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敬琏传·一个中国经济学家的肖像 - xp1024.com
《吴敬琏传·一个中国经济学家的肖像》


第一部 改良家族 第一章 改良主义的基因

民国建立后,保路有功的邓孝可出任四川新政府的盐政部部长,他着力推行改革,提出“就场征税”、酌减税率和自由贩运等政策,被认为是近代盐务管理早期现代化之第一人。他还追随导师梁启超筹备组建民主党,继续推动中国的“立宪运动”。然而,随着袁世凯复辟等事件的发生,立宪改良思潮被人民抛弃,暴力革命渐成主流,邓孝可和梁启超相继在中国政坛上被边缘化。邓孝可后来辗转南北,失意消沉,在北京、杭州和上海等地当起了寂寞的“寓公”。1931年爆发“九·一八事变”时,他异常愤慨,要家人臂缠黑布,上写白字:“誓雪国耻!不自由,毋宁死!”

随着邓孝可在政治上的失势,邓家的工商事业也日渐没落。1918年前后,森昌火柴厂破产,邓孝然先后又创办过织布厂、造纸厂,但都失利。他还当过成都中国银行的行长。后来,他北上去了东三省,在那里开垦农场,还投机旗产,简直算得上是“屡败屡战”,乐此不疲。晚年,他与兄长邓孝可都举家迁居北京,做起了养蜜蜂的生意。一开始盈利不错,但很快大家一窝蜂地养蜜蜂,供给一多,价格就跌了下来。吴敬琏回忆,邓孝然后来成了邓家子女常开玩笑的对象,邓孝可的孩子每到小伯家作客,就被逼着喝蜂蜜水,喝多就烦了,便开玩笑说,如果蜂蜜能够做鞋油就好了。1933年前后,邓孝然郁郁而终。

正是在这凄风苦雨中,陈铭德(1897~1989年)恋上邓季惺。1933年1月,陈邓在北平南河沿的欧美同学会礼堂结婚,前来道贺的来宾均拿到一张粉红色的卡片,上有这对新婚夫妇的署名协议,内容是约法三章:一,婚后邓季惺将继续姓邓;二,她的三个孩子将继续姓吴;三,婚后实行分别财产制。这三条约定,在20世纪30年代的中国可以算得上是惊世骇俗。陈邓恩爱一世,此后携手共度56载春秋,而邓季惺从来被叫做“邓先生”,而非“陈太太”。

1931年7月,吴竹似去世。时年,邓季惺24岁,膝下三子,长女吴敬瑗5岁,次女吴敬瑜3岁,幼子吴敬琏1岁半。

1945年8月,日本投降,抗战胜利结束。当月,邓季惺就飞赴南京,紧接着转抵上海和北平,筹办复刊事宜。越年开春后,《新民报》在三地相继发刊,至此,报系拥有五社八报,成为现代中国最大的民营报业集团,达到事业空前的巅峰。邓季惺统领报馆经营,如鱼得水,成了中国百年报业史上无出其右的“女强人”,报社同仁有诗曰“百剑相随惟一盾(邓)”,可见其在报界的地位与威望。

1923年,邓季惺和同学吴淑英结伴离家到江南,先是进读南京的暨南大学附中女生部,一年后,考入上海的中国公学大学预科。在这期间,她结识了吴淑英的弟弟吴念椿(1908~1931年),他是一个长相清瘦文弱的江南世家子弟。太平天国战乱时,吴家迁至重庆,他的父亲曾开办江合煤炭公司。吴念椿此时是上海复旦大学新闻系的学生。两位花样少年迅速陷入热恋,吴念椿因为爱慕邓友兰,改名吴竹似,寓意“与兰为友,似竹高洁”。一年多后的1925年年底,两人结为伉俪。

上海版创刊时,邓季惺亲任总经理,在发刊词中,她让编者写上了这么一段话——“我们愿意忠于国,忠于民,但是坚决不效忠于任何政治集团。”

“一棵植物,就其本身而论,是无足轻重的。它构成风景的一部分,因某一机缘而在这里落地生根。朦胧的微光,沁凉的寒风,每一株花朵的闭合——这些并不是因,也不是果。”

很多年后,回望吴敬琏那充满了动荡和戏剧性的人生,也许要从这样的一个场景开始。

换而言之,在现代文明史上,如果脱离了时代和国家的背景,任何一个人的经历都是苍白而没有意义的。

邓孝然生有十子,长女邓友兰,后更名邓季惺,就是吴敬琏的母亲。

德国思想家奥斯瓦尔德·斯宾格勒对植物的思考宛若对每一个人生的描述。人们对自己的出生、国家和时代别无选择,一切因果,其实就是命运而已。生命之绚丽或平淡,在很大程度上竟取决于环境和性格的造就。生是别无选择的,而命则可以被改变,这正是生命的精彩所在。

很多年后,她对心爱的儿子吴敬琏说:“这自是我一生的立场。”

就在《新民报》创刊4个月后,1930年1月24日,吴敬琏出生了。这是吴邓婚姻的第三个结晶,之前邓季惺已育有两女。这时,吴竹似的身体突然垮了,他患上了当时被视为不治之症的肺结核病。为了疗病,全家迁到北平静养求医,吴竹似住进白塔寺的中和医院(1949年以后改名人民医院),邓季惺则插班进北平朝阳大学读书——此校正是中国政法大学的前身,她选了法律专业。

邓家是四川奉节的一个乡绅望族,邓徽绩早年在家乡开采煤矿,远销到汉口一带。1889年,他远渡日本经商,与人合办了一家名叫森昌泰的火柴厂,两年后,他把整个工厂搬到中国,在重庆建立森昌火柴厂,据《重庆开埠史》记载,这是长江中上游地区第一家近代民营工厂。到1894年,森昌与另一家聚昌火柴厂的工人人数达1200人,约占全国火柴产业工人的1/3。1907年,森昌又募资开办宝华煤矿公司,此时的邓家已俨然是四川省的一个工商大户。邓徽绩生有两子,长子邓孝可热衷政治,自日本返国后就组织议政社团,呼吁改良,是四川立宪派的领袖之一。在1909年的“立宪运动”中,他当选为四川省咨议局(即当时的省议会)文牍部主事,还出任咨议局机关报《蜀报》的主笔。而次子邓孝然则追随父亲,管理家业。

1903年,清政府颁布《铁路简明章程》,准许各省官商自集股本建造铁路干线或支线,设立铁路公司,从此拉开了民间资本投资铁路的序幕,在湖北、湖南、四川等省份出现全民入资办铁路的热潮,甚至出现了“娟优乞丐亦相率入股”的壮观景象。四川绅商倡议修建川汉铁路,邓家积极入股,邓孝然当选川汉铁路公司的第一届董事,邓孝可则被选为法部主事。

1933年6月,法律学士邓季惺毕业,从留存至今的毕业照上可见,这真是一位美丽、智慧、坚忍的中国现代女性。晚年的吴敬琏说,对他一生影响最大的人,就是母亲邓季惺。从相貌上看,他继承了母亲东方式的鹅蛋脸型轮廓和精致细薄的嘴唇。

保路事态迅速恶化。9月7日,四川总督赵尔丰诱捕蒲殿俊、罗纶、邓孝可等10人,枪杀数百请愿群众,下令解散保路同志会。被激怒的四川民众揭竿而起,爆发了“同志军”武装起义,围攻成都。清廷紧急抽调湖北新军驰援四川,导致武汉空虚,10月10日,在同盟会的策动下,数百新军发动起义,星火顿时燎原。这便是推翻了千年帝王统治的辛亥革命。督办湖北和四川铁路国有事宜的清大臣端方在资州被起事的新军杀死,策动者之一就是早已加入同盟会的吴玉章。

1903年,大清帝国风雨飘摇的时刻,一艘海轮从上海港缓缓驶向遥远的日本横滨。早在9年前,爆发于中日之间的一场甲午海战让中国这个老大帝国蒙受两千年来最大的耻辱,从此,“一战而人皆醒矣”,举国青年为强国雪耻寻求出路,有的呼唤革命,有的力主改良,而“渡洋学日”也成了当时最时尚的事情。就在这艘海轮上,两位同样来自四川的青年人相识了,一个是34岁的邓孝可,全国最大火柴公司之一——重庆森昌火柴厂老板邓徽绩的大公子,另一个叫吴玉章,是来自四川省荣县的25岁农家子弟。

因乡音亲切,两人成了话语投机的好朋友,他们相约到了横滨后,就一起去拜访正流亡在那里的维新立宪派领袖梁启超。不过,到了横滨码头后,他们却分道扬镳了,邓孝可投奔梁启超,成为梁最信任的爱将之一;而农家子弟吴玉章则加入孙中山的同盟会,投身于推翻清帝国的民主革命事业中,后来成为中国共产党的元老。邓、吴都是热血爱国青年,因阶层身份迥异和理念不同而对改变国家前途有了不同的抉择。

1937年6月,在陈铭德的再三恳请下,邓季惺正式加盟《新民报》,担任掌管财务、发行、广告和印刷业务的经理。很快,她以惊人的经营才干让这家中小型报馆迅速壮大。在她的倡议下,7月,报馆集资5万元成立新民报股份公司,由之前的“同人办报”转变为公司化运营。7月7日,北京发生“卢沟桥事变”,抗日战争全面爆发,《新民报》随国民政府内迁到重庆。由于邓家有极深的四川渊源,加上邓季惺长袖善舞,报纸事业蒸蒸日上,报社数次公募增资,重庆及成都比较著名的工商企业和银行几乎都参与投资。1941年,《新民报》增出晚报,1943年,在成都推出日报和晚报,到抗战后期,两地《新民报》最高日发行量达10万份,与《大公报》一时瑜亮,并列为后方中国影响力最大的民营报纸。报社内英才云集,如当时中国优秀的时政评论家赵超构,散文家张友鸾、张慧剑,及畅销小说家张恨水、知名度极高的女记者浦熙修等等。

时光流转到1911年,清政府见铁路投资获利颇厚,便赫然转变政策。该年5月,当时国内的第一大官商、邮传部尚书盛宣怀宣布将已经民营化的粤汉、川汉铁路收回国营。在股权回收方式上,明显欺凌民股,政府只还给民间股东六成现银,另四成是无息股票,也就是说,投资人不但没有任何的投资收益,还将承担四成的损失风险。“路权回收令”颁布后,各省商民群起反抗,最激烈者,便是四川民众。川民组织保路同志会,宣誓“拼死破约保路”,参加者数以十万计。邓孝可与罗纶、蒲殿俊等人一起当选保路同志会的董事,他一改之前的温和改良立场,在《蜀报》上撰文《卖国邮传部!卖国盛宣怀!》,十分激烈地写道:“既夺我路,又夺我款,又不为我造路。天乎!此而欲川人忍受,除吾川一万万人死尽,妇孺尽绝,鸡犬无存或可耳!否则胡能忍者。有生物以来无此情,有世界以来无此理,有日月以来无此黑暗,有人类以来无此野蛮,而今乃有盛宣怀如此横蛮以迫压我四川之人。”据记载,当时川人“得报展读,涕泗横流,且阅且哭”。

邓季惺(1907~1996年)自幼接受现代教育,先在私塾读书,14岁考入重庆省立第二女子师范,该校教员中有恽代英、萧楚女、张闻天等人,他们都是中国共产党早期的元老。读书期间,邓季惺还与几位相好的女同学结拜成了金兰姐妹,其中两位后来成了共产党的领导干部。

邓季惺精力旺盛,办事井井有条,面面俱到,是一位罕见的行政干才,而她对女性独立和法治建设更是有着空前的热情。大学毕业后,邓季惺就携子女回到了国民政府的首都南京,先是在司法行政部工作了两年,然后辞职挂牌当起了专职律师。当时的《新民报》报馆设在南京的闹市区新街口,一层和二层为编辑部,邓季惺的律师事务所就在第三层,迎梯而上就是六个大大的黑体字——“邓季惺大律师”。在这里,她还和李德全(冯玉祥的夫人,新中国第一任卫生部部长、中国红十字会总会会长)、曹孟君(王昆仑的夫人)、倪裴君(贺耀祖夫人)等人组织“妇女文化促进会”,提出要进行“女权运动”的实验。她们创办了“南京市第一托儿所”,邓季惺自告奋勇当所长。她还在《新民报》上开办了《新妇女周刊》,发表《妇女运动的时代性》、《妇女运动与家庭》等大量文章。很快,她成了南京城里相当活跃、很有知名度的女性活动家。

1926年年底,吴竹似大学毕业,先是到重庆受聘于四川军阀、有“四川王”之称的刘湘所创办的《大中华日报》,任编辑职。不久,邓季惺也随吴竹似回到重庆,她经吴玉章(当时担任“左派”国民党的莲花池市党部负责人)介绍去巴县女中任训育员。上任那一天,正是1927年3月31日,四川军阀发动了对共产党人的“三·三一”大屠杀,巴县一时浸泡在血泊之中。邓季惺亲历血腥场面,在晚年的回忆文章中,她写道:“我目睹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的惨状,心里虽憎恨军阀的残暴,但同时也动摇起来,害怕革命的流血斗争。心想我既然没有决死的心,也不跟反动派同流合污,那么,不必要参加革命组织,只孤立地终身服务于社会,争取社会合理、男女平等,也就算相当正义的了。”在她看来,“治民一众,不知法不可”,“天下从事者,不可以无法议;无法议而其事能成者,无有也”。邓季惺的这些改良主义思想与伯父邓孝可一脉相承,她后来投身法律界和传媒业,正是对此的实践。

吴敬琏是邓孝然的外孙,是这个改良世家的血脉延续。

后来史家公认,铁路国有化政策以及因此引发的“保路运动”,是清王朝灭亡的直接原因,提出此议的官商盛宣怀被《清史稿》定为“误国首恶”。

第一部 改良家族 第二章 弱不禁风的激进少年

少年吴敬琏,是母亲邓季惺的反对派。

他自幼体弱多病,父亲给他起了个小名叫“长明”,祈求他能够“长命”。曾有医生说他活不过一岁,邓季惺心忧如焚。吴竹似出殡时,按当时民俗,子女应披麻戴孝在出殡路上一步一磕头,邓担心儿子吃不消,坚决反对,其护犊心切可见一斑。

因国事动荡及身体虚弱,一直到大学毕业,吴敬琏的读书生涯都是断断续续的。

1936年,6岁的吴敬琏进南京山西路小学读书,仅一年,就因抗战爆发停学西迁。到重庆后,他被送进了巴蜀小学,这是大后方教学质量最高的小学之一。当时的四川省主席王瓒绪任小学董事长,“航运大王”卢作孚当校董,国学教师中有叶圣陶这样的名人,连当时常驻重庆的共产党代表周恩来都来作过演讲。吴敬琏的同期学生中便有著名报人邹韬奋的3个子女,其长子邹家骅(后更名邹家华)后来当过国务院副总理,次子邹家骝(后更名邹竞蒙)和吴敬琏同班。在节假日时,邓季惺常常带着子女外出参观,比如去山洞里的军工厂等等,这使得在战火中长大的吴敬琏从小就关心社会和国家命运。

1941年,小学毕业后,吴敬琏考进重庆南开中学,这又是大后方的一所模范学校,创办人张伯苓是民国时期与蔡元培齐名的大教育家。张伯苓教学强调“三育并进而不偏废”,特别注重学生的人格教育和道德教育。晚年吴敬琏仍清晰地记得,在新生开学典礼上,张伯苓所作的《我为什么要办南开》的演讲。吴敬琏在一篇纪念文章中写道:“我虽然只在南开念过两年书,但南开给予我的基本训练方面的影响,却是极其深远的。除语文、数学等功课外,从逻辑思维、语言表达,公民课上关于如何开会、如何选举、如何表决的训练,直到每座楼进门处镜箴上的‘头容正、肩容平、胸容宽、背容直,气象勿傲、勿暴、勿怠,颜色宜和、宜静、宜庄’的仪态要求,都使我终身受用不尽。总之,就我的亲身感受而言,南开教育之所谓‘高贵’,指的并不是生活上的奢侈和安逸,也不是目中无人和颐指气使,而是对于德、智、体、美四育并进的高素质要求。”

吴敬琏体弱,总是在养病,缺少锻炼,因此第一学年就因体育成绩不好差点被南开中学除名,他向学校保证每天晚上跑步800米,加上优秀的数学成绩,学校才勉强同意他留下。可是没多久,他就得了肋膜炎,不得不休学一年,第二年重念初一。在他的两年级同学中,有经济学家茅于轼、中国科学院院长周光召。

1943年,邓季惺到成都开办《新民报》成都版,吴敬琏又随母转学,插班进了一家名叫高琦初中的基督教教会学校。两年后,吴敬琏考入金陵大学附属金陵中学,就读高中部。不久抗战胜利,国民政府和大批机构迁回南京,《新民报》总部和金陵中学都一起南下。一个十分有趣的细节是,一直到很多年后,吴敬琏才在一个偶然的机会中得悉,当初与他在同一个年级(不同班组)读书的学子中,有一人名叫厉以宁。他们后来一个被称做“吴市场”,一个是“厉股份”,为中国改革开放时期两位最重要的经济学家。

小学和中学时期的吴敬琏并没有表现出对经济学的兴趣,他最热衷的事情是拆装钟表,而“科学救国”是他的理想。

少年时期的吴敬琏最喜欢理工科,他的数理化、生物等功课都非常好,当实业家的外公以及律师母亲,都认定唯有科学和实业才能救国,希望这个聪慧的男孩能够走上科学家或工程师的道路。吴敬琏心灵手巧,喜好钻研,平日在家时,总是把各种钟表、机械都拆开来看看,倒腾一番后再装起来,这让他很有成就感。更让他开心的事情是,他还有一个“科学迷”舅舅。

邓季惺的六弟叫邓友海,他对政治、新闻之类毫无兴趣,却无比痴迷于科学。他毕业于西北工学院的纺织机械系,还到英国留过两年学,回国后在重庆一家丝织厂当厂长,平时就常常住在大姐家里,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装拆各种东西,搞实验,做工程。有一段时间,他疯狂地迷上了发明制作滚珠的最新办法,反复试验却始终无法成功,以至于全家人绝对不能在他面前提“滚珠”两字。吴敬琏自幼无父无兄,自然对这位六舅舅无比崇拜,整天跟在他的屁股后面装东拆西,不亦乐乎。十来岁时,他最朝思暮想的东西是一只装有各式各样工具的木箱子,当时名叫“双手万能”。13岁生日时,母亲真的给他买了一个,这让他几乎兴奋了一年。

他对科学和机械的爱好保持了一生,甚至在日后的困顿时刻,这成了他聊以自慰的手段。在“五七干校”时期,他当过瓦工和电工,自学过木工,还业余为人修理自行车和收音机,他对最新的科技动态始终非常敏感,对高科技产业十分重视,近年来长期担任国家信息化专家咨询委员会副主任的吴敬琏对于高新技术的专业指示常使内行人士感到惊诧。这些都得益于孩提时培养起的那些兴趣,后来竟成了他的经济研究中重要的领域。

一直到读中学的时候,吴敬琏仍然不改“科学救国”的梦想,他在一篇文章中写道:“那时,我的理想是科学救国和实业救国,以为依靠声、光、电、化,就可以发展起现代工业,抵御洋人的坚船利炮和货物倾销,建设富强的中国。至于要依靠什么样的社会制度来实现这种理想,我却几乎完全没有思考过。”

后来的吴敬琏,之所以没有如愿以偿地当上一名优秀的科学家或工程师,而成了经济学家,竟还是因为身体羸弱。

17岁那年,吴敬琏被确诊患上了肺结核,因为父亲吴竹似死于此疾,大姐刚进大学也染上了肺结核,这自然让母亲邓季惺无比紧张。吴敬琏的学业停停读读,上学又休学,成了一个无奈的病号。1948年,吴敬琏以同等学力报考金陵大学,他选择的是自己最喜欢的电机系。可是考上之后,马上就因病不得不又一次休学。此刻,他意识到,凭自己现在的身体条件根本无法从事艰巨的科学实验及野外考察,理工科的梦想就此破灭。

就这样,在再次复学的时候,他乖乖地选了文学院。他在口述史中说:“其实我不喜欢文学,但是文学院里面有其他的东西,比如说经济学,后来我就选了经济系,这个学问与实业救国好像还有那么一点儿关系。”

日后这位杰出的经济学家,就是这样病怏怏、半情半愿地“入门”了。

回过头来说青年吴敬琏的政治立场。在这方面,他比信仰法律和改良的母亲要激进得多。

他对国民党政权的失望是从1946年的一系列政治冲突事件开始的。

抗战胜利后,国民党与共产党在重庆谈判,达成《双十协定》和《停战协定》。但是,双方摩擦不断。国民党内的右翼极端派更是肆无忌惮,不断蓄意挑衅。1946年1月10日到31日,全国政治协商会议在重庆召开,通过了和平建国纲领问题、宪法草案问题、军事问题等五项协议,政治民主化、实施宪政等话题被重新提起,人民以为“和平民主新阶段”即将到来,吴敬琏也满怀希望,以为可以遂科学救国和实业救国的心愿了。

2月10日,重庆各界举办庆祝政协闭幕的群众大会,并推选郭沫若、马寅初等20余人组成大会主席团,李德全为总主席,李公朴作总指挥。当日,国民党特务冲进会场,以主席团推选不当为由大打出手,郭沫若、李公朴、陶行知、章乃器和新闻记者及劳协会员60余人被打伤,酿成震惊全国的“校场口流血事件”。当时,吴敬琏正在重庆,亲历了这一惨案。

接着过了10来天,又传出国民党特务要在2月22日的“反苏大游行”中制造事端,并扬言要捣毁《新民报》、《新蜀报》和共产党的《新华日报》。吴敬琏清晰地记得,21日夜间,全家很紧张,陈铭德等人都离开了报馆。第二天,游行队伍经过《新民报》报馆所在的七星岗时,并没有发生打砸事件。但是,一群有组织的暴徒捣毁了《新华日报》和民盟机关报《民主报》营业部。

吴敬琏一家迁到南京后,1946年6月,国民党军队调集百万大军准备向解放区大举进攻,内战眼见一触即发。上海人民团体联合会决定组织反对内战大会,各界经过协商,推举马叙伦、胡厥文等20人组成和平请愿团,赴南京向国民党政府请愿。6月23日,上海市5万余人在火车站广场召开群众大会,欢送代表赴南京请愿。代表团到达南京下关车站时,忽然有上百名“难民”蜂拥而上,把代表们包围起来,围困长达5个多小时,接着发生暴力袭击,团长马叙伦被殴打,学生代表陈震中被打成重伤,随行采访的《新民报》采访部主任、著名女记者浦熙修被暴徒揪掉一半头发,血流满面。那天晚上,吴敬琏的大姐吴敬瑗随妈妈去探望浦熙修,看到惨状深受刺激,回来后便大口吐血。

随着国共谈判破裂,内战爆发,国家再陷乱局。《新民报》秉持一贯的反战立场,严厉批评国民政府,深为国民党所嫉恨。在随后的几年内,上海版和南京版被停刊,成都版被查封,重庆版被骚扰破坏,诸多编辑、记者或被捕杀,或遭殴打。陈铭德——吴家子女一直叫他“伯伯”——是一个性情十分温和的人,非常善于处理各方关系,是一个公关高手,平日从未与人红过脸。但有一次,他的妻舅、担任国民党政府行政院新闻局副局长的邓友德劝告他尽量少批评国民党政府,否则有可能遭到毒手,吴敬琏见他涨红了脸,愤怒地大声呼道:“你让他们拿枪打死我吧。”

这一系列活生生地发生在眼前的事情,让吴敬琏对国民党政权彻底绝望。他认为,母亲的宪政理想是虚幻的、软弱的,必须通过革命的方式才可能拯救苦难的中国。这时候的他,经常因病休学在家,便利用大量的空闲时间读书,他从生活书店的《青年自学丛书》中,读到了马克思的《资本论》、艾思奇的《大众哲学》、高尔基的以及《鲁迅全集》和巴金的小说等等。这其中,最让他着迷的是19世纪末的俄国哲学家、革命家尼古拉·车尔尼雪夫斯基,他的那本充满了革命激情的小说《怎么办?》是第一本影响了青年吴敬琏世界观的著作,书中的主角、年轻的革命民主主义者拉赫美托夫更是成了他的偶像。正是在这样的阅读中,一位“科学迷”变成了拉赫美托夫式的左翼激进青年。

卧病在床的吴敬琏还真的为革命做过一些具体的工作。他的二姐夫关在汉原来是《新民报》记者,后来转到美联社,最后当了法新社驻南京办事处主任。他在和谈期间一直和中共代表团保持着密切联系。代表团撤退后,也利用外国通讯社记者的身份为共产党做些工作。吴敬琏就跟他合作,他天天躺在床上秘密收听延安广播,然后由关在汉以外国通讯社的名义发表出去。有一次,陕北新华广播电台用记录速度广播了毛泽东的《目前形势和我们的任务》,吴敬琏一字一句地把它记录下来,复写多份在熟人中传播。

1947年年底,国民政府举行国大代表和立法委员的选举,陈铭德和邓季惺两人都决定出马参选,他们的一些参加共产党外围组织“小民革”(国民党革命委员会)的朋友,如张平江、谭惕吾等非常支持鼓励。而在家庭内部,为了是否参选的事情,却几乎吵翻了天。吴敬琏和关在汉坚决反对,认为这是与反动势力同流合污,邓季惺“相信法治到了迷信的程度”。而国民党的拥趸、邓季惺的三弟邓友德也表示反对,在他看来,邓季惺进立法院就是要去跟国民党作对。处在中间的陈邓左右都不讨好。这一景象几乎就是当时民间立宪人士在中国的一个缩影,稍稍拉开一点,竟还可以看到30多年前梁启超、邓孝可等人的尴尬。

事实上,早在1946年9月,陈铭德就在《新民报》的重庆版上发表过一篇文章,记述了中间者的困顿,他写道:“时至今日,一切都是打的局面,种种都是乱的特征,我们站在中间来办报,谈和平、谈民主,来反对内战内乱,当然是不识时务……我们虽然明知这条中间道路是一条左右不讨好的道路,但为了明是非,辨真伪,为了代民立言起见,本报立场将始终如此做法。”

或许正是基于这样的认知,陈邓决意参选。陈铭德竞选国大代表顺利当选,邓季惺竞选立法委员则遭到抵制,她被国民党剥夺了提名候选的资格。强硬的邓季惺当即以自由人身份竞选。她的选区在四川,国民党以散发传单、羁留投票人等办法百般阻挠。邓季惺则亲下基层,四处演讲拉票,《新民报》同仁更是不遗余力,历时三月,最终竟突出重围,高票当选。在当时的600多名立法委员中,像邓季惺这样无党无派者,几乎绝见,她成了各党纷纷拉拢的对象,邓却公开表示,暂不参加任何政党组织,仅以报人身份参政。

独立的邓季惺在立法院果然不见容于各方。进入1948年之后,胜利的天平倾向了共产党,国民党军队在前线节节败退,这时候,发生了“邓季惺大闹立法院”的事件。

6月17日,人民解放军攻下开封,国民党派出空军悍然轰炸开封市区,导致无数平民伤亡。6月24日,国防部长何应钦在立法院秘密会议上作中原战局报告,多位河南籍立法委员涕泪控诉。邓季惺联络30多名立委提出临时动议,谴责对开封的轰炸,并要求严禁轰炸城市。第二天,南京《新民报》刊登了立委质询和邓季惺等临时动议的详细内容,一时,举国哗然。在当日的“立法院”院会上,国民党的立法委员们纷纷以“泄露军事机密”为由控诉邓季惺,十多个人叫嚷说:“共产党尾巴已经伸进立法院,一定要彻底追查,把潜伏在本院的奸类清除出去!”

等到邓季惺上台发言的时候,台下仍然是叫嚣和嘘声不绝,未等她开口,就有人大喊:“滚下去,滚下去。”邓季惺一脸秋霜,毫无表情地站在台上,冷冷地观望四周,静待发言。接着就爆发了她的支持者与反对者之间的一场互骂,此事波及全国,史称“《新民报》泄密事件”。

这一事件之后,国民党终于将《新民报》视为眼中之钉,非除之而后快。7月9日,蒋介石亲自写下手令,宣布永久查封《新民报》南京版。接着有消息称,当局已决定将邓季惺逮捕并移交“特种刑事法庭”治罪。10月,邓季惺在友人黄苗子代购机票的帮助下,仓皇逃亡香港,两个月后,完成了善后事宜的陈铭德也化名出走。

从此,这位以“改良立宪”为终身理想的大律师、绝代女报人被“逼上梁山”,与国民党政权彻底决裂。在某种意义上,这也意味着改良主义思潮在中国的“死亡”。而这一切,显然是她的儿子吴敬琏所愿意看到的。

第一部 改良家族 第三章 学经济的年轻人

1949年4月中旬,在中共香港工委负责人夏衍的安排下,吴敬琏随母亲从香港回到已经和平解放的北平。在香港停留期间,陈铭德、邓季惺和赵超构曾仔细策划如何改组《新民报》,以便在新中国“东山再起”,他们曾问夏衍,共产党是否允许私人办报?答复是:当然可以。在解放初期,邓季惺曾任西南军政委员会委员,之后就逐渐边缘化。后来,《新民报》系的结局是这样的:1950年4月,成都版停办;1952年1月,重庆版停办;1952年4月,北京版被政府以2万元作价收购,改成《北京日报》;1953年年初,上海版实行公私合营,易名为《新民晚报》。陈邓的报人生涯从此终结,1953年,他们分别被任命为北京市城市服务局副局长和民政局副局长。邓季惺回忆,她干过的最重要的一项工作是,主持修建了北京市的第一个火葬场。

父母的被边缘化,显然没有影响到吴敬琏对新社会的热情。一到北平,他就住进了羊肉胡同的香山肺病疗养院城内分院。到1950年春天,身体有所康复,吴敬琏就回到南京金陵大学开始学习经济学的大学学业。很快,他加入了新民主主义青年团,1950年暑期开始担任经济系团支部书记、校团委的团课教员。

这种“为建设新民主主义社会而学习”的学生生活只持续了一个学期,就开始了抗美援朝的政治运动。

1950年6月25日,朝鲜战争爆发。在朝鲜人民军占领了南朝鲜绝大部分地区的情况下,9月15日,以美国为首的联合国军在朝鲜半岛中部的仁川登陆,直逼平壤。10月19日,中国人民志愿军入朝作战。11月中旬,发生了金陵女大和金陵大学美国教授污蔑北朝鲜侵略南朝鲜的事件,学校的党、团组织抓住时机,掀起了影响全国的“反侮辱、反诽谤、反美帝控诉运动”,把群众的仇美情绪调动起来,为抗美援朝扫清思想障碍。吴敬琏被控诉运动所激发的爱国心推动,积极参加了这场运动。控诉运动结束后,由校团委出面,举办了题为“揭露美国利用文化教育机构进行侵略活动,宣传西方资产阶级价值观和生活方式的罪行”的展览会,吴敬琏是筹备展览会的负责人之一,他整天忙碌,不知疲倦。1951年2月,中国政府接管了各地的教会学校,金陵大学和金陵女子大学合并成立公立金陵大学。

很快,英文从课程设置中取消了,西方的经济学论著被彻底废除。到1952年“院系调整”之后,各高校经济类课程只开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资本论》等,采用的全部是苏联专家编写的教材。

在青年吴敬琏看来,这些都是理所当然的。他在后来的文章中写道,“我在大学期间,除了第一学年还上过几门现代经济学课程外,所学的理论和方法基本上是从苏联移植过来的。当时我以为,掌握了这一套理论和办法,就能沿着苏联的道路,迅速实现国家工业化,建立起强大的社会主义国家”(《吴敬琏选集·作者自传》),“使我对这些理论观点深信不疑的,并不是有关苏联社会主义经济的各种事实材料,而是对社会主义的某种信念。这种信念又因我国50年代上半期在新民主主义经济制度下取得的成就而得到加强。这种思想脉络大概只有在50年代上半期身历其境的人才会觉得完全合乎情理。”(《中国经济的振兴有赖于市场取向的改革》)而在口述史中,他更进一步说:“因为要反对国民党,所以就要接近共产党,拥护共产党,学习共产党的理论。其实你现在回想起来,根本就没有学懂,很多事情并没有学懂。”

从1951年12月开始,为了整肃进城以后愈演愈烈的腐败之风以及打击资本主义工商业,中共中央发动了“三反五反”运动,吴敬琏作为学生中的积极分子,参加了学校内清查贪污浪费的活动。例如,参加在中央大学大礼堂召开的全市高校系统“打老虎”(“老虎”,指的是重点斗争对象)大会。这种会议是大小会结合的,大会上各校竞相报告“战绩”,当场“落实”宽待政策,然后各校再分头开小会“攻心”,迫使斗争对象交代。这种活动不用扩音器,全凭着年轻人高音喇叭似的嗓子,往往一“打”就是几天几夜,不达指标誓不罢休。

所谓“斗争阶段”结束后,吴敬琏被调到校增产节约办公室做结案工作。使他万分惊讶的是,在运动中言之凿凿的贪污案件竟一个也不能落实定案。

吴敬琏在大学里积极参加“打老虎”的同时,邓季惺和陈铭德在北京却成了被打的“老虎”。建国之后,邓季惺出资在北京南长街修建了一幢三层楼的花园洋房,现在,这座私宅被认定是贪污《新民报》的钱建成的,职工上门来批斗,强迫他们交代。邓季惺当然很愤怒:“我是报纸的老板,我贪污谁?”更让他们伤心的是,一些老朋友在运动中自杀了,其中包括邓季惺的老师和友人、一代四川船王卢作孚。这是一位社会声望极高、十分爱国的企业家,也是西南军政委员会的同事。他的自杀让邓季惺非常震惊和不理解,据吴敬琏回忆,他的母亲从来没有跟他讨论过对“三反五反”运动的看法,不过他能看出她的困惑。对于当时的吴敬琏来说,这样的运动当然是必须的,哪怕父母遭到冲击,也是因为世界观改造的需要。

在忙完“三反五反”后,接下来是“知识分子思想改造运动”,俗称“洗澡”运动。改造的对象是大学里的教授,而改造者就是像吴敬琏这样的“革命青年”。表现积极的他,成了文学院的“学生总代表”。有时上着课,发现老师的讲授有悖《资本论》的理论,就会走上台去,开展大批判。他后来回忆说:“那真是无知狂妄、强词夺理啊!”

就这样,在革命的风暴中忙碌了好一阵子,吴敬琏的肺病又犯了,只好再次住进学校的疗养院。在这里,他认识了一个长相娇小而秀气的女病友,名字叫周南。

周南是云南人,与吴敬琏同龄,比他小9个月,就读于金陵女大的教育系学前教育专业。他们的长女吴晓莲在《我和爸爸吴敬琏》一书中这样描述这对青年人的恋情——当时,两人都是金陵大学的学生。大学生们下乡参加“土改”时,吴敬琏因生病不能去,而周南参加“土改”回来后,也因发烧住进了疗养院。周南在疗养院一直发烧,肺炎转成了肋膜炎,吴敬琏时常过去安慰她说“别着急,我给你唱歌听”,两人就这样熟悉了。周南听当时经济系的同学说吴敬琏学习特别好,记忆力超凡,据说能背下整本《资本论》,这令周南对吴敬琏倾慕不已。周南的一个闺友劝她说:“你看吴敬琏那样,病恹恹的样子,你想以后做寡妇啊?”周南说:“我还是喜欢他,我就是觉得他特别有才。”

吴晓莲后来问周南:“您就是听人家这么一说,有没有亲自考考他,看他是不是真的能背?”周南答:“没有。我又没有看过《资本论》。”吴晓莲在自己的书中感慨说,也就是在那个年代,一本《资本论》就能打动一个女人的心。不过有趣的是,到了晚年,吴敬琏在口述史中证实能否背诵《资本论》一事时说:“没有:这事儿是传闻,言过其实。”

尽管能背整本《资本论》是一个“言过其实”的传闻,不过,吴敬琏激进的思想、优异的成绩、善解人意的个性,当然还有俊朗的外形,显然还是深深打动了姑娘周南的心。

1952年9月3日,22岁的革命青年吴敬琏加入了中国共产党。

不久,全国大学进行大规模的院系调整,吴敬琏所在的金陵大学经济系被并入了上海复旦大学。在这里,给他上二年级政治经济学课的是刚从中共人民大学受过苏联专家培训的教员蒋学模。蒋后来成为当时全国最著名的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教授,他编写的《政治经济学教材》沿用了几十年,据称先后发行了1800多万册。蒋学模对学生时期的吴敬琏印象非常深,在几十年后的一次聚会中,他指着吴敬琏,用一口浓重的宁波腔说,“他是我的好学生”。也是在复旦的班上,吴敬琏与一位名叫周叔莲的同学十分投缘,这一缘分后来延续了一辈子。

1953年,吴敬琏和周南大学毕业。南京的周南留校当了助教,上海的吴敬琏竟又掉了“链子”,他被检查出肺病未愈,不能分配工作,只好留在学校的康复楼里又乖乖地养了一年的病,兼任康复楼团支部书记。以他当时的身体状况,实在很难想象,在后来,当他80岁的时候,居然还能站在讲台上连续讲课3个小时。

1954年,吴敬琏终于拿到了毕业证书。他被分配到北京的中国科学院经济研究所,这是当时中国研究经济学的第一重镇。当然,比吴敬琏更高兴的人还有一个,那就是邓季惺,因为宝贝儿子又回到了她的身边。不过,这时候的吴敬琏已经让她觉得越来越“陌生”。有一次,吴敬琏对母亲说:“你以后不要坐沙发了。”邓问:“为什么呢?”吴答:“无产阶级都坐凳子,为什么要坐沙发呢?”还有一次,吴敬琏公开表示,“一个人不应该有两件以上的衬衫”。过惯了优裕生活的邓季惺和陈铭德都瞠目结舌,不知道如何应答。

进了经济所,吴敬琏仍然是积极分子,他当上了首任团支部书记。

当时的经济所不到50个人,据吴敬琏的回忆,“没有什么马克思主义的经济学家”。它的前身是国民政府时期的中央研究院社会调查所,创所所长陶孟和,是英国伦敦经济学院的经济学博士,从事近代经济史、政治制度的研究,正是他,在全国解放后把全所从南京带到北京,中科院成立后,他升任副院长。代理所务的巫宝三是美国哈佛大学经济学博士,从事经济思想史方面的研究;副所长严中平,毕业于清华大学经济系,后留英进修,是近代纺织史方面的专家,显然,他们的知识背景及结构,已经无法适应计划经济的理论需要。

吴敬琏去报到的时候,代所长是狄超白,他是30年代就入党的老党员,早年从事政治经济学的研究,是1953年被派进的第一位党员所长,其余人中,唯一一个懂些马克思主义经济理论的是胡瑞梁,他早年在蒋经国的赣南干部训练班上,教过《资本论》。或许正是因为这样的原因,党组织需要急迫地往这里注入年轻的血液,从1953年开始,陆续有一些新人进入了经济研究所,周叔莲就是这一年分配到经济所的。1954年,与吴敬琏一起分配到经济所的有8个大学毕业生,其中包括张卓元、利广安、黄范章、刘厚成等人,吴敬琏是两名党员之一。第二年,又有一位叫刘国光的苏联副博士从莫斯科经济学院国民经济计划教研室毕业归来——他是1951年被社会调查所派出学习的。新的经济研究团队就这样渐渐构筑起来了,这些人日后均成为中国经济学界的支柱。

1955年,吴敬琏和另一位年轻的研究实习员乌家培被派去给苏联经济学家阿·毕尔曼当助手,学习国家财政和企业财务问题,这是他第一次与世界级的学者近距离地接触。毕尔曼当时在中国人民大学任教,是苏联顾问团中主要的财政专家。他所创作的《苏联国民经济各部门财务》(1953年出版)是苏联教育部审定和推荐的这门学科的第一部教科书。在中国期间,他帮助建立了苏式财务管理模式,一直到2000年前后,中国不少领域——譬如交通产业、物资流通产业的财务运作体制,仍然是毕尔曼当年所设计的。

那段时间,吴敬琏和乌家培天天跑到国务院各个经济主管部门的财务司,去抄写历年的财务报表,而他向毕尔曼老师学习的是“卢布监督”的理论。

所谓“卢布监督”,就是强化经济核算制,对原材料和产成品均定价算账,用货币来考核。加强卢布监督,正是1953年斯大林去世后,苏联经济改革发出的第一个信号。在日复一日抄写财务报表的日子里,吴敬琏的内心第一次闪过了隐约的困惑,因为他发现,现实中的经济运行与苏联教科书上光彩绚丽的图画相比,实在有不小的差别。“有计划按比例”的理想与设计看上去非常的圆熟,但是在实际生活中,地区之间、部门之间、生产单位之间,以及各个社会集团之间的利益矛盾和冲突却无处不在,各种比例经常失调。而这种状况似乎在计划体制下是无法调和解决的。

甚至连他的老师毕尔曼也对苏式管理有自己的反省。薄一波在他的回忆录《若干重大决策与事件的回顾》中,便记载了这样一个故事:1956年年初,中国在农村推行农产品统购统销制度,在一次谈话中,毕尔曼发表了一个意见,认为在处理国家与农民的关系问题上,中国不要学苏联。他说,苏联通过税收动员的资金不到预算收入的10%,主要是通过价格向农民索取积累。这样做,虽然政治上很漂亮,但经济上带来的问题很多。现在中国“业务部门的同志有一种倾向,就是盲目地重走苏联走过的路。这样可能会走弯路,造成损失”。在20世纪50年代中期,苏联专家对自己的经济模式公开提出质疑,这在当时是十分罕见的。

与此同时,国内经济界和理论界对刚刚建立起来的集中计划经济体制也提出了许多非难。其中最著名的,是一年以后担任经济所代所长的孙冶方所提出的“把计划建立在价格规律基础上”的主张,以及另一位研究员顾准——他将在日后与吴敬琏有极深的渊源——所提出的更为彻底的观点,他认为可以由自发涨落的市场价格调节社会主义经济。

1956年年末,吴敬琏参加了由国家经委牵头进行的全国体制调查。他日后写道:“在这一阶段,我越来越觉得我国的经济管理体制存在着一些带有根本性质的缺陷,主要表现为片面依靠行政命令来管理经济,而没有充分发挥价值规律和有关经济杠杆的作用,使经济管理过分集中和僵硬,不能发挥生产单位和职工的积极性与创造性。”(《吴敬琏选集·作者自传》)

然而,对于1956年年末、1957年年初的吴敬琏来说,他内心的那丝对斯大林模式的困惑如晴空下的一朵小小阴云,很快就因为接踵而至的“反右派”运动(1957年)、“大跃进”和“人民公社化”运动(1958年)而消散不见了。

1956年6月的一天晚上,吴敬琏突然对周南说:“我们后天结婚。”

在此前的两年,随着吴敬琏进京,周南也被选送到北京师范大学进修幼儿教育,虽然这时,两人在每个周末的定期约会中早已“私订终身”,但周南对于吴敬琏决定后天就要举行婚礼还是感到十分突然,她问:“怎么来得及准备?”吴敬琏的理由是,“不然我又要出差了”。

为了赶在吴敬琏出差前把婚结了,亲朋好友一通大忙。吴晓莲是这样描述的:“第二天,周南的同学们集体总动员,有的上街买糖果,有的陪她去买床单。南长街一号里也是一通大忙,我奶奶拿出了压在箱底的百子图被面,赶紧找人缝棉被,二姑爹负责买酒买汽水,二姑妈送了一个新床罩,又借给我妈妈一双漂亮皮鞋。幸好不用给我妈现做礼服,因为她早已为自己当新娘这天定做好了一件丝绸旗袍,不过理发做头却不能省,忙得最后连登记领结婚证都差点儿没来得及。”

“最不忙的人可能就数吴敬琏自己了,人家是革命得很。结婚也不穿特别的衣服,就是一件布制服,头天拿出来洗好晾干就行了,不过,看他们的结婚照片,吴敬琏的浅色布制服还是挺精神的,我妈妈的花绸旗袍也十分漂亮。”

从留存的结婚照上看,这对新婚夫妻有着逼人的年轻与纯洁,的确是一对令人钦羡、郎才女貌的佳侣。吴晓莲感慨说:“我一直把这张照片看成是中国50年代一对典型知识分子的招贴画。”

不过当时,发生在吴敬琏身上的事情,却比照片上的单纯和欢愉要复杂得多。正是在那段时间,他和他的青年同事们陷入了一个大漩涡之中,结果遭遇到了生命中的第一场重要波折。

1956年年初,中共中央召开知识分子问题会议,周恩来总理提出“向现代科学进军”的口号,沉寂多时的学术界顿时活跃起来,经济所里的年轻人们自然热血沸腾。几年来的工作经验,让这群天资聪慧的人们都与吴敬琏一样,萌生了莫名的困惑,他们渴望自由思考。

此时,吴敬琏已经担任所党支部的组织干事,专门联系团支部,而团支部书记则由比他晚一年进所,也当过毕尔曼助手的乌家培继任。团支部在经过了几次热烈的讨论后,给党支部写了一份汇报,提出青年团员要响应党中央的号召,向科学进军,争取在若干年内达到“副博士水平”。代所长狄超白及党支部委员们看了,顿时火冒三丈,他们认为青年们应当“叫干什么就干什么,叫怎么干就怎么干,干什么学什么”,团支部这个号召“集中了团员中的落后思想”,是“不接受党的领导,向党进攻”的“资产阶级方向”。团支书乌家培“犯了路线错误”,首当其冲被撤销了中科院团代会的代表资格,经济所组织了3次团支部大会、8次小组会,做了162张“思想卡片”,对他进行严厉的批判。

同样年轻的吴敬琏对此有自己的看法,在一次党支部委员会的会议上,吴敬琏一边做记录,一边听党支部的人批乌家培,他忍不住插嘴说:“我认为没有错,他们是在响应党中央的号召呀。”话音刚落,狄超白等人马上用手指着他,齐声喊道:“原来你就是后台!”

吴敬琏自然不服,索性说了好长一段话,把青年人平时的苦恼都倒了出来,比如黄范章爱好英语,来到经济所以后想搞世界经济,所长不同意,分配他去搞手工业改造,黄只好业余读英语,又被批评是不服从组织安排,没有做到“党叫干啥就干啥”。狄超白等人发现吴敬琏居然是一个比乌家培还“危险”的人,于是,批斗的矛头迅速转向了他。

吴敬琏看上去文静柔弱,其实内心却是一个十分倔强的人,这一点酷似母亲邓季惺。吴晓莲曾开玩笑地将这对母子比做“矛”和“盾”,都是得理之处绝不轻易让步的人,这一个性将在日后的数十年内一再清晰地呈现。他当即给中宣部科学处写信反映了发生在经济所里的这场纷争。不久,科学处派人前来调查,接着又向团中央(时任团中央书记是胡耀邦)通报了这一情况。接到这一情况后,团中央所属的《中国青年》当即派出记者入所采访,在团中央书记处书记项南和宣传部长孙轶青的指导下,1956年7月期的杂志上,刊出一篇题为《为什么打击青年向科学进军的积极性》的新闻调查稿,在8月期的杂志上,狄超白写了一篇《关于鼓励青年积极性的讨论》,为党支部的做法进行辩护,青年人们则提出了反批评,吴敬琏、张卓元合写了《只是指责过严了吗?》,章良猷和周叔莲则写了《三大“罪名”》。《中国青年》是当时发行量最大的团中央主办的报刊,这一组报道一出,经济所里这场“茶杯里的风波”顿时全国皆知了。

在当时“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氛围,以及团中央和中宣部科学处的支持下,中国科学院党委决定批评经济所党支部的粗暴做法,吴敬琏等在争论中取得了胜利,年轻人扬眉吐气。可是,好景并没有太久,进入1957年后,随着“反右”运动的展开,按照“反党委就是反党”的逻辑,吴敬琏等人的言行立即成了“反右派”的斗争对象。所有参与辩论的年轻人全部遭到调查,党支部的人首先将出差在外,并没有参加“鸣放”的章良猷以他“向党交心”的自我检查材料打成了“右派”,然后向中科院“反右派五人小组”上报材料,要求将领头的吴敬琏划为“右派分子”。最后,吴被定性为“中右”,受到党内严重警告的处分。而最诡异的是,想给他戴上“右派”帽子的狄超白等人,不久也按照“反党委就是反党”的逻辑被打成了“右派分子”和“反党分子”。

发生在吴敬琏结婚前后的这场风波,在日后看来,很有耐人寻味的寓意。它是一批信仰社会主义理论、已有一定学术涵养的青年们,为了追求“思想自由”所进行的一次集体抗争,尽管它最终以“失败”收场,却深深地埋下了思想解放的种子。

与“三反五反”运动时期表现出来的“坚信不移”所不同的是,经历了“反右运动”之后,吴敬琏开始痛苦地怀疑自己。他原来以为,自己天生就是革命队伍中的一分子,血管里流淌的就是奔腾着的、革命的血液,而此刻,他一再地检讨自己,充其量只是一个共产党在民主革命中的“同路人”,或者叫做“民主革命派”。他在日后写道:“在这次政治风暴和往后的批判运动中,我怀着涤除知识分子和‘资产阶级民主革命派’所具有的‘原罪’的虔诚愿望,努力说服自己:过去自以为并不违背社会主义原则的种种观点,其实都是‘修正主义’的谬说。昨日的我全然错了,今后要回到正确道路上来,一切学术观点的正误,也要以是否有利于‘为无产阶级政治服务’为最终的准绳。”(《吴敬琏选集·作者自传》)

就这样,从1946年那个膜拜革命的激进少年,到1956年这个充满了自责感的学术青年,吴敬琏走过了不长不短的10年。而由怀疑自己到怀疑时代,未来的吴敬琏,还有10年的路要走。

第一部 改良家族 第四章 新星与“批孙”

吴敬琏多次言及,“在1957年以后的10年中,我的治学生涯,是在复杂矛盾的心情下度过的”。

这种复杂和矛盾所带来的痛苦,是后来者很难感同身受的,它意味着,一代天资卓越、精力旺盛的年轻人,压抑住内心所有的怀疑,以空前的热情去构筑和论证一系列日后被证明是完全荒谬的思想体系。而更可悲的是,在他们的生命进入中年或晚年之后,又不得不转身,以更大的道德勇气和理论武器,对那个他们亲自参与构筑的、无比顽固的体系进行毁灭性的推倒。

吴敬琏就是其中的一个人,这也是那一代经济学家的所有悲怆性所在。

进入1957年之后,吴敬琏屏蔽了全部的疑惑,开始投入到对计划经济理论的全面论证之中。他很快成了同时代的青年经济学者中较具理论深度的人之一,而他试图批判和辩驳的“反动对象”,则是他日后最为景仰的两位前辈师友。

1957年,随着狄超白的“靠边站”,经济研究所来了新所长,他便是老资格的马克思主义经济学家、国家统计局副局长孙冶方(原名薛萼果,1908~1983年)。这是一个1924年就入党的老党员,建国初期曾任华东军政委员会工业部部长。在就孙冶方进所前后,他的一位老同事、老朋友顾准也来到经济所当研究员。他是一个瘦高个、带一副深度黑框眼镜的上海人,早年曾是上海滩很出名的会计学专家,编写过《银行会计》一书,1935年加入中国共产党,新中国成立前曾任中共上海职业界救国会党团书记、江南行政委员会秘书长、山东财政厅厅长等职,上海解放后,被委任为第一任上海市华东军政委员会财政部副部长兼上海市财政局和税务局局长。在1952年的“三反五反”运动中,他因为“不听话”和与中央政策不一致而遭撤职。顾准到经济所后,孙冶方安排他当财经组,也就是吴敬琏所在组的组长,不过据吴的回忆,当时的顾准只顾自己埋头读书搞研究,几乎不管组员。在青年人眼里,这是一个已经在政治上落伍了的人。

孙冶方和顾准都是有着丰富实践经验的经济理论家。1949年5月,被解放军攻占的上海曾经陷入极度的经济紊乱,全市工业陷入半解体状态,1.2万家工厂中只有三分之一维持开工,机器业工厂停工八成以上,工厂主人心惶惶,谁也不敢生产,工商矛盾空前激烈。而恶性通货膨胀更是可怕,物价几乎天天翻番上涨,24个商品交易市场和30多个茶会市场,也都被利用来大搞投机活动,全市的金融性投机活动者竟达30万人之众。面对这种险恶景象,孙冶方和顾准在华东财委主任曾山及中央财政经济委员会主任陈云的带领下,进行了铁腕式的治理,孙冶方主管工业的复兴,顾准则着手重建业已瘫痪的征税体系。在他们的携手努力下,仅半年时间就恢复了生产,稳定了物价,创造了让国内外都很惊讶的“上海奇迹”。

正是在这一过程中,在上海这个最大的工商业城市,他们还参与建成了中国的第一个计划经济运行体系,其中,又以顾准的贡献最大。他根据陈云的思路,从流通入手,通过垄断生产资料供应和产成品销售的方式对制造业进行控制。以当时最重要的纺织业为例,顾准成立国营的花纱布公司,私营纱厂不得再自购棉花,自销成品,所有产品均实行统购统销。为了与花纱布公司配套,他自下而上建立了大批国营的供销合作社,还把全市的私营运货车全部取缔,新组成了一个上海搬运公司,它成为交通运输局的前身。他在自述中写道:“国营商业控制了重要物资在全国范围内的流通,使得煤炭、建筑材料、粮食等项的私营零售业无法照旧继续下去,国营商业不得不扩大到零售商业范围中去,华东商业部分出一部分力量,组织了几个零售公司,交给上海市管理。以上趋势,还在急速发展,不久就扩大到建筑业范围中去了。”此外,他还借鉴苏联的经验,创造性地设计了财税专管员制度,这一制度一直沿用至今。在这期间,顾准表现得非常激进和“左倾”,当过中科院副院长的著名科学家竺可桢曾在日记里记载说:“顾准在1952年的‘三反’时期走‘左倾’路线,主张以没收方法来消灭资本主义,被批评撤职。”1952年在上海指导“三反五反”“打老虎”工作的中央人民政府节约检查委员会主任薄一波给毛泽东及中央的一份简报中说:“上海少数同志(如顾准等),有趁此机会把大资本家而且是比较靠近我们的大资本家……一齐打掉实行‘社会主义’的念头。”使人想不到的是,几个月以后,斗争的矛头就转到了顾准自己的身上,他被宣布由于一贯“自以为是,目无纪律”,“在思想上,组织上与党对抗”,被撤销一切职务。据顾准后来说,在撤职赋闲期间,他认真读书和思考自己所经历过的一切,认识才达到了一个新的境界。

也就是说,在50年代中期以前,吴敬琏对计划经济制度的理解还是从书本中得来的,而孙冶方和顾准则是这一制度在中国得以确立的重要实践者。

然而,就是在这样的实践过程中,善于思考的孙、顾两人都发现了这一制度的致命缺陷。尤其是顾准,在撤职后对正在建设中的计划经济体系进行了深度的反省。在他们看来,这个经济制度最重要的缺失,就是对价值规律的漠视,他们破天荒地认为,“我们必须研究社会主义下面的商品生产问题”。1956年6月,孙冶方在《经济研究》杂志上发表《把计划和统计放在价值规律的基础上》一文,指出“国民经济有计划按比例发展必须建立在价值规律的基础上才能实现”。1957年,顾准发表《试论社会主义制度下的商品生产和价值规律》(下称《试论》),提出了“社会主义的生产也可以由市场规律自发调节”的惊人观点。②

事实上,在1956年前后,已有不少人在自觉或不自觉地反思计划经济的运作规律,譬如孙冶方的堂兄、时任中财委秘书长兼私营企业局局长的薛暮桥(1904~2005年)也在1957年的春天撰写了《经济工作中的若干理论问题》一文,提出了困扰内心的四个问题:“第一,社会主义经济是否需要百分之百的社会主义,是否可容许小商品经济甚至资本主义经济在一定时期、一定范围内存在,并有一些发展,然后慢慢改造它们?第二,社会主义国家应当采用什么办法来使消费品的生产能够适合人民的多方面和多样化的需要?第三,怎样能够在社会主义建设中保持国民经济各方面的平衡?第四,在我国目前的条件下,国家的基本建设投资应当首先用于什么方面?”不过,当时的薛暮桥还不敢像顾、孙那样思考,他在晚年的回忆录中说:“我国绝大多数经济学家(包括我自己在内),是一直把价值规律同商品生产和商品流通联系起来研究的,认为价值规律是商品生产和商品流通的规律,在商品经济消灭以后,价值规律也就不起作用了。”

在所有的先行者中,以顾准的思想深度为最,在《试论》一文中,他展现了让人仰止的道德勇气,无比大胆地写道:“可以知道,经过几十年的历史发展,社会主义经济已经形成一个体系。这个体系的全部细节,是马克思、恩格斯所没有全部预见,也不可能全部预见的。为什么现在社会主义各国还存在着商品生产与货币经济呢?应该从这个体系的内部关系的分析中去找答案。”

作为一个会计学专家,顾准在文章中一再挑战传统经典理论。他写道:“社会主义经济是计划经济,马克思、恩格斯再三指明过;社会主义是实行经济核算的计划经济,马克思、恩格斯从未指明过。相反,他们确切指明社会主义社会将没有货币,产品将不转化为价值。”他认为,这是一些需要修正和演进的理念,“让全社会成为一个大核算单位是不可能的。全社会必须有一个统一的经济计划,具体的经济核算单位则必须划小,至少以每个生产企业为单位进行核算,巨大的生产企业,其具体核算单位还必须划小”。

孙冶方和顾准的这些思想,连同毕尔曼教他的“加强卢布监督”的思想都对吴敬琏形成了冲击,但是1957的教训使他对越过斯大林模式的“雷池”心存疑虑,力图从马克思主义的经典著作中,苦苦寻找自己的出口。孙冶方十分喜欢这位清秀而聪慧的年轻人,当时,周南已经从北京师范大学进修班毕业,按原来的约定回到南京工作,担任南京师范学院学前教育教研组的副组长,她很喜欢南京,希望吴敬琏也能南下工作。孙冶方惜才,再三动员吴敬琏留下。

1957年,毛泽东提出“超英赶美”的口号,发动了大炼钢铁的“大跃进”,提出在一年内把中国的钢铁产量翻一番,一举超过英国。全国上下为了这一目标陷入狂热,各地建起了数以十万计的小高炉,人们满怀热情地日夜炼钢。吴敬琏参加国家经委组织的大炼钢铁考察团去了四川和湖北,他在四川涪陵住的时间最长,在这里,他看到人们建起了几百个炉子,火光映红了夜空。在晚年的口述史中,他说:“开始的时候,对这种精神是非常佩服的,但是后来发现这样用木柴炼出来的根本不是铁,没有用。最糟糕的是生态被破坏得一塌糊涂,因为炼钢的燃料不够,西南局就开电话会议,第一书记李井泉说,燃料不够就砍树,毛主席指示我们,只要有了钢铁,一切问题都好解决,砍了树,有了钢再种上去。然后就是一个山头一个山头地剃光头。但就是这样,炼钢的指标还是没有完成。后来发生了大饥荒,四川饿死人最多的就是涪陵,当地的农业完全被破坏了,一个四川盆地的鱼米之乡,却成了很穷很穷的地方。”

目睹这样的景象,吴敬琏心生疑窦,却不敢往危险的地方去想。检查组的组长、国家计委成本物价局局长范若一是一位老革命。范一到武汉,就去看望老战友、湖北省委书记王任重。范回来后告诉吴敬琏等人,王任重说,有的地方报道一炉子就能炼几万吨铁,这是绝不可能的,不能这样蛮干。回北京汇报时,范若一讲了他的一些观感,后来在国家经委的“反右倾运动”中,被打成了“右倾机会主义分子”。

离开涪陵后,检查组一行人又到河南安阳考察那里的“小土群”,然后归京。这段时期,吴敬琏仍然在“正统”的理论轨道上滑行。

就是在风雨飘摇的1959年1月17日,他的名字第一次出现在《人民日报》上,一周后正是他虚岁30的生日。这是一则关于即将召开的上海商品生产和价值规律讨论会的报道,记者引用了青年学者吴敬琏的观点。吴认为,在当今的中国计划经济制度下,已经不是真正的商品交换关系,只不过多少还遗留着商品交换的痕迹,即程度不等地应用着在商品交换中也通行的等价交换原则,因此,把全民所有制企业间的交换称作“产品交换”是妥当的。很显然,吴敬琏的这一观念与孙冶方等人相比,显得更为“思想纯正”。在经典论述中,马克思、恩格斯和列宁一直认为商品生产和货币经济同社会主义不能兼容,而斯大林在具体的国家治理中发现,这一理论引导的是一条无法通行的道路,所以他在计划经济制度的框架内加入了货币结算的“商品生产和商品交换元素”,他在《苏联社会主义经济问题》等著作中提出“社会主义经济只能是存在商品生产和商品交换的计划经济”。

也正是在1959年年初,国民经济因“大跃进”的虚耗陷入空前的低迷,可怕的三年大灾害(1959~1961年)开始了,政治运动减缓。3月,毛泽东在郑州会议讲话中说,价值法则“是一个伟大的学校”,“价值法则、等价交换,这是客观规律、客观法则,违反它,要碰得头破血流”。孙冶方等人为之大受鼓舞,认为反思的时刻到了。

4月,中国经济学界在上海的和平饭店主办了一场“商品生产和价值规律讨论会”,这是建国之后第一次全国性的理论研讨会,与会学者245位,几乎囊括了当时中国所有重要的经济学家,其中包括公认的四大经济学领袖——中国科学院学部委员和国家计委副主任薛暮桥、学部委员和中宣部科学处处长于光远、原国家计划委员会副主任骆耕漠、经济所所长孙冶方。这四位在日后均与吴敬琏有很深的渊源。学者们提交了54篇论文和23篇调查报告,大家讨论的问题是:社会主义制度下的商品生产和价值规律;关于人民公社自给性生产和商品性生产;关于社会主义制度下3种主要交换关系和价值规律的作用等等。

在研讨会上,吴敬琏、张卓元和孙尚清等年轻人为几位著名经济学家充当助手和编写会议简报,据吴敬琏的回忆,这次会议开得没有火药味,不像后来的“学术讨论”那样“以阶级斗争为纲”,“虽然有激烈争论,却完全是学者之间的平和讨论”。经济学家们似乎已经就价值规律的问题达成了共识——日后证明这一共识在政治需要面前是多么的脆弱。据张卓元回忆,“在青年学者中,吴敬琏是唯一一个能够插得上话、坚持阐明自己观点直到最后的人,让人印象深刻”。

这次讨论会在中国经济思想史上有着破冰式的意义,但是对实际的工作却没有产生现实的推动,在饿死人事件频频发生的时刻,经济学家们的坐而论道显然“缓不救急”。

更让人感叹的是,到了7月,中共中央在江西庐山召开政治局扩大会议和八届八中全会,原本决定对当前的失控景象进行反思,而最终的结果却以更激进的方式闭幕,对“大跃进”持有不同看法的彭德怀元帅等人遭到严厉批判,会议最终达成的共识是:形势大好,前途光明,继续“大跃进”。庐山会议的风向突变让中国失去了一次清醒反思的机会。而经济学界也按照政治指挥棒的指挥,径直向“极左”的方向疾行。

后来将发生的事实是,下一次关于价值规律的讨论会将在整整20年后的1979年4月举行。

1960年一开春,吴敬琏学术生涯中发生的大事,是和自己的年轻同事桂世镛一起被派去作孙治方和于光远的助手,参与准备孙于两人与苏共展开论战的论文。接着,吴敬琏参加了理论界学习毛泽东《政治经济与读书笔记》的研讨班。通过这次学习,吴敬琏完全被毛泽东关于社会主义经济的论述所吸引,认为经济研究工作的意义就在于阐述毛泽东的这些思想。

在这种思想的指导下,1960~1964年期间,吴敬琏做了两件事情,一是写出了他40岁前最重要的一篇论文,二是参与了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的教材编写。

1960年5月,经济所主办的《经济研究》刊出了吴敬琏的长篇论文《社会主义社会的过渡性质》,它不但在中国经济理论界造成了轰动,甚至在国际左翼理论界也产生了影响。

在这篇论文中,吴敬琏提出“社会主义社会不是一种独立的社会经济形态”,是“一个过渡性的社会”。这是一种貌似大胆的、带有原创性的思想。当时的吴敬琏便进行了两个向度的解释,一方面,他认为,“社会主义社会还在若干方面保留着资产阶级法权的残余,什么是资产阶级法权呢?据我们的理解,资产阶级法权就其完整的意义来说,就是私有权,就是商品所有权”,“在社会主义社会里具有特征性的是‘各尽所能,按劳分配’的分配原则”。另一方面,他认为,“在社会主义社会里,共产主义的经济规律起着主导作用,首先,社会主义生产的目的不是为了取得利润,而是为了满足社会经常增长的物质和文化需要。显然这是共产主义的基本经济规律在起作用。其次,社会主义不是盲目地、无政府状态地进行,而是由社会‘对生产实行共产主义的调节’”。据此,他推导得出这样的结论:“我国经济中私有制的残余,需要有步骤地加以消除。”他所指的“残余”,包括“资本家还在拿定息,农村中还有一小部分私人所有的生产资料,农民私人副业产品中的一部分还可以在初级市场上出售”。

吴敬琏的这篇论文充满了矛盾和黏合的痕迹,他试图在经典理论的叙述框架内消解所有的思想冲突和争论,他提出的这一“过渡理论”,为当时的执政者提供了“灵活”的理论武器。在这篇近两万字的论文中,吴敬琏展现了吴式研究的两大基本特点。第一是论述形式上的严密性,他先是提出问题,陈列不同的观点,接着提出己见,最后进行详尽的论证,他的论述具有强大的逻辑能力,能够娴熟地调动各种理论工具为己所用,他的文字并不华丽却充满了思想的灵光。第二是理论的融合性,他愿意为现实而不惜进行思想和立场上的妥协。晚年的吴敬琏回顾这篇早年旧作时说:“它不过是毛泽东在《政治经济学读书笔记》中提出的革命逻辑的‘学术性’阐释。”

《经济研究》是当时国内最重要的经济理论刊物,《社会主义社会的过渡性质》的发表,意味着一颗经济学新星的崛起,吴敬琏从此成为新中国第二代经济学家中的一位标志性人物。他的这篇论文后来流传到国外,被日本的一些左翼理论家看成是中国学者在苏联政治经济理论陷入困境后进行的一次突破性的修订,是在某种原则上区别于苏式学说的代表作。吴敬琏因此受到前辈学者们的青睐和器重。

在上海会议后,根据中共中央宣传部的要求,孙冶方和于光远分别组织班子,编写中国的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教科书。

1960年10月,孙冶方打算按《资本论》的程式编写教科书,他组织所内近40人开始在中央党校编写《社会主义经济论》。1961年3月到5月,他又召集编写小组骨干成员在香山饭店研讨书稿,吴敬琏参加了这一会议。几乎与此同时,于光远也组织了一个班子写作《政治经济学》,吴敬琏被同时征调。1961年,这本书的“资本主义部分”只用了1个月的时间就写成了,并于当年由人民出版社出版,之后被长期而广泛地使用。

有意思的是,这两个写作班子在社会主义部分的创作都陷入了困境。于光远的写作组从1961年写到1964年,只写出一些“部件”,无论如何也成不了体系。孙冶方的写作组苦战经年,反复研读了马恩列斯毛的所有著作,可是每个人的头脑中都有一些解不开的结,对于社会主义经济现实,从理论上无法自圆其说,致使它最终流产,甚至到20世纪70年代末,孙冶方出狱之后,再度组织吴敬琏等人攻关,在他去世之前竟然仍未完成。于光远的班子撰写资本主义部分只用了一个多月的时间,可是进入社会主义部分后,却进展缓慢,几乎寸步难行。日后,吴敬琏回忆说:“我总感到编写组的气氛有些特别。一方面,于光远骨子里倾向自由主义,在编写组里培育自由讨论的气氛,几乎任何问题都能讨论;另一方面,他又是中宣部‘阎王殿’在科学(包括社会科学)方面的总管,需要贯彻党中央的政治意图。”最终,于光远的这个班子只写出来若干篇章,其中包括吴敬琏独立写作的《社会主义的经济表》,以及他与陈吉元等人合作的《全民所有制经济论》。

1963年初夏,33岁的吴敬琏、周南夫妇的第一个女儿吴晓莲出生了。当时,他们家的第三代全部住在北京南长街那幢三层楼的花园洋房里。吴晓莲与四个表姐、表哥都归邓季惺统一管理,这位已经彻底靠边站的“右派分子”重新拾起当年在南京第一托儿所当所长的劲头,乐此不疲地干起了保姆总管的工作。

风华正茂的吴敬琏在工作、生活上两厢得意,似乎正处在事业的上升阶段。可是命运总喜欢在最不经意的地方玩一出恶作剧。紧接着,一件让吴敬琏终生悔痛的事情发生了。

在过去的一两年里,经济所所长孙冶方先后写作了20多篇论文,论述计划经济与价值规律的关系,如《要用历史观点来认识社会主义社会的商品生产》、《论价值》、《社会主义计划经济管理体制中的利润指标》等等。1962年,孙冶方与陈伯达(时任《红旗》杂志总编辑)就一些经济概念发生了书面争执,孙认为,不应该在计划供应与凭证供应之间画等号,不要把集贸市场叫做“自由市场”。他还指出了陈伯达在一份报告中的基本概念错误,例如把“商品流通量”说成是“商品供应量”,这自然引起后者的嫉恨。1963年年底,孙冶方在中科院哲学社会科学部委员会扩大会议上,专门作了一次关于利润问题的演讲。据刘国光的回忆,在演讲前,有年轻学者劝孙冶方别讲了,提醒他说:“你讲利润,人家会说是修正主义。现在还是不讲为好,风声已经这么紧了。”孙淡淡地答:“风声是什么?我不是研究气象学的。”

到1964年,随着国民经济渐渐从三年大灾害的低谷中恢复起来,重新认识价值规律的思潮日渐成型,而它的发生中心就在孙冶方领导的经济研究所。

开头炮的是中国共产党的早期最高领导人之一张闻天(1900~1976年,曾用名“洛甫”)。他是1925年入党的老党员,曾在20世纪30年代当过中华苏维埃共和国中央政府人民委员会主席,一度主持中央工作;延安整风运动以后,淡出领导层核心。建国之后,他曾出任驻苏联大使。在1959年的庐山会议上,他被定为“彭黄张周右倾机会主义反党集团”的首领之一,到中国社会科学院经济研究所当了一名“特约研究员”。1964年2月,时年64岁的张闻天写出《试论社会主义商品货币关系和价值规律的新内容》一文,鲜明地提出了新价值规律——积极倡导在社会主义社会中搞自由竞争。

张闻天的文章显然鼓励了其他思考者。5月,时任全国物价委员会主任的薛暮桥写了3篇关于价格问题的论文,提出粮食价格的购销倒挂问题,建议提高农村中返销粮的销售价格,提高到购销拉平,以此为突破口,理顺已呈僵化态势的物价体系。6月,薛暮桥的论文在经济所进行了讨论,会上,孙冶方和顾准都赞同他的观点,顾准还专门写作了《粮价问题初探》一文,倡议提高粮价和煤价,降低人民币对外汇率。此外,经济所的年轻人杨坚白、张卓元及何建章等人,也纷纷发表论文,主张以资金利润率作为评价社会主义经济活动的标准,以生产价格为基础定价。这些观点都聚焦于计划经济的弊端,市场和价格的自由化成为焦点。

进入1964年的秋天,这股市场化的思潮受到了批判,“极左”理论家们组织了多场座谈会,对这些观点进行清剿。在这一过程中,孙冶方被锁定为最主要的批判对象,他是经济所的所长,而自由化言论大多出自该所。

批判孙冶方的序幕在《红旗》杂志社召开的一次座谈会上拉开。

在这次会议上,杨坚白、张卓元撰写的《生产价格论》等两篇论文遭到点名批判,发言者的调子越唱越高,帽子越扣越大,气氛十分紧张。孙冶方被点名务必参会,但没有安排发言,这时,坐在一角的他实在按捺不住,站起来大声说:“不要再批他们了,文章观点是我的,我来承担责任!我应战,我喜欢赤膊上阵。”

接着,孙冶方操着一口浓烈的无锡口音论述自己的观点,“许多国家,包括中国,从苏联承袭了一种观点,这种观点认为,价值规律与社会主义计划经济是对立的,相互排斥的,这种观点几乎已经形成了一种规范模式,严重束缚了人们对客观经济规律的认识和探索……”

有人当即质问:“请问,你宣扬的规律是什么?”

