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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卧底》


正文 第一章

就像是一条笨拙懦弱的猎狗,我被郭明果敢独断的指示吓得胆颤心惊。他决定派我去卧底,就是说他让我去干一种十分冒险和秘密的工作,而且这工作非我莫属!我恐惧和诧异地看着我的上级——这位喜欢诉讼、足球和驾驶的检察长,此刻他像一名专制的猎人,主宰着我的行为。乃至命运。他的嘴里嚼着口香糖,这是他谋划和酝酿时候的一种习惯,就像是毛泽东喜爱吸烟或林彪惯于咀嚼黄豆一样。但是郭明已经把指令说出来,口香糖却依然在嘴里面留着。显然他的谋划和酝酿还没未成熟,就匆忙地决策和发号施令了。

在口香糖未从郭明的嘴里吐出来之前,他的指令使我感到害怕。

“检察长,我……”我扭头去看郭明,盯着他咀嚼的腮帮,像盯着凶猛动物的嘴脸。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郭明说。“你想说你不合适,对不对?”

“我是想这么说。”我并不是检察员,在检察院,做卧底轮谁也轮不到我,就像提拔轮不到一样。

“可是我觉得你最合适,而且这是我深思熟虑后做出的决定。”此话刚落音,口香糖便从郭明的嘴里吐出来。它像一条白色的小虫被郭明的舌头痛快地弹击出车窗外。

我们是在一部汽车上。

“你没有必要感到害怕,我会努力地保护你。”郭明一边驾驶一边说。只要没有比他更大的官坐在车上的时候,他总是亲自驾驶。他常常当他司机的司机。那本该是我坐着的位置,却被他占有了。

“我走了,谁做你的司机?”

郭明扭过头:“这么说你同意了?”

我不说话,但是点了头。我的点头也使郭明的头欣然点动,我知道或领会那是对我态度的首肯。他满意我服从了他的指令,就像我其实感动他对我的使用和指派一样——让一名普通司机去做卧底,这难道不是领导对他的信任和重用?我想,做卧底,只有智勇双全并且绝对可靠的人才能去做。郭明认为我就是这样的人,不然他就不会选派我去做卧底了。我开始觉悟自己受到了重视,甚至感觉自己已经得到了提拔。我想象自己如一匹时来运转的千里马,被像伯乐一样的郭明从马厩里牵出来,派到火热的疆场上去。

“至于我的司机嘛,”郭明说,“我谁也不要,就自己开。你知道我喜欢开车。”

“这么说你是不要司机了,才推我出去做卧底。”

“黄山永你别误会!”郭明急忙说。“我之所以派你去做卧底,是因为除了你我再也找不到更好的人选!”

“是吗?”

“是的。在派谁去柳县做卧底这件事上,我考虑了很久,觉得你最合适。因为,第一,你是柳县人。你回到柳县去,熟人熟路。

“第二,柳县人恨我,这你知道。反过来,柳县人认为我会不喜欢或讨厌柳县人。因此把你从我身边‘整’出去,不会有人不信,至少柳县人不会不信。”

“柳县人?这样说是不是太刻薄了点?柳县也有爱你的人,而且……其实很多。那都是些老百姓。”

“我现在说的柳县专指哪些人,这你应该知道。”

“我知道,你是指柳县那些触犯法律和为非作歹的当权者,或者说是指你的敌人。”

“没错,违法者就是我们的敌人。也是人民和你的敌人,难道不是吗?”

“假如我站在你一边,是这样。”我说。

“假如?”郭明忽然减缓车速,吃惊地说。“你就是我身边的人。你是站在我这边的,还会有什么假如?”

“可我是柳县人,我的三亲六戚都在柳县。”

“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怕将来案子结了,真相大白,柳县人恨你,就像恨我一样。可那毕竟是少数。你不是说柳县的老百姓喜欢我们,那怕什么?”

“可我的亲戚里边,不都是老百姓。”

“我知道,你大哥是柳县的副县长。但是你知道,你卧底侦查的对象,不是你哥。”

“当然不是,假如是我哥的话,你派去卧底的人,就不是我了。”

“那倒也是,”郭明说,“就算你大义灭亲的气节,我也于心不忍。再说你哥不坏,我的几个信任得过的战友,都说他不错。他们曾在柳县工作过,但全都调走了。”

“这么说来,我哥是柳县唯一值得你相信的官员。我可以把我去柳县的使命告诉他吗?”

“那绝对不行!”郭明断然说道,那本来已恢复畅快的车速又再次减慢。“你当卧底的事,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除此之外绝对不能让任何人知晓!在案子未破和你的任务未完成之前,你必须保证不向任何人泄漏!懂吗?”

“检察院其他人知道吗?”

“不知道。”

“你信不过他们?”

“不是我信不过,卧底必须保密,一旦泄密将前功尽弃。”

“你为什么信任我?”

“因为你做事从不后悔,也不喜欢人家出尔反尔,我喜欢你这一点。我想将来你也不会因为做卧底的事后悔,对吗?”

“我不知道,我要是后悔了,你还让我回来做你的司机吗?”

“不,”郭明说,“等案子破了,你立了功,我就报请升你为检察员。再将来你表现更好时,还可以升为科长、副检察长,甚至当检察长!”

“别给我甜枣吃,我现在只想怎么才能顺当地完成任务和使你满意,然后早些回来。至于做什么,我不在乎。”

“我相信你一定能完成任务,”郭明说。他给我鼓励也让汽车加速。“因为我相信我的眼睛,我不会看错人。”

“完不成任务,你就别把我要回来。我也没脸回来。”

“好,说话算话。”郭明说。

郭明驾驶的轿车在暮色笼罩的路上奔驰。这是通往柳县的公路。但是我不相信郭明今晚会把车开到柳县,尽管柳县是我的家乡和我将要去做卧底的地方,但却是怨恨郭明的人最多的所在地。那些人势力强大。因为每经手柳县的案子,郭明都不打招呼就直接查办和抓人。他知道他得罪了什么人,同时也知道自己是最不受柳县官方欢迎的人。他可以很容易就说服我去柳县做卧底,但他不会轻易地去柳县。

果然,在临近柳县地界的地方,郭明掉转了车头。那已射进柳县地域的光柱,像被曳住尾巴的白龙,蓦然回头,腾动在我们返回的路上。回来的路上,我们互换了位置,一度失去的方向盘又回到我的手上。然而我感觉到失落。我深长地看了一眼坐在我身边的郭明,这个威严、刚正和平易、风趣的人,从他当副检察长的时候起,我共给他当了四年的司机。四年来,我紧张而又愉快地相随着他,但是现在,我就要和他告别,还要和与我同甘共苦了四年的车子分开。况且前途未卜,前景难以预料。我怎能不失落!我稳重、缓慢地开动着我驾轻就熟的车辆,让它就像一辆古老的马车一样滞重。郭明懂得我为什么让车走得这么迟缓。他没有催促我并从我的衣袋里把烟摸走,用车上的电炉丝点燃了一支。那支烟仅在他嘴上吸了一口,就转移到了我的嘴上。此前,他从未为我点过烟,这以后也很难再有。于是这支空前绝后的香烟,犹如珍贵罕见的人参衔在我的嘴里,像慢慢溶化的糖果缓缓地消融。

正文 第二章

我要揍一个人。

现在,我站在某幢住宅楼的楼底。

我说不出这究竟是第几幢,但是我很清楚我为什么会来这里。因为这幢楼里住着一个欠揍的家伙。他到底住在这幢楼的哪一层,我不太清楚。但是有一点我很清楚,他应该差不多在这个时候从楼里出来,去和我的妻子幽会。

我沉默或十拿九稳地候在楼底,等待着那个欠揍的家伙。他勾搭我的妻子,半年前当我发觉妻子与那家伙关系暧昧时,我就想揍他。但是我一直没有动手。我之所以没有揍他,是因为我有重重顾虑,我怕揍了那家伙,把自己的饭碗砸了。我是检察院的人,尽管不是检察员,可我一旦打了人,也是知法犯法,那么党票和饭碗就可能保不住。还有,假如我因打人受了处分,我那已出现危机的婚姻,就没有丝毫挽回的余地了。尽管妻子已经不忠实于我,并且还提出和我离婚,但是我没有同意。我之所以不同意,是因为我还很喜欢她,甚至还爱她。她是那么活泼,又那么漂亮。我虽然无法容忍她的不忠,却又不忍轻易和丰韵美丽的妻子分离。我一往情深而又忍辱负重,指望她幡然悔悟和回心转意。但事实上我保持婚姻的希望是多么的幼稚、愚蠢和渺茫。半年来,她继续和那家伙来往,并坚持要和我离婚。而那家伙也不听我的警告(我通过电话警告过他),依然一如既往地引诱和收买我的妻子。他把绿帽戴到我的头上,我恨不得揍扁他。多少次我探听到那家伙的行踪并尾随其后,想蒙头狠狠地打他一次,但到了紧要关头,就是不敢下手。

可是今天我一定要揍他,而且是明日张胆大打出手,因为我已决意把职业、名誉和婚姻豁了出去。郭明说要整掉我,因为我只有被清除出检察院或成为检察院的对立面才能做成卧底。当然他说整我是假的或者说是暂时的,等我完成任务,他就出来给我正名和复职。处分虽然是假的,可是必须让所有的人认为是真的。因此他允许并且授意我公然地犯一次错误,就是让我明目张胆地去做一件坏事。只有我干了坏事,他才有理由整我。“你可以去赌。”他说,“而且把钱输个精光,然后还得让公安局的人把你抓住。”我说赌可以,但赌输和没收的钱谁出?

“当然你出。”他说,“这个时候我怎么能拿公家经费给你?这很容易泄密。就算允许你用公款报销,那也是干完卧底以后的事。没有钱你去借,或者欠,借得越多和欠得越多,越好。”

我说“那我不赌。”

“你不赌,”他边说边想,“那你就去干别的吧,只要能达到犯错误的目的就行。”他说,然后就笑。

我也笑了,说:“既然你这么鼓动我,我倒真可以犯个错误,我去揍一个人!”

“揍谁?”他说。

我说:“反正不是好人,等我揍了之后,你就知道是谁了。”

他说:“这主意不错,只是你不能把人揍死,这是要偿命的。也不能把人揍成重伤,这得坐牢。只要你掌握好分寸,想揍谁就揍吧。”

那个骄奢淫逸的家伙,在我期待的时间内,从楼里走了出来。他提着一个公文包,一副晚上去办公室加班的样子。在走到我跟前时,他还看了一下手表。我知道他手表上的时针,正指向晚上八点,因为我对他的活动规律摸得透熟。他现在一定想像着他的情人这个时候也该从家里出来,前往幽会的地点。但他万万想不到他刚刚出门,就先摔了个大跟头——我用脚绊倒了他。他像一头畜牲四肢着地,而公文包则像一只肥胖的死老鼠被抛到了一米以外。

他很快爬起来,面对面和我站着。两只愤怒的眼睛像一触即发的枪口盯着我。看来这并不是个吃素的家伙。他比我设想的要好斗和急躁。而这又正是我所期望的,因为只有把对方惹火和激怒,我使出去的拳脚,才充满憎恨和力量。

“你!?”他怒气冲冲地指责也是发问。

“我是龚文燕的丈夫,黄山永。”我直白地说。

“噢,”他觉悟地应道,却没被吓住,“你想干什么?”

