。

她竟然还能活着。

饭菜照例被放到窗台上,人走了,她看也没再看一眼。

这一段日子一直是食不知味的,不曾想遇到眼下的白水青菜,由是难以下咽。

她勉强吞了三日的白米饭,今日,不用再勉强了。

取了纸笔写信,长公主关照她一场,却不好无一字交代。

还有谁呢?襄王,陆离舅舅,还是不要留信了。

珍儿,顾妈妈,也不要叫她们知道了。

竟只有这几句了,她折了信,搁在桌上用茶杯压了,抬眼望了望房梁。

那是一早就看中的地方,慢腾着手把床单从床上扯下来,撕了三条,结在一起,拿一块玉佩系了抛上去 ,头是昏的,准头却很好,一击即中。

再往地上铺了两层被子和褥子,放上木头杌子,估量了下,约莫是正好的高度。

做好了这一切,返身坐下来,望着外面等天黑。

因何要等天黑呢?约莫是天黑了才能踏实,无声无息的,静悄悄的,趁着夜色,从这宫城里脱身。

天渐渐暗了,紫禁城里的宫殿楼阁,多是砖木 ,火烛向来管控的严,这里头是不给烛火的,怕被发落进来的人满腹怨气,引火自焚,死了自己不说,还连累了旁的。

好在月色尚好,外头是雪亮的一片,里头约莫也能看得清楚。

她起了身,小心的踩上了凳子,拽住那素色棉布的床单打了死结,略略抬头,即将脖子放了上去。

听闻吊死的人死相都不好看,她倒是不在意了,只恐怕难为了进来收尸的人。

可也没法子,不难为他们,就要难为她自己,想也是先顾了自个儿的心意。

凳子倒地并没有发出多少声音,砸在铺的厚厚的两层棉被上,身体猛然被拉扯下去,两辈子从未体验过的,极度窒息的难过。

而她是没有死的,意识模糊的那一刻,也感觉到绳子断开,整个人猛地摔了下来。

并非是绳结没有系紧。

屋里有微微的光亮,有人在她鼻子下面探了,即起了身,把灯搁在了床头,方来拖她,动作粗鲁的扯着肩膀,一路滑过去,再搬到了床上。

翻过来拍着顺气。

力气很大,她被砸得生疼,剧烈的咳了出来,趴在床上咳了一会儿,方被扶起来,靠到了床上。

“这样就熬不住了?”面前的女人披头散发,烛火跳动之间,一半在光下,一半在影中,犹如鬼魅。

声音很耳熟,正是每天中午都能听到的,南屋里未曾蒙面的魏氏。

她看着她,愈发鬼魅的一笑,伸手抚了抚她的头发,略略凑近了一些,压低了声音:“你可知道,因为你来,他们已经送了两顿好饭了。”

“请你出去。”她看了她一眼,哑声道。

魏氏看着她,忽地掩袖,笑的肩膀抖动,扯着帕子,媚声媚态的道:“请我出去?李答应,你以为你现下说的话,会有什么分量?”

疯子……她朝里偏了头。

她却蓦地一停,既而恍然大悟了似的,一面笑一面道:“耽误你死了是么?是我的错,瞧见绳子,就手痒忍不住剪了,这么着……”

她返身走了两步,挽袖从地上拾起了一把剪子,慢腾腾又走了回来,一边把玩着一边道:“来,用这个,使劲儿往胸口上戳,疼或许是疼了点儿,不过死相好看,把身上的血一擦,趁着身子还热乎换上衣裳,保准和活人一样好看。可别吊着死,我呀……”她娇媚一笑,把剪子塞到了她手里,拖长了声音道,“害怕。”

这么被冷嘲一讽一通,李明微心里是有气的,可剪子握在手里,想一想自个儿已是将死之人,也不必再与他计较,因望了她一眼,就真的举起剪子来往胸口戳去。

不过在病中又将将折腾过一场,腕力并不甚足,叫魏氏一下握住了她的手。

“出息!”魏氏恨铁不成钢似的咬牙切齿,猛地将剪刀打落,扬手就给了她一个巴掌,“你爹妈怎么会生了你这样没用的女儿!”

用了十二分的力气,李明微被她打懵了,脑中嗡鸣,脸上热辣辣的一片,好久才反应过来被打了,捂着脸抬头看她。

“有胆子死,没胆子活么?”魏氏没客气,反手又是重重一巴掌,带得蜡烛都闪了下,差点灭掉,一顿之间,一巴掌又要扇过来。

李明微是优雅端庄惯了的,从小就没和人打过架,吵过架,生气就看着你或是不看你,脸色一摆,自有人哄着。可魏氏接连两巴掌,眼见得又要接着打,泥人也能给激出性来,猛的就撑身坐了起来,怒道:“你凭什么打我?”

她气力不足,魏氏一掼就把她推了回去,一巴掌便又招呼了下来,扬着下巴,趾高气扬,“这么没用的东西,打你还要看日子么?”

又打又骂,真是把人惹急了,火气一拱,下意识的就爬起来要打回去。

人逼到急处都是有三分性子的,她是急红了眼,魏氏也讨不到多少便宜了,这个手对那个手,一下就打在了一起。

女人打架,不外乎抓、挖、挠、掐外加拽头发,她们更激烈些,缠在一起从床上滚到了地上。

魏氏披着头发好抓,叫李明微一把就薅在了手里,用尽了全力扯着,怒不可遏:“混账!疯子!你凭什么打我?”

魏氏也没吃亏,下死了力气掐着她的胳膊,气喘吁吁:“打得就是你,横竖都要死,索性叫我打死……”

“我凭什么给你打……”李明微给她掐的咬牙,但又腾出手来去掐她的脖子,魏氏一面挡,一面道:“就凭我看不惯你!屁大点事儿就要死要活,有本事死,一生下来就别活啊,枉费你爹娘辛辛苦苦养你这么打,一条命折在手里,比草棒子还贱!”

“你……你才贱!”李明微给她骂得火气上涌,只恨不得狠狠骂回去解气,她却是不会的,只得原样奉还,“你凭什么这么说我,我怎么活怎么死,和你什么相干?”

“相干……我说相干就相干!”魏氏一壁挡她的手,一壁又寻机去扯她的衣领头发,只抓散了一把,道:“我就是看不惯你,就是要打死你!”

两人闹得不可开交,从床边儿滚到门口,又滚回来,不知几个来回才打累了,相互抓扯着对方喘气,到底李明微先放了手,松开她偏转了头。

魏氏却一只手扯着她没放,另一只手则一扯她的衣领,按在了她犹砰砰急跳的胸口,喘着气道:“听见了么,你死了,它就不会再跳了。”

活着的声音。

这一场厮杀与挣扯,李明微大约也明白了她的目的。

来自于一个素不相识之人的阻拦,她微微阖了下眼,“因何拦我?”

魏氏笑了下,“我总以为,我尚还活着,你就没理由去死。”松开她起身,背身一顿,却就低了头去解腰带。

灰色的麻布交领退下来,她背手一扯,又除了小衣,将头发挽在一边,便就转过身来,无遮无掩的袒露在她身前,嘴角挂上了两分魅惑与讥诮,“姐姐,我沦落至此尚苟且偷生,你有什么理由寻死呢?”

李明微是吃惊的,从她背后看起,是一条条青红交错的痕迹,密密麻麻遍布了整个背,转过来……更甚,胸前,小腹,深深浅浅,四处都是咬痕,有些牙印未消,有些见了血,有些已经淤青,不忍直视。

她扫了一眼就移开了目光,缓缓坐了起来,言语艰涩:“怎么……回事?”

45 知人知面

没在意她诧异的眼神,魏绾淡淡裹上了衣裳,轻轻一笑,看了看那已经烧了一半的白蜡烛,“晓得是怎么来得么?”

李明微看着她。

“换来的。”魏绾眼神儿一挑,含笑打望了她一眼,将短衫系了,慢悠悠的转悠到了桌边,漫不经心似的抚了抚那细细的白烛,“瞧着火光,多好啊,我陪他一次,就能换来很多根儿蜡烛……还有吃的、用的、穿的……很多很多东西……”

他?这里不会有男人,只会有太监,李明微心里顿了一下,蓦然就想起了那双抓在自己腕上的棕黑色老树皮一般的手,伏在地上就干呕起来。

魏绾仿佛并没有在意似的,仍旧笑着,走到她身边蹲下来,拍了拍她的背:“你觉得恶心?”

李明微强忍住胃里翻涌的感觉,深深吸了口气,方得开口:“对不住……”

“无妨,我也觉得恶心。”魏绾勾了勾嘴角,“每回他走了以后,我都要恶心得吐上整整两天,有一回忘了,他还没走就吐了出来……”她顿了顿,面上挂了淡淡的讥诮,“姐姐看到了,我身上这些伤就是这么来的。”

那是新伤跌着旧伤,她不自禁抬起头来,深深拧了眉,唇齿间干涩的说不出话来。

“你晓得我这么活了有多久么,打从入了四月,到……你过来的那一天,那天……”她安抚似的抚了抚她的头发,方道,“姐姐救了我的命。”

每一次开口都更加令人震惊,她目色复杂的看着她,魏绾却不在乎似的噗嗤一笑,随手帮她整理七零八落的衣裳和发钗:“我拦了你三次,不会再有第四次,是死是活,姐姐自己想清楚吧。”

将那被撕扯开的衣领拉了拉,她一笑,即未再言,收回双手,掖袖走了出去。

到南屋里,走前点的一盏灯从八仙桌上移到了床头的小木凳子上,挂起的帷帐也被放了下来,桌脚下和床底下,还分别多了一个满满的麻布袋子和一双黑布白底的鞋子。

她淡淡扫了眼,却从箱子里另取了一根蜡烛燃上,搁在一边,掩了门,抬手解衣裳,一件件扔在地上,只剩得一件鸳鸯红绸肚兜,弯腰钻进了帐子里。

“小淫|妇——”里头是一个光着膀子的男人,圆胖脸没胡子,一身白腻的肥肉,嘴里低啐着,却寻机在她身上揩了一把,俯身按到床上就亲了上去,一面亲一面道:“想死你武爷爷了,小贱人,快叫我亲亲。”

“死性儿!”魏绾推了他一把,脸上不掩嫌弃,“说得你真有用似的。”

“呸!”武良啐了一口,“我没用你还不是回回叫舒服,我这个假男人,配你这个真婊|子,尽够了……”

说着狠狠在她腰上掐了一把,床上的女人便没了骨头似的,软软的攀了上来,青葱玉指顺着他的鼻子滑到了喉结,凑近他耳边轻轻呼了口气,悄悄道:“我就喜欢你这样儿的,比万岁爷都好,可人意儿多了!”

武良是太监,可太监的身子,也是男人的脑子。

偷摸着也找过相好,青楼的小妓子,穷人家买来的小姑娘,年轻守寡的小妇人,甚而至于戏园子里的小倌儿,愿意的有,不愿意的也有。

愿意的可着劲儿讨好他,挑得他心里一团火,身上却不得疏解,也就气,也就恨,得着人可劲儿折磨,弄得半死不活,自己还是一点儿不痛快。不愿意的就要死要活骂死太监,他火气上来,一气儿掐死过一个窑姐儿,善后可不容易,恁大的力气才掩过去。

那么几遭以后也就死了心,可魏绾有本事,她能吊着他,一面埋汰,一面又叫他满足,时时叫他记着自个儿是个太监,时时有叫他觉得纵是个太监也比男人强。

男人是什么,一桩儿是你自己舒服,一桩儿是你身子底下的女人。

这个妖精,同时填补了他心里的两样空缺。

比万岁爷都好,他心里骤然燃起了一团火,猛扣着她的腰翻到了床上。

“等等——”魏绾扭过身来压他的手,眼角眉梢都带着媚色,“不许动手,不许动牙齿,不许出声儿,不许有动静,也不许碰前头,我这身上的伤,还没好利索。”

“听你的,都听你的。”武良立时背了双手,俯下身来只用嘴亲她,一面在她背脊上舔了一口,“可这不出声儿,我忍得住,你忍得住么?”

魏绾勾了下他的腰带,“你就不会想办法么?”

武良当即解了下来。

灰青的帷帐开始轻轻的抖动,喘息声传出来,却是极压抑的,传到门口,就消失的无影无踪。

魏绾抬臂遮着脸仰躺在枕上,浑身软软的贴在褥子上,许久不愿意用半点力气。

抬了抬手臂看见武良在穿衣裳,伸腿就踢了他一脚,“慢着,我有话同你说呢。”

武良一把握住她的脚,亲了一口,返身就扑了回来,“我的儿,你要说什么?”

倒下来的势头很猛,幸而他伸手撑住了,没什么声响,魏绾也还是吓了一跳,在他腰上狠狠一拧,“你小心些。”

“我知道。”武良抬头往门口望了一眼,“严实着呢,她听不到。”

魏绾白他一眼,一时懒洋洋的没愿意说话,武良耐不住催她,问她说什么,她没理,这女人是过了河就拆桥,他心里头骂她,面上却笑嘻嘻的讨好她,搭话道:“你今儿过去了?干嘛去呢?”

魏绾倒是理他了,瞧了他一眼,“你没过去看看?”

武良只道:“我这条破命可宝贝!”

“出息!”魏绾白他,淡淡就叹了口气,“说宝贝,那个才真是个宝贝啊。”

“我省得。”武良嗤之以鼻,“那晚上我虽没看着,可下头都传遍了,是个天仙似的人物。”

魏绾横眉,“说你出息你还真出息上了。”

“你急什么?”武良腆着脸笑,讨好的摸她的胳膊,“她就真是个天仙,在我心里,也比不上你这个妖精的一根头发丝儿,你才是宝贝……”

“德性样儿!”魏绾一抽手,“你躺着,别闹我,我有正经话说。”

从来的,完事儿以后她脾气大,武良脾气倒好,因事事顺她,她说回来就回来,她说躺也就躺了,躺好以后但道:“说吧,我听着呢。”

魏绾眼神儿一瞟,“才闹自杀,叫我挡着了,跟她打了一架……”

“呦,不得了啊,您这是要化身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了?”武良揶揄,叫她踢了一脚嘿嘿一笑住了声儿。

魏绾倒是转过来了,对着他,把手放在了他脸上,“我是出去有望了。”

武良脸一冷,她就笑了,温温柔柔的道:“你有些出息行不行?我底子都交在你手里,便出去了,也不会忘了你。再说,那个主子爷,正眼儿都没瞧过我,等我出去亲手收拾了那两个贱人,咱们有得是好日子过。”见他无动于衷的样子,便冷了脸,“我本以为你是个上进的,没曾想从大掌事变了二掌事,你心里倒是自在,你就没想过,要是有个宠妃做主子,凭你,前途也是不可限量……”

武良本就不是个安于本分的,他本来是代大掌事过来开门的,魏绾一开始吊他,就设计帮他拿了大掌事的位置,这位置是才没坐几天就被夺走了,他心里头自然是怨愤不甘,被她一头激一头哄,便就起了心思,但一看她,道:“你就肯定那是个扶得住的?”

穿女儿装的事儿都能做出来,真要出去了,只怕也活不了几日。

魏绾但笑:“她在慈宁宫里闹,皇上拖了多久才处置了你知道,大长公主来瞧她的事儿你也当知道,我再说一桩你不晓得的,今儿我同她打架,打散了衣裳,你猜我瞧着什么?”她暧昧一笑,伸出手指,压着他的脖子抚下去,“这儿……这儿……全是。”

“你不晓得那位爷的性情,那上头再高傲不过,这是喜欢的紧了。只要他喜欢,咱们就扶得住。”

武良点头,魏绾眼神儿一瞬,复抬眸看他,“顶了你的那个,可晓得是什么来历了?”

“叫杜顺。”武良看着他道,“是谷安川的徒弟,慈宁宫的人,你要把她弄出去,不见得容易。”

魏绾哦了一句,又问:“我瞧送膳的也换了,是……皇后的人?”

她一说即中,武良有些意外,魏绾却一扯嘴角,道:“送来太后的人来绊着自个儿,再送了皇后的人来绊着太后,她但凡有什么差错,头一个问责的就是皇后,为着皇后,太后轻易也不会动那位。皇上,是用心得很啊。”

武良恍然大悟,只有些感叹她这般玲珑心思,竟也有被人算计的时候,不由就说了出来,魏绾面色当即一暗,却就冷笑:“若非我身边有小人作祟,岂会着了卫如云的道。”

这前后事故武良是清楚的,方才也不过一说,不想她就发了狠,忙就劝她,魏绾只是冷哼了一声,但道:“久未说过了,那两个贱人近日如何了?”

46 不相为谋

“说起来,倒是有些事要同你一说。”武良略一沉吟,道,“皇上一开始纳她是没给太后知道的,先头太后召她,是因皇上赏的一对蛐蛐儿引起来的,这蛐蛐儿丢了,赶巧儿就丢在了三公主的手里,赶巧儿常小媛撞见就说出来了……”

“怕又是那个做得手脚吧。”魏绾哼笑,“皇上查了?哪个顶得?”

“朱常在。”武良道,“听闻李答应过去的时候傲着性儿没搭理人,朱常当时就撂了脸。后来见奴才们养蛐蛐儿,她也还过去说了两句话。”

“皇上前儿翻了她的牌子,早起就降了一道旨,命将她遣送回本家。他们家就在城南,上午送回去,今儿一早她父兄就跪进了养心殿陈情,说朱常在自知有负圣恩,羞愧难当,回去的当夜就悬了脖子,恳请皇上开恩,念她知错的份儿上,准她葬进妃陵,皇上没准,叫他们自行回去发送。”

永和宫里的人,当初也是想好过一场的,年轻轻就这么去了,魏绾却只是眼眸一敛,淡淡讥诮,“羞愧?她是以死明志,告诉皇上,这事儿不是她做的。可惜,有对糊涂不通的父兄,白白便宜了贱人。她也是,读女四书读傻了,空有个烈性子,却没长个灵光脑子。”

到底是叹了一口气的,握着双手,眼里覆上了一层阴霾,“且叫她逍遥几日,她欠的债,我通通叫她,一点一点,抽筋扒皮的还回来。”

转而却蓦地一笑,双手攀住武良的脖颈,在他嘴边亲了一下,“这些日子,你少些来,我得哄一哄她。”

“哄她,夜里也要哄?”武良一把勾住她,追着亲了上去。

“要哄,你听听……”她示意他噤声,即听一声声的猫叫从窗口处传进来,此起彼伏,“瞧,多瘆得慌,她那样娇滴滴的大家小姐,保准害怕。”

武良捏了她一把,“今儿就去?”

“不去,晾晾她,今儿……”魏绾一顿,眼神儿就妖妖媚媚的抛过来,“只准动手,不准动嘴。”

“小贱人!”武良笑着骂了句,手就顺着衣裳滑了下去。

但见她像条绳子似的,不知拧成了几段,媚眼迷离的道:“好乖乖,掐我一下。”

武良拧了她一把。

她似难过又似舒服的嘤了一声,又道:“再重些。”

“淫|妇!”武良骂她,手上却没再动,“不说还没好,再重又要见血了……”

第二日起来的时候,不出所料的没听到北屋里的动静,到第三日她起来,就瞧见她抱着一堆衣裳到了院子里,从缸里舀水泡在了铜盆里。

“你把裙子和袖子扎起来。”她漫窗看着她笑,“要不一会子洗完了那些,你身上也该湿了。”

扎起来?山野村夫的行径,李姑娘是不肯干的,魏绾便道:“你去换件窄袖口的来。”

这样她倒是去了,换了件雪青的褙子,愈发衬出了瘦高的身条儿,窄窄的袖口卷了到小臂处,露出一截雪白的腕子。

出门时却捂着帕子打喷嚏。

怎么样都赏心悦目,她也没去看她怎么洗了衣裳,晚上的时候,却端了一碗热气腾腾的姜茶过去,李明微诧异,她却笑着,“喝完了捂好被子睡一觉,发发汗,明儿一早就好了。”

她接着,喝了一口,却就放下,过了一会儿从袖子里掏出两瓶药来,递给了她,“外敷,可以淡疤止疼。”

崭新的两个白瓷瓶,打开来,一股清淡的草药香,当下道:“长公主是好周到的人。”

李明微又指了指摆了一地的东西,“这里的,你可随意拿。”

“安排后事么?”魏绾揶揄她。

“谢你指点。”李明微脸上臊了下,站起来朝她施了一礼,魏绾噗嗤一笑伸手拦她,“好姐姐,想通了就好,别折煞我,往后,咱们只相伴着过日子吧。”

真个儿过下去了,日子也并非如想象中一般艰难。

魏绾在屋后悄悄拿土块搭了一个架子,架了一口铁锅,每日下晌无人天又未黑的时候,便从院子里捡了柴草烧水,满满一大锅热水,拿木桶半桶半桶的装着拎道屋里去,洗头洗澡甚至勉强用来泡茶都可。

还有米面油盐可做些吃的,这来路不难猜,可眼下的境地,并不适于饿死是小失节是大,有人守节,有人求生,一个为着心,一个为着命,远没有谁比谁高尚之分。

因学着她抻面,当日煮出来的便是两碗粗细不均长短不一的面,再放两个荷包蛋,撒了盐和醋。

奇怪简陋至极的吃法,她一边吃一边笑,惊讶的发现,味道竟是可以的。

夜里的猫叫犹闹得人心慌,魏绾搬过来以后就好了很多。夜里相伴着,倒像是幼时她拉着珍儿一头吃一头睡的情景,贴心而温暖。

难熬是在有人送饭的时候,她在南屋里聆讯,她在旁边听着,心里倒更难过一些。先前的是非对错,总已难断,眼前所见的人,却不当受此对待。可她没法子帮她,亦没法子安慰——她当是不需要那样令人难堪的安慰。

她以为自此以后大概就是与她相依为命,想尽办法自立更生的日子,这么过下去,或许有一日会等到长公主说的,那时或可将她也带出去;或许不会等到那一天,就这么过下去,也未尝不可。

发现那些已经用完的东西一夜之间忽然又多了出来的时候,适才惊觉,日子并非能就此平静。

那个人来了。

她心口弼弼直跳,回头看她,魏绾只笑了笑,“姐姐别担心,你在这里,我的日子已经好过了很多。”

她四下打望了一眼,蹙了眉问:“昨夜门窗没关好?”不防魏绾却道:“我叫他进来的。”

“为什么?”她望着她。

“为了……这些……这些……还有这些……”魏绾一样样的指点过去,面色淡然的看她,“还有,为了出去。”

她担心的是她不得已又被他缠住,未曾料到是她自己。

魏绾,她一向还未看清过她,她没说什么,转身回了房。

两天里没和她打照面,第三天膳食送过来以后,就见她姗姗出现在门口。

一场修行,青菜白饭也已经习惯,她没看她,仍然数着米粒似的,一点点进膳。

“姐姐是觉得咱们这样已经能过得下去?”魏绾看着她,并未在意她的冷淡,轻轻一笑,“姐姐,你晓得自己是怎么进来的么?”

李明微筷子停了下,由没理她,淡淡夹了菜。

魏绾也不管她听不听,一径的说了下去,“姐姐晓得,是因为太后。”她一面转身踱开,一面道,“若不是太后,姐姐此刻应该还好好的呆在永和宫,皇上是为着太后,才发落你来了这里。”

她要出去,也要来鼓动她,李明微笑了笑,淡道:“那我告诉你,长公主曾向皇上进言,将我带去乌峰山修行。”

长公主待她的好,魏绾是看在眼里的,皇帝舍了把她交给长公主这一条而把她发落到了宫,这是在告诉她,她在皇帝心里并未有她以为的分量。

可千里之外和放在身边,叫她自在和叫她不自在,未必从表面上看到的,就能说明皇帝的心意。

魏绾敛了敛眼,“姐姐自以为在皇上心里没分量,旁人却未见得也这么以为。姐姐位分在身,当日却以未嫁女的装束入慈宁宫,何等大不敬之罪,你心里应当清楚。太后当时容忍你,是不想伤了母子情分,要皇上亲手来处置。而今你只是被送进冷宫,尚还留着答应的位分,这前前后后的人又全部换了一圈儿,太后看到的,是皇上千方百计的还要留着你,恕我直言,于你来说,此事已经终结,于皇上来说,是未必,于太后来说,则是远远不止。”

李明微淡淡抬头,“你的意思是,太后非置我于死地而不可善罢甘休?”

魏绾道:“近日不会,皇上心思稍淡的那一日,就是姐姐的死期,姐姐,你我合该早做准备。”

李明微看了她一眼,“折月楼被禁军团团包围的那一日,我父亲曾同我说过一句话,他说往后的路只能靠着你一个人,我不要你为着一条命苟且偷生,可是明微,你谨记着,你要死,也要死在值得的时候。”

她起了身,一步步走向窗前,但望着那满院的荒草,“他去以后,我曾记着这句话,撑过了最艰难的时候,后来却渐渐忘了。直到那天夜里你的话重新叫我想了起来,满心羞愧难当。”她回头看她,淡淡的笑,“我省得了我不应该就这么懦弱的一死了之,可魏绾,我也不会怕死,为了什么去做违背我心意的事。”

违背心意的事,这世上不会有人会一直顺心如意,总有一天,你要为了不得已的东西去违背你的本心,过着过着,你就会发现已然习惯,她亦一笑,“我尊重姐姐的心意,从这里出去,也是我的心意,请姐姐尊重于我。”

道不同,不相为谋,相与为伴却并非不可。

天地转,光阴迫,岁月无声间从砖头瓦峰之间流过,一院的草木,青了又黄,黄了又青。

小院里的日子淡静一如既往,那低矮破旧的院墙之外的日子,却早已是另一番景象。

风平浪静之间,早有波云诡谲,从看不见的地方汹涌而来。

47 入V三合一

芳事阑珊,又是一年暮春时节。

漫天的柳絮飘白,一团团,一丛丛,越过高高的宫墙飘过来,满院都是白茫茫的一片。

瑜贵妃遇到这样的天气就喉咙发痒,从来只在去永寿宫和慈宁宫请安的时候出堂门,余时便关在翊坤宫里,把门窗都关死了,自己倚在紫檀木单翘头瑞草卷珠外翻腿的贵妃榻喂鱼。

她文墨一道上不甚精通,针凿女红上也无兴致,头些年没孩子,小生灵倒是喜欢,可惜沾不得带毛的,也就只得养鱼。

榻边雕西番莲纹的矮架子上搁了一个粉彩侍女图的金鱼缸,是进宫头一年皇帝送的,里头铺了细沙白石,水草飘摇,养得几头水泡眼、包金狮头、黑兰红寿、紫白龙睛,都是瑜贵妃的爱宠,从来由她亲手照看。外头缸里还有一些,便交给了丫鬟料理。

此时正在换水,一旁有乳母抱了一个一岁多戴虎头帽的小儿,那孩子看着扑腾腾的金鱼咧着嘴乐,疏忽又填满了水,鱼儿藏进了水草里,嘴巴便一扁,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乳娘忙抱着哄,走来走去不见好,里头瑜贵妃就问怎么了。

这是个宝贝疙瘩,乳娘哄不好,只好抱进来,她搁了碟子起身,将孩子抱过来,却也哄不来,皱着眉头问卫嫔呢。

卫嫔是卫修仪,这瑜贵妃则是先前的明妃,宣政六年冬产下皇子以后,晋作了瑜贵妃。而她产后损了元气,将养了好些时日,四阿哥便一直是卫修仪带了乳母伺候,倒服侍得很好。是以四阿哥闹腾,平日里谁都哄不住的时候,她接过来抱一抱就好。因照顾这孩子有功,四阿哥一岁的时候皇后即施恩将她晋了嫔位。虽然也是一宫主位了,但因着她晋位的由头,也就还在翊坤宫住着,继续帮着照看四阿哥。

梨心一面虚手扶着照应,一面道:“娘娘忘了,卫主儿的父亲迁了指挥俭使,她母今日亲得了恩典进宫看她,您今儿晌午起的时候,还在外头请了安呢。”

瑜贵妃蹙了蹙眉,才要开口,就听外头传来一个甚是清脆爽利的声音:“就走了,来给娘娘辞个行。”

瑜贵妃一抬下巴,门口的丫鬟有眼色,把那水晶珠帘子一打探了头出去:“卫主儿快些进来吧。”

卫嫔穿着件胭脂红的对襟长褂子站在门口,喜鹊登梅纹的绣样,拿黑缎子大镶大滚了,盘扣从领口一路钉到了膝头。位分晋了,打扮也越来越大气端庄了。瞧见丫鬟唤,转头在后面略有些发福的中年妇人胳膊上按了一把,先就进了门。

乳母忙从瑜贵妃抱了四阿哥送过来,说也怪,那孩子先头还哭,叫她抱着四处一晃,转头就不哭了,举着一双肉乎乎的小手拽她的头发珠花,抱到瑜贵妃跟前儿就拽她身上的珠子玩儿,一面扯一面咯咯笑。

瑜贵妃退了手上的玉镯子给他,他拿在手里晃得乐,疏忽瞧见一边浅浅的鱼缸,抬手就往里头砸。

“去!”瑜贵妃抓住他的小手,假意拉了脸,“不准淘气!”

四阿哥一瞅,另个手就拍了上去,嘴里咿咿呀呀的咕哝着什么,瑜贵妃手一松叫他挣脱了,他便一瞧她,两只手都举了起来。

瑜贵妃即抓了他两只手笑:“快快把他抱走,不要砸了我的鱼。”

卫嫔笑着把他递给了乳母,回身瞧瑜贵妃仍旧执了小瓷碟子,拈了芝麻粒儿大点儿的往鱼缸里头洒,便垂首道:“奴才娘亲过来了,久不见您,惦记着来给您磕个头。”

是久不见了,上回还是没进宫的时候,她奶奶娘到府里来磕头,瑜贵妃一顿,抬手叫请。

卫嫔的父亲是佟启嶙的部下,两家是上下属的关系,一直有些来往,因卫嫔进宫以后才被分到了翊坤宫。

瑜贵妃面上是带着笑的,卫吕氏磕头请安,一句瑜主子吉祥大安,却叫那笑骤然凝了半截。

卫嫔使眼色,“娘,是贵妃娘娘了。”

卫吕氏一瞧她,虽不知为什么,还是连忙就改了口称贵妃娘娘,瑜贵妃脸色适才缓了缓,抬手让她起来,寒暄了两句,脸上的笑却不怎么挂得住了。

卫吕氏也有眼色,不知什么地方讨了她的嫌,说得两句就告了辞,“天儿不早,出宫还要赶路,就不多扰娘娘了,奴才这便先行告辞了。”

瑜贵妃点了下头,招手叫梨心送。

卫嫔便携母告退,掌灯时分回转,回房也不曾,先就去了瑜贵妃面前请罪。

当年从明妃晋贵妃,下面拟了旨意,皇帝就单单将一个“明”字改作了“瑜”。照临四方曰明,明妃是有照临四方的姿容,这是当时他亲口赞过的,冷不丁却换了一个“瑜”字。

为着什么,皇帝不说,谁也不知道。后来还是听到了风声,冷宫里住着的那位,闺名儿里就嵌了个“明”。自知晓了这一茬,瑜贵妃就没一日不膈应。外头没法子,翊坤宫里却下了禁,上上下下,谁也不要提一个“瑜”字。

卫嫔谦卑的躬了腰,“我娘不懂事,还请娘娘不要和她计较。”

瑜贵妃拿帕子拂了拂手背,瞧她一笑:“倒难为你们还记着了,想也是无趣,本宫顶了这个封号,是瑜贵妃就是瑜贵妃,这么着自欺欺人作甚。”

才还摆了脸色,转头功夫就能想通,卫嫔可是不信她的,不过没有当时的火气,说出来的话也就多了些考量,免得叫人瞧着放不下,李氏进景祺阁两年了,她这里还没放下心来。

卫嫔但笑了笑,掩过不提,道:“还有一桩事讨娘娘主意。”

瑜贵妃一抬眼,“怎么?”

卫嫔道:“才听我娘说,我姨母上个月去了,临去前十分放不下我表妹,她现下……我在寻思是不是像皇后娘娘讨个恩典往景祺阁里走一趟。”

魏贵人的事儿过去两年了,这么个理由讨道恩旨去瞧她,依皇后的宽宏不会不同意,而李氏就和魏氏幽在一起,显然,卫嫔说出来不是讨主意的意思。

皇上正不在宫里,寻机可以做点儿什么,瑜贵妃的心思不可避免的转了几转,到底打住了,头一回她算计她的时候被皇上一冷半个月,她可还记得清楚。真能一举除了她倒好,可万一皇上有心查了出来,后果还真是不容设想。就这么叫她在里头呆着,虽说皇上这两年里冷淡后宫,圣宠少些,她这里该有的却一样也没落下,只要她不出来,不必再冒这样的风险。

因笑了笑,“人伦孝道,原该叫她知道,皇后娘娘是宽宏的人,你只管去便是。”

卫嫔应着,第二日果然就回了皇后,皇后同意了,将她带到慈宁宫,讨了太后的恩典。

杜顺开门领她进去,他守了两个年头,只有长公主来了两回,头回进去了,第二回就被挡在倒座房那里,卫嫔是进到这里的第二个外人。

回头道一句劳烦,杜顺停了脚,候在院门口等她。

一样的荒草萋萋,比之两年前并没有多少变化,她扶着丫鬟的手小心走着,看院子里撑着竹竿晾了衣裳,粉青蓝绿,颜色都已经淡了,有件绿萝裙还打了补丁,巴掌大的一块绿绸子,针脚乱七八糟的镶在上头,极其可笑。

门窗都关着,隐隐还有笑声,她回头,示意丫鬟退下,自上前扣了扣门,扬声唤“绾绾”。

魏绾对柳絮过敏,浑身起红疹子,因也整日闭门,李明微本来没事,不过挨着她睡了一夜,身上就也开始刺痒,拿镜子一开,肩背上也出了两片红疹子。

好在长公主跌打损伤蚊虫叮咬的药膏的齐全,原是她给魏绾涂药,现下魏绾正给她涂。

背上抹好了,一瞧脖子上也有,便把手上剩下的一点儿抹了上去。

她缩着脖子叫痒,魏绾就故意挠她,两个正闹着玩儿,忽听这一声,一下顿住了。

“绾绾”,显然叫的不是自个儿,李明微瞧她,却见魏绾面色一冷,随即一勾嘴角,冷笑着下了榻,“来了个贱人,我去会会她。”

相伴住了两年,二人关系已密,可因着武良一事的分歧,并不会过多的相互干涉。她的事,李明微也不会多言,只道了一句小心。

魏绾一笑,出门开门,上下一打量,倚在门口先就冷嘲热讽了一翻,“哟,表姐,这是良心发现了,要搬过来和我做伴儿了么?”

卫嫔没理会她的挑衅,淡看着她道:“我受姨母的托付过来这一趟。”

魏绾顿了下,让开路叫她进了门。

卫如云带来了她去世的消息,那个懦弱无能的女人去了,真是一点也不奇怪,她被废了两年,她竟然到此时才病逝,才是桩稀奇事。

她仰头笑了一会儿,转眼看向卫嫔,目中无半点哀伤之意,“你来的目的是什么,说吧。”

卫嫔但把臂上挎着的包袱搁在在了桌上,讽笑着看她:“你不信我只是来看你一趟?”