孙答:“千规律,万规律,价值规律是第一条!”

会后,杨坚白与孙冶方一起出门,杨悄声说:“这是批我嘛,你何必站起来报名呢?”孙说:“他们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文章观点是我的,我来承担责任。”

10月,中央宣传部派出30多人组成的工作队进驻经济所,以“张(闻天)、孙(冶方)反党联盟”的罪名对孙冶方进行批斗。孙冶方被批判的观点主要有两个,一是反对无产阶级国家统一管理经济,主张企业独立自治;二是反对按社会需要调节生产,主张以利润调节生产。因此,孙冶方的经济观点的实质就是“使社会主义和平演变为资本主义,是彻头彻尾的修正主义理论”,他被判定是“中国最大的修正主义者”,并且有“里通外国”的重大嫌疑,被撤销党内外一切职务,每天打扫厕所,刷洗痰盂,在其后的一年内被批判39场。

孙冶方却不肯低头认罪。这个倔强的无锡人写出了一份又一份的检查材料,进一步清晰地阐述自己的观点,工作组对他的评价是“抗拒党和群众对他的原则批评,态度十分骄横”。1965年9月,他被下放到北京城郊的房山县周口店公社大韩集大队进行劳动改造。“文化大革命”开始后,他于1968年4月被正式逮捕,在秦城监狱关押整整7年。

孙冶方的朋友们也纷纷遭殃,杨坚白、桂世镛等《社会主义经济论》的写作骨干被认定是“张、孙反党联盟”的“八大金刚”,一直受到他保护的老“右派”顾准这次自然也是在劫难逃,他作为“张孙反党集团”的“外围”被隔离审查,挂牌批斗,然后同样送到周口店劳动改造。

在这场突如其来的、由理论探讨迅速升格为政治斗争的大辩论中,吴敬琏扮演的角色是尴尬的。

在过去的几年里,孙冶方对吴敬琏非常器重,他们的经济观点也比较接近,可是在这场批孙斗争中,用吴敬琏自己的话说,他成了“批孙”的积极分子。

在晚年的口述中,他说,原因有两个。

第一,是思想上的原因。吴敬琏在《社会主义社会的过渡性质》一文中阐述的理论基本上秉承了毛泽东在《政治经济学读书笔记》以及列宁在《论我国革命(论尼·苏汉诺夫札记)》中的观点,即认为共产党执政,先是制造舆论夺取政权,然后改变生产关系,发展生产力,经过一个漫长的过渡性阶段,逐渐消灭资本主义的种种残余,其中包括按劳分配、商品交换等资产阶级法权。如果这一理论是正确的,那么孙冶方就是完全错误的,因为他认定生产力的发展是生产关系和上层建筑演进的基础,而价值规律、货币交换等等是社会主义经济的必然组成部分。

第二,是人事上的原因。自1961年之后,吴敬琏就被属于中宣部管理的于光远政治经济学教科书编写组征调去写书,与科学处的一班人十分熟悉。而此次,中宣部派出的进驻经济所的工作组,就是从科学处抽调的。1964年春季,编写组去东北考察调研,吴敬琏和陈吉元原本是应当随队前往的,然而,于光远却把他们留了下来,为工作组即将进驻而向他们摸底。所以,当工作组进所批孙的时候,吴、陈以及周叔莲就成了被利用来“批孙”的骨干。

吴敬琏叙述了当时的情况:“工作组进所后,照着搞运动的老套路,先是扎根串联,找出一些积极分子来,当然我和陈吉元都是工作组依靠的积极分子,然后就先‘扫清打外围’,抓几个‘反革命’出来,从揭发顾准、骆耕漠、杨坚白的所谓‘历史政治问题’入手,然后就给孙冶方加上‘招降纳叛’的罪名,开始揭发批斗。”

在对孙冶方的批判中,吴敬琏担当了“理论反击员”的角色。在这一年12月期的《经济研究》上,他与陈吉元、周叔莲联合署名发表《社会主义生产目的不容歪曲》一文,指出:“一种社会生产只能服从于一个目的,而不能服从于两个不同的目的。生产要么是为了利润,这就是资本主义生产;要么是为了满足社会需要,这就是社会主义生产。”这一论断显然是冲着孙冶方去的。

对孙冶方的批判,是吴敬琏此生参与的第一场重要的理论论战。在未来的数十年中,他还将卷入10多场重要论战,其中不少场的是非曲直,迄今仍未定案。不过就第一场而言,他站在了真理的对面,尽管他只是一个小小的、被利用了的配角。

吴敬琏日后对这段经历从不讳言。他说,这段时期所研究的问题和所做的学问,虽然其中是一些技能型知识,还是有用的,但从总体上来说是一些“假问题”和“伪科学”。他多次在公开场合讲述自己参加对孙冶方批判的事,一次次揭开滴血的伤口,表达忏悔,对自己进行批判。1997年,他在《我与顾准的交往》一文中沉痛地写道:“对于我们自己来说,却不能不把自己由于自私和盲从而在政治运动中采取错误的态度引为终生的教训。”2000年,吴敬琏因揭露股市黑幕而达到个人声望的顶峰,中央电视台《对话》栏目专门为他录制了一期节目,以表达对他的敬意,面对全国亿万观众,他坦陈,“我也曾经走过很长一段时间的弯路,当过风派人物……”在谈及孙冶方和顾准时,他说,“他们树立了非常好的榜样,我要达到他们那个境界还差得很远”。

发生在1964年的这场运动,拿敢讲真话的老马克思主义者孙冶方开刀,使全国知识分子噤若寒蝉。此后13年,中国经济理论界万马齐喑。

第一部 改良家族 第五章 劳改队生活

经济研究所的“社会主义教育运动”还没有完全结束,全所成员就开赴京郊农村的周口店公社,和北京工业大学的部分师生合组成北京市“四清”工作团周口店分团,开展“农村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吴敬琏担任分团的办公室主任,负责处理工作分团的编写简报、准备案件审批材料等业务工作,忙得焦头烂额。“四清”正处于收尾阶段,公社、大队、生产队的新领导班子刚开始工作,工作团突然接到北京市委的命令,撤回城内集中学习。原来是“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开始了。

1966年5月,以打倒彭真、陆定一、罗瑞卿、杨尚昆为标志,“文化大革命”爆发。

接下来的十年,对于中国人来说,是不堪回首的“失去的十年”。这个有着数千年世俗理性的伟大民族陷入了集体的狂热,人民为了“捍卫”同一个领袖和信念而互相厮杀,偏执而充满了谎言的意识形态控制了一切,国民经济全面瘫痪,一切都充满了自毁的倾向。一开始,只有极少数的清醒者在理性地思考,然后越来越多的人从苦难中觉醒了过来,但是所有的人仍然被压抑在强大的政治机器之下。对于吴敬琏来说,他生命中最好的那一段时光将与这个时代一起被白白虚掷,与此同时,又在人生道路上完成了一次“凤凰涅磐”。

跟当时的绝大多数人一样,他曾经热烈地投入到“文化大革命”的洪流之中。

从运动一开始,南长街的邓家就遭到了浩劫,红卫兵冲进家里,批斗老“右派”邓季惺和陈铭德,把东西砸得稀巴烂。周南这时候是北师大幼儿园的园长,因此就成了“当权派”,比吴敬琏先受到冲击,她被“造了反”,成了每天打扫卫生的清洁员,她的女儿、只有3岁的吴晓莲因为是“狗崽子”,被人用墨水涂脸,画成了一只猫。有一次,红卫兵正在南长街的家里抄家,周南回去看老人,当即被一把逮住,揪住头发,剃成了一个阴阳头。那些日子,北师大主楼上不时有人因不堪受辱而跳楼自杀。周南后来说,“我都有一死了之的冲动,好在对这个家的惦念把我留了下来”。她上下班在师大院内行走时,都会碰到不懂事的孩子拿石头打她,好几次后背都被打青了。晚上回家后,吴敬琏就用酒精给她搓揉,他怕妻子想不开,便拿出《毛主席语录》对她说:“毛主席教导我们说,‘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吴敬琏念一遍,就让周南跟他念一遍。就是靠着丈夫的温情和这种“念语录”的办法,周南的苦闷稍稍得到了化解。

尽管母亲、继父和妻女都受到了如此屈辱性的冲击,吴敬琏的内心仍然认为,革命是必须的,他在口述史中回忆说,“运动开始时,觉得这是灵魂深处闹革命,批判修正主义是有必要的,像我们这些人更应该彻底改造”。基于这样的认识,他还是以平和心态接受改造。

“文革”初起时,经济所成立了由最先造反的“根正苗红”的青年研究人员组成的“文革筹委会”,领导运动。吴敬琏是“四清”工作分团的党委委员、政治经济学研究组的学术秘书,于是被宣布为“黑帮分子”,甚至是“资产阶级学术权威”,每天关在房子里,写检讨,不得自由活动。不久,“筹委会”竟也被宣布是刘(刘少奇)邓(邓小平)“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产物,成了一个“反动组织”。吴敬琏在经济所的门口贴了一张大字报,宣布“自我解放”,算是闯过了“文革”的第一个劫难。随后,他与同样是研究组学术秘书的周叔莲、张卓元、黄范章等人诚心诚意地投入到那场“触及人们灵魂的大革命”中。

经济研究所隶属于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部(简称“学部”),和中科院的其他学部不同,哲学社会科学部从1958年以后就不归科学院,而由中宣部直接领导。“文革”爆发后,学部分成了两大群众派别,一派是“学部红卫兵联队”(简称“联队”),另一派是“学部红卫兵总队”(简称“总队”),两派之间你死我活,厮杀得难分难解。

吴敬琏身处学部这个“文革”漩涡的中心,“意外”地看到了很多不正常的现象。

在造反浪潮刚刚席卷而起的时候,经济所所在的学部竟是暴风的发动地之一,学部“联队”的核心力量是由哲学所的人员组成的。“中央文革”成员关锋就出自哲学所。哲学所“联队”的领导成员吴传启、林聿时、周景芳等与“中央文革小组”关系非常密切,学部因此成为“前线指挥所”,是一个号称“拐一个弯就是中央文革”的特殊地方。吴敬琏回忆说:“处在学部这样一个与‘中央文革’有特别关系的指挥中心。我们比较容易发现,在一次又一次打着漂亮的革命旗号的行动中,有一只居心叵测的黑手在操纵,它通过学部这个中转站,煽动、指挥学校和机关中一些不明真相或怀有个人野心的人充当打手,为他们火中取栗。”

让吴敬琏们认清这一事实的重要事件,是1967年2月的“反二月逆流”事件。这一月,周恩来在中南海的怀仁堂主持中共中央政治局碰头会和军委会议。会上,谭震林、陈毅、李先念和叶剑英等军队老帅强烈抨击“中央文革”的错误做法,他们的这一行动受到毛泽东的严厉批评,定性为“二月逆流”。接着,江青、康生等人就利用这种形势,试图将以周恩来为首的党内“保守派”一举扳倒,于是,由学部“联队”出面,按照“打倒谭震林,炮轰陈毅、李先念,孤立周恩来”的策略,策动一些学校的红卫兵,掀起了声势浩大的“反二月逆流运动”。

吴敬琏回忆当年的景象时说:“当时最使我反感的是所谓的‘反二月逆流’。学部的人可以看得很清楚,红卫兵对一些老领导人的冲击完全是按照上面的部署进行的。他们通过‘联队’与高校和政府机关的造反派组织联系,将这一部署变成‘群众提出的要求’,然后由上面表态,‘支持革命群众的正义要求’。例如,他们对谭震林的定调是‘打倒’,过两天真的打倒了,陈毅是‘炮轰’,真的被炮轰。这完全不是什么群众运动,而是操纵和运动群众。当时,我们不敢怀疑江青,怀疑谁呢,怀疑‘中央文革’其余那些人,特别是康生。”于是,吴敬琏和他的朋友们参加了1967年年初从“联队”分裂出来的“非联非总”的第三派群众组织:“革命大批判指挥部”(简称“大批部”),它的主要成员是经济所里的“中间分子”和学术骨干。

“反二月逆流”后不久,学部和吴敬琏很快又卷入了一个更大、也更凶险的政治漩涡——“五·一六事件”。

1967年5月初,北京街头突然出现了一些题为“揪出二月黑风的总后台——周恩来”、“周恩来之流的要害是背叛《五·一六通知》”、“周恩来是毛泽东主义的可耻叛徒”的传单和大标语,署名“首都五·一六红卫兵团”。北京的群众对这一行径表示极大愤慨。“大批部”的一些成员认为,“五·一六”可能与吴传启、林聿时等人有关系。吴敬琏还和经济所的赵人伟一起,躲在“大批部”的堡垒——东厂胡同的中国近代史研究所里收集和整理材料,认为从思想脉络和提出的口号看,“五·一六”和学部“联队”的领导人是一丘之貉。

到9月,在“文革”的“极左”力量“反周”和“揪军内一小撮”失败以后,毛泽东批示指出,“五·一六”的组织者和操纵者,是一个用“貌似极左实质极右”的口号,刮起“怀疑一切”的妖风,“炮打无产阶级司令部的搞阴谋的反革命集团”,应予彻底揭露。

这时虽然已经查明,贴这些传单和大标语的是北京钢铁学院一个人数很少的“极左”学生小组织。可是江青等人却借题发挥,把“五·一六”定义为“炮打‘三红’(毛泽东、林彪和‘中央文革’)”,发动全国性的“清查‘五·一六’反革命阴谋集团”运动,打击反对派,刻意将清算运动扩大化。

1968年年初,首都工人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简称工宣队)和中国人民解放军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简称军宣队)相继进驻经济所,宣布要抓这里的“五·一六反革命分子”。可笑而具有讽刺性的是,在那个理性紊乱的年代,任何人都有可能是“反革命分子”。一开始,军宣队联合“总队”和“大批部”,把1967年后掌权一年多的“联队”骨干几乎全部打成了“五·一六分子”,就将学部全体成员下放到“五七干校”,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吴敬琏回忆说:“他们要打倒谁,是一定能打倒的,而且有证据。比如,他们认定你填了加入‘五·一六反革命组织’的表,怎么让你‘主动承认’呢?就把3张表摆在你面前,你指一张,如果指的不符合他们的要求,就打;接着再指一张,直到指中了他们认定的那一张。”

眼看清查“五·一六”变成又一次打击异己、煽动群众斗群众的运动,吴敬琏成为“文化大革命”的“逍遥派”。身心疲惫的他一度对现实十分悲观,索性丢下经济学专业,转身着迷于装晶体管收音机,一直装到8个管,甚至买了元器件打算自己动手装一台电视机出来。他每天拿着电烙铁,到吃饭时间也不停,周南只好给他喂干馒头,嘴张一下,馒头喂一口,常常噎着。这时,倒是周南有个朴素的想法:国家不会一直这样下去,终究是需要知识分子,需要学问的。她劝吴敬琏停止这些手艺活儿。就在这时,1969年10月,主持军委工作的林彪下达了准备打仗的“一号命令”。接着,学部军宣队宣布,学部全体工作人员不分老幼,整体下放到河南信阳地区的“五七干校”。

“五七干校”首先是在地方产生的。1968年春季之后,随着刘少奇等人被打倒已成定局,党内政治斗争告一段落,该夺的权都夺完了,这时候,出现了一个问题:数以百万计的“靠边”干部该怎么处置?5月,黑龙江省把大批机关干部下放到农村劳动,在庆安县柳河开办了一所农场,定名为“五七干校。”它迅速被认定是一条很好的经验,全国各地的党政机关纷纷响应,在农村办起“五七干校”,大批人员被下放到农村参加体力劳动。仅中央所属各部委就先后创办了106所“五七干校”,遣送了10多万名下放干部和3.5万名家属。

为了到“五七干校”,军宣队把学部改成军队的连、排编制,文学所是五连,经济所是七连。1969年11月16日,这两个连作为“先遣部队”,先赴息县做基本建设。文学所所属的“第五连战士”中有著名的文学大师俞平伯、钱钟书等人。钱夫人杨绛在《干校六记·记别》一文中记录了当时的景象,“两连动身的日子,学部敲锣打鼓,我们都放了学去欢送。下放人员整队而出,红旗开处,俞平老和俞师母领队当先,年逾七旬的老人了,还像学龄儿童那样排着队伍,远赴干校上学,我看着心中不忍,抽身先退……”

息县归属于河南省的信阳地区,在20世纪50年代末和60年代初的中国,信阳,是荒诞和悲剧的同名词。

1958年的“大跃进”时期,正是信阳地区遂平县的嵖岈山卫星集体农庄高调宣布实现小麦亩产3520斤,《人民日报》以《卫星农业社发出第二颗卫星》为标题进行报道——这是媒体上第一次出现“放卫星”这个高产专用词,由此拉开了一场充满了虚假和灾难性后果的粮食高产竞赛。“大跃进”的狂热直接导致了其后三年的大饥荒。当悲剧发生的时候,放卫星最积极的地方,就是景象最悲惨的地方,全国的卫星以河南放得最多,河南又以出了“嵖岈山卫星”的信阳地区最耀眼。3年中,河南非正常死亡人口在200万以上,死亡牲畜74万多头,荒芜土地440余万亩,为全国最惨烈的省份,一向为豫东南“鱼米之乡”的信阳地区更是饿死100多万人,很多乡村绝炊绝户,浮肿病大面积蔓延,农民大量外逃或饿死,爆发了震惊全国的“信阳事件”。河南省委在向中央的检讨书中,也称这个时期的信阳“一时间形成了一种恐怖世界、黑暗世界”。

息县地处大平原,盛产小麦、水稻,自古富足,有“走千走万,不如淮河两岸,要米有米,要面有面”、“有钱难买息县坡,一半米饭一半馍”的民谣,可是,到60年代后期,这里却已成了一片荒芜贫瘠之地。“大跃进”时期,吴敬琏曾去四川涪陵做过短期考察,尽管已观察到一些不正常的现象,不过却没有切肤之痛。而正是在息县,他亲眼目睹了不当政策结下的惊人苦果,这在当时还是一个没有人敢于触及的“秘密”。在口述史中,他说:“到了干校,就先起疑了。中央国家机关的干校大部分所在的信阳地区,走出去几十里路,没有村庄。这个地方是中州,中华民族就是从这里繁衍出来的,它的文明开化已经几千年了,怎么可能有这么大量的荒地?当地人‘忆苦思甜’,他们哭着说的,都不是解放前的事,都是说那3年(1959~1961年),讲的事情都惨不堪闻,因为真的发生了刘少奇所说的惨剧‘人相食’。一个人饿死了之后,虽然他的亲人都没有力气,但还是想办法把他埋得很深,你埋浅了,就给人刨出来吃了。这种故事才使我们真正认识到,‘大跃进’和人民公社的后果,为什么会发生历史上从来没有发生过的惨剧呢?”

正是在惨烈的事实面前,以及因此而引发的苦苦追问中,意识形态的硬壳开始残酷地剥落,滴血的新肉一丝一丝地长了出来,这是一个多么痛苦的过程,却将让吴敬琏获得灵魂的新生。

哲人说,苦难是生命最大的财富,这句话其实因人而异。没有人会主动去追求和拥抱苦难,但是当它到来的时候,却会涤荡出不同的底色,有人消沉,有人麻木,有人背叛,有人随波逐流,也有人从此警醒和升华。吴敬琏的人生在“五七干校”以及后来的劳改队里彻底转变了,他开始学习独立观察,这位从少年时代就信仰革命的知识分子,没有在革命家们的书本上,而是在贫困和苦难中学会了独立和自由的思考。

让吴敬琏感到幸运的是,就是在干校期间,他“重逢”了顾准。

吴敬琏对顾准这位“熟悉而又陌生”的老“右派”留下比较深刻的印象,是在经济所人员出发去干校的前夕。

当时,学部人员在大院里集中待发,顾准问军宣队:“我的妻子汪璧现在哪里?”军宣队支吾以对,最后只好告诉他,汪璧早在1968年就服毒自杀了。顾准一生挚爱其妻,闻言,痴立半晌,然后把头埋在一只饭盒上嘶声嚎哭,如一只丧家的孤犬。同事们站在一旁,凄然相望,谁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到达息县后,五连分为四个排,原来的政治经济学组和《经济研究》编辑部编成二排,吴敬琏与顾准又被分在同一个排里,他们一起劳动和生活。

一开始,全连住在县城的一间棉花仓库里,顾准在日记中记录了当时的景象:“棉花仓库搭了架子,半数以上的人睡高铺,其余的人睡床板,处中间,行李箱笼放在架子下面。这一个仓库很长,有十间房子,这样安排的结果,室内蔚为奇观。”

安顿下来之后,就开始脱砖坯,建房子。吴敬琏先是被分配当瓦工。他很快就成了高级技工,负责砌山墙,天亮上工,天黑收工。到了1970年8月,一连盖了7栋宿舍和一座粮食仓库以后,吴敬琏的工种变成了电工,他学习《电工守则》,把电线稳稳妥妥地铺到每一个角落。除此之外,他还与同一个排的青年经济学家贺菊煌自学木工。木工的最高手艺不是打造家具,而是自造木工具——锯子和刨子。锯子比较简单,三根木头加上锯条就可以了,刨子则比较难,槽一定要挖得平整,刀缝要有适当的角度,只有这样,刨花才能出得顺利,不会卡在刨刀槽里。吴敬琏使出了他好钻研的劲头,和贺菊煌总结出一套制作刨子的程序,不但质量好,速度也很快,甚至一天就能做出一把来,他的制刨技术竟在息县的干校里有了点儿小名气。就这样,从瓦工、电工干到木工。这个从小就喜欢理工科的人,没有想到在不惑之年竟真的实现了“理想”。

除了体力劳动,其余的时间几乎全部用于吃饭和睡觉。信阳地区属于淮河流域,盛产甲鱼、鳝鱼,但是农民因为太穷而不舍得吃,干校自产粮食,所以伙食也很好。在那时,除了“红宝书”(《毛泽东语录》)和6本经典著作解说小册子,阅读其他书籍都是不允许的。就是《人民日报》也只许“读”,而不能“看”。因此,天一黑就熄灯睡觉了。一向多病的吴敬琏身体一天天好起来。

不过,这种消停的日子没有过得太久,就因为“深挖五·一六”而被打断了。

江青等人抓住“清查五·一六”的大旗做文章,亲自抓典型,发通报,要求“深挖”,一次次把迫害的烈火煽旺。学部军宣队按上面的指示办事,在把“联队”骨干的“五·一六”罪行办成“铁案”以后,又将清查的重点转向昔日清查“五·一六”的同盟军、今日的“五·一六二套班子”——“大批部”。

1971年4月,学部干校奉命迁到了距离息县50里外的明港镇,住进了一所被废弃的军营,从此,不再需要劳动,每天只搞政治运动,在很多人的回忆中,明港更像一座“集中营”。

运动的主题还是检举揭发和批斗“五·一六分子”。随着斗争的“深入”,坏分子越挖越多,以至于经济所100多号中有三分之一都成了“五·一六分子”。吴敬琏更是厄运连连,有人揭发说,自己曾经让吴敬琏修理收音机,当收音机修好之后,打开一听,竟然是“美国之音”,于是,他又多了一条“反革命”罪名——“偷听敌台”。他几乎隔三差五就会被批斗,有时一天还会被斗上三四次。他被“隔离审查”,连里大多数人都不太敢跟他交往。学部的“大批部”成员中,很多人被迫屈服了,还有人不堪其辱愤而自杀。吴敬琏却死活也不肯承认,他因此被批斗,多的时候,一天会被游斗3次。他回忆说,经济所的军宣队队长似乎对知识分子有着“天生”的反感,每一次批斗会,指导员对他喝喊的第一句话常常是:“把你的破眼镜给我摘了!”他还被逼着供认自己的“同伙”。柳红在《吴敬琏》一书中写道:“有一点特别值得提及,在笔者走访吴敬琏的同事时,他们不约而同地谈到在‘文化大革命’期间,当用逼供的办法时,吴敬琏总是秉公直言,绝不乱咬别人,不无中生有。”

不过,这一切遭遇对于吴敬琏来说,都有点无所谓了。他的朋友周叔莲在一篇回忆文章中记下过这样一个情节,“我走出小屋子,往后面一排房子一看,二排的吴敬琏在离我约50多米处洗衣服。他抬头看见我,开口唱了一段样板戏:要学那泰山顶上一青松。当时承认自己是‘五·一六’的不少,他用泰山青松跟我暗示,他没有承认,也要我挺住”。

最后,吴敬琏因为“顽固不化”,被定性为“帽子抓在人民手中的‘五·一六反革命分子’”,送进了条件更为艰苦的劳改队。

在这个队里,既有像他这样的中青年“反革命分子”,还有不少老资格的“反革命”,有些甚至是过去批斗过他的人。吴敬琏非常孤独,在队里,他与老“右派”顾准走到了一起。在过去的一段时间,尽管他与顾准都在经济所,甚至在同一个组里工作,不过却没有太多的交往。追求进步和自诩为“革命者”的吴敬琏对这位两次戴上“右派”帽子的前辈并无亲近感,他们在经济思想上也南辕北辙。而现在,形势比人强,一切都似乎发生了根本的变化,如今的吴敬琏也成了一个被劳改的“反革命分子”,他与顾准的社会地位同样“低”到了“贱民”的水平上。

在高强度的体力劳作里,自幼多病的吴敬琏远远比不上比自己年长15岁的顾准,只能当当顾准的下手,两人越走越近。吴敬琏的学术功底和聪慧给顾准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有一次,大家在一起做电工,同组的贺菊煌带了一本《高等数学》,吴敬琏随手翻了几页,竟发现有个地方的逻辑推导上有点问题,几个高手聚首一细研,果如其言,吴的数学底子让大家很是惊艳。顾准在日记中还记录了这么一件事,有一次,他与吴敬琏一起去信阳城里装瓦,他们借机用经济学家的眼光去观察这座城市的工业,评价它的经济发展,经过一座火电站时,当地人介绍说它有1.6万千瓦的发电能力,吴敬琏凭着自己对工业技术的熟悉,从外观和规模推断出,此电站的设计装机容量应该有10万千瓦。

对于顾准,吴敬琏也有了新的认识。有一次,劳改队对顾准进行批斗,指责他“偷奸耍滑”,年过半百、体质羸弱的顾准就是不肯低头,军宣队的人开始打他,顾准冒着雨点般袭来的拳头仍然顽固地高昂着头,大喊:“我就是不服!”还有一次,有人前来向顾准调查谭震林的问题,顾准在苏南工作时与谭震林常因工作吵得很厉害,甚至他被撤职也与谭颇有干系,可是,当来人让他确认谭是“叛徒”时,他却坚决地说“不是”,来人就狠打他,打完再问,他说“不是就是不是”,再打,还是说“不是”。另有一位秦姓研究员,是孙冶方的无锡同乡,也是顾准在华东的老同事,思想非常的“左”,在学部工作时,整孙冶方和顾准很厉害,顾非常讨厌他。这时,他也被打倒了,“革命群众”发现,在抗战时期,秦曾在广西桂林当过国民党桂系一个专科学校的政治辅导员,于是被作为“反共老手”批斗。顾准却上门去找专案组说,你们这些人没有历史知识。这个学校是受李克农直接控制的,为地下党做了许多工作,在这里工作怎么能叫“反共老手”呢?

顾准的正直与“较真”让吴敬琏非常敬佩。有一次,在私下交谈中,言及过去几年的红卫兵间的派系斗争,顾准对吴敬琏说:“他们整天斗来斗去,自己很得意,以为是在干革命事业,其实只不过是别人棋盘上的棋子,还不如利用这个时间读点书,对国家、对人民更有益。”

这席话让吴敬琏很有同感,他开始反思自我,把过去坚信的那些理论一一反刍省思,对于曾经全力批判过的孙冶方和顾准他们所倡导的价值规律理论也进行了新的审视。已经受难十多年的顾准显然比他看得更深、更远,他说,问题的关键其实是,娜拉出走以后怎么办。

娜拉是挪威戏剧家易卜生在《玩偶之家》中创作的一个女性人物,她出身中产阶级家庭,从小是她父亲的玩偶,结婚以后又是她丈夫的玩偶,为了他们的幸福,她不惜牺牲自己,在经历了一场家庭变故后,娜拉毅然摔门出走。在“五四运动”前后,青年思想领袖胡适提出“易卜生主义”,出走的娜拉成为中国青年自我反叛和自我觉醒的典型,她被认定为“革命之天使,社会之警钟”。到了1923年12月,鲁迅在北平女子师范大学做演讲时,却提出了一个让人惊醒的疑惑——娜拉出走以后怎么办?这是一个深刻的提问——娜拉出走,意味着抛弃旧制度、旧秩序、旧文化;但出走之后怎么办,即意味着革“旧”之后怎样建“新”,这个问题不解决,无论革命革得怎样彻底,也不能说革命取得了成功。鲁迅在演讲中说:由于缺乏独立的经济地位,娜拉出走以后“或者也实在只有两条路:不是堕落,就是回来”。

在鲁迅提出这个问题之后的半个世纪里,“娜拉出走之后怎么办”的困惑仍然未解,甚至在很长一段时间,它被掩盖了起来。正是在息县的荒芜平原上,顾准重新将之拾起。他尖锐地提问:为什么在推翻国民党专制统治的革命成功之后20年——也就是“娜拉出走之后”,中国又发生了几乎是对一切人的“全面专政”?计划经济为什么没能让中国人富起来?中国要建立怎样的经济和政治体制,才能真正实现现代化?

顾准的提问,对于吴敬琏来说无异于惊雷在耳,它像“毒药”一样危险却又充满了新鲜感,他点出了吴敬琏几年来苦思冥想却没有头绪的核心问题。因为与外部世界的彻底隔绝,他们不知道的是,就在这时,反思苏联体制已成为全球政治和思想界最重大的命题。在西方思想界,英国经济学家弗里德里克·哈耶克和哲学家卡尔·波普尔等新自由主义学者先后写出了《通往奴役之路》、《开放社会及其敌人》等众多著作,从哲学、经济学和社会学等多个层面对计划经济体制和现代极权主义的来源进行了挖掘和批判。即使在苏联,进入20世纪60年代中期之后,一些经济学家也对苏联经济体制提出了质疑,吴敬琏当年的老师毕尔曼此时成为了计划经济模式的重要批判者之一,1967年,他在《不可避免性》一文中写道:“国家计委的工作人员为什么要这样做?他们为什么又能够这样做?所有这些都不取决于某个主管部门工作人员的觉悟和良心,而是经济体制决定的……这种国民经济最可怕的祸根,唯意志主义在经济中的活跃,根源不是某些工作人员的习惯,也不是因为他们的头脑死板和保守主义,而是因为苏联社会创造了适应于它的经济体制。”在苏联经济改革史上,毕尔曼是最早的计划经济制度质疑者之一。

顾准和吴敬琏对这些思想动态当然一无所知,他们完全是在一个黑暗的“箱子”里,从问题的原点出发去寻找答案。一个让人十分惊讶的事实是,当时的顾准已经放弃了对计划经济制度的“完善”工作,甚至决意从经济制度以外去直接追击问题的本源。他认为,要把中国的事情弄清楚,首先得学习世界文化史、经济史、政治史、宗教史,对整个人类历史作一番整理,然后再回过头来分析中国的问题,就容易看得清楚一些。这样的思想高度,显然非当年的吴敬琏可以抵达,甚至超出了当时所有中国知识分子的局限性。譬如在经济学领域,孙冶方、薛暮桥和于光远等人在晚年突破了计划经济的框框,不过仍然在经济制度的范畴内进行思考。而作为上述几位的同辈经济学家,顾准早在20世纪70年代初期就已经意识到了更深层面的问题。正因为如此,在很多年后,他受到人们极大的尊重。

那么,如此漫长而艰辛的“思想长征”应当从哪里为起点呢?顾准的答案居然是:希腊。

理由是,顾、吴以前所学的苏联历史唯物主义教科书和历史书籍上说,希腊、罗马的原始共产主义社会的公社民主制是直接继承来的,似乎公有制度总是与民主制度相联系,共产主义社会不外是原始共产主义的复归。据此,顾、吴试图从这一理论的前提开始思考——希腊的城邦民主制度究竟是从哪里来的,它又是如何衍变的呢?

这样的思想探索隐秘而顽强地持续了4年,一直到顾准去世为止,它彻底改变了吴敬琏的价值观和学术立场。在此之前,他的身上流淌着两种不同的“血液”,一是来源于改良主义世家的变革思想,二是被革命年代所激荡出来的激进主义,它们水火不容,互为冲突,在一个天性温和而倔强的躯体内激烈地对冲,每每使之陷入困顿和苦恼。而此时,国家的动荡、苦难的降临以及顾准的出现,让一种新的理性主义力量加入了进来。日后我们将看到,与同时代的经济学家们相比,吴敬琏有更深重的人文主义情怀,更善于哲学思考,在独立批判的立场上更倾向于社会法治秩序的重建,这种集批判与建构于一身的人格特征,无疑和他的成长历程有很大的关系。

在晚年的口述史中,吴敬琏很少谈及劳改队生活的艰苦,他的乐观,固然是因为个性的倔强,然而更重要的则是因为他的灵魂早已飞翔在思想的世界里。

从息县到明港,他一直与顾准一起偷偷地苦思“娜拉出走之后”的问题,阅读每一本找得到的书籍。按当时的纪律,“五七干校”的“战士”除了《毛主席语录》和《国家与革命》、《共产主义运动中的“左派”幼稚病》等6本马列经典著作及其注释与解说外,严禁阅读任何图书,他们却对此置若罔闻。吴敬琏回忆说,他们有这样的“特权”,不是因为军宣队的“法外开恩”,而是顾准巧妙斗争的结果。

顾准有一本中英文对照的《圣经》,还是国民党年代为了纪念蒋介石寿辰所印的老版本,有一天他在翻阅时被军宣队的一位参谋发现了,便被狠狠地训诫了一顿,参谋严肃地批判他说:“马克思早就说过宗教是人民的鸦片,你怎么能看这样的书?!”过了几天,当着很多人的面,顾准拿了一本列宁的《共产主义运动中的“左派”幼稚病》解说一书,去问这位参谋:“列宁说修正主义者‘为了一碗红豆汤出卖了长子权’,是什么意思?”参谋当然答不上来,顾准乘机大大地教训了他一顿,说,“这个典故出自《圣经》,你不读《圣经》,就根本读不懂列宁”。从此,军宣队的人领教了顾准的厉害,凡看到顾准在读书,就绕着走,以免彼此尴尬。跟在顾准旁边的吴敬琏也因此大沾其光,他们得以读到不少所谓的“禁书”。

这时候的顾准,早已经不是过去的那个会计学教授、上海市财税局长,苦难让这个人的灵魂变得更加纯净,而思维的深度更是让他超越了所有的同时代人。他带着吴敬琏一起,由希腊的城邦制度溯源而下,进而研究中世纪以来的法国革命史、欧美经济变革史,试图搞清楚人类在追求民主制度时所面临的种种抉择与思考方式。同时,他们也研究先秦的韩非子、荀子,在中西思想的对比中寻找异同。

这种富有穿透力和强大时空坐标感的钻研,让顾准的思考力变得愈加尖利,他对诸多寻常事件的看法已信手拈来,皆成智珠。某次,一位棚友购得一本《天演论》,视为宝物,顾准拿来“粗读一过,颇多感触”,他的感触是,“(此书)归根到底,无非强调‘人定胜天’一语,而于政治则为舍己为群,一反利己即利人之说,持其论,可以破民主个人主义,而归于集体英雄主义,此集体英雄主义锋芒所向。并非人事,特为自然。循是推论,则凡违此义者,都与人类本身之目的不合,而为人类之异己分子,阶级斗争不可废,且永不可废,根据悉在此”。吴敬琏日后感慨道,在“文革”后期,《天演论》被重新推荐,从没有人以这样的角度来解构此中真意,顾准却从中尖锐地看出了植根于国民精神深处的对专制的膜拜。

1971年8月,顾准以《十年来的苏联经济》为题写道:“他们的经济是有发展的,但是,这仍是备战经济体制的发展,而且是一种极其笨拙的、悉索敝赋的以供军备的那种发展,一句话,斯大林主义的经济体制,对他们已经积重难返,成了不治之症了。”他进而说:“本因为如此,所以,他们的经济体制本质上是一种浪费和窒息的制度,用在军费与基本工业扩展上的比例很大,用于增加消费基金的数额,永远跟不上工资的增加……我想,在看得见的将来,这个看来都难受的体制还是会歪歪斜斜地向前走,但是会有一种力量来推翻这个令人窒息的制度。”

在顾准的引领下,吴敬琏的思想也日趋理性和深广。他在研究希腊时发现,希腊在小亚细亚的殖民地推行民主制,竟先于本土,并且这些殖民地的社会结构与千年后的北美英属殖民地很有类似之处。于是他提出了一个假说:当初小亚细亚殖民地的希腊人多半是逃债者或者被放逐者,因此他们原有的等级从属关系的绳索被切断了,面对着强大的异族势力,不得不以独立平等的成员身份组成共同体。这种情况,是城邦民主制度发展成为政治制度的起源之一。顾准对这一解释非常欣赏,认为颇有创见。吴敬琏对当时倡导的“崇法批儒”十分不以为然,他在研读了《荀子》、《韩非子》及郭沫若的《十批判书》后,看到了“儒表法里”的专制主义在中国千年政治思想中的源远流长。

在一个又一个黯淡而漫长的劳改队之夜,被专制的淤泥堵塞住的思想隧道一寸一寸地打通了,尽管距离找到答案的时刻还如此遥远,但是他们似乎已经摸索到了前行的方向。顾准曾经跟人说,与吴敬琏聊天是一种享受。吴敬琏则更是珍惜那段难忘的时光,他在后来的回忆文章中写道,“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参与这种能够启发人思想的自由讨论了,这种机会居然在被打成‘反革命’的情况下得到,真是一种奇缘”。

由于手头资料的极端缺乏,顾准和吴敬琏的研究看上去显得非常不“专业”,也因此,后世学界对他们的这次思想探索有着不同的评价。

一些西方的华裔学者对此的学术价值表示怀疑,德国波鸿大学教授仲维光认为:“在学术思想领域中,顾准的那本书(指顾创作的《希腊城邦制度》一书)应该说基本上是没有什么价值的。如果把顾准的书翻译成西方文字,会让这里的学界哭笑不得。他从概念到对材料的运用都是非常有问题的。如果真的研究例如希腊城邦制,那就要去读有关的原始文献,和这方面专家的研究。顾准涉及的文献都不过通俗读物,对于治史和作学术研究的人,如果限于这些资料,那么只能说明自己还没有完全进门。”

而与之截然相反的是,国内思想界则评价非常之高。历史学家、上海大学教授朱学勤认为仲维光的评论是“以自己在海外所接触的所谓西方‘学术链’为标准,贬低国内思想前驱的历史地位”,是一种“知识傲慢”。他指出,顾准当年“是在思想的隧道中单兵掘进到与当代自由主义思想可以对话的程度”,这是不容后人所任意“轻薄”的;而顾准所得的“知识”是“鼓面上的常识”,是“思想的常识”,它比经“学术训练”而写出来的“学术知识”更有价值和生命力。

从经学济世的角度来看,朱论显然更为公允。而对于吴敬琏来说,与顾准的这段朝夕推研,无疑有着清明开窍般的意义。

1971年9月13日,“文化大革命”中取代刘少奇成为党的第二号人物的林彪乘飞机出逃,摔死在蒙古国境内。他的一批下属相继被捕。10月,第二十六届联合国大会通过决议,恢复中华人民共和国在联合国的合法权利,这意味着中国在时隔22年之后重新回到了国际大家庭。1972年2月21日,美国总统尼克松抵达北京访问,一周后,《中美联合公报》在上海发表,长期尖锐敌对的中美关系开始走向正常化。经过了几年“文化大革命”的大折腾,国民经济陷入了极度低迷的状态,商品供应极度贫乏,极左的江青、张春桥及王洪文等人只搞政治运动,完全不抓经济,于是,被打倒的中央领导干部们又被陆续召了回来。

随着国内外政治形势的突变,吴敬琏们的劳改队生涯也行将结束。到7月,在周恩来总理的直接干预下,整个学部从明港回到北京。

第一部 改良家族 第六章 顾准之死

从明港回北京的火车上,7连2排的负责人找吴敬琏谈话,宣布他还在“被审查”,只能待在学部大院里,不得回家。整个学部有69个没有解放的“五·一六反革命分子”,他正是其中之一。

这时候,与丈夫分别了近3年的周南表现出了她的勇敢。她找到七连的军宣队政委,问:“吴敬琏到底有什么问题,他是‘反革命’吗?如果他是,我可以跟他划清界限,但是你们得拿出证据,如果不是,家里有两个孩子,还要搬家,请你们让他回家。”政委无言以对。第二天,吴敬琏宣布“自我解放”,径自回家去了。军宣队的领导很气愤,在学部的会议上说,这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不过,政治环境毕竟已经大变,倒也没有人真的去把吴敬琏抓回来。

尽管回到了北京,经济所的正常工作并没有恢复,仍是一地鸡毛。吴敬琏又回到对社会历史的钻研中去,为了补习英语,他开始读英文版《罗马帝国衰亡史》,10卷本,每本500页,每天读50页,雷打不动。

可怜的顾准无家可归,他的子女都与他划清了界限,约定“生不再见,死不相别”。更可悲的是,他的母亲已年过九旬,十余年未见,虽然现在身处同城,近在咫尺,却也还是不得见面。他只能住在学部大院的一个斗室中,每天清晨,背着一只军用书包,内揣两个冷馒头,去北京图书馆读书,黄昏归来,点一盏孤灯继续夜战。他常常剧烈地咳嗽,痰中带血,却也并不在意。他全身心地投入到《希腊城邦制度》一书的写作之中。这是一个为抽屉而写的伟大作品,顾准根本不知道有没有出版的那一日,他的工作动力来自于天地间一个冥冥的召唤。他以数十万言冷峻的笔墨,深刻地分析了城邦制度与“东方专制主义”的区别,“在全面比较中西文明的基础上探索人类社会发展的轨迹”。

按吴敬琏的看法,晚年顾准在思考“娜拉出走后怎么办”的天问时,得出的最重要的结论就是——“革命的理想主义”会经由某一路径转化为“保守、反动的专制主义”。

在近当代世界政治史上,这一路径就是“1789年(法国大革命)——1870年(巴黎公社)——1917年(俄国十月革命)”。在顾准看来,革命是对现状的破坏,它不可能获得经验性支持,只能通过对未来至善的想象、对乌托邦的渴望进行社会动员,争取群众参加,所以,革命理想主义者“唯有坚持理想是唯物的、有根据的,同时又是绝对正确的,他们才心有所安。他们唯有坚持真就是善,才能理论与实践一致地勇往直前”。而对于群众来说,“革命的目的,是要在地上建立天国——建立一个没有异化的、没有矛盾的社会”。这当然是极具感召力的。“每当大革命时期,飘扬的旗帜是不可少的。所以,理想主义虽然不科学,它的出现,它起的作用,却是科学的”。在法国大革命、巴黎公社以及十月革命中,“终极目的”都是革命动员的强大依据。

然而接下来,顾准发现,作为革命必不可少的工具,“终极目的”的设定是危险的。因为——“终极目的”是一元的,逻辑地包含着权威主义和专制主义。革命家们自以为掌握着真理,承担着“建立天国”的重任,把“终极目的”当做当前最高目的,并为此而拒绝、否定其他任何目的,把一切中间环节和近期目标都当做手段,清洗一切或可能具有竞争力的所谓“异端邪说”,肆意破坏日常生活,践踏公民权利,实行专政。“斯大林是残暴的,不过也许他并不是100%为了个人权力,而是相信这是为了大众福利、‘终极目的’而不得不如此办”。谁掌握“终极目的”并无客观标准,只能以权力大小来判断,极易导向领袖迷信、个人崇拜,把一个具体的人塑造成领会历史秘密、体现总体意志的神。由这样的逻辑可以得出如下结论:“终极目的”必然经过手段向目的转化,它被构想出来是为了动员革命、引领群众,但由于其本身具有的一元排他性,在运用的过程中它衍变为真正的目的,革命者走向偏执。

在经历了多年孤独而痛苦的钻研和思考后,顾准坚定地写下了这段文字:“我对这个问题琢磨了很久,我的结论是,地上不可能建立天国,天国是彻底的幻想,矛盾永远存在。”

日后的研究者们认为,就是在这种充满了辩证、理性的冷峻思考中,顾准终结了所谓的“终极目的”,从而解放出三个原则。首先是科学精神,主旨是承认人对于自然、人类社会的认识无止境,“没有什么‘终极目的’,有的,只是进步”。其次,科学精神是多元论的另一种说法,否定了绝对真理,否认有什么“第一因”、“终极目的”,尊重各种思想都是历史的一个阶段,是人类认识的某一方面,从唯物论到唯心论,从经验主义到理想主义,都对改变人类状况有过贡献,但都不是至高的、终极的,它们的命运取决于它们各自在相互交锋和斗争中的结果。第三是政治民主,哲学上的一元论对应与政治上的独断主义、权威主义;多元论对应于民主和自由,它让每个人都有表达意愿的权利。“民主是与不断进步联系着的,而不是和某个目的相联结的。”

顾准的这些思考在当代中国思想史上无疑是一个重要事件,它不但是对正在进行中的“文化大革命”的现实性反思,更是对传承了两千多年的封建专制体制的终结性控诉,即便在多年之后,它仍然散发出逼人的光芒。历史学家朱学勤因而认为,“中国的自由主义在1949年之后已经渐渐销声匿迹,并且名声扫地。但顾准凭一己之力再次扛起了自由主义的旗帜,为自由主义在当代中国‘挤’出了一道门缝”。这位早年信奉共产主义革命的理想主义者在历经劫波之后脱胎换骨,回归为一个理性、信奉渐进改革的经验主义者,在一个接一个的昏暗难眠的夜晚,他将毕生的追求和坎坷铸成了一个个带血的文字。顾准不知道的是,几乎就在他埋头工作的同时,匈牙利的经济学家亚诺什·科尔内(JánosKornai)正在写他批判苏联模式的巨著《短缺经济学》(1980年),而写出过《通往奴役之路》的英国经济学家哈耶克正因他捍卫自由市场经济的主张成为西方声名最隆的经济学家,在全球思想界,对僵硬的计划经济制度的改革已经拉开帷幕。

每隔一两周吴敬琏与顾准见上一面,交流各自的心得与见闻,他们的小圈子也悄悄地在扩大,赵人伟、周叔莲和张曙光等都加入了进来。吴敬琏对西方经济史和思想史的研究已拓进到中世纪和近代阶段,古今对照,他越来越感觉到封建专制主义的顽固。他在口述史中说:“在息县和明港,我们的讨论还比较粗略,主要是关于希腊和罗马制度,以及儒法之争等等,那么回到北京后就现实多了,我们发现,世界近现代社会主要有两大思潮,一是英国式的经验主义、改良主义道路;一是革命专政式的直接民主,后者很容易形成为一种新的专制主义,到这里,中国问题的解答也就呼之欲出了。可惜后来顾准死了,而我则继续往前走。”

与此同时,他们也有机会接触到欧美经济学的新发展动向,这要感谢经济所图书馆的馆长宗井滔——一直到30多年后做口述史时,吴敬琏仍能一口报出他的名字。“文革”期间,中国学术界与国际同业“鸡犬不相闻”,完全断绝了来往,倒是这个宗管理员,每年用上级分配给他的一点外汇,订阅了国外的经济学学术期刊,譬如《美国经济评论》等等,这好比在铁墙上意外地凿出了一个不起眼儿的小洞洞。20世纪70年代初期,受石油危机的影响,西方经济异常波动,学术思想也变化激烈,经济所内一些敏锐的学者从刊物上已经察觉到了这一景象。

据吴敬琏回忆,当时对这一情况最为敏感的是当过副所长的哈佛大学经济学博士“不戴帽子的右派分子”巫宝三,“在当时,凯恩斯主义正受到二战以来最严厉的挑战,主流经济学遇到了第二次危机。以哈耶克为代表的新自由主义正崭露头角,对这一切,像我们这些人根本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巫宝三好像是知道的”。巫宝三经常向顾准推荐一些新的书籍和文章,顾就组织吴敬琏、赵人伟等人翻译,其中,吴翻译了琼·罗宾逊夫人的《经济学的第二次危机》,顾则翻译了《琼·罗宾逊经济学论文集》。罗宾逊夫人是左翼凯恩斯主义学者,时称“新剑桥学派”,她与哈耶克的新自由主义,以及萨缪尔森为代表的美国凯恩斯主义为当时鼎足而立的一大学派,对于当时的中国学者来说,她的思想似乎更加容易接受。日后视之,顾准等人的翻译工作是20世纪50年代之后,中国经济学界第一次向“反动”的西方经济学招手。

到1974年的秋天,在落叶萧条之中,顾准的生命走到了终点。

在过去的两年多里,他经常咳血,并伴有低烧,但是医生一直把这些症状当做支气管扩张来治疗。10月的一天,吴敬琏陪他去反帝医院(即北京协和医院)看痰液培养的结果,化验单和X光片一出来,居然已是肺癌晚期。

因为顾准是戴帽老“右派”,医院不敢收他住院,只把他放在急诊室外的走廊上。顾的新四军老战友,也在经济所工作的骆耕漠得悉了这一消息,十分焦急,这时的他因为青光眼已接近双目失明,而且戴着“叛徒”的帽子,具有“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身份,但他仍然挣扎着摸出家门,沿着墙角赶到医院,找到总部的党委书记杨纯——一个当年在他和顾准手下干过的“红小鬼”,好歹才让顾准搬进了病房。

顾准一开始对病情并不了解,一次,医生查房,用英文说出“癌症”一词,他才自知末日降临。

当时,那场“文革浩劫”似乎还没有任何终结的迹象。就在秋风萧瑟中,顾准把44岁的吴敬琏叫到病房,冷静地说:“我将不久于人世,而且过不了多久就会因为气管堵塞说不出话来,所以要趁说得出话的时候与你作一次长谈,以后你就不用来了。”在这次长谈中,顾准认为中国的“神武景气”是一定会到来的,但是什么时候到来不知道,所以,他送给吴敬琏四个字——“待机守时”,他说,“时机不到,你想报国也没有用,没有这种可能性。还是要继续我们的研究,把中国的问题研究清楚,那样才能对国家提出有用的意见”。

他还提到正在狱中的孙冶方,说,“我是见不到他了,但是我知道他的为人,他绝不会是汉奸。所以只要没被整死,他就会出来。出来的时候,你帮我向他致意”。

顾准还立下了遗嘱。他把自己的遗稿分为两部分,其中“有关希腊史部分交给吴敬琏同志”。这可以被看成是一个思想家对另外一个思想家的衣钵相传。

12月2日,吴敬琏去医院陪顾准。到了晚上八九点钟,顾准的呼吸极其艰难,气管几乎已完全堵死,每呼吸一口氧气都要拼尽全力,额头、脖子的青筋毕现。医生见他实在痛苦,被迫给他服用了安眠药,这才稍稍安静了下来。吴敬琏一直坐在旁边,握着他的手。大概到了11点的样子,吴敬琏已经有点迷迷糊糊,顾准突然醒了过来,他挣扎着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打开行军床休息”。

这是顾准一生说的最后一句话。吴敬琏打开行军床躺下不久,就听到很响的动静,护士们乱作一团,医生在为顾准做心脏按摩,但顾准没再醒来。

几个小时后,吴敬琏和一位护士一起,亲手把顾准推进了阴冷的太平间。他日后回忆说:“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亲眼目睹一个活生生的生命悄然而逝。而消逝的,竟然是这样一个疾恶如仇却又充满爱心、才华横溢、光彩照人的生命,不能不使人黯然神伤……我在回家的路上就是觉得特别特别冷,觉得那是一个冰冷的世界,顾准就像是一点点温暖的光亮,但是他走了,然而我想,他还是给我们留下了光亮。”

据周南回忆,吴敬琏凌晨骑自行车回到家后,脸色特别苍白,先是一言不发,接着号啕大哭,久久不止。周南与他相处半个多世纪,这是吴敬琏第一次痛哭流涕。

就在顾准去世的8天后,1974年12月10日,哈耶克在瑞典的斯德哥尔摩获颁当年度的诺贝尔经济学奖。

这时,那场“文化大革命”已接近尾声。1975年4月10日,在秦城监狱坐了7年牢的孙冶方突然被宣布“释放”。他问监狱长:“当时为什么抓我?”答:“不知道。我们只管犯人,不管案情。”再问:“今天为什么放我?”答:“不知道。我们不管缘由,只管执行命令。”

孙冶方回到经济研究所,刚一下车,他站在车门边就对前来迎接他的人们说:“我是一不改志,二不改行,三不改变观点。”当时,中科院哲学社会科学部的领导仍是江青的亲信迟群,孙却毫不在意。上面让他写检讨反省材料,他挥笔道,“个人恩怨我从不计较,理论上的是非一定要弄清楚,符合真理的观点一个也不放弃”。

孙冶方出狱后,吴敬琏去见他。吴说:“我代表周叔莲他们向你道歉。那时候我们参加对你的批判,其实你是对的,我们完全错了。”孙一摆手说:“这个事你们以后不要再提了,人人都有错误。”

吴敬琏转达了顾准对他的致意,孙冶方默然良久。对于顾准,孙不但有老战友个人的浓烈感情,而且从其一生的苦难透视到党内生活的不正常。那时,他的好友,也是从华东出来的、当时被“开除留用”的汪道涵常常在中午带个小酒瓶来与孙冶方共餐。一天,两人谈起老朋友顾准。汪说,老顾自己也不是没有缺点的,这个人恃才傲物,像陈毅老总那么好脾气的人都跟他吵架。孙冶方却不以为然,涨红了脸,跟汪道涵大大辩论了一场。

这时的孙冶方身体已经衰弱之极,行动迟缓,肝区患有重疾,但他仍然埋首于研究,每天精心阅读马克思主义的经典著作,试图有所突破。他的俄文非常好,但是为了读通原著,他甚至开始学习德文。

他内心最大的愿望,是在有生之年,完成那部“流产”了的《社会主义经济论》。他说,关于这部书稿,他在秦城监狱里已经打了85遍腹稿。

这时候的吴敬琏,正被派往大寨写一本《大寨政治经济学》。

大寨是山西省昔阳县的一个生产大队,原本是贫穷的小山村,在村支部书记陈永贵的带领下,社员们开山凿坡,修造梯田,使粮食亩产增长了7倍,从而成为全国农村的先进典型。1964年2月,毛泽东先后提出“工业学大庆”和“农业学大寨”,树起了经济领域的两面旗帜。喜欢头缠白羊肚头巾、满脸沟壑的陈永贵一跃成为举国瞩目的政治新星,一路当到了国务院副总理的高位。

1974年,陈永贵通过他的儿子、昔阳县委宣传部部长陈明珠,邀请南开大学去写一本《大寨政治经济学》。南开的写作组到昔阳工作了好几个月,基本资料也拿不到,写书更不知道如何下手,就求助于国务院研究室。这个研究室是邓小平复出后新组建的,成员包括胡乔木、邓力群、于光远、胡绳、吴冷西等人。于光远一转手将这个任务批给了中科院经济研究所,于是,吴敬琏、沙吉才和杨长福等三人被派往山西,参加《大寨政治经济学》编写组。

这是吴敬琏第一次走进光芒环绕中的“中国第一村”。他们被安排住在县城的第二招待所里。之所以不住在他们将要考察的大寨,并不是害怕这些城里来的读书人不能适应村里的生活(陈永贵直属的写作班子就住在大寨的招待所),而是不让他们和大寨人接触,“免得干扰他们的劳动和休息”。为此县委宣传部长陈明珠就向编写组宣布了三条“纪律”:第一,不能参加大寨的劳动;第二,不得在街上拉着社员谈话;第三,不能到社员家里访问。

“三不准”纪律一宣布,编写组等于跟大寨绝了缘,那书该怎么写?答案是,只能根据当下报纸上登载的宣传文章写。连登载陈永贵过去讲话的报纸,也保留在大寨资料室,外人不能借阅。在当时,大寨是一个不容置疑的政治标杆,自它成名以来的十多年中,先后有710万人前来参观学习,全国性的农业会议多次在这里召开,“学大寨就是走社会主义大道,不学大寨就是搞邪门歪道”,几乎是一个政治共识。可是,不得其门而入的吴敬琏却从所见所闻中窥见了“神话”的阴影。

首先,大寨的泛政治化倾向非常严重。党支部书记郭凤莲把大寨经验归结为阶级斗争抓得紧,叫做“斗一步,进一步;斗十步,进十步;步步斗,进一路”。陈永贵在大寨组织了“天天学小组”,要求农民每天学习领袖语录,宣称“天不下雨不要紧,毛泽东思想就是雨”。根据报纸上的经验报道,毛主席的思想光辉不仅可以普照集体的行动,而且还能深入到农民的家庭以致人的身体内部。比如一位社员得了疾病,在万般痛苦的时候,他就在学习小组里面背诵毛主席的著作《纪念白求恩》,他自称没有文化,但却已经精通用大量朴素的言辞表达一种最革命造作思想,他说“千服药万服药救不了我的命,毛主席的宝书治好了我的病”。而加强政治思想工作最要紧的,就是要与党支部保持一致,吴敬琏等人到昔阳不久就听到了一个故事,说是新华社记者冯东书因为怀疑大寨田亩丈量不实而被驱逐。因此,在昔阳编写各种宣传大寨作品的创作人员都互相提醒,不要触了陈永贵的“逆”。

吴敬琏在昔阳住的时间长了,便与当地人熟悉起来,渐渐听到了一些对陈永贵的议论。

议论得最多的一件事,是陈永贵为他第二任夫人的前夫、一位强奸女学生的校长翻案,还在几年的时间内把这位前校长的弟弟从一个公社书记提拔为省委副书记。他的儿子陈明珠更是一个名声不大好、人称“陈衙内”的人,开会讲话,即便照稿子念,也常常让人一头雾水,不知何言。据称在陈氏炙手可热时,他的亲友中变身为官的多达百人以上。

议论得多的另一类是陈永贵在政治斗争上的娴熟技能。他对于“文革”派仗中的对立面,以及反对过自己的人都予以无情镇压,甚至曾巧用一些政治运动事件,把山西省委第一书记谢振赶出了山西。这些都绝不是一个种田出身、老实巴交的农民所能为的。陈永贵的种种行径使吴敬琏想起吴晗所描画的朱元璋,他对陈的评价是,“如果早生200年,这个人完全可以当皇帝”。

为了寻找大寨的历史资料,吴敬琏设法从陈永贵直属的《大寨红旗》写作组借到了过去的剪报资料。在阅读过程中,掉出一张夹在其中的图表,竟是1973和1974年大寨的收入分配清单,据上面记录,这一年大寨收入中只有40%来自粮食,40%来自两辆卡车的运输获利,还有20%来自其他副业。这一发现非常让人吃惊,因为根据陈永贵等人的宣传,大寨是从来只种粮食,而绝不跑运输,也不搞工商业的,他们管这叫做“庄稼搅买卖就是走资本主义道路”,但是,分配清单显示的情况显然与此不符。

特别令人吃惊的是,1976年春节以后,陈永贵的政治态度变得异常鲜明起来。在江青集团与邓小平的斗争中,陈永贵旗帜鲜明地站到了江青一边。为了公开表明这一新的政治态度,他在昔阳建立了一个《大寨三十年阶级斗争史》编写组,下令在半年的时间内将大寨发展的历史重新写一遍。从这本书的编写提纲可以看到,它不但只字不提陈永贵过去口口声声最爱戴的周恩来,还大肆吹捧江青和批判邓小平的“右倾翻案风”。此外,还说“贾进才三让贤”并无其事,贾承让则被说成是“右倾保守分子”。

1976年开春,学部哲学所又派来一个编写组,写一本叫做《大寨哲学》的宣传读物,编写组里的许多人,例如社会学家陆学艺是吴敬琏的老熟人。在向哲学所的人介绍自己的经验时,吴敬琏说道,对大寨提出的一些口号要慎重对待,譬如“庄稼搅买卖就是走资本主义道路”,大寨自己就未必是按照这一口号干的。他讲述了那张分配清单上的情况。

这一下子,他捅了一个大大的马蜂窝。当时的政治背景实在是非常凶险,这年的1月8日,国务院总理周恩来逝世。3月下旬至清明期间,北京天安门广场爆发了群众自发悼念周恩来的行动。民众对极“左”路线的愤懑在这里得到了极大的宣泄,一首匿名诗歌迅速风靡全国——“欲悲闻鬼叫,我哭豺狼笑。洒泪祭雄杰,扬眉剑出鞘。”诗句犀利,直指“反周”的江青、张春桥等人。这场群众行动被定性为“天安门反革命事件”,复出3年的邓小平成“幕后主使”,再次被打倒。在那时,昔阳县委摆出了坚决与“右倾翻案风”斗争到底的架势,对“大寨红旗”的怀疑简直就是大逆不道。在“四五天安门事件”发生后,陈明珠在对昔阳的几十个“写作组”、“摄制组”成员训话的会议上声讨说:“我们这里也是不平静的,阶级斗争也很激烈,有人专门找大寨的毛病,攻击大寨,他是哪个司令部派来的?”

