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体不满足 - xp1024.com
《五体不满足》


代序:永不满足

早稻田大学是日本最著名的高等学府之一,能进入这所大学是很幸运的,可是,你能想像一个没有四肢的人考进了这所大学吗?日本残疾青年乙武洋匡就做到了。他不但能在早稻田大学政治经济系读书,还是学校多项活动的积极参加者,他的英语演讲得过全校第一名,他参与了早稻田无障碍社区建设,主持过无障碍和全新世界设计研讨会,他还写了这本《五体不满足》——一个健康人做这些事也许不足为奇,可乙武能做到却实在不容易。

乙武生下来就没有四肢。那天医生没敢告诉乙武的妈妈,担心她看见这个孩子受不了。一个月之后妈妈才见到了乙武。“我的可爱的乖乖。”谁也没想到这是妈妈抱起他说的第一句话,周围的人们被感动了,可他们一定会想:这孩子怎么长大?长大后能做什么呢?

一个孩子生下来,需夏阳光、空气、乳汁—一更需要父母的爱和关怀,而过多的爱往往会变成溺爱、乙武的父母是理智的,他们爱乙武的方式是让他锻炼自己——自己能干的事,尽量让他自己干。这对一个残疾的孩子是多么大的鼓励和信任啊!乙武的小学老师高木先生,是一名称职的教师,他对班里的同学们说,乙武自己干不了的事,我们再去帮他,而不要让他滋生只会等待别人来帮助的惰性。在那些富于同情和怜悯之心的人们看来,这也许有点残酷,乙武却觉得这是锻炼自己的机会,是快乐,是走向成功的过程。这种撒手不管地让他自己干,实际上是最有益的帮助,它为乙武的成长奠定了坚实的基础。乙武在小学、中学越过了一个又一个难关,可他并不满足。他总是向更高的阶梯攀登,终于考进早稻田大学—一

心灵永不满足,这也许是乙武的写照。任何一个人,只要心灵是健全的,就永远不会满足。乙武努力发挥自己的能量和创造力,他要用自己的行动证明,残疾人和健全人没有什么两样。乙武说:这个世界上总有什么只有你才能干。残疾只是身体的一个特征,就像人有高矮胖瘦一样。正是这种豁达的胸怀,乙武才充满希望地活着,成了一个能为社会公众服务的人。

读着乙武的故事我想起有一次在国外参观一个残疾人工厂。那里的生产和生活设施应该说是一流的,而且在这个城市里,商店、银行、饭店等都是无障碍建筑,坐轮犄可以很方便地出入。可我看着那些残疾工人,心里却不由得沉重起来,虽然他们能在这里方便地工作、生活,却与健全人分离开了,成了一个特殊的群体。其实残疾人的美好心愿是和所有的人们在一起,真正地回归社会主流生活,才是残疾人奋斗的目标。要实现这个目标就要不断地认识自己,认识生命的意义,并且勇敢地去尝试,去参与。乙武的经历为残疾人参与社会生活提供了更多的可能性。我想,只要毫不畏惧地去争取,永不满足地去攀登,在自信和毅力面前,就没有不可逾越的障碍。

在这本书里,人们可以看到一个可爱的小伙子。虽然他的身体严重残缺,可他依然活泼快乐,充满激情,什么都敢去尝试。他用残臂和脸颊夹着笔写字作画,他还去跑步,游泳,爬山,打球,柏电影,使自己的生活丰富多彩。还有一点很可贵,乙武在重残之下没有封闭自己,而是开放自己的心灵释放出蓬勃的创造力,他以自己积极的生活态度感染了很多人,他有很多朋友,甚至还有女朋友—一读了这本书,人们也许会发现,一个人原来有这么大的潜能,能做这么多事情。乙武的故事是很多残疾人兄弟姐妹奋斗历程的缩影。我希望更多的读者认识乙武,顽强不屈、矢志奋斗的精神是不分民族和种族的,它属于全人类。没有四肢的人能做到的事,健全人一定会做得更好。

在这里我想说:乙武君,我们一起努力吧。

1999年8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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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言

1976年4月6日,盛开的樱花沐浴着和煦的阳光。这是一个美好的日子。

“啊……啊、啊……”

像是被火烧着,痛苦的叫喊声急促而尖利。伴着叫喊,一个婴儿呱呱坠地。一个健康的男婴。

一位平凡的母亲,一次平凡的分娩,但出人意料的是这个男婴没有手,也没有脚。

先天性四肢残缺。通俗一点说,就是生来即无手足。这是一个残疾儿。

生下一个残疾儿,不是母亲在怀孕时服用了可致胎儿畸形的药物,也不是在分娩时发生了意外事故,到底是什么原因直到现在谁也不清楚。但不管怎样,我还是来到了人间,而且是以与众不同的姿态来到人间的。我的出生,曾让周围的人大吃一惊,在这一点上我与那著名的桃太郎极为相似。

通常,婴儿出生后要抱给母亲看。母与子的第一次会面,该是一个多么令人感动的场面啊!可是我与母亲在我出生后的一个月内却被人强行隔离各处一方。当时,人们担心刚刚分娩的母亲如得知真情,必然难以承受巨大打击,只好说婴儿“黄疸严重”,不让母亲见到我。现在想来,那个时候,母亲可真能沉得住气啊!试想,只以“黄疸严重”为借口,就可以轻易阻止一位母亲与自己的亲骨肉见面吗?何况是生来即未曾谋面的亲骨肉。当时,母亲甚至连任何疑问也没有。我觉得我的母亲从某种意义上说真是一位“超人”。

母子见面的日子终于来到了。在去医院的路上,母亲听说一个月来母子不能相见的原因并不是因为儿子身患黄疽,而是—一她掩饰不住内心的慌乱,身体不禁摇晃了一下。人们到底没敢告诉母亲实情,只说孩子的身体有异常,为的是让母亲早有心理准备,以免在母子相见时发生意外事态。

医院方面也做了准备,专门腾出一张病床,假如母亲在遭受突然打击下血气上涌,当场昏倒,也好立即抢救。在那个时候父亲、母亲、医院都处于高度紧张状态。

那一瞬间,却以出人意料的形式来临。“我的可爱的乖乖。”这是母亲见到我以后,说的第一句话。完全与人们预想的不同,原来担心母亲见到无手无足的儿子会痛哭,会精神失常会失去知觉,可是听到母亲的话,看到母亲的笑容,人们明日所有的担心都成了杞人忧天。这是自己强忍腹痛生下来的孩子啊!看到孩子无手无足的惊异,比起母子终得相见的喜悦,又算得了什么呢?

母子第一次见面的成功对于我一生来说具有特别的意义。一般而言,与人相见第一印象尤为强烈,是很难消去的。在岁月的流逝中,这第一印象会一直萦绕于脑际。母子的第一次见面呢?它的特别的意义更是难以估量。

母亲对于我第一次怀抱的感情不是“惊讶”,也不是“悲哀”,而是“喜悦”。

出生一个月后我终于“诞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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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章 逞强的小男孩

“拿破仑”

我们一家三口的新生活,在靠近千叶县的江户川区一个名叫葛西的地方开始了。因为刚搬到这里来,所以人生地不熟。常听说有残疾儿的人家整天把孩子关在家里,惟恐外人知晓,我的父母却从来不做那样的事。他们时常带我外出。让邻居们都知道我的存在。尽管现在我的胳膊、腿长出了十几厘米,但在当时,我的身体简直就像上下粘在一起的一小一大的两颗马铃薯。对于小孩子来说,要是被邻居们说成是“布狗熊”,这孩子就是人见人爱的好宝宝。晦,像我,诸如“像个小偶人,多可爱啊”、“像个布娃娃,多招人喜爱啊”之类的赞誉,也很少能得到。

从那时起,我就是有问题的孩子。首先是怎么也不睡觉。夜里扯着小嗓子嚎哭通宵不停;白天呢,稍睡一会儿,就又哭闹不止。母亲整天陪在我的旁边,因过度劳累,患上了神经衰弱症。可见我那时的哭闹多么激烈。于是我得了一个外号叫拿破仑。因为据说拿破仑一天只睡三四个小时,仍能精力充沛地处理军务。

其次是牛奶吃得少。不是不吃,是吃的量少。母亲一直是看着婴儿护理书在喂养我,那时我吃的牛奶大约是书上标示的正常婴儿摄取量的一半。这实在是太少了。父母又怎么能不着急呢?他们带我上医院检查,还到处咨询。但我依然如故,一点儿也不多吃。父母实在没有办法了,也正因为没有办法,好像顿悟了一样,他们突然改变了想法。

“这孩子出生的时候就与众不同,现在吃牛奶少、睡觉少,也是理所当然的。我们不能与别的孩子比。”

高明的见解!父母不再忧愁,我一如既往地吃得少、睡得少,但身体健壮,没生过什么病,正常地发育、成长。

长到九个月大的时候我会说话了。在此以前我只是嘟哝一些谁也听不懂的儿语,可这一天,我突然喊出:“爸、爸爸……爸……”我生来说的第一句话不是“妈妈”,而是“爸爸”。对此,妈妈心里多少有些别扭,但她马上又自我安慰说,这是因为“爸爸”的发音比“妈妈”的发音容易。父母心花怒放,为我的开口说话,为我成为一个具有语言能力的人从心底里表示深深的祝福。

自此以后,我冲破了语言障碍,话多起来,也流利了,到满一周岁时,竟成了“多嘴多舌的小乙武”。父亲对于能说会道的我似乎感到特别有趣,就买来绘有图形的四四方方的积木开始教我学习。他拿起一枚绘有洗衣机的积木让我看:

“这是什么?”

“洗……衣……机。”

“这个呢?”

“爸爸……的……眼镜。”

“那么这个呢?”

“报、报纸。”

之后,父亲每天一下班,我们就这样一问一答,边游戏边学习。

母亲呢,只要一有空就读书给我听,因为她从报纸上看到一篇文章,受到了刺激。那篇文章说不给幼儿读书,就等于摘除了幼儿的前脑叶(主思考、判断的部分)。我的父母真可称得上是教师爸爸、教师妈妈。

“这孩子也许要躺一辈子。”一年前我的父母还是这么想,可一年后,他们,不,我们的生活充满了希望。

天真的询问

四岁的时候我上幼儿园了,是世田谷区的圣母幼儿园。这个幼儿园并不是专门的残疾儿幼儿园。从葛西到世田谷区,路途遥远,每天车接车送,花费很多时间,我们便把家搬到了世田谷区的用贺。这次搬家,居住环境发生了急剧变化,我们将在这里开始什么样的生活呢?

这个幼儿园的保育方针,尊重幼儿的个性,因而见不到保育员让孩子干这个、干那个的情形。孩子们完全按照自己的意愿干自己想干的事。有时大家做同一件事。可做着做着不会做了或者怎么也做不好,最后,我做了出来。我觉得这个幼儿园特别适合我。

我一进幼儿园,马上就有了朋友。我结交朋友靠的是我的没有手和脚。幼儿园的孩子们起先对我乘坐的“轮椅”……在他们眼中是个奇妙的机械……颇感兴趣,围拢过来,仔仔细细地看,慢慢地注意到坐在这个奇妙机械上的小子竟没有手,也没有脚。大家一脸惊异,感到奇怪得不得了。他们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一会儿工夫,我的周围就聚集了一大堆孩子,简直像一群蚂蚁。孩子们伸手触摸我的残肢,不停地发问:“你怎么了?你怎么了?”记得当时,我回答他们说“我在妈妈肚子里的时候生了一场病,所以没长出手和脚。”“奥——”听了我的话,孩子们一起发出赞同的感叹。自此以后我们便成了好朋友。

即使只这样解释我还是感到疲惫不堪。不光是我们班上的小朋友,我还要面对别的班的孩子的询问。解释千篇一律的解释。入园后的头两个月,每天我都要向伙伴们解释我为什么没有手、没有脚。从幼儿园放学回到家我浑身乏力。母亲安慰我,我的眼泪就哗哗流下来。母亲到现在还清楚地记得我第一次向她哭诉的清景。幼儿园老师也注意到我无精打采的样子,担心地问我:“从幼儿园回家后,发烧了吗?肚子痛了吗?”父母和幼儿园老师一直对我放心不下,我却没有顾及到。由于他们的悉心照料,我顺利地成长,健康地成长,生命的步伐坚实而轻快—一

任性

我的手臂和腿比别的孩子的短,我整天坐在轮椅上,因为这样的缘故,或者说幸亏了我的与众不同,我的朋友很多,而且很自然地我时时处处“以自我为中心”。慢慢地,小孩子特有的“任性”也在我身上显露出来了。

幼儿时期的孩子们,年龄的差别尤其明显,即使相差几个月懂事的程度也有很大不同。我是4月6日出生的。在我们这一学年中是地地道道的“老大哥”。我本可以成为一名好的“小领袖”,实际上却是一个逞强好胜的愣小子。

本来大家高高兴兴地在院于里玩“蒙老瞎’游戏因为我行动不便,即使乘坐轮椅也不能赶上其他小朋友奔跑的速度。于是我就觉得这个‘蒙老瞎’游戏是天底下最乏味的游戏。一气之下,我退到一边对着大家喊;“我要玩沙子去了,想玩沙子的跟我来。”如同指挥官一声令下,正在玩“蒙老瞎’游戏的小朋友呼啦啦跑过来,跟在我的轮椅后面,向沙堆跑去。

可是来到沙堆旁,我因为没有手,自己什么也玩不成,就坐在轮椅上,好然大王一般。命令大家:“给我做一个城堡!”如果有谁胆敢说“我想挖一条隧道。”那他可就惨了。“你没听到我说的话吗?我要你做城堡!你不喜欢做城堡是吗?那好吧,你自己到别处玩去吧!”我的嘴相当厉害一旦说了什么,谁都不敢顶嘴。那时,我真是个浑小子。

我的任性急剧膨胀,在小朋友面前简直到了为所欲为的程度。尽管这样,我的朋友也没有减少,“如果让乙武喜欢,就不会没有朋友。”当时,小朋友们都这么想。这更助长了我的任性。我是典型的淘气大王。渐渐地,我甚至在父母和老师面前也猖狂起来。

这一时期的我,着实让父母大伤脑筋。后来,我遇到一件事,这件事让我明白了我的任性是多么地不应该。我变了,我收敛了我的任性,我觉得突然明白了许多事理。有一次,幼儿园举行文艺汇演,我们班排演的节目是一出小戏《我们的幼儿园》,在这个小戏中有一个名叫“基基”的角色,是一位汽车修理工。在幼儿单纯的心里,汽车修理不是一个好职业,并且“基基”的发音在日语中与“老头儿”相近,所以谁也不想扮演。

突然听到刷地一声响,原来是一位小朋友举起了手。定睛一看,是我最要好的朋友信悟。“我来扮演基基!”声音不卑不亢,而且响亮。我听到这声音,只感觉信悟是那样的伟大。与信悟相比我是多么地没有出息啊!就是在那一刻,我的心被强烈地震撼了,当时的心情直到今天仍能痛切地感觉到。我后来担任了一个角色的配音员,而且是第二配音员。我输给了信悟,不仅是在扮演角色方面,在心理上也失败了。在幼儿园里作为一名男孩子,谁都在刻意追求自身价值的提高。我的这种虚荣心,似乎正是从这一时期形成并表现出来的。

配音,只是用声音来配合台上演员的表演,是幕后角色。这次演出,大获成功,得到普遍好评。我的母亲也喜形于色:“这孩子将来如果当主持人的话……”她竟生出了这样的念头。原来的我是那样的任性、张狂,总想处于朋友的中心,自以为是为所欲为。现在,我的配音受到了赞誉,这是我做梦也想不到的。自从这件事以后,我像突然长大了许多,对事物的认识也有了自己的主见,我觉得万事万物都有好的一面,而且是靠大家齐心协力来促成的,尽管那时我还是个孩子,但我已经明白了这个道理。一个孩子的“以自我为中心”也许并不是一件坏事,但如果能较早地认识到人不能时时处处以自我为中心,他也许就能较早地洞察人生,在以后的为人处事中显得成熟。老练。

从那以后,我体会到了与大家一起做游戏的快乐。在我的眼里班里的小朋友个个都那么可爱,人人都是我最好的朋友。从幼儿园毕业前的一段时间,我几乎每天都到小朋友的家里去玩。

就这样,我天性中的任性、自以为是、爱好虚荣,在幼儿园时代消失了,也可以说这一时期解决了我人生中的一大问题。可是,还有比这更麻烦的事在等着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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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2章 沉重的门

闭门羹

孩子要上学了,在他离开家踏入学校大门时,父母充满希望,又满怀不安。可是,自己的孩子是个残疾儿,父母心中的不安更大,而希望更小。譬如要上学,到底有没有学校能接收自己的孩子呢?残疾儿的父母首先要遇到这样的问题。

对于我来说,当然也有这样的问题。我的父母为我的上学,可谓费尽心机,联系一个能够接收我的学校真像要穿破一个厚厚的墙壁。我要接受义务教育,我要像正常孩子那样上学,为此父母所受的难为,简直想像不到。

当时,一般来说,残疾儿就要上养护学校,这是理所当然的事。但是,养护学校的教育与普通教育不同,那是一种特殊教育,因此,我的父母很不情愿。他们想,我们的儿子难道不能接受普通教育吗?他在幼儿园的时候,是一个“孩子王”,拥有平常孩子的能力,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有接受特殊教育的必要吗?而且,我的父母一直有想让自己的孩子接受普通教育的愿望。

可是这一愿望却不是那么容易实现的。首先,公立学校原则上不接收残疾儿童入学,于是只好把希望寄托在私立学校。私立学校是可以接受残疾儿童入学的,但联系来联系去,一切努力均化作泡影。期间也有几所学校同意接收,但考试的条件极为苛刻,我无论如何也达不到要求。难道说我要接受普通教育的愿望是异想天开吗?真是天无绝人之路,有一天我家收到一张明信片,是《入学体检通知书》,父母大喜过望,以为老天相助。“入学体检”,就是对来年春天入学的小学生的健康状况进行检查。这种通知竟然也来到了我们家。

我的父母先是一阵惊喜,因为谁也想不到我会轻易地就能进入普通学校就学,何况这张《入学体检通知书》是一所已拒绝过我的公立学校发来的。如果这所学校真的能接收我,那该多么好啊!我的父母满怀希望拨通了这所公立学校的电话。出乎意料的是,那所学校的人竟说不知道我是一个重度残疾儿。父母不会轻易放弃希望,好说歹说,校方也许被说动了,便说先让我到学校去面试一下。于是父母便带我来到学校。到了学校,我才知道这所小学名叫“用贺小学”。

入学检查的情形,就像逛动物园。朝气蓬勃的孩子们,在狭窄的过道跑来跑去。有些孩子则对陌生的环境感到惧怕,哭闹声此起彼伏。而我,坐在轮椅上,很有礼貌地在人丛中穿来安去,医生竟对我称赞有加。母亲看到我像模像样的神态,更坚定了我可以在普通学校接受教育的信心。

所有的检查全部结束以后,母亲带我来到校长室。母亲的心情可想而知,该是多么的紧张。当时的我,自然没有谨小慎微的自制力,但我却为此时此地的紧张气氛所感染,小心翼翼地尾随在母亲身后。

校长给我的第一印象是温和可亲。母亲与校长谈话,我听不懂,自然感到无所事事;校长呢,则时不时地向我微微一笑。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看到校长把眼眯成一条缝,亲切地向我询问道:

“你有没有不喜欢吃的食物?”

“有的。”我直率地回答:“我最不喜欢吃面包。”

我一点儿也没有说谎,我真的不喜欢吃面包。我在回答校长问话的时候,因心情紧张,声音很小。

“是吗?你不喜欢吃面包?这可麻烦啊。我们学校的学生几乎都能吃面包啊。”

我什么也不懂,但我觉得母亲那原本僵硬的脸慢慢地变得轻松起来,而且充满一种欢乐的神情。这实际是传达出一种信号,是“ok”的信号。

回到家,母亲迫不及待地向父亲报告。

“哎,我说,这孩子可以上普通学校了。”

从天国到地狱

我们的喜悦,并没有能持续多长的时间。当时,校长确实是同意了。他说我们家如果是住在用贺小学学区里的话,可能没问题。但过了不久,我们得到的消息却是“等一等”。这是学校教育委员会的决定。他们的理由是让重度残疾儿童接受普通教育,至今未有先例。

我走向接受普通教育的道路刚迈出几步,又不得不回到起点。我的父母一脸愁绪,一脸呆滞。校长已经谈到了入学后能不能吃面包。一般说来,入学的事已十拿九稳,没成想,教育委员会的答复却给了我们当头一棒。可是,父母并没有灰心丧气。这也许正是他们的“伟大”之处。他们决定不惜一切代价,非要把我送进这所学校不可。

看来只有与教育委员会重新协商了。教育委员会让我们“等一等”最大的理由,恐怕是不知道我到底能生活自理到何种程度,能否与其他孩子那样学习。这也难怪,我能写字,而且写得并不逊色于正常孩子。可谁能想像得到一个胳膊只有十几厘米长的残疾儿能写出一手好字呢?教育委员会的人也许有些疑惑,有种种顾虑,如果能让他们消除疑惑和顾虑,他们也许就会同意我入学了。我的父母当时确实是这样想的。

父母前去找教育委员会的人进一步交涉。委员会的人果真是对我的能力表示怀疑。母亲便把我带来,口气中带着一种骄傲:“真的,这孩子什么也会做。”

我明白现在到了决定我命运的时候了。我心中有了一种冲动,一种炫耀的冲动。我侧头把铅笔夹在脸和残臂之间,一笔一划地写字;我把盘子中的刀叉交叉起来,利用杠杆的原理,靠残臂的平衡用力,从盘子中吃饭;我把剪刀的一边衔在口中,用残臂捧住另一边,轻轻摇动着头部剪纸;我坐在地上身体呈l型,用臀部和残腿的交互动作,自己来一步挪动……

我每做一个动作,就会听到声声惊叹。我知道我完全把教育委员会的人征服了。他们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似乎忘记了一切、用一句俗语来说的话,就是这些人好像被狐狸精迷住了。他们的面前是一个无手无足的孩子,就是这样的一个孩子出色地做了一件又一件事……

就这样,凭着父母的一股充满无限爱意的韧劲再加上我自己的努力,我终于得到了用贺小学的入学许可。尽管这样,还是有条件的。普通的小学生早晨高高兴兴地从家里出来到学校后上课学习,与小朋友玩耍到傍晚放学回家,平时他们就是这样度过一天的。可是我却不同,早晨从家里出来后面必须有大人保护;不管上课还是课间休息,总得有大人看护;放学后还得陪我回家。我的一天内,必须随时由人保护,这就是允许我入学的条件。我的保护者,理所当然是我的父母,这要给他们造成多么大的负担啊!可是他们不仅没有一点儿顾虑,而且从心底里感到高兴。只要我能够接受普通教育,再苛刻的条件他们也能接受。

校长和许许多多满怀善意的人,帮助我打开了走进普通小学的大门。我要知恩图报。我知道,我报答这些好心人的方法只有一个那就是“热爱我的学校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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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3章 高木老师

不要帮忙

看了入学典礼上的同学合影,我的心头就情不自禁地掠过一丝苦笑。站在我旁边的是一个女孩子,她使劲地向后仰着身子,脸上的肌肉很不自然地痉挛着。我非常明白她为什么会有这种神态。而我呢,则是满面笑容。这张照片说明了一切。对于学校生活能习惯吗?我知道我会让父母担忧,但我努力装出一副用不着别人担忧的笑容。但果真能这样吗?我明自由于我的存在周围的人无不感到慌乱和麻烦。

其中也有我的老师,尤其感到苦恼的是高木老师。高木老师是我一年级到四年级的班主任。学校老师给高木老师起了一个绰号,叫“爷爷老师”,意思是说他是一位具有丰富教学经验的年长的老师。听说,学校委员会决定接收我入学后,高木老师第一个报名要让我到他的班上来。高本老师尽管具有丰富的教学经验,却从未教过像我这样的无手无足的学生。他与我无论做什么,对于他来说都是“第一次”。我觉得,我让高木老师感到苦恼的首先是班里的同学见到我的反应。

“他为什么没有手?”

“他为什么乘坐轮椅?”

有的同学还小心翼翼地过来触摸我的残臂。高木老师不知如何回答学生的疑问,我发现他的脸上竟冒出丝丝汗水。这类问题难住了高木老师,对于我来说却早就习以为常。我知道,这类问题的答案是我与班里的同学成为朋友的桥梁。“我在妈妈肚子里的时候,生过一场病……”我总是这样向同学们反复说明。

就这样,我化解了同学们对于我的迷惑。过了一段时期,班里再也没有人问我为什么没有手和脚了,高木老师也感到松了一口气,但谁也没想到由这件事又引出了另外的问题。

高木老师是一位对学生要求非常严格的老师,自己的班里有了我这样一位残疾学生,该怎么办?他认为如果别的同学时时处处帮助我,对我并没有好处。他从一开始就这样认为。但他又不明确地对我和同学们讲,而是把这种意识压抑在心底,因为同学们的所作所为……对一位同学的帮助……本质上是一种美好的行为。高木老师不能干涉同学们帮助我,但他又实在担心随着同学们对于我的恐惧感渐渐消失,前来帮助我的同学会越来越多。特别是一些女同学,她们与生俱来的喜欢体贴照料他人的天性,会让我失去自理能力,完全依赖于他人。

高木老师非常苦恼。他想:大家都来帮助乙武,在理解乙武的同时班内会形成一种团结互助的好风气,这是让人高兴的事。既然如此,就没有必要也没有理由阻止同学们帮助乙武,如果强行阻止,说不定还会引起同学们的抗议。可是,如果同学们对乙武的任何事情都给予帮助的话,乙武会不会滋生一种不良的性格——“我等着不干,过一会儿就会有人来帮助我”的惰性呢?

高木老师经过了一番思想斗争,最后向全班同学摊牌:“对于乙武来说,他自己能干的事尽量让他自己干;他自己干不了的事,我们再去帮助他。”同学们听了高木老师的话,心里老大不高兴,小嘴噘得老高。这是小学一年级学生啊!但老师的话必须得听。“是……”同学们齐声回答。自此以后,主动前来帮助我的同学一个也没有了。

几天以后,让高木老师苦恼的事又发生了。班上的同学每人有一个橱柜,都放在教室的后面。橱柜里有“算术箱”,存放尺子和小弹子什么的;还有“工具箱”,存放糊糊、剪刀什么的。在上课时如果需要什么,随时可从橱柜中取。这样的事,我应该自己做。我的动作非常慢,老师说让取什么,同学们便一齐快捷地去取,我不能与同学们一起动作,要等到同学们回来以后才能动身。我必须用屁股和残肢一步一挪,在一条条腿之间挪动身体,如果与同学们一起簇拥着走,那是相当危险的事,我以为是一种近乎自杀的行为。我起身晚,而且到了橱柜前,打开箱子盖,从里边取工具,更是颇费周折,之后还要再盖上箱子盖。这一系列动作,对于当时的我来说,需要花费相当多的时间,说得夸张一点儿,真比登天还难。

那一天,可以说我与工具箱进行的是一场殊死搏斗。要在以前,说不定哪位同学就会来帮我,可那一天没有人问我需要不需要帮助了。因为前一天高木老师刚对大家说了我能干的事尽量让我自己干。同学们看到我取工具的样子,尽管不忍心,但谁也不主动上前来帮忙。

课接着上,我仍然没能取出工具。我尽量探出身子,却怎么也取不出来,渐渐地鼻子发酸,我终于哭了起来。这是我上学以来的第一次流泪。我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羞愧,更有一种可怕的孤独感强烈地撞击着我的心。

高木老师听到我的哭声,大吃一惊,急忙跑过来安慰我:

“怎么了?你自己不是已经打开箱子盖了吗?再加一把劲儿!”

我听了老师的话,心情安定了许多,同时又感到似乎受了莫大委屈,不由得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高木老师终于明白我不能与别的同学一样快速而方便地取出工具。他在想。乙武这孩子接受了老师的吩咐,尽管知道自己要完成老师的吩咐是极为困难的,却没有任何不情愿。但他与别的孩子终究是不一样的,正常孩子能做的事,有些他是做不来的。而且,即使他能与别的孩子做同样的事,但在做这件事的时候,别的孩子也不可能一直等着他。在这种时候,如果换一种方式给予他一定的帮助,对他是会有好处的。

于是,高木老师想出了一个办法。他又专门为我设置了一个橱柜,加上原来的橱柜,工具箱和算术箱中的东西可以分别放到两个橱柜中了。这样一来,我就用不着一个一个地开箱盖了,可以直接从橱柜中取东西,既方便又快捷。

高木老师就是这样想了一招又一招,一直在为我能有正常学生那样的学校生活而操心挂念。

摔下“王座”

刚入学的时候,我每天来到校园里,立刻就有小朋友围拢过来,好奇中带着友善,我感觉我是一个深受同学关注的人。因为我是一个没有手足的人,是他们迄今从未见过的残疾儿,而且还乘坐在轮椅上。不管怎么说,在校园里有人乘坐轮椅还真是一件稀罕事。特别是我乘坐的轮椅是一种新型的电动轮椅,我的手臂很短,操作轮椅的动作别人几乎注意不到。在小朋友们的眼中,这个轮椅好像是在自动地前进,转弯。于是他们便惊异、好奇,我也就成了“新闻人物”。

别的班和其他年级的孩子与我接触的机会不多,只在课间休息时间才能在一起。他们一旦发觉我来到了校园内,马上就跑过来,就像蚂蚁群发现了甜食。有的还一个劲儿地问:“你的手怎么了?”有的竟想乘坐到我的轮椅上玩玩。接着我同班的同学过来了,于是便出现一个美妙的场景:我同班的同学显出一副洋洋自得的样子,自以为他们知道的有关我的事情比别的班或其他年级的同学多,煞有介事地讲解说:“乙武啊,在他妈妈肚子里的时候……”

我在学校里成了备受注目的人物。我的身影一出现,马上就聚来一圈又一圈的同学;我离开,同学们也必随我移动,呼呼啦啦,拥挤不堪。对于这种现象,我心中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快乐。我总是受到重视,处于人群的中心位置,作为一个孩子,心情怎么能不愉快呢?还有,我还把跟随在我身边的同学看成我的仆人一样,而我则自诩为“大王”,又欢又闹。

但终于有一天我感到了一种危机,是一种行将从“大王宝座”上掉下来的危机。高木老师在那一天突然对我说:“从今天开始,没有老师的同意,你不能在学校里坐轮椅。”高木老师禁止我在学校里使用轮椅,是出于以下考虑:

首先,因为乘坐轮椅,我心中滋生出一种优越感。我坐在轮椅上,一些好事的同学则跟随在我的左右,相对于他们来说,我自然容易产生一种高高在上的感觉。高木老师对我说:“大家都跟在你的身后跑,其实不是羡慕你这个人,而是对电动轮椅感兴趣,你却洋洋自得,这怎么能行?”再说,“残疾儿”不能被特别看待。高木老师认为,我应该有普通孩子一样的心态,而从乘坐轮椅无端生出的优越感,纯粹是一种自欺欺人的感觉。

另外,从体力上考虑,我也不能再乘坐轮椅了。小学生时代是成长发育期,虽然没有手和脚,但我也自有我的成长发育特征。如果在这一时期一直乘坐轮椅,身体活动的机会就会减少。为了我的将来打算,高木老师认为我应该从小就注重身体的锻炼。

从这些方面考虑,在学校乘坐轮椅无论如何不是什么好事,对我的心理、生理的成长也不会有什么好作用。

高木老师的话。对于当时的我来说,无疑于一种严厉的指令。不管怎么说,轮椅是我的代步工具。如果没有轮椅,我只能用两条残腿撑在地上,靠着屁股的挪动而行。如果那样,校园在我的眼中将变得无边无际,而且我的体力也有限,真是一种万分痛苦的事。

当然,对于高木老师强行阻止我在校园里乘坐轮椅,也有人表示反对。我不再乘坐轮椅,而是靠残腿和屁股在校园里行动后没几天,以女老师为中心,许多老师纷纷慨叹我可怜,但高木老师不为所动。寒冬或是盛夏,我在校园中的行动更引起老师们阵阵嘘嘘。屁股蹲在地上,两条残腿撑着地艰难挪动,我感觉我比任何人都更能痛切地感受到大地的冷热。

还有,每日例行的“早操”对我来说也成问题。“早操”结束后,同学们合著音乐的节拍回教室。男生行列本来我是排头,因为我走得慢,我们班总是落在后面。老师没办法,就指示后面的同学超过我。我的眼前,一条条轻快的腿交替晃过,不一会儿工夫,偌大的校园里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这种情况,让主张允许我可以在校园中使用轮椅的呼声更高了。

高木老师一如既往,对这种呼声充耳不闻。他说:“乙武现在看上去是怪可怜的,但有些事他必须自己做。这孩子将来要靠自己生存下去。将来是他自己的,他现在就要为将来做准备。这也是我的任务。”

高木老师的果决源于他对我的将来的期望。他的做法,现在看来完全是正确的。后来我入了初中、高中、大学,我所进的学校几乎都没有方便残疾人的设施,我靠了自己在小学时的磨练,一切都能对付。譬如上楼梯,我先把轮椅停在下面,然后从轮椅上下来,靠自己的手、足和屁股,上去,又下来,轻松自如,从不感到遇到了什么难以逾越的障碍。

当然,现在我的看似艰难却自如的行动,多亏了当年高木老师的严厉和果决。假如我从小学以来一直乘坐轮椅,那我可就真成了一刻也离不开轮椅的真正的残疾人了。那样一来,日常生活中的我该是一种什么样子,真是不难想像的。与今天的我相比,生活的范围肯定不同,心清上的愉悦程度也肯定不同。

高木老师对于我也只是一种意识上的严厉。记得他说过这样的话:“乙武认为我是严厉的老师,我并不介意。是的,我确实是想成为乙武心目中的严师,不过,这种意义上的严师,乙武会说:‘能成为高木老师班里的学生是我的福气。’”

“严师如慈父。”我一想起高木老师,就会想起这句话,而且会长时间地品味这句话中包含的深奥含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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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4章 乙武规则

手的作用

班里的老师也好,同学也好,对我的特别关照越来越少,这倒不是因为他们不再关心我,而是因为没有他们的关心,我也照样能快乐地学习。我成了真正意义上的班里的一员。

一年级的语文课本上有一个单元,讲手的作用。这一单元要求学生知道什么时候用手、手有什么用途。班内有一位没有手的学生,高木老师该怎么教这一单元呢?别的班的老师也不无担心地问高木老师:“打算怎么教?”

高木老师好像没有感到多么为难。他笑着说;“这有什么?该怎么教就怎么教呗。我从来没想过要跳过这一单元不教。”高木老师的无所顾忌自有他的理由:“我每天与乙武在一起,从来没有感觉到他是一个四肢欠缺的残疾儿。我当时把他要到我的班里来,就是因为我认为他能成为班里38位同学中的普通一员。”他又接着说,“如果班里的同学和乙武自己都把他当成残疾人看待,在教这一单元的时候,恐怕我才真的会有所顾忌呢。”

在这一单元的最后,高木老师在黑板上写下“手的用途”四个字,然后让同学们写出自己今天用手做了什么。同学们有的写“刷牙”,有的写“写字”,而我则写了“爬椅子”。

本来,椅子都是坐上去的,而且在座椅子时也根本用不着手的动作。可是,我要座椅子,则必须用手。首先我必须用两只残臂紧紧搂住椅背,然后弓腰爬到椅面上,再转动身体坐好。所以当老师要求写出手的用途的时候,我一下子就想到了“爬椅子”。

我写了用手爬椅子,没有一位同学嘲笑我。大家都说:“确实是这样。每次上课前,乙武都是用手帮助身体坐到椅子上。”

真的如高木老师所想的一样,在学习“手的作用”这一单元时,班上从未出现过使我难堪的场面。这也许就是高木老师可以正常讲授这一单元的根据。

以“牙”还牙

在幼儿园时,我是一个“孩子王”,装腔作势,任性而狂妄。上了小学我仍然显出趾高气扬的气派,与小朋友吵架的事时有发生。一般情况下是用嘴吵架,但有时也会发展成为打架。

“乙武坏!你道歉!”

“不对!是你坏!你才应该道歉!”

“什么?后悔了吗?你到上面试试?”

对方站到高高的桌子上,向我做出让人讨厌的鬼脸:他欺我上不了课桌。看到他得意洋洋的样子,我怒从心头起,不顾一切滚到课桌旁,身体使劲撞向课桌,把课桌撞翻。对方掉下课桌。还没等他站稳,我又重重地撞向他的身体。

“危险!你在干什么?”

对方恼羞成怒,爬起身猛地朝我扑来,向我连击几拳。我因为太矮,用臂怎么也打不到对方。对方不光用拳打,还用脚踢,我无论如何也不是对手。在干架中,不一会儿我就精疲力竭。但我决不会忍气吞声,因为我的逞强好胜的性格不允许我甘拜下风。

于是,我要反击。我瞅准对方击打我的空当儿,一下子抱住他的腿,然后张嘴就咬。对方发出一声痛苦的尖叫,拼命挣脱,但我死死咬住不放。

“哎哟……痛死我了!”

我用尽全力咬啮对方。我在复仇,于是用力更猛,不计一切后果,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咬!因为我在日常生活中常以口代手,下颌的力量格外大,所以我要咬人,很轻易地就会让对方身体上留下鲜明的印记。可以想像,对方肯定感到非常的疼痛。

我从不计较我的对手的强弱,只要他冒犯了我,我就会以“牙”还牙。我知道没有一个少年不打架,对于随时可能到来的“战争”,我少年乙武正磨牙以待!

一起玩儿

残疾人在回首学校生活时,多数会认为最痛苦的时候莫过于课间休息时间。如果是普通孩子,只要不是那些一天到晚都在学习的“书虫”,不管是谁,若问他最喜欢什么时候,差不多都会说是课间休息时间。但是残疾学生正好相反,认为课间休息时间是他们最痛苦的时光。为什么呢?我以为有以下原因:

上课的时候,可以集中精力专注于听讲,50分钟转瞬即逝,但下了课,同学们欢欢喜喜地跑跳、做游戏,自己因为活动不便。不能加入到朋友中间,此时心头就会倏忽生出一种强烈的孤独感。而且还感到阵阵烦躁:这个课间休息时间为什么这么长啊?总在盼望课间休息快点结束。

但我与他们不同。我决不认为课间休息时间是我最痛苦的时候。我不但不讨厌这段时间,而且与正常孩子一样喜欢这段时间,盼望这段时间。我这样说,有人也许会感到不可思议:这孩子究竟盼望什么呢?这孩子在课间休息时间究竟能玩什么呢?