“卫嫔娘娘!”那狭长的媚眼骤然将她一锁,迸射出灼灼迫人的寒光,疏忽又转成了妖冶的笑,看着自己的双手道,“你再不赶紧说了,当心一会子这双手就忍不住,不小心……掐死了你倒不至于,要是刮花了卫嫔娘娘的脸……”她看向她,嘴角噙着笑,“娘娘来看我这一趟,可就得不偿失了。”

“卫嫔……”卫嫔冷冷一笑,“表妹当真是秀才不出门,全知天下事。你既这样耳聪目明,不防就猜一猜,我今日来的目的为何。”

魏绾抚着手笑,一颔首道:“承蒙娘娘高看,那我就来猜猜,娘娘是又做了谁的走狗。”

“你!”卫嫔险些扬手要打,却叫她轻轻一按,凑到耳边道,“娘娘想清楚,打了我,太后娘娘的这只走狗,娘娘就做不成了。”

一语言中,卫嫔猛退了一步,一时竟连她的辱骂也忘了纠结,只近乎不可置信的看着她。

“猜中了?”魏绾掸了掸衣袖,“娘娘慌甚?反正,太后娘娘又不会授意你来骗我,说是明……哦,瑜贵妃的指使。”眼见得卫嫔面色越来越难看,她嘴角的笑意便越来越深,“又猜中了?娘娘别怕,后头的我不猜了,你来说,想我做什么,又……给我什么好处?”

卫嫔缓了好一会儿脸色才恢复,心里却是积郁的,因冷笑了下,道:“表妹聪敏,姐姐我自幼难及。可你既聪敏,怎会沦落到而今境地,沦落到……”她牵了牵嘴角,“靠着与太监厮混度日的地步?”

“娘娘是不长记性?”魏绾眉毛一挑,颔首轻笑,“那我叫娘娘再长一次记性,”她瞧着她,说悄悄话似的压低了声音道:“那个武良,虽是个太监,可伺候起人来真是没话说,我呀,受用的不得了。只可怜娘娘你,空占个一宫主位的名头,皇上瞧不上不说,连个太监,你都没有……”

“你!”卫嫔再一次被她噎住,扬手要打,就被她抬手一扣一折,反背到了身后,“我说的话娘娘又忘了?别惹我真的失了耐心……”

魏绾小时候野,颇学过几手擒拿,这叫自小虽出身武将自家却从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卫嫔根本没半点子余地反抗,气愤的恨不得杀了她,却没法子,念及自己此行的目的,只得按捺下满心的怒意,又一次屈从在她手里。

魏绾猛地放开了她。

卫嫔踉跄了两步站住,整了整衣裳,方勉强维持着脸色回头看她,“太后命我来告诉你一句话,她死了,你就能出去。”

魏绾勾唇:“要我杀人,连把刀都不给我?”

“刀?”卫嫔讥诮,“凭你这一张嘴,就能死十个李氏,要刀,留下证据么?”

魏绾看着她笑,“娘娘瞧,哪里是一句话,明明两句话三句话,缘何说是一句话呢?你就不怕我出去了,头一件事就是把你送进来?”

她出去了,命能不能保住还得另说,卫嫔这回不理睬她了,只是道:“你至多两个月的时间。”

“成,我省得了。”魏绾这下应得爽快,“娘娘帮我给太后带句话,就说甭管出去出不去,我魏绾,都多谢她老人家的赏识抬爱。”

卫嫔讥讽的扫了她一眼,转身出了门。

魏绾瞧着她轻笑,但把那包袱一丢,远远的扔在了墙角。

是时候了,可是,因何她眼里有泪?那个女人,那个没用的,从她五岁起就要躲在她身后的女人,她死了,真是再正常不过,再正常不过……

李明微是在入夜才见到她的,她从没见过魏绾的眼泪,可她进来的时候,双眼都红肿着。

她有些怔的看着她,下一刻,魏绾就扑到了她怀里,呜咽不止。

“她没了……我还顶着一世骂名的时候,她没了……”

她只听到她抽抽噎噎的的说出这么一句话,即见她抖着肩膀痛哭不止。她没说话,只是抚了抚她的头发用力抱住了她。

魏绾哭了半夜,夜里野猫又开始叫的时候她才渐渐停住,歇了声窝在李明微怀里。

“你好好的。”她拿帕子给她擦脸,声音温和中蕴了力量,“所以你要好好的。”

魏绾笑了笑,从她怀里脱开躺在了她膝上,“你可知道,将将除了这桩事,她还带了一句话给我。你死了,我就能出去。”她仰躺着去碰她的脸,“攻心为上,姐姐晓不晓得,你这条命,实在很好拿……”

“好干净的法子。”李明微笑了笑。

太后会要她的命,她想过有一日会有一条白绫,一条匕首或者一条匕首摆在面前,甚至无声无息中被人结束了生命,独独没想过是这样。

“我们一起过了两年,要不是你,也许我会疯。”魏绾轻抚她的脸,“且不说太后会不会过河拆桥,我从来,想的都是和你一起出去。姐姐,还是不肯反抗?”

反抗,即是向他屈服。她敛眼微笑,未必屈服的滋味,会好过死的滋味。

魏绾两年前就已经知道劝不动她,而她也知道,她必定会有法子把她逼出去。

她要报仇,要亲手将那两个贱人千刀万剐,要眼睁睁看着她们生死不如,必然要依靠于她,太后给的,远远不够;更何况遣了卫如云过来,太后要的,未必只是她一条命。

后宫里□□宁,正缺少一双搅弄风云的手,出去以后的日子,势必精彩绝伦,她已经,迫不及待。

*****

魏绾的生辰是在四月初,上一次武良过来的时候,她交代他带一大坛酒,要烈的。

武良寻了大半个京城,在这一夜里,抱了一大坛烧刀子来看她。

魏绾少见的在见她之时穿得很整齐,从未见过的一身海棠红的褙子,甚至挽了头发,簪着一只青玉簪子,端端坐在桌前。

“今日……”他将酒放在了桌上来挑她的下巴,发现那张脸竟也是扑了粉的,腮上一点胭脂红,娇艳艳的红唇,犹如春日里开得最盛的芍药,都是他带给她的东西,她却没用过,他略微用了些力气,“小贱人今日想从良做良家妇女?”

魏绾抬臂勾住了他的脖子,勾唇一笑,足够魅惑众生,“想,你给不给?”

“小……”武良才要开口,即被她伸指轻轻压住了嘴唇,面上含笑,“想好了再说。”

“小娘子。”他开口吐出了这么三个字,魏绾一笑,松开了他,扯开了酒坛倒酒,一碗放在自己跟前,一碗放在对面,抬手,“坐吧。”

捧着酒碗武良是有些为难的,到底抬头看她,“恐怕喝酒误事。”

他的酒品,魏绾心里是有底的,只弯了弯嘴角,“有我呢,放心吧。”

她今日有些奇怪,这奇怪却是带了勾似的,痒痒的挠在心头。

武良说不出来是什么感觉,只是她说的,他都愿意做,像是他做了,她就能高兴,他也就高兴。

他喝第三碗酒就倒了,死猪似的趴在桌上,魏绾推了他两下,他便顺着桌沿滑下去,四仰八叉的躺在了地上,呼呼大睡。

魏绾起身把他旁边的凳子拿开,抓着他的脸拍了几下,也没有丝毫反应。

她站了起来,返身抱了桌上的酒坛。

武良死得很透,躺在地上,睁着眼睛,脑门儿上的血咕咕往外涌。

她将手从他鼻端收回,踉跄着退了两步,哐当一下就跌在了地上。

腿是软的,撑起身来半是爬半是跑,勉强撑着拉开了门,再后面一路是爬过去的,靠在门板上砸门:“姐姐……开门……”

天色还不算晚,李明微并没有睡,侧躺在床上,来来回回想的都是魏绾前两日的那一句话:“姐姐还是不肯反抗?”

她望了望柜子顶端那个已经落满了灰尘的小盒子,什么也看不清,可她知道它在那里。

“答应要是想通了,就把它打开。”这一句话,两年里曾在耳边想了无数次,每每夜里猫叫此气彼伏的时候,冬日里严寒彻骨,捂在被子里也不觉暖意的时候,生病时镇日昏沉,昼夜难分的时候……

那么多次,从没有像这一次一样,动摇的那么利害。

白白死在这里,还是,屈服。

她猛地阖了眼,闭眼的那一刻,即听到了魏绾带着颤的呼声。

一开门她就倒在了地上,她扶起她,而她却似使不上力气,只能靠墙坐着,“魏绾,你怎么了?”

魏绾很久才抖得轻了些,摸索着握了她的手,“不要问,姐姐,把门关了,等天亮。”

等天亮,李明微关了门,费尽了力气将她扶到了床上,拿被子包裹住了她,四月的天,两床棉被,她还是浑身上下没有一点温度。

*****

午时正,送膳的小太监带着食盒,一脸凶相的老太监背着手,杜顺提着钥匙准时到了景祺阁后的小院门口。

今日的太阳有些刺眼,颇有些炎炎夏日里骄阳似火的感觉,杜顺一手手挡着头,一手将钥匙□□了那把已经锈迹斑斑的铜锁,啪嗒一声,开了门。

老小两个太监往里头走,杜顺早已没了兴致,懒懒的坐在门口的阴影里等着。

又听到那公鸭嗓喊“废贵人魏氏”,不同于以往的是,一连喊了几次。

这女人,杜顺拍拍屁股走进了门,却见门窗都紧闭着,那老家伙还在扯着嗓子一声声的高喊。

“傻不傻!”他小声嘀咕了一句,自走到门口拍门,砸烂了也没听到动静。

死在里头了?杜顺扫了眼那个提食盒的小太监,一扬下巴,“去喊人来撞门。”

小太监瞥了眼他。

怎么着?你是皇后派来的,老子还是太后派来的呢!他一瞪眼,那小太监到底乖乖去了。

喊来了五六个人,抱在一起把那门撞了四次没开,第五次咔嚓一声就撞开了。

杜顺抚了抚衣裳,先就往里头走,南屋里门半掩着,一阵阵浓烈的酒气扑鼻,他推开进去,看到的并不是一个吊死的或是一个撞死的女人,而是一个头破血流的,太监。

还是个熟人,他这大掌事下头的头一个,二掌事武良。

“娘的!”他一跳蹦出了门,哆嗦着手指往后指,“快去,快去……”大总管三个字在嘴边打了个转,出口就换了样,“快去给皇后娘娘送信,说这景祺阁里死了人……”

太监宫人,内务府掌一切事宜,死了太监,按说应该由内务府大总管出面处理,可杜顺想起来则内务府大总管吴宗保,那是皇上的人。

皇上的人,他在这里替太后看着,岂能叫养心殿那边先得到消息。这么想了下,大总管三个字也就变成了皇后娘娘,皇后执掌后宫,冷宫这里出了事,禀报给她,也是理所应当。

话音一落,立时就有人应个喳去了。

杜顺是不敢再进去了,站在门口指挥别个儿,“进去看看,魏氏在不在里头。”

两个大胆的推门进去了,一个拿件衣裳蒙了武良,一个四处看了看,不多时就出来禀,魏氏不在里头。

杜顺瞧了瞧关的严严实实的北门,往前走了两步,压了声儿叫李答应。

没人应,他抬手扣了扣,又叫,还是没人应,抬手推门,门是闩着的。

“杜爷,要不咱几个撞开?”有个上前出主意。

“我不知道撞?”杜顺白了他一眼,可这门撞不撞,可得另外思量。

他又扣了两下,“李答应,您要是在里头,还请应个声儿……”

李明微看着魏绾。

从天黑到天亮,这一夜从未过得如此漫长。

魏绾已经不再抖了,起身下了榻,却不看她,微微侧了眼。她做了什么,答案早已呼之欲出,甚至不必去想。

从昨夜到今日,魏绾开了第一次口,“我有三句话同姐姐说。”

“你说。”她下意识的回了这句。

魏绾缓缓转了身,海棠红的裙摆扫过地面,裙角上点点暗红。

“第一句,我未曾有错,沦落到此,皆奸人陷害。”她朝前走着,伸手抚过桌上插在杯子里的一束野花,两三天前她采来给她的,现在还没败,红粉黄绿,小小的一团铺满了茶杯,很是可爱。她伸手碰了碰下面小小的叶子,微微笑了笑,“第二句,昨夜之事,我是被逼到了绝路。”

李明微目光落在她手上,芊芊玉指握住了温润白腻的瓷杯,合该是这样一双温和优雅的手。即使知道她心思诡谲,她于她来说,仍有一种无法解释的信赖。

就像前些日子她说她死了,她就能出去,她心里连跳一下也不曾有。

“第三句,”魏绾放下杯子,抬头看着她,“姐姐要救我,就请说动皇上派人出面主审我的案子,若不然,一句话也不要多说。出了此事,姐姐起码还可两年无虞,你好好保重。”

她笑了下,转身拉开了门闩。

“抓住她!”杜顺喝了一声,太监一窝蜂的拥上,牢牢将她制住出了门。

外面声息稍静的那一刻李明微就起了身,拿下了那个满是灰尘的檀木盒子。

48 抽身远行

屋里头死了人,杜顺嫌晦气,叫人押了魏绾到院子里候着,只留了两个新进宫没资历的小太监守门。

听到对面屋里的动静,两个是好奇的,明明都在一个屋里,怎么杜掌事就断定里头那位是没关系的,只扭了外头那个呢?

门开的一瞬就偷着打量了过去,一下就看直了眼,呆怔怔的忘了回神。

一个个在心里自我唾弃——

呸,不长眼的东西,那么娇滴滴的美人儿,怎么可能会是和外头那个妖妇合谋的杀人凶手呢?

李明微扫了他们一眼,从墙上取下一只粉白薄纱的帷帽便走了出去。

外面乱絮飞舞,魏绾被两个人反扣了胳膊压在树下,一声一声的轻咳。

尚有三步远的时候杜顺就迎了上来,一哈腰笑道:“李答应,咱这儿押的是杀人重犯,您留步吧,仔细伤着。”

小院里关了两年,这些个奴才,也有那么几回机会见过她两面,回回却都还和她初到时一样,不自觉就带了两分恭谨。

明明两年里内廷都没有半点动静,偏就还是觉得,这是个得罪不得的人。

约莫是生得好。

此时她一手拎着帷帽,一手却就将一条黄色绳结拴着的玉佩拎到了他面前,不轻不重的道:“叫他们松手。”

那上头刻着字,杜顺却不识字,心知不是俗物,故意看了老半天,打个哈哈就想磨过去,却听后头突然想起了打袖子的声音,那老太监一跪,一面端端正正的叩头,一面就扯着他的公鸭嗓字正腔圆的喊了一句:“奴才蒋大石叩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杜顺心里咯噔了一下,就听他的声音从后头传过来:“李答应手持‘如朕亲临’佩在此,尔等不拜,更待何时?”

他本就掌训诫,一番话威严又逼人,更何况提及“如朕亲临”四字,几个小太监腿脚一软,便都跪了下去。

杜顺没法子鹤立鸡群,给人拿住了首尾,面上一笑,撩袍也跪下去请安。

李明微穿过他们,先就把帽子递给了她。

魏绾不紧不慢的系着帽子,心里倒是略微惊讶,她手里会有这样东西。

并非她心里所希望的走向。

只要她咬紧牙关不松口,暂时就不会被轻易处置,她当用这一段日子学着去讨好皇帝,再来救她。

而这一块玉牌完全打乱了这个计划。

依她的性情,势必会干干脆脆的走到皇帝面前,申冤陈情,再图报恩。

两年未见,这样的底气未必是什么好事,可怜才是正道,可偏偏,她手里握了这块如朕亲临。

当更不懂得委曲求全。

心思回转之间就被她拽住了手腕,她果然是要带她面圣。

不顺着她就是推翻了自己先时的话,魏绾眼色一敛,不声不响的随她去了,皇上既是存了让她自己走出去的心思,势必还有后手,未必她能带走她,只要分开,她就会顾及。

一路没有任何阻拦,杜顺只是在后面狞笑,万岁爷不在宫中,她纵然拿着块玉牌,这么的横冲直撞,不见得就有好果子吃。

太后娘娘只说了看着外头来的人,没说看着她,也不算没有交代。

“往后走,过东掖门,沿东二长街往前走,有内务府私下的茶库,叫人去找吴宗保回明,不要直接去找他。”出景祺阁,魏绾迅速说出了这一段话。

李明微点了点头。

事实在内外东廷之间的东掖门就被两柄长*枪叉住了。

领头穿黄马褂的托着那玉牌看了半日,面上现出两分奸猾的笑,“贵人这块牌子,奴才实在难分真假,您二位请到值房里稍待,容奴才派人往养心殿走一趟。”

玉佩难分真假,上头明黄丝线打出来的络子却是一眼看得出来是上用之物,他存心刁难的意图显而易见,事到如今,必得逼他放行。

瞧瞧前头人只是目色微敛,魏绾才要开口,却叫她抬手一按。无论这头目是何意图,既是皇帝的东西,总会叫他知道,暂时让这处境复杂些也非坏事。何况,既有人在这里设了关卡,未必皇帝就不会想到,魏绾心思回转,没再说话。

跟在那人后头东掖门南侧的值房去,才两步就见一个穿石青虎纹补服的人托着帽子走过来,也不过二十五六的年纪,容长脸,生得十分周正,正是正四品护军副参领索宏。王奉是侍卫领班,按理是和他平级,可说下来,一个是侍卫群里的头,当得还是守门的差事,一个却是辅佐胡军参领掌管调配值宿事宜的正经大臣,他在门口站着,他却在屋里坐着,别人看在眼里到底是矮了一头。黄毛小子一个,只凭着他祖上的福荫,就骑到了他头上来,他心里十分不待见他,平日也不给个好脸,可现下时候特殊,他倒是不愿意在这时候跟他闹了不痛快的,因先就挂上了笑,问了一声副统领哪里去。

索宏是听到外面动静特意出来的,扫了眼他身后,脸上泛了丝若有若无的笑纹,不答反问:“王大人又是做什么去?”

“副统领这是折煞我了,无甚,叫这两位贵人在这里稍些,奴才去打探些事宜。”王奉打哈哈,但要把事情蒙混过去,原以为他也就罢休了,不想索宏眼睛一眯,倒是往前走了两步,看了眼李明微的方向,“是去打听这块牌子?”他扯了扯嘴角,“王大人不必麻烦了,这牌子货真价实,我得过诏,万岁爷已有吩咐,大人叩拜以后,把人交与我就可了。”

言罢先就打袖下跪,行了大礼。

王奉一愣,才反应过来,敢情他是要半路上把人截胡?可他怎么着,人家搬出来了明码实价的诏令,他总不能搬出来太后说是他老人家暗中叫谷安川授意的景祺阁的李答应要有异动就先去禀报她的吧。只得跟着叩拜下去,心里头将索安恨了个咬牙切齿,却叫他怎么向慈宁宫那边交代。

“敢问是李答应?”索宏起身,恭谨的拱了拱手。

李明微从未承认过这个身份,当下却没犹豫,敛眸应了个是。

索宏一颔首,从袖中掏出了一样东西递上。

仍旧是块玉佩,当日百望祠他给她的,叫她转头就赏了车夫的那块,现下有出现在了面前。

她递回去,索宏向后退了半步,一躬身道:“皇上近日不在宫中,请答应收好,容奴才先寻个安稳之处安置了您。”

正有一顶青呢小轿背着,他打量了眼这位身后一直跟着的粉纱蒙面的红衣女子,也未有一言,掀开轿帘请二人上了轿。

交代底下人回禀统领,他前去奉命办事,归期未定,请告长假。

一路往北,到尽头东行,至贞顺门,就离了紫禁城。再换马车,是寻了一户小院安置下的,半夜里吴宗保就过来了。

他是下了值就赶来的,悄摸着装扮了,一路打马过去,磨得大腿根儿还一片火辣辣的生疼。

出了宫就沿皇上南行的路一路将她送过去,这是一早就吩咐下的,叫吴宗保跑这一趟,是因这里头还带了一个人,索宏不敢拿主意。

命案在身的魏氏,她就是因她出来的,这个李答应,她再做出什么来他眼皮都不会再眨一下,吴宗保摆了摆手,道:“一并带着,路上留心安危就好,回头我再送一份牒文过来。”

索宏应着,多嘴问了句宫里。

吴宗保道:“明儿一早放心走就是,你是拿了御令办事,没人能置喙一句,涉事的人都走了,这一堆烂摊子……”他带些讥讽的一笑,“等万岁爷回来了,自有他老人家收拾。”

索宏一颔首,道:“如此,公公当心了。”

这孩子有心,虽是索家庶出的,身份不好,指不定以后就堪当大用。吴宗保扯了扯嘴角,一拍他的肩膀,“甭觉得这差事没出息,且好好办,办好了,你就有大出息。”

连夜打点了行囊,天一亮是就出发了的,随行有一个丫鬟和四个身手不错的太监,两两载前后护送,索安在车前头骑马引路,总八个人,化成了五仆三主,家境平平的一户人家,兄长护送两位妹妹南下。

皇帝先行有五六日,一行人走了三日,因快不得,便又落下了一日路程,至他们到山东境内,皇帝的御驾已经到了苏北。听闻在这一带多有停留,打望那一位主子也还好,索安便决定加快日程,在皇帝启程去杭州之前赶上去。

是四月底到的淮安,离御驾所在的扬州满打满算的还有一日路程,索安便早早吩咐投宿休息。

一连半个多月的奔波,李明微并未有过多的感受,此时在驿馆里开窗望出去,但见入目都是一片枝叶连绵的矮树,四下一片碧绿,沿着望到尽头,隐隐可见得田园屋舍,方渐渐的吐出一口气来。

从重重漩涡之中抽身,到千里奔波来见他,是她从未想过的,而眼下,她已然到了。

49 久别重逢

圣驾到达扬州府是在四月二十八日,以不扰民故,谕令上下于城外二十里地处从简接驾,其后秘密入城,驻跸于扬州府衙。

李明微到府衙是在三十日傍晚。

是时太阳正将西沉,半边天空都是一片火红的颜色,遥遥只看见一群群倦鸟归巢,在那张绯红的画布上划下一道道优美的弧线。

陆满福在街口候了已有一会儿,远远看见一人骑了高头大马引着一辆素帷马车从人流中穿行而来,便示意人备好了轿子。

眼见得索宏跳下马来,牵着缰绳近期,即拱手迎上去,笑着道了句:“索大人一路辛苦,主子爷已吩咐在福满楼备了酒宴,为大人接风洗尘,奴才暂不及招待,还请索大人带了几位先行一步。”

这意思是说叫他先带人往福满楼候着了,索宏躬了躬身,谢恩应是,招呼了几个随行的,陆满福一面指过去两个小厮带路,一面却望了望车上,道:“魏娘子也请同往吧。”

魏绾瞬了下,转头就要撩车帘子,李明微却下意识的拽住了她的袖子。

她抚了抚她的脸,“我没事,你也不要怕,皇上两年前就有心等你出来,不会待你不好。”

她转身下了车,那帘子垂下来,一瞬又被打上去,陆满福站在下头,唤了声李娘子,她敛眼下了车。

府衙是三进的院子,从街口到垂花门,在轿子里晃晃悠悠不知走了多久,轿帘打起来的那一刻,她走下轿子,只恍若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入门是一座砖雕影壁,陆满福躬身引她往内。

圣驾驻跸之处,外头不显山水,内里却严加戒备,三五步即见一兵吏持兵器警戒,越往里走,守卫越是森严。

过影壁以后,但见除了四周护军,正房前头,尚有一队巡逻之人,走过去将将遇到他们。

蒙立望了眼她,眼中一瞬,不着痕迹的敛下去,躬身退后了半步。

她侧了下眼,抬脚踏进了门。

“主子爷昨儿议事睡得晚,今儿一早又出去巡视河工,才回来不久,这会子正在里头小憩,晚一会子还要召见臣工,小主在里头稍待,掐着时辰,一刻钟以后唤他起来就好。”陆满福说着,将一只金链子拴着的怀表递了上来。

她点头应了,自往房中去。

皇帝是呆在书房,里头陈设很简洁,只一架书,一张桌,一只椅,一个卧榻而已。

榻靠西南角放着,他便卧在上头,因合了细竹帘子,光线有些暗,只看见一片昏暗的影子面朝外侧卧着,呼吸匀停的样子,似乎是睡得很沉。

她进了门口就停住了,几乎是一动未动的站过了一刻钟,眼见得那细如发丝的指针走过了三个格子,却还是未能挪动脚步上前。

时辰已经过了有一会儿,陆满福在外头没听到动静,想一想那一位的性情,只得打了帘子进去,果见她就在门口站着,踌躇未前。

“小主——”他轻轻唤了声,催她上前,而李明微索性就回过身来,把怀表朝他塞一塞,只说得一句“公公去吧”,便就出了门。

他抱着拿表一愣,只道是冷宫里过了两年了,那硬脾气还是一点没磨平。也是,那样子由着她,又怎么磨得平?心里叹了口气,方要上前,却见卧榻上的人已经醒了,看过来道:“叫她进来。”

陆满福躬身退了出去,有一会儿李明微才进来。

这一会儿到没站门口了,往前走了两步,站在了屋当中,端端正正的行了大礼。

皇帝打量了她有一会儿才叫起,而后一扬下巴,道:“把帘子拉了。”

她是不动声色的去办了,竹帘子拉上去,屋里也就亮堂了很多。

窄袖水青褙子的姑娘微微低头拽着绳子,落日余晖斜窗而过,勾勒出一个窈窕的侧影。

比两年前更显单薄了些,他略略起了身,抬手招了她过来。

揽在怀里才觉得很温顺,只同换了个人一般,安静驯服的不像她。

他轻轻抚了抚她的脸,执起那双搭在膝头的手,摩挲了下,适才道:“想要我做什么?”

她低顺着眉眼,话却很清晰,“查清魏绾的案子,她若有冤,还她清白。”

他挑眉,“倘若她该死如何?”

她抬眸望他,一字一字道:“我亦然无改。”

从她打开那个盒子的一刹,无论结果为何,她都已做好了为之付出代价的准备。

他敛了敛眼,但道:“玉佩给我。”

她从腰间解了荷包递给他,沉甸甸的两块,他环着她来接,扯开了口子叫她拿,拿出那块螭纹玉佩,即道了句:“丢出去。”

丢出去,她望了望窗子,略一抬手就扔了出去,但听外头一声脆响,有人应往这边走了走,却被一个声音喝住:“回来!”

她心头讽笑,回眸却见他已经取出了另一块玉佩,解了绳子放在一边,将她扳转过来。

指尖触到脖颈是温热的,她垂下眼,由着他解了三个纽子,将那块玉佩带上,再一颗一颗系回去,一面道:“记得你今日说过的话。”

她点头。

他在她耳边抚了抚,便低头吻了上去。

很顺从,只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被拼命的藏着,再往里却就慌乱了,没头苍蝇一般,逃着,躲着,四处乱窜。

她总还是她,总还是那种久违的感觉。对着别人总也找不到,在她身上去却汹涌澎湃。

他轻轻在那唇瓣上咬了下,而后安抚的抚了抚她的后脑,微微喘息着离开了她,望着她眸中一片灼灼之色,她几乎就闭了眼,他却低低一笑,吻了吻她的嘴唇,在她耳边道:“我叫你来,不是为了这个,把眼睛睁开。”

哪里还睁得开呢?她宁愿他和蒙立一样,只是希图她的身子,可是不是,他是要她整个人,每一分每一毫都属于他。

终究是要走到这一天的,终究是要有一天她要完完全全丢了自己。她到底睁开了眼,微抿着嘴唇看他。

他要什么,她给什么,已然说过了的。

他只是抚着她的头发,许久未有其他的动作,直到陆满福在外头轻轻咳了一声,试探着叫了句主子。

“温禧在后头。”他没搭理,只看着她道,“过会子你去找她。”

她应好,他却未满意,揉了揉她的嘴唇道:“说别的。”

她倒是说了,望着他问:“说什么?”

他噎了一下,眼见得陆满福在外头又提心吊胆的唤主子,到底先放开了她,道:“吃过饭好好歇着,明日我忙完了就过去看你。”

眼见得她走了,方一掸衣袖起了身,叫陆满福进来,喝着茶问什么事。

陆满福一弓腰,道:“原说的戌时初殷府台和几位大人过来见驾,主子爷还没用晚膳,就到时候了。”

皇帝把他手里的怀表接过来看了看,果然已交戌时。

确然不能因她误事,他得个荒淫无度的名是小,她有个红颜祸水的名却大。

打眼一扫,却见榻上还丢着她的荷包,四处都是暧昧未散的气息,心里头倒有些惭愧在别人家书房里头失态,但叫陆满福过去捡了,焚了柱伽楠香。

才点上外头就禀人到了,他瞧着心里不得劲儿,到底叫陆满福吩咐他们去前厅候着。

府衙大堂正对着南街,是不便布防守卫的,陆满福心里着急,出门就朝蒙立使眼色。两年时候,早就已经人情练达的蒙大人此刻却有些怔,略顿了顿回神儿,噗通一跪就拦了驾,“前头鱼龙混杂,主子爷与诸位大人议事,咱们不便随从护卫,主子是万金之躯,万不可以身犯险。”

话一出口,陆满福心里都忍不住骂蠢货,皇帝爱重他,却最厌他时不时就犯梗的脾气,头两年因着这事儿罚去户部摸爬滚打了半年多,一时好了,今日却不知怎么又犯了,不可,岂是你蒙立说不可就不可的?

好在皇帝今日心情尚好,没真与他计较,蹙眉骂了声滚开,点了他和另个人随从。

蒙立跟在后头,究竟有些魂不守舍。

50 何如薄幸

一盘棋已经下了一下午了,棋盘上黑白错落,犹没有胜败的迹象。水红衫子的小姑娘仍旧笔直的坐着,目不转睛的盯着棋盘,待对面一子白棋落下,即执起黑棋,略略一顿,毫不犹豫的落在了右上角。

“死了死了,你这么下,这一片岂不都死了。”一边容钰看得着急,伸手就要把那颗棋子拿起来,手刚要沾到,即被一把玉骨扇挡住了去路,顺着那扇子往上一瞧,即一吐舌头,飞快的缩了回去。

长公主却没放过,但抬起手,追着那手打了过去,“自个儿说,几回了?”

没打着,容钰倒“哎呦”叫了一声,把手搁在嘴边一呼,笑嘻嘻道:“也就……两三回吧……”见长公主睨他,便转头去看那小姑娘,“怡宁妹妹说是不是?”

怡宁正等着殷宗泽落棋,不走心的往他看了一眼,一言未发就又落眼在了棋盘上。

容钰还待说话,瞧见长公主的使眼色,便识趣闭了嘴,跟着去瞧殷宗泽。

靛蓝布袍的少年和比他大了一岁,将将十岁,生是一副白净喜人的相貌,行事作风却和他大哥哥似的刻板烦人,此刻正板着那一张不相适宜的脸,捻着棋子蹙眉沉吟。

他瞧得皱眉,还是没忍住开口催他,“你倒是下啊,要死要活的爷们儿点儿成不成?”

叫长公主抬起扇子正砸在了脑门儿,捂着脑袋闭了嘴。

殷宗泽到底过了许久才落子,棋子落下的一刻,怡宁面上即染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愉悦。

不出所料的殷宗泽节节败退,他太过谨慎,她给了他一个破绽,他却以为是陷阱,转而择了另一步,落下最后一子时她抬眸看他,嘴角浮现出一丝微微的笑意,“宗泽哥哥承让了。”

殷宗泽一垂眼,敛眸却是一笑,朝她抱拳拱手,“格格敢于打破陈规,远胜于我,宗泽甘拜下风。”

“你甭哄她。”长公主忍不住就打断了他,“什么打破陈规,正经歪打正着罢了,仔细明日走歪了回不了正途。”

怡宁自两年前李明微走了就一直跟着她,性子虽谨慎惯了,却也不怕她揶揄,但抿着嘴笑道:“李先生教我的,兵不厌诈,偶尔用上一两次也无妨。”

长公主含笑斜她,“我教了两年不记得,偏她教的一句记得牢,是她给你下了降头不成?”

李先生,这个人容钰倒是知道一点儿,虽然称的是先生,却是个美人儿,早两年太后召她去慈宁宫,早早的把他们一群孩子打发了,他心里好奇,躲宫门口偷偷瞧,就看见了,长得当真是,比画儿上画的还要好看。后来听说她被同那个坏女人一起关到外东廷后头的院子里,他还颇替她可惜了一阵儿。把人关起来做什么呢?就是当幅画挂在屋里头,没事儿看上两眼也成啊。

画啊,他心里想着,一抬头却就看见一袭水色的罗裙飘进了眼底,画,竟然就真是那副画,他瞪大了眼睛看过去,一瞬却看着长公主笑起来:“姑姑背地里说人坏话,瞧被拿了现行吧!”

“小子胡说什么!”长公主是不知道他知道李明微的,一时没反应过来,只当他又胡言乱语,未曾在意,怡宁顺着他的眼神儿一瞥,却就站了起来,望着那边目光微凝,“先生……”

李明微面上带着淡淡的笑意,站在两步开外,朝她微微点头。

长公主回了头。

符珩是一早说过接了她过来的,因留了她在这里,只是她怕他们之间又出什么事端,同他说过先去接她,不想他没同意,到底自己先见了才把人送来。

瞧着,倒不像是有事的样子。

“过来坐。”她抬手招了招她。

殷宗泽自觉就站了起来,容钰瞧了瞧那款款而来带了一路沁人香味儿的的姑娘,只觉自个儿不能落在殷宗泽后头,因也忙离了坐,拿袖子将那石凳一扫,颠颠儿的跑过去拉她,笑得别提有多可人:“姐姐坐我这儿。”

冷不丁的被个孩子过来扯住了袖子,李明微是惊了一下的,怔在原地没反应过来。

“容钰!”长公主这下是真叫他闹得头疼了,却又不能这时候恼他,只拧着眉唤他。

容钰性子活,却也是有眼色的,颇是无奈的看了看她,撒开了手,道:“您还是自个儿找地儿坐吧。”

这孩子,李明微瞧着他,略微一笑,点了下头。

美人一笑,一笑倾城,容钰眼神儿一亮,目光追随着她的背影跟过去,就见她走到了长公主身边,坐了怡宁的位置。

长公主那里个眼神儿,三个孩子就很有眼色的站整齐了,挨个儿的见礼。

怡宁是认识的,剩下了两个,长公主指着当中蓝布袍子的少年问她是不是猜得出来。

这府衙里的孩子,眉眼又和他父亲生得极像,当是殷宗泽无误。去时尚在襁褓,而今已长成了少年。

这其中的渊源长公主是几时晓得的,倒没必要深究,她只笑了笑,道:“陆离舅舅家的宗泽。”

殷宗泽是有些奇怪她知道他名姓的,可听她也提了父亲的名讳,即知晓了是父亲的缘故。见长公主瞧着他说要叫表姐,便极为有礼的颔了下首,称之表姐。

“这个,是二阿哥。”长公主瞧了瞧容钰,见李明微欲起身,才伸手按她的功夫,那厢就脆生生叫了句姐姐。

这个二傻子,长公主眉心深蹙,但瞧着他语重心长的道:“你不可称姐……”她身份不得挑明,自也不能称姨娘,况果真叫了姨娘,听着也是怪膈应人,因想了想,方道:“你随怡宁,叫先生。”

先生,哪里有姐姐来得亲近,容钰心里头怅然,但瞥了瞥她,勉为其难的叫了句先生,才要问句是不是真当先生来得,就见长公主摆了手:“带怡宁和宗泽到后头去吧,叫人唤了你大哥哥来用膳。”

殷宗泽推辞,听长公主笑着道:“莫辞,今儿替我办了事,还陪着怡宁下了恁久的棋,可是要谢你一谢。去吧,我特意吩咐了厨子,备得都是你们爱的吃食。”便道了谢随二人去了。

三个孩子走了,长公主适才得空回顾李明微,在她面上仔细打量了一番,道:“瘦了。”她握了握她的手,指骨犹是细软的,却不复以往的细腻,她叹了口气,“你受苦了。”

“一场修行罢了。”她瞧着她面色倒是极淡,但把一切都看开了似的,只望着她道:“公主也见瘦。”

过去的已都不必提了。

“我是在外面走了太久。”她瞧着她笑,把手臂同她的比在一起,“可不止是瘦,也黑了不是?”