我猛地使出一拳打在他脸上,算是回答。

这一拳把他打得全身动摇,他像一条被打的狗,不甘示弱地狂吠起来:“你打人!你居然敢打人?!你为什么打人?”

“你也可以打我,”我说,“既然我打你,你就还手。这叫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来,打吧,还手!”我循循善诱地鼓动他。

没想到我的诱导或鼓动居然使他出奇地镇静下来。他哼了一声,还给我一个冷笑。这个时候我感觉他就像一只识破机关的狡猾的狼。“我不打人,因为我不是粗人,蛮人。”他说,“同时我也不会和粗野的人打架,免得丢失我的身份。”

他的话像一把撩人隐痛的匕首,使我恼羞成怒。我揪住他的衣服,盯着他圆滑的脑袋,像排坛骁将手上待发的排球,吸引和激发我的拳头——我憋足了劲像锻铸刀枪的铁锤,轮番地击打我憎恨的目标。

接下来的情形可想而知,就像一个孔武的人蛮横地痛打一个文弱的人那样,产生的后果不言自明——挨打的人鼻青脸肿、头破血流。而打人的人甚嚣尘上、强词夺理。

“叫你偷我的女人!”我一边说一边继续揍被我打得满脸是血的男人。“你睡别人老婆的时候,想没想过要付出代价?今天没打死你算你命大。现在你去和我的老婆幽会吧!”

“你还可以告诉她,我同意离婚。”我停止了击打,蔑视着他,继续嘲笑:“去吧,你还可以去告我。我的工作单位,我老婆肯定告诉过你,我还可重申一遍:玉树地区检察院。我黄山永坐不更名,行不改姓!”

然后,我看着围观的人群,他们像看戏一样饶有兴味。我居然没受到群众的谴责。其实我非常希望有人一拥而上,把我扭送派出所。但是,我期望的现象没有出现。

若干天之后,我接受玉树地区公安局对我行政拘留十五天的处罚时,准确地得知我打断了玉树地区工商局副局长谢子樟的三颗牙齿和一根肋骨。那天晚上,我走后不久,就有一辆出租车赶来,把他送去了医院。因为有人拦他的车,请他立即去某处把伤者送往医院,并付了五十元车费。公安局的人反复跟我说起这事,意在假如不是出租车司机和拦车付钱的人,谢子樟不能及时送医院治疗,伤势恶化,那对我的处罚就不只是拘留十五天了。我很想告诉他们,我其实就是拦出租车的人。但是,我终于忍住没说。

在拘留所囚禁的日子里,我非常想念我的妻子。我不明白我为什么还要想念一个已经背弃我的女人?也许越是得不到越想得到,就像很多文章里说的,美好的东西,当你失去的时候,才觉得珍贵。当我拥有漂亮妻子的时候,不会好好地善待她。我没有能力使她住上宽敞的房子,因为我是检察院的司机,注定分不上好房子,更买不起房子。而又因为我是一个优秀的检察长的司机,注定了长年累月的奔跑,而把女人丢在家里。地位、金钱、时间,一个理想男人应具有的条件我都没有,又怎样能指望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忠贞不渝呢?所以当妻子背弃我时,我并不恨她。一切都是我的过错。现在我更不能告诉她,我的前途,有可能改变,也不能让任何人知晓,在使命未完成之前,我必须对一切守口如瓶,不能漏出丝毫破绽。这给我带来的痛苦——我被依法关进了拘留所,为秘密的正义使命而遭受惩罚。

我蹲在拘留所狭窄的监房潮湿的地上,像一头冰洞里蜷缩的狗熊。不足二十平方米的监房关着十五个人,我和十四名嫖客、赌徒共居一室。监房里没有床,每个人只发有一块木板。但是属于我的那块木板,已被他人据为已有。那是个像相扑运动员的家伙,体重起码有三百斤。要拿到那块木板只有通过打的手段获得。但是我不想再打人,也打不过别人。一无所有的我就这么蹲着,将后背靠在墙上。十五天里我肯定睡过好几次,但是能以躺下来的姿势睡觉,却一次也没有。我的身边还有一只尿桶,那些赌徒、嫖客的尿奇臊无比,每当浓浓的臭味执着地钻进我的鼻腔,尿液泼溅到我身上时,我的肠胃就要无情地痉挛、呕吐。而那些人渣们就会乐不可支地欢呼雀跃。

一个月后的一天,我的哥哥黄山树听着我的变故以及在拘留所的遭遇,很长时间不说一句话,似乎对我的状况无动于衷,但是他的眼睛里却噙着泪水。

这时候我已回到柳县,住在我哥哥的家中。那是一座三层楼的房子,是柳县统一为县级领导规划但由个人出资建筑的住宅群中的一座。我哥是柳县的副县长,自然也就在这里建起了住宅。但我哥的住宅在鎏金溢彩的楼群中,格外夺目,因为,它的装潢最差,反而显得别致,就像一大群花枝招展的女人里,仅有一名素面朝天,那么,引人注目的肯定不是花枝招展者一样。我哥哥的住宅尽管朴实无华,但我哥说建这座房子也花了将近二十万,而且其中有十万是跟别人借的。

我相信我哥的话。

现在,我在我哥的家中,和哥哥坐在一起。他听着我的讲述,但是他不说话。而我很想听听他说话,因为我已告诉他我被勒令限期调离检察院,并且还离了婚。我在地区呆不下去了,只能回县里来。我想听听他打算怎样安排我,但他很长时间就是不谈。

我在哥哥家无聊地呆了半个月,每天都打十个小时以上电子游戏消磨时光。在哥哥的家里,却极少见到哥哥。尤其吃饭的时候,只有嫂子、侄女和我三人。嫂子说你哥不回家吃饭是正常的,晚上十二时以后才回来甚至不回来也是正常的。我说我知道,我以前也经常这样。嫂子就说,你们男人整天在外都干些什么?我说也没干什么,就是没完没了地应酬,尤其像哥哥这样当领导的。嫂子说,你的事也没见他吭声,都半个月了。我说没关系,再等等吧。

又一个星期过去了。一天早上我还在睡梦中,忽被敲门声惊醒。我起身开门,看见哥哥站在门外。他走进屋,看不出要和我长谈的形状,因为他没有坐下。

他说:“山永,你的事办妥了,安排在县委司机班,给常委开车。但具体是哪位常委,还没有定。昨天晚上我回来得太晚,所以今早才告诉你。”

“是吗?”我平静其实是感动地看着哥哥。

“山永,你可得干好。”哥哥说,“为了你工作的事,我可没少费神。实话告诉你,我是向县委打了保票,并且还等他们派人到地区调查了情况后,你才能进司机班的。”

“干嘛要这样?”

“很简单,证实你打人和被勒令限期离开地区检察院的事是不是真的,或者说,可不可信。”

“当然是真的,我把人的肋骨都打断了,又进了拘留所,出来后就被郭明整了。他不满意我已经很久了,因为我是柳县人,郭明老早就想把我换掉或踢出检察院,我打人正好给了他机会。这些都是明摆着,还有什么信不信的?”

哥哥说:“你说的这些都是事实,但是也要调查核实以后才能确信。”

“用一个司机也值得这么小心谨慎么?”我说。

“你和别的司机不同,因为你曾是郭明的司机。郭明是玉树地区检察院的检察长,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明白,但郭明不是不用我做他的司机吗?因为我是柳县人。”

“所以柳县用你,但必须先证实郭明整你真实可信。”

“现在呢,信了吗?”我说。

“你准备上班吧。有关手续会有人替你办好的。”哥哥看看手表。“我要开会去了。”然后他拔腿走开。

“哥哥!”我把他唤祝“谢谢。”

哥哥微微一笑。然后默默无言地走了。

但是哥哥的微笑,却没有离我而去。它印在我的脑子里。如果说哥哥是个深沉的湖泊,那么他的微笑就是湖泊上不易漾开的涟漪。他的微笑是那样难得的自然、亲切与和蔼,那是我用蒙骗的方法获得的。我骗了我的哥哥,为了我的秘密使命——柳县是个用钱可以买到一切的地方,工作、官职、荣誉乃至性命,似乎都可以用钱去交易,至少在检察长郭明掌握的举报中是如此。那么,我的使命就是要摸清权钱交易的线索与内幕,比如买官者都是谁,卖官的人又都是谁,然后向检察长郭明报告——我暗藏着郭明给我的使命来到柳县,第一个被蒙在鼓里或上当中计的人,竟是我的哥哥!我不该蒙骗我的亲兄,因为他是一个踏实厚道的人。他的职位是靠自己的能力和人民的选举得到的。我相信他决不是买官者,同时也不是卖官的人,就是郭明也相信他。可是我不得不对他说谎,这使我十分内疚和不安,尤其是他对我真诚微笑的时候。

正文 第三章

国庆节后的一天,柳县赴广东考察团出发的前夕。县委书记田正中对县委副书记罗天阳说:“把黄山永给我吧,你另外再找一个。”

罗天阳说:“你总是看谁开车开得好,就要谁。”

田正中说:“这次不是。周大勇不是提拔到交通局当副局长了吗?我没有司机了。这段时间我都是自己开车。但去广东不行,路太远,得有一个司机。”

罗天阳说:“那要谁不行,偏要黄山永?”