我什么也玩儿。我玩棒球、玩足球、玩投球……总之,与正常孩子一样,他们能玩什么,我就能玩什么。“你这样的身体状况,怎么玩足球?怎么玩棒球?”人们也许会大惑不解。当然,我玩球的方法自然不会与正常孩子玩球的方法完全一样,可是,我确实是在玩。不能以为游戏只有一种规则,我玩球的时候,有适合我的特别规则,这种规则就叫“乙武规则”。这是同学们为了能让我与他们一起玩儿想出来的妙招。

在球类中,我最喜欢的是棒球。我把球棒夹在腋下,让身体旋转,不是抡击球棒,是抡我自己。这样,我就可以把投球手投来的球击回去。“乙武规则”是:轮到我击球的时候,我摆好姿势,准备击球,在我的对面一侧的击球员区有另一伙伴站着,等我一旦击中投来的球,他马上代我跑向一垒。

还有这样的规则:我击中了球,球快速飞向“内野”后方,这对于我来说就是一个大飞球。

“乙武,了不起啊!你这一击是个本垒打啊。”

“是啊,确实如此。这一击就是乙武的本垒打啊。”

“是这样,是这样。”

“一般人把球打过外野,叫本垒打;乙武把球打过内野,也是本垒打。”

就这样,一旦我上场,大家就在内野和外野分界处划上一条线。当然这并不是“甲子园球场”的幸运地带的标识,它只是“乙武棒球规则”标识。

在做其他游戏的时候,同学们也为我想出各种各样的适合我的规则。譬如踢足球,射人一球就得一分,这是谁也知道的足球比赛规则,可是……

“哎,这么办吧。如果乙武射进一球,就得三分。”

就这样,“乙武足球规则”又诞生了。三分,对于一场足球比赛来说应该算是一个了不起的成绩。伙伴们带球攻到对方门前,对方守门员跳起扑球,早就等在球门一旁的我,突然接到伙伴们的传球,抬腿射门,球应声人网。“三分!”伙伴们兴奋不已,又蹦又跳。

最没道理的规则是“乙武投球规则”。这一规则规定,球传到我的手上以后,对方的人必须跑到离我三米以内的半径中来。这一距离,可以让我极有威力地把球投出去,使对方的人摔不及防。不管是男生还是女生,我基本上有一半的概率把球准确地击到他们身上。

我在内野可以把球迅速投出,可是有时我会在外野。为了游戏不至于中断,当我在外野时,我把球投向对方,立即会有一个伙伴代我跑向内野。这也是“乙武投球规则”。

这一系列特殊的游戏规则,并不完全是大家以为我是一个残疾儿,感到我可怜,为了让我有机会和他们一起玩儿才想出来的。他们认为我是他们中的一员,我可以与他们吵架,当然也能与他们一起游戏,这都是理所当然的事。我也是这样认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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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5章 喜欢体育课

在爬梯上练单杠

高木老师曾问我最喜欢的课是什么,当时我不假思索地回答:“体育。”我的回答令高木老师大吃一惊。可我知道我没有说谎,我确确实实是这么想的。

我与父母之间也有过这样的对话:

“爸爸、妈妈,如果我能生出手脚,要让我任选其一,你们说我是希望要手还是要脚?”

父亲笑答:“不知道。你想要什么呢?”

我脱口而出:“脚!”

母亲一脸困惑的神情:“为什么呢?如果有了手,不是可以把自己身边的事做好吗?……”

“做好身边的事大概不太困难吧。不过,如果有了脚的话,就可以与同学们一起踢足球了。”

身边的事可以由同学们帮助我做,所以我一直没有感到没有手有什么不方便。尽管这是一种很不道德的念头,但在当时我确实是这么想的。没有脚就不能跑,就不能跳,就不能参加体育活动,这却是外人不能替代我做的。

我想上体育课,我想参加所有的体育活动,这令高木老师颇感苦恼:让乙武参加什么体育活动好呢?最令高木老师苦恼的是我有参加所有体育活动的热情。有这种热情当然是好的,他不能给我泼冷水,但每项体育活动确实都有我做不了的动作,要在这种时候不至于让我的自尊心受到伤害,应该采取一些什么措施呢?听说这种顾虑在很长时间里一直困扰着高木老师,但我哪能顾得到?我一门心思地决心向任何体育项目挑战。

第一次上体育课是做体操。我与同学们排好队列。我发现高木老师一直在盯着我看,他也许在观察我怎么做。合著音乐的节拍,我与同学们一起动作起来。我挥动短短的残臂,身体一耸一耸向上跳跃,笨拙极了。高木老师看着我,面带微笑对我说:“好,就这样。你没有必要把动作做得与大家完全一样,只要尽最大努力就行了。”我知道,高木老师是在鼓励我。

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在体育课上我什么也学。正如高木老师所说,我不可能与同学们一样,但我一定要真实地做动作。譬如跑步,同学们要绕跑道跑两圈,我也要跑,于是高木老师只让我跑到前面不远处的水龙头那儿就可以折回。再比如跳高,我也要跳,同学们要从横杆上越过,而我从横杆下钻过就行。在体育课上,我最不愿意呆在一旁观看,同学们都生龙活虎地跑跳,而我却无所事事,这怎么能行呢?只要让我参与到同学们中间来,比什么都令我高兴。

在体育课上,高木老师总是指导我怎么做动作、活动到什么程度为止,但有时我也自己想主意。譬如练习单杠。不光高木老师,连我自己也觉得我不可能做单杠动作,于是很自然地,在同学们练习单杠的时候,我会到另一边的爬梯处活动。我一边观看单杠那边同学们拼搏争先的热烈场面,嘴里还不停地为他们加油助威,一边在爬梯处爬上爬下。这时,我突然像醒悟了一样,心头掠过一丝喜悦:

“爬梯最下一层的铁杠,不正好是我的单杠吗?”

我用两只残臂夹住铁杠,“嘿”地一声用力,身体离开地面荡悠起来。再看单杠那边的同学,他们垂挂在单杠下,身体大幅度地前后摆动,一下又一下,姿势漂亮有力。我一阵冲动,体内似乎突然聚集了无穷力量,也学着同学们的样子,先用腿蹬住地面,然后身体顺势向前荡出,再反方向重复动作,前后摆动。如此反反复复地练习,我终于也能与同学们一样将身体前后摆动起来。爬梯在我的眼中,早已变成了单杠。

跳啊跳

进入一月份,就该上跳绳课了。与此同时,高木老师也陷入深深的苦恼之中:乙武该怎么跳呢?我对体育课一直非常喜欢,可现在,一到上体育课的时间,我就满腹忧郁,怎么也提不起精神来。同学们相约着“走啊,跳绳去。”,欢欢喜喜地跑出教室,可我最怕听到“跳绳”两个字。这说起来也挺有趣的。

一天,高木老师让两位同学一人握住跳绳的一端,让我站到中间,然后拍了拍我的肩膀:“准备好了吗?就像上体操课那样跳。”我跳起来,落地,又跳,反复了好几次,怎么也不行。高木老师也渐渐失去了信心,就在这时候,他突然想到如按一定节奏跳跃,也许能行,便对我说:“听我的口令,我说‘跳’,你就跳。”我就随着高木老师的口令跳起来,一下,两下……跳绳竟从我的腿下摆过去了。我与其说是跳,不如说是浮起来。就在那一瞬间,我有了一种轻快的感觉。这时,高木老师又对我充满了信心:“好啊!乙武干得好!就这样连续跳,跳、跳、跳……就按这个节奏跳!”我嘴里一边有节奏地喊着“跳”,一边随着这个节奏用力浮起身体,这次竟连续跳过三四次跳绳。

可是,对于我来说,跳绳这项运动终究是有限度的。我要用短短的腿和胳膊撑起全身离地,所以需要相当的体力。高木老师有时问我累不累,尽管我摇头表示不累,但一到结束的时候,我立刻就会软瘫在地上。

一天,我对高木老师说:“老师,我能连续跳23次了。”

“是吗?”高木老师有点不相信,“你是怎么练习的?”

“我和阿宫一起练的。老师,我跳给你看。”

我们准备好跳绳,我和阿宫相向而立。“预备——开始!”随着口令,跳绳被抡动起来……

阿宫是个好陪练。跳绳讲究节奏,更讲究两人对这一节奏领悟的默契。本来我可以跳过去,但如果对方抡绳的节奏快了或慢了,都会导致失败。所以,我找阿宫陪我练习,是因为阿官的运动神经特别发达。

“跳、跳、跳……”连续跳了好几次,我和阿宫都有点气喘吁吁了。

“了不起啊!你们两人应该经常练习。你们再加把劲儿,争取跳到30次。”高木老师鼓励我们说。

我们互相鼓劲,跳一会儿,休息一会儿,接着再跳,再休息一会儿……就这样有张有弛地练习,我与阿宫都感到一种配合默契的乐趣。

34次。这是到目前为止我练习跳绳的最高记录。

“走,我们再去跳给老师看。”

我对自己的成绩沾沾自喜,阿官也感到了一种自豪。

我们把高木老师请了来,郑重其事地向他表演跳绳……

高木老师抑制不住喜悦,面带微笑对我说:“很好,实在了不起!”

我在阿宫的帮助下,学会了跳绳,而且能连续跳二三十次,我感到万分喜悦。这种喜悦要比学会跳绳的正常孩子的喜悦高出几十倍。

目标:箱根!

体育课上,高木老师在教跳绳的同时,又开始教马拉松了。我们跑马拉松,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长跑。高木老师制作了一幅地图,地图上标示出东京、箱根,两地之间有若干站,我们沿校园每跑一周,就涂掉一站距离。高木老师不光在郊游和开运动会的时候,就是在我们每做一件事之前,他都要考虑这样的问题:“该怎样让乙武也能参加呢?”这次跑马拉松也是一样。他整整思考了三天,最后向全班同学提出了这样的议案:

“同学们,我们大家沿校园每跑一周涂掉一站距离。乙武呢,我建议,他每跑一周可以涂掉四站距离。大家说怎么样?”

“同意——”大家一起表示赞同。

“乙武,加油啊!”高木老师向我使劲挥了一下手臂。

“行!我每天早晨坚持跑。”

我沿校园每跑一周,可以涂掉四站距离,这又是高木老师为我特意制定的规则。我理解高木老师的一番苦心,这样一来,我就能和大家在地图上齐头并进了。

我从第二天起就向着“箱根”奔跑。早晨,我到学校的时间越来越早,这样可以使跑步的时间更多一些。每天早晨我都是一边做上学的准备,一边催母亲行动快点儿。在去学校的路上,我也一个劲儿地催促母亲:“快!快!”

我坚持和同学们一起跑,高木老师却不免生出一种担心。平常我对危险格外敏感,从不到人群密集的场所去。在炎热的夏天,不管喉咙多么干,如果饮水处拥挤不堪的话,我会强忍干渴,不敢靠近。

可是,跑马拉松,我要和同学们跑一样的跑道。我是靠屁股、残腿来跑,因为低矮,目标不大,从后面跑过来的同学很难发现我。尤其是那些一边跑一边说话的同学,更不会注意到我。高年级的同学个子高,步子快,对我也不太注意。他们稍一疏忽,就会踢到我。这正是高木老师担心的事。

可是,高木老师的担心是多余的。一个没有腿的人也在跑道上跑,确实容易出事故,一些高年级的同学注意到了这一点。一天早上,我正在跑着,突然感觉旁边一直有人。我定睛一看,原来是六年级的大哥哥。他们依次先按自己的速度跑,跑完后又回到我身边组成队列保护着我跑。为了防止我被同学误踢,他们在我的前后左右形成屏障,使我的安全得到了完全保障。

这一时期是隆冬季节,有时会下大雪。雪渐渐融化,跑道上有些地方会有雪水。如遇到雪水,就有大哥哥抱着我跳过去。这些大哥哥是我的“跑步护卫”。大哥哥这样帮助我、保护我,高木老师也感到很高兴。

就这样,有高木老师的关怀,有同学们的帮助,还有高年级同学的关照,我对体育课不但不再感到顾虑,反而充满了企盼。

高木老师也曾担心我跑一圈就涂掉四站路,那些不擅长跑步的孩子也许会有意见,但事实上提意见的孩子一个也没有。我与同学们已经在一起度过了整整一个年头,他们已完全理解我了,而且都知道,只要给我一点儿特殊条件,我就能与他们一起做任何事情。

我的同学明白这个道理,也许是高木老师教给他们的,但我认为,首先为我推出“乙武规则”的正是他们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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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6章 饭团子的滋味

耍滑头

我们一年中要进行两次远游,对此,我总是满怀期待,盼望着远游的那一天早日到来。当然,与同学们外出远游,可以陶冶性情,可以愉悦身心,但这只是一方面,更令我心驰神往、激动不已的是我们可以乘坐电车。

平常,一家人外出,多乘坐自家的小轿车,在我的记忆中,我乘坐电车的次数不多。因此,与老师和同学们外出远游,而且能乘坐电车,这对于我来说,简直是一种极大的快乐。

在读小学低年级的时候,也常外出游玩,但只是去附近的公园或动物园,因为路程不远,我就乘轮椅与同学们一起去。到了高年级,外出的路程和外出的目的就完全不同于以前了。例如这次我们四年级学生的外出,就完全可以称作远游,而且是去登山。

远游去登山,这是我们升入四年级后不久即举行的一次集体活动。登山对我来说,简直是不可想像的,而且我还听说这次要登的山是一座连大人们都感到险要的高山。高木老师宣布了这一消息后,我就听到一些对我乘坐轮椅登山表示担心的议论。我什么活动也想参加,但这一回恐怕不行了。我去找高木老师,想放弃这次活动,可是高木老师没有同意。

“去吧。只要跟同学们一起去,总会有办法的。万一不行,同学们也不会丢下你不管。”

高木老师尽管这样说了,但等到他到我们要登的那座山去实地察看的时候,便知道事情并不像他原先所想的那么简单。这确实是一座相当险要的山。高木老师原先不同意我放弃这次机会,自有他的考虑。他以为只要用一辆可以折叠的轻便轮椅代替电动轮椅让我乘坐,同学们轮流推着就可以把我推到山顶,但现在看来,那座山的险要程度恐怕不允许这样做。尽管如此,高木老师仍未失去信心。他指着一段山路对同行的老师说:“看来,这段路不可能推着轮椅通过。不过,前面也许能行。”高木老师尽管心里没有把握,但一直不想放弃初衷。

所谓实地察看,就是要事先确认厕所位置、休息场所,还有集合场地等,可是高木老师的这次察看又多了一个重要内容,那就是确认我登上山顶的可能性。不知什么时候,别的班的老师也参与进来,向高木老师出谋划策,他们都在考虑怎么样才能把我带到山顶。四班的老师是一个年轻力壮的男老师,他对高木老师说:“实在不行,我就背着他。请不必担心,一定带他来。”

全年级的老师和同学都在为我登山的事出主意、想办法。

第二周,我们班召开了一次班会,主题就是:“乙武怎么办?”这真是一次奇特的班会。

高木老师说:“这次远游,我们是去攀登位于神奈川县境内的弘法山。同学们对攀登这座山有没有信心?”

学生们齐声回答:“有信心!”

“上周我和别的班的老师一起去弘法山察看过,那是一座险要的山。同学们怕不怕?”

“不怕!”同学们的声音坚定有力。

高木老师接着问:“乙武怎么办?他必须乘坐轮椅。前几天,他妈妈找到我说,这次登山乙武就不去了。同学们是怎么想的?”

同学们忿忿不平:“乙武耍滑头!”

出人意料的回答。就连高木老师也没想到同学们会这样回答他的问话,脸上呈现出惊讶的神色。

这时,有位同学高喊:“那么险的山,大家都去登,乙武为什么不去?这不是耍滑头吗?”

同学们纷纷呼应:“就是!就是!”

如果决定让我去,同学们就会不计劳苦把我送至山顶。他们也确实是想抬着我登山。

但是,这毕竟是一群十来岁的孩子,他们无法清楚表达自己的意愿,当老师问他们如果我不去,他们怎么想时,他们脱口而出的竟是“乙武耍滑头”。我完全明白他们的意思。我对于他们来说,是他们中的一员,我要在他们去干一件事时临阵脱逃,这对于他们来说是不可理解的。

我不会临阵脱逃。我要向弘法山发起挑战。

默契配合

天公不作美,原定外出远游的那天,突然下起了大雨。雨从早晨就开始下,电闪雷鸣,天地间一片混饨,真是少见的倾盆大雨。没办法,只好改期到第二天出发。因为今天的大雨,第二天即使是个晴朗的好天气,估计山道仍会泥泞不堪。

因为这场雨,我还失去了一位力气大的陪伴。通常学校组织远游,一般是母亲陪我同行;但这次是去登山,得让力气大的父亲陪同。那天,父亲专门向公司请了假,但因大雨,我们未能成行,父亲白白在家待了一天。远游改期到第二天,可父亲按原计划要出差到长崎,而且不能不去。这一系列变故让我焦虑不安。

那天的雨整整下了一个上午。快到中午的时候,雨停了,一会儿工夫,天空也变得晴朗起来。我实在恨死了这场雨。

第二天,天气真的很好。我们按时出发,顺利到达弘法山下。

弘法山巍然耸立,站在山脚下,抬眼向山顶望去,只觉一种骇人的力量从山体透出,似要与攀登它的人较量一番。高木老师虽决定把我带来,但到现在为止他也没有能把我带至山顶的把握。我也明白,靠我的轮椅无论如何也是登不上这座山的。我内心充满忧郁,以为自己成了实实在在的累赘。这么想着,再看这座山,刚才感受到的那种威慑力量似乎更强大了。

不管怎样,还是要攀登。刚走了五分钟,道路开始倾斜,再走,又变得狭窄,而且倾斜度更大,竟成了个陡坡。因为昨天的雨,陡坡上还留有一洼一洼的水。我坐在轮椅上,被推着上坡,轮胎有时陷在泥水中,前进不得,高木老师和同学们就只好把前轮抬起来,随着指挥者的口令,一起用力,好不容易才能通过泥泞地段。感激之余,我仔细一看,连教务主任也前来增援了。

从开始攀登到现在,我一直被同学们照顾着。但我仍在怀疑我最终能登上山顶、我从未登过山,看到前面一眼望不到头的陡坡,我真的感到很紧张,心头掠过一阵阵恐惧的寒意。

终于登上了陡坡。继续前行,山顶尽管起伏不定,但与刚才经过的陡坡相比,显然平坦多了。高木老师年纪大了,体力有限,在这段路上,他不再为我推轮椅,而让同学们推着我走。他是想休息休息,恢复一下体力,准备迎战下一个陡坡。

四年级学生中也该有体格健壮的小伙子了,我们班就有两位“大力士”:一位是大助,一位是阿新。可是,他俩尽管看上去像壮小伙儿,但仍不过是十来岁的孩子。在坎坷不平的山路上,他们推着我前行。轮椅在山路上时时遇到障碍,有时陷入泥中,只好把轮椅的前轮抬起来。山路上石子遍布,树枝纵横,有时卡住轮子,就应立即清除。清除卡住轮子的石子和树枝的工作由一位身体灵活的同学担当,他的动作准确而快捷。

大助和阿新在后面推,阿宫在右边,高行在左边控制轮椅方向。轮椅一旦陷住或卡住,他们就一起用力抬离原地。大助和阿新用力最大,气喘吁吁。如遇陡坡,高木老师和教务主任就把他们换下来,往往是一口气就推上陡坡。他们之间的配合非常默契。

大家汗流侠背,脸部因用力过猛而涨得通红。道路泥泞,大家的裤腿上全是泥水。目睹大家的神态,决不是可用“拼尽全力”就可以形容的。

我的胸中充满了感激和不安。我感谢我的老师和同学,我又觉得对不起我的老师和同学。我什么也不能做,而我的老师和同学却无时无刻不在帮我去做我不能做的一切,我真想向他们表示我的谢意,但我又不知该怎样表达我的这种心情。我真想从轮椅上跳下来,和大家一起在后面推。我恨我自己,就连这样的意愿也不能实现。我只在心中默默地祈祷:快点到达山顶吧!

到达山顶的路还很远,似乎再有三天也到不了。但,没过多久,前面渐渐现出光亮,大家不由得加快脚步。坚持,再坚持……终于登上山顶了,眼前顿觉无限开阔。我们战胜了弘法山!

“成功了——”

“老师,快看!”

“啊!”

到处响起欢呼声。有的同学躺在地上,身体成“大”字形,脸上的疲惫消失了,代之以胜利者的笑意。还有的举起水壶,一口气把水壶里的水全部喝干。“成功了!乙武——”大家围拢过来,与我握手。山顶上所有的人都充满喜悦。

我握着同学们的手,只是一个劲儿地点头。我本应该向他们说:“辛苦了!谢谢!”但我已累得连话也说不出来了。我终于体会到了精疲力竭是一种什么滋味。可是,我一直在轮椅上,为什么还这么累呢?肯定我在轮椅上也用力了,而且是用尽了全力。因为我的心情与大家是一样的。

如果有人间我到目前为止感觉最好吃的东西是什么,我肯定会回答说:“在弘法山顶吃的饭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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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7章 背上的“V”形记号

第二次恶梦

体育课上换衣服的时候,或者外出住旅馆的时候,同学们看到我的后背,总会不由得发出声声惊叹。在我的背上,分别从左右肩膀到腰的中心部位有两条手术后愈合的疤痕。如果整个的背部可比喻为一张画布的话,那疤痕就像用画笔画上的一个像“v”字形的图案。这个“v”字形图案,透出一种逼人心魄的痛感,让人心有余悸。

我第一次做手术是在上幼儿园的时候。一般说来,人的骨骼的生长速度要比肌肉的生长速度快。我的手臂只有上半截,如任其自然生长,臂骨就会刺破断面的肌肉。记得当时在幼儿园的时候,我的手臂的断面部分经常红肿甚至化脓,于是决定进行手术。

这个手术,需要取出腰骨,在手臂断面打一个楔子,以阻止臂骨的生长。当时做这个手术的时候,我还很小,几乎没有记忆,父母却记忆犹新。据他们讲,当时我被推进手术室,他们的心就像在滴血。他们一直等候在手术室外面,直到手术结束。在他们的记忆中,那个时候时间就像停止了一样,那么漫长。接着,是好几个月的住院治疗,我的手臂上打着石膏,不敢过分活动。他们在心中默默地祈祷:像这样的手术再也不要有第二次了。

可是,事情并没有像他们期望的那样。当我念到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手臂的断面又发生了变异,先是红肿,肿得像土豆那样,圆鼓鼓的,渐渐地,断面正中又开始凸起。起初,我并没有特别在意。可是没过多久,我就不得不重视了,因为我感到了一阵一阵的剧烈的刺痛。

那种疼痛,在我的记忆中还从未感受到过。父母陪我去了医院,拍了x光片,结果发现是臂骨刺破了断面的肌肉。据医生讲,在快速发育期,骨头的生长速度明显加快了。

疼痛日甚一日。在换衣服的时候,残臂断面一接触西服袖口,我马上就感到一阵剧痛。上体育课,我也不敢换运动服了。后来竟发展到连体育课也上不成了。可我是多么地喜欢体育课啊!

可是,我不光上不成体育课,甚至在课余时间也不能随意活动了,更别说可以玩投球什么的了。穿西服都感到剧烈的疼痛,玩球怎么能行呢?后来慢慢地发展到连跑也不能行了。我的所谓跑,实际上就是一种屁股快速起落的全身运动。每次屁股落地的时候,体内就像刺人一根长针一样,钻心地疼痛。

就这样,本来喜欢运动的我,竟然什么也做不成了。我痛苦,我孤寂,而且恐惧。终于,手臂断面化脓了,于是决定再次手术。这是我上小学四年级时暑假中的事。

手术之日

在进行手术的时候,因为我没有手脚,医院方面也颇感困惑。首先是全身麻醉。我的身体太小,不可能施以与普通人同样的药量.麻醉时的用药量即使出现一丁点儿误差,也会引起重大事故。麻醉师不敢懈怠,精心计算数据,着实费尽思虑。其次是采血和打点滴。如果是普通人,手腕部位的血管最易扎人针头,但我没有手腕。医生站在我的病床前,眼睛盯着我,双手抱臂在想办法。

“测脉的时候可以把手放在额头上啊……”

医生终于想出一个高招。听了他的话,我吓了一跳,当时的脸色肯定变得铁青。

这就是说,医生要在我的额头上采血、打点滴了。我感觉一根长长的针在我眼前一晃,额头上马上一阵剧痛。就这样,连续采了好几次血,打了好几天点滴,我怎么也适应不了,难受极了,当时真想一死了之。

住进医院的第五天,迎来了手术的日子。那时正值酷暑,而我却一点儿也没有炎热的感觉。手术前的几个小时,我被换上手术服,心脏扑通扑通地跳动,“啊,快了——”这时,我只感到一种无名的恐慌,一阵一阵鼓胀着胸膛。

这次的手术与上一次不同,要先从我的背上取一块肌肉,然后再包到残臂的断面上,是肌肉移植手术。脊背上的肌肉生长速度相对来说要比胳膊上的长得快,可以不落后于臂骨的生长。医生决定进行这种手术,正是出于这样的考虑。

我被抬到手术车上。手术车由护士推出病房。在与父母分别的一瞬间,我的双眼潮湿了,我想哭,但又觉得不好,就强忍着不让泪水流出来。现在想来,当时在那个时候,我竟能想到流泪不好,也实在了不起。手术车被推出病房后,我听到关门的声音,几乎与此同时,一行泪水哗地流下来。尽管我在使劲忍着,但毕竟是一个刚满十岁的孩子。我怕啊!

看到我在流泪,护士轻轻问我:“害怕手术吗?”

我点点头。

“别害怕。到了手术室以后,马上就会给你打麻药。手术中,你会一直处于麻醉状态,你不会感觉到疼痛。”

进人手术室后,果真如护士所说,首先给我麻醉。我感觉世界在缓缓旋转,并渐渐离我远去,或者说是一种被什么东西吸进去的感觉,总之意识混饨了。但不知为什么,我竟还能听清医生和护士的交谈:

“先生的孩子,今年多大了?”

“噢,我的孩子?已经上中学了。”

“已经那么大了!叫什么名字?”

“龙太郎。最近他经常发牢骚,说自己名字的笔画太多,做作业写名字的时候太费事……”

当我清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手术进行了三个小时,比预定的时间要长。

手术很成功。

忧郁的日子

我住的这所医院是24小时护理制,探视时间是下午3点至7点,即使我做手术的那一天,也不例外。一到7点,护士就对我父母说:“下面由我来护理,请你们回去吧。”

手术后的当天,我的意识还朦朦胧胧俄陇的,什么也感觉不到。过了一天,又过了一天,慢慢地我感到一种可怕的孤独向我袭来。每天快要到7点的时候,父母亲总要说:“好吧,我们要回去了。”这时候我就拉住母亲的手说:“还有一分钟呢。”父母终于不得不离开我,我泪眼朦胧地望着母亲的背影,真想伸手拽住她的衣服。

我感到寂寞、孤独,当然有手术后身体虚弱的原因,但最大原因是我与病友之间的关系。在这里不会没人理你,也不会有人欺负你,因为这儿是医院。病员们住院、出院非常频繁,我刚刚与他们结识,他们就出院了。我住的病房是整形外科,因骨折住院的孩子特别多,他们治愈快,出院也快。在这样的环境中,像我这样长期住院的人想交上朋友,实在不容易。

再者,我还是一个残疾儿。不能说残疾儿就不好找朋友,但与我同龄的小病员一开始见到我,一定会大吃一惊,总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如果多一些时间,和在学校里一样,他们一旦习惯了我,就可能产生与我结交的自信,但可惜的是相处的时间太短,结果,在还未成为朋友之前,他们就出院了。

还有一件事让我感到特别伤心。这就是医院的一条规定。因为害怕住院区内喧哗,医院不允许14岁以下的儿童探视病人。我听说我的同学都想来医院看我,但因为有这一条规定,他们的愿望实现不了。我把与同学们的玩耍嬉闹作为生活的中心内容,作为生命中快乐的源泉,但现在却有近两个月的时间见不到任何一位同学的面,就好像我一个人被丢在了沙漠中,不光是孤独,还有恐惧。

在这种孤独和恐惧的煎熬中,我精神萎靡,一蹶不振。一天,护士看到我无精打采的样子,就与我说话。住院这么长时间里,我与人说话的机会太少太少。那一天我与护士说了许许多多的话,什么都说,手术的事,学校里的事,住院的事,我喜欢卡通的事,还有我感到孤独的事……

那位护士自始至终一直在微笑着听我说话。当我说完后,她伸过手来轻轻放到我的肩上,我骤然感到了一种温暖,那是一种久违了的甜蜜感觉。这种感觉从我的肩膀传遍全身。我深深体味着这种感觉,渐渐地心神安定下来,心中原本绷紧得像一条丝弦一样的东西,突然断裂。这时,我一直强忍着的泪水哗地流了下来,我先是吸泣,接着便嚎啕大哭起来。

“我想快点回家……”

哪怕是些许的关怀,当时的我也能痛切地体悟到。和蔼、温柔就是温暖。以前,我总是受到老师和同学们无微不至的照料,但感激之情是那么地淡漠。今天的感受,对于我也许是一剂良药。

母亲把我的情形告诉了高木老师。高木老师心急如焚,他在班上向同学们建议:“大家给住院的乙武写信吧。”

但同学们的回答完全出乎高木老师的预料。

“老师,我的笔记本正在同学们中间传着呢。我想让同学们每人画一幅画,然后把笔记本送给乙武。”

“我们正在折纸鹤。我们要送给乙武一千只纸鹤。”

“我昨天到乙武家里去了。我送去了点心。我想让乙武在医院里吃。”

这是同学们的一片心啊!正是靠了这种真情,我才顺利度过了最后的住院生活。

手术后,两个月过去了。取下了石膏,又抽了线。在盥洗室里,我战战兢兢地从镜子中看我的后背。从肩膀经助下,直到腰部中心,后背像用剪刀剪开了一样,留下一条长长的疤痕。

父亲说:“到寒假的时候,还要在右肩背再做一次同样的手术,也会留下这样一条疤痕。乙武,到那时,你的后背上就是一个‘v’字了,胜利的‘v’。”

这是一条疤痕,但不知为什么,我突然觉得它像一条系着勋章的绶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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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8章 乙洋印刷

冈老师

升入五年级,我的班主任换成了冈老师。冈老师二十来岁,学生时代曾是美式足球运动员,身高一米八零,腰宽体胖。当年登弘法山的时候,他曾对高木老师说:“请让乙武一起来吧,实在不行,我就背着他。”所以我对冈老师的印象极好。他与同学们在年龄上相差不大,相互间能够很好地沟通理解,因此受到同学们的一致爱戴。

实际上,我刚入用贺小学的时候,冈老师就是我的两位班主任候选人之一。当时的冈老师,刚刚当老师不久,校长认为,做乙武这样需要特别照顾的学生的班主任,冈老师毕竟还嫌年轻了一点儿,于是决定让高木老师做我的班主任。四年过去了,高木老师到了退休的年龄,冈老师作为我入学时的班主任候选人,这次继任高木老师成了我的新班主任,我与冈老师之间结成了最直接的师生关系。

新换了班主任,我多少感到有些紧张。这种感觉是从一次大扫除开始的。那一次,我像以前一样,用两条残腿夹住抹布,干擦地板。两条残臂夹不住抹布,我不能擦拭墙壁和课桌。我只能擦地板,而且是干擦,因为我不能把抹布湿水,否则我的腿和屁股就会湿透。冈老师是第一次看到我擦地板的样子。

“乙武,我有话对你说。请跟我来一下。”

冈老师让我跟他到办公室去。

“冈老师为什么突然对我生气了?”我大惑不解,顺从地跟着他来到办公室。冈老师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前立住,然后一屁股坐到地上。这样以来,我们之间一下子缩小了一米多的身高差距,我可以不太费力就能面对冈老师了。我与冈老师正儿八经地对话,这是第一次。

奇异的机器

冈老师从自己办公桌的抽屉里取出一个像写字板一样的东西,然后放到地板上让我看。这是一台笔记本电脑。

“乙武,你不能和同学们一起打扫卫生吧?”

“嗯。”

“别的事,如果不请人帮忙也做不了吧?”

“嗯。”

“那么,你可不可以用这个机器为班级做点事情呢?”

冈老师的话意味着在我的问题上他与高木老师的想法完全不一样。高木老师主张我不搞特殊,要尽可能地与大家一样,而冈老师则主张,我如果做不了大家做的事,就去做别的事,以此予以补偿。这不单纯是教育方法的不同,其中也有冈老师的苦心。随着年龄的增长,同学们的身体发育显著加快,我再也不可能像小学低年级那样做什么事都和大家一样了,如果强求一致,显然是不切实际的。

另外,冈老师还有这样的考虑:在今后的学校生活中,乙武需要他的班主任和同学们帮助的事,会越来越多。当然班主任和同学们都会向他伸出援助之手,但这对于总是请求别人帮助的乙武来说,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呢?长此以往说不定他会对自己失去信心,把自己变成一个废物,心胸、度量也将越来越小。

乙武应该找到只有他才能做到的事。想到自己会引人注目,乙武也许会精神十足:“为了大家,我要干事。”这一点自然不用怀疑,但让他干什么呢?就让他掌握笔记本电脑的操作,为全班服务吧。

冈老师正是出于这样的考虑,才有了这次与我的正儿巴经的谈话。

用我的这么短的残臂,能够操作笔记本电脑吗?我对机器操作并不擅长,能自如地使用这个笔记本电脑吗?尽管有这样那样的顾虑,但刚过一会儿,我就对自己充满了信心。一敲键,屏幕上马上就映出文字。眼前这个奇异的小机器,对于当时还是小学生的我来说,不能不说是一个惹人喜爱的玩物。

第二天,冈老师决定成立一家“公司”,公司的名字就叫“乙洋印刷公司”。“乙洋”是我的名字乙武洋匡的缩写。一个特大茶色信封,上面印着公司名称,是用非常漂亮的字体印上去的。

“加油!老板。”

冈老师一只手拍着我的肩膀,一只手把那个特大信封递过来。我们决定,今后就用这个信封装原稿。

秘书

没过多久,我就成了电脑的俘虏,一有空闲我就不停地摆弄它。这个机器很有趣,这是它吸引我的一个方面,再有就是一种使命感在催促我。我总想,冈老师把这样重要的事情托付给我,我要抓紧一切时间学会灵活地使用它,以便尽快为老师和同学们服务。终于,从原稿的打字,再到排版,最后制成印刷品,整个过程的完成,我已不再需要多长时间了,我的操作可以说已经达到了相当熟练的程度。班内的通知、课堂讲义、旅游须知……都成了“乙武作品”,而且数量与日俱增。

我的工作业绩,远远超出了冈老师的期望。不久,别的班的老师,还有音乐老师、美术老师、家庭课老师都来找我为他们打印东西。看到这一切,冈老师不自觉地表现出一种自夸自满的神气。

“哼!我有了一个好秘书啊!”

在今天想来,打扫卫生,我无论如何也不能与同学们相比,对于我来说那是很困难、很吃力的事,而笔记本电脑却让我爱不释手,操作它就像摆弄心爱的玩具,让人喜欢得不得了。这两种极端的情绪,当时的我真的是一点儿也没有意识到。我从冈老师手里接过笔记本电脑的时候,脑子里想的只是“像我这样无手无脚的残疾儿能用它打出印刷品吗”,但我努力了,成功了。当我把印刷品送到老师手上的时候,这些当时送来原稿时还用半信半疑的目光盯着我看的老师们显然大为吃惊。班里的同学们看到我打印的通知、讲义,也不禁惊讶地喊:“这个……乙武打印的?了不起啊!”每当我看到老师们惊讶的面容,听到同学们感叹的话语,我的心头就立刻生出一种无上的快意。

冈老师最初也肯定对我的成功不敢抱多大希望。他当时只是感到我不能再与其他孩子强求一致,应该给予我一个有别于其他孩子做的事,但这件事——操作笔记本电脑——对于我来说是好事还是坏事,他自己恐怕也搞不清。冈老师认为,我把我自己当成一种“特别”,别的孩子也把我当成一种“特别”,这都是一种危险意识,但他还是下了决断,让我“特别”。冈老师这样决断,是出于以下思考:

对于乙武来说,他应该把“能做的事”和“不能做的事”严格区分开来。

这种认识,对于像我这样的残疾人的人生至关重要,尤其是在将来走人社会选择职业的时候。冈老师不仅为我的“现在”着想,更考虑到了我的“将来”。在这一点上,他与高木老师是一样的。

那个印有“乙洋印刷公司”字样的大信封,因为多次使用,变得皱巴巴的。直到今天,我仍然珍藏着。

****

第09章 晨跑“特训”和见伸

第一次赛跑

新学年到来不久,我们马上就开始了迎接运动会的练习。运动会是在每年的5月份举行。我现在练习的是跑步。尽管我跑起来像跳舞,但不管怎么说总算参加了。如投球什么的,因为我不能把球投进筐里,只好去捡落到地上的球,送给伙伴们。

在学校生活中,最令我感到自卑的是同学们能做的事而我不能做。说实在话,我不太喜欢运动会。开运动会的时候,看台上的座位是按班级划分的,当同学们都到场上比赛的时候,偌大的一片座席上就只剩下我孤零零的一个人,那种痛苦的滋味真让人受不了。

我现在是五年级学生,已亲历过四次运动会,第五次运动会也马上就要来到了。一天,冈老师问我:

“今年,你有什么打算吗?”

开始,我没有听懂老师话里的意思,只是迷惑地摇摇头。

冈老师接着问:

“你想和大家一起赛跑吗?”

听冈老师问话的口气,我明白他是想让我参加田径比赛。他也许考虑到跑步锻炼会增强我的体力。我心中一阵窃喜,脸上不禁露出得意的微笑。我立刻回答说:

“是的。我想。”

可是,我跑完100米,需要两分钟以上的时间,而普通孩子,即使是跑得最慢的也只需要20秒。于是,冈老师提出一个建议:“这样吧,乙武,你从中间开始跑,只跑后面的50米。怎么样?”

我有点儿不甘心,但对跑完100米又没有信心,只好同意了冈老师的建议。

我十分敬佩冈老师的勇气,因为当时谁都知道我不能参加赛跑,而且反对我赛跑,这其中有一个很大的理由。

我要跑步,应该不断而且快速地抬动屁股。观众看到我的样子,肯定会大吵大嚷:

“为什么让这样的孩子参加赛跑呢?孩子真可怜啊!学校的老师真是神经病!”