略暗了一些罢了,她笑了笑,“云南一行,您当是收获颇丰。”

“吃饭了不曾?”她没接话,突兀的问了句,她道没有,便听她道:“今日你赶路也当辛苦,且先用了膳歇息歇息,我却有好多趣闻轶事可慢慢同你说。”

当日是并没有说几句话的,她却也累了,早早就歇下了,到第二日才一道说了半日的话,她说,她也爱听,对于她嘴里的名山大川曾是有向往的,幼时也有豪气要担风袖月,览尽天下古迹,今时那心性却消磨了大半,只是听一听也已觉好。

下晌却觉累了,先时绷着还好,一歇下来,浑身都透着疲乏,长公主也便未吵她,叫她自个儿休息,自带了怡宁到画室画画。

她是睡囫囵了,勉强起来用了晚膳,洗漱了即又上了床。

到戌时末陆满福过后头来请人她才晓得她还是想躲他,拿一句已经睡下了把人打发了,不想不多时,皇帝竟就自个儿过来了。

洗浴过了,只穿了身单衫,问了问屋子,就要往里头走。

“珩哥儿,”她叫住他,微微蹙了眉,“明日先寻个大夫来替她调调身子。”

皇帝微一敛眼,即抬眸道:“长姊帮我吧。”

长公主将要说什么,便听他道:“殷宗泽打小身子骨不好,殷陆离来扬州,倒是找了个大夫,给调养的不错,你去问问他。”

说罢也未等她回应,即转身进了门。

51 闲话式微

“先生喝茶。”从丫鬟手里接了茶杯,怡宁亲自端到了李明微面前。

一晃两年,九岁的小姑娘身量已颇高挑,一身鹅黄的夏衫,已隐隐透出几分少女的清秀可人来。

当日原是行过拜师礼的,经年不见,她奉这一杯茶,李明微按理该受,只伸手来接,笑里却带了两分惭愧,“枉你称一句先生,我却未曾尽过几日先生之责,生受这一盏茶。”

再回眸瞧一边的长公主,只含笑轻轻摇头。

“莫得了便宜还卖乖。”长公主看她一眼,但瞥怡宁,“你带了两个月,却比我带了两年养得还熟。昨儿叫她画个竹叶子,还与我争论你以往不是那样教的呢。”

怡宁这两年是跟在她身边的,大山大水的走过来,虽仍是温柔娴静的样子,却早已不复幼时的谨慎怯懦,听她揶揄,也只是淡淡含笑,不紧不慢的辩道:“未曾,我只说先生往日教过的笔法或许更好一些,姑姑瞧了也是深以为然的不是?”

长公主便含笑轻点她脑门儿,“没良心的丫头,偏要拿她来打我的脸不是?”

怡宁抿嘴儿笑着躲,李明微跟着一笑,便顺手一扶她,问最近在学些什么。

怡宁道:“在学《诗经》,现下将将念到第二本,十五国风当中的《陈风》,闲时也在学书画奕棋,只是……乐理上不甚通,进益甚慢。”

昔时长公主府中,李明微是给她上过两堂乐理课的,察其资质尚可,因有些不解此言,长公主便望她笑道:“我在这上头多半是凭着感觉,指点起她来总不得要领,平白耽误了,改日得闲,还是你来瞧瞧。”

见她点头,即向怡宁道:“且先去吧,把昨儿的功课做了,我与你先生说说话。”

她们二人自有私话要谈,怡宁自知不多搅扰,福身退下了。

待她走了,长公主方看看李明微,略微心疼的叹了口气:“瞧着清减了。”

“这些时日赶路没休息好的缘故……”李明微一笑,“歇息两日就养过来了。”

长公主一顿,但握了她的手,望着她问:“昨儿见他可还好?”

李明微眸中一瞬,淡笑未答。

符珩怎么待她已不消担心,而她一向是个能藏得住心思的,这一问能问出什么,长公主原是未指望的,不过是找个契机去引接下来的说辞。

只当她是羞赧,拍了拍她的手,方道:“你同他的事儿上,我原未多说过什么。纵两年前你一意犟着,我也只为着你劝了一句,而今却不得不多说两句,你可听?”

她是一副长者说教的样子了,李明微但点了点头,“您说,我听着。”

“你可曾疑过我因何在此处?”长公主瞧她,也未等她回话,即是一笑,自说了下去,“我打云南来,原是因事去了苏州,前些日子已打算赶在太皇太后寿辰之前回京,是因你过来,他特特的派人跑到苏州将我拦了下来。”

“留你在身边,被言官捉住生事,他有个荒淫无度的名声是小,你得个红颜祸水的罪名却大,这是我来扬州当日他说给我的原话。可见他待你是长远的打算,而非只图一时的痛快。可这话我若是在两年前听到,不会同你提。甚而至于,我同你说的犹会是等他心思淡了再作打算一句。只是而今,已然过了两年,他的心思,未曾薄过半分。明微……”她唤了她一句,一顿方道,“他待你,原非是一时起意。我省得你这一遭是因宫中出了事,可不论你是为着什么走到了今日,不论心里是什么想头,”她握了握她的手,“且都可放下,好好跟着他吧。”

她是怕她存了委屈求全或是虚与委蛇的心思,一旦魏绾的事情生变,闹到最后,又是没法子收场的结局。李明微眼神瞬了下,方一敛眼,淡笑道:“您去看我那日,吴公公后来给了我一个匣子。说有一日我要是想通了,就把那匣子打开。”她抬眸看她,略笑了笑,“不管是因着什么,我已然打开了……”她没再说下去,意思却已经明了,无论她心里什么想头,都会照着想通的结果去履行。

无论,魏绾将来的结果如何。

她若真把这当一场心甘情愿的交易,约莫也是好的,长公主心里微微舒了口气,符珩在她身上花的心思,事实上远不止她说的那一桩,这两年里头后宫诸事,她虽未在宫中,书信往来之间,业已知晓大概。却是有意未提的,她虽拿他重情为由劝她,也是迫不得已所为,因知她是至情至性之人,若则晓以利害,她未必就能为着利害听她所言;而晓之以情,许就能叫她多思量两分,也免将心思尽数投注在魏氏身上。

可私心里是并不愿意她真正陷进去,心思这东西原是从无定数的,为她将来抽身是一桩,为着往后的后宫安宁,也是一桩。

未曾想她心里是清醒的。

于他们二人来说,果如她所言,能叫她留着一分心思,相安无事,已再好不过。

因笑了笑,也未再讳言,只看她道:“你若这么想,再好不过。”

李明微亦笑,端杯饮茶,掩去了眸中一点苦笑。

她是一早就想清楚了的,却也一直在怕,倘若魏绾真正该死,又倘若将来她不能再留住那最后的一份心。

也未有什么,初时懵懵懂懂,在殷陆离身上一栽就是十年之久,远观远望他一家和美,倘若再栽一次,也不过是又一个十年。

******

巡驻兵营,检阅骑射,又议诸事,御驾回到府衙的时候已是亥初。

蒙立引路进门,第一眼看见的就是西次间亮着的灯。虽檐下厅中俱是灯火通明,可那木格窗子后面,暖黄色的一点灯光,以及一坐一站两个模糊的影子,犹是猝不及防映入了眼中。

“呦,小主还没睡呢……”陆满福进门瞥了一眼,回头迎人,先就笑了出来。

看那主子爷进门,从门外跨到门里,眼里不觉就带了两分笑色。

但朝那窗子望了眼,提步往里头去了。

进门时她将将搁下笔,正拿镇纸压了墨迹未干的书页站起身来。

回望一眼,没压稳之时他就走了过来,一手虚拢了她压在桌上,一手按住那书瞧了眼,“怎想起来注《诗经》?”

这长方的青铜镇纸究竟短了些,压不住稍厚一点的书本,她试了几次终究挪开去,忽略了身后骤然靠近的气息,只一面用手压着书一面道:“今日见了怡宁,得知她在读诗,我想起母亲注解过一些,恰还记得,便想写了送她……”

“胡夫人所注?”皇帝目色一凝,起了两分兴致似的翻了翻书。

她应是,敛眼看着书,“大多是她注解的,不过是闲时偶得,有许多戏笔之作,写时参照别的,略做了一点改动。”

他便瞧她一笑,揽了她坐下来,“与我讲两篇如何?不拘是胡夫人戏笔还是你改动过的。”

墨迹已干得差不多了,她拿绢帕扫了扫,即合书略站开了一些,望他道:“您听什么?”

他略思索了一下,适才瞧着她,别有意味的道:“就讲邶风里头的一篇,《式微》。”

式微,式微,胡不归。

她一瞬懂了他根本不是要听她讲诗,而是要借此来戏弄她,只抿了抿嘴,正色道:“母亲提了《诗经选》,言此书所注最为贴切,是为苦于劳役人所发怨声,由……”

未及再说下一句,已被他伸手拉进了怀里,抱坐在膝上笑:“甚会煞风景,只说,你是不是在等我?”

52 冰火两重

她手抵在他身前,但抿着唇不吭声,叫他缠得狠了,才勉勉强强道了一句:“不是您让我等的么。”

只引他笑意欲甚,低头就在那粉润润的唇上啄了一下,一下又没甘心,追着轻轻一啮又放开,若即若离的吻到了耳畔,一双手亦充满了暗示意味的放到了腰间,压了声在耳边问:“好不好?”

昨日是安抚,今日,她要怎么才能说不好,她心里笑他何必要多此一问,却只是握住他的衣角闭了眼,竭力放软了僵硬的身体。

总是会比昨日好过很多。

挨在绵软的被衾之上时似乎就只剩了这一个念头,她近乎安宁的等着他宽衣上榻,一呼一吸之间都很平静。

一阵窸窣的响动以后,却久久没再听到动静。

而后,手就被人握在了掌心,唇角亦被轻轻抚了抚。

“先睁开眼。”他只穿了中衣坐在她旁边,明明先时还是另一副样子,这会儿只剩了安详宁和,仿佛将将问好不好的那个人并不是他。

她亦微微禀了呼吸,静静的瞧着他。

他抚了抚那一头青丝,靠在她身边半卧下来,亦只是很轻很浅的顺着她的头发。

像是幼时嬷嬷哄着她与珍儿睡觉的手,抑或景祺阁半夜惊醒被魏绾抱着的时候,温柔又抚慰。

她是有些醉了的,懒懒的偎在他胸前,整个人都柔软下来。

他将将是对她起了欲念的,可若是可以,就这样抱着她睡一晚,他也是愿意的。

只欢愉不只是为着欢愉,终究有非做不可的事。

“傻姑娘,不许睡。”他捻了她的发梢轻笑,声音低低的萦绕在耳边,她一时被蛊惑了般,懵怔怔的看他,到那只手落在颊边,适才骤然清醒,一瞬即闭了眼。

“瞧着我。”他唤她睁眼,屈指在她脸颊轻拭,略微强势的托起那精致的下巴迫她睁开了眼。

“不喜欢就告诉我。”唇沾上去,话里是温和的征询,手上却并未由她做主,缓慢而坚决的扯开了腰间的活扣。

她是穿着单衫,软滑的杭绸,襟带一解就滑了下去,露出了里面月白纱绉绣芙蓉的小衣,从内而外都透着淡雅漂亮。

他伸手到那衣襟处,却未继续往下褪,而是将那衣裳略略合起来,伸手将她抱到了怀里。

慢慢的在背上抚摩。

这样钝刀割肉的难过,她是宁愿他直入主题,可他偏偏喜欢这样温柔又残忍的一点一点折磨她。

她心里颤的厉害,身上却尽力软着,适应他的触碰,不自觉间却越来越僵硬,并不知还能忍多久。

一早射箭戴在手上的玉扳指未摘,夏日里也带着微微的凉意,同主人的手一起细细感受掌下的肌肤,触到哪里哪里就是一阵战栗。

他却比昨日还要慢,一点一点的碰着她,细细打量她脸上的神色,浅一些,再重一些,或再试探的往前一些。

一径的不许她闭眼。

一切尽在不动声色之中,运筹帷幄。

她究竟难忍了,探手向下去挡他贴覆在腰间欲往上的手。

他安抚的吻了吻她的唇,一面顺着敞开的衣裳探上来,感受到她身子瞬间僵硬的玉石一般,即停下来低了头慢慢的亲吻她的嘴角,半点不带欲念的温和道:“告诉我,哪里不好受?”

“熄灯好不好?”他掌心贴实肌肤的一瞬,她近乎已是恳求。

昨儿熄了灯那样难过,却不知都是为着她,他望她一笑,闲谈一般开了口:“你当记得,《礼记》上孔圣人有一言,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好姑娘,这本是天地人伦,你我之间,原不需什么遮掩。”

一面说,一面观察着她的面色轻拢慢捻,她一瞬不知怎么是好,心潮涌动之间,眼泪几乎都流了出来,只被他覆上了嘴唇轻吻,“男欢女爱,本是极乐一事,好卿卿,不要有这样深重的负担,放松一些……”

如是耐着性子,一面哄一面揉搓那僵成了石块儿的身子,瞧她抵触狠了就退一分,缓了就进两分,断断续续,一点一点碾到了深处,终引得她在怀里难耐的颤,心里却过不去,一下迸出了眼泪,朦朦胧胧的哭起来,胡乱叫着停下来。

端是叫人心疼的模样儿,他在她唇上啮了下,靠着望紧了那张梨花带雨的脸来控制自个儿,仍是不紧不慢的,却目的明确的抱起她来,将衣衫褪得只剩下一件虚虚挂在身上的小衣。

眼见那曲蜷的双腿与绷紧的脚尖,只用了力气抵开来。

世界都已经模糊颠倒。

他揽住她轻咬她的耳垂,肆意的在波峰谷底游走,喉间只溢出一声带着浅浅笑意的话:“卿卿,这才是它的好处。”

她翻腾着身子躲,压着声儿低泣,四面八方却已为他所困,那所未了解过的一切,终究在他手里获得了最盛的绽放。

泪痕满面的虚软在他怀里,却不知今夜一场盛宴,才将将开始。

有什么在唇齿间翻滚,咬碎了再吞回去,他是偏要哄她吐出来的,终究细细碎碎的嘤咛出声。对开的细竹软帘外头,朝云垂首站在门口,臊得满脸发热。

陆满福轻咳着,略往门外走了两步,瞧见耷拉着脑袋倚在墙边儿的小太监,一甩手呼和他们滚对面儿站去。

那声儿真是躲不开,他心里头乐呵,这李答应,眼瞅着一副清凌凌不染尘俗的样儿,到了还不是栽到了主子万岁爷手里。

话说回来,那主子爷也是待她独一份儿好了,寻常的小主娘娘,哪个有过这等待遇。

外头等着送热水还留了一扇门没关,他出去瞧了瞧,心里一合计,但吩咐叫灶上准备些吃食,一时半会儿的消停不了,这么下去,恐一会子是想要用点东西的。

交代完了站在门口看看月亮,回眼瞧见廊上站着墨蓝袍子的人,便就止不住笑了起来。

小子也是凄惨,一早来讨没趣儿,晚上又因着白天出行动了大半护卫,夜里疲惫,恐有差池,遂换了喆生由他亲自值守。难违他一个血气方刚的,在这里听人壁角,想一想真比他一太监还要可怜。

可再一扫一堆子爷们儿,也不止他一个,瞧那一个个木着脸,心里可不痒痒?

男人啊男人,也就这么回事儿。不过,皇上明儿想起来可别不得劲儿。

“蒙大人——”他压了声唤他。

蒙立回过头来,几乎已经忍得麻木,但面无表情的看着他。

陆满福倒不在意,敛眼一笑,步下台阶走了两步,往旁一扫,笑着道:“您瞧着,这是不是能往后退上两三尺?”

他顺着他的目光朝后扫了眼,即抬手吩咐:“西三队听令,后退三尺。”

自己却还是停在原地的。

总是要收好门户的,屈着他吧,陆满福笑笑,转身进了门。

那暧昧的动静还在隐隐入耳,不大,擦碰着着床榻,若有还无的,间或夹杂一两声耐不住的喘息和轻吟。

李明微,那是她李明微呵!

袖下拳头越攥越紧,指甲都已经扎进了肉里,却犹不知觉。

蓦地却是一松,心里头讥诮,他是在在意什么,凭着他和她之间一笔翻出来就是死的旧账?凭着那未曾出生就被她作弄死的孩子?

是,只凭着这些,凭着这桩桩件件,她李明微竟还可以在别人身子底下婉转承欢,她还有脸……

一径的这么去想,到最终却被自己逗笑,她是什么心性,他一向是清清楚楚,到而今还自欺欺人些什么?

从她十一岁上两家议亲,他隔帘与她相望的第一眼,那淡淡的一瞥,就晓得她不甚瞧得上他。

最后还是定了下来,因彼时李鸿慈犹是炙手可热,老爷子短见,看上了眼前的利益。李家呢?李鸿慈却想得比他远得多。他瞧上的是富察氏在满八旗当中深厚的根基,以及老爷子好拿捏的性子,欲为他女儿寻一个长安之所。

李鸿慈至始至终只得胡夫人一妻,亦只得一女,彼时爱女情切,私下有约法三章,其一,不准纳妾;其二,不事舅姑,一旦成婚,立时分家,独门独户过日子;其三,他的仕途,全交在他手上。

他那时还懵懂,后来才看清楚那时的李大人已是安排后路的打算,虽将他一门卷入里李党,暗地里却一步一步扶持他往太子一派上靠。于是渐渐的蒙三儿和李家姑娘的一场亲事,外人眼里就变成了老爷子卖儿求荣攀附李鸿慈的一桩笑料,而他蒙立,是不愿与之为伍的一股清流。

他算好了一切,独独没算准时间。

或是因他算错了,他真正变成了忠心耿耿的清流一党。

53 两两相看

等到李中堂有所察觉,已是庄亲王准备好百官联名奏疏的前夕。

半年时候,折进的只有一个李明微,她未能如李鸿慈所愿顺顺利利的嫁过来,避开他父亲的祸事。因他要一个令她归心的机会,这个机会,注定要先让她尝过一番抽筋剥骨的滋味。

他身上不曾有她所喜爱的诗情画意,那么便只有依靠手段。

一直到她一声不吭的绝然离开以前他都以为他做到了,从杨鹏手中将她救出来时她在他面前的含泪凝望,到她默认以萧楚楚的身份呆在他置下的别苑,再到其后顺理成章的给了他。一步一步,她的所有都被他如愿以偿的握到了手里。

除了床笫之间永远如鲠在喉的体验,从来她不肯受他半分抚慰,从来都冷硬的像块捂不热的石头。彼时昏头昏脑,竟当是她一贯端庄凝方的体现,又因着对她存有一分本性的敬畏,从始至终竟也未敢逾越。甚而至于察她难过,没有几回就淡下了那桩事。

连带着淡下的还有她,因自以为已经得到了,而她初见之下惊艳的美貌与他所并不感兴趣的满腹才情,内敛寡淡的性子,并无兴味可言。

不过一如既往的维持着,履行在李鸿慈面前承诺的照顾李明微——是时他夜访李府,穷途末路之时,这位权倾一时的中堂大人,曾有一番郑重的托付。因他并不知,他本是可以提醒他,令李明微提前嫁进富察家避祸,只当是百密一疏。

也只是一念只差,彼时想的只是她若能归心于他,他仍然能履行旧约,八抬大轿将她迎入府中。

其后才知世事变迁,并不总如初时所料。

赦令迟迟不下,他已然没法子等她。

而他自以为待她已极好,即便后来娶了云蘅,在她身上尝到了情与欲交融的滋味,生儿育女,一心只想与她一生一世时,依然未曾放任她不顾。

甚至于从她所愿的,画下了一条雷池分明的楚河汉界。

生事是场意外,正月初他去看她,她饮了半杯果子酒。

她是没有一点酒量的人,平日半滴不沾,因酒酿清甜,没有酒的味道,下人误拿了过去适才误饮。

半杯已醉得厉害,筋酥骨软了一般伏在桌上,面带着痴痴的笑,一意的只是摆手不准叫人动她。

去时七巧和孙婆子正不知如何是好,他未曾见过那般柔软的模样,将她抱到房中,就没能走动脚。

从云蘅过门之时起就已经心照不宣的保持了距离,那一夜是在意料之外,事后她除了默然,没有半点情绪,却叫他知晓他待她仍存有三分情分。渐渐是有补偿之心了,因彼时尚以为,她是因着云蘅之故迫不得已的与他生分了,而他是顺水推舟下去的。

此后诊出她有孕,即便知晓会惹云蘅不快,他仍是高兴了许久。然而她是极冷淡的,在他有意无意亲近了她一个月之久之后,反而越来越冷。

不久以后瑞哥意外,他不敢见云蘅,唯有躲出来,兜兜转转就到了她那里,在她面前饮酒消愁,未曾料到,在她面上只看得到透到骨子里的冷漠,甚而至于夹杂了讥诮与轻蔑。

他不知哪里做错了能叫她那样恨他,借着酒意一巴掌就甩到了她脸上。打下去时她懵了,他也懵了,唯有借着怒意避开。

其后猜她是妒恨云蘅,有意冷淡几日,再以后接二连三发生的事,却一巴掌接着一巴掌的打在了他的脸上。

她投襄王,他以为是一时气恨,适时仍与她置了一场气,而费尽心机在宫中见她的那一面,方知她是何等的绝情。

他所以为的归心,只是她不屑言说,所有的一切,只如她所言,是一场偿还。当他一巴掌打下去,撕开了那层伪装,从此就再没有恩与义。

而她为了与他决断,竟然不惜带着孩子以身犯险。

他料想不到她有这样的狠心,连丧两子的伤痛之下,只恨不得一朝事发,她亦尝尝丧子之痛。

宫中隐隐约约的传出事来,也不过两个月时候。

彼时他甚至没皱一下眉头,直到大夫诊出云蘅伤了身子,适才有过一丝后悔,倘若一早知晓那个结果,他必然在她入宫的一早就行请旨,千方百计也要留下那个孩子。

而那些假设已经没有意义,所行不过是,李明微是死是活,从此与他不再有半分关系。

可没有料到两年以后会在扬州碰面,没有料到她颜色依旧鲜活,更没有料到,会亲眼看到她怎样曲意逢迎,怎样婉媚承宠,怎样一派安然。

再没有比这更可笑的境遇,而他竟只能忍。

他不在乎她再与谁有多少首尾,而天意何必弄人,要他眼睁睁的看着她是怎样将他身为一个男人的尊严践踏的体无完肤。

“备浴汤,快些……”

压低了的一声声递出来,冷热水便一桶桶的经过耳房往稍间里送,窸窸窣窣的嘈杂声终于打断了思绪,他抬起眸子,冷冷看了眼已经偏西的月亮,终究将心底翻涌的情绪一点点压了下去,讥讽的勾唇一笑。

她李明微说到底也不过做了一玩宠尔。两两相看,没有谁比谁舒服。

里头准备停当,陆满福赶着叫朝云进去伺候时她还是红着脸的,却没料到万岁爷还披着衣裳站在浴桶边儿上,背身揽着桶里的人。

慌忙之间跪下去,却只听得一声温和至极的询问:“叫她伺候?”

怔了一下才知是同李小主说话,而素日言语寡淡的小主那边此时是更是没了一点声息,其后就听到了万岁爷叫了出去。

磕头告退之间,又听那边在絮絮低语:“莫哭了,我下次不这样了……”

出来时陆满福一瞪眼,压了声问是怎么着,她朝后瞧了瞧,只道小主在哭,万岁爷叫出来了。

小主在哭,万岁爷叫出来,那就是他自个儿在哄,没旁的什么事儿了。

陆满福一顿,旋即嘿嘿一笑,支使她去帮着一堆小太监去铺床,自又去准备粥食糕点。

待两人重新安置了送过去,皇上倒是用了一些,而李答应至始至终朝里背着脸。那主子爷拈了颗蜜饯樱桃送到她嘴边,而后又丢了回来,摆手叫端下去。

眼瞅瞅五更的天了,或真是把那位娇惯纵性儿的折腾狠了,早起他自己是神清气爽的去了,晚上回来就没再见人影。

一问,说是教怡宁练琴乏得很,睡在后面了。

这一乏就是两天,赶第三天皇帝早早的过去捉人,天还没黑全的时候,她那里又已经在怡宁房里歇下了。

明知是躲他,皇帝倒也不见恼,只是要笑不笑的看着长公主道:“长姊明儿就告诉她,倘她喜欢怡宁的住处就直说,我把怡宁挪到前面儿去。”

前天一早是眼睛肿得核桃似的过来的,凭你问什么也不肯说,长公主早就给闹得云里雾里,只逮住了他问是怎么回事儿。

“甭问了。”皇帝敛眼抬眼之间只是笑,“她不懂事儿罢了,由她两天。”

眼见他带嬉笑之色,长公主只是狐疑的看了他两眼,也没再问,皇帝只笑了笑,道:“今儿来不是找她,想起来一桩事儿找长姊。”

瞧她一眼,正了色道:“这两年搓磨的厉害,她身子需得好好调调。我听说殷宗泽打小身子骨不好,四处都没看好,到殷陆离来扬州,倒是找了个大夫,两个月里就给调养的不错,长姊明儿得空打发人过去问一问,盯着给她瞧一瞧。”

长公主一打量他,“昨儿太医不是来过,开了方子了?”

皇帝轻嗤,“照他那个说法起码得调到明年去,我莫不是要等到明年再回京?”

长公主只微微蹙眉看他,“此事靠缘法,也非你一时急就急得来的。”

“正所谓尽人事,听天命。我不急,只该做的都要做下罢了。”皇帝但笑,话锋一转,却就道,“这一句,长姊也该听听。”

长公主没听懂似的,端杯饮茶瞧他笑了笑,“我听什么?”

皇帝也没点破,只望她说了句,“将来是进是退,长姊这里都走得通。进则罢,若是退,长姊等到那个时候就晚了。”

长公主猛然抬眼他,一瞬又低下去,不紧不慢的拨着茶叶沫子。

第二日打发人过去问大夫时,却捎了个话请殷小公子过来一见。

54 端午小宴(一)

替殷宗泽调理身子的大夫名作路明远,曾是个常年行走于江南乡野之间的游方大夫。待知天命之年走累了脚,方择了扬州定居下来。

因其医术高明,在江南一待颇有些名声,有着“妙手回春路华佗”的雅称。

长公主在外多年,对于这些民间传得神乎其神的虚名倒是不以为意,只是瞧见殷宗泽个条笔直的站在面前时略略吃了一惊。

两年过去,彼时药罐子不离口的男孩子,此时竟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眉清目朗之间,再寻不到当初半点孱弱的迹象,端庄沉稳之间,但是少年男儿的意气风发。

他是胎里带下的不足,两年前南行之时她曾专程询问过太医,所说也只是好好保养,病痛或可少些,然其余并无他策,未料他两年之后竟能变成这副脱胎换骨的模样。

长公主一面吃惊,一面又欣慰,但亲亲和和的叫他免礼,招到面前细细看了看,方笑道:“一早就念得慌,却不便过去,要叫你过来,又担心折腾着,昨儿听陛下说已经好了很多才敢递话过去,这一瞧,果然结实多了。”

“劳公主惦念。”殷宗泽颔首,谦和有礼之间,却是熟稔亲切的模样,但带了两分笑,“未知您鸾驾就在此处,不然早已求了父亲前来探望。”

驻跸之事,事关重大,当地除了臣工之间,是连妻子儿女也不许多言的。因若非长公主透了信过去,殷宗泽也无从得知。

“赶巧今儿端午,听着你父亲又是一日不得闲,正留在我这里过节。”

长公主说着一笑,便回过头来看李明微,“当初南下,有意经苏杭一带走走,恰和他们同行了半路,你瞧瞧,可认得出来?”

这孩子眉梢眼角都像极了殷陆离,算一算,八月里长公主离京,正是殷陆离到江南赴任的时候。

听她此问,个中渊源应当都已晓得,两年前的事情已经恍如隔世,李明微但望她笑笑,将那一笔尽数从心中抹去,一惯平淡的道出了名姓:“陆离舅舅家的宗泽。”

殷宗泽是有些奇怪她知道他的,可听她也提了父亲的名讳,即知晓了是父亲的缘故。便极为有礼的颔了下首,待长公主出言介绍,方称了一句表姐。

李明微无有他言,唯一点头,含笑说了一句代为问候舅舅。

殷宗泽应着,复与长公主说话,不过浅谈几句父子二人的现况,叙些旧事。

言谈之间,方知长公主南下时将出天津游船就出了问题,辗转搭载了二人所乘的官船,正逢殷宗泽病中,长公主带了太医,便与他们同行走了二十来日。到扬州时,殷宗泽病情加重,又耽搁了月余,待调养好了一些才经苏杭去了云南。

小两个月的日子,两个孩子倒很是投缘,长公主只笑着说怡宁前两日赶围棋的时候还在惦记临走时输给他的一局棋。

殷宗泽但笑,敛眸抬眸之间,略微一顿就问了出来:“怎不见怡宁格格?”

长公主道:“不省得你来,才跟着岫玉几个出去置办过节的东西了。”

怡宁生母早丧,性格腼腆,长公主有意叫她开朗些,因逢着这样的时候总爱叫她跟着出去走走,若非不大方便叫李明微出门,她是也带她一起去了。

说话间就听外头有动静,漫窗看了看,却是几个已经回来了,怡宁抱了满怀花花绿绿的荷包香袋,后头丫头太监,各自手里也是满满的东西,丝线、艾叶、菖蒲、雄黄酒,还有些五彩缤纷的钗子簪子小配饰,末了一个还抱了一沓绿油油的芦苇叶子。

“这个叫健人,这个叫豆娘……”怡宁走的脸蛋红扑扑的,放下东西,只指着攒了繁缨钟铃和仙佛百兽、八宝群花的小钗介绍,“瞧着好笑,不过东家说,可以拿来辟邪……”

端午节是一地有一地的过法,这两样东西北地里没有,她也就瞧着新奇。

长公主瞧着笑,拈在手里看了看,只递给了李明微,回眸去看她:“没瞧见今儿咱们屋里多了个人么?”

方才一堆人进来,殷宗泽是有眼色的让到一边儿去了,怡宁是一进门就目不斜视了的,也不知因何明明瞧见了就作了没看见,长公主一提,便是一赧,一抿嘴儿才抬了眼看过去,看他也看过来,才不甚自在的叫了句宗泽哥哥。

殷宗泽遥遥朝她抱拳作揖,抿抿嘴唇,竟没说出话来。

两年前不知事,称得还是怡宁妹妹,这一时总道知了身份有别,不好再称,却也不想生分的叫格格。

小孩子间隐隐约约的情愫,暖心又干净。殷陆离有身先士卒之心,唯殷宗泽一个后顾之忧,怡宁是襄王府的格格,倘天子有心全其后顾,施予他这个恩典,当是顺理成章。

李明微一旁瞧着淡笑,长公主那里却嗤出了声,半笑半嫌弃的斜睨两个,“原整天玩在一起的,这会儿生分什么?”

一句话倒缓了两分尴尬,怡宁但是一笑,殷宗泽瞧着,也是一勾嘴角。

长公主便招两个过来,把东西略捡了捡,就揶揄怡宁,“可是带着你去,全捡了女孩儿爱玩儿的。”

“他们管端午叫女儿节的。”怡宁辩解,“走这一路,确然只有女孩儿用的东西,也只有龙舟,要晚上到河边去看。”

“没的。”长公主一笑,拨了拨香囊扇袋,“总还不至于全是首饰,绣样也还精致的很……”一面说,一面要拿给殷宗泽,递到一半却拿回鼻尖闻了闻,即看向丫鬟,“这味儿不好,我记得在苏州是带了两箱成品不错的香料,拿去用咱们自个儿的填一填。”

丫鬟应着收了荷包要走,又被她叫住,吩咐:“瞧瞧方子,甭用那箱子添了麝香的。”

一时又叫把艾草菖蒲雄黄酒插了洒了,见有五色丝线,便叫拿过来编长命缕,自编了一条就笑,瞧眼李明微手里的,笑得就愈厉害了,“我总以为论手拙没人比得上我了,你倒是比我还可以一些。”

朝云在一边扯着,李明微难得顺利编下来大半条,歪歪扭扭的,她自个儿倒是很满意,笑道:“你不晓得往常我都只是帮人扯着的份儿,远瞧着已然不错了。”

“不错,是不错。”长公主嗤笑,一面点头,“晚上回来拿给你们家主子爷,他一准儿觉得好看。”

李明微手里一下就顿住,上也不是,下也不是,到最后摇头一笑,全当她说疯话,编完了却就不着痕迹的收进了袖子里,只说手累,也不再编,扯着线头叫朝云来。

自理着袖子,漫窗看出去,却是一顿。

“怎么着?”长公主正瞧见,随口一问,顺着她的目光看出去,却见容钰正撒了欢儿似的跑进来,后面没几步远跟了个墨绿连珠团花纹袍子的公子哥儿,但是一笑,“原说要来的,没料这时辰来了,合该今儿要热闹热闹。”

李明微回眼瞧她淡淡一笑,即要起身回避。长公主只一按她,叫她坐着,笑道:“没这么重的规矩,他是带着容钰来的,必先见了皇上了,这是要他来一起过节的,一家子骨肉,有什么好避讳。”

李明微倒不是真避讳见他,原不过是照规矩来,听她这么说倒也没在坚持,只重新坐下去,随着她往门口看了看。

这边长公主才吩咐一句“直接请三爷进来”,那前面的小公子就已经跑了进来,气喘吁吁的,开口就是一句,“怡宁妹妹,三叔叔来了。”

怡宁略微怔了怔,适才反应过来说的是她父亲。

她与襄王亲缘淡,不过总还有些情谊,说来已经近两年没见,一时之下便也颇为动容,只从凳子上站起来迎了出去。

下一刻襄郡王就进了门,这第一眼却是实打实的,穿过重重人群就落在了最里头坐着的李明微身上,不过只一瞬就落到了怡宁身上,摸着她脑袋笑了笑,道了句:“长高了不少。”便朝长公主见礼,又朝李明微颔了下首,到底是又瞬了一下才挪开。

55 端午小宴(二)

襄郡王提前到扬州,是为漕运总督杨文正递一道请罪折子。去岁黄河决口,会通河段被堵,皇帝过淮安时他正在督修,没赶上圣驾,紧赶着要来扬州,冒雨走了一天,不想刚到徐州就病得没起来,老爷子心眼儿小,辗转反复的不安生,恰碰上襄郡王,就转托他送了道请罪折子。

皇帝本意是要在回程时在淮安停上两日见他的,定了端午一日巡漕运,泰半原因是为他急着见驾,一时得了消息,倒是一笑,只打发人带话过去叫好生修养,下晌巡过漕仓、督造船厂以后就早早回了程。

因节上人多耽搁了些,回来时仍是已经华灯初上。

才进垂花门就见影壁前头站了个小太监,正是长公主身边儿人,扎地打个千儿,道是晚膳已经备好了,长公主打发过来等着看几时开宴。

皇帝一面走一面叫先备下,道换了衣裳就过去,又吩咐叫李答应过来。

陆满福忙支使人去办,紧赶着上前去开门,进门却见朝云刚刚从里头出来,一面往边儿闪一面福身,手上却压着那软竹帘子没打起来,但瞧过来一眼,期期艾艾的道:“小主在换衣裳呢……”

那意思是叫稍待,可主子爷那里没话,就是不想稍待,天底下的路,没得叫他等的道理,何况三天没见了,这会儿正是想见人的时候呢。陆满福一使眼色,叫她赶紧打了帘子。

朝云磨磨蹭蹭打起来的,待他进去,李明微实际上已收拾得差不多,背身站着,只剩褙子上两粒纽子没扣。

皇帝倒不是有心进来看她换衣裳的,只是想着最多外衫脏了换一件罢了,没什么好避忌的,因一进门就停住,在窗下椅子上坐了等她。

待那边久久没动静,方是一笑,“好了就转过来吧,你早晚要见我不是?”

