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越情 - xp1024.com
《吴越情》


第一章 鱼水因缘 续写吴越情缘

文婧的内心深处一直珍藏着这样一幅暖意融融的油画:正月的某一天,大蛋黄似的夕阳下,一个扎着羊角辫、四五岁大的女孩被两个曲线玲珑的少女轮流背着,切擦切擦、步调一致地走在孝义庄石子铺就的马路上。

“婧婧!人家叫你自个儿往兜里装糖,你为什么不装?”诸玉善、诸玉贞姐妹俩齐声埋怨着外甥女文婧刚才在拜年做客时的不佳表现。

“我……怕难为情!”文婧伏在诸玉善的背上答道。

“哈!这么点大的小把戏还怕难为情哪?”诸玉善挖苦道。

“我就是怕难为情!我就是怕难为情!”文婧边耸身高叫,边用小拳头擂诸玉善的肩。

“好好好,不说了;别乱动!二姨的膀子要断了。”诸玉善制止住好动的文婧,然后将她往上背了背。

“郭家也忒精狗逼了!存心待客的话就该往小把戏兜里装糖,空客气,虚伪!”诸玉贞忿忿道。

“也难怪……嘿!我妈不也这样吗?”诸玉善向妹妹撇了撇嘴说道。

“那个大伯伯嘴上说要我自己拿糖吃,可心里在说:小丫头,少吃点!所以我一颗糖也没拿。”文婧奶声奶气地道出了原委,诸玉善、诸玉贞听后不禁面面相觑。

“来,婧婧让小姨背好吧?二姨累了。”诸玉贞说着就取下肩上的军用帆布包,准备跟二姐换。

“我自己能走!”文婧见机挣脱下来径直往前跑,诸玉善、诸玉贞忙上前拽住她,一人牵着一只满是皴口的小手,继续往家的方向走去……

的确,文婧关于童年的最深记忆都与一个叫“孝义庄”的地方紧密相连。

有张老照片像护身符一样一直藏在文婧随身携带的票夹里。这张有着齿轮边、比巴掌小一点的黑白照片应该摄于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末。照片上一个梳羊角辫、穿花色连衣裙的小女孩被一位剪短发的婆婆抱在怀里,一老一少注视着一张领袖像,手拿领袖像的则是一位侧着身子、只能看到半边脸庞的军人。

照片中的人物是谁?他们为什么要拍这张照片?文婧当然知道,因为照片中的小女孩就是她自己。

说来话长,文婧的外公诸兴华当年是孝义庄汽车站站长。孝义庄虽是一个连镇都算不上的苏南村落,但位于镇江到南京的公路干道上。更为重要的是,孝义庄是解放军某部队驻地。由此可见,孝义庄汽车站并非一个普通的公路交通枢纽。

诸兴华虽说是站长,实际上是光杆司令带着家眷食于斯宿于斯。他和妻子许桂英生有三男三女,大女诸玉良、二男诸志礼、三女诸玉善、四女诸玉贞、五男诸志慧、六男诸志诚,一家七八口就挤住在汽车站售票室隔壁的一间平房内。

文远方曾是孝义庄部队里的一名中尉军官。大概因为军官常有外出机会,一来二去文远方看上了诸站长家的大女儿诸玉良,便三番几次请人前去提亲。

诸玉良那年十七岁,已从技校毕业进了句容县汽配厂当了一名技工,每月只有到休假时才会回孝义庄。作为诸家的长女,小时候的诸玉良备受父母的宠爱,据说没穿过一次打补丁的衣服,也没尝过长时间饥饿的滋味;等弟弟妹妹陆续出世并长高时,她也去县城上班了。因此从年龄上计算,她和最小的弟弟诸志诚算是两代人了。

诸玉良小时候被算命说将来是要远嫁的。命,有时还真不能不信!你想想,文远方虽说是军官离开部队外出的机会较多,但也不可能隔三差五地来到孝义庄汽车站买票坐车;而诸玉良回孝义庄的频率更是低到每月一次。或许是诸玉良回家时偶尔代父卖票时被文远方遇上了,或许是诸玉良去部队洗澡或看电影时被文远方看到了……总之,概率敌不过命运,这桩姻缘是命中注定的。

据说,诸兴华当初竭力反对这门亲事。理由有三:一是嫌文远方比女儿诸玉良大十一岁,一个属狗,一个属鸡,有鸡犬不宁之虞;二是嫌文远方长得文文弱弱,非长寿之相;三是嫌文远方老家在浙江诸暨农村,怕女儿远嫁后受苦而无依无靠。而妻子许桂英认为这位毛脚女婿虽能说会道却不乏老成厚道,加上有军官的身份,即使转业到地方也应有一官半职,所以女儿跟着他断不会吃苦。

其实,诸玉良最初对文远方并无好感,因为文远方貌不惊人又不会逗趣讨好她;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文远方凭借情书中的文笔和字迹最终捕获了她的芳心。

诸兴华见大女儿态度坚决,加上妻子的竭力赞成,只好应允了这门亲事。而使诸兴华最终下定决心的却是自己的弟弟诸盛华在来信中的一番话:“哥哥,据说我们诸姓有可能出自春秋末期越国大夫诸稽郢之后或是越王勾践十三世孙,而未来的大侄婿的故乡就在古代越国首都诸暨。由此想来,大侄女和大侄婿应是有缘分的。”

文远方娶了娇妻不久,就携妻转业回诸暨老家了。婚后三四年即逢十年动乱开始,他们的大女儿文婧也在乱世中降生。为不影响革命工作,也为减少社会动乱带给孩子的不良影响,文婧被送到孝义庄外婆家这个大后方。

两岁的文婧特爱玩,对世界充满好奇,有一股子冒险精神。一个夏日的午后,她为了洗掉凉鞋上的一点鸡屎,趁二姨、小姨都在午睡时,一个人偷偷摸摸地来到一口池塘边。

文婧把小脚丫伸进水里,然后顺着青苔石板“噗通”一声滑进了池塘。在水里,她本能地挣扎着、扑腾着,大口大口地喝着蕴含水草清香的塘水,活像一只快要溺毙的狗仔,吓得那些小鱼小虾们四处逃窜……

估计那时她还不会喊“救命啊”,顶多只会喊“妈妈”“爸爸”“婆婆”之类的。她命悬一线时,正是烈日炎炎的午后,人们都在家里打瞌睡,偶有行色匆匆的长途汽车呼啸而过。此外,马路上连一条散步的狗都没有;惟有楝树上的蝉在狂噪不已,仿佛在叫:“死了!死了!”

可惜,人们对蝉的报警声置若罔闻。

……

文婧遇到了人生的第一道关口,死神正张开无底的黑洞一步步向她逼近,她的小命像一缕青烟,快要被这个黑洞所吞噬,声嘶力竭的蝉鸣声似乎已来自另一世界……

当文婧长到三四岁开始略略懂事起,外婆许桂英拿出这张照片,给她讲述了一个关于解放军叔叔勇救落水儿童的故事。

在文婧落水后就要被小鬼捉进鬼门关的危急当口,一位二十来岁的解放军战士正好从孝义庄汽车站方向走来。他穿一身整洁的草绿色军装,军帽上的红五星熠熠生辉;他右挎一只军用帆布包,左挎一只军用水壶,正哼着军营歌曲,步履轻盈地朝所属部队走去。当路过池塘时,他突然听到水里“咕咚”一声,像是大鱼窜上水面表演跳水的声音。但他没有看到大鱼,只看到一撮小孩的头发在水里若隐若现。“不好,有小孩落水了!”他大喊一声,来不及卸掉身上的东西,纵身跳进水里……

气若游丝的文婧,就这样被一位解放军战士从死神手里夺回了生命。

文婧听外婆说,解放军叔叔做了好事后,连姓名都不肯留就回到了部队;外婆一家经多方打听,终于找到了他。所在部队为表彰他的见义勇为,给他记了二等功。那张照片,就是许桂英抱着康复不久的文婧,和英雄在一起的合影。起初几年,诸家还有他的音讯,后来就失去了联系。

从此,寻找救命恩人成了文婧的一个夙愿。

由于文婧那次因嬉水而险些送命,许桂英叹着气说:“这个小丫头不是个让人省心的主啊!”为此,许桂英还罚了诸玉善、诸玉贞姐妹俩整整一天不准吃饭。

第二章 天赋异禀 小女心若比干

文婧落水被救后,在部队医院里昏迷了整整两天两夜。其间,谁也不清楚她的心灵世界究竟经历了怎样的生死劫难。只是此后,她多了一种叫“梦魇”的人生体验。

可以说,文婧关于此生的最初记忆就是从梦魇开始的。每当她生病发烧或是白天玩累了或是挨了大人的训斥,晚上准会遭遇梦魇。梦魇,按佛家的说法叫“鬼压床”,如果一个人阳气不足阴气过盛,他就会在睡梦中遭致过去世的冤亲债主前来欺凌直至索命。凡有此种可怕经历的人都知道,梦中的自己像是被什么东西压住了身体或是被什么怪物拖住了双腿,想呼救、逃跑却口不能言腿不能动。那种感受简直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每当梦魇发生时,文婧会本能地睁大眼睛,以便让自己赶紧醒过来。后来她发现,只要有人一跨进她睡觉的房间,魔魇就立即得到解除。有了这样的经验后,当自己努力挣扎后还是醒不过来时,她就在心里大喊:“外婆快来!二姨快来!小姨快来!”神奇的是每次在她求救信号发出后不久,就会有人走进她的卧室,要么是前来陪她睡觉的,要么是进屋来取放东西的。

按理,一个孩子有了溺水的经历后,往后或多或少都会对水产生抗拒或恐惧心理。但文婧恰恰相反,喜欢嬉水的天性在她身上愈演愈烈,仿佛一见到江河池塘,她的魂就被勾去了,导致日后的她又经历了数次溺水之险。此是后话。

当然,文婧也有做美梦的时候。如果哪天她感觉身心愉悦或是白天玩得很开心或是受了大人的夸赞,她就会在梦里飞啊飞,想飞多高就飞多高,想什么时候起飞就什么时候起飞。那种身轻如燕、腾空而起的美妙感觉无法用语言描述;而且在梦中,飞翔如同走路一样,对她而言都是最熟悉不过的技能。她有时站在屋顶上,有时停在半空中表演着各种优美的舞姿,然后朝地面上追赶、仰望她的人群大声喊道:“你们能飞吗?来呀!哈哈哈哈!”在梦中,她为自己的与众不同卓尔不凡而感到兴奋和骄傲,并且对自己拥有飞翔的本领笃信无疑。

小小的文婧除了能明白成人肚皮里那点弯弯绕绕的心思外,自从闯了一回鬼门关后,她还多了一项未卜先知的超能力。但能够预知的仅仅是即将发生或正在发生而人们尚未察觉的事情。一开始人们以为是她小孩子家在异想天开胡说八道,但应验的事情多了,由不得不信;等应验的事情越来越多时,大家对她的这种超能力也就习以为常了。

其实,一个人拥有某些所谓的超能力并不稀奇,于现实生活也无多大用处。因为一件事情该怎么发生还是会怎么发生,并不会因为某人的预知而改变其运行轨迹;有时人们反而会因为预知了某件事的结果而徒添忧虑,白白浪费了眼下的快乐时光。

所以,文婧的天赋异禀也只是在大人们逗她取乐时才有点儿娱乐价值。譬如:大家要她猜猜某位小媳妇肚子里的宝宝是男是女,她一说一个准儿;要她猜猜当晚部队是否会放露天电影,她十猜十中;有时她自言自语地说爸爸要写信来了或是妈妈要寄东西来了,果然不出一两天就会有邮递员上门来送信件或包裹。

有一次,大舅诸志礼当着客人的面亮了亮自己刚买的手表,要文婧猜猜手表上的时间,她随口答道:“一点钟”。诸志礼哈哈笑道:“瞎说!又调皮了不是?”的确,大人们逗文婧的次数多了,她偶尔也会逗逗他们,故意说错结果或者不说结果,由着他们在那里乱猜一气。

然而,当诸志礼不经意瞅了一眼手表时,他的双眼瞪大了。“妈呀!现在真的是一点哎!我的手表停了,昨晚忘记上发条了。”客人们见状无不惊叹于此种“巧合”。

诸兴华对古怪精灵的长外孙女自然是喜爱有加,视若掌上明珠。他自称“老狐狸”,而称文婧为“小狐狸”。“老狐狸”喝酒的时候,“小狐狸”就坐在他的大腿上或旁边的椅子上,一边听收音机里播放的样板戏,一边分享他的五香花生米。“老狐狸”每次洗脸用过的冒着脏泡泡的热水,必让“小狐狸”继续用来洗脸,而这个待遇更是旁人享受不到的。文婧的小脸蛋不知被外公满是烟草味的嘴巴亲过多少回,不知被外公胡子拉碴的下巴蹭过多少回。冬天,文婧是外公的暖脚炉;夏天,外公只要看到卖棒冰的,必会给她买一支赤豆棒冰。平日里,外公会时不时给她一两分钱,叫她自己去汽车站附近的供销社买点零食吃吃。

“诸站长的外孙女又来啦?”售货员老伯每每见到文婧,总是喜滋滋地招呼她,然后用黑黢黢的手从一只大玻璃瓶里摸出一粒已脱落了糖纸的水果糖递给她。文婧立马将糖放进嘴里,有时会突然冒出一句:“我就知道你会把赤膊糖卖给我。”她人小鬼大的话往往引得在店里闲坐的大伙儿哈哈大笑。此前,诸站长的外孙女落水被救、大难不死的故事早已是路人皆知,后来加上这个小丫头的种种机灵传说,文婧俨然成了孝义庄汽车站周边的一位小公众人物。

而外婆许桂英总觉得文婧这个小丫头性格古怪行为乖张,体弱多病却又淘气异常,加上屡屡闯祸险些丢命,真不是个省心好养的主儿,言语间便不似丈夫诸兴华那般宠溺她赞赏她。按许桂英的说法,小把戏越是金贵就越容易早夭,越是不当回事儿就越容易养大;小把戏的毛病都是大人惯出来的,想要让自家的小把戏将来成器成材,必须从小给他们立规矩。

于是,文婧在外婆的眼皮底下要遵守的规矩越来越多。例如:吃饭不准咂吧嘴发出声音,饭前不准吃零食,碗里要粒米不剩,嘴里有饭不准说话,筷子不能竖着插进米饭里,给人递饭时要双手捧碗,给人递剪子时不能把剪子头朝人家,过大年时不能高声哇啦……诸如此类,不胜枚举。所以,文婧打小最惮怕的人就是外婆,因为自己隔三差五的淘气闯祸,真没少挨外婆那粗糙肥厚的巴掌……但同时,外婆也是文婧一生中最佩服的人之一。

在文婧的心目中,外婆是一位善于把一副烂牌打赢的高手。

文婧开始记事时,外婆家已从孝义庄汽车站售票室隔壁的平房,搬到了汽车站所在村落八大队的一座又大又漂亮的房子里。这座房子像从魔术师手里变出来一样,某一天文婧醒来时发现自己已睡在了里面。从此,文婧关于孝义庄的具体记忆似乎都与这座房子有关。

外婆家的新房子离汽车站约有一里路远。每天早上,诸兴华拎着一只铁壳开水瓶,哼着样板戏里的唱词去汽车站上班;中午拎着开水瓶回家吃饭,下午又拎着开水瓶去上班……文婧在外婆家的日子开始变得漫长而无聊。

那时,外公一年到头要上班,从来没有休息日。外婆要一边照看文婧,一边干很多活儿,诸如烧饭、饲猪打狗、忙自留地,闲下来时还要纳一大堆鞋底,补一大堆衣服,所以根本没空搭理寂寞如烟的文婧。农忙时节,外婆必须去生产队参加集体劳动,此时就把文婧往外公的汽车站里一扔。

那时,大舅诸志礼已去句容县城做学徒工了,二姨诸玉善、小姨诸玉贞、二舅诸志慧、小舅诸志诚分别在东昌镇上高中、初中和小学……白天陪伴文婧的只有温和忠实的巴力和她产下的狗仔们,当然还有屋顶上咕咕叫唤的成群鸽子以及屋前屋后的树林、昆虫和不知名的花花草草……

那时,盼望成了文婧的生活主题。她盼望着舅舅姨娘们早点休假放假,盼望着桃树上的毛桃快快长大,盼望着早点过年见到日思夜想的爸爸妈妈……

第三章 何罪之有 义犬反遭屠戮

孝义庄的冬天和夏天特别漫长,春天和秋天却一笔带过。因此,文婧关于孝义庄的记忆大多打上了冬夏的烙印。

冬天的孝义庄是肃杀无趣的,但也是温暖热闹的。

因为汽车站每天有早班车要路过停靠,所以诸兴华天不亮就要起床洗漱。吃过许桂英单独给他做的荷包蛋葱油面条后,他便拎着开水瓶踩着冰渣顶着凛冽的北风上班去了。

一天清晨,诸兴华像平常一样出门,巴力也照例目送他下坡不见人影为止。当他路过自家的菜地时,发现一大群狗正在地里逗留张望。他很纳闷:这十来只狗是从哪里来的?为何大清早聚集在此?

诸兴华正想上前吆喝驱赶,猛地发现这群狗比自家养的巴力们看起来下巴更尖,尾巴更粗,目光更凶,而且是统一的狼黄色。

“不好!是狼来了。”诸兴华大惊失色;而此时的狼群也发现了他,齐刷刷地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双方就这样相间二三十米的距离,默默对峙着。

冬日早间的村路上鲜有行人。一是因为农闲季节加上冰天雪地,村民们乐得在暖烘烘的被窝里多呆会儿,反正起来也是晒晒太阳唠唠闲话;二是因为晚点起床还可以省下一顿早饭的口粮,两顿并作一顿。

狭路相逢智者胜,诸兴华知道考验自己胆识的机会来了。他突然把开水瓶砸向狼群,然后转身往自家方向狂奔。他边跑边喊:“狼来啦!狼进村啦!”

那时诸家除了大女儿诸玉良在诸暨,大儿子诸志礼在句容外,诸玉善、诸玉贞、诸志慧、诸志诚全都在家里,因为学校刚刚放了寒假。正在烧火煮番薯的许桂英听到丈夫的呼喊,立即叫儿女们起床迎敌。诸志慧、诸志诚来不及穿上棉袄就抄起家伙往外跑,许桂英率诸玉善、诸玉贞拿着脸盆、烧水壶什么的随后赶到;接着,前邻后舍的人们扛着锄头、麦锨也都赶来了……

话说这群饿坏了的狼冒着极大的风险下山觅食,一大早吃的倒是没找到,却冷不丁遭到一枚开水瓶炸弹的袭击。牠们还没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一大群人已喧哗而至。人们的示威吆喝声以及乒乒乓乓的敲击声吓得牠们晕头转向。头狼见势不妙夺路而逃,群狼紧随其后按原路逃回了自己的深山老巢。

当诸志诚绘声绘色地把这次驱狼行动讲给文婧听时,她的小脸蛋儿显得既兴奋又恐惧。她兴奋的是自己仿佛参与了这场战斗,恐惧则来自诸志诚的恫吓:“你以后还敢一个人到外面去野吗?小心被狼叼走!”

文婧喜欢听诸志诚这位高鼻大眼、生机勃勃的小舅舅讲许多好听的故事。只是这位比外甥女大不了几岁的小舅舅老爱挤兑捉弄文婧,有时还会朝她翻翻白眼,甚至把她高高地举起然后重重地摔在棉被上。因此,文婧平时能躲着他就尽量躲着他,除非他正在开故事会。

比起小舅诸志诚,文婧更崇拜二舅诸志慧。诸志慧温和寡言,红扑扑的脸蛋上总有一抹羞色,比姑娘儿还腼腆怕生。诸志慧不但不欺负文婧,还对她呵护有加,像个做舅舅的样子。有一次,诸志慧到孝义庄汽车站接文婧回家,外面正飘着鹅毛大雪。这位心细如发的少年背起文婧但又怕她的小腿受冻,就把她的双腿曲起来夹在自己的咯吱窝下,然后说:“你可要搂紧我的脖子哦!”等一切安排就绪,他大喊一声“冲啊”,就背着文婧冲进了雪的世界。当时,这个背资使文婧感觉很不舒服,加上诸志慧的奔跑颠得她的五脏六腑都要错位了;但她明白二舅的一番好意,硬是忍着不舒服让他背到了家。

论感情的亲密度,文婧和小姨诸玉贞自然是最深的。因为诸玉贞待在家的时间最长,从而陪伴文婧的时间也最多。诸玉贞只要在家,就会把文婧带在身边,无论是去部队澡堂洗澡还是去部队大礼堂看电影,或者去同学郭倩倩家玩,她一次都不会丢下文婧独自前往。有一次,诸玉贞带文婧去部队看故事片《白毛女》。当文婧看到黄世仁抱住喜儿,喜儿挣扎着逃开时,就问诸玉贞:“小姨,他们在干嘛?”诸玉贞“嘘”了一声叫她不要做声,并小声告诉她:“黄世仁在欺负喜儿。”但文婧还是不明白,为什么黄世仁抱喜儿是在欺负喜儿呢?

除了和小姨关系亲密,文婧也很黏糊二姨诸玉善。在诸家六个兄弟姐妹中,数诸玉善和诸志慧姐弟俩的性子最为温和柔顺,堪称一双最让父母省心的乖儿巧女。同样,令文婧最喜爱且最敢放肆的人也是诸玉善。诸玉善高中毕业后被孝义庄小学聘去做代课老师。那年,诸玉善见四五岁的文婧在家闲得无聊,就把她带去小学课堂,企图让她早点读书识字。谁料,文婧见同学们在早读课文,也跟着噪声巴拉巴拉地发出怪叫声;诸玉善在台上讲课,文婧就在下面做小动作、扮鬼脸,使诸玉善讲着讲着实在忍不住就笑了起来;此外,文婧不是弄断了人家的橡皮就是撕破了人家的书本……没办法,诸玉善只好把这个尚未开窍的混世魔王领回了家。

文婧除了怕外婆,还怕大舅诸志礼。诸志礼作为诸家的长子,只比姐姐诸玉良小四五岁,也只有他和诸玉良有着共同的童年记忆。诸玉良出嫁后,诸志礼自然担负起为父母分忧、代父母管教弟妹的责任。因此,他俨然是一位副家长,不要说文婧怕他,他的所有弟弟妹妹都怕他。

有一次,大概是诸志诚这位孩子王又打了一位小伙伴,人家家长告状告到许桂英那儿,气得许桂英拿起笤帚就追打儿子,但诸志诚跑得比兔子还快。许桂英恶狠狠地骂道:“奶奶个逼,看你大哥回来怎么收拾你!”果然,等诸志礼星期天一回家,诸志诚就被结结实实地绑在了柱子上,给大哥好一顿猛烈的抽打,直至他的两粒门牙被生生地打掉……幸亏诸志诚还有一次换牙的机会。文婧看到这一幕,自然吓得心惊肉跳噤若寒蝉乃至噩梦连连。

因为此事,文远方特地写信来规劝岳父岳母:“我和玉良都认为,让志礼这样代你们去管教弟弟妹妹的做法甚为不妥,因为他们毕竟是同胞手足、是平辈。而且现在是新社会,过去那种长兄如父的宗法制度以及棍棒下出孝子的教育手段显然已不合时宜。小孩子犯错固然应该教育,但动辄打骂却不可取,因为这样不但起不到教育作用,反而会引起孩子们的逆反心理……”

也许是文远方的话在诸家多少有点儿分量,诸如此类的家暴事件以后再也没有发生过。

文婧尽管怕诸志礼,但诸志礼在有自己的小家庭之前还是十分疼爱这个外甥女的。有一次,诸志礼带文婧去句容县城自己的厂子里玩,并给她买了新衣新鞋,还让理发师给她剪了个娃娃头。当剪完头后,诸志礼发现文婧的小耳朵上有一点血丝,便和理发师大吵了一架,还差一点动手打了人家。

一个人的童年时光也就十年。而这貌似可以在人生的留白扉页上随意涂鸦的十年,恰恰定下了一个人一生的命运基调。不管文婧有没有意识到,她在孝义庄经历的点点滴滴早已渗透进她的血液、情感和未来。

第四章 寡不敌众 兴华呼众驱狼

如果说孝义庄的冬天是一幅黑白山水画,那么孝义庄的夏天就是一幅七彩油画。在这幅油画里,每个人都感到火辣辣油腻腻的,恨不得变成一条鱼儿泡在清凉的塘水里,或变成一只鸟儿躲在浓密的树荫下。

夏夜酷热难耐时,诸家的兄弟姐妹们喝过绿豆稀饭、吃过西瓜或看过部队播放的露天电影后,便把床搬到屋外并支起蚊帐。他们躲在蚊帐里,或打着手电筒看同学间秘密相传的违禁小说,或调频收听时断时续的美国之音,或窃窃私语关于青春期的话题……看累了听累了聊累了,他们就在百虫的交响乐中,在午夜的缕缕轻风中做着各种有关自身前程的美梦。而巴力和牠的儿女们则整夜守护着主人们,一有风吹草动便集体吠叫报警。

文婧早上醒来时,发现阳光已透过帐纱照在自己的身上,前胸后背的成片痱子又开始躁痒起来。外公外婆舅舅姨娘们不知何时已起床,正在各忙各的……那种偶尔不按常规的生活方式对小孩子来说是异常新鲜刺激的,文婧真心希望自己每晚都可以睡在露天里。

只要诸志慧、诸志诚不上学,兄弟俩在家的主要任务就是干各种体力活,诸如挑水挑粪、施肥浇地等等。诸家的自留地离新屋不远,地旁有口小小的池塘。虽然池塘面积只有巴掌点儿大,但塘水异常清澈,塘里的小鱼小虾游弋在水草间清晰可见。在苏南的村落里像这种小池塘比比皆是,所以这口池塘似乎归诸家专用,日常洗涤用水、饮用水和菜地用水全取于此。

夏天用水量大,诸家的那只大水缸几乎天天见底。当诸志慧和诸志诚的肩膀还稍微稚嫩点儿时,兄弟俩便用一根扁担和一只大木桶去抬水;等他们都长大成翩翩少年了,两人便每天轮流着挑水。那溢着河草清香的塘水被倒进水缸后,许桂英立即扔进一块明矾,然后抡起一根粗长的木棒按顺时针方向搅拌一会儿;等漩涡停止,水被澄清后便可用来淘米洗菜煮饭了。

文婧喜欢吃外婆做的各种有着特别香味的饭食。譬如,用柴火和大铁锅烧出来的青菜饭香气扑鼻,再趁热拌上一调羹猪油,更是馋得文婧的小肚子叽里咕噜;粘在锅底的锅巴只要用一小把柴火稍微加热一下,铲起后便是最香脆的零食;用韭菜、鸡蛋和麻油作馅包的饺子,文婧每回都要吃得动弹不得;出了虫子的面粉也不会被丢弃喂猪,而是被炒熟了用玻璃瓶装起来,等要吃的时候放点儿白糖,再用开水一泡就是香喷喷的小点心……的确,在许桂英手里从来没有被浪费掉的东西,哪怕是瓜皮菜蒂都会变成可口小菜。

和许桂英的辛劳勤俭相比,诸兴华似乎更明白人生在世及时行乐的哲理。他每月几十元工资,除了一小部分交给妻子作为家用外,大部分都用在了他自身的爱好上。他的最大爱好是抽烟喝酒。文婧记得,外婆家客厅里有个角落是专门用来给外公放洋河大曲酒瓶的。等酒瓶攒多了,外婆就用一只大菜篮子盛着去卖掉。外公的香烟壳是文婧的心爱之物,什么“大前门”“飞马”“五一”等牌子的香烟壳,都是她喜欢收藏的珍品。每当文远方、诸玉良夫妻俩过年回孝义庄时,文婧都要展览一大包香烟纸,让爸爸妈妈欣赏一下。

诸兴华交给许桂英的那一小部分工资,自然不够用来养育四五个每天都在长个子的儿女。许桂英知道抱怨丈夫是懦弱的表现,也是无用的举措,只好化不满和委屈为智慧和力气。她日日在地里、猪圈里、鸡窝里、树林里开辟着全家的食物来源。有一阵子,她还和当地村民一起上山敲石子,以换几个钱补贴家用。另外,诸玉良也会从诸暨时不时寄来一些粮票、布票、钞票或紧俏食品,尽她最大的努力帮衬着娘家。

由于许桂英母牛护犊般地为儿女们找到了充足的食源,诸家的兄弟姐妹们一个比一个长得人高马大;加上诸兴华、许桂英夫妇的美貌基因,诸家兄弟姐妹的“好看”在孝义庄是众所周知并令人啧啧称羡的。

当然遇到口粮紧缺的年份,诸家也不得不采取一些特别手段。这些特别手段包括对巴力实施计划生育。计划生育措施是简单而残暴的,就是把小巴力们丢进功劳坝活活淹死。功劳坝是一条紧靠孝义庄部队师部的护军河。有一次,诸志慧、诸志诚趁巴力不在家时,偷偷抱着两只小狗崽去功劳坝。没想到巴力回家后发现牠的崽崽们不见了,便循着气味赶到了功劳坝。

“巴力”这个名字还是诸志慧给取的。诸志慧上小学时,一条小黑母狗来到他家,那时大家叫牠“黑豹”。诸志慧上初中后,特别喜欢在废品站里淘新奇的书看。一天,他捡到一本外国小说后如获至宝,看得废寝忘食。书中的男主人翁“巴力”英勇神武、智慧超群,使诸志慧佩服得五体投地。据说“巴力”是太阳神、王者的意思,是古代闪米特人所信奉的丰饶之神和自然之神。诸志慧希望黑豹也给诸家带来丰饶的生活,就把“黑豹”改成了“巴力”。

巴力的皮毛乌黑油亮,通体没有一根杂毛。牠平时既恭顺驯服又骁勇善战——见了自家人以及经常来的客人,牠总是远远地迎上前去摇尾示好;见了陌生人牠就狂吠不止,但只要主人一声断喝,就立即止吠走开。在文婧的记忆里,这条极通人性的母狗总是用一种深情的眼光注视着她,并且她走到哪里牠就跟到哪里。可以说,巴力是文婧孤独童年时代最贴心的朋友。

现在,巴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牠的两只小狗崽在水中挣扎、哀叫直至沉没……牠在岸上焦急地来回走着,“呜呜”地哭着,那恭敬而谦卑的眼神里分明流露出一种悲哀和绝望。文婧用小手抹掉巴力眼中流出的液体,并把小脸蛋贴在牠的头颅上,也陪着牠淌眼泪……那天,文婧跟着两位舅舅回家时,巴力破天荒地没有立即跟着主人们回来。牠像一座雕像那样一直端坐着在功劳坝河岸上,目光久久盯着水面若有所思。

遇到口粮紧缺的年份,看家护院的狗狗们也逃脱不了被宰杀食啖的命运。也是在一个炙热的午后,文婧又亲眼目睹了一次生命惨遭屠戮的血腥场面。

诸家那只叫“小花”的大狗长得高大雄壮,牠的尾巴原本有一截是白色的。据说白色的狗尾会给主家带来厄运,所以牠的尾巴被剁成了一个球形。这只狗生下来就注定是个杯具。某一天,牠因为咬伤了一个路过诸家门口去割猪草的村民孩子,正好被诸志慧、诸志诚找到一条判死罪的理由。他们先给小花套上一个绳套,然后把牠吊死在一棵树上。小花被杀之前其实是有预感的,牠一直躲避着抗拒着那只绳套。但出于对主人的忠诚和信任,最后牠还是甘愿被套上了绳套。

小花被放光血后,诸志诚用自行车打气筒给牠打气。气嘴插进伤口的皮下,一下接一下地打,小花的尸体很快膨胀起来;然后牠被滚烫的开水褪光了毛,变得泥雕蜡塑般锃明瓦亮,而嘴巴保持着临死的愕然。接着小花被铁钩高高吊起,被开膛破肚,被大卸八块……

不久,一贯文静内向的诸志慧在学校里竟因和同学们斗鸡而把左脚骨摔成了骨折;而诸志诚在打篮球时,他高高的鼻梁竟被一个迅猛飞来的篮球砸成了骨折……谁能说这不是屠杀生灵的报应呢?

第五章 祸不单行 两儿伤筋动骨

福来有由,祸来有渐。大概是文婧五岁那年,诸家接二连三地发生了几件地震般的祸事,使得诸兴华烟酒无味工作走神,许桂英则愁眉不展唉声叹气。

初春的一天下午,许桂英正在和村民们一起锄草,忽听到有人喊她:“志慧妈!志慧妈!”她扭头一看,是二儿子的高一班主任陆老师风尘仆仆地赶来找她。陆老师上气不接下气地告诉她:诸志慧因玩斗鸡游戏被同学推倒,致使左脚踝骨粉碎性骨折,现正在东昌镇卫生院接受治疗。

许桂英一听当即丢下锄头,来不及到汽车站向丈夫通报,便跟着陆老师直奔东昌镇卫生院。许桂英百思不得其解:这个从小憨厚乖巧内向的儿子怎么会一下子闯这么大的祸?

诚然,诸志慧小时候就是个典型的乖宝宝,一天到晚几乎听不到他的哭闹声。算命的说这个小把戏是个福将,将来定能飞黄腾达富贵加身。果不其然,诸志慧还在蹒跚学步的时候,就在孝义庄汽车站候车室的长椅下捡到了一枚纯金戒子。更令人称奇的是,他从小到大不挑食也不生病,不淘气也不闯祸,而且读书成绩在班上遥遥领先直至跳了一级……知情的人都说,谁家要是生了像诸志慧这样一个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儿子,当父母的怕是做梦都要笑出声来。

诸志慧出生时,正值诸玉良上初二。许桂英大概实在顾不过来了,只得央求大女儿休学一年,在家专职抱这个天使般可爱的弟弟。禁不住父母的好说歹说,诸玉良只得噘着嘴休学了一年。后来,常年在外的诸玉良心中最牵挂的莫过于这位自己亲手抱过一年的宝贝弟弟了。

在路上,许桂英从陆老师那儿了解到事情的前因后果。

原来,学校最近已处于半停课状态,学生们自由活动的时间相对多起来。也许是受大环境影响,诸志慧班上的男生已分成了水火不容的两派,经常为了某个观点的分歧而争论得面红耳赤甚至大打出手。后来,不知是谁发明了以“斗鸡”的方式来解决两派的分歧,规定失败的一派就某个观点或事项必须无条件地服从胜利的一派。

所谓“斗鸡”,就是一条腿被一只手勾住,另一条腿跳着走和对手进行博弈,双方可以用身子撞对方,也可以用手推对方,谁先倒地就算谁输。两派男生若是群斗,在规定的时间内看哪派倒地的人多就算哪派完败。对于此种态势,班主任也阻止不了,只能听之任之哀之叹之。

诸志慧在班上成绩最好,也是最不喜欢和人发生争执的男生,所以他没有加入任何一派。为此,他经常遭到两派男生的嘲讽,大伙儿取笑他不是男儿郎。他听后也就摇摇头笑笑,从不与人争短论长。

那日,两派男生又为某个观点发生争执,双方决定以斗鸡的方式一决雌雄。有个绰号叫“铁塔”的男生,见诸志慧安然地坐在教室里看书,对这剑拔弩张的架势完全无动于衷,便再次前来挑衅。他说了声“读那么多书有鸟用”,就一把夺过诸志慧的书本甩出教室;诸志慧在同学们的哄笑声中跑出去捡书……

两派男生的“斗鸡”大赛就要开始,每个人都已瞄准了自己准备袭击的目标,只等裁判员的哨子吹响;而女生们正在看热闹,有的还在为自己的暗恋对象呐喊助威。

裁判员的哨音一落,只见一位男生大喝一声:“铁塔孬种,欺人太甚!”便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单跳过去,一头将“铁塔”撞了个四脚朝天。围观的女生们见状笑得前仰后合,纷纷为撞者叫好。“铁塔”定睛一看,袭击他的正是比自己矮半个头、一贯被他当软柿子捏的诸志慧。他恼羞成怒,顾不得屁股上的疼痛,爬起来就去推诸志慧;诸志慧重重地跌倒在地,左脚踝正好磕在一块石头上……

许桂英一边听着陆老师的叙述,一边骂着“奶奶的”,两人说着话就到了镇卫生院。

此时的诸志慧左脚已上了石膏并被绑成一个大沙包,眼睛红红的显然刚哭过;看到母亲大汗淋漓地赶来接他,他稚气未脱的脸上满是愧色。看到儿子的小可怜样,许桂英心痛得宛如割肉,不忍心再说一句责备的话。

离开卫生院时医生交待:脚踝骨折内固定的恢复期为三个月以上,四个月左右能恢复行走,但一年内不能从事重体力劳动及剧烈运动。陆老师借了辆自行车推着,让诸志慧坐在后座,由许桂英扶着,三人费了老大的劲才回到孝义庄。

诸志慧的“牺牲”终结了班上的“斗鸡”比赛,这些少男少女们似乎一夜之间明白了一个道理:与人奋斗,其苦无穷。

诸志慧在家休养的时候,他二姐诸玉善已在孝义庄小学做代课老师,三姐诸玉贞也已高中毕业正在汽车站帮父亲的忙,小弟诸志诚还在上小学四年级,所以白天家里只剩下他、母亲和小不点儿外甥女文婧三人。

坐牢般的三四个月,对一个风华正茂的少年来说无疑是难熬的。为了打发度日如年的时光,也为了报答文婧乐此不疲地替他拿东拿西,他就找出自己的小学课本,开始教文婧识字、算数、画画。说来奇怪,文婧这个被孝义庄小学“开除”的混世魔王,竟然在二舅的鼻息下开始乖乖地识字断文、数数画画。没过多久,她就像模像样地写出了自己的姓名。

夏天来临,眼看诸志慧的脚可以一踮一踮地走路了,但诸志诚又出事了。

那天傍晚,诸志诚一手抱着个篮球,一手捂着鼻子,垂头丧气地回到了家。许桂英说你的鼻子怎么了,诸志诚说被篮球砸到了,流了很多血,现在还很疼。许桂英一看儿子的衬衣上果然血迹斑斑,便拨开他的手去看个究竟。天哪!两个鼻孔里都有血痂,鼻子肿得很夸张,鼻梁上还有个很深的凹陷。许桂英轻轻一摸凹处,诸志诚便哇哇大叫。

孝义庄部队团部医院为诸志诚检查后,发现他的鼻梁已骨折,但幸好没错位,所以不需要手术治疗,只要借助鼻科专用器械通过手法复位,以后再进行一两次手法按摩复位治疗,就可以彻底痊愈。医生告诉许桂英:幸亏他们送诊及时;如果骨折后过几天再来治疗,恐怕不动手术矫正的话鼻子就会变成畸形。

真是不幸中的万幸!

一个儿子脚骨折,一个儿子鼻骨折,使诸兴华的白头发又添了几根根,使许桂英的额头纹又多了几道道。而最使他们操心担忧的并不是儿子们的伤筋动骨,而是膝下这位嬉水成瘾的外孙女文婧。只要一到夏天,诸家人的一个重要任务就是看住“小狐狸”,禁止她一个人去水边玩耍。如果发现她一个人偷着去玩水,那么打一顿屁股是免不了的。尽管这样,村民们还会时不时看到诸站长的外孙女和他家的黑狗在功劳坝边上玩耍的身影。每当此时,村民们就会连哄带骗地把文婧劝回家。

某一天午后,文婧浑身上下湿哒哒地回到了家,手上还有一些划痕。许桂英见状又气又急,狠狠地打了她几下屁股,边打边骂:“我跟你说过多少回,当年要不是解放军叔叔把你救上来,你早就做了河死鬼。叫你不要去玩水,你就是不听话;没见过你这么不听话的小丫头!你当真要把我急死了才甘心么?叫你再去玩水!叫你再去玩水!”

文婧被外婆打骂了一通,竟然不哭不闹,跟丢了魂似的。晚上,她发起了高烧,整夜嘀咕着谁也听不懂的梦话胡话,这可把诸家人给急坏了。

第六章 二度落水 文婧失魂落魄

许桂英守着身烫如火、梦呓不断的文婧,一夜没有合眼,眼睁睁地盼望着东方吐白。

昨夜,她郑重其事地从柜子里取出一个用红绸包裹的物件,然后小心翼翼地打开,仿佛打开一栓值得期待的门。原来,里面包的是一尊用黄杨木雕刻的观音像。

只见那尊观音面庞清秀典雅,眉目半开半合,神情高贵庄严,衣袍飘逸当风,手持青莲一支,脚踏浪花朵朵……这尊观音像还是许桂英的陪嫁之物,当年破四旧时她冒着被揭发被批斗的风险,硬是顶着丈夫的压力没有主动交出去才得以保全至今。每当家运不顺,许桂英都要在夜深人静之时请出这尊观音像并对之焚香膜拜,祈请观音菩萨保佑她全家康宁、丰衣足食。而观音菩萨总是会或多或少地满足她这些并不过分的愿望。这样的经验积累得多了,许桂英即使不相信自己,也不可能不相信观音菩萨的法力。

此时,许桂英嘴里念念有词,表情异常虔诚哀苦。她向观音菩萨忏悔自己平日里因为没有遵守五戒十善,才导致她的孩子们接二连三地受到伤害。她表示宁可自己减寿也不能让外孙女文婧有半点儿差池,否则她将愧对大女儿大女婿的重托。她跟观音菩萨交过心后,心中的忧虑便减去了一大半。

天一亮,许桂英就起床烧饭。打发一大家子吃过早饭后,她便和诸志慧一起送文婧去团部医院。此时,诸志慧的脚踝已好得差不多,加上学校正值放暑假,他正好可以在家里多待一阵子。

团部医生说:当惊恐突然发生时,小儿尚未完善的中枢神经系统会发生暂时性功能失调,有可能使身体和精神出现一些异常症状,如萎靡不振、不思饮食或夜睡不安、梦话不停,甚至还可能出现幻视幻听等现象。所以,大人对此不必惊慌,回家好生安抚孩子即可。

许桂英听了医生的一番话后,非常后悔自己昨天粗暴地打了文婧。小丫头当时已经被吓得失魂落魄,而做外婆的竟然还去打她,自己真当是个“狼外婆”啊!

医生给文婧打了一支退烧针,又给她配了一些定心安神的药丸后,关照许桂英回家观察几天再看看。

文婧被背回家后,烧很快退了,但仍处于半昏迷状态,好像很久没有睡过觉的样子,无论谁唤她都没有完全清醒过来。晚上下班时,诸兴华带来一条云片糕想讨外孙女的欢心,因为这是她喜欢吃的苏南名点。但现在人都不清醒,东西怎么吃?

一家人草草吃过晚饭,正围在文婧的床前一筹莫展时,忽听她大声说了句:“大胆贱人,竟敢犯上!”这句话,在场所有人都听得真真切切的,因为小丫头的口齿向来清楚,没有人会听岔了耳朵。但大伙儿你瞧瞧我,我瞧瞧你,不知此话是啥意思。诸玉善问诸志慧:“是你教她的?”诸志慧说:“怎么可能?我教她说这个干嘛?”

“红颜祸水,祸国殃民!”文婧嘴里又蹦出一句,大家再次惊得面面相觑。接着“尔等兽类,罪该万死”“此患不除,后患无穷”等等莫名奇妙的四字句,一会儿一句一会儿一句地冒出来……大家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也在梦里,因为觉得太不可思议了!

“婧婧说的这些梦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啊?”诸志诚哑着嗓子问二哥。诸志慧挠挠头说:“奇怪!我平时朗读的古文里没有这些乱七八糟的字句啊,她是从哪里听来的呢?”

“不好了!婧婧一定是被鬼附体了。我小时候在老家见过被鬼附体的人,那人说出来的话完全不是他本人的口气,而是某个死人生前说话的口气。”许桂英先是恍然大悟,继而掩面哭泣。

诸兴华说:“你哭什么!就算被鬼附体了,请人把鬼赶走不就行了?”

许桂英说:“但凡被鬼附体上过身的人,那精气神就被鬼吸走了;人即使恢复过来也是废人一个,而且活不长的。”她说完这番话,便哀哀地哭开了。

诸兴华不耐烦地敲着桌子骂道:“人还没死呢你哭个球!赶紧想办法救丫头,或者赶紧拍电报叫她娘老子来!”

诸家兄弟姐妹见状七嘴八舌地议论开了。他们一致认为:是母亲神经过敏胡思乱想。这世上哪有什么鬼神什么仙佛?母亲之所以相信封建迷信,是因为她出身贫苦,从小从没读过书,是个只认识自己名字的文盲。

诸志慧安慰母亲道:“医生不是说小孩受惊吓后发烧、说梦话甚至产生幻觉都是正常的吗?我们等婧婧好好休息一两天后再看看嘛!”

许桂英听了二儿子的话后止住了哭泣,但她认为文婧的状况看起来不像医生说得那么简单,那些莫名其妙的话必是有来历的。所以,她决定去洪二婶家走一趟,因为洪二婶认识九大队的一个半仙。听说许多家里出了事的村民都偷偷去半仙家求卦,那半仙往往说得一字不差。

诸志贞见母亲执意要去找洪二婶,而天已黑黢黢的,只好找出手电筒陪母亲去。许桂英母女在洪二婶的陪同下,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很长一段村路,终于找到了半仙那黑咕隆咚的家。半仙姓耿,六十开外的样子,大家都叫他“耿叔”。耿叔此时正在自家的院子里纳凉看天象,见许桂英一行说明来意后,心中便明白了六七分。

许桂英央求耿叔去她家一趟,但耿叔慢悠悠地说:“我这几年被斗怕了,现在身子骨老了经不住斗了,所以今后再也不会上门去给人家看什么了,更不会再收什么钱财。但人家若有事情来问我,我还是会实话实说并告诉破解的办法。”接着,他从一个脏兮兮的布袋里掏出一本没有书名的破旧小黄册子、三枚“乾隆通宝”铜钱和一只油亮发黄的竹筒,就着昏暗的灯光开始卜卦。

此时,许桂英的心都到了嗓子眼儿,仿佛在等一个和她密切相关的生死判决。耿叔皱着眉头又是摇钱倒钱,又是画圈打叉,最后翻那本小册子得到了占卜结果。他用笃定的语调告诉许桂英:“你的外孙女不是被鬼附体了,而是因为受了惊吓灵魂跑到另一个时空里去了,所以问题不大。”

“灵魂……跑到……另一个时空?什么意思?耿叔您能说得明白点儿吗?”许桂英们一脸的疑惑。

“这样说吧,人的身体就像一座房子,灵魂好比是住在房子里的人。平时人住在这座房子里挺惬意挺安全的对吧,但某一天房子突然发生地震、倒塌、火灾或水灾什么的,人是不是一下子就会吓得跑出这座房子?道理就是这样的,你家小把戏的魂被吓跑了,跑到另一个地方去了,所以你们会听到她说那些莫名其妙的话。”耿叔用一个通俗的比喻阐述了肉体与灵魂的关系,终于使许桂英们似懂非懂了。

“你家小把戏若是在功劳坝河边丢的魂,你们就得到功劳坝河边去把她的魂喊回家;然后用‘站水碗’的办法测试一下魂有没有回来。如果魂回来了,她睡一夜明天就会清醒过来。”接着耿叔把“喊魂”和“站水碗”的具体步骤一一跟许桂英作了交待,并叮嘱她去中药店买点儿朱砂挂在小把戏的胸口,说朱砂有安神定魂的奇效。

对于“喊魂”,许桂英倒是听说过,但她从没想到自己某一天也需要用这个在常人看来是神叨叨鬼兮兮的办法来救自家的孩子。对于许桂英、洪二婶这样的文盲来说,灵魂出窍论是不难理解的,因为她们从小被灌输的就是封建迷信那一套。但在诸玉贞看来,耿叔完全是在胡说八道,怪不得他被批斗得都不敢出门了。这些宣扬封建迷信的牛鬼蛇神就应该被扫进历史的垃圾堆里永世不得翻身!

辞别耿叔走出他家前,许桂英故意走在最后,默默将一张五元钞放在桌上;耿叔看了一眼,说了声“走好”。

回来的路上,许桂英的心情显然比去时轻松了许多,但她要洪二婶帮着她再复习一遍“站水碗”的步骤,唯恐届时因遗漏了某个细节而喊不回她宝贝外孙女的魂。

第七章 魂归何处 桂英夜唤孙女

许桂英母女回到家后,通报了耿半仙的占卜结果。诸兴华对此结果将信将疑,但听说外孙女不是鬼附体,他便吁了口气;而诸玉贞姐弟对此结论则不以为然甚至嗤之以鼻,他们为有这样一个执迷不悟、相信江湖骗术的母亲而感到耻辱和悲哀。

许桂英毫不理会大家的七嘴八舌。她走进卧房拿了一件婧婧的汗衫,然后问:“哪个跟我一起去功劳坝?”大家吃惊地问:“现在都几点了?妈,您没犯糊涂吧?”许桂英斩钉截铁地说:“现在不去喊,白天喊了没用而且也不能喊。若被队里的坏人看到了,你们几个还要不要前程?”