冈老师就是冒着这样的风险,决定让我参加赛跑的。

其实,我也正是从这样的社会舆论中知道了自己与普通孩子的差别。但是,冈老师面对可能出现的这种舆论,毅然决然地对我说:

“最重要的并不是观众的意见。”

亲友

我们班里有一个名叫见伸的同学,我们两家离得很近,他是我最要好的朋友。他是个特别会照料人的孩子,升入五年级以后,班里对我的照顾,几乎全由他负责。他不光照料我,其他同学需要帮忙的时候,他也是随叫随到,并尽力而为。他家附近的大娘、大婶们都夸他是个懂得体贴人的好孩子。总之,见伸是个淳朴厚道、心地善良的好少年。

用贺小学规定,学生上学时按居住地域形成一个个小组集体进校。我们这个小组,在没有六年级学生的时候,见伸就是小组长。他的责任感很强,做事扎实认真。

见伸对我的影响很大。我想起了初中时的一件事。那是上初中三年级的那年秋天,马上就要考高中了,为了应付私立高中的面试,由校长扮演面试考官,学校里进行了一次“模拟面试”。不管是不是所有的私立高中入学考试都有面试,反正这一次“模拟面试”谁也要参加。

在这次“模拟面试”中有这样一个问题:“你最尊敬的人是谁?”一般说来,比较正确的回答应该是“父母”或者“野口英世”、“拜仑”等历史上的名人,但我因为没有考私立高中的打算,对面试一点儿思想准备也没有,当被问及这个问题时,心中一慌,也没有来得及多想,张口就回答说:

“我的同学见伸。”

校长吃惊地瞪大了眼睛,很显然,我的这种回答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啊……这是,为什么?”

我解释说:“您也许不知道,他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人。在我们这个时代,人人都为自己着想,可是他首先想到别人,所以我尊重他。”

模拟面试结束以后,校长对我说:

“我也知道见伸的事。他确实是个心地善良、助人为乐的好少年。”

见伸是个好少年,但也不是完美无缺。我们在一起玩的时候,他有时也做愚蠢的事。

在我家对面的公寓里,还住着我的另一位好朋友。他与见伸是完全不同类型的人。平常,他总是自以为是,好像生来就有领导别人的欲望,班级选举的时候,他一定要当候选人,是班里的中心人物。他说话如放机关炮,毫无顾忌,浑身散发出一种咄咄逼人的气势。他和见伸,还有我,因为我们三人总在一起胡闹,被邻居们称为“一号街的恶小子”。一天,他摆出一副神秘的样子对我和见伸说:

“用贺神社不是经常举行庙会吗?告诉你们吧,庙会的第二天,神社内到处落满了钱。”

他说的话,我们从来没有听说过,虽然不相信,却也觉着挺有趣。

他又接着说:“不过,盯着那些钱的家伙可大有人在啊。所以,第二天早晨,我们应该早一点儿去!”

我和见伸经不住诱惑,三人约定,再有庙会的时候,第二天凌晨一起去神社拾钱。

我们终于迎来了一次庙会。第二天早晨六点半左右,我们每人买了一瓶可乐,偷偷溜进用贺神社,在一段台阶下面潜伏下来。

庙会后的早晨格外岑寂。没过多久,我们三人出发时的兴致已荡然无存,人人哭丧着一副小脸。

“什么呀?还说庙会的第二天早晨这里到处是钱呢。”

“一定是神社的人早晨扫院子的时候把钱全部捡走了。”

“地上净是瓶子盖。今天我们还买了可乐,这不是赔钱了吗?”

发牢骚归发牢骚,我今天感到特别地高兴。没有捡到钱算不了什么,对于我来说,能跟伙伴们一起做事,而且是愚蠢的事,再没有比这更令我高兴的了,我还隐隐感到了一种胆大妄为的快意。

话扯得远了,再回到运动会的事上来。决定参加赛跑以后,我就暗暗对自己说:总算可以参加赛跑了,决不能在观众面前丢人。我知道这是我的爱虚荣的根性使我下决心要为自己争一口气。我只能靠快速起落屁股来跑,不可能做出优美的姿势,但在我那小孩子的心中却有一个念头:我要做出个好样子给大家看看。

平常我特别喜欢体育漫画,这时候,脑子里突然蹦出“晨跑”这个词。直到现在,我还从未跑过50米这么长的距离,因此,如果通过晨跑,锻炼了身体的耐久力,到时不就可以有备无患了吗?

我请见伸帮我的忙。他家离我家近,再说大清早两人一起跑也能壮胆。离运动会还有两三周时间,时不待人,我的“特训”开始了。早晨六点半集合,然后绕着附近跑一圈。尽管这么一点儿路,靠我的腿也需要30分钟以上。我们约定到开运动会这一段时间,除非雨天,每天都坚持跑。

我的自信心越来越高涨。如果这种练习坚持不懈,在运动会上我一定能跑好。这么一想,心头立刻涌出早日冲上赛场的冲动,连日的早起,一点儿也不觉得苦。

但是,见伸怎么样呢?说是晨跑,简直比走还要慢,而且我时不时地还要停下来休息,对他来说只能算做散步。实在说来,这种练习对他毫无用处。

尽管如此,他从未流露过厌烦的表情,也从未说过不满的话语。每天六点半我来到集合地点,他早已等在那儿了,而且总是笑脸相迎。

初次亮相

运动会开幕的日子,转眼就来到了。俗谚云:五月天,晴朗天。那一天果真是个好天气。五年级100米跑就要开始了,我感到周身的血液似在沸腾,心怦怦直跳。我要上场了,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参加运动会。“上场,进入50米起点。”我对自己说。我站起身,在人们惊讶的目光中,晃晃悠悠出场了。我来到50米起点线上,观众席上的嘈杂声响成一片。我突然觉得我成了一位大明星。

伴随着发令枪响,大家几乎同时起跑,处在50米外的我也跑了起来。可是,眨眼间,同学们与我之间的距离就缩短了,到第一个弯道时,所有的同学都冲到了我的前面。我在前面说过,跑100米,最慢的也用不了20秒,也就是说,起跑20秒后,宽阔的运动场上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加油!”“加油厂我听到了从观众席上传来的拍手声,大喊声,声音越来越大。我没有感到一点儿羞泥,憋足了劲儿的脸上透出兴奋的笑意。

还剩下最后10米的时候,我已经感到精疲力竭了,速度也慢了下来。这时,我突然听到一声大吼:“别停下!快跑。”是冈老师的声音。我一激灵,当时获准参加赛跑时的喜悦蓦地在心中复苏,于是拼尽最后的力气向终点冲去。

我比同学们晚20秒到达终点,但我感到无比自豪,因为我终于跑完了我的全程。在满场震耳欲聋的掌声中,我站到第六名的旗子旁。六位选手排成一列,我身在其中,一种满足感鼓荡在我的胸中,我就像得了第一名那样满足。

从运动场回学校的路上,冈老师问我:“明年还跑吗?”我当即回答:“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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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汉字优胜者

“宇宙选手”

冈老师的点子多是出了名的。他在教室一进门的地方专设一个座椅,名曰“流放岛”,哪位同学做了错事,就让他坐上去,令其反省。对于好忘事的孩子,冈老师就让他抄写汉字,不过也有免抄的办法。平时,某一位同学做了好事,他就会得到一张“汉字免抄券”,一旦他忘了做老师布置的事,只要交上“汉字免抄券”,就可以得到赦免。在冈老师的点子中,我最佩服也最感兴趣的是一种汉字测验。

这一测验名为“汉字世界秩序”。在这种测验中,当然是以得分的多少决定名次,但富有变化的是打分的方法。普通的汉字测验,例如“改装店堂”(“改装”只有注音,要求填上汉字),学生只要写上汉字“改装”就可得分。冈老师的“汉字世界秩序”,在普通汉字测验的基础上又有创新。“汉字世界秩序”的试卷上,在每一试题的下面多出一个框,为的是让同学们填写同音词。例如上面这道题,学生如写上“阶层”就得10分,再写出“回想”就再得10分。(注:在日语中,“改装”、“阶层”、“回想”同音。)

所以,在这个测验中,最高得分就不再是100分,得150分、200分也是很平常的事。靠自己努力就能多得分,因此同学们争相记忆,学习汉字的热情十足。

为了多得分,有的同学就乱填词。譬如“信仰”的同音词,有的同学就填上“神钢”。(注:在日语中,“信仰”和“神钢”同音。)老师说没有这个词,他竟辩解说:“这是‘神户制钢’的简称。老师,您不看橄榄球吗?神户制钢队不就是简称‘神钢’吗?”

看到他那一本正经、理直气壮辩解的样子,不光我们,就连老师也大笑起来。

出现这样的情况,老师就感到为难了。打分的时候,就要考虑是不是真有这个词,于是不得不经常查词典。特别是同音词多的词,打分的时候就更麻烦。

五次测验总得分最高的同学,就会获得“宇宙选手”的称号。这个称号的获得者经常是我。这倒并不是因为我比别的孩子聪明,而是放学后别的孩子去玩,而我只好呆在家里,因而有更多的时间查词典、记词条,做“汉字世界秩序”上的题也就成了我的拿手好戏。另外,我的决不服输的个性,也帮了我的忙。

这种测验需要两种基本功:一是查阅,二是记忆。要是与班里的同学一争高低,手头上的小词典是不够用的,那种词典收集的词条太少。我想有一本大词典。于是,我就留意报纸上的图书广告,而且一眼就看上了一本,词典的名字叫《大辞林》,有10厘米厚,是一本超级大词典。“这本词典恐怕把所有的词语全都收进去了吧。”我想。当时,我一下子就联想到了食品店里那厚厚的牛排,不自觉地陷入一种兴奋的慌乱中。

可是,再一看价钱,我又傻眼了:5800日元。这个价钱对于一位小学生来说,无论如何也不是一个可以拿得出来的小数目。但是,汉字女神似乎特别钟情于我。这时候,恰好是天气渐冷的12月,圣诞节就要到来了。当祖母问我今年的圣诞礼物想要什么的时候,我不假思索地说:“我想要《大辞林》。”“圣诞礼物竟要《大辞林》,我的孙子可真是个勤奋好学的孩子啊!”我的祖母也许这样想。可对于我来说,汉字测验其实就是一种游戏。如此说来,这本厚厚的大词典,就不能算作是一种学习工具,它至多是一个高价“玩具”。

得到这个“玩具”以后,每次汉字测验我都得第一名,而且第一名的地位如磐石般稳固,再未有人撼动过。

决不服输

我一直保持着第一的名次,可有一位同学经常排在第二名,我不由得感到一种威胁。我的这位竞争者是班里的头号女才子。她平时做事不紧不慢,课余时间也在教室里读书,可一旦开口,那语气,那神态,一点儿也不像女孩子,连男孩子都怕她三分。

一天,她向我下了“挑战书”:“下次测验,我决不会再输给你!”

她可能对冈老师总是偏爱我有意见。“嫉妒。”我心里瞧不起她,当然更不会被她吓住,当即接受了她的挑战。

“下次,我绝对还是第一!”

“不可能!不管怎样我也要胜你。”

“你就是胜不了我。我有一个不可战胜的法宝。”

“是什么?是学习吗?我会比你更用功。”

“不,不是学习。”

“是什么?”

“是我没有手和脚!”

这决不是气话。我没有失去理智。因为没有手和脚,我才是我。或者说,我之所以是我,就是因为我没有手和脚。因此,谁也不能成为我。当时,我还是个小孩子,这种无敌的自负就已在心中萌芽了。

那个时候,语文课上正在学习“特征”和“特长”两个词的区别。“特征”的意思是与别的事物相比具有特别的征象、标志;“特长”的意思是特别擅长的技能。也就是说,“特征”只表示单纯的不同,而“特长”则表示相对于别的事物,自有其出众的地方。

那一天以后,我仔细审视了我自己,然后在一张纸上写道:“乙武,特征:无手无脚;特长:决不服输,因为无手无脚。”

能够理解这段话的人恐怕不多,可是那位女生理解了,而且并没过多长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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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超级滑水器

怕水

六年级的夏天,我们迎来了学校的游泳大会。在这次大会中,老师规定六年级全体同学都要游过25米。当然,我也一样。但要完成这一指标,对于我来说,决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我想起了上小学一年级那一年6月间的一件事。刚入学不久,体育课、远游、运动会就接踵而至,麻烦和困难也一个接着一个朝我袭来,是高木老师帮我闯过了道道难关。就在那年6月,我平生第一次面临游泳的挑战。

当时,我的身高是70厘米,听说游泳池水深一米多,我一想就心惊胆颤。我一个人无论如何也不敢跳入游泳池。

高木老师也陷入困惑之中。对于我来说首要的问题不是学习游泳,而是怎样才能让我消除恐惧,下到游泳池里。想来想去,高木老师决定由他抱着我一起游泳。单从体力上来说,高木老师并不是不能这样做,虽然校长也说这样会很累人的,但高木老师不为所动,回答说这是他份内的事。

于是,老师决定我也参加游泳训练。当时我的心情是喜忧参半。我在前面说过,我从小就对危险特别敏感,在校园里,我从来不敢轻易靠近人群密集的地方。不管多么口渴,我也要强忍着,直到水龙头那边抢水喝的孩子散去后再过去。这次学习游泳,对于我这个没有腿的残疾人来说,其危险系数更大;而且,我的残臂的前端是像土豆一样圆鼓鼓的,水沾到头上、脸上,也无法抹去。总之,我对水有着一种天生的恐惧感。但是,这次学习游泳,要和同学们一起跳入游泳池玩水,心中又隐隐生出一种兴奋的喜悦。就是在这样复杂的心境中,我等待着游泳训练开始那一天的到来。

那一天很快就来到了。我和高木老师有言在先,由他抱着我游泳,可是,我终究没能践约。我换好了游泳衣,来到游泳池旁边,望着波光粼粼的深蓝色的水,似感觉站在了一个无底深渊的边缘,心中恐慌至极。高木老师在水中好几次朝我招手:“别害怕,一会儿就好了。下来吧,和大家一起游。”但我终于没有战胜恐惧,没能鼓起勇气跳入水中。

高木老师十分理解我对水的恐怖,但又想方设法诱导我跳入游泳池,并且还想把我训练得能自己浮在水面上。老师最担心的是发生溺水事故。只要我能靠自身的力量浮出水面,即使万一出现意外,我也能赢得时间获救。这是高木老师最基本的考虑。因此,他觉得我应该在游泳池里进行特别训练。

成功了,浮出水面了!

下一次我一定跳入游泳池。我终于下定了决心。

那一天,高木老师抱着我,把我身子浸入水中,让我淡漠对水的恐惧。接着,继续向下放,水没到脖子,嘴,我没有感到慌乱,然后水浸到鼻孔里了,再也不能呼吸了,这时,我突然感到心头掠过一丝惊恐。不过,恐惧很快就消失了,因为高木老师的两只大手紧紧抓着我。就这样,在高木老师的训练下,我可以下潜到一定深度,并可以试着将身体浮在水面上了。

高木老师手托着我的身体,让我仰躺在水面上。我绷紧身体,把力量集中在残腿、残臂上,而且尽量伸直,这样做也许是一种本能,一种由恐惧而生的本能。高木老师的手仍在我的身体下面,我却感觉好像是自己在水面上浮着。高木老师几次问我:“我可以把手拿开吗?”“不行!”我大喊。我不敢想像如果没有高木老师的手,我会怎么样。

可是,当我练习侧浮的时候,高木老师便常常把手移开了。尽管每次都是短暂的一刹那时间,但我确实可以一直浮着了。

“乙武,你能自己浮起来了!”

高木老师异常兴奋,同时反复移开手掌,而且离开的时间也越来越长。一秒钟,两秒钟,三秒钟……最后,我竟能自己浮在水面上长达十秒钟之久。不过,一旦吸气,我就得侧转头部,这时,身体便会失去平衡,旋转着没人水中。

最大的问题看来就在这里。

不知经过了多少次练习,我依然不能掌握换气的技巧。只要能换气了,就可以练习向前游水。可是,我怎么才能向前游水呢?没有手,不能划水,只靠比臂稍长一点儿的残腿扑腾。但不管怎样扑腾,也前进不了半步。又加上我的两条残腿长短不一,在扑腾的过程中,身体常常偏离原来的方向,如果扑腾得厉害了,就会打转转。

六米。这是我迄今为止的游泳记录,也就是自我上小学以来五年间练习游泳的结果。如今,我又迎来了六年级的夏天。

雕刻“漂浮岛”

在今年的游泳大会中,六年级的同学无论是谁都要达到游出25米的指标。一口气游不到头,可以中途站立休息后再游,但必须游完25米距离。我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一口气游到头,而要在中途休息,我连“站”的条件也没有。冈老师便想出让我利用辅助工具游泳的主意。一开始我使用的辅助工具是“救生球”,就是把几个有浮力的塑料球连在一起系在腰上。人水以后,身体倒不至于下沉了,但头重脚轻,宛如把头扎入水中觅食的小鸭子。这当然不行。于是用鸭蹼板,也不行。我一站到鸭蹼板上,就立刻“沉没”,因为相对于我的体重,鸭蹼板的浮力太小。

冈老师,还有同学们,简直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就在我们一筹莫展的时候,有人告诉冈老师,商店里有一种叫做“漂浮岛”的聚胺脂,每块一米见方,也许能把我浮起来。

事不迟疑,冈老师立刻就去商店把“漂浮岛”买了回来。那物件确实很大,占了教室里一块很大的地方。第二天我们就把它抬到游泳池边,开始“雕刻”。

雕刻刀有车刀,也有菜刀。雕刻师是冈老师。同学们都是冈老师的助手,只要冈老师使一个眼色,立刻就有同学递上工具。

“好了吗?正洋,抬到那边去。”冈老师招呼正洋同学。

“老师,应该做得漂亮一点儿。”正洋给老师出主意。

那块聚胺脂的前面被削成流线型,为的是减少水的阻力。中间部分按我的身体的形状刻削。腰以下部位要在水中大幅度摆动,所以中间部分必须要正好包住我的胸膛。一个小时过去了,终于大功告成。

冈老师指示一位名叫阿进的同学:“好了,让乙武乘上去下水试试。”

阿进脱下t恤,一头扎进游泳池。我也下水,然后乘上雕刻好的“漂浮岛”。

阿进观察了一会儿,朝老师喊:“还是不行。重心太靠前,恐怕还得沉水。”

经过几次修理,接近完成时,又发生了问题。

见伸说:“老师,这种材料太滑,乙武没有手,他不能抓住边上,要是出溜下去怎么办?”

冈老师沉思了一会儿,然后在“漂浮岛”的两边各挖了一个圆洞,这两个圆洞就像人的两只眼睛,“漂浮岛”好像突然具有了生命一样。圆洞的大小正好让我伸进胳膊。这样一来,我和“漂浮岛”就不会分离开了。

就这样,在这个夏天我又有了一个好伙伴,我们叫他“超级滑水器”。

阿姨流泪了

9月9日,游泳大会开幕了。这次游泳大会是附近三所学校共同举办的,到处可见陌生的面孔。我暗自发誓:只许成功,不准失败。

广播里传来预告:“男子25米自由泳。六年级同学准备入场。”

听到预告,我的心情一下子紧张起来:马上就要向观众展示我的训练成果了。我报的是自由泳,真的是名副其实的“自由泳”,身体要套上自制的滑水板,这种游法真是前所未见。不一会儿工夫,轮到最后一组出场了。我清楚地听到广播中播出了我的名字:

“第19组,一泳道,乙武,用贺小学。”

“啊——”观众席上喊声雷动。我走到游泳池边,心头隐隐生出一种羞怯。等我站到一泳道的跳台上的时候,心中突然鼓动起一股高亢的激情。“啪——”是我身体直冲入水的声响。可以想像,初次看到我这种人水姿势的人肯定会以为我跳水失误了,实际上,这正是我最拿手的入水姿势。身体沉入水中,我腿、臂并用划水,一下,两下……这时,早已等候在游泳池内的见伸和阿进把我捞上水面,帮我套上滑水器。“好了!出发!”他们用力把我向前一推,我的25米游泳的“漫长旅途”开始了。

如训练时一样,前半段我游得还算顺利。到游过一半的时候,我就感觉水变得越来越凉,腿越来越不听使唤。别的泳道里的同学,一个一个超过了我,最后都到达了终点。此时,整个游泳池里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无比的寂静。观众席上鸦雀无声,游泳池里偶尔发出轻微的“哗哗”声,那是我划水的声音。

突然,欢呼声、拍手声从四面八方轰然响起,一下子打破了原有的寂静。我游到了终点。我抬眼向观众席上望去,向我表示祝贺的不光是我们学校的师生,其他两所学校的师生也在高喊着我的名字,使劲地为我鼓掌。我兴奋又自豪。

1分57秒。我用了将近两分钟。这个成绩并不理想,我心中多少有些不快。但是,外校的同学竟又一次向我呼喊,为我鼓掌。

我们班里的同学跑过来,向正在帮我卸下滑水板的冈老师报告:

“老师,那边的阿姨哭了。”

我抬头望去,见看台上有几位阿姨正在抽噎着向我招手。我想,她们今天看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场面,也许从这个场面中发现了可以令她们感动的东西吧。冈老师说:“是吗?是高兴吧?哭就哭吧。”他的脸上流露出不易察觉的满足。那个同学并没有联想到阿姨的眼泪与我参加游泳之间的关系。他只是把我当成了班内的一员,而且他还认为我游完25米距离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乙武是我的伙伴,他做的事不是和我一样吗?”所以,那位同学才对阿姨的流泪感到不能理解。

冈老师也强抑制住拥抱我的念头,向我大声吼道:

“1分57秒,比训练时慢多了!”

但是,我知道这指责声中包含着同老师对我由衷的祝贺:

“祝贺你!我们没有把你另眼相看,你是我们的朋友,你用你的努力成为我们真正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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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残疾人是救世主

麻烦?累赘?

体味着许许多多好人的关心,享受着来自四面八方的呵护,我顺利地度过了小学的六年时光。在这六年中,我得到了很多,可以说不计其数,尤其是能接受普通教育,我确实感到万分荣幸。

我决没有否定特殊教育的意思。根据残疾的程度,或者说症状的情况,有些残疾儿必须接受特殊教育。但是,也有例外。接受不接受特殊教育,一句话,就是“这孩子是否确实有接受特殊教育的必要”。这一点是至关重要的。

当时,人们普遍认为,只要有残疾,就得上特殊学校,或上“特殊教育班”。也就是说,残疾儿上普通学校是不合适的,也是不可能的。可是,只因为身体有残疾,就必须接受特殊教育吗?我认为决不是这么回事。

确实,残疾儿如果进人普通学校,遇到的困难会很多,必然给他周围的人带来各种麻烦。但是,这要看怎么理解这件事。任何学校里的学生,不可能条件相同,整齐划一。那么,对于学习成绩不好的学生,成绩好的可以帮他;有的学生不会做引体向上,会做的可以教他。同样道理,班里有腿残的学生,正常孩子可以帮他推推轮椅;有耳聋的学生,同桌可以帮他拿拿作业。这样一来,任何残疾儿都可以接受普通教育了。

但是,现实却并非如此。即使在今天,如果残疾儿家长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够接受普通教育,而向普通学校提出申请,校长也会劝他们说:“有专门接收残疾学生的特殊学校啊。你们还是带孩子去那儿吧。”校长拒绝接收残疾儿入学,还有一个理由,那就是害怕其他学生的家长对学校有意见——班里有残疾学生,老师就会过多地照顾他,那样不就影响对其他学生的教育吗?

班里有残疾学生,就会给周围的人带来麻烦,成为周围人的累赘,这种见解,是不是反映了真实情况呢?

对错游戏

我记得那还是在我上四年级的时候。就在那一年的运动会上,照例有一个项目——棍操,就是每两人一对,以棍棒为中心跳跃的体操。在此以前,我也参加了这个项目,但和我结对的总是高木老师。

到了四年级再开运动会的时候,同学们对高木老师说:“今年让我们和乙武结对吧。”谁都知道,假如和我结对,速度肯定会慢,而且有的动作可能还做不出来。我也能和同学们一起结对做操,这当然是好事,但和我结对的同学必然要迫使自己适应我。这样好不好呢?高木老师一时也拿不定主意。但他又想,这毕竟是孩子们自己这样要求的,理当尊重他们的意见。

在运动会结束以后的家长会上,没想到和我结对的那位同学的母亲发言说:“我家的孩子能和乙武结对做操,真是太荣幸了。实在应该感谢乙武。他们一起做操,最后我家的孩子推着乙武的轮椅绕场一周,心情激动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我家的孩子真是太幸运了。”这位母亲把这些话重复了好几遍。

本来高木老师还担心听凭学生与残疾学生结对做操会受到家长们的指责,没想到家长们竟说了一大堆感激的话。高木老师显得不好意思,他想,这大概是家长们对乙武的爱护吧。

高木老师去做家访的时候,学生家长们也经常把我当成话题。他们说:“小乙武在班里,对孩子们来说是非常有益的。我们做家长的常拿小乙武来教育孩子:‘你看人家,没手没脚,可还那么用功,你更得好好学啊!”’

还有这样的事。高木老师有一次去外地出差了,别的班的老师临时来给我们上体育课,他让同学们去器械室拿球,说好一人拿一个,可是有好几个同学抱了两个来。这位老师大惑不解,问道:“不是说好一人拿一个吗?”抱球的同学回答说:“我替乙武拿了一个。”

课上,同学们轮流和我结对投球,人人都那么认真,而且小心地俯就我。这位老师看到这一切,心中充满感慨。高木老师回来后,他情不自禁地夸赞道:“一班的同学,个个都那么热情,真是些好孩子。”高木老师听后,脸上不由得现出一副自得的神情。

大概是两三年前,我们当时的小学六年级一班的同学举行了一次同窗会,冈老师也参加了。他深有感触地对同学们说:“我们班因为有了乙武,同学们之间很自然地形成了互帮互助的好习惯,六年级一班也因此成为一个优秀的班级。是的,多亏了乙武。”

这也许是冈老师特有的一种自豪,一种没有使我产生劣等感的自豪。我还想起了从我的一位做保育员的朋友那儿听来的话:“今年春天,我的班上来了一个患疲劳症的孩子。开始的时候,小朋友都吓得不得了,谁也不敢靠近他,更别说和他玩了。可是,等过了一两个月,小朋友们就都把那个孩子当成朋友了,而且个个变得热情可爱。”

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可以肯定地说,班里有残疾学生,这个班就会成为一个优秀的集体。

在用贺小学,不仅我所在的班是个优秀集体,而且整个学校风气优良,大家团结互助,处处为他人着想。记得我刚刚进入这所小学的那年4月,学校照例要举行“迎接一年级新生大会”。在大会上,同学们要表演节目。担任导演的六年级同学向老师汇报:“今年我们打算表演对错游戏,认为对的点头,认为错的摇头。内容是……”

老师莫名其妙,连忙否定说:“不行,不行!有好几百人呢。那样做,怎么能知道谁答得对,谁答得错?”

“可是……”小导演据理力争:“可是,今年有乙武啊!如果不这样,乙武就不能参加表演啊!”

在同学们看来,让我也参加表演节目,这是理所当然的事。老师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说不出话来。

周围的人有了困难,我们就要向他伸出援助之手。可是,在现代竞争社会中,这种“理所当然”正在渐渐消失。

人们很早以前就开始抱怨互帮互助的社会风气已不复存在。我觉得,重新使我们这个社会肌体“血流畅通”的救世主,说不定就是残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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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运球高手

哎……

升入初中,这是我人生道路上的一个台阶,我很顺利地就跃上了这个台阶。从用贺小学毕业后进入用贺中学,我感觉很自然,也很轻易。与小学时代的同学们一起升入这所当地中学,环境尽管有了变异,但周围仍是一张张熟识的面孔,因此心里总是踏实的,而且校方对于我的入学也没有表示特别的异议。他们肯定知道我从小学高年级起就不再需要别人的照料了,而且相信我会以双倍于别的孩子的快乐心境面对新的学习生活。

中学生的俱乐部活动丰富多彩。可以说初中才是俱乐部活动真正开始的时期。我到底应该参加什么俱乐部呢?提出这个问题,人们也许会一笑置之。是的,我没有手,也没有脚,整日乘坐在电动轮椅上,是个重度残疾学生。像我这样的残疾学生,是不可能参加俱乐部活动的,应该回家读书;如果一定要参加活动,也不能去体育俱乐部,而应该去文化俱乐部。可是,我竟鬼迷心窍,非要进入篮球俱乐部不可。

我要加人篮球俱乐部的动机,说来单纯。通常,在中学时代,活泼好动的学生一般要加人体育俱乐部,文静稳重的学生则加人文化俱乐部。我的朋友大多是活泼好动的“调皮鬼”(老师常常这样说),他们几乎都加入了体育俱乐部。“朋友们都加人了体育俱乐部,我也要……”我就是这么想的。晦,多么幼稚啊……在争取加入体育俱乐部的过程中,我从未考虑过我的身体状况允许不允许,也从未想过一旦加入进去,我会不会给俱乐部里的人带来麻烦。

首先,我的这一愿望像大地震一样猛烈袭击了我们家。父母对于他们的残疾儿子的许多异想天开的想法本已习惯,但这次我要加入篮球俱乐部的打算却令他们目瞪口呆。

“哎……”父亲听了我的话,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母亲大惑不解:“我的儿子怎么了?哪里来的这么大的精神头儿?”

自我生下来,父母就决心把我培养成一个要强的孩子,平时也总是教育我不要因为自己是残疾儿便畏畏缩缩。但这时候,他们也许感觉他们的儿子太过于好强了吧。

父母对我好言相劝,我充耳不闻,信念不改。看看对我实在没有办法了,母亲只好打电话找副校长商量。

“是这么回事。刚才,我儿子从学校回来,大大咧咧地对我和他爸爸说,他要参加篮球俱乐部。”

“啊……我知道这件事。他老师和我谈过,据说是他自己想参加。”

“这样会不会……。给别人带来麻烦?”

“啊。请不要担心。我们也不至于让他参加比赛……”

教练

“吱——”裁判的哨声响了。

“用贺队换人。8号上。”

对方队员、观众都把目光投向用贺队员席,可是,他们并没有看到要上场的队员站起身来。在人们满脸的困惑中,用贺队的教练则现出一副趾高气扬的神情。突然,人们的眼前出现了一幅奇异的景观,一位无手无脚的残疾学生正挪动着屁股进入场地。是的,我要出场了,是参加比赛!

出场的是我,出风头的是教练。我的教练不同于常人,不,简直可以说是“古怪”。一言以蔽之:豪爽。剃着光头,蓄着胡须,虎背熊腰,走起路来一步一摇,在我眼中就像一座左右摆动的高山。上课的时候,你若走神,正两眼怔怔地盯着窗外,不知何时你会突然感觉有一个怪异的身影显现在身边,那身形就像太极拳的一个招数,定眼一看,啊,是我们的教练。教练就是这样一个人,不拘泥于成规,我行我素,他是我们用贺中学的“名人”。

怪异放诞只是我们教练性格的一个方面,他还有一种坚韧执拗的秉性,高山压顶不弯腰,胸怀宽广,敢做敢当。我猜想也许正是因为他担任教练,我才可能加入到篮球俱乐部中来。

话又说回来,他同意我加入到他的麾下,他一定要考虑让我干什么好。是啊,我究竟干什么好呢?我不可能去投篮,篮筐对我来说太高了。我可以传球,用肩膀把队友传过来的球再顶给队友。尽管顶不远,方向也掌握不准,但我能把球“传”出去。可是,就凭这一点,也不可能参加篮球比赛啊。对我来说,看来要想成为一名名副其实的队员,也只能在此基础上练习运球了。

那就训练运球吧。确实有残疾人篮球赛,队员们坐在轮椅上运球。可我不同,我的队友全是正常人,我必须从轮椅上下来,必须用自己的腿“奔跑”。我对我的灵敏度还是有自信的,但光跑不行,还必须用手臂抬着球跑。而且身体的移动与球的移动要和谐一致。换句话说,也就是运球的时候,要根据场内情况,或快或慢,或进或退,或左或右……不管怎样,动作要敏捷,球不离手。我能做到这一点吗?这是一大课题。

我首先从正确地拍球开始练习。“啪、啪、啪……”我用残臂和肩膀一下一下拍打篮球,球不是高了就是低了,有时还飞了出去。普通人拍打篮球,可以均匀用力,可以灵活掌握弹起的高度,一般与腰部平衡或稍低,方便带球移动,而我就不行,篮球弹起的高度只能达到小腿肚子的位置,因为起落时间短促,拍打球的节奏也要加快,而且还需加倍用力,否则球就弹不起来。这真是一件要命的事。

接下来就要练习带球“跑”。这更难。好不容易才练好了拍球,可一旦带球“跑”,不是球碰了自己的脚,就是走错了方向,我累得汗流使背,恨不得把眼前的篮球砸碎。我咬着牙,瞪着眼,坚持着。终于有一天我可以灵活自如地运球了。

俗话说“百闻不如一见”,我运球的姿势到底怎么样呢?我就是说得再详细,大家也不可能准确地想像出来。真的,不能在大家面前表演一番,我感到很遗憾。

“特训”的日子

我运球的熟练程度令周围的人颇感惊讶。同学们和我是从小学一起过来的,他们也许早就预料到我终能有这么一天,所以真正感到惊讶的是我的老师。我希望加入篮球俱乐部,就是对我身体的灵敏度有一种自信。自信变成了现实,老师也笑逐颜开了。

老师对我说:“乙武,你实在了不起啊!你能用左手臂运球了,这很好,今后要再练习用右手臂运球。怎么样,有信心吗?”

“我是左撇子。右手臂运球恐怕不行。我还从未用右手臂做过事呢。”

老师微笑着鼓励我:“所以才需要练习啊。”

当然,老师说得对。那么,试试看吧。我先用右手臂练习拍球。平时从未使用过的右手臂,到现在似乎已生锈了,笨拙极了,甚至连球也拍不到。我练啊练,咬紧牙关……渐渐地可以自如地拍球了。我心里一阵兴奋,接着练习移动着身体用右手臂拍球。但不管怎么练,就是感觉不如左手臂灵便。

那些天,我就好像是在与篮球搏斗,它是我的对手,是我的敌人,我下定决心非要战胜它不可。终于,我可以用右手臂运球了,而且马上可以任意轮换用两臂运球了。我欣喜若狂,伴着这种欣喜,心里立刻涌出一种向老师演示一下的冲动。我的成功,令我产生一种昂扬的情绪,我激动的心脏怦怦跳动,脸涨得通红。可没想到,老师的反应竟意外地平静。

“很好!”老师只是点了点头,“你干得很好。但光会运球还不行,还应该学会快速反击。”

“……”我没听懂老师的话。

“对方队员从右边来,你就得用左手臂运球;对方队员从左边来,你就得用右手臂运球。这种反击越快,就越能占到主动,对方队员要断你的球,也就不会那么容易了。”

对方队员要断我的球?那样的对手在哪里?啊,是要让我参加比赛啊!

我一阵激动,感觉血往头顶上涌,二话没说,我急忙回到训练场,接着就是一阵高强度的练习。从左到右,从右到左,身体快速挪动,前,后,左,右,转圈……我一刻不停,而且一直保持着最快速度。我的眼前似乎真的出现了对手,他围着我手中的篮球蹦跳。我瞪大双眼,不让对手阴谋得逞。但是,我的右手臂运球总是不能尽如人意,尤其是在转动身体的时候,球不知不觉就从我身边滑走,好像怎么练也练不好。我恼羞成怒,真想一脚把这讨厌的篮球踢开,可是,我咬紧牙关强忍着心头的急躁,坚持着,坚持着……。

“我一定要参加比赛。”现在想来,我当时没有退缩,也许就是因为有这样一个念头在支撑着我的意志。恐怕连老师也没有想到我后来会上场比赛。他当时让我一个阶段一个阶段地练习,最初的想法不过是给我找点新鲜感,使我不至于对篮球厌烦,但正是这一个接一个的训练项目,使我渐渐对参加比赛生出妄想,而且终至成为现实。这可真是歪打正着,实在让人苦笑不得。

秘密武器

我的运球是我的一手“绝活”。我急切地盼望着上场比赛。一上场,我的心情就会随之清亮,惬意极了。稍有点儿篮球比赛知识的人都知道,运球的队员把球压得越低,对方队员就越不容易断球。我运球的高度不及对方队员的膝盖,队友们把我的运球叫做“超低空火箭”。

对方目瞪口呆:“这小子,能按规则运球吗?”他们还未回过神来,我的运球就开始了。对方队员上来防守,卑躬屈膝,难受得毗牙咧嘴,样子好玩极了。我运球向前,对手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我从比他膝部还低的位置穿过。对手在慌乱中赶上来,我又如法炮制……我轻松自如地在“敌阵”中往来穿梭,简直如人无人之境,令对方队员徒叹奈何。

队长是三分投篮高手。他冲破对手的堵截,跑到我的传球区里来。我瞅准时机,猛地把球传给了他。接球后的队长三闪两躲,纵身一跃,一个漂亮的三分投篮。中了!三分!场上场下一片欢腾。我成了我们队的“秘密武器”。

可是,我的运球尽管被称作“秘密武器”,但当对手真的来抢断的时候,我会不堪一击;而且我的防卫也徒有虚名。事实上,场上是以四对五在比赛。我要感谢给我出场机会的教练,也衷心感谢我的队友们。我知道,当时我想加入篮球俱乐部,正是队友们向老师保证他们会照料我。没有他们,哪里有今天的我啊!