这话一说即知她不会转身了,索性起身走了过去,勾住肩头一揽,低笑:“多大的气性,今日还不理我?”

“未曾。”她抬眼自他面上轻轻一扫,容色和淡,“仪容有失,不宜面圣罢了。”

“确然。”他拈住她颈间一粒落了单的纽子轻笑,只将人扳过来面对着自个儿,手上清清淡淡的,一粒解一粒扣的替她纠了下去,瞥了眼旁边没及收的一件外衫,见袖口上一片油渍,只问是怎么弄得。

他是极喜欢在这样的细微处亲近人的,久了大约也能习惯,她只带了分笑意答:“没留神把粽子馅儿磕到身上了。”

皇帝一听即知是长公主的主意,必是闲得无事带人包起粽子来了,但一笑道:“长姊也是没得折腾了,晚上有什么明目?”

她只道:“您待会儿瞧瞧就晓得了。”

惯是惜字如金,他倒没与她计较,把那一排青白相间的拧花盘扣整理好,便招了陆满福进来,叫她出去等着。

她依言在厅里稍坐,漫垂着眼睛饮茶,一抬眼见容钰一手抓着香袋一手拽着大阿哥走过来,心里瞬了瞬,到底攥紧手指起了身。

跟他就要有跟他的自觉,今日是个孩子,明日,指不定要向谁低头。

容铮很知礼,一到廊下就松开容钰遥遥颔了下首,容钰再拽他,他却不前了,寻着回廊往东走了耳房旁边的小门。

容钰在后头叫了一声大哥,见他不理,也没再管他,自个儿抓着香袋跑进了门,瞅一眼西屋那边儿,大着胆子把那宝蓝绣大白兔的香袋递给了李明微,一撩小马褂,笑眯眯说了句姐姐帮我系上。

他是最会蹬鼻子上脸顺干儿爬的人,自下晌挨到身边来叫她系了第一次,一下午就没再消停过。

李明微只蹲下身来,耐心的寻了扣襟替他系香囊。

容钰将将与她平齐,正看到那小小的海棠花步摇在眼前晃,手上一痒就拔了下来,朝云要挡都没来得及。

没料到是打实用的簪子,一抽出来半边发髻就散了,乌黑的秀发云雾一般披散下来,容钰瞧着却傻了眼,讷讷的把簪子递上来,小声道:“我不是故意的。”

李明微倒没见恼,一面将香囊上的绳结从扣襟里穿出来,一面吩咐朝云收了簪子,一个小小的蝴蝶结打上,方起身坐了,叫朝云挽头发。

见容钰黏着没走,脸上带着两分做错了事的心虚惭愧,只在他肩上拍了拍,略带了两分笑意,“去玩吧。”

容钰扭着身子跟她撒娇,一时打帘子的声音,立时脚底抹油了似的拔腿往后面去了。

不料还是没来得及,皇帝一面理着袖子一面走出门来,打眼一扫,正看见那蕃莲纹丁香色的小袍子打中堂对联处一闪而过,喝了一声站住。

容钰一哆嗦,慢慢腾腾的往外挪,却拐着弯儿的往李明微身边儿靠,悄悄扫他老子一眼,见那脸黑得锅底似的,心里只是长长的嘘气。

大哥常常嘀咕什么来着,红颜祸水,美色误国,这美人儿果然是误事,害他耽搁了去找大姑姑避祸的良机,也不知道她抵不抵用,能不能叫他阿玛败败火。

从漕运司里一声不吭的就敢跟襄王溜了,狗胆子一天比一天大,皇帝本来是要收拾他的,眼瞧他一点点的缩到了李明微后面,却没好发作,嘴角一拉,只喝了一句:“属乌龟的?出来!”

容钰小小的探头看了他一眼,心知这么骂就是他没生气,因讨好的笑了笑,小声道:“阿玛忘了,儿子是属耗子的,专门儿打洞钻地缝儿……”

“耗子?”皇帝点着头笑,走过来伸手拎他,容钰一个哆嗦,仰头抽着嘴角朝他笑,心道怎么着也要挨上两个爆栗子了,没料他阿玛的大手竟只是在脑壳上拍了拍,道了声走吧。

平安过关,李美人儿好用,他懵走了两步才反应过来,笑嘻嘻的回过头来想冲她笑一笑,那美人姐姐本也是看着他的,他还没来得及给她一个笑脸,就见她忽的轻轻抽了下手臂,一下又顿住,不甚自然的低头看向了他阿玛的方向。他顺着那目光望下去,正见他阿玛在牵她拢在腰间的手,握在手心牵下去,半遮半掩进了袖子里。

眼见那边要过来的样子,忙得闪身跑了,到后厅里去找容铮咬耳朵。

见容铮对他说得毫无反应,便梗了脖子看他,“你别不信,等会儿瞧瞧就知道了。”

怡宁挨他们坐着,听得只笑着看过来,问二哥哥在说什么。

容钰只朝她摆了摆手,叫她小孩子不要管大人的事儿,逗得怡宁一口茶险些喷出来。

个小丫头片子,容钰没跟她一般见识,擎等着他们过来来同容铮分辨分辩,不料竟是他阿玛同殷知府前后脚进来的,有一会儿才见着李美人和长公主一起进来,却也没挨他阿玛坐,反隔了两个位置坐在了长公主旁边。

皇帝是带她去前面见了殷陆离。

故人一日两相逢,也不过是相顾无言。

他很好,皇帝说江南一行,扬州境内,是他唯一没窝过火气的地方,归功于知府殷陆离。她记得,圣驾回京一日,即是他调任江苏巡抚,大展宏图的时候。

大约他看她也很好,所托也不过是自加珍爱、恭肃奉上八字,或他看她不好,以为应当这样来劝诫她。无论如何,他已做了一个身为长辈应该做的,无论如何,前尘往事都已在他不知道的情况下烟消云散。

而她对于他的记忆,大约也要从今日开始渐渐模糊。

朝云将一只薄胎白瓷的小酒杯放在了手边,往容钰那边瞧了一眼,他隔桌扬了扬酒杯做口型:“这个梅子酒很甜。”

这孩子懵懵懂懂里头兼有着心细如发,她望了眼白瓷杯里漾着的深红色酒酿,微微一顿,即抬眸一笑,举杯放到嘴边沾了沾。

长公主瞥眼看到笑他,容钰只朝她一咧嘴,扬扬杯子一口干了,再装作若无其事似的的去瞥他阿玛。

一个桌子就那么点儿大,皇帝对于他那点子小动作心知肚明,不过视而不见,只叫丫头满了襄郡王手边的酒杯:“赶了一天路过来,明儿就走,你也不嫌累得慌。”

“可不累得紧。”襄郡王笑了笑,“可嘉兴烟雨楼,我同人约上了啊。不巧遇见杨文正才先折来了这里,算算明儿来得及,我还是照旧赶过去。”说着看了眼殷宗泽,“你这里不用着急,要是收拾不完,就等我回程时再来带你,自然,我也乐意你明儿就跟我一起去嘉兴,同我做个伴儿。”

一顿饭时候,疏忽就定了他入京到庄王府做世子伴读,殷宗泽自然是想留一段时间的,正要说明,皇帝就先开了口:“可当人人是你,没老没少。你既爱折腾,仍是忙完了再回来一趟,嘉兴到扬州,也不过是停一回船的事儿。”

“您这训了我一晚上了,与我留两分薄面。”襄郡王只笑,“这不就回京了嘛。成,殷大人替宗泽收拾着,约莫半个月我就过来。”

殷陆离但应着,殷宗泽也略微松了口气,只容钰盘算着他再过来扬州的时候他们早就走了,心里就不大是滋味儿。

襄王一向和他是臭味相投的,打小就有事儿没事儿的带着他到处玩,两年没见面好容易见了,他才带他逛了一趟市集就要走,他自然舍不得,却没敢说话,只眼巴巴的瞧着他。

襄郡王只越过大阿哥来捏他的鼻子,拧了拧道:“甭急,赶两个月你们回京的时候,我也在京里了,到时候带你去放鹰。”

容钰扁扁嘴:“今儿晚上先把烟花放了。”

襄王但笑:“成。”

56 平常时候

双桥乡一户人家半月大的孩子生了鹅口疮,病情凶险,路明远受邀出诊,足有十日才医好回了家,歇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就被人请去了府衙。

舟车都已经备好,御驾临行,是专程等了他半日。

气血亏损,半年之内当以调养为重,不宜有孕。

从里间里出来,须发皆白的路老大夫对着等在外面的至尊天子磕了个头,直接了当的言明了结果。

皇帝屈指在酸枣木茶几上轻扣,凝了眼里间,转眸看他,略显沉吟:“朕未曾注意,倘有了呢?”

不宜有孕,却非不易受孕。

路老大夫抬眸看了他一眼的,眼神复杂,瞬了瞬才答:“草民举荐一人,倘小主有孕,经他调养,可弥补十之七八。”

康平年间的太医院左院判胡永年,有名的妇科圣手,专程为太皇太后调养过身子,因顺安一朝时惠嫔难产事而被罢官免职。不过惠嫔一向是孙川照料的,与他无关,纯属先帝迁怒太医院,连累了他这个院判。知悉此人履历以后,皇帝倒还比较满意,尚未起程一纸诏书就发往了浙江。

陆满福将折子归置了叫人一份份送出去,赶到最后一封,就自己亲自出去交代了,出门时正遇见李小主回来。

朝云伴着她,打眼一瞧,整个人都是娴娴静静的。

打从上一回别扭狠了在怡宁格格那里躲了一阵子,万岁爷那里也就收敛了些,每每得闲的时候,只把空下的当儿拿来同她读书下棋,写字画画。有时整天也说上几句话,李小主的脸色却一日比一日安闲宁和。尔然在旁伺候的时候,还可以看到两人之间心神意会的相视一笑。

他面上带笑,撑了伞就迎上去替她挡太阳,一面道:“这日头大,小主怎么也不撑把伞,晒伤了可怎么办?”

她是教养极好的人,往常傲气是真傲气,如今和气也是真和气,平常时候,开口都是温声细语的,只道是没几步路,去去就回来了,不妨事,又叫他去忙,不必相送。

从前她拿乔,他心里是真没少编排了,眼下瞧着,分明是十分好的一个姑娘,便觉往日里她做的一些没谱儿的事儿,大约也是时事弄人。

一路将人送到了船舱门口,打帘子送她进去,适才找人去送信。

外头太阳大,里头却不热,靠背阴一处的窗子支了起来,拿竹青色薄如蝉翼的流云万福窗纱糊了,外面是一望无尽的芦苇荡,另一边拉着竹帘,只有清风习习带着水意透窗而过,飒是凉爽。

皇帝在窗下看折子,处理了一些,手边还搁着两摞。

是打初一一日就积下的。连轴转了几日,除了几份加急的,剩下的也就都搁着,今日得空,才拿出来慢慢看了。

他爱与她厮混,然而做事的时候专注,虽叫了她在旁边研墨却并不大顾不上她,瞧她在对面一目十行的看书坐得无聊,适才叫她去书库里找些爱看的少来,没料她去了不久就空手而归,望一望后面也没人送进来。

这些书是过山东时巡抚赵怀仁所送,赵怀仁书香世家出身,品味不俗,其中还有许多古籍孤本,他瞧过书目,大多合意,适才收下。

她眼界高,旁处挑不出来则罢,此处不可能挑不出来。因不由奇怪道:“怎么什么都没拿?”

她一面走过来一面弯了下嘴角:“您没告诉我是呈奉御览的书,封条还都没拆过,我怎么能逾越呢?”

“傻姑娘。”他屈指刮了刮她的鼻尖,“已叫你去了,不就是仅着你去挑的么,你管什么封条。”

她含笑摇了摇头,瞧那白瓷小碟里的朱砂已经半干了,即舀了桃胶去勾兑朱砂粉,垂眸细细的研磨。

他搁下朱笔握住了她的手。

她顿了一下,察觉他没有开口也没有松手的打算,适才抬眸看他,眼里仍带着笑意:“您怎么了?”

他望着她目光很柔和,抬手抚了下她的嘴角,轻轻勾唇,温声道:“你不要笑。”

不要笑,她牵了下嘴角,发现还是微微上扬着,便没听到似的道:“您说什么?”

她同他拗了两年,肯这样迎合已经不易,还能指望这十来日的功夫就叫她有什么真心实意么?他总有时间慢慢等她,因一笑改了口,但道:“过来。”

他坐得是罗汉床,中间摆着矮几,她忙活着勾兑朱砂就坐在对面,因他说过来便敛眼笑笑,起身往前走了两步,挨着小几站在了他手边。

“太远。”他盯着她轻笑,眼里有诱哄的意味,“过来让我抱抱。”

她默了一会儿,到底走过去,挨在了床边儿,叫他一伸手捞在了怀里,抱坐在罗汉床上。

这两日他是时常抱她的,什么都不做就只是抱着,清浅的呼吸,淡淡的苏合香味,萦绕了一室的默默柔情,叫人平生一种天荒地老的错觉。

倘若,倘若他只是他……

她阖眼,掩去了心底那个荒唐的假设。

他想着是不是与她说些什么,低眸看看她已经阖了眼,便把人放倒在了膝上,轻轻理了理她鬓边的碎发。

大约还太早,她一向心防重,是连自个儿也要防着的,只怕这个时候与她说什么,她就会防什么。

何况遇见的是他,依她的心性,动一分心就要伤一分,倘他能知足一点,就叫她这般一辈子陪在身边,业已经很好。

*****

长公主临时在扬州逗留,登船时已经入夜,栏杆四周都挂了红纱灯笼,远远就看见两人在船舱外面支了小桌临水对弈。

她摇摇走过去,见两人双双看来,即是一笑:“安心吧,我走了一天,累的很,看一眼你们就走。”

说着扫了眼棋盘,笑看向皇帝,“你今晚上要是不输,明儿我把从闽南带来的那副暖玉棋子给你。”

皇帝敲子落棋,但道:“换一换,把你从太皇太后手里讨来的《江南百景图》给我。”

长公主挑眉,“狮子大开口?”

皇帝但笑,扬眉看她:“长姊信不过自个儿的眼睛了?”

“成。”长公主一点头,顺手一搭明微的肩膀,笑道:“我可是信你不会放水给他的。”待她点头答应,方一阵风似的裹走了。

明微瞧着她的背影轻笑,回眸落子,却叫他挡了手,道:“今日休战。”

她匪夷所思的瞧了眼他,默一默就笑了:“您这样不好。”

“她自己说得不输不是。”他牵了她起来,带她往楼梯上走,说话间就回眸看了她一眼,意味深长的笑了笑,“何况,我们还有要事要做,本也不该下下去了。”

一语道出,只让她停在台阶上,再也迈不开脚了。

他笑了下,俯身把人抱了起来。

从初一那日,算一算已经有八天了,到今儿也是时候了,不过,万岁爷你可拿捏着点儿,别闹得人又是几天不回房。陆满福跟在后面,一面咧着嘴笑一面在心里头碎碎念。

明微第二日醒得有些晚,睁开眼睛天色已经大亮,甫一动就发现还被他抱在怀里,当下身子就有点僵。

“醒了?”他低头一看她,略略支起身来,下一瞬就见她抬手遮脸。

但听他在身后笑,“甭遮了,我已经看了一早上了,还是花容月貌沉鱼落雁。”

他声音清雅,显然已经醒了许久,她颇有些起床气,心里不得劲儿,又知不能为这个和他生气,只默默起身下床。这床是支在中心靠右的地方,左右都不靠墙,因都走得通。

他由着她折腾,瞧在眼里只觉可乐,到见她自个儿去盛水洗脸的时候,方出声阻了她:“不准碰冷水。”

扬声换人进来伺候,自个儿倒起身走了出去,临走却还抱着她在颊边亲了一口,惊得朝云一进门就退了出去。

他也没料到这么巧,略有些讪讪的抚了抚她的头发,转眼却脚步轻快的踏出门去,看守在门口的朝云即是一顿,干咳了一声交代:“劝劝小主。”

他忘了朝云不会说话,要劝她恐怕就劝得几日回不了房,陆满福一面跟他走一面朝朝云使眼色摇头。

也是愁人,这回回遇到这桩事儿,主子爷这里心情就格外的好,好得没轻没重,做奴才的就得替他操着心,那小主的脾气就格外的大,丁点儿小事就能哭个半宿。

好在昨儿晚上还太平,就冷一冷,想来用了早膳就好了。

果然所料不差,两个安安宁宁的用完早膳,万岁爷去拉她的手,她也就温温和和的随他去了。

57 心意初透

前朝文人王茂京曾作西湖十景图,至本朝太|祖,观之而建圆明园。又康平朝时,敕令如意馆于苏州、扬州、嘉兴、芜湖等江南九地各取十景,添作江南百景图。

康平爷爱丹青,其时如意馆人才济济,合百人之力制成的九卷图,更收录了王茂京的真迹,也就使得这套百景图弥足珍贵。不过仅这些也就罢了,要紧的是长公主素来推崇王茂京,称他是有宋以后山水画界第一人。虽则他后期所作的十景图不算她顶喜欢的画风,可在画案上看见题了“江南百景图”五个字的窄长匣子时,李明微还是有些讶异的。

皇帝低头看她,嘴角就含了三分笑意,只把人半拥在怀里,越过她打开了木匣,但见整整齐齐摞了两层十个薄壁雕芙蓉花的画轴卷筒,随即便听他道:“甭奇怪,她可没有这样大方,拿来同你看看,一会子就还回去。”

她略略低眉,摩挲了下交叠缠绕的芙蓉花叶,轻轻勾唇,“百景图一系重技法而轻意境,您不是说是可藏不可赏么?”

也是头些日子偶然说到同长公主看画,他给的一句考语,她此时想及,自然而然就说出了口。

他笑了下,但道:“赏画是不必,赏景倒尚可。就看一看,日后可去哪里走一走。”

明微一笑,略略回眸看他,及至他开卷看画,要她指点,不多时就选定了几处地方,且定下了时候。眼见他并非戏言,明微眉峰微蹙,抬眼望他道:“这几处走下来,当不下两个月了。”

声音缓慢,隐带犹疑。

他手上略顿,随即漫不经心的拂了拂卷上尘埃,但道:“总是已经出来了,带你去散散心,中元节前回京即可。”

说着看她,温声问:“想去金陵么?待此间事了,我陪你回去看看。”

李氏祖籍金陵,胡夫人喜南地风俗民情,她十岁以前,有三分之一的日子是在江南渡过的,而其间大半的日子,又都呆在金陵。是以金陵于她,大约是故乡一般的存在。

故乡,亲人,那是横亘在她与他之间一道结了痂的疤,伤疤底下,或许已经长好,或许仍旧鲜血淋漓。

她不曾打算过揭开它。

“明微?”他轻轻唤她,她抬眸,看他眼底温柔似水,心里到底又是一瞬,方抿唇一笑,摇了摇头,温温和和的劝诫:“您来江南,总不会是为着游山玩水。国事为重,您不要总分心在我身上。”

“你放心。”他抬手轻轻抚了抚她的脸颊,半是认真半是玩笑,“我就做了昏君,也不会叫你当了祸水。”

她敛下眼笑,以手压着画卷,只回眸瞥他一眼,低低埋怨了句:“您说什么话……”

“情话。”他挨近她,字正腔圆的吐出两字,又很是恬不知耻的问:“好听么?”

她为他的涎皮赖脸闹得无奈,只拿手去推他。

“不闹啊,还有画没看。”他握住她的手,语气哄孩子似的,面上却一本正经起来,一手压着她,一手就另揭了一幅画卷。

恰就是姑苏风光。

他目色一瞬,只垂眸望她,“这幅画,与别卷不尽相同,你可注意到过?”

这一系列山水长卷,极尽模仿王茂京之十景图,王茂京后期画作深谙一藏字,旁人借诗借画抒胸憶,他偏要反其道而行,画山是山,画水是水,不以个人好恶为凭,正是重技法而轻意境,景变而意无变,初看是各不相同,细观却大同小异,也就应了他说的,赏景尚可,赏画不必,取巧尚可,而会意不必。

是返璞归真,还是逆道而行,只可说见仁见智,而单就此画而言,她从头看到尾,适才发现同一系用色多有差异,至卷末隐在山林柏木之间更有只单飞孔雀,尾屏处每一根翎羽的色彩都有着极细微的差别。若是一次成画必不会出现这种情况,这幅画,当是经过了许多次才画完。

而卷末一枚小小的朱色印章,以篆体刻着两字——参商。

人生不相见,动辄参与商。

通篇藏情,然至最后,画者还是忍不住表明了心意。大悲大痛,淋漓尽致。只不过一连十幅一无所变的画,至这最后一笔,几乎已无人注意。

他目光随着她落在画上,抬手抚摩了下那殷红的两字,淡淡道了句:“这章子随了世宗仁皇帝将近二十年。”

仁皇帝,世宗康平爷,原是出自他手。

江南民间之于这位康平爷的传言有很多,最广为人知的是薛老太妃以及传言中影影绰绰出现的端妃。

康平爷曾为端王时,有庶福晋薛氏,殁于其登基大典之日,诏封端妃。拿自己的王号给了宠妾,这位康平爷是破天荒地的头一位。

传言当年宠冠后宫的薛老太妃,正是因为神似端妃方才得以俘获圣心,有着将近一年的专房独宠,而姑苏薛氏,也是因此得以发迹,成了江南一地首屈一指的名门大户,历经三朝,犹然炙手可热。

这些宫闱秘史,先帝曾有意抹平,因在京中只是隐隐晦晦,而在苏州一带,天高皇帝远,却是茶余饭后说不尽的一点谈资。

后世或许无人知端妃,而今日苏州,知薛氏者,却无有几人不知端妃。

她于这样的红粉艳事并无半分慨叹,更兼处在浮花浪蕊之中,与端妃处境又有一两分相似,更多一番厌弃。

倘百年之后,她李明微的名字,要以某帝某妃某嫔的身份为人评头论足,再得一个万千宠爱的名头,真诛心也。

她心里头郁塞,却似乎又透出来一口气,因这些时日里惶惶不安的一颗心却安稳下来,她终究可以清清楚楚的看着他,不必迷失。然而世事总未尽如人愿,他所要说得并非是她所预见的。

他讲端妃旧事,与外界传言之中的百般荣宠却红颜薄命并不大相同。

端妃流过孩子,且因此伤身,不能再孕,受此重击,曾有数年不开口说话,其间与康平帝之间更是几多矛盾,终至最后香消玉殒。

李府清净,后宅里的肮脏龌蹉,她未曾接触过,然而早年随胡夫人四处行走,却也见过听过。

乃至史书杂记之中,亦不乏此类事。

她并不奇怪,大约也能预见自己的结局。

所赖只有他,而其下太后、皇后、明妃、敏妃,至于她未曾见过的一些,他的后宫,她已然领教过。

事有可为不可为,两年前就已注定,她即便接受了他所给予的妃嫔身份,也没办法接受随之而来的命运。

待魏绾事了,三年,五年,其结果,要么是玉石俱焚,要么是凄凉收场。

她之一生早无所求,所剩唯有两三分坚持。

世事变幻,悔憾或生,然当是时,总是本心无改。

而这一番话,却是出自他口中……她心下苦笑,适才知晓他早已张好了一张网等着她,她之一生,早已尽数被他掌握在手中。

他自背后环住了她,她下意识的颤了一下,心里头弼弼直跳,至他道得一句:“我不会是世宗,你亦不会是端妃。”更是乱得没了边际。

于她本身而言,她不怕失心给他,亦不怕帝王之爱,朝秦暮楚,之于命运,更无可惧。今朝有酒今朝醉,她并非是计较长远的人,且长远于她已无意义。

可她与他之间,横了她父亲半条命,还横了坤宁宫中一位,他名正言顺的妻。

哪一个都不能不计较。

她处于而今境地,已违本心,却不想有一日,再多添一层业障。

世人眼中或许并无差别,她却要记得自己的初心,但求问心无愧。

然而也知并不由己,她跳不出这红尘俗世,他所给予的,恰是她渴求的,她并不省得自己还能抵挡多久,也只希求能久一些,再久一些。

她一下掐紧了双手克制自己,艰难的扯出一抹清浅的笑,一时却说不出话来。

他打量她的神色,一丝一毫都收进了眼里,心里头是透亮的,却俱都收敛起来,只是默然无声的抱着她,以温情织就了一张密密的网,令人四面难逃。

直到陆满福在外头回话,甚难开口似的的说了二阿哥求见李小主。

明微略讶,他已经放开了她,略离开一些,但是一笑道:“见见吧。”

容钰是抱着几本帖子过来的,要她教写字。

他与她在一起的时候一向是不喜人扰的,这一会儿却没脾气,但由了容钰,自己到一旁去看折子了。

接下来适才知容钰是叫他罚去写大字了,且因昨日写得不好,今日加罚了十倍。

每日二十张,她听得咋舌,小孩子更是可怜巴巴的扯她的衣袖,长吁短叹,“您帮我去求求情吧,一天写二十,二十个还成,二十张,我就是把手写断了也写不完啊。”

58 人间烟火

她又觉好笑又可怜他,面上却并不为所动,只不去答他话,但道了句:“专心点儿。”

她性情温柔中带着寡淡,说出话来容钰也不敢十分违逆,对手指头应了声哦,压着性子跟她写了一会儿字,逢她提笔示范的时候又去拽她,哭丧着脸道:“阿玛说,二十张,少写一个字儿就打一下板子,一个写不好就打两下,我就要被打死了,你真的见死不救?”

还有这一桩,他也是……明微笔下略顿,但看容钰,甚好奇似的问:“你是为什么被罚的?”

小孩子都是有些自尊心的,尤其是没长大的小孩子,容钰扣手指扣了半天,长长的睫毛抬起来又垂下去,才支支吾吾的道:“就五月五那天,我偷偷跟三叔叔跑回来了,没跟阿玛说……”

明微长长哦了一声,轻轻点头,而后就没了动静。

容钰指望着她是在思考对策,过了一会儿才察觉到好像不是那么一回儿事儿,才拿手在她眼前摆了摆,小声唤她:“喂——”

“喏,你再写一个看看。”明微也不答言,只略一回眸,把笔舔好了墨的狼毫笔给他。

容钰没接,揪着两只手拧眉看她,小小一张脸都快挤成了包子。

她便一笑一挑眉,混作不知的问:“做什么?”

容钰叹气,一掀眼皮看她,“我老底儿都接给你了,你就……没什么表示么?”

“这样啊。”明微恍然明白过来似的,曲指在案上轻扣。

容钰等着她的诚意,却不料等半晌只等来她状似很为难的一句话:“我觉得,你受罚是很应该的。”

“你——”容钰噎了半口气,明微却没自觉,犹然带笑的看着他,道:“去吧,好好写,不要再动歪脑筋。”

容钰自觉受了戏弄,但道一句“你太过分了!”,气鼓鼓走了。

珠帘子哗啦啦一阵响,明微笑笑,浑不在意的敛眼朝外面看风景。

到午膳时有人来唤,适才慢腾腾起了身。

他似是奇怪容钰已经走了,净手的时候便随口问了句。

“将将走的。”她一面揩手一面回他,既没可以表露,也没遮掩。

他没多说什么,直至到达苏州驿馆的第二天,容钰一大早过来道谢,她适才知他默默就把事情做下了。

其间意图,难去思量。她只知她自己是不愿意把什么心思使到孩子身上的,可小小孩童,也没办法真正在他面前论个是非黑白出来,因只一笑,一面垂眸剪花枝一面道:“我没帮你求情,是你阿玛自己觉得罚重了,我仍然觉得该罚。”

火红的虞美人,不知怎的,从她手里剪下来的就格外好看。

“说谎!”容钰拿手碰了碰,鼓着嘴巴乜了她一眼,“满福儿跟我说,你就是捉弄我,故意惹我生气看我笑话,你欺负小孩子!”

这样的说辞,她心里头嗤笑,眼神儿古怪的一瞧他,抱了剪好的花就走了。

“喂!”容钰觉得不对劲儿,下意识的在后面叫她,想一想却没回过味来,只揪住了另一桩:“你这就走了?”

明微挑眉:“还有事?”

“还有我啊……”容钰指了指自个儿,颇为无奈似的,“你不请我进去坐坐么?”

明微敛眼轻笑,顺着他问:“那你进来坐坐么?”

“来!”容钰一咧嘴,笑得花儿似的,才要跟她进去,就见一个小太监哈腰进了门。

陆满福带的徒弟孙平,他是认得准他,日常阿玛有什么事儿传他,或是随驾或是考教功课,总是他跑腿。

因这会儿看到他,笑盈盈的小脸一下就垮了下去。

“阿哥别急,奴才这回不是找您来的。”孙平一面说一面笑着近前,打千儿问安,而后方朝明微回话:“万岁爷说他那里快忙完了,请小主先收拾着,这就出门了。”

“呼——”容钰大大松了一口气,又大大的惊叹,“阿玛要带你出去玩儿?”他扁了扁嘴巴,甚想没骨气的扒着她撒个娇叫她带他一起,可想想陆满福交待的话,只得勉强按捺住了,扒拉出一个荷包塞到了她手里,眉眼弯弯的笑:“有好吃的好玩儿的,带回来点儿,成不?”

明微一愣,反应过来就随手掂了掂荷包,一本正经的朝他皱眉道:“你给的银子太少了。”

“明微美人……”容钰拽她的袖子,“我下个月的月银都给你……”

究竟惹得她发笑,随即轻轻摇头,抬眸看向了远处。

皇帝时辰一向掐得准,来时她将将换好衣裳,朝云正帮她整理配饰。

她喜穿襦裙,箱奁里衣裳备了二十多套,向来只捡那几套襦裙穿。今日却反常了些,穿了一件红地直领大襟连云纹暗花缎短衫,下面则搭一条缠枝牡丹织金妆花缎的马面裙。

漂亮是十分漂亮的,可浓墨重彩的却像是换了个人。相较之下,往常的她更多几分出尘脱俗,那美好是淡淡的、不易察觉的,只在蓦然回首之间,惊为天人。今日就像仙子入了凡尘,沾染了人间烟火,扎眼的令人挪不开目光。他进门一晃才把人认准,摇头一笑走过来,自然而然的就接了朝云的手帮她系玉佩,一打量她仍旧觉得太惹眼,顿一顿道:“这衣裳不合穿到外面去,去换件?”

不合穿?她也不想穿,还不是他……明微手压衣领,但觉有口难言。可恨她没留意过,方才容钰走时不知怎么瞧见了,指着问她是不是被虫子咬了,她没在意,回来照镜子照了有一会儿才纳过闷儿来,竟是他……就那么明晃晃带了一早上,她心里恼恨,只把嘴吧一抿,滋味难言的扫他。

“怎么了?”他不甚理解她眼神的含义,目光几经逡巡,终于注意到了她遮得异常严实的脖子,适才有了点儿领悟。

昨儿似乎……越性了些。他面上略带了点儿尴尬的讪讪,摆手叫朝云下去,回眸就把人扯到了怀里,放低了声音道:“我瞧瞧……”

说着就伸手上来,她自然是不肯的,一推他躲开了。

不知怎么又嬉闹起来,好一会子才消停,一时钗垂发乱,他倒起了兴致,压在镜子前头亲自给她篦头发,

一面篦一面道:“怎么头发也生得这么好?”说着自个儿就先笑了,俯身拢住她道:“你说我因何就觉得你哪里都好?”

他是时不时就说这样的话,明微业已习惯,只弯弯嘴角打了句禅语回他:“三界虚妄,唯是一心,不是我好,是陛下心好,是以看什么都好。”

“在你眼里,我就只有心好?”他有意曲解,一下拥住了她,“说说,还有哪里好?”

他缠着她说,她偏偏不肯吐口,终是他妥协,在她唇上啄一下又咬了一下才作罢。

好一会子才得出门。

五月里难得的好天气,将下过一夜雨,薄云漫天遮住了日头,和风淡淡,正适合四处走走。

常言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杭州有西湖,苏州有山塘。

七里山塘到虎丘,恰是个消磨时光的好去处。

粉墙黛瓦,枕河画境,店肆林立,而酒楼茶肆,书斋画馆,至于戏台花楼里,却有那么些人不单单是为了享乐而来。

皇帝出来一趟并不易,尤其是到山塘这样繁华街市。

他这一路顾及,单单是为李明微,才行了一回这样出格的事儿。

街面上看起来仍然一切如常,四处却已都布满了乔庄改办的御前侍卫。

“禀大人,都安排妥当了。”属下近前悄悄回禀,蒙立看看前头在捏面人儿的小摊前驻足的两人,只轻轻点了下头,提步跟了上去。

往前一些就见陆满福就迎了上来,他略一顿,开问他是不是有什么吩咐。

“没事儿。”陆满福笑呵呵的,一面转身与他同行一面往前头一瞥,“我这跟着碍事儿,来跟蒙大人做个伴儿……”

那前头的主子爷一直把人牵在手里,事事爱亲力亲为,说风土,讲人情,寻道问路,讨价还价,俱都带着李小主一起,不用别个儿操心。

这会子为着两文钱跟人家较劲儿,陆满福听不下去,挡脸跑后面来了。

打眼瞧瞧,那位主子爷往旁站了些,想是已讲好了价钱,李小主开荷包递过去几个铜板,正同那老头说话。

不多时就见那老头手指翻飞,送了一对小人儿过来。

一个藏青袍执竹扇,一个红衣裳带幕篱,恰恰是那二位。

一人一个拿了一面比着一面走,两个不倒翁似的小人儿,一般圆滚滚的脸,圆滚滚的身子,甚是讨人喜欢。

他拢着她低笑,但道:“来日养两个孩子,也生得这样这样喜人才好。”

话像是随口说的,眼神儿却留意着她的反应。

倒不像他预料中的一般,听这一句,最多的反应竟也只是指尖轻轻蜷了下,继而便羞恼似的拿手肘一搡他。

他倒不信她是愿意的,可瞧这般模样,却也不必打算能看出什么来了,因只牵了她的手,扫了眼前面热闹的街市,“去前头看看。”

剪纸、木版画、泥塑、核雕……各样土仪小食,一路走下来,两人手里就多了许多小玩意儿。

到尽头将将就是松鹤楼,百来年的老字号,逛够了也走累了,正好去尝一尝正宗的苏帮菜,歇歇脚。

陆满福极有眼色的上来接东西,一样样的收好交给人拿着,一面小心道:“先才已叫备下膳了,都是姑苏的特色菜式,爷和娘子过去,应正好用……”

他搓手陪着笑,吃上头的事儿,事关重大,不查验干净了不敢让用,先已说了只在松鹤楼用膳,这会子却连点膳也越俎代庖了,蒙立小子自作主张,却叫他来顶包。

觑眼自家主子爷,好在他老人家同李小主说下晌去何处说得高兴,没在上头计较,只叫他来说说还有什么好去处。

有什么好去处,主子爷要游山塘,这个自然是要下一番功夫的,陆满福一咧嘴,就滔滔不绝讲开了。

一路走一路说,山塘七狸,虎丘十景,陆满福说得口干舌燥,皇帝却似乎只对那顺口提了两句昆的山戏楼和斟酌桥边的弹词有兴趣,恰逢十,昆山戏楼有苏地名角儿卢玉生登台献唱,而斟酌桥下寻一艘画舫,临水听段弹词,也是乐事一件。

他自个儿择不出来,就去问明微的意思。

两处都是人来人往鱼龙混杂的地方,又不能像山塘街似的能明目张胆的安排人,随从护卫又是一大难事,陆满福往后头蒙立的方向一瞅,忙得朝这位救星使眼色,能不去,就不去。

明微是看懂了,来前他特地悄悄来说过这回事,总是他一人身系了天下的命数,该小心,那便小心吧。她敛眼一笑,一面提裙进门,一面道:“怪闹得慌,您就不能寻个清净的……去处?”