田正中笑着说:“黄山永的驾驶技术确实不错的,人也牢靠。”

罗天阳说:“那就给你吧。不过这个时候你让我上哪找司机去?明天我也要去广东的。”

田正中说:“你再找一个可靠的吧。”

那时候我就在离田正中和罗天阳不远的地方听到了他们的谈话。我站立在车边守车,他们坐在县委招待所大榕树下的石凳上。从饭堂里吃完饭出来,他们就坐在这里,我想是在等来柳县检查工作的行署副专员胡文清。胡副专员吃了饭后就进房间去了,大概是洗漱什么的,因为晚上八点,田正中和罗天阳要陪他去碧浪歌舞厅跳舞。他们正在等他,而我在等他们。具体地说,我正在等罗天阳,因为我是他的司机——四个月前我调进柳县县委司机班时,便为罗天阳开车。他是分管政法和组织的副书记,在县委常委的排名里,点完县委书记田正中和县长丁华兴后就数到他。我跟随这位柳县的三号人物,已经四个月了。四个月里我就像他手上的一部移动电话,既随时听他使唤,也使他难以释手。事实上我正是通过或因为一部移动电话,取得他的信任和喜爱。我当罗天阳司机头一个星期,就有了一部手机,是县委办公室配给我的,说是方便罗副书记和我的联系。凡是给县委常委开车的司机,都配有一部手机,我也不例外。但是我从不乱用手机,就是说我除了用来与罗天阳联系外,决不用之和别人联系。罗天阳需要用车的时候,就打电话给我。他打过我的手机,一拨就通,从不占线。一个月下来,我的手机话费不过一百元。而其他常委司机的手机话费,都在我的五倍至十倍以上。这是县委办公室副主任韦卫煌告诉我的。他掌握着县委每部手机的使用情况,“你是县委里最大公无私或公私分明的司机。”县委办公室主任这样评价我说,“没谁能像你这样,除了自己的顶头上司,一个往外的电话都不打。”当时我听了就说:“这是因为我在外面,一个可打电话的人都没有。”后来我同样对罗天阳说了相同意思的话。那是在行车的时候,他的手机电池耗完了,就借用我的往外打。打完后他把手机还给我,忽然说:“山永,我听说你的电话费是常委司机里面最少的。其实你没必要这么公私分明嘛。县委配手机给你,并没有限定公事才能打。”我说:“罗副书记。我电话打的少,是因为我外面的熟人少。”罗天阳说:“你在地区工作好几年,没结交一帮朋友么?”我说:“罗副书记,你不知道,我的圈子其实很小,在检察院工作……”“我知道,”罗天阳打断我的话说,“干检察工作这一行,得罪的人多,亲近的人自然就少。”我说:“我并不是干检察工作的。我只不过是个司机而已,也没有多少人愿意和我来往。”罗天阳说:“谁叫你是检察长的司机呢?检察长铁面无私,他的司机还不是一样一身正气?”我说:“罗副书记,你过奖了。我和郭明的关系并不像外人猜测的那样。我打人之后,他要是看重我的话,其实可以保我。但是最后他还是把我整掉了。”罗天阳说:“他整掉你,是因为你犯错误,还是因为你是柳县人?”我说:“因为我犯了错误,也因为我是柳县人。”罗天阳说:“你回柳县以后,还和他有联系吗?”我扭头去看坐在副座的罗天阳说:“你其实只要看我每个月的电话清单,就知道我和谁有联系,和谁没有联系。”罗天阳忙说:“山永,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别介意。我很放心你的,不然我会要你做我的司机么?”现在,对自己司机放心的罗天阳,决定舍弃他的司机,或者说把他的司机转让给比他官大一级的县委书记田正中。田正中原先的司机周大勇新近已提拔到交通局当副局长,因此他需要一名新司机。这名司机此刻被柳县两名炙手可热和呼风唤雨的人物关注和商量着,一个想要,一个愿给,唾手可得。

罗天阳看着我,一面招手一面说:“山永,过来!”我走过去,来到两位书记面前,却只向一位书记问好:“田书记,你好。”

田正中点头,“坐吧。”他说。

我恭敬地站着,没有坐。

“山永,田书记想要你去当他的司机,愿不愿意呀?”罗天阳说。

我微微地笑了笑,不回答,或者说我以微笑作回答。

“罗副书记相信柳县还有比你更好的司机,”田正中说,“所以决定把你让给我。”

罗天阳马上说:“不是。田书记已经发现你是柳县开车开得最好的司机,所以,我留不住你了。”

于是我说:“只要被领导信任和赏识,谁都会用心把车开好。”

两位书记舒缓地颔首,想来我的话使他们满意。而我感觉自己像一只玩偶,正在他们的股掌上转动和交易。

转瞬间,我就成了县委书记田正中的司机。

田正中当场把他那部轿车的钥匙交给我,并叫我把罗天阳的汽车钥匙交还他。我拿到一把钥匙,又交出去一把钥匙。田正中拿着我交给他的钥匙对罗天阳说:“今天我权且做你的司机。待会胡副专员就坐你这辆车子。”他转脸对我说:“山永,你把我的车子开出去转一转,熟悉熟悉。然后早点休息,明天一早出发去广东!”

“是。”我说。我和两位书记道了再见后起身离去。

我独自驾驶着县委书记的轿车,在柳县的地盘上跑动,巡行在楼宇如林的柳县县城,豪华霸气的车子,像一只老虎,令密集的车水马龙纷纷让道,奔驰500,谁能不对这样一种车子敬而避之或畏而远之?我所看到的尽是避退和忍让的人群和车流——他们恐惧地闪开,又冷漠地目睹我的经过。但我知道他们惧怕漠视的并不是我,而是权势和权力,虽然有权的人并不在车上,他们也一样害怕和冷漠它。

后来我连忙把车开了回去。但我不是直接回县委分配给我的宿舍,而是绕道经过哥哥的家——我反常回家的哥哥开门后惊讶地看着他其实很熟识的县委书记的专车光临自己的楼宅,感动得有些不知所措。但他最终没有见到县委书记,而只见到他的弟弟。

于是我如实禀告自己成为县委书记司机的事实。哥哥说:“山永,每一个给田书记开车的人,都得到提拔,你可不能干得比他们差。”

“我一定会干好的,你想方设法才使我进了县委,也就是为了给我提供提拔的机会。你放心,我不会错过这个机会的。”

“广东路远,”哥哥说,“千万小心,该慢的时候就慢,该停的时候就停。还有,你除了开好车,还要照顾好田书记。他是个思想开放而又精力充沛的人,凡事你都要为他着想,不该看见的事别看,不该说的话别说,不该听的话也别听。所谓的聪明人,其实就是懂得在什么时候做聋子、哑子和瞎子的人。尤其在领导身边,如果连这些都不懂,那真是太蠢了。”

“哥,我已经做过一次蠢人,我不会再做蠢事了。”

“没有喜欢下属与自己不默契的领导,检察长郭明也不例外。”哥哥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你当田正中的司机,一定会比当郭明司机的时候强,只要你能像我刚才说的那样去做。”

“哥,我会的。”

“那就早些回宿舍休息吧。明天跑长途,够你受的。”

正文 第四章

我告别哥哥,把车开回停在县委车库里。在走回宿舍的路上,我忽然感到饥渴,于是又离开县委去城中的夜市吃东西。我当然是步行着去的。在火旺嘈杂的摊点上,我要了一碟炒粉和一瓶脾酒。我边喝着啤酒边等着炒粉送上来。

就在这时候,我听到附近的桌子有两个人在数落或讨论杀人。这两人一胖一瘦,但都满脸通红。他们的面前摆着两瓶白酒,其中一瓶已经空了。消耗的酒已渗在他们的血液里,或反映在他们的脸上。杀人的话就从他们饮酒的嘴里吐出来,扣人心弦:“你说,我们柳县,谁最该杀?”胖子对瘦子说。

“杀父母的人,最该杀。”瘦子说,“前一阵子,我们县不是有个吸毒的混蛋,因为要不到钱买毒品就把父母给杀了。已经给抓起来了,这种人最该杀。”

“不对,”胖子说。“杀人的人,肯定要杀。但我是指还有一种人,他们虽然不杀人,但同样该杀。”

“哦,我懂了。”瘦子说。

“你说。”胖子说。

瘦子看了看周围小声说:“这不能说。”

“怕个卵!”胖子说,“你以为那些该杀的人,或他们的亲信,会到这种地摊来喝酒?!就算他们听到了又怎么样?我们只是说说而已。”

“那我想想。”瘦子说。

“还用想?”胖子说,“不用想,田正中!”

“不是吧?”瘦子不太同意。

“肯定!”胖子说,“你说他从当县长到当县委书记这些年,捞进腰包的钱到底有多少?少说有一百万以上!光是卖官这一项,至少有三五十万!我们县那些只会吃喝的官,你说有几人不是用钱垒了田正中之后当上的?你没听《卖官谣》是怎么说的?‘月朦胧鸟朦胧,田正中坐家中,等着刁人把钱送。两三千别起步,去了必吃闭门羹。一两万才算数,书记夫人露尊容。三四万有进步,给个闲官耀祖宗。五六万始重用,工商税务添硕鼠。七八万是心腹,公安法院耍威风。九十万成手足,执掌大权亚正中。准正中,亚正中,白天酒肉穿肠过,晚上钱财家中流。月上梢头人未了,白天老喊屁股痛!’”

胖子话音刚落,瘦子马上说:“该杀!”

“杀了他!”胖子边说边用手做了个刀斩的动作。

“田正中死了,喝酒!”瘦子说。

胖子响应,两人干杯。

我点的炒粉这时候送了上来。

“田正中之后,该杀谁呢?”胖子说。“那,就是罗天阳了。”

“对,杀他!”胖子说,“这个人贪婪的程度和手段一点都不亚于田正中。他不但贪财而且还十分好色,被他搞的女人不知道究竟有多少?只有他不想玩的女人,没有他想玩而玩不到的女人。死有余辜。”

“杀!”瘦子说。

瘦子和胖子干杯。

“卖官的人该杀,买官的人呢?”瘦子喝了酒后说。

“也杀!”胖子说。“凡是卖官买官的,都是祸害。全杀!”

“那好,我来起诉,你审判。”瘦子说。

胖子说:“开始。”

“蒙国森,”瘦子说,“在当糖厂厂长的时候,经营不善,亏损两千多万,工人领不到工资。可是这位连一个工厂都管不好的废物,居然当上了经委主任。他的官是不是买的?该不该杀?”

“杀!”胖子口气十分坚决。

“喝酒!”瘦子举杯。

接着,瘦子说:“建委主任黄云龙,提拔之前只是建筑公司的一名副经理,连图纸都看不懂,可一年之内连升三级,肯定也是用钱买的。”

“杀!”胖子说。

两人又各把一杯酒喝下去。

“税务局长张全军,草包一个,也坐上了那么重要的位置。”瘦子说,“不过他刚当局长不久,就心肌梗塞死了,可免予起诉。”

“那也要喝酒庆贺!”胖子说。

“土地局长韦德荣……”

“杀!”胖子未等瘦子讲完,就打断说。“工商局长石超……”

“杀!”

“红岭镇镇长王松林……”

“杀!”

……

胖子和瘦子杀红了眼。他们在用语言杀人。我发觉他们每杀完一个人,就各喝下一杯酒。他们频频举杯,因为不断地有人被他们的语言杀死。他们陶醉在诛杀的快乐中。

“说呀。”胖子催瘦子道,因为瘦子已停顿了好一会。

“不说了。”瘦子忽然这么说。

“还没杀完呢。”胖子说。

“杀不完的。”瘦子说,“我喝不了啦。再杀下去,我会醉的。”

“没事。”胖子说,他摇了摇快空的酒瓶,然后把剩下的酒倒出来,刚好两杯。“一人一杯,再杀一个,就不杀了。”他说。

“杀谁呢?”胖子也在考虑。这最后一个要杀的人,居然使他们感到为难,或者说使他们更加稳重,因为就只剩下每人一杯酒了。他们要珍惜这最后一次诛杀的机会。

终于,最后被杀的人被选了出来。我像闻到地雷的爆炸声,听到被杀者的名字:“黄山树!”胖子说。

“黄山树的官不是买的,我认为不是。”瘦子说,“在我们县这帮贪宫中他还算是有本事的。”

“有本事?”胖子说,“红岭二级公路多少年了,到现在还没搞好。说是钱不够,可当年开工的时候又说钱够了!这条路是黄山树负责指挥的,几千万元花光了,难道没有几万元流进黄山树的口袋里?!”

