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代末年风云录 - xp1024.com
《五代末年风云录》


第一章 不归㈠

后晋开运元年(甲辰,公元九四四年),正月。

黑夜中的贝州城,被一条巨大的火龙包围着,散布在火龙圈内外的点点火把,如同银汉中的繁星。厮杀的呐喊声响彻夜空。

贝州城被契丹人包围了,契丹人及仆从的幽州军呐喊着扶着云梯蜂拥而来,那云梯上的滑轮刚抵城墙,如雨的箭石的头顶上呼啸而下,当者齑粉。城头守军扔下柴草与热油,沾上火星即升腾起熊熊大火,烧尽了契丹人的攻具,也照亮了城头上紧张的守军脸膛,那些不幸被点着衣物的契丹人悲惨地痛呼着。

契丹主帅毫不犹豫地再一次下达攻城的命令,他恨透了城中主帅。契丹兵再一次向贝州城池发起猛烈地攻击,十数人推着撞车狠狠撞在城门之上,不顾头顶上泼下的热油。

城头上的贝州守军主帅吴峦,虽是书生出身,然戎装在身,脸上满是烟火之色,他有条不紊地向部下们发布着各种反击的命令,无人敢反驳。城门两侧的城垛上射向数十支箭矢,正上方又劈头盖脸地泼下热油,契丹人纷纷倒下,空气中飘荡着一股浓烈地焦肉气味。

契丹人退了,城头晋军发出欢呼声。吴峦这才松了口气,他不知自己还要守到何时,更不知能不能守住,沉声命道:

“北虏稍退,诸军切勿松懈。”

“遵令!”左右皆道。

“韩奕在城中可有党人阴谋作乱?”吴峦又问道。

“回知州大人,姓韩的父子二人均被关在大牢中,有人把守着!至于其党,尚未发现。”部下回道。

“将他押上城头来祭旗!”吴峦命道,他顿了顿又道,“还有韩主簿!”

城中大牢中,韩奕被高高地吊起,他的双手被牛皮绳深深地勒进皮肉。他在侧耳倾听,城外传来喊杀声似乎停止了,这让他稍松了一口气,贝州城及城内近万军民算是暂时保住了。

他感到极其荒谬,几天之前他当醒过来时,他发现自己成了另外一个人,纷至沓来的另一个人的记忆,令他措不及防。

当他刚承认事实,契丹人就气势汹汹地杀了过来,让他逃避不能。后晋的建立,当然是因为石敬瑭这个儿皇帝的缘故,及其侄石重贵上台为帝,石重贵对契丹人只称孙不称臣,又因奸臣骄将的挑拨,惹怒了契丹主耶律德光。

贝州乃永清军的治所,为水陆交通要冲,后晋朝廷在此积聚粮粟,以备契丹。此前,节度使王令温因有事入朝,朝廷就派以“善守”闻名的前复州防御史吴峦知州事,负责贝州防御。吴峦本只是一个书生,曾在后唐末年,独自守云州半年之久,契丹人围攻不下,最终解围而去,吴峦因而得到一个“善守”的名声。

吴峦只带了几个幕僚文士来贝州,他一到贝州,便推诚扶士,团结军民,修缮城隍,这本是很称职的表现,但他并非是一个有私兵的将帅,并无任何爪牙心腹可为其效死,只能依靠本地的驻军及民壮。前永清军校邵珂,凶暴好斗,前主帅王令温曾将他从军中除名,此人便心怀不满,暗地里勾结契丹人,至吴峦入贝州时,邵珂又主动在吴峦面前请命,吴峦并不知其人,以为军心可用,遂重用邵珂。

但是,上天突然降下了一个变数。韩奕竟然乘邵珂不备,将其射杀。吴峦大怒,欲当场斩杀以正军法,只因契丹接踵而至,攻城甚急,经左右劝解,声称要在胜利之后,杀掉韩奕公祭阵亡军民。韩奕这才暂时保住性命。

韩奕有苦说不出,吴峦连给他一个自辩的机会都没有,但韩奕并不对自己的行为感到后悔。他认为自己已经死过一回了,再死一次又何妨呢?可是在这个令他憎恨的世界,他并非孤家寡人一个,不可以不负责地一死了之。

昏暗的光线中,他的父亲,对,他此生的父亲韩熙文也受自己的牵连,被关在同一间牢房里,只是念他是一个文弱小吏,没被吊起来。

“爹!”韩奕轻声唤道。爹,这个亲切的字眼从他口中说出,既让韩奕感到欣喜,又让他感到羞愧,他觉得自己是天底下运气最差的一个人。

“别叫我爹,我没你这个逆子!”韩熙文怒吼道。

“爹,难道你也以为孩儿错了吗?”韩奕道,“那邵珂在城中的恶名,众所皆之,只有吴知州一个人不知道。吴知州新来乍到,他不知道邵某人的底细,难道爹不知道吗?”

韩熙文是贝州小吏:“邵珂以往虽有种种不是,不过他在契丹胡虏南下时,能挺身而出助守城池,也是壮义之举!古人云,朝闻道夕死可矣。北虏寇城,正是我贝州军民团结一心之时,偏偏你这个逆子,竟然敢擅杀我晋军军校,为父……为父……”

韩熙文激动地说不出话来。

“孩儿虽总惹爹爹生气,但爹难道也认为孩儿是契丹人内应吗?”韩奕抬高了声音,他因激动而令自己高挂在半空中的身子反复地旋转,他感觉手腕上已经出血了。

“你这孩子从小读书时就三心二意,总喜欢舞枪弄棒和弓马骑射,错不在你,错在为父未能亲自督促你学业,未能让你早些明白何为忠孝大义!”韩熙文道,“当初我要是不许你随我来贝州,让你在青州老家陪伴你娘,那该有多好。我死不足惜,惟叹这满城军民临难,若是不幸蒙难,那全是你这逆子闯下的大祸,天理难容!”

韩奕默然,这副身子的真正主人虽然也曾读过不少书,但很显然兴趣在武勇方面,十五岁的年纪,便在青州老家练就一身好武艺,极为自负。因为父亲韩熙文半是为了全家生计,半是为了希望能晋身仕途,来贝州为吏,这位主人便想来贝州碰碰运气,想出人头地。

“孩儿知错了,但孩儿并不后悔,只可恨牵连了爹爹。爹虽然并无经天纬地之材,但一生勤勉,待人真诚,与人为善,又有位卑不敢忘忧国之忠义。”韩奕道,“孩儿倘若能大难不死,咱们父子不如回青州老家,问亩于朐山,但教丰衣足食。”

“位卑不敢忘忧国?”韩熙文对儿子说出的话颇感惊讶,又觉可笑,“奕儿要真是知道位卑不敢忘忧国的真义,岂能坐视北虏南寇,杀我百姓,祸我中原?”

牢房门被从外面“轰”地一声打开,打破了里面的宁静,昏暗的灯光因冷风地吹入,变得飘摇不定。

十来位甲士从门外涌入,韩奕父子心往下一沉。

第二章 不归㈡

正月寒夜的冷风,吹散了韩奕的黑发,冷风从脖颈往里钻,令他感到彻骨的寒冷。

父子二人被甲士押着往前走,一路上的地上躺着密密麻麻的死尸,还有成百上千的伤号在呻吟着。沿途的军民恶狠狠地盯着韩氏父子看,韩熙文缩着脑袋,感到无比地羞愧,韩奕则挺直了腰杆,毫不顾忌旁人投来的仇恨目光。

城头箭楼上,满身披挂的吴峦注视着城外契丹兵的大营,皱着眉头,那铠甲穿在他清瘦的身上显得有些不合身。

尽管他已经打退了十余次契丹人的进攻,让契丹人损兵折将,但他更担心朝廷主力大军未能及时将契丹人击退,那么契丹人就会调集各路大军合攻贝州。契丹人损失越大,贝州一旦被攻破,等待满城军民的将会是屠城的结局。

“禀知州大人,韩氏父子带到!”军士禀报。

“押上来!”吴峦恨道。

韩氏父子被军士押上了箭楼,韩熙文扑通跪倒在地:“知州大人,韩某父子罪孽深重,愿受死,以壮军威!”

韩熙文主动求死,这让吴峦愣住了,他好半天才道:“早闻韩主簿乃贝州清吏,克己奉公,忠于职事,待人赤诚。今日你既能知罪领死,本知州亦不能不顾及你以往功劳,待击退胡虏,本知州会将你押解至京师,由朝廷来问罪。”

他见韩奕直挺挺地站在那里,闻听自己父亲死罪已免,似乎大松了一口气,心中气愤,大喝一声:“大胆!韩小贼,你犯下如此大罪,见了本知州焉能不跪?”

“知州大人,若无此罪,小子并无出身,愿向你跪拜,但小子并未做错事,故不可因此罪而跪!”韩奕道。

“笑话,你趁夜潜伏至暗处,狙杀邵军校,人证物证俱在,还敢狡辩?”吴峦质问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不杀你不足以正军纪,不杀你不足以壮士气!”

“知州若真要杀我,小子只想请知州大人给予小子自辩的机会。大人今夜可杀我,亦可明日杀我,后日杀我亦可。快刀砍头,利箭穿心,鸠酒入腹或是三尺白绫,均是一死,大人何必如此急切?倘若小子授首,能壮贝州军威,死亦甘心!”

韩奕努力做出一番正气懔然的模样来,倒让吴峦疑惑,吴峦心想这少年说的也对,什么时辰将他正法并无区别,身为主帅,操之在他,遂道:“准你自辩!”

“邵军校早为前节度使王令温公废黜罢归,大人可知?”韩奕问道。

“本知州已经知道了。”

“那么,知州大人可知邵珂为何被王节帅废黜?”

“听说他凶残成性,骄奢淫逸,私掠百姓,强抢民女,民愤极大!”

“大人所言,可谓明也。对于这样的一个武夫,大人难道相信其果真有洗心革面之举?况且小子听说此人偏偏是契丹人围城之前那一天回贝州的,这岂不是有些巧合?小子某日亲眼看见其遣人出城,正所谓‘江山易改,秉性难移’!”韩奕道。他撒了个小谎,因为他并未亲眼见过邵珂派人出城过,但眼下邵珂已死,死无对证,全凭他一张口。

“狡辩!”

“就算小子是狡辩。大人不如姑且相信小子妄言!”

“你这是何意?”吴峦疑惑道。

“大人不如遣一机灵敏锐之人潜至虏营,诈称乃邵珂心腹,又云贝州军心未衰,还需契丹人给他十份空白告身拉拢守军,并许他自封为永清节度使。倘若契丹人并不疑它,那么邵珂即是反贼!”韩奕侃侃而谈。

他这是被逼出的法子,他更恨自己不久前射杀邵珂时,露了马脚,没想到邵珂此人因怕死竟安排了心腹暗中尾随保护。

韩奕见吴峦思索,心知他被自己说动了,连忙又道:“邵珂偿若是反贼,那么平日左右往来皆是其党,大人不如将他们暂时收押,一来可以拷问这些人,或许此举便可证明我父子清白,二来亦可防止消息外泄,邵珂刚死不过两个时辰,即便是其余党亦未有机会向城外传递消息,大人以为如何?”

几位幕僚围在吴峦左右小声地嘀咕着,吴峦的脸色变了几变,道:“姑且信你一次,倘若非你所言,尔父亦杀!你可敢应承?”

韩奕向自己父亲投去羞愧的目光,挺起胸膛道:“敢!”

吴峦命左右道:“尔等速传诸门监军、都将、军校、都头、什长来我官衙议事,就说要重新布置防守,或有突围之举,不得有误!”

吴峦此举意在稳住邵珂余党,余党听说有重要军情变化,一定会亲自参加会议,好拿消息卖于契丹人,待价而沽。

起初,邵珂守南门,但吴峦并未将南门的军官们拿下,也并未露出一丝怀疑,而是一直与众人商议战事至天明。

大牢中,韩奕父子仍被关押其中。

韩奕这次没有被吊起,这让他的双手得到解放,他活动了一下手腕,甩了甩臂膀,让自己缓缓气力。

“爹,孩儿这次让您做了赌注,请爹爹恕罪!”韩奕跪在父亲面前。

韩熙文站在狭小的天窗下,身材修长,他长年累月地埋头于案牍之中,四十多岁的人看上去像是五十来岁,唯有一身儒袍才让他看上去才是个文人。透过狭小的天窗,银汉星辰亿万,浩瀚无垠,韩熙文叹道:

“天下沦丧数十年,未见几度平安,百姓生不如死,死亦何妨。奕儿可曾想过你娘?”

韩奕心中的羞愧更深了一分,良久才道:“孩儿被错认作是叛贼,此乃天大冤枉,孩儿若不杀邵珂,此时胡虏怕是早从南门攻入。孩儿并无立功求荣之心,只不想让此枭奸计得逞罢了,能拖敌一天便是一天,为了我们一家三口早日团聚,孩儿也只能行此下策。请爹爹原谅。”

韩熙文甩了一下衣袖,略带怒气道:“起来吧!自从你上次纵马摔伤,这性情也大变,虽然仍是一如既往地莽撞,还算是多了些智谋与恭敬之心。”

这副身子的前主人,固然是一个莽撞少年,韩奕却有苦说不出,只得道:“倘若能脱此大难,孩儿愿整日里在爹娘膝下尽孝!”

“你这又错了!”韩熙文道,“生为男子,逢此乱世,要么以文称颂天下,要么以武平定乱臣贼子,岂能如此消沉?”

又道:“我儿武艺不错,惟在文学方面还要深造。你族叔韩熙载,在你这年纪时就名动青州一方,成年后即举进士,博学多艺,文章风流倜傥,一时称颂京洛,如今……”

“如今族叔亦不过是流落异国,听说现在还是一个六品小官。”韩奕接口道。

“重武轻文,一丘之貉!”韩熙文又动怒道,“叛国者,武夫也!乱政者,优伶也!贪鄙者,阉人也!”

“爹爹教训的是!”韩奕唯唯诺诺地回道,心里很不以为然,文官叛国或者乱政、贪鄙,好像也不少。

夜更深了,监牢外传来时断时续的哭泣声,然后又归于沉静。

韩奕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看到明日的旭日:上天又给了我父母双全,难道又要让我失去吗?

第三章 不归㈢

清晨,韩奕从沉睡中醒来。

旭日的一缕光线透过天窗,射在他的脸上,让他感受到一丝暖意。他发现自己身上盖着一件袍子,那是夜里父亲韩熙文将自己身上的袍子脱下来给他盖上的。

韩奕心里觉得很暖,见父亲闭着双眼,两鬓花白,瘦削的脸上显出一双突出的颧骨,父亲更憔悴了。韩奕蹑手蹑脚地将袍子盖回父亲身上,这却惊醒了父亲。

韩熙文看了看盖回来的袍子,若无其事地说道:“你昨夜说了许多梦话。就跟你那日摔伤后一般模样,尽说些云里雾绕的胡话。”

“嗯!”韩奕点头道。他又梦到那幅古画了。

“今早你须给我温书。”韩熙文道。

“爹,今日就算了吧!”韩奕指了指这四周的环境,他对自己能再看到阳光感到欣喜。

“给我背出师表!”韩熙文坚持道。

“是前出师表,还是后出师表?”韩奕顺口问道。

“都须背给为父听!”

韩奕觉得自己很多嘴,这副身子的主人在韩熙文的严格要求下,不求甚解,只求囫囵吞枣地死背应付,两世的记忆虽让韩奕背得很流利,但还是有遗漏之处。

“书还须多读!”韩熙文板着脸。

“是!”韩奕道,他看向牢门,倾听着外面的动静。此时此刻他十分佩服起父亲的不动如山,都快要砍头了,竟然在牢房中还记着要督促自己的学业。

韩奕的三心二意,让韩熙载很不满意。韩熙文考较道:“你虽已背下诸葛武侯的名篇,可懂其意?”

“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诸葛丞相为后辈士人所景仰,即是因此名句。”韩奕道,他见父亲很有得意之色,心知父亲为何要自己背这两篇古文,“想来诸葛亮是个十成十的文人,治国安邦,经时济世,又身负蜀主遗命,而能做到忠心为后主,并未有任何非份之想,清廉持正,难也!与今世相比,武夫横暴,文臣攻讦相轻,权臣专柄,诸葛氏不愧为文士之楷模也!”

韩熙文道:“可惜诸葛不过一人!恨为父潦倒一生,非无处效力,只恨无张良、陈平之才。”

“父亲这话,孩儿有不同见解。那诸葛虽有奇才,可最终未能完成宏愿,出师未捷身先死,非在于其智不及魏曹,盖因其一己之故。蜀之亡也,诸葛氏应担其一半之罪。”

“胡说!”

“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诸葛亮本人是做到了这一点,一个文士若能如他一样深受主上厚待与重用,死亦无憾,所谓士愿为知己者死也。故而历代寒士推崇诸葛氏,希望自家帝王也能够数顾茅庐,亲邀自己出仕,那该多有名誉?依孩儿看,诸葛氏不过是穷兵黩武,六出祁山,终一无所成,反而抗拒一统,多死了人。难道姓刘的就是正溯?当今时事不也是如此,中原变乱,南方割据分裂,倘若中原稳固,南方诸国不过小癣之疾,到那时我等小民才会有太平日子过活。”

韩熙文面色铁青,却道:“倒也自圆其说,我儿何时读史了?”

“回爹爹,孩儿在老家,娘亲常教导,没事多翻翻书,长长见识。”

“今日我儿一席话,虽强词夺理,但也符合当今时事。为父老怀大悦,今后当多多读书,长长见识,哎……”韩熙文道。他这时才想起,现在再说这些话怕是太晚了,脑袋就要保不住了,还读什么书呢?

“这是爹爹头一次夸孩儿!”韩奕笑道。

“你我父子就要被杀头了,以后为父就是要夸你,也是妄想!”韩熙文忧愁满面,“潦倒而死,我只恨命运多桀;老病而死,我只恨人生有常;抗虏而死,则轰轰烈烈!若是被当作奸细处死,我心何甘?”

闻听父亲的叹息,韩奕心烦意乱,他站起身来,冲着牢房外大喊:“牢头、牢头!”

牢房门被打开,吱吱的叫着,牢头手中却提着食盒走了进来,身后的狱卒还捧着一壶酒,面无表情地放下。那牢头口中嘟哝道:

“世道真是变了,死囚比当差的还要风光,好酒好肉地供着!”

韩氏父子愣愣地看着几碟肉脯果蔬和那一壶酒道,心想这不会是父子二人上刑场的最后一餐吧?

韩奕先为自己斟上一杯酒,仰起脖子喝了一口,勉强笑道:“知州大人不想污了刀子,派人送来毒酒。孩儿先尝一口。”

“胡说,不想被毒死,那就该饿死。为父可没那么怯懦!”韩熙文道,他抓起酒壶,仰起脖子便往自己口中灌了一大口。

父子二人早就饿了,他们将酒肉吃了个精光,发现自己还是好好的,面面相觑。

“看来还是用大刀砍头,这是让我们做个饱死鬼。”韩奕口中说道,心里却是思动。他在牢房中,来来回回地走动,大难临头,真到了要被砍头的时候,他已经没有冷静。

不过,他焦虑也是没用的。到了晚上,牢头又送来一顿颇丰盛的酒食,就是没提砍头的事情,父子二人的心思又宽泛了些。

到了子夜时分,父子二人忽听到城外响起震天的喊杀声,一直响了两个时辰之久。

两人捱到了第二天天明时分,牢房外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父子二人心里咯噔了一下,只听门外有人高呼:

“知州大人亲至,速将牢门打开!”

时间不大,吴峦笑容满面地进来,亲自为父子二人打开脚镣,说道:“吴某对不住二位,特来赔礼!”

韩熙文讶道:“不敢、不敢!”

“大人,我们父子无罪了?”韩奕喜道。

“昨日本知州已将一干军兵拿下,共拘捕七十五人,亲自审问,邵珂此獠阴结胡虏,几欲害我大事,幸赖贤侄见微知著,为民除害,为国除贼。幸甚、幸甚!”,

“大人前夜要是砍了我们父子的头颇,再来赔礼,恐怕就太晚了。”韩奕抱怨道。

“恕罪、恕罪!”吴峦满脸尴尬之色。

韩熙文瞪了儿子一眼,连忙道:“大人过谦了,能除此大害,也是贝州军民之幸。个人荣辱又算得了什么?位卑不敢忘忧国也!”

“好一个‘位卑不敢忘忧国’!青州韩氏父子真乃忠臣义士!”吴峦肃然起敬。

跟着吴峦走出了监牢,韩奕见城内的军民个个喜不自胜,还有不少垂头丧气的契丹人被五花大绑,刀斧手们手起刀落,一颗颗头颇滚落下来。另有一干身着晋军军士戎装的人,即守军内部奸细,被捆绑在城中树上,任凭百姓的殴打报复,那真叫生不如死。韩奕见有契丹俘虏,觉得十分诧异:

“大人昨夜主动出击了吗?”

吴峦道:“那日韩侄说要本知州遣人去城外契丹大营,本知州略施小计,在得知邵珂当真是奸细之后,使间客向虏帅云,城内正在商议投降之举,劝胡虏稍安勿躁,以免激起城内抵抗之心。敌酋以为我贝州不日将下,却不料本知州命精锐力量于昨日子夜之时,开门出城偷袭,攻敌酋一个措手不及。此役,斩俘不下五千胡虏,获马匹三百余,我军追敌五十里方回军,眼下胡虏主力已经远遁。”

“大人真是良将!”韩熙文称颂道。韩奕也觉得吴峦相当有谋略,他本是为给自己脱罪,吴峦却想得更远,将计就计。

“哪里、哪里,这是全体军民之劳!”吴峦摆了摆手,洋洋得意。

上了箭楼,韩奕登高眺望,见城外契丹大营一片狼藉,昨天纵火与厮杀后的痕迹比比皆是,只有少数契丹人还在远处游弋监视。

韩奕心想,契丹人恐怕不会咽下这口气,要是城中只有少数人口,那么可以趁此机会举城南迁,可眼下城中人口光平民百姓就近万,一旦出城,恐怕就会遭到契丹人半途截杀。

吴峦从军士手中取来一张弓,递给韩奕道:“听说韩侄的箭法出众,能否一试?”

“遵命!”韩奕将弓握在手,拉了拉弓弦道,“小侄在青州老家时,平日里喜欢追逐野兽,常用六十斤的软弓,利于追逐快射!”

吴峦称他为侄,韩奕当然不会拒绝。

吴峦知他嫌手中弓太软,道:“以贤侄的年纪,能引六十斤的弓,膂力相当不错了。换八十斤的如何?”

“正合我愿。”韩奕道,“大人若是想让小侄使百斤的最强弓,那还得等几年。”

“住口,跟吴大人说话,怎能如此轻佻?”韩熙文在一旁斥责道。

“哈哈,韩主簿不必斥责,少年人正是意气风发之时,我观韩侄行事果断,又颇有机智,将来定会有大出息。”吴峦笑道。

说话间,只听“嗖”的一声,韩奕已经引弓如满月,黑色的箭矢从箭楼飞射而出,正中城头上一处望楼上的战鼓正中央。军士们还未来得及喝彩,韩奕又接连射出两箭,两箭均正中目标,那战鼓鼓面经不起三支箭矢的攻击,已经破出了一个大口子。

韩奕好似气定神闲站在原处,但胸脯也是在喘息着,双臂发软,但这等准头,这等射速,这等膂力,着实让人惊讶。人群中发出阵阵叫好声。

“哎呀,好好的一面战鼓,让韩家侄儿给弄坏了。”吴峦半开玩笑道。

“战鼓是死的,能射中敌人才是硬道理。”韩奕道,“倘若在战场之上,小侄若能有如此机会射中不会还手的目标,那才是件庆幸的事情。”

“说的好啊,不知贤侄可有表字?”吴峦欣喜地问道。他见韩奕年不过十五,却生得鼻直口方,目光炯炯,站在自己面前,如铁枪一般英气逼人,箭法又相当不错。

“回大人,犬子本月方满十五,还未取表字。”韩熙文说道。

“令郎排行第几?”

“韩某本有子二人。此子在家排行第二,上面本有一长兄,只是早年不幸夭折。”

“嗯,古人二十而冠,如今冠礼大致泯灭,令人惋惜。若是韩主簿不介意的话,吴某愿提前为令郎取一表字。”吴峦道。

“此乃犬子荣幸之至,有劳大人!”韩熙文道。

“既然是二郎,又有好武艺,将来应做统兵武将,那么就叫‘子仲’吧?诗云:从孙子仲,平陈与宋!”

“多谢大人厚爱!”韩奕韩子仲拜谢道。他心中却在想那句诗的下句:

不我以归,忧心有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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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宋神宗曾颁河北诸军教阅法:“凡弓分三等,九斗为第一,八斗为第二,七斗为第三”。一宋石相当于九十二宋斤半(一宋斤相当于一点二市斤),十斗为一石。也就是说九斗力的弓,大概有八十宋斤,这就算膂力第一等的。

据说岳飞与韩世忠能挽三百斤弓,不知真假。不过,据南宋人华岳说,步射弓“合用九斗、八斗、七斗”,马射弓“合用八斗、七斗、六斗”(《翠微北征录》卷7《弓制》)。这里考虑的是实战性。

这就好比让举重运动员去跑马拉松,力气大并不表明耐力足够。战场之上,弓矢的射速、准头与密集度更为重要。对于一个士兵来说,使用软弓快射,远比使用强弓慢射更有威胁,力气大的人也很难做到连续使用强弓发射箭矢。

骑在马上又比步射难得多,能在马背上左右开弓更是了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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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不归㈣

又是一个黑夜,贝州城门紧闭,时不是有绑着火球的弩箭被从城楼上射出,以探明城外的动静。

契丹人吃了大亏,大部退去,但仍有少量游骑散布在方圆百里窥探,他们正在积蓄力量,准备集结更多兵力,再一次围攻贝州城。

蓦的,吊桥吱吱地被放下。刚一落地,城门洞开,一队马军举着火把呼啸而出,奔向南方,身后的吊桥迅速地被绞起,城门也迅速地合上,轰然作响。

这很快便引起了契丹斥候的注意,不久双方就在十里外交上了手。然而在这队明火执仗的晋军马军刚出城之时,另有单骑悄悄地奔向相反的方向,消失在黑暗之中。

这单骑便是韩奕,他担负着向朝廷报告贝州军情的重任。而吴峦则在韩奕出城后,对城内军民佯称朝廷援军,不日即到,以达到鼓舞士气的目的。

贝州城的重要性在于它被晋廷当作一个军事战略基地,城中存储着大量兵甲与粮草,可供本州及附近各州数万大军数年之需,物资也是契丹人需要的。一方面城内守军可以依仗这些物资,一方面又让城外契丹人念念不忘,听俘虏说契丹主将亲自率大军袭来。

守帅吴峦忠于职事,虽为一城之帅,却能与普通军士推心置腹,赢得军心,又刚刚大败契丹,但他还是希望朝廷大军能早些出动,故而派一信使催促朝廷大举北伐。

韩奕摸了摸缝在自己衣领上的蜡丸,回头看了看夜色中的贝州城,他很想带着自己的父亲一起走,但父亲一口拒绝。或许在城内更安全一些,韩奕这样安慰自己。

黑夜深沉,韩奕的坐骑四蹄被缠上了布条,以减小蹄声,他尽量不走大路,专挑小路。小路并不好走,他一边要辨明方向,一边还要小心马蹄下的深浅,只能小跑。

契丹人的侦骑层出不穷,韩奕处处留意,步步小心,唯恐自投罗网。蓦的,一阵弓弦紧绷的声响从左侧漆黑一团中传出来,尽管那声音极小,但韩奕还是听见了,他心中大惊,一个蹬里藏身,翻身到了马腹的右侧。

“嗖、嗖!”几支箭矢划破了黑暗。

战马中箭受伤,猛得奋蹄狂奔,韩奕紧紧地抓住鞍桥,高速奔驰的战马带着他狂奔而去,路边的树木与刺针将他半边衣裳割成破烂。

韩奕好不容易控制住马匹,身后数骑追了上来,追者口中操着胡语,大喊大叫,应是契丹兵。韩奕转身便射,也顾不上准头,但身上传来一声惨叫,一个契丹人中箭倒地,余者立刻引弓还击。

几支箭矢擦着韩奕肩背而过,让他如惊弓之鸟。他很幸运,暂未中箭,但是他胯下的战马却没那么幸运,接连中了几箭,终于长嘶一声,翻倒在地。

说那时迟,那时快,韩奕见胯下一软,连忙甩蹬跃下战马。双脚刚一落地,借着夜色,猫着腰身,往一抹黑影中钻。等他稍冷静下来,发现自己置身于一片树林之中。

四位契丹人追了上来,他们见这一片树林占地不小,漆黑一团,并不敢深入,各占一方围着树林,逡巡不进。

韩奕匍匐在地,身下是软绵绵的衰草,他甚至能闻到早春青草的气息。身上单薄的衣物无法遮挡中春夜的寒冷,而身上被树枝刮出的血痕却仍在火辣辣地疼。虽然一时死不了,他感到孤单无助,或许此时此刻,他也体会到一个丧家之犬的滋味。

契丹人在树林外,叽叽喳喳地叫嚷着,既像是劝降,又像是辱骂。韩奕暗笑,自己听不懂胡语,这不是对牛弹琴吗?可是他又寻思,万一到了天亮,契丹人找来帮手,自己就是插翅难飞了。

黑暗中,一阵阵窸窣的声响在身侧响起,韩奕屏气凝神,见一个黑影缓缓地向自己爬来。韩奕如一只豹子从藏身处鱼跃而起,猛得扑在那黑影身上,双手已经飞快地掐在那人的脖子上。

身下是一具软绵绵的娇小身子,这让韩奕大感意外。月亮从乌云中露出半边脸来,一双明亮的眼睛正惊恐地注视着韩奕,这分明是一个不过十来岁的小孩。

“你是谁?”韩奕双手稍放松了一下。

“我……我叫李小婉!”小孩一开口,韩奕便意识到这是位小姑娘。

“你趴在这里别动。”韩奕叮嘱道。

契丹人忽然没了动静,韩奕心中狐疑,他小心翼翼地爬到了树林的外沿,见树林外旷野里一个人影也没有。他从地上捡起一个小石头,扔到了数十步远处,惊起了栖息其中的几只鸟儿。

果然,一位契丹人从一颗石头后面跳了出来,往那里胡乱地放箭,一边招呼附近的伙伴。韩奕抓住这个有利时机,引弓便射,那契丹人待发觉上当,却为时已晚,当场殒命。韩奕立刻将那死者拖了过来,将那契丹人的皮甲皮帽剥了下来,给自己换上,然后大模大样地在树林外走着。

“还有三个,不解决掉这三个,就别想离开这里。”韩奕暗道。另三位契丹人远远地骑马奔来,对着站在路中央的韩奕说着他听不懂的话,韩奕借着惨淡的月色,只管冲他们招手。

那三人靠近了,迎面而来的是另一支箭矢,奔在最前面的一位仰面摔下马背。身后两位急勒住战马往后急退,再瞧来袭之处,那位狡猾的晋人已经消失了。方才那位摔下马背的并未立刻死去,正捂着脖子,在地上呻呤着。

韩奕其实就在不远处,正冷冷地盯着这里。剩下的两位契丹兵已经感到害怕了,他们正在经受着激烈地思想斗争,是救还是不救同伴,他们已经感受到那躲在黑暗中的神箭手锐利的目光。

猎人,韩奕此生是个出色的猎人,最喜欢在山野里射杀就要产仔的母兽。看到契丹人迟疑,韩奕心中感到一股快意,他感觉自己的这一个身份,似乎天生就有冷酷无情的另一面,这种感觉让他既觉得熟悉,又觉得陌生。,

“不是你死,便是我亡。”韩奕想道。

他决定帮助契丹人痛快地做出决定,迅速脱下自己刚穿在身上的契丹皮甲,用地上一截树枝将皮甲套在一株树上,看上去就像是一个人蹲在那里,自己则举箭给那濒死者补了一箭,然后飞快地迂回到另一边。

那位契丹兵在死亡之前,经历过一段痛苦,末了还免不了被对手补上的这一箭,被敌人完弄于手掌之中。剩下的两位契丹兵被激怒了,他们壮着胆子,猫着腰往前移动,待看清了前方似首蹲着一个黑影,不管三七二十一,往那黑影处放箭。

“嗖!”身后响起了令他们心胆俱裂的破空之时。

“啊!”其中的一位,似乎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推倒在地,带着满腔悔恨,呜呼哀哉!

韩奕未来得及射杀最后一位契丹兵,那契丹兵已经撒腿飞奔,连身后的战马都不要了,生怕自己也会中招。

韩奕将契丹人留下的战马牵来拴好,又拿起契丹人的马槊,走入密林中。

“喂,小妹妹,你在哪里?”韩奕呼唤道。

“我在这里!”一个清脆的声音就在身边响起。这近在咫尺的声音,让韩奕毫无防备,他问道:“你刚才就一直在这里?”

“嗯,我怕哥哥丢下我走了。”小姑娘说道。

东方已经发白,夜色已经渐渐退去。小姑娘一身男孩的打扮,脸上脏乱,泪痕未干,却掩饰不住眉目间的清秀。

“你叫什么名字?为什么会在这里?”韩奕问道。

“我叫李小婉,我和我爹娘逃难,不想却遇到可恶的契丹人,我爹娘……”李小婉呜咽着。

她带着韩奕来到树林的最深处,韩奕见草丛中并排躺着一男一女,那妇人下半身狼藉,看来死前遭受过非人的凌辱,那中年男子的脖子却是被活生地拧断。

韩奕寻思,这里远离大路,看来应是这柔弱的小姑娘凭自己一人之力,将惨死的父母遗体拖到这里,这是一件多么令人心碎的事情。

韩奕用佩刀在树林中挖了一个坑,将李小婉父母草草地掩埋。李小婉跪在新坟前,恭敬地磕头。

“小婉,你们一家本来是准备逃往何处去的?”韩奕轻声问道。

“我伯父在开封为官,我爹娘带我去投靠我伯父。”李小婉道。

“那你跟我一起去吧!”韩奕牵着她走出了树林,见色更明,他指着这四周的原野道,“你要记住这四周的山林,将来定要将你双亲迁回故土。”

李小婉回头盯着安葬她双亲的树林,点头答应之间,泪珠不住地往下掉。

第五章 不归㈤

马家口,黄河从此地折向偏北奔腾。

已是开春的季节,但从博州方向至渡口的路上,大批的百姓扶老携幼,面容凄怆,他们无心欣赏路边刚刚绽放的野花,也无暇停下来喘口气。这当中也夹杂着形形色色的溃兵、逃兵、官吏,个个如丧家之犬般争相往渡口奔去。

韩奕抬头望了望乌云密布的天空,内心更是笼罩着散不开的阴霾与不安。他腰中悬着弓矢,一手持着一把大槊,满面尘色,眼前的景象仍然令他觉得太不真实。

这是一个乱世,不要说武夫列攻,就是老天也不顺人意。去年春夏旱、秋冬水,又有大蝗,而各地官府搜括民谷,不留其食,匿谷者死。地方县令完不成朝廷的征粮差事,交印自劾而去。百姓死者数十万口,流亡不可胜数。

祸不单行的是,契丹人自去冬又南寇,眼下正在猛攻贝州,河北流民纷纷往河南逃亡。当他的记忆与另一个韩奕重合后,他仍然觉得这个世界只应存在于史籍之中。

“不好了,博州刺史周儒降了契丹人,正引契丹胡虏往此地追来!”身后有骑马者从博州方向奔来,高呼道。

人群更加慌乱起来,男女老少哭喊着往渡口奔去,丢弃的家当财产无可计数,更有走散的孩童跌坐在路边哭泣。

“降了?怎么就降了呢?”有流民满面沉痛之色。

“不降才令人感到意外!”有人一边赶路,一边回道。

韩奕也夹杂在人群之中,他本不应该从从地渡河,但是契丹大军南下,听说契丹主屯元城,其马前卒赵延寿屯南乐,又有余部寇黎阳,阻断了他南下京师的道路。唯一让他感到安慰的是,皇帝石重贵已经御驾北征,韩奕甚至以为自己充当使者,也是多此一举,关键就看朝廷大军能否击败契丹人。

历史发生了变化,因为韩奕这个变数,贝州仍屹立不倒,这让契丹人随时担心后路被断。但正是因为如此,契丹或许会孤注一掷,一边与朝廷大军对峙,一边猛攻贝州,将这个钉子拔下,还能得到充足的兵甲与粮食。

所以,韩奕只好忠实地履行自己的职责,将贝州军民的决心送至朝廷。因为这一路上,他不止一次听百姓谣传贝州早就被攻下了,甚至还有传言称贝州降虏了。

奔到黄河岸边,渡船也不过十余艘,逃亡的军士之间以及军士与流民之间,为了争夺逃命的机会而混战在一起,为了逃命,人人都争先恐后,大打出手。

一时间,黄河岸边的渡口上一片混乱,谁也上不了船。

“尔等军士不去杀敌,却与百姓争船逃命,要尔等何用?”有人大声疾呼道。那人是位黑脸军校,体态魁伟,握着一把铁枪,威风懔懔地站在渡口,身边也有不少军士听他号召,跟他站在一起,他的脚下已经有十几位争船的逃亡军士倒在血泊之中。

“非我等不为国力战,而是契丹势大,各州城竞相投降,引虏南寇,我们挡无可挡!”有军士抱怨道。他们刚吃了亏,不敢与那位黑脸军校拼命。

“凡是军士,一律不准上船,与我留下拒敌,让百姓登船!”黑脸军校道,顿了顿,“朝廷已遣大军前来支援,一个时辰后便到,尔等莫要惊慌!”

百姓听说让他们先登,一哄而上,很快就将空余的船只挤满。因船只太少,未登上船的人却是极多。

黑脸军校一声令下,渡船纷纷驶离了渡口,船弦激撞着黄河浪花,抗着怒涛驶向对岸。那些没有挤上渡船的百姓,群情鼎沸,却无可奈何,只盼契丹人来得晚一些,以便让他们能赶上渡船空船回来的那一趟。

“这位军校大哥,等渡船回来时,可否让在下先登船?”韩奕站在那黑脸军校面前道,那人斜睨了一眼正欲拒绝,韩奕连忙掏出令牌道,“在下乃贝州使者,有十万火急的军情向朝廷奏闻!”

军校打量了一下年轻的韩奕,又瞧了瞧身边的李小婉,狐疑道:“贝州陈知州不是降了胡虏吗?”

“此乃谣言,两日前我贝军大败契丹贼寇,斩俘五千余口。”韩奕顿了顿道,“纠正一下,贝州主帅乃吴峦吴帅!”

“呵呵!”这位黑脸军校笑道,“我不过是考较一番,以免让奸细有隙可乘。我叫徐世禄,小兄弟叫什么名字?”

“小弟姓韩,名奕。敢问大哥,朝廷是否真有大军来此救援?”

徐世禄的目光变得迷离起来:“或许有吧。”

韩奕这才知道徐世禄刚才不过撒了个的谎,稳定人心,韩奕对他没有任何不满,却是肃然起敬。忽然间,远方响起隆隆的马蹄声,天边一条黑线向渡口压了过来,烟尘升腾。

契丹人袭来了!

人群尖叫着往河岸边涌去,许多人不顾奔腾的黄河水,涉水而下,更有人被践踏其中。人们相互推搡着、叫骂着,惊恐万状。

契丹马军不过是前锋之兵,不超过百来号人马。徐世禄双手一摊,歉意道:“对不住了,先击退这股胡虏再说,韩兄弟身负传递军情重任,不如站在身后观战。”

不待韩奕答话,徐世禄沉着应战,命令听他号令的军士们组成一条偃月形的防守阵型,将渡口护在身后。

契丹人逡巡在阵型之外,来回纵马扬威,威吓着逃亡的晋人。只有杀退这股契丹前锋,才能为自己的父亲还有百姓争取渡河的时间。

他们能完成吗?韩奕从未真正上过战场,但他至少也知道身旁临时纠集起来的晋军军士们,即便是勇气可嘉,只要契丹人再多一些,军士会很快就会崩溃。

晋军找来他们可以找到的兵器、甲仗,勉强与契丹人对峙。契丹人开始试探,纵马来回在晋军面前三百步远一晃而过,越来越靠近渡口,越来越欺近晋军,口中呼喊着、嘲笑着。,

“不准放箭!”韩奕刚想对准奔在最后一位契丹人,徐世禄却大喝道。

“徐军校,若不让契丹人尝点厉害,会让契丹人以为我们胆怯!”韩奕回道,常年在青州山野中狩猎的他,射击的都是跳跃灵动的目标,他有把握在八十步之内,射敌于箭下。

“我意在争取时间!”徐世禄说道,“敌不攻我,正合我意!”

徐世禄想得虽然好,然而契丹人却没有让他争取到太多时间。契丹人马兵已经开始放箭,甚至还有使强弓者,肆无忌惮地下马靠前放箭。数十支箭矢渐次划过半空,从晋军头顶上落下,虽然稀稀疏疏,但也当场将几位晋军射中。

晋军也不过三百来位,使弓者却不过三十位,并且箭矢不足,又无坚甲和盾牌抵挡——逃亡时他们将能抛掉的累赘都抛掉了。契丹人见晋军太过虚弱,唿哨一声,整队冲了过来,箭矢越来越密集。

不停地有晋军惨叫着倒下,防线自动地往后收缩。韩奕引弓如满月,箭矢“嗖”的一声,正中最大胆的契丹兵,那契丹兵惨叫着倒下,他并不满足,又飞快地拔箭、张弓、怒射,又一个契丹兵接踵倒下。

契丹人为之攻势一顿。

“好!”晋军情不自禁地喝彩道。

韩奕却无任何沾沾自喜之情,他回头望去,黄河波涛之上的再也看不到渡船驶回。

黄河西岸的天边,一大片黑色的乌云铺天盖地地涌来,那是大队的契丹人马。契丹人这一次没有观望与犹豫,甚至没有任何试探,他们早就将拥挤在渡口的晋国军民当成了猎物。

晋国百姓绝望了。绝望了的人们,蜂拥跳下浑浊的怒涛之中。

正月的黄河中,还残存着不少从上游飘下的浮冰。浮冰既有可能是不会水者的噩梦,也可能是他们唯一可以得到的帮助。

第六章 不归㈥

殊死搏斗之中,根本就容不得人们思索。

契丹人已经撞在了晋军阵中,晋人可怜的箭矢已经失去了作用。数千契丹兵一次冲击,就将晋军连同千百名平民百姓撞下河滩。三百晋军在徐世禄的率领下,顽强地抵抗着契丹人的攻击。契丹人疯狂地砍杀与刺击,不停地有晋军躺下,鲜血与肢体在空中飞舞着,伴随着双方的呐喊与惨叫。泥泞的河滩被染成了赤色。

“韩兄弟,你有马,又身负使命,尽管逃命去吧!”徐世禄隔着十数人,冲着韩奕呐喊。

韩奕哪里顾得上答话,他纵马疾驰,平端着大槊,疯狂地击刺着扑来的契丹人,利用马匹的冲击力,将契丹人挑落下马。李小婉和他共乘同一匹马,在身后紧抱着他的腰,身子因恐惧而颤抖着。

韩奕满脑子都是汹涌而来的契丹人,手中的大槊横击侧挑,却不幸被契丹兵夺了去,一把狼牙棒扫在了韩奕的肩上,虽然被他躲过了,但仍被狼牙棒上的尖刺扫中,从此在韩奕的肩上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记。

身后的李小婉发出惊呼声。韩奕一夹马腹,战马长嘶一声,纵身一跃,硬是在契丹人形成包围之前杀出一条血路来。回首望去,河滩上已经倒下了一大片,契丹人肆无忌惮地站在堤岸上放着箭矢,那位勇敢的徐军校已经纵身跳入浑浊的大河之中。

黄河,这条生命的河流,却让逃亡的人们无路可逃。

韩奕仓惶而逃,天空中阴云愈加厚重,将傍晚变成了黑夜。突然一道苍白的闪电过后,苍穹上一个炸雷响起,春雷阵阵之后,天空中倾倒下暴雨。

风在吼,马在叫,黄河在咆哮。

虽无追兵,韩奕仍感侥幸,他回头看了看仍紧抱着自己的李小婉,在冷雨中已经缩成了一团。一道闪电爆起,她脸上苍白如雪,嘴唇发青。

韩奕也感到无比的寒冷,他寻思天黑也找不到渡船,便找了个破庙休息。黄河岸边的河神庙里,供奉着一尊泥塑的河神像,已经破败不堪,在雷鸣闪电之中,那神像面目显得狰狞可憎。

韩奕骑马直入庙中,惊起一阵惊骇之声,原来这破庙里早就有数十位拖儿带女的逃亡百姓暂时栖身在此。他们见韩奕身着晋军戎服,又带着一个年纪更小的,便放松了警惕。

“小哥儿,来这里喝点热汤!”有老者热情地招呼道。

“多谢老丈!”韩奕将马安置好,找了点草料,牵着李小婉坐到了火堆前烤火。韩奕将戎装脱下,摸了摸缝在衣领中的蜡丸,见仍完好无缺,心中稍安。

“奕哥哥,你受伤了!”李小婉轻声说道。大雨已经洗去了她脸上的脏东西,露出她一张精致可爱的脸蛋,唯有一双眼睛仍处于哀伤之中,更显得楚楚可怜。

“真是造孽啊,这么大的孩子也要当兵。”四周的老妇人们念叨道,“这小姑娘是小哥儿妹妹?”

韩奕三言两语交待自己二人来历,只是隐去自己是信使一节,这勾起妇人们不愉快的经历,河神庙中立刻充斥着一阵长吁短叹之声,还夹杂着漫骂声。

喝了几口热汤,就着火堆,韩奕这才恢复点活力,他赤裸着臂膀,将自己的衬衣撕成布条,正要给自己肩上伤口缠住,李小婉却接过了布条,亲手替他缠上。

“小婉,你还未告诉我你伯父尊姓大名呢?”韩奕问道。

“我伯父叫李榖。”李小婉道。

“噢!”韩奕若有所思,笑道,“这真是太巧了,你伯父与我族叔年轻时曾是私交极好的朋友呢。”

“婉儿能遇上奕哥哥,幸而能逃至此处。”李小婉乖巧地拜道,“若到了汴都,婉儿定会求我伯父,厚赏奕哥哥。”

“我助你逃至此处,并非为了厚赏。就冲你叫我哥哥,我也会帮你,这个世道兵荒马乱的,能活着比什么都强,哪能光想着好事。”韩奕道。

李小婉盯着火堆,她在思念她的双亲,而韩奕却在牵挂他的父亲,二人一时都沉默下来。

“贝州万一要是守不住了,那该如何是好?”韩奕喃喃自语。

有百姓跪在那破败的河神像前,口中念念有词,乞求得到河神的庇佑。韩奕怒道:“求神拜佛有何用?只有手中的刀箭才是硬道理!”

一声春雷在庙顶上炸响,河神像刹那间坍塌下来,摔成无数块碎片。庙中的人们,个个面面相觑。

深夜里,风呼呼地刮着,韩奕从河神庙外走进来,带着一身寒气。因为担心契丹人游骑会过来,逃亡的人们自动安排了人手警戒。

韩奕见李小婉在说着梦话,一惊一乍的,本以为这属突遭大难的正常反应,偶然凑着火光,瞥见她额头上豆大的汗珠,面色红扑扑的。他伸手用手背碰了碰她的额头,手背上传来滚烫的触感。

“小婉、小婉!”韩奕将李小婉弄醒。李小婉想努力睁开双眼,终究还是无法睁开,口中说着胡话,额头火热,手脚却是冰凉。她连日来担惊受怕,痛失双亲,再加上冷雨的浇灌,便发起了高烧。

在这破山神庙里,四周的百姓也只能投以同情的目光。韩奕束手无策,只得将火生得更旺些,握着她细嫩冰凉的小手,守在身边。

当李小婉醒来时,她感觉自己躺在一个人的臂弯之中,身下像是摇晃,又听到哗哗的水声。她抬起头来,见韩奕正将她抱在膝上,他眉头紧锁,坚毅的目光正注视着远方。从贝州一路行来,沿途尽是烽烟与数百里生灵涂炭,百姓流离失所,痛不欲生,韩奕不知自己终将魂归何处。

李小婉脸上飞上两朵红霞,她出身诗书之家,虽年纪尚幼,但亦对男女大防懵懂,但是此时此刻,她只觉得在这位勇敢机智又好心的大哥哥怀中,特别温暖,也让她感到安心。,

“小婉,你醒了?”韩奕发觉怀中的小姑娘动了一下,见她面色通红,伸手抚摸了一下她额头,道,“好像退烧了?”

李小婉勉强起身,这才意识到她与韩奕正在黄河渡船上。

“奕哥哥,我没事了。”李小婉低着头道。

“没事就好,我还真担心你一病不起,这兵荒马乱的也无处求医问药。”韩奕道。

“多谢奕哥哥费心。”李小婉拜谢道。

“不必多礼!”韩奕摆了摆手道。

太阳升了起来时,一改昨日阴云密布与狂风暴雨的恶劣天气,春阳高照,将昨日的一切阴霾一笔勾消。上天总是如此。

渡船如一片树叶,在黄河中晃荡着。激流撞击在船舷上,激起无数浪花,其中还夹杂着冰凌,让人担心渡船会在河中散架。船老大小心地应付着,不敢丝毫懈怠。渡船好不容易靠上了岸,韩奕才知这里是郓州北津杨刘镇。

因为船小,他丢弃了马匹,不得不去找杨刘镇的驻军,亮出身份,要求提供马匹,却没想到那驻军首领根本就没搭理他,他们声称贝州已经投敌。

韩奕无奈之下,只好与李小婉步行溯河而上。青州杨光远试图攻齐州,以接应契丹兵,以致于从下游齐州方向逃来的百姓与上游郓州方向的百姓碰到了一起,百姓们只好不约而同地改向兖州逃奔。正是:

忧心殷殷,念我士宇。

我生不辰,逢天僤怒。

自西徂东,靡所定处。

多我觏痻,孔棘我圉①。

虽近二月,但毕竟还是在正月里,衰草这中虽有青草崭露头角,但触目所及处,是无垠的暗黄。苍凉的大地,仍然处于残冬时的萧条统治之下,一大一小两个身影相互慰藉着前行。

有百姓劝韩奕不要再往前,因为契丹人今晨已经从马家口渡河,擒左武卫将军蔡行遇,正在东岸驻垒。契丹人的目的是在东岸站稳脚跟,并且也是为了接应青州杨光远。那杨光远想效仿石敬瑭故事,阴结契丹人南下,对中原人民犯下了十恶不赦的大罪。

当夜晚再一次降临的时候,韩奕已经接近了契丹人在马家口东岸的营地,契丹人四处劫掠,拉壮丁修筑营垒。

韩奕只得离契丹人远远的,绕到了郓州。天平节度副使、知郓州颜衎闻听贝州来人,亲自召见韩奕,将他带来的消息与吴峦的亲笔军报,除派观察判官窦仪赴京师传报外,又送给他一匹健马和一些干粮。

韩奕只能祈祷朝廷能够迅速集合大军,并且快一些击败契丹军,接应贝州守军。他隔着黄河,遥望河北烽火大地,担忧父亲在贝州的安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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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①:出自《诗经·大雅》之《桑柔》,大意是:忧愁阵阵心内烦,怀念故土与家园。我生不逢好光景,偏遇老天怒火烧。从西到东多混乱,无处立脚把身安。遭受灾难已够多,盗寇又逼我边关(王锡荣译)。

第七章 不归㈦

韩奕终于抵达了汴都大梁,一路上遇到各路兵马急赴战场,更多的却是拖儿带女的百姓。汴都城,也一时间涌入了大量河北流民。

这是韩奕第一次来汴都,汴都的规模虽然远超过他所到过的齐鲁各地州城,但并非有多么的宏伟巍然,相反这座几十年来经历过多次战火摧残的城池,让韩奕有些失望。距离清明上河图上的繁华胜景,还十分地遥远。

或许只有当所有的战乱结束之后,藏在韩奕记忆深处的无限繁华,才会有降临开封的可能。

“如果将来有一天,我也能绘出一幅清明上河图,那该是一件多么荣耀的事啊!”韩奕忽然产生这个奇怪的念头。

李小婉的伯父李榖是皇帝身边的近臣。皇帝石重贵为广晋尹时,李榖便是他的属下推官,及石重贵前年登基,李榖的官职便是一迁再迁。眼下,李榖充枢密直学士伴驾亲征,正在开赴澶州前线的路上。

李小婉数年前曾经来过汴都伯父的府第,等她再一次来到汴都,她这才意识到自己童年时的记忆太过模糊。好在李小婉知道自己伯父的尊姓大名,要不然韩奕就是有通天的本事也无法找到他伯父的府第。

韩奕牵着马,问明了方向。李小婉坐在马鞍上,不好意思地说道:“奕哥哥,婉儿知错了。”

“这又有何妨?”韩奕回头笑道,“你伯父眼下不在城里,他家里人要是认不出你怎么办?”

他又打趣道:“你这副模样,就是一个小乞丐。”

“你才是小乞丐呢,不,你是大乞丐!”李小婉嫣然一笑。韩奕身上破烂,满身尘色,可不正是一副乞丐的形象吗?

“好,我们大小乞丐去李学士的府上,看看李府的人让不让我们这一身进去。”韩奕道。

李家的宅第虽算不是豪奢,但与附近的宅院相比,也并不寒酸。朱门外,站着几个无所事事家丁模样的人,他们见穿着破破烂烂的韩奕靠近,便嚷嚷道:

“要饭的,走开!”

“有见过骑马要饭的吗?”韩奕早有心理准备。

家丁们心想这也有道理,又见韩奕理直气壮,腰悬弓矢,破烂的衣裳并不能掩盖他的勃然英气。

“您……有何贵干?”为首的家丁试探道。

韩奕指着马背上的李小婉道:“这是你们主人的侄女李小婉,从冀州来寻亲,劳妨大叔禀报。”

家丁们面面相觑,那最年长的打量了李小婉一眼,连忙一头钻进门内。时间不大,一个老态龙钟的老妇人被一帮人搀扶着走了出来,李小婉一头扎进那老妇人的怀中,哭泣道:

“祖母,我是婉儿啊!”

“婉儿啊,我的乖孙女,你爹娘呢?”老妇人问道。

“我跟爹娘从冀州往这里来,在半路上遇到了契丹人,结果我爹娘……”李小婉又想起了可怕的一幕,又大哭起来。她这一哭,众人都知道了最后的结局。

“我的儿呀!”

老妇人闻言大恸,一口气没喘过来,竟晕了过去。年轻妇人、家丁及女仆们吓坏了,连忙七手八脚地将老妇人抬回宅内,还有腿脚快的家丁跑去找郎中。

待众人将老妇人救醒了过来,老妇人不顾李小婉身上的脏乱,将她搂在怀里,一把鼻泣一把泪地问道:“婉儿啊,你一个小孩儿是怎么找来的?”

李小婉这才一五一十将如何遇到韩奕的经过,说了一遍。李家上下老少,这才想起他们把大恩人韩奕晾在了门外半天,家丁出门去寻找时,韩奕早就不见了踪影。

李小婉这一次哭得更加惊天动地,这一次她是在为韩奕哭泣,替韩奕感到委屈。

汴都北的官道上,韩奕策马狂奔。

刚刚在李府门前发生的一场悲喜剧,并没有令韩奕感到一丝的委屈之感。相反的,他感到无比的欣慰,对于他来说,还有什么比看到家人团聚更能让感到高兴的吗?

他一直站在李府外面,直到郎中从宅内出来并且告诉他老妇人并无大碍时,这才放心地离开。他要重新踏上寻找父亲之路,内心之中有一个声音告诉他:

“哪怕是枪林箭雨,也要勇往直前;哪怕是深渊火海,也难阻挡我寻父的脚步。”

就在他打算从滑州渡河,追赶朝廷大军的时候,晋军与契丹军分别在戚城与马家口展开大战。

大将高行周、符彦卿与先锋指挥使石公霸被契丹兵围于戚城,此前朝中权臣景延广本下令,饬诸将分地拒守,不得相救,以免为契丹个个击破,他闻听戚城急报,欲观望数日再作计较。

皇帝石重贵后来听说了,大惊失色:“此乃正军,焉能不救?”

虽然诸军皆派往别处,石重贵只好率领自己的亲军前往救援,戚城被围的几位大将看到皇帝亲援,三军用命,奋起反击,杀得契丹人大败遁去。

侍卫亲军都指挥使李守贞、神武统军皇甫遇、陈州防御使梁汉璋、怀州刺史薛怀让将兵万人,缘河水陆俱进。至马家口时,契丹人正在河东筑垒,骑兵散于其外,另有数万人马聚于河西,之间仅有数十艘船渡兵。李守贞等率兵攻击,河东契丹骑兵退走,晋军趁热打铁,拔掉契丹未完工的营垒,契丹人乘马赴河溺死者数千,晋军俘斩亦有数千人。

耶律德光痛定思痛,佯称北返,暗设埋兵以待晋军追兵,然而晋军并未追击。晋军主力在澶州停了下来,关于贝州的消息早已经传至皇帝的面前,但他认为贝州粮多,又多储军械,既然刚击败过契丹人,军心可用,至少可撑半年。晋军中又有不少人认为,契丹人南寇,只是为了掠夺财物,必不能持久,定会知难而退——这种见解当然也符合以往无数次惯例,只是苦了河北诸州百姓。,

但是,耶律德光趁晋国朝廷犹豫,一面用部分兵力监视晋军主力,一边集中数万兵力,亲自率领着对贝州发动了猛烈攻击。

贝州城上,主帅吴峦看着蜂拥而来的契丹大军,眉头紧锁。

他已经接到了朝廷的命令,皇帝亲拟圣旨,大意是褒奖他的功绩,让他继续坚守贝州,横亘契丹敌后,与朝廷大军呈前后夹击之势,到时契丹必会无功而返。

朝廷的命令其实也不无道理,但契丹人分别在戚城与马家口,损失重大,耶律德光忍不下这口气,他放弃与晋军主力在澶州作战,而是将贝州晋军当作了眼中钉肉中刺。

如此一来,贝州处于风雨飘摇之中。

吴峦不敢松懈,贝州一万军民即便都将殉难,但城中的兵甲与粮草落入敌手,那无异于壮大敌寇的力量。他已经做好焚之一炬的准备。

他站在望楼上,注视着城外云集的耀武扬威的契丹军。万军之中,有一骑驰到了城下,身后一面旗帜,上书斗大的一个“赵”字。

“吴使君,念你一片忠诚,我主向来喜欢忠臣,本王会保举你为王。今我大军云集于此,贵上又未派军救援,贝州不过孤城,使君不如开城请降,两家并为一家,从此向北称臣,共享荣华富贵!”来人冲着城楼上高呼。

“报上名来!”吴峦喝问道。

“契丹魏博军节度使、燕王赵延寿是也!”来人高傲地回道。

回答他的是几只弩箭,他站着远,弩箭并未足够对他产生威胁,但赵延寿慌忙躲闪,弄得灰头灰脸,差点摔下马来。他远远地骂道:“吴峦,你要真不知好歹,他日城破,我主屠此全城,罪责全在于你一人!”

这赵延寿投靠契丹多年,对契丹人忠心耿耿,耶律德光许诺要立他为中原皇帝,此人更是卖力效忠契丹。死在赵氏手下的中原百姓,不可计数。

赵延寿威胁之语,令城头守军既愤慨万分,又有些惊惧。吴峦不想给对手动摇己军军心的机会,高声说道:

“位卑不敢忘忧国,今吴某为一州主帅,身受浩荡皇恩,更何况,岂能生见我河北百万死难百姓之仇不得以雪?赵贼陷没虏廷,本属不幸,竟率犬羊遗裔,加害父母宗邦,尔乃天下第一厚颜无耻之徒也!赵贼,你若是就此请降,本帅赏你个全尸!”

“骂得好!”身边的韩熙文大呼道。

赵延寿羞惭难当,掉转马头,驰回本阵。

一场恶战,就此展开。

第八章 不归㈧

击鼓其镗,炮石如雷,箭矢似雨,势同山崩!

契丹与仆从的渤海、吐谷浑、幽云汉兵,如潮水一般,轮番向贝州发起攻击。投石机一次又一次齐射,越过攻城士兵的头顶,扑向城头的晋军,楼橹灰飞烟灭。晋军呐喊着反击,各种炮车齐动,弩箭齐射,木石俱下,契丹兵一浪高过一浪,前浪刚死在滩头上,后浪又汹涌而来。

城下城上,一片火海,死尸交织在一起,城下箭镞积有尺厚,云梯、撞车,损毁无数。从午时至子夜,从次日晨又至当日黄昏,双方忘我地拼杀,一方攻如火荼,一方守如磐石,各自胆寒,空气中飘荡着血腥与焦肉的气味。

贝州城虽小,但仍然屹立不倒,它在血雨腥风之中坚强如铁,仍显出它的寂寞无助。契丹人似乎也累了,几声角号之后,停止了攻击,舔舔自己的伤口。

吴峦满身披挂,带着烟火之色,在城内巡视着,迈过一具又一具战死者的躯体,他看到更多的重伤者,还有他们的亲属们在暗自垂泪。

一片哀号声中,韩熙文正在帮助医官救死扶伤,这是他能为这座孤城所能做的唯一事情。城在人在,城亡人亡,这并非是近万军民对晋国朝廷如何忠诚,而是人人皆知的事实,一旦城破,等待他们将是被屠杀的结局。所以,只能团结起来,与贝州共存亡。

“大人,胡虏被击退了吗?”韩熙文偶然抬头,见吴峦正带着侍从走过来。

“退是退了,不过胡虏此次决心尤其强烈。”吴峦道。

“韩某斗胆一问,不知朝廷大军何时来援?”韩熙文问道。

吴峦瞧了瞧左右,低声说道:“吴某数日前已得主上旨意,主上命我坚守贝州,但云胡虏不日自退北返。”

韩熙文诧异道:“韩某并不知兵,然依在下拙见,胡虏似无北返之意。这城外的兵力越来越多了,看来胡虏陷我贝州之心不死!”

“哼!”吴峦不屑道,“为今之计,只能与城共存亡,以报主上厚望。”

他见韩熙文神色一黯,说道:“韩兄莫要灰心,至少今郎得以周全,只要我等再坚守几日,胡虏或许真会知难而退。”

韩熙文遥望夜空,心道自己死不足惜,若是能再见自己儿子一眼,那该多好。

“令郎单骑能突破胡虏封锁,传递我贝州消息,朝廷诸公听闻我贝州仍在,心中大喜。吴某料,将来朝廷诸功行赏,绝少不了令郎的!”吴峦笑着道。

韩熙文年轻时举明经不中,后来一直在青州为吏,聊以度日。他这经历跟吴峦颇为相似,这吴峦年轻时也是应举不中,后来一直给别人做文职属官,只是当年云州一战,一举成名。所以吴峦不自觉地对韩熙文另眼相看,这当中还有因为韩奕狙杀奸细邵珂的缘故,否则贝州城早就陷入敌手。

“我儿好武,只盼他将来能堂堂正正地做人,韩某纵是身死异乡,亦无憾事了。”韩熙文点头道。

“大人,城外敌营有动静!”有军士飞骑来报。

吴峦撂下韩熙文,奔至城楼上,见契丹营地里人马喧哗,灯火辉煌,似又有大批军队来援,他心中暗暗叫苦。

“嗷……嗷……”契丹人欢呼着,群情鼎沸。无数的骑者举着火把,远远望去如瀚海星辰。

吴峦心往下一沉,心道这定是契丹皇帝耶律德光亲自来攻贝州。

第二天,东方既白,契丹大营锣鼓喧天,又一次攻来。站在城头上看去,只见城外兵营鳞次栉比,刀枪如林,纛旗猎猎,当中一面白旄大纛正在二月天里晃荡,仿佛不可一世。吴峦用眼估量,契丹兵力已经不下五万。

契丹人的前阵中向两边裂开,大批的衣色不整的人被塞上武器,在更多弓箭手驱赶下向贝州城墙边迈进。

“大人,不好!”城头守军惊呼道,“敌酋驱使我中原百姓为其作战,这如何是好?”

吴峦心中暗骂,契丹人不仅大批增加兵力,还使出这个毒辣的计策。

城外的百姓被驱赶着往前逼近,越来越近了,城头上的守军甚至能看清他们的五官。

“大人,我们怎么办?怎么办?”军校们急呼道。人们都看着吴峦,他手扶城垛,眉头紧锁,双目喷着怒火,咬牙切齿地命道:

“格杀勿论!”

“嗖!”城头上第一支粗如孩童胳膊的弩箭射出。弩箭射在那些神情麻木的的百姓当中,将当面的一位老者胸腹射穿,余力未消,又串上紧接其后另两人,并且撞倒了其余几人。那几位晋人还未立时死去,在地上蠕动着,哀号着,痛苦而死。

契丹人用弓箭与大矛肆意地攻击,晋国百姓被迫向城墙冲去。城头上的守军不得不硬下心肠,发射密集的箭石,青天白日之下,城墙之下又成了一个鬼哭狼嚎的地狱。被挟从的百姓的出现,让进攻者有了人体盾牌,并且让守军有些慌乱,南门甚至数度差点失守。

守军的意志出现了一丝动摇。

戚城以南二十里,韩奕被军士领着,站在路边。

后方不远就是晋国主力的驻扎的大营所在,皇帝、大臣与军将们都在,此处却是归德节度使(治宋州)、兼侍中,充北面行营都部署大将高行周的前锋军营。

高行周年近六十,相貌敦厚,目光威严锐利,满身披挂坐在一匹白马之上,正在观看一队部下军士操练。

韩奕心中愤怒,十余万大军驻在戚城一带,不思进取,只坐等契丹人肆虐河北千里州县。他们这样跟契丹人耗着,当然最终会等来契丹人北返,但只苦了河北百姓,还有贝州。

“你是何人?”高行周问道。

“小人乃贝州主簿韩熙文之子,贝州吴帅命我传讯朝廷,正欲北归贝州。”韩奕拜道,并递上自己的令牌。,

“哦!”高行周随意看了一眼,并不放在心上,“你要是北返,怕是行不通,契丹人已经将北去之路封锁住,连营十余里,游骑如云,就是插翅也难飞。”

“家父也在贝州城中,小人不敢忘。待小人携父南归,愿陪高公行猎取乐!”韩奕道。

“大胆!”他话音刚落,高行周旁边一白袍白马使银枪的小将怒吼道。那小将年不过弱冠,但一身披挂,威风凛凛,骑在马背上斜着眼瞪着韩奕。

高行周面色变了变,他知道面前的这个少年是在讥笑他驻军不前。白袍小将跳下马背,便要去抓韩奕的衣襟,高行周喝道:

“住手!”

“爹,此刁卒竟敢耻笑我等,儿不过是想教训他一下,让他知道我们高氏的厉害。”小将竟是高行周之子。

“为父自有计较,退下!”高行周语气和缓,却不可违抗,其子不得不悻悻退下。

“高某虽为大将,然亦听军令行事,军令皆出自景御营使,恕高某无可奈何。”高行周道。韩奕不知这御营使所司何职,但既然姓景,那便是皇帝的亲信景延广了。

“高公,贝州自吴帅以下,近万军民,浴血奋战,日夜翘首,以为王师可待。今大军屯集于此,不知所为何事?小子听说契丹人连番大败,王师会何不乘胜追击呢?”

“哼,你不过是小卒,也敢妄谈军国大事。契丹人曾在元城布下伏军,以为我军穷追,却不知我军早就有所防备,只待来日,契丹必退。”小将讥道,“若是契丹人故技重施,我军岂能自投罗网?”

“少将军此言虽有理,但若是契丹人将计就计,以部分兵力监视牵制我晋军主力,而以其主力再一次围攻贝城又该当如何?”韩奕挺起胸膛,“契丹人若得贝州,既得粮食,又得储存箭镞,无异于如虎添翼也!一旦陷了贝州,挟此大胜,又补足粮秣,必会一鼓作气,再与我军戚城主力一战,少将军以为如何?小人若是契丹主帅,岂能让贝州插在自己身后不倒,坐等己军箭尽粮绝,腹背受袭?”

“强词夺理!可笑至极!”小将脸色通红。此人是高行周之子高怀德,今年方十八,即随父出征,将门虎子,出身贵胄,武艺高强。不久前高行周等人被契丹围困戚城,危难之时,高怀德携父,左突右击,浴血奋战,被赶来的皇帝看到,眼下正是他意气风发之时,哪里会在年纪更小的韩奕面前示弱。

高行周面色却凝重起来,韩奕让他有些刮目相看。

正在此时,有军士飞奔而来:“报将军,陛下召你前去大营议事。”

高行周略想了一下,对高怀德道:“我儿暂且领着这位贝州信使安歇,好生款待,待为父议事回营,再做计较。”

“高公!”韩奕急道。

“你方才所言,我已知矣,稍安勿躁!”高行周捋了捋胡须道,带着从人急驰而去。

高怀德见父亲走了,抬头见一群大雁北飞,飞得甚低,他张弓便射,那领头的大雁扑腾着摔了下来。他得意地指着韩奕腰侧的角弓,问道:“你的箭法如何?可敢一比?”

韩奕估量了一下高度,心道这高怀德箭法只在自己之上,因为高怀德本就比自己年长,他不想再惹怒了高怀德,遂道:“不及少将军!”

高怀德见韩奕示弱,有些洋洋得意,却不知韩奕暗笑他少年气盛。

第九章 不归㈨

广袤的河北大地,一支大军急匆匆地往北进发。

当中十余面书着“高”字的大旗,在风中猎猎作响,军士弓刀在腰,面色严肃。这正是大将高行周率领的晋军先锋。因为皇帝和主帅们刚刚从斥候得知,契丹主力正在全力围攻贝州,而只有留少量军队牵制了晋军主力。

高行周的先锋军主动出击,杀向契丹人在戚城附近的军营,这才发现契丹人遍布十余里的帐篷大多是空的,这更加证实十余万晋军原来真是被契丹人摆了一道。于是,高行周受命向贝州方向急进,高行周一面派出数百斥候撒出去五十里,一面率一万步骑急进。

“小兄弟姓甚名谁?”高行周问跟随大军北行的韩奕。

“回高公,小子姓韩,名奕。”韩奕回道,他早就自报过家门。

高行周瞧了瞧他身上的戎装:“我瞧你年不过十五,不知从军多少时日了?”

“回高公,小子年方十五,并未从军,只是受吴帅所托,出城传送军报,穿着戎装方便行事。”韩奕道,“家父希望小子来年应科举。”

“这么说,你还是文武全材了。”高行周笑道。

“不敢!小子文不成,武不就,平日只知在老家山野里追逐野兽,又常顶撞家父,可谓是顽劣异常。”韩奕道。

高行周心中狐疑,他听韩奕这答话,似乎有拒己千里之外的意思,他只当是韩奕还是计较大军在戚城停驻太久的缘故。他对韩奕和颜悦色,不过是因为见他年少稚嫩,却孤身一人从贝州辗转而来,即便是没有功劳,又有苦劳的缘故。

“少年心性!”高行周这样想,以他的身份,犯不着跟一个少年人计较。

……

贝州城已经处于风雨飘摇之中,这座小城如同汪洋大海中的一叶扁舟,被大风大浪高高地抛起,又狠狠地被摔下,只要风浪不止,小舟早晚不是被倾覆,就是被击得粉碎。守军遥望王师师不至。

城头城下一片狼藉,守军死伤大半,城中民壮早就登上城头,与残留的守军一起拒守契丹人一次比一次猛烈的攻击。

“咚咚、咚咚!”战鼓再一次急促地敲响,疲惫不堪的守军闻鼓而动,再一次站在城头,准备接受新的考验。贝州四边到处都是契丹兵,站在城头上望去,不见边际。

“呜、呜呜……”契丹人的号角响了起来,其主耶律德光再一次集合力量,向着贝州城发起进攻。督战队手持大刀利刃,催促着俘获的晋国百姓与大军前进,四面城墙下,他们抬着无数云梯,呐喊向前。

城头上守军不甘示弱,纷纷还击。一时间,箭石又一次如雨降临,城下火海一片,火焰深处,契丹兵的惨叫声不绝于耳,城头上也如修罗地狱,守军一个接一个地倒下,几个连着几个地与爬上来的敌军同归于尽。

南城又一次出现了险情,吴峦恨不得亲自上阵,只可恨他不懂武艺。他喝令道:“再派后队登城拒敌!”

又一队晋军登上了南城城头,不到一刻,这百名晋军全部殉职,而契丹人似乎盯上了南城,他们做出四面攻击的姿态,让守军兵力捉襟见肘,东墙补西墙,疲于奔命。吴峦脸色发青,再一次喝道:

“再派!”

“大人,没有后队了!”左右军校哭丧着脸道。

吴峦面目狰狞,目光所及处,数百城中百姓,已经自动填补了空缺,当中既有须发皆白的老者,亦有妇人。再看南城下的契丹人,越聚越多,纷纷拼命往上攀爬。吴峦顾不上了许多,他率领着担任护卫的亲军,加入到南城守军之中。

主帅亲至,守军士气大振,奈何契丹人攻势如虹,陆续往南城投入的兵力似乎源源不绝。万军齐攻之中,守军势单力孤。

“不好了,东城落入敌人!”有军士急奔而来

“天呐!”吴峦大惊失色,他见南门敌众,险象环生,并未料到契丹人最终却是从东门攻入。

东城内外,契丹兵撞开城门,欢呼着蜂拥而入。守军的意志立刻崩溃,突入城中的契丹兵将守军分隔开来,城内的百姓惊恐万状,一时间却找不到躲藏之处。

韩熙文被从东城退来的百姓与军士,裹夹着往南城退去。蓦的,从侧面街巷里杀来一队契丹骑兵,数十支箭矢飞向人群之中,不幸中箭的百姓悲哀地倒下。

手无寸铁的韩熙文,被一支箭矢射中后背,他瘦削的身子一个踉跄,仓惶地倒在一片血泊之中,在倒下的一刹那,他的脑海里闪过自己儿子韩奕的形象来。

越来越多的契丹人蜂拥而来,杀向贝州城更深处,追杀他们看到的一切活物。主帅吴峦见事已不济,驰入公馆,义无反顾地投井而死。

两个时辰之后,高行周的军队终于赶到了,但已无济于事。

夕阳西下,血红色的天空下,贝州城的浓烟仍在升腾,远远望去如同无数条狰狞的黑龙。

契丹人也未料到晋军来援,他们与贝州守军连番恶斗,已经精疲力竭,遂将将贝州内的粮秣、兵甲全都搬空,北返而去。契丹分兵两路北归,一出沧、德,一出深、冀,所过焚掠,方广千里,民物殆尽。

韩奕疯狂地城中寻找着父亲,只见城内尽是残亘断壁,到处都是晋人的死尸,只有野狗在城中乱窜。呛人的烟雾,将韩奕的双眼熏得通红,但流下的却是悲伤的眼泪。

他漫无目的地城中寻找着,终于在一条小巷子里找到父亲的遗体。父亲韩熙文被契丹人的箭矢射中后胸,双目圆睁,身体还保持着向前的姿势,韩奕顺着父亲右指的方向,见墙壁上留下一行字:

位卑不敢忘忧国!

这本是韩奕曾无意中说出的话,却被父亲当作了自己的座右铭,韩熙文用自己体内的血仓促挥就而成。这个乱世,可以忧民疾苦,但哪个国家哪位帝王才真正值得位卑者担忧?

一个位卑者的力量太过渺小。

韩奕搂着父亲僵硬的遗体,泪如雨下。

子欲养而亲不在。韩奕沉浸在无尽的悲伤之中,世事残酷,让他再一次体验到丧父之痛。

不如归去,韩奕擦干眼泪,扶着父亲的灵柩,踏上返乡之路,再一次从杨刘镇渡河东去。

面对滔滔黄河水,韩奕愤怒地朝凄美的夕阳射出一箭。箭矢划过一条优美的弧线,终于不支地落入长河之中,没有溅起几朵浪花,便消失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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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欧阳修著《新五代史》,虽标榜春秋笔法,但因吴峦未能明察邵珂其人,契丹攻贝州后,又非力战被杀而死,而是投井而死,故未将吴峦列入“死事”之臣,至于“死节”者,全书仅列其他三人。笔者以为,欧阳氏有些不近人情,尤其在五代那个混乱时期。

第十章 香阵㈠

开运元年(公元九四四年),九月,庚午朔,日有食之。

青州城,已经被朝廷大军围困近半年之久。两万大军及大批民壮在青州城外筑起长连城,将城池围得水泄不通。

“冲啊!”

城外的官军发出一声集体的呐喊,如潮水一般地往青州城冲刺着。潮水撞在了坚固的城墙根下,只溅起一点涟漪。

在丢下数十具尸体后,他们冒着城头上射下的箭矢,将云梯抵在城墙之上,拼命地往上攀爬。城头上的守军并不害怕,因为这样的战斗不过是例行公事。

守军举起早就准备好的擂木与滚油,从城头上扔下,进攻者的攻势立刻为之稍减,城下响起了一阵惨叫声,空气中飘散着血腥与皮肉焦糊的气味。

城下朝廷军的将校并不为所动,发动更加猛烈的攻击命令。投石机每一次发射,撞击在城头上,都会引起一阵惊呼与混乱,楼橹早已经灰飞烟灭多日了。弩机连射时,绞弦紧绷的声音则叫人头皮发麻。城头上守军回应的箭石过于稀疏,他们已经将靠近城墙的民居拆了,多半是靠捡城外大军发射过来的箭石当作自己的兵器。只有当进攻者试图攀上城头上,他们才真正狠狠地还击。

正午的阳光,忽然变得有些暗淡。

韩奕站在距城门不过千百步远的地方,抬头望天,秋天的天空湛蓝湛蓝的,没有一片云朵,但逐渐暗淡下来的光线让他觉得很是诧异。

城头上与城头下忘我交战的双方,也感到诧异。他们各自停止了攻击,纷纷抬头望天,太阳已经被吃了大半边,因为这一天发生了日食。

黑色的太阳悬在高空,附近显现出几颗星辰。朗朗乾坤成了暗夜,秋天的悲风在青州城内外长久地徘徊。

或许是不吉利的天象,朝廷大军鸣金收兵。城头上的守军松了一口气,心里却更加沉甸甸的,一股不祥的失败与恐惧的情绪浇灌在他们的心田之中。

韩奕低下头,快步往前走,却撞在了一个人的身上,他的视线久视太阳而显得模糊不清。

“奕哥儿!你又犯迷糊了?”一个粗鄙的声音在面前响起。

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壮实的中年汉子,汉子坦着胸脯,露出胸脯上的黑毛,脸上横肉拧在了一起,看上去就像是官府问斩重犯时的刽子手。不过这个人却是韩奕在这时代绕了七八层亲戚关系的便宜舅舅。

舅舅姓张,年轻时也曾当过兵,曾在作战时不幸瘸了一条腿,所以只得回到家乡青州,开了一家肉铺,当起了卖肉的屠夫。所以,人称“屠夫张”,远近闻名。做个卖肉的屠夫,这个职业还算是不错,不过即便是皇帝,也怕世道不太平。

平卢节度使(治青州)、寿王杨光远意图不轨,阴结契丹南下,想效仿石敬瑭故事。他密告契丹主耶律德光,说中原大饥,国用空虚,人马饿死大半,可以一举而下。然而,朝廷早有防备,契丹主耶律德光率兵南下,见到晋军军容严整,人马众多,又斗志旺盛,并没有杨光远所说的那样不堪,结果是大败而还。

等后晋朝廷击退了契丹,朝廷即派侍卫亲军(禁军)都指挥使李守贞与符彦卿率大军来攻青州,杨光远并无太多实力,只得固城自守,天天祈祷契丹人来救他,但却等不到契丹人来。

这场战争本来跟韩奕并没有任何直接关系,他三月时回到家乡,母亲张氏闻听噩耗,便一病不起。不久,朝廷遍赏参战诸军,得知韩奕诛奸有功,欲赐韩奕官禄,但韩奕以自己母亲病重为由,拒绝朝廷诏命,朝廷就赏了他一些财物。

朝廷又敕令天下州县民壮,编练乡兵,每七户出兵械资一人。韩奕因名声在外,就成为临朐县望山乡百来名乡兵的首领,带着乡兵到了青州城外充当劳役。韩奕对青州杨光远恨之入骨,若非他勾结契丹人,他的父亲或许就不会遇难。

屠夫张也算是运气,他听说韩家遭难,去韩家探望,要不然此时的他也被困在城中,即便不是战死,也是饿死。听说城中早就断粮了,城中百姓已经开始易子而食,将青州城弄成一座人间地狱。

“舅舅,你找我?”韩奕问道。

“我问你话呢,你是不是又犯迷糊了?”屠夫张呲牙裂嘴地问道。

“没事,我想爹了!”韩奕搪塞道。

屠夫张沉吟了半晌,道:“嗯,你爹真是不幸。”

“天有不测风云,只可恨世道无情。”韩奕面有戚色。

“听说你明天回家探望你娘?”屠夫张问道。

“是的,徐军校与我相识,他替我求了上官。我明日回家一次,但是得在后天日落之前回营。”韩奕回道。

那徐军校就是徐世禄,本是博州刺史周儒的部下,周儒向契丹人投降,契丹将徐世禄等军士捆绑着押赴北去,行到半路上,徐世禄趁夜自解桎梏,为诸兵释缚,取契丹人的兵器,尽杀援者二百人,南奔逃亡。逃至马家口,才与韩奕结识,徐世禄很幸运,没有被黄河淹死,辗转成了大将李守贞的部下。两人也算是生死之交,在这青州城下又遇上了,一见如故。

屠夫张将手伸入怀中,掏了半天,掏出一个小钱袋,从里面摸索了一阵,拣出一块碎银:“你拿去给你娘买些药。”

“舅舅的大恩,外甥没齿难忘。”韩奕连忙道,“我不缺钱!”

屠夫张有些吝啬,但他能主动掏钱,也是因为韩奕是他外甥的缘故。韩奕现在并不缺钱,可是有钱也买不回母亲的健康。

“你要是真谢我,不如改姓张?”屠夫张笑道。

屠夫张当兵时大概是杀人太多,当屠夫时,杀生更上不少,接连寻了几个老婆,包括十五岁的黄花闺女,四十岁的寡妇,却总是没给他生下一男半女就病逝了。这让屠夫张无奈,他家有小财,难得的小康之家,却再无哪家女子敢嫁给他。,

于是,屠夫张就想到与他拐了七八道亲戚关系的韩奕。韩奕本在家排行老二,韩奕的爹娘见屠夫张无后其实也很可怜,曾被屠夫张说动,想将次子韩奕送给他做继子,再说当时韩家日子做得太苦,送给屠夫张做养子,也算是不错。但不幸的是,在韩奕七岁时,大哥不幸夭折,韩奕就成了家中的独子,屠夫张的愿望也就落空了。

“姓氏乃父母所赐,外甥哪里敢随意改换门庭?”韩奕道。

“呵呵!你这孩子还不错,对你爹娘也孝顺。不过,你爹那人太酸,又迂,性子还执拗,一辈子也就是穷书生的命,你可千万别学你爹。”屠夫张道。

“家父虽然穷困,但人穷志不短。”韩奕辩护道。

“话虽如此,可是这个世道读书何用?得学好刀枪箭棒的本事!你瞧那些军将、刺史、节度使,有多少人识书?你爹要是也学点武艺,即便是死也能杀一个胡虏赚本!”大字不识一个的屠夫张并不生气。这个壮汉表面上看上去让人生畏,他对旁人也总是摆出一副凶狠的模样,据他说,这样才不受人欺负,但对韩奕是一个例外。

屠夫张的话,让韩奕无从反驳,因为他也是这样认为的。他淡淡地说道:“识点字,总该不会是坏事。”

这个夜晚,役夫们都睡不着,都坐在帐中闲聊。

“你们说,杨光远贵为将相、寿王,儿子也是附马,为何还要引契丹人来祸害我们中原百姓。现在咱们青州人是生不如死。”有人说道。

“他是想当天子呗!”另一人低声地回道。

“世上岂有秃头折臂天子?”有人讥笑道。平卢节度使、寿王杨光远,早年在打仗时一支胳膊残废了,他的头上毛发也掉得厉害,时人常在背后骂他有这样形象,一定不是好人。

“有人不是说过吗?当今时代,只要兵强马壮,就好做天子了。可是咱青州又并非兵强马壮,现在倒好,让朝廷大军给围住了,不知城里的百姓还有没有活路,我女儿女婿还在青州城里呢……”

“城里的人,能少饿死一点,就算不错了。咱们平民百姓的话,是不算数的。”屠夫张骂道。

黑暗中传来几声叹息声,然后又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

第十一章 香阵㈡

临朐县望山乡平安里韩家庄,不过是一个小村。

虽以韩为姓,然而全村中姓韩的不过只有韩奕一家。据说祖上,此村韩氏人口鼎盛,但后来大多迁到邻县及齐、淄、密、莱等外州。也有人说,青州韩氏与唐时的韩愈属同宗,这或许是借古人给今人脸上贴金。

但今世,姓韩的人当中,最有名的却是早负文名的韩熙载。韩熙载应当算是韩奕的族叔,只不过人家是官宦之家,两家从祖上好几代就素不相识罢了,并且韩熙载是北海县人,而韩奕父子却是临朐县人。十八年前的青州之乱,韩熙载之父因受牵连被后唐朝廷杀了头,韩熙载只好远走高飞,逃往淮南。但是韩奕的父亲韩熙文,却总是将早就远走高飞的韩熙载的名字挂在自己口中,恨不得在自己脸上写着:

此乃青州韩熙载族兄是也!

张氏正望眼欲穿地盯着窗外的山野出神,秋高雁飞的原野上,一大片野菊迎风而立,仿佛给大地穿上了黄金甲。一个人已经爬上了远方的丘陵,踏着路边的万千金菊,正健步如飞地往韩家庄行来。张氏揉了揉自己年老昏花的眼睛,站到了门框下,直到韩奕走到了跟前,才相信自己的儿子还活着。

“娘!孩儿不孝,未能跟前服侍!”韩奕扑通跪倒在地。

张氏在韩奕的身上摸索着,待发现韩奕身上并未缺少什么,才释然地躺下养病。

“奕儿这些日子,可受苦了?”张氏问道。

韩奕见母亲病体虚弱,鼻子发酸,关切地问道,“娘,您的病怎么样了?”

“唉,大去之期不远了。”张氏叹道,“娘还如早点死掉,我儿也好出去闯荡一番,岂能在家中蹉跎?”

“娘说的是哪里话,孩儿惟愿在娘膝下尽孝,别无他念。”韩奕道。

“你爹生前对你抱有大期望……”

“娘,咱别说这个。要是娘了无生念,孩儿也不活了。”韩奕打断母亲的话,他希望以此来使母亲振作起来。

“傻孩子,娘不会轻生的。”张氏啜泣道,“只可恨你爹大仇未报。”

“娘,你的病要静养。”韩奕安慰道。

韩奕见家中粮食已经见底,连忙向母亲知会了一声,出门去县城买粮,顺便又抓了些本地山上采不到几味药回来。秋风萧瑟,百草已经逐渐枯黄,时不是有肥壮小兽在路边的草丛中窜出。

韩奕肩上扛着粮食,行走在山岭间,远远地一个健壮的身影飞奔而来。

“奕哥儿,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原来是邻居蔡小五。那蔡小五比韩奕小两月,但生得虎头虎脑,平日里也是在山野间追逐野兽,疾走如风,素来性野难驯,唯有对韩奕心服口服。

“今日回来的,你这是打猎回来?”韩奕冲着他扛在身上的猎物和腰中的弓矢瞥了一眼,说道。

“嗯,奕哥儿好久没上山,这山上的百兽好像都无法无天了,胆子变大了,我不过一个时辰就收获不少。”蔡小五笑道,他炫耀似地展示自己的收获,“我送你一只雉鸡,给你娘补补身子。”

“多谢了。”韩奕笑道。

两人结伴回村,蔡小五忽然说道:“奕哥儿,我想去从军。”

韩奕停下了脚步,问道:“你比我还小,怎想着要从军?你几位哥哥都战死异乡。”

蔡小五叹道:“要是太平年景,在这山野里自由自在的,衣食无缺,谁会想着去当兵?可眼下到处都在打仗,官府又是括粮,又是加赋,天灾人祸的,你我两家本是殷实之家,可眼下你家家破人亡,你娘重病,你还得去应差大半年,难得能回家探望你娘,我家如今只剩下我一人。我算是明白了,只有出人头地,才能不被人欺凌,才能成为人上人!”

韩奕道:“这话虽是有理,可兵荒马乱的,你万一要是没有出人头地,就战死了呢?”

“哎呀,我要是万一战死了,家中连个替我收尸回来的都没有,那样我就只能被葬在异乡了。”蔡小五抚着红润健康的脸膛道。

“有人安葬,不管是多少抔黄土,不管是风水宝地还是穷山恶水,那还算不错!”蔡小五的话勾起韩奕的回忆,“要是葬身黄河,连个收尸的机会都没有。”

蔡小五道:“奕哥儿,你有没有想过将来你要做什么行当?”

“我?”韩奕愣住了,良久才道,“我只愿我娘康复,别的什么,无论是荣华富贵还是高官厚禄,对我来说,一文不值!”

说话间,二人回到了村子,蔡小五在身后呼道:“奕哥儿,我还是觉得要不被人欺,只能骑在别人头上。”

韩奕进了自家的三间茅屋,将粮食与药放下,又捡起斧子,在院子中劈柴。

被高高举起的斧子,划过一道弧线,准确地劈在木头的正中央,粗大的木头被劈开了两半、四半、八半。木屑横飞之中,韩奕额头冒着汗,脸上浮现着健康红润的色彩。

灶火被升了起来,很快就燃起了熊熊的火焰,既照亮了陋室,也温暖了他的心。他熬好了药,亲自端到母亲面前,吹凉了给母亲喂服。

张氏用手绢给儿子擦了擦脸上的细汗,眼角满含着喜爱之意:“奕儿生得健壮英俊,聪明能干,又孝顺知礼,将来不知哪家的女儿有福气!”

“这主要是娘生的好!”韩奕回道。

“呵呵!”张氏闻言笑了起来,“你这孩子嘴真甜!”

“娘,明天我再砍一些柴禾,明晚上我还得赶回军营中去。”韩奕道,“娘要保重身体,每日不要忘了服药,天冷时要在院子中晒晒太阳,但要记着别着凉。”

张氏握着韩奕的手道:“可苦了我儿!”

韩奕勉强笑道:“爹生前可说过,孩儿将来会举进士的,光耀门楣!”

“嗯,我儿会有大出息的。你爹年轻时曾考过多次,惟因性子执拗,得不到权贵高官的‘文解’,因而未能出人头地。现今你爹去了,要知你爹是死在北虏之手,此仇焉能不报?”

“娘的意思是?”

“娘万一要是不行了,我儿就应携长剑出门远行,为你爹报仇。你爹曾希望你能如你族叔韩熙载那样以文出名,但这兵荒马乱的,就是你族叔之文才,又能如何?还不是抛弃家乡,栖身江南!”

“杀父之仇,孩儿不敢忘。只是娘千万不要失了信心,娘要好好活,看你儿子领精兵百万,驱除鞑虏,直取敌酋,为父报仇。”韩奕担心地回道。

“好!我儿纵是做不了上将军,也不要学那些骄奢淫逸的武夫,天底下有多少个像我们家这样家破人亡的?奕儿就是一小卒,若能多杀一个胡虏,中原就少了一份祸害。但胡虏敢杀我中原百姓,根子却出在这些本国武夫身上。这是你爹生前说过的话,奕儿要记住。”

韩奕跪拜道:“孩儿铭记在心!”

第十二章 香阵㈢

青州城门大开,锣鼓喧天。

胜利者耀武扬威地横冲直入,失败者备好金银财宝,向胜利者摇尾乞怜。劫后余生的百姓,面无表情地看着双方的表演,就如同杨光远当年轰轰烈烈来青州赴任一样,只不过是换了一个主子。

朝廷大军簇拥着两位统帅入城,主帅正是侍卫马步军都指挥使、义成节度使、充青州行营都部署李守贞,副帅则是赫赫有名的骁将——河阳节度使符彦卿。

秃子杨光远没能坚持下去,已经是冬十一月,城内饿死了一半百姓,守军更是毫无斗志,他的三个儿子杨承勋、杨承信与杨承祚相谋,将杨光远的心腹谋官军校杀掉,又将自己父亲劫至私第软禁起来,奉表向朝廷乞降。

谋反本属平常,囚父又能如何?

闹腾了一年之久的青州之乱,就这样戏剧性地结束了。除了一个想当皇帝的人的梦想破灭之外,并且上演了一场子犯父的丑剧,还有无数的青州百姓成了无辜的牺牲品。

李守贞率领着部下,径直入杨光远的私宅,将杨氏的金银财宝与美姬收入自己的帐中。这是近世官军攻克城隍的惯例,天经地义。杨光远当年来青州赴任,带着上千侍从、姬妾,一下车,就开始盘剥百姓,如今巨万家财都成了过眼云烟,成了别人的囊中之物。

杨光远曾经奉石敬瑭之命,讨平范延光的叛乱,见这位投降者家财甚巨,请求诛杀他。石敬瑭以曾颁给范氏免死铁券,持疑不决,杨光远贪图范延光的财富,将他推入洛水溺死,尽夺其财货、妓妾。

不过这范延光为天雄军节度使时,恨一个名秘琼的人傲慢,又贪其财货,闻秘琼过其境往齐州任职,便密派精骑杀秘琼,一行珍宝、侍伎皆归其所有。

但秘琼也非好人,他原本是前镇州节度使董温琪的部将。董氏在任时贪暴无比,积攒巨万,秘琼艳羡已久,趁董氏被辽兵俘走,杀其全家,尽夺其财。

风水轮流传,正所谓人财死,鸟为食亡,今日杨光远又落到了李守贞的手里,当然也包括那些换了无数主人的宝货。就是不知道李守贞将来会如何?

官军们也是兴高采烈,不过他们很快就很不高兴。因为李守贞似乎太过小气,只赏给部下不值钱的财物,军士们用布将分得的赏赐品包成头颅状,将这圆布包当作李守贞的项上真家伙乱踢一通泄愤。

杨氏三兄弟被押去了汴都,青州土皇帝杨光远还被看押在私第之中,朝廷百官与青州百姓皆曰可杀,唯有皇帝还想着宽大为怀。

王师驾到,却无人展示一下朝廷对城中百姓的怜悯,官军成群结队地在城中搜索着财物,任凭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的百姓出城找食。城中处处都有倒毙却未能得到及时下葬的百姓,更有累累白骨铺陈在光天化日之下,活着的人也大多目光呆滞,如同行尸走肉。

韩奕与城外的民壮,在杨氏宣布投降之后,都跟随官军入了青州城。他们收拾着残局,将城内的死尸搬出去掩埋。悲风怒吼,满城尽是哀伤与萧瑟之意。

“娘的!”屠夫张骂道。他在城中的房产被守军拆去了一半,木石与瓦片被用来修缮城墙和充作武器,当杨氏投降后,官军又将他家房子剩下的一半拆了,还是用来修城隍。

“舅舅不用抱怨,能活下来也算不错了。”韩奕正面无表情地将一具尸体扔到了车上,那人好像刚死不久,正散发着一股腐臭。韩奕已经习以为常了,或者说是感官与心智都麻木了,他现在最渴望的就是能洗个热水澡,将所有令人憎恶的气息一洗去之。

“我在后院空地里埋了钱,那里埋着我全部家当。”屠夫张低声说道。

“哦!”韩奕恍然,“等差役应付完了,舅舅得早点回去,要是地皮被官府收去了,那就完了。”

韩奕急着想回家,屠夫张却将韩奕拉到了自家。屠夫张盯着只剩下残亘断壁的宅子,心里不是滋味,韩奕只好帮着他收拾庭院,好在城中残毁的房子不少,并不缺少石料与木料,韩奕借职务之便,领着本乡乡兵,替自家舅舅盖好一幢像样点的房舍,尤其是临街的几间店铺,屠夫张还要继续他的屠夫职业。

某天夜里,屠夫张扔给韩奕一个铁镢头。

他小心地看了看新修好的院墙以外的动静,指着脚下的几块青石板道:“挖!”

“这地底下藏了多少宝贝?”韩奕诧异道。

“废话,不藏在地下,还得着别人来抢?”屠夫张笑骂道,“我老张攒点钱容易吗?”

舅甥二人立刻开工,挖地五尺便露出一只米缸来。

“舅舅,你真是财不外露,这么个大米缸得装多少缗钱?”韩奕惊讶道。

不过,韩奕很快就更加惊讶了。他和屠夫张费了大劲,将米缸上的泥土铲掉,米缸正中央是一个小米缸,取了小米缸,里面是一个黑色的铁匣子。

撬开铁匣子,里面又用羊皮里三层外三层裹着,等屠夫张打开了一看,里面不过是十来缗铜钱,最值钱的也不过是几块碎银子,最多的是薄如纸张的劣钱。

韩奕将铁镢头扔得老远,一屁股坐在地上,哭笑不得:“舅舅,您老有必要这样折腾?”

屠夫张正在专心致志地数钱,对韩奕的嘲笑充耳不闻,斟酌再三,才给了韩奕一块碎银,大概也能值上两贯钱。

“古人云,一饭千金。今日得了舅舅给的银钱,将来外甥要是发达了,还你一座金山。”韩奕恭维道。

“别跟我说古人云。我也不想要金山,舅舅我要是哪天没饭吃,你可得记着我的好!”屠夫张笑道。,

“那当然!”韩奕拍着胸脯保证道。

“明日一早,你就回家吧,这兵荒马乱的,也不知你娘如何了?”屠夫张道。

他的话,令韩奕归心似箭,勾起他满腔的惦念。

第二天清晨,韩奕就起身出城。他矫健的身影在野地里忽隐忽现,恨不得插上一对翅膀,飞回到五十里外的韩家庄。

韩奕散乱的一绺黑发,在寒风中飘扬,刺骨寒风却阻挡不住他内心的火热。阴沉沉的天空下,是暗黄的阡陌与原野,枯草丛中也不少见人畜的白骨。

下雪了,牛毛细的小雪花很快就变成了鹅毛大雪。纷纷扬扬的大雪,让江山立刻变了颜色。

千树万树梨花开,天地间白茫茫地一片。远远地一队马军沿着官道奔驰而来,马背上的军士各自弓刀在腰,人畜呼着白气,当中的那一位四十七八的人正是符彦卿。

那符彦卿似乎是行猎回来,一只体型剽悍的鹰鹘站在他护臂上,这并不影响他用另一只手控马前行,身后的军士们马背上载着大小狼、獐、兔、雉鸡等猎物,可谓是满载而归。

官道太窄,这队行猎还城的马军奔速却不减,并不因为有行人走在路中央有所注意。韩奕连忙躲闪,脚下却湿滑无比,不慎摔到了官道边的沟中。

“哈哈!”军士们指着狼狈的韩奕,纷纷哈哈大笑起来。

韩奕从沟中爬起来,抖了抖身上的雪花,冲着符彦卿一行人的背影唾了一口唾沫。他自嘲地笑了一下,又踏上了回家的路。

雪下得更大了,风也刮得更厉害,雪花纷乱而下,韩奕很快就成了一个会走路的雪人。

第十三章 香阵㈣

终于看见了家中的那几间茅屋。

风雪地里,韩奕的内心升起了一片温暖,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当他刚推开门板,就听到屋内母亲张氏的虚弱的声音:“是不是奕儿回来了?”

“娘,孩儿回来了!”韩奕扑到母亲跟前。

张氏勉强坐起了身子,用她粗糙的手摸索着,抚摸着韩奕的脸庞,欣喜的说道:“真是奕儿回来了。”

“是的!”韩奕道。

“我儿不走了吧?”张氏又侧耳问道。

“娘,孩儿已经做完了官府的差役,不离开娘了。”韩奕道。

“那就好、那就好!”张氏连连点头道。

韩奕的心却往下沉,他伸出手在母亲眼前挥舞着,母亲的双眼浑浊,眼神直愣愣的,空洞无神,并无反应。韩奕扑过去扶着母亲双臂,颤抖地问道:“娘,你的眼怎么了?”

“娘瞎了,看不清我儿的面目了,不知我儿是不是又长高长壮了。”张氏双眼泪痕未干。

韩奕将母亲的双手放在自己脸上摩挲着,母亲冰凉的双手让他的心如坠冰窖。泪珠无声地落下,沾湿了母亲的双手。

非是男儿有泪不轻掸,只是未到伤心时。

张氏抚净韩奕脸上的泪水,道:“娘恐怕真要去了,只可恨看不到我儿功成名就的那一天。”

屋子里冷得紧,韩奕暂时放下忧伤的心情,生起了火。茅屋里的热气在上升,让他身心恢复点生气。

张氏摸索着从枕下摸出一个小物件,那是一支用枣木雕刻而成的木质箭镞,棱角被磨光,末梢钻了一个小孔,用红线串了起来。

张氏将箭镞挂在韩奕的脖子上:“这是娘亲手制成的,天可怜见,让娘成了瞎子之前完成。我儿要时刻带在身上,不忘父仇!二郎将来出去闯荡,功业未成,不得返乡!”

“孩儿铭记在心!”

屋外的大风雪刮得更猛烈了,几欲将茅草屋顶掀翻。坐在书案前的韩奕忽然想起了杜工部的诗: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奕儿,你在做甚?”张氏在里屋问道。

“回娘,孩儿在作画!”韩奕道。

张氏在里屋轻叹了一声,又恢复平静。韩奕前世并非一个酷爱文艺之人,然而来到今世,或许是负罪感,他时常作起书画来。

破旧的书案上,放着一只砚,那是父亲生平最爱的青州红丝砚,也是家中最值钱的物件。睹物思人,韩奕在摊开的纸上泼墨:

巍峨白色山岭下,大雪压在几间破落的茅草屋上,一个峨冠博带的老者踏雪寻梅,几株腊梅曲曲折折,伸向屋檐下,点点嫩蕊冰清玉洁,浮动着暗香。

韩奕全神贯注,一挥而就,并无一丝拖沓,他这是用心绘就而成。一幅水墨画倾注了他最真挚的情感。

屋外的风雪刮得更紧了……

大雪时断时续下了好几日,天才放晴。

莽野里一片银装素裹的世界。空旷的雪原里,几乎是一个静止的世界。

这个寒冷的冬天里,青州又冻死了不少人,更何况这两年中原连续旱灾、蝗灾,又连番大战,雪上加灾。就连野兽为了生计,也不得不走出藏匿之地,出来觅食,在雪地里留下一连串的足迹。猎人为了生计,宁可离开温暖的家,冒着严寒追踪野兽。

当然也有一些肥马轻裘前呼后拥的达官贵人出来行猎,他们不是为了生计,不是为了获取食物与皮毛,仅仅是将行猎这当成一大乐趣。大雪地里,两队人马交错前行,追逐着一只仓惶奔逃的獐子。

那獐子左突右奔,奈何甩不开身后的追捕者,地上又是深及三尺的雪原。领头两位同时各自射出一支箭,一左一右正中那逃无可逃獐子的左右两肋,獐子悲呜地当场栽倒在地。他们正是暂时驻在青州城的大将李守贞与符彦卿,一个时辰时间之内,他们二人已经收获不少。

“李兄的箭法,还是如此精准!英雄不减当年!”符彦卿轻抚胡须,恭维道。

李守贞撇了撇嘴,笑道:“符兄的箭法也不赖!就是契丹人听到符兄的大名,也只有望风而逃!”

李守贞早年即事高祖石敬瑭,曾立下汗马功劳,今年又先败契丹,后又讨平青州杨光远,可谓是春风得意。不过,符彦卿的家世及战功也不容小觑,更何况皇帝石重贵幼时喜欢跟符彦卿狎玩,是皇帝眼中的心腹之一。这二人相互之间友善,这次青州杨光远之乱,他们二人又是并肩作战,情谊更是深厚了一层。

“那逆贼杨光远,李兄将如何处置?”符彦卿突然问道。

“杨逆蒙先帝及今上看重,授其王爵,何等的荣耀富贵?不料其包藏祸心,阴结契丹,侵我大晋,罪不容赦!”李守贞咬牙道。

“可陛下好像对杨逆有宽大之意?其长子承勋被授汝州防御史,次子承信、三子承祚分别被授左右羽林将军。”符彦卿道。

“哼!”李守贞将弓放在腰畔,冷哼道,“朝中群臣皆言杨逆可杀,陛下虽有宽大之意,然李某昨日已得陛下旨意,令李某便宜行事。”

符彦卿听他意思,那杨光远这次只有被处死的下场,他心知李守贞跟杨光远早有私仇,这次是公报私仇,况且李守贞早就将杨氏的巨万家财与近百姬妾收入囊中,绝不容杨光远活着向自己报仇。

李守贞伸手从军士手中接过酒袋,递到符彦卿面前道:“符兄请饮此酒!”

符彦卿摇头笑道:“符某性不饮酒,李兄又不是不知道。”

“哈哈!”李守贞豪气地牛饮了一口酒,用手背擦了擦嘴,“符兄将家子出身,沙场豪杰,又贵为大将,将来要封王的,却不喜饮酒。这真令人费解。”,

“李兄说笑了,符某不善饮酒,稍饮几口便要醉了,会误了大事。”符彦卿道。

李守贞并不介意,略停了一下,又道:“听闻符兄长女正是及笄之年,生的端庄贤淑。我儿崇训虚长两岁,尚未与别人女儿有媒妁之约,不如贵我两家结成亲家?符兄莫要怪我高攀了啊!”

李守贞骑在马背上,前倾着上半身,似乎很是期待符彦卿给他一个满意的答复。符彦卿心想李守贞位高权重,掌管禁军,又深受陛下看重,与他结成姻亲,既是门当户对,又能巩固私谊,将来万一有需要,也好互为支援。符彦卿遂满口答应道:

“李兄此议,正合我意。小女与令郎结为夫妇,也是天作之合!待寻个好日子,就把这对后辈儿女的婚事办了。”

“好,符兄够爽快!”李守贞大喜。李、符二人的私交,立刻又深厚了一层。

突然有军士指着前方惊呼道:“军上,快看!”

只见前面的山岭上突然奔下大群的野兽,有熊、狼、獐、狐、兔等大小野兽,齐齐从山岭的另一边狂奔而下,如同溃败的千军万马,另有数只雉鸡仓惶地低飞而过,丢下无数羽毛,似乎身后有最凶猛的怪兽在追赶。

这奇异的景象令李守贞与符彦卿二人十分惊讶,待他们要领人前去围猎,又见一声唿哨,七八位少年人出现在山岭上,各自腰挎着一张角弓,然而他们在飞。

少年们刚上了山岭,又急追而下,远远望去,如同在雪上飞行一般,那厚厚的雪原似乎毫无阻碍。野兽们正要攀上另一道山岭,那山岭上又凭空出现了另位数位少年人,他们口中呼喊着大噪,一边摇着各色小旗,一边放着箭,却无意伤着野兽。

前有阻兵,后有追兵。野兽们只好顺着狭长的山谷向前奔逃,少年人们或在两边高处呼斥,或追在身后鼓噪,或挥舞着各色旗帜,驱赶着野兽继续向前。

冬日之下,雪原反射着刺目的光线,符彦卿手搭凉篷,见少年们的靴底似乎都绑着木板,双手又都各拄着一根木棍,一边拄地,一边屈腿蹬地借力,借着雪原之上的平滑,奔速竟不比逃命的野兽慢。

雪原上的少年们,个个生龙活虎,争先恐后,口中呼着长长的白气,浑然不顾一大群人正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们。甚至还有人嫌身上的衣物太累赘,仅穿着单衣,奋力向前追逐。

李守贞、符彦卿及他们的部下侍从们,都感到十分好奇,纷纷策马追向前去。行不多远,只听一声巨大的崩塌之声响起,紧接着是野兽的悲鸣,还有少年人们的欢呼。李、符二人奔到了跟前,见山谷的尽头凭空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坑,野兽们都掉了进去,逃脱不得。

少年人们围着陷阱,相互庆贺。当中年长的几个,将手中的角弓拉起,引而不发,只等被困在陷阱中的野兽在坑底稍一愣神,便射野兽的头部——这当然是为了得到一副好皮毛。

当中箭法最高明的,也是当中最年长的,早就引起了李、符二人的注意,那少年人正是韩奕,几乎箭箭不落空,困兽在他的箭下悲哀地倒下。韩奕身边的从十岁到十四五岁的少年人,都是跟他一同出猎的乡邻。

“大伙都下去,先将兔、狐这些小兽扔上来。然后用绳索将那大个的熊套上,留几个人在上面,将大个的熊抬上来。”韩奕站在陷阱沿上指挥着。

“奕哥儿吩咐了,大伙卖力点!”蔡小五嚷道。

少年们都听韩奕指挥,纷纷跳下去,七手八脚地收获着成果,个个笑逐颜开。

符彦卿心道,这少年人箭法高明倒不出奇,这雪地急行之法也不太令人惊讶,难得的是这少年人行猎之法,居然如同兵法,先将野兽从藏身之处惊起,围而不击,虚张声势,将野兽追至预先所设伏兵处,然后前后呼喝邀击,制造恐慌,逼野兽走上绝路,最终一网打尽!

“小哥儿叫什么名字?”符彦卿上前问道。

韩奕早就看到这一队不速之客,他不动声色,装作并不认识:“回将军,小人姓韩,单名一个‘奕’字。乡人不管老少都称我奕哥儿。”

“奕哥儿,这等行猎之法,让我等大开眼界。这是谁教你的?似乎暗合兵法!”符彦卿并未自报家门。

“回将军,小人乡野草民,哪里懂什么兵法,这不过是我们乡人谋生的手段罢了。”韩奕道。

“像你这么个行猎法,这野兽都要死绝了。”李守贞笑道。

韩奕道:“我们乡野小民,为的是生计,捉了猎物,肉脯可充饥,皮毛既是身上衣,又可换钱换粮食。将军出来行猎,不过是为了取乐,捕了多少并不重要,何必怪小人将野兽捕绝种了?怪只怪野兽不够狡猾!”

“这么说,是我们这样的闲人错了?”韩奕的话,让李守贞觉得好笑,细想之下,也颇觉有道理。

符彦卿见韩奕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见到自己一行威风凛凛的军将,言谈举止并无怯意,又见他生得体长健美,鼻直口方,两道剑眉神采飞扬,站在面前如同身旁的柏树一般将腰背挺直,好一个英武少年。符彦卿又问了韩奕家中人口及日常营生,韩奕也恭敬地一一回复。

“奕哥儿不如当兵去,在我麾下听令,随我征战四方,大好男儿应凭军功赢取功名厚禄,也胜过整日里在山岭追捕野兽,虚度年月。”符彦卿道。

韩奕可不想跟他走的太近,见符彦卿的意思,好像想收自己为部下,韩奕拜谢道:“谢将军美意,小人上有娘亲,年老体弱,小人只愿跟前尽孝,不敢背井离乡,令母亲伤心垂泪。请将军体谅。”

符彦卿略感失望。李守贞怒道:“你这个无知小儿,竟敢轻视符将军的美意?”

“李兄不必动怒,这少年人也是一番孝心。”符彦卿道。李守贞怒心这才稍减。韩奕见李守贞骄横,本有些慌乱,又听符彦卿为自己解围,心中对他的好感增了不少。

符彦卿对韩奕说道:“若是他日你想要立功名,可以来找我。听好了,我叫符彦卿!”