一开口才察觉到一路走来已对他不甚客气,她心里头一顿,适才说完了一整句话。

“可是因你孤清我才寻得热闹处……”皇帝握着她的手,温柔之中又带着几分揶揄,“倘由得你清净,我只怕你不几日就要飞升成仙了,得去个热闹处,多沾点人间烟火。”

“您真是……”明微被他说得发笑,想一想却无言以对,犹是他自己接了话,道:“我这是会说话,你当好好学着。”

一面对着她是温文尔雅,一面眼锋扫过来,陆满福却觉得带了冰渣子,往后缩缩脖子,自个儿就先改了口,嘿嘿笑着道:“爷是去听词儿还是听曲儿?小的就去安排……”

酒楼的牌匾高悬,门口处人来人往,肩头撘着白毛巾的小二热情的上前招呼,陆满福上前一步应对,只叫他前面引路,去天字一号房。

皇帝携人进门,一面打望她:“你说去哪儿?”

明微道:“去戏楼吧。”乘船游水,相较之下,戏台倒还少些折腾,走这半天,她也是真的怠于动弹了。

他道好,便吩咐陆满福,正说话间,便听一个声音插进来:“小爷好心提醒你们一句,前两日薛家二房得了个重孙,昆山戏楼已给他们家包下摆宴去了,小娘子这戏怕是听不成了。”

紫纱袍子执玉扇的少年打明微身边经过,似是偶然听及一般,一顿脚,闲闲回头,带几分轻挑的说下了这番话。

听来叫人生恼,可瞧过去不过是个十一二岁的半大小子,想是家里不立规矩,张狂惯了的,明微扫了一眼即没多计较,回眸却见他略略冷了脸色,跟着陆满福就绷了嘴角,面色凝重了几分。

不至于因一句闲话就惹出事来。

她轻轻扯了扯他的袖子,他低眸一眼,即略带了几分笑,安抚似的压了压她的手,打眼往陆满福面上一扫,便携了她道:“走吧。”

陆满福躬身,待他们走过去,适才望了眼那犹然抱袖站在原地的小公子,朝他一点头,面上带笑,话里却不十分客气:“劳驾,咱们家主子的事儿,就不劳您操心了。”

那小公子轻嗤,收扇在掌心一敲,不以为意的出了门。

蒙立随后上楼,自拐角雕花窗处向外望了一眼,正见一群鲜衣怒马的少年儿郎在底下嬉闹,那紫袍少年赫然就在其中,白生生的一张脸,生得女孩儿似的俏丽。彼时小厮牵了马来,他正一面上马一面同人说话,匪夷所思般道:“小爷用了恁多年的天字一号房,竟还有拱手让人的一日。”

底下便有人起哄:“敢同咱们薛小爷抢地方,哥哥们走着,咱们去打得他满地找牙,从此不敢再来松鹤楼!”

“去你妈的!”那小公子一面笑着,一面破口大骂,“小爷别号是散财童子,可不是土匪强盗。既比我有钱拿下了天字房,成,小爷让着他……”

说着扬鞭往马背上一抽,吆喝一声走了,一群人便嘻嘻闹闹呼呼啦啦的走远了。

“薛家小子?”陆满福往旁一站,但往下头扫了眼。

蒙立点头,但道:“去问问下晌往哪里去吧。”

陆满福应着,心中却已能猜着答案,果不其然问话时皇帝微微一顿,只道了句:“去昆山戏楼。”

说罢回头,犹然闲闲淡淡的往明微碗里夹菜。

59 一掷千金

“……却便似黄鹤楼打破随风化。守清规,浑似假,一任的醉由咱……”

薛大老爷翘着二郎腿闲靠在椅上,一手捏着旱烟吞云吐雾,一面摇头晃脑的和着《醉打山门》的曲调,好不自在。不想薛二老爷行色匆匆的打前头穿堂过来,附耳轻言几句,当下就手上一抖,烟管子咕噜噜滚到了地上。

大老爷嘴巴大张,几乎惊掉了下巴,盯了薛二老爷好一会儿,才缓过一口气来,压低了声音道:“先前传来消息,不是说已去了无锡么?”

“那是分了两路,随扈大臣去了无锡,那位主子自己个儿带了几人下了苏州。”薛二老爷倒没见慌张,“将将嘱咐,同行的小主乏累,天家就带人听段曲儿歇歇脚,不叫咱们过去搅扰,也不许声张,特特的交代万岁爷来前事什么样儿,来后务必照样儿,若有旁的自会再吩咐下来。我从随行公公那里探得口风,待万岁爷回转驿站,咱们再过去接驾即可。接驾上头需得从简,但也不可过简,还要细细考量……”

薛连一言一语的转述,不紧不慢,一条条罗列的条理清楚,可他这边说一句,薛通的心就往下沉一分,未等他说完就猛地站起身,绕地团团转了两圈,急出了一脑门子的冷汗。

急得狠了,猛就使劲儿拍了两下手,从牙缝里挤出了句:“这可怎么办呀!”

薛连追上去,不解一般道:“大哥急甚?”

“急甚?我求宽限延期的折子才递上去还没半个月!”薛通一跺脚,一头撞死在墙上的心都有,“这就叫皇帝老子撞见我在这里无所事事的请宴吃酒,要是较起来,我有几个脑袋在呀我!”他愁得抱头,一顿又指着薛连咬牙,“你说你……”重重一甩手,悔不当初:“真真当初就不该听你的话,不该想着多贪这一年的银子!”

“大哥!”薛连一按他的手臂,示意他稍安勿躁,“都说是带着李小主出来解闷儿的,这万岁爷一看就是风花雪月来的,哪里有心思去想您亏空的万儿八千两银子?再说这哪家生孩子不请宴吃酒的,公是公,私是私,不是国丧不是家丧,何时有请宴吃个酒还要获罪的道理?先时咱们上折子请延期,岂是为多贪一年银子的打算?可不是为着试探万岁爷的态度 ,万岁爷既已宽限了一年,那就是还有留用您的打算,我总是已将您在此处的事瞒了过去,回头见了驾,大哥您只要再留心办点儿万岁爷喜欢的事儿,这苏州织造的职位,不说一年,就是再过十年,也还是您的囊中之物。”

一席话说完,却将薛通吓了一跳,四下一看,指着他的鼻子惊道:“你!你这是欺君知不知道!”

“大哥——”薛连一抿嘴,压下了他的手指,“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皇帝老子就是再耳聪目明,可究竟是已到了咱们的地界儿,只要小心行事,还能叫他看出破绽?再者,皇上若真鸡蛋里挑骨头,追究您办宴一事,您且听我说,愚弟,早有对策……”

薛通犹然心绪不定,却显然已被他说动,慢慢放下手来,但望着他道:“你有何计策?”

薛连凑近,在他耳边低言几句,薛通面色微变。

薛连言罢,与他对视一眼,但唤了句“大哥”,望着他轻轻点头。

薛通连连打望了他两眼,抿抿嘴唇,犹然难下决断似的,未置可否。一顿,却甩袖道:“我且秘密回去安排接驾事宜,这里先交给你,务必小心行事。”

这位大哥的心性,薛连回回能摸得□□不离十,当下也不逼催,只应承道:“大哥放心。”

却说这厢薛通回府,皇帝那里果然未得一点声息,犹然在昆山戏楼东北角一处不起眼的包房里陪着美人品茶听戏,一派安闲平淡,不过纵然如此,明微却也发现他面色略微有些不郁。

同处数日,她是少见他带什么情绪进门的,偶尔他在外面发了火,陆满福心惊胆战跟着回来,偷偷就冲她使眼色,可那厢他一开口,往往也是半点郁气也不见。这会儿脸色怎么都遮不住,可见应是气狠了。

打从听了那位薛小爷一言便是如此,想来十之□□要与姑苏薛氏有关,可庙堂之事,她无从置喙,也不便问询,唯垂手坐在他旁边,末了道出一句:“您要是心中烦扰,不若咱们先回去吧。”

他倒没料出来她还有这份儿心,因缓望了她一眼,似笑非笑,“我心中烦扰,你不当开解我一番么?”

明微莞尔:“‘乐以天下,忧以天下’,魏征谏太宗当十思,言‘殷忧而道著,功成而德衰’,陛下若为百姓忧,我不当劝。唯请您回鸾,与股肱贤臣共议,再图解决之策。您若是为人所扰,我倒有一言,天下事有千万,唯不能断者当忧,陛下心里若已有决断,倒不必再为不相干的人扰心。”

不偏不倚,却是正中了他因薛氏生气的心思,皇帝握着她的手看了她一会儿,蓦地哈哈大笑,笑罢方抚了抚她的面颊道:“我卿卿若则为官,必然是刚正不阿,雷霆铁血之辈。”

刚正不阿,雷霆铁血,他明明可以说成是心思澄明,洞若观火,却偏偏一连用了极为刚硬的词,又用了一种褒贬难分的语气说出来,可见是有调笑的意思,要引得明微撒撒娇使使性子。可李明微是何其端得住的,任他怎么说,听了也浑不在意,但笑笑不言语,没得也叫人觉得自讨无趣。幸而他于她向来是山不就我,我便就山的性子,便一揽她的肩头,又道:“你说得甚有道理,叫我心情舒畅不少,倒要谢你一谢,且说,你想要什么谢礼?”

明微招架不住这种赖皮劲儿,拿手轻一推他,嗤笑道:“又要谢我,又两手空空的来问我,您若想要我一句不谢,就直说了吧……”

一言说得皇帝只是摇头,连道两句“罢罢”,“原想你自己挑样合心的物什,既如此,那便全由我做主了。走,我去给你寻样谢礼。”

一面说一面伸手牵她,明微瞧真要走,忙一扯他的衣袖,道:“我说笑呢……”

倒也叫他停住,返身捏了捏她的下巴,轻嗤:“半辈子赶不上一回!”说罢方略略正了脸色:“走吧,我在这里呆的郁气,你若是歇好了,咱们还是出门走走。”

虽从来到去不过一曲《山门》的时间,明微也仍觉疲惫,却不会拂他的意思,点点头便随他出了门。

说是走走,没料他还惦记着那谢礼二字,最后去了间首饰铺子给她买东西。

说也巧,明微在珠宝首饰一道向来是不甚在意,可有可无,这回打眼瞧见掌柜往匣子里装得一只羊脂玉兰花簪时,却微微瞬了下眼,停了片刻,方才挪开去。

依旁人那就是随便一瞧,依这位小主的性子,恐怕就是能入眼的了,陆满福算是已摸清了这位的秉性,人看东西清淡,喜不喜欢,全都在不动声色之间,你需得细细瞧着。他笃定李小主是挺喜欢这簪子了,却没想到自家主子爷这两日里也已将察言观色的本事学了个炉火纯青,瞧见这一幕,主仆两个的眼神儿几乎是不约而同的撞在了一起。陆满福立时心领神会,一点头朝那掌柜走过去,拱手道:“劳烦,我家主子想请问一句,这玉簪,是否已经出手了?”

掌柜的抬眼,迅速将他一扫,但见面前之人虽自称奴仆,却是遍身绫罗,越过他往后一瞧,便见一对很是年轻般配的璧人,穿着打扮俱不同流俗,通身气度风华,更是与常人迥异。

立时就笑成了一朵花一样,殷勤道:“可是,诸位晚来一步,这簪子已给人定下了。”一面说一面上前招呼,“二位若是想要玉簪子,咱们店里还有两支上品,一支羊脂玉的海棠簪,一支和田玉的绿梅簪,均不逊于这支兰花簪……旁的钗环首饰也还有许多,不防到里头歇歇脚喝口茶,慢慢瞧上一瞧?”

殷殷切切说了一通,不料来人只是一抬下巴,干干脆脆的吩咐:“这一支拿来瞧瞧。”

掌柜的顿时一噎。可开门做生意的,从来是银子最大,这掌柜也早便练就了一副唯命是从笑脸相迎的好脾气,讪讪一笑应个是,便从伙计手里接下簪子递了过去。一面有旁敲侧击:“这簪子是昨儿将将卖出去的,爷要是喜欢,咱们这边有一等一的雕玉石匠,可将此物拓下,保证做出个一模一样的来……”

细腻温润的白玉簪子在手里转了两圈儿,指腹触到兰花叶片上两个隐隐突起的小字,皇帝便已明了她将将的一瞬眼从何而来,当下却只是自然而然的把簪子递了过去。

明微是不晓得他怎么注意到了这支发簪,尽管向来要自己看淡身外之物,可从他手里接过发簪的一刹,却仍有满满的不忍释手之感。

一时拿在手里微微怔了会儿,适才淡笑着同那掌柜说话:“甚是别致,不知是哪位夫人小姐买了去?”

掌柜的瞧方才那般架势,已是微微提了一颗心,恐就遇到强买强卖的,这几位不知深浅,那位买主也是得最不起的人物,他小小一个首饰铺子,可是禁不起折腾。正忧心间,却听明微和和气气的问了这么一句话,立时松下一口气来。

这位帷帽掩面的小娘子,一开口就知是个有肚量明事理的人,必不会做些从旁人手里抢东西的强盗事,忙趁机笑回道:“是位小少爷买下的,说是要送与自家姐姐过生辰。他们家二姑娘头半年就瞧上了这根簪子,小少爷为此还专程央我留着,足足攒了半年银子呢!”

明微没来由的就往酒楼遇见的那位小公子身上想了想,笑说一句“这位小少爷好生有心”,便要把簪子递回,不想半途就被一只手压了下去。

“且留着,我觉得这簪子只得给你。”皇帝但望她轻牵嘴角,“旁人再不配了。”

那理所当然的模样好似簪子已是他囊中之物一般,掌柜也算见多识广,狂妄至此的却没遇过几个,一时张张嘴巴没说出话来。

陆满福就看着人吃瘪的模样暗暗发笑,心道这天王老子唯我独尊的脾气是白养出来的?您且慢慢领教吧。正这么想着,就察觉自家主子爷抛来一个眼神儿,忙自怀中摸出一锭金子,递到了掌柜手中,压了压道:“这个您先拿着。”

先拿着,言外之意,这不下十两的金子只是一点儿好处。

出手阔绰,可见一斑。

生意人哪有不爱钱的,可念及薛家那个散财童子,掌柜的眼神儿一闪,连连后退,直道使不得,万分为难:“爷见谅,这簪子确已出手了,人无信不立,您就是给我十倍的银子,我这也不能卖给您呀……”

圣上素爱微服私访,体察民情,要是平常时候,听到这等言论,或会欣慰于民风教化,百姓识礼,有兴致多说几句,可今日心情本是不佳,也就懒得同人周旋,不甚耐烦道:“你只把买主是谁交代清楚了……”

“这……”掌柜的迟疑,觑眼打量李明微,却见面纱后头,那位小娘子低眸瞧着手里的簪子只是微微有些发怔,有一会儿才慢吞吞向那公子道:“这簪子……”

她顿了下,咽回了以不喜欢打消他的念头的想法,转而轻笑道:“哪有别个儿才买下东西就上赶着去买回来的,我瞧前面有家画坊,牌匾题得似是不错,您不如陪我去看看字画。”

“买卖罢了,既能买,也能卖,与我做生意,还能亏得了他?画坊倒是可去看看……”皇帝一面浑不在意的言笑,一面取过簪子递给陆满福,吩咐:“此事交与你,务必将此物买下。”一顿又瞧瞧明微,补充道:“好好儿的和人谈,该说话的说话,该使银子的使银子,甭仗势欺人,叫你李主子用得不痛快。”

这差事可不好干,可主子交代了,你能说不么?陆满福点头一哈腰,痛痛快快应了个哎。

一时二个往画坊里去了,陆满福留下与掌柜交涉,那掌柜支支吾吾的不肯开口,只道小本生意得罪不起人,那位小爷是个不好缠的,您二位要是不慎生了龃龉,咱们小店以后还怎么在姑苏城里混。

磨磨缠缠的就是不肯说,赶巧那薛小少爷心血来潮亲自过来拿货,好巧不巧撞了个正着。

紫袍子的少年从马背上翻身而下,摸摸爱马的鬃毛,手里拎着马鞭意气风发的大步踏进门来,还没进门就先高喝:“掌柜的,小爷的簪子快快装好拿来?”

呵,原是这位!陆满福一敛眼睛。

薛小少爷也甚是奇怪,怎么一天里头倒遇见他们两回,头回他们抢他最喜欢的一间厢房,再回他们又想抢她二姐姐喜欢的一根簪子。

白银万两,陆满福足足加了十倍的筹码。

可薛小少爷是谁,打小苏州城里数一数二的富贵窝里长出来的,最不知银子是个好东西,因小手一摆,潇潇洒洒的道了句:“不卖!小爷就爱这根儿簪子,你就是黄金万两我也不出手……”

“嘿,你个臭小子!”陆满福是看他有意才慢慢出的价,临了临了,没想到只得他这么一句,立时来了火气,撸袖子就要上前。

那小少爷半点不怕,反而冲他呲牙,“没种的,你是想欺我人矮个子小么!来啊……”

赶鸭子上架,陆满福给他一激,巴掌都扬起来了,猛却想到将将自家主子交代的话,“甭仗势欺人,叫你李主子用得不痛快”,主子爷金口玉言,再怎么样,他可不能惹事啊。

想到此,那扬起的手掌也就放了下去,乜着人掸了掸衣裳,冷冷哼了一声。

就知道这苏州地界儿,没几个人敢不买他薛小爷的账。薛小少爷翻了翻白眼儿,一面往匣子里收簪子,一面道:“这姑苏城里多的是首饰铺子玉器店,也多的是玉簪子,你多去转转,指不定能挑到根儿更合你家主子心意的……”

话说完,东西也收拾好了,便利利落落的起身招呼了一句:“您慢坐,小爷还有事在身,就不多陪了。”

“慢着——”陆满福伸手一挡,换了个脸似的颔首带笑,“容我问一句,这簪子,薛小爷究竟要怎么才肯出手?”

薛小少爷眨眨眼,从上到下将他扫了一圈儿,不由起了十二分好奇:“我倒奇怪了,也就是一根儿玉簪子,怎么你家主子就非要它不可?”

看上眼儿了呗,陆满福腹诽,面上却笑着道:“也是合了眼缘,我家娘子难得喜欢样东西,小少爷慢坐,咱们好好打打商量,只要您肯卖了这簪子,条件,随您开……”

口气可大!薛小少爷摸摸下巴,便想到了酒楼里那短暂的一面之缘,只道看起来那么不好像与的一个人,怎么对他娘子就能这般温柔体贴。

他拍拍手坐了下去,顺手端起桌上的青花瓷杯啜了一口茶,曼声道:“这么着吧,你带我去见见你家主子,她要是有什么能叫我心服口服非买不可的由头,小爷原价出手,否则,要了我的命也不卖!”

非买不可,什么非买不可,那是芝麻大点儿喜欢的东西万岁爷就非得给她弄到手不可,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兔崽子!陆满福心里头唾弃,转念一想,这小兔崽子是个不好缠的,真要犯上倔劲了,恐怕就死也不卖,万岁爷好容易交代一桩事,他不能真弄出人命来,可要是办不成差事,那也是吃不了兜着走。心里一合计,他这提议却是再好不过了,一则有李小主在,就算惹着了万岁爷,也不会出什么差子,二则成也好不成也好,总能把他自个儿撇出来。

这么一想,也就痛痛快快应下了他,同掌柜的交代两句,带人往前头的别开馆去了。

60 别开画馆

别开馆,正择了七里山塘尽头一处柳青水秀的幽静之地。

青瓦白墙的两层小楼脱开闹市,临河而建。外墙上一溜排门,此时只开了底层靠南的四扇。沿着青石板路走过去,即可看见悬在排门正中题了“别开馆”三字的匾额。长了青苔的石阶,朱漆脱落的雕花门,老旧的灰黑色门额,苍朴古拙的题字,无不昭示着这座画馆的质朴与凝重。

“只愿这店家不是挂羊头卖狗肉之流。”皇帝在门前略顿,打量那匾额一眼,低头看了看明微。

明微瞧他,淡淡一笑:“料不会。”

不料甫一进门就吃了一惊。因偌大一个画坊里,竟只见两个四五岁的小童踩着椅子站在柜台后面,左边是个双抓髻抱着算盘的小女娃,右边则是一手拿笔一手抱账本的垂髫小儿,生得一般粉嫩可人,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见人进来,俱都愕了一会儿。

“我爹爹妈妈出门了……”那女童率先反应过来开口,紧接着男童就接了话茬,“我和妹妹招待你们,你们……”他歪着脑袋想了想,似乎在寻找一句合适的表达,却被嘴快的妹妹抢了话:“你们想要几斤?”

两个咬字都还不清晰,说得话也云里雾里,皇帝好容易蒙了一回,明微却听得心头发软,笑盈盈问:“只有你们两个在吗?”

“只有……”小女童眼神躲闪的对手指,男童却一放账本儿,斩钉截铁的道了句只有,话还没说完,忽发觉左手边的房门悄悄敞开了一条缝,陡然就拍桌大喝一声:“不许出来!”

万岁爷活了将近三十年,孩子业已养了那么几个,除了容钰一个,个个儿小大人似的聪颖好学,他只道容钰已是孩子里头的异类,却不知小孩儿家还有蠢成这样的,由不得忍俊不禁起来,眯起眼睛打量他们:“那同我说说,你们家画是怎么卖的?”

“这个……那个……”小女娃掰着手指头指点墙上的挂画,却发现不甚掰扯得清楚,于是拽旁边的哥哥,“乔源源,你说……”

“妹妹!乔湉湉!”小男童有点气愤,义正言辞的纠正她,“你要叫我哥哥。”冲她嘟了嘟嘴巴,才转头招呼两位客人。

“这些……”他伸出肉呼呼的小手豪气的扬了扬,“我都知道要卖多少银子,一百两,两百两,三百两……”他挨个的数过去,数着数着发现被落地花罩挡住了一些,便理所当然的朝两个客人张开了手臂,“抱下来……”

当今叫人这么颐指气使的使唤,那还是大姑娘上轿——头一遭,闻言竟眉毛也没动一下,就从善如流的把这位小东家从椅子上抱了下来,瞧见明微正要抱那小女娃,便也代劳,大掌一伸,把人提溜了下来。

两个小魔头一沾地儿就撒了欢似的跑了两圈儿,跑完才返回来,一人一片衣角的扯了带着他们去“看画”。

“这个四百两,这个五百两……”两个蠢娃娃数数的本领倒好,你一言我一语,竟是没有出错的数到了六千两,不知怎么就从一人牵一个客人变成了两个一左一右的绕在明微身边,叽叽喳喳的说个不停。

这个道六千两银子,那个道没有银子一百个糖葫芦也行,那个再道不行,要两百个糖葫芦,说着说着就要打起来了,明微只好一面笑一面劝架,这个拉到左边那个拉到右边,把自个儿弄得手忙脚乱。

皇帝但在一旁袖手旁观,看得发笑。只道这样久的日子了,他是头一次瞧见她真心实意的笑上一回。果然是要有个孩子,不只是太后那里,于她也是好的。只不过,就算现在就生下孩子,等长到四五岁这么好玩儿的时候,那也得花上几年的时间,再者他和明微养出来的孩子,万一……恐怕不是万一了,他和明微的孩子,万分之一万是没有这么蠢的,可这两个孩子,不就是蠢的好玩儿么?

他心里微微有了点儿惆怅,正思量着是不是从襄王府里挑两个孩子抱到宫里养段日子,就听明微忽然呀了一声。

“怎么了?”皇帝立时收了拿在手里把玩的鼻烟壶,关切的望过去。

却是那两只小顽猴在嬉闹之间撞翻了将将端过来打算现场作画卖画的墨,刚好淋脏了明微半边裙子。

那两个蠢娃娃显然是闯祸闯习惯了的,明微提裙还没弄清状况之际,就迅速从打成一团变成了抱成一团,异口同声:“……不是我们!”

混账玩意儿!万岁爷心头陡生一种自家孩子被人欺负了去的感觉,幸而究竟长了二十好几的年纪,没有拎着家伙上前帮忙,只是眼神儿一敛,在旁静观。

明微闻唤扫过来一眼,低眸才发现黑了一片的裙角,也只是略蹙了下眉,并没十分在意,就微眯了眼睛看向两个闯祸精:“不是你们两个……那是谁?”

“是……”兄妹两个犯了难,眼神儿游移之间,正瞥见旁边一尊大佛,立时好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不假思索的脱口而出:“他!”

眨巴着四只眼睛与一脸匪夷所思的陛下大眼儿瞪小眼儿。

明微笑得掩面。

“就是他……他是这样……这样打翻的这个碗……”兄妹两人坚持不懈的辩解,一面口齿不清的理论,一面亲身演示,砚台搁到桌上再砸下来,小手蹭蹭鼻尖,一下就抹了满脸黑。

“乔源,乔湉。”

名字的主人正演得欢快,忽听得这连名带姓儿隐藏危险的一声唤,下意识的就缩了手脚。

顺着声音看过去,正见一对夫妇进门。

因逆着光,只约莫看到两个长衫布衣模样的人影,女人先行一步,男人则一手拎鱼篓,一手拿着钓具跟在后头,身形颀长挺拔,将前面的妻子衬得十分娇小。

略走近些就可发现女人手中还拿了只成色上好的玉笛,眉清目秀而形容潇洒,男人神态怡然,与妻子如出一辙,一派安闲悠游。

这二人,丝毫没有一般商户身上的附庸风雅与铜臭之气,倒有几分俗世隐者的风流。

怪道养出了两个不知世事的孩子,皇帝眼皮微敛,略略坐正了身子。

“爹爹妈妈……”兄妹两个偷偷瞄过去一眼,自发的背了双手。

女人玉笛在掌心轻敲,容色犹然和淡,目光扫下来却带着淡淡威严:“向客人道歉。”

待两个孩子老老实实一一向明微与皇帝作揖认错,适才上前歉然一礼,“小儿调皮,给二位添麻烦了。”说着扫向自家夫君,那一直未言声的男人便一敛眼,唤来仆人拿走东西,和和淡淡抱拳告了句“得罪”。

明微颔首还礼,但道不妨,皇帝亦慢慢起了身,朝那男人轻一点头。

“弄脏了娘子衣裙,委实过意不去,”女人谦和陪笑,“我房里有两套未曾上过身的衣裙,看娘子身量应正好穿,倘你不弃,请随我去换了衣裳吧。”

明微生性好洁且注重仪容,自是不愿意穿着染了墨的衣裳,且她幼时随母亲四处游历,遇得投缘之人,也算喜好交游。今次本已十分喜爱两个小儿天真无邪,见这对夫妇亦非凡俗之辈,倒有几分结交之意,心中是想应下,却考虑到身侧之人非比寻常,因略一迟疑。

方欲婉拒,不料皇帝却忽然开了口,漫然一笑,但拱手道:“那便有劳了,我二人在外盘桓已久,若则方便,还欲上门讨口水喝。”

明微不知他也存了探寻的心思,且是蹬鼻子上脸的一把好手,理所当然的就把换件衣裳变成了登堂入室。

那夫妻二人略顿了一下,显然这般情景并未在预料之中,相互交换了个眼神儿,适才伸手相邀。

明微二人道谢,跟随其后进了后院,又是别一番体验。

这院子以一面墙矮墙分成了前后两个部分,中以月洞门相通,那月洞门后不见房舍,却是又一面墙,两两隔成丈宽的夹道。

墙角植了蔷薇,茂密的藤蔓顺墙而上,爬满了整面墙,越过墙头青瓦延伸出去。

粉白的蔷薇开了一片,久雨初歇,那青翠的绿叶、娇嫩的花瓣之上,还有未干的雨露,若有还无的清香弥漫了一整个甬道,尽头处始见两扇未漆的木门。

“呜——汪——”半掩的门扉后间或响起一两声犬吠。

“这是十五。”乔源绕在明微身边,仰着小脑袋同她说话。乔湉就在一旁补充:“爹爹说……十五月亮圆。”

女人看着他们温和的笑:“去吧,告诉十五,有客人来了。”

“好!”兄妹两个撒着欢儿的跑远了,小姑娘一个不慎,扑通摔了个狗啃泥,明微脚步一顿,那爹娘二人却还没事儿人似的,看着乔源回头拉她一把,小姑娘四脚并用的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土一面跑一面奶声奶气的叫喊:“十五——有客人来啦!”

主人随在其后,推开半掩的木扉相请,皇帝携明微进入,但见一院蓊郁葱茏,中间只一条鹅卵石铺成的小径通向正方,两边俱是花木扶疏,枝杈横斜。乍一看像是久未修剪,杂乱无章,细看却有一种别样的和谐与美感。

“汪——”一只圆滚滚的小白狗藏在花枝底下吠了声,等人一看过去,立时就窜到路边,欢快的摇起了尾巴。

“十五——”两个孩子转头扑过去,那狗却撒蹄子跑进了花丛里,只听后面话还说不利索的小主人气急败坏:“我和哥哥……我和哥哥要去把你的肉骨头吃光!”

明微掩唇,皇帝则看向那夫妻二人,眸中隐然带笑:“乔兄与尊夫人的日子,当真过得逸趣横生,令人欣羡。”

那男人只拱手一笑:“寒舍简陋,慢怠了。”

一时进门,唤仆婢奉了热茶,二人落座闲话,乔娘子则带明微入内更衣,临去时,却向自家夫君意味不明的使了个眼色,而她不知,方才明微起身之时,皇帝亦不着痕迹的在她手上轻捏了一下。

于是这趟衣裳便换得略久了一些,待得出来,那厢已用了两盏茶,对饮的二人似也已有些熟稔,皇帝正捻着那天青釉蟹爪纹的盖碗把玩,随口问出一句:“乔兄能书善画,文采炳焕,若则科举,必能高中,却不知因何未曾入仕,只屈居于这样小小一座画坊?”

“杨兄言笑。”乔珙一拱手,淡笑摇头,执壶给他添了茶,又给自己添上,适才道,“我与内子只爱养花种草,写写画画,一座画馆,已经经营得门可罗雀,坐吃山空,哪里又有什么本事去为官入仕,平白祸害百姓罢了!”

半真半假的一番话,皇帝在他面上一凝,方才露出一丝笑容:“常言高处不胜寒,乔兄这是站的高,旁人望尘莫及。”

转眼瞧见换了一身衣裳的明微,便一弯嘴角,站起身来。

告辞出来,正遇见陆满福引了那小公子过来。

薛小爷向来自诩是好脾气的,打眼瞧见那二位出来,便拿着扇子一哈腰,笑嘻嘻问了句好:“二位,咱们有缘又见了。”

不知死活!陆满福暗咒一句,慌慌跑到了前面,添油加醋的说明了前因后果。

非要不可的由头?万岁爷将眼皮子一敛,要笑不笑的看向他,“先时我说的什么,你是晃眼儿功夫就当耳旁风了?”

“小的不敢!可这……”陆满福又哭丧着脸又陪着笑,“小的使银子,小哥儿说他有的是银子,我这里说好话,他就骂我黄鼠狼给鸡拜年,主子爷交给我的事儿,我又不能把不办,小的我是没辙了,才把他带来的呀……”

“蠢货!”皇帝瞪了他一眼,深深吸气。

话说到那个地步,他是哪只耳朵听出来是叫他老老实实把簪子买下来的?

陆满福偷觑他脸色,猛然间有醍醐灌顶之感,合着……合着只是要瞒着李小主,主子万岁爷,您何不早说呀!

明微没看懂这点弯弯绕,见他骂人,倒温声向他道:“一根儿簪子罢了,您的心意我领,就不要为难了吧……”

万岁爷变脸堪比换脸,先还是一副晚娘样儿,一听她说话,立刻就软了眼色,轻飘飘乜了陆满福一眼,即望她问:“可领清了?”

明微一时没听懂,他便握住她的手,浅带笑意:“领清了,银货两讫才行……”

他是无赖惯了的,好不好就要言语撩拨你一回,明微轻推他一把返身就走,只叫他几步跟上来拥住,低低笑出声来。

引得明微抿着嘴唇回眸望他,一眼两眼,眼底的笑意就也绷不住了。

“喂——”薛小爷在后面一伸手,他是来和人抢东西的,他们这是几个意思?他拧着眉看向了陆满福。

“薛小少爷——”方才苦哈哈的苦瓜脸,眼下乐呵成了一朵花,喜笑颜开的一弯腰,只道:“咱们后悔有期了。”

说罢就扭着胖乎乎的身子追了上去。

眼见几人走得影子都不见了,薛小爷才闷闷的吐出了一口浊气,百无聊赖的回了府。

兴致缺缺的把缰绳一递,就踢着石子儿进了外书房。

“你怎么这早晚才回来?”书案后头的少年早已心神不定,闻声看来,一下就推开凳子站了起来。

“稍安。”薛小少爷一见他便又起了兴致,阖门走进来,顺手从条几上拿了个橘子抛了两下,压着他的肩膀将人按回了座位,挑了挑眉道:“这不还早着呢?我跟你说,我还要再出去趟,你可当心点儿,别被爹娘发现……”

“你还要去哪儿?”少年拧眉,很是不满。

“不走远,我就去瞧瞧二姐姐,把这个给她。”薛小爷拍拍他的肩膀,把那装了玉簪子的盒子打开给他看看,咧唇笑了笑。

61 中宫懿旨

圣上回转驿馆时天色已暗, 彼时薛大老爷已在门口候了两个时辰,哈着腰不声不响的恭送那一行低调的车马进去,等了有一会儿才不动声色的寻过去。

消息层层传上来时,皇帝将将净过手换下衣裳, 正与明微坐在一起挑拣带回来的小玩意儿。

玩件儿不少, 吃食也不少,他一句要往各处赏一赏,便叫明微分拣,明微辞不过, 就随意分, 一柄绢扇给长公主,一个弥勒佛核雕给怡宁, 再有一套竹木九连环给容钰,想及容铮顿了下, 择了一幅吴地山水木刻版画。

皇帝叫人拿了送到长公主处, 适才看了眼陆满福,端杯饮着茶道:“传口谕,朕乏了, 一应人等, 明日再见,姑苏驻跸事宜,交蒙立做主。另, 吩咐英坤密诏回京, 着军机处拟旨, 朕经姑苏,察佟图钧禀奏苏州织造事不实,夺其左佥御史职,交大理寺查办。谕皇后严肃内廷,朕回京以前,此事不许在太皇太后面前走漏风声。”

“奴才遵旨。”陆满福肃容叩首领命,方起身走,就听皇帝又道一句“慢着”。

陆满福顿脚,“主子爷还有何吩咐?”