“那就……杀了他?”瘦子说。

“杀!”胖子说。

瘦子在胖子的邀请下把杯子举起来,和胖子碰杯,但是胖子把酒喝了而瘦子没喝。

“给黄山树判个死缓吧?”瘦子说,“我实在喝不了了。”

“不!要立即执行,酒我帮你喝!”胖子说。

胖子就替瘦子把酒喝了下去。

我气愤慌乱地看着一胖一瘦两个人,在露天的摊桌上,用酒话扼杀我的哥哥——想不到我厚道贤良的哥哥也成为普通百姓仇恨的对象。这两个恨不得把所有贪官斩尽杀绝的人,我认为是普通人,因为他们坐在简陋的地摊上,吃大众的莱和喝价格便宜的酒。他们或许是某个工厂的工人,或许是个体户,总之他们不会是官场上的人。他们在官场之外,或者说在民众之中。他们在平民集聚的地方痛饮和畅所欲言。没有人反对和干涉他们的言行,因为他们在人民中间。他们在民间无所顾忌地谈论,就像鱼在没有鱼网的河流里自由地游泳。他们想笑就笑,想骂就骂,甚至说杀就杀。当然他们是用语言杀人。他们用最简洁朴实的话杀他们认为该杀的人——贪官或腐败者。那些贪官或腐败者一个个被他们用嘴从心里揪出来,被口头起诉和审判,然后斩首,实际上那些贪官和腐败者虽然活着,但在他们心目中已经死了。他们是百姓,或者说百姓的愿望反映或挂在他们的嘴上。他们的嘴里说出一个个百姓痛恨者的名字,然后给予声讨。但他们不该声讨我的哥哥黄山树,我认为这点他们错了。我的哥哥是个一心为民的柳县的副县长。他为柳县的百姓做过许多好事或实事,比如柳江的防洪大堤、红岭林区防护网络、一万户贫困农民县内异地安置开发区等,都是由他策划和组织实施的。他是奉公守法的为政者,绝不是搜刮民财的贪官。在领导干部的住宅里,他的房子是最差的,并且还欠着别人的钱。至于红岭二级公路至今没有搞好,他作为组织指挥者应该负有责任。但我不相信他会在公路建设中谋取私利。胖子和瘦子因为公路没建成就断定我哥哥中饱私囊一定是个误会。他们不该诋毁我的哥哥,我爱我哥哥。

胖子和瘦子付完酒帐后就走,我很想拦住他们,并且已经站了起来。但最后我做不到我想做的,因为我忽然想起我的使命。我的使命告诫我务必把真实的思想和情感隐藏在心窝里,而不是和普通百姓讨公道。

既然已站起来,就不便再坐下。我放弃没有吃完的炒粉,到摊主的面前去付钱。这里胖子和瘦子已经离去。我忍不住向摊主打听刚才那两个人是谁?摊主想了想,对我摇摇头说:不知道。

“他们常来你这地方喝酒么?”我说。

“是的。”

于是我明白为什么说不知道了。

正文 第五章

许多许多个星期之后,也可以说许多个月之后。我来到与郭明约定的秘密地点与郭明碰头。

这时候我们是在玉树市一家简易旅社沉闷的一间客房里。郭明认为来这个地方比较保险,不易被人发现,因为这家旅社在幽深的巷子里。他在电话里告诉我这家旅社的名字和地址。当然电话是我打给他的——上午八点时我亲眼目送县委书记田正中进了地委会议室后,才溜到外面给郭明打电话。我在电话里告诉郭明我有一个上午的时间独立自主,因为田正中一个上午的时间都将在地委会议室。郭明说我知道这个会议,各个县的县委书记都来。我说你知道我会来吗?郭明说当然,你是柳县县委书记的司机嘛。我说可这是暂时的,因为你最终要让田正中坐牢。郭明说你摸到线索或掌握了什么证据了么?我说是的。郭明说那我们要见个面,并告诉我旅社地址。

我来到这家旅社,当然是坐的人力车,为了掩人耳目。心细情急的郭明已经先一步在旅社等我——自从我离开检察院后,十个月了这还是我第一次与他会面,而在这段时间里我只和他通过一次电话。

那是去年国庆节后不久的一天。我随柳县赴广东考察团风雨兼程,到达广东Q市。

在Q市我们受到当地政府的盛情款待。他们用上等的酒莱为我们接风洗尘,末了为每个人单独安排了一个房间。

扶花弄柳或伤风败俗的事情就发生在一个个房间里。因为每个房间都有一名年轻风骚的女子在等待着侍候我们这些远道而来的客人。

那个艳丽的像彩陶一样圆润和固执的女子,我无法忽视她的存在。因为在我进房之前她就已经坐定在房间里。我开始以为我进错了房门,而当我向她道歉并准备退出房间时,她向我搔首弄姿或挤眉弄眼,我意识或觉悟到了为什么。

我遇上了妓女。这时我只有一个想法就是让妓女赶快离开。我跟她说我不需要服务,你走吧。但是她不走,她说就这么走会挨骂的。我说谁骂你?她说老板。我说什么老板,哪个老板?她说就是接待你们的人呀,他叫我们来的。我们?什么我们?他说,你们不是来了一帮人么?所以我们也来了一帮人,一人一个,她们现在都在你们每个人的房间里。我说你知道我们是什么人?她说我不知道你们是什么人,但是我知道你们很馋很饿。所以要我们这种女人来喂你们,你们就不馋不饿了。说罢她开始脱自己的衣服。我说你别脱,我不馋也不饿,真的。她不信,还在脱。我说脱也白脱,反正我是不会脱的。她马上不脱了,我很难看么?她说。我说你不难看,你挺漂亮,也很性感。那你为什么不干?她说,我又没病,真的我不骗你。我说我有病。她一愣,说你阳萎?我说是的。她说我才不信,我看看。她上前来想摸我。我没让她摸,像惊弓之鸟一样躲躲闪闪。她说不看了,我相信你,你还这么年轻,又很帅,真可惜。她把衣服穿好,要走。小姐,我把她叫住。要是有人问你……我干没干?你能不能说我干了?她先是不解地问为什么?然后马上说哦,我明白了,你怕老板和你的同事知道你阳萎,是不是?我说是的。她说好,但是你得给我钱。我说多少?她说二百。你想不让别人知道你没干,你得给我证据,钱就是证据。我的价格是每次二百,你得给我二百。我说好就给你二百。

我掏出二百元钱给她,她检查了一下收起来。你放心,她说,要是有人问我,我就说你很棒。她说完就走,但没走几步又停下来。我这么快就出去,她说,谁会相信你很棒呢?我是不是过一会再走?我说你讲得对,你坐一会再出去吧。她就在房间里,但是她不坐,而是躺在了床上。

有三十分钟时间,或许更长,我和一名不用卖身而又拿到报酬的妓女同处一室。她十分性感而又轻浮,男人只要给钱就可以在她身上发泄性欲。可是我给了钱却没有和她上床!我不是没有性欲,事实上我的性欲就像可以炸毁一座城堡的炸药储存或填塞在我的身体里。我虽然没有了爱情和婚姻,但并不意味着我没有了性欲!我是个男人,而且是身强力壮的男人。我的性欲在我独身后逐日膨胀却无法宣泄,因为道德、尊严、法律、责任和使命,我的性欲只能压抑和凝固在我的身体里。此刻,面对一个卖淫的女人,我本能地强烈产生性的欲望,但是却不能够释放它。我感觉法律和尊严就像一柄锋利的长剑悬在我的头顶,使我大义凛然。但是有的人却可以什么也不顾,为所欲为。比如县委书记田正中、副书记罗天阳以及考察团的其他成员,他们现在就在我附近的各个房间内,抱着卖淫女子的肉体,放肆地泄欲。而我对他们的行为不仅不能制止,反而必须制造出与他们沆瀣一气或同流合污的假象。我得让他们认为我是他们自己人,绝不能让他们对我产生任何怀疑,那么他们嫖妓的时候我得让他们相信我也在嫖妓。而事实上我根本没有嫖妓!这使我十分痛苦。

后来,我就把我的痛苦以及我在柳县的情况通过电话告诉了郭明——我把妓女送出宾馆,伪装自己惬意从容,像一个人吃饱了饭,扯着爱人去遛达散步。我把妓女送到街上,然后借故走开。我钻进一个封闭的电话亭里,拨通了郭明的电话。

“喂,我是郭明。”

“我是黄山永。”。

这是我和郭明分开之后,五个月以来第一次彼此听到对方的声音。郭明听出是我,迫不及待地把一连串的问题像呼啸的子弹向我发来。他问我现在在哪?情况怎么样?为什么五个月了才第一次跟他联络?他生怕这些问题如果不赶紧说出来,我的声音就会断掉,他必须抓住我。于是我就用平缓的语调说,让他感觉到我有充足的时间回答他的问题。我先告诉他我现在在广东Q市,使用公共电话。这五个月之所以没有跟他联络是因为还没有取得柳县县委首脑的信任,再就是因为不敢使用柳县的电话。然后我才告诉他我已经成功地进入柳县县委,先是为县委副书记罗天阳开车,现在是县委书记田正中的司机。郭明听到这里,说太好了。他表扬我的前期工作干得不错,能直接进入柳县县委太不容易了。于是我就想告诉他,这是我哥哥黄山树的作用和功劳。但是我没有这么说,我反而对郭明说是因为你计划和布置得好,所以才这么顺利。他说那么还有没有难办或难度大的事?我说有,比如刚刚就有。于是我把与妓女周旋的事告诉他。我说柳县赴广东考察团的成员,几乎人人都在嫖妓,就我不嫖,但是我又不能让他们知道我不嫖,否则,就会对我戒备和产生怀疑。所以我必须装出也嫖了的样子,把妓女留在房间里,像嫖客一样付给她钱,但实际上我没有嫖,她的身体我碰都没有碰!我不能做坏事,但又要装做坏人,这对我太难了。真的,我很苦。郭明听完就笑,他嘿嘿的笑声像鸡下完蛋后得意的欢叫,从遥远的玉树地区传入我的耳朵。他说你真是太可爱了,山永。不过你还真是不能嫖,你要是嫖了,以后想证明自己清白就难了。我说我不嫖,但是在别人的印象中我嫖了。如果我是不清白的,以后我也不怕证明不清白,问题是,我的清白却无法证明。我不可能以后在茫茫人海中找到那名妓女,证明我是正人君子吧?无处申冤,我怕的是这个。郭明说你怕背什么黑锅,还有我呢。我说你又不在场,怎么知道我嫖没嫖?郭明说你很聪明,也很傻。既然我不在场,实际上别人也不在场,对吧?除了那名妓女之外,谁都不能证实你没嫖。再说以后我会证明你是我指派或安插的卧底,那么你担忧的问题,不就迎刃而解了么?只要你挖出柳县的大蠹虫,给你记功还来不及呢。我开玩笑说那你的意思是,只要我想嫖我可以嫖,嫖了也可以说没嫖。不嫖白不嫖?郭明说,你别胡扯了,做人总得对得起自己的人格,你现在所要做的,是尽快准确地掌握田正中等人犯罪的线索和证据,不要为今后能不能澄清自己而畏首畏尾或忧心忡忡。我告诉你,只有把蠹虫一个个给我探出来,才能凯旋。也就是你只有不辱使命,才能为你正名和洗冤。郭明在电话里语重心长地叮咛和告诫我,他的话就像响亮悠扬的钟声,许多月过去了,依然余音在耳。