训练中,我时常给他们添麻烦。我在体育馆的一个角落练习拍球、运球,球经常会滚到场内,不知有多少次打扰了他们的练习;比赛的时候,他们也知道我究竟有多大能耐,更知道因为我在场上会影响到比赛成绩,但谁也不曾嫌弃过我。

“乙武,沉住气!上场!你的后面有我们。”低年级同学肯定也想参加比赛,但他们抑制住这种冲动,全心全意地为我鼓劲。他们还坚持送我到比赛场,赛后又伴我一同回学校。

我感到我太自私,太任性,我只想实现我的愿望。老师、同学们一点儿也不介意,反而创造一切条件尽量帮助我实现愿望。那是一段多么快乐、多么美好的时光啊!我明白,没有大家的齐心协力,就没有我的快乐。我能参加篮球比赛,正是队友们与我默契合作的结果,我从心底里感到自豪,同时也感到一种甜蜜的幸福。

打开初中毕业纪念影集,里面有一张篮球俱乐部全体成员的合影。照片上那个穿8号球衣正在微笑的选手就是我。

我凝视着那张笑脸,泪水在眼眶中打转。那张满含幸福的笑容,是从同学们那儿接受的一份厚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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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节日小男孩

一决雌雄

人们常把我叫做“节日小男孩”,是的,我确实是非常喜欢节日。当地神社里举行庙会,我是每次必去,听着那笛声、鼓声,还有嘈杂的人声混合而成的交响曲,心头总感觉鼓荡着一种欢快的激动。乐而忘返。

我不光喜欢像庙会一类正规的祭典节日,对那些平常的节日也特别喜欢。赏花节、生日、郊游、焰火晚会、学艺会、圣诞节、春节……不管是不是学校组织的节日活动,只要我一听到“节日”二字,马上就欣喜若狂,浑身热血沸腾,激动不已。

上了初中,学校每年组织的重大活动不外是运动会和文化节,这两项活动被视作学校的“两大节日”。在运动会期间,我也情绪激昂,欢欢喜喜,却不能与同学们一起到赛场上角逐。残疾学生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成为运动场上的主角(监护人、老师、同学们的声援和鼓掌也许能使残疾学生有一种成为“主角”的感觉,可是……),所以我对文化节便格外情有独钟。我要参与文化节的活动,我要创造文化节的内容,我甚至想让文化节因为有了我的参与,变得比任何活动都富有欢乐气氛,更具有意义。

文化委员由各班选拔男女各一名学生担任。正如体育委员负责体育比赛的筹备工作一样,文化委员在诸如文化节、毕业典礼、迎新典礼等活动中负责各种事务的筹备。文化委员之上还有文化执行委员,全校共有六名同学,男女各半。文化委员由所在班级同学选举产生,文化执行委员则不同,是由全年级同学选举产生,因此,尽管有担任这一职务的强烈愿望,但还要通过激烈竞争才能如愿以偿。我决定参加文化执行委员的竞选,那是一年级下学期的事。

我的竞争对手是住在我家对面那座公寓里的一位同学,就是那个与我和见伸一起于庙会第二天凌晨去神社拾钱的那个男孩。他的体育也好,学习也好。在体育比赛时,他担任我们班啦啦队的队长,组织能力强,很有人缘。他可真是一个强大的竞争对手。我和他从小学一年级开始就一直竞争班长,互有胜负,未见高低。这一次是在全年级中竞争文化执行委员。我暗暗憋足了劲:来吧,一决雌雄的时候到了!

只差十几票,我以微弱优势战胜了他。这个结果并不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但如果他胜了,也是很正常的。直到现在我仍然清楚地记得那一天发生的事情。放学后,我们一起等待选举结果,我在心中默默地祈祷:“我能赢!”我想他也和我一样。开票。“乙武当选。”听到唱票人喊出最后结果,按理说我应该高兴才对,但那一刻,我的心情忽然变得很复杂。这是正大光明、堂堂正正的竞选啊,我为什么愁绪满腔呢?

我们的家离得很近,知道结果后,同往常一样我和他一起回家。他默默地走,我也一言不发。一路沉默。在即将分手的时候,他突然对我说:

“乙武,我想到你家玩一会儿。”

“好啊!”我的心情一下子变得明朗起来,愉快地朝他笑了笑。

他到了我家。他先与我母亲说了一会儿话,然后我们一起玩。他和母亲的对话,我至今记忆犹新。

“阿姨,我输给乙武了。就差一点儿。我很后悔……”

“是吗?”母亲轻轻抚摸着他的头,“你是个好孩子。你输了,却不记恨他,还来家里玩……好孩子。男子汉就要拿得起放得下。”

错了,并非因为他拿得起放得下,而是因为他察知了我当时的心情。他在极力压抑自己的懊悔……

我的好同学,我的好朋友,你现在怎么样?活得还好吗?你不是说过你未来的梦是考医学院吗?假如真的如愿以偿,你现在肯定是一位好医生了。

候选人

文化执行委员的工作比我预想的要快乐得多,制作告示牌、涂画、张贴宣传画……做这一切都是在放学以后,而且很自然地与老师们也熟识了,亲近了。热心于文化节活动的老师大多是年轻教师,我与他们可以用朋友的语气谈话交流。如果工作太多,忙到很晚,我们就让附近的餐馆进拉面来。有时,指导教师会掏钱请客,我们也就欣然接受老师的美意。文化执行委员是从各年级中选出来的,这使我有了更多的机会去接触高年级同学。初中阶段尽管只有三个年级,但学生之间的差别却相当地大,尤其是三年级学生中,确实有名副其实的“大哥哥”、“大姐姐”。与他们的不断交往,使我获益匪浅。

但我总有一种不满足。我的这种不满足是慢慢滋生出来的,到后来竟会令我坐立不安。我是文化执行委员,平时做的是与文化节有关的事务筹备工作,像完成一项任务一样,让怎么干就得怎么干,没有决策权,没有主动权。这种被动的工作令我心生厌烦。文化节的决策权是学生会委员。学生会委员除会长、副会长以外,就是文化、体育、生活等执行委员长。文化节的筹划者不是学生会会长,也不是副会长,而是文化执行委员长。多了一个“长”字,就有了决策权,而我——文化执行委员,就只能是一个俯首听命者。我的不满足越来越强烈,我明白,这是我想当文化执行委员长的欲望使然。

二年级的12月,迎来了学生会委员选举的日子。我当然成为文化执行委员长的候选人。可是万万没有想到,一个强大的竞争对手出现了,像从地里突然冒出来的一样。事先,谁也不知道他要参加文化执行委员长的竞选,因为他是体育爱好者,是游泳俱乐部成员,再说,他对文化活动也并不怎么热心。有人传言,他之所以参加竞选,是因为自恃游泳冠军可获额外加分。

我心急如焚。不管传言是否真实,我决不能输给他。我担任过三届文化执行委员,有一定的经验,这是我的优势;再者,我的学习成绩也还说得过去。竞争对手尽管强大,但并不可怕,我对自己充满信心。

按照惯例,候选人要到各班发表竞争演说。这只能利用午休时间。对我来说,到高年级班里演说总有一种胆怯,一种紧张,这是我竞选路上的最大难关。

就在这关键时刻,有人向我伸出了援助之手,他就是现任文化执行委员长、三年级学生阿若。阿若比我高一年级,我从一年级任文化执行委员以来,一直与他共事合作。他对我非常和气友好。他还是棒球俱乐部的主要成员,性格爽朗,很有人缘。他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说:“我来做你的演说顾问。”听了他的话,我立刻精神抖擞,原先的紧张不安竟一扫而光。

阿若开始向我传经送宝。他把他这两年干文化执行委员长的经验讲给我听,有时直接替我鼓吹宣传。他在三年级学生中很有威信,他的话并不多,但比我滔滔不绝的长篇大论,更能发挥效果。

我还努力争取低年级同学的帮助。文化执行委员、篮球俱乐部成员、住在我家附近的朋友……凡是熟悉的低年级同学几乎都成了我的支持者。我到有好朋友的班里演说,不时被欢呼声、掌声打断。“好样的!乙武!”喊声震耳欲聋。人们也许以为我们做得太过分了,但谁能说这种气氛不感动人!终于,连不太知道我的一年级学生也不由得相互说:“那个叫乙武的,真的很有号召力啊!”

激烈的竞选成效显著,我大获全胜。在学生会五个执行委员长的职位中,只有文化执行委员长有三位候选人,我竟获得了近三分之二的选票。当然,在竞选中,阿若和朋友们的援助,功不可没。

这所学校真是无所畏惧啊!它不仅敢让一位乘坐轮椅的残疾学生加人篮球俱乐部,还任其爬到学生会文化执行委员长的位子上来。

回收空罐

1月4日,我们新当选的五位委员一起来到明治神宫参拜,祈愿在新的一年里工作顺利。我们组成了新的一届学生会,大家都相信,这次新年参拜会带给我们好运气,人人都乐滋滋的。有人说元旦参拜最好,能生出一个好心境,但因为我必须乘坐轮椅前往,所以我们特意避开元旦时人群拥挤的三天,这都是为了我。

我和我的这些好伙伴们,将要创造出前所未有的最美好的文化节……

我的工作不只是筹办文化节,包括运动会在内,学校的一切集体活动都由我组织。每次活动的开幕式、闭幕式,全由我主持,我一下子就成了“公众人物”,经常要在同学们面前发表讲话。

早操时,指挥全校同学排队,这也是我的重要工作之

“请安静!各班两列排齐!”

以前,在这种场合,我总是只顾与同学说话,从来也不按指挥口令行事,如今,我竟成了指挥者。看到同学们按照口令整齐排列而成的队形,我的心里说不出是一种什么滋味。

不光要例行旧事,同时一些新的活动也要创造性地完成。譬如从4月份开始的“早上好活动”,就是一项无前例可循的活动。我必须比同学们提前10分钟到校,然后在校门口迎接同学们。同学们陆续到校,我要向每一位进入校门的同学道一声“早上好”。本来手插裤兜、懒洋洋低头走路的同学,听到我精神饱满的一声问好,就会不自觉地立正向我行注目礼。这是一项很累人的活动。

接着我们又开展了“回收空罐活动”。开展这项活动的目的,一是为了美化街区卫生,二是为了募集活动资金。我们到大街小巷拾取小孩子们随便乱扔的空饮料罐,与此同时对随便乱扔脏物的行为自我反省。积少成多,越多我们干得越欢。我们到用贺的各家酒屋与店主人商量:“对不起,我们正在回收空罐,请多加关照。我们每周来收两次可以吗?”

有的店主人表示同意,但要求我们一定要等酒屋关门以后再来,这样就必须夜间活动,一般是晚上8至9点。这个时间已不是学生会的活动时间了,可是人人都怀有一种兴奋的期待。在凝重的夜色中一家酒屋一家酒屋地回收空罐,对十三四岁的孩子们来说也许有一种莫名的吸引力吧。

这是发生在某一天晚上的事。那天晚上,我们回收了很多空罐,大家都很快活。在回校的路上,体育执行委员长提议:“今天大丰收啊。大家很高兴,干脆一起到砧公园玩玩吧。”大家随声附和,便一起来到附近的砧公园。砧公园是一个绿地公园。公园里漆黑一片,宁静异常,令人陡生一种恐惧感。进入公园,我们蹑手蹑脚沿公园小路前行,突然觉得少了一人,正在疑惑,忽听“哇——”一声大喊,我浑身一颤,头上冒出一层冷汗。之后,不知谁打开了手电筒,照着前面的路,我们赶快离开了公园。后来才知道,那是体育执行委员长的恶作剧。本来是回收空罐,体育执行委员长却导演了一出测试众人胆量的“小品”,真有意思。

我回到家,已是深夜12点钟了。后来听说好像有人还遭到父母的训斥了呢。不过,那一晚上给我留下了美好的回忆。学生会委员是用贺中学的招牌,我们这样做或许会让人看成是“调皮小团体”吧。

新文化节

到三年级那一年的秋天,我对组织学生会的活动就得心应手了。文化节来到了,这是我初中时期的最后一个文化节,也是应该由我一手组织筹备的一届文化节。往年的文化节,一般单纯组织歌咏比赛和美术、手工作品展览两大活动。对于同学们来说,无非就是集中练习演唱、突击创作而已,单调乏味,死气沉沉。

我决定推陈出新,策划一个全新的文化节。这一想法得到了学生会全体委员的赞同。恰好,那年秋天,学校新建的体育馆落成,我以“新体育馆落成纪念”为由,提出“快乐文化节。留在美好记忆中的文化节”的策划方针,制定方案,准备实施。

筹办文化节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我有当过两年文化执行委员的经验,又曾见过前任委员长策划文化节的具体做法,如果因循旧例,我还是有自信的,但这次不一样,是“新文化节”,内容、形式全变了样。没有先例可循,以前的经验也用不上了,要一切从头来。从一开始,我就颇费思虑,首要的是什么时间该决定什么、该准备什么、该干什么,心中没有数,应该制定一个详细的计划。

同时,我又感到一种快乐。我想不管是谁,在他去干一件从未有人干过的事的时候,伴随着不安,肯定也有一种兴奋在胸中鼓荡,是的,那是一种创新,一种自我价值的体现。学生会委员人人都参与其中,也许人人都有如我一样的感受。

我们每决定一件事,都要进行一番争论。譬如入场曲选什么,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这个也不行,那个也不行,吵吵嚷嚷,热闹非凡。

“入场曲应该充满激情。我看《能连续24小时战斗吗》(这是某种营养液的广告歌,在当时颇为流行)就不错。”

“还是应该选一支稳健的曲子,而且应该是名曲。比里·约埃尔的《honesty》怎么样?”

教学楼一层走廊尽头,有一间“学生会办公室”,我们一下课就都到这里来,大家围坐在一起,为筹办文化节献计献策。

终于,我们决定了文化节当日“精彩”活动的内容。歌咏比赛以班级为单位,采用游戏的形式竞争胜负,创造热烈场面,活跃文化节气氛。我们认为,游戏竞争最能体现班级的团结和凝聚力,而且,那种热烈的场面也一定会给每一位同学留下深刻印象。

老师对我们的策划不以为然,可也没有表示反对。他让我们自行决定是否安排这一游戏,也许是不忍打击我们的积极性吧。

通常,文化节的各项议程结束以后,同学们要集中到体育馆中来。正是在这一时刻,我们策划的精彩游戏开始了。场内事先摆好一排长桌,桌上放着盛满水的洗脸盆。各班选手快速跃上桌旁的矮凳,然后把脸浸到洗脸盆的水中,谁浸在水中时最长,谁就获胜。看到这一景象,一些年纪大的老师纷纷摇头,脸上呈现出不快的表情。

但是,体育馆内一片喧腾。歌咏比赛结束了,同学们意犹未尽,此时的竞争游戏,让他们尽兴欢腾。这场面真是太令人难忘了。我们的预想实现了,而且那欢腾的场面,大大出乎我们的预料之外。是的,这种竞争游戏作为文化节的一项内容也许不太合适,却是同学们所期望的。我们满足了同学们的期望,这就是我们的“文化节”。

游戏应该是快乐的,因为我是“节日小男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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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阿野

特定座席

过来人都有体会,初中时代是最容易使人陷入迷惘泥沼的一个人生阶段。与朋友的关系该怎么相处,今后的路该怎么走,还有恋爱的困扰……初中生有无数的烦恼,时常被莫名的不安袭扰着,心中隐隐生出厌世或自甘堕落的情绪。他们心中的千千结无人解释,面对的是只知催促学习的父母和滥用学校规则束缚学生的老师。他们的心境有时坏极了,心中的郁积无处发泄,便寻找机会向弱者开火。于是初中生打架斗殴者甚众,校园暴力现象屡见不鲜。

与初中生同龄的残疾人——社会上的弱者也来到了他们组成的小社会中,他会怎么样呢?刚上初中的时候,我周围的亲友最担心的也正是这一点。也许我的知心朋友再也不会有了。进入初中,新的人生阶段开始了,初中生不再像小学生,成熟了许多,阅历丰富了许多,真挚的友谊还能存在吗?他们还能像我小学时的朋友那样照料我吗?对于这一些,我自己也心有余悸。

用贺中学的学生来自于附近的几所小学,用贺小学大一点儿,入用贺中学的学生占全校学生总数的一半以上,也就是说,有近一半的同学是从别的学校进来的。我也应该与他们建立起朋友关系。刚入小学的学生一般在六七岁左右,他们天真单纯,喜欢交友,但到了初中阶段,入学年龄至少也在十二三岁,他们开始懂得人情世故,人与人的交往变得复杂起来。我在小学时代与朋友结交的最大“武器”是我的残疾,而到了初中阶段,这种残疾身份恐怕要成为我结交朋友的最大障碍了。我的初中学习生活能够顺利吗?……

记得刚入学时,分了班,我来到教室,周围全是陌生的面孔。我环顾四周,寻找可以成为朋友的同学。教室里熙熙攘攘,人人跑来跑去,只有一位同学一脸落寞的神态,静静地伏在课桌上,似在沉思。这是我与阿野相识的开始。

我和他都来自用贺小学,可是我们从未在一个班学习过,虽然面熟,却从未交过一言。他脑子转得快,学习不成问题,运动神经也灵敏,喜欢游泳,是世田谷区前五名的选手。小学六年级的时候,他曾任所在班的班长,颇得同学信任。

就是这个阿野,自入初中以来一点一点地变了,做事不热心,上课不注意听讲,与同学们也很少交往,沉默寡言,口袋里有时还装着香烟。老师们也拿他没办法,把他视为品行不端的学生。

他引起了我的格外注意。我感觉他所拥有的,正是我所不具备的。他个儿高高,英俊潇洒,在女同学中间颇有人缘,就连我也感到他是一个美男子。他对于事物的态度,表面看上去漫不经心,其实是表现一种潇洒风度。他是一个独特的存在。初中一年级学生毕竟是一群稚气未脱的小孩子,但阿野的成熟深沉,使他在同学们中间给人以鹤立鸡群的感觉。

他有自己的特定座席。这个座席不是教室中他自己的座位,而是在阶梯舞场。课余时他总是坐在那里沉思。有时是一个人,有时和几位朋友一起。每到课余时间,随便朝阶梯舞场望去,总会看到他的身影,多数情况下就他一个人。

他是不是身体不好?如果是那样的话,应该请校医检查检查啊。

“我想和他交朋友!”我早就有这样的念头,但总苦于没有机会。一天,我又见他一个人坐在舞场中,一横心,上了阶梯。离他越来越近,我的心也跳得越来越快,一步一步……我当时的感觉,就好像去向自己喜欢的女朋友表白心迹。我来到他的身边,一言不发,就在他旁边的座椅上坐下。此时此刻,我感到胸膛剧烈起伏,心脏就像要蹦出来一样。他缓缓地侧过脸,面无表情地望了我一眼,好像对我的到来并不介意。我松了一口气。因为我一直害怕他会以为我不请自来,打搅了他的思索而生我的气。

他好像对我说了什么,也许我们谁也没有说话,这我已经记不得了,唯一留在我记忆中的是一种我从未感受过的。无法用语言表达的美好心境。这种美好的心境,也使我有了一个“特定座席”。

孤独的“领头雁”

阿野也许“坏”,但决不是品行不端。他从不欺负同学,也不热衷于打架斗殴。

他对周围的人总是宽容以待,不斤斤计较,这也许是他的人格魅力之所在。在这里,我不能不说有的老师也挺让人讨厌。一次,在一位老师上课之前,有位男同学将黑板擦在讲桌上磕打,弄得满是粉笔末。讨厌的家伙!当然,这位老师勃然大怒,便向班主任告状。他们当即认定是阿野干的。

阿野成了老师们的头号嫌疑犯,班主任甚至把他狠狠训斥了一顿。阿野根本不会干那种事,无聊、卑鄙。阿野可不是小毛孩子。可是,阿野没有分辨,更没有把“罪犯”说出来,他头上顶着这莫须有的罪名,甘愿代人受过。阿野的行为着实让全班同学瞠目结舌。

我受不了了,按捺不住冲动,厉声质问他:

“你为什么不把真情讲出来?到底是谁干的,大家都看见了!”我这是第一次向阿野用这种口气说话。

“好了,乙武。反正我已成了犯罪嫌疑人了……那伙计,挺可怜的。”

阿野再也不说话。看着他若无其事的样子,我佩服他的男子汉气概,同时也隐隐为他的自暴自弃而悲哀。

他的身边聚集了一群同学,这是一群没有思想、没有主见的少年。他们在一起并不谈论什么,也不去做什么,只是集聚在一起。对于这群少年来说,能在阿野的身边就足够了。他们或许是想从阿野身上学到些什么,或者想让阿野拯救他们于无所事事的苦恼深渊。或许,我也是这群少年中的一员。

但,他好像一直很孤独。他被一群同学围聚着,簇拥着,却没有众星捧月的欢欣。他身上飘荡出的那种孤独,连我也感染了。我暗暗告诫自己:“了解他的一切,成为他可以信赖的朋友。”

一天,发生了一件事:他的一位朋友盗用他的名义与外校的同学打架。阿野是声望的象征,是用贺中学的第一号人物,外校的人当然知道这个名字。他的那位朋友拍着胸脯往人家面前一站:“我是阿野。瞎了狗眼!”他也许以为“阿野”二字会吓跑对方。

前面已说过,阿野不喜争斗,但他的朋友太多,朋友们间起了纠纷,都要找他评理,所以他总是处于是非漩涡的中心。“阿野说你不对!”只要抬出阿野,就好像胜券在握。这次也是一样,完全不曾参与打架的他,竟很自然地卷入了与外校学生的争斗中。

从此以后,他越来越孤独,至少我是这么看。而且,有一段时间,他还从朋友的包围中逃离了出去。他或许厌倦了什么,是朋友们的依赖,还是……

与外校学生的争斗,引起了轩然大波。我与这件事完全无关,甚至不太明白事情的真相。阿野似乎认为只有我是他真正的朋友。他与我单独相处的机会多了起来,而且我发现他只要和我在一起,心情就明显好转。每到课余时间,我们总是到阶梯舞场来,坐到我们的特定座席上,尽管没有多少话说,但彼此都感到很惬意。渐渐地连课也不上了,就那么一直在那里坐着。我们都知道这样做不对,可又自我安慰:“不就是一节课吗?有什么大不了的。”

我感觉他正在重新回到朋友中来。我不知道他是否希望这样,但我想让他明白他的朋友不会舍弃他们的“头领”,而他也不应该躲避朋友间的友情。阿野不是置朋友于不顾的不义男子,他现在不过正处于精神休整中。他疲乏了,他独自来到远离“人世”的清净场所,静静地休整。在这里,他遇见了我,我成了他的新伙伴。

那一天,天气晴朗,我和阿野逃课去了附近的公园。我们什么也不做,只是想放松一下身心。他一脸倦怠,掏出香烟,点上。

“乙武也来一支?”

“不,我不吸烟。”

“是吗?”

他没有强迫我吸烟,我想他可能连想也不会想要强迫我做什么事。我随他一起逃课外出,如果说心里一点儿也不在乎,那是假的,但这种内疚,无论如何也比不上与他在一起的快乐。

我的守护神

一段时间,我成了阿野的“跟屁虫”。老师对我也没有好脸色。阿野决不会欺负我,而且我也敢肯定他不会故意地把我往邪道上领。老师不止一次告诫他:“别缠住乙武不放!”也不止一次告诫我:“别和那小子来往!”可是,我觉得老师显然不了解我们。

我在前面说过,初中生最容易陷入人生迷惘之中,这是一个危险的群体,像我这样的弱者进人这个群体中,将会怎么样呢?恐怕会被人欺负吧。我目中无人,以为在篮球俱乐部呆过,也干过文化执行委员,在年级中也算个人物,在当时自视甚高,狂妄自大,对我这样的人,同学们肯定看不顺眼。“那残疾小子,张狂什么啊!”奇怪的是,我从未遭过欺侮。

我现在想来,这与我和阿野是好朋友有关。同学们对阿野怀抱了各式各样的情感:畏惧、憧憬、尊敬……不管是什么,无一例外地视阿野为崇拜对象,在阿野面前,他们自觉低人一等。那么,对于紧跟在阿野身后的我呢?……他们很难向我下手。换句话说,阿野就是我的保护神。

实在说来,阿野不是那种学习成绩好,听老师话的“好学生”,相反,老师们甚至把他当成“品行不端”的坏学生。但是正是他好几次甘愿背黑锅,解脱了同学们的责任。他承受着被老师误解的烦恼,用自己坚强的意志化解心中的郁结。对这样一个人,我们给他额头上贴上一张“堕落者”的标签,难道是应该的吗?

毕业以后,阿野曾来看过我一次。

“了不起啊,乙武!好样的,你上的是一所好高中,所以才……我没上完高中,中途退学了。我的学历是初中毕业。”

退学后的他成了一名电气技师。为了工作需要,他剪了长发,染得乌黑,对客户唯唯诺诺,毕恭毕敬。我无论如何也不会像他那样成为合格的社会一分子。

“不过,阿野,我一直要人照料……还是你伟大,你能自食其力,你才是好样的。”

“这……哪里的话……”

好久不见了,我又一次看到了他那散发着独特进力的羞赧的微笑。

从那时至今,近十年过去了。我们那在学校阶梯舞场内的“特定座席”,现在是否也有学生坐在上面沉思呢?他们也有烦恼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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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情书

春天的故事

我成了学生会委员,在学校里抛头露面,也算小有名气了。三年级的4月,把一年级新生迎进学校,我开始感觉去日无多了,还有整整一年,我的初中学习生活就要结束了。迎新大会以后,紧接着是全校篮球比赛。俱乐部成员不分年级,组成几个分队相互练习。我整日忙忙碌碌,既要操持学生会的事,又要坚持篮球训练,还不时有其他活动……忙得不可开交。我自嘲,这也许就是充实。就在这个忙碌的春天,发生了一个意想不到的“故事”。

美术课上,一位男生从后面捅了我一下,手中晃着一封信:

“乙武,这个。一位一年级女生让我送给你的。”

“什么?”

“不知道。”

那位男生神秘地笑着,把拿信的手背到身后。万一是……我心中一急,猛地从他手中把信强夺过来。我低下头,惟恐被老师发现,轻轻撕开信封……信纸上的字不像女孩子写的,字体流利而且漂亮:

您好。我是第一次给您写信。您也许还不认识我,不过,我可是认识您。每天早晨,您和学生会的大哥哥们一起,在校门口向每一位同学问“早上好”。我也每天得到您的问候。只要看到您,只要听到您的亲切的声音,我一整天都心情愉快,而且会对自己说:“今天,要加油啊!可是,最近我有点精神不振,因为要参加世田谷区“联合田径运动会”的训练,我比您到校还早,所以我最喜欢的您那亲切的问候声,听不到了。每天早晨醒来,我都盼望着能见到您,可总也不能如愿,这是多么令人遗憾的事啊!我正全身心投入训练,请您也加油干啊!

一年级d班xxx

我内心一阵慌乱,颤抖的两臂间夹着的雕刻刀划伤了手臂。我一激灵,脸上腾地一热,火辣辣的。同学们要是看到我的样子,肯定会感到奇怪。我偷偷望望四周,见没有同学注意到我,便极力掩饰自己的窘态,可总也不自然,似乎感觉嘴角在一个劲儿地向两边扩张。过了好长时间,我才定下神来。我抹了一把额头上冒出的冷汗,回味着刚才的一切,似坠入五里雾中。

情书。我第一次遇到这种事。

男孩的事

那女孩给我写信,一定还有更深层的用意。

——她肯定是想与我谈恋爱。

在班内,在俱乐部,在学生会,我与某位女同学一起学习,一起搞活动,一起交谈,天南地北,无话不说;然后通信,交流思想,交换认识。在这一过程中,彼此相互了解,她会明白:“噢,乙武是这样一个人。”最后再发展为恋爱关系。这是迄今为止我对恋爱的认识。

可这位女孩不一样。我与她从不认识,更未说过话。我想她也一定不知道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她也许认为我是一个人物,不是平凡的人,但我明白这不过是低年级学生对高年级学生的一种崇拜。俗话说“人各有所爱”,她或许就是偏偏看上了我这个坐轮椅的残疾人了呢。

我在女孩子中不是没有人缘,每年2月14日情人节,我会收到很多巧克力,数量在全班不是第一,就是第二。我知道女孩子送巧克力,是送给她喜欢的男孩,这男孩不一定就是她心目中的白马王子,但我依然心情畅快。我不刻意在男女之间设防,可以很自然地与女同学谈话,所以我有很多女同学朋友。在我们班,几乎所有的女孩子都说最喜欢的男孩是我。我可以得到很多巧克力,我也知道我在女孩们中间很有人缘,但我决不认为我注定要成为她们争夺的恋爱对象。

尽管我不承认恋爱与残疾是对立关系,但是我也明白残疾对恋爱自有负面影响。这是我的复杂的“男孩的心事”。进入中学以后,这种困惑和焦虑更强烈地折磨着我。初中生正处于青春期,心中恋爱的芽儿已萌生。当然,外表英俊流洒的男孩,定受到女孩的青睐,但内心持重、品行端正这些内在的东西,也是相当重要的。恰恰是这些内在的东西,往往容易被她们忽视。对于女孩们来说,我只是她们的一个可以交谈的、可以使她们快乐的存在,而且永远是这样的一个存在。“只要我有手和脚……”我经常这样想。

恋爱的障碍

仅只是一封信,就把我的困惑吹得一干二净。我尽管没曾与那女孩交谈过,但我想她一定从我身上感受到了她认为极有价值的东西。我的努力换来了一个女孩的肯定,我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快乐。我的快乐不是那种因为有女孩喜欢而沾沾自喜、自以为是的自负,而是一种对于恋爱的自信。是啊,我怎么就不可以与女孩恋爱呢?

谁也不能说恋爱与残疾没有关系。在现实中,经常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女方是一位肢残人,男方就会说:“我不想和一位乘坐轮椅的老婆一起生活。”男方是聋哑人,女方就会说:“他什么也听不见,我没法和他交流。”这是很普遍的现象。残疾人的恋爱确实存在很多不利因素。

可是,我认为残疾人遇到恋爱波折,千万不要拿自己的残疾为自己开脱。确实,当失败的恋爱刺伤了自己的心的时候,残疾人也许最容易想到自己的残疾。“我要是能看见……”“我要是能听到……”“我要是能走路……”可是,我要问,失恋的原因果真仅仅因为你是残疾人吗?绝世的美女也有不如意的婚恋,天底下没有如愿以偿、十全十美的婚姻。你的消极决不会让异性感受到被吸引的魅力。“我是残疾人,周围的女性只是向我寄予同情,我不可能像正常人那样谈恋爱。”如果有了这样的想法,当真正的爱情到来时也会被你自己拒绝。

人们的恋爱观多种多样。有的男性喜欢个头高的女子,有的女性觉得胖男人富有魅力……我的母亲就公开宣称她不喜欢漂亮的男人,为此,我父亲还质问母亲:“那么,我是漂亮男人吗?”确实,很少有人爱上残疾人,或者很少有人把残疾人的残疾当成其魅力所在,但作为残疾人来说,万不可把残疾整天放在心上。我想残疾人的恋爱是否成功,最终还是取决于本人的整体魅力。

“是的,我是一名残疾人。不过比那小子更潇洒,更聪明。我的心中只有你,我爱你胜过一切。”你如果向她这样表白,她就会回过头来重新仔细打量你的。这不就是机会吗?你抓住它!

自身残疾,也许会成为恋爱的障碍,但千万不能让残疾阻碍自己的思想,阻碍自己对美好生活的向往。这是最重要的。

从那以后,我又收到过她的几封信,还接受了她旅游时从外地带回来的小礼物,但最终我没有答应她。尽管如此,我还是要深深感谢她,是她给了我恋爱的勇气,同时也让我思索了许多人生问题。

美丽善良的女孩,我校服上的第二个纽扣,还在你手上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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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狂躁的中考

选择报考学校

进入初中三年级,全班,不,全年级的同学就再也沉不住气了,人人捧了一册高中招生简章,精心选择适合自己的学校,有目的地准备来年报考;也有同学专门注意简章上各校校服的样式,评头论足,吵吵嚷嚷。校园内到处可见手捧《高中考试指南》边走边读的身影。初中三年级,同学们的心中充满了期待,同时又混杂着不安,这是一个使人精神高扬的时期。

我也不能例外,同样为报考哪所学校而焦虑。我想报考的学校并不是没有,例如东京都立户山高中,就是一所具有百年历史的传统学校。

从我很小的时候就一直负责护理我的一位整形外科大夫,因特别喜欢体育,曾兼任过户山高中橄榄球队的队医。我从他那儿听到过好多关于户山高中的事情。

他说:“户山的学生,像他们那样的青年人现在真是少见。他们对橄榄球的那种执著精神,实在令人佩服。我非常喜欢他们。他们的见解也十分有见地,是一群有头脑、有气骨的青年人。”

在我选报学校的时候,脑中首先忆起的就是大夫的这些话。我很想见到那些出色的青年人,更想能加入到他们中间不断地磨练自己,完善自己,使自己也成为一个“有头脑、有气骨”的青年人。

可是,这种希望不可能成为现实。我家住在世田谷区的用贺,户山高中位于新宿的高回马场。从我家到户山高中,要换乘好几次电车,需要近一个小时的时间。我自己坐着轮椅乘电车本来就够困难的了,更何况每天早晨要在上下班高峰期间去上学,这简直是不可想像的,几乎是不可能的。

只有放弃。在向父亲谈我的想法以前,我这么想。

“搬家不就行了吗?”

“啊……”我没想到父亲会这么说。

“我们搬到户山高中附近去,让你能乘坐轮椅上学。”

“不过……”

“这是件好事啊!我的公司也在新宿,搬了家,我上下班也方便了。”

当年,为了我上幼儿园,我们把家搬到用贺来。这次为了我上高中,又要……

“搬家”,说说容易,可真正做起来决不那么简单。搬一次家不知有多少小孩子不知道的麻烦事,更主要的是情感上的痛苦——对一个熟悉的、亲切的环境的难分难舍,更何况是我们居住了十年以上的用贺,哪能说搬走就搬走呢?

是否接受父母的这番好意,我得好好考虑考虑。我不能太过分了。可是,现在的家附近,在我可以乘坐轮椅去上学的范围内,确实没有一所我想上的高中。

我决定领受父母的这番大胆而深厚的盛情。我应该报答他们,我必须认认真真地学习。

这是那年6月的事。

心有余悸(一)

老师、家长、我,三方会谈。班主任老师认为我的想法不合现实。户山高中在都立高中中是最难考的一所学校。

“考户山,也就是百分之五十的把握。即使考上了,在班里也只能是下游。”

这不是吓唬我,现实情况确如老师所言。可是我想,即使这样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我就是想考户山高中。我只有这一个念头。

但是,现实是相当严酷的。按照都立高中的招生规则,并不是入学考试成绩好,一切就万事大吉了。除了入学考试成绩合格,能不能被录取,还要看初中阶段学习成绩是不是符合要求。一般情况是,初中阶段的学习成绩非常好,入学考试成绩即使低一点也关系不大,但是,如果初中阶段的学习成绩不太好,那么入学考试必须要得高分。

报考户山高中的考生,几乎所有人的初中各科成绩都是5分。对于这些考生来说,入学考试5科(英语、语文、数学、社会、理科)总分只要得420分,也就是每科平均得84分,一般就能考取。而我,如果也考这样的分数,绝对不行。

在我的《初中学习成绩报告单》上,其他各科的成绩还说得过去,可体育成绩才得了1分。相对于别的考生,我的初中阶段的学习成绩显然低得多。为补上差距,我的入学考试5科总分必须要超过460分,每科平均92分。要获得这样的成绩决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我被吓出了一身冷汗。但是,我只报了户山高中这一所学校。我已经没有退路了,我必须考取。初中毕业就成为无业游民……我连想也不敢想,只感觉一种深深的不安强烈地冲击着我。

心有余悸(二)

半年的时间,转眼间就过去了。很快,考试的季节来到了。就在这个时候,我的父母向我实施了一次“暴行”,这一“暴行”差点把我打懵了。

为了我上学方便,我们必须搬家。可是,在决定搬到一个什么样的住所去的时候,因我要乘坐轮椅的原因,便有了许多限制:公寓的入口是不是有台阶?如果住两层以上,公寓里有没有电梯?门口有没有放轮椅的地方?等等……户山高中附近能满足这些条件的公寓,实在有限,而再提出要在明年4月学校开学的时候入住,这样的住所就几乎没有了。

不过,奇迹还是发生了。我的父母竟然找到了一所符合条件的房子。他们听说还有别的人对这所房子也感兴趣,便抢先一步与房主签定了租房契约。

这简直令我大惊失色。找房子是对的,签定租房契约也是对的,可是这要等我考取以后啊。我还没考试呢,现在就跟人家签定了契约,万一我考不上怎么办?看来,这一次搬家,是给我附加了条件的,那就是我必须考取户山高中。是应该称誉他们的果断呢,还是应该惊异于他们的卤莽?

更令人受不了的是他们此后的言行。若是一般的父母,尽管已经签定了租房契约,也会尽量不声张,以免给正在准备考试的孩子造成精神压力,可我的父母却大不一样。

“已经签了契约了,如果考不上可就糟了。”

这种故意给孩子施加精神压力的父母也实在少见。

我蹑嚅着说:“到底能不能考上……还不一定呢。”

“加把劲儿啊!”

我心里一阵悲哀:现在叫我加把劲儿了,当年我想加入篮球俱乐部的时候,你们说什么来着?

——“我的儿子怎么了?哪儿来的这么大的精神头儿?”