见子女们都站着不动,许桂英拿起电筒就往门外走。诸兴华高叫着:“你们几个还不跟着你妈?难道要老子去不成?”诸家姐弟们只好换上球鞋,极不情愿地跟着母亲去功劳坝。

一到功劳坝河岸,许桂英就开始幽幽地呼唤:“婧婧,外婆带你家去了!听话,咱家去了!咱家去了!”诸家姐弟们看见母亲这样煞有介事地呼唤着,一个个忍不住想笑;但慑于母亲的威严,更慑于母亲的虔诚,他们突然觉得自己的母亲是那么的操劳,那么的可怜,而他们做儿女的又是那么的不孝。诸玉善开始啜泣起来,继而诸玉贞、诸志慧和诸志诚也受到了强烈的感染……他们陆续跟着呼唤起来:“婧婧家去了!婧婧家去了!”

诸家人一边不停地喊着“婧婧家去了”,一边往家的方向走。临到家门时,许桂英大声地问屋里的人:“婧婧家来了没?”诸兴华心领神会地答道:“婧婧家来了!”许桂英如是问了三遍,诸兴华也如是答了三遍。

走进屋里,许桂英把手上的汗衫盖在文婧的身上。接着,她用肥皂洗净双手,然后点燃三炷香插进灶神像前的香炉里。灶神像其实是一张年代久远、油腻褪色的年画,也难为诸家保存至今。

供上香后,许桂英找来那张无数次在深夜里跪拜过观音菩萨的蒲团,以同样虔诚的心情对着灶神跪拜下去,以祈求灶神消灾免祸降瑞赐福。快五十岁的她身体已完全发胖,跪下去再起身并非易事,然而她硬是靠着手的支撑,不折不扣地完成了跪拜三次的要求。

拜完灶神,许桂英取出一只碗置于灶台上,内盛半碗清水,再取三支筷并拢,用手指撮着将三支筷子竖立在碗中。她一边喊着“婧婧家来了”,一边从碗中抓水从上而下地淋浇筷子……这样边喊边浇,约摸过了两三分钟,许桂英的眼睛放出光来——三支筷子居然在碗中直直地站稳了!“站水碗”成功,昭示着“喊魂”成功,婧婧真的家来了!

许桂英立即小心翼翼地捧着碗走到文婧床头,在她头上转了三圈,然后取出筷子放在她的枕头旁。

等这一切忙完停当已是半夜,大家打着哈欠都困得不行,一个个赶紧洗洗睡下。

次日日上三竿时,许桂英才昏昏沉沉地醒来,连续几天没有好好合眼的她实在太累了。当她醒来发现丈夫不见了,身边的外孙女也不见了时,一下子血涌脑门,来不及穿上拖鞋就奔出房间……

此时,文婧正在客厅的桌子上玩那三支筷子。她见外婆起床了就问道:“筷子是外婆放在我枕头边给我玩的吗?”她招手让外婆来看她用三支筷子拼成的一个三角形,然后说:“婧婧住在孝义庄,爸爸住在湄池,妈妈住在牌头……”许桂英愣愣地看着这一幕,突然鼻子一酸,紧紧地把文婧搂在怀里。

原来,这天清晨是文婧醒得最早,接着大家陆续起床,看到许桂英鼾声正浓,便没有叫她。吃过早饭,诸兴华带着诸玉贞去汽车站上班,而诸玉善去学校教书了,诸志慧和诸志诚则在屋外玩耍聊天……许桂英突然觉得这样正常有序的日子久违了。

观音菩萨终于显灵啦!

午后,许桂英根据耿叔的关照,去供销社的中药店买了一钱朱砂。她取了一耳勺朱砂,用一张稍薄的纸包好,然后剪了一小块红绸把纸包包好;接着,她用一根红绳串起朱砂包,做成一个漂亮的挂件,让文婧贴着皮肤挂在脖子上。据说,让朱砂的药气穿透皮肤,才会对人起到安神定魂的效果。

许桂英在做朱砂包时,和颜悦色地询问文婧那天是怎么掉到功劳坝里去的,又是怎么爬上来的。文婧说:“那天我正蹲在功劳坝岸上看小鱼儿吃河草,有个人路过我身旁;远处的巴力突然朝那人吼起来,我吓了一跳就掉进了河里……我一把抓住茅草就爬了上来。但我是怎么回家的,我已忘了。”

“掉到河里要是没得大人看见,就会像那些小狗崽一样被淹死的!你不怕死吗?”许桂英继续问道。

“死是不是很疼啊?但我不会被淹死的,因为我好喜欢水、喜欢鱼儿啊!我真想做一条小鱼儿可以在水里游来游去。”文婧兴奋地想象着。

“你要做小鱼儿那必须学会游泳哦!赶明儿叫小舅教你怎么游泳。但你要答应外婆,从今往后不许一个人再去河边了?你要是再不听话,外婆只好叫你娘老子来把你接走!”

“我不要回诸暨,不要和爸爸妈妈住在一起,他们动不动就吵架。而且妈妈不喜欢我,她对我很凶。”

“傻丫头!妈妈只是脾气不好,怎么会不喜欢你呢?你不是很想念爸爸妈妈吗?”

“我是很想念他们,但我不喜欢妈妈,只喜欢爸爸。爸爸从来不骂我不打我,妈妈要骂我,还要打我的。”

许桂英听了外孙女的一番话后,才喜乐了几个钟头的心又阴云密布了。她仰天长叹一声:父母为儿女操心究竟要操到何时呢?

忙中偷闲的一个下午,许桂英提了一个冰糖包独自去耿叔家。一来是感谢他的神卦让她把外孙女的魂喊回来了;二来是请耿叔再算算她外孙女的命运前程究竟如何。

耿叔说:“把你外孙女的属相和生辰八字报来!”许桂英叹了口气道:“就是不知道小丫头的八字啊!所以到现在都没有给她算过命。”

“这是怎么回事?说来听听!”耿叔脸上写着一万个问号。

“唉!天底下没有比我那大姑娘更糊涂的女人了。怀孕的时候胎位就不正,也不提前到医院去检查;结果生小丫头的时候,生了三天三夜都没有生下来。最后,我那外孙女还是两条腿先出来的,差一点没把她娘克死。她娘因大出血昏迷了好几天,等醒过来时也不晓得小丫头的生辰八字;医院也没个登记,查也查不到。你说那时的医院都乱成什么样子了?抗日那阵子也没这么乱的。”

“那你大女婿不是在医院里陪着吗?他总归有记录的吧?”

“唉!天底下没有比我那大女婿更忙乎的男人了。老婆生小把戏时,他正被对立面的造反派到处追杀呢;自己逃命都来不及,哪还顾得上这些?”

“那你大姑娘的婆老太呢?媳妇做产,婆家总得有人照顾吧?”

“婆老太都七老八十了,走路都要别人搀扶哩。我大姑娘有两个姑子在乡下,而且年纪都比我大,指望不上哦!我现在后悔了,当初就不该答应姑娘嫁到浙江去,现在什么事儿都喊不应,我也帮不上她丁点儿忙。”

“哦!那小把戏没得生辰八字,这个命不好算哩。问个事儿可以占一卦,用不到八字;要我算命的话非得有八字。那你知道大概的时间吗?”

“好像是生了十来天后就到清明了,大概是中午生出来的吧。反正具体是哪一天、什么时间点哪个都不晓得,只有神仙晓得了。”

耿叔“哦”了一声眨巴着眼睛,两个拇指交叉着转了一会儿风车,突然一拍大腿说:“把你家大姑娘的八字告我一下,我来推推看。”

耿半仙大有曲线救国的意思。

第八章 泄露天机 耿叔言多必失

耿叔记下诸玉良的生辰,然后拿出一个八卦罗盘,一边小声念叨着“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水火木金土……”一边用兰花指掐算着……

稍后,耿叔吃惊地对许桂英说道:“你家大姑娘乃癸水之命,又生于十月,是少有的大富大贵之命格,按理来说所嫁之人绝非寻常男子。敢问你大女婿是做什么的?”

“我大女婿原是孝义庄部队的军官,转业时是副连级中尉军衔,现在是浙江诸暨县下面一个区供销社的头儿……他老家在农村山区,父母都是普通的农民。”

“父母只是一个人来到这世上的通道,人的命格跟父母没得一点儿关系,都是娘胎里自带的。你有你大女婿的生辰吗?我来排排瞧。”耿叔一副兴趣浓厚热情高涨的样子。

“他的生辰我倒还记得,我正想请您给他也算算哩。”许桂英报出文远方的生辰后继续说道:“他们准备结婚那阵子,我本想去金山寺为他们排排八字,看两个人合不合;无奈当时手上有个两岁的小把戏,一直腾不出时间去镇江。后来我女婿急着要转业,再加上我宜兴的小叔子写信来,说我姑娘和女婿应该是有缘分的,我和当家的就这么草草同意他们结婚了。现在想来,还是仓促了点,毕竟我大姑娘那时年纪还小哩。”

耿叔一边听着许桂英的叙述,一边紧锁着双眉为文远方掐指盘算起来。他嘴里嘀咕着“太阳火命……生于正月……”突然,他大惊失色地说道:“你家大女婿是个帝王的命格哩!我算命近四十年,在我的记忆里还从未遇到过这样的命格。这种命格只有在古书上见过,譬如吴大帝孙权、前秦大帝苻坚、唐高祖李渊、宋徽宗赵佶……都是类似的命格。”

“哈哈!耿叔您没糊弄我吧?我今天可没多带钱哦!我那大女婿瘦不拉几的,看着都不像个长寿的人,怎么会有帝王的命格哩?”许桂英以前遇到过先胡乱吹捧再高价索财的江湖骗子,所以适时地给耿叔打了支预防针。

“哎!老妹子这话差了。你家来孝义庄也就十来年吧?我耿家祖上就是算命占卦的,我老家在苏北,因为苏北实在太苦,在我父亲这辈时我家来到孝义庄。我们外姓人如果不诚实营生,没点儿真本事是无法在这里立足的。做我们这行最忌讳看人说话,你去问问孝义庄的人,我耿某何曾糊弄过人?”耿叔看起来大不高兴地说了这番话。

“哦,对不住啦!主要是我以前替小把戏们也都算过命,譬如说我大姑娘是要远嫁的,我后来信了。但没人像你说得那么玄乎,那算命的也只是说我大姑娘一生吃穿不愁而已……”许桂英解释道。

“我可以这么讲,真正精通周易八卦的先生不可能去街头摆摊。很多算命看相的只会说几句好听话,无非是想从客人那里骗几个小钱。十条里有一条说准了,客人就信得不得了。所以,算命看相的骗几个钱是不难的。”耿叔的话让许桂英心服口服,疑窦顿开。

“那耿叔再给我说道说道!我出来一趟也不容易,平时在家总是忙得脚不点地的。”许桂英急切地想知道子孙们的命运密码,以扫除她心中积攒已久的疑虑。

“你大女婿虽有帝王的命格,但不一定就会做帝王。命运、命运,命是一回事儿,运又是一回事儿。听说过‘金碗喂狗’吗?就是说这个人的命本来是只金碗,但阴错阳差地被人当作一只铜碗在喂狗,只能说这只金碗在那个时段的运气不佳。自古以来,龙困浅滩、怀才不遇的人比比皆是,‘金碗喂狗’就是指这些人的命运际遇。”耿叔也许认为自己也是个怀才不遇的落寞之人,干脆跟许桂英摆起了龙门阵。“你家大女婿有这么大的命格,一旦时运相济,做个中央的大官是板上钉钉的事儿;但要是时运不济的话,阴沟里翻船落得个妻离子散、身陷牢狱也不是没有可能。”

许桂英虽大字不识几箩筐,却是天下头等明白事理的人。她听耿叔讲得句句在理,便继续凝神屏气地听他往下讲。

“从你大姑娘和大女婿的命格和属相上看,他们夫妻确实犯冲犯得厉害哩,因为你大女婿是太阳火命,你大姑娘是癸水之命;但幸亏两个人的命格都大而且都硬,可谓势均力敌,因而完全可以相生共存,犹如‘火旺得水’;如果火旺水弱或水旺火弱,则一方必定克死另一方。”

许桂英长到近五十岁,从没有人对她讲过这些玄妙之理,虽然有些八卦术语对她来说深奥难懂,但那个理儿按照她的智商水平根本不难理解。

“那么我外孙女的命格和她娘老子是否相冲?”许桂英迫切地问道,因为她忽然想到自己此行就是来给文婧算命的。

“从你提供的大概时辰来判断,你外孙女应是壬水之命,即江海之水,和她母亲的癸水之命并不相冲;不过她母亲属雨露之水、泉眼之水,自然无法和江海之水匹敌。所以,将来如果你家大姑娘不过分干预或冒犯你外孙女,那么她们母女是可以做到井水不犯河水的。”

耿叔喝了口茶继续往下说:“如果你外孙女是江海之水,而她父亲是太阳之火,那倒又是合得来的。为何这么说哩?太阳火是什么火?是天上的神火,太阳的火焰最旺,一般的水根本经受不住,只有大海之水可以与之共存。譬如日出东海、日落西海……相得益彰。”

“您的意思我是听明白了,是不是说将来我大女婿和我外孙女会联合起来欺负我大姑娘?”许桂英打趣道,耿叔则哈哈一笑不置可否。

“耿叔,一个人的生辰八字居然无人知道,这又有什么说法哩?”许桂英又回到了自己最初的疑虑上。

“这个嘛,有种说法叫‘神祗投胎’,其生辰八字属于天机,凡人不必知道也不可能知道此人的命格。既然不让我们知道,如果硬要知道,那就是犯了天条触怒了神祗,必遭神谴。”耿叔表情严肃,不像是在诓人。

“其实,人不必知道得太多,追求天人合一顺其自然是最好的。用生辰八字来算命本身违背了自然法则,所以需要算命的人和被算命的人都付出相应的代价。”耿叔说这话的口气好像自己不是个算命先生似的。

“付出什么代价?”许桂英大惑不解。

“因为算命等于是在泄露天机。有的人明明算出来一生可以荣华富贵,就因为小时候被算过命而一生变得坎坷落魄。另外,你看算命先生多是瞎子、聋子,还有短寿的……像我祖上都是单传,到我这一代正好遇到解放、破四旧、文化大革命……干脆断了香火,苦头也吃足。我今后不打算再算命了,所以你们以后也不要再来找我。我想过几天清净日子,这辈子也就这样了。”耿叔似有逐客之意。

许桂英本来还想请耿叔为她另外几个子女再算一算的,见他说了算命的种种弊端,便不好意思再叨扰。她起身告辞,并从身上掏出一张皱巴巴的两元钞放在桌上;耿叔见状拿起钞票坚决地塞回了她的手心,并说冰糖包可以收下但钱是万万不能再收的。许桂英见推辞不过,只得依了他。

耿叔目送许桂英出门,突然对着她的背影喊了句:“大妹子,你家外孙女还是早点回诸暨老家比较好。我听人议论:她上次在功劳坝落水,是被人故意推下去的。我今天说得太多了!”耿叔说完就关门上栓。

“什么?”许桂英返身来敲门,央求耿叔把话再说得清楚点儿,但屋里的人再不开门。

许桂英急出一身冷汗,只得朝孝义庄汽车站匆匆赶去……

第九章 父母失和 文婧有家难回

许桂英气喘吁吁地赶到汽车站时,正值下午乘车高峰,因为去句容、南京的班车都只剩最后一趟了。售票处排着一条长龙,诸玉贞正在埋头卖票;诸兴华则在马路上用一面小红旗、一面小绿旗指挥着客车的停与行。只听他哨子一吹,一辆客车便绝尘而去。

诸兴华大汗淋漓地走进车站时,发现妻子正坐在候车室里等他。“你怎么来了?”他问。“我……顺路来看下。那我先家去烧晚饭了。”许桂英说完拔腿就走。

路上,许桂英在脑子里反复搜索着究竟是谁与她家有过节,以致于要谋害她的外孙女呢?

诸家来到孝义庄也就十年左右光景。诸兴华就任站长的孝义庄汽车站虽地处句容县,但其个人编制仍在镇江市汽车运输公司。他的家属中除诸玉良、诸志礼外全部下放到孝义庄八大队落户。由于诸兴华的特殊身份,孝义庄当地村民对诸家看起来还算是友好的,因为村民们万一要乘车外出,还需要找诸兴华买车票,毕竟那是个无论干什么都一票难求的时代。

许桂英平时为人敦厚,对当地村民也客气有礼,人际关系总得来说处得不错。她在生产队干活时从不吝惜自己的力气,加上聪明能干深孚众望,生产队员一度要选她做妇女队长,但她以自己是个文盲以及外乡人不了解村民的情况为由,谢绝了大家的好意。

相比许桂英,诸兴华是个躁性子,再加骨子里有看不起农民的意识,有时他因车票买卖等事项难免和当地村民发生口角,甚至粗口相向。但成年人即使发生过口角,也断不至于起歹心去谋害小孩子的性命啊。

另外,为了在孝义庄安身立命宁静度日,许桂英对小儿子诸志诚也进行了严加看管,以防他恃强凌弱欺负人家的小孩。诸志诚因为是诸家的老幺,喝母亲的奶喝到三岁半才戒掉,所以个子长得比同龄的男孩高出一个头。这个看上去有着新疆人血统的小子,高鼻子大眼睛白皮肤,天生的王者气质,只要大眼一瞪,他的小伙伴们便立刻气短三分。

诸志诚虽长得壮如牛犊,但秉承了许桂英的宅心仁厚,除了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他很少主动惹祸。因为长得玉树临风加上豪爽仗义,十一岁的他便成了孝义庄的孩儿王。毕竟年纪尚小,他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时还是会把人家的小孩打得不知轻重。每当接到受害人家长的控诉,许桂英都会动用家法甚至不惜滥用长子诸志礼的武力来修理诸志诚,以平息受害人家长的愤怒。但孩子间即使结了冤仇,家长也断不至于起歹心去谋害小孩子的性命啊。

另外,许桂英对所豢养的巴力家族也给予高度的警惕,以防狗狗们因效忠过度而伤及路人。一旦发现牠们有伤及无辜的罪行,必定杀一儆百。但畜生即使伤害了人类,人类也断不至于起歹心去谋害小孩的性命啊。

难道是部队里有人因为追求不到长女诸玉良而起了报复之心?或是村里的姑娘想和长子诸志礼谈恋爱而被许桂英棒打鸳鸯后怀恨在心?或者是……

许桂英脑子里有十万个为什么,却找不到一个站得住脚的答案。一跨进家门,她立即拽住文婧细细盘问那天落水的整个经过。

文婧眨巴着一双灵气十足的龙凤眼,歪着小脑袋回忆着那天令她魂飞魄散的一幕。而后,她说出了一个和第一次叙述不完全相同的版本:“那天我正蹲在功劳坝岸上看小鱼儿吃河草,有个人路过我身旁,我觉得这个人要用石头来砸我;这时远处的巴力突然朝那人吼起来,我吓了一跳就跳进了河里……我紧紧抓住茅草,就爬了上来。我爬上岸时没看到巴力,牠好像去追那个人了。但后来我是怎么回家的,我一点儿也不记得了。”

“上次你没说有人要用石头砸你啊?”许桂英继续问道。

“我只是感觉呀,我又没真的看到他砸我,万一我感觉错了呢?”文婧有板有眼地答道。

那天晚上,许桂英召集所有在家的家庭成员开了一个紧急会议,在一一排除企图谋害文婧的嫌疑犯后,他们一致认为:无论杀人犯是虚拟的还是真实存在的,婧婧都不能再呆在孝义庄了,必须立即送回诸暨老家。

文婧在得知自己即将被遣送回父母身边时,哭得如丧考妣。她觉得自己的好日子已经到头了;可小舅还没教她学会游泳就要把她赶走,外婆也太不讲信用了。

诸玉善根据父母的意思,负责给大姐大姐夫写了一封信。信中并未提到文婧二度落水的事情,只是说孩子长时间脱离父母以后会和父母不亲啦,以及教育小孩子父母是最好的老师啦,等等,总而言之:请把文婧赶紧接走!

但诸家左等右等,等了一个暑假都没等到大女儿、大女婿的回信。

眼看暑假就要结束,诸志慧的脚踝已完全康复。他在家被困了大半年,一边养伤一边长个子,一边帮父母看家一边博览群书还附带收了一个高徒,另外肤色还增白了许多,可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现在他就要返回学校读高二了,他的心情无比激动无比期待。他想象着同学们见到他时吃惊的表情,因为他在家的大半年时间里足足长高了十一公分,而且也壮实了许多,现在他完全是个英气逼人的小伙子了。如果那个“铁塔”还敢说他是娘们儿,那他一定不会再羞涩地笑笑而任其侮辱了。

过了一个暑假,诸志诚也不再是个哑着嗓子说话的大儿童了,他的个子窜得比二哥还快。他的鼻梁一点儿也没留下后遗症,依然高挺而周正。他挤兑逗弄文婧的次数越来越少,开始像个小大人一样保护起文婧来。特别是听说文婧有性命之虞后,他更加觉得保护外甥女是自己义不容辞的责任。“婧婧,别怕!有小舅在呢”成了他的一句口头禅。

过了一个暑假,文婧发现来外婆家的解放军叔叔越来越多。他们常常三五个一起来,在外婆家谈笑风生,有的还摸摸文婧的头说这个女孩长得好神气啊;而二姨娘诸玉善则忙进忙出地接待着他们,她那泛着红晕的脸蛋愈发显得俊俏妩媚。

过了一个暑假,文婧发现小姨娘诸玉贞开始爱上了散文朗读。她告诉文婧:她不喜欢在孝义庄汽车站卖一辈子的票,她要去考播音员,她喜欢字正腔圆地说着普通话,喜欢做一个被人崇拜的明星。

过了一个暑假,诸志礼从句容领回一个五官清秀但肤色黝黑的姑娘,说这是他同厂的工友,擅长打篮球,他们准备在国庆节结婚。

过了一个暑假,文婧终于从小舅那儿学会了狗爬式凫水,终于实现了像鱼儿一样在水里游来游去的梦想。某一天,诸志诚在绿色的田野上奔跑着,文婧穿着花裙子像一朵大蝴蝶一样追着他,大黑狗巴力则追在文婧的后面……构成了一幅人与大自然的最美和谐图。

过了一个暑假,又过了一个月,在诸志礼结婚前夕,诸玉良拎着一只大箱子,面有疲色地回到了孝义庄。她进门的第一句话是:“妈,我离婚了。”

“什么?”许桂英怔怔地望着诸玉良,仿佛眼前的女人不是她的大姑娘。

第十章 喜结连理 夫妻比翼双飞

时间的镜头拉回到八年前,文远方披挂着大红花如当年光荣入伍般地光荣转业了。在部队的欢送宴上,不胜酒力的他被战友们灌得两颊绯红飘飘欲仙。

“远方,你小子当兵十几年赚大发了哈?不但保全了身价性命,而且功德圆满地转了业,最主要的还是抱得一个西施美女归。今天你得给大家说道说道,你是靠什么本事娶到诸家大闺女的?”战友们趁着酒兴起哄道。

“我……没本事、没本事……都是缘分、缘分……”文远方醉醺醺的,打着舌结说道。

……

确实,按照文远方当时的身价本钱,能娶到诸玉良这般仙女级别的人物不能不说是个奇迹。据说,一个冬日的星期天傍晚,十七岁的诸玉良带着九岁的诸玉善和七岁的诸玉贞去部队浴室沐浴。当姐妹仨路过师部大操场时,一队正在操练的士兵居然停止了操练,而是齐刷刷地盯着姐妹仨发愣……从此,诸家女儿倾国倾城的美名使得前来求亲的军官络绎不绝,官位和军衔可以压死文远方的大有人在,但诸玉良独独选择了文远方,全是仗着文大才子有一肚子的锦绣文章,以及他那张能把死人说得活蹦乱跳的厉害嘴巴。

文远方第一次去拜见未来的岳丈岳母时就口若悬河:“当年越国大夫文种帮勾践兴越灭吴后,勾践不但不感恩他,反而听信谗言认为他要犯上作乱。于是,勾践赐了一把剑对文种说:‘子教寡人伐吴七术,寡人用其三而败吴,其四在子,子为我从先王试之。’就这样,文种被逼抹脖子自杀了。古书上记载,文种大夫其实就是诸稽郢大夫,这两个名字是指同一个人。文种死后,他的后人分别从了诸姓和文姓,经考证我们村的祖先就是文种大夫。所以说,我们诸、文两家的祖先是同一个人的可能性很大。”

文远方的一番话使诸兴华夫妇听得云里雾里,心想你这小子套近乎也不是这么套的吧。

“勾践对文种说的那个话是啥意思?”诸兴华兴味盎然地问道。

“他的意思是说‘你教我攻伐吴国的七种妙术,我只用了其中的三种就打败了吴国,还有四种没有用过,你现在带着它到九泉之下去找先王试试吧!’”文远方对答如流。

“勾践这逼养的够缺德的哈?”诸兴华不小心冒了粗口。

“哈哈!帝王之术嘛,孰是孰非谁晓得啊。”文远方一边应付着诸兴华的问话,一边满心希望诸家早日答应他的求婚。

面对女儿的终身大事,诸兴华夫妇始终举棋不定,只得写信去征求在宜兴做中医的弟弟,因为弟弟诸盛华曾经留学日本且博古通今,以前对家里的大事总是颇有主见。诸盛华很快回了信,信中所涉“诸”姓内容与文远方所讲的基本一致,证明姓文的小子没有信口开河,的确有两把刷子。故此,诸兴华夫妇只好同意了大女儿的婚事。

文远方生于浙江诸暨一个名叫“塘枫”的小山村。三十年代的浙中农村经济凋敝,民不聊生。文家那时种着几亩薄田,全家人起早摸黑才能勉强维持温饱。

文远方前面有七个哥哥姐姐,他排行最小。那时农村缺医少药,农民生病通常只能靠土方医治或求神保佑,所以文家八个子女中,最后只有大儿子文元绍、三女儿文元青、四女儿文元草和小儿子文元方活了下来,其他四个要么童年夭折,要么英年早逝。文元方到了部队,就把自己的名字改成了“文远方”。

文远方的孩提时代经历了八年抗日战争和三年解放战争,他几乎是在战乱中长大的。在一次躲避日本鬼子扫荡的逃难途中,他的左脚板差点被砍过的柴根戳穿,一个很深的肉窟窿血流不止……作为“老来子”的他,从小也是体弱多病,三天两头伤风咳嗽。久而久之,他的气管越咳越粗,埋下了支气管扩张的病根。

文远方的母亲楼香福是个信佛的小脚女人,目不识丁却明白事理,且勤劳聪明能干,所以文家的大事小情都是她在张罗做主,而丈夫文伯宗是个只有蛮力而百无一用的男人。

楼香福小时候请先生给文远方算命,先生说:“他和你文家的缘分不深,只是路过此地来你文家做客的,将来给你们二老送终的人不是他。”

楼香福认为不管缘分深不深都是自己的小儿子,所以再苦再穷也要供他上学。文远方初中毕业后,正逢抗美援朝战争爆发。十七岁的他毅然应征入伍,成了一名解放军战士。两年后,精通文墨的他成了部队的一名文化教官,从此在文教岗位上一干就是十几年,直至转业。

正如算命先生所预言的,文伯宗暴亡的时候,文远方作为一名志愿军战士正雄赳赳气昂昂地跨过鸭绿江准备抗美援朝保家卫国。后因朝鲜停战协议的签定,文远方所在的部队没有开赴前线。等文远方接到家父去世的噩耗时,已是事过数月。他除了心中感到愧欠养育之恩外,又能作怎样的弥补呢?

由于早年种下了支气管扩张的病根,他不得不在二十七岁时住进了部队医院。经查,他的右肺中叶已经萎缩,必须手术割除。手术后,他又在部队医院里疗养了整整八个月,直到完全康复才被允许返回工作岗位。文远方最终还是由于身体原因没能在部队里长久地干下去。那时,他对自己的身体状况不是很乐观,认为自己能活到五十岁就很不错了。基于这样的紧迫感,他认为该办的事情就要抓紧办,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嘛!

在部队里办完结婚登记手续和转业手续后,文远方立即到句容县为妻子办理了申请调动工作的手续。申请很快批了下来,这样诸玉良的户口就可以顺理成章地迁到诸暨了。

文远方揣上两人的结婚证、户口证明及单位介绍信等必不可少的文件,

就牵着诸玉良的手回到了生他养他的故乡诸暨。他坐拥娇妻踌躇满志,自己仿佛成了命运之神的宠儿,美妙的生活画卷和事业蓝图正在同时向他徐徐展开……

在隆隆的火车上,文远方和诸玉良靠着窗对面而坐,两人的双腿则膝盖靠着膝盖……这是他们认识半年来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接触肢体。他默默地注视着她,心中不由得升起一股歉疚之情,因为这个脸上稚气未脱的小妻子分明还是个孩子。当时为了顺利地领到结婚证以防夜长梦多,诸玉良的年龄被修改成已满十八岁,实际上她离十八岁还差好几个月呢。

而此时的诸玉良就像一个初次出远门的大女孩,除了感到新奇和羞涩,还有莫名的忐忑和期待。文远方深情而灼热的眼神,使她脸上火辣辣地发烫;她低着头,用雪白的手指绞弄着自己又黑又粗的发辫;她不敢正视对面这个男人的眼睛,只敢偶尔瞟一眼……她的神情使文远方觉得很可爱,他想捏一下她粉嫩饱满的脸颊,但还是忍住了。

的确,许桂英来不及给诸玉良普及如何为人妇的常识,女儿就被面前这个男人拐跑了。诸玉良不完全知道嫁人意味着什么,她只知道自己崇拜面前这个男人。这个男人虽算不上潇洒倜傥,但文弱中自有一股英雄豪情和浩然正气,加上他那书法家般的字迹以及没有一个多余字的文采,诸玉良觉得自己要嫁的就是这样一位文武双全的英才丈夫。

文远方夫妇坐了十几个小时的火车,终于到了诸暨火车站。诸玉良一看这车站的规模,就知道诸暨县恐怕还赶不上句容县大呢。他们提着行李箱走出出口处时,就遭到了行人的围观。随后,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人群中有人小声议论着:“他们是夫妻还是兄妹?”“那女的简直比西施还漂亮!”“那男的一看就是个军官,气质真好!”“他们是从哪里来的?”

那些议论声都传到了文远方夫妇的耳朵里,他们友善地示意人们让开一下,然后去找一家旅馆先安顿下来……

第十一章 浣纱江畔 玉良初为人妇

第十一章浣纱江畔玉良初为人妇

文远方夫妇见火车站旁的旅馆又脏又贵,就边走边打听有没有干净舒适一点的旅馆。他们走了很多路,终于在浣纱江畔找到了一家看上去挺不错的旅馆。

他俩拿出一张像奖状那样的结婚证进行住宿登记。当服务员看了看结婚证,又看了看他俩的脸后,“羡慕”二字立即写在了脸上;当服务员问是要一张大床还是两张小床时,他俩的脸腾地红了……

他们找到所订的房间,放下行李后,就去县物资局办理报到手续。

出于对军转干部的优待,上级把文远方的家属诸玉良分配在城关工作,具体岗位是到县物资局下面一个营业部做营业员。因为诸玉良原是汽车技工,除了营业员没有更对口的岗位了。而文远方则需要到离城关较远的湄池供销社赴任领导职务。

在物资局,接待文远方夫妇的领导叫“李凡”,人称“李局长”,长得高大魁伟、一表人才。见到这对陌生的俊男俏女突然出现在自己的办公室时,李凡的表情露出一丝惊讶。看过两人的介绍信及证明文件后,他热情地站起来握住文远方的手说道:“欢迎欢迎!我已经接到通知并作了安排,正在等诸玉良同志前来报到呢!”

于是,文远方和李凡一见如故地聊了起来,诸玉良则在一旁喝茶。原来李局长是山东菏泽人,也是一名军转干部,年龄比文远方略小;他因夫人是诸暨人并在诸暨工作,就随夫人转业到了诸暨。

在聊到住宿安排时,李局长给了文远方夫妇两个方案:一是他自己家住的院子里目前还有一间空房,给一对小夫妻住是没问题的;二是请他们暂时住几天招待所,等他做做工作后,在物资局的职工筒子楼里调一间空房给他们住。

文远方一来觉得李凡看上去是个热情爽朗的人,二来觉得让其他职工为他们夫妇腾房心里过意不去,于是选择了第一个方案。双方当即约定第二天就搬过去。

在正式上班前,文远方夫妇可以享受为时半个月的婚假,足可以让他们把一切都安排得停停当当后再奔赴各自的工作岗位。

傍晚,文远方牵着诸玉良的手漫步在浣纱江边,为初来乍到的妻子介绍诸暨的风土人情。他指着那块刻着“浣纱”二字的大石头对妻子说:“当年绝代佳人西施就是在这里浣纱时,不幸被范蠡发现,然后被选进宫做了越王献给吴王的礼物。”

“我小时候看戏,戏里不是说西施是因为爱国才甘愿去吴国做红颜祸水的吗?她不是为自己能报效祖国而感到欣慰吗?大家不也一直认为西施和屈原一样,都是最伟大的爱国者吗?那你为何说西施是不幸的呢?”诸玉良对丈夫的说法大为不解。

“写那些剧本的编剧真应该去坐牢。”文远方一副愤慨的样子。

“为什么?我觉得那些戏演得很好看啊!”诸玉良继续疑惑地问道。

“你想想,一个平民女子仅仅因为长得好看,就要被选进宫去充当男人的玩物或权谋的祭品,她个人有选择权吗?”

“没得选!”

“那就好了,西施爱国也得死,不爱国也得死。所以西施爱不爱国都不重

要,重要的是她够不够美,够不够迷惑吴王夫差致使其沉迷淫乐而荒废国政……”

“哦……”诸玉良若有所思。

“西施的悲剧,证明在万恶的奴隶制社会和封建制社会里,女性根本不具有独立的人格权,她们只是男性的附属品,是可以拿来交换的物品……今天我们纪念西施,并不是要赞美西施有多么美丽多么爱国,而是要揭露几千年来的旧社会吃人不吐骨头的本质。那些歌颂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的旧戏文,都是用来麻痹劳动人民思想、销蚀劳动人民斗志的大毒草,你以后还是少看看吧?”文远方一脸严肃地说道。

诸玉良听后噘着嘴说了声“哦”。

“你说,这样男女不平等的社会要不要砸个稀巴烂?”文远方边说着边向江边扔去一块小石头。

“要!”诸玉良仰着头调皮地回答他。

夜幕不知不觉地拉开,四月的江风把诸玉良的身体吹得曲线毕露,使她不禁打了个寒战。听到妻子发出“阿秋”一声,文远方赶紧替她披上了风衣,并一把揽过她浑圆的双肩,开始热烈地吻她……他们显然缺乏“接吻”的训练,或者根本不知道如何接吻,但男女的本能促使他们互相渴望着、探索着、缠绕着、胶着着……

突然,诸玉良挣脱丈夫的怀抱,惊恐万状地说道:“我怎么觉得这个江边阴森森的,好像成千上万的人都在盯着我看,他们好像都在看我的笑话……我们赶紧离开这里吧!”她说完就往江堤上跑。

文远方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一出搞得莫名其妙,只好追着她上了江堤,搂着她的肩膀回到旅馆的房间。

文远方轻轻地拧上了房间司必灵锁的保险钮,拉好了窗帘。他一把抱起娇妻,像放一件易碎品一样把她放在床上,然后准备脱去自己的衣裤……“你不要脱衣服!现在不要碰我!”诸玉良说着呜呜地哭起来。

“玉良,你怎么啦?你刚才看到什么啦?有老公在你身边,你有什么好怕的?”文远方一边用极温柔的语调安慰她,一边抚摸着她的秀发。

“我没看到什么,就是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恐惧感,就是想立即……离开那儿。”诸玉良抽噎着断断续续地说。

近三十岁的文远方尽管胸有丘壑、满腹经纶,曾经也有过生死相许的恋爱经历,但他对男女之事的经验几乎为零。一是因为他在部队这样一座和尚庙里呆了了十几年,关于女人的事情没有任何人告诉过他;二是整个社会对男女之事讳莫如深,没有经验可以交换,也没有案例可以分享……他无数次想象过自己的洞房花烛之夜,但绝没有想到自己会抱着一个有妻子之名尚无妻子之实的女人而束手无策……

文远方想:也许是他的玉良太累了,昨天半夜从镇江火车站出发,一路上也没好好让她打个盹儿;也许是他的玉良第一次离开父母家乡这么远,而对他这个丈夫的信任感还没建立起来的缘故;也许是所谓的女子初夜焦虑症吧……不管怎样,怀里的这个小女人已经完完全全地归他文远方所有,因此自己不必在乎一朝一夕……

文远方这么想着,就开始跟诸玉良说起了悄悄话。他说了关于他父母尤其是母亲的事儿,说了关于大哥大嫂的事儿,说了他二哥如何英年早逝的事儿,说了他曾因为辅导一个智力水平低下的女兵至小学毕业而立了二等功的事儿……他一直说着、说着,直到发现诸玉良不再应他为止。他遂脱去妻子的外套,帮她盖好被子,然后抱着她睡觉。

凌晨时分,文远方朦胧间感觉到诸玉良亲了他一下;他睁开眼睛,发现妻子正柔情蜜意地盯着他笑……他预感到那个自己想象了无数次的幸福时刻终于来了。

文远方以最快速度褪去了身边这个尤物的所有外包装;她羞涩得紧闭双眼,温顺得像一只波斯猫,任凭他的手在自己身上游走;他试探着进入她的体内,但他一次次被她痛苦的呻唤吓得退了出来;最后,他狠狠心用力一顶,终于打开了这个尤物的内包装……

他们像打了一场大胜仗那样充满喜悦感、成就感。现在,他们彼此在对方的身体里打上了占有对方烙印。原来,只消这么用力地一顶,就可以把两个原本无关的命运连接在一起。

第十二章 初来乍到 同心阁安新家

“看来这位诸同志来头不小啊,要劳烦我家李大局长放弃礼拜天睡懒觉的机会,亲自动手来为她拾掇房子。”刘月兰酸溜溜地调侃着丈夫。

“什么来头不小,就一普通的外调职工。人家大老远从江苏来我局里工作,我不应该尽点地主之谊么?再说我们做领导的不应该表示一下对职工的关怀吗?”李凡一边拖着地,一边朝老婆挤挤眼说道。

“你还真把自己的芝麻官当回事了哈?要不是爸爸帮你安排,你这回还在那乡下供销社里蹲着呢!”刘月兰一副邀功请赏的口气。

“感谢岳父大人,感谢老婆大人。哦,麻烦把这抹布搓下!我把窗户和桌椅板凳再抹下,他们夫妻就可以拎包入住了。”李凡递过一块脏抹布,掸着身上的灰说道。

“还使唤起我来了!”刘月兰嗔怪着去井边搓洗抹布。

“刘医师介早啊?新来的是啥人啊?”一位操着上海口音的女人过来跟刘月兰打招呼。

“哦,陈老师早!听老李说这女的是随她老公从江苏镇江那边调过来的。她老公是诸暨人,从镇江那边的部队刚刚转业回来,大概过几天要去湄池供销社做副主任吧。”

“哦,以后这院子里有三个女人就更加热闹了。”

陈老师和刘医师正聊着,文远方夫妇拎着行李箱找上门来了。

“老李老李,他们来啦!”刘月兰大声地叫着丈夫。

“欢迎欢迎!你们这么早就过来了?我这边也收拾得差不多了。”李凡客气殷勤地招呼着文远方夫妇。

“怎么可以让李局长给我们打扫房子呢?啊,实在过意不去,我们自己会来弄的呀!”文远方感激地说道,诸玉良则害羞地向注视着她的人们点头致意。

“这两位女同志是……?”文远方见刘月兰、陈美娟停下手头的活儿正在打量他们,便主动问道。

“哦,我来介绍下。这位是我家属刘月兰,在人民医院做妇产科医生,以后有妇科方面的问题就找她。哈哈!这位是陈美娟老师,在诸暨中学教英语,她是我们蔡富国副局的家属。哎,老蔡人呢?还没起床吗?昨天下午你们来局里时,他正好去乡下调研了。”李凡热情地一一作了介绍,同时也把文远方夫妇介绍给大家。

“老蔡!老蔡!李局叫你出来下,我们的新邻居到了。”陈美娟见状,大声地朝屋里喊。

“来了来了,我正在给大宝二宝穿衣服呢!”屋里的人回应着。

不一会儿,蔡富国领着两个男孩走出屋子来和大家打招呼。他年龄看上去和李凡、文远方相仿,个子则介于文、李之间,戴一副金丝边眼镜,彬彬有礼的气质中似乎透出一股子傲骄和清高,仿佛一个没落大家族的少爷。

聊天中得知,蔡富国也是江苏人,但老家在苏州;妻子陈美娟则是上海人,是名英语教师。当初因诸暨缺少科班出身的英语老师,陈美娟作为一名专业人才被请到了诸暨;而蔡富国在苏州时是一名文化系统的干部,为响应国家发展国民经济的号召,他随妻子调来诸暨时便选择了商业系统。

大人顾着说话的当儿,那叫“大宝”“二宝”的两男孩便在天井里嬉闹开了。这两个男孩,大的约五岁,小的约三岁,虽都长得白净周正,但看上去很调皮讨嫌的样子,不太招人喜欢。

“哎呀!”诸玉良突然嫌恶地叫了声。大家循声望去,发现站在稍远处的她脸上有污泥点子。原来那两个淘气鬼在用枯枝戳淤泥时,诸玉良因来不及闪避而被贱了一脸。

“大宝!二宝!怎么可以这样没礼貌?快向阿姨道歉!”陈美娟用好听的上海话“教育”着儿子们。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这两个臭小子真是太皮了!”蔡富国连连向诸玉良致歉并呵斥儿子们赶紧进屋去,但两个男孩似乎并不惧怕父母,嬉笑追逐着跑开了。

“哦,没关系没关系!小孩子么都是调皮的。”文远方说着掏出一块雪白的手帕递给妻子,让她去擦洗一下。诸玉良有点儿不开心地走到井边,蘸着桶里的水把脸给擦了。

李凡见机便终止了这场欢迎站谈会,把文远方夫妇让进了他花了一个大清早打扫干净的屋子。这间屋子本也是一对夫妻住过的,所以床、大衣橱、书桌、椅子、洗脸架等一应俱全,文远方夫妇只消添置一些日常生活用品便可以正常起居了。

文远方夫妇在屋里收拾行李的时候,刘月兰和陈美娟则凑在井旁,一边洗刷东西一边小声地议论开了。

刘月兰:“你看这女的年纪这么轻就嫁人了,估计家境不太好!”

陈美娟:“肯定的!这种小户人家的女子还就特别娇气难弄,你看她刚才那生气的样儿。大人跟小孩子有什么好计较头的呢?”

刘月兰:“不过你那两儿子也该好好管管了,那么小就这么皮,到处搞破坏。上次他们把我家婷婷弄哭的事我还没跟你讲呢。以后,叫他们离我女儿远点儿。”

陈美娟:“男小人嘛总是调皮的,不调皮的男小人勿聪明格!好好,我以后对他们凶点儿,不能再纵着他们了。你说这姓文的是个什么级别?本事挺大的哈?讨了这么个惹眼的老婆。”

刘月兰:“听说只是个副连级,比老李还低一级呢。惹不惹眼关我们屁事儿!”

两个女人一会儿窃窃私语,一会儿哈哈大笑,一会儿用眼角扫着文远方夫妇屋里的动向……她们见诸玉良出来搓抹布,便停止了议论。

“喏,这个脸盆你先拿去用好了。有什么需要我们帮忙的,尽管开口啊!”刘月兰热情地招呼着诸玉良。

“不用不用,屋里都收拾好了。等会我们想出去买点东西,这附近有比较大点的商场吗?”诸玉良问道。

“诺诺,出门右拐再直走到大马路,往右走就能看到一百商店。”陈美娟热心地指引着。

文远方见女人们在说话,就走出屋来到走廊上,开始欣赏起这座典型的诸暨四合院。

这座小四合院有个好听的名字,叫“同心阁”,其所在的一大片古建筑群原是廊廊相交、路路相通的,因为当时属一户大家族所有;后来被逐渐分割成一个个独立的单元,有些路便成了断头路。据说此建筑群建于清嘉庆年间,坐南朝北紧挨着浣纱江。光从那廊上木雕的精美程度,就可以看出此院的第一主人是何等的奢华排场!这座上百年的老宅,像个淡定智慧的老人那样静静地看着人们在此生生不息、川流不息……

“玉良,这里离你上班的浣纱营业部也不远,真是个好地方呢!”文远方边欣赏着院子,边大声地对屋里的妻子说道。

“玉良?怎么取了个大名鼎鼎的妓女名字?”陈美娟讥笑着对刘月兰说道,继续她们刚才被诸玉良打断的议论。

“你说的是潘玉良吧?哦,那人家还是才女,是大画家呢。”刘月兰从不愿意在知识面上输给陈美娟,所以每次都要故意把陈美娟炫耀的知识点说得更为详尽一点。

“你看她穿着打扮挺时髦讲究的哈?丁字高跟皮鞋、羊毛衫、风衣,走路骨朵骨朵,前凸后翘的,唯恐人家不知道她是个女的。”陈美娟继续挖苦着新邻居。

“你说得这么难听,我看你是嫉妒人家了吧?哈哈!你还是好好看住你家老公,少盯着人家吧!我家老李敢偷腥的话,我就要他好看。”刘月兰打趣着说。

“哼!我家老蔡眼光高着呢。哪会看得上这等乡下妹子!”陈美娟不以为然地说道。

俗话说三个女人一台戏,这不?一个女人还没有上场呢,这台戏已经很热闹了。

第十三章 山回路转 游子祭祖拜宗

文远方夫妇采买了一些基本的生活用品,安顿布置好在同心阁的新家后,第二天就去了故乡塘枫村。

塘枫村是位于牌头区越山公社的一个小山村。从城关出发,需要坐一个多小时的汽车先到牌头,然后再走二十多里的山路才能抵达。

文远方在牌头街上一位远亲那里借了一辆手拉双轮车,把行李和娇妻一起搬到车上,拉起车子就上路了。

诸玉良生平第一次坐这种手拉双轮车,也是生平第一次看到越地山民的生活情景,所以一路上她虽被颠簸得难受,倒也觉得新鲜有趣。

路上,文远方又跟诸玉良详细地聊起了有关塘枫村以及他家的一些陈年旧事。

据说,“越山”之名跟越王勾践有关。当年勾践和他的左右臂膀范蠡、文种一起,就是在此地开始实行卧薪尝胆、韬光养晦的复国大计,故称此地的山脉为“越山”。

塘枫村就是在越山脚下的一个自然村落,只有百十户人家。土改时,村里唯一的地主就是文远方的叔叔文伯承。文伯承年轻时在旧军阀部队里当过兵,等退役时他已攒了一些银元。他揣着这些银元回到塘枫后,立即置田造屋、娶妻生子,逐渐变成了村里唯一雇得起长工的大户。土改时,文伯承或许还不够被镇压的资格,故被判劳改二十年,后死于狱中。

当年,文伯承看不起自己的哥哥文伯宗,他的妻子自然也看不起嫂子楼香福。文远方小时候经常看到母亲被婶婶气得七窍生烟、泪流满面的场景。每当此时,楼香福总是告诫文远方:“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炷香。你要好好读书,将来做一个人上人,千万不要让人家一碗清水看到底咯!”

文远方对自己的大哥文元绍是陌生的,因为大哥比他大整整二十岁。等他出生时,他大哥早已从杭州一家国立中学毕业,进了民国政府谋职。

文元绍曾在老家娶过一房妻子,婚后不久妻子就病死了。作为鳏夫的他在浙江嘉善县做警察局长时,娶了自己的女秘书、出身小地主家的周嘉宏为妻。周嘉宏成了文家的大儿媳后,便被送到了塘枫村,专职来侍奉公婆、小叔子和姑姑们,后来还为文家生下了一儿一女。

解放后,文元绍因在民国政府里做过县警察局长而被判二十五年劳改期,被扣上“历史反革命”的帽子投进了苏北劳改农场。

文远方就是在母亲、嫂子和两个姐姐的呵护中长大的。他对嫂子周嘉宏的印象特别深刻。周嘉宏写得一手漂亮的毛笔字,会说一口流利的日语,但她并不擅长农事和家务,为此常遭到婆母的呵斥和村民的嘲讽。

但周嘉宏是个要强的女性,她决心从一点一滴学起,一点一滴地改造自己,以杜绝村民们对她的嘲笑。通过几十年不懈的努力,周嘉宏终于从一个地主小姐、知识女性和历史反革命家属,被改造成一个孝奉公婆、勤俭节约、逆来顺受、不再把自己当人看的好媳妇、好母亲、好劳动妇女。从此,村民们提起周嘉宏没有一个不竖大拇指的。

听到这里,诸玉良试探着问文远方:“你是不是也认为你嫂子是个伟大的女性呢?”