现在,我和郭明已经碰头,相互见到了对方。郭明看见我第一句话就说:“你发福了。”

我说:“天天肉山酒海的,能不胖吗?”然后我们紧紧地握手,很久才松开坐下。我们一人坐一张床,因为房间没有凳子。郭明把一盒名牌香烟扔给我,我知道是专门给我买的,因为他不抽烟。

“你讲吧,边抽烟边讲,我听着。”郭明说。我独自抽着香烟,猛然吸了几大口,烟雾一股一股地从鼻孔喷出来,而满腹的话,却无从说起。我知道是什么卡住我的喉咙,使我难以开口——简单地说那是一个人的名字,如鲠在喉,让我不能咽下,又无法吐出。

“说吧,有什么话你尽管说。”郭明说,“如果你对我说话还要保留,那就是对我不信任了。”

“恐怕……我得先跟你说一说我的哥哥。”我说。

“你哥哥?”

“我哥哥是黄山树,柳县的副县长。”

“我知道,说吧。”郭明说。

“实际上……我能够进入柳县县委接近常委们,我哥哥起了很大的作用。”

“是的,我相信。”郭明点头说。

“如果将来……我们能把田正中之流绳之以法了,不管怎么说,我哥哥是有一功的。”

“是的。”郭明同意。

“可万一……我哥哥也有什么问题,”我说,“你会不会放过他?”

“你哥哥会有什么问题?”郭明说,“我觉得他干得很好。告他的状的几乎没有。”

“我不知道,我只是说万一。”

“那你就多虑了,”郭明说,“你哥哥不会有事的。”

“但愿他不会有事,况且你布置我侦查的对象,并没有我哥,对不对?”

“对,”郭明说。

“那么……假如我发现我哥哥有问题,也不必向你报告?”

郭明略加思忖,说:“好的。”

“另外,你也不会派人去对我哥哥进行侦查?”郭明又说:“是的,我不会。”

“其实我知道我的担心是多余的,我哥哥不会有事,而你也不会同他过不去。我之所以担心,是因为我很……爱我的哥哥。”

“知道了,说你该说的,其余的都别说。”

我无法按捺、掩饰和排除对柳县县委田正中一班人腐败行径的痛恨,客观而又没含情绪地叙述着。

我告诉郭明,田正中绝对是一个恶贯满盈的家伙。他主宰着县的一切,把柳县变成自己的王国。他独断专横,随心所欲,县里那片土地上,没有他想要却要不到的东西。正像县委副书记罗天阳非常好色一样,县委书记田正中非常地贪钱。除了冥府的货币,他什么钱都敢要。而事实上他曾经收到过冥府的货币,那是一个无名英雄送给他的——上百亿冥府银行发行的货币一扎扎装在一只旅行提包里,于半夜三更送至田正中的家门口,在早晨被田正中发现。我们现在完全可以想象或推测得到田正中看到这只提包后的情景:他先对提包进行目测,然后用手对提包进行探索,凭着直觉和经验他判断提包里装的是钱,因为提包里无数厚实规则的捆扎物块垒重叠,只有巨款才那么装束。他把提包拎进家门,拎进卧室,在保险柜前拉开提包拉链,而其实在拉开拉链之前他先把保险柜的门打开,因为他要把钱装进保险柜里面去。就在他把提包里的钱拿出来开始往柜子里塞的时候,他愣了,或者糊涂了,因为他发现这些钱跟保险柜里的钱不一样,保险柜里藏的都是人民币、美元、日元和港币(他熟悉和喜欢的也就是这四种货币),而他手里拿的究竟是哪个国家的货币呢?他这才定睛去看,于是他看了阎王,冥府或地狱的统治者,在每张面额为10万元的货币上狰狞,对他虎视眈眈。这不是哪一个国家的货币,而是另一个世界的货币。它们数以亿计地摆在田正中的面前,足够他到另一个世界的费用!顿时,田正中疯了。一大扎在手的冥币像一只活鼠被他狠狠地摔在地上。但是老鼠不死,于是他踏上一只脚,用重力去踩去碾,鼠皮肉破损还是不死。它像一个活物刺激着田正中的眼睛和心情,使他怒不可遏。这还不重要,重要的是,提包里还有许多许多的活鼠呀,他如何能把它除掉呢?他先是想到火化。可是要烧一大堆冥币会燃起多么大的火呀,而且在火化的过程中会有浓烟,未了还留下一堆灰烬,所以最后他选择了扔,因此使我见识了那堆冥币。我开车去接应的时候,看见他手上比平时多拎了一只鼓鼓的提包,怒气冲冠地立在自己的家门前。当时我并不知道提包里装着什么,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把提包交给我,让我拿到柳江去扔。他劝我最好别打开提包看,因为他说是一袋垃圾。事实上我不可能不看。因为提包转移到我的手上,我独自一人开车把它拉到柳江边。我打开提包,看见了冥币——后来田正中为什么更加独裁和贪婪?我觉得与受冥币的刺激有关。冥币事件的发生非但没使他有所收敛,反而让他更加疯狂。他火冒三丈,因为查不出送冥币的人是谁,为此公安局长挨了他一顿臭骂。他大施淫威,为了禁止继续有人和他作对。同时他变本加利地收钱,只有钱才能填充他的欲壑。

我准确地记录下田正中一次最大的收入,是在今年春节前八天,也就是去年农历十二月二十二日。那时候冥币事件才发生不久,田正中看起来神情郁闷落落寡欢,仿佛是为了排遣郁闷,他要找几个人玩牌。他点明是哪几个人,写下玩牌的时间和地点,然后让我通知。我发出通知,接到通知的几个人不可能不答应,也不可能不如约前往。他们都乘坐各自的专车,有的是亲自驾驶,有的是带司机跟随,在约定的时间内来到约定的地点:云塔度假村3号别墅。晚上八时,田正中乘坐我为他驾驶的奔驰抵达云塔度假村的时候,他们其实都已经来了,并且在3号别墅迎接我们。我们进人3号别墅,在合适的位置上分头坐下。客厅中央一张四方形的桌子旁坐着四个人,他们各占有桌子的一条边。如果用东、西、南、北来确定他们坐的方位,依次是:东方,县委书记田正中;西方,税务局局长张发和;南方,土地局局长韦德荣;北方,经委主任蒙国森。很显然,他们将在这张方形的桌子上玩牌。而我,就坐在客厅角落的沙发上,与经委主任蒙国森的司机小伍礼貌地聊天。这天晚上3号别墅共来了六个人,只有两名是司机,那就是我和小伍。小伍是个女司机,不用问她是个很年轻漂亮的姑娘,但是我却不能够对她表示亲热或献殷勤,因为我不用考察也知道她虽然不爱蒙国森,但至少也和蒙国森睡过觉。一个柔顺貌美的女子肯给一个骄奢淫逸的男人当秘书或当司机,失身是在劫难逃或在所难免的事,就像一个与霸权国家为邻的弱国被凌欺受辱是常有的事一样。那么,我不可能对一个被强人霸占的女子殷勤关怀。出于礼貌我只能客套地和她交谈。我连她的名字都没问,只知道她叫小伍。我问小伍给蒙主任开车几年了。小伍说一年不到。你呢?她反问,给田书记开车多长时间了?我说也是一年不到。小伍说那给田书记开车之前,你在哪?我说给罗副书记当司机。小伍噢一声,点点头,然后然后眼睛开始望向方桌边的四个人,着重望着蒙国森,而其时蒙国森也在看她,或者说对她丢眼色。小伍便对我说我们去看他们打牌吧,他们开始打牌了。说完小伍就搬动椅子,坐到蒙国森的身边。

也就在这时候,我听到田正中说:“山永,你也坐过来吧,看我们怎么打牌。”

于是我就搬动椅子,坐在了田正中的身后边。

他们打的是扑克牌。我看见一副扑克像一窝斑斓的蝴蝶,从像草地的桌面上一只一只地往上飞,让四双手捉住。而其实在看见扑克牌之前,我先看见了货币——好几沓迷人炫目的钞票像是肥美鲜嫩的鱼肉,在其实又像锅底的桌面上煎煮。而事实上他们也把桌子上的钱称之为“锅底”,这是赌博的一种俗语和规矩。谁能拿到“锅底”,取决于谁的牌势、心智和气概胜过赌桌上的其他人。这是一种叫“苏哈”的赌法,我在电影电视上见识过,想不到在生活现实里也能目睹。我看见他们每个人到手各五张牌,掩盖住其中一张,而把其余四张公开,然后由庄家叫注。庄家无疑是田正中,因为我听到他在叫:“加一万!”然后他提起放在脚边的一只皮包,从里面摸出一叠100元面额的现金,加到“锅底”上面。

接下来是考验其他三个人的时候了,也就是说田正中增加赌注一万,那么就看其他三个人敢不敢跟?或其中谁敢跟并且能不能跟到最后?如果谁都不跟,那么桌上的“锅底”,全归庄家。如果虽有人跟但却没有跟到最后而中途退出,那么桌上的赌注也全归庄家。只有坚持跟到底的人,才有可能通过比牌大小与庄家决一输赢。那么什么才叫“跟到底”呢?那就是一轮牌里叫注都有一个限度或限制,赌语叫“封顶”,比如封顶十万元,那么庄家加注到十万元就不能再叫。而跟的人跟到十万元就可以逼迫庄家亮出暗牌,与明牌结合,拿双方的牌一对比,谁的牌大,谁就是赢家。赢家把桌上的钱全部归己,这一轮牌便算完结。

我之所以对这种“苏哈”的赌法津津乐道,是因为我每次在电影电视上看到都是那么触目经心或不寒而栗,尤其赌注下得越大,我的心就越是紧张。它像战争一样残忍、悲壮和惨烈,所不同的是战争充满血腥味,而赌博充满铜臭味而已。