我真想把这句话原原本本地再还给他们。我明白了,从他们身上我是找不到“普通父母”的影子的。那个时候,我完全相信了我自身的冒冒失失,正是从他们那儿继承来的。

雨中的三月三

以前,每到动真格儿的时候,我总能干出个好样儿来。文艺汇演,我从未出过差错;做游戏,也一定能成功……但是,户山高中的门槛太高,这次能不能跨进去,我只有一半的把握。

考完了试,还要等一个星期才能发榜。那一天正好是三月三,家家户户陈列偶人,供点心、江米酒和桃花,祝愿女儿健康幸福。在这样的节日里发榜,对于我来说,是不是具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呢?那天,从早晨开始就浙浙沥沥地下起了小雨,我不能去看榜了,其实是不敢去。没办法,母亲只好代我去了。

发榜是在10点钟,可是,已经10点半了,母亲还没有打电话回来。难道……一种不祥的预感掠过头顶。我在心中安慰自己:一定会有电话来!那个时候和现在不一样,手机还没有这么普及,从家里没法和母亲联系。母亲迟迟不来电话,也许是在考虑该怎样安慰我吧。那个时候,我第一次体会到“时间仿佛停止了”是一种什么感觉。

“考上了!”接到电话的时候已经将近11点了。后来,母亲解释说,她在去看榜的路上遇见了一位熟人,而且那位熟人是有名的“唠叨鬼”。为什么偏偏在那一天、在那个重要的时刻让母亲遇到那个“唠叨鬼”呢?老天爷也实在是心术不正。

也许是因为自己没有亲自去看榜,知道考上了以后,最初并不感到有多么激动,后来才慢慢地有了一点儿快乐的感觉。付出终于有了回报。迷迷糊糊地,我这么想。我可以不必担心租房契约会毁弃了。父母在跟人家签定契约的时候,也许是出于这样的心理:我们相信自己的孩子……现在回过头来想想,这种心理又有什么不对呢?父母也曾为人子啊。他们后来告诉我,在我考试前的一个月里,他们吃不下睡不着,我竟然还埋怨他们无端给予我精神压力,实在是太不应该了。那个时候,我一点儿也没有注意到父母的情绪,因为我也处在一种焦躁状态中。

不管怎样,好歹是考上了。这次中考真是一次“狂躁的中考”,期间发生的一连串的事情,决不能说是快乐的,但是,当喜报传来的时候,所有的不快便在顷刻间一扫而光了,脑中所想成了即将开始的新的学校生活以及我的人生路上正在等待着我的人和事……今后的三年将会是什么样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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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25个勇士

表情冻结了

1992年4月,我进入东京都立户山高中学习。在新生入学典礼上,我们受到了全校师生的热烈欢迎。

户山高中的课余活动丰富多彩,共有40多个俱乐部。各个俱乐部在我们新生每天到校的时候和课余时间,纷纷游说我们加人他们的俱乐部,对我们展开了一场争夺战。体育俱乐部的成员,身穿运动服,一边大声吆喝着,一边从走廊匆匆穿过。文化类俱乐部的成员,则毫无顾忌地闯进一年级教室,要么弹琴演奏,要么即兴表演……开学后的一段时间,全校笼罩在一片热烈的气氛中,面对来自各个俱乐部的鼓动攻势,我们新生整日处于一种难以招架的状态中。

一人学,我就跟一位名叫阿良的同学成了好朋友。他身高188厘米,体重90公斤,膀阔腰圆,体格魁梧,在我们一年级新生中,格外引人注目。理所当然地,他从一入校开始就成了体育俱乐部争抢的对象。每到课余时间,他总是被一群高年级同学围着,连教室也出不去。阿良和我的座号只差一号,我们的座位紧挨着。看到阿良被高年级同学奉承拉拢,我从心底里羡慕他。并不是没有人来劝说过我,如围棋、象棋俱乐部的人,还有合唱俱乐部、文学俱乐部,可我一点儿兴趣也没有。

大概是入学后的第四天吧,那一天,体育类俱乐部的高年级同学又围在了阿良的座位旁。我先是静静地看着他们交谈,渐渐地。我的心中涌起一股冲动,最后我鼓足勇气,向他们中的一个说:

“我想加人你们的俱乐部。”

那位高年级同学侧过脸来,待确定了说话的人是我以后,脸上的表情似乎冻结了,过了一会儿,他好像要说什么,可只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我能理解他的反应。

他上身穿戴着护胸,左手抱着一只头盔,看装束肯定是美式橄榄球俱乐部的成员。

我注视着他的眼睛。语气坚定地又一次说道:

“我想参加橄榄球俱乐部。”

我好像从未想过我加入到橄榄球俱乐部中能干些什么,我之所以有这个念头,全是因为我一直记着那位整形外科大夫对我说过的话。我甚至感觉我不顾一切考入户山高中,最主要的目的就是加入美式橄榄球俱乐部。因为想加入,所以才加入,似乎别无其他。在这个时候,我的脑子中根本没有“残疾”这个概念,就像当年我要求加入用贺中学篮球俱乐部时一样。

自己的位置

美式橄榄球比赛时身体冲撞程度远比篮球比赛要激烈得多。我尽管加入了美式橄榄球俱乐部,却不可能成为比赛队员。我只是作为后勤队员加人俱乐部的,但准备饮料、去商店买绑腿什么的这些后勤工作我也干不来。我恨自己无能,只好在队友们训练时大声喊叫,使劲为他们加油,想以此减轻我的愧疚感。这样也许可能为俱乐部发挥一点儿作用吧。我总想表白我的良心的真诚。

教练们马上就察觉到了我的这种情绪。“总有适合乙武干的事吧。”他们绞尽脑汁想出了一个主意——让我操作笔记本电脑。自小学五年级以来,我已经四年没动过电脑键盘了。

一说起美式橄榄球,人们脑中马上就会浮现出相互冲撞、拼力奔跑的情景。确实如此,在比赛中,你经常可以看到中线上揽腰排列的如铜墙铁壁般的身躯,虽说是中学生,各个体重都在100公斤左右。他们人人身披护胸、头顶钢盔,面对对手,虎视眈眈,渲染出一股威风凛凛的怆然之气。与其说是体育比赛,倒不如说是大力士格斗表演。

但是,这种激烈的像肉搏战一样的强力对抗,只是这类体育比赛的一个方面,它还有其“智慧”的一面,也就是说队员们还应讲究战略战术。强壮的身体加上聪明的头脑,这才是“美式橄榄球”。

我的任务是记录。收集对方的技术数据,然后输人笔记本电脑,再予以整理分析,为下次比赛提供参考。这些数据,如对方队员在某个时候向左开球几次,向右开球几次,比率是多少;在某个时候传球几次,奔跑几次。比率是多少……我都要记录在案,还要写出分析报告,最后提交给教练。比赛日期临近,我整日泡在一大堆录像带中间,一边看录像、一边仔细记录对方的技术动作,废寝忘食,常常一干一个通宵。

我发挥的作用越来越大,在决定新队员位置的教练会议上,我要发表意见;队员训练时,我要传达教练的指示……虽然不能说我对美式橄榄球知之甚详,但因为我是比赛的旁观者,有时还真有点“旁观者清”的感觉。

我不是比赛队员,也不是后勤队员,我的角色定位也许更接近于教练,但又不是教练,这是一个非常暧昧的位置。可是,教练们对我寄予很大的期望,我在选手、教练、橄榄球之间起了一个桥梁的作用,是俱乐部的情报来源,发挥着至关重要的作用。我感到欣慰,因为我终于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雨中决战

我们“户山绿队”是一支实力相当强的球队,但如果单从体重上来讲,尽管还说得过去,却绝对敌不过私立高中球队。听说有的私立高中专门选拔招收美式橄榄球选手入学,实在令人称奇,而我们球队中竟有好几位队员的体重才40公斤左右。只就队员体格大小来看,我们能在东京都内排进前五名恐怕就很不错了。

可是,我们有足以弥补这种不足的优势,那就是高水平的训练指导能力。在教练班子中,有两位是全日本美式橄榄球队的选手。以他们为中心的教练班子,其水平在全国也是数一数二的。在教练们的指导下,我们球队无论在战术方面,还是在精神状态方面都达到了相当的高度。户山绿队在全东京美式橄榄球比赛中,经常进入前四名,是一支不可忽视的强队。

而且,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们的队员在比赛前抱在一起喊的口号竟成了“称霸关东”。每位选手都梦想著有朝一日能够推翻比自己大一圈、甚至大两圈的对手,让整个关东地区所有球队都俯首称臣。是的,这是我们的梦想。

二年级那年的春天——

我们的梦想正一步一步临近现实。

东京都美式橄榄球比赛四分之一决赛。我们的对手是夺冠热门队的日本大学附属第三高中。其他日本大学附属高中球队仿效日大火凤凰球队,都是身穿以红色为基调的运动服,只有第三高中例外,球队的名字为“黑色反叛者”,头盔、运动服全是黑颜色的。乍看上去,给人以凌厉的威逼感,使人顿觉自身渺小,不敢与之争锋。

这个球队也确实实力强大。队中像阿良那样体格的选手比比皆是,他们不光块头大,而且力量强,速度快。他们排在一起就像一堵能快速移动的墙壁,灵活厚实,要想突破这堵墙壁,真是难上加难。

面队这个强大的对手,我们毫不畏惧,下定决心赢得胜利。关东地区赛,东京都只有四个名额,也就是说东京都赛上的前四名才有资格进军关东。我们如果战胜日大第三高中,就能冲入四强,自然也就获得了关东地区赛的入场券。如果失败,将前功尽弃,再想冲出东京,只有等待下届比赛,那时队里的高年级学生就毕业离校了。这一战,胜则入天国,败则下地狱,真可谓关键一仗。

比赛那天,下起了雨。——雨中决战。橄榄球和棒球不同,下再大的雨也要照常比赛。我们选手的竞技状态尽管不错,但对方的速度显然更胜一筹。速度快,就有可能先得分,那样也就掌握了比赛的主动权。雨静静地下着,一种紧张的氛围笼罩在每位队员的身上,但我们谁也没有放弃胜利的信念。

下半场。剩下的时间越来越少。我的弟兄们全身泥水,死争苦斗。背上的号码也看不清楚。他们身上沾满了泥水,但我觉得他们是辉煌的,他们的精神在闪光。

他们是为自己的梦想而战。

那一时刻,我能做的,也许只有呐喊助威。看到替换下场的队员,我马上上前去问候致意,激发他们的斗志。我一点儿也不感劳累,我感觉我和场上的队员一样,也正在比赛。我相信弟兄们,我相信胜利属于我们。

14比12。就在终场前的一瞬间,随着我们的一个入球,场上形势急转直下:胜利了!我们的胜利来自于坚持再坚持,我的弟兄们没有放弃最后的希望,果然大功告成!欢声雷动。弟兄们泪流满面,他们在场内跑啊,跳啊。透过朦胧的泪眼,他们看到的是欢庆胜利的美好光景。我看到那两位一向镇静自如的大哥哥,此时竟双膝跪地,嚎啕大哭。

“我们干了一件了不起的事!”

“我们大伟大了!”

我心情激动,胸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成就感。泪水长流,人生能有几次这样的经历啊!

弟兄们的脸上,泥、雨、汗、泪……一塌糊涂。他们在场上围成一个圆圈,发出如狮吼一般的叫喊,声震天外。几乎与此同时,他们又把头盔高高抛上天空。泪在流,心在笑,浑身在颤抖。他们与橄榄球同生同长,不就是为了这一天吗?

战胜了日大第三高中,在此后的比赛中,我们势如破竹,最后赢得了东京都比赛的冠军。在户山高中历史上,这是第二次获得这样的荣誉。

但是,最后的结果却给我们留下了深深的遗憾。进军关东后,第一战我们就败下阵来。那一战是与静冈县代表队三岛高中队对垒,比赛僵持不下,最后打成28平。按比赛规则,最后将以抛币决定胜负。我紧紧盯着场内,只见裁判轻轻抛出硬币,不一会儿,我们的队长猛然抱头蹲在地上。——我们的“梦”被抛掉了。

到了三年级那年的春天,我和同年级的同学们一起退出了俱乐部。整整两年时间,我们与橄榄球同喜同悲,无论走在路上,还是在课堂上、浴池里,我们都挂念着橄榄球,期待着我们的球队一步步走向强大。当我们离开橄榄球队的时候,就好像失去了高中生活的一切,人人都陷入一种空虚之中,变得萎靡不振。

但是,没过多久,大家豪然有了一个重大发现,那就是我们拥有着共同的珍爱——一同走向“称霸关东”之梦的25个引以自豪的战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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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生命之水

道夫

每年9月,学校都要举办“户山节”。虽然也有例外,但原则上是一年级学生搞展览,二年级学生表演戏剧,三年级学生每班拍摄一部小电影。对于外面来的客人来说,去观看外行的高中生表演的戏剧或拍摄的电影,自然不如去舞场或酒吧开心,但对于我们这些创编者、表演者来说,似乎再没有什么比这个更令人快乐的了。从这个意义上讲,户山节与现在时兴的文化节、校园节还是有所不同的。

我们三年级c班也要拍摄一部电影。其实早在二年级的秋天,我们就已经开始做准备工作了。为办好户山节,学校也做了特殊规定。本来随着学年的变化,学生要调班,但考虑到仅用半年时间不可能拍好一部电影,于是决定从二年级升入三年级就不再调班了。

准备工作首先从选择导演开始。以前曾在一起表演过戏剧的伙伴们都对我说:“导演就由你来干吧。我们会好好配合你的。干吧,我们一起拍它一部好电影。”听了朋友们的话,我那独有的喜欢张扬。轻率冒失的脾性又占了上风。我自我感觉良好,便接受了大家的怂恿。决定当一口导演。可是,事情并不像我所想像的那么简单。

有一位叫道夫的伙伴,我们俩从一年级的时候开始,一就是好朋友。后来,又一起加入美式橄榄球俱乐部。在俱乐部里他是一名正式选手,打后方位置。道夫天生一副运动员身材,而且运动神经特别发达,尤其是弹跳力。我们都开玩笑叫他“黑人选手”,实际上,他的肤色也确实黑了一点儿。夏天,俱乐部成员集体住宿,一到熄灯后,在一片黑暗中,如果道夫走过你的身边,你只能看到两排洁白的牙齿和一件白色t恤。这种强烈的色彩对比,有时会吓人一跳。

他是一个极富魅力的小伙子,这不仅仅因为他具有少见的体育才能,我还总觉得,他的身上带有一种无法让人用语言表达的神秘的吸引力。我从内心崇拜道夫,他给我一种高不可攀的感觉。

我以为他不是那种一天到晚埋头于学习的勤奋学生,当然,他对自己的学习能力也没有多少自信。学习成绩的优劣是衡量一个学生好坏的重要方面,他既然学习成绩不是太好,那么究竟是什么深深打动了我、吸引了我呢?我觉得是一种“度量”。他的胸怀宽广无限,他就好像是一个无边的器皿,不管你往里面装入多少水,总能容纳,决不至于溢出。而且他还有一种潇洒的气度,不为外物所累,天马行空,自由自在。在他面前,我感觉自己简直太渺小了。

就是这位道夫,据说也想参加导演一职的竞争。听到这个消息,我不由得大吃一惊,同时,内心中又有一种异样的欢欣。这是一种复杂的感情。我无论如何也不是道夫的对手,但是如果道夫来做导演的话,我敢肯定他会拍出一部更好的电影。这正是我,也是我们全班同学所期待的。我决没有嫉妒他的意思,更没有导演非我莫属的奢望,我明白,无论从组织能力还是从号召能力来讲,道夫是导演一职最为合适的人选。

班里仍有几位同学推荐我担任导演,他们也许对道夫了解不深。我没有接受这几位同学的好意,反而向他们做说服工作。我对他们说,如果我们真想拍摄一部像样的电影,那就应该让道夫来做我们的导演。

就这样,道夫担任了导演一职。于是,三年级c班正式组成以道夫为导演、我为副导演的拍摄班底。紧接着,电影制作的其他准备工作便紧锣密鼓地开展起来了。

生命

我们要拍摄的这部电影,设定一个什么样的主题好呢?应该首先创作一个脚本。脚本完成,整整花费了半年的时间。期间曾几易其稿,要么是主题不深刻,需要进一步开掘,要么是人物形象塑造不理想,或者是结构不合理……每改一次,都得需要两三个月的时间,有时是全部推倒重来,再从零开始。脚本作者却从不气馁,在创作过程中相互鼓励:“好好干!一定要让大家满意!”

脚本获得一致通过,已是三年级的5月份了。脚本的主题是“死”。生与死是文学创作的两个永恒主题,但是“死”比“生”更能打动人心。那年的“全国高中戏剧汇演”,最后入选了16个剧目,其中大半以“死”为主题,由此可见当时的高中生对“死”的问题是多么地关注。

我们这个脚本的故事梗概是这样的:

一位名叫涛儿的高中二年级学生,数年前,姐姐自杀,父亲整日喝得酪叮大醉。一天晚上,父亲又喝醉了,回家途中与人争斗,被殴身亡。他与母亲相依为命,苦度光阴。他看不到活着的意义,但又舍不得母亲。母亲时刻不忘自己的丈夫和女儿,更悉心呵护着自己的儿子。也许是感戴着母爱,涛儿才艰难地支撑着,让自己活下去。后来,涛儿有了恋人。女孩名叫阿南。在与阿南的交往中,涛儿渐渐看到了明天的光明和美好。可是,有一天,阿南突遭车祸,被紧急送往医院。涛儿承受不住这巨大的打击,神志变得模糊不清,他感觉面前好像站了一个人,是死去多年的父亲。父亲开口说话,讲生命的美好,讲活着的意义……待他清醒过来,发觉这是一场虚幻,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这时,他知道阿南已脱离了危险,便来到医院看望阿南。望着从死亡边缘走回来的恋人,回想着梦中听到的父亲的教诲,涛儿重新认识了“生”的意义,终于体悟到了生命的美好……

我们不是专业作家,我们是一群高中生。高中生写高中生所想。也许过于肤浅,也许虚构的成分太多,但我们感到了一种满足,这就足够了。我们要传达我们的思考,因此必须用最质朴的形式来表现。

当脚本的执笔者完成了这个作品以后,大家都不免松了一口气。好的脚本是成功的上半。主人公与我们同龄,主人公所想所做就是我们的所想所做。说心里话,我很佩服脚本的作者,同时又感到一种遗憾,是对生命的意义思考太少的遗憾。这个脚本唤起了我的兴趣,我想它也一定会唤起我的同龄人的兴趣。如果拍成电影,这些人肯定会来观看……我信心大增,先到附近的录像带出租店,想寻找与我们的脚本主题相近的影片作为拍摄参考,遗憾的是没有找到。

还要给我们这部未来的电影起个名字。起名者当然是道夫、他平时博览群书,知识丰富,想一个合适的片名自然不在话下。他起的片名叫《usquebaugh》,这是古代盖尔语,即现在居住在英国苏黎士的一个古老民族的语言,是“生命之水”的意思。这个词与“威士忌”语源相同。道夫不愧是语言天才,他把我们每日使用的、谁也不经意的“水”付以“生命”的含义,真是别有意趣。也许是把水看作生命之源,欧洲人才特别珍爱水吧。

“生命之水”象征了一种最可珍贵的感动,人人心目中都有自己的最可珍贵的感动,正是为了让所有人都明白什么最珍贵,才用“usquebaugh”作片名。道夫解释说。

我们接受了这个词。我们的电影随之注入了一股鲜活的“生命之水”。

独特的个性

正式拍摄,是从三年级上学期期末考试结束后的7月中旬开始的。拍摄这部电影,估计需用一个月的时间。拍摄过程的进展不很顺利,主要是因为我们遇到一个强大的“敌人”。

这个敌人就是“炎热”。从7月中旬开始的一个月,是东京一年中最热的时期。赤日炎炎下,我们每天从早到晚马不停蹄地工作,不敢稍有懈怠、否则,就完不成预定任务。三十多度高温,把大地变成一个热气腾腾的蒸笼、演员们各个汗流浃背,却尽职尽责。戏中还有冬天的场面,需要演员穿着大衣表演,演员们身上的汗水竟把大衣浸湿一片……真像一个活地狱!

最令人感动的是那些职员们、摄影、照明。录音设备都由他们负责。在这样的高温下,就是一动不动也一身汗水,更何况还要搬运那么重的器材。拍摄开始,更苦了他们。根据导演的要求,一会儿把器材搬到这儿,一会儿又要搬到那儿,忙得团团转,汗水从头上流下来,浸到眼里,也顾不得擦拭,蚊虫叮咬了,也顾不上拂赶,还不能发出一丝儿响动。尤其是摄影师,为了保证摄影质量,在一个位置拍摄就要纹丝不动,要是没有一种坚强的耐力,无论如何干不了这个行当。

绘之是摄影的头儿。他性情温和,处事稳重。有一次班里搞了一个民意测验,在“将来会是一个好爸爸”一栏中,他得票最多。平时,他总是沉默寡言,可做起事来,却有板有眼,干净利落。他是一个值得信赖和依靠的男子汉。二年级的时候,我们在一起排演一出戏、剧中需要一个大道具,是一棵樱花树。当时谁也不想费力布置了,都说“凑合著演吧”,可绘之一声不响地购来了所有的材料,一个人默默地干、他制成的樱花树就如何真的一样,花团锦簇,美丽极了。他决不是那种抛头露面的人物,却是班里的主心骨、顶梁柱。对这一点,三年级c班的同学都心中有数。

我和道夫互相配合,拍摄进展顺利。我是副导演,我的工作是为拍摄做准备。今天要拍摄一个场景,在哪儿拍,几点集合,哪个演员出演什么角色,哪个职员干些什么,器材现在在哪里,由谁负责运到拍摄现场……这些琐碎的事务都由我安排并督促完成。

而拍摄现场的一切调度,则都由导演道夫指挥。我准备好了所有材料,道夫就要烹饪了。我们就是这样配合著。道夫头脑灵活、判断力强,现场拍摄有条不紊。看到道夫指挥若定的风采。我暗自庆幸没有与道夫争做导演,实践证明由道夫担任导演是再合适不过的了。现在,不管是我还是道夫,都充分展现了一自己的独特性格和才能,而且配合默契,相得益彰。

我们还给这部电影加了一个副题:一滴水。剧中的父亲出现在儿子的梦幻中,向儿子说了一段话,“一滴水”就来源于这句话。

人就像一滴水。一滴水极小,落到大海里,一下子就消失无踪了。但是,大海是由一滴一滴的水组成的啊。人也一样。涛儿,你是一个人,你不在了,地球不是照样运转吗?可是,这活生生的世界是由一个一个的人组成的,这样来看,一个人就是一个有价值的“生命”。

我很喜欢这段台词。但是,电影拍完后,我对这段台词又有了新的感悟。水和人并不一样,二者有决定性的差异。水,任何一滴都是水,但人,一个人有一个人的价值,每一个“生命”都有其独特的意义。

“因人而异,量才而用。”就在拍摄这部电影时,我第一次对这句话有了真切的感受。拍摄这部电影,像道夫这样擅长指挥的人才当然是必须的,而像我这样擅长安排杂务的人也是不可缺少的。还有如绘之那样默默实干的人、具有表演才能的人。

正是因为发挥了每个人的长处,我们才拍出了这部电影,而在拍摄这部电影的过程中。我还学到了人生真知,我感到这才最有价值。

为宣传这部电影,我写了一段文字、一内容是这样的:

我们都会有后代,那么,我们要传给后代的应该是什么呢?是生的尊严,是人与人的交流……是的,有许多许多,但在思考这一问题的时候,你有没有发现那个以前未曾被你注意到的、对你,自己来说最最重要的“感动”究竟是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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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数学得了7分

引人注目

我本来就是一个不太喜欢学习的人,尤其不喜欢理科课程。上了高中以后,文理分科,我很自然地就选择了文科,但还是要学习数学、物理什么的。对这些课程,我真是一点儿兴趣也没有。越没有兴趣,就越学不好,结果成绩是一塌糊涂。

刚入高中时,第一次定期考试,我的成绩还说得过去,数学成绩也在全班平均分上下,我颇感自慰。可是,没想到从此以后便开始走下坡路了,成绩急剧下降。这也不是毫无道理的。那个时候,我每天从早到晚沉溺于美式橄榄球,成绩不下降那才是怪事呢!

但是,也有同学做到了两不误。为了俱乐部的荣誉,他们全身心地投人到俱乐部的一切活动中,同时又不忘学习,每次定期考试都能取得好成绩。我到底不行,只要专注于一件事,就肯定顾不上其他了,“两不误”是万万做不到的。于是我就成了班里的差生了。

一天,我和俱乐部的一位也属于差生的伙伴一起从走廊走过,无意中发现别的班的两位女生正偷偷地对着我们指手画脚。她们尽管压低了声音,但我还是听到了她们说话的内容:

“过来了,过来了,就是他们。美式橄榄球俱乐部的两个活宝。”

“他们怎么了?”

“这次数学测验,他们两人合起来一共才得了5分。”

“别瞎说!两人合起来才得了5分?”

“是啊。”

“太可笑了”

听了他们的对话,我一阵愤慨,忍不住要对她们说:“你们不知内情。我们两人合起来一共得了5分是不假,但那5分全是我一个人得的啊。那小子是0分。”可又一想,算了吧,“五十步笑百步”,也没有什么可值得分辩的。

这种嘲笑,对我来说已成了家常便饭。当然,同学们的讥讽是没有恶意的。

“哈,我成了同学们的话柄了。不管怎么说,也算是新闻人物了,还是挺有人缘的嘛。”

我有点恬不知耻。我的狂妄放诞的天性,消释了我应有的羞愧。从这一点上来说,我真的是无聊透顶。

座号

我可以恬不知耻,却不能无限度地得过且过了。俗话说事不过三,我终于惹恼了数学老师。那是一年级秋天的事。

这位先生平素一直对我不错,读到自己喜欢的书便借给我看。他还有点儿古怪,对自己的头发特别上心,经常用蛋黄酱、乳酸什么的洗头,逢人便说:“要好好保护头发和头皮啊。”就是这位先生,在一次数学课上严厉地批评了我:“你,决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为什么每次都考不好?不能只顾了橄榄球,忘了学习。下次测验,要是考不到40分,你就别去参加俱乐部活动了。”

这可是一件大事。橄榄球是我生命的一部分,因为我学习不好,而不能参加俱乐部活动,这可不行!看来下次测验无论如何也得考到40分以上、但这决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基础没有打牢,就是把下次测验范围内的内容学得再好,也没有用。没办法,我只好从头来。我先一遍一遍地看课本,有时从后往前倒着解题。这对学习好的同学来说,也许是小事一桩,可对我来说,真是比登天还难。有好几次,我真想甩手不干了。

人大概都有这种特点:干一件事,开始的时候我觉得怎么干也干不好,可是,一旦被逼得走投无路了,往往能超水平发挥。65分。比全班平均分还略高出一点儿。这个分数对我来说就算是高分了。老师也很满意,我可以继续参加俱乐部的活动了。在俱乐部里,我心情畅快,乐而忘返,又把数学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有一件事,权作一个笑谈吧。升入二年级,数学老师换了,我与原先那位老师也就不常见面了。上学期期末考试结束,马上就要放暑假的时候,在学校前面的大街上,我又见到了那位老师。当时他正在大街的另一边走,是他先发现了我。

“喂——乙武——”

我听到有人喊我的名字,忙朝大街对面望去,见是好久不见的数学老师,我也很激动、因为中间隔了一条大街,不好交谈,我就朝他挥手。他也朝我挥手。挥了没几下,他突然把两手放到嘴上,做成喇叭状,对着我大声喊道:

“乙武,这次补考,考得怎么样?”

我感觉脸上一阵发烧,心里想:这老师也真是的,怎么能在大街上问这样的话呢?更何况,今天我是带了我喜欢的女孩一起出来的。即使是关心我,也关心得不是时候啊……

直到最后,我的数学也没能学好。到了三年级,有五次定期考试,除此之外,还有无数次的能力测验。“考试也好,测验也好,不想参加就不参加那该多好。”我常这样想。我实在讨厌数学考试,却又逃脱不了,真是痛苦极了。我对别的课程好歹还能应付过去,对数学却一筹莫展,老师讲的什么我一点儿也听不懂,老师布置的作业我也不会做,没办法,只好随它的便了。

好容易考完了试,刚刚把这件事忘了,老师又把考完的试卷发下来了,要求对照标准答案进行检查。我拿着我的试卷,横看竖看找不到得分,只看到在试卷一角用铅笔划了一个“7”,那是我的座号。

难道老师没有给我打分?不可能啊。我又仔细找了一遍,还是没有。这就奇怪了。我欠起身看了看前面同学的试卷,上面有用铅笔写的数字“147”,我又看了看旁边同学的试卷,那上面的数字是“123”,也是用铅笔写的。我再低头看着自己的试卷,终于恍然大悟:这个“7”,不是我的座号,而是我的得分。

满分200分,我只得了7分。

我就是不喜欢数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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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将来的梦

等我长大了

“高木老师,您是我和阿律的敌人。”

我这样无礼地向高木老师说话,大概是在上小学二年级的时候。我记得当时高木老师听了我的话,不由得大吃一惊:”为什么说老师是你的敌人?”

“因为……因为老师是巨人队的球迷,我和阿津是皈神队的球迷。”

“你的父亲不也是巨人队的球迷吗?那么。他也是你的敌人。”

“是的。”我一本正经地说,“所以,爸爸和高木老师如果能跟我们是一伙儿就好了。”

“可是,版神队最近打得不太好啊。”

“是啊……所以,等我长大了,我要成为棒球运动员,加入皈神队。”

成为棒球运动员,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对自己将来职业的憧憬。无手无脚的残疾儿,竟想当一名棒球运动员,怎能不令人惊异?但这毕竟是憧憬,再说儿时的理想也是多变的。哪个孩子没有自己的梦?哪个孩子不是做了一个梦,又做另一个梦?他今天想当飞行员,说不定明天又想当电车乘务员。我也一样,我并没有孜孜执著于想当棒球运动员,似乎没过多久,我的理想就发生了变化。

到了小学三四年级的时候,我声言要成为一名象棋棋手。下象棋只是一种智力游戏,身体的残疾并不完全影响到胜负的结果。我天性中有一股不服输的犟劲儿,高木老师一把我领进门,我就一头沉溺于“车”、“马”、“炮”中,又是到处找棋谱钻研,又是死乞白赖地拽着同学与之“厮杀”,满脑子是“象棋”,好像其他什么都不重要了。

高木老师见我如此痴迷、便期望我能在几年内棋艺大长,也能在日本棋坛风光风光。但我终于还是辜负了高木老师的期望。不可否认,我在班里也算一名高手,但不管怎么下就是下不过高木老师,有时还败在几位同学的手下。到了五年级,我终于明白了我的斤两——我不是下象棋的材料,更不可能成为专业棋手。

六年级的时候,有一天我竟口出狂言,将来要当美国总统、当时我为什么会有这种奇想,直到现在我也不明白。我亢奋了整整三天,三天后就彻底放弃了这一理想,因为我听说要想成为美国总统,必须首先取得美国国籍。说实在话,我还不想轻易放弃日本国籍。当不成美国总统就当日本首相啊,可是我压根儿就没有这种想法,因为对于当时的我来说,日本首相并不是一个具有诱惑力的职业。,

律师……

我真正有意识地思考我的未来,是上了初中以后。那时,我的理想是当一名律师。想当律师也并非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当时,我正处于人生的一个特殊阶段,反抗意识强烈。为此,母亲曾挖苦我说:“你那么喜欢与人吵架,又那么好强,干脆去当律师吧。”

“当律师?……好啊。”我没有把母亲的挖苦视为对自己行为的规劝,心中反而涌出一种美好的憧憬。

这一美好的憧憬一直在我的心中存续了五年之久,但到了高中三年级的时候,一层迷蒙的虚幻罩在了我的头上。

一天,我从报纸上看到了一篇关于律师资格考试的报道。报道说,律师资格考试合格相当困难,一些人考了一年又一年,年年败北。据统计,合格者的平均年龄为29.3岁。大学法律专业的学生从人学到获得律师资格证书,一般至少需要十年时间。在这十年中,孜孜不倦,勤奋苦读,辛苦劳累自不待言。

我倒吸一口凉气。我感到我没有一种坚韧的毅力考取律师资格。也有朋友劝我:“这是一件好事啊,一旦考取;不就一劳永逸了吗?”诚然如此,但我仍然认为将青春灿烂的人生美好年华只付诸寒窗苦读,实在得不偿失。有这个必要吗?这样做好吗?我不禁疑虑重重。

我不能给我的疑虑一个明确的答案。的确,一心一意埋头苦读,只管耕耘,不问收获,持之以恒,坚韧不拔,到头来也许能如愿以偿。我没有理由否认这样的人生,但这样的人生与我的“生活方式”大相径庭。我没有恒心,没有毅力,更不是那种顽强拼搏的人。

所以,我不得不重新考虑我的将来。我自问:像我这样的人,到底能不能最终成为一名律师?我再次忆起五年前母亲挖苦我的话,那句话仅仅是一种挖苦,而天真的我竟视之为美好的憧憬,实在是太幼稚了。五年来,它就像一个长梦,不论白天黑夜一直在冥冥中给我以希望。我兴奋过,我向往过,但是,现在它仍只是一个“梦”。我清楚地记得梦中的情景,我向同学们宣称,我会成为一名律师。不就是考试吗?考试有什么可怕的?我有记忆的天赋啊。我会考上的。我还想著有朝一日我真的成了律师,于是挣来大把的钱。但我想当律师,这倒并不是唯一的理由,我最倾心的是律师那种令人景仰的风度。

我真的有些后悔。当律师首先要立志拯救弱小,坚定在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信仰,但我没有这样的志向。说来实在惭愧,我非常后悔。

我羡慕律师的风度,这就是我想当律师的原因之一。律师到底是干什么的,对此我从未想过。五年啊,在那么长的时间里。我对律师这一职业一直抱有憧憬之心,却忽略了律师的最根本的东西,而且还想像着但凭幻想就能如愿以偿。成就任何事情,必须要战胜一个个艰难险阻,我却以为成为律师轻而易举,不但不能正视走向成功道路上的困难,而且还幻想着逃避困难。天底下哪有这等好事?

我终于明白了,人是社会的一员,重要的是,你究竟在社会中做些什么。只有牢固把握这种社会责任意识。你走向成功的道路才能打开。一个人的社会价值,是在一个具体的职业中体现的,社会上有各式各样的职业,为所有的人施展才能提供了舞台。万一这各式各样的职业中,没有适合你的,你自己完全可以自由地创造职业。如果没有这样的志气,你就做不好事;如果你对你做的事不是由衷地热爱,你不会为你所从事的职业感到自豪。社会也许并不那么溺爱你,你对你的职业感到无奈,你怨天尤人……实在对不起,这全是你自己的原因。

“律师有风度”——我对律师的憧憬完全是本末倒置了。

摇摆地路

当时的我非常狂妄自大。记得当时,针对青年人纷纷入大学的现实,社会上流行“无所事事,才进大学”的说法。狂妄自大的我也走进了“无所事事”的青年人的行列中。当我成为律师的幻想破灭了,我的面前似乎再无别的可供选择的路了。我真的是无所事事了,但大学离我很远,对我来说似乎是遥不可及。

我向学校提交了毕业申请书。我知道,我不可能以一种顽强的学习态度面对高考。周围的人都对我说:不能马上找到合适的职业,倒不如暂且读上几年大学再说。可是我讨厌这种“暂且”的缓兵之计。退出了美式橄榄球俱乐部,电影也拍完了,又不打算参加高考,我进人了一个百无聊赖的时间空白之中,我什么也干不了,什么也不能干……没有目标,没有动力,只有无聊和郁闷。那个时候,我第一次感受到了无所事事带来的情感的煎熬。那个时候比起曾经历过的“称霸关东”、户山节的轰轰烈烈,那悬隔真如地狱和天堂。

不知不觉,半年过去了。我们已经高中毕业,我的几乎所有的朋友都准备报考大学,与此同时,我也开始到处奔走,联系上补习学校的事、我走上一条新的道路,我感觉,在这条道路上只有我孤零零的一个人,不觉心生酸楚,啼嘘不已。

我决心上补习学校,纯粹是因为我的一个好朋友对我说了下面一番话:

“乙武,你也太理想主义了。18岁左右的青年人,有几个能在社会上找到合适的职业?当然,为了实现自己的理想,在相应的大学中学习相应的专业,这自然很好,可是,为了日后找到一个自己想干的职业而上大学,不是也很好吗?”

听了这番话,我茅塞顿开,一下子醒悟了。我要上大学!

****

第22章 待考的失学者

补习学校

东京有一条著名的学生街——高田马场,这条街上的“补习学校”也多。在高田马场站附近,不论是否有名,大大小小的补习学校有十几所,置身于此,抬眼即见“补习学校”的字样,令人头晕脑涨,辨不清南北。这么多的补习学校,而我又不会挑剔,只要离家近一点儿,进哪一所也行,所以我想我会很快找到一所学校的。但是,事情并没有我所想像的那么简单。

我选择了一所学校。我的一位朋友曾在这所学校补习过,而且据他说这所学校还不错。我对传达室的女士说:

“对不起,我想从4月份开始到这所学校来补习。”

女士听了我的话,仔细打量了我一番,说:“请稍等。”然后转身走进里屋。

我望着女士的背影,猜想她也许是去为我取招生简章什么的吧。但当她从里屋出来的时候,却两手空空。

女士回到原来的位置,不好意思地说:“我们学校教学楼内没有电梯,也没有残疾人专用的厕所。实在对不起,我们不能接收你人学。”尽管我有心理准备,但还是感到了一次轻微的打击。我定了定神,离开这所学校,又去了另一所学校,再一次被用同样的理由拒绝。我向他们讲我可以自己上下楼,楼内有没有电梯没有关系,可他们依然摇头:“一旦发生意外,我们负不起责任啊。”

此后,我一个接一个地拜访高田马场的补习学校,竟没有一所学校愿意接收我入学。有的学校的校门内有楼梯,接待我的人看到我的样子,连一句“请进”的话也不说,就请我回去。我心里很恼火:你们学校的门口并没有写着“乘坐轮椅者禁止入内”的牌子啊。

尽管屡遭拒绝,我并没有灰心丧气,更没有愤怒地与人争执,我只感到一种惊愕,一种为社会所抛弃的悲凉的惊愕。日本社会不应该是这样的啊!

“哎——乙武很了不起啊!有志气!”

我从小就是听着这样的话长大的。父亲、老师、朋友……他们给予我的全是鼓励和赞扬,我在这样的温馨生活环境中从未感到自己是一个残疾人,或者说,他们从未给予过我让我感悟我是残疾人的机会。我慢慢长大了,我高中毕业了,我要为我今后的人生寻找出路,就在这个时候,我第一次感觉到我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残疾人,这种感觉是在一次次与社会环境的碰撞中体味到的。

我迷惘困惑。我是一个残疾人,可我与常人一样有好学上进的精神,我要考大学,可社会不能给我提供让我实现愿望的环境。我该怎么办?我自己知道,我不是那种可以一个人呆在家里也能成就学业的人,我没有那样坚强的毅力,我需要束缚,需要指导,因此无论如何也要上补习学校。可是,要上补习学校竟是那样的难!

我怅然若失,整日陷入一种不平的烦躁中。有一天,我偶然从我们家收到的一份广告上,知道被称为三大著名补习学校之一的骏台补习学校招生在即。我自然不会对进入这所学校抱多大希望,但我竟不由自主地去了。我不声不响,先偷偷侦察校内设施情况。我发现一座教学楼是旧楼,没有电梯,另一座大的教学楼,外表新颖,显然是近几年刚刚建成的,我进去一看,眼睛一亮:有电梯!我的心情激动异常。这所学校不能再用教学楼内没有电梯为理由拒绝我了,可是接待我的是教务主任。他面带难色,吞吞吐吐:“我们学校……还从来……我们……责任……”难道又要被拒绝?我一阵难受。就在这时,办公室里一位年轻教师走过来对教务主任说:“我们要用发展的眼光看问题啊。尽管没有先例……”教务主任显然被说动了,他笑了笑,开始问我别的问题。

我们的交谈进行得很顺利。交谈结束后,教务主任让那位年轻教师带我去教学楼实地走一遭。我明白他是想看看我能不能在这样的环境里自如地行动。

“小伙子,我们一起加油!”