文远方答道:“从她的坚毅心、忍辱心方面来看,她确实很了不起,一般女性做不到像她那样把自己改造得面目全非。另一方面,我也深深地为她感到痛惜和悲哀。她前半生做了封建礼教的牺牲品,后半生又屈服于社会对她的评价;为了取悦于社会的基本道德规则,她最后把自己给弄丢了。从这个方面来说,她又是一个懦弱的女人。每当想起她我的心就痛,我觉得我们文家实在愧欠她太多了。然而时光不可能倒流,命运不可逆转……我真恨自己没有能力来改造这个不合理的社会!”

“什么叫不合理的社会呢?”诸玉良天真地问道。

“不公平的社会就是不合理的社会。只许州官点灯不许百姓放火,不合理;只许男人三妻四妾寻花问柳,不许女子朝三暮四红杏出墙,不合理;只许男子自强不息扬名立万,不许女人释放自我展露才华,不合理。我们革命的目的,就是要革除旧社会构建新社会,打破旧的道德规则建立新的道德规则。”文远方慷慨激昂地扭头向诸玉良演说着,居然忘记了自己正在崎岖的山路上拉车行走,差点撞到一块岩石上,吓得诸玉良惊呼一声“小心!”

一路上的谈心,使诸玉良更加坚信前面的这位男子就是自己值得托付的伟丈夫,他是那么光明磊落又是那么仁慈可亲。她暗暗下决心:只要文远方将来不自食其言,能充分尊重她的自由和尊严,那么无论他荣华富贵还是贫贱落魄,无论他是成王还是败寇,无论他活到五十岁还是一百岁,她都要做他最美丽最贤良的妻,要伴随他走完生命的全部里程…………而这一切跟三从四德没有半毛钱的关系。

诸玉良想到这里,情不能自已。有了初夜的羞涩和痛楚后,她的体内发生了明显的化学反应,好像有千万条小鱼儿在调皮地啃啮她;她此时渴望丈夫的金箍棒能进入自己的体内,把那些调皮的鱼儿都赶走……

“哎,你累了,我们在那树荫下休息会儿吧?”诸玉良心中想喊一声“亲爱的”,但还是改成了“哎”。

“好,我们喝口水吃点东西再走,还剩下最后五里路了。”文远方说着就把双轮车拉倒一处阴凉地带,把双轮车支好后,接过妻子递来的毛巾楷起汗来。

“那你不希望我成为第二个周嘉宏了?”诸玉良用嘴唇蹭着丈夫的耳朵呢喃着。

“我怎么能让我的玉良变成嫂嫂那样粗糙的女人呢?”文远方动情地反问道。

“我现在想要怎么办?”诸玉良满面羞红地对丈夫耳语道。

“这里不行啊!等会被路人看到了要把我们当坏人抓起来的。”

“我们有结婚证,怕什么?”

文远方见娇妻兴致正浓,只好把她抱下来放在自己的腿上。正欲行鱼水之乐,忽听远处行人说话,吓得他俩赶紧整饬衣裤,继续赶路。

文远方又若无其事地聊起他家的一些旧事来。

他说:“最可惜的是我二哥,他是我们兄弟中长得最俊、读书也最好的一个。他十六岁时得了急性痢疾,在调服中药无效的情况下,母亲听信村里老辈人说用香灰治痢疾很灵光,就让二哥吞下了黑糊糊的香灰。当夜,二哥就撒手归西了。母亲当时哭得几次要撞墙,都被人拦住了。我后来在部队接触了辩证唯物主义后,才认识到封建迷信真是害人不浅啊!”

文远方还告诉诸玉良一件辛酸尴尬的往事。

因为大儿子是历史反革命,大媳妇又是地主出身,他母亲这个小脚老太在历次运动中没少挨批斗;然而到了每年年底,他母亲又作为人民解放军军属受到了政府的上门慰问。那年,他母亲靠着一副小脚,先去苏北农场看望了当劳改犯的大儿子,再到镇江孝义庄部队看望了当解放军的小儿子……

“我相信将来的社会一定越来越好!”文远方信心坚定地说道。

第十四章 荣归故里 佳偶春风得意

“阿嬷!姆妈!叔叔回来啦,叔叔带着婶婶回来啦!”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奔进屋内,兴奋地向祖母和母亲报告这一喜讯。而后他返身去接已到村口的文远方夫妇。

“方终于回来了?我这两天的梦都是他带着小媳妇回家了呢!”楼香福浑浊的眼眶里噙满了泪水。

“小叔的来信说是这两天到家的,果然就到了。”周嘉宏喜出望外地说道。

“我们赶紧把准备好的东西都拿出来吧!”老太太颤着嗓音吩咐着大媳妇。

婆媳正忙碌张罗时,文远方的声音已进了家门:“姆妈!嫂嫂!我们回来啦!”

楼香福怔怔地望着走进大门的两位梦中人,喃喃地说:“真的回来了?我没在做梦吧?”

“香福嬷,您不是在做梦,元方叔他们真的回家了。”闻讯赶来的左右邻舍及本村一些近亲们笑着告诉老太太。

“姆妈,上次我给您寄的咳嗽药吃完了吗?这次我给您带来了一种新药,您得试试。来!先看看您的小媳妇吧!玉良,快叫‘姆妈’!”文远方把诸玉良推到母亲面前。

诸玉良在众目睽睽之下羞红了脸,低着头甜甜地喊了声“姆妈!”

老太太激动地“哎”了声后说道:“我老太婆活到七十多岁都没见过这么齐整的人儿!我家方哪来这么大的福气?来,让姆妈仔细瞧瞧我家小囡!”老太太拉起小媳妇的手再肯不放开。

“姆妈,别光顾着说话,让小叔和婶婶先吃碗糖氽鸡蛋吧!”周嘉宏柔声地提醒着婆婆。

“哦,我小囡来见过你大嫂!你大嫂可是个苦命人哦!要不是她在这个家里硬撑着,我这条老命早就归西了。还有武威在哪儿?有没有来见过‘婶婶’?”楼香福老太太一边拉周嘉宏过来坐,一边扭头找孙子武威。

诸玉良喊了声“嫂嫂”并欲起身致意,周嘉宏立即用那老树根般的双手把她摁下了,并扭头告诉婆婆:“武威已按照我们定好的名单和日子,出发去通知四亲八眷了。”

诸玉良偷偷看着周嘉宏那沟壑纵横的脸暗自吃惊道:“四十出头的人看上去竟像六十岁!从那轮廓明晰的五官可以看出,当年她也是姿色颇丰。唉……”

“小囡趁热把鸡蛋吃了!”楼香福提醒着正在出神的诸玉良,并朗声宣布:“后天就是我小儿子小媳妇的大喜日子,我要办十桌酒席请四亲八眷来我家喝喜酒!”说完,她开心地大笑起来,继而又剧烈地咳嗽起来。

文远方说他们在部队已举办过新式婚礼,这次回家不打算办酒,只发发喜糖和喜烟就可以了,因为现在要花钱的地方很多。

老太太说终身大事岂能随便,这个酒席是一定要办的,并说办酒的钱不要他们小夫妻出,这笔钱是她从小儿子平时寄给她的钱里省下来的,本来就准备着给小儿子结婚用的。

老太太还说,办喜酒收下的人情她一分也不留,要全部交给小媳妇去补贴家用。

文远方知道母亲向来说一不二,只好顺了她的意,由着母亲和嫂子去张罗酒席的事儿。

吃过午饭,文远方带着诸玉良去山上给自家的祖文烧香。路上遇见的村民无不热情地和他们打招呼并问长问短。凡见过诸玉良的人都说:元方之所以能娶到这样绝色的新娘子,是因为他家的祖坟冒青烟了。

祭过祖坟后,文远方因为拉了一上午的双轮车以及连续两夜的体力消耗,使他回到家后倍感疲乏,所以他想在自己当兵前睡过的床上睡个午觉消消乏;而诸玉良说要去帮嫂子干活,自己不能什么都不干,让人家误以为她是个懒妇。文远方说:“去吧!好好表现,老公晚上奖励你!”诸玉良朝他“呸”了声就走下楼去。

吴越两地的民居完全不同。如:孝义庄村民住的都是一家一户的平房,邻居之间的间隔都很大;而诸暨的旧式民居几乎都是大大小小的四合院,同心阁是一座小四合院,而文远方家住的是一间可以容下七八户人家的大四合院。

这种大四合院中间是个用鹅卵石铺就的大天井,廊屋里还有一间公用的堂屋,村民们的红白喜事基本就在堂屋和天井里举行,因为村里的祠堂年久失修,早已沦为堆放杂物的仓库。

塘枫村的四合院基本都有三四百年的历史了。一座四合院最初往往由自家几个兄弟合资建造,也就是说住在四合院里的都是自家人;但随着岁月的变迁,住在院子里的人不一定就有血缘关系了。

诸玉良走下楼梯的脚步声也许太轻,居然没有惊动正在忙乎的周嘉宏。此时,她正在客厅里端详着文远方夫妇的彩色结婚照。她背对着诸玉良,使诸玉良看不到她此时的表情,但听到了她的自言自语:“我家方就是长得好看!”她赞美小叔子的口气如同一个母亲赞美自己的儿子那样纯粹,不带一丝一毫的曲意。

诸玉良思忖着:从上午进门到现在,周嘉宏对她只有客气和礼让,并没有对新来的小妯娌流露出半点喜爱和欢迎,更没有任何夸奖之词。她原以为有些人就像她那样天生嘴笨,不会夸人也不会逢迎,现在看来周嘉宏不属于此类。因为从她刚才的自言自语中可以得知:她懂得什么是好看,并且也有赞美自己所爱之人的能力和需要。

有些好人只要保持不夸奖你,不赞赏你,不认同你,就能给你造成很大的杀伤力。周嘉宏就具有这样的能量!诸玉良想到这里,便又悄悄地上了楼。

文远方见她这么快就返回,便问她是不是嫂子不让她插手干活儿。诸玉良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我觉得你嫂子有点装可怜。”

“为什么这么说?”

“你看吃中饭的时候,你们怎么劝她,她都不肯上桌吃饭,搞得我都不好意思坐在桌上吃饭了。”

“哦,那是她的习惯。客人进门,她从来都不上桌吃饭的。”

“可我们又不是客人,我们是一家人哎!她那样做,是不是让我以后也跟她一样,客人来了也不能上桌?”

“她那样做是因为中封建礼教的毒太深了,你就随她去吧!但你以后不要在娘面前说嫂子的坏话哦!那样的话娘会不开心的。”

“我就是跟你说说嘛!你也不开心吗?”

“我怎会不开心呢?我的玉良不开心我才会不开心呢!”

“就你的嘴巴会哄人!”诸玉良撒着娇在丈夫身边躺下,也落得好好睡个春天的午觉。

文远方夫妇回到塘枫村的第三天,楼香福就按越地的老规矩为小儿子小媳妇举办了一场既体面又热闹的婚礼。文远方两个早已出嫁快要做祖母的姐姐携各自的家眷,出嫁不久的侄女也就是武威的姐姐一家,以及许多亲疏不一的亲眷们都远道赶来了……闹洞房那夜,赶来看新娘子的人不仅有本村的,还有邻村的,人多得简直要把文家的门都挤坏了……

“我最喜欢新娘子的牙,又白又整齐,像珍珠一样!”

“你看她的辫子又长又粗!”

“她的皮肤都可以掐出水来呢!”

“其实她的眼睛最迷人,我估计没有一个男人能逃过她的眼睛。嘻嘻!”

“如果真有西施的话,估计长得还不如她漂亮呢!”

……

那些性子活泛、不惧生人的大姑娘、小嫂子、后生倌们,想出各种闹洞房的花招,尽情地折腾着这对新人,搞得文远方夫妇瞠目结舌、哭笑不得……直至凌晨三四点,闹洞房的人们才陆续散去。

诸玉良经过一夜的越地民俗文化洗礼后,觉得自己也快变成半个越人了。大清早,她捶着酸痛的腰起来解手,顺便想看看手表的时间。当她拉开床头书桌的第一个抽屉准备拿手表时,发现原本空空的抽屉里多了一个铁盒子。她好奇地取出铁盒子并把她打开,发现里面都是各种黑白照片,当然最多的是文远方在部队各个时期的照片,有剃光头的,有戴瓜皮军帽的,有挂满军功章的的……有些照片诸玉良看到过,但大部分此前都没有见过。

突然,一位年轻女子戴着眼镜的半身像跃入诸玉良的眼帘。论美貌指数,这位女子的不比诸玉良低;论气质神韵,这位女子更有一种成熟的知性美,因为她看上去像一位知识分子……诸玉良按捺住“突突”的心跳,翻过照片的背面,只见一行娟秀的钢笔字体赫然在目:

“方:她为你戴上了眼镜!”

第十五章 节外生枝 玉良醋海翻波

诸玉良玩味着这张玉照,莫名的醋意阵阵袭来。是个傻子都可以想见:此女和文远方关系非同一般。

“我说呢,他一个堂堂的军官,要高度有高度,要风度有风度,要深度有深度,怎会到了二十八九还是光棍一条呢?原来人家一直把情深似海的爱情故事藏在心底,只是未向你诸玉良透露过半个字罢了。”

诸玉良越想越不是滋味。她回想着自己认识文远方以来的点点滴滴,对他讲过的每一件事、每一句话,或多或少都留存印象。

文远方曾对她说:他到孝义庄也就两三年时间,他此前所在的部队在常州。部队里像他那样二十八九岁还没有女朋友的军官比比皆是,原因有几方面:一是部队流动性大,军人和地方上的女性接触机会有限;二是部队里服兵役的女性本来就少,加上那些女兵一般都长得“嘿嘿”……他的话让人误以为他就是白纸一张,等着她诸玉良来给他谱写最迷人的爱情篇章呢。

现在看来,文远方说的全是谎话。

诸玉良还想起:当初介绍人来诸家说媒时,还把文远方的岁数骗小了三岁。此骗婚行径究竟是介绍人自作主张,还是授意于文远方,她到现在还没有调查清楚。

“新账旧账一起算,今天非要他把话说清楚,看他究竟还有什么瞒着我!”诸玉良想到这里怒不可遏,就去拧文远方的耳朵,要他起来说话。

“哎呀,好痛啊!”文远方这几天已被折腾得疲惫不堪,此时正睡梦香甜,被诸玉良猛地拧醒,心中着实懊恼。

“你不睡觉干嘛?”文远方睡眼朦胧地问。

“你还有什么没跟我坦白?我给你三分钟时间回忆。”诸玉良一脸愠色。

“我还有什么没坦白?我连小时候因不小心弄疼我娘的脚趾而被她用戒尺敲脑袋的事儿都跟你说了,我还有什么好瞒着你的?”文远方嬉皮笑脸地试图缓和气氛。

“就是因为你把芝麻的事儿都跟我讲了,偏把西瓜的事儿不跟我讲,我才觉得可恶。”诸玉良一改几天前的青涩和天真,完全变成了一个泼辣的少妇。

“西瓜的事儿?那肯定是我还没想起来,等我想起来一定告诉你哈!”

“现在想起来了吗?”诸玉良突然把那张玉照举在文远方面前。

文远方一看,脸色当即变了。“你哪里找到这张照片的?”他冷冷地问道。

“就在这抽屉的盒子里。”

“你初来乍到,不要随便翻这屋里的东西嘛!”

“这是我婆家,是我老公的房间,我为啥不能随便翻这屋里的东西?”

“我离开家那么多年了,这里放的已不全是我的东西了。你看,到处是灰,你要找什么就要嫂嫂去找嘛!”文远方语气缓和地说道。

“这事儿你得跟我说清楚!她是谁?你和她是什么关系?你不会也像你大哥那样,出门前在家里娶过媳妇吧?”诸玉良说着眼泪都要出来了。

“好好好!都怪我没有及时把这件事儿告诉你,因为这件事儿我还没想好该如何告诉你。等会儿吃过早饭,我带你上山看风景,我会详详细细地跟你说。但我保证这事儿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见丈夫自圆其说,诸玉良便先擦了眼泪,且听他等会儿如何分解。

“他小叔和婶婶现在起来了吗?起来的话我就烧早饭了哈?”周嘉宏见楼上有动静便喊道。

“嫂嫂!我们起来了。”文远方应了声,两人随后穿戴整齐就走下楼来。

楼香福老太太早已吃过早饭,梳洗打扮一新正端坐在客厅里,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文远方见此情景,立即拉着诸玉良跪在老太太面前的两个蒲团上,给老人家磕头请安。

老太太似有不悦之色,但还是“呵呵”地笑着说:“可以了,可以了!你们新式人不作兴这些旧礼,但新媳妇过门这个礼是不能省的。难为你们了!”

磕完头,老太太拉着诸玉良的手说道:“小囡,从今儿个起,我就把元方交给你了,你替姆妈把他照顾好!好不好?姆妈把你们的婚事办了,我这辈子的任务也就完成了。以后你们两个在外面生活凡事都要有商有量,切不可意气用事闹别扭,让人家看了笑话!好不好?”

诸玉良被婆母的这番话说得眼眶湿润,一个劲地点头。

今天,周嘉宏端上来的早饭又是鸡蛋。诸玉良心想:自进入文家后的第一天起,早饭不是白糖鸡蛋就是红糖鸡蛋,不是酒酿鸡蛋就是桂圆鸡蛋,要么就是年糕鸡蛋……婆婆、嫂嫂好不容易攒下了这些鸡蛋,专等着他们夫妇回家来吃……婆婆、嫂嫂待她真的是实心实意的,自己以后定要回报他们。

吃过早饭,文远方对母亲说:“后天我们打算回诸暨城关了,紧接着我要去湄池报到上班。所以,今天我带玉良再到山上去转转。

“叔叔、婶婶早点回来哈,我们等你们吃中饭哦!”周嘉宏朝他们喊道。

“嘉宏,以后不要再叫他们‘叔叔’‘婶婶’了!太见外了。你是大嫂,不用跟他们客气,还是叫‘方’和‘玉良’吧”。楼香福关照着大媳妇。

“嗯!我看婶婶哦玉良个性还是蛮强的;方的个性那么强,好像还有点怕她呢。”

“好!‘男有刚强,女有烈性’,女子不能太懦弱。俗话说‘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一点不假。我小媳妇的个性刚强直爽,我倒是蛮喜欢的呢!只是不要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就好了。我家方那性子,就得找个比他更厉害女人去磨磨。”楼香福似乎话里有话。

周嘉宏见老太太这么说,便不再多言。

文远方一出门,就开始向诸玉良“交代”他婚前的唯一罗曼史。

“照片主人叫孙蕾。我二十五岁那年,在常州部队医院被切除了已经萎缩的右肺中叶。那么长一道疤,你也看到的。动完手术后,我总觉得自己活不长了,所以心情一直很忧郁。这时,医院就派了一个心理医生来开导我。

这个心理医生就是孙蕾。孙蕾开朗乐观的个性和循循善诱的谈心,让我很快振作起来。一来二去,我们相爱了。孙蕾在军医大学学的就是心理学专业。她爷爷是常州资本家,爸爸是国民党高级军官,后来逃到台湾去了,孙蕾就跟着妈妈、外婆一起生活。因为家庭出身不好,她在业务上很难发挥才华,在政治上更加是毫无希望。

我唯一能支持她的就是和她结婚。我返回部队后,就打了结婚申请报告,因为我那时已经是排级干部了。但报告没有得到批准,理由就是孙蕾的家庭出身没有通过政审。

结婚得不到批准,我们就这样耗着,心想只要我不娶她不嫁,早晚政策宽松了我们就可以结婚了。这样的恋爱关系我们保持了两年。后来我们的部队到了镇江孝义庄,我还是继续和她保持着通信联系。

我曾经想申请退伍,和孙蕾一起到塘枫村来当农民算了。但我娘知道此事后,在嫂嫂的陪同下千里迢迢地赶到了孝义庄部队,坚决要求我和孙蕾断绝关系;我如果不答应,她就要撞死在我面前。

我娘当时骂我:‘你这个糊涂蛋!难道你小叔是地主,你哥哥是国民党,你嫂子也是地主,你还嫌自己不够黑吗?你还要再弄一个资本家、国民党进门,难道你给姆妈一点希望也不想留吗?现在我们全家人的希望都在你身上,如果你十头牛都拉不回的话,姆妈就死在你面前算了!’

我娘说得确实不错,我叔叔、婶婶从来没有帮过我们什么,而且我们两家的关系一直很紧张。但每次部队要解决我的组织问题、职务军衔问题时,总有人拿我叔叔婶婶、哥哥嫂嫂的出身来说事儿。我本来完全可以在部队继续干下去的,一来是因为我身体不太好,二来还是因为我受到了牵连。

这样,我和孙蕾只得忍痛割爱了。后来我们也失去了联系。”

诸玉良听到了这里,原先的恼怒、猜忌早被同情、惋惜所代替。她那明眸里盈满了晶莹的泪水,使文远方看了更加心生怜爱。

第十六章 分居两地 伉俪你来我往

相聚日短,分别时长。文远方夫妇归期在即,楼香福老太太千叮咛万嘱咐:夫妻同心,其利断金。

临别的前一天下午,楼香福见周嘉宏到田里去忙乎了,便神秘兮兮地把诸玉良叫到自己的卧房,并关门上栓。

只见老太太从床头柜里取出一只雕有精美图案的木盒,然后用一把铜钥匙将它打开,再从里面取出一只小小的青花布盒。

“这是一个羊脂玉弥勒佛吊坠,是我婆婆也就是元方奶奶的陪嫁,东西有些年头了。我怕干活时弄坏了,这辈子也就挂过几次。我现在把它交给我的小囡,你就贴身挂在脖子上,除了洗浴平时就不要摘下来。”老太太一边说着,一边取出挂件要给小媳妇戴上。

“不不不!这个传家宝还是留给大嫂吧!姆妈的心意我领了,但我不配接受这么贵重的礼物。大嫂为文家作了那么大的贡献,而我什么都没做过……所以不能收。”诸玉良站起来忙不迭地推辞道。

“傻小囡,这是姆妈的心意,你不收下我要勿开心的。你大嫂人是个好人,但脾气像糯米汤团那样,凡事都没有主见……我在人家面前夸她是家里的顶梁柱,但实际上是我老太婆护了她一辈子啦!”老太太的表情颇为复杂,让诸玉良一时摸不着头脑。

“不管男人女子,活着时都要有自己的个性,想要什么不要什么自己心里要有数,不能跟在人家的屁股后头跑。这个世道,坏人总比好人多,不来害你的人算是好人了;真正要你好的人手指头都扳得过来的。”老太太又趁机跟小媳妇念起了做人经。

“我看得出,方是很中意小囡的。只要你们安安心心地过日子,姆妈死了也就放心了。”楼香福说毕,用颤动的双手和坚决的态度,把弥勒佛挂在了她同样中意的“小囡”的脖子上。

因为办了十桌酒席,文家收到的人情不光是零零碎碎的一元两元人民币,还有锅碗瓢盆、热水瓶、痰盂、马桶、被子、枕头……全是一户新建小家庭都用的着的东西。楼香福叫人把这些生活用品分门别类地包扎好,易碎品用箱子装了,床上用品拿布袋盛了,全部打包搬上了那辆双轮车。

当老太太把一包碎钞塞进诸玉良的背包时,诸玉良无论如何都不肯收下。这回老太太只得顺了小媳妇的意。

第二天天刚擦亮,文远方、诸玉良和文武威三人就上路了。楼香福、周嘉宏一直在村口目送他们,直到三个人变成三个晃动的点为止。

到了牌头汽车站,文远方夫妇坐上了汽车;而文武威还得拉着一车的物品继续向城关镇进发。因为阿嬷关照他:送叔叔婶婶要送佛送到西。

这位叫“武威”的男孩,本名叫“无为”或“无味”。他出生时,父亲已经失去了人生自由,进了劳改农场。父亲文绍元当初给儿子取名“无为”也好,“无味”也罢,都有看破红尘、与世无争的意味。其中含义,略有文化的人都不难品鉴。

那时,周嘉宏把儿子出生及取名的情况写信告诉小叔后,文远方回信说:大哥的消极人生不应该遗传给下一代,因为孩子是无罪的,每个孩子都是人类的希望,这种希望不应该被人为地消灭。所以,由叔叔做主:把侄子的名字从“无味”改成“武威”。

武威对自己的父亲是没有记忆的,当然也谈不上有什么父子感情。但幸亏小叔会经常给他写信,而且一写就是好几页。文远方总是鼓励侄子要像越王勾践那样忍辱负重、奋发图强,切不可让自己变成一个与世无争、碌碌无为的人。

小叔文远方就是少年文武威的偶像和导师。在小叔的强烈激励下,在祖母的刻意栽培下,少年武威在姐姐出嫁后,勇敢地承担起了家里男子汉应负的一切责任。他在学校里尽管受到种种歧视,但学习成绩始终保持优等水准,因此获得不少同学、老师在同情和佩服。

中饭前,文远方夫妇到了同心阁。

两家邻居知道他们回老家探亲时还办了喜酒,便前来道喜并讨要喜糖。诸玉良给两位邻居各抓了一大把从农村供销社里买来的普通水果糖。

下午三四点,文武威的双轮车也到了同心阁。文远方夫妇抓紧把东西卸了,给了他一点钱和粮票,叫他到街上吃完面条后赶紧回家,免得祖母和母亲在家里记挂。

“武威!路上一定要注意汽车啊!回到家就写封信给我!”文远方不放心地朝侄子喊道。

“晓得啦!叔叔。”

文武威回到牌头街上时天已漆黑。他把双轮车还给远亲后,在牌头街上买了两个馒头,就继续赶路。等他走到塘枫村时已是深夜,祖母和母亲都在等他。他把叔叔婶婶在城关的居住情况作了大致汇报。

文远方夫妇把一大堆崭新的生活用品作了细心的分类。那些有双份的物件,一份被放在同心阁的家,一份将被带往湄池的家。

第二天,文远方和诸玉良拎着大包小包上了火车,去湄池供销社报到上班了。到了湄池供销社,夫妻俩的首次亮相自然格外引人注目,有关他们的议论像鸽子一样到处飞翔。

他们的新家被安排在一个大操场的角落上,两处紧靠着的平房可供他们使用。附近有供销社的食堂,还有一口池塘和水井……

住处解决了,该办的事儿都办了,现在夫妻俩得坐下来规划一下接下来的两地分居生活了。

他们商量来商量去,达成了以下共识:

关于团聚:每人每月有四天假期可以调休,每人分两次错开休的话,一个月他们就有四次团聚机会。

关于理财:文远方的工资是诸玉良的二点五倍,文的工资中百分之六十作为储蓄,百分之四十用于赡养母亲及嫂嫂母子,以及接济一切需要接济的亲戚。

关于生育:如果这个月没有发生“坐上喜”的话,那么就要采取节育措施,争取在四年内不生孩子。这是基于两方面考虑:一是孩子生出来没人带;二是诸玉良的身体还没有完全发育成熟,过早生孩子的话不利于母子身心健康。

规划拟定了,紧接着开始实施。过了大半年后,规划实施情况良好:

关于团聚:他们像两只勤奋的燕子一样穿梭于城关和湄池之间的铁轨。

关于理财:他们从结婚时的九十元存款已上升到三位数。

关于生育:他们幸运地规避了“坐上喜”,并在刘月兰医生的帮助下采取了安全的避孕措施。

文远方就任湄池供销社副主任后,完全投入了忘我的工作。除了鹊桥相会的那几日,他完全忘记了自己在城关还有一个家,家里还有一个人生地不熟、下班后举目无亲不知道干点啥的小妻子……

那时候,把夫妻拆散在南极和北极两地工作,被视为最高明的发明创造。

那时候,如果沉湎于小家庭的男欢女爱,不仅会被干部群众所歧视,还可能因此丢掉工作。

诸玉良从此不再是文远方的生活重心,她只是他的一个基本配置而已。直至某一天,他接到妻子上司李凡局长的电话:“老文,小诸打辞职报告了!”

文远方突然想起,他还有一个妻子叫“诸玉良”。

第十七章 不明就里 新来顶替旧在

话说文远方就任湄池供销社副主任的当天起即被工作缠住,再也脱不开身。

为期半月的新婚甜蜜期结束后,诸玉良一大早就在湄池火车站辞别丈夫,独自登上回诸暨城关的列车。

上火车前,文远方再次叮咛:

“晚上睡觉前一定要上司必灵锁的保险!”

“记得抽空给你爸妈写信报平安!”

“要多读马列毛著作,不要看那些乱七八糟的小说!”

“要坚持写日记,把每天的学习心得写下来,这样有助于提高写作水平!”

“看书读报不认识的字要及时查字典,不能难字认半边!”

“业务上要勤学苦练,以尽快适应新的工作岗位,不要拖同事们的后腿!”

“不要再穿高跟鞋了!高跟鞋对盆腔骨骼发育不利,将来容易难产。”

“如果每天梳辫子占用的时间太长,干脆就剪成短发吧!短发看起来也很精神哦!”

……

诸玉良“噗嗤”地笑出声来说:“我爸爸妈妈都没这么烦的。你是我的爹吗?”

“可不?我对你爸爸妈妈承诺过的,不能让你少一根毫毛。否则,我无颜面对他们。”文远方一脸凝重地说道。

“好啦!我又不是小孩子,我总要独立面对一切吧?”诸玉良整了整自己的衣角,挺起胸膛说。

“这就对啦!凡事要想办法独立解决,要克服对任何人的依赖心理,不要动辄去麻烦你的邻居;实在有困难就找他们帮下忙,或者请李局给我打电话!”

直到火车启动时,文远方还在喋喋不休……

下了诸暨火车站,诸玉良一边想着丈夫的叮咛,一边走街串巷回到了同心阁。这个新家对她来说实在太陌生了;幸亏她的认路能力还可以,否则一时半会找都找不到。

现在,面对空荡荡的客厅,诸玉良感到前所未有的孤单。

十四岁那年她离开父母和弟妹去句容技校上学,住的是集体宿舍;技校毕业后,她进了汽配厂做学徒工,住的还是集体宿舍。所以,独自生活对她而言还是生平第一次。

她还记得,在句容汽配厂上班时,她曾和上铺的闺蜜讨论过自己将来要嫁什么人的问题。程雅芳说希望找一个爱她的男人整天在自己面前晃悠;而诸玉良说希望找一个能做大事的丈夫,她并不在乎那种朝朝暮暮的卿卿我我。好了,选择决定命运,现在独在异乡为异客的境况,都是自己选择的结果,所以也没什么好抱怨的了。

不过说来也奇怪,初来乍到的诸玉良并不觉得诸暨话很难懂。譬如:像她婆婆楼香福根本不会说普通话,操的是一口地道的塘枫方言;但诸玉良听起来居然没有任何障碍,也从未误会过她的意思。

另外,她有时走在诸暨的街道上,走在浣纱江边时,暮然间会有一种游子回乡的感觉。难道自己的前世在诸暨生活过?难道自己本来就是诸暨人?

但她很快打消了这些可笑的念头。因为文远方说过:前世论都是统治阶级用来欺骗劳动人民的歪理邪说,好让劳动人民认为自己这辈子做牛做马都是自己在前世没有积德行善的缘故,因此这辈子就应该做个好人,心甘情愿地接受统治阶级的奴役和剥削。

诸玉良觉得丈夫文远方的无前世论和母亲许桂英的前世论,都有一定的道理。如果说人有前世,为何没有人知道自己的前世是谁?做过什么?如果说人没有前世,为何每个人的兴趣不一样,习惯不一样,想法和感受都不一样?

说实在,对这些唯心论和唯物论的争执,诸玉良并没有太多的兴趣。正如婆婆所说的,一个人得知道自己真正想要什么。那么,诸玉良究竟想要什么呢?

她有两个愿望是非常强烈而清晰的:一是希望有一个能给她带来荣耀的丈夫,因为她从小崇拜英雄,幻想自己的丈夫是个经天纬地的大男人;二是希望自己过一种衣食无忧、波澜不惊的生活,远离是非漩涡,远离政治和权斗……她很清楚自己玩起阴谋来的智商是零;如其玩火自焚,不如远离火源。

但诸玉良从来没想过她的这两个愿望是相互矛盾的,所以注定不可兼得。不过,要她这样一个水蜜桃般的人物想得太深奥、太复杂、太辩证……实在是太难为她了!

“我的当务之急是在这片古越热土上扎下根来,和这片土地融为一体……”想到这里,诸玉良打起精神开始收拾好屋子,然后买小菜、打水、煮饭……

“小诸回来啦?明天是你上班的第一天,明早让蔡副局带你去浣纱经营部报到。你把调令带好了!”李凡中午下班回到家,见到诸玉良就关照她。

“好的,李局,我都准备好了。”诸玉良一边打井水一边回应着李凡。

水井,诸玉良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使用。这种老井,井口很小,井栏很高,井底深不可测。要把一只系着长长麻绳的木桶放下去再打上水来,不光是个力气活儿,还是个技术活儿。诸玉良捏着那根绳子左右拽着,就是没法让那只木桶翻身去盛水,气得她在心里直骂“活见鬼!”

李凡在屋里见她半天没有打上水来,就出去帮她。他教她怎样适度用力拽绳子,以便使木桶翻身,或者干脆把木桶桶底朝上丢下去……李凡正在给诸玉良做示范时,刘月兰下班回来了。

“老李,你把饭煮上了吗?”刘月兰在屋里喊。

“还没煮呢,米淘好了。”李凡应着妻子,放下打上来的一桶水后就朝自己屋里走去。

“你明知道我中午回来吃饭只有一小时时间,你还有时间帮人家去打水啊?学雷锋不是这么学的吧?”刘月兰话里充满酸味。

“人家不是还不习惯用我们这只桶嘛……”

“连井水都不会打,我看你以后要操心的地方多着呢!”

……

李凡夫妇的拌嘴句句飘进了诸玉良的耳朵,使她想起丈夫的叮咛多么有先见之明!这还仅仅是开头,难道往后的邻里关系就这么别别扭扭地处着?想到这里,诸玉良心里很不是滋味。

第二天早上,诸玉良穿戴整齐,怀着揭开人生新篇章的心情,在蔡富国副局长的带领下,去县物资局浣纱经营部上班了。

路上,蔡副局长一改此前留给诸玉良阴郁难处的印象,温和地对诸玉良问长问短。他问她:娘家有几口人,婆家有些什么人?她和文远方是怎么认识的?文远方对她好不好?她喜不喜欢诸暨,觉得诸暨人怎么样……

诸玉良见他像一位大哥哥那样没有任何恶意,就一五一十地把有关情况都兜给了他。

蔡副局还关照诸玉良:“服务行业会接触到各种各样的人,今后遇到什么委屈的事儿呢,不要跟人家去吵,来告诉我就行。我主管着物资局的人事和经营,看在我们又是半个老乡又是邻居的份上,我会尽力帮你把事情摆平的。”

诸玉良觉得蔡副局是个值得信赖的大好人,就点头表示接受他的好意。

物资局经营部主要经营金属材料、机电产品、轻化建材等工农业生产、交通水利设施所需要的国家统配物资项目。浣纱经营部有职工三四十人,被分配在不同的部门。部门人员又分为在门市部开票收款的和在仓库复核发货的两部分。

这天正好是星期六。诸玉良被蔡副局带到经营部主任办公室时,徐庆培主任正在给各部门经理开本周工作总结会,会议内容是如何贯彻国家“发展经济、保障供给”的经济工作方针和“统一计划、分级管理”、“保证重点、兼顾一般”的物资供应政策,开展好国家统配物资的购销供应工作。

大家见蔡副局大驾光临,忙起身迎接。徐庆培宣布会议暂时中止,等晚上下班后接着再开,各部门经理遂收拾笔记本等物品先回部门安排工作。

“孙经理留步!”孙有才听到徐主任叫他,走到楼梯口又折了回来。

“诸玉良同志分到你的机电产品部,鉴于她有汽配厂的工作经历,就分在汽车、汽配组,和小郭做搭档吧!”徐主任吩咐道。

“好来!小诸同志请跟我来!”孙有才点头哈腰地辞别蔡副局、徐主任后,就把诸玉良带到了楼下的门市部。

第十八章 人心叵测 世间善意几许

诸玉良被孙有才领着,踩着高跟鞋下楼来到门市部,然后“咯噔咯噔”地朝汽车、汽配组柜台走去。循着高跟鞋的声音,她所经过的柜台,陌生的同事们无不对她行注目礼。她的到来,无疑在营业大厅引起了一阵骚动。

“听说这个女的刚才是蔡副局亲自陪来的。一定是蔡副局的什么人!要么来头很大。”

“如果来头真的很大,也不可能到我们这儿来做个营业员吧?”

“看她挺高傲难弄的样子,以后我们跟她相处得小心点!”

诸玉良到了汽车、汽配组柜台外,只见柜台内有个短发姑娘正在低头打算盘、开票、收钱……柜台外有几位顾客正手拿单位介绍信等着交钱采购。

“小冯,这是小诸同志,你的岗位从今天起由她替代;你会被安排到另外的组。”孙有才面无表情、说话不拐弯地下着指令。

“为什么?凭什么调我的岗位?”冯爱珍先是吃惊继而愤怒。

“凭什么?凭她长得比你漂亮呗!哈哈!”柜台外一个男顾客嘴巴贱贱地起哄道。

“没什么为什么,就是正常的工作调动。”孙有才依然一副冷冰冰的腔调。

“不,我要去徐主任那儿讨个说法!”冯爱珍听到顾客的起哄后,更加愤怒,摔下手头的工作就往楼上奔去。

“哎哎哎!这边怎么没人营业了?我们还要赶回去干活呢!”柜台外的顾客见此情景不耐烦地嚷嚷道。

“对不住!对不住!我即刻安排人来给你们开票。”孙有才一边安抚着顾客,一边对诸玉良说道:“小诸同志,你先在柜台里坐会儿,先熟悉一下汽车、拖拉机配件的价目手册。我会安排人来带你。”

孙有才说完就去找人来顶冯爱珍的缺。过了会儿,一个四十来岁的女营业员走进汽车、汽配组柜台,极不友善地瞟了一眼诸玉良后,开始接待顾客。

话说冯爱珍三步并作两步地奔到楼上,刚要敲徐主任的门时,听到里面的对话声。

“我把小诸同志交给你啦!她要是受了委屈,我可拿你是问哦?哈哈!”蔡富国半开玩笑声地说道。

“蔡局一百个放心!咱们的地盘,还有什么摆不平的?哈哈!”徐主任讨好的声音。

接着,冯爱珍听到他们准备起身告别,吓得赶紧逃下楼去……

孙有才见汽车、汽配组柜台有人在正常营业后,就带着诸玉良去了经营部所属仓库。

仓库离门市部约有三四十米远。路上,孙有才为诸玉良介绍了该仓库的规模、经营物资的品类以及浣纱经营部的历史沿革,还有营业员、仓库员的工作流程和岗位职责,等等。

“小郭!小郭!来来来,这是你的新搭档诸玉良同志!以后业务上你要多带带她,因为她还是刚刚接触物资销售行业。”到了仓库,孙有才招呼一个十六七岁的小伙子来见诸玉良。

“哦!哦!好的。孙经理,那爱珍姐调到哪个组去了?”郭伟明关切地问道。

“水泵、轴承、变压器组吧,那边缺人。”孙有才云淡风轻地说道。

孙有才吩咐郭伟明带诸玉良去仓库转转,要她先熟悉下几百种汽车、拖拉机零件的实物、规格和价格。孙有才安排完毕就先回门市部了。

“我可以叫你玉良姐吗?我今年十七岁,你呢?你是江苏人,怎么到诸暨来工作了?”郭伟明一脸稚气地问道。

“嗯!你也可以叫我名字。我今年十八岁,因为老公是诸暨人,我就跟他来诸暨工作啦。”诸玉良如实回答

“你怎么都结婚啦?你看上去很小哎!”郭伟明一脸的惊异。

“你看上去也很小啊,怎么就工作了?”诸玉良调皮地反问道。

“我爸爸死得早,妈妈身体又不好,下面还有三个弟妹,所以高中一毕业我就工作了。”郭伟明神情黯然。

诸玉良同情地“哦”了声,然后好奇地问:“你说,那个冯爱珍为何对调动工作的反应那么大?”。

“你不知道,我们这个组比起其他组来说工作比较清闲,因为没什么淡旺季之分;只是在农忙时节,农村对整台拖拉机及配件的需求量剧增时,会迎来一个销售高峰。但我们卖的是汽车、拖拉机及小而精的零配件,利润又是最高的,所以我们组拿的奖金也是最多的。”

诸玉良听后恍然大悟。

“人人都想到我们这个组呢!我是因为家里困难,单位照顾我才把我分到这个组的。另外,我得过业务技能大赛第一名,爱珍姐在我之前也得过第一名。”郭伟明解释道。

“业务大赛?比赛什么内容?”诸玉良面有疑虑地问道。

“一是考理论知识,就是看你对所售物资的名品、型号、规格、价格、性能的掌握程度。当顾客问任何关于该商品的问题时,你要马上正确回答,不能临时去翻商品目录。二是考珠算技术,这个本领要靠勤学苦练。算盘要打得既快又准,确实不简单。”郭伟明像个小师傅那样,耐心地指导着诸玉良。

诸玉良很感激郭伟明对她讲了这么多,也很感激蔡副局和徐主任把这么“吃香”的岗位安排给她。只是自己一进来就把冯爱珍的岗位顶替了,白白地树了一个敌人,这是她万万没想到的。

“既然这样了,那以后就好好工作吧,不能给丈夫、自己以及所有在乎她的人丢脸吧?”诸玉良暗暗下决心,一定要在最短的时间里熟悉业务并熟练地使用算盘。

郭伟明一边带着诸玉良参观偌大的仓库,一边继续介绍着各种情况。

“这个仓库怎么这么大?”诸玉良感叹地问道。

“可不!县物资局在全县就两个经营部,一个是我们这儿,一个是在城北的浣江经营部。诸暨是农业大县,附近的东阳、义乌人有时也来我们这边采购物资。你看这里堆码着钢材、生铁、汽车、汽车配件、电机、水泵、轴承、变压器、轮胎、水泥、玻璃、草酸、氧化铕、纯碱、电石、沥青、炸药、雷管、导火索等六十多种商品呢。”郭伟明如数家珍,使诸玉良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

“但是周围的墙砌得那么高,上面还嵌着密密麻麻的钢筋箭头,像个大监狱似的。有必要这么森严壁垒吗?”诸玉良大惑不解。

“你不知道,这里到了晚上有时会闹鬼呢!值夜仓管员都不敢一个人睡觉,现在都是两个男人一起值夜的。”郭伟明表情神秘地说道。

“闹鬼?真的?”诸玉良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

“我来经营部时,听说曾有个姓沈的仓管员瞒天过海,在一年半时间里将仓库里几十吨钢材运出去变卖,合计价值好几千元。”

“这么大的数目?他怎么运出去的?”

“案发是因为他老婆买了辆‘凤凰牌’自行车而遭到群众怀疑举报。上级接到举报后,就派专案组来查他,结果他畏罪自杀了,就吊死在钢材仓库内。据说,当他被人发现时,舌头伸在外面好长好长的,吓死人呐!”

“后来呢?”诸玉良尽管听得毛骨悚然,但好奇心有增无减。

“后来这个案子因为当事人死了就查不下去了。到现在也没人知道,沈某究竟是如何把这么多钢材运出去的,又是怎么把这些钢材快速脱手的?这件事发生后,物资局正副局长以及这边的经营部主任都换掉了,现在的领导班子都应该是那件事请发生后才调来的。”

“所以围墙也被加高了。对吧?”

“是呀,那件事发生后起,这里的围墙被加高了好几米,而且仓库管理制度也更加严密了。但听说,现在仍有物资在流失,有些账货都对不起来呢。”

“你听到过闹鬼吗?”诸玉良的好奇心还没得到完全满足。

“我是没听到过,我一般值夜时睡得都很死。闹鬼的事儿你千万不要跟任何人说起!传到领导耳朵里,他们会以‘散布迷信,传播谣言’的名义将你开除的。我反正对自己保管的商品做到反复核对,不发错货就行了。”郭伟明掏心掏肺地把这些告诉诸玉良,显然没把她当外人。

“外人都羡慕我们的工作,其实干我们这行责任重大呢!分分钟都有掉饭碗的危险。”郭伟明说这话的口气,完全不像个毛头小伙子。

郭伟明的一席话,像一盆冷水一样瞬间浇灭了诸玉良刚刚因为得到这份“美差”而升腾起来的豪情壮志。

第十九章 勤学苦练 努力付诸浣水

“喂喂喂!可靠情报:诸玉良的老公不过是湄池供销社的一个副主任罢了,她娘家、婆家都没啥花头的,并没有你们想象的那种来头。所以,大家不必紧张!嘻嘻!”

“但有人说她和蔡副局关系不一般呢!”

“他们只是邻居,住在同一个四合院里而已。”

“但我听到的可是另一个版本哦!”

“什么版本?说来听听!”

“有人听到,蔡副局要徐主任保护诸玉良,说不能让她吃一点儿亏;如果诸玉良吃亏受委屈,徐主任的职位就不保了。蔡副局说那话的口气简直比疼老婆还疼这个女人喏!”

“蔡副局老婆不是在诸暨中学教书吗?而且他们夫妻也住在一道的,听说感情也不错。再说,蔡副局不像是个花心的男人啊?”

“知人知面不知心,花不花心又不会写在脑门上。你难道没听说过‘忠厚老实,捋着勿得’这句诸暨闲话么?嘻嘻!再说,男人不花心,女人会送上门去的呀!她老公平时不是在湄池吗?蔡副局正好可以近水楼台补个缺。哈哈!”

“不管怎么的,我们以后还是少跟她搭界比较好。小心人家打你的小报告,到时候你都不晓得自己是怎么死的呢!”

“女人生得齐整就是好啊,后台可以有好几个;哪像我们,做死做活只能靠自己啦!”

“嘘!她来了……”

诸玉良的高跟鞋声仿佛有一种威力,响到哪里,哪里的人们便会立即停止交头接耳,然后回到自己的岗位上继续干活儿,简直比“拿摩温”的棍棒还要灵光。

但高跟鞋的主人并不晓得这种威力的存在,她只是觉得这里的人们对她都有点儿敬而远之,看她的眼神都有点儿阴阳怪气……她想不出这是为什么,也确实没时间去想这些,因为她要把所有的精力都投放到工作中。

在冯爱珍师傅不冷不热地传帮带了一个月之后,诸玉良终于可以独立接待顾客了。但有时顾客蜂拥而至时,她还是免不了会紧张;一紧张就会开错单子,不是把商品的型号、规格或价格弄错,就是把应收金额算错,导致郭伟明只得拿着复核过的错单来找她销单重开;如此一来耽误了时间,顾客因此就开骂;听到顾客的谩骂,她忍不住顶撞几句,一阵相骂便开始了……

一次,某个规格的离合器片在仓库里已经断档缺货,郭伟明也向诸玉良发了断货通知书。但诸玉良一忙起来就忘了这茬,仍给一位顾客开了一张此货品的提货单。

顾客交了钱拿着提货单去仓库提货时,却被告知该货品已断档,于是他气不打一处来,破口大骂:“开票的女人生得介漂亮,脑子是屙做的吗?仓库里有没有货都勿晓得!我们的时间不是时间么?等了介长时间却轻描淡写地说货没了……这个物资局我看可以倒灶关门了!”

诸如此类的辱骂,在旁的营业员看来都属于可承受范围之内;但在诸玉良的记忆里,自己从未受过此等奇耻大辱……于是一场骂战就避免不了啦。

吵了几次架后,原本笼罩在莫须有“轧姘头”阴影里的诸玉良,从此又多了一项“罪名”:服务态度恶劣,群众基础极差。

每次看到诸玉良被人民群众当众羞辱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时,以冯爱珍为首的职工群众无不拍手称快。他们相信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人民群众说你不行你就是不行。

但只要相骂激烈到有可能升级动武时,孙大经理就会及时赶到现场,来表演一出英雄救美。

此前,孙有才有个爱好,就是喜欢凑得很近地跟诸玉良说话;被诸玉良嫌恶地退避了几次后,他就放弃了这个爱好,同时也放弃了充当诸玉良保护伞的努力。所以,当人民群众在辱骂诸玉良时,孙有才也乐得享受一下躲在经理室里一边抽香烟一边听热闹的快感。

“你看,换了个人服务态度这么差,早就被调岗了;她啥事都没有,说明后台硬着呢!”职工群众最后得出了这样一个英明的结论。

经历了几个月职场的酸甜苦辣后,诸玉良突然想起婆婆的话:“这个世道,坏人总比好人多,不想害你的人算是好人了;真正要你好的人手指头都扳得过来的。”此话乃是何等睿智的洞见!