在昔阳县“拥护撤销邓小平党内外一切职务决议”的群众大会和民兵武装游行之后,《大寨政治经济学》编写组就被“礼送”出了昔阳。

从现有的材料看,吴敬琏是第一个公开怀疑大寨经验的经济学家。经历了10多年的苦难磨炼,从劳改队中“死里逃生”的他显然有了别样的勇气,对大寨宣传的大胆质疑,其实印证了他此前对东方专制主义的研究与拷问。

出了昔阳,回到北京,吴敬琏一身轻松。这时候的中国正处在剧变的前夜。7月6日,人大常委会委员长朱德逝世。9月9日,中共中央主席毛泽东逝世。10月6日,毛主席指定的接班人华国锋与叶剑英等军队老帅配合,对被称为“四人帮”的江青、张春桥、王洪文和姚文元四人实行隔离审查。对这个“极左集团”的全面清算,是共和国历史上一个十分重要的政治事件,也是国家发展战略出现重大转折的标志。

吴敬琏是在北京三里河的街上得悉“四人帮”被抓的消息的。他当时正在骑自行车,迎面撞上经济所的胡瑞梁,老胡一把将他抓住,对着他的耳朵,用抑制不住的嗓音颤抖地说:“中国最坏的那些人已经垮台了!”两人喜不自禁,当街相拥。

此时的吴敬琏,已年近47岁。

第二部 思想突围 第七章 突破口:按劳分配

6月,履新不久的于光远等人召开第二次全国按劳分配讨论会,这次的参与单位多达100个,与会人员400多位。讨论会的气氛明显比前两次要活跃得多,会议安排了20多人发言,其间,不断有人递条子,争取发言机会。吴敬琏选择的发言主题是“物质刺激”,这在“文化大革命”时期是一个“理论禁区”。吴敬琏论证说,历史唯物主义认为,一切社会行动,归根到底是由物质原因所推动,表现为物质利益的生产关系决定所有的社会关系。因此,“四人帮”那种把“物质刺激”视为洪水猛兽的做法显然是反动的。在他们的压制下,不但人们失去了工作的动力,甚至连研究物质利益问题的经济学也失去了存在的前提。他的发言突破了工资、奖金等具体问题的范围,引起与会者极大的兴趣。

当时,于光远找来了冯兰瑞、吴敬琏、周叔莲等4人,日夜在办公室里秘密筹划研讨,后来他们戏称这是“密谋于暗室”。据吴敬琏的回忆,于光远是主导者,邓力群有时也参与讨论,胡乔木则没有介入。有一次,他们正讨论得热烈时,胡乔木推门进来,问:“你们在干什么?”于光远说明了意图,并邀请他加入,没想到胡摇摇头,黯然地说,“一谈起按劳分配就勾起我不愉快的回忆”,然后就离开了。吴敬琏不解,于光远便说了一段往事。1958年,上海《解放日报》发表张春桥的长文《破除资产阶级法权思想》,把按劳分配当做资产阶级法权思想来批判,提倡实行“共产主义供给制”。当时是毛泽东政治秘书兼管《人民日报》的胡乔木看到后,认为这种说法是荒谬的,便指示《人民日报》理论部主任林韦组织文章进行批评。不料毛泽东看了张文后,大为赞赏,让《人民日报》转载,还亲自写了编者按②。这使得胡的处境极其困难,他多次写检讨才得以过关,但是却从此失去了宠信。因此,胡一听到“按劳分配”这四个字就避之唯恐不及。

首先,按劳分配是经济学上的一个常识性原则,很容易被论证明白,获得人们的共识和共鸣。其次,在“极左派”的众多理论中,排斥任何考核制度、以平均主义为准则的经济路线最不得人心,无论是普通的工人或农民,都对“干好干坏一个样,干与不干一个样”的现象深恶痛绝。再者,按劳分配与价值规律有极强的关联性,一旦突破,再往前拓进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了。

3月10日至22日,在中共中央召开的工作会议上,华国锋在讲话中继续沿用了“文化大革命”中的一些错误提法,仍认定“天安门事件”是“反革命事件”,认为“批林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是正确的,阻挠邓小平出来工作。

吴敬琏再次慎重地回到这个话题,已是在20多年后的2001年了。

对中国思想界来说,真正的转折性时刻出现在1978年5月11日。当天,《光明日报》刊登题为《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的特约评论员文章,新华社同日转发,第二天《人民日报》全文转载。这可以被视为当年度中国最重要的政治宣言。在文章中,作者勇敢地宣称:“凡是有超越于实践并自奉为绝对的‘禁区’的地方,就没有科学,就没有真正的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而只有蒙昧主义、唯心主义、文化专制主义。”

<span class="right">——孙冶方</span>

那段时间,吴敬琏似乎又回到了10多年前,勤勉而充满激情。

这一观点引起了高层及理论界很大的兴趣。它把按劳分配的原则,由企业与员工之间的对应性直接推进到了国家与企业的层面,也就是产权拥有者与经营管理者之间的利益分配关系,事实上,这也是中国国有企业改革的主要命题之一。它体现了中国企业改革的一个主流探索命题,那就是:能否在不改变产权关系的前提下,通过利益分配的调整,提高经营者的积极性。我们即将看到的事实是,理论界在这个命题上的持续争论将长达20年之久。

10月底,第三次全国按劳分配讨论会在北京举行,参与者又有增加,除了在京的135个单位、500多位专家和官员之外,还有23个省、市的130多个单位、300多人赶来参与讨论,会议上的发言人多达100多位。周叔莲、吴敬琏和汪海波递交的论文是《论社会主义工资和它的具体形式》,提出为社会主义工资和奖金“恢复名誉”。如果说,很多与会者的发言是“表态性”的,那么,吴敬琏等人的观点则明显更带有可操作性。

当时的政坛局势可谓暗潮涌动,阴晴瞬变。

在这篇论文中,他们提出了“自负盈亏”的原则——企业在遵守国家政策的前提下,完成国家计划,特别是完成利润计划之后,企业劳动者集体应该分得一部分企业利润,反之,企业劳动者集体也应承担一定的物质责任。

1978年12月18日,具有历史转折意义的中国共产党第十一届三中全会在北京召开。在这次大会上,形成了以邓小平为核心的中央领导集体。全会做出了将党的工作重点转移到社会主义建设上来的决定。而就在全会召开前后,中共北京市委宣布“四五运动”(天安门事件)完全是革命行动。与此同时,中共中央为彭德怀、陶铸等在“文革”中蒙受冤屈的政治家平反,并召开追悼会。此后两年中,全国300多万干部群众获得平反,55万“右派”得到改正,其中,顾准在1980年2月9日被“恢复名誉,彻底平反”,他和妻子汪璧的部分骨灰被安放在八宝山革命公墓的墓室里。

1979年1月18日,十一届三中全会结束不久,中共中央召开了一次理论务虚会,这是“四人帮”被打倒后,中国理论界的第一次盛会,几乎所有重要的理论家都受邀赴会。在这次会议上,吴敬琏做了一个长篇发言,讲述他过去几年对大寨的观察与思考,对种种虚假现象进行了切实的揭露。他的发言引起了很大的震动,这是中国学者第一次在如此高端的会议上掀开大寨的“盖子”。

吴晓莲还回忆了父亲当时创作的局促情形——吴敬琏的写作,多数是在我们北师大的家里进行的。那时我们一家四口人住在大筒子楼14平方米的房间里,房里的全部家当是:爸爸妈妈的双人床,我和妹妹的上下铺,一张书桌,一张饭桌,两张桌子间夹着钢琴,铺边一只五屉柜,两只木凳,两只折叠凳,一把椅子和一个小马扎。1976年后,我和妹妹开始学习文化啦!那对我们倒不一定是什么值得兴奋的事,我要告诉你的是,我们从那时起,每天放学回家后就“霸占”了家里的两张桌子。爸爸写作的固定位置是双人床的床沿,他在床上垫了一块三合板做的象棋棋盘,稿纸放在上面,人半蹲半坐在马扎上,勾着头在那里,写出了一批按当时的标准来讲很有深度的文章,也写出了严重的颈椎病。奶奶最心疼他,当时就跟我说:“你爸爸整天在那儿爬格子,脖子都快要爬断了。”

1976年冬日的一天,于光远找到吴敬琏和周叔莲说,我们应当做点什么。

1977年,中国社会科学院成立不久,决定组建一个马克思列宁主义、毛泽东思想研究所,胡乔木和于光远从全院征调了三个不同业务方向的骨干进行前期的筹备,其中包括哲学研究所的邢贲思(后任中央党校副校长)、中国近代史研究所的丁守和(后任中国现代文化学会会长)和经济研究所的吴敬琏。在一次理论座谈会上,吴敬琏和周叔莲以《“四人帮”的封建实质》为题进行了发言。他们的基本观点是,中国社会发展到今天这一步,出了很大的毛病,主要问题是封建专制主义的复活,“四人帮”在中国的出现,不是一种偶然现象,必须从国民性的高度进行反思。中国是一个有着数千年封建专制历史的集权国家,农业社会主义意识根深蒂固,如果未经彻底的改造并接受现代社会主义的科学理论,一有机会,就可能歪曲和丑化社会主义理想,演变成为马克思和恩格斯在《共产党宣言》中批判过的“封建社会主义”,他们的这个发言,得到了与会者和社科院领导的好评。

在经济理论界,没有什么经济学命题比“按劳分配”更直观地体现“实践检验”的道理了。

事实也是,中央的理论务虚会是和各省的理论务虚会结合进行的,当北京的务虚会上揭发大赛问题的消息传到太原,山西的务虚会马上开了锅。当时陈永贵仍在副总理的位子上,很多人替吴敬琏捏一把汗。在晚年的口述史中,吴敬琏说,“我当时并不担心,因为,大寨问题的‘盖子’迟早会揭开”。

他的这番言论很快惹出一场不大不小的麻烦。回北京后,他写了一篇题为《科学社会主义同非科学的社会主义的斗争》的文章,说:“共产党长期在农村环境中从事打土豪、分田地的民主革命斗争,同时,党的队伍中有相当数量的农民成分,他们很容易把平均主义混同于社会主义,这就是为什么在我国社会主义建设过程中一再发生‘一平二调’、刮‘共产风’等‘左’的偏差的一个重要原因。农业社会主义和封建主义总是互为表里。”这篇文章投给了《经济研究》。

此时的于光远正赋闲在家。自“四五天安门事件”后,邓小平再次被打倒,国务院研究室随之解散,与邓关系最密切的胡乔木、邓力群和于光远3人成了“待分配干部”,每天只可以到一个专设的办公室去看文件,无余事可做。就是在这间办公室里,于光远等人决定在经济理论界发动一场“突击战”——召开关于按劳分配的讨论会。

4月,于光远等继续把按劳分配的讨论推向深入。他们组织召开了第一次全国按劳分配问题讨论会,有30多个单位、100多位理论工作者参加,大会发言者达十余位。吴敬琏、周叔莲和汪海波联名递交了两篇论文,一篇是批判“四人帮”在按劳分配上的“左倾”思路,另一篇是从正面论证恢复奖金制度的必要性。

由于光远发起的这几次按劳分配讨论会,无疑是1977年中国经济理论界最重要的事件,它打破了自1964年之后万马齐喑的黯淡局面,为日后的思想大解放鸣响了号角。

“我死后,我的尸体交医院作医学解剖,不举行遗体告别仪式,不留骨灰,不开追悼会。但不反对经济所的老同事,对我的经济学观点举行一次评论会或批判会,对于大家认为正确的观点,希望广为宣传;但同时对于那些片面的、以致错误的观点,也希望不客气地加以批判,以免贻误社会。”

就在2月7日《人民日报》等报刊提出“两个凡是”方针的半个多月后,2月25日,于光远组织人员,在北京地区召开了按劳分配学术讨论会。因为他没有正式官职,所以,会议属于民间行动,开会的地点和召集都是非正式的,连发言集也是自己出钱打印的。国家计委经济研究所、中科院经济研究所、国家劳动总局、北京大学、北京师范大学等单位都派员与会,不过它们均不是主办机构。全国的报纸几乎没有予以报道,只有《人民日报》理论版发了一条不起眼的简讯。然而,尽管如此,这个讨论会还是引起了地震般的效应。在这次会议上,吴敬琏、周叔莲等人是主要的论文递交者和发言者。

即便研究的条件是如此的狼狈,不过,“在床沿边写作”的吴敬琏仍然表现出了超出时代的勇气和学术能力。从现存的文字资料可见,从一开始,吴敬琏就在两个方向上思考和探索中国现代化的道路,一是经济体制的变革,一是社会体制的变革,前者属于技术层面,后者则带有更强的思想和哲学意义,而这一风格无疑受到了顾准的影响。

“四人帮”被打倒后,1956年以后愈演愈烈、到“文化大革命”中达到极致的“极左”思潮远未被清除。由于“彻底破除资产阶级法权”思想的影响,工厂中绝对平均主义盛行,“干多的不如干少的,干活的不如捣蛋的”,严重影响经济的恢复。当时,华国锋坚持“两个凡是”的方针,要对“极左”路线拨乱反正还非常艰难。更为关键的是,邓小平的再度复出仍面临种种阻挠。因此,能否为他的复出创造一种“呼之欲出”的理论氛围便相当重要。日后来看,于光远等人选择按劳分配——而不是价值规律——这个命题作为突破口是十分精妙的。

1981年第4期的《经济研究》杂志在印刷厂里刚刚印出来,从社会科学院院部就传来了南京方面“出事”的消息。原来南大两位教员写了一篇批判农业社会主义的文章,刊登在《南京大学学报》上,结果受到北京的严厉批判,学报主编因此被撤职。据南大的两位作者交待,他们写那篇稿子,是受到了吴在南大礼堂讲演的影响。一天,经济所一位副所长找吴敬琏谈话:一是院里要销毁这一期的《经济研究》,二是劝他写一篇文章参加对南大学报文章的批判。吴的回答是,“销毁是杂志社的权利,我没法干涉,写文章批判,不能从命”。这件事就尴尬地拧在那里了,最后还是所长许涤新坚持说,杂志已经印出来了,销毁掉要浪费上万块钱,下不为例吧。就这样,这场风波才不了了之。

历史仍然在坚定地向前迈进。

还有一次,那是在1981年,吴敬琏去南京调研,当地官员邀请他参观在天王府旧址举办的一场太平天国展览,一路看下去,让他非常惊心。第二天,金陵大学的老同学请他在南京大学礼堂做一场报告,他由前日的参观即兴说起,太平天国起事是以“平等”相号召,但是建国之后却严分尊卑,清军包围南京时,城内饥民无穷,局势空前严峻,天国却还建起了100多个王府,王爷们在那里穷奢极欲。他因此推论说,农业社会主义发展下去一定就是封建社会主义。

他的很多文章是与周叔莲及汪海波合写的,他们是复旦大学的同班同学,交往超过20年,性情相投,观点近似。特别是周叔莲,更是他最好的知交。他的女儿吴晓莲在《我和爸爸吴敬琏》中回忆说:周叔莲家住学部大院,离吴敬琏的母亲家很近,周末吴敬琏去母亲家时,他时常过来两人一起讨论。我和妹妹对这位周叔叔自然非常熟悉,但是不记得他跟我们说过话。我印象里他是一个比我爸爸更有书呆子气的人,一门心思就是经济学,进了我们家的门,便目不斜视地到爸爸房间去,坐下来就开谈。他们俩不面谈的时候就通电话,那时候住家很少有电话,吴敬琏也只有在母亲家的时候,才用那里的电话,长时间与周叔莲谈他们的稿子。几十年后,周叔叔跟我说,当年他是在他夫人彭韵倩的办公室里跟吴敬琏通话的。周末办公室里没人,他正好可以几小时地跟吴敬琏讨论。

这一年的10月25日,北京召开了第四次全国按劳分配讨论会,这既是对这一命题的进一步研讨,更是以此来呼应如火如荼的“真理标准大讨论”。因为参与的人越来越多,大会就分成了3个组,分别讨论按劳分配和物质利益原则问题、劳动报酬的形式问题、农村按劳分配及其形式的问题。吴敬琏等3人递交的论文题为《深入贯彻按劳分配原则的若干问题》,其中提出了两个与企业经营管理制度有密切关系的问题:一是怎样使劳动者的收入水平和企业的经营状况紧密地联系起来,二是建议对企业领导干部实行物质奖励制度。

就在这次会议举行的一个月后,7月,在中共第十届三中全会上,因陈云和叶剑英元帅等人的坚持,邓小平当选为政治局常委、中共中央副主席、中央军委副主席、国务院副总理和中国人民解放军总参谋长。在8月12日的中共第十一次全国代表大会上,中共中央通过决议宣布,持续了10年之久的“文化大革命”正式结束。

5月7日,中共中央正式下文,批准将中国科学院的哲学社会科学部升格为中国社会科学院,胡乔木被任命为院长,邓力群和于光远为副院长。随着这三位的重新出山,邓小平的即将复出便成了众人皆知的“秘密”。

文章的发表在当时沉闷窒息的中国社会引起了巨大反响。很快,围绕着“真理检验标准”展开了一场全民性的大讨论,它深刻地影响了中国改革的整个进程。在思想基础上,它彻底摧毁了“两个凡是”的政治原则,倡导一种全新的实践主义理论。而在经济变革中,它试图建立一种全新的思想基础和商业伦理,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姿态建立起实践主义的思想基础,成为中国吹响经济和社会改革的第一块思想基石。它成为日后引导中国改革的实用主义,甚至功利主义思潮的起源。

第二部 思想突围 第八章 改革与调整的“两种争论”

1979年4月16日,“社会主义经济中价值规律问题讨论会”在江苏无锡举办。吴敬琏没有到会,不过却和周叔莲、汪海波一起递交了一篇重要的论文。

这是建国之后的第二次价值规律讨论会。选择这样的时间和地点明显带有强烈的寓意性。就是在整整20年前的1959年4月,中科院经济研究所在上海的和平饭店主办了一场“商品生产和价值规律讨论会”。此后岁月,不堪回首,当年所有的与会者都为此付出了惨重的代价。而江苏无锡,又正是当年主事者孙冶方的家乡,会议在这里举办,也算是对这位伟大思想家的一个致敬。

20年前的重要参与者,除了已经去世的顾准等人,再次重聚在一起。经历了无穷的跌宕与磨难之后,人们重拾话题,感慨万千。孙冶方时年71岁,已被确诊患上了肝癌,自知来日无多,他的堂兄薛暮桥也已是一个75岁的老者了。而当年坐在角落里充当笔记员的风华青年吴敬琏等人也都年近半百。

在开幕式上,为了鼓励大家畅所欲言,时任国家计委经济研究所顾问的薛暮桥讲了“三不主义”——不抓辫子,不打棍子,不戴帽子,坐在一旁的孙冶方当即接下话头,提出还要“五不怕”——不怕批斗,不怕罢官,不怕坐牢,不怕杀头,不怕老婆离婚。接着他又说,不但要“五不怕”,最要紧的还有,要给被批判者以说话的机会。话音一落,全场掌声雷动。

这次会议的与会人数多达400位,让大家叹息的是,20年一瞬息,讨论的命题似乎还是从原地出发——社会主义制度下的商品生产和价值规律。

吴敬琏和周叔莲、汪海波提交的论文是《价值规律和社会主义企业的自动调节》,他的观点基本上延续了20年前张闻天、薛暮桥等人提出过的,当时又为孙冶方、马洪等提倡的“对企业放权”的思想,强调企业在经济上具有独立性,要在商品交换的基础上建立企业之间的关系,充分发挥价值规律的作用,为企业之间的竞赛设立“同一起跑线”。

他后来回忆说,在行文过程中,他斟字酌句,为了不越过依然存在的“雷池”,还小心翼翼地避免使用“竞争”这个词汇,而代之以“竞赛”。

就当经济学家们在无锡讨论价值规律的时候,经济界和经济学界却正在发生着一场激烈的论战,这是改革开放之后的第一场经济政策大争论。论战在两个“战场”展开,一个是在改革派与计划派之间,另一个是在改革派内部。

争论的焦点是同一个:如何看待改革以及如何防止经济失控?

进入1979年之后,随着改革鼓点的敲响,中央出台了一系列新政策,包括职工提薪、奖金发放、安置就业、政策退赔、农产品提价以及扩大企业和地方财权等。这使财政支出大幅增加,与此同时,经济的复苏带动基础建设的复兴,各地的基建规模不断扩大,渐渐到了预算无法控制的地步,据《中国经济年鉴》披露的数据,1979年中央财政赤字170余亿元,1980年120余亿元。很快,社会上出现了物价普遍上涨的景象,到1980年年初,商品价格上涨6%,其中城市上涨8.1%,农村上涨4.4%。

对此,一些计划派人士开始攻击市场取向的改革,认为物价上涨就因为政府提高了农副产品的收购价格,所以,必须重回统购统销的管控路线,一旦放弃计划,势必天下大乱。

在这个问题上,改革派是有共识的。孙冶方抱病写出3万多字的《为什么调整——调整中应该注意的一个重要问题》,解释政府的开放政策是正确的,造成物价上涨的原因不在于调整农产品价格,而是因为基本建设战线过长。他认为,要压缩投资规模,必须严格控制银行信贷,将现行的财政拨款改为银行贷款。同时,他提出要严格地划分扩大再生产与简单再生产的界限,属于追加投资部分的基本建设,要集中于中央和各省市来掌握,另外还要加强合同制,修建单位和承建单位必须签订详细合同,然后严格执行,违者必须受到制裁,赔偿一切经济损失等等。

与孙冶方持相似观点,并在第一线与计划派交战的是在计委经济研究所任顾问的薛暮桥。

薛在个人回忆录中记录了当时国家计委的一些做法:在经济建设上,一再追求不切实际的高速度、高指标,超越国力,盲目扩大基本建设投资,在编制规划时,凭空提出到1985年钢产量要达到6000万吨(后来到1985年实际达到4679万吨)的高指标,以此为目标,提出要建设“十大钢铁基地”、“十大石油基地”、“八大煤炭基地”等过高计划,1978年基建投资一加再加,并且不顾外汇支付和国内配套能力的限制,一窝蜂地从国外引进成套设备,物资供应全面紧张,到处停电缺煤,财政也发生困难。国民经济比例失调问题进一步暴露出来了。当时我和一些同志议论时曾经说,这不又在搞“大跃进”吗?

薛暮桥的观点是,必须下决心调整,从走过头的地方退回来,坚决把6000万吨钢的高指标降下来,大大压缩基本建设规模,努力把农业、轻工业搞上去,并调整重工业内部的比例关系。他还对1956年的社会主义改造提出了自己的看法。他认为,过去总是说我国国民经济的三大改造是完全成功的,但问题不少,问题不仅是搞得“太快”,而且是搞得“太彻底”了,使生产受到破坏,发展缓慢。革命的目的是发展生产力,但过去有一种为革命而革命的倾向,认为革命越彻底越好,结果有时候破坏了生产。1979年7月,薛暮桥在中央党校做了题为《国民经济的综合平衡》的报告,详尽阐述了自己的观点。

在计委内部,反对薛暮桥的声音很大。他们认为,发展重工业是客观规律,重工业比例总是越来越大,农业越来越小,积累是扩大再生产的基础,提高积累才能提高生产增长速度。他们特别不能认同薛暮桥批评社会主义改造“太彻底”的看法,认为怎么能批评1956年的合作化高潮呢?于是,计委的高层开始组织部署、准备材料批判薛暮桥。

薛暮桥的观点得到了陈云等人的认可。早在三年大灾害之后的1962年和再度复出的1972年,陈云就两次提出过放缓重工业投资,加快与民生有关的“吃穿用计划”的实施,可惜都遭到了迷信“钢铁元帅”的最高层的反对。1979年3月,中央政府成立了国务院财政经济委员会,陈云出任主任,李先念为副主任,统管全国宏观经济,他们对薛暮桥的观点表达了支持。1980年4月,中财委秘书长姚依林被派往国家计委接任主任,制止了对薛暮桥的批判,至此平息了计委的内部争论。9月,新成立国务院经济研究中心,薛暮桥被任命为总干事。

按理说,“改革派”在这场大论战中取得了胜利,不过“改革派”内部却在如何处理调整与改革的关系问题上发生了分歧。双方的代表人物,一是当时的国家计委经济研究所所长于光远,一是薛暮桥。

于的观点是,中国经济结构扭曲的原因是体制,所以光是调整是没有成效的,应该先改革体制。

1979年前后,于光远发表了若干篇文章论述他的观点,提出“中国正处在一个需要进行经济体制改革的历史时期,这种寻找合适生产力的生产关系的科学研究,尤为重要”。那么,到底应该建立怎样的新体制?于没有给出明确的答案,不过却指出了方向,那就是“唯生产力论”。他在《对待社会主义所有制的基本态度》一文中写到:“凡是最能促进生产力发展的,我们就赞成,就支持;凡是虽能促进,但这种促进作用不大的,我们就不能那么赞成,不能那么去支持;凡是不能促进生产力发展的,我们就不赞成;凡是阻碍生产力发展的,我们就坚决反对。只有持这样的基本态度,才有利于社会主义现代化在我国的实现,这是任何社会里都起作用的客观规律。”

同时期,于光远还写了另一篇文章《谈谈社会主义经济目标理论》,认为“我们的经济目标只应该是在可能的范围内最大限度地增产人民需要的最终产品,而不应该是其他别的东西”。此文先是在《财贸战线》发表,于光远觉得影响不够大,便又交《经济研究》重新登了一次。在说明为什么要重登的附记中,他一口气用了29个问号,其中不乏十分尖锐的问题,如:“以在可能范围内最大限度地增产最终产品作为社会主义经济的目标,所依据的是什么社会主义的客观经济规律?这个规律是否即社会主义的基本经济规律?不顾这个规律,会受到一些怎样的惩罚?”“怎样看待基本建设战线过长的问题?基本建设战线过长为什么对我国经济带来这么大的损害?为什么这个问题多年来一直提,一直没有得到解决?怎样看待国民经济发展速度指标的问题?”……

对于于光远的这种观点,薛暮桥明确表示反对。他在回忆录中解释说:“当时理论界有的同志认为应当把改革而不是调整放到首位,我认为这不是好主意。改革应当为经济发展服务,它的每一个重大步骤都应当取得促进经济正常发展的良好效果,否则容易遇到挫折。经济稳定协调的发展,是改革顺利推进的重要条件。”

综合薛暮桥和于光远的观点可见,他们都反对僵化的计划经济,反对优先发展重工业的一贯战略,其分歧在于,薛暮桥认为应该“先调整,再改革”,只有首先调整了国民经济才能为建立商品经济的改革创造比较好的条件,于光远的观点则是“先改革,再调整”。

当时,决策层正在讨论一个宏观治理的“八字方针”,薛暮桥等人认为,治理的顺序应该是“调整、改革、整顿、提高”,而于光远则认为应该是“改革、调整、整顿、提高”。于是,到底是“调整”还是“改革”放在第一位,双方发生了争论。因为观点上的南辕北辙,于、薛之间一度闹得颇不愉快。

在这场论战中,晚一辈的吴敬琏有自己的看法。在计划与市场问题上,他同意于光远的观点,而在调整问题上,他则认同薛暮桥。他认为,在当前投资过热及物价上涨的时期,如果没有一个比较好的宏观经济环境,体制改革很难向前推进,而只有调整了国民经济才能创造这样好的环境。不过,他还认为,调整应该在改革中进行,在《经济体制改革和经济结构调整》一文中,他说:“即使在以调整为主的时期,也不能只强调集中,把什么都管得死死的。事实上,在这个阶段也需要审时度势,进行扩大企业自主权和发挥市场机制作用的体制改革。这种必要和可能的改革,不仅对于做好调整工作是必要的,对于做好将来条件具备时大改大革的准备,也是必要的。我们在当前的调整为主的时期进行改革的试验,摸索到比较多的经验,就可以制定一套比较好的全面改革方案,从而保证根本改革的顺利进行。”

在这段论述中,吴敬琏其实表达了这样几层意思:第一,当前的重点工作是调整;第二,调整要靠改革的办法来推进;第三,中国经济必须进行大改大革;第四,我们迄今没有一套全面改革方案。

晚年的吴敬琏回忆说,当顾准所说的时机终于来临时,我们的思想准备和理论准备却是那么的不足。人们看到了现实生活中的一些问题,但是对于改革如何进行,用什么样的经济体制来代替旧的经济体制却还在苦苦的探索之中。多数人的思想还停留在采取某些放权让利,在微观层面进行小改小革的层次上。他还提出了一个重要的观察,那就是,在相当长的时间里,决策层及理论界有一种论调,即高速度是改革的,低速度是保守的;放权是改革的,集权是保守的;不怕通货膨胀是改革的,担心通货膨胀是保守的。

在“文化大革命”宣告结束的时候,中国处在国贫民穷的严峻时刻,中央财政枯竭,物资极端短缺,城市工商业处于瘫痪境地,因此,绝大多数的执政者及学者都把精力集中于如何增产增收以及如何提高企业的生产积极性上。人们对计划经济体制的整体反思是不彻底的,甚至,很多人依然沉迷于第一个五年计划所取得的成就,形成了所谓的“一五情结”。哈佛大学的德怀特·帕金斯教授便认为:“‘文化大革命’最具破坏性的后果,并不是红卫兵年代的无秩序造成的,而是长期遵循一个独特的发展战略并由战略而产生的计划和管理的质量所致。因此,要解决这个中国长期以来一直存在的问题,需要从根本上改变战略,但中国的计划制定者在10年之后才充分认识到这一点。”到2003年,吴敬琏在写作《中国增长模式抉择》一书时表达了类似的观点,他写道:“企图以海量投资带动经济高速增长的‘大跃进运动’造成了我国经济情况极度恶化以及巨大的财富乃至生命损失。然而,即使造成了这样大的灾祸,传统的工业化战略却始终没有得到纠正。经济增长主要倚靠投资,特别是重化工业投资,成为从第一个五年计划到开始改革开放的几十年中我们经济发展的基本特征。”

在当时的现实和宏观环境之下,人们不愿意把体制这个“铁锅”一下子打破,只是希望在最小的震荡范围内逐步地改变不合理的一切。也就是说,从一开始,中国就选择了一条务实主义的、渐进改革的道路。

在这样的时刻,人们需要一个改革的参照体,它不可能在体制全然不同的资本主义国家中去寻找,而只可能在社会主义阵营中去发现。苏联式的道路已经被证明是行不通的,于是,东欧社会主义国家的改革经验便成了唯一的方向。

第二部 思想突围 第九章 东欧来的经验

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形成的社会主义阵营中,苏联与中国是分量最重的两极,东欧各国则是重要的一翼。从20世纪60年代开始,东欧各国开始进行各自的经济试验,形成了所谓的“匈牙利模式”、“南斯拉夫模式”、“罗马尼亚模式”以及“捷克模式”等等,其基本理论模式被通称为“市场社会主义”。

“市场社会主义”是由波兰裔经济学家奥斯卡·兰格(1904~1965年)最早提出的。苏联的命令经济体制在20世纪20年代以“战时共产主义”的怪异形式建立起来后不久,它的低效率弊病便已暴露出来。以此为背景,20世纪20至30年代在西方国家发生了“社会主义反对派”与“社会主义同情派”之间的激烈争论。

在这场被称为“社会主义论战”的争论中,自由派经济学家哈耶克以信息机制无效率为主要理由,论证社会主义经济的不可行性。当时流亡美国、在密歇根大学任教的兰格则针锋相对地提出了一个新的、日后被称为“兰格模型”的理论模式。他在1936年发表的《社会主义经济理论》一文中,将马克思主义和新古典经济学放到了一起,主张由计划机关模拟市场,在国有制下,引用竞争力量改善经济运行效率。在这种体制中,生产资料归国家或集体所有,而资源配置则遵循市场规律,因此兼具了公有制与市场运行的双重特征。按兰格的看法,在这种颇为“唯美”的体制中,计划经济条件下的资源配置就能同市场经济条件下的一样,达到最理想的状态——“帕雷托最优”。

兰格的这一理论模式继续遭到哈耶克的批判。后者以《社会主义的计算》等3篇论文,论证“兰格模式”在现实中行不通,认为这是一种“致命的自负”。直至晚年,兰格还致力于研究控制论和计算机在经济计划上的使用,而不改“计划经济有效”的初衷。他在最后一篇论文《计算机和市场》中写道,由于发明了电子计算机,“如果我今天重写我(1936年)的论文,我的任务可能简单得多了。我对哈耶克和罗宾斯的回答可能是:这有什么难处?把联立方程式放进一台电子计算机,我们将在1秒钟内得到它们的解,市场过程连同它的繁琐的试验似乎都已过时。我们大可以把它看做电子时代以前的一种计算装置。”总之,兰格至死都认为,用国家计划配置资源应当是和市场配置具有相同效率的,在没有电子计算机的情况下,计算速度太慢,只好由国家计委用模拟市场的办法来规定价格而已。吴敬琏曾经评价兰格与哈耶克之争说,“这场争论一直在理论讨论和改革实践中回响”。

进入20世纪60年代之后,兰格的“市场社会主义”在东欧社会主义国家中风行一时,各国的经济改革基本上是这一模式的变型。

于是,当70年代末期,中国的经济学家们把目光投注到东欧的时候,马上就发现了“市场社会主义”。而让他们惊喜的是,这个模式似乎并不陌生。按吴敬琏的看法,在中国学者中,孙冶方的经济思想与之颇有神似之处。

正如我们之前已经叙述过的,中国的计划经济体制在运行不久之后,就出现了类似苏联那样的弊病。孙冶方在1956年提出要把“计划放在价值规律的基础上”,便是寻求突破的大胆设想,而其基本理念正是,在计划经济管理体制中,提高利润指标的地位,以此发挥企业的能动性。由此,他设计了一个“大权独揽、小权分散”的模式,简单来说,就是在保持国家所有制和国家对投资的计划管理的条件下,给予企业在日常经营上的自主权。由此可见,孙冶方的模式与兰格的“市场社会主义”在本质上是相同的。在1964年,他的这一主张被当成是“修正主义”而遭到了严酷的批判。如果从理论根源上看,“极左”理论家康生说他想当“中国的利别尔曼”倒也不算是“冤枉”。

“文化大革命”结束后,孙冶方得到平反,中国的许多经济学家和绝大多数经济工作领导人开始认同他的经济思想,认为应当把扩大企业经营自主权和提高企业活力放在改革的中心地位。在意义重大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上,全会《公报》便明确提出,“应该有领导地大胆下放,让地方和工农业企业在国家统一计划的指导下有更多的经营管理自主权”。从此,“放权让利”成为中国企业改革的重要主题。

正是在这样的改革共识和大背景下,中国学者蓦然发现,在过去的10多年里,东欧的社会主义国家其实一直在进行类似的改革试验。这自然让他们顿生知音之感并很振奋,以为有“经”可取。

1978年11月底到1979年1月,孙冶方参加中国社会科学院经济学家考察团,走访了南斯拉夫和罗马尼亚,与这两个国家的经济学家进行了数次交流。当时还发生了一个戏剧性的场景,在一次座谈中,南斯拉夫的学者说:“我们的经济改革有很多地方是从你们经济研究所所长孙冶方那里学来的,是他的一些思路给了我们启发。”这时,考察团团长宦乡指着在座的孙冶方说,“这就是孙冶方同志”,现场一阵惊喜,南斯拉夫最负盛名的经济学家纷纷起身,同孙冶方握手,表达崇敬之情。

后来在无锡的会议上,孙冶方专门做了一个考察报告。他特别欣赏南斯拉夫的企业自治制度,在那个国家有2.5万个“联合劳动基层组织”,相当于一个车间或分厂,是一个独立的商品生产者,直接面对市场,通过市场来协调企业之间的产供销合同。孙冶方举例说,我国的物资部门派代表团访问南斯拉夫,大使馆出面联系其相应的单位出来接待,结果被告知,该国已经没有物资供应这类机构了。中国方面很吃惊,问:“如果工厂缺乏动力和原材料由谁来解决呢?”他们回答:“如果这个工厂连动力和原材料供应还没有解决,那么这个工厂就不用办了。”孙冶方认为,这种由市场来配置资源的“以销定产”模式大大好过“以产定销”的计划模式。

1979年11月,于光远和刘国光等人考察了匈牙利。他们这次考察得还要细,在3个星期里举办了21次座谈会,接谈了参与匈牙利经济改革的经济学家、相关经济部门的领导以及工厂经营者等等,分别形成了3份调查报告。匈牙利的经济改革从1962年开始,其间颇多曲折也很有成效,特别是该国经济学家对短缺经济的研究与对策,引起了中国学者的极大兴趣。

仅仅走出去考察,是远远不够的,还得把专家请进来。从1979年年底到1981年年初,中国先后请来了两位重量级的东欧经济学家,他们是已加入英国国籍的波兰经济学家弗·布鲁斯和瑞士籍的捷克斯洛伐克经济学家奥塔·锡克。

1921年出生的布鲁斯(1921~2007年),曾任波兰计划委员会研究部主任、经济委员会副主席,参与起草了1956年波兰经济改革方案,是“市场社会主义”理论的代表人物,被认为是兰格理论的重要传人。他提出的“含有可调节市场机制的中央计划经济”模式,被称为“布鲁斯模式”。来中国之前的1972年,布鲁斯因呼吁民主改革而被放逐,被迫逃亡英国,担任牛津大学的客座教授。他是受中科院经济所的正副所长刘国光、董辅邀请来华的。赵人伟和吴敬琏参加了接待的准备工作,赵人伟全程陪同。

据记载,1979年的最后一天,社科院经济所四楼会议室挤满了人,布鲁斯在这里宣讲东欧经济改革的经验及其对中国改革的借鉴意义。会前,赵人伟执笔拟定了一份问题清单,油印出来提交给布鲁斯。这张清单上的问题表达了中国经济学家心中的困惑所在:

(一)社会主义经济模式大体上有多少种?这些模式各有什么利弊?你认为从中国的实际情况来看,哪一种模式更值得我们作为经济改革的借鉴?

(二)社会主义计划经济中如何利用市场机制?计划调节和市场调节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社会主义经济中的市场机制和资本主义经济中的市场机制有什么区别?对西方经济学界有关“市场社会主义”、“混合经济”和两种社会经济制度“聚合趋同”等说法应如何评价?

(三)企业的自主权扩大到什么程度比较合适?如在计划、资金、物资、劳动、价格等方面,应给企业多大权限,才能使企业独立自主地处理问题,又不至于造成全社会的盲目性?从东欧的经验看,有没有一个大体的理论界限和数量界限?

(四)经济改革的步骤有没有一定的规律性?采取什么步骤比较顺当?特别是改革应当怎样起步?我们这里有以下几种看法:(1)从扩大企业自主权开始;(2)从组织公司即扩大公司的权限开始;(3)从调整税制和物价开始;(4)从改革计划体制开始,即从减少指令性指标入手。根据东欧的经验,从哪里着手比较合适?

(五)成立公司以后,公司与企业之间、公司与公司之间、公司与国家之间的经济关系应如何调节比较好?特别是政府应如何领导或指导公司的经济活动?成立公司后工业城市的经济应如何组织和管理?

(六)对经济管理中的“经济方法”和“行政方法”应如何看?实质是什么?彼此的关系如何?

(七)社会主义公有制是否应该采取国家所有制的形式?苏联和南斯拉夫有完全不同的评价,你认为哪种看法比较符合马克思主义的基本社会主义建设的实际情况?

(八)对苏联1965年以来的经济改革和1979年的改革新决议应如何评价?

(九)南、匈各国经济都比较重视市场机制,但都存在消费过度、通货膨胀、外贸逆差、外债增多、赤字预算等通病,应如何解释这些问题?如何克服这些毛病?

(十)为什么苏联、东欧各国都存在基建战线过长的问题,虽然经过改革也没有解决这些问题?

布鲁斯当然无法解答上述的每一个问题,他按自己的思路谈了对经济改革的认识。

他认为,经济决策有3个层次:一是宏观经济决策;二是企业决策;三是家庭决策。苏联和东欧的经济发展则有3种模式——“苏联模式”、“匈牙利模式”和“南斯拉夫模式”。布鲁斯倾向于“匈牙利模式”,也就是只在宏观层面集中,不在企业和家庭层面集中。

在1979年的当下,布鲁斯的那些观点在吴敬琏和赵人伟听来,非常耳熟,他们告诉布鲁斯,在中国,有一位经济学家的观点与他非常相似,他就是孙冶方。布鲁斯所提出的“分权模式”,和孙冶方的“大权独揽、小权分散”模式几乎如出一辙。在吴、赵的陪同下,布鲁斯去协和医院看望了病中的孙冶方,两人用俄语交谈,一见如故。

赵人伟等将布鲁斯的讲话整理出来,报送党中央和国务院,引起了高层的重视和极大的兴趣,国务院副总理薄一波出面和他交流经济改革意见。布鲁斯当时的身份既是一位经济学家,同时还是一个持不同政见者和流亡者,中央高层并不避讳,可见求贤与思变之心切。正是因为布鲁斯访华的成功,接着促成了另外一个流亡经济学家的到来。

奥塔·锡克(1919~2004年)是一个比布鲁斯更“敏感”、名气也更大的人,他是一位老共产党员,也是捷文版《资本论》的译者。1968年,捷克斯洛伐克共产党中央第一书记杜布切克发起了“布拉格之春”改革,提出要创立“具有人道面貌的社会主义模式”,“再也不允许用党的机构代替国家机构、经济领导机构和社会组织”;要保证集会、结社、迁徙、言论和新闻自由,取消书报检查制度;实行社会主义的多元化政治体制,充分发挥市场作用。这个改革纲领中的经济部分便由锡克主导,他时任主管经济改革的副总理,被称做“捷克经济改革之父”。这场改革被苏联认为有脱离社会主义阵营之嫌疑,便于该年的8月20日悍然出动华沙成员国的军队进入布拉格,逮捕捷共和政府领导人,酿成轰动世界的“布拉格之春”事件。在西方学界,这一事件被认定为“冷战”和苏联集团解体的转折点。锡克当时正在南斯拉夫访问,因而幸免于难,他随后流亡瑞士,在圣加仑经济社会大学任教。

锡克比布鲁斯有更丰富的行政管理经验,在西方流亡呆的时间也已长达10年,所以,他的思想更接近西方经济学家。流亡期间,他相继完成《民主和社会主义的计划经济和市场经济》、《第三条道路》等多部论著,反思“苏联模式”社会主义的实质,寻求在西方自由市场和“苏联模式”的命令经济之间的第三条道路。锡克在华讲学期间,吴敬琏全程陪同。他先后讲了7次,还去上海、苏州等地访问。每一次锡克讲学之后,吴敬琏和中央编译局的荣敬本都做出一份1000字的简报,送给社科院领导,再由他们上达国务院领导。国务院主要负责人看了简报以后,认为锡克既有改革理论,又有实际经验,很值得从他那里学习,并要求组织一次经济领导干部与锡克的座谈会。

在经济改革的理论上,锡克较之布鲁斯,更趋于自由化。

在当时,价格改革难题——这其实也是中国80年代经济改革的主题之一——正困扰着中国。锡克在座谈中提出,中国的价格改革可以效法捷克斯洛伐克的做法,即先全面调整价格,接着在一年后全面放开价格,先调后放,建立自由价格制度。在讨论中,曾经在建国之初当过物价委员会主任的薛暮桥提出,价格改革是很难计算的,因为它们之间彼此影响,互为因果。奥塔·锡克说,可以用投入产出表,经过多次计算得出各种产品的生产价格或资金、劳动“双渠价格”。这套价格当然不会很准确地反映市场价格的程度,但是比较接近,再根据计算出来的价格作一次全面调整,就可以保证第二年放开时震动比较小。吴敬琏说,锡克的建议以及与中国学者的讨论,“使中国经济学家开始接触到一些真正改革实务层面的东西了”。

国务院主要负责人对锡克的建议非常重视,当即决定建立国务院价格问题研究中心,由薛暮桥、马洪负责,聘请锡克推荐的捷克专家介绍当年他们如何计算“影子价格”的经验,研究制定调整价格和进一步放开价格改革的方案。后来,奥塔·锡克推荐了两位专家到中国来开讲习班,培训物价改革人员。

布鲁斯和锡克的讲学,给吴敬琏带来很大的震动。他原本以为改革就是一系列政策的调整,而布鲁斯和锡克却告诉他,经济改革不是个别政策上的改变,而是从一个系统变到另一个系统。东欧改革的经验教训已经表明,一揽子改革优于单项改革,而成功的改革必须要有一个宽松的经济环境,否则很容易在中途发生经济波动。这些观点成为吴敬琏日后为中国改革出谋划策时所长期坚持的理念。

此外,布鲁斯和锡克还带来了另外一个更重要的忠告,他们再三告诫中国的同行们:“经济体制改革要以社会体制改革为条件,必须从制度上采取措施,才能保证不再回到旧轨道上去。归根结底,改革是政治和社会问题。”对这层意思的理解,中国的经济学家到更迟的时候才有所感悟。

这两位东欧经济学家的到来,让吴敬琏和他的朋友们建立了一个新的学术研究方向,那就是进行比较经济学的研究。他与荣敬本和经济研究所负责人刘国光、董辅等下决心,在中国创立比较制度分析学科,对各种经济系统进行比较,从而寻找中国的改革之路。在后来的几年里,他们组织翻译了众多比较经济学和世界各国的经济学著作及文章,还在1985年创办了《经济社会体制比较》杂志,吴敬琏、赵人伟和荣敬本担任主编。这些引进和比较研究工作,为中国改革经济学的成熟别开一番天地。

不过,对东欧经济学家的思想进行细研之后,中国的学者却陷入了更大的困顿,那就是,他们的改革理论尽管各有新意,然而并没有彻底地跳出计划的大框框。比如,布鲁斯把价格看成国家可用来调节经济的杠杆,而这样一来,价格就会失去它的参数作用,变成一个可以由行政机关决定的指标,所有生产者都只能作为一个被操纵的工具。锡克的价格改革方案似乎也有“死穴”,他把宏观的总量计划分得非常细,细到在财政预算中的各种经费、行政费、投资、人头费、集体消费等等,这才能保证需求分配的均衡,而这在吴敬琏看来,又与原来的计划有什么区别呢?更重要的是,从实际的改革成效来看,东欧经济并没有得到本质性的改造,各国仍然是困难重重。

1981年冬,吴敬琏和荣敬本合作完成了一篇题为《布鲁斯和锡克的经济模式述评》的长篇论文,对60年来社会主义国家的经济改革模式进行了详尽的叙述和评价。他们认为,自1930年全盘集体化的“斯大林经济模式”确立以来,社会主义经济的模式问题一直是政治经济学理论未曾解决和有待探索的一个课题。20世纪50年代初期,南斯拉夫第一个突破了“斯大林模式”;到50年代中后期,东欧各国相继进行了深度和角度各不相同的改革,这些改革模式最终都无法用成功来定义,对于中国改革来说,它们有借鉴的价值,却无法“拿来就用”。

由此,两位顶级的东欧经济学家的到来,在中国刮起了一阵研究改革理论和实际措施的旋风。然而,中国的学者们似乎仍然没有找到理想中的那个可以化腐朽为神奇的“魔方”。东欧经验既让吴敬琏和他的同事们失望地看到了巨大局限性,同时也突然触摸到了一种新的可能性。

那么,中国式改革的出路在哪里呢?

就是在这样的时候,一个更急迫的任务出现在了吴敬琏的面前:孙冶方的生命即将走到终点,必须要把他那个打了85遍腹稿的论著及时地抢救出来。

第二部 思想突围 第十章 最后的孙冶方

1979年年底,也就是布鲁斯去协和医院探望孙冶方的那一次,他刚刚动完一个大手术,医生用了将近5个小时的时间,从肝区割下一个用四寸盘子装满的大肿瘤。孙冶方虚弱之极,健康状况十分不乐观。他当时唯一的愿望是,把那本酝酿了十多年的《社会主义经济论》写出来。

他向中科院经济所点名要几个熟悉他的理论的学者来协助他完成此书。

很快,经济所派出了一个由吴敬琏、张卓元等组成的7人写作小组来执行这个重要的任务。他们在协和医院附近的北京饭店租了一个套房,每天到病房与孙冶方交谈,进行录音和记录。吴敬琏回忆说,那些日子,孙冶方的病房成了“思想抢救室”,每次他们去的时候,一到门口就能听到贝多芬交响曲的声音,那种洋溢着乐观和不屈意志的旋律是孙老最喜欢的。

一个叫邓加荣的研究者在《孙冶方传》中记载了孙冶方的忘我工作状态:“上午下午,朝朝暮暮,不断地有人来谈,不断地有人送来初稿,他则今天准备口述材料,明天阅改已经记录整理出来的初稿,超常地劳作,超常地运转在推理和断言之间,让神思和心血如同一盏膏油将尽的孤灯吱吱发响地煎熬着灯芯……除夕夜晚,尽管已经发现小腿浮肿和心口阵痛,他还是没有休息,上午做过肠胃造影后又俯到案上修改《价值和价值规律》一章的提纲。春节只休息两天,在大年初三那天,他又重新拿起笔来……”

过了一个冬春,写作组整理出了15万字的大纲,一共有20多章。

接着,孙冶方出院。再接着,工作陷入难堪的泥潭。

陷入泥潭的原因是,从孙冶方到写作组都发现了孙式理论的矛盾点。

从20世纪50年代中期开始,中国经济学界就有越来越多的人对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的状况感到不满,开始寻求建立新的理论体系。在这方面,孙冶方的勇气和成就无疑是最大的。

对于孙氏理论体系与传统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体系的根本区别,当时论者有两个观点:一是他所倡导的“过程论”,也就是从生产过程的分析开始,进入到流通过程,再到总过程的论述方法;二是他的以价值规律为核心的理论阐述,第一次把价值提高到社会主义的基本经济范畴的地位。不过,吴敬琏有自己的理解,他认为孙冶方理论体系与传统理论体系的分歧,根源在于二者对社会主义社会经济关系的认识有着巨大的差别。

传统的经典理论把整个社会看成一个由中央行政机关统一指挥的大工厂,由此产生了否认企业在经济上的独立性、否定商品货币关系和价值规律作用的做法,滋生了作为社会经济细胞的企业的积极性和主动性受损等弊端。

孙冶方则从一开始就抓住了旧体制的这一核心问题,试图以他所说的价值规律为核心重建新的理论体系。他想要建立的是一个以资金量的简单再生产为界限,“大权独揽,小权分散”的经济体制。根据他的设计,企业不再是社会这个大工厂里的只具有技术独立性的车间,而成为具有经济上的相对独立性的经营主体,“由于相互间进行交换的千千万万个企业都是独立核算的企业,所以它们的产品交换,必须是等价交换”,由这里出发,伴随着生产过程、流通过程、总过程的进行,价值概念由抽象到具体、由简单到复杂地展开,最后回到一个“具有许多规定和关系的丰富的总体”。这便构成了孙冶方的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体系。

按孙冶方的以上设想,要写出一部结构严密、逻辑一贯的《社会主义经济论》似乎没有太大的理论困难。可是,在事实上,它却怎么也走不通。早在1960年10月,孙冶方就打算按《资本论》的程式编写这部教科书,他组织了一个近40人的写作班子,攻关两年,竟无功而返。到1964年,作为民主主义者的孙冶方已经深感他的思想与现行体制的矛盾。他曾说,在新中国成立前的新民主主义革命时期,自己写文章经常是思如泉涌,一挥而就,甚至可以站在排字房的门口,写一页,排字工人排一页;而社会主义改造以后,写文章变得很难,有时候一篇文章要写几个月,怎么也写不出来。随后他被批判入狱,在牢中面壁七载,日日苦思,默写85遍腹稿,自以为已想通所有关节,可瓜落蒂熟,但是却没有想到还是拓进艰难。

这种致命的痛苦对于孙冶方来说,甚至大于躯体的病痛。对于同样经历过这种思想挣扎的吴敬琏来说,他对孙冶方的思想苦闷感同身受。尽管他是孙冶方的晚辈,却一样是因为向往民主自由而投身到对国民党政权的抗争和新中国的建设中,早年都是一个刻骨铭心的民主主义者,而后来的现实和形成的体制却与他们的理想格格不入。

吴敬琏发现,孙氏理论存在巨大的、难以自圆其说的内在矛盾,突出地表现在他的商品——价值观上。

孙冶方提出要用等价交换原则去处理和调节生产单位之间、地区之间的关系,“把价值放在价值规律的基础上”,可是价值概念只适用于有商品交换和生产的社会形态中。要想分析社会主义条件下的价值范畴,就得分析社会主义条件下的商品关系,而承认社会主义条件下存在商品关系,又与马克思以来的经典理论相矛盾。于是,巨大的矛盾就出现在了孙冶方的理论体系里,用孙冶方自己的话说,他一方面“反对自然经济论”,主张“千规律,万规律,价值规律第一条”,另一方面又“反对商品经济论”,反对市场调节。

吴敬琏在《论孙冶方的经济理论体系》(写于1984年9月)一文中,描述了孙冶方的痛苦与徘徊——一方面,他作为一个长期从事经济领导工作、具有强烈的现实感,对现实经济生活有较深入了解的经济学家,痛切地感到,按传统理论组织的经济不可能顺畅地运行,不利于生产力的发展,会带来一系列矛盾,并造成极大的社会浪费,因此决心创造一套不同于斯大林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的新理论体系;另一方面,他作为自青年时代就接受苏联传统理论教育的经济理论工作者,不能完全摆脱传统社会主义经济理论的束缚,表现了理论上的某种不彻底性……他一方面大声疾呼,经济体制的设计必须顺应客观经济规律,另一方面又力求论证这些做法不仅并不与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关于在公有制条件下商品货币关系将要消亡的论断相矛盾,而且是与之完全吻合的。

为了达成这种“吻合”,孙冶方甚至提出了“两种价值”的理论。所谓“第一号价值”是由市场供求决定交换价值,它反映具有不同经济利益的主体间的关系,只存在于“商品经济”中。“第二号价值”是马克思在《资本论》第一卷中定义的价值,它是生产一定使用价值的社会平均必要劳动消耗,它只是计算的工具。这种计算的目的在于促使所有的企业节约社会劳动,它不需要通过市场的价格波动来起作用,也不反映不同的利益主体之间的关系。从表面上看,这个理论解决了有价值却没有商品的逻辑矛盾,可是,它无法解决实际存在于两种模式之间的矛盾。

吴敬琏回忆说,孙冶方一度对自己的“两种价值”理论很是满意,认为是个“利器”,可是一接触实际问题,矛盾就暴露得十分明显,不得不一再进行修正,最终,两种价值的划分变得十分模糊,无法确定。譬如有一次,他们讨论产品调拨问题,从东北向华东调拨粮食或石油,由于东北基地的价格低,所以存在吃亏的现象,其问题的症结在于不同地区和企业之间的经济利益,那么,这其间的价值关系,是“第一号价值”还是“第二号价值”?显然是前者,而不是后者。

孙冶方的理论体系还存在着众多类似的矛盾点。譬如,他非常重视流通问题,然而,所谓流通是指以货币为媒介的商品交换,孙冶方却坚持一个理论前提,即社会主义经济里既没有商品,又没有货币,说“我们必须把流通同商品脱钩,离开商品来寻找交换和流通的必要性”。这样一来,理论又跑进了一条死胡同。

按吴敬琏的这些分析,孙冶方的两难,其实是理论前提上的两难,《社会主义经济论》的创作是一项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时间很快到了1982年。2月,孙冶方因肝癌扩散再度住院,眼看来日无多,他提出加快创作的进度。7月,他带着写作组一行人前往青岛,住进海军疗养院“闭关”写作。吴敬琏和张卓元均带着子女一起随行。在黄海之滨,日升月落之间,伴随着海浪拍打礁石的声音和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孙冶方为自己的理论建构做最后一次冲锋。由编写组分头写作的章节都已写出,但怎样把这些“部件”联结成一个逻辑一贯的体系?编写组一遍接一遍地推演讨论,可是仍然寸功难夺。

青岛归来之后,孙冶方似乎已经意识到了任务不可能完成。吴敬琏回忆说,孙冶方此后曾多次对他谈及,对那一套计划体制绝不能修修补补,而必须推倒重来。1982年11月,卧床不起的他在病床上口授,由吴敬琏和张卓元执笔写出一生的最后一篇文章《二十年翻两番不仅有政治保证而且有技术经济保证》,对中国经济的成长性表达了无比的乐观,同时也沉重地指出,“必须对旧管理体制做出重大的根本改革”。

一个月后的12月9日,他亲笔写下遗嘱:“我死后,我的尸体交医院作医学解剖,不举行遗体告别仪式,不留骨灰,不开追悼会。但不反对经济所的老同事,对我的经济学观点举行一次评论会或批判会,对于大家认为正确的观点,希望广为宣传;但同时对于那些片面的、以致错误的观点,也希望不客气地加以批判,以免贻误社会。”

在中国当代经济学术史上,孙冶方是一个比顾准更大的悲剧。

顾准在离开这个冰冷世界的时候,尽管被彻底地遗忘和抛弃,但是他知道自己已经找到了正确的答案,他所遗憾的仅仅是不知道光明的一天何时到来,而他确已等不到那一天。可是对于孙冶方而言,这位充满了理想主义气质、无比聪慧、富有勇气和正直的人,一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才真正意识到自己为之倾注了所有心力和热情的理论大厦竟然建立在一片无法承重的沙滩之上。人世间悲剧的惨烈,莫过于此。

与东欧的布鲁斯和锡克相比,在理论天赋上毫不逊色的孙冶方有着更多的遗憾。

跟他观点酷似、一见如故的布鲁斯后来对“兰格理论”,以及以自己名字命名的“布鲁斯模式”进行了深刻的检讨,终而扬弃了“市场社会主义”。在1989年,他和另一位波兰裔英国经济学家K·拉斯基合写《从马克思到市场:社会主义对经济体制的求索》一书,在书中他明确指出,把资本市场排除在外的“市场社会主义”以及他自己的“包含市场机制的计划经济模式”——“分权模式”,是一种“有缺陷的模式”。此外,他从东欧教训中得出这样的结论:经济体制改革要以政治体制改革为条件,政治改革靠撤换领导人解决不了问题,必须从制度上采取措施,才能保证不再回到旧轨道上去。而经济改革往往因为触动某些当权者的既得利益而遭到他们的反对。归根结底,改革是政治和社会问题,人民大众的态度和反应非常重要。在轰动一时的《从马克思到市场》一书中,他彻底修正了自己的改革模式和理论,一方面承认社会主义的价值观,但同时又对公有制与市场经济的兼容和结合表示怀疑,从而转向民主社会主义。

离开中国后的锡克也在不断修正自己的理论。1989年,东欧爆发“天鹅绒革命”,锡克再一次投身于祖国的公共生活,他归国担任了捷克斯洛伐克第一任民选总统哈维尔的经济顾问,后来他又返回瑞士,继续研究“当传统的社会主义体制终结以后,改革的问题不复存在,什么是最好的国家道路”。1991年,锡克出版《今天的社会主义:正在改变内涵的社会主义》一书,将社会主义与自由、民主、人道主义联系起来探讨。与布鲁斯所选择的一样,锡克最终从市场社会主义走向了民主社会主义。

吴敬琏在晚年的口述史中甚至还将孙冶方与同辈经济学家薛暮桥进行了比较。他说:“孙冶方是一个传统的共产党员,其实,顾准、李慎之都是这样的人,为国为民,毫无私念,为了真理,不怕任何的打击,这点非常可贵。但是在理论上,孙冶方甚至没有达到薛暮桥那样的高度,暮桥到底是搞经济理论出身的,从经济学原理上来说,暮桥那种观念更先进。”

尽管如此,吴敬琏仍然认为,孙冶方是新中国第一代经济学家中最杰出的代表人物。他追求真理、勇于自我批判的精神,光明磊落的高尚人格,足以让后来者从中汲取到比学术更为伟大的力量。吴敬琏对女儿吴晓莲说,我一生做过的最惭愧的事之一,就是在60年代初批判过孙冶方;而一生中最让我感动的事之一,则是孙冶方出狱后对我不计前嫌,再次重用,甚至以后事相托。

顾准和孙冶方的行事和风骨,无疑大大地影响了吴敬琏的一生,让他找到了可以追慕的方向。他用“高山仰止,景行行止”来表达对两位师友的景仰。士风浩荡,亦刚亦柔,道之所在,梦寐以求。在后来的很多年里,吴敬琏言行一致,敢言敢为,不为名利所诱,对后辈学人多有提携,这些风格自是顾孙遗风的衍及。

在20世纪80年代初期,孙冶方的理论创新搁浅是一个象征性事件,它意味着一代经济学家试图在计划经济体系内构建市场化环境的努力彻底失败。不过它也带来了一个“意外的遗产”,那就是,使得中国经济较早地脱离了“市场社会主义”的路径,走上一条体制外增长的道路。晚年的吴敬琏在《“市场社会主义”与中国经济改革》(2005年)一文中对此进行了叙述。

自70年代末期开始,中国进行扩大企业自主权的试验,然而成效一直不彰,尽管尝试了多种方式,企业搞活的任务却始终无法达成。正是在这种情形下,决策层改变了改革的“主战场”,从城市国有经济转向农村的非国有经济,这主要在三个方面展开:一是农村的乡镇企业异军突起;二是对外开放,大量引进国际资本;三是在南方建立“特区”,实行改革开放的“地区推进”。正是这些体制外力量的成长让中国经济的格局焕然一新。

吴敬琏总结说,中国曾经按照“市场社会主义”的思路进行过向国有企业放权让利、扩大它们在市场调节下的自主权的试验与探索,但是并没有取得预期的成功。在20世纪80年代初期改变战略以后,改革才进入了逐步前进的正轨。这一战略在实质上是把重点放在创造使私有部分得以自下而上地成长起来的条件上,而不是国有企业自主权的扩大上。这是中国经济能够顺利发展起来的关键。在这样一种战略安排下,中国改革突破了苏联教条和对国有制的崇拜。

当然,这些即将发生的事实都已是孙冶方所无法看到的了。

发生在20世纪80年代初期的一系列变化,让吴敬琏和他的同事们既产生了巨大的亢奋,同时也陷入了空前的迷茫。一方面,随着改革开放的启动,国家的面貌日新月异,复兴的列车已经轰轰开动;另一方面,新的矛盾和困难层出不穷,而我们在经济理论上的准备却显得那么苍白,“苏联模式”的破产、孙冶方经济理论的碰壁,以及对东欧改革经验的扬弃,意味着中国经济改革将走向一条充满了冒险气息的陌生道路。

可是,何去何从,路在何方?

1981年5月,在送走锡克之后,吴敬琏等人深感要对中国经济发展作出理论上的贡献,需要寻求较之“政治经济学”更坚实的基础。他们一边协助孙冶方整理书稿,一边向经济所提出,希望到西方国家学习经济学。他们的请求得到了批准。1982年年底,赵人伟去了英国牛津大学,1983年的1月,吴敬琏得到福特基金会的资助,前往新古典经济学的重镇——美国耶鲁大学。

是年,他已经53岁。

1983年2月22日下午,孙冶方在北京去世。当周南在电话里把这个消息告诉大洋彼岸的吴敬琏时,他紧紧地握着话筒,着薄薄的嘴唇,久久说不出话来。这是继顾准去世之后,他又失去了一位精神上的导师。孙冶方把身后的学术文稿整理工作交给了他们这些晚辈,而他却深深知道,这条学术道路已经走到了尽头,倾注了一个卓越生命的全部热情与时光的结论竟是“此路不通”。

窗外,美国东海岸的星空清澈如洗,他的内心却黯淡到了极点。

第二部 思想突围 第十一章 耶鲁求道

吴敬琏在耶鲁的学习时间,从1983年的1月到1984年的7月。这一年半,对于他的学术思想的成熟至关重要。他在《吴敬琏选集·作者自传》中说,“在耶鲁的这3个学期,使我能够对近百年国外经济学的成果进行一次集中的补课”。他的老朋友周叔莲说,吴敬琏从耶鲁回来,头发都白了。

他是以中国社会科学院经济研究所研究员的身份去耶鲁当访问学者的,这一职称在美国方面看来,相当于教授。可是,去了之后,吴敬琏才知道问题的严重。

他去参加学术研讨会,根本听不懂;参加博士班的讨论课,准备一个简短的评论,也往往要几十个小时;再去听研究生班的基础课,仍然是听不懂。听不懂,既有语言上的问题,也有学术框架的问题,更有认知价值观上的问题,吴敬琏只好从头开始,从本科生的普修课听起。

在后来的日子里,吴敬琏度过了一生中最辛苦艰难的求知生活。他从非经济专业的经济学原理课程补起,循序而进,大量接触各种理论和新知识。好在他天资聪慧,特别善于融会贯通,语言和专业能力几乎日日进步,不久后就能够参与学术讨论了。那段时间,他的日常生活极端清苦和枯燥,很多时候吃的就是面条、清水熬白菜。

日后,吴敬琏回忆说,他在耶鲁期间之所以收获颇多,除了自己的拼命苦读外,还有两个客观的因素。

第一,20世纪80年代初期正是西方经济学的一个“地震期”。当时,主张新自由主义的芝加哥学派迅速崛起,米尔顿·弗里德曼、乔治·斯蒂格勒等一大批中青年经济学家秉承哈耶克的新自由主义精神,对第二次世界大战以来一直占主流地位的凯恩斯主义发起了挑战,他们相信“没有政府干预的竞争市场能使经济最有效地运行”。在控制货币供应的前提下,他们提倡让公司、消费者在政府有限制管制下作出自由决定,其捍卫的核心价值是反对任何形式的干预,反对计划经济跟凯恩斯主义。在这一思潮的引领下,西方经济学呈现出全新的面貌,出现了货币数量学说、产业经济学、信息经济学、新制度经济学、货币主义和理性预期等多个新学科。这一学派的众多领军人物,如弗里德曼(1976年)、斯蒂格勒(1982年)首先获得诺贝尔经济学奖的殊荣,后来得到此奖的布坎南(1986年)、科斯(1991年)、诺斯(1993年)、福格尔(1993年)、贝克尔(1992年)和卢卡斯(1995年)等人此时也已崭露头角。

更重要的是,芝加哥学派的理论深刻地影响了西方经济。在吴敬琏赴美前的1981年,好莱坞演员出身的共和党人罗纳德·里根当选美国总统。他采纳了新自由主义的货币主义和供应学派观点,用减税、解除管制等措施,激活了美国企业的竞争力,让美国经济一举摆脱了20世纪70年代以来的滞胀,呈现复苏景象。而同期在欧洲,英国的女首相撒切尔夫人与里根遥相呼应,1980年当政后采取同样的政策,也使英国经济走出了低迷。日后,这一时期被称为“里根——撒切尔主义”时期。

吴敬琏身处老的主流经济学——新古典综合重镇的耶鲁大学,也同样感受到新理论对经济学和经济政策的冲击与改变。他密切观察市场经济的运行机制,然后与熟悉的中国经济相参照,从中寻找改革的契机。

第二,吴敬琏在耶鲁大学的经济系和社会与政治研究所当访问学者。幸运的是,这里正是比较经济体制学科的“祖庭”。耶鲁经济系的老主任L·雷诺斯在美国经济学界桃李满天下,他对吴敬琏关爱有加,给予了许多指导。吴敬琏在研究方面的主要合作者迈克·蒙蒂亚斯,是比较经济体制学领域的开山式人物,正是他与库普曼斯(1975年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一起,最先提出了比较经济体制这门学科的基本框架。吴敬琏在国内就对比较经济学充满了兴趣,到了耶鲁之后,算是投对了门庭。在耶鲁的一年半时间里,研究所聚集了来自东欧、韩国、日本和南美的众多学者,难以细数的座谈会、研讨会,让吴敬琏眼界大开,学问精进。日后他回忆说:“耶鲁的比较经济体制理论框架好像一张色谱,一端是命令管制的计划经济,一端是自由放任的市场经济,中间的过渡状态千差万别,这种分析方法显然带有很重的新古典经济学的色彩。然而在每个星期,都要会举行多次理论讨论会,又可以听到来自不同国家、不同学校学者的声音。其中包含了许多新自由主义、新制度经济学的观点。有了这些理论背景,考虑起中国问题来,就清楚多了。”在这段时间里,他还结交了很多学术界的朋友。

一个颇耐人寻味的问题是,为什么身处芝加哥学派和里根主义崛起的年代,以新古典经济学为基础的比较经济体制学科正在向具有更多新制度经济学影响的比较制度分析转变,吴敬琏却没有成为新自由主义的“信徒”?晚年的他自己也对此很好奇。

答案可能有很多个。首先,年过半百的吴敬琏已经不是一张白纸,他有自己的价值观和理论素养,不太容易被一套理论——特别是以放任自由为最高准则的经济学所“征服”;其次,耶鲁大学是新古典综合的重镇,在经济学理论上向来与芝加哥大学抗衡,该校的詹姆斯·托宾(1981年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是最重要的凯恩斯主义经济学家。而更直接的一点则是,吴敬琏远赴美国学习,目的在于寻找中国经济改革的发展之道,从本质上来说,他从来是一个注重应用的经济学家——这使他更容易与仍然强调宏观经济管理的新凯恩斯主义接近。

在耶鲁的最后一段时间,吴敬琏用新学到的经济学理论工具总结和梳理了前几年在国内参与改革讨论中形成的片段想法,渐渐形成了自己的中国改革理论思想。其中最主要的、日后对中国改革路径设计影响最大,也是引起不少争议的,便是他对“行政性分权”和“市场性分权”的模式区分。

一个计划经济体制下的国家经济权力分配,主要是在两种关系上展开的,一是中央政府与地方政府之间,二是政府与企业之间。在中国,1978年之前,企业全数为国有化,被捆得死死的,无所谓权力下放的问题,所以,分权的问题主要发生在中央与地方之间。在相当长的时间里,分权的逻辑和办法是紊乱的,而且集了又分,分了又集,数度反复:

——先是中央高度集权。建国之后的1950年,政务院颁布法令,决定实行集权管理和统收统支的财政体制,规定地方的财政收入一律上缴中央,地方的支出一律由中央拨付,实行收支两条线,地方财权几乎为零。

——接着是充分放权。1956年,毛泽东发表著名的《论十大关系》,其中关于中央与地方的关系部分,他提出要充分调动地方积极性。于是两年后,中央向地方大规模放权,其中包括向地方政府下放计划权力、企业管辖权、物资分配权和劳动管理权、财政和税收权,以及投资和信贷的审批权。总之,能放的权都放了。

——就在中央向地方大分权的同时,在工商界和农村则发生了相反方向的运动。前者是开展了“社会主义改造运动”,全中国的私营工商业全部实现了“公私合营”,“已经跑步进入社会主义”,私人资本在中国从此“绝种”。后者搞的是“归大社”运动,把原来只有15~20户的高级农业合作社归并为“大社”,到1958年就变成了“一大二公”的人民公社,农民从此失去了对土地的所有权。这两个运动造成的后果就是企业及农村生产积极性的全然丧失。日后吴敬琏在《共和国经济50年》一文中论证说,这是1958年之后国民经济陷入混乱的重要成因。

——然后又是一次大集权。在经历了荒唐的“大跃进”及可怕的三年大灾害之后,1962年中央政策再度大转弯,在1月份召开的“七千人大会”上,中央强化了集中制和全国一盘棋的思路,随后从地方收回了绝大多数原来下放的权力。

——接着又是大放权。1966年,毛泽东在杭州政治局会议上提出“虚君共和”的口号,在他看来,中央政府只应是个象征性的“虚君”,经济实权还是应分散到各地区去,用他的话说就是“连人带马全出去”。于是,又是一轮手忙脚乱的大分权。这之后,紧接着就爆发了“文化大革命”,国民经济已无效率和秩序可言。

如此集了再放,放了再集,最终造成的局面是,中国经济陷入“一放就乱,一乱就收,一收就死,一死再放,放了再乱”的恶性循环。它实际上表明,在集中计划体制内寻找集权与分权之间的平衡,无论在经济意义上还是政治意义上,都是一项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在这一个时期,以孙冶方为代表的一些经济学家一直都反对把“体制下放”作为经济管理体制改革的主要措施。早在1961年,孙冶方就指出,经济管理体制的中心问题,不是中央与地方的关系、“条条”与“块块”的关系,而是“作为独立核算单位的企业的权力、责任和它们同国家的关系问题,也即是企业的经营管理权的问题”。“文革”期间,孙冶方的这一理论被认为是修正主义,理所当然地遭到了批判。

1978年之后,随着改革开放的展开,放活企业成为一种共识,从十一届三中全会之后,对企业的放权让利便成了改革的主轴。而与此同时,由于中央财政十分羸弱,已无力大规模拨款投资,所以中央也大胆地向地方放权,比如在南方开辟特区,从1980年起推行“分灶吃饭”的财政包干制度,此外还批准了一些“计划单列”的城市,给予地方更多的权力。对于这一系列政策的得失优劣,后世有截然不同的评价,不过其形成的局面却是大家都看到的,那就是,充分发挥了地方政府的经济发展积极性,出现了万马奔腾的亢奋景象。与此同时,也出现了地区之间以邻为壑、互相封锁和分割市场的“诸侯经济”,更严重的是,造成了“地方肥,中央瘦”的财政格局,中央财政在财政总收入的比例逐年下降,竟成了“讨饭财政”。

对于这样的改革景象,如何判断,是否需要修正,怎样从理论的层面上进行阐述和评价,成了经济理论界的一个大难题。当时的理论界形成了多派意见,其中之一是“放权派”,主张中央政府对地方政府和企业统统实行放权让利;另外还有“收权派”,主张维持中央高度集权的计划经济体制。从现有的资料看,身在耶鲁的吴敬琏是第一个提出不能把改革与放权简单等同的中国学者。

他认为,不应笼统地提倡放权或收权,而应区分“行政性分权”和“经济性分权”(亦称“市场性分权”)两个概念。所谓“行政性分权”是指中央把权力下放给省、市、县政府,由地方行政机构对整个经济进行管理的经济;而“经济性分权”是指,由企业根据市场价格信号进行决策。吴敬琏认为,“行政性分权充其量只不过使企业从原来中央机关的附属物变为地方行政机关的附属物,并不能使企业成为独立的商品生产者,也不能改善经济机制。所以,在保持命令经济框架不变的情况下实行分权,损害了计划经济所要求的政令统一。因为,用行政命令配置资源是计划经济的本质要求。如果不是这样,而是在命令经济框架下实行层层分权,其结果只能是政出多门,使整个经济陷于混乱”。因此,他认为,“分权的命令经济是一种最坏的命令经济”。

由以上的理论阐述,吴敬琏得出了一个十分重要的结论:不应当笼统地把改革的目标规定为“分权”,而应当区分性质不同的两种分权,即建立在市场经济基础上的分权型经济(经济性分权)和保持计划经济框架的分权型经济(行政性分权)。所以,改革的关键是建立以独立自主的企业为基础的市场制度,而不是向地方政府分权。

吴敬琏的这一论断是吴式改革理论的一个重要观点,他曾多次撰文对此进行论证。它的核心意思其实是:中国改革要顺利进行,就必须进行以建立自主企业、竞争性市场和宏观调控体系为目标的“三环节配套改革”。在一些力主向地方政府分权的改革者看来,这是一种“改革阵营中的保守思想”。

1984年6月,吴敬琏在德国出席了一个比较经济学关于东欧经济改革的讨论会。在主题发言中,他对中国80年代初期的改革作出了自己的解释,也引起与会者很大的兴趣。一个月后,他在美国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的一个讨论会上,又以此为主题进行了一场演讲。之后,他搭机归国。

确切地说,当吴敬琏离开耶鲁的时候,他除了带回一整套崭新的经济理论之外,也同时带回了一大堆问题。就在他归国的时候,中国的经济理论界正在酝酿一场热烈的大论战,而改革正走到一个微妙的十字路口。有一个人,正迫切地要看到他。

第二部 思想突围 第十二章 为“商品经济”翻案

风尘仆仆的吴敬琏归国,前脚刚踏进北京的家门,后脚,中国社会科学院院长、国务院技术经济研究中心总干事马洪就来了。

马洪(1920~2007年)是当代改革史上一个十分传奇的人物。他17岁就加入了中国共产党,早年深得东北局书记高岗的信任,29岁时就出任东北局政策研究室主任兼东北人民政府副秘书长。当时在他的麾下就有一位年轻干部叫朱镕基(1928~),朱自1951年秋从清华大学毕业后即到马洪手下工作,23岁时被任命为东北人民政府工业部计划处生产计划室副主任。1952年,高岗被任命为统管经济工作、号称第二政务院的国家计划委员会主席,32岁的马洪被任命为中共中央政策研究室主任、国家计划委员会秘书长,权重一时。

两年后的1954年,高岗与饶漱石被认定为反革命集团,高岗自杀,马洪遭到撤销党内外所有职务的处理。后来,他被薄一波招到国家经委研究室工作,经常参与经济研究所工业经济研究组的活动,与吴敬琏自此多有交往。1977年年底,马洪参与中国社会科学院组建工作,并于次年初担任副院长兼工业经济研究所所长。不久,他就把在石油部管道局工作的老部下朱镕基调进工经所,任工经所国内室主任。1979年7月,陈云领衔的国务院财经委员会成立,组建了四个调查小组,是为体制组、结构组、对外经济关系组和理论方法组,马洪主管结构组,其中的成员就有吴敬琏。后来,以结构组为基础,成立了国务院技术经济研究中心。

马洪对宏观经济管理和工业经济非常娴熟,曾参与多个中央经济文件和战略规划的拟定。他写于20世纪60年代初期的《中国社会主义工业企业管理》一书(主编陆斐文、马洪、桂世镛,三人共用一个笔名“马文桂”)是“文革”期间发行量最大的工业经济教科书。1982年,他出版专著《中国经济调整、改革与发展》。也是在这一年的6月,马洪出任中国社会科学院院长,同时兼任国务院副秘书长,1985年起任国务院技术经济社会发展研究中心总干事,事实上已成为中央经济决策的重要智囊之一。

这一次,他登门造访吴敬琏,是邀他同去东北参加一个发展战略规划讨论会。

周南担心丈夫的时差还没有倒过来,想让他在家里稍事休息几天。可是马洪看上去很急迫,接着又登门来了两次,说此行不累,可以一边开会,一边休息。架不住马洪的再三邀约,吴敬琏在归国的第七天,就随马洪北上去了东北。

一上路,吴敬琏就意识到情况远非参加几个讨论会那么简单。马洪从文件包里拿出一叠文稿,题为《关于社会主义有计划商品经济的再思考》,吴一看笔迹就认了出来,这是他的两位老朋友——已经担任工经所副所长的周叔莲和财贸所所长张卓元拟写的初稿。

马洪说:“拉你出来就是为了这个事情,必须马上把它改定,因为,再过3个月就要开十二届三中全会了。”

这叠文稿的背后,风潮汹涌。

这其实涉及改革史上一个十分敏感而重大的“名词解释”之争:到底该如何定义中国经济体制改革的目标?