皇帝敛目沉吟片刻,道:“明日一早着喆生传旨,召乔珙见驾。”

“主子爷……”陆满福一迟登,见皇帝瞟过来,适才小心着问:“乔珙是谁?”

皇帝翻眼看他,惜字如金吐了别开馆三个字,携明微进了书房。

陆满福挠头,赶巧那时候他没在跟前儿伺候,怨他么。

薛府要接驾,已经收拾了城东北的薛园,便与蒙立商量:“眼见暑气日盛,园中水丰草盛,乃消夏的好去处,臣欲迎圣驾进园,不知大人以为如何?”

蒙立点头,一顿却看他:“这园子是否曾名补园?”

薛通应是,“此园曾在胡夫人名下,胡夫人逝世后留给了李姑娘,其后托人转卖,由先妻买了下来,现在小女名下。”

抬眼看他,却发觉这位大人眼里似乎暗含讥诮,再打量一眼却没了踪影,一抹锐利的目光扫过来,忙一颔首,搓手赔笑。

“是个好去处。”蒙立负手踱开两步,心不在焉的应了句话。

而今随驾的小主,正是这薛园曾经的主人李氏,薛通不及防就得到了这个消息。

“果真?随驾的小主是胡夫人的女儿?”薛连听及时可说是又惊又喜,几步走到了薛通跟前,犹然不甚相信,一顿就迅速反应过来,“如此,这园子怎么布置,大哥叫二侄女出面主持才好。”

薛通忙回身吩咐:“快,去请二姑娘过来。”

夜色已深,下人匆匆提了灯笼去了后山的涌月庵,二姑娘已经睡下,因大老爷叫的急,只好起了身,随着一众婆子丫鬟去了前头的秫香馆。

天阴了一整天,夜里倒是晴了。蓝绸一般的夜空中,正见一轮明月皎皎,清凉的夜风拂面而过,凤尾从中,一片沙沙细响。

“路上慢些——”大长公主带笑的声音从房里传出来。

容铮回身颔首,容钰却揉着发了酸的手腕嘟囔:“才几步路嘛。”

出前门往左,跟在容铮后面打小夹道往后走,有下没下的踢踏着石子儿,拐个弯儿就到了两人住的小院子。

只三间正房,西间儿给了蒙大人,二人就挤在了东屋里一张小窄床上,各占一头,翻个身就能撞在一块儿。

容钰不乐意睡,盘腿坐在春凳上拨拉九连环,拉着嘴角抱怨,“阿玛院子里明明有个阁楼没人睡,明儿我要同满福儿商量商量搬过去。”

容铮自顾自拾掇,本没打算理他,一眼扫见他手里的九连环却顿了顿,脱下绸褂来,就手往旁边简陋的立架上一搭,一面打袖子一面觑了他一眼:“那院子里有人。”

“你说李美人?给我这破玩意儿,是嫌小爷的脑筋拧得圈儿还不够多么!”容钰把九连环往凳子上一摔,面带忧伤的托下巴叹了口气,“就知道欺负我。”一瞬又释然,“也没事儿,钰二爷肚子里能撑船,我让着她。”

“她是答应,答应离美人的位分,可还差着几个阶儿呢!”容铮不阴不阳的挑了挑嘴角,踢靴上榻,脚却往床沿儿上一搭,但望他道:“你今儿晚上给我洗干净脚再上来。”

容钰梗脖子:“你叫我洗,你自个儿怎么不洗?”

那厢容铮却已阖眼,淡答:“我方才洗过澡。”

容钰瞪他一眼,气哼哼的甩了门出去,扯开了嗓门儿叫四喜给他打水洗脚。

忘了这驿馆小,隔墙就是他阿玛住的小阁楼。一嗓子吼得天上的月亮都颤了颤,陛下将将搁下朱砂笔搂了美人在阁楼上,正打算趁着好月色好心情好好儿的温存温存,怀里的人就给吓了一跳,猛一瞧旁边门口站了团小黑影,提裙就闪了开去,陛下愣是没把人拽住,错着后牙槽拂袖骂了句混账。

其后就见陆公公一路小跑下了楼梯,好容易叫侍卫都躲在房檐儿底下了上头看不着,小祖宗又折腾事儿,搬凳子爬上墙头,但求这皇子爷小心些。

小祖宗不知所畏,犹然大声小气的和他说话:“隔一院子呢,我在我自己院子里说话怎么吵着你了?”

亲爷爷哟,吵死我我敢来找你么,陆满福擦了擦鼻尖上爬墙爬出来的细汗,和蔼可亲的和他讲道理:“阿哥爷,咱就隔这一道墙,大晚上的,您嗓门儿忒亮,将将一喊,奴才在楼顶上都吓得肝儿颤……”

“是不是吵着我阿玛和李……美人小主了呀。”容钰一望楼上消失不见的两个影子,恍然大悟,“早说嘛,行了,爷省得了。”摆着手进了屋。

他是不耐洗脚的,等四喜打了水来,光脚丫子在里头踩了两下,就趿拉着鞋爬上了床,见容铮不理他,就故意使坏在他裤脚上蹭了蹭,“你瞧瞧,我洗了。”

容铮本在看着那木版画出神,叫他一碰做贼心虚似的吓了一跳,想一想才觉有什么好心虚的,也就没在意他往自己衣裳上蹭水,回踢他一脚,没提防就把几回到了嘴边儿又吞回去的一句话问了出来:“你是真想认李氏当个便宜娘?”

容钰没心眼儿,陆满福交代他,话里话外的是这个意思,他转眼儿就抖搂出来了。

他奶嬷嬷染恶疾被送出宫,太后又抱恙,出宫以前,阿玛是叫敏妃照看他的。

敏妃已多年无孕,只有三公主一个女儿,位份在那里,养他已是顺理成章的事儿,却不料眨眼的功夫就转了风向。

堂堂懿敬贵妃所出的皇子,却要给个答应出身的庶妃,赏个东西,也要捎带上她的名义,皇父这回宠妃子,怕就差一桩烽火戏诸侯了,却不知额涅知晓了会怎么样。

他漫漫想着,不料就听容钰驳他:“你才便宜呢!你瞧我哪天不是在辛辛苦苦的讨好她?”

“你……”容铮翻身起来,打眼一瞧他,愣是没你出来,仰面躺回去,只吐出口气来,“敏娘娘白疼你了。”

“敏娘娘……”容钰鼓嘴,“小爷这辈子都不跟三丫头住一个屋檐下。”

不知又是怎么被三儿坑了,容铮嗤笑,“敏娘娘位列三妃,你那李美人儿,恐怕一辈子都挣不到个妃位,到你这里就剩这点儿衡量了?”

“有什么好衡量。”容钰斜他,“我又不当妃子,要位分做什么?我明微美人儿又温柔又聪明又漂亮又有趣,还没有三妹妹那样子难缠的小妮子,哪里不比敏娘娘好!”

与这二愣子理论什么!容铮懒得理他了,扶额转了个身,听身后他还在喋喋不休的讲李美人这个好那个好,禁不住就语气平平的道了句:“明儿十五了,你仔细你上回欠下的《说命》背下了没有。”

十五,阿玛巧不巧就要抽考功课的,容钰唬得一咕噜从床上爬了起来,这一背就是半夜,总算磕磕绊绊的背全了,正惦记着会不会被骂,忽一想不对,丫坑他,这明明是上上回欠下的,他上回将将背过一遍。

今儿一天写大字已经写到手断了,竟然又被他坑了半夜。

瞧瞧容铮已经睡得死猪似的了,当真是好不生气,拉过他的手就狠狠咬了一口,疼得容铮半夜三更的找金疮药,疼过了没气过,一脚把容钰踹到了地上。

两个就这么打了一架,一早起来却默契的互看一眼,没事儿人似的过去请安。

帝后治家管孩子,从来不管你有错没错,但凡起了争执就一起受罚,甚至上书房的时候,因容钰书读不好,容铮也被牵连挨板子。

白日里出去逛了一日,晚上睡得又迟,第二日他惯常起早,明微却没起来,到起身时太阳都已经斜进窗来。

天有点热了,明微拢着衣裳往窗口站了站,听得几声蝉鸣,转眼就见朝云捧了个栀子花剔红小托盘进来,屈膝一礼,低眉望了眼托盘里的东西道:“万岁爷送给小主的谢礼。”

黄白带叶的小野花缠满了碧绿的草茎,堪堪绕成了一个花环,编法竟也繁复。

明微又拿起来看了看,面上一瞬,顷刻笑了笑。

“陆公公说是万岁爷自个儿编的。”朝云将东西放下,一面伺候她穿衣洗漱,一面道,“说是早起去后山看到花开得甚好,本想带小主过去,不过想着您起身时天就热了,就拿了个花环回来。”一顿又道:“主子爷还等着小主用膳。”

明微淡淡点头,梳妆好出门,不料才到卧房门口听到了容铮的声音:“……额涅昨日来信,说恐阿玛不得闲,叫儿子问阿玛安……”

立时脚步一顿,轻一敛眼,返身转了回来,也还是依稀听得一句“……有中宫懿旨给李小主……”。

容铮从袖中抽出一本火漆封笺的黄绫锦折本,托在手中。

容钰眨着眼睛望了望,但见皇帝片刻未语,陆满福瞅瞅,方要上前接下,适才听他道:“给朕吧。”

待兄弟二人辞去,犹过了有一会儿,才看陆满福:“皇后千秋快到了?”

陆满福一怔,忙道:“是,就是这个月二十七,还有几日功夫。”说完却没懂是什么意思,只道走前寿礼也都已经备下了,却不知这会儿为何又单单提起来。

正思量,主子爷却扬了扬下巴:“唤小主来。”忙忙应是。

明微是面上略带了点儿笑意进去的,完完本本的掩了听及那句“有中宫懿旨给李小主”时的心下一沉,等他望过来的时候更是微微扬了扬唇角。

皇帝的眉峰本是微锁,见那轻快的笑颜即是容颜一展,一瞬却微凝,朝她笑笑,伸手拿了小几上搁着的折本,语气轻淡:“听道旨吧?”

明微眸色一凝,笑却还凝在嘴角,而后就一牵嘴角,加深了这个笑,随即后退一步,端端正正行三跪九叩大礼,再抬头之时,便将面上的笑意收敛干净,肃容敛目:“妾李氏明微聆旨。”

皇帝笑看她,将折本翻了翻,却没再出声,只起身过来递到她手上,一手就把人扶了起来,携她在膳桌边坐下同看。

从温禧长公主所请,得万岁所恩准,着尔南下,协办苏州义塾。

落款是皇后宝印,署期是宣政八年三月廿九,正是她还未离宫之时。

她敛眼,在那珊瑚红洒金纸缘上轻轻一划,语调全无波澜:“我给您和娘娘添麻烦了。”

您和娘娘,他从心里不想接她这句话,只拥着她道:“后宫诸事,从她手里要比我手里名正言顺,许多我不便要出面的事,都要她来出面,如此该给的体面,必要给足。我说这些,你可能懂?”

明微道:“我心里,如敬重陛下一般敬重皇后。”

如敬重陛下一般敬重皇后。皇帝就听出那么一点儿有意无意的意思了,心里不知是恼是笑,面上却笑了,拢着她的手道:“我不要你敬重,你只知,我对她亦是敬……”

明微本说得畅快,闻这一句心里却堵了一口气,打眼往外头一扫才顺过来,眼稍带笑。

皇帝不知因何就心里发虚说不下去了,脸上就愈发端着,冷眼扫陆满福,陆满福适才恍然了悟他将将提的一嘴皇后千秋是什么个意思,合着,他暗自嘀咕,您糊弄老祖宗的时候也没叫奴才这么作戏呀。

一哈腰,孙子似的往上凑:“才大阿哥过来,主子娘娘叫问小主好哩。”怕她不答,就自己个儿往下编:“说南地潮热,不知小主住的可还习惯。”

礼尚往来,明微是懂的,不过仅懂在她愿意的地方,他们不明说,她就作不懂,回眸就朝他也笑了笑。

陆满福给她笑得心里抽抽,算是懂了自家主子是个什么感受了,难为他,就这几日就供出了一尊菩萨。

他陪着她笑:“论理儿,娘娘带话关照,小主合该回应上一句才是。”

看着他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儿,明微觉得又不是容钰一样的小孩子,她这样子同他们排遣也没什么意趣儿,因道:“如此我修书拜谢可行?”

“正是这样。”陆满福忙应,又笑笑,“您容奴才多嘴一句,不几天就是皇后千秋,小主您,一道备份儿贺礼才好。”

明微了然,未言之际,皇帝就似笑非笑道:“你李主子送礼的本事,昨儿你是没瞧见么?”

说的是给容钰的九连环了,却是他半夜没睡,早起脸色不好,皇上问的时候,怕说背书又给自己惹事,便扯谎说在解九连环,解到半夜都没解开。

“是奴才的疏忽。”陆满福吭吭笑,转而看明微,“小主不爱俗物,您若是有这份儿心,就交在奴才身上。”

她是不信他们看不出来她故意,一唱一和的好不热闹,心里却计较不起来了,自己去翻了杯子倒茶,一面瞧他一眼:“我是没银子赏你的。”

“您这就是折煞奴才了。”陆满福道,“奴才给主子办差,是奴才的福分。”

说话间就被砸了一下,慌慌抱臂,怀里就接了个和田玉内画西洋美人的鼻烟壶。

皇上近日常把玩的,他面上一喜,忙撩袍磕头。

“行了。”万岁爷一摆手,“先赏了你,办不好差罚双倍的。”

他苦脸作态,明微就掩帕子笑,皇帝拢着她就觉得心满意足,一时朝云带人过来摆膳都没好进来。

饭还是要吃,食不言寝不语,两个都是惯了这样的规矩,膳后皇帝赶着处理送来的折子,就提了几句义塾的事,叫她去与长公主详谈。

明微无可无不可,过去找长公主说话,不料说未两句,就听婢子回禀薛府女眷来了。

62 故园无梦

央央十几口人。

圣上给的意思是从简免迎, 那边在园子里召人接驾即可。可意思是一回事,这臣民的心意又是另一回事。

是以年逾古稀的薛老太太便带着几个侄媳孙媳,十几口人挤了两个马车过来,顶着烈日站在了院门口。

“难为您老人家一把年纪还顶着日头过来, 说来是我们的罪过了。”长公主赐座赐茶, 招待这老人家倒甚是亲和。

薛老太太身担一品诰命亦不敢全受,恭恭敬敬的坐了半张椅子,那小一辈的,更是只有站在旁边陪侍的份儿。

听她说罪过, 老太太忙就起身, 连道不敢,至长公主说了两次宽坐, 适才渐渐放开来说话。

“咱们一早就惦记着,又恐扰了贵人清净, 故而不敢前来。”她瞧长公主, 又瞧明微,握了两手,笑里犹带谦卑, “后来我就想, 咱们家世沐皇恩,无以为报,公主娘娘和答应小主都到了家门口了, 我怎么也得来亲自请一请才像话。眼下家里都拾掇好了, 虽尊圣命未敢大布置, 却也比此处宽敞舒适,还请长公主和小主赏光。”

说着又起,那几个媳妇亦跟着附和请着赏光,长公主便压手叫丫鬟阻了她,笑言自不当辞,可陛下处已有安排,无端改了是给他们添麻烦,还是照着他们说的来。

薛老太太自连连应是,长公主留着吃了会儿茶,这一行自是无功而返。

娘儿几个为着不惹人注意,是主仆挤了两个马车过来的,路上那些没大说上话的媳妇们,自是有一番揣度闲话。

这个说长公主生得端庄大气,真是皇家气派,那个说长公主脾性真是顶顶好,一应的交口称赞,不防提及李氏,就有一瞬的噤声。

说话的这会儿这一位通共就没说三句话,从始至终陪在旁边,既不搭腔,也不言声。

孙媳妇儿三奶奶年轻受宠,素来快人快语,率先就吃吃笑出了声,“不怨我说,这位娘娘,相貌是生得世上无双,只瞧着,有些小家子气,还不如咱们家未出阁的姑娘落落大方……”

一语出,大太太不知因何冷脸不说话,四太太笑得有些讪讪,大奶奶目有深意,一瞧老太太的脸色就撘了腔:“你不知,往年咱们老太太请吃过一顿宴,胡夫人带了她过来,彼时才是几岁的小丫头,待人接物,比个当家太太还有模样。”

可不是当年大太太与二丫头的亲娘闹矛盾,连带惹上了人家串门儿的母女俩,老太太就出面摆了个宴,请人家过来吃酒赔不是,没想大太太没消气,宴席上暗嘲胡夫人不安于室,胡夫人碍在老夫人的面子上不和她计较,她倒好,得寸进尺又想叫人家女儿难堪,不意那半大的丫头绵里藏针,针针见血,言笑晏晏间给了她好几个闷亏,亏了以后再圆回来,虚虚实实,但不叫人觉得她过分。

彼时当家的正是大太太,大奶奶提这话,摆明了就是在嘲讽她。她大房就沾了一个嫡长的光儿,夺了掌家权不说,还处处要三奶奶那个小妮子压自己一头,此时不挤兑她一回,正是更待何时。

大太太年岁渐长,脾气也敛了,鼻子里头冷哼一声,也知道拿话打机锋了,却道:“有娘生没娘养,再到那见不得人的地方滚上一圈儿,染成什么样谁知道,我瞧,这小家子气还是好的,背地里怕不知是个什么狐媚子呢。”

谁都知大奶奶亲娘死的早,三奶奶人精似的人,前头话没听懂,一听后头的话就知道二个不对付了,大奶奶犯不着得罪,可自己婆婆又不能不帮,便一笑道:“可是我要好奇,这万岁爷又是带着上街又是带着看戏的,怎么才是个答应的位分呢?”

这话说是问也可,说是顺着大太太说的也可,模棱两可的就把话题引了下去,本以为能猜上一会儿,不想就叫大奶奶反应极快的抢白:“当初老姑奶奶入侍也只是封了常在,半辈子荣宠,哪个比得上,可不……”

可不咱们家也是凭她发迹起来的么,她吞回了这句话,薛氏是靠女人发家,说起来究竟不是什么敞亮事儿,换言道,“可不是现成的老例儿。”

大太太那边没了言语,大奶奶但觉借着这位小主出了口恶气,心胸疏阔,一直没插得上话的四太太方才能开口:“说来,不管怎么着,咱们得小心侍奉着才是……”

“说得是。”这话等于没说,可久没言声儿的老太太就搭了腔儿,接着三奶奶的手坐正了一些,望四太太道,“二丫头病得不是时候,等回去,你再带两个大夫过去才好,此时正是用得着她的时候。她一向与宓姐儿好,使唤个人去把宓姐儿喊去陪她吧。”一面瞟了眼大太太。

四太太自是应是,到园子里忙就去办了。倒没想到晚上接驾的时候,薛宓竟伴着薛宜是步态姗姗的过来了,跟着站在了小一辈里。

薛氏为显郑重,上下四代人,连襁褓里的小儿都被乳母抱了出来,在园里等着的足有百口之众,夹道两边,山呼万岁之际,也是蔚为壮观。

更兼满园花灯,五彩斑斓,甚是喜庆热闹。

那青帏马车在呼声中停稳,地上人乌压压跪了一片。

薛宓和薛宜来得晚,赶在最末,便悄悄的同她说话:“我在外面听过两句,说是今上玉树临风,风流倜傥,生得是绝好的一副相貌,也不知传言真也不真,等一会子,真想偷偷瞧上两眼。”

薛宜便对她道:“你小心些看,这会儿天暗,咱们又在后头,不妨碍的。”

薛宓又道:“那位小主,可也是倾城绝色的?”

薛宜道:“见之忘俗。”话说着,自己也翘首打量。

“臣薛通携高堂兄弟、子侄其女恭请吾皇圣安……”忽听得前面传来薛通领唱的声音,薛宜偷空一扫,未看见什么,就随在呼声中叩拜了下去。

薛宓迟她一眼,便见一双青缎云纹方头履自马车中踏了出来,踩凳点地,米草纹墨蓝袍裾在眼前轻轻一晃,就站到了地上,启口叫免礼。薛宓听那声音,心头就是一颤,连忙将头磕在了地上。

内侍唱免,薛通领众人谢恩,百余人中,只有衣料摩挲的声音和那微风过处,沙沙的树叶响声。不意“哇”的响起一声婴儿啼哭,一时众人吓了一跳,皆禀了呼吸。

薛通连忙请罪。

俯首叩地,四下皆寂,略过了一会儿,才听得一道声音:“昨日朕与小主游山塘,正遇上卿府中的满月宴,可就是这孩子的?”

语气随和,仿若闲谈,却自有一番清贵儒雅。

薛通心里咚咚打鼓,谨慎答道:“回万岁爷,正是臣三弟归家,在昆山戏楼请了一场宴,权做了这孩子的满月宴。”

那厢却是疏朗一笑,打望了眼一众爷们儿里头被乳母抱在怀里的婴儿,漫漫道:“朕与小主听了他一场戏,这孩子是与朕讨见面礼了。”转眼望满福,“回头告诉你李主子给他备上一份儿。”

陆满福应是,众人方才舒出一口气来,俱陪着笑。

一时薛通兄弟几个作陪,引皇帝进园,又有小一辈兄弟招待容钰容铮二人随后,最后方是薛老太太领着女眷请下了长公主与明微,领了媳妇们相陪。

前面有兴致逛逛园子,后头也就跟着走了,剩下的不当值了的护卫,自也有人安排酒菜。

前头是主子伺候,后头就跟着丫鬟婆子,没得着脸面往前的媳妇姑娘们就要在他们后面,薛宓和薛宜就缀在了尾巴上,薛宜边出神边走,一回眼却发现一向活泛的薛宓也低着头走神儿,便问她是怎么了。

“二姐姐。”薛宓锁着眉唤她,待薛宜再问怎么,她却噤口不言了,任薛宜怎么问也问不出。

晚来天凉,园里夜景也好,再有薛家人讲讲风土人情,天子颇有兴致的走了半个多时辰,其间却还使人去吩咐女眷那里,若觉疲惫,可先行休息,特特又关照了薛老太太,令之受宠若惊,自是不提。

如此一遭走下来,再摆一场小宴吃过,已尽亥中,薛氏的男姻女眷,再三安置之下适才退下。

明微随圣驾居住在水庭之东的玲珑馆,玲珑馆地势稍高,后头有琵琶园,西面则是荷花池,养了睡莲万株,有远香堂可赏莲观荷,间或几声蛙鸣入耳,是个清凉消夏的好去处。

明微比他是早一些过来的,甫入内室扫了几眼,就没再动。

皇帝回来时就见她笔直的坐在卧房春凳上,眉眼淡静,只面上略有点儿疲色。

汉人的规矩男女不同席,他没料她和长公主说话说了一下晌,中饭都没传回来,走了一晚上,又连她的影子都没见上一面,颇是不郁,这一会儿见到人才高兴,走过来瞧她,却发现她手里握了一根玉簪,定神一看即发现面熟,“这簪子……”

明微道:“当是故友所赠。”

“故友?”皇帝回目一扫,“方才进门,中堂有幅松竹图上的题字甚像你的笔迹,原当是薛家网罗来讨好你的,莫不也是这位故友?”

明微点头,“是薛家长房的二姑娘。”

皇帝揽了她坐下,“我还以为你和那混小子有什么交情。”

明微一扫他,才发现他脸上有些说不出来的别扭,不由嗤笑:“您看年岁我也是不识他的。”

他自己也好笑,去看她手里的簪子,摩了摩那簪子上的清平二字,问她:“胡夫人旧物?昨日你还那样大方?”

明微是有些意外的,簪子上的字是先古时期的契文,现世早已失传,李相喜研考此物,可毕生所集,也不过书房里半架子龟甲片,再加先人所撰的一本残籍,到胡夫人故去,他心灰意冷,就通通赠给了友人。而清平二字,并非固有,而是他考据后拼造。

“您怎么知道?”她偏首看他,心里好不奇怪,全忘了他问的是什么。

“唔……”皇上觉得有些个不好说,“当初朕给你搜罗了好些东西来着……”后来一生气锁了,后来又自个儿倒腾了一遍,还跟你家丫鬟混了个脸熟,有什么我还会不知道?

这样子英明神武的事陛下说不出来,正想怎么圆话,赶巧朝云就在门口漏了半个脸,问:“浴汤备好了,小主是不是现在沐浴?”

“好丫头……”来得正是时候,陛下心快口快,吞掉了后半句话,换而道:“浴房在何处?”

朝云一呆,明微面色刷的就变了,幸而皇上这会子还有数,一笑去刮她的鼻尖:“如何这么不禁逗。”

明微给他一打岔也就忘了计较,洗完澡出来,他却也沐浴过了,盘腿坐在罗汉床上批折子,细白绫中衣松松在身上挂着,依稀也勾勒出宽肩窄腰的轮廓。

头发还在往下滴水,后背衣裳就湿了一片,她手里捧着陆满福千求万求塞过来的棉布手巾,问他:“您怎么不擦擦头发?”

你来帮我擦,她想他应是回头看她,再说这么一句,然后她便可顺理成章的也就可走过去,不料他却盯着手上的奏本,朱笔一点,头也没回的答了一句:“将将送过来几本,我赶着批完了和你说话。”

明微心里就悸动了一下,很快抑制住了,却没控制住旖旎的心思。

“此处临水,夜里凉,要伤风的。”说着走过去坐在他身后,一抿唇,撩起了他的头发。

一点点把发丝归拢,再包裹在手巾里,小心而细致。

夜风带着清凉掠进窗来,陛下笔下一停,回眸握住她的手腕笑了笑。

她是头一次主动照顾他,有些不自在,就低敛着眉掩饰。也不似旁人含羞带怯,只一味的寡淡着脸。

皇上觉得就应当是这样的。

众生相,千姿百态,独她每一相态,他都爱入骨髓。

她不惯太过炙热的亲近,便床笫之间,渐渐被他教懂,却也越来越知道克制,至于再抱着她的时候,就无比怀念她那一晚上的全无防备。也是,说不出来的滋味。

他为她的亲近而欢喜,心里转了几百回将人锢住疼爱的念头,却怕以后再得不了这份儿亲近,眼里就笑的一派淡泊,搁下笔,握住她的肩膀,慢慢的凑过去,在嘴角亲了一下,又唇上一沾,咬住,浅浅的吮了一会儿,在她迷离未觉之际即干净利落的抽身而去,低哑着嗓音道一句多谢你,回身提起了笔。

明微低着头,好一会儿他打喷嚏,她才想起来给他擦头发,冷淡着脸抬起头来。

到他再搁下笔,唤陆满福进来收折子,脸上冷意就退下了,只有一片平和。

她是想好说辞了——也是一早就想说的——等他转过身来就先开了口:“我可否求您一事?”

皇帝倒不会怀疑她方才是向他献殷勤,只是颇为好奇她要求他什么,但握了她的手:“只管说。”

明微起身,从妆台上取了那根兰花玉簪出来,望他道:“这枚簪子,我母亲生前珍之重之,后来不甚遗失,挂怀了好些时候,可否请您派人埋到她坟前,以偿了她一桩心愿……”

她双手托簪,皇帝收了,顺势拉她在身边坐下,从小几上端了碗汤药给她。

乌浓的药汁,还有些烫手,她捧在手里一匙一匙的往下吞,全不知滋味似的。

“一小口。”饮尽了皇帝才递来一杯温水,亲手端着喂她,眼见明微小抿一口,并不多贪,心里却有些怜惜,拿帕子拭了拭她的嘴角,与她说笑:“我想起从前太皇太后抱恙,我到寿安宫侍疾,听她老人家念叨过一回,说昔年吃胡永年开的药才是真的苦,阖宫太医开的药加起来都不抵他一个,她老人家断断续续,却吃了有三五载,至于后来,连喝水都觉得一股子苦药味。可也有效,早年病痛不断的,其后将养着,竟连伤风咳嗽都也少见了。”

明微一听三五载就蹙了眉,抬眸打望他:“这药……要吃多久?”

皇上听而一顿,随后就笑了,拉着她的手道:“我以为你是不怕苦的,竟也怕么?”

明微舌根还是苦的,眼睛里就略带了点儿无奈:“世上怎么会有人不嫌苦呢?”

皇上问:“那可是苦的厉害?”得她点头,便道:“既是苦,怎么还一声不吭的,合该说与我知道才是。”

明微眼眸一闪:“说与您,您允我不吃药了么?”见他摇头笑,说这个不成,就也挑唇一笑,说:“您瞧,我说和不说一个样不是?”

“这不一样。”皇帝捏捏她的下巴,“你不说给我,嘴里苦着,心里或也有苦,若是说给我,我可任你打骂一通出出气,叫你心里是舒舒服服的。”

他意有所指,明微也是听懂了的,却不好接话,就朝他笑了笑。

摇曳的烛光给那如玉的容颜镀上了一层暖色,那笑里也沾了许多烟火气,陛下凝着她往后一靠,倚在了迎枕上,顺势把她也拉下来靠着自己,扯了素丝被盖在她身上,有一搭没一搭的说了会儿话,双双就睡着了。

皇上是在天蒙蒙亮的时候给冻醒的,脑袋晕,鼻子里塞了一团棉花似的不透气,查她两层丝被盖得严严实实,又被自己裹在怀里,还算暖和,才放心下来,轻着动作把人抱去了床上,细细看了一会儿,披件衣裳往外头去了。

陆满福是才起来的,正想伸个懒腰准备叫自家主子起床,手才伸出来就见门口晃悠出了一个影子。

他胆小儿,吓了一跳,忙顺势跪下去请安。

哐当一声膝盖撞地的闷响,万岁爷险些给他一脚,冷着脸睨了他一眼。

陆满福无声嘿嘿笑,爬起来吩咐人准备盥洗用具,皇上就先踱出了门去,他招呼一声,也跟了上去。

门朝西开,出门就是荷塘,沿池游廊曲折,可通东边水庭。

单这一池荷塘也罢,比西湖的曲院风荷不上,比圆明园养的那一池子荷花也不足,只那游廊上红纱灯高低错落,隐隐约约的光芒,铺陈水上,与那半池子碧荷交相辉映,恰如其分的好看。

万岁爷这会子醒,虽说早,也不得再睡两刻钟,便想去上头走一走醒醒神,出门就跟了一串人,他嫌闹,叫传喆生伴驾。

陆满福使唤人过去了,不料来的却是蒙立,扎地打千儿,道:“奴才今日醒得早,先叫喆生回去歇着了,皇上是否还要传他?”

“正巧,也要找你。”皇上心情不错的模样,朝他一摆手,提步上了游廊,“来吧。”

63 意外之伤

荷香淡淡, 蒙立跟了有一段路也未见他说话, 度他一派安闲, 也就在后头开了口:“主子唤奴才,不知有何事吩咐?”

皇帝负手缓踱, 波光水影之中, 目色安闲,却是有一会儿才道:“彼时李鸿慈的案子,你虽未主理, 却也经手了全程。他算不得大奸大恶之人,此时若要抹平,如何?”

提及李鸿慈, 蒙立是悬了一颗心的, 至听得后半句, 适才松了口气,却有片刻沉吟不语。

皇帝扫他一眼,但道:“有什么话, 但说无妨。”

“奴才斗胆。”蒙立颔首, 仍是先告罪方开口, “李鸿慈把持内阁多年, 手下不乏能人异士, 虽则贪墨罪重,若论功绩, 也可数得几分。是非黑白, 总没分明。若要抹平旧事, 应不难办,只是这案子是当初主子爷您亲判,若则有变,恐不大好。依奴才愚见,施恩为上。”

“施恩……”皇帝脚步略顿,屈指在朱栏上轻敲,嘴角浮出一丝讥诮,“如此岂不全都栽在了她身上。”

自语一般,也不要他答话,说罢便一抬手,示意他平身,“先办着,旁的后头再说。”

此话一出,蒙立还有什么不懂的,颔首正要应下,却听前面喵呜一声。

寂静的清晨里,极是突兀。

他下意识的一按佩剑,就要挡上前去,皇上却漫不经心的一摆手,阻道:“野猫罢了,不碍。”

不料一语落,将往前踏一步,只觉脚下一软,面前就忽地窜起一个黑影。

“主子!”蒙立阻碍不及,便由它扑了上去,再要用剑已是不能,只得慌忙放下,赶上前来。

*****

万岁爷给只野猫抓伤了!

薛通将起来床,本睡意惺忪,闻言一个激灵,睡意全消。

“怎么回事?伤得重不重?”他胡乱收拾了,一出门就瞧见薛连已先一步候着了。

“听说见血了。”薛连边走边和他回报情况,“随行有太医已经过去了,李郎中和孙郎中也在候着,正叫常大夫过去,目下尚不知情况如何。那野猫是怎么回事也还在查。”

原委倒是查得快。那猫也不是野猫,原是薛家老太太养的一只波斯猫,新抱来养不熟,丫头一时不甚,就叫它跑丢了。也不知怎么就在园子西北角生了一堆小猫崽儿,不巧正给些顽童瞧见,就把些还没足月小猫崽儿抱去玩了。

自是难活,这其中一只,不知就死在谁手里头后给顺手扔在了游廊里,正给草木虚掩,仆从未曾发现。

皇帝倒霉,一脚踩上去,惹那母猫发了疯。

“这叫什么事儿!”薛通恼得直拍腿,亏薛连当机立断,扭了几个当事的人,一齐到玲珑馆治罪了。

皇帝受伤,玲珑馆几乎戒严,将换值的喆生也带了人回来值守,蒙立更是按刀立于内门出,正肃容吩咐着什么。下属三三两两的上前听令,又三三两两退开,处处透着没顶的威压。

薛通在门口却步,将将对上蒙立扫视过来的眼神。他忙一哈腰,正欲烦他通禀,却见陆满福打帘子从里头出来,径直朝蒙立走来,那厢蒙立话音一顿,只朝他一颔首:“主子爷有何吩咐?”