说完,符彦卿与李守贞二人带着侍从扬长而去。既便是刚刚替自己解围的符彦卿,也是骄傲的,韩奕仍然记得那天从青州回来的路上,他被符彦卿的马队赶下沟中的情景。

这倒不是韩奕记仇,这个世道,武夫们个个骄横无比,兵骄则逐帅,帅骄则背主。李、符二人贵为节度使,位兼将相也是早晚的事,他们也没必有对自己这个乡下“无知”少年和颜悦色,那符彦卿肯对自己表示青睐之意,就是大恩典了。

第十四章 香阵㈤

后晋开运二年(公元945)的正月里,河南冬雪初融,草木吐新,河北却是烽火不断。

青州的土皇帝杨光远早在去年底,就被李守贞使人拉杀其于青州私宅,李守贞却向汴都奏称杨光远病逝。

李守贞班师,加同平章事,位及将相。皇帝石重贵以杨光远汴都私宅赐予李守贞,李守贞在原赐宅的基础上,大兴土木,一年有余方成,其府第为汴都之甲。符彦卿,则移镇许州,封祁国公。卖了自己老子的杨氏三兄弟,却个个有官做。

就在这个正月里,契丹人又南下,寇邢、洺、磁三州,杀掠殆尽,入邺都境。晋廷举大军北御,义成节度使皇甫遇、濮州刺史慕容彦超等数千兵马被数万契丹包围于榆林店,一天之内力战百余合,双方死伤众多,箭镞积地数尺。护国节度使安审琦力排众议,率军救援,扬鞭急进,契丹由是北退。

因有人建议趁契丹部众散归部落时,举大军北伐,攻幽州,晋主以为可,遂征兵诸道,御驾北征。河东节度使、北平王刘知远虽有异议,却不上谏。三月,晋军取得阳城大捷,契丹主耶律德光骑着骆驼狼狈北逃,契丹人损失巨大。李守贞、符彦卿二人表现极为出色,又都加官进爵。大胜并不足喜,因战场在本国境内,河北又遭蹂躏。

北方的战事,与青州临朐县的乡兵们并无关系。还在正月末,临朐县的乡兵在各自首领的带领下,自备兵械与干粮,到县城里去应差。上千号乡兵们,老少不等,既有年老体衰的老人,也有幼稚少年,真正的精壮不及三分之一,这当中还有不少地痞无赖。

县令、县尉与主簿们,按照名册清点人数、兵械,又命人领着乡兵操练了几日,就算是演武了。剩下的日子里,乡兵们却不得还家,被官吏支使着去修葺城隍、官舍,甚至被驱使着去为自家修宅第。

黄河沿岸的乡兵只是在本地服役,各随其乡,自备兵械,团结为社,护卫乡里。韩奕武艺出众,在家乡名声不错,又因曾经历过贝州之战,因而成为其中的一个首领。

编练乡兵,这本是一件好事,杨光远叛,契丹人就曾试图南下支援杨光远,只是在齐州被击退,最后被晋军击败,虏性难改,难保契丹人不会再一次南下报仇。再说,组织乡兵训练,也可团结乡里,防止盗贼骚扰。

然而在乡村精壮年复稀少的情况下,再抽去男丁去操练军事,农田就不得不荒废,所以编立乡兵之策,就成了一件扰民的苛政,况且乡民们并不习惯军伍生活。

乡兵们叫苦连天,他们不习惯于军旅生活,当中的大多数宁愿在家,孝敬父母,种田打猎,养家糊口才是最重要的,更何况他们不能在这春黄不接时,干等着家中老小饿死的消息传来。当中的无赖子弟,却四处惹是生非,甚至抢劫,如同强盗。县吏们似乎也无能为力,但因害怕上司追查,也不敢将乡兵放还回乡。

这下,临朐县城及附近的村庄,尤其是富户,就倒了大霉,他们是无赖子弟洗劫的最佳对象。等过完了正月,到了要播种的时候,百姓怨声载道,县太爷终于点头同意暂时将乡兵解散放还,待秋收后再一次征集。后来,乡兵被散罢,改成了让百姓交役钱,成了一种军赋,真可谓是赋上加赋。

虽然如此,那些无赖们却不肯复事农业,拉帮结派,遁入山林,成了货真价实的强盗,肆虐四方百姓。抢劫总比自己面朝黄土背朝天容易。

匪患何其多也?在韩奕的记忆中,青州已经剿过无数次匪了,本地的匪徒就像是割后的韭菜,一茬又一茬,更不必说外县外州流窜来的强盗。就连韩奕,也曾经参加过好几次围剿强盗的行动,赚点辛苦钱。

这次有几伙强人,勾结在一起,占据了朐山,人数不下千人,曾洗劫临朐县城,就连县令的一位爱妾也被强人掳走。县令痛惜自己失去一位小妾,去青州请来了一队官军,并且召集本地的乡兵,发誓要血债血偿,还强行命令本地的富户们出资悬赏。

“奕哥儿,这才官府开出的赏钱不少!”蔡小五兴高采烈地招呼道。韩奕领着平安里百来位乡兵刚刚赶到,蔡小五是被韩奕派来打听消息的。

“多少?”韩奕问道。

“每杀一位强盗,赏钱一贯,匪首百贯,大小头目十贯、二十贯不等。”蔡小王喜道。

“县令这次倒是阔绰!小五哥不必如此高兴,朐山上的这伙强人,人数不少,又纠集了外县的悍匪。我等虽然是为官军助战,也要小心为妙!”韩奕道。

“奕哥儿说的是!”蔡小五收起了喜色。

韩奕又问道:“官军来了多少?”

“差不多五百人吧?”蔡小五道。

韩奕寻思着这五百官军也不多,再加上良莠不齐的乡兵,人数看上去不少,但强人们纵横山野,哪里肯坐等着被剿灭?但强盗们要是不被剿灭,百姓这日子就没法过了,也包括韩家庄的人。

县城的街道上,迎面走来三三两两的官军,个个扭扭地闲逛,百姓见到了,也只有绕着走的份。

三百官军全都是马军,另两百人是步军。为首的指挥使姓史,史指挥使在大街上将韩奕拦下了:

“你就是望山乡平安里的乡兵首领韩奕?”

“小的就是韩奕,不知您是……”韩奕疑惑道。

“我姓史,奉差来此剿匪。听县尉说,你们乡的乡兵可堪一用。”史指挥史骑在马背上,斜睨了韩奕及他身后乡兵一眼,见他们各带兵械,看上去还算整齐,就是大多数人不过是十五六岁的少年人。

“回史军校,我们乡里来的人,大多是猎户子弟,因为生计所需,都练就还算不错的箭法。”韩奕躬身回道。

“还不错?”史军校扬着下巴,表示怀疑。

他话音未落,蔡小五已经握弓在手,引箭怒射,黑色的箭矢从史指挥使的头顶上飞过,吓得他差点从马背上摔下,那箭矢正中身后临时军营前矗立的旗杆上,发出“噗”的声响。

乡兵们得意地看着新来乍到的史军校。

“嗯,确实还不错。”史指挥使尴尬地说道。

第十五章 香阵㈥

朐山中,官军与乡兵们已经累得不行了。

强盗们早就得了消息,躲得远远的,强盗们也犯不着跟官军与乡兵们决一死战。官军虽然骑马,但连日奔波,个个垂头丧气。乡兵们更是不堪,他们一半是为了赏钱,一半是因为县太爷的命令而不得不来,可忙了三日,连一个强盗的影子都看不到,纷纷报怨,想回家种地。

在强盗的巢穴寨子中,史军校大声骂娘。他新官上任,本兴冲冲地来剿匪,想给同僚上司们展示一下自己的才干,却不料强盗们不给面子,让他的铁拳打在空气中。

乡兵们三三两两地或站或蹲或坐在一边,甚至有人敞开了怀躺在地上,这些农夫们哪里有当兵的自觉?他们只盼着史军校下达撤兵的命令,然后就地解散,回家该干嘛就干嘛。

“韩老弟,你给哥哥想个招。”史军校汗颜道。

韩奕也没招,他正要劝慰几句,一个看上去像是县衙差役的人物,风尘仆仆地闯了进来。那小吏一边奔跑,一边惊呼道:

“史军校、史军校,不好了、不好了!”

“何事惊慌?”史军校见那人仓皇,心知不妙,倏地站了起来。

“强盗入了县城,正在攻打县衙,县令大人请你速回军支援!”小吏满头大汗,满脸惊骇之色。

史军校与韩奕二人面面相觑,气愤难当,心想这伙强盗真够狡猾的,来了个将计就计,调虎离城,趁官军与乡兵们在山上转悠,直捣临朐县城。

“所有人立刻整队,与本校回援临朐县城!将这强盗巢穴毁了!”史军校大声命令道。

韩奕心中一动,将史军校拉到了一边,耳语了一番,史军校愣了一下,点头称是。

于是,官军与乡兵们在史军校的带领下,马不停蹄地下山,十万火急地往县城奔去。走在半路上,忽然窜出数十位强盗伏击,史军校也是久经沙场,并不惊慌,他大喝一声:

“挡者死!”

挺着大刀纵马杀入群盗,如一只猛虎下山,向着小群强盗发泄着连日来的不满。身后的部下们见主官如此,也纷纷围攻。大群乡兵们只是看着唬人,他们在官军身后鼓噪助威。这数十位强盗本无心力战,唿哨一声,一哄而散。

史军校并不追击,带着大队人马往县城里赶,正在围攻县衙的强盗们已经将县城洗劫了一遍,早有喽啰向匪首报告有官军回援,强盗们在史军校赶到之前,又一次逃之夭夭。

县令被家丁扶着从衙内出来,恍如重生般地拉着史军校道:“幸亏史军校及时赶到,要不然……”

史军校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他虽救了这位县令一命,可被强盗们玩在手掌之中。史军校保证道:“县令莫要惊慌,这股强盗极为狡猾,且让贼寇猖狂,史某定会为临朐除此大害!但我军前几日徒劳无功,已成疲军,需在城中休养三日。”

“史军校尽管休整,只是莫要放过这群悍匪。”县令不放心地叮嘱道。

大掠而归的强盗们,个个穿着抢来的花花绿绿的衣裳,拖牛牵羊,嘻嘻哈哈地往朐山里进发,他们讥笑官军的愚蠢与无能。

山岭中的密林中,韩奕和蔡小五及隶属于他们的靠山乡百来个乡兵,则潜伏其中。蔡小五盯着那大胡子匪首,正要引弓,却被韩奕按住了:

“沉住气,莫要打草惊蛇!”

强盗们押着金银财帛,兴高采烈地回到了巢穴。此前,韩奕制止了史军校要放火烧毁匪巢的打算,既然强盗们对官府来了个将计就计,韩奕这是照猫画虎,也来了将计就计。强盗在城中定有眼线,否则不可能如此逍遥法外,韩奕就故意让史军校领着官军与大部乡兵在县城中放出要休整三日的风声。

强盗首领并未放松警惕,他们在通往的巢穴的几条必经之路安排了暗哨。但是这对韩奕、蔡小五这些对这方圆百里熟得不能再熟的猎人来说,这片大山就如同自家院子。韩奕命令乡兵们远远地潜伏待命,自己与蔡小五在密林中,如同两条狐狸,在草丛与岩石间穿行,贴近巢穴观察敌情。

暮色渐浓,强盗们正忙着杀牛宰羊,今晚应该会有一个盛大的宴会。

“小五,你亲自去县城,告诉史军校,让他今夜子时赶到,千万不要出来太早,以免惊扰了强盗在城中耳目。”韩奕吩咐道。

蔡小五借着暮色,悄悄地退去。暮色很快被黑夜所替代,山崖上传来贼寇饮酒作乐的欢笑声。山里夜里冷得紧,韩奕瞧了瞧身边正啃着干粮的乡兵们,心想强盗过的日子比咱平民百姓也要好。

“大伙沉住气,这次要是将贼寇一网打尽,大伙都会赚不少赏钱。”韩奕鼓舞着士气。他口中如此说,其实他更看重的是贼巢中抢来的金银财宝。

“奕哥儿,我们不是官军,要是贼寇跟我们拼命,那可怎么办?”有人低声说道。

乡兵们感到害怕,这也是人之常情,况且老老少少,精壮不过三分之一,大多是刚放下农具的农人,唯有同乡的猎户少年们天不怕地不怕。

韩奕道:“大家听我命令,不要乱跑,那就没甚么危险。待子夜之时,强盗们熟睡,我们跟着官军冲上贼巢,定会不费吹灰之力,就将强盗一网打尽!这就跟打猎一般,围猎总比跟野兽赛跑要轻松容易的多。”

“奕哥儿,你说如何办,那就如何办。”有人回道。

“大伙尽管放心,我不会让大家拼命硬干的,官军们巴不得我们不跟他们抢战功!”韩奕笑道。

好不容易安抚了乡兵,等到了子夜时分,蔡小五引着史军校等官军来到,而大部乡兵则正在往这里赶的的路上。,

史军校兴奋地问道:“韩兄弟,贼人们可都在寨子里?”

“正是!”韩奕回道,“不过,贼人不下千余人,又居高临下,怕是很难对付。”

史军校想了想道:“听蔡小五说,后山有小路?”

“史军校可是想派一队精干人马从后山上去?”韩奕问道。

“哈哈,我意如此。”史军校笑道。

“韩某以为,眼下正是春干物燥,这队小股军士上山时,不如多带火种。”韩奕望了望风向,“从后山纵火,正好可以将贼寨包裹其中。”

史军校点头称是,又道:“待乡兵都来齐了,我准备亲自领人从后山上去。韩兄弟可为我统军,在山下将贼寇围住。”

韩奕心想官军怕是不服自己,再加上各路乡兵,并非容易指挥,他拒绝道:“夜里山道难行,韩某更熟悉山道,不如让我和蔡小五领人从后山上去,待我纵火之后,史军校可领人或仰攻,或围剿逃窜之敌?”

黑暗中,史军校笑道:“如此也好,韩兄弟千万要小心,要是不能得手,尽管下来。反正我们将贼寇围住,量他们插翅难飞。”

商量了细节之后,史军校从官军中挑出二十位精悍之人,韩奕和蔡小五带着众人提前出发。夜色深沉,只有山风在呼啸,那后山峭石林立,即便是白天也是难行。二十二人如猿猴一般,背着火种,咬着钢刀,悄悄地爬上后山。

韩奕趴在一颗大石头后面,下面是一个平地,那里是贼寨的所在,此时静悄悄的,寨子后面就是韩奕藏身之地,是数丈高的悬崖绝壁。蔡小五拍了拍韩奕的肩膀,示意他往山脚下望去,见一支火把正在晃动着,明灭可见,那是山下史军校等人给他的信号,表示所有官军与乡兵都准备妥当了。

贼寇也在后山上安排了二位喽啰,夜里山风刮得紧,那二人正躲在窝棚里呼呼大睡。几位官军窜进窝棚里,将睡梦中的喽啰脑袋摘掉。

正在这时,突然一声惊呼:“什么人?”

原来还有一个暗哨,躲在黑漆漆的树林里。韩奕抬手就是一箭,黑暗中传来一声惨叫,被大风掩盖,几位官军奔过去检查,很快就拎出一个奄奄一息的贼寇。

“生火、取弓!”韩奕回头命令道。

一位官军将火种点燃,人人手持劲弓,居高临下将火箭射出。二十支火箭凌空飞下,钉在草垛、柴禾、寨栅与屋舍上,很快就燃烧起来。

“起火了!”有放哨的贼寇惊呼起来,待看清了从头顶上飞来的箭矢,才明白官军杀了过来,“官军来了、官军来了!”

贼寨立刻哄然骚动了。而主攻的史军校早已经命令乡兵们,每人各点燃火把,甚至将火把塞在石缝之中,从山顶上看去,蔚为大观,犹如有上万官军来攻。那些打仗并不管用的乡兵们,远远地呐喊助威,极为卖力。

贼寇们大惊失色,以为遭了灭顶之灾,纷纷抢出寨门,往山下逃窜。风助火势,火将附近的树林与野草也都点燃,迅速成了几条火龙。浓烟滚滚,熏得贼寇们睁不开眼,史军校领着大队人马,以逸待劳,射杀着从火中穿梭而过的贼寇。

而跟着韩奕从后山进攻的官军们,不想错过这个机会,纷纷用带来的绳索,缘绳而下,杀入了贼营之中。

史军校见时机成熟,立刻命令所有人跟在他身后,往山上冲去。贼寇们早就吓破了胆,不是摔下了悬崖,就是跪地求饶,剩下负隅顽抗的,却经不住立功心切的官军与乡兵们的合力进攻。此时此刻,就是懦夫也都成了勇士,各自收取着战果。

直到天亮时分,韩奕与蔡小五这才从悬崖上下到了寨子里。史军校将韩奕拉入了贼首的居室里,指着一堆金银绸缎道:

“我欲拿出一部分分给参战官军与乡兵,剩下的你我一半,如何?”

“我还能有何话说?”韩奕撇撇嘴,“县宰好像曾许诺过不少赏钱?”

史军校捏着满是短粗胡子茬的下巴道:“咱们带兵去县衙问问他,他说话算不算数!”

二人相视,肆无忌惮地放声大笑。

第十六章 香阵㈦

(向老读者致敬!向新读者致敬!)

韩奕和蔡小五等人,带着大笔财物兴高采烈地回到平安里韩家庄。

韩奕还得到一匹马,那是军校从县令手中勒索来的,虽然算不上宝马,但胜在脚力不错。史军校对韩奕极为尊重,胜情难却,韩奕也不跟他客气。蔡小五有句话,让韩奕觉得很有道理,要想不被人欺,那就应该骑在别人头上。

母亲张氏的病体越来越弱,满载而归的韩奕并没有任何喜色,只可恨他请遍了本州的郎中,得到的都是一样的答复:令母神气郁结,沉疴非药石所能及。

张氏听到韩奕回来了,说道,“昨日,你舅舅托人稍话来,说你这几个月怎不去看他。”

“娘,我明日便去青州城,正好家中还有几张鞘好的皮子要拿去换钱。”韩奕道。他脱下外衣,操起斧头,在院中劈柴,没多大功夫,院子当中便有一堆劈好的柴禾。

第二天一大早,韩奕练完了枪棒拳脚武艺,安顿好母亲之后,便骑马去青州城。

正值暮春季节,草长莺飞,田野里一片生机勃勃的景象。韩奕纵马狂奔,抒写着年轻豪情,但内心之中却仍然茫然,他不知道将来的自己会是如何。

韩奕在青州城里,将几张兽皮卖了,换了点油盐米面,顺便去看望屠夫张。远远地就看到屠夫张光着膀子,拿着一把剔骨刀指着西边方向骂。

“舅舅,这在骂谁呢?”韩奕将马拴好,听了半天也不知道他真正想骂谁,一会契丹,一会杨光远,一会贼老天。

“我骂符彦卿!”屠夫张没好气地回道。

“符帅如何得罪了你?”韩奕奇道。

“他的牙兵从我这牵走了三只羊,至今还没给一文钱!”屠夫张道。

韩奕笑了:“那符彦卿早就回汴都了,您还是消消气吧。他在青州驻扎时,你怎不去讨要呢?”

屠夫张泄气道:“废话!那时候,我怎敢去人家统军大将面前伸手要钱,人家只要鼻子一哼,我脑袋就得搬家,还没处评理去。”

“那你就自认倒霉吧!”

“我就是骂骂解气!”

“可是人家听不到!”

“就是因为人家听不到,所以我才敢骂!”

屠夫张骂累了,这才问道:“奕儿今天来,是不是还钱来的?”

“我何时欠你钱了?”韩奕不认帐。

屠夫张装作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韩奕这才掏出不少银钱给了他。屠夫张掂了掂银钱的份量,舔了舔嘴:“你哪来的钱?”

韩奕一五一十地将自己参加剿匪的事情说了一遍,屠夫张得意地说道:“还是舅舅我说的对,学好武艺总比笔杆头实在!奕儿将来要做统兵大将,就像符彦卿那样的,他的牙兵牵了我三只羊,我一百个不愿意,就是不敢伸手要钱,还得陪着笑脸。”

屠夫张念念不忘他的羊。韩奕笑道:“舅舅说的是,外甥要是做上了大将,就替舅舅向姓符的讨回公道。”

“哈哈!”屠夫张拍着大腿大笑,“奕儿真要是当上了节度使,一定要风光地回青州,将你的全部仪仗带上,多带点牙兵,骑大马,举大旗,锣鼓开道,让咱老张也风光风光,那该多荣耀啊。哈哈……”

屠夫张做着黄粱美梦,笑了好半天,才发现自己真是可笑。

“你娘的病好点了吗?”屠夫张问道。

韩奕神情一黯:“我娘的病情越来越重了,不知能不能捱到这个秋天。”

“唉,你娘要真是去了,我老张就再也找不到一个亲戚了。”一向乐观的屠夫张,让韩奕觉得他其实也很可怜。

“舅舅,你还有我这个亲戚呢!”韩奕反驳道。

“对,还有你!”屠夫张感叹道,“奕哥儿将来要是从军去,再见到你就不知是何时。这兵荒马乱的,刀箭无眼……要不,咱不当兵,咱去赴科举耍笔头?”

韩奕摸了摸挂在脖子上的箭镞,道:“娘亲所命,外甥不敢忘。杀父之仇,外甥更不敢忘。”

屠夫张被韩奕坚毅的神情吓住了,他唯有叹息道:“奕哥儿定要小心些才是,我还等着看你风风光光地来青州探望我呢!”

时光荏苒,江山换了一遍又一遍衣装,已经是开运三年(丙午,公元九四六年)的秋九月。

这一年除了黄河先后两次决口外,还有种种民不聊生家破人亡与将相贪暴的消息。宋州归德军节度使赵在礼,欺压宋州百姓,聚敛财货,百姓苦不堪言,听说赵在礼要移镇,百姓拍手叫好,都说这颗“钉子”终于要走了。赵在礼听说了,便贿赂执政,得以继续镇守宋州一年,于是他立下一个“拔钉钱”的名目,光明正大地要百姓付钱。

永远不变的则是契丹南寇的消息。

国戚杜威奉旨巡边,以备契丹,等到了瀛州,见城门洞启,寂若无人,威等不敢进,引兵而南。时束城等数县请降,杜威却焚其庐舍,掠其妇女而还。

韩奕的母亲张氏,已经到了弥留之际,入秋以来常常数日昏迷不醒。韩奕端水送药,尽心服侍,不敢懈怠。

四方乡邻提到韩奕,无不钦佩韩奕的孝心。

“奕儿、奕儿!”张氏在里屋唤道。

韩奕正在研药末,听到母亲呼唤,连忙进了屋,他见母亲从床榻上坐了起来,一改往日精神萎靡不振,似乎恢复了些活力。

“娘,你还是躺下吧。”韩奕扶着母亲道。

“奕儿,院子里的菊花是不是开了。”张氏问道,“我闻到了菊花香。”

院子里是父亲生前种植的一丛菊花,九月正是菊花开放的季节。

“是的,娘。”韩奕道,“我去摘几朵来,让你闻闻。”

“我儿莫要摘,你爹从来就不摘花骨朵儿,这是你爹生前最爱的花卉。”张氏那早就哭瞎的双眼,似乎恢复了光彩,她拉着韩奕的手道,“奕儿扶我去院子里看看。”,

“娘,你先等一等。”韩奕不忍拒绝。他麻利地搬了一把铺着厚褥的软榻放到后院,这才将母亲抱到了后院。

正是秋高云淡的季节,蔚蓝的天空上大雁南飞,发出阵阵欢快的鸣叫声。在韩奕的心里,那阵阵雁叫声却有几分悲秋的味道。

院中的一丛金黄的菊花,悄悄绽放,那凌霜盛开的花朵在秋风中摇摆,如一张张笑脸。她是花中君子,没有牡丹的华贵,也没有芍药的妖娆,在一场秋雨一场寒中,百花就要凋谢之时,她静悄悄盛开,不为外人所知,更不与人争艳。

张氏躺在秋日底下,她已经无法欣赏秋菊的风采。她紧握着韩奕的双手,侧耳倾听,苍白的脸上浮现着一片安祥,似乎在感受秋风掠过院子时菊花摇曳的风姿。

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尽百花杀。

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

韩奕不自觉地想起了这首带着杀气的咏菊诗,而他此生的父亲却是因为陶渊明而栽种这一丛秋菊。

秋风似乎大了些,它掠过花丛,片片金黄色的花瓣随风而动,最后落在母子二人的身上。

“菊花落尽了,冬天就要到了。”张氏说道。

“娘,冬天到了,春天也就不远了。”韩奕接口道。

张氏勉强笑了笑,她用颤抖的双手捧着韩奕的脸,抚摸着他的脸庞、脖颈、后背与健壮坚实的胸膛:“我儿已经长大了!”

“是的,孩儿已经十七岁了!”

“娘要去了,我儿就一个人过了……”

母亲的双手突然无力地垂下,双目紧闭,脸上仍呈现出安宁慈祥的神情。韩奕已经潸然泪下,发出悲怆的吼声:

“娘……”

第十七章 不辰㈠

歌云:

四方貔貅争豪奢,八面豺狼竞跋扈。

胡骑忽然急奔来,英雄原来是懦夫。

幽并游侠已沦亡,燕赵豪杰本媚骨?

可怜吾辈黎民苦,问罢苍天寻角弓。

黄河南岸,杨刘镇外。

夕阳西沉,将它最后的辉煌洒向黄河两岸。高高的土梁下面,长河东去,不曾有过一丝留恋,只在河道拐弯处狠狠地撞击一下堤岸,溅起几朵浪花。而在浅弯处,已经结了一层薄冰。

苍鹰在九天之上盘旋,偶尔猛地俯冲而下,向野草丛中的猎物扑去。苍凉的大地上,一片枯黄,间或有一两棵松树点缀其间,让这个肃杀的季节显得稍微不那么单调。

正值十一月末的光景,北风已经呜咽多日,一天紧似一天,吹得衰草倒伏在地。远方不见人烟的孤村在夕阳下瑟瑟发抖,让人真切地意识到这个冬天将会很难捱。

一个满面虬髯的魁伟大汉,提着一把长柄大刀,正对着面前二十来位临时拼湊而来的士卒训话,浑然不知他的部下又冷又饿:

“诸位,从今天起我们就是一个灶里吃饭的,我姓呼延,是你们的队正!咱是太行山下的好汉,杀鞑子如同家常便饭。”

“你们听好了,若是不听我的军令,敢临阵脱逃,我手上的这把刀就不客气!”

“想当年,咱一个人遇上一队打草谷的鞑子,三招两式,没让一个鞑子逃走!”

“当兵好啊,当兵能吃饱肚子,还能杀鞑子,肯卖力的,说不定还能光耀门楣!”

“等我当上了节度使,你们就是都指挥使、都虞侯,当牙将、刺史,穿绯紫!那该有多荣耀?”

……

那姓呼延的大汉是一名队正,近处可以瞧见他面上刺着“刺义武军”字样。手中的大刀比寻常的大刀要长要大,他一边口若悬河,唾沫飞扬,滔滔不绝,一边无意识地挥舞手中的雪亮大刀,仿佛面前的部下就是可恶的鞑子。站在最前面的几个身材瘦削的新卒不得不专心盯着他手中的大刀,以免遭了无妄之灾。

“躲,你躲什么躲?”这位姓呼延的队正,一把揪起一个部下的衣领,“蠢货,鞑子来了,你也这么躲吗?”

“队……队正大哥,鞑子会来咱这么?咱不过是庄稼汉,不顶事,鞑子来了应该有官军挡!”那人顶着队正大人杀人的眼神,鼓足勇气说道。

“官军?官军比鞑子好不到哪里去!”人群中有人嘀咕道,浑然没有刚光荣成为一名大晋新兵的自觉。

“听说,河北朝廷大军都降了鞑子,不知是真是假!”还有人说道。

“谁?是谁在说话!”呼延队正大怒,一张黑脸变成红脸,“我们就是官军!鞑子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谁敢再乱我军心,我先砍了他!”

或许慑于他的威力,部下们都不说话了。被这一打岔,这位一心想做节度使的呼延队正忘了刚才自己说到哪了。半晌,有人小心翼翼地问道:

“队正大哥,啥时开饭呐?”

“是啊,小的已经饿了两天。要杀鞑子,总该让小的吃饱吧?”有人附和道。

这一说不要紧,部下纷纷嚷着要喂饱肚皮,有人肚子发出一连串的咕噜声,甚至有人不停地往肚子里咽唾液。他们当中多数人是从流民中半征半抓来的,只是为了能填饭肚子才来当兵。

呼延队正闻言,顿时泄气,无奈地摆了摆手道:“吃吧,做个饱死鬼也好,这个鬼世道!”

饥饿的部下们一哄而散,数位伙头军刚将吃食抬来,立刻就被士卒围得水泄不通,那伙头军好不容易从人缝中挤了出来。

没过多久,什长朱贵捧着几个新熟的蒸饼来到呼延面前:“大哥,白面的,这是仨月头一回啊,趁热吃。那帮饿死鬼,都赶着投胎呢!”

“唉!”呼延叹了一口气。

“大哥叹什么气,跟个娘们似的!”朱贵笑道,“大不了,要死,也是这些家伙死得快!”

“我等从定州到恒州,又从恒州到了博州,然后又到了这里,何时才是个头啊!”呼延骂道,“这鞑子咋就杀不完呢?”

朱贵个子不高,身材极匀称,是个身经沙场的老兵,模样还算周正,唯一的缺憾是他左耳少了半块。

他用一副不屑的眼神,瞪着呼延道:“这都不知道?因为要将军们杀敌,都胆小如鼠,搜刮百姓倒是前赴后继。要不是为了杀鞑子,大爷我才不会在这里听命。大不了也去落草为寇,活个自在。混得好,被朝廷招安了,摇身一边,咱老朱家也出了个节度使。”

朱贵当然姓朱,在家排行第三,所以小字就叫阿三。那杀了大唐帝国两位皇帝,建立后梁的,正好也叫朱阿三。

呼延队正没有答话,因为不是契丹鞑子太厉害,是朝廷无能,是官吏贪奢,是将帅懦弱失措。呼延队正冲着不远处扬了扬下巴,问道:“那个小子是何方人物?”

朱贵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见一棵柳树下席地坐着一个年轻人,脸上稚气未脱,但上半身端坐着,却浑丝不动,口中吃着蒸饼,细嚼慢咽,神情与身边的士卒们迥然不同,他身边却横放着一把木枪和一张弓。那人见朱贵与呼延注视他,远远地向他们点点头。

“这是我那一什的,当然,也是您呼延队正部下的部下!”朱贵笑道,“今天来的,我见他兵器齐备,看上去还算顺眼,不像是生手,就收了他。”

“哼!”呼延见那人虽年轻,却是一副老成的样子,以为那人倨傲,鼻孔里出哼哧,“这帮家伙大多是为了混口饭吃,才来这里当兵的。像你我这样杀过鞑子的人太少,我真担心鞑子真来的话,一触即散。像他这样,填饱肚子也这么斯文,像个娘们,怎么打仗?”,

“大哥怎么越活越回去了。”朱贵不满道,“你都是要当节度使的人,怎能未战就下了战败的断言。”

朱贵脸上戏谑的表情,让呼延很不满意,他大大咧咧地说道:“等我呼延当上了节度使,我领精骑十万,直捣临潢府,将契丹皇帝老娘抓来替大爷我斟酒。”

“行,到时候,我朱贵就沾沾呼延节帅的光,娶上三百房娇妻美妾。”朱贵捏着长着硬硬胡渣的下巴,眼神似乎十分神往。

呼延瞟了他一眼,颇暧昧地笑道:“你小子受得了吗?”

朱贵很认真地回道:“我就是光看不用,放在家里当摆设。你管得着吗?”

呼延不禁大笑。正说话间,一个精瘦的汉子跑了过来,大冷的天却敞着怀。他名叫吴大用,是个善使狼牙棒的家伙,也是跟呼延、朱贵从北方来的,三人是生死之交。

“娘的,现在虽不是腊月,冻坏了,咱就少了一位得力大将!”呼延笑骂道,“没有你,我何时才能当上节度使?”

“大哥,我看你想当节度使,都快想疯了。”吴大用一边说着,一边将扎在腰上的褐色军衣穿上。

“大用,你这么跑来,难道是碰着了鞑子?”朱贵问道。

“在这个小地方,鞑子是没碰上,不过也很快了。”吴大用一屁股坐到了两人中间,搂着二人的肩膀道,“我听一个在镇将大人身边当差的兄弟说,鞑子已经南下了。”

“真的?”呼延疑惑道,他的表情既兴奋,又有些失望。

契丹人既然将要兵临黄河,那至少说明朝廷大军在河北没能打胜仗。夕阳此时已经降到了地平线上,赤红如血。

三人同时沉默了下来。

第十八章 不辰㈡

“咚、咚、咚!”鼓声响起。

杨刘镇的士卒们匆匆从营房中跑出,费了好大功夫才找到各自的位置。三千临时拼凑起来的士卒,列于黄河岸边。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昏暗的天色令众人的心头如同压上了一块大石头。镇将大人发表了一通演说,大意是说有消息传来,契丹鞑子的前锋从齐州方向绕了过来,马上就要过来,尔等要杀敌报国,有功者将升官发财,敢不听号令甚或临阵脱逃者定斩不饶,云云。

没有多少人指望着能够升官发财,他们当中除了少数人当过兵上过阵,一部分是习惯性的逃兵,大多数人却是为了能喂饱肚子。当这些人喂饱了肚子之后,对契丹鞑子的恐惧已经上升为第一重要的水平。

韩奕握着木枪,站在第一排。他紧锁着眉头,目光紧盯着黄河远去的方向。

在这个乱世之中,当兵尽管死得快,但至少还能吃饱肚子。韩奕却从未想过当兵,那些高高在上的官吏与兵将们,官如匪,兵如盗,同契丹人一样可憎。听说江南安定,韩奕早就想去投奔自己的族叔,尽管那位族叔恐怕连自己的父亲都未曾见过。

韩奕来此当兵,不是为了吃上兵饭,更不是那位镇将口中的想升官发财,他只想血债血偿。但他身边的蔡小五,则有些犹豫:

“奕哥儿,我有些后悔了。”

“你不是想出人头地吗?”韩奕低声反问道。

“你说我们刚来,就上阵,是不是太快了?最起码得给我们刺面呐!”蔡小五嘟哝道。

“都是快要死的人,还刺什么面呢?”韩奕道。

蔡小五挺了挺胸膛道:“我一定是最后死的那一个。”

杨刘镇是黄河边的一个重要渡口,契丹人若是想南下攻汴,极有可能要夺取这个渡口。与其说它是一个镇,还不如说它仅仅是在路边树起几幢土坯营房的所在罢了,远没有它最盛时的规模。渡口上的浮桥早就拆毁,铁索也被毁去。

大战来临之前,气氛压抑,韩奕可以听到右边蔡小五剧烈的心跳声,也可以感觉到左边那位营养不良的家伙在哆嗦。韩奕不禁担忧起来,凭这样的一支七拼八凑的军队,如何能打胜仗?连一次集体操练都没有过,刚当兵第一天就要上阵。

站在寒风中干等着契丹人袭来,让他也感受到一丝紧张。韩奕将木枪夹在胳膊中,将手心的汗往身上擦了擦。

他感觉到一个重物压在自己的右肩上,他没有回头,用余光瞥了一眼,见一把大刀正架在自己的肩上,传递着寒意。

“小子!”一个粗犷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见到鞑子,尽管往鞑子身上招呼。越怕,死的越快!”

那个自称是自己队正的大汉,看来是个久经沙场的老兵。韩奕点了点头,那人表示很满意,将大刀收回。

“报,二十里外,鞑子来了!”一个斥候骑着马飞驰而来,报告了准确的消息。

士卒中出现了一丝骚动。他们摆出一个圆阵,镇将和他的心腹们居中,一百名弩兵在稍外一层,三百名弓箭手更外一层,有同样数量手持大盾的士卒保护,而最外面的就是韩奕这样的步卒。这些步卒手中的武器更异,好一些的用木枪,或横刀,差一些的用削尖的木棒。韩奕瞧了瞧手中的一只圆盾,它只能挡住上半身的一小部分,还是用松脆的柳树板拼接制成的,外面仅蒙着一层薄薄的铁皮。

看来将军们也不指望能够反击,才摆出这样的一个阵形。听说北方吃紧,朝廷的大军大多都派到了北方,就连守皇宫的军士也被派到北方去了,以致朝廷在黄河防线无兵可用——可契丹游骑为何能如入无境地从北方来到黄河边呢?

东北方向很快响起了马蹄声,远方出现了一道黑影,在幕色的掩护下却如同鬼蜮。晋军中有人失声惊呼了起来。

契丹人似乎也吃了一惊,他们似乎未意识到这里居然还有三千晋军等候多时了。这队契丹骑兵不过三百人,他们不知虚实,逡巡再三,终于发动了一次试探性的攻击。

战马从起动到加速,不过很短的时间,然而在晋军士卒的心中如同一个时辰那样长。百名契丹人冲到阵前,忽然向两旁散开,向着晋军看起来严整的大阵举起了手中弓箭。

“弩箭,放!”晋军中发出呼喝声。

契丹人当面的晋军弩箭手,立刻发射手中的弩箭,在契丹人张弓以前,近百只弩箭飞奔而出,十余位契丹人惨叫着跌落下马。

契丹人这才意识到这支晋军中装备了蹶张弓,他们掉转马头,借着夜色的掩护急退。

契丹人来得快,退得更快,似乎因为人少,被这些并无战力可言的晋军吓退了。或者说,契丹人想吸引晋军主帅做出追击的决定,然而杨刘镇的这位镇将没有这份胆量。当斥候报告说契丹人撤退了的消息传来后,杨刘镇的晋军松了一口气。

“我们是不是打了个大胜仗?”蔡小五兴高采烈地说道,“契丹狗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啪!”呼延队正用自己粗大的手掌猛拍了他肩头,将他直接拍坐到了地上,“小子,你很有前途,看来在我当上节度使之前,你就混上了国公!”

“队正大哥,现在我们做什么?”有人问道。

“睡觉。”呼延队正,俄尔又道,“今夜大家小心一些,鞑子吃了小亏,说不定今夜会来偷营。”

“镇将大人有令,各队轮番放哨,我队运气好,今夜不当值。”什长朱贵也道,“大家小心点,可别在夜里好梦中,被人割了脑袋。”

吴大用嘀咕道:“都是新来的家伙,可别将他们吓坏了。依我看,今夜鞑子一定会来。”

“怕什么,老子就等着他们来!”呼延骂道。各伙士卒都散去,呼延见韩奕站在身边。

“你有何事?”呼延问道。

“队正大哥,在下姓韩,名……”韩奕正要自我介绍,他认为有必要郑重地介绍一下自己,连同一个灶上吃饭的袍泽名字都不知,这如何能打仗?

“别跟我废话!”呼延打断了他的话,“等杀完了契丹狗,你再跟我说说你的尊姓大名!”

韩奕还要解释,呼延提着大刀走开,一边嘴中嘟哝着:“都是吃货,早死早投胎,也好转世成个盛世小民。这个臭世道!”

朱贵拍了拍韩奕的肩膀,这才发现韩奕比自己高出一个头,语重心长地说道:

“韩兄弟,你别在意,他就是这副臭脾气,其实是个好汉。如今这样的好汉不多了,所以他当了五年兵,虽然杀得鞑子够多,武艺也高强,还是一个小小的队正。”

蔡小五在韩奕耳边嘀咕道:“看来当兵也没有前途。”

第十九章 不辰㈢

韩奕合衣躺在地上,裹着一条臭烘烘的薄被。

夜里寒冷,营房的墙壁四处漏风,吹得人瑟缩成一团。屋中的柴火已经燃尽,在黑暗中发出惨淡的红光,在冷夜中暗淡下去。空气弥漫着脚臭、狐臭与尿液的气味,即便是这样,还有人扯着震天的呼噜,让他难以入眠。

“杀、杀,杀光鞑子!”有人在说梦话。韩奕听出这是蔡小五在说梦话,在这深夜中令人悚然。

韩奕的脑子在胡思乱想,这个黑暗、混乱世界让他愁绪满怀。他一直认为这个世界没有一个值得他致以敬意的人,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也难以形容这个吃人的世界。而此生双亲以前的点滴生活,一次又一次在他脑海中闪现,这似乎让他自己第一次找到了人生目标。

韩奕叹了一口气,翻了个身子沉沉睡去。

“不好,鞑子袭营了!”夜色将去未去的时刻,突然一声暴喝响起。

紧接着,急促的马蹄声响起,惊醒了黑夜,杨刘兵营如同一只瓷器重重地摔到青石板上,在爆裂声中四分五裂。

士卒们慌张着从地铺上爬起,在黑暗中寻找自己的衣服与兵器,在混乱中推搡着、叫骂着,更多的却是惶恐。

“慌什么?”呼延队正怒骂道,他光着膀子,抓起从不离身的大刀首先冲了出去。韩奕也在第一时间跟在他的身后。

契丹兵已经冲进了军营,他们放火烧着了堆集在营地仓房中的柴火,火焰冲天而上。火焰照耀之下,晋军士卒毫无头绪地乱跑,他们不知道往何处反击,第一时间更是无人指挥他们。契丹兵忽东忽西,放着冷箭,不停地有人惨叫着倒下。

呼延瞧着一小队契丹兵策马冲了过来,正要上前拦截,只听“嗖”的一声凌厉的呼啸声从自己耳边飞过,一支黑色的箭矢正中迎面奔来的契丹兵,那人捂着喉咙摔下马来。这是韩奕射出的箭矢。

瞬间,又有一支箭矢飞到,另一名契丹人躲闪不及,也被射落下马。这是蔡小五射出的一箭,他兴奋地呐喊起来。

“韩兄弟,好箭法!”呼延听到吴大用的呼声,他来不及细想,剩下的契丹人冲势未减,已经杀到了近前,他半跪在地,举起那长柄大刀,暴喝一声,竟将那战马前蹄轻松地砍断,马背上的骑兵如风筝一般狠狠地摔了下来,被朱贵赶上前去,一斧了结了性命。

晋军的哨兵形同虚设,他们既不能提前发现契丹人,也没有做到及时报警,被契丹人杀了个措手不及。营地里一片火海,契丹人仗着马力,横冲直撞,将晋军好不容易抱成团的士卒,杀得四散。

惨叫声、呼喊声、叫骂声与马蹄声、兵器相交的声响混成了一锅粥。局面成了一边倒的大屠杀。

呼延手中的大刀,上砍骑者,下砍马腿,忽上忽下,如同索命的无常。

朱贵手中大斧,专往契丹人战马招呼,骑者一旦摔下马来,总会有几位搏命经验丰富的老兵冲上前去收获战果。

吴大用使的是一把狼牙槊,棒端有倒钩,他灵巧地躲避着呼啸的战马,顺便用倒钩将骑者拖下马来,搂头就是一棒,让那倒霉者脑汁四溅。

队里的新卒子们吓坏了,他们愣在当场,却遭到了从斜刺里射来的箭矢袭击,当场数人中箭倒下。

“还愣着干什么?快随我冲上去!”呼延回头冲着自己的部下喊着。回过神来的部下们,奋力呐喊一声,跟在队正及几位伙长的身后,往契丹人最密集的地方冲了过去。

韩奕也持着木枪跟在身后,他发现除了刚来射出的那支箭,自己的武艺在这突然的争斗中一时派不上用场,契丹人并不停留一处,让他的弓失去作用。契丹人突然而来,杀够了本,又呼啸而去,晋军士卒们拼着两条腿,追在马屁股后面。

韩奕停了下来,他发现自己早就离开军营很远距离,置身于一片枣树林中,身边没有一个人,只有远方传来间断的厮杀声。

“嗒、嗒!”韩奕听到马蹄声,那马蹄声并不远,并且他还听到战马打着响鼻。

韩奕猛回头,东方出现了一丝光亮,他见不远处一个契丹骑兵正好转头注意到自己,如同猎人看着自己的猎物。

韩奕急忙摸了摸自己的腰侧,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弓早就不翼而飞,不禁暗叫惭愧。那契丹兵举起了弓箭,韩奕飞快地躲到了一棵枣树后面,箭矢呼啸而至,正中树干。箭羽深入树干,余力未消,箭杆发出颤抖声。

韩奕心中大感侥幸,幸亏自己发现危险较早,不然早就中了箭,那位契丹人的箭法相当精湛,又接连射出两箭,支支往自己露出的身体招呼,幸亏有棵粗大的枣树遮挡,被韩奕勉强躲过,也惊出了他一身冷汗。

看那契丹人马前上的身形,相当魁伟,唯一令韩奕放心一点的是,那人是独自一人。韩奕寻思,这枣树林中的枣树长得稀疏,并不能阻碍战马的冲刺,不能让对手招来一帮人,张口用学来的简单一句契丹话喊道:

“恶狗,快来受死!”

那契丹人受了激将法,哇哇叫着拍马冲了过来,到了跟前突然将手中的马槊刺了过来,马势不减,尖刃却抓住一刹那间的空隙,冲着韩奕肋部刺了过来。

树林中黑暗,韩奕只能下意识地躲闪。那契丹人扑了个空,战马已经载着他冲出了数十步远,契丹人又掉转马头,再一次杀了过来。

这一次,韩奕不再这么被动挨打,他突然从藏身处跳了出来,在对手出手的一刹那间,蹲下身子,猛得将手中的枪刺了出去,那枪是冲着马腹狠狠地刺了过去。战马受了这一击发出长嘶一声,猛得一扬前蹄,那契丹人受到这一变故,身手极敏捷地甩蹬,竟从马背上稳稳地跳了下来。那负伤的战马抛弃了主人,扬长而去。

近处,韩奕才发现对方是一员有身份的人,因为对方身上穿着铠甲,而不是寻常契丹骑兵所穿的皮甲。

那契丹人落了地,嘴中叫骂着。韩奕听不懂对方说什么,也不想知道,那一定不是好话。两人对峙了好一会,对方似乎也感觉到面前的这个晋军小卒似乎也不容易对付。

终于,契丹人举起了手中的马槊,直直地刺了过来,带着寒意。韩奕跳了开来,正要举槊还击,见对方马槊横着拍了过来,变刺为拍,那马槊尖刃下至少有一尺是布满铁钉的纂部,被砸住了即便不死也要重伤。

韩奕连忙竖起兵器抵挡这一击,“砰”,巨大的力量传来,对方的力量只在自己之上,震得他虎口发麻。

“呯、呯!”对方得势不饶人,连续快速地或拍或刺或挑或划,令韩奕手忙脚乱,心头更是大骇。

韩奕也曾下过苦功夫练习武艺,拜过许多人为师,对自己的武艺一向极为自负。正所谓一山更有一山高,这一次真正遇到了扎手的对手,尤其对方力量在自己之上,这以性命相搏的厮杀经验更是自己难以企及的。对方仗着身高马大,力量更胜一筹,而且兵器稍长,发动一连串的攻击,根本就不让韩奕有反击的机会。

韩奕一边拼力抵挡,一边飞快地想办法,突然觉得手背刺痛,手中的兵器几欲脱手。

“啊!”韩奕发出惊呼声。

电光火石间,那契丹人狞笑着,赶上前一步,锋利的刃尖往韩奕腹部猛得一扎。瞬间,韩奕感觉到对方兵器接触自己腹部所传递的力量与寒意。

第二十章 不辰㈣

韩奕从未感觉死神离自己如此地接近。

电光火石间,他将自己的身子强扭过来,堪堪躲过这致命的一击,对方的兵器却擦着自己柔软的腹部而过,既割破了单薄的戎衣,也在自己腹部留下注定难以磨去的印记。

腹部火辣辣地刺痛,韩奕在扭转身子的一刹那,挥起手中的枪朝对方脸上一击。这一招他曾经跟别人对练时用过许多次,曾经屡试不爽,只不过那时是自己故意卖个破绽,而这次是自己被迫施出这一险招。然而这一次,韩奕手中的枪却递不过去,因为竟被对方抓在了手中。

韩奕拼命地想抢回,对方的力量远强过自己。挨着近,韩奕甚至能清晰地看到对脸上的狞笑与得意,这狞笑与得意深深地刺激了韩奕,他想起了父亲与那些同样死于契丹铁骑之下的百姓,悲愤与不屈控制他的心神。

说那时迟,那时快,韩奕在拉扯中放弃了手中的长兵器,却飞快地急进了几步,猱身向前,手中却多出了一支令对方意想不到的兵器——一支箭矢。

那箭矢被韩奕狠狠地插在对方高傲的脖子上,这是这位满身披挂的契丹人身上最易受伤害的部位,那契丹人正一手握着自己的兵器,另一手却紧抓着对手的兵器,中门大开。

“啊……”那契丹人捂着喉咙,口中发出含糊的声音,满脸不可思议,魁伟的身躯重重地倒下,痛苦地翻滚了几下,就一动不动了。

即便是最弱小的猎物,在面临死亡威胁时,也要拼命搏上一搏。

天已经大亮,队正呼延提着大刀,带着十几位部下奔了过来,他仍光着上半身,额头上却冒着汗,强壮的身子尽是鲜血,看上去像是契丹人的血。

“乖乖!”朱贵围着韩奕面前的死尸,从死尸身上找到一块令牌之类的东西,口中发出赞叹声道,“韩兄弟好像干掉了一个番目,真不容易!”

“你小子,有出息!”呼延拍了拍韩奕的肩膀,“我看上你了,将来我当上了节度使,你就是我的侍卫亲军。”

“韩兄弟,你受伤了!”吴大用叫道。

韩奕这才从劫后余生中醒悟过来,腹部的伤口有三寸多长,虽不甚深,但已经染红了裤裆,右手手背上也有一道伤痕。他忍着痛,连忙从死尸上扯出一块布条替自己包裹上。

呼延见这位稚气未脱的部下,如此地稳重,不由得暗自点头。韩奕捡了契丹人遗留的角弓,作为对自己的补偿。众人抬着这具有重要展示意义的死尸回到营地,眼前的景象令众人将刚才的喜悦一扫而空。

军营中死伤惨重,大多数死者身上衣冠不整,看来是黑夜中的突袭之初死亡,还未来得及看清对手,地上的血液已经冻成了一层血冰,令人触目惊心。更有受伤者,仍在干嚎着,再检视一下本队,队中原本二十人,如今只剩下十来个人。

韩奕在人群中搜索着,见蔡小五还好好的,只是有些惊魂未定,这才放心。

镇将带着一帮亲军走了过来,呼喝着剩下的人打扫战场,然后将剩下的军士集合起来。韩奕这才发现,这一战,自己这一方伤亡大半,而契丹人仅仅留下不到百具尸体,只能以惨败来形容晋军战果。

“所有人脱下军衣,一件不留!”一名牙校挥着马鞭,呼喝道。

军士们犹豫了一下,纷纷脱下军衣,赤裸着身子,抱着膀子在寒风中打着冷战。镇将大人挥了挥手,立刻拥上来一批亲军,他们仔细搜索着扔在地上的军衣。

韩奕这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一出,原来有人私藏从契丹人身上得到的战利品,契丹人从北方南下,四处攻掠,得到的金银自然不少。契丹骑兵最喜欢的正是金银,因为金银容易随身携带,战死之后,自然这些金银就落入敌手。

韩奕正这么想,又听到几场惨叫声传来,只见十余位晋军军士被镇将的亲军就地砍翻,他们没能死在契丹人手中,却是死在自己人手中。或许没有人将他们当成自己人。

“我猜,那些金银恐怕会进了镇将大人自己的腰包!”吴大用低声说道,“听说咱这位将军的外号叫做雁拔毛,意思是说就是天上的大雁从他头顶上飞过,也要被他拔下几根毛。”

有人冲着韩奕指指点点,那叫雁拔毛的镇将走到韩奕面前,道:“听说你杀了个番目,嗯,本将军御下宽严相济,有过即罚,有功即赏。今日,你可去刘参军那里领十陌钱!”

“多谢将军!”韩奕连忙称谢。

镇将对韩奕的恭顺感到满意,在亲军的簇拥下,摇摇摆摆地走了。

“十陌?真不要脸!”朱贵冲着镇将的背影低声骂道。

唐末以来缺钱,晋廷规定,凡八十文为一陌,抵一百文。但现钱极缺,常常不到八十文为一陌,现在恐怕七十几文才一陌。

朱贵身为伙长,他主动带着韩奕去长刘参军那里去领赏钱。只见一间破房子里,一个人坐在胡凳上,正佝偻着背伏案挥笔。

“刘参军,我们队里的这位兄弟今天立了大功,杀了个番目,镇将大人说这里有赏。”朱贵开门见山说道。

那位刘参军这才转身,怕是有五十多岁了,脸上皱纹满布,面无表情,唯有一双眼睛炯炯有神。他看都没看朱、韩两人一眼,从墙脚处的木箱里数了十陌钱。

“为何不是‘开元通宝’?这种没人要的钱,才七十文一陌?”朱贵怒道。

“镇将大人本来说,正值国家多灾之时,我等子民应为朝廷分忧,这市面上也就是七十文一陌,在这里就成了六十文一陌。我给你们七十文一陌,难道这好人当错了?”刘参军瞥了二人一眼,又坐到了胡凳上。,

那眼神充满着怜悯与无奈。那刘参军像是自言自语地说道:“吃过老朱家的兵粮,扛过老李家的枪,也曾讨过刘氏,没死在鞑子刀下,又跟姓石的称鞑子为爹。几年不到功夫,爹成了爷,如今爷打孙子,这是什么事儿?能活着就不错了,还挑什么挑?”

老朱指的是亲手埋葬了大唐帝国的朱温朱阿三,老李家指的是与朱阿三不共戴天的河东李克用,也是他的儿子李从勖建立了后唐。朱温建立的后梁,并不能完全控制整个中原,各地藩镇也只是名义上听从他,其中幽州卢龙节度使刘氏集团也想当皇帝,河东李氏曾经讨伐并灭亡刘氏集团。

然而李氏建立的后唐当然并非永固,老李家的女婿石敬瑭起兵反唐,用幽云十六州作为代价,自称契丹主耶律德光的儿皇帝,借了契丹人的力量,最终灭亡了后唐,建立了今日这个大晋朝。石敬瑭以儿事契丹,不仅要面对契丹人的贪得无厌,还让自己的部下不满,弄得里外不是人,比如部下节度使安重荣常常暗地里截杀契丹使者,当然这位安部下也没安好心,因为他宣称:“当今天子者,惟兵强马壮者为之耳”。

石敬瑭年轻时也曾是一员猛将,然后同李家的皇帝一样,一旦称帝就变得懦弱不堪。可是没想到,石敬瑭的侄子石重贵做上皇帝后,不甘心向耶律德光称臣,渐渐断绝了与契丹人的联系,并且与契丹人沙场相斗。这就成了爷爷耶律氏要讨孙子石氏的由来。无论是军阀们相互争斗,还是与外虏刀兵相接,最苦的只有百姓。

朱贵与韩奕没想到眼前的这位外表很不起眼的参军,竟然是个经历丰富的老兵,他们二人对视了一眼,灰溜溜地抱着份量不轻的十陌铜钱离开。

回到营房中,韩奕将铜钱扔到了地上,冲着队正呼延道:“呼延大哥,这钱大伙分了吧,我留着也是累赘。”

“韩兄弟,你有前途,够豪气!”吴大用挑着大拇指。

队正呼延正在为自己一天一夜之内损失了一半的部下发愁,闻言勉强笑道:“好小子,我看你像是识文断字之人,等我成了节度使,你就是我的掌书记,所有大小事全委托于你。”

“谢大哥栽培!”韩奕面含笑意,拱手道。一个时辰之内,被未来的节度使从侍卫亲卫提拔成了掌书记。

正在这时,营地里爆发出一阵嘈杂的惊呼声:

“不好了,咱们镇将带着细软和牙军跑了!”

“北面行营都招讨使杜威、李守贞等率领大军在滹沱被契丹人包围,完了!”

“北虏将要大举南下了,咱们在这不顶事,快逃命去吧!”

在这一片惊慌、悲愤甚至有些幸灾乐祸之中,杨刘镇的散兵游勇一哄而散,各自逃命去了。呼延、朱贵、吴大用与韩奕、蔡小五等人也不得不随着人流出了兵营,扑面而来的是大批来自北方的逃兵、溃兵与拖家带口的河北与山东流民。

众人面容凄怆,一时不知往何处去。

第二十一章 黍离㈠

“咱们去哪里?”朱贵用呆呆地目光看着呼延队正。

呼延回头看了看身边的人,只有朱贵、吴大用及另外十二个人还没有离开他,这当中也包括当兵不超过十个时辰的韩奕与蔡小五。

“除了韩兄弟与蔡兄弟,大伙都是跟我从北边来此地的,兄弟我承大家看得起,谢了!”呼延抱拳道,俄而又道,“我还真不知道该去哪!”

其实他想去河北抗击契丹人,不过种种谣言太多,万一河北大军要是已经战败了,他这点人也成不了事。

朱贵道:“我们不如往汴都去吧,那里应该缺当兵的。”

“好,就这么办!”呼延点头道,“要是大伙没意见,那就听朱兄弟的。”

韩奕寻思,如果要顾及个人安危,汴都不是个好去处。

众人齐声赞成,就一同沿着黄河南岸往西进发。这一路上,到处都可以见到三三两两的溃兵、逃兵,更有无数拖儿带女的百姓,每个人的脸上都是惊慌与焦虑。枯瘦如柴的小孩,跪在寒风中乞讨,仿佛一阵稍大的风吹来,就将小孩吹进黄河里。

还有目光呆滞的妇人,被过路军士拉进路边过膝的荒草中,做着肉体交易,仅仅为了能活下去。少数富人带着家眷逃亡,也带着大批护卫,犹自胆战心惊,如丧家之犬。

韩奕无能为力,尽管他在怀中藏了两块胡饼,另外还有一些铜钱。可那些铜钱有何用处?今年河北正逢旱灾与蝗灾之年,黄河接连决口两次,朝廷连年括粟,粮食比金子还要贵,更有敌寇来袭,真可谓是祸不单行。

行迈靡靡,中心如醉。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呼延队正很快就从溃败的打击中恢复起精神来,或许他早就适应了这种习惯性的溃败,他对十四个垂头丧气的部下的军容不满,一边走在前头,一边大声疾呼道:

“大伙抬起头来,都是要立大功受大奖之人,怎能这般失魂落魄?兄弟们跟着我干,一定有好前程,等我当上了节度使,你们作为老部下,个个都将光宗耀祖。我呼延平生最敬重杀契丹狗的勇士,你们既然跟着我,我一定会记着大家的功劳,即便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嘛!”

“看,他想当节度使,快想疯了!”吴大用走在后面,在韩奕耳边悄悄地说道,“这话都快说一万遍了,搞得我一听到他这么说,就想吐!”

韩奕却是极佩服呼延这种乐观精神,问道:“咱们队正姓呼延,韩某还不知道他到底叫什么名字哩,吴大哥可否相告。”

“你想问小字吗?”吴大用用一种挺玩味的口吻回道,见韩奕不解,遂道,“他只有小字,名叫胡饼……”

不知不觉中,那位名叫胡饼的队正已经立在两人身前,扯着嗓子怒吼道:“吴大嘴巴,你瞎说些什么?”

吴大用缩了缩脑袋,闭上嘴巴,等呼延队正又走到了队伍的前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这是在下的小字,请多多指教!”

小字就是小名,穷苦人家的孩子没有正式的名号也寻常。韩奕瞧了瞧吴大用的嘴巴形状,果然异于常人。

“吴大哥这小字,令人印象深刻。”韩奕实事求是地说道。

吴大用丝毫不在意自己的小字,反而觉得这很亲近:“也就是韩兄弟你,旁人敢这么叫我,我不捏碎了他脑袋。我瞧你虽然年纪小,不过面对契丹狗时,真是一条好汉,令人钦佩,要不然我可不理你这样的毛头小子,想当年我……”

吴大嘴突然闭上了嘴巴,脸上的笑意停止了,面部似乎因痛苦与悲伤而扭曲起来。韩奕察颜观色,心想这里每个人大多有类似的过去,就故意岔开话题,又问道:“哦,这个胡饼的小字是怎么得来的?难得他只有小字吗?”

“嘿!”吴大嘴立刻又恢复了笑意,“呼延是恒州人,太行山下的好汉。不过家里太穷,他娘生他的时候,家里穷得叮当响,他爹正为下一顿发愁呢,就对着灶台想,要是有一个张胡饼那就好了。”

“哈哈!”吴大嘴和韩奕同时笑了起来。

“当今这个世道,大伙都一样。”韩奕道。

韩奕这话让吴大嘴深有同感,他骂道:“这个臭世道,哪有不贪的文官,又哪有不好财色不怕死的武将。要不是我等的亲人都被鞑子杀害了,我们才不会为朝廷卖命。”

“嗯,家父也是死在鞑子之手,所以韩某才来此当兵,只为多杀几个鞑子。”韩奕边走边说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吴大嘴嘿嘿笑道:“听你这话,韩兄弟像是读书人,说起来文绉绉的。”

“书倒是读了一些,可读书又有何用?”韩奕低头道,“不过是为天子写降书罢了。”

吴大嘴听韩奕承认识字,立刻肃然起敬,道:“读书当然有用,比如给咱们未来的节度使大人起个中听点的名字。”

“这一个人的名号应是父母师长所起,在下岂敢代劳?”韩奕道。

“他爹娘早就死在鞑子的刀下,哪里还来得及起,就是活着,斗大的字不识一个,也不知如何取名。幸亏他是复姓,不知道的以为那是他大号呢。”吴大嘴道,“你是读书人,是我这一辈子,跟我说过话超过三句的唯一的读书人。都是一个灶上的兄弟,你给取一个!”

韩奕正要斟酌一下,决定表示同意与否,吴大嘴嘴里仍没有停:“我是定州人,小时候我们村里只有一个读书人,是村里的大财主,整天抬着头,两个鼻孔朝着天,别人向他问安,他鼻孔里出气,爱理不理。有一次……”

韩奕终于知道吴大用这个外号是如何来的,自从离开杨刘镇,他那张嘴就是喋喋不休,没有停下来的时候。,

“好吧,要是呼延大哥不怪罪的话,在下就给他起个名号。”韩奕打断他的话。

“那太好了!”吴大用冲着前面的呼延喊道,“大哥、大哥、呼延大哥!”

呼延装作没听到,继续往前走,直到吴大用喊:“节度使大哥,请留步!”

“什么事?”呼延停了下来,等吴大用和韩奕赶上来,仿佛他真成了节度使,朱贵闻言在一边坏笑。

“这位韩兄弟,是位秀才!”吴大用指着韩奕道,“很有学问。”

韩奕又一次佩服吴大用,自己可不是什么秀才,更没有大学问。他父亲韩熙文倒是想让自己学文应科举,以补偿自己的遗憾,只不过正牌韩奕只酷爱武技,根本就没有这个打算。

“那又怎样?”呼延回头道,“字识的多,就能杀死鞑子?那还不如对着鞑子,狂念诗文!”

“字识的多,虽然阵仗上派不上用场,可人家能给你起个好名字。”吴大用道。

呼延闻言,瞪了吴大用一眼,转身又走了。

吴大用冲着他背影喊道:“听说给人起名字,里头有大学问。要我说,你至今当不上节度命使,就是你爹忘了给你起个好名字。”

“对、对!”朱贵在一旁插话道,“我姓朱,在家排行第三,小字阿三,朱阿三呐!说不定我也能当上皇帝,后宫一定要有三百娇娃,我想想,那一定是赏心悦目……”

朱贵一边说,一边意马心猿,正徜徉在三百佳丽的包围之中。

数百来步开外,大道上正站着一队服色各异之人,大约三十人左右,正冲着自己这伙人神色不善。韩奕远远瞧着呼延队正正在跟对方交涉什么,忽然听到呼延大怒道:

“兔崽子,找死啊!”

呼延手中的大刀已经挥舞了起来,他这突然发难令正在跟他交涉那一伙人的首领的脑袋,当场飞上了天。一道血箭飞溅开来,对方人群炸开了去,纷纷举起兵器,杀向呼延。

“兄弟们,有拦道的,随我杀过去!”朱贵与吴大用同时暴喝,杨刘镇的部下们想也不想,也各举兵器,杀了过去,尽管对方人多一倍。

韩奕本来想这其中恐怕有误会,但一想这伙人不是拦路勒索,就是想拉人入伙到处烧杀抢掠的。想到此处,韩奕也举起自己的木枪,冲了过去。

然而有两个对手向他冲了过来,或许是见韩奕脸上稚嫩,以为可欺。他们狞笑的表情,让韩奕想起了今日凌晨时那位契丹番目的表情,在交手的一刹地,韩奕甚至想起道边乞讨的无名小孩,还有神情麻木如同僵尸的妇人。

愤怒充斥着韩奕的内心,手中的步槊直直地刺出,朝最前头的一个瘦高个面部刺去,那人颇灵巧地避开。然而,韩奕将手中木枪又改刺为拍,这是他从今天对那位让他差点丧命的契丹人那里学来的,尽管手中兵器并不适合这招。

“啊!”那人避过了那一刺,却无法避过那一拍,当场被拍倒在地,丢了兵器,抱着脑袋呼痛,被韩奕直接扎在地上。

韩奕的心变得铁石心肠起来,环境可以迅速地改变一个人,同样是为了生存,并且韩奕可不想在自己大仇未报的情况下,死于一帮只知道残害同胞百姓的匪徒手上——或许在对方看来,自己这一方才是真正的匪徒。

剩下的一位手持一把狼牙棒,这种兵器应对韩奕手中的枪落了下乘,他趁着韩奕对付自己的同伴,举棒往韩奕拍来。

“找死!”韩奕大怒,急进两步,让对方扑了个空,一侧身,用枪柄往那人档部狠狠地一击。这一击结结实实地击在对方命根子上,那人面部因极度痛苦而弯腰跪倒在地,刚抬起头来,见韩奕手中兵器的刃尖如闪电一般奔来,恐惧让那人一时忘记痛楚,闪电一闪而过,毫无阻挡地刺入那人的心窝上。

“奕哥儿,小心!”蔡小五在身后惊呼道。

韩奕听道耳边传来凌厉的风声,心头大惊,来不及思索,将手中的木枪往身后一击。然而,一声“咔”的响声,手中的木枪竟然被对方砍断。

对方手持一把寒风扑面的横刀,反手往韩奕脖子抹来,来势惊人!

第二十二章 黍离㈡

横刀冲着自己的脖子劈来,韩奕想都没想,矮了半个身子,堪堪躲过。

袭击者扑了空,居然控制不住刀势,往前踉跄着奔了两步,身子正好奔到韩奕的面前,将后背让给韩奕。韩奕飞出一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击对方膝盖窝,这一击使出了韩奕吃奶的力气,那人直接被踢倒在地,手中的横刀也在地上磕飞了。

趁你病,要你命。这是韩奕这一天之内学到的,他扑了过去,骑在对手的身上,那人慌忙中只来得及转过身子,韩奕的拳头从天而降。

韩奕的拳头在半空中停了下来。

对手不过是一个半大的孩子,十三四岁的模样。韩奕甚至意识到自己在这个对手面前,如同一个豪强恶霸面对一个弱小的任人欺凌的百姓,但这个半大小子却差点要了自己性命。

那一边,火拼来的快,也去的快。那呼延、朱贵与吴大用三人都是百战之人,在他们面前,这批乌合之众早就被他们吓得手软,就连韩奕这个外表稚嫩的家伙瞬间就结果了两个,只有蔡小五还在想昨夜不是对抗契丹人吗?今天怎么就自相残杀了。

“别,别杀我、别……杀我、别杀我!”身下的少年瘦削的脸庞苍白,口中的哀求声也变得口吃起来,韩奕方才那嗜血的表情让此人魂不附体。

呼延等人静静地站在旁边看着,甚至饶有兴趣,他们在看韩奕到底会不会杀了这个少年。吴大嘴与朱阿三两人甚至打赌来,浑然不顾身旁躺着二十来位,剩下的对手全都跑得无影无踪。己方除了几位同伴受了轻伤,并无损失,甚至有人还未得及动上手,战斗就已经结束了,呼延那把大号的大刀挥舞起来实在吓人。

“杀了他吧,省得祸害别人!”呼延悠悠地说道。他的话音近在耳畔,又像是远在天边,冷血得吓人。

“别杀我、别杀我,我从没害过人,我发誓!”少年仍在哀求,他似乎意识到韩奕有些意动,“我可以做你的下人,你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只求你别杀我,哇、哇……”

少年竟然当场吓哭了起来。

韩奕终于收起了拳头,放开那少年,却捡起属于这少年的横刀。他将这横刀当作自己的兵器,自己的那把木枪是自己动手作的,实践证明那不太管用,他真后悔没有捡那位契丹人的马槊,当时只觉得那契丹人的大槊太过笨重,只适合在马背上使用。

“你叫什么名字,打哪儿来,为何跟这些人在一起?”韩奕问道。

“我叫郑宝!从沧州来,我爹饿死了,我娘也饿死了,只有我活着……”郑宝脸上泪如断线的珍珠一般,“他们让我入伙,我知道他们不是好人,可我要是不干,他们说要杀了我,做成人肉干粮。”

“哦!”韩奕点点头,却又回头看向呼延等人。

朱贵叹了口气道:“你以为救一个人,就胜造七级浮屠?这个世人该死的人都活着,活着还挺滋润。这不该死的,何以千万计,你能救多少个?”

“能救一个,那便救一个!”韩奕道,他捡起一把刀鞘,猛地将横刀插入刀鞘,发出悦耳的声响,又道,“我没你们那么大豪情壮志,也不想封侯拜将,我只是想杀虏报仇。等我大仇得报了的时候,谁当皇帝,谁有后宫三千,又谁是一方使相,那又与我何干?”

“我也就是说说而已,哪里真想娶上三百娇娃呢?”朱贵讪讪地说道。

“他怎么办?”呼延指着郑宝道,“要是再遇上不长眼的,动起手来,丢了性命,我可不管。”

韩奕看了看郑宝一眼,问道:“你……你是愿意跟着我,还是自己有去处?我身上还有一点钱,要不……”

“不,哥哥,我跟着您,您去哪我就去哪!”郑宝唯恐韩奕丢下他,“我在这世上再也没有一个亲人,您就捎上我,我吃的不多!”

郑宝的话,让韩奕心酸。一个找不到回家之路的可怜虫。

“那你就跟着我吧。”韩奕双手一摊,“反正我们也不知道下一顿在哪里。”

“这样也好!”吴大嘴在一旁道,“假如我们找不到吃的话,这小子身上的肉也够我们美餐一顿的。想当年,我们被契丹狗围在城中,不吃人肉,吃什么?”

吴大嘴故意装出一付骇人的表情,将郑宝吓得躲在韩奕身后,郑宝认定韩奕是天底下唯一的“好人”。

“好了,上路!”呼延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又带着部下们继续赶路。

众人走了二十里地,回头看了看,发现身后跟着近百号形形色色的人,有的是军士,有的是流民。

“跟着我们干什么?”呼延提着大刀,横在路当中,威风凛凛,“要是哪个不怕死的,快来受死,本大爷一定让他来一个痛快的!”

“军爷,我们入个伙吧!”身后众人被吓得退后好几步,有人怯生生地请求道。

原来方才那一战,呼延这十五个人,干净利索解决了两倍以上的做没本生意的家伙,被身后这些人看在眼里,他们害怕再遇上更多的匪军,所以想和呼延等人结伴。

呼延一听这话,心中大喜,这位一心想做节度使的人,就是贪部下人多,可从未超过五十个。

“那好,本军爷一向以慈悲为怀,你们就跟着我们吧。”呼延扬了扬手中血迹未干的大刀,相当慈悲地威胁道,“不过,咱丑话说在前头,你们当中要是有不听本大爷军令的,我手中的这大刀可没长眼睛。”

“多谢军爷、多谢军爷!”人群中欢呼起来。

呼延脸上挂着灿烂的笑意,大手一挥,带着自己的“千军万马”大踏步向前奔去,将杨刘镇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

韩奕看了看身后近百号尾巴,赶上前去,对着呼延说道:“呼延大哥,咱们带上这么多人,虽然看上去挺威风。不过,在下以为,这人多了反而也有不妥之处。”

“你这是什么意思?”呼延是个直肠子,心中不悦,立刻表现在脸上。

"所谓树大招风。”韩奕道,“要是契丹人追上来,我们就成了目标,大哥以为我们这些人能挡住骑兵?”韩奕见呼延有要翻脸的趋势,连忙又道:“小弟知道大哥武艺高强,不过契丹人是骑着马,他们是来去自如,想怎么收拾我们,就怎么收拾我们,要知我们只有两条腿。”

“嗯,这也有道理。”呼延道,“可是要放了这些人,我可做不到。”

“不如安排斥候,前后左右十里各安排几人,万一要是有契丹人,或者流寇什么的,也好提前应对。”韩奕道,顿了顿道,“这些人来源驳杂,不如从中选一人,或者就从我们杨刘镇的兄弟们当中选几个人,当什长什么的。要不然进退无序,一遇上点事,就群龙无首。”

“还是韩秀才想的周到,一定读过兵法!”呼延又习惯性拍人肩膀,韩奕巧妙地躲过那巨灵掌。

呼延屁颠屁颠地按排几个人去当斥候,不是他想不到,而是他身为一个队正,从未从超过一队这样的全局考虑过一个问题,更习惯于听取上司的指派。

等他安排好人手之后,队伍前进的速度更快了,又沿黄河南岸走了二十里,这一路上不断有人加入队伍,迅速膨胀到了五百人的规模。连韩奕也被指派成了一名都头,管着两队共一百人。至于呼延,他自封为指挥使。

“瞧这模样,明天这个时候,我呼延就有了千军万马。”呼延在前面骄傲地说道,旋即又有些无奈,“哎,当溃兵当成了这样,也真够绝的!”

刚“荣升”为副指挥使的朱贵道,“这有什么,定州西北有个叫狼山的地方,当地人入山筑堡,意在避寇。那堡中有佛舍,听说有个尼姑名叫孙深的意任住持,据说颇有神气。中山人孙方简,及其弟孙什么的,反正都是姓孙的,就与那位孙姓尼姑联宗,自居侄辈,深得这位主持看重。不想,某日孙尼姑病死,你们猜怎么着?”

这事呼延与吴大用都知道,朱贵故意留半句,引得新来者好奇心,众人纷纷问道:“朱大哥,后来咋样?”

等吊足了众人的胃口,朱贵才开口道:“这孙氏兄弟诡称尼姑是坐化的,背地里用漆涂抹那尼姑尸首,放在神龛里,穿上行头、佛珠什么的,用香花供奉着。有不明真相百姓,见那坐化模样,真以为是神迹,依附那狼堡者数以万计……”

“后来呢?”朱贵又一次吊起别人的好奇心,有人连忙问道。

“后来,这孙氏兄弟就托言神迹,拉起一帮人马,占山为王了。自言有天神相助,可庇护一方百姓,这个世道里,百姓当然想找个靠山。结果都入了伙,起初是抢契丹人的牛羊,后来又抢关内的百姓,咱们朝廷就封他官做,你们说这个世道是不是太怪了?当贼有官做。”

“这孙氏兄弟现在呢?”韩奕见他说的有趣,便开口问道。

“我知道!”一个稚嫩的声音响起。韩奕见是郑宝。

“听说前两年我们晋国与契丹绝交,那孙氏降了契丹人,转而祸害咱们晋国百姓。”郑宝道。

众人一时间又都沉默了起来,韩奕也不例外,各自闷着头赶路。

当太阳又一次从地平线降了下去的时候,四野里黑了下去。韩奕听到郑宝肚子咕咕叫,自己这才觉得饿,他从怀中掏出捂了一天的胡饼,悄悄地塞给郑宝道:“拿着,不要让人看到。”

郑宝愣了一下,只是撕了很小的一块,塞进嘴里,慢慢地咀嚼,将大半还了回来。韩奕也没客气,继续将那块胡饼塞进怀中,这倒提醒他这五百号人今夜拿什么填饱肚子?自己没有想过这个问题,那个正做着升官美梦的呼延怕是也没想到。

“胡虏来了!”不久当队伍来到铜城镇外一个名叫陈村的地方,队伍最后面有人突然报讯。

韩奕暗叫晦气,这契丹人为何阴魂不散。五百人刚看来有些像样的队伍,在闻听契丹人杀来的时候,立刻又不可避免地混乱了起来,尤其是当中夹杂着老人、妇人与小孩。

又将是一场一边倒的屠杀。

第二十三章 黍离㈢

契丹人的骑兵划破了黑暗,急奔而来。

马蹄声在夜风中隐约可闻,随后越来越大,渐渐脚下的地面也跟着颤抖起来,如同山洪爆发一般,骄横的死神带着死亡的气息扑面而来,让人心神俱裂。

这伙契丹人还是从棣州、齐州一带黄河下游过来的,本是前锋斥候一类的军队。听北方来的逃兵说,晋国朝廷军队的主力在北方驻足不前,以致被契丹人包围在滹沱河中渡桥,而契丹人的游骑及小股军队可以肆无忌惮地南下侵袭。

仅仅这三百敌骑就成了眼下五百晋人的噩梦。呼延大声疾呼,呼斥着部下,前队的人心中胆怯,求生的本能令他们往后队冲,在契丹人在奔到跟前时,己方早就乱成一团。

韩奕急呼本都一百人抄兵器,围成圆阵。圆阵刚勉强结成,契丹骑兵的箭矢就飞了过来,黑暗中韩奕等人根本就还不清箭矢袭来的轨迹,手上又无盾牌,只得凭着本能挥舞手中的兵器。

一只箭矢飞驰而来,刺入身边人的心窝,那人仰面倒下前,本能地抓住离自己最近的韩奕的衣角,将韩奕扯倒在地。

瞬间十余人被射中倒下,第一队契丹骑兵一晃而过,第二队契丹兵又杀了过来,韩奕这时已经握弓在手,他已经顾不着挥刀护卫着自己身前,往来袭的黑影凭感觉怒射。

呐喊声、马蹄声、兵器相交声与惨叫声混成了一锅粥,韩奕只能凭借最大的能力,拔箭、张弓、怒射。箭箭奔如流星,韩奕却不知自己有没有射中对方,

勉强结成的圆阵出现了松动,第三队契丹兵也冲了过来,这一次直接冲入了人群之中,横劈斜刺,惨叫声接连不断。那方才第一队的契丹兵也折返了过来,试图将这五百人一网打尽。随队的妇人与小孩被契丹人的战马踩倒在地,老人被追上来的契丹人砍翻在地,最善战的勇士面对身边同胞的死亡,只得含恨举起刀枪拼命地抵抗,这种局面也只有尽力而为的份。

“诸位,事已不可为,各自逃命去吧!”人群中传来呼延的喊声。不用他提醒,晋国人立即放弃了抵抗,各自往四面八方逃命去了,这倒是分散了契丹人的注意,他们一时不知往哪追好。

一只马槊刺了过来,韩奕促不及防,尖刃擦肩而过。肩头传来火辣辣的刺痛,而那位契丹人骑着高头大马又兜了回来,迎面撞来,竟欲将韩奕当场撞死,黑暗中韩奕只觉得一座大山迎面撞来,让他急切之下只得选择避让,手中的横刀顺手狠狠地一挡。

横刀砍在马后蹄之上,战马长嘶着摔倒在地。韩奕赶上前去,往那刚半跪在地上的黑影头部劈去,一道血腥的热流溅在他的身上,让他心头恨意稍减。韩奕趁机大声呼喊着蔡小五与郑宝的名字,在这混乱之中哪里能得到回应。他咬了咬牙,撒腿便往暗夜深处奔去。

刚奔出三百步远,身后响起了马蹄声,一位契丹兵发现了韩奕,朝着他身后追了过来,追到近处往韩奕的脑袋上拍来。

韩奕听到脑后疾风响起,立即在原地急蹲而下,将脑袋避过。契丹人扑了个空,又从前面兜了过来,韩奕暗暗叫苦,索性往另一方向奔去。契丹人紧追不舍,韩奕狂奔往前,奔跑中将刀还回刀鞘,不停地变向奔跑,另一边取了弓箭回头便射。箭矢划破黑暗,带着啸声,那契丹人听得真切,慌忙避让,待发现那箭矢射偏了,再寻那刁钻的晋人,茫茫黑夜中,已经无影无踪。

暗夜中,韩奕的身影在沟渠与野草、矮树林间急速地奔跑,如同一只精力充沛的豹子,刺树上的针刺在他的身上划出无数道口子。

他不知道呼延、朱贵与吴大用等人是否还活着,不知道蔡小五是不是还在做着出人头地的美梦,更不知道郑宝这位跟自己不到一个时辰的少年人是否能侥幸逃脱。

这样的结局令他感到十分羞愧,尽管这并非是他的错,堂堂中原,怎成了任人宰割的羊羔呢?

跑出了老远,韩奕这才停下来休息,身边旁无一人。寒风呼呼地刮着,身上单薄的军衣无法遮挡中彻骨的严寒,而身上的伤口却仍在火辣辣地疼,即便是腹中的旧伤此时也迸裂了。

是的,腹中伤口,左肩上也添了一伤口,右肩上数年前的老伤疤,也都是拜契丹人所赐。

黑夜中死寂一片,寒风在永不知疲倦地刮着。他突然看到一个小身影在前面奔跑,那身影仓惶,扑通一下被脚下的石头绊倒在地。

韩奕奔了过去,凑近一看,原来是郑宝。

“是哥哥!”郑宝喜极而泣。

“就你一个人?”韩奕问道。

“方才我是跟在你身后,后来我跑着跑着,就看不到人。”郑宝惊魂未定。

“咱们还是休息一夜,明天一大早再往郓州去。”韩奕道。

第二天天还未亮,韩奕就已经醒来,他见郑宝蜷缩在草丛中,如一只羔羊。将郑宝弄醒,韩奕掏出胡饼递给他,郑宝迟疑的接了过去,韩奕看他模样怕是比自己还要饿。

“快吃,我刚吃过,这是留给你的。”韩奕骗他道。

郑宝几乎是狼吞虎咽地吃完胡饼,尽管他还感到饿,但也知不能太挑剔。

“我吃饱了!”郑宝道。

“吃饱个头啊!”韩奕笑骂道,“这大半块胡饼,顶个什么事?我怀中还有块胡饼,留给我们在路上再吃。”

韩奕站起身来,回头看了看日头的方向,招手道:“快走吧。”

苍凉的大地上,一片荒芜。一大一小两个身影避开大路,专挑人迹罕至的偏僻小路,一路西行,相互慰藉。

……

“再走十里地,我们就把胡饼分了!”

“我这胡饼里夹着肉,十分可口,想想都让人流口水。再过了前面那道山岗,就吃了它!”

“我没骗你,真的还有一块胡饼,再走十里地,不,再走五里地,我们就吃了它!”

第二十四章 黍离㈣

韩奕感觉自己饿坏了,手脚乏力。

郑宝早就戳破他一路上骗人的把戏,因为他身上根本就没一丁点的食物。他与郑宝二人一路上尽挑人迹罕至的乡野走,冤枉路也走了不少。他已经一天一夜没有吃饭,曾经路过一个村庄,他很想乞讨,但是不知从何处驰来一队契丹骑兵,他只好带着郑宝逃走。

日上竿头,他与正在一片树林里,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他必须花上一段时间,寻找到食物,对他来说,打猎是最好的方式。

“小宝,你说这野兔、野鸡什么的,咋都不见了呢?”韩奕低头说道,“怕是都被你吓跑的吧?”

“依我看,是被哥哥吓跑的。”郑宝趴在他身旁,埋怨道,口中的称呼倒是极亲热。

“为什么?”韩奕道。

“因为你身上太臭!”郑宝眨着亮晶晶的眼睛,浅笑道。他与韩奕这一路行来,渐渐恢复了天性,或许韩奕让他感觉到是一个值得依靠的人。

“你身上也臭!”韩奕瞪了他一眼道。

郑宝瞧了瞧自己身上,当然是赃兮兮的。这也触动了他刚恢复起来的精神,半晌才道:“我以前在齐州的时候,从来没像这样赃过。”

韩奕相信,因为郑宝身上的衣服虽然赃,但衣料质地却是上乘,看来他本是官宦人家的儿子。从二人结伴而行以来,韩奕从没有打听详情,因为他怕触动他的伤心处。

韩奕却突然起身,引弓怒射,箭矢离弦而出,射入前面的可藏下一头牛的枯草丛中。他急奔过去,手中又飞快地抄起一支箭矢,搭在弦上。郑宝紧张地看着,不久就见到韩奕从枯草丛中钻了出来,手中多了一条野兔。

“哥哥真了不起。”郑宝拍着手,欢呼雀跃。

“嘘!”韩奕却道,“小心将坏人引来。”郑宝立刻安静了下来,脸上现出恐怖的表情。

韩奕心道把他吓着了,道:“咱们运气不错,待会把这只兔子吃了,好赶路。”

郑宝却道:“哥哥带火种了吗?不会要生吃吧?”

韩奕不禁有些气恼,他把这事给忘了,他既没有木燧也没有阳燧。真要生吃,他为了肚子不挨饿,也可以勉强办到。不过手上这只份量还不错的野兔,要是真生吃了,他当然感到十分遗憾。

山脚下有一片水潭,不过那水潭早已经被封冻,冰面上正反射着刺眼的光芒。韩奕灵机一动,大叫道:“有办法了。”

他飞快地奔到水潭边,捡起一块大石头,往冰面上砸去,一边回头吩咐道:“小宝,先拾些干草,然后再多找些干柴,越干越好。”

郑宝听话地跑到一边拾柴禾,已接近腊月,这片小山上到处都是干枯的柴禾与荒草。韩奕先将猎物收拾一下,从潭边捞一些泥巴,将猎物封好,然后埋在坑中。又捡起一块厚冰,抽出横刀,将冰块割成圆形,他是想用刀与手上的体温刻出一块凸透镜来,冰块上传来刺骨的寒冷,而他心头却是火热。

生存让他忘记寒冷,也忘记仇恨。韩奕不止一次地想过掉头回青州,青州自杨光远之乱后,已被降为防御州,防御使刘审交为官还不错,至少不盘剥百姓。可是母亲的遗命,韩奕不敢忘怀。

“少小携一角弓离家从军,功业不成,誓不回头!”韩奕咬紧了牙关。

郑宝见韩奕举着一只成型的圆冰,对着太阳比划,眉头紧皱,十分好奇。只见冬日照耀下,一个光斑便出现在他拾来的枯草中,枯草下面便是埋着野兔的坑。很快的,枯草冒出了一缕青烟,然后竟然着了,火苗迅速变大,成了一堆熊熊大火,既照耀了韩奕微冒汗的额头,也烘热了郑宝悲哀的心房。

韩奕待引火的茅草着了起来,又飞快地填了不少干柴,然后拉着郑宝跑到了山顶上躲了起来。他很细心,他让郑宝拾那些最干枯的柴草,就是为了少生一些烟,因为他担心烟火会把不受欢迎的人引来,所以他和郑宝躲得远远的。

“哥哥真聪明!”郑宝发自真心地称赞道。

“嘿嘿!”韩奕不禁吹嘘了起来,“这算什么,哥哥我玉树临风聪明绝顶。”

口中这么说,他心里却是不以为然,要是天下太平,他本来倒是有办法养家糊口,即便不能豪富一方,也能成小康之家。只是这个世道,哪里还有让小民安心的时候,他亲眼见过自己的乡邻富户一个个在小吏的勒索下家破人亡,蔡小五就是这样成为孤儿的。

或许只有拥有绝对的权力才能保障一切?韩奕的心头闪过这一点。

山下的火堆渐渐熄灭了,韩奕坚毅的目光仍在周围搜巡着,还好,没有将契丹人或者流寇招引来。

“小宝,你在这里躲着,我去去就回。”韩奕吩咐道。

他飞快地跑下山,将那余烬踢开,拔刀将埋在下面的野兔取出,浑然不顾焦干的封泥烫手,又飞快地跑到小山顶上。

韩奕用刀鞘将封泥拍开,立刻一股肉香飘了起来,令他和郑宝二人口中生津。郑宝坐在一旁,耐心地看着韩奕将野兔割成两半。

“咱们吃一半,另一半留着路上吃。”韩奕一边说道,一边将另一半用随身带的布包包好,背在身后。

剩下的一半,韩奕分了一大半递给郑宝。郑宝却拒绝道:“哥哥应该多吃一些。”

韩奕愣了愣,道:“那好吧。等到了汴都,咱们找一家最好的食肆,去大吃一顿,什么胡饼、煎饼、毕罗、汤面全尝一遍,还有那水晶饭、青精饭、雕胡饭,吃一碗扔一碗,炙鹅鸭、熊白啖、浑羊殃忽、鲈鱼脍、镂金龙风蟹什么的,炙、蒸、煮、烙、烧、煎、烤一个不少!”

郑宝啃了一口兔肉,认真地说道:“还是哥哥弄的这烤兔好吃。”

韩奕笑道:“这本来是一道菜,名叫‘叫化鸡’,不过咱用的是兔,那就叫‘叫化兔’,专门是咱们俩这种叫化子吃的,等天下太平了,我就开一家饭馆,专做好吃的。”

“我才不是叫化子呢!”郑宝被逗乐了。

两人三下五除二,将半只野兔吃进肚里,连骨头都嚼碎吃掉,一点都没浪费。韩奕心想,这一顿恐怕是他们将来最记忆犹新的一顿。填饱了肚子,或者说勉强填饱了肚子,二人恢复了力气,又一次踏入了东去的路。

路在脚下延伸,目的地仍遥遥无期,正所谓:

天涯孤旅,愁肠寸断。

第二十五章 黍离㈤

两天后,韩、郑二人靠近了郓州。

正是因为靠近了郓州,一路上遇到的形形色色的人多了起来,再想找偏僻的路却很难。韩奕不得不小心提防,但是距离上一次饱食,又过了两天,韩奕见郑宝已经累得走不动了,自己也是疲惫不堪。

二人靠在一处沟壑的一侧,韩奕将剩下的半只野兔拿了出来,道:“咱们吃了它,到了郓州城,我身上还有一些铜钱,可以买到一些吃的。”

郑宝嘴中吃着肉,眼中的热泪又流了下来,在脏黑的脸上划出两道痕迹,连日来那脸庞上被寒风吹出几道口子。韩奕叹了一口气,专心对付起并不多的兔肉,将肉连着骨头放在嘴中细细地咀嚼,饥饿让他他真切的了解什么叫唇齿留香。

突然,一声鞭响在身后响起,紧接着夹杂着一阵怒骂声。韩奕连忙将郑宝拉倒,将未吃完的兔肉放好,他听出那骂声是契丹话。

韩奕趴在沟壑上的草丛中,盯着对面看。只见两位契丹骑兵正押着一老一少走在大道上,那两人分明是饿得不行了。令韩奕意外的是,那老者正是他在杨刘镇时的刘参军,后面的那位年轻人却面生的很。

刘参军突然摔倒在地,和他拴在一起的年轻人也顺势倒在地上。身后耀武扬威的两位契丹骑兵,挥舞起手中鞭子,一阵猛揍,那两位俘虏趴在地上,连呼痛的力气都没有。

鞭打声在韩奕的心中响起,那分明是抽在韩奕的身上。他在思索,该不该救那位与他有一面之缘的刘参军,还有那位不知名姓的年轻人。

这时,那两位契丹骑兵停了下来,大概是打累了,二人竟坐在韩奕对面吃干粮,他们与韩奕隔着一道天然的沟壑。

时不我待也!

韩奕狂喜,他示意郑宝躲起来。郑宝见他要出手,如小鸡啄米一般连连点头,小脸绷得紧紧的,十分担心他的安危。

“放心,不过是两个契丹狗!”韩奕低声说道。

杀人对于韩奕来说,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箭袋中只有两支箭,但足够了,他沉稳地从箭袋中取了一支箭,搭在弓上,弓弦紧绷发出的轻颤声令他心头有充实的愉悦感觉。

“嗖!”箭知离弦而出,飞跃五十步远的沟壑,直奔对岸,如韩奕意料的那样,正中他瞄准的一位契丹兵的后脖颈。

然而令他意外的是,惨叫声却是两声。原来契丹人所处的大道的另一侧,同时射来两只箭矢,让那两位契丹人躲无可躲。

韩奕不明白怎么回事,连忙趴在地上。那两位契丹人仰面倒下,惨叫着从沟边滚下,另一边冲出了五十多位汉子,各提兵器,越过大道,一屁股顺着沟岸往下滑,找到了那两位契丹人,十来把各色兵器,将本就丧命了的契丹人剁成肉饼。

一个大汉提着大刀,一边唾了一口吐沫,一边痛骂道:“不长眼的,偏让本大爷遇上,剁碎活该!”

那人招牌式的大刀,还有那粗犷的嗓门,正是小字叫胡饼的呼延。身旁的朱贵往韩奕藏身处打量了一眼,大声问道:“方才是哪位好汉相助,不如现身一见。”

韩奕刚站起了身子,呼延指着韩奕又惊又喜地笑骂道:“娘的,都死绝了,你小子还活着!”

“在下命硬的很,阎罗王不收。”韩奕笑道。

呼延对着身边换了一遍的部下道:“这是我兄弟,可是个读书人,文武双全。你们要对我一样服从他,要是惹怒了他,你们小命就玩完了。”

呼延已经将韩奕当作自己人,并且是生死之交的那种。

“是、是!”旁边人纷纷点头附和道。

韩奕下到沟底,打量了一下呼延等人,除了少数人他认识外,大部分人都不认识。

“吴大用和小五呢?”韩奕问道。

朱贵低头道:“不知道呢,几天前那一战,大家都走散了,许是凶多吉少吧。”

“生死有命。”呼延道,“韩兄弟也不要自责。”

韩奕怏怏不乐。

刘参军与年轻同伴被人救起,喂了点水后苏醒过来。韩奕从契丹马背上找一些干粮,喂给二人吃下,二人渐渐恢复了神志和气力。

“现在怎么办?”朱贵问道。

“还怎么办?扶上马,走路!”呼延道。那成了两堆肉泥的契丹人,各有两匹马,朱贵命人将两位伤者绑在马背之上。韩奕让郑宝也骑在马上,剩下的一匹马就成了呼延的坐骑。

“别绑,我能骑!”刘参军忽然开口道。

“刘老子,别逞能了。”朱贵笑道,回头对韩奕道,“韩兄弟,你说是不是啊?”

韩奕也道:“刘参军,这离郓州城还远着呢,你有伤在身,不如就听朱大哥的。”

“不绑,我能行!”刘参军倔强在马背上,策马小跑了一段。

“刘参军真是老当益壮,这样都行?”呼延道,“不知刘参军为何落入鞑子之手?你不是跟镇将大人逃跑了吗?”

刘参军的脸上露出一丝羞愧之色,说道:“我们刚离开杨刘,就遇上大队契丹骑兵,我们刚接战,就全无斗志,一战即溃。老夫见事不可为,就往郓州跑,不料郓州已经空无一人。”

“娘的,你怎不早说。”呼延骂道。

“这也怪不着刘参军。”有人答道,“他是听契丹人说的。”

回话的正是另一位得救的年轻人。

“在下冯奂章,字文举,承蒙诸位相救,冯某定会报答诸位救命之恩。”这位名叫冯奂章的抱拳道。

“什么谢不谢的?”呼延道,“都是杀鞑子,何分彼此?”

“方才听冯大哥说,刘参军是听契丹人说的,可否相告实情?”韩奕问道。

刘参军道:“我并未到郓州,不料饿得走不动路,被方才那两位契丹人抓住了,刘某曾在庄宗皇帝手下做过牙兵,当年在定州一带驻戍,也学得几句契丹话。这便佯称自己是大官,留下我性命,必会得厚赏,那两契丹死鬼相信了我。听契丹人说郓州如此。”,

“原来如此。”众人道。

“契丹人都深入这么远了。”韩奕眉头紧皱。

“不仅如此。”冯奂章抱拳道,“在下是从北边逃回的,天雄节度使杜威身为皇亲国戚,拥兵不前,致使被围中渡桥。契丹人在营外耀武扬威,游骑驱赶着我朝百姓北返,杜威等人却是不管不问,只知日夜在营中饮酒作乐。我的上官,奉国军王清都指挥使不愿与杜某人为伍,自请率军二千逾河进战,孤军杀入契丹军中,然杜某人却爽约,不予发兵援助,致使我们二千兄弟死于虏手,冯某侥幸逃得一命,便想南下入都告发。不料传来消息,杜威等人竟然降了北虏。北虏便长驱直入,在下只得辗转来到此处。”

“听说朝廷大军俱在杜威、李守贞等人手中,想来汴都不保,无兵可用。”韩奕道,“我等要是赶到了汴都,怕是契丹主已经坐在皇宫里了。”

冯奂章往韩奕注视了一眼,道:“正是。”

众人的都望向呼延。呼延将手中大刀重重地插在地上,泪流满面,犹自不甘心地怒道:“娘的,都是胆小鬼。”

“韩兄弟,你给想想,我们去哪?”朱贵无奈地问韩奕道。

韩奕想了想道:“既然汴都去不得,我们不如转向南边,那里契丹人应该不能深入。”

“就这样任凭契丹狗占了我们的汴都?”呼延怒道。

“呼延大哥不用着急,我料契丹人在中原住不了太久,便会北返。”韩奕道,“留着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到时候我们再杀契丹人也不迟啊。”

“何以见得?”问话的是刘参军。

“第一,中原气候与燕北不同,一旦到了暑热的时候,契丹人将不得不返;第二,契丹人当然不会治理中原,他们只会按照他们的方式,打草谷,贪得无厌,只会四处搜刮,必会遭群起而攻之;第三,以中原之大,局势不稳,各地藩镇即便是口头投降,暗地里都防着呢,只不过为北虏兵势所逼,前梁、前唐,莫不是如此。到时候,契丹人定会觉得中原是个大泥沼,四处受敌,与其如此,还不如带着金银财宝,早日脱身为妙。”韩奕侃侃而谈,他见众人颇为惊讶,又道,“只怕到时候,这中原又要改姓了,我等在谁的名号下杀胡虏?现如今汴都皇宫的皇帝怕已经在撰写降表了,难道我们还要替他打仗?”

“韩兄弟,不,韩秀才,你不当节度副使真是屈材了。”呼延道,“我要是当上节度使,你一定就是我的左右手。”

韩奕的“官位”又被提拔了一大截。

第二十六章 何求㈠

众人决定南奔,绕过郓州,去南边的兖州碰碰运气。

越往南走,遇到更多的流民,流民传来消息,契丹兵已经入了汴都地界,契丹主耶律德光在晋将杜威、李守贞的引导下正在南下,此时是晋开运三年(公元946年)的十二月。

呼延又一次找到了当首领的乐趣,一路上不停“招兵买马”,走出五十里地,手下已经有了两百来号人。依韩奕的建议,呼延又一次自封为指挥使,韩奕拒绝呼延封给自己的“大官”,他牵着坐着郑宝的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逗郑宝开心。

韩奕看起来开心不已,内心却是愁眉不展,他不知道前路将会有什么。如同身边这两百号形形色色的人群一样,无人知道自己的最终结局。

“韩兄弟是青州人?”刘参军开口问道。

“长者为尊,在下不敢劳您老如此称呼。”韩奕道。

刘参军不置可否,淡淡地说道:“老夫陕州人,名德,表字立之。”

“原来是刘叔!”韩奕拱了拱手,行着晚辈之礼。

“呵呵,难得你这么称呼我这个老家伙。”刘德大笑道,因扯动了身上的伤口,痛得他眦牙裂嘴,好半天才缓过气来,依老卖老地问道,“贤侄可有表字?”

“韩某十五岁时那年在贝州,蒙故知州吴使君厚爱,赠表字曰‘子仲’。”韩奕道,“我上面本有一长兄,只是不幸早亡”

“韩子仲?”刘德眼前一亮,“你名字起得好,这个表字也好,看来令尊与吴使君对你期望颇大。”

“姓名与表字,不过是符号罢了。”韩奕不太好意思地笑道。

提到这个世界的父亲,韩奕不禁伤感:“子欲养而亲不在。”

刘德骑在马上,见韩奕目光远眺,眸子深遂,神情坚毅,那不太合身的褐色军衣也掩饰不住他的逼人英气。

“青州韩熙载,不知与贤侄有何关系?”良久,刘德问道。

“那是我族叔,只不过在前朝因受青州之乱牵连,他逃到了淮南。”韩奕道,“我还未见过族叔当面。在下寻思,即便族叔返回中原,怕也是乡音未改鬓毛衰了吧?”

“令叔刘某曾有所耳闻,前朝同光年间进士,以文才著称于世。”刘德道,“只不过这个世道,生不逢时也。你为何不去投奔那族叔,好歹也是一条生路,总比刘某这一辈子蹉跎要好。”

韩奕道:“在下早有此意,只是家父当年在贝州死于鞑子之手,不报了血仇,岂能苟且偷安,枉为人子?”

“就怕这仇报不完哩。”冯奂章在一旁叹息道。

“那就报到身死异乡。”韩奕斩钉截铁地回道。他的话让冯奂章肃然起敬,冯奂章道:“如今忠臣勇士不多见了。”

“忠臣?”朱贵在一旁道,“冯兄弟想做谁的忠臣?”

“不知冯兄是何方人氏?”韩奕见冯奂章神色颇不自然,开口问道。那冯奂章身材修长,皮肤白晳,看上去倒更像是个书生,文质彬彬的。

“在下祖籍瀛州景城(今河北交河东北),家叔祖便是当朝宰相冯公。”冯奂章道,他话音未落,就引起朱贵的冷哼声,“原来是冯道冯宰相之侄孙,眼下那冯宰相怕是在汴州城中,与契丹主对饮呢。”

那冯道在唐末时投军阀刘守光帐下当参军,刘败后投河东监军张承业当巡官。张承业重视他的“文章履行”,推荐给晋王李克用,任河东节度掌书记。后唐庄宗时任户部尚书、翰林学士,明宗时出任宰相,闵帝、清泰帝时也是宰相。晋灭后唐,冯道还是宰相,可谓是不倒翁。

朱贵讥笑冯道,倒并不是专门不耻冯道的习惯性投降,而是憎恨朝廷的高官们。冯奂章脸上白一阵红一阵,抬不起头来。

又到了傍晚,众人不得停了下来,挤在一起相互取暖,却不敢生火。

因为前次在陈村时的经历,呼延这次安排了几位会骑马的,骑上仅有的四匹马远远地在营地周围散开。天亮时,在外巡视的朱贵急急忙忙,说是四位骑马放哨的,其中一个脚底下抹油,骑着马跑了。

“娘的,我真瞎了眼了。”呼延闻听这个消息。

人群中产生骚动,各自在心中嘀咕,有了马匹自然跑起来快,求生的欲望是遮掩不了的。

韩奕将呼延拉到身边,悄声说道:“依我看,不如将另三匹马宰了。”

“这是为何?”呼延不解。

“一来大家可以喝马血充饥,二来没有了马,身上还有马肉做的干粮,人心才能安定。要知一个人上路,太过危险,没有独自逃走的机会,大家就只能抱成团。”韩奕道。

呼延点点头,虽然杀掉马匹让他颇心疼,但是他也知这是一个挺不错的办法。朱贵带着人将马牵来,冯奂章贡献出自己的头盔,呼延一刀插入马脖子,那马血立刻哗哗地流入头盔之中。

那战马虽然奋力阻止这一切,奈何七八位汉子死死地将它抱住,让它无法摆脱。它的生命在飞速地流逝,而人类将因为它的死亡而存活下去。

呼延将手中装满马血的头盔还给朱贵,又将准备好的皮囊装满好几个,临完了还凑在马脖子上的伤口,饮干最后一滴马血。汉子们一放手,那战马轰然倒下。

朱贵仰起脖子,举起头盔,往肚子里倒,然后又抹了抹嘴角的血迹,呼道:“痛快!”

众人一个接一个地将另外两匹战马杀掉,将所有的皮囊装满,呼延又张罗着人手动手割马肉,他不敢生火,只能胡乱地每人分一块生肉。

韩奕盯着手中盛着的马血,咬咬牙,也往肚子里倒,血腥之气令他腹中翻江倒海一般。那战马是胡马,喝胡马血,如同喝胡虏血,想到此处,韩奕抵抗住了想呕吐的欲望。,

“喝了它!”韩奕将剩下的马血递给郑宝,命令道。

郑宝盯着面前赤血,极力地摇头,眼神中透着恐惧。

“你要是不喝,我就不带你上路,将你丢下。”韩奕威胁道。他话未说完,郑宝就夺过了头盔,仰起细长的脖子,咕嘟咕嘟地饮下马血。

待他喝完,韩奕掏出那天剩下的半只兔腿递给她道:“我知道马血的滋味不好,你嚼嚼这个,去了口中的腥味。”

郑宝握着那半只兔腿,眼泪夺眶而出,连同眼泪一同吃下。

韩奕强忍着腹中呕吐之意,笑谈道:“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刘德与冯奂章眼前一亮,纷纷道:“好词!”

呼延与朱贵相视一笑:“好不好,我们不知道,不过听起来挺威风的!”

前方传来马蹄声,众人在高处猫着身子,见一队契丹骑兵正在追着跑在最前的一个晋军军校模样的人。那被追者头发散乱,一边策马狂奔,一边回头张弓怒射,正中身后最近一位契丹人。又接连回头怒射,箭箭命中,韩奕等不禁暗赞那人好箭法。

跑到了近处,那晋军军士还想回射,箭壶中已经是空空如也。正在这时,契丹人追在后面,向他射了一箭,箭矢射中那晋军军士后背,那人痛呼一声,差点摔下马去,只得狠狠地鞭了一下坐骑,拼命地逃跑。

韩奕心想,怎么都是只有被动挨打的份呢?

“我们快去救人哩!”呼延等不及了,操起大刀便要冲上前去。

韩奕急忙拦住道:“不可鲁莽!”

“为何?”呼延气呼呼地瞪着韩奕道。

“跑远了!”韩奕指着契丹人的背影道,“契丹人骑着马,来去自如,他们想打就打,想停就停,想跑就跑,我们怎能追上?再说他们有一百骑兵,你以为我们能阻挡住他们?为了一个人,我们搭上两百条性命,值吗?”

“难道只能看着一个好汉被契丹狗抓住?”呼延怒道,虽明知韩奕说的有道理。

正说话间,那被追击的晋军骑兵又骑着战马远远地回来了,想来是摆脱不得,带着契丹人绕圈子。众人都看向韩奕,等着韩奕想办法。

“韩秀才,快想个办法。”呼延额头上冒着汗,他捏着韩奕的肩膀,几乎要将韩奕的肩头捏碎。

韩奕的脑子飞速运转,心脏急促地跳动着,急切之下,他想出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众人听了他三言两语的吩咐,觉得可以立刻试一试。

远远的,那追捕者的越来越近了,突然有起此彼伏的大声呼喝:

“杀啊、杀死契丹鞑子!”

间或有一两声用契丹话的。

契丹人急忙勒马观望,只见面前有一片树林,长满了松树和灌木。只见呼的一群飞鸟扑腾扑腾地飞起,树林后面烟尘飞扬,那是韩奕等人用树枝拖地。又有兵器碰撞的声响,契丹人疑有大批晋军杀奔而来。

契丹人不知虚实,立刻掉转马头,急退。那得救的晋军骑兵这才虚脱地从马背上跌落下来,韩奕大呼道:“快,背上他,离开这里,越快越好!”

众人听他吩咐,有力气大的扛上这位勇士拼命地奔跑,那匹战马已经躺在地上吐着白沫。呼延在身后笑骂道:

“到底谁才是首领?敢夺我大权!”

郑宝道:“你这个大笨蛋,我哥哥才是!”

“是,我承认韩秀才比我聪明,可总该给个面子吧?”呼延不禁自嘲道,见众人跑远了,连忙提着大刀追上前去……

第二十七章 何求㈡

被韩奕等人搭救的名叫陈顺。

他咬着衣角坐在地上,朱贵将他背上插着的箭矢拔出,带出一道血迹。背上的疼痛让陈顺皱紧了眉头,他却一声不吭硬撑着,脱下自己的内衣,撕成布条,让朱贵给自己裹上伤口。

“在下陈顺,多谢诸位壮士相助,他日必有回报。敢问诸位壮士尊姓大名?”陈顺抱拳道。

呼延见他勇敢沉毅,心中欢喜,摆摆手道:“些许小事,何足挂齿?在下复姓呼延。”

呼延又给引见朱贵、刘德与冯奂章,也包括韩奕。

“这次多亏了韩兄弟,要不然我们这些两条腿的,可无法对付百来个契丹狗。”呼延道,“我们这些人饮过契丹血的不多,契丹狗又骑着马,要是不能将他们吓走,我们还会将自己搭进去。韩兄弟年少有勇有谋,是个人物,就是他设下疑阵,命老人妇人们摇旗呐喊,余人在树林后面以树枝扫地,故才将契丹狗吓走。”

“多谢韩兄弟!”陈顺惊讶道。他不仅对韩奕的智谋感到惊讶,也对韩奕的年轻感到惊讶。

“陈兄不必多言。”韩奕道,“不知陈兄是否从汴州而来,可有北边的消息?”

陈顺道:“辽人已经入京了。”

在一片惊呼声中,呼延讶道:“这么说,朝廷的十余万大军真没能挡住辽狗?”

“杜威身为皇亲国戚,又是高官显爵,却举兵降了契丹人,以致朝廷无兵可用,各地的方镇又按兵不动,契丹人自北南下,又有杜威等人甘为前驱,几无阻挡。皇帝奉表称孙请降。”

刘德疑惑问道:“禁军统已外出北防,京中无兵守卫,可河东方面为何没有援军入卫?”

陈顺惨然道:“那是朝廷和大官们的事情,陈某不过是陈桥的都头而已,听闻皇帝上了降表,军中又传言契丹主又欲尽杀晋兵,大家都认为汴州已非久留之地,能跑的都一哄而散了。”

“久闻河东节度使刘知远兵强马壮,他按兵观望是何居心?”冯奂章道。

朱贵嚷道:“管那么多干嘛,诸位合计合计,我们该往哪里去?反正这汴州是去不成了。”

呼延队正颇受打击,自从离开杨刘镇,他就一心想着要去汴都为朝廷效命,却没想到皇帝都降了,也没提前通知他一声。他要是再坚持这一点,连他自己都觉得十分可笑。呼延双手一摊,无奈地说道:

“为今之计,我们还是找个能落脚的地方,不管是被哪一路的官军收编,还是占山为贼,或者流窜为寇,你们看着办吧。”

韩奕道:“我们不如继续向南行,如今大晋朝已经算是亡了,我料契丹人又无法掌控中原全境,只要我等能拧成一股绳,劲往一处使,定能找个地方容下我等。”

朱贵叹道:“也只能如此!”他看向众人道:“你们如何打算?”

刘德与冯奂章二人也都点头,陈顺道:“陈某无处可去,我就跟你们一道走,遇到了强人,在下也可助一臂之力。”

众人都见识过陈顺的箭法,见他也愿入伙,众人都很高兴,在这流寇多如牛毛的世界,多一个武艺高强的站在自己身边,比什么都强。

休息了一夜,第二天他们继续南行,一路上又加了不少逃兵、壮丁和大批逃荒的,进入兖州境内,队伍变成了千人的规模。其中精壮的,满打满算也不过四百人,剩下的则如行尸走肉一般跟着队伍往前走,漫漫长路上见到能吃的全都吃了,不管是田鼠还是长眠洞中的毒蛇。不停地有人饿死在路上,摇遥晃晃地扑倒在地,一了百了,然后又有新来的加入进来。

冬天的季节,到处是荒芜一片,道边则是白骨累累,天地间一片萧瑟悲凉。流民与贼寇则多如牛毛,韩奕不止一次看到流民们易子而食。

呼延、朱贵、韩奕等人的队伍,远看上去颇为庞大,小的贼寇团伙见到他们远远的避开,大的帮伙也不敢随便招惹。呼延带着这群饥肠辘辘的军不像军民不像民的队伍,过了汶水就抵达到了兖州地界。

众人寻寻觅觅,为了填饱肚子发愁。蓦然,前方杀声震天,有兵器相交之声传来,呼延领着众人往前奔去。

见嵫阳山下,大约三百来人,正在围攻当中不足两百人,地上还躺着两百来具尸体。那围攻者服色各异的人马,还有的穿绸缎的,有穿女人花棉袄,甚至还有穿长衫的。而被围者虽然人少,却仍能撑住不败,服色倒甚是整齐,身穿褐色军衣,看上去是某一路的官军。

这人少的自然是官军,围攻的肯定是一伙强盗。刘德见道边停着三十来辆大车,悄声说道:“那车里面,不知载的是不是粮食?”