总的来说,主要是两个名词的选择:A.计划经济,B.市场经济。

是A还是B,看上去泾渭分明,非此即彼。但是,由于中国改革的渐进性特征,实际的情况却远远要复杂得多。日后我们知道,从A到B,我们整整走了15年。在这期间,发生了多次激烈的争辩和反复,还出现了多个阶段性、交叉性的“中间态名词”。从这种反复及名词中,可以读出中国改革之艰难和曲折。

在传统的经典表述中,市场经济为资本主义经济的同义词,是应该坚决反对和批判的,如果提倡,就是走修正主义路线。而据考证,不管是邓小平、陈云,还是李先念,在20世纪70年代末期都用过市场经济的说法。不过,他们说的是经济的部分运行方式,而不是改革的总体目标。例如,邓小平早在1979年就使用过这个名词,在该年11月接见美国不列颠百科全书出版公司编委会副主席吉布尼等人时,邓小平谈到:“说市场经济只存在于资本主义社会,只有资本主义的市场经济这肯定是不正确的。社会主义社会为什么不可以搞市场经济,这个不能说是资本主义。

我们是计划经济为主,也结合市场经济,但这是社会主义的市场经济。”不过,邓的这个讲话当时并没有被当成重要的、成熟的思想进行传播和传达。在相当长的时间里——一直到1992年之前,“市场经济”这个提法仍是一个“禁区”。为了避免“因名废事”,引起不必要的争论,在论及改革目标时,改革派进行了妥协,改之以“商品经济”的提法。据当时中央编译局专家的考据,在马克思和恩格斯的所有著作中,既没有“市场经济”一词,也没有“商品经济”这个词汇,“商品经济”是俄国理论家在20世纪之后“发明”的特有用语。使用“商品经济”作为中国改革的目标,可以避免“市场经济等于资本主义”的意识形态障碍,所以当时采取这样的辞藻,是可以理解的。

1980年9月,时任国务院经济体制改革办公室顾问的薛暮桥为体改办起草了一份题为《关于经济体制改革的初步意见》的文件,其中写道:“我国现阶段的社会主义经济,是生产资料公有制占优势,多种经济成分并存的商品经济。”他在省、市、区第一书记会议上对这份文件做说明时说,这个文件要解决的是,“在中国这块土地上应当建立什么形式的社会主义经济的问题”,他认为,提出商品经济这种说法“是对30年来占统治地位的教条主义的挑战”。

薛暮桥的提法得到了胡耀邦和大多数与会者的支持,但也遭到了另一些人的反对。从1981年到1983年期间,出现了一系列批判这一观点的文章。它们均反对“社会主义商品经济论”和“社会主义有计划商品经济论”,其理由是“商品经济就是资本主义经济”,“社会主义经济只能是计划经济”。

1981年4月,中共中央书记处研究室印发了一份《当前关于计划调节与市场调节的几种观点》的材料,它把国内的经济学家分为四类:第一类是坚持计划经济的;第二类是不那么坚定地赞成计划经济的;第三类是不太坚定地赞成商品经济的;第四类是主张商品经济的。其中,邓力群等列名第一类,薛暮桥、林子力等被划为第四类。

在为预定于1982年9月召开的第十二次全国代表大会起草政治报告的过程中,“计划派”力量占了绝对的上风。起草小组成员王忍之、袁木等人在一封信中说:“在我国,尽管还存在着商品生产和商品交换,但是绝不能把我们的经济概括为商品经济。如果做这样的概括,那就会把社会主义条件下人们之间共同占有、联合劳动关系,说成是商品等价物交换关系;就会认定支配我们经济活动的,主要是价值规律,而不是社会主义的基本经济规律和有计划发展规律。这样就势必模糊有计划发展的社会主义经济和无政府状态的资本主义经济之间的界限,模糊社会主义经济和资本主义经济的本质区别。”起草小组负责人胡乔木将这封信作为定论,批发给宣传口所属各单位。

与之相呼应,媒体上也刊发了大量类似观点的文章,中共中央的红旗出版社还编成《计划经济与市场调节文集(第一辑)》,编者在前言中写道:“实行指令性计划是社会主义计划经济的基本标志,是我国社会主义全民所有制在组织和管理上的重要体现。完全取消指令性计划……取消国家对骨干企业的直接指挥……就无法避免社会经济生活的紊乱,就不能保证我们的整个经济沿着社会主义方向前进。”在这一派学者看来,薛暮桥的提法是“把落脚点放在商品经济上,计划经济被抽掉了”。一些更极端的人进而反对“宏观经济由计划调节,微观经济由市场调节”的主张,认为“这样一来,宏观就很可能被架空,成为‘梁上君子’,结果就会削弱社会主义计划经济”。

在这种形势下,中科院副院长刘国光因为在“十二大”开幕前夕撰文支持要着重扩大“指导性计划”的主张,而受到了上级领导的严厉批评,多次检讨才得以过关。在最终形成的“十二大”报告中,对中国经济改革的目标模式表述为——“计划经济为主体、市场调节为补充”。报告认为:“我国在公有制基础上实行计划经济。有计划的生产和流通,是我国国民经济的主体。同时,允许对于部分产品的生产和流通不作计划,由市场来调节,也就是说,根据不同时期的具体情况,由国家统一计划,划出一定的范围,由价值规律自发地起调节作用。这一部分是有计划生产和流通的补充,是从属的、次要的,但又是必要的、有益的。”日后,吴敬琏认为,这无疑是一个倒退。

“十二大”以后,薛暮桥不得不在他主持的一次关于体制改革理论的座谈会上作了违心的检讨,他在自己的回忆录中记录了当时的痛苦心情:“感到相当为难……这次讨论要由我来做动员报告,我必须表态,是赞成计划调节和市场调节相结合,充分发挥市场调节的作用呢?还是赞成计划经济为主,市场调节为辅?一方面,我在思想上倾向前一种提法,另一方面我有义务在公开场合遵守中央文件有关规定。”

此刻,摆在吴敬琏面前的这份文稿,便是改革派试图推翻1982年的“定论”,为商品经济“翻案”放出的一个试探气球。

马洪等人敢于在此时“探险”,也与当时的宏观氛围分不开。从1984年开始,中国经济从整顿中走向复苏。在元旦过后不久,近年来除了出国一直坐镇北京的邓小平突然决定到南方看看,这是他一生中两次著名的南方视察的第一次。当时,中国就对外开放方面的问题展开大论战,深圳和珠海特区正饱受争议之苦,被一些保守派认为是“除了五星红旗还在,社会主义已经看不见了”的地方。邓小平马不停蹄遍走特区,2月1日,写下“深圳的发展和经验证明,我们建立经济特区的政策是正确的”,对特区模式进行了公开的肯定,这一消息以新闻的方式传播全国,关于特区的争论至此告一段落。在他离开广东后的第二个月,中共中央作出重大决定,宣布“向外国投资者开放14个沿海城市和海南岛”。此后,中国的对外开放逐步由点及面,最终形成了沿海全境开放的格局。

3月23日,福建省的55位厂长经理们以《请给我们“松绑”》为题联名向省委书记项南、省长胡平写了一封信。厂长们在信中写道:“我们认为放权不能只限于上层部门之间的权力转移,更重要的是要把权力落实到基层企业。为此,我们怀揣冒昧,大胆地向你们伸手要权。我们知道目前体制要大改还不可能,但给我们松绑,给点必要的权力是可以做到的。”此信被《人民日报》在二版头条显著位置刊登,一时轰动全国,这一呼声很快成为一种共识。5月10日,国务院顺势颁发《关于进一步扩大国营工业企业自主权的暂行规定》。

正是在这样的大好形势之下,国务院主要负责人授意马洪,给一言九鼎的“老革命家”们送上一篇试探性的文章,看一看是否可能在10月份召开的十二届三中全会上重提“商品经济”。

马洪立即组织周叔莲、张卓元完成了初稿,这回赶上吴敬琏正好归国,马洪怎么肯放过他。于是,他们几个人在沈阳、长春白天参加战略讨论会,休息时间和晚上就抓紧逐字推敲,修改文稿。据后来学者的揣测,马洪之所以倚重吴敬琏,一是信任他的学术素养;二是希望他能够把耶鲁带回来的现代经济理论融汇进文稿之中。

马洪和吴敬琏从沈阳写到长春,再从长春写到大连,一路数日就把文稿基本改定了。马洪当机立断说:“下面几站我不走了,要马上回北京。”吴敬琏与他道别,代表马洪继续前往哈尔滨开会。

一回到北京,吴敬琏就急忙去马洪家里探听情况,了解反应。他知道兹事体大,关乎中国经济改革的路径走向。马洪非常高兴,告诉他,文章已分送给几位老同志,没有什么反对意见。最让马洪高兴的是,王震还专门给他写了一封亲笔信,说这篇文章写得好,我们不能只说老祖宗说过的话,应该有创造性。只有一位理论家给马洪打电话,说基本观点是赞同的,但是不要从全民所有制内部找商品经济存在的原因,还是从两种所有制的关系、两种公有制的存在来说社会主义存在商品经济的原因,言下之意,还是要回到斯大林在《苏联社会主义经济问题》一书中设定的框架下。马洪拒绝了他的意见,并拿出王震的信给他看,王是这位理论家的老上级,他便不再吭声。

当获知有影响的“老同志”对这篇《关于社会主义有计划商品经济的再思考》没有人提出反对意见之后,9月9日,国务院主要负责人给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写了题为《关于经济体制改革中三个问题的意见》的报告,正式提出“社会主义经济是以公有制为基础的有计划的商品经济。计划要通过价值规律来实现,要运用价值规律为计划服务”。9月11日和12日,邓小平、陈云先后批示同意。紧接着,在中共中央总书记和国务院领导的坚持下,经过人员调整的“十二大”政治报告起草小组对所有的表述作重新的拟定。

吴敬琏还回忆了一个细节。9月中旬,他随马洪在上海作调查研究,一天晚上,他发现马洪又在伏案写东西,便问他在写什么,马洪说,现在看到的十二届三中全会报告的最新一稿上还是没有“商品经济”的提法。他透露说,在9月9日,国务院主要负责人用我们那篇文章的意思给中央领导人写了一封信,现在,我再用那封信中被肯定的提法给党中央领导人和国务院主要负责人写信,要求把它写进去。

1984年10月20日,中国共产党第十二届中央委员会第三次全体会议在北京召开,全会一致通过了《中共中央关于经济体制改革的决定》(下称《决定》),明确指出:“要突破把计划经济同商品经济对立起来的传统观念,明确认识社会主义计划经济必须自觉依据和运用价值规律,是在公有制基础上的有计划的商品经济。商品经济的充分发展,是社会经济发展的不可逾越的阶段,是实现我国经济现代化的必要条件。”

十二届三中全会被认为是1978年十一届三中全会之后,对改革开放影响最大的会议之一。邓小平在全会上说,《决定》是“马克思主义的基本原理和中国社会主义实践相结合的新政治经济学”。他在10月22日的中顾委会议上又说,“这次经济改革的文件好,就是解释了什么是社会主义,有些是我们老祖宗没有说过的话,有些新话”,“过去我们不可能写出这样的文件,没有前几年的实践不可能写出这样的文件。写出来,也很不容易通过。”(见《十二大以来重要文献选编》,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

那几天里,最开心的人是薛暮桥。《决定》实际上为他两年前的检讨“平了反”,而10月25日正是他80岁的寿辰,更让他开怀的是这天的中午,他的小女儿为他生下了一个小外孙。中科院、国务院研究中心及国家计委等联合在人民大会堂举办了一场祝贺他“从事经济理论和实践工作五十年茶话会”,多位主管经济的国家领导人到会,算是替他暖寿。四喜临门,他自然是笑逐颜开。

至此,在历经几年的大争辩中,“商品经济”第一次在中央文件中被确定为改革的目标。我们即将看到的景象是,日后还将有新的大反复,而最终,新的争论的尘埃落定是在1992年。吴敬琏在1984年的这次争论中发挥了一定的作用,而在数年之后的大论战中,他更将孤身出战,并因此而声名大噪。

在结束了东北之行之后,9月份,马洪又安排吴敬琏去参加了上海的调研。当时的上海正处于历史上最困难的时刻,全市工业经济低迷,发展没有空间,财政枯竭,出生于上海郊区青浦的陈云曾心疼地说,如果在上海拍30年代的电影,都不用搭景了。中央因此组成了一个振兴改造上海调研组,各部委至少派出一个部级干部参加,由宋平和马洪带队,为上海设计一个新的发展战略。

这个高级调研组共30多人,住在兴国宾馆,与上海的各级干部开会,开了数十次座谈会,渐渐理出了一些思路,提出了“四个中心”的发展战略,就是把上海建成中国的商业中心、金融中心、贸易中心和信息中心,这个方案很快得到国务院批准,上海的复兴正是从这时候开始的。

在调研中,经济研究中心的薛暮桥、徐雪寒等学者提出了许多重要建议,其中之一是,组建一个全国性的股份制银行,最好就是从解放初被关掉的老银行中恢复一个牌子,后来被确定下来的就是恢复交通银行。经过几年筹备,1987年3月,交通银行在上海成立。后来10周年庆典的时候,交行的人从档案中查出,最早的建议就是1984年由调研组提出的,还专门请吴敬琏写纪念文章。

调研组在和上海市委合写了振兴改造上海战略之外,还单独给党中央、国务院写了一份报告,提出两点建议:一是设立上海特别市,把对外开放的优惠政策全部都给上海;二是增加上海的财政收入能力,当时上海每年的财政自留比例只有13%,专家们建议提高到23%,增加10%。后一个建议被中央采纳了。上海的干部对那次调研非常感念。

吴敬琏自己也对那段时间的工作十分满意。他在晚年的口述中说,原本以为,当一个经济学家就是坐而论道,清谈议政,离实际政策制定很远,为商品经济“翻案”和上海的调研让他发现原来理论研究还可以为国家的重大决策起重要作用,一个政策建议居然能够如此显著地改变一个地区或一个行业的成长。

从上海回来以后,马洪向吴敬琏提出了一个动议:调进国务院技术经济研究中心,出任常务干事。

吴敬琏对此非常意外,他回去想了几天后回复说,可以。

对于自己为什么要离开心爱的理论研究工作,进入政府部门工作,吴敬琏在《我在改革的岁月里》一文中坦率地道出了自己的想法:“有人说,你为什么要当政府经济学家呀?我说这有什么,也不是因为当了政府经济学家你就道德低下了。那么清高干什么呢?你不是要改变这个社会吗?不是要为人民造福吗?你在政府机构里面,完全有条件做得更好。”

国务院技术经济研究中心的办公地点当时在中央决策的心脏地点——中南海。那是座工字形的小楼。吴敬琏到上班几天以后,就被在同楼办公的国务院经济研究中心总干事薛暮桥发现,便和马洪商议把吴敬琏转调到经济研究中心,担任常务干事。1985年,国务院决定把国务院的三个咨询机构:经济研究中心、技术经济研究中心、价格研究中心合并成为国务院经济技术社会发展研究中心——后改名为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马洪任总干事,薛暮桥任名誉总干事,吴敬琏也随之进入了发展研究中心,继续担任常务干事一职。

就这样,在社科院经济研究所工作了整整30年之后,吴敬琏“意外”地扮演起了另外一个角色——由纯粹的书斋学者,一转身成了“政策咨询专家”,在他的面前突然展开了一条从未料想到的道路。

第三部 护旗的人 第十三章 巴山轮会议

与会的国外经济学家都比较强调“一揽子改革”的重要性,认为改动经济体制是不能零敲碎打进行的,改革需要整体配套。根据郭树清和赵人伟当时整理出来的会议情况报告来看,会上的代表多次强调了价格改革的迫切性,主张要尽快设计推出以价格改革为核心的配套改革方案。包括托宾、琼斯等在内的经济学家还提出,等价格改革成功之后再逐步推进资本市场和外汇的改革,而那是10年之后的事情了。有专家日后推测,这个意见对1986年的价税财配套改革产生了较大的影响。

20世纪80年代中期,中国经济风云跌宕,阴晴迭变,面对完全陌生的经济环境,学者圈对经济形势的判断及方案提供,极大地影响了中央政府的决策。在某种意义上,这是经济学家对政策影响最大的一个时期,同时也是百家争鸣,辩驳得最激烈和精彩的一个时期。

从1984年的10月份起,信贷增长已经严重失控,12月的银行放贷总额比上年同期猛增48.4%,全年增长28.9%,四季度国有企业的奖金发放同比增加了一倍多。国务院在11月份下发紧急通知,规定本年度增发货币不得超过180亿元,而实际上全年增发了262亿元,比上年同期增加49.5%,通货膨胀即物价全面上涨的前景已经明显出现。这是自1978年以来,第一次在转型中的经济体制内部生成的通货膨胀。

所以,在这个意义上,巴山轮会议是中国经济学界在理论思想上告别东欧模式和“市场社会主义”的一个象征性“仪式”。

正是在大论战的背景下,1985年9月2号,一条游轮缓慢地从山城重庆驶出,顺长江南下驶向武汉。

在这条名为“巴山号”的游轮上,聚集了当时中国最重要的、对政策制定有重大影响力的一群经济学家和学者型官员,他们决定“闭关推研”。这便是著名的巴山轮会议,会议的全称是“宏观经济管理国际讨论会”,由国家经济体制改革委员会、中国社会科学院和世界银行联合召开。中国政府对这次会议也十分重视,国务院总理在开会前就会见了全体外方专家,听取他们的意见。

很明显,这则报道把专家的意见彻底地拧反了,吴敬琏不得不给编辑部写了一封信予以澄清。他在信中说,“外国专家们认为,一个最令人不安的迹象是,出现了工资——物价螺旋式上升的趋势,他们建议财政政策、货币政策和收入政策三管齐下……”

不过,这样的景象没有持续多久,到1986年的夏秋之际,从紧政策突然被放弃,经济再度升温,从而导致恶性通货膨胀卷土重来,并最终在两年后以一次惨烈的“闯关”失败而告终。

除了诊断迫在眉睫的通货膨胀问题之外,巴山轮会议上还讨论了其他几个重大的经济改革命题,其中,对后来的中央决策产生了重要影响的有两个。

调控派的代表人物是老经济学家薛暮桥和社科院副院长刘国光。他们认为,从国际经验来看,通货膨胀不利于经济发展和经济改革。中国的主要改革任务是价格改革,它需要一个总需求与总供给基本平衡的宽松的宏观经济环境,政府的财力要有余地。因此,政府应该采取果断措施抑制通货膨胀,控制总需求,改善总供给,在经济的体制环境得到治理的条件下,第一批的改革措施才能迅速推进。

第一个问题是改革的目标模式,也就是改革的目标模式和朝市场经济的过渡步骤。科尔内在这个问题上给出了有意思的概念构造。

巴山轮会议对决策的直接影响是明显的。

巴山轮会议一直开了6天,到9月7日结束。在闭幕式上,马洪代表中方致闭幕词,为会议做总结,全面阐述了中方对“有计划商品经济”体制的理解。这篇讲稿是吴敬琏和田源起草的。

十二届三中全会的成果,让薛暮桥、马洪和吴敬琏们兴奋了好一阵子,不过很快,现实让他们陷入了新的焦虑。随着经济的复苏,“一放就乱”的老毛病又犯了,物价再次大乱,通货膨胀的火苗蹭蹭地往上蹿。

在中国改革史上,巴山轮会议是一个标志性事件。

对于棘手的经济局面,中央高层产生了分歧,主要是国务院系统与中共中央书记处形成了“必须调控”与“反对调控”两种意见。受此影响,在经济学界也很快出现了对峙的两派,一派学者认为,必须严厉调控,另一派学者则认为,不必调控。由此,引发了改革史上又一场重大的论战。

吴敬琏日后说,正是参加巴山轮会议上外国专家的一致诊断,使国务院领导坚定了实施宏观稳定政策的信心;而且他们对中国宏观经济政策的看法,也被吸收进几天以后中共全国代表会议(9月23日)通过的《中共中央关于制定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第七个五年计划的建议》中。

关于这次会议还有一个有趣的细节。巴山轮从重庆开出时,就引起了国内传媒和理论界很大的兴趣,人们都希望早点知道讨论的结果。然而,会议是在完全封闭的情况下进行的,传媒只能凭自己对改革的认识作出猜测。上海的《世界经济导报》——这是当年中国影响力最大的全力支持改革的经济类周报——按照当时改革派中的流行观点,刊登了一则报道称,“外国专家认为,中国正处在调整经济结构的时期……不能将目前的价格上涨与通货膨胀简单地画等号”。

就在这个会议结束的11天后,9月18日至23日,中共全国代表会议在北京举行,全会讨论并原则通过了《中共中央关于制定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第七个五年计划的建议》。在这个建议中,关于宏观政策的大段论述显然受到了巴山轮会议的影响。它描述“七五”计划的基本任务之一是:进一步为经济体制改革创造良好的经济环境和社会环境,努力保持社会总需求和总供给的基本平衡,使改革更加顺利地展开,力争在五年或者更长一些时间内,基本上奠定有中国特色的新型社会主义经济体制的基础。

这派观点的理论基础是厉以宁提出的“非均衡理论”。

这是吴敬琏第一次与厉以宁发生观点上的分歧,在后来的20多年里,他们将在改革主战场的选择、对中国股票市场的评价、如何看待通货膨胀以及中国经济增长模式等重大命题上持续地发生针锋相对的辩论。

游轮上的中国参加者可谓三代同堂,其中既包括马洪、安志文(时任国家体改委党组书记、副主任)、薛暮桥、童大林(时任国家体改委副主任)等第一代宿将,也有刘国光、戴园晨等中生代经济学家,还有吴敬琏、高尚全(时任国家体改委副主任)、周叔莲(时任社科院工业经济研究所所长)、张卓元(时任社科院财贸经济研究所所长)、陈吉元(时任社科院农村发展研究所副所长)、赵人伟等建国后成长起来的学者,同时,还有一批新生代中的佼佼者,如项怀诚(时任财政部综合计划司副司长)、洪虎(时任国家体改委秘书长)、杨启先(时任国家体改委委员)、楼继伟(时任国务院办公厅研究室主任科员)、田源(时任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常务干事兼价格组组长)和郭树清(时为中国社科院博士研究生)等。

根据这个理论,在经济转型的时期,供不应求是常态。经济的开放和搞活,客观上要求增加货币供应量。货币供应速度超过经济增长是经济本身提出的要求,而且保持货币供应有限的超前对经济增长是一种推动。在中国这样一个发展中国家,国民在可以预见的未来将始终处于总需求超过总供给的状态中,如果政府抑制需求和限制货币供应量,不但不利于经济的高速增长,并且会损害各方面的利益,招致人们对改革的支持的减弱。因此,紧缩的宏观政策是不可取的。

至此,会议的讨论结果才公诸于世。

12月,国务院经济研究中心和技术经济研究中心联合组成一个以吴敬琏为组长的研究小组,写出《当前货币流通形势和对策》的研究报告,紧急建议中央加强宏观调控措施,以稳定经济,这份报告在除夕夜由专人送达国务院主要负责人。1985年1月4日元旦假期刚过,国务院就开会研究了宏观经济形势,并正式决定对基本建设投资采取“刹车”行动。接着,国务院在上半年连续召开了3次省长会议,要求控制信贷和消费基金的过度膨胀,并把全年工业总产值增长定在8%。可是,已经发动了的“火车”并不容易一下子就慢下来。第一季度,工业产值同比增长22.9%,第二季度又增长23.4%,调控几乎失效。

先说第一场。

在1985年到1986年期间,经济理论界发生了两场影响深远的大论战。

复旦大学教授张军在2009年时评论说:“即使以今天的标准来判断,也很少有一个学术的会议会像巴山轮会议对政策的影响那么大。”参与会议讨论的张卓元认为,“这是改革开放以来的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国际会议,它决定了中国市场经济取向,对中国,包括很多经济学家都是一次带有启蒙性质的会议”。会议期间,中国学者深感国际经验之不足,“外国专家讲到任何事物时,都有比较广泛的外国经验,比如讲到养老金,他就讲智利怎么干的,新加坡怎么干的,然后讲哪些对我们可以有参考价值的。而我们对中国的情况可能的确比较了解,但美国是怎么做的、英国是怎么做的等等,我们就不知道了”。

另外一个重要的讨论点,是“一揽子改革”的战略构想。

在经济体制改革方面,《建议》采纳了整体配套的思路,提出要“配套地做好计划体制、价格体系、财政体制、金融体制和劳动工资制度等方面的改革,形成一整套把计划和市场、微观搞活和宏观控制有机地结合起来的机制和手段。争取在今后五年或者更长一些的时间内,基本上奠定有中国特色的、充满生机和活力的社会主义经济体制的基础”。邓小平在这次党代会上的讲话中指出:“坚持社会总需求和总供给的基本平衡,使积累和消费保持恰当的比例……速度过高,带来的问题不少,对改革和社会风气也有不利影响,还是稳妥一点好。一定要控制固定资产的投资规模,不要把基本建设的摊子铺大了。”(《邓小平文选》第三卷,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

此时的吴敬琏如美玉生成,在学术上日趋精湛。1985年2月,他在《人民日报》上发表《经济改革初战阶段的发展方针和宏观控制问题》一文,老一辈的政治家、理论家陆定一当时卧病在床,读了此文后颇为赞赏,给老朋友薛暮桥写信,内称:“经济文章写得这样‘解渴’,实在难得。如果我编《人民日报》,必将此文登在第一版。”

在这一场空前激烈的大论战中,吴敬琏属于“调控派”。他在1984年年末的那份研究报告中就已经明确指出通货膨胀即将发生,需要进行宏观调控。1985年年初,他又连续发表多篇论文,详细分析了中国货币流通的状况和通货膨胀对发展和改革的不利影响,在学界和政界都造成了很大影响,对中央下决心进行宏观调控起了一定的作用。

从现存的会议记录资料看,在巴山轮上并没有发生预料中的争论,与会专家几乎一致认为,中国经济已经过热,必须采取从紧的宏观调控政策。其中,最有说服力的是托宾的态度,他是当时全球最著名的凯恩斯主义货币理论家,“反调控派”所依据的理论与他的主张是一个门派,可是,托宾却认定,中国经济已经面临严重的通货膨胀,必须加以治理,他甚至提出要立即采取“三紧政策”——从紧的财政政策、货币政策和收入政策来抑制通货膨胀。在一次发言中,托宾说,这么多经济思想并不一致的第一流经济学家对中国经济作出了相同的诊断,这一事情说明中国政府应当对此给予充分的重视。

这其间的曲折诡异,已成改革史上一个众说纷纭的悬案。

此后,信贷开始紧缩,经济表现趋于平稳。人们把注意力转向如何推进十二届三中全会所要求的市场取向改革。

在吴敬琏看来,巴山轮会议上的中国经济学家们尽管显得有点稚嫩,不过,还是显示出走向成熟的一面。仅仅在四五年前,中国学者对东欧模式还感到非常的新奇,对市场社会主义颇有迷恋之处。而到了巴山轮上,他们的改革思路完全地超越了东欧同行,脱离了市场社会主义的框框,已经跟上了现代经济学的潮流。世界银行的林重庚在会后对吴敬琏说,西方的几位经济学家觉得中国人很了不起,因为在刚开会的时候,各方还根本没有共同语言,而到总结的时候,大家的概念和阐述逻辑已经完全一样了。

他把协调机制区分为两种类型:行政协调和市场协调。每一种协调机制又可分为两种具体的形态,于是就有了直接的行政协调(1A)、间接的行政协调(2A)、没有控制的市场协调(1B)和有宏观控制的市场协调(2B)。这个概念组合对当时的中国经济学界有非常大的影响。在会议上,大多数学者都沿用了这个概念组合,并且原则上同意2B应该是中国经济改革的目标模式。与会学者还一致认为,中国的经济改革要达到这个目标,还需要较长的时间。因为中国的改革起点不是1A,而可能是半个1A。用波兰经济学家布鲁斯的话说,中国从1A向2B的过渡将是“第二次长征”。很显然,科尔内的类型分类,与世界上大多数市场经济国家的体制相类似。吴敬琏在日后的论著中多次引用他的这一观点。

在当时的一些青年学者中,还出现了一种“起飞论”,代表人物是社科院工业经济研究所的朱嘉明等人。他们认为通货膨胀正是经济起飞时期的典型现象,不应当加以压制,相反,应当自觉运用通货膨胀来加速增长。如果实行了从紧的宏观政策,那就是打击和反对了改革。可以看出,当时争论的分歧之大,甚至,学术上的分歧在有些时候已被上升到政治和原则性的高度。

这次会议分为7个专题——“目标模式和过渡步骤”、“财政政策与宏观管理”、“货币政策和金融体制的改革”、“收入政策与宏观管理”、“经济增长与投资问题”、“通货膨胀和价格问题”以及“实现宏观经济间接控制目标的一个重要前提”。当然,最核心的讨论议题是:如何看待当前的通货膨胀?在巴山轮上,尽管只有一篇“调控派”学者刘国光、赵人伟提供的论文,而没有主张“通货膨胀有益论”学者在场,不过,受邀的西方经济学家涵盖了新自由主义德国弗莱堡学派和凯恩斯主义学派的重要人物,而中国主张“通货膨胀有益论”的学者通常都是以凯恩斯主义相标榜的,因而,辩驳的空间仍然形成。

这位与吴敬琏同龄、曾经同在金陵大学附中读书却互不知晓的江苏才子,中学毕业后被保送进金陵大学的化学工程系,毕业后在湖南沅陵的一家消费合作社当会计,后来他对经济学产生浓厚兴趣,于1951年考上了北京大学的经济系,自此,一生未离此校。读书时期,厉以宁从学于陈岱孙、陈振汉等先生,二陈均为哈佛大学博士,所以,他的学术根基中颇有西学的成分。大学毕业后,厉以宁留校,在经济系资料室作编译工作,主要是整理、编译学术动态资料,在当时人看来,他是坐了“冷板凳”,而这“冷板凳”一坐就是整整20年。日后他说,资料室的这段经历使他阅读了大量经济学原著,获益不少。“文革”期间,他还被打成“牛鬼蛇神”,先后在劳改队、江西和北京郊区的农场下放数年。1978年后,厉以宁连续发表多部论著,特别以对西方经济学在中国的传播而日渐成名,1982年,他与罗志如教授历时4年创作的《二十世纪的英国经济——“英国病”研究》出版,引起了学界很大的关注。在80年代中期的争论中,他提出了关于中国经济的“非均衡理论”。

应中国政府的要求,世界银行为本次会议请来了一批世界级的经济专家,也是“东西合璧”。西方学者中,包括1981年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耶鲁大学的詹姆斯·托宾,牛津大学教授阿莱克·凯恩克劳斯爵士,法国保险总公司董事长米歇尔·阿尔伯特,联邦德国中央银行行长埃明格尔,世界银行驻北京代表处主任林重庚和日本兴业银行执行董事、经济学家小林实,而来自东欧的学者,包括南斯拉夫经济学家亚历山大·巴伊特,前些年来过中国的弗·布鲁斯和匈牙利经济学家亚诺什·科尔内。其中,亚诺什·科尔内在1980年出版了轰动一时的《短缺经济学》,被认为是描述计划经济运行的典范之作,在中国,它影响了中国新生代经济学人头脑中的经济研究的范式。尽管这部著作的中文版在1987年才正式出版,不过在巴山轮会议期间专门出了摘要版本,在经济界的圈子里已经变得无人不晓。

反调控派的代表人物是北京大学教授厉以宁和青年经济学家朱嘉明。他们认为,通货膨胀是经济转型和经济起飞时期的典型现象,而且,只是表现在结构问题上,而不是总量问题上,不应当采取紧缩政策压制。

第三部 护旗的人 第十四章 单项推进还是整体配套

在讲述这个悬案之前,我们先讲同样发生在1985年前后、与此颇有因果关系的另外一场论战,它的主题是关于中国经济改革的总体思路设计。

自1984年的十二届三中全会之后,改革的市场化取向已成当时的共识,然而,市场化的改革到底该走怎样的路径,如何在公有制条件下引入市场机制,却成了接下来的争论焦点。有人提出“关键是价格体系的改革,其他的改革围绕价格改革来进行”,还有人则提出“改革应以企业改革为主线”。

“价格体系的改革”之所以被如此看重,与当时实行的一种特殊的价格制度——“双轨制”有关。在计划经济体制下,物资分配体制以行政指令为手段,价格完全由国家有关部门控制,结果是企业被管死,效率和效益无比低下。从1981年开始,国家允许在完成计划的前提下企业自销部分产品,其价格由市场决定。这样就产生了国家指令性计划的产品按国家规定价格统一调拨,企业自行销售的产品价格根据市场所决定的“双轨制”。在物资空前紧张的短缺经济环境下,“双轨制”一方面打开了计划体制的一个缺口,为体制内企业的搞活以及体制外乡镇企业获得原材料创造了空间,另一方面也形成了一个寻租和腐败的土壤,特别是在经济过热、供求矛盾尖锐、计划价格与市场价格之间高低悬殊的时候,某些不法之徒,大搞权钱交易,钻“双轨制”的空子,从中渔利,大发其财。因此,进入80年代中期之后,对扭曲和双轨的价格体系进行“并轨改革”成了一个十分重大的命题。

在《中共中央关于经济体制改革的决定》中,有一段纲领性的文字:“增强企业活力是经济体制改革的中心环节……价格体系的改革则是整个经济体制改革成败的关键。”那么,“中心”与“关键”有没有先后,如果有,又是谁更优先?这份文件没有明确定义。以此为分野,中央决策层仍然存在着很不相同的见解,相对应的,理论界就形成了两个针锋相对的流派,一个是“企业主体改革派”,一个是“整体协调改革派”,两派观点各有出入,一时形成了混战之势,双方主将,一是厉以宁,一是吴敬琏。

在中国经济学家中,厉以宁是最早提出企业改革必须走股份制道路的人之一,因此,他被称为“厉股份”。②早在1980年4月,在中共中央书记处研究室与国家劳动总局联合召开的劳动工资座谈会上,他就提出应该用“新型所有制”——股份制取代传统国有制。8月,在国务院召开的劳动就业会议上,他再提实行股份制。据陆昊在《厉以宁》一书中记载,当时,与他持同一观点的经济学家有于光远、童大林、董辅等。

在中国经济改革中,“增强企业活力”始终被置于中心地位。一直到90年代初期,很多人仍然坚定地认为,在不改变产权性质的前提下,只要给国有企业放权让利,就能够让企业改革取得成功。厉以宁的股份制方案无疑是对这一观点的挑战。

因此,在设计改革总体思路时,厉以宁认为,应以企业制度的改革为主线。

1986年3月,国务院负责人提出价税财配套改革的方案,并责成建立经济改革方案设计办公室,负责价税财配套改革的方案设计。4月,厉以宁明确提出反对当时拟议中的价格改革,主要的理由有三个。第一,中国当前所面临的不是市场均衡体系,企业仍不是真正独立的商品生产者,价格机制扭曲,市场体系和功能均不健全,社会总需求超过总供给,从而导致商品短缺,因此,设计未来的改革方案,不能以价格为突破口。商品价格以生产要素为基础,生产要素的价格又以所有制为基础,因而价格说到底是市场当事人之间转让所有权的交易条件,没有有效的所有制结构,就不可能有对企业和消费者都有效的财产权利关系的约束,也就不可能有真正合理的价格体系。第二,在短缺经济中存在较多数量配额的条件下,力图以放开价格来刺激经济趋于稳定增长是不现实的,这一点已为东欧改革实践和西方经济运行事实多次证明。第三,商品经济下的价格制度,与其说是中央政府放给企业的,还不如说是企业真正成为商品生产者之后自我创造出来的。

因此,在厉以宁看来,市场定价制度的实现,只能是企业改革的归宿,而不是企业改革的突破口。作为全部经济体制改革的核心,必然是企业制度本身的重新改造,即“建立真正自负盈亏的全民所有制企业”。

由这些论述可见,厉以宁的“非均衡理论”与他对股份制的倡导是互为犄角、自成体系的,有着内在的理论逻辑。

在清晰地阐述了自己观点之后,厉以宁接着说明了企业改革的具体办法,那就是通过“先包后股”、“先股后包”、“又股又包”或“只股不包”等办法,把国有企业改造为“真正自负盈亏的公有制企业”。到了之后的1988年,他所领导的北京大学课题组向国家体改委提交了一份《1988~1995年我国经济体制改革纲要》,提出了更明确的改革时间表,建议改革的首要任务是用8年左右的时间明确企业产权关系,实现企业的公司化。应把企业经营机制的改革与企业产权关系的改革联系起来,把非规范化的承包与规范化的产权改革联系起来。1988年至1990年,完善与发展企业承包制,股份制继续试点;1991年至1992年,承包制向股份制过渡;1993年到1995年,企业实行较全面的股份制,普遍建立控股制的企业集团。在这8年的时间里,企业改革的重点应逐渐由承包制向股份制过渡,由低层次的经营机制与产权关系的改革向高层次的经营机制与产权关系的改革过渡。

在支持整体配套改革的阵营中,情况似乎要比厉以宁方面复杂一点。从学派的名称上也可以窥见一二,厉以宁将之称为“价格改革主线派”,而吴敬琏则自称为“整体协调改革派”。

吴敬琏在耶鲁期间就日渐形成了整体改革的思路。在他看来,市场经济是一个完整的体制体系,因此,他所提出的行政性分权与经济性分权区分便是市场取向整体改革理念的某种体现。归国之后,他的这一思路更为坚定。他认为,中国的经济改革靠“单兵突进”的企业改革是难全其功的,因此必须整体思考,配套进行,据此,他在1985年7月讨论《中共中央关于制定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第七个五年计划的建议(草案)》时提出了企业、市场体系和宏观调节体系三个环节配套改革的主张。此后,他一直坚持这样的主张。

在他的构思中,改革不仅是一场破除旧体制的深刻革命,而且是一项建设新经济体系的系统工程。这个体系主要是由自主经营、自负盈亏的企业,竞争性的市场体系和主要通过市场进行调节的宏观管理体系三者组成。这三个方面是相互联系、密不可分的。只有这三个支柱初步树立起来,这种经济体系才能有效运转。因此,经济改革必须在这三个方面同步配套进行。吴敬琏强调,所谓配套改革并不是说各方面的改革都要齐步走。鉴于问题的复杂性,由旧体制向新体制的过渡必然是分阶段进行的,各方面的改革也有一个由浅入深的过程。据此,他认为可以设计出一个既分步骤,又在每一个阶段大体同步的改革实施方案。

跟厉以宁一样,吴敬琏也清晰地表达了他对靠“放权让利”搞活企业的不同意见。1985年7月15日,他在《中共中央关于制定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第七个五年计划的建议(草案)》座谈会上发表“单项推进,还是配套改革”的发言,他说,增强企业的活力,无疑是经济体制改革中一项非常重要的工作,但是,搞活企业是否就是改革的全部基本要求,以及单靠“简政放权”是否就能搞活企业,都是值得怀疑的。从过去一年全面开展经济体制改革的经验看,单项突出“松绑放权”、“扩大企业自主权”,效果似乎不太理想。

分析到这一层面的时候,我们看到,吴敬琏与厉以宁的观点是一致的,他们均认为,1978年以来实行的放权让利改革无法建立起有配置资源的经济体制,在这一点上,他们彻底超越了孙冶方——事实也是,在未来的20多年里,他们都是产权清晰化运动的坚定支持者和捍卫者。而接下来,他们的逻辑出现了岔路口,厉以宁认为,尽管放权让利不行,但是以企业改革为主线的方向是正确的,所以要搞股份制,也可以兼容企业承包;而吴敬琏的意见则是,单搞企业改革,无论什么方案,都是不足够的,因为,“如果企业不是在竞争性市场的约束下进行经营活动,没有竞争压力,无论建立怎样的企业制度,企业都不可能真正具有活力。在80年代中期,民营企业的产值已占工业产值的三分之一以上。在这种情况下,如果双轨制的价格扭曲现象不作根本改变,就会形成国企与民企之间的不平等竞争,权力寻租和腐败必然滋生,市场化环境的建立无从谈起”。

这就是分歧的要点所在,厉以宁认为要改企业本体,吴敬琏认为还要改企业的生存环境。

吴敬琏的整体改革理论要点有3个:

——旧体制的根本特征在于通过行政命令和指令性计划来配置稀缺资源,这种资源配置方式由于不能克服信息机制和激励机制上的重大缺陷,因而不可能有效率。把传统机制的弊病归结为“权力过于集中”,是一种肤浅的论断,如果不改变计划的资源配置方式,企图用“放权让利”来实现经济运行状况的根本改变,是不会收效的。

——唯一能够取代行政命令的资源配置方式的,是以市场机制为基础的资源配置方式,克服命令经济在信息机制和激励机制上的缺陷,使经济资源得到最有效的配置和利用。

——商品经济是一个有机的体系,由自主经营、自负盈亏的企业,竞争性的市场体系和主要通过市场进行调节的宏观管理体系三者组成,并且以上三个方面互相联系,密不可分。经济改革必须在这三个互相联系的方面同步配套地进行。

他的这一理论得到了不少学者和决策层的认同。在《中共中央关于制定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第七个五年计划的建议》初稿讨论会上,吴敬琏不同意把改革简单地归结为扩大企业自主权,这个意见被《中共中央关于制定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第七个五年计划的建议》所吸取。

在日后,吴敬琏多次重申了这一意见。1986年1月25日,国务院主要负责人听取“七五”改革设想讨论会的汇报。会上,宋国青、徐景安和吴敬琏代表三个不同的“学派”作汇报。会前,吴敬琏与周小川、楼继伟、李剑阁等人一起研讨,形成了一个汇报提纲,由吴敬琏在会上主讲,对这种整体协调改革的思路作了说明。

第一个环节:增强企业的自主权和经济责任。国有小企业可以放开改革,大企业则逐渐实现市场化,在未来几年内,取消行政性公司,实行股份制,资产经营责任制。

第二个环节:竞争性市场的建立和进一步完善。建立经营大规模批发业务的经济实体;尽可能理顺市场参数,区别不同产品,采取多价联动、价税联动的方式,对价格进行“或调或放”、“调放结合”的改革;抓紧反对垄断、保护竞争的立法,防止市场割据形势的发展。

第三个环节:建设新的宏观调控体系。包括,改进财政税收体系,陆续开征土地使用费、资金税等新税种;将目前“分灶吃饭”的财政体制推进到“划分税种,核定收支”的新阶段;改革金融体系,加速推行基层银行的企业化经营方式;强化中央银行的管理和调节;整顿和利用已经出现的民间金融机构。

汇报会后,国务院主要负责人要求国家体改委综合汇报会上各家所言,制定一个正式的改革方案。但是主要负责人认为当时并不具备大规模改革的条件,因此这个方案没有被采纳。

3月中旬,国务院主要负责人有了新的想法。他在中共中央财经领导小组和国务院常务会议上讲话说,当前在经济领域里矛盾很多,摩擦很多,漏洞也很多,其根源是新旧两种体制“胶着对峙”,因此,应当在“七五”期间尽快结束两种体制均势的状态,进入以新体制为主的阶段。“具体说来,明年的改革可以从以下三个方面去设计、去研究:第一是价格,第二是税收,第三是财政。这三个方面的改革是互相联系的”,“关键是价格体系的改革,其他的改革围绕价格改革来进行”。也就是说,“整体协调改革派”的意见被决策层原则上采纳了。

为此,国务院在4月份正式成立了一个国务院经济体制改革方案研讨小组办公室(简称方案办),共约30多人,都是从国务院所属各部门抽调来的精英骨干,领导小组组长由国务院副总理田纪云担任,办公室主任为高尚全(在高出国考察期间由国家体改委主任安志文直接领导),杨启先、傅丰祥、姜习和吴敬琏等6人为副主任,办公地点在中南海北海桥边上的工字楼里,吴敬琏是方案的主设计人之一。客观地说,改革开放30多年以来,在中国的经济学家群体中,吴敬琏确乎是最具有改革方案架构能力的人之一。他对经济体系的系统性思考,以及对各项改革措施的配套设计能力,都是非常出众的。

吴敬琏在晚年的回忆中一再强调说,80年代中期关于改革总体思路的争论并不是吴、厉两人之争,而实际上是决策层不同改革思想的体现。方案办所形成的方案正是根据国务院领导在3月中旬的讲话精神而拟定的,国务院方案研讨领导小组组长、副总理田纪云直接领导方案的研讨和设计工作,提出了许多重要意见,其后形成的方案经国务院主要负责人、各部委领导和方案办工作人员的反复磋商。很快,到4月30日,方案办就拿出了一个配套改革的详尽方案,其中涉及价格、税收、财政、金融、贸易和企业改革等多个方面。当日,方案送交国务院。

6月11日和12日,在国务院主要负责人的主持下,方案办及国务院相关职能部门在北京玉泉山召开了一次为期两天的座谈会。在第一天的会议上,吴敬琏作了一个情绪激动的发言,说:“现在经济上有这么多问题,唯一的出路就是改革。我不是一个很冒失的人,看问题往往倾向于悲观,但现在,我看没有多大危险性,我们有能力改革。”

据吴敬琏回忆,“那天的会议气氛非常好”。当天散会后,他和几个学者在湖里划船。副总理田纪云从远处走来,特意把他叫上岸,对他说,我看今天领导差不多被说动了,晚上你好好准备,明天第一个发言,可能就过关了。

第二天,会议继续召开。几位部委领导首先发言,质疑价格改革的步子太大。风向因此发生微妙转变,整体配套改革方案没能在这次会上通过,被要求继续修改。

价税财配套改革困难重重的原因非常复杂。

在理论界,厉以宁表达了鲜明的反对立场。就在方案办递交了配套改革方案不久后的5月份,厉以宁参加北京大学“五四”科学研讨会,面对上千名听众和众多媒体记者,他说,“中国经济改革的失败可能是由于价格改革的失败,而中国经济改革的成功,则必须取决于所有制改革的成功”。

为了更清楚地说明自己的论断,他还对价格改革与所有制改革进行了10个方面的比较。他谈到,“企业是被迫卷入价格改革的,但却很有可能自愿加入所有制改革的试点”,“所有制改革实际上不需要经济成本,或者成本非常低”,“价格改革是较低层面的改革”等等。厉以宁似乎一直把论战对手的政策主题限定为“价格改革”——很多年后他仍然将对方称为“价格改革主线派”,他没有对吴敬琏的整体配套方案提出挑战,只是说“价格改革很难同其他经济改革配套”。

在政府决策咨询机构和行政职能部门内,反对的声音也不小。

一些人认为,这个方案无论在经济上还是政治上都不可行,因为价格、税收、金融和财政的配套改革要求有一个较为宽松的经济环境,中国现在还不具备这种环境。同时,配套改革意味着巨大的利益关系调整,它不能给所有人带来好处,因而可能会遇到社会阻力和政治风险。另外一些人说,这个方案脱离实际,理想化,是一群书生躲在书房里从书本里琢磨出来的东西,因而不可行。也就是说,有相当部分人担心改革的风险过大。

除了上述几种观点之外,一个更大的质疑来自对企业改革战略的讨论。

由于联产承包责任制在农村的巨大成功,因而在整个80年代,它被认为是中国改革最重大的经验,很多人认为,改革就是“一包就灵”,只要把承包制引入到企业改革中来,就一定能够取得成功,有人甚至提出“承包制是社会主义商品经济的根本体制”。它在决策层也有很大的市场。即便在方案办内部,也存在着分歧,据吴敬琏在口述史中回忆,整体配套改革的第一个方案形成后,原本应由安志文和体改委刘主任高尚全签字上报国务院,而当时,高尚全不在国内,安志文则倾向于企业改革优先,对价税财配套改革持有保留意见,所以,这个方案初稿是由他签字上报的。

另外,在企业界和地方政府两个方面,反对取消价格双轨制的声音也浮现出来。

当时被视为国有企业改革代表人物的首都钢铁公司总经理周冠五给党中央上书言事,认为改革应当“以承包为本”,离开了企业承包制,改革就背离了正确的方向,国务院搞的改革是“反改革”。据吴敬琏回忆,当时很多国有企业都拥护承包制和双轨制,反对价格改革。一次,方案办在上海召开调研会,几位大型国有企业的厂长们说,如果价格放开了,我们拿不到调拨价的原材料,成本就会上去,企业就会亏损,所以,价格不能放。

地方政府的反对主要是针对分税制。因为这一制度一旦推行,地方的财税自主权明显就会减少。吴敬琏回忆说,原先以为沿海会反对,田纪云出了一个“保基数”的主意,也就是保证既得利益,没有料到,内地政府也反对,因为他们的自由裁量权也会受到很大的约束。

正是这样的背景下,玉泉山座谈会的第二天风云突变。会议一开始,当吴敬琏准备按田纪云的吩咐第一个发言的时候,一些部委领导首先拿起话筒,相继对方案表达了自己的担忧,这些发言一个接一个滚雷般地讲了下去,最终,国务院领导宣布,方案有待修改,等成熟后再议。

吴敬琏非常沮丧。会后,几个方案办的年轻人则责怪他说:“怎么不发挥抢话筒的精神,使方案通过功亏一篑。”

就这样,在玉泉山的座谈会上,国务院主要负责人对整体配套改革方案没有拍板。方案办对原来的“大方案”进行了修改,很多方面往回缩,比如价格改革方面,原本的设计是价格全面调整,后来就改成只调整钢材的价格,因为那时候钢材的价格被炒卖得最厉害。

8月份,中共中央财经领导小组会议和国务院常务会议在北戴河召开,这个修改后的方案获得通过。9月13日,国务院主要负责人向邓小平汇报了方案,邓说,这个非常好,我看就这么办。

可是到了10月份,改革突然转向,以股份制和承包制为主要形式的企业改革成新的突破口,整体配套改革方案被彻底放弃。

这就是发生在1985年到1986年之间的那场著名的政策辩论。

日后,我们将看到的事实是,吴敬琏参与设计的整体配套改革方案被整整“雪藏”了6年。1987年年底,他结集出版《中国经济改革的整体设计》一书。1993年,这个方案被中央重新采纳,从而彻底改变了中国经济改革的路径。

在很多年后,厉以宁和吴敬琏都宣称,在这场大论战中,自己的观点最终被证明是正确的。

厉以宁方面说,发生在1988年的物价“闯关”失利(我们将在下一章中详尽叙述这次失利),正是“价格改革主线派”闯下的大祸。如果在1986年就坚决地推广股份制,中国的改革将别有一番局面。吴敬琏方面则认为,正是因为放弃了积极的整体配套改革方案,中国丧失了大步推进改革的时机,才导致了后来几年的改革被动,以至于发生了1988年的严重通货膨胀。他在口述史中说,田纪云后来“跟我说过不止一次,说如果当年干成了,那后来好多事情就不会发生,因为,1986年的改革条件还是相当好的”。在吴敬琏看来,这场争论更深刻的含义,是两种改革路线之争,其核心是保持、强化还是铲除寻租活动的基础。

对于他们所争论的焦点,在后人看来,都已是课堂上的教案。中国的经济改革如同一盘不得悔棋的伟大棋局,谁也无法回到过去再次复盘,甚至,在后来的时间段里,即便再重新找回当年的思想,也因时空的斗转、条件的变幻、民众预期的不同而失去了现实的意义。

不过,这场辩论也在某种意义上成就了吴敬琏和厉以宁。在同时代的经济学家中,他们都是最早、自觉地从制度层面对改革进行反思的人,尽管他们的观点时有差异。他们都有深厚的学术素养,是新中国第二代经济学家中出色的代表人物,在30多年的大改革时代,他们堪称是影响力最大、知名度也最高的一代宗师。

这一场发生在两个“1930年出生的江苏人”之间的“战争”,是他们在中国经济理论界成为领袖级人物的成名之战。

第三部 护旗的人 第十五章 “闯关”失败

后世的学者在研究中国改革史时,常常会一再地讨论这样一个话题:到底在1986年的夏秋之际发生了哪些变化,导致中央经济政策的突然转向?

“突然转向”的中央政策有两个:一是在2月底、3月初,突然改变了上一年9月召开的十二届四中全会上决定的从紧宏观政策,开始大规模放贷;二是在10月,突然放弃了8月份国务院常务会议和中央财经工作小组批准的整体配套改革方案,转而以企业改革为主线。

在《当代中国经济改革》一书中,吴敬琏是这样记录的:“按照中国政府的原定计划,1986年经济工作的方针是继续稳定经济,以便迎接1987年开始的‘大步改革’,然而到了1986年年初,经济增长出现下滑迹象,2月份还出现了GDP的零增长。这时,政府领导决定放松对银行贷款的控制,结果从1986年第二季度开始,货币供应迅速扩张。”他在口述史中还回忆了一个细节:2月下旬,国务院召开了一次改革工作讨论会,国务院负责人坐下以后就说,现在增长速度降下来了,预报好像要降到零,我看是你们把贷款抽得太紧了。在座的中国人民银行副行长刘鸿儒争辩了几句说,不是这个原因,根据我们的调查,是煤电油的供应和运输跟不上导致的。负责人不高兴了,说,煤电油总是紧张的,为什么速度降到这么低呢?我看就是你们头寸控制太紧了。这时,刘鸿儒走出会议室,过了一会儿回来,他报告说,我已经和陈慕华行长打过电话了,我们马上发电报,放松贷款控制。

薛暮桥在回忆录里是这样回忆的:由于在1985年年底实施了信贷紧缩政策,到1986年第一季度,工业生产遇到困难,由于大量基建项目已经上马,原材料、能源供应更趋紧张,同时信贷的大部分用于固定资产投资,企业流动资金变得奇缺,结果工业生产增长速度显著下降,第一季度比上年同期只增长4.4%。许多地方和企业纷纷强烈要求放松信贷,叫得很厉害。同时一些年轻同志大声惊呼经济“滑坡”了,说“双紧政策”破坏了刚刚开始的经济起飞。

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中央改变了执行半年的从紧政策,开始大量放贷,刚刚压抑下去的通货膨胀势头卷土重来。

在经济学家中,马洪、薛暮桥、刘国光和吴敬琏等人认为,速度下降本来是抑制经济过热时出现的暂时现象,用不着惊慌。在1986年4月份的全国人大会议上,薛暮桥发言说,资金紧缺的原因是大量的钱都投到固定资产上去了,流动资金不足,可通过发展银行业务,把沉淀的货币吸收上来,就可促使投资结构和经济结构的优化,从而使经济正常运行,但是切不可放弃抑制通货膨胀的政策。在信贷的水闸被打开之后,整体配套改革方案的执行难度其实就已经加大了,因此,1986年6月27日,薛暮桥又写信给国务院负责人,提出“严格控制社会总需求的平衡是改革不合理的价格体系,从而理顺经济关系的成败的关键”。吴敬琏后来回忆说,薛的这封信是由他亲手送到国务院负责人办公室的。但是,不久就传来消息,薛的意见被认为是“陈旧的”,已经落伍,缺乏新意。

信贷一放松,顿时出现“一放就乱”的景象。1986年全年的固定资产投资比上年猛增477亿元,增发货币231亿元,同比都增长了20%左右。1986年10月,吴敬琏在一份题为《分析当前经济形势,思考今后改革的路子》的分析报告中忧心忡忡地写道:针对目前的局面,如果不是从体制改革的战略改进上寻找出路,而是沿着所谓“投资增一点,银根松一点,税收减一点,奖金加一点”这种老路子走下去,对体制改革和经济发展将产生极其不利的深远影响。

不过,这种声音仍然未被采纳。

吴敬琏等人所期望的整体性改革,势必会涉及方方面面的利益调整,在过热的经济环境中,调整的难度不但空前陡增,甚至会被认为是要“遏制经济发展”。因此,整体方案在10月份被突然放弃,改革的主战场转向企业改革,在股份制试点受挫的情况下,国务院相继提出了“企业承包”、“部门承包”、“财政大包干”、“外贸大包干”、“信贷切块包干”等五大包干制度。在吴敬琏看来,这是回到了维持商品经济与计划经济并存的老做法,希望靠一些小修小补来改善国有部门的运行状况。

1987年1月,胡耀邦辞去中共中央总书记职务。中央宣布将在当年秋天召开中共第十三次代表大会,新的中央领导人因此要求各咨询机构总结1978年以来的经济建设和改革的经验。吴敬琏执笔完成了《十一届三中全会以来建设和改革经验的研究》,再次提出,“在经济起飞的‘助跑’阶段不应把重要的注意力放在追求近期的高速度上,而应着重为高速度成长准备基本条件,必须经常保持运行中的经济体制的整体有效性”。他写道,从1984年起,一些同志的头脑变得不太冷静,到处加温加压,号召“提前翻番”,致使各地竞相攀比增长速度,形成一浪高过一浪的热潮;并不可避免地出现了积累与消费同时扩大、需求膨胀的国民收入“超分配”的局面。“超分配”同“超高速”互相促进形成的浪潮,多方面损害了打基础工作的稳步进行,不仅造成经济结构的恶化,吃了自然资源和国民经济的“老本”,也妨碍了经济改革的顺利进行。这一份研究报告虽然总体上得到肯定,但“国民收入超分配”的说法也引起一些人的不悦,因为在他们看来,根本就不存在“超分配”这种现象。

到1987年的第二个季度,马洪、吴敬琏等人又向中央提出警告,认为经济已经出现通货膨胀的险情,要求进行宏观控制,坚决制止通货膨胀的发生。据现有资料,在4月3日的一次会议上,马洪汇报说,不少同志认为,当前经济生活中存在相当程度的过渡性症状。这些症状集中表现为社会总需求超过社会总供给,尤其是1984年至1986年“国民收入超分配”的增势很猛,数量很大,必须采取有效的缓解和对应措施,以避免出现难以控制的局面。马洪的发言还没有结束,就被中央领导人打断,他发了脾气,指责马洪用老观点分析新形势,把经济形势描写得“险象环生”,说成“大事不好”,“存在惊慌失措和悲观情绪”,并说,“超分配”本身的提法不科学,今后不要再用了。在过往多次政治运动中吃足了苦头的马洪此时也“知难而退”,会后,他写了一封带有检讨意思的短信,表示拥护领导会上对惊惶失措和否定改革的倾向的批评,并表示“关于国民收入超分配的问题,我们研究不够,提法上有错误”。

决策层与学界对现状的分歧,在一定程度上是对通货膨胀的判断有所不同。在当时,物价处在半管半放状态,物价上涨的威胁加重了,就用行政限价来对付,过量的货币大部分不能由物价上涨冲销,成为“隐蔽性的通货膨胀”,并导致物价体系新的扭曲。据国家统计局的数据显示,即便在物价持续上升的1987年,统计所得的全国零售物价指数也只上涨了7.3%。但事实上,短缺的能源和原材料的计划价格被限制住了,议价部分则价格猛涨,“双轨制”的制度性弊端被极大地激发出来。如果对这一现状没有清醒的认识,任何决策都可能被误导。

9月,由国务院系统各部委组成的一个生产资料价格监督检查组向国务院递交了一份报告,据28个小组到各地实地调研的情况表明,“生产资料乱涨价乱收费相当严重,部分地方和领域已到了无法无天的地步”。其后一段时间,尽管中央三令五申,但是仍然无法阻止越来越多的政府机构和国营机构投身到物资的倒卖中,人们利用手中或大或小的权力,从“双轨制”中牟取利益。《日本经济新闻》报道了一个很夸张的案例,在南京,1000吨钢材原地不动被炒卖了129次,价格上涨近三倍,参与这一事件的有江苏、广东、安徽和湖北的83个部门,主要当事者是拥有专营权的南京物资交易中心等物资流通部门。民间开始流传民谚:“十亿人民九亿倒,还有一亿在寻找。”《经济日报》提出了“官倒祸国论”,它论定,“生产资料价格飞涨,国家三令五申禁止乱涨价却收效甚微,造成这种局面的,主要是那些政企不分、官商不分的公司”。据吴敬琏回忆,“其实当时民间矛盾主要不是指向公司,而是指向某些有权力背景的所谓‘太子公司’”。1987年全年,固定资产投资又增加621亿元,货币增发236亿元,在投资过热的情况下,物价逐渐呈现难以控制的态势,猪肉、钢材、煤炭等原材料价格开始上涨。而在物价飞涨的同时,企业的承包制改革始终未见大成效,企业亏损报账已达400亿元,亏损补贴和物价补贴相当于财政收入的三分之一,出现了企业经营困难,财政负担加重的景象。为了摆脱窘境,中央又被迫增发货币,从而进一步推高了通货膨胀的势头。

根据吴敬琏的回忆,在1988年2月的十三届二中全会前后,理论界曾发生过一次关于通货膨胀的争论。

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的薛暮桥、马宾、吴敬琏和社科院副院长刘国光均认为,通胀已成当前经济的“最大敌人”,必须着手治理。而厉以宁以及国家体改委所属的体改所的一些学者则持相反观点,决策层也持后一种意见。1988年的中央“一号文件”一改历年以农业问题为主题的惯例,专讲宏观经济问题。文件指出,“1987年实现了有效益的增长,速度高而无通货膨胀的危险”、“对物价问题要进行科学的分析”。当时的决策层认定,当前物价问题的焦点在食品,而不是别的东西。而食品价格之所以上涨,说到底是因为供给不足。在《中国当代经济改革》一书中,吴敬琏写道:领导上惑于“通货膨胀无害论”的观点,仍然认为1987年的问题不是总量问题,而只是由于农业生产的局部问题。

但是,吴敬琏仍然没有退缩。1988年4月26日,吴敬琏和他的助手李剑阁给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领导写了一份研究报告,题目为《控制需求,疏导货币,改革价格》。文中,他们重申了吴在1985年就提出过的“管住货币,放开价格”的政策主张,也就是说,进行价格改革势在必行,但是只有在“管住货币”的情况下,价格改革才有可能成功。

他们认为,在当前这种情况下,用价格管制的办法是难以维持的。根据第二次世界大战后联邦德国和日本的经验来看,“管住货币,放开价格”是“唯一可能获得成功的选择”。价格改革适时推出虽然艰险,舍此却别无他途,而且随着时间的流逝,困难和风险会越来越大。因此,他们写道,价格改革这个关“早晚要过,迟过不如早过,长痛不如短痛,贵在当机立断”。然而,他们的论述重点还在于控制需求和管住货币。他们指出,在多数人认识到价格改革既不能绕过,也不宜推迟以后,下述的可能性就会增大,即领导层在不改变扩张性货币政策的条件下做出积极推进价格改革的决策。但是,在他们看来,“这是一种成功可能性很小的选择,因为在需求膨胀和待实现购买力大量积累的情况下,对价格作较大的调整和放开部分产品的价格,有可能引发严重的通货膨胀”。在研究报告中,他们还列举南斯拉夫几次价格改革的案例,说明由于没有改变导致需求膨胀的经济体制和没有采取反膨胀的宏观经济政策,“结果都因物价暴涨超过了社会承受能力而不得不终止改革,重新冻结物价”。

吴敬琏们的观点仍然没有得到最高层的采纳。仅仅几个月以后,他们所描述的场景就在中国出现了。

1988年4月,全国七届人大召开,原国务院主要负责人转任中央军委副主席,李鹏出任新一届的国务院总理。到了5月上旬,中央领导发生了突然的变化。时任总书记提出启动物价“闯关”。

“闯关”的意思是,在短期内迅速理顺紊乱的价格体系,从而让经济运行趋于正常。由于体制内外落差很大,价格一并轨,势必会导致物价在一定时期内的上涨,所以,这是一个凶险的“关”,而且必须以“闯”的方式才可能顺利通过。

这是一个有着巨大风险和争议的经济决策。

吴敬琏日后分析,根据决定“闯关”的领导人当时的讲话,他之所以下决心“闯关”,是为了消除“双轨制”所滋生的腐败现象。而在做决策时,对通货膨胀的危险性估计不足。吴敬琏认为,这一判断是导致“物价闯关”失败的重要原因之一。

接下来发生的事实,是30多年的改革史上最为混乱和令人叹息的一幕。

5月16日到19日,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会制定了物价改革方案,宣布用5年时间把物价放开。为此,国务院建立了物价委员会,以国务院副总理姚依林为主任。在政治局常委会闭幕的5月19日,新华社向全国发表通电称,“中国的物价改革是一个大胆行动,要冒一定的风险,但是中央有信心把这件事办好……”以此为标志,打响了启动“物价闯关”的信号弹。

也是在5月19日这一天,邓小平接见一批前来北京参加一个国际经济讨论会的外宾。他在讲话中提出改革也要过五关斩六将,过价格这一关很不容易,“但物价改革非搞不可,要迎着风险,迎着困难上,十全十美的方针、十全十美的办法是没有的”,“我总是告诉我的同志们不要怕冒风险,胆子还要再大些。如果前怕狼后怕虎,就走不了路”。交谈中,一位拉丁美洲的国家银行行长应和说:“这叫做长痛不如短痛。”邓小平说:“你说得对,长痛不如短痛。”不过,邓小平接见外宾时的这段讲话在当时并没有发表。

5月25日至27日,时任总书记召集中央10多个部委的领导人开会,商议价格改革事宜,与会者中有两位经济学家,是刘国光和吴敬琏。会上,各部委领导都同意立即进行“物价闯关”。刘国光提出不同意见,他认为,由于连续几年的物价上涨,民众的通货膨胀预期正在形成,年初开始,各地已经发生了零星的抢购风潮,如果立即进行价格改革,势必促使通货膨胀预期完全形成和爆发全面的抢购风潮,所以,应当先用一两年时间治理好经济环境,再来进行价格改革。总书记对刘国光的意见不以为然,他说,你们这些经济学家的思想就是有框框,以为高速度一定会有高通胀,要求先治理环境,再放开价格。他援引韩国的经验说,韩国就是先通膨,后治理,打“时间差”,实践证明这是成功的经验。

吴敬琏觉得总书记所讲的道理不对,也加入了争论。他说,刘国光所说的基本道理是对的。打“时间差”要以居民还存在货币幻觉、没有形成通货膨胀预期为前提,这时多发票子他们不会马上作出反应。但是,4月份开始已经出现了储蓄负增长和零星抢购,所以,在这种宏观情况下实施激进的价格改革方案,可能会使通胀预期完全形成并出现银行挤兑和恐慌抢购。至于韩国,朴正熙搞“重化工业运动”以为打“时间差”是个好主意,结果造成严重通货膨胀,政局动荡,朴正熙的命都送掉了,这种教训不能不汲取。领导也不同意吴敬琏的意见。于是,两位学者与领导之间发生激烈的辩论,以至于争得脸红脖子粗,10多位部长们在一旁面面相觑。

在第二天的讨论会上,气氛缓和了下来。领导人还是坚持他的观点,认为通胀根本不可能发生,而且即便发生了,也不可怕。他谈到,体改所的一行人正在拉丁美洲考察,他们发回很多电报,说拉美的通胀率高达百分之几千,可是经济还是在发展。他还举例说,前些日子阿根廷总统阿方辛访华,当他得悉中国的通货膨胀率时说,你们这点通胀算什么,如果能像你们这样,我就谢天谢地了。

后来才知道,当时体改研究所的一行人正在拉丁美洲访问,他们从大使馆给总书记和国务院领导人发来电报,力陈高通货膨胀没有什么可怕,拉美的经济十分繁荣。

至此,立即“闯关”的决策敲定。

从上述的这些细节以及综合后来的其他史料可以看到,在赞成进行价格改革的人士中实际上存在着两种意见。

第一种是薛暮桥、刘国光和吴敬琏的意见,他们都认为应当先治理经济环境,然后再进行价格改革,只不过对治理的力度和所需时间有不同的估计。刘国光认为要花两年时间;吴敬琏则认为,只要力度足够,不需要两年。

第二种是立即进行“闯关”的意见,他们认为通货膨胀要么不会产生,要么并不可怕。

争论的结果是,第二种意见被采纳执行。当时的决策层对立即“闯关”所可能引发的市场和社会动荡竟没有去设计一个防范性的预案。用吴敬琏的话说,“根本不相信物价会飞涨”。

争论至此仍未结束。

5月30日,国家体改委召开经济体制改革中期规划研讨会,期间,专家们也自然讨论到迫在眉睫的物价改革问题。6月1日,国务院总理李鹏接见与会专家,各个方案的代表吴敬琏、厉以宁、张卓元、王珏、吴树青等5人发言。从当时发出的会议简报可以看到,他们均支持进行物价改革。吴敬琏和张卓元都重申了治理环境、防止通胀的必要性。厉以宁则谈到,可以利用政府手中掌握的金(黄金储备)、木(国有房产)、水(引进外资)、火(国有工厂)、土(土地使用权)和人(户口)等六种资源,通过出售黄金和房产、发行国营企业股票、卖掉小企业、有偿转让土地使用权和卖户口等办法,防止出现严重的通货膨胀。

8月,北戴河政治局会议正式公布“闯关”决定,确定5年理顺价格方案,前三年走大步,后两年微调,计划5年物价总计上升70%~90%,工资上升90%~100%。

这个“闯关”政策一公布,迅速震动全国。从当月开始,全国中心城市的猪肉和其他肉食价格以70%左右的幅度上涨,其他小商品迅速跟进。出乎决策层预料的是,“物价闯关”很快就呈现全面失控的可怕趋势,各地物价如脱缰的野马,撒蹄乱窜。当时,全国居民的存款为3000亿元(1992年为一万亿元,2008年为24万亿元),并不是一个很大的数字,但是由于公众的看涨恐慌心理,却造成全国性的抢购风,这似乎应了凯恩斯的那句名言,“社会心理决定了人类的永久的经济问题”。根据当时的报纸报道,“人们像昏了头一样,见东西就买,既抢购保值商品,也抢购基本消费品,连滞销的也不放过,电视机有图像就抱,电风扇能转就买,电冰箱有冷气就要”。不同寻常的是,民众的抢购已经与实际的供求脱节,以电扇为例,当时全国有200多家电扇厂,年产量达3400万台,成为世界最大的生产国,从两年前开始,国内产销就出现供大于求的状况,电扇积压非常严重,但是在抢购风中,国内仓库里的所有电扇均被一抢而空。

8月下旬,上海抢购狂潮进入最高潮,市政府不得不采取紧急措施,实行凭票供应食盐和火柴,铝锅只能以旧换新或凭结婚证和户口证申请购买。

8月27日晚,中央总书记召开紧急会议,宣布暂停物价改革方案。8月30日,国务院正式发布通知,下半年不再出台新的调价措施,下一年的价格改革也是走小步,工作重点从深化改革转到治理环境、整顿秩序上来。

1988年秋季爆发的这场物价暴涨和全面抢购,被认为是1978年改革以来最大的一次经济失控。国家物价局的《中国物价年鉴》记载:“1988年是我国自1950年以来物价上涨幅度最大、通货膨胀明显加剧的一年。在国家计算零售物价指数的383种商品中,动价面达95%以上,全年零售物价总指数比去年上升18.5%,这个上升幅度又是在持续3年物价累计上涨23.7%的基础之上。”

在吴敬琏看来,后来实施的“闯关”方案——在通货膨胀政策下放开价格的做法太过鲁莽,他在晚年口述史中说,“这就叫不幸而言中,因为物价飞涨和全民抢购是可以预见到的、一定会出现的事情”。

据《薛暮桥回忆录》记载:“1988年12月1日,时任总书记找我、刘国光和吴敬琏去谈话,表示接受我们对他的批评,说最近这一年犯了通货膨胀的失误。我说不是一年,至少已有3年。国光和敬琏也谈了自己的意见……但已造成相当大的损失,使改革走了一段不必要的弯路。”

1988的“物价闯关”失败,是中国经济改革史上最让人沮丧的一个事件,它的搁浅极大地改变了中国现代化的路径。“闯关”失败后,宏观经济陷入紊乱,全国上下弥漫着阴郁的紧张气氛。

第三部 护旗的人 第十六章 “吴市场”的由来

1989年春夏之际,中国发生了一场大动荡。在1989年6月24日结束的中共十三届四中全会上,62岁的江泽民从上海市委书记的岗位上被选拔出来,当选为新的总书记。

在1989年整个年度里,经济发展的速度降到了1978年以来的最低点,银根紧缩,消费降温,工厂开工不足,企业大面积倒闭,失业人员增加,资金流通不畅,呈现一派萧条气象。