诸玉良一边体味着婆婆的用心告诫,一边玩味着所接触的各式人等。

她想着:在浣纱经营部里,郭伟明算是个好人,因为他总是小声地提醒着她的种种错处,并不以看她的笑话为乐趣。至于孙有才是个什么货色,她心知肚明;至于徐庆培主任是否真的器重她,还有待进一步考察。

她继续想着:在同心阁,李凡局长是个好人。尽管刘月兰明里暗里对自己说话尖酸,但李凡始终像一位大哥哥一样关心她帮助她,并没有因为惧内而刻意地疏远她。时间长了,刘月兰好像除了碎碎念也奈何不了他什么。

有一次诸玉良回到家,想用煤油炉煮碗面条当晚饭。但怎么也点不着煤油炉的油芯,她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在句容时她吃的都是食堂饭,到了诸暨后才开始用煤油炉来烧菜煮饭。

李凡见她弯着腰在走廊上吹胡子瞪眼,就过来帮她查看。“哈哈!你的油盒里没油了,当然点不着啦。我家还有一壶煤油,我去拿来。”李凡说着就进自家的屋来取煤油。

“你现在是日行一善哈!你一个大局长帮人家女人做这些婆婆妈妈的家务事儿,你不嫌丢身份吗?你真的那么闲的话,我就把婷婷从爸妈那儿接回来,让你带去。要么你干脆搬到小诸那儿去住得了;只要文远方没意见,我也没意见哈!”刘月兰又唠叨开了。

李凡在老婆屁股上拧了一把,懒得理她,依然我行我素。

因为和“小诸”同在一个屋檐下生活了几个月后,刘月兰发现“小诸”并非水性之人,也没有要抢她丈夫的计划和行动,言语间便不似诸玉良刚来时那般酸溜刻薄了,唠叨丈夫的声音也不似原来的高八度了。

但自从诸玉良向刘月兰讨教了避孕措施后,刘医师和陈老师的闲聊中又多了一项内容。

刘月兰:“现在的人哦!结婚后不生小人,只晓得自己图爽快!”

陈美娟:“这种避孕药不能常吃的,吃多了以后不容易怀孕,而且有难产的风险。”

刘月兰:“你好像变成妇科医生了?他们又不是文盲,能不能常吃药瓶上面不是写着吗?再说,难不难产要看一个人的骨盆大小和胎位正不正。你看她的骨盆那么小,还穿高跟鞋,不难产就算她走运。”

……

诸玉良觉得同心阁里最深不可测的人当数蔡富国了。

蔡富国是否算一个真正要她好的人,她目前还吃不准;至少到现在为止,她还没发现他对自己有任何图谋不轨的行为。

有一天晚上,诸玉良正在家里练算盘,忽听蔡富国来叫门。原来,他是来给她送几本外国小说看看的。

“你不能一天到晚地练算盘,这样太枯燥地练习反而容易放弃。要学会调节生活,自己给自己找点有趣的事情做做!”蔡富国的话语让诸玉良感到的不仅仅是一位领导对一位普通职工的关怀和爱护,似乎还有一种男人对心仪女子的温存和体贴。

随着时间的推移,诸玉良越来越觉得蔡富国对她而言就像一盏罩着灯罩的灯,那种热度、亮度并不赤裸裸却真实地存在,是个活人都能感受得到。她相信只要自己去开这盏灯,这盏灯随时都会为她点亮;甚至她不需要去开灯,这盏灯也会自动地为她点亮……估计自己在浣纱经营部使小人不敢冒犯,使群众敬而远之的境遇,也全拜蔡富国所赐。

诸玉良不明白蔡富国和她非亲非眷,为何要放下身段来做她身后这盏默默奉献的灯?如果说他想以权谋色,那么这么长时间过去了,他对诸玉良无论人前背后都没有半寸非礼的言行,有的只是不远不近、不冷不热的关注和支持。

诸玉良尽管对蔡富国好感日增,但她心中有根弦仍然绷得紧紧的。她知道这世上希望她好的人除了自己的父母、婆婆,就是自己的丈夫文远方了。因为他们和她是命运共同体,一损俱损一荣俱荣,就这么简单。

对一切无缘无故的爱都要保持高度警惕,就像警惕一切无缘无故的恨一样!

第二十章 剧情反转 雏凤一鸣惊人

婆婆的临别赠言犹在耳畔:“一个人想要什么不要什么自己心里要有数,不能跟在人家的屁股后头跑。”诸玉良越来越觉得:这个看上去平淡无奇的世间里,实际上处处包藏祸心,处处预埋陷阱。如果自己不知道要往哪里去,就很可能被诱惑所引,一脚踏空跌入万劫不复的陷阱。

诸玉良决定不去打开蔡副局这把保护伞,更不会去开发李局这把保护伞;她要靠自己的本事立足、扎根浣纱经营部,并毫不示弱地捍卫自己的人格尊严,绝不容忍任何野蛮、肮脏或莫须有的人身攻击再肆无忌惮地向自己袭来。

从那天蔡富国来敲门送书之后,诸玉良常常有意无意在外面磨蹭到七八点钟才回到同心阁;一回到家,她就早早地关门上闩、关灯上楼,抱着一把算盘到楼上用功去了。

诸玉良通常先看一会儿书,包括蔡富国借给她的小说,也包括文远方买给她的全套马列毛著作。说实在,她看小说看得津津有味,而看马列毛则如水珠落在在荷叶上,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她决定听从自己内心的召唤,做任何事再也不和自己的兴趣、性情拧着来,于是她把全套马列毛著作锁进了柜子。

看完书,诸玉良就开始练算盘。她采纳了郭伟明教她的办法:盲打,也就是关掉灯闭着眼睛练。先从一加到一百,再从最后的数字减回来;接着从一乘到一百,再从最后的数字除回来。如果开灯发现珠算结果不对,那就继续练,直到出现正确的结果为止。

等珠算精确度练得差不多时,她就开始练速度,一直练到手抽筋、皮出血为止。“老娘不把算盘珠子拨得飞起来,就倒着走路!”诸玉良咬着牙跟自己赌咒道。

“哎!小诸这段时间怪怪的,灯也不开,只听到算盘珠子响个不停。难道她是点着煤油灯在练算盘?”刘月兰好奇地问丈夫。

“人家那是在练盲打,在偷偷用功呢!”李凡解释道。

“看不出哈,还晓得偷偷用功。我还以为她是只白铜元宝呢!”刘月兰夸人也不忘语带讥讽。

“你以为天下女人就数你最要强?真是的!”李凡不屑于妻子的口吻。

“喏喏!我说她不好么你要生气,说她好么你也要生气。不晓得你肚皮里打的是啥算盘!”

……

又到了休息日,诸玉良照例飞去湄池享受鹊桥之欢。当看着妻子缠着胶布的手指,文远方心疼得直拿在嘴边吻个不停。他知道妻子不甘人后,这也是他最欣赏她的地方。

“业务固然要精熟,但服务态度也要注意哦!”对妻子的表现,文远方了如指掌。

“只要顾客不侮辱我的人格,我保证做到谦虚谨慎不骄不躁。但如果侮辱了老娘的人格,嘿嘿!我还要注意服务态度吗?服务个屁!我不抽死他算他幸运。”诸玉良做了一个狠抽巴掌的动作,弄得文远方哭笑不得。

“你怎么都说起了粗话?你现在和几个月前的诸玉良判若两人了哎!”文远方故作惊诧。

“世上唯一不变的是一切都在变!”诸玉良眨巴着眼睛回他。

“不错,进步神速!”文远方毁誉参半地总结道。

转眼,诸玉良来到浣纱经营部已有半年光景。同事们渐渐发现,“小诸”其实有不少优点:她从不扎堆说人闲话,更不会阴阳怪气地挑拨离间;她在人情、出份子方面慷慨大方,从不吝啬小气;她敢于顶撞人神共愤的孙经理,不怕穿小鞋;另外,也没见谁被她打过小报告……

但人们还是搜肠挂肚地总结出她的几个缺点:

一是穿衣打扮太讲究,明显具有小资产阶级的生活作风;

二是服务态度差,对顾客的人身攻击缺乏足够的包容度;

三是孤芳自赏,从不主动和职工群众打成一片;

四是心高气傲,从不主动和领导打成一片……

说白了,她本没有后台却让人感觉到有很硬的后台,这是职工群众心里最不能容忍的缺点。

“玉良姐,十月底就要举行每年的业务技能大赛了,你准备得怎样了?”郭伟明有一次趁递交缺货通知书时,和诸玉良聊起来。

“我也不知道准备得怎么样了?但愿我不是倒数第一,否则太丢人啦!”诸玉良忧心忡忡地答道。

“你一定行的!现在你的错单越来越少了,几乎没有了。比赛的时候你一定不要多想,一心做题就行了!”郭伟明临走时拍拍她的肩,以示加油。

……

十月底的一天傍晚,浣纱经营部打烊后立即紧闭大门,接着所有的灯都被打开,因为一年一度的“物资局职工业务技能大赛”将在当晚七点举行。

那天,职工们早早吃过晚饭来到营业大厅。他们要把桌子上的东西都收拾干净,除了一把算盘和一支圆珠笔外,什么也不准放。因为浣纱经营部门市部的场地比浣江经营部大,所以城北的职工也要赶到这里来参加比赛。

因为年度业务技能大赛直接和每位职工的岗位、工资级别、奖金系数挂钩,所以没有人敢把这次大赛当作儿戏。当然,有后台的职工除了背后遭人忿忿外,其待遇并不会因此而受影响。

赛前,职工们表面上相互谦让打趣,实际上心里个个都想做冠军。

“小郭,这次你不能再做冠军了哈,也让我们当一回冠军吧!”大家逗着这个毛头小伙子寻着开心。

“我尽量手下留情!”郭伟明踌躇满志道。

大家看诸玉良也在那儿忙着收拾桌子上的东西,觉得又有了寻开心的新话题。

“你们看小诸煞有介事地在那儿忙乎,难道她真的也要参加比赛?”

“这个比赛是硬碰硬的,皇帝的囡么也要参加的;除非她不在这里做营业员。”

“我看她还是省省吧;不要到时候公布出来的成绩像烂屙,领导脸上先挂不住了。”

“是呀,碰到真枪实弹打仗的时候,脸蛋儿漂亮有个屁用!”

……

大家说话间,比赛时间已到。

只听哨子一响,百十号人就在纸上“沙沙”地开始答题,那情景颇为壮观。由李凡、蔡富国、徐庆培、浣江经营部主任、孙有才等经理一行组成的监考团,则在考场里来回巡视……气氛肃穆。

哨子吹响前,诸玉良的小心脏已开始“扑通、扑通”地跳。拿到卷子一看,还好!许多题目自己早已背得滚瓜烂熟,只有一处填空疑惑不决;她想了好一阵子没想起来,算了!蒙一个填上去再说。

不好!人家都在打算盘了,自己还在做理论卷。

“一定不能做倒数第一!一定不能做倒数第一!”想到这里,诸玉良开始全神贯注地做珠算卷。

她噼里啪啦地打着那只陪伴了自己无数个日夜的算盘,越打越快,感觉那算盘珠子都要飞出去了……她完全忘我了,以致于李局、蔡副局分别路过她这儿,又分别注视了她好一阵子都浑然不觉。

“句——”比赛结束的哨子吹响时,诸玉良刚好算好最后一道题。“哦,太紧张了!连复核的时间都没有,不知道那些珠算题算得对不对。”她懊恼地交上了卷子。

过了一个礼拜,“物资局职工业务技能大赛”结果出炉了。“千万不要倒数第一啊!”诸玉良焦虑万分地祈祷着菩萨保佑。

然而,命运有时候就是这样残酷!“诸玉良:理论99分,珠算80分,合计179分,排名第108位……”赫然写在大红榜上,仿佛老天爷给了她一记响亮的耳光。

“她不做倒数第一,谁做倒数第一?”冯爱珍的声音。

“小郭,你小子他妈的又要请客了!”

……

“哇……”突然有人大哭起来。大家循声望去,只见诸玉良伏在柜台上花枝颤动……

第二十一章 洁身自爱 烈女自砸饭碗

“你来看看这张卷子,有什么猫腻?”蔡富国脸色阴沉地把一张考卷推给徐庆培。

徐庆培拿起考卷上下左右看了半天,没看出什么花样精。“有什么猫腻?请领导指教!”

“你呀,怎么当这个主任的?怪不得工作上总是漏洞百出,老要我来给你揩屁股!”蔡富国显出不耐烦的样子。

“是,是!小弟眼拙,还请大哥指教!”徐庆培一脸的谦虚诚恳。

“你看这最后三道大题的答案明显都被人改过了。最上面的这个8是从7来的,中间这个8是从2来的,下面这个9是从1来的。如果不改的话,这三个答案完全正确,那么这张珠算卷就是满分,而不是70分了。”蔡富国像个刑侦专家那样幽幽地分析着。

“您不说破,我还真没看出被改过的痕迹呢!还有这种事?难道是批改卷子的人改的?或者是小诸自己改的呢?”徐庆培一脸的惊异。

“你是猪脑子吗?一个是五位数里的7,一个是六位数里的2,一个是八位数里的1,答题的人偏偏去改这三个数字?而这三个数字如果不改的话答案偏偏是对的。世上有这么巧的事情吗?假如你是答题者,你发现自己计算的一串数字不正确,你会只改里面其中一个数字吗?阿拉伯数字又不是汉字,看哪里少一点、一横我就加一点、一横。”蔡富国语气肯定,毋容置疑地说道。

“篡改的人肯定没想到我们会盯住一张考卷不放,而且这张考卷如果不仔细去研究的话,确实也看不出什么问题,应该说改数字的人改得相当高明。但既然撞到我老蔡的枪口上了,我也就不能装作不知道此事了。”蔡富国冷冷地补充道。

“老大确实厉害!这些细枝末节,小弟想破脑袋都不会想到。”徐庆培傻傻地坐在那里愣了半天,终于心服口服地说道。

“开玩笑!老子在苏州文化局工作时可是个响当当的文物鉴定专家。我学的就是考古专业,任何假冒、篡改的东西都逃不过我的法眼。”蔡富国不像是在自吹自擂。

蔡富国沉吟了一会,对徐庆培说道:“我限你三天之内,必须把这件事查个水落石出!我倒要看看是谁在我老蔡的眼皮底下营私舞弊、挟私报复?这种雕虫小技我要是识不破的话,我就不要在诸暨混饭了。”

徐庆培拿起这张卷子,唯唯诺诺地退出蔡富国的办公室,回到了浣纱经营部。

孙有才、王珂、陈水根、赵志强、雷洪波等五位改卷人都被徐庆培召到了办公室。孙有才、王珂、陈水根是浣纱经营部的三位部门经理,而赵志强、雷洪波是浣江经营部的两位部门经理。

为防止徇私舞弊、有失公允,这五位改卷人在改卷时是看不到答卷人任何信息的,因为答卷人的信息栏被密封装订了。虽然各部门、各组人员的考试内容不同,但每类试卷都有标准答案,所以只要改卷人认真改卷,这个比赛结果还是比较公平的。

徐庆培先把诸玉良的理论卷交给五位改卷人认改,当然“诸玉良”三个字是被封掉的。

“哦!这张理论卷是我改的,我有印象,只错了一个填空,得99分。而且这个人的字写得特别秀气,我印象蛮深的。”浣江经营部的雷洪波经理抢着说。

徐庆培又把诸玉良的珠算卷交给五位改卷人认改,当然“诸玉良”三个字也是被封掉的。

这回,五位改卷人面面相觑,谁也不承认改过这张卷子。按理,70分的珠算成绩应是很差的了,它应该比99分的理论卷更让人印象深刻,怎么会没人记得改过这张卷子呢?

这五人中必有一人在撒谎!

徐庆培毕竟不是用屁股来思考问题的,人家毕竟也当过几年的领导。他见此情景,就说:“孙有才留下,其他四位先回去吧,辛苦你们跑一趟!”

孙有才开始时还想抵赖,但徐庆培把蔡富国的分析一五一十地讲给他听时,他彻底软了。

“你这个猪脑子,竟然想出这个损招!诸玉良是什么人?蔡副局又是什么人?你把他俩给得罪了,你还想保住这只饭碗吗?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徐庆培把孙有才好一顿责骂。

“主要是小诸平时不大把我放在眼里,我一看她的卷子做得全对,一时糊涂就想做点手脚报复她一下;再说,大家都说她是只白铜元宝,给她打个70分也不会有人怀疑的……谁想到她偏偏排在最末名,而有人又那么在乎她的名次……徐主任一定要帮帮我啊!我这只饭碗可是丢不起的呀!”孙有才耷拉着脑袋哀求着,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

“你才是白铜元宝!做了这种缺德事,我怎么帮你?”徐庆培又骂了一阵,然后叫他滚,说要等汇报蔡副局后再决定如何处置他。

蔡富国对徐庆培这次高效破案显然是满意的。他把事情的来弄去脉向李凡作了汇报,征求李局对此事的处理意见。

“一定要严肃处理此事,狠刹这股徇私报复的歪风邪气!”李凡下达指令。

事后,李凡问蔡富国是如何发现这桩考卷舞弊案的。蔡轻描淡写地说:“我们接到职工反映,说这次大赛有可能存在舞弊行为。为不失公允,我们就把所有卷子一张一张地查过去,结果发现有人在小诸的卷子上做了手脚。”

“多亏你细心哈!我说嘛,小诸每天练算盘练到那么晚,怎么会是倒数第一呢?这个姓孙的太可恶了!”李凡显得颇为生气地说道。

最后,对本起技能大赛舞弊案的处理意见如下:

一是在全局发文通报批评孙有才的徇私舞弊行为,并附孙的检讨材料;

二是撤销孙有才部门经理职务,调任仓管员;

三是重新公布本年度“物资局职工业务技能大赛”结果。

上述消息一公布,物资局上下一片哗然……孙有才和诸玉良一下子成为两位新闻人物。

“想不到老孙是介阴的人,以后要防着他一点了。”

“想不到小诸介厉害的,业务上过硬,还晓得为自己维权。以后对她要刮目相看了。”

“想不到有人还真的不肯让小诸吃一点儿亏……老孙这回是撞到枪口上了……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啊!”

技能大赛的最终结果是:诸玉良、郭伟明并列第一,冯爱珍第二……

孙有才的倒霉,除了使诸玉良扬眉吐气外,还有一位得利渔翁也颇为沾沾自喜,那就是冯爱珍。因为论资历、论业务,冯爱珍这位老姑娘都是接替孙有才职务的最佳人选。

某一天,春风得意的冯爱珍听到诸玉良的高跟鞋越来越临近时,突然觉得这种“骨朵骨朵”的声音是全世界最动听的音乐。因为她终于发现:诸玉良不是她的克星,而是她的福星。无论从哪方面来看,她都不应该再与“小诸”为敌,因为她俩根本不是一个段位上的对手。

从那时起,冯爱珍作为“领导”突然对小诸关怀备至起来,而且再也没有听到她在踊跃散布有关小诸的流言蜚语;甚至当消息不对称者还来向她证实某某某的时候,她矢口否认此前的有关言论,还说如果有人想栽赃陷害她,那么她也不是吃素的什么,等等。

而诸玉良突然发现:自从孙有才落马后,浣纱经营部的同事们一下子变得和蔼可亲起来了;他们经常围着她,把她当香饽饽一样地捧着,深把这只香饽饽再掉在地里惹上一丝尘埃。

“这次究竟是谁在为我沉冤昭雪呢?‘据职工举报……’这个职工难道是郭伟明?但看起来不像。难道是蔡副局因为比我自己还在乎这个大赛结果,所以把我的卷子拿去研究了才发现问题的?他这么做又到底为什么呢?仅仅是因为出于做领导的正义感吗?但不管怎样,我都要感激他。我们诸家人向来恩仇分明,有恩必报!”

每当空闲下来时,诸玉良就会陷入沉思,因为复杂的世事乱象已由不得她再做一只无辜的水蜜桃了。

第二十二章 众人挽留 玉良重返岗位

因业务技能大赛引发的系列新闻尚在持续发酵中,诸玉良又扔了一枚新闻原子弹:她提交了辞职报告,声称“老娘不干了!”

原来,每年十一月初,物资局经营部会迎来一个销售高峰,因为一年的农忙基本结束,许多农用机电、交通工具都进入了报废、维修或保养期。

一天上午,汽车汽配组柜台外也排起了罕见的长龙,许多生产队采购人员等着购买拖拉机零配件。

也许是那天人太多了,这条长龙缩短的速度有点慢。这时便有人在外面喊:

“开票的人是在戏匹呢还是在生小人呢?”

“手脚那么慢就不要在这里做菩萨了!”

“干脆回家陪我睡觉算了!”

……

诸玉良本来见一下子涌来那么多顾客心里就紧张,再听了那些诸暨杂碎话,胸腔里的火苗就像蛇信一样伸缩着。

冯爱珍感觉气氛不对头,就出来维持秩序,希望大家文明采购,嘴巴上么多积点德,不要再说一些侮辱人格的话,等等。

“侮辱人格?要是换做你,我们还不想侮辱呢?哈哈!”那些农村大爷、大叔们就这么没脸没皮地起哄着。

冯爱珍毕竟还没结过婚,招架不住这些荤男人的调侃,便暂时躲进了经理室。

轮到一位三十来岁、满脸疙瘩豆的男子采购了。诸玉良问他要买什么,他却说:“买东西不着急,我们先谈几句恋爱吧!”

诸玉良没理他,就问下一位需要买什么。那位男子见状就跟下一位顾客推搡着说:“我还没开好票呢,你急什么?”

“你不买东西杵在这里干嘛?”诸玉良责问道。

“你怎么知道我不买东西?你以为你是西施美女啊?我跑几十里路是特意来看你的吗?”那男子一脸的猪头肉,一看就是个夯货。

“你要买什么东西你说呀!废那么多话干嘛?后面还有那么多人排着呢!”诸玉良的性子被磨了半年后,忍辱能力已经大有长进。

“你耽误了我那么长时间,只要让我摸一下你,我们就扯平了。”猪头男一边嬉皮笑脸地说着,一边将一只又黑又粗的手伸向诸玉良的胸脯。

诸玉良“嚯”地站起来,随后“啪”地一声就给猪头男一个大耳光。

“狗匹生的臭婊子,竟敢打我?”那男的捂着脸就要冲进柜台揍诸玉良。

冯爱珍闻声赶来,死命阻止那男的闯进柜台,一边大声地责问:“一个大男人打女人算是本事么?”

那男的依旧破口大骂,不依不饶。这时郭伟明正好来给诸玉良送断货通知书,见那男子气焰嚣张,便上去劝他消消气,请他赶紧买了东西走人。

那男的一见有男营业员来劝架,似乎更来劲了,便手指诸玉良面对郭伟明说:“要么你让我批一巴掌,要么她让我批一巴掌;否则,今天这事儿没完。”

冯爱珍叫诸玉良先去经理室里躲一会儿,免得吃眼前亏;她自己则接替诸玉良,给早已等得人声鼎沸的长龙开起票来。

那肇事男被郭伟明好一阵美言相劝后,总算拿着冯爱珍给他开的提货单,跟着郭伟明去提货了。临走前,他恶狠狠地甩了一句:“下回别让我再碰到这个臭婊子!碰到了我打不死她!”

没过几天,徐庆培就找诸玉良谈话了。

“小诸啊,你看这里有封投诉信,人家寄到了物资局里。信里反映你服务态度恶劣,还动手打了人家一巴掌。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徐庆培耐心地询问道。

“他用脏话调戏我,还用手来摸我……我出于自卫就甩了他一巴掌。”诸玉良镇定自若地回答。

“我们是服务部门,顾客群众就是我们的衣食父母;我们该忍耐的时候还是要忍耐的嘛,不能动不动就发脾气,打人就更不对了!”徐主任循循善诱地说道。

“如果你老婆被人摸了胸,你也忍着不发脾气么?”

“你……”

“我是来工作的,不是来卖身的。我和顾客的人格是平等的,不存在谁忍耐谁的问题。所以,忍辱负重我做不到!”诸玉良坚贞不屈地说道。

“人家说你个性强,我今天总算领教了。你这样的个性是要吃亏的;要不是我和蔡副局处处保护你,你的亏就吃大了!”徐主任显出一副摊开底牌说亮话的诚意。

“感谢你们处处保护我!我也不是傻瓜,更不是不知好歹的人。但我要告诉您和蔡副局:个性是娘胎里带来的,改不了。而且任何人都保护不了我,我老公也保护不了我,我只能自己保护自己!”诸玉良站起来就要往外走。

“你……你太不尊重我了!你不要仗着蔡副局处处迁就你,就把我也不放在眼里了!”徐庆培有些气急败坏。

“您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不需要任何人来迁就我!我不要这份劳什子工作了,行不?”诸玉良没想到徐庆培会说这个话,圆睁着双眼回应他。

“你想怎样?”徐庆培吃惊地问道。

“老娘不干了!老娘辞职!”诸玉良咬咬牙说道。

“什么?”徐庆培以为自己听错了,张着嘴巴呆在那里。

诸玉良说完,就拿过桌上的一张纸写道:“物资局领导:本人因个性太强不适应于服务岗位,特此申请辞职,望予批准为盼!申请人:诸玉良。某年某月某日。”写完后,她便扬长而去。

“你真是气死我了!”徐庆培望着诸玉良的背影,恨恨地说道。

当诸玉良的高跟鞋声在浣纱经营部营业大厅里再次响起时,所有同事站在柜台内再次齐刷刷地向她行注目礼。

“各位:小诸我已经辞职了,今后有缘我们再会。大家自求多福,各自珍重吧!”她像个大侠那样拱了拱手后,就开始收拾东西,准备打道回府。

同事们听后立即议论四起。他们对眼前的“小诸”感觉越来越陌生了,好像比她刚来此地时还要看不透她。

“她真的辞职了?不会是在使性子搭架子吧?”

“好像是真的。她这个人说得出做得到,是个人物呢!”

“这么好的一只铁饭碗她都不要了?她派头真够粗的哈!”

“是呀,有些人故意砸自己的饭碗都砸不破;哪像我们,饭碗一不小心掉在地上就破了。”

“我敢打赌,她这个工作想辞也辞不掉。”

……

冯爱珍听说诸玉良要辞职,心中如十五只吊桶打水般复杂得紧。

如果诸玉良不辞职,自己只要跟小诸搞好关系,在“小诸”这棵大树下乘乘凉,日子还是比较好过的;而带来的损失是,同事们认为她是根墙头茅草而不屑与她为伍。

如果诸玉良辞职,她就不需要再去抱一个“下属”的大腿了,她俨然就是机电产品部的老大;而潜在的风险是,她这个机电产品部副经理的职位随时都有可能得而复失。

冯爱珍思来想去:如其再给她的部门安排一个有后台的新手来,还不如把小诸这样一个业务尖兵给强行留住;况且通过半年时间的观察,她发现小诸是个快意恩仇的人物,并不难相处……

想到这里,冯爱珍赶紧拿出十二分的诚意来挽留小诸。她巴拉巴拉地浪费了很多唾沫,一句话就是:如果小诸要辞职,她这个副经理也不当了。

郭伟明风闻“玉良姐”要辞职,也顾不得背上“擅离岗位”的责罚,跑来劝阻诸玉良千万不要意气用事。

第二十三章 岁月静好 同心阁乐融融

无论是冯爱珍的晓之以理,还是郭伟明的动之以情,都无法挽回诸玉良去意已决的心。

她沿着浣纱江漫无目的地逛着,心潮如浣水一般起伏荡漾……

辞职后,自己去哪里呢?

难道回句容?哦,句容是回不去了,自己已经把工作弄丢了,原单位是不可能再接收她的。

难道回孝义庄?哦,孝义庄早就没有她的床铺了,那里再也不会有什么位置给她保留着了。说白了,回去小住几天,她是座上宾;时间住长了,她就是一个多余的人。

难道让文远方养自己一辈子?这么大的事情,自己一个人就拍板决定了,连气都不跟他通一声,他晓得后会有怎样的反应呢?

即使文远方愿意养她一辈子,但女人没有工作,就意味着没有经济独立权,也就意味着没有人格尊严权。

譬如:自己的母亲许桂英半辈子辛苦操劳,依然会时不时遭到父亲的呵斥或责骂,年轻时依然面临着“野女人”随时抢走父亲的风险。像母亲那样做了一辈子生育机器,做了一辈子伺候丈夫、照顾孩子的保姆,最后连个最基本的经济保障、人格尊严保障都没有,这是诸玉良最为深恶痛绝的人生道路。

又譬如:像文远方的嫂子周嘉宏,把自己所有的优势和才华统统都砍去,硬要在那个闭塞的小山村充当一个人人夸赞的贤妻良母,最后把自己风干成一尊老树根才让大家满意……尽管这样,她连客人来家里,要烧什么小点心这样的小事情都要征求婆婆的意见,可见没有一寸可以自作主张的天地。如其像她那样活一辈子,自己毋宁去死。

想到这里,诸玉良有点儿后悔自己的一时冲动了。

“不管有没有工作,我都不愿意像中国大部分妇女那样辛劳一辈子、埋怨一辈子,还要担忧一辈子;我只想做我自己,谁也休想来限制我、改造我!文远方不行,蔡富国、李凡等更不行。”

想到这里,她就朝同心阁走去;既然事情已经发生,那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小诸今天怎么介早回来啦?”陈美娟趁星期天休息,正在大洗特洗换季被单,见诸玉良没到中午下班的点就回家了,便好奇地问道。

“陈老师好!我不太舒服,请假回来休息一下。”小诸说着就进门反锁,然后上楼,一头倒在床上开始盘算起今后的出路。

“哎哎!我看小诸今天不大对头,脸色煞煞青的,好像出了啥事体。不会是有的生了吧?”陈美娟见刘月兰中午回家吃饭,又来和她交头接耳。

“看上去不像。”刘月兰好像对这个话题不是很感兴趣。

“我看她老公最近有个把月没回同心阁了。是不是两人吵架了?”陈美娟还想挖点料。

“小诸去湄池不是去得蛮勤的吗?做领导的男人都忙啊!老李、老蔡不也是每天都早出晚归吗?本来么,礼拜天老李休息在家,我在医院里偏偏忙得不可开交,他做口现成饭给我吃吃是不是天经地义的?这下倒好,连个人影儿都不见,不晓得死哪去了!”刘月兰一边抱怨,一边淘米烧饭。

“哦!李局、老蔡刚才被他们下面一个经营部的主任喊走了,三个人急牢牢的样子,好像门市部出了啥事体。可不是么?我本来指望老蔡趁礼拜天休息,陪两个儿子玩玩,平时两个小赤佬被关在局托儿所里,也怪可怜兮兮的。他倒好,只要单位一有事体,死人不管撂下就走。”陈美娟也跟着抱怨起来。

此时,物资局局长办公室里,三个大男人正在为一个小女子的辞职报告而颇伤脑筋。

“跟顾客吵吵架就要辞职,这个诸玉良真够意气用事的哈!”蔡富国的口吻好像“诸玉良”在他心目中不过是一位再普通不过的职工而已。

“主要还是年轻气盛,没有经历过事情啊!”李凡的声音。

“那李局的意见是批准其辞职还是驳回申请?”蔡富国小心地试探着。

“开玩笑!小诸她年轻不懂事,难道我们作为过来人,眼看着她往火坑里跳也不拉她一把?”李凡似乎对蔡富国的问话既吃惊又恼火。

“李局说得是。不过对她的服务态度群众意见还是蛮大的……我觉得我们应该好好批评教育她一番;如果她不接受批评教育,那就同意她辞职呗,反正强扭的瓜儿不甜。您看怎样?”蔡富国依然一副公事公办的口气。

“对职工进行批评教育是应该的。但我们做领导的也要分清是非,不能一味地责怪我们自己的职工。小诸说得没错,营业员和顾客在人格上是平等的,因为我们是社会主义的服务部门,服务者和被服务者都是平等的劳动者;而不是资本主义的私营作坊。那个流氓对小诸动手动脚,小诸打了他一记耳光,我觉得错不在小诸;我们非要小诸承认是她错了,不是明摆着逼她辞职吗?”李凡这回看上去是真的动气了。

“李局说得对!我确实在谈话中没有掌握好分寸,使得诸玉良同志抵触情绪较大,才导致她一气之下写了辞职报告。”徐庆培见势不妙,赶紧自罚三杯。

“既然这样,那就按李局的意见办。在她的辞职报告上,我和李局都签上不予批准的意见。这事到此为止就不要扩散了!”蔡富国吩咐着徐庆培。

“不过按诸玉良同志的个性,如果她坚持要辞职,我们怎么办?”徐庆培小心地问着两位领导。

“她非要一意孤行的话,就按除名处理!难道要我们做局长的去求一个普通职工不要辞职吗?真是岂有此理!”蔡富国显得对徐庆培的问话很是不耐烦。

“我来给小诸的爱人文远方同志打电话,叫他回来一趟,做做小诸的工作。这事就这么办吧!”李凡说完,起身给文远方挂电话去了。

……

话说诸玉良睡了会儿就起来收拾行囊,她准备主动去湄池向丈夫负荆请罪,以求得文远方对她擅自辞职的谅解。

她走下楼梯刚准备开门出去时,发现文远方在喊门:“玉良,大白天你反锁门干嘛?”

“你怎么来了?我正准备去湄池呢!哦,肯定是李局叫你来的。”诸玉良故作轻松地说道。

“你是不是等辞职后回江苏了,也不打算跟我打声招呼吗?”文远方语中带怒,盯着妻子的眼睛问道。

“我……不正打算去湄池跟你认错吗?”诸玉良心虚地辩解道。

“你先斩后奏再跟我讲还有屁用!”文远方突然带着哭音,一把抱住妻子动情地说。

“……”诸玉良被丈夫的举动一时弄得不知所措。

“玉良,你太任性了!你怎么可以把人家视作生命的铁饭碗说扔就扔了呢?你不是说要做职业女性,不想做家庭妇女吗?你没有工作了,不就是变成家庭妇女了吗?你没工作,我当然可以养你,但那样你会开心吗?”文远方依然紧紧地抱着妻子,温和地开导着她。

“我就是觉得自己很委屈,但没人理解我,也没人同情我;而你每次都只是对我说教,说一大套理论,实际问题么一个也不帮我解决,所以我觉得呆在这里好累,好孤独,好没意思……我明明受了侮辱,领导还要批评我服务态度不好……这样天天受气的工作我不要也罢。”诸玉良终于在老公的怀里哭出了声。

“哦!都怪我平时只顾工作,对你关心不够。我以为我的玉良足够坚强,自己可以克服一切困难呢!你知道吗?你能在技能大赛上一举夺冠,我真是感到既吃惊又骄傲。”文远方拭去妻子的眼泪,轻拍着她的背说道。“答应我!以后我们凡事都要先商量,不能再一个人自作主张、先斩后奏了。好吗?”

“那我已经辞职了怎么办?”诸玉良怯怯地问道。

“中午李凡局长跟我通了半个小时的电话,说物资局领导班子决定驳回你的辞职申请,让你休息两天后就去上班。这事儿就算过去啦!凭良心说,你们局领导对你真的是很爱护的。”

第二十四章 鹣鲽情深 远方为妻庆生

那日,徐庆培跟着蔡富国从李凡的办公室一出来,就急不可耐地问道:“蔡局,您刚才在李局那儿的态度我有点儿摸不着头脑了。”

“这叫欲擒故纵、顺水推舟,送李局一个顺水人情不好吗?”蔡富国牵牵嘴角说道。

“要是李局突然又顺着您的意思办,您打算怎么收场呢?”徐庆培似乎为了显示自己不愧是蔡富国的高徒而故意问道。

“哼!人的思维都有惯性,他会突然一百八十度转向吗?况且他是个直肠子。他这点心思我早就看出来了,他不希望诸玉良辞职的意愿比我和文远方还强烈呢!”蔡富国的嘴角露出一丝讥诮。

“还有这等事?你们这些文化人的心理我真是不懂。她一个结过婚的女人,犯得着您和李局这么用心地维护吗?况且我看她一副毫不领情的样子,真替大哥不值!”徐庆培终于露出了下流男人的嘴脸。

“你懂个屁!有些事儿别人永远不会明白,因为……当事人自己也不明白。我还没说你呢,诸玉良辞职的很大因素是因为你说话造次。你说的那些话,明摆着是在暗示她:是蔡局在暗中处处保全你,希望你知道好歹,早日以身相许回报蔡局吧!人家一听,还不吓得赶紧辞职?我的形象都是被你们这些龌龊人搞坏的,弄得小诸现在躲瘟神似地躲着我。自从上次技能大赛后,我半个月都没见过她的面了,说起来还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呢。”蔡富国的语气一半是埋怨,一半是沮丧。

“所以,我就是弄不明白嘛!我们这么潇洒的大才子、蔡副局长,现在又多了一个一表人才的李局长,为何要为一个已经结过婚的女人大费周章呢?她再年轻美貌,也是别人的老婆,也是被别人睡过的……”徐庆培正想满嘴跑火车,被蔡富国一声断喝。

“闭上你的臭嘴!你越来越放肆了……我只是让你盯着她,不要让她受到任何伤害,她一有风吹草动你就向我汇报,有那么难吗?”

蔡富国顿了顿继续说道:“你见过国宝吗?国宝级的文物不是人人都识得的。对于国宝,无论你花多少精力、财力去保护都是值得的。懂吗?”

“好好好!我有点懂了。您和李局还有文远方都是识得国宝的人,但我只会按您的吩咐去帮你盯着这个国宝,行了吧?”徐庆培一脸坏笑地点头说道。

“只要这件国宝没有逃出我的视线范围,暂时放在人家那儿会更安全。这次我们要李凡出面挽留诸玉良,诸玉良就会对我放下戒心了。下一步我们要内紧外松,目标你都明确了吗?”蔡富国诡秘地说道。

“目标当然明确啦!两国之战升级为三国交战了。哈哈!”徐庆培和蔡富国谈笑着离开了物资局大楼。

话说诸玉良趁着复出前的休息日,又和文远方一起去了趟塘枫村。

这次夫妻俩是专程去接楼香福老太太来同心阁小住一段时间的。因为诸玉良的生日在即,今年的生日是她嫁人后的第一个生日,也是她来诸暨后的第一个生日,所以文远方格外上心,特地去把自己的母亲接来,准备给爱妻好好庆祝一下这个特殊的生日。

由于周嘉宏要给上中学的儿子武威烧饭,不能陪婆婆去城关小住,改让文远方的一个外甥女,也就是他三姐文元青的女儿叫“娄翠英”的姑娘陪同前往。

娄翠英比诸玉良还大两岁,读过高中,尚待字闺中,在家务农。她听说自己要陪外婆去城里小舅舅家住一段时间,自然是欢喜得不行。

那天,文远方夫妇领着母亲、外甥女回到同心阁,卸掉手上的大包小包后,赶紧处理那四只“啯啯”待宰的大雄鸡。

一只送刘月兰,一只送陈美娟,以谢她们的男人在诸玉良的辞职问题上力挽狂澜,使“小诸”保住了这只铁饭碗。还有两只雄鸡届时将作为庆生的主菜,而被允许多活几天。

当楼香福老太太颤着小脚把鸡送给小媳妇的邻家两位主妇时,她用塘枫方言跟二位说:“我家小媳妇年轻,住在这里全靠二位贵人关照啦!”刘月兰、陈美娟连说:“老太太忒客气了!不敢当!不敢当!”

娄翠英到了小舅舅家,真没把自己当外人,而且对啥都好奇得紧。一天,她从诸玉良的衣箱里翻出一条“中华”牌香烟,当即甩给外婆说:“喏!小舅母买给外婆抽的。”

诸玉良见状立即面露尴尬之色。楼香福老太太见状立即呵斥外孙女:“这是准备给你小舅母过生日用的香烟。你翻出来干什么?”

有一次,诸玉良叫娄翠英下楼吃饭,久未听见楼上动静,就上楼去喊。只见娄翠英正在拆看一大堆信件,一边看信一边还笑出声来,全然没有注意到诸玉良已近在咫尺……

“哦!你把我和你小舅舅的通信当小说看吗?”诸玉良很不高兴地问道。

“唔……”娄翠英满面通红,不知所措。

“你喜欢看小说,我就找几本给你看吧!你看完了,我就还给人家。”诸玉良说着就从锁着的床头柜里拿出一本《红与黑》,递给给娄翠英。“但你不要拿到走廊上去看,就在楼上看吧!”诸玉良关照道。

自此,娄翠英就只对小说入迷了,对其他事情再无兴趣。

休假结束,诸玉良面有愧色地回到了浣纱经营部汽车汽配组,继续她的营业员生涯。郭伟明见到她,喜出望外;冯爱珍见到她,如释重负;同事们见到她,表情各异,眼神复杂……

至此,诸玉良以貌赛西施、性烈如火的个人特性以及制造了一系列号外而名声大噪,并开创了诸暨县物资局史上的多个第一,或许还是唯一:

第一个入职半年即获得年度技能大赛冠军的职工;

第一个在技能大赛中先是被陷害排在末名,后被昭雪排在第一的职工;

第一个因为和顾客吵架愤而辞职的职工;

第一个递交了辞职报告而被上下集体挽留又毫发无损地复职的职工。

……

同时有关诸玉良后台背景的猜测也更加众说纷纭:

有人说她的后台是蔡富国;

有人说她的后台是李凡;

有人说她的后台表面是蔡富国,实际是李凡;

有人说她的后台表面是李凡,实际是蔡富国;

有人说李凡和蔡富国都是她的后台,前两者资源共享;

有人说李凡和蔡富国都是她的后台,但前两者明争暗斗;

有人说她没有后台,她的后台只是她的老公文远方。

……

总之,人们认为一个美女有后台是正常的,没有后台才是反常的;至于说什么洁身自爱、自强不息之类的话,简直是天方夜谭。

流言不长脚,但流言长翅膀。当流言的种子飞到当事人及关联人耳朵里的时候,流言的罂粟花早已漫山遍野……

在十一月一个阳光灿烂、晴空万里的日子,诸玉良迎来了她十八岁的生日。那两只献祭的大雄鸡也结束了牠们在同心阁的美好日子,成了庆生的主打菜肴。

那天,文远方风尘仆仆地从湄池赶到同心阁,生怕因为自己的迟到而使妻子的生日黯然失色。

美丽的小主妇诸玉良系上围裙,在娄翠英的协助下,用煤油炉烧出了一大桌色香味俱全的菜肴。李凡、刘月兰伉俪,蔡富国、陈美娟伉俪作为特邀嘉宾出席了这次庆生聚会。

当各位落座后,李凡局长提议大家首先举杯敬祝楼老太太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其次祝贺文远方夫妇比翼双飞白头偕老,最后祝愿同心阁里睦邻友好永结同心!

此时,流言的种子显然还没有吹进同心阁。

第二十五章 扑朔迷离 淑女安之若素

为妻子办完庆生宴的第二天早上,文远方就返回湄池继续忙去了。楼老太和娄翠英还要在同心阁住一段时候,直到文武威有空时来接她们回家。

楼老太喜欢看越剧,诸玉良每逢诸暨剧院新戏开演,都会陪婆婆去看一场。什么《红楼梦》《梁祝》《柳毅传书》……老太太真是过足了戏瘾,对这位小媳妇越发满意得不行。诸玉良也是从那时候开始爱上了越剧。

而娄翠英的最爱是小说。诸玉良去上班的时候,她除了偶尔陪外婆逛逛街外,就是搬一张小竹椅坐在门口借着自然光进行如痴如醉的阅读

一日傍晚,娄翠英正倚着门框,想把手中小说的其中一章看看完后就去淘米洗菜,陈美娟回家恰巧路过她身旁。陈老师见她看书看得入迷,便驻足好奇地问:“侬在看啥书呀?这么专心!”

娄翠英见风姿绰约的陈老师在问话,就站起来把书递给她,说:“我在看《简爱》。”

“《简爱》?侬看得懂吗?”陈美娟并无恶意地问道。

“基本懂,觉得挺好看的。简爱真了不起!”娄翠英老实地问答。

只见陈美娟随意翻了翻书,突然脸色一变,把书丢给娄翠英,紧步往自己屋里走去。

陈美娟一回到家就去查看自己的书柜。她一边点着书籍一边自言自语道:“我说嘛,总觉得这个书的间距松了很多,原来少了五本,《简爱》……《茶花女》《红与黑》……《乱世佳人》《唐吉可德》,对!就是这五本。”

她气鼓鼓地坐在椅子上,开始胡思乱想:

“难道他们趁我在监督晚自习时以书传情、秘密约会?最近听到那些乱七八糟的流言蜚语,阿拉自然是不相信的,因为老蔡勿是个腥气的男人;在他眼里,似乎除了阿拉陈美娟配做他的老婆,其他女人连帮他提鞋都不配。现在看来,并非全然如此。

难道老蔡果真是诸玉良在物资局的后台?李凡只是他用来遮掩自己企图的幌子?好你个老蔡!平时看侬对诸玉良漠不关心,从来都不拿正眼瞧人家的样子,原来是一直装给阿拉看的!

好你个诸玉良!平时装得像个圣女一样神圣不可侵犯,背地里还不是趁着老公不在身边勾三搭四?侬要看书自己不会去买?借什么借?阿拉真是眼睛乌珠瞎了,把侬当个良家妇女看待!今早我一定要问问老蔡,他俩到底是啥关系!”

“妈妈!妈妈!我们放学回来啦!”大宝、二宝被蔡富国从局托儿所领回,跑着进了家门。

“你们在天井里先玩一会儿,妈妈跟爸爸说几句话。你们千万不要去趴井口哈!”陈美娟关照了儿子们后,一把拉着蔡富国来到书柜前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

“我们的书怎么会跑到文远方外甥囡手里去的?”

“哦!上次小诸说这里老是停电,夜到怪厌气的,问我有没有书可以借她几本看看;我就随便抽了四五本给她。住在一个门堂里的,总不能小气得连本书都勿肯借吧?”蔡富国云淡风轻地回答。

“那侬为啥不告诉阿拉?害得阿拉翻译资料时到处找不到这几本书。这些书都是阿拉读大学时省吃俭用买来的,侬倒是大方得很,一借就是四五本。她要看书,不会自己到新华书店去买?”陈美娟脑中的警报开始一点点解除。

“我以为借书是件小事,就忘了告诉你呗!我一下子多借给她几本,她不是可以少来烦烦我们吗?傻瓜!”蔡富国温柔地扳过妻子的肩,吻着她的额头继续说道:“不要这么小气嘛!你要用书就去讨回来呗!估计她也看得差不多了。”

“侬真的要阿拉去讨回来?不怕伊勿开心吗?”陈美娟继续试探着。

“书是我们的,怕她不开心做啥?去!现在就去讨回来,有借有还。”蔡富国拍了一下妻子的肩以示鼓励。

“好,这是侬要阿拉去讨的哈?侬敢保证侬在暗地里没有替伊撑过腰?”陈美娟撒着娇问道。

“我跟你说过多少遍了,小诸的后台是……嘘!上次他听说我要批准小诸辞职,差点都跟我翻脸了。你肚皮里晓得就行了,千万不要跟刘医师啰嗦半个字!这种事情我们还是当作勿晓得最好。所以,你对小诸也是直直过横横过,没必要去得罪她。明白吗?”蔡富国努努嘴,示意妻子可以去讨书了,但要注意方式方法。

陈美娟对丈夫兴师问罪后得到这样一个结果,显然是极为满意的。她正要开门出去,忽听见诸玉良在叫门:“陈老师,我看大宝二宝趴在井栏上看倒影,没大人看着,危险呢!”

“哦哦,谢谢小诸提醒!大宝二宝快回家!”陈美娟愉快地喊着儿子们。

过了一会儿,陈美娟来到诸玉良家,客气地问了一些闲话后就说明来意:“上次老蔡借给侬的几本书,勿晓得侬有没有看完,阿拉这两天翻译英文需要找点资料。真当不好意思!”

“哦哦!我看完了,早想送过去的,但回家后总是忘了。是我不好意思!我现在就去楼上拿。”诸玉良听了陈美娟的话后,先是心里咯噔了一下,继而明白蔡副局今后不会再为她默默地开灯照路了,她也就不必太过紧张和提防了。自己正愁不知如何把这些书送回去,现在陈老师主动上门来讨回,自然是最好不过的。

“《简爱》我还没看完呢!真小气!”娄翠英等陈美娟走后,噘着嘴巴埋怨道。

女人的嘴巴往往不太藏得住秘密。过了几天,陈美娟和刘月兰又有了一次交头接耳的机会。

陈美娟:“小诸上次闹辞职闹得介厉害,局里为啥不批准?”

刘月兰:“她老公文远方特地从湄池赶来,跟老李老蔡说了一大篓好话,左右赔不是才把这桩事体给收场了。老蔡没跟你说起过吗?”