韩奕道:“但愿如此!”

“娘的,不管是什么,那是我们的!”呼延大大咧咧地嚷道。

“对,我们现在是贼。”冯奂章很自觉。

那激烈争斗的双方,见突然出现了人多势众的另一路人马,纷纷停了下来观望。官军中领头的喊道:“我乃泰宁军节度使麾下牙校,尔等若是助我一臂之力,杀了这伙强盗,每人赏钱十贯。”

呼延回道:“钱管屁用,我们要的是粮食。”

强盗团伙中有人也喊道:“对面的朋友,别信他们的。这车里装的就是粮食,只要咱们合力将官军杀了,这粮食咱们一分为二。”

呼延听说车里载的就是粮食,心头狂喜。他问左右道:“咱们怎么办?”

“呼延大哥稍安勿躁,让他们斗去,我们坐收渔利。”韩奕道。不知不觉中,韩奕成了众人的主心骨。

“对,还是韩兄弟想的周到!”呼延笑道。

对面平地里,双方人马迟疑不决。官军首先做出反应,他们丢下大车不管了,在那位牙校的率领下跑了,反正对他们来说,前有狼,后有虎,要想保住粮食,就得丢掉性命,早晚要挨一刀,不如早走为妙。,

“娘的,官军跑的就是比寻常人快。”朱贵骂道。

呼延举着大刀,回头呼道:“诸位,粮食在此,想不被饿死的,就随本军爷杀啊!”

“杀!”饥饿的人群,或提兵器,或赤手空拳,往平地里冲了过去。那伙强盗本就与官军斗了半天,虽极疲倦,但到手的粮食岂容被人占了,也举起刀枪抵抗。

双方的争斗并无太多章法,完全凭着对饥饿的恐惧厮杀在一起,血肉横飞,杀声震天。

韩奕与陈顺二人箭法高明,他们并没有随着人群冲下去,而是站在高处举着弓,往贼群头目模样的人身上招呼。贼寇发现了他们二人实在是个大威胁,分出一伙人冲了过来。陈顺不顾背伤,大喝一声,举起铁枪迎了过去,一杆铁枪在他手中左右翻飞,如入无人之境。

韩奕也举起横刀,与他并肩作战。他手中的横刀格住伸过来一杆大枪,顺着枪杆一抹,将那贼寇的手割伤,再疾步向前一步,一刀将那人拦腰砍成两截。血喷涌而出,将韩奕浇成血人,韩奕早已经心如铁石,鲜血的滋味令他更加疯狂起来,挑、抹、砍、劈、刺,如大江大河之波涛,连绵不绝,身边的贼寇纷纷惨叫着倒下。

生存,全是为了生存而战。即便是死在他刀下的贼寇,也是为了生存。此时此刻,谁是贼?谁是好人?只有比别人更狠,才能活的更久一些。

又一颗大好头颅飞上了天,在半空中划出一道抛物线,然后在地上滚了几滚,死者死不瞑目。一个贼寇抛下兵器,脆在地上,恐惧地看着如杀神一般的韩奕。

韩奕将刀尖指向了对方的脖子,他这才发现战斗已经结束,平地上只站着三百自己人,而那些追随他们的老弱流民们则站的远远的。

“告诉我,你们从哪来的?”韩奕喝问道。

“小的,小的……从郓州梁山而来。”那唯一的活口胆战心惊地回道。

韩奕将刀尖抵在了他的喉咙,追问道:“山上有多少人?”

“山上还有五百来位,大首领、二首领都在家守着。我们由三首领领着下山,来到兖州地界,见一队官军押着大车,以为是金银财宝,等交上手才知是粮食。”活口说道,他咽了口唾沫,巴结地说道,“军爷要是想攻打梁山山寨,眼下正是好时候,山下水泊都结了冰……”

韩奕将刀尖轻轻一划,那人捂着脖子倒在了地上,从此一了百了。刀尖上的血珠仍在流着,韩奕这才平复一下心绪,冷漠地看着地上东倒西歪的近七百具尸首,将刀还回刀鞘。

陈顺怔怔道:“人不可貌相,这位韩兄弟天生就是一位杀神。”

流民们见战斗结束,蜂拥而来,伸出干枯的双手,抢夺着粮食。

呼延气急,挥舞着大刀,当场斩杀数人,这才止住疯抢的局势。流民们可怜巴巴地看着他。

刘德道:“虽然有了粮食,我们还有八百来号人,要是敞开了吃,两天就吃完。”

“能打仗就有吃的,不能打仗的,我管不着。我这不养闲人。”呼延道。

“可百姓实在可怜……”冯奂章道。

朱贵打断他的话:“冯小子,你别在这充好人,要管你管。”冯奂章讷讷不敢再言语,粮食不多,可口太多,能管得了一时,却管不了三时,非是朱贵无情。

流民们一听领头人不管他们了,纷纷跪拜在地,黑压压一片,哀声遍野,乞求呼延带上他们,赏给他们一口饭吃。

呼延并非冷酷无情之人,他出身贫苦,对百姓的艰难也是熟知,只是他可没本事变出更多粮食来,养着这八百号人。他并非一个会拿主意的人,问韩奕道:“韩兄弟,你给我想个法子。”

韩奕抬头看了看远山,广袤的地平线上,那一抹山影显的寂寥,数十只秃鹫在他头顶上空反复盘旋着,正准备将地上的死尸当作一次盛宴。

“咱们先去兖州碰碰运气吧。”韩奕答非所问。

第二十八章 何求㈢

雪,一场大雪不期而降。

北风呼呼地刮着,夹着鹅毛大雪,劈头盖脸,将山川、河流与广袤的原野凝固成一个银色的冰原。大雪覆盖着地上的一切,也掩盖了一切人们不愿看到的东西,营造出一个看上去纯洁无瑕的世界。

冰雪覆盖的原野上,有无数的黑点在艰难地向前移动着,他们瘦骨嶙峋,衣不蔽体,有人身子一歪就永远地倒在雪地里,再也不能站起身来,而飘落的大雪很快将死者覆盖在冰雪之下,消灭了一切形迹。路过的人却不看死者一眼,继续往前艰难地行进着。

兖州城已经被从四面八方而来的流民与贼寇围得水泄不通,他们形形色色,少则上百人,多则数千人,各有旗帜与名号,纷纷要入城求食。兖州城外早已经坚壁清野,守军将城外的百姓迁往城内,没有给蜂拥而来的流民与匪军留下一粒粮食。本应驻在兖州的泰宁节度使安审琦,因较早时被晋主派往北方抗辽,结果是跟着杜威降了契丹,眼下大概还在伺候契丹主耶律德光。

城内守军与百姓人心惶惶,视城外的饥民如洪水猛兽。城外的流民饥寒交迫,恨不得将兖州城夷为平地。

这当中也包括韩奕,此时他所在的队伍也赶到了兖州城外。他们给自己起了个名号为义勇军,他们后来才知道南朝也有一个义勇军,名声不太好,不过谁会在意呢?

众人推举呼延为大将军,朱贵为二将军,听上去挺唬人,其实他们本人也没当回事。陈顺被任命为军法官,维护军纪,刘德因长期在军中当军需官,被任命为行军司马,负责管理粮草与饮食起居,冯奂章则当起了斥候队正。其下各有什长、队正、都头,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韩奕则被众人一致推举为军师。

义勇军抵达兖州城时,他们的粮食已经食尽,就连运粮车的骡马也全都宰杀裹腹。兖州城外的各支队伍,都是各有旗号,不下万人。他们不约而同地汇聚在此,相互之间并不买帐,只是饥饿让他们暂时相安无事。这当中,最大的一股势力大约有三千人,为首的名叫齐三,乃是长期混迹于郓、兖、宋、密之间的大盗,自号齐天大将军。韩奕以前在青州家乡时,都听说过此人的劣迹。

这位齐天大将军,领着部下猛攻了兖州城一天一夜,奈何这些人要是杀人越货还行,要是攻打城高墙厚的兖州城却是不行,损兵折将却未能撼动兖州城半分。他只好纠集从四面八方赶来的各支队伍,团结力量,准备来一次合攻。他召开了一次群英会。

义勇军的诸位首领们也受邀而来。

齐三高坐在城外的一个破庙的大雄宝殿正当中,设下酒宴款待各路首领,他左右各揽着一位抢来的美娇娘,身后的一座泥塑佛像的脑袋早已经不翼而飞,假如将齐天大将军的脑袋安在上面,也勉强合适。

真难为了这位齐天大将军,不知他从哪弄来这么多酒食,让赴宴的首领们各个敞开了怀吃喝。

“我瞧这位齐天大将军也不过如此,他在这里好酒好肉,外面自己的嫡系部下们却饥寒交迫,看来成不了大事。”刘德低声说道。他旁若无人地将一大块熟牛肉和几个胡饼塞入自己的怀中,韩奕等人看见了,也纷纷不动声色地照办。

呼延指着已经变的空荡荡的席面,大叫道:“齐大将军,我等受邀来此助战,岂能让我等空腹?”

齐三望了一眼,心道全是一群饿鬼投胎的,他故作豪爽地说道:“来人,给这几位义勇军好汉奉上酒肉。”

“谢了!”呼延抱拳道。大堂中的各路豪杰纷纷奉承着齐天大将军的豪爽,齐三被捧的如同上了九天云霄。

“刘叔,你方才说成大事?什么大事?”冯奂章悄声问道。

“自古改朝换代,要么是官逼民反,要么是天灾人祸。自唐室衰亡以来,成大事者少吗?而今,既有天灾,又有人祸,还有外患,四方军镇又各拥其兵,况且皇帝就要沦为阶下囚,朝廷名存实亡,要是有人能够团结一方,成大事并不难。”刘德不动声色地说道。

刘德大口地吃肉喝酒,一双眼却盯着齐三身边的美娇娘猛看,色迷迷的。刘德所言,并不令众人吃惊,只是眼下他们唯一想做的就是填饱肚子,如果跟着这位齐天大将军能喂饱肚子,他们就听他的号令行事。

“若是真能打进兖州城,我等唯一的目标便是城中的官仓,即便是一座金山摆在面前,也要做到面不改色。让别人去争金银吧,那是祸事,这齐天大将军人多势众,现在是有求于我们,要是打下了兖州城,那就是过河拆桥的时候。”韩奕低声提醒众人道。

“对,金银虽好,饿时却不能喂饱肚皮。”朱贵恍然道。

“要是这位大将军命我们首攻,该当如何?”呼延问道,“我们可不能被人当刀使,用坏了就被扔了。”

“待众首领们商议后,再做决定。”韩奕道。

“啊……”一声尖利的惨叫声,令韩奕等人从私下交谈中猛地抬起头来。齐三面前的席案上,正躺着一个人,正是齐三身边两位美姬中的一位,齐三将这位女人拦腰砍成了两段,那人还未死透,正在地上爬着。

齐三满不在乎地将刀扔到了一边,将手伸中那女人的腹腔中,从中一扯,竟将那可怜女人的肝掏了出来,血乎乎放在嘴里撕咬着。剩下的一个美姬已经吓晕了过去。

厅堂中死一般地寂静,人们恐怖地看着如同恶魔化身的齐三美美地享用着美人肝,有人当场就吓得尿了裤子,有人转身逃了出去,更有人吓得跪倒在地。,

韩奕死死地盯着齐三看,他不知这是因为恐惧,还是因为仇恨,不幸的是这一幕偏偏让他也看到,令他大脑中一片空白。他不是没杀过人,却没见过如此杀人。

冯奂章的脸色发白,他几欲要跳了起来,不是和齐三拼命,就是转身逃走这个恐怖地方。刘德虽然也是极震惊,但他一左一右悄悄地扯住冯奂章的胳膊和韩奕的衣角,害怕他们两位年轻人会引来祸事。

呼延也盯着齐三看,抓起酒杯放自己的口中送,喉咙中发出咕嘟咕嘟地声响。朱贵则低着头,一言不发。

这时,齐三站起身来,他巨塔似的身材令人仰视,单从体型看,他不愧为一位混迹多年的枭雄。他很满意刚才的效果,群雄的心神已经被他控制,听他召唤,供他驱使。

只听他朗声说道:“诸位好汉,而今辽人南下,恐怕要在汴州城内当咱中原的皇帝呢,各地诸侯也纷纷观望,对我们这里还管不着。这兖州城内只有三千守军,只要我等将这兖州城拿下,里面的金银绸缎或者美女娇娘,人人有份。”

“有齐大将军领头,我等莫不听从您的调遣。”有人拍马道。

“好!齐大将军应该当皇帝。”有人更上一层楼。

齐三脸上浮着酒意,嘴角还沾着美人血,却连连摆手道:“齐某何德何能,敢当皇帝?皇帝如今不值钱,要是尔等能听齐某调遣,荣华富贵,尔等人人可以享有,有难同当,有福同享!”

“好,我们干这一票,杀进兖州去!”大堂中的各路首领们欢呼道。

齐三故作为难道:“可这兖州城不比城外村庄,城高墙厚,守军又有经验,我等并无太多办法,就连兵器也奇缺。”

“派人伐木造云梯,只要能进城,就是吐唾沫,也能将这兖州城淹了。”有人出主意。

“挖地道,将城墙穿透了。”

“用火攻!”

“劝降!”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纷纷献言献策。

齐三道:“诸位的想法极好。不过,我们各路英豪,不下二三十支,这攻城总该有出大力的,也有坐享其成的,万一要是入了城,这个掳获应当如何分配?”

大堂中议论纷纷,各路人马口中说的豪气,心中都各有自己的盘算。齐三道:“本大将军有建议,哪一路人马若是先入城,那便得到第一份功劳,如此可好?”

“好!”众人纷纷回道。呼延等人也跟着欢呼,好像兖州城已经成了囊中之物。

纷纷扬扬的大雪,已经停止了。韩奕等人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破庙外的清冷的空气,努力将刚才那一幕可怕的情景从自己脑海中扔掉。

呼延道:“我杀过很多人,即便是不该死于我刀下之人,至少也有受我一刀的理由。今日却是受教了!”

冯奂章恨恨地说道:“这齐三要是落到我手里,定让他也是如此个死法。”

朱贵却冷笑:“那样死实在太痛快了,生不如死才是最痛苦的死法。”

刘德走在最前头,他回头对众人讥笑道:“诸位,我们如今是齐天大将军的麾下听令的。那齐三也不过是故意示威罢了。”

刘德见多识广,他一句话就让众人十分泄气,他们起初决定听齐三的命令,本就是为了生存,为了生存哪还顾得上什么仁义道德。

韩奕走在最后面,靴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雪地上,令他身体也随之摇摆。寒夜里,他只觉得全身没有一丝热气,几欲冻僵。他在想:要是攻入了兖州城,将会怎样?

义勇军的驻地远离兖州,是一处废弃的村庄。留守的陈顺正张罗着晚餐,流民们排着十几支队伍。

“今晚齐大将军开恩,给我们分了一些肉糜。”陈顺脸上挂着极不自然的笑意。

冯奂章凑近饭锅,狐疑道:“这肉……”

韩奕神色大变,他疯狂地在人群中搜索着郑宝的身影,待找到了郑宝,一把将他从人群中拉了出来。郑宝正捧着一碗肉糜,韩奕将那碗狠狠地一脚踢飞,郑宝被吓呆住了。

韩奕将他从宴会上偷带来的牛肉与胡饼捧到了郑宝面前,面带歉疚地说道:“吃这个吧!”

郑宝不知面前的这位哥哥方才为何如此,他只相信韩奕这是为了自己好。

分到肉糜的流民们,纷纷或蹲或站,狼吞虎咽地吃着食物,或许他们早就知道所谓肉糜,不过某位素不相识的同类身上的肉。

刘德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韩奕的身边,叹息道:“你不吃人,就等着被别人吃吧!”

第二十九章 何求㈣

你不吃人,就等着被别人吃。

韩奕整夜都在回想着刘德的话,脑子里纷乱,这让他合不上眼,他又一次萌生返回家乡的打算。他自信能做到杀人如麻,却无法做到吃人,这难道是他太矫情的错吗?并且,他忽然又想到了另外一个问题,杀人与吃人有太大的区别吗?

外面的旷夜,突然传来震天的杀声,韩奕一个鲤鱼打挺跳了起来,将兵器抓在了手里。连日来的逃亡与生存之战,让他保持着高度地紧张。

呼延等众位首领,都飞快地聚到了一起,今夜值夜的朱贵从警戒的十里外跑了回来。

“兖州城内的官军出动了,想来是趁着雪停,又是夜里,趁我们不备,杀了过来。我们应速做决定。相当多的马军!”朱贵上气不接下气。

“什么?”众人大惊失色。

众人蜂拥而出,奔出了栖身的村庄,奔到了大路上,见兖州城的方向杀声震天,有大批手无缚鸡之力的流民正四处奔逃。官军已经被围在城里不下半个月,此时突然出城,杀得城外人马一个措手不及。

群雄无首,又各自为战,让兖州城内的官军有机可趁,想来官军也认为坐等城外各路人马团结起来攻打自己,也不是个办法。韩奕等人的驻地离城最远,暂时还未受到官军的攻击,呼延已经将所有的人集合起来。

“快走!离这里越远越好!”刘德大呼道。

众人立刻拔营,回首望去见夜色中火光冲天,火光照耀之下,人群如无头苍蝇乱跑。韩奕心道:做一个强盗,也没有光明的前途。

“小宝、小宝!”韩奕冲着身后的人群中呼喊着。

“哥哥,我在这里!”郑宝清脆的声音响起。韩奕连忙叮嘱道:“你一定要跟在我身后,不要乱跑。”

“是!”郑宝的双眼在雪夜中充满凄惶之色,他紧紧地捏住韩奕的衣角。

迎面奔来一支近三百人的马军,这只能是城里来的官军,义勇军心头惊惶,韩奕奔在最前面,急中生智,远远地呼道:“自己人,休要冲撞!”

官军看不清对面人,以为真是自己人,从旁奔了过去,正撞上另一支匪军,双方立刻展开了生死对决。官军有备而来,又是骑军,横冲直撞,将那支匪军冲得七零八落,死伤甚多。

呼延犹豫不决,他不知自己这一路人是去帮忙,还是走为上计。

“大哥,还是早走为妙。”朱贵呼道。

众人跑的上气不接下气,待停了下来,众人都不知自己已经跑到哪个方向,很是惊惶。韩奕当机立断:“今官军已经大部出城,城内防守空虚,我等要是此时杀入城内,城内并不知我等虚实,定能以其人之道还施彼身。”

“军师所言,极有道理!”呼延大声说道,“反正我等不是被杀死,就是饿死荒野,此时不入城,何时入城?讨个饱死!”

“入城去、入城去!”众人齐声应道。韩奕命陈顺领着跟随自己的流民跟在身后呐喊,挑选三百精壮之士,排在最前头。呼延正对自己方才的逃跑感到极不高兴,见城门大开,门前正有一队官军把守,他提着大刀,如一只猛虎冲了过去。

“杀啊!”朱贵跟在身后高呼道。

这突然杀了个回马枪的对手,令守军万万没有想到。陈顺按照韩奕的交待,领着流民远远地呐喊:“官军败了、官军败了!”

守军大部已经出城,此时留在城门口上的守军还不知城外的激战结果,听着城外的呐喊,惊慌失措。而不远处正四处流窜的其他匪军,也寻着呼声奔了过来,加入了义勇军的队伍,竟轻而易举地杀进兖州城。

城门口一片混乱,城内的守军要往外冲,城门下的守军要往里进,再加上蜂拥而来的匪军,城门附近的守军大多是被践踏而死。

呼延抹了抹脸上的血迹,他发现自己只图杀的痛快,忘了自己的部下。远远的,他见韩奕扬着横刀喊道:“义勇军向我靠拢!”

身边的义勇军成员,也纷纷喊道:“义勇军,向我靠拢!”

不管是义勇军,还是混作一团的其他队伍的人马,听到有人号召,纷纷集合在韩奕的身旁。韩奕站在一个石阶之上,燃起的火光正照在他大汗淋漓的面庞之上,如同万军之中的唯一的统帅。

斜刺里,一支箭矢从黑暗中射了过来,正中韩奕的胸膛。韩奕的身形晃了晃,他将那支箭羽拔起,生生地带出自己的血肉。

他将那支血箭搭在自己的角弓上,冲着躲藏在屋顶之上的守军怒射,那名弓箭手正准备补射,躲无可躲,惨叫着摔了下来,被蜂拥而上的愤怒人群砍成肉泥。

以血还血,以牙还牙!

城内各处的守军从数条街道奔来,韩奕强忍着胸口的巨痛,大声疾呼:“狭路相逢,勇者胜。诸位,事已至此,绝无可退之路,勇往直前,不生则死,不死则生,置之死地而后生!杀啊!”

“不生则死!不死则生!”人群激昂。

汹涌人群的战意,如同干柴遇到了烈火,被大无畏的韩奕点燃了起来,在韩奕的指挥下,分出数路往城内急进。

城外战成乱麻的官军、匪军见到兖州城燃起了大火,前者大惊失色,急忙返城,后者则立刻改变了颓丧之势,追在官军身后狂殴。雪夜里,不同的队伍混战着、践踏着,自相残杀者不在少数,雪地里又多了无数的冤魂。

城内的激战也到了白热化的时候。韩奕从来没有想到,群情鼎沸的力量可以撼山动地,或许是因为饥饿让一群散兵游勇爆发起冲天的斗志。饥饿的人群如蚁群一样四处攻击,吞噬着挡在面前的一切,负隅顽抗的官军被他们冲散、击溃,挡在面前的房屋被拆毁、烧毁,躲在屋中的守军带着火苗惨叫着地冲了出来。,

与其说是韩奕带领着流民杀入兖州城内,还不如说是流民将韩奕裹入城内。

在他煽动起人心之时,他也没有想到,当一群被饥饿团结起来的人入了城来,会发生什么事。

韩奕从南门杀到了北门,当他用颤抖的双手扶着街道尽头的墙壁时,这才感觉自己的力量已经用尽了,胸部的伤口几乎流尽了他体内的血液,意志瞬间衰亡。

他回首望去,是一地的死尸,未断气的人正在血泊中挣扎着、哭喊着。韩奕虚脱地倒下,呼延等人惊呼着抢上前去,将他扶在臂弯之中。

兖州城的府衙里,韩奕正躺在府衙后面的居室内,发着高烧。

他又一次在睡梦中见到了那幅画,还有那位古代少女。这难道是宿命?韩奕不止一次这么想,那幅不知来路的古画,让他来到这个世界,让他十七年间见惯了生生死死,也让他拿起刀箭开始杀人。

“你到底是谁?为何缠着我不放?”韩奕在梦中问那位少女。那少女微微一笑,如吹皱了一池春水,只给了他一个美丽的背影。美妙的画面立刻为之一变,变成了群魔乱舞的景象,流民千里,许多人在厮杀、呐喊,无数人倒在血泊之中,尸横遍野,韩奕正在被一群张牙舞爪的人追杀。

突然之间,眼前的景象又为之一变。广袤的天地里,韩奕感觉自己正在漫无目的地奔跑,追杀者都消失不见了。他仍然在不知疲倦地奔跑,地面忽然出现了一个大裂缝,韩奕掉了进去,他低头看去,地底的烈焰正扑面而来。

“不!”韩奕大喊。一双手握住了他的手,让他抓住了救命稻草。韩奕醒了过来,见郑宝正趴在床沿边,正紧张地注视着自己。

“醒了、醒了!”刘德惊喜道,“醒过来就好。”

韩奕见刘德、冯奂章、朱贵与陈顺等人都围在自己的身旁,他勉强坐了起来,问道:“这是什么时候了?”

“哥哥,你已经躺了两天两夜。”郑宝说道。

“是啊,呼延大哥将全城的郎中都绑了过来,还好你总算醒了过来,要不然这城里的郎中就要死绝了。”朱贵捏着手指头,“那一箭就差半寸,否则就是大仙也救不活你一命。”

“现在城里的情形怎样?”韩奕问道。

“那天夜里,我们义勇军的兄弟们已经将官军清除干净,城外的官军都一哄而散了。大家都说这全都拜韩兄弟所赐,让大家得到粮食。”陈顺道,“只是那位齐大将军也入了城,眼下正踞东城,对我们虎视眈眈。”

“过河拆桥,这又被韩兄弟说中了。呼延大哥正领着兄弟们小心戒备,你不知道,这两天投入我们义勇军的好汉不少,都是慕名而来,谅那个什么齐天大将军也不敢小视我等。”朱贵道。

“那城中的百姓?”韩奕又问道。

众人齐齐沉默下来,韩奕已经从这沉默中猜出城中百姓的结局。刘德这时道:“韩兄弟需要静养,都各自忙去吧,此时此刻,要当心敌手。”

待众人走了,刘德却留了下来,他看着正瞪着帐幄出神的韩奕道:“子仲也不必如此挂怀,心中但留一份清明便是。这城中本不过五千百姓,虽然在兵乱中死伤甚多,可你要知道,我们倘若不入城来就食,城外饿死的人就不止五千人了。”

“这么说,我好像干了一件大好事?”韩奕叹道,他感觉这很滑稽。

“不是你死,便是我亡,就是这个结局。你是想死,还是想生呢?”刘德找了张胡凳坐了下来。

刘德自问自答:“当然是想生,想生那就得让别人死去吧!这就是世道!”

他冷酷无情的话,令韩奕沉默了半晌,韩奕好半天才问道:“诸位兄弟有何打算?”

“现下我们义勇军人手多,其中精壮已经不下千人,我们占据了官仓,可供投靠我们的人饱食一个半月。至于那劫掠百姓的事,都让齐三那伙人折腾去。我们大伙都等着你醒过来,主持大局。”刘德道。

“我?”韩奕奇道。

“是的,你现在不想干也不行了,只有你才能让所有人都听令,让大家觉得有主心骨。如今这个局面,正需要你这样有勇有谋的豪杰之士来统领。”刘德目中闪着精光,“你想如何干?”

“刘叔有何高见?”韩奕既未拒绝,也未接受。

“如今首要便是团结部曲,万万不要像齐三那样只顾自己享乐,不顾部下饥渴,否则大敌当前必成一盘散沙。第二,咱们义勇军须整顿,挑选精锐,制定军功赏罚,别人将我们看作是匪军,我们可不能也这么看。”刘德想了想道,“成者为王,败者为寇。依我看,子仲恐怕也不想当一辈子匪吧?”

“官与匪也没甚区别,都是为了活下去罢了。”韩奕淡淡地说道。

“你如此想便对了。”刘德抚赏喜道。他起身拱手道:“你先好好养伤,等你养好了伤,我们再计较。”

等刘德走了,韩奕仍在沉思之中,他万万没想到自己竟然被一群饿的饥不择食者共推为首领。他并不知道将来会是如何,只庆幸自己还活着,好死不如赖活着,韩奕心中这样想。

郑宝端着一杯水走了进来:

“哥哥,你喝点水吧?”他将水杯端到了他面前,见韩奕一饮而尽,脸上露出欣慰之色。

“小宝,看来这汴州城咱们暂时是去不成了,也吃不了大席面了。”韩奕笑道。

“哥哥,你去哪,我就去哪。”郑宝笑道,露出嘴角的一颗虎牙。

“嗯,这些日子你害怕吗?”韩奕问道。

郑宝低头说道:“自从我爹娘惨死那天,我就不害怕了。”

他口中虽如此说,但韩奕还是从他的眉头看出了掩饰不住的恐惧与凄怆之色。韩奕忽然想起了李小婉。

第三十章 何求㈤

三天后,韩奕勉强下地。

兖州城内仍充满着紧张的气氛。居民们叫苦不迭,齐三和他的部下们在东城逐加逐户地搜索着金银与女子,以致于居民都逃到了西城避难。齐三对义勇军虎视眈眈,不仅因为义勇军吸纳了原本归顺他的部分人马,也因为韩奕等人威胁到了他在部下与群寇心目中的地位,还因为他当初被官军追杀,等他隔天入城后发现官库已经成了义勇军的囊中之物。

呼延做主分出了一半的库藏给了齐三,但齐三仍不满足,他洗劫了东城的所有居民,强拉女子供他及部下们发泄兽欲。义勇军中的组成虽然也是极复杂,但大家早就听说过齐三的恶名,心还比较齐,一直防备着齐三发难。

双方各据一半城池,也屡有冲突,早晚会爆发出一场恶斗。韩奕走出了居室,陈顺带着一队人马跟在他的身边,放眼望处,横七竖八躺着从四面八方逃来的流民,这当中还夹杂着在六日前的那场夜战中家屋被毁的本城居民,他们的目光或呆滞,或乞怜,或夹杂着仇恨。

呼延踞坐在摆在街当中的胡床上,大刀横在自己膝上,斜瞅着齐三,双方身后壮汉都握着刀箭,他们在谈判。

“我等奋勇拼杀,才入了这兖州城,凭何让我们义勇军退出?”呼延怒目而视。

齐三略带尴尬:“本将军在城外吸引了大部分官军的注意力,这才让你们义勇军的豪杰们占了先。况且,当初你们不是也号称要听我号令行事吗?呼延兄弟,你们走投无路之时,是谁收留了你们?”

呼延气得脸红脖子粗,连连申辩道:“没错,我们当初是蒙将军收留。可是你也说过,谁先入城,谁就得头功,今我们义勇军先入了城,不仅将城池一半归你,还将府库的钱帛粮粟都分了一半归你,难不成还要我们退出兖州?”

“呼延兄弟,你别着急。这兖州城当然不能全听我的,万一要是汴都或者别的人什么地方,来了大批军队,或者契丹人来了,你说到时候听主持?”

呼延有些明白了,齐三是想将他们义勇军收编了。呼延本就不耻与齐三为伍,眼下义勇军中有不下千五百号精壮,他更不在乎咄咄逼人的齐三。

天空中似乎下雨了,还有些湿热。齐三感觉不对,待扭过头来,顿时大怒,郑宝不知什么时候爬到了屋顶,冲着下面撒尿,那道抛物线正好不偏不倚地往齐三脖子里浇。

“兔崽子!”齐三哪里受过这种侮辱,跳将开来。郑宝见阵势不对,如老鼠般灵巧地越过了屋脊,在屋宇间跳来跳去,转瞬间消失得一干二净,踩坏了无数块瓦片。

一时间,双方人马剑对剑,枪对枪,眼瞪眼,气氛立刻绷紧。

“将那少年人交出来,否则没完!”齐三喝问道。

“冤枉呢,那少年我不认识,我本以为他是你家亲戚呢!”呼延冷哼道,“听说这童子尿本是一剂药引,便宜了你。”身后义勇军人闻言,纷纷大笑了起来。

“你……”齐三气涨红了脸。

呼延却有恃无恐,他听到身后传来一阵骚动,回头望去,见重伤稍愈的韩奕走了过来,连忙招呼道:“韩兄弟有伤在身,不好好养伤,怎来这里?”

“多走走,对养伤也是好的。”韩奕笑道。那齐三死死地盯着韩奕看,韩奕瞄了他一眼,即察觉齐三眼神中的凶狠与仇视一闪而过。

“韩奕见过齐天大将军。”韩奕冲着齐三抱拳道。他的脑海中浮现出此人生吃美人肝的情景,只觉得一阵翻江蹈海般的恶心。

“哼,来了个真正主事的。”齐三冷哼了一下,并不起身还礼。

呼延三言两语地将双方谈判交待了一番。韩奕思忖了一番,义勇军之所以要留在兖州城里,只是为了得到一个暂时栖身之所,因为他们都不知道将来会向何方;而齐三却不仅要收编义勇军,更要将义勇军得到的粮食与钱财一股脑地据为己有。

“齐大将军的命令,我等敢不听从吗?”韩奕面露一丝难色,“不过今天好像是除夕,不如等过了今夜与元旦、上元节,我们义勇军再离开可好?天大地大,何处去不得?”

齐三并未露出太多喜色,故作大方道:“还是韩首领爽快,既然你们想另树旗帜,那么大路朝东,各走各的!”

齐三站起身来,带着手下回到东城去了。呼延待齐三走了才问道:“我们好不容易得了兖州城,难道就这么放弃了?”

“这兖州城不是那么好待的,我们暂时不要与他真正撒破脸皮。”韩奕道,事实上他也不知道如何才好,只能暂时将齐三稳住。

刘德深思一会,说道:“我们要将兖州城让给齐三,刘某察颜观色,那齐三好像并不太高兴。”

韩奕连忙问道:“刘叔的意思是说,齐三不仅要得到兖州,还要将我们人马与钱财都占了?”

“对付齐大魔头这样的歹人,不可不防!”朱贵插言道。

韩奕点点头,吩咐众人回到府衙议事。

这一天是除夕,是后晋开运三年的最后一天。中原没有欢乐的日子,此前甘当契丹人马前卒的张彦泽,入了汴都,纵兵大掠,宝货山积,此人厚颜无耻,出入旗帜上书“赤心为主”四个大字,见到的人无不暗暗耻笑他。凡是获罪之人被押到他面前,张彦泽不问罪清几何,只是竖起中指,犯人立刻被拉出去腰斩,他还趁机杀掉以前跟他有过节的人。他还逼迫皇帝石重贵迁入开封府,自己从宫中捡了些奇货,大部封存留待他的契丹主子来。

除夕这一夜,文武百官们住在汴都外的封禅寺内,因为他们听说耶律德光明日要光临汴都,个个恨不得第一个在契丹人面前摇尾乞怜。这一日,兖州城内的齐天大将军正搂着抢来的女子,花天酒地,韩奕等人则在半醉之时磨刀霍霍。,

第二天元旦,晋主石重贵和他的李太后、安太妃、冯皇后及侍从们,在封禅寺内接受百官的拜见,这恐怕是最后一次拜见。文武百官们改服素衣纱帽,出迎耶律德光,似乎忘了谁才是他们的皇帝。只见辽兵整队奔来,耀武扬威,当中拥着一位貂裘狐帽,裹着铁甲的胡人,那便是晋臣们正要叩头称臣的辽国皇帝耶律德光了。

“万岁、万岁、万万岁!”晋臣们扯着嗓子,高呼着万岁,恨不得掏出心肝来表明自己对契丹的忠诚。

耶律德光威风凛凛地骑着高头大马,看着晋臣黑压压的人群,心中极是得意。晋主石重贵使人通报说,要拜见耶律德光。耶律德光却拒绝召见他,反而命石重贵及太后、皇后们在大年初七迁居封禅寺内,自己则率大军入城,城内百姓惊呼骇走。

耶律德光为了做中原的皇帝,将责任全推向了汉臣,说他本无意南下,是汉臣引他南下的。为了讨好汴都臣民,耶律德光杀了在城中大掠的张彦泽与契丹监军傅住儿,百姓蜂拥而上,将张彦泽的脑袋砸碎,脔分其肉,这就是当走狗的下场。

正值连天雨雪,天寒地冻,被迁入封禅寺居住的石重贵及其宫眷,在寺中甚至还吃不上饭。李太后以前曾给该寺施了大笔钱财,此时此刻寺庙的僧人们却惧怕契丹人怪罪,不敢提供方便,可见僧人也靠不住。身为堂堂皇帝,石重贵只得乞求卫兵找一些粗饭,勉强充饥。这一切在石敬瑭向契丹称儿,割让燕云十六州时,就已经注定。

石重贵为了活命,对着契丹人卑躬屈膝,只会得到一个凄惨的下场。韩奕等人在用另一种方式求生存,正如刘德所说,要想活就让别人去死。

兖州城内,韩奕正在陪着齐天大将军和他的心腹们饮酒。他身上的伤虽无大碍,但还不敢太用力。

此前,他已经将义勇军所得到的钱帛大半给了齐三,对齐三很恭顺,这让齐三眉开眼笑。

“大将军,在下等几个这几天商议了一番,关于贵我两家合成一家之事,大家还小有异议……”韩奕道。

齐三打断道:“韩首领这话就不对了,什么叫两家合一家,咱们本就是一家嘛。”

韩奕勉强笑道:“大将军所言虽然是对我等的厚爱,不过这个世道之下,我等只是为了讨口饭吃,假如大将军能够不亏待我等,那么我就死心塌地地跟大将军讨生活去。”

齐三饮了大口酒,又在身旁的美人身上摸了一把,嘿嘿笑道:“那我封你做个将军如何?”

韩奕心说,你这个流寇头子封的将军管个屁用?他装作很不好意思地举杯邀道:“承大将军美意,我等敢不从命吗?只是大伙都来自五湖四海,又非大将军亲近之人,害怕将来会受人排挤。”

“哈哈!”齐三开怀大笑,他将身边的美人一把推到韩奕的身边道,“这个娘们就归你了,这够不够?我瞧你大概还是一个童男呐!”

左右均指着韩奕哈哈大笑。韩奕故意装作十分尴尬,并且手足无措的样子,急切地推辞道:“大将军,这是您的美妾,韩某何德何能敢染指,这可使不得、使不得!”

韩奕越是表现出受宠若惊的样子,越是让齐三觉得他很恭顺。齐三佯怒道:“这个女人就归你了,你要是不想要,我只能拿她下酒。”

那女人跪在韩奕的面前,惊恐地看着韩奕,唯恐韩奕说一个“不”字。韩奕想起那个被齐三生吃了肝的女子,内心之中的怒意一闪而过。

韩奕连忙拜谢道:“多谢大将军厚爱,从今夜起,我们义勇军愿为大将军驱使!”

“好!饮了这一大杯!”齐三使人奉上一大杯酒,命令道。

韩奕道:“在下有伤在身,不敢饮酒。况且……”他的手半搂着刚得到了美人,脸上挂着一副极不可耐的急色表情,又引起齐三哈哈大笑,一时间种种浑话充斥着厅堂之内。

韩奕浅尝辄止,跟着齐三的心腹们贼首们,一起吹捧起齐三,纷纷向齐三敬酒。齐三是来者不拒,渐渐地喝高了,最后醉倒当场。

走出了齐三的居处,寒冷的夜风迎面吹来,让韩奕清醒了不少,他这才意识到自己身上的内衣已经汗透了。这种讨好人的事情,耗费了他太多的精力,尤其当他面对的是一个杀人恶魔时。

但韩奕有足够的坚忍之心,就如同在家乡山野中狩猎一样,先将自己隐藏得很好,然后给予最致命的一击。生活已经教给了他足够的知识与技能,变成了本能。

“你……”韩奕回头见方才那个被齐三“赏”给自己的女人,亦步亦趋地跟在自己身后。

那女人衣着单薄,在寒夜中冻得瑟瑟发抖,她以为韩奕不要她,吓得扑通跪在雪地里,哀求道:“大首领,求你带妾走吧,您只要带妾离开这里,妾愿给您做牛做马!”

她拼命地磕着头,昏暗的光线中,她脸上充满着恐惧。韩奕这才第一次认真地注意到,这个女人虽然称不上绝美,但姿色中上等,二十不到年纪,有着少妇的风韵。

“起来吧,跟我走!”韩奕点头道。

女人心中的大石头终于落了地,忙不迭地从地上起身,跟在韩奕的身后。到了驻地,呼延、朱贵、刘德、冯奂章与陈顺几人都一言不发地等着韩奕,他们的目光在扫视了一眼韩奕身后的女人,又重新注视着韩奕。

“都准备好吗?”韩奕问道。

“就等四更时分!”呼延握着拳头回道。

“那好,我们今夜就替天行道!”韩奕信心百倍。

第三十一章 行路㈠

月黑风高杀人夜。

四更时分,冷月躲在黑云之中,四下里寒风呼呼地刮着。西城黑影绰绰,韩奕的面前站着五百个精挑细选来的汉子,他们每人都在脖子上围着一块白布,韩奕猛地挥了挥手,呼延等人头也不回地带着各自的人马奔往东城。

韩奕带着由冯奂章率领的预备队,跟在他们的身后。从除夕以来的十日,他和众人精心设计,想将齐三一伙人的核心骨干一网打尽。韩奕等人当然可以一走了之,不过那样却会招来齐三的穷追不舍,反而被动。所以韩奕就利用齐三想吞并自己的企图,将打下兖州城得到的钱帛大多送给了齐三,并且装出要服从他命令的意思,麻痹齐三的防备之心。

这些日子,韩奕派人搞清楚齐三一伙人的驻所、哨位及作息习惯,制订了一个几乎令齐三等人无法逃走的缜密计划。

陈顺领着一什精干之士,扮作齐三的部下,将哨位上的贼寇解决,呼延等人则分为数路杀向各大小头目的住处,擒贼先擒王。很快,东城就响起了喊杀声,伴随着的是熊熊的火光。韩奕身上有伤并不参战,他站在街上注视着火光升起的地方。

齐三的部下们,这些日整天花天酒地,玩弄着抢来的女人,哪里注意到义勇军会突然发难。许多人都在睡梦中,被义勇军割掉了脑袋,其他人反应过来时,却找不到自己的首领,在黑暗中只觉得义勇军的壮士比平日多了十倍。义勇军虽然并不比这些人更训练有素,但他们胜在以有备击无备,恐惧让乌合之众们四散逃散,哪管什么齐天大将军。

数十支火箭腾空而起,如流星坠地,点燃了齐三部众居住的民居。火光很快就烧透了半边天空,义勇军军士手持大刀守在门口,慌张跑出来的敌人,一个不拉地被切成两半。

另有数组弓箭手,站在屋顶上,居高临下,射杀如无头苍蝇的敌人,将对手打得发蒙,他们至少也不知道敌人到底有多少,仿佛从天而降。

齐三从沉睡中惊醒,大醉一场的他此时意识还很模糊,一个小头目跌跌撞撞闯了进来。

“大将军,义勇军反了!”头目慌张地报告说。

“什么?”齐三晃了晃脑袋,终于搞明白了事实。他赤膊着起身,前院里响起了一阵喊杀声,紧接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

呼延提着大刀将想挡在自己面前的贼寇砍成两半,如杀神一般地挥舞着他那大号的大刀,身后的数十条汉子也跟着杀了过来。

齐三震怒:“小贼,早就知道你们这些人养不熟。”他挥舞着大刀迎向奔来的呼延。

“来的好!”呼延早就看他不顺眼,忍耐十来天,今夜找的就是这大魔头,他哪里肯示弱。

两刀交碰,溅出无数火星。齐三本来身如巨塔,力气只在呼延之上,但无奈他宿酒之后,下盘不稳,交手几个回合之后,只觉得双腿发软,眼冒金星。

呼延暴喝一声,大刀扫向了齐三的双退,劲风扫来,齐三心头大骇,连忙避让,怎奈这动作比平时迟钝了不少,躲过一次,却躲不过第二次,被刀锋扫了个正着。齐三惨叫着一声,他的身形一矮,跌倒在地。

那一边,义勇军的壮士们已经解决了齐三的部下,一哄而上,将齐三绑了个严严实实。

“先让你喘两个时辰!”呼延一脚跺在齐三的肚子上,将齐三的肚肠几乎踏破了。

韩奕正在密切关注着不同地方的战局,有部下站在高楼上观察火光熊起处,向他报告战况。韩奕时不时地根据战况调遣着人手。他一接到呼延的来报,心中大定,命令呼延押着齐三宣示部众。

“只问元凶,其余不问!”韩奕命部下们高呼。那些负隅顽抗的齐三同伙,见首领被逮住了,纷纷放下了兵器,不服从的被义勇军纵火烧死在民居之中。

那大火变得更加炽烈,风助火势,竟让韩奕等人不得不往后退。待天亮时,韩奕发现他烧了大半座兖州城。有谁会追究纵火的责任?不是皇帝,更不是兖州城中哭号的百姓。

韩奕扪心自问,是因为他,齐三一伙人才有机会入了兖州城,然后在这城中烧杀奸淫无恶不作。

韩奕站在一片废墟之中,到处是黑色的残墙断壁。齐三被押到了他面前,呼延命人将他捆在街口,齐三恶狠狠地盯着韩奕看,破口大骂:

“你这个王八,小人!阴险、狡诈、卑鄙、无耻……”

阴险狡诈的人活得更久一些,卑鄙无耻的人通常过得挺滋润。韩奕将一个即将成为历史的枭雄的谩骂,视作对自己的褒奖。

齐三骂不下去了,因为他的嘴被堵上了。他愤怒地盯着韩奕,脸上傲慢不驯的表情却消失不见了。成者为王,败者为寇,对于已经是巨寇的齐三来说,只有死这一条路。

“凡参战之人,人人赏钱十缗!受重伤者,加倍!”韩奕首先摆明要赏赐部下们。部下们个个笑逐颜开,假如韩奕不这么办,恐怕他就无法约束约束部众,甚至反而会遭部下反叛。在这纲常失序的年头,就连皇帝也要贿赂军士,还讲什么忠诚、信义?

“冤有头,债有主。”韩奕对着百姓道,“这位齐三,是肆虐齐鲁十余年的大魔头,今日他的生死就交给诸位。”

百姓们围观在一旁,却无人敢先动手。突然,一个女人如一阵风般从人群中奔出,用一把剪刀疯狂地在齐三的身上乱戳,齐三身上的肉与血四溅,疼得齐三双目欲裂,身体扭曲。

这个女人,姓张,正是齐三昨天“赏”给韩奕的那美貌女子,此刻的她脸上只有扭曲与狰狞,还有大仇得报的眼泪。她这一疯狂举动,立刻召唤起百姓的集体仇恨,齐三那很有份量的身躯立刻被割成了无数片,如果能够开口说话,齐三一定乞求韩奕给他一个痛快。,

稍事休息,韩奕亲自慰问受伤军士,命刘德将战死之人运到城外掩埋,也算是人至意尽了。齐三的部下当中,凡是头目一律就地处决,被挂在残破的城墙上,如韩奕记忆中他舅舅屠夫张店铺里琳琅满目的肉串。

剩下的精壮被编入自己的军中,让自己可战之士达到了三千人,老弱病残全都淘汰掉。不是你吃我,就是我吃你,韩奕庆幸自己是胜利的那一方。

庆功宴上,呼延饮了一大口酒,兴高采烈地说道:“痛快!真他娘的痛快!跟着韩首领,总打胜仗!”

朱贵笑道:“你不是想当节度使吗?并且要重用韩首领吗?”他跟呼延现在已经真正承认韩奕的最高首领地位。

“朱阿三,我说过这样的话吗?”呼延瞪了他一眼,矢口否认。

“说过的大话,别不承认。要是见着了吴大用,我看你怎抵赖?”朱贵道。

他的话立刻让自己与呼延沉默了下来,呼延道:“不知大用现在是不是还活着,阿三,你说要是大用跟我们在一起,那该多好?”

“谁说不是呢?”朱贵叹息道。

韩奕坐在一旁听着他们二人对话,他的脑海中也浮现出吴大用吴大嘴巴那喋喋不休的形象来,他更起想了蔡小五,那个一心想着出人头地的少年。然而死一个人,和死一万人,都是很简单的事,自己昨夜至今晨的行动,就杀了不止两千人,自己好像也没有沾到一滴血。

“我们下一步去哪里?”冯奂章问道。

“大伙说说看。”韩奕道。

“咱们现在是贼吧?”陈顺冷不丁地问道。

“当然是!”呼延回答道,又补充了一句,“不过,咱们杀了齐三,为百姓除了一大害,替天行道,是义贼!”

“贼就是贼,还义贼?”冯奂章讥笑道,“不杀不抢,还能称之为‘贼’?”

“小白脸,你要不是贼,你跟我们混在一起算甚?”呼延怒道。

冯奂章出身官宦家庭,对自己曾经的身份很看重,但他不敢得罪呼延,尴尬地说道:“我们总不能做一辈子贼吧?对,是义贼!”

刘德坐在一旁,饶有兴趣地听着几人讨论,老神在在,好像是局外人。呼延又拾掇道:“老刘,你别光坐着,你是老江湖,你说说看。”

刘德道:“我今日在城中遇到一位术士,闲谈了几句,此人颇擅相面之术,不如请他来给诸位看看面相?是贼是侯,听听便是。”

“术士之言,也能相信?”呼延道,“是好是坏,全凭他一张嘴。”

“不妨让他进来,试试何妨?”刘德道,“听他一席话,也不会让你身上少一斤肉。”

众人闲着也是闲着,点头答应,时间不大,刘德便领着一人回来。那人手持幡杆,摇个虎铃,面色蜡黄,贼眉鼠眼,额头上还贴着一块膏药。

呼延将自己的大手一伸,斥道:“看相的,给大爷我看看。”

“在下看的是面相,不是掌纹。”术士道,“看的不准,不要钱。”

众人窃笑,呼延尴尬地收回了自己的手掌,怒道:“那你看看我这张脸,是贵不可言,还是衰不可言!”

术士目光在呼延脸上转来转去,说来也奇怪,他刚进时贼眉鼠眼,惹人不爽,这看起面相来,就变的认真起来。他忽的一声轻叹:“军爷面色黑红,印堂明亮,是个光明磊落之人。似有青虎伏于眉稍,跃跃欲试,此本是吉兆,只可惜军爷际遇太差,若不遇明主,则潦倒一生,可惜了……”

“我若遇上明主呢?”呼延不竟被吸引住。呼延原本以为这术士为了讨赏钱,会说一大通好话,却不料他说出这一番话来,又想到自己自少小从军以来,无官无妻无业,混到如今成了“贼”中一员,确实是潦倒不堪。

“即便不能封王,也能位及将相。”术师笃定地说道。

“这么说,我真能当上节度使!”呼延喜不自胜。

朱贵见着有趣,在旁问道:“相师给朱某看看。”

术师打量了几眼,说道:“阁下心机稍险,但操守尚正。观双目放光,正是一对桃花眼,阁下在‘色’字上还要多加小心,否则英雄难过美人关也!”

“哈哈!”呼延大笑,“相师此话对了八成,朱兄弟一向想娶娇妻美妾,他说了七八年,如今也不过是孤家寡人,连个正眼瞅他的也没有。”

“我观二位都不是凡人,将来若遇明主,包不成要当大官,到时候娶个几位美人为妻妾,也非难事。”术士捻着短须说道。

“这倒也是!”呼延点头称是。

术师指着冯奂章道:“这位军爷,白面英俊,倒是个惹美人喜欢的主。不过,观阁下眼神流动,意志稍有不坚,今后还需多加历练才行。”

“胡说!”冯奂章颇觉不好意思。这术师正说到他心底处,他刚成年时,生得英俊潇洒,既学得好武艺,又识书知礼,再说家中还有一个老宰相,因而成为家未嫁女儿者所倾慕的对象,但他不想为家室所累,只想着要凭自己的功劳出人头地,机缘凑巧,终究沦落到此处。

术师的目光又投向陈顺,陈顺连忙摆手道:“别看我,别看我!”

“这位军爷天庭发暗,想来以前必不得志,但观军爷面色稍青,必是位勤勉谨慎之人。小心驶得万年船,军爷若是能一如既往这般,必会大富大贵。”术师道。

“陈某素无大志,只管能讨一口饭吃,相师所言前半句也八九不离十。”陈顺道,“幸遇韩军上,否则陈某早就死于荒野,幸甚。相师不如替我恩公看看面相?”

众人都提高了兴趣,个个等着这位术师能说出什么话来。韩奕的目光扫了刘德一眼,见刘德正自斟自饮,自得其乐。

这位术师上下打量了一下韩奕,又围着韩奕转了七八圈,口中啧啧有声。众人都觉得很诧异,呼延最耐不住性子,问道:

“你这杀才,快说!”

术士却扛起自己的幡杆,摇着自己的铃铛,往门外迈步走去,面色恭敬:“不可说、不可说!天机不可泄露也!”

朱贵嚷道:“相师,你不要赏钱了?”

“不敢要!”术士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第三十二章 行路㈡

术士扬长而去,众人面面相觑,内心之中都有了些想法。

“随他去吧,这等江湖骗子,诸位不必当真。”韩奕说道。

“我呼延一定会成为节度使的,一定!”呼延认真地说道。

“呼延若是当上了节度使,一定不要忘了我等。”刘德笑道。

“那是自然!”呼延拍着胸脯道,仿佛自己真当上了节度使,又懊丧地说道,“可惜我没遇见明主,奈何!”

“这又何妨?”刘德道,“我观诸位在乱世中结识,意气相投,现在又共同杀贼保身,不如结为义社兄弟,有难同当,有福同享,挣个万户侯?”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觉得这个想法很不错,大家从黄河岸边沦落至此,一起杀敌,一起团结讨生活,相处得如同兄弟,若是能结拜为异姓兄弟,一起在这乱世中混出个模样来,更为众人所向往。

当下,众人取来香炉,面朝北方昊天,由刘德主持,几人歃血为盟,结为异姓兄弟。呼延为长,陈顺为次,朱贵为老三,冯奂章为老四,韩奕最小。

“韩子仲虽为老幺,但具统帅之才,尔等私下里可称兄道弟,但在军中,只能以裨下相称,切莫乱了本份。”刘德告诫道。

“刘叔此言甚是!”众人点头称是。

韩奕拱了拱手,道:“承蒙诸位兄弟看得起,我等兄弟,乱世为人,今结为兄弟,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若违此誓,天雷轰顶!”

“好,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众人齐声说道。

饮过了血酒,拜了异姓兄弟,韩奕这才想起方才的话题:“我等往何处去?”

刘德饮了一杯酒道:“呼延说的对,我们是义贼!我们要是跟齐三一个货色,我看诸位都做不来。冯小子说的也对,我们不能做贼做一辈子,我老人家也曾有过凌云之志,什么报效朝廷呀,什么出将入相光宗耀祖啊,但现在半截身子入土了,一事无成,一辈子也就这样了。可你们不同,你们都还很年轻,年轻人当然要力争出人头地,最好能封侯拜相,这才不会在这世上走这一遭!”

呼延伸了伸自己的大舌头:“封侯拜相,我可不敢想。不过今日听了相师之言,又与诸位兄弟拜了把子,我便相信了。”

呼延抬头看着屋顶,心思已经在神游。众人窃笑不已。

“当今世道,做上节度使又算得了什么,那朱阿三不也曾是一个大盗吗?可人家做了皇帝!”刘德瞥了朱贵一眼,“我不是说你!”

朱贵朱阿三捏了捏鼻子,笑道:“您老别提醒我,我很有自知之明。”

“如今契丹人入了汴都,在汴都穿上了中原天子的龙袍。”刘德道,“不过上次听了子仲的一席话,我相信辽人在中原是呆不住的。辽人一走,中原何人为主?”

陈顺道:“我在汴都当兵时,就听说过河东刘知远兵强马壮,刘知远曾是先帝心腹大将,为先帝称帝立下汗马功劳,只是后来跟皇帝渐渐疏远,因而被外放到了河东,他难免不怀恨在心。他若有反意,怕也只有他有些资格。”

“刘叔的意思是说,我们要投靠刘知远?”韩奕点头说道,“这倒是个好出路,不过眼下并非好时机。一来北虏还未走,最起码要到等到冰雪消融之时,听说北虏入了汴都,并未有心治理,而是纵兵打草谷,这无疑是自找灭亡之道;二来刘知远目前表面上还向契丹称臣,现在冒然向他纳款还为时尚早;三来我们还要考虑生存问题,如今群盗蜂起,一定要小心行事,才可活得更久些。”

“子仲说的对。”刘德眼前一亮,“子仲年少老成,有勇有谋,你要是有个好机会,一定会大富大贵。”

韩奕微微一笑:“出人头地本非我意,宁做太平犬勿做乱世人,杨刘一战及后来的境遇,让韩某明白了一个问题,倘若手无寸铁,既便是身负血仇与满腔热情,也无以为恃。譬如呼延大哥一直以杀辽为己任,乃燕赵豪杰之士,可当了多年兵,每战必奋力当先,也不过是个队正,军将们总是懦弱避战贪生怕死,英雄奈何?倘若呼延大哥真能当上节度使,麾下兵强马壮,焉能不多杀胡虏?至少也不会沦落到先前我等这般仓惶。”

“娘的,我就是这样想的!”呼延猛拍大腿,一惊一乍地呼道。韩奕一席话,说到了他心底里,不是兄弟不聚头。

“我看你也只有当队正的命!”朱贵总忘不了挤兑他一句。

“你准备如何办?”刘德脑袋前倾,问韩奕道。

“我们现有三千精壮,其中大多都曾有军伍经验,还有两百匹战马,这很珍贵。我们先在兖州多停留一些时日,整顿队伍,严肃军纪,训练行伍。春二月时,我准备率领大家离开兖州,咱们既然还是义贼,就专门找那些流寇下手,这样既能豢养军士,还能让这世道少些祸害。同时,要注意打探汴都及四方消息,若是遇上个好机遇,我们摇身一变就成了官军,诸位也有个好前程可盼,观近世封疆大吏帝王将相,莫不是如此!诸位以为如何?”韩奕道。

韩奕说的众人心头火热,众人齐齐回道:“好!”

韩奕自称兖州留后,呼延等人各有任命,众人商议了一会计划,立即着手执行。韩奕忙到了很晚才回到了居所,见那位被齐三“赏”给自己的年轻女子正在和郑宝说话,

这位女子是郓州人,姓张,原本已出嫁,后群盗蜂起,家人俱亡,她与自己的小姑子因姿色甚佳被齐三掳走,受尽凌辱。小姑子即是那天被齐三拦腰斩断的可怜女子。

“哥哥!”郑宝惊喜地起身,亲昵地抱着韩奕的胳膊。

“小宝用过晚饭了吗?”韩奕问道。

“我吃过了,张姐姐做的饭很可口。”郑宝笑道。

“拜见大首领!”张氏盈盈一拜,身材纤巧,秀色可餐。此时的她仍有些惶恐,她不知道韩奕如何处置自己。

“夜色很晚了,都回去歇息吧!”韩奕道。

张氏更慌张了,如一只受惊的小兔,不知自己是该退出卧房,还是该留下来。她偷偷打量了一眼韩奕,见韩奕虽然看上去年轻,但英俊强壮,又通过徐宝打听过韩奕的为人,心道要是真能得到韩奕怜爱,那自然是万幸,但又想到自己的经历,那恐怕是非份之想。

只听韩奕说道:“我听说你已无家可归,小宝是年纪还小,你就替我照顾他可好?就是将来行军打仗,居无定所,要辛苦你了。”

“是、是!”张氏连忙答应。

等张氏走了,韩奕这才独自安静下来,思考自己这段时间以来的经历。他感觉很奇妙,自己从无名小卒,堂而皇之地成了数千人的首领,不知这是自己的幸运,还是不幸,或许这本就是乱世中顺理成章之事。

他起初只要考虑自己的未来,为了生存,他要壮大自己。可一旦有了部下,他还得考虑部下们的未来,这更让壮大自己成了理由。

但无论如何,韩奕已经走上了通往权力的道路。

第三十三章 行路㈢

冰雪未融,寒风仍劲,近千壮汉在雪地里绕着兖州城狂奔。

他们赤着上半身,身上却冒着热腾腾的热气,口里喊着“一、二、一”的口号。奔在最前头的却是大首领韩奕,他没将自己及部下们当作贼看,而是一支军队,只是暂时服从于他一人的军队。只要是军队,就得需要军纪与充分的训练,身为首领,更要以身作则,恩威并重,这样才能掌控住军队。

韩奕赤裸的上身,也在冒着热气,他肩、腹部各一道旧伤痕,而胸口的那个箭伤,正是那夜攻进兖州城留下的。部下们不仅对那夜的韩奕大无畏的印象深刻,又亲眼见他发动突袭,令横行齐鲁、河南多年巨寇齐三毫无还手之力地伏诛,更让部下们由衷地尊敬。

既便如此,韩奕已经命亲军队长兼军法官陈顺连续斩杀了十余位不听号令的军士,并且赏赐了更多表现出色的部下,做到赏罚分明。再加上他以身作则,又常深入军士当中嘘寒问暖的作风,军士们越来越对这位年轻的首领表示出尊敬。

只是部下们对年轻的首领一些命令与举动很是奇怪,比如这每天不管下雪还是晴天,都要带着不守值的军士绕城狂跑,跑的大家上气不接下气,连饭都不想吃。但韩奕亲自参加,也就无人敢有异议。再比如,韩首领每天还要命令军士举着兵器,排成一行或一列反反复复地齐步走,如同一根木头。要说这是新阵法,那倒可以理解。

但坚持了半月,三千人马给人的感觉就明显不同,虽然还远未达到虎贲之师的程度,但至少让呼延等人看到了效果,一支正规军队的雏形已经形成,至少身上的“贼”气消失了大半。

另一边,陈顺正带着一队骑兵训练骑射,能拥有一支进退如风的马军是韩奕等人的集体希望。会骑马的人不少,但要能做到人马合一,马背上控弦冲杀,进退如疾风,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能左右飞射更难。

陈顺本是同州人,入伍多年,一直在京师禁军马军中当差,骑**熟。让他当马军统军,也是名副其实。陈顺此人与韩奕等人趣味相投,又因为韩奕对他有救命之恩,所以他勤勉练兵。难得的是,陈顺虽当兵多年,并未在军中养成不良习气,十分本份。

回到城内,韩奕还来不及擦汗,参军刘德又在他耳边嘀咕:“军上,咱粮食又快没了!”

“还能支撑多久?你都说无数遍了,说得我都快起耳茧了。”韩奕问道。

“半个月!”刘德愁眉不展,“我们只能出城想办法,要不然这人食马嚼的,很快就见光。”

韩奕双手一摊:“看来只能出去狩猎了。”

“就等你这一句话了。”刘德转悲为喜,“听说近来有几股较大人马,在郓、单、宋、徐等地流窜,收获颇丰,我们不如……”

韩奕打断道:“让冯奂章仔细打探消息,多派探马,一有准确的消息,立刻回报。我估摸着也只能如此。”

说曹操,曹操到。冯奂章满头大汗,未经通报便闯了进来:“军上,发现了一队契丹人!”

“契丹人?”韩奕感到惊讶。

“只有一队骑军,大约百人,我见其中有胡人打扮的,也有汉军打扮的,正往我们兖州赶来。”冯奂章道。

“离兖州城有多远?”韩奕问道。

“大约五十里!”冯奂章回道。

“只有百人,看来并非是来攻打兖州的,军上是准备先迎入城里,还是……”刘德伸手往脖子上一抹,做了个砍头的动作。

韩奕深思了一下:“我们对汴都方面的消息,所知不多,又多谣言与不实之辞。先命义勇军戒备,刘参军懂胡语,你去迎辽人入城,一定要让对方打消敌意,想来辽人人少,也不敢率先发难。待打听辽人的来意,再作决定。”

“是!”冯、刘二人一齐离去。

一个时辰之后,辽使在刘德的陪同下入了兖州城。不知刘德如何花言巧语,竟将辽使哄得开心不已。

这位辽使是汉人,名唤赵让,乃辽国头号走狗赵延寿的部下。韩奕率部下,立在兖州城外,夹道欢迎辽使一行的到来。

“如今我大辽皇帝陛下,已据中原,天下各道无不臣服。今本使传我皇帝钦命,征集四方贡献。”赵让骑在马上,一副不可一世的模样。

韩奕等人气愤无比,呼延更是拒绝出迎。这是技术活,韩奕怕他坏事,命他先躲在一旁磨刀。

“使者远来,鞍马辛劳,不如先入城,韩某已备下酒席款待使者一行。”韩奕恭顺地回道。

赵让见韩奕恭顺,心中欢喜:“听刘参军说,你率部剿灭了巨寇齐三,安抚了兖州百姓,对我大辽陛下恭敬有加,待本使回到汴州,一定会替你讨个好差事。”

韩奕瞥了刘德一眼,心说刘德真会胡说八道,说不定他方才给辽使许诺了什么好处,哄得辽使欢心。

“多谢使者大人!”韩奕笑道。他一挥手,一个亲军上来给赵让牵马,自己则步行跟在后面,他盯着赵让高傲的后背及脖子,心中合计着砍哪里更好。

韩奕命人张罗了一桌好席面,在觥筹交错之间,向赵让打听汴都等处的消息。一个无心,一个有意,这恐怕是赵让能愉快地在兖州城内享用一桌好席面唯一的原因了。

耶律德光已经在汴都做了中原的皇帝,他拒绝了汉臣要给辽兵输饷的建议,因为他坚称契丹人只有“打草谷”的习俗。所谓打草谷,那便是劫掠了,辽兵主要在汴、洛及郑、滑、曹、濮数百里间劫掠,这些地方的村落为之一空,奸淫掳掠自然是不可避免的。

辽主耶律德光又命部下向汴都富民索要钱财,这自然又给汴都百姓带来痛苦。这还不算,耶律德光还派使者,派遣至各州,到处搜刮钱财。各镇各州权贵们虽然不乐意,但惧怕辽主派兵来讨伐,也都使出浑身解术,从百姓身上搜刮钱财,讨好辽主,只可怜百姓早就食不果腹了。,

耶律德光得了多如山积的钱财,却又不给辽兵犒赏,惹得部下辽兵也颇有怨言,这却是韩奕后来才知道的。辽人只能控制河北及汴、洛附近州县,还无法控制整个中原,各镇表面臣服,但都心怀异心,这才是韩奕等人敢对耶律德光的使者打坏主意的原因所在。

河东节度使、中书令、北平王刘知远,也上表称臣,自称河东番夏杂居,须要防止有人作乱,所以不便离镇入朝。又因辽将刘九一驻守南川,有碍贡道,请将刘军调开,俾便入贡。耶律德光览表甚喜,命左右拟诏嘉奖,特提起笔来,将“刘知远”三个字上,加一个“儿”字。耶律德光这是自作多情,除了石敬瑭、赵延寿之流,中原并非是人人都愿意当他儿子。

赵让来到了兖州,听他意思大有要在兖州停留一段时日,等搜刮够了钱财,才会心满意足地回汴都交差。韩奕命人取来一些金银器皿,奉到了赵让面前,只说是给赵让本人的见面礼,待赵让离兖时,还会有重礼相赠,这赵让立刻眉开眼笑。至于辽兵们,则在偏厅里也是好酒好肉供着,浑不知自己的末日到了。

冯奂章站在门口,冲着韩奕使了个眼色。韩奕会意,起身对赵让道:“使者请慢用,在下与刘参军还有一些急事要处理,去去就来。听说有小民,胆敢拒绝出犒赏钱帛,韩某要去教训小民一番,以免惹使者大人饮酒不能尽兴。”

“留后大人请自便!”赵让满意地说道。

韩奕与刘德出了厅堂,见呼延扛着大刀,正急不可耐地在前面走来走去。他见韩奕出来了,连忙问道:“杀辽狗还要分个时辰,选个良辰吉日?”

“时辰已到!你自便吧!”韩奕点头道。他话音还未落,呼延已经带着军士闯进了宴堂,立刻一阵惊恐与惨叫声传来。朱贵等则率兵闯入辽兵入住的地方,又掀起一阵惨叫声,他们至死也不明白,这好客的主人翻脸如此地快。义勇军又添了两百匹上好的战马。

赵让的脑袋,被呼延从屋内扔了出来,滚到了韩奕的面前,双目圆睁,临死前是一副惊恐万状的模样。韩奕嫌恶心,一脚将那圆脑袋,踢到了一边。

韩奕又命人将唯一的一个活口,砍掉一只胳膊,给了他一匹马和一些干粮,让他驰往汴都报信。

“好久没杀过辽狗了!”呼延直呼痛快。

“你杀的不过是走狗!要是能杀掉辽主,那才是真本事。”韩奕道。

呼延满不在乎地说道:“等我做上了节度使,我……”他忽然止住了话头,颇觉不好意思,嘿嘿一笑,带着部下将死尸抬出去扔了喂狗。

“我想过不了多久,不仅是辽主,就是中原各镇都会知道军上和义勇军的名号。”刘德成竹在胸。

韩奕笑道:“辽主纵兵在汴都四处打草谷,徒增中原百姓反抗之心,又遣人四处索要犒赏,料想必会引起四方怨恨。耶律德光很快就会自食其果,他若真想做咱中原的皇帝,那就得改变辽人的习性,想来胡虏本性难移。”

“汉夷大防,不可相忘。”刘德道。

“可李氏、石氏、刘氏,皆是沙陀人!”韩奕却道。

这一日,韩奕和他的义勇军是各地方镇或守军中,第一个杀了契丹使者的。

第三十四章 行路㈣

冰雪渐消,已进入了二月,但这一年春天的气息来得比往年有些晚,那些密林深涧还可以看到残雪点点。

密州城外,不同的武装云集。

此前,密州刺史皇甫晖为避契丹已经率众奔淮南,投靠了南唐。密州偏居东海,并未有辽兵深入这么远。但后晋朝廷大军曾经两次杀得契丹人大败而还,这皇甫晖是个骁将,曾经在与契丹人血战中出过力,让契丹人至今想起仍恨得牙根痒痒。所以,皇甫晖认为谁都可以降契丹,唯独自己难逃耶律德光的追究,他听说棣州刺史王建逃到了淮南,索性也率众逃去。

密州一下子就成了无人驻守之城,各种武装闻讯云集于密州境内,他们三五成群,如蝗虫一般席卷密州,将密州城内外的财产、牲畜、粮食,甚至女子瓜分得一干二净。按照史家说法,密州是继兖州之后第二个陷入“贼”手的州。

为了争夺利益,不同的武装互相之间又常常混战成一团,时而又纠集在一起。他们穿着抢来的花花绿绿的衣裳,宰杀着抢来的牛羊,营地里燃起了十多道炊烟,准备美餐一顿。营地里堆着的是抢来的财物与粮食。

二十里外,韩奕勒马站在高坡上,看着远方露出一层浅浅绿意的旷野。他的身后是三百骑部下,这是他所能拥有的全部马军,勉强一人一骑。一骑急奔而来,等到了跟前,未等战马停下来,飞快地跳下来,单膝跪拜在地道:

“报,军上!左军呼延、右军朱贵部已抵达预定位置,特来回报!”

韩奕点点头:“归队!”

“是!”斥候道。

斥候回头对自己的部下们说道:“此战,不求全歼,不要与敌缠斗,只求击溃!务必使贼寇惊慌失措,待敌乱了阵脚,我军尾衔狠击,迫敌进入我左右步军设在敌正北方的伏击圈内。如此方稳操胜券,立于不败之地!”

“是!”陈顺、冯奂章等齐声应道。

他已经拥有了三百马军,只不过是一人一骑,马匹脚力也是参差不齐。马军缓缓前进,不久开始慢跑,最后高速奔跑起来,三百马军跟在韩奕身后呼啸而去。

“敌军来了!”贼寇的营地里很快就反应过来,当他们看到的是呼啸而至的马军,心中不禁惊慌,整个营地里如炸开了的锅。更多的是附庸的妇孺老弱,他们更像是没头苍蝇般乱跑,身上花花绿绿的,让人眼花缭乱。

韩奕奔在最前头,他双脚狠踩马蹬,直立起来,双臂引弓如满月,一支箭矢“嗖”地呼啸而去,将敌营最外面的一位贼寇射翻在地。会骑射并不算好本事,能马背上左右开弓那才是好本事。

义勇军马军忽然一分为三,韩奕、陈顺与冯奂章各领八十骑,从贼寇营地中穿插而过。战马踢翻了锅碗,也撞翻了不知奔往何处的贼寇。

贼帅努力纠集部属反抗,怎奈马军奔速极快,眨眼间已经奔到了跟前,十几支箭矢迎面奔来,那贼帅左右的侍从纷纷倒毙在地。三路马军穿营而过,在另一头又兜了回来,韩奕飞快地回视了一下左右,见冯奂章和他部分手下被贼寇拖住,陷入了包围之中。

冯奂章贪恋杀敌,却不料从斜刺里劈过了一只大刀,将他战马马腿砍断,失去了战马,冯奂章不得不下马步战。

韩奕立刻返身奔了过去支援冯奂章,贼寇的箭矢虽然稀疏,却也让他不得伏下了身姿。他手中一杆铁枪左右翻飞,挑翻了三两个贼寇,部下们见主帅如此,也纷纷呐喊地助战。敌寇见韩奕来势汹汹,不可阻挡,纷纷退让。

“军上,我……”冯奂章抹了抹脸上的血珠。

“废话少说,快与我杀敌!”韩奕暴喝一声。

韩奕见迎面奔来的那人身着铁甲,旁边簇拥着部下,身份不一般,遂策马狂奔而去,猛得一提缰绳,胯下的战马急停,一双铁蹄如泰山压顶朝那人身上踏去。那人也甚灵活,闪到了一边,不料半路又杀过来一位义勇军,铁锤正砸在那人的面部,那人的脸被砸得血肉模糊。

韩奕看了那个壮实的汉子一眼,手中的铁枪一挑,将那贼帅挑了起来。此人还未死,在枪尖上手舞足蹈,口中惨叫着。

韩奕的心头有股快意,杀人让他觉得心头很是充实,这令他有些恐惧。

“大首领死了!”贼寇们惊呼道。

趁你病,要你命。义勇军马军又在另一头集结,再一次气势汹汹地杀了回来,部分人马在外围巡游,却让出一条逃生之路,慌不择路的贼寇从让开的通路逃奔而去。

马军并不急于追上,而是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放着箭,跑在最后的三三两两之人被放倒在地。恐惧让大部分人恨不得生出一对翅膀,逃出可怕敌手的魔掌。

就在群龙无首的贼寇以为就要逃出生天的时候,道边左右的突然出现了更多的敌人,那时埋伏多时的义勇军步军,分别由呼延与朱贵率领着。

“杀啊!”呼延提着大刀跳出藏身之地,满面虬髯,如猛虎下山,率部众冲入贼群之中,将逃窜的贼群一分为二。

朱贵也领着自己的部下,加入战团。马军又在身后追迫,将漏网之鱼杀得干干净净。

贼寇们吓得屁滚尿流,纷纷扔掉兵器,乞求活命。一场一边倒的战斗,很快结束。义勇军押着俘虏和这股贼寇的财物回到五十里外自己的营地,刘德带着留守义勇军军士和家属们欢呼雀跃地迎接将士们的归来。

郑宝飞快地扑过来,围着韩奕转了几圈,待发现他身上没有少部件,这才放心。张氏奉上一盆热水,让韩奕洗去征尘。

“你叫李威是吧?”主帐之中,韩奕问一位军士道。此人正是将贼帅砸翻在地的汉子。,

“回军上,小人正是麾下马军什长。”李威回道。

他对韩奕能记住他的名号而感到自豪,却不知韩奕为了记住自己每一位什长及以上部下的名号下过大功夫,这是一支小规模军队主官的必要技能,这能让地位卑位者倍感振奋,以为自己在主官心目中有一席之地。

这李威本是邢州人氏,两年前因家贫困顿,不得已偷了人家的牛换些柴米为生。牛是第一等的牲畜,牛皮又是重要军用物资,按法令百姓就连家中多留几寸牛皮,都要杀头,李威害怕官府治罪,只好离家出走,四海为家,走到哪便是哪,辗转两年后碰巧遇上了韩奕等人。

“刘参军,这位勇士擒了贼军主帅,按军规应如何赏赐?”韩奕问道。

“应比寻常有功之人加赏三倍,加官两级。”刘德回道。

“好,你下去领赏吧!现在我义勇军军中职位少,你现在就暂时充任我的牙军(亲军)都头吧?”韩奕点点头。李威闻言大喜,连忙拜谢。

冯奂章立在帐中,手无足措,因为他在杀敌时,因恋战而被贼寇拖住。踌躇了一下,他上前请罪道:“军上,属下……”

“你部既有功,也有错,有功应赏,有错应罚。二相权衡,赏赐减半!”韩奕道,他又问左右道,“诸位有何异议?”

呼延等人笑道:“军上赏罚分明,我等哪里有异议?”

刘德拍着冯奂章肩膀道:“冯小子,你也不要泄气,以后的日子长着呢。”

冯奂章羞赧道:“刘叔,冯某定会知耻而后勇。”

韩奕带着几位左右手,出了大帐,去营中巡视,安抚受伤之人。

如今他握有三千兵力,实际上归顺他指挥的远不止这个数,这当中有不少是军士的家属,还有一些是从杨刘镇溃败以来,就随韩奕、呼延等一直跟到兖州的百姓。

家属们充当杂役、挑夫与伙夫,韩奕将他们编组,各有名目,一同带到了密州,从这一点看,跟其它流寇没什么区别。这虽然会很辛苦,但这些百姓也顾不上什么了,能有一口饭吃比什么都强,韩奕在他们心目中如同一个活菩萨。

在经过兖州那大半个月相对安定的生活,韩奕不得不又踏上了飘泊不定的生活,他也只有尽其所能,多养活一些人口。就如同今天这一战,也意味着另外一批人因为他们而丧命,弱肉强食罢了。

军士们在一场大胜之后,除了当值的人,大多都在休息,凡是参战之人,也都得到赏赐,个个笑容满面。但那些不幸战死之人,他们的家属只能是以泪洗面。

“现在虽然四处转战,但军事操练一日也不可马虎,若是我等懈怠,他日我等便要成了别人的刀下之鬼。”韩奕对左右说道,“尔等愿成为别人的刀下之鬼吗?”

“自然不愿!”军士们齐声呼道。

“好,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尔等谨记!”韩奕高声呼道。

“遵令!”军士们回应道。

正说话间,远处传来一阵喧哗声。呼延很快就牵了一个被捆成粽子般的人走过来。

“军上,此人自称是江南唐国使臣,要见军上。”呼延回道。

那人衣着颇为光鲜,虽然神色慌张,但拒不下跪。

“大胆!”呼延暴喝一声,一脚将那人踢趴下,摔掉了两颗门牙。左右刀斧手威风凛凛地站在一旁,那人心虚,此时已经后悔无比,生怕招来杀身之祸。

韩奕等人觉得很惊讶,不知南朝唐国使者怎会跟一股贼寇混在一起。韩奕道:“既然是唐国使者,松绑!”

使者神色稍定。他虽自称是使者,其实是间客,既是为了刺探中原虚实,也顺便招揽淮北一些武装力量。

韩奕又问道:“你自称是唐国使者,可有凭证?”

使者看了看两旁虎视眈眈的军士,胆战心惊地回道:“回将军,没有凭证。”

大帐内众人笑了,朱贵吓唬道:“既无凭证,那就是诓骗我等,该杀!”

使者又吓倒在地,求饶道:“敝上听说中原变乱,又有北军兵陆续南奔我朝,敝上派小使等渡淮,以打探虚实,并非故意诓骗将军!”

韩奕心中一动,心想要是到了辽人北返之时,南唐若是趁此机会北上以图中原,倒是一个极好的机会。不过,他很怀疑偏安淮南及江南的南唐皇帝李璟有这个魄力。

“我们将军姓韩,乃青州人氏。将军有一族叔名讳韩熙载者,听说在南朝为官,不知官居几品?”刘德故意说道。

使者听刘德这随口一问,心中大定,连忙讨好地说道:“原来将军乃我朝虞部员外郎韩大人之侄,失敬、失敬!韩大人乃我朝才子,博学善文,制诰典雅,堪称一绝,国内无不闻其大名,就是我朝陛下也常常召韩大人入宫问对,颇为倚重。”

韩奕微微一笑,撇了撇嘴道:“这员外郎官不过六品之官,太小!”

“怎么说也得混个节度使之职!”呼延道。他这一开口,众人都哈哈大笑。

使者连忙道:“官职是小了些,不过这员外郎也属尚书省郎官,属于清望之选,非一般人能任,且升迁较好。况我陛下,赐令叔韩大人服绯,这也是难得的恩宠。”

“使者勿惊,待你回到南朝,请代本帅向家叔问安。”韩奕道。

使者听韩奕这么一说,知小命已保,连忙问道:“敢问将军名讳?”

“青州临朐韩奕,字子仲,家父韩熙文!”韩奕说道。

“将军年轻英雄,真是名门俊杰呐!若是军上愿意南奔我朝,我朝必以上将军之职虚位以待。”使者巴结道,“如今不仅有皇甫晖、王建这样一州刺史投奔我朝,就是淮北一带的义军也多请求内附我朝……”

韩奕摆摆手道:“使者不必说了,韩某并无投奔南朝之心。贵朝是否有欲北窥中原之心?依韩某拙见,贵朝向来好夸文字,缺乏勇武进取之心,韩某既便去了南朝,料想也无用武之处。”

韩奕故意贬低南唐,使者立刻反驳道:“军上有所不知,自我朝先帝立国以来,对外休兵,整顿内政,与民休息,如今我国富甲一方,百姓安乐其间,朝中文武大臣相偕,又有明君执政,号称‘小开元’。有朝一日,我朝大军北复中原,恢复开元盛世,也非在下妄言。”

“既然如此,贵朝为何还不派兵来中原攻城掠地?想是惧怕辽人吧?”刘德插话道。

使者怕被韩奕等人耻笑,解释道:“因闽地内乱,我朝眼下正在对福州用兵,故而暂时无暇对中原用兵。不过,等我朝腾出手来,定会北上中原的,想那时契丹人北返,中原空虚。”

韩奕等人相视一笑,他们已经拐弯抹角地问清了事实,南唐君臣一方面是无暇顾及中原,一方面又对害怕招惹契丹人,也是迟疑不决,说到底还是进取心不够。

“使者若回到南朝,告诉贵上,若是真有志于中原,眼下正是时候,如果胡虏北返,中原有了新皇帝,一切都晚了。”韩奕告诫道,“顺便替韩某向我族叔问安!”

韩奕将南唐间客喂饱了一顿,给他一匹马,派人礼送出去。

身在山东心在吴,飘蓬江海漫嗟吁。

他时若遂凌云志,敢笑黄巢不丈夫!

第三十五章 行路㈤

“韩大王来了!”群盗此起彼伏地大喊。

十里外,五百铁骑狂飙而来,如一群猛虎竞相奋勇当先,掀起了遮天的烟尘,烟尘隐约其间,一面书着“韩”字的大旗迎风飘扬。如林的刀箭在春日下,反射着刺目的光芒。

传说中,韩奕韩大王三头六臂,有移山倒海之能。

传说中,韩奕韩大王就是地狱派出的的恶叉使者,常在夜间出没,取了别人项上人头。

传说中,韩奕韩大王足智多谋,从不凭借蛮力。一旦被他盯上,就只能有被他撕成碎片的结果。因为那些看似人多势众的团伙,在韩大王面前处处是破绽,总是免不了有被他找到机会,并被击败的结果。

自从韩奕杀了凶名在外的齐三,齐鲁、河南与淮北交界一带,韩大王的名头不胫而走,他的恶名在流寇的眼中就是黑吃黑的代名词。

……

暗夜里,韩奕的战马被绊倒在地,战马将韩奕狠狠地掀倒在地。

敌营的中心,突然亮起了十几堆篝火,将整个营地照亮。韩奕在摔倒的一刹那,心就往下一沉,便觉不妙。

“军上!”嘈杂声中,有人惊呼道。

韩奕失掉了铁枪,暗叫晦气,他本是发动一场夜袭,却不料贼寇早有准备。韩奕来不及回答,阴影中抢出几条人影来,往他身上猛击。

耳听兵器击来的破空声,韩奕想都没想,连忙就地滚了几步远,然后飞快地从地上爬起,很是狼狈。敌寇已经冲了过来。韩奕拔出佩刀,奋力劈砍,伸过来的几条木枪被他砍断,再猛地抡回,将最近的一个人拦腰砍成两截。

鲜血迸发,将韩奕浇灌成一个血人。另一个敌寇扑了过来,再一次将他撞翻在地,这一次韩奕再也不会将手中唯一的兵器丢掉,他用刀柄狠狠地敲击悍匪的后脑勺,这才脱身跳了起来。

更多的人群蜂拥而来。韩奕疲于奔命,激烈地拼杀之中,他的身上已经多了好几处伤口。而他越是表现出骁勇善战,贼寇们越是觉得奇货可居。

韩奕有些泄气,这一次他太大意了,连日来大小二十余战,义勇军都是一边倒地胜利,常常是在缜密的侦察与准备之后,以极小的代价予敌重创。这让他产生了有些轻敌的情绪,认为那些被迫流窜的盗寇不过是刚放下正当营生的农夫、仆役、商贩与匠人,几乎没有接受过像样军伍训练以及仅装备着削尖木棒的队伍,根本不堪一击。

然而这一次他错了,他的对手是另一个巨寇张山。此人比那位齐三更加精明、多智,更有谨慎,此人即便是在洗劫了宋州城并得到大批财物、牲畜与女子之后,夜里扎营也没有放松警惕。齐三不过是只空有身躯的笨熊,张山却是一只猛虎,就连睡觉也要睁着一只眼睛的猛虎。

韩奕呼唤着亲卫的名字,身边同样失去战马的亲卫已经大半倒下,那些没有遇上绊马索的部下已经杀入到了营中,与敌纠缠在了一起。夜袭永远是一把双刃剑,一旦敌军提起有所防备,偷袭者就得付出相当的代价,甚至是全军覆没的代价。

韩奕只盼望着领着左右步军的呼延、朱贵在另两个方向,能够挽救败局。

黑暗中金属兵器激烈碰撞,迸发出点点火星。亲卫的惨叫声,令韩奕心头巨震,他的头盔早就失掉了,唯有手中的战刀仍在奋力地劈砍,对手的皮肉与鲜血一同飞上了半空中。暗夜中,除了马嘶与呐喊,还有惨叫,更多的是弥漫在空气中的血腥味。

一只大斧凌空劈下,由远及近,斧头闪着黑光,如泰山压顶扑面而来。在火光之中,那主人志在必得的狰狞的面孔让韩奕的心房猛得缩了一下。韩奕顺着自己的已用老的刀式,堪堪地躲过这致命一击,电光火石之间,韩奕已经扭过身子来,将刀尖递了过去。

战刀刺向了对方腹中,刀尖可以感受得到对方坚实的腹部,但却无法刺进去,因为对方穿着一身铠甲。那大汉抬起一只脚,正中韩奕的小腹,将韩奕踢出老远。

巨痛让韩奕腹中如火烧火燎一般难受,胃中的酸液汹涌而处,夹杂着一些腥味。

“难道我要客死在异乡之路上吗?”韩奕想道。

自从离开家乡青州,他一直在路上。或许他当初就是不离开家乡,此时此刻恐怕也不得不在路上。没有人天生就喜欢漂泊与没完没了的厮杀。

身边还有几个亲卫仍在奋战,包围圈外到处都人叫马嘶,火光深处,势均力敌的双方正在搏命。

“大王,帅帐起火了!”有敌寇对着那持大斧的壮汉说道。

“别管,先杀了这个人在说!”那壮汉道。韩奕心中一懔,难道此人正是巨寇张山?

大概是方才数息之间的血战,死在韩奕刀下不下十余人,这让张山恨之入骨。张山持着巨斧赶上几步,将巨斧抡了起来。韩奕不退反进,纵身一跳,借助全身的力量,往张山的项颈间劈了过去。

张山只得用铁制斧柄挡了这势大力沉的一击,雪亮钢刀在张山脸上一闪而过,张山表情无比惊异。他无法知道这个刚才被他踢了一脚的年轻人为什么还能站起来,韩奕则觉得自己虎口发麻,手中的钢刀几欲脱手,怕是已经卷口了。

韩奕料想自己不能停止下来,他发动了持续的暴风骤雨般地攻击,并且也只有这样才会让其他贼寇无法近身。张山在后退,一直在退,他的心在往下沉,因为他发现自己遇到了一个似乎有无穷力量的对手,一个为了活命愿以命搏命的对手。

张山被激怒了,巨斧在他手中如无物,惊涛骇浪一般反击过来,令韩奕手忙脚乱。一寸短一寸险,韩奕为了扭转兵器上的劣势,只得猱身贴近,令张山的巨斧无法抡圆了。,

贼寇的包围圈,忽然像是一个平静的湖面被扔进了一个大石头,波浪迅速地向四周散开。十余骑从包围圈外,硬是劈开了一道口子,两边的贼寇被撞翻在地。当先那一骑,正是韩奕的亲军都头李威,血雨腥风之中,李威纵马横冲直撞,铁枪上挑下刺,杀得群寇纷纷避让。

有了支援,韩奕心头大喜。上刺脖颈,下刺双腿,中间拦腰便斩,张山只得努力避让,却不料韩奕越战越勇。张山纵有千斤之力,奈何韩奕灵活地绕到他背后,朝他小腿肚猛地削去。

张山吃痛摔倒在地,那只巨斧被磕飞出老远。韩奕上前一刀将他砍成两半,又一个巨寇死在韩奕的刀下。

“军上!你在哪里?”马背上李威大声疾呼。

“我在这里!”韩奕回应道。李威拍马赶到,从马背上侧身伸出一只手来,猛地一使力,将韩奕拉上马背,又大喝一声,杀入了敌营当中。

敌营中到处都是火光,呼延、朱贵、陈顺与冯奂章正四处与敌激战,他们与敌寇交织在一起,几乎人人身上挂彩。

“军上,怎么办?”朱贵惶急地呼道。

“敌酋已经授首,我等先杀出重围!”韩奕大声说道。

战场之外,刘德正领着一千步卒紧张地关注着战局,他见情况紧急,毫不迟疑地立刻率众加入战局。这支生力军,成了压死敌寇的最后一根稻草,群龙无首的敌寇意志迅速崩溃。

韩奕等人与刘德合兵一处,返身杀入敌营之中,义勇军这才掌握了大局,并且转败为胜。敌寇的心志已经为义勇军气势所夺,纷纷逃窜,丢弃的辎重财物无数,来不及逃走的只得跪拜投诚。

待天亮检视部属,义勇军损失惨重,损失战马两百匹,骑兵损失过半,步卒战死四百余人,伤者数倍。只是战果也是丰厚,不仅得到大笔的财物与粮食,俘获的精壮和马匹,也让韩奕有机会补充义勇军损失的人马,军士与战马一样,都是一个随时加加减减的数字。

“此战之损失,是韩某轻敌之故。”韩奕道。他赤着上半身,坐在帅帐之中,张氏正在为了清洗伤口,郑宝站在一旁,捧着药石,愣愣地看着那一道道血红的伤口。

“军上不必自责,打仗哪有不损失的。况且此战,我们的对手是悍寇张山,此人部下皆是累年惯盗,很有对阵经验,故极为强悍。”冯奂章劝慰道。

“军上每战必冲锋在前,我等甘愿马前效命!”陈顺道。

“我们好像是打了个大胜仗吧?”呼延乍唬道,“你们这些人,这话说得好像让人觉得我们打了个大败仗。”

“此阵算是败了。”韩奕摇头道,“战前我未多派斥候,尤其是了解敌斥候盘布署详情,此其一也;战时,又轻敌自大,马军误中陷阱,失去指挥,未能发挥应有之作用;其三,与敌陷入死战之时,韩某又生退却之心,几为敌寇所乘!幸亏刘参军在关键时刻加入战斗,我等恐怕就有去无回了。此战,刘参军及一千步卒当记首功!”

刘德笑道:“军上过奖了。”

“刘参军不必过谦,你入伍多年,经历丰富,还望时时鞭策韩某才行。”韩奕道,“韩某虽自幼习弓马枪棒,也读过几本兵书。然战场履历太浅,几让我义勇军有去无回!”

张氏的动作稍大了点,韩奕痛得不禁身形晃了晃。她胆怯地偷偷抬眼望去,见韩奕两道剑眉微微拢起,目如星朗,鼻梁挺直,上半身坐如巨钟,毫不关心自己身上的伤口,心道这真是一个少年英豪。

“此役虽收获颇丰,但损失亦大。凡是战死者,在营中有亲属者,可厚赏之;其次为重伤致残者;最后才是其余之人。”韩奕又吩咐道,“凡我军中之士,依功升迁厚赏,不可无功而赏,戒骄戒躁。另外,俘获张宝部众,甄别其头目死忠,令俘众检举,凡与匪首张山亲近者,皆杀!余者,可择其精壮恭顺者编入我军!”

韩奕一句话,就令上百颗脑袋搬家,命如草芥。

“遵令!”众人抱拳道。

韩奕将军衣穿上,道:“诸位与我去巡营。”

这时,刘德说道:“军上留步,刘某有话说。”

“你有何话说?”韩奕诧异道。

“禀军上,诸位!我等自杨刘溃败以来,已在兖海、淮北诸州间数百里间混迹两月之久。”刘德踌躇了半晌道,“当今时代,正是好男儿建功立业之时,何必如此东奔西走?我观诸位,皆是英雄豪杰,又难得情同手足,不如讨个封妻荫子的机会。”

“老刘,我们拉起队伍,本来不就是为了讨一口饭吃吗?”呼延道,“你以为我想干这强盗的勾当。可我们不去抢那些强盗,你让我去抢百姓?今天辽狗盘踞汴都,天下诸镇,大多向辽狗臣服,我们这点人也无能为力。”

“老实说,我现在倒有些习惯做无本的买卖!”朱贵无所谓,“只是,朱某虽不怕刀口上讨生活,可这黑吃黑总不能干一辈子,一旦有了新皇帝,朝廷会千方百计地剿灭流寇。”

陈顺这人太忠厚,好像没什么能提起他兴趣的,随大流。至于冯奂章倒是好动,他一向不屑为盗,早想着离开,但因为跟众人结下友情,不愿丢下众人,独自离去。

“刘参军有何高见?”韩奕问道。

“昔日,军上曾细述辽主不能久驻中原之缘由,麾下深以为然。观今辽人四处搜罗金银,北方流民亦言汴、洛、滑、曹等州数百里间,村舍为之一空;雄武节度使何重建以秦、阶、成三州降蜀;我东南又群盗蜂起,兖州自不必说,密、毫、宋三州又陷入贼军之手。气候渐热,料想辽人内外交困,必会北返,彼时河东刘知远兵力最强,他将入主中原。”刘德道。

刘德见韩奕低头深思,又道:“既然刘氏必会入主汴都,趁诸镇犹对辽人臣服输款之时,军上不如遣人间道上表至晋阳,向刘氏表示臣服,劝其上进。一旦刘氏登大宝,必会感念军上拥戴之功,我等岂不摇身一变,由替天行道的所谓‘义贼’,成为官军,甚至封侯拜相!军上有救民于水火之心,但凭自立旗帜,亦不过救得了数千百姓而已!军上可曾想过,你若能领一镇节度,那又能庇护多少百姓?”

韩奕目光在帐中众人的脸上一扫,见众人脸上浮现出希冀之色,心道刘德所言也是极有诱惑力,这也是他曾经说过的话。这靠黑吃黑的日子,总不能太持久,再说他也不能挡了别人出人头地之路。

“窃国者,侯也!何况属下观军上虽年少,然智勇双全,只是经验尚不足,假以时日,能搏个万户侯,也是理所当然!”冯奂章劝道。

韩奕沉思了一下,郑重地点了点头:“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料想刘知远正在观望迟疑,那我等就再做回没本钱的买卖!”

第三十六章 行路㈥

太原城,晋河东节度使、中书令、北平王刘知远正与心腹们密议。

刘知远居中踞坐,他面色红紫,双目白多黑少,又是个轻言不发之人,容易让左右部下觉得他有不怒自威之态,因而不敢逾越不恭。

刘知远早年列于后唐明宗麾下,明宗与后梁朱温的军队交战时,明宗女婿石敬瑭因在一次战斗中为梁军所袭,刘知远将自己的马匹献给石敬瑭,自己则断后,由此,石敬瑭对刘知远一直感恩,刘知远也一直追随石氏左右。后来石敬瑭称帝后,刘知远便是当仁不让的佐命功臣。

及石重贵登极,刘知远却遭到新帝的排斥,加检校太师,进封北平王,调任河东节度使、北京留守,虽然挂上了个北面行营招讨使之名防备契丹,刘知远其实已经被排除在中枢权力圈外。

刘知远因而广募士卒,阳城之战,诸军散卒归之者有数千人,又听从部下郭威的献计,诛杀吐谷浑首领全家,得吐谷浑财畜,因此河东富强冠于诸镇,步骑兵力有五万人。

晋主石重贵与契丹交恶,刘知远明知这不是明智现实的决策,却不上表谏止,大有静观其变的意思。

事实果然不出刘知远所料,契丹在经过多次南侵无果之后,终于一举攻入汴州,石重贵也沦为阶下囚。刘知远已经料到契丹人不会长留中原,他一面上表向契丹称臣,其实暗地里积蓄力量,准备填补契丹人北返后的权力真空。

现在已经到了最关键的时刻。

议事堂中,坐着十余位心腹,他们当中最受刘知远仪重的是苏逢吉、杨邠、史弘肇、郭威四位,另外还有王章、白文珂、王峻等大小官佐。

“听说那耶律德光,已经在大梁穿上中国天子的龙袍,当起了中原的皇帝,沿用中原官制,号令天下。这该如何是好?”刘知远沉声问道。他在心腹们面前,并不掩饰自己的野心。

苏逢吉还有些担忧:“如今但论兵强马壮,无人能及我河东之右,属下所虑的却是人心。若是天下诸侯皆服我河东,则大事可成。”

杨邠起身抱拳道:“主上何必担忧,耶律德光以为他能当得了中原皇帝,眼下他所能控制不过河北、京、洛罢了,四方藩镇有的不听其号令,有的只是面服心不服。况且,契丹人四处烧掠,不行汉法,早晚会激怒所有人。”

武节军都指挥使史弘肇亦道:“杨押牙说的是,主上,事不宜迟,我等愿奉主上为帝,号令天下!”

“我等愿拥主上为帝!”蕃汉孔目官郭威等人皆伏拜道。

刘知远内心极喜,起身将众将扶起,口中说道:“戎狄入汴,致中原无主。本王身受先帝隆恩,位及王爵,却未能力挽狂澜,心中实有愧疚也。”

郭威道:“末将听闻密州刺史皇甫晖,棣州刺史王建,皆避契丹,帅众奔唐。雄武节度使何重建斩契丹使者,以秦、成、阶三州降蜀。东南诸道贼兵泛滥。此皆是契丹不得人心所致,主上若是即日登极,必一呼百应,则大事可成也!”

郭威身材魁伟,孔武有力,又曾身经百战,他因脖子上刺着一只小雀儿,人称“郭雀儿”,向来为刘知远所倚重的少数人之一。

刘知远走到堂中,亲热地拍了拍郭威的臂膀,道:“郭兄弟之心,本王知也。用兵有轻重缓急,时机未到,诸君稍安勿躁!”

他忽然又问道:“听说东南兖海最近出了一个名叫‘义勇军’的,诸位可知详情?”

知客使王峻负责四方联络与贡献,也曾代表刘知远出使过汴州,觐见耶律德光,对河南一带消息知道的多一些,奏道:“回主上,东南群盗蜂起,听说那义勇军似乎专以劫掠东南诸贼为业。不过,据说义勇军是诸道首先斩杀辽使的,其他的属下所知不多。”

刘知远点点头:“此乃天下首义也!待他日时机成熟,本王必令诸道军兵就地诛杀辽人!”

正在此时,忽听堂外人声鼎沸,众人十分惊讶。刘知远脸色微怒:“郭威,去看看何人喧哗。”

时间不大,郭威匆匆地回来复命,禀报道:“回主上,军士们聚积在堂外,俱言契丹陷汴,执我天子,天下已无主。主天下者,非我主不能也!”

刘知远脸上的喜色一闪而过,他略思忖了一会,说道:“天子仍在,听说陛下被辽主勒令押往北廷,受尽凌辱,本王岂能坐视不管?我欲出兵井陉,迎谒陛下。尔等速去军营,劝说将士们稍安勿躁,虏势仍强,吾河东军威未振,不可鲁莽。”

左右诸人,皆知刘知远这话既是托辞,也是明智之举。河东出兵去截住被契丹人押往北庭的石重贵,现在恐怕有些晚了些,说明智,是因为刘知远还比较清醒,河东诸将们都在等待契丹众叛亲离不败自退的时候。

这年头,拥主帅为帝,是一件稳赚不赔的生意,成功了便升官发财,失败了只能是主帅倒霉顶缸,刘知远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经过杨、史、郭等人的“劝说”,河东将士们这才消停了些。

郭威处理好了这些事情,便带着侍从离开军营,回城内私第。

他原本是刺史之子,然幼时双亲皆逝,依潞州常氏长大,一直是个穷光蛋,但长得孔武有力,武艺又不错,十八岁时投潞州留守李继韬部下为军卒,为李继韬所赏识。少年从军,既是为了出人头地,也是谋生手段。

不过,郭威年轻时爱打抱不平,好任侠用力,有一次在上党,当地一个屠夫向来是地头蛇,欺凌市人,郭威年轻气盛,便借着酒力去这位屠夫那里买肉,故意找茬。

这屠夫也是有种,他指着自己坦露的胸腹,问郭威:“你敢刺我吗?”,

有此问,郭威毫不犹豫地从肉案上捡起一把刀,刺入那屠夫腹中,屠夫当场殒命。郭威杀人了,被人逮去见官,李继韬惜才,借故让郭威逃掉。

但年纪渐长后的郭威并非莽夫,因为他爱读书,虽然涉猎不多,但也读过《阃外春秋》,所谓以正守国,以奇用兵,较存亡治乱,记贤愚成败也。

一个爱读书的大兵,就将自己与其他老兵大兵小兵区别开来。

更何况,他后来又娶了一个贤惠的妻子柴氏。柴氏本是后唐庄宗宫中嫔御,明宗称帝后,一改庄宗时的乱政,只留下年老宫人洒扫,将年轻貌美的宫人全部遣散,柴氏返乡后偶然见到郭威,便看上了郭威。郭威每每自己有过份的事情,柴氏即从旁规劝。所以,郭威年纪越长,这城府就越深,这言行举止就越来越谨慎越低调,早就不是少年时的那个莽撞之人。

然而佳偶柴氏早殁,郭威后来娶了杨氏为继氏,杨氏亦殁,也是贤淑女子。至今每每想起柴氏,郭威常常暗自神伤。柴氏嫁给自己时,自己不过是位卑之人,柴氏也没过上好日子,如今自己拥有了地位,可以让自己的妻子家人享福,斯人却早已逝去,这叫郭威怎不悲伤呢?

郭威这样想着,私宅越来越近了,远远地他就看见养子郭荣正在门口侯着。郭威娶柴氏后,好长时间没有得子,柴氏便将自己娘家侄儿柴荣过继来,改姓郭,便是如今的郭荣了。

这位郭荣,自小就谨慎敦厚,郭威十分喜欢,郭家一直很穷,这位养子郭荣年纪虽小,但还得担负着帮郭威养家糊口的重任,曾经跟商贾远赴江陵贩运茶叶,以便挣钱养家。况且,郭威要想出人头地,这上下打点,也是需要钱财的,柴氏当年用自己的嫁妆帮了郭威大忙。所以,郭威已经有了自己的亲生儿子,在妻柴氏死后,但他仍然将郭荣视作自己的长子。

郭荣今年二十七岁,已经娶妻生子,现在当然早就不做商贩了,在河东军中补了个牙职。他今日因不当值,闲居家中,只穿着一身十分俭朴的衣裳,如果走到人堆中,恐怕没人能认出来。郭威、郭荣都曾经过惯了穷日子,如今都还保留着勤俭质朴的生活,这与时人形成鲜明对比。

“爹,我正要去军营里寻你呢。”郭荣看见郭威的马队,就远远地迎了过来。

“何事如此焦急?”郭威略有不满,“我儿一切都好,就是这性子还有些急躁,喜欢急于求成。”

“爹爹教训的是!”郭荣躬身说道。

“说吧,是何事?”郭威下了马,父子二人肩并肩地往私第走去。

“爹,从兖海来了一人,此人自称是义勇军首领部下,说要奉表向我河东称臣。”郭荣道。

郭威在家门口停了下来,诧异道:“嗯,这是好事。来使应该直接去主上那里奏闻,或去官衙找杨押牙也行,何必来我府第多此一举?”

“来人自称是首领所命,不敢不来。”郭荣答道。

“好吧,为父就去见一见。”郭威将马鞭扔给下人,在郭荣的陪同下去了会客厅堂。

来人正是义勇军首领韩奕的牙军都头李威,李威奉命千里迢迢间道而来,尘色未洗。他见郭荣领着一位威武的将军模样的来进来,有些紧张,连忙起身拜道:

“敢问这是郭公当面吗?”

“正是郭某,不知你是……”郭威落座,命人奉茶。

李威并未坐下,拜道:“小人乃义勇军首领青州韩奕麾下李威,奉鄙上之命,通使河东,见过郭公。”

“信使且坐下。我叫郭威,你叫李威,看来我们也是缘份。”郭威笑眯眯地说道,他这平易近人的话让李威变得轻松了起来,李威受宠若惊:“郭公折煞小人了!”

郭威这才问道,“信使此来,所为何事啊?”

“回郭公,小人奉我家首领之命,愿以东南三千义士,奉表向北平王劝进。”李威道。

“何出此言呐?”郭威仍不动声色。

“小人口拙。但鄙上在小使临行前曾言,今晋室已亡,中原无主,契丹人已犯众怒,非刘公不能抚中原,非刘公不能号召天下。”李威道,“我等三千义勇军,本大部是从中原流亡的溃卒组成,其中又有不少平民百姓,本俱是良民,只因时艰异常,不得不流离于东南兖海一带,如无根之水莲,日夜期盼天下有雄主出,救我等于水火,解万民于倒悬。”

郭威闻言,心中很高兴,他的主上刘知远就等着一个有利的时机,这义勇军的劝进表正是河东所需。郭威又问道:“尔等恭敬之心,甚善。但郭某不太明白,你为何要先来找我?”

李威看来早有准备:“回郭公,我义勇军,师本无名,往来又无德高望重之人,不过是一群无主之人团结在一起乞命罢了。我等上表向河东称臣,令人有突兀之感,既忧不得门而入,又恐为他人所沮,不能上达天听。久闻郭公礼贤下士,待人接物,有君子之风,故鄙上想通过郭公引荐。”

郭威与伺立在一旁的郭荣对视了一眼,他心想这样的解释也合情合理,现在各地藩镇都在观望,这义勇军借此机会劝进,恐怕也不过是为了能在将来得到回报罢了。他倒有些佩服义勇军首领,因为韩奕既是首倡诛杀契丹使者,又是第一个向河东递劝进表的。只是自己的名声何时传到了东南?

“不知贵军是何来历?在下耳生的很!”郭荣故意问道。

李威心中暗喜,他出发时,韩奕与刘德就跟他反复交待过,凡是河东有关方面问的,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反正他们也没有什么不能让河东方面知道的。如果是李威不知道的,那就明言不知。

郭氏父子问义勇军的来历,本来就是在韩、刘二人的预料之中。当下,李威便将一五一十地详说义勇军的来历,其中不无夸耀之辞,好比王婆卖瓜,也是待价而沽。

“你们首领当真只有十八岁?”郭威诧异道。

“小人不敢胡说。”李威恭敬地回道,“郭公他日若见到鄙上,一见便知。”

郭荣笑道:“看来,英雄出少年啊!东南糜烂如此,能在乱兵之中,扯起一面大旗,能将散兵游勇团结起来,以杀止杀,非常人所能及也!”

“看来我河东真是众望所归,不,天命所归!”郭威大笑。

锦上添花,当然不如雪中送炭,这就是韩奕与刘德二人的打算。换句话说,就是宁做鸡首,不做凤尾。刘德凭的是自己的经验与阅历,韩奕却是笃定,没有人凭的是良心、正义。

不久,驻陕州的奉国军都头王晏与指挥使赵晖、都头侯章等杀契丹监军,奉表河东。滏阳贼帅梁晖,有众数百,也送款太原请求臣附。诸般人等,不一而足,皆受重用。

以布衣卑微之身,或以贼寇乱兵之身,乘势崛起,荣登绯紫,虽一步登天,却易如反掌。

第三十七章 行路㈦

睢阳外,群盗又一次聚集。

此县属宋州,宋州早在七天前就已经被群寇攻破。群盗又纠集在一起,将睢阳城围了起来,此前睢阳的守军采取坚壁清野的方式,将百姓全都迁入了城中。

群盗围攻数次,均不能得逞。正当他们一筹莫展之时,城门忽然洞开,从城内奔出两千马步军,领头的是位白马白袍银枪年轻将军。

那年轻将军一出了城,率领部下如猛虎扑入羊群之中,手中兵器上下翻飞,顿时杀得群盗蒙了,争相逃命。

韩奕和他的部下站在高处,注视着这场猎物与猎人易位的战斗。他注视着那越来越近的旗帜,上面书着斗大的一个“高”字。

“可是高行周返镇了?”韩奕诧异地问左右道。

“没听说高老令公回来了,当初朝廷以杜威、李守贞率兵北御契丹,高行周与符彦卿以少量老弱守澶州,及杜、李二人降辽,他们二人亦随后请降。此时应该还在汴都,陪辽主饮酒。”刘德答道。

“军上,瞧那白袍将军的服饰,此人应该是高行周之子高怀德。听说他十八岁从父出征抗辽,父子曾在戚城被契丹包围数重,援兵却不至,幸有高怀德左右飞射,纵横驰骋,从敌军之中,救得其父高行周。从此,高怀德一战成名。”冯奂章道,“高怀德正好与我同岁,今年二十二岁!”

“高怀德之名,我早有所耳闻,确实是将门虎子。”韩奕点头道,他此时此刻突然想起自己前年曾在戚城见过高怀德。

“不过高氏累世为将,高怀德性不喜读书,只习戎事,好武勇,性简单直率,不拘小节。尤好音律,听说颇善此道,常自谱新声,度曲极妙。”冯奂章道。

“庄宗也写得一手好曲,未称帝时英雄无敌,一当了皇帝还不是因为酷爱音律,信任一班伶官,结果丢掉性命。”刘德不屑道。

“可是那首《如梦令》?”韩奕接口吟道,“曾宴桃源深洞,一曲舞鸾歌凤。长记别伊时,和泪出门相送。如梦,如梦,残月落花烟重。”

“作词之道,二字叠最难,此词倒是极好。”刘德捻须评价道,“那李存勖凡用兵皆以所撰词授之,使扬声而唱,谓之御制。李存勖能有此才情,也是难得,但温柔乡里原是英雄冢,无病呻吟罢了。”

“刘叔说的对,既宴‘桃源深洞’,又何必‘残月落花’,婉丽如此,国焉能不败。”冯奂章道,“吾辈男儿,沙场饮血,当写豪放英雄诗。庄宗搽脂抹粉与优伶嬉戏,毫无人君之仪,正是这些唱小曲的搞坏了国家。那唐玄宗不也是极有才情,结果呢?可惜了庄宗一身好武艺。”

“呵呵!”韩奕不禁笑了,豪气地说道,“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刘德捻着胡须,笑道:“军上说的是,试看吾辈将会如何!”

韩奕摇头晃脑,刘德与冯奂章二人也都识文,三人你一句我一句地闲话,没将不远处的高家军放在眼里。呼延只能干瞪眼,他隔着数十人,叫嚣道:

“你们斯文人还有完没完,念诗能将敌人念趴下?”

众人大笑。

“依文举兄之言,高怀德出身名门,又少年成名,性格直爽简单,此等人物一般应是个容易被激怒之人。”韩奕道。他见微知著,从冯奂章的只言片语中,分析对手可能的弱点,更何况他曾亲眼见过高怀德,又颇诧异地问道:“文举兄为何如此清楚其人?”

冯奂章羞惭道:“人生在世,谁不想出人头地,赢得举世英名?属下平生只服英雄豪杰!只可恨,冯某至今仍一事无成。听军上方才略析高怀德性情弱点,冯某差矣!”

冯奂章这次高估了韩奕。

呼延走上前来,见他看不起现在“义贼”的身份,不满地说道:“那姓高的会谱小曲,能算什么本事?不就是生在将家吗?我要是生在将家,早就当上节度使了。军上不如命我领一队人马将那姓高的擒来,令他搽脂抹粉,给我们唱小曲?”

韩奕哈哈大笑,摆摆手道:“我们不必与高氏为敌!”

韩奕不想与高怀德为敌,然而高怀德却瞧见了义勇军这支人马。双方远远地对峙着。

“全军急退二十里!”韩奕命道。

义勇军迅速地后撤,然而高家军却往前进了二十里,韩奕不得不再退二十里,再回头时见高怀德还跟在后面,但是极为小心。

“军上,不能再退了,否则高氏定会以为我们惧怕了他。”刘德谏道。

韩奕这时又下令道:“全体向后转,迎敌前进十里!”