经济局势的动荡,使意识形态的争论变得非常敏感,一些人士担心私营企业的膨胀发展最终将造成社会主义中国的“变色”,那些针对改革政策的质疑从四面八方射来。《人民日报》记者马立诚和凌志军在《交锋》一书中记录说,“那些密集的连珠炮似的批评文章满天飞。这是‘文化大革命’结束之后十分罕见的现象。”

就是在这样的大环境中,几年前已经尘埃落定的“商品经济”与“计划经济”之争再次被摆上台面。

舟至中流,突遇漩涡,去从徘徊,凶险无穷。

在这场充满了火药味、决定中国经济方向的大论战中,性情温和的吴敬琏扮演了一个孤胆战士的角色。

从一开始,吴敬琏就使自己成为一个招致攻击的“靶子”,他不但捍卫“商品经济”,甚至还进而提出,应该使用“市场经济”这个新名词。

早在1988年年初,广东省和广州市经济研究中心举办了一个研讨会,提出用“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的市场经济”为“社会主义有计划的商品经济”正名。中央领导看到有关报告后,让马洪组织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的人员对此进行一个讨论,任务落到吴敬琏身上。3月份,吴敬琏和他的同事胡季写出专题报告《关于“商品经济”和“市场经济”的几点意见》,对这两个概念进行了多方面的引证分析。他们认为,“商品经济”是同自然经济相对立的一种经济形式,而“市场经济”则是与“命令经济”或“统制经济”相对立的概念,“市场经济”通过市场机制配置资源,“命令经济”通过行政命令配置资源,而中国经济改革的实质正是用前者替代后者,因此,可以叫“社会主义的市场经济”。领导人对这个意见的批示说,“这是一个可以和应该深入讨论的理论问题”,党中央在1987年成立的走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研究组(由郑必坚、龚育之牵头),对此进行更深入的探讨。7月15日,《人民日报》以《社会主义商品经济也是一种市场经济》为题,发表了吴敬琏和胡季的那篇报告,这也是中央党报上第一次正式出现“市场经济”这个名词。

然而,随着物价“闯关”的失利,对市场经济的研讨不但全面停滞,甚至出现了完全相反的理论思潮。

1989年10月28日,《光明日报》刊发《中国不能完全实行市场经济》一文,内称,“如果我们……让市场成为资源的主要配置者,不重视乃至削弱和否定计划经济的重要作用,必然会导致社会主义公有制经济的瓦解。”其观点与一年多前的吴敬琏和胡季一文观点截然相反。

10天后的11月7日,吴敬琏接到发展研究中心副总干事孙尚清通知,要吴随他去中南海中区西楼参加一个会议,总结1989年“70天”的经验与教训。就是在这次会议上,计划派与市场派展开了第一次针锋相对的论战。

据吴敬琏在口述史中回忆,他一进会场,邓力群看到他就说,“吴敬琏,我们好久不见了。”吴答,“是有一个五年计划了吧。”邓说,“不对,有两个五年计划了。”也就是说,两人有10年没有谋面了。会议一开始,第一个发言的是财政部科研所的原所长许毅,他原是华东税务管理局副局长,调任北京后,与吴敬琏一度很熟悉。他洋洋洒洒地讲了一个半小时,中心意思是,通货膨胀和社会动荡的根本原因是经济改革出了毛病,本来应该计划取向的,却搞了市场取向,导致重复建设、通货膨胀、贪污和诸侯经济等这么多的问题。

接着就是吴敬琏发言,他也洋洋洒洒地讲了一个半小时。他说,自己对许多现象的看法和许毅的观点很相似,但是对这些现象的原因分析,和他的距离很大。对于中国改革中出现的一些问题,确实需要冷静的思考,人们在十年改革中得到了许多利益,为什么还有不满?接着,他分析了通货膨胀、分配不公和腐败横行三大社会问题的根源。他认为主要的根源是发展战略和改革进程出了问题。发展战略上的问题是急于求成,用各种手段支撑高速度,改革的问题则是不明确到底要把原来体制下的哪些东西改掉,要改成什么样的体制,改革的具体道路不清楚。改革初期走放权让利的路,用承包制等方法“调动积极性”,这些做法早在50年代就搞过。应当用新办法,扩大市场的作用,而如果按放权让利的思路搞下去,会出现很严重的恶果。

对于那种认为腐败等现象都是由市场取向改革造成的看法,吴敬琏表示不能同意。他说,按照马克思的说法,商品是天生的平等主义者。因此市场经济国家的公平竞争立法上就规定不能有任何价格和其他歧视,不能像在价格双轨制下那样,有批文的和没批文的、有权的和没权的价格不一样,那不是市场经济原则。双重体制下的经济既是货币经济,又有行政管制,权力有价,于是产生大量的寻租行为,这才是目前腐败蔓延的原因。最后,吴敬琏还推荐香港汇丰银行一位经济专家的文章,此文论证说,股份公司只是一种管理形式,它可以在公有制基础上建立,也可以在私有制基础上建立。他的发言至此,许毅打断他说,这一点我和你绝对对立。

那天,一个上午的会就只有他们两人发言,旁边的人大多没有参与争论。

吴敬琏的观点在很多人看来无疑是非常“危险”的,他把自己孤立在了“主流”之外。就在他与许毅展开论战的同时,全国范围内正在展开一场针对民营经济的整顿运动。据《中华人民共和国经济史》记载,1989年下半年,全国个体户注册数减少300万户,私营企业从20万家下降到9.06万家,减少一半多。中共中央还专门下发文件,明确规定,“私营企业主不能加入中国共产党”,原来是党员的,可以暂不考虑劝其退党。这个政策所透露出来的政治信息,是不言而喻的。

在公开的报刊上,种种反对市场化改革的声音喧嚣尘上。1990年1月,北京《当代思潮》发表《用四项基本原则指导和规范改革开放》,文章说,“私营经济和个体经济……如果任其自由发展,就会冲击社会主义经济”。2月22日,北京的权威杂志和报纸发表一位政治家、理论家的长文《关于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作者提出一个质问:搞资产阶级自由化的人有没有经济上的根源?有没有一种经济上的力量支持他们?回答是,有的,私营企业和个体户就是资产阶级自由化的经济根源。文章说,资产阶级自由化的改革“说到底,一个是取消公有制为主体,实现私有化,一个是取消计划经济,实现市场化”。

吴敬琏以及改革派人士此时的危险和被动,并不仅仅来自于国内的思潮压力,同时还受到国际动荡局势的挑战。就是在这段时期,苏联和东欧的社会主义国家阵营发生了令人吃惊的“剧变”。

1989年10月匈牙利政局发生剧变,执政的社会主义工人党改建为社会党,匈开始实行多党制。11月9日,民主德国与联邦德国宣布合并,存在了28年零3个月的柏林墙被推倒。同年的12月22日,罗马尼亚出现新政党“救国阵线”。3天后,执政长达24年的罗共总书记齐奥塞斯库被捕,在经军事审讯后被枪决。1990年12月,波兰共产党在竞选中失去领导权,团结工会领袖瓦文萨当选为波兰总统。

就在东欧各国相继“变色”的同时,世界上最大的社会主义国家苏联也开始迅速瓦解。1990年2月,苏共召开中央全会,将总书记戈尔巴乔夫的“人道的、民主的社会主义”新思想正式变成苏共的行动纲领和基本方针。3月,立陶宛率先宣告独立;7月,莫斯科市长叶利钦宣布退出苏联共产党。1991年12月25日,戈尔巴乔夫发表全国电视讲话,宣布辞去苏联总统职务,镰刀锤子红旗从克里姆林宫上空降下,苏联最高苏维埃举行最后一次会议,正式宣布苏联停止存在。

“苏东剧变”给同样是社会主义国家的中国带来了巨大的震惊。在骇然之余,思想界形成了几种截然不同的结论,一些人认为,正是因为苏联和东欧各国放弃了计划经济体制和阶级斗争学说才导致了今日的政权丧失。这一思潮当然对吴敬琏等改革派人士造成了空前的政治压力。

1990年的春天,吴敬琏偕周南去英国牛津大学作访问研究,回国时,途经刚刚合并的联邦德国以及捷克斯洛伐克、苏联。从莫斯科坐火车回北京的路上,他的心情越走越悲观,国内及国际局势的变幻让他更为深入地思考中国的出路。

吴敬琏认为,造成“苏东剧变”的最深层的原因,乃是由于体制的缺陷和建立在这种体制基础上的政策失误。在过去的几十年里,虽然有些国家企图对这种僵化的体制进行改革,建立有生机与活力的社会主义经济体制,但由于目标不明或方法不对,也没有能取得成功。这样,经济情况愈来愈糟,使人民群众对社会主义和党的领导失去了信心。他最终的结论是:中国只有进行改革开放,才能确保社会的进步和国家的长治久安。

就在吴敬琏归国后不久的1990年7月5日下午,江泽民总书记在中南海勤政殿召开了一次经济问题座谈会,十多位经济学家应邀出席,其中有薛暮桥、刘国光、苏星、吴树青、袁木、许毅、吴敬琏等,总理李鹏和政治局常委乔石在座。吴敬琏与“计划派”再次当面交战。

与前一年一样,许毅还是打头炮,坚持反对市场化取向的主张。吴敬琏又是第二个发言,他说,你说的那些现象都有,但原因不是改革的市场取向不对和改革“急于求成”,而是市场取向的改革不够坚决,不够彻底。“计划经济与市场调节相结合”这个口号不妥当,应该明确“市场经济”的改革取向。

这时,袁木接着吴敬琏的话头说,中央从来就没有讲过“市场经济”!吴敬琏提醒他,陈云1981年就用了“计划经济与市场经济相结合”,邓小平在接见戒严部队时也讲了“计划经济和市场经济”,为什么这个词不能用?袁木又说,正式文件里改成了“计划经济与市场调节相结合”,既然正式文件里没有就不能用。吴敬琏说,大家都看了邓小平讲话的录像,既然他都可以这么说,为什么我们这么讲就大逆不道了?其间,还有人几次打断吴敬琏的话说,“计划经济与市场调节相结合”的提法是中央已经定了的,只能讨论怎么结合,不能讨论这个提法本身。但在会议主持者的容许下,吴敬琏还是坚持讲完了自己的意见。

在这次座谈会上,薛暮桥和刘国光也站在市场取向改革的一边,强调必须坚持十一届三中全会以来的改革路线,维护市场取向的正确方向,应当恢复十二届三中全会和“十三大”的提法。而在论战的对方,除了许毅、袁木之外,全国人大常委会副秘书长、当过《求是》杂志总编辑的有林也是最活跃的人士之一。

一时间,双方互不相让。86岁高龄的薛暮桥情绪十分激动,一度连话也说不清楚了。会后,他给江泽民等中央领导人写了一封长信,说自己“因年事已高,思维不如过去敏捷,临时边想边说,中间又插话频繁,该说的没有说清楚,不需要说的却说了不少,没有把自己的意见表达出来,对此内心很不平静”,于是又把自己的观点详尽地讲述了一遍,认为必须认清形势,当机立断地进行市场化改革。

在信中,薛暮桥也谈及了他对“苏东剧变”的看法,他写道:“最近大家对‘东欧剧变’议论纷纷,我认为,仅仅以资本主义国家推行‘和平演变’政策来加以解释是不够的,苏东挫折的主要原因,是因为未作彻底改革,老是跳不出乱物价、软财政、软信贷的圈子,这些国家采取对传统体制修修补补,或者搞一点零敲碎打的改革的做法,至多只能延迟矛盾的爆发,把国民经济引入慢性危机,而不能求得经济状况的根本改善。”

薛暮桥在自己的回忆录中记载,“这封信在起草过程中得到吴敬琏同志的大力帮助,他对我写的原稿做了许多修改和补充”。

为了呼应薛暮桥,吴敬琏也继续顽强地反批评。在1990年11月,他写出《九十年代中国经济发展前景》一文,对未来10年的改革进行了战略性的思考。

针对困难重重的局面,吴敬琏把当时各种政治力量提出的解决之道概括为以下三种方案。

第一种方案,实行行政性的重新集中化,废止前几年施行的行政性分权体制,如“财政大包干”等等,取消价格双轨制,加强中央对稀缺资源的集中控制,把国民经济的重要部门、重要产品的生产和主要投资置于指令性计划的控制之下,用行政性手段进行资源的再配置,优化国民经济结构,实现经济的稳定发展。

换而言之,就是退回到中央集权的计划模式。他判断说,“这种办法如果能够实现,是能够实现短时期的经济稳定的”。但是,中国的变化将从此非常缓慢,“不能指望依靠它来实现现代化的宏伟目标”。

第二种方案,推进市场取向的改革,尽快取消“双重体制”,把“社会主义商品经济”,即“国家调节市场,市场引导企业”的经济体系初步地建立起来,在强化国家对宏观经济总量的控制的同时,充分运用市场竞争的力量来克服现有经济结构和经济运转的种种问题。

第三种方案,大体保持现有的计划-市场双重体制以及“财政大包干”、“外贸大包干”、“信贷大包干”、部门承包和企业承包等制度,只在两个方面做一些改变,一是适当加强中央行政当局和计划机关的权力,增加指令性计划的比重,二是对某些不太合理的价格作某些调整,对承包基数和方法作修订和改进。

吴敬琏认为,合意的是第二种方案,不过他认为被采纳的概率很低,他写到,“虽然一些经济学家,包括本文作者在内,坚信这是中国经济摆脱困境、走向繁荣的道路,但是由于思想认识上的原因和10年来已经形成的利益格局,这种想法恐怕很难为人们所接受”。所以,他几乎无奈地认为,第三种方法——“从政治上说也许是较为可取的。但是中国经济现实存在的问题则很难由此得到解决。如果继续保持紧的宏观经济政策,则中期经济不可能有大的起色,而如果采取放松货币控制的办法刺激经济回升,又很容易出现新的一轮扩张——膨胀——紧缩——萧条的波动。”

在文章的最后,他颇带期望地写道,中国的现代化事业要真正成功,“出路在于推进经济体制的根本改革,较快地建立有宏观调节的市场经济体制,在今后的发展中,会有越来越多的经济专家和领导人认识这一点,因而出现改革开放的新局面”。

写作此文时的吴敬琏并没有料想到,他所期盼的“在今后会出现的那个领导人”居然不久就出现了。两年多后,在他给出的三种方案中,中央政府最终采纳的居然不是折中的第三种,而是最具市场化特征的第二种。

这些当然是后话。至少从1990年前后的公开舆论看来,吴敬琏和薛暮桥等人仍然是孤独的。

就在勤政殿座谈会开后的4个月,1990年11月3日,《北京日报》刊发文章,标题是《中国的改革绝不是完全实行市场经济》,其核心观点直奔市场取向派而去。1991年4月,《当代思潮》发表《改革开放可以不问姓“社”姓“资”吗?》一文,说“不问姓‘社’姓‘资’,必然把改革开放引向资本主义道路而葬送社会主义事业”。7月,《真理的追求》杂志发表《重提姓“社”姓“资”》,说“一切不愿意做双重奴隶的中国人,在改革大道上前进时,有责任也有权力问一问姓‘社’姓‘资’,时刻提防不要偏离改革的方向”。北京一家报纸则发表《当前改革的三个问题》,提出“我们的同志中,有的也在抹杀两种改革观的分野,忌言姓‘社’姓‘资’,更有甚者,在喧腾一时的‘全面地、迅速地私有化’的呼声受到遏制之后,‘私有化潜行’论者仍在潜行”。

1990年年底的一天,吴敬琏的老朋友乌家培给他打来电话。在寒暄数语后,乌小心翼翼地询问说,“你知道最近外面给你起了一个什么绰号吗?”吴敬琏茫然地说,“不知道。”乌说,“计委那边有人说,目前北京经济学界有三个代表人物,一个是‘有计划’(指有林),一个是‘吴市场’,还有一个是‘杨承包’(指杨培新)。”

也就是从这时起,“吴市场”这个绰号不胫而走。日后吴敬琏在接受采访时多次谈及,“‘吴市场’对我完全不是美称,当时是很厉害的贬义:‘和中央不保持一致’”。

第三部 护旗的人 第十七章 触破窗户纸的人

1991年的春天,北京的政治气氛仍然紧张,不过,微妙的转机悄然在南方出现了。

这一年的2月15日至3月22日,上海《解放日报》先后发表3篇署名“皇甫平”的评论,提出要继续坚持解放思想,敢冒风险,大胆改革,不要再囿于姓“社”姓“资”的诘难。日后人们知道,这组社论是根据邓小平在上海过春节时的一系列讲话精神而写作的,而在当时,因为它并未标注出思想的来源,文章甫一刊登,便在舆论界掀起喧天大波,引来指责和围攻。

对时政变化十分敏感的吴敬琏则已经嗅到了新的空气。1991年5月8日,在一个企业管理人员研讨班上,他发言说,“以市场配置为基础的资源配置方式,是现代经济唯一有效的协调方式,中国市场取向改革已经越过了临界点,绝不可能拉回到旧体制去了”。

在晚年的口述史中,他回忆说,在后来的一年多时间里,他起草了一套改革方案,接办了一个杂志,写了一篇长文,出了一部著作,主持了一场研讨会,写了两份建言书。

这些工作弦环相扣,无一不在中国当代经济改革史上留下了浓重的一笔。我们且一一细说之。

改革方案是指“中国经济改革总体设计方案”。

这一工作其实从1990年就悄然开始了。回望那段时期,吴敬琏并非仅仅只有战斗而已,他一方面挺身而出,与“计划派”展开激烈的论战,同时,他和他的同事们还沉下心来,开始为接下来的改革道路思考和设计可行性方案。当时的中国,不少人对改革的前途失去了信心,几乎很少人还在搞什么研究,吴敬琏和方案办的几个同事却不做如是想。日后他写道:“我们当时的想法是,虽然从表面上看,中国的经济改革进入了低潮,但是,由于中国除了改革之外别无出路,高潮终究是会到来的,我们应当利用这一段时间总结过去的经验,吸收别人的成果,为终将到来的改革高潮作好理论上和方案上的准备。”

这一段话充满了对改革的坚定,让人油然想起16年前顾准在临终前所嘱托过的那4个字——“守机待时”。在那段时期,吴敬琏身上的改良主义特质表现得淋漓尽致,他有着毋庸置疑的独立思考和批判的精神,同时,他的“建构性人格”则让他总是从积极推进,而非破坏的角度来展望未来的道路。

1990年秋冬之际,就在论战最激烈的时候,吴敬琏发起组织了一个“中国经济改革总体设计”课题组,组员为他的老同事张卓元以及一批比他年轻一辈的学者,其中包括周小川、楼继伟、李剑阁、钱颖一、吴晓灵、谢平、荣敬本、郭树清等十余人。他们中的不少人正是1986年的那个配套改革方案起草组的成员。时隔数年后,中国改革的局势已今非昔比,不过他们仍然不改当年立场,还是以整体配套改革为基本理念,分别从企业、价格、财政、税制、金融等多个方向进行拓进式的研究,并提出了比较具体的措施和时间表,他们自称这是“预研究”。日后我们将看到,当改革高潮真的如期而至的时候,这个总体方案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并最终改变了中国改革的路径。

吴敬琏的这个课题组类似一个民间组织,没有官方的经费支持。他回忆说,当时中美关系非常紧张,美方背景的福特基金会几乎无人敢碰,他为了让课题得以顺利进行,便大胆向福特基金会申请,先后获得了75万元的研究经费。另外,他也从国家社会科学基金申请了一笔研究经费。他开玩笑说,如果不是后来形势陡转,单这一条就够他和他的同事们背上不小的罪名了。

接办的一个杂志,是由经济学家蒋一苇(1920~1993年)创办于1988年的《改革》双月刊。

蒋曾任中科院工业经济研究所所长,以首倡“企业本位论”而闻名。他的思想颇为开放,一直主张要给企业以自主权,反对“鸟笼经济”的做法,认为国家应该放弃对国营企业的偏执性倾斜,以更大的包容和宽阔的视野来平等对待不同的所有制经济,对于国营企业,他的观点是“吃任何药都不如不吃药,不管就活”。他还有一个“黑匣子”论,认为“政府对于企业,可以从外面管,但不要把手伸进里面去。退一步讲,做不到‘黑匣子’,至少也该搞成‘玻璃匣子’”。他的这些思想在同辈学者中无疑是最为激进的。1985年,蒋一苇退休,转而出任重庆社会科学院院长,接着便创办了《改革》。1991年年初,《解放日报》的皇甫平三篇文章刊出后,吴敬琏在一片批判声中向蒋一苇推荐,在7月份的《改革》杂志上予以转载,引起相当轰动,这是唯一的转载了皇甫平文章的全国性经济理论刊物。

不久后,蒋一苇被查出患上了癌症,他遍觅国内,认为吴敬琏最适合接管《改革》。他与吴并无私交,于是先是通过马洪以及薛暮桥之女薛小和做工作,自己也同时亲自写信相邀,言辞中已有“临终托孤”之意。吴敬琏没有办刊经验,对行政管理也毫无兴趣——这一方面,他自认一点儿也没有继承母亲邓季惺的办报基因,因此显得非常犹豫。

1991年年底,党中央召开了一次准备十四大的座谈会,重疾在身的蒋一苇抱病与会,在讲完自己的观点后,已是虚弱不堪,不得不提前退场,吴敬琏起身相送,临别时,两人持手相望,竟是不合,均知这一别就可能是此生永诀。

从1992年第一期起,吴敬琏慨然接过《改革》编务,与蒋一苇合署主编,1993年1月,蒋去世。吴敬琏接手杂志后,定题组稿,帮助培养一批特约撰稿人,事必亲躬,投入巨大精力。在整个90年代,《改革》是中国经济改革的一个思想重镇,吴敬琏以及多位学者的最新观点大多首刊于此,在1998年,经济理论界最高奖项——孙冶方经济科学奖授予11篇论文为当年最佳理论文章,其中有5篇出自《改革》,为一时之盛事。吴敬琏可谓不负蒋氏所托,他主编此刊一直到2000年,此后出任名誉主编。

所谓的一篇长文和一部著作,指的是1991年12月发表的长篇论文《论作为资源配置方式的计划与市场》和几乎同时出版的《论竞争性市场体制》一书。

这一文一书,是吴敬琏的呕心沥血之作,就在与“计划派”舌辩的同时,他坐下来,用理论的武器全面阐述了他对中国改革的观点。

《论作为资源配置方式的计划与市场》是一篇正文加附注约3万字的长篇论文。吴敬琏以他对计划经济体制和市场经济体制理解的双重娴熟,对计划与市场的经济关系进行了全面、深刻的论述,它是吴敬琏一生之中最重要的理论檄文之一。

在论文的开篇,吴敬琏就摆出了决辩的姿态。他写道,自从近一个世纪以前提出公有制经济的运行问题以来,市场和计划的关系就几乎成了社会主义经济学的“永恒主题”。近年来,我国经济界又就计划和市场、计划调节和市场调节、计划经济和市场经济(商品经济)的关系等问题反复进行了热烈的争论。撇开语义上的分歧,争论主要集中在作为稀缺资源的配置方式的计划和市场之间的关系问题上。

在论文中,他从亚当·斯密和马克思对市场资源配置机理的阐述开始,分别讲述了100多年以来,西方新古典经济学、列宁主义、斯大林主义和中国经济学界对此的不同理解和实践,最终得出分歧的实质和问题的焦点是:“社会主义经济是否只能按照预定计划在社会范围内配置资源,让主观编制的指令性计划成为稀缺资源的主要配置者?”

吴敬琏给出的答案是否定的。他比较了多种经济运行体制之后总结说:“总之,现代市场经济无一例外地是有宏观管理、政府干预或行政指导的市场经济,或称‘混合经济’。就是说,这种经济以市场资源配置方式为基础,同时引入政府等公共机构通过计划和政策对经济活动进行调节。显然,我国的社会主义有计划的商品经济具有与此相类似的运行机制。

最后,他回到中国的经济现状,指出“在多种经济成分并存,非国有成分放得比较活的情况下,想用强化指令性计划的办法来加强、支持公有制经济,恐怕难免落空”,对于恶劣的经济环境,中国必须靠建立新经济体制来加以根治,不可能有别的出路。他同时建议说,经过从1988年9月到1989年9月一年的治理,物价涨势迅速回落,甚至出现了所谓“市场疲软”的现象,这就给了大步推进改革以十分难得、稍纵即逝的机会。

吴敬琏把这篇长文交给了《中国社会科学》杂志,编辑部对是否应该发表犹豫再三,最终在经济编辑室主任韩志国的坚持下,于1991年12月份予以发表。一个值得记载的细节是,整整10年之后,吴敬琏因对资本市场的无序状态猛烈批判与众多经济学家形成对峙,激起了一场轰动一时的大论战,其中,韩志国就是最主要的反对者之一。

就在这篇论文发表的同时,吴敬琏与他的学生刘吉瑞合著的《论竞争性市场体制》一书由中国财政经济出版社出版了。此书的主旨与论文完全一致,汲取了新古典经济学资源配置理论和社会主义经济改革理论的精华,总结国内外尤其是我国前10年经济改革经验教训,更为系统地阐述了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理论和体制转轨的策略原则,并提出了许多对当前和今后一个时期的改革发展的政策建议。在此书的序言中,吴敬琏以挑战者的姿态写道,“有些同志总是习惯于把计划经济等同于社会主义经济,把市场经济等同于资本主义,认为在市场调节背后必然隐藏着资本主义的幽灵。随着改革的进一步深化,越来越多的同志开始懂得:计划和市场只是资源配置的两种手段和形式,而不是划分社会主义与资本主义的标志。”

据吴敬琏回忆,此书初稿完成后,江西一家出版社曾表示愿意以最高规格出版,但在1989年的风波以后就放弃了。后来,工业经济出版社表达了接受意向,不过提出要删去“市场经济”等字眼,吴敬琏断然拒绝说,宁可不出版,也不能删。一直到了1991年3月,书稿转到了中国财政经济出版社,该社总编辑在终审意见中写道:“我通读了吴敬琏同志这部书稿,与初审姜志辉、复审袁中良同志有相同的看法,认为这是一部很有见地、很有参考价值的著作……应及时、公开出版。但考虑近来报刊关于姓‘社’姓‘资’的讨论,我有些寒噤。”最终,在再三斟酌之后,中国财政经济出版社由社长、总编辑、责任编辑三人一起签字——如果因此遇祸,则一同进退,决定“冒险”出版这部著作。

《论作为资源配置方式的计划与市场》和《论竞争性市场体制》的发表及出版,在政经两界引起极大震动。日后,它们被看成是中国学者在理论的高度上,对计划经济体制的一次总扬弃和总清算,《论竞争性市场体制》一书被评为“影响新中国经济建设的10本经济学著作”之一。

发生在1989年年底到1991年之间的这场“计划与市场大论战”——事实上,这也是中国改革史上,对计划经济思潮展开清算的最精彩的一役,是吴敬琏真正成长为一流经济学家的标志性事件。他以罕见的道德勇气和学术功底,捍卫了市场化改革的旗帜。这个个性温和、在生活中从未与人红过脸的江南人,在逆流横飞的时刻表现出了倔强和无所畏惧的一面。

就在吴敬琏的论文和书籍出版的同时,富有戏剧性的事情终于发生了,历史一把将他推到舞台的中心。

从1992年的1月18日到2月21日,87岁高龄的邓小平南下视察武昌、深圳、珠海、上海等地,其间断断续续地讲了不少话,他说,“判断各方面工作的是非标准,应该主要看是否有利于发展社会主义社会的生产力,是否有利于增强社会主义国家的综合国力,是否有利于提高人民的生活水平。”“社会主义的本质,是解放生产力,发展生产力,消灭剥削,消除两极分化,最终达到共同富裕。”“计划多一点还是市场多一点,不是社会主义与资本主义的本质区别。”“改革开放胆子要大一些,抓住时机,发展自己,关键是发展经济。发展才是硬道理。”“中国要警惕‘右’,但主要是防止‘左’。”

这就是中国改革史上具有里程碑意义的“南方讲话”。一时间,解放思想、加快改革步伐,成为舆论之共声。

在焕然一新的大转折的前夕,吴敬琏发表的论文《论作为资源配置方式的计划与市场》和出版的《论竞争性市场体制》,为这场思想解放运动提供了经济理论上的依据,“吴市场”之名迅速为公众所知晓,他成了全国知名度最高的经济学家。

3月14日,在邓小平南方视察的讲话还没有在国内报刊上得到正式报道的情况下,由吴敬琏任主编的《改革》杂志和中国企业改革与发展研究会联合举办了一场“加快改革开放步伐,建设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理论研讨会,杜润生、童大林、高尚全、徐雪寒、王梦奎、吴树青、厉以宁、周叔莲、周小川及樊纲等70多位经济学家与会,这是邓小平“南方讲话”后,国内最先作出反应的大型学术活动。会上,众多学者均一吐为快,表达了加快改革之意。老资格的经济学家、曾任国家体改委副主任的童大林一言以蔽之曰,“梦寐以求”。

4月16日,北京一些经济学家在香山饭店召开了一个加快上海改革开放的座谈会,吴敬琏在发言中再次强调市场体制的重要性,提出应当把“市场经济”作为国家战略真正确立下来。时任上海市经济体制改革办公室主任的刘吉和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副主任吴明瑜觉得他讲得十分清晰,便建议写出来,送给中央决策层。

吴敬琏在李剑阁的协助下写成一份建言书,于4月30日寄送中共中央总书记江泽民和时任国务院副总理的朱镕基,题为《关于计划与市场提法问题的建议》。在这封信中,吴敬琏回顾了10多年来关于计划与市场的多场争论,然后明确建议中央,应当确立“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提法。

他从理论的高度上十分尖锐地指出,中国的改革已经走上一条市场化取向的道路,已经无退路可走,因而在理论上也到了非得作出一个决定性突破的时刻。他说,“其实,由于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马克思、恩格斯、列宁一直认为商品生产或货币经济同社会主义不能兼容,如果要固守教条主义的传统观念,即使采用‘商品经济’甚至‘商品生产’的提法,也无法走出由于陈腐的教条与现实生活脱节所造成的困境。所以,将‘市场经济’改变为‘商品经济’,并不能解决问题。如果沿着这条思路推演下去,就是勉强从斯大林的《苏联社会主义经济问题》找根据,恐怕也只好回到‘社会主义经济只能是存在商品生产和商品交换的计划经济’这种1982~1983年的老提法上去。而这种提法是大多数人所不同意,并为1984年至今的中央文件所弃而不用了的。”

多年之后的人们,细读这段文字,仍然会为吴敬琏的赤诚和勇敢所感动。由这一段论述看到,此刻的他已经超越了上一辈经济学家在旧框架里寻找改革出路的局限性,在理论家的意义上,他表现得非常勇敢和义无反顾,他是伸出手指头,真正触破了那层窗户纸的人。

就在吴敬琏上书的同时,中共中央正紧锣密鼓地筹备即将于年底召开的中共第十四次代表大会,关于是否采用“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提法已成一个十分敏感而举国注目的话题。从种种迹象表明,争论如暗潮汹涌,一直没有停顿下来过。

6月9日,江泽民总书记在中央党校省级干部进修班上讲话,他提及,理论界对中国的经济体制有多种描述,其中有“社会主义商品经济体制”“社会主义有计划的市场经济体制”和“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等等,他表示自己倾向于使用“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这个提法。而耐人寻味的是,6月15日,新华社在播发江泽民讲话的新闻稿中,略去了这段有关经济体制提法的内容,表明领导层此时仍带有试探性。可是使人始料未及的是,“社会主义市场经济”这个提法在高级干部中并无反对意见。于是“十四大”这个基本调子就被定了下来。

8月,吴敬琏在美国加州大学圣克鲁斯分校做访问研究后归国,参加“十四大”编写组的刘国光告诉他,“十四大”报告的起草工作不太顺利,本来应该把“市场经济体制”的问题放在总论里讲的,后来却放到了次一级标题,当成方法,降到了操作层面,此外,还注入了“市场调节”的含义。吴敬琏当即意识到,如果这一次不能把体制争论从目标和纲领上进行澄清,那么,改革的进程仍然可能延误。

于是,在9月5日,他再次提笔给江泽民写第二封建言书,信中写道,“日前读到‘十四大’报告征求意见稿有关‘社会主义市场经济’部分,我有一些想法,现报告如下”。在信中,吴敬琏提出五点看法,恳切陈述说:“把我国经济改革的目标规定为建立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是对邓小平同志所倡导的建设具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路线的进一步阐明,也是本世纪科学社会主义理论和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的一项最重大的发展,其理论意义和实践意义都十分深远,应当用有分量的语言加以概括和评价。目前的文稿似乎体现不足。”

他还对意见稿中的一些提法进行了斟字酌句式的修正,例如,文稿上说“十三届四中全会以后,使用了计划经济和市场调节相结合的提法,这种认识上的深化,对推动我国经济发展和经济体制改革起了重要作用”,吴敬琏认为,“这是很不恰当的。对于近年来出现的认识上的曲折和从十一届三中全会路线的后退,只能在以下两种办法中选择一种来加以处理:或者回避,或者进行适当的批评。如果不是这样,而是对不恰当的提法曲意维护,甚至加以颂扬,则非但不利于在弄清认识的基础上加强团结,还会挑起争论,搞乱干部和群众的思想”。另外,文稿还写道,“要看到市场受局部利益的驱动,有其自身的弱点和消极方面”,因此要“在经济的运行上,把计划和市场的长处结合起来”,吴敬琏也认为大大不妥,他在建言书中说,“这里使用的,是与1989~1990年批判‘社会主义市场经济论’时完全相同的语言,对提法的历史作这样的说明,只会使它变得模糊,甚至留下隐患”。

在晚年的口述史中,他说,之所以要对意见稿中的文字如此挑剔,就是要尽可能地清晰表达,杜绝模糊地带,以堵住任何可能的反复。

10月5日,新华社记者对吴敬琏进行了专访,向全国播发新闻通稿《公有制与市场经济并非不相容——访经济学家吴敬琏》,在很多观察家看来,这似乎是在为即将召开的大会做理论思想上的预热。10月12日,中共第十四次代表大会召开,江泽民在题为《加快改革开放和现代化建设步伐,夺取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事业的更大胜利》的报告中,明确提出“我国经济体制改革的目标是建立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

至此,反复折中、辩驳了十多年之久的“市场”与“计划”的体制之争宣告终结,中国改革在委靡和混沌多时之后,再次一跃而起。

第四部 经世济民(1993—1998年) 第十八章 从增量改革到整体改革

吴敬琏认为,中国前15年改革的本质近似科尔内提出的“战略A”,他据此分析说:“如果对科尔内的区分标准稍作变通,从着重非国有企业成长,还是着重国有企业改造来分析问题,这一理论框架完全可以用来分析中国改革战略演变。例如,80年代初期的农村承包制催生了几千万个农民的家庭农场,把中国农民天生的企业家精神解放出来;随之而来像雨后春笋般的乡镇企业和私有企业开拓了市场,培育出大批企业家,产生了对于建立有序市场的强烈要求,从而支持国有企业改革走向深入。”

由上所述,吴敬琏回到了自己的那个著名的结论:中国改革必须从此走整体改革的路径。由“增量改革”到“整体改革”,实际上蕴含着这样的一个宣示:应把改革的对象与重点放在体制之内,使之与蓬勃发展中的、市场化的体制外力量形成制度性的匹配。

在这些方案中,最重要的一篇文献是吴敬琏与周小川执笔完成的《对近中期经济体制改革的一个整体性设计》。在这份研究报告中,他们提出要在英美式的市场经济(个人主义的市场经济)、日本(亚太式)市场经济(社团主义的市场经济)、德国式市场经济(社会市场经济)之外,建立第四种,也就是“具有中国特色的市场经济模式”。以此为出发点,他们对重点领域的改革步骤及近中期的改革目标进行了具体的设定。

从政策的选择来看,在这次论战中,专家们的分歧其实在于“边治边理”还是“先治后理”。这取决于双方对通货膨胀的性质判断不同。如果认为经济总量上的平衡对推进改革是重要的前提条件,那么政府就应该优先治理通货膨胀而后进行改革。而如果把通货膨胀理解为转型经济的“非均衡”常态的话,那么有一定的通货膨胀并非有害,反而有助于经济增长和改革的推进。根据这一逻辑,政府不应该采取紧缩政策来对待当前的通货膨胀。

吴敬琏的这一主张并不为所有的人所接受。他回忆说:“直到1993年下半年准备中共十四届三中全会时,决议起草小组专题调查组的一份报告还认为,过去改革搞得好,是因为采取了‘整体渐进,阶段突破’的方针,今后仍然应当坚持这样的方针。到全会决议的文件中,才改成后来的提法:‘整体推进,重点突破’。”

总之,这是改革史上的又一次大论战,四种意见、几派人马交缠在一起,弄得人头昏脑涨。

这些新政策及新制度的相继推出,让中国改革和经济面貌出现了前所未见的格局。日后,吴敬琏在自己撰写的大学教科书《当代中国经济改革》中也以此分界,认定1979年到1993年的中国改革为“增量改革”时期,而之后则进入到了“整体改革”的新阶段。

“十六条”带有强烈的应急色彩,其中包括,提高存款和贷款利率,严令专业银行必须在8月15日之前收回超过限额的贷款和非法拆借的资金,全面削减基本建设投资,重新审查地方批准的经济开发区,减少20%行政开支等等。国务院派出调研组分赴20个省市,督察金融活动的正当性。

从1994年开始,改革在各个领域整体推进——

进行外汇管理体制改革:宣布取消双重汇率制,自1994年1月1日起,两种汇率实行并轨,实行“以市场供求为基础、单一的、有管理的浮动汇率”,人民币兑美元的汇率定为8.72元兑1美元,比之前的官方汇率5.7元贬值33%。

所谓增量改革指的是,中国改革的主要成就不在体制内的存量,而在体制外的增量。

日后的史家认为,这一《决定》,与1978年十一届三中全会上所形成的关于经济改革的《决定》以及1984年十二届三中全会通过的《关于经济体制改革的决定》具有相当的延续性,是改革史上的一个重要里程碑,3个“三中全会”,成为前15年中国改革的一个传奇。

第一种观点认为,过热的原因在于市场化改革推进太快,其潜台词是,应当放慢改革,加强计划控制。

其一,以此突出展现中国改革的体制特征,设定改革的对象与边界——日后我们将看到,“改革”一词的宽泛化、对象模糊及被特殊利益集团所利用,的确成为困扰中国现代化进步的一大病症。

喜则在于,经济呈现出强劲复苏的态势,根据国家统计局的数据,1991年全国在建工程约9000亿元,到1992年扩大到2.2万亿元,而到1993年前5个月,全国固定资产投资又在上年基础上增长了69%,这是一个前所未有的数字。中央银行多发了500亿元的钞票,而各地仍然叫嚷缺钱。到年底,全国国内生产总值首次突破3万亿元。各省的民间企业增长非常喜人,广东、贵州和湖南是乡镇企业产值增长速度最快的3个省份,分别达到了55%、57%和89%。

<span class="right">——吴敬琏评论朱镕基主政12年</span>

第四种,对于改革的推进状况不甚满意,但认为经济增长的形势喜人。他们认为,通货膨胀是各国高速成长中的必然伴生物,不应采取紧缩措施,妨碍高速增长势头的持续。

在起草过程中,学者们又发生了一场颇有意味的讨论。当时,中国改革已经进行了整整15个年头,所以,全会要对中国改革战略的特点进行一次描述,这时,分歧出现了。

当时有相当多的学者认为,中国改革战略的特点是实行“渐进主义”路线的胜利,正是因为改革的渐进性,才使得中国没有像前苏联和东欧国家那样陷入困境,相反在改革时期实现了高速增长。这种观点得到很多人的认同,他们用邓小平的名言——“摸着石头过河”、“走一步看一步”为依据。由此,对后一阶段的改革提出了“整体渐进,每个阶段寻找一两个突破”的方针。

作为一位经济学家,此时的吴敬琏也许真正接近了经世济民的境界。

吴敬琏则不以为然。他的观点是,将苏联、东欧的“休克疗法”与“渐进主义”相对起来,以后者为中国改革的主要成功经验是不恰当的,因为,这种以速度为标准的概括没有接触到中国转型的本质。那么,中国前15年经济转型的本质是什么呢?吴的答案是:增量改革。

在邓小平南方视察之后,中国经济再度进入高速成长的周期中,万马奔腾,尘埃四起,又忙又乱的景象让人喜忧参半。

在中央电视台的那次电视讨论会上,马建堂对“十六条”进行了一番解读,随后,主持人问吴敬琏:“吴教授,您经常给政府提供咨询,那么,除了马建堂讲的那几条措施,如果总理要求您还有什么其他措施要采取的,您有什么高见呢?”

吴敬琏回忆,“在1992年中期到1993年中期长达一年之久的时间中,各方面对宏观经济的这种态势的看法很不一致”。在经济界和经济学界,一场论战再次燃起。

到1993年的四五月间,形势越来越失控,物价零售指数持续上扬,人民币兑美元的汇率在半年内贬值了45%,决策层必须对此作出明确的决断。这时候,又是邓小平出场,他找最高领导层谈话,促使采取措施实现宏观经济的稳定。

建立新的财政税收体制:将沿用多年的财政包干制改造为新的分税制,从而改造了中央政府与地方政府的财政及税收关系,中央集权在宏观经济意义上重新确立。

吴敬琏并不认同厉以宁关于通胀与失业的分析。他在同一个座谈会上指出,“两害相权取其轻”的说法,依据的是老凯恩斯主义失业与通膨负相关的“菲利普斯曲线”。这种简单化的说法,在70年代末80年代初关于“滞涨”的大争论以后,连新凯恩斯主义者也认为过时。此外,所谓由于通货膨胀对所有人的损害都是相同的,因而不会导致社会不稳定的说法也无根据,事实上,通货膨胀是一种具有再分配功能的“恶税”,它有利于富人而不利于“从手到口”的工薪阶层。因此,他的政策取向是,必须迅速采取果断措施,制止通货膨胀的蔓延之势。

在经济理论上,吴敬琏认为《短缺经济学》的作者、哈佛大学和布达佩斯高等研究院的经济学家亚诺什·科尔内提出了一个“更能触及事物本质的理论框架”。科尔内论述说,就纯粹的形态而言,“后社会主义”的转型有两种基本的战略,其中“战略A”,或称有机发展战略,把最重要的任务确定为创造有利条件,使私有部门得以从下而上地生长起来;“战略B”,或称加速私有化战略,则把最重要的任务确定为尽可能快地通过国有企业私有化消灭国有制。中欧和东欧各国的转型经济表明,“战略A”由于能够促进资本积累、培育企业家阶层和加速市场制度的形成,是一种较为有效的转型战略;而“战略B”却由于无法做到这一切而不能提高效率,弄得不好还会形成被一小撮寡头控制的无规则的市场,贻害无穷。

他论述说,从中国改革的实际情况看,在国有经济的范围内,15年来基本上只作了一些小的修补,而没有根本性的变革。以国有企业改革而论,从放权让利到实行承包制,都是在计划经济为主体框架的条件下进行的改良,而事实上,其改革到1981年就已经停滞下来了。但是,中国经济成长的成就却是举世公认的,原因何在?秘密在于体制之外。我们在国有经济改革停顿不前的情况下,没有吊死在一棵树上,而是把改革的主要战场转移到了非国有经济,即农村和涉外经济方面:一个农村改革,一个对外开放,构成了1980年之后到1993年前后中国改革的特点。

朱镕基于1991年从上海市委书记任上调入北京,出任主管经济的国务院副总理。在上海期间,他以亲民和对官员的严厉管理而闻名。在口述史中,吴敬琏这样评论他的这位老相识:“他有两点是不错的,一是能够与人讨论问题,也许别人不这么看,因为我跟他比较熟,可以辩论。很多官员怕他,见到他,本来说得清楚的事突然就忘了。其实,他跟你讨论,即使争论得很厉害,但是并不记仇。我和他在农产品收购政策上有很严重的分歧和激烈争论,但这都不妨碍我们一直保持比较好的关系。他曾说,争论归争论,对人的处理上面,不能够很随便。他对有些领导干部一言不合就整人,很有意见。另外一点,他有时难免主观,但认准了的事情,一定要干成,魄力很大。”吴敬琏还对朱镕基主政12年的“成绩单”给出了一个简短的评价:“我觉得他干得最漂亮的两件事,一件就是1993年,用改革的办法治理了通货膨胀,一件是在1998年,同样是用改革的方法应对了东亚金融危机。”

实际上,中共中央和国务院在1993年5月部署“十六条”启动的应急行动的同时,就已部署一项更有深远意义的行动:起草一个启动经济体制全面改革的纲领性文件。首先,国家体改委组织20位经济学家在5月份提出了一份《建立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规划纲要》。接着,就由中央财经小组办公室组建了关于建立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的若干专题调研组和正式文件的起草小组(这份文件后来由11月的中共十四届三中全会通过,题为《中共中央关于建立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若干问题的决定》)。吴敬琏参加了《纲要》的起草工作。吴敬琏课题组的好几位成员也应召参加正式文件的起草小组。

吴敬琏之所以坚持用“增量改革”,而不是“渐进改革”来描述中国前期改革战略的特点,要义有二。

正是在这种错综复杂的大背景下,当时主要存在四种不同的观点。

在朱镕基的严厉手段之下,“十六条”果然让过热的势头受到阻止,到10月份,固定资产投资的增长率已从6月份的34%降到了15.6%,生产资料物价指数也随之快速下降,外汇市场的美元对人民币兑换率从1∶11.5,回落到1∶8.7。

吴答:“我想,这次治理整顿要采取三个层次的措施,第一个层次是行政措施;第二个层次是政策调整;第三,也是最深的一个层次是体制改革……当前通货膨胀最深刻的原因在于3个关键部门的体制改革落后,所以,要想釜底抽薪,从根本上解决问题,还是要在改革上下工夫。”

推进国有企业的改革:提出建立现代企业制度的要求,1994年7月1日,正式颁布《中华人民共和国公司法》(下称《公司法》),中国企业步入与国际惯例接轨的规范化管理的时期。

也正是从1994年开始,中国宏观经济驶上了一条高速、健康成长的道路,由此创造了连续13年没有爆发通货膨胀、年均GDP增长高达9%的经济奇迹,这段时期堪称新中国历史上经济发展最快的“黄金时间”,也是自1840年鸦片战争之后,国民财富积聚最多的“大国崛起”年代。在这期间,中国的经济总量相继超过了法国、英国和德国,跃居世界第三。

6月份,中国人民银行行长换人,由国务院常务副总理朱镕基亲自兼任行长,中共中央和国务院做出了“双管齐下”的重大决策:一是6月24日下达了中共中央和国务院1993年6号文件:《关于当前经济情况和加强宏观调控的意见》(通常称为“十六条”),整顿金融,紧急“降温”;二是制定全面改革的方案,执行“整体推进,重点突破”的新改革战略。

6月,中央电视台《经济专家论坛》由国家体改委宏观司副司长李青原主持,邀请吴敬琏和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的马建堂录制专题节目,对夏季经济形势进行了一次电视讨论。马建堂对正在展开的“急刹车”政策进行了解释。吴敬琏的言论则显得更为独立,他一方面表达了对通货膨胀的担忧,支持进行宏观调控,认为“如果群众的心理状态稳,政府的措施又正确,两者配合起来,我估计在今年年底、明年年初能够把经济稳定下来”。另一方面,他也明确批评“十六条”的“行政措施力度偏大”。这在当时被不少人认为“过分大胆”。在晚年回顾此事时,他说:“据我理解,经济学家的正确角色,不应当是‘解释和论证政策’,而是对经济情况和政策作出独立的判断,并告诉政府和公众。”这个节目在7月份分两期播出,引起了很大的关注。

启动金融——银行体系的改革:建立了在中央政府领导下独立执行货币政策的中央银行体制,开始推进现有国有专业银行的商业化经营和商业银行的多元化,相继组建国家开发银行、进出口信贷银行和农业发展银行等政策性银行。

建立新的社会保障制度:实行社会统筹与个人账户相结合的城镇职工养老和医疗保险制度。

1993年11月14日,中共中央十四届三中全会召开,会议通过了《中共中央关于建立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若干问题的决定》,明确提出“整体推进,重点突破”的新的改革战略,不只在边缘地带进攻,而且要在国有部门打攻坚战,确保在20世纪末以前初步建立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系。

第三种,认为经济发展状况良好,既保持了高速度,又没有出现过热,也不存在通货膨胀的危险,他们对前一段经济工作持充分肯定的态度,认为应当继续当时的做法。

吴敬琏所谓的三个关键部门,分别是指财税体系、金融体系和国有企业。

忧则在于,投资的超速增长正在诱发一系列的相关效应。英国的《经济学人》在1992年年底的年终稿中便警告说,“1993年的某一个时候,蓬勃发展的中国经济将会出现危险的过热势头,上一次在1988年,中国几乎着了火”。上半年,全国生产资料价格总指数上涨44.7%。在供求失衡的情形下,金融秩序也变得有点纷乱,地下钱庄格外活跃,民间的资金拆借利率越来越高,官方利率形同虚设,那些有门道的人如果能以9%的利率从银行贷到钱,转手就可以20%,甚至30%的利率倒手出去。

他的基本思想仍然是——必须坚持以改革促进经济的持续稳定增长,而在方法上,则应当推动整体配套改革。也正是在那段时期,他和他的同事们呈交于决策层的方略,正是成胎于1986年,再研于1990年,已经磨砺良久的“中国经济体制改革总体设计方案”。

为了支持自己的观点,厉以宁还在1993年年末朱镕基召开的征求意见会上,将抑制通货膨胀和减少失业联系在一起考虑。他说:通货膨胀几乎使绝大多数人受害,尽管大家都埋怨、都叫苦,但一般不会有人出来带头闹事,他们想,“大家都受害,我何苦出来带头呢?”失业则不同,失业只是一部分人受害,他们心理不平衡,矛盾容易激化。如果说通货膨胀与失业都会引起社会动荡的话,由失业引发社会动荡的可能性更大一些。因此,他认为应当“两害相权取其轻”,采取“就业优先,兼顾物价稳定”的政策。②

其二,明确地指出了未来改革的主要战场。他认为,增量改革尽管成效显著,但是也有明显的缺点,因为经济体制是一部配置资源的机器,长期在体制外打“外围战”会带来一系列的问题,主要表现在四个方面,一是国有部门的财务状况日益恶化,国企职工生活水平得不到提高;二是经济过热和通货膨胀压力经常存在,不时爆发;三是双重体制并存使腐败的滋生有一个非常大的体制基础;四是新旧体制采取的政策不同,使不同地区、不同部门、不同社会集团之间的收入差距扩大。吴敬琏越到后来越认识到,增量改革长期持续必将造成“双轨制-寻租基础扩大-权贵资本主义”的衍生轨迹,他在《当代中国经济改革》一书中描述说:“问题的症结在于,在‘体制外改革优先’的战略下,经济已在相当大的程度上货币化了,可是在计划经济条件下居于统治地位的行政权力仍然干预市场交易;改革使独立企业得以建立,然而相当大部分的资源,如生产资料、土地、投资和信贷资源仍然掌握在政府手中,用行政方法加以分配。这样,它就把整个经济变成寻租活动的巨大温床。”

朱镕基一到北京,就批评有些地方该热的改革并没有热起来,不该热的——一个是基建投资,一个是股市,则太热了。可是在当时,举国上下憋了一股劲儿,曾经熄灭的发展热情刚刚被南方视察激发出来,在这种全民亢奋的时刻,要求让经济“急刹车”,无疑会背负“反对发展是硬道理”的汹汹骂名。

“我觉得他干得最漂亮的两件事,一件就是1993年,用改革的办法治理通货膨胀,一件是在1998年,同样是用改革的方法应对东亚金融危机。”

就在这些方案陆续上呈之际,十四届三中全会的准备工作开始进行,课题组中的周小川、楼继伟、郭树清和李剑阁被征召进入文件起草组,楼继伟此时担任体改委宏观司司长,李剑阁是经贸委研究室主任,吴敬琏等人完成的多篇报告被印发给起草组作政策参考。

对照十四届三中全会的决议与中国经济体制改革总体设计课题组的报告,可以清晰地看到,前者采纳了后者众多的政策建议及言词提法,吴敬琏等人苦心孤诣多年所形成的整体配套改革方案无疑起到了“草图”作用。

由日后汇总出版的《建设市场经济的总体构想与方案设计》一书可见,他们总共完成了21个项目报告,涉及财政新体制、国有资产管理新体制和国有企业所有权框架、中国货币政策、金融体制改革、国家专业银行改革、人民币政策、公司化、企业与银行关系重建、社会保障体制、政府职能定位及转变、现代国家职能的理论探讨等多个层面。这是中国经济学家第一次整体地思考中国经济改革的前途,并提出了操作性极强的实施策略,它表明,在经历了十多年的改革摸索之后,中国学者逐步梳清了改革的路径和脉络,也正是从此开始,关于中国改革的争论,暂时告别了意识形态的分歧,而在实行市场经济的前提下,进入到了方法论的争议期。

用行政性的霹雳手段固然能够使过快的速度慢下来,可是,如果因此让启动不久的“改革列车”也停下来,则将是另外一场灾难。此时,“双管齐下”中的另外一面就显出它的重要性。

在这一分析的基础上,他进而还比较了中国与前苏联及东欧各国的改革路径差异。以经济改革最激进的国家匈牙利为例,它从1968年开始改革,一开始两年情况还不错,到1972年前后就遇到了困难,经济秩序混乱,财政赤字增加,通货膨胀出现,以后改革在国有部门中进进退退,一直没能找到出路。东欧的其他各国,如南斯拉夫、波兰等情况完全类似,改革的主要对象是作为国民经济主体的国有经济,而改革过程中,整个国民经济又要靠它来支撑,这就好比一架旧汽车,既要对它大拆大卸,更新改进,同时又要用它代步,这当然是做不到的。中国与之最大的不同正在于,国有经济虽然是老牛破车,但并不急于对它大拆大卸,而是做一点小的改善,让它继续走着,与此同时,在它之外打造新车。

真是“皇天不负有心人”,在这样的形势下,吴敬琏课题组的多年努力终于有了用武之地。

第四种意见的代表人物是厉以宁。事实上早在1985年,他在与刘国光等人的论战中就已经形成了自己关于通货膨胀的基本观点。根据他提出的“非均衡理论”,在经济转型时期,供不应求是常态,在中国这样一个发展中国家,经济的开放和搞活客观上要求增加货币供应量。货币供应速度超过经济增长是经济本身提出的要求,而且保持货币供应有限的超前对经济增长是一种推动。如果政府抑制需求和限制货币供应量,不但不利于经济的高速增长,并且会损害各方面的利益,招致人们对改革的支持减弱。因此,紧缩的宏观政策是不可取的。据此,他提出了“顺势疗法”和“逆势疗法”两套方案。前者就是容忍一定时期内适度通货膨胀的存在,增加经济活力,切不可采取单纯压缩需求的政策。后者则是采取一切措施先消除通货膨胀,然后再采取措施使经济复苏。他当然是支持实行第一套方案的。

在政府层面上,认为经济已经出现过热,必须进行宏观调控,特别是应当大刀阔斧地整顿金融系统的领导人,正是当年在马洪主持的社科院工业经济研究所工作过,时任中共中央常委、国务院副总理的朱镕基。

自1992年的春夏之后,随着改革形势的回暖,吴敬琏课题组的成员们加快了研究的进程,各项成果相继成型。吴敬琏回忆说:“‘南方讲话’之后,成果就一个一个出来了,每出一个先都是往中央送,一般都是送给中央财经领导小组的办公室主任曾培炎和十四届三中全会决定起草十组负责人,由他分送各位决策领导,然后在刊物上陆续发表,不少就发在我主编的《改革》杂志上。”

第四部 经世济民(1993—1998年) 第十九章 不清晰的“国企改革”

2009年8月,行将80岁的吴敬琏在口述史中回顾1993年的那个整体配套改革方案,他评价说,外汇改革最成功,财税改革其次,国有企业改革再次,社会保障改革最无成效。

关于国有企业改革在早期,居于主导地位的是放权让利的思路。

早在1991年4月和5月,吴敬琏就连续撰写《改革传统经济体系是搞活大中型企业的根本出路》和《国营大中型企业的困境与出路》两篇论文,对现行的企业改革放权让利思路提出了异议。

对于放权让利,他认为,“从1956年以来一直就存在一种把旧体制的弊病归为‘权力过分集中’,对企业‘管得过多,统得过死’,从而把改革简单等同于‘放权让利’的思路,根据这种思路,通过改革所要建立的经济体系,就是所谓‘用国家计划来配置资源,引进某些市场因素以调动地方、部门、企业和职工的积极性’的体制”。而多年的实践证明,根据这一基本思路所进行的企业改革“收效甚微”。

对于放权让利改革中的最高形式——承包制,他认为存在着“一些根本性的缺陷”,包括“阻碍资源流动、阻碍结构调整”,“承包制下产权结构的安排不利于正确处理国家与企业之间的利益关系”。“因此在我看来,承包制只是在全面改革尚未进行的条件下,为了在指令性计划的‘笼子’里给企业以一点活动余地的权益之计,‘改进’承包,只能使它的弊害得到某种程度的缓解,而不可能使它得到‘完善’。”

此外,对于政府向国有企业进行财税、信贷上的政策倾斜,他认为这会造成市场竞争的不公平,从而直接伤害到体制外的民营企业,“这种政策实施不久,就因为非国营部门这个我国经济中最有生气的部分活力遭到抑制,而使整个国民经济的衰退迁延而不得不放弃”。

当时,还有人提出用“组建企业集团”的办法“造出大船好出洋”,让国有企业靠规模来取胜,吴敬琏断定这种用行政方式组织起来的大集团肯定将走回到行政性集权的老路上去,“一开始时一哄而上,尔后就会一哄而散”。

当论证了这些办法都行不通之后,吴敬琏提出了自己的思路:“我们主张在我国搞一种以法人代表公众持股为主、个人持股为辅的股份公司,以之作为社会主义商品经济的微观基础。”

吴敬琏和大多数中国经济学家一样,是赞成用公司制度(在中国又常常称为“股份制”)改造国有企业的。但是,他对于从1986年开始在全国推行的以国有股为主,包含部分“企业股”和少量个人股,按持股比例分配董事会席位,董事会与经营班子高度重合的“股份制企业”又是不满意的,认为这种“股份制企业”不符合现代公司的规范,也不可能有效运行。

在这种思想的指导下,1993年,他与钱颖一合作完成《关于公司化》一文,它先是上报了中央全会写作组,然后又发表于1993年8月24日的《经济日报》。

在文章中,他们建议国有大中型企业应该加快进行公司化改造,就是“将现有的非公司类型的企业改组成为公司法人组织”,其基本内容包括三个方面:明确公司的法人性质,界定产权关系和建立“公司治理结构”。他在与外国同行的交往中,对各国大企业的企业制度知之甚详。

吴敬琏回忆说:“当时在全会文件起草组里领导企业改革调研组的陈清泰认同我们这篇文章的观点,便写进了全会以前江泽民在大连国企座谈会的讲话中去。在全会《决定》(《中共中央关于建立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若干问题的决定》)中,便成了企业改革的新主题。”陈清泰是少有的、由企业一线晋升上来的高级官员,他曾长期担任第二汽车制造厂厂长,1988年被评为“首届全国优秀企业家”。1992年7月,陈清泰抽调到国务院经济贸易办公室当副主任,旋即出任国家经济贸易委员会主管国企改革的副主任。他与吴敬琏一样,认为承包制弊病很多。

在十四届三中全会上通过的《中共中央关于建立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若干问题的决定》中,“现代企业制度”这个新名词非常醒目地出现了,《决定》提出“进一步转换国有企业经营机制,建立适应市场经济要求,产权清晰、权责明确、政企分开、管理科学的现代企业制度”。全会结束后的一个月,1993年12月,吴敬琏出版了国内第一部关于公司制度的专著《大中型企业改革:建立现代企业制度》,此书一再重印,并获得国家图书奖。

对于1993年中共十四届三中全会《决定》中论述的国有企业改革那一部分,吴敬琏并不完全满意,他对此是这样评价的:“这个综合方案中也有很大的缺陷,集中表现在国有企业改革上,在1993年的那个文件中,是相当混乱的,你说好的地方,就是提出了现代企业制度的创新;混乱的地方,就是放任,把现代企业制度和扩大企业自主权搅在一起,并不清晰。”

“搅在一起”的原因,还是因为理念不清及争论不休。

1993年12月,全国人大常委会通过了《公司法》。从1994年起,中央政府开始按照《公司法》在全国推行现代企业制度的试点改革,到年底,国家体改委在全国选择了31家大型企业进行试点。

就如同分税制替代了财税包干制一样,《公司法》的实施,意味着承包制即将在中国企业改革中走向终结。事实上,早从80年代中期以来,吴敬琏便断定国有企业必须走产权清晰化的股份制道路,不过,他有一个与厉以宁的股份化理论不完全相同的观点,就是公司只有确定“能够在所有者和经营者之间建立起制衡关系的公司治理结构”才能有效运行。吴敬琏和钱颖一在《关于公司化》一文中,用了将近一半的篇幅详细介绍和论述了一个当时国人还十分生疏的重要概念——公司治理(Covernance,又称法人治理结构)。他们指出:“建立公司治理结构的要旨在于明确划分股东、董事会和经理人员各自的权力、责任和利益,从而形成三者之间的制衡关系。”这就是说,公司必须建立有效的公司治理。

可惜的是,在20世纪后期已成为现代公司制度核心架构的公司治理,在当时的中国还鲜为人知,可否在《决定》中写进这样一个并非一句话就能讲清楚的外国名词,就成了问题。几经折中,写进文件中作为代替的是四句浅显明白的话:“产权清晰、权责明确、政企分开、管理科学”。“法人治理结构”这个公司制度的核心概念,直到1999年的中共十五届四中全会才被采纳,第一次出现在《中共中央关于国有企业改革和发展若干重大问题的决定》这一文件之中。

由于当时决策层中仍有不少人坚持认为国有企业改革的主要目标就是扩大企业自主权,对股份制或产权变革不以为然,他们的思想及声音渗透在很多文件、报告和讲话中,因此常常出现讲现代企业制度,讲着讲着就成了“放权让利”。于是,出现了“只讲权责明确、政企分开、管理科学这三句话”,还是“四句话一起讲”的争议,吴敬琏当然支持后者。

在企业一线则出现了操作中的难题。不少企业便把很多相干、不相干的东西都往“现代企业制度”这个箩筐里乱装。而能够在所有者和经营者之间建立起制衡关系的公司治理却付诸阙如。这样,新建立的“公司”往往有其名而无其实,更谈不上绩效的改善。

进入1995年之后,国有企业的经营状况持续恶化,几乎到了难以为继的地步,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的一份报告显示,国有企业的亏损面超过40%。另据国家统计局对天津、哈尔滨、沈阳、成都等15个大中城市的2600家国有工业企业的调查显示,这些企业的资产总额为2544亿元,负债却达2007亿元,企业负债率平均高达78.9%,与10年前相比,资产增长了4.1倍,债务则增长了8.6倍。

国家显然已经无力照顾数以百万计的“亲生儿子”们。正是在山穷水尽之处,改革再次“被动”地得到拓进。在总结了前几年建立“现代企业制度”试点未能取得成功的教训以后,1999年9月19日至22日召开的中共十五届四中全会通过了《中共中央关于国有企业改革和发展若干重大问题的决定》,要求改制公司普遍实现股权多元化和建立有效的“法人治理结构”,国有企业(但一般只是集团公司控股的二级企业,而非母公司本身)的公司化改制才算“动真格”的了。

第四部 经世济民(1993—1998年) 第二十章 “放小”放出了大文章

在国有经济整体上陷入困境的1994年,新任主管工业工作的副总理吴邦国提出了一个新思考:不可能把几十万国有企业都搞好,而只能通过抓好1000个国有大中企业,把整个国有经济搞好。于是,确立了国有企业改革“抓大放小”的新思路。对此,经济学界有更深入的解读经济学家冯兰瑞、何伟、晓亮等提出,要点不在“抓大”,而在“放小”——“要点不在1000个,而在1001个”。吴敬琏很赞成这种观点。他在1995年12月的《改革》杂志上发表了《放开放活国有小企业》一文,论证“放小”很有可能成为深化国有企业改革的一条新路。

但是,“放小”的道路也很不平坦。

早在1993年十四届三中全会的《中共中央关于建立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若干问题的决定》中就已经指出,“一般小型国有企业,有的可以实行承包经营、租赁经营,有的可以改组成股份合作制,也可以出售给集体和个人”。但是,在“放小”问题上敢于“第一个吃螃蟹”的地方,例如广东顺德、山东诸城等地,无一不遭到来自传统意识形态的严厉批判。

1996年3月中旬,吴敬琏接到通知,随同朱镕基到诸城调研,随行的有国家体改委副主任洪虎、国家经贸委副主任陈清泰等数十位中央部委的领导,还有两位经济学家:吴敬琏和张卓元。正是这次出行,肯定了诸城的做法,同时也引爆了一场激烈的大争论。

据吴敬琏回忆,朱镕基去诸城,是听了张卓元的建议。这一年的开春,朱镕基要接见中科院的经济学家左大培,同时邀集社科院副院长王洛林、吴敬琏和社科院经济研究所所长张卓元三人作陪。左大培坚决反对通货膨胀,同时大力宣传新近获得诺贝尔经济学奖的罗伯特·卢卡斯的“理性预期”学说,因此引起了朱副总理的关注。不料,开会当日,左大培阴差阳错受阻于中南海门外,几个与会者就聊开了。其间,张卓元给朱镕基提意见说,朱镕基副总理走到哪里都说,小企业一卖就好了,我就不相信。张建议朱亲自去看一看,然后再作结论。朱说,这个意见好。张进而说,最近吴敬琏编的《改革》杂志登了对山东诸城的“放小”支持和反对的几篇文章,可以供你参考。朱当即吩咐秘书,把《改革》送到他那里,他马上要出国,在路上看。他要洪虎带一批人先去诸城调查,自己等回国后就亲自去。

诸城是山东省菏泽市辖内的一个县级市,它的“放小”试验是从1992年就悄悄开始了的。该市全部150家独立核算的国有企业,有103家明亏或暗亏,企业负债率平均高达85%。当时担任市长的是36岁的陈光,他决定把这些企业统统卖给职工。在一次企业改制会上,陈光说,“10年改革,改来改去企业还是躺在政府的怀抱里。从今天开始,咱两家的关系变了,变成你注册我登记,你赚钱我收税,你发财我高兴,你违法我查处,你破产我同情。”在之后的两年多里,陈光通过无偿转让产权、破产等7种形式,将全市272家乡镇办以上国营或集体企业统统都出售给了职工个人,陈光因此得了一个绰号——“陈卖光”。在20世纪90年代初期,各地出售亏损中小国有企业的现象并不罕见,不过陈光做得实在有点绝,因此引起了媒体和理论界的争议。

朱镕基回国后,果然带了国务院各部委的一批人,连同吴敬琏、张卓元等去了诸城。他们一行是3月20日出发的,整整调研了两天,朱镕基自始至终一言未发,但是显然被诸城所取得的成绩打动了。3月23日原本要离开去日照,然后回北京,朱镕基突然决定再看一天,同时下令把山东的省、地、市、局四级干部叫到诸城来和国务院调查组的人开会。

就在那几天,国务院直属的权威经济报纸,一直在追踪产权改革动向的《经济日报》正刊登一组调查报告,有人对一些地方的股份制试验提出了批评,认为会造成国有资产的流失,如果这是中央的态度,那么诸城无疑是一个最大的反面典型了。吴敬琏回忆说,由于诸城“放小”引起了很大的争议,当时支持诸城试验的山东的党政领导非常紧张,不知道朱镕基的想法到底是什么。

为了准备第二天的会议,从北京来的调查组成员在朱的主持下,连夜开了个内部会,讨论对诸城做法的基本评价。会上的意见仍然有分歧,但是大多数人认为诸城的做法基本是成功的,如果全面都能做到这样,就解决了我们国家的一个大问题。内部会议结束时,朱镕基指定让赞同诸城做法的陈清泰和吴敬琏在明天的四级干部会上作主要发言,其他人可以补充。

3月24日,山东的四级干部到齐了。陈讲了五点意见,吴也讲了五点意见,对诸城的做法表示支持,也提了一点具体的改进意见。陈、吴讲完后,朱镕基问国家体改委副主任洪虎的意见。洪虎笑着说,他们两个人每人讲了五点,已经“十全十美”,我完全同意,没有补充。会议开到这里,台下的山东干部们才大大地喘出一口气。果然,朱镕基在接下来的讲话中表示,采用多种方式搞活小企业,他完全同意。他说,看到诸城的这些成绩感到特别高兴。他还具体指出股权出售中出现的一些问题,比如,有些企业的管理层持股与职工持股数相差20倍,这还算不算是“集体经济”?此外,收回来的国有资产款该如何处理和使用等等。不过,朱镕基在讲话中也指出,他不赞同搞什么“模式”,所以也不要叫“诸城模式”。

朱镕基的诸城考察很快在中国政界和经济界不胫而走,从而大大推进了各地的“放小”运动。然而在北京,反对的声音仍然非常汹涌。大量中小国有企业被出售给私人,当然就有了国有资产流失的嫌疑,而且各地又没有统一的政策,可以说是各自为战,乱马飞奔。

对国情十分了解的吴敬琏对此颇有预感。回到北京,他发现,《经济日报》开始在头版连载宣传“诸城模式”的专题报道,对诸城“放小”的评价非常高。他当即给相熟的高级编辑打电话,希望报道口径谨慎一点,否则可能帮倒忙。可是,报道已经发表了好几篇,只是到最后一篇时,才加上了一段,说诸城的做法并不是“十全十美”,不要搞一个模式,各地可以创造云云。

诸城考察和《经济日报》的这组报道,激起了反对者的抗议。一些人士以“万言书”的方式上告中央,认定这是一次瓜分国有资产、搞私有化的大行动。朱镕基因此受到空前的压力。1996年12月,朱镕基在北京观看话剧《商鞅》,商鞅以惊人的勇气掀起秦国的改革,终为顽固派羁绊,车裂而死。据报纸描写,朱为剧情所动,黯然泪下。

1997年元旦一过,中共中央宣布将在今年秋冬之际召开中共第十五次代表大会。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当即组织班子进行课题研究,确定的重点题目就是“国有经济的战略性重组”,吴敬琏领衔出任课题组组长,成员包括张军扩、刘世锦等十人。吴敬琏确定了课题的两个方向,一是冲破“国有经济是公有制的高级形式,是社会主义所必须追求的目标”这类从苏联搬来的意识形态教条,实现多种所有制经济的共同发展,二是大胆利用一切反映社会化生产规模的经营方式和组织形式,对国有经济进行战略性改组。