陈美娟:“他提了一嘴,具体没讲啥,他晓得阿拉勿喜欢管闲事的。”

刘月兰:“有谣言说老李是小诸的后台,说他俩怎么样怎么样……我打死都不信!我家老李有这个贼心也没这个贼胆。倒是有些人忠厚老实捋着不得,不声不响地就把事情给办了。”

陈美娟:“侬听到啥了?流言不长脚,不好去相信的。”

刘月兰:“是呀,流言不长脚,谁信谁倒霉。我们做女人的还得要向小诸同志学习!”

陈美娟:“学习伊啥西?”

刘月兰:“你看她,说不生小人就不生小人;该怎么打扮还是怎么打扮,谁看得出她已经结过婚了?工作么说不要就不要了,我从没见过这么自作主张的女人。她老公独自在湄池当官,也没见她整天担心老公被别的女人抢跑……倒是她老公,我看把她放在嘴里怕花了,捧在手里怕摔了……还有她婆老太,是个在行的老太婆,对她也是当囡一样地疼。哪像我啊,整天对老李唠唠叨叨,他现在都懒得给我讲话了……”

陈美娟:“他们这是新婚头年,又是两地分居,双方还都新鲜着呢!时间长了,侬看他们还会不会这样黏糊!”

刘月兰:“也许你讲得勿错……不管怎样,女人还是对自己好点吧!整天盯着人家,真当是没意思!”

第二十六章 时光荏苒 有女灼灼其华

转眼,楼老太和娄翠英在同心阁里已住了个把月。一个礼拜天,文武威来城关把祖母和表姐接回家去了。楼老太在路上问外孙囡:“你小舅母对你好不好?”

“好吶!喏!给我买鞋,还给我做衣裳。我原以为小舅母人生得齐整,脾气肯定不大好弄,没想到她是顶顶爽气的人。嘿嘿!”娄翠英开心地答道。

“人要晓得好歹。以后小舅母生小人的时候,你可要来服侍她哦!”楼老太以一副临老托孤的口气关照着外孙囡。

“没问题!包在我身上。”娄翠英豪气地承诺道。

时光荏苒,诸玉良在诸暨不知不自觉地迎来了她二十一岁的生日。

三年多过去了,她除了有几个语气助词还发音不准外,已经学会了一口地道的诸暨方言。

一年前,她已从一名“服务态度不好”的营业员,升调为浣纱经营部的一名会计;而今,她又荣升为财务部主办会计。

据说,诸会计可以用纤纤玉指左右开弓地打算盘,这样就省去了大量复核的时间,别人需要一小时算好的账,她只要二十分钟就搞定了。为此,她除了“诸西施”的美称外,又多了一个“诸算盘”神称。

如今,没有人再会追究诸玉良“服务态度”好不好了;只要“诸算盘”红颜一怒,下面的财务人员准保得通宵达旦地返重工。

一日,徐庆培到蔡富国办公室里汇报工作,谈到诸玉良时说道:“蔡局当初说她是国宝,小弟暗笑大哥痴情;如今才知道,是小弟愚钝眼拙,大哥识宝。高!高!高!但不可再让她坐直升飞机了,否则小弟就失去一只臂膀啦!”

蔡富国依然以稳操胜券的口气说道:“我们得感谢李局挽留她。哈哈!不过,你得盯着她,别让‘诸算盘’算出我们不想看到的账来!”

“小弟明白!”徐庆培点头应诺道。

……

三年过去了,诸玉良的脸蛋儿已经稚气尽脱,五官变得更为立体和精致;她的皮肤如剥壳鸡蛋般光滑剔透,又如水蜜桃般白中透粉;她的肢体更为婀娜,曲线更为诱人……仪态万方的少妇神韵呼之欲出。不要说男子见之无不心旌摇曳、心向往之,女人见之么也无不怦然心动,直恨老天不公了。

诸玉良的越发出挑,自然日益挑战着邻家两位知识主妇的危机感。她们对“小诸”的穿着打扮,先是言不由衷地贬低着,接着是情不自禁地羡慕着,最后是照搬照抄地模仿着,以致于小诸的衣服做什么款式她俩也跟就做什么款式……在同心阁里上演着一出出现实版的“东施效颦”。

诸玉良虽对自己的个人衣着、用物极为讲究,但同时又是个极其“俭省”的人。她的俭省体现在不肯花一分冤枉钱,更不会随意浪费一粒米、一滴水、一度电……

譬如:她也像母亲那样把猪油渣剁细拌在包子馅或饺子馅里,也把西瓜皮切掉最外面的表皮后可做成一道脆生生的麻油凉拌菜,也把冬瓜皮切成丝和红辣椒丝、肉丝爆炒在一起变成一碟风味独特的小菜……在持家方面她完全得了母亲许桂英的真传。

诸玉良还无师自通地烧得一手好菜。每当客人登门,她都要把菜肴安排得品种丰富,色味俱佳,生怕客人吃得不够尽兴,以致于她家的客流量列同心阁之最。

文远方每每回到同心阁,嘴上虽说爱妻铺张,但味蕾和肠胃是极受用的。他最喜欢吃妻子做的西施豆腐、苏州豆腐干、红烧蹄髈和红烧大肠,还有鹅汁糯米饭、骨头汤面、薄皮馄饨……等嘴巴一抹后,他常常慨叹:有妻玉良,夫复何求!

诸玉良织毛衣的水平也是寻常妇女望尘莫及的。她可以把各种线头线脑搜集起来,然后织打出各种款式、花色和图案的毛线服饰。为迎接自己未来的宝宝,几年下来她居然打了几十件小孩各个时期需穿的毛衣毛裤,估计孩子长到四五岁时都穿不完。

刘月兰本来因家庭出身高干,加上自身是妇科骨干而俯视诸玉良,而今对诸玉良的态度早已改弦易辙。她一会儿向小诸讨教“这个毛线针怎么打”,一会儿问小诸“这只菜怎么烧”,其谦虚友善的姿态完全是一位邻家大姐。

至于陈美娟,再也不敢闭着眼睛说“小诸”是乡下妹子了;相反,她这个自诩来自大上海的摩登才女,无论她把一口洋话说得多么流利,无论她自我感觉多么优良,都摆脱不了那股从娘胎里带来的市侩气。

诸玉良除了十九岁那年的春节是在塘枫婆家过的,以后的每年春节都是携夫在镇江孝义庄娘家过的。

每年为了赶到孝义庄过春节,夫妇俩一过元旦就要开始筹备年礼。他们把火腿、风鸡、香榧、糖果及各种诸暨特产糕点如老鼠搬香火般地陆续往家般,生怕因错失良机而买不到年货,导致回家过年时显得凉薄寒碜。

年礼准备完毕,接着要提前买火车票。买火车票的长龙往往蜿蜒至大街上,而且往往轮到买票时却被告知今日之票已售罄;如此一来,下班后去火车站,站在凛冽的北风里排队买火车票,成了诸玉良在每年春节前必做的第一桩苦事。

第二桩苦事就是踏上回家的旅程。

夫妻俩通常在除夕的前一天晚上七八点钟,拎着大包小包从诸暨火车站出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挤上火车后,在密封罐一样的车厢里,他们头靠着头肩倚着肩,昏昏沉沉地经过萧山、杭州、嘉兴、上海、苏州、无锡、常州后,镇江的亲人就在向他们招手了……

今年,诸玉良二十二岁的春节自然也将在孝义庄度过。

那日,列车上已报过“……镇江站快到了,请旅客们做好下车准备”时,诸玉良扶着丈夫的肩站起来,活动一下早已发麻的双腿后,就脱掉鞋子站上座位,开始把一个个包袱递给文远方。

“不知道爸爸有没有收到我的信,不知道志礼今年会不会像去年那样到车厢来接我们。”诸玉良颇有些担忧地说道。

“应该收到了吧。如果志礼没接上我们,我们就等天亮自己坐汽车去孝义庄呗!”

火车越来越慢了……诸玉良的心情也随之越来越迫切,越来越激动。每年这个时候,她的心早已飞到了孝义庄,飞到了朝思暮想的父母和弟弟妹妹中间……

火车已经驶进镇江站……很快就要停下来了。

“远方!我看到志礼啦!我看到志礼啦!志礼又长高了!”诸玉良兴奋地大叫起来,眼泪立即涌出了眼眶。

“怎么好好的哭了?该高兴才是,我们又回家了!”文远方安慰着妻子。

火车彻底停了,文远方立即打开车窗,把头伸出窗外大声地喊道:“志礼!我们在这儿。”

“姐姐!姐夫!快把行李递给我!”一个十六七岁的小伙子欢快地跑过来说道。

“好来!”文远方就把一个个大包袱通过车窗塞给妻弟。

“志礼又长高了!”

“姐姐、姐夫都瘦了。”

……

三人一边谈着,一边坐上了去孝义庄的早班汽车……过了一个多小时,汽车到了孝义庄汽车站。诸兴华见儿子顺利地接回了大姑娘、大女婿,哈哈大笑道:“赶紧回家喝口热的!你妈他们都在家里等着你们呢!”

快到家门时,巴力的迎亲吠声首先响起,只见牠摇着粗大的尾巴,迅速跑过来扑舔从远方归来的亲人……“大姐姐!大姐夫!”一群孩子突然从屋里冲出来,向他们奔去;母亲许桂英则远远地站在风口里,用围裙擦着眼泪……

很多年以后,文远方还记得:那年的诸志礼十七岁,高中毕业不久,已经成了家里的顶梁柱;诸玉善十四岁,亭亭玉立,文静乖巧;诸玉贞十二岁,稚嫩可爱,嘴边正在生羊胡子疮;诸志慧九岁,见到大姐夫依然羞赧怕生;诸志诚六岁,一个红屁股小孩……

第二十七章 风云突变 玉良疑似受孕

热闹而辛苦的春节一过,一晃就到了四月芳菲天。诸玉良嫁人有整三个年头了,同时来诸暨也有整三个年头了。

一日夜间,诸玉良与丈夫缠绵后搂着他的脖子说道:“方!我们生个孩子吧?这次我没吃药。”

“我们不是说好等你过了二十二周岁再要小孩吗?”文远方颇有些惊讶地问道。

“傻瓜!你都三十小几了,再不当爹就老了。嘻嘻!我问过刘医生了,她说要生孩子的话,得提前停用这种避孕药半年以上。我现在开始不吃药了,半年以后不就到二十二周岁了吗?”诸玉良**着丈夫的头发柔柔地说道。

“哦!既然这样,我们就不吃药了呗!”文远方说完,就抱着妻子开始第二轮爱的轰炸……

……

草长莺飞,地气渐暖。五月中旬末的一天,诸玉良临下班时突然接到通知:今晚七点,浣纱经营部全体干部须到物资局大楼会议室参加紧急会议。

会议内容是贯彻什么《**********》,动员物资局干部群众参加什么“文化大革命”,并决定从两个经营部及各部门中抽调干部,组成“文化大革命”办事机构。

尽管诸玉良向来对政治不敏感,而且对“社教”“四清”“学雷锋”“学大寨”“学大庆”等一次次运动早已习以为常,但这次骤然紧张的气氛还是让她预感到一场大风暴即将来临。

同心阁里最先受冲击的是陈美娟老师。她在全国权威英语刊物上发表过的几篇宣扬资本主义国家礼仪文明的英语文章,被视为反党反社会主义的毒草而遭到批判。

由于陈美娟作为诸暨中学头号英语教师、班主任,还身兼诸暨县高中英语教研组长,她更是作为资产阶级“学术权威”而被诸暨县教委发文公开批判……她的教研组长头衔自然是最先拿掉的,接着班主任也不给当了,只准暂时做普通的英语任课老师……她现在的主要任务就是回家反省写材料,等待革命群众的进一步审查和批判。

那日,诸玉良隔着窗看到夹着书本低着头走进同心阁的陈老师,恻隐之心油然而生。“这个国家怎么了?一会儿号召大家学英语,一会儿又把英语老师打倒……真是搞不懂啊!”诸玉良百思不得其解。

不久,诸暨中学的校长也因贯彻资产阶级路线,提倡“智育第一,分数挂帅”而被张贴大字报批判;陈美娟再次被学生检举揭发具有资产阶级精英思想和复辟资本主义的企图,而被当作“牛鬼蛇神”接受群众的大字报批判。

蔡富国面对妻子遭受不白之冤,除了忍气吞声、咬牙诅咒外,也不能公开发表维护之词,只能劝解妻子配合审查,说一些留得青山在之类的话。

八月中旬的一天,浣纱经营部全体干部职工被告知,须到物资局大楼会议大厅参加临时职工大会。

“真的要风云突变了!”职工们议论纷纷。

召开本次临时职工大会的目的是贯彻学习《中央关于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决定》。会议由蔡富国副局长主持,由李凡局长全文宣读已刊登在人民日报上的《十六条》。

当李凡读到“当前开展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是一场触及人们灵魂的大革命……”时,诸玉良暗暗叫好。她心想:中国妇女为什么一直以来没有取得和男子同等的社会地位,就是因为极大多数中国人在灵魂深处把女人看低一等的缘故。如果通过这次文化大革命,把中国人的灵魂改造一下,她自然是欢喜赞成的。

当李凡读到“在当前,我们的目的是斗跨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批判资产阶级的反动学术‘权威’,批判资产阶级和一切剥削阶级的意识形态,改革教育,改革文艺,改革一切不适应社会主义经济基础的上层建筑……”时,诸玉良突然明白陈美娟老师为什么倒霉了。

“说白了,还是因为陈美娟老师在业务上太拔尖的缘故;如果她是只小兵癞子,就不会被当作典型受到这样猛烈的批判了。这个文化大革命革的是哪门子的命啊?革的都是拔尖人的命嘛!”诸玉良这样想着,对陈美娟老师不由得敬佩起来。

诸玉良想到自己现在也被人称作“诸算盘”,会不会也有人借着这个革命形势来贴自己的大字报?如果自己被人贴大字报,被人游街,被人侮辱了怎么办?文远方会来救自己吗?蔡富国、李凡还会来救自己吗?那时自己还可以辞职吗?

还有,刘月兰大姐是妇科主任医生,她算不算反动学术权威?会不会也像陈美娟老师那样被人贴大字报批判?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必将取得伟大的胜利!”李凡以慷慨激昂的语调宣读完那个《十六条》后,全场掌声雷动,许多职工群众站起来高呼“XXX万岁!”他们中许多人热泪盈眶,仿佛改变自己命运的机会真的降临了。

诸玉良被这炙热的气浪冲击得站不起身来……她感到一阵眩晕,还有莫名的恶心;她的喉咙里突然泛上了呕吐物,只得赶紧往厕所方向奔去……她还是没来得及奔到厕所就吐了一地……她赶紧找来一只拖把,迅速把呕吐物给收拾了。

等诸玉良返回会场时,听到徐庆培正在宣读诸暨县物资局革命领导小组名单:“组长:李凡,副组长:蔡富国,组员:徐庆培、李东明、冯爱珍、王珂、陈水根、赵志强、雷洪波……”

会议结束后,诸玉良随着乱哄哄的人群走出物资局大楼,然后抄一条近路往同心阁走。她还在想刚才李凡宣读的内容,在想这场大革命将会给自己带来怎样的命运改变。“小诸!”她忽听有人在后头叫她,扭头一看是蔡副局正在赶上来。

“蔡副局!您怎么也走这条路?”诸玉良惊喜地问道。

“就你知道抄近路?”蔡富国逗着她说道。

“陈老师现在怎么样啦?我看她那样子心里好难过。您一定要多安慰她支持她啊!”诸玉良关切地说道。

“那当然!我自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我还做什么男人!你可以帮我一个忙吗?”蔡富国的口气好像不是在对一个下属说话,而是在对一个朋友说话。

“您说!我能做到的,一定不会推辞!”三年多过去了,蔡富国对诸玉良从未有过什么非分要求,有的只是暗中支持她、提携她,所以她心中的感念一直都铭记在心。

“过两天我要把大宝二宝送回上海,送到他们的外婆家,因为大宝该上一年级了。美娟这边呢,你帮我盯着点哈!你烧了什么好吃的,就端给她一碗;晚上呢,你最好睡在我家里,陪陪她。可以吗?”蔡富国真诚地请求着。

“没问题!我一定替您照顾好她!”诸玉良想都没想就答应了下来。

两人再不说话,肩并肩地走着……“哎呦!”诸玉良突然踩到一块小石子,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幸亏被蔡富国一把拽住臂膀。

“没事吧?”蔡富国关切地问道。

“脚扭了一下。好疼!”诸玉良龇牙咧嘴地说道。

“要去医院吗?”

“医院远着呢!家倒是快到了。”

“来!我背你回家,没几步了。”蔡富国说着就蹲下身来。

“这样不好吧?被人看到了要说闲话的。”诸玉良满面羞红地推辞道。

“人家爱咋说就咋说!你能走么?不能走我把你丢在这儿不管,我还是人吗?”蔡富国有些生气了。

“那好吧!”诸玉良觉得再逞强,靠自己肯定是走不到家的,也就管不了那么多了。

“你个子又不矮,穿什么高跟鞋啊?陈美娟比你矮那么多,我都不允许她平时穿高跟鞋。还有,你的辫子那么长,赶明儿去剪了吧!花衣服、花裙子也别穿了!听见没?女人要听话点,不能总是那么倔强。明白吗?”蔡富国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好像已经忘了自己和背上的女人是什么关系了。

诸玉良真后悔自己刚才没有拒绝他,所以嘴上应着“哦、哦”,心里恨不得一脚头就跨到家门口了。

第二十七章 风云突变 玉良疑似受孕

热闹而辛苦的春节一过,一晃就到了四月芳菲天。诸玉良嫁人有整三个年头了,同时来暨阳也有整三个年头了。

一日夜间,诸玉良与丈夫缠绵后,就搂着他的脖子说道:“方!我们生个孩子吧?这次我没吃药。”

“不是说好等你过了二十二周岁我们再要小孩吗?”文远方颇有些惊讶地问道。

“傻瓜!你都三十小几了,再不当爹就老了。嘻嘻!我问过刘医生了,她说要生孩子的话,得提前停用这种避孕药半年以上。我现在开始不吃药了,半年以后不就到二十二周岁了吗?”诸玉良抚弄着丈夫的头发柔柔地说道。

“哦!既然这样,我们就不吃药了呗!”文远方说完,就抱着妻子开始第二轮爱的轰炸……

……

草长莺飞,地气渐暖。五月中旬末的一天,诸玉良临下班时突然接到通知:今晚七点,浣纱经营部全体干部须到物资局大楼会议室参加紧急会议。

会议内容是贯彻一个重要通知,动员物资局干部群众参加一场“灵魂大改造运动”,并决定从两个经营部及各部门中抽调干部,组成运动领导机构。

尽管诸玉良向来对时政不敏感,而且对“社教”“四清”“学雷锋”“学大寨”“学大庆”等一次次运动早已习以为常,但这次骤然紧张的气氛还是让她预感到一场大风暴即将来临。

同心阁里最先受冲击的是陈美娟老师。她在全国权威英语刊物上发表过的几篇宣扬资本主义国家礼仪文明的英语文章,被视为反社会主义的毒草而遭到批判。

由于陈美娟作为暨阳中学头号英语教师、班主任,还身兼暨阳县高中英语教研组长,她更是作为资产阶级“学术权威”而被暨阳县教委发文公开批判……她的教研组长头衔自然是最先被拿掉的,接着班主任也不给当了,只准暂时做普通的英语任课老师……她现在的主要任务就是回家反省、写材料,等待广大群众的进一步审查和批判。

那日,诸玉良隔着窗看到夹着书本低着头走进同心阁的陈老师,恻隐之心油然而生。“一会儿号召大家学英语,一会儿又把英语老师打倒……真是搞不懂啊!”诸玉良百思不得其解。

不久,暨阳中学的校长也因贯彻资产阶级路线,提倡“智育第一,分数挂帅”而被张贴大字报批判;陈美娟再次被学生检举揭发具有资产阶级精英思想和复辟资本主义的企图,而被当作“牛鬼蛇神”接受群众的大字报批判。

蔡富国面对妻子遭受不白之冤,除了忍气吞声、咬牙诅咒外,也不能公开发表维护之词,只能劝解妻子配合审查,说一些留得青山在之类的话。

八月中旬的一天,浣纱经营部全体干部职工被告知,须到物资局大楼会议大厅参加临时职工大会。

“真的要风云突变了!”职工们议论纷纷。

召开本次临时职工大会的目的是发动群众全面开展这次“灵魂大改造运动”。会议由蔡富国副局长主持,由李凡局长全文宣读已刊登在人民日报上的总动员文章。

当李凡读到“当前开展的运动,是一场触及人们灵魂的大革命……”时,诸玉良暗暗叫好。她心想:中国妇女为什么一直以来没有取得和男子同等的社会地位,就是因为极大多数中国人在灵魂深处都把女人看低一等的缘故。如果通过这次运动把中国人的灵魂改造一下,她自然是欢喜赞成的。

诸玉良突然明白陈美娟老师为什么倒霉了。

“说白了,还是因为陈美娟老师在业务上太拔尖,而在灵魂上没有进行自我改造的缘故。”诸玉良这样想着,对陈美娟老师不由得惋惜起来。

诸玉良想到自己现在也被人称作“诸算盘”,会不会也有人来贴自己的大字报?如果自己被人贴大字报,被人游街,被人侮辱了怎么办?文远方会来救自己吗?蔡富国、李凡还会来救自己吗?那时自己还可以辞职吗?

还有,刘月兰大姐是妇科主任医生,她算不算反动学术权威?会不会也像陈美娟老师那样被人贴大字报批判?

“……灵魂大改造运动必将取得伟大的胜利!”李凡以慷慨激昂的语调宣读完那个总动员令后,全场掌声雷动,许多职工群众站起来高呼口号,他们中许多人热泪盈眶,仿佛改变自己命运的机会已经降临。

诸玉良被这炙热的气浪冲击得站不起身来……她感到一阵眩晕,还有莫名的恶心;她的喉咙里突然泛上了呕吐物,只得赶紧往厕所方向奔去……她还是没来得及奔到厕所就吐了一地……她赶紧找来一只拖把,迅速把呕吐物给收拾了。

等诸玉良返回会场时,听到徐庆培正在宣读暨阳县物资局灵改领导小组名单:“组长:李凡,副组长:蔡富国,组员:徐庆培、李东明、冯爱珍、王珂、陈水根、赵志强、雷洪波……”

会议结束后,诸玉良随着乱哄哄的人群走出物资局大楼,然后抄一条近路往同心阁走。她还在想刚才李凡宣读的内容,在想这场大运动将会给自己带来怎样的命运改变。“小诸!”她忽听有人在后头叫她,扭头一看是蔡副局正在赶上来。

“蔡局!您怎么也走这条路?”诸玉良惊喜地问道。

“就你知道抄近路?”蔡富国逗着她说道。

“陈老师现在怎么样啦?我看她那样子心里好难过。您一定要多安慰她支持她啊!”诸玉良关切地说道。

“那当然!我自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我还做什么男人!你可以帮我一个忙吗?”蔡富国的口气好像不是在对一个下属说话,而是在对一个朋友说话。

“您说!我能做到的,一定不会推辞!”三年多过去了,蔡富国对诸玉良从未有过什么非分要求,有的只是暗中支持她、提携她,所以她心中的感念一直都铭记在心。

“过两天我要把大宝、二宝送回上海,送到他们的外婆家,因为大宝该上一年级了。美娟这边呢,你帮我盯着点哈!你烧了什么好吃的,就端给她一碗;晚上呢,你最好睡在我家里,陪陪她。可以吗?”蔡富国真诚地请求着。

“没问题!我一定替您照顾好她!”诸玉良想都没想就答应了下来。

两人再不说话,肩并肩地走着……“哎呦!”诸玉良突然踩到一块小石子,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幸亏被蔡富国一把拽住臂膀。

“没事吧?”蔡富国关切地问道。

“脚扭了一下。好疼!”诸玉良龇牙咧嘴地说道。

“要去医院吗?”

“医院远着呢!家倒是快到了。”

“来!我背你回家,没几步了。”蔡富国说着就蹲下身来。

“这样不好吧?被人看到了要说闲话的。”诸玉良满面羞红地推辞道。

“人家爱咋说就咋说!你能走么?不能走我把你丢在这儿不管,我还是人吗?”蔡富国有些生气了。

“那好吧!”诸玉良觉得再逞强,靠自己肯定是走不到家的,也就管不了那么多了。

“你个子又不矮,穿什么高跟鞋啊?陈美娟比你矮那么多,我都不允许她平时穿高跟鞋。还有,你的辫子那么长,赶明儿去剪了吧!花衣服、花裙子也别穿了!听见没?女人要听话点,不能总是那么倔强。明白吗?”蔡富国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好像已经忘了背上的女人和自己是什么关系了。

诸玉良真后悔自己刚才没有拒绝他,所以嘴上应着“哦、哦”,心里恨不得一脚头就跨到家门口。

第二十八章 远方忽归 与妻约法三章

诸玉良被蔡富国背到同心阁时,发现自家屋里灯火通明,吃了一惊道:“难道是我早上出门时忘了关灯?”

“是你老公回来了。”蔡富国肯定地回答她,并腾出一只手来敲门。

门“吱呀”一声开了,果然是文远方在家。他一脸疑惑地望着门口的两位。

“小诸脚崴了,幸亏被我遇见,帮你捡回来了。”蔡富国说着就往屋里找座位,准备放下诸玉良。

“我们晚上开职工大会。我今天特别倒霉!”诸玉良补充道。

“哦哦!辛苦蔡局!我说呢,玉良怎么不在家?我也是刚进屋。”文远方一边说着客气话,一边帮着安顿妻子。

蔡富国小心地放下诸玉良,说了声“看看有没有伤到骨头”后,就往自家门走去。

“你怎么突然回家了?有什么紧急的事?”诸玉良一边查看自己红肿的玉足,一边问丈夫。

“玉良,你知道吗?我等了太久的伟大变革时机终于来了!”文远方眼睛里闪着兴奋的光芒,仿佛比洞房花烛夜时还要兴奋。

“你是指灵魂大改造运动要全面开始了吗?”诸玉良冷冷地问道。

“是呀!你想想看,一切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将通过从上而下、从下而上的民众运动而得以摧毁和根除,取而代之的是新思想、新文化、新风尚、新制度,这是何等令人向往的新气象!这样翻天覆地的社会变革几千年来都没有实现过,就要在我们这一代手里实现了!难道不值得激动吗?”文远方亢奋地演说着,全然没有顾及妻子的疼痛和不适。

“方!我觉得自己怀孕了。刚才开会时吐了一地……”诸玉良想换个话题。

“真的?不是说要等半年以后?”文远方瞪大眼睛。

“哪能算得那么准!这个月例假没来,总是感到恶心反胃,而且只想吃辣的,没有辣酱根本吃不下饭。这不都是害喜的征兆吗?”诸玉良内心充满期待。

“明天我陪你去刘医师那儿检查一下吧!顺便看看你的脚有没有问题。我叫你别再穿高跟鞋,你就是不听。哎!我看李局长家的灯还亮着,我这就过去问问。”文远方说着就去敲李凡家的门。

不一会儿,李凡和刘月兰跟着文远方来到他家。

刘月兰用听筒听了一下诸玉良的心跳,看了看舌苔后说道:“基本可以确定是怀孕了,估计胎儿才一个半月大。要确诊的话,明天去我那儿做一下尿检,然后摸摸你的胎位,给你配点安胎药。”

刘医师话音一落,李凡立即说道:“恭喜二位要做爸妈啦!我家婷婷快上幼儿园中班了,以后她在这个院子里就有小弟弟或小妹妹了。”

文远方听到这个结果,自然开心得合不拢嘴。

两个男人见女人们在拉家常,就开始小声地探讨起当前的形势及个人的观点来,结果越聊越投机。

虽然文远方和李凡聊天的机会屈指可数,但三年下来,他们那种一见如故的感觉有增无减。尽管李凡的行政级别比文远方高,但他对文远方的态度总是比较谦逊,仿佛他才是文远方的下级。

“李局认为蔡副局这个人怎么样?我对他不是很了解。他这个人看上去城府很深嘛!”文远方试探着问道。

“他这个人很有意思,我给他总结了三个特征:稳、准、狠。稳是指他的眼睛像鹰眼一样,再微小的破绽也逃不过他的眼睛;准是指他的出手也像鹰爪一样,攫取目标从来不会失手;狠是指他处理棘手问题时可以做到手起刀落,不拖泥带水……这种人前途无量,不会久居人下的。”李凡的话不像是在讽刺。

“哦!他生活作风怎么样?夫妻关系如何?”文远方继续打听着。

“生活作风应该正派的,没听到过有什么前科;夫妻关系也不错。最近,他夫人在学校受到比较大的冲击,对他造成不小的精神压力。但也没看出他有明显的抵触情绪……喏!正如你所说的,这个人水是比较深的,不像你我可以这样坦诚相见……也许我还没入他的法眼吧。哈哈!”李凡推心置腹地说道。

这边厢,刘月兰和诸玉良正聊着关于女人和孩子的话题。

“你的脚怎么啦?呦!有点肿,估计扭伤了筋。我先来帮你冷敷一下。”刘月兰说着就拿着一条毛巾用井水搓洗了一下,拧干后敷在诸玉良的脚肿处。

“我踩到了一颗石子……真倒霉!当场就走不来路了。幸亏蔡局把我背回来!我感觉今天特别背!”诸玉良噘着嘴巴抱怨道。

“老蔡背你回来的?哈哈!怎么能说倒霉呢?有喜了不是件大喜事吗?”刘月兰继续说道:“最好隔半小时用毛巾冷敷一次,明天再用热水泡脚或热敷,后天我拿一些药油来帮你按摩下。”

“我可以贴伤筋膏药呀。”诸玉良说道。

“千万别!千万别啊!麝香最容易导致流产了,你现在闻都不能闻膏药!”刘月兰警告道。

两个男人谈得兴味正浓,被刘月兰打断了:“人家夫妻肯定还有话要说,你在这里耽误人家时间做啥?”

“好好好!你们先休息,我们找机会再谈。”李凡笑着跟刘月兰回家了。

诸玉良这才想起,丈夫还没告诉她为何突然回家呢。

文远方说:“我准备全身心地投入这场伟大的运动,以实现我早年立下的‘除旧布新,安邦定国’的志向。所以,今后陪你的时间恐怕会越来越少;你要更加独立和坚强哦!”

“我还指望你以后多陪陪我呢!你看隔壁的陈老师多可怜,一天到晚被人批来斗去的,要是老公还不在身边支持她,怎么受得了这种委屈?”诸玉良很不高兴地说道。

“这个时候,做女人的就应该学学我嫂子周嘉宏了……她什么样的批斗没经历过?”文远方一改惯常温柔的语调,有点不近人情地说道。

“你不是不想让我学习你嫂子吗?你不是一直支持我做自己吗?”诸玉良吃惊地问道。

“有时候也要适应大环境嘛!这是一种自我保护。懂吗?小傻瓜!”文远方见妻子真的动气,口气就软了下来。

“你明说吧,如何让我变得更加独立和坚强?”

“一是趁现在怀着孩子,剪长辫,穿布鞋,不穿裙子穿长裤;二是跟上单位的节奏,好好学习马列毛理论,好好反省自己,不准再由着自己的性子不求上进;三是安心待在同心阁养胎,不要再去湄池找我,我有时间会来看你。必要的时候,我要翠英来陪你。上面所说的三条务必立即照办!”

“你今天就是特地跑来跟我约法三章的吗?”

“是的。这约法三章没得商量!”

文远方显然已没有耐心再去哄小妻子了,尽管她现在比任何时候都需要他的迁就和温存。

那夜,诸玉良失眠了。

她突然明白一个道理,天下男人终究都是一样的:

首先,比起他们所谓的“志向”,女人永远不可能被放至第一位。

其次,他们终究要来控制、改造他们的女人;当他们无心、无暇或无力控制、改造时,又要求他们的女人变得更加独立和坚强。

第二十九章 人人自危 同心阁夜沉沉

第二天一早,文远方拜托李凡打电话给浣纱经营部,为诸玉良请了三天假。

他又向李凡借了辆自行车,把妻子推到了人民医院刘医师那里。

做了尿检后,果然不出刘月兰所料,诸玉良怀孕快有两个月了。

刘月兰摸了摸诸玉良的小腹后说道:“胎位不是很正,但可以慢慢地矫正过来。下班回家,我教你一套简单的胎位矫正体操,你要坚持去做;另外,记得睡觉时一定要往左侧,这样难产的几率就会大大减少。还有,饮食一定要清淡而富有营养,回头我给你列一个孕期食谱。不要再由着性子吃太多辣椒了!”

“好的,我晚上去找你。”诸玉良答应道。

临别时,刘月兰再次叮嘱诸玉良:“你一定要记得自己的预产期!每个月至少要找我为你检查一次。我可记不住你的日子哦!”

……

回去的路上,文远方对妻子说:“为了给我们的孩子起名,我想了一夜。若是男孩就取名‘文靖’,‘立’字旁一个‘青’的‘靖’,意思是‘以文斗的形式平定国之乱象,再建国之新秩序’。我是坚决反对以武斗或侮辱人格的方式把对立面打倒在地再踩上一脚的做法……”

“要是生女孩呢?”诸玉良打断了丈夫的话,不想再听他关于时政的宏论。

“女孩就取名为‘女’字旁一个‘青’的‘婧’。‘文婧’既有‘文静’的谐音,也寓意我们的女儿像你那样既有才华又有品貌。你觉得怎样?”文远方似乎对这两个名字都挺满意。

“不错!我更希望生个女儿。”诸玉良语意双关地说道。

当路过一家理发店时,文远方锁好自行车,扶着妻子走了进去。哇!里面坐着的全是准备剪长辫的女人。

“这要等到什么时候去呀?”诸玉良皱着眉头说道。

“快的!我们合作社这些日子天天加班,就是为了方便女同志前来剪长辫子。你们坐会儿就轮到了。”一位正在忙乎的理发师说道。

……

当理发师把两条又粗又长的辫子交到诸玉良手里时,她十分惋惜地叹道:“这两条辫子跟了我十几年;如今和它们一刀两断,真是舍不得啊!”

“这两条辫子要吸走你多少营养啊!还是剪掉好。你剪了短发看上去更精神!”文远方说道。

文远方趁机也刮了个胡子理了个发。夫妻俩神清气爽地从理发店出来后,又去一百商店买了两双黑色的老北京女式布鞋……

安排好妻子的所有事项后,文远方准备返回湄池了。

临走时他关照道:“我昨天已经拜托李局长夫妇平时多照顾你一点。记得我们的约法三章哦!嗯,第一章执行得不错!回湄池后,我会把你的预产期写信告诉翠英,叫她早点来服侍你。不过她也快要生孩子了,不知道到时候走不走得出呢。”

“晓得啦!我不指望你来照顾我,但你不要忘了你是有老婆孩子的人,所以做事要留有余地,不要走极端就行!”诸玉良破天荒地叮嘱起丈夫来。

“有数啦!”文远方应了声,和爱妻就此作别。

晚上,诸玉良见刘月兰家里黑漆墨乌的,等到七八点也不见有人回家。

她想:或许李凡夫妇到岳父母家吃饭去了,像以往那样会回来得比较晚;或许夫妻俩正在参加各自单位里的学习会……

此时,蔡副局家里自然也是漆黑一片。

“可怜的陈老师是不是还在接受师生们的批斗?蔡副局是不是把大宝和二宝带在身边,正在物资局里主持会议?”

诸玉良猜想着种种未知的情景,回想着种种过往的场景……猛然觉得这座一贯生气勃勃的四合院,像一位挨了一记重重巴掌的孩子,突然间变得沉默寡言起来。

院子里不再有主妇们的唠叨声和窃窃私语声,不再有孩童们的吵架声和嬉闹声,不再有陈美娟对着大宝二宝发出的喊饭声,不再有李凡做体操时和蔡富国打太极时发出的肢体摩擦声,不再有锅碗瓢盆的碰撞声和爆炒菜肴时的刺啦声……

此时,院子里只有秋虫们唧唧瞿瞿的交响乐声,还有诸玉良自己听得到的呼吸声。

诸玉良正想得出神时,忽听到蔡富国带着大宝、二宝走进同心阁的声音。她赶紧踮着一只脚逃回自己的屋里,并轻轻地关门上闩。她本想立即关灯上楼,又怕做得太明显,会让蔡富国误以为她想和他家划清界限。

诸玉良本来对蔡富国已经没有戒备心了,但从昨天他背着她时说的那番话中可以听出:他没有把她当作一位普通的下级或邻居看待;而是把她当做了自己人,甚至是自己的女人。

如果这个“自己人”,是哥哥对妹妹的那种,诸玉良尚能接受;如果是男人对心仪女子的那种,这是诸玉良万不能接受的。这种暧昧让诸玉良感觉很尴尬,很不光明磊落,甚至很羞耻……如果因此而使文远方对他俩的关系产生疑问和猜测,那更是诸玉良不愿意看到的。

因此,能避嫌就避嫌吧。

“爸爸!妈妈最近为什么总是不开心啊?我听小朋友骂我是走资派的狗崽子。什么是走资派啊?”大宝的声音。

“别睬那些狗杂种哈!过两天你们就要去上海外婆家了。你要好好带着弟弟,乖一点,别给外婆外公闯祸!听见没?妈妈现在被人欺负了,爸爸也保护不了她。你们要争气哈!将来为她报仇。听见没?”蔡富国的声音。

“我将来要做解放军,把那些坏蛋统统打死。哒哒哒!”二宝的声音。

……

这些父子对话,诸玉良都听得真真的。原来蔡富国是这样教育儿子的,诸玉良也是服了他。

诸玉良正想上楼时,她最不愿意听到的敲门声又响起了。

蔡富国:“我听徐庆培说你怀孕了,大概是李局告诉他的。我关照过了,除了按规定享受产假外,你的上班时间可以机动些,学习会也不必每场都到,吃不消的话可以随时走人。哦,我忘了恭喜你就要做妈妈了!”

诸玉良:“谢谢蔡局为我想得这么周到!我吃得消的话一定会坚持上班和学习的。”

蔡富国:“辫子剪了哈!这样好,挺精神的。月底我就带儿子们去上海了,票已经买了;估计一礼拜后回来。别忘了我们昨天的约定哦!”

诸玉良:“好的,我没忘。陈老师怎么这么晚还不回家?”

蔡富国:“今天他们学校在开批斗大会……以后英语教师也不做了,除了在学校食堂做杂工接受改造外,就是在家写坦白材料,随时接受批判……我现在就去学校接她。”

诸玉良:“唉……”

蔡富国:“刘医师的父亲刘副县长好像也被隔离审查了。据说是上面点的名,要把他作为暨阳县最大的走资派进行批判打倒。我也是下午才得到的小道消息。今天局里的会议也是李局拜托我组织的,他没在局里。你看,他们家现在也没人,估计都在刘医师母亲家里。形势是越来越严峻了,你自己小心一点,尽量少说话不表态!你当前的任务就是养好胎,其他么随大流就行了。”

诸玉良:“哦……”

蔡富国:“我走了。”

不知为什么,听了蔡富国的一番话后,诸玉良对他的戒备心又大大消除了,取而代之的是更多的同情和信任。比起文远方的约法三章,诸玉良觉得蔡富国更像一个正常的男人、正常的丈夫,而且对这场“灵魂大改造”运动的反应也更理性些。

也许,只有感同身受的人才会更理性地看待这个世间发生的一切。

第三十章 患难见真 近邻惺惺相惜

诸玉良一连等了几天,都没有等到刘月兰的出现。

一天,李凡来同心阁转了一下,递给诸玉良一张纸。他说这是刘医师写给她的孕期食谱,还有为她画的胎位矫正操示意图。

李凡把岳母家的地址也写给了诸玉良,说如果有什么意外情况,就到这个地址去找他们。

“你看,老文把你托付给我们夫妻俩,现在我们自顾不暇、自身难保,没法照顾你了。很难向他交待啊!”李凡满怀歉意地说道。

“李局和刘医师放心,我会按照刘医师的嘱咐照顾好自己的。刘医师的父母现在怎么样了?”诸玉良关切地问道。

李凡答道:“我岳父被当作本县最大的走资派已被关押……岳母因一时气急得了脑溢血,昏迷不醒,现在还在医院里抢救。刘医师没有兄弟姐妹,所以只能由她日夜陪着母亲了。我么早晚要照顾婷婷……估计我们暂时回不到这里来住了。”

诸玉良除了叹气,也不知道拿什么话去安慰自己的领导。

李凡临走前,把诸玉良的水缸里外清理了一下,然后为她打满一缸水,说这缸水估计可以用个把星期;他又拎了一壶煤油给诸玉良,说最近他们反正吃住都在岳母家,这壶煤油暂时用不到;他还把家里没用完的半篮鸡蛋拎给了诸玉良,说孕妇多吃鸡蛋孩子会更聪明什么的……

李凡为诸玉良做着这一切时,全然没有一点儿局长的架子,就像邻家的一位热心大哥那么亲切自然,使诸玉良心中的感激之情无以言表。她想:“我和文远方何德何能,遇到了李凡大哥和刘月兰大姐这么好的邻居?以后有机会,定当涌泉相报!”

……

诸玉良看着刘月兰开给她的孕期食谱,直想呕吐。她现在只想吃辣椒,没有辣椒一点饭都咽不下去。怎么办?最后,她采取一个折中办法,就是辣椒减半,尽量多补充新鲜蛋白质和维生素。

她的孕吐犯得非常厉害,几乎吃什么吐什么……但为了肚中日夜发育的小生命,她开始少吃多餐。在吃那些令人作呕的食物时,她用打算盘的方式来分散注意力,以防止呕吐……这样坚持了两三周后,情况慢慢好转了,每餐对辣椒的需求量也渐渐少了。

随着“灵魂大改造”运动的深入推进,浣纱经营部已开始实行半天营业、半天学习的制度。有时甚至晚上还要继续开会进行学习、讨论、反省、批评和自我批评……

诸玉良自然也必须反省自己存在的缺点和错误。譬如:自己在做营业员时的服务态度不够好,说明对工农群众缺乏浓厚的阶级感情;在个人穿着打扮上过于讲究,具有小资产阶级的生活作风;平时不注重学习马列毛著作,致使政治觉悟不够高……自己保证今后改正错误,提高觉悟,认清形势,向先进看齐……

当然,诸玉良还没天真到什么都和盘托出的地步。每个人都有秘密,她也不例外。在当前这样的形势下,讲真话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再白痴的人也能估计得到。

保守秘密的代价是备受心灵的煎熬。自此,诸玉良的孕吐情况才有好转,失眠又开始了。

她整宿整宿地睡不着觉的原因:一是她受了蔡富国的委托,要照看陈美娟,怕她想不开,所以晚上睡觉时她总是惊醒着。二是自己有不可告人的秘密需要严守,所以每晚都在担惊受怕中度过……这样十来天下来,她便憔悴了许多。

本来,诸玉良晚上是要在陈美娟家里陪她的,但陈老师坚决不肯。她说:“睡眠不好会影响胎儿发育。本来应该我来照顾你的,现在怎么可以让你为了我连觉都睡不好呢?”

陈美娟还说:“大宝、二宝还这么小,我怎么可能丢下他们不管呢?况且老蔡那么关心爱护我,我无论如何都是要活下去的,不会想不开。小诸大可放心!晚上安心睡觉,不要管我!”

陈美娟还告诉诸玉良:“孕妇缺钙容易造成失眠、腿抽筋、脾气暴躁、腰酸背痛等。你最好去刘医师那儿配点钙片吃吃,补补钙!”

诸玉良见陈美娟这样说话,完全不像一个绝望透顶随时准备寻死的女人,因此她也就回自己屋里去睡了。

九月初的一天,诸玉良因体力实在不支,只得提前退出经营部的学习会,请假回家了。

她沿着浣纱江慢悠悠地往同心阁走。只见街上的商店都关门了,墙上到处是大字报,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焦臭味……

突然,诸玉良看到一群臂上戴着红袖章的青年们七嘴八舌地吆喝着,押着一个瘦小的、脖子上挂着一块大牌子的人,也往同心阁的方向走去。

天哪!那不是陈老师吗?她已被剃了阴阳头,丑得连诸玉良都认不出来了。不好!这群人要干什么?此时蔡副局不在家,同心阁里一个人都没有,他们究竟要对陈老师干什么?

诸玉良顾不得有孕在身,赶紧朝家跑去……

这群青年进了同心阁,逼着陈美娟跪在天井里,由两位少女看管着,其余的人则开始抄她的家。

此时的陈美娟双手被反绑着,脖子上挂着写有“走资派陈美娟”并被打了鲜红叉叉的牌子,满脸鼻涕地跪在鹅卵石铺就的天井里,表情麻木,目光呆滞……

青年们首先把一摞摞书搬出来往天井里扔,那本《红与黑》正好扔在诸玉良的脚边。

然后,他们把一卷卷字画抱出来也往天井里扔,有几个人解开字画上的绑绳,把它们抖开来覆盖在书堆上。

接着,他们把那些看上去古色古香的坛坛罐罐、杯杯壶壶全往天井里砸,那些碎屑溅得诸玉良脸上生生地疼……

诸玉良张着嘴巴看着这一切,她想上去阻止这帮肆无忌惮的青年;但她知道这是拦不住,他们至少有三十人。

青年们把所有书籍和字画堆成一个小山包,然后就地取材地从陈美娟家里拎出一塑料壶煤油,把煤油浇在小山包上……

“陈美娟!你是暨阳中学的大走资派,你不思悔改,竟然还把这些封资修的东西窝藏在家里?我们今天要付之一炬!你服不服?”一位身材高大的男青年大声责问道。

“造孽呀!你们会有报应的。”陈美娟发出低低的一声反抗。

“什么?你到现在还想拿因果报应论来毒害我们?”一位女青年上去一脚,就把陈美娟踹翻在地。

诸玉良觉得自己的血脉在贲张……

“烧!”那位身材高大的男青年一声令下,一股烈焰腾空而起……

陈美娟突然“哈哈哈”地仰天大笑起来……诸玉良的两行热泪滚落了下来……她终于明白“悲剧就是把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是什么意思了。

那堆用书籍和字画垒起来的小山包,在煤油的助燃下以及在烧火棍的捣鼓下,很快变成了一堆余焰未尽的灰烬。灰烬随风飘舞着,把陈美娟的脸弄得更加污浊不堪。

“你刚才为何大笑?说!”一位小个子男青年再次踢翻陈美娟,并一脚踏在她的头上,大声问道。

诸玉良彻底愤怒了!

她一把操起那根粗粗的烧火棍,一棍打在那男青年的屁股上;那男青年被她猝不及防的一棍打得跳将开去。她把陈美娟紧紧护在身后,舞动着手上的烧火棍,用几乎吼叫的声音骂道:

“你们这帮畜生!难道不是爹妈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吗?我是孕妇,你们来踢我踩我吧,一死死两个很划算的,来啊!她再有天大的不是,毕竟做过你们的老师,毕竟为你们付出过,难道你们的良心都被狗吃了吗?你们的父母要是看到你们今天这样无法无天、禽兽不如的行为,不晓得要怎么伤心呢!”诸玉良骂完后就大哭起来。

这群青年被诸玉良突如其来的哭骂给怔住了……此时,闻声来看热闹的街坊邻居也开始纷纷谴责这帮青年的野蛮行径。

“你是什么人?敢为走资派鸣冤叫屈?”那位小个子男青年还想上前来打诸玉良,但被那高个子男青年给阻止了。

“算了,她是孕妇,弄出人命来不好交代。今天到此为止。撤!”高个子男青年一声令下,二三十人便扬长而去。

陈美娟一头倒在诸玉良怀里,歇斯底里地哭了起来……

第三十一章 报恩报仇 人生意义何在

“你把我收拾干净了,我现在去寻死会死得比较体面。你觉得呢?”

“你如果寻死了,你最对不起的人是我和我的孩子。”

“为什么?”陈美娟明知故问。

“一是我冒着被打死的危险去救你;二是我带着身孕为你擦洗、上药、换衣服、修剪头发,手中还在为你织一顶毛线帽……我做这一切可不是为了让你体面地寻死,而是希望你体面地活下去,好报答我对你的恩情。”诸玉良一脸严肃地回她。

陈美娟“噗嗤”一声笑道:“这么说来,我现在还不能寻死啊,得报答完你的恩情才能死咯!”

诸玉良说:“那当然!你欠我的人情大得去了。别死不死地挂在嘴上!你得好好地活着,慢慢地还我,还我一辈子!我们都得好好地活着,还人家对我们的恩情。”

陈美娟收起脸上的笑容,陷入了沉思……

过一会儿,陈美娟问诸玉良:“你文化虽不高,为何总是这么有个性、见地和胆识?”