就在进入电梯的时候,年轻教师拍着我肩膀对我说了这样一句话。听了这句话,我感到周身的血液突然加快了流速,从心底涌上无限勇气,刚才还萦绕在心头的屡遭拒绝的不快,竟然一下子烟消云散。我隐隐感觉,一年的补习生活可能就要在这里度过了。

喜欢助力车的男孩

我上的这所学校是骏台补习学校新宿分校,新宿分校简直可以说是名不副实。一听新宿分校,谁都认为校址就在新宿站附近,实际上是位于大久保,离开新宿整整一站路。

从我家到大久保约有两站的距离。我乘电车不方便,每天只好步行上学。因为我的轮椅是电动轮椅,尽管速度快,也需要30分钟。这段距离不算近,但又有什么办法呢?我家离高田马场倒是很近,可那里的补习学校没有一所愿意要我。啊,远点就远点吧,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可是,一旦遇到风雨天气,情况可就糟了。我必须用左肩和头夹住雨伞。如果风大,怕雨伞吹跑,我还要用残腿夹住伞柄。一边打着雨伞,一边操作轮椅,慌慌张张,一副狼狈相。在雨中行路。不但消耗大量体力,而且因雨伞遮住视线,很难看清楚路口的信号灯,有时从路口经过的汽车竟从我的身旁飞驰而过,相当危险。30分钟的“风雨路程”,神经高度紧张、身体疲惫不堪。对我来说,实在是太残酷了。

尽管如此,我也从未因天气不好而逃过一次学。我喜欢这所补习学校,感到在这里我是快乐的。这所学校不同于其他补习学校,班级固定,座位也固定,同学之间长期相处;很容易成为朋友。而且,在我们班,大多数同学要报考的都是同一所大学,志趣相投,目标一致,人人都有一种“朋友意识”,团结互助,怎能不快乐?

我的第一个朋友是一位名叫力丸的同学。力丸身高180厘米,身材高挑,瘦长脸,面色苍白,给人以病态感。我的一位朋友问我:“那家伙是不是在吸毒?”我确曾见过他在课余时间抽烟,却未曾靠近过他。力丸总给人一种难以接近的感觉。

一天,课间时间我去喝水,回来时,老师已经开始讲课了。我立在教室门外正不知所措,去吸烟回来迟了的力丸急匆匆地走过来。上这堂课的老师平时非常严厉,我们谁也没有勇气走进教室,看来只好在外面一直等到下课了。那一天,我第一次与力丸谈话。我感到眼前跟我交谈的力丸与以前我印象中的力丸截然不同,坦率而又诚恳,是一位好青年。我们共同谈到了一个人。初中时代,我与他同在篮球俱乐部,后来他与力丸读同一所高中而且是好朋友。有了这层关系,我们突然感觉彼此意气相投,不久就成了好朋友。

力丸喜欢助力车,上学、放学都骑。我以前的朋友中没有人喜欢这玩艺儿,所以我对力丸的爱好感到很新奇。学校里,有从地方上来的补习生,也有从私立学校来的补习生,经历不同,出身各异,同学们的身上处处显示令我惊奇的东西,我所面对的似乎是一个全新的世界。这又是我感到快乐的一个原因。

暑假期间,全班同学去了一趟天王山。开学以后,我的朋友骤然增多。全班一百多人,团结友爱,互相帮助,置身其中,一点儿也没有临时补习的感觉,好像是在正规学校里读书一样。我和同学们一起带着盒饭到葛西临海公园边吃边玩,有时一同到饭店吃涮牛肉,一次竟吃掉16大盘;夜晚,又去公园玩各种游戏……比起高中时沉溺于美式橄榄球,我感到现在我们玩得更充实。为了和朋友们联系方便,我还特意在轮椅上安装了传呼电铃。小电铃“南吟吟”一响,朋友马上就到。那个时候,我们真是玩得有声有色。

但是,这一年我的本业是学习啊!我这么疯玩儿,能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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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奇迹

从零开始

我的高中时代正因为是“我的高中时代”,说句老实话,我没有达到高中学生应有的学力。进了补习学校,上的第一堂课是英语,在课堂上,老师一个劲儿地讲“s”(主语)、“v”(谓语)、“o”(宾语),我是一点儿也听不懂。没有办法,我只好鼓起勇气向邻座的同学请教:

“喂,s、v、o,都是些什么呀?是密码吗?”

邻座的同学瞪大眼睛望着我,眼睛里混杂着愤怒和同情的神情:“你小子,想考我……还是确实不懂?”

我无言以对,只是现出一副认真、诚实的样子。

在高中时代,我从未参加过高考模拟考试,因此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水平。现在,班里有一百多名同学,像我这样的肯定是下游学生。可是,一年的学习不是才刚刚开始吗?以后会怎么样,谁也不知道。我对自己的现状毫不介意,简直像个局外人那样整天乐呵呵的。

就是这样一个我,竟然咬定目标要报考早稻田大学。因为我认为早稻田大学是一所非常有魅力的大学,它给我的印象是进入这所大学就一定能发生点儿什么。那是一个大染缸,持有不同价值观的学生混杂一处,相互间个性彼此碰撞,整个大学渲染出一种强有力的勃勃生气。在这样的环境中,任何人都会感到一种跃跃欲试的冲动,也想使自己发生点儿什么变化。借助外力成就自己,或者说为了日后能找到一个自己想干的职业,早稻田大学对于我来说是一所最合适的大学。

不光因为这个缘故,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从我家到早稻田大学路程较近。三年前,为了我上学方便,我们搬家来到了户山高中附近。户山高中与早稻田大学毗邻,从我家到早稻田大学本部校园步行只有五分钟的路程。而早稻田大学文学系就在我家对面,从我家窗子就可以看到文学系校园里那些大学生们的身影。理工系离我家也不远,在母校户山高中的对面。当年在户山高中上学时,每天都要从理工系校园门口经过,尽管数学学得一塌糊涂的我从没有把理工系放在心上,但现在却因此对早稻田大学充满了亲近感。当然报考别的大学也不是不可以,要是那样的话还得再搬一次家,这也是我想上早稻田大学的原因之一。虽说早稻田大学就在我家附近,可是我并不知道我到那里去的路究竟有多远。

在补习学校,我参加了第一次模拟考试。老师阅完了试卷,又重新发下来。我望着我的考试结果,脑袋嗡嗡直响,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我报考了五个志愿,其中四个为“e”,剩下的一个为“d”。这次模拟考试的成绩分为a、b、c、d、e五级,我竟有四个志愿考了最低。我的每张试卷上都写着“重考”的字样,这两个字就像两只充满讥嘲的大眼睛,那眼神似乎在质问我:“你在想什么?这样的成绩就想考早稻田大学吗?”我明白自己的实力,我的水平就只能考到这个程度。这次模拟考试给了我重重的一击,让我追悔莫及,以至于悲观失望。我问我自己;我真的能考上早稻田大学吗?

我行我素

我的学习方式也许可以说是独一无二的。在人们的印象里,考生复习功课废寝忘食,夜以继日,每天晚上至少也要学习到深夜一两点,而我却不是这样。那个时候,我几乎都是晚上十点一过,就上床睡觉。有人笑话我像小学生一样,我不以为然,照样我行我素。我一直体力不好,如果睡眠不足,第二天就会昏昏沉沉,提不起精神,所以,晚上我必须早一点儿睡觉。

还有一个理由,那就是我在家里不能学习。当然,在家学习容易偷懒,但我不是这样,而是因为我的房间里没有桌子。我的房间不大,里面有床、衣橱、书橱,满满当当,简直没有再放一张桌子的位置。到我家来玩的朋友看到我房间的样子,大惑不解:“这哪儿像个复习生的房间啊!”

我想要在家里学习,客厅里自然不行,因为父母要看电视,那就只好到厨房里去。环境不好,又加上精力不能集中,学习效果自然不好,倒不如早点儿睡觉。

早睡就能早起。第二天早晨六点半我就起床,吃过早饭,马上就去补习学校。到校后,我就利用上课前的这段时间,在自习室里学习。其实,这个自习室是一个特别的自习室,一般的自习室都设在旧教学楼上,因为旧教学楼有楼梯,我去不了,所以,学校就把新教学楼一楼的一间休息室腾出来,专门让我在这段时间内自习用。实在是太感谢学校的照顾了。在这个时候,在这个房间,除我之外没有别人,周围静悄悄的,精力集中,学得快,记得也牢。下午,所有的课全部上完后,我就又回到这里来继续攻读。

就是这样,每天从早晨到傍晚,我集中学习,晚上回家就放松身心,有时与父亲一起观看电视棒球转播,一边看一边议论。十点一过,我就开始睡觉,雷打不动。对于我的这种生活,周围的人有的说:“乙武还真有乙武的一套。”我把这话当成对我的夸奖。是的,我不能自己搞乱了我的学习生活规律。

我参加高考的科目有英语、语文、日本史。语文因为有较好的基础,而且我有学习语文的天赋,已经达到了一定程度,我不想再在这门课上费大工夫了。日本史是唯—一门从高中开始学的课,现在仍记忆犹新,秋天以后再死记硬背也来得及。剩下的英语,卷面分数最多,要想获得理想的总分,就必须在这门课上多拿分。可是,我就是英语吃力,这门课恰好是我的弱项。

怎么办?只有下大功夫突击。暑假里,我不分昼夜,专攻英语,天天口中念念有词,有时学到劲头上,连饭也忘了吃。(聪明的孩子可别向我学习。)那个时候,我每天要学习十个小时以上。

秋天开学以后,我又重新开始了我原来的一套学习生活。经过一个夏天的突击,我的英语水平有了长足的进步,随之,我的总成绩一下子提高了一大截,而且,我在班里的位次也逐渐前移。到9月,我已进入中游;冬天的时候,我竟跨入前十名的行列。

可是,我依然不敢说这样就能轻易地考入早稻田大学。在接下来的模拟考试中,我报考的志愿仍多为“e”和“d”。有时,我自认为考得很好,可是至多得个“d”。我确实具有了一定的实力,但是不是就已经达到了考取早稻田大学的水平了呢?是不是就可以无所畏惧的跨入考场了呢?我没有把握,焦虑万分。“还剩下最后几个月。”我自言自语,同时,依然按照我自己的一套继续学习。

占卜

1月15日。这一天是成人节,也是全国高考统一考试的日子。因为我只报了早稻田大学,所以这一天没有参加统考。我决定将刊登在第二天报纸上的统考试卷做一遍。当然,我是想做着玩玩儿的。

“如果不做就好了。”刚做完了日本史试卷,我马上就后悔了。我知道,统一考试的每门课,如果得不了90分以上,形势就会相当严峻。可是,我最拿手的日本史竟然只考了70分。我害怕了,再没有勇气做语文和英语试卷了。父母也很担心,我大大咧咧地对他们说:“放心吧,没有什么了不起!统一考试和早稻田大学的考试不一样,出题倾向完全不同。”尽管这么说,我还是明显感觉到我的脸上冒出层层虚汗,我的心里没有底。

2月1日。从这一天开始,全国主要的私立大学的招生考试陆续展开,一年一度的考试季节来到了。我感到了一种莫名的紧张,而且越来越紧张。在接下来的一两周内,有好几个朋友打来电话,报告他们考上某某大学的好消息。可是,我到现在竟然连考试还没考呢,真是急死人了。早稻田大学的考试日期,在全国的私立大学中是最晚的。

我心神不定。在这样的一种情绪中,我找来早稻田大学历年的高考试卷,一份一份地做。做了前几份,一算分数,我大吃一惊,都能做对百分之七十的题,而日本史竟能达到百分之九十。该不会是算错了吧,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能力,继续做下去,再算分数,结果一样。我一阵欣喜,同时心中涌出一种跃跃欲试的冲动,我期待着……

2月20日,我终于迎来了早稻田大学入学考试的日子。我报考了五个院系,要连续考五天。每一天从早到晚泡在考场,身体相当地疲劳,但我从不言累,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考上早稻田大学。

第一天,我考的是教育系。我早就知道,教育系的日本史试卷卷面分数在我报考的五个院系中是最高的。日本史是我的强项,一定会多得分。如果考取,极有可能入教育系。可是,天有不测风云,那一天,先考的英语,在接下来考日本史的时候,我突然想上厕所,也许是寒冷和紧张所致。我强忍着。如果在平常,下一个课间去一趟厕所也就行了,可是现在是在考场,我一个人不能解手。没有办法,我只有忍着,等全部考完了再说。

最后一门课考试开始后,情况越来越糟,小腹部鼓胀,身体不敢活动,已经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偏偏这最后的一门课是语文。语文和日本史不一样,不是靠死记硬背就可以答题的,需要思考,需要理解。此时,我的脑中全是厕所的事情,试题的内容怎么也看不明白。

终于考完了。一年的拼搏……晦,这不争气的“屁股”竟让我一年的拼搏付之东流。

3月1日,是发榜的第一天。这一天公布教育系和政经系的录取名单。考教育系的时候,我是那样一种状态,而政经系又是最难考的一个系,榜上肯定不会有我的名字。数日前,我曾按照一些补习学校印发的标准答案为自己的答卷打分,结果还是令人鼓舞的,也许……我心中充满着乐观的期待,而我的父母却不以为然。也许我过于自信,期待过高,这毕竟是两个对我来说最不可能考取的系。

我隐隐感觉我能如愿以偿,一种深潜在心底的快乐的期待一直令我激动不已。我不知道父母为什么对我失去信心。是的,在没有得到已经考取的确切消息以前,我肯定坐卧不宁,有时我就到外面溜达散心,这时候,父母就开始商量怎样才能接我回来,怎样才能不至于伤害我受伤的心。(实在对不起!)而且,据说他们还打电话给电视台的一个叫《占卜》的早晨节目,让他们为我算卦。我的星座是牡羊座,那一天的运势是“在众人面前感到羞耻,无地自容”。父母从来不相信占卜,可这一次他们彻底信服了。

那一天,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瓢泼大雨,我走出家门,一个人向张榜的地点走去。路上,我在心中默默地祈祷:上帝啊,千万不要让我失望!从我家到张榜地点也就是五分钟的距离,不一会儿就到了。考高中的时候,是母亲替我看的榜,这一次我自己来了,第一次体验到了急切想知道结果又害怕知道结果的情感煎熬。在我的想象中,张榜地点肯定人头攒动,拥挤不堪,那就要扒开人群才能挤到榜前,但我错了,那儿并没有多少人。是啊,对于那些已经知道考取了好几所大学的考生来说,他们是犯不着淋着大雨来看榜的。我跟人家考早稻田大学的心请不一样啊。我一边这么想着,先来到政经系的榜前。

“4664、4664、4664……”我默念着我的考号,自上而下测览榜上一组一组的数字。啊,怎么回事?奇怪啊!我仔细看了好几遍,没错啊,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榜上有4664的这样一组数字?啊,是喽,我的考号是6446吧。我从衣兜里掏出准考证,上面清清楚楚地印着“4664”的字样。突然,我感觉脑袋嗡地一下:考上了!我考上了早稻田大学!

简直不敢相信!简直如在梦中!我万万没有想到我会考中,而且是所考院系全部合格。我只是想考进早稻田大学,从来没有想过要学什么专业,也从来没有奢望能考取全部五个院系。尽管我曾有过快乐的期待,但我还是感觉这一切来得太突然了。

此前一个多星期的坐立不安真是自寻烦恼。

一个月以后,我作为政经系政治专业的新生,参加了早稻田大学的新生入学典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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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冲击开始

特殊团体

1996年度的早稻田大学新生入学典礼在霏霏细雨中举行。那天,校园里人山人海,万头攒动。原宿的竹下大街本是东京最拥挤的地方,此刻比起这里来恐怕也大为逊色了。这里光新生就有万余人,还有高年级学生,谁也不清楚到底积聚了多少人,简直像人的海洋。那些高年级学生三五成群,专找新生,不是散发传单,就是即兴演讲,千方百计劝诱他们参加自己的俱乐部。

入户山高中的时候,我曾见识过高年级学生劝诱新生加入各种俱乐部的情景,那场面远不及今天这里的声势浩大。高中毕竟不能与大学相比,更何况是全国著名的早稻田大学。在校园里,你只要伸出双手,随便走上十来分钟,保证能接到上百张传单。

眼前传单飞扬,地上熙熙攘攘,校园里一片喧腾的景象。我也是一名新生,却似乎局外人一样,因为我们单独形成了一个小团体,独往独来。所谓小团体,就是户山高中时代美式橄榄球俱乐部的伙伴,我们都是补习一年后考进来的。旧友相逢,格外亲密。那个膀大腰圆的壮汉是阿良,那个老气横秋、一脸威严的“老头儿”是阿成,身穿笔挺黑色西服、外号“黑手党”的是阿影,而我则一头披肩发。我们的穿着打扮尽管不相一致,但在外人看来都是怪模怪样者流,又形影不离,因此,我们被敬而远之也就在情理之中了,说不定还有人在心里责骂我们呢。

如果我们这个小团体正列队而行,即使有高年级学生过来,我也不会首先向他打招呼。我不知道我们为什么要列队在人群中穿梭,只觉着浑身贯注着一种傲慢。

走着走着,阿影突然大声喊叫起来:

“干什么呀?那小子递补传单,送给我就送给我呗,可看到我的脸,又把传单要回去了。”

“人家当然得要回去了。你的眼神太可怕了。”我说。

“有道理。”众人齐声附和。

这下可惹恼了阿影:“说什么呀?你们……你们的眼神难道不可怕?”

新生入学时的紧张我是一点儿也没有感觉到,可是那些从外地一个人考来的学生却不一样。谁是从外地考来的,一眼就能看出来:两手紧紧抱住装着办理入学手续材料的纸袋,心神不安地东张张西望望,一副胆怯茫然的神情。他们也许是第一次到东京来,而我从四年前就一直住在早稻田,早稻田大学就像我们家的一个大庭院。而且,还有橄榄球俱乐部的伙伴,不光有今年考来的,还有去年考来的,一入校就有了这么多的好朋友,怎么能有紧张感呢?

环境是熟悉的,朋友行影相随,心中踏实,相对于外地新生,又滋生一种傲慢。就在这样的心境中,我开始了全新的大学生活。

可是,我选择哪个俱乐部呢?

以人民的名义

我游离于热闹的场景之外,不被人劝说,也不感到被冷落,优哉游哉,但我最终要归属于一个俱乐部,当然这个俱乐部必须是我个人所喜欢的。这样,我就只能主动去接触那些劝说者。周围的一年级新生被人拦住,甚至拉住,面对高年级俱乐部同学的苦口婆心,百般鼓动,只有被动的招架之功。在这种时候,尽管你对某个俱乐部感兴趣,但若要开口请求详细介绍一下这个俱乐部的情况,也实在是一件相当需要勇气的事情。

当年美式橄榄球俱乐部的伙伴,入了大学以后多半继续在橄榄球俱乐部中活动。早稻田大学橄榄球俱乐部有一支名叫“早稻田莱布鲁司”的球队,户山高中的学生大多进入这支球队,进来以后,没过多久一个个就挑起了大梁,紧接着球队实力大增,竟至打遍关东无敌手。高中时代未能实现的梦想,今日如愿以偿,“早稻田莱布鲁司”成为一支名副其实的强队。但是,“莱布鲁司”却不是我的唯一选择,我甚至不想再接触橄榄球了。高中三年,我作为橄榄球俱乐部的一名成员,为球队打好每一场球尽心尽力,我是那个集体的一员,因而我要融入那个集体中。可现在我又有了新的想法,想发挥我自身的“个性”,这样我就不会加入到橄榄球俱乐部中了,我决定寻找一个能充分施展个人才能的俱乐部,而对伙伴们的球队,我将密切关注,做一名好的啦啦队员。

早稻田大学的俱乐部不下两三千之多,我选择的是一个名叫“ess”的俱乐部。ess是“enghshspeekingsociety”的简称,俱乐部的宗旨在于提高成员的英语能力。我的几位好朋友也加入了“ess”俱乐部,据他们说俱乐部的活动特别有意思,人人心情舒畅,快快乐乐,而且,我天生嘴快,就连平时从不嫌我吵闹的父亲也说我有语言才能,多次建议我学习英语,“ess”也许会适合我。

由朋友带领,我参加了“ess”的一次活动——俱乐部宗旨说明会。那天,我走进会场,一下子就惊呆了:约有400个座位的大教室,竟坐了一多半人。朋友告诉我,“ess”每年都有200位左右的新生加人进来,在全校也是数得着的一个大型俱乐部。不过,我所惊异的不仅仅是俱乐部的人数,还有它的活动内容的丰富多彩、活动制度的严格规范。我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个俱乐部。

加入俱乐部的第一天,一位高年级同学送给我一本小册子,小册子里密密麻麻印着大段大段的英语。“这是什么?”我问。高年级同学告诉我:“这是这个月末演讲比赛的课本。”“演讲比赛的课本?……”我莫名其妙,一脸迷惑。

这次演讲比赛与一般的演讲比赛稍微有点儿差别。一般的演讲比赛是演讲者在众人面前将自己的所思所想用英语畅快地表达出来,而这一次是同一命题演讲,也就是说,凡参加演讲者所演讲的内容是一样的,只是男女有别而已。男生的演讲内容是《以人民的名义》,这是美国第16任总统亚伯拉罕·林肯的著名演说辞。首先要从背诵开始。在此后的日子里,我即使在厕所里,也口中念念有词,似乎着了魔一样。

真是的,好不容易考完了大学,又要……啊,这是何苦来着!

争夺“决赛权”

打开这本小册子,只见在一个个英文词句下面,画了各种不同的符号。仔细一看,原来是朗读提示。这里,要强调;这里,应该流畅;这里,必须语调缓慢……所有的男生所要朗诵的都是这同一篇文章,所以要想获得优胜,发音纯正无误自不必说,还应该抑扬顿挫,声情并茂,也就是说,重形式而不重内容。又加之这是一篇总统的著名演说辞,在朗读过程中能否充分体现总统的堂堂威严和气度,也是十分重要的一个方面。

这一点对于我来说似乎没有什么问题,我在演讲方面的才能早有定评。我的英语的发音姑且不论,但就演讲本身来说,我对自己还是充满信心的。在初中的时候,我曾当过学生会的委员;高中的时候,在最后的毕业典礼上,我代表毕业生发言。长时期的锻炼,我已把在公共场所讲话视为平常之事,根本感觉不到紧张。

“干!”我咬紧牙关,决定大干一场。

这次演讲比赛,首先要选拔出参加决赛的人。否则,参加演讲的200多人不可能在一天内比赛完毕。决定了决赛日期,从一周前就开始预选,裁判是高年级学生,最终选出男女各10名参加决赛。

200多名参赛者中,男生大约100名左右,能参加决赛的人大概只有十分之一。我知道,“ess”俱乐部成员有很多是归国侨胞的子女,他们的英语水平都相当高,最后的决赛肯定是一场激战。经过一周的预选,参加决赛的20名学生产生了,由一位三年级学生宣布名单。教室里坐满了人,每喊出一位参加决赛者的名字,就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一名,两名,三名……已经喊出了八名同学的名字,仍然没有我。看来是完了。我正这么想着的时候,突然听到“乙武,新宿小组”的声音。

我先是一愣,紧接着看到坐在周围的同属新宿小组的同学一齐朝着我鼓掌。他们显得比我还高兴,简直就像自己入选了一样。

所谓新宿小组,就是一个小活动团体。“ess”俱乐部的成员太多,不可能总在一起活动,为了活动方便,就按居住地域分成若干小组,我所属的小组就是新宿小组。在预选中,演讲者是以活动小组的名义参赛的,所以新宿小组的成员才那么高兴。

“乙武,祝贺你!决赛那天要加油啊!”

“乙武,好好干!到时候我们去给你助威。”

我接受了伙伴们的祝贺,却没有忘乎所以。我明白,我的英语能力是无法与归国侨胞的子女相比的,我之所以入选,大概是沾了演讲风度的光,但愿在决赛时也能充分发挥出自己的真实水平。

mrototake(乙武)

组委会规定,参赛者在决赛那天必须身穿西服。决赛会场也不是设在学校的哪一个教室,而是租借的地区会馆。预选赛的裁判由高年级同学担任,决赛时则全换成了以英语为母语的外籍教师……这次决赛,一切都显得那么正规,我有些惶惶不安:我真的要参加决赛了吗?尽管惶惶不安,我却没有丝毫的怯场的感觉。正是我天性中的对新鲜事物的跃跃欲试,促使我重新开始了发音的练习。“v”的发音日语中没有,应该注意有意识地咬住下唇,“l”和“r”的区别也相当困难,还有“山”等,不管怎么练习,发出的音总有漏气的感觉……我问自己:这样能行吗?

我排在后面,要等到下午才能出场。上午出场的同学个个神情自若,仪态大方,口齿伶俐,语调规范,博得观众阵阵掌声。看到他们成功后的喜悦神态,我暗自叫苦,自愧不如。中午休场的时候,我连午饭也吃不下去,独自一人反复练习,口中嘟哝不停。那一时刻,我处于一种从未有过的紧张状态之中,连我自己也感到惊讶。

如果是日语演讲,我自信我不会输给谁,那么这次的英语演讲呢?……高中的时候,我的英语只到三级水平,说起来真是有些丢人,所以入大学后,我才加入了“ess”俱乐部,目的就是提高我的英语能力。现在,这一当初的目的似乎为一种好胜心所替代,此时此刻,我处在了良好的竞技状态中。

“fourscoreandtwoyearsago……”我的演讲开始了。会场内鸦雀无声,一片寂静。这种寂静,使我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快意,如陶醉了一般。演讲竟有如此的快感,简直不可思议。我的语调顿挫有致,神情时而亢奋,时而和缓,完全进入了林肯总统的角色中,那一刻我就是林肯,林肯就是我。

演讲结束后好长时间,我仍沉浸在激动之中。

“firstprizemrototake。”(第一名,乙武。)

第一名是谁?也许我没听清,或者说我压根儿就没想到我会获胜,当宣布了第一名以后,我竟左右张望,看到的却是一张张朝向我的混杂着激动和钦佩的笑脸,还有如雷鸣般的掌声……一时间,我像傻了一样,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确实,刚才的演讲,我自认为肯定能吸引听众,却决无获取第一名的奢望。可是……这简直是做梦也想不到的事。

回到家里,我仍然没有从梦境中醒过神来,两眼直直地望着“优胜杯”一动不动。

我是期待着“能发生点儿什么事”才决定报考早稻田大学的,谁知道入学不久事情不但发生了,而且出乎我的意料之外,说不定这才是刚刚开始呢……

****

第25章 重新认识自己

vintage’96

英语演讲比赛获得了第一名,实在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也令我十分高兴。可是刚刚过了两个月,我突然决定退出“ess”俱乐部。本来,加入“ess”俱乐部是朋友拉我来的,从一开始我就没打算大学四年一直呆在这个俱乐部里,但也从未想过两个月后就离开……有这种想法,是出于不得已。

首先,我对这个俱乐部的活动深感厌烦。演讲比赛结束以后,马上是英语剧排演。排演时,要在校园前的广场上大声背诵台词。我对这种傻乎乎的行为从内心里感到一种羞耻。“我不是来做‘游戏’的,更没有将来要做演员的打算。”我对排演英语剧非常不积极,找出各种理由消极怠工,恨不得赶紧逃之夭夭。

再就是我另外有事在身,分身乏术。实在说来,这应该是促使我脱离“ess”俱乐部的最直接的理由。当时,我还加入了另外一个俱乐部,是一个名为“aiesec”的学生团体,亦即“国际经济商学学生协会”。从名字就可知道,这个“协会”与国际交流和商务活动关系密切。平常的主要活动内容,诸如召开学生就职讨论会、为学生去海外企业实习牵线搭桥等等,不一而足,丰富多彩。从入学之初,我就对“协会”的所有活动非常热心,随着夏天将要开展的一项重大活动的渐渐来临,一些准备工作要做,一天忙似一天,我不得不全身心投入进来。

夏天那项重大活动,名为“villtsge’96”。其实,高年级同学从一年前就已经开始着手这项活动的各项准备工作了。据测算,这项活动大约需要资金100万日元。既然这项活动是由学生们自己来操办的,那么资金问题也应由自己解决。可是,这100万日元决不是一个小数目,它不会自己从天上掉下来。怎么办?只能到企业去“化缘”。

先是打电话,简要介绍情况,然后约定会面时间。当然,也有企业婉言谢绝。我们按照约定,穿着整齐,携带名片,准时赴约。先向对方介绍“aiesec”是个什么团体,举行这次的活动意义是什么、有什么目的……然后慢慢地把话题转到活动资金困难上来,希望能够给予一定的赞助。

学生本不应该把心思花在这上面,但这种社会活动对于我们有极大的魅力。

这项活动的内容,很难用一句话说清楚,大体说来,就是以商务研讨活动为契机,着眼于人生设计,探讨人们的生存问题。与会者是亚洲各国大学生,会场设在代代木的奥林匹克中心,会期一周。白天,各国大学生就本国经济和亚洲乃至全球贸易状况展开讨论,或到日本有关企业参观,了解日本的商务贸易现状;晚上,举行各种联欢。毕竟是一群学生,而且是不同国家的学生,整个活动洋溢着青春活力。一天晚上,我们组织了一次盛大宴会,各国的名吃应有尽有,大学生们唱啊跳啊,会场一片欢腾,直到深夜,仍然意犹未尽。活动中的每一天,大家都只睡三四个小时……

“多么快乐啊!”在那次活动的过程中,我一直处于亢奋状态,我明白,那是一种对人生美好、幸福感到欣慰的自豪……现在,每当回忆起那年夏天,我的心头就会涌出无比的欢欣。那次活动结束以后,我继续在“aiesec”俱乐部中参加各种活动,我的人生中就不再仅仅是如那次感受到的快乐了,还有许多许多……从这个意义上说,“villtage’96”给予我的应该是一种意识,一种思索。

那年夏天以后,我开始认真思考我的人生问题了……

转机

夏天过去,秋天来临,那一段时间,我时常陷于一种痴迷的思虑中。秋夜长,人难眠,辗转反侧,思绪万千。从今以后,我的路该怎么走?我的脑中被这一问题塞得满满的。

“我的路该怎么走?”这是一个需要我立刻找出答案的问题。它与我将来要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密切相关,也是我把握今后人生的最重要的立足点。我必须严肃地对待。

坦白地说,在此以前,我考虑最多的、最为看重的是金钱啦、地位啦、名誉啦什么的……中学时期我曾一度幻想将来要做一名律师,却从没有拯救弱小的起码的道德意识,而只是憧憬律师的流洒风度和高收入。我加入“aiesec”俱乐部,而且对所有的活动热心投入,也不是因为看到了它在国际交流方面的意义和价值,更没有借此了解别国文化的愿望,而只是对商务贸易等感兴趣……我完全是在一种好高骛远,不切实际,或者说放弃了人生责任的幻想中游戏人生,这是多么可悲啊,可我竟毫无察觉,一任自己为所欲为。

现在,像是猛醒了一般,我突然明白了自己以前的价值观通通是错误的。一个人不管多么有钱,一旦死去,再多的钱也会变得毫无价值;一个人即使地位再高、名誉再多,如果品行不端,自私自利,也会为人所不齿,他的人生就是灰色的,可怜的。金钱、地位、名誉……不是人生的全部,更不能体现人生的真正价值。

那么,人生最重要的到底是什么呢?这个问题的答案,肯定会因人而异。不能否认,有的人确实是把金钱、地位、名誉当作人生的最高追求,但我现在要说,这种人生观是完全错误的。

我对这个问题的回答,应该是比较率直的。我先要问自己:我能为他人和社会做些什么?怎样才能因为我的存在,使周围的人们生活得快乐自在?我怎样才能和更多的人沟通理解……这些问题,无论哪个,要想完全用实践来回答,确实是相当困难的,但只要能向自己提出这些问题,并付诸行动,那么他的人生就是幸福的。我就是在这样的激动的心境中,对人生的美好满怀着无限憧憬。同时,我也深深知道,要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无论做什么事,都有一个大前提,那就是首先要看得起自己。

是的,人必须首先要看得起自己,那么,我究竟应该怎样面对社会,怎样面对自己呢?人为什么要活着,这是连哲学家也难以回答的问题,我不会在这个问题上费脑筋,我所想的就是我自己的未来,我自己的人生,一句话,我将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

这时候,我的脑海里马上就蹦出三个大字——“残疾人”。我是一名残疾人,我知道,我周围的人,包括我的父母、老师、同学……他们时时处处记得我是残疾人,那态度极其自然,可是,当我自己以残疾人来正视自己的时候,就会胆战心惊,仿佛不是事实。因为从小到现在,我的脑子中从来就没有自己是一名残疾人的概念。

我可以自己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如果有些事我自己实在做不了,父母和朋友就会替我做,而且,在他们的意识中,这不是在帮我,而是他们分内的事,理所当然。作为一名残废人,我从来没有遭受过别人的欺负,也从来没有受到过这样或那样的限制。尽管与健全人不可同日而语,但在平时我几乎感觉不到自己是残疾人,因为我没有必要以为我是残疾人,更没有机会。

我还记得在我上小学五年级的时候,从小一直给我看病的医生跟母亲说的一段话:

“一般说来,像这样的残疾儿,到了四五岁,就会感觉到自己和别的孩子不一样了,就会问大人:‘为什么我没有手,没有脚?’可是,乙武这孩子似乎特别,从来没有问过这样的问题。”

听了医生的话,母亲显得很伤心:“是啊,别人都说这孩子缺心眼儿,怪可怜的。不过,我倒是觉得他好像为自己的残疾感到羞耻,所以才什么也不问。”

是的,我从未问过别人我为什么没有手脚,甚至从未有过要问别人这一问题的念头。我一直不认为我是残疾人,我的生活的一切是那样地自由自在,是那样地充满温馨,我像正常人一样,甚至比正常人还要幸福。

可是,我为什么是残疾人?我生活在健全人中间,换句话说,我周围的人全是健全人,为什么只有我的身体有残疾?看来这里面一定有什么特殊的意义。

有一些事情,残疾人无能为力,但也有一些事情,确实只有残疾人才能做。我想从社会福祉的立场来看待这一问题。政治家和官僚们经常喊叫重视残疾人,甚至把完善社会福祉事业的许诺当做拉取选票的手段。不管怎么说,社会福祉事业已经引起了全社会足够的重视,这是无可置疑的。像我这样乘坐轮椅的残疾人,面对一段台阶,只要说上一句话:“对于我们残疾人来说,这段台阶简直就是高不可攀的峭壁啊!”可以肯定,它的影响力绝对不可估量。这只是随便举一个例子,足以说明在社会福祉方面只有残疾人才能发挥更大作用。我重新审视自己,也许是为了让我在社会福祉领域做出贡献,老天才赐予我这样的身体。

瞬间,我的体内立刻涌出一种冲动:我要为社会做事!假如我真的能够像我所想的那样,为社会干点儿什么,发挥出我应有的作用,那么我的人生就会变得富有意义,我身体的残疾也就成了我特有的为社会服务的资本了。

但话又说回来,如果凡事都依恃自己的残疾,就会走到事情的反面,就会心生某种特权意识,以至于为所欲为,这是万万不可以的。作为一名残疾人的我,能做的事情是什么?进一步说,只有我——乙武洋匡能做的事情是什么?对这一问题,只有以行动来回答,其实这也就是我的人生之路。

我一直苦苦地思索着,抬头看了看表,已经深夜两点了,可是我一点儿睡意也没有,大脑处于完全亢奋状态。“让人生充满意义。”我生来第一次有了这种美好的感觉。

我敢断定我的人生将会踏上一个新的起点。1996年11月13日夜晚,这将是我永生不能忘怀的一个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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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营建早稻田社区

偶然的机会

一夜心潮翻滚。我心中的向往沉在思绪的急流中,随波荡漾。我注定要开始新的人生。仿佛是天意,一种良机在第二天突然降临。

昨夜没有睡好,早晨迟迟不能起床。在去教室的路上,仍感觉脑袋昏沉沉的,两眼惺松,浑身慵懒无力。走着走着,突然听到有人喊我的名字,回头一看,竟是横内先生。他站在不远的路旁,正向我点头呢。——偶然的重逢。

我与横内先生初次相识是在两个月前。那时,我们正以“aiesec”的名义向企业寻求赞助。横内先生的公司名叫“东京colony”。我与他一见面,就感觉他是一个富有坚强意志的汉子,而且处事灵活。谈话中我还知道,他非常关心残疾人事业,一些重度残疾人就业困难,他就创造条件雇佣他们,增加印刷业务,又购置计算机设备,尽可能地为他们提供自强自立的环境。他是一个半官半民的社会福祉企业的法人代表。

像这样的企业,自然不会有多少利润,就是按时支付足以使这些残疾人员工生活自立的工资也相当困难。我们到这样的公司来寻求赞助,实在是找错了门。可是,横内先生并没有显出一丝不快,反而热情地接待我们,与我们交谈,话题涉及福祉、环境、公司、计算机……他那诚实的态度、深刻的思想深深吸引了我。最后,他还带我们参观了公司事务所、印刷车间……尽管只是短短的一天接触,但他给我留下的印象却极为深刻。

现在,横内先生来到了早稻田大学的校园。他为何事而来呢?