就当吴敬琏等人埋头于课题报告的同时,政经界的理论交锋已到了白热化的地步。他回忆说——

早在1996年年末,就有人以中国社科院的一个正部级研究所——当代中国研究所的机关杂志《当代思潮》的名义刊发了一篇文章,就是提出了“国有经济是公有制的高级形式,是社会主义必须追求的目标”这样的论点,说是“当前主张国有经济应退出竞争性行业的观点颇为流行”,如果这种做法得逞,就“将从根本上改变我们国家经济制度的社会主义性质”。作者认为这些年的改革非但没有增强国有制,而且它的比重不断下降,所以这是一种渐进式的私有化,搞这种改革的人是搞资本主义改革,搞这种改革的党是戈尔巴乔夫式的修正主义党。这篇文章出笼后,即大量散发,在1997年3月的全国“两会”上,原本规定不准散发材料的,他们也在那里发。

这种情况当然引起了改革派的注意,也在这一时间,社科院的一些年轻人出了一本新书,名为《与总书记谈心》,里面讲到所有制问题,论证说股份制就是公有制的一种表现形式,从上海调任社科院副院长的刘吉为这本书写了序言。一本叫《中流》的杂志当即组织文章对该书进行批判,认定它在提倡自由化,而社科院的副院长居然为这种书写序,是丧失了立场。紧接着又发生一件事情,深圳市委书记厉有为在中央党校的一次讨论会上发言,认为“劳者有其股”是最好的公有制形式。也马上有人组织了对他的“围剿”,说这种人应该开除党籍。双方争论得很厉害。

1997年2月19日,邓小平在北京去世,中国改革何去何从再成世界关注的焦点。到4月份的时候,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领导得到信息,江泽民总书记已确定将于5月下旬在中央党校发表一个重要讲话。按以往惯例,这被看成是“十五大”基调的一次“吹风会”。为了能够把自己的观点及时地表达出来,中心领导要求课题组在5月上旬完成报告,吴敬琏和他的同事们更是日夜加班,抓紧进度。

到5月8日,吴敬琏等人终于完成了研究报告《实现国有经济的战略性改组》,立刻以课题组名义上报“十五大”文件起草小组。就在同一天,另一份题为《关于社会主义的再定义问题》的建言书则以吴敬琏个人的名义送给中共中央总书记江泽民和国务院副总理朱镕基。他在口述史中解释“为什么有了研究报告还要再写建言书”,他说,国有企业的改制问题涉及到了意识形态领域的敏感问题,有人拿这个问题大做文章,不正面回答是不行的,然而,这个话题又很敏感,不适合在研究报告中以集体名义论述,于是便选择了个人上书的形式,送给我认识的两位中央领导人:江泽民和朱镕基。

在这份建言书中,吴敬琏提供了一个重要的观点,那就是,应当纠正前苏联教科书对社会主义概念的歪曲,而要用“实现社会公正和共同富裕”来定义社会主义。

他写道,当前的改革已经推进到传统体制的核心部门,即国有经济,而在这个领域内传统思想的影响又表现得特别强烈和有害,已有的理论进展已经不能完全满足改革的需要,所以必须对社会主义进行再定义,以突破苏联教科书中的“社会主义=国有制+计划经济”的陈旧观念。那么应该以何种理论来替代呢?吴敬琏的答案是,“有必要根据邓小平关于社会主义的本质在于实现共同富裕的思想,把社会主义经济界定为以实现共同富裕为目标的市场经济”。

针对一些人认为国有制比重下降将导致社会主义变色的观点,吴敬琏用苏联和东欧的事实加以反驳,“增加国有制的比重,并不能保证社会主义社会的巩固,苏东国家在政权易手时,国有经济的比重都高于我国……这些事实说明,追求国有比重的不断提高,既不是社会主义的目的,也不是社会主义经济健康发展的基石,更不能保证政权的巩固。苏东国家正是由于长期坚持苏式社会主义理论,才造成思想僵化,发展缓慢,社会停滞,最终使共产党丧失了政权”。他进而得出了下面这个在日后看来非常重要的结论:“在不存在掌握着全部生产资料的一小撮剥削者和一无所有的劳苦大众的阶级分化的条件下,只要共产党采取了正确的政策有效地防止财富分配的两极分化,无论国有经济成分是多是少,我们国家的社会主义性质都是有保证的。”

在建言书的最后,吴敬琏写道:“总之,我们建议中共‘十五大’通过明确定义社会主义,确立社会主义的本质一是发展生产力,二是实现共同富裕,而不是其他的思想,为我们的基本政策给出逻辑一贯的理论说明。”

吴敬琏回忆,此信发出后,江泽民和他通了一次电话,说这个问题目前存在极大的争议,但中央一定会和十四次代表大会时一样,拿出一个意见来的。

到了7月份,《中国经济时报》在16日、17日和18日,连续3天刊登了吴敬琏课题组的研究报告,并对中央党校副校长邢贲思、吴敬琏和中宣部理论局副局长李君如3人进行了专访,分别题为《充分认识初级阶段,坚决防“左”》、《社会主义基本特征是社会公正+市场经济》和《第三次思想解放:冲破姓‘公’姓‘私’的思想疑惑》,从标题中就可以读出,论战的意味十分浓烈。据吴敬琏回忆,按报社原来的计划,专访的对象还有几位,可是受到干扰,最后只刊出了这3篇就中止了。

当吴敬琏等人在报纸上奋力反击的同时,7月18日至24日,朱镕基在辽宁考察国有企业时提出了著名的“三年脱困”改革策略,即用三年左右的时间使大多数国有大中型亏损企业走出困境。这一宣示引起极大的震动,很多人认为这是一个“不可能实现的任务”,而几乎同样多的人意识到,中央决策层似乎已经定下了彻底改造国有经济体系的决心。

9月5日,中国新闻社向全球播发了该社记者对吴敬琏的采访,题目是《国有经济:十个指头按不住几百个跳蚤》。在接受访问时,吴敬琏坦率地打了一个听上去让人不太舒服的比喻:我把国有经济布点过广过散,致使有限的国有资本支撑不住过于庞大的国有经济“盘子”,比喻为“十个手指按着几百个跳蚤”。他警告说,中国追求健全制度的社会力量太弱,具有保守思想的人想开倒车,而某些初期的改革者成了既得利益者,不思进一步改革,更有一些浑水摸鱼者认为现在的体制最好,他们不希望有公正竞争和真正的市场经济出现。在回答“谁是新一轮改革的动力”时,他说,“以理性知识分子、明智的官员和真正的企业家为代表的平民大众才是今后中国改革的推动者。可惜的是,目前这部分力量成长得太慢。希望‘十五大’后,以多种实现形式的公有制为主体的多种所有制经济在平等竞争中迅速成长,促使改革力量壮大,推动改革尽快到位”。

就在这次采访后的一周,1997年9月12日,中共“十五大”在北京召开。江泽民在代表中共中央委员会所作的报告中对传统的公有制理论作出重大修订,提出了“混合所有制经济”的概念,认为“非公有制经济”已经不仅仅是“补充”,而且是“重要的组成部分”,国有经济的比重减少,不会影响社会主义性质。他清晰地表述说,“社会主义的根本任务和目标是发展生产力和实现共同富裕”。在经济建设领域,他提出要“坚持和完善社会主义公有制为主体、多种所有制经济共同发展的基本经济制度;坚持和完善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使市场在国家宏观调控下对资源配置起基础性作用”。吴敬琏特别看中“基本经济制度”这一提法。

此外,报告还对“公有制的主体地位”进行了阐述。文件认为,它“主要体现在:公有资产在社会总资产中占优势;国有经济控制国民经济命脉,对经济发展起主导作用。这是就全国而言,有的地方、有的产业可以有所差别。公有资产占优势,要有量的优势,更要注重质的提高。国有经济起主导作用,主要体现在控制力上。要从战略上调整国有经济布局。对关系国民经济命脉的重要行业和关键领域,国有经济必须占支配地位。在其他领域,可以通过资产重组和结构调整,以加强重点,提高国有资产的整体质量。只要坚持公有制为主体,国家控制国民经济命脉,国有经济的控制力和竞争力得到增强,在这个前提下,国有经济比重减少一些,不会影响我国的社会主义性质。”按人们的解读,这一阐述是一个重大的思想突破,意味着“有进有退地进行国有经济布局调整”的战略得以确立。

特别重要的是,中共党代表大会批准的这份中央委员会报告要求按照“三个有利于”的衡量标准,“调整和完善所有制结构”。

马立诚和凌志军在畅销一时的《交锋——当代中国三次思想解放实录》一书中,将此次关于姓“公”姓“私”的争论视为1978年(关于真理标准的讨论)、1992年(关于姓“社”姓“资”的讨论)之后的第三次重大的思想交锋,而“十五大”的召开则表明中国开始了第三次“思想解放”。吴敬琏在日后评论说,从1992年底的“十四大”到1997年底的“十五大”,中国终于对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和所有制结构作出了系统性的描述。

“十五大”之后,在公开的媒体上,关于“姓社姓资、姓公姓私”的争议渐渐少了一些。“放小”的进程大大加快。到20世纪和21世纪之交时,全国小企业基本实行改制。这为社会主义市场奠定了坚实的制度基础,也对中国社会结构的现代化演进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不过2003年以后,反对的声音再次猛烈地响起。这当然是后话。

第四部 经世济民(1993—1998年) 第二十一章 在风暴中逆势飞扬

1998年3月19日,北京召开全国“两会”,朱镕基当选为新一届的国务院总理。在随后的记者招待会上,朱镕基即席讲了一番慷慨激昂、日后常常被人品味的话,他说:“这次九届全国人大一次会议对我委以重任,我感到任务艰巨,怕辜负人民对我的期望。但是,不管前面是地雷阵还是万丈深渊,我都将一往无前,义无反顾,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闯地雷阵”和“万丈深渊”的形容,将中国改革向深度拓进的艰巨性表达无遗。

也是在这次“两会”上,吴敬琏当选为全国政协常委,并任经济委员会副主任。

此时此刻,中国经济正被笼罩在一个巨大的、前所未见的风暴阴影之中,而且这个风暴来自国境之外。

从上一年的春季开始,一些美国的投资家开始在亚洲兴风作浪,其中的代表人物是乔治·索罗斯。索罗斯认定亚洲各国的经济已经整体过热,货币贬值已成事实,于是决定豪赌一场。他领导的量子基金先是瞄准了泰国,开始大肆抛售泰铢,使泰铢对美元汇率剧烈波动,泰国政府动用50亿美元外汇储备和200亿美元借款来干预汇市,但是仍不能阻止泰铢的一路下滑,到7月2日,政府被迫宣布让汇率自由浮动,一天之内,泰铢大跌20%。在狙击泰铢得手之后,国际炒家们转而攻击马来西亚、菲律宾、印尼、韩国以及中国香港,所受攻击的国家和地区均蒙受巨大的金融伤害。这场金融风暴从1997年夏季生成,历时4个多月,对亚洲各国及地区、对所有的产业都造成了重大的影响,菲律宾、马来西亚和印尼的中产阶级财产分别缩水50%、61%和37%,中国香港、新加坡和泰国的居民资产则跌去了44%、43%和41%。

东亚风暴初起之时,金融市场没有对外开放的中国内地并未受影响。1997年9月22日,世界银行在香港召开年会,朱镕基受邀发表专场演讲,他宣称,“中国将坚持人民币不贬值的立场,承担稳定亚洲金融环境的历史责任”。此言一出,在场的亚洲各国领袖大大吁出一口气,《远东经济评论》说,“中国第一次在全球性的经济危机中展现了经济大国的风范”。

吴敬琏回忆,就是在那个时候,决策层似乎还没有意识到金融风暴对中国影响的严重性,财政和货币政策仍以从紧为主。他曾多次向领导人建议放松银根。

可是接下来出现的景象完全出乎了人们的预料。进入秋冬之后,亚洲国家中经济实力最强的韩国和日本竟也被风暴击倒。9月18日,日本零售业的明星企业八佰伴公司向静冈县地方法院申请破产,紧缩效应迅速扩散到所有的产业,最终还引发了政局的动荡。韩国更惨,受到攻击的韩元在2个多月时间里疯狂贬值50%,国家经济几乎到了崩溃的边缘,韩国政府不得不向美日以及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等要求紧急援助,借贷金额为创全球纪录的550亿美元,并被迫承诺实施严厉的稳定经济计划及降低经济增长率,经济自主权一度丧失。在风暴中,全国失业率高达11%,多家大公司相继宣告破产或陷入绝境。

金融风暴肆虐周边各国,自然会影响到中国的产业经济和民众心态。在全球股市的大跌风潮中,过去颇为活跃的中国股市陷入低迷,上证指数跌落到1000多点的低水平。消费市场更是一派萧条。经过几年的宏观调控,通货膨胀的压力日渐释放,通膨率几乎下降为零,但是,消费过冷的景象却同时出现了。根据国家统计局的报告,到1997年中期,全国的工业库存产品总值超过了3万亿元,出现了“结构性过剩”的现象。朱镕基在一次国务会议上说,95%的工业品都是供大于求,“东西多了,没有不多的”。更让人担忧的是,1997年的国有企业下岗工人总数达到了创纪录的1275万人,其中只有少数找到了新工作。

此刻,摆在决策层面前的是一个无比凶险的棋局:国内经济出现了1988年之后的又一次大萧条,而突如其来的金融风暴更是建国以后从未曾遭遇的景象。内外交困,这正是改革开放以来最危险的时刻,吴敬琏在当时的一篇文章中忧心忡忡地写道:“东亚金融危机的深度和广度都比原先估计的要严重得多,当时我们大家都没有料到。特别是没有料到日本的经济和政治危机是如此深刻……目前国际上议论纷纷,未有定论,我们也需要预作最坏的准备。”

正是在这种“稍有不慎,便可能跌入万丈深渊”的时刻,朱镕基展现了一位卓越领导人的智慧与魄力。

1998年的2月,朱镕基发挥了他当机立断、雷厉风行的风格,紧急下令执行“积极的财政政策”,首期发行1000亿元的国债,投入于基础设施建设。吴敬琏回忆说:“发行国债是需要人代会通过的,在被批准之前,他下令先列项目单子,不能等了。整个春节,发改委的人完全没有休息,他们把原来报上来的那些项目重新排队,赶紧把单子拉出来审查,然后尽快完成立法手续,从速下拨到位。”

吴敬琏对朱镕基的紧急反应很是赞成,不过他认为,仅仅靠投资拉动显然是不够的。对于新中国经济史了然于胸的他深深知道,靠扩大投资来摆脱危机是中国经济走了很多年的老路,如果仅此一招,也许在短期内会有成效,却是把矛盾埋在未来。他在给中央的一份咨询研究报告中写道,“如只求拉动1998年的增长,不择手段,大撒大放,将不但不能促进有效率的增长,还将招致严重的消极后果”。

所以,摆脱危机的道路,只有靠市场化的改革启动企业的微观活力。

4月24日,朱镕基召集新一届国务院与全国政协常委会举办了对话会,商讨国有企业下岗职工再就业的事宜。上千万的下岗工人成为严重的社会问题,不少地方已经发生恶性事件。当时,有关部门形成了一个工作意见,主要的办法有3条,一是“有计划”地控制企业裁员;二是在企业建再就业中心,把企业下岗工人收容培训,再帮助他们找工作;三是严格控制农民工进城就业,以便腾出岗位来消化国有企业下岗人员。吴敬琏认为这些办法都行不通,因为整个宏观环境在恶化,靠“堵”的办法无法解决问题。他提出,解决下岗工人问题必须多做“加法”,要把发展中小企业作为开辟新的就业门路的工作重点。政协副主席、全国工商联主席经叔平引用数据说,在1997年,非公有制企业总共吸纳了353万个国有企业下岗职工,因此,切实为中小企业营造良好的经营环境,才是真正的解决之道。在具体的政策执行上,吴敬琏建议成立国家小企业发展促进局,同时,改善中小企业的融资、供销、交易等环境,在信贷政策上给予松动和支持。原国家工商行政管理局局长刘敏学等也提出了“民营中小企业是国企下岗职工稳流的主渠道”。董辅等学者也表达了类似的意见。

吴敬琏等人的意见当即得到了朱镕基的首肯,他指示国家经贸委尽快组建中小企业司,以帮助其发展,同时督促各商业银行对中小企业执行松动的放贷政策。吴敬琏日后说,1998年年初的一“放”(放松信贷)一“加”(加大对中小企业的扶持),为中国经济走出困局起了重要作用。

进入6月,连老天爷也来凑热闹,长江流域遭受百年一遇的大洪水,29个省市受灾,死亡4150人,直接经济损失2551亿元人民币。当时,全球舆论几乎异口同声地宣称:人民币如果不贬值,中国经济将举步维艰。

就在洪水刚刚退去的时候,6月30日到7月8日期间,吴敬琏南下浙江,行程一千公里,先后在绍兴、温州和义乌等地实地调研。回到北京后,他迅速写成《对经济形势的估量和对策建议》呈报国务院。

在这份报告中,他用惊喜的口吻写道,我看了一些工厂,找了许多地方干部和企业负责人谈话,我对这些地方的经济活力虽然闻名已久,但亲身了解它们的实际表现以后,仍然对其所取得的业绩感到惊讶。这些地方成千上万中小企业的生产发展、产品质量提高速度,以及它们的国际营销能力使我深受鼓舞。1998年1到5月,温州市工业增长12%,大大高于全国工业增长的平均水平,浙江省的同志们说,他们完成全省GDP增长10%的计划没有大的困难。照我看,其原因就在于广大具有很强活力的非国有中小企业已经成为浙江省经济的主力。

在乱云横飞之际,吴敬琏的发现无疑给朱镕基以深刻印象,从而更加坚定了以改革手段扶持中小企业的决心。7月23日,国务院研究室《决策参考》全文刊登吴的这份报告。根据朱镕基的亲自修订,研究室把吴给朱的信改成编者按放在报告正文的前面,其中写道:“中小企业所蕴涵的巨大的和有待开发的潜力,显然是克服当前困难、走向新的高潮所应当依靠的力量,这使我们更加坚定了对我国经济发展光明前景的信心。”

这期《决策参考》传到浙江,省里的领导也非常振奋,因为在过去几年里,他们因支持民营中小企业发展而被某些人士认定为“走资本主义道路”,现在,这顶帽子可以摘掉了。

在7月份的这篇报告中,吴敬琏还对当时呼声很高的“人民币贬值”一事提出了自己的看法,认为“近期内主动贬值显然不是时候”。理由是:我国对亚洲各国出口不振,主要的原因并不是人民币坚挺因而中国商品竞争力相对削弱,而是进口国购买力严重不足,人民币贬值并不能使这方面的状况有根本改善,反而可能造成经济上和政治上的不利后果。他给出的建议是,应当改善外贸经营,提高退税率,增加出口信贷和出口附加值,以及提高产品质量。

在提高国际金融风暴应对能力的同时,中央政府在国内市场方面采取了强有力的政策措施刺激经济增长。

从1998年到2001年间,当局发行长期建设国债5100亿元,各大国有商业银行发放同等额度的“配套资金”,主要投资于基础设施,如高速公路、交通、发电和大型水利工程,很快刹住了投资下滑势头,同时,中央银行先后7次降低存贷款利率,增加了货币供应。

在扩大投资的同时,各项市场化的改革也迅速推进。吴敬琏认为,最重要的有四项。

一是进一步加快了产权改制,在后来的几年里,数十万家中小国有企业和乡镇企业改造为产权清晰、市场导向的民营企业。中央政府一再倡导对中小企业实施宽松的金融政策,各省相继成立了中小企业信贷担保公司和基金公司。民间投资迅速升温,1998年之后的4年中,国内民间固定资产投资的平均增幅分别为20.4%、11.8%、22.7%和20.3%。

二是加大对外向型经济的扶持。国务院相继出台政策允许民营企业自营出口,大大刺激了外贸的积极性。东亚金融危机后,“亚洲四小龙”经济元气大伤,相对而言,未受重伤的中国经济则出现了“水落石出”的效应,价廉物美的中国商品开始远征全球,从而催生了“中国制造”的繁荣景象。

三是为了扭转消费过冷现状,中央政府决定开放房地产市场。

1998年7月,国务院作出重大决定,党政机关一律停止实行了40多年的实物分配福利房的做法,推行住房分配货币化。几乎同时,中国人民银行颁布《个人住房贷款管理办法》,允许商业银行开展住房按揭贷款的服务。这两大措施,直接刺激了房地产业的复苏,从而也拉开了长达10多年的地产热。由于房地产业有广泛的关联度,特别对钢铁、水泥等资源性行业有很大的带动性,确实起到了复苏内需的作用。

四是1997年“十五大”规定的“有进有退、以退为主”的“国有经济布局调整”积极进行。

在东亚金融风暴中,日本及韩国很多奉行混业经营模式的大财团相继陷入困境,特别是韩国大宇集团的破产,给中国以很大的刺激。此后,“抓大”战略悄然转轨,国有资本开始从纺织、家电、食品等竞争性领域中次第退出,转而在资源、能源、重化等所谓战略性部门形成了主导和垄断的地位,这些领域中的国有资产进行了大规模的重组,形成了寡头经营的优势,这一格局最终在2003年定型。中国的国有企业模式焕然一新,其利其弊,又成了一个争议性的话题。

在这场大调控中,一些在过去几年争论不休的命题在危机面前赫然冰解。

谁也没有想到,在哀鸿遍地的1998年,中国经济居然能够“否极泰来”。正如全球经济史上一再发生的景象一样,一次重大的经济危机往往会伴生出一个经济强国,在危机四伏的东亚金融风暴中,中国幸运地扮演了这样一个角色,它不但没有被击倒,甚至逆流而上,竟成隆然崛起之势。正是在这一时期,中国经济日渐形成了“三驾马车”——消费、投资和出口,在此后将近10年的时间里,中国的GDP增长保持在8%的高水平上,而消费者物价指数(CPI)则始终低于3%,走出了一条高成长、低通胀的“完美曲线”。

第四部 经世济民(1993—1998年) 第二十二章 中国会成为寻租社会吗?

在整个20世纪90年代,吴敬琏应该是最活跃,也是最重要的经济学家之一。他因捍卫市场经济而被传媒赞为“市场经济第一人”,他的改革理念日趋成熟,众多的政策性建言为决策层制定一些国家战略所参考或采纳。他不但是一个启蒙性的经济思想家,更是具有政策建议和方案设计能力的“工程师”。

他个人的生活也在这段时期有了一些改变。他的两个女儿在80年代相继赴美留学,大女儿吴晓莲成了一个心理学博士,二女儿吴晓兰则是生物医学博士,她们之有所成就应该归功于奶奶邓季惺和母亲周南,在家庭生活中,吴敬琏基本上是一个万事不管的“甩手掌柜”。在1992年,吴晓莲与她的德国丈夫生了一个儿子,这让他当上了外公。

1995年8月29日,88岁的邓季惺在北京去世,事母至孝的吴敬琏无比悲恸。他在一篇追忆母亲的文章《以企业家的姿态实现自己的人生追求》中写道,母亲去世后的一个月来,我一直在思索什么是我们的母亲特有的精神。我想到过,如果用马克斯·韦伯的话来说,可以把它叫做“资本主义精神”即“理性主义精神”,如果用斯大林的话来形容,则应当叫做与“革命胆略”相结合的“求实精神”。我现在想采取一种比较“中性”的说法,把它界定为“企业家精神”。所谓“企业家精神”,在经济学中的含义,大致上可以说是“用预先谋划和可以计算的方式从事创新活动,以谋求结果的最大化”。

吴敬琏对“企业家精神”的独特解释,显然是一种典型的改良主义视角,也许正是在这一点上,他与自己的母亲实现了精神上的共识。

随着年事日高,吴敬琏对中国现代化的理解也日渐精进,就在90年代的最后两年里,他再次开始整体地思考中国的前途。虽然他被人们看做是中国经济改革的大功臣。可是这时的他,除了对中国经济改革和经济发展具有很大的成就感,还怀着深沉的忧患意识,注视中国社会的阴暗方面,思考正在急剧蔓延的腐败现象从何而来和可能的趋向。

1998年夏天,在金融风暴遮天蔽日之际,吴敬琏与经济学家汪丁丁有了一场“关于中国改革前途的对话”,它被刊登在当年第11期的《财经》杂志上。正是在这篇对话中,吴敬琏第一次提出了“权贵资本主义离中国有多远”的问题。

在这里,人们看到了一个忧心忡忡的吴敬琏。他说:“体制转轨是一个利益结构大改组的过程。不管采取什么方法来实现转轨,在利益分配上总会有问题,原来掌握权力的人肯定会利用权力把过去的公众财产据为己有。”

他在对话中说道,“十五大‘放小’的战略确定以后,中小企业产权明晰化的趋势已不可阻挡。但在有些地方,原来打着‘坚持公有制’旗号,力图保持自己对企业的控制的有权有势的人们改变手法,不但利用权力不花几个钱就把企业搞到自己手里,还反过来要职工交钱,否则就让他们‘下岗’。于是社会公正的问题就突出起来。”

吴敬琏在这里提出的,其实是他从1986年以来就苦苦思考的问题:原来的改革者已经发生分化(“简单地把人们划分为‘改革派’和‘保守派’已经过于表面了。”),有一部分人变成了既得利益者,他们不赞成限制行政权力和推进市场化改革,而是希望保持和扩大权力寻租的特殊利益。他在这个对话中尖锐地发问道:“为什么规范的改革往往被视为‘理想化’乃至‘保守思想’,而花样百出的寻租活动,鲸吞公共财富的‘产权改革’、圈地运动式的‘土地批租’,掠夺广大股民的金融魔术等等,却被人以‘改革’的名义歌颂备至,瞬息间就风行全国?这些奇怪的现象层出不穷,不是足以发人深省吗?”

在分析了现象之后,吴敬琏给出了一个阶段性的总结:“中国最大的危险主要在两个方面,一个是继续计划经济,另一个就是借改革之名掠夺大众。不管怎么样,中国再回到计划经济模式是不大可能的了。但搞得不好会出现一个拉锯战的过程,可能会发展成‘裙带资本主义’、‘亲朋好友资本主义’,或‘权贵资本主义’。其实它就是老一点的中国人都很熟悉的官僚资本主义,即‘封建的、买办的、国家垄断资本主义’。中国在这方面的苗头已经相当明显了。要避免其恶性发展,从经济的角度讲,就是要发展独立的民间经济和民间力量;从政治方面讲,就是要确立游戏规则,实行法治。”最后,他给出了一个让人警醒的新判断:“我认为中国到20世纪80年代后期,或者说1992年以后,改革的主要危险并不一定来自保守力量,而在于是否在社会变革中兼顾公正。如果官僚们的力量太强大了,就会发生像俄罗斯那样的情况;大部分财富被一小撮人鲸吞,而百姓却变得一无所有,那就国无宁日了。”

吴敬琏的这番言论揭示了中国改革的另一个主题。在经济发展的前20年,“公正”是一个虚悬着的,甚至是被完全漠视的概念,为了摆脱贫困,必须要允许一部分人先富起来,让他们成为搅活社会的“鲶鱼”,必须要敢于破坏一切的秩序,先让整个社会“倾斜”起来。然而,当变革的机器运行起来,财富开始迅猛累积之后,社会公正和转型正义便成了一个必须跟进的命题。在中国的经济改革过程中,不公正的现象不但始终存在,而且有愈演愈烈的趋势。而这正是让吴敬琏无比忧心的地方。

关于“如何在改革中实现社会公正”,他认为要从两个方向来思考,一是如何杜绝改革中日益泛滥的腐败现象,二是从制度层面上保证弱势群体的利益。

关于吴敬琏对于转型时期腐败蔓延的根源何在的分析,最需要注意的是吴敬琏和他的伙伴荣敬本1988年引进的“寻租”这个新的政治经济学概念。

在国际理论界,寻租理论的提出是在20世纪70年代中期,经济学家们用“寻租”来描述某些人凭借政府保护进行的寻求财富转移而造成的浪费资源的活动,它的概念定义者之一詹姆斯?布坎南于1986年获得了诺贝尔经济学奖。

在中国,“寻租”这个概念首先出现在吴敬琏主编的《经济社会体制比较》杂志上。1989年第2期的杂志刊登了美国的中国问题研究专家尼古拉斯·拉迪写的一篇文章《中国价格改革造成的寻租社会》。拉迪教授在文中说道:“毛泽东逝世后的中国经济改革,较之其他社会主义国家无疑成功得多。但是,中国工农业基本组织结构的改革是否已经足以支持中国较快地摆脱苏联模式,转向‘市场社会主义’,目前还看不清楚。”他提出了当时中国经济体制存在的两大问题。第一,80年代初改革最突出的创造是实行双轨制。享受优惠的国有企业可以通过国家控制的分配系统获得投入品,主要是集体企业在市场上购买投入品,投入按国家固定价格得到供应的企业就“得到一笔补贴”。第二,中国1978年以后的改革,一直在谋求企业经理权力和地方政府权力的同时扩大。这形成了对地方保护主义的刺激。在“新的收入分成制”(指财政“分灶吃饭”体制)下,“利润”留成可以用于地方政府开支。这些“实际上是一种租金(rent)”。

一些读者不解在这篇文章中出现的“租金”、“寻租”等生疏辞藻,便给编者去信询问。为了面答读者的问题,《经济社会体制比较》的两位主编吴敬琏、荣敬本向吴在耶鲁结识的朋友、当时正在哈佛大学攻读博士学位的钱颖一请教,也研究起寻租理论来。研究的结果使他们感到,寻租理论正是用来解答当时在中国讨论得热火朝天的“官倒”何以会如此猖獗问题的一把钥匙。于是,他们就筹划组织了一场关于寻租和腐败的大讨论。

吴敬琏在一篇介绍文章《寻租理论与我国经济中的某些消极现象》中写道:“我们之所以需要重视这种理论,因为它的有些论点和研究方法,对于科学地分析当前中国经济中的某些消极现象,寻找有效的救治办法,会有所启发。”

当时的中国民众对“官倒”这种腐败现象议论纷纷,然而当时人们对产生的原因却有很大的分歧。据吴敬琏分析,主要有3种观点,一种观点认为腐败是市场经济的必然产物,改革以来腐败愈演愈烈,说明市场取向改革的方向是错误的,由此引出的结论是应当退回去搞计划经济。第二种观点同样认为腐败与市场经济是必然相关的,然而为了振兴中国经济,对腐败应该忍耐,甚至应当支持。第三种,也就是吴敬琏的观点是,市场经济本身并不一定带来腐败,但是,在向市场经济过渡过程中,当行政干预还广泛存在,市场平等竞争秩序还没有建立起来以前,很容易产生腐败,因此解决的办法,应当尽力推进改革,促进市场发育和建立市场秩序。

吴敬琏认为,运用寻租理论进行分析,可以探明目前中国腐败蔓延的主要体制基础:行政权力对于微观经济活动的广泛干预,会造成凭借权力取得“租金”即“非直接生产性利润”的众多机会。正是运用这一理论,他对80年代的价格“双轨制”进行了客观的剖析——“双轨制”所造成的经济和社会后果是双重的。一方面,它给民间创业活动一定的空间,使各种类型的民营企业得以成长;另一方面,这种“权力货币化”或“权力资本化”的制度安排,造成了广泛的寻租环境,埋下腐败蔓延的祸根。

从而他推断得出:我们目前所面临的这些消极现象,显然不是来自市场规律的影响,不是“看不见的手”拨弄的结果,而是来自市场发育严重不良,行政力量对市场活动的多方干预,是由于“看得见的脚”踩住了“看不见的手”,导致国民经济各领域中巨额租金的形成和上上下下各色人等对租金的角逐……

时间过去了20多年,但吴敬琏的这段话似乎从未褪色过,而且日益显出他的远见。

发表在《经济社会体制比较》上的这组文章被广为引用,并引发了一场热烈的大讨论,1989年,吴敬琏将这些讨论的文本汇集成册,以《腐败:货币与权力的交换》为书名由北京展望出版社出版。从此,用寻租理论来解释中国腐败现象很快在经济学界成为一个共识,“寻租”这个外来名词也日渐为人们所熟知。1995年,著名思想家王元化在一次对话中说:“这几年关于市场经济的讨论,在大陆一些有影响的学人(他们大多是我熟识的友人)中间出现了一些想当然的说法,例如说市场经济必然要带来不可避免的腐败。我听到这些说法,当时很不以为然,曾提出了不同意见的看法,但是我只是从我们的市场经济的不健全、经济法规的不完整,以及由于钱权结合所出现的诸如批条子、卖配额等方面来说明问题。到最近,我才发现一些在文化领域纠缠不清的问题,经济学家已经作出可以令人信服的说明。”

然而让吴敬琏无法满意的是,尽管找到了腐败的根源,提出了限制权力以铲除寻租基础的建议,可是腐败现象不但没有消除,甚至有了愈发严重的趋势。在吴敬琏看来,原因在于,对于权力在手的特殊利益者,要求限制权力无异于与虎谋皮。

1992年邓小平南方视察以后,由于商品价格已经大部放开,商品寻租的条件已经不复存在,因此“官倒”也就不复成为重要的社会现象。不过掌握着寻租权力的既得利益者非但不肯就此罢手,还极力创造新的寻租条件,即吴敬琏早先指出过的“设租”或“造租”活动。这个时期,双轨的巨大利差,土地“批租”中的“猫腻”、股票上市的行政审批,都给权力寻租者提供了巨大的寻租机会。吴敬琏把当时中国的寻租现象分为3个阶段,20世纪70年代末期是“经商寻租”,80年代中期是“商品(双轨制)寻租”,进入90年代初期之后,则成了“要素(土地、资金)寻租”。据胡和立的计算,1987年和1988年中国经济中的租金总额分别达到相当于当年国民生产总值20%和40%的惊人规模,另据万安培对1992年全国租金总量的估算,其数额竟然达到6243.7亿元,相当于该年国民收入的32.3%。吴敬琏在自己的文章中引用了上述数据。

正是在这种情况下,吴敬琏在1993年组织出版了《腐败:货币与权力的交换》。为了正确地表现不受约束的权力在寻租活动中的主动作用,书名改为《腐败:权力与金钱的交换》。

到了1997年,根据“十五大”决议进行所有制结构调整和国企(主要是中小企业)改制,寻租又出现了新的形式。一些掌握权力的人在“放小”的过程中把老职工扫地出门,自己却趁机大发其财。正在上海中欧国际工商学院上课的吴敬琏在1997年11月6日的上海《新闻报》上发表一文,醒目的标题就叫《别打股份合作制的歪主意》,严厉抨击中小企业改制过程中发生的这种“剥夺大众以肥私”的恶劣行为。

1998年,吴敬琏在《当代中国经济改革》一书中写了《转型期各种社会力量分析》一节文字,继续运用寻租理论分析中国社会力量的变动。他说,巨大的寻租利益,会培育起一个人多势众的既得利益集团,他们会力图在我国制度变迁的过程中,不但利用权力进行“寻租”,而且进行“设租”活动,以便造成新的寻租的可能性。如果政府不能采取坚定而正确的措施制止事态发展,弄得不好,由寻租到设租,会构成腐败泛滥的恶性循环。那么,当这种权贵资本在一个国家居于统治地位时,大量社会财富被少数人鲸吞,广大群众则陷于普遍的贫困之中。这种情况在某些原来的社会主义国家已经发生了,我们绝不能听任它在中国重演。

几个月后,中国经济出版社决定出版10年前的那本《腐败:货币与权力的交换》的第三版。吴敬琏写了一篇新序言,这次的书名竟是一个问句:《腐败寻根:中国会成为寻租社会吗?》他颇带感叹地写道:回顾这个一本科普性的小书的出版历史,对于它初版10年后重印的需要依然未改,不能不感慨系之……一方面,社会大众对于腐败的愤怒之情日益高涨,一些经济学家和文化界人士的著作强烈地表达出这种义愤,另一方面,残民以逞的贪官污吏们的气焰并未收敛消弭,他们依然在大量存在寻租机会的体制下猖獗地活动,有时他们的“设租”敛财活动还以“全面加强管理”之类冠冕堂皇的名义公然进行。

在这时,吴敬琏的笔触已经显得十分的焦急。从寻租理论的引进,到对“权贵资本主义”,即“封建的、买办的国家垄断资本主义”的警告,他身上的批判气质越来越浓烈。我们即将看到的是,在未来的10年里,随着腐败的愈来愈猖獗,他的声音将变得一次比一次尖利。

虽然吴敬琏认为,在中国的贫富差距主要是机会不平等造成的,要改变这一状况,首先应当限制政府官员支配资源的权力和打破某些企业的行政垄断,以减少寻租的可能。但是,他也并没有忽视在市场经济条件下由于按照能力分配必然出现的结果的不平等。对于这种不平等,政府也应及时通过社会保障和税收制度安排,一方面扶助老弱病残等弱势群体,另一方面抑制少数人个人财富的过度积累,来缓解社会矛盾,力求实现共同富裕。

在晚年的口述史中,吴敬琏着重谈了一个“流产”的社会保障方案。他说,这也许是30多年的经济改革中,最让人遗憾的一件事情。

在中国社会的阶层结构中,工人——在改革的前20年主要是国有企业里的工人——是最主要的弱势群体。农民通过联产承包制获得了经济上的自由,而工人则在失败的国企改革中成了最可悲的牺牲品。吴敬琏认为,工人阶级一直被宣传为“国有企业的主人翁”,可是他们与企业的资产关系却一直是模糊的,因此国有企业的产权改革必须考虑到这一点。

早在1991年9月,吴敬琏在《国有资产管理》杂志上发表《大中型企业的法人化与公有产权》一文,提出了自己的观点。他认为,企业承包责任制只是在政企职能尚未分开的条件下的一种过渡性办法,而在“最终所有者”和经营者之间进行产权分割,把部分所有权转移给经营者的“股份制改革”,破坏了“所有者——董事会——经营者之间的制衡关系”,也是“一条同现代工业组织形式发展趋势相悖的道路”。他所主张的办法是,把国有企业改组为由各级政府的投资公司、保险公司等金融机构、其他企业、养老金基金会、捐赠基金会等法人组织持股的股份有限公司。在稍后的著作中,吴敬琏进一步明确,最重要的机构投资者,是由职工拥有的全国社会保障基金。

1992年,在主持“中国经济改革总体设计方案”时,吴敬琏将这一设想与同事们一起推演完善,由周小川和王林执笔完成了《社会保障:经济分析与体制建议》的专题报告。他们建议,应改变现有的社会保障制度,将现收现付制改为个人账户制,把个人收入的一部分以预筹方式纳入社会保障资金。

在1993年6月的中央台电视讨论会上,谈及国有企业的股份制改革,吴敬琏说:“我们应该让更多的国有企业改制以后股票上市,出售以后收回来的钱不把它马上拿去投资,而要由政府收回来。”这是一段在当时听上去非常费解的话,主持人没有顺势追问下去——“收回来干什么呢?”他在此前早就多次建议:用来归还国家对老职工的社会保障欠账,形成全国社会保障基金。

吴敬琏在一份政策建议书中提出,应当从国有资产中“切出一块”,划入老职工的个人账户,以补偿国家对他们的社会保障欠账。吴在文章中写道:“显然,这样做是既合理又合法的,因为在工资扣除基础上形成的这部分国有资产产权本来就属于为这种积累作出贡献的老职工,在改行个人账户制时,自然应该将这部分积累付还给他们。国家是否偿还对曾为国有资产的存量作出过贡献,又往往在经济改革利益重组过程中受到某些利益损失的老职工的这笔欠账,是一个关乎数以亿计的老职工的基本权益和政府的政治信誉的重大问题。”

吴敬琏在晚年口述史中讲述了这个建议最终没有被采纳的经过。他说:“这种建议往往受到两方面的反对,一方面是国有企业管理部门,有人说这是把国有资产变成了职工的私人资产,明摆着是国有资产的流失。另一方面是社保部门,他们反对得更为厉害。”据吴敬琏回忆,当时的财政部长是这一建议的赞同者,他曾下令财政部按吴敬琏等专家提出的方案编单子,划拨一部分国有资产到社保基金中,去还老职工的欠账。可是,这一做法很快被高层制止,理由正是“造成国有资产的大量流失”。吴敬琏在2009年写作的《中国经济六十年中》记录道:“1993年十四届三中全会决定养老保险采取个人账户制。一些经济学家提出了从国有资产中‘切’出一块补偿老职工的办法来充实‘老人’和‘中人’的个人账户。当时就有人以“国有资产流失”为理由加以反对,以致无法把老职工的个人账户制养老保险建立起来。”

到了90年代中后期,国有企业的大面积亏损以及随之而被迫展开的产权改造运动,使得工人失业——当时叫“下岗”——数量激增,1996至1997年间,失业工人总量已经达到1500万人,其后直到2000年,这一数字一直居高不下,这成了当时最可怕的“社会炸弹”。作为改革方案的设计者之一,吴敬琏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这种现象。在1998年前后,世界银行和国务院体改办课题组都对社保欠账的数目进行过估算,一个比较接近的数目是2万亿元。吴敬琏认为,“这笔养老保险欠账问题不解决,新的养老保险体系就无法正常运作,建立社会安全网,保持社会稳定就会成为一句空话”。在后来的几年里,他一再秉书建言,力求解决国有企业老职工的社保欠账问题和建立公正完善的社会保障基金,与他一起努力的官员和学者有刘仲藜、周小川和林毅夫等。2000年年初,国家体改办曾参与设计了一个计划,拟划拨近2万亿元国有资产存量“做实”老职工的社会保障个人账户,而这一计划最终流产了。

在中国改革史上,有一些失误是因为无知所造成的,而有一些则是因为以权谋私的贪欲所造成的,用吴敬琏的话说,“非不能也,是不为也”。

在建立全国社会保障体系进展缓慢的情况下,吴敬琏竭力在其他方面推动中国慈善福利事业的发展。例如,2004年他和资中筠教授共同推动了《公益捐赠法》的修改完善,2006年与茅于轼教授共同发起集资1800万元建立富民基金会,2008年起担任北京富平学校理事,2009年就任100位企业家捐资建立的阿拉善生态基金理事长,等等。

第五部 声望巅峰(2000—2003年) 第二十三章 对泡沫破灭的预言

吴敬琏的参与让“基金黑幕事件”顿时升温。12月4日,证监会主席周小川接受采访,表示欢迎媒体对证券业、资本市场发表意见,对于调查属实、确有证据的违规行为一定给予依法处理。据后来的调查结果显示,10家基金公司中,除了两家,其余均被发现存在“异常交易行为”。

4月13日,新浪在纳斯达克股票市场正式挂牌交易,融资6000万美元,国内舆论为之雀跃欢腾。然而,几乎就在同时,一个不可思议的事情突然发生了:从4月起,一直高傲地一路上飙的纳市在毫无预兆的情形下突然调头下坠,综合指数在半年内从最高的5132点跌去四成,8.5万亿美元的公司市值蒸发,这个数值超过了除美国之外世界上任何国家的年收入。经济学家斯蒂格利茨用黯淡语调评论,“泡沫破灭了,经济陷入了衰退,这种结果的发生是无法避免的——建立在虚假根基之上的喧嚣的90年代,最终将走向终结”。

吴敬琏的这段话好像在一盆正熊熊燃烧的火焰上,兜头浇下了一瓢冷水,当即溅出四射的火星。第二天,各大媒体及门户网站都发出了新闻:“经济学家吴敬琏给网络股泼冷水。”

据此,他提出了“目前在经济改革方面需要重点解决的四个问题”:

在解释什么是“改革的大关”时,吴敬琏是这样回答的:“现在改革的大关还没有过,就是因为体制未改的国有部门还支配着一些重要资源的主要部分。这是当前许多困扰我们的经济问题的一个总的根源。”

可是,吴敬琏偏偏要说这个“帷幕”上爬满了跳蚤,他的言论遭到了嘲笑和批驳。有人为“泡沫”欢呼,说“没有泡沫的啤酒不是好啤酒”。两位网络观察家撰文反击,并在网上放了一个10万字的资料,号召大家起来批驳吴敬琏的“泡沫论”。在论战中,甚至连他70岁的年龄也被拿来当话题,年轻人们用嘲讽的口吻写道,“未来属于你们,也属于我们,但归根到底属于我们……知会并要求您上一上互联网,来与我们共同感受大时代涛声的澎湃!”2000年3月9日,纳斯达克指数赫然突破5000点,举世一派欢腾,吴敬琏的声音愈发显得好笑和荒唐。

记者接着追问:“就算是基金管理公司出了一些问题的话,按照您的说法这笔账应该记到谁的头上?”

那段时间里,有关方面正在隆重纪念中国证券市场恢复10周年,歌颂和总结的文章正层出不穷。《财经》对基金业的揭黑以及吴敬琏的呼应,无疑让部分管理高层人士很不舒服。吴敬琏多年的学术搭档周小川于2000年2月刚刚调任证监会主席,他提出“资本市场要在规范的基础上发展”,而一些人则对此攻击说,“规范,规范,再规范,就会搞垮中国资本市场”。日后吴敬琏回顾自己之所以挺身直言时说,“《财经》发表《基金黑幕》之后,公众表达了极大的关切和义愤,但揭开还是捂住黑幕的交锋还处在对峙之中,人们便期待着经济学家的声音。在这种情况下,我接受了中央台的采访”。

吴答:“资本市场要扩大,应该要吸引越来越多的人进行直接投资,应该说是好的现象。但是全民炒股,讲的就不是投资了,我看是不正常的。这说明我们没有为我们的大众,提供一个好的投资机会……我们没有给我们的大众准备这样好的投资场所,所以他只有在股市里面看涨落,希望通过这个能够得到回报。炒作过程中,赚钱的人赚的是谁的钱呢?他不是在生产发展中创造财富得来的钱,而是从别人的口袋里转到他的口袋里,靠这个炒作来让一个民族富起来,这就像拔着自己的头发要离开地球一样,是不可能的。美国有个经济学家叫加尔布雷思,他说美国人特别健忘,20年前被崩盘咬了一口,过了20年又忘了。我们这个忘性更大,几个月就忘了。”

早在一年前,他的朋辈和弟子们就开始筹划祝贺之事。当时吴敬琏正在匈牙利布达佩斯高等研究院学术访问,他发回电子邮件表示,“大家的心意我是很感激的,但不要搞对我个人的歌功颂德,最好的形式是大家聚在一起,对我们共同的改革事业(不是个人的成就)作一次系统的回顾和展望”。经过讨论,朋友们同意以举办学术研讨会来表达对他的敬意,同时出版一部经济论文集,来纪念他在半个世纪中的辛勤耕耘。

他写道:“当我在2000年年初着手编这本集子时,心情确实有几分沉闷和沮丧……从经济资源配置的角度看,可以说改革的‘大关’还没有过。特别使人沮丧的是,我们不得不继续谈论5年前我就已提出的问题,例如国有企业的低效率,日益猖獗的腐败,经济关系的混乱与失范,改革过程中财产再分配的严重不公,以及金融诈骗、股市泡沫、公权不彰、法治不行等等。”

10月,《财经》杂志刊登了一组封面调查《基金黑幕》,将中国股市中的“基金神话”一下子刺破了。这个“说真话的孩子”是一个28岁的无名小卒赵瑜纲,他是上海证券交易所监察部的研究人员,为了对基金管理的现状做一个例行的调研,他以1999年8月9日到2000年4月28日为区间,对国内10家基金管理公司旗下的22个证券投资基金进行了追踪,将它们在上海证券市场上大宗股票交易的汇总记录细致分析,写出了《基金行为分析》和《基金风格及其评价》两份报告。就是在这两份报告中,赵瑜纲披露了投资基金大量的违规、违法操作事实。报告是在5月份形成的,很快就以非正式的方式流传到了社会上,并最终落到了被证券界一些人称为“最危险的女人”、《财经》杂志主编胡舒立的手上,在她的坚持下,《财经》以选编的方式刊发了赵瑜纲的报告。

这已经不是吴敬琏第一次在公开场合抨击中国资本市场的混乱现象。早在去年的全国“两会”上,他就对记者抱怨说:“在规范的证券市场上,一般有两个渠道可以来钱,一个是投资回报,另一个来源靠价差,价差就是钱在几个人的口袋里转,在规则不健全的情况下,很容易出问题。中国证券市场发展到现在这个样子,根本就不是一个有投资价值的场所。由于制度不规范,股市由少数有权力、有后台的所谓‘庄家’支配,他们赚的概率很高,一般的投资者,就是给人垫背。”当时,吴敬琏还提出了一个倡议,他说:我向诸位媒介呼吁,我们能不能来一点小革命,把“股民”这个词革掉。我非常反感传媒用“股民”这个词。什么叫股民?他是股东,他是“东家”。在中国的语汇里,因为长期的封建社会,这个“民”,相对应是“官”,意思就是低人一等,这个不是市场经济的概念,市场经济一定要树立一个概念,这个股东,他是“东家”,而“不是可以任意鱼肉的小民”。

《北京青年报》的一个记者谈了她对吴敬琏的感受:“我第一次接触吴敬琏教授是在1991年。那时候我大学刚毕业去采访他,以后上‘两会’,每年我都在人民大会堂的台阶上见着他被记者围追堵截的那个情况,我对他的印象是:他的嘴对着领袖的耳朵,但他的脚站在百姓的中间。”这段话在现场激起了一阵经久不息的掌声。

中央台的节目播出后,在全国产生了震动性的效应。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吴敬琏连续接受了多家媒体的采访。在与《南方周末》记者陈涛的对话中,他颇为激烈地说:“在某些政府官员和国有企业领导人看来,证券市场的功能就是为获准上市的企业圈钱解困。对于另一些懂得金融市场交易特性,又有某种权力背景的人来说,则把它看作一个可以进行违法违规操作而不会受到惩罚,从而从中小投资者(他们往往被某些人轻蔑地看作可以任意宰割的‘股民’)口袋里大把掏钱的良好场所……内幕交易、操纵市场等坑害中小投资者的活动愈演愈烈,以致简直成了市场活动的常规,证券报刊的习惯用语。中小证券投资者对这种情况看在眼里,却无能为力。他们郁积于胸间的愤懑之情,只要看看《基金黑幕》发表以后投资者在网上发表的言论,就可见一斑。同时,不止一篇良心未泯而又勇于仗义执言的证券业从业人员揭露黑幕的文章,也印证了受害的中小投资者所言非虚。”

吴敬琏当然不是第一个对股市提出批评的人,他想要把“股东”和“股民”分开来的建议,在很多人听来也就是经济学家爱嚼字眼儿的表现,因而,并没有引起很大的关注。可是,这次不同了,因为他把矛头直接对准了股市上炒作“互联网概念”的行为。他举例说,最近股价暴涨的上海梅林,其实是做食品的,只不过有一个网址可以在网上买卖,就把它与新经济连起来,这未免太过勉强。最后他用一种很恳切的口吻说:“中国的新经济八字还没有一撇呢,与其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

其一,按照“三个有利于”的判断标准调整所有制结构;其二,尽快解决私营企业的国民待遇问题;其三,市场经济的支持性系统亟待建立,主要是金融系统的市场化程度很低;其四,要确立公正透明的游戏规则,要确立法治。要使老百姓知道自己拥有哪些权利,并使他们有足够的手段来维护自己的权利。要让官员在法律规定的范围内,依照法律行使自己的职权,并受到法律的监督。

在观众提问环节中,问:“咱们国家现在全面炒股,这种情况,对国民生活将会带来什么影响?”

这场论战顿时溅起漫天喧哗,各路媒体进行了连篇累牍的追踪报道。这也是吴敬琏第一次与政界和经济理论界之外的人士展开论战,而且他的对手竟是他无比呵护和喜爱的年轻人,这让他不免有点沮丧。在他看来,网络经济当然应该大力鼓吹,但是,现在的人们把“网络经济的发展”和“网络泡沫的膨胀”等同在了一起,这是让他无法接受的,而更糟糕的是,那些与他争论的年轻人们也总是把这两件事搅在一起。他对助手柳红说,这是一场莫须有的“论战”,让大众围观这样的“论战”,实在是一种浪费。

当时,国内经济学界一片噤声,而众多的财经媒体或因利害关系或因真相未明而不置一词,舆论一时间空前压抑。就在基金公司发表声明的10多天后,10月29日,吴敬琏接受中央电视台《经济半小时》记者的采访,谈了他对“基金黑幕”的看法。

2000年,对于70岁的吴敬琏来说是难忘的一年,正是在这一年,他的影响力超出了其所研究的经济学专业领域,成为一个广受瞩目的公众人物。年初,他因为预言网络泡沫的破灭而成了一个“明星预言家”。到年底,他又因一个重大事件而站在了公众舆论的“风暴眼”中。

节目的最后,细心的沈冰发现,“吴老师的生日就是在1月24日,也就是我们国家的农历初一。”她代表栏目组和全国观众,将一盘斯美塔娜的《我的祖国》音乐片送给了吴敬琏。

2000年12月,中央电视台第一次评选“CCtV中国经济年度人物”,由100位经济学家和50位知名财经记者共同组成的评选委员会选出了10位表现最活跃的“年度人物”,他们是吴敬琏、柳传志、田溯宁、梁定邦、彭作义、周厚健、张瑞敏、张宏伟、求伯军和王石,在10位当选人中,吴敬琏唯一以学者的身份入选,并获得了“年度人物”第一名的大奖,在网络票选中他遥遥领先,排在“人气排行榜”首位。

3月17日,中国发行量最大的时政周报《南方周末》刊发了吴敬琏的这篇文章,不过题目被改成了更具有刺激性的、在他看来有点逻辑不通的《要制度还是要泡沫》。同时,报纸也配发了网络观察家方兴东和姜奇平的反驳文章《致吴先生:别给网络泼冷水》。他们针锋相对地写道:“吴先生的观点,有将新经济与网络股割裂之嫌……不能割裂经济整体与风险资本市场的内在联系,把部分网络股公司的淘汰,直接等同于泡沫。而且现在给美国的‘大多数公司’判处死刑,更是过于轻率。”

吴敬琏坦率地直指监管当局,他说:“一个市场,如果普遍地违规违法,那就要考虑了。这个环境引诱人们走向违规违法,那么就是有关当局都应该负有一定的责任。比如说首先是监管机构,然后是司法机构,那都是负有责任的。当然比如说行业的自律,还有我们的传媒,我们都是有责任的,有的是有行政责任,有的是法律责任,有的人是一种道义责任,包括经济学家。我们都是一个社会人,在这里面你是鼓励让这个市场正常化起来,你是在保护中小投资者的利益,还是在帮那些违规违法、自己当了暴发户而把中小投资者套住了、坑了的人,你是站在哪一边?”

他写完这段文字的时候,当然不会料到,序言中的很多内容将很快面临考验。

在这段时期的文章和言论中,吴敬琏一再提及“既得利益集团”和“权贵资本主义”这两个名词,这在几年前是罕见的。他认为,“改革确实会带来痛苦,但这些痛苦并非都来自改革自身,而是来自改革以外的东西。其中有些是不可避免的,有些是人为的,不客气地说,有人就是要在里面搅,想浑水摸鱼”。

2000年1月24日,是吴敬琏70岁寿辰。

就在《中国青年报》的文章刊出的第二天,12月30日,中央电视台的《对话》节目为吴敬琏做了一个专场,主题是《感受吴敬琏》。这是全国观众第一次在电视屏幕上看到一位真实的中国经济学家。吴敬琏的形象和表现符合他们对“经济学家”的某种想象:一位温和的儒雅长者,充满了智慧和责任感,面对公众时稍稍有点拘谨。

书房之外,一场更猛烈,已然酝酿生成的风暴正在不远处等待着他。

在当时许多人看来,吴敬琏的言论显然是不合时宜的。进入20世纪90年代以后,互联网技术从实验室走了出来,日渐成为一个勃然兴旺的新经济。在之前的10年里,它让美国重新回到了全球经济领头羊的地位。就在1999年12月,主要以互联网公司股票构成的美国纳斯达克综合指数正逼近5000点,而在1998年7月它才刚刚跨越了2000点大关,市场的繁荣把人们对互联网的热情推到了沸腾的高度。在中国国内,新浪、搜狐和网易等门户网站如日中天,一个新的时代似乎刚刚拉开了华丽的帷幕。

他说:“十二届三中全会确定了改革的基本道路。其后的党代表会议要求在‘七五’(1986~1990年)期间建立起商品经济的基本框架。这个任务没有完成。1993年十四届三中全会要求在本世纪末初步建立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从那时到现在,市场经济体制建设有了很大进步。但是市场经济的有些重要架构,例如现代金融体系,还有待建立。阻碍改革推进得更快的一个因素是旧的意识形态的障碍,但更重要的是某些既得利益集团不愿意放弃既得利益。”

这场研讨会是在2月26日召开的。据时任国家体改办副主任的李剑阁回忆:“来自学界、政界和企业界的宾朋满座,盛况空前。代表各个学术流派和各种观点的与会演讲者不仅发表了高水平的论文,进行了无拘无束的深入讨论,而且以真挚感人的语言,对吴敬琏的道德和文章作出了恰当的评价。会议气氛浓烈,会后人们的心情仍然久久不能平静。”

在序言中,他竟有点自责地写道:“经济学在改革中的作用发挥得怎么样?我总感到,在这迫切需要经济学家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去推动改革前进和在改革过程中尽力保护大众利益的时候,我们做得很不够。这固然有社会环境方面的原因,也与我们自身的努力不够有关。所谓努力不够,有两方面的表现,一方面是学识方面的……另一方面的缺点,则是没有能够在改革这一巨大社会变革中实现自己作为社会良知的职能。”

吴敬琏的勇敢和率直让他的声望达到了顶峰。在此之前,在公众的心目中,他是一个居于庙堂之上的“体制设计者”,而此刻,作为一个公共知识分子的吴敬琏出现了。

主持人问:“那您觉得您为什么人气会这么旺呢?”吴答:“也许是一个很不好的现象的折射,普通的大众投资者声音太小,他们说话的舞台缺乏……也许至少岁数大一点,也许可以说得更多一点。对于我们来说这是一个经济学家的本分。”

吴敬琏说,“第一,10大基金这个声明说是多处不实,但它没有举出来最基本的核心的事实是不实。对倒、倒仓这些活动,我想是《财经》这篇文章最主要的指责、指控。因为这是一个触及《刑法》的问题……操纵市场是刑事犯罪。第二,怎么可能10大基金公司共同互保?难道他们之间互相的账在他们内部都是公开的吗?他们的操纵行为都是互相知道得一清二楚的吗?对于经济学家来说,这是不可想象的。10大公司本来各个之间是竞争对手嘛。而且法律上说他们不能够串谋来进行交易活动,对不对?在这种情况之下,他们怎么能够互相证明呢?如果这个证明是有资格证明的话,那肯定就是说他们在交易活动中完全是共同商量的结果。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不就是违法行为了吗?”

主持人沈冰问:“我不知道吴老师您在参加那个颁奖晚会(指刚刚举办过的年度经济人物颁奖晚会)的时候,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有没有想到有一天作为一个学者也能够站在聚光灯下?”吴敬琏很诚实地回答说:“像我们这种当老师的或者做研究工作的碰到这种场面有点手足无措,完全没有思想准备,怎么会在点击率上得了那么高的票数?”

这位倔强的经济学家决定应战。他很快写出了《互联网:要发展还是要泡沫》一文。他直言:“有人说,股市泡沫有利于高技术产业的发展,在‘新经济’的时代,网络股的泡沫不会破灭,我不能同意这种看法。”吴敬琏不但不反对中国发展高新科技产业——包括互联网产业,还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发烧友”。他反对的是资本市场中的炒作行为,“对于不强调真抓实干,而是爆炒‘高科技’、‘网络股’等概念以吸引大众跟风入市,促成股价上升,就不能不怀疑醉翁另有他意了”。进而,他对美国当下的网络热也提出了自己的警告,“最近9年来,在信息产业、基因工程等高技术产业的带动下,美国经济持续高涨,股价也一直在上升。这引起了一些经济学家的担心,因为按照过去的规律,长时期的高速增长预示着通货膨胀的爆发和金融市场的崩溃……当前美国经济既有‘新经济’的内容,也存在‘泡沫’的成分。”

在获奖者专访中,主持人问白发苍苍的吴敬琏:“我们曾经把冰心老人称作是‘中国文坛的良心’,那么现在也有人把您称作是‘中国经济界的良心’。在今天的中国社会中,‘经济’这两个字无处不在。大家都在讲钱,都在讲创造财富和盈利,良心这两个字有什么用处?”后者答道,“中国老话就有: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市场经济它需要一个人和人之间的信任关系,没有这样一种信任关系,如果靠尔虞我诈是发展不到现代市场经济的。”在专访的最后,主持人颇有感慨地说:“旧的一年过去,好在我们把良心留下了。我们也许不需要诺贝尔经济学奖,但我们需要敢讲真话、讲实话的经济学家。”

从1950年春天进入南京金陵大学经济系求学至今,吴敬琏在经济学领域已经浸淫了整整50年,他由一个青涩的激进青年成长为中国著名的经济学家,可是,他对自己满意吗?

2000年12月31日,吴敬琏是在书桌前度过的。在过去的一段时间,他一直在编辑一部作品集,书名是《改革:我们正在过大关》。现在,校订已经完成,初步决定下一年开春交由三联书店出版。在2000年的最后一天,他坐下来写了一篇序言。近段时期传媒对他的赞颂和嘉奖,以及前一天录影现场的其乐融融,似乎都没有让他的心情变得轻快,相反竟还有点黯淡。

这一节目在观众中引起了热烈的反响,但是也有人批评说:这个节目吹捧了一个人(指吴敬琏),这个人又吹捧了另一个人(指顾准),应该停播。看来吴敬琏是犯了某些人的忌讳了。

吴敬琏看上去非常腼腆和谦逊,他显然不习惯这种热烈的、被追捧的场面。这时,他谈到了顾准:“首先我要说我不是先知先觉,这两天好多人都问我你怎么先知先觉,早就知道这个网络要崩盘,我只不过是注意各种事情,另外用经济学理论去分析各种现象,如此而已。我自己在相当长的时候,可以说一直到‘文化大革命’的晚期吧,才稍微懂得了一点道理。我的老师、朋友顾准说的,要像一把冷冰冰的解剖刀那样去解剖这个社会经济关系。”

5月12日,吴敬琏参加高新技术产业国际周的活动,作完演讲后,当即被记者团团围住。人们十分好奇的是,他到底是在哪只“水晶球”里看到了网络泡沫即将破灭的景象?吴敬琏的回答似乎没有完全满足他们的好奇,他似乎仍然沉浸在两个月前的那场争论中,他说,“有人说,新经济和旧经济完全不一样了,你们那些经济学家和那些经济学没有用了,现在叫做注意力经济、眼球经济,只要吸引眼球移动就一定能成功,这个我不相信。我并没有给网络泼冷水,我是给热炒网络股泼冷水。”

12月29日,《中国青年报》刊登了记者潘园对吴敬琏的专访,题目是《改革:我们正在过大关》。吴敬琏直言,“我感到不满足的是,1984年以后一些方面的改革仍然进展太慢”。

接下来提到了“基金黑幕”。主持人问:“对于这样一个事情,您为什么一定要站出来说呢?”吴答:“我一听说我们的电视台和一些报刊想要请我们经济界和经济学界的一些人发表意见,但是他们都有很大的顾虑,我觉得这是非常不正常的。”问:“您那个时候有顾虑吗?”答:“马克思说过,利益会把仇神招到战场上来,这是意料中的事,断人财路嘛。你选择了这个职业,你是经济学家嘛。我们经常说,经济学是一种实证的科学,就是说,它首先要回答的问题是‘它是什么’,这是经济学家的基本职业道德。”

就这样,吴敬琏又一次“不幸而言中”。这位不久前还被认定“落伍”了的经济学家,“意外”地成了一个准确预言了全球网络破灭的“黑衣魔术师”。

这是一场充满了温馨气息的电视访谈节目,女主持人现场播放了一段交响乐,吴敬琏马上听出,这是捷克作曲家贝多伊齐·斯美塔那交响诗套曲《我的祖国》的第二乐章《沃尔塔瓦河》。他告诉观众,和老师孙冶方特别喜欢雄壮、战斗的贝多芬不同,他更喜欢“舒缓一些的音乐”,比如莫扎特,“我喜欢他的钢琴奏鸣曲,因为我们这种职业常常处于激烈的辩论,而且这种激烈的辩论,它常常又有利益的背景,所以它就比较紧张。莫扎特对人类的善意,能够让你平静下来,从人性的角度说,莫扎特很有深度……他对这种人性的解释,我觉得非常能够使自己心平气和起来。有的时候在什么辩论会上,不管是经济学家吵架还是跟领导激烈辩论,这种时候打开来听一听。”

他对记者谈到,在我看来,现在存在两种错误的倾向——有人打着“维护社会主义”的旗号来打击改革;也有人打着“改革”的旗号来反对改革。改革的阻力既来自旧观念,更来自既得利益。而与改革背道而驰的既得利益,有的产生于旧的计划经济体制,也有的来自前期不规范的改革。例如,在规范化的基础上发展证券市场要求,就受到一些人的反对,说这是“打击新生事物”。有些人说这种话的原因是不了解经济学的道理和事情的真相,但是,也有些人对事情本身是知道得很清楚的,他们这样说,只是因为代表着一种利益。这种打着“改革”的旗号反对改革的说法和做法危害甚大。第一,它延缓了建立规范化市场经济的进程。第二,使受到这类不正常行为损害的人们误以为这种不正常状态是改革带来的,从而产生对改革的反感和对立的情绪。而这些人正是我们要为之寻求公平的对象。

就在这场祝寿研讨会的7天后,3月4日,吴敬琏突然扮演了一个“黑色预言家”的角色。当时正在召开全国“两会”,这一天,身为全国政协常委的吴敬琏在一次与记者的即兴谈话中,对如火如荼的网络经济发表了自己的感想。他说:“目前香港和内地都在炒作网络股,它对高新技术产业利少弊多,传媒最好不要推波助澜。”他认为,“在中国,现在上市的网络股没有几个是真正意义上的网络股。”没有想到,他的这一讲话引来了证券界和网络界人士的强烈反击。

第五部 声望巅峰(2000—2003年) 第二十四章 “一言毁市”

2001年的1月,也许是吴敬琏一生中最富戏剧性的一个月份。

1月1日,中央电视台播出了2000年“CCtV中国经济年度人物”的颁奖晚会,吴敬琏无疑是最耀眼的获奖人,在200多万张选票中他稳居第一,他第一个出场,并得到了最热烈的掌声。股评家水皮评论道:“说这个结果出人意料,是因为无论中外,类似的荣誉似乎专属于在商场上叱咤风云的企业家,就在本届评选中,情况也是如此,而吴敬琏是唯一的经济学家,以一对九,这个结果多多少少是有新意的。而反过来想一想,以吴敬琏、‘吴市场’的价值以及吴教授数十年来一贯的人格和学风,其他9位又岂能与之比肩,说难听点,没有‘吴市场’这样的市场经济鼓吹者,又哪有9位今日的风光,这便是情理之中的说法。”

经过一年酝酿,国务院和证监会决定把加强金融监管、打击证券市场的犯罪活动作为2001年金融工作的重点。1月9日和10日,证监会先后宣布对两家叫亿安科技和中科创业的上市公司立案侦查,原因是它们涉嫌操纵股价,沪深两市为之一震。

1月11日,吴敬琏赴上海开会,在飞机机舱里遇到两位中央台记者,他随口问道:“你们去上海采访谁?”记者答:“就是去采访你的。”第二天上午,在下榻旅馆,吴敬琏就庄家操纵股价的问题接受采访。就在这次访谈中,他直接将股市比喻成了“没有规矩的赌场”。

他说:“中国的股市很像一个赌场,而且很不规范。赌场里面也有规矩,比如你不能看别人的牌。而我们的股市里,有些人可以看别人的牌,可以作弊,可以搞诈骗。坐庄、炒作、操纵股价可说是登峰造极。现在中国市场上操纵股价的一类是中介机构;一类是上市公司的某些知情人,即有内幕消息的人;还有一类就是资金的供给者,可以是银行,也可以是其他的资金供给者。他们共同密谋以后就低价吸纳。炒作的办法大概有两种:一种是关联机构互相炒作、互相买卖,买卖非常频繁,把价格炒上去。另外一种就是由有关的上市公司放出利好消息,然后把股价拉升上去。当他们发现有中小投资者或局外的大投资人跟进的时候,就偷偷地跑掉,把后来跟进的人套住,这时股价就不断地往下跌。”

在对庄家和基金进行猛烈的抨击后,吴敬琏的矛头进而直指中国资本市场的定位,他批评道:“不要把股市变成寻租场,由于管理层把股票市场定位于为国有企业融资服务和向国有企业倾斜的融资工具,使获得上市特权的公司得以靠高溢价发行,从流通股持有者手中圈钱,从而使股市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寻租场’,因此必须否定‘股市为国企融资服务’的方针和‘政府托市、企业圈钱’的做法。”

1月13日晚间,中央台《对话》节目重播了温情脉脉的《感受吴敬琏》。1月14日晚,中央台《经济半小时》插出了吴敬琏《评说“庄家”》专题节目。这一节目的播出时间与揭开打击股市“黑手”的大幕正好重合,这为后来“吴敬琏一言毁市”的话柄提供了“依据”。

1月14日,国务院召开“全国银行、证券、保险工作座谈会”,政府领导人关于必须对触犯刑律者绳之以法的部署在业界悄然传开。庄家们仓皇抛盘出逃,导致了1月15日深沪两市的股价应声大跌,此后更是连跌3天。中国的资本市场自1999年5月19日之后,一路上行一年半,到此出现了转折点。半个月前还一片叫好的舆论开始出现分歧,有人在网上把气撒在吴敬琏头上,辱骂他,认为他的言论让众多投资者损失惨重,是“一言毁市”的罪人。

1月17日,有论者在《金融投资报》上发表《学者的偏激与现实的冲撞——兼与吴敬琏先生商榷》,对吴敬琏的“毁市”言论提出挑战,第二天,当即有人回敬以《股市下跌与吴老何干》的文章,争论从此开始。

1月20日,和《财经》同属一家媒体公司的《证券市场周刊》刊发《股市的花样年华还有多远?》一文,对吴敬琏的观点一一进行驳斥。它将吴氏论点归结为三,一是“赌场论”,二是“全民炒股论”,三是“市盈率过高”。此文作者的观点是:将中国这样一个发展中的证券市场称之为“大赌场”,显然有一些情绪化;“全民炒股”现象并不存在,所谓“全民”应该只是针对较发达城市的居民而言;多数公司的股价高估的问题并非特别严重,占市值24%的绩优股的股价存在低估的可能。最后,文章还略带调侃地设问道:“有人假设,如果吴敬琏出任中国证监会主席,情况会怎样?”