高家军虽然精锐,但他很想知道高怀德如何应对。高家军见义勇军突然后转,立刻往后急退,他们搞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个个心头诧异。

前方十里,白袍白马的高怀德也颇觉惊异,他一身合体战甲威风懔懔,外罩白袍,更显得他英俊倜傥。他见义勇军进退有序,旗帜、服饰齐整,立在对面纹丝不动,让他意识到一股不怒自威的压力,这当然与寻常的贼军迥然不同,待看清了对面旗帜的名号,问左右道:

“这姓韩的是什么来路?”

“听说这是最近以来最为嚣张的一支贼寇,为首的自称义勇军统军,乃青州人,姓韩名奕。传闻此人率兵陷了兖州,据说他的部众并不劫掠百姓,专门劫掠各路流寇,又接连杀了巨枭齐三与张山,近来声威极大。”有人回道。

高怀德不禁好笑:“世上居然还有这等人物,专抢盗贼?我倒想会一会这个对手。”

他早就忘了他跟韩奕曾经见过面,这也难怪,双方本来身份悬殊。

左右劝道:“衙内勿轻敌,我军志在退贼,倘若我军离城甚远,睢阳城恐怕为敌所乘。”,

正说话间,义勇军方向奔出一骑,向高家军行来。高怀德命部下勿伤了对方,那名义勇军军士策马走到了跟前,高声说道:

“奉我义勇军首领钧令,特向高少将军致意,我军并无意与贵军为敌,尔等若是敢刀兵相向,那便是我军之敌。请将军速退回城去,刀箭无眼!”

高怀德怒道:“我为官军,尔为盗匪,岂有尔等如此猖狂之匪军?我要走便走,要停便停,何要你家首领发话?”

那军士离得一箭之遥,有恃无恐地继续喊话道:“不知贵军是哪个朝廷的官军?不知辽人给将军发多少粮饷?可见将军忠奸不分,是非不分,黑白不分是也!”

“这……”高怀德大怒,提兵急进。

义勇军急退,高怀德追在身后怒射,却只能赶上义勇军掀起的烟尘。忽然,义勇军马军一分为二,返身从左右包抄过来,高怀德见义勇军的马军并不比他多,豪气顿生,心道来得好,连忙呼喝部下聚拢拒战。

然而,义勇军并未发动攻击,又掉头在另一边合兵一处,远远地避开,这让高怀德大失所望。高怀德一旦分兵,义勇军即聚拢形成局部优势,他一旦合兵,义勇军又化整为零,从四面八方大肆骚扰,这等马军运用自如的本事极为难得。

高怀德心中大惊,左右连忙谏言道:“衙内,速回睢阳城!城内空虚,又都是老弱!”

高怀德害怕睢阳有失,灰心丧气地往回奔去,回到睢阳城,只见城头上的一面帅旗此时不翼而飞,城内有军士惶恐地奏报道:“方才少将军领兵出城,有股贼寇突然杀入城来,不取财帛,只夺了将军的帅旗,鼓噪而退,说是留做纪念,他日必当面致歉。”

高怀德这下真是哭笑不得,更是羞愧难当,至于韩奕和他的义勇军的名号,当然会给高怀德一个深刻的印象。

至于韩奕,他对高怀德的印象,就是高怀德的白马白袍银枪的装束,有些晃他的眼睛。

……

韩奕与郑宝二人各自骑着马,有一搭没一搭地拉着闲话。

“小宝,我估摸着我们很快就要去汴州吃大餐了。”韩奕笑着道。

“那太好了!”郑宝在马背上跳了起来。他还是少年心性,虽然时常会想起死了的双亲,现在爱跟军中好手习武,将军营当作自己的家,渐渐地恢复了少年爱动的天性。

“不过,你的箭法不教我满意,十箭须中七箭以上才行。”韩奕道。

“那我好好练习,定让哥哥满意。”郑宝急道。

“一言为定!”

马车在路上缓缓前行,马军分散到四方远远地警戒,而老老少少的家属们或步行或坐车,跟在后面,由步军保护着。

路在车辙下向前延伸,就连韩奕自己也不知道下一个营地将会是在哪里。刘德骑在马背上,眯缝着眼,战马载着他晃荡着,他似乎睡着了。

韩奕又想起了蔡小五,那个一直想出人头地的兄弟。若是小五也在自己身边,与自己一起杀出个万户侯来,那该多好。

朱贵骑马奔了过来,远远的就兴奋地说道:“军上,有桩大买卖!”

“什么买卖?”韩奕问道。

“有五十骑,正往徐州行去,势单力孤。”

“才五十骑,算得了什么大买卖?”韩奕诧异道。

“是辽人!”朱贵道,“辽人护着一位汉将,正经宋州地界往徐州去。”

韩奕闻言挺直了身子,疑惑道:“五十个辽人,就敢深入东南,以为我东南无人吗?”

“先逮了再说!”朱贵喜道。

“说的也是,辽人既撞上了我们,那只能是有去无回了。”韩奕勒住战马,举起铁枪命令道,“寻个地方扎营,马步大部随我出击。”

“遵命!”

义勇军的壮士们,向着自己的统帅行着注目礼,跟在这位统帅身后,践踏着初春的野草,义无反顾地呼啸而去。

第三十八章 行路㈧

宋州砀山外的官道上,一队契丹马军护卫着一位汉将,正急匆匆地往东进发。

那汉将装束的正是武宁节度使、同平章事符彦卿,他从汴都大梁一路奔来,满面尘色。

符彦卿出身将门,他的父亲便是赫赫有名的符存审。符存审少小携一剑离家,喜谈兵事,极有谋略,后归附李克用麾下,赐姓为李,因而又叫李存审,掌管的正是李克用的义儿军。

符存审一生征战无数,据说从无败绩,四十年间位及将相。其有九子,皆为名将,最杰出能干的符彦卿是其第四子,人称“符第四”。阳城激战,耶律德光仓惶骑着骆驼奔逃,契丹人畏惧符彦卿的勇猛,见到马匹生了病不吃不喝,便咒骂说:“这一定是符王在捣鬼。”

但因去年契丹南寇,符彦卿与高行周二人正率领着几千老弱戍荆州口,及杜威与李守贞二人拥大军向契丹人投降后,符、高二人见事已不济,也向契丹人投降。

耶律德光当然还记着阳城之恨,符彦卿心惊胆颤地将此事揭过,好歹保住了项上人头。耶律德光在汴州城内,穿上了龙袍,戴上了通天冠,以为这样便是中原皇帝了,却纵容辽兵四处打草谷,又将符彦卿这些投降的晋藩镇节度使放在身边,觉得放心些,广受四方贡献,大纵酒作乐,每每得意洋洋地对晋臣说:

“中国事,我皆知之;吾国事,汝曹弗知也。”

耶律德光至多能直接控制汴、洛及河北罢了,先是不知从哪冒出来的义勇军首杀契丹使者,然后又发生雄武节度使何重建斩契丹使者,以秦、成、阶三州降蜀事件,奉国军都头王晏与指挥使赵晖、都头侯章,斩杀耶律德光任命的保义节度副使刘愿,臣附河东。又听说磁州刺史李榖与刘知远暗通。

在此情况下,刘知远感觉时机成熟,他在太原称帝,不改国号,仍用石敬瑭天福年号,以示不忘先帝,也借此安抚人心。他假惺惺地领兵东迎沦为阶下囚的石重贵,石重贵正要被契丹人解往北廷黄龙府,早就过了恒州多日了,所以刘知远又率兵回太原,好似集体出游。

一边是劲敌刘知远称帝,一边是各镇心怀叵测,而东南群盗迭起,兖州、密州、毫、宋等州相继落入“贼”手,至此,耶律德光才不得不感叹道:我不知中国人难制如此!

所以,宋州归德节度使高行周、郓州天平节度使安审琦,包括徐州武宁节度使符彦卿,便被耶律德光命令还镇,他最终还得靠这此宿将控制局势,却不知这些人哪里会对他忠诚,哪一个不是换了好几个主子。

逃出了汴州,符彦卿有逃出了魔窟之感,仿佛劫后余生,既感庆幸,又觉得这是个耻辱。因他此时的心情,可以说是百感交集。正当他满怀心事的时候,护送的契丹骑兵斥候从前面慌张地返回,指着身后,紧张不安。

通往徐州的官道上,近千步卒执着青色大旗,威风凛凛地挡在二十里处。符彦卿与辽人不知虚实,他们势单力孤,只得选择避让,然而几声角号,四面八方响起了马蹄声,编织着一张天罗地网来,将他们网罗其中。

辽人慌张不安,叽哩呱啦地叫着。符彦卿强稳住心绪,他知道东南群盗蜂起,却未料到强盗如此猖獗,刚至宋州地界便遇上一帮。

他举目远眺,心中却又狐疑,因为他见这盗贼衣装太过整齐,旗帜鲜明,进退有序,并非寻常盗贼可比。当中有“义勇军”与“韩”等字样,符彦卿料想,这便是最近在东南闹得挺欢的那一支人马了。

广阔的荒野上,似乎处处都是逃生的出路。符彦卿与辽人十分狼狈,他们徒劳无功地奔逃,但无论符彦卿与辽人向何处奔逃,总会被占绝对优势的义勇军堵住。

这是一场围猎,不幸的是自己是猎物,逃不出猎人们精心设计的围捕,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酷爱狩猎的符彦卿如此想,来自草原的辽兵更是如此想,韩奕也是如此想并且是如此做的。

蓦的,几声急促的角号声响起,义勇军松散阵式为之一变,两个半圆形的包围圈迅速地往中间合去,将符彦卿与辽人围在了当中。

但韩奕仍然不满意,他指着左翼奔在最后的一队对旗号与角号反应稍慢的军士,对身边的刘德说:“那个队正应当立刻换掉,事后每人做三百个俯卧撑。”

“遵命!”刘德答道,尽管他认为韩奕有些吹毛求疵。

辽兵相互嘀咕着,有人妄想强行突围,有人指望符彦卿能说服这义勇军退走。

“义勇军杀的就是辽人。”符彦卿心想。虽然如此想,他更担心义勇军是不是将自己也顺便当作敌人杀掉。

符彦卿放弃了杀出重围的打算,还是策马向前,往义勇军帅旗方向行去,待靠近了那面青色大旗,符彦卿让胯下战马缓行,坐在马背上,挺胸收腹,不教对方小看了自己。

“符相公这是往哪里去?”韩奕远远地问道。

符彦卿大吃了一惊,他往声音主人处望去,起初见韩奕不过一身普通褐色戎衣,只在胸背要害处放置几块铁甲,手中一杆铁枪斜指地面,左腰悬着一把角弓,另佩一把近战钢刀。

再瞧面相,见韩奕十分年轻,但生得鼻直口方,双目熠熠生光,虽穿着普通,但在一群精壮之中,显出其卓尔不群之态,只是他的嘴角带着一丝戏谑之意。

“符某这是要回徐州,不知首领拦住老夫,有何指教?”符彦卿早就忘了他并不是第一次见过韩奕,就如同高怀德一般。

“符公位及将相,小子哪敢阻拦?”韩奕微微一笑,他问身边左右道,“我等何人?”,

“义贼也!”呼延等人呼道。

符彦卿心想这不是在寒碜自己吗?他好汉不吃眼前亏,遂道:“若是将军无事,符某便要告辞了。”

“符公稍待!”韩奕抱拳道。

他挥了挥手,呼延等人会意,呼啸着率众奔那五十余辽人而去,辽人早就被这平地上冒出来的数千人马吓倒了,未来得及反抗,便被一一按倒在地,手起刀落,五十颗头颅便滚落下来。

符彦卿目瞪口呆,但也无任何不满,辽国皇帝耶律德光虽然放他还镇,但派来的五十辽兵便是监视他的。他担心的是自己英雄二十年,这次恐怕死得不明不白。

“韩某大营就在不远处,符公远来,路过此处,不如去韩某营中洗去风尘?”韩奕这才转头问道。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符彦卿无奈地拱了拱手道:“那符某打扰贵军了。”

行不远处,符彦卿来到义勇军临时驻扎处,见营寨里老少妇人数千人,规模甚是不小,但人马往来,井井有条,营地里中间空旷平地,充作演武校场,一群稚气未脱的军士正在操练。有孩童幼稚,只敢远远观望,并不敢靠近校场半步,想来这是营规。

韩奕邀请符彦卿入了主帐,命人奉上酒食,但敬陪下手。符彦卿见韩奕恭敬,心中稍安,只听韩奕问道:

“符公自大梁而来,不知陛下可好?”

符彦卿心中咯噔了一下,他知道韩奕所问的当然不是辽人皇帝如何如何,而是晋国皇帝石重贵,老脸一红:“陛下已经被辽兵解往辽境,符某无能,不能安邦定国,有愧陛下昔日隆恩。”

韩奕并无任何失望之意,但他嘴角戏谑的笑意却更浓了。符彦卿年近半百,阅人无数,哪里会不懂韩奕的意思,悻悻地说道:

“杜威、李守贞二人,身为统兵大将,拥数十万,却裹足不前,卖国求荣,终致晋祚不继。符某与高公手无雄兵,见大势所趋,只好暂时臣服胡虏,以待明主雄起。”

“好一个大势所趋。”韩奕举起酒杯道,“当浮一大白!”

符彦卿感觉自己的自尊心受到了侮辱,只听韩奕又接着道:“听闻河东刘公兵强马壮,人望最著。韩某日前已遣使者间道趋往太原府晋阳,愿奉刘公为帝。符公乃国家良将,在军中素有威望,不如也献表拥护?”

符彦卿内心十分惊讶:“就怕刘公不足以成事。”

韩奕见符彦卿也有此心,笑问道:“符公是担心辽人势大吗?或者是说,符公这是在观望?”

符彦卿的老脸又红了一下,被韩奕说中的心事,他急着还镇徐州,正是要在根据地观望等待。他忽然感觉,一把年纪的自己,在这位弱冠首领面前,好像没穿衣服。

这时,韩奕又命人添酒。张氏从后帐中出来,韩奕将她手中酒壶夺了过来:“去将刘参军诸人请来,送一坛酒来!”

刘德等人鱼贯而入,韩奕一一向符公介绍,众人落座,纷纷敬符彦卿酒。符彦卿虽不善饮酒,勉强应付,他看这势头,这韩首领不想与自己为难,但这酒肉招待,很是一番盛情,自己却还未知道韩首领的名姓,他又一次觉得自己像是初出茅庐的愣头小子,遂旁敲侧击道:

“符某感谢韩首领及诸位的盛情,只是符某一向不善饮酒,请诸位担待。我见首领弱冠年纪,敢问首领何方人氏?”

“符公客气了,晚辈青州临朐人氏。”韩奕回道。

“青州?”符彦卿满面狐疑,“昔日杨光远据青州叛,符某倒是在青州驻过一段时日。”

“那一战,符公为我青州除了一大害。”韩奕笑道,“若是朝廷多有像符公这样的良将,我等做无本买卖的,还有活路吗?”

刘德等人轻笑不语,因为到目前为止,他们还是贼。符彦卿还是没能想起来:“韩首领说笑了。符某归乡心切,家眷俱在徐州,不如就此别过吧?”

“此地离徐州还有百五十里,四下贼寇多如牛毛,符公虽弓马娴熟,但单枪匹马亦不可不小心。”韩奕道。

“若是韩首领愿送符某回徐州,符某愿厚赠以为义勇军鞍马劳顿,钱两万缗,帛五百匹?”符彦卿道。他英雄一世,身边无一兵一卒,此时此刻也不得不求人。

“符公厚意,晚辈受宠若惊,符公方才也应看到我营中老弱亲属不少,我最缺的是粮食。若是符公愿出粮五千石,再加青羊三只,即可!至于钱帛,减半如何?”

“为何单单要三只羊?”符彦卿很是诧异,韩奕要是张口要三百只羊,符彦卿倒不会有此问。

“符公不会是跟晚辈计较这三只羊吗?”韩奕道。

“好,就三只羊!”符彦卿发觉世道真变了,自己的脸皮突然变得很薄,只好点头道。

酒过三巡之后,韩奕见符彦卿早就头重脚轻,看来符彦卿果然不太善饮,就命人将他扶去歇息。

“军上,为何单单要三只羊?三只羊只能塞牙缝。”朱贵待符彦卿走后,问道。

“这是符彦卿欠我的旧帐!”韩奕振振有词,补充了一句,“天地良心,并非我有意敲诈。”

韩奕又想起自己舅舅指天叫骂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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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行路㈨

“奕哥儿,你骗得老夫好苦啊!”符彦卿有些气恼地说道。

东去徐州的路上,符彦卿终于想起韩首领是谁,准确地说这是他留心从张氏口中听来的。张氏被韩奕派去照顾符彦卿起居,她对韩奕感恩,在符彦卿面前当然将韩奕出身来历全说了出来,当然不无夸大过誉之词。

“符公这是贵人多忘事。”韩奕笑道。

符彦卿羞惭道:“奕哥儿让老夫羞愧难当。当日我观奕哥儿打猎暗合兵法,将打猎弄得如同行军打仗一般,便知道奕哥儿将来定会有出息,今日奕哥儿能在纷乱之中,团结数千豪杰,真不简单啊!英雄出少年”

符彦卿现在是真心实意地夸奖,口称“奕哥儿”,并非蔑视,而是表示亲近之意。

身旁的刘德道:“符公这话对,也不对。我们军上虽年少,然少年老成,谋定而后动,难得能看到他急躁之行。否则在这乱兵之中,我义勇军短短数月,怎能生存壮大?”

符彦卿打量这数千“盗贼”,虽然称不是精锐无敌,但个个生龙活虎,进退有序,士气尤高。就是那些随军的百姓,个个脸上也难见流民常见的痛苦之状。

韩奕道:“晚辈向符公公然索要财物,还望符公海涵。在下养军不易!”

“这是哪里话?”符彦卿豪爽地摆了摆手道,“能在此地重逢奕哥儿,也是有缘。为帅之人,重要的是有功即赏,有过即罚。”

刚到埇桥地界,眼看就要抵达了徐州,前锋忽然停了下来,有斥候来报:“军上,徐州城外有数万贼军,冯首领问军上我军行止。”

“全军暂停此地驻扎,多派斥候打探。”韩奕命道。

韩奕见符彦卿有些不安,心知他这是担心城中家眷安危,劝慰道:“贼军既然围城,那就说明徐州仍在令郎手中,否则贼军岂能放着徐州城不入,而在城外日晒雨淋?符公这是关心则乱。”

“倒让奕哥儿见笑了。”符彦卿脸色稍霁。

韩奕携符彦卿率军趋往,果然见徐州城外旗帜林动,估计不下两万余人,只是旗号驳杂,兵械不齐,看来也是乌合之众。

“符公是想强攻,还是文攻?”韩奕问道。

强攻便是将贼军击垮,这要付出极高的代价,文攻便是借着符彦卿的身份,恩威并用,招抚贼众。

“奕哥儿不如先遣人招谕贼帅,再作计较。”符彦卿道,“就怕贼帅丧心病狂,不愿自解而去。”

呼延毫不在乎地说道:“贼寇人数众多,但只是看上去唬人,十分部属,五分为老弱,三分兵械不齐,且不习军法纪律,一分怯懦胆小,不善沙场拼斗,至多一分贼众可堪一用。若换成官军,如此兵力,早就将徐州拿下四五回了。”

“呼延大哥说的有道理。不过,我们应从战略上藐视一切敌人,但战术上应重视之,不可轻举妄动。命全军戒备!”韩奕命道。

符彦卿正在思索韩奕方才一席话,贼军也看到了义勇军的旗号,忽然从贼军右翼当中奔出两骑,身后是数百部下。韩奕心中暗道这股贼寇太扎手,连忙命本军应战,那两骑来到义勇军面前,奔速不减,直到义勇军设在外围的游骑射出几箭,方才勒马停住。

“奕哥儿,我是蔡小五!”其中一人呼道。

“呼延大哥,朱阿三,我是吴大用呐!”另一人也高声呼道。

韩奕等人在后阵中听到前面回传,喜出望外。不待韩奕说话,呼延、朱贵二人策马奔了出去,将二人迎了过来,朱贵从马背上纵跃,将吴大用扑倒在地,不知道的以为他们二人有深仇大恨,一见面就要拼命。

呼延站在旁边,裂着嘴直笑。

韩奕甩蹬下马,急奔奔向前去,与蔡小五热烈地拥抱在一起。蔡小五热泪盈眶:“奕哥儿,天可怜见,你我还有相见之时。”

“小五,这真是老天有眼,咱们本来还要一起出人头地呢!”韩奕说道,他朝蔡小五胸膛上捶了一拳,“嗯,几月不见,小五倒是长壮了不少。”

“那日在陈村失散之后,我跟吴大嘴只记得往汴州方向走,以为那样会跟大伙再碰上。没成想汴州去不成了,后来我们就跟一伙人结队,占了郓州梁山。吴大嘴现在是一个头目。”蔡小五道。

“那你们为何在这里出现?”韩奕诧异道。

“嗨!”吴大用这时接口道,“我们在梁山听说东南出现了一支义勇军,首领名叫韩奕,神通广大,无所不能,专跟我们过不去。我寻思着,这不是我兄弟,还会是谁?所以我跟小五就领着人来寻找,可是你们总是神出鬼没,让我们找不着,所以我们只好入了别人的伙。你们看上去过的还不错,又风光,我跟小五可苦了,差点饿死,你们不知道……”

呼延连忙将吴大嘴的嘴巴捂住,朱贵在一边埋怨道:“你这张破嘴,怎么总是这么没完没了,还不如当初在杨刘镇死掉算了。”

韩奕笑道:“徐州外面这伙人,是怎么回事?”

“这伙人的首领名叫李仁恕,急攻徐州三日不下,正无计可施呢。”蔡小五道。

韩奕将吴、蔡二人引荐给符彦卿,他们二人听说徐州真正的主人在此,颇为惊讶。

“大用与小五,就留在我义勇军了吧?”韩奕问道。

吴、蔡二人齐声说道:“那是自然!”

“我欲送符公入城,亦不愿与贼帅为敌。今我义勇军在此,徐州城中还有符相公的子弟兵,符公又亲至指挥,贼军虽众,亦难奈我何。”韩奕道,“你们二人,谁能为我去当说客,劝李仁恕退去。”

“我去!”吴大用与蔡小五二人齐声说道。

吴大用推搡了蔡小五一把:“还是我去,我跟李首领能说上话,你还是在这待着吧!”,

韩奕颌首道:“那就大用去吧,只要他们自动解去,我保证不会主动攻击他们。”又转问符彦卿道:“李仁恕等先前攻击过徐州,城内子弟兵应有死伤,相公有何谕示?”

符彦卿道:“依你所言,只要他们退去,我既往不咎。”又晒笑道:“如今天下大乱,谁又会顾得上这个?”

吴大用领命,骑马驰回徐州城下,与那位叫李仁恕的首领见面。约摸半个时辰之后,吴大用领着一骑驰来。

来使驰到近前,找到了正主,正要下拜,韩奕用枪尖指着使者,拦住道:“符相公在此,先拜此地主人!”

韩奕给足了符彦卿面子,符彦卿摆了摆手道:“奕哥儿是义勇军主帅,先拜韩首领。”

两人相互推辞,那来使一时僵在了当地。韩奕道:“我义勇军不过是先锋小卒,符公乃大军主帅,韩某哪敢托大?就是不知符公中军与后军何时能来此?”

符彦卿心思飞转,原来韩奕佯言他是自己的先锋,声称还有大军来此,只是为了恐吓使者。符彦卿向韩奕投去赞赏的目光,口中顺理成章地说道:“徐州危急,大军日夜兼程,今夜便会到此,韩先锋稍安勿躁。若是不能招抚,韩先锋再与敌决斗。”

那使者闻听此言,连忙下拜道:“奉鄙上李大首领之命,小人拜见符相公与义勇军大首领。”

“尔等包围我徐州数日,意欲何为?”“主帅”符彦卿厉声质问道,他久为上位者,即便是不说话,也是不怒自威。

“相公明鉴,我等沦为盗贼,并非天性使然。朝廷无道,北寇南下,我等黎民百姓无依无靠,但为生计之故。”使者道。

“今我率军还镇,尔等还不退去,这是想与我交战吗?”符彦卿喝问道。

“相公息怒!”韩奕劝道,“我义勇军壮士当初也是为了讨口饭吃,这才团结起来。韩某料这股贼寇也是不得以而为之,相公不如宽大为怀,令其自动退去。”

符彦卿的演技也相当出色,他对着使者冷哼道:“速去告诉尔主,若不退走,定斩不饶!”

使者怏怏而归。待使者走了,冯奂章道:“看来这股贼寇未战心怯了。”

蔡小五插言道:“义勇军的名号早就通传东南诸支人马,李大首领攻徐州多日,人困马乏,部下又多老弱,应该不会铤而走险。”

正在这时,刘德兴冲冲的从后军奔了过来,在韩奕耳边附语了一句,韩奕大喜道:

“快让李威过来见我!”

“李威回来了?”左右诸人闻言皆聚拢过来。李威早就身负使命奔赴河东,这也关系到诸人的前程问题。

从后军中奔出两人,当先的正是韩奕的牙兵都头李威,他满面尘色,衣冠甚是不整,见到韩奕,下马便拜:

“属下幸不辱命!”

韩奕下马,亲自将李威扶起来道:“李兄弟辛苦了。”

“属下肩负重任,不敢言苦。”李威道。韩奕见他面有喜色,心中大定。

他的目光越过李威的肩头,见他身后正站着一位商贾打扮的中年人,这人表情似乎错愕了一番之后,才恢复平静。

“此乃晋阳钦使。姓李名晖,乃晋阳陛下亲校。”李威引见道。他将“陛下”二字咬得极重,这陛下当然是不久前称帝的刘知远了。

元气肇开,树之以君,天命不恒,人辅以德。

故商政衰而周道盛,秦德乱而汉图昌。人事天心,古今无异哉。

今内外崩溃,戎狄南寇,华夏惊骇,昊天不吊。又中原无主,致黎民流离,饥饿遍野。茫茫生灵,僵尸仆地,流血成川,涂炭万千,处水深火热之中也。

……

朕虽处河东偏僻,听闻噩耗,深激愤结,扼腕悲泣,羞于苟且。遂团结豪杰部曲,聆闻卿士贤谋,招抚流亡义士,欲拯溺救孤,除暴安良,解万民于倒悬之境。非朕之德跃于诸贤之上也,非朕之力远在诸雄之上也,盖穷朕绵帛之力耳。

烈士暮年,壮心犹在!率自河东带甲者百万,兵发汾塞,招贤纳士,以匡汉威!

……

昔耿纯焚庐而向顺,萧何举族以从军,皆审料兴亡,能图富贵,殊勋茂业,翼子贻孙,转祸见机,决在今日!

凡草莽豪杰之士,元旧勋将之臣,既闻朕檄,若能诣辕门而效顺,开城堡以迎降,豪杰义士授其官爵,长官元旧则改补官资,百姓则优加赏赐。

……

诸道应申严法令,不得焚庐剽掠,但抚所在生灵,各安耕织。朕恭行天罚,罪止元凶,止诛杀契丹使监,其余元错不问,既往不咎。

檄到如律令!

第四十章 徘徊㈠

新皇帝刘知远的檄文,可谓是堂堂正正,酣畅淋漓,又是大义懔然。

其中还有拉拢诱惑之辞,一边是拉拢各道藩镇、刺史,另一边就是拉拢像义勇军这样的武装,哪管这些人曾经做过什么。韩奕听刘德大声读完檄文,这位名叫李晖的钦使,从包袱中取出一份赭黄色的圣旨,耀武扬威地唱诺道:

“义勇军韩奕等听旨!”

韩奕愣了一下,虽然这本是他预料之中,但真到了刘知远使者带着圣旨来到自己面前时,他有些愣神。刘德在身后扯了一下他腰上的革带,韩奕这才恢复神明,连忙跪下,身后左右皆跟着跪拜。

这立刻突显出符彦卿的特别来,他现在身份尴尬。此时此刻,符彦卿想起韩奕曾经讥笑他“大势所趋”,也跪拜在地。又换了主人。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东南义勇军首领韩奕,年少豪杰,忠贞恭良,敢为天下先,能首倡诛杀北虏监使,护翼一方百姓,朕心安慰。故,特授韩奕义勇军马步都指挥使之职,充东南行营招讨使,以便招抚流亡,其下豪杰义士,皆有出身,悉听卿愿。

钦此!

“万岁、万岁、万万岁!”义勇军自韩奕以下,全都高呼万岁。个个摇身一变,从贼寇变成了朝廷军将,这高呼万岁声,当真是地动天摇,虎啸龙吼。

呼延嚷道:“看来我离节度使的职位更接了一步。”

朱贵在旁小声地嘀咕道:“那得我们军上官位再升些才行,跟着军上,有衣穿有饭吃有官做。”

吴大用与蔡小五两人则想:“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这出人头地关键在于跟对人!”

陈顺暗想:这身登上流,是不是太简单了些?天下首义,军上将来定会得到更高的官职。冯奂章则是钦佩韩奕计划缜密,一切似乎都在这年轻首领的掌握之中。

只有刘德不动声色,自从认识了韩奕,他就认为韩奕并非凡人,难得的是韩奕极有智谋,跟刘德在许多事情看法上一致。倘若不是韩奕本质善良,要不然刘德会认为韩奕是大奸大恶之辈,因为聪明人要做起恶人,那威力惊人。自从当初在兖州城内的一番交心,韩奕行事手段也发生了变化,为了生存也会向无辜之辈举起屠刀,所以他们都很好地活下来,并且都有了好前途。

韩奕内心既觉得惊讶,又觉得理所当然,在这乱世之中,不管什么豺狼虎豹,还是阿猫阿犬,只要对实力最强者表示臣服,就有荣华富贵可享。

“韩招讨使,还不接旨?”李晖扬着下巴笑道,脚下众人的神色都在他的观察之中,这让他觉得很是得意。

“臣韩奕领旨!”韩奕恭敬地接过圣旨,将圣旨交给刘德,对李晖说道,“钦使远来,鞍马劳顿,在这荒野里,卑职有失礼仪,还望钦使海涵一二。”

李晖微微颌首道:“招讨使客气了。”

他脸上虽然想努力表现出和蔼可亲之态,但却掩饰不了他骄横的神色。韩奕并不在意,悄悄给刘德使了个眼色,刘德早有准备,像是变戏法地送上一个包袱。李晖拿在手中掂了掂,份量不轻,他推辞了一二,笑容满面地收下,对韩奕等人的态度立刻发生了极大变化:

“招讨使真是年轻有为,贵军天下首义,主上十分欣慰。李某预料,待主上入汴,招讨使定会加官进爵,到时招讨使还要提携李某一二哦。”

韩奕道:“钦使客气了。”他猛得拍了自己的脑门,恍然道:“韩某真是健忘!失礼、失礼!”

他将符彦卿引到李晖面前,介绍道:“这位是符相公!”

“可是武宁节度使符令公?”李晖讶然道。

“不才,正是符某,不敢在钦使面前托大!”符彦卿道。他本就准备回徐州观望局势,遇到了韩奕,也加深了他向刘知远称臣的打算,方才听了那檄文,是又惊又喜。他也见惯了大风大浪,改朝换代对他来说,并不足奇。人人皆有自己的生存之道。

李晖听符彦卿也在这里,他不敢在符彦卿面前托大,躬身说道:“符公一门皆是良将,主上时常念叨您?今日李某能在此处见着符公,也是天庇我主,不知符公何去何往……”

符彦卿连忙接口道:“中原无主,百姓困顿,唯有河东刘公能佑我等,符某正欲返回徐州,为刘公牧守一方州郡,正欲遣使觐见刘公。”

符彦卿这话表明了自己的臣服之心,李晖心中大笑,这对他来说也是大功一件,极为恭敬地说道:“符公何必如此劳顿?李某既然来到了徐州地界,待劳扰二日,愿顺道携符公表章返河东。”

韩奕插话道:“钦使稍待,有贼寇数万围困徐州,符公正与韩某招抚这股人马。”

待李晖与韩奕等人趋往前沿,李晖见贼寇部属极多,心生俱意。刘德笑道:“军上可令我义勇军全体将士,高呼万岁十遍,贼寇必然退去。”

冯奂章道:“不如再加一策,找来一段白绢,裂成大旗,上书一个‘符’字,徐州城内军民见到此旗,必会遥遥呼应,令贼寇胆寒!”

左右皆认为可行,唯有呼延不满:“怎的如此麻烦?卑职领着一队人马,杀过去,将李仁恕擒来就行。”

“钦使以为如何?”韩奕问道。

“李某无意干扰军务,悉听尊便!”李晖道。

韩奕又问符彦卿:“符公以为如何?”

符彦卿手捻胡须,心中感喟韩奕恭敬,略想了想道:“攻心为上!贼寇与我等对峙,并不攻来,观其阵营凌乱,人声鼎沸,想来已生俱意。若施此攻心之计,我军亦无损失,若是此计不成,再杀将过去也不迟。就是两军对峙长一些时日,贼寇也会断炊困顿,亦会自解而去。城中还有我数千子弟兵,依符某看,义勇军稳操胜券!”,

符彦卿果然知兵,这天时、地利、人和皆备。当下,义勇军找来白绢一匹,割成几段,用马血书上“符”字,树成旗帜,让一队骑兵绕着敌营飞奔。

“万岁、万岁!”义勇军数千人齐声高呼。

这一次更是地动山摇,声嘶力竭,那贼寇本是乌合之众,听到如此呼声,以为朝廷大军真的就要到了。徐州城内守军,看到数面“符”字大旗,以为自己的当家人亲至,也跟着欢声雷动。

韩奕亲率义勇军马军,奔至贼众面前,疾驰如风,阵前耀兵以示威。那李仁恕见左右都有俱色,人心惶惶,遣心腹数人来到义勇军面前,乞求赦免。

韩奕等人,包括符彦卿与李晖等人,并不想跟这贼众撕破脸皮,遂当众盟誓,那李仁恕这才解围而去。

看着贼众远去的背影,韩奕心想:“不知这伙人又要到哪里去祸害?自己是不是刚上任便失职?”

那李晖却对韩奕大加赞赏:“招讨使真是智谋过人,不战而屈人之兵。”

韩奕抱拳道:“全赖主上赫赫威严及符公英名,方有此功!这也是我部参谋军校献计使然,卑职不过是遵循而已,钦使过誉了。”

符彦卿见韩奕虽年少,却有城府,并不因此沾沾自喜,场面话说得也漂亮,照顾钦使李晖与自己的面子,心中对他又高看了一层。

遥望徐州城,符彦卿想起自己的儿子,他心想若自己的儿子也能如韩奕一般英武且谨慎多智,那该有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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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据《资治通鉴》等记载,历史上,符彦卿这次还镇时,身边只有数十骑契丹兵,以致符彦卿沦为数万群盗人质,但徐州城中守军并未屈服。群盗只好乞赦其罪,符彦卿与之誓,乃解去。这里是笔者根据这段史实演义而成。

第四十一章 徘徊㈡

徐州城门大开,城内军民竞相出城迎接。

韩奕命呼延等在城外安营扎寨,自己随着符彦卿往徐州城门口行去。一阵锣鼓喧天,从城内奔出一队人马,为首的正是符彦卿之子徐州牙内都指挥使符昭序。

“孩儿拜见父帅!”符昭序在城门口拜道。

符彦卿手指李晖,对着儿子说道:“这是主上钦使,快来拜过。”

符昭序不知主上是何人,父亲有命,不敢不拜。李晖打量了他一眼,见他甲胄在身,在数万贼军围城之下仍坚守得住,恭维符彦卿道:“真是将门虎子,符公为朝廷又生了位良将。”

符彦卿摆了摆手道:“钦使莫要取笑老夫,此子若有韩招讨使一半智谋手段,足矣!”

“符公如此说话,卑职羞愧难当。”韩奕在身后说道。符彦卿指着自己儿子说道:“此乃我儿昭序,比韩招讨使年纪稍大,至今一事无成。老夫另有一子名曰昭愿,还在冲龄。昭序,见过义勇军马步都指挥使韩将军。”

符昭序见韩奕年纪轻轻,却成了将军,又想起近来传闻沸扬的义勇军,吃了一惊,连忙收起不恭之心:“拜见韩将军!”

韩奕早就从马背上潇洒地跳了下来,在符昭序下拜前,就拦住道:“符兄如此,折煞小弟了。”

符昭序见韩奕亲切随和,谦让道:“不敢与将军称兄道弟。”

符彦卿在一旁笑道:“韩都指挥使怕是瞧不起我儿喽?”

韩奕暗骂,口中说道:“是韩某高攀了。”

“哈哈,若是你与我儿兄弟相称,那么老夫就称你一声韩侄了!”符彦卿笑着道,他向韩奕示好,也让韩奕无法拒绝,果然是老谋深算。

入了徐州城,韩奕与李晖二人被带到符彦卿私第,符彦卿要为他们二人接风洗尘,以尽地主之谊。

朱门酒肉臭。符彦卿其实在徐州没住多少时日,他去年刚移镇徐州,便又被召去河北抗击契丹,即便如此,他在徐州的宅第也是一片高墙大院。

符昭序领着韩奕,穿过主宅,入了后花园。正是桃李芬芳季节,三五株桃李第次开放,与粉墙、假山、亭台装扮着这并不大的花园,别有一番匠心。

“韩将军,我爹吩咐,让你先洗漱一番。一切使唤,将军只管吩咐丫环家丁。”符昭序道。

“草莽之人,没有那么多讲究,符兄客气了。”韩奕拱了拱手道。

符昭序沉吟了一下,脸上一丝玩味的表情一闪而过:“将军客气了。”

韩奕称他为兄,他也坦然自若,内心之中虽有些瞧不上韩奕,但还保持着高门将家的风度。

高门大户就是不同,韩奕跟着符彦卿入城,一直到这小院,只是在城门口与城内军校、官吏寒暄了几句,他刚来到符家安排的院落,丫环仆役就准备了热腾腾的洗澡水。

韩奕将自己脱得光光,跳进木桶之中,桶中温度适中的水,浸润着他的肌肤,让他浑身舒坦。雾蒙蒙的热气升起,韩奕透过雾气看不清身边的一切,他在思索这几个月以来所发生的一切,觉得如同这雾里看花,却又觉得理所当然。

我要的到底是什么?这就如同他为什么来到这个世界一样,让他茫然。所以他选择了顺其自然,为了生存,他杀人,为了更好地生存,他向刘知远称臣。刘知远对于他来说,不过是一个过客。

为父报仇雪恨,这当然是韩奕的一个明确的目标,可是如果仅仅是以命抵命,那么韩奕早就杀了不止一百个辽人。

或许我应该穷一生之力,寻找到那幅神秘古画中的少女,问问她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韩奕心想。

热气蒸腾,弥漫着整个屋子,温水洗去了他的征尘与疲倦,韩奕竟睡着了。睡梦中,他感觉有人在轻柔地抚摸着自己,他睁开眼睛,见两位丫环正在给自己擦洗身子。她们皆是二八年纪,秀色可餐,身上的轻纱将曼妙的躯体峰峦衬托得令人遐想无限。

韩奕可从未接受过如此服侍,颇不自然地挥了挥手道:“两位姑娘,退下去吧!”

丫环们掩口轻笑,从雾气中退出,在屋外窃窃私语。忽的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将军,奴给你送干净的衣裳来了。”

韩奕听出这是张氏的声音,他接口道:“送进来了吧!”

张氏放下衣服,规规矩矩地离开内屋,她知道韩奕很介意赤裸裸地被女人服侍。韩奕擦洗干净,换上干净的戎衣,来到外屋。张氏迎上来,一边帮韩奕系上革带,一边说道:“那两个丫头被奴支走了,想来将军不喜欢。”

“为什么?咱们在别人家里为客,不要惹主人不高兴。”韩奕奇道。

“将军年轻英雄,又生得英俊,人品又好,只有名门闺秀才能配得上将军。那两个丫头不知天高地厚,竟敢耻笑将军没见过世面!”张氏气愤地说道。

“呵呵!”韩奕笑了笑道,“我本来就是乡下小子,她们说的没错。人生来虽贵贱有差,但重要的是自己要看得起自己,否则只能一山望一山高,贪欲不足。”

“将军所言虽是至理,但……”张氏又想起自己的悲惨遭遇,“幸遇将军,要不然奴家是生不如死。世上要是多些像将军这样的好人,就会少些祸事。”

韩奕不想让她沉浸在痛苦回忆中,岔开话题:“刘参军诸人,现在在做什么?”

“刘参军说虽然符公向将军示好,但亦不可不防,他跟呼延、朱贵、陈顺等人都留在城外军营,不敢懈怠。”张氏回道,“又怕将军无人服侍,就差我来此。”

“哦!”韩奕点头道,“刘参军真是大才。家有一老,如有一宝!”

“这人老不正经!”张氏脱口而出,脸上飞上了红霞。,

韩奕嘿嘿一笑,那刘德人老心不老,有些色眯眯的,他见韩奕只是将张氏当作下人看待,便常常借故凑近张氏跟前说话,自然少不了挑逗几句。

符府下人来请,韩奕交待张氏几句,便跟着下人往宴堂行去。又一次穿过那片小花园,几束桃支伸向园外,摩挲着粉白的院墙,一阵清脆的笑声吸引了韩奕注意。

只见桃李掩映之下,一个绿衣女孩,不过六七岁的年纪,生得人比桃花娇,虽然纤弱幼稚,怀中却抱着一个婴孩。那婴孩正被她逗得咯咯直笑,白嫩的小手胡乱地抓着,将那绿衣女孩儿双髻扯乱了。女孩威胁道:“你再乱动,我便将你扔了。”

女孩儿嘴里威胁,脸上却挂着笑意。那婴孩并不知这是威胁之语,嘴巴里只知道呀呀地叫着。

韩奕觉得有趣,就站在回廊中笑眯眯地看着。身后传来一声轻喝声:

“大胆!你是谁,为何在此处?”

韩奕回头,见不远处正站着一位身着红罗裙衫的女子,十八九年纪,亭亭玉立,体态端庄,风仪瑞淑,粉腮红润,秀眸惺忪,芳菲妩媚。从这个女子发式来看,她应当是一位少妇人。

韩奕的目光只在红衣少妇身上一扫而过,不敢让对方觉得自己无礼,为他引路的符府家丁冲着这红衣少妇躬身道:

“回大小姐,这位将军乃相公贵客,小的正引他从侧院过来赴宴。”

“哦?”红衣少妇诧异道,“不知这位将军位居何职?”

“在下暂领义勇军马步都指挥使之职,充任东南招讨使。打扰了贵府。”韩奕听说此女便是符家大女儿,心中一惊,说道,“方才见这女孩儿与婴孩有趣,便多看了一眼,失礼、失礼。”

“将军过谦了,既然是家父贵客,还请将军原谅我方才无礼。”红衣少妇闻言微微一愣,盈盈一拜,并且让开了道路。

韩奕见这符家大小姐年轻貌美,但胜在体态端庄,又谦让知礼,并未有盛气凌人之状。他心中暗道,这位符家大小姐,果实与众不同,只可惜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

“小将告辞了。”韩奕拱了拱手,跟着家丁往宴厅走去,走过回廊转折处,偶尔瞥见那红衣少妇正行着注目礼。

符家宴厅,高朋满座。

除了踞坐在正中央的钦使李晖,符家父子、牙校,还有徐州城中的大小官员、缙绅,及若干文士。

知客仆役一声唱诺,宴厅里里热烈的交谈声立刻停了下来。众目睽睽之下,韩奕走了进来。这是他第一次踏入上流宴会,迎来的只有不解、怀疑与耻笑,耻笑的多半是因为他的来历和身上的普通戎衣。

方才符家大小姐正是因为他这一身普通戎衣在后院中出现,才喝问他身份的。他要是穿着体面,或是穿上一身将校铠甲,符大小姐或许就不会质问。

“韩老弟来迟了,应当罚酒一杯。”李晖被众星捧月般围着,他原来不过是一位军校罢了,只是因为主子当了皇帝,自己身负钦命,就成了众人巴结的对象,被符彦卿安排在主位落座,心中很是得意。

符昭序引着韩奕就席入坐。韩奕踞坐在席位上,面对众人的目光,不卑不亢,举杯道:“钦使有命,卑职敢不应命吗?”

他仰起脖子,将酒灌入腹中。

“好!”李晖抚掌赞道。钦使金口一开,众人也跟着说:“好!”

“此杯乃卑职敬钦使,感谢钦使不远千里来此传旨,我义勇军全体将士对钦使感激涕零。先干为敬!”韩奕又端起一杯酒,一饮而尽,冲着李晖邀道。

李晖谦让一番,也一饮而尽。厅中众人又都讨好似地说:“好!”

不知好在何处。

韩奕又欠身道:“符公好客,小将敬符公一杯。”

符彦卿也举杯道:“符某素不喜饮酒,但韩侄说话,老夫怎么说也要饮上一杯。你若是再自称末将、卑职,那就显得太生份了。”

“符公厚爱,小侄不敢太矫情。向符公祝寿!”韩奕举杯,高声说道。

厅中众人既见钦使对韩奕颇为敬重,又见符彦卿呼他为侄,不得不对韩奕尊重了一些。

众人你一言,我一句,将李晖与符彦卿二人捧上了天。李晖有些飘飘然。符彦卿面上喜色只是一闪而过,他一个劲地向李晖劝酒。

酒过三巡,李晖经不起众人你一杯我一杯地敬酒,面色通红,说话的舌头也大了些。喝高了,便迷乱了心性,李晖当众搂起两个伎女,其状为众人所窃笑。

“符公……你好客,本使……感激不尽……乐不思蜀啊!”李晖说道。

“那钦使就在我徐州多住些日子。”符彦卿赔笑道。

“呃……”李晖打了个酒嗝,“符公的奏表……”

“钦使勿急,符某很快就会撰表。”符彦卿连忙接口道。

“好、好、好!”李晖站起身来,搂着身边的伎女,晃晃地离开了。

众人起身目送着李晖离开,符彦卿转过头来,见韩奕刚将目光从自己身上移开。

第四十二章 徘徊㈢

韩奕见宾客都陆续告辞,也回到城外义勇军营地。

符彦卿说话算话,不仅将答应给义勇军的钱粮送到,还送来一些酒食,慰劳将士。呼延等人都在营帐中大吃大喝,就连冯奂章也敞开了怀往腹中灌酒,义勇军找了刘知远做靠山,有了出身奔头,大伙都很兴奋。

“老弟,属下敬你一杯!”呼延见韩奕刚出现,便拉着他吆喝道,称呼却是不伦不类。

“你们喝吧。”韩奕一把将他推开。

“军上似乎有些不乐?”刘德放下酒杯问道。

“我并非不乐,我观符彦卿情状,他似乎还在观望之中,看来徐州也非我等久留之地。”韩奕说道。

刘德道:“如今刘公虽已经称帝,要说实力,非刘公不敢称第一,要说威望、资历,刘公亦是天下之首。只是后事难料,刘公仍龟缩河东,想来符彦卿也不想在局势未明的情况下,冒然称臣。他与我们不同,我们一无所有,东奔西走,能有个盼头就是万幸了,符彦卿家大业大,一招不慎,就是满门皆输。”

呼延说道:“这些事情,是你们聪明人考虑的,我呼延唯军上钧令是从!就是你让我现在领人杀进徐州城内,取了符彦卿项上人头,那也行!”

“大哥又胡说八道了!”冯奂章摇头道,“须知我们在徐州为客,符彦卿对我等已算是客气了,你若是胡说,岂不是为我等招惹是非?莽夫!”

呼延被冯奂章弄得下不了台,朱贵也道:“在这件事上,冯老四说的对。自从在宋州遇上符彦卿,军上处处尊重符彦卿,护送他回徐州,你要是再胡说八道,那真要坏事了。能跟符彦卿攀上交情,不会有坏处的。”

呼延双眼圆瞪,只得道:“好吧,我这嘴只用来喝酒吃肉,不说话!不能抢了吴大嘴的活计。”

“我招谁惹谁了?”吴大用表示强烈不满。

众人哄然大笑。刘德对众人说道:“符氏一门世代为将,符彦卿之父秦王符存审,从武皇征战,战功赫赫,其九子俱为良将,亲朋故旧数不胜数,如今符彦卿又历唐、晋两朝,亦是当世重藩大将。此等人物,岂能小视?军上与符彦卿交好,为的是今后仕途,也包括诸位将来的前途,须知官途复杂,多一些知己、益友,只有好处。官场亦是沙场,诸位只需听命就是,不必多想,更不可造次。”

“军上,我等该怎么做?”吴大用问道。

“我虽对符彦卿有恩,但符彦卿亦以钱粮助我,这对我等来说可谓是久旱逢甘雨,帮我大忙,两家恩义算是清了。符彦卿眼下正观望,我等不便久居徐州,我欲率军驰往毫州,以毫州为根据地。在毫州整军,训练部曲,严明纪律。我义勇军将士虽个个都是好汉,对付散兵游勇尚可,但还称不上精锐。”韩奕又指了指面前堆着的杯盘碗筷,“今后军营之中,切莫日日盛宴,军人们都看着呢。若做不到与军士同甘共苦,关键之时,军士亦不能效死。另外,符彦卿送来的钱帛,赏给全军,我分文不留,今后凡有斩获,亦是如此。”

“遵令!”众人齐声说道。

当下,韩奕任命刘德为都押牙,参谋军务大小诸事;以陈顺为马军都指挥使,冯奂章为马军都虞侯,领五百马军;以呼延为步军都指挥使,朱贵为步军都虞侯,领两千步军;以李威为牙军指挥使,掌五百牙军。

“吴大用与蔡小五二人,新归我军,但此前并未立有功劳,暂时在我牙军效命,充任都头之职。待将来立功,我再行擢拔。”韩奕最后道,“本军有功即赏,无功则无赏。”

蔡小五道:“军上公道!属下必会誓死效命,不敢迨误军令。”

吴大用也道:“跟着军上,不愁没有机会升迁。”

只有郑宝不满意,他嚷道:“我也要当兵!”

“我看等你毛长齐了,再说吧。”吴大用笑道。徐宝不知其意,仍叫嚷道:“我在随军大营中,也找了一班年纪相仿的,他们跟我比武艺,人人都比不上我。要不哥哥封我做他们的首领?”

“我看也行!”刘德笑道,“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说不定不出几年,这些少年人当中就会出现猛将。”

韩奕知道刘德的意思,这跟近世收义儿即养子之风一脉相传。武皇李克用部下就豢养有“义儿军”,此义儿军的首领就是符彦卿之父符存审,属精锐中的精锐,用于冲锋陷阵攻坚拔锐。

他想了想,便点头答应,郑宝便高兴地出了帐,去训练他的少年军了。那些少年不是孤儿,就是义勇军军士之子,是韩奕让他们在饥饿流离中活了下来。

“承蒙诸位看得起,听我军令,而今又各有出身。但将来会是如何?要想真正出人头地,还是沦为平庸,全凭自己。”韩奕扫视左右。

李晖还在徐州城内被当成菩萨一样供着,天天好酒好肉,一班乐人、美女围着,乐不思蜀了。

韩奕在徐州休整了三天,就带着自己的部下驰往毫州。符彦卿听说义勇军不告而别,暗笑韩奕太过小心,他后来常三头五回遣人送些财物,以示恩义。

三月初的光景,正是暮春季节。

义勇军所过之处,人烟却是稀少,疯长的野草丛中,庄稼难得一见。东南兖海群盗猖狂,淮北也是如此,淮北贼帅又有许多投奔淮南唐国。闻义勇军奔来,又见义勇军旗帜鲜明,军士健壮,行动有序,群盗又听说过义勇军的威名,纷纷望风奔逃。

行至宿州北的濉水,蔡小五来报,一支军队挡在河对岸,当中一面大旗,书着“赵”字。

“此乃宿州防御使赵凤。”向导说道。,

“赵凤?”刘德稍吃了一惊。

“刘都押牙知道此人?”韩奕问道。

“只是有所耳闻,此人原本也是举童子出身,但本性凶悍,以杀人暴掠为事,沦为贼寇。后来又依附赵延寿,因而也就是投靠了辽人,常在北边为将。此番辽人入汴,他大概是被辽主任命为宿州防御使的。探马报告说,毫州眼下也属他管辖。”刘德回道。

“军上,我等要在毫州站稳脚跟,必须与此人一战。”冯奂章进言道。

“令全军戒备。”韩奕当即命道。

双方暂时隔濉水相望,义勇军正在准备渡河浮桥。宿州军中,奔出一将,正是宿州防御使赵凤,他隔河呼喊:“尔等速速退去,否则我军将半渡而击,令尔等败亡。”

义勇军不管不问,继续砍伐树木,制作浮桥。宿州军隔着河放箭,阻拦义勇军铺设架浮桥。

韩奕皱了皱眉头,蔡小五道:“军上,不如我领一班水性不错的好手,自下游泅渡,从其背后杀去?”

“这太过冒险。”韩奕道,“我若是赵凤,也会有所防备。待天黑之后,再施此计。”

于是,韩奕只留冯奂章停驻在此,大部人马退后五十里安营扎寨,一边继续移地制作浮桥。

子夜时分,韩奕又率众南趋,命人趁着夜色潜过对岸,将揽绳拖着架浮桥架设起来,刚开始架设,对岸火光大起,杀声四起。

赵凤早有防备,经过短暂的交战,义勇军不得不放弃渡河。韩奕心里却很高兴,这本就是他预料之中,明修栈道,暗渡陈仓。

蔡小五挑选了百来位黄河岸边长大的军士,从下游五十里处,悄悄地渡河。两军正面的交战极好地掩护他们的行动。

赵凤的游兵骑着马沿着岸边巡视,蔡小五趴在芦苇丛中一动不动,黑暗中的他的一双眸子正燃烧着火焰,在家乡青州时,他不止一次这样耐心地潜伏,等待出手的一刹那间。他满足于这种捕猎的快感。

“布谷、布谷!”他用手捏住喉咙,发出信号。

部下箭手,纷纷握弓在手,几十只箭矢飞向了岸上,一什宿州军斥侯一个不拉地倒在地上,几声惨叫声迅速消失在风声中。黑暗中,一百位义勇军壮卒,跟着蔡小五猫着腰上了岸,蔡小五跟另外九位部下,都换上宿州军的戎服,大模大样地溯河而上,奔向敌营,其余人则沿着河滩并肩行走。

“什么人,站住!”刚接近敌营,黑暗中有人喝道。

“自己人!”蔡小五佯称道,心中却觉不妙。

“暗号?”黑暗中又有人问道。蔡小五定眼往黑暗中一瞧,见一棵柳树下站着两人,定是宿州军的暗哨,他一边走近,一边说道:“大哥,今夜的暗号就是……”

刀光从他的手中激射而出,当面的一位当场被砍成两截,另一位站的地方稍后,立刻转身就逃,口中大喊道:“义勇军袭来了!”

蔡小五可不想让自己将立功的机会白白地浪费,让人耻笑,他当机立断,大喊道:“兄弟们,随我杀进敌营!”

一百条汉子随他向敌营冲刺而去,个个连皮甲也都没有,甚至舍长兵器,而用一把钢刀,全凭一股热血勇气,与敌近身搏斗,不要命地拼杀,立时吓坏了辕门外的守军。蔡小五一手提着一个小卒的头颅,一手持着闪着血光的钢刀,踢翻了火堆,引燃了柴草,火光立刻照亮了夜空,火光之下,他年轻刚健的身躯,披头散发,如同恶魔,令敌军丧胆。

“恶魔!”敌军惊呼道。

对岸,韩奕望见敌营火光熊起,命全军立刻渡河。

敌帅赵凤从睡梦中惊醒,一边命人清剿从背后杀入的义勇军,一边命令阻止义勇军渡河。

但是仅仅一百义勇军勇士,已经将宿州军军营搅得天翻地覆,混乱中敌军不知道来袭者到底有多少,相互践踏者又有不少。

呼延见渡桥刚抵对岸,桥头的己军军士被涌过来的敌军推挤进河水中,心中焦急,他挥舞着大刀奔向前去。

“呼延在此,谁敢阻我?”呼延大喝一声,如同晴天霹雳,在敌军耳畔炸响,令敌惊惧。

大刀大开大合,身前左右无人能抵他一招半式,刀下几乎没有活口,不死也将会是重伤不治。敌军只能用箭射他,大半被他用密不透风的刀势劈开,却有一支箭羽插在他的肩窝上,刀势为之一滞,韩奕担心他安危,一边命骑军下马用密集的箭阵反击,一边命步军加紧渡河。

呼延的神勇,既令义勇军士气高涨,又让敌军如同见到一个凶神恶煞。朱贵领着部下从渡桥登上了对岸,立刻杀入了敌营,陈顺、冯奂章、吴大用等,也紧跟着鱼贯而上,个个争勇向前。

马军一旦过了河,立刻发挥起它横冲直撞的气势来。冲天的火光与呐喊声中,韩奕一马当先,纵马越过熊熊的烈火,如离弦之箭刺入敌阵之中,手中的铁枪在人群中搅动着。

箭矢在他身侧一晃而过,他的耳畔只充斥着铁枪刺入肉体的嘶裂声,还有一枪刺中目标时的充实感。喷涌而出的鲜血浇灌着坚实的土地,也浇热了所有人的心房,夜晚的凉风将腥气升腾起来,笼罩在敌我双方的头顶。

战马长嘶,人肉组成的堤防迅速地崩塌,在血与火的考验中,义勇军跟着自己的统帅奋勇向前,将敌营踩得稀烂。

韩奕掉转马头,笑傲于刀枪丛林中,那面帅旗立在他的身后正猎猎作响。敌军的惨叫是他最爱听的声响。不是你死,便是我死,韩奕当然选择前者,只有适者才能生存。

“人在旗在!”韩奕对旗手说道。

“是的,将军!”旗手坚定地回答道。

“旗失头亡!”

“遵命,将军!”

韩奕挥起佩刀,用刀背砍在部下们身上的皮革上,留下一道印痕。部下们感到羞愧,因为帅旗总是奔在他们的前头。

知耻而后勇,挨打的将士们疯狂地掉转头去,扫荡着敌营残余。

汹涌的洪水冲破了堤岸,宿州军立时崩溃,赵凤见事已不可为,带领亲卫南奔回宿州,丢下的辎重亦有不少。剩下的宿州军,不是被杀,就是跪地投降。

天亮时,蔡小五已经满身鲜血,全身受创不下七处,身旁勇士活着不过二十余人。

韩奕扶起蔡小五道:“这是我义勇军的又一猛将也!”

蔡小五却毫不在乎自己身上的创伤,道:“要当就当天下第一猛将!”

第四十三章 徘徊㈣

毫州城曾陷入“贼”手,被掳掠一空后,只剩下百来户人家。

韩奕便自封为毫州留后,在毫州安顿下来,一边整顿部曲,一边安集流民,恢复生产,严明法纪,短短半月,毫州方圆百里安定了下来,四方百姓争相来此地居住生产,但也只是恢复点人气罢了。

清剿了毫州地界的流寇,又有不少散兵游勇前来相投,韩奕挑选精壮编入义勇军。又挑勇士五百人,均为勇敢骁勇之士,待遇优厚,号为“陷阵营”,令蔡小五掌管。

然而当义勇军占据毫州不久,辽将高谟翰领三千兵马攻来,加上退居宿州的赵凤,共四千兵马。此时义勇军连毫州城隍都未修复完毕,只能野战。

三月的艳阳,晒得人舒适,但在太阳底下久了,也晒得人头晕目眩。战旗之下,韩奕手搭凉篷,眺望敌阵,对左右部下说道:

“今日一战,关系到我等的生存,只能死战,若想活下来,那就杀死对方。闻鼓不进,杀!”

“闻鼓不进,杀!”部下齐呼道。

“怯战后退者,杀!”

“杀!”

这是义勇军成立以来,所面临的真正一战。出身渤海的高谟瀚,绝对是一个难以对付的对手,他的人马虽不多,但精干力量却是宿卫辽国皇帝的五百皮室军,看上去更令人生畏。

韩奕绝不会让部下看出自己有丝毫的怯意,如果再多一点时间休整,情形会大不同。他很想下令回城,但艰难的陌路,只能让他的心志更加坚定。

蔡小五道:“敌军以精锐为中军,两翼为老弱。不如让卑职率陷阵营杀向中军,将敌中军扰乱或者拖住,军上以步卒攻其左右二翼,用马军掩杀其后。”

“此计甚好,你创伤未愈,量力而为!”韩奕命道,“敌军会用箭阻挡,尔等阵形不要太过密集,我自会亲率牙军为你助战。”

“军上是主帅,岂能冒险?”吴大用道,“不如我率步卒五百随陷阵营压上。”

“准!”韩奕点头命道。

不远处,辽将高谟翰见义勇军战阵严整,军伍强壮,心中微惊。他对赵凤说道:“你不是说义勇军只有两千人吗,我看至少不下五千人。”

赵凤在义勇军手下吃了亏,差点丢掉性命,自然对韩奕愤恨无比,遂使了个激将法道:

“将军这是害怕了吧?”

“大胆!”高谟翰大怒,扬起马鞭给了赵凤一鞭。赵凤躲闪不及,结实地挨了这一鞭,心生怒意,却是敢怒不敢言。

蓦的,鼓声响起。

义勇军中战旗挥舞,自义勇军大阵中央奔出五百步卒,皆赤膊上阵,上半身不着片缕,左手持盾,右手提刀,哇哇叫着急奔而来。绝对不能让敌军马军首先跑起来攻击自己,这是韩奕的打算。

“这是什么招数?我还未主动攻去,他却来攻我。”高谟翰哑然失笑,“就凭这些死士也敢与我中军为敌,自不量力!”

说话间,陷阵营已经奔至跟前,高谟翰命蕃汉弓箭手放箭,在阵前编织起一道严密的箭网。陷阵营奔在最前头的军士,如大风吹衰草,瞬间倒下了不少,但奔速仍不减。

前浪死在滩头,后浪又汹涌而来。

高谟翰不由得擦了一下惊讶的双眼,转瞬间这些义勇军死士已经奔到了面前,撞在了中军当中。

“拦住他们!”高谟翰惊呼道。

阵前已经倒下了一大片,肢体横飞,鲜血迸流。陷阵营的将士,宁愿自己与敌厮杀在一起,蔡小五抓住敌军轻视的时机,杀入敌军中军,不让敌军拉开距离。近身格斗,讲究的是血性勇气,以命换命,这种不要命的拼杀,让辽兵很不适应,中军不由自主地往后退。

又一阵鼓响,呼延与朱贵各率一千步卒,分别从左翼两翼杀奔而来。如同猛虎下山,杀向辽兵。辽人的蕃汉联军有些大意了,他们没有将义勇军放在眼里,便吃了大亏,义勇军趁机杀得辽兵左右两翼如鬼哭狼嚎。

蔡小五如同一只矫健的豹子,在辽兵丛中纵横捭阖,身影在长枪大矛丛林中忽隐忽现,旧伤崩裂,新伤又生,精壮的上半身沐浴着敌兵与自己的鲜血。辽兵见他神勇,纷纷围住来绞杀,令他险象环生。

韩奕立在高阜,紧张地观注着战局,见蔡小五吃紧,连忙命吴大用出击。

吴大用远远看着,立刻率预备队冲上前去,与陷阵营协力作战。

高谟翰见势不妙,挥军急退,整顿人马,奈何义勇军的马军又从身后包抄过来,只见万军丛中,义勇军的战旗在人头之上飘扬。双方的人马绞杀在一起,脱离不得。吴大用早就盯上了这位一身鲜明铠甲的辽帅,率领精锐气势汹汹地直奔辽军帅旗之下。

高谟翰大惊,呼斥左右心腹左右抵挡。吴大用举起狼牙槊,将拦在身前的辽兵砸翻在地,斜刺里又奔来一马军,吴大用狠狠地往那马首招呼,马出崩裂的声响,战马长嘶一声翻滚倒地,将背上的主人摔得七荦八素。

蔡小五与吴大用两部壮士,看似已经将高谟翰的中军精锐拖住了。

但是,战局又发生了变化,猎人总认为自己才是王者。蓦然,敌军后阵的辽兵杀出一条血路,冲破了呼延的阻挡,直奔显眼处的韩奕而来。

擒贼先擒王,辽人当然也懂得这一点,身经百战的高谟瀚更懂这一点。

韩奕没有退路,因为他的帅旗必须让部下随时都能看到,这表明主帅与他们同在,而不是临阵脱逃。

胯下的战马似乎在跃跃欲试,或许是在不安地颤抖。韩奕也不想退,他毫无保留地亲率牙军,正是杀向这些迎面奔来的辽骑,若让这些善骑马控弦的辽骑获胜,那就大事不妙了。敌军虽强,但今日若不能咬牙切齿,并且战而胜之,空有凌云之志又能如何?,

雁形的牙军,锲入辽骑当中,或者说是辽骑杀入了牙军当中。

犬牙交错!

韩奕手中铁枪横空而出,击撞而前,电光火石之间,迎面的辽兵被刺落下马,被身后的战马践踏而死,来不及发出惨叫声。

一个照面,双方马军的奔势,立刻缓了下来,战马撞在一起,骨胳断裂,血肉横飞,濒死的战马痛苦地嘶鸣,落马的骑士悲哀地被战马踩踏而死。军士们感觉自己如同掉进了一个深渊,看不到出路,双耳充斥着震耳欲聋的呐喊声。

尖利的,是箭矢划破长空的声响。

呼呼席卷而来的,是整队战马奔腾的巨浪。

噗噗之声,是箭矢刺入肉体撕裂皮肉的声响。

咚咚之声,人马撞在一起时翻滚在地所发出的闷哼声。

失去了头颅,一了百了。若是失去了铁枪,还有横刀。绝望之时,义勇军将士们仍然可以看到帅旗之下,最高统帅正挥舞着横刀,左劈右砍。

帅旗倒了,帅旗倒了!

旗手实现了自己对统帅的诺言,旗失人亡。

义勇军大惊失色,另一个军士扛起了帅旗,一支箭矢射中了他的喉咙,他也无奈地倒下了,亲吻染红的大地。

李威扛起了帅旗,旗帜紧跟在韩奕左右,军士聚拢在他的左右,犹如保护自己性命一般珍视着自己的旗帜。

牙军突击向前,如同一把锋利的大剑。这把剑在辽兵的阻挡与疯狂反击下,飞快地变化着形态,忽而变钝,忽而扭成了一把弯刀,忽而又被拦腰截断,忽而又如同无数块废铁在大匠师的熔炉中被铸成更锋利的剑。

只是这把剑,似乎越来越短,似乎越来越沉重与迟钝。

韩奕疯狂地左劈右砍,敌人的血与自己的鲜血交织在一起,他感到绝望与疲惫……

第四十四章 徘徊㈤

人生难得几回搏?

这只是韩奕所遇到的最凶险的一次,他的心志在这种生死考验中变得坚硬如铁,在这生死存亡的逆境之时,唯有正视淋漓的鲜血,才是唯一的出路。

没有凌云之志,没有高官厚禄的诱惑,没有对封侯拜相的奢望,只有对生的渴望。

“陈二哥,我们比试一下,谁能杀敌最多?”韩奕隔着数十步远,冲着陈顺喝问道。

“正合我愿!”陈顺抹了把脸上的汗珠与血迹,高声回复道。

“军上与二哥比试,岂能舍下冯某?”冯奂章听得呼声也高声说道。

“卑职不才,也愿与军上比试一番。”牙军指挥使李威也加入道。

“功名马上取,杀!”韩奕听得豪气,率先举刀突进。

破釜沉舟,在此一举!

义勇军马军军士听得主帅与上官们如此豪气,顿时战意高涨,冲天的豪气充斥在胸,齐齐拍马跟在上官左右,左突右击,杀得辽人心惊胆颤。

那一头,步军在呼延与朱贵的率领下,已经艰难地击败北来的幽州、渤海步卒,见己方马军吃紧,不及喘口气,拼命地杀奔而来。

高谟翰见势不妙,转身便逃。

战斗的进程,出乎韩奕的预料,他本想这会是一场胜负两可的战事,他甚至做好了在不敌之时,将敌军引入城中打巷战的打算,却不料会是这个过程,看来他是高估了对手,也低估自己,同时也低估了高昂作战意志的巨大威力。

韩奕夺了一支马槊,回首命道:“牙军随本帅出击,胜败在此一举!”

“嗷、嗷……”李威等牙军军士,紧紧护卫在韩奕左右,席卷而去。主帅的意志与豪情,感染着将士们奋不顾身地向前突击。

吴大用夺了一匹胡马,飞快地跃上马背,直直地奔下正欲脱离战场的高谟翰。高谟翰恨得牙根痒痒,只得命部下放箭阻挡,再寻赵凤时,赵凤早就逃之夭夭了。

好一个吴大用,甩右蹬,将身子缩在鞍左,蹬里藏身,辽兵的箭矢扑了空。吴大用瞬间奔到了跟前,翻身上马,举起狼牙槊,砸翻了左右抵挡的辽兵,怎奈敌军太多,靠不到身前,他索性将手中的兵器扔了出去,那狼牙槊直直地越过敌众,正中高谟翰的左肩。

高谟翰肩上巨痛,惨叫一声落下马去,众部下抢过来,换马逃奔而去。辽兵的意志已经崩溃了,他们未想到这支对手居然如此强硬,让他们损兵折将,几乎是溃逃而去。

剩下的步卒见主帅逃跑,各自逃命,没来得及逃命的,纷纷授首。吴大用骑着马从十里外,奔了回来,洋洋得意,他见众人都愣愣地看着他,很是不明白:

“敌酋左右人马太多,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逃跑。今天为了方便我没带弓矢,要不然管教敌酋死在这里,想当年……”

吴大嘴巴一开口,就关不上门,呼延挽住他胯下战马的缰绳道:

“大用,你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吗?”

“什么不对?”吴大用不解,他见众人都盯着他后背看,使劲扭头往后背看去,见自己后背上露出一截箭羽。

“啊,我好像中箭了?”吴大用惊呼道。这位仍处于亢奋状态中的汉子,这才知道自己后背中箭了。

朱贵等人抢上前来,将他扶下马来。陈顺道:“你中了一箭,难道不知道?”

“你们这一提醒,我现在倒是感觉到疼了,你们干嘛要提醒我?这分明是与我为难。”吴大用笑道。

众人不禁笑了起来,韩奕忙喝道:“快送回城去,让刘押牙看看,这箭伤一定要小心,不要留下根子。”

“对,我可不能落下伤根,将来我还要当大官呢。我要是当上……”吴大嘴口中念叨道。

呼延踢了他一脚:“快滚回去治伤吧!”心中却是一软。

疲惫不堪的韩奕,站在旷野里,脚下尸横遍野。这只是一场惨胜,牙军损失最大,但是义勇军却经受住了考验。李威正领着人搜罗战场遗留下的兵甲、战马,甚至财物。杀戮战场,不过是一个时辰不到的时间,就倒下数千具尸体。

韩奕庆幸自己仍然活着,将士们却向他致以最高的敬意。

……

当每天清晨鼓声响起时,毫州城内城外的百姓也知道义勇军又开始操练了,然后和着鼓声开始一天的劳作。

来投的各路人马亦有不少,韩奕命刘德挑选精干,编入军中,余部就地为农为工。除马军五百人,陷阵营五百人,步军分为两军,呼延与朱贵本官不变,又分别执掌第一、第二军都指挥使之职,每军两千五百人,吴大用也领五百步卒,仍兼任李威的副手,再加上牙军再次整编后的五百人,总兵力约七千人。

尘土飞扬,呼声震撼。

韩奕坐在阅军台上,看着军士们操练。马军都指挥使陈顺与都虞侯冯奂章二人,各领两百五十人,反复地冲杀,或刺或砍草人,或马上骑射,表现合格者便有好吃好喝,表现差者则只能忍饥挨饿,优秀者则不仅受到提拔,还会有机会与主帅韩奕同案饮酒。官兵们为了不让自己的肚皮受罪,或者有那么一点野心,个个表现生龙活虎。

河南马匹珍贵,养一位马军,抵得上养五位步卒的花费,这还不包括训练中折损的马匹,所以军士们必须爱惜马力,除非作战需要,不得让马匹太过劳累,马夫若是不像对待自己老子一样照料马匹,一律施以重刑。义勇军的马军通过缴获,又加上符彦卿赠送的几十匹战马,现在马军勉强能达到一人两马的水准。

韩奕满意地点了点头。

校场的那一头,呼延的大嗓门一次又一次雄起,他正在跟蔡小五比试武艺。,

呼延使的大刀,比寻常人用的要加长加大,是大一号的陌刀,光那个头就让人生畏,二十五斤的兵器在他手中如同无物,舞起来密不透风,远远望去只见一片刀影闪烁。

寻常人哪能使得这种重兵器,军中无人能敌得过他,就是对武艺自负的韩奕跟他比试,起初十有七八会在三五十招以内败在他刀下,现在则因太熟悉了他的刀势,借巧力也常能胜过他,但仍然不敢言自己武技与呼延一个等级。

蔡小五初生牛犊不怕虎,又因濉水及与高谟瀚的精锐一战,他对自己的武艺更是自负,早就对呼延自吹自擂不满,嚷着要跟他比试。

这刚一交手,蔡小五就觉得自己不是呼延的对手,那排山倒海似的大刀压得他喘不过气来。身为陷阵营指挥使,以拼命死战而在军中闻名,他不想就这么认输,跳将出来,将手中的铁枪插在地上道:

“不行,你这兵器太占便宜,咱们赤手空拳再来比过。”

呼延将戎衣脱掉,赤着上半身,笑道:“随你!”

蔡小五见呼延坟起的胸脯,以及跟自己大腿般粗壮的双臂,未战先怯,颇觉后悔。吴大用在一旁道:“跟胡饼比试,得用智计,你绕着他游斗,管保你……”

呼延的外号又被吴大用提起,他怒道:“吴大嘴,你闭嘴!”

吴大用却抱着膀子说道:“既然是大嘴,闭上了还是大!”

“不行,我现在部下好歹也有两千号人了,身为步军都指挥使,得要有个堂堂正正的名字。”呼延捡起戎衣,“我找军上,给我起个名号,我马上就是要当上节度使了的人了!”

呼延扔下二人,去找韩奕。吴大用与蔡小五二人觉得有趣,跟在身后。

几声鼓响,全军点集。

韩奕当众点评了诸部训练优劣,表现优秀者被当众褒奖,最差者被发配去茅房扒粪,然后宣布解散。

“刚才见你们比试武艺,不知谁胜了?”韩奕问道。

“当然是我了!”呼延抢先说道。蔡小五则道:“还未比试完,只能是不分胜负!”

“呼延大哥的武艺,大家都是知道的。”韩奕笑道,“既然小五不服输,那么再行比过。”

“要是我赢了,可有讲究?”蔡小五问道。

“你赢了我,我便叫你大哥!”呼延怒道。

“那我输了,是不是该叫你大哥?”蔡小五道。

“当然!”呼延话刚出口,便觉上当。他跟陈顺、朱贵、冯奂章及韩奕结为义社兄弟时,吴大用与蔡小五二人下落不明,所以结拜时就没有将他们加上。

陈顺道:“大伙都是意气相投,不如再加上吴、蔡二位兄弟,再焚香祭天,结为异姓兄弟?”

“正该如此!”众人皆道。

“你们忘了,还有我李威!”李威远远地呼道。

“当然!”呼延笑道。

当下几人又一次结拜,加上李威,照例由刘德主持。呼延还是老大,陈顺老二,朱贵老三,吴大用老四,冯奂章第五,李威排第六,韩奕第七,蔡小五年纪比韩奕还要小,只能排最末。

“当兄弟,应该怎么做?”呼延拍着蔡小五的肩膀,问道。

“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蔡小五认真地回道。

“好,我看小五最有前途!我当上节度使,一定赏你个官做。”呼延笑着道。

刘德捻着胡须,面带微笑地看着八兄弟,说道:“既然拜了义兄弟,那便要遵守自己的诺言。天大地大,只要兄弟齐心,何处去不得?”

众人站在落日的余辉里,立如铁枪,落日照亮了他们灿烂的脸膛。

第四十五章 徘徊㈥

傍晚,有军士来报,李晖与符彦卿自徐州来毫州,已在城外五十里。

韩奕连忙去将二人迎入城内。

“钦使与符公今天怎么来我这小城?二位要是有事,只要遣人来召即可。”韩奕见他神色不定,故意问道。

符彦卿道:“钦使要回河东复命,老夫不敢阻拦。”

“是啊,本使离河东已有大半月了,不敢再在徐州虚度时日。故今日向符公辞行,也顺便与韩将军说几句话。”李晖道。

已是三月下旬的光景,符彦卿见毫州境内,民生安定,田野庄稼自由生长,与别处形成鲜明对比,不禁暗暗点头。

李晖故意拖后一步,与韩奕并骑而行,低声说道:“我三番两次请符公向我主上表,符公表面应承,却不见动静。我担心其心有异。韩将军对我主忠诚,切莫大意啊,我走后,你要当心些,以免遭人毒手,你不如……”

李晖使了个眼色。

“多谢使者相告,卑职谨记在心。”韩奕连忙道。他心里很不以为然,符彦卿虽然心存观望,但这些日子来,没少优待李晖,末了还遭李晖如此惦记。符彦卿要是真心存歹意,岂能只带这少量侍从,来到这毫州城内。

符彦卿见毫州城隍修缮一新,城内百姓集聚,商贩也有不少,笑问道:“敢情韩侄要在毫州长驻了?”

“哪里,我义勇军虽人马不多,不敢言攻,用来守城却绰绰有余。只等晋阳主上相召。”韩奕说道,“我料夏季来临,我军将北上京洛。”

李晖在城内休息了一夜,第二天便要离开毫州,韩奕命刘德准备金银细软赠给李晖。韩奕与符彦卿一起送李晖离开毫州城二十里。

李晖还有些恋恋不舍:“将军真乃忠臣也!”

看着李晖远去的背影,符彦卿似乎松了一口气,他笑着道:“韩侄练兵,日日不辍,韩侄真是勤勉之人,义勇军他日必成虎贲之师。我观韩侄治政,也算得上能干,这毫州荒废之城,短短一月,便见人气了。”

“符公过誉了,小侄不过是勉力而为,百姓所需亦不过是一些仁慈罢了。”韩奕道。

“这倒也是!”

符彦卿一夹马腹,扬长而去。

韩奕问刘德道:“方才李晖说我是个忠臣,你我会是忠臣吗?”

“忠不忠,那得看皇帝了。”刘德淡定地说道,“军上当学符彦卿、高行周,任尔皇帝轮流坐,他的权势荣华却不衰,反而愈见隆重了。你看,符彦卿根本就不着急,他还在等,他不仅在等,还向我等草莽之人示好。虽说守节非有必死之果,失节者非必有荣华,但想当年,王彦章王铁枪何等骁勇,他对朱梁忠诚,与河东军夹河大战,结果……”

“刘知远忽臣晋,忽臣辽,忽又自立。上梁不正下梁歪,将来难料。”韩奕点头道,“我等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罢了,不敢耻笑他人。刘叔经历丰富,今后应常向我谏言。”

“军上如今也不必妄自菲薄,你如今已有七千兵力,也不可小视,难得你又有一班英勇兄弟,甘愿受你驱使,这才是最重要的。”刘德道,“这个世道,只要手中有兵,即可做大官了。军上胸有大志,若是无职无权,空有抱负,也是镜花水月。”

韩奕默然。

整个三月,形势对契丹人越来越不利。

此前,镇宁节度使耶律郎五,残虐好杀,澶州人深受其害。贼帅王琼帅其徒千余人,夜袭据南城,北渡浮桥,纵兵大掠,围郎五于牙城。契丹主闻之甚惧,始遣天平节度使李守贞、天雄节度使杜重威还镇,由是无久留河南之意。

三月初三,刘知远派遣使者,安抚那些为避契丹杀掠而躲入山谷中自保的百姓。

彰武节度使(治延州)周密昏庸而贪婪,将士哗变,周密退守东城。因录事参军高允权乃前节度使高万金之子,将士认为高氏世代帅延州,因而推举其为留后,占据西城。三月初六,高允权上表向刘知远归降,不久,周密弃东城也向刘知远归降。

此前,丹州都指挥使高彦珣杀契丹所署刺史,自领州事。三月初七,高彦询以丹州降刘知远。而晋州、陕州、潞州等地早已向刘知远臣服。

种种不利的消息,让耶律德光发现自己陷入了一个泥潭,稍有不慎就有来无回,再也见不到北方的草原,加上中原渐趋暑热,他终于下达了北返的命令,于三月十七兵发大梁。其实中原暑热,只不过是他北返的借口罢了。所以,义勇军能在毫州站稳脚跟,并非是因为义勇军骁勇善战,也并非是附近州郡的辽人任命的节度、防御、刺史见死不救,而是因为毫州地处南方,辽人根本就无力搭理,辽主唯一做的就是在离汴州时,曾派高谟翰攻毫州,结果在他刚渡过黄河,就收到了高谟翰兵败的消息。

但这些消息传到了韩奕的耳边,已经是三月末。韩奕决意北行,遣吴大用向徐州符彦卿辞行,然而符彦卿却遣长子符昭序将他请到了徐州。

跟着符昭序,穿过正堂,又进了那个小花园。符彦卿正坐在凉亭下,他的长女符氏正服侍在旁,父女俩说着闲话。

“小侄拜见符相公!”韩奕刚走近,便高声呼道。

“老夫以为你不会移驾来我徐州呢!”符彦卿故意说道。

“符公敢率百人来我毫州,小侄岂敢不效仿?”

“听说韩侄就要北去了,莫非是老夫照顾不周,令韩侄心生去意?”符彦卿微微一笑,说道。

“符公说笑了,符公不吝馈赠,我军上下感激涕零。”韩奕连忙道。他的目光扫视了符氏一眼,符氏微微点头,符氏前年嫁于李守贞之子李崇训,去年回家省亲,不料中原大乱,她便暂时滞留在家。,

“韩将军客气了,妾听闻义勇军军法严明,军士买卖公道,童叟无欺,又与民约法,恢复百业,征剿流寇,安定一方,毫州百姓无不称赞。”符氏浅笑道。

“李夫人谬赞了,百姓是衣食父母,不敢侵扰。否则,我等将士与契丹人何异?”韩奕欠身说道。

“韩侄这次北去,不知意欲何为啊?”符彦卿问道。

“辽主北返,京、洛空虚,小侄料河东主上必会率军南下,主持大局。故小侄欲率军北迎。”韩奕回道。

符彦卿微露一些忧虑:“老夫欲向河东上表,韩侄以为如何啊?”

符彦卿打的好算盘,因为在辽人势力未退走的情况下,他对刘知远没有足够的信心,既不想在局势并不明朗的情况下上表称臣,以免将来惹火烧身,却又想通过韩奕表达自己至少对河东称帝不存在反对的心思——万一刘知远要是真能成事,自己也好理直气壮地去觐见新君。符彦卿眼见着局势越来越明朗,观望心态也宣告结束了。

韩奕心中暗笑,口中却道:“符公素为元老大将,小侄料主上必会龙颜大悦。小侄正想遣人上表,敦请主上早日率军自太原南下,今听闻符公有此美意,待小侄回营,一定撰表向吾主奏明此事。”

“韩侄何必如此麻烦。”符彦卿笑道,不管韩奕愿不愿意,向下人命道,“速去将文房四宝取来!”

韩奕暗中腹诽,这符彦卿还担心自己说话不算话,或者怕自己忘了,竟让自己当场撰表。他顺着符彦卿的意思说道:“这样也好,小侄写好后,就麻烦符公遣人将两表递送河东。”

说话间,纸、墨、笔、砚已经送了过来,符氏亲自为他磨墨。韩奕略思考了一下,握着羊毫,洋洋洒洒地写了几页蝇头小字,免不了要为符彦卿说几句好话。

符氏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奏章,见他的行书字字珠圆玉润,宛转流美,神气充足。她惊讶地说道:“妾未想到,韩将军这一手墨宝,真是不错,虽承魏晋前人风韵,但也自成一家。”

韩奕浏览了一遍自己的大作,却摇头道:“美倒是美,可惜太美了!”

“将军何出此言?”符氏睁着一双美妙的丹凤眼。

“在下之字虽秀逸,但阳刚不足,略有浮躁之气,徒具形式罢了。家师常言,在下若是到了五十岁之时,在书法上方有所成就。”韩奕道,“想必那时,正如符公面对千军万马一般,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气定神闲!这练字也是如此,只有人生练达岁久之时,心智成熟,不为外物所动,能气定神闲,方算臻大成。”

符彦卿微微一笑,他对这话题不感丝毫兴趣,捡起奏章看了一遍。

“将军真了不起,竟有这般见识。”符氏却称赞道,“不知令师是哪位高人?”

“家师不过闲散野人,名讳赵孟頫,向不为世人所知。”韩奕搪塞道,“赵师隶书学梁鹄、钟繇,行草书学羲献,楷法深得《洛神赋》笔意,集魏晋、唐名家之大成。家师闲云野鹤,已经不告而别青州,只可惜在下仅能学其形式罢了。”

“令师真是高人,可惜不能闻达于世。韩将军可不能忙于军务,荒废了这一手好字!”符氏道。她竟担心起韩奕将来的书法成就来。

符彦卿放下表章,笑呵呵地看着韩奕,心中却是浮想联翩。他见韩奕在表章中,都给刘知远选好了三条率军南下路线。大意是说,晋、陕已经为河东所有,刘知远若从此处南下入洛、汴,必受夹道欢迎,河南则如探囊取物;或者从天井经潞州出发,奔赴孟津,山路险窄,粟少兵残,虽最便捷,但只是次优良计;若是自太行井陉,攻略恒、魏二州,则北虏在河北爪牙众多,道路迂回,坚城不少,粮草不济,难以取胜。

韩奕现在是忠臣,忠臣给自己那素未谋面的主子指路,却是出自都押牙刘德的手笔。刘德昔年为李克用、李存勖帐下军卒时,征燕平梁,这三条路都曾走过多次。

“贤侄何时出发?”符彦卿对韩奕的称呼变得亲近了不少。

“四月初七!”韩奕回道,“卑职为东南招讨使,若总是停驻在毫州,将来怕会惹来闲话。”

“好,到时老夫为你饯行!”符彦卿道。

韩奕见正事谈完,就起身告辞,忽然又停下了脚步:

“符公与侍卫亲军马步都指挥使、天平军节度使李守贞私谊极好?”

“我们曾同殿为臣,又常并肩作战,如今老夫与他又是儿女亲家,私谊确实不错。”符彦卿讶道,“韩侄为何要提起他?”

“杜威胆小如鼠,身为皇亲国戚,以十万大军尽降北虏,又将储藏百万粮、甲献于北虏,甘当小卒引寇南下,灭毁父母宗邦,罪恶滔天。李守贞又是其副手,可谓是为虎作伥,人人皆曰可杀,恨不得食其脑髓。新帝入汴,为固民心、军心、士心,必杀杜、李二人以谢天下,否则新朝不固。杜、李二人谋降之时,符公身在它处,并未参预,倘若符公念及自家一门荣华富贵,应与李守贞一刀两断。”

符彦卿脸色变了变,待抬起头时,韩奕已经走远了。

待韩奕告辞后,符彦卿问自己的长女:“女儿一向颇有智谋,明断是非。依你之见,此子如何?”

“此人气度不凡!”符氏想了想道,“弱冠年纪,却有城府,又知进退,不见少年英雄炫耀之态,这极难得。义勇军中豪杰莽夫,甘听他一弱冠者的号令,可见此人之才量。假以时日,此人必会成就一番大事业。爹爹今后不如多加恩宠。”

“嗯,这是自然。”符彦卿点了点头,又问道,“关于你夫家之事呢?亲家公位高权重,久领禁军,此番他与杜威坐拥十余万大军,却自甘降于辽人,民怨沸腾,焉知祸福朝夕易位?”

符氏脸色变了变,她受父亲之命,嫁于李守贞之子李崇训,她身为一个女子,无论满意与否,也只能坦然接受。倘若韩奕所言真成为现实,她不知将来会如何。

“爹爹不必挂念女儿,韩将军所言亦不过是推测之辞。”符氏安慰自己父亲,更像是在安慰自己。

那高行周的女儿不是也嫁给杜威儿子了吗?

第四十六章 徘徊㈦

已经是夏四月,北返的耶律德光攻入相州。

此前滏阳贼帅梁晖,有众数百,送款晋阳求效用,刘知远许之。磁州刺史李榖密通表于刘知远,令梁晖袭相州。梁晖侦知辽主新任命的彰德节度使(治相州)高唐英未至,相州积有兵器,守备军士很少。梁晖遂遣壮士趁夜逾城入,打开城门,放入部属,杀死辽人数百,其守将突围走,这梁晖据州自称留后,向刘知远上表说明情状。

耶律德光北返,梁晖又向耶律德光投降换了主人,耶律德光封他做防御使。梁晖心存疑虑,又拒城而守,耶律德光哪里咽得下这口气,发大军围攻相州,不费吹灰之力便将相州拿下,城中男子皆杀,妇女皆被掳向北庭,所杀者不下十万。辽人喜欢将婴孩扔到半空中,用枪尖去接,手段残忍,城中最后只剩下七百人。

刘知远以从弟北京(太原)马军都指挥使信领义成节度使,充侍卫马军都指挥使,武节都指挥使史弘肇领忠武节度使,充步军都指挥使,右都押牙杨邠权枢密使,蕃汉兵马都孔目官郭威权副枢密使,两使都孔目官南乐王章权三司使。不久,又以河东节度判官苏逢吉、观察判官苏禹珪为中书侍郎、同平章事。

四月十一,刘知远以王守恩为昭义节度使,高允权为彰武节度使,又以岢岚军使郑廉为忻州刺史,领彰国节度使兼忻、代二州义军都部署。丁卯,以缘河巡检使阎万进为岚州刺史,领振武节度使兼岚、宪二州义军都制置使。又闻辽主北归,欲经略河南,故以史弘肇为前驱,又遣阎万进出北方以分契丹兵势。

同时,韩奕被任命为京洛巡检使、知河南府事,命其经略京洛一带。对刘知远来说,官位是最不需要珍惜的,只要有人肯效命。

但因义勇军身处东南,道路迂回,游踪不定,这一任命直到四月末,才辗转送到韩奕的面前,那时中原局势已定,耶律德光早在一个后来名叫杀胡林的地方,死于热病,部下将他的腹部剖开,装入几十斤盐,好歹全尸而还。

辽主耶律德光率主力北返,又恐动摇人心,于是他将汴州降为宣武军,只留后族萧瀚任节度使,镇守河南。而京洛一带群盗肆虐日甚一日,萧瀚手中兵少,束手无策,韩奕感觉时机成熟,就已经主动兵发许、郑一带。韩奕的义勇军,是河东系中最有可能对汴京产生威胁的一支人马,因为离着最近。

四月艳阳高照,晒得人发昏。

田野里茅草丛生,只能间或看到百姓种植的庄稼,百姓大多如惊弓之鸟,见到人数稍多一些的人马,早就跑得远远的。万千村庄,皆成废墟,人烟稀少,常见到的却是各种旗号的流寇。

吴大用骑在马上,额头冒着汗,脸上淌着油汗,脖子上是一道道黑黑的污渍。他赤着身上穿着皮甲,那皮甲被晒得发烫,反而烫得他肌肤难受。

身后是用绳索捆成一串的俘虏,他们当中既有汉兵,也有流寇,还有从贼的文士、小吏。吴大用嫌他们走得太慢,回头喝道:

“快点,主帅已经大营竖起沙漏,尔等贼寇若是一个时辰之内不能抵达,格杀勿论。你们死了不要紧,本军爷还要重新去抓你们同伙。”

“军爷,您就饶了我们吧,我们什么都不知道啊。”有胆大的俘虏说道。

“这么说你们就没用了?”吴大用笑道,他对左右部下说道,“既然无用,我们也就送他们去西天吧,省得来回奔走麻烦。”

部下们纷纷作势取弓,俘虏们连忙拼命地往前跑,吴大用在后面说道:“谁要是最后到,就杀了谁。”

俘虏们争相往前跑,他们都是用绳子拴在一起,这一跑难免磕磕碰碰,相互牵制,摔了无数个跟头,惹得吴大用在身后大笑。

当韩奕见到这些俘虏时,这些俘虏们只有口吐白沫的力气。韩奕此前命朱贵镇守毫州,自己则率主力进至嵩山一带。自从光明正大击败了高谟翰之后,义勇军已经在毫州一带站稳了脚跟,四周那些辽主任命的刺史、防御使们,个个按兵不动,他们本就不是辽人的死忠,只等着镇守汴梁的萧瀚北逃,他们好向新帝称臣。

都押牙刘德将俘虏们领去审问,一阵哭喊与惨叫声之后,刘德前来复命。

“有好消息吗?”韩奕高坐在中军帐中。

“也算是好消息。”刘德道,“辽人命武定节度使方太巡检京洛,至郑州时,郑州守军胁迫他为郑王,此其一;其二,嵩山一带有位名叫张遇的,此人有众近万,他寻找了一个名叫朱乙的僧人……”

“这位僧人有何来头?”韩奕奇道。

“据说此僧人是梁太祖朱温的后裔,不过是傀儡罢了。张遇将他立为天子,率众攻郑州,却被方太击走。”

“这么说方太守郑州?”

“军上听我细说,这方太并不甘心臣服辽人,他括郡财遍赏郑州军士,想西进投奔河东。但郑州军士却不愿意,方太只好一个人逃走,他又怕辽人追究,就命自己儿子去汴州陈情,不料郑州军士却反诬他胁众叛乱,其子被辽人杀掉。又恰逢群盗会攻洛阳,洛阳留守刘晞弃城奔许州,后听说我义勇军败高谟瀚,又奔往汴州。这方太就乘机入洛阳行府事,与前澶州节度使现致仕退居洛阳的潘环,击退群盗。但京洛一带贼寇多如牛毛,伊阙又有人自称天子的,在洛阳南郊祭天,率众攻洛阳,却又被方太等击走。”

“噢,这方太也算是一位能将,后来呢?”

“结合四处眼线得到的密报,前奉国都虞侯武行德,去年曾被辽人俘虏,辽人命他押送数十船兵甲溯河而上,送往北庭,他自汴行至河阴时,率众杀辽监使,后攻河阳。会辽河阳节度使崔廷勋,大部兵力派到了泽州,助辽昭义节度使耿崇美攻潞州,因兵少故不敌武行德,便弃了河阳。方太想归晋阳,哪想到武行德诈招他至河阳,将他砍了头。”,

“哎呀,这都搅成一锅粥了,到底谁跟谁呀?”呼延在一旁道。

“这就是当今天下,你争我斗,尔虞我诈,将好好的中原弄得民不聊生。我们地处东南,消息实在是太闭塞了。”冯奂章素来愤世嫉俗,“不过如此说来,萧瀚独立难支,四面楚歌,早晚就要北返了。”

“哼,他兵力捉襟见肘,光是京洛一带的贼寇也让他四面受敌。”吴大用道。

“眼下刘晞又回到了洛阳,他因疑潘环有变,使人杀了他。”刘德问道,“军上,我军下一步是进,还是观望?”

“刘晞甘当辽人走狗,该当碎尸万断。”韩奕道,“既然让我军遇着了,必不能让他跑了。将那些贼寇们放归,可赏些财物给他们,让他们告诉他们的首领,我义勇军受河东刘公钦命,乃王师也。从我者,昌,逆我者,族!凡听我号令者,来者皆有出身,否则与胡虏同罪。再派游骑四处张贴告示,招抚群盗,我若能多招抚一些贼寇,也让这方圆二百里的百姓少些祸害,料他们也自知再闹将下去,也不会有好结果的。算是便宜了这些贼寇。”

“遵令!”刘德等人回复道。

义勇军的到来,立刻改变了洛阳、郑州及嵩山一带的力量对比。此前,群盗肆虐乡野,无法无天,却攻不入大城之内,相互之间又常争得死去活来,而辽兵乃臣服于辽人的汉兵,势单力孤,只能据城而守。只可惜,两京一带十室九空,惨不忍睹。

义勇军发布的招抚令,在群盗中飞快地流传,群盗中虽不乏有野心的,但是大多数只是随波逐流混口饭吃,这到处烧杀抢掠的生活并不能持久,早晚会丢掉脑袋,听闻义勇军愿意招抚,纷纷三五成群地来投。

短短十日内,羽翼在义勇军大旗下的群寇增至万余人。义勇军高度戒备,凡是来投者,一律打乱编制,重新编伍,从义勇军挑选精干之士充当各级指挥,不服者不问青红皂白,当场格杀。

杀人以立威,都押牙刘德杀红了眼,杀得群盗无人敢再犯军法,人人背后给刘德起了个“刘阎王”的浑名,不知道的,以为刘德就是义勇军的首领。

这时,韩奕一方面得知辽主已经在杀胡林病死的消息,另一方面收到了他被任命为京洛巡检使、知洛阳府事的消息。

义勇军挥师西进,奔赴洛阳城。洛阳辽兵守将刘晞、高谟翰听闻来报,急忙引兵出城,不愿被围困在洛阳。

陈顺与早已恭候多时了,一面急报韩奕,一面阻挡辽兵突围。奈何辽兵甚多,陈顺孤掌难鸣,正在这时呼延领着一军步卒赶到,一番血战之后,硬是将辽兵赶回洛阳城。

刘、高二人站在城头上,见城外旗帜遮天蔽日,刀枪如林,吓得面无血色,惶惶不可终日。

韩奕带着主力人马赶到,他高举着手中的铁枪,策马耀兵,新投的部众这才知道原来自己的统帅不过是位弱冠者。他一勒缰绳,战马猛得停下,将前蹄高高地扬起,落日的余辉洒在他年轻健壮的身躯之上。

“刘晞辈,甘为胡虏驱使,杀我百姓,祸害父母宗邦,死有余辜。今本帅奉河东主上命,经略京洛,兵锋所指,逆我者亡!”韩奕在阵前高声呼道,“尔等新归之士,本是良家子弟,不幸沦为盗贼,今尔归附新朝,可见从善之心仍在。尔等若想赢得生前身后名,便与我攻入洛阳,洗脱罪名,凡有掳获,皆与尔等分配。誓杀胡虏走狗!”

“誓杀胡虏走狗!”群情鼎沸。

韩奕回归中军,发布了第一道命令。义勇军担负着警戒的作用,剩下的万余众新归者加紧制作攻城器械,忙了三天两夜,将洛阳城外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工匠作坊,斫木之声让城内守军心惊肉跳,各种云梯、登城车五百余架,大小投石机又无数,又集中了各种巨弩近百台。

现在不打洛阳都不行了,新归者都带着一张嘴和一张肚皮来,压得韩奕喘不过气来,要是攻不下洛阳,他就会连自己都要饿死。

洛阳城将接受一次惊涛骇浪般的攻击。

第四十七章 徘徊㈧

洛水哗啦啦地向东北流去,河面上倒映着刀光剑影。

洛阳城南,军士们刀枪在手,屏气凝神,大战来临之前竟如死一般宁静。

咚、咚、咚咚!

几声战鼓声响起,结束了这令人压抑的气氛。第一波两百名服色各异的军士,抬着云梯,或推着撞车,呐喊着往城墙边奔去。与此同时,巨弩与投石机一同齐发,无数箭石在城头上编织起一道生死线。

城头上盾甲竖起,守军躲在底下,硬扛着城下猛烈的攻击,偶然稍露出头颅的被砸个正着,立刻殒命。见城外大军靠近了,城头上军校呐喊着反击,箭石居高临下,向城下倾泻着,第一波攻城者在距离城墙百步远的距离,立刻仆倒在地,死于守军的反击之下。

“再攻!”韩奕站在城外的望楼上注视着全局。

令旗飞舞,又一波五百人拼命向前,将自己体内的鲜血洒在城墙根下,不能令洛阳城震撼一分。

“四面齐攻!”韩奕再一次命道。

东南西北数面齐攻,呼喊声此起彼伏,前浪倒下,后浪又起,前赴后继地向着洛阳城头上挺进。无数的烟幕腾起,将洛阳城笼罩其中。城内守军不得不疲于奔命,刘晞与高谟翰括尽城中男子,加强防守。

自晨至午,自午又至黄昏。

城头上的楼橹全都灰飞烟灭,四周城门也变得千疮百孔,城墙下堆积着无数尸首。守军自知难逃一死,拼命抵抗,也让城外大军损失不小。

东方发白时,呼延在韩奕帅帐中走来走去,晃他双眼发晕。韩奕的双眼中已经布满血丝,自兵至洛阳以来,他不仅要主持军务,团结部曲,还要为万五千人的肚皮问题担心。

他想起贝州城内城外的生死拼斗,也想起青州城的困城之战与累累白骨,而今他也要成为其中的一员,成为生死拼斗的一方统帅。这并非他要的生活,或许当所有人都累了的时候,战争才会结束,和平才会降临,可那一天还很遥远。

“大哥稍安勿躁,今日再战一天。”韩奕说道,“守军不过是困兽犹斗。”

蓦的,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哥哥何必非要强攻洛阳?”

众人寻声望去,见郑宝正抱着一把刀坐在角落里。

“哥哥欲置敌于死地,敌军自知死路一条,只能负隅顽抗。不如让开一条道路,给敌一条生路,然后我军随后掩杀。”郑宝道。

冯奂章喜道:“小宝说的是啊,洛阳城高且坚,我们不必在此死耗,不如欲擒故纵。既可设伏,也可派兵去攻郑州,打下郑州也能得到粮食。汴州方向自身难保,几乎无兵可用。”

刘德哈哈大笑,他抚着郑宝的脑袋道:“看来郑宝才是个将军。”

“将军是个啥东西,我要做就做大元帅。”郑宝挺着胸脯道。

韩奕意识到自己当初将北兵挡回洛阳,就是一个太过明显的错误,那时他只想全歼辽兵。这是他戎马生涯所必须付出的代价之一,主将一时不察便要累死三军。

但他决不会为自己已经犯下的错误而后悔太久,血的代价只能让他更加冷静与执著。当他开始低头思考的时候,所有人都知道这位年轻统帅的意志更加坚强。韩奕当即立断,留吴大用与陈顺在此地监视,自己则率大部气势汹汹地东奔郑州。郑州仅有两千守军,闻风而逃,将郑州城白白让给了韩奕。

韩奕入城之前,以李威为军法官,禁止部众剽掠,但也尽取府库,免不了要抄掠那些与辽人沆瀣一气的郑州官民私产,赏给部属,总算是平息了新归部下们的怨言。

韩奕还未歇一口气,陈顺遣人来报,洛阳城内的刘晞、高谟翰弃城出逃,正奔向许州,陈顺与吴大用二人率兵五千余人,随后追杀。韩奕留刘德、呼延等疲惫不堪的步卒守郑州,自己与冯奂章等率马军与牙军往许州急进,希望能截住辽兵。

连番奔波早已疲惫不堪,韩奕的部下们远远地看到了刘、高二人的兵马,却总是追不上,他们此时恨不得停下来喘口气。

蓦的,前方辽兵突然掉头鼠窜,哇哇叫着四处奔逃,韩奕大吃了一惊。

远远的,一个白马白袍银枪的将军正领人杀向辽兵,那白色的身影在辽兵群中闪挪,十分耀眼,身后的旗帜书着“高”字。冯奂章不禁怒道:“这人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时来!”

来者正是高行周之子高怀德,来自宋州的新生之军正杀得辽兵、幽州兵四散,韩奕见己方人马陆续到齐,立刻从左右两翼包抄,一番厮杀之后,辽兵大半身首异处,刘晞在溃败之中死于乱刀之下,去地狱陪他们的辽国主子去了。只有高谟翰侥幸逃跑。

“末将高怀德,奉家父之命,见过韩将军!”高怀德策马奔到韩奕面前,他仍然骑在马背上,脸面上并无太多恭敬之意。

“多谢衙内来此助战。”韩奕不以为意,“不知高少将军为何在此出现,令尊高令公不知对卑职有何指教?”

“家父说萧瀚三日前已经北逃,他立唐明宗幼子许王李从益为帝,知南朝军国事,许王以汴州兵少,不敷防守之用,召我父赴汴效用。”

“这么说高公不愿赴汴了?”

“正是!家父说,废立如同儿戏,不去也罢。”高怀德道。

“那么高公为何又遣你来助战?”冯奂章问道。

高怀德面色微红:“这个嘛,在下只不过偶然到此,见将军追得战马口吐白沫,所以仗义出手。”

韩奕不禁失笑:“高兄若是无事,不如随我入洛阳。待主上入洛,将军助战之功,必会奏与上闻。”

高怀德点头答应,与韩奕并驾齐驱,一边打量了韩奕几眼。韩奕转头问道:“高兄为何如此看我?你我并非陌生人。”,

高怀德听韩奕这么说,只觉得脸上发热。当年在戚城,他还曾嘲笑过韩奕,而二月时,韩奕略施小计,就夺了他的帅旗,让他很是丢面子。如今,韩奕又成一方统帅,短短几个月,便是威震河南,年纪比他还小上好几岁,让他既恼又佩服。

“将军短短几个月,就名动河南,着实令人钦佩。”高怀德。能从他嘴中说出这句话,也是相当不易。

“天下德高望重之宿将老帅,首推令尊,其次符公。”韩奕微微一笑道,“我在徐州曾盘桓数日,符公已经向河东上表称臣,不知令尊是何打算?”

“不瞒将军,家父只待河东刘公相召。”高怀德道,补了一句,“大势所趋!”

韩奕心中暗道,高行周与符彦卿这样的老将,能够经历数朝活到现在,荣华富贵不衰反见更胜,关键则在这里,为臣则守本份,统兵则争取立功,江山将易之时又注意观望风向变化,只得卖个好价钱。

好一个大势所趋,不过他韩奕也是这么想的,五十步笑一百步。

“高兄年长我几岁,不如你我兄弟相称如何?”韩奕道,他见高怀德犹豫,指着数十步远一棵大树上停留的鸟群道,“莫非高兄想与韩某比试一下箭法?”

“比就比!”高怀德道。他并不知道所谓比试箭法,是韩奕的玩笑话,反而认为这是讥讽他当年在戚城的奚落之言,又中了韩奕的激将法。

“二位不如换软弓?”冯奂章建言道。

“挽弓当挽最强弓,高兄对吧?”韩奕笑道。

“正合我意!”高怀德道。

两人各持硬弓,下马站在路边,对望了一眼,两人齐齐引弓急射,树枝上各有一只鸟儿被射落。八十斤的硬弓并不是最强弓,寻常人也不易使得,那鸟儿刚惊飞,却逃不过二位神箭手的射杀,但是二人并不停下,不停地拔箭、张弦、怒射,这等膂力着实惊人,半空中被射下了好几只,剩下的扑腾着翅膀,落荒而逃。

待部下去捡视,发现二人都在一呼一息间射了三箭,支支中的。两人看上去气定神闲,神乎其技也!左右部下齐齐喝彩。

“这些是傻鸟!”韩奕故意说道。

“对,确实是傻鸟!”高怀德也道。

两人相视哈哈大笑,将昔日的“过节”掀了过去。

第四十八章 何朝㈠

韩奕领着高怀德在白马寺的晚钟声中,回到洛阳。

晚风习习,洛水仍然一如既往地金光粼粼,水面上倒映着蓝天白云。赫然飘浮着一两具尸体却破坏了一切美好的景致,更不必说城外残存破烂的防守工事。

这条发源于华山南麓的河流,自洛宁入境后,在崤山、熊耳山之间广纳百川,在洛阳平原腹地左携涧水,右带伊河,东出平原,北入黄河。有山有水,帝王之都。

黄天厚土,洛水哺育着一方子孙万代,自周平王迁都洛阳始,东汉、曹魏、西晋、北魏、隋、武周、后唐等各朝都曾先后建都于此。道学创始于洛阳,孔子入周也曾问礼乐至此,佛学初传于洛阳,而此后的经学也集成于洛阳。

而唐末以来,这座古都已经经历过多次战火,它在喘息着,仍然惊魂未定。唯一那已经千疮百孔的古老城墙,正龇牙咧嘴地注视着洛水。陈顺与吴大用领着城中西京留守司官吏、士绅与耆老,在城门外拜见韩奕。

“洛阳官绅、父老,拜见将军大驾!”一声唱诺,城门口黑压压地跪下一大片。

高怀德面色通红,跳将开来,因为这些人以为他才是主帅,只因他一身装束鲜亮,而韩奕的装束披挂却如同一个裨校。

“诸位请起。”韩奕趋步向前,将为首的几位老者扶起。

洛阳人尴尬无比,众人你望我我望你,只能暗怪这位弱冠将军太寒酸。但是寒酸的年轻统帅,手中却握着滴着鲜血的刀,有人急不可耐地将大批财物抬将出来,献到韩奕的面前:“我洛阳人早就不堪辽人欺压,盼王师师不至,生不如死。幸将军驱杀辽人,恢复洛阳,劳苦功高,今将军率王帅驻军来此,特献宝货,犒赏王师。请将军笑纳!”

韩奕并不客气,他示意李威将财物收下,又道:“我军缺粮,诸位请献粮粟。”

洛阳人面露难色,道:“辽人在我洛阳时,曾大括民粟,及辽人逃窜,仍余下不止万斛。倘若将军嫌不够,只能再向百姓括粟。”

“百姓疾苦我亦深知,然我军将士要是无粮可食,只怕是酿成兵乱,到时候反祸害了洛阳及周围郡县百姓。倘若城中家有余粮的大户、士绅献粮,本将军将褒奖之。”韩奕道,“听说辽人入洛,城中亦有不少人争相在辽人面前争宠。”

韩奕的威胁,是暗示城中头面人物应该主动献私藏粮食。

韩奕丢下这些人物,率军入城,刚入城见有兵士从民家窜出,身上裹着绫罗绸缎,民居中有人痛哭流涕夹杂着谩骂声,更有三五成群的兵卒,公然强抢民女,这本是近世军队攻克城隍后司空见惯之事,却犯了韩奕的逆鳞。韩奕大怒:

“李威,速与我将乱卒拿下!”

李威立刻率牙军急奔向前,凡是流窜的军士,见到便是一阵砍杀。那些乱兵,大多都是新归附义勇军麾下的前流寇,部分是洛阳降卒,还有洛阳本地的无赖地痞。半个时辰之内,三百个血淋淋头颅被悬挂在天津桥两头,如旗帜一般赫然在目。

“凡我麾下将士,除非是我牙军,一律城外安营,胆敢犯我军令者,杀!私闯民居者,杀!私掠百姓财产牲畜者,杀!强抢民女者,杀!强买强卖者,杀!”韩奕立刻颁下命令,“冯奂章!”

“卑职在!”冯奂章上前道。

“自我以下,无论军民,凡与此五条抵触者,格杀勿论!”韩奕高声命令道,“从今日起你就是洛阳内外巡检使,除本部马军外,蔡小五之陷阵营也归你调遣,务必约束纪律!”

“遵令!”冯奂章道。他领着马军与蔡小五等人,带着杀气,威风凛凛地离开。

韩奕的目光投向陈顺与吴大用二人,二人仿佛第一次觉得韩奕的目光如此犀利。他们二人因为疏忽,未能及时制止乱军劫掠。

“请军上治罪!”陈、吴二人上前请罪。

“尔等虽有过错,但念及大战刚过,部下疲惫,未能及时约束余部,情有可原。每人领十军棍!”韩奕喝道,“尔等可服?”

“服!”

韩奕又命李威道:“李威,你就在此处施刑。”

李威命人将陈顺与吴大用二人按在地上,吴大用将军士推开,嚷道:“要打就打,我还会反抗不成?”

李威只好亲自操棍,首先打在吴大用屁股蛋上,木棍抡得老高,一下子挥舞了下来,噼啪作响。陈顺见吴大用皱着眉头,却是一声不吭,心道吴大用真能扛。待李威的军棍打在自己屁股上,陈顺这才觉得虽打得噼啪作响,却谈不上疼痛。

李威“认真”地打完了军棍,擦了擦汗,复命道:“报军上,刑法已施完。”

“抬下去!”韩奕点头道,对左右牙军说道,“尔等谨记!”