郭明说确实如此。他表示喜欢听我对罪行采用艺术的方法进行叙述。他甚至改变心态不再迫不及待地想知道赌博最后的结局。

我告诉郭明,田正中下了一万元赌注后,其他三个人都表态跟,因为他们的牌势看起来都不错。在四张公开的牌面上,税务局长张发和是红桃Q、梅花J、方块Q和黑桃8;土地局长韦德荣是黑桃6、红桃6、红桃K和梅花A,而经委主任蒙国森是方块A、红桃A、梅花7和黑桃K,就是说连同各自一张未被别人所知的暗牌结合起来,他们三个人每个人都有可能是三张同数、两对或仅牌面上的一对。而田正中的牌面是黑桃2、梅花3、红桃4和红桃5,就是说他的牌势是顺牌,如果暗牌是A或6的话,就真是顺牌,那么就大过其他人,反之就小过其他人。问题是,那张暗牌究竟是不是A或6呢?只有田正中自己清楚。而其他三个人跟着加注的行为表示,他们不相信庄家是顺牌。他们怀疑田正中的牌势有诈、有虚张声势之嫌,而他们就怕被吓唬,输得冤枉。所以他们要跟。他们各拿一万,加在“锅底”上。

“你们都跟哪?”田正中说,“不相信我是顺牌?”跟的人都点点头,表示不相信。

“好,我再加两万。”田正中说。他拿出两万块钱扔进赌注中去。

三个人又表态跟,各拿出两万元,把台桌上的赌注加厚。

“还跟?”田正中说。“你们真是勇敢哪,啊?我就喜欢你们有胆量,因为没有胆量的人工作起来缩手缩脚,打不开局面。看来我选你们当单位的第一把手没错,因为你们很有胆识。不过,过完春节各局级的领导班子就要进行调整了,该提的提,该留的留,该免的免。但你们三个尽管放心,有我在。”

韦德荣说:“谢谢田书记高抬贵手。”

蒙国森和张发和也都说谢谢。

田正中说:“谢什么,还没到时候呢。不谈别的,玩牌!”他又从包里掏钱,叫道:“我还加两万,你们跟不跟?”桌子上赌注已累计超过十五万元。

韦德荣说:“田书记这么镇定自若,肯定是顺牌,我不跟了。”他把暗牌翻开表示退出。那张最后公开的牌是张梅花K,就是说韦德荣的牌势是两对:一对6和一对K,但是他不敢以此搏到底。

蒙国森说:“我也是两对,不跟了。”他把暗牌翻开,是张红桃7,他的牌势是一对A和一对7,但也不敢坚持到底。

庄家的对手只剩下张发和。张发和憋了一股劲说:“我跟!”他把两万元钱就像是多交一份答卷一样押上去。“好样的!”田正中说,“我就喜欢你这种不服输的干劲。本来早就想正式任命你,把代局长的代字去掉,但有的人说你蔫。谁说你蔫?你不蔫嘛!”张发和就说:“田书记过奖了。其实你不知道我的心虚得很。我想我跟下去肯定会输,因为我越看你越觉得你拿的真是顺牌。他们两个比我早一步看出来,所以提前退出。只有我傻乎乎的还跟。”

田正中说:“那再加一万,就不加了。本来封顶十万,我只加到六万。加完这一万,我们就翻牌。”他从包里拿出一万元,把它变成赌注。

张发和说:“哎哟,一万我也受不了了。我不跟了,退出。”他把暗牌翻开,是张梅花Q,但在关键的时刻,也知趣地退出了。

庄家赢了。

田正中说:“你们三个人居然没有一个跟到最后,胆子还是不够大。”

韦德荣说:“不是我们胆子不大,而是牌大不过你。胆子越大,不是输得越多吗?”

张发和说:“我就是吃胆大的亏,多输了两万。”

蒙国森说:“田书记,反正你赢了,让我们看看你盖住的那张牌吧,是A还是6?”

田正中说:“不不,不给你们看。你们中途退出,庄家是可以不翻脾的。我就是要留个悬念给你们,让你们猜。再说让你们摸清我的虚实了,下一轮我还怎么打?你们不能看,但是山永可以看。”他双手合拢,把被掩盖的那张牌轻轻移近站在他身后的我,然后双手才像贝壳一样打开,让我看到了那张赌语叫“乾坤”的牌:既不是A,也不是6,而是方块10!就是说田正中拿到的牌构不成顺牌,但却能以顺牌的声势吓退其实牌势大过他的对手,而赢得桌面上近二十万元!他开始用自己双手把二十万元现金往胸前刮,当然在这之前他先把那张给我看过的“乾坤”牌插入整付牌中,并且搅乱。他边刮钱边跟我说:“山永,看出点门道没有?”我说:“懂一点。”“你可以看我的牌,但是别动声色免得他们判断错误。”他没有说免得他们看出破绽,而说免得他们判断错误。于是我也恰当地说:“他们不会错的,哪会错呢?”这时候田正中把钱刮到胸前,才往皮包里装。装了几万元,他忽然住手,说:“山永,你帮我装吧。今晚你就负责帮我管钱。我说加多少,你就拿多少出来。赢了,你就装进包里。好不好?”我说:“好。”

于是,我认真管起了田正中的钱,我像一名银行出纳一样喜笑颜开而又一丝不苟,因为我觉得田正中像一个大储户,不断地储存,却很少支出。我不得不折服这样的储户,并且竭力为他服务,因为他富裕豪强,出入的钱总是源源不断。一个晚上,准确地说是半个晚上,经过我的手上进出的钱,累计就达八十万!这当然是田正中赢了输输了赢的综合累计。他输出去二十万,又收回来六十万。就是说几个小时的功夫,他净赚四十万!而我就像银行出纳一样准确无误地掌管着一笔笔巨款的收支,直至午夜来临,他们停止了活动。

我当然不会忘记我把满满一皮包现金交给田正中时的情景——他就像一名体育比赛中勇夺金牌的世界冠军,激动而坦荡地领受着属于他的奖赏。他把钱抱在怀里,就像把金杯抱在怀里一样。他友好地看着他战胜的对手,像通常冠军的做作一样,和他们握手。而那些被他战胜的对手,无不表现出优良的品德,与战胜他们的对握手言欢,以示祝贺。耳濡目染这样一种特殊情景,我竟颇受感动。他们重视金钱,仿佛又超越金钱。我觉得我绝对没有他们那种洒脱、城府和气量。

我很穷,我太穷了,如果让我一下子拥有那么多钱或失掉那么多钱,我都会茫然无措。我可能会高兴得发疯,或可能伤心得跳楼。我是个对金钱既拿不起又放不下的人。但是他们不,这些挥金如土的人,他们对一时得失的金钱既不会欣喜若狂,也不会悲伤绝望。他们之所以能平和地对待金钱和处理金钱,那是因为他们有权。对腐败的权力者来说,金钱是棋盘上前赴后继的棋子或疆场上出生入死的士兵,而他们是棋手或者将军,棋子丢了可以再摆,兵员损失了可以补充,只要他们的身份和地位还在。金钱的得失其实不很重要,权力的得失才至关重要,就像粮食的增减对农民其实不很重要,而土地的有无才至关重要一样。

我要老实地承认我随行进入云塔度假村3号别墅的那天晚上,散场离开的时候,田正中送给了我两万元钱,以作为我当他司机以来的鞍前马后和当天晚上殷勤服务的酬劳。我要了,从他四十万的利润里,要了其中的两万。我不可能不要,因为我不能当圣贤,事实上潜伏在那种污浊的境地里我也不可能做圣贤,我只能做犬马。田正中信手给我两万元钱,就像屠夫从一头猪的身上割下一根带肉的新鲜的骨头丢给看家狗一样。而我竟然乐不可支地接纳它。我得承认我对两万元钱就像锇狗对新鲜骨头垂涎三尺一样,十分着迷。因为我太穷了,长到三十岁我才第一次一次性领到这么多钱。我虽然要了这两万元钱,但是到现在我一分都没动它。它完整地存在银行里,以我个人的名字,但我心里清楚这笔钱不属于我,最终我得交出去。这笔钱对我而言就像一束美丽的罂粟花,我感觉到它的迷人却不能为它走火入魔,或者它就像我在广东遇上的那名娼妓,我戴着嫖客的面具,却不能行嫖客之实。

郭明听到这里,用手阻止了我,表示我不必再说。然后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山永,我知道你很难,到目前为止,你做得非常好。你所做的一切,隐藏、侦察、保密包括廉耻和禁欲,都是为了完成正义的使命或维护法律的尊严。我不是要和你讲大道理,但是你要明白,把一个腐败甚至已是死有余辜的县委书记送上法庭,让他受到应有的惩处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我们是真正的执法者,意味着老百姓把我们当成英雄,当然也意味着人民还信任我们的党,并且还愿意为国家交公粮、纳税和送儿子参军等等。可是要把田正中这样一个肆无忌惮的贪官绳之以法不是—件容易的事。三年前我就想动他,但是不行,因为他的后台太硬,也因为我们的检察院有人给他透露风声,最主要的是我无法掌握确凿的定他的罪的证据,他周围的亲信太多,被他收买的司法人员也不少,我连他嫖赌这种违纪行为的线索都摸不着。当然根据你刚才提供的线索,田正中的豪赌行径已经不是什么违纪的问题,而是违法和犯罪!他通过赌博的方法向想当官、保官的人敲诈和收受贿赂!而且你还把他们赌博的过程悄悄录了音。山永,你干得好!我们就快成功了,山永。”

“关于田正中和他那班人,你还掌握或摸清他们什么犯罪事实?尽快说吧。”后来他说。

“我认为等将来把他们抓捕之后,在审讯室里,由他们亲口对你讲述比较好。”我说。

“为什么?”