在整个1月下旬,吴敬琏的名字频繁出现在全国所有的报纸、网站上。因为事关数千万人的钱包——当时沪深两市的开户投资数为5800万,这场关于中国股市的争论很快呈现白热化的趋势,成为改革开放以来民众参与度最高的经济话题论战。

2001年1月24日,是吴敬琏的71岁生日,也是农历的大年初一,他在百味杂陈中度过了第一个古稀之年。

春节过后,股市继续下挫不止,短短4天内跌去8%,稍歇了10来天的论战炮声再次隆隆响起。

2月8日,《证券市场周刊》再度发难,刊出一篇“伐吴檄文”,题为《九问吴敬琏》,文称:“酝酿此篇之前,本来计划向吴敬琏先生作一个专题采访,被吴先生的夫人和秘书婉拒,未能成行。现将采访提纲发表于此,我们等待吴先生的解答,并以期得到各方的有益见解。”

作者提出的9个问题分别是:如果中国股市连一个规范的赌场都算不上,那么,它还有没有存在的必要?投机者如何创造了社会财富?“买股票”与“炒股票”的本质区别在哪里?成熟市场上也有许多“奇奇怪怪的分析”,包括盛极一时的波浪理论等各种技术派分析,您觉得它们是正常的吗?“水至清则无鱼”,您觉得这句话适用于股市吗?如何看待美国证券市场的投机性?如果时间能够倒流,您认为中国的证券市场有没有一条代价小一点的道路?您曾说自己不炒股票,也不买股票,如果投资者都如您这般觉悟,发展了10年的证券市场会是一个什么样子?假如您是证监会主席,您能完全贯彻您的理论吗?

尽管在过去的很多年里身历百战,但面对这种汹汹而来的舆论质问,吴敬琏还是显得有点措手不及。可是,更大的攻击还在后面。

2月11日下午,5位经济学家——厉以宁、萧灼基、董辅、吴晓求、韩志国联手在北京科技会展中心召开了一次记者恳谈会,与吴敬琏公开辩论,这也将本次“股市大辩论”推到了最高潮。

此五人中,厉以宁时任全国人大常委、人大财经委员会副主任、北京大学光华管理学院院长,董辅时任全国政协委员、政协经济委员会副主任、中国社会科学院经济研究所名誉院长,萧灼基时任全国政协委员、北京大学经济学院教授,吴晓求时任中国人民大学金融与证券研究所所长,韩志国时任北京邦和财富研究所所长。

这次恳谈会由萧灼基教授现场主持,而活动的组织者为韩志国,曾任《中国社会科学》杂志的经济编辑室主任,1991年,吴敬琏那篇著名的《论作为资源配置方式的计划与市场》就是在他的大胆支持下发表的。但此时,他成了吴敬琏的猛烈的反对者,在恳谈会一开场就说:“现在股市已经到了很危急的关头,如果这场论战的赢家最后是吴敬琏,那将是中国资本市场的一场灾难。”所以,“必须约见记者,全面反击吴敬琏关于资本市场的种种言论”。恳谈会上,5位教授轮番发言,表达了自己的观点。

关于“全民炒股论”。董辅的意见是“关于全民炒股,我认为是好事”。吴晓求则反对这种提法,他认为,“全民炒股容易引起决策层的反感,这是具有煽动性、干扰性的用词”。韩志国认为,“全民炒股是中国迎接经济全球化的必要实践,是改革深化与社会进步的突出表现。可以试想一下,没有全民炒股,国企解困的钱从哪里来”。

关于“没有规矩的赌场论”。萧灼基批评说:“如果一般老百姓那样说说还可理解,但严肃的经济学家那样说就不严肃,有损形象,令人遗憾。”他进而推演说:“如果把股市当成赌市,那5800万股民就是赌徒,政府就是赌场老板,1?200多家上市公司发行的股票就是筹码,这怎么也说不过去。”韩志国说,“(持赌场论者),要么是不懂股市,要么就是别有用心”。

关于“市盈率过高”。萧灼基认为:“看待市盈率要考虑我们是一个资金缺乏的国家,供给不足,而供给不足的商品价格自然会高,还要考虑相关因素,只考虑市盈率不考虑利率是不对的,所以,市盈率很难做国际比较。”董辅则做了比较:“如果比较市盈率,我们比日本的市盈率还要低很多,日本的市盈率要到80倍甚至100倍。”

关于“庄家”。曾经担任《投资基金法》起草小组组长的厉以宁说:“因为出了几个庄家就说中国股市一团漆黑,不符合事实……首先必须肯定这几年投资基金业取得了很大的发展,主流是好的,不像某些人所说的一团漆黑。”吴晓求说:“何为庄家?按我的理解,庄家就是主力,就是大户,不能说钱多就有问题。美国市场也有主力,各种基金动辄千亿,不是庄家是什么?主力的作用是保证市场的正常流动,没有主力,没有庄家,证券市场只会是一潭死水。”韩志国说:“没有投机就没有市场,没有泡沫就没有市场,没有庄家也没有市场。”

5位教授一致认定,他们与吴敬琏的最大分歧“实际上是要不要股票市场的问题”,在他们看来,中国的股票市场是一个只有10岁的孩子,而且还是一个得了病的孩子。在孩子得了病的时候,不应该把他掐死、扔掉,而应当诊断病因后对症下药,使他健康地成长。恳谈会的主持人萧灼基在总结时说,“通过这次讨论,我认为有10个问题可以达成共识”。这些共识包括:股市不是赌场,不是零和游戏,是创造财富的重要途径,发展股市是经济发展的需要;中国股市不仅有一般功能,还有特殊功能,就是推动国企改革;股市不可能一开始就规范;对市盈率要客观辩证地看待;股市投机不可避免;全民炒股是好事;对股市要采取关怀爱护的态度,而不是采取简单责备、打压、谩骂的态度,等等。

在这次恳谈会上,连吴敬琏的动机和专业能力也受到了质疑。吴晓求说:“说股市是赌场,这是一个非常感情化的宣泄,这种概括不是专业化的理性精神,这是一种比较平民化的、感情的宣泄,能博得一般被套的中小投资人的认同。”韩志国针对吴敬琏说的一段话是:“他有一个重大缺陷,即仅仅推崇实体经济,站在实体经济的立场评价虚拟经济,当然越看越不舒服……他内心是反感股票市场的。”

第二天,“五大经济学家群战吴敬琏”的新闻登上了全国媒体的显著版面,它不但非常重要,还带有很强的娱乐性。

“吴敬琏讲‘市场’讲了这么多年,为什么现在却激发了那么多人的不满,问题究竟出在哪里?这也许是最耐人寻味之处。”一个叫薛涌的美国大学历史系助理教授提出了一个尖锐的问题。

自1月14日之后,吴敬琏就没有在媒体上露过面,周南帮他推掉了所有要求访问的请求。这时,他身在上海,为中欧国际工商学院的EMBA班讲课,每周讲4天,每天讲7个半小时。这位自小就弱不禁风的肺结核患者到了晚年却出乎意料地健朗,这连他自己都有点惊讶。发生在北京的舆论风暴当然干扰到了他的心情,与以往不同的是,这次他面对的似乎是乱箭齐飞的状况,所谓的“是非”,并不像过去那样的泾渭分明,甚至可能是越辩越糊涂。他不是一个喜欢戏剧化的人。

在5位教授的恳谈会开过4天后,2月15日,吴敬琏出现在北京中国大饭店的“香港上市中国公司研讨会”上,面对众多记者的追问,他没有讲话。在做了题为《完善上市公司的治理结构》的学术报告后,未等会议结束,他便在大会保安及随行的“保驾”下,悄悄“撤离”会场。不过,在大饭店一个很不引人注目的餐厅门口,正在打手机的他还是被紧追不舍的《中国经营报》记者拦住了。

记者问:“对5位教授联手开会驳斥你的观点有何感想?”吴敬琏说:“我没仔细看。这不是我一个人的问题,让大家来判断这件事。主要得看意见的正确与否。正确的意见占上风,就有正面的作用。现在到底谁是正面谁是负面,还得让大家来判断……现在不论我说什么,都会有人批判的,而且是专门针对我说的话。我一说,马上会有人批判。其实在刊物上,已经有批判了……我也不能再答辩了,因为再答辩的话,我们中国公司在海外市场甚至会完全不行的。”

整个对话只有10分钟。记者在刊发的稿件中揣测说:“当大多数投资者的利益和中国的股市发生矛盾时,那些既得利益者势必会维护自己的利益需求,而掺杂了诸多因素在内的中国股市作为新生事物的发展,道理上应该去保护它。但如果为此而损害了中小投资者的利益,这样的辩论将无任何实质性的推动作用。曲终人散后,它所引发的问题真正解决吗?此时,吴敬琏的沉默也许有他沉默的道理。”

大凡熟悉吴敬琏的人都知道,这位外表温润的南方人其实有着特别倔强的个性,他是不可能轻易放弃或妥协的。就在那段时间,他白天讲课,晚上则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撰写论文和编辑旧作。上海远东出版社建议他把自己关于资本市场的思想梳理成册,他同意了这一意见。

3月,全国“两会”在北京如期召开,身处舆论漩涡之中的吴敬琏已“无处可逃”,他一出现在人民大会堂就被上百位记者团团包围。媒体报道说:“在政协经济组的每次讨论会上,只要吴敬琏发言,几十只话筒和录音机就递到了他的嘴前,记者们的大量‘围攻’不仅影响了他的正常发言,也给会议的讨论带来了干扰。”不堪其扰的“两会”新闻组只好破例做出了一个安排,它通知全国媒体:9日下午,吴敬琏将在京丰宾馆召开一场个人记者招待会。

在招待会上,吴敬琏一坐下来就说:“什么问题都可以问。”

记者们的核心问题其实只有一个:“您对股市的关注很大程度上是为了中小股民的利益,但有些中小投资者因为赔钱而指责您,您如何对待?现在最想对股民说什么?”

吴敬琏答:“有时候现象和本质不是很分得开,从一个时间段来看,庄家的炒作的确会使中小投资者赚钱,但从整个周期来说是不可能的。单纯的炒作或者说和投资无关的单纯的投机不能创造物质财富,它也就是在不同的所有者的口袋中间再分配。一种最突出的情况就是当大量的银行资金和政府资金入市,相当多的人都会发财。问题是这个银行的资金和政府的资金早晚是要还的。它最后落在谁的身上?比如说去年有大量银行信贷资金入市,可以把股价顶起来,这样不但庄家可赚钱,中小投资者拿到的钱也不少。但是这个钱是空的,它的背后是什么?如果是由物质财富做后盾的,政府把这些钱,全国人民的钱拿来了,投进去了,那就是全国人民做了贡献……董辅教授也说过,‘在我国证券市场中进行着激烈的短期投机,这是我们通常说的炒买炒卖。’如果(炒股)是这样的概念,怎么创造物质财富?我就不懂。说‘全民炒股’是大好事,我不能理解。”

吴敬琏还有感而发地谈及了他与一些学者的分歧,他说:“人们常常用两分法来看待中国转轨时期的社会矛盾,就是保守派和改革派,这个问题没有那么简单。在改革的战友之间,一部分人在改革的过程中会发生分化。这里有认识上的问题,也有利益上的问题。”

在讲完这些话后,吴敬琏十分感慨地再次引用了捷克革命家伏契克在中所说的那句名言:“人们,我是爱你们的,你们可要警惕啊!”

3月20日,吴敬琏南下江苏,在南京大学做了一场题为“中国经济发展走向”的讲座,继续阐述他的观点:“中国股市泡沫经济是存在的,我依旧坚持我的观点。庄家是触犯刑律的,庄家也是触犯民法的,而且庄家和上市规则也不吻合,但现在谁都不把它当回事,而且在某些大型媒体上还可以公然讨论‘跟庄走天下’,这种视法律为儿戏的股市现状太不正常了。别人不说,我岁数大了,不讲白不讲。”同时,他反对政府用托市的办法来“拯救”股市。

3月24日,吴敬琏在北京参加《读书》杂志社的座谈会,再谈股市异象及经济界的腐败现象。

他说:“大致从20世纪80年代中期起,逐渐可以看到有两种极端的倾向:一端是打着改革的旗号主张为少数人弄权发财大开方便之门,实际上是支持建立权贵资本主义,另一端是打着社会主义的旗号主张回到集权计划经济和“左”的政策。这两者互相以对方作为自己存在的依据,互相加强。于是,问题变得十分复杂。这两条道路都是歧路。由于制度变迁有‘路径依赖’的特性,在错误的路径上走得越远,退出的成本就越高,甚至会锁定在这个路径之中。一旦锁定,就会像诺斯(1993年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所说,除非经过巨大的社会震荡,否则就很难退出了。”

那么这种复杂的局面,是否因为改革理论的匮乏而造成的?吴敬琏的回答是否定的。

他认为:“在过去的中国改革过程中常常遇到这样的情况——问题的是非曲直早已昭然若揭,作出正确的结论并不需要很高深的经济理论素养,但还是作出了有悖于常理的判断和错误的决策,这往往是与论者的利益取向相联系的。比如在改革方案的选择上隐含的是选择有利于寻租活动的方案还是选择能够铲除寻租条件的方案,道理本来是很清楚的,但有些人用各种似是而非的论据来维护前者和反对后者。例如80年代后期关于要不要放开价格的争论,以及最近几年关于股票市场的争论,在我看来大体上都属于这种情况。”

吴敬琏的这段言论是十分严厉的,他的指责对象直指某些著名经济学家,因此就更招人怨恨了。

也是在3月的下旬,《十年纷纭话股市》一书出版。它不但出现在全国各大书店,甚至还被摆放在街头的书报摊上,这在之前是没有出现过的景象。吴敬琏专门写了长达2万字的前言《股市七题》,将5位教授与他的争辩论点分为7个,进行了逐一的反驳。他决定以此作为争论的总结,从此不再开口。

在这篇前言中,吴敬琏进一步强调了他对股市无序、过度投机和泡沫膨胀的担忧。他认为,当前中国股市的股票平均换手率太高——2000年上海股市的换手率达499.1%,明显处于过度投机的状况,如果没有投资活动与之并行,单纯炒作并不能使物质财富增加。他写道:“看来我对股市功能定位的设想的确与一些证券专家有原则的分歧。例如厉以宁教授曾经有一个‘击鼓传花’的传神比喻,为他心目中的股市定性。他说,股市是可能全赢可能全输,就像击鼓传花游戏,鼓声停了,‘花’在谁手里谁就被套了,但是下一轮鼓声再起的时候你还有机会把‘花’传出去。”他不能同意这种“靠‘击鼓传花’游戏就能增加国民财富”的观点。

他似乎还特别在意吴晓求和韩志国等人对他的动机和专业能力的批判,因而专门就“专业精神”与“平民意识”发表了一番评论。他说:“老实说,我把诘难者指责我过多地为中小投资者讲话,有太多的‘平民意识’,看作一种表扬,只怕自己的工作当不起这样的赞誉……经济学是一门实证科学,经济学家首先要弄清楚的是‘是什么’的问题。然而,经济学涉及人们的物质利益,因而往往是现实性很强的一门学问,除了揭示事情的真相,在大多数场合还要进一步作应用性的研究,提出规范性的意见。依我看,这便是最起码的专业精神,而关注社会公正和社会中人的命运也是经济学家的本分。”

在《前言》的结尾部分,他写道:“我在前面提到的诘难,有些来自我的老同事和老朋友,他们在过去为实现市场经济改革的共同目标对我提供的帮助和支持至今记忆犹新,回想起来仍然令人感动。不过我总是觉得,争取建立市场经济,并不只是为了我们自己,甚至不只是为了我们这一代人。当我们作为时代的幸运儿得以享受改革的第一批成果的时候,不应忘了还有许多平民群众,他们甚至没有得到应有的平等机会去谋求体面的生活。当看到一些生活无着的下岗职工拿着自己的微薄积蓄无奈地投身于极不规范的股市而没有别的出路的时候,我们不觉得自己有责任为他们做些什么吗?”

日后来看,吴敬琏与五教授的这场大论战,从一开始就注定是没有结论的战斗。双方的论点互有交集。通过这场论战,让一个事实更为清晰地呈现了出来:进入新世纪之后,利益的博弈在某种程度上已经超越意识形态,成为观察经济政策走向的第一指标。“改革”这个名词,有时候已经成了一个可以被利用的工具。在这一点上,吴敬琏显然是清醒的。

就在经济学家们激烈争辩的同时,中国的股市跌宕起伏。在2001年1月急跌之后再现涨势,几个月后,股市大盘再现高位,6月14日,上证指数达到2?245.42点,3天后,国务院发布《减持国有股筹集社会保障资金管理暂行办法》。由于市场担心证券供应量急剧增加,再加上股价操纵行为泛滥,内幕交易层出不穷,严重打击了投资者信心,股价由此一路走低,开始了绵绵数载的大熊市,到2005年6月,上证指数跌至998点最低谷,前后历时整整48个月。

第五部 声望巅峰(2000—2003年) 第二十五章 “法治的市场经济”

对于中国本轮现代化变革,吴敬琏有自己的时间表。

在他看来,1994年之前,中国的改革主战场在国有体制之外,是所谓的“增量改革”。之后随着整体改革方案的实施,改革的主要对象转变为体制内的诸多领域。东亚金融风暴之后,特别是2001年中国正式加入世界贸易组织,市场化经济改革的主轴似乎已不可逆转。但是,经济改革的“大关”还没有过,要过“大关”,主要涉及国有经济和法治等政治层面的改革,所以,改革战场就应该进一步拓展。20多年前,当中国改革开放刚刚起步之际,那个被邀请来京“传经”的波兰经济学家布鲁斯所告诫过的那段话在此时“应验”了——“经济体制改革要以社会体制改革为条件,必须从制度上采取措施,才能保证不再回到旧轨道上去。归根结底,改革是政治和社会问题。”

在晚年的口述史中,吴敬琏说,进入21世纪之后,他主要关注两个命题:一是如何建立一个公正、法治的现代社会,一是中国经济增长模式的抉择。也是从此之后,他继“吴市场”之后又有了一个新的称号——“吴法治”。

2002年入秋,吴敬琏和江平在上海创建上海经济与法律研究所。

江平出生于1930年,与吴敬琏同龄,他曾任中国政法大学校长、七届全国人大法律委员会副主任委员,与谢怀和梅仲协两先生一起被誉为“中国民法三杰”,是新中国刑法学和民法学的奠基人之一。吴敬琏自述,他与江平原本并不相熟。2001年盛夏,中央领导邀请数十位有杰出贡献的学者去北戴河度假,江泽民在期间接见了大家。吴敬琏和江平均在此列。“就是在这次休养的时候,我与周南,江平及他的夫人都在一起,我们就讨论了经济学与法学的话题。以前,我跟他几乎没有来往,只知道他是法学界非常出名的人物。没有想到,我们的观点竟非常一致,都认为应当在经济学和法学之间架一座桥梁,使经济性方面的改革和法律方面的改革能够肩并肩地向前推进。于是,就着手筹办了一个经济学与法学的研究所。”

在吴敬琏的思想史上,这是继20世纪70年代初期与顾准在劳改队里推研希腊文明之后,又一次把自己的视野拓展到了经济学专业之外的范畴。

经济学家离政治应该有多远?在中国,这是一个问题。亚里士多德称人为“政治动物”,因为在他看来,“政治”一词与“城邦”(polis)同源,每个人都是城邦的产物,势必关心并参与城邦的公共事务,正是人的社会属性决定了他“政治动物”的本质。曾经与顾准深入钻研过希腊城邦制度的吴敬琏当然对这一论述非常熟悉。不过,在相当长的时间里,吴敬琏——尽管他一度在“政治心脏”中南海工作——试图把政治与经济分开来思考。在90年代末期之前,吴敬琏的经济学见解是学术而温和的。

正是由于对人性善恶交织共生的复杂性有深刻的体认,吴敬琏从没有在自己的理论和方案中,对秩序和变动、理想和现实等形成对照的选项作出简单的选择,有时,他的态度甚至比较暧昧。而这种犹豫也正是转型期经济学家们的特征与魅力所在。他信奉有限度的、逐步实现的平等原则和市场化取向,为此,他愿意在两难之间寻找一条更为稳妥的道路。所以,在无数份政策建议中,他一般不会拘泥于门户之见,而愿意采取一种更加务实的态度,博采各家之长。例如在80年代初期的政策争论中,他一方面坚决支持改革派提出的商品经济(市场经济)改革目标,另一方面认为在改革问题上比较保守的人们抑制需求、降低速度、改善产业结构的主张是有道理的。而这也正是一些自诩为坚定的改革派的人们不满他的地方。在他们看来,吴敬琏是一个“改革派中的保守派,新人中的旧人”。

然而,随着中国经济改革的整体框架既定,然后权力却顽强地不肯退出微观经济领域,一些国有企业也不愿放弃垄断地位,这样,旧体制的种种固疾也被固化甚至放大。吴敬琏日益意识到,既得利益和机会主义的固化,特权和垄断,官僚依赖型的管制,对社会成本和环境的透支,使得中国的经济繁荣往往脱离不了畸形的影子。人们渴望繁荣,但不是非理性、寡头化、权贵依赖型的繁荣。正是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要真正建成现代市场经济制度,如何重建公正与法治成为中国社会面临的最大挑战。

这里涉及到两大命题,一是政府的职能与角色,二是市场经济体系的完善。而要予以解答和建设,必须从法律和经济两个层面同时推进。

2000年6月17日,吴敬琏在西安参加“中国经济50人论坛”的一个研讨会,做了题为《新形势下政府体制改革的总体目标》的主题报告。这是一份深思熟虑后提出的改革策略书。②

他在开场白中就说:“改革搞了20多年,我们对经济改革的目标和途径的认识已经比较清楚了。但是,对于政府改革的基本思路,研究得并不是那么透彻……迄今为止,政府体制改革还停留在一些比较表面的、极其有限的目标之上。这就好像我们在20世纪80年代初期对待经济改革那样,仅仅是感觉到了存在的问题。”

吴敬琏进而分析政府体制问题的根源,他认为,“我们的政府体制需要改革,根本的问题在于,目前仍然在起作用的列宁的社会主义政治体制模式遇到了我们在经济改革中建立起来的市场经济体制的挑战”。经过20多年的改革,中国社会的经济基础已经发生了根本性的改变。列宁的“国家辛迪加”已经为多种所有制经济共同发展所代替,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正在形成,然而政治体制仍然大体保持列宁、斯大林时的模式,而这一套以行政命令为主,直接对社会经济活动进行全面干预的体制是与利益主体多元化的市场经济不相衔接的。这就导致社会上层建筑与它的经济基础之间的矛盾冲突。他引用邓小平在1986年9月的话说:“不搞政治体制改革,经济体制改革难于贯彻。”

在论文中,吴敬琏说,未来政府体制或政治体制的基本框架已经明确,政治上层建筑方面的目标是实现社会主义民主,文化上层建筑方面的目标是实现高度文明,但是应当更加具体:什么是社会主义民主制度的基本架构?需要对它作出正面的界定。现有的一种界定是,它集中表现为人民代表大会制度。如果是这样,对于什么是人民代表大会制度、如何改善人民代表大会制度,保证人民群众通过一整套机制行使当家做主的权利,使国家意志反映多数人的意志,同时确保少数人的合法权益不受侵犯,也需要有具体的设计。

吴敬琏的声音不是孤独的,10多年前与他一起设计经济体制方案的学者们也在做同样的思考。

在2000年第3期的《经济社会体制比较》上,时任美国马里兰大学经济学教授的钱颖一发表《市场与法治》一文,提出市场经济有“现代与传统”、“好与坏”之分。钱分析认为,在当前世界上,宣称实行市场经济的国家占了绝大多数,但是建立起规范、现代的市场的国家并不多,原来实行计划经济的国家进行市场化转轨,弄得不好,也往往掉进坏的市场经济的陷阱。钱颖一还总结了传统的或者说坏的市场经济的若干特点,其中之一就是“对经济人和其产权而言,政府(或国家)不受制度的约束。比如,政府可以随意增加税种,提高税率;又比如政府可以任意干预经济活动,限制交易。这就导致经济实体的产权得不到制度保障,从而易受政府的侵犯”。关于好的市场经济,钱颖一的定义是“建立在公正、透明的游戏规则之上的,即法治的市场经济”。

吴敬琏对钱颖一的观点非常欣赏,他在一篇文章中说:“一部分人,包括我自己,曾经天真地认为,只要建立市场经济就好了,不管是什么样的市场经济都能保证经济的昌盛和人民的幸福。但实际情况并不是这样,市场经济是有好坏之分的。”

他尤其认同钱颖一将“法治”(ruleoflaw)”与“法制”(rulebylaw)区别开来的做法。在他看来,“立刀之制”与“有水之治”实在有天壤之别,前者指的是“用法律作为工具去统治老百姓”,后者则是“法律高于一切,所有人都要受法律的制约”。在1957年之后,反对“人治”、主张“法治”被说成是“右派言论”,所以在中国只能讲“法制”,而不能讲“法治”。此后的很多年里,在发表演讲或接受采访时,讲到“法治的市场经济”,他必特意强调是“有水之治”,而非“立刀之制”。

在口述史中,他还讲了两则轶事。在“十五大”报告提出“建设社会主义法治国家”的口号后,钱颖一从美国给他打电话说,新华社播发的新闻稿中,把“法治”(ruleoflaw)错翻成了“rulebylaw”,造成了不好的影响,请他向领导反映,要求改正。另外有一次,吴敬琏在中央电视台做了一套节目,其中谈及“法治”,可是电视台在配字幕的时候,把“法治”打成“法制”了。他当即给编辑去电,要求改正。第二天第二辑节目播出,法治又打成了“立刀之制”。他只好再去电询问,编辑答复说,本台规矩很严,字典上没有的词组一律不得使用,他查了新华字典,上面只有“法制”一词,而没有“法治”。吴敬琏听罢,只好徒呼奈何。

2001年11月15日,为了准备“十六大”,吴敬琏参加由总书记江泽民主持召开的一次理论座谈会,递交了一篇书面发言稿《全面建设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系》,继续从建设市场经济的角度,陈述他对政府体制改革的观点。他建议:“当前特别需要强调以下三个理论观点:一,社会主义经济是建立在多种所有制共同发展基础上的市场经济;二,它是追求社会公正和共同富裕的市场经济;三,它是法治的市场经济。”

接着,他提出为“建立社会主义法治国家”,需要抓紧做好几项基础性工作:

(1)在干部和群众,特别是各级领导干部中树立法治观念。法治观念是当代先进文化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它意味着体现基本正义的法律体系,首先是宪法,高于所有人的意志,政府和政府官员的权力也要由它界定,受它的约束。

(2)要依据国家宪法(基本法)建立透明的法律体系。所谓透明,就是要在制定法律的过程中有公民的广泛参与,把政府决策和运行的程序和方式通过法律作出具体、清楚和有效的规定,法律必须要让受调节者普遍知晓,法律不能追溯行使,等等。在确保法律反映民意的同时,也要充分征求专家的意见,使之符合法律的技术性要求。

(3)要完善司法体系,实现独立审判和公正执法。在执法方面,需要有高素质的、独立的法院系统。所谓独立,是指法官遵守宪法的原则,并按照符合宪法原则的法律规定,依靠理性和案例积累,独立作出判决,而不受任何权力的干扰。

(4)要通过法治切实保护公民的基本权益(包括财产权、生命权、人身自由、隐私权和言论自由),切实保证政府在执行自己的职能时遵守法定程序,防止政府和政府工作人员以国家利益的名义侵犯公民的基本权益。市场经济的活力来源于每一个公民积极性和创造性的发挥,而公民的积极性和创造性能否充分地发挥,又取决于他们的基本权益是否得到了有效的保护。

(5)要正确处理党组织对立法和司法工作的政治领导的问题。正像《中国共产党章程·总纲》所规定的:“党必须在宪法和法律的范围内活动。”这就是说,作为执政党的共产党在国家生活中的作用、地位、权力、义务以及行使权力的方式、程序要通过法律作出具体、清楚和有效的规定,使之变得有法可依。任何个人和组织都不能凌驾于法律之上。党的各级组织应全力维护法律活动的程序公正,而不要干预司法。

2002年11月8日,中共第十六次全国代表大会在北京召开,大会进一步丰富了政治改革的内容,除了重申建设社会主义法治国家,还提出了建设社会主义民主政治和建设社会主义政治文明的口号。

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吴敬琏和江平创建了上海经济与法律研究所,法律学者梁治平出任所长。从11月底到12月,他们联袂在北京、上海、南京和长春等地出席各种论坛,大声疾呼“法治的市场经济”。这两位老先生,一个是中国最著名的经济学家,一个是最著名的法学家,可谓是超级豪华的拍挡。更有意思的是,他们的年龄加在一起已经超过140岁,算得上是全球最年长的演讲组合之一。

12月底,《财经》杂志邀请吴敬琏、江平和张卓元以“法治中国”为题进行了一次对话,它被刊登在2003年1月的新年第一期上。编者在按语中说,“这样的谈话,以其所涉及的主题看,是富有挑战性的”。果然,在这篇对话中,三位顶尖的学者围绕经济和社会变革进行了广泛的思辨,思想的灵光耀眼地四溅。

吴敬琏等人提出了一些颇具震撼力的议题和观点。

他们提出:“市场经济发展到今天,大体框架已经基本建立,应该更多地强调法治,强调规范,强调制度建设,少谈一点‘大胆探索’,现在已经不是处处都要摸着石头过河的时代了。”

吴敬琏再提市场经济的好坏之辩。“拿我自己的体会来说,在刚开始改革的时候,我们常常天真地想,只要冲破计划经济的那一套,把市场关系建立起来,一切就会一帆风顺,中国的经济也就很快腾飞。实际上,事情并不那么简单……现实迫使我们思考:市场经济是不是也有好坏之分,什么是坏的市场经济和好的市场经济的主要分野?在这种探索过程中,经济学家们提出了法治问题。许多经济学家指出,好的市场经济应当建立在法治的基础之上,是‘法治的市场经济’。”江平附和说:“市场经济就是法治经济这种提法,令法学家们欢欣鼓舞。”

接着,他们就3个重要且敏感的经济话题进行了思辩和对话。

——公法与私人财产权的保护。

江平谈到:“中国过去是以公法秩序为核心的社会。随着市场化走到今天,社会财富增长,人们的权利意识增加了,所以在法律上提出对私法的要求。私法就要向公法争夺地盘,要求保障,其中还包括了要防范公共权力对私人领域的威胁。”

吴敬琏进而建议:“我看首先要把保护财产权利确定为一条基本的宪法原则,然后再根据宪法厘定各种法律和行政法规乃至政策。一切违反宪法的法律、法规和政策都是无效的,任何人违反宪法都是可以被起诉的。为了明确财产权受到保护和不可侵犯,应当在宪法里明确规定除为了合法认定的公共需要,并且有充分的预先补偿的条件下,才可以征用。”

——国资改革如何定规。

当时正在展开中的国有资产改革,已经出现了乱马飞奔、各自为战的混乱局面。江平呼吁说:“国有资产管理体制改革,需要《国有资产法》或者《国有资产管理法》来进行规范。这个法酝酿了10年始终没有出台,原因就是根本性的体制问题,到底是中央统一行使产权?还是分级行使产权?这还牵涉到国有资产的管理机构设置问题。这些都是根本性、全局性的问题。”

长期从事理论经济学研究的张卓元建议:“在国有资产管理的问题上,我的理解是‘先定规矩后行动’,自上而下逐步推进。而各级政府要严格执行这些法规,不可随随便便处置国有资产,否则大家一拥而上,各行其是,国有资产就可能又一次流失。这就是法治精神在市场经济中的具体体现。法治,就是要依法治国,法律法规不但要约束一般公民,也要约束政府。”吴敬琏也警告说:“现在下面一哄而上的劲头很大,如果不加以规范,地方的自由裁量权太大了,就可能出现利用权力攫取的现象。”

——非政府组织的成长。

江平说:“不得不承认这样一个现实:中国目前的主要问题还是国家权力过于集中。要解决这个问题,就不得不提出一个口号,要国家还权于民,即公民和法人。但仅仅提出还权于民还不行,还应该还权于社会。”

吴敬琏说:“随着市场经济的发展,各方面都在呼吁拓展民间社会的空间,让非政府组织来发挥自治作用。例如从经济方面来说,每一个行业都有一些与自己共有利益有关的事务,应该发挥像商会、同业公会等自治组织的作用。这种自治组织代表一定社会群体的共同利益,处理某些公共事务,并且实行自律,能够解决许多政府管不了、管不好的问题。”

作为新中国民法学的奠基人之一,江平还讲述了“市场经济和民主政治之间密不可分的关系”。他说:“市场经济本身就蕴含着民主政治,或者说市场经济本身就推动着民主政治。市场经济要讲主体地位平等,必然包含着平等的要素;市场经济要讲意思自治,自然与契约自由不可或分;市场经济要讲人为本位、权利为本位,则直指人权。市场经济离不开这三大要素:平等、自由、人权。这恰恰是政治上的诉求。”

进而,他还谈及新生有产阶层与政权的关系。他说:“市场经济发展到一定的阶段,我认为不要担心市场中出现新贵,占领政治舞台夺取权力,因为首先他要追求的是平等、自由、人权。‘十六大’提出政治文明的主题是非常及时的,关键是如何理解政治民主和政治文明。什么是政治民主和政治文明?当前要达到什么样的政治民主和政治文明?”

在参加了《财经》的这场“三人谈”后,12月29日,在梁治平的主持下,吴敬琏和江平又在国家图书馆进行了一场关于“法治与市场经济”的对话。在这次对话中,他们涉及了重要的宪政问题。

江平谈到:“从法律的角度看,现在的中国处在追求法治和宪政的历史时代。中国有宪法和各专门法律组成的一个法律体系,但是,有法律不一定有法治,有宪法不一定有宪政……一个法治国家一定是把宪法置于一个神圣地位的国度,这里的宪法必须具备宪法精神。宪法精神的加入内容包括民主政治、权力制衡、司法独立、人权保障等。符合宪法精神的法律才能称为善法。中国应该建立符合宪法精神的法律体系,这才是法治的正途。”

吴敬琏继而以经济学家的视角对宪政问题阐述了自己的观点,他说:“经济学认为,宪法精神应该包括基本的制度的内容,包括提供一个好的经济制度框架,来保障人们实现物质需要的满足……我们的宪法应当提供维持市场经济运转的基本条件,其中最重要的条件是财产权的保护。市场交换是交换产权,所以没有明确的产权界定就无所谓市场交换。要使财产权得到严格的保护,就不能存在一个至高无上的、不受约束的权力主体,这就需要一个宪政体制。”

在对话中,两人还围绕宪政改革论及了相关话题。

譬如,关于法治与政府。吴敬琏认为,所有社会法律的总和就是法制的观点与全能政府观点的认识有一定关系,但最根本问题是要看,首先这些法律是在什么样的宪法基础上制定的,该宪法的来源是否符合社会公正。其次,这些法律的制定过程是否透明,制定后是否为人民所周知,并可以为人民所预期。江平赞同他的观点,进而指出有法律不等于有法治,有宪法不等于有宪政。法律并非多多益善,过时的、阻碍社会经济发展的法律也是一种恶。

关于社会公正问题。吴敬琏说,中国现阶段的不平等问题是机会的不平等,如果从结果平等的角度来讲,极端的平均主义又会损害效率。平等与效率是一对永恒的矛盾,经济学家的工作就是要找到两者之间的最佳平衡点,使其趋近于最好状态。江平接着说,从法学的角度来看,在第一次分配中,要注重效率,而在第二次分配中,则要注重公平问题。

在谈到国家干预市场经济的问题时,江平和吴敬琏均从自己的专业角度论证说,国家干预包括行政权的干预和法律的干预。对于前者,我们已经有所警惕,但对后者,仍然存在认识不足。法律干预更多的应该在社会法方面,如《竞争法》、《反垄断法》等等。

《法治中国》一文的刊出以及吴、江两人的多场对话,引起国内外舆论的热烈关注。这样的对话带有极强的启蒙气质和破冰意义,它在中国思想界打开了一扇窗口,表明中国的思想界已经开始在一个更广阔的学术背景下理性而独立地思考建设现代中国的路径。在后来的几年里,他们涉及的一些命题,有的获得了一定程度的推进,如2007年通过的《中华人民共和国物权法》在保障私人财产上取得了突破;有的则被“不幸而言中”,如国有企业产权改革中的混乱状况从来就没有被真正改变过;也有的一直在缓慢的演进中,如政府职能的归位以及非政府组织的艰难成长等等。

第六部 “孤独战士”(2004—2010年) 第二十六章 工业化道路和经济增长模式之争

在当时理论界不尽同意吴敬琏观点的除了厉以宁和樊纲之外,还有著名的发展经济学专家林毅夫和外贸专家龙永图。2005年1月25日,北京大学中国经济研究中心召开“新世纪中国经济发展战略圆桌讨论会”,林毅夫邀请吴敬琏作主题发言,龙永图为主要评论人。龙永图在评论吴敬琏的发言时指出:“我国只能老老实实再走10年年加工贸易路,再为外国公司打工打上20年。”林毅夫则从“比较优势学说”立论。在他看来,中国劳动力过剩,应当更关注劳动密集型而不是资本密集型产业的发展。“在中国这样一个劳动力相对丰富的发展中国家,推行比较优势战略还能通过发展劳动密集型产业使劳动者得到充分就业,工资水平随着劳动力由相当丰富变为相对稀缺而不断提高,广大的劳动者因而可以从经济的增长中不断受益。因此,与发展重化工业的赶超战略相比,比较优势战略更能实现公平与效率的统一。”

樊纲立论的基点是中国的就业问题。他认为,从长期看,中国首要的问题是如何实现发展的均衡,如何保持社会的稳定,如何解决“三农”问题,否则中国经济社会就会崩溃,经济增长也不会持续。而所有这些问题说到底就是中国从农业社会向工业社会转型的问题。他说:“最大的挑战就是2.5亿至3亿农民的转移和就业问题。怎么能创造这些就业呢?我想有一条,就是中国人什么都得做。传统产业里的重化工业也得做。重化工业不做,这一块的就业如果到别的地方去了,对我们不利。”

吴敬琏首先在演讲中重申了他对传统工业化道路的批评,提出了转变增长模式的必要性,提出了7个方面的问题:不能扬长避短,有效率地配置资源;放松技术创新和提高效率的努力;挤占用于发展服务业的资源;造成水、土、煤、电、油及其他资源的高度紧张;破坏生态环境;增加解决就业问题的难度;隐含着银行坏账增加的金融风险。他认为,粗放的经济增长方式不彻底改观,资源约束的问题不解决,宏观经济过热的问题很难解决,“这就是为什么每当我们GDP增长率达到年增长9%以上,很快就需要停下来调整的原因。与此同时,服务业在GDP当中的比重却并没有提高。于是我们就出现这样的情况:在这个很长的价值链里面,我们主要从事的就是附加价值最低、利润率最低的加工部分。所以就有一句话:我们消耗了大量不可再生资源,承受着环境污染,背负着‘倾销’的恶名,利润的大头却不在我们自己手里”。

吴敬琏颇有兴致地旁观学生们的讨论,当时并没有发表自己的意见。

在对资本投资驱动的增长模式进行了批评之后,吴敬琏继而对另外一种粗放增长模式进行了反思,这就是为很多人所津津乐道的出口导向战略,他称之为“粗放增长模式的延续”。

2003年10月21日,在国务院经济形势分析会上,吴敬琏做了题为“当前经济形势的分析与展望”的发言,他将当时的观点分为三种。第一种观点肯定宏观经济出现了“过热”,主张采取适度从紧、相机微调的总量政策,防止进一步“过热”造成大起大落的经济波动;第二种观点认为,当前货币供应适合于增加内需和抑制通货紧缩的需要,投资增长只会带来效益,而不会造成“过热”,“气可鼓不可泄”,对增长的积极性要保护好,不必也不应踩动刹车;第三种观点,可能也是政府方面的主流观点认为,经济出现了局部“过热”,但还不能说是“全面过热”,政府应当采取的政策不是对货币供应进行总量控制,而是“有保有压”,进行结构调整,在扩大“偏冷”部门需求的同时,加强对“过热”部门的项目审批和投资控制。

第四,用现代信息化技术改造整个国民经济,以便降低信息成本,提高社会的整体效率。

樊纲的观点与吴敬琏不尽相同,他在演讲中说:“我们需要向高新产业发展,这毫无疑问。但是在发展高新产业的同时,在相当长的一个时期——二三十年,甚至是三四十年里,为了中国几亿农民的就业,我们还不能放弃传统产业,不能放弃劳动密集型,甚至不能放弃资源密集型的行业。”

10月18日,新华社受权播发《中共中央关于制定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第十一个五年规划的建议》。《建议》指出,我国正处于改革的攻坚阶段,在“十一五”时期,应当“以转变政府职能和深化企业、财税、金融等改革为重点,加快完善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形成有利于转变增长方式、促进全面协调可持续发展的机制”。2006年3月,全国人民代表大会通过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第十一个五年规划纲要》。这个《规划纲要》指出,“必须加快转变经济增长方式”,“加快建设资源节约型、环境友好型社会,促进经济发展与人口、资源、环境相协调。推动国民经济和社会信息化,切实走新型工业化道路”。为此,“十一五规划”提出了六个“立足”:

让吴敬琏稍感欣慰的是,在这场旷日长久的论战中,他尽管不无“孤独”,却也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一些学者,其中包括参加起草“十一五建议”的中央财经领导小组办公室副主任刘鹤和“十一五规划”的主要起草人、国家发改委副秘书长杨伟民以及社科院经济研究所的发展问题专家张平等,都对《中国增长模式抉择》一书给予了很高的评价,认为该书对“十一五”规划的制定起了重要的“导向作用”。这一著作同时也获得了“首届全国信息化研究成果·特别贡献奖”、发展经济学大师张培刚的“张培刚发展经济学优秀成果奖”等多个奖项。

——立足深化改革开放推动发展,把改革开放作为动力,促使经济增长由某些领域相当程度上依靠行政干预推动向在国家宏观调控下更大程度发挥市场配置资源基础性作用转变。

2004年中期,吴敬琏所在的两个单位:全国政协经济委员会和国家信息化专家委员会,也开始了对“十一五规划”的预研究。他就在这两个平台上展示了前一段的研究成果,并对“十一五”的方针提出建议。

深圳是中国重要的高新科技产业中心,特别是信息通信技术的产业基地,拥有华为、中兴以及台湾富士康等众多中外高科技公司。吴敬琏是深圳市政府的高级顾问,在两年一次的高级顾问例会上,深圳市的党政领导在工作报告中提出,深圳经济存在“结构太轻”的“重大缺陷”,需要进行“重型化”转型。据此,他们还提出扩大辖区面积、发展重化工业的设想。当时与会的广东省老领导任仲夷等人对此不表赞成,吴敬琏和高尚全等学者还将深圳与香港进行了比较——后者开发了100多年,到2003年年末已开发土地只占可用土地的22%;前者的GDP只有香港的1/6,却出现了土地紧张的状况,这表明深圳的产业素质还有很大的提升空间,因此,出路在于提高土地的利用率,而不应当寄希望于外延的扩大。

站在吴敬琏对面的是他的“老对手”,北京大学的厉以宁,以及一些重要的经济学家,其中包括国民经济研究所所长樊纲和北京大学中国经济研究中心主任林毅夫,此外还有众多的地方行政官员。

2002年2月,吴敬琏有了一项新的工作——他被中共中央和国务院国家信息化领导小组聘任为国家信息化专家咨询委员会副主任,兼政策规划专门委员会主任。这样,他的研究领域不能不扩展到经济的长期发展,即宏观经济的长期问题上,为此,需要阅读大量的理论书籍和各国的研究报告。好在吴敬琏从来就是一个科学技术迷,在这个领域内读书补课钻研,倒也不算困难,而且很有乐趣。

事实上,学生们所热烈讨论的,正是过去几年里,吴敬琏一直在思考的命题:中国应该选择一种怎样的经济增长模式?让他感到忧心忡忡的是,进入新世纪之后,在GDP的压力下,几乎所有的省份都把“经济重型化”视为发展的“必由之路”和“必经阶段”,甚至连一些市场元素最为活跃的地区和省份也提出了“经济重型化”的要求。

因此,在吴敬琏看来,以数量取胜和汇率低估为基本特征的出口导向政策的延续,已使中国的外部经济失衡加剧,如果不加以转变,就会出现通货膨胀和资产泡沫并存的复杂局面——到2009年下半年,中国经济的实际表现又一次被他“不幸而言中”。

可是,出口导向战略的长期实施已经产生了两个十分严重的消极后果。

——立足扩大国内需求推动发展,把扩大国内需求特别是消费需求作为基本立足点,促使经济增长由主要依靠投资和出口拉动向消费与投资、内需与外需协调拉动转变。

学生们的春节讨论对吴敬琏的最大启发是,为了弄清楚眼前中国的问题,还是要用顾准教给他的办法,先对世界各国近代经济发展的历史和相关的理论演进做全面的回顾,弄清问题的来龙去脉,才能找出当前问题的答案。从2004年春节时起,他就大量查阅发展经济学的文献,同时收集了有关的经验数据,将外国的工业化过程和发展经济学演进过程进行梳理,然后把中国的问题放在这个大背景下加以分析。

吴敬琏明确表示,自己持第一种观点。他说,自1999年之后,决策当局采取了适度扩张的货币政策,使得货币供应量逐年上升,到2003年的第二季度以后,货币供应和银行信贷的增长速度都在20%以上,这使得经济变得越来越“热”,各种资源瓶颈突现。更让人担忧的是,目前总需求的增长过快,是由政府主导的投资“过热”拉动的。他警告说:“如果听任投资加速扩张,一旦资源短线支持不住,就会出现市场崩溃、大量产品卖不出去的情况。于是,经济就由‘过热’急速转变为‘过冷’,这就是‘大起’必有‘大落’的道理所在。”

在会后接受媒体采访时,樊纲更加直言不讳:“在我看来,如果有什么新型工业化的话,对于中国来说,应该首先就是所有产业都要搞!中国人太多了,不搞不行。但要采取更好的制度,尽可能利用较新的技术来搞,比如现在可以用新信息技术来改造传统产业,而不是这也不搞那也不搞。你只有可以论证不搞这不搞那也能解决中国几亿农民的就业与收入平等的问题,你的理论才是可信的。”

理论梳理带给吴敬琏的最大收获,是使他认识到,不论是斯大林的理论和路线,还是“霍夫曼经验定理”,都不过是西方国家在19世纪末期就已经超越的所谓早期增长模式(或称“粗放增长方式”、“粗放经济发展方式”)的理论表达。最早对这种靠投资驱动的增长模式进行分析批判的,正是马克思主义的创始人马克思。读过马克思著作的人都知道,马克思在19世纪中期作出的资本主义即将为社会主义所代替的结论,正是来源于对这种增长模式的分析。因为在这种增长模式下,随着投资率的提高,必然导致利润率的降低和无产阶级的贫困化,由此造成了垄断的形成和阶级斗争尖锐化。十分吊诡的是,作为马克思主义信徒的斯大林,却把由这种增长模式导出的重工业优先发展、积累(投资)是增长的唯一源泉等等确立为苏联共产党的路线和“马克思再生产理论”的基本原理,使后来的社会主义国家,包括中国在内,都按照这一“原理”沿着这条路线进行工业化。

接着我们将会看到,事态的发展仍然曲折坎坷。

有意思的是,这份报告的执笔人是吴敬琏的博士研究生,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产业经济研究部的研究员李佐军。

作为经济学家和政策咨询研究人员的吴敬琏深知,自己的责任不仅在于弄清增长模式转型的理论,还要提出中国应当怎么样实现增长模式转型、如何提高效率的具体建议。因此,他对各国提高效率的途径进行了广泛的研究,并且结合中国的实际情况,提出了以下四个基本的方向:

在当代经济学看来,所谓“霍夫曼经验定理”,是一种反映这种早期增长模式的理论。因为在西方国家的早期经济增长中,经济增长主要依靠用机器代替人工,因此,要发展经济,就必须优先生产机器、工作母机以及煤钢等重工业产品。霍夫曼把早期增长时期经验数据基础上概括出来的产业结构变化趋势,外推到增长模式已经发生根本性变化的工业化后期,就出现了理论上的错误。

——立足以人为本推动发展,把提高人民生活水平作为根本出发点和落脚点,促使发展由偏重于增加物质财富向更加注重促进人的全面发展和经济社会的协调发展转变。

也就在这时,吴敬琏的目光不得不再次回到宏观经济的基本面。

另一方面,这种出口导向政策是建立在人民币汇率低估的前提下的。中央银行为维持本币低估,不得不通过入市干预,大量购买外币。2003年,中央银行平均每天收购2亿~3亿美元,2004年猛增到5亿~6亿美元。长此以往,这将使国家货币政策的运作处于极为被动的状态,导致货币超发、流动性泛滥等问题,从而很可能造成通货膨胀以及资产泡沫的形成及最终破灭。从亚洲各国的经验看,从“东亚四小龙”到马来西亚、印尼,凡是采用出口导向战略的经济体无一例外地在成功发展了一段时期之后,爆发金融危机,一些应对不当的国家更因此陷入长期萧条。

在半小时的演讲里,吴敬琏再一次论证了中国的工业化道路应该转向技术和效率导向的内生型增长(新型工业化道路/新增长模式),而不是继续依赖过去靠资金和资源高投入的粗放型增长。这就需要建立一个有利于技术进步和效率提高的体制,而这个体制建立的关键又在于政府自身的改革,即政府能否从为自己带来权力和利益的资源配置中退出,让位于市场。

虽然“转变经济增长方式”(2007年10月举行的“十七大”将“转变增长方式”的提法改为“转变经济发展方式”)、“优化产业结构”、“走新型工业化道路”等口号都写入了党和政府的文件,但是吴敬琏对此并不盲目乐观。正像他在2003~2005年的讨论中多次说过的,从第九个五年计划起,中国领导就要求“转变经济增长方式”,但是一直收效甚微。其原因盖在于现行体制:一方面,增长方式的转变存在着“体制性障碍”另一方面,能够支持和鼓励创新创业活动的政经体制和经营环境还没有建起来。

时间转入2003年10月,吴敬琏撰写的《当代中国经济改革》一书出版,受到市场欢迎,不到3个月就销罄加印。此书可谓是吴式改革理论的集大成,吴敬琏对此期许很高,日后确实也得到了海内外学界的重视,被认定是运用现代经济学的分析工具考察中国改革的扛鼎之作,国内诸多高校以此为基础教材。境外也陆续出版了英文版、日本版,台湾和香港还出了繁体字版。

就这样,北京的财政收入和GDP增长终于因为“一辆轿车”而如愿以偿地实现。但是短期获得的巨额产值和大量利税并不能解除吴敬琏心中的疑惑:北京现代直到投产两年以后,基本上仍然是一个主要用外资零部件供应商提供的零部件进行组装的汽车KD厂商(组装商)。在汽车工业已经高度机电一体化、轿车成本中电子器件成本占1/3~3/4的情况下,北京要想成为具有高附加值和高盈利率的轿车生产基地,而不是简单地做装配加工,赚取微薄的加工费,不把中关村富集的人才资源开发出来,充分发挥其创业精神和创造才能,是绝不可能做到的。

——立足节约资源保护环境推动发展,把促进经济增长方式根本转变作为着力点,促使经济增长由主要依靠增加资源投入带动向主要依靠提高资源利用效率带动转变。

一方面,它诱使劳动密集型产品生产的“专业化”,使技术和产业结构升级缓慢。在出口导向政策的保护下,以加工贸易为主的贸易结构的长期保持,使中国虽然从出口额看似乎成了“世界工厂”,但是其中大部分却处在价值链的低端,中国工厂缺乏自己的自主创新和专有技术,只能“以量取胜”。这使得我们消耗了大量不可再生资源,承受着环境的污染,背负着“倾销”的恶名,可是利润的大头却不在自己手里,出现了“中国买什么什么就贵,卖什么什么就贱”的畸形现象。

按照当时的情况,从1953年第一个五年计划开始以后在中国占统治地位的斯大林“优先发展重工业的社会主义工业化路线”及其理论基础,即斯大林所说的“马克思主义再生产理论的基本原理”又重新回来了。只不过这次的理论论据不再是人们已经不感兴趣的斯大林,而是一位德国发展经济学教授霍夫曼。他在1930年根据发达国家过往经验外推,提出了著名的“霍夫曼经验定理”:在工业化的后期阶段,“资本品工业的生产将超越消费品工业的生产”;在还完全没有第三产业概念的30年代,这个经济发展阶段就被称为“重工业化阶段”。

2003年12月1日,《经济日报》全文刊发了一篇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新型工业化道路研究”课题组的研究报告《我国工业化进入新阶段》,它在回答中国经济是否已经发生过热的问题时说:“中国当前经济既不是总体过热,又不是局部过热,也不是没有新特点的正常发展,而是中国工业化已进入以重工业重新大发展为主要特点的历史新阶段。”这篇报告援引德国经济学家瓦尔特·霍夫曼的论点,认为“每个国家的经济发展都要经历一个重工业化阶段”。这是一个对宏观经济长期趋势作出的大判断。而更引人瞩目的是,这份报告的署名人是发展研究中心的“新型工业化道路研究”课题组。吴敬琏知道,当时许多国务院的职能机构和咨询研究单位都开始了对2005年就要制定的第十一个五年规划(2006~2010年)的研究。这一预研究的一项重要课题,就是什么是“新型工业化道路”和怎样走“新型工业化道路”。因此,这份报告提出的观点,将会影响“十一五”方针的制定。

学者专家以及规划官员之间的认真讨论最终还是结出了成果。到2005年年底,众说纷纭的增长方式之争尘埃落定。

第二,促进现有以简单加工为主的制造业的产业链向能创造更高附加值的研发、设计、品牌销售、售后服务等价值链(或称“微笑曲线”)的高端延伸。

——立足优化产业结构推动发展,把调整经济结构作为主线,促使经济增长由主要依靠工业带动和数量扩张带动向三次产业协同带动和结构优化升级带动转变。

第三,发展服务业,特别是为生产者服务的生产性服务业,以便降低在现代经济的总成本中所占的比例越来越高的交易成本。

2004年12月13日,厉以宁在北京大学的一个学术论坛上明确表示,重型化仍然是中国经济发展的必经阶段,他说:“吴敬琏反对片面‘重型化’,我是同意的。但是重化工的发展阶段也确实存在……大国的发展不能绕开重化工的道路,尤其是中国这样一个拥有13亿人口的国家。”

第一,尽量将农村富余劳动力转向效率较之农业为高的城市非农产业就业,努力提高他们的文化技术水平,促使他们创造的附加价值和获得的收入得到提高。

据吴敬琏回忆:“我开始意识到增长模式问题重要性的时间并不久远,它只是始于2000年年末的北京中关村发展问题讨论。”当时,中关村企业家俱乐部邀请了一些产业界、金融界和政府人士,举行了两天的研讨会,对中关村高技术的发展问题进行深入的讨论。当吴敬琏和四通集团董事长段永基就研讨会的讨论结果向北京市的领导人作汇报时,对方反过来向他们提出了这样的问题:“北京中关村搞了这么多年,名声也很响亮,但是产值和税收都上不去,这使市里很为难。这个问题应当怎样解决,希望听听你们的意见。”

在10月20日国家信息化专家咨询委员会举办的“十一五规划”座谈会上,吴敬琏发表了题为《关于发展模式和增长方式的选择》的长篇讲话,全面阐述了他的观点——关于中国的增长模式必须实现由投资驱动到技术进步和效率提高驱动的转变。吴的讲话引起了一个十分热烈的讨论。有的来自新闻单位的官员强烈反对吴的观点,认为中国人应该有权享有像西方人一样的高汽车占有率、高能源消耗率等高消费水平;而且人类是地球的主人,地球上的资源本来就是用来满足人的需要的。而大多数委员,包括原专家委主任、时任中央财经小组办公室副主任刘鹤和专家委委员、发改委规划司司长杨伟民这两位资深的发展经济学专家,则和吴敬琏持有大致相同的观点。

不过,吴敬琏的这种意见在决策层和经济学家中都不占主流地位。据吴敬琏回忆议,直到2004年年初,第二种意见都是占优势的。到了2004年四五月间,第三种意见成了主流,国务院的几个部委联合发出通知,对几个过热的行业的投资进行了控制。主流传媒也发表文章,论证在中国条件下主要使用行政手段进行“宏观调控”的必要性。与此同时,从2003年下半年开始的用巨额资本和资源投入重化工业以拉动本地经济增长的做法,成了全国许多省份的共同选择,各地纷纷有了从轻工业向重工业转型的愿望与趋势,一个“重化工业化时代”的潮流迅猛地席卷而来。而理论界似乎也对之形成热烈的呼应之势。《经济日报》发表的一份《新型工业化道路研究报告》便是最生动的例子。更有媒体宣布:“现在,政府、学界和企业界显然已经取得了这样的共识:重化工业化是中国经济不可逾越的阶段。”

在《中国增长模式抉择》一书的最后一节,他一如多年所坚持的那样认为:“转变经济增长模式最终取决于政府自身改革的成效……关键中的关键,乃是转变政府职能,建设法治下的有限政府和有效政府。”他写道:“由于政府改革的实质是政府的自我革命,而自我革命往往是比较困难的,对于在旧体制中有种种权力和利益的人来说就更困难。但是,我们只能坚定不移地推进政府自身的改革,因为这一任务能否完成,将最终决定市场化改革和经济增长方式转变的关键。”

针对吴敬琏提出的“早期增长模式是一条被证明走不通的老路”,厉以宁反驳说,中国在新中国成立初期确实经历过一轮重化工业的集中发展,但是那一轮“重型化”并非建立在真实消费需求基础之上,在结构上存在很大缺陷。自20世纪90年代中期以来,在经历了轻工业的高速发展之后,中国的“二次重工化”开始显露端倪。这里面既有“由轻到重”的客观规律起作用,又体现了产业发展本身对设备更新改造的真实需求。

也是在清华演讲的两个月后,吴敬琏出版了他的新著《中国增长模式抉择》。在开卷导论的第一段,他就明白写道:“现在呈献给读者的这本书,并非在书斋中披阅前贤论著、静心进行学术探索的产物,而纯然是为了回答我国现实经济生活中提出的实际问题作理论和政策研讨得出的结果。”

在一年多的时间里,吴敬琏不放过任何一个宣传自己观点的机会,如此“布道”使他看起来更像是一个传道士。然而这位银发长者一边说,一边却发现,越来越多的地方政府把快速实现当地GDP和财政收入高增长的法宝押在了产值大、利税高的“重型化”上。他的警告似乎并没有得到足够的重视,反对的力量以及因此而产生的利益实在太过强大,它以不容分说的囊括之势,把他的声音全然冲淡。

在大量分析的基础上,吴敬琏得出了结论:各国经济发展中并不存在一个“不可逾越”的“重化工业阶段”。中国在“十一五”(2006~2010年)的当务之急,是要努力实现早在1995年制定的“九五”计划(1996~2000年)中就要求进行,但尚未实现的“经济增长方式从粗放型到集约型的转变”。

如果说,吴敬琏与厉以宁之间的分歧还属于隔空交火的话,那么在2005年7月的“中国发展高层论坛”上,樊纲则对吴敬琏进行了面对面的反驳。

另外一件让吴敬琏感到冲击的事情,发生在2003年的深圳市。

——立足增强自主创新能力推动发展,把增强自主创新能力作为国家战略,促使经济增长由主要依靠资金和物质要素投入带动向主要依靠科技进步和人力资本带动转变。

不过在开始,吴敬琏只是把全国掀起的重工业化投资热看作部分地区产业结构的最优选择问题,而没有把它和中国经济增长方式选择问题联系起来。看到了发展研究中心的研究报告以后,他才意识到,这是一个关系全局的重大理论和政策问题。

经济过热的景象从2003年的第四个季度就开始冒出苗头。1998年东亚金融风暴之后采取的宽松的宏观经济政策的后续效应开始显现。“中国制造”与地产热,直接营造出一个内外俱旺、无比繁荣的经济景象,与此伴生出现的,便是对上游能源的空前饥渴。各种原材料及能源因紧缺而价格一路飞涨,特别是水泥、钢铁的价格到了“一月三价”的地步。在长江三角洲一带甚至流传着“五个一”的说法:“生产一吨钢只需投资1000万元,生产设施只需一年建成,一年可达产,一年就可收回投资。”这种疯狂的投入产出效率,听来近乎传奇。利益驱动投资,2002年,全国钢铁行业的投资总额为710亿元,比上年增长45.9%,2003年,这个数字达到了1329亿元,增长96%。与钢铁行业类似的是,电解铝的投资增长了92.9%,水泥投资增长121.9%。就这样,在2003年年底,中国经济和产业结构迅速向重型化方向推进。

这次圆桌会议,是学者之间的一次平和而深入的学术探讨。吴敬琏在回答时说,他并不是要求取消我国劳动密集型的出口加工企业,但是也不能永远停留在目前这种外资拿走90%的价值,中国人只拿到5%~10%甚至更低的状态。现代比较优势学说看重的是动态的比较优势。经过改革开放以来的发展,中国的技术力量已经有了很大增强,一些加工企业完全有可能延伸自己的产业链,从研发、设计、品牌营销、供应链管理、售后服务等方面提高产品的附加值。

2005年9月28日,清华大学公共管理学院召开了一个产业发展国际研讨会上,吴敬琏是第一个演讲者,题目是《中国重工业及化工产业的发展》。细心的《南方周末》记者邓瑾记录了现场的一个细节:“离研讨会开始还有一刻钟。75岁的吴敬琏走到会场一侧的投影仪前,不断校正,希望有一个最好的展示效果。尽管当天的研讨会规模不大,而且与会的近20名专家中有一半来自日本和美国,吴敬琏仍然非常重视。”

在吴敬琏看来,中国前20多年的经济增长基本上是两种战略的成功,从1978年到1993年是进口替代战略的成功,其后则是出口导向战略的成功。正是因为后者的政策实施,缓解了由资源投入驱动的增长模式带来的内需不足,从而将过度投资形成的过剩产能以大量出口廉价制造品的形式加以吸收,使高经济增长得以维持,而这正是中国经济保持几十年高速增长的秘密所在。

自1993年之后,吴敬琏对浙江情有独钟,将之当成自己观察中国市场经济成长的试验田。改革开放以来,浙江是民营经济最发达的地方,产业以轻工业、加工业为主,自1998年之后,外贸经济急速发展,许多商品在世界市场上销量第一,在经济最为低迷的1990年前后,吴敬琏正是在这里发现了生动的经济活力,此后,浙江省也成为他最喜欢行走的地方。这一次,吴敬琏在浙江的9个县市做了调研,他发现,在经历了20多年的数量扩张后,浙江经济出现了疲态,当地官员发出“速度比不过广东,质量比不过上海,外向型比不过江苏,潜能比不过后发省”的叹息。按吴敬琏的观察与分析,浙江的问题出在产品档次较低、技术含量不高以及市场业态过于低级等原因,所以应当在结构调整和产业升级上大下工夫。然而,他的观点却似乎不为浙江的许多官员所认可。

2004年春节那一天,吴敬琏与他的学生们欢聚一堂。大家的话题自然而然就转到了中国经济发展方式与道路的选择问题上。李佐军正好也在场,他兴致勃勃地向大家报告了自己2003年的工作成绩,也涉及他执笔的那份报告的观点,不料他关于中国经济已经进入“重化工业化阶段”的论点,却遭到一些同学的批评。他们认为课题组的论证不周密,其一,“每个国家的经济发展都要经历一个重工业化阶段”,并不是现代发展经济学的公认定理;其二,用短期间的数据——中国的工业经济在国民经济中的比重从2000年的51.8%飚升到57.3%,并不能证明这是一种长期的正常趋势;其三,用工业内部结构的变化——在过去3年内重工业的增长速度高于轻工业,也不能证明重工业已经成为整个国民经济的主导产业。

在这次研讨会的间隙,吴敬琏对上前采访的邓瑾说:“现在关于中国重化工业以及经济增长模式的讨论并没有达到应该有的深度和高度。”他显得有点急切,甚至建议《南方周末》就此展开深入的讨论。邓瑾在题为《一个人的“传教”》的报道中写道:“吴积极参与辩论,当他的观点遭到许多学者的质疑后,他一一回应。然而令他无奈的是,之后就鲜有人接他的招了。所以他希望有辩论,更热烈的辩论。”

尽管此书是为现实所做,吴敬琏还是秉持了严谨的研究风格,完成了一部学术性很强的论著。在书中,他将早期经济增长与现代经济增长进行了理论上的比较,提出了新中国工业化建设的成就与问题,进而论证了走新型工业化道路的必要性与可能性。

接着,厉以宁以擅长的讲故事方式来讨论问题:“经济学界流行一个故事,有两个人到郊外去旅游,忽然听到老虎叫,一个人赶快蹲下,从背包里把运动鞋取出来换上想跑。另一个人就说,老虎跑得比人快,你换运动鞋有什么用?这个人说只要我跑得比你快就行了。第二个人不慌不忙,也蹲下把鞋脱了,爬到树上去。老虎不会爬树,吃不着,就往前追,把换运动鞋的人吃了。这个故事告诉我们一点,经济中的大风大浪是不能避免的,我们的企业不要认为能躲,躲有什么用?换运动鞋也是躲。要有自己的绝招,有自己过硬的本领,你是武松,把老虎打死了就更棒。”他进而推论道:“当前的经济学界正在讨论一个问题:中国能否绕开重化工阶段?发达国家的发展经过轻工业阶段、重化工阶段、消费品制造阶段,然后到It阶段,中国是不是也要跟他们一样地经过一个重化工阶段呢?经济学界讨论这个问题的最后结论是,小国可以绕开,中国是大国,无法绕开。因为我们要建立自己独立的体系,13亿人口的大国,没有自己独立的基础工业是不行的。”

2004年的4月和5月份,吴敬琏两次南下浙江调研,在这里他看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后者认为,当前的中国经济发展已经进入“重化工业化时代”,一向以“轻小集加”(轻工业、小企业、集体企业和加工业)见长的浙江经济已“缺乏厚度”,所以必须努力向“重型化”转型,以便赶上“全国性的重化工业化大潮”。按照《浙江日报》的一则报道宣告,“一个浙江版本的‘重化’故事已拉开大幕”。于是各级领导闻风而动,加大了对本地选定的“骨干企业”的支持力度,用给予低价土地、帮助取得银行贷款等办法支持它们向钢铁、石油化工、汽车制造等重化工业进军。一些从事服装、家用电器、手机终端的企业,也积极筹措资金转向“重型产业”。这一年,浙江省有40余家民营企业向国家发改委打报告,要求生产轿车、皮卡或客车。当时全国销量第一的手机生产商波导在实现国有控股以后,也不用销售手机所积累的雄厚资金去开发自己所缺乏的自主技术,而是准备投入巨资生产汽车。

厉以宁的演讲一经刊出,当即被媒体定义为新一场“吴厉之争”。新浪网特地做了一个专题,还贴了一个小调查,让网民投票“吴厉之争你赞同谁”。不过,吴敬琏并没有对厉以宁的批评做正面回应。在一两个月后全国政协经济委员会讨论吴敬琏《“十一五”时期(2006~2010年)必须认真解决工业化道路和增长模式的问题》的发言稿时(厉以宁也是这个委员会的副主任),他们之间也没有发生交锋。

“老实说,我们原来并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自然也就提不出好的意见。”接下来,北京市所采取的办法则让他颇感意外——2002年中期,在经历了长时期的争论之后,“发展汽车制造业的观点最终占据了上风”。这年10月,中韩合资的北京现代汽车有限公司宣布成立。12月23日用韩国部件组装的第一批汽车开始下线。2003年,北京现代共生产轿车5.5万辆,实现销售收入87.7亿元,利税37.1亿元,加上北京地区的配套企业,主要是现代自己的和它从韩国带来的零部件供应商,全年完成销售收入114亿元。就这样,北京现代创造了北京主流传媒所说的“200天现代奇迹”。

欧美等先行工业化国家增长模式的根本变化,发生在19世纪后期。它们的发展方式在第二次产业革命后,由依靠资本和其他资源的投入转为依靠技术进步和效率提高。第一个对基于早期增长模式提出质疑的经济学家是诺贝尔经济学奖获得者罗伯特·索洛。他指出,如果投资决定增长,投资率越高,增长率也越高,那么由于投资回报递减的规律,西方国家的投资率应当不断上升,而增长率应该不断下降,但是这一切在20世纪前40年都没有发生。他由此论证现代经济增长的关键因素并非投资,而是技术进步和效率提高。另一位诺贝尔经济学奖获得者库兹涅茨对几十个国家经验数据的研究,也证实了索洛提出的原理。

和在经济界不太一样,吴敬琏在经济学界的遭遇,就显得形影孤单得多了。

于是,在经济界和政府内部展开了一场持续多年的热烈讨论,主题是那么的似曾相识:宏观经济是否出现过热和应否采取降温措施?