“遵命!”牙军皆道。

只听韩奕又对洛阳人道:“士农官商民,各司其业,若胆敢作奸犯科,必施以处斩之刑。以往辽人入洛,有人胆敢背国求荣,与辽人沆瀣一气,是可忍孰不可忍。凡主动检举者,皆重赏!”

韩奕说完,便扬长而去。只留下洛阳头面人物洛阳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众人深以为韩奕的军法如山,当真是与民秋毫无犯,这些人物在辽人占据洛阳时,哪有不臣服辽人的,要不然早就死在辽人的刀下,听韩奕的口气,要秋后算帐,看那三百颗血淋淋的头颅,他们只觉得心惊肉跳。

韩奕去洛阳巡视那些旧时宫殿,见宫殿大抵完好,便命洛阳人打扫修缮。宫阙重重,虽仍见它繁华时的大部胜景,但空荡荡的宫宇中,早就换了无数的主人。忽从一偏殿中传来女子的哭泣声,韩奕循声往偏殿走去,见这座偏殿用粗大的铜锁锁着。韩奕命宫殿中的管事道:,

“打开!”

那管事找了半天,却找不到钥匙,见韩奕脸色铁青,伏在地上缩成一团。高怀德拔出自己腰间的一口宝刀,雪亮刀光一闪,那铜锁应声而断,伸出一脚将殿门踢开。

“多谢高兄!”

韩奕入了殿中,见迎面一股霉烂腥臭的气味扑来,殿内押着数十位女子,衣不蔽体,大多已经奄奄一息,剩下的早就神情呆滞,还有忽哭,忽而傻笑着。

“将军,这是辽人抓来的良家女子,当作玩物取乐。因王师攻来,辽人将他们关在殿中,一时没空搭理,许是饿了好几天。”管事回道。

“共多少人?”韩奕忍怒问道。

“回将军,共四十二名。”管事战战兢兢地回道。

“好,你给我将这四十二名女子好好照顾。若是死掉一个,我就杀了你全族。”韩奕喝道,又命李威道,“留下一队人在此看管着,倘若这个管事不尽心,就地正法,不必报我。”

“是!”李威应道。那管事额头冒着冷汗,但好歹有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韩奕巡视城内一遍,发布着种种安定民心的命令,又去城外看部属安营情况,少不了又慷洛阳人之慨,赏赐有功之人。又遣人赴郑州,命令那里的刘德、呼延等人注意安抚民心。等忙玩了,已经是华灯初上之时。

高怀德一直跟在身边,见韩奕雷厉风行,手段辛辣简练,心中极是佩服,当他在晚宴时又看到陈顺与吴大用二人好端端地出现在面前时,就更加佩服了。

“今日打得不轻吧?”李威调侃道,“在下也曾当过一段时日官府衙役,专门打犯人屁股,要想让犯人留半条命,就绝不会多一口气。”

陈顺面红耳赤,向韩奕说道:“卑职知错了。”

吴大用却道:“我本来是准备硬扛下的,不料李威这家伙却是此中好手。”

“二位都是我兄长,今日之事,既可小而化之,亦可隆而重之。”韩奕亲自为二人斟酒,算是赔礼道,“但是我等今日为将校,已经不是昔日无官无职之人,故凡事必有规有矩,当为麾下部众表率,否则便不能服众。”

“没有下次了。”陈顺与吴大用点头称是。

冯奂章与蔡小五二人从外边巡逻回来,两人不仅送来一堆名刺,还抬进来十几箱宝货,远比韩奕白天入城时收下的要丰盛得多。

“军上今天将洛阳缙绅吓坏了,正想着法子递名刺献宝货呢。”冯奂章笑道。

韩奕看都没看名刺与宝货,笑问高怀德道:“高兄喜欢什么,尽管挑几件。”

“韩将军客气。”高怀德连忙推辞道。

韩奕也不勉强,举杯对众人说道:“今日诛杀刘、高二辈,幸赖高兄弟出手,我等敬高兄弟一杯。明日撰表,向河东主上奏明此事,不能埋没了高兄弟的功劳。”

高怀德心里高兴,也举杯道:“韩将军与诸兄弟盛情难却,高某敢不从命吗?”

众人敞开了胸怀,立时酒酣耳热了起来。在觥筹交错之间,韩奕却是担忧刘知远南下,自己该如何应对。

第四十九章 何朝㈡

天福十二年六月初二,义勇马步都指挥使、京洛巡检使、兼知河南府事韩奕,率部下及原西京留守司众官吏,出迎皇帝刘知远。

天福是石敬瑭时的年号,刘知远仍沿用这一年号,是为了表明自己不敢忘记故主。至于国号,至今还未更改,所以人们不知道新朝为何朝,或许人们早已习惯改朝换代,怎么改都无所谓了。

此前,刘知远于五月十二日,兵发太原,出阴地关,经晋、绛,渡河抵陕。他以史弘肇为先锋,史氏为人稳重沉毅,部曲号令严明,但军法极其苛刻,部下稍有犯法,即行处死。士卒所到之处,凡是破坏农田或将马拴在树上的,一律斩首,故河东先锋所到之处,百姓未受骚扰,各路人马纷纷来降。

从天上掉下来个皇冠,正好被早有准备的刘知远捡到。

刘知远早就收到了韩奕曾经由徐州符彦卿代呈的奏章,韩奕为他挑选了三条南下之路,与刘知远的心腹部下们不谋而和。此时辽人还控制着河北不少大城,先取河北之策被搁置,只是有司天官说,太岁在午,不利南行,故而刘知远就选择从中道,经晋、绛抵陕,新任保义节度使赵晖亲手牵着刘知远的马,将他迎入陕州。

陕州与洛阳西部新安县就隔着崤山。韩奕提前一天抵新安,刘德、呼延及郑宝等人都从郑州回到了麾下,因为刘知远早在义勇军攻克郑、洛之前,就任命郭从义为郑州防御使。只有朱贵还在从亳州往洛阳赶的路上。

“咱们军上这次会得到什么官儿做做?”蔡小五等人聚在一起猜测道。

“最起码得授个节度使当当。”呼延嚷道。在他的眼里,节度使就是一等一的威风大官,比宰相、郡王都要风光。

“那赵晖、侯章、王晏、武行德等辈,本不过是小军头儿,现在都当上了节度使了。咱们军上可是天下首义,又说得上是孤军奋战,招抚群盗,安集百姓,恢复洛、郑,功劳比赵、侯诸人大多了。”吴大用也道,他转头问刘德道,“刘押牙,您老说说看?”

刘德捻着花白短须,不置可否,却问高怀德道:“高少将军以为如何?”

“依在下看,主上赐韩兄弟做个节度使,也是情理之中。”高怀德想了想道。他又一次打量了正跟那些前朝西京官员寒暄的韩奕一眼,心想以韩奕十八年纪,便身服朱紫,那该是多么荣耀的一件事。

远远的,大队马军缓缓驰来。不久,数十面赭黄龙旗依稀可见了,正在不远方炫目地摇驰而来,健马银镫前引,黄幔旌旗数十里,鼓乐喧天,好不威风!

赫赫威仪,天子气势。怪不得这么多人想当皇帝,韩奕心中这么想。

繁复仪仗当中是一辆镶金佩玉的宝车,护卫森严,刀枪如林,另有无数前呼后拥,吆喝走马之辈,华盖、车马、刀斧、旗帜鲜明,如崤山上的密林,让新安城西二十里外迎接的人群,个个沐浴在皇帝威严的气氛之中,心中既兴奋又紧张,甚至还有几分惧意。

韩奕低头躬腰,小步趋前,离着老远就扑通跪在道边,高声唱诺道:“臣义勇马步都指挥使、充京洛巡检使、兼知河南府事韩奕,偕义勇军大小将校,及洛阳西京官吏、士绅、耆老,跪迎吾皇万岁御驾亲临。”

数千名前导马步军卒早就停了下来,在四周警戒,只待后边皇帝御车及文武重臣赶上来。

韩奕跪在地上,不敢抬头,努力靠听觉辨清前头的动静。待他感觉自己的双膝微有些麻木的时候,才听到前方似一辆车子停了下来,四下里本嘈杂不堪的人欢马叫声突然安静了下来。

“前面跪着的是何人?”一个威严十足的声音传来。

“回陛下,这是义勇马步都指挥使韩奕。”有人答道。

“臣义勇马步都指挥使、京洛巡检使兼知河南府事韩奕,偕义勇军大小将校,及洛阳官吏、士绅、耆老,跪迎吾皇万岁御驾亲临。”韩奕再一次重复了一句,借机微微抬头,见前面宝马辂车卷起珠帘,一个身着赭黄龙袍的威严老者正注视着自己。

这便是新皇帝刘知远了,身边簇拥着的则是文武心腹。

“韩卿免礼起身,让朕瞧瞧!”刘知远道。

“遵旨!”韩奕这才站起身来,他立刻感觉到万千目光投向自己,其中夹杂着怀疑、赞叹与不屑等等复杂的目光。

刘知远从车上下来,他一张红紫色面孔不怒自威,身材削悍,而身上的龙袍更是增添了让人仰视的气势。人逢喜事精神爽,何况做上了皇帝?刘知远神采奕奕地走到韩奕近前,见韩奕太过年轻,但身上一身简朴的褐色普通戎衣掩饰不住他英挺卓然的姿态来。

“卿今年春秋几何?”刘知远问道。

“回主上,臣正月生人,今年十八有余。”韩奕回道。

“果然英雄出少年!”刘知远那张不轻易表露心中喜恶的脸,这时洋溢着喜色,他甚至拉着韩奕的胳膊问道:

“韩卿给朕说说尔等义勇军这半年以来的前后经过?”

这时身边一位紫服的文臣说道:“主上,新安城就在眼前,不如御驾入城,洗去尘色,再请韩将军叙述经过?”

韩奕瞥了那人一眼,见此人贵以紫色公服,面白长须,神态自若,唯有一双三角眼显得有些凶悍之意,不知他是不是宰相苏逢吉。

“苏聊所言甚是!”刘知远微微点头,命令左右上马前行。

韩奕也上马,跟在大队人马的身后。有一员大将,放慢马速与他并行,那人回头笑道:“韩将军真是位英杰也,能在纷乱之中,扯出一面大旗,安集一方百姓。难得的是在辽人未退之时,却能首先上表向吾主称臣,可见将军虽年少,却是见识不少,对主上忠心耿耿。”,

韩奕见那人虽骑在马上,但身材魁伟,大约七尺有余,流金头鍪、披膊、身甲,赫赫威武,下巴上三绺微须,偶然间见此人脖子上刺着一只小雀儿,那雀儿似乎振翅欲飞,极是生动,这便是人称“郭雀儿”的郭威了。不过如今郭雀儿,已经贵为枢密副使,为刘知远心腹佐命重臣,再无人敢当面如此呼他。

“郭公谬赞了!”韩奕连忙在马上拜道,“北虏南侵,民生疾苦,末将不过是机缘凑巧,和一班豪杰凑在一起讨生活,如丧家之犬。末将闻河东为天下诸藩之首,主公威重天下,深受贤臣忠良爱戴,故而遣人奉表,以为托身庇护之计。正不得门而入,幸亏郭公能为我等代为转呈御览,末将不知如何感谢才好呢!”

郭威微微笑道:“嗯,春天时李威找上郭某府第,要郭某代呈劝进表,义之所在,郭某当然义不容辞。这本是些许小事,韩将军不挂念。主上天命所归,贤臣猛士皆闻风而投,韩将军能为天下首义,威乐观其成。”

郭威脸上始终挂着笑意,给人亲切温和之感,韩奕却是刻意地提醒自己应多一份恭敬之意。

大队人马往新安城进发,郭威一边往前,一边无事询问义勇军前后起事经过及洛阳城内的情形,韩奕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对答如流。郭威见他并不居功自傲,谨慎知礼,全无年轻人的骄傲自满之状,心中又暗暗称赞他几分。

因天色已晚,刘知远御驾一行便在新安县驻停一宿。

韩奕早就命刘德等人为此准备了不少时日,既要考虑大军的粮草所需,更要考虑皇帝及重臣、军将起居所需驿宿、器物、马匹、衣帛、酒食,这笔巨大开支却是搜刮自洛阳士绅的头上,既让韩奕等人不敢稍有疏忽,也压得洛阳人喘不过气来。

刘知远在新安城中开宴,那些前朝西京留守官吏们竞相表明心迹,一浪赛过一浪的歌功颂德。刘知远心中得意万分,耐着性子一一抚慰,人人留用,不追究往昔,将他们安抚得开开心心。对这些人来说,不过是新换个主子罢了,跟以往没有什么区别,刘知远连辽人任命的节度、刺史都留用,更何况这些前朝官吏?

“赐韩奕金紫、宝马、铠甲、金玉带!其下将校皆赐帐外畅饮,录名叙功!”刘知远命左右黄门道。他大概是在半个时辰前,见韩奕一身朴素戎服,想表达一下自己身为九五之尊对臣下的关切抚慰之心。自韩奕以下,皆有封赏,或加检校官,或授散阶。

皇帝左右皆是重臣,韩奕因为功劳甚大,也算是洛阳地界主军的最高军将,也有资格在夜宴中占一席位。他起初默不作声地打量着诸班将相,辨认各自的名号,这当中宰相苏逢吉、枢密使杨邠、副使郭威、三司使王章、侍卫亲军步军都指挥使史弘肇是最有权力的几位。

“多谢陛下!”听到皇帝金口玉言,韩奕连忙起身拜谢。

“卿忠良恭顺,天下首义,朕在河东尝闻义勇军的壮举。今日盛宴,卿不如细叙义勇军前后功绩。”刘知远道。

“遵旨!”

韩奕便一五一十地从自己自杨刘之溃说起,如何团结豪杰,如何置身贼寇,又是如何建号义勇,最后又是如何一口气拿下郑州、洛阳。又听韩奕说高行周之子高怀德在此,刘知远特命人赐座,褒奖有加。

“韩卿真乃少年英雄!”刘知远听得仔细,又道,“听符彦卿上表说,卿家学渊源,乃书香门第,不知为何要从军?”

韩奕曾为符彦卿说过好话,符彦卿当然对他也不吝赞赏,有来才有往,正所谓花花轿子众人抬。韩奕奏道:

“回主上,臣以为乱世之中,国家正是用武之时,相较而言弓马枪棒更为重要,学得一身武艺,卖于帝王家,为明主扫平乱臣贼子……”韩奕回道。蓦的,一声冷斥声传来,正是中书侍郎、同平章事苏逢吉:

“胡说!”

第五十章 何朝㈢

苏逢吉乃是文人,他见韩奕有轻视文人的倾向,立刻表示自己的不满。

他这是误会韩奕了,因为韩奕的话还未说完就被他打断。韩奕心中暗骂,自己小心翼翼却还是遭人误会,看来这官场对自己是一个最大的考验。韩奕更不知道的是,洛阳中那些头面人物,都曾在韩奕军威下受到了压榨,有人心怀不满,暗中贿赂苏逢吉,说韩奕的坏话。

韩奕冲着苏逢吉躬身赔罪道:

“苏相公所说甚是,卑职自幼虽也读过一些书,识得几个字,但更爱弓马枪棒,整日里在家乡山野追逐野兽,确实是莽夫。今陛下荣登九五,人心皆归,宜施仁以合众,示信以行令,量刑以惩奸①。”

众人目光灼灼,刘知远微点头道:“韩卿详言。”

“近世连年争战,百姓困苦,无立锥安命之暇,可谓不仁也,故梁、唐、晋皆失国丧运。主上力挽狂澜,救万民于倒悬,臣等愿致君尧舜上,共开盛世太平。历来凡新君执政,必大赦天下,以体顺上天仁德之心。”韩奕侃侃而谈,“但杜威辈,卖国求荣,勾结契丹,祸害父母宗邦,罪不容赦,不杀不足以服人心,不杀不足以正朝纲,不杀不足以扶正义……”

苏逢吉闻言,再一次打断韩奕的话:“黄口小儿也敢言军国大事?你不过是趁乱起势,立了些许功劳,就敢看尽满朝文武?杜威占据天雄大镇,犹自三心二意,你这一席话若是泄出,不正是逼其反叛吗?今河南初平,但河北定、恒、邢、相、魏等藩郡未下,主上欲怀柔以服河北,你竟敢扰乱主上圣断,还不退下领罪!”

苏逢吉的话也不无道理,那杜威是天下公敌,刘知远想向杜威示好,以便笼络住他,是杀是留,将来再作计较,何必现在就刀兵相加,这也是刘知远与左右的计划。

但是韩奕认为自己一席话才是至理,因为那杜威的头颅就是被砍一万遍也难洗其罪,杜威若是不死,朝廷就会给人姑息养奸的印象,将来人人都会理直气壮地犯法。新朝若是先诱杜威投降,然后再杀,那正应了韩奕另一论断,诱杀只会导致朝廷威信丧失,将来就无人相信朝廷的威信及天子金口玉言,正所谓信以行令也。得不偿失!

“臣鲁莽、臣知罪。”韩奕见刘知远也面露不悦之色,连忙跪拜请罪,说话间已经大汗淋漓。韩奕不想做刘知远的直臣。

杨邠道:“苏公何必跟一年轻人计较,斥责两句也就是了。”

杨邠也是武人出身,他见文人苏逢吉现在越来越嚣张,心中也是不满,明是劝解,其实是讥笑他气量小。

郭威踞坐在苏逢吉对面,扫视了一眼跪伏在地上的韩奕,心中想着韩奕方才说的一席话,感叹韩奕虽有才华,也不乏真知灼见,然而太过年轻,不知官场深浅。他动了惜才之念,起身奏道:

“主上,韩都指挥使年少大胆,口出谬论,但也算是童言无忌。念及他的功绩,不如饶他一回。”

刘知远听了郭威的劝,这才收起怒意,韩奕在他心目中已经成了年少轻狂之人。

“卿本有大功,授一节镇也不为过,但卿太过年轻,朕恐卿骤得高位,难以服众。今郑州防御使郭从义已被朕遣往汴梁清宫,尔后会另有差遣。卿就以义勇马步都指挥使为郑州防御使,另加特进、检校太保,典军如故!”刘知远道,“义勇军有功之士,皆趣名上奏。除元从外,另准卿保奏县令二人。”

甭管心中高不高兴,谁叫人家是皇帝,韩奕只得伏拜在地:“谢主上隆恩。”

“卿有一点说的对,眼下正值国家用武之时,卿莫要心生怨言,卿还年轻,将来定会有立功擢升之机。”刘知远笼络道。

“回主上,臣以弱冠布衣之身,今受朱紫,已是主上格外恩宠,岂敢再贪奢望?臣惶恐!”韩奕回自己的席位踞坐,挺直了自己的腰背,脸上平静得很。

刘知远见他知礼,对这位有大功之人心里有些过意不去,又当众嘉赏道:“加韩卿食邑一千户,实封三百户!”

宴会到了后半夜才宣告结束,韩奕带着满身疲惫往新安御营外自己的临时驻地走。高怀德陪伴在旁,这些日子来,他跟韩奕等人朝夕相处,交情与日俱增。

高怀德看了看四周巡察的军士,安慰道:“韩兄弟这次着实太冤!”

韩奕见他脸上气愤,倒是很高兴:“功名马上取,我韩奕何尝不能再立新功?”

“你真不觉得委屈?”高怀德凑近了打量他的面庞,想瞅出点名堂来。

“老实说,是有那么一点。不过也有一点收获,朝堂之上却比热血沙场要复杂得多。”韩奕一把将他推开,轻笑道,“人心不足蛇吞象,若是懂得退一步,那么就是海阔天空了。”

“韩兄弟真是坦荡之人!”高怀德称赞道,“要是换成我,那就没有你这么洒脱。”

两人回到义勇军回到新安县的临时野营驻地,刘德、呼延等人都在等着他们,个个垂头丧气,心怀不满。韩奕陪在刘知远御前时,他们都在御帐外面享受赐饮,算是对有功之人额外的奖赏,所以御前夜宴上发生的事情,他们很快就知道。

“诸位兄弟,为何如此郁郁寡欢?”韩奕明知故问。他一屁股在众人中间席地坐下,见众人面前堆着好几壶空酒壶,笑道:“或许是今天酒未喝足?”

“主上赐的酒太淡,喝不过瘾,正想找人拼酒。”呼延嚷道。

韩奕击掌道:“那我等今夜便乘兴大醉一场。”

当即传人送几坛酒过来,韩奕亲自给众人斟满一碗酒:“挽弓当换最强弓,喝酒当喝大碗酒。来,诸位兄弟,我等今夜一醉方休。”,

吴大用道:“喝就喝,连性命都不在乎,还在乎这一碗酒?”

众人兴致升高了不少,齐齐端起酒碗道:“干了这一碗酒!”

“好!”酒入肠胃,都化作了豪杰热血,在体内奔腾。一碗碗酒被灌入腹中,喝多了便在帐内呕吐起来,将帐内弄得一片狼藉。

高怀德也加入拼酒战团之中,与众人勾肩搭背,喝到最尽兴时,忽而又跳将起来,唱起小曲来,众人也跟着乱唱。这高怀德不仅武艺高强,对音律也有较高的造诣,还会自编新曲,令人不得不叹服。

呼延又嚷着要韩奕给自己取个正式的名号来,韩奕有没有照办,高怀德那天夜晚已经记不清楚了。

他只记得在醉眼朦胧头昏脑涨意识迷乱之中,似乎听到韩奕跟刘德断断续续地低声议论:

“主上乘虚加冕……计较前因后果……得国较正。奈何却要宽待杜威之辈……奖奸似惩忠,得不偿失,可谓失刑……杀许王李从益……本属无辜……只因被辽人立为傀儡,既无权又无势,更无非份之想,可怜虫一个,杀之如杀羔羊……可谓是失仁……既杀李从益,何必赦免赵匡赞……赵氏三代罪过只在杜威辈之上……有失公义也……非守国长治之道啊……”

夜早已深沉,夏天后半夜的风刮进了帐内,吹走了白天所有的燥热,高怀德只觉得全身每一个毛孔都舒畅无比,翻了个身便在满地狼藉中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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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①:取自司马光之语。

第五十一章 何朝㈣

一轮旭日冉冉升起。

旭日洒下万道金色的光芒,将清晨的薄雾驱散。韩奕揉了揉仍然有些昏涨的脑袋,随文武大臣一起问刘知远起居,然后奉命率本队人马为先导,向洛阳城进发。夏日清晨凉爽的微风拂面,让他清醒了不少。

“韩将军!”一个大汉从身后赶上来抱拳道。这位大汉令人印象深刻,因为他是一个巨人,体貌奇伟,韩奕估摸着就是以呼延的身材,站在此人面前也不得不仰视。

这就是河阳节度使武行德。此人今年三十八九岁,少年时家贫,以砍柴谋生,从军也是因为他这令人印象深刻的巨大体型的缘故。当年晋高祖石敬瑭镇守并门,一次出外行猎,见道边的少年武行德魁伟身材,颇感惊讶,更令他惊讶的是武行德挑的一担柴禾,石敬瑭便命部下力士试举柴禾,结果无人能及,石氏遂将武行德招至麾下。

晋天福初,武行德授奉国都头,迁指挥使,改控鹤指挥使、宁国军都虞候,一直是中低级军官,奉国、控鹤、宁国皆是禁军军号名目。去年辽人入汴,武行德不幸被俘,他诈降于辽人,及此次辽人不得不北返,命他押解数十条装满兵甲的船,溯河北上,欲送往北地辽国。至河阴时,武行德便召集部下军卒,杀了辽监使,击退辽将崔延勋,入了河阳,奉表河东,然后摇身一变就成了河阳三城节度使、检校太尉。在这一点上,并不只有韩奕才会想到要趁势得据高位与富贵。

这次刘知远自北京太原府南下,武行德在河阳境内迎候,并率军护卫送行。

“武节帅有何吩咐?”韩奕从马上跳下来,行礼问道。

武行德见他以下事上,也从马上跳下来,意味深长地说道:“韩将军何必如此恭谨?你我都是顺势得居官位之人,不必如此繁文缛节。”

“武节帅这折煞在下了,再说节帅是长者,卑职哪敢在长者面前不恭?”韩奕寒暄道。

武行德是个洒脱之人,他笑了笑道:“咱们军务在身,还是骑在马背上说吧。”

二人翻身上马,长长的马步队伍,一直通往不远的洛阳城,身后是皇帝刘知远的御驾和文武百官及数万人马。

龙旗猎猎,威风凛凛。

“武某奉命伴圣驾南下东归,杨枢使命我率部至郑州后就该返回河阳,到时就由韩将军的人马独自为前导,伴驾至汴梁。武某只是想提前跟你说一声,到了郑州时我们好换防,以免出现差错。”武行德道。

“理应如此!”韩奕点头称是。

“韩将军受委屈了。”武行德偏头道,“武某瞅见了一个机会,率部起事,入了河阳。若非义勇军在洛阳一带声势浩大,断了辽人接应的企图,武某恐怕也不能轻易击退辽将崔廷勋、耿崇美等人的反攻。”

“节帅言重了,辽人本就大势已衰,作茧自缚罢了,既便没有我的人马,辽人也无兵可派。”韩奕拱手道,“在下能为一州防御使,已经是主上的宠恩,不敢奢求其它。”

“韩将军拿得起放得下,英雄本色。武某生平最服豪杰,今我居河阳,韩将军治郑州,两家隔大河相邻,将来我河阳治下还需将军担待一二。”武行德道。

韩奕微微一笑,心想这武行德还不错,并不骄横,这大概也是因为武行德与自己一样,都是趁乱崛起,在新朝中又没有任何根基,想与自己交好。这官位越大,这个人前程与荣辱似乎就格外需要关照。

“节帅如此说,那是看得起在下,韩某若能帮得了节帅一二,必会慷慨以赴。”韩奕说道。

他是不吝于向任何人,哪怕是他明明不喜欢的人表达亲近之意。在这一点上,刘德不是他的部下,而是亦师亦友的关系,常常私下里跟他讨论不能为外人所知的机密紧要事情。

两人并骑往前,因为初次相识交情太浅,一时无话可说,武行德并非一个健谈之人,而韩奕又刻意地保持谨慎。

洛阳城离新安并不远,日上三竿头时,洛阳城就近在眼前。军士们大汗淋漓,望见了洛阳城,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武行德忽然问道:

“不知韩将军可知徐世禄的消息?”

“徐世禄?”韩奕愣住了,好半天才道,“武节帅所说之徐世禄,可是李守贞的部下?”

“正是!武某曾在奉国军中效命,与这位徐兄弟相处极洽,犹如异姓兄弟。”武行德道,“后来开运初年,机缘凑巧,他在李守贞帐下听令。今春辽人南掠,不知他还活着没有。当年贝州之惨案,我曾听徐兄弟提起过韩将军的名号。”

武行德又上下打量了一眼韩奕,嘿嘿一笑:“那时也只是一听了之,近日听到韩将军的名号这才突然想起。看来将军能有如今之成就,也是命中注定,只可惜世人多健忘。”

武行德对韩奕的遭遇甚表惋惜,而韩奕的脑海里又浮现出黄河马家口,那位黑脸军校的模样来:“三年前我与徐大哥在青州也曾遇见过,不过自那以后就再也没听到他消息。徐大哥当年能在乱军之中,团结三百溃兵,在马家口与辽人浴血奋战,护卫数千百姓从辽人屠刀下逃生,功德无量,他才是吾辈的楷模。”

“只可惜徐兄弟性格孤傲,看不惯同僚贪奢骄横之态,故而仕途坎坷,也一向并不为上官所赏识。武某今日勉为一方节度,授之有愧也。”武行德道。

洛阳城到了,城门口聚集着除了洛阳百姓,还有就是数十位女子。这些女子正是韩奕入洛阳那一天,从辽人手中解救出来的女子,经过旬日的经心照料,都已经康复。

这些女子见到韩奕过来,立刻拥上前来拜谢辞归,几日前从毫州赶回洛阳的朱贵,一边安排人手迎驾,一边等候韩奕新的训示。,

“立刻派人将她们送回家乡,不得有误。”韩奕命朱贵道。

“回军上,已经安排了人手。”朱贵道,又道,“另有十位女子,无家可归,又无亲戚投靠。她们说军上是再生父母,愿为军上奴仆。”

“这怎么行?”韩奕当即说道,“我孤身一人,并不需要人照料起居,况且军中岂能留女子?从我军中出一些钱帛,好歹让她们在洛阳安家落户吧,也算是一件功业。”

“军上,我义勇军中还有许多人无妻室,不如……”

韩奕微怒道:“你这是要犯我军法吗?”

朱贵连忙说道:“军上明鉴,这些女子无依无靠,军上即便是出于怜悯之心,分给一些钱帛,然而难保她们将来会受人欺凌。不如让她们暂时随军去郑州,让他们在军中单身汉中挑夫婿,两厢情愿,可好?即便这些女子不愿嫁军士,就让她们在郑州安家落户,离开洛阳,也好与过去一刀两断,这难道不比在洛阳落户好?”

“朱三哥的想法倒是不错。”韩奕闻言笑了,“这事情就这么办,不过我丑话说在前头,若是谁敢犯我军法,定斩不饶。”

“遵令!”朱贵立刻拍着胸脯道,“军上尽管放心,谁敢胡来,我定会阉了他。”

韩奕哈哈大笑道:“你可别监守自盗!”

“那怎么会呢?”朱贵被弄得不好意思,屁颠跑去办事了。武行德在一旁看着有趣,正要调侃几句,后面大队人马急奔过来,侍卫亲军步军都指挥使、忠武节度使史弘肇领人控制了洛阳城。

半个时辰之内,洛阳城内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所有高楼一律门窗紧闭,街上市人跪迎路边。韩奕与武行德两人各自的部下则迁往城外,在城外布防。

当刘知远的圣驾抵达洛阳时,就真正进入了河南,汴梁也算是遥遥在望了。汴梁方面早有百官遣人奉表来迎,唯恐惹未来的新主子不悦。

刘知远坐在洛阳宫中,接受各方贡献,龙颜大悦,召群臣大宴。前朝中书舍人李涛,受汴梁百官委托,奉表至洛阳,向刘知远称臣。刘知远在得意之余,向李涛问起辽人洗劫汴梁之后,城内财赋所剩几何。这年头皇帝也差钱,不久前刘知远刚称帝,想大括河东民财以赏拥护他登基的部下们,其妻李氏劝阻方罢,刘知远只好将家财全部散出。

韩奕则衣不解甲,骑着刘知远赐的火炭色良马在城外巡察,他回头遥望洛阳城特意辉煌起来的灯火,心中却是波澜不惊。前朝枢密使李崧在洛阳有别业,他想起今日入城后,李崧的别业被苏逢吉据为己有。

爱占就占吧,韩奕觉得自己没有必要为还滞留在河北的李崧打抱不平。

宿鸟高飞,栖鸦夜鸣。

三两只惊鸦,扑腾着从树丛中飞出,在夜色中发出令人厌恶的叫声。唯有夏天农田与水塘中的阵阵蛙鸣声,才给这个夏夜多了些情趣。

韩奕在洛水畔勒马驻足,掬一抔清凉的河水,浸润着自己的脸庞,让自己更加清醒。河面上偶尔跳起一两只鱼儿,在水面上发出“啵”的声响,打断了韩奕的思绪。蔡小五突然慌张地跑过来道:

“六哥,不好了、不好了!”

“何事慌张?”韩奕从河滩上站了起来,奔上堤岸。

“郭枢副使巡夜,被呼延大哥给打了!”蔡小五惊呼道,惊起李威等左右牙军聒噪起来。

韩奕心头火起,倒不是因为呼延。他一把揪住蔡小五的的衣领,怒道:“纵是万一不慎杀了郭公,祸已至此,我等也只能认命,唯有沉静以对。你身为一营指挥,临危之时,神情如此慌张,不知深浅,足以动摇全军。倘若再犯,军法处置!”

“军上?”李威在一旁急道。

韩奕已经跳上了马,拍马而去,蔡小五与李威只好悻悻地跟在身后追赶。

第五十二章 何朝㈤

呼延在洛阳白马寺一带巡察,等韩奕赶到时,见他正跟郭威坐在一间民宅前,围着三两只灯笼高谈阔论。

“郭公,不是我呼延吹嘘,你的部下亲兵,我一个顶百个。”呼延唾沫横飞,他指着郭威左右怒火中烧的亲兵李重进、向训等人,肆无忌惮地说道,“你们要是不服,咱们当着郭公面,比划比划?放心,我手下留情,绝不会让你们颈上的玩意儿丢了。”

吴大用、朱贵两人也陪伴在侧,额头上冒着汗,一个劲地冲呼延使眼色,意思是要他不要再火上添油了。

“住口!”韩奕气急败坏地赶过来,连忙喝斥道。呼延等人连忙起身立在一旁。韩奕冲着郭威行礼:“鄙下粗鲁,冒犯了郭公,请郭公降罪。罪不在部下,卑职身为统领,当领首罪。”

郭威脸膛发亮,因为天热,他敞开了怀,哈哈大笑:“今日不过是误会罢了。要是真追究罪责,应是郭某犯了义勇军的军法,难道韩将军要治郭某的罪?”

韩奕不明所以,一问之下才知,原来郭威带着部下巡察,撞上了布防的呼延。黑暗中,呼延喝令郭威等人站住,郭威自报身份,呼延却不管,非要郭威报出口令。这口令是义勇军一军在夜间驻防时设置的暗语,每日更换,若报不出暗语,便当场拿下。郭威并不知义勇军什么口令,呼延就立刻动上了手,郭威带的人少,混乱之中连郭威也挨了一拳头,却不知是谁的拳头。

混乱也只是瞬间的事情,幸好没有发生命案,要不然就悔之晚矣。

韩奕听了事情原委,心中大定,暗道呼延当然知道郭威是谁,料呼延因为韩奕在官位赏赐上受了委屈,打着执行军务的名义,有挟私报复的意思。韩奕见呼延目光闪烁,有做贼心虚的意思,心想自己所料不错,他不敢当郭威的面挑明这一点,只得赔不是道:

“郭公受惊了,麾下壮士也受了委屈,不如由卑职置酒,向郭公与诸位壮士赔罪。”

“些许小事,何足挂齿?”郭威豪爽地摆了摆手,“主上驻跸洛阳宫中,今河南余寇未靖,有义勇军护卫在外,我等高枕无忧也。将帅之道,在于法令先行,整齐严肃为先。我观尔等义勇军将士军法严明,进退有序,白日又听洛阳百姓俱言,义勇军入洛与民秋毫无犯,戒骚扰、惩凶暴,以安民心。今夜又见义勇军不唯上,只唯军令行事,韩将军虽年少,但治军颇有周亚夫之风!”

“郭公谬赞了,卑职羞愧!”韩奕拜谢道。

呼延忽然问吴大用道:“周亚夫是谁?这人官职比我们军头大吗?”

“或许还比不上你我呢!”吴大用想了想道。

他们二人小声的议论,让郭威听见了,郭威忍不住捧腹大笑道:“二位壮士敢小看周亚夫,真了不起。”

“我们军上说,战略上要藐视对手,战术上要重视一切敌人!谅这周亚夫有三头六臂,也不过是凡人,名头大不要紧,我们义勇军输阵不会输人,首先不要害怕任何强大的对手,只要谨慎用兵,想尽办法,总会找到这周亚夫的弱点。”呼延侃侃而谈道。

“何为战略,何为战术?”郭威问道。

“这战略嘛,就好比郭公站在泰山上,那句叫什么……”呼延向韩奕投去求助的目光。

“孔子登泰山而小天下。”韩奕道。

“对,郭公登泰山……”

郭威连忙摆手道:“胡说!我不过是武人,岂敢跟孔圣一比?”心里却很是受用。

呼延道:“我就是一个比方,这站得高就看得远嘛。就好比郭公登上了邙山,举目远眺,敌阵连营十余里,看似兵多马壮,但却尽收眼底。何处为敌酋所在,何处为敌军精锐所在,何处有羸弱之旅,何处隐有伏兵,郭公心里有数,便不怕敌多,就是逃跑,也让敌军追不上。要真是对起手来,却要小心万分,马虎不得。”

“郭某难道是胆小鬼?”郭威哭笑不得。

“郭公恕罪,我是粗人,说的不中听。”呼延无辜地说道。

“譬如庙算,兵法早有云,未战而庙算胜者,得算多也。若是大道之战,则朝野一心,上下一体,三军奋勇,未战先胜。至于具体应敌之法,不论是断其粮道,抑或是围城打援,或是两军野战直取中军主帅,剪除羽翼,皆是战术运用。韩将军之意是否如此?”郭威思索道。

“郭公所言甚是!”韩奕点头称是,“先前我军自毫州北上攻洛,辽人众叛亲离,成众矢之的,士气、民心均不在彼处,而我军听闻主上亲率王师自晋阳南下,于是全军用命,士气高涨,未战先胜也!及辽将据城而守,负隅顽抗,我军一时难以攻克,便主动放开生路,辽兵一出了洛阳城,拼命之心亡失,逃生之心却增,军士无心恋战,只想着北逃,故而为我军所败。”

郭威击掌赞道:“今夜听韩将军一席话,方知有志不在年高。义勇军能在纷乱之中崛起,看来并非偶然,国朝能得韩将军这样有智谋的人辅佐,也是一件幸事。”

“郭公言重了。”韩奕道,“卑职不过是纸上谈兵罢了。”

“呵呵!”郭威瞥了韩奕一眼,意味深长地说道,“以韩将军的年纪,正是意气风发之时,我见你言谈举止,怕是有些太谨慎了些?昨日在新安御宴上,你被苏公斥责,是否还耿耿于怀?”

“不敢。”韩奕连忙道,“卑职若是有谏言,自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择之在君,卑职但求无愧于心。”

“话虽如此,为将者,但听军令行事足矣,不必多揽事项。切记、切记!”郭威告诫道。

“长者告诫,卑职铭记在心。”韩奕拜谢道。

郭威谈兴颇高,又命韩奕将义勇军诸军校引到自己面前,一一问明出身来历,宽言抚慰,让所有人都倍受鼓舞。

夜深了的时候,韩奕送走了郭威,这才问部下道:“今夜到底是谁打了郭公一拳?”

呼延手指吴大用,韩奕恍然大悟,怪不得吴大用一晚上都很安静,原来是心中忐忑不安。以郭威地位之高,受此一拳头,他并不以为耻,反而以宽厚待人,这让韩奕等人感到钦佩。

韩奕道:“吴四哥这拳头真了不得!”

吴大用得意地说道:“我也是这么认为的。”

呼延却道:“这人不错!”

第五十三章 何朝㈥

刘知远在洛阳停留了一天两夜,于六月初五离开洛阳。

韩奕的部众仍担任着前导的任务,他在洛阳一带收编的流寇人马,已经交由枢密院杨邠、郭威等人整编,斥汰老弱。韩奕虽然没有成为一方节度,但义勇军也成了禁军中一部分,大部分原因是因为义勇军将驻守郑州,紧邻未来的京师汴梁,可以充当为汴梁的右翼。

护圣、奉国分别是侍卫亲军两大主力,前者是马军,后者是步军,新朝继承了前代的军号,以刘知远的心腹部队为主干,陆续又整编了前代的禁军精锐。除此之外,还有控鹤、兴顺、效用、广锐、威顺、忠卫、归捷等军,或空有其号,或仅有少数人马,战力低下,也是对前代的继承。不久以后,殿前军的力量也得到提升,成了禁军系统中另一大支柱。相对来说,韩奕的义勇军虽然算不上最精锐,但编制完整。

对于韩奕来说,或许最令他惊喜的是,他得到了一幅后梁末帝的书法作品,笔势结密,颇得羲、献之法。

行至巩县时,冯奂章领着一个衣衫不整的文士来见韩奕。那中年文士是一副落魄的样子,面庞消瘦,大概是因为走了许多天的路,一双靴子磨破了几个洞,露出脚趾。

“请问尊姓大名?”韩奕勒马问道。

“回将军,在下名叫魏仁浦,原在枢密院下为兵房小吏。”中年文士虽然潦倒,却不卑不亢。

“哦!”韩奕听到这个名号,长嘘了一声,“魏大人这是从河北来?”

这魏仁浦不过是个不入品的小吏,韩奕称他为大人,那是太抬举了他。魏仁浦见他年纪轻轻就服朱紫战袍,宝马精甲,心中虽惊疑,面上却不动声色:

“辽主北返时,曾将朝中宰臣如冯道、李崧、和凝等一同掳往北国,我等小吏也被迫一同随行。及辽主在杀胡林暴毙,辽人又陷入内争,在下这才有机会南逃。过邺都时,天雄节度使杜威欲留在下充牙职,杜威恶行,在下耻于同伍,故又欲南逃,那杜威派轻骑追我,幸亏我机警躲在僻处,方才得免。老天有眼,幸不陷身虏地。”

“那魏大人为何在此处出现?”韩奕问道。

“在下虽无大才,但常年在枢密院中与帐簿、兵、粮为伍,办事还算麻利,除此之外,并无特长。听闻新帝圣驾欲往汴梁,故而在此迎候,愿为新帝效劳。”魏仁浦伏拜道。

“魏大人能逃回河南,亦算是侥幸。既然如此,我遣人引你去见枢密副使郭公。”韩奕亲自将他扶了起来,想了想又道。

“有劳将军!”魏仁浦感激涕零地拜谢。

韩奕示意冯奂章靠近,拉到一旁低声说道:“此人虽自称是自北逃返,我们并不知其底细。但观其情状诉说,相信此人并非奸细,施以援手也不过是顺水人情。冯五哥去告诉郭公,新朝初立,处处需用人办事,我不敢阻塞朝廷举人,还需熟悉前朝枢密院实务之人,以前朝旧事拷问其底细来历,便知能用不能用。”

冯奂章点头道:“军上心细如发!”

“小心驶得万年船。”韩奕轻笑道,心中却不以为然,目送着冯奂章与魏仁浦离开。他因魏仁浦的出现,想起了自己的父亲韩熙文,那也是一位小吏,可惜运气太差。

冯奂章领命带着魏仁浦停在道边,等待陪在皇帝车驾左右的郭威的到来。魏仁浦感觉自己是在梦中,心想自己是碰到了好人了,要不然凭自己小吏出身之人,哪里能见到皇帝身边的权贵。

“这次不管成与不成,在下都要感谢将军援手之恩!”魏仁浦躬身,对冯奂章施礼道。

“魏大人不必多礼,冯相公乃我叔公,我至今不知其下落,将心比心,冯某对阁下的遭遇,深表同情。”冯奂章道。

“原来是冯相公孙侄辈,魏某失敬了。”魏仁浦连忙道,“冯相公素来德高望重,就是辽主也礼敬有加,想来吉人自有天相。”

“但愿如此。”冯奂章道,眉头紧锁,浮现忧虑之色。

“在下失礼,还不知贵上如何称呼?”魏仁浦又问道。

“鄙上新任郑州防御使韩奕。”冯奂章答道。

“哦!”魏仁浦搜索枯肠,好半天才想起道,“在下曾在枢密院中,与文案打交道,曾隐约记得开运初高行周相公复贝州之后,有一个人立功受奖之人名叫韩奕的,当时院中本拟让其入侍卫司,充作宿卫,只是此人因母病,拒绝诏命。不知是否是同一人?”

冯奂章惊讶地说道:“那时我们军上不过是无足轻重之人,至今已无人记起。这等小事,你都知道?”

魏仁浦略微自负地说道:“在院中为小吏,整日里与浩瀚文牍为伍,若无博闻强记的本事,则分身乏术。累死事小,若办不好差事,则会坏了朝廷大事。”

“言之有理,现在我相信你真是在枢密院中当过差的。”冯奂章恍然道。

“难不成将军以为我是奸细?”魏仁浦惊讶道。

“我们军上向郭公举荐你,也得担待着责任嘛。”冯奂章晒笑道,“魏大人将来要是做大官了,可别忘了我们军上的好处。”

魏仁浦莞尔:“贵上与将军太高估在下了,我不过是小吏。”

“这倒不一定,我们军上不久前还是平民呢,虽年少,不照样官拜义勇马步都指挥使、郑州防御使、检校太保?主上赐章服、铠甲、宝马,何等的荣耀!”冯奂章道,“我观魏大人,虽是文吏,能只身一人从辽人魔掌下逃脱,这份胆气本就不简单,又有博闻强记的本事。杜威要用你,说明你并非无名之辈。”

冯奂章之言,说的魏仁浦心头火热,连月来的仓惶之色减了不少。魏仁浦也是胸有大志之人,他少时家贫,十三岁时他母亲借贷为他做了一身像样的暑服,魏仁浦以此为耻:“身为人子,不能供养父母,反而让母亲借贷给自己做衣裳,吾心安何处?”,

于是,十三岁的魏仁浦辞别母亲,南渡洛阳谋生。渡黄河时,他将身上的那件母亲借钱做的衣裳沉入黄河水中,发誓若不能飞黄腾达,便永不回头。魏仁浦虽通书,但是并不是科举出身,又不能像武人那样立军功,想飞黄腾达何其艰难,所以混了二十年也不过是小吏,还差点死在胡人之人。

“我辈岂是蓬蒿人?我魏仁浦并非不学无术之人,我一定会出人头地的!”三十七岁的魏仁浦在心中暗暗发誓道。头顶上的夏日,虽然烤得他满脸油汗,却让他的心炽热起来。

冯奂章没有意识到身边之人的心理活动,甚至也没有意识到自己无意中的一句话,竟让身边之人浮想联翩中心摇摇。他看到皇帝的车驾缓缓地行来,走走停停,左右华盖、引导、侍从无数,他相信刘知远要是没有穿上这身龙袍,一定不会满意这次东行乌龟般的速度。

韩奕回头远远地看了一眼,见冯奂章正带着那位名叫魏仁浦的,向郭威走去。他扭过头来,一夹马腹,这匹刘知远赐的良马扬蹄狂奔,将众人甩在身后。

六月五日离开洛阳,六月八日才抵达郑州西的荥阳,前朝刑部尚书窦贞固率领汴梁百官在此地跪迎刘知远。

可笑的是,当初耶律德光决定北返时,曾留国舅萧瀚守汴梁,那萧瀚听闻刘知远南下,他见势不妙,也想趁早远离中原是非之地,又恐中原无主,不能从容离开,就将后唐明宗的遗子李从益抓到汴梁,强迫他知南朝军国事。

后唐明宗曾经娶了个妃子王氏,因貌美而号称“花见羞”,先册封为德妃,后又进封为淑妃。这李从益是明宗的幼子,自小就由王淑妃抚养,王淑妃虽然在明宗活着时权倾后宫,但在明宗死后,王淑妃十分安份,经历过李从厚、李从珂、石敬瑭、石重贵几位皇帝,小心翼翼,只求得自己母子平安。不料,萧瀚强立李从益为帝,李从益不过是少年人,王淑妃很有自知之明,认为大祸不远了。汴梁内百官可不管这些,只管跪拜,这无异于将这对母子送上了绝路。

偌大的汴梁城中满打满算,不过五千兵力,只能守皇宫。百官听说刘知远率众南下了,也齐齐赞成向刘知远称臣,李从益母子主动从宫中搬出。大臣们不怕劳苦,大热天里东奔荥阳向新主子跪拜。此时,李从益母子已经被刘知远派去的郭从义赐死,成了牺牲品。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窦贞固等人高呼,刘知远在众星捧月的氛围之中连连点头,尤其是窦贞因当年与刘知远一起臣事石敬瑭,私交相当不错。前朝百官并无一人对刘知远称帝表示不满,刘知远心中最后一颗石头已经落了下来。

从韩奕站立的角度,他只能远远地看到窦贞固等人蹶起的屁股,还有此起彼落的高呼万岁之声。

从荥阳至汴梁,刘知远又花了三天的时间。一入了汴梁,刘知远御殿受贺,除下诏大赦外,凡是前朝官员,就是辽人任命的节度使,各级将吏,各安职任,不复变更。一朝天子一朝臣,这年月皇帝轮流做,臣子却不变。

然后是封赏群臣,像义勇军这样自洛阳一直将皇帝护送到汴梁的,当然也应得到犒赏。汴梁城无论是国库还是皇宫,早就空空如也,只能是从百姓那里明抢。

韩奕办完了差事,向皇帝辞行后,自己又去拜访杨邠、郭威与自己顶头上司史弘肇。他刚走出侍卫亲军司衙署,就见冯奂章气急败坏地走过来。

原来,他的叔公前威胜节度使兼中书令冯道与李崧、和凝等人被辽人掳向北方,及刘知远入汴,以这些人困在恒州的缘故,就将这三人在汴梁的宅第赏赐给了心腹重臣,其中冯道的宅子被赐给了苏禹珪。一座房子事小,但冯奂章认为这是莫大的羞辱,除非这些前朝大臣已经身死异乡。

“冯相公一向八面玲珑,并且德高望重。他要是万一自北方逃归,就像那魏仁浦一样,到时候主上必不会亏待他,一座宅子算得了什么?”韩奕安抚道,“况且要是令叔公在此,一定不会计较这个。”

“但愿如此!”冯奂章点头道,“如今河南初定,河北仍纷乱,辽人仍有余部据城而守,但愿我叔公能够全身脱虏而还。”

韩奕见冯奂章冷静下来,便命他领兵先回郑州,心想那冯道一向明哲保身,皇帝轮流做,他的官却是一升再升,想让他死的人还未出生呢。但反过来说,这世上要是多些冯道这样的并无个人野心的人,至少不会更糟。人的名,树的影,冯道都成精了,就韩奕来说,他是极佩服冯道的为官之道。冯道也是刘德的崇拜偶像。

暂时轻松下来的韩奕,骑着马带着郑宝等二十余骑在汴梁城中闲逛,这是他第二次来汴梁。护送刘知远过郑州时,他特意让郑宝跟自己来汴梁。

“现在咱们有钱了,咱们将汴梁城吃个遍!”韩奕笑道。当年杨刘溃败之后,他曾向郑宝许诺要将汴梁城吃个遍,如今在郑宝快要忘记的时候,韩奕还清楚地记得。

“早就等哥哥这句话了。”郑宝在马背上跳了起来,却不料脚下踩空,栽倒下去。在韩奕惊呼声中,郑宝又从马鞍的另一侧翻身上马。

郑宝在马背上的功夫倒是越来越好。

第五十四章 何朝㈦

开封的皇宫里有了新主人。

对于开封的百姓们来说,这与以往并没有什么不同的地方。是人,就得照样挣钱养家糊口,继续从事自己的营生,还要照样应付着数不胜数的赋税与徭役。

街边的某个不为人所注意的民居前,一个名叫赵匡胤的二十一岁年青人正在向自己的母亲、妻子与家人告别,他要远离家人,出门寻个差事,既是为了不虚度年华,或许还有一分如蔡小五般的出人头地之心。

他挥手告别亲人,义无反顾地踏上了远行的道路。天气酷热,迎面走来一帮剽悍的壮汉。当中一位如众星捧月的年青人,只在贴身汗衫外穿着紫色袍衫,头戴乌纱,腰围金玉带,脚踩六合靴,随从个个剽悍,均带弓佩刃,引人侧目。

“此人如此年纪就身服朱紫,怕是某位权贵家的公子。”赵匡胤心头闪现出一丝羡慕之情。当他这样想时,他的包裹里不过塞着几吊钱和几张饼子,并且一事无成。

那位紫衫的年青人正是韩奕,正带着郑宝和侍从,扫荡汴梁城的好去处,浑然不知自己已经在别人眼里挤身上流,甚至是权贵家的纨绔。

无论是街边的小摊,还是城中最气派的酒楼,只要有稍有名气的菜式和汤面,都尝了个遍。就连随从,无论是军官还是小卒,人人有份,众人跟着韩奕招摇过市,大吃了三天,逛了所有的好去处,也去大相国寺烧了几柱香,都觉得肚子中的食物消化不良,纷纷说要喝点凉水果饮。

街边有一处凉棚,有商店正在卖甘豆汤,凉棚中客人颇多,客人们见韩奕等人走过来,慌忙付钱溜之大吉。韩奕见自己被汴梁人当作恶人,心中颇觉好笑,但自己这一帮人就是放在任何一处,都会让平民百姓感到害怕。

韩奕并未将这事放在心上,不需他吩咐,部下都抢了个座位,吩咐店家伺候。那店家心中暗恼,但还得带着笑脸伺候,生怕惹来祸事,给每人奉上一大碗甘豆汤。韩奕掏出一块银饼道:

“店家莫怕,我付你银钱。”

店家见这队客人都是军士,为首的紫衫者应是位职位极高者,他小心翼翼地打量韩奕的脸色,直到确认韩奕不是说反话,才受宠若惊地说道:“将军太客气了,这甘豆汤不值几文钱。”

“方才我等吓走了客人,就算是赔偿你这小店的损失。”韩奕笑道。

“使不得、使不得。”店家连忙拒绝。

“汰,你这店家真是多事,有银钱收就爽快地收下,何必在此聒噪?”郑宝佯怒道,“你要不收下,那就坏了我们义勇军的名声。”

“是、是!”店家这才敢收下银钱。

众人喝了一碗甘豆汤,那甘豆汤加了冬天藏下来的冰块,一口喝下去,只觉得全身没一个毛孔中都透着舒畅,暑气立消。郑宝摸着圆滚滚的肚皮道:“我们要是还这样吃下去,就骑不得马了。我们当初饿得走不动路时,要是遇到有汴梁城这样到处都有好吃的所在,那该多好!”

郑宝想起自己最饥饿的时候,至今仍心有余悸,要不是有韩奕护着,他不是死于流寇刀下,就是被活活饿死,正如他的双亲一样。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韩奕道,“饥饿的滋味当然不好受,但小宝莫要忘记当日受过的苦。人若是忘本,灭亡之日便为时不远了。”

“是,我永远也不会忘记的。”郑宝点头说道。

韩奕的目光无意中瞥见凉棚边站着一位汉子,那汉子大概是因为凉棚中无处就坐,又不想被日头晒,就站在街边屋檐下捧着一碗甘豆凉汤有滋有味地地喝着,脸膛因为天气酷热而发红。

汉子脚下放着一个小柳条筐,韩奕见筐中装着甜梨。夏六月梨本未成熟,这应该是去年的果子,放在冰窖中储藏至今的缘故,这季节极是难得。让韩奕注目到此人,是因为凡有过往的市人向这位汉子询问梨的价钱,这汉子只是摆了摆手,催人走开。

“请问大哥,这梨多少文钱一斤?”韩奕好奇地高声问道。

汉子抹了抹嘴巴,从筐中取了一颗梨扔向韩奕道:“请将军尝一个,不要钱。”

“不要钱?这光景梨怕是金贵,大哥贩卖梨,赚的是辛苦钱,这大热天里也不容易。”韩奕道,“你若是太过大方,见到素不相识之人,便送人品尝,赚不了钱,回家恐怕要惹娘子不高兴。你家娘子万一要是休了你,我担当不起啊。”

众军汉笑了起来,那汉子眨了眨眼,却不气恼。

韩奕闲着无事,将梨塞给郑宝,继续说道:“大哥卖梨,应在街上立下个招牌,大声叫卖,吃一个,止咳平喘;吃两个,神清气爽;吃三个,益寿延年;每天吃一个,保管活到九十九!不怕吃贵的,就怕吃不上的,就连皇宫里的至尊都不一定吃得上。做到吹牛脸不红气不喘,像你这么个卖法,要卖到何时呢!这太阳底下晒干了。”

汉子大笑:“将军若是做商贾,怕是不用三年五载就赚巨万。不过我见将军年纪轻轻,却身着紫衫,前途不可限量,想来是不屑为商贾吧?”

韩奕说道:“这位大哥错了,要不是天下纷乱,我还真想当个商贾。宁做太平犬,不为乱世人。做个商贾有什么不好?既能养家糊口发家致富,又能互通有无,方便东西南北,利国利民利己。譬如这梨,对了,大哥这叫什么梨?”

“这是陕府凤栖梨,个大皮薄,汁多渣少,梨中最佳品。”汉子回道。

“对啊,这陕府特产,若非大哥长途贩来,我们在汴州,即便是有钱岂能吃得上?正是有像大哥这样的商贾,陕府种植梨树的农家可以卖梨换钱,否则纵使果实挂满枝头,也不值几个钱,让这么好的梨烂在树上,便宜了鸟雀。”韩奕说道,“所以嘛,商贾流行,利人利己。过城门时关吏收税,却又能充实国库。”,

“哥哥,您这话不对,人们不是常说,无商不奸嘛?”郑宝插话道。

“商人逐利,本性使然。只要没有违法乱纪,没有以假乱真以次充好,那便是良民。”韩奕说道,“大哥,你这凤栖梨多少钱一斤?”

“将军一番话,让在下听得舒坦。我给你个好价钱,十贯钱一个!”汉子答道。这汉子说得理直气壮,脸不红气不喘,不按斤卖,论个卖,而且要价相当不低。

“大哥,我想你应该是个奸商!”韩奕瞠目结舌地说道。

“他分明就是奸商!”军士们也都在一旁聒噪道。

“这位将军错怪在下了,我这是正宗的陕府凤栖梨,绝没有拿青州水梨来以假乱真以次充好。”汉子说道,“您刚才也说了,不怕吃贵的,就怕吃不上的嘛。价钱要是贱,反倒惹人怀疑。”

韩奕见这汉子将自己刚刚说出口的话学了去,觉得有趣:

“青州水梨?那可是我家乡的特产,天下闻名,本是皇家贡品。难不成你这凤栖梨比我家乡的水梨要好?杀了我也不相信!你一定是个奸商,朗朗乾坤,竟敢说凤栖梨比青州水梨好吃,真是可笑。”

“凤栖梨就是比青州梨好吃,不信你尝尝?”汉子又一次取了一颗梨递给韩奕道,他刚递出梨,便觉得自己好像又让韩奕占了便宜。

韩奕却将梨递给郑宝道:“请小宝再次品鉴一下。”

郑宝早就吃完一个凤栖梨,接到第两个梨,也是三口两口就将梨啃完,那速度令众人甘拜下风,汁水都沾湿了一大片衣襟,又一次抚着滚圆的肚皮大赞:“好甜,果然不错。”他又追悔莫及地说道:

“不过青州水梨我没尝过,所以不知哪种梨更好吃,等我下次尝过了青州水梨,再跟你们计较。”

众人大笑,那贩梨的汉子撇了撇嘴,不满地说道:“将军方才喝了几碗甘豆汤,都给店家大价钱。为何偏偏要诳我一个凤栖梨?”

“这分明是你请我吃的。”郑宝跳了起来,“难不成你要讹我?我哥哥可是将军!”

“小宝住口!”韩奕止住道,“天子脚下,也容你撒野?这位大哥只是跟我们说闲话呢,别不识好歹。”

“青州韩奕果然不一般!”汉子笑道。

韩奕十分惊讶,他再一次打量汉子,见他二十七八的模样,虽衣着简朴,但相貌堂堂,在众军士面前,言谈自若。

“敢问阁下尊姓大名,怎知在下微名?”韩奕起身说道。

“我叫郭荣!”汉子答道。

……

这一日,沙陀人刘知远立国号为汉,自称刘邦、刘秀一脉,仍用后晋天福年号。

“朕不忍忘晋也!”刘知远如是说。

第一章 非刑㈠

敕云:

“盗贼毋问赃多少皆抵死!”

八月,临近中秋,但正午郑州城外仍然骄阳似火。

三百个犯人被按倒在城门下,郑州城内城外的百姓蜂拥而来围观。刽子手们手中的钢刀,在烈日下闪耀着刺眼的光线。

“将军饶命啊!”犯人们争相求饶。

郑州兵马使冯奂章不厌其烦地当众诵读了犯人们长长的名单,列举无数起命案与犯罪事实,然后回头看了看城头。

韩奕站在城头上轻轻点头,冯奂章高声命道:“时辰已到,行刑!”

行刑者手起刀落,三百颗头颅就滚了下来,郑州人拍手称快。这三百人是郑州地界的盗贼大小头目,他们在韩奕的眼皮下横行不法,正撞上了大霉头,韩奕和他的部下们对盗贼实在是太熟悉了,因为他们也从事过这个被证明并无前途的行当。

要改行得趁早,还要看清形势,君不见许多贼首摇身一边就成了节度、防御、刺史?那赵凤原也是凶悍的贼首,趁乱投靠了契丹人,后又成了宿州防御使,刘知远入汴,他又投靠了刘知远,成了河阳行军司马。赵凤赴任时,经郑州时还特意携带大量宝货来拜访韩奕,韩奕借故未见他。

“军上,犯人四邻已经收押,是否……”都押牙刘德问道,他做了一个杀的手势。

刘知远虽然已经做了皇帝,但四方盗贼仍在肆虐,连京畿地界都有。宰相苏逢吉便草了个诏书,大意是说,各家四邻相保,一户人家有人沦为盗贼或与盗贼有勾结,四邻全族处斩。这苏逢吉,虽是文人,但为人好杀,没将孔夫子的教导当回事,当年还在河东时,刘知远曾下令“静狱以祈福”,意思是将犯人都放了,苏逢吉却将犯人杀个干净回来复命,果然安静了。

如今苏逢吉身为佐命大功臣,更是大权在握,他办事虽然果断,但是不循以往历代典故成法,无论百司庶务,还是官员任免黜陟皆自出胸臆,拍脑袋办事。苏逢吉尤其贪财,并且公然索贿,几乎是为所欲为,目不识丁之人只要贿赂他,就有美秩。汉国初立,为了清除大有愈演愈烈的盗贼,苏逢吉便想出这连坐的重招,不要说安分守己的平民,就是盗贼之中,也并不是人人都该杀。群臣们纷纷劝阻,苏逢吉这才勉强同意省去“全族”二字。

即便如此,各地屡有滥杀之闻传来,郓州有捕盗使名叫张令柔的,滥杀无辜村民十七人,朝野怨声沸扬。汉法苛严太甚。

郑州地界当然也有盗贼,这严重影响了想在郑州干出一番事业并赢得政治资本的韩奕的心情。早在朝廷敕令下达前,韩奕任命呼延为郑州内外巡检使,陈顺为副使,负责缉拿盗贼,冯奂章兼任孔目官,则负责审罚。分步军屯守各关卡要地,以马兵来回策应,并张榜悬赏。

再加上他曾经招抚过不少洛、郑一带的贼军,这些人跟郑州的盗贼们多多少少有些联系,韩奕便通过他们传话,许诺从良者既往不咎,顽抗者一律斩首,恩威并举,短短一个月,郑州治下安定了不少。

“这是朝廷的王八敕令。”韩奕低声骂道,“待风头过去,将那些无辜者放了。”

“遵令。”刘德躬身道,“可眼下公私交困,军上既要养军,又要济民,还要修缮城隍,负担太大。”

连皇帝刘知远都为钱粮发愁,更不必说一直没有积下家底的韩奕了,韩奕有几件内衫,部下们都知道的一清二楚,所以部下无人有骄奢之意。韩奕问道,“刘叔有何教我?”

“军上是否可以裁军?”刘德犹豫不决。

“为何要从此处着手?”韩奕扭头道。

“我义勇军本是自创,虽暂隶侍卫亲军司麾下,却是偏师,史弘肇并不视我等为嫡系,只发给三千人的粮饷,且时有时无,余者让我们自己想办法。他说的倒是轻巧,军士们不仅要自己吃饱,有的还要养活一家老小,饷钱哪里够?军上以一州防御使之职,掌控七千之众,数目已经相当不少,大小将校皆是私人心腹,一来既为朝廷所注目,二来我郑州穷困至此,百姓尚且忍饥挨饿,哪有余钱养军?另外我军中良莠不齐,军上不如再次裁汰老弱,落藉为民,既可增加本州人口,也可省下军饷,编练精兵。”刘德道。

又道:“日前三司使王章进言朝廷,罢尽朝中不急之务,省下国帑以豢养军士,可见国库空虚太甚。军上若是主动上表裁军,既是自助,也是响应朝廷节俭号召,何乐而不为呢?不过,这事当然不能私下裁军,咱虽不是皇家嫡系,但还属禁军之一部,凡事需要朝廷首肯才行。依我看,这省下来的钱一半要进苏逢吉、杨邠、史弘肇的腰包,否则办不成。”

蔡小五的陷阵营和李威的牙军本来皆被韩奕当作私军来养,待遇优厚,只不过,现在都成了官军,韩奕再想蓄养私兵,只会招来坏事,所以这部分人被打乱编入马步各部,韩奕出入侍卫也不过是引满而已。但总的来说,为笼络部下,主帅总少不了要大方点。

“我麾下军士,大多都是在颠沛流离之中,归附于我。你、我、诸位义社兄弟有今日之地位,全凭他们奋力当先,情同手足。我要是裁汰老弱,无异于过河拆桥,不妥、不妥。”韩奕连连摇头,“况且,既便是裁汰,老弱一出了军营,何以谋生?就是让他们种地为农,也得等地里有了收成,才可温饱,我不能看着他们饿死,不能看着他们自生自灭,更不能逼人为盗。”

“军上所言甚是!属下考虑不周。”刘德惭愧,又道,“但军上也小看了军士们对您的恭敬之心,您就是他们的再生父母。”,

韩奕微微一笑:“刘叔方才说要裁汰老弱,倒也让我有了想法。裁汰还是要裁汰的,但是要给他们一个谋生的出路。大抵上,人要是没有了希望,心中怨愤,只能铤而走险。”

“请军上示下!”刘德问道。

“先让冯奂章在军中摸底,将老弱名单列出,仔细询问他们从我之前的营生,若是会木匠活,就让他们重操旧业,我发给本钱。其他诸如石匠、泥匠、漆匠、屠夫,照此办理,若是从商亦可,我也发给本钱,取消一切杂役。我为郑州防御使,只要他们遵纪守法,我自会保他们平安,至少无人敢欺压他们。”

“可这本钱?”刘德疑道。

“你估计要多少钱?”韩奕反问道。

“大约需裁汰两千人,按每人两万钱,少说也得四千万,也就是四万缗,再少就说不过去了。府库中虽有少量银钱,但不能动分文,皇帝登基、年节、寿诞,依例各地藩镇、州府需要孝敬贡献。馈赠朝中执政杨邠、史弘肇之辈,亦不是小数目。”刘德道,“纷乱之中,军士命如纸薄,但也非一文不值,尤其是当用得着他们的时候。裁汰之人军上尚能照顾得稳妥,那么在编军士们会觉得跟着军上冲锋陷阵,无后顾之忧,谁不会争先效死呢?这是钱财买不到的!”

“我自不会视部下性命如粪土。只是我曾向郑州百姓许诺,绝不妄加赋税,现在就是想反悔,向百姓索取,百姓贫困至极,也无钱给我,这无名无利之事,我不能干。所以只能另想它法。”韩奕点头道,“刘叔一定会有办法的。”

“我怎有办法?”刘德双手一摊,“如果军上允许我杀富济贫,我倒可以办到,绝不会心慈手软。”

“你再想想看!刘叔是老江湖,一定会有办法的。”韩奕恭维道。

刘德双眼贼转,立刻有了主意:“我现在就想到一个办法,不过军上不一定会答应。”

“刘叔但说无妨!”

“军上不如借钱?这四万缗虽对军上是个大数目,但对有些人来说却是九牛一毛。只是军上好歹也是一州防御使,服紫佩金鱼袋,靠借钱度日,传出去要惹人笑话。”

“要是谁肯借我钱,我倒真不在乎别人言语。”韩奕道。

“军上可找高行周与符彦卿借钱。”刘德道,“若我是高、符中的任何一人,听闻军上找我借钱,这不就是一个拉拢军上的好机会吗?花小钱卖了一个大人情,这等好买卖好焉能不做?”

“刘叔若是愿代我去找高、符二公借钱,我也不顾脸面了。”韩奕道,“须卖个好价钱,要不然我总觉得太亏了。前些日子,在汴梁我偶然遇到郭荣,他带着一筐梨从河东太原来京,想孝敬郭公,我以为他是小贩,跟他闲谈,却不料他张口就是十贯钱一个梨,真是个奸商。”

“呵呵。”刘德笑道,“等属下见到了高公,他要是愿意示恩,我便出个好价钱。不过高公眼下正奉命攻打邺都杜威,符彦卿刚移镇兖州,我就去找符公试试。军上以为如何?”

“那就找符公试试。”韩奕答应道。

“郑州多皇陵,要不然我们去掘墓?”刘德开玩笑道。

“你知道洛阳铲吗?”

“洛阳铲为何物?”

韩奕微笑不语,心中却在盘算着挣钱的法子,或许盗墓是个不错的法子?

城外的刑场已经是血流成河,军士们正忙着收拾刑场,空气中飘荡一股腥味,八月的阳光仍然炽热,晒得血地发黑,苍蝇在军士们的头顶上嗡嗡地飞来飞去。

韩奕与刘德面无表情地看着杀戮现场,他们的目光越过城头,注视着远方的旷野,心中均想道:“这个秋天,地里应该会有点收成。”

第二章 非刑㈡

九月下旬,数骑自汴梁往郑州而来。

深秋里,田野上百草已经开始衰败,落叶缤纷。远远的可以见到野菊花绽放,在秋风中摇曳,这给大地染上了一层飘动的金黄色。正是秋高气爽的季节,左监门卫将军郭荣带着从人,带着皇帝的旨意,骑着马奔往郑州传旨。

韩奕正赤着脚在地里平整田地,一班军士们也都在地里各忙各的。他这是以身作则,亲自参加耕种,劝农稼穑以改进民生,不过是做做样子,并无人指望他能耕多少地,但效果惊人。自夏入秋以来,他招抚流民,治下人口增加了不少,一边将无主土地分给新落户的百姓,一边努力恢复工商,境内民生得到了极大的改观。

郑州是防御州,防御使兼任刺史,既是武官又是治民官。天下各州大多类似,甚至连县令、主簿、小吏皆是武人充当。不过令天下藩镇、防御、刺史不满的是,朝廷借口地方武官不闲吏事,以三司军将补各地佐吏,以削弱地方用人权,这本不失为削弱地方的良策。这些朝廷任命的佐吏,自恃敕补,目中无人,个个又都是贪得无厌之辈,更是祸民。郑州的情况稍好,只因韩奕是大功臣,元从部下占据了郑州要职,况且他还掌握着一支实力可观的军队。

对于韩奕来说,只要能保住自己的军权,才是最重要的。要牢牢地把握军权,不看自己的是否具备治军的才能,只看有没有贿赂好上司,还包括要笼络和赏赐下属。

一个字:钱!

八月时刘德奉命去兖州找符彦卿筹款,符彦卿问明情况,心中窃喜,当时便答应了下来,并说这是馈赠,卖给了韩奕老大的一个人情,韩奕就是想还都还不掉。有了钱,韩奕便裁汰了老弱,让他们在郑州安家落户授给田地,或是从事各种手艺,甚至做起小本买卖,韩奕一律发给安家落户的本钱。

韩奕还从公中掏钱向那些转业为手艺人的军士们购买农具,然后分发给治下百姓,皆大欢喜。当然韩奕是不会做亏本生意的,羊毛是出在羊身上,得先把羊养起来。近来,本地最大的私盐贩子兼商号东家韩奕已经有了收入。

韩奕以前在家乡,并不种地,但他做起农活来,把式看上去也是不错的,至少不是门外汉。给他搭下手的李威笑道:“军上做起农活来,也是一把好手。”

“比不上呼延大哥!”韩奕冲着前头的呼延说道。

呼延现在大名叫呼延弘义,字平虏,却是刘德给取的名号。

话说梁开平年间,黄河翻滚,激浪从河底掀起一块大匾似的古铜牌,铜牌上鬼斧神工地刻着一段偈语曰:有一真人在冀州,闭口张弓左右边,子子孙孙万万年。意即有一“弘”字派的河北人士将是真人转世,真人的子孙为真命天子,将得天下。

正值天下大乱,从此之后,地不分南北,人无论贵贱,有许多人取名连“弘”字,以便得到应验,好像也没人在意是否犯皇宫中的皇帝忌讳,比如当朝禁军的总头子史弘肇。韩奕认为这名字太俗,不过呼延却是喜欢得很。

这位呼延弘义虽然大大咧咧,但干起活来,赛上一头壮牛。

“那是自然!”呼延弘义听到身后的说话声,回头道,“我种地时,你们还都在吃奶呢。”

吴大用道:“我认为我们出来种地,意思意思就得了。种地能种出个将军来?”

“将军不都是在种地吗?”韩奕笑道,“今日大伙累一点,也就是了。我带大家出来种地,也就是宣示本州万民罢了。”

“我认为不公,朱阿三凭啥赖在城里不出来。赶个好日子,我也娶妻!”吴大用嚷道。朱贵刚刚娶妻,就是韩奕从洛阳带回来的女子中的一个,正值新婚燕尔,韩奕就没让他出来。

人不可貌相,呼延弘义十八岁就娶过妻,据他本人说其妻温柔贤惠,只是早死,后来兵荒马乱的,呼延弘义东奔西走,也无暇考虑个人的妻室问题,况且他也养不起。

食饱思淫欲。就算是一个正常的男子,娶妻生子也是平常,呼延等人如今都大小是个吃俸禄的,养一大家子不成问题,比上不足,比下则有余,这个人妻室问题就成了重要的事情了,何况众人都正值身强力壮之时。陈顺家室完整,在郑州安定下来,他便将老家的妻子儿子都接到郑州来,冯奂章则是眼界颇高,庸脂俗粉他看不上,仍是一副贵公子的心态。

刘德早在六月时就娶了韩奕女仆张氏为妻,那张氏嫁给刘德也不算辱没了她。呼延与吴大用二人看在眼里,心里痒痒。

“你就是娶三百个,也由你。可你娶得了三百个吗?”呼延笑骂道,“朱阿三与寻常人不同,那人只要有妇人愿嫁他,他就敢娶。”

“那么小弟倒想问问,呼延大哥要娶个什么样的?”吴大用一屁股坐在地上问道,他抬头望着蓝天上的白云,自言自语地说道,“我想想看,呼延大哥一定喜欢壮如小母牛的,屁股大胸脯大能捏出汁水的那种,走起路来浑身乱颤……”

“闭嘴!”呼延弘义拣起泥块,扔了过去。吴大用连忙跳起来,躲到了一边。

众人哈哈大笑。

“我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咱们老七将来要娶什么样的?”吴大用问左右道。

李威道:“这就难办了,首先不能是庸脂俗粉,二要温柔体贴,三要门当户对,另外还要识书。老七要是非要寻个心心相印两情相悦的,就太难办了。”

吴大用促狭地问韩奕道:“老七想娶个什么样的?我帮你留心。”

“屁话,你吴大嘴一张口就没完没了,就将方圆百里所有女子都吓走了。”呼延弘义骂道。,

韩奕当然也想过娶妻生子,不过自己的眼界只在冯奂章之上,未来纷乱仍将继续,幸好自己眼下还年轻,这个问题并不急迫。

远远的数骑驰来,韩奕老远就看到蔡小五的身影,一行人走得近了,韩奕见是郭荣,心中颇感惊讶。

“郭将军如何来我郑州?”韩奕扔下农具,迎上前道。

“韩兄弟这称呼太过见外,我们不是说好了,要以兄弟相称吗?”郭荣从马上跳下来,“你在家乡时以打猎为生,我微时也做过小贩,难道因为吾父现在是枢密副使的缘故?”

“小弟知错了,那么敢问郭兄有何见教?”韩奕连忙问道。郭荣与他一见如故,韩奕巴不得跟郭荣交好,更何况那次在汴梁城内偶识,郭荣给他为人坦荡敦厚令人亲近的极好印象。

“我此番来郑州,是来传旨的。”郭荣见韩奕衣冠不整,还赤着脚,笑道,“这虽是大事,并不算太急,待回郑州署衙,再向你传达主上旨意。我在宫中担当诸位将军,这是天底下最闲散的差事,太过轻闲,便讨了这个差事,来郑州叨扰一番,顺便向你讨几杯酒。”

“郭兄来我郑州,自然少不了几杯薄酒。就是不知主上有何钦命?”韩奕问道。

“主上欲幸澶、魏二州劳军,诏令郑州义勇军为前锋。”郭荣凑近说道,“高行周与慕容彦超奉命讨伐邺都(魏州)杜重威,据说二将不协,一个主张急攻,一个主张围困,正闹得不可开交,麾下军校不知所往。主上采纳翰林学士李涛言,准备御驾亲征。”

杜重威即杜威(避石重贵讳),国人皆曰可杀。杜重威本人也是这么认为的,刘知远本准备招抚,封他加守太尉,又命他与高行周互移节镇,其他各镇也都各自移镇,无非是防微杜渐,免得藩镇大将在一方根深蒂固尾大不掉。刘知远并非想杀杜重威,他连称帝未遂的杨光远都追封为齐王,杜重威却心中惊惧,拒不移镇,一边遣子向辽人求救,一边积极备战。

刘知远听闻消息大怒,命正要赴邺都履新的天雄节度使高行周为主帅,以澶州镇宁军节度使慕容彦超为副,率军讨伐杜重威。

“邺都乃河北首屈一指之坚固大城,大军急攻不能骤下,徒令军士伤亡。依小弟看,高公戎马数十年,深谋远虑,定是主张围困之计的。”韩奕道。

郭荣惊讶地说道:“韩兄弟莫非是高公肚中的蛔虫?”

“这并不奇怪,当年李守贞与符公攻青州杨光远,使的也是围困之计,其实当时青州城中兵少,只要肯牺牲部曲性命,想降伏杨光远哪里需要费上大半年之久?以举国之力,围困一城之守,这一招自然是百试不爽,却将城中百姓也当成殉葬品。”韩奕摇头答道,“当时光是小弟亲手从城中搬运出的百姓尸骨,不下数百具。更早时,辽主亲攻贝州,虽最终破城而入杀我军民万人,但自身伤亡不下两万之众。由此可见,除非万不得以,不能拼命硬攻坚城。”

“如今主上又追封杨光远为齐王,还令有司追赠谥立碑。”郭荣淡淡道。他毫不在乎地坐在草地上,毫无显贵之子的骄气,也招呼韩奕坐下,若是不知道的,以为他们是两位农家汉子。

韩奕说道:“可小弟听说,那块碑某日遇雷劈而断!郭兄以为如何?”

“韩兄弟这么一问,那是不当我是外人。”郭荣想了想道,“施仁以合众,示信以行令,量刑以惩奸。韩兄弟这一番不俗见解,家父常赞赏有加。”

“那不过是我信口雌黄,郭兄见笑了。”韩奕道,“郭兄当面,在下敢说朝中重臣之中,唯令尊郭公有容人之量,郭兄亦有令尊之风。”

郭荣脸上的神采一闪而过,不置可否。韩奕能说出这样的话,自然是因为表示亲近才说的,郭荣当然不会四处宣扬去。

“如今杜重威据邺都叛乱,不正说明了韩兄弟所言是正理吗?杜重威之辈,是不可姑息养奸的。”郭荣道,“高公是德高望重之宿将,不过他与杜重威是儿女亲家,落人口实。慕容公放出风声说,高公是因为要保护亲家公,故而对邺都采取围而不攻之计。”

“主上相信吗?”韩奕问道。

“慕容公与主上本是同母异父兄弟,但主上并不相信他的话,又恐天长日久军中有变,故而欲亲征邺都。况且,河北至今仍纷乱不止,朝廷也不能坐视河北诸州不服王化,那杜重威也扬言,说主上亲至城下,他便出城投降。”郭荣道。

韩奕见郭荣眉头紧锁,笑道:“这等事情,是主上与朝中大臣们考虑的,对杜重威是杀是恕,我等听令便。”

郭荣闻言,也道:“妄言国事、妄言国事!只是苦了高公,他是有苦说不出。”

太阳西沉,万道金光普照大地,远处的村庄中燃起了炊烟,偶尔有犬吠之声传来。韩奕招呼呼延弘义等人回城,暮色之中郭荣与韩奕并骑而行,路上所遇百姓都立在路边行礼。

“我在汴梁城中,常闻郑州治下百业俱兴,今日一见,传言非虚。”郭荣赞道,“韩兄弟亲自劝农稼穑,恢复民生,令人钦佩。有志不在年少!”

“郭兄谬赞了,我所能做的太少了,哪里谈得上百业俱兴?”韩奕道,“朝廷法令太过苛刻,百姓困苦不堪。当年梁太祖伐淮南,掳了数十万头牛,分给中原百姓耕用,征收牛租。至今数十年过去了,朱氏早已灭亡,那些牛子牛孙也都死光了,牛租历朝历代都还继续征着,百姓如何不苦?更不必说斗余、称耗、贡献诸般名目。”

郭荣也点头道:“还有这盐税也是如此,商贾贩私盐,无论多少都按律处死,也太过苛严,稍宽一些也是无妨。还有这牛皮,我看也可允许百姓买卖少许。”

郭荣少时为了养家,做过小贩,曾去江陵贩过茶叶,对民间疾苦当然是知道的一清二楚。

“倘若郭兄做上了执政宰相,该当如何?”韩奕笑问道。

“我郭荣本为小贩,今日因父而贵,勉强充了皇宫宿卫将军的闲差,何德何能,怎敢奢望当宰相?”郭荣连连摆手。

韩奕嘿嘿一笑:“刘备还贩过草席呢,郭兄不可妄自菲薄。”

“有一点倒是千真万确,我要是卖席贩履,一定比刘备卖的好!”郭荣拍着胸脯说道。

“那当然,一颗寻常的凤栖梨,郭兄都能卖上十贯钱,草席又能怎样?”韩奕附和道。

两人相视大笑起来。

第三章 非刑㈢

“郭大哥来郑州,也不带些凤栖梨来!”郑宝的脑袋出现在城门头上,他一见到郭荣,便嚷嚷道。

“我的凤栖梨十贯钱一个,你要是想吃,须出得起钱。”郭荣抬头说道。

“小宝快下来!”韩奕在城下骂道。

郑宝的身影倏地从城头上消失了,很快便出现在城门口,他迎上前来道:“郑宝拜见郭将军!”

郭荣见他几月不见,好像又长高了一头,壮得如一只小老虎,笑道:“免礼、免礼,都称我大哥了,何必如此大礼?”

“郭大哥不请我吃梨,我倒想请郭大哥吃梨,城内有卖青州水梨的,却比陕府凤栖梨好吃。”郑宝道,“就怕郭大哥是贵人,不肯赏脸。”

“你这激将法使得不好,要是不要我花钱,我当然想尝尝。”郭荣饶有风趣地说道。

“你想吃多少就吃多少!”郑宝保证道,“要不就显得我小气。”

“看来你还是对我的凤栖梨耿耿于怀啊。”郭荣道,“我一直穷惯了,所以小气些也属平常。”

郑宝嬉笑着说道:“你是我大哥的大哥,那就是大哥大,愿为大哥大牵马。”

郑宝不由分说,牵着郭荣的马,便往城内走,郭荣见他称呼有趣,也就安之若素地骑在马上。韩奕也带着李威等侍从跟在后面,他听郑宝管郭荣叫大哥大,差点从马背上摔下来。

郭荣打量着郑州城内的气象,见城中商贩颇多,商铺字号鲜明,大概是新开不久,市人正讨价还价,喧闹一片。虽然还谈不上兴旺,但至少也让郭荣看到了郑州市人安定的神情。

“市内纵马,杖二十!”郑宝回头说道。

“你这意思是说我会在城内纵马?”郭荣佯怒道。

“我只是好心提醒大哥大一声。”郑宝道,“大哥大要是嫌法令太严,得跟我哥哥说。”

“依我看,这法令好。”郭荣对韩奕说道,“不以规矩,不成方圆。在市中怒马狂奔,容易伤着人,若是宰相之子犯了这条法令,韩兄弟是否会法办?”

“说实话吗?”韩奕反问道。

郭荣眉头一挑,扬着下巴:“当然!”

“那得看皇帝。”韩奕道。

“这是何意?”郭荣讶道。

“世上先有明主李世民,然后才有魏征之誉名。”韩奕答道。郭荣沉吟了半晌,才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了。唐太宗乃一代明主,缔造不世功业,至今尚未有人敢望其项背者。”

韩奕见他提起唐太宗时,眉头舒展开来,眼中闪过崇拜的光彩。

郑宝停了下来,他向街边卖梨的商贩买梨,正要掏钱,那小贩连忙冲着韩奕道:“将军是青州人,小人也是青州人,让将军尝尝青州家乡产的梨,是小的荣幸,哪敢要钱?”

“你这人说错话了,难道你回到青州时,跟人说我哥哥吃梨没给钱,坏了我哥哥在青州老家的名声?”郑宝道。

小贩尴尬万分,韩奕说道:“你尽管收下钱,本州欢迎青州家乡父老来此做买卖。”

蔡小五走上前道:“我也是青州人,你这一担青州梨,我全买下了。在家靠乡亲,出门靠的也是乡亲嘛,哪能占乡亲的便宜?”

这青州小贩走南闯北,哪里受到过这种厚待,他挑起梨筐将青州特产送到署衙去,然后又感激涕零地拿着钱离开。

郭荣坐在署衙中,有滋有味地尝着青州梨,一边跟韩奕、郑宝说着闲话,猛然拍着脑袋道:“我差点将正事忘了!”

他是传旨钦差,当然头等大事是传达皇帝的旨意。韩奕披挂妥当,骑健马,外披紫色战袍,陪郭荣前往校场。

咚、咚、咚咚!

一阵密集的战鼓声响起,半盏茶的时间内,城内城外鸡飞狗跳,各处军营中的人马纷纷集合在韩奕的面前。

如今义勇军裁汰老弱之后,只剩下四千五百壮士。个个神采飞扬,其中五百马军,人马皆精神抖擞,陈顺、冯奂章分别为马军都指挥使与都虞侯;步军两军各一千五百人也不惶多让,龙精虎壮,呼延弘义为步军都指挥使,朱贵为都虞侯,各兼领一军;吴大用则为三百弩兵营指挥使,蔡小五则领三百斧手;李威为牙军指挥使,只领百人牙军,更是义勇军最剽悍骁勇之士。余者则是随军伙夫、杂役、马夫与医官。义勇军静默的气势,如同一只静立的猛虎,不怒自威。

郭荣见义勇军个个龙马精神,极是赞赏。

冯奂章道:“看上去不错,遇到强敌,能不能战而胜之,却是不知。”

“狠狠一战,便知分晓!”陈顺道。

刘德张罗着在点将台上,摆好香案,自韩奕及其以下皆面北跪拜。郭荣取来赭黄色的圣旨诏书,总算将皇帝的旨意传达到了,那诏书先是一阵歌功颂德,然后历数杜威的罪行,末了才提到正事:韩奕充任北面行营先锋都指挥使,定于九月二十五日辰时出发。

皇帝其实大可不必如此正式,一句口谕就行了。但大臣们认为,这是新朝天子首次御驾亲征,堂堂正正,不下正式的圣旨不足以壮军威。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几千个喉咙中发出同样的声音。

韩奕寻思离出发的时日还有好几天,命刘德先去筹备大军出行,自己则极力邀请郭荣在郑州住上一夜。

“今日天色已晚,我明日一早就要回汴梁复命,今夜便在你这里讨几杯酒喝。”郭荣道。

“那今日就在军营中设宴,让郭兄见识见识我义勇军豪杰的爽快,就算是壮行酒!”韩奕道。

郭荣道:“正合我愿!”

郭荣贵为朝中重臣之子,但平易近人,晚宴上义勇军大小将校轮番奉酒,郭荣来者不拒,很快便与众人打成一片,这让韩奕等人颇为钦佩,纷纷暗道此人朴实无华。趁着酒兴,众人都来到月下演武,郭荣虽未真正上过沙场,但也习得一身骑射的好武艺,跟韩奕斗得旗鼓相当,惹得众人纷纷呐喊助威。,

“罢了,论武艺我是比不上韩兄弟的。”郭荣将铁枪扔了。他跟韩奕比武,虽然场面上并未输,但那是韩奕手下留情,更缺少沙场之上真正生死相搏的血性。

“郭兄承让了,不过刘邦的武艺也比不上韩信!”韩奕抱拳道。

“贵祖难道是韩信吗?”郭荣诧异道。

“天下姓韩的多了,跟我有何关系呢。”韩奕爽朗地笑道,“比如当今幽州韩与玉田韩。”

郭荣突然想道,皇帝刘知远制定宗庙,正是追溯到刘邦的,他一语双关道:“韩兄弟今夜喝多了。”

“确实是喝多了。”韩奕猛然惊醒,并不在意,是郭荣多想了,又道,“我学的是将万卒的本事,郭兄当学帅万将的本事。”

郭荣听了韩奕勉励之辞,不由得高兴万分,旋即有些懊恼:“眼下我在宫中站班当差,虽然地位尊贵,但不过是份空吃俸禄的闲差,却无沙场厮杀立功的机会。”

“郭兄是宿卫将,要是连郭兄都要浴血奋战,那么我等外将岂不是早就战死了?”韩奕笑道。

两人一边说着话,一边手挽着挽手回到韩奕的宅院。郭荣见他书房正当中悬挂着一幅七尺有余的画轴,便站在房中观赏,那画中一位精神矍铄的老者正踏雪寻梅,那老者的相貌隐约与韩奕神似,气质脱俗,落寞之态的形象却是极为生动,活龙活现,令郭荣惊诧不已。

空白处有一行潇洒的行草:风雪炼精神。

郭荣的目光停留在题名处,见是韩奕的作品,十分惊讶:“韩兄弟还有这等好本事。”

“能入郭兄法眼便好。”韩奕站在身边,颇有些得意,“当今画坛趋于写意,小弟也算是初窥门径,虽难登大雅之堂,但是人物肖像技法也有可取之处。近来小弟得到吴、蜀的不少名家之作,闲时揣摩,受益非浅。”

郭荣不懂丹青,只是觉得人物逼真,有血有肉,意境却又格调清奇,易让人懂得其中的真义。

“这画中人物是令尊吧?”郭荣问道。

“正是家父。”韩奕道,“当年贝州惨案,家父不幸蒙难,情何以堪?作画以纪念先父高洁之志趣。韩某此生别无他志,当率甲士十万,直捣临潢府。”

“韩兄弟好志气!”郭荣情不自禁地挽着韩奕的手臂,有些激动,“郭某能跟青州韩子仲以兄弟相称,荣幸万分!”

韩奕心中一动,道:“郭兄以兄弟待我,无以回报,小弟粗习书法,赠郭兄一幅字,愿与兄共勉。”

当下,韩奕取来一张上等的纸张,摊在书案上,他握着羊毫站在书案前,沉默良久。郭荣见他表情凝重,已经不是那个在酒宴上与部下喧闹一片的年轻将军,更不是那个在田间地头双脚沾满泥土的一州防御使,他英挺的身上少了些锐气,而多了一份庄重的气度。

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第四章 非刑㈣

冬天即将到来,滔滔的黄河此时也变得温顺起来,河面也变得狭窄。

一支军队长途奔来,稍事休息,立即开始了架设浮桥。这里是滑州临河处,对面就是河北黎阳,北面行营先锋都指挥使、郑州防御使韩奕率兵三千至此。

他命一千步卒先坐船过河,用铁索、麻绳、浮木、小船、草席与芦苇,从两头一起架设,再命吴大用驾大船在河中央抛锚,用旗号来回策应指挥。

天高云淡,最后一批大雁自北而来,它们被长河边上的浅滩所吸引,纷纷欢叫着俯冲而下,捕捉着水中的鱼儿,等吃饱喝足后欢快地振翅高飞,飞向更遥远的南方。

它们优美的身姿吸引着韩奕的目光,大雁是自由的,它们追逐温暖的阳光,自由地迁徙。

当雁阵在南边的天际消失后,韩奕这才扭过头来。胯下的健马踩着落叶与衰草,将韩奕带到了南岸的高阜上,韩奕的目光在黄河两岸逡巡,部下人欢马叫,有节奏的号子声在天地间回荡着。

碧云天,黄花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

又是这条长河,又是一个夕阳之下的长河,唯有耐寒的**在野地里绽放。这条时而暴躁时而温驯的大河,既让两岸百姓享受得到它珍贵无私的馈赠,也承受着它带给人们的苦难,这种复杂的情感令人欲罢不能。

这条河流也寄托着韩奕无尽的情感,磅礴的河流,曾让韩奕意识到一个人的力量太过渺小,他曾经冲着它射出愤怒的箭矢。

如今又站在它的近边,三千人喊着号子,来回忙碌着,硬是在河面铺设一条初见雏形的浮桥。大河浩浩荡荡,却挡不住集体的力量。一天两夜,两条浮桥已经稳稳当当地呈现在韩奕的面前。

九月二十七日午时,韩奕率领左右将校站到了对岸。这一天汉主刘知远对外正式发布诏书,亲往澶、魏劳军,命皇子刘承训为东京留守,实际上是亲赴邺都前线。

黄河对岸渡口的道边,站着一队北来的军士,他们的身后是一群文人打扮模样的人,望见“汉”的旗号,人们纷纷肃立在道旁。冯奂章突然从身后跃出,奔到一位老者的面前,惊喜地拜倒在地:

“叔公,您老回来了!”

那老者被这冯奂章这一出给弄得疑惑不解,待冯奂章抬起头来,那老者也潸然泪下:“天可怜见,老夫还能活着回来。章儿快起,不必多礼。”

这老者正是前朝中书令冯道,一身朴素的儒袍,博冠宽带,长须飘飘,十分儒雅,唯有满脸刻满掩饰不住的沧桑之色。

“叔公这些日子可受苦了?”冯奂章抹了把眼泪。

“一言难尽!”冯道叹道,他见冯奂章满身披挂,浑身透着意气风发之意,反问道,“我听说中渡一战,你与王清一起战死,为何在此出现?”

“杜重威拥兵自重,却怯懦不敢出战。唯有王将军敢与敌死战,只可恨杜重威爽约,不肯发兵支援,侄孙我见同袍皆惨死辽人刀下,见事不济,只身南下,也算是九死一生。后来流落东南,幸遇一班豪杰兄弟,于纷乱之中扯起义勇军的旗号,并向河东奉表称臣,甘为效用。”冯奂章道,“义勇都指挥使、郑州防御使韩奕即是我的上官,蒙韩防御使看得起,我现在军中任马军都虞侯。”

冯道的目光越过冯奂章的肩头,见一群将校正站在不远处,微笑地看着他们。令冯道意外的是,当中最年轻的一位走到跟前,拜道:

“郑州防御使韩奕见过冯相公!”

“不敢、不敢!”冯道愣了愣,他没有想到防御使这么年轻,侧了侧身子道,“前朝之臣,当不得将军这一拜!”

“相公这是见外了。我与相公侄孙是结义兄弟,安能不拜?晚辈字子仲,相公不如以表字呼我,也显得亲近。”韩奕自来熟,笑道。他抬眼又看了看冯道身边的几位老者,问道:“敢问这几位是?”

冯道连忙引出两人,向韩奕介绍,一个是前枢密使李崧,一个是左仆射和凝。韩奕一一参拜,恭敬礼让,毫无拖泥带水,至于其他前朝大小官吏,韩奕也嘘寒问暖。

韩奕抬头望了望天,见太阳已经升到了最高处,道:“日已当头,我军需吃饱喝足好赶路,在下斗胆,请诸公赏脸,就在我军中野炊一餐?”

“有劳子仲了!”冯道等人拱手说道。

“朱贵?”韩奕回头呼道。

“在!”朱贵越众而出。

“诸公皆远游至此,一路上风餐露宿,将军中最好的酒食贡献出来,将我今日猎的几个野味烹好,送来给诸公佐餐。”韩奕命道。

“您就瞧好吧!”朱贵兴冲冲地去忙活了。

“将军客气了!”李崧与和凝二人谦让道。

此一时彼一时,要是搁以往,他们二人也没有必要跟韩奕如此这般客套。可现在,他们往好听里说,也只是前朝衣冠,不好听的,就是丧家之犬。正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不过好在这性命算是保住了,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韩奕命人就地暂驻,埋锅造饭,三千人各忙各的,扎营、立栅、巡逻、造饭、休息,人马穿梭,却忙而不乱,马步士卒个个又都是生龙活虎。跟随冯道等人逃归的前朝官吏们,纷纷赞赏道:“真王师也!”

这当然是有些巴结的意思,尤其是当他们得知这是新帝刘知远的前锋之军时,更是如此。韩奕以晚辈之礼,引着冯道、李崧、和凝三人在帅帐中坐下,自己坐在下手,又将除留守郑州的刘德外的呼延等将校,皆引入帐内拜见。这三位前朝老臣虽然对韩奕几乎是一无所知,但见他对自己三人如此尊敬,心中十分感动。,

“诸公可否向晚辈介绍一下半年来的情形?”待酒食送上来,韩奕一边劝酒,一边问道。

“一言难尽!”李崧脸上的肌肉跳动,扯动着长须剧烈地抖动,“辽主耶律德光残暴好杀,将我等大臣掳往北方,我等以为此生难以重见中原,幸苍天有眼,辽主死在了杀胡林。我等便滞留在恒州,但却脱身不得。”

“耶律德光一死,赵延寿又被耶律兀欲囚禁,那耶律兀欲就成了辽人之主。”和凝接口道。

“哦,中原都传闻赵延寿已死了。朝廷还派人去河中向其子赵匡赞吊唁呢,赵匡赞滞留中原,如今被拜为河中节度使。”韩奕淡淡地说道,心中却是不耻。朝廷想招抚杜重威,杜重威不还是叛了吗?

“赵延寿想做中原的皇帝,自甘堕落,如今成了辽人主子的阶下囚,也是罪有应得。”蔡小五怒道,“七哥可别忘了杀父之仇!”

韩奕瞥了蔡小五一眼,道:“不敢忘。”

冯道“咦”了一声道:“子仲跟赵氏有私仇?”

在老家青州,蔡小五是韩奕的邻居,所以韩奕的父亲韩熙文便是蔡小五的叔叔,他尊敬韩父,当然也将甘为辽人走狗的赵延寿当作自己的仇人。当年贝州一战,赵延寿没少出过力,蔡小五心中搁不下话,三言两语将韩奕的身世经历说了出来。

“倾巢之下,岂有完卵?”冯道听完后,说道,“耶律德光一死,辽人内乱,河北群雄纷纷起事,如今前朝版图大致已经光复……”

原来,辽将麻荅镇守恒州,此人残虐好杀,又贪财好色,民间美妇人、财宝皆被其夺去,出行时总喜欢带着刑具,居室中挂着人的手、足、肝、胆,自己在其中饮食却面不改色。恒州汉人及降兵,谋划着趁着辽兵大部外出,驱除麻荅及其党羽,当中有何福进、李荣、王饶等人,约以寺钟声为号。

这时,辽国新主耶律兀欲派骑兵至恒州,命冯、李、和三人北去,准备将先主耶律德光葬于木叶山。当时李崧先至麻荅帐下,听到麻荅宣布的旨意,心中忧惧,当时冯道还未到,李崧便与和凝二人出帐,在路上遇到了冯道,赶紧分头回居处。否则三人聚齐在麻荅面前,恐怕当场就被辽人带走,时人都说这是因为冯道有德行,因而有阴报昭感。

这三位大臣还未出发,正在吃饭,寺钟声响了,汉兵夺了兵械,发给市人,揭竿而起,麻荅见势不妙,仓惶逃跑。

当麻荅又纠集军队反攻时,城内汉兵杂乱,又有人乘乱抢掠,眼看就被辽人杀进来了,前磁州刺史李榖站了出来,他将冯道几位宰相请出来,让他们去抚慰军士,这才万众一心,将辽人杀退。

辽人退走了,麻荅也逃回了辽境,但是又出现了一个白麻荅。此人名叫白再荣,因为他原本的官位在众人之上,就被推举为留后,其实此人最初并未参与谋划起事。白再荣掌握了大权,又没了辽人威胁,立刻就暴露出自己贪财的本性,人称“白麻荅”。他认为李崧与和凝二人久为宰相,家中一定有不少钱财,就派兵包围了二人的宅子,两位宰相只好将财产全部献出,但是白再荣还想着杀人灭口。这时又是李榖出来,半是劝说半是拿新天子刘知远来威胁他,白再荣也害怕将来被追究,这才放过二人。

韩奕一边劝酒,一边听李崧与和凝二人诉苦,冯道则坐在最上首,似是老神在在神游天外,只是眉头紧锁。

“冯兄当初要是愿意接受众军的推举,当了成德节度使(治恒州),也不会出现这些祸事。武夫……”李崧埋怨起冯道,他话音未落,冯道打断了他的话。

“事已至此,后悔又有何用?”冯道开腔道,语气中也有后悔之意。他心中却又暗道,武夫当道,横行不法,虽是事实,但也不能当着韩奕等将校面说。

冯奂章这时说道:“三位长者怕是不知道,你们在东京的宅第都已经归属他人了?”

“这是何故?”李崧诧异道。

“我叔公的宅子归了苏禹珪,李相公的归了苏逢吉,和相公的归了另外他人。如果这宅子里地下藏着金银,恐怕就落入了别人的腰包。”冯奂章道。

“岂有此理!”李崧怒目骂道,气得胡须又一次抖动起来。

这就叫人走茶凉。

韩奕瞧了瞧冯道,见他仍然不为所动,只听冯道说道:“李兄稍安勿躁,一座宅子算得了什么?我们能活着回来,也算是苍天有眼。”

几人一时沉默下来,一边喝着闷酒,一边想着心事,几多愤恨,几多后悔与羞愧,还有几分希望。

韩奕问道:“刚才诸公提到前磁州刺史李公,不知李公现在何处?”

“恒州眼下还离不开他,他还得等些时日带家眷回汴。”冯道回答道。他见韩奕有些失望,诧异地问道:“子仲与李刺史有旧?”

“嗯,就算是吧。”韩奕答道。

“就算?”冯道狐疑道。

第五章 非刑㈤

冯道站在浮桥头,望着韩奕道:

“老夫多谢韩将军一饭之恩,将军为我等已经浪费了不少时辰,愿将军旗开得胜。”

“相公说笑了,我军不过是主上前锋之军,此番前往邺都,恐怕不需我等一战。高老令公业已将邺都团团围住,谅杜重威插翅难飞。待他日,我兵归河南,晚辈定到贵府恭听教诲。”韩奕站在岸头高声说道,顿了顿,又道,“相公是有学问之人,晚辈有一个疑问今日就想请教,敢问何为‘忠’?”

“子仲以为呢?”冯道面色变了变,反问道。

“家父常说,君有过则强谏力争,国败亡则尽节致死,此曰‘忠’!”韩奕回道,“但那是一两百年长久一姓之世,自唐室衰亡,群雄混战,帝王替废,远者有十余年,近者不过三四年。故家父又曾说过,邦有道则现,邦无道则隐,或灭迹山林,或优游下僚。”

“令尊是个刚直之人。”冯道说道。他用的是“刚直”一词,言下之意,过刚易折。

“刚直之人也有名利之心,也要找个差事供养妻儿,几人能隐?又几人能死节?”韩奕望着巨龙般的黄河,“所以晚辈想问相公,当今之世,如何能做到一个‘忠’字?”

冯道心中纷乱起来,再抬头往岸上望去时,韩奕跳上了战马。战马原地踏着碎步,几欲奋蹄而去,韩奕年轻富有朝气的脸庞,刻画着坚毅与锐气,部下弓刀在腰,簇拥着他扬长而去。

韩奕提出了疑问,却不想得到冯道回答,或许连冯道也回答不了这个问题。

长河一如既往地奔往东方,落叶与朽木飘浮在河面上,那上面分明有几朵金菊,一起随波逐流。冯道目送着义勇军离开渡口奔赴邺都,长叹了一声,掉头往河南行去。

……

邺都在战鼓声中绷紧了神经,它被汉兵包围数重,当战鼓声停下来的时候,城上城下却出奇地安静。城下连栅十余里,各种攻具齐备,却未见汉军的进攻。

慕容彦超带着从人,直奔设在离城十里的主帅大帐,主帅天雄军节度使、充北面行营都部署高行周正在与部下商议军情。听到帐外慕容彦超的骂声,高行周眉头一皱。

“高节帅商议了两个月,可商议出来个子丑寅卯?”慕容彦超站在帐门口,扬着下巴,傲慢地高声问道。

帐内众将校见势不妙,纷纷告退,低着头绕着他走出帐门,只有高怀德站在自己父亲身旁虎视眈眈。

“你想跟我拼命吗?”慕容彦超瞪着杵在帐中的高怀德问道。

“慕容节帅莫怪,小儿粗鲁,不知礼数。”高行周连忙赔着笑脸,又冲着儿子高怀德怒道,“还不向节帅施礼?”

高怀德弯腰拜道:“见过节帅。”这慕容彦超是位骁勇之将,高怀德要是真跟他动手,还不一定是对手。

“嗯!”慕容彦超鼻孔里哼了一声,算是回应,“小孩儿应多学点礼数!”

这是变相地骂高行周。高行周怒火中烧,他戎马一生从未遭此蔑视,强忍住心中怒火,对高怀德道:“郑州防御使韩奕将军遣人来报,主上御驾亲征,他率前锋已经进至内黄。我儿去韩将军那里候着,迎接主上圣驾!”

“遵命!”高怀德躬身回道,“爹爹要注意身体。孩儿迎了主上,就会回来。”

“去吧!”高行周挥了挥手。

高怀德转身走出帅帐,只听身后帐内慕容彦超不阴不阳地声音说道:“高节帅是否收到了杜重威给的厚礼,不如让在下也沾点光?哦对了,贵女贵女婿为何不出来见见我?”

“慕容节帅莫要欺人太甚,我高行周戎马一生,何曾做过见不得人的事情,休要污蔑!”高行周厉声喝道。

“别跟我摆主帅的架子,等主上来了,我倒要请主上问问高老将军,大军屯集于此,为何不战?”

“城中军士锐气未失,粮食尚足,今我大军围城,若是急攻……”

慕容彦超打断了高行周的解释:“休要再用这种理论来搪塞我,人们常说高行周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士卒性命又算得了什么?你跟杜贼是儿女亲家,世人皆知,看来高节帅是徇私了。”

“住口!主上几日之内必到,到时你我御前再说吧!”

高怀德在帐外听得真切,心中忧虑,他吩咐父亲的亲校左右注意,忐忑不安地领着一队马军去找韩奕。

内黄离邺都虽有百里之遥,但高怀德在当天日落时分就赶到了韩奕的临时驻地。韩奕正坐在野地里烤着猎来的野兔,冲着高怀德笑道:“高兄来的真是个时候,看来你在邺都城下就闻着了香味。”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嘛!”高怀德笑道。他仍然一如既往地骑白马穿白袍使银枪,想不让人注意都难。韩奕则不同,他除了身上铁甲能显出他的军官身份之外,并无不同,因为他不想让自己在万军之中,太引人注目,成了神箭手的目标。

韩奕用匕首割了一只兔腿,递给高怀德。高怀德也没客气,张口嘴咬了一口外焦内嫩的兔肉。

“还是你这里清静,你何时抵达这里的?”高怀德问道。

“七天前!”韩奕回道,“主上的车驾自九月二十九日出京,现在已经是十月中旬,一路上既要处理京师快马转来的奏折,还要召见河北各地新归附的将吏,这走走停停,行得较慢。我身负先锋之责,不敢先至邺都,总得与主上大队人马保持一天步行的路程,留心可供圣驾驻营之所,还要遇河架桥,驱除流寇,不敢贪快。”

“这倒也是,不过我见你还挺清闲的。”高怀德点头道,脸上浮现着忧色,“我在邺都天天憋气。”,

他见韩奕不为所动,继续说道:“我姐姐嫁给杜家的儿子,这你知道吧?”

“当然知道。”韩奕点头道。

“我好歹将你看成兄弟,你就一点也不关心我高氏荣辱?”高怀德抱怨道。

“令尊围而不攻……”

“不是围而不攻!”高怀德急忙纠正道,“攻了三日,士卒死伤众多,家父便勒兵停止攻击,等敌士气衰落,寻找破绽。”

“高兄勿急,你再尝一块烤肉。”韩奕又割了一大块兔肉递给高怀德。高怀德怒道:“这是我高氏满门荣辱之事,我高怀德岂能安之若素?”

韩奕连忙道歉道:“高兄勿怪,据我所知,主上并未听慕容彦超的一面之辞。”

“你不是骗我吧?”

“我骗你,我能得到什么好处?”韩奕作色道,“这是主上身边近臣亲口告诉我的,此人所言十分可靠,信不信由你。”

“对不起、对不起!”高怀德连忙告罪。

“高兄这是关心则乱。”韩奕摆摆手道。

高怀德脸上的喜色一闪而过,又不无忧虑地说道:“主上御驾亲来,这是福是祸呢?”

“以令尊在军中的威望,此事也算不了什么。高兄向来以身为将家子骄傲,此时反倒妄自菲薄起来?”韩奕说道。

高怀德面露羞惭:“依韩兄弟之见,家父应当如何?”

“若主上到了邺都城外,令尊不如示诚。”

“何为示诚?”

韩奕气急:“你去告诉令尊,令尊必会知我意,想必令尊早有此打算。”

韩奕话音未落,高怀德已经跳上了马背,他一手勒着缰绳,一手握着啃了一半兔腿,兴奋地说道:“韩兄弟今日请我吃兔腿,高某不敢忘,他日我请你大吃三日。”

健马扬蹄,载着高怀德疾驰而去。

……

“臣彰德军节度留后王继弘,跪迎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一个人跪在刘知远的车驾前,高声唱诺,额头紧挨着地面,臀部朝向朗朗晴空。刘知远坐在七宝车上,扬着下巴,极是得意:

“王卿忠心可嘉,日前奏表以闻,今日又来朝觐。当正授节旄!”

“谢陛下!陛下洪福!”王继弘又一次高声说道,额头紧磕着地面。

随驾的众臣中,发出一阵嗡嗡的议论声,十分不耻。这王继弘少时也曾为盗,被官府缉捕入狱,适逢朝廷大赦,才捡回条命,配隶州军。他在军中也犯了法降职,但最后辗转也成了奉国都指挥使,后降了耶律德光。耶律德光北返再一次克相州,杀了不下十万之众,伪任高唐英为相州彰德军节度使,王继弘等也驻本州。

高唐英对王继弘不错,馈赠甚厚,见他王母便升堂参拜,视若亲戚。辽主死后,刘知远入汴,高唐英派人奉表降汉,刘知远大喜,但使者未回相州,王继弘等人却杀了高唐英,自己自封为节度留后,也向刘知远称臣。刘知远也将错就错,诏令王继弘为节度留后。

消息传遍四方,人人皆不耻忘恩负义的王继弘,王继弘自己却不讳言:“我就是小人!”此番又被正授为彰德节度使,王继弘满心欢喜,在刘知远面前大肆吹捧,又献财宝与名马。

“相州乃四战之地,你既为藩镇之帅,当存抚百姓,恢复民生,不使陛下失望!”郭威见王继弘当众阿谀奉承,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在一旁教训道。

此时王继弘正在吹捧苏逢吉,王继弘听说苏逢吉爱钱,早就遣人贿赂苏逢吉。此时此刻郭威当众斥责王继弘,这让苏逢吉觉得这是在骂自己,苏逢吉道:“郭太尉说的是,王节帅回到相州一定要好好地治理一方,千万不要学武人横冲直撞。”

“苏相公说的是。”王继弘巴结地说道。

郭威心中火起,但这无名之火很快就被他压制住了。史弘肇在身旁扯了扯他的衣甲,不为人注意地向皇帝方向撇了撇嘴,给了郭威一个只可意会的眼色,意思是说不要当着皇帝的面对骂。

苏逢吉见郭威没有作声,径直带着王继弘往皇帝那行去,有些得意。郭威望去,见先锋都指挥使韩奕正在叩见皇帝,他忽然想到,王继弘都能当上一镇节度使,白再荣能当上成德军节度留后,那韩奕岂不应该授一个雄镇节度使?

“郭兄弟不要跟酸儒一般见识。”史弘肇指着自己的佩剑,极自负地说道,“安定天下,号令四方,只有长枪大剑才管用,毛锥子有何用?”