陆满福颔首回礼,一笑道:“万岁爷说大人也给那畜生伤到了,叫您进去瞧瞧。”又扫眼院子,道:“爷还说一点小伤,没大碍,还是该干什么的干什么去。”

蒙立自是懂得,便叫散了,谢恩随他入内,薛通心里略略舒了口气,却又提起来,在后叫道:“蒙大人——陆公公——”

二人回首,却是陆满福含笑:“薛大人稍安,咱家替你通禀一声。”

薛通忙道谢,不一会儿就见陆满福出来,请他入内,薛连因未奉诏,便在外稍后。

有一会儿才见薛通出来,虽白着脸抹着汗,却深深吐了口气,朝他道:“织造局仍然预备着候驾。皇上说一点小伤没有大碍,那航速堪比我大晋战船的西洋商船倒是难得一遇,行程照旧。”说罢眼神朝他一扫,意味难明。

薛连眼神儿亦是一瞬,却道:“仍预备着,一会子着人去吩咐一声即可。”一顿又问:“野猫的事儿,圣上没计较?”

薛通但念及细绢屏风后的一番隐带戏谑的对话,以及那李小主在那位主子三番五次追问之下说出的小惩大诫四字。小惩大诫,这却不好定性了,因一边嘴上说着“万岁爷宽仁,未予计较”,一边朝他抛了个眼色,示意随后在议。

出得水庭,薛连听薛通叙述后,只道:“这意思瞧不分明。便是真要小惩大诫,也是那李小主的意思。依我说,圣上这是要看咱们的态度,那边宽恕是皇上宽恕,咱们家也不能就顺杆儿爬,没得显得对圣躬不重器。那几个揪出来的,总是些无关紧要的人,要我说,还是从重处置了。”

“此话有理。”薛通听得点头,“也不许做的太过闹出人命来,丫头婆子的便都发卖了,男丁就送去西南充军,总是左右都有个交代。”

薛连点头,随口吩咐人去办,又匆匆忙忙的安排出行事宜,却不知这随口的一句安排,对于原本只是有丁点儿牵连就被牵扯进去的人,意味着什么样的灾难。

水月庵中,从侍女被带走的一刻薛宜就在焦灼的等消息,听及“发卖”二字,不啻晴天一个霹雳,立时身子一晃:“将将不是说皇上没计较吗?怎么要把人发卖了?”

“二姐姐。”薛宓伸手搀她,只瞪了眼自己的丫头红玉,“你说清楚,可是已经吩咐下去了?叫谁去办的?”

薛宓和薛宜关系亲密,两个的贴身丫头关系便也密切,薛宜的丫头灵儿出事以后来找薛宜,红玉便一直跑前跑后的打听,薛宓一问,就忙回道:“是大老爷吩咐的,已叫洪大家的去领牙婆子了。”

薛宜一听,整个人都瘫坐下去,薛宓心里也着急,却还能分寸不乱,只是劝她道:“姐姐莫着急,咱们再想想法子。”

不料薛宜却听不下去了,猛一推她就往外走,“我去找父亲……”

她力气大,竟险些将薛宓推倒在地,幸而薛宓不是弱不禁风的闺阁女子,只是身形一晃即稳住了脚,但一把拽住了她:“二姐姐!”

她呼了一口气,方道:“莫说此时大伯在前头忙着,你见不到他,便见到了,胳膊也是拧不过大腿的!”

“怎么办?灵儿性子倔强,若是……来不及了……”薛宜捂脸,六神无主的拽住了薛宓的衣裳,“宓妹妹,你说我该怎么办?”

薛宓眼眸一敛,思虑片刻就拿定了主意,一握她的手道:“咱们家没有能替姐姐做主的人。如今圣上面前,李答应当宠,姐姐又曾与她情谊匪浅,求她出面最好。”

“明微……”薛宜喃喃,旋即又捂住了脸,“我却如何见她?”

“闯!”薛宓一扶她手臂,目色坚定,“皇上亲卫治军严谨,薛园之内,绝不会轻易伤人。姐姐若闯行宫,报李答应之名,十有八九能得通传,尽快见到她,求她去救灵儿。”

薛宓性情温和,乃是标标准准的大家闺秀,若是平时,绝不会依她所言,而如今灵儿性命攸关,却也不顾许多了,只一咬牙便应下来。

说是硬闯,但玲珑馆外层层防卫,闯到得见天颜,又谈何容易?

薛宜二人是在水庭外头被拿下的,彼时预备皇帝出门,禁军清道,她还未及靠近门边儿就被人拿刀叉下了。

两柄钢刀架子脖子上,薛宜汗毛一凛,念及灵儿,却也不顾了,扑通跪地,但道:“我是薛通次女,乃李答应故时手帕之交,我有人命关天的大事求见李小主,烦请二位军爷代为通禀一声!”

两士兵相互对视一眼,立即便开口回绝,“圣驾即过此处,我等奉命清道,不得擅离职守,姑娘请随后再来。”

“二位爷还请通融通融……”一言未罢,那厢薛宓就从袖子里抽出两张银票半掩着塞了过去。

不料那二人却放佛很不吃这套,拔刀断喝了一句“放肆!”愣将薛宓吓了一跳,忙一面将银票收起,一面道着得罪。

吃惊于他们作派的同时,又暗暗朝薛宜使眼色,示意她不要轻举妄动此处离玲珑馆尚远,若则硬闯,必然死路一条。

进门无路,薛宜一下子迸出了眼泪,一个接一个的磕头下去,“来不及了,求求二位带我进去,求求你们……”

她不住的磕头下去,两士兵也是年轻公子哥儿,遇着这么一位又是哭天又是喊地大家小姐,扶又不是,赶又不是,一时只觉头大。

不防这处离御道不远,仅几株垂柳遮着,后头皇帝行来,他们背对着未见,那哭声却引了皇帝的注意。

“人命关天,求你们让我去见见李答应……”

这清晰可辩的一句入耳,薛通听出女儿的声音,一面心里一惊一面又诧异不已,她如何却跑了过来?

暗暗觑皇帝的眼色,这位主子爷显然没打算略过去这一桩,不过容色怡然,倒不见怒意,薛通也便按下请罪道心思,假作不知,但由他朝陆满福扫去一眼,“是想见你李主子?”

陆满福笑:“奴才听着,似也是想求见李主儿……”

皇帝便一扬下颌:“去瞧瞧。”等他欲走,又吩咐:“甭把人吓着了。”

陆满福便会意,不一会儿便探听了消息来回,只说是薛家的二姑娘,曾与李小主闺阁相好,目下有一桩急事想要求见。

薛家二姑娘,薛通忙上前请罪,皇帝却摆了摆手,也不多问,只同陆满福道:“既她故友,待会子便引过去吧。你好生伺候。”

这是料到事情或有些麻烦,怕明微应付不来,特意留了他伺候了,陆满福应下,待恭送了御驾,便领二人往玲珑馆去了。

64 道是无情

因他折腾了一早上不得安眠, 这会儿人走了, 却显得屋子里格外的空旷。时辰尚早, 本可再休息一会儿,明微却了无睡意, 想出去走走, 但看那一草一木,一山一石,皆有伤怀, 便也打消了念头,只叫人支了把藤椅,在窗下阖眸。

心思空明, 仿若入定之时, 却听朝云轻唤了一句小主。

她抬抬眼皮, 却未睁开,只听她道:“薛二姑娘及薛六姑娘求见。”

明微默了一会儿,睁开眼来, 却未曾说话。

“小主……”朝云等不及, 又出声唤了她一句, 明微嗯一声, 站起身来, 却仍未置可否。

“李主儿——”陆满福站在门口,轻轻唤了她一声, “二姑娘似有些难事。”

一言就令明微转过身来, 一顿, 清凌凌道:“她在何处?”

“在外头候着。”陆满福欲引她去,李明微只走一步就住了脚,向他道:“你去问问是何事。”

“二姑娘说是……灵儿有难。”陆满福去而复返,只转述了四字,李明微便疾步走了出去。

“……央央!”眼看那匆匆行来穿家常衣服的故友,依稀还是往日的眉眼,薛宜嘴唇蠕动,几步迎上去,握住她的手臂唤了她的小名。

明微当时就掉了眼泪,紧紧拥住了她。

故友相见,少不得痛哭一场,再就薛宜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叙述灵儿之事。

“……祖母那只波斯猫难养,听说灵儿擅饲宠物,便将人叫去帮忙,不想猫却丢了,今日又出了事,父亲便要将她发卖,你晓得,依灵儿的性子……央央,我是没法子了……”

往日相好,连彼此的丫鬟也是极好的,明微待灵儿比待珍儿的情分差不了多少。

那丫头的性格硬的像石头,最是个宁折不弯的主儿。彼时大老爷娶了两房妻室,一房是薛宜的生母宋氏,乃是老太爷做主明媒正娶;一房就是现而今的大太太,乃是其祖父早年定下的一门亲事,许多年音讯全无,不防就上门续了亲事。当时薛大老爷已娶了宋氏,大太太家里又依着旧时的约定想要结亲,又绝不做妾,老太太便做主请命中宫,将大太太娶做了平妻。早年两房那些鸡飞狗跳暂且不表,只说有一回,大太太冤灵儿偷镯子,灵儿不服顶撞,大太太要把人卖出去,她二话不说就悬了脖子,幸而宋氏带人来的及时,才捡回了她一条小命。

听及薛宜的陈述,再念及旧事,明微只觉心里拧着,一面安慰她莫慌,一面却起了身。

回眸扫见陆满福,还未开口,那厢他便已上前,打千儿道:“奴才斗胆,将将在跟前儿已听了前因后果。小主若是应允,只交给奴才去办即可,奴才打包票,定将灵儿姑娘全须全尾的带回来!”

他去办,明微倒是放心的,当下便点了头,陆满福才要过去,又被她叫住,但道:“你同他们说,怎么处置这些人,皇上原是叫我说的,我说是小惩大诫,不知是薛大人是听差了还是会错了意。灵儿涉事,也不必僭越把人带回来,叫把人都按下,等皇上回来,再分辨分辨这四个字的意思。”

这是要看万岁爷的意思,再顺便清算一番了,陆满福颔首一笑,只道万岁爷多虑,这位主儿日常不爱理事,办起事来却不含糊。因恭维了一句小主英明,便自去了。

他这边出去,明微那厢提着的一口气就松了下去,转身即已是散散漫漫的样子,按住薛宜的肩膀劝她,“莫担心,等他回来就没事了。”

陆满福算是皇权的象征,他出面办事,自是没有办不到的,不消半个时辰就回来,便回禀都办妥了。

“灵儿姑娘说,叫奴才替她给小主问安,经年不见,若有幸再见小主,必定给您多磕几个头。”又看向薛宜,“灵儿姑娘说她无事,请二姑娘莫要担心。”

薛宜听了,适才渐渐抹干眼泪。

明微亦舒了口气,再望她,唇齿间便带了些涩然,“近些年可还……”她目光落在她鬓边垂下的发束上,一个字好字就吞了回去,只将手伸了过来,“可是陈家出了变故?”

薛宜十岁之时,即有宋氏做主定给了陈家长房的三公子,而她与明微年岁相当,按说五六年前就应该已经婚嫁,可如今双十已过,却还是女儿家的装束,便不得不令人担忧了。

薛宜抬眸望她一眼,却抿了嘴唇。

她不愿多说,明微也不知如何多问,如此默了片刻,气氛仿佛凝住。随后,薛宜站起身来,向她福了福,“方才神思俱乱,宜无礼至极,企小主恕罪。今日之事,多谢小主相助,宜无以为报,唯感念于心,没齿不忘,祈愿小主余生,平安康乐。”

明微听而怔忡,陆满福悄悄打量,却见那帘子外头人影一闪,悄悄过去一问,却回:“老太君求见。”

薛宜便顺势告退,明微敛眼,默许她退下,有一会儿却没说话。

陆满福再次提醒她之时,便站起身来,疏疏懒懒道:“不必见我,叫她们去吧。”

除了自家主子闹她,这是陆满福头回感受到李小主有脾气。铁栗木翘头书案上,宣纸铺盖了半个桌面,佳人执笔,落纸尽是铁画银钩,末了将狼毫笔往青玉笔洗里一投,返身走到了窗前。

却听身后脚步声见响,有人慢声笑道:“字是好字,人亦佳人,却不知有何不快,如此抒怀?”

明微回头看她,面上便浮出一丝笑意,却是半点也没了先前的情绪。

长公主见此,也不再多话,只道:“来与你说说义塾的事。”

创办义塾,原起于长公主早几年途径南地某一乡村,见两小童藏于私塾外听课,便询问之,答约,性喜读书,然因家贫交不起束脩,不得入学堂读书,恐先生不悦,故藏于窗下读书。长公主感喟,上书朝廷,请办义塾。

帝允。以户部拨款,在多地兴办义塾,推广教育。其后殿阁大学士王昌义巡查各地书院时,言少年出英才,屈于乡野,无以为进,请求施恩,于富庶繁华之地,再办国学义塾,选良才大儒任教,以作各地书生进修之所,并集文章送呈御揽。帝揽之,命于苏州再办。

如今这苏州义塾从选址修建到延请名师儒士再到选拔生源,实已办妥十之□□,且已经拟在今秋开院。只早些时日长公主上书,以女塾故,请于苏州义塾另辟女学,圣上允准,一并交下承办。

只是最后,这女学所办,多不如人意,长公主于云南回来后,索性亲自接手整顿。

明微听及,只是语带讥讽:“这世事多艰,女子读书,已为许多卫道者所不容,更莫说进学。办成这等模样,倒也不怪……”

她摇头轻笑,望定长公主,“江南二十女塾,废了公主多少力气?”

长公主捻杯半晌,亦摇头一笑:“不提也罢。”一顿,又望她,“只有三桩,其一,这女塾我办了二十个,苏州义塾的女学,也一样要办起来;其二,皇后的懿旨虽是虚的,我请你相帮,却是实的;其三,我不与你客套,你也不要与我虚辞,只有一句,来还是不来?”

“来。”明微将那手卷搁下,几未停顿,放佛是落子无悔,又放佛是掷地有声。

65 借酒逞“凶”

长公主听而展颜。

陆满福却听得嘴角抽抽, 小心插了句嘴:“原说钱塘好风光,万岁爷才说的, 要领李主儿去观潮呢!”

苏州办学, 可不就一名义么,那位爷还打算带人去浙江呢, 小一个月日子,您倒忍心拆散人家!

“猴儿崽子!”长公主白了他一眼,面色却是带笑的,只嗔道:“我倒要你提醒!”

陆满福嘿嘿讪笑, 瞥见正主儿,只是浅浅抿唇。

长公主转眼看过去, 只道:“他倒也提醒了我, 正经该先问你一句,你是想在苏州,还是想去浙江转转?”

明微道:“我原没打算去。”

这话不尽实,依他的意思,是要假作她留在苏州, 然后扮作亲兵随他过去,她虽未应,却也并非不乐意, 不过今日听长公主说了一通女学,倒是更愿意留在苏州罢了。

长公主便满意笑了。

一时午膳, 薛家摆了宴, 着四太太来请, 长公主相说之下,容钰又在旁闹,明微倒一同过去了。

前院里头的事,后院里倒还没得风声,这二位肯来,上上下下就忙着张罗开了。前先明微是四太太和年轻的几个奶奶作陪的,一晚上走下来,薛老太太见人不大欢喜,这次便叫了二姑娘和六姑娘。

不意六姑娘投了容钰的缘,因她有个双生哥哥的缘故,容钰昨儿就见到个长得与她一模一样的小公子,他没见过世面,便大惊小怪的缠着她问东问西,兴致勃勃的与她一处玩去了。也就只剩了薛宜陪在旁边。

“宜丫头有幸,早年与小主相投,”薛老太太拄着拐杖,边走边笑,“昨儿头回见,不好就叫她们丫头片子来伺候。今日赏花听戏,倒可陪着小主一乐。”一顿,又望薛宜笑道,“也幸前些年得了慧通大师点化,留在这园子里多参了几年禅,才有今日再见小主的福气。”

明微唇角浅勾,并不是打算接话的模样,长公主扫一眼,倒是有心替她接了这个话,不过薛老太太精明,话锋一转就将话头朝抛了过去,“二丫头说可是?”

薛宜是半道上叫老太太唤去的,才在她前面闹了那么一出,她是不想见明微的,可老太太的命她违不了,便只好不尴不尬的来了。

“早年灾病不断,险些烧坏脑子,慧通大师言我命中有煞,需得皈依佛门念几年经,才得洗净煞气,平安顺遂。便依她的话在庵堂里过了几年,果然受益良多。”

薛宜伴在明微身侧,顺着她的话解释了几句,抬眼看明微,目光却未触及她的眼睛。

明微沿乱石铺就的小路缓行,扫她一眼转身,拨开了一枝探到身前的艳红石榴花,轻轻笑道:“我佛慈悲,一会子若得空,倒想听你讲讲佛法。”

薛宜一怔,倒是老太太笑道:“得空得空,小主肯让二丫头陪侍,是她的福气,宜丫头,还不谢小主恩?”

薛宜眸色一敛,提裙便欲下拜,不期手肘处一阻,明微已抬手将她托住。

薛宜心念一动。

随后却听了几出戏,寥寥数言,最后明微只望她,“随我走走?”

辞了众人,便沿水庭到玲珑馆的游廊走了走。

却是一路无话的,直到了玲珑馆明微才打破了僵局,“进来坐。”

薛宜推辞,待她又说一句走吧,适才进了门。

陆满福奉了茶,识趣的带着朝云退出门去,里头二位相对而坐,却也相对无言。

许久,明微方道:“我原想不尴不尬,见你倒不如不见,总是咱们缘分未尽,还有这一面,虽你我都也年轻,可待下次,恐也不知是几时了……”

“小时候咱们都说过,此生当是不二的知己,现如今……”她长长舒了口气,眼中泪光点点,“我如今这样,原是无颜见你,说不得、问不得亦做不得什么,只是你好不好,总也实话告诉我一声,免我日后牵挂……”

薛宜以手覆脸,颊边就滚下两行清泪,深深吸一口气,只哽声问她:“你可好?”

“说不得。”明微敛眼淡笑,起身缓缓踱开,语声淡淡,“你记得当年咱们养的金丝雀儿吗?就像它一样。”

好么?一只长了翅膀的鸟却被圈在笼子里,辗转回寰,只有方寸之地;坏么?它也不是麻雀,失去了天空就只有死路一条,而它的主人,似也给予了无穷无尽的呵护。

而那些年独自流落的风吹雨打,也不必说了。

可最苦不过,颠沛流离历尽艰辛以后,初心未变。

明微那样的人,心意永远不会改变。

悲从中来,薛宜伏在她身上哭了一阵,眼泪方渐渐止了,一面拭泪一面强笑,“或许将来四九城中,你我还有再见的机会。”

明微望她,她亦只是一笑,道:“倘或再见,我有话留待到时候再与你说;倘或不见,叫我这么过下去,我是知足的,你也不必挂心。”

明微从心底打了个冷颤,开口欲问,薛宜却阻了她,“央央,事情还没到那一步,我不愿说,你不要问我。”

话已至此,多说无益,明微轻轻舒了口气,唤人来打水梳洗。

两人都哭得眼圈儿通红,洗了脸,又扑了点蔷薇硝,将拿起篦子抿头发,就听外头一阵杂杂沓沓的脚步声。

那陆公公漫窗往外看了一眼。

这原是两进的院落,前头是面阔午间的正房,后头则是三层的绣楼,两处亦穿堂相连。他们此刻呆在绣楼第三层的西梢间,此处视野开阔,推窗可揽一荷塘月色,兼一带亭台阁楼,位置极佳。然因前院草木繁盛,漫窗望去,就只满眼郁郁葱葱,什么也看不真切了。不过却是能猜得的,他只回头笑道:“想是主子爷今日早归了。”

“却早。”明微扫来一眼,手上却还替薛宜理着鬓角,待理好了,才交代她在此处稍待,自下楼应付。

她迎出来之时,皇帝将将出得穿堂后门。

许是见外臣之故,他今日的穿着有些老气,驼绒色的袷纱袍,红青袷纱绣四团如意褂,腰间配汉玉金丝线昭文带,脚踏青缎鞋袜,晃似某一日她在养心殿中一眼瞥见的他燕居时的模样。

形容却也是像的,下颌收拢,抿唇无话,仿佛若有所思的模样。

“起开!”他忽而虚推了一把,把身边围绕的几个小太监唬得慌忙一闪,一步一步慢慢下了台阶。

明微才意识到他有些醉意。

“这……万岁爷喝多了?”陆满福在她身边小声嘀咕,颇有些不信,习性使然,却还是回头悄悄吩咐下边儿,“快快,备醒酒汤……”

“不准备!”他这厢声音已是极小了,不想皇帝耳朵尖,也还是听得了,盯着这边就吼了一句,转而蹙眉看着明微命令:“过来。”

这醉也不甚像醉,别人一醉是放浪形骸,他一醉却就爱端着,兼横眉竖眼,吆五喝六,摆足皇上的谱儿。

陆满福是伺候惯了的,这时候也不敢逆他,正要使眼色叫人回来,李小主却回头一望,道:“去。”

陆满福等了半刻,见自家主子爷那里没一点子动静,只眯眼打量着旁边的李主儿,忙得打发人:“去去,快去……”

回头又喵一眼,心道怎么您都喝多了还记着看碟儿下菜呢!

眼见得李主儿过去掺他,他也没不耐烦了,由得她挽住胳膊,返身回房:“去房里歇歇吧。”

不过走了半步就停住了,皇帝顿住脚回头,往那绣楼一指,“去你房里。”

原也是单独布置了住处的,他在前头,她在后头,离得近,同住也方便,依规矩分开也方便。不过皇帝压根儿没想过分开,自觉就蹭去了她房里,眼下却也还惦念着,说着抬脚就要走。

明微一拽他:“我有客。”

“客?”他讶了讶,又想起来似的点点头,转身往回走了,一壁问,“一早没头苍蝇似的闯过来,说有急事寻你,是何事?”

口齿清晰,仿佛酒也醒了似的。

“原要禀您……”明微细细打量他,究竟不信他此刻是清醒的,接下底下送来的帕子,递给净面,一面道:“先擦擦脸,我明日再与您说吧……”瞧见他颈上裹得巴掌大块的纱布,便不由定睛了片刻,叮嘱:“小心伤?可好些了。”

“好了。就那两个老东西苍蝇似的烦着朕换药恼人。”皇帝随意往脸上抹了两把,又换了一条擦着手道:“你说,我今日不断便是。”

明微狐疑看他,又有几分好笑,倒是顺他说了。

“是因挠伤你那只野猫,薛家扭来认罪的几个,她的丫头牵扯在里头……”

他换衣裳的空档,明微一五一十的讲了,薛通下的处置,薛宜求情,灵儿的牵连以及她叫陆满福暂且压下,事无巨细,最后道:“我逾矩插手,余下等您裁决。”

“养猫的喂猫的,这替罪羊用的可是顺手!”皇帝冷哼一声,茶杯就砰的顿在了桌上,“叫厄顿去给朕查清楚,看看一个个儿的都犯得是什么错,叫他薛通这么赶尽杀绝!”

明微由得他恼火,但不言声,他便想起来方才所说,捏捏眉心道:“罢了,明日再说,闹得朕头疼。”

“是醉的。”明微轻言轻语,见醒酒汤已送来了,察冷热正好,便端了给他。

“这东西比药还难喝!”皇上倚在榻上,颇有脾气的扭了头。

明微一默,“不喝明日要头疼的,就一小碗,几口就没了。”

“罢了。”皇上转过来,手却没动。

明微颇为无奈的一叹,亲自伺候他喝了汤。

“拿两个来。”他支使她支使顺手了,嫌嘴里味道怪,一指旁边的点心盘子叫她拿蜜饯,自己也不动手,只叫她喂到嘴里才罢。

这小孩脾气耍得,难得那位也伺候,陆满福瞧得想笑,想笑又不敢笑,隐到门后面憋得肩膀直抽抽。

“哐当!”正笑着,忽听里头一声响,像是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陆满福一惊,才要进去查看,就听道自家主子调笑的声音:“压不住,给我亲一亲如何?”

一下没了动静,忽又听李主儿的声音,只一个你字,气了半截儿就没声儿了。

“退后退后……”他赶小鸡儿似的把人往后赶了赶,正寻思着找个地儿去窝会儿躲躲懒,就见孙老太医弯着腰挎着药箱过来了,拱着手道:“烦公公给通禀一声儿,万岁爷的伤口得换药了。”

“您来得也忒巧。”陆满福一瞅屋里头,这会儿谁敢进去,望老太医,又不能明说,“万岁爷这会儿忙呢,要不您回去等等,晚膳后再来?”

这么说着,心里却发虚,谁知道晚膳后成不成呢,罢了,到时候叫人直接把他挡在外面就是了,他朝人陪着笑。

“天热儿,得勤换药,早一个时辰就该换了。”老太医却絮絮叨叨,“将将一路暑气,畜生抓咬的,这要感染了,了不得,公公去通禀一声吧。”

陆满福应着头皮进了门,眼见卧榻已空,小几掀翻,蜜饯果子滚了一地,满眼狼藉,心里就一抽抽。

提着心往里间儿走,就听到了自家主子爷哄人的声音:“卿卿,我今日饮了酒,难受的紧……好心肝儿,你体谅体谅我……”

“主子——”他抖着嗓子在门口唤了句,“孙太医在外候着,您得换药了,您先换了药再忙?”

话音未落,一柄玉如意就砸了出来,堪堪砸在那门框上,帷帐里传来皇帝暴怒的声音:“杀才!再不滚朕剁了你!”

陆满福一颤,抖抖索索的退出去了,隐隐却听得泪中带气,气中又带着担忧的一句:“你先去换药……”

后头皇上接的是极快的,“好心肝儿,你就是我的药……”

他一扶额头,飞快的溜出来了,先拿借口打发了孙太医,站了片刻,又想起来似的,打发朝云去送薛宜。

原等着消停一会儿再去传太医的,不曾想紧等慢等里头的动静也没消停。可是这主子爷借着酒劲儿,恣意纵情了一回,不过……不知道您明儿怎么收场想过没?

倒不曾想压根儿没等到明天看热闹,半夜里迷迷糊糊的就叫干儿子给拽了起来,“干爹——干爹——您快起来!大事不好了!皇上那里出事儿了!”

66 好似云开

“出事儿了?什么事儿?”陆满福一个激灵惊醒过来, 一把就抓住了那小太监,“你给我说清楚?”

“将半夜里李小主唤人……”小太监气都没喘匀,慌慌吸了口气, 便继续道:“万岁爷突然发了高烧,那边已经取了对牌传太医去了,您快去看看吧!”

“高烧?”陆满福吓得不轻, 手忙脚乱的穿了衣裳, 脚不沾地儿的就往前头跑。

果然远远就瞧见正房一连三间屋子都亮了灯, 厅中却没见人, 次间方见有几个奴才候着, 或捧着水, 或捧着巾帕,也未见杂乱。

他一挑眉, “怎么都在外头?”

一个道:“万岁爷嫌闹, 叫咱们都出来候着。”

“这……”陆满福横他一眼,心里担忧,也少了些顾及, 只三两步就走到门前, 垂手问询:“主子, 奴才进来伺候?”

“你且进来。”答话的是李小主,他一颔首匆匆进去,即见迎面一架金漆点翠玻璃屏风挡了床帏, 而那屏风前面, 赫然站着一人。

“蒙大人?”那人回头, 他无声张张嘴,颔首抱了下拳,便又向屏风处看去。

屋里极静,只听得到略微粗重的呼吸声,他试探着唤了句:“李主儿?”

“你们两个……”答他的却不是李答应了,皇帝开口,声音里有些病中的不耐,气力却还算足,一顿才道:“务必……严饬内外,今日朕拒诊之事,都不许走露半点风声。便长公主处,亦不得透露。对外……叫孙兰芳拟个由头。此后……倘有半点对小主不利的言谈,朕拿你们是问!”

“奴才……”陆满福微微抬了下眼,“谨遵圣旨。”

“奴才遵旨。”蒙立一顿,亦跟着他颔首。

里头皇帝方阖眼摆了摆手,吐口气道:“跪安吧。”

仰躺在方枕上,却觉四处都不得劲儿,只烦躁的将额上的冷帕扯了下来。扯下来也不爽利,浑身火烤着似的,倏而就听到了水声。

面上一凉,他伸手便扯,“不要这劳什子!”

不意扯住的却是手臂,一睁眼,便就见她软软一双手覆在他脸上,垂眼却扭着头掉眼泪,啪嗒啪嗒,一颗颗断了线的珠子似的。

“死不了人,你急什么?”他禁不住就忘了不适想安慰她,握住她的手,一句却觉了了,忽又想及今晚上的荒唐,她好面子,想是将将也惹她难过了,便又道:“我着实醉了,对不住。”

明微眼泪又是一阵涌动,他不知为何,转眼却发现她伏在他身上,痛哭起来。

那纤纤手臂拢在他肩上,眼泪一滴一滴砸下来,分明是毫无防备的亲近,圣上绝没料到,这样轻易守得云开见月明。

“好了,好了,莫哭……”他抚着她的背,只觉顷刻间所有的病痛都烟消云散了,也不知说什么,只哄孩子似的拍着她叫她莫哭。

直到陆满福隔着屏风架回禀孙太医到了,她才起了身,抹着眼泪道:“我先去出去了。”

“这后头有个小门。”皇上一勾她手,“你打那儿出去,梳洗一下,再从前头回来。”一顿,又补充,“想瞧见你。”

明微反手一打她,掩唇就笑了。

等她再回来他已经迷迷瞪瞪睡过去了,孙太医开了方子命人煎药,自己则小心翼翼的处理伤口处的脓水,去探他额头,却是眉头一皱,回头朝陆满福道:“烦公公取药酒来给万岁爷擦擦手心脚心。”

“我来吧。”口快于心,明微尚不及思索,已经脱口而出。

陆满福不可谓不讶异,一顿却把东西递给了她,颔首笑:“就劳烦小主了。”

皇帝迷迷糊糊中感觉到脚腕处被一双软若无骨的手拂过,脚心处凉丝丝的像是浸入了山泉水中,他动了动眼皮想睁开眼,只是整个脑袋都昏沉的厉害,便在这种舒适的触碰中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天尚未亮,却见陆满福垂着手站在床边伺候,一见他醒,忙得上前,“主子可好些了。”

他嗯了一声,一动腿却觉身上趴了个人,定睛一看,竟就是明微。

立时眉心一耸,向陆满福,低声怒斥:“你们就是这么伺候的?”

“这……”陆满福一脸为难,“小主非要在这里守着,将将才睡过去,奴才……”

叫又不能叫,挪又不能挪,可不就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睡在这里了?

皇帝狠狠剜了他一眼,适才小心着把人挪开,轻手轻脚的下床把人抱到了床上。

到底身子还有些发虚,搁下人后却喘了好一会儿气,陆满福忙奉了茶,一面道:“奴才叫孙太医过来瞧瞧?”

皇帝点头应允,一时孙太医看诊,伤口犹不见好,也仍旧有些低烧,因皱着眉头又换了一回药,再改了一回药方与他过目适才退下。

折腾一番后,皇帝精力不济,便摆摆手叫人下去,自又挨着她睡了一回。

等明微醒来的时候便瞧见他靠在床上看折本了,一手端着药碗一手拿着题本,到底瞧不下去,只将那题本扔到桌上,咕咚咕咚喝光了药,捏着眉心又躺了下来。

一眼望见她,却笑了笑:“醒了?”

“还不舒服么?”玲珑馆临水,夜里颇凉,因明微是身上盖了层绸被的,严严实实的包裹在里头,听他一问,便从被窝里探手出来去触他的额头。

“有些头晕。”他阖了阖眼,旋即一握她的手,“辛苦你了。不早了,我歇一会儿,你去用些早膳。”

她支起身来看他,却叫他阖着眼一勾鼻子,“去,莫叫我再操你的心,我歇一会儿。”

“遵命。”明微下意识的就笑了。

下床穿鞋,走出去却见朝云候着,便就问她:“他早上可用膳了?”

朝云没听过她询问皇帝的情况,反应了一会儿,才忙回道:“用了,只胃口不大好,陆公公服侍着用了小半碗米汤。”

明微点了点头,由她伺候着吃了些东西。

今日他召了些人,陆续有人应诏奏对,陆满福打着哈欠打发,有些叫去偏房候着,有些则叫晚上或明日再来,稍迟一些,容铮容钰兄弟二人亦过来请安,因等了片刻皇帝未醒,长公主来时,便打发他们先去读书了。她陪着说了会子话,里头犹是未醒,两人都担心,便叫了孙太医过来细细盘问了一番。

伤口处犹有炎症,因退不了烧,体虚易困,也只得慢慢调理。

“罢了。”长公主听及叹了口气,眼见得明微因他有些不宁,便朝她道,“你且先瞧着他吧,我去处理些琐事,改日等他好了,我们再说。”

明微送她出去的空档皇帝就醒了,回来时远远瞧见陆满福正引人过去,小太监则侯在门口回禀,请她去西厢暂避。

这一等就过了几盏茶的功夫,等到皇帝叫人过来,明微一本书已经翻到了末页。

陆满福引她过去,一壁便道:“昨儿的事,才薛通过来,万岁爷已叫去处置了。主子爷病中犯懒,将将过来,便嘱咐奴才把怎么处置的告诉您一声儿。就只做薛通糊涂听错了话音,一应查清楚放了人则罢,其余便不作追究。”

明微于此倒无波澜,只点了点头,微微凝眉似有思虑。

陆满福揣度,只小心道:“还有一事,一直忙着忘了回小主。昨儿您不得空,奴才私自做主,叫人送了二姑娘回去。”他颔着首,瞧明微略微有些惊讶的回望过来,便又躬了几分腰,“今儿事了,可要奴才去瞧瞧二姑娘?”

这是要与薛宜做脸了。她因灵儿一事闯园子,明显就是拆父亲的台,虽则最后看似无碍,可在薛家众人眼里,却也是为着区区一个丫头,不顾其父甚至整个薛府的死活了。不难想见他日后的处境。陆满福提出要去看她,正是欲要表现出明微对她的亲近与重视,叫薛家人碍于此不敢妄为罢了。

明微思虑了有一会儿,直走出两步才舒了口气,道:“莫去了,只怕……”只怕非是万不得已,她是并不愿意她过多的插手她的生活的。她吞了后半句未言,只陆满福略感莫名,眼见到了卧房门口,便驻了足。

明微进门便不由带了笑意,“可累了?”

“真真病来如山倒。”皇帝摇头感叹,因刚见过人,又添了几分燥意,略披了件衣裳从床上挪到了榻上,手里偏却又拿了题本,看一眼扉页就丢到了桌上,但朝她道:“今日连皮都不想揭,你给我念念看是哪个上的吧。”

说着就靠回引枕上闭了眼睛。

明微望一眼他,目光纯净,毫无杂念,道:“真要我念?”