吴敬琏第一次公开发表自己的观点,是在2004年7月的全国政协常委会的专题讨论会上,他作了重点发言,题为《注重经济增长方式转变,谨防结构调整中片面追求重型化的倾向》。他论证了重型化道路之不可行,并提出警告说,“重型化”的快跑将使中国遭遇能源危机。在此后的一段时间里,他作为政协经济委员会“十一五”课题组的组长,和经济委员会的委员,以及来自国家发改委负责起草“十一五”文件的高级官员进行了深入的讨论,取得了基本共识。最后受经济委员会的推举,他在全国政协2005年3月的全体会议上做了题为《“十一五”必须认真解决工业化道路和增长模式问题》的大会发言,受到委员们的热烈欢迎。

第六部 “孤独战士”(2004—2010年) 第二十七章 受困的“主流经济学家”

在整个20世纪80年代和90年代,中国的经济学家们尽管在经济理论上尚不成熟,对改革的曲折和意外缺乏充足的掌握,在具体的改革方法论上显得手忙脚乱,但是自始至终,他们却充满了必胜的信心。可是,进入新世纪之后,情况开始发生了微妙的转变,“改革”的定义及对象变得模糊起来,利益集团的分化让矛盾和发展的路径选择变得异常复杂,早年的某些“共识”日渐瓦解,甚至,连市场经济体制本身又一次受到了空前的质疑。

这样的景象在吴敬琏身上得到了最戏剧性的体现。进入2003年之后,他曾在多次论述中表示不希望发生的情况,竟然以当时并没有意识到的方式发生了。随着腐败的蔓延,弱势群体的愤懑之情日益变得激烈起来。这时,改革前旧体制和旧路线的拥护者纷纷行动起来,鼓动群众对市场化改革进行抗争。吴敬琏的老同事、在1988年反通胀和反腐败的战友马宾更是冲在前面。他在2003年9月向他亲近的朋友发出一篇名为《北戴河休养杂记》的文章,论证十一届三中全会“彻底”批判“文化大革命”,全面否定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理论“是完全错误的”,“结果是继续搞修正主义”,“从而彻底背叛马克思学说、列宁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理论和毛泽东‘文化大革命’理论”,“搞私化、腐化、西化、分化、城市工业资本主义股份化、农业包产到户私有化、全面资本主义化”。他并且提出希望,要他的同志们纠正认为毛泽东晚年有错误的思想,“把企图和一心砍倒毛泽东思想旗帜的‘邓小平’批倒”,把他搞的一套“修正主义货色”“再发动文化大革命除之”。

马宾的这番宣告还真有效果。从2004年年初开始,许多网站开始连载系统批判邓小平和所谓的“资本主义改革路线”的系列文章,后来被编成一本20多万言的电子书《邓小平晚年之路》,在许多网站上公开下载。

要批判十一届三中全会以来的改革路线,为市场化改革建言献策的经济学家自然首当其冲。在所谓的“左派网站”上出现了大量文章指斥“新自由主义主流经济学家误导中国经济改革”。有人在网站公开提出,他们的斗争策略是“集中优势兵力,采用大兵团作战的方法,围歼‘资改派’学者”,“这些人头戴着著名专家学者的光环,颇能迷惑一部分群众。对这些人,要集中优势兵力,进行强火力的攻击,深刻揭露和批判他们的荒谬和反动,直到弄臭打垮为止。”

2004年的2月,隶属新华社的《瞭望东方周刊》发表长篇报道《经济学家为企业代言的是是非非》,提出“经济学家为谁代言”的尖锐问题。文章开列了包括吴敬琏、张维迎、高尚全、董辅、钟朋荣、萧灼基等14位担任上市公司独立董事的经济学家的名单,列出了聘请他们当独立董事的41家企业以及支付的年薪。吴敬琏被披露担任了神州数码、中国联通、中石油和中水渔业的独立董事。报道称:“根据公开信息,截至2001年年底,共有274家上市公司设立了独立董事,共聘请或提名了500余名独立董事,其中经济学家131名。在2001年报披露抽样的130家上市公司中,独立董事津贴每年1万~2万元的有18家,2万~3万元的有26家,3万~4万元的49家,4万~5万元的21家,5万元以上的为16家。”

文章追问道:“无从得知,那些身兼数职,不断出现在大众媒体上,对各种经济问题发表意见,一场接一场地赶场出席各种论坛和研讨会的经济学家,在百忙之中是如何来履行这么多兼职的应尽职责的?”报道引用杨帆教授——时在社科院经济研究所任研究员——的评论说:“独立董事没有实际作用,只是为了加强企业家和经济学家联盟。”

《代言》这篇文章还引用杨帆的话,以直接点名的方式表达了自己的观点,他说:“中国企业界分三个集团。一是投机集团,经济学界的代表人物就是厉以宁、萧灼基、韩志国;二是民营企业集团,是干实务的;三是买办资本集团,正在兴起,理论界的代表就是吴敬琏、林毅夫、樊纲、张维迎、江小娟、张五常等。任何社会理论都代表一定的利益和社会集团。按马克思说的,利益集团必然要争取把自己的利益上升为政策,还要寻找理论和理论家,要掌握自己的宣传工具。”

《瞭望东方周刊》的这则报道被广泛转载,在舆论界和经济学界都引起了很大的轰动。据该杂志100期特辑的报道称:“《代言》一文也惊动了国务院高层领导。后来,一些部门请经济学家做研讨、咨询时,也变得谨慎了许多。”也就是从此之后,在许多公众眼中,经济学家成为财团的“代言人”成了一个公众话题。

如果说“独立董事风波”质疑了经济学家们的职业操守,那么,在2004年秋冬之际爆发的另外一场论战,则几乎将吴敬琏等“著名经济学家”全都推到了对国有资产的流失负有责任的被告席上。

启动于1998年的国有企业大规模产权改造,到2004年前后已格局初成,在这期间,数以十万计的国企“转换身份”进行了股份化改造,由于缺乏规范和对于掌握改制领导权的政府官员的监督,造成了一些混乱局面,某些有权力背景的人可以弄权谋私,甚至公然将公共财产窃为己有。我们已经看到,吴敬琏在过去的几年中曾多次呼吁制止这种不正常的现象。但是在这场论战中,吴敬琏却被说成是支持盗窃国有资产的“共犯”。这是他当年所始料未及的。

2004年夏天,出生于台湾桃园,毕业于美国沃顿商学院的香港金融学教授郎咸平连续发表论文和演讲,对一些著名企业的产权改革提出了猛烈的质疑。

6月17日,他公开质疑tCL,认定其股改方案实际是国有股权被稀释的过程,是“以股权激励为招牌,以证券市场为渠道,使国有资产逐步流向个人的过程”。8月2日,他发表《海尔变形记——一次曲折而巧妙的MBO》,矛头直指中国知名度最高的家电企业海尔,根据他的分析,“由张瑞敏等管理高层控制的海尔持股会曲线MBO取得成功”。8月下旬,郎咸平掷出第三颗“震撼弹”,他在上海复旦大学发表题为《格林柯尔:在“国退民进”盛宴中狂欢》的演讲,直指中国第二大家电企业广东科龙的董事长顾雏军使用多种伎俩,“利用一些地方政府急于加快国企退出的思路,将收购与改制打包在一起,玩了一把双方互惠互利的双赢游戏”。

郎咸平的三次讨伐在企业界、舆论界和经济理论界平地掀起了一场轩然大波。在整个秋天,它甚至转移了人们对宏观调控的关注。这位来自香港、敢于放言的金融学教授对过去几年的产权清晰化和公司化运动进行了一次“总清算”。他的结论是,“当前这种利用法制不健全的空档,合法地侵吞国有财产的景象,和当初俄罗斯私有化运动极为类似”。语锋机敏的郎教授还打了一个很生动的“保姆”比喻——“我的家又脏又乱又差,找来一个保姆,帮我把家收拾干净了,她算是有功劳,可是这个家突然就变成保姆的了。这是一件很荒谬的事情。”据此,郎咸平提出3个观点:必须暂停产权交易,必须禁止MBO,民营企业与国有企业争利问题不是当前经济改革的重点。

郎咸平极富鼓动性的言辞,得到了早就对企业改革中的不公正现象心怀不满却无处申诉的底层大众的热情支持。而受到攻击的科龙董事长顾维军则起而反击,以涉嫌诽谤起诉郎咸平几乎所有的财经和都市媒体都站在了郎咸平一边,有的报纸更以《顾雏军郎咸平公案反思:经济学界为何集体失语》为题,严厉批评国内学者对郎的果敢行动的“暖昧”态度。

正在寻求机会把“资改派”经济学家“弄臭打垮”的旧路线和旧体制的人们更是大喜过望,早在2004年8月28日,在郎咸平刚刚发起对tCL、海尔和科龙的质疑之际,就有一些以“新左派”自居的学者在北京召开“资产流失与国有企业资产发展研讨会”,为郎咸平大声叫好,10多人联名发表声明“声援郎咸平”。不久,南京、上海也召开了类似的集会。

2005年6月,一本名为《“郎旋风”实录:关于国有资产流失的大讨论》的图书出版,该书宣称:“这是一部明辨是非曲直的书;这是一部分清真善美和假恶丑的书;这是一部反对在我国推行MBO,为大量侵吞国有资产的暴发户张目,撕开其画皮的书。这场关于国有资产的大讨论,是关系到祖国前途、命运的大问题,它明确指出我们共和国今后应该走什么路,朝哪个方向前进,也就是说,是继续沿着邓小平同志指出的走建设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道路呢?还是走信奉西方新自由主义学派的所谓‘主流’经济学家们所推崇、误导的资本主义私有化的道路?”尤为醒目的是,这本书的“总顾问”是一位中宣部前任部长。一位叫钟建国的作者在左派网站上撰文解释他“为什么要亲自出马当‘总顾问’”时写道:“《‘郎旋风’实录》这本书,触及今日中国最敏感、最重大的问题。理亏心虚的权势人物,可能要逼迫主管宣传、出版的部门出面压制。中宣部老部长亲自出马担任这本书的‘总顾问’,也许可以起到‘泰山石敢当’的作用。”

很显然,在一个更大的、关乎中国改革命运的大论战中,郎咸平也成了一颗被利用的“棋子”。连一些西方媒体也看出了“左派思潮”在中国的再度活跃,美国《洛杉矶时报》在一篇评论中认为:“郎咸平对中国经济改革的某些批评并不是孤单的声音,他代表着一个被称为‘新左派’的日益有影响力的团体,他们对国有企业民营化和中国经济的试验进行抨击。”

郎咸平提出的质疑,事涉中国企业改革的路径抉择与道德正当性,很快让一大批经济学者都卷入其中。几乎所有重量级的学者都主动或被动地发表了自己的观点,一时间观点锋矛相对,立场鲜明对立,构成近20年来经济理论界规模最大、火药味最浓的一次大论战。

不少学者认为郎论偏激,对中国企业制度变革有误读。复旦大学张军教授认为郎咸平的案例研究“攻其一点,不及其余,有失偏颇”。北京大学张维迎教授发表演讲,呼吁舆论环境要“善待企业家,不要把他们妖魔化”。北大教授周其仁在一篇《我为什么要回应郎咸平》的文章中说:“我是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来,到底怎样郎咸平才觉得对……产权改革不是什么好事之徒策划出来的。就是把主张产权改革的经济学家全部枪毙,只要走市场经济之路,公有制企业还是要搞产权改革。”

一向被视为“主流经济学家”之翘楚的吴敬琏,是以一种很“无辜”的方式卷入论战的。而其起因,就是2004年8月28日的那场“资产流失与国有企业资产发展研讨会”。

在研讨会前的数日,郎咸平宣布将邀请“中国著名经济学家”前来与他面对面地辩论。开会当日,“被邀”学者无一到场。郎咸平在演讲一开始,就以调侃的方式逐一点名哪些经济学家没有应邀。他说:“主办单位在我要求之下,邀请了主要的经济学家来到会场,但是很遗憾,今天我所谈论的题目,该参加的人员因为某些原因没有参加。为了证明主办单位是诚恳邀请所有人,今天我把邀请的人做一个汇报,有吴敬琏、张维迎、林毅夫、茅于轼等,今天谈的学术性主题就是批判主导中国产权改革20年的新自由主义学派。”

就当郎咸平在北京“点名批判”的时候,吴敬琏在深圳参加“中欧国际工商学院华南论坛”。8月29日,在他结束演讲回答听众提问时,如何看待“郎顾之争”自然成了被追问的话题。他对此讲了三层意思:第一,利用国企改制之机蚕食和鲸吞公共财产不是个别现象,应当对这种现象作坚决的斗争;第二,对于郎教授指控一系列企业家盗窃国有财产,自己没有调查研究,无法作出判断;第三,不能同意郎教授关于“国企效率优于民企”、“国企不能退出”的主张。

记者再问:“你如何看待经济学家在‘郎顾之争’中的表现?”

吴敬琏回答说:报上有篇文章,标题叫做《顾雏军郎咸平公案反思:经济学界为何集体失语》。经济学家并不是一个组织或者机构,每个人都是按照自己的研究独立地作出结论,所以也没有什么“经济学家的集体意见”。多少人赞成、多少人反对,然后作出一个决议,这有什么意义呢?当然,经济学家有义务维护学术自由。如果郎咸平教授受到压制、受到打击、受到迫害,任何一个公民、任何一个经济学家,都应该发表意见支持他。至于牵涉到一些具体的问题,你没有研究,怎么能够发表意见?有的评论说这次拷问了经济学家的良知,没有研究,不发表意见就是良知缺失啦?我觉得如果自己没有研究乱发表意见,才更有问题。

记者进一步问:郎咸平教授在昨天的研讨会上公布了请而不到的经济学家名单,第一个就是你,你怎么看?吴敬琏温和地答道:“我没有收到过任何邀请,所以没有应邀不应邀的问题。我估计是报刊误报了,我想郎教授不会说这样的话,他到底是我的一个朋友嘛。”

让吴敬琏没有想到的是,在不久后的一个公开场合上,过去与他关系不错的郎咸平回避了到底有没有发出邀请的问题,而是断然声称:“我没有朋友,我也不需要朋友。”这样的公开表演,让吴敬琏非常不满,以致在风波过后一两年,当郎教授一再致电给吴敬琏,邀请他参加自己的课题研究时,吴敬琏再也不愿,也不敢和他有所交往了。

郎咸平发动的这场“讨伐”,让他如愿以偿成了一个明星级经济学家以“独立学者”自成一方;而那些在过去几十年里一直为改革出谋划策的学者则被划入了“误导中国改革的新自由主义主流经济学家”之列。在某些不明就里的民众看来,这些人真的都已成为既得利益集团的一部分。他们的“良知”被金钱收买了。

就这样,吴敬琏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尴尬境地,不久前他还被赞颂为“社会良心”,如今却遭到被利益集团收买的指控。而更错综复杂的是,对他的攻击来自两个不同的方向:一向视之为“眼中钉”的“左派”网站发表文章,认定这是“吴敬琏们黔驴技穷”的表现;而北京的一些媒体则指责说,吴敬琏既不肯定郎咸平的指控,又不“拿出事实和数据来驳倒郎咸平”,是在玩“太极推手”。日后来看,吴敬琏尽管不习惯这样的状况,不过却没有给他带来太多的困扰,他仍然率直发言,从心而论。根本的原因是,这个人并无私利可言,他没有与任何企业达成过利益上的勾连,他不炒股票也不做投资,他的子女或亲戚都不从事商业活动,甚至,年过古稀的他对名利本身也已失去了追逐的热情。

直面汹汹而来的攻击,吴敬琏忧心的,并不是他个人的声誉,而是中国改革和发展的前景。2004年12月,吴敬琏在《经济观察报》年会上发表主题演讲《现代化中国的临产阵痛》,他在一开始就说:“我们注意到,近来社会上散布着这样的疑问:改革以来,问题和矛盾不但没有减弱,而且有加剧的趋势,它是否表明改革开放的大方向出了问题,需要改变?这是最近几个月来各种场合讨论的一个中心问题。”继而他给出了自己的思考:“我认为,问题不是出在改革的大方向上,而是与一些跟这个改革大方向相背离的做法有关……所以,我们要减轻临产阵痛的正确途径不是‘堕胎’、‘开倒车’,而是坚定而稳妥地推进改革开放。”

然而,大论战的帷幕一直没有落下。自2004年夏秋之后,一些人利用产权改革中的不公平和腐败现象,一再攻击中国的市场化改革。成为“明星”的郎咸平也越来越走向极端。他甚至对政治改革发动攻击,说是“民主和民意监督根本解决不了中国各级政府的腐败以及低效率”,“在此我呼吁中央政府进一步加强执政能力,以严刑峻法贯彻以民为本的思维”。他还以中国电信等垄断性公司的业绩来证明“中国国有企业从来不比民企差”。

2006年3月,在全国政协经济界的小组讨论会上,几乎从未在公开场合点名批评同行的吴敬琏罕见而直截了当地对郎咸平2005年11月发表在香港《亚洲周刊》上的长文《人吃人的中国亟待和谐化》提出指名的批评。他说:“郎咸平教授对中国情况的总体判断是‘国企改革天怒人怨’,‘教育改革成本由穷人负担,医疗改革基本失败,三农问题触目惊心’,‘所有这一切,都源于市场化改革’,以致使中国‘变成了一个人吃人的社会’,以致‘社会之坏5000年仅见’!郎咸平说民营企业盗窃国家财产,中国的著名企业几乎无一漏网。郎咸平还说民营企业效率比国有企业效率低,所以国有企业不应该改革。有学者用数据反驳他,他说‘我讨论大是大非问题,我不讨论小是小非’。”接着,吴敬琏评论说:“既然是大是大非问题,就应该讨论清楚。我不赞成用行政压制讨论,但不能用造谣、煽动弱势群体的这种办法来讨论,如果用这种办法,就是‘捣糨糊’,把事情搅成一团糟。”“改革开放是关系到我们国家前途的战略措施,现在改革碰到了很大的阻力和反对,有人要否定改革,否定改革的大方向,去年10月反改革的声音达到高潮,我认为这是令人气愤的。”

吴敬琏的这些声音很快被娱乐化地描述成“吴敬琏对撼郎咸平”之类的新闻,媒体和民众没有耐心去聆听到底什么是“大是大非”,学界对于理性的辩论似乎也日渐丧失热情。在漫天喧哗之中,身处漩涡中心的吴敬琏显得越来越孤独。让他忧心的正是,那些最终会损害中华民族根本利益的煽动,在支持旧路线和体制的人们的鼓噪和某些舆论工具的配合下,很有可能蒙蔽大众,把他们带上反对自己根本利益的歧路上去。进入2006年之后,他在多个场合介绍R·拉詹和L·津加莱斯合著的《从资本家手中拯救资本主义》一书,并一再引用其中的论述来分析中国市场化改革的艰难性——

市场经济制度在政治环境方面面临双重的威胁。第一重威胁来自市场早起发展的既得利益者。这些人已经在市场中占据了强势地位,还企图继续维持其地位。由于市场的自由竞争体制要求对所有的人一视同仁,这些拥有特权的人生怕自由市场体制以及与之配套的制度的确立会危及自己的既得权力,于是就极力鼓动运用政府的力量限制来自国内外的竞争,阻碍市场竞争体制以及与之相配套的制度的进一步健全。第二重威胁来自在市场前期发展中受损的弱势群体,当这些弱势群体受到蒙蔽,他们对种种不公正现象的正当不满被别人所利用,就常常会把矛头指向市场经济体制。而这种做法恰好迎合了既得利益势力的需要。在这种情势下,既得利益势力就能够躲在大众的身后,要求扩大政府干预,摒弃对外开放,压制市场竞争。弄得不好,就会出现下面这种“历史上曾经发生过的糟糕场景”:“在保护贫困人群安全的幌子之下,既得利益集团压制了市场机制,保证了自己的安全,而受害者则是自由市场经济和所有可以从中获得机会的人。”

吴敬琏既而指出,“弱势集团不但不会抗议,反而还会喝彩,全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未来会受到损害”。

然而吴敬琏这一番本应发人深思的话,被网站以最能吸引眼球的《吴敬琏说穷人反对改革》为标题,发表在醒目位置上,又引来了网上的一片狂轰滥炸。

在这一片非理性的攻击中,这位老者只有徒唤奈何!他就像站在一个牌局边上的“老管家”,尽管对正在进行中的游戏十分不满,以为必须要改变现行的规则,但是谁想要伸手把桌子掀翻了,却是他万万不能同意的。也正因此,他成了一个左右都不“讨好”的人,正在玩牌的人嫌他多“啰唆”,而看不惯现状的人则认定他是不公平游戏的同谋者。

第六部 “孤独战士”(2004—2010年) 第二十八章 中国的改革会好吗?

自2005年之后,吴敬琏实际上陷入了三面夹击、两线作战的窘境之中。

对他构成“攻击”的几种势力,一是来自顽固的“左派”力量,他们以“利益不均”为号召,反对市场化的变革,以“吴市场”出名的吴敬琏自然成了他们在经济理论领域重点打击的对象;一是来自某些垄断了资源分配大权的“当红新贵”,他们不愿意回到计划经济体制中,也不愿意在市场化和法治化的道路上继续前行,而是希望维持乃至扩大行政权力广泛干预市场的转型状态,以继续“寻租”获利,吴敬琏对法治化的呼吁让他们非常不安;还有一股势力,则是被上述两势力力图操纵的、来自社会底层的民粹主义浪潮,他们不由分说地反对一切的既得利益者。对吴敬琏来说,来自这一股力量的攻击最具杀伤力,几乎让他无可奈何。

据吴敬琏的分析,“极左派”之所以能够掀起大浪,是因为他们能够运用民粹主义和民族主义的言说,误导那些对于权贵资本主义怀有正当义愤的人们,使他们跟着自己走上反对改革的歧路。然而同时,在他看来,民众又是通情达理的,只要有正确的舆论导向,他们是能够弄明白什么是他们真正的利益所在。

当时,大众最关心的一个问题是收入分配不公、贫富差距日益悬殊的问题。而一些“极左派”人士则利用这种正当的不满,把矛头引向企业家、公司职员、医生等一般高收入阶层,在某些网站上充斥着“富人没有一个好东西”、“向富人开枪”的叫嚷之声。这种舆论攻势甚至引发了致命的后果。

2005年冬,北京发生了这样一起恶性刑事案件:一位29岁的外来农民因在抢劫中将35岁的清华大学副教授熊女士杀害,而被判处死刑。罪犯在法庭上供认,他唯一的爱好是上网,而自己网上得到的认识是,“有钱人太张狂,就想教训教训他们”。亲历庭审的中新社记者写道,“这起案件又是源于仇富心态”。

面对这种社会景象,吴敬琏在11月下旬出版的《财经》杂志上,发表了一段在很多人听来非常刺耳的言论:“动不动向富人开枪,会导致很严重的社会后果。”

复原当时的对话语境是这样的——

记者问:现在大家看到市场存在很多不公平的现象,认为只有政府才能去维持公平;如果政府退出资源配置,会导致社会的更不公平。对此应当如何理解?

吴敬琏在回答中认为,收入不平等有两个可能的来源,一是机会的不平等,一是结果的不平等,在他看来,目前中国社会贫富悬殊,主要来自机会的不平等。例如贪官污吏利用手中的公共权力,通过权力寻租、盗窃公共财产、买官卖官,很容易就成了千万、亿万富翁。紧接着,他对“仇腐”与“仇富”两种社会情绪进行了一番甄别,他说:“混同两种不平等,把矛头主要指向结果不平等的最大问题,是把‘反腐’和‘反富’混为一谈。矛头不是指向贪官和‘红顶商人’,而是指向中等收入阶层的上层分子,如医生、教授、国企高管、中小企业主等等,这在政治上也是错误的。‘腐’和‘富’之间容易混同,但是领导和传媒的责任正在于帮助大众分清二者,真正懂得谁是我们的朋友,谁是我们的敌人。令人担忧的是,现在好像集中注意的是结果的不平等,于是就要限制国企经理的最高薪酬,对一般的富人征高额税等等;还动不动就要‘向富人开枪’。这种说法和做法不但没有抓住要点,还会导致严重的社会后果。贫富悬殊,是腐败、是用权力换取收入,即权力寻租造成的。”

这番言论被《财经》的编辑提取为一个醒目的标题——《向富人开枪会导致很严重的社会后果》。文章刊出后,当即在网上引起一番“口水战”,有论者在《大河报》上与他“商榷”说:“笔者对此感到费解。吴先生认为,机会的不平等就是官员腐败,笔者承认这一点,但机会的不平等并不只是出自他们……吴先生所说的富人阶层,即医生、教授、国企高管、中小企业主等等,他们致富过程中真的都与机会不公无关吗?我看未必。”另有论者更是径直发问说:“吴敬琏,你是谁家的经济学家?”

对于这样的反驳和质疑者,吴敬琏感觉颇为无奈。不过,他还是要把自己想说的话继续说清楚。在不久后的《财经》年会上,他说:“什么人可能反对改革?一个是既得利益集团,一个是贫困群体。他们可能在反市场体制上结成联盟。打着弥补市场缺陷的口号,大众全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命运会就此改变。”

2007年3月,过去几年里一直困扰吴敬琏的那个“经济学家为谁代言”的质疑再次发作。他在全国“两会”上的言论再次引来了铺天盖地的批评乃至谩骂。

第一波批评声浪由“春运要不要涨价”引出。近年来,由于铁路运力不能满足数以亿计的春节返乡农民工的需要,于是每到春节之前,人们哪怕排几天几夜的队也一票难求,而有门路从“后门”搞到车票的黄牛党却趁机大发横财。2007年,铁道部决定春运火车票不涨价。这一举措引来了报刊上的热烈讨论,欢欣赞成的占绝大多数,也有一些零星的反对意见。

3月7日,政协委员分组讨论全国政协提案委员会所作的工作报告。那个工作报告提及,今年春运火车票不涨价就是政协向领导反映委员意见的结果。在讨论中,吴敬琏对政协工作提意见说,在遇到有争议的问题时,最好双方的意见都反映。可是我们往往只反映“主流”的意见。过去像讨论“体育产业化”、“教育产业化”的问题,反对的意见得不到反映,全体大会上听到的发言都是一片赞同。这次对“春运涨不涨价”的反映也只有一面之词。我看到网上茅于轼教授的文章,他指出,春运票价不上浮的结果不理想,事实上有很多农民工连夜排队却买不着票,另一方面黑票价格上涨,票贩子发了大财。还有批条子等寻租活动也十分猖獗。吴敬琏说,他觉得茅教授说得很有道理,因为不涨价并不能增加火车席位的供应,农民工并不会因此而得到实惠。听说铁路部门因为不涨价,全年少收了两个多亿,为什么不拿这两个多亿给全体农民工发一个年终奖金?至于是不是一定要在春节前夕回乡,或者换乘车辆,由每个人自己决定。

这些言论顿时在网上招来无数口水,失望、责备乃至辱骂之声四起,有网民在博客中写道:“吴敬琏曾有一段时间,被誉为‘中国经济学界良心’。然而这‘良心’,大概属于经济学,而不属于民众。这有最近民众喷出的如潮口水为证。”互联网的信息洪流形成一种无序狂欢的“广场效应”,人们着迷于姿态、丑闻、黑与白的冲突以及偏执的民粹主义立场,因为这些都会迅速唤起滥情和关注。而对于理性与中庸的思考,却显得无比的不耐烦。在这样的舆论空间里,理性表达会变得非常可笑,像吴敬琏这种思维严密、表达谨慎的学者自然很难适应。这是一个封闭已久的社会在突然开放的舆论空间里所必然要经过的混乱阶段,沃尔特·李普曼早在1922年的《公众舆论》一书中就对此进行过描述。在那些年里,几乎所有的市场派经济学家都遭遇到了类似的攻击和嘲笑,当然,除了吴敬琏,一向以服务弱势人群为己任的茅于轼也在劫难逃。

另外一场风暴由征地和拆迁补偿问题引起。一次散会后走在路上,南方一个报纸的记者问起他对这个问题的看法,吴敬琏回答道,首先,我反对借口土地是公有财产,“三文不值两文”就把人家的土地拿走了。但是,是不是一定要按市价补偿呢?我看不一定,因为城市化是社会各方面努力的成果,房地产在城市化过程中升值,不一定全是地产主人的贡献,所以,升值的收益也不应全归他们。因而,我主张分情况,用部分升值收益建立一个城市化基金。

日后吴敬琏回忆说,他当时会有这个建议,是因为在广东一些开发区调研时看到某些情况。在那里,划入开发区的农户享有房地产升值的全部收益,马上不用工作就可以坐享十几、二十万的年收入,而没有划入开发区的农民虽然也为开发区建设做出了贡献,却没有得到分文补偿。这对他们是不公平的。同时,这样做对得到补偿的人也不见得有好处,从终日劳动却收入微薄的农民突然成为可以不劳而获的富人,很可能促使他们的第二代、第三代成为游手好闲的所谓“二世祖”。

在那次对话之后,记者立即将“吴敬琏反对按市场价格补偿”的新闻发回报社。报社也立即组织了对该市大学教授及专家的采访。这当然引起了饱受拆迁之苦的人们的强烈反应。网上一片叫骂之声,有些人发贴鼓动采取暴力行动,“把那个吴老头的房子砸了!”这甚至引起了和吴敬琏同住一个宿舍楼的楼下邻居的恐慌,“如果砸了他那个单位,那不就压垮了我们的房间?”

面对这样的景象,吴敬琏表现得无能为力。在很多人看来,以他大师级的身份,以及业已形成的“经济学界良心”的社会形象,根本没有必要为了一些“芝麻绿豆”的话题贸然发言,况且这些言论很明显地将遭致不容分说的攻击,他好像是在把一只万般辛苦才烧制成功的、印着自己“高尚肖像”的瓷器狠狠地往墙上摔。在被炮轰的那几天里,有媒体评论说:“照此下去,离吴敬琏不敢说话的日子已经不远了。”

不过,这位个性倔强的老人没有选择躲避或放弃,他似乎根本不在乎别人的那些担心。还是那一年的“两会”,在全国政协经济界的一次小组讨论会上,委员们讨论开征燃油税的问题。吴敬琏说,中国是一个贫油的国家,可是我们的燃油中的含税量比美国还低,这不是鼓励大家买车、烧油吗?可是开征燃油税的问题谈了十几年还谈不下来,这是很不正常的。一位来自工商界的委员插话提醒他说:“老吴,你别提这个意见,这是会挨骂的。”吴敬琏没有好气地回答他说:“如果当政协委员就怕挨骂,那么我们这些人就不用当了,可以回家了。”然后,他还是继续说下去。

2007年9月,吴敬琏出版《呼唤法治的市场经济》,“收录50余篇文章,记录了世纪之交以来作者的所思所言”。就当他拿到新书,正打算转赠诸位老友之际,10月28日,传来他的老同事、老领导马洪逝世的消息,享年87岁。他在悼念文章中写道:“虽然马洪同志在经历了多年卧病以后于上月陷于昏迷,他即将离我们而去已是意料中事,听到他的噩耗,我的心情仍然十分沉重。”在两年前的2005年7月22日,另一位“市场派”宿将薛暮桥已经以101岁的高龄去世。他们都是吴敬琏的多年师友,朋辈相继凋零,自然让暮年的他时有感伤,同时也越加生出紧迫感。

在《呼唤法治的市场经济》一书的序言中,吴敬琏充满忧患地写道:“中国的改革并不是一路凯歌,经济改革所采取的从非国有部门入手、由易而难的策略,一方面减少了改革的阻力,增加了改革的助力,另一方面又使以双轨制为特征的寻租环境得以广泛存在,以权谋私的腐败行为得以四处蔓延。”他进而说,“改革的两种前途严峻地摆在我们的面前,一条是政治文明下法治的市场经济道路,一条是权贵资本主义的道路,在这两条道路的交战中,后者的来势咄咄逼人。我们必须清醒地认识这种潮流对于我们民族前途和未来的威胁。在我看来,克服这种危险的唯一途径,在于朝野上下共同努力,切实推进改革,建设公正法治的市场经济……经济和政治改革的迟滞,造成了两方面的严重后果,第一,中国经济继续沿着依靠资本和其他资源投入驱动的粗放增长方式一路狂奔,引发了一系列社会和经济问题;第二,设租和寻租活动,以及随之而来的贪污腐败、贫富差别扩大和社会失范愈演愈烈,这些,都引起社会各界人士的强烈不满。”

后来的国史记录者应当会如实记载——在30年中国改革的后半程,中国的学者一直保持着对制度改革滞后的警惕与批判。当然,变革的阻力之大、进展之缓慢,实在让人深感迷茫。

正在发生的历史都好似雾里看花,却又像在一个清晰的轮回中苦苦挣扎。正如吴敬琏在2004~2006年的大论战中就已经预言到的,由于没有改变经济增长的模式——“过热、调控、降温、速度下降,下一个阶段又重新出现可能就不能避免。”2007年以后的中国经济又进入了这样的循环中,不可遏制的发展冲动,让所有的观察家都惊诧不已。先是股市的迅速升温,上证指数在2005年的6月跌到了令人绝望的998.22点,接着就在放量流动性的支持下转头上攻,2006年11月重返2000点,然后一路高歌,到2007年的8月23日一举突破5000点大关,中国股市总市值超过日本,成为全球第二。同样炙手可热的是楼市,很多城市的房价都涨了一倍,甚至两到三倍。

与此同时,一个“幽灵”也重新归来,它就是自1994年以后就从未再见过的通货膨胀。生猪的出栏价格从2006年的6元/公斤猛然上涨,到2008年年初竟达到了20元/公斤的高位,民间惊叫之声四起。在2007年7月,居民消费价格指数(CPI)同比上涨5.6%,突破了温和通胀的界限,2008年2月、3月、4月更突破上升8%的中度通胀的界限。中央政府于2008年年初宣布进行宏观调控,猛然收紧银根,央行在短短100天时间里连续5次升息,试图让过热的经济快速降温。

与此相关的一个政策是,中央宣布从2008年1月1日起,执行《中华人民共和国劳动合同法》,对企业解雇员工提出了非常严苛的规定。

在经济理论界,宏观调控政策似乎没有引起什么争论,尽管有人对紧缩的力度提出了一些异议。而《劳动合同法》则引发不小的争论,在很多人看来,这是政府将用工成本的提高全部转嫁到了企业头上。不过,谁也没有料到,2008年的中国将发生非常戏剧化的骤变。

在年初,除了一些忧心忡忡的经济学家,许多官员乃至百姓都认为这将是一个充满了玫瑰色的年份,中国的改革开放事业进入了第30个年头——可谓是进入了“而立之年”,而在8月8日,将于北京举办全球瞩目的夏季奥运会。在热烈的氛围中,百年复兴和“大国崛起”成了一个令人无比亢奋的主旋律。作为一个自始至终参与了改革全历程的重要经济学家之一,吴敬琏又成了媒体追逐和报道的对象。

就在新年到来不久的2008年1月12日,在北京大学光华管理学院院长张维迎的主持下,发生了一个戏剧性的场面:有10年时间未曾同台的两个老对手——吴敬琏和厉以宁出现在第十届北大光华新年论坛上,主持人将两位79岁的老者,连同80岁的茅于轼教授同时请上讲台,共同探讨30年来的成就得失。

这是一次很有意味的聚会,在主持人的追问下,他们各自陈述了对30年改革事业的不同理解。

主持人问:30年中最让他们感觉满意的三项改革分别是什么。

吴敬琏将三次中共中央的会议视为改革史上的三个转折点:“第一是1984年的十二届三中全会,明确了商品经济是改革的目标;第二是1994年的十四届三中全会,开始了市场经济的整体性改革;第三是1997年的中共第十五次全国代表大会,确立了以公有制为主体、多种所有制经济共同发展的基本经济制度的改革。”

厉以宁说:“第一个是农村的家庭承包制,它打破从前人民公社下大一统农业的情况;第二个大成绩是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开始的国有企业的股份制改革,中国有了证券市场;第三个是民营经济的兴起。”

主持人又问,30年中最让他们感觉遗憾或者说没有达到理想预期的三项改革分别是什么。

厉以宁先答,他说:“一是城乡二元体制基本上没有触动,农民收入增长缓慢;,二是在国有企业改革中,行业垄断没有消除;三是因为财政困难或者其他原因,社会保障制度推行得极慢。”

吴敬琏的答案是:“社会保障制度不健全,产权制度改革没有到位和法治建设问题。”

这两位重量级的经济学家尽管在很多方面有不小分歧,不过在一点上却达成了共识,那就是,改革开放30年中,最大的遗憾是社会保障制度改革的失败,在日后的很多场合,他们一再表达了同样的意见。与厉以宁相比,吴敬琏的表述更具有批判性,他说:“它的原因我看还不是什么财政困难,而是部门从自己的工作方便、从自己的权利、从自己的利益着眼太多,所以愿意保持旧体制,所以使它迟迟不能实现。”

吴敬琏与厉以宁的这次北大对话,引起了传媒很大的关注。这两个同龄同籍的江苏人,从1947年起就有了生命的第一次交集,在后来的数十年中,多次展开了剑拔弩张的论战,他们的每一次分歧,都是中国经济前行中的关键时刻。吴敬琏说:“我跟老厉在这个问题(中国股市)上的争论已经很长时间了。我们要提倡一种风气,经济学家所秉持的原则是思想自由、学术独立,所以应该要形成一种氛围,使得各种不同的意见,为了一个目标,就是为了推进改革,为了建立一个法治的市场经济,为了振兴中华。”

在后来的一年里,为了纪念改革开放30年,国内各家媒体都进行了报道,开展了一系列的评选活动。《中国企业家》发起评选“30年最具贡献的十位经济学家”,最终,吴敬琏以67.14%的得票率位列第一,刚刚出任世界银行副行长、首席经济学家的林毅夫紧随其后,厉以宁位列第三。在那段喜庆气息很浓的日子里,几乎所有前来采访吴敬琏的记者都喜欢多得一些“总结”、“经验”,然而老先生却似乎没有满足大家愿望的意思。他说:“我对中国的发展前景,一方面持谨慎的乐观态度,另一方面又常常有危机感。由于受到某些社会力量的阻碍和反对,改革形势有可能出现逆转。”

这当然是一个非常严厉的告诫。在2008年4月号的《小康》杂志上,他是如此表述的:“这种阻碍和反对主要来自两个方面,一方面,由于某些在转型期中凭借特权受益的既得利益者的干扰,使得一些重要的改革受到阻碍或者遭到扭曲,从而使腐败等权贵资本主义的现象愈演愈烈;另一方面,一些改革开放前旧体制和旧路线的维护者利用这种情势忽悠大众,把他们引向反改革开放的方向。如果他们相互为用,扭转改革的大方向,就有可能造成大好形势的逆转。”

与90年代的那个意气风发的吴敬琏相比,进入21世纪之后的他显得越来越焦虑和“不合时宜”。“中国的改革会好吗?”这个问号在他的眼中似乎变得越来越大。这位具有人文气质和道德勇气的经济学家再次引用10年前曾引述过的中的那段开篇语,“这是一个最好的年代,也是一个最坏的年代”,我们这里的季节,“既是希望的春天,也是失望的冬天,我们前途无量,同时也感到希望渺茫,我们一起奔向天堂,我们全又走向另一个方向”。

第六部 “孤独战士”(2004—2010年) 第二十九章 金融危机中的“另类呼喊”

2008年5月12日,四川的汶川地区发生大地震,造成重大人员伤亡,举国陷入空前的悲恸之中。

几乎与此同时,国内外的宏观经济局势也突然发生了逆转。美国华尔街因次贷风波引爆了席卷全球的金融危机,欧美消费市场突然疲软萧条,吴敬琏在2004~2006年所担心的景象终于出现了,以粗放式增长为特征的中国出口导向经济遭遇重挫。从2008年年初开始,数以十万计的中小企业纷纷倒闭,特别是新的《劳动合同法》的实施,使得东南沿海的众多劳动密集型外贸工厂无以为继,大量外迁或歇业。深沪两市自1月起就暴跌不止,从最高的5499点一路下探到5月底的3?433点。6月份,央行与银监会颁布《关于金融促进节约集约用地的通知》,时称“限贷令”,一把关掉了对房地产企业的信贷闸门,楼市价格应声下滑,阴跌不止,各城市的土地拍卖更是频频流产,那些靠土地出让金维系行政支出的地方政府叫苦不迭。在内外交困的大氛围中,一年前还受过热困扰的中国经济陡然间陷入可怕的大萧条,投资、消费、出口“三驾马车”几乎全数停歇。

面对突如其来的大变局,政府、学界及企业界显然都没有做好应对的准备。7月中下旬,吴敬琏和厉以宁分别在上海和北京发表了自己对当前经济形势的看法,他们给出了两个不同的“药方”。

7月22日,吴敬琏在上海参加《解放日报》的文化讲坛,同台企业家有联想的柳传志、阿里巴巴的马云和正泰集团的南存辉。吴敬琏在演讲中警告,中国经济正处在一个微妙的十字路口上,他建议一方面要坚持货币政策的总量紧缩,另一方面要从机制上改善和提高企业的效率,鉴于大量中小企业因信贷紧缩和市场的萎缩所面临的困难,他呼吁给企业减税。在他看来,中国的税收已经连续18年保持年均20%以上的增长,“现在到了该减税的时候”。同时,他建议放活民间的金融产业,让“地下钱庄”变身合法化。

他在讲坛上的警告似乎引起了企业家们的严重关注。就在7月23日晚间,马云给内部职工发出一份题为《冬天的使命》的紧急电子邮件,要求员工警惕宏观经济周期性起伏带来的巨大风险,“不要过多考虑股价波动问题,而是肩负比以往更大的责任,不能让自己倒下”。这是第一个提出要“做好过冬准备”的中国企业家。

几乎就在同一时间,厉以宁在北京的一次讨论会上对当前宏观形势进行了分析,他认为当前反通货膨胀的措施不当、时间过长,下半年的首要任务是防止通胀衍变为滞胀。因此,他建议松动银根,扩大信贷规模。

8月底,吴敬琏接受《南方人物周刊》的访问,再提主张用供给方面的政策刺激经济的意见。

这位对政策设计十分娴熟的经济学家深谙其中之道。在他看来,货币和财政政策都是短期政策,关键在于时机和力度的掌握,一旦错过最佳时机,就可能步步被动,招招皆错。他对记者说:“最大的隐患有些人不愿意听,人无远虑,近忧必至,这是三四年前就已经讲过了,靠要素投入、出口导向一定会产生很严重的问题……我看货币政策不能松,但金融应该搞活,小企业贷款、民间银行,都应当做。”吴敬琏始终不太赞同粗放式投资的拯救方案,而寄希望于重要体制的改革。对于信贷松动的呼声,他警告说:“从发票子到物价涨,有一个时间的滞后期,按西方的说法起码是8个月。发票子的时候,高兴得不得了,说是空前繁荣,等到物价涨的时候怎么办?”

就在这次专访后的半个来月,9月15日,华尔街突然传出全美四大投资银行之一的雷曼兄弟控股公司破产,一场金融风暴迅速传导至全球,引发二战以来世界经济最大的一次震荡。就在这一天下午,中国的中央银行宣布下调贷款基准利率和存款准备金率,在此后100天时间里,连续5次下调利率。同时,国务院宣布了一个轰动全球财经界的“四万亿拯救计划”,信贷的口子陡然大开。

在这期间,吴敬琏又莫名地卷入了一个“间谍门”的风波之中。

就在8月下旬,吴敬琏刚参加了国务院信息化专家咨询委员会的办公会议,从外地回到北京,一条短信已经在国内各家媒体主编的手机上快速地流传:“吴敬琏涉嫌出卖国家情报,已经被有关部门以间谍罪带离调查。”这实在是一条太惊人的消息,几乎所有的人都将信将疑。到8月28日上午,美国新闻网站博讯网发布了一条消息,似乎一下子证实了传言的真实,该网站在一篇没有作者署名的新闻中称,中国著名经济学家吴敬琏因涉嫌为美国担任间谍工作,被国家安全部门调查。博讯网宣称消息来源是中国境内读者的“爆料”,因为没有吴敬琏本人的电话,所以“没有办法求证,只好先发消息”。到中午,海外一些网站纷纷转载这一消息,并添加了一则“秘闻”,称吴敬琏身中“美人计”,曾向一名美籍华裔女性泄露某些机密。8月29日中午,台湾“中央社”随即也进行了转发。

一时间,国内外舆论哗然。在当时的各种传言版本中,还有人将“间谍门”与不久前的另一则财经事件联系在一起。在8月19日,摩根大通中国区首席经济学家龚方雄忽然对外透露,中央政府正在开会研究,“将出资2000亿~4000亿元人民币刺激经济”,这一消息导致第二天的上证股指大涨将近180点。传言说,摩根大通在期间获利甚巨,而龚的消息就是吴敬琏泄露给他的,吴因此获罪。

8月29日下午,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在官方网站的首页刊出声明,称:“近日网上流传吴敬琏教授的一些不实传言,也有不少人来电询问并关心吴教授的近况。我们刚刚与吴敬琏教授通过电话,他目前工作及生活一切正常,并将于2008年8月30日如期出席相关学术会议。”

第二天,吴敬琏出现在北京郊区顺义的一个会场上,参加天则经济研究所与广东人文学会联合举办的“改革开放30年研讨会”。至此,平地生起的“间谍门”事件才得以平息。

在一年后的口述史中,吴敬琏也没有对此有更详尽的评论,不过他显然认为这是“有心人”的有意为之。倒是周南在事发当日接受记者电话采访时讲了一番颇有意味的话,她说:“吴敬琏的性格可能是造谣者的诱因。他说不能违背良心和规律,说一些奉承的话、迎合的话,所以可能得罪了一些人,这种可能性是有的。”

如此荒唐的传言居然能够堂皇流传,而且攻击的对象竟是形象一直非常正面的吴敬琏,由此确可读出利益角斗的复杂和暗潮汹涌。北京大学的传媒学副教授胡泳评论说:“这是一起典型的以颠倒黑白的动机制造和以非黑即白的二元思维传播的网络事件。”更有论者认为,“各方的利益诉求和利益驱动,最终促成了吴敬琏‘谍案’流言的出笼,这也是牛头不对马嘴的流言会愈演愈烈的根本原因”。

2008年9年20日,从“间谍门”事件中脱身出来的吴敬琏出现在中欧陆家嘴国际金融研究院举办的论坛上,在深思熟虑之后,他第一次比较详尽讲述了自己对本次金融危机的系统性看法。当时,阴霾密布,人心飘摇,连格林斯潘都认定这是1929年以来最大的金融灾难。人们迫切地想听到老练的吴敬琏的声音。

他在演讲一开始就说了三句话——“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健体强身,自求多福”。第一句话说的是美国,第二句是中国,第三句是应对之道。

他分析说,当今的世界金融系统出了大毛病,最基本的问题就是美国,美国最基本的问题就是储蓄率太低,储蓄率从来没超过10%,怎么维持经济的运转?它就利用了美元作为国际储备货币的特性大量发行美元,用这种方法借全世界的钱来投资和消费,维持一个很高的生活水平,这样就造成了全世界的流动性泛滥。

关于中国当前困局,他不同意是“突降灾难”。他说:“现在有一个说法,没有人想到2008年中国会发生这样的情况,突然就爆发了,在政府里面有人这样说,经济学家中也有人这么说,在我看来不是这样的。这就讲到了从本世纪初提出的一个问题,就是这样一种增长方式一定会造成内外失衡,现在就是这两个内外失衡碰头了。这种增长方式有两个特点,一个特点就是靠要素投入来支撑增长,另外一个特点是靠出口需求弥补国内需求的不足。前者造成了很多恶果,使投资率不断提高,而消费率不断下降,而且投资的效率不断下降,金融系统内的潜在不良资产大量积累起来。后者,就是大量的商品出口,辅之以本国货币贬值。”

接着,他再次重复2006年做过的分析:“1994年外汇改革之后,人民币深度贬值,这就标志着全面转向出口导向政策。跟其他采用这种政策的国家和地区一样,在成功执行了10多年之后,就必定会出现外汇存底的大量积累,本币升值压力增大,贸易摩擦加大。要解决这个问题的办法,就是实现汇率形成的自由化(市场化)机制。我们在这方面的改革一直存在很大争议。到2007年6月,中国外汇储备就超过了1万亿美元。大量的货币发行和流动性泛滥的结果不外是三种情况一是资产价格上升泡沫形成,二是CPI(消费均价指数)上升诱发通货膨胀,第三种情况就是二者兼而有之。于是,房地产价格和股价猛烈上升,在一开始,我们把它看成是形势大好,后来发现控制不住了,就想用行政的方式把CPI用各种方式管住。现在,CPI管住了,可是股市、房地产市场摇摇欲坠,另外企业产品出场价格指数(PPI)倒挂了,实体经济整体萧条,终于成了一个疑难杂症。”

在剖析了国内外局势后,吴敬琏提出了“标本兼治”的应对之道:“标就是运用我们的财政政策、货币政策稳住市场,不要让它崩盘,而且尽量保持大部分中小企业能够继续运转,但是根本问题还是要实现增长方式的转变。”

在这里,吴敬琏又回到了他一贯的主张——“增长方式的转变就是要强身健体、自求多福。世界经济的格局不可能有大的改变,我们至少不要当冤大头。自求多福最重要的办法就是转变增长方式,转变增长方式的症结在于制度性障碍,所以要真正实现转变就是进行改革,消除制度性障碍。”

日后发生的事实表明,吴敬琏的建议并没有成为主流意见而被政策部门采纳。

10月28日,上证股指跌到1664点,市场信心全失。从11月份起,在中央政府的指示下,四大商业银行开始大举放贷,每月新增贷款成几何级增长,11月新增额为4769亿元,接着是7400亿元、9000亿元、1.07万亿元,到2008年3月放出空前的1.89万亿元天量。从2008年年底到2009年6月的8个月中,新增放贷总量近8万亿元,掀起了一个至热的投资狂潮。这些贷款中的八成以上被大型国有企业所获得,而投资方向则为铁路、公路和各项基础建设设施,民间戏称“铁公基”。在资金突然巨额放松的情况下,股票市场率先活跃起来,在2008年的上半年,中国股市放量振荡,一扫前期低迷,增幅为全球第一。房地产的表现更是惊人,它以出人预料的速度回暖,各大城市的土地拍卖相继创出令人瞠目结舌的“地王”价格。

在中国的投资热浪拉动下,全球的能源价格也立即上弹,铁矿石、石油和有色金属等价格扶摇直上。在很多人看来,在哀鸿遍野的金融危机笼罩下,中国经济再一次“奇迹”般地率先冲出了危机。

对于这样的景象,吴敬琏并无喜色。在他看来,有两个问题是值得引起注意的。一是,宏观手段对微观经济的干预边界到底在哪里;二是,如何从应急性的短期政策转向处理长期发展中的问题。

从2008年年底到2009年的政策取向,实际上,是对2004年那次宏观调控政策的又一次固化。它最终呈现为三个特点;第一,“宏观调控以行政调控为主”成为政策主轴,“看得见的手”变得越来越强大;第二,经济增长主要倚靠巨量投资,而不是着力于转变增长模式和产业升级;第三,国有企业、特别是大型中央企业得到偏执性的扶持,民营企业被边缘化。

在金融危机最动荡的时刻,欧美各国政府纷纷出手拯救经济,连最老牌的资本主义国家英国也将一些陷入危机的银行收归国有化,由此,国内经济界再次出现国家主义思潮强劲回归的迹象。2009年3月3日,吴敬琏在《经济观察报》上撰文《如何定位政府与市场的边界》,从经济史的角度对这一观点进行了反驳。他认为:“需要注意的是,经济学中两个学派(新凯恩斯主义和新自由主义)的争论,是在自由市场机制,即价格机制在资源配置中起基础性作用的范围内进行的,这并不意味着有哪一个学派主张回到政府包办一切的计划经济旧体制去。即使他们支持对某些企业实行国有化,那也只是一种短期的应变措施,而不是一种长期的制度安排。20世纪社会经济制度变迁的基本脉络提示我们:在市场制度范围内,明智合理地界定政府与市场之间的适宜边界,是经济稳定运行和长期增长的一个重大问题,必须根据具体情况加以确定。”

进而,他将笔触回到了对当前政策的反思上:“我们还必须注意的另一个问题是,在中国,人们常常把宏观经济管理(宏观调控)和政府对经济活动的微观干预混为一谈。假宏观调控之名,行微观干预之实,实际上等于复辟命令经济。这不但会造成资源的误配置和损害经济的活动,还会带来强化寻租环境、使腐败活动泛滥等恶果。这是必须坚决制止的。”

到了10月23日,在上海的“2009浦江创新论坛”上,吴敬琏在演讲中批评说,4万亿经济方案,实际上打压了民营企业,不仅没有起到拉动民间投资的作用,还产生了挤出效应,产生了“国进民退”。他引用调查数据说,70%以上新的技术创新都出自小企业。“如果我们热心于创新的话,一定要帮助小企业上来,给他们信心。”

除了对宏观调控的方式提出警告之外,吴敬琏的另外一个担忧是,如何解决中国经济的长期增长问题。正如他在2007年8月那次接受《南方人物周刊》访问时所预料的,大量的放票子一定会形成“空前繁荣”,然后接着就是资产(房地产、股票)泡沫和通货膨胀生成。如果体制性矛盾无一得到解决,新的、更大的危机将会如影随形,如期而至。

2009年6月30日,他在一份送交中共中央办公厅的问卷答案中写道:“目前对宏观经济政策走向看法的分歧,在很大程度上缘于对我国经济近年来困难成因的不同分析。主流的意见把困难成因归结为以美国金融泡沫的崩溃和由此导致的中国企业出口订单的减少,认为我们只要用政府的财政货币政策创造足够的需求,来维持8%以上的经济增长,待到西方国家经济走出困境,增加出口,中国经济就可以全面复苏。”

面对上述意见,吴敬琏认为“不符合实际”。他仍然坚持在2008年9月的那次上海论坛上所给出的结论,认为是美国的扩张性货币政策及中国经济粗放增长模式相互作用的结果。接着,他对两个非常流行的观点进行了纠正。

其一,有些论者对西方经济复苏寄予很大的希望,认为只要它们恢复进口,中国在出口导向政策的支持下,粗放的发展方式又可以继续运行下去。他觉得这种想望恐怕不太现实。因为,金融危机发生以后,美国的储蓄率已经提高了7%,这意味着至少最近不会需要过去那么多的净进口;其次,包括中国在内的许多国家都正在致力于改变美元作为唯一国际储备的状况,建立受到国际监管的国际货币体系。这两方面的演变说明,靠出口需求支撑的经济发展方式无法持续,应当自求改变。

其二,他对人们经常所谓的“三驾马车”(消费、投入和出口)之说提出了异议。他认为,“三驾马车”的分析乃是凯恩斯主义的短期分析框架的变形,着重研究短期经济政策的凯恩斯主义也从来没有说过可以用它来分析长期经济问题,这可以说是一种短视,说得严重一点,是一种误导。如果用“三驾马车”的态势来预测中国经济的未来走势,这意味着不管用什么样的办法,只要能够使总需求增长,就能维持GDP增长稳定上升的趋势。分析问题的理论框架的误用,极易造成宏观经济决策的偏差。

吴敬琏最终指出,我国经济存在的两大问题是——效率低下、污染严重的生产方式和腐败蔓延、贫富悬殊的分配格局,其根源都在于马克思曾经进行尖锐批判、西方国家在上一个世纪之交已经抛弃的粗放增长模式……而解决之道则是,在采取短期的财政货币政策维持市场稳定的同时,坚决执行“十一五”规划和“十七大”关于转变经济增长模式的决策,激发企业,特别是中小企业的活力,延伸产业链,提高附加值,实现产业升级和增长转型,以便消除经济危机最深刻的根源。

惊心动魄的2009年在“保八”成功的欣喜中走进历史,而面向未来,中国经济仍然存在多种可能性。2010年1月,吴敬琏在为《财经年刊》所写的文章《集中力量解决长期增长中的问题》中,再次完整地表述了自己对过往一年多中国经济表现的观点。在他看来,“中国经济的当务之急,也是最大的困难,在于如何从应急性的短期政策转向处理长期发展中的问题”。

他写道,现在人们普遍承认,中国经济在2009年实现了GDP增长的“V”形回升,现在的问题是:从更长的时间跨度看,能否保证今后的经济走势不会出现另一个“V”字,二次探底,出现人们所说的“”行走势。在我看来,问题的关键,是我们能否解决中国经济长期存在的问题。

所谓“长期问题”就是,中国经济采取了一种靠资源投入和净出口(出超)拉动的粗放的经济发展方式,从而导致了货币超发、流动性泛滥和资产泡沫形成等难题。在吴敬琏看来,单纯依靠向国民经济注入流动性的短期政策来保证中国经济的长期稳定增长,采取增加海量投资和贷款的办法来增加需求,是不可能长期持续使用的。2009年所实行的巨额投资和适度宽松的货币政策已经引发了居民的通货膨胀预期的形成,货币流通正在加速,国民经济面临着资产价格膨胀和通货膨胀的双重危险。

因此,吴敬琏警告说,如果只专注于短期经济政策,用注入流动性救市而忽视长期问题的解决,将会影响中国经济的长期稳定增长。弄得不好,别人在“去杠杆化”和消除泡沫,我们却在“再杠杆化”和掀起泡沫,那就会埋下再一次资产负债危机和高通货膨胀的定时炸弹。

那么,着眼长期的关键又是什么?吴敬琏的答案是,必须要促进居民的消费,而其基本的办法有二,一是增加就业,二是促进技术进步,提高产品的附加价值。换而言之,就是必须努力实现经济发展方式转型,优化经济结构,保证持续稳定的增长。

吴敬琏不无担忧地写道,这里需要提出一个问题:实现经济发展方式转型并不是一个现在才提出的口号。早在1995年到2000年的第九个五年规划中,就已经规定了实现增长方式从粗放型到集约型转变的任务。2006年到2010年的“十一五”规划不但重提这一话题,还列举了转变的具体途径。但是迄今为止,除了少数地方,成效并不显著。

为什么会发生这种情况?吴敬琏以为原因不外有二:其一,这一转变遇到了许多体制性的障碍;其二,有利于创新和创业的经济环境和法治环境还有待建立。他一言以蔽之曰,“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何谓东风?市场化、法治化的改革是也。

第六部 “孤独战士”(2004—2010年) 睛第三十章 眼睛盯着真理的人

吴敬琏的生命只与两个字有关——“救国”。

80年间,他的“救国”主题有过3次转折:20岁前他是一个不可救药的“科学技术迷”,信仰的是“科学救国”和“产业救国”;35岁前,他相信“革命救国”,认定社会主义计划经济将让自己的国家摆脱贫困,变得无比强大,“苏联的今天就是我们的明天”;60岁前,他信奉“经济体制救国”,坚信市场经济将是中国变革的终极目标;而此后的他发现,唯有建立民主法治的社会体制才可能完成现代化的目标,他成了“法治救国”的倡导者。

即便在晚年的忧虑与不安之中,吴敬琏也没有失去他本质上的那种满腔希望。

从顾准、孙冶方到吴敬琏一代,他们深受唯物主义和革命理想主义的熏陶。“受难者”顾准在读书笔记中写道:“我相信,人可以自己解决真善美的全部问题,哪一个问题的解决,也不需乞灵于上帝。”他因此进而说,“历史没有什么可以反对的”。既然如此,那么,人们就必须拒绝任何形式的先验论,必须承认任何一种社会或经济模式的演进,是多种因素——包括必然和偶然——综合作用的产物。顾准的这种思想也同样影响了吴敬琏,使他在认识论上确信人类具有认识和改造世界的能力,相信民众以及一个国家能够摆脱迷茫,最终选择理性和趋优化的道路。

吴敬琏的人格特征,似乎可以如此描述:他是一个批评性精神与建构性人格的混合体。

在50多年的经济学家生涯中,他一直努力保持思想的独立和精神的自由,这在他看来似乎是最最重要的。在一次接受采访时,记者问:“你对自己成为决策层智囊是否感到骄傲?”他当即回答说:“智囊不智囊的,一点不重要,作为经济学家首要的职责是研究科学,发现真理,做一个有独立立场的观察者。”他的女儿吴晓莲也这样评论他的父亲:“公众可能认为我的父亲距离决策层很近,但我不觉得他自己是这么认为的,他只是将自己定位为一个学者,向决策者提出尽可能正确的建议,至于被不被采纳,那是另外一回事。”从本性而言,吴敬琏不是一个好斗的人,他同“计划派”人士对阵作战,与一些学者激烈辩驳——有时候还包括多年的老朋友,在晚年,他与某些激进的网民“势不两立”,在这些过程中,他并没有感到什么乐趣,甚至还因自己的反对态度而付出了代价。然而,他认为这一切都是必需的。

同时,他又总是以建构性的角度来思考所有的问题,即便在最困难的局面中,他仍然希望找到一条可能的出路。自20世纪初期以来,中国的知识阶层就形成一种善于颠覆、乐于破坏的“悲情情结”,非“极左”即“极右”,视改良主义为“犬儒”,对中庸和妥协的精神抱持道德上的鄙视,这实际上造成了中国现代化的多次反复与徘徊。吴敬琏的学术人生无疑与这两种极端主义格格不入。在公众舆论及学界,吴敬琏常常遭到“误读”。有人因“吴市场”之名,认定他是一个市场原教旨主义者,主张把一切都扔给市场来解决;也有人因他的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及政策设计人的身份,认定他是中央行政集权的最大拥护者。而两种观点似乎都有偏颇。

吴敬琏的经济理论要复杂得多,与放纵任何一方相比,他似乎更相信“有限”——有限的政府、有限的市场、有限的利益与有限的正义。即使对于他所情有独钟的自由市场经济制度,那也是一种在别无选择情况下无奈的“次有选项”。所以,他总是向人重复在1988年维也纳“改革经济学国际讨论会”上从东欧同行那里学来的一句仿丘吉尔论民主制度的话:“市场经济是一种不好的体制,但它在人类可能实行的制度中是最不坏的一个。”在过去的30多年里,中国的社会变革正是呈现出一种渐进、改良的特征,尽管一直到今日,它仍然没有到达真正的终点,然而它确乎在质疑和摇摆中走出了一条曲线前行的道路。而这正可谓是吴敬琏式的胜利。

晚年的吴敬琏因种种言论而遭到指责,不过,他越来越清晰地看到了改良主义对中国的重要性。在一篇题为《“左”的和“右”的极端主义都会带来灾难》的读书笔记中,他对此进行了系统的思考,同时将之与整整40年前,顾准与他在牛棚里一再苦思的那个问题——“娜拉出走以后怎么办”——联系在了一起。

他用饱含历史感的文字写道,中国几千年的历史好像一直在反复提出“娜拉出走以后怎么样”的问题,暴政——起义——新王朝——新的暴政——再起义,一次又一次地轮回。在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时,我们许多人都认为,问题已经得到彻底的解决,历史的“周期律”将不再重复。但是事与愿违,当“也曾相信过”革命将会给中国带来“地上天堂”的顾准在中国革命取得胜利18年后的1967年,亲眼目睹“人们以烈士的名义,把革命的理想主义转变为保守的反动的专制主义”的时候,重新提出了“娜拉出走以后怎么办”的问题。顾准的回答是:“我坚决走上彻底经验主义、多元主义的立场,要为反对这种专制主义而奋斗到底!”

“为什么激进的革命道路没能带来人民的福利和社会的进步,相反还转化成了新的专制主义?”吴敬琏的思考答案是——不论是“左”的极端主义还是“右”的极端主义,都会给社会带来灾难。在重大的社会变革中,理想的模式是政治观点分歧双方温和派的结合。如果不是这样,只要一方出现极端派,另一方也必定分裂出自己的极端派,如果两边的温和派不能掌控局面而逐渐被边缘化,社会就会被撕裂而趋向极端,而在两个极端之间震荡,“不走到绝路绝不回头”。

吴敬琏由这个结论,进而推演到对中国现代化的思考——

对于当代中国人来说,值得庆幸的是,在“文化大革命”结束之后,中国政界、学界、企业界有识之士痛定思痛,在建设富裕、民主、文明国家这一基本共识的基础之上,开始了市场取向的改革。改革推动了中国经济的迅速增长。但是,中国离建成富裕、民主、文明国家的目标还有很长的路要走。特别是近年来由于一些重要经济和政治领域的改革迟滞,一些社会矛盾变得尖锐起来。人们由于社会背景和价值观的差异,往往对于这些矛盾的由来作出了不同的解读,提出了不同的解救之策。在这种社会矛盾突显、不同政治诉求之间争辩趋于激化的时刻,如何防止各种极端派的思潮撕裂社会,造成两端对立,避免“不走到绝路绝不回头”的历史陷阱,就成为关系民族命运的大问题。防止这种悲剧的关键,在于具有不同政治倾向的人们采取一种实事求是的态度,来讨论中国面临的种种问题。

吴敬琏继续说,有些人认为,在暴君与暴民之间二者择一、一治一乱,是中国历史的宿命,只能听之任之而无法逃避。我认为这个结论是不能成立的,因为中国历史上的轮回,是旧的社会结构的产物,而不是不可改变的。近代经济社会结构的变化,使中间力量主导社会发展趋向成为可能。在现代经济发展阶段,技术专业人员和经营专业人员的作用变得不可或缺,而且人数也越来越多。新中等阶层成为追求自由、平等与社会和谐的中坚力量。目前中国也进入了这个过程。主要由专业人员组成的新中等阶层,包括各类科研人员和学校教师、工程技术人员和技工、中高层经理人员和一般公司职员、医护人员以及公务员的队伍正在迅速壮大。虽然我国新中等阶层的利益自觉和公民意识都还有待提高,但他们是工薪阶层中更多地具有现代文化技术知识的部分,追求的是经济生活和政治环境的稳定改善,他们和社会弱势群体有着共同的利益,因而是建设富裕、民主、文明、和谐的中国完全可以依靠,也必须依靠的力量。

从吴敬琏的这些文字中,我们可以清晰地读出梁启超、邓孝可、邓季惺、顾准的影子。这个在病床上偷听延安广播的年轻人,这个在劳改队里默默苦思的中年人,这个在中南海勤政殿孤身出战的老者,这个在讲台上一站就是几十年的知识分子,最终在伟大的改良主义传统中找到了思想的归宿。他和那些前辈一样,反对暴力,相信人的基本正直,相信渐进的力量。

2009年10月1日,是共和国建国60年的大庆。就在9月底的《财经》杂志上,吴敬琏发表洋洋3万言的长文《中国经济六十年》,回顾改革历程,再度呼吁“改革已经进入深水区,其进程更加不容耽误,中国经济在取得巨大成就的同时,面临着巨大的挑战”。

作为60年经济变革的目击者、参与者及政策谋划人之一,吴敬琏总结说:“在中国改革历程中,各个阶段的多种改革措施是相互穿插的,在前一阶段施行的改革中往往蕴含后一阶段主要改革措施的某些萌芽;后一阶段施行的改革,又常常保留前一阶段改革的某些遗产。”在肯定“中国的经济改革取得了不小进展”之后,他进而谈及,新世纪之初,“由于改革有所放缓,社会矛盾的态势也发生了新的变化”。在他看来,主要有三方面的问题。

其一,当国有经济改革改到能源、电信、石油、金融等重要行业的国有垄断企业时,改革步伐就明显慢了下来。近年来,围绕重要行业中,国有企业究竟应当“进”还是应当“退”的争论又起,社会上又出现了被媒体称为“再国有化”或“新国有化”现象。这种“回潮”的趋势主要有两种表现形式:一是有些领域在已对民营企业进入发放“许可证”的情况下,又往后退缩,不让民营企业继续经营;二是一些国有独资和国有绝对控股的公司对民营中小企业展开了收购兼并,使这类企业的垄断地位进一步强化。

其二,政府对企业微观经济活动的行政干预,在“宏观调控”的名义下有所加强。自2004年开始,“宏观调控要以行政调控为主”成为正式的指导方针,各级政府部门纷纷以“宏观调控”的名义加强了对微观经济的干预和控制,使行政力量配置资源的能力和手段大为强化,而市场配置资源的基础性作用则遭到削弱。英国的阿克顿勋爵说:“权力易于导致腐败,绝对的权力会导致绝对的腐败。”行政权力的扩张,导致寻租活动制度基础扩大,使腐败日益盛行。

其三,政治改革滞后。1997年的中共“十五大”提出了建设社会主义法治国家的口号,“十六大”又重申了这一主张,而且还提出建设民主政治和提升政治文明的问题。但是,10年来进展十分缓慢,如《物权法》、《反垄断法》等市场经济的基本法律,都用了13年的时间才得以出台。对于一个所谓“非人格化交换”占主要地位的现代市场经济来说,没有合乎公认基本正义的法律和独立公正的司法,合同的执行难以得到有效保障。在这种情况下,经济活动的参与人为了保障自己财产的安全,就只有去“结交官府”。于是,就出现了寻租的“新动力”。

在剖析上述三大问题的实质时,吴敬琏毫不留情地认为,“我国社会中目前存在的种种权贵资本主义现象,究其根源,就在于不受约束的权力对于经济活动的干预和对于经济资源的支配”。他警告说:“改革的时间拖得越长,新旧两种体制之间积累的矛盾就会越多;既得利益者积累了更多的利益,也就有更多的动力去阻挠可能影响自己利益的进一步改革。社会存在的种种矛盾,尤其是与经济问题相关的不公事实,根源在于改革不彻底,而非改革本身。”

就这样,吴敬琏再次擂响了改革的大鼓。战士已经垂垂老矣,却似乎仍有披袍再战的勇气。

10月30日,吴敬琏给中欧国际工商学院2008级的EMBA班讲完了最后一课,学员们起立鼓掌。一位学员代表大家赠诗一首曰:“大音希声闻洪钟,大象无形睹真容。八十春秋谱华章,百年风云笑谈中。”

吴敬琏是中欧最早的中方教授之一,早在1984年,国家经贸委与欧共体管理教育基金会在北京合作开班,为中国的企业高级管理人员授课,吴敬琏是学术委员会中唯一的中方委员。1993年,中欧想要把办学基地南迁,吴敬琏拜会了上海市老市长汪道涵和时任副市长徐匡迪,促成此事。在过去10多年里,作为中欧的创院人之一和宝钢经济学教席教授,他以《当代中国经济改革》为教材,给每个班的学生授课30学时,课程名称为“中国经济”,这是中欧的王牌课程,也是最受学员欢迎的课目。尽管年事已高,他仍然没有告别讲台的打算,对他而言,这是他的“战场”。在一次授课中,他对300多位听课的企业家学员说:“我希望,我的生命终结在讲台上。”

在2009年的最后两个月,他奔波于各地,参加了中欧的管理年会、上海的“浦江创新论坛”、浙江的“长三角论坛”等等,与各地的官员和企业家座谈,切磋观点,探讨改革。他依然保持着冷静而理性的思想锐度。

到2010年的1月24日,吴敬琏会迎来80岁的寿诞。对于这位中国最著名的经济学家来说,这80年是一个与自己的国家图强求富、蹒跚前行的80年。

在一个物质至上、平庸的商业年代,吴敬琏的故事像那只最后的理想主义的风筝,它以自由和独立的精神凭风飘弋,任狂风骤雨不能让它断线坠落,无论是光亮或昏暗的天空中,它总是保持着不合时宜的姿态,让人们在仰望中生出别样的勇气。

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一个有限的人生实在无法穷尽时代所有的秘密,即便聪慧、勤奋如吴敬琏者,也是难免。中国的历史实在太过漫长,自公元前211年秦始皇统一中国以后,所形成的中央集权专制主义传统几乎成了国民性中与生俱来的一部分,它的高贵与顽痼一样的深重,打断它,谈何容易。相对于变革的漫长,人生实在太短暂,也许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吴敬琏在口述史中自称是一个“悲观的理想主义者”——“理想主义者往往在现实世界里面,就会变得很悲观。”不过接着他又说,“我认为中国的现代化之路不可能被打断,它必将曲折而前行。”

在2009年的8月和9月间,他还腾出时间完成了长达20多个小时的长篇口述史讲述。他的记忆力之好令人吃惊,尽管已年届80岁,却仍然能清晰地记起1972年中科院经济所图书室管理员的名字。在那次讲述中,对生命的感恩,对所有朋辈的感念与追忆贯穿了整个叙述,命运将如此多的际遇与冲突涂抹在一个人的身上,让一个温和的人成长为一个勇敢的战士,让生命以如此充满磨难而纯洁的方式绽放。

吴敬琏是一个怎样的人呢?这本薄薄的传记也许只展示了有限的一部分。要回答这个问题,似乎要回到两千多年前的一个场景中去。

那是一个天空蔚蓝的清晨,在爱琴海微波荡漾的春风里,苏格拉底与他的学生柏拉图进行着一场睿智的对话。尽管时间已经过去了漫漫的2400年,可是那思想的光芒仍如海面上粼粼泛动的碎银般的日光,永生永世,总在后世人们举目眺望的视线之中。

这些声音后来被编辑在了一本叫的书中,在《何为哲学家》一章中,有一段这样的对话——

柏:如果好奇能算是爱智的话,那么你会发现许多荒谬的人物都可以叫做哲学家了。所有爱看的人都酷爱学习,那些爱听的人也不在少数——这种人总是看不到他们参加任何认真的辩论,认真的研究;可是,仿佛他们已经把耳朵租出去听合唱了似的,一到酒神节,他们到处跑,不管城里乡下,只要有合唱,他们必到。我们要不要称这些人以及有类似爱好的人为哲学家?

苏:绝不要。他们只是有点像哲学家罢了。

柏:那么,哪些人是真正的哲学家呢?

苏:那些眼睛盯着真理的人。

在苏格拉底和柏拉图的年代,还没有“知识分子”或“经济学家”这些称谓,而事实上,他们辩驳的对象便与本书主角的人生志趣相去无远。80年来,这位名叫吴敬琏的中国经济学家用历经劫波的生命证明,自己是一个“眼睛盯着真理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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