原来,从1996年12月开始,东京23区实行生活垃圾有偿化回收管理,早稻田商店会商定在今年夏天开展一次大规模的资源再生利用宣传活动。于是,一项名为“早稻田之夏”的活动应运而生。

“早稻田之夏”的诞生,颇有点儿意思。早稻田大学本部——西早稻田平时有学生三万多人,假定住在外地和东京其他地方的学生有两万人,那么暑假中的早稻田也就只剩下万余人了。一到夏天,不少商店关门大吉,街上行人稀少,早稻田到处一派寂寥,冷冷清清。干点儿什么好呢?反正要干点儿什么,于是早稻田商店会就决定开展“早稻田之夏”活动。

具体到活动的内容,有人建议组织小学生合唱比赛,有人主张搞体育活动……似乎都不合适,经过多方征求意见,最后商定以“环境保护”作为这项活动的主题。不用说,其背景正是垃圾的有偿化管理。这项活动还有强有力的后援,新宿区政府表示将给予大力支持,早稻田大学也将大隈讲堂前的广场整饬一新,随时提供使用。校内设施无偿出借,在早稻田大学的历史上,这还是第一次。

就这样,开展这项活动的条件基本上具备了。既然“环境保护”是这项活动的主题,会场中就不能乱丢垃圾,因此,专门设置了废纸篓、空瓶回收机等,争取不留一片废纸、一只空瓶。结果效果出奇地好。那天天气比较凉爽,会场内只卖出了果汁和啤酒共200瓶,而空罐回收机中竟有1300个空瓶。罐装饮料没有卖,却收集到了130只空罐。这种环境意识在全国的任何集会中都是罕见的,nhk等新闻媒体还作了专题报道。“早稻田之夏”大获成功。

可是,有人却并不以为然,认为在学生少的暑假开展环境保护活动,是投机取巧的行为,即使达到了目的,也不能算是成功。组织者为了证实活动的有效性,决定在平常情况下再开展一次消除垃圾活动。首先进行调查,目的是为了弄清早稻田大学内一日的垃圾量。

对于这次活动,横内先生以个人名义表示了支持和声援。他就是为了这件事,来到了早稻田大学。

相遇

这里的活动与横内先生的公司没有任何关系,但他还是积极地参与进来,这种热心公益事业的精神真是太令人敬佩了。我正在这么想着的时候,从对面走过来一位绅士模样的人,他显然是横内先生的朋友。横内先生介绍说他叫木谷,是管辖早稻田地区的新宿区西清扫事务所的所长,也是来参加此次活动的。

我从与他们的交谈中,更为详细地了解了这次活动的内容。木谷先生还说了令我颇感惊异的话。他说:

“我们在这几个月的活动中深深感到,我们这个社区不仅仅存在垃圾回收的资源再生利用问题,包括震灾对策问题、地域教育问题等在内的许多问题都互相影响,彼此制约,千头万绪,纷坛复杂。要想一下子全部解决,是相当困难的事。因此,我们要着眼于‘营建新社区’,从不同的方面、采取多种形式逐一解决,从自己做起,从现在做起。譬如我们想创建针对残疾人和老年人的‘无障碍’环境,想法当然很好,可是如果得不到残疾人和老年人的积极响应,也就没有多大意义。不知乙武你是怎么想的。我们实在需要一位像你这样的人来与我们一起做这件事。怎么样?我们一起干吧。”

我一直是瞪着双眼在听木谷先生的话。听完以后,我怀疑我的耳朵听错了。就在昨天晚上,我才突然觉悟到我的残疾也是为社会做出贡献的资本,没想到刚刚过了一夜,大概也就是过了七八个小时吧,就有人邀我出山。我不明白两者之间有什么联系,隐隐感觉似有一种令人恐怖的力量在起作用。我并不信仰什么宗教,可今天的奇遇却不能不使人相信神的存在,真是上天有意,赐我良机。

“请多多关照。”

我从惊异中回过神来,马上表示同意。所谓“无障碍”,就是消除残疾人和老年人日常生活中的种种不便。这个词语,我是第一次听说。在创建社会的“无障碍”意识和环境中,我究竟能做些什么,我一点数也没有。我感到不安,但决不会退缩,我不能坐失良机。

我的大学生活,不,我的人生掀开了新的一页。

群贤毕至

这次活动的组织者是早稻田商店会会长安井先生。安井先生生性率直,幽默有趣。他在活动开幕式上的演说,以其非凡的号召力和影响力,引起强烈轰动,不愧是活动的中心人物。他的演讲被人称之为“安井语录”,广为流传。

譬如:

“我们的商店会记录着‘失败’,也能从中读到‘经验’。也就是说,不遭失败,就不能积累经验,这就是‘吃一堑长一智’。我们不是行政机关,所以不怕失败,只要不懈地去做,别的不要管它。”

“人们常说‘市民参与’,我们要做的,得换个样。我们出题目,并且提供场所,然后争取行政机关支持,这就叫‘行政参与’。”

这些话,乍一听上去似乎很特别,其实句句是人人想说而没有说出的大实话。他的这些具有独特灵感的闪光话语,极富感染力,人们总觉得早稻田社区就要发生一件有趣的事,而且与住在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有关系,每一个人都有参加的义务。

不过,安井先生最大的魅力还在于他的风貌。正如木谷先生所说,安井先生是那种有主见的人,谁见到他都会被他的气质感染。确实如此,他那圆圆的脸庞和圆圆的身体,散发出一种可以依赖的亲切感,只要与他见上一次面,就会留下深刻的印象,再也忘不了他。

安井先生独具个性的人格魅力,吸引了商店会以外的诸多人士集聚到他的麾下。木谷先生、横内先生自不必说,还有一些行政官员、企业经理、教授、学生、新闻记者等等,可谓群贤毕至,老少咸集。木谷先生形容就像《水浴传》里的“梁山泊”,实际情况就是这样。

可是,集聚了这么多的人,也有不便的时候。譬如要交换意见、交流情况,需要把大家集合起来,就不那么容易了。好不容易安排了活动日程,到了时间,不是这个有事就是那个不能来,常常闹出不尽如人意的事来。行政机关、企业一般下午8点就可以下班,而营业到9点的商店,不过10点店员就不可能抽身出来。还有教授、学生,有时连找也找不到……怎么办才好?我们不约而同地想到了因特网的电子信箱。

renst

我又一次与电脑相会。小学时代,冈老师让我用电脑打字;中学时代,在美式橄榄球俱乐部,我用电脑收集、分析对方技术数据;今天我又一次用起电脑,是与因特网这一未知的世界发生关系,我感到特别有意思。

在因特网上使用电子信箱,实在是太方便了。与平常送信一样,任何人都可以设立一个电子信箱,就像住址,只要知道对方电子信箱的代码,随时都能在自己的电脑上发送信件。为了提高效率,我们采用的是较为先进的“mailinglist”(向共用一个网址的所有用户发送电子邮件)的方式。

我们的“mallinglist”名为“recycle-net”,简称“renst”。这个“renst”共用一个网址,每个成员在这个网址各设立一个信箱,不管哪一位成员发送信件,所有成员都能接收得到。同样,如果谁回了信,所有成员也能看到信上的内容。通过电子邮件,我们这些人可以24小时沟通信息,再也不用采用集会的方式交流情况了。

更为叫绝的是与海外“renet”成员的电子邮件传递。譬如国内某位成员想知道某一问题在海外是一种什么情况,这时候只要在电脑上打上自己的问题,海外成员很快就会把伦敦、纽约、巴黎等地的情况传递过来。这种传递在几秒钟内即可完成。因特网信息传递的快捷程度真实无与伦比。

我是一个残疾人,但我能到处行走,可是还有一些像我一样的残疾人,因为肉体或精神上的原因,他们足不能出户。对于这些人来说,他们比我更需要电脑这种工具来作为自己人生奋斗的武器。依靠因特网,坐在家里就可以周游天下,实在是一种划时代的信息革命。

我与电脑第三次相会。这一次我得到了因特网这一“武器”和“朋友”,我感觉我走进了更为广阔的世界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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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早稻田之夏

肯尼迪遗风

第一届“早稻田之夏”圆满结束后,以主要成员为中心,我们又结成了“创建早稻田新型社区执行委员会”。

“早稻田新型社区执行委员会”下设六个分会:资源再生分会(旨在利用先进设备,构筑早稻田独自的资源再生利用体系)、无障碍分会(旨在消除“城区障碍”、“大学障碍”、“心灵障碍”等)、抗震救灾分会(旨在宣传“自己社区自己保护”,提高居民的防震意识)、情报分会(以扩大发展自身的因特网用户为主要任务)、地域教育分会(旨在进一步提高早稻田地区的文化品位,针对一些社会敏感问题,或举行讲座,或展开辩论,以增强居民积极思考问题的意识)、店铺分会(旨在提倡“勤俭节约,欢乐幸福”的生活方式,促进资源再生利用运动的展开,增强社区内零售商店、餐馆等的经营活力)。

而且,第二届“早稻田之夏”的活动内容与去年相比也有了重大变化,不再只是宣传资源再生利用,各分会“各自为战”,根据自己的分工独自开展活动。

开幕式上,早稻田实业高中管弦乐团演奏了一台高水平的音乐会,紧接着,一场主题为“创建新型社区”的座谈会在大隈小礼堂举行。抗震救灾分会借来了地震模拟车,人们在车上可以体验遭遇地震时的感觉;当地消防队的救灾演习令人叹为观止。在情报分会会场,几十台电脑一字儿摆开,因特网上的神秘世界吸引了成群的孩子。我和横内先生负责“儿童轮椅体验”项目,孩子们兴致勃勃地乘坐在儿童轮椅上,在我的带领下沿着早稻田大街兜圈儿,可是没过多久,就一个个气喘吁吁,累得直翻白眼。

傍晚时分,纳凉音乐会开始了,演奏者是新宿交响乐团。也许有人会奇怪:垃圾问题与音乐能有什么联系?可这正是执行委员长安井先生的一着妙棋。

安井先生小的时候,美国总统罗伯特·肯尼迪访日,在早稻田大学的大隈礼堂演讲。礼堂外,学生们高喊“打倒美帝国主义”的口号,喊声震天,此起彼伏。肯尼迪演讲结束后走出礼堂,学生们一拥而上,齐声呼喊:“美国佬,滚回去!滚回去!”当时,安井先生远远看到这一光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便快步跑到跟前,只见肯尼迪一步步退到礼堂门口的台阶上,从别人手中接过麦克风,字正腔圆地唱起了早稻田大学的校歌——《都城西北》。于是,不可思议的事发生了,刚才还群情激昂的学生们,慢慢沉静下来,接著有人跟着唱,一个声音,两个声音……终于,所有的人都放开了喉咙,《都城西北》的旋律高高回荡在校园上空。

看到这一情景,安井先生不禁浑身战栗。音乐,只有音乐,才能超越人们的思想、信念、世界观,使人与人之间达至心灵的沟通。从那以后,安井先生特别看重音乐的力量,他认为人们聆听音乐,为音乐所感动,那么人们的精神境界就会提高,世界就会变得更加美好。今天,他特意安排音乐会,正是出于这样的考虑。

天色渐渐暗下来,新宿交响乐团的演奏还在继续。所有的人都陶醉了,陶醉在美好的旋律中,陶醉在心与心的交融中。

建议书

我直接参与“早稻田之夏”的具体活动,是从今年开始。先是制作宣传广告,据说刊载在报纸上的这个广告能进入一万个家庭;我还担任了儿童轮椅体验的指挥,带领孩子们乘坐轮椅在街上行进,我们的口号是待到3o年后。这里所有的街道能让残疾人畅行无阻;在座谈会上,是我作的总结发言……事情确实做了不少,但在我所做的一切中,我自己感觉最重要的一件事还是起草并提交《无障碍建设建议书》。

早稻田大学的办学目标是要把学校办成没有校门的开放型大学,可是对于残疾人来说,它的门槛既高又险。先不说别的,单说作为早稻田大学象征的大隈礼堂就不能乘坐轮椅直接进入。尽管教学楼和宿舍内有电梯,有残疾人专用厕所,但数量少得实在可怜。残疾学生在校内处处感到不便,何谈快乐的学校生活呢?

有鉴于此,本届“早稻田之夏”活动一开始,组委会就决定向学校提交一份旨在促进校园无障碍建设的建议书,而且指定由隶属于“无障碍分会”的我来起草。我接受了这项任务。初稿完成后,又请人作了反复修改。全文如下:

我们“创建早稻田新型社区执行委员会”是一个大众团体组织。去年,我们曾发起清除垃圾,促进资源再生利用活动,得到了社区民众的积极响应,现在我们的组织进一步扩大,活动内容越来越丰富,“与环境共生存”成为我们新的目标。具体地说,就是通过一系列活动,团结居住在早稻田社区内的所有人,包括大学、企业、行政机关等都来关心早稻田,热爱早稻田,建设早稻田。

近年来,“无障碍”这个词正被越来越多的人所熟悉。“无障碍”就是营建新型的居住和生活环境,是“与环境共生存”的重要课题。我们“创建早稻田新型社区执行委员会”希望致力于“无障碍”的宣传和建设,以促进社区环境的改善。

但是,迄今为止,学校的设施建设在多大程度上考虑到残疾学生的方便?许多校舍没有残疾人专用通道,就更不用说电梯、残疾人专用厕所了,这对于那些行动不自由,离开轮椅就寸步难行的残疾学生来说,像这样的校舍除了障碍以外还会有什么呢?从这一角度来看早稻田大学的现状,不能不令人感到遗憾。

奥岛校长说过,他的理想是要把早稻田大学建设成为一所“开放型大学”。可是,要建成真正意义上的“开放型大学”,没有一个能让残疾学生快乐自由地学习和生活的环境是绝对不可能的。

要消除这些“障碍”,自然需要一定的费用和时间,而且还必须进行技术方面的探讨。“无障碍”校园环境的建设包含许许多多的问题,因此,需要多方面的共同努力。这也正是我们提出建议的根本原因。

早稻田大学如果建成方便残疾学生的真正意义上的“开放型大学”,其他大学就会争相效仿,全社会的“无障碍”环境建设就会更进一步。我们这些居住在早稻田的人会感到自豪,而且,身有残疾的早稻田大学的创始者大隈重信如果在天有灵,也会感到欣慰。

但愿从今以后大学和社区结为一体,携起手来,为建设新型早稻田而共同努力。

奥岛校长正在海外出差,执委会决定把建议书呈交给出席“早稻田之夏”的副校长。呈交仪式上来了很多人,当我递上建议书的时候,明显感到一阵紧张。

可是,副校长看完了建议书,竟对我连声夸奖。我紧张的心情松弛下来,半开玩笑地说:“校长,我可跟朋友讲了,等我们的校舍改造好了,我就通知他们来报考我们学校。”副校长回答说:“就是他们不来报考,我们的校舍也要改造。”听了副校长的话,在场的人无不热烈鼓掌。

早稻田大学说到做到,并且雷厉风行。1998年建成的新校舍,电梯、残疾人专用厕所一应俱全,成为名副其实的“无障碍校舍”;旧校舍的改造也陆续铺开,门口的台阶、楼梯架上了铺板,人行道敷设了盲道……不仅校园改换了模样,残疾学生的脸上也挂上了笑容。

我们的活动真是立竿见影,我有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充实感,而且,还有一种成就感。我的心里乐滋滋的,我在想:下一步我再做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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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很好啊!”

车技演员

大约过了半年吧,报纸、电视等开始报道我的事迹,我一下子成了社会知名人士,接着,一些中小学来邀请我去演讲,一讲又讲出了名气,于是,全国各地的邀请函纷至沓来。我想,这是社会对我的鼓励,也是对我做的事情的肯定。把我所做的一切给人们讲出来,这也是一件“只有我能做”的事情,因此,我对自己说,只要日程安排没有问题,就一定接受邀请。不过,刚开始的时候,确实也有些不习惯,有时简直不知如何是好。在我的演讲经历中,曾遇到过不少有意思的小插曲。

有一次演讲,邀请者希望的日期正是我们期中考试的第二天。刚刚考完试,身体肯定很疲劳,而且时间也紧张,我就有点儿犹豫。当听说邀请者是静冈县某短期大学的时候,我的犹豫开始动摇了。短期大学实际上就是女子大学啊,为女大学生演讲,肯定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我答应下来。在去静冈县的路上,我的心里一直美滋滋的,等到达会场的时候,我才知道来听我演讲的还有当地的民众,坐在会场前面的并不是“短大”女生,而是一片大嫂。

我有些灰心丧气,不过演讲还算圆满。演讲结束后,我正准备离开会场,只见一位女生朝我这边跑过来,一边跑还一边喊:“老师!”我略为一惊,接着明白这位女生要找的肯定是负责接待我的那位教授。于是,我就回头看后面,可是后面一个人也没有。那位女生已经站到我的跟前,我大惑不解:“她叫的‘老师’,难道是我?”我还没有回过神来,那女生已把一个打开的笔记本递到我的面前,并且恭恭敬敬地说:“请签名。”

我一阵慌乱,直觉得脸上火辣辣地发烫:“不行,不行!我不能签名。”那女生倒是落落大方:“只写上您的名字和日期就行了。我将感激不尽。”还有什么话可说呢?我只好接过女生手中的签字笔,一笔一画地在她的笔记本上写下“乙武洋匡,1997、7、15”。“这样可以吗?”我抬起头来,想把笔记本和签字笔交给她,可是跃入我眼帘的景象让我大吃一惊:那女生的身后排了足足有十几位女生!

我用残臂和脸颊夹着笔签字的样子也许很可笑,但作为一个无名小辈,能像大明星一样被人围着等待签名,也确实感到了一种虚荣心的满足。这是我做梦也没有想到的事。

在演讲中最令我感到快乐的还是与孩子们的交流。给孩子们演讲,时间不能太长,也就是30分钟到一个小时。演讲结束后,一般还要回答孩子们的提问。孩子们的提问,总是出人意料,有的会令人感觉可笑却又诚恳实在。他们对问题的朴素的看法非常有意思。

有一次,我到东京都北区的一所小学演讲。提问的时候,一位小男孩举手。他问我:“你怎样把眼镜摘下来呢?”这个问题真是谁也想不到。我朝他笑了笑,用两只残臂夹住眼镜两端,摘下来,又戴上去。这时,台下一阵吵嚷,接着那位男孩大声喊道:“太棒了!真帅!”“什么真帅?戴眼镜、摘眼睛,无所谓帅不帅啊。”我大惑不解。他听了我的话,直摇头:“不!你是超级美男子!”“你是说我长得漂亮?”我突然感到一阵羞涩,但心情格外高兴,吃饭的时候,我特意把我的那份冰激凌送给他。别看他小,还真能善于辞令呢。

还有一次是到东京都西多摩郡中学演讲。那一天,同学们的提问格外多。眼看时间就要到了,同学们还争相举手。这时,主持老师说:“时间不多了,现在请最后一位同学提问。”他指着一位同学:“好,请岩崎同学提问。”

“我我……”

“怎么了?岩崎同学想问什么,请尽管问。”

岩崎鼓足勇气:“请问,您最喜欢哪位车技演员?”

我看到主持老师握着麦克风的手颤抖不停。

初次演讲的回忆

如今,演讲成了我生活中的重要部分,几乎每周都有安排,多的时候,一个月竟达十几场。有人看到我忙碌的样子,关切地说:“你是除了去学校上课以外,所有的时间都用来演讲了,真是太辛苦了。”我则开玩笑说:“不。应该说,我是除了演讲,所有的时间都用在去学校上课上了。”这是一种穷开心吧。我的业余时间真的被演讲占得满满的,平时连散步的时间、交友的时间也没有了。

尽管我喜欢演讲,有时也确实感到很紧张,但我相信我一定能够坚持下来。这种力量来自于我第一次演讲的时候发生的一件事。

“创建早稻田新型社区执行委员会”有一系列有关环境建设方面的活动计划,其中一项就是“从娃娃抓起”,通过对儿童进行环境知识教育,通过各种活动,培养儿童的环境保护意识。执行委员会开设了“亲子环境保护知识讲座”,主讲人就垃圾回收、资源再生利用问题,抗震救灾问题,“无障碍”问题等进行了通俗易懂的解说,目的明确,针对性强,受到了家长和孩子们的好评。

“无障碍”问题的主讲人是我。决定由我做这一问题的主讲人的时候,我是一点儿思想准备也没有,曾一度犹豫不决。为什么呢?这倒不是因为我害怕在人前讲话,而是因为我对于“无障碍”问题知之甚少,就连听说“无障碍”这个词,也仅仅是一个月前的事。再说,我才刚刚意识到自己是个残疾人,残疾人的思想心理我也无从知晓,让我来讲“无障碍”问题,真是勉为其难,到底讲些什么好呢?

一旦决定了的事,木谷先生就一定会让它实现。这不,他又来做我的思想工作了。

“别说你了,就连我也不可能准确、全面地阐述‘无障碍’的内涵。你在这方面的知识少,可体会深啊。你作为一名残疾人,在二十几年的人生历程中,不知有多少感触。用你自己的语言,讲出自己的感触,这就足够了。别犹豫了,就这么定了。”

谁也不是木谷先生的对手。我和安井先生背地里叫他“日本第一拍马大王”。这个人的特点:劝你做某事,先狠狠地吹捧你一番,让你心里美滋滋的,不由得对自己充满信心,内心立刻涌出一显身手的冲动,但决不至于忘乎所以,盲目从事。这样,你就会去干这件事,而且一定能够干好。执行委员会组织的一切活动,全部得以顺利进行,其中木谷先生功莫大焉,他的思想工作简直做到了家。在他的强大思想攻势面前,我只有“举手投降”。

1996年12月25日圣诞节,“亲子环境保护知识讲座”在离早稻田大学不远的户家第一小学举行。与其说是演讲,倒不如说是我们几个人轮流作情况汇报。但不管怎么说,这是我演讲生涯的第一步。

木谷先生是新宿西清扫事务所的所长,他讲的是垃圾问题。他利用幻灯机打出35年前的东京湾和现在的东京湾,通过比较,让家长和孩子们了解到垃圾填海竟形成了那么多的陆地。看着一张张幻灯片,不要说孩子们,就连我也感到十分惊奇。横内先生是电脑行家,他特意把电脑搬来,向孩子们直观地展示因特网的奇妙世界。第一次从因特网上看世界的孩子们,对电脑表现出浓厚的兴趣。捕见先生是新宿区资源再生利用促进课的课长,他讲的内容自然是资源再生利用问题。他在演讲中伴以歌舞,又唱又跳,还与孩子们做智力竞答游戏,场面轻松活泼。孩子们时而聚精会神,认真思考,时而吵吵嚷嚷,开怀大笑……在不知不觉中,了解到了资源再生利用问题的重要性。

接下来就轮到我了。上面的人都讲得那么好,我也不能落后啊。我暗暗憋足了劲儿,决定好好表现表现。我不能用一种居高临下的口气说话,要找到一种与孩于们同样的感觉。对了,就像拉家常一样。我把我的思绪拉回到童年时代,把我——一个乘坐在轮椅上的孩子的日常生活向孩子们娓娓道来。我讲了我的父母,讲了我在幼儿园、小学校里的学习生活……我说我和健全的孩子一样,从未感觉自己是残疾人。我还说如果你是残疾人,千万不要把自己的残疾时时放在心上,自暴自弃,因为不论残疾人还是健全人,都要创造自己的人生价值,只有这一点才是最重要的。

孩子们的反应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就连带孩子来的家长也都自始至终认真地听讲。

安井先生作总结发言。他说:“乙武同学说:‘我不做,那件事别人就做不了。’这是一种精神,一种热心参与社会。舍我其谁的精神。孩子们,听了乙武大哥哥的话,你们是怎么想的?你们是不是会想:世界上有些事只有这位大哥哥能做,那么,也肯定会有只有我才能做得了的事?如果真是这样,在我们的城市里,就不会有畏畏缩缩的孩子了。这是我们的期望。也正是为了这一目的,我们才举行这么一个讲座。”

演讲的目的

一个月后,临近寒假的某一天,我从学校回家。走在路上,迎面过来五六位小男孩,像是刚刚放学的小学生。他们一看到我,立刻发出一阵惊呼:“那是什么啊?”“多么恶心人啊!……”听到他们的话,我没有特别计较,因为这是一群小孩子,再说这样的大惊小怪我也不是第一次遇到,只想赶快离开这里。就在这个时候,我突然听到一声夸奖:

“很好啊!”

我情不自禁回过头来。说这话的是走在最后的一个孩子,他还在边走边侧身看着我。我与他四目相对,他天真地朝我微微一笑。别的孩子也听到了他的话,这时都已停止脚步,转过身来看着他,脸上一副不解的神情,好像在说:“这小子说的是什么话啊!”

那孩子没有理会同伴们的疑惑,又一次说道:“很好啊!”

我定定地凝视着说话的孩子,他一脸天真无邪的样子,决没有世故的装模作样,更不是调皮捣蛋。我从他的脸上能够看出他心里的话:“这位大哥哥虽然乘坐在一个奇怪的机器上,可是他与机器没有关系,和我们一样,一点儿也不奇怪。”这肯定是一个正直诚实的孩子。我的存在不知引起多少人好奇的联想,我也不止一次听到过率直的话语,但那些率直的话语令人难堪者多,像今天这个孩子说出这样的话,我还是第一次听到。

我断定这个孩子听了我们上个月的“亲子环境保护知识讲座”。如果真是那样的话,我真是太欣慰了。我的15分钟左右的演讲打动了一个孩子的心,他明白了我的心清,明白了一个残疾人的愿望,他对于残疾人有了不同于其他同龄人的理解,还有什么能比这更令人感到高兴的事呢?

这位不满十岁的少年的这句话,不正是我们一切活动的目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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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面向21世纪

执行委员长

第二届“早稻田之夏”结束后刚刚过了一周,我就穿了一身藏蓝色的西服,来到了新宿区政府机关。此行的目的,是为了寻求帮助。我们将要在12月份举办一个研讨会,如果能征得新宿区政府支持,事情的进展就会顺利得多。要开这个研讨会,我还是在几个月前听胜又先生在电话里讲的。他也是“创建早稻田新型社区执行委员会”的成员,也是一位乘坐轮椅的肢残人。以前我们曾见过面,在我的印象里,他是一位精力旺盛、乐观向上的“超人”。他不仅在横田先生的公司“东京colony”中担任常务理事,还是一个专门为残疾人提供旅行服务的名叫“特殊旅行通讯网”的公司的经理。尽管对他印象很深,却没想到他会打电话来。我们在电话中谈了足足有十分钟。

他讲了筹办研讨会的情况。他说,三年前的1994年2月,他曾参与组织举办了“人人都能自由周游世界”的主题研讨会。参加那次研讨会的人员,以旅游业界人士为中心,多达300余人;与会者针对残疾人、老年人的旅游问题,进行了全方位的探讨。举办这种专门性的研讨会,在日本还是第一次。那次研讨会曾引起了广泛的社会关注。

自那次研讨会以后,至今已过了三年。在这三年中,由于社会呼声的高涨,各阶层人士的共同努力,福利制度、交通体制等的建立和完善,社会文明有了很大进步。为了跟上时代发展的步伐,更重要的是为了确立面向对世纪的构想,他们决定在今年12月举办第二次研讨会。胜又先生在筹办上次研讨会时就是主要成员,这一次成了策划组织者。

胜又先生讲了这次研讨会的筹办进展情况,接着问我;

“你觉得我们举办这种研讨会有没有意义?”

“当然有意义。”我肯定地说。

“是吗?那么请你做执行委员,也来参加我们的筹办工作怎么样?”

“我?我恐怕帮不上忙吧。”听到邀请,我心中一阵喜悦,却又不好立即应允。

“不,不!没那样的事。”

“是吗?……这对我来说是一次学习的好机会。如果需要,那我们就一起干吧!”

“太好了!”听得出来,胜又先生的声音很激动。

过了一会儿,胜又先生又说:“既然答应了,我还有一件事请您帮忙。”

“请不必客气。”

“我想……”胜又先生欲言又止,过了一会儿接着说,“我想请您担任此次研讨会的执行委员长。”

“什么?执行委员长?……”

胜又先生对我的期望实在太高了,我怎么能担任研讨会的执行委员长呢?他欲言又止,是否已觉得这对我来说是勉为其难的事呢?胜又先生和第一次研讨会的其他组织者,既有举办这种研讨会的经验,又长期从事为残疾人、老年人旅游服务的公益事业,只有他们才能胜任执行委员长的工作啊!我才刚刚二十来岁,既没有经验又缺乏威望,我有自知之明,无论如何也不敢接受这一重任。

在电话中,我连声说:“不行,不行!”可是,胜又先生似乎铁定了心要我接受他的邀请。他不急不慢地劝说道:

“这次研讨会的主题是‘面向21世纪的挑战’。21世纪是青年人的世纪,研讨会的执行委员长也应该是青年人。你是最合适的人选,把你的勇气拿进来,把你的朝气带进来。”

“21世纪”,一个令人兴奋的字眼,它让我内心久久不能平静。是啊,哪一位青年不想把21世纪当作自己青春闪光的舞台?我也一样,我希望能为21世纪的明天奉献自己微薄的力量,希望能因为我的努力促成“无障碍”社会的早日到来。

我一横心答应下来。就这样,从天上掉下来一个头衔——执行委员长。

沉重的压力

第二次讨论会冠名为“从无障碍到全新世界设计——1997”。“全新世界设计”一语,我是第一次听说。这是一个比“无障碍”含义更为广、层次更高的概念。因为有“障碍”,所以才倡导“无障碍”,但“无障碍”只是针对残疾人而言,“全新世界设计”已经打破了健全人与残疾人的界限,它所面对的是全社会所有人的利益,不论有无残疾,不论男女老少,人人可享“全新世界”的生存自由。在“全新世界”中,为残疾人、老年人服务的特殊设施不再仅仅是一项社会福利,而成为普遍的社会生活基础构成,健全人与残疾人、青年人与老年人……不再相互疏离,不再有心与心的隔阂,而是人人平等,谁都可以幸福地生活。

我从对“全新世界设计”一语含义的体认开始,接触到了人生辉煌的境界,同时对社会的明天充满了更加美好的期待。我开始感觉到我是一位残疾人是半年前的事情,也正是从半年前开始,我才重新审视我自己,也才重新审视我生活了二十几年的我们的社会。在我们这个社会中,残疾人、老年人得到了全社会的普遍关心,譬如我的电动轮椅,它让我行动自如,让我从未有过低人一等的感觉,甚至反而有天真的自豪;这个机械的制造,不知凝聚了多少人的爱心,我从心底里感谢他们,感谢我们的社会。在筹办研讨会的过程中,我所得到的决不仅仅是这些认识上的升华,我还接触到了社会上各式各样的人。与这些人的相识,让我增长了见识,这些见识是我人生至为宝贵的财富。

筱家先生是这次研讨会筹委会办公室的负责人。他是spi公司的经理。spi公司本是一家旅游服务公司,专门为旅游团体派送导游员,现在业务范围进一步扩大,增设了残疾人和老年人旅游服务项目,筱家先生因此积极热心于社会福利事业。

一说到经理,人们的印象里马上就出现年长者的形象,可是,被家先生却是一位三十来岁的年轻人。他给人的第一印象是仪表堂堂,精明干练。他与我的交往也是一样,现在我已记不清被他请吃几回酒了,我们还一起去采集葡萄。两人结伴外出,在外人看来就像亲兄弟一样,其实他也真把我当成小弟弟看待。

他做事的态度极为认真,对待家人更是体贴周到。我从他身上学到的东西真是数也数不清。与他一起共事,受他潜移默化的影响,我的脾性有了很大改变,这能从别人对我的评价中感觉出来。

筱家先生只是我接触到的“好人”中的一位,无数的“好人”带给我无数的真知。“执行委员长”的职衔给我创造了向他人学习的良好机会,我应该感谢这个机会,更应该感谢我所遇到的任何一个人。

知识、经验、与人们的交往……这一些让我一生也受用不尽,但在我担任执行委员长的过程中,还有一个更为重要的“上天之赐”,那就是“沉重的压力”。

沉重的压力首先是一种绞尽脑汁的苦恼。讨论会的资金来源,主要是企业的赞助。可是因为经济不景气,愿意为我们这类活动捐资的企业太少,资金迟迟不能解决。我与筱家先生到处游说,但结果比预料得还要糟糕。

看到企业里的人们那爱莫能助的神情,我比任何时候都深深感觉到了“经济危机”的可怕。垂头丧气地走在路上,想想自己以前游手好闲的无所事事,真有一种无地自容的愧疚。

为了扩大这次研讨会的社会影响,得到政府部门的支持是必不可少的。我们去霞关,又去永田町,运输省、厚生省、劳动省、建设省、文部省、总务厅、总理府……一名学生能够一口气进出于这么多的国家机关,恐怕是不多见的。应该庆幸吗?可是我没有庆幸的时间,跟在筱家先生的身后,我的神情一本正经,心里鼓胀着的只有贪婪的紧张。我只是一位21岁的青年,担任研讨会执行委员长也是我心甘情愿的,苦恼、劳累、紧张……我对自己无情吗?“道是无情却有情”。我要倾全力做好一切。

我喜欢社会活动,可筹办这次研讨会决不同于在中学搞文化节、拍电影。这次研讨会的总预算是400万日元,会场定在可容纳550人的早稻田大学国际会议中心。每位与会者要交纳2200日元会务费,光是征收这笔钱也不是一件轻松的事。

旅行,在任何时代都是一件可以带给人们想往和感动的幸事。与大自然亲密无间地交融,与许许多多不曾相识的人接近……只要有时间,只要有金钱,无论是谁都会把旅游当成人生的一大快事。可是,即使有时间、有金钱,也有人不能随心所欲地外出与大自然亲近。这些人就是残疾人和老年人。

为了让行动不便的人们也能自由快乐地旅行,现在我们还要做些什么呢?还有哪些问题要解决呢?要解决这些问题,需要采取什么措施?这次研讨会就是要座谈这些问题。可我想的却远不止这些。“这次研讨会将在社会上造成多大影响呢?”这也许因为我是执行委员长,自感责任重大,所以才日夜焦虑,以至惊惧不安。

圆满结束

12月14日,“从无障碍到全新世界设计”研讨会如期举行。

开幕式后,第一个演讲人是镰田敏夫先生。镰田敏夫先生是著名戏剧作家,他的作品《写给星期五的妻子们》、《七位男女的夏日故事》等名噪一时。决定邀请镰田先生并由他做第一演讲人,这完全是我的主意。镰田先生是一位作家,平时与社会福利没有多少关系,但他是社会名流,如果能唤起他对社会福利事业的关心和支持,其社会影响绝对不可低估。历来各种形式的关于社会福利的集会也好、研讨会也好,基本上都是停留在圈内人士的交流上,容易流于形式,容易自我满足,不利于扩大社会影响,更不可能吸引更多的人加人到关心社会福利建设的行列来。正是为了改变这种状况,我才决定力邀镰田先生出席这次研讨会。

镰田先生在青年读者中享有很高声望,他的一举一动必然影响到当今青年人的言行。青年是未来,未来的社会福利事业建设当然要靠青年人的努力,让镰田先生出席并做重点演讲更是出于这方面的考虑。

“我不善言辞。”镰田先生特别谦虚。他希望能和我以谈话的形式进行这次演讲。他又说:“我是写剧本的,写剧本就要刻画人物,而且必须活灵活现,惟妙惟肖。我之所以不敢写残疾人,就是因为我与残疾人没有接触,不了解他们的内心世界。”

这番话,一下子就把人们吸引住了。

另一位演讲人是以《记忆中的海滨》成名的作曲家鸟家先生。他的演讲形式别具一格,他和他的家人表演了一场“手语音乐会”。乌家先生平时经常带领家人到全国各地巡回表演,还把他们的“手语音乐会”制作成录像带,忙得不亦乐乎……他们的“手语音乐会”,唤起人们无限美好的情感,无论台上台下,无论健康人还是残疾人,都在用心灵歌唱。置身其中,就像在经受一次心灵的洗礼,许多人都流下了感动的泪水。

研讨会高潮迭起。从下午开始,各小组座谈。这次研讨会分为四个小组,即交通环境小组、制度政策小组、情报小组和服务业小组。在小组座谈会上,来自全国各地的人们讲述了当地社会福利建设的现状,提出了一些新的构想,发言踊跃,讨论热烈。最引人注目的是来自长野县善光寺的住持的发言,《朝日新闻》记者对住持作了专题采访,据说后天要在报纸上刊载。

研讨会的最高潮到来了,由执行委员长作最后发言。我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乘坐轮椅登上讲台。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出现这种情况,在我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我感觉有一肚子话要说,可嘴巴怎么也张不开。我努力地想说话,我可能说了,到底说了什么我也不知道,但可以肯定,我所说的决不是事先准备好的。当时,我只是感觉一串一串的话从我的嘴边流出来,而且是与泪水一起流出来的。台下静静的,我的声音似乎在空谷中回响……待我的神志清醒过来,我才发觉我已经来到了讲台一侧的幕后。

我的执行委员长做完了。我还称职吗?

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

后台一个人也没有。我气喘吁吁,仍未从刚才的紧张中恢复过来。

这时,我听到开门的声音。抬头一看,进来的是筱家先生。

筱家先生缓步走到我的身边,脸上堆满关切的微笑:“辛苦了!”

这一声亲切的问候,一下子释解了我的紧张。我想微笑着说“彼此彼此,我们都辛苦”,可脸上的肌肉怎么也不听使唤,是苦笑,还是悲哀?……我只觉得鼻子一酸,抽噎着说:“结束了……是吧,筱家先生?……圆满结束了……”

“是的,你是好样的!确实是好样的!”

我再也控制不住,咧开大嘴,像小孩子一样呜呜大哭起来。

这次研讨会,让我得到了许多,我的视野更开阔了,我的人生经历随之更加丰富……所有这一切,都是在与他人的交往中获取的。我明白了,这些人各个是一所学校,他们的为人处事,他们的一言一行,都给予我以影响,尤其是他们那对社会福利事业倾注的满腔热情,令我不敢有半点儿的懈怠。如果说我终于到达了彼岸,那么他们的无私奉献正是鼓满我船帆的凯风。因为我们每个人的努力,这次座谈会获得了圆满成功。由此,我深深感悟到,当所有人为着一个共同目标而奋斗的时候,迸发出的热情和力量就是无可估量的,目的就一定会达到。

我们的社会确实在不断变化,但我觉得只有今天才是我们携起手来干大事的时候。没有哪个时代能像现在这样信息快捷,通信方便,我们可以通过情报共有、信息共享,以达到相互交流、相互学习、相互促进的目的,这样就会改变我们的思维方式、工作作风,最终就会改造社会。

我突然有了这样的感悟。这一感悟促使我想进人更广阔的社会生活中,接触更多的人,体味他们的热情和意志,丰富我的阅历。

而且,我还想与他们一样亲自参与实践,为建设我们的社会贡献我的力量。

——为了21世纪的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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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美国旅行记

起伏的雾城:圣弗朗西斯科

1998年2月,那是一段令我终身难忘的日子。在寒冷的冬日里,我离开父母,远赴美国旅游。与我一起去的是我在补习学校时的四位老同学,地点美国西海岸,时间三周。在此之前,我们曾在国内到处旅游,海外旅游这还是第一次。而且,在国内旅游的时候,我乘坐的是手推轮椅,这一次就直接乘坐电动轮椅,大有“独立自主”的豪情。

刚刚飞抵圣弗朗西斯科,马上就有一场“奇遇”。在东京乘机的时候,我的电动轮椅是按行李搭运的,轮椅上的蓄电池被视为危险物品拆下另行寄存,到达圣弗朗西斯科后,取了轮椅却不知怎样才能再把蓄电池装上。我们几个人忙得满头大汗,好不容易装好了,却发动不起来,肯定是哪根线路接错了,于是重新安装。忙活了大半天,这才勉强发动起来。走入海关的时候,我们已经累得无精打采了。

可是,当我们走出机场,环顾四周景物的时候,马上就有了来到另外一个世界的感觉。“天空真蓝啊!”这是我对美国的第一印象。在圣弗朗西斯科,我们参观了著名的金门大桥,这座桥被誉为“世界第一桥”,外型美丽壮观,慑人魂魄。我们还去了关押阿尔·卡波耐的阿尔卡特拉兹岛。乘坐高速游艇,极目碧波汪洋,海风拂在脸上,心情格外畅快。看着船尾猎猎作响的星条旗,一种身临美国的现实感令我激动不已。

观市容、购物……第三天,我们来到了号称“美国肢残人天堂”的巴克莱。来美国之前,我早就有一个愿望,就是一定要到加里福尼亚大学巴克莱分校参观。据说这里的“无障碍环境”世界一流,吸引了世界各地众多残疾人学生来校就读。

我们去的那一天,正赶上学校举行“campusfesta’98”文化节。校园内熙熙攘攘,热闹非凡,到处都有节目表演,穿行其间,立刻为周围气氛所感染,禁不住兴奋异常。学生中有白人,有黑人,也有黄种人,更令人称奇的是竟有那么多乘坐轮椅的学生,仅仅几个小时,我就看到了十几位。

看着眼前的景象,我隐隐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而且这种感觉随着我在人群中的不断往来而越发强烈。校园里的残疾学生和同学们一样认真地参加各自的活动,根本看不出有任何的特殊;这里所有的人对我——一个陌生的人,一个从日本来的乘坐轮椅的残疾人——竟也视若无睹,这实在让人不能理解。这到底是为什么?看来只有一个答案,那就是这里的人早已把残疾人视为他们日常生活中的正常存在了。

不仅在巴克莱,回想我到美国来之后,无论在哪里,几乎没有什么人惊奇地盯着我看。现在想来,这似乎是应有的社会文明状态。我认为在这种社会状态下,任何残疾人都会在无形中寻回自身的社会角色和人生价值,就不会为自己的残疾而终日悲苦。我劝残疾人都能到这里来看看,那样的话,你就会对“身体的残疾等于身体的特征”有一种切身体验。

第二天,我们的一位同伴过生日,大家商定一起去看歌剧。我们五个人谁也没有看过歌剧,因为是第一次,而且又是在美国,大家都兴致勃勃,可是谁也没有想到,这一去竟丢尽了脸面……我们进了歌剧院,立刻就感到一种正规得让人压抑的氛围,所有的观众都衣冠楚楚,彬彬有礼。再看我们自己,一身便服,邋邋遢遢,我穿的竟是一件土里吧卿的毛衣……

还有这里的设施和服务,也令我们这些日本人羞愧。记得在日本看电影或听音乐会,乘坐轮椅的残疾人尽管买了票,但服务员有时会把他带到剧场的角落里,质问,解释……于是就吵起架来。可是在美国,剧场里专设“轮椅席”,购票入座,谁还会担心有什么不愉快发生?