诸玉良头一歪地说道:“你怎么知道我文化不高?我只是学历不高而已。要不是为了早点替父母养家去读技校,我也考得上大学的。我那时在班上成绩名列前茅,老师和同学都为我惋惜呢!上学时我的数学成绩最好,但我最喜欢的是文学。”

陈美娟“哦”了一声,知道自己又说错话了。

“陈老师!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他们在烧书时你为何仰天大笑?”诸玉良见陈美娟情绪有所好转,便好奇地问道。

“哦!”陈美娟坐直了身子,好像要发表长篇大论的样子。

“我笑我和老蔡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你不晓得,我那些书大部分都是我读大学时和结婚前,用省下的伙食费买来的。从上海搬到苏州,再从苏州搬到暨阳,这些书跟了我十几年,光是搬运都不容易!早知有今日,我就把这些书放在上海娘家了,何必搬到这里来让人一把火给烧了呢?

还有,那些被毁掉的书画和古玩,一部分是老蔡祖上传下来的,一部分是他花掉自己所有积蓄,一点一点地从各种途径淘来的。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就喜欢收藏这些古董,说什么这个是商朝的,那个是春秋战国时代的……一只我觉得土不拉几的陶罐,他都舍得花大价钱把它买回来。

我们从苏州搬到这里来时,为了托运这些书籍和宝贝,老蔡特地定制了一些木箱子,采取了最安全的防震防碎措施。

这些木箱子到了暨阳站后,硬是靠我俩用扁担抬,才从火车站被一只只地抬回来……那时,我们打算在暨阳扎根,所以把这些值钱的东西都搬过来了。

平时在家,我的爱好是看看书,老蔡的爱好则是把玩把玩他的这些古董。现在好了,什么都化为乌有了!早知有今日,当初何必花那么大的代价将它们搜罗来呢?

当年父母生下我,对我肯定也像我对大宝二宝那样疼爱和寄予满腔的希望。他们省吃俭用地供我读书,但他们做梦都不会料到自己的女儿有朝一日会因为知识太多而被人踩在脚底下……早知有今日,当初他们何必让我读书呢?

所以,今天他们在放火时,我突然想起了《红楼梦》里面的《好了歌》,就忍不住大笑起来……

我笑我们的痴和傻,笑我们的天真和执着,笑这个世道的荒诞和悖逆,笑人生的虚无和无聊……我想不出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人活着真当是痛苦,真当是没意思……要不是你今天在场,我打算一头栽到井里去算了;但又怕污染了这口井,吓着院子里的人。在家里寻死么,又怕吓到老蔡和儿子们。我想,下次他们再批斗我时,我就趁人不备,一头撞墙最是干脆!”

诸玉良静静地听着,然后说道:“你寻死是件很容易的事情,几分钟就完结了。但你想过没有,你死了之后你年迈的父母将怎么活?你两个未成年的儿子将怎么活?爱你的丈夫将怎么活?而那些折磨你的人会继续毫发无损地活下去。所以,寻死是一件亲者痛仇者快的傻事,万万不可取!再说,人活着本来就没有意义;要说意义,也只有一个!”

“什么意义?”陈美娟问。

“我刚才说过了,报恩!你想,人的生命是多么脆弱而珍贵!父母把你生下来养大成人,这个恩你要不要报?丈夫和你风雨同舟、不离不弃,这个恩你要不要报?像我这样的好人今天冒死来救你,这个恩你要不要报?你一想到自己还有那么多恩没有报,你好意思为了自己一时的痛快而去寻死吗?你如果那样自私,那么你的生命确实一点儿意义都没有了。”

陈美娟瞪大眼睛望着眼前这位几天前自己还看不起的邻家小主妇。她的话没有大道理,却又实实在在句句在理。

“你怎么能讲出这么让我信服的活下去的理由呢?”陈美娟好奇地问道。

“我从小就听我妈说:好死不如赖活着!只要活着就有希望;死了就什么也没有了。”诸玉良答。

陈美娟说:“好吧!我会考虑你的劝解。”

诸玉良突然站起来,抓住陈美娟的肩膀对她吼道:“不是考虑我的劝解;而是你必须向我发誓,无论如何你都不会再有一丝一毫寻死的念头!如果你不发誓,我走出这栓门就不再认识你!”

陈美娟显然被诸玉良的气势给震住了,她哆哆嗦嗦地说道:“好吧!我……发誓不会再有……一丝一毫寻死的念头!”

诸玉良这才松了口气。她又跟陈美娟讲了周嘉宏的故事。她说自己以前对周嘉宏很不以为然,总觉得嫂子这辈子活得太不值当、太窝囊了。但通过见证这次大运动后,她突然觉得嫂子是何等了不起的一位人物!

确实,如果周嘉宏想寻死,那么她都死一百次了。她即使像一尊老树根那样干枯,她也要活着;只要活着,总会迎来枯木逢春的一天。

陈美娟终于向诸玉良敞开了心扉。她忏悔道:“我以前总仗着自己是知识分子而瞧不起你,但又嫉妒你的年轻美貌,所以常和刘医师一起在背后说你的坏话。我今天所遭受的侮辱就是对我心高气傲、嫉妒心强、为人尖酸刻薄的惩罚。所以,我要再向你发一道誓:今后我若再在背后中伤、诋毁你,那我一定不得好死!”

诸玉良心想,难道这个“灵魂大改造”运动真的可以改造灵魂?

她让陈美娟先睡会,说自己准备去把天井收拾一下,免得蔡富国看到这个狼藉样而伤心。

但陈美娟阻止了她,说让老蔡看看这个狼藉样也好,可以破破他对身外之物的执着心。

……

过了几天,蔡富国安顿好大宝二宝后,从上海回到了同心阁。

当他看到天井里到处是破碎的瓷片、陶片和飞舞的黑灰时,他开始以为是自己走错了四合院;但陈美娟和诸玉良从屋里走出来望着他时,他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蹲在天井里,很久很久没有进屋,终于滚落了两行热泪。他红着眼睛对两个女人说道:“幸亏我当时不在家,否则我一定会杀人!”

……

晚上,陈美娟对丈夫说:“现在儿子们也安顿好了。我们离婚吧!我不想拖累你。”

蔡富国望着妻子,沉默半晌后说道:“离婚?门都没有!除非你不再爱我。看着我的眼睛回答我!你还爱我吗?”

“当然!这个永远不会改变。”陈美娟答。

“你知道我是什么时候决定要娶你的吗?”蔡富国问。

“也许是你向我求婚的前一秒吧!”陈美娟逗他。

“我们见第二面的时候,我就打定主意了。你第一次来见我的时候,辫子上有两只粉红色的蝴蝶结。我无意中说起我不喜欢蝴蝶结,你第二次来见我时,辫子上就没有蝴蝶结了。那时候我就知道你是一个可以为我改变自己的女人,而且你从来没有对我撒过一次谎。

所以我也决定为你改变一次。其实,我一点儿也不喜欢暨阳,甚至可以说我痛恨这个鬼地方。我觉得这里的人特别野蛮又特别狡猾……但我为了报答你对我的一片赤诚,我决定随你到这个鬼地方来扎根。”

“我现在才知道你这么讨厌暨阳。真是难为你了!”陈美娟歉疚地说道。

“也许老天夜安排我来此地,是为了报仇吧!”蔡富国说。

“为什么说是报仇?”陈美娟疑惑地问道。

“我为何对此地充满仇恨?我自己也不清楚。所以,人生的意义除了报恩,还有报仇。除此二者,便没有意义。”

第三十二章 忍痛割爱 谁料物归原主

蔡家的宝贝化为乌有后不久,文家的“宝贝”也危在旦夕。

一日,诸玉良见浣纱经营部公告栏前,职工们又在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她挤上前去一看,是一张新通知。

新通知要求物资局及所属物资公司上下干部职工,必须把家里一切带有“四旧”色彩的物品限时主动上缴;如果不主动上缴,届时被工作小组搜查出来的话,一切后果自负。

通知还列明了哪些物品属于“四旧”范围,诸如黄金、金饰、银元、珠宝、玉器……都在此列。

看完通知,诸玉良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口的羊脂玉弥勒佛挂件,低头沉思着朝办公室走去。

三年多来,她遵照婆婆的嘱咐,只在沐浴时才把挂件取下来。所以,这尊弥勒佛早已成为她身体的一部分,须臾不可离了。

三年多来,每当她感到寂寞孤独无助时,就和弥勒佛说说话。无论她说什么,弥勒佛始终笑哈哈地看着她,一言不发。

弥勒佛虽然一言不发,但胜过千言万语。她觉得,每次自己把心里话掏给弥勒佛之后,总能感到一种神奇的能量流遍全身,从而使自己的力量、勇气和智慧成倍增长。

上学时,她曾是个羞涩怕生、嘴巴笨笨的女孩。记得每次和同学吵架后,她只会流眼泪生闷气,不会伶牙俐齿地反击人家。但自从婆婆把这尊弥勒佛挂到她身上后,她仿佛换了个人似的。

她回想着自己这三年多来在暨阳生活的可圈可点之处:入职不到半年就获得技能大赛冠军,做营业员时痛击流氓一巴掌,面对徐庆培的暧昧之词愤而辞职,听到流言蜚语后依旧安之若素,为讲义气帮郭伟明渡过难关并为其守口如瓶,从营业员岗位一直坐上主办会计的交椅上,这次又奋不顾身地保护陈美娟免遭摧残并成功说服其放弃自尽的念头……

按诸玉良原来的心性,她根本做不到这些“壮举”。但她做到了,而且觉得自己的性格越来越坚韧沉着,越来越慈悲包容……

她的成长固然离不开丈夫文远方的循循善诱和婆婆楼香福的谆谆教诲,但她觉得更多的是来自于弥勒佛慈父的默默加持。

虽然受母亲许桂英的影响,诸玉良对佛法的排斥不像弟弟妹妹们那么强烈,但她此前也并不笃信佛的存在。

然后,自从戴上这个尊弥勒佛之后,自身的巨大改变不得不使她相信佛的存在和佛的威力。尽管她根本不清楚什么是佛。

“难道这次我这个弥勒佛也保不住了?”诸玉良不禁忧虑重重。

……

当晚回到家,诸玉良把母亲作为嫁妆交给她的六块“袁大头”,从一只上了锁的皮箱里取出来。

有了上次娄翠英不把自己当外人的经历后,诸玉良特地给这只皮箱上了锁,把她认为比较珍贵的东西都锁了进去。当然也包括她和文远方之间的一大摞情书。

她打开用红布包裹的银元,用纤指夹起其中一块,“呼”地朝它吹了口气,然后放在耳边听那“嗡嗡”作响、令人陶醉的声音……

“命中无时莫强求!”她叹了口气说道,然后将六块银元收起来,准备明天缴上去。

另外,她把二姑子文元草送给他们的一对绣着鸳鸯嬉水的新枕头套也拿了出来。这些不都属于“四旧”物品吗?早点处理,早点清净。

好了,她现在除了胸前这尊弥勒佛外,没有任何属于“四旧”的物品了。

此时,她庆幸自己和文远方都是穷光蛋;如果拥有太多的宝贝,等失去后不是更为痛心吗?就像隔壁蔡家那样竹篮打水一场空。

诸玉良从脖子上取下挂件,把弥勒佛攥在掌心里摩挲着……不知为什么,她感到有一种剜心般的舍不得。

倒并不是因为此物年代久远、弥足珍贵,也不是因为怕丢了文家的传家宝而受婆母的责备,而是因为这尊弥勒佛就像慈父一样随时眷顾着她、保佑着她,而现在却因为不得已的原因必须舍弃祂……这使诸玉良感到前所未有的绝情和痛心。

诸玉良思来想去,咬咬嘴唇,决定冒险留下这个护身符。

第二天,她拿着收拾好的一包“四旧”物品,交给了破“四旧”工作小组,换得了几张簇新的人民币。

随着破“四旧”的声浪一浪高过一浪,主动上缴“四旧”物品的时限还剩最后一天。

诸玉良内心纠结万分,不知留着这尊弥勒佛究竟会给自己带来祸水还是福祉。

显然,这尊弥勒佛今后肯定是不能再戴了;被人发现没收事小,被扣上“宣扬封建迷信”的帽子,事儿就大了。

但弥勒佛不能戴的话又能藏哪儿去呢?万一被人搜出来不是还得失去祂?

算了,还是汲取蔡家的教训,身外之物舍得越干净越好,何必再给自己增加心里压力呢。

诸玉良这样想着,就快步走到破“四旧”工作小组那儿,取下挂件就扔进了那只放满各种奇奇怪怪物件的纸箱子里。

“哎!这位同志的东西还没登记就走了?”工作小组成员喊她。

“登记个球!难道你们还会还给我?”诸玉良心里骂了一句,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去……两滴热泪砸在积满尘埃的水泥地面上。

过了几日的一个晚上,诸玉良听到蔡富国在叫她的门。

他交给她一只精致的玉器盒子,说:“打开看看,是你的东西吧?”

诸玉良满脸疑惑,打开盒子一看,里面正是她的羊脂玉弥勒佛。

“啊!这个怎么会到蔡局手里的?”她又惊又喜地问道。

“怎么到我手里的,你别管!只要是你的东西就行。你收好了!这是清同治年间的东西,是个宝物。”蔡富国说道。

“蔡局怎么知道这是我的东西呢?我没有登记啊。”诸玉良大惑不解。

“你闻闻,这块羊脂玉有一股奇异的香味。你闻不出的话,只缘生在此山中。而你身上也有这股奇异的香味……”蔡富国微笑着说道。

“哦?”诸玉良惊讶得拿起弥勒佛,使劲地嗅起来;但她没闻到什么奇异的香味……还没等她说感激的话,蔡富国早已回了自己的家。

……

十月中旬的一日,诸玉良腆着已经显怀的肚子,像往常一样去上班。走过浣纱经营部公告栏前,她又看到熟悉的人们在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她走近一看,竟有人贴出了批判李凡局长的大字报!

大字报上称:李凡作为暨阳县物资局“灵改”小组组长,不但没有和大“走资派”岳父刘海生划清界限,反而对“灵魂大改造”运动提出质疑,发表了反动的消极抵触言论。另外,为了保护自己,他压制群众检举揭发,打击“红派”分子的革命热情,执行了一条资产阶级反动路线。他就是窝藏在暨阳县物资局里的“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现在,革命群众必须把他揪出来,当作阶级敌人加以斗争、打倒。

诸玉良心想,李局不是和文远方观点一致,都属于“红派”吗?他怎么会打击“红派”分子的革命热情呢?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诸玉良虽然不想关心时政局势,但她还是依稀听说改造派已分为两派:“红派”和“黄派”。她还知道,李局属于“红派”,蔡副局属于“黄派”,两派之间的分争已到了剑拔弩张的地步。

诸玉良觉得,这张批判李凡的大字报似乎用在蔡富国身上更合适。如果明天再贴出同样内容的大字报,只是把“李凡”的名字改成“蔡富国”,她一定不会感到奇怪。

是谁授意贴李凡的大字报呢?难道是蔡富国?蔡为何要和相处了几年的老邻居、老领导为敌呢?男人之间的事情真是搞不懂啊!”

“李局被这么一贴大字报,会不会也像陈老师和他岳父那样倒霉呢?这样一来,刘月兰大姐不是雪上加霜了吗?”诸玉良不禁为他们担忧起来。

果然,假的真不了!李凡是真的“红派”,假的“走资派”。

但他毕竟是大“走资派”的乘龙快婿,毕竟发过几句关于大运动的牢骚,所以他虽没被打倒,但被作为人民内部矛盾处理到牌头供销社做主任去了。

李凡被连降两级职务,又回到了他做县物资局局长前呆过的乡下供销社。

而蔡富国自然接替了县物资局“灵改”小组组长的职务。

牌头供销社对于李凡主任的失而复得,会不会像诸玉良对羊脂玉弥勒佛的失而复得那样又惊又喜呢?

第三十三章 聚散是缘 玉良夜别李凡

李凡没有被打成“走资派”,只是官降两级改调供销系统,任区供销社主任去了,这使物资局上下许多人颇感失望。

如果李凡是“走资派”,那么无休无止的相互检举揭发可以暂告段落。因为大家终于在物资局里挖出了一个可以批判和斗争的敌人,这意味着人人自危、人心惶惶的局面可以得到暂时缓解。

如果没有挖出阶级敌人,那么还得通过开会、学习、批评与自我批评等方法途径来继续挖,直到挖出为止。也就是说,人人都有可能成为那个站在台上低着头,挂着牌子接受批斗的人。

要挖阶级敌人肯定是挖得到的,偌大一个物资局及所属物资公司上下百十号人中,怎么可能没人走过资本主义道路或干过坏事呢?

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

……

诸玉良听说李凡即将去牌头供销社赴任,便在一百商店中药柜买了一支別直参,又在南货柜买了几听水果罐头,按照李凡写给她的地址,找到刘月兰父母家去了。

她想,自己受了李凡夫妇那么多恩惠,从来都没报答过人家;现在人家接二连三地遭遇挫折,自己连表示一下关心和同情的行动都没有,还算个人吗?

诸玉良腆着五个月大的肚子,曲里拐弯地摸黑找到了一处环境幽雅的四合院群。

走至大门口,一个戴红袖章的门卫拦住了她,要她作个访客登记,并挂电话到刘家核实。电话那头是李凡的声音,门卫遂放她进去,并告诉她刘副县长住哪个院子。

诸玉良这才意识到,自己长这么大,还是首次去拜访一个大官的家。

李凡出来迎她,吃惊地问:“小诸哪里不舒服?”

“我好着呢!我特地来看看你们。您什么时候去牌头?”

“哦!就这两天,把家安顿好就走。”

……

诸玉良有几个月没见到刘月兰了,她明显瘦了。夫妇俩把诸玉良迎到一间厢房里说话。

“我一直记挂你,想去同心阁给你做个胎检。可我妈这样半死不活的,还有婷婷这么小,我一步都离不开。现在好了,我也不用去单位了,他们放我长假,只发基本生活费,要我在家伺候母亲,开会的时候随叫随到就行。所以,我把乡下的亲戚也回掉了。”刘月兰一边说着,一边戳着毛线针。

那些复杂的毛线针,当初还是诸玉良教她的,现在她显然已经戳得很熟练了。

“刘医师也被下了?”诸玉良吃惊地问道。

“是呀。他们医院把她当作走白专道路的典型,让她靠边站了。人民医院还算人道,没有开大会批斗她,没给她挂牌子游街,只是贴贴大字报批批她,让她写写检查在会上念念而已。”李凡说道。

“那还好!陈老师家上次都被打砸抢光了。那次要不是我正好在家,她都要投井寻死了!那帮畜生做得太过分了!”诸玉良气愤地说道。

“嘘!”李凡做了一个隔墙有耳的手势。

刘月兰见状对诸玉良耳语道:“陈美娟就是嫉妒心强一点,自我感觉太好,人倒是不阴的。她那个老公阴得很,他要打什么牌,你根本猜不到。这次老李出事,十有八九是他捣的鬼。但我们猜不透啊,我们又没在什么地方得罪过他,和他顶多是观点有分歧。相反老李一直都很支持他的工作,对他的工作能力也是高度肯定的。没想到,他要往上爬是这么个爬法子。”

“……”

“小诸!我告诉你,现在‘红派’和‘黄派’斗得你死我活的。你要小心姓蔡的通过你来整文远方哈!离他家远点!别让他来套你的话,把文远方的底细摸了去哈!”刘月兰警告道。

“哦……”诸玉良不知如何应答刘月兰的话。

“文远方最近来过同心阁没?”刘月兰问。

“半个月前来过一次,宿了一夜就走了。”诸玉良答。

“这个文远方也是,做改造派头头做得老婆孩子也掼得下,十天半月不露面。他把你骗到这里扔下你就不管了,让你一个人在这里举目无亲地受煎熬,我觉得你是最可怜的!我原以为他最晓得疼老婆,没想到……看来男人都是靠不牢的!”刘月兰心直口快地说道。

“……”诸玉良早被说得眼泪汪汪,干脆淌起眼泪来。

“你看你把小诸都说哭了!你不要一棍子把天下男人都打死好不好?我不是也被你骗到这里,被你扔到牌头不管了?”李凡说笑着,缓和了伤心难过的气氛。

刘月兰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放下手中的毛衣说:“来!你躺在这张沙发上,让我来摸摸你的胎位,看看恢复得怎么样了?”

诸玉良顺从地躺下。她此行当然也希望刘医师帮她看看胎位。

“你没按我画给你的矫正操示意图做操?”刘月兰摸了一会儿,感到奇怪地问道。

“我起先坚持了一阵子。后来每天开会学习到很晚,回到家后累得都不想洗涮了,就偷懒不做了。”诸玉良答。

“你要坚持做的呀!我记得你的胎位,原来胎头在右下腹,你只要坚持做操,胎头就会慢慢朝下摆正位置;现在胎头怎么跑到右上腹去了?这么大幅度的胎位移动,我也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话,到时候有可能臀位先出来,加上你的盆骨又窄,难产的概率就很大了。”刘月兰皱着眉说道。

李凡焦急地问道:“现在有什么补救措施吗?你赶紧想想办法!”

刘月兰沉吟了会儿说道:“干脆这样,你从今天开始,按照我给你的示意图,完全朝反方向做矫正操,慢慢地让胎脚正直朝下,这样至少比横位、臀位分娩要容易得多。我打今儿个起,每半月去同心阁为你做一次胎检。你看怎样?”

“好的!只能这样了。我幸亏来了趟,否则后果不堪设想。”诸玉良见天色不早,准备告辞,说道:“伯母和婷婷估计已睡下,我就不去打招呼了。”

“哦,我这里有瓶钙片还没失效,你拿去补补钙吧!孩子缺钙的话会躁动不安,容易得多动症。估计你的宝宝缺钙了,才会在你的肚子里来个乾坤大转移。”刘月兰说着,就从抽屉里拿出一瓶钙片递给诸玉良。

临别时,刘月兰死活不肯收下诸玉良带去的別直参和水果罐头,两人僵持了半天,最后由李凡作主:別直参留下;水果罐头拿走,让诸玉良自己吃了补补身子。

“你把小诸送到大路上!我去看看姆妈。”刘月兰吩咐完丈夫,就闪进一间屋子。

李凡拎着几听水果罐头,送诸玉良一路出来。

李凡聊起岳父的情况时说道:“老人家这次苦头吃足了,腿也被打瘸了;但意志没有消沉,还和原来一样。我原以为月兰会挺不过这一连串打击,没想到她比我还豁达。她说:‘老头子当年闹革命要是被一枪打死了,不是也没有我们及现今的一切吗?所以我们活了这么多年不管怎样都是赚了。’将门无犬子,她这次表现确实改变了我对高干子弟的偏见。”

“真是难为她了!”诸玉良感佩道。

“小诸,我觉得你什么都好,就是有点儿固执任性不听劝。月兰特地让我把那张矫正操示意图给你送去,你怎么可以不遵医嘱呢?刘月兰这个人瞧得上的人很少,但她对你倒是真心的,这个我可以作证。”

“李局说得是,我有时确实挺任性的,喜欢自作主张。文远方也这么说我来着。”

“哦!刘月兰说文远方的那些话,你别往心里去!她就是个直筒炮仗,说话没遮拦。老文一定是忙得脱不开身,才没时间经常回来看你的;或者他也是为安全起见,怕走极端的人伤害到你们母子,所以尽量少回同心阁。我到牌头供销社后,给他挂个电话,让他多回来看看你。这场运动现在失控到这一步,是谁都没料到的。你一定要学会保护自己啊!”

“好的。李局也一定保重!月兰大姐她们祖孙三代就靠您了,您不能再有任何闪失!”

“我已经不是局长了。其实,局长早就没了,现在都是组长或副组长了。哈哈!月兰说得没错,你和老蔡夫妇还是保持距离比较好,毕竟道不同不相为谋。在这样的局势下,我很难相信蔡富国会对你抱有善意。不管怎样,你自己小心点!我们后会有期!”

李凡将诸玉良送到大道上后,便返回了。

第三十四章 平白遭诬 吉人自有天相

转眼,时令进入深秋初冬,文家窗外那株合欢树早已果实累累。

那一串串挂满了枝头像豆荚一样的果实,已经成熟的大部分呈黄褐色,还未成熟的小部分呈嫩绿色。从远处看,树上挂满了小铃铛,又像一串串小香蕉,着实招人喜爱。

“婧婧!你看,你来的时候合欢花盛开着,现在已经硕果累累。你快有六个月大了,再过三个多月你就可以看到这株合欢树了。”诸玉良期盼着上苍赐给自己一个小仙子般的女儿,所以她称肚子里的宝宝为“婧婧”。

住在这里快四年了,诸玉良除了经常和弥勒佛诉诉苦外,也经常倚窗和这株合欢树唠唠嗑。的确,此树见证了她在同心阁生活的酸甜苦辣、喜怒哀乐,无疑是一位最忠实的听众。

那天,诸玉良挺着越来越显怀的大肚子去上班。远远地看到熟悉的人们又在浣纱经营部公告栏前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又有谁要倒霉了?她一边想着,一边挪步上前看个究竟。没想到,看大字报的人们纷纷扭头朝她投来复杂的眼神,有同情的,有疑惑的,有惋惜的,也有幸灾乐祸的……

猛然间,她看到了被红色叉掉的“诸玉良”三个字。

“完了!完了!”她脑子里的第一反应是秘密曝光,末日已到。

那大字报上究竟写了什么?是谁写的?她强打着精神走上去,想看个分明再说。而此时,身旁的人群已散开,大家只是远远地站着,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

诸玉良努力集中注意力去阅读那张和她生死攸关的大字报。

大字报的标题是《打倒牛鬼蛇神诸玉良》。内容是列举了诸玉良的五大罪状:

一是同情走资派,公开为走资派鸣冤叫屈,并沆瀣一气;

二是公开辱骂戴红袖章的革命青年,对灵魂大改造运动的深入开展有强烈的抵触情绪;

三是在做营业员时服务态度恶劣,蔑视工农群众,脱离职工群众,曾打过工农群众一记耳光,气焰十分嚣张;

四是生活作风腐败,和物资局前领导李凡有暧昧关系,曾被革命群众所亲眼目击;平时讲究穿着打扮,追求资产阶级生活情调,高跟鞋骨朵骨朵,一副资产阶级大小姐的派头;

五是轻视马列毛著作,曾说过:“马列毛著作枯燥乏味,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综上所述,诸玉良就是混在暨阳县物资局革命队伍里的牛鬼蛇神。如果不把她揪出来打倒批臭,她将继续腐蚀我们纯洁的革命队伍。希望革命群众擦亮眼睛,不要心慈手软,不要盲目同情阶级敌人!革命群众,赶紧行动起来打倒牛鬼蛇神诸玉良!”

……

与批判李凡的大字报不同,这份大字报最后落款赫然写着检举人:孙有才。

诸玉良看完大字报全文后,稍微松了口气。

她一边沉着地往办公室走去,一边脑子里飞快地旋转着:“孙有才这次要不是跳出来检举我,自己都快把他忘了,因为他自从做了仓管员后就销声匿迹了。

他现在看李凡倒台了,立即就出来咬人,真够卑鄙的!可是,他因考卷舞弊案而遭贬纯属咎由自取,又不是我的错,为何要与我为敌呢?

难道我在物资局里有真正的敌人想置我于死地?孙有才只不过是授意于这个幕后指使而跳出来的一只狗而已?

难道是有人要借打击我来打击文远方,或李凡,或蔡富国?

如果说批判李凡的大字报授意于蔡富国,我相信;如果说这张大字报也是授意于蔡富国、徐庆培一伙,我根本不信,因为这不合逻辑。

快四年下来,不管别人对蔡富国有什么评价和议论,蔡富国至少对我是没有任何恶意的;相反,他处处苦心孤诣地保护我,成全我,即使再傻的女人也能感觉得到……尽管我到现在也不明白他为何要这么做。”

她已经不是原来那个一根肠子通到底的“诸玉良”了,扑朔迷离的局势让她的头脑也变得复杂起来。

“牛鬼蛇神诸玉良站住!你必须接受革命群众的批斗。”孙有才的一声断喝,打断了诸玉良的思路。

诸玉良怔怔地望着孙有才。只见他戴着红袖章,气势汹汹地想要上前来揪住她的样子。

奇怪的一幕发生了:孙有才突然倒在地上抽搐起来,口吐白沫,眼睛直翻……吓得诸玉良大喊:“快来人啊!他好像犯病了。”

大家七手八脚地把孙有才送到人民医院。经检查,是他的羊癫疯犯了。

“原来也是个可怜虫!他这回犯病,总不能又怪到我头上来吧?我好歹还喊人来救他呢!”诸玉良这么想着,苦笑着摇摇头。

这出闹剧很快传到了蔡富国那里。

“你叫这只疯狗不要再乱咬人;他要再乱咬,我把他坏分子的材料做死,让他滚回农村去种田,天天接受生产队的批斗!反正他有案底在我手里。”蔡富国咬牙切齿地对徐庆培说道。

“我也不知道他哪根筋搭错了。大概是他在仓库里太厌气了,想找点事情做做。要么他认为当初要严肃处理他的人是李凡;李凡现在走了,而诸玉良是李凡的人,所以他可以打狗不必看主人了。”徐庆培帮着分析道。

“什么?你把诸玉良说成是狗?你是不是脑筋也搭错了?”蔡富国怒斥道。

“呸!呸!呸!我又说错话了。我只是一个比喻嘛!看把你急的?为一个孕妇,犯得着发那么大火吗?真是想不通!”徐庆培翻着白眼咕哝道。

“你再乱讲话,我们兄弟就不要做了。陈美娟的事情我因为手伸不到,我不认也得认了;谁要在我眼皮底下再动诸玉良一根手指头,我就剁掉他一只手。我说到做到!”蔡富国阴狠狠地说道。

“好!好!好!我知道大哥有情有义,恩仇分明。但您这么为她付出,她不见得领情啊!您这样暗弄堂塞鸭蛋,要塞到什么时候去呀?我是越来越看不懂了!”

“她领不领情都不重要了。她现在是我和陈美娟的大恩人,我们无论怎么为她付出都是应该的;某一天,如果她觉得我是她的大恩人,她自然也会回报我。我着什么急!小诸这个人就是太讲义气,这是她的软肋,早晚会被小人利用的。”蔡富国依旧说着让徐庆培听得云里雾里的话。

“那这件事下面怎么收场?现在鼓励群众揭露一切牛鬼蛇神的风头这么紧,我们不好公开地把那张大字报撕下来啊!”徐庆培问道。

“你要那只狗自己再写一份悔过书,表示他是为了个人报复,才利用形势写大字报诬陷诸玉良的,请求诸玉良的宽恕谅解和单位的宽大处理。然后,让他自己把那张大字报撕下来,再把悔过书大字报贴上去。否则,他就是县物资局里的坏分子,局里准备先批斗他再开除他!”

……

第二天,浣纱经营部公告栏里果然只有孙有才的大字报悔过书了。

“老孙!你是在给我们展览你的书法吗?你的大字写得还真不赖。哈哈哈!”

孙有才恨不得找个地洞钻下去。

……

一日夜里,刘月兰来同心阁为小诸作胎检,陈美娟听到声音,便从屋里出来打招呼。

“我们有好几个月没见面了。我听老蔡说起李局的事儿,真是人心叵测啊!现在说话真的要小心了。”看得出,陈美娟没有一丝虚情假意的成分。

“是啊!再这么下去,夫妻之间说话都要小心了!”刘月兰话里有话。

刘月兰摸了诸玉良的腹部后,又听了一下胎心,说胎心蛮正常的,胎儿正在按她们既定的计划移位。总之,她对这个结果还是比较满意的。

三个女人怕在楼下说话不方便,便坐在诸玉良家的楼上聊了一会儿。通过这次变故,本来完全不同的三个女人竟然发现共同的话题越来越多。

“看来,你们一个是反动学术权威,一个走白专道路,我到底还是不够资格,只配做个牛鬼蛇神!”诸玉良的话引来一阵哈哈大笑。

这种笑在同心阁里久违了。

她们聊着聊着,发现了一个真理:女人得自己活得硬气,靠男人保护是不牢靠的。

确实,三位女人的丈夫都堪称人中豪杰,而且对妻子也都算得上情深意笃;但事实上是,当她们有危难时,丈夫们都保护不了各自的妻子。

诸玉良觉得楼上有点闷气,便去打开窗户,一股冷空气“呼”地闯了进来。

“你们快来看!这合欢树叶为了躲避夜晚营养的剥削,现在缩成一团了,

全然没有了白天的生机;可是,待到黎明,第一缕曙光出现时,它又重新焕发出活力来。”

“是啊!合欢树在夜晚把树叶合上,却把根默默地深扎;外表怂兮兮,内在却充满朝气。”刘月兰走过去附和道。

刘月兰的话让陈美娟陷入深思,让诸玉良又想起了卑微的妯娌周嘉宏。

第三十四章 平白遭诬 吉人自有天相

转眼,时令进入深秋初冬,文家窗外那株合欢树早已果实累累。

那一串串挂满了枝头像豆荚一样的果实,已经成熟的大部分呈黄褐色,还未成熟的小部分呈嫩绿色。从远处看,树上挂满了小铃铛,又像一串串小香蕉,着实招人喜爱。

“婧婧!你看,你来的时候合欢花盛开着,现在已经硕果累累。你快有六个月大了,再过三个多月你就可以看到这株合欢树了。”诸玉良期盼着上苍赐给自己一个小仙子般的女儿,所以她称肚子里的宝宝为“婧婧”。

住在这里快四年了,诸玉良除了经常和弥勒佛诉诉苦外,也经常倚窗和这株合欢树唠唠嗑。的确,此树见证了她在同心阁生活的酸甜苦辣、喜怒哀乐,无疑是一位最忠实的听众。

那天,诸玉良挺着越来越显怀的大肚子去上班。远远地看到熟悉的人们又在浣纱经营部公告栏前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谁又要倒霉了?她一边想着,一边挪步上前看个究竟。没想到,看大字报的人们纷纷扭头朝她投来复杂的眼神,有同情的,有疑惑的,有惋惜的,也有幸灾乐祸的……

猛然间,她看到了被红色叉叉叉掉的“诸玉良”三个字。

“完了!完了!”她脑子里的第一反应是秘密曝光,末日已到。

那大字报上究竟写了什么?是谁写的?她强打着精神走上去,想看个分明再说。而此时,身旁的人群已散开,大家只是远远地站着,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

诸玉良努力集中注意力去阅读那张和她生死攸关的大字报。

大字报的标题是《打倒马鬼蛇神诸玉良》。内容是列举了诸玉良的五大罪状:

一是同情走资派,公开为走资派鸣冤叫屈,并沆瀣一气;

二是公开辱骂戴红袖章的进步青年,对灵魂大改造运动的深入开展有强烈的抵触情绪;

三是在做营业员时服务态度恶劣,蔑视工农群众,脱离职工群众,曾打过工农群众一记耳光,气焰十分嚣张;

四是生活作风腐败,和物资局前领导李凡有暧昧关系,曾被进步群众所亲眼目击;平时讲究穿着打扮,追求资产阶级生活情调,高跟鞋骨朵骨朵,一副资产阶级大小姐的派头;

五是污蔑领袖著作,曾说过:“领袖著作深奥枯燥,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综上所述,诸玉良就是混在暨阳县物资局进步队伍里的马鬼蛇神。如果不把她揪出来打倒批臭,她将继续腐蚀我们纯洁的进步队伍。希望进步群众擦亮眼睛,不要心慈手软,不要盲目同情阶级敌人!进步群众,赶紧行动起来打倒马鬼蛇神诸玉良!”

……

与批判李凡的大字报不同,这份大字报最后落款赫然写着检举人:孙有才。

诸玉良看完大字报全文后,稍微松了口气。

她一边沉着地往办公室走去,一边脑子里飞快地旋转着:“孙有才这次要不是跳出来检举我,我都快把他忘了,因为他自从做了仓管员后就销声匿迹了。

他现在看李凡倒台了,立即就跳出来咬人,真够卑鄙的!可是,他因考卷舞弊案而遭贬纯属咎由自取,又不是我的错,为何要与我为敌呢?

难道我在物资局里有真正的敌人想置我于死地?孙有才只不过是授意于这个幕后指使而跳出来的一只狗而已?

难道是有人要借打击我来打击文远方,或李凡,或蔡富国?

如果说批判李凡的大字报授意于蔡富国,我相信;如果说这张大字报也是授意于蔡富国、徐庆培一伙,我根本不信,因为这不合逻辑。

快四年下来,不管别人对蔡富国有什么评价和议论,蔡富国至少对我是没有任何恶意的;相反,他处处苦心孤诣地保护我、成全我,即使再傻的女人也能感觉得到……尽管我到现在也不明白他为何要这么做。”

她已经不是原来那个一根肠子通到底的“诸玉良”了,扑朔迷离的局势让她的头脑也变得复杂起来。

“马鬼蛇神诸玉良站住!你必须接受进步群众的批斗。”孙有才的一声断喝,打断了诸玉良的思路。

诸玉良怔怔地望着孙有才。只见他戴着红袖章,气势汹汹地想要上前来揪住她的样子。

奇怪的一幕发生了:孙有才突然倒在地上抽搐起来,口吐白沫,眼睛直翻……吓得诸玉良大喊:“快来人啊!他好像犯病了。”

大家七手八脚地把孙有才送到人民医院。经检查,是他的羊癫疯犯了。

“原来也是个可怜虫!他这回犯病,总不能又怪到我头上来吧?我好歹还喊人来救他呢!”诸玉良这么想着,苦笑着摇摇头。

这出闹剧很快传到了蔡富国那里。

“你叫这只疯狗不要再乱咬人;他要再乱咬,我把他坏分子的材料做死,让他滚回农村去种田!反正他有案底在我手里。”蔡富国咬牙切齿地对徐庆培说道。

“我也不知道他哪根筋搭错了。大概是他在仓库里太厌气了,想找点事情做做。要么他认为当初要严肃处理他的人是李凡;李凡现在走了,而诸玉良是李凡的人,所以他可以打狗不必看主人了。”徐庆培帮着分析道。

“什么?你把诸玉良说成是狗?你是不是脑筋也搭错了?”蔡富国怒斥道。

“呸!呸!呸!我又说错话了。我只是一个比喻嘛!看把您急的?”徐庆培翻着白眼咕哝道:“为一个孕妇,犯得着发那么大火吗?真是想不通!”

“你再乱讲话,我们兄弟就不要做了。陈美娟的事情因为我手伸不到,不认也得认了;谁要是在我眼皮底下动诸玉良一根手指头,那我绝不可能坐视不管!”蔡富国阴狠狠地说道。

“好!好!好!我知道大哥有情有义,恩仇分明。但您这么为她付出,她不见得领情啊!您这样暗弄堂塞鸭蛋,要塞到什么时候去呀?我是越来越看不懂了!”

“她领不领情都不重要了。她现在是我和陈美娟的大恩人,无论我们怎么为她付出都是应该的;某一天,如果她觉得我是她的大恩人,她自然也会回报我。我着什么急!小诸这个人就是太讲义气,这是她的软肋,早晚会被小人利用的。”蔡富国依旧说着让徐庆培听得云里雾里的话。

“那这件事下面怎么收场?现在鼓励群众揭发一切马鬼蛇神的风头这么紧,我们不好公开地把那张大字报撕下来啊!”徐庆培问道。

“你要那只狗自己再写一份悔过书,表示他是为了个人报复,才利用形势写大字报诬陷诸玉良的,请求诸玉良的宽恕谅解和单位的宽大处理。然后,让他自己把那张大字报撕下来,再把悔过书大字报贴上去。否则,他就是县物资局里的坏分子,局里准备先批斗他再开除他!”

……

第二天,浣纱经营部公告栏里果然只有孙有才的大字报悔过书了。

“老孙!你是在给我们展览你的书法吗?你的大字写得还真不赖。哈哈哈!”

“下回你再出手时看看准呀,别又闪了腰!哈哈哈!”

孙有才恨不得找个地洞钻下去。

……

一日夜里,刘月兰来同心阁为小诸作胎检,陈美娟听到声音,便从屋里出来打招呼。

“我们有好几个月没见面了。我听老蔡说起李局的事儿,真感到人心叵测啊!现在说话真的要小心了。”看得出,陈美娟没有一丝一毫虚情假意的成分。

“是啊!再这么下去,夫妻之间说话都要小心了!哦,你说暨阳话蛮好听的,以后就说暨阳话做暨阳人吧!呵呵!”刘月兰话里有话。

刘月兰摸了诸玉良的腹部后,又听了一下胎心,说胎心蛮正常的,胎儿正在按既定计划移位。总之,她对这个结果还是比较满意的。

三个女人怕在楼下说话不方便,便坐在诸玉良家的楼上聊了一会儿。通过这次变故,本来完全不同的三个女人竟然发现共同的话题越来越多。

“看来,你们一个是反动学术权威,一个走白专道路,我到底还是不够资格,只配做个马鬼蛇神!”诸玉良的话引来一阵哈哈大笑。

这种笑在同心阁里久违了。

她们聊着聊着,发现了一个真理:女人得自己活得硬气,靠男人保护是不牢靠的。

确实,三位女人的丈夫都堪称人中豪杰,而且对妻子也都算得上情深意笃;但事实上是,当她们有危难时,丈夫们都保护不了各自的妻子。

诸玉良觉得楼上有点闷气,便去打开窗户,一股冷空气“呼”地闯了进来。

“你们快来看!这合欢树叶为了躲避夜晚营养的剥削,现在缩成一团了,全然没了白天的生机;可是,待到黎明,第一缕曙光出现时,它又重新焕发出活力来。”

“是啊!合欢树在夜晚把树叶合上,却把根默默地深扎;外表怂兮兮,内在却充满朝气。”刘月兰走过去附和道。

刘月兰的话让陈美娟陷入深思,让诸玉良又想起了卑微的妯娌周嘉宏。

第三十五章 你死我活 远方夜半脱险

江南的气候,过了冬至便算进入真正的隆冬。

路上,只见褐色的地面已被霜冻凝固起来,鞋底薄的话,踩在上面会碦得脚底生疼;沿街的屋檐下初见冰棱,像一排排高矮不一、正在等待检阅的士兵;又冷又干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硝烟的刺鼻味儿,使本已萧条的街道更添几分肃杀。

诸玉良的肚子仿佛吹气球般地越来越大,由原来的扁平浑圆变成了突兀坚挺。由于坚持做矫正操,她的胎位正在继续按既定方向移动。

“婧婧!你派头真够粗的哈!来到人间就是不肯让头先落地,非要用脚落地。你这样固执,妈妈要吃苦头的,你自己也要吃苦头的。晓得吧?淘气鬼!”每当肚子里的“婧婧”踹妈妈一脚时,诸玉良都要数落“她”几句。

天越来越冷,诸玉良已穿上母亲今年提前为她做的新棉鞋,踩着容易打滑的路面,照例步行去上班。俗话说:人穷穷在债里,天冷冷在风里。有时,一阵刺骨的凉风飕进她的袖口,使她全身象洗冷水澡似的一哆嗦,便立即有了尿急的尴尬;有时,猛的一股风顶得她透不出气,闭住口半天,打出一个嗝,仿佛是在水里扎了一个长长的猛子;有时,一阵狂沙把她打得眼不能睁,她只得低着头咬着牙,象一条逆水浮行的胖头鱼那样死命地向前钻……

往年这个时候,正是她和文远方开始陆续筹办年货,准备回孝义庄过年的时节。而今年,孝义庄肯定是回不去了,一来是因为她挺着个大肚子不再适合挤火车,二来是文远方十天半月不见踪影,不要说让他来参与筹办年货了,他现在究竟在忙些什么,诸玉良也是一无所知。

诸玉良开始怀念前几年为了过一个年而忙碌数月的况味:抢购到紧俏年货时的兴奋,拎着大包小包、历尽千辛万苦回到娘家时的激动,吃着母亲做的菜包子和自家地里种的花生米、与兄弟姐妹们一起守岁时的欢愉,母亲让她和文远方接待贵客时流露出来的自豪……而今这一切都恍若梦中,再无觅处。

“今年过年都不知道在哪里过呢!”她迷茫地想着这个重要的问题。

……

扔掉旧日历,摊开新年历。

元旦那天,诸玉良特意调休一天,上街买了点猪肉、豆腐、青菜和花生米等,因为文远方半个月前答应过她,过元旦时一定要回来和她团聚的。

她忙乎了一下午,包了不少青菜肉馅饺子,因为她还想给蔡家送去一些。晚饭时分,诸玉良炒了几个菜,还把娄翠英送来的一瓶自家酿的米酒给打开了,眼巴巴地等着文远方回家来和她一起过新年。

她左等右等,等到七八点钟时也没有见到丈夫的身影。她失望懊恼至极,只得把西施豆腐重新热了一遍,含着泪把晚饭给囫囵吃了。

这时,诸玉良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进了同心阁,她听得出是蔡富国的脚步声。

文家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蔡富国没敲门就闯了进来,急切地问诸玉良:“小诸,你今天是不是去肉店买肉了?”

“是呀。怎么了?”诸玉良惊讶地问道。

“你被人跟踪了!‘黄派’的人猜到文远方今晚要回同心阁,准备抓捕他,要结果他性命呢!我刚参加他们的布控会议回来。”蔡富国语速极快地说道。

“什么?”诸玉良一阵天旋地转,惊恐得差点跌倒在地。

“你不知道,‘红派’和‘黄派’现在已经斗得你死我活,双方手里都有枪。刚刚前几天,两派在直埠交过火,两边都死了好几个人。文远方现在是直埠湄池片区的‘红派’头头,我们‘黄派’的头儿扬言只要抓到他,立即结果他的性命。”蔡富国仍然语速极快地说道。“暨阳的派性斗争之激烈已经惊动上面;但这个局面已经失控,一时半会儿解决不了。”

“那现在怎么办?文远方说是今晚要回来和我一起吃晚饭的,但现在还没见人影儿。要是他晚上回来了怎么办?蔡局知道他现在哪里吗?”诸玉良几乎带着哭音问道。

“听说他早已逃出湄池,可能逃到嵊县去了。他如果足够聪明的话,这段时间应该不会在暨阳露面了,更不会回同心阁来找你,也不会到塘枫村以及所有亲眷那里去避难。因为,‘黄派’在这些点上都作了布控,专等他上门呢。”蔡富国面色凝重地说道。

“蔡局救救他吧!我和孩子不能没有他,他死了我们怎么办啊?”诸玉良哭着哀求道。

“美娟应该快回来了,等她回来,我们商量商量对策!我现在不宜在你这儿久留;否则他们会怀疑我在给你通风报信。”蔡富国说完就闪进了自家屋里。

过了一会儿,陈美娟拖着劳累的身躯,从暨阳中学食堂回到了同心阁。诸玉良听到脚步声后,赶紧煮了一大盆饺子端过去。

三人一边吃饺子,一边商量着万一文远方今晚半夜回家如何帮其脱险的对策。

……

蔡富国吃完饺子后出去了一趟,过了一个多小时后他又回到了同心阁。

半夜的气温简直滴水成冰,诸玉良关着灯躺在被窝里,一直竖着耳朵倾听着楼下的动静,一颗心一直“砰砰砰”地跳着……

“冤家!你今天千万别回来!这段时候都不要回来啊!万一你今天回来的话,希望这个计划不要失败啊!弥勒佛慈父救救我们吧!”诸玉良浑身哆嗦着,在心里反复祷告着。

……

果然不出诸玉良所料,文远方在夜半时分来到同心阁。他裹着一件军大衣,戴着一顶军棉帽,脚穿一双解放鞋。的确,这一副装束最不容易引人注目,因为满大街的男人都是这么一副行头。

他迅速掏出钥匙来开大门,却发现大门的司必灵锁没锁。他以为是妻子给他留的门,就用眼睛的余光扫了一下左右,立即闪进大门,并抬着门轻轻地锁上,以免关门锁门的声音惊动了邻居。

他蹑手蹑脚地来到自家门前,正准备用钥匙插锁孔时,突然从蔡家屋里奔出两个男人,一个箭步上去捂住他的嘴,把他拖进屋里。

文远方惊魂未定,正想着“完了!自己到底还是中了埋伏”时,听到蔡富国低低的声音:“你别做声!你已中了外头的埋伏,但我和徐庆培准备帮你脱险。你赶紧和他对换行头,然后从后门翻墙出去,走到岔道上记得往右拐,走上大路直奔火车站。这个信封里是一百元钞票和一张到上海的火车票,反正有火车来你就爬上去。我跟今晚检票的人打过招呼了,你只要把这个信封给他亮一下,他就会放你进站!赶紧逃命去吧!等风头过了再回来!”