“因为我觉得我讲这么多,已经够了。”

正文 第六章

田正中被捕的那天夜晚,消息像四季交叉汇集的风,快捷敏锐地拍打或推开一扇扇人的心扉,使世人或感到温暖、炎热,或感到清凉和寒冷。第二天,这股风从事发地点的附近迅速向外扩散、蔓延,让各地和各种不同类型的人,感受着不同季节的气候和温度。消息是世界上传播最快的事物,尤其是与人类相关的消息。但是消息也是最容易产生偏颇的事物,尤其是通过民间渠道传播的消息,就像土炮发射的炮弹,当射程越远的时候,偏差也就越大。现在,关于田正中被捕的种种传闻,没有一种有我叙述的准确,因为田正中被捕的时候,我就在现场。

那是九月十六日晚上,田正中和他点名找来的几个人正在云塔度假村打牌,准确地说是赌博。而我像往常一样,坐在田正中的身后,帮他管钱——自从田正中第一次带我来云塔度假村3号别墅看他们赌博,以后的每个星期至多半个月都要来这里一次,并且基本上都带着我。因为常来常往,我才发觉3号别墅名义上是宾客住所,而其实是田正中的私人官邸,因为除了田正中从来没有什么宾客被安排进来。只有田正中来,别墅的门才能打开。他每次聚赌的场所,基本上都固定在这里,唯一变换的只是赌博的对象而已。比如上个星期他点名要建委主任、柳镇镇长和企业局长来参赌,那么这个星期就可能会是矿业局长、工商局长或某乡乡长。总之不断地更换参赌的官员,就像荒淫的皇帝频频地更换交媾的嫔妃一样。他点到谁是谁,而谁被叫来和田正中一起赌博,都不会不识抬举,因为只有在县委书记面前表现自己赌运不佳,官运才能享通,就像后宫的嫔妃谁被赤裸着送上龙床,不能叫做被糟蹋,而要称之为临幸一样。

这天晚上,能有幸与县委书记田正中聚赌的三个人是:工商局长石超、交通局副局长周大勇(原田正中的司机)和包工头莫文东。邀请他们的口贴是我传的,而且是上午我用电话通知他们。田正中每次授意我发通告的时间都很早,是为了让被点到的人有充足的时间准备充足的钱。他只是在金钱上考虑如何有备无患,却万万想不到在给他的臣下足够的时间准备钱的同时,也给了和他敌对的郭明足够的时间从玉树地区赶到柳县——逮捕田正中的时机有了。当我在电话里这样告诉郭明时,一直等着我这句话的郭明像箭一样的声音立即刺进我的耳朵:山永,你千万要把田正中稳住,今晚要是不能把田正中人赃俱获,我饶不了你!郭明带着队伍闯进云塔度假村3号别墅的时候,田正中赌兴正酣。郭明涌上心头的第一感觉一定是庆幸没有扑空,因为他看见田正中像是一只石洞中的禽兽席次安坐,这正是他要捕获的猎物。第二感觉恐怕是佩服坐在田正中身后边的那个人,因为他看到此人正在机智沉着或津津有味地把大叠的钱往桌子上押,当然他肯定意识到这是替田正中下的赌注。但愿这个人在他心目中被认为很了不起,因为这个人就是我。

我肯定田正中看见郭明在后,郭明看见田正中在前,因为田正中看见郭明的时候,郭明已经把逮捕证亮出来,出示在田正中面前,并严肃说道:“田正中,你被逮捕了!”田正中依旧坐着,只是把面转向了说要逮捕他的人。“是你说要逮捕我的吗?”他说。

“请你站起来!”郭明说。

田正中站起来。“我站起来是因为我正想站起来,不是由于你的强迫。”他说。

“那没关系,”郭明说,“就像不管你在还是不在逮捕证上签字,你都要被捕。”

田正中藐视郭明和他只有四个人的队伍说:“凭你一张纸条和几个人,就想逮捕我?”郭明说:“我们另外还有四个人,他们与我们同时进入你的家中,估计正在打开你的保险柜。”

“强盗!”田正中说。

郭明毫不未弱:“我们应该这么称呼你才对。”

“你们来得好快呀,”田正中说,“是什么风把你们吹来的?”

“东风,反腐败的东风!”郭明说。

“东风?那你认为我是西风吗?或者你臆想我腐败吗?”

“不是臆想,你就是腐败。”

“证据,”田正中向郭明伸手。“证据呢?”

“你想我要是没有证据,会来抓你吗?”郭明说,“三年前我就想查办你,但是没有查成,是因为我搞不到证据。今天我来抓你,是因为我掌握了证据!”

“什么证据?”

郭明说:“关于你违法犯罪事实的证据,我都掌握了。”

“谁给你证据?”

“你想知道吗?”郭明说。

田正中说:“是的,我想知道谁有这么大的能耐往我身上撒尿?!”

“不是撒尿,是用刀子捅你的要害,把你肮脏腐烂的脏腑一点一滴、一件一件地挖出来,让老百姓唾弃,用法律来审判你。”

“谁?!”

郭明说:“看看你身后的人。”

“黄山永?!”田正中说。他惊愕地回望着我,像一只将被推翻的猴王哀怨地顾视着蜕变背离的猴子,或者像一名将被废黜的首领痛心地盯着自己阵营的叛徒或奸细。“是你吗?”他将信将疑地质问。

我没有吭声,或者说无言以对。面对一个信任我甚至宠护我却被我倒戈反对的人,我不知道如何应付,尤其是我的假面被撕开的时候。我感到局促、赧颜、心虚,甚至感到卑鄙和无耻,因为在田正中和他那个营垒人的意识里,我没有任何理由出卖他或从背后捅他刀子。在我被郭明“清除”或落难的时候,是他接纳了我,并亲信到让我当他的司机。可到头来敲响他丧钟的竟然是我?我不敢声明我其实是郭明精心谋划插入柳县的卧底,我才是郭明的亲信。

“为什么?”田正中继续质问,“你跟我将近一年,我有什么亏待你的地方吗?”我还是不吭声,但是我摇了摇头。

郭明说:“让我来告诉你吧。”他走过来,把我从田正中身边拉到他的身边。“黄山永其实是我的人,为了摸清和掌握你的一班人违法犯罪的线索和证据,我才密谋策动让他到柳县来,用我们的行话或通俗的说法都称是做卧底。所谓黄山永因为打人被拘留、党纪处分、勒令离开检察院,其实都是我一个人谋划而由山永独自承受行使的苦肉计。我之所以这么做,是为了让一个我信得过的并且智勇双全的柳县人,把他派到柳县来,打入你腐化而顽固的营垒内部。这个人就是黄山永。黄山永做了我四年的司机,我信得过他,而他又是柳县人。我为什么要选柳县人?是因为我清楚以你为首的柳县的贪官们恨我,因此我分析你们也会以为我不喜欢甚至讨厌柳县人。所以借故把黄山永从检察院和我的身边‘踢’开,你们不会不信以为真。你们果然相信了,接纳了根在柳县的黄山永。你们以为是我郭明的异已,就能成为你们的知己,所以你们相信和任用一个被处理的人,甚至把他要到你的身边当司机,因为你觉得他跟我有怨而你对他有恩,所以他一定会紧跟你和忠于你。你太相信自己的感觉了,而我也巴不得你如此自信,不然到今天我还没有证据来到你横行霸道的地面上,逮捕你。”

郭明慢条斯理地说着,就像是一个聪明的教师教育一名蠢笨的学生。而田正中不时掠过嘴边的冷笑,却丝毫看不出他的愚拙和迟钝。他对郭明冷笑,像降落到我身上又在我身上融化的冰雪,浸淫着我的皮肤,使我顿时通体透凉。

“黄山永,请你来给我戴上手铐。”田正中说,“我最后给你一个立功的机会。”

我无动于衷,或者说我麻木不仁。

“来呀,”他说,“有威风凛凛的检察长为你撑腰,你有什么不敢的?”

我看着郭明,因为我感觉自己受了刺激。郭明说:“说得好,你来给他戴手铐吧。”然后他跟队员要了一副手铐,交给我。

我拿着手铐,想象自己是一名猎户的儿子,拿着绳子去捆绑掉在陷阱里的野兽。我缓缓地徒步上前,与其说小心翼翼,不如说是战战兢兢,因为我从没拿手铐铐过人,就像猎户的儿子第一次亲自擒拿兽物的时候肯定也会提心吊胆一样——担心野兽挣扎,还害怕野兽反咬。那么他满脑子都是和野兽搏斗的想法。

我就是如此。我意想田正中不会让我轻松地给他戴上手铐,我估计他会打我耳光,至少朝我吐唾沫,因为他的心里充满着对我的愤怒。那么他要打我的耳光就让他打我的耳光吧。或者默默承受他恼恨的唾骂,只要最终能把他铐住。但是我错了——田正中居然非常平静和乖巧地让我给他戴上手铐。在我靠近他之前,他已将双手抬起,软和地伸直,等着我用手铐铐上。我开始还不相信他会这么束手就擒,怀疑他在麻痹我,然后猝不及防地打我耳光。可是当我像捉蛇一样捉住他的手时,我感觉他的手毫无动静,像死蛇一样。我平安地铐上他一只手,又铐上另一只手。当他的手已经没有打我耳光的可能时,我想他只能朝我吐唾沫了。我注意着他的嘴,预想甚至期待着唾液像飞虫一样从洞穴似的口腔里飞出来,然后撞碎在我山崖似的脸上。

但是我又错了,因为我没看到横飞的唾沫。他的嘴封闭着,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然而这时候,田正中嘴唇动了——可怕的冷笑又像冰雪一样飘落到我的身上。我不明白这个已失去权力和自由的人,还有什么值得可笑的事?

“你哥哥黄山树,”田正中说,“他可不会像我这样乐意请你给他戴上手铐的。”

“你说什么?”我急忙说。

“你终于吭声了,”田正中说,又是一笑。“我的意思是说,你的哥哥黄山树做了一件不该做的事,他不该在我面前打保票,保举你进柳县县委,到头来他将会和我一样,为自己轻信麻痹追悔莫及。”

“我哥哥和你不一样,他不会后悔的。”我说。

“你以为你哥哥是什么东西?”田正中嘲弄道,“我们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是一丘之貉!我遭殃了,你哥哥还有好?假如我想戴罪立功,把你哥的事情抖露出来。你想铁面无私的检察长郭明,会放过你的哥哥黄山树吗?”

“你住嘴!”我说。

郭明把手一扬:“把他们带走!”四名队员快步上前,分别押住了四名涉嫌行贿的案犯。

刚愎自用的田正中在走过郭明的身边时,对郭明说:“过不了多久,你会乖乖地把我放了的!”

“是吗?”郭明说。他想往下说,但手里的对讲机忽然有人喊话:“检察长,检察长!”郭明对对讲机说:“我是郭明,请讲。”

对讲机:“检察长,我们在田正中家的保险柜里,发现存折十二张,总额五百一十六万元!现金人民币七十万,美元五万,港币十万,以及金银首饰一批!”郭明说:“很好!全部登记没收,然后在县城东道口等我,我们在那里会合!”郭明拿着又寂然无声的对讲机,接着对田正中说:“刚才对讲机里的话,我想你都听到了。你不是说过了多久,我会乖乖放了你吗?好,只要你能把保险柜里的全部资财解释清楚,经过政法机关检验证明每一笔资财的来源都是合法的,我就放了你!”田正中缄口不语,像一头被麻醉而且束缚的野猪,被押上为他而来的警车。他将被秘密和武装送往外地监所关押审讯,那是一个除了专案人员任何人都不知道的监所——它远离柳县,也不在玉树地区的其它地方,总之那是一个尽量保证不被各种势力插手和干涉的理想之地。

郭明说,我只能告诉你这些,但我不是信不过你。

我说我明白。

这时候我们是同坐一辆车上,开车的人是我。这是我开了快一年之久的柳县县委书记的专车,但是现在车上没有县委书记,他坐到检察长郭明那辆车上去了。而他现在恐怕已不能算是柳县的县委书记了。郭明坐到县委书记的车上来,目的只是为了和我说话。

“山永,恐怕现在还不能马上为你恢复名誉,你得等我把这个案子办完。”郭明说。

“没关系,我能等。”

“等把这个案子办完,我再专门来接你回去,并且隆重地开个庆功会,给你嘉奖。”郭明说。

“你的嘉奖最好别搞形式主义,我不要奖状和奖章。”我说。

“当然,”郭明说,“给你奖金。”

“多少?”