“嗯。”皇帝闭着眼应,忽睁眼一扫她,轻笑,“你就当心疼我。”

明微就笑了,将那黄绫面的奏折从皮匣中一本本拿出来,再一一念与他听。

“军机处额哲奏,内阁大学士齐泰奏,户部王景奎奏……”

皇帝听着,她每念一本,便叫搁下,至念到未属官称的“佟盛奏”时,则道了一句打开瞧瞧。

这折子与什么相关明微倒是知道的,此前他想召乔珙见驾,便着佟盛去传,不料第二日过去开来馆,见到却是一番人去楼空的情景。那乔珙,竟早已举家避去。他得消息时好一通嘲讽,骂乔珙是贪图享乐、私心自用之辈,且说昧才犹昧财,可恨之处,甚于贪官蠹吏。因严饬佟盛追查其下落。

明微也未避讳,打开折子粗粗读下来,只曼声念了两句:“……奴才无能,遍寻无获。”

他听及只一抿唇,要了朱笔过来,就着她的手在上头写了“确无用”三字。

明微细瞧他,自知这几字应是有最后通牒的意味了,却也未言语。

皇帝将笔一丢,叫了陆满福进来,吩咐把这份折子发出去,其他的则尽数拿去给徐彦召处理,自又在榻上靠了下来,犹是不大得劲儿的样子,阖眼捉了她的手覆在了眉眼上,贪那一丝丝的凉意。

明微顺手替他捏着眉心,温柔似水,“你睡一会儿吧。”

他嗯一声,不一会儿却就将双手压在了她手上,瓮声道:“那胡郎中的药也吃了有几日了吧?如何还这么凉?”

“不省得。”明微低了眉,“要说精气神儿也尚可,我总觉得无甚妨碍,一日日的还要吃药。”

说着就有些埋怨了。

她不愿意吃药,打从请医问诊那一日就有意无意的推脱,不过若有还无的给人知道,今次她心里亲近他,也便少了避忌,索性将心中所想讲了出来。

他睁眼望她,将她垂到耳边的一缕碎发拂到耳后,微显疲态却不无怜爱:“你信期的时候不总是恹恹无力,日常也不爱动,大热天儿的,手也冷得像冰块儿,可见气虚是没得跑。这人的医术倒毋庸置疑,药还要好好吃,只是……”他一咂嘴,便要唤人传胡永年。

明微不由按下他:“胡大夫年事已高,何苦叫他折腾来折腾去,明日请脉再问吧。”

皇帝也应,复又靠了回去,歪在榻上犯懒,叫明微与他念书听。

也不是什么新鲜的书,只随手抽了一本李商隐的诗集给她,她声音潺潺,宛若流水,清冽动听,似可抚平燥意。

恰念一句“留得残荷听雨声”时,外面忽而沙沙作响,二人往外一看,天色阴沉,忽就飘起了沙沙小雨。

皇帝体燥贪凉,便就欲往外头走一走,说此时没有残荷,听一听雨打新荷亦可。

到底给劝住了,陆满福在廊下支了把藤椅,又挪了张小几过去,与他听雨喝茶。

正自安宁,却有人来报薛老太太携二姑娘求见李小主。

按说妃嫔伴驾,这些求见自当直接挡回去,只是而今在外头,规矩未有多严苛,小太监瞧着这边闲散,便报了进来。

明微微讶,尚未答话,皇帝却捏了捏她的手,道:“这下着雨,既来了,你便此见见吧。”

67 算盘暗打

此为防盗章, v章购买比例小于百分之五十者,请等待24h后观看敏妃道:“这我可做不得主, 历来焚香操琴,临兴赋诗, 才情愈高之人愈讲究兴之所至,若单单应你之请, 恐不尽如人意。”说着看向李明微, “这得问问李姑娘是否方便。”

“瞧姐姐说的!”卫修仪显然不愿李明微托辞,忙拿话排解:“咱们又不是要考状元,甭管方不方便,只要李姑娘拿出十之一二的本领来瞧瞧,咱们就心满意足了。”又向李明微道:“李姑娘不会不便吧?”

话到这里,李明微再笨也能琢磨出点意思,何况她并不笨。卫修仪三人明摆着是为试探而来,她倒不知她作为李鸿慈的女儿,纵真的颜色稍好,又能威胁到她们哪里。她心里讥诮, 嘴上却道:“小主吩咐, 自然便宜。”

“如此甚好。”卫修仪显然满意, 笑向馨婉容等人道:“你们说说, 是作诗好呢还是看画好?”

馨婉容等人道都好, 温淑仪却道又要命题又要限韵的未免太过费时费力, 环顾一遭, 似是随意一指墙角的古琴, 笑道:“恰敏妃姐姐这里有琴,操琴一曲如何?”

李明微点头,卫修仪便闹敏妃准备,敏妃遂吩咐收拾琴房。

李明微自净手焚香,随后坐于琴案之后,拨弦试琴,略一沉思,手下已然起调。

她弹的是《潇湘水云》,《醒心琴谱》有载:潇湘水云,为南宋郭楚望所作。其曲取潇湘之水欲连天,云蔽九嶷,风云变幻,影涵万象之意,借以舒志。斯曲者,有悠扬自得之趣,水光云影之兴;更有满头风雨,一蓑江面,扁舟五湖之志。

敏妃是识曲的人,一听之下已知她心志,相较之下,却慨叹于卫修仪等人的小人之心。

而那轻音缓度,声声入耳,终将她心中杂念驱除,带入了烟云浩渺的九嶷山。连丝毫不通音律的馨婉容,也不由入了神,停下了把玩瓷杯的手。

一同停住的还有方至延兴门的御撵,皇帝从寿安宫向太皇太后回来,到这里就忽然喊了停,御前随侍陆满福正躬身上前:“主子有何吩咐?”

御座上的人伸手阻了他,眉目微凝,片刻方道:“听听,哪来的琴声。”

陆满福侧耳,清音缕缕,入耳倒还清晰,略一斟酌道:“似是……长春宫的方向。”

长春宫在东北方,皇帝一扬下颌,示意寻着琴音走,却在长春宫附近又叫了停。

陆满福不由道:“主子,眼瞅着到门前儿了,何不进去听?”

皇帝只道:“进不得。”

陆满福不解,但听那琴声已有低柔转为浑厚,层层递进,有云水奔腾之势。墙内传出隐隐清冽的女声,伴着琴声吟道什么“何堪小隐,寻个渔夫,丝纶结伴乐应殊”,“时世疑狐,那烟月模糊,唤醒陶朱,添来一个那酒伴诗徒”,声气饱满,隐含豪迈之意,竟不是敏妃的声音,不仅不是敏妃,也不是这后宫任何一人。

那么,当是新进随宁格格入宫的那个女先生了。

琴声愈趋高亢,高低回转,跌宕起伏,忽疾音而下,雷霆杀伐。他偷眼去瞧御座上的主子,但见他凝眉侧耳,显然已被吸引其中。待那琴声一个急转直下,声势渐缓,复以低音轻奏,回折收尾,方才缓缓回神,仿佛若有所失,略顿片刻,出声吩咐:“走吧。”

“主子想去哪儿?”陆满福多问了一句,“可是还回养心殿?”

皇帝略顿了顿:“去永寿宫,吩咐下去,今天的事儿,不许乱传。”

去永寿宫?不是长春宫?身为皇帝近侍,一贯善于揣摩圣意的陈满福恍惚以为自己听差了,觑一眼主子脸色,没敢多言,忙吩咐起驾永寿宫。心里嘀咕,这好容易听了回琴,怎还听到别人宫里去了?他摆摆头,只将话交代下去,疾言厉色的警告但有多舌者打死勿论。

御驾浩浩荡荡的走了,谁也不知皇帝曾在长春宫后墙处逗留,只永寿宫的主人欢欢喜喜的出门接驾。

那一厢卫修仪三个串门的也告了辞,李明微屈膝拜别,缓缓起身。

不知敏妃几时到了身后,悠悠道:“深宫中人,难免心思多转几道弯,累你了。”

李明微退后一步,颔首致意。

敏妃看她一眼,心下摇头,她有示好之意与她剖白,她却全然不与回应,未免太过清高。不过她待人接物自有一套章程,因也不恼,一笑道:“忙活这半天了,去歇着吧。”

李明微告辞,敏妃自用过晚膳,斜倚在美人靠上,一下一下抚着甲套发呆。

近侍春苓递上一杯热茶,见敏妃接下摩挲着杯沿儿,便道:“娘娘忧心些什么?”

敏妃歪了歪身子,一手枕在颈后,玩笑似的道:“你说,倘若叫皇上见了她,会否瞧上她?”

春苓摇摇头,“天心难测,奴婢却说不准,不过有一条,凭她如何才貌双全,到底是罪臣李鸿慈的女儿,就这一点,恐就难入皇上的眼了。”

敏妃道:“若除开她身世这一条呢?”

春苓道:“李姑娘性情到底太过孤高,皇上也未必喜欢。像昔年回部进贡番邦公主,那样的绝色,咱们圣上不是眼皮也没眨一下么。”

敏妃淡笑摇头:“可见你不知人,我只告诉你,皇上若见了她,一准儿,她就出不得宫门了。”

“奴婢这就不解了。”

敏妃笑笑,没答言,春苓恍然有些领会,但觉稍冷,取了毯子给她搭上,试探着道:“娘娘是在忧心引狼入室?”

“引狼入室?”敏妃忍俊,“这词儿用的不好,她总不会是狼心狗肺恩将仇报的人。不过你说的也没错,总归我是担心了。”她微微叹了口气。

春苓道:“娘娘担心什么,纵皇上瞧上她,她一个罪臣之女也当不得一宫主位,既是咱们长春宫出来的,少不得要依附娘娘,于咱们总是无害。”

敏妃道:“我先时也这样想,只是……”她讥哂一笑,只觉那想法未免太过荒唐,因摇了摇头,“是我多心了,万事随缘,咱们皇上可不是昏庸无度的人,何况还有个厉害主母,要闹心,也是永寿宫去闹吧。”

此一桩按下不表,次日一早,敏妃请了李明微来,说了授业一事,议定了课程,下午便行开堂授课,头一遭讲书便叫李明微心力交瘁。

怡宁格格乖巧聪慧,李明微教她从不费力,可三公主是个胡搅蛮缠的主儿,一时头晕一时口渴,搅得人一句话要分三次说。

李明微从没遇见过这样难缠的小孩子,两天下来即头昏脑胀。幸而第三天太后回宫,敏妃领了她去慈宁宫,她才得以松了口气。

永寿宫几乎空了,丫鬟太监也没留几个,李明微难得悠闲的临窗发会儿呆。她本该考虑很多,然而时下心乱,却什么都不愿去想,就静静的对着暗沉沉的天空发呆。

“叩叩叩……”

房门不期然的想了三声,她打开门,是敏妃指来跟去咸福宫跑腿照料的小太监孙长海,手脚利索的打千儿行礼,低着声道:“请姑娘安,襄郡王叫奴才给您捎个信儿,请姑娘出宫一叙。”

襄郡王说过会寻机联络,今日太后赏宴,恰是时机,李明微一顿,问他:“去哪里?”

“藏书楼南有一处僻静之所,奴才领姑娘过去,若被人瞧见,可托借书之由,奴才在咸福宫等着姑娘。”

咸福宫空着,只辟了两间屋子做授课书房之用,除定时洒扫,平日少有人来往,李明微点点头,借故去了书房,又跟他出了咸福宫。藏书楼在咸福宫西北,靠近顺贞门,说是藏书楼,因附近多改做值房下处,故早已弃之不用,其间藏书了了,不过宫人惯叫它藏书楼罢了。一路走的隐蔽,七拐八拐之间,早已不知方向,唯紧紧跟在他身后。许久才见得一座杂草丛生,甚是荒凉的院子,孙长海推门请她进去。

李明微看了眼朱漆脱落的大门,生了锈的铜钉,缓缓迈步进去。

陈旧的大门吱嘎一声合上,她抬起头,看见一个石青马褂的背影,面色一下子就冷了下去,嘲讽道:“我竟不知蒙大人这样好的本事,连内庭都能插得进手,若皇帝知晓他用的是这样的看门狗,不知会作何感想。”

她驻足一哂,“蒙大人当我是你的提线木偶么?”提步欲走,却听蒙立道:“你知敏妃将你召入宫中是何用意?你当只是叫你进宫稍避再送你出宫么?你……”

“我自然知我已回不得郡王府。”李明微冷冷打断了他接下来的话,回头看他,“我也知我剩下的路只有指婚或被皇帝留用,坏就坏在我肚子里有块肉,使得前者是死路,后者也是死路,可纵然如此,又干卿何事?难不成大人是想大义灭亲,给我一把红花,叫这孩子死的干净?”

蒙立瞳孔一缩,眼中怒意隐忍。

“怎么?大人舍不得?”李明微心底一阵畅快,更去戳他心肺,“是我忘了,蒙大人将将才没了两个儿子。”

“李明微!”蒙立切齿挤出三个字,手上青筋暴起,强忍着才没落到她身上,咬牙道:“我自问对得起你,那日不过酒后失手打你一巴掌,你就恨我到如斯地步,一而再再而三的往我心口上戳?”

一巴掌?李明微冷笑,前世夺子之恨,威逼之苦,她焉能不好好偿还于他。他也知痛,那便好好尝尝她尝过的痛!

然而蒙立终不理解她满腔恨意到底从何而来,他只记得那日他饮酒消愁,李明微比平日里还冷了三分,冷得透到了骨子里,非无一言安慰,反而冷言相向,他停杯不饮,而她看着他目光轻蔑。他受够了她那样的眼神,狠狠甩了她一个耳光离去。其后他有意冷她几日,就换来了她出走的消息,他晓得她心高气傲,却绝没料到再见成仇。

在襄王府逼她,是他余怒未消,又气她投靠襄王。而今她深宫之中,进退维谷,他实是要伸手帮她,在他尚且忍受着丧子之痛之际分心于她,不想却有了这样一个结果。他看了眼她,目光里染了一丝失望,转身就走。

李明微亦没想到他就这样轻易的离去,她做好了他会使尽手段逼迫于她的准备,针锋相对。然而没用,她忘了这一世的蒙立尚未站在她对立面,他们不是敌对的关系,他也没有起心争夺那未出世的孩子。此时的蒙立,犹是对她怀有一分怜惜。

暗沉沉的天空迫得人心生压抑,她怔怔呆了片刻,猛地推门而出。

孙长海正忐忑不安的站在门前,一眼看见她,慌忙避开了眼神,不敢与她对视,咬了咬嘴,也说不出话来。

她望着他站定不动,孙长海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一下下磕头,“姑娘饶命。”

李明微俯视他,声音清淡,“他给了你什么好处?”

孙长海趴在她脚下,惶然开口:“奴才母亲病重,蒙大人给了奴才十两银子延医。”

她垂眸看他一眼,自袖中抽出一张银票丢在他脸上,扬长而去。

三百两,孙长海一愣,满心羞愧几乎将自己淹死。

天边阴云翻滚,第一声春雷乍响,轰隆隆的四处翻滚,眼见得就要大雨滂沱。他一路小跑着追上前去,跟在李明微后面道:“眼见要下雨,前头是藏书楼,姑娘你躲一躲,奴才去找把伞来……”

李明微恍若未闻,犹是原本的步调往前走,一步步不紧不慢。阴风大作,呼啸着穿过长长的甬道,天色以人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暗沉下去,孙长海长跨一步迈到她面前,跪地相阻,“小人有愧,再不敢欺瞒姑娘,求您再给小的一次机会!”

李明微终于随他进了藏书楼,将将进门大雨即瓢泼而至,孙长海磕了个头,“奴才去后头看看有没有伞。”知李明微不会理他,自便去了。

李明微看了眼那冒雨而出的身影,冷冷的转过了身,未防走水,藏书阁一般没有明火,外面天阴,里头更是黑暗,一排排书架只看得一个个高大而暗沉的影子,加上少有人至的缘故,透着一股阴冷之意。

一般女子见此情景大都已心生胆怯,可李明微是个胆大的,即便她重生一遭,仍是信奉“子不语怪力乱神”之辈,因寻着左方透过的微光慢慢往深处走,约走过了四五排书架,才见有一扇窗,她顺着书架走过去,凑着窗口透出的微光拣出两本书来,一瞧俱是《女戒》、《内训》之类,不由哼笑一声,重放回去,却不意自书架与书的缝隙之间,瞧见一截石青的马蹄袖,袖口是考究的云锦,有着精细的盘金刺绣。

68 止水微澜

此为防盗章仿佛响晴的天里陡然炸开个霹雳, 神魂都炸出了躯壳。太皇太后的动作竟这样快, 他懵了一会儿,一气儿踢翻了几个桌椅。哐啷倒地的巨响之中,他脑子里只一遍又一遍回响着李明微临行前郑重又郑重的嘱咐:“万一宫中有什么变故,我只求王爷帮我一事, 您什么也不要说, 只叫蒙大人,也什么都不要说。剩下的, 您容我自行应对。您万不要犯傻, 若不然,”她加重了语气,目光定定的看着他,“我便万死也难辞其咎。”

他胸中像有一座火山再烧, 灼痛了他的身体, 也灼痛了他的意志,满腔的怒火几乎就要喷涌而出,他恨不得冲到寿安宫, 告诉太皇太后,他受够了她们的摆布,受够了他们的欺压,恨不得告诉她们,她李明微就是他的人, 她肚子里的孩子就是他的, 他倒想看看她们到时会是怎样一副嘴脸。

可是不能, 他再浑也知道,他付琰除了是他自己,还是老庄亲王的儿子,是现任庄亲王的胞弟,他还有兄弟姐妹,有子侄儿女,他当得再坏的结果,他们当不得。况他也了解李明微,他若拂了她的意,恐怕她转眼就会把自己逼上绝路。

他死死咬着牙齿逼迫自己冷静下来,哐当砸了一个茶杯拂袖就走,孙长海忙劝:“王爷,王爷,您不能冲动……”

“滚!”襄郡王吼了他一句,大步流星的出了门。

孙长海眼望他走出去,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走的并非是去寿安宫的方向,而是出宫的路。他这是要撂挑子不管,还是去找王妃算账?眼下要的应该是去找太皇太后啊,这懿旨未出宫门怕还有得商量,若流出宫门,便大罗神仙也回天无力了。他拔腿就追上去,不意一出门就和人撞上,撞得眼冒金星。

“哎哟!小兔崽子!”那人抱着胳膊叫了一声,回手就给了一巴掌,骂道:“赶死呐!”

孙长海抬眼一看,这撞的不是别人,正是养心殿大总管吴宗保。吴宗保算是下人里头的头一把交椅了,合紫禁城的宫女儿太监,莫不以他为尊。这人既会讨上又会御下,先帝爷在世时他就任养心殿大总管,先帝爷去了,他仍得新帝重用,仍做他的大总管不说,竟还叫那自小伺候太子的6满福认他做了干爹,心服口服的做了二总管。这源于他虽得重用,却从不仗势欺人,日常手下犯些小错,主子那里他还费心遮掩一些,因此宫里无人对他不服。见撞得是他,孙长海心里倒是一定,只是连连磕头告错:“小的该死,小的该死……”

“行了!”吴宗保呼和着叫他停住,犹不忘点着他的脑袋数落教导,“这冒冒失失的,幸而撞得是我,若是冲撞了主子娘娘,你有几条命在?”

孙长海忙道是,连连保证再也不敢,吴宗保适才放过他,孙长海忙爬起来就跑,却不防突然被叫住:“我叫你走了?回来!”

他心里一跳,只得站住。吴宗保回头扫了他一眼,慢慢踱到他跟前,盯着他道:“你在内宫里头伺候的,跑到值房来做什么?”

其实吴宗保本来是要放过他的,不过猛然想起来他是在新进宫那个李姑娘身边儿伺候的,又想起方才瞧见的行色匆匆一脸怒意的襄郡王,心里便打了个转儿。

“小的……小的……”孙长海支吾着说不出话来,半天才道:“小的不当值,就瞎逛到这里来了……”

“瞎逛?屁话!”吴宗保一瞪眼,拉下脸色,“离开宫门,打死不论,进宫十来年了,你是不知道宫里的规矩?还是嫌活得长了?”

各宫都有宫门,闲杂人是不许随意走动的,而离宫者打死不论,确实有这么一条规矩,不过实行上却不怎么严苛,宫女太监有时走动走动,掌令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予追究也就罢了,可真要上纲上线的计较,打死个把人也没敢说个不字的。

“大总管饶命!”孙长海忙下跪求饶。

吴宗保冷哼,“我便饶你,也不能平白饶你,你给我一五一十的交代清楚了你来做什么,”一顿又盯他道,“方才我瞧襄郡王出门气得不清,和你有没有干系,敢有半句虚言,仔细你的皮!”

他有意提及襄郡王,孙长海当头一个激灵,心知是瞒不下了,因只得老实交代:“小的……随怡宁格格进宫的女先生被太皇太后指婚给了佟部堂,小的给襄郡王送了个信儿……”

“送信儿——”吴宗保拖长了声儿,转眼儿已换了副笑眯眯的模样儿,“李姑娘是从郡王府出来的,你又在她身边伺候了段日子,她逢着喜事儿,你来给襄郡王送个信儿也是应当的,有什么好瞒的呢?行了,”他摆摆手,“去吧去吧。”

孙长海千恩万谢的去了,吴宗保缓缓收了笑意,瞧眼门口,拍拍衣角进了值房,吩咐完万岁爷交代的事儿,方慢悠悠的走回养心殿,一路走,一路思量,正愁眉不展间,一眼瞧见寿安宫两个大宫女带着六个小宫女迎面走来。那六个小丫头俱托着一个蒙着红布的托盘,吴宗保心思一转,计上心头,笑眯眯的迎了上去。

“哟,珍珠姑娘,玛瑙姑娘,二位有日子不见,这是打哪儿回来呢?”他堆笑寒暄。

寿安宫的人也得给他几分薄面,珍珠玛瑙也乐得结交他,因笑道:“今早太皇太后指了门婚,支使咱们从内务府领些喜糖喜点回去打赏,沾沾喜气儿,可叫大总管赶的巧,原还要给您送去呢,既遇着了,少不得叫您拿了这头一份儿了。”

吴宗保故作惊讶:“哟,这是沾了谁的喜气儿?”

珍珠道:“是襄郡王府进宫的女先生,咱们太皇太后指给了明妃娘娘的次兄,听说佟家的小公子一见面儿就管着人家叫娘,这李姑娘可是天大的造化哟……”

一壁说,一壁叫人送了包点心。吴宗保自笑着与她们对付,暗暗记在心里,回头即将两包点心揣到了怀里,待转回养心殿,支着耳朵听里头的动静,听得有隐隐的脚步声,方乐呵呵的拿出来分给众人。

皇帝出来自少不得看到吴宗保手里“来不及”收的红纸点心包,少不得奇怪一句哪里来得喜点。

吴宗保顺势就答了路上听来的话:“老祖宗今早做了桩媒,赶巧叫奴才碰见寿安宫的宫人去取喜点,得了两包,分给大伙儿添添喜气儿。”

“指婚?”皇帝微微皱眉,“指的谁?”

吴宗保笑着道:“怡宁格格的西席和佟部堂。”他偷觑着皇帝眼色,继续道:“大伙儿都说李姑娘好福气呢,佟家哥儿一见人就管她叫娘,明妃娘娘心疼他,第二日就去求了太皇太后,适才促成了这桩姻缘。”

皇帝听罢沉默不语,屋子里的气氛有些怪异,吴宗保适时住了嘴。

只瞧着皇帝淡淡站了会儿,一言不的返回房里,6满福慌忙跟上,一进门却被当头砸了一本奏折。

“奴才该死!”6满福惶然下跪,不待他责备就坦白告罪,“奴才是想着……想着李姑娘却是世间难得的奇女子,适才告诉干爹留意几分,免得万岁爷与之失之交臂,未免可惜。奴才一心是为了圣上啊!”

他自然知道为什么被砸,皇上火眼金睛,吴宗保外头那一出做的什么戏,他老人家心里明镜儿似的。而他对李明微似乎有那么些意思的意思,也只有常常伴驾的6满福看得出一二,是以吴宗保为什么会做这出戏,源头全在6满福身上。

皇帝切齿:“朕要不是看在你忠心为主的份儿上,你早不知死了多少回了,你胆敢再有下次,便把心剖了朕也要了你的命!”

他冷冷一甩袖坐到御案之后,一腔火气的翻折子拿笔。

6满福出了一身冷汗,贴地趴着一动不动。

皇帝动静好半晌才歇了,紧接着又是好半晌沉寂,末了叫他:“磨墨。”

6满福忙不迭的爬起来上前。

“多心?”敏妃轻轻一笑,“你还不了解咱们这位主子娘娘,她可不及来多我的心了,往后,都得扑在翊坤宫上头!”

春苓一顿,有一会儿才不敢确信的问:“您为这个闹心呢?”

“为这?”敏妃嗤笑,“我要为这闹心,可就甭想过安生日子了。我是心疼我的燕燕,白白受了这一遭罚啊。”她长长叹了口气,看着春苓道,“你瞧现世报来得这样快,头回我还看她笑话,眼下自己就闹上了。”

她一抬手,春苓扶着她起来,一面道:“您这是多心了,神仙都有打瞌睡的时候,更何况人,这回不过是凑巧了,委屈小主子一回,所幸也无大碍,您就放宽些心吧。”

敏妃半晌未语,忽而吩咐:“明儿你去趟温禧长公主府,向她讨《食鱼帖》,就说我借来一用。她要问你做什么用,你就说我惦记那帖子,恰寻了位妙人,或可一临,借来一试。”

“依温长公主的性情,恐怕是要亲自来见一见了。”春苓迟疑着,“娘娘要将李姑娘引荐给长公主?眼见要出宫的人了,您这是……”

敏妃轻轻一叹,“寻个名正言顺的由头,送她出宫吧。原就是讨太皇太后的欢心,硬叫人来了这里。这阵子一桩事儿连着一桩,估摸着也没人顾得上她了。我瞧她是不愿在宫中多呆的,既已尘埃落定,不若做个人情,送她出宫吧。”

天才本站地址:.。手机版阅读网址:m.

69 山雨欲来

太医进养心殿已有些时候了,宫门关着,前殿很快就沉寂得没了动静,华滋堂里犹灯火通明,不得消停。

值夜的宫人大都到了这里,廊子下头临时架起了炉子煎药,一旁来来往往的人几乎踏破了门槛,一盆热水送进去,不多时就换出了一盆血水。

微微杂乱的人声当中,不时有压抑的呻|吟声传出来,顺着声音寻过去,只见一架金漆点翠十二扇玻璃屏风遮挡住了内里,外头是太医院里夜里仅留的四个太医,围成了一圈儿商量对策。一时太息,一时摇头,面面相觑,却不知如何是好。

里头的人也不知是何身份,一跤滑了胎,来时皇上是火急火燎的,就坐在床边陪着。几个人一路赶来跑几乎断了气,气喘吁吁的挪腾进门,他却嫌慢,火气大盛的震袖起身,就差拎着衣领将人提到床前了。

可先前,自打几个人战战兢兢的禀了胎儿不保,那主子爷脸上的颜色就变了味儿。几个人担心了半晌的大为光火没有,只僵着脸沉寂了半晌,眼神森冷的将几人挨个打量了一圈儿。

“看着办吧。”他这么吩咐了一句,转身就跨出了门。

看着办,要怎么办?孩子流了要清宫,这药是下轻下重?轻了不干净,后头不定有什么贻害,重了,这人万一承不住,责任谁来担?

可皇上说了,看着办。

看来看去没办法,终究推了一个人出去寻陆满福拿主意。

皇上在对面东屋,陆满福和吴宗保几个就守在正殿,一个个却也都垮着肩膀,一脸颓丧的气息。

胡太医说明来意,陆满福一瞧吴宗保,点头,“您等着,我去回禀主子爷。”

他拖沓着往里头在,也不过两步路的距离,踏过门就瞧见了皇帝在宝座上,一动不动的坐着,像是一尊佛像。

“主子爷……”他试探着叫了句,小心的将太医的意思说了一遍。

皇帝看过来,目色深沉的盯了他半晌,方启口:“保住她的命。”

他应着,一瞬便又听他道:“过会子去把皇后叫来。”

“奴才省得。”陆满福哈了下腰,悄悄退出门去。

返身交代了太医,就看向了孙耀安两个,“叫皇后主子……”

两个人同时吸了口气。

这孩子是怎么回事儿,吴宗保一路跟过来的,自是门儿清。孙耀安,这么一个人精,也没有猜不透的道理。

叫皇后来,这是拿了给位份的主意了。

皇后是天将亮时到得养心殿,披着斗篷,只带了一个贴身的宫女。是时华滋堂里将将消停了一些,太医也还是留在里头观望,而廊子下头的药炉却还没来得及撤,进了屋里头,亦一股子上未弥散的药味。

她往西厢里头瞥了眼,也未说什么,解下斗篷递了出去。

里头穿的也简洁,绛紫妆花缎镶玄青边大挽袖旗袍,银钿子头,东珠耳坠,端庄大方,略整一整衣裳,稳稳踩着花盆底进了门。

皇帝这会儿在南炕上靠着,合着眼睛,却不知睡与没睡。

她放轻了步子,四下环顾,支使人拿被子过来。

那厢他便睁开了眼,却不像刚睡醒的样子,只目中隐隐带了几分颓色,指了指对面叫她坐下。却没说什么话,只将眼前的茶盏推到了她面前。

皇后待别个严苛,待他却从来恭顺,他没说,她也没立时就问,只默默吃了半盏茶,方道:“您是怎么了?”

他半晌未语,许久,朝对面扬了扬下巴:“你去瞧瞧她吧。”

皇后略略怔了一下,随后应了声是,起身往对面去了。

太医零零落落的下跪行礼,她停下来问了几句,惊了一下也没太吃惊,朝前饶过了屏风。

往里走,药味更趋浓郁,更夹杂了一股血腥的味道。屋里却还整齐,看得出已经收拾过,床前铺设的卷草万字双重边如意云纹缀桂花的宫毯被揭了起来,就地摆了痰盂,墨绿色蜀锦凤穿牡丹绣的帷帐往两边挂着,两个宫女分别守在两侧,听到脚步声即望过来。

方要行礼,她便抬手一压,二人识趣道个万福退到了一旁。

床上的人平躺着,脸却朝里歪着,胳膊搭被子上,袖子滑到了手肘,露出一截纤白腕子,那手上却紧紧的攥着大红被面,一壁颤一壁用力,直捏的手背铁青,筋脉暴起。

她心里不免对她好奇,她嫁给他十多年,他身边的人自来不多也不少,可登基之前是先帝赐的,登基之后是太后选的,他自己有想头的,这是头一个。

冰肌玉骨,风流窈窕,应当是个美人。

她往前走进两步也没看到她的全脸,只见得一枕未干的泪痕。

那通身里头,分明透着一股不屈的味道,她心里陡然一个激灵,先前密不透风,闹到今儿滑了胎,莫不是他一直强求的。

可他什么也没说的交到她身上,是信赖她,这事儿是什么情势,她可以不清楚,但无论如何,都得替他办好。

“好好照看着。”她交代了一句就返身走了出去。

皇帝摩挲着杯沿等她,她再进来就直接了当的开了口:“拟什么位份合适?”

“奴才要问一句……”她漫抬着眼看他,“这姑娘是什么身份?”

“李氏。”他道。

皇后略想了想,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李氏是哪一个,再往前想一想,也就不难理解他在太皇太后那里的碰巧的一出巧合了,只怕得到消息是特特赶过去的罢。方才御医说孩子有三个月,这样来说,这两个人牵扯已有些时候,他却还没把人纳进来,到今天出了这桩事,眼见得瞒不住了,方才朝她吐口,其间不定是什么缘故。

罢罢罢,细究这些也没甚意思,她不过做好他的管家婆罢了,一个没凭没靠的女人,横竖凭他高兴。

“这姑娘是汉籍,她父亲又是获了罪的,眼下出的事,也不好把她推到风口浪尖。”她斟酌着开口,“依奴才的意思,可暂拟答应的位分,万岁爷要是觉得不妥,进一等封常在也可……”

皇帝没什么表情,顿了顿道:“就封答应吧。”

皇后道:“可加封号?”

他一敛眼,到底略略表现出了些许不耐烦,但道:“不必了。”

皇后便大约能摸清他的心思了,又道:“还是依例分在永和宫?”

皇帝仍是不咸不淡的嗯了声。

皇后瞧着,也没再多说,只是道:“我回去便打发人去办,待过两日她身上好些,还是挪过去为是。太后那里……”

她方一顿,他便接口道:“先瞒着。”

她点头,“我省得了。”

说话的功夫,也就到了早朝的时辰,她便留下来,亲自服侍他换了朝服。

年轻的帝王身量极高,身着明黄色的天子朝服,愈显得气势逼人,一举一动之间,但见威严赫赫。只是脸色沉着,却不免有些骇人。

她替他整理胸前的朝珠,思量几番,也还是开了口:“我省得您心里不好受,可再如何,已经发生的事儿,做什么都于事无补,后头的事,有我替您照看着,您万不能叫它过于干扰了您的心志。”

他嗯了声,一扶她的手臂,但道:“你放心吧。”

他早朝的空当皇后也走了,非常之时非常之人,他不在她便不便多呆。果然他回来时华滋堂便又出了事,昨儿扎针吃药,那主儿人偶似的由着摆布,只是不言不动,今儿宫女把药递到嘴边,她却紧咬着牙齿无论如何也不肯开口了。

“小主,奴婢们求求您了,就喝一口吧!”

他回宫时里头正传来宫人的切切恳求,吴宗保站在门口,又是急,又是不知所措。

他摘了朝冠随手递出去,也未换衣裳,径直就进了华滋堂。

70 东窗事发

《外室重生记》70 东窗事发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71 千秋功名

《外室重生记》71 千秋功名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72 漏网之鱼

《外室重生记》72 漏网之鱼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73 薛氏余波

《外室重生记》73 薛氏余波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74 盖棺定论

《外室重生记》74 盖棺定论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75 何生嫌隙

《外室重生记》75 何生嫌隙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76 御驾回銮

《外室重生记》76 御驾回銮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77 长春仙馆

《外室重生记》77 长春仙馆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78 却辇之德

《外室重生记》78 却辇之德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79 入宫受审

《外室重生记》79 入宫受审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80 渐生嫌隙

《外室重生记》80 渐生嫌隙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81 龙凤双生

《外室重生记》81 龙凤双生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82 骨肉分离

《外室重生记》82 骨肉分离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83 衷肠无诉

《外室重生记》83 衷肠无诉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84 为君之道

《外室重生记》84 为君之道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85 几多愁绪

《外室重生记》85 几多愁绪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86 葡萄美酒

《外室重生记》86 葡萄美酒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87 再翻旧案

《外室重生记》87 再翻旧案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88 怎论输赢

《外室重生记》88 怎论输赢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89 予独茕茕

《外室重生记》89 予独茕茕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90 掌上明珠

《外室重生记》90 掌上明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91 红鸾之喜

《外室重生记》91 红鸾之喜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92 腹背受敌

《外室重生记》92 腹背受敌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93 不相往来

《外室重生记》93 不相往来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94 黄雀在后

《外室重生记》94 黄雀在后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95 螳螂捕蝉

《外室重生记》95 螳螂捕蝉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96 生死无间

《外室重生记》96 生死无间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97 世无双全

《外室重生记》97 世无双全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98 佳期如梦

《外室重生记》98 佳期如梦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99 大结局

《外室重生记》99 大结局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00 番外一

《外室重生记》100 番外一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01 番外二

《外室重生记》101 番外二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02 番外三(一)

《外室重生记》102 番外三(一)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03 番外三(二)

《外室重生记》103 番外三(二)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04 番外三(三)

《外室重生记》104 番外三(三)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05 番外三(四)

《外室重生记》105 番外三(四)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06 番外四

《外室重生记》106 番外四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07 番外0五

《外室重生记》107 番外五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免责:该文章采集于网络,相关权利归相关人所有!!!本站不承担任何责任!!
更多文章: 1024社区 xp1024.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