服务员把我带到“轮椅席”上,问我还需要什么帮助,我摇摇头。服务员离开后,我看了看四周,发现乘坐轮椅来的还有好几位,人人都穿着整洁,与其他观众相比毫不逊色。我的右边是一位夫人,她穿了一身紫色礼服,显得华丽又大方。是啊,残疾人为什么就不可以打扮得漂亮得体呢?日本的残疾人是不是应该向美国的残疾人学习呢?

沙漠里的不夜城:拉斯韦加斯

在圣弗朗西斯科逗留了五天,我们又来到了拉斯韦加斯。如果说圣弗朗西斯科的美是一种自然之美,那么拉斯韦加斯的美则在于雕琢。城市建筑形状各异,鬼斧神工,有的像埃及的金字塔,有的像欧洲中世纪的城堡;那边是自由女神像,这边是倾斜的海盗船,旁边是正在喷发的火山……全城就像一座巨大的流光溢彩的游乐场,令人眼花绽乱,甚至看到西天美丽的晚霞,你也会意醉神迷,以为这是哪家高级饭店玩出的花样。

高级饭店鳞次林比,华美绝伦,置身其中,那一派豪华炫人眼目,可对我来说,那豪华则平添诸多不便,光是地上的绒毯,轮椅的轮胎能严严实实陷在里面,让我走行格外困难,就好像走在沙滩上一样。

说到拉斯韦加斯,最著名的还是这里的赌场。我们去一家赌场玩“排五点”,两眼紧紧盯住大屏幕,待确认了第一,呼吸也急促了,手心里汗津津的,心在扑扑狂跳,可是结果却……一次次的失望,一次次的不甘心,两相交互,总觉得会赢、会赢,仿佛着了魔似的,心甘情愿地把钱大把大把地抛出。

在这个赌场里,除了我们几位年轻人,几乎清一色的老年人。为什么有这么多的老年人要来赌博呢?一开始我并不理解,后来才明白,赌博需要的是金钱和时间,无须体力,这似乎正好是一项适合老年人的娱乐活动。早已进入高龄化社会的日本,是不是可以考虑引入这项娱乐呢?

离拉斯韦加斯不远,有著名的古朗德·噶尼奥国立公园。我们预定了一辆出租车前往。车来了,可是车上没有升降机,打电话与出租公司联系调换一辆,公司竟说他们没有这种类型的车。我大失所望,在美国发生这种事,简直让人不可思议。但仔细一想,也对,美国的肢残人外出,都用自己的车,可是……最后,我们只好租借了一辆能装上轮椅的客货两用车。

在古朗德·噶厄奥国立公园,极目四望,顿感大自然的伟大与庄严,那种感觉在日本狭小的土地上无论如何也体验不到。黛斯·瓦莱号称西半球海拔最低、气温最高的地带,确实,现在尽管是冬天,惨白的阳光依然灼人肌肤,据说这里夏天的气温常达摄氏50度。可是,驱车再行几小时,来到布拉易斯·噶尼奥,竟一变而为天寒地冻的景象,坐在车里,我们个个被冻得瑟瑟发抖,车后放置的饮料也冻成了冰流儿。这里由于河川和风雨的侵蚀生成的尖峰。石林,宛如自然之手的精美雕刻,还有那满天桃红色的云霞,让人终生难忘。

美国西海岸最大的城市:洛杉矶

人们印象中的洛杉矶可能各式各样,有人会想到”电影之都”好莱坞,有人则会想到富人区比华利山、美丽的海滨圣莫尼卡……我对洛杉矶印象最深的是这里有迪斯尼乐园——全世界的孩子都喜欢的米老鼠和唐老鸭的故乡、世界上最大的动画影视城。这次来洛杉矶,到迪斯尼乐园游览是我最大的愿望,我要亲身体验动画电影的制作过程,要实地参观实物拍摄场景……我们乘坐着游览车在园内巡回游览,所到之处一片逍遥自在的快乐气氛。这个乐园真大啊,感觉中好像比东京的新宿区还要大。

我们去体验“宇宙旅行”和“未来世界”的新奇,快速飞行中只觉得一种恐怖的刺激窒息了意识。我们又到时间隧道旅行,乘船从一处瀑布跌下,接着进入到公元前的时代,大火、战争、瘟疫……每到一处,总有让人心惊胆战的场面出现。最令人叫绝的是来到恐龙中间,恐龙那巨大的嘴巴、震耳欲聋的吼声,简直使人肝胆欲裂……

在迪斯尼乐园,我驾驶轮椅可到任何地方去。这一点与日本又有很大不同。在日本,要么想去的地方不能去,要么去了会被弄得精疲力竭,可是在这里我感到无比的快乐,看各种表演我可以凑到最前面,乘坐各种游览工具我可以自由地上下,园内的公共厕所专设残疾人厕位,上坡下坡根本不用担心台阶的阻碍……一切的设计全部考虑到了残疾人的方便和娱乐。真不愧是美国啊!

在美国的三周时间转眼过去了,这是我终生难忘的一次快乐之旅。我的父母也许对我寄予担心,但我想他们获得的更多的应该是感佩和欢喜。

这次旅行还应该说是一次“勇气之旅”,对我来说是如此,对我的同伴们来说更是如此。他们还都是学生,而且都是第一次出国,连对自己都没有信心,何况还带着行动不便的我。

轮椅、任性,这就是我——“烦恼”。我给大家添了不少麻烦,大家为我创造了这次快乐之旅。谢谢!我的同伴们。

还去吗?咱们再找个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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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大雪天

困窘之时

我驾驶着我的电动轮椅,已走过了20年的人生之路。期间,我遇到过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趣事,最令人难忘的还是这样几件事:

那还是在我上补习学校的时候发生的事。前面已经作过介绍,我上的补习学校位于新宿区的大久保。大久保积聚了来自世界各地的人,人称“世界之街”。我在学校自习室学习,有时一不留神学得太久,回家的时候天就黑了。经过大久保,只感到街上的景象“焕然一新”,有一种奇特的陌生感。璀璨的霓虹下,街上熙熙攘攘,耳朵里满是叽里喊啦的外国话,尤其是男子们的对话,声音粗大,听来就像吵架一般。偶尔也能听到几句日语,却无非是“欢迎光临”之类的寒暄,这是外国女性在为雇主招揽生意。这些女子大多来自亚洲、南美洲各地,年轻漂亮,很是惹人眼目。

那年冬天的某一天,又是天黑了我才离开学校。天空下着毛毛细雨,一边驾驶轮椅一边撑伞实在太麻烦,我就索性淋着雨匆匆往家赶。不一会儿头发就被雨水淋透了,渐渐地,我感觉身体越来越冷,于是就想喝杯热咖啡。我把轮椅停在一台自动售货机的前面,看到了里面的热咖啡却没有办法取出来。那一刻,脑子里只有“只要有钱就能喝到热咖啡”的简单思维,似乎忘记了我是一个不可能自己使用自动售货机的残疾人。当时,我急得抓耳挠腮,却一点儿办法也没有。就在这时,一位年轻女子走到我的身边。

她说了一句话,不知是哪一国的语言,我听不懂。但从她的表情上看,这位外国女子显然觉得我非常可怜。她不会日语,也许懂英语吧,我试着用英语表达我的意思,希望能得到她的帮助。可是,她也不懂英语。

我们无法沟通,我朝她笑笑,算是向她表示谢意。她是一位聪明的女子,竟从我焦急的眼神里理解了我的渴望。她慢慢地从自己牛仔裤的口袋里取出零钱,指着自动售货机里摆放着的各式各样的饮料,似乎在问我:“你想喝什么?”我连声说:“no!no!”一边摇头,一边用眼睛示意我自己身上有钱。看到我的样子,她两眼直直地盯着我,一脸怪讶。

可是,我实在没法让她替我把钱从我的口袋里取出来。到底怎么办好?看来只能接受她的这番怜惜了。

我指着热咖啡,朝她点点头。

“当嘟嘟……”硬币落人的声音。

“哗啦啦……”紧接着是易拉罐滚落的声音。

她弯腰从自动售货机里取出一罐热咖啡,替我打开,然后才递给我。我一直在默默地看着她那一连串的动作,认定这是一位心地善良、待人亲切的女性。我接过咖啡,想说一句感谢的话,又感到说也没用,只是满怀感激地朝她点点头,捧起咖啡喝了起来。我发觉,在我喝咖啡的过程中,她自始至终一直在微笑地望着我。一位乘坐轮椅的残疾人和一位外国年轻女子在一起这样亲近的样子,在别人看来,也许是不可理解的吧。

从那以后,在回家的路上我又遇到过她几次。见了面总免不了要寒暄几句,我发觉她的日语每次都有长进。后来,她主动告诉我她的名字叫米莱娜,又把一张写着十几位数字的纸条交给我,然后从手提包里取出手机,朝我点点头。我明白纸条上的数字是她手机的号码,我想跟她再说几句,她已经离我远去。望着她的背影,我猜测她的意思大概是我可以随时打电话给她。

我在大久保结识的外国女子不止米莱娜一人。有一天,我在去补习学校的路上,突然被一位亚洲女子叫住。我以为她有什么事,便停下来等她。那位女子追上来,慌慌张张地从自己的手提包里掏出几张千圆的票子,就要递给我。我连连摇头:“no!no!”她不由分说,把钱硬塞到我的口袋里,回转身匆匆离去。这一切发生在一刹那间,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远处的人群里,我还没有回过神来。

这位女子肯定是来日本打工的,像她这样的外国女子在日本数不胜数。据说,到日本来打工的外国女子中,有不少人是因为家有患病或身有残疾的孩子,为了挣钱给孩子治病,她们才抛家别子,千里迢迢来到日本。往我口袋里塞钱的那位女子,是不是属于这种情况呢?她见到我就想起自己的孩子,一种辛酸的母爱油然而生,她才会做出这样的事来吧。

还有一件事,现在想来特别有意思。那一天,我到高田马场车站等朋友,在我的旁边站着一位理着齐耳短发,还染成红黄等好几种颜色的外表凶悍的小伙子。他站在那里,足足有五分钟一动不动。我内心有一种恐怖感,想离他远一点儿,但又怕朋友来了找不到我,只好硬着头皮呆在原处。我自己宽慰自己,他也许也在等人呢。

我的朋友还没有来。又过了一会儿,那位小伙子向我走近两步,与我搭话:“喂,哥儿们。”

我按捺住心脏的砰砰跳动,怯怯地抬起脸来:“啊,啊……什么事?”

“我说你……很不容易啊!”

“唉?……”我没有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我重新打量眼前这位小伙子,感觉他并不像我想象得那么可怕。他问我:“是事故?”我摇摇头:“不。天生的。”“啊,是吗?”他只说了这么一句,语气中没有惊讶,也没有同情。接着,他开始讲他自己工作的事。

他兴致勃勃地讲,我认真地听。慢慢地,我觉得他那貌似凶悍的外表下有一颗常人的心。我对他的恐怖完全消失了。

我的朋友终于来了,他足足迟到了15分钟。还没等我说话,那小伙子悄悄问我:“你的朋友来了?”

“是的。”我点点头。

“小子让哥儿们等这么长时间,真他妈的混帐!”

说不定他要上前质问我的朋友,替我打抱不平。我不想让他插手我们的事,连忙解释说:“不,是我来得太早了。”

他拍拍我的肩膀,说:“好了,我该走了。”说着,一只手伸进外衣里面的口袋里。“他要干什么?”我心里一阵慌乱,刚才的恐怖又一次袭上我的心头。没想到他从口袋里掏出来的是一张名片。

“哥儿们,遇到困难的时候,给我打电话。”

说完,他把他的名片装进我的口袋,转身走了。

这就是所谓的“哥儿们义气”吧。我望着他的背影,心中涌上一种复杂的感情,像他那样的人或许对世间的一切都抱有一种敌意,可对于我这样的人一一社会中的弱者还是寄予同情的。

回到家,我把今天的奇遇讲给父母听,本以为他们会大惊小怪,没想到母亲的表情意外地平静,她说:“你不认为这是很正常的吗?”

我大惑不解:“为什么?”

“你想啊,那个人就是真的在保护你,对他来说也不过是小事一桩。可你呢,你身为残疾人不但按时前往,还为朋友的迟到解脱。他这是在向你表示敬意呢。”

我去看父亲,父亲也正好在看我。我们面面相觑,无言以对。

漂亮残疾人

“残疾人可怜。”这好像是人们的一种固有观念,在大久保遇到的外国女子,在高田马场碰到的可怕的小伙子,他们一定是认为我可怜才向我表示怜悯的。当然,我并不是说可怜的残疾人不存在,我甚至认为有些残疾人确实情绪焦躁、性格孤僻,说这些残疾人可怜自然有一定道理,但他们的可怜不是来自于残疾,而是其内在因素所致,只不过他们恰巧是残疾人而已。

那么,残疾人让人感到可怜与其外表形象就没有关系了吗?当然不是。我在美国的时候,感触最深的就是美国的残疾人个个都打扮得漂漂亮亮。在街上,我看到乘坐在轮椅上的老人衣着整洁,一派绅士风度;在歌剧院里,我身旁的一位坐在轮椅上的夫人穿的是一件漂亮的晚礼服……他们给人的感觉是不卑不亢,甚至是高贵气派。他们也是残疾人,可是有谁会认为他们可怜呢?

可是在日本,喜欢打扮的残疾人就为数不多了。也许日本的残疾人外出参加社会活动,或者去公共娱乐场所的机会比美国的残疾人少,因此,他们没有修饰打扮的意识,所考虑的只是便利实用,譬如毛衣,穿在身上既随意又舒服,残疾人都喜欢穿。可是毛衣这种衣物,怎么能登大雅之堂呢?

假如两个残疾人,过着同等程度的生活,一位打扮得整齐漂亮,一位则不修边幅,人们会觉得谁可怜呢?答案不言自明。

也许有的残疾人不以为然,认为只要自己感觉好,就不在乎别人怎么议论。可是,我们要改变世人对残疾人的印象,要唤起自己对生活的热望,难道不应该神清气爽、朝气蓬勃吗?

我从小就特别喜欢穿西装。每到我的生日或者节日,还有外出旅游的时候,我一定要穿上我最喜欢的衣服。有时碰巧那件衣服母亲刚刚替我洗了,还没晾干,我立刻就会撅起嘴来,满脸不高兴。我是一个任性执拗的孩子。

上了中学,穿的是校服。校服不能随便改制,要想玩点儿花样漂亮漂亮。就只有在领带上做文章。一般的领带内都装着棉条,为的是保持形状。有的同学竟别出心裁,偷偷抽出棉条,把领带系得又细又长,自以为美,可看上去一点儿也不雅观。我也学着阿野的样子把领带里的棉条抽出来,没想到让老师发现,狠狠熊了我一顿。

我喜欢臭美的性格到现在也没有改变。当有人问我对什么最感兴趣的时候,我立刻回答:“散步和购物。”购物最喜欢选购西服。我常去新宿和涩谷的大商场,尤其喜欢去位于涩谷区神宫前的青山西服店。那里,不仅西服的种类齐全,样式新颖,而且店内宽敞,没有台阶,我可以驾驶轮椅自由选购。当然,那里售货员的服务态度也是一流的。

但是,也有一件事让我感到焦虑。青山西服店每年举行两次优惠大展销,展销时间恰好与期中、期末考试冲突,我该怎么办?啊……

1月15日是成人节,学校放假一天。去年我已举行过成人仪式,今年的成人节与我没有关系。今天干点儿什么好呢?几乎没假思考,我马上决定就去青山西服店。可是,今天天气不好,窗外大雪飘飘。据新闻报道说,今天的这场雪在关东地区是极为罕见的一场大雪。

去还是不去?我犹豫不决。我呆呆地望着窗外,只见雪越下越大,一度想不去算了,可转念一想,一年就只有两次优惠大展销,机会难得,如果轻易放弃实在太可惜了,便一狠心:去!我的决定把母亲吓呆了,她肯定以为我发疯了,可又不好强行阻止我。我不顾母亲劝阻的眼神,驾驶轮椅出了家门。雪太厚了,轮椅的前轮埋在雪里,只是一个劲儿地打转,一步也走不动。不知费了多大的劲儿,好不容易才来到最近处的一个公共汽车站。我在上车的时候,司机和乘客都转过身来惊讶地看着我。是啊,要是没有急事,健全人也不会在这样的大雪天外出啊。

终于来到了青山西服店。我紧赶慢赶,还是比预定时间晚到了30分钟。大展销早已开始,店内顾客满满当当。我急急慌慌左冲右突,仓促参战。售货员看到我,也不禁呆若木鸡。她们怎么也不会想到在这样的天气里我能到这里来。

我先买了一件毛衣,这是准备去美国旅游时穿的;又买了一套早就看好的西装。出了店门,我不觉得意洋洋。可是,没走多远,轮椅的前轮就钻在雪里转不动了。雪还在下,天气寒冷刺骨,我坐在轮椅上,像囚笼里的罪犯,但等死期来临。

一位公司职员模样的人来到我的身边:

“怎么了?开不动了吗?”

“是的。前轮陷在雪里了。”

“是这样……请稍等。”

来人把他的皮包和上衣放到我的怀里,然后转到轮椅后面,一边小心翼翼防止滑倒,一边使劲朝前推动轮椅。

他一直把我推到没有留下积雪的大马路上。望着他满脸通红、气喘吁吁的样子,我万分感激,连声致谢。

他平静了一会儿,说:“在这样的大雪天乘着轮椅出门,可能有什么大事吧。不过,这也太勉强了。”

我羞愧满面,恨不得立刻找条地缝钻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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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父亲和母亲

起名“洋匡”

在我们家,我称呼父母从来不使用敬语。在这里,我想介绍一下生我养我的父母双亲。

父亲33岁结婚,35岁的时候有了我。中年得子,少了几分慌乱,多了几分沉着,而且不会再时时处处炫耀威严。他有时甚至比我还显得孩子气,譬如,“巨人队”输了球,他会暴跳如雷;吃饭后水果,他会和我争抢;看电视,一旦有女明星出来唱歌,不管自己会不会唱,他一定要跟着哼哼。

他曾经对我说:“你没有兄弟姐妹,我又不能娇惯你,所以我既要做你的父亲,又要做你的兄弟。”父亲、兄弟的两个角色,他都扮演得非常出色,一点儿也看不出“表演”的痕迹。

父亲对我采取这样的态度,使我们的父子关系极为融洽。

在我的生活中,我从来没有感到父亲是一个“绝对的存在”,在他面前,我也从来没有压抑、拘束的感觉,他就像我的一个朋友,自然而亲切。每到星期天,他会带我外出游玩;有时加班,他就与我约定傍晚到他的公司会合,他再带我一起去吃晚饭……

父亲是一个建筑家,我虽然不了解他的职业的具体内容,但我发现平时的他特别注重规矩和追赶时髦。现在我们家住的房子就是父亲设计的。朋友到我家来玩,几乎无不夸奖:“这房子好!太漂亮了!”

当然不仅仅是房子设计得漂亮,他自己也特别注重修饰打扮。他自称是“西新宿服装潮流领袖”,认为他们公司那一片所有的白领在穿戴上无不唯他的马首是瞻。他还把自己的这种爱好传染给了我,并为他的成功庆幸不已。我承认我喜欢穿戴确实是受了父亲的影响。

我的名字“洋匡”也是父亲给起的。据他解释:洋者,太平洋也;匡,匡救世界也。他希望我有一颗像太平洋一样宽阔的心,有匡救世界的凌云壮志。光有字面上的意义还不行,一向不计些小的父亲,这次竟搬来大词典仔仔细细查对笔画,最后得出结论:“洋匡”的笔画数,预示着拥有这个名字的人将会得到无数人给予的深挚的爱。

能否以太平洋般宽阔的心匡救世界,我没有信心,但我确实得到了无数人的深挚的爱。我喜欢我的名字,我为拥有这个名字而自豪。

现在去香港!

要写母亲,不能不写她陪我上学的事。我刚上小学的时候,必须有人陪伴,母亲就充当了陪伴人的角色。去学校,她跟我一起;我上课,她就在教室前的走廊里等候;放学了,她再陪我一起回家。

高木老师说:“残疾学生的家长总是对学校要求这要求那,可是乙武的母亲从不这样。她非常尊重学校的决定,遇事特别好商量。”

学校规定不能在校园里驾乘轮椅,老师事前与母亲商量,母亲只说了一句话:“我们听老师的。”她对老师的教育方法从不妄加评说。

母亲不仅对老师特别尊重,就是对我也不过多干涉。入学之初,小朋友们常常问我为什么没有手脚,还时不时地触摸我残肢的断面,有的孩子还故意不穿袖子,一摇一摆,模仿我的样子戏弄我。老师有些担心,生怕母亲会怪罪学校,可母亲一笑置之,说:“这是孩子们之间的事,大人没必要管,让他自己解决就行了。”老师为母亲的宽宏大量深感钦佩。

我上了中学以后,母亲对我的自主权更加尊重。记得那是中学一年级的夏天,有一天我对母亲说:

“我想在暑假的时候和朋友一起去青森。”

这是我第一次用意志的口吻向母亲说话。对于我的这一想法,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太现实。我猜想,母亲听了我的话,肯定会说“和朋友一起,危险啊”、“大人不去,能行吗”之类的劝阻的话,没想到母亲竟会说出这样的话:

“啊,是吗?什么时候出发?几天?”

我如坠五里雾中:“哎……同意了?为什么?”

“知道你什么时候离家,离家多长时间,我们也好安排我们旅游的事啊。”

就这样,8月中旬我和朋友去了青森,父母在送走我们的第二天就去了香港。

一般情况下,为人父母者往往过于呵护自己身有残疾的孩子,我的父母却不这样,不但敢于放任儿子离家,而且还趁此机会外出旅游,好像巴不得似的。他们为什么会这样?就是因为他们没有把儿子当成残疾人。

这样最好!

过于呵护自己的残疾孩子,就是因为觉得他“可怜”。如果父母先有这种想法,时时处处小心翼翼,这样就会在不知不觉中把“可怜”的意念传染给孩子,孩子也就会自以为“可怜”,那么他就不可能勇敢地迈上今后的人生之路。

我在父母的养育下,自四五岁懂事起一直到快二十岁,从未意识到自己是一个残疾人,因此也就从未因自己的残疾而苦恼过。在任何时候,我都没有听父母说过要我正视现实、克服残疾的之类安慰、鼓励的话,也许他们觉得这样的安慰或鼓励对于我没有什么用处。不过我认为,之所以对我没有用处,就是因为他们从不说这类话。

常常听人们说“残疾能塑造人的个性”,我以为这种说法言过其实,至少我不敢当。我小的时候是把我的残疾当成一种“特长”,现在我又认为我的残疾是我的身体的一个“特征”。世界上有胖人,也有瘦人;有个头高的人,也有个头矮的人;有黑人,也有白人……同理,有健全人,也有残疾人。一个人没有手,没有脚,身体残疾,也就没有什么可奇怪的了。只要把残疾当成自己身体的特征,你还有什么可苦恼的呢?

使我获得这一教益的是我的父母。他们让我来到这个世界上,我感谢他们;他们养育我直到现在,我感谢他们。

我由衷地、真诚地感谢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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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心灵无障碍

鞋子和轮椅

——乘坐轮椅者请在人陪同下使用电梯。

这是在商店、图书馆等公共场所的电梯旁常常看到的提示语。我认为这种提示对我毫无用处,我可以操纵我的电动轮椅乘上电梯,可以任意按下按钮到我想去的楼层。在做这些动作的时候,我从来也没有感觉有什么不方便,为什么非要人陪同不可呢?

这种提示语的出现自有其背景。是的,在常人的意识中,乘坐轮椅者单独行动是很危险的,或者认为残疾人是应该受到社会保护的弱者。但是我不认为这样的看法正确。我要问,残疾人果真是让社会保护的弱者吗?

说来惭愧,现在日本城市的基础设施确实还不能尽如人意,残疾人的自由行动受到诸多制约,独立生活困难重重,因此,他们需要人们给予这样那样的帮助,这是不可否认的事实,但是他们之所以坐以待“援”,难道不是“环境”所迫吗?

我经常在想,如果“环境”适应了残疾人的生存要求,那么残疾人就不是残疾人了。譬如,我想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经过的车站内没有电梯,又不能乘坐公共汽车和出租车,那么我的愿望就不可能实现。即使能够达到目的地,也会费尽周折,而且不知要得到别人的多少帮助。这个时候,我就是“残疾人”。可是,如果车站内附设了电梯,站台与车厢间没有空隙,也没有台阶,可以驾驶轮椅顺利上车;公共汽车和出租车设有小型升降机,能把我连同轮椅一起升入车内或降到车下,那么这个时候,我就不是“残疾人”。一般来说,人们从家里出门的时候,要在门口换鞋。我呢,不是换鞋而是乘上轮椅。鞋子和轮椅是两件不同的物品,但从利用它们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去这层意义来说,它们的功能又是一样的。社会中有那么多的自以为残疾人的“残疾人”,这确确实实是环境因素而致。

我常常在孩子们的面前说这样的话:“小朋友们,我看到你们当中有人戴着眼镜。为什么要戴着眼镜呢?因为眼睛不好。我呢,我乘坐轮椅。为什么要乘坐轮椅呢?因为腿不好。”这时,孩子们就会笑着说:“这是一样的啊。”我接着问他们:“你们说戴眼镜的小朋友可怜吗?”孩子们纷纷摇头。我又问:“那么,乘坐轮椅的人呢?”孩子们异口同声地说:“可怜!”我再问:“眼睛不好的人戴眼镜,腿不好的人坐轮椅,这不是一样的吗?为什么坐轮椅的人就可怜呢?”孩子们回答说:“眼睛不好的人戴上眼镜,就能看清东西;腿不好的人即使坐轮椅,也会有很多事自己干不了,所以可怜。”

孩子们的话一语中的。残疾人之所以可怜,就是因为有许许多多事情他们自己无能为力。正常的社会生活与他们之间竖着一道“墙壁”,这道“墙壁”阻碍了他们的日常行动,也销蚀了他们与常人一样生活的信心。

但愿我们能够拥有一个可以让所有人都能自由自在地生活的美好社会。我相信这一愿望定能实现。可是,那一天离我们还有多远呢?

“习惯”是最重要的

消除社会生活与残疾人之间的那道“墙壁”,是必要的,但我认为最重要是要消除人与人之间的“心灵阻隔”。在交通工具、建筑物中创造“无障碍”环境,说到底关键还在于“事在人为”。我们对于残疾人和老年人抱有一种什么态度,是关心、理解还是置之不理,这是最基本的出发点。

那么,对于残疾人和老年人的关心、理解是从哪里来的呢?我想从我们的“习惯”说开去。

譬如在车站看到陷入困境的残疾人,有的人也许有“助人为乐”的念头,但又不知道怎么样施以援手,于是便在一种怅然中,与之擦身而过。有这种经验的人大概不少吧。这就是“习惯”,一种道德情性的习以为常。

而更多的人会在内心中自我谴责:当时我为什么不帮他一把呢?不过,我倒是认为这种自责大可不必,因为平时在大街上并不经常见到残疾人的身影,乍一遇到,只会感到一种惊异,而要立刻做出恰当的判断对应,并付诸行动,自然是很困难的。

这也并不是只限于对残疾人的场合如此。譬如突然有一家外国人搬来成了我们的邻居,最初的时候,我们肯定会惊奇,而且感到不适应。可几个星期后,我们对这家外国人的文化习惯、生活习惯等有了深入的了解,原先笼罩在他们身上的迷雾逐渐消失,我们就不再把他们看成是从哪个国家来的外国人,在我们的意识中,他们成了住在我们附近的一家人,是邻居了。

从这个例子可以明白,人们对于“少数者”(不管是残疾人还是外国人)的理解,“习惯”因素所占的比重实在太大了。可是,正如前面所说,人们平时遇到残疾人的机会毕竟有限,一旦遇见,如何对待,确实没有心理准备,“习惯”就更谈不上了。我们应该怎么办?我们要改变这种状况,最关键的是要培养人们善待残疾人的意识,而且要从小抓起。

孩子们是纯洁无瑕的,他们对残疾人决不抱有任何成见。我去给孩子们演讲,当我乘坐轮椅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时候,他们先是一阵喧嚷,接着便鸦雀无声。我知道那是一种惊异的沉默。那时,我扫视台下,最醒目的是一双双圆瞪的大眼睛。我不动声色,开始演讲。慢慢地,孩子们的情绪起了变化,眼里不再是惊恐,而像小学生在听老师讲课,平静且坦然。叨分钟的演讲结束,我与孩子们一起吃配餐,一起打游戏机。孩子们围聚在我的身旁,一口一个“乙武哥哥”,叫得那样亲热,我就像他们的一个大玩伴儿。等到我要离开的时候,他们恋恋不舍,一个劲儿地嚷着要我再来。

我的奇异的形貌令孩子们吃惊,但他们很快就明白了我与他们意识中的“普通的大哥哥”没有什么区别,他们与我是以一种纯洁天真的情感来交流的,没有心的阻隔。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孩子们的可塑性是很大的。在残疾人和健全人之间设置一道鸿沟,这是成人所为,在孩子们的心灵世界中,决没有这种意识。

我还有一个深切体会。记得在幼儿园和小学的时候,我的那些小朋友初次看到我,都问:“你怎么了?你怎么了?”那么率直,那么关切。我也毫不掩饰地告诉他们真情。小朋友们的问话中没有任何的歧视,我的回答也没有任何的自卑,一切都那么正常,我们正常地学习,正常地成长。

现在,我走在路上,与跟随着妈妈的小朋友相遇,他们会圆瞪双眼直直地盯着我看,有时还会听到他们问妈妈:“那个人,为什么没有手和脚?”这时,他们的妈妈就显得非常慌乱,不是去回答孩子的问话,而是不住地向我道歉:“对不起,实在对不起!”然后,拉起孩子,快步离去。

每当这时,我的心头就涌上一种说不出的情感,我不觉得难受,只感到很遗憾:又有一位天真的孩子失去了一个理解残疾人的机会。孩子是好奇的,他看到奇异的现象往往要提出自己的疑问,如果是一般情况下的疑问,父母不但耐心回答,还会夸奖他聪明伶俐,可为什么孩子把我当成一个奇异现象而提出疑问时,父母就会大惊失色呢?直接解答孩子们的这一疑问,就会消解他们的疑惑,就会从一开始架起一座与残疾人之间沟通理解的桥梁。否则,孩子们的心中就会永远存留着这个未解的“谜”,久而久之,不知不觉中,他就会对残疾人另眼相看。

千万不能躲避孩子们对于残疾人的好奇,好奇是理解的第一步,父母有责任解答他们的疑问,有责任培养他们对残疾人习以为常的情感基础。只要大家都能认识到这一点,“心灵无障碍”就有可能成为现实。

我常听到朋友们这样对我说:

“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我们确实很紧张。怎样与你相处才好呢?在你面前哪些话该说,哪些话不该说呢?我们真是无所适从。不过,同学相处时间一长,一起学习,一起游戏,不知不觉中我们已不再把你看作残疾人了。就连外出旅游我们也一起去,我们所想的不是你能不能去,而是我们怎样才能带你去。”

我感谢朋友们的信任,同时我也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对于残疾人不能不给予关照,但万万不能把他们排除在正常的生活之外,万万不能因为他们身有残疾就区别对待,以至于使他们的心灵受到伤害。

初次与残疾人相遇,人们总免不了有一种心理上的隔膜。但是,如果相处时间久了,人们依然对残疾人怀有异样的感觉,那么责任就在残疾人本身:性格问题?人生观问题?……残疾人首先要信任自己,才能获得别人的信任。

另外,残疾人不能有“特权意识”。我是残疾人,你们就要同情我,就要照顾我,就要高看我一眼。这是毫无道理的,说到底就是一种自私,一种不知自爱的胡搅蛮缠,即使乞求得一时的怜悯,也不能获得心灵的和谐交融。残疾人应自重。

我就是我

消除与残疾人的心灵阻隔,只是被动地习惯于他们的存在和行为方式还远远不够,还应该尊重他们的“心”。欧美国家的社会环境极有利于残疾人的生活,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这些国家的人们能够最大程度地认同他人的价值观念。在多民族国家,各个民族都有自己独特的文化传统、生活习俗,不承认个体差异,就不可能构建和谐的民族大家庭。残疾人在一个国家中,毕竟属于少数者群体,能否重视他们的存在,能否为他们创建自由生存的社会环境,是这个国家社会文明程度的重要标志。从多元价值观来看,社会中的大多数一一健全人没有理由不尊重残疾人的个性特征。他们身体的残疾,正是他们最基本的群体特征。

日本的情况如何呢?日本与欧美国家有一个最大的不同,那就是日本是一个单民族国家。单民族国家富有极强的趋同性,很难容许不同价值观念的张扬,而且往往自以为是,唯我独尊,对游离于同一性之外的事物怀有强烈的偏见,甚至是歧视。在这样的社会中,残疾人这个独特群体的个性特征要想获得社会的普遍认同,自然难上加难。

目前,日本学校,尤其是中学里的“欺负人”现象特别严重。欺人者的动机主要是看不惯他人的言行。“那小子跟我不一样,所以我就要揍他。”这简直是强盗逻辑。如果人人都能相互认同彼此的差异,校园里的“欺负人”现象就会消失。我们难道不应该认识到“人各不同”是天经地义的吗?

认同他人,决不等于被动适应,它的出发点是看重自我。我为创建“无障碍”环境所遵循的原则就是“我相信世界上就有只有我能做而别人做不了的事”,而且坚信只要是主动参与,就能体现自我存在价值。对于这个人生哲理,有些人可能认识得早一点,有些人可能认识得晚一点,但只要是向着这个人生境地挺进,到年老之时,就会有一种事业的成就感。作为一名残疾人,残疾是他的人生“记号”,对这个人生“记号”的感悟,当然也会有早有晚,同时,感悟程度的高低,也会因人而异,但不管怎样,只要能够认定自己的不可替代性,为他人、为社会贡献自己的力量,就不会虚度此生。

这是人生的一种境界,在日本,不,在全世界,昔委众生,人人都去做自己该做的事,人人都去做只有自己才能做的事,那么我们的世界就会变得更加有秩序,更加有活力。做该做的事,做只有自己才能做的事,我们就会自尊自重,就会无限自豪。

如今,有些孩子对自己失去了信心,常说:“反正我学习不好。”“反正我长得不漂亮。”……心先沉沦,继之无所事事,自暴自弃。假如他们能认识到这个世界上就有只有他才能做的事,他有别人不可替代的作用,那他就不会自甘堕落,一蹶不振了。

而且,只要认同自己,肯定自我价值,也就能认同他人,肯定别人的价值,因为人各不同,但又彼此相同——我在这方面有能力,别人也会在其他方面有能力。这正是“心灵无障碍”的基点。

我们不仅仅是要创建一个让残疾人快乐生活的“无障碍”环境,我们的目标是要让世间所有的人都能自由自在地享受幸福人生。人的生命只有一次,善待生命,让生命最大限度地发挥创造的活力,既能为自我的存在感到荣耀,又能为社会奉献真诚,还有什么能比这更令人快乐的呢?

这是我——一个残疾人的愿望,我相信这也是世间所有人的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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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后记

——只要身体健全,生个什么孩子都行。

即将做父母的夫妇对于将要出生的孩子也许给予了各种各样的期望,但最基本的恐怕还是“健康”吧。

可是,我一生下来就是一个残疾儿。我五体(头、四肢)不满足,不仅不满足,而且五体中缺少四体。我连父母最基本的愿望也没能达到。我是一个不孝之子。

我的父母生下我这个残疾儿,他们没有唉声叹气,更没有放弃养育的责任,而是任劳任怨,含辛茹苦,使我的每一天都充满快乐。我一天天长大,与轮椅一道自由自在地生活着。

妊娠检查可以清楚地明白胎儿的发育状况,假如怀孕的母亲知道腹中的胎儿是畸形儿,她一般会要求终止妊娠。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哪一位怀孕的母亲不充满着美好的期待?将来的孩子是个残疾人……一般人不会有养育的勇气。我的母亲也说:“如果当时我也做了妊娠检查,知道了你没有手、没有脚,坦率地说,有没有勇气生下你来,我真的没有信心。”

所以,我要大声宣告:“我是残疾人,但是我生活的每一天都是快乐的。”谁也不能否认,有的人发育正常,身体健康,但他的人生却是忧郁昏暗的;有的人身有残疾,却拥有美好幸福的生活。人生与残疾毫无关系。

正是为了传达我的这种认识,我才把这本书起名为《五体不满足》。身有残疾的人们,看到这个书名也许会感到不快,但我的本意是好的。如果能得到理解,我将万分感激。

“残疾确有不便,但决非不幸。”

愿天下所有的残疾人以此共勉。

乙武洋匡

1998年初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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