毛锥子便是毛笔了,也就是文人。

“史兄说的是!”郭威轻笑道,心里并不以为然,他亲热地挽着史弘肇的胳膊,“咱们去瞧瞧韩先锋在说些什么。”

那一头,刘知远龙颜大怒,奏折被他狠狠地摔在韩奕的身上。韩奕战战兢兢。

第六章 非刑㈥

韩奕不过是亲自奏报前方道路情况,并向皇帝询问行止安排,另外就是转呈高行周与慕容彦超二人乞求皇帝加快行程的奏折。

“哼!”刘知远还未看完二人的奏折,就将奏折砸在韩奕的身上,怒道,“朕是天子,不是他们麾下小卒!不思进取,相互攻讦,乱我军心,徒耗粮秣,何以讨逆?何以安邦?何以平天下?”

刘知远面色红紫,相貌脸色本就不怒自威,这一发起怒来,让左右侍从胆战心惊。韩奕侍立一旁,也是不敢直视,生怕引火烧身。

“陛下息怒!”枢密使杨邠道,“邺都已经不远,陛下不如加快行程,至邺城军中再作计较。文武百官皆随驾亲征,到时其中是非曲直一辨即知。”

“杨枢使所言甚是,陛下亲至,自然会了解真相的,谅邺都军中无人敢隐瞒。”宰相苏禹珪也劝道。

经过众人一番劝解,刘知远的怒气这才消了大半,他当即命道:“今日进食后,全军急行!”

“是!”左右齐声应道。

韩奕正要返回自己的前锋营地,郭威将他叫住了。

“听说你在黄河边上,遇到了冯道诸公?”郭威问道。

“回太尉,正是如此。”韩奕答道。

郭威见他拘谨,笑道:“你跟我儿郭荣都兄弟相称了,见到老夫何必如此拘谨?”

“只因令郎官职太小。”韩奕见郭威表情轻松,语气和蔼,大胆地开玩笑道,“郭公的官职太高。”

“哈哈!”郭威爽朗地笑道,“想说便说,这样才叫年轻人嘛。年纪轻轻的,太过谨慎,反而让人奇怪。”

“不知郭公方才为何提到冯相公?”韩奕问道。郭威方才给他下了个太过谨慎的评论,本是脱口而出,却让他感到意外,不知是好还是坏,看来适当地骄傲莽撞一下也是应该的。

“没事,我就随便问问。圣驾离京师前,李公已经被拜为太子太傅,和公被拜为太子太保。至于冯公,现虽还未授官爵,但想来也不会太差。”郭威和蔼地说道,“冯公年长于我,累朝宰相,在朝野百官之中,称德高望重第一,我对他一向尊敬,他跟我说在你军中一餐,虽然并不丰盛,但感喟良多。因为那是我大汉朝廷的米粟,九死一生之慨吧!”

韩奕心中疑惑,冯道感叹幸运脱难,本属自然,不知郭威跟自己说这些是何意,或许就是随便一说,

“冯公说你心地纯直,见识不俗,所虑又远,能发常人所不能及之高论,将来定会很有成就。能得冯公此论,你也可以笑看同辈人了。我儿郭荣对你也是极友善,你年少却居高位,虽然未授节镇,但已经相当瞩目了,郑州善政,朝中亦有所闻,莫要骄傲自满才是。”郭威说道。

“郭公告诫,卑职不敢忘!”韩奕躬身拜谢,又问道,“郭公若是没有其他需要卑职效劳的,卑职便要赶回军中。”

“你去吧!”郭威点了点头。

郭威与韩奕见面的次数,几根手指头都能数过来,但韩奕谨慎守礼,又不是太过热情,总给他一种亲近之感,韩奕身上的朝气与活力总让他能想起自己年轻时的情状。郭威却不知,韩奕虽然本性如此,也是刻意地与他亲近,人总要找个靠得住点的大山。

当人们还在围着刘知远、杨邠、史弘肇、苏逢吉阿谀奉承的时候,韩奕找上了郭威这座靠得住的大山,与另几个重臣相比,郭威太过低调,不显山不显水。

有一点郭威说的没错,韩奕在他面前太过谨慎,但这也说明韩奕胸有城府。人有城府不要紧,关键是要如何用好城府。

十月十七,汉帝刘知远终于抵达邺都城下,却直接住在高行周的军营中,以此表明自己对高行周并无恶感。邺都城头上的守军,远远地望见汉军数万援兵奔来,旗帜鲜明,刀枪林立,本就心生恐惧之心,又见赭黄色龙旗来到跟前,惶恐不安起来。

刘知远坐在中军帐中,一言不发,文武百官侧立左右。高行周与慕容彦超二人拜倒在地,帐内压抑的气氛令二人心中忐忑不安。

“说吧,邺都城为何安在?”刘知远沉得住气,让二人跪了半天,才开口问道。

高行周身为主帅,又是年长者,但慕容彦超既不知敬上,又不知尊长,未等高行周开口,却抢先说道:“陛下,我大军受钦命屯集城下,本可一鼓作气,将邺都拿下。但正当我军将士奋不顾身之时,高节帅却喝令全军围而不攻,只是每天挖壕筑栅,将我等当作匠人役夫使唤,空费粮秣。”

刘知远见慕容彦超抢了发言权,又见高行周并不焦急,而是耐心地听慕容彦超说完,心中对高行周的评价更高了一层。

“高卿,你是主帅,你说说看。”刘知远点名道。

“陛下明鉴,邺都是河北首要大城、坚城,本就易守难攻。况且杜贼早就必怀反叛自保之心,广积粮甲,又阴结辽人,引以为援,士气正高。臣不愿看到将士徒劳无功,空洒热血。故而,臣围而不攻,广筑城壕,待敌……”

慕容彦超打断道:“哼,你与杜贼有婚姻之好,怕是另有隐情吧?”

高行周不愿当着皇帝的面,与慕容彦超吵架,伏身拜道:“陛下明鉴,我军来时,城中士气仍高,彼时契丹人还控制着相、洺、邢、恒等州,贼军以为有辽兵来援。今白沟以南除少数州县外,皆为我朝所有,邺都孤立无援,城中粮食将尽,只要我军再围上两月,邺都不攻自破。”

刘知远当然知兵,听高行周这么说,心中深以为然,暗道高行周不愧是沙场老将。他也不想当场斥责慕容彦超,便当众说道:“两位统兵在外,辛苦有加。今日暂且退下,朕自有计较。”,

“遵旨!”高行周与慕容彦超二人不知刘知远何意,只得退下。慕容彦超还想再申辩几句,见皇帝脸色不豫,将到了嘴边的话硬是咽回肚中。

待正副统帅出帐,刘知远对侍立一旁的几位重臣说道:“朕亲至邺都,不能不抚恤将士。尔等先代朕去各处营中探视。高与慕容二帅不和,有悖征伐之道,尔等好生劝慰。”

“遵旨。”杨邠等人应道。

韩奕刚将自己的人马安顿好,高怀德来请他去见自己父亲。韩奕也想去拜见一下高行周,刚行至高行周的帅帐前,见苏逢吉与杨邠二人结伴去探视高行周,便与高怀德二人立在帐外候着。

“苏公、杨公,老夫苦啊!”高行周苍老但不失洪亮的声音在帐内响起。

传来苏、杨二人的惊呼声:“高公请起,我等消受不得!”

高行周大概是向这二人跪拜,以高行周的资历向他们二人跪拜,苏、杨二人虽是当朝数一数二的大员,但也消受不起。

一番劝说之后,高行周向二人倒着腹中苦水。那慕容彦超根本就不将他放在眼里,数次挑事生非凌辱高行周,高行周起初不想跟他计较,慕容彦超借着与皇帝的关系,变本加厉,饶是高行周气量高深,也是无处发泄胸中愤懑。

“老夫历数朝为将,世人皆知我心。我虽与杜逆有婚姻之好,但那是前朝之事。老夫公私分明,否则我早就借故推辞帅职,何故受此屈辱?”高行周越说越是气愤。

忽然帐内一阵更加激烈的惊呼声,嘈杂声中夹杂着杨邠的惊呼声:“高公,使不得呀,使不得呀……”

苏逢吉也在旁边惊呼:“快、快,将高公拉住!”

帐外的高怀德大惊失色,以为自己父亲想不开动了刀子,连忙入帐抢救,韩奕也跟着进去,只见高行周正跪在地上,用双手从地上挖掘泥土,正往嘴里塞。苏、杨二人一左一右拉扯,众军士上前帮忙,这才将高行周拉住。

韩奕觉得十分惊讶,因为他发现这大帐竟是建在一个马粪堆之上,马粪虽然干燥,又混着泥土,但总是粪土。高行周竟然毫不犹豫地将粪土往嘴里塞,老泪纵横,委屈万分。

苏、杨二人见高行周如此,齐声说道:“高公今日所言,我等必会转奏上听,有我们二人作保,谅慕容彦超也不敢诬蔑与你!”

“老夫谢过二位相公,纵死不敢相忘二公恩情。”高行周道。

苏、杨二人这便告辞而去,去向皇帝奏报去了。高怀德道:“父帅何苦如此?大不了,咱们辞职不干了,岂能受此大辱?”

高行周已经恢复了平静,他打量着韩奕,挤出一丝微笑:“这位这便是韩防御使了?”

“小将拜见高公!”韩奕拜道。

“贤侄免礼!”高行周亲自将他扶起道,“这次若是能得陛下谅解,也多亏了贤侄。”

“小将也不过说了句无用的话,不敢让高公以侄呼我。”韩奕回道。

“示上以诚。”高行周道,“我儿怀德就猜不出贤侄之意。”

韩奕心中不以为然,高行周早就有了这个想法。韩奕的目光在地上粪土一扫而过,说道:“高公真能做常人不能及之事。”

高行周老脸一红,道:“倘若你能办成,你早就做上了节度使,何苦让人抹杀你的功劳?”

姜还是老的辣,不服不行。

韩奕觉得学无止境。

第七章 非刑㈦

高行周的示上以诚,或者说装可怜,果然奏效。

刘知远深知慕容彦超理屈,命苏逢吉与杨邠二人劝解高行周与慕容彦超和好,又亲自将慕容彦超召到御前斥责,再命彦超向高行周赔礼道歉。

慕容彦超虽然心怀不满,但还是照办,只是一门心思想在皇帝面前立功,将邺都攻下。刘知远此时还想着要招降,派给事中陈观入城宣布旨意,可城内的杜重威没给面子,拒绝放陈观入内。

刘知远觉得很没面子,因为杜重威曾经声称,只要御驾亲至,一定开门请降,不料自己已经到了邺都城下好几日,杜重威还不肯投降,对自己天子威仪视若无睹。城内的守军,总是趁着夜晚三三两两地出城请降,降卒说城中粮食渐渐吃完,支撑不了多少时日。

慕容彦超见机会成熟,便上前请命攻城,刘知远便答应了他。

十月二十五,北风呜咽,气候日见寒冷。

一阵号角声中,皇帝刘知远亲自来到阵前,激励将士。正是寅时一刻,天空还是漆黑一片,只能听万旗在寒风中猎猎作响,人欢马叫。

“吾皇万岁!吾皇万岁!”五万汉军齐声呼喊,声震十余里外。

无数的火把亮了起来,将邺都城墙照得通亮,而城头上不时地射出火箭。刘知远一声令下,汉军士卒蜂拥而上,在慕容彦超的指挥下,或抬或推各种攻具往邺都城攻去。

军士冒着城头上密集的箭石,将带有掩护木幔的云梯,破坏城门用的火车和撞车,还有撞击城壁的冲车,呐喊着狂奔而去。发射粗如长矛的巨型弩车,纷纷上阵,更有投石机呼啸着将石丸砸向城头。

震天的厮杀声很快就响成一片,将怒吼的寒风掩盖住,城内城外只回荡着惨叫与亢奋的呐喊声。

从寅时至卯时,从卯时至辰时,汉军攻势如虹,并未能得偿所愿。此时太阳已经爬上了一竿头,城下堆集着无数被烧毁的攻具,箭矢积有尺厚,近千死尸横七竖八地叠在一起,汉军伤员的哀号声更是不绝于耳。

慕容彦超的额头冒着汗,短短两个时辰之内,一千多汉军阵亡,近万士卒受伤。他悄悄地回头看了看身后重兵护卫下的刘知远,见刘知远脸色铁青,正瞪着他后背,一言不发。

“陛下……”

慕容彦超想解释一番,诸如敌兵士气太高、城池太坚等原因,刘知远怒哼一声,扭头便走。

“暂且收兵吧!”杨邠拍了拍他肩膀,也跟在皇帝身后走了。

慕容彦超感到羞愧,从此再也不敢言称攻城。城头上的守军见汉军退回,纷纷在城头上谩骂讥笑起来。

义勇军作为皇帝的扈从军队,作壁上观。吴大用悄悄地说道:“禁军也不过如此!”

“我们可不就是禁军吗?”陈顺笑道。韩奕的心腹们没将自己当成禁军中一份子。

回到中军帐中,郭威问慕容彦超道:

“听方才城头守军的口音,似乎是燕人?”

“正是幽州兵,杜贼从辽人那找来的援军,共约两千余人,由张琏统领,幽州兵骁勇善战,抵抗尤其强硬。”慕容彦超答道。

“陛下,不如再派使者晓谕张琏,许他不死。困兽犹斗,若给出一线生机,贼军或许会放弃抵抗。”史弘肇奏道。

“姑且一试!”刘知远点头道。

当即汉军使者站在城下,冲着城头上喊道:“大汉皇帝陛下钦言,幽州兵若能出城请降,许以不死,容许尔等回归故里。倘若不降,城破之时,必诛杀干净。”

城头上的一位壮汉,正是幽州兵的统领张琏。张琏高声回道:“请问尔主,汴梁一千五百名幽州降卒今日安在?”

当初萧瀚仓惶逃离汴梁,曾留下一千五百名幽州兵帮助防守汴梁,及刘知远入汴,这些幽州兵就向刘知远投降。幽州早自石敬瑭时就属辽人,有人认为这千五百名幽州兵留在中原,或许会谋反,为了消除隐患,刘知远便将那一千五百名幽州兵杀了个一干二净。

如今刘知远又想招降邺都城内的幽州兵,早就失去了信义,谁能保证刘知远不会诱降然后斩草除根呢?

汉军使者狼狈而回。郭威在城下听着了张琏的答复,心中又想起韩奕曾经说过的他现在已经差不多忘记的话:施仁以合众,示信以行令,量刑以惩奸。

“有‘智’不在年高!”郭威暗想道。

刘知远听了使者回报,虽然愤怒,但也无可奈何,他只好继续按照高行周的计策,将邺都城围着数重,再将外壕加深加宽,增筑城栅,围而不攻,跟城内守军耗着。

刘知远与群臣很快就从失败中恢复过来,因为已经到了寒冷的十一月,城内的粮食日见稀缺,一到夜里,越来越多的守军缘绳而下,向汉军投降,然后如饿鬼一样往肚子里塞食物。人人都可以预料到,杜重威已经穷途末路了。

“邺都若是讨平,高卿当居首功!”刘知远举觞,亲自向高行周祝酒。

“臣惶恐!”高行周拜谢道。群臣也纷纷向高行周举觞,慕容彦超枯坐在一旁,只能看着高行周如众星捧月一般,享受着上至皇帝下至小校的称赞,自己却不敢稍露不恭之色。

“陛下,臣有攻城利器献于陛下。”内殿直韩训上前奏道。

刘知远微微点头,韩训当即命人取出一堆木质攻具,零七八碎的都是攻具模型,用软木拼接而成,虽然不见得威力巨力,但看那精巧造型,制作这模型的人一定是鲁班再世。众臣交口称赞,赞的却是木工手艺,韩训面有得色。

不料,刘知远却说道:“守城之道,在于万众一心。城内军士若离心离德,纵是城高万丈,精兵十万,也是无济于事。攻城亦是如此,这攻具不过是小道罢了!”,

“陛下英明!”郭威说道,“兵法有云,攻城之法,为不得已。修橹轒轀,具器械,三月而后成,距堙,又三月而后已。又云,善用兵者,屈人之兵而非战也,拔人之城而非攻也。今邺都城内已经穷途末路,士卒斗志已衰,臣以为再过不久,邺都将不战而克。”

刘知远听着高兴,连连点头。苏逢吉却道:“看来郭副使还是应该多读点书,要不然只知蛮干,误了陛下的大事。”

苏逢吉的讥讽之语,令郭威心头又一次火起,这已经不是苏某人第一次冒犯他的尊严。刘知远摆手道:“苏卿勿多言,郭卿年轻时是读过兵法的,其中微言大义,了然于胸,非寻常人所能比。朕能有有今日成就,郭卿劳苦功高。”

刘知远不想引起臣下误会,又对杨邠等人说道:“尔等皆是股肱之臣,朕愿与众卿共治天下。”

群臣纷纷起身,然后齐齐拜道:“臣等惶恐,愿受吾主驱策,强我大汉,一统天下!”

韩奕今日不当值,也有资格在座,他觉得身为臣子,何时出班拜谢,如何看皇帝的脸色说话,是相当有学问的。方才群臣出班唱诺,歌功颂德,韩奕差点就没反应过来。

因为韩奕的心神,方才被一个姓韩的“本家”所吸引。刘知远所说的军心、士气,固然是攻守第一重要的事情,郭威所说不战而屈人之兵,当然也是至理名言。然而,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能多掌握一些利器,没有任何坏处。

这位内殿直韩训所献的攻具一经亮相,就立刻吸引住了韩奕。

韩训收拾起自己的作品,躬身退下,神情寡欢。

“韩兄,请留步!”宴会散尽,韩奕追在韩训身后呼道。

“将军有何指教?”韩训疑惑道。

“你我都姓韩,说不定五百年前你我本是一家呢,不如你我兄弟相称?”韩奕笑道。

韩训不过是一内殿直,地位与韩奕相差甚远,他见韩奕如此称呼自己,心中极为感激,连忙道:“不敢、不敢!”

“这么说,韩兄是不愿与小弟交谈几句了?”韩奕故意说道。

“将军若有所问,韩某不敢相瞒。”

韩奕却牵着韩训的胳膊,往自己营帐里拉。韩训十分拘谨,不明所以。韩奕道:“今夜韩兄所献攻具,小弟颇感兴趣,韩兄可否不吝赐教?”

韩训心中得意,却有几分腼腆之意:“都是些雕虫小技,怕污了将军法眼。”

韩奕却摇头道:“我见韩兄所献攻具,有类似管形的兵器,用的可是火药吗?”

韩训颇感意外,挑出一件管形的模型道:“将军所言非虚,难不成将军也擅此道?”

“韩某只是猜的,不过你这件兵器,是用硬纸裹成,怕只是喷火罢了,更适合用来守城。”韩奕道,“若是用熟铜制成了一件可以发射铁丸的兵器,威力才更惊人。”

韩训微张了嘴巴,大有知己之慨:“不瞒将军,在下正有此意,可是这花费巨大,既便制成,也很难实用。其一,要是要达到发射铁丸的效用,这火药的威力也需改进,另外要是炸了膛,更是了不得的事情。”

“这又何难?”韩奕笑道,“大胆假设,小心求证。只要肯干,肯动脑筋,这硝石、木炭与硫磺,按照不同比例,反复实验,总会找出更有威力的配方。还有这铸造的本领,却是最难,天下诸镇,皆有冶铁军械场,我郑州也不例外有,但所产铁器也仅仅勉强能用罢了。我以为既然害怕炸膛,不如干脆制造一种利用火药骤燃可爆裂容器的火器,比如用铁罐盛满火药,再填上铁钉、铁蒺藜,点燃引线后,抛投出去。”

“咚!”韩奕做了个夸张的动作,吓了聚精会神听他说话的韩训一跳。

“将军真是行家!”韩训惊呼道,大有相见恨之慨。

“你另几件兵器,都是有何用处?”韩奕又问道。

“在下最得意的,便是一种投石机。不过这是在下从回鹘人那里听来的,并非利用绞弦的绞力发射石丸,而是通过在横杠的另端系重物的方式,将数十斤甚至超百斤的石丸发射出去,威力与射程都是惊人,远超现有的投石机,听说极西的国家使用的便是这种攻城利器。”韩训侃侃而谈。

又道:“卑职还听说吴越王曾向辽人献一种猛火油,系从占城转运而来的,此油沾火即燃,水浇不灭。不过这种火油,我朝延州也有,系从地底石缝中生成,即称石油,用来照明,烟尘甚大,有人采集烟末,研成墨膏,却是一种文房佳品。在下未曾见过吴越人制的猛火油柜实物,但在下想这也不难制成,大约是也一种自带火种用来喷射火油的火器。”

“倘若韩兄制成,一定要让韩某瞧瞧。”韩奕鼓励道。他觉得自己发现了一位天才,这韩训除了对火器情有独钟外,还改进了早已使用的填壕车、冲车、木牛车、撞车、鹅鹘车、蹑头飞车等,包括挖掘地道用的头车,至于守城的各类器械更不在话下。

“这不过是雕成小技,何足道哉?”韩训无奈地说道,颇为不满。

“哪里?依我看,韩兄可以掌管将作监!”

韩训听着舒服,笑道:“谢将军吉言!”

“韩兄可愿来我义勇军中任职?”韩奕趁机相邀道。

第八章 非刑㈧

时光进入了天福十二年的十一月末。

天气越来越寒冷,虽然还未下雪,但下了好几场雨,雨水落在草木上凝结成冰。人马呼出的白气,清晰可见。

刘知远遣使骑着马驰到邺都城门外,城头上的幽州兵将领张琏呼道:“陛下若许我等幽州人不死,让我等从容回归幽州乡里,我等愿降!”

守军撑不住了。

“陛下已经同意将军所请。”使者回道。

“请朝廷起誓,我等方可相信。”张琏又呼道。他早已经没了抵抗到底的勇气。

使者回报刘知远,刘知远就在不远处的高阜处,他的目光看向司空兼门下侍郎、同平章事窦贞固:“窦卿拟诏书,许张琏等幽州兵不死,放还幽州。”

“遵旨!”窦贞固应道。

邺都城内粮食已经食尽,降卒说城内十有七八饿死,活着的百姓也只有鼻孔还在出气。杜重威在绝望之中,分别遣观察判官王敏与其子杜弘琏出城觐见刘知远,又让自己的妻子石氏,即前朝长公主朝见,杜重威终于投降了。

在汉军正式接受杜重威投降之前,郭威遣在殿直当差的外甥李重进将韩奕叫到自己身边,避开左右道:“待会纳降时,张琏等幽州将校要叩拜陛下,我会命他们暂去你营中安置,幽州大小将校一个也不能放过,杀无赦!”

韩奕惊讶万分:“陛下不是下了诏书,送入城内,许张琏等幽州兵不死吗?”

“我也知如此,奈何陛下意志坚定。”

“陛下金口玉言,若是常常出尔反尔,让人习以为常,恐怕将来……”

“住口!”郭威微怒,打断韩奕的质疑,“此事你尽管施行,余者不必过问。”

“既然如此,卑职定不会让张琏逃掉一个。可是其部下普通士卒呢?”韩奕道。

“陛下说只杀首领,幽州兵就依诏令,许他们北返。”

“此去幽州千里,难保这些人不会沿途作乱?他们甘为辽人走狗,杀掠成性,岂会对父母宗邦仁慈有敬畏之心?既然许他们北返,就应派兵押送,以防万一!”韩奕又问道,“陛下可曾有旨意?”

“这个……”郭威瞪着韩奕,半晌才道,“子仲心思缜密,远超同辈人,满朝大臣人人年长于你,却都没有想到这种不测,你却考虑得到。陛下尚无旨意,你想如何办?”

“卑职愿领我郑州兵马,押解幽州兵北返。”韩奕回道。

“就这样?”

“自幽云沦为辽人所有,虏境汉人也常为辽人前驱,掠我中原人畜、财产。卑职将幽州兵押至边境后,会废出其一臂或右手三指,让他们终生不能当兵作恶。”韩奕道。

“杀光了,不是更简单?”郭威笑道。

“杀掉他们,那实在太简单了,幽、蓟等地的蕃汉岂会知道恶有恶报?况且,废其一臂,保其性命,以作警告,也算是因为他们也是汉人的缘故,便宜了他们。”韩奕道。

郭威稍想了一下,点头道:“这件事就这么办,你去准备一下,我自会向陛下讨旨。”

郭威见韩奕还未走,问道:“还有何事?”

“那杜重威……”

“这事你就不要过问了,是杀是留,陛下自有圣断。”郭威道。

“是!”韩奕不再言语,躬身离开。

咣当一声巨响,邺都城巨大的城门被从里面推开。汉军在城外严阵以待,从城内奔出一队队军士,轮番被解除武装,被汉军分割关押在别处。

史弘肇等率汉军入城,掌握了各处城门、宫门,刘知远在众将与文武百官的簇拥下,入了邺都城。韩奕也领着自己的人马跟在后面。

邺都在长达半年的围困中,成了一座死城,城内饿死、病死与战死的人不计其数。韩奕想起了贝州,想起了青州,战争死亡最多不是军士,而是百姓,他们才是唯一的牺牲品,仅仅是乱臣贼子一人的缘故。

这邺都即是魏州,此州原是魏博军的治所,是为天下第一雄镇,一度下辖六州,河朔为其马首是瞻,曾对天下大势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杨师厚为天雄军节度使时,豢养八千骁锐牙兵,号为银枪效节都,复故时牙军之态,决定了后梁末帝的登基。因为实力太强大,所以后梁末帝将魏博军一分为二,其中仍镇魏州的易名为天雄军,也正是因为这次分镇,魏博军士不满,酿成大乱,是造成朱氏王朝的灭亡诱因之一。后唐庄宗曾在此称帝,升魏州为兴唐府,李嗣源在此被部下拥立为帝,是为明宗。后晋时改魏州为广晋府。

魏州见证了无数次流血与争斗,相较而言,杜重威在此反叛也不足为奇。不久,刘知远改邺都为大名府。

乱臣贼子杜重威正一身素服,跪在宫门口请降,曾经不可一世的他,此刻像是一条乞怜的狗的一般,跪在地上舔刘知远的脚。不管杜重威曾犯下多大的罪孽,也不管他据城反叛对新朝尊严的践踏,更不管城内死了多少无辜百姓,刘知远赦免了杜重威的罪过。

幽州张琏也被刘知远赦免了罪状,但是他没高兴太久。张琏与部下二十余名将校,被带到了城外的一个营栅中,正当他们准备享受皇帝赐的美酒佳肴,放松警惕的时候,帐外响起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义勇军两百张弓对准了张琏等将校,他们来不及反抗,就被利箭穿心,每人分到了七八支箭矢,一命呜呼。

“为什么?”张琏死不瞑目。

韩奕也不知道为什么,或许幽州兵该杀,既然皇帝命令了,韩奕不折不扣地执行。他迈步行走在仆倒的尸首间,面无表情地拔出佩剑,往还未死透者身上补上一剑。

“早死早投胎,来生做个太平犬吧!”韩奕暗想。,

大剑寒气逼人,如同这肃杀的冬季。

同样是投降,结局却是迥然不同。汉帝刘知远诏以杜重威为检校太师、守太傅、兼中书令、楚国公,迁往东京居住。

诱张琏而诛之,非信也;杜重威罪大而赦之,非刑也。

邺都留守、天雄军节度使高行周加守太尉、封临清王,而慕容彦超移镇郓州天平军,以前郑州防御使郭从义为澶州镇宁军节度使,将二人隔开。其他人又是一封升迁、奖赏,史弘肇不仅加同平章事,成为侍卫亲军马步都指挥使,真正成了禁军中第一号人物。就是义勇军,也得到奖赏。

杜重威家中的男仆,被列队押了出来,按照刘知远的旨意,这些人将配隶军中。这些男子虽然不过是杜氏的家仆,但此前在外人面前也是不可一世,此时此刻因主家落败而刺配军中,个个垂头丧气,如丧考妣。

当中,唯有一位惹人注目。那人年轻不大,身材高大健硕,形貌伟岸,比旁人高出一个头,显得鹤立鸡群,面上表情不悲不喜,却是有些焦虑,正抬着头往皇帝大帐方向张望,像是在寻找什么人。

“看什么看?低头!”呼延弘义骂道,“尔等都是有罪之人,来到我义勇军中,就得规矩点。待他日,立了功,好换个活法。”

那人偷偷瞪了呼延一眼,却被呼延弘义瞅见了,他立刻大怒,飞踢出一脚,正中那人小腹。这汉子纵是身形高大,受他这一脚,立刻被踢飞了出去,蜷缩在地上,表情痛苦万分,仍一声不哼地站起身来。

“你不服吗?”呼延弘义暗赞此人坚忍,斜睨了他一眼。

“非是不服,只是将军的话说错了。”汉子说道。

呼延弘义不怒反笑:“那你说说看,我如何说错了。你要是说出个子丑寅卯来,我就饶了你。”

“我家主人虽然先前犯了错,不过眼下陛下已经赦免了他,所以无罪。”汉子道,“小人既然被安置到义勇军中,只盼将军不要百般羞辱我。”

刘知远既然给杜重威封了官,那就无罪,这汉子振振有词,这让呼延弘义一时找不出理由来反驳。呼延弘义方才踢了他一脚,只是表达自己对杜重威罪大不死反加官进爵的愤怒。

“将来要是上了战场,将军说不定还需要小人替您挡住箭矢呢。”汉子又说道,“小人不识书,但也听有童子读过什么与子同袍之类的诗文。”

“我义勇军中的都是好汉,你都会些什么,敢如此大言不惭?”

“小人党晖,箭法不值一提,唯有一身力气可以卖给将军。”这位自称名叫党晖的汉子回道。

“可敢与我比试一番?”呼延弘义邀道,“你若是能在我手下支撑二十招,我便升你做队正。”

呼延弘义话音刚落,党晖便猱身而上,一把将呼延的腰抱住,想趁其不备将他摔倒。奈何呼延弘义双腿如同在地底生根,党晖向来以膂力惊人自夸,这次遇上了克星,使出吃奶的力气也无法令呼延弘义移动半步。

呼延弘义大笑一声,抓紧将他的腰带,将他提了起来。党晖仍然抓牢呼延弘义的腰,不肯松手,呼延弘义只好猛击他的后背,拳拳生风,众人只觉得他一双巨拳如同擂鼓一般击在党晖后背。

党晖仍不肯放手,硬扛起拳拳重击,嘴角已经流出了鲜血。围观的军士个个目瞪口呆。

呼延弘义也惊诧万分,他方才并未痛下杀手,否则一拳就能砸断此人的腰椎,让此人横死当场。见这位新兵如此拼命,呼延弘义只好放弃:“罢了、罢了,就算你赢了。”

“多谢将军!”党晖擦了擦嘴角的血迹,背痛难当,脚下不稳,一个踉跄倒在迎面一人的怀中。

“参见将军!”众军士齐声呼道。

来人正是韩奕,他将党晖扶稳,待了解情况,不禁问道:“既然呼延许诺让你做队正,那便该如此。我义勇军均是豪杰之士,不收无名之辈,你叫什么名字?”

“小人名叫党进!”党晖见众人在韩奕面前无不肃穆恭敬,便知韩奕乃一军之主。

呼延弘义诧异道:“你方才不是说你叫党晖吗?”

“小人这样说,是为了让自家方便。”党进回道。

韩奕莞尔,不知方便在哪里,但见这党进跟呼延弘义站在一起,从身材上看,倒像是孪生兄弟。

“让将士们立刻准备,明日我军便要启程奔赴恒州。”韩奕回头命道,“主上命我押解幽州兵北返,顺便巡视河北沿边。”

“遵命!”众人应道。

第九章 道㈠

三百名活下来的幽州兵,被分成十队,每队降卒分别用绳索拴在一起,他们木然地看着韩奕,面如死灰。

韩奕跳上战马,回头看了看已经在邺都城头上高高飘扬的“汉”旗,发出了一道简短的命令:

“向北,出发!”

俘虏们见韩奕押着他们往北,这些凶悍的幽州俘虏们以为汉帝信守诺言,许他们不死,个个兴高采烈,尽管被捆绑着。

刚出魏州地界,有俘虏就嚷道:“将军让我们歇口气吧,都走了三个时辰了。”

“是啊,就是牲口,也总得歇口气,这么冷的天也不让我们烤火。”还有人跟着起哄。俘虏们索性都躺倒在地,喘着粗气,他们双手都被捆在身后,又用一根牛筋绳串在一起,走起路来不利索,更是耗费体力。

韩奕冷冷地看着俘虏,蔡小五则取了自己的角弓,将箭矢搭在弦上,喝问道:“方才谁最先开口的?”

俘虏们鸦雀无声。

“日落时分,哪队幽州兵最后抵达洺州,该队就地斩首!”韩奕命令道。

“将军,你们皇帝许我们不死,难道你要违抗你们皇帝的命令不成?”有人顶撞道。那人话音未落,蔡小五的箭矢就飞了过去,那人惨叫一声仰面摔倒在地,身边左右俘虏扑通着跪倒。

“尔等身陷虏境,本属不幸,甘为辽人所用,杀我百姓,死有余辜。今我朝陛下降恩,许尔等不死,尔等没有丝毫悔改之心,看来韩某只能大开杀戒了。”韩奕怒急。

“将军饶命啊,我们马上赶路,您说走就走,您说停就停,还不行吗?饶命啊!”幽州俘虏们全都求饶道。

“还不快点赶路?”呼延弘义挥舞着大刀。

“是、是!”俘虏们纷纷从地上弘义起来,往洺州方向奔去。个个奔走如飞,上气不接下气,因为谁最后抵达洺州便要处死。

“军上这是真要杀了他们?”陈顺问道。

“真要杀他们,在这里就行,何必要继续往北走。”韩奕道,“陛下当初就不应该答应放了幽州兵,既然答应放了,那就得派兵监视。若不是我将差事讨过来,这些凶悍狡黠之辈岂会放过沿途的百姓?”

七天后,韩奕与自己的部下押着还剩下半条命的俘虏们,来到了一片阴森恐怖的树林。已是十二月的光景,烈风刺骨,夹杂着冰雹,寒风入林,发出低沉的呜咽声。

充当向导的新队正党进告诉韩奕,这里就是杀胡林,耶律德光陨命于此。

过了杀胡林,义勇军抵达镇州城外。镇州即恒州,八月时诏复此名,顺国军也复为成德军。韩奕停了下来,俘虏们被摁在城外地上。

李威带着牙军,各执尖刃向俘虏们走去。俘虏们大惊失色,拼命地挣扎,奈何他们每人都被数人压在身下动弹不得。

俘虏们左脸刺上“扫燕”二字,右脸刺上“灭辽”二字。韩奕又一声令下,俘虏们各自失去右手三根手指头,哀号声一片,惨不忍睹。

“尔等立即北归,不得停留。告诉虏主,青州韩奕他日必率精甲十万直捣临潢府。尔等下半辈子好生做人,不要再做胡虏的走狗,倘若怀恨在心,向我寻仇亦有何妨?”韩奕冲着俘虏们喝道,“记住了,灭辽者必是我韩奕!”

铁骨诤言如利箭穿心,俘虏们胆战心惊,三魂六魄去了九成,各自忍着巨痛一哄而散,能活着逃回幽州也算是韩奕格外留情。从此,幽州人记住了韩奕的名字,世上不光有身事辽人的幽州韩氏、玉田韩氏,还有一个与辽人不共戴天的青州韩。

镇州城外多了一些人,他们是成德节度留后白再荣、前颖州防御使何福进、前控鹤指挥使李荣、前奉国右厢都指挥使王饶。

“将军辛苦了,成都军节度留后白再荣见过将军。”白再荣一马当先,抢先下马拜道。

“白帅使不得。”韩奕连忙躲开。

“使得、使得,将军是王师先锋,当然使得。”白再荣厚着脸皮道。

白再荣身后的众将相视一眼,暗笑白再荣无耻。韩奕与众人寒暄了一番,被引入城内。

酒宴上,一番客套之后,韩奕就发现白再荣在众人当中一点威信都没有,众人都没把他当一回事,李崧、和凝等人回到汴州,让满朝大臣们都知道了白再荣没有将才。

何、李、王三人在军中都是年少从军,以骁勇闻名,尤其是李荣能挽百斤的强弓,且准头极佳。镇州能够将辽人驱走,全靠这三人之力,白再荣只是因为原本的官职在三人之上才当上了节度留后。何、李、王三人现在暂无封赏,心中颇为不平。

韩奕对这三人极感兴趣,这三人对韩奕更是感兴趣,大概是见他太过年轻,可城外方才的那一幕还历历在目,这让他们觉得韩奕年纪轻轻就成了一方防御使,看来也是杀伐果断之辈。他们早就听闻关于韩奕的传闻,又见他带来的三千兵马个个生龙活虎,心里就少了些轻视之意。

面对这些老兵,韩奕不卑不亢,跟镇州诸将校一起谈笑风生,言谈举止有大将风度,又以晚辈后进自居,给足了众人面子。众人心中暗赞。

“不知定州今日安在?”酒过三巡,韩奕问道,“久闻定、镇诸州乃四战之地,在下南来,一路上多派斥侯,却未发现任何辽骑。”

“韩将军有所不知,自辽主耶律德光死,辽人内乱,至今只有定州还有残余。孙方简正与辽人相持,故辽人自保还来不及,哪里敢来我镇州?”王饶道。

“这孙方简可是那位原本据狼山为盗,后先后被晋、辽拜为义武节度使的孙方简?”陪坐在旁的朱贵问起。

“正是如此!”李荣笑道,“诸位郑州来的兄弟,恐怕还不知道,辽人想移孙方简领他镇,孙方简害怕辽人图己,便重回狼山,当了山大王。日前,我大汉朝廷已经授孙方简为义武节度使了。”,

孙方简的故事,韩奕早就听朱贵与吴大用等人说过。这人摇身一变从辽节度使,成了汉廷一方节度使,就如面前端坐的白再荣,还有正随刘知远南返汴梁的杜重威一样,继续有官做,不论他们曾经做过什么。

窃国者侯,窃钩者诛。何为不刑?韩奕冷眼旁观周遭的世界。

“韩老弟、韩老弟?”何福进打断了韩奕的思绪。

……

腊月里,大河南北下了一场大雪。

韩奕冒着连续几天的风雪,终于回到了河南。此前他除押解幽州俘虏北返外,还充任河北巡检使之职,受命巡边。韩奕命令呼延弘义领兵回郑州军营,自己则带着侍从去枢密院交差。

“韩将军、韩将军!”韩奕刚在枢密院官衙中出现,有人立即兴奋地大喊。

新任枢密院兵房主事魏仁浦,从旁边的一座公房的窗户里伸出脑袋。魏仁浦热情地将韩奕请入自己的公房里,客气地替韩奕扫去身上落着的雪花,再倒上一杯热茶。

“有劳魏大人了!”韩奕笑道,一口热茶下去身子也暖了不少。

“将军言重了,魏某能有今日,全赖将军推荐。”绿衣小官魏仁浦谢道。

“我听说左监门卫郭将军说,阁下精于院事,博闻强记,是不可多夺的人材。”韩奕点头赞道。

郭威之子郭荣可没这么说过,那是韩奕听别人说的。不过魏仁浦确实是个能干的人物,枢密副使郭威曾问院中诸官,诸州屯兵将校名姓及兵额多少,命人去找帐簿检视,魏仁浦却当场写下将校名单及兵额,郭威派人检查,结果完全跟魏仁浦记的一致。由此,魏仁浦便在枢密院中站稳了脚跟,成了兵房主事。

魏仁浦虽然官小,但他对韩奕一直十分感激。所以说,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在一个人穷困潦倒之时,一饭之恩远比风光时馈赠的山珍海味要珍贵得多。

“不敢当、不敢当!”魏仁浦听说郭荣这么说,心里极是高兴,双眼中也透着喜色。他并非科举出身,又无后台,所以只能是芝麻小官,心里有自卑感。

韩奕瞧了瞧左右,见室中无人,院子里也是人迹罕见,只有几个老仆在院中扫雪。

魏仁浦察颜观色,解释道:“魏王晏驾,陛下诏令辍朝七日,听说陛下心情忧郁,无心处理朝政。这大冷天里,又逢大雪,院中同僚也无心办公,纷纷告假了。”

那魏王就是皇子刘承训,刘承训在皇帝刘知远还在从邺都返回的路上,就病逝了,被追封为魏王。刘承训颇有才能,通政务,为人也还不错,向来为刘知远所喜爱,就是朝中百官也称赞有加,他这一死,朝野都觉可惜。

韩奕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道:“我刚从河北沿边回来,还等着交差,魏大人能否提供方便?”

魏仁浦起身笑道:“将军说的哪里话,请将军随我来,在下愿效犬马之劳!”

交了令,韩奕无所事事地走在街上。天空又飘起了小雪花,街上显得空荡荡的,只有一两个小贩为了生计还在街头叫卖,拐角处也有几个乞丐一边瑟瑟发抖,一边念念有词地乞求路人施恩。听魏仁浦说,这个冬天宿州一州饿死了八百六十七人,开封府也不例外。

韩奕扔给了乞丐几枚铜钱,乞丐们当场抢了起来,然后千恩万谢地离开。忽然不远处,一声暴喝传来:

“杜贼出来了!”

这声暴喝如一个晴天霹雳,无数的人群似乎从地底冒出,迅速将本空荡荡的街道填满,喧闹一片。韩奕目瞪口呆,见前面呼喊声与叫骂声乱成一片,心中惊异,身后的百姓向前奔去,然后又挤作一团折返而来。韩奕连忙与侍从立在街边屋檐下,不知发生了何事,拥挤的人群将他挤进了街边的酒肆中。

只见路上、楼上、巷子里,雪团、石子、粪蛋与鸡蛋横飞,当中被攻击的一人面无表情走在街中央,正是检校太师、守太傅、兼中书令、楚国公杜重威。这杜重威人人皆曰可杀,不过有皇帝照顾,他虽然没了实职,被勒令闲居在汴梁城内,但一出门便遭到汴梁人的辱骂。

一颗鸡蛋正砸在杜重威的脑袋上,杜重威早有准备,戴了一顶头盔。那鸡蛋哗啦地碎了,蛋汁流了他满头。他铁青着脸,仍硬着头皮往前走,要不是有侍从护卫着,他早就被撕成碎片。

韩奕心中感到快意,但又想这种侮辱对杜重威来说,实在是太无关痛痒了。

“军上,冯都虞侯命我寻你。”有军士从人群中挤了过来,韩奕知道这军士是冯奂章的侍卫。

“前头引路!”韩奕道。街上的人群来的快,去的也快,都跟着杜重威往皇城方向行去,迅速地消失不见。

街道上又空荡起来,雪地上留下杂乱的脚印。

冯道的宅第当然不是被苏禹珪占了的那座宅子,刘知远当初将冯道的宅第赏赐给苏禹珪,大概也未想到冯道还能活着回来。冯道累朝宿相,刘知远为了补偿冯道,就另赐了一座宅子给冯道。

冯道亲自站在自家门口迎接,这让韩奕受宠若惊,韩奕远远地就下马,小步快走,口中连连表示不敢当。

“子仲不必多礼,你是我侄孙奂章的上司,当得起。老夫无官在身,也不过是一个糟老头子。”冯道笑道。

他眼下还未授官,一同逃回来的李崧、和凝二人都授了闲职高官,严格地说,冯道眼下是一介平民,不过冯道看上去好像根本就不在乎,因为他就是历朝皇家的门面。知足常乐!

“我官职虽比令侄孙高,不过私下里我与文举是兄弟相称,是结义弟兄。叔公当面,我还要施晚辈之礼。”韩奕一躬到底,不敢马虎。,

“免礼、免礼!”冯道颌首笑道。他再次打量韩奕,见韩奕相貌堂堂,雪地里如一棵柏树挺拔,又谨让知礼。自从回到汴梁,冯道又常常听到关于韩奕的传闻与事迹,又听冯奂章今日的诉说,知道韩奕文武双全,年少而勇武,又极有将略,心中暗赞。

韩奕却被站在冯道身侧的一位中年人所吸引,此人褒衣博带,但身材极高大,足有八尺,若是换上戎装,看上去定会像是位掌兵大将。此人自从韩奕一出现,便不住地打量他,脸上表情很是玩味。

大概是意识到韩奕的好奇,冯道笑眯眯地将中年文士引到前面,介绍道:“子仲可以不拜老夫,但一定要拜拜这位大人。”

韩奕感到惊讶,连忙问道:“敢问这位大人名讳?”

“不劳冯公引荐,鄙人李榖是也!”文士笑道。

韩奕闻言,心中极是震惊,但想想这也并不奇怪,连忙拜道:“见过李大人!”

李榖笑道:“你称我大人,难不成我要称将韩将军?”他见韩奕面色稍露窘迫,又道:“青州韩熙载与我是好友,就冲着这层关系你也该称我为叔才是。”

“见过李叔!”韩奕连忙改口道。

“叔公,李叔,这大冷的天,不如里头说话。”冯奂章站在身旁说道。

“对、对!老夫失礼了。”冯道领头入了宅子。

李榖则亲热地握着韩奕的胳膊,双手在颤抖。韩奕的胳膊感觉到李榖手上传来的热情与激动,这种激动让韩奕莫名惊讶。

“二十年生死两茫茫!”李榖刚刚坐下,便发出这样的感叹。

“李叔何出此言?”冯奂章侍立在一旁。

“二十年前,我送走一位姓韩的高士,想不到今日又见到一位姓韩的人杰!”李榖道。

韩奕恍然,李榖感到激动不是因为他曾救过他侄女李小婉,而是因为韩熙载的缘故。后唐明宗登极,人心未服,自己的族叔韩熙载受青州之乱牵连,有族诛之祸,不得不选择南逃,投奔当时的吴国。他自汝阴渡淮,因为汝阴即是他好友李榖的家乡。韩熙载极有才华,年纪轻轻就在中原立下文名,因为年轻豪迈,又是因为其父被杀的愤恨,他对送行的李榖说:

“江东若用我为相,我必长驱以定中原。”

李榖也不甘示弱,也发誓道:“若中原用我,下江南如探囊取物耳!”

“几杯水酒,我与令叔南北相隔二十载,却都是一事无成。”李榖悔恨道,“人生蹉跎,子仲年轻英杰,莫要学我。”

“李叔何必如此消沉,小侄虽今日与您才相见,但早闻李叔美誉。今新朝初立,李叔必会身受大用。”韩奕劝道。

李榖字惟珍,虽然是文臣,但少勇善射,好任侠负气,单看他的魁伟体魄便知他年少时的形状,所以曾经为乡里邻人所不喜。李榖大受刺激,因此奋发习文,终日手不释卷,终于年二十七时中进士,登入仕途。既长,他为人厚重刚毅,急公好义,有难必救,有恩必报,晋主石重贵被辽人掳向北庭,旧臣无人敢送,沿途唯有当时任磁州刺史的李榖冒着生死危险跪迎道边,倾囊以献,让石重贵感激涕零。

随着年事渐长,李榖越加厚重与深沉城府。今日见到韩奕,李榖有些失态,他不停地追问韩奕的过往,喧宾夺主,将真正的主人冯道晾在了一边。

当年贝州之战后,李榖从李小婉口中得知自己的好朋友韩熙载还有这么个远房侄子,便记在心里,当时他受皇帝石重贵重用,便想为韩奕谋个美差,屡次遣人赴青州探望韩奕,但韩奕因为要照顾母亲,所以婉言谢绝。

后世事纷乱,天下多事,李榖只得记住韩奕的名字,待日后厚待他。

室内燃着薪炭,煮着一壶好茶。冯道品着茶,双目微闭,听着李榖与韩奕的交谈,偶尔睁开双眼,望向韩奕。

“今日,子仲应去我家做客,家母常念叨你呢!”李榖最后说道。他起身拉起韩奕就往外走。

冯道在后面笑骂道:“好个李惟珍,将老夫宅子当作酒肆,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第十章 道㈡

李榖是十月中旬回到汴梁的,当时韩奕正在邺都城下。

李榖还在河北,就被刘知远拜为左散骑常侍,这是罢外郡归本官的一种奖赏性质的虚职,以为进秩,不久前就权判开封府,主持开封府的事务,因为他曾经做过开封府的推官。

不管主人冯道的笑骂,李榖拉着韩奕上了自己的牛车,早有仆人跑回李宅通知家人准备了。

韩奕被李榖的热情给感动坏了,因为韩奕不仅对他李家有恩,更是勾起了李榖对年轻时代的回忆,尤其是李榖早就知道韩奕以孝闻名于青州。如今韩奕以十九未到的弱冠年纪,凭着自己的武略与见识、才干,成了一州防御使,服金紫,更是让李榖欢喜。

李家的宅弟,韩奕曾经送李小婉时去过,就是今年夏天护送刘知远入汴时,他也特意去拜访过。不过那时,李榖还在磁州,家人都跟随而去,在汴李宅中只有几个老仆看守,宅内所有值钱的家当都被辽人、乱兵轮番抢劫一空,只剩下空荡荡的一座宅子。

牛车还未到李宅,远远地就看到李宅中门大开,冲出十几个家仆,伺立两旁。李榖笑道:“子仲来我家,应像是回到自己家一样。”

“听李叔吩咐!”韩奕也不客气,回道。

中门内,几个妇人搀扶着一个老妇人走了出来,这正是李榖的老母刘氏。刘氏身子虚弱,李榖抢向前道:“这么冷的天,娘何必亲出?若受了风寒,便是孩儿的罪过。”

刘氏满头银发,慈眉善目,看着韩奕道:“这便是奕哥儿了?”

有中年妇人,大概是李榖的妻室,说道:“太夫人不能这么叫人家了,奕哥儿如今是大官。”

韩奕连忙道:“老祖宗这么叫,孙辈儿听着亲切。”

“老祖宗?”刘氏微愣了一下,大笑道,“哎哟,我真是老了,应该被供在香案牌位上,每年除夕、清明烧上几柱香。”

众人抿嘴轻笑起来,韩奕则显得有些尴尬。

刘氏道:“奕哥儿是个好孩儿,要不是你,我家婉儿早就……哎……”

刘氏忽然想起来,回头看左右:“婉儿去哪了?”

韩奕在人群中打量,并未找到李小婉的身影。提起李小婉,韩奕甚至已经对她的模样有些淡忘了。不过他见这一家人融洽的气氛,心想李小婉虽父母双亡,但应当受到了无微不至的照顾。

韩奕感觉自己像是位皇帝,被李家老少一大群人簇拥着入了正堂。太夫人刘氏掌握了家中最高的发言权,李榖也不得不陪座在一旁,插不上一句话。

因为李榖与韩熙载的关系,李家人将韩奕视作晚辈亲戚,妇人们并不避讳地围坐一起。太夫人刘氏仔细地询问韩奕家中一切情况,又问自辽人入汴以来的经历,一边唏嘘,一边跟着流泪。

当听到在兖州城,那巨寇齐三吃妇人心肝时,李家的妇人们都惊骇地跳起来。韩奕感到好笑,然后他又警醒起来:难道我已经对别人的生死麻木了吗?我居然感到李家妇人们的好笑。

李榖正妻陈氏的身后摆着屏风,韩奕偶然见到屏风后面裙影闪动,因为方才从屏风传来一声清悦的娇呼声清晰可闻。

陈氏见韩奕看向她身后,笑着问道:“妾见奕哥儿年少有为,又生的英俊健壮,今又领防御使之职,将来前途光明。不知你在家乡时,可曾与人有婚姻之约?”

妇人们都消停了下来,纷纷看向韩奕,行着注目礼。韩奕微微一笑,说道:“匈奴未灭,何以家为?”

他不想说没有,因为妇人们总喜欢当免费的媒婆,韩奕在家乡时也亲身碰到过不少,他拿这句名言来搪塞,说的冠冕堂皇,却又符合自己的身世经历。陈氏又说道:“要扫灭胡虏,恐怕不是三年五载之事。不过,奕哥儿年纪还不大,再过几年再娶妻也是自然的事情。”

“我听说子仲上次北去,曾在幽州兵脸上刻下‘扫燕’、‘灭辽’字样?”李榖这时问道。

“家父命丧在辽人手中,晚辈不敢忘怀。我娘病逝前,曾经让我发誓,要为父报仇,故我平生唯一志愿,便是带兵十万,平燕灭辽!”韩奕说道。

“志向虽高,可惜……”李榖轻摇着脑袋,似乎并不太欣赏。

又说了一阵闲话,太夫人刘氏累了,妇人们都簇拥着她离开,只留下男人们。韩奕再瞅向对面的屏风,见躲藏在后面的人影早就不见了。

李榖的两位儿子李吉、李拱,则是赞叹韩奕的武略,羡慕韩奕如今的地位。韩奕拱手道:“二位兄长谬赞了,小弟不过是乘乱得据高位,何足挂齿?”

“子仲不必谦逊。”李榖摆了摆手道,“观近世以来,文臣武将莫不如此,就是我李榖不也是沾了裙带关系的光?你族叔熙载才干只在我之上,他中进士时,我还未应科举,如今他在南朝二十年,听说也不过是个六品官儿,又遭贬放。我回汴不过两月,就听到你在郑州的善政种种,看来青州韩氏是英杰辈出。不过官场凶险,持身公正虽不失为君子,但若让人觉得众人皆醉你独醒,倒显得你木秀于林。”

李榖似有告诫之意,韩奕心中感激:“多谢李叔赐告。”

已是晚宴时分,李榖夫人陈氏张罗了一桌好酒好菜。李榖是孝子,先去后院陪了自己母亲用餐,然后才回来陪韩奕。

“你现在以武起家,虽然领兵打仗靠的是将略与部下忠勇,观你起事前后,不缺猛士豪杰,但既为一郡之守,还需文吏辅佐,所择文吏幕府贵在良正精干,否则难保富贵爵位。”李榖告诫道。

韩奕沉思了一下,诚恳地说道:“小侄刚进入仕途,虽有陕州刘德刘立之相助,但部下幕府空虚,尚虚位以待。请李叔赐教!”,

“我替你留心一下,为叔刚入仕时,曾历华、泰二州从事,此乃幕僚之职,后追随前主,渐在朝中为官,认识的人也不少。我今又权判开封府事,好在还是京官,若有合适的文士,我给你引荐。”李榖点头答应道。

韩奕心说自己实在是太幸运了,连忙离席拜道:“多谢李叔厚爱。”

李榖亲自将他扶起来道:“贤侄莫要多礼,我说过了,在我家里应像是在自己家里一般,哪里要这么多虚礼?”

俄而,李榖又抚须笑道:“倘若你族叔熙载知道还有你这么个侄子,不知该作何想?看来将来率百万雄师平定江南,是青州韩奕韩子仲了!到时候,贤侄要亲自将那韩老才子擒来,陪老夫饮酒作诗。”

“哈哈!”韩奕也笑了起来。李榖雅善谈论,说话又极有风趣,就是国家大事也善于譬喻,让听者很容易明白。

韩奕平时沉默少言,但遇到谈得来的人,他也善谈论。借着酒兴,韩奕陪着李榖谈天说地,引经据典不行,但一番对时局的见解,也让李榖刮目相看。

“贤侄居然受郭威看重?”来到书房,李榖吩咐仆人奉茶,偶然听到韩奕说起郭威郭荣父子。

“也并非受郭公看重,小侄以为,举朝重臣之中,唯郭公为人宽厚,可以托付!”韩奕说道。

“这倒也是,我听说郭公见客,无论客人地位高下,他常常脱下戎装,以褒衣宽袍相见。武人当中,郭公算是个异类。”李榖点头道,“你弱冠即服紫服,朝野根基太浅,与郭公交好也不失为一良策。再加上你有佐命之功,还有一郡善政,不简单!哦,对了,你跟符彦卿、高行周这些累朝宿将也交好,冯老相公对你印象颇佳,更何况他侄孙是你部属,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

李榖连连说道,再一次对韩奕刮目相看,原来这年轻人不显山不露水,上交下援,城府也是极深,这倒显得自己太小看了他,以为他初涉官场,不太懂得为官之道。

韩奕低头喝了一口茶,看着茶沫破裂,道:“小侄这样做,是不是让李叔有些失望?”

心中却觉得自己认识刘德,才是自己最大的幸运。

“很好!”李榖不禁有些感伤,“我像你这年纪时,哪里知道与人为善和趋利避害呢?总是碰了一鼻子灰,才明白如何为人处世,等我弄明白了,年纪也不小了。世上的事就是如此,你可知我此番在磁州,差点就命丧在虏主之手。”

原来,辽主耶律德光南下时,李榖对从人说:“这个虏头将不能活着回来。”耶律德光在汴梁做三个月的中原天子,形势大变,仓惶北返,又生了热病,病情日重,他听说李榖密通晋阳,派兵拘至,亲加质讯。

李穀极有胆气,反而诘问证据,辽主语塞,佯从车中引手,装着要索取文书证据的模样。李穀窥破诈谋,乐得再三穷诘,声色不挠。辽主竟被他瞒过,好歹捡了一条命来。

韩奕听李榖谈起在河北时可怕经历,仍然面带微笑,谈笑自若,心中极是钦佩,若是换成自己,恐怕没有这份胆色与急智。

“李叔的风度令人钦佩!”韩奕真诚地称赞道。

“应当赋诗一首!”李榖心情愉悦,站起身来面含希冀之色,“不知贤侄能否做首诗?”

文人就是文人,李榖明知韩奕好武,颇有考较后辈文采的意思,硬将韩奕拖到书案前。韩奕握着羊毫,心中踌躇,背什么好呢?

窗外夜色深沉,屋内暗香浮动,暖意融融。

韩奕偶然看到一棵雪松正立在院墙一角,暗光下,正顶着厚厚的白雪,傲然挺立……

第十一章 道㈢

大雪压青松,青松挺且直。

要知松高洁,待到雪化时。

清晨,李榖坐在书房里欣赏昨夜韩奕挥笔写下的这首诗。这诗浅显易懂,遣词造句并不需推敲,更无绝妙佳语,但却让李榖喜欢其中高雅脱俗的意境。与这诗相比,韩奕的书法更是让李榖刮目相看。

“诗好、字更好!青州韩氏后继有人了!”李榖不禁赞道。

院子中的空地上,韩奕正在练习枪法。天已经放晴,空气干冷,韩奕仅穿着单衣在雪地里舞着铁枪,口中呼着白气,脸上因为剧烈运动而呈现出红润色。他上下翻飞,手中铁枪舞得密不透飞,待练习完枪法,气沉丹田,才满意地穿上冬衣。

他抬起头来,见树梢外的楼阁窗内一个红衣少女正在看着他。那少女见韩奕正朝自己往来,连忙躲回屋内。

“这便是李小婉?”韩奕想道,他只看到那少女慌张的身姿,到底长的是什么模样,却没看得真切。

用过了早饭,韩奕便向李榖告辞。出了李府,他派牙兵去找冯奂章,给冯奂章一个月假,让他在京城过完元旦、上元节,好好陪伴一下他的亲属。

冯道今日有些小恙,已是六十七岁高龄的他,一年以来就在奔波与煎熬中度过。这一旦安定下来,小疾小病就找上门来。

“叔公还是躺下吧?”冯奂章劝道。

“你不需回郑州吗?”冯道问道。

“军上遣牙兵来说,给我一个月假,让我在你府上过了上元节再回郑州当差。”冯奂章答道。

“哦,看来韩子仲颇能体恤下情。”冯道说道,俄尔又道,“他虽年轻,但为人处世颇为周全,这样的年轻俊杰不多!”

冯奂章扶着冯道在书房胡床躺下,书房里燃着薪炭,暖烘烘的。冯道道;“我老了,多看一会书,就觉得眼酸。章儿可愿为我诵书?”

“叔公有命,侄孙不敢不从。”冯奂章道,“叔公想读什么书?”

“就《道德经》吧!”冯道命道。

冯奂章从书架上找来一本《道德经》,冯道的宅子虽然成了宰相苏禹珪的私产,但苏禹珪见冯道回来,颇觉难为情,便遣人悄悄地将冯家家具书籍全部还了回来,其实家私原本也没剩下多少,最多的便是书籍了。

“不可说可不可说,非常不可说……”冯奂章翻开《道德经》念道。

“停、停!”冯道连忙打断,忽然大笑起来,笑得他胡子乱抖,喘不过气来,冯奂章连忙停下来替他抚背,方才喘过气来。

道可道,非常道。这是《道德经》开卷第一句,冯奂章为了避“道”字之讳,才读成这个样子。

“诵书就诵,何须避言?老夫虽久为宰臣,然亦不过是一老子,何讳之有?”冯道说道,“章儿喜武甚过好文,何时沾上了酸儒阿谀之气?若天底下人人诵书都避讳,则无书可读。”

冯奂章尴尬万分,连连告罪,只得重诵《道德经》: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无名天地之始;有名天地之母。

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

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老氏之说,用世道也。将以说侯王,化天下。然万物之始,有道存焉。”冯道躺在胡床上,又道,“静思老夫仕途本末,庆及存亡,盖自国恩,尽从家法,承训教诲,关教化之源。孝于家,忠于国,口无不道之言,门无不义之财。我有三不欺……”

“何为‘三不欺’?”冯奂章问道。

“下不欺与地,中不欺与人,上不欺与天。此‘三不欺’也,贱如是,贵如是,长如是,老如是,事亲、事君、事长、临人之道,老夫累经难而获多福,陷蕃地而归中华,非人之谋,是天之祐也。”冯道缓缓说道,有些自鸣得意。

冯奂章放下书本,疑惑道:“叔公今日为何要与我说这些?”

“我老了,知足者常乐。你如今也有了好出身,定要记住我与你说过的话,不可欺地欺人欺天,凡事顺其自然,自保无虞。”冯道说道。

“叔公恐怕有些消极了,世上人无不想出人头地,封侯拜相,侄孙也是如此。”冯奂章道,“叔公年轻时踏入仕途,阶自将仕郎,转朝议郎、散朝大夫、银青光禄大夫、金紫光禄大夫、特进、开府仪同三司;职自幽州节度巡官、河东节度巡官、掌书记,再为翰林学士,自叔公始置端明殿大学士,又历集贤殿大学士、太微宫使,再为弘文馆大学士,又充诸道盐铁转运使,定国军节度使、同州管内观察处置等使,又曾授威胜军节度使、邓随均房等州管内观察处置等使;官自幽州参军、试大理评事、检校尚书祠部郎中兼侍御史、检校吏部郎中兼御史中丞、检校太尉、同中书门平章事、检校太师、兼侍中,又授检校太师、兼中书令;正官自行台中书舍人,再为户部侍郎,转兵部侍郎、中书侍郎,再为门下侍郎、刑部吏部尚书、右仆射,三为司空,两在中书,一守本官,又授司徒、兼侍中,赐私门十六戟,又授太尉、兼侍中,就是辽人也授叔公太傅,听说本朝将授叔公太师之职;爵自开国男至开国公、鲁国公、秦国公,再封燕国公……勋始封即为柱国,后又转上柱国,又赐功臣名号……”

冯奂章不厌其烦地背下冯道曾经在官场上的资历,极是羡慕,却又道:“阶之极、官之极、爵之极、勋之极也!侄孙斗胆问叔公一句,世上有几人能有此官运?叔公处世之法,侄孙不敢苟同。”

冯奂章有些后悔,他小心地看着冯道的脸色,见冯道并无不悦之色。冯道悠悠地说道:“老夫历职历官,曾事幽州刘仁恭,后事武皇,然后又事庄宗、明宗、闵帝、清泰帝(末帝),又事晋高祖、少帝(出帝),又事今上,为时有不足,不足者何?不能为君王致一统、定八方,诚有愧也。”,

“侄孙妄言了,请叔公恕罪。”冯奂章见冯道脸上闪过羞愧之色。

“那日在黄河渡口,你的上司韩奕曾讥讽过老夫。”冯奂章道。

“还有这回事?”冯奂章诧异道,“子仲虽是我上司,又比我年少,然而他有长者之风,一向与人为善,昨日来见叔公,不还是行晚辈之礼吗?”

“玄之又玄者,言此道之高、深、幽、远也。同一物,自上俯之而观谓之深,自下仰望谓之高,极视窥之幽,平眺谓之远。此谓道也,以此摄万物,谓为‘众生之门’,即从人之途,此书是也。”冯道见冯奂章迷惑不解,又道,“那日,韩子仲问我何为‘忠’?他自己却给出答案。”

“子仲如何说的?”

“君有过则强谏力争,国败亡则尽节致死,此曰‘忠’!”

冯奂章暗道,自己叔公历数朝数姓之君,还真未有一次强谏,一姓亡了,他官却一升再升,如此看来,韩奕确实说了诛心之语。

“他又说邦有道则现,邦无道则隐,或灭迹山林,或优游下僚。”冯道接着说道,

“那就是做隐士了?”

“倘若老夫隐于山林,独善己身,这不过是愚夫之隐。老夫虽然未尝一谏,但近世国姓更替,老夫又能如何?随波逐流罢了,但求不存害人之心,遇老弱病残悉心照料,尽绵薄之力耳。”冯道说道,“韩子仲却又说隐者不可得。知我者,韩奕韩子仲是也。”

冯奂章有些糊涂了,不知叔公是赞扬还是憎恨韩奕。

“此人年纪轻轻,却似乎看穿了世事纷杂,这让老夫惊讶,就是不知他想做魏征呢,还是想做曹、刘。”冯道叹道。

“魏征那是太平之臣,如今世事纷乱,朝不保夕,想做也做不了。至于曹魏,叔公太高看了韩子仲了!”冯奂章笑道,“他曾跟我说过,他最服叔公的为官之道。”

“还有这事?”冯道莞尔,“那恐怕是老夫多想了。”

冯道闭上了眼睛,似乎睡着了,心中却是浮想联翩。韩奕那天问的不是‘忠’本身,其实问的是如何才能让更多的人做到‘忠’字,而不是望风即降,视投降改姓如家常便饭。

“那只能待明主崛起,天下混一之时了。”冯道暗想道,“可明主身在何方呢?”

冯道还是做不了诤臣,他将这机会让给了别人,任何人都行。

第十二章 道㈣

出了汴梁郑门,穿过城外的草市与密集的乡村,韩奕纵马狂奔。

远离汴梁城,腊月里冰雪覆盖的原野上,人烟稀少,就是最勤奋能干的百姓这个季节也大多只能躲在家里避寒。北风割面,韩奕丝毫不觉寒冷,空旷的天地间,他感觉自己是自由的。

蓦然,路边的一个村庄中闯出一伙人,各执利刃,身上披着绫罗绸缎,仓惶而出。村庄里传来哭骂声,一群乡民手持木棒农具追在后面,却不敢靠的太近。

中牟县地处京畿,也是天子脚下,光天化日之下竟然有强人明抢百姓。强人们突然见到路边出现三十位骑马的军士,慌张地择路而逃。侍从牙兵们大笑:“军上,咱们去抓住他们吧?”

“强盗共三十人,尔等正好每人分到一个,死活不论,回到郑州我有赏。要是跑掉一个,提头来见我。”韩奕命令道。

“是!”牙兵们应道。他们个个都是能马背上左右开弓之辈,骁勇善战,生龙活虎,得到韩奕的命令,纵马追捕而去。

三十位马军军士,兵分两路,左右包抄,强人们只有两条腿走路,只得被聚拢当中。军士们不想要活口,分别引弓射杀,干净利索。

韩奕命军士们将强盗抢去的财物,一一还给中牟村民。军士们兴高采烈,倒不是为了赏钱,而是为了能够发散发散多余的精力。

“老人家,中牟县的强盗为何如此猖獗?”韩奕问一老农道。

“本地强人原本就多。郑州界的强人们因为害怕官府的追捕,也有些人跑到了我们中牟来。”老农答道。

“大胆,我们将军就是郑州防御使,尔等不思报恩,竟敢诬赖我们郑州?”有军士骂道。

农人们一听如此,胆战心惊起来。

韩奕笑道:“老人家莫怕,朝廷多事,致使流寇猖獗,今开封府新任府尹李大人到任,定会铲除恶人,保尔等安危。”

“将军真是青天啊,小老儿早就听说郑州地界安定,全赖将军一人之力。”农人恭维道。

韩奕命农人们将强盗找了个地方埋了,自己则继续赶路,只派了一名牙兵去中牟县衙报告经过。自刘知远入汴已近半年,河南大多地方都安定了下来,然而京畿尤其是中牟强盗却仍如此猖獗,看来其中必有玄妙,韩奕暗想道。

过了中牟地界,西边就是郑州地界。韩奕有回到家的感觉,自从六月中旬入主郑州,既管军又管政,还插手财赋,但其实在郑州的时间只有一半。如此治理一方,很难谈得上用心用力,要是遇上个贪财克剥的,百姓只有哀叹生不逢时了。

但即便如此,郑州百姓觉得自己遇到了一个青天老爷了,不是韩奕有权力给百姓减税赋,应交给朝廷的夏、秋税,他一文钱也不敢少,也不是他能减百姓徭役,该修的城池、道路、水利,一样也不能少,并且乡人四邻作保,不得隐瞒。

他所能做的,只不过是不去肆意盘剥罢了。郑州背靠黄河,又是东西京必经之路,本地治安良好,官府清明,所以商贾云集于此,关税与商税才是韩奕私房钱的一大来处。

他让朝廷记忆犹新的却是招亡散集,将被确认无主的土地分配给无地的人户或流民,这就增加了税收的来源。背井离乡者,既是因为战乱,更多的却是为了逃税。虽然有农户回来了,朝廷也诏令东、西京百里内夏税免税,但逃亡在外的要么异地安家落户,要么就是死在异乡,所以仍有大量土地被抛荒。

针对这些被抛荒的土地,韩奕早在秋天时,就向朝廷上表,奏请允许家有余力的农户承种逃亡户的土地,如果承种人愿意承担赋税,该田地就可成为其产业,逃亡人回来也不须归还,否则一旦逃亡户回来,就须归还。这是在保证官府赋税情况下的的一种激励措施,既能增加粮食产出,又能让朝廷得到一笔不小的税收,还能保护承种人与原主人的各自利益,朝廷也觉得这是个善政,故下诏施行。如此一来,不仅郑州,就是河南诸州的粮食种植面积大增,人口也稳定了不少。

韩奕刚回到府衙,刘德听了传报便来见他。刘德带着几个小吏,禀报民政、财赋、治安等等情况,韩奕见刘德又老了不少,歉疚地说道:

“刘叔辛苦了。”

“军上言重了。”刘德道,他命小吏回去,又道,“军上有军职在身,常常领兵在外,属下一人主持大小庶事,确实有些吃不消。”

“嗯。”韩奕点头道,“我这次过东京时,曾拜会过李榖……”

韩奕将他在汴梁所见所闻详述了一遍,刘德欣喜道:“军上是有福之人,李大人虽然职权不重,但他能以侄呼你,自然会另眼相待。不过,属下自作主张,替军上寻了个属官。”

“是哪位高人?”韩奕惊讶道。

“昝居润!”

“此人我在洛阳好像听人说过。”

“昝居润原为枢密院小吏,景延广为洛阳留守时,署其为推官。此人善计划,性明敏,笃于行。景延广在前朝权势曾是炙手可热,对辽人夸下海口,自称有十万横磨剑,可惜虽然豪气,却招来辽人报复南掠。景延广自知死罪难逃,趁辽兵不备,自尽而死,也算是有骨气的人。辽人入洛,大肆抢掠,景延广僚吏部属四散,唯有昝居润能够力保景延广亲属。”刘德长话短说,将这昝居润的来历说了个遍。

“他为何来我这里?”韩奕问道。

“一文钱难倒英雄汉,旧朝刚亡,新朝初立,昝居润失去了景延广这棵大树,总要养活自家老小。”刘德笑道,“当初军上挥师入洛,安流民、戒骚扰、复民生,洛阳人眼见为实,这昝居润当然也知道军上的为人。所以此人便毛遂自荐,找上门来,大概是一个人做属官做久了,总脱不了要隶于人下的毛病。”,

刘德这是自嘲。

“这昝居润在这里吧?不如领他来见我。”韩奕道。

刘德想了想道:“倘若军上有礼贤下士之心,请军上降阶出迎。”

韩奕闻言,晒笑道:“刘叔言之有理。”

穿着一身洗得发白长袍的昝居润,忐忑不安地跟在刘德的身后,远远地就见到韩奕站在府衙正门石阶之下。

还未等昝居润撩衣拜倒,韩奕抢先拱手说道:“这位一定是昝推官了!”

“不敢,草民并无功名官职在身,拜见将军!”昝居润脸色因为兴奋而涨红了起来,只因韩奕主动降阶出迎,给足了他面子。他今年四十不到,却苍老得如同五十,韩奕注意到他长袍衣角破了个洞。

入了衙内,宾主落座。韩奕问道:“韩某勉为一州防御使,治军尚有将佐军校相助,正苦思如何治民,不知您有何见教?”

昝居润见韩奕一见面就直奔主题,心中咯噔了一下,略想说道:“无他,不扰民、不剥民、不苦民。将军明知故问了。”

“此言差矣。我郑州军数千兵马,若无供给,岂能服众?若无赏赐,岂能奋勇?粮饷何处来,赏钱何处来,只能是从民户征收,更不必说州县令、簿、尉、吏,还有推官、判、参军、户曹等等名目勾当。”韩奕不动声色。

“练军重在上下一致,行军重在进退有序,治军贵在严明法纪,管军贵在赏罚有差。又常言道,无功不受禄,倘若无功即赏,则是纵下骄奢,非因将军号令而战,而是因钱而战,将战之时,彼方主帅若愿出更大的赏钱,将军又当如何约束部下?”昝居润回道,不卑不亢,

“近世军士骄横,出战伸手要‘挂甲钱’,回师张口则要‘卸甲钱’,战功赏钱另算。闵帝时故事,潞王据凤翔叛,闵帝出宫财赏侍卫军讨逆,并言捷后另有重赏。军士对途人狂言,到凤翔后,请朝廷再给一分,不怕皇帝不允。及至阵前,讨逆军士不是望风而降,即是望风而散,降军又出找潞王讨赏去了,潞王入了洛阳,府库皆竭,潞王却不得不括民财以赏军,就连当年的王淑妃也献出自己的首饰,否则士军哗变。”

韩奕与刘德二人面面相觑,好半天韩奕才问道:“君愿做我郑州判官吗?此是幕僚佐官,替刘押牙分理庶务,屈材了!”

“昝某愿讨这个差使。”昝居润躬身应道,略有些自得。

韩奕欣喜道:“韩某能得昝判官相助,亦是大幸。刘叔先替昝判官找一处宅子,购宅钱从公中出,再预支三个月的俸禄。”

“遵命。”刘德道。

“昝某只不过是一介寒士,将军仅凭属下一面之辞,即辟属官,属下必效犬马之劳。”昝居润见韩奕既热情又干脆,连忙感激地拜道。

正说间,忽听闻衙外一阵喧哗声,夹杂着叫骂与哭喊声。韩奕皱了皱眉头,奔出衙外探看,见几位关吏扯着一位老头,往衙门前拉。

“何事喧哗?”韩奕喝道。

“禀将军,这老子竟敢犯私盐,人赃并获,特来报于将军知道。”小吏们得意洋洋地说道。

盐业有重利,一向由朝廷专卖。盐源有三,一为河中安邑、解县两池所产的颗盐,二为庆州盐池所产的青、白盐,三为末盐,即海盐,也包括民间煎煮碱水、碱土所得之盐和井盐。

朝廷为了谋利,上述盐类划界销售,不能越界,尤其是禁止质量高的颗盐侵入末盐销售区域,当然是为了盐业利益最大化。

城市与乡村亦不同,食颗盐地区,朝廷在州府城市设有专卖榷粜折博场院,乡村则允许私商兴贩,但不准将盐从乡村带入城中。汉法尤其苛虐,无论私盐多少,一律处以极刑,报官者可以得到重赏。食末盐地区,则州府与乡村一律由官府所设的榷粜场院供应,禁止民间私刮碱土煎盐,否则不计多少,一律处死,更不准私贩,又排除了商人占利的空间。

后汉朝廷全面禁盐,将私产、私买、私卖的底线定位在一两一斤,铢两必究,违者处死,盐禁之严,创了历史之最。

这老头挑了一担柴来城内卖,将装着几斤盐的包袱塞在柴禾里,被城门的关吏们逮个正着。按照朝廷的规定,检告者会得到厚赏。

“将军,小老儿冤枉啊!这盐不是小老儿的,请将军青天做主!”那老头扑通跪在地上,一把泪一把鼻涕地磕头。

这犯了几斤盐,在韩奕看来并非是大事,但众目睽睽之下,他又不想让人看出他想循私,更何况他是本州最大的私盐贩子,那黄巢、王建、钱镠不都是如此?昝居润这时凑近说道:

“将军,这其中有诈。不妨先将这老汉收押。”

韩奕心中疑惑,但也依言行事,命人先将老汉收押,又命关吏们先回去,过几天来领赏。

第十三章 道㈤

回到衙内,昝居润不待韩奕相问,便说道:

“方才属下见那盛盐的包袱,乃是上等的丝绢。这老汉衣衫破烂,双手有冻疮,定是贫穷人家的老子。穷人岂能有上等的丝绢?要是属下夹藏私盐,随便找个破布,最好布色暗黑,与柴禾混一。”

韩奕反应不慢,恍然大悟:“报官有重赏,八成是关吏们陷害!”

“将军英明!”昝居润道。

韩奕气急败坏,带着牙兵去了州狱,立即提审那卖柴的老汉。好言相劝一番,老汉这才想起在城外遇到一僧人要买柴,可僧人说柴禾太湿就没有买。

“将军,只要将那僧人捕来,一审便知。”昝居润道,“再此之前,将军应先将那几个小吏收押,以免他们串通一气。”

“来人,笔墨伺候!”韩奕听罢,已知其中原因。韩奕根据老汉描述的僧人特征,当场作了一幅画像,那老汉见画像惟妙惟肖,惊叫道:“就是这个僧人!”

“老人家可要认清楚了,要是抓错了人,被砍头的就是你了。”韩奕道。

“小老儿可不敢诓骗将军!”老汉又扑通地跪倒在地。

韩奕又画了几张,叫来内外巡检正副使呼延弘义与陈顺,命他们索图拿人。不料,呼延弘义指着画像道:“这不就是住在城西破庙里的那位僧人吗?何必劳师动众,我手到擒来。”

呼延弘义说到做到,半个时辰之内,那僧人就被像拎小鸡一样被弘义拎了进来,见狱卒们持着各式刑具,吓得要死。陈顺则将几位守城门的关吏逮了起来,分别审问。

结果证明昝居润猜测的正确,那僧人与几位城门小吏沆瀣一气,栽赃陷害无辜小民,只是为了讨官府的厚赏。

“昝判官今日刚来,便做了一件大善事,否则我便要冤枉良民了。”韩奕赞道。

昝居润的喜色一闪而过,他很知本份:“将军的画技,倒让属下叹为观止,画像与那僧人面目,足有八成五相像。”

“这不过是小技。”韩奕道,“不扰民、不剥民、不苦民,亦我所愿,但我麾下将士粮饷也不可缺无。惟庶务繁杂,我虽摄权柄,有生杀予夺之权,但偏听则暗兼听则明,又难以躬察琐事,如何治理一方,今后还需昝判官多多费心。”

“愿忠于职事。”昝居润躬身道。

昝居润久在幕府,又曾为小吏,久与权贵相处,懂得人际交往之道,处理起琐事庶务得心应手。他一来郑州,就替韩奕将几个栽赃陷害平民的关吏给斩首示众,又接连清查帐目,揪出几个硕鼠,让郑州官吏们无不敬服,小吏们私下里的勾当昝居润是一清二楚,瞒不过他。

昝居润虽然善于察颜观色,但他一旦答应的事情,就会信守诺言,这让韩奕越加欣赏,甚至让韩奕觉得昝居润成了自己一州防御使的属官,很是屈材了。

有了刘德主持军中杂事,昝居润处理庶务,韩奕准备过个安定的新年后,就将自己的精力放在练兵上。

……

正月初五,大赦天下,改天福十三年为乾祐元年(948)。许荐州县官,带使相节度许荐三人;不带使相节度许荐二人;防御、团练、刺史许荐一人。

诏以前威胜节度使、燕国公冯道为守太师,进封齐国公。冯道是名副其实的不倒翁。

郑州防御使韩奕荐开封太康人沈义伦为原武县令,听奏许之。

汉帝刘知远因皇子刘承训卒,悲痛过甚,始不豫。其时,赵匡赞、侯益阴结蜀人,会回鹘贡道受党项所阻,朝廷遣右卫大将军王景崇、将军齐藏珍佯赴之,实经略陕西,以备不测。

正月二十七,刘知远召苏逢吉、杨邠、史弘肇、郭威入受顾命,传位于刘承祐,又曰:须防杜重威。是日,崩于万岁殿。史弘肇等秘不发丧,正月三十,磔杜重威于市,市人争食其肉,吏不能禁,斯须而尽。但杀得嫌晚了些。

二月初一,授皇子大内都检点、检校太保承祐为特进、检校太尉、同平章事,进封周王。有顷,发丧,宣遗制,以周王为帝,年方十八。

……

乾祐元年的春天,河北诸州大旱,而河南却是连月阴雨,偶尔才放晴。

因京畿盗贼猖獗,中牟尤甚,权开封府尹李榖上表,请朝廷发兵助剿。中牟有个名叫刘德兴的,世居中牟,很有干材,李榖便命刘德兴为主簿,并奏请朝廷同意,由与中牟紧邻的郑州出兵助剿。

三月中旬,郑州防御使韩奕遣马军都指挥使陈顺等率军二千,赴中牟助剿。浃旬,捕盗近三百人,得其贼首中牟县吏一名及御史台小吏一名,搜其居室,获宝货甚众。

夏四月,雨仍然未停。韩奕夜不能寐,风雨交加之中,他站在原武县黄河岸堤边。

一道闪电在头顶上迸发,在瞬间的亮光中,黄河水的浪头前赴后继,撞击着堤岸。闪电刚逝,雷鸣声自远及近,河堤似乎在那震耳欲聋的炸响声中颤抖。

咆哮的黄河,令人膜拜。头上的笠蓬与身上的蓑衣并不能抵挡暴雨的侵袭,韩奕感觉自己像是被水洗过一样,他焦虑地注视着眼前,除了风声、雨声与雷声,他只有在闪电出现时,才能看到凶猛的浪头与显得柔弱的堤岸。

新任原武县令沈义伦,脚下深一脚浅一脚地来见韩奕。

“将军,下官偕本县官吏参见将军。”风雨声中,沈义伦几乎是喊出来的。他原本在家乡以教书为业,因李榖推荐,韩奕用他为原武县令。

沈义伦刚到任,便遇上了河水大涨,他担心溃堤,连忙向韩奕报告水情。韩奕一接到禀报,立刻就连夜赶到黄河边。

“沈县令不用多礼!”韩奕亲自将沈义伦扶起,他并不想责备沈义伦,因为他至原武县时,曾派人去找他,却得知沈义伦正领着县吏巡查河堤。,

“将军,河水暴涨,涨势快过前几日。下官以为,将军不可掉以轻心,以免堤溃河决,让临河成为泽国。”沈义伦焦急地说道。

都押牙刘德、判官昝居润、原武县令沈义伦,原武县大小官吏们,都立在风雨中,面露忧色。

因为风雨声的干扰,刘德大声地呼喊道:“军上,下令征发民壮吧!不能再等朝廷诏命了。”

韩奕当即立断,喊道:“传我命令,征发临河原武、河阴二县每户出一人,最迟明日傍晚集合于此;荥泽县发五百人,后日辰时来此集合;荥阳县五百人,后日午时至此;密县、新郑、管城三县各出三百人人,三日内至此应役。各县除县尉、关吏及狱卒外,所有食官俸者,闻令不至,就地斩首。”

“军上,这恐怕来不及,黄河涨势出人意料地迅猛。”昝居润道。

“不如先调遣戍军来此?”沈义伦道。

“李威,拿我令牌,骑快马召全军赴此,务必明日卯时赶至,否则军法从事。”韩奕当即立断。

韩奕一声令下,官吏们各自骑马离开传达郑州最高长官的命令去了。首先赶到的是义勇军五千军士,韩奕亲自领兵沿着河堤外侧走,寻找出现渗漏处,并安排人手看守,往来呼应。

天已经微亮,黄河露出了它凶恶的面目,正咆哮着撞击着河堤,河面上充斥着无数自上游飘下来的牲畜尸体与烂木。

韩奕正在一处民居中,与部下们商议讯情,忽的传来一声巨响,势如天崩地裂。不久即传来一片惊呼声,韩奕等人大惊失色。

众人蜂拥地冲了出去,见远方已经成了水乡泽国,浑浊的黄水如野马,终于冲破了大堤的阻拦,向着原武县地洼处奔腾,依稀可见有不幸者在水中挣扎。

韩奕连忙带部下们冲了过去,面对肆虐的洪水,众人欲哭无泪,他们本以为大堤还能抵挡几日,不久前商议好的加固河堤薄弱处的方案全派不上用场。一身短打扮的沈义伦已经领着本地民壮及时赶来,远比韩奕规定的时间要来得早。

民壮将装满石头的柳条筐扔进决口处,一个浪头奔来,被冲出老远。决口处有十余丈,汹猛河水冲刷着缺口,带走了缺口处的泥石。

韩奕担心决口会越来越大,否则到时候就是堵都堵不上,他一边命令民壮继续采集石、木,一边命军士削尖木桩,再派军士去将附近的民房拆掉,以提供石料与木料,再命人骑马四处征集麻袋、柳条筐。

韩奕捡起一根麻绳,捆在自己腰间,跳入水中。激流几欲将他冲走,他将自己的铁枪插在决口处地基上,呼延弘义举起铁锤,狠狠地将铁枪钉在岸基上,众将士见状,纷纷照办。众人手挽着挽着手,在激流中并肩作战。

军士与民壮们呼喊着号子,将削尖的木桩夯进水下地基。更多人则肩挑背扛,将装满石块的筐袋扔进两排木桩中。短短的十余丈,几千人忙到傍晚时分,才将缺口堵上。

“壮哉!”沈义伦惊叹道。

冻得嘴唇铁青的韩奕被部下从水中拉出来,已经累得说不出话来。刘德赶紧张罗地生火取暖,早有人送来热腾腾的姜汤。

喝了一碗姜汤,韩奕这才恢复点力气:“天好像转晴了?”

刘德抬头望了望屋外,老天已经云散日出,露出蓝色的底子。

“贼老天!”韩奕难得一见地骂了起来。

该月,河北诸州奏大旱,徐州饿死九百三十七人。

五月,河又决滑州鱼池。

六月,河北旱、青州蝗,日有食之。

然而祸不单行。

初,陕西赵匡赞、侯益先后自陕入朝。赵匡赞选择臣服,摇身一变成了左骁卫上将军,但他的部下悍将赵思绾却据长安反叛。

侯益也选择恭顺,又遍赂朝中宰臣及史弘肇,授中书令,行开封府尹,反毁奉命讨伐自己的王景崇。王景崇心不自安,不得不叛。

河中节度使李守贞,心存异志,自杜重威伏诛后,即招纳亡命,养死士,治城堑,缮甲兵,日夜不息。又遣使赴辽求援,蜡书屡为边关所得。

自此,永兴(长安)赵思绾、凤翔王景崇、河中李守贞,连衡同反,以李守贞为主。

上天无道,人间又多事了。

第十四章 道㈥

做皇帝真没有意思。

当十八岁的刘承祐这么想时,顾命大臣苏逢吉、杨邠、史弘肇与郭威、王章正围着他在偏殿里议事。本来还轮不到他刘承祐来做皇帝,可一旦做上了皇帝,他发现了无生趣,因为要为先帝服丧,连听乐都不许。这陕西纷乱,河北大旱,黄河连决,东南大蝗,大臣们却说这因为自己不修德?要自己看什么《贞观政要》。

刘承祐感到十分冤枉,这跟自己没关系,跟眼前这几位重臣有关系,因为朝中大小诸事都是出自他们几人之手,自己又没做过什么不对的事情。可这几人却将相不和,吵得自己心烦意乱。

苏逢吉原本为先帝刘知远倚为重用,把握朝政,他提拔任用了一大批人为官,当然自己腰包落了无数好处。但常常被杨邠以虚糜国用,屡加否决,苏逢吉因而心怀不满。中书侍郎兼同平章事李涛与苏逢吉交好,他上表请调杨、郭二枢使出任重镇大藩,控御外侮,内政可交给二苏办理。

李涛的建议,虽有私心,然而却也有十足的道理,未雨绸缪,防患于未然。然而杨、郭二人向李太后哭诉。刘承祐不敢让母后不悦,只好罢免了李涛,更加重用杨、郭、史、王四臣,杨邠任中书侍郎、兼吏部尚书、同平章事,枢密使如故。郭威同任枢密使,并加同平章事。苏逢吉的权力受到了削弱。

杨邠素来不喜欢读书人,重武轻文,文章礼乐更是不在话下。他又恨二苏排挤自己,再加上二苏用人,授官太滥,朝野都一片怨言,所以杨邠便将二苏所提拔的人,凡是靠门荫入仕者全都罢官。虽矫枉过正,但时人却将原因归咎于二苏滥授官职的不公。

王章是文官,但小吏出身的他,却对文学比他高深的人嫉恨。身为三司使,掌握国家财赋,王章很用心,他的眼里只有钱粮,所以他为了填补仍然空虚如也的国库,想尽办法压榨全世界,极尽盘剥之能事,税赋苛重远胜于前代数朝。对儒生出身的官员的俸禄,王章只愿拔那些军士们挑剩下的东西谓之“闲杂物”,发给文官当俸禄,并且虚抬其值,惹文官们怨声载道,文官也得养家糊口,也得迎接送往人事应酬。

“陛下,开封府奏阳武、雍丘、襄邑三县,有蝗。但有司奏,蝗为瞿鹆聚食,请诏禁捕瞿鹆。”苏逢吉奏道。

“准!”刘承祐有气无力地说道。

“沧州上表称,幽州民五千一百四十七人来投,盖北土大饥。”苏逢吉又道,“不知陛下有何旨意?”

苏逢吉微抬起头来,正巧见皇帝刘承祐打了个哈欠,心中猜想皇帝昨夜又宠幸了那个姓耿的美人儿。

“卿等看着办吧。”刘承祐面无表情地道,心里却想后宫里的耿美人。

“苏相公,当今陕西军情紧急,何须拿这些小事来烦陛下?”杨邠的打断道。

“国事无小事!”苏逢吉翻着白眼。

“哼,史某早就说过,治国安邦,当依铁枪大剑,用毛锥何用?只是累赘。三叛连衡,还不是要靠我们武将来平乱?”史弘肇讥笑道。不料,三司使王章虽与他相善,但也是文人:“没有毛锥子,何来饷军财赋?史公未免太欺人了!”

史弘肇遭了王章这一驳,无言以对,只是看着殿宇,神情却是不屑。

苏逢吉心中偷乐,这时说道:“那好吧,我等就议议这陕西之事。今邠州节度使白文珂屯同州,泽潞节度使常思屯潼关,凤翔节度使赵晖屯咸阳,可曾为国一战?”

“郭从义与王峻不是兵围长安?赵思绾兵少,不过是瓮中之鳖,谅他也插翅难逃。”杨邠道。

“苏某知道郭从义与王峻围了长安,可苏某也听说他们二人水火不容,相持莫不肯先战。敢问谁用他们二人为将?还有那尚洪迁,恃勇前驱,终兵败身死,坏我王师士气,损害朝廷威严!”苏逢吉质问道,他又冲着皇帝刘承祐请命道,“臣恭请陛下降罪。”

“这个……”刘承祐想了想道,“郭从义与王峻二人,都是先帝佐命功臣,偶有小过,也无伤国体。”

“陛下明鉴,我王师数路并进,若是空屯城外,只是空耗粮饷。难不成我大汉将帅都是贪生怕死之辈?”苏逢吉升高音量,指桑骂槐,“白文珂老迈,常思素无将才。遣这二人对付李守贞,怕是太小看了李守贞,朝臣议论纷纷,众情汹汹,以为不妥,敢问这又是谁之过错?”

杨、史二人气坏了,史弘肇说道:“征伐大事,岂是你一文人所能领会?陕西虽乱,但我军数路并进,虽无主帅统领,先将三贼分开,不使其互为支援罢了。待朝廷遣一大将前去主持,李、赵、王三贼不日将伏诛。”

刘承祐眼见这几人吵了起来,连忙劝阻道:“卿等都是开国功臣,先帝曾遗诏,要尔等襄赞处理军国重事,今河中、永兴、凤翔三贼谋反,还需尔等重臣尽心才是啊。”

“陛下请宽心,有我等大将,保管陛下无忧。陛下尽管在宫中安歇,国事庶务可委臣,宿卫有史公,财赋有王公,对外征伐有郭公!”杨邠自负地说道。

他这话一出,分明是目中无人。苏逢吉不高兴,皇帝更不高兴,因为整个大汉国的兴亡好像与他们这一相一帝无关,他们好似成了可有可无的旁观人。

“嗯……杨卿说的是。”刘承祐脸色通红,“不过,朕以为此事还需审慎对待,别让外臣笑话……”

杨邠悍然道:“陛下暂且住嘴,有臣等在,何惧区区逆贼!”

殿中一时静默,皇帝目瞪口呆,宦官们既惊又怒且惧,苏逢吉怒目而视。杨邠仍然视若无睹。,

郭威方才一直没有说话,他闻听杨邠这话,便觉极不妥,眉头微皱,连忙进言道:“蒙先帝与陛下厚爱,臣勉为武将,尚可堪一用,愿赴陕西军前,为陛下解忧。”

“哈哈,郭公一出马,保管天下无忧。若像文人那样动动嘴皮子就平定天下,养兵何用?”史弘肇放肆地笑道。

刘承祐见郭威恭谨,心中不悦稍缓,颌首道:“若众卿无异议,就诏郭卿赴军前安抚。”他又问王章道:“王卿有何异议?”

“王师大军御敌,重在上下一心,军令如山倒。陛下应诏河中、永兴、凤翔诸军,皆受郭公节制,如此方可号令全军,同仇敌忾,剿灭逆军。”王章答道,“倘若我河中、永兴、凤翔三路大军,各自为战,不相统协,反倒让贼军有机可乘。”

“苏卿以为呢?”刘承祐又问道。

苏逢吉虽然对武人们不满,不过这征伐大事,也只能是如此,要是自己也有挽弓御敌的本事,自己早就请命出征,何必让别人立功,遂道:“臣附议。”

“那就这么办,就诏以郭卿为西面军前招慰安抚使,诸军皆受节制。”刘承祐命道。

“遵旨!”众人答道。

出了皇宫,苏逢吉冷哼了一声,甩手在前面疾走,将杨、史、郭、王四人丢在身后。史弘肇指着苏逢吉的背影,对郭威说道:“郭公这次去陕西,一定打个大胜仗回来,让苏某人瞧瞧,到底谁才是国之柱石。”

王章在旁劝道:“我等都是辅佐先帝的大功臣,又是抬头不见低头见,何必常常闹得不欢而散呢?国事为重啊。”

“王公不必多言,先帝在位时,这苏某人目中无人,以为我等可欺,现今我等柄政,岂能让他作威作福。他苏某人又能奈我何?”史弘肇满不在乎地说道。

郭威还在想着陕西的事情,与史弘肇等人告辞之后,郭威就骑马往家行去。路过太师冯道宅第时,郭威突然想到要请教冯道对自己率兵讨逆的看法。

冯道听下人来报,正穿便服在书房中看书,慌忙穿戴整齐地出现在中门前,他现在虽位居太师,但这只是一种荣职,并无权过问政事,除非皇帝垂询。冯道本人也巴不得无事。

郭威见冯道刚露出头,连忙迎了上去:“郭某未请自到,有劳太师出迎。”

冯道眯缝着眼,暗想郭威不请自到,瞧他神情却有些严肃,不知是因为什么大事,口中却寒暄道:“郭太尉乃朝中重臣,老夫不过是一闲人,门前鞍马稀。”

“太师言重了,太师累朝宿相,学识渊博,德高望重,朝野无人不识,无人不敬。今日郭某是特来求教的!”郭威拱手道。

冯道将郭威引入客厅,命人奉茶。郭威见冯道品着茶,不动声色,只得主动开口问道:“不瞒太师,今日主上命我领兵赴陕,节制诸军,主持讨逆诸事。今日过太师宅门,特来向太师请益。”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老夫不过是无用之人,太尉何必如此垂询?”冯道推托道,“再说老夫乃文人,不懂军伍,要是让老夫撰篇文辞,尚可一用。”

“太师过谦了,太师乃长者,郭某虽勉为枢密使,但实乃后辈末进,敢请太师赐教!”郭威坚持道。

冯道原本还是坚持着他圆滑处事为官之道,他担心自己要是万一说错了,将来会将战败的责任怪到自己头上。

明哲保身,让别人拿大主意,让别人出头,这是冯道的原则,但往往最终还是他一个老头出面。就像当年石敬瑭遣人给辽人送礼,无人敢去,最后还是连哄带骗地让冯道出马。

见郭威一再坚持,冯道不得不说道:

“陕西之乱,虽看似紧急,但有郭太尉亲自出师掌兵,料想也无须紧张。”

“郭某自少时从军以来,凡三十年,久历军伍,自信沙场之上,不会怯战。但此番出征,干系甚大……”

“可是因为李守贞的缘故?”

郭威微愣,点头道:“正是如此,李守贞骁勇善战,部下党羽又遍布诸军,就是京师侍卫军中,亦有不少曾在其麾下听令的。我恐大军未出,军心已为他所夺。”

“敢问太尉喜欢赌博吗?”冯道忽然问道。

郭威闻言,勃然变色,他年轻时喜欢赌钱,也常因此而犯错,他听冯道不着边际地如此一问,以为冯道是哪壶不开提哪壶。纵是郭威低调谦和,也觉得冯道这是在讥笑自己。

冯道见郭威面色阴沉下来,不为所动:“太尉此行也与赌博类似。你看赌钱时,凡是财豪者皆气豪而胜,财寡者因心怯而输。李守贞虽是骁勇宿将,但为人自大好夸,自谓旧将,故而为士卒所附。若郭太尉亲自领兵讨伐,请勿爱惜官物,无论行军打仗,军士有功,请多加赏赐,则必会夺军心爱戴。曾听郑州防御使韩奕言,开运初年李守贞攻青州杨光远,赏赐部下军士颇为吝啬,其帐下有功军士用布包裹赏赐之物,拟为李守贞头颅状,肆意凌辱,以消心中不平之气……”

果然姜是老的辣,冯道之言犹如醍醐灌顶,让郭威茅塞顿开。

“太师金玉良言,郭某必谨记在心!”郭威大喜,起身拜谢,暗道此番出师,已经有了八分的胜算。五分庙算,三分人算。

冯道暗暗赞赏,郭威与寻常的武人果然不同,为人厚重,知礼敬让,巴巴地跑来询问自己平陕之策,如弟子状。

“老夫愚昧,若能助太尉绵薄之力,亦是幸事。”冯道谦逊地说道,犹如姜太公一般不动如山。

“李守贞前畏高祖,不敢嚣张。今见我辈崛起太原,事功未著,有轻视我辈之心,故敢造反。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今天下粗安,民心思平,但李守贞据河中谋反,本是逆势而为,他虽骁勇善战,城坚池深,但我王师一出,李贼只能负隅顽抗。”郭威道,“郭某今日得太师良策,胜算又多了三分。”

“祝愿太尉旗开得胜!”冯道深以为然,捋着长须说道。

因冯道的提起,郭威忽然想到了韩奕,郑州义勇军与李守贞毫无关系,且义勇军也是禁军中的一部分。

“李守贞又能如何?不过是待死之人罢了,待我去将他头颅取来。”郭威暗暗发誓道。

第十五章 鹊起㈠

秋色里,战旗猎猎,奔驰如风。

陕州外三十里,一支军队疾驰而来,远远地望见了陕州城,年轻的将军喝令全军放缓速度。乾祐元年的八月,汉枢密使郭威命郑州防御使韩奕率兵军前效力,充河中行营后军都排阵使。

韩奕回头看了看自己的部下,弓刀各在腰,虽然疲惫,却都挺起胸膛,踩着落叶与衰草,迎着萧瑟的秋风坚定向前。郭威的数万大军临时驻扎在陕州城外,连营十余里。

韩奕遥望那面“郭”字大旗,心中早已经将那面“汉”字大旗抹掉。

辕门忽然大开,郭威领着大小将校数十人奔出营地。韩奕连忙下马,带领部下呼延弘义等将校迎上前去,半跪拜道:“禀太尉,末将韩奕率郑州义勇军马步四千五百人,前来听令!”

“韩将军请起!”郭威抢上前来,将韩奕等扶起。

“谢太尉!”韩奕致谢道。

“韩将军一路而来可还顺利?”

“托太尉的福,一路顺风。”韩奕抱拳道,“太尉军令所指,纵是刀山火海,我等万死不辞,慷慨向前,何惧千山万水?”

韩奕却翻身上马,耀兵于义勇军前,举枪高呼道:“太尉为帅,此战必胜。我义勇军儿郎,愿为太尉前驱。郭太尉当面,尔等愿听太尉军令吗?”

义勇军却以猛烈的欢呼声回应:“万胜、万胜!”

四千五百壮士的呼声,地动山摇,雷霆万钧,豪情满怀,江山为之变色。附近山野里的鸟雀惊骇而飞,只留下义勇军豪迈的吼声在空旷的天地间回荡。郭威帐下将校暗暗惊叹,名不见经传的义勇军的士气让人刮目相看。怪不得,郭威以当朝重臣身份,却亲自出营迎接一个区区防御使。

“壮哉,义勇军!”郭威情不自禁地说道,胆气豪壮了三分。

考虑地韩奕是年轻后进,郭威周到地引河中行营都部署白文珂,都虞侯刘词,客省使阎晋卿,昭义节度使常思,镇国军节度使扈彦珂,还有郭崇威、曹威、白重赞、李荣等大小将校,包括郭威大舅子杨廷璋,与韩奕相认。这当中,有的人如刘词、李荣等与韩奕有过一面之缘,众人寒暄了一番,随郭威入了大营。

风云际会,正是在郭威平三叛的帐下,韩奕才真正踏入了权力圈。

坐在中军帅帐的正中央,郭威看着身前左右大小将校,一种自豪感油然而生。当他第一次穿上戎装之时,他从未想到过自己能有今天的赫赫威风与权势。他早已不是那个爱打抱不平当街杀人的莽撞军汉,也不是那个穷得叮当响并遭人蔑视的郭雀儿。

他是郭威,独一无二的郭威,数万雄兵的主帅郭威。当他威严的目光在众人脸上一扫而过时,将校们全都安静了下来,致以足够的敬意。

郭威很满意部下们的恭敬,他脸上的自豪之色,也仅仅一闪而过,代之而起的是足够的沉稳与冷静,这就是郭威。他朗声说道:

“今河中李守贞、长安赵思绾、凤翔王景崇,三镇同反,国朝危急。陛下授我节钺,委我以重任,本帅自当勉力而为。陛下已诏令新任凤翔节度使赵晖与药元福等兵近凤翔,永兴行营都部署郭从义与都监王峻已攻长安,唯有李守贞尚等我军前去交战。日前赵晖遣人报,王景崇已经向蜀国上表投降,蜀人出大军欲援凤翔叛贼,情势危急,今朝廷又催我先至凤翔、长安。诸位以为如何?”

“回太尉,军事有轻重缓急。今蜀人乘虚而入,对我凤翔以至关中志在必得,末将担心赵晖兵少,恐其双拳难敌四手。故末将以为,当以凤翔为重,先败蜀人。”白文珂禀道。

“末将也以为如此,李守贞所恃者唯河中坚城罢了,他若敢出城,我军便好击败他,故李守贞只能龟缩河中,以逸待劳。既然朝廷有诏命先援赵晖,先将李守贞放在一边,败蜀人,拔凤翔,再灭长安赵思绾,徐后集合全部兵力,再去剿灭李守贞就容易办到了。”老将侍卫步军都指挥使充河中行营都虞侯刘词亦道。

帐中大小将校纷纷进言,俱言先兵进凤翔。郭威打量众人,唯见扈彦珂与韩奕二人没有说话。

“彦珂有何高见?”郭威和颜悦色。

“末将以为,应先攻河中李守贞。”扈彦珂语惊四座,给出了一个不同的建议,众人侧目。

“嗯,兼听则明,请彦珂详言理由。”郭威微微颌首,鼓励道。

“三贼同叛,虽是赵思绾首叛,但以兵力、财力及罪过大小计,实以李守贞为盟主。擒贼先擒王,若拿下李守贞,赵思绾与王景崇自然就没了胆气抵抗我王师天威。再者,先攻李守贞,也让赵、王二贼失了从河中得到援兵的指望,好一网打尽。”扈彦珂回道。

众人深思了起来,郭威微微一笑,欠着身子问韩奕道:“韩将军有何高见?”

韩奕年轻,但以防御使之职在帐中,除了几位节度使和大将之外,也有资格占据一把交椅。其他各种名目的军校只能站在诸将的身后,将帅帐挤得满满当当。

郭威亲自问起,众人的目光又投向韩奕,想知道这位举国最年轻的防御使能说出什么高见来。

“回太尉,末将附议扈帅的主张。但有一点,我军主力暂时停驻陕府,自陕府向北渡河,可达河中府,路途较进,而长安、凤翔路远。攻远舍近,到时我军疲惫,攻守易形,劳逸易势,对我军不利。倘若赵、王挡我西进前锋,李守贞趁机袭我后路,我等岂非腹背受敌?蜀人虽乘火取栗,然蜀兵一向怯懦,属下听说赵晖颇知军,更不必说有老将药元福助战了,太尉不如命赵、药二人缓攻凤翔,以逸待劳,蜀人越过秦岭大山必成疲兵。当然,这不过是属下的臆想,请太尉裁夺!”韩奕起身回道。,

帐中众人听罢,这时都严肃了起来,郭威神情却是极高兴:“哈哈,彦珂与韩将军所言非虚。”他又问左右众人道:“尔等以为如何?”

“我等赞成先攻河中!”众人齐声回道。

“若非彦珂与韩将军进言,本帅有犯错之嫌。军中无小事,尔等领兵,莫要小看了敌军机谋,骄兵必败。”郭威站起身来,大喝一声:“但有功即有赏。来人,传我命令,赏镇国节度使扈彦珂与郑州防御使韩奕,战马各两匹,马鞍各一副!”

“遵命!”有人应道。回话的,是坐在帐角处,以笔墨伺候的一位儒生打扮之人,此人名叫王溥,前科进士授秘书郎。郭威听说此人才学出众,特辟其为从事,为幕府僚佐。

“谢太尉!”扈彦珂与韩奕二人连忙出列拜谢。

此前白文珂的兵马屯同州,常思的兵马屯潼关,郭威便命二人返回各自的驻地,即日向河中府挺进,自己稍事休整,领侍卫军(禁军)主力自陕州渡河攻河中。

众人又商议了细节后,纷纷告退。郭威将韩奕留了下来。

“子仲刚到,鞍马辛苦,尘色未洗,本帅即召你商议军事,子仲莫要怪本帅不近人情。”郭威谦逊地说道。

他以当朝权势熏天的重臣身份,以表字称呼韩奕,自然是表示亲近之意。韩奕巴不得郭威这么说,连忙道:“郭公折煞末将了,今末将方至军前效命,郭公便有赏赐,末将无以回报,唯以誓死杀敌,以报郭公之恩。”

郭威道:“这是子仲应得的。对了,子仲今年十九?”

“十九岁零七个月。”韩奕道。

“哦,那也应该娶妻成婚了。”郭威笑道,“听说子仲在家乡时,以孝闻名于乡里,百善孝为先。子仲为将,治军有方。为政,又能抚慰一方百姓,真人杰也。”

“郭公过誉了,大丈夫何患无妻?今天下未定,正是吾辈豪取功名之时。太尉莫要嫌属下立功太快。”韩奕道。

“哈哈,子仲之志,我知也。”郭威笑道,“我有一女,今嫁于殿前供奉押班张永德,永德少时也以孝闻名乡里,又世代行武,亦是年轻一辈的英杰。子仲可与我婿多多亲近才是啊,莫要嫌我婿人微官卑哦!”

“郭公说笑了,张兄末将也曾见过,就是郭公外甥重进兄,末将也有数面之缘。能与张、李二位结好,末将求之不得。”韩奕回道。

他的目光投向侍立在侧的李重进,李重进方才只听到郭威夸奖留在东京的张永德,唯独忘了自己,难道女婿比外甥要亲?李重进又听韩奕主动提到自己,心中感激,连忙抱拳致礼:

“将军虽少,但是吾辈楷模。李某不敢以兄自居。”

郭威感到惊讶,不过听韩奕这么说,心中很是高兴。冯道曾建议他要多赏部下,赢得军心,郭威忠实地履行。不过他笼络韩奕,却是发自本心,韩奕不论是公事、私事,还是为人、见识与手段,是处处让他觉得欢喜。

“郭某老了,将来还需看你们年轻人。”郭威鼓励道,“譬如那李守贞,虽然号称骁将宿帅,但为人太过高傲,他视我郭威为后进,以为可欺,殊不知骄兵必败。我郭威勉为枢密使,领兵平乱,绝不会效仿李守贞之辈,轻视尔等后进,子仲莫要令老夫失望。”

韩奕起身拜道:“当年先帝圣驾至洛阳时,我义勇军诸校始知郭公之高义厚重,今隶于郭公帐下,愿为知己者死!”

郭威十分兴奋,亲自将韩奕扶起道:“我儿郭荣常常提起子仲,常为子仲官职不得晋升而愤愤不平。子仲此番来军前效力,但凡立功,郭某必不会遗漏尔等功劳,奏于上听。”

“末将与令郎左监卫将军交好,令郎这是爱乌及屋。”韩奕道,“无功即赏,非治军之道也。我义勇军自立军一来,未尝有过真正死斗,儿郎们训练经年,已经急不可耐,正想一试身手,此番倘若能立小功,郭公再行赏赐也不迟啊。”

“壮哉!”郭威猛拍了韩奕的肩膀。

一个出于御下目的笼络对方,并无任何非份之想;一个变着方暗表忠诚,只为未来。

第十六章 鹊起㈡

河中府,自号为秦王的李守贞正召集部下大宴。

酒酣耳热之际,李守贞脸上浮着志在必得的神采。自从去年刘知远遣兵攻杜重威时,李守贞就有兔死狐悲之感。等到杜重威被诛,李守贞更是招纳亡命,暗养死士,以为自保之计。

如果让蔡小五说,人只要能出人头地就足矣。呼延弘义说,要是能当上节度使,死也心甘。朱贵则是想多娶几房小妾,夜夜有美人作伴,则是神仙。

不过,对于早已贵及将相的李守贞来说,想当皇帝的念头在心中一经出现,就落地生根。在这一点上,石敬瑭做了一个好榜样,李守贞也想勾结辽人,不过即便是与辽人联系上,辽人正忙着内斗,无暇南顾。赵延寿、杨光远、杜重威之流,也是步石敬瑭后尘,只不过他们没石氏幸运,全都失败了。

人心不足蛇吞象,偏偏李守贞相信自己有做天子的福份,是真主。

紧挨着李守贞而坐的是一位僧人,名叫总伦的,因其自称会望气,认为李守贞是真主,因而被李守贞拜为国师。很显然,这位国师是个酒肉和尚,六根不净,今日酒喝得有些高了,冲着李守贞谄媚道:

“大王,近日小僧观气象,见有紫气笼罩贵府,聚而不散,这是个好兆头啊,天降大命于大王。大王有天命护佑,朝廷遣郭威匹夫来攻,必致败回,大王有惊无险也。”

“哈哈,承国师吉言,诸位敬国师一杯。”李守贞心中得意,放下酒觞,脸上却是不屑的神色,“本王为军主时,郭威不过是潞州一小卒。本王位及将相时,郭威等不过是下佐小将。今郭威领兵来攻我,可笑他自不量力。郭威、史弘肇还有杨邠等,何德何能,又曾有何显著的战功,便把持朝政,敢对本王发号施令?”