“那得看能拿出多少。”

“我现在存有两万块钱,是田正中赏给我的。”我说,“到时候我把它交出去,你再当奖金发给我。”

“不行,哪能给你这么多?”郭明说。“再说这笔钱也不能当奖金发呀,这是赃款!”

“我其实也知道不能,”我说,“我只不过想向你交代我有这笔钱,不然到时候别人说我隐瞒赃款,你无法为我作证。”

郭明说:“在逮捕田正中之前,你就跟我讲过你有这笔钱,你自己倒忘了。”

“我没忘,我记得那次我还求过你,田正中的案子会牵涉很多的人,但别让我哥牵进去。”

“原来你是为了你哥而提醒我。”郭明说,“是的,你求过我。”

“我现在再求你。”

“是不是刚才田正中提到你哥,你怕了?”郭明说。

我说:“是的,我不可能不怕。”

“他那是吓唬你,别信就是。”郭明说。

“可万一那是真的呢?”

“那我答应你,我不让你哥有事。”郭明说。

“谢谢你。”我看了一眼郭明,然后全部注意力都朝着前方,前方是县城。我驾驶着豪华名贵的奔驰从云塔度假村飞奔在通往县城的路上,十分钟走了十公里,还有两分钟就到县城。郭明让我把车速减慢,因为装着人犯的警车还远在我们身后。后来他索性让我把车停下来,下了车站在路上等候。他要换乘那辆警车,和他的队伍与犯人一同进城,跟另一支搜捕小分队会合,然后星夜赶往外地的监所。

警车跟了上来,郭明钻进警车。我们就此分别。

我想郭明是否听到了我在警车身后为他摁响送行喇叭声?因为这天晚上刮着北风。我不知道迎面扑来的北风是否阻断了我悠长的心愿和问候?但是在前方警车尖利的笛声,我却清楚分明地听见。它被北风裹着,像巨大的岩石轰响着从山顶滚向山底。在这股强大的声音到来时,我的声音是多么微不足道。它吞没了我的声音。我沉没在振聋发聩的声音里,被声音埋藏,或者被声音砸碎。

正文 第七章

在等待郭明把我接回或为我平反昭雪的日子里,我迷上了钓鱼。

每天清晨,我像为了生计不得不出海打鱼的渔民一样,带着必备的鱼具和干粮,来到柳江边钓鱼——这是唯一能使我避开官场市井包围的幽静去处以及对一切是非功过充耳不闻的逍遥所在。又像遇上风暴不得不收网归航的渔民一样,我不得不偃旗息鼓来此避难——自从田正中和他那班人被捕,巨大的舆论像风暴和海啸袭扰着我,我像在茫茫海上漂流的鱼船,被爱我的人祈福,又被恨我的人诅咒。我沉浮在爱恨交加的漩涡里,分不清谁在恨我?谁在爱我——我那质朴率直的哥哥在得知被我蒙骗后,狠狠地把我臭骂了一顿,然后再也不和我说一句话,并屡次三番地把我拒之门外。出入在我还不能脱离走掉的柳县县委,我被我认识的人躲避,被我不认识的人评头品足。他们议论我的声首和注视我的目光就像峨眉山上成群结队对付一名孤单游客的猴子们,在保持一段距离时对我小声窃语、诡谲指点,而在我试图靠近时装聋作哑、敏捷散逃。我将自己关在宿舍里闭门不出,我的窗口趴满了探索的孩子,他们像攻城或登山的勇士摩肩接踵、前赴后继,一双双稚嫩的手像脆弱的小钩子钩着窗棂,然后一双双清纯的眼睛对我进行窥望。我不能封住窗口和赶走敢把窗户捅破的小孩,就像我不能封住别人的嘴和由我缘起的摧枯拉朽的风暴一样——我不知道这场因我而起的声势浩大的风暴对千疮百孔的柳县究竟是一次拯救还是一场灾难?这场风暴使柳县这一届县委班子土崩瓦解,十一名县委常委已有七名被捕。因此我也不知道在参与掀起这声风暴的过程中我所担当的角色和所起的作用是否光彩与正大?在柳县官方和民间,我究竟是被当成为民除害的英雄?还是被当成卖主求荣的小人?我所知道的只是到处是窥视我的眼睛,那些眼睛就像夜路上的荧火虫和坟地里的磷火,使我发憷。我只能等待郭明为我正名或平反昭雪,在这个真伪难辩的世道上,只有他能证明我在山穷水尽中看到柳暗花明的人,我像盼星星盼月亮一样期待着他的来临。

现在能让我忘却和摆脱人事烦扰与纷乱的,就是钓鱼。我坐在泥石相粘的柳江边,被和缓的水面和平静的鱼漂深深地吸引——这条喂养过我的深沉的江水,正通过一条柔韧的丝线,和我联络在一起。我像一位未剪断脐带的新生儿,身心投入地凝望着母亲般的河流,她依然慈爱和宽容,但是她已经无比衰老。岁月的沧桑和风雨的侵蚀已经使她丧失了昔日清秀的容颜。她面貌墨绿发黑,体内生脓流腐,那是因为她周边的人排放废水污染所致——这条被玷污的河流其实已经没有鱼了,或者说至少我已经一个月了也钓不到一条鱼。但是我依然日复一日地来到江边,用锐利的鱼钩钩着江水,用柔韧的鱼线连系河流和我的身体。那不沉的鱼钩没有鱼饵,那上浮的鱼漂永不沉没!一个月来我就像姜太公一样别出心裁地下钓,明知这样永远也钓不到鱼,更何况柳江也没有鱼。但我依然坚持每天端坐在柳江边,放着长线,从日出钓到日落。只有我明白我的用意根本不是钓鱼,而是钓人。就像姜太公终于等来周文王一样,我要等着检察长郭明亲自到江边来接我。他一天不来,我就一直这么钓下去。

但是随着嫂子怆然的呼喊,我的日子和我的心计,都被打乱了。

嫂子是从柳江边的上游往下呼喊着我的名字的,她像一辆失去控制的马车在怪石嶙峋的河滩上横冲直撞。当她找到我的时候,嗓子已经喊哑了。

她带来我哥被捕的消息。

我哥哥是中午的时候,被地区检察院的来人逮捕的,他被举报并查实在负责指挥柳县至红岭二级公路建设中,变相收受贿赂数万元。

嫂子声嘶力竭地指责我:“都是因为你,到头来你害了你的哥哥!”她还告诉我,地区检察院的来人中没有郭明。

正文 第第八章

现在,我走进玉树地区检察院。那阔别已久的大门和院落像同志的双手和怀抱,将我搂入。我首先扑向车库,亲切而简陋的车库像寂寞的岗哨映人我的眼帘——我冲动的目光飞快地苎寻着一辆我喜欢或再熟悉不过的车子,显得迫不及待。因为只有看到它的存在,才有可能马上见到郭明。

但是我看不见想看见的车子——那固定或专门的车房空空如也,像没有恋人的卧室,让兴冲冲赶来的对象怅然若失。

我惆怅地爬上检察院办公楼,在狭窄的楼梯和走廊,竟然没遇上一张对我微笑的面孔?!所有对着我的脸孔都是沉重和肃穆的,像是严肃的文件。一种不祥的感觉像一触即发的地雷悬在我的心口。

我敲着郭明办公室的门,尽管我已预感郭明不在办公室里,但我还是敲门,就像我在没有鱼的柳江钓鱼一样。

敲门声惊动了隔壁的人。我看见副检察长梁洪从他的办公室探出头来,然后伸出他的身体。

“山永,”梁洪平静地叫着我的名字,“你过来。”

“郭检察长呢?”站在副检察长的办公室里,我说。

梁洪哀苦地看着我,低沉地说:“山永,郭检察长遇难了。五天前,是车祸。因为情况紧张,还来不及或顾不上通知你。”

“这怎么可能?”我说,“我哥哥才被抓走?”梁洪说:“去抓你哥哥的不是他。不过,你哥哥的的逮捕证是他死之前亲手签发的。”

“不!”我摇头表示不相信。

“这是事实,”梁洪说。“田正中在监所里供出你的哥哥,经查证全部属实。所以……”

“那郭明是怎么出车祸的?”我说。

“六月十三日晚,他从外地独身开车赶回玉树。”梁洪说,那晚郭明的车开得太猛,人又很累,当车驶到离玉树四十公里处时,不慎翻下七十米的深沟,当救护人员赶到时,他已经断气了。

“他肯定是被人谋害的。”我说。

“不是。根据现场勘查,是纯粹的车祸。”梁洪说。

“他的驾驶技术很好的呀,怎么会出事故呢?”

“因为车速过快,人又疲劳。或者说是为了赶回看一场足球。”梁洪说,“他喜爱足球,这你知道。而十三日晚有一场足球,现场直播世界杯中国队和巴西的比赛。因为当天他在外地的那个地方没有电视,况且他也不喜欢通过别人的电视看足球,尤其是有中国队的比赛。他一定要回家看他那部倾家荡产买的35时大彩电,所以就从外地火烧火燎地往回赶。”

“你所说的外地是指某地的监所么?”

“是的。”

“我哥哥是不是也关在那里?”我说。

“对不起,山永,”梁洪说,“希望你不要责怪检察院,尤其不要责怪郭明,因为事先谁也不想去动你哥哥。然而不管怎样,你是有功的。”

“我哥哥可不会这么想,我也一样。”

“对不起,山永,我相信你是深明大义的检察官,忠良的人都会理解你。”

“我不是检察官,”我说,“我只是一名司机,谋事二主的司机,郭明和田正中。”

梁洪说:“像你这样的司机绝无仅有,你会成为一名优秀的检察官!”

“追悼会什么时候开?”我说。

“昨天下午已经开过了。”梁洪说。

儿小时之后,我驱车来到郭明罹难的地点。当我站在车祸发生的的地方,低头探望车毁人亡的深沟时,我不知道我的哭声和泪水是否能传到郭明停止呼吸的那个点上?也不知道他的亡魂是否还在这个寂静的山谷中游荡?他在天之灵是否看到了我脸上的泪泉和手上的一只白色足球?这只足球是我特意给他买的,我把它带到这里,送给这位除了喜欢诉讼就是喜欢足球和驾驶的男人——他为诉讼活着,却为足球而死。如今他虽然命归黄泉,可以什么都没有,但不可没有足球!“检察长,看球——”我由衷地呼喊着,然后奋力将足球踢出。

我看到迷离幻变的足球,首先像划过天幕的流星雷霆万钧,然后紧接着撞在对面的山崖上,又弹回来反击这面的山崖,才开始松懈地往深沟里坠落。它像一团绵纱掉下深沟,又像一只白兔在深沟里跳跃。最后它停在一个窝里,像一朵白蘑菇,在幽深的沟底,静静地躺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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