大门外疯狂的踹门声使文远方立即心领神会,时间不允许他多加思索,也不允许他多问一句。他迅速穿上徐庆培的外套,戴上口罩,揣着蔡富国给他的信封,爬过同心阁高高的围墙,如风一般地往火车站方向跑去……

文远方刚翻过墙,同心阁的大门就被踹开了……七八个男人背着冲锋枪闯进院子。此时,蔡家的灯也打开了。

这帮人二话不说,用力踹开文家的门后直往楼上奔……他们打开灯,发现床上只有瑟瑟发抖的诸玉良一个人,就开始在屋里搜。床底下、大衣柜里……凡能藏人的地方他们都搜了个遍;发现没人,就恶狠狠地问诸玉良:“文远方去哪儿了?我们明明看见他进了大门!”

“他……半个月……都没回家了。我也……不知道……他在哪儿。”诸玉良哆嗦着哭音回答。

“走!到隔壁去看看。”七八个人噼里啪啦地下了楼。

蔡家的门此时大开着,蔡富国和徐庆培从屋里走出来问道:“发现什么情况了?”

“徐庆培同志怎么会在这儿?”这伙人中有一位疑惑地问道。

“嘿!我跟我领导汇报工作,怎么不可以在这儿?要是有电话么,我也用不着深更半夜跑这一趟。人都冻得个半死!今晚不是大家都没睡吗?我自然也不好意思在家睡大觉咯!呵呵!”徐庆培拢了拢自己的军大衣说道。

“不是说好的吗?如果我发现文远方进门,我会开关三次灯给你们报信。你们也太草木皆兵了吧!看看,把门都踢成这个样子!明天你们得派人来修好;否则到时候把人放跑了别怪到我头上来哈!”

那帮人见守株待兔了一夜无果,只得在蔡家喝了一杯茶后就散了。

……

“您现在总可以告诉我为什么要救仇人了吧?您让小弟死么也死个明白好不好?”徐庆培见那帮“黄派”的人走了后,就开门见山地问蔡富国。

“对待仇人不见得要人家家破人亡啊!我最讨厌赶尽杀绝、不留余地的做法。我更不想看到在同心阁里上演刀光剑影,使某些人伤心欲绝的样子。明知上门会送死,还要冒死和老婆赴约,像这样的情种你下得了手吗?”蔡富国心情复杂地答道。

“可是你现在心慈手软,等你到了人家手里,人家未必会对你心慈手软啊!说好让我帮你灭三国一统天下的,结果临了临了,还是把他们两位放虎归山了。真是搞不懂你!”徐庆培大为不满地说道,连尊称“您”都懒得用了。

“我再说一遍,我不想看到人家家破人亡,这叫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也叫投鼠忌器,你明白吗?我只想看到他们妻离子散、郁郁终老的样子,这叫有仇不报非君子,你明白吗?今后他们两位只要犯在我们手里,你必须确保他们性命无虞,你明白吗?”蔡富国语气温和,显示出对徐庆培少有的循循善诱。

“我不明白,天底下我最不明白的人就数你了。我只知道你恩仇分明,能力超群,讲哥们儿义气……但我从未见过你这样黏糊的男人,这样把女人当回事儿的男人,这样矛盾纠结的男人,爱一个人爱得莫名其妙,恨一个人也恨得莫名其妙,总而言之就是莫名其妙;而我这头猪更是莫名其妙,偏偏眼里就只有你一个主子,你叫我朝东我不敢朝西,不晓得我前世欠了你什么!”徐庆培气鼓鼓地说道。

蔡富国听后哈哈笑道:“人都是莫名其妙的,你自己也说自己莫名其妙了不是?人要是不莫名奇妙,那就是神仙了。好啦!你跟着我,我自然不会让你吃亏;既然我们有缘做兄弟,那就继续做下去吧!既然我们都莫名其妙,那就听从心的召唤继续莫名其妙吧!哦,对了,我们在物资局的生意以后就不要做了,立即停止!钱够我们未来打点就行了,多了都是祸水。你听明白了吗?”

“听明白啦!哦,我的腰……长这么大我都没爬过这么高的墙,刚才摔下来时疼得我眼冒金星。”

“让我瞧瞧,我给你贴几张膏药吧!”

话说文远方跑到火车站时,正好有一列火车快要抵达,旅客们正在接受检票进站。他看了看后面没有人追,赶紧拿出那个信封朝检票员亮了一下。检票员装作没看见,就放他进取了。

他看到一列从广州到南京的火车已驶进站内,便不顾一切地挤了上去。他又累又饿又惊,思绪乱成一团麻……此时,他只想找个安全的地方先睡上一觉,然后再慢慢地厘清思路……

因为他的车票车次不是这一趟,自然是没座位的。于是,他找到一处没放行李的座位底下钻了进去,闭上眼睛,仰天大躺着……到了凌晨,他被冻醒了,冷得直打寒战,肚子也饿得要命。他心想:徐庆培这呢大衣还不如自己的军大衣暖和呢。

早上,文远方躺得实在不舒服了,只得从座位底下爬出来。他一看停靠的车站已是上海,但他不想在上海下车。因为,他不想在自己落魄潦倒的时候去投奔自己的堂姐文元珍,尽管他从小和这位堂姐感情相契。

难道投奔到孝义庄去?但他一想到岳父家那窄小的平房内要住七八十来个人,心里就发怵。况且,他也不想让岳父母和妻弟妹们看到自己亡命天涯的样子。

文远方决定在常州下车,毕竟那里还有他未了的情缘。于是,他去补票车厢续了在常州下车的车票。

第三十六章 千言万语 说不清莫名苦

由于文远方手中的车票车次不是这一趟列车,他自然是没座位的。于是,他找到一处没放行李的座位底下钻了进去,闭上眼睛,仰天大躺着……

到了凌晨,他被冻醒了,冷得直打寒战,肚子也饿得要命。他心想:徐庆培这呢大衣还不如自己的军大衣暖和呢。

早上,文远方躺得实在不舒服了,只得从座位底下爬出来。他一看停靠的车站已是上海,但他不想在上海下车。因为,他不想在自己落魄潦倒的时候去投奔自己的堂姐文元珍,尽管他从小和这位堂姐感情相契。

难道投奔到孝义庄去?但他一想到岳父家那窄小的平房内要住七八十来个人,心里就发怵。况且,玉良有孕在身、分娩在即,他作为丈夫此时扔下她母子不管,只顾自己逃命,岳父母将要怎样地替女儿担忧,而谴责他这个不负责的女婿呢。

文远方决定在常州下车,毕竟那里还有他未了的情缘。于是,他去补票车厢续补了在常州下车的车票。他吃了几个在站台上买的茶叶蛋后,便有了气力和定力来思考一些问题。

“蔡富国为何要发慈悲来救我?作为势不两立的对立面,他不去告发我已属君子,为何还要对我伸出援手?出于同情我?出于佩服我?不像!出于对玉良的……爱屋及乌?但不管这样,姓蔡的救了我一命,这个账是要记住的!”文远方疑虑重重,却没有一个清晰的答案。

“流言称玉良跟蔡富国以及李凡的关系都不一般,这个我根本就不信。我的玉良不是那种稀里糊涂、门槛不紧的女人。但男人会打你的主意这在我结婚前早有所料,不足为奇。我只是希望我的玉良能多个心眼,不要被一些坏男人所蒙蔽,从而吃亏上当。”他心中这样叮嘱着妻子。

“早知局势会这么失控,我应该以家庭为重,对这次运动采取更为审慎的态度……没想到他们会这么心狠手辣,逮到人就地枪毙,真是无法无天了!但愿这个噩梦般的日子早点过去吧!”他懊恼地低吼一声,用手指梳理着乱蓬蓬的头发。

“玉良!我太对不起你和孩子!把你带到暨阳,却让你一个人在群狼环伺的环境里苦苦挣扎;幸亏有李凡夫妇照顾你,可惜他们也自身不报。

假如时光能倒流,我一定申请把你调到我身边工作,一定给你一个和平安宁的生活环境,给孩子一个幸福快乐的成长环境……什么以身作则,什么以工作为重,什么以天下为己任……让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统统去见鬼吧!

这么冷的天,我都不知道你的胎位矫正得怎样了。到时候在哪里分娩?会不会难产?翠英会不会提早去伺候你?现在想起来,我是多么的浑蛋啊!”

文远方此时比任何时候都要想念妻子,以至于想得大颗大颗的泪珠滴落在临窗的桌子上,炸开一朵朵痛苦的泪花。

“常州站到了……”列车的提示打断了文远方的思路。

他走出车厢,站在月台上,茫然地问自己:“我来这里干什么呢?”

八年前,他在这里开启了自己甜蜜的初恋,认识了一个叫“孙蕾”的姑娘。孙蕾不仅外貌十分端秀,而且非常有才华,最主要的是他俩可以做到无话不谈、心有灵犀。

当初,假如不是孙蕾的出身问题,不是母亲楼香福以死相逼,他们现在应该早就组成小家庭,早就有孩子了。

但现在想这些还有什么用呢?说白了,还是自己当初位卑人微,不能掌控自己的命运罢了;最后只能被历史大潮裹挟着走,不得不变成一颗平淡无奇的鹅卵石。

假如自己位高权重,至少不至于连自己想娶的女人都娶不了吧?而现在自己不仅依然位卑人微,而且还成了亡命之徒,又有何脸面去见初恋的情人呢?

他这么一想,都有点儿后悔来这里了。他痛苦地踯躅于常州街头,不知该何去何从。

“既然来了,总不能无功而返吧?八年过去了,如果能打听到孙蕾的下落,看看她现在生活得怎样,至少我的心里会踏实些吧。”文远方这么一想,决定先去自己当年养病的部队医院打听一下。

……

话说诸玉良经历了平生最恐惧难捱的一夜后,获悉丈夫已成功脱险,心头的一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

“冤家!我娘儿俩再也不指望你来照顾我们、陪伴我们了,我们只希望你毫发无损地活着,不要把我们忘了就行!”她心中这样叮嘱着丈夫。

同时,对蔡富国这次全力保护文远方脱险一事,诸玉良觉得又欠了他一个天大的人情。还有徐庆培,不管他是看在谁的面子上,这么大的恩德总归是不能忘怀的。

她已经不想再过多地考虑“蔡局为什么要这么在乎我,保护我?”“他作为一个黄派分子为什么要费这么大周章来救当红派头头的文远方?”等诸如此类的问题。那么多年下来了,此类问题始终无解;也许有解的时间还没到,也许终有一天会真相大白,那么就等这一天到来再说吧。

“不管怎样,蔡局对我和文远方是有大恩的。退一万步讲,就算他对我们包藏祸心,那至少我在他的羽翼下过了这几年不受欺负、不受侮辱的太平日子,也不算太亏了吧!况且,我横看竖看他都不像要害我的样子;相反,文远方这么多年来除了给我带来一个小天使外,并没有对我做过什么特殊的贡献,现在反而要我为他担心受怕。要说天下不称职的丈夫,当数他第一了!”诸玉良这样想着,不禁责怨起丈夫来。

“不过,远方!昨夜你明知回家有危险,还是兑现了自己的承诺,半夜偷偷地跑回来,说明你心里还是有我和孩子的。这么冷的天,我都不知道你流亡到哪儿去了。你如果到孝义庄去避难的话,至少还有口热饭吃;可按你的自尊心和虚荣心,我知道你是不会去的。早知今日,你做什么改造派出什么头呢?”

诸玉良此时比任何时候都要想念丈夫,以至于想得大颗大颗的泪珠滴落在饭桌上,炸开一朵朵痛苦的泪花。

……

“您现在总可以告诉我为什么要救仇人了吧?您让小弟死么也死个明白好不好?”昨天半夜,徐庆培见那帮“黄派”的人走了后,就开门见山地问蔡富国。

“对待仇人不见得要人家家破人亡。我最讨厌赶尽杀绝、不留余地的做法!我更不想看到在同心阁里上演刀光剑影,使某些人伤心欲绝的样子。他明知上门会送死,还要冒死和老婆赴约,像这样的情种你下得了手吗?”蔡富国心情复杂地答道。

“可是你现在心慈手软,等你到了人家手里,人家未必会对你心慈手软啊!说好让我帮你灭两国一统天下的,结果临了临了,还是把他们两位放虎归山了。真是搞不懂你!”徐庆培大为不满地说道,连尊称“您”都懒得用了。

“我再说一遍,我不想看到人家家破人亡,这叫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也叫投鼠忌器,你明白吗?我只想看到他们妻离子散、郁郁终老的样子,这叫有仇不报非君子,你明白吗?今后他们两位只要犯在我们手里,你必须确保他们性命无虞,你明白吗?”蔡富国语气温和,显示出对徐庆培少有的循循善诱。

“我不明白,天底下我最不明白的人就数你了。我只知道你恩仇分明,能力超群,讲哥们儿义气……但我从未见过你这样黏糊的男人,这样把女人当回事儿的男人,这样矛盾纠结的男人,爱一个人爱得莫名其妙,恨一个人也恨得莫名其妙,总而言之就是莫名其妙;而我这头猪更是莫名其妙,偏偏眼里就只有你一个主子,你叫我朝东我不敢朝西,不晓得我前世欠了你什么!”徐庆培气鼓鼓地说道。

蔡富国听后哈哈笑道:“人都是莫名其妙的,你自己也说自己莫名其妙了不是?人要是不莫名奇妙,那就是神仙了。好啦!你跟着我,我自然不会让你吃亏;既然我们有缘做兄弟,那就继续做下去吧!既然我们都莫名其妙,那就听从心的召唤继续莫名其妙吧!哦,对了,我们在物资局的生意以后就不要做了,立即停止!钱够我们未来打点就行了,多了都是祸水。你听明白了吗?”

“听明白啦!哦,我的腰……长这么大我都没爬过这么高的墙,刚才摔下来时疼得我眼冒金星。”

“让我瞧瞧,我给你贴几张膏药吧!”

……

一大早,蔡富国见文家门的司必灵锁已经被踢落,赶紧找来工具进行修理……他此时是这个院子里的唯一男人,即使作为普通邻居,他也不可能看到邻家独居女人的门锁坏了而坐视不管;况且,这屋里女主人的安危不啻于他妻儿的安危。

可以说,蔡富国对诸玉良的执着大大超过了他对自己妻儿的执着……尽管他不明白自己为何会这样。他只知道自己如果放下这份执着,那么他此生的人生意义便已抽去了一大半。

第三十七章 初恋复活 道不同情犹在

孙蕾居然还在常州306部队医院里做着心理医生,而且还是该院唯一的心理医生。这个消息无疑使文远方又惊又喜。

由于家庭出身问题,孙蕾虽在部队医院工作,但她的编制不属于部队,仍属于常州地方卫生系统。

当文远方被指引着来到孙蕾的办公室门外时,一个熟悉的女性背影把他给怔住了……尽管长辫子已变成短发,但那弱柳扶风的身影是他再熟悉不过的,这种熟悉度甚至超过了对妻子诸玉良的感觉。

毕竟,当年他在306医院里疗养了整整八个月,直到完全康复才回到所属部队。这期间,他每天最大的期待就是听到孙蕾来探视他的脚步声,每天最大的享受就是临窗望着孙蕾远去的背影……

“喂!你和孙医生发展到什么程度了?”

“向她表白了吗?她怎么说?”

“你俩拉过手了没?”

……

那时,每晚临睡前,文远方都要接受同病房其他三位病友的审问;不问出一点“实质性”内容,他们是不会让他睡着的。

此时,文远方远远地望着这个梦见过无数次的背影,心里那种温柔的惆怅象潮水一样轻轻地涌来;可他不动声色地站了一会儿,默默地转身离开了。

他还没下定决心是否和昔日的恋人见上一面。

如果见面,他如何承受自己因放弃信誓旦旦的初恋,最终选择做一个逃兵而产生的愧疚?

“给我一个家!”孙蕾依偎在他怀里呢喃道。

“嗯,我一定给你一个家!”他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庄严地承诺道。

这是他离开常州随部队去润州孝义庄前夕的一幕。那时,他和孙蕾相爱整整两年,最大的亲密行为就是相拥而坐;连接吻是怎么回事都不知道,当然别提去尝试了。

尽管结婚申请遭拒,但他俩并没有气馁,他们愿意等待,一直等到天荒地老、海枯石烂……

“后来她再也没有给我回信,想必是不肯原谅我吧。当然,我越说得冠冕堂皇,越显示出我的卑劣,就越没有资格得到她的回信。”他这样想着,觉得现在自己再去见孙蕾,无疑是在两人的伤口上撒盐。

如果见面,他怎样向孙蕾叙述自己这八年来经历的一切呢?

难道告诉她,自己已娶了一位小他十一岁,出身良好,貌比西施,现在正怀着他孩子的娇妻?

抑或告诉她,自己已参加了专门斗争走资派、马鬼蛇神和坏分子的改造派,并已成为一位‘红派’头头,现正被‘黄派’追杀得无处藏身,只好投奔到她这儿来,求她收留他多日,等风头过后他再回暨阳和妻儿欢聚一堂?

“我总归是无脸见她的。知道她安好就行,何必相见!”文远方这么想着,就在医院附近找了一家旅馆,准备先住下来再说。

他在一家简陋的小旅馆里安顿下来后,在附近一家澡堂子里泡了一个热水澡。多日的疲于奔命加上饥寒交迫,已使他体力透支严重。这个热水澡无疑给他带来了一种经历过极度紧张和劳累之后的放松感、疲乏感。

洗完澡,他又理了发、刮了胡子。看着理发店的镜子,他觉得自己除了瘦一点外,看上去还是蛮精神的。

理完容,他就去306医院附近一家他以前经常光顾的小吃店吃晚饭。

他叫了一笼加蟹小笼包。这种小笼包蟹油金黄闪亮,肥而不腻,蟹香扑鼻,汁水鲜美,皮薄有劲,馅心嫩滑爽口,配以香醋、姜丝佐食,是他最爱吃的常州小吃之一。吃完小笼包,他觉得还不过瘾,又点了一碗三鲜馄饨。

吃饱喝足后,他回到小旅馆,把脏了的呢大衣和衣裤都洗了,然后晾挂起来,准备明天拿出去晒。

他想不到那个叫“徐庆培”的男人身材和他相仿,初次见面就送他这件八成新的呢大衣,穿在身上还真不赖。

“徐庆培”这个人,文远方听诸玉良提起过,说他作为经营部主任,在工作上倒是处处关照她维护她什么的。

昨夜在黑暗里,文远方也没看清徐庆培的脸,当时只知道自己需要和他对换行头,但并不清楚蔡富国帮助自己脱险的具体计划是怎样的。他判断,必是使用了“掉包计”。

“蔡富国既然叫徐庆培一起来救我,可见他俩关系非同一般。”他想着:“这件呢大衣要好好保管,将来要还给人家的。”

文远方一头倒在床上,琢磨着乱七八糟的心事,但很快就睡死了过去。第二天,太阳已经升得老高,他才醒来。

一醒来,他立即把湿衣服支到窗外去晒。

现在,他连一只行李箱都没有,活脱脱像个亡命逃犯。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他套上没干透的长裤,穿着毛衣去街上采办了一只行李箱、一套洗漱用品、几件换洗内衣等,同时又买了一件御寒的军大衣和一副遮人眼目的墨镜。

好了,现在故地也重游了,旧梦也重温了,梦中人也见到了,常州小吃也吃过瘾了……如果现在出门就挨一枪子的话,文远方觉得也没什么太多的遗憾了。

他决定去306医院再看一眼孙蕾,然后就离开此地去上海。他思来想去,觉得还是去投奔堂姐文元珍最为安全可靠。

这次,他没那么幸运,他在孙蕾的办公室里没见到她。他站了一会儿,低着头转身离开了。

当他走到楼梯口时,那个熟悉的身影竟然迎面而来……他赶紧把军大衣的领子向上竖了竖,把戴着墨镜的脸往下缩了缩……但他的举动还是引来了孙蕾奇怪的一瞥。

他顾不得这些了,加快步伐地奔下楼,大步流星地朝医院大门走去。

“远方!是你吗?等一等!”孙蕾一边喊着,一边从后面追了上来。

“完了!还是被她认出来了。”文远方既欢欣又痛苦地停下脚步,转过身来,摘下墨镜。

“方!果然是你!”孙蕾噙着泪花颤着嗓音说道。

……

原来,昨天医院有个同事告诉孙蕾,说有个瘦瘦高高、皮肤白净的男人来打听过她,不知他们有没有见上面。

孙蕾当时就意识到此人是文远方,但她想不通他为何会在这样乱纷纷的时候来看她。难道他遇到了什么非常之事?

所以,她今天一直心神不宁地守在办公室里,希望来找她的男人真的是自己初恋的情人。刚才因为有个病人情绪失控,她被人临时叫走,所以没在办公室里呆着。

不管文远方如何乔装打扮,孙蕾还是根据他的走姿、举止和发射出来的心电,判断出他就是自己一直在等待的那个人。

……

两人来到小旅馆逼仄的房间里,彼此默默地端详着。双方的眼神没有尴尬,没有生疏,没有回避,有的是无尽的疑问、关切和爱怜。

“你还是那么漂亮和优雅!”文远方握着孙蕾的手说道。

“你更瘦了!现在肺部情况怎样?”孙蕾关心地问道。

从孙蕾的谈话中得知:四年前,也就是文远方结婚的那年,她也和上海师范大学一位姓柳的心理学教授结婚了。婚后生了一子,过完年就满三岁了。

也许是孙蕾在出身问题上已经吃足苦头,“灵魂大改造”运动开始后,她倒没受到太大的冲击;倒是她的丈夫柳教授被打成了反动学术权威,一直被关牛棚,被批斗,被限制通信自由,现在又被遣送去了“五七干校”,以体力劳动来改造思想。

孙蕾现在带着儿子磊磊,依然和外婆、母亲相依为命,居住在常州一间普通的民居里。

文远方也只好把自己八年来的心路历程毫无保留地告诉了孙蕾。

“你是不是对我参加改造派的行为想不通?”文远方试探着问道。

“确实有点儿想不通。我们都是不公平对待的受害者,为什么还要去做不公平对待的加害者?”孙蕾语含谴责地反问道。

“蕾!你忘了吗?我们当初为什么不能走到一起?就是因为我们的命运掌握在被人的手里,别人叫我们分开,我们不得不分开。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的残酷,你不去掌握人家的命运,人家就要来掌握你的命运。如其等待别人来打倒我,不如我先把别人打倒。”文远方激动地答道。

“你这么说,我是能理解的。但是这样斗来斗去总不是个办法,冤冤相报何时了?”孙蕾平静地问道。

“等我方掌握了权力,把反对派压服得使他们不敢乱说乱动时,斗争自然宣告结束。”

“问题是以强权来压服反对派,压得了一时压不了一世,他们最终还是要起来反抗的,结果还是会无休无止地斗争,永无宁日!”

“那你认为有什么更好的办法来建立一个新的社会秩序呢?”

“用心理学上讲的沟通啊,平等地沟通,民主地沟通,心平气和地沟通,找出最大公约数,然后求同存异。人的想法是千差万别的,怎么可能完全一致呢?所以……”孙蕾摇摇头,似乎不想再说下去了。

“你讲的是有道理的,问题是现实不代表理想。你还是太理想化了!”

“我们活着不就是为理想而战,为理想而奋斗吗?方,你变了!你变得太现实了!”

“残酷的形势使我不得不现实地思考问题……”文远方这张利嘴在孙蕾面前似乎显得理屈词穷。

过了一会儿,文远方说道:“看来,这次我确实来错了,我不应该再来给你添麻烦。我们就此作别吧!你务必保重!”他说完,就开始收拾东西,准备离去。

“你哪儿也不许去!给我在常州乖乖地呆着,等风头过后再回暨阳!”孙蕾一把夺过文远方的行李箱,把他半干的衣服、洗漱用品等收进箱子,然后拎起箱子说道:“走!跟我回家。”

这样,文远方以孙蕾的表哥身份,以在她家养病为由住了下来。直到三月底的一天,他给李凡打了一个电话后,他归心似箭地回到了暨阳。

第三十八章 强颜欢笑 两相思苦别离

文远方逃离暨阳后,诸玉良再也没有收到他的任何音信。常言道: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至少证明他目前平安无事。

转眼,农历新年将至。蔡富国问诸玉良今年过年在哪,诸玉良说目前还不清楚,看来是要一个人在同心阁过了。蔡说我们今年也是哪儿都不去,你和我们夫妻俩在一起吃年夜饭吧。诸玉良说:“好的!”

没想到除夕上午,文武威出现在同心阁。他说叔叔、阿嬷和姆妈要他来接婶婶回塘枫村过年。

诸玉良赶紧把他迎进屋,急切地问道:“你叔叔现在哪里?”

文武威掏出一封信递给她说:“信封上地址没写,但邮戳是江苏常州一家邮电所盖的。”

诸玉良看那封信果然是从常州寄出的。信是写给周嘉宏的,大意有以下几点:

一是他因湄池供销社的业务而出差在常州,过年是回不去了,估计要等到三四月份才能回到暨阳。

二是要武威把婶婶接到塘枫村过年,过完年后再将她安然地送回同心阁。

三是告诉玉良,鉴于刘月兰已不在人民医院当值,届时分娩去湄池医院,至少湄池的住房更宽敞,住处离医院也更近,方便翠英伺候月子。

四是翠英要在预产期前半个月或者更早时间到同心阁,把玉良接到湄池去候产。

五是请嫂嫂张罗准备好产妇所需的一切滋补品、婴儿所需的一切衣物和用品,过完年后或让玉良带走,或让翠英到时候带上。

……

“真是个操心命!”诸玉良嘀咕了一句,就把信还给了武威。

他们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出发。临走时,诸玉良去蔡家道别,但蔡富国不在,只有陈美娟在家。

“你肚子这么大了,经得起二十几里山路的颠簸吗?”陈美娟担忧地问道。

“我在双轮车里垫了很厚的棉被。我拉车时会很小心的,尽量不颠着婶婶。”文武威抢着答道。

“小诸,你几时回来呢?早点回来哈!我会想你的。”陈美娟颇有些伤感地说道。

“好的,我尽量早点回来!你和蔡局过年时要做点好吃的,别偷懒哈!过年啦,一定要开开心心的哦!”诸玉良说这话的时候,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

陈美娟一直送他们到大街上,然后挥泪告别。

……

诸玉良在一百商店买了些蛋糕,准备在路上当午饭吃。她又给婆婆买了支別直参,给嫂嫂买了块布料,给文武威买了双球鞋,另外买了几个糕点、糖果包。她还去信用社兑换了一些崭新的角票,准备作为压岁钱付给前来拜年的亲戚家小孩。

采购停当,他们快步向汽车站走去,然后坐上去牌头的汽车。

车上,诸玉良又想起文远方那封信的内容,暗自思忖道:“果然不出我所料,他没去孝义庄。他居然在常州!想必是在孙蕾那儿落脚了,可见他俩旧情未了。不过他答应过我,他会履行对我忠实、专一的义务,不会再和孙蕾藕断丝连、关系暧昧了。我选择相信他!他既然还有心情写信给嫂子来安排我的事项,想必他现在是安好的,同时也是牵挂我的。我终于可以过一个安心年了!”

诸玉良为知道文远方的下落而感到踏实,也为他对自己事无巨细地操心而感到甜蜜。但一想到他此时正和孙蕾住在一个屋檐下,将和旧日恋人在一起欢度春节,她心中就跟打翻醋瓶似的,抓心挠肺般地不舒服起来。

幸亏她天生豁达,很快把这种不舒服给自我消化了:“我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把婧婧顺利地生下来。他爱跟谁跟谁,管他呢!他要是对我不忠,我分分钟休了他,然后找个更好的气死他!”

“武威,我们吃蛋糕!”诸玉良说道。

……

下午到了牌头,文武威取了寄在远亲那里的手拉双轮车,然后扶着诸玉良躺到用厚棉被垫着的车床上,安置好行李后,立即上路了。

路上,文武威绕过坑坑洼洼的地方,小心地拉着车,果然没怎么颠到诸玉良。路途漫漫,婶侄二人便聊了起来。

“武威,你属鼠,过了年十九了。对吧?”

“是的。婶婶!”

“听说你读书时成绩很好。现在干嘛呢?”

“成绩好没用啊!还能干嘛?在家务农呗!闲时给大队做做会计,算算账。”

“你爸爸平时给你写信吗?”

“有时他给我姆妈会写的。但每次都是三言两语,我们只知道他还活着。”

“他还有几年才能回家?”

“应该还有七年。不过听人说会提前放出来。”

“你想他吗?”

“呵呵!不太想,他长什么样我都记不得了。”

“你有没有怨过自己的出身?”

“怨过。但是怨也没用,这是命!”

“你想过以后要干什么吗?”

“我最想当老师,像叔叔那样在部队当一个老师……然后让我姆妈过上好日子。但不知道这两个心愿这辈子能不能实现了。”

“能实现!只要活着就一定能实现!”

……

傍晚时分,婶侄二人终于到了塘枫村。此时,周嘉宏在村口张望已久,村里也陆续响起了分岁的鞭炮声。

自诸玉良怀上后,她还没回过塘枫村。其间,婆婆差武威给她送过一篮鸡蛋、一只洋鸭和两双布鞋。

楼香福老太太见到“小囡”回家过年,自然是喜得合不拢嘴:“啊!肚子都这么大了。我天天盼着抱小孙儿呢!”只是见小儿子没回来,她抱怨道:“方怎么会这么忙呢?大过年的还在外地出差?人家难道不过年吗?”

诸玉良只得强颜欢笑地搪塞着:“那边的业务还没谈妥,对方单位留他在那儿过年,准备过完年后接着谈。”

祖孙四人吃过年夜饭,文武威在天井里放了几枚炮仗后,便进入守岁程序。

诸玉良就和婆婆、嫂嫂在客厅里聊起家常来。

周嘉宏:“坐月子要吃的鸡蛋、红糖、桂圆和母鸡,我都准备好了。这次回去时,要不你都带走吧?反正武威会把你送到家。”

楼香福:“那不成!活鸡带走,她还要养起来,多麻烦!再说,还要让元方把这些东西再拎到湄池去?到时候还是要武威从牌头坐火车专程去一趟湄池吧!”

周嘉宏:“哦!还是姆妈想得周到。我用软布缝了不少尿片,还有好几件毛头佬穿的小衣裳,到时候也要武威一并带上。玉良可不要嫌我的针脚不够细啊!”

诸玉良:“我怎么会嫌呢?我感谢还来不及。嫂嫂太辛苦了!”

楼香福见小媳妇开始打哈欠,便说道:“等明天翠英来拜年,我们再商量一下小囡做产的安排,今天就洗洗早点睡吧!毕竟挺着个大肚子在双轮车上躺了一下午,也是很辛苦的。”老太太说完就猛咳了一阵。

诸玉良从周嘉宏那儿得知,老太太近一年来的身体状况大不如从前了。

第二天,娄翠英果真抱着一个七八月大的男孩来塘枫村拜年了。诸玉良赶紧掏出压岁钱塞到男孩的小兜兜里。只见那男孩虎头虎脑,皮肤黑黝黝的,看起来十分健壮、憨态。娄翠英说她的奶水充足,平时儿子都吃不完,只好挤出来浪费掉。

谈到伺候诸玉良做月子的事情,周嘉宏问她:“你抱着一个儿子,到时候顾得过来吗?”

“肯定没问题!我家峰峰很乖的,我做事情的时候就把他往床上一放,他很少哭闹的。”娄翠英信誓旦旦地答道。

“你要早点去伺候你小舅母啊!不要踩着预产期去哦!”楼香福嘱咐道。

“预产期在清明后呢,我提前半个月到城关还不行吗?外婆!”娄翠英问道。

“还是保险点吧!你提前二十天去城关,把你小舅母接到湄池去等产。好吗?”楼香福和她讨价还价。

“行!那我就提前二十天到城关。”娄翠英满口应道。

春节转眼过完了,诸玉良准备的压岁钱也分得差不多了,文武威便把她送回了同心阁。

临走前,楼香福拉着诸玉良的手吩咐道:“生小人时一定要戴着那个弥勒佛!最好不停地念‘南无观世音菩萨’,这样母子定会得到护佑!不要怕!你记住了吗?”

“我记住了!”诸玉良点头答应。

……

在常州的一条弄堂里,文远方也在孙蕾家过了一个别样的年。

孙蕾的外婆是一位满头银发的慈祥老人,母亲是一位和蔼娴静的知识女性,儿子磊磊是一个既调皮又懂礼貌的可爱男孩。此前,两位长辈对这位不速之客并不陌生,所以也没有过多的盘问,只是以看惯世事沧桑的姿态接纳了文远方。

文远方向来喜欢孩子,这回终于有时间可以陪磊磊玩玩了。他给磊磊折飞机、糊风筝、做木头手枪,然后带他去放风筝、打弹子……有一次,磊磊竟然把他错叫成了“爸爸”,使文远方和孙蕾先是错愕,继而尴尬。

正月初六,是文远方的生日。孙蕾母亲特地上街买了点牛肉,给他做了碗牛肉丝长寿面。然而孙蕾说:“妈!远方不吃牛肉的。”

“啊?为什么不吃牛肉?”孙母问

“他小时候有一次吃牛肉,怎么嚼也嚼不烂,从此再也不肯吃牛肉了。狭隘的经验主义。哈哈!”孙蕾笑道。

“谁说我不吃牛肉?”文远方端起长寿面,稀里哗啦地吃得滴汤不剩。

第三十九章 玉良难产 富国须臾不离

农历正月一晃而过。

三月中旬的一个凌晨,诸玉良突然在睡梦中被腹部的一阵绞痛所痛醒。原来,肚子里的“婧婧”正在大闹子宫、拳打脚踢,使她的下腹坠胀难忍。

直觉告诉她:“不好!婧婧要提前出来了。”尽管此时离预产期还有二十好几天。

“刘医师该关照我的都已关照,现在再去找她也无济于事;翠英还要过好几天后才会到同心阁,我怕是等不到她了。”她这么一想,就忍着难受的肚子,开始收拾东西。

幸亏她把大嫂准备的几件毛衫、一张襁褓毯子和几张尿片先带回来了,因为当时她脑中一闪:万一宝宝提早很多天出来怎么办?

她把初生婴儿需用的衣物用一只干净布袋装了,塞进一只大行李包;再把自己要换洗的内衣以及届时要用的卫生带、卫生纸分门别类地塞进包里;最后,把自己年前筹备的几包桂圆、红糖、糕点及一听奶粉,也统统塞进包里。

她检查了手提包里的皮夹、钥匙、工作证等,关掉楼上楼下的灯,然后拎着这只硕大无比的行李包走出屋门,锁上门后再用力推了推。自从上次半夜门被踹开后,她总是担心这栓门什么时候又被踹开了,尽管蔡富国再三向她保证这栓门比原来的还要牢固,因为换了新的司必灵锁。

她放下行李包,来叫陈美娟家的门。显然,蔡氏夫妇大清早还呆在温暖乡里没出来。

夫妇俩听到玉良叫门,随意穿戴了一下,便一前一后地下楼来。

诸玉良说:“我怕是要生了,我得抓紧时间去湄池卫生院。我们外甥囡翠英来这里的话,麻烦告诉她来湄池找我。我这一去,可能一时半会回不来,麻烦蔡局帮我在徐主任那里办个请产假的手续!你们自己保重,我走了。”她说完就转身离开。

“哎哎哎!你等等,你不能一个人这样去挤火车。你难道不能在县人民医院或在城关卫生院生小人吗?非要跑湄池去生干嘛?”陈美娟一把拽住诸玉良,要她进屋说话。

蔡富国说:“文远方这么安排是有道理的。现在刘医师不在人民医院上岗,去那儿也没特别的好处,而且医院离这里也有好几里路,伺候月子的人来回不方便。关键是现在‘红派’又占上风了,上头下令支持‘红派’;小诸在城关生孩子的目标太大,怕‘黄派’极端分子利用这个时机再来诱捕文远方。所以,去湄池生产是对的,毕竟那里是老文的地盘。”

陈美娟说:“那也不能让她一个人这样去啊!万一路上有什么闪失,多危险啊!”

蔡富国看看妻子,又看看诸玉良说道:“要不我现在去找一下徐庆培,叫他护送小诸去湄池?”

“你找什么徐庆培啊!时间来不及啦,你这就陪小诸去火车站,在湄池卫生院把她安顿好了再回来!”陈美娟说完就要给丈夫去准备行李。

“哦,不不不!我自己能行,我不需要任何人护送。你们别为我忙了!我这就走。”诸玉良拎起大行李包,迅速走出蔡家,快步朝大门走去。

“小诸!你等等!”陈美娟急切地喊道。

……

诸玉良头也不回地离开同心阁,走五步歇一步地朝火车站方向挪去。突然,她的大行李包被一只大手拎走了。她一惊,刚想喊“抓贼”,抬头一看是蔡富国的身影。

“走得动吗?要不要我背?”蔡富国停步望着她,嘴角露出一丝讥笑。

“我还行……”诸玉良知道再多说也没意义了。

蔡富国在候车室安顿好诸玉良后,就去买了两张到湄池的火车票。

因为春节已经结束,车上还不算太挤。一位姑娘见诸玉良上车,赶紧把座位让给了她。“谢谢啊!我们就一站路,在湄池下。”蔡富国一边对那姑娘说道,一边把大行李包塞到座位底下。

到站后,蔡富国拎着包扶着诸玉良下车。他见那火车最后一节走梯离地面老高,就放下包,把诸玉良一把抱到了地面上。这一抱,让诸玉良别扭得不行,脸“刷”地红到了脖颈子。

“你都这样了,还不好意思?你把我当成哥不就行了吗?”蔡富国好像把她的心思摸得透透的,笑着说道。

“……”诸玉良只好低着头跟着他,同时指挥着他的行走路线。

突然,诸玉良站住了,脸色大变地说道:“蔡局!我的羊水好像……破了。”

“什么?”蔡富国大惊失色。

他立即逮住一个在路上闲逛的男人说道:“你帮我拎着这个包,带我们到湄池卫生院,我给你两块钱。我妹妹要生了,我得抱着她去!”

见那男人迟疑了一下,蔡富国又说道:“三块!怎么样?”

他男的说好的,就拎起包在前面小跑着领路;蔡富国一把将诸玉良横抱起来,让她用双手勾住自己的脖子,然后也跟着小跑起来……

一阵阵宫缩带来的疼痛,使诸玉良的羞涩感早已荡然无存,她用双手紧紧勾住蔡富国的脖子,唯有一念:早点到卫生院!

“坚持住啊!医院快到了”蔡富国一边安抚她,一边大汗淋漓地抱着她奔跑……

到了医院,诸玉良立即被推进了产房……然而,她只是在产房里痛苦地呻吟、喊叫,始终没听见“婧婧”呱呱坠地的声音。

……

“白医生,诸玉良已经喊了一天一夜了,究竟什么时候会把孩子生下来?”第二天上午,蔡富国用一口标准的普通话问一位看上去颇有接生经验的女医生。

白医生用诸暨普通话回他:“不是跟你说过了吗?文远方妻子的胎位严重不正,是胎脚朝下,我们正在给她做矫位按摩,但目前胎脚还没移到子宫口;由于羊水流失严重,子宫润滑度不够,矫位按摩也是有风险的。我们该采取的措施都采取了,现在就等胎儿的脚什么时候会移到子宫口。只要看到脚,我们就可以把小孩拽出来了;如果四十八小时后再见不到胎儿的双脚,就要剖宫了。但会做剖宫手术的赵医生去学习班学习了,目前不在卫生院。”

听了这番话,蔡富国大为光火地问道:“你的意思是看要产妇的运气了?如果胎儿不配合,大人孩子都只能等死了?”

“你要这么理解我也无话可说。”白医生已经懒得用普通话回答他了。

“如果我请城里的医生来给她接生或做剖宫手术,可以吗?”蔡富国强压着愤怒问道。

白医生答:“那要通过我们卫生院申请,由上级部门批准同意,并且前来支援的医生需手持单位介绍信,才能到我们卫生院来上岗操作。没有一个礼拜的时间,这个程序走不下来。”

蔡富国真想给她脸上来一拳。

“文远方同志怎么没来?你和产妇是什么关系?”那白医生警觉地问道。

“我是产妇的哥哥。文远方在外地回不来,他特地请我来照顾妹妹。”蔡富国很自然地回答道。

“叫个女的来伺候嘛!男的懂什么?”白医生嘀咕了一句,便不再多问。

蔡富国要求进产房去看看“妹妹”,白医生同意了。

……

诸玉良此时已经虚脱了一半,见蔡富国进来,那眼泪便止不住地流下来。

“蔡局,我是不是要……死了?医生、护士好像都不管我了。”诸玉良语气绝望地问道。

“嘘!叫我‘哥哥’,说普通话!”蔡富国轻声地嘱咐她。然后大声地说道:“傻瓜!医生和护士正在想办法让你把孩子早点生下来呢!她们怎么会不管你呢?白医生说了,四十八小时内必定瓜熟蒂落,孩子在里面呆不住了,肯定是要出来的;现在孩子还想在里面多呆会儿,我们就耐心地等等吧!别怕哈!哥哥晚上就睡在你的病床上,一步都不会离开你的!”

“啊——”一阵宫缩袭来,诸玉良又是一阵惨叫。

蔡富国紧紧攥着“妹妹”的手,任凭她的指甲嵌进自己的肉里。他一边为她拭去额头上的汗,一边柔声说道:“你能忍着就不要喊,因为一喊气都跑光了;那样,等真正需要冲刺发力时,你就没气力了。现在我得给你去做碗桂圆红糖鸡蛋,你吃下一碗后才会有力气生孩子。”

诸玉良就把家的钥匙给了他,并给他画了张文家地址路线图。

蔡富国从大行李包里挖出桂圆、红糖、糕点、奶粉……当他的手触碰到诸玉良的内衣甚至卫生带时,他的心猛地抽搐了一下……

他把桂圆、红糖带回文家,把糕点、奶粉放在诸玉良病床的床头柜里。去文家的路上,他在街上买了一小篮鸡蛋和一只奶瓶。

文家在湄池的家非常好找,就在大操场的一个角落上,而且离卫生院近在咫尺。

蔡富国打开文家的门,一股久无人住的霉味扑鼻而来。他打开窗,让屋里透透气。但家里很整洁,没有一丝凌乱的地方,什么东西都分门别类地放着……

他从附近的一口水井里打了一桶水,把炊具洗了后,用煤油炉烧了一锅桂圆红糖鸡蛋,然后装进一只大保温瓶里,给“妹妹”送去。

第四十章 凶多吉少 母子前途未卜

等诸玉良一吃完红糖桂圆鸡蛋,蔡富国就被护士赶出了产房。

他躺在“妹妹”的病床上,想着白医生的话,思绪万千,忧心忡忡:“玉良和孩子前途未卜,难道我除了在这里做保姆和陪护外,只能傻乎乎地盼望幸运降临吗?万一幸运没有降临,我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母子客死他乡吗?不不不!我一定要想出办法来救她母子,哪怕有万分之一的希望,我也不会放弃!至于别人有什么看法、猜忌、嘲笑、诬陷……这些比起玉良母子的生死来说都不足挂齿,老子管不了那么多了。”

下午,蔡富国在产房外听诸玉良发出的声音已不似过去二十四小时那般撕心裂肺,并且大喊大叫的次数也越来越少,况且看她吃东西时一副饿坏了的样子,想必母子暂时是安全的。于是,他跟当值护士打了声招呼,说自己暂时离开医院一下,很快就回来。

他来到湄池邮电局,首先给刘月兰家挂电话,但连挂了三次都没人接。他接着就往牌头供销社挂电话。

“哎呀!老蔡,人命关天的事儿你怎么到现在才跟我说?我这就回一趟城关,把刘月兰替下来,让她立即去湄池。家里没人接电话,要么是她出去办事了,要么是陪我岳母去医院了。总之,湄池这边全拜托你撑着了!”

李凡从电话另一端传来的对诸玉良难产分娩的紧张关切之情,傻子都听得出来。这也是蔡富国早就预料到的。他放下电话,心里嘲讽着:我还需要你来拜托?

蔡富国接着给浣纱经营部挂电话,把准备救诸玉良母子的详细方案告诉了徐庆培,并叮嘱他把那把“家伙”带在身上,以防万一需要的时候用得上。

“我要多叫上几个兄弟吗?”徐庆培问道。

“就你一个够了!幸亏湄池人不认识我们。人多惹人注目,你难道还想再来一次交火吗?你接了刘月兰立即赶来!把我们的计划告诉她。记得到医院时你俩都和我说普通话,你们是我的部下,而我是诸玉良的娘家哥哥。明白了吗?”

“明白了!

……

话说诸玉良吃了一大碗红糖桂圆鸡蛋后,恢复了一些元气。她决定尽量忍着阵痛,能不喊出声就不喊出声来。

她突然想起婆婆的临别嘱咐。啊!离开同心阁时太匆忙,她竟然忘了把弥勒佛戴着身上了。因为怕别人举报,自从上次弥勒佛失而复得后,她把祂深藏在皮箱里,后来再也没取出来戴过。

那现在只能念“南无观世音菩萨”了。“反正念念佛号也不花一分钱,万一观世音菩萨显灵来救我们母女呢?”她这么一想,就小声地念起来。

说来奇怪,随着佛号声念得越来越多,她的宫缩幅度越来越小,宫缩频率越来越低,痛感也大大减轻了……受着这样的鼓舞,她便一刻不停地默念着“南无观世音菩萨”。

她明显地感觉到肚子又“活”了,“婧婧”不像在过去一天一夜里那样卡在某处动弹不了,所以只好一次次地撞妈妈的“门”,以致于妈妈被撞得痛不欲生。现在,“她”好像正在肚子里腾挪移动,似乎在找一个合适的出口并以一种正确的姿势来到人间。

诸玉良对护士说自己感到很渴,想喝水。护士就给她端来了一大茶缸温开水。她“咕嘟咕嘟”地一下子喝完了,感觉好过瘾。

过了会儿,白医生查看了诸玉良的情况后对护士说道:“奇怪!她的羊水一下子多了好多,胎儿好像也在调整姿势寻找出路,宫缩情况也缓和了,意味着胎儿暂时没有生命危险。这样,先把她送回病房吧!省得在这里受冻;等真的要分娩时再来产房不迟。”

临近傍晚,蔡富国回到医院,发现诸玉良已躺在自己的病床上,气色看上去比上午好多了。他向医生问明情况后,暂时松了口气。

诸玉良见他走进病房,也没有再叫“蔡局”,只是微笑着用普通话问他去哪儿了。他说给李凡夫妇、徐庆培他们打电话去了,刘月兰和徐庆培晚上就到。她说干嘛惊动那么多人,他说他们出于关心来看看她是很正常的。

他俩通过过去一天半时间的“非常相处”,不光是情感距离有了量的缩短,情感性质也有了质的变化。现在,他们之间如果再客客气气的话,彼此都会觉得很虚伪、很不自然、很违背天理……

诚然,诸玉良在途中遇险被蔡富国一把抱起时,在阵痛一浪接着一浪袭来而知晓蔡富国就在产房外守着时,在饥渴乏力至极捧起一碗热气腾腾的红糖桂圆鸡蛋时,她才意识到自己多么需要一位关爱自己的“伟丈夫”陪伴左右。她平时用羞涩、自尊、要强、独立等材料构筑起来的堡垒,在蔡富国的鼻息熏染下和眼神注视下瞬间坍塌……此时此刻,从一个大男人身上发出来的雄性气味,给她及胎儿带来的安全感是任何东西都无法替代的。

而对蔡富国而言,当他看到诸玉良紧紧地勾着自己的脖子时,死命地掐着自己的手掌时,狼吞虎咽地吃着自己送去的补品时,他才发现这位平时看起来那么骄傲、倔强、自尊又羞涩矜持的小女人,此时此刻是多么的虚弱,多么的无助,多么的需要自己伴其左右、嘘寒问暖、体贴入微……

他们小声地用普通话聊着家常,更多的时候是默默对视一言不发。一种彼此绝对信赖的情愫在他们的眼神交流中发酵、成熟……没有人会怀疑他们是一对亲兄妹,事实上他们看上去也有七分相像。

七点左右,诸玉良所在病房里有了一阵小小的喧哗,因为刘月兰和徐庆培到了。

刘月兰当即查看了诸玉良的临盆情况,随后和蔡富国、徐庆培来到医院外商量对策。

蔡富国:“小诸的情况显然比我给你们打电话的时候好多了,那时她还在产房里呻吟;等我回来时,她已经被送回病房。医生说她的羊水突然间多了起来,所以小孩子暂时问题不大。刘医师看了之后怎么说?”

刘月兰:“羊水膜毕竟破了,新生的羊水再多也不抵流失的多,时间长了胎儿就会因缺氧而窒息,所以要尽快让她把孩子生下来。我晚上定时给她做矫位按摩,密切注意她的动向,只要看到胎脚,小孩出来问题不大。但我现在担心的是另一个问题。”

蔡富国:“什么问题?”

刘月兰:“你们看小诸的骨盆那么窄,我怕胎儿头太大的话,到时候会把她的子宫口撕裂,那样就容易引起大出血。如果血库没有她的血型,那就完蛋了。”

徐庆培:“我们可以给她献血啊!”