李守贞部下有一悍将,名叫王继勋的,勇武善战,悍不畏死,善使铁鞭、铁槊与铁楇,因而号称“王三铁”,向来为李守贞所倚重。王继勋敞着怀,脸上与胸口因酒力而一片赤红,举觞说道:

“大王说的对,有我等精兵强将,定让郭威有来无回,九五至尊唯有大王可做,刘承祐小儿不配给大王牵马。待他日,让郭威跪着给我等斟酒,再令刘承祐作乐,哈哈……”

帐下众将佐纷纷发表豪言壮语,无人将郭威和他率领的大军放在眼里。

“哈哈,尔等壮言,军心可用,士气可用,本王无忧了。”李守贞大笑道。

将佐之中,唯有一人有些忧虑,这正是跟韩奕有过几面之缘的徐世禄,当年马家口之战中,他成为了李守贞的部下。徐世禄为人刚直,然而过于念恩,李守贞见他武艺高强作战勇敢,便多加笼络,以致于徐世禄今日有上了贼船的实感,后悔莫及。

“大王,郭威虽是后进,不过他此番来攻,兵力有数万,帐也猛将如云,怕是……”徐世禄道。他的话却被李守贞打断了:

“哼,本王典禁军时,他郭威还在晋阳当小军头。今日禁军中大小头目昔日都是我李守贞的部下。等郭威领兵前来,我登高一呼,禁军旧部必会哗变,阵前倒戈。再说汉法苛严,史弘肇之流御下极严,部下有小过即动辄处死,禁军军士们早就心怀不满了。”

他偶然抬头,见对面墙上挂着一幅画,画中一只猛虎正在舐掌,心中一动。

“来人,取本王弓来!”

李守贞握弓在手,自负地部下们说道:“本王将来果真有大福,必中虎舌!”

说着,李守贞并不起身,席地而坐,搭箭引弓,将硬弓引如满月,“嗖”的一声,那箭矢直奔虎画,狠狠地钉在墙壁上,入墙三寸,箭羽仍在颤抖不已。众人定眼一瞧,那箭矢正中那画上猛虎的舌头。

李守贞的本事也不是吹的!

“好!”

“大王威武!”

“万岁、万岁!”

宴堂中,响起了一阵猛烈的欢呼声。李守贞的脸,因激动而更加的红了,在这一刹那间,李守贞已经看到了自己君临天下斜睨八方的那一天。

内宅中,李守贞长媳符氏,侧耳倾听着前院传来的欢笑声,心中焦虑不安。她正是官拜泰宁军节度使、检校太师、兼中书令、魏国公符彦卿长女,开运二年时嫁给李守贞之子李崇训的,这本是一桩门当户对的婚姻,然而当李守贞竖起反旗之时,符氏便知大祸临头了。

李守贞迷信术士之言,曾有术师说,他的长媳符氏将母仪天下,李守贞父子深信不疑,更加决心谋反。因为自己儿媳要做皇后,那不就说明自己父子要做皇帝了吗?然而,符氏却没有这么想过,当朝廷讨伐大军正在奔来的路上时,她出奇地冷静,她在想自己能不能活下去。

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传来,从屋外闯进来一个男人,正是她的丈夫李崇训。

“夫人又在乱想了。”李崇训一身酒气,他将娇美的妻子搂在怀里。美人入怀的感觉,让他体内的欲望升了起来,符氏略带抗拒的动作,反而激起他的欲火。

李崇训将符氏压在身下,粗暴地扯下符氏的衣裙。李崇训呆了呆,呈现在他面前的是一副令人销魂的美妙身躯,雪白的肌肤与玲珑有致的曲线令他的喉咙里发出奇怪的咕噜声。

“夫人今夜好像比往日更美上三分!”李崇训淫笑道。

他将自己满是酒气的脸庞埋在那最丰满之处,深吸了一口女人的体香,双手急不可耐地在那娇柔的身体上来回游走。

居室里,很快便响起了呻吟与喘息之声。

一番云雨之后,心满意足的李崇训呼呼大睡起来,嘴里还在呓语:“夫人将来……皇后,我……皇帝!”,

泪水倏地滑落,符氏暗自垂泪。她生于豪门,从小便有教养,既然父亲将自己许配给李家,只能嫁狗随狗嫁鸡随鸡,她无权选择,只能承受。轻叹了一声,符氏也睡去。

……

八月十八,郭威领着讨逆军主力将来到了黄河边。

浮桥刚刚搭建完毕,诸军争相渡河,各不相让,一时间在渡桥边混乱成了一团,甚至有人差点丧身黄河。

郭威站到岸边高阜,见军士们争渡,心中不喜,正要晓谕全军依序渡河,不得抢渡,忽然飞来一群乌鸦。鸦群在河面上鼓噪一阵,又如黑云一般朝郭威迎面扑来。

乌鸦全身通黑,叫声又是极其难听,这是一种通常不太讨人喜欢的鸟,常是不祥之兆。郭威心头火起,退后十几步,举弓搭箭便要射乌鸦,蓦的,脚下一阵轰然巨响,堤岸在颤抖着。

在左右军士的惊呼声中,岸堤崩塌了,大块泥石连同树木杂草,轰然滚入滔滔黄河水中,一个浪头打来,全都消失不见,只看到一些杂树在河面浮浮沉沉。郭威瞧了瞧脚前,见自己方才所站立位置的泥石全都滚入了黄河中。

大难不死,天幸也!

“这是上天给我的庇护!”郭威转怒为喜,扔掉自己的弓矢,指着飞走的乌鸦群,对左右说道,“李贼可破也!”

三军欣然,各怀斗志。

大军顺利地渡过了黄河,在黄河北岸边稍作休息,韩奕率领自己的部下押运着粮草最后赶上来。

高阜上,一面“郭”字大旗在秋风中猎猎作响,背靠着九曲黄河,郭威骑在马上看着雄壮的军队,微有自豪之意。

这一路行来,郭威与士卒同甘共苦,小功必赏,微过不责,士卒偶有小病小伤的,郭威动辄亲自探视。部下将吏无论贤愚,有所陈请,郭威均和颜悦色,虚心听从。他已经用从冯道那里讨来的法子,将来源驳杂的军队拧成了一股绳,这支军队的唯一的主人姓郭。

举头西北浮云,倚天万里须长剑。

数万大军卧在高阜下,头枕着滔滔黄河休息,旌旗如林,刀枪如蝗。战马啸西风,气宇轩昂,欲一扫乾坤平戎万里。

在人叫马嘶声中,郭威笑问来复命的韩奕道:

“子仲以为我军如何?”

“太尉典军,大军上下齐心,同仇敌忾,气吞万里如虎,自然无往而不前。”韩奕回道,“我等愿隶太尉麾下,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眼下,我等不过是只缺一战。”

“好一个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借子仲之言,本帅愿于尔等共勉!”郭威闻言,对左右诸将校说道。

“太尉教诲,我等铭记在心!”众人齐声回道。

行营先锋都指挥使白重赞道:“太尉,今我大军分三路兵进河中。李贼只是稍作抵抗,便龟缩城中,此乃作茧自缚是也,卑职愿率军直捣河中府。”

“白先锋莫要着急,今白文珂与常思二帅已经陈兵河中府下,李贼不愿出城交战,龟缩城中,正合我意。盛名之下,其实难副,李贼也不过如此,他若出城与我交战,我反倒大费周折。”郭威胜券在握,“他以为据坚城自守,粮甲充足,可以阻挡我王师来袭,令我无功而返。可笑!愚蠢!”

郭威又命从事王溥道:“命西南水陆转运使李榖,多征集民壮,往我河中行营多送粮草,须保我大军一年所需。”

“太尉,多运粮草,劳民伤财,恐怕并不太合适。况且我王师兵进河中府,只要将士悍不畏死,争强好胜,杀贼立功,李贼项上人头不过是手到擒来。”扈彦珂道。

“彦珂不必多言,本帅自有主张。”郭威捻着须髯道,他心里早有了明确的讨伐李守贞主张。

左右不再言,八月二十,郭威率领大军气势汹汹地来了河中城下,此前白文及刘词自同州,常思自潼关进,三路大军将河中府三面围住。

李守贞站在城头上,见汉军扬旗伐鼓,耀武扬威,而“郭”字旗下的士卒更是兵强马壮,战意冲天。在部下面前,李守贞不想表露出一丝诧异,他凭高眺望,手搭凉蓬,凡是汉军中他所认识的兵将,便高呼其名。

“呸!我乃王师都校,见我王师前来,还不出城认罪?”

“李贼,还不投降,更待何时?”

“李守贞,本将军正要取你项上人头,卖给朝廷,还不快出城领死?”

城下汉军中一片喧哗,统统称李守贞为叛贼,有不共戴天之仇。李守贞当初太过自信,又曾在部下心腹面前夸下海口,此番这一出,令他无地自容,心中有了三分胆寒。

木已成舟,李守贞最骄傲自负的本钱成了镜花水月,他只得拼死一搏了。

郭威立在中军中,看着阵前的鼓躁,任凭部下们往城头上谩骂,心中得意万分。他既得意李守贞的失算,又得意自己仅靠行军路上的小恩小惠,将部下拧成一股绳。汉军众将纷纷前来请战,趁敌心虚,发起进攻。

令人意外,郭威却摇头道:“敢言攻城者,斩!”

部下哗然。郭威解释道:“十则围之,然攻城之战,攻者一方十有八九死伤。李守贞乃前朝宿将,健斗好战,屡立战功,况城临大河,楼堞完固,易守难攻。我军初来,虽士气高炽,然李贼锐气仍在,我欲做久困之计。”

郭威又道:“敌军居高临下,势如建瓴,我军则是仰攻,危险异常,九死一生,有何益处?从来勇有盛衰,攻有缓急。本帅欲设长围,以守为战。尔等洗兵牧马,坐食转运使李大人送来的粮饷,温饱有余,何惧时日延久?待城中公私皆竭之日,就是我等攻城之时!”

诸将道:“长安、凤翔与李守贞连衡同盟,若是我军兵围河中,赵思绾与王景崇二贼遣兵来援,一旦内外夹攻,恐怕于我军不利?”

郭威道:“赵、王二贼,不过仅凭血气之勇,不识军谋。今郭从义、王峻在长安,赵晖、药元福等在凤翔,足以牵制二贼。尔等只管听我军令!”

“遵命!”诸将拜道。

韩奕则想道,李守贞当年奉命讨伐青州杨光远,也是如此,去年高行周讨伐杜重威,亦是如此。以一国之力,围困一城之敌,自然是占尽优势,不用担心粮草。这办法最有简单,却又最有效。

城内的百姓,此次恐怕又要成为牺牲品。

第十七章 鹊起㈢

“传我军令,筑城!”郭威坐在中军帐中,不慌不忙地发布了他第二个命令。

一声令下,郭威将城外变成了一个大工地。白文珂在河西竖栅,常思在城南,郭威则在河东,附近州县的二万余百姓被拉来,命白文珂督领,四面掘长壕,筑连城。韩奕、郭崇威、曹威、李荣等兵将,则环城列阵,严阵以待,以备守军出城来攻。

暗夜中,韩奕与部下们巡查河滨。远处的灯火下,大军与民壮仍在连夜筑城。

呼延弘义道:“老七,你说李守贞会不会派人出城来攻?”

“不知道。”韩奕回答很干脆,“他今夜要是不遣人出来,就一点机会也没有了。这几万人挑灯夜战,就是筑十座汴梁城也行。”

“要是这连垒筑成,李守贞不是坐以待毙吗?”呼延弘义嚷嚷道,“若是换成我,宁愿当丧家之犬,也不当被关子牢笼里的猛虎。被关起来的猛虎,就是病猫,太尉这一招既简单又毒辣。”

“李守贞派兵出来又能如何?这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插翅难飞。”蔡小五道,“他要是不出城,我们哪里去找立功的机会?”

城南忽然传来震天的惊呼声:“贼军出城了!”

韩奕手指呼声传来方向,晒笑道:“看吧,李守贞坐不住了。”

城南忽然洞开,奔出近千人马。李守贞坐不住了,在城外连垒还未完工之时,命王三铁率精锐,趁夜攻击郭威大军。

王三铁是员悍将,手中一把铁槊在他手中轻若无物,迎面阻拦的正是昭义节度使常思的部下军士,被他手中铁槊刺得人仰马翻。正在筑城的百姓一哄而散,逃命去了。

“贼军出城了!”汉军惊呼起来。

他们被王三铁打了个措手不及,纷纷披靡,倒在血泊之中。常思刚刚睡下,他慌张地出帐来到阵前,见前面人影晃动,喊杀声此起彼伏。

“我的兵器呢?谁在前面指挥?”常思惊呼道。

“不知道!”牙兵说道。

蓦的,前方大批军士如流水一般涌来,正是自己的部下,他们被敌军杀得屁滚尿流。慌乱中,常思的亲卫牙兵被溃兵冲乱。

“给我留下,不准逃!临阵脱逃者,斩!”常思高呼道。

但是部下们已经听不到主帅的呼声,黑夜与火光交替之中,部下们六神无主,如无头的苍蝇横冲乱撞。常思又急又气又恼又怕,他恐惧的不是李守贞的刀,而是郭威的军法。

“常帅,暂且率众退后!”一个响亮的声音救了常思。韩奕率领着郑州义勇军赶到。

“贼军势大,将军小心!”常思已经顾不上面子问题,领着牙兵往后退。

韩奕引弓便射,倒下的却是常思的溃兵,部下们纷纷射箭,常思的部下们被射蒙了,纷纷止步。

“勿冲撞我军主阵,从我两翼散开!”韩奕怒吼道。令他哭笑不得的是,贼军离得还远着呢,这些泽、潞等地的军士已经六神无主了。

将熊熊一窝!

韩奕立马横枪,他用手中的枪与箭,告诉这些胆小鬼们,离我远点。乱兵们好汉不吃眼前亏,纷纷往义勇军两翼逃去。

“向前压上!”韩奕见溃兵让出了通路,时不宜迟,立刻命令道。

呼延弘义率步军第一军一千五百名士卒在前,朱贵率第二军一千五百名士卒在后,蔡小五率三百刀斧手紧随其后,弩手指挥使吴大用次之,韩奕自率牙兵与李威等居中,陈顺、冯奂章率马军军士弃马,保护后翼。

四千余义勇军,大踏步向前,快而不乱。郭威领着中军赶到,亲自靠前道:“子仲,敌军意在毁城垒,勿须死战。”

“不死战,敌军以为可欺,日日前来挑衅,毁我工事。请太尉令鼓手擂鼓!”韩奕回头高呼道,“末将去去就来!”

火光中,韩奕率众趋前,誓不回头!

“来人,唤鼓手二百列阵于此!”郭威见韩奕说的豪气,将手中的青铜大刀插在地上,大呼,“击鼓,为韩子仲助战!”

咚、咚、咚咚。

击鼓其镗,踊跃用兵。

危难见英雄,最高统帅郭威亲自击鼓,以壮义勇军声势。

如雷的鼓声,令军士们的心房随之一起跳动。义勇军军士踏着鼓声,勇往直前,奔往白天刚筑成雏形的长长营垒。火光之中,敌军凶猛地扑来,撞在了义勇军前阵上。

王三铁觉得自己撞在了一块铁板之上,方才他杀得顺风顺水,正觉得得意之时,见前方部下的攻势缓了下来。火光之中,见无数支弩箭从空中落下,部下纷纷倒下。王三铁暴喝一声,领着麾下精兵踊跃向前,向着挡在前方的汉军撞了过去。

“来的好!”呼延弘义大呼,不退反进,带领自己的步军第一军迎头痛击。如洪水撞上了堤坝,一方视死如归,一方堪堪硬抗住洪水的侵袭。呼延弘义手中的大刀飞舞起来,上砍马背,下砍马腿,飞快地斩杀七八位敌军。

敌军攻势稍退,但仍前赴后继地扑面而来,呼延弘义并不恋战,早得了韩奕的吩咐,连忙挥师飞快有序地向左翼退去。

王三铁发现自己又撞上了第二层堤坝,在撞向堤坝之前,他还得冒着从天下掉下来的密集弩箭,箭雨一波又一波,让他的部下付出百十来人的代价。

第二层堤坝忽然像是崩溃了,朱贵在稍作抵挡一下,向右翼退去。蔡小五的斧手们则向前压上,三百大斧挥起处,人头与断肢乱飞。

王三铁很快就感到力不从心——他发现自己像是从一开始就落入了圈套。

不远处,韩奕冷静地注视着前方,一声号角之后,刚退战阵的呼延弘义与朱贵的步军分别从两翼压上,连同蔡小五,呈三面合围的方式,死死地咬住王三铁剩下不足六百部下。,

地形对敌军相当不利,他们挤在狭小的土石寨垒当中,施展不开,相互推搡与践踏。

这是韩奕为敌军选择的战场,这战场就是敌军的坟场。韩奕轻蔑地挥舞着铁枪。

义勇军马军,个个都是善射之辈,他们居高临下,引弓放箭,箭矢从三面天空降下,将敌军当成了活靶子,惨叫声在人群中响起,更不必说弩箭营。吴大用的弩箭营,分为三队,张弩、进弩、发弩,有条不紊,弩箭越过蔡小五等人的头顶,向敌军中飞去,持续不断地攻击。恐惧在军士当中迅速地被放大。

“杀啊、杀啊!”义勇军此起彼伏地呐喊。

“杀啊、杀啊!”更多的汉军前来助战。

长枪大斧如林而至,敌军仍顽强坚持,他们也有自己的骄傲与胆气。但义勇军绝无后退之由,因为他们的主帅韩奕已经放弃了居中指挥,冲到了最前头。

战马跃过被敌军死尸填满的长壕,韩奕手中的铁枪倏地向前突刺,两位敌军木然地抬头望着那寒光闪现,恐惧甚至让他们无法移动双腿。寒光一闪,铁枪击穿了当面一人的胸膛,余力未消,枪尖带着此人的血肉,又刺穿了另一位。

“起!”韩奕暴喝一声。铁枪串起两位倒霉蛋,划过一道弧线,重重砸在敌军人群之中。

敌军如潮水一般后退,蓦地,人群又如同沸汤四散。呼延弘义持着大刀冲入了敌群之中,如同切瓜一样,肆无忌惮地收割着头颅,鲜血四溅。他的部下党进与他齐头并进,这两位大汉成了敌军索命无常。

“将军暂且止步,请做壁上观,看我等小卒杀敌!”党进回头高呼道。话音未落,党进扭头跟随呼延弘义又杀入了敌群之中。

韩奕止住了冲杀,因为既便他想,也无法再向前一步,部下们已经蜂拥而上,将战场与他隔开。韩奕做了一个主将应该做的,在完成布署并作必要的士气激励之后,回到自己的岗位上,剩下的就是收拾残局。

郭威也做了身为全军最高统帅应该做的,他停止了击鼓,站在高阜上,满意地眺望着不远处的战场。此起伏落的喊杀声,令他自豪,而敌军的哭喊让他想发笑。

王三铁心胆俱裂,大有被包围在城外的危险,他不得不往后急退。义勇军趁机掩杀敌后,直到迫近城墙方才勒兵止步,王三铁只带回百来人,犹自心有余悸。失败的阴影将与他不离不弃。

天亮时,汉军将校齐聚郭威帅帐之中。昭义节度使常思面带羞愧地跪在帐中,向郭威请罪。

“何罪之有?”郭威冷哼地问道。

“属下御下不严,致部下临阵忙乱,几为贼所乘!”常思伏在地上,不敢抬头。

郭威对常思一向尊敬,只因为他幼时父亲战死,母亲又亡,后来不得不依附故人常氏生活。大概是常思也姓常,郭威微时视常思为季父,当他成为当朝最有权力的人之一,他依然尊敬如故①。

可如今,正是这位季父不仅让自己蒙受重大战损,更是损害了自己身为主帅的威信。他早就料到守军会出城毁栅垒,叮嘱部下们小心提防,不料城还未筑城,就被毁去了不少,顺带着也死伤不少。

常思如小鸡啄米一般地磕头认罪,诸将见他认罪彻底,又是一把年纪,纷纷求情。

“常帅老了,还是回潞州去吧!”郭威面色稍霁,算是格外开恩,将常思打发走。常思低着头走出大帐,不敢说一个不字。

郭威这才眼不见心不烦:“传郑州义勇军都头及以上将校入帐!”

韩奕领着部下们走了进来,郭威起身迎上前来道:“子仲真良将也!”

“幸不辱命。”韩奕微微笑道,“有诸军前来助战,谅敌军也不敢太嚣张。”

郭威满意地一一询问义勇军诸人的名姓,这当中有许多人他能叫出名姓来。

“呼延是位真男子!”郭威拍着呼延弘义的胸脯赞道,昨夜他看到呼延弘义列阵于前,奋不顾身的情景。

“还是太尉说话实在,我老粗就爱听这个。”呼延弘义挠头道。

“哈哈,天底下恐怕唯有呼延最朴实可爱,我还记得当初在洛阳,你打了我一拳。”郭威戏谑道。

呼延得意的神情,倏地为之一变,那一拳本是吴大用所为,只好抱怨道:“太尉还记着这事?看来太尉爱记仇。”

帐内诸将闻言色变,然而郭威却笑道:“昨夜你立下大功,这仇就算揭过了。然而有功必赏,你想得到什么赏赐?”

呼延弘义喜道:“那赏个节度使给我做做,就是不知太尉有没有这个权力……”

“住口!”韩奕连忙止住道。

郭威道:“节度使嘛?也不是不可以,不过……”

“不过什么?”呼延弘义追问道,两眼放光。帐中众将哄笑起来。

“你立的功还不够多,等你积累足了功劳,就是不想当节度使也不成了。”郭威双手一摊,“韩子仲都还不是节度使呢!”

“太尉,有件事我认为朝廷不地道……”呼延弘义还在对韩奕当初被授为郑州防御使的事情,耿耿于怀。韩奕连忙将他扯到一边,防止他说出犯忌的话来。

“太尉,呼延粗鄙,请太尉恕罪。”韩奕说道。

郭威摆了摆手:“此事你知我知。今子仲率部在我麾下作战,保管无人能抹杀尔等的功劳。”

郭威身为枢密使,如今说话斩钉截铁。

呼延弘义悄悄地对韩奕说道:“看吧,太尉都如此说,你别以为我傻。”

韩奕瞪了他一眼,原来呼延弘义这是装傻,看来这个汉子也有粗中有细的一面。那一边,郭威命人当场对义勇军赏赐钱帛,诸将齐齐祝贺。

当日晨,郭威命义勇军镇守城南,填补常思军留下的空白,又亲自去义勇军营中慰问。修筑栅垒仍在继续,李守贞每日登城探看,心中不安,每夜派兵出城毁城,但是却赶不上汉军的建筑速度,只落得损兵折将。

郭威巡查栅垒,指挥作战,亲冒锋矢,无不幅巾短衣,与士卒同甘共苦,而在军中与大将议事,郭威又常常卸去铁甲,褒衣博带,温言和色,军中将士无不誓死效命。

三日之后,河中城被一道长壕与栅垒包围,沿河汉军又遍设火铺,延长数十里,汉军诸部更番巡守,郭威又遣水军操舟河滨,日夜防备,遇有城内潜出的探子,无不捕获。

“大王当为天子,此天命所归,凡人不可夺大王之势也。惟现在分野有灾,须待磨灭将尽,单剩得一人一骑,方是大王鹊起之时!”国师总伦在李守贞耳边如是说。

“对,我当为天子,这是天命所归!”李守贞已经利令智昏,失去了基本的判断力。

欲望迷昏了他的头脑,他早已忘记了自己昔日的勇猛与铁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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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①:一说,郭威原本姓常,自幼丧父,随母嫁给郭氏。郭父原为顺州刺史,死于燕军之手。

第十八章 鹊起㈣

九月整整一个月,李守贞十余次派兵突围,皆大败而还。

城内的李守贞坐如针毡,城外的汉军则是好暇以待。汉军诸部日夜更番巡查,不当值的军士慢慢腾腾地修理兵器,洗洗战马,过着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日子。负责运送粮秣的转运使李榖征集陕、虢、同、华、绛、坊、耀、邠、庆、泾等地的粮食,日夜不停地向河中、长安、凤翔三地输送,保证了大军的供应,而李守贞只能坐吃山空。

“此战若能最终剿灭逆贼,李榖有飞挽馈运之功。”郭威对部下们说道,“并非全是我等武将之功。”

帐内洋溢着必胜的乐观情绪,河中这面自不必说,凤翔行营赵晖日前也在大散关击败了来援的蜀军,当时敌众我寡,诸将欲退,唯有大将药元福拥数百骑独出,言“敢回头者斩”,众效死以战,遂败蜀军,斩首三千余人,后又在法门寺西斩杀王景崇出城部下两千余人。

“李贼眼下无计可施,我军虽然以逸待劳,攻守皆备,但尔等万不可松懈。”郭威环视左右,斩钉截铁地说道,“军中禁酒,除非犒宴,禁止私饮,此条仍不可动摇。饮酒误事,凡犯我法令者,斩!”

“遵命!”诸将应道。

河中行营数万人马,与城内的李守贞一时相安无事。

十月戊寅,王景崇遣兵出凤翔西门,赵晖挥军破之,乘势取西关。王景崇不得不退守凤翔大城,赵晖围城起堑,数番挑战,王景崇却不出战。没奈何,赵晖派部下打着蜀兵的旗帜,循南山而下,大呼蜀兵至矣,王景崇出兵相迎,正中赵晖埋伏,出城之兵被全歼。从此凤翔叛将王景崇不敢再出城交战。

然而蜀主又派山南西道节度使安思谦、雄武节度使韩保贞等兵救凤翔,蜀军与汉军赵晖部在宝鸡各有胜负。但蜀军安思谦等畏葸不前,蜀臣因前蜀灭亡故事不远,也多半不愿发兵,与中原大国结下死仇,经王景崇催促,始由蜀主下令相救,连败汉军诸寨。

赵晖主力兵围凤翔,有心分军接应宝鸡方面,但害怕分兵力孤,有反为凤翔城内的王景崇所乘的危险,只得一边命宝鸡汉军加强防守,不得妄动,一边移文至河中郭威军前,乞师支援。但蜀军安思谦等畏惧交战,以粮少为由退屯凤州,后又还兴元,凤翔军情暂得缓解。

一波刚平,另波又起。十一月,郭威收到朝廷急报,淮南唐军李金全等出师沐阳,次沂州,正沿边立栅,欲对中原图谋不轨。沂州与河中两地虽千里间隔,唐军正是应李守贞所请,摆出威胁姿态,以为呼应河中李守贞。

汉军积聚河中、陕西三地,又大多都在郭威的帐下,他权衡凤翔与沿淮军情,决定自率牙兵东奔沂州,先狠狠教训唐军一下,方能集中兵力确保河中、陕西乱平。

郭威奔赴沂州,故布疑阵,以羸弱之兵为诱,设伏左右①。然而,唐将镇海节度使充北面行营招讨使李金全原本是北方吐谷浑人,曾事后唐明宗、后晋高祖,骁勇善战,素知军谋,他力排众议,勒兵不出,让郭威捏紧的拳头没有了打出去的地方。

时唐兵厌战,毫无斗志,又以河中路远,势不相及,唐军遂于当月二十一日退回海州。南唐皇帝李璟后悔,又担心中原报复,只好致书婉言告罪,请求复通商路,并请求赦免李守贞,但后汉朝廷并未答复。淮南人与蜀人一样,都是偏安一方,既想占中原便宜,却又无浴血奋战的勇气,而李璟前几年因为权臣擅自对楚、闽动兵,将先皇攒下来的用来恢复“故国”领土的巨额国帑挥霍一空。

至此,南唐不敢再犯。郭威天生劳碌命,又马不停蹄地往河中行营赶,至陕州时已与河中一河之隔,郭威暂驻休息。韩奕率牙兵来迎。

“末将奉白、刘二帅之命,来迎太尉,太尉辛苦了!”韩奕拜道。

“莫要废话,给我说说河中李贼的情况。”郭威摆了摆手,急不可耐地问起河中行营军情。

韩奕面色一懔,连忙回道:“回太尉,自太尉离开之后,李贼并无动静。城中常有百姓出城,其中必藏有奸细,但我等投鼠忌器,只能全都关押各处。贼军往往趁夜顺河潜出,应有漏网之鱼。不过,听被我军俘虏的谍者说,城中粮食渐尽,士气低迷,李贼迷信术士之言,自称兵尽粮绝,战至最后一人一骑,方是他鹊起之时。”

“天子神器,岂是李贼所能奢望?贪、骄、奢却是一个不少,李贼这是咎由自取,我已击退唐军,他如今已经孤掌难鸣,何惧他再遣人邀援?待我回到河中,定会发起进攻,为天子除此大逆。”郭威握着拳头,发出誓言,转而又告诫道,“但困兽犹斗,我等不可小视。军事无小事,凡事应未料胜先预败。子仲领兵万万不可骄傲,如履薄冰,方能成就大事业。”

“太尉良言,末将铭记在心,不敢忘怀。”韩奕道。

不管怎样,郭威对自己着实不错。韩奕跟随郭威征李守贞,不仅在暗暗学习郭威的大将风度,也在学习他为人处事待人接物的手段。

郭威道:“我此话只是有感而发,此番我东征兖海,淮南将李金全极有智谋,识破我的伏兵之计,不肯入我埋伏。倘若唐军以为可乘,前来攻我羸弱,我定会让唐军有来无回,幸亏唐军知难而返,李金全也是知兵之人。子仲虽年少,但我观你治民或治军,一向谨慎有序,若不是见你相貌,我还以为你仿佛有三四十岁年纪。此次若能讨平三叛,子仲功不可没,然少年得志也并不见得是件有益无害之事,小心驶得万年船。”,

韩奕开玩笑道:“末将尚未娶妻,若是别人听了太尉的话,那岂不是坏我终身大事?”

“哈哈,大丈夫何患无妻?不过,以子仲如今的身份地位与才学、相貌,哪里找不到一个令你满意的女子?”郭威也笑道,“我若是还有与你年纪相仿的女儿,一定会许配给你,就怕子仲看不上我郭家的女儿。”

“太尉如此说,太折煞末将了。”韩奕再拜道。

郭威忽然又问道:“我听说李榖李大人与你交情不一般?”

韩奕心中微惊,他跟李榖的关系虽然极近,但也没必要四处宣扬,知道的人也只有心腹等少数人。郭威自答道:

“我这是听冯太师说的。临来时,我曾去向冯太师请益,冯太师给了我一些良策,包括让李大人为转运使,现在想来,太师所言真乃金玉良言啊。我大军三处讨逆,大军所需粮草、兵甲与箭矢数以百万计,全靠李大人居中运送。李大人运筹帷幄,有萧何之材,让我军没有后顾之忧。李大人确实是国之干材,不做宰相可惜了。”

“末将与李大人确有交情,李大人当面,末将以侄自居。”韩奕道。他老老实实地将内情,原原本本地禀告郭威知道。

郭威听完,若有所思:“我是武夫,粗通文墨,竟不知令叔韩熙载的文名,惭愧啊。中原纷扰数十年,衣冠南迁者数不胜数,近者淮南,远者两蜀、闽越甚至岭南,这倒也不奇怪。待他日中原治平,我大汉必将一统河山,不令朝野贤士遁亡,共致太平盛世。”

这是郭威的自谦之语,他虽然读书不多,但对文人一向极为尊敬,这是他与杨邠、史弘肇之辈鲜明区别的地方。

“不知太尉为何提到李大人?”韩奕小心翼翼地问道。

“我只是有感而发,倘若你以后见到李大人,务必向他转达我的谢意。”郭威道。

郭威古井不波的脸色,让韩奕猜不出他内心的想法,韩奕只得点头称是:“若见到李大人,末将必会将太尉谢意带到。”

正当郭威与韩奕二人拉近交情之时,辕门外来了位汉子。

这汉子大约二十一二岁的模样,一身衣衫已经破了,但还算干净整洁,脚上一双破靴,沾满了尘土,看不出原本的色彩。瞧他神情像是风餐露宿,走了不少路的样子,但手提一根齐眉棒,身材孔武,如一员威风凛凛大将。

“干什么的?”巡查的军士,远远就看到这汉子直奔辕门。

汉子停了下来,抱拳道:“在下想投军,请大哥代我向郭太尉禀报一声。”

“哈哈!”军士们笑了起来,“像太尉这般人物,岂是你这闲汉想见就见的?”

“在下非是闲汉。”汉子忙道,“赵某乃洛阳夹马营人氏,家父名讳赵弘殷,在禁军中也官至指挥使,我实乃将家子。烦请大哥向太尉禀报一声。”

军士们疑惑道:“你父亲既是当官的,不在家享福,或是去你父军中任职,为何来此处当兵?”

汉子回道:“朝廷用兵,正是吾辈男儿奋起之时,岂能靠父亲庇护?听闻太尉行军至此,故在下想在太尉帐下听令,杀敌立功。”

军士们见汉子相貌堂堂,虽然衣衫与神情潦倒,但谈吐非一般平民子弟可比,那赵弘殷官爵虽不高,但总比他们大头兵有权势得多。当中一人说道:“我替你向太尉禀报,太尉愿不愿见你,只有天知道。另外,你叫什么名字?”

“赵匡胤!”汉子回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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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①:读蔡东藩《五代史演义》,说南唐军队为呼应李守贞,兵进沂州、海州一带,后汉是郭威领兵对阵。笔者翻阅经典史书,包括《十国春秋》南唐大将李金全的个人传记,并未说这是郭威亲自率军击退南唐军。

当时郭威驻师今山西省南部,而沂州、海州在今江苏北部连云港一带,也就是淮河下游、黄海边上,两地直线距离至少一千公里。后汉朝廷最可能的选择,应是让东南沿淮驻军抵抗,再让淮河上游及汉水襄阳、随州一带的汉军呼应,佯动威慑,而不是让郭威千里迢迢地跑来。

或许蔡氏只是想当然。或许是笔者孤陋寡闻,没看到准确史料的缘故。

第十九章 鹊起㈤

已经是乾佑元年的十二月中旬。

黄河已经凝固,将浮桥冻结在河面上,坚硬如铁。

山舞银蛇,原驰蜡象,黄河两岸白皑皑的一片,寒风在空中凌厉地刮着,发出呜呜的悲号声,苍山也在这严冬的肆虐下彻底蛰伏起来。

除了风声,四下里只有人欢马嘶声,还有数十面大旗威风凛凛地猎猎作响。

赵匡胤小心地将郭威的坐骑往岸上牵,被人马反复踩压过的河岸冰雪又硬又滑,他挥舞自己手中的齐眉棒,反复地击打地面,在冰面上砸出可供战马借力的窝窝。

韩奕陪在郭威左右,目光打量着牵马走来的赵匡胤,左手无意识地抚摸着剑柄。

自从去年夏天离开汴梁,赵匡胤已经在外流浪了一年半之久。已经娶妻的他也想出人头地,或者至少要自食己力,所以他先是投奔了父亲赵弘殷的曾经的同僚随州刺史董宗本,不过赵匡胤在他的手下过的不愉快,于是赵匡胤又去投奔父亲以前的老部下现复州防御使王彦超。

王彦超只是给了他几贯钱,就将他打发了事。赵匡胤只好游历四方,既尝到了世情冷暖,又增加了自己的阅历见识,正巧看到郭威的帅旗,赵匡胤便主动请求效用。郭威并未因为他出身而另眼相看,只是让他从牙兵侍从做起。

韩奕不知道赵匡胤心里是如何想的,但是他见赵匡胤毫不迟疑地接受这个差事,倒是有几分钦佩。此时此刻的韩奕,心中十分复杂与好奇,尤其是当他看到郭、赵二位站在一起的时候。殊不知,韩奕在赵匡胤的眼里,何尝不是如此?

当赵匡胤从军之时,韩奕已经是一位耀眼的将星。

回到河中行营的郭威,征尘未洗,又接到凤翔赵晖的急报,蜀兵屯于大散关,情势危急。郭威只好在感叹命苦之余,决定亲率牙军赴援凤翔、永兴。

临行前,郭威召集诸将,对白文珂、刘词二将说道:“李守贞部下精锐屯于西城,其中有副使周光逊、悍将王三铁、聂知遇等守西城,我若西援凤翔,贼军极有可能从西城突围,尔等务必谨慎,切记、切记!”

“遵命!”白、刘二次上前领命。

郭威还觉不太放心,又冲着韩奕道:“子仲亦可参预军机重事。”

“末将愿听白、刘二位长者调遣,太尉勿忧!”韩奕答道。

白、刘二位资历素重,他们见郭威总是以表字称韩奕,暗道韩奕在郭威心目中的份量不低,但又见韩奕在自己等老将面前总是以晚辈后进自居,毫无少年得志的骄态,心中不禁感慨。

“有韩子仲相助,定不会让贼军突围而出。”白、刘二人纷纷保证道。郭威见他们三人相处融洽,心中稍安,又告诫白重赞、阎晋卿、李荣及裨将李韬、李审等人务必小心谨慎,这才启程西进。当然,作为牙兵之一,赵匡胤也追随郭威西去。

冬天惨淡的阳光,挥洒在河中城的城墙上,还有城外连营数十里的栅垒、火铺等等工事上,像是镀上了一层黄晕。

河中城睡着了,城头上的旗帜无精打采地飘动着,双方军士例行公事般地相互骂阵,却未见一箭一矢掠于阵前。李守贞在尝试了多次之后,似乎也放弃了突围之举,不自量力地跟朝廷大军空耗着时日。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过去,转眼就到了乾佑二年(公元九四九年)的正月。

正月,最美好的时间是午后的短暂温暖时光。当阳光渐渐西沉时,气温也在降低。

骂够了的吴大用,觉得口干舌燥,他这一张嘴可以抵得上城头上守军三百张口,称得上是口若悬河,往往是不仅守军自觉地捂住耳朵,就连官军也装作听不见。

吴大嘴巴早已闻名全军。

“要是有酒喝,那就太好了。”吴大用说道,他捅了捅冯奂章道,“冯秀才,那首诗如何说的?”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冯奂章瞥了他一眼,提腔拿调摇头晃脑,“另外,我可不是秀才。”

“对,这葡萄酒虽然咱没喝过,想来总是酒,只是听说有点酸。”吴大用舔了舔嘴巴,顺便暗讽冯奂章有点酸,“太尉什么都好,就是不准饮酒这一条我不赞成,连这除夕元旦都不许。这大冷天里,若是能有酒御寒,那该多好,也显得咱豪气。”

朱贵接过话头:“就是准你喝酒,这冰天雪地里你哪里找酒喝?”

“我今天巡逻时,还见过有巡逻的军士喝得醉熏熏地。”李威道。

“胡说八道,太尉禁令之下,谁还敢饮酒?”朱贵不信。

李威却信誓旦旦地说道:“三哥别不信,喝酒的正是太尉的嫡系部下,除了他们,谁敢明知故犯?”

众人围着雪地里的一堆火,韩奕正坐在一把火堆旁的交椅上,搓着双手,听李威这么说,疑惑道:“还有这事?”

“军上,属下岂敢在您面前胡说?”李威道。

“你可知他们在什么地方饮酒?”韩奕问道。

“听说离此地二十里外,通常巡卒必过的地方有一个村子,村子没几户人家,那里新开了一家酒肆。听说这酒肆主人家好客,知道士卒们身上没几文钱,允许赊欠,先记着军号部曲与名姓,说是等立功受奖有钱了,再一并结讫。”李威道。

吴大用瞪大了双眼:“我吴大用走南闯北,还未见过如此的酒家。天底下哪里有这等好事,做小本生意的百姓,素来避开军士都来不及,还敢给军士赊帐?那酒肆主人家就不怕军士们顺便将他头颅也赊了去,那样的话,白喝了酒,不用还钱,说不定顺便还能抄点钱财。想当年在相州,我好生生地去买酒,就是带的钱少了点,低声下气地求酒店照钱卖酒,那酒家愣是不卖。我一怒,拔出刀来,那酒店却白送我一坛酒,我本来是想要用刀换酒……”,

吴大用口吐白沫,等他回过意来,发现人都走到一边看着他笑,只有韩奕还孤伶伶地坐在自己面前,若有所思。

远远的,河中行营都虞候刘词正巡视而来。刘词是员老将,现为侍卫步军都指挥使,遥领宁江军节度使,充行营马步都虞候。此人起初在后梁贞明年间,隶于名将杨师厚帐下,一向以骁勇善战闻名,战功卓着,行事又稳重,在军中即便是睡觉时他也不忘被甲枕戈而卧,时刻保持着警觉。

郭威率牙军去援凤翔赵晖,本留下白文珂与刘词二人担当正副帅,可郭威刚到华州便收到赵晖捷报,蜀人坐等食尽返回,郭威只好掉头回师。白文珂领兵去迎,所以现在刘词成了河中行营的汉军最高主帅。

“韩将军,好逍遥啊!”刘词远远地笑骂道。

“李守贞不愿出城交战,卑职只好坐等,这叫守株待兔。”韩奕起身拜道。冬日西斜,气温骤降,他坐得久了,双腿也觉得有些麻木且冰凉。

“哈哈,城内已经公私皆竭,谅那李贼落败之日不远了。”刘词笑道。他的笑声也是洪亮如钟。

韩奕望了望西边的暮色,跺着脚道:“这天冷得紧,这眼下无事,不如卑职做东,请老将军小饮几杯?”

“不行!”刘词断然拒绝,“太尉行前,特意下了禁令,不准将士私饮。韩将军是太尉看重之人,莫要犯了军规,否则后悔莫及。若被老夫看见了,韩将军不要怪老夫不讲情面。”

刘词声色俱厉,却是一片好心。

“太尉军令,卑职铭记在心,不敢犯法。”韩奕正色道,“卑职听说,近日有巡卒擅自在野村酒肆里饮酒,不知老将军可曾注意到?”

“还有这事?”刘词勃然变色,诧异道,“老夫勉为河中行营副帅,韩将军尽管说出犯法军士姓名,老夫定不会轻饶了犯法之人。”

“老将军稍待,请容卑职禀报……”韩奕凑近刘词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刘词脸色立刻变得很难看,沉住气跟在韩奕后面,骑马离开郑州军驻守的城南栅垒。

太阳终于降到了地平线,惨红色的阳光下,几队巡卒与韩奕与刘词二人擦肩而过。刘词闻到巡卒经过时,空气中飘散着一股酒气。

行不多远,只见一个孤村边,酒旗在寒风中摆动着,招呼着过往的巡卒停下了喝一口酒暖暖身子。十个军士,至少有三个好赌,剩下七个好酒。

酒肆里挤满了军士,个个猜拳行令,喝得不亦乐乎。韩奕与刘词的出现,军士们吓得要死,纷纷直愣在当场。

韩奕故意笑道:“诸位继续饮酒,本将军今日是陪刘帅来饮酒。”

刘词强忍住心中的怒火,早有军士让出了座位,待刘词坐下,军士们这才有“同道中人”的释然,又纷纷继续痛快地饮起酒来。那店家主人,是个精瘦的中年汉子,颇有眼色,一溜烟跑来,殷勤地送来酒食。韩奕问店主人道:

“店家,听说你这店里可以赊帐?”

“将军明鉴,小人虽做的是小本生意,然而朝廷将士们为国除逆,辛苦有加,不敢逼帐。”店家道。

刘词握着店家的手,似乎颇为感动:“店家真是豪爽,我等将士征战在外,家中又有老小,身上没存下几个钱饮酒。幸亏有你这小店,方才让将士们解解酒瘾。”

“将军客气了。”店家受宠若惊,“将军能亲自光临鄙店,小人三生有幸。”

店家端着酒壶,站在一旁殷勤地伺候着,各色酒食全都奉上。韩奕小饮了一杯,道:“刘帅,听说凤翔赵帅日前已经击败了蜀人,不知太尉何时回军?”

刘词道:“蜀人一向怯懦,要不是蜀地大山阻挡,赵晖早就到成都一游了。太尉巴巴地率军援赵晖,没成想刚抵华州,捷报就传来,所以太尉已经回师了。白文珂日前已经率兵相迎。”

“既然太尉已经在回军的路上,白帅为何要率军去迎,分我兵势。虽然李贼被我等困在城中,但困兽犹斗,不可不防。他要是趁此良机突围,我等兵少如何能挡?”韩奕担忧地说道。

刘词摆了摆手道:“韩将军莫要担心,李贼不过是待死之人,何足挂齿?”他凑近韩奕耳边,故意低声说道:“韩将军还是太年轻啊,太尉是当朝重臣,又是我等主帅,岂能轻慢?白帅亲率兵去迎,自然是隶人帐下的恭顺之举。”

“老将军教训的是。”韩奕点头称是。

“哈哈!”刘词笑道,“老夫历经数朝,为何能保此富贵?这为官为将之道也是门学问,不比沙场之上的拼杀容易。”

“是、是!”韩奕回道,“在下虽趁乱崛起,这人生历练还浅得很,请老将军多多关照。”

刘词目光扫过侍立在侧的店家,说道:“韩将军莫要妄自菲薄,太尉大约两天之内就要回到此地,到时我诸军会集,向河中城发起进攻。老夫料想,拿下河中城,不在话下,到时韩将军少不了要分些功劳。”

“嘿嘿!”韩奕一笑,“听老将军如此一说,我有些迫不及待了。”刘词却端着酒杯劝道:

“今朝有酒今朝醉,来,干了这一杯!”

“干!”韩奕一饮而尽。

当夜幕降近时,刘词与韩奕二人出了酒肆。夜风吹面,让他们二人清醒了不少,夜色里静悄悄的,地上的白雪折射着冷光。

刘词骑在马背上,与韩奕并骑前行,心头仍然是一片寒意,低声说道:“我摸过那店家的手,此人双手掌有萤,估计形状,此人常使长杆兵器,右手食指有箭痕,拇指有戴戒痕迹,使箭至少有二十个年头。那店家口音也非本地人氏。”

“李贼行此奸计,意在麻痹我军巡逻军士。军士多半嗜酒,见有不要钱的酒物,哪有不垂涎的。”韩奕道,“若卑职所料不错的话,李贼闻听太尉与白帅不在此地,巡卒十有八九都醉倒昏睡,李贼定会趁夜突围。我等不可不防。”

“杯中之物误人甚大,太尉告诫,言犹在耳。”刘词回头望了望身后灯火通明的酒肆,咬牙说道,“此次若不有韩将军提醒,老夫身死事小,却误了军国大事,纵是百死也难辞其咎。”

“老将军要如何做?”韩奕问道。

“当然是将计就计!”刘词握紧拳头道。

“我郑州义勇军,愿受将军调遣。”韩奕请命道。

第二十章 鹊起㈥

韩奕收拾妥当,披挂整齐,走出了自己的军帐。

他深深地吸了一下外面的干冷的空气,冷风却不请自来地往怀中乱窜。脚上的靴子踩在雪地里,发出吱吱的响声。

夜空中,正时断时续地飘着细雪,落到身上的裸露处,带来丝丝凉意。

不远处的栅垒处,灯火辉煌,士卒来回地走动巡视。李威与蔡小五二人过来禀报道:“军上,我军已经准备妥当,请军上示下。”

“披甲持戈,席坐各帐,不准喧哗,不准妄动,巡卒一如以往,等待刘帅号令!”韩奕发布简短而又明确的命令。

“是!”李威与蔡小五二人分头离开。

韩奕带着陈顺、冯奂章与吴大用三人,直奔前方的栅垒。今夜城南由呼延弘义与朱贵二人驻防,呼延弘义一见到韩奕,便嚷嚷道:“听说今夜有仗要打,老七为何让我光看不练?”

“今夜敌军极可能有突围之举,但是敌军或许不会选择西城,而是南城,此谓声东击西之计。不能设伏不成,反中了圈套,那就贻笑大方了。因此,呼延大哥与朱三哥的任务也很艰巨,我可不想让全军的注意力都放在西城,而中了敌军奸计,丢了我们郑州义勇军自家把守的地盘,咱丢不起那个脸面。”韩奕说道。

陈顺笑道:“大哥别总想着冲锋在前,功劳都让你立了,也该让我们表现表现。”

“就是嘛!”吴大用接过话题,“大哥都是要当节度使的人,还在乎跟我们抢功劳?”

“大用,你还别说,我现在对自己能当上节度使一事,信心满满。”呼延弘义回道,“这功劳多了,离当上节度使不是更近了些吗?”

“区区节度使又算得了什么?”冯奂章道,“大好男儿,应当出则为将,入则为帅,那才算得上是风流人杰。”

“下流人贱?我呼延弘义不识一字,看来只能争取当个节度使,就算是光宗耀祖了,可惜啊,我做不到出则为将入则拜相的下流本事,只好做个上流节度使了。”呼延弘义满脸惋惜之情,却一本正经地说道。

冯奂章哭笑不得。呼延弘义粗中有细,并且有小聪明,这回是装糊涂,硬是将黑的说成白的。陈顺笑道:“大哥这一番高见,真是振聋发聩。”

“大哥其实是满肚子学问的,吾辈拍马也赶不上。”朱贵在一旁说道,“幸亏大哥没去应科举,否则哪里有读书人的出头之日呢?”

“你才知道啊?”呼延弘义佯怒道。

众人哈哈大笑起来。

二更时分,安排好军务,韩奕进了刘词帅帐。

大帐帘子被他掀开,冷风立刻钻了进去,将帐内火光搅动起来,变得摇曳不定。帐内除了当值的,将校齐聚,刘词满身披挂坐在正中央的一把交椅上,一把铁槊横在双腿之上,听到声响睁开了假寐的双目。

帐外传来更卒的有节奏的梆声。

刘词已经将城外孤村酒肆店家及帮佣全都抓了起来,一番严刑拷打,得到的口供证明了韩奕的猜想不虚。李守贞见城外汉军大营少了不少兵马,侦知郭威已经西援凤翔,机会难得,便遣人夜间潜出,在汉军巡卒路过的村子开了一家酒肆,以为奇计。逻骑多半嗜酒,见了这杯中物,还不要现钱,统统喝得半醉,回营中呼呼大睡,哪里会想着正事。

李守贞想的倒好,可惜被汉军识破。刘词准备将计就计,全歼胆敢突围之敌,只是不知城中守军何夜出城,便命令不当值的将校聚在自己帐中,随时准备出战。

韩奕在帐门口抖落在身上的雪花,他脸膛冻得通红,帐内迎面扑来的热气让他觉得无比的温暖。

“禀刘帅,我郑州义勇军除了当值的两千五百步卒,余部两千人已经准备妥当,只等刘帅号令。”韩奕拜道。

“韩将军辛苦了。”刘词威严紧绷的脸膛,松驰下来,透着悦色,“请坐!”

“谢刘帅!”韩奕再拜道。

帐内又恢复了宁静,众将都在为可能到来的大战养精蓄锐,或坐交椅,或席地而卧,甚至有人发出如雷鼾声。也有人坐卧不安,尤其是郭威的爱将李审,他负责城郊外的巡逻,此时此刻他的部下大多醉卧营中,并且他本人首犯酒禁。

“刘帅,末将……”李审开口欲言。

刘词却打断了他的解释,双目如电:“你是太尉帐下亲将,待太尉自陕西还营,老夫自会禀报实情。在此之前,尔等须奋不顾身杀敌立功,若侥幸不死,老夫会替你求情,至于太尉是否宽大,那是太尉的事。尔等若是不幸死在贼军刀下,也算是为国而死。”

李审忐忑不安,他现在是最渴望城中叛军真地出城突围的人,因为那样他才有机会减轻自己的罪过。

博州刺史李荣素来骁勇善战,他已经将自己的佩剑擦了第三遍,不耐这沉默的等待时光,慨然请命道:“刘帅,末将想去栅前巡察,总比这干等要舒服得多。”

“李将军稍安勿燥,若是我军栅前巡察异于前日,敌军侦知,必会以为我军有备,反而不敢出城,那就弄巧成拙了。”刘词捋须笑道,自有一股大将风度,“我军外松内紧,敌军若有突围之举,少不了要李将军拒敌。”

行营先锋指挥使白重赞接口道:“我军有备,就怕敌军不来,否则定让敌军有来无回。”

众人有的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打发无聊的时间,大半人在半睡半醒之间。帐外传来军士打更之声,已经过了三鼓,正是夜色最深沉之时。除此之外,则是寒风在帐顶上的呼啸声。

到了四鼓鸡鸣之时,即便是最健谈的将校都失去了聊天的兴趣,都朦胧睡去,帐内响起了此起彼落的鼾声,一个赛过一个,吵得韩奕无法入睡。,

正当韩奕辗转反侧之时,忽听帐外传来急促的击鼓声。

刘词蓦然惊醒,众将校跟随他奔出帐外,见城西果然是光明如昼,火光之中,正是敌军出城烧栅。

“来的正好,李贼没让我等失望。诸位速速回营,按本帅定计行事。”刘词急令。

众将不再回复,纷纷领命回归本军。诸军除了留下足够人手驻守各自栅垒之外,余兵按照计划飞快地云集在西栅。

敌军为首仍是那位号称“王三铁”的骁将王继勋,此人常常率军突围,虽然每次皆败还,但每次也让汉军损失不小。冤家路窄,汉军争先恐后地阻挡王三铁,但汉军正是因为早有准备,诸路人马立功心切,竟与敌军先锋搅在了一起,自相残杀或践踏而死者不在少数。

刘词气急败坏,连忙命诸军暂退,任凭王三铁焚烧西栅。王三铁见机不可失,率两千人马越过连垒,向着汉军冲来。

客省使阎晋卿急呼道:“贼军皆披黄纸甲,火光映照,颜色白亮,容易辨认。”

刘词亲率自己牙军挡在了王三铁面前,再命客省使阎晋卿、裨校李韬左右夹击,白重赞、李荣与韩奕则绕过敌后,将王三铁堵在城外。

李韬大呼道:“敌军必败,我等无事食君禄,此刻正是我等杀敌立功之时。我愿当先,诸位随我奋勇向前。”

说毕,李韬率先持长矟杀向敌阵,众部下也势而上。李韬乃河朔人氏,有勇力胆气,善用长矟,贼军当中一将策马持枪刺来。说那时迟,那时快,在对手凌头刺来之前,李韬手中长矟灵巧地当胸一刺,洞胸而出,又连杀十数人。

一夫拼命,万夫莫当。

在李韬的激励之下,汉军群情振奋,个个势如猛虎,只管向前冲杀,此战李韬几乎是一夜出名。郭威亲将李审更是拼命,他是为了洗清死罪而战。

王三铁胆战心惊,自从汉军围城首战,他就负伤而回,后来又十余次出城,次次败还,次次在他骁勇自负之心上加了一分憋屈。这一次,本以为胜券在握,但看这情势汉军早有准备,个个赛如猛虎,比以往似乎骁勇十倍以上。

汉军争先恐后地呐喊向前,饶是王三铁的精锐部下,也双拳难敌四手,箭矢从四面八方呼啸而降,中箭倒地的军士处处皆是。源源不断奔涌而来的汉军,令他部下胆战心惊。

受伤的士卒在雪地里哭号,被斩断前腿的战马在痛苦地嘶叫着。夜空中仍飘着细小雪花,火光照耀之下,营造出一种奇异的景象。洁白的雪花,被热血染成了鲜红色,即便是地上积雪也被热血融化。

叛军拼命反击着,此时此刻他们仅仅是为了自家生存而战。汉军的攻势却是一波又一波地涌上前来,如怒涛要将他们淹没其中,一切敢于反抗者都将支离破碎并且灰飞烟灭。

“饶命啊!”有叛军放下了兵器,乞求饶命。但激烈地厮杀之中,汉军似乎忘记了赦免,他们高高举起的刀剑,顺势而下,如切瓜菜。

无头的尸体仆倒在地,然后被扑上来的汉军踩在脚下,成了一堆烂肉,与血色的雪地融为一体。西城门又大开,李守贞又遣出一千精锐前来营救,正试图越过壕堑,往横在面前的韩奕、白重赞与李荣的兵马撞来。

无人下令,汉军纷纷举起弓箭射去。援军当中一员裨将,手挺一支铁枪,冒着箭雨,纵马一跃,竟踩着壕堑里堆积的死尸,冲向了汉军,火光之中犹如神兵天降。那裨将横冲直撞,手中铁枪右突右挑,无人能有三合之战,白重赞的部下望风披靡,纷纷后退。

韩奕与李荣二人分别从两翼杀到,合力将缺口堵上,勉强阻挡这支千余人精兵的突击。白重赞恼羞成怒,在阵后稍整人马,横击敌军援兵。冲天的呐喊声与耀眼的火光中,韩奕远远瞧那敌将似乎眼熟,他率领牙兵靠前,不料那人不退反进,竟杀到了韩奕的面前。

正是徐世禄。

蔡小五与李威二人领兵压上,徐世禄只觉得遇到了一座大山,再也不能向前迈进一步,再扭头看去,见部下已经被汉军截成几段。

韩奕惊呼道:“李贼势衰,已经穷途末路,徐大哥何不立刻投降,我保你脱免罪责。”

这些天来,徐世禄早就知道韩奕是汉军大将,两人常常隔着营垒远远眺望。韩奕惜材,不愿主动招降,甚至都不对己方将帅们提起此事,以免给徐世禄招来杀身之祸,而徐世禄也不愿未战乞降,却道:

“徐某平生最恨未败而降,李公与我有恩,倘若力竭而死,也不亏了忠节!”

“如尔所愿!”韩奕又急呼左右,“此人乃我旧识,尔等务必活擒此人。”李威领命向前,专门截杀徐世禄部下小卒。

那一头,王三铁部下被分割、撕碎、淹灭,王三铁犹自浴血抵抗,受创七八处,大呼:“非我怯战,此乃天败我也!”

王三铁扔下兵器,就地投降,也顾不上脸面了。

韩奕骑在马背上,注视着战场之上,四周的砍杀声渐息。火光照亮了他年轻刚毅的脸膛,目光所及之处,徐世禄的部下大半被一一斩杀,小半跪地投降。城头守军助战的鼓声也停了下来,无奈地饮下这杯苦酒,他们对此无能为力。

徐世禄仍在苦战,但他被手持巨盾的义勇军步卒包围着,脱身不得。他手中铁枪毫不留情地击刺,似乎力大无穷,捣碎了无数块大盾,却伤不了义勇军一根毫毛,战马早就被持斧军士砍翻在地。

世事难料,徐世禄并不认为李守贞想当皇帝有什么不好,他只恨自己运气太差,投错了主人。

巨盾如山而至,将徐世禄围在当中,紧贴着地面的暗处伸出七八条钩枪,勾住他的靴子,将他拉倒在地。

“嚯!”徐世禄奋力呐喊。

这一声呐喊,犹如晴空里的霹雳,饱含着他满腔愤怒、失望与悔恨的复杂情感。

徐世禄强扭起腰背,竟从数重重压之下,腾身而起,将跟前的义勇军军士掀翻在地。军士们目瞪口呆,他们被徐世禄的勇猛与顽强惊呆了。

一支箭矢,越过汉军军士的头顶,飞向了被众军包围中的徐世禄,也撕破了忽明忽暗的战地夜色。即便是呐喊与兵器相交的嘈杂声中,徐世禄仍能清晰地听到利箭破空之声。

汗毛竖起,却躲无可躲,徐世禄被射中了,仰面倒下。

“他的箭法又精进了不少。这一次,怕是一了百了,从此并无牵挂了……”徐世禄在倒下的一刹那间,如此想。

身体内钻心的巨痛,让他瞬间昏死过去。

第二十一章 鹊起㈦

昏睡中,徐世禄从钻心的疼痛中苏醒过来。

“难道我还未死成?”徐世禄想道。

他感觉自己躺在厚厚的褥子中,胸膛上的伤口除了疼痛外,有人用湿热的毛巾在给自己清洗伤口,让他伤口疼痛得到一丝舒缓。

“老七,此人宁死不降,真是位好汉。”一个粗犷的声音说道。

“可惜投了李贼帐下,为虎作怅,还杀了我们义勇军的不少人。”另一个的声音回道,颇愤愤不平。

“那又如何?天下能蒙七哥看重的,能有几人?”耳边传来一个清脆的嗓音,“此人是位骁将,若能加入我义勇军,则是一件幸事。那王三铁空有一身好本事,关键时刻却是不顶事。”

“老八说的是。我与徐军校虽然相处并不多,然而我与诸位兄弟相识之前,便认他为兄了。从今日起,尔等不可因李守贞而轻视于我兄长。当今世道,军人莫不是辗转隶于诸般将帅的麾下,有多少人能够做到从一而终?”徐世禄听出这是韩奕的声音,只听韩奕接着说道,“他若能从我箭下捡了条性命,那便无愧于旧主,不亏了大节。我王师兵围一城,城中兵马敢出城拼命死战者,无论是谁,就职守而言,都应当受我等尊敬。”

“老七教训的是!”众人纷纷说道,“千军易得,一将难求!”

徐世禄心头一热,却虚弱地睁不开双眼。韩奕察觉到徐世禄的动作,连忙按住了他身子,道:“徐兄既然醒过来,便无大碍,待养好伤后,我们再叙别后经历。到时,徐兄莫要怪我那一箭太毒,害得兄长受此重创。”

徐世禄使出全身力气,握了一下韩奕递过来的双手,算作自己的回答。

一切尽在不言中。

……

郭威很生气,后果很严重。

“你与本帅贫贱相从,到得今日,郭某亦不忍心。只是为将者,赏必明,罚必信,不然,何以治军乎?今日饶了你,将士须怨我不公,将来谁肯用命?国家为重,私情为轻,郭某也是万不得已。你为我帐下亲将,敢违我军令,犯我军法,若非加刑,何以示众?”郭威厉声喝道。

爱将李审跪在帐中,恐惧颤抖,不敢说一个不字。

刘词等人,包括韩奕,纷纷为李审求情,认为贼军出城之时,李审浴血奋战,功可补过。但郭威并未因此而宽恕李审,他缓缓说道,意志却不可违背:

“虽有功,然明知故犯,罪大恶极,不杀不足以正军心士气,不杀不足以震慑人心。念尔昔日有功,本帅会赏你全尸,你家中老小,本帅自会照顾,管保衣食无缺。”

李审见郭威意志坚定,诸将也惴惴不敢再求情,只好伏在地上道:“末将愿伏法,以谢太尉!”

李审再抬起头时,已经是泪流满面,这是对过错的悔恨。没有多少人不会在临死之前,会流露出对生的渴望。郭威杀意无可挽回,他不容许有部下对自己的军令置若罔闻,哪怕他是自己的亲信元从。

李审被亲军绑出去了,不久牙兵赵匡胤来报,李审已伏法。

全军股栗,再无人敢犯郭威军法。

郭威拉着刘词的胳膊,欣然道:“我西赴关中,正担心李贼孤注一掷,幸有兄健斗,否则要被李贼耻笑了。”

刘词比郭威年长,所以郭威称他为兄,当然如果郭威直呼其官职甚至其名,刘词也不敢自恃资历深而有不满之心。

“太尉不追究末将失察之责,末将已感万幸了,何敢邀功?”刘词谦逊道,“此役之功,韩奕韩将军及郑州义勇军居首。”

郭威的目光在韩奕的脸上一扫而过,却问左右诸将道:“尔等以为如何?”

“韩将军确实应居首功!”诸将纷纷回道。

韩奕心中虽得意,当然应当谦逊一番:“此战末将虽有小功,然临战之前,若无刘帅居中指挥布置,临战之时若无客省使阎将军当头棒喝,教我等敌我区分,苦战之时若无李韬将军振臂一呼,直入敌阵之勇,还有白重赞帅、李荣诸将拼死力战,此役胜负难测。故末将不敢以功自居,请太尉明鉴。”

韩奕这话将此役所有有功主将都提到,众人听了只会有感激之心,他们已经忘记了韩奕的年龄,变成了一个完全有资格与他们这些宿将平起平坐之人。

郭威也很得意,因为韩奕本就是他点的将,韩奕立下如此大功,当然也是长他郭威颜面。

“李贼已经技穷,此战贼军精锐尽墨,我等可无他虑。”郭威道,“诸军立功,军士当各有财帛,有功将校亦应升迁。至于韩子仲,待讨平逆贼之后,朝廷自会有重赏。”

在众目睽睽之下,郭威起身脱下自己的紫袍,将它罩在韩奕的身上道:“一功并不足喜,愿子仲再立新功!”

“愿为太尉誓死奋战!”韩奕拜谢。

郭威十分满意地点点头。

李守贞元气大伤,再一次沉寂下来,日日焚香祷告,仍然认为战至一兵一卒之时,便是自己鹊起之时。郭威一边筹备攻城,一边命王三铁与徐世禄等降将向守军喊话招降,每夜都有守军拾绳而下,向汉军投降。

考虑到城中粮食未尽,郭威决定暂缓攻城三个月。汉军除了主帅郭威与大小将军们,每日聚议之外,河中暂无战事。

无所事事的汉军,百无聊赖,尤其是对不当值的士卒们来说,更是如此。只是前有李审被处死之事历历在目,将士们慑于郭威军法,无人敢捋虎须。

“一二一、一二一、一二三……四!”

晨曦中,郭威从熟睡中醒来。

帐外毫无例外的,是义勇军晨跑时雄壮整齐的吼叫声。伴随着义勇军奔跑的脚步声与号子声,新的一天又开始了,比帐中计时的沙漏还要准。,

“义勇军倒是天天精神抖擞!”郭威心想道。

他洗漱完毕,走出帐外时,义勇军已经绕城跑了一个来回。个个赤着上身,奔在最前头的正是韩奕,初升的阳光驱散了薄雾,洒在他健壮英挺的身躯,拉出了一道长长的影子,身后的将士们紧跟在他的身后,看那神情,哪怕是刀山火海,也勇往直前。

“义勇军军容士气,令人印象深刻。韩子仲治军,以身作则,一丝不苟!”幕府从事王溥在身旁说道。

“韩子仲便是当今周亚夫!”郭威直截了当地赞道。王溥莫明惊诧。

“相较而言,诸军倒显得懒散了些。”侍从向训也道。

这向训与韩奕年纪相仿,也是位年轻人杰。当韩奕创立义勇军时,向训只身一人前往河东,欲投靠刘知远,半路上有强盗见其壮貌奇伟,以为是富家之子,便尾随与他,想择机劫财。向训并不惊慌失措,抵达石会关后,杀了所乘毛驴,宴请当地的豪杰,说动当地豪杰之辈护送他去晋阳,可是刘知远并未接纳他。郭威见他弱冠,却倜傥负气,又有见识智谋,可堪栽培,便置于自己帐下,悉心培养。

正所谓英雄惜英雄,向训对与自己年纪相仿的韩奕,佩服得五体投地。他想做到的,韩奕都已经做到了。

“韩子仲能做到的,星民也能做得到。尔等都是年轻英杰,星民不可妄身菲薄,今后可与韩子仲相善。郭某粗人,但亦知三人行,必有我师的道理。”郭威鼓励道。星民便是向训的表字。

“谨遵太尉教诲!”向训回答。再回首望去时,韩奕已经领着部下跑远了。

“京师近日可有新消息?”郭威问王溥道。

“倒无大事。只是……”王溥王齐物吞吞吐吐。

“只是什么?爽快点!”郭威对文人的拐弯抹角甚不满意。

“去年底朝廷诛杀了前相公李崧一家五十口,至今朝野仍有不满之言。这恐怕不利朝廷收拾人心。”王溥小心地看了看郭威的脸色。

“齐物太过小心了,你在郭某身边,经理机密大事,不是外人,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郭威道,“那李崧聪明一世,何故去惹了苏逢吉这杀才,殊为不智!”

千不该,万不该,也该李崧倒霉。当初他被辽人掳向北方,刘知远便将他宅子赐给了佐命大功臣苏逢吉。这李崧与冯道等人侥幸逃回东京,李崧偏偏想讨好苏逢吉,将那宅契献给苏逢吉。马屁拍的不是地方,拍到了老虎屁股上,让苏逢吉觉得这是在羞辱自己,引起了他的杀心。

老虎屁股摸不得,何况是拍呢!

“这苏某人嚣张无比,曾经三番五次侮辱太尉,太尉何必忍让再三?”向训说道。

郭威摆了摆手,道:“想当初,先帝初登九五,以韩子仲之功,授一镇节度也是理所当然之事,奈何只因苏某人谗言,致使韩子仲屈居一州防御。但这也未必不是福呢,或许年轻无资历却立下大功,也是一项罪过。至于郭某,忍一时风平浪静,与苏某人意气用事,不值得。”

郭威心道,自先帝刘知远驾崩,这苏某人权势已经大削,如秋后的蚂蚱,何必放在心上。

“一二三……四!”

韩奕又领着部下绕城奔了回来,他的身后又多了许多人,那是老将刘词的部下。各部将士在自己主官的带领下,纷纷加入到晨跑的队列之中,迅速汇成了一条庞大的巨龙。

郭威迎了上去,也加入到了晨跑的队伍之中。

河中城仍然屹立在众人面前,但在汉军整齐豪迈的号子声中,它显得苍老脆弱。城头上的叛军木然地看着城外士气高昂的军队,仿佛看到了自己城破身死的结局。

此涨彼消,义勇军风雨无阻的晨练,却达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

第二十二章 鹊起㈧

工匠大营中,韩训从一片斫木声中抽身。

一个月间,他的正官升至殿前散指挥使,但武散阶官却从从七品上的翊麾副尉升至从六品上的振威校尉,连升四级。只因韩训擅于制作攻守利器,但这却是因为有郑州防御使韩奕向郭威举荐的缘故。

河中城被大军团团围住,已逾十个月。郭威无时无刻不在等待收取胜利果实的最后时刻,却又不想付出太多的代价。韩奕便向他进言,说京师内殿直韩训善于制作攻城利器,可堪大用。

待韩训千里迢迢地赶来,制作一架巨砲试射之后,郭威立刻下令数万民壮皆归韩训指挥调度,韩训每献一种攻城利器,便升一级散阶。

武散阶代表不了什么,但至少代表一份俸禄,算是一种荣耀。得到郭威赞赏的韩训,做事极为卖力,扎根在工匠大营中,为河中城内的李守贞准备了各式各样的新鲜玩意。所以说,一个人光有才干是不行的,还要有人赏识,有人重用才行。当年刘知远征杜重威时,韩训曾主动献攻城利器,可惜遭刘知远蔑视。

枢密使兼同平章事、统兵大帅郭威带着一大帮人来视察,韩训闻讯连忙出营迎接。

“最近我们的韩大匠师,又有什么新鲜玩意?”郭威未等韩训拜见,远远地喝问道。

“回太尉,属下近日鼓捣出一种绞车弩,号为床子弩的。一种安置两张弓,七人合力绞车,将弩弦扣在机牙上,一人专管装箭并瞄准,另一人专使大锤击发扳机,可射一百二十步至一百三十五步。”韩训回道。

郭威撇了撇嘴,似乎并不以为然,迈开大步往工匠营中行去。

工匠营中,数千铁匠、木匠、石匠夜以继日地劳作着,更有十倍以上的民壮充当杂役,地上堆着各式登城云梯、指挥巢车,用来摧毁城头工事的鹘车,用来填壕作业,内藏军士,装有重甲并蒙有生牛皮的棚头车,还有各式装有铁制尖头的撞车,就是烟幕弹与毒气弹也有十余种,除此之外,还有各种不知派什么用场的玩意。

韩训连忙将郭威引到实物近跑,又开始叫卖:

“双弓床子弩,或许并不比以往常见的绞车弩厉害。但属下又新制了一种三弓床子弩,需八头牛或者七十人才能绞得动,射程加倍,可达三百步以上,另一种四弓床子弩,可达七百步,保管敌军看得见够不着。所用弩箭,粗如铁枪,箭镞为三棱刃铁镞。这种箭,名为‘踏橛箭’。”

“何为‘踏橛箭’?”郭威问道。

“三弓床子弩发射这种箭矢时,力道甚巨,可将这种粗如铁枪的箭矢射入坚固墙体,仅露箭杆与箭羽,犹如椽橛,攻城一方军士甚至可踏着箭杆,从平地拾墙而上。如此一来,城破不在话下!”

向训与李重进各捡起一支踏橛箭,凌空挥舞了一番,如同在挥舞一杆大枪,那锋利巨大的箭镞寒光凛凛,慑人心魄。

众人纷纷议论,要是不幸被这种箭矢射中,那该是何等悲惨的死法?

郭威不禁感叹道:“好箭!好名号!”

“不瞒太尉,此箭名却是郑州防御使韩将军所起。属下原本只想到用此种利器射杀城头敌军,却未想到能如此使用。”韩训见郭威高兴,顺便拍了一下对他有举荐大恩的韩奕。

“韩子仲是有想法,可你却是大匠师,鲁班第二!”郭威夸奖道。

“不敢、不敢!”韩训心里很是受用,明面上却极谦虚。换了别人,或许对匠作不太有好感,这韩训却是天生喜欢琢磨与鼓捣匠人的活计,真正称得上是匠心独运。

“这些兵器,都是利器。郭某最欣赏那巨砲,不知现已营造多少?”郭威又问道。

“回太尉,已造五十架,此种巨型发石机,威力虽大,但还需操作熟练方可大用。”韩训回道。

“此事,你尽管着手去做,郭某枕戈待旦,时不我待!”

“遵命!”

郭威又领着众出了工匠营,巡查到城南,远远就听见郑州军营中喧闹声此起彼伏,鼓躁不止。

他带着侍从直入郑州军辕门,见郑州军士将平时操练的校场围得水泄不通,个个踮着脚伸长了脖子注视着场中,口中或是叫好,或是破口大骂。

郭威在马背上立起身子,见场中两队人马正在踢蹴鞠,双方十人各守一门,一方头戴白巾,一方头戴青巾,在长一百五十步宽五十步的场中,你来我往,场中有一员则以竹哨为号,担当仲裁,球场两侧又各有四员手持小旗的军士协助。正是:

遥闻击鼓声,蹴鞠军中乐。

冯奂章正坐在校阅台上高兴,听有人来报郭威驾到,连忙去见郭威。他见郭威脸色似有不悦之色,小心地说道:

“卑职不知太尉亲至,未能出迎,还请太尉恕罪。”

“我大军围城,李守贞日夜想着突围出城,尔等在军中嬉戏,视攻伐大事为儿戏!”郭威怒道,“韩奕在哪?唤他来见我!”

“太尉息怒!”冯奂章连忙拜道,“韩将军与呼延、朱贵、陈顺诸将均在城南驻守,衣不解甲,马不离鞍,弓不离手,不敢怠慢军务。”

郭威脸色稍霁,他指着场内场外十分投入的军士们,问道:“你不操练部曲,却聚众嬉戏,玩物丧志,消我士气。令军士们速回营帐!”

“太尉明鉴,请容禀卑职解说。”

“说吧!”

“大军自去年八月末围城,李贼虽极力突围,心有余而力不足,今已近半年之久。虽然我军终会取胜,但大军围而不攻,一鼓盛、二鼓衰、三鼓竭,将士们久驻城外,又屡经胜仗,心生惰意。若是每天厉兵秣马,日日操练,反而枯燥无味,令军士们反感。太尉典军,军法严厉,士卒们又不得喝酒,又有不少闲散军汉生性好赌,这赌钱输了,心里总会想着赢回来,赌钱赢了的人,则是天天想着赢得更多一些,谁还有心思练兵?,

堵不如疏。故而韩将军让不当值的将士在操练之外,可参与角牴、射箭、拔河、铁杠及蹴鞠之戏,一来诸戏皆可保持军士体力,二来又让军士们不至于无事生非,犯了太尉的军法,三来又能提高军士杀敌的本领。”

冯奂章又道:“我们将军不敢忘了军务在身,全军轮番布防,我们将军亲自统领,以备无患,不敢误事,保管万无一失。”

郭威听罢,笑道:“好口舌!”

冯奂章道:“卑职实话实说。”

郭威的侍从向训笑道:“韩防御使有大将手段。”

冯奂章引郭威校阅台上就座,郭威问道:“可有彩头?”

“回太尉,我们将军原本想将您赏赐给他的钱帛赏给将士们,不过我们将军觉得那样太简单,就拿出来当作军士们争胜的彩头。”冯奂章道,“若是没有彩头,军士们怕也没这么有好胜之心。”

郭威不置可否,心中颇赞赏。他望校场上望去,见两队军士你来我往争胜,校场上尘土飞扬,军士们都赤膊上阵,汗流浃背。一什十人,除一人守门外,另九人或主职防守,或主职进攻,既有掩护,又有助攻,还有横冲直入对方禁区。当然也少不了有人暗下阴招。

忽然,额围白巾一方中的一员惨叫着倒下。哨声响起,青方一人恶意犯规,被仲裁罚下,场面上成了九对十。围观的军士欢呼了起来。白巾一方走到了禁区前,要罚点球,青方队员如丧考妣。

罚点球的队员,叉着腰站在那里,耀武扬威,一段助跑之后,使出了吃奶的力气,那用十二层牛皮缝制而成的蹴鞠如飞矢一般,直挂网角。

角度刁钻,这是必进之球,就在众人以为这球必进之时,青方守门的大汉身形跃起,一拳击出,却将那球击飞到了校阅台上。

四周短暂失声之后,暴发出巨大的欢呼声。青方队员击掌相驾,而白方队员懊悔地抱着脑袋。最后,青方以九人战对方十人,最终战平,然后开始了更有戏剧性的点球大战,青方反而获胜。

郭威见这蹴鞠玩法,与他知道的大有不同,蹴鞠本就是军中之戏,可眼前的玩法不仅锻炼军士体质,似乎更暗合军法,更有趣。

“为何是一方十人?”郭威问侍立在侧的冯奂章道。

“回太尉,只因军中十人为一什,故而如此。其实人稍多或稍少一些,也是无妨的。”冯奂章,“一什全力出战,袍泽必须团结一致,方能获胜,输了便是一什兄弟的耻辱,这叫集体荣誉感。好比沙场浴血奋战,无论是力不从心,还是寡不敌众,只有身边的袍泽才是自己最熟悉的,也是唯一能将自己后背让给对方的,若是一人脱逃,全队恐怕死无葬身之地。一人出色,算不了什么。”

郭威闻言,点头称赞道:“三军可夺帅,匹夫不可夺志也!”

李重进在一旁道:“要是打马球,岂不是更加精彩?人欢马叫,皮开肉绽,那才叫厉害。”

“要是战马受伤,太尉管补充,那也无妨。”冯奂章摊手笑道,“辽人从我中原掳走不下两万匹战马,以至如今我中原缺马,我们将军三番两次上表,要朝廷拔下官马,至今一马未得。郑州原武原本也有马监,卑职却从未看到出产一马。”

“这等小事,待本帅返京后,定会满足你们。”郭威保证道。

郭威当然有资格这么说。冯奂章闻言大喜,连忙拜谢。

“我中原虽有土马,但数量有限。燕云沦入虏手,只能靠银夏、朔方党项人市马,花费不菲,却是杯水车薪。”郭威摆了摆道,“义勇军均是善战骁勇之士,应当拔给官马,尔等今后莫要浪费了官马。”

“不敢!”冯奂章连忙道。

蹴鞠赛暂告一段落,接下来是角牴。

大概是知道郭威在此,军士们表现得十分卖力,方才那位青巾守门员,身材魁梧,他过五关斩六将,无人是其对手。败下阵来的军士们,心中不服,其中两位一人搂其腰,一人抱其腿,想将他掀翻在地。可那大汉毫不畏惧,抓起一人的腰带,将那人狠狠地摔出一丈开外,摔得七荤八素,剩下的一位转身便逃。

“此人叫什么名字?”郭威指着那大汉,问冯奂章道。

“回太尉,此人名叫党进。他本是杜重威的家奴,前年底杜重威降时,朝廷敕令杜氏家中男仆俱配军伍,这党进就成了我义勇军中一卒,现因功升为都头。”冯奂章回道,顿了顿又道,“此人因为生得魁伟,又有膂力,闻名军中。自称呼延弘义第二。”

“哈哈!”郭威不禁笑了起来,“光有力气算不了什么,他若是有呼延弘义一半的武艺与勇猛,本帅便允他夸下如此海口。”

蓦的,一个声音说道:“太尉若想知道此人武艺如何,不如让小的与他比试一番。”

正是郭威亲军赵匡胤。

第二十三章 鹊起㈨

赵匡胤心中充满着渴望。

他不奢望自己有朝一日如郭威那般成为大军统帅,位及将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但他渴望如韩奕这样的年轻人一样出人头地,哪怕是能引起郭威的注意。

但郭威没有注意到他,更谈不上重用。在郭威的眼里,即便是将家子,在自己帐下也得乖乖地从头做起,更何况赵匡胤之父赵弘殷也并非什么了不起的人物。赵匡胤苦于没有机会表现自己。

所以,空有一身武艺的赵匡胤感到苦闷。

郭威见赵匡胤跃跃欲试,微微点头。军中禁止私斗,但对于正式的比试却是多多益善,身为主帅,当然希望看到自己帐下的将士争强好胜,没人希望统领一群绵羊作战。赵匡胤见主帅首肯,心中激动,立刻飞身跳下校阅台。

党进双臂抱胸,斜睨着赵匡胤走来,他见赵匡胤体貌魁伟身手矫健,心中暗暗提醒自己,小心应对。

“党都头,在下赵匡胤,想上前讨教几招,望党都头手心留情。”赵匡胤抱拳说道。

“要与党某比试,那就得使出真本事。赵兄弟如此客套,倒让党某小瞧了,不比也罢!”党进鄙夷道。

被党进这一番口头教训,赵匡胤感到尴尬无比,连忙说道:“如此,赵某便只好得罪了!”

说音未毕,赵匡胤猱身向前急进,当胸一拳击出。党进不退反进,他自恃膂力远超常人,一身铁骨可碎大石,以拳击拳。

势大力沉,坚不可摧!

不料,赵匡胤此拳却是虚招,他只知党进膂力惊人,并不知党进的武艺深浅,故而只是试探。党进还是有些轻敌了,这一拳扑了个空,上半身前倾,下盘轻浮,赵匡胤倏地一矮身,右脚忽然如闪电般直击党进腹部。

党进只觉得腹中一阵绞痛,这一脚竟被赵匡胤踢实了,这出乎所有人的预料。

“好!”人群中鼓躁起来。

党进恼羞成怒,强忍着巨痛,竟一把抱住赵匡胤未来得及收回的右脚。赵匡胤一招得手,一时竟抽不回踢出的那一脚,心头大骇。急切之下,赵匡胤以力借力,腾空而起,右脚虽被党进怀中,左脚凌空猛击党进右耳。

这一脚气势惊人,党进耳边生风,不得不放开,连忙低头避让,右肘不忘顺便猛击赵匡胤小腿。

双方暂时分开,党进这一肘也击到了实处,让赵匡胤觉得小腿疼痛欲断,但他不敢当众抚摸痛处。两人怒目而视,各自沉着,都不敢主动出击。

空气似乎凝固了下来。唯有围观的军士,叫骂着:

“党都头,教训一下这不知天高地厚的毛头小子!”

“赵匡胤,不要堕了我们太尉的名头!”

“踢他下盘!”

“跟他硬碰硬!”

“跟他游斗!”

“以不变应万变!”

军士们七嘴八舌地支招,唯恐天下不乱,恨不得场中二人来一场你死我活的比拼。

赵匡胤与党进二人,仍在相互凝视着。

相较而言,赵匡胤占了优势,方才他那一脚踢得极为漂亮,连校阅台上的众将校也齐声喝彩,即便被党进臂肘击中,但他硬挺着没让旁人看出来。

党进终究沉不住气,粗壮的拳头已经击出。赵匡胤不甘示弱,以硬碰硬,饶是一向自负的党进也不得不佩服对方的力气不弱于自己。

武艺的高强并不决定于力气的大小,党进得势不饶人,铁拳如雨点般击处,拳拳生风,试图从气势上压倒对方。

但赵匡胤并非庸手,他敢当着郭威的面提出挑战,自然也是极为自负,因为他自小在洛阳军营中长大,耳濡目染,这习练弓马枪棒,每一样学得都比寻常人要快。赵匡胤在一班少年人当中也极为好斗,这打架的经验也极为丰富。

赵匡胤见党进急于求成,便顺势而下,只是在场中游走,看似招招退让,似乎无法抵挡党进的强势攻击,实际上只是避其锋芒,心中却并未气馁。

校场上,两人拳脚相加,尘土飞扬,一个恨不得施展出全部的本事,一个见招拆招从容不迫,激起观者的阵阵欢呼声。韩奕闻讯已经回到了校场,站在一边观看。

二十招已过,党进额头已经冒出了汗珠,赵匡胤并未反攻一招,却反见他更加沉着冷静。

“徐兄以为这二人武艺孰高孰下?”韩奕问大伤初愈的徐世禄。

徐世禄的武艺,韩奕一向是钦佩的,考虑地徐世禄刚刚反正,并未在自己军中立功,韩奕便奏明郭威,让徐世禄在义勇军中充任教练使,负责教练军士的枪棒武艺。

“不出三十回合,党都头便要输了。”徐世禄回道。

“党进自入我义勇军,只服呼延大哥一人,若是被外人败了一回,也好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的道理。”韩奕笑道。

“你真的不在乎?”徐世禄反问道。

“有那么一点点。”

“当真?”徐世禄不相信,“我听说你不止一次地说过,输阵不输人。依我看,党都头不如体面地认输才好。”

“正因为输阵不输人,所以既便是输了,也应该是被打倒在地而输,哪能主动认输?我观这赵匡胤拳法颇为精妙,攻守兼备,党进虽然也有好武艺,但终究是差了不止一招半式。况且党进急于求成,反中了赵匡胤的计策。”

“他拳法虽好,但也不过如此。”

“若是换徐兄与赵匡胤比试,可有把握获胜?”

徐世禄淡淡地说道:“若是以性命相搏,至多十五招,我必斩其于刀下!”

“为何?”韩奕追问道。

“此人武艺虽高强,但却少了几分血性,想来是因为此人未在沙场饮过敌血的缘故。党都头也没参加过几场血战,二人的花架子太多。即便是武艺平庸者,能从百战之中活下来,早就将生死置之脑后了。人一旦视死如归,那便无敌!”,

在这一点,韩奕当然不是门外汉,自己原本习得一套三十六路枪法,但在沙场搏命却是另一回事,如今删繁就简,结合自己与他人的经验,改成了二十四路枪法,名为“霸枪”。此枪法势如惊雷,击如闪电,有万夫难挡之霸气。

自己军中的好手呼延弘义、陈顺、朱贵等人莫不是如此,各有自己的搏命杀招,一招一式早已经去粗存精,招招狠辣,全是沙场性命相搏换来的精华所在。就连文质彬彬的冯奂章,横枪在手时,也足以破阵杀敌。

“徐兄已经看透了生死。韩某那一箭射得太重,差点害了徐兄。”韩奕至今仍心有余悸。

“能死在你的箭下,也不算太冤枉。”徐世禄摇了摇头,“况且死过一回,便好从头做人了。”

“好,拿得起放得下,徐兄不愧为豪杰猛士!”韩奕赞道,“今徐兄屈居韩某帐下,愿徐兄助我一臂之力,好好地训练军士,让他们学得了徐兄一招半式。但他日,你我有机会牧北,定并肩作战,直捣临潢府。”

“徐某定当倾囊相授。”徐世禄回道,“徐某只希望一身所学,能用在正途。”

“但愿中原早日安定。”韩奕遥望校台上的郭威,心中想道。

再朝校场中望去,校场中已经起了变化,赵匡胤开始反击。

处于反击状态的赵匡胤,仿佛换了另一个人,只见他在场中上下翻飞,拳脚如大江大河连绵不绝,众人只觉得场中的赵匡胤只剩下一抹褐色的身影。党进节节后退,额头青筋冒起,大吼一声,一个马步冲拳,直击赵匡胤胸部。

“来的好!”赵匡胤心中暗喜。那拳头将至未至,说那时迟那时快,赵匡胤一侧身,轻巧地躲过这一拳,紧跟一步,左膝猛地一提。

党进本中门大开,慌忙躲闪这一膝,身形不免踉跄。赵匡胤得势不饶人,右腿如旋风般扫将出去,党进下盘轻浮,如山般的身躯直直地倒了下去,摔得他腰背巨痛。

一个鲤鱼打挺,党进又飞快地跳将起来。在他的眼里,还没有主动认输的事情发生过,受此大辱,拳脚更是奔如闪电,恨不得立刻将赵匡胤击倒在地。

如此一来,党进不得不使出看家的本事,赵匡胤更不愿堕了自家威风。校场上鸦雀无声,众人都忘了该为谁喝彩,场上二人你来我往,让观者沉迷其中。

党进挥汗如雨,他高大的身躯越来越迟钝,此时反成了累赘。赵匡胤其实早就赢了,但见党进下不了台,也不好主动停手,只好在拳脚上有相让的意思,却不知此举反而让党进更觉得是侮辱。

渐渐地,校场边又响起了军士们的鼓噪声。

“见好就收吧!”

“姓赵的,别以为我们义勇军无人!”

“就是嘛!”

赵匡胤心中大怒,只好瞅了个空,一把抓住党进腰上的革带,脚下使绊,将党进摔倒在地。党进跌坐在地上,累得站不起身来,坐在地上喘气如牛。

“党都头踢了一场蹴鞠,方才又跟别人比试过,力气早已衰竭,故而让赵某占了大便宜。今日这一阵不算数,待他日你我再比过。”赵匡胤伸出手来,将党进扶起。

党进见赵匡胤豪义,又会做人,给足了自己面子,心头的怒气消了大半,面露羞赧之色。但他也是不拘小节之人,点头承认道:“赵兄弟武艺高强,党某服了!”

二人连袂来到郭威命前复命,郭威心满意足:“二位武艺都是不错,回头本帅自会有赏赐。”

“谢太尉!”赵、党二人拜谢道。

郭威指着赵匡胤道:“你身为将家子,愿隶我帐下,甘为一小卒,本就应当值得称许。愿他日能在沙场上也能如此,方才能成就一番功业。”

韩奕这时上前说道:“太尉,末将以为这位赵兄弟武艺精湛,我军中尚缺教头,不如暂隶我义勇军中,也好早日立下些功劳,不令太尉失望。”

郭威笑骂道:“好一个韩子仲,竟打我帐下军卒的主意。”不待韩奕答话,他又问赵匡胤道:“义勇军骁勇善战,豪杰如云,韩将军治军有方,假以时日,必成名将。你可愿隶于韩将军帐下听令?”

韩奕与郭威给赵匡胤出了个难题。

赵匡胤见韩奕主动提出要他调至义勇军,看来是要重用自己,这当然是个好去处。可自己好不容易在郭威面前露了脸,要是就此离开郭威,好像有些可惜。

“回太尉,小人来当兵,以为不论身在何人帐下,均是为国立功,何分彼此。”赵匡胤答道,不卑不亢。

权衡之下,赵匡胤选择了郭威,因为他认为郭威身为枢密使,掌握征战大权,跟着郭威立下功勋的机会应该更大一些,自己若是见异思迁,反倒让郭威与韩奕小瞧了自己。

“说的好!老夫只好对不住子仲了。”郭威双手一摊,笑道。

“末将不敢造次!”韩奕躬身说道。

他的目光在赵匡胤的身上,一扫而过。

第二十四章 鹊起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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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一场大雾包裹着河中城。

乳白色的雾气,浸润着河山一草一木,沾湿了将士的衣甲,天地间如蒙上了几层轻纱。人行在其间,常会感叹大自然的神奇,也会萌生虚幻与不真实的感觉。

河中城唯一的主人——李守贞登上了罗城,他满脸忧虑,似乎苍老了十岁,曾经如标枪般的腰背显得形影相吊,尽管侍立在他身边的勇悍牙兵仍然不少。

李守贞举目眺望,视力所及不过一箭之地,眼前除了大雾还是大雾。城外一片寂静,安静得令人感到不安,而昨夜汉军营地里喧嚷了大半夜才消停下来。

李守贞整夜衣不解甲,以为汉军趁夜来攻,但汉军却没有。这已经是这半个月以来第七次还是第八次了?那郭威匹夫仿佛在与自己玩捉迷藏,让自己始终处于紧张状态。

“我李守贞是不会输的!”李守贞暗暗给自己鼓气,“我李守贞岂能向郭威后辈认输?”

辽人是靠不住的,为什么石敬瑭可以,我就不行?李守贞没有等来辽人发来一兵一卒,辽人就连骚扰一下河东、河北边界的举动都没有。

他下意识地抚摸着自己的佩剑。这把剑护卫过石敬瑭,护卫过出帝石重贵,曾将李金全赶到淮南去,在马家口与阳城饱饮过契丹人的血,也曾令青州杨光远俯首受诛。

宝剑未老,它仍将伴随着自己,取了郭威匹夫的项上狗头。一定!

李守贞仍陶醉于昔日的赫赫战功与威名,这些东西如同烈酒一样将他麻醉,让他走向万劫不复的境地。

他不知道,剑是死的,只要没被折断仍可杀人,可掌握这把剑的心已经老了。廉颇老矣!

国师总伦在身旁,又一次泄露了天机:

“昨夜上帝给小僧降下谕示,说大王鹊起之时,为时不远了。大王战至最后一人,便否极泰来,荣登九五。”

李守贞勉强笑了一下,此时此刻在他心中已经有了悔意,但事已至此,只能借神明的名义给自己鼓舞。

郭威也拜了神,他拜的是河伯。

河伯托梦告诉他:七月下旬,上帝当灭守贞之族。据从城中逃出来的降卒说,从城上能看到汉军大营有紫气升华,犹如楼阁华盖之状,此亦是大吉之象。

无人知道河伯是否真的给郭威托了梦,无人敢当面问起,更无人敢拆穿真相。尽管韩奕、刘词、白文珂、扈彦珂、白重赞、阎晋卿、曹威、郭崇威、李韬、李荣等人,私下里一致认为这是郭大帅假借神祗,提升士气。

郭威除了拜神,也不是一件正儿八经的事没做。他接受韩奕的建议,在正式发动攻城战役之前,八次趁着暗夜,佯作攻城举动,让守军一到夜晚便紧绷起神经,疲于应付。

今天起了大雾,郭威起了个大早。

向训与李重进二人披甲向前:“禀太尉,诸军将士准备就绪,只等太尉下令攻城。”

“我们已经等了这么久的时间,不妨再等一个时辰,等雾散去。”郭威望了望帐外的雾色道。

他忽然喜欢上这种操之在己的感觉,这种一切尽在自己掌握之中的感觉让他痴迷,甚至让他觉得自己当初的小心翼翼实在是多此一举。

“今日怎未听到义勇军出操的声音?”郭威忽然问道。

“这么大的雾……”向训解释道。

“不!”郭威斩钉截铁地说道,“义勇军不出来练练嗓子,李守贞心里不安,老夫也觉得很不习惯,就像是少做了一件大事,浑身不自在。”他转头命侍从赵匡胤道:“赵匡胤,你去向韩将军传达本帅的命令。”

“遵命!”赵匡胤应道。

此刻,韩奕正与殿前散指挥使韩训待在一起。

在他们的面前,近百架各式巨砲已经矗立起来。

这正是利用夜晚佯动的时间搭建而成的,砲车因为被安置在城外高大连垒的后面,并且半埋在地下,因而并未被守军发现,至少汉军一方是这样认为的。

韩训对这种安置方式并不觉得稳妥,尽管砲石曲线可以轻松地越过己方连垒,攻击到城头上。

“将军,你将巨砲安置在连垒之后,恐怕阻当砲手瞄准视线。虽然韩某已经在它处调试稳当,力夫与砲手也训练有一段时日,但此种用法,恐怕影响准头。”韩训质疑道。

“你是想直接瞄准城头守军?”韩奕反问道。

“当然!”韩训笃定道,“砲车一向是这么用的!”

“我将巨砲安排在此处,原因有三。其一,若是正面瞄准,将会暴露我方砲车位置,太尉需要你打得准打得狠,那就得牺牲射程,不能让让守军强弩有机会伤我砲兵;其二,一旦开战,因有我方连垒阻隔,城前实际可供我方将士冲杀奔驰的地方就显得狭小,你这砲虽然厉害,可最终还需要步军士卒登上城头才行,不能妨碍了通道,要知你这砲车少则七八人,多则需数十人,本就需要开阔地带施展,更不必说还有床弩,步砲结合才更具威力;其三,我这样安置,也是为了达到突然的目的,刚开战敌军一定不知道我方远程兵器的虚实,应当抓住机会,予敌重创。”

“可你让我如何瞄准守军呢?”韩训仍然不解。

“待雾散时,你派人登上巢车瞭望,手持各色旗帜,观察弹道曲线与弹着点,红旗表示打高了,黑旗表示打低了,绿旗则是打中了,根据种种情况,调整梢木或增减石弹的大小,直到能正中目标。此种叫做间接瞄准法。”韩奕顿了顿道,“其实这种方法,用来守城更佳。我也是昨夜才想到的,我预料砲手可能不太习惯,但比你将砲车安置在连垒棚子之间强得多。反正不管你将砲车安置在何处,你总得要试射一番,修正弹着点才行。”,

韩训从韩奕那里听来一些新名词。这种“间接瞄准法”,在后世司空见惯,但自韩奕起,就将大行于世了①。

“将军总是让下官惊讶。”韩训诚心赞道。

“韩兄它日若能将心思花在火器上,那就更好了。”韩奕笑道。

韩奕突然发现身旁多了一个人。

“你怎么在这里?”韩奕问赵匡胤。

“太尉差小人前来传令,命义勇军今日照常出操。”赵匡胤回道,他来有一会功夫了,既被巨砲的高大身形所吸引,更被韩奕方才那一番高论所吸引。

“既是传太尉军令,为何韩某问起,你才回话?”韩奕面色一沉,“须知军中无小事!”

“小人不敢,只是太尉又让小的看看砲车是否准备妥当,他说在半个时辰之内就会亲来察看。”赵匡胤连忙解释道,他心中颇觉羞愧,自己虽然有郭威交待的第二任务,但传达军令应该是首位的。

韩奕面色稍霁,郭威的这个命令让他莞尔一笑,对赵匡胤说道:“你去回太尉,就说我义勇军照办。”

赵匡胤前脚刚走,韩奕将部下们召集起来,很快义勇军雄壮的号子声,穿透了浓雾,飘到了河中城上。

城头上的守军,莫名惊诧。昨夜他们衣不解甲,彻夜未曾合眼,今晨突如其来的一场大雾让他们更不敢掉以轻心,但汉军仍然我行我素,一如既往地出操,将他们视作摆设。

“这么大的雾,难道就不能消停一天?”守军感到自己被羞辱。

“或许,我应趁大雾突围?”李守贞忽然想道。

突围,李守贞已经尝试过许多次了,次次败还,次次让他损兵折将,次次在他骄傲自满的心头割上一刀。就在他又一次萌生突围之念的时候,一阵铿锵之声传来,紧接着是一阵令人头皮发麻的讨厌声响。

“嗖、嗖、嗖!”

“咻、咻、咻!”

一阵黑色的飞行物,从雾气深处迎面飞来,带着死亡的气息。

“大王,小心!”忠诚于职责的牙兵们惊呼着,拼命地将李守贞按在身下。

那黑色的物体,正是一拨“踏橛箭”。粗壮如枪的箭矢狠狠地钉在城垛上,箭杆与箭羽犹自颤抖不已。其中一支箭矢却从城垛间急速飞过,竟串起了三位反应稍慢的牙兵,余力仍劲,一骨脑地将成了肉串的三人射翻入城墙以内,来不及呼痛便一命呜呼了。

一阵箭雨之后,城外又恢复了宁静,只有义勇军的号子声。

李守贞有些粗鲁地推开压在自己身上的牙兵们。他没有去接牙兵递过来的刚刚滚落在地的兜鍪,他要保持自己的大将风度,以及对死亡威胁视若无睹的豪情。

这一刻,那个曾经披荆斩棘视死如归的李守贞又回来了,尽管粗如大枪的踏橛箭让他内心震撼。他要再一次证明自己,纵是死也不会让郭威后辈小看了。

当义勇军出操的号子声也停止下来的时候,太阳终于出来了。

大雾以可以让双方将士察觉的速度在消散,城外的拒马、壕沟、连垒渐次露了出来,然后李守贞便看到汉军早已经肃穆庄严地列阵在前。

“我鹊起之时应该到了。”李守贞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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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①:最早出现在公元1126年德安守备战。

第二十五章 尘埃㈠

大雾消失地无影无踪,代之而起的是乌云。

由数万汉兵与同样数量民壮组成的乌云,将河中城紧紧地包裹在其中。站在高高的巢车之上,鸟瞰战场,握枪控弦之士,肃立阵前,等待着最高统帅最后的命令。

战场之上呈现出一派压抑的肃静。就连来回奔如蚁群的搬运器械的民壮,也只知道埋头紧张有序地忙活,大战来临之前的紧张也感染了他们。

咚、咚、咚咚!

战鼓响起来了,缓重的鼓声响彻战场,将士们不由得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弓刀。这也宣告战场上的静默期停止,城外汉军大营内外骚动了起来。

吱、吱、吱!床弩上由数十根硬弦绞合在一起的弩弦,在牲畜或人力的绞动下,被紧扣在机牙上。

“快点、快点、再快点!”军官们呼喝着民壮,十斤、二十斤、三十斤、五十斤的石弹分别被整齐地码放在巨砲的周围。

韩训则指挥着军士将石弹装入弹窠之中,准备来一次试射。

在极富有节奏的鼓声中,韩奕站在南城本军之中,手中铁枪修长的枪身似乎也在鼓声中颤抖。大战的气氛也感染到了他,尽管他当年在洛阳也曾发动过一场较大规模的攻城战,但与今天相比,不过是小巫见大巫。

这是一个大场面,河中城将会接受一次血的洗礼,而参战的双方如果有幸活下来,将会刻骨铭心地记住周遭的一切。

鼓声忽然停止了,准确的说,又立刻换了一种急促的鼓声。

“一次试射,放!”弩手们呼喊着。

七人张发的双弓床子弩在前,使用“凿子箭”,可射一百二十步至一百三十五步。一个弩手高举起铁锤,使出全身力气,猛击床弩扳机,火星溅起,被紧绷起的粗大弩弦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于是,粗大锋利的凿子箭义无反顾地扑入河中城的怀抱。

八头老牛或七十个壮汉才能张得动的三弓床子弩在后,踏橛箭嗖嗖地离弦急进,奔如闪电。箭矢却从城头守军的头顶上飞驰而过。守军趴在城头工事内,却不敢耻笑汉军,支支粗如大枪的箭矢让他们心中惊惧不已,而强大的射程更叫他们恐慌。

“一次试射!放!”砲手们也呼喊着,并猛地向下挥舞着手臂。被隐藏在连垒之后的砲车也发动了。

大小不一的石弹,被高高地抛起,轻松地越过汉军的围城工事,划过一道道优美的弧线,直扑城头。有的飞到城墙前,陡然落下,只掀起一阵尘埃;有的越过城头,飞入了城内,只引来汉军自己的惋惜声;只有少数几颗直落城头,所到之处,城橹灰飞烟灭。

手持各色小旗的军士,站在高达十余丈的巢车顶上,观察着弹道曲线与弹着点。在观察手的指挥下,砲手们不是移动砲车位置,就是增减石弹的重量,或者移动砲车梢木的位置。

将士们手忙脚乱,既是因为紧张,又是因为相互间的配合不太熟练,但郭威仍然不动声色地注视着他们,他允许他们有时间熟悉自己的职责。

“砲车,二次试射,放!”

这一次,战果好看了不少。二次齐射,直接命中目标者不在少数。

“三次齐射,放!”

从城头传来的阵阵闷雷声中,夹杂着一阵阵清晰可闻的惨叫声。郭威的眉头舒展了开来。那一头,床弩也调试完毕。

这一切不过是真正大战的前奏。

战鼓又一次雄起,这一次是持久的、急促的、亢奋的战鼓声。声声入耳,令汉军将士们甚至忘记了呼吸,声声响彻天空,令河中城打了个冷颤。

但汉军步卒,并没有迈步向前冲刺,因为现在还轮不到他们向前冲。

“砲车,饱合攻击!”

天空中下起了石雨,被粗粗打磨过的石弹自天而降,守军的瞳孔瞬间放大,他们陡劳地举起了巨盾。强大的势能,将石弹狠狠地砸在城头上,瞬间所有的木质防御工事,散架、破碎、倒塌。

守军手中的巨盾,如纸糊的一般破碎,不幸的军士们被砸翻在地,成了一堆肉酱,血肉飞溅。守军只好藏在一些坚固工事之中,仅留少数人观察瞭望。守军当然也有自己的砲车,但他们无奈地发现自己鞭长莫及,汉军的砲车阵地既在他们射程范围之外,又巧妙地躲藏在高大工事的后面。

石弹仍无休无止地从天而降,石弹击在城垛上,又迅速地跳起,激起飞沙走石,一阵风吹来,凭空营造出万千飞扬的尘埃。

城头上一时间寂寥无人,汉军阵地上人欢马叫热火朝天,这是冰与火两重天的世界,而护城河就是两个别样世界的天然分界线。

守军寂寞难耐地忍受了半个时辰的饱合攻击,如同等待了一年一般漫长。当轰隆隆的声响消停了时候,守军胆战心惊地猫起了身子。

“嗖、嗖、嗖!”汉军的床弩也开始攻击了。那些在守军将领喝令下,不得不站到城头上的军士,遭到了灭顶之灾。

凿子箭与踏橛箭,无差别地向城头上倾泻着。城头上的守军,像是野地里被烈风吹倒的衰草,齐齐地被击中,在城头上又留下一滩滩鲜血。

“不准露头!”汉军这样想。

“这阵式不新鲜,汉军也就是这点本事了!”一个身经百战的守军如此想。

蓦的,床弩也停止了攻击,天空中又升起了黑色的飞行物。令守军意外的,这次不是让他们恐惧的石弹,那黑色的飞行物并非对准守军,大多砸在城墙墙体与墙角根,立刻破碎。

这是陶罐,破碎的陶罐露出装在里面的药粉。

床弩又开张了,这次发射的却是火箭。数百支火箭,目标直指城下堆积在一起的破碎陶罐,城墙下忽然爆起耀眼的闪亮,闪亮令头顶上的太阳为之失色。那陶罐中的药粉,不仅有助燃的火药与炭末,还有狼毒、人清、草头乌、砒霜、沥青等十余种有毒药粉。,

火、毒、烟,在风力的作用下迅速升腾起来,飘上了城头。巨毒的浓烟将守军包围,他们立刻感受到了自己的眼、鼻及祼露在外的皮肤受到了极大的影响,他们既无法呼吸,又无法睁开双眼。

口鼻也因吸入巨毒而渗出鲜血。

但这还未完,床弩与巨砲趁机,又一次发动猛烈地攻击,又一次将让城头血流城河,这种不接触的战斗,令守军极不适应。

“冲啊!”汉军步卒终于迈开双脚,向城墙冲去。

城头的守军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因为他们既要忙着躲避箭、石,又要紧急使用湿布蒙住口鼻,浓烟也影响到他们的视线,汉军抓住这有利的时机,已经越过了护城河。

但这一箭之遥的距离,似乎可望而不可及。

守军终于有机会反击,他们要让汉军尝尝流血的滋味,箭、石齐发,向城下倾泻而下,奔跑在前的汉军如同河水撞在坚固的河堤上,只溅起万千浪花。

汉军很快就尝到了恶果,他们听到箭矢撕裂自己肉体的声响,然后毫无例外地仆倒在地,悲哀地死去,一了百了。

一波未平,另波又起。

这一次更大量的的毒气弹、烟雾弹一齐使用,黑色的烟雾遮蔽了太阳,白昼成了黄昏。汉军再一次尝试向河中城靠进,他们举着刀枪,嗷嗷叫着向城头发起冲锋。而他们的头顶上,是敌我双方互射的箭石,它们编织起一道密集的死亡之网,收割着双方鲜活的生命。

鲜血迸飞,染红了城池,残肢在半空中飞舞着,城上城下成了屠宰场。

“冲啊!”汉军呐喊着。

“杀啊!”守军也不甘示弱。

汉军自辰时发起进攻,已经连续发动十次攻击,虽然准备充足,也付了极大的代价,但始终不能稍接近城墙。

郭威并未因此而有任何不满,因为不过是半天的攻击,他已经让守军领教了自己的赫赫军威。既然已经将河中城围困了这么多天,他不在乎再多围上几天,若是能轻松地拿下河中城,也太小瞧了李守贞。

在郭威的眼里,他已经可以准备向朝廷邀功请赏了。

仅仅是半天的攻击,河中城的城墙已经是千疮百孔,城头上一切工事都已经残破不堪,墙体上插满了特制的踏橛箭。李守贞直到夜幕降临的时候,才从城头上黯然而下。

城内死伤无数,密密麻麻地躺在地上,他们当中大多数是在汉军远程武器的饱合攻击下或死或伤的。除此之外,城内饿死的、病死的更是不计其数,却无法运到城外安葬。

“要亡,一起亡!”

李守贞没有丝毫的怜悯之心,他需要城中军民帮助自己守城,他知道城中的百姓早已将自己恨之入骨,可百姓就是自己的兵源与肉盾,甚至是自己的粮食。

这当然是一个危局,李守贞只能硬挺着。他的儿子李崇训早已经不再做成为皇帝的白日梦,他的儿媳符氏却不知自己将魂归何处。

内宅中,一身素服的符氏正在诵佛经。

自朝廷大军围困河中城以来,符氏就是担心受怕中煎熬着。她明显地消瘦了,在美貌的外表之上增添了几分楚楚可怜之态,她既无法劝服疯狂的李氏父子,也无法改变任何事情。作为兖州节度使、检校太师、兼中书令、魏国公符彦卿的女儿,她唯一的作用就是联姻的工具。

她在为自己提前超度,或许也包括了她夫家的所有人。

第二十六章 尘埃㈡

战争仍在如火如荼地进行。无论白昼与黑夜。

乌云般的箭石笼罩在守军的头顶,收割着无数鲜活的生命。城中的所有男子,无论长幼被押上城头,充当着肉盾。李守贞亲自率领着牙兵,充当军法队,所有敢反抗者,格杀勿论。

城下,汉军在远程投射兵器的掩护下,推着棚头车,向城墙靠进。

这种棚头车,实际是个由三部分组成的车队,前头为牌车,由坚固的硬木与铁板构成,如同一个屏风可以护住身后头车内的军士。头车并无底板,内藏军士既可以推车向前,又是专门用来挖掘地道的,车顶蒙有生牛皮,上有尺余的浮草,可以减轻遭到矢石打击的损害,并配以泥浆桶,以防止敌军纵火,最后面的是一架绪棚车,内里也藏有军士,与头车相通,可供军士交替作业与休息之用。

十余台战车向城头推进,成了城头上倾泻而下的箭石唯一目标。

守军不能坐视不管,他们疯狂地往下扔干草、断木与火油,城墙下瞬间成了一片火海。

躲在战车中的汉军,用携带的水与泥浆灭火,奈何汹涌的烈焰让他们的防御手段如杯水车薪。烈焰吞噬着一切,战车被烤得发烫,迅带被点着,军士们一时无法脱离战车,他们惨叫着拥挤而出,但车外更是一片火海。

这些不幸的军士,在烈焰中挣扎、嚎叫,在烈焰中涅磐。空气弥漫着令人作呕的气味,汉军又一次无功而返。

李守贞站在城头狞笑着,耻笑郭威的不自量力。

郭威紧盯着河中城,这个残破的大城,让他愤怒无比,他不得不佩服,李守贞既便是山穷水尽,仍能硬撑如此。

愤怒的郭威,立刻命令所有的袍车集中在南城,进行饱和式的攻击,他发誓要将河中城埋葬。

两百台袍车一起怒吼,发泄着汉军所有的不满。石弹早已经不是原先经过打磨过的石弹,而是一切可以被抛射出去的东西,尖的、方的、弯的、不规则的,一切都被射向南城。

依旧不变的是呼啸声与惨叫声,这种死亡的气息始终是主旋律,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这已经是郭威决定发动攻击以来,第十天的黄昏。

血色的天空下。韩奕已经准备旧绪,他已经得到郭威的授命,他的义勇军将是汉军发动致命一击的唯一主角。郭威决不允许大军在第十一天的早晨,还在城外驻扎。他要将自己的帅帐建在罗城之内。

韩奕绝无任何回避这个命令的空间,事实上当他走上了搏杀这条路后,这种命令并不让他觉得惊讶。他回顾身边左右,将士们都如他一样,披挂整齐,席地而坐。

呼延弘义,一如既往地东张西望,并且不知从哪找来一块牛肉,正在大口大口地撕咬。在他的眼中。就不知道紧张与害怕,

陈顺,仍然沉静寡言,他在认真地擦拭自己的铁枪。这位汉子,在义勇军似乎不显山不显水,但韩奕相信这位汉子从不会拒绝履行自己的职责。

朱贵与吴大用,仍在胡说八道。这二人又在吹嘘着昔日在北地的“英雄壮举。”身边的军士们被他们感染,裂开嘴笑着,倒是冲淡了决战之前的紧张情绪。

冯奂章整了整自己的衣甲,既便是屡战至此,他的衣甲仍是一丝不苛,鳞子甲上每一片甲叶都被擦得黑亮,仿佛要穿着这一身去相亲。蔡小五坐在他的上风口,悄悄地抓了一把尘土,往空中扬去。

冯奂章猛得回头,蔡小五的小动作被他发现了。

“这鬼天气,风沙太大”。蔡小五尴尬地说道。

“老八为何如此说,这哪里有风沙?”李威明知故问地打趣道。

“这四下里都是尘埃,只是你们看不见罢了蔡小五道,“我听说,人要是在异乡死了,便化作尘埃,随风而飘;飘啊飘啊,终于有一天,飘到了自己的家乡,便不在飘泊了。”

众人齐齐地盯着蔡小五看。默不作声。

“胡说八道”。冯奂章嘟哝道。

韩奕对着身边的徐世禄问道:“今日将会有一场血战。徐兄不必登城作战。,

“你这是何意?。徐世禄勃然变色。

“我从军中挑出二百人,成立督战队,徐兄为我执掌。自我以下,敢将身背面向敌军者,一律就地斩首。”韩奕道。

“将军欲亲自攻城吗?倘若将军尚且亲冒箭石,徐某身为帐下一员,岂有置主将于安危之境的道理?属下愿与将军同往!”徐世禄请求道。

徐世禄眦目欲裂,韩奕愣愣地看了看他一眼:“我苦战死,徐兄可替我收尸他抬高了音量:

“我义勇军将士,总归要有个收尸之人

“豪杰战死疆场,本就是英雄之举,老七何必管那身后之事呼延弘义回头喝道,“你我在这些上并无牵挂,兄弟义气相投,若是光荣战死,若能转世投胎,再做一世的兄弟,岂不是一件乐事?”