蔡富国:“小诸是什么血型,我们都是什么血型,我们都去验一下,做好献血准备。对吧?”

刘月兰:“对!如果医院医生接生不顺利,如何说服他们让我接手,也是一个大问题。”

蔡富国:“我等会儿和那个主治医生先谈;谈不通,届时我们就采取强制手段。刘医师只要负责干脆利落地操作就行。”

刘月兰:“那样的话,后果很严重。我们几位都要想好了哈!”

蔡富国:“还有比小诸母子性命不保的后果更严重的吗?”

……

蔡富国、刘月兰、徐庆培把白医生请到文远方家里后,就和她谈判。

蔡富国:“我作为产妇诸玉良的亲属,我的工作身份暂时不便向你透露;但我需要再次向贵院确认,你们能否确保诸玉良母子百分之一百的平安?”

白医生:“这个我们不能保证。诸玉良的难产事实已构成,我们该采取的措施都已采取了,现在只能看她母子的运气了。”

蔡富国:“好!既然你们不能保证我妹妹母子的绝对安全,那我把我们部队医院的妇科专家请来了。接下来由她来给诸玉良接生,你们只要配合她操作就行。”

白医生:“这恐怕不行吧!我们是正规医院,一切要按程序来走的。再说文远方也不在,我知道你们是什么人啊!”

徐庆培:“怎么跟首长说话?”

蔡富国:“你认为我妹妹能等到一个礼拜后再给你们来做试验吗?文远方此时为何不在湄池想必你也有所耳闻吧?你不认识我们,文远方妻子诸玉良总认识我们吧?你也不希望文远方的家属在你们医院出事吧?等他回来时,你总不能轻描淡写地对他说:‘对不起!我们已经尽力了。’他官再小,好歹也是这里供销社的一个主任。现在你有机会救他妻子孩子一命,难道他会不记得你的好处吗?如果你一定要坚持按你所谓的程序来走,万一他妻子出了事,你就不怕他一辈子记恨你吗?”

白医生:“这……那么这件事的后果谁来负责?”

蔡富国:“我们不需要你负什么责任。如果我们的操作不成功,我们家属会证明你们医院已尽到责任;如果操作成功,他们母子安然无恙,那么功劳是你们医院的,我相信文远方第一个要感谢的人就是你白医生。我们只是希望你对此事绝对保密,跟任何人都不要提起,这对大家都有好处。你接下来只要负责让你手下的护士配合刘医师就行!”

白医生:“那好吧!就……这样说定。刘医师请给我来!”

这样,刘月兰跟着去了医院,蔡富国和徐庆培随后也去做了血检。

第四十一章 文婧落地 玉良九死一生

刘月兰回到湄池医院妇产科病区后,白医生对手下的护士们说:“这是上面派来的妇产科专家刘医生,是专门来为诸玉良产妇接生的,当值护士要全力配合她。”

私底下,白医生告诉护士们:“诸玉良哥哥来头很大,上头的意思是要大家小心配合这位刘医生,无需多问。”

刘月兰于是每隔一小时对诸玉良进行一次矫位按摩。诸玉良获悉刘月兰大姐将为她接生,真是喜出望外,内心感到安全踏实了许多。

血检的结果是:蔡富国、徐庆培和诸玉良的血型都为A型;刘月兰当然早就知道自己是B型。

理论上,当诸玉良需要输血时,蔡富国、徐庆培都可以为她献血。但为了慎重起见,需进行交叉配血实验后,才能确定谁的血液最适合诸玉良。

交叉配血实验,就是不仅要把献血者的红细胞与受血者的血清进行血型配合实验,还要把受血者的红细胞和献血者的血清进行血型配合实验。只有在两种血型配合都没有产生凝集反应时,才算配血相合,才可以进行输血。

血型配合实验的结果:只有蔡富国可以为诸玉良献血。

当蔡、徐、刘三人得知这个结果时,都感到十分震惊。

蔡富国心想:“为什么诸玉良每次遇到困难和问题时,我都能及时地帮到她?而对陈美娟,我却根本帮不上任何忙。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命,所谓的缘分?”

徐庆培心想:“大哥为什么会对诸玉良如此的放不下?他不愿意看到诸玉良受到任何伤害;如果谁伤害了诸玉良,好像踩到了他的尾巴似的。而现在只有他可以为诸玉良献血,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命,所谓的缘分?真是奇了怪了!”

刘月兰心想:“我以前只知道老蔡这个人阴兮兮的,没想到在诸玉良难产这件事上,他竟然明目张胆地比任何人都要上心,完全像是在守护自己的老婆孩子。

他自己亲自陪小诸来湄池分娩不说,现在为了让我来给小诸接生,他不惜放下清高的面具给我和李凡打电话,不惜冒充小诸的哥哥假扮高干来欺骗医院,不惜届时动用武力来胁迫医院……他为了救小诸母子已经不计任何后果了。这一点,我相信李凡做不到,文远方也做不到。

难道小诸肚子里的孩子是他的?哦,不不不!小诸绝对不是这样的女人;否则她的演技比王晓棠、秦怡等名演员都要好了。我这样想是很龌龊的,呸呸呸!

但瞎子都能看得出老蔡对小诸的关爱绝非出于一般的领导、邻居、老乡之心……无论他对小诸的私情是否符合道德、法律,在这件事上说明他是一位有勇气来担当,有行动来证明的大男人。

这样感人至深的执着情怀我以前只在小说里见过,没想到我眼前就有这样一粒大情种。他既然在我和徐庆培面前毫无遮掩地表现出对小诸的关爱,说明他对我们是信任的;或者他已无暇顾及社会舆论的评价,至少说明他也是无助的。

通过近一年来发生的家庭变故,我已经十分厌恶人性中丑陋的一面。如果我还能见证人性中美好的一面,那么我再也不想做一个恶意揣测、践踏美好的长舌妇。

哪怕老蔡今后对我和李凡继续不怀好意,我也不会利用他的信任和无助去贬低他对小诸的情义,更不会去传播有关他和小诸的流言蜚语。我会对有关当事人三缄其口,绝不参与其中,让他们自己去解决情感纠葛,我就当什么都没有看见,什么都不知道。”

……

刘月兰当然没有把血检结果及接生方案等透露给诸玉良,以免她产生极大的恐慌心理而不配合医生的操作。

就这样,刘月兰整夜都陪着诸玉良,定时为她按摩。第二天中午时分,刘月兰惊喜地喊道:“胎脚出来了!我们准备接生。”

护士们七手八脚地把诸玉良推进产房……

蔡富国此时坐在产房外的长椅上,目光望着正前方,十指交叉并不停地互相按摩着手指……徐庆培知道这是他紧张焦虑时的一个下意识动作。

“小诸,宝宝的脚出来很多了,但你要用力生啊!因为我不能用力地拽宝宝,我只能配合你生。对的,用力!再用力!”刘月兰鼓励着已经尽了洪荒之力诸玉良。

“啊——”诸玉良感觉自己的身体快要撕裂了。

“屏住气用力!时间拖长了宝宝要窒息的。快用力啊!”刘月兰此时恨不得替诸玉良用力。

“啊——”诸玉良惨叫一声,用尽生平所有的气力后,便昏死了过去。

“出来了!出来了!是个囡呢!”刘月兰惊喜地喊道。

然而,婧婧没有哭叫,显然因为缺氧多时已休克。只见刘月兰轻轻地掐了掐婧婧的屁股,她终于“哇”地哭起来。

“不好!产妇大出血了,肯定是子宫口被撕裂了。止血钳!我立即进行缝合手术,你们通知产妇家属准备献血500ML!”刘月兰下着指令。

“刘医生,血库里有A型血的呀。”一护士说道。

“你看产妇都昏迷了,再做血型配合实验来不及啦!她亲哥哥已经做好了献血准备,你们赶紧抽血吧!”

……

此时,诸玉良发现自己已经轻飘飘地离开了那具筋疲力尽、破损不堪的躯体,站在了无影灯上。

她看着刘月兰正在满头大汗地缝合那具血流如注的躯体,不禁心生愧疚之情。她说道:“大姐!不要缝了吧,这具躯体我不要了。我现在感到很轻松,我不想再回到这具躯体里去了。”但刘月兰好像没听见她的话,继续低头忙着。

当诸玉良想看看婧婧在哪里时,她倏忽就到了自己的病房里。她看到床上有一个很小的襁褓,而徐庆培正守着这个襁褓。

“啊!这是我生的婧婧吗?好小好小哦!你不太像妈妈哦!来!让妈妈抱抱!”但她发现自己能穿过婧婧和徐庆培的身体,却没法把婧婧抱起来。

她有些失望。然后她就来到走廊上,看到蔡富国。“哥哥!你在干嘛?你为何要被抽掉500ML的血?哦!月兰大姐要你为我献血,你的血将流到我的躯体里去。对吧?我欠你真是太多太多了!啊!你正在为我伤心、难过和担忧。真是太对不住你啦!”

“文远方现在哪里呢?”她这么一想,发现自己已到了常州,到了孙蕾家,并且看到了文远方、孙蕾和她的儿子。“哦,孙蕾果真气质非凡!”

她听到了文远方和孙蕾的对话。

文远方:“我怎么觉得玉良母子不太好呢?我这两天一直心神不定。”

孙蕾:“电话还没打通吗?”

文远方:“是啊,牌头供销社李凡那儿没人接,物资局蔡富国那儿没人接,浣纱经营部徐庆培那儿也没人接。他们都跑哪儿去了呢?”

孙蕾:“现在局势那么乱,你还是等打通电话问明情况后再走吧!”

诸玉良不想再听他们聊天了,她想去看看父母和弟弟妹妹,就一下子到了孝义庄。

“你们正在吃中饭哪!有什么好吃的?让我来挤挤。”她说着就挤在了诸玉善和诸玉贞之间,但姐妹俩并没有挪位置,大家也没理她,继续顾自己吃饭。

她忽然听到母亲说了句:“我这两天眼皮老跳,老觉得玉良要发生什么事情。她应该快生了吧?”

“姐姐的预产期在四月份,还早呢。”诸志礼答。

“能有什么事?你总是疑神疑鬼的。文远方和他们的亲戚都在大姑娘身边,她能有什么事?”诸兴华的声音。

“哇——”诸玉良听到婧婧的哭声,立马回到了自己的病房。

此时,她看到蔡富国正一手抱着婧婧,一手用奶瓶在喂婧婧喝一种黄颜色的水;婧婧的小嘴一吮一吮地喝着,可爱极了。

但她看到蔡富国脸色苍白,面露疲倦之色,一定是因为一下子抽了太多血的缘故。

诸玉良想起自己的躯体还在产房里,就回到了产房;但躯体已不在产房,而是在重症监护室里。

此时,她的躯体正在接受蔡富国的新鲜血液一点一滴地滴入自己的血脉里,而脸部戴着氧气面罩。刘月兰大姐正面色凝重地守在她身旁……

“啊!这么多人都在为我担心,我又欠了这么多人的恩情,我怎么可以拍拍屁股就走了呢?而且婧婧还怎么小,我得亲自给她喂奶啊!”

诸玉良这么一想,就睁开了眼睛。

“啊!小诸,你醒来了?你分娩后子宫大出血,昏迷了两个多小时,真把我给吓坏了!”刘月兰松了一大口气说道。

但诸玉良却觉得自己刚才做了一个梦,又好像不是梦,感觉才一会儿时间啊,怎么会已过去两个多小时了呢?

此时,她觉得自己浑身支离破碎般地疼痛。刘月兰告诉她:五年内不能再生孩子了,因为子宫口破裂后需要有个较长的修复期。

输完血后,蔡富国小心翼翼地把诸玉良抱回了病房,把婧婧放在了她的枕头边。

“哥刚才喂的黄颜色水是什么?”

“哦,黄连水,排毒的。哎,你怎么知道我给婧婧喂过黄连水了?”

“诸志国同志需要为诸玉良产妇去缴一下费用。”一位护士过来把账单交给蔡富国说道。

“诸志国?”诸玉良笑着问道。

“嘘!好,我这就去缴费。”蔡富国应道。

第四十二章 母乳不济 翠英哺乳文婧

(一)

蔡富国见诸玉良母女已没什么大风险,接下来只要静养就可以慢慢恢复,那么刘月兰和徐庆培就不宜再在湄池医院逗留下去,而且自己也要赶紧脱身。因为这出“高干延医救妹”的戏再演下去,到时候穿帮了对大家都不好。

于是,他找来徐庆培小声地吩咐道:“你先去给小诸缴一下费,再回文家烧一大保温瓶红糖桂圆鸡蛋来,赶紧给小诸补充补充能量。另外,刘医师昨晚一宿没睡,今天又超强度地忙到现在,肯定累坏了,你她要先去文家休息一会。等她休息好了,我们碰头商量下一步方案,我现在留在病房里陪小诸挂水。你们俩等下来医院找我。”

徐庆培应声去了。

诸玉良之所以问蔡富国曾给婧婧喂过什么,无非想证明一下自己在产后昏迷状态中所见的是否为梦境;蔡富国的回答证明她不是在做梦,而是经历了一次灵魂出体。

灵魂出体对她而言并不陌生,因为她小时候生病发高烧时就有过这样的经历,只不过孩提时不太分得清自己究竟是在做梦还是灵魂出体。

母亲许桂英常说:人体极度虚弱时,灵魂就会相当活跃;人死了,就是说这具躯壳报废了,灵魂就会逃离躯壳,再找新的躯壳寄生。那些没有找到新躯壳的灵魂,就会变成了鬼。

“在想什么呢?饿了吧?”蔡富国回到病房,见诸玉良出神,就把她扶起来,让她半躺着,然后从床头柜抽屉里拿出一盒桃酥递给她。

“我说我看到你在给婧婧喂黄连水。你信吗?”诸玉良自己都没意识到,什么时候开始对“蔡局”说话把“您”变成了“你”。

她用右手拿了一块桃酥,叫蔡富国也吃。

“不信!你肯定是根据蛛丝马迹分析判断再加上瞎蒙的。”蔡富国撇撇嘴说道,也拿了一块桃酥吃起来。

诸玉良本来还想说“我看到你为我献了500毫升的血”,但又怕他认为是刘医师告诉她的。“既然他们暂时都不想告诉我实情,我何必去道破呢?”她这么一想,就把到了舌尖的话咽了回去。

她笑眯眯地换了个话题:“为什么给婧婧喂黄连水呢?”

“刘医师说婧婧有轻微黄疸,喝第一口奶水前稍微给她喂点黄连水可预防黄疸病,还可以促使新生婴儿肠道蠕动,把胎粪排出,胎毒排掉,以后就不太会长湿疹、青春痘之类的。”蔡富国有点儿讨好地回答。

“哈哈!想得够长远的……那你为什么叫‘诸志国’呢?”诸玉良斜睨着问他。

“我第一次带你去浣沙经营部上班时,你就在浣纱江边告诉我:你们兄弟姐妹六个,男的叫礼智信,女的叫良善贞,这是父母对你们的要求和期望。那我只好叫‘诸志国’咯!我看你身上是礼智信良善贞都具足,堪称女中大丈夫!”

“哈哈!你记性这么好?我有那么好吗?你说得这么夸张!”诸玉良此时虽身体极度疼痛,但心情却出奇地安定、踏实和愉悦。

“那当然!你说过的每句话我都记得。哦!你现在不能大笑,否则会把伤口撕开的。你看婧婧睡得多香啊!”蔡富国看看诸玉良的点滴瓶滴液速度,又起身往里床瞅了瞅,俨然是一位丈夫和父亲。

(二)

蔡富国正要去叫护士来换点滴瓶时,徐庆培拎着保温瓶一阵风地走进病房。

徐庆培干脆利落地给诸玉良倒了一大碗热气腾腾地糖水桂圆鸡蛋,又给蔡富国倒了大半碗,说道:“这是刘医师煮的。她说首长也要补充一下营养,否则人要虚脱的。”

蔡富国挤挤眼叫他不要再说,诸玉良看在心里,以为徐庆培喊“首长”是一种戏谑的称呼,便觉得他俩挺有趣。

“来!你坐在这里给我妹妹端着碗,她一只手怎么吃?要不你喂她?”蔡富国逗着徐庆培。

“好好好!我来端着。”徐庆培便笑着坐近诸玉良,帮她端着碗。

诸玉良以前对徐庆培没啥好感,总觉得这种男人骨子里油腻腻的,不太正经,还是远离一点比较好。

但通过整整四年的观察,诸玉良认为:他肯定不属于君子,甚至属于那种道貌岸然、不太光明磊落的人;但他也有自己的为人准则。譬如:他看在蔡富国的面子上,一次又一次地为她和文远方冒险付出……如果不是出于一种义气,又是出于什么呢?

随着阅历的增加和自身经历的丰富,诸玉良越来越觉得那种从头到尾都伟光正的人本来就不存在,越来越觉得人性的多面性、矛盾性构成了人格的复杂性,同时也构成了人际关系的错综复杂和世间万象的扑朔迷离。

现在,诸玉良要修改婆母楼香福的话:真正的好人是少数,真正的坏人也是少数,绝大多数都是像徐庆培那样不好不坏的人。

也许以好人和坏人来定义和划分人类,本来就是很幼稚可笑的。

“就拿文远方和孙蕾来说,他们肯定都是好人。但文远方曾在我面前信誓旦旦地表示和孙蕾已经一刀两断,不会再有暧昧来往了。但现在他和孙蕾及她的儿子同住一个屋檐下,进进出出俨然是三口之家,这算不算是一种暧昧来往呢?

古人说发乎情止乎礼。说明古人也知道感情是最复杂、最微妙的东西,看不见摸不着,却真实地存在。那千丝万缕的情愫一旦‘发’开来,会把自己的小心脏纠缠着疲累不堪甚至痛不欲生。所以,当‘情’发作的时候,当事人很难控制自己,最后只能用‘礼’来控制,就像洪水泛滥时需要用大坝来挡着一样。

因此,一个人‘发’情很正常,如果把‘发’情的人都说成是坏人,那世界上就没有好人了。但关键是如何‘止’乎礼?难道大禹成功治水都是把水流截断、蒸发干净吗?显然不是!

所以,我不必耿耿于怀文远方和孙蕾之间的情缘,他们之间怎么去‘止’和‘治’,其实和我并没有什么关系。也许,我也有自己的情缘要去‘止’和‘治’,直至彻底了断。”

在我有限的生命中,我能接触到的人都是和我有缘的,无论善缘还是恶缘,我都应当珍惜。当灵魂出体的时候,要不是我觉得自己还有很多恩未报、债未还,我是不想再回来的。‘有恩报恩,有债还债,当世了断,来世不欠’也许应该成为我这一世的座右铭吧!”

诸玉良没想到自己经历了一次濒死体验和灵魂出游后,竟给自己带来了这样的人生启悟。想通后,她感觉轻松、坦然了许多。

“怎么吃着吃着又出神了?你今天好像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躺下来睡一会儿吧!你还很虚弱呢!”蔡富国说道。

诸玉良这才发现自己已经吃完桂圆鸡蛋,徐庆培已经把碗收了洗了。她躺下去闭上眼,很快就睡着了。

“大哥!你也回家去睡一会儿吧!我在这里看着她们。”徐庆培小声地说道,并把保温瓶递给蔡富国,示意他离开病房。

蔡富国见状,就来到文家紧挨着另一处平房,找了一张床赶紧躺下,因为献血太多,加上夜睡不安,他实在太疲倦了。

(三)

蔡富国、刘月兰下午睡了会儿后,两人都新鲜了许多。傍晚,三人趁诸玉良母女还睡着时,便在医院大门外碰头商量接下来怎么办。

刘月兰说:“按小诸现在的伤势,在医院里不躺个十天八天出不来。她外甥囡估计还要过几天才能到,文远方也不知道在哪里。即使他在暨阳,他也不敢露面来伺候月子。”

蔡富国说:“小诸母女既然没大风险,刘医师就先回吧,李局在家里肯定等得很焦急了。等下徐庆培陪刘医师回去,但要替我做两件事:一是跟陈美娟通报一下这里的情况;二是去一趟牌头区越山乡塘枫村和西坑村,叫伺候小诸月子的人立即赶到湄池来。我要等到伺候月子的人到了才能脱身。”

徐庆培说:“好的!我明天一早就去牌头。”

刘月兰说:“让李凡去塘枫村和西坑村吧!徐主任何必跑一趟呢?”

蔡富国说:“对啊!我都忘了这茬了!”

……

商定后,刘月兰、徐庆培告别诸玉良后,坐上了回城关的火车。

车上,刘、徐两人心照不宣地回避着一些敏感话题,他们的身份确实不适合面对面地闲聊。于是,他们都闭上眼睛养起神来。

此时,两人的心理活动却相当频繁。

刘月兰想:“这个徐庆培和蔡富国简直是穿一条裤子的,怪不得老李在物资局的权力会被架空,因为他手下根本就没一个差得动的人。李凡还是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比较好。尽管我现在对蔡和徐仍然没好感,但我得承认他们至少对小诸是讲义气的。”

徐庆培想:“我以前只知道李局长夫人是副县长的女儿、妇科专家医生,我等小兵癞子连与之聊天都不配。没想到李凡夫妇为了诸玉良母女,竟然可以放下自己的单位和家庭,冒着巨大的风险来配合我们救小诸的计划。李凡对小诸仗义是情理中事,但没想到女人也可以做到这么仗义!”

刘月兰想:“我确实没有兴趣再去传播任何男女私情了,我自己有一大堆麻烦事还处理不过来呢。我为小诸冒险走这一趟,并不想让文远方夫妇来感激我,我只是想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和医生的天职;况且蔡富国、徐庆培这次确实也感动到我了。”

徐庆培想:“我以后还是跟着大哥多做点积德行善的事,少做点害人害己的事吧!像这次小诸母女被我们救过来后,我们作为施救者感到多么自豪啊!文远方夫妇会不会感谢我们已经不重要了。

我现在有点理解大哥为何要这么呵护小诸了,也许他觉得保全小诸是自己的天职,看到小诸平安无事他就有成就感、有存在感吧!我今后还是要劝他该放下的要放下,一味的执着只会让自己受苦,让别人痛苦!大哥这个人就是太痴情,太固执,太放不下恩仇了!有时,我真的是看在他用心良苦的份上才帮他的;别人还以为我想从他那里得到什么好处。全天下最可怜的人就数蔡富国了!其实,我说他对小诸执着,我何尝对他不执着?或许这就是前世的冤孽吧!”

……

(四)

刘月兰和徐庆培回去的第二天傍晚,娄翠英兜着峰峰和文武威一起,带着鸡啊蛋啊红糖啊赶到了湄池。

当他们走进诸玉良的病房时,蔡富国正在给婧婧喂奶瓶。

“你们这么快就来了?太辛苦了!先歇歇脚!这下好了,我哥可以走了。”诸玉良笑道。

娄翠英咋咋呼呼地说道:“小舅母!怎么提早这么多天生啊?幸亏李局长中午来给我们报信。我听他说你是难产,肯定吃不少苦头了!毛头佬到现在还没奶奶吃吗?蔡局长,给我吧!我来给她喂奶。”

文武威说道:“婶婶!阿嬷、姆妈一听都急得不得了,叫我立即赶过来。我带来三只老母鸡,回头杀了给你炖汤喝;你喝了鸡汤,很快就会有奶水了。”

蔡富国小声地对娄翠英说:“不要叫我蔡局长,我是以你小舅母哥哥的身份在这里陪护的,这样方便些。接下来我把她交给你们了!我来这里有几天了,怕局里有事情,我得马上回城关。”蔡富国说着就把婧婧连同奶瓶递给娄翠英。

婧婧昨晚因为吮不到妈妈的奶水哭了几回,今天只好给她先喂奶粉,刚才她在蔡富国的怀里吮奶瓶吮得正起劲呢。

娄翠英把奶瓶一放说:“来!婧婧喝大姐的奶水!”

蔡富国吃惊地问道:“这样可以吗?”

“怎么不可以?我奶水足着呢!我儿子都吃不完。我的奶水没问题,不用担心!”娄翠英说着就用粗糙的手撩起衣服,给婧婧喂起奶来。

“要不要用点酒精棉清洁一下啊?”蔡富国还在婆婆妈妈地问道。

“用什么酒精棉啊?哈哈!蔡局真逗!哦!婧婧他……你放心走吧!”娄翠英笑着赶蔡富国走。突然,她觉得哪儿不对劲。“哎,他为何对小舅母和小表妹这么关心呢?是我小娘舅要他来伺候我小舅母的吗?我小娘舅出差还没回来吗?我怎么觉得他和我小舅母关系不一般呢?”

蔡富国走了没多久,诸玉良心里就开始空落落起来,总感觉他把她的什么东西带走了。

第四十三章 集体失忆 文婧生日不详

(一)

文婧吮饱了娄翠英汩汩而来的新鲜母乳后,便蠕蠕嘴巴满意地睡去。诸玉良也随之昏昏地睡着了。

娄翠英和文武威见状,赶紧回家杀鸡、生炉、炖汤……很快,一碗飘着黄油,内含鸡腿、香菇、红枣、枸杞子、生姜的浓汁鸡汤端到了诸玉良床前。

诸玉良连续吃了几天红糖桂圆鸡蛋,嘴巴早

《吴越情》第四十三章 集体失忆 文婧生日不详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四十四章 岁月动荡 文家一分为三

(一)

诸玉良出院后,文远方也回到了湄池供销社该干嘛干嘛。好景不长,没过几天安生日子,大气候又变得阴云密布、山雨欲来,甚至比几个月前更令人不安,空气里的硝烟味儿又浓得呛人眼鼻。

树欲静而风不止,文远方已卷身其内、身不由己。他又过上了突然消失又突然出现的生涯。

而诸玉

《吴越情》第四十四章 岁月动荡 文家一分为三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四十五章 离心离德 夫妻渐行渐远

(一)

诸玉良母女离开湄池后过了半月余,文远方得空偷偷回了一趟同心阁,同时把徐庆培的呢大衣也带了回来。

得知宝贝女儿已被娄翠英带到乡下,他直埋怨诸玉良:“这么大的事情也不跟我商量,又自作主张了!”他的话再次引来妻子的勃然大怒,一场争吵自然难免。

“我想跟你商量来着,

《吴越情》第四十五章 离心离德 夫妻渐行渐远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四十六章 惜缘互重 彼此心照不宣

(一)

孩子的可塑性其实是很强的,诸玉良很快发现女儿有一点和自己很相像:特别爱干净。她的小鞋上只要有一点泥巴或鸡屎,都要到桶里去舀水冲洗干净。

所以,回同心阁不出一个礼拜,小丫头又变成了一个人见人爱香气扑鼻的小可爱。

抱她逗她最多的自然是蔡富国,但她好像不太待见蔡叔

《吴越情》第四十六章 惜缘互重 彼此心照不宣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四十七章 旧秘曝光 玉良实告富国

(一)

诸玉良送走女儿后,便开始漫漫的思女生涯。但总归路途遥远,鞭长莫及,日子久了,她也只能把这种思念埋藏在心底。她一心盼望女儿快快长大,盼望三口之家早日团圆,从而过上正常而有序的日子。

一晃又过去三年,文婧已经五岁了。三年里,除了过年或夏天某一段时节,诸玉良会把女儿接回暨

《吴越情》第四十七章 旧秘曝光 玉良实告富国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四十八章 回馈信任 富国坦言隐衷

(一)

蔡富国顿了顿说道:“东阳前进汽修厂抓到了一个贪污犯,就是他们厂的采购员。这个采购员把有些物资截留一部分后拿到黑市上去卖钱,后被检举败露。厂里就派人到他家去搜,搜出了这箱刹车片,居然还没被拆封过,估计他一直脱手不了吧。

结果一查,这箱刹车片并不属于他们仓库的物资。经拷

《吴越情》第四十八章 回馈信任 富国坦言隐衷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四十九章 赤诚相对 蔡诸义结金兰

(一)

蔡富国见时间还早,便打破僵局说道:“玉良!我们既然已谈到了这个份上,何不把过去想说的和今后想说的话,在今晚统统都说了呢?这样,我们以后相处起来就不会再有任何误会和障碍了。你看怎样?”

诸玉良抬起头,看了一眼面前这个毫无铠甲和面具的男人,对他的感觉是一如既往的亲近和信

《吴越情》第四十九章 赤诚相对 蔡诸义结金兰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五十章 志趣不同 夫妻各奔前程

(一)

诸玉良急急忙忙地洗洗刷刷后,就关灯上楼。她想趁文远方进门之前躺到床上去装睡,然后不受干扰地理理思路,想想自己和女儿今后应作如何打算。

她透过纱窗望出去,满树的合欢花又密又蔫,声息全无,都装着不知道她有满腹心事似的,一味地在那里韬光养晦。一梳月亮清晰地展露着自身的光明

《吴越情》第五十章 志趣不同 夫妻各奔前程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五十一章 同心劝和 玉良离意已决

(一)

文诸办理离婚手续前,陈美娟答应文远方要劝解诸玉良,但她只是把文远方去暨阳中学找过她的事实告诉了诸玉良,并没有多费口舌去劝和。

陈美娟知道这位比自己亲妹妹还要亲的邻家小妹,打定主意要做的事情,是十头牛都拉不回来的。况且,在陈美娟的观念里,婚姻本来就是一种契约关系;只不

《吴越情》第五十一章 同心劝和 玉良离意已决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五十二章 嫁女独归 耿叔谶语成真

(一)

文远方和诸玉良的离异消息,当事人并未向社会公布,有关知情者也恪守保密的义务。知情者一致认为文诸夫妇感情的内核还在,两人的关系并没有分崩离析到完全不能修复的地步;假以时日,两人复合的可能性很大,毕竟他们之间还有一粒爱情的结晶。

那天,文远方给李凡打电话,在第一时间里把

《吴越情》第五十二章 嫁女独归 耿叔谶语成真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五十三章 桂英梦觉 神人指点迷津

(一)

玉贞趁二姐去洗漱时,就对大姐耳语道:“玉善不久前处了个对象,名叫‘柳植汛’,是孝义庄团部的一名坦克兵连长,今年二十四,比她大五岁,人长得像杨子荣。他们两人看上去很登对,玉善很惦记他,一天到晚想着人家来看她呢!嘻嘻!”

“真的?柳植汛老家在哪里?”诸玉良惊喜地问道。

《吴越情》第五十三章 桂英梦觉 神人指点迷津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五十四章 两小无猜 文婧初遇明磊

(一)

虽说这年头不作兴大操大办红白喜事,但诸家因为长子娶亲,婚礼即使再简朴,必要的喜庆气氛还是要营造一下的。因此,诸家人一大早就开始张灯结彩,连那盏只有在正月十五才会悬挂的走马灯,也被拭干了灰尘,光亮如新地挂在了屋檐下。

天公作美,国庆节这天的早晨天气晴朗,天上明净无云,

《吴越情》第五十四章 两小无猜 文婧初遇明磊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五十五章 骨肉离散 叔侄秒变父子

(一)

婚宴结束后,院子里一地狼藉,锅碗瓢盆杯盘筷勺堆了两大脚盆。诸玉良见状,自然要去帮忙收拾清理,总不能到了娘家真的把自己当客人吧。

诸兴华夫妇在送客,新郎新娘也在送客,婚宴场地的善后任务主要落在了诸玉善、诸志慧、诸志诚身上。姐弟仨正噘着嘴巴犯愁那么多餐具要洗,那么大的地

《吴越情》第五十五章 骨肉离散 叔侄秒变父子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五十六章 互相妥协 文诸爱恋如初

(一)

文婧因为怕回同心阁,所以没把自己夏天跌进功劳坝的事情告诉妈妈;诸兴华夫妇因为怕大女儿徒添担忧,也一直将外孙女两次溺水经历瞒着诸玉良。但文婧嬉水成瘾,又有遭人暗算的潜在危险,人命关天,兹事体大,诸兴华夫妇决定专门就外孙女的教育、成长问题,尽快跟大女儿谈一次心。

诸志礼

《吴越情》第五十六章 互相妥协 文诸爱恋如初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五十七章 造化弄人 无声处有惊雷

(一)

入冬前,文远方和诸玉良踩着母亲楼香福的七十九岁生日去了一趟塘枫村。

老人已经完全卧床不起,平时咳的都是浓痰,痰中偶尔还有血丝,生活起居则完全靠长媳周嘉宏料理。当看到小儿子和“小囡”回去探望,她内心自然是无比欢喜和欣慰的。

她那一双活力所剩无几的眼珠被塌陷下来

《吴越情》第五十七章 造化弄人 无声处有惊雷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五十八章 情非得已 玉良搬离同心

(一)

那天的晚饭桌上,文远方心不在焉,食不知味,言不由衷,心事重重……他好不容易熬到晚饭结束,便逮住一个机会,编了一个理由,一把拽住妻子就往门外走。

诸玉良莫名其妙地跟着丈夫来到被黑暗和寒冷笼罩的田野上,刺骨的寒风令她哆嗦个不停,使她说起话来好像含着一块冰糖。当丈夫把他与

《吴越情》第五十八章 情非得已 玉良搬离同心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五十九章 夫妻犯冲 玉良落户牌头

第五十九章夫妻犯冲玉良落户牌头

(一)

所谓的商业局干部大院,其实是一个相对封闭的宿舍楼群,由三四幢呈合围之势的两层筒子楼组成。这里住着暨阳县商业局干部、职工二十多户人家,包括局长、副局长和各科室人员及家属们。

大院里,除了未婚单身人员只能拥有一个房间外,一般每家都

《吴越情》第五十九章 夫妻犯冲 玉良落户牌头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六十章 离别在即 蔡诸情定终身

(一)

刘月兰的诚意邀请,使诸玉良在刘家得到了一个暂时落脚的舒适床铺。

三四天后的一个中午,诸玉良正在浣纱经营部小食堂里和郭伟明小两口子一起用餐时,徐庆培神色慌张地跑来找她。郭伟明夫妻见徐主任来找“玉良姐”谈事,赶紧撤退到别的桌上去了。

“我听蔡局的口气,好像有很重

《吴越情》第六十章 离别在即 蔡诸情定终身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六十一章 同心宴饮 杯酒尽释前嫌

(一)

地气渐暖,临近端午。陈美娟提议:在“玉良妹”去牌头上班前,蔡、李、文三家在同心阁再聚一次餐,一是为妹妹送行,二是为三家十多年来的睦邻关系画上一个圆满句号。

那天,为筹备晚上的“同心宴”,陈美娟特地从暨阳中学食堂买回一些赤豆粽子,自己又煮了一锅茶叶蛋,还炖了一只新草鸭

《吴越情》第六十一章 同心宴饮 杯酒尽释前嫌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缘起

佛曰:世间万象都由各种因缘而成,任何事物都因为各种条件的相互依存而处在变化中,缘起乃世间万象的成住坏灭之原因、条件。

话说春秋吴越之争中,越王勾践先败于吴王夫差,夫差遂罚勾践夫妇在吴王宫里服劳役,借以羞辱他们。越王勾践在吴王夫差面前卑躬屈膝,百般逢迎,似乎变成了一个十足的奴隶。

为试探勾践的意志是否真的已被摧毁,吴王命自己的儿子以及晋国使臣当着勾践的面,百般凌辱越王后雅鱼;但无论妻子怎么呼救,勾践都无动于衷……

夫差认为勾践的斗志已被彻底摧垮,不会再对他构成任何威胁了,就不听大臣的劝阻,执意放勾践回到越国。

勾践回国后,卧薪尝胆,不忘雪耻。因吴国当时十分强大,越国如果靠武力征伐,无异于以卵击石,自取灭亡。

这时,越大夫文种向勾践献上一计:“高飞之鸟,死于美食;深泉之鱼,死于芳饵。要想复国雪耻,应投其所好,衰其斗志,如此,可置夫差于死地。”

于是,勾践命大夫范蠡去挑选美女,准备进献夫差。范蠡遍访越国境内的城池村野,终于在暨阳浣纱江畔的苎萝村觅得两位绝代佳人:西施、郑旦。

西施以沉鱼落雁之貌名冠中国古代“四大美女”之首;郑旦虽姿色逊于西施,但在诗文礼仪方面更胜西施一筹。

范蠡初见西施,一见倾心,相见恨晚,发誓为越王完成复国大计后,将迎娶西施,泛舟江湖。

西施、郑旦被越国王宫选中后,无奈之下辞别家乡父老,西施更是被迫放下对范蠡的情爱,前往吴国王宫充当夫差的玩物。

夫差以为勾践已被他彻底征服,已没有咸鱼翻身的机会,故一点也不怀疑他进献美女和珠宝的动机。他整日与美人饮酒作乐,对西施更是宠溺有加,连忠臣伍子胥的劝谏也完全听不进去。

后来,吴国进攻齐国,越王勾践还出兵帮助吴王夫差伐齐,借以表示忠心,麻痹夫差。吴国打胜之后,勾践还亲自到吴国祝贺。

夫差因贪恋西施的色艺,长期沉溺于男欢女爱而不能自拔。而西施也早已忘了自己的政治使命,一心希望和夫差两情缱绻、天长地久,毕竟夫差对她情深意笃、厚爱有加。夫差为讨西施欢心,建造了馆娃宫、响屟廊、箭泾、明镜十八影等,专供西施游览观光散心。对一个弱女子来说,还有什么比一位英武的君王对她如痴如醉的爱情更为珍贵的呢?

夫差对西施的迷恋,直接导致国政荒芜。忠臣伍子胥力谏无效后,反被逼自尽。

勾践把吴宫的一切动静看在眼里,喜在心中。公元前482年,吴国大旱,加上吴地种了越国进献的被蒸过的稻谷种子,致使吴民颗粒无收,国力大减。

勾践乘夫差北上会盟之时,突出奇兵伐吴,吴国终于被越国所灭。夫差临死时后悔没有早点听伍子胥的劝解,但为时已晚,只能一死了之。

勾践复国后,上演了一幕“狡兔死,走狗烹”的史剧,为后代君王树立了一个“只可共患难,不可共享福”的极坏榜样。他为了防止所谓的篡逆,逼死文种,逼走范蠡,并把西施、郑旦纳入后宫供自己享用。

越王后雅鱼因为在吴国受过性凌辱,帮助丈夫复国后便觉得自己不配再做国后,决定投河自尽以保全名节。但她决定在自己死之前,先把西施给沉塘了。

雅鱼恨西施有几方面原因:一是西施最终爱上了吴王夫差,而吴王夫差却是制造自己痛苦人生的第一号仇敌;二是怕西施再次迷惑勾践,使勾践成为夫差第二;三是出于女人最本能的嫉妒——“我活得如此痛苦不堪,你凭什么可以连续地安享荣华富贵?”

于是,趁勾践出宫打猎的机会,越王后在西施故里浣纱江畔为西施举行了沉塘仪式,宣布西施为妖孽祸国,妲己再世,此患不除,后患无穷。

成千上万看热闹的越国父老乡亲们在岸上纷纷为雅鱼王后的义举叫好,并声讨西施的叛国惑乱行径……风华绝代的西施就这样被关在笼子里,沉入了她曾经每天在此浣纱的江中。

雅鱼投河之前对郑旦倒是心慈手软,留了她一命,使郑旦对她感恩戴德。

勾践打猎回来后,发现爱妻、爱妃都已殁于水中,便痛悔不已……他最终变成了一个真正的孤家寡人,郁郁而终。

岁月变迁,世事沧桑。当年的勾践、雅鱼、夫差、西施、郑旦、范蠡、文种、伍子胥以及所有与他们纠缠不清的人们,千百年来轮回于六道,轮转于因缘而生生不息……随着福报的多少和业力的加减,他们投生于二十世纪时,一个个都已变成了普通人。

当年这些叱咤风云的人物,在无数个来世中流转。他们有忏悔,有领悟,有放下执着的,也有没放下执着的,有互相偿债后不再来往的,也有互相欠着尚缠斗不清的……不管他们的身份如何变幻,他们从古老岁月中带来的执念、临终发下的毒誓以及各自的业力,依然会从他们的性格、人格、思想和行为中一一显现出来,从而演绎了一幕新的吴越情缘。

他们之中有一人,因各种因缘际会而得了观世音菩萨的授记,遂逐渐破迷开悟,了知真相。此人此生的使命便是为人们解疑释惑,使人们放下执着,脱离轮回,直至证悟菩提。

第六十二章 人生飘零 爱别离怨憎会

(一)

“同心宴”结束后,四位男人即使烂醉如泥,总归只有一人可留守蔡家,其余三位都得回自己的老巢。

相比之下,当晚徐庆培喝得最为节制,他至少不需要人照顾,甚至还有余力照顾他人。鉴于此,送文氏夫妇回商业局大院的任务自然落在他头上。

诸玉良本还想搭搭架子,不打算跟文远方

《吴越情》第六十二章 人生飘零 爱别离怨憎会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六十三章 聚散依依 文婧惜别明磊

(一)

诸玉良被狂暴的霹雳声、雨点声吓得用毯子蒙住了头。当听到李凡“暴烈”的敲门声时,她更是心惊胆战。她掀开毯子露出头来大声回应道:“李大哥!我没事,我只是被刚才的雷声吓到了。你要进来吗?”诸玉良说着就起身开灯。

“哦!哦!你没事就好,那我就不进来了。闪电打雷不要怕哈!等闪

《吴越情》第六十三章 聚散依依 文婧惜别明磊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六十四章 望穿秋水 青丝熬成白发

(一)

诸玉良努力掩饰着因获悉一个重大秘密而产生的激动,这对经过历练的她来说并非难事。她装得若无其事,一边倾听小男孩关于自己出身的娓娓介绍,一边怔怔地望着他那遗传了父母优良基因的姣好面容。

“妈妈!磊哥哥脸上没花呀,您为何盯着人家看?”文婧眼尖嘴快地道出了诸玉良的反常。

《吴越情》第六十四章 望穿秋水 青丝熬成白发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六十五章 爱恨情仇 各人缘各自了

(一)

小分队只在塘枫村住了一宿,第二天吃过早饭就到了西坑村,因为文婧嚷着要早点见到“奶娘”翠英大姐。

文婧远远地看见娄翠英时,便甩开妈妈的手,直奔大姐的怀里。诸玉良又是一阵心酸:我这个亲妈妈却从来没享受过这种待遇!

“啊!我这两天老是梦见婧囡回来了。果真……”娄翠

《吴越情》第六十五章 爱恨情仇 各人缘各自了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六十六章 煞费苦心 尴尬人化尴尬

(一)

夏季如同一位已到任期却磨蹭着不肯卸任的官吏,使临近九月的江南天气依然闷热烦人。许桂英本打算今晚早点躺下歇息,无奈体胖怕热,加上儿子们与蔡氏兄弟的邂逅斗气搞得她心烦意乱,便索性拎了把桌椅来到走廊上摇扇纳凉。

而此时,文婧和两位舅舅在房间里谈笑如故,像是在做什么游戏,仿

《吴越情》第六十六章 煞费苦心 尴尬人化尴尬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六十七章 幡然悔悟 远方迷途知返

(一)

晚饭后沐浴毕,陈美娟让文婧试穿了两件连衣裙:一件是白底红圆点泡泡袖长裙,一件是蓝白条相间的圆领短裙。这两条童裙是她听说文婧即将回暨阳,特地从上海带来的礼物。

文婧双手拈着裙摆,开心地在床上转了个圈,然后歪着头问妈妈:“好看吗?”

诸玉良端详了好一会儿说道:“

《吴越情》第六十七章 幡然悔悟 远方迷途知返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六十八章 涉世伊始 文婧邂逅怨灵

(一)

秋虫的闹喧衬托了夜之寂静。当文远方理顺心绪后回到商业局大院时,文婧早已进入梦乡,但诸玉良还在倚床阅读鲁迅的《彷徨》。听见“嘁嘁嚓嚓”的开门声,她便撩开帐子,下床来给丈夫调洗澡水。

“我自己来,那么晚了,你何必起来?”文远方阻止道。但诸玉良一言不发地做着一切,直至把丈

《吴越情》第六十八章 涉世伊始 文婧邂逅怨灵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六十九章 流言四起 可悲莫若众生

(一)

大抵生活在小镇上的人们,总希望时不时发生点什么不寻常的事儿来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以丰富贫乏无聊的精神生活,调剂平淡无奇的流年岁月。

杨乐田“畏罪自杀”及其家属上门讨命的事件,如一瓢冷水泼进烧热的油锅,“吱啦啦”地生成一股飘着油花的议论热潮,瞬间席卷了牌头的街头巷尾,

《吴越情》第六十九章 流言四起 可悲莫若众生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七十章 人鬼杂居 龙凤眼看阴阳

(一)

冬至夜伸手不见五指,牌头老街阴风飒飒,街上鲜有行人。

诸玉良母女从王桂芝家吃了夜饭出来时,已有八九点光景。寒风凛冽,使文婧浑身哆嗦个不停;她紧靠着妈妈走着,感觉百十米路程相当漫长。

突然,不知从哪冒出一行七八个人攘攘而来,并大声叱骂:“狗匹生的,一点吃的都没

《吴越情》第七十章 人鬼杂居 龙凤眼看阴阳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七十一章 娑婆世界 天使难以为情

(一)

诚然,杨乐田事件使一个本不引人注目的小女孩一下子变成了一个流动的“西洋景”,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指认她,围观她,议论她,嘲笑她甚或对她表现出一种比侮辱更难堪的怜悯来……

“喏喏喏,快来看!那个囡子头就是诸玉良的囡。”

“哦!长得跟她娘蛮像的。相貌跟我们头儿倒不是

《吴越情》第七十一章 娑婆世界 天使难以为情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七十二章 长夜将尽 有人喜有人忧

(一)

转眼,瑞雪纷飞,春节又至。

今年是文婧回家的头年,也是她大伯文元绍回家的头年,文远方夫妇决定在塘枫老家过一个团圆年。

除夕之夜,楼香福老太太被儿媳们打扮一新,精神矍铄地端坐在上横头的一把黑色雕花木椅上,幸福之花俨然怒放在她沟壑纵横饱经风霜的脸上。是啊,老太太

《吴越情》第七十二章 长夜将尽 有人喜有人忧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七十三章 度化众生 文婧初晓使命

(一)

文家的团圆午饭散席后,下午的活动是上坟祭祖。

楼老太吃毕午饭漱了口后就要上床躺下,她已无力久坐,刚才老人家是靠枕头垫背才硬撑着陪大伙儿吃完这顿新年团圆饭的;周嘉宏自然要留在家里收拾残局还要照顾婆婆。于是,文武威挑起一副装有祭品的篾箩,率大小近二十人向家附近的山岗进发

《吴越情》第七十三章 度化众生 文婧初晓使命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七十四章 疏不间亲 翠英好意遭拒

(一)

祭毕亡灵,众人踩灭火源,遂将食物碗碟一一收进篾箩,并象征性地清理了一下墓群里的枯枝、落叶和衰草……

文婧分明看到几个邻近的饿鬼想还前来蹭饭,但见祭品已被收归,脸上立即露出失望、怨恨的情绪来。

女眷们招呼小孩们快去分食那些京枣、柿饼和豆糕,说小人头吃了“大人们

《吴越情》第七十四章 疏不间亲 翠英好意遭拒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七十五章 未雨绸缪 劳燕衔泥筑巢

(一)

和娄翠英的一番谈话使文远方没了送客的兴致,他只是从楼上的窗洞探出头来招呼道:“三姐三姐夫、四姐四姐夫,你们慢走哈!我感觉有点儿不舒服,就不下来送你们了。”

近来的文远方,时不时会流露出一种对生活现状感到厌倦和失望的心绪来。他端着茶杯,凝望着窗户对面一排不知什么年代砌

《吴越情》第七十五章 未雨绸缪 劳燕衔泥筑巢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七十六章 启蒙佛法 元韬面授机宜

(一)

父母在楼上商讨家庭大计时,文婧满脑子却是度化众生的使命。现在,她的贪欲也从惦记花生豆糕扩大升华到做佛菩萨了。

她对佛菩萨的最初概念来自于外婆偷偷膜拜的木雕观音像,以及《西游记》小人书里的如来佛。她本以为佛菩萨就是一帮神通广大无所不能的神话人物,

但经过这次祭

《吴越情》第七十六章 启蒙佛法 元韬面授机宜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七十七恶章 小家初成 文氏新结恶邻

(一)

春节一结束,文远方夫妇着手实施小家庭建设大计。首先,他们需要在牌头老街附近觅得一处合适的房屋。

距牌头老街最近的村落是前宅大队和后宅大队。原来,牌头老街像一把切菜刀,将一个原本叫“王宅”的大村落一切为二,变成了前宅和后宅兄弟俩。

文远方的前堂嫂王桂芝就是前宅

《吴越情》第七十七章 小家初成 文氏新结恶邻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免责:该文章采集于网络,相关权利归相关人所有!!!本站不承担任何责任!!
更多文章: 1024社区 xp1024.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