“哈哈,还是呼延大哥心直爽快;”韩奕起身说道:“今日太尉命我等攻城,任务艰巨,但我义勇军何曾胆怯退缩过?待大战来临之时,本将军将自率牙队与你们同往!”

不待部下们答话,韩奕抽出一支箭矢,递给徐世禄道:“请徐兄试将此箭折断

徐世禄不解,但照办。

韩奕双抽出两支箭道:“两支箭可以一齐折断吗?。

徐世禄撇了撇嘴,轻松地将两支箭矢折断。

“五支箭如何?。

徐世禄仍然不费力气。

“那么十支箭?。

徐世禄气沉丹田,双臂齐动,十支箭矢仍然应声而断。韩奕赞道:“徐兄神力,但二十支箭可以办到?”

“不行”。徐世禄承认道。

“行军打仗,就如同这箭矢,一支可以轻易被折断,五支就不那么容易了,十支更是难上难,至于二十支被捆扎在一起,则不可办到。俗话说,兄弟齐心,其利断金。我等将士来自五湖四海,既,心热心豪杰,又有幽并儿郎。倘若与敌单打独斗,吊死犹憾,百讹合在一起,心往一处使。力往一处用,便是一群猛虎,何愁不令敌军闻风丧胆?。弗奕高声问道,“尔等是愿做一只独狼,还是做那虎群中的一员呢?。

“愿做虎群中的一员!”部下们齐声回答道。

“好,那就勇敢向前,永不回头,记住本将军的话,永远不要将自己的后背让给敌军。我义勇军将士既便是死,也要面向敌人而死!”韩奕再问道,“尔等愿与本将军同往吗?”

“同往、同往!”数千义勇军的呼声此起彼伏,甚至压住了不远处袍石的轰鸣之声。

韩奕看到忠诚部下们的爱戴与尊敬,但他甚至看到一张张生动的脸。将挂满血污。一将功成万骨枯,欲成大事者都是冷血的。

在义勇军的战前动员声中,郭威带着从人来到了南城,这意味着义勇军要面临真正血的考验。四千五百义勇军将士,如标枪一般挺立在郭威的面前,接受他的检阅。

郭威没有说任何豪言壮语,但他的意志已经让每一个人都深刻地了解。

袍石仍在不知疲倦的攻击,城下堆积的石木几乎有半城之高。床弩也都被抬到近前。就近为义勇军提供掩护。

当石雨停止下来,义勇军列阵向前,自动以百人都为攻击单位,依次向前。空荡荡的城头。又徒然出现了守军的身影,他们早已经习惯这种间歇式的饱合攻击,完全是用流血换来片刻的安稳。

义勇军第一波攻击开始了。他们踩着城下的乱石与死尸,呐喊着奋勇狂奔,城头上立刻用密集的箭石还击,尖利刺耳的声响之中,奔在最前头的义勇军军士的身形猛地一滞,他们悄无生息地死去。

第二波军士早已经奔跑冲刺,他们其至来不及感叹前者的壮烈或卑微。举着的大盾,被从城头上扔下的石料砸碎,盾下的军士转眼就成了一片血肉模糊。

一波未平,另波又起。第三波军士汹涌向前。他们怒睁着嗜血的双目,嘴中无意识地呐喊着,他们也仅仅能触摸一下早已经千疮百孔的城墙,然后如茅草一般被拦腰折断。

第四波

第五波

屠宰场,河中城上城下就是一座屠宰场,它不因为面对的是义勇军而有所怜悯。吴大用指挥着弩手冒死向前,既便是要面对城头射下的箭雨,他们也只能硬挺着还击,张弩、进弩、发弩,哪怕只是给袍泽些许的助益。,

呼延弘义怒了,他急不可耐地冲锋在前。他一手举大盾,一手提着云梯,硬是凭借着自己一人的力气,将云梯靠在城墙上,但他伟岸的身躯成了极好的靶子,他不过是刚刚登了几步。箭矢便从斜刺里射来。

呼延弘义无奈地从高处摔了下来,陈顺、朱贵、冯奂章、李威、蔡小五等人见状,惊呼着蜂拥而上。韩奕自带牙兵,也冲了过去,部下义勇军呐喊着追随着他左右,如怒涛翻滚。众人要么放箭反击,要么顺着城墙上密密麻麻的踏檄箭,攀登而上。

郭威举目远眺,城墙上下到处都是义勇军军士的身影,他看到呼延弘义从废墟中站了起来,身形仍然高大,他看到韩奕冒着矢石靠前指挥,身边的牙兵一个接一个地到下,他同样能看到,义勇军没有一个回头。

屡战枪林箭雨之中,义勇军的帅旗仍然迎风飞扬,他们被鲜血刺激得愈发兴奋,他们高声喊叫着,声嘶力竭,杀声响彻天空。

黑夜很快降临,但战火将河中城照亮得如同白昼。双方仍在忘我的厮杀,酣畅淋漓,却义无反顾。一个人不幸战死,另一个自动补上,他们麻木地奋力拼杀。

徐世禄发现自己身为一名督战官,完全无用武之地。他毫不迟疑地率领着督战队,冲了上去。

蔡小五绝不是第一个登上河中城的汉军,因为曾经踏上城头的汉军军士都已经化作了尘埃。但只要他的双脚在城头上站稳,他便如一只冲入羊群的猛虎。当他的双足网沾到城上,他便有一种充实的感觉,手中的大斧挥起,势大力沉,里面的一位守军在大斧之下被劈成两截,鲜血洗礼着蔡小五全身上下。

蓦的,从背后冲过了数支长枪。蔡小五急忙转身,枪尖已经抵近了脸前,寒光凛凛。但斜刺里,一杆银枪拦在了这数支长枪之前,凌空一荡,竟让这几支势在必夺的长枪扑向了它处,正是冯奂章。

“莫将后背让给别人!”冯奂章并未回头。“否则便真成了尘埃

说话间,手中银枪下已经刺透了好几位。蔡小五抹了把脸上的血水,赞道:“冯五哥好枪法

“少说废话,还不与我并肩杀敌!”冯奂章喝道。

一枪一斧便合在了一起,杀入了敌军丛中。在他们二人的面前,敌军一退再退。义勇军终于从他们二人杀出的缺口,蜂拥而上,奔向城头上残存的守军。他们实现了自己对主将韩奕的诺言,要做虎群中的一员。

城头上的守军如潮水般往后急退,但身后的督战队毫不留情面地射杀。

“不准退、不准退,杀、杀”。李守贞挥舞着佩剑,疯狂地呐喊。他看到汉军矫健的身姿越来越多,他也看到了他不久前的部下徐世禄。

“徐贼。李某恨不得将你挫骨扬灰”。李守贞怒骂。

徐世禄没有看到他,更不可能听到李守贞的怒骂。李守贞被部下拥着往城内后退,义勇军突入城内,却不得不面临着巷战,更多的汉军追随而前,一条街接一条巷地清理。李守贞在抵抗到了深夜。不得不退入子城。

义勇军感到累了,他们停了下来,身心疲惫,汉军一队一队从他们身边走过,向他们致以足够的敬意。

韩奕将呼延弘义扶到了一边坐下,呼延弘义早在攻城之时,就身受重创,但他仍然坚持至此。

“还好,我们暂时都做不了尘埃;。呼延弘义道。

第二十七章 尘埃㈢

平瞩目!中,义勇军成功地突入城内。在汉军诸部侥几…成功地将叛军残部逼入子城之内。剩下的就是汉军诸部的事了。

义勇军虽然表现出了自己的悍勇与无畏,但自身伤亡也在一千以上,这让韩奕感到心痛,尽管这对于如此高烈度的攻坚战来说,这种伤亡并不算得了什么。

如果可以选择,韩奕宁愿选择与辽人野战,而不是攻坚。郭威将自己的帅帐迁入城内残破的屋舍中,鉴于义勇军的功劳与付出的代价。他下令义勇军转入休整,不再参与剩下的激战,这并非是想分了功劳,而是对义勇军的奖赏。

河中城分为三重,最核心的是护国节度使官衙所在的牙是牙军牙兵名目的由来之所在,最外是罗城即外城,在二者之间则是子城。

汉军攻破了罗城,将子城围得如铁桶一般水泄不通,李守贞的部下周光逊、聂知遇等帅其众千徐人来降,人人都可以预料到李守贞最后的结局。

爽兄弟为何不愿加入我义勇军?莫非对我等有成见?”韩奕问奉命来请他赴宴的赵匡胤。

“回将军,非是不愿。”赵匡胤道,小人只是觉得在太尉身边,耳濡目染,日日有所教益。况将军麾下豪杰如云,也不差赵某一人。”

“嘿,你这人真不识抬举!”蔡小五骂道。

韩奕也觉得十分诧异,他不知道赵匡胤到底是如何想的。不过赵匡胤既然不愿,他也不便勉强。

韩奕带着部下呼延等人,与来来往往的汉军逻队擦身而过,穿行于刀阵枪林之中,迈过倒毙的尸首,奔往郭威的帅帐。

此时长安赵思绾已经服诛。这赵思绾凶悍自不必说,特别有一项爱吃人肝的嗜好,曾言食得人肝千枚,则胆至无敌矣!

韩奕当年所见过的巨寇齐三,虽然也吃美人肝,但跟赵思绾比不过是只温驯的小白兔。赵思绾喜欢当面剖开人腹切成细丝,切完了人还在挣扎,又喜欢用酒吞吃人肝。长安城绝粮时,赵思绾的军队就靠吃妇人小孩充当的军粮,当郭从义、王峻诱杀赵思绾后,发现长安城十万百姓只剩下不足一万人。

韩奕一边走着,一边沉思着。他有许多梦想,但无论他的梦想有多么崇高,在这乱世之中,这不过是梦想而已。身为一州防御使,他只能拥有防御使的权力,所能做到的十分有限,而通往更高权力之路,却让他不得不付出代价。

“郭”字大旗在晚风中飘扬,这面大旗被十余面“汉”字旗帜包围着,如同众星捧月般,笑看风云变幻。

“韩将军来迟了!”客省使阎晋卿见韩奕走进大帐,高声说道。

郭威今日安排了一场搞赏酒宴,只有韩奕姗姗来迟。其实也不是韩奕来迟,而是诸将来得早了些,这种搞赏宴不是天天有,慑于郭威军法,不开宴会便无人敢私自饮酒,所以诸将酒瘾难解,一听郭威开搞赏宴,都来得太早。

今天的主角是韩奕,韩奕人没到,诸将也只好望着美酒干等。

“恕罪、恕罪,韩某让诸位久等了。”韩奕连忙告界寒暄。

郭威坐在岳中央,他一直注视着韩奕从外面走进来。待韩奕等落坐,郭威举杯祝道:“昨日幸有义勇军拼力奋战,今日我等则有机会在城内饮酒。来啊,诸位与本帅为韩子仲及义勇军将士满饮此杯!”

韩真连忙代表义勇军将校,起身说道:“太尉折煞我等,义勇军愧

不当。韩某以为,不如一祝我大汉国强民安,万世永昌,二祝我军在太尉的英明指挥下,不日将凯旋而还。至于披坚拔锐,不过是我们将士份内之事。”

“说的好!”郭威也不客套,与部下们连饮两杯。

武人们齐聚一堂,几杯酒下肚,个个都兴高采烈,纷纷请战百道攻打子城。此时此刻,就是一个懦夫,也会相信自己能够杀掉李守贞和他的残兵败将们。

郭威本想借这个机会设宴,缓解一下部下们连日来在攻坚战中的紧张与疲惫,特意不想谈军事,但见部下们主动提起,心中虽然高兴,但他一向极有主见,绝不会因为部下们的积极请战而冲昏了头脑。郭威正襟危坐,说道:,

“打仗就好比捕鸟,鸟儿若走到事穷之时,也会啄人的,不可掉以轻心,何况一军?今河中外城已破,叛军被压缩在乎城之中,既无粮食又缺箭矢,更不必说军心士气,我军好比涸水取鱼,可以慢慢将水舀干,何必那么性急?我要是李守贞,事穷之时,也会拼个鱼死网破。”

郭威老谋深算,不急在一时,部下们却各自有自己的好算盘。人人都存活,右是能活捉住李守贞。那可是天大的功劳,既便不是活联”要将李守贞的尸首抢到自己手中。

大帐中,一片嗡嗡的声响,众将都在郭威的面前发表豪言壮语,各自声称用之必克。李守贞就是砧板上的肉,人人都想吃上一口。唯有刘词与韩奕二人,不为所动,两人紧挨着坐在一起,只管饮酒,自河中用兵以来,他们这一老一少并肩战斗,成了忘年交,关系非浅。

“刘公,听说那些从逆者,都关在你军中大牢?”韩奕忽然低声问道。

刘词点头道:“李贼早有反叛之心,这两年一直暗地里招兵买马,阴结有异心之人,受他笼络的人不少。太尉命我搜寻相关人等,待平叛后,追究罪责。”他瞧了瞧大帐之内的喧哗,压低声音道:

“听说各地藩镇有不少人与李贼有书信交往,就连朝中大臣,亦有不少。否则李守贞也不敢公开反叛。只是他太高估了自己,以为只要自己揭竿而起,天下诸藩景从。”

“刘公说的是。”韩奕点头称是。

“你为何会问到此事?。刘词饮了一杯酒道。

“不瞒刘公,在下的一位朋友自京师派人来,想通过韩某打听一件事。”

“不是被关进我的大牢里了吧?”刘词豪爽地拍了韩奕肩膀一把,“只要没触了太尉的霉头,韩老弟想放谁就是谁!”

“枢密院主事魏仁浦的妻弟。姓李,刘公可有印象?魏仁浮的丈人李温玉便是此地安邑、解县二池的椎盐使

“这是个好差事!”刘词打断了韩奕的话,意味深长,“所以常招人惦记。”

“刘公说的是解州刺史郑元昭吗?”韩奕道,“我听说此人曾为前任椎盐使,及李贼叛,朝廷诏升解县为州,郑元昭便迁为刺史,不得专管盐业之利。恰逢李温玉之子滞留城中,郑元昭诬告李温玉与李守贞同反。李温玉之婿魏主事心中担忧,”

刘词摆了摆手道:“这等小事,韩老弟不必理会。”

韩奕正要打听,见刘词冲着众人包围之中的郭威扬了扬下巴,道:“此事太尉早已知晓,也猜是同僚相嫉,遂知而不问。依刘某看,魏主事的丈人李温玉应该没有什么事情,至于李温玉之子,老夫并未见过。城破之时,他要是还活着,应该返乡去了。”

“多谢刘公赐告。”韩奕喜道。那魏仁浦托人千里迢迢地送信来,求到了自己身上,因为刘词暂领河中府卓,韩奕是能帮便帮上一把。

帐中的气氛达到了高潮,诸将大吃大喝,敞开了怀痛饮。那一边,降将王三铁正在诸将面前吹嘘自己的本事,要说武艺,此人倒也不是吹牛。不过他偶然抬头,见韩奕的目光正往这投来,连忙止住了话头。

败就败在义勇军的手中。王三铁如此想。

天上再次被乌云所笼罩,袍石猛烈地向着子城压了过去,而各式箭矢则将带着刺耳的尖叫声,向叛军飞了过去。

汉军在短暂修餐三天之后,再一次向李守贞发动了攻击。李守贞龟缩在乎城中,穷途末路,子城虽坚固,但无法与高大的外城相比

又少粮食与箭矢。汉军的箭石攻势大潮,一波又一波,压得子城上的守军喘不气来,残缺不全的尸体被压成了肉饼,血水横流。

蒋大的鹘车被推上前去,锋利的刀刃如鹘鸟啄食一般,在城头上一扫而过。呆若木鸡的守军,似乎忘记了躲闪,被锋刀削去了头颅。

“上啊!”汉军诸部蜂拥而上。

不高的子城城墙上插满了踏檄箭,汉军甚至放弃使用各式云梯,手脚并用,沿着箭杆往上攀爬。赵匡胤双手抓住了头顶上的一根踏檄箭,双臂猛得一使力,在半空中将身子强行扭起。

他站到了城垛上,一支雪亮大刀带着凌利的风声砍了过来。赵匡胤立足未稳,说那时迟那时快,他身手极为敏捷,飞快地翻身跃下,劈来的大刀几乎擦着他的小腿而过。

赵匡胤勃然大怒,抽出佩剑便挥向来犯之敌。对手挥刀招架,那剑却轻巧地急刺而去,对手怒目圆瞪,一脸不可思议,却惨叫着倒下。敌军见他勇猛,纷纷前来阻拦,狭窄的城头上,大刀长矛齐齐伸来,赵匡胤险象环生,被逼到了城沿边。

韩奕带着从人站在乎城城下观战,他抬臂便射,黑色的箭矢奔如闪电,直奔城头。

赵匡胤只觉得脖后生风,听得尖利声自身后袭来,浑身毛孔怒张,暗叫不妙”

第二十八章 尘埃㈣

匡胤猛地回头,他看到城下韩奕寺中正擎着把硬可。

这一回头似乎恰当好处地避过了这一箭,这凌厉的一箭堪堪擦着他的脖颈飞过,劲风拂过腮帮,让他后背瞬间冒出冷汗。

黑色的箭矢继续朝前飞去,永不回头,正中里面敌卒的喉咙,锋利的箭尖轻易地击碎了对方的喉骨,从脖颈左侧露出。那不幸的敌卒捂着鲜血淋漓的伤口,带着犹自颤抖的箭羽,痛苦地到下,余者愕然。赵匡胤心有余悸,他来不及细想,却抓住这个时机,抢过一把大刀,狠狠地挥扫了出去。

残肢凌空飞了起来。

鲜血向半空中挥洒着热情。

惨叫声却淹没在四周震天的呐喊声中。

更多的汉军从不同方向登上了子城,叛军悲哀地发现自己如同一颗尘埃,被汉军掀起的巨风吹得四处飞散。呐喊声此起彼伏,各路汉军踩着叛军叠加在一起的尸山,稳步向前推进,向着牙城方向进发。

无数房屋被汉军发射的火箭点燃,躲藏在内的叛军惊骇着仓惶夺门而出,里面而来是无情密集箭雨,四面八方射来的箭矢,让他们连乞求活命的机会都没有。

没有逃出的,在大火中发出惨绝人寰的呼叫声。大火不会因为他们的惨叫或者求饶,而停止肆虐,风助火势,直至所有的物品变成灰烬与扬起的尘埃。

韩奕也入了子城,他盯着那具被自己射杀的死尸看了良久。这具死尸仍然保持着死前双手捧着致命伤口的痛苦姿势,双目圆睁,像是不甘。

“将军好箭法!”党进赞道,他粗鲁地踢了那死尸一脚,“这等叛贼死货,也配受我们将军这雷霆一箭?”

“七哥方才这一箭,好像有失水准!”蔡小五在韩真耳边嘀咕道。

“胡说,我这一箭正中敌卒要害,此人当场毙命,何来有失水准之说?”韩奕反问道,语气有些恼羞成怒的模样。

蔡小五打量了一眼脚下无数死尸和四下里的滚滚浓烟,小声地说道:“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我与你更亲近的,也没有一个人能有我更了解你。七哥想要做什么,尽管可以跟我明言,普天之下,我以为没有什么是我蔡小五不敢为你做的。”

韩奕诧异地看了蔡小五一眼,郑重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攻入子城的汉军,正忙着拆除房舍,既是为了扫清障碍,也是为了将石、木堆积起来,与牙城比高,大军可以踩着石木,直上牙城与敌拼杀。

牙城跟前拥挤不堪,横七竖八的死尸与到塌在地的房屋阻碍了汉军行进的脚步,各路人马云集于此,相互交错,甚至分不清彼此原本的部属。

郭威花了好长时间,才勒令各部回归本队,并命令各部原地整顿,然后再发动最后一击郭”字大旗耀武扬威,而“李”字大旗形影相吊,已经成了一块破布。

义勇军也来到牙城前,他们摩拳擦掌,也想分上一杯羹。亲军队正赵匡胤,遥望领军前来的韩奕,犹豫了半的才走上前道:

“小人特来感谢将军援手之恩。若不是将军亲自射杀敌军悍卒,小人既便不死也是重伤。”

“赵兄弟不必放在心上,俱是为国效命,剿此叛贼,义之所往,举手之劳而已。”韩奕拍了拍腰畔的自弓。

赵匡胤抬头打量了一眼韩奕,见韩奕脸上仍挂着一惯的微笑与自信之色,他心中仍然忐忑,因为方才那一箭差点伤着了自己。

“将军之恩小人铭记在心,待他日再报答将军。”赵匡胤说道,他瞧了瞧的那面移动来的“郭。大旗,“太尉遣人唤我前去小人告辞了。”

“嗯,你去吧。”韩奕微微点点头。

汉军稍作调整,立剪又发动了猛烈地攻击。各部人马轮番上阵,无情地消耗着叛军可怜的箭矢与人手。

李守贞仍在负隅顽抗,他率领着一千牙军亲信,顽强地抵抗着突到前来的汉军。他表现出了一位宿将的血气之勇,身上的精甲已经残缺,身体内的血液仍在沸腾不已,这支撑着他挥剑奋力砍杀。,

“死吧,都来受死吧!”李守贞咆哮着。

手中的大枪已经折断,但还有长剑。长剑也承受不住万千折磨,成了一根烂铁,汉军的鲜血让他处于疯癫的状态。

被鲜血包围起来,李守贞感到快意,这让他暂时忘记失败的耻辱与不甘。

这不过是回光返照前的狂野。

汉军用更猛烈的反击来回答池

箭雨从天而降,从四面八方突入,收割着牙军的生命,倒下的尸体各有各的死法。长枪大矛,如林而至,串烂一天具仍在挣扎的生命。

枪尖入体的穿刺声,长箭撕破空气的呼啸声,战刀相击的铿锵碰撞声,刀刃朵在骨头上的崩裂声,濒死士卒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双方悍勇士兵的怒吼声,各种奇怪而又寻常的声响交织在一起,发出一阵接一阵巨大的轰鸣曲。这首轰鸣曲,让双方士卒沉哂于嗜血的亢奋之中,他们砍杀着,如野兽一般嘶咬着,相拥而死。

人命如纸,一戳即破。鲜血横流,浇灌着脚下的焦土。

“轰、轰、轰隆隆!”

牙城城门承受不住汉军撞车的轮番重击,轰然倒塌,连带着两边的砖石横飞。

乱石乱砖与满天的尘埃中,汉军争相从缺口处涌入,也包括义勇军,李守贞拼命的所在,即是汉军蜂拥而上的目标。对于汉军诸部来说,李守贞就是他们升官发财的最佳捷径,人群如潮水一般汹涌向前,淹没了牙军的抵抗。

牙军不自量力地螳臂当车,不得不带节败退,昔日的骄横已成昨日黄花。这些用鲜血与大笔金钱培植起来的强悍士卒,在这大势所趋之时,也注定为自己的主人陪葬,成了他人升官发财的垫脚石。

有的人聪明地选择放下兵器,跪地乞求宽恕。

有的人仍在不屈地战斗,他们得到的只有死路一条。

更多的人没有选择的权力,因为他们早已经成了失去头颅的鬼魂。

朱贵抹了把脸上的血水,茫然四顾,混乱中不知李守贞逃到哪里去,他冲着徐世禄大吼:“徐兄,我们应当去哪?”

徐世禄扬着手中铁槊,隔着数十人回道:“跟着我,直奔李贼宅第

义勇军丢下还在清剿着残敌的汉军诸部,跟着徐世禄直奔内舍。

李守贞提着剑,奔回了自己的居室,他早已经为自己准备了一场盛大的葬礼。在他时常举办盛大宴会的厅堂里,堆积了足够多的薪柴与油脂。匆忙之中,他不忘换上一身只有天子才能穿的衰袍,站在了柴禾的正中央,厅外的喊杀声似乎小声了些,但他真切地听到了汉军迫近的脚步声。

“郭威,你是杀不掉我的!”李守贞奋力怒吼。

在这怒吼声中,李守贞将火把扔到了脚下。火焰立刻升腾,迅速将他包围,在这炽热的火焰中,李守贞看到了自己鹊起之时的风光:

身着天子冠冕,斜睨天下,百官跪伏在自己的脚下,向自己膜拜,自己是唯一的真命天子,,

李守贞是骄傲的,他自始至终没有考虑过投降,既便是死,也是自己结束自己的生命。在烈火中,他终于荣登九五至尊,任何人也无法扭转这一“事实。”

当李守贞自焚之时,他的儿子李崇勋正提剑奔回自己的宅院。

剑尖在滴着血,那殷红的血液似乎流淌不尽,这是李氏亲属的血液。李崇记的欲念破灭了,他不仅不能子承父业,做不了皇帝,又将失去他曾拥有的一切。他第一个想杀的是那些术师们,正是他们谗言说李家是天命所归。

混乱之中,李崇找不到术师们,尤其是那个深受父亲李守贞信任的国师总伦。他只找到自己的亲属家眷,就是死,也要一起去死,省得留在人间沦为笑柄,更不能被郭威押到京师当众斩首。

家中的妇孺们,震骇地看着双目赤红的李崇提着剑向他们一步一步接近。

“大公子,放过我们吧!”李守贞的美妾们缩在墙角,乞求道。

“放过你们?你们想去伺候郭威那匹夫?还想着得到别人赐予的荣华富贵?”李崇怒目而视,旋即又自言自语起来,“是的,一定是的。父王曾赐予你们无尽的荣华富贵,赐给你们锦衣玉食,生是李家的人,死也是李家的鬼,你们应当向我父王尽忠,那就请你们去地下伺候我父王吧!不,是父皇!”

手中剑向前一递,李守贞生前最宠爱的美妾立刻香消玉殒。李崇拔出剑,血箭溅到了他的脸上,这令他的表情更加狰狞恐怖,鲜血使他更加亢奋起来,他疯狂地斩杀起来,这当中也包括他的异母幼弟幼妹们。

符氏面无血色地躲在自己屋中,她似乎已经失去移动脚步的所有力量。她听到自己丈夫在屋外疯狂地寻找着自己:

“夫人,你在哪里?快出来,我父王要做皇帝了,我是太子了,将来我继承皇位,你便是我的皇后!夫人、夫人!”

“砰!”李崇一脚踢破了屋门,提着血淋淋的长剑闯了进去”

第二十九章 尘埃㈤

二马到井。搜索着李氏的棠院。激烈的厮杀已经停止,汉军大多正忙着救火。李守贞及其妻均以自焚而死,尚有数子二女,被烟熏火燎得奄奄一息?至于枭雄李守贞的遗骸,早被人将头颅割去报功去了。唯尚缺李守贞之子李崇刮一人,不知所终?

府署外厅早已经在大火化为灰烬,独内院岿然仅存;党进带着本部人马,闯入了内院,但见地上积尸累累,遥见一盛妆命妇安坐在堂前,丰彩照人,犹如玉人。

党进惊诧于此妇人的美貌,但心中却更加诧异,他趋步向前,以往这玉人不过是一木偶,否则见到自己这一班带着血腥气的军士,怎能不慌张失措?

“止步,休要靠近!”那妇人突然开口呵斥道,“我乃魏国公符彦卿之女,郭公与吾父有旧,尔等安敢动我?。

党进吓了一跳,部下们也各自诧异,他们见这妇人词庄色厉,凛然不敢侵犯,都不敢上前锁拿。党进自幼便为杜重威家奴,又伺候过后晋长公主,豪门公卿见过无数,所以是见过大场面的,他便多长了个心眼,不敢冒犯:

“夫人稍待小人立刻报于我家将军知道;。

党进便命部下守在堂外,自己去找韩奕。韩奕还没赶来,朱贵与徐世禄却早到了,徐世禄当然认识符氏,朱贵也立刻便想起自己曾在徐州见过,这便是符彦卿长女了。

“她虽是符彦卿之女,但李氏一族当族灭,她身为叛臣家属,恐怕也难逃一死朱贵对徐世禄道。

“这也难说徐世禄摇头道,“我听你口气,好像想施援手?。

“徐兄有所不知,咱们军上与符公有过交往,对符公一向尊敬,况且符公对我们义勇军将士也有过恩惠朱贵细说当年徐州旧事。

“原来如此!”徐世殊听罢。这才恍然大悟,晒笑道,“这好像也不决定于咱们将军,只看郭公意思。我以为,郭公看在符公的面子上,恐怕也会不追究此事,毕竟符公贵为魏国公,是久历藩镇的名帅;什么叛臣家属?那只针对你我这样的人设的名目!”

正当二人说话间,韩奕匆忙赶来?

不待朱、徐二人通报,他迈步直入堂中,符氏正惶恐不安,见韩奕进来。空洞无助的眼神立刻恢复了些许神采。

“恕韩某来迟,让李夫人受惊了!”韩奕躬身说道,他颇觉自己的称呼在此时此刻有些不妥。

“幸遇将军部下军士,否则贱妾便要遭难了符氏起身亭亭拜道。韩奕虚扶了一把。打量了一眼堂中累累死尸,问道:

“郭公正命人寻找李崇刮,不知,”

符氏又低头垂泪,如梨花带雨,惹人怜惜,她手指身边不远的一具男尸。原来李崇先杀家人,继而想杀了自己妻子符氏,紧要关头。符氏将自己藏在帷幕之后,李崇卞寻找不到,便当场自杀,追随自己的“父皇。去了。

韩奕略想了想,示意党进领几位军士走上前来,将李崇尸骸移走,又命人将符氏安置在偏室,自己则亲自去向郭威报告。

“愿韩将军看在家父的面子上,好生安置我夫的遗体。待见到郭公,我必当面请求郭公允许我安葬符氏哀求道。她担心韩奕会割下李崇的头颅。

“你放心,韩某只是稍加收睑,一切郭公作主!”韩奕连忙安慰道。

郭威正在发怒。

原来部下从李宅中,抄出不少信札,全是李守贞或与朝臣勾结,或与藩镇交通的信札,彼此妄斥朝廷,语多大逆不道之语,这当中当然也不乏骂他郭威的,谁叫你跟杨、史二权臣是铁打的兄弟呢?定难节度使、党项平夏部首领李彝殷自然不会缺席这种造反的事情,他本应李守贞之邀,发兵屯延、丹境上,闻官军围河中,又缩了回去,保大节度留后王饶的名字也赫然在列。

郭威抓着文书,怒骂道:“待本帅返京,定会将这些证据交于朝廷,试看谁敢不服!”

幕府从事王浮连忙在旁劝阻道:“王某以为,郭公不如将这些文书烧掉。”

“怎么?你想替叛臣一党开脱罪责吗?。郭威脸上勃然变色。,

王漆不慌不忙地回道:“王某在乡里时,曾听说凡是鬼魅,只在夜里争着出来吓人,只要太阳一出,鬼魅全都会消失不见,所以鬼魅之辈不足为惧;这些文书,当然是那些人与李守贞勾结的证据,但郭公您久历军伍。这样的事见到的和听到的,难道还少吗?您若是将文书上交给朝廷,不仅是想与天下藩镇为敌,也会让这些人心不自安,只会有更多的人铤而走险,到那时,天下又要大乱了。”

“你的意思,这些文书都烧掉,对这些叛臣贼子所作所为,统统装作看不见?”郭威声如洪钟:

“在下只是希望能安抚那些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王浮继续说道,“郭公即便是将文书交给朝廷,难道朝廷真要治这些人的大罪吗?李彝殷其心固然可诛,但朝廷先前也不过是下旨安抚而已,其实这些人,也并非真与李守贞一条心,否则他们早就起兵,互为支援了,也不会如此坐等李守贞灭亡。

我以为这不过是王饶诸辈为今后打下埋伏罢了,万一要是李守贞能成大事呢?观近世,朝廷莫不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只要藩镇没有真的参与叛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除非,您认为自己有把握控制大局,足以将一干人等一网打尽

郭威听罢,颓丧地坐在交椅上,他发现自己贵为枢密使兼同平章事,可以以很小的代价,将不可一世的李守贞剿灭干净,竟还对付不了一帮并无多少力量的阴谋家。

他突然想起自己的前主人刘知远,当年为河东节度使时,暗中积聚实力,只要没公开反叛,朝廷不也是姑息忍让吗?

“烧了吧!”不管愿不愿意,郭威仍然遵从王浮的劝说,做出了这个决定。

李重进与向搬来火盆,当面将这些写满证据的文书点燃,一切罪恶与阴兰,丁二成了灰烬。郭威瞪着火盆里的余烬,犹自心有不甘。

“韩将军求见”。门外军士高声通报。

“让他进来!”郭威抬头命道。

“末将参见太尉”。韩奕进来拜道。他打量了一下室内有些异样的气氛,又瞧了瞧郭威脚下的火盆,王漆眼观袅袅观口,李重进与向刮二人撇着嘴站在一边。

“你有何事?”郭威问道。

“末将部下奉命寻找李守贞之子李崇刮,刚刚已经找到他的尸骸,但,”

“有话就说!”

“李崇之妻符氏,太尉可曾听说过?她是泰宁节度使、中书令、魏国公符彦卿之女,目前还活着,不知太尉有何示下?”韩奕小心地回道,他意识到郭威心情不佳。

郭威听罢,下意识地手抚额头,洗然道:“我到是忘了符家侄女”。

韩奕引着郭威去见符氏。

符氏已经换了一身素服,身形俏丽丰腴。遭此大变,脸色仍然苍白,几绺秀发垂在额前,更增添几份凄婉之美?她显然不是一位烈妇,更没有想随夫家一起殉葬的打算。

她本就是政治联姻的工具,未嫁时,如的父亲虽然宠爱她,但李守贞叛后,符彦卿为了与李家撇清干系,甚至没有给郭威打招呼,否则郭威早该想到河中城中还有这么一位。

韩奕呢?他就想到河中城有这么一位,当年在徐州时,他就提醒过符彦卿,李守贞与杜重威一起卖国求荣,早晚都没有好下场。但他追随郭威征讨河中时,却什么也没有说,直到大军就要攻进牙城,他才盯瞩熟悉牙城的徐世禄不要去顾抢李守贞头颅的功劳,一定要抢先入宅内。

符氏见韩奕毕恭毕敬地陪着一位中年大将来到跟前,屋外又有大批侍从身影,便猜到此人一定是当朝枢密使郭威。

“侄女拜见郭公!”符氏拜道。

“贤侄女免礼!”郭威又惊又喜,惊的是符氏居然能在乱兵之中得以保存,喜的是自己能卖给符彦卿一个老大的人情,遂又说道,“令尊符公,老夫一向尊敬,你能活下来,亦算是有神明保佑。待城中稍为安定,我遣人送你回母家,如何?”

“侄女乃叛臣家属,难缓一死,蒙郭公盛德,无以回报!但侄女误适孽门,嫁与叛臣之子有年,我与崇总是夫妻一场,愿郭公再降隆恩,让侄女收睑遗骸,作为永诀。若得郭公允许,来生当誓作大马,再报郭公大恩大德!”符氏再拜道。,

郭威见她情状可怜,虽然未能随夫殉葬,又想到李崇刮自杀前曾杀尽亲属,不论老幼,何等的歹毒心狠,符氏这么做

亦算是不忘旧情,不禁心折起来,便道:

“那便如此!”

“谢郭公!”

郭威目送符氏远去的孑身背影,对着韩奕感慨道:“符家侄女处乱不惊,难得、难得”。

“将门之女,自然不比寻常人家的女子。”韩奕回道。

“但终究是一弱女子,在这乱世之中,又有几家得以瓦全?”郭威捻须道,“自李守贞公然谋反以来,符公在充州倒是安静得很,要不是你来回报,我都忘了他女儿是李守贞的儿媳呢”。

“魏国公历经数朝,虽然在沙场上纵横挥阖,但在藩时却比较低调。李贼据河中谋反,他撇清还来不及呢,哪敢向太尉求情?。

“一就是一,二就是二,老夫眼里分得清是非。”郭威自负道,“今日我搜得李贼与诸藩结交的书信,到是没有看到符公的名字。我既然不问他人,又何必与符公过不去呢?”

韩奕暗自心惊,藩镇节帅与李守贞交通来往,此事他有所耳闻,却不知有幸被列入郭威望名单的,到底有哪几位。他很想乘机打听一下郭威的口风,只听郭威吩咐道:

“河中已平,更不必说永兴、凤翔,老夫不日就将率师凯旋还京。刘词、白文河、扈彦何等人也都各自要还镇。左右无事,明日你亲自带人护送符家侄女回充州,好让符公安心。至于义勇军,就暂让呼延弘义统领,等河中事了,随我一起东返

“遵命”。韩奕躬身应道。

出了残破的牙城,韩奕穿城而过。李守贞任命的一干文武官吏,被锁拿押解着,个个如丧考她,甚至有人腿脚发软,被军士拖着走。当中一位肥胖的大和尚,早被军士打得头破血流,口中仍在念念有词,仿佛在为自己超度。

身边是残破不堪的屋舍,三五处仍在冒着烟,河中城要想恢复昔日的情景,恐怕不是三年五载所能办到的。

来来往往的军士与民壮,正忙着搬运死尸,死者当中大半却是饿死的无辜百

他们是真正的牺牲品。而活下来的人,都在忙着安葬自己的亲属,似乎无人在认真思考,这一切的灾难究竟是为了什么。

人如尘埃。一向野性十足的蔡小五,却能说出如此看破尘世的话,让韩奕难以忘怀。

西城外,符氏一身缟素,纤纤玉手高高地扬起,纸钱随风而舞,落满面前那一怀浅浅的黄土。

无论李崇生前有多少野心,死时也不过是数尺黄土,他或许应当感到欣慰,得以全尸下葬,而他那些未死的弟弟、妹妹们,伪宰相靖余、孙愿,伪枢密使刘苗,以及那位装神弄鬼的国师总伦,将会被押往东京,下场将会更惨。

她矗立在渐渐萧瑟的西风中,白衣飘飘,神情寂寥,如一位不识人间烟火的仙子。

“韩将军,你说崇刮自杀前要来杀我,我是否该坦然地面对?”符氏问走上前来的韩奕道。

“这个”韩奕字斟句酌,好半晌才道,“或许这个结局,也算是对得起李氏

“将军嘴上这么说,心里一定是在讥笑我。”符氏回头盯着韩奕,凄怜惨笑道,“夫妻本是同命鸟,大难临头各自飞!”

“不,你说错了!”韩奕连忙否认道?

第三十章 洛阳㈠

山外,韩奕与蔡小五护送着符氏东诲。

一过了崎山,便踏入洛阳的地界,在二人此刻的眼里,离郑州又近了一步。蔡小五与韩奕并骑前行,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出征整整一年,他们早已疲惫不堪,此时轻松下来,无边的旷野与群山,还有一草一木,都能让他们觉得特别惬意。

“离家三载,我都快将自己当作了郑州人。一听要返回郑州,我是归心似箭!”蔡小五从箭袋中抽出一支箭,放在手里比划。

“可咱在郑州待的时间,真要计较起来,还没有在河中城外久长。”韩奕道,“在青州乡里时,你不总是说要出去闯荡见世面,要出人头地,现在东征西讨的奔波不定,你可曾心满意足了?”

“我不知道!”蔡小五摇头道,“以前在家乡时,像我这样无牵无挂之人,不是携一把长剑大弓去成就一番事业,就是自甘堕落,沦为强盗,肆虐一方。幸有你为我兄长,我才不致于沦为强盗,也才会有今日的地位。我还能有什么不满意的?人们常说,富贵好还乡,家乡已经没人了,所以便只有知足常乐。”

蔡小五正是意气风发之时,他本没有多大雄心抱负,他唯一所渴望的不过走出人头地。出人头地的途径有许多种,一种是为朝廷效力,第二种是与朝廷作对,这两种人往往说的却是同一种人。蔡小五追随韩奕,为朝廷效命,早已经成为禁军一位年轻的中级武官,在可以预料的将来,或许还会做到更高的职位,但蔡小五很知足。

容易得到满足的人,心情总是舒畅的。蔡小五不是个安静的人,他想纵马在旷野里狂奔,发散着他多余的精力与豪气,但韩奕阻止了他。

因为身后的一辆马车里坐着的符氏,始终还未从惊变中恢复过来。这一路行来,她如同一具行尸走肉,该走就走,该停就停,不发一言。

“将军,您有何吩咐?”车外响起了侍女嫣红清脆的声音。

这位年方十三的小丫又,也是李守贞家中少量幸存者之一。符氏毕竟是女人,韩奕匆忙在这嫣红沦为官故之前,将她从监牢中提了出来,充作符氏侍女。

“已经入了新艾地界,今晚就在新安县驿住上一夜,明日便好赶往洛阳。你家夫人舟车劳顿,恐不堪行路之苦,我以为不如稍忍耐一夜,到了洛阳就多住上几日。你们主仆二人日常有何所需,尽管跟我说。韩某在洛阳还有几份薄面。”外面有一铿锵有力的声音说道,正是韩奕。

“夫人说过,路上行止全凭将军吩咐!”嫣红怯生生地回道。

“那就好,我已经派人骑快马报于符公知道,我预料我们抵达了郑州,充州就会有人来迎。劳烦告诉你家夫人知道,勿须挂忧。”

“将军客气了!”

符氏听到韩奕与嫣红的对答,心中却在想将来的生活,茫然不知所往。嫣红回到车内,脸上有些羞红,不禁说道:

佛将军不仅是个伟男子,英俊斯文,为人又和蔼可亲。”

符氏偶尔朝车窗外一瞥,从被风掀起的帘子处,见与马车并行的韩奕挺直着腰背,如情山之巅的一颗大树,脸上刻画着豪迈、坚毅与几分深沉之情。车下辘驴吱吱地叫着,载着她往新安县城行去,心中摇摇。

韩奕此时的心情,其实变得很坏。他曾在新安城清剿过辽人的残兵,亦曾在新安城迎接南下东进的刘知远,就是去年奔赴河中时,他也从新安城匆匆路过。

一年不见,新安城更加破败了,这座不大的县城仿佛天生就是不断地衰落,哪里还有东近洛阳交通晋陕之地的繁华气象。

韩奕被新安驿的驿承恭敬地迎入驿舍,韩奕不识驿承,这驿承却是认识韩奕。驿承就是不认识韩奕,也要学会认识他身边的五十精悍牙兵和一个百人都。

“韩某路过贵地,随从众多,俱是有功之士,驿承可多供些果蔬肉脯,每人各有一壶酒,若是贵驿能力不及,可派人四处去买,韩某自会交钱补齐。随行有妇人需要照顾,安排一间舒适的大客房,闲杂人等不可靠近。”韩奕大刀金斧地坐在厅堂中,有条不紊地向驿承交待着事情。,

“要烧一大锅子热水,我要泡个舒坦!”蔡小五吩咐道。

“是、是!”驿昼忙不迭地点头哈腰。

韩奕见这驿承佝偻着背,站在那里似乎不肯离开,不悦地说道:“你还有何事?莫非我强人所难。”

“将军言重了。”驿承连忙道,“将军的大名小人早就如雷贯耳。此番将军出征,立下珠勋,我们洛阳人无不交口称赞将军的智勇。

韩奕见这位又黑又瘦的驿承,嘴中满是称赞之语,脸上却是一副甚为可惜的模样。

“新安城,弗某也曾来过数次,这次我出征而还,见这新安城愈加骡掼“商贾鲜有往来,不知何故,韩奕问道。

“若是将军为我西京父母官长,怕会有另外一番气象。”驿承低声说道。

“韩某不过是晚辈后进,哪里懂得治理一州一县,这些年也常常出征在外,哪里真正能将心思放在百姓身上。”韩奕不动声色。

韩奕暗指的是西京留守、兼同平章事王守恩,与王守恩相比,韩奕当然是后辈。若论出身,王守恩之父王建立曾被封为韩王,百个韩奕也比不上。

“不瞒将军,洛阳这些年一年不如一年,如令人们都在私下里说,当年要是将军能留下来,做我们洛阳人的父母,百姓那就有好日子过了。”驿承说道,“郑州与我洛阳比邻而居,依小人之见,气象却是大有不同。”

正说话间,室外传来一阵喧哗之声。弗奕透过窗户。见数十骑鲜衣怒马地奔来,驿中杂役急迎上前去伺候,当中一位锦衣男子一鞭打在马前的驿卒身上,怒骂道:

“本衙内来你这破地方住一夜,还不跪下!”

那小卒挨了鞭子,却不敢有任何言语,见对方围上了一群走狗喽罗,只好跪在马下,被这位衙内当成下马石一样踩。

“这是哪家权贵的公子?”韩奕好奇地问驿承道。

“回将军,此集本地王相公之子。

驿承哭丧着脸道,“今日这情状,与往相比,其实倒也不算什么。”

这时,只听那王衙内高声呼斥道:“驿承老儿、驿承老儿!”

驿承只好告罪,出去见王衙内。王衙内指着自己的坐骑道:

“先给我坐骑好生伺候着,这可是上等的回鹘马,值三百贯。若是少了根马鬃,我取你狗头顶罪。”

王衙内站在院子里,叉着腰打量了四周,赫然见四下的阴影里站着许多精壮的军士,心中极是惊讶,“今日这破驿馆里来了什么人物?”

“回衙内,郑州防御使韩将军自河中凯旋,正要返回郑州,今夜正好下榻寒驿。”驿承仍然是一如既往地谦卑。

这王衙内来这里,也不是一回两回,每回都搞得这驿承灰头土脸。驿承将韩奕的名号亮出来,希望借此让这位借着父亲王守恩在洛阳的权势而嚣张无法无天的衙内,当着邻郡防御使与禁军将领的面,能有所收敛。但驿承这次弄错了,王衙内冷哼道:

“什么防御使?芝麻大的匹夫罢了,何足挂齿。今日本衙内偏要住在此处,我要最好的上房。”

院子里数十道目光同时投向了王衙内,王衙内仍然毫无察觉之色。

“回衙内,寒驿太驿舍又残破,无钱修缓,唯一的上房已经被韩将军包下了,现住着随行女眷。韩将军部下军卒,也大多就在院中住帐蓬,恐怕

“呸!这新安县难道不是洛阳的治下,何时改姓韩了,你这老儿怎如此罗嗦?”王衙内怒道。

“该打、该打!”跟帮们跟着起哄。

郑州军士们怒了,不等韩奕命令,各自向院中集合,虽然个个赤手空拳,并未带利刃,却将王衙内和他的随从们包围在其中。

这些军士都是久经沙场考验的悍勇之辈,他们当中大多数人在成为韩奕部属以前,便看惯了生死。这些作为弗奕心腹的军士们,没有上官命令,也不上前动手,只是笔直地站在那里,一言不发地盯着王衙内和他的党羽们看,如同在看一群死物。

王衙内哪里曾遇到这个场面,这次真正懂得什么叫不怒自威,被这些军士们盯着心里发毛。驿卒们躲在一边观看,心里则大呼痛快,恨不得双方打起来。,

“韩某敢问王衙内,洛阳难到姓王了吗?”韩奕走出屋子。

军士们自动让开通路,韩奕迈着不紧不慢的步伐走到王衙内的面前。王衙内感受到一股山岳将要崩裂的气势,色厉内换地搬出自己父亲的官位:

“吾父是西京留守、兼同平章事,当朝二品大臣。”

“请教王衙内,洛阳姓王吗?”韩奕仍然问道。

“是又怎样?”

“令尊心中有朝廷吗,令尊王公心丰还有皇帝吗?”韩奕质问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莫非此“王。便是王氏之“王,喽?”

“胡说,你”王衙内见韩奕继续向前,脸色发白,甩袖急忙转身,“我还有事,告辞了。”

王衙内领着从人,垂头丧气地奔逃,早忘了方才的不可一世。

蔡小王笑道:“此人真没胆气,原来是绣花枕头。”

“将军,你今玉得罪人了。”驿承这时好心地说道。

“那又能怎样,我们一百五十人,非要正大光明地入那洛阳城。”蔡小五满不在乎地说道。

第三十一章 洛阳㈡

师阳就近在眼前,韩奕勒马站在高阜。注视着纹座让。

韩奕对洛阳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

这座古都曾经是他亲手从辽人手中夺回的,那是他第一次指挥数万人马,也是第一次感受数万人强攻一座大城的豪迈。这种成功的经历让他一直很是得意,仿佛自己可以与无数古之英雄豪杰并列了。

除此之外,还有什么是一个男人最引以为傲的地方?

这里。也是他踏入权力门槛的注脚点。但这座古都内外的一切,无论是大唐王朝留下来的残破宫殿,还是自朱温以来陆续修建的琼楼玉、宇,或是古老城墙上一块颜色斑驳的残砖,以及洛水静静流徜的流水,还有那白马寺的宏伟钟声。都让韩奕能轻易地触摸到一段古老或仍新鲜的历史。

远远的。他就瞧见西城城墙距地面一丈以上,有长达百步的城墙豁出了一张大口子,十分难看。

这是韩奕当年围攻洛阳时留下的痕迹,无论是本朝首任西京留守李从敏,还是现任西京留守王守恩,无人愿意稍费点心思去修缘一下,任凭洛阳在寂寞中破败下去。

站在城下,韩奕仰望原本巍峨的城楼,浑然不知自己也成了洛阳历史的一部分。与四平之地东京汴粱相比,洛阳更有帝王之都的气质,因为它不仅背靠黄河,还有伊洛之水,更有四山环卫。韩奕突然觉得这座有帝王气象的城池受到了不公正的对待,它的地位与外表同样太过寒酸,就好比一今天生贵胄之人。突然成了无人问津的穷光蛋。

城关下,一支全身缟素的送葬队伍,正赶着牛车往城外行去。

死者亲属们,还在怀念死者生前的点点滴滴旧事,哭哭啼啼地跟在牛车与棺木后面。一干关吏执着锁链棍棒,在城门下将牛车拦了下来

“为何不让我们出城?”送葬者喝问道。

“交了城捐。便可出城!三十文钱。不多!”关吏们高声鄙夷道,“这是留守大人的命令,任何人不得违抗。

“这是哪门子王法?连送葬牛车都要输钱”

质疑者话间未落,关吏手中的长鞭甩了过去,直接将那人掀翻在地,在那人脸上留下一道血痕。余人敢怒不敢言。

“军爷,奴家中贫困。没有钱财,阿翁新丧,先入土为安才是。求军爷慈悲,让奴家将家父安葬,待他日再补上税钱。”送葬队伍中一位年轻妇人跪地哀求道。膝边另有一对小儿女。

“那就对不住了,留守大人有令。凡是不肯交钱的,从哪来回哪去。”关吏们有恃无恐说道,他们拒绝让送葬队伍出城。甚至有些幸灾乐祸。

因为活人不出城不要紧,可人一旦老死病死,总要入土为安,总不能因为那三十文钱,将尸首停在城中。不仅不吉利,也有违人情孝道。

这妇人虽然穷,拿不出关吏们索要的三十文钱,但送葬的亲戚四邻倒是不少,众人听着气愤,纷纷上前理论。

关吏们手执木棒,拦在城门口,与涌上来的人群相互推搡,双方一时在城门口对峙,叫骂声此起彼伏。

“这个世道还有没有我们小民的活路了!种地要交税,经商要交税,这都是应当的,可是这丧车出城也要交钱,恐怕是咱洛阳的首创!”

“这算甚么?自从王扒皮来了,就连茅房扒粪的和做乞丐的,都要交税!”围观的人群中,有人骂道。

“这也不算甚么,我见过贪财的。却没见过这样不要脸的。上个月,东城的刘财主家儿子娶妻,王扒皮带着一帮人。不清自到。说是来贺喜,主人家要是不出银数铤,他就不走,他好歹也位及将相。如同无赖。听说城中十余起失财的大案,据说也跟王家人有关”

“低声,祸从口出,小心人家抓你进大牢,你就是不死在大牢中,你家人还得花一大笔钱将你赎了来不是?不值得!”有人劝道。

人群在狭窄的城门口,越聚越多,纷纷议论着王守恩王扒皮的“善政”早有几个顽童爬上了树梢,向着英吏们扔石头。,

关吏们被激怒了,他们纷纷抽出利刃,举刀便要砍去。送葬的人、出城的人、围观的人、起哄的人、义愤填膺的人和趁机捣乱的人,心想不好,纷纷往后退缩。城门下一时人仰马翻,混乱中,有人被踩翻在地,有人丢了鞋子,只有那头老牛在哗哮叫着。

“大胆,还不让开城门!”城门下一声暴喝。关吏们正要惩办一下胆敢冒犯他们的洛阳百姓。忽然觉得自己飞了起来。

八个凶悍的关吏在市人注视下,当真是飞了起来,当他们从半空中跌下,摔得鼻青脸肿,正要破口大骂时,却发现身后站着百数十人的精壮军队,正是要入城的义勇军。

蔡小妾骑在健壮的战马上,扬起马鞭,狠狠地往关吏们身上猛抽,围观的洛阳人暗暗叫好。

“我等将士为国讨逆,革马裹尸。此番出征凯旋归来。尔等小吏竟敢拦住城门,其心可诛。速速让出通路。否则定斩不六:”蔡小五喝道。

关吏们一向欺软怕硬的,在军士面前,哪敢言语,屁滚尿流地让开通道。

蔡小五瞅了一眼送葬的队伍和载着棺材的牛车。道:“还不出城去?你们这牛车杵在这里,难道要我们将军亲自赶车吗?”

送葬人群恍然,连忙赶着牛车出城,见城外一位年轻将军正立在路边,行着注目礼。

“多谢将军!”那披麻带孝的妇人拜谢道。

“不必谢我,死者为大,先入土为安紧要韩奕点点头。

韩奕掉转马头,从城门下缓缓通过。洛阳人注视着他行来,此时城门口已经是人山人海,人们拥挤在韩奕的面前,早有洛阳人认出了他是何方神圣。

“听说韩将军这次立下大功,难道这是要回郑州吗?。有人问道“将军不如留下来,做我们洛阳的留守!”

“是啊,若是将军愿做我们洛阳的父母,我等无不欢心鼓舞有人跟着起哄道。

韩奕感到愕然,他不过是洛阳的一位过客,也并未给洛阳人太多的恩惠,但洛阳人仍然没有忘记他。或许是因为王守恩的存在,洛阳人更加怀念韩奕的好。

他冲着洛阳市人抱拳道:“韩某随郭公出征讨逆归来,只走路过洛阳贵地。至于诸个所言之事,韩某爱莫能助”。

洛阳人虽然失望,但也知这种事情。不是他们说了算,纷纷让开路,跟在韩奕大队人马的身后,一直将他送到了馆驿。

蔡不五跳下马命令军士们牵走马匹,安排住宿。

“今天小弟大开眼界,这种奇事闻所未闻,七哥可以无愧于朝廷给的俸禄了蔡小五高声说道。

“这算不了什么。大丈夫立于世间,所言所行,应当问心无愧。因为上天与百姓都看着呢。回想开运末年我们收复洛阳后时间仓促。其实也没施行过什么善政,不过是不欺民不扰民不录民罢了韩奕道。

“七哥说的是!”蔡小五道。“不过,这道理虽然简单,但能有几人做到这一点?若是天下多些如七哥这样的人物。百姓哪里还有什么怨言?那王守恩如此卑鄙无耻,也无人过问一下!”

“我们在新安得罪了王衙内,现在我们在人家地头上小心人家来报复韩奕提醒道。

蔡小五满不在乎。他高声问身边的军士们道:“若有人敢欺到我们将军的头上,尔等以为如何?。

“除非我等死了!”军士们回答道。

侍女嫣红扶着符氏从马车上下来,韩奕走上前去道:“夫人,韩某建议夫人在洛阳多歇息一日,后日我们再赶路如何?”

“全凭将军安排符氏拜道,“这一路行来,多亏将军照顾。贱妾不胜感激。”

这是七日以来,符氏第一次开口对除侍女以外的人说话。韩奕打量了一眼符氏,见她脸色似乎好了不少,摆摆手道:

“夫人不必谢我。举手之劳罢了。”

当韩奕踏入洛阳城时,西京留守、同平章事王守恩也在第一时间知道了。

王守恩正在留守府中欣赏着歌舞,一班阿谀奉承之辈环立左右。他原本被任命为永兴节度使,不巧赵思绾据长安反叛,他便成了西京留守,这让他感到自己实在是太幸运了。要是自己在长安遇上了赵思绾那疯子,恐怕不是被他胁迫着一同谋反,就是被他挖了肝当了下酒菜。,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灯红酒绿之中,王守恩心想自己这一辈子也该知足了。位及将相,已经到顶了,不过在自己致仕前应该捞够了钱财,好还乡养老。

“王公,义勇军军头兼郑州防御使韩奕随郭枢密征讨李守贞,听说此人居功第一,朝廷将有重赏。现路过我洛阳。王公作为地主,是否应该降尊移驾,见一见他?”幕僚建议道。

“哼”。王守恩鼻孔出气。“论年纪,他不过是儿侄晚辈;论资历,他不过是年轻后进;论官职,我贵及将相,他不过是一州防御。

凭什么要让我主动去见他?就是郭威来了,也得卖我几份情面”。

听说他刚入城时,有刁民胆敢当面奉承,并说王公坏话。防人之心不可无,万一韩奕要走向朝廷谗言”

“那还不将这些刁民投进大牢,让他们尝尝我大牢的十八般手段?。

正说话间,王衙内从堂外闯了进来,高声说道:“爹,姓韩的住进了馆驿,你要替孩儿教刮他一番。”

“退下!”王守恩皱起了眉头。他这个做爹的虽然不学无术,但也恨自己儿子不学无术,这个宝贝儿子什么坏事都会做,就是不会做一件让自己满意的事,一进门便大呼小叫,没有礼数。

“爹,姓韩的不过是一防御使,竟敢欺负到您儿子的头上,这分明是不将您放在眼里啊王衙内仍然不依不挠。

幕僚说道:“韩奕虽只是一州防御,但也是禁军大将,况且他刚立大功,恐怕跟郭威关系不浅。在下以为不如大事化小事化无,得饶人处且饶人

“他随行有多少兵

“大约一百五十人。”王衙内说道,“我还看到有女眷。那妇人主仆均长得

王衙内见父亲不悦,立刻止住了话头。

“说多不多,但也不少。听说义勇军骁勇善战,不知是否确有其事?”王守恩又问幕僚道。

“郭威的战报及露布,确实如此评价!要知当年辽人占据洛阳,韩奕只是纠合群盗。便收复了洛阳,传闻高祖皇帝本来是要让他做西京留守的。韩奕虽然资历甚浅,但俨然已成了一员为天下瞩目的大将。”幕僚道,“衙内既说有妇人随行。就是不知是否是郭威的家眷,万一要是得罪了郭威。那就不妙了。”

王守恩思付了一番道:“这极有可能。不过韩奕小儿胆敢欺到我儿头上,这口气我咽不下。你让馆驿不要供给草料与酒肉,让他们人马饿上一夜,他若是识时务,明日便滚出我洛阳!”

“遵命!”幕僚虽然不太同意,但见王守恩的脸色,也只好照办。心说万一要是触了霉头,先由你这个洛阳首官顶着。

正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

韩奕发现王守恩给自己玩阴的,他并不在意,他不相信王守恩有胆量派兵来找自己麻烦。他自己出钱让部下们去城里买酒食,蔡小五嚷着要去王守恩理论。韩奕连忙将他劝住。

夜色渐渐深沉,一轮明月升上了高空。洒下无数银华。

韩奕走出居室,深吸了一口清凉的空气,见侍女嫣红正捧着一壶酒匆匆走过来,差点撞在他身上。

“将军恕罪!”嫣侧亡不迭地道歉道。

“这么晚了,你这是做甚么?”韩奕问道。

“夫人要饮酒,我这是去给她拿酒。”嫣红道,轻声叹道,“将军,这已是我家夫人今夜要的第二壶酒,再喝就要喝坏了身子。”

韩奕瞅了瞅符氏居住的屋子,见窗户透着昏暗的光线,他取过嫣红手中的酒壶道:“你家夫人遭此劫难,郁气难消,若是大醉一场,或许也是一件好事。待我去劝解一番。”

“有劳将军了!”嫣红说道。

屋中,符氏正仰着细长白誓的脖子。将酒灌入喉中。再倒酒时,发现壶中已经空空如也,醉眼膝脆中,她看到韩奕走了进来。

“将军来的正好,正好陪我一醉!”符氏邀道。

酒力驱走了她脸上连日来神气郁结的苍白。代之而起的是浅浅的红晕,这给她增添了几份美艳与丰姿绰约。

“酒气伤身,夫人还是少饮一些。”韩奕劝道。,

“夫人?我是谁家夫人?”符氏抓过韩奕手丰的酒壶,“都死了,我还活着。”

“这,”韩奕愣住了。

“哼,你们男人都是一样的货色。只顾自己的野心与晋身之道。哪管我们女人的荣辱与生死?”

“这也不一定。”韩奕否认道。

“对了,你也是男人,所以你要替男人说话。我爹也是如此。一生成马住倍。早已位及将相,但为了保住自己的名位,没有什么是自己不可放弃的。

符氏责备道。

她的语气饱含着哀怨,既是对自己父亲符彦卿的埋怨,又似乎是在教刮一个初出茅庐的年轻男子。她那玉盘似的面容,在淡黄的光线下,显得更加精美绝伦,两弯轻皱在一起的黛眉,笼着一对流转哀怨的秋波。

“或许你没遇上一个好男人罢了。”韩奕道。他心中感叹自己实在不是劝说一个女人的料。

“若是你也如我夫君那样,称帝不成,也会杀自己妻子殉葬吗?”符氏追问道。

“我是朝廷军将,怎会有如此大逆不道之想呢?”韩奕拒绝回答。

符氏又连饮了两杯酒,指着韩奕吃吃笑道:“你这人总将自己藏着。”

“这话从何说起?”韩奕惊讶道。

“自从当年徐州见到你时,我便知你这人虽年纪轻轻,却很有城府。”她盯着韩奕道,“所以。你要是再年长十岁,便跟我父亲是一丘之格。什么功名啊、地位啊,才是你们这样的人最看重的。其它的都一文不值。”

“那又如何?除非我只想做个平民百姓,可做个寻常百姓,又有几家得以平安?”符氏说中了韩奕心中所想,他不知不觉之中。也是连饮了几杯,酒入肠胃,却不曾减少心中的郁闷,口中念道,“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更愁!”

“呵呵!”符氏咯咯笑道,她抓过酒壶道。“别将我的酒抢了,这是我的。”

她仰起脖子。竟将壶中剩下的酒一饮而尽,脸上的酒红更深:“你说的”极好,举杯消愁

啪”手中的酒壶摔在地上,裂成无数片,符氏跌倒在韩奕的怀中。

娇软的身躯,如空谷幽兰,令韩奕那颗年轻刚强的心脏不禁阵坪直跳。大醉之下。符氏只觉得自己靠在了一个伟岸的胸膛之上。一股男子汉的气息令她难以呼吸”

第三十二章 洛阳㈢

川二禹风呢喃中。洛阳城熟睡着。

偶尔有值夜的更夫在城中闲逛着走过,除此之外,只有一群野狗在吠叫着。天将明未明,这是洛阳所有居民睡得最熟的时候。

洛水穿城再过,静静地流淌着,一条船悄无声息地行在洛水上,穿过已经在战火中废弃的天津桥,行到一片宅院的后面,那船停了下来。船头上忽然凭空出现了数个黑影,火镰闪过之后,蓦的,了燃了几支火箭。

黑影人引弓便射,那火箭越过河岸边的围墙。钉在墙内的房舍上。紧接着,又有十数支火箭渐次射到同一栋屋舍。

风似乎忽然大了些。风助火势,那年久失修的房屋立刻被引燃,火焰迅速地升起。

“不好,起火了!”院墙内立刻有人大呼。

纵火犯们似乎吃了一惊,他们没有洲到院墙内的人反应如此迅速,慌忙驾船逃逸。

这座宅院便是郑州防御使韩奕等人住宿的馆驿,而烧着的那栋便是他与蔡小五二人居住的那几间。

蔡小五慌张地逃出房屋,昨夜他小醉了一场,这火来得猛,烧掉了他一绺头发。他提着裤腰。茫然四顾:

“将军,我们的将军呢!”

“将军不是与你同屋吗?”有军士反问道。

“我醒来时,屋中只有我一个!”蔡小五惊讶地说道,他狠踢了部下一脚,“快去找!”

“不用找,我就在这里!”蔡小五回头望去。见韩奕好端端地站在自己身后。

蔡小五来不及问他火起时去了哪里,呼喝着部下们救火。

“这几间屋子就算了,集中人手将左邻右舍扒了。避开火头,别让大火一间接一间将整个洛阳城烧了。”韩奕却命道。“我可赔不起!”

部下们闻言,放弃救火,一起用力推到紧邻的房屋,任凭大火在自己势力范围内烧个痛快。火光照亮了韩奕的脸膛,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脸色极是不佳。

“这火来得蹊跷,幸亏发现得早。”蔡小五道。他望了望高高的院墙之外,忖测道:“有军士发现有人自墙外射火箭,其心叵测。放眼整个洛阳城,还有谁敢对七哥不利?他们明知道七哥就住在这栋宅子内。不管其它,只管这栋。”

军士们干净利索地推倒了房屋,找来锅碗瓢盆盛水,直到天亮时才扑灭了明火。看着这余烟袅袅的情景,韩奕与部下们面面相觑,早起的洛阳人也来围观。

“西京留守王相公到!”军士通报道。

韩奕整了整衣装,望了一眼符氏居住的屋子,与蔡小五去见王守恩。

西京留守王守恩本来正搂着新纳的小妾好梦,听着部下通报说馆驿遇了火灾,心中既惊讶又暗喜。直到他儿子来报,这才知道原来是自己儿子下的黑手。

宁得罪君子,勿得罪人。

韩奕这次得罪小了。

他刚至门口,就见一位穿紫服戴六梁冠的老者正笑吟吟地看着自己。

“韩将军、韩将军。老夫来迟了,罪过、罪过!”老者一其到韩奕,便拉着韩奕的手道。

这便是西京洛阳的地主王守恩了,他一大早穿得人五人六,恨不得告并韩奕他是正二品大员。不过他忘了,韩奕虽然正官不过是一州防御使。武阶是正三品下的怀化将军,文散阶却是正二品的特进。另外还有检校太保的头衔,只不过这些散阶、检校官在这年头并不稀奇,只代表多一份俸禄而已。

“韩某正要去府上拜会王公,王公礼顾下官,真是折煞韩某了。”韩奕拱手寒喧道。

王守恩大步迈进院子,打量了一眼余烟未消的房屋与一地狼籍,还有一班被烟熏黑的军士,他拉着韩奕胳膊,口中嘘喘道:“老夫真是对不住将军,将军随郭枢密出征河中,立下汗马功劳,是对朝廷有大功之人,既然途经我洛阳,身为西京留守,怎么能让将军屈尊住在这里?韩将军莫不是看不起老夫?你要是昨日便遣人告诉我,老夫定会款待你在寒舍住下!”

韩奕瞄了一眼王守恩,见他表情分明有些幸灾乐祸,不知道的以为王守思真是古道热肠,他心中不禁十分疑惑:这幕后黑手难道不是此獠?,

韩奕错怪了王守恩。这事却是王守恩之子做的,那王衙内本想借着父亲的权势,想挽回自己的颜面,不料王守恩却没有同意。于是他便私作主张,派人点燃了馆驿,要是烧不死弗奕,也要让韩奕吃个闷亏。

王衙内此时正站在王守恩的身后,脸上笑吟吟的,好像是第一次见到韩奕,已经忘掉了前日在新安县的旧恨。他当然十分高兴,尤其是看到韩奕吃了闷亏却不得不笑脸相迎的样子。

蔡小五怒不可遏,眼看就要暴起,见韩奕投来制止的严肃目光,硬是将满腔怒火逼回去。谁的话他都可以不听,但却不会拒绝韩奕任何要求。

“听说韩将军携家眷同行,一定是嫂子了,不如出来见见?”王衙内说道。昨日韩奕入住馆驿时。他带着从人在旁边偷看,只是为了找个机会报复。偶然瞅见符氏,她的美貌与少*妇风情让他难以忘怀,若是换成旁人,他早就明抢了。

“王衙内弄错了,那可不是韩某的家眷。这是郭公命在下护送东返的。”韩奕道。

“原来是郭枢密的家眷。”王守恩接口道,心道幸亏这火没烧得不可收拾。

“王公弄错了,这是魏国公符相公之女。”韩奕微微一笑。

“符公?”王守恩面色剧变,他不为人注意地瞪了自己儿子一眼。

他本以为自己儿子这次做了件让自己极满意的事情,既没出人命,又教训了一下韩奕小辈,还让韩奕有苦说不出。不料,这似乎给自己惹来了麻烦,与韩奕结下了梁子,他不会放在心上。要是跟郭威与符彦卿都扯上了利害关系,那就很有些不妙了。

王衙内惊得张了张口,恨不得给自己一嘴巴。王守恩父子的表情变化,全落在了韩奕的眼里。

“今日这里乱得很,恕韩某无法招待尊父子。”韩奕拱手道。

这便是下逐客令了。王守恩面子上虽过不去,也只是点点头便甩袖而回。※系,怎不让我当面质问他们父午二人”蔡小五问岿。

韩奕道:“你以为他们会承认吗?这种事情大家心知肚明,须知这世道。只有当你拥有别人不敢侵犯的力量,那才有资格管叫人服帖!”

“从小到大,你总是比我有道理,总之这口气我咽不下。”蔡五骂道。

“那就记住这一天。”韩奕斩钉截铁地说道,“当你学会与你不喜欢的人家暄,你便可以活得更久些。”

“你是想学冯老子吗?现在的你已经不是原本的你。”蔡小五道。

冯老子便是当朝太师冯道了,官场上的不倒翁,不管风云变幻,你方登罢我上场。他总是位及三公。

“我错了吗?”韩奕反问道。

“我我不知道!”蔡小五道,“总之,我觉得你官做得越大,这胆子反而更

你还记得当年我们纵横东南充海一带吧,那时的你杀伐果断,全凭一腔热血与自己喜好,领着我们东奔西走,哪管什么官府与人情?”

韩奕嘿嘿一笑:“那时我还是一个强盗头子。现在咱是朝廷大将,我怕丢了官,没了去处,又重做起强盗。那不就是白走了这一遭?”

“我也只是说说,你别在意。”蔡小五被逗笑了,他忽然问道。“我忘了问你。火起时你怎不在五狐疑道。

天已经大亮,洛阳馆驿最偏处的一栋屋子里,符氏从熟睡中醒来,她浑然不知外面不远处刚刚发生过一次不大不小的火灾。

昨夜的酣饮,让她此时仍感到头疼欲裂。当她睁开凤目。发现被子下面的自己身无寸缕时,她猛然搂紧了被子,坐了起来,待低头查看自己赤裸的身子,赫然见自己白警车润的胸腹间残留着欢好后的遗迹。

符氏飞快地思索着昨夜发生的事情,她记得昨夜自己借酒消愁。饮了许多酒,然后韩奕将军来了……

“夫人,您醒了?”侍女嫣红在外间听到内室动静,连忙走了进来。

“嫣红,昨夜是你扶我上榻休息的?”符氏忙问道。

“昨夜夫人要饮酒,韩将军本想劝你,后来你非要拉着韩将军饮酒,后来”嫣红低着头没有说下去。,

嫣红恰如其名。她从脖颈到耳垂的皮肤一片绯红,如同抹上一层厚厚的胭脂一般,唯有眼圈发黑。想是昨夜一夜没睡好。

符氏突然明白了,记忆深处仍残存着她曾疯狂地与一个健壮的男人欢好的场面。与另一个男人的欢好,似乎是发泄她心中所有的不快,让她有一种报复与解脱的快感。此时此刻,她心中既恨又恼又羞,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蔡小五未经通报,便冒冒失失地闯了进来,符氏怒斥道:“滚出去!”

蔡小五愣了愣。连忙退了出去,站在门外问道:“我七哥让我来问问,夫人是愿在洛阳多住上几自,还是今日便启程?”

姐的脾气?在他印象中,所谓大家闺秀莫不是像符氏这样的女人,既知书达礼又端庄贤淑,待人可亲。

“女人真让人看不透!”幕卜五如是想。

他站在门外。伸长了脖子,想进又不敢进,想到韩奕还要等着他回复,只得又放低了音量唤道:“嫣红、嫣好,你出来一下!”

好半天,嫣红才出来回道:“蔡将军,我家夫人今日心情不好,您别生气。我想夫人这是思乡心切,想早日还乡来着。”

“原来如此啊,正好这洛阳城我也不想多待片刻了,凌晨这一场大火烧去了我的好心情。”蔡小五道,“劳烦你跟你家夫人说,若是今日就离开洛阳,那便趁早收拾一下好赶路。到了我们郑州,保管你们主仆二人如同到自己家一样自在。”

嫣红打量了一眼蔡小五。暗想蔡小五被蒙在鼓里,想笑又不敢笑。她又想起昨夜那羞人的情景。脸上又如同染上了一层胭脂,一溜烟又缩回了屋子。

蔡小五哪里知道实情,连忙回去向韩奕复命。

符氏暂时放下满腹心事,收拾妥当出了屋,见院子里的灰烬与倒塌的屋舍,感到十分惊讶。

“凌里时。有人从院墙外射入火箭,幸亏被发现得及时,未酿成大祸。”嫣红乖巧地解释道。“这事跟王守恩父子脱不了干系,这对父子今天一大早便来猫哭耗子假慈悲。”

符氏的目光越过列队的军士,看到韩奕正精神抖擞地呼喝着部下。

早晨的阳光投射在韩奕的身上,衬托出他的高大与英气勃发。如这灿烂的朝阳。她的目光变得迷离起来,一股复杂的情绪控制着她的心神,她本想当面痛斥韩奕,可真正面对韩奕,却又说不出口,她甚至怀疑自己天生不是一个贞洁烈妇。

韩奕此时已经将那场火灾忘得一干二净,甚至已经忘记洛阳王氏父子给他的难堪与恨意。他刻意不去看符氏,而在他的心头,仍然不断呈现出昨夜的荒唐与风流情景,还有符氏令他难以忘怀的娇美身体。

这很奇妙,如同干柴遇上烈火,只要有那么一点诱因,便成就了一桩风流韵事。这个外表端庄的少*妇,给韩奕留下了难忘的一夜,那是一个疯狂的夜晚,让韩奕促不及防。他的鼻间。仍残存着美人的芬芳,他的指间。仍保留着肌肤丰润滑腻的触感,而他的脑海中却充斥着一个女人最美妙动人时刻的情景。

“七哥,可以出发了!”蔡小五道。

“哦!出发!”弗奕跳上战马,便领头出发。

不料,蔡小五在身后急呼道:“七哥,你走错方向了,我们不走出西门,应走出东门。回郑州!”

“啊?”韩奕回过神来,这才掉转马头。

蔡小五看了看韩奕背影,又回头看了看符氏乘坐的马车,百思不得其解。

第三十三章 洛阳㈣

…一州就在眼前,氓氓的就看到刘德率郑州各方的头

一匹通体雪白的骏马奔驰在官道上,它载着郑宝飞快地迎上来。行到了跟前,郑宝不待战马停下,双手紧抓住鞍桥,双脚一经触地,便放开双手,借着骏马奔跑的余势向前急跑。

而紧跟在郑宝身后。是另外十八骑,个个都与郑宝一般年纪的清一色健壮儿郎。他们便是韩奕在网创立义勇军不久,让郑宝从军中子弟及随军孤儿中挑选出来资质极佳者。然后悉心培养的。

连同郑宝。这十九人英姿焕发地站在韩奕面前,让韩奕感叹自己似乎已经成了老一辈的人物。

来到了韩奕跟前,郑宝变得腼腆了一些,一年不见,郑宝个头又往上窜了不少。看上去年少倜傥,英姿勃发,卓尔不群,活脱是韩奕的一个翻版。他如今已满十六,习得一身弓马骑射的好本事,生得虎背熊腰,称得上是一位男子汉了。

“兄长为国征战辛苦。小弟日夜思念,恨不得长伴兄长左右,共同杀敌立功。”郑宝挽住韩奕坐骑的缰绳,为他牵马。

“长风破浪会有时!你只要肯用功,他日必有机会。”韩奕打量着郑宝道。

“兄长之言小弟谨记!”郑宝挺着胸膛道。

弗奕想了想,他取下挂在马鞍上的一张硬弓,递给郑宝道:“此弓本属李守贞,河中城破时,枢密使郭公将此弓赏给了我,算作是一件特别的战利品。那李守贞虽然自不量力,骄奢淫逸,妄想染指九五至尊之号,但此弓倒是朴实无华,是一把不可多夺的好弓。弓是用来射杀敌首的,不是用来放在密室中供主人观赏的宝物,它不需要镶金嵌玉,李守贞也曾用此弓射杀过不少骁勇之士。今日,我将这弓转赠与你,望你能用好此弓。”

“此弓乃兄长浴血奋战所得,多谢兄长厚赚。”郑宝见猎欣喜,也不客气,抚摸着那传来冰凉触感的弓背,认真地说道,“弓不过是死物,并无善恶之分。兄长能用它能射杀一切乱臣贼子,创下不世功勋,小弟不才,愿追随兄长左右,射杀一两个小卒倒是不在话下。”

蔡小五在一旁歪着脖子听郑宝一本正经地评价硬弓,前半句仿佛一个智者,后半句又有些自负的样子,便故意说道:

“弓不是用来说的,敌卒也不是被你说死的,更不是因为你有一把好弓便忧惧而死。一弓在手,要射得比别人快,比别人准,比别人狠才行。你射一箭试试,让哥哥我看看这一年以来,你的箭法有没有长进!”

“小五哥的箭法小弟当然追马不及。不过,你随诸位兄长出征在外小弟也没有丢下武艺。”郑宝跃跃欲试,但瞅瞅四下并未觉得有可堪一试的目标,他的目光在蔡小五的头顶停了下来,“请小五哥取下头秦一样!”

“何须取下?你想射我头餐那便射吧,我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蔡小五扬着下巴说道,他竟然让郑宝直接往他头餐上的圆珠上射。

“胡闹!”韩奕连忙制止道。“待返城休息几日,我们便去狩猎。”

蔡山五冲着郑宝笑道:“没法子,七哥不相信你的箭法。你要是光射一个不动的死物,射得再准,也算不了什么。剑术讲究与神俱往,骑术重在人心协于战马,而射术讲究神定思去,都是一样的道理。射术要达到高明的地步,左手犹如推山,右手恰似倚树,右手发矢,而左手不知,反之亦然。待他日,你自称能在马背上左右开弓,双手找到推山倚树的感觉,再来我面前吹嘘。”

“这话我好像在哪听过?”郑宝颇受打击,抚着额头道,小五哥竟然也能说出这么高深的道理。”

蔡小五骂道:“难不成,我在你眼中是个莽汉吗?”旋即嘿嘿一笑,转头对韩奕说道:

冷尊昔日的高论小弟今日也能借来教一下别人!看来。说读的多,也是大有用处的。”

蔡小五的一番理论。其实是从韩奕父亲韩熙文那里听来的。那是在家乡时,韩父见年幼的蔡小五酷爱弓马枪棒,又爱找人比试,比不过别人却不肯服气,常跟别人斗得头破血淋,便无意中说出这一番大道理开导。蔡小五却不知韩奕父亲韩熙文的理论却又是从书中读来的。《吴越春秋》中有精彩的论述。,

不料,蔡小五却是将韩父的话铭记在心中,箭法也是突飞猛进,年纪轻轻便已经达到推山待树,可马背上左右驰射。并且十矢十中的境界。

韩奕说道:“古人已经将道理说得很清楚,我等不过是亦步亦趋罢了。徐世禄曾对我说过,学箭除了勤学苦练,人弓合一,还要考虑到箭矢的作用。他说。人有血气强弱之分,弓有刚劲柔软之分,矢又有柔缓与别疾之别。但凡一个性格宽舒之人,应使劲弓,配以柔缓的箭矢,否则射中也不能深入。反之亦然,一个性格刚烈火暴之人,若是用劲弓与荆疾快速的箭矢,则不能持久。总之。人、弓、矢要互补,才能达到既准又狠的要求。

我观小五性格刚烈好动,你所善使的弓挽力稍弱,用的是剁疾的箭矢,故而既快又狠,我的性格却温和一些,习惯用的却是劲弓。如来说来,徐世禄所言极有道理。小宝与我的性格相似,故我将李守贞这把劲弓送给小宝。”

蔡小五摸了摸自己的弓矢,愕然道:“不说不知道,好像确实有这层道理!”

郑宝大感新奇,问道:“这徐世禄是何方人物?”

“他现在已经是我义勇军中人,暂时充任教练使。过些天,你便能见到他,到时你要好好地向他讨教。”韩奕解释道,“徐世禄武艺高强,除了善射之外,常用的是铁枪,但他自称用大槊更加称手。他如你这般年纪时,善使的却是长剑。”

呛非沙场拼斗利器,学剑并没用处。”郑宝摇头道,“吾辈男儿,当学长枪大槊!”

“那也不尽然。世间剑术高明者,并不鲜见大概是世道混乱,弱肉强食,群雄竞逐的缘故。世道纷争。道路不平,学得一身高明剑术,即便不能除暴安良,也至少可以自保。你看李殿李大人,还有和凝和相公,在世人眼里都是一等一的文进士出身,然而却都可骑马射箭。

韩奕道。“徐世禄告诉我,他年少在河朔间游历时,曾偶见一对夫妇行侠仗义。惩奸除恶。这对夫妇自称利侠,见徐世禄好武,为人又淳朴,便与他谈剑,某日正说话间,其中那妇人双臂推出二物,一声暴喝,即二口宝剑也,跃起在徐世禄头上盘旋交击,如电光火石,只见剑影闪动,一呼一息间已是连击十余剑,挡住从背后射向徐世禄的七支箭矢。忱俐联人为折服便跟泣对夫妇学,旬日剑术,他辜今仍系泛引七心自只仅学得这对夫妇剑术之皮毛。”

郑宝不禁伸长了舌头:“世上竟有剑法如此高明的妇人,小弟真是井底之蛀了。”

“天外有天。山外有山。”韩奕点头道,小宝习练武艺已经有不少年月,又贵在不乏旁人指点,但万万不可骄傲自满。”

“兄长教刮的是!”郑宝点头道。

蔡小五不耐烦地说道:“郑州就在眼拼了,我早想回城好好慰劳一下自己的五脏庙,不如边走边说,别跟自己肚子过不去。”

郑宝亲手替韩奕牵马,让韩奕坐在马背上。众人沿着官道,缓缓向郑州城行去。两边的野地里渐染昏黄,已经过了中秋佳节。

赵客馒胡缨。吴钩霜雪明。

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纵死侠骨香,不渐世上英。

谁能书阁上,白首太玄经。

郑宝放声歌唱,抒写着少年郎的豪情与期盼。

在他年轻的歌声中,韩奕与蔡小五二人的心情。也变得轻松快活起来。就是随行护卫的牙兵、军士们。也都暂时忘了自己的职责而大呼小叫起来。因为他们到家了。

城西黑压压的一片,刘德与妹居润二人正率郑州的大小官吏及三教九流之辈,驻足城外迎接韩奕的到来。

“将军奉朝廷之命,率军出征,为国征战,立下汗马功劳,郑州父老也倍感荣幸。今受郑州文武官吏及父老所托,在此备下薄酒几杯,敬请将军满饮。”刘德高声唱诺道。

请将军满饮!”迎接的众人齐声附和道。

韩奕跳下战马,与蔡小五举杯,高声对人群说道:“吾辈将士,为国讨此叛逆,虽九死一生,亦是吾等本份。谢我郑州父老厚意,愿饮此酒。”,

韩奕仰起脖子,将酒一饮而尽。身后的军士们,也个个饮下一杯。

“见过韩将军!”刘德身边的一个身影吸引韩奕的注意,正是泰宁节度使、中书令、魏国公符彦卿之子符昭序。

“符兄这是何时至此?”弗奕问道。

“符某昨日便到了,家父要我向韩将军表示感谢符昭序的目光投向韩奕马队当中的一辆马车。

“符兄请自便!”韩奕知道他关心自己的妹子,便如此说道。

“如此符某便失礼了。”符昭序闻言,便径自向他妹妹乘座的马车行去。

韩奕一边和郑州人士寒暄着,被众人簇拥着入了郑州城,偶尔回头望去,见符家兄妹正抱头痛哭。他不知自有了那一夜风流,符氏将如何对待自己。

回到衙内,刘德早就准备好了一场丰盛的宴席。直到晚上宾客散去后。满身疲惫的韩奕这才与刘德二人对座。

“我离郑州整整一年,这一次回来,见郑州人口鼎卓,百业也比去年我离开时兴盛了不少。刘叔辛苦了。”韩奕称许道。

“这不过是份内之事,我好歹也是银青光禄大夫。吃朝廷俸禄,一把年纪能混到这个地步,也是祖上保佑,哪能不尽心公事呢?”刘德笑道。

“刘叔是个大忠臣,韩某自叹不如。”韩奕荒尔。“就是不知朝廷最近可有大事?”

“也没什么大事。”刘德道,“三叛既平,听说陛下揽以己功,渐于左右狎昵。飞龙使后匡赞、茶酒使郭允明等以谄媚得幸,太后屡次告诫陛下不要与近侍过于亲昵,但陛下不以为意。又听说太常卿张昭上言,要陛下亲近儒臣,讲习经刮,结果没有了下文。”

“嗯,这张昭经历数朝,学贯古今,是个贤材。”韩奕点头道,“只不过他这是对牛谈琴。”

在刘德当面,韩奕浑然不将皇帝放在眼里。

刘德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胡床,道:“张昭也是尽了自己身为人臣的本份。皇帝太过年轻,又是生在深宫,长在妇人之手,未经历过艰难时事,哪懂得什么治国安邦的道理?如今朝中政、财、军皆掌握在权臣之手,郭公为人虽不错,但此番讨平三叛,功高震国,大涨杨、史、王一党的气焰。皇帝要是稍懂一些御下的道理。便当谨言慎行。徐图整治,只怕后果难料帆”

“刘叔以为将来会如何?”韩奕好奇地问道。

“我们管好自己便是,哪管得了别人生死?”刘德晒笑道。他只把皇帝当作了寻常的“别人将军随郭公出征河中,除郭公为帅外,在诸军大将中,论功你当居第一,如今义勇军之勇天下皆知。只是不知朝廷这次会有何等的封赏。若这次朝廷不授将军一节镇做做,那真要让天下之人皆为将军鸣不平了。这次出征,你与郭公相处得如何?”

“我自然会让郭公看到我的本事。”弗奕道。

“这样就好!”刘德欣然道,“在郭公羽翼之下。将军这次要再上一个台阶了。”

他见韩奕满脸倦意,便起身道:“将军征尘未洗,还是早点歇息,我已经命各县县令、主簿后日齐来衙府拜会,也顺便让将军看看这一年我郑州治下的成果。对于它郡来说,今年不是个好年景。”

“好!”韩奕道,又问道,“符氏兄妹安顿得如何了?”

“这个不劳将军费心,咎居润早就安排好了。”

韩奕不是关心,而是有些心虚。他鞍马劳顿,又在夜宴上与三教九流应酬了一夜。这时早已经是满身疲惫。

送走了刘德。已经是夜半时分,韩奕刚刚躺下,这时郑州城外驰来一位骑士。

那马匹在暗夜里卷起了一阵风,奔至郑州城关外。马匹发出一阵尖利的长嘶声,撕破了黑暗。城头上的关吏,借着微弱的光线,见那马匹悲哀地轰然到下,马背之人腾身而起,极为敏捷地跳下,如一只轻燕。

关吏们感到惊讶。正要出口相问,城下来者仰头大喝道:

“快开城门,冯某要入城!”

借着灯光,关吏们见正是本州将军冯奂章单骑奔来,吃惊不他们以为发生紧急军情。不敢怠慢,七手八脚地将城门打开,将冯奂章放进城来。,

“冯将军,发生什么大事了,要您亲自飞驰而来,要不要小的去禀报我们的防御使大人?”关吏们问道。

“不用了。我亲自去找军上。”冯奂章抹了把脸上的汗水,疲惫不堪的脸上却挂着笑意,“我看郑州防御使该换别人来做了。”

关吏们面面相觑,冯负章丢下那匹累得口吐白沫的坐骑,迈开双腿往城内行去,迅速地消失在黑暗中“

…一州就在眼前,氓氓的就看到刘德率郑州各方的头

一匹通体雪白的骏马奔驰在官道上,它载着郑宝飞快地迎上来。行到了跟前,郑宝不待战马停下,双手紧抓住鞍桥,双脚一经触地,便放开双手,借着骏马奔跑的余势向前急跑。

而紧跟在郑宝身后。是另外十八骑,个个都与郑宝一般年纪的清一色健壮儿郎。他们便是韩奕在网创立义勇军不久,让郑宝从军中子弟及随军孤儿中挑选出来资质极佳者。然后悉心培养的。

连同郑宝。这十九人英姿焕发地站在韩奕面前,让韩奕感叹自己似乎已经成了老一辈的人物。

来到了韩奕跟前,郑宝变得腼腆了一些,一年不见,郑宝个头又往上窜了不少。看上去年少倜傥,英姿勃发,卓尔不群,活脱是韩奕的一个翻版。他如今已满十六,习得一身弓马骑射的好本事,生得虎背熊腰,称得上是一位男子汉了。

“兄长为国征战辛苦。小弟日夜思念,恨不得长伴兄长左右,共同杀敌立功。”郑宝挽住韩奕坐骑的缰绳,为他牵马。

“长风破浪会有时!你只要肯用功,他日必有机会。”韩奕打量着郑宝道。

“兄长之言小弟谨记!”郑宝挺着胸膛道。

弗奕想了想,他取下挂在马鞍上的一张硬弓,递给郑宝道:“此弓本属李守贞,河中城破时,枢密使郭公将此弓赏给了我,算作是一件特别的战利品。那李守贞虽然自不量力,骄奢淫逸,妄想染指九五至尊之号,但此弓倒是朴实无华,是一把不可多夺的好弓。弓是用来射杀敌首的,不是用来放在密室中供主人观赏的宝物,它不需要镶金嵌玉,李守贞也曾用此弓射杀过不少骁勇之士。今日,我将这弓转赠与你,望你能用好此弓。”

“此弓乃兄长浴血奋战所得,多谢兄长厚赚。”郑宝见猎欣喜,也不客气,抚摸着那传来冰凉触感的弓背,认真地说道,“弓不过是死物,并无善恶之分。兄长能用它能射杀一切乱臣贼子,创下不世功勋,小弟不才,愿追随兄长左右,射杀一两个小卒倒是不在话下。”

蔡小五在一旁歪着脖子听郑宝一本正经地评价硬弓,前半句仿佛一个智者,后半句又有些自负的样子,便故意说道:

“弓不是用来说的,敌卒也不是被你说死的,更不是因为你有一把好弓便忧惧而死。一弓在手,要射得比别人快,比别人准,比别人狠才行。你射一箭试试,让哥哥我看看这一年以来,你的箭法有没有长进!”

“小五哥的箭法小弟当然追马不及。不过,你随诸位兄长出征在外小弟也没有丢下武艺。”郑宝跃跃欲试,但瞅瞅四下并未觉得有可堪一试的目标,他的目光在蔡小五的头顶停了下来,“请小五哥取下头秦一样!”

“何须取下?你想射我头餐那便射吧,我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蔡小五扬着下巴说道,他竟然让郑宝直接往他头餐上的圆珠上射。

“胡闹!”韩奕连忙制止道。“待返城休息几日,我们便去狩猎。”

蔡山五冲着郑宝笑道:“没法子,七哥不相信你的箭法。你要是光射一个不动的死物,射得再准,也算不了什么。剑术讲究与神俱往,骑术重在人心协于战马,而射术讲究神定思去,都是一样的道理。射术要达到高明的地步,左手犹如推山,右手恰似倚树,右手发矢,而左手不知,反之亦然。待他日,你自称能在马背上左右开弓,双手找到推山倚树的感觉,再来我面前吹嘘。”

“这话我好像在哪听过?”郑宝颇受打击,抚着额头道,小五哥竟然也能说出这么高深的道理。”,

蔡小五骂道:“难不成,我在你眼中是个莽汉吗?”旋即嘿嘿一笑,转头对韩奕说道:

冷尊昔日的高论小弟今日也能借来教一下别人!看来。说读的多,也是大有用处的。”

蔡小五的一番理论。其实是从韩奕父亲韩熙文那里听来的。那是在家乡时,韩父见年幼的蔡小五酷爱弓马枪棒,又爱找人比试,比不过别人却不肯服气,常跟别人斗得头破血淋,便无意中说出这一番大道理开导。蔡小五却不知韩奕父亲韩熙文的理论却又是从书中读来的。《吴越春秋》中有精彩的论述。

不料,蔡小五却是将韩父的话铭记在心中,箭法也是突飞猛进,年纪轻轻便已经达到推山待树,可马背上左右驰射。并且十矢十中的境界。

韩奕说道:“古人已经将道理说得很清楚,我等不过是亦步亦趋罢了。徐世禄曾对我说过,学箭除了勤学苦练,人弓合一,还要考虑到箭矢的作用。他说。人有血气强弱之分,弓有刚劲柔软之分,矢又有柔缓与别疾之别。但凡一个性格宽舒之人,应使劲弓,配以柔缓的箭矢,否则射中也不能深入。反之亦然,一个性格刚烈火暴之人,若是用劲弓与荆疾快速的箭矢,则不能持久。总之。人、弓、矢要互补,才能达到既准又狠的要求。

我观小五性格刚烈好动,你所善使的弓挽力稍弱,用的是剁疾的箭矢,故而既快又狠,我的性格却温和一些,习惯用的却是劲弓。如来说来,徐世禄所言极有道理。小宝与我的性格相似,故我将李守贞这把劲弓送给小宝。”

蔡小五摸了摸自己的弓矢,愕然道:“不说不知道,好像确实有这层道理!”

郑宝大感新奇,问道:“这徐世禄是何方人物?”

“他现在已经是我义勇军中人,暂时充任教练使。过些天,你便能见到他,到时你要好好地向他讨教。”韩奕解释道,“徐世禄武艺高强,除了善射之外,常用的是铁枪,但他自称用大槊更加称手。他如你这般年纪时,善使的却是长剑。”

呛非沙场拼斗利器,学剑并没用处。”郑宝摇头道,“吾辈男儿,当学长枪大槊!”

“那也不尽然。世间剑术高明者,并不鲜见大概是世道混乱,弱肉强食,群雄竞逐的缘故。世道纷争。道路不平,学得一身高明剑术,即便不能除暴安良,也至少可以自保。你看李殿李大人,还有和凝和相公,在世人眼里都是一等一的文进士出身,然而却都可骑马射箭。

韩奕道。“徐世禄告诉我,他年少在河朔间游历时,曾偶见一对夫妇行侠仗义。惩奸除恶。这对夫妇自称利侠,见徐世禄好武,为人又淳朴,便与他谈剑,某日正说话间,其中那妇人双臂推出二物,一声暴喝,即二口宝剑也,跃起在徐世禄头上盘旋交击,如电光火石,只见剑影闪动,一呼一息间已是连击十余剑,挡住从背后射向徐世禄的七支箭矢。忱俐联人为折服便跟泣对夫妇学,旬日剑术,他辜今仍系泛引七心自只仅学得这对夫妇剑术之皮毛。”

郑宝不禁伸长了舌头:“世上竟有剑法如此高明的妇人,小弟真是井底之蛀了。”

“天外有天。山外有山。”韩奕点头道,小宝习练武艺已经有不少年月,又贵在不乏旁人指点,但万万不可骄傲自满。”

“兄长教刮的是!”郑宝点头道。

蔡小五不耐烦地说道:“郑州就在眼拼了,我早想回城好好慰劳一下自己的五脏庙,不如边走边说,别跟自己肚子过不去。”

郑宝亲手替韩奕牵马,让韩奕坐在马背上。众人沿着官道,缓缓向郑州城行去。两边的野地里渐染昏黄,已经过了中秋佳节。

赵客馒胡缨。吴钩霜雪明。

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纵死侠骨香,不渐世上英。

谁能书阁上,白首太玄经。

郑宝放声歌唱,抒写着少年郎的豪情与期盼。

在他年轻的歌声中,韩奕与蔡小五二人的心情。也变得轻松快活起来。就是随行护卫的牙兵、军士们。也都暂时忘了自己的职责而大呼小叫起来。因为他们到家了。,

城西黑压压的一片,刘德与妹居润二人正率郑州的大小官吏及三教九流之辈,驻足城外迎接韩奕的到来。

“将军奉朝廷之命,率军出征,为国征战,立下汗马功劳,郑州父老也倍感荣幸。今受郑州文武官吏及父老所托,在此备下薄酒几杯,敬请将军满饮。”刘德高声唱诺道。

请将军满饮!”迎接的众人齐声附和道。

韩奕跳下战马,与蔡小五举杯,高声对人群说道:“吾辈将士,为国讨此叛逆,虽九死一生,亦是吾等本份。谢我郑州父老厚意,愿饮此酒。”

韩奕仰起脖子,将酒一饮而尽。身后的军士们,也个个饮下一杯。

“见过韩将军!”刘德身边的一个身影吸引韩奕的注意,正是泰宁节度使、中书令、魏国公符彦卿之子符昭序。

“符兄这是何时至此?”弗奕问道。

“符某昨日便到了,家父要我向韩将军表示感谢符昭序的目光投向韩奕马队当中的一辆马车。

“符兄请自便!”韩奕知道他关心自己的妹子,便如此说道。

“如此符某便失礼了。”符昭序闻言,便径自向他妹妹乘座的马车行去。

韩奕一边和郑州人士寒暄着,被众人簇拥着入了郑州城,偶尔回头望去,见符家兄妹正抱头痛哭。他不知自有了那一夜风流,符氏将如何对待自己。

回到衙内,刘德早就准备好了一场丰盛的宴席。直到晚上宾客散去后。满身疲惫的韩奕这才与刘德二人对座。

“我离郑州整整一年,这一次回来,见郑州人口鼎卓,百业也比去年我离开时兴盛了不少。刘叔辛苦了。”韩奕称许道。

“这不过是份内之事,我好歹也是银青光禄大夫。吃朝廷俸禄,一把年纪能混到这个地步,也是祖上保佑,哪能不尽心公事呢?”刘德笑道。

“刘叔是个大忠臣,韩某自叹不如。”韩奕荒尔。“就是不知朝廷最近可有大事?”

“也没什么大事。”刘德道,“三叛既平,听说陛下揽以己功,渐于左右狎昵。飞龙使后匡赞、茶酒使郭允明等以谄媚得幸,太后屡次告诫陛下不要与近侍过于亲昵,但陛下不以为意。又听说太常卿张昭上言,要陛下亲近儒臣,讲习经刮,结果没有了下文。”

“嗯,这张昭经历数朝,学贯古今,是个贤材。”韩奕点头道,“只不过他这是对牛谈琴。”

在刘德当面,韩奕浑然不将皇帝放在眼里。

刘德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胡床,道:“张昭也是尽了自己身为人臣的本份。皇帝太过年轻,又是生在深宫,长在妇人之手,未经历过艰难时事,哪懂得什么治国安邦的道理?如今朝中政、财、军皆掌握在权臣之手,郭公为人虽不错,但此番讨平三叛,功高震国,大涨杨、史、王一党的气焰。皇帝要是稍懂一些御下的道理。便当谨言慎行。徐图整治,只怕后果难料帆”

“刘叔以为将来会如何?”韩奕好奇地问道。

“我们管好自己便是,哪管得了别人生死?”刘德晒笑道。他只把皇帝当作了寻常的“别人将军随郭公出征河中,除郭公为帅外,在诸军大将中,论功你当居第一,如今义勇军之勇天下皆知。只是不知朝廷这次会有何等的封赏。若这次朝廷不授将军一节镇做做,那真要让天下之人皆为将军鸣不平了。这次出征,你与郭公相处得如何?”

“我自然会让郭公看到我的本事。”弗奕道。

“这样就好!”刘德欣然道,“在郭公羽翼之下。将军这次要再上一个台阶了。”

他见韩奕满脸倦意,便起身道:“将军征尘未洗,还是早点歇息,我已经命各县县令、主簿后日齐来衙府拜会,也顺便让将军看看这一年我郑州治下的成果。对于它郡来说,今年不是个好年景。”

“好!”韩奕道,又问道,“符氏兄妹安顿得如何了?”

“这个不劳将军费心,咎居润早就安排好了。”

韩奕不是关心,而是有些心虚。他鞍马劳顿,又在夜宴上与三教九流应酬了一夜。这时早已经是满身疲惫。

送走了刘德。已经是夜半时分,韩奕刚刚躺下,这时郑州城外驰来一位骑士。

那马匹在暗夜里卷起了一阵风,奔至郑州城关外。马匹发出一阵尖利的长嘶声,撕破了黑暗。城头上的关吏,借着微弱的光线,见那马匹悲哀地轰然到下,马背之人腾身而起,极为敏捷地跳下,如一只轻燕。

关吏们感到惊讶。正要出口相问,城下来者仰头大喝道:

“快开城门,冯某要入城!”

借着灯光,关吏们见正是本州将军冯奂章单骑奔来,吃惊不他们以为发生紧急军情。不敢怠慢,七手八脚地将城门打开,将冯奂章放进城来。

“冯将军,发生什么大事了,要您亲自飞驰而来,要不要小的去禀报我们的防御使大人?”关吏们问道。

“不用了。我亲自去找军上。”冯奂章抹了把脸上的汗水,疲惫不堪的脸上却挂着笑意,“我看郑州防御使该换别人来做了。”

关吏们面面相觑,冯负章丢下那匹累得口吐白沫的坐骑,迈开双腿往城内行去,迅速地消失在黑暗中“

第三十四章 洛阳㈤

时光倒退至韩奕刚抵达郑州城时。大汉枢密使兼同平章事郭威已经率大军抵达了洛阳。

自李守贞兵败自残后,韩奕奉命护送着符氏女缓慢东行,郭威忙完了河中善后之事,便也率大军踏上了东返凯旋之路。郭威行得却比韩奕快得多。

正所谓春风得意马蹄轻,挟着讨平三叛的胜利之势与赫赫功名,在万军护翼与无数大旗丛林中,郭威骑在战马上显得春风得意,尽管现在是秋意正浓时。

郭威没法不得意。当初李守贞等趁先帝驾崩,与赵思绾等接连反叛,相互呼应,其它诸镇虽然无意实质参与,但也有坐观其变之势,近世一脉相承,又恰逢天灾不断,民怨四起,流寇横生,上至皇帝、太后,下至朝廷大小文武官员们,都一时慌了手脚。待郭威受命出征,朝野立刻为之一振。

郭威扪心自问,他当初接受皇帝与朝廷差遣。心中也并无把握。他虽然弱冠便从军打仗,身经百战,积功至河东藩汉总管,但还从未真正有过统帅过数万大军并掌管对外一切征伐的经验。

其二,那李守贞的勇名与战绩,郭威是如雷贯耳。李守贞已经是前朝大将时,郭威也不过是一个小军头罢了,这也难怪李守贞认为郭威是后进,没将郭威放在眼里。

其三是因为李守贞曾掌禁军,而本朝的禁军其实也是历代相袭,前代的禁军被本朝继承,禁军将士以及禁军与藩镇军之间盘根错节,这当中也有不少人曾隶在李守贞的麾下听令,郭威忧虑自己还未抵达河中城,禁军就被李守贞瓦解了——这有先例,并非是郭威杞人忧天。

但郭威成功地克服了这一切,虽是武人,也相信武力可以解决一切,但他在冯道冯太师面前如同一个好弟子好晚辈,悉心听取任何可以为己所用的好主意,那便是凝聚人心,奖励三军,并且知人善用,其一是任命李榖为西南路水陆转运使,保证长久在外驻扎的大军的有效运转,其二是召郑州义勇军参战。

当诸将立功心切,想找李守贞拼命时。郭威并未被暂时取得的成果冲昏了头脑。当朝廷诸公催促他早日攻城,以防永兴、凤翔有变时,他顶住来自朝廷包括权力盟友的压力,不为所动,坚定实施自己围而不打的方略。当诸军攻城受挫,死伤惨重时,他想到了义勇军,韩奕也忠实地实现了郭威既定的目标。

信使带着朝廷的嘉奖诏命与敕令,不断地奔驰在大梁与河中的驿道上。郭威甚至都觉得朝廷的一篇又一篇褒奖之辞,让他感到脸红。

十余面“郭”字大旗,在秋风中猎猎作响。回想起当初的战战兢兢,郭威有理由感到得意与自豪。

长长的军队虽然沾满尘色,但旗下军士们个个兴高采烈,他们既是因为可以回家见到妻儿老小,又是因为打了大胜仗会有封赏,更是因为自己还活着。

活着便是奖赏,至少呼延弘义是这么想的。

他在攻城之战中,身受重伤,现在仍然未痊愈,显得有些消瘦。他最想做的却是戍守北方,与辽人捉对厮杀。而不是与乱臣贼子拼命,可是乱臣贼子要是不清除干净,什么事也做不了。

呼延弘义望了一眼与他并骑而行的冯奂章,见冯奂章正在想着心事,故意问道:

“冯老五,这凯旋而归,大伙都欢天喜地的,你为何哭丧着脸?”…,

冯奂章回过神来,正要反驳,朱贵高声说道:“冯老五想女人了!”

“依我看,怕是朱三哥在想家中的娇妻美妾了,这回返郑州,朱三哥是不是又要娶一个?”吴大用接口道,他不待朱贵说话,又像是自言自语道,“这人就是贪得无厌,本明媒正娶了一个,自夸说是天下少有的美娇娘,话音未落,又纳了一个小妾,又说是地上无双,再纳一个,那就是人间难得。嗯,我看朱阿三早晚得穷死。”

“吴大嘴,我为何会穷死?”朱贵奇道。

“你家中养那么多张口,娶妻生子,纳妾添口,还嫌家中太冷清,这一人一张口。总要吃饭,还不会吃穷而死?”吴大用振振有辞,“所以孔夫子有云,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孔夫子这是教导我们,没那个力,就别想养那么多张口。看来,孔夫子当年家中一定养了太多的妻妾,并且生了一大堆儿子、女儿。”

朱贵涨红着脸:“我乐意,你管得着吗?你不会嫉妒我吧?不少字什么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你斗大的字不识一个,别不懂装懂,乱说话。”

冯奂章听二人胡说八道,忍俊不禁,哈哈大笑起来。这一打岔,倒让呼延弘义忘了刚才的话头。

洛阳遥遥在望,作为前导,呼延弘义命义勇军在城外停了下来。

呼延弘义见城外迎接的官员中,大多是西京留守司与河南府的绿衣小官,只有一两个绯衣官员夹杂其中,显得极是碍眼。

“喂,那个尖嘴猴腮的,别回头,说的就是你!”呼延弘义指着站在前头的一个东张西望的绿衣小官。将他从人群中揪了出来。

“将军有何吩咐!”绿衣小官自我感觉虽不是玉树临风,也不至于到了尖嘴猴腮的地步,他心中恼怒无比,却不敢不敬。

“我来问你,知道我们是什么人吗?”。呼延弘义故意问道。

“回将军,你们是朝廷征讨叛军的官军。”绿衣小官回道,心中暗骂,“悍卒、匹夫!”

“那你可知道,谁是我们主帅吗?”。呼延弘义追问道。

绿衣小官道:“当然是枢密使郭公了。”他不忘拍一下马屁:“郭公出马,三叛皆平,震古铄今。如郭子仪复生!将军您随郭公出征,披荆斩棘,浴血奋战,自然是一等一的大功臣!”

呼延弘义心中乐歪了,他撇了撇嘴,怒骂道:“既知郭公驾到,又知我等有功将士光临西京洛阳,为何无大官出迎?”

绿衣小官瞧了瞧自己的服色,又瞧了瞧身边诸人,果然都是一群芝麻大的小官,回道:“我等只是自发前来慰问有功将士,其他的,在下一概不知。”

“那我来问你,这洛阳城谁的官最大?”呼延弘义一把将绿衣小官拎了起来。

“回将军……将军!西京留守最大!”绿衣小官吓得脸色发白。

“西京留守?跟节度使相比,哪个大?”呼延弘义不耻下问。

“嗯,节镇有大镇小镇之分,多则数州,少则一州。我们这洛阳嘛,却是西京,位在寻常的节镇之上,但要跟天雄、河东这样的重镇相比,地位则要差一些。”绿衣小官连忙答道,“不过要比所辖县镇、人口,耕田大小,地产、风物与山林水利,洛阳则非他镇能比。西京留守又兼任河南府尹……”

“这么说,西京留守是个大官了?”…,

“正是如此!”

“哼!难道比郭公的官位还要大?”

“这个难说……”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何来难说?”

“洛阳留守王公,又兼同平章事,位及将相,与郭公同是正二品。不过,郭公是京官,又掌枢密与对外征伐,留守大人王公当然不敢与郭公比肩。”

呼延弘义越听越恼,将这位不知名的小官扔到了地上,道:“既知如此。还不去叫留守出来相迎?别忘了多备酒食,犒赏三军将士,我们可不是来洛阳要饭的。”

“是、是!”那小官忙不迭地点头称是,他心道今天出门没看黄历,惹上这事,那王守恩王扒皮不出城相迎,关我屁事?

一阵人欢马叫声中,郭威带着牙队来到了洛阳城前。

“郭公,那王守恩太不像话,见郭公凯旋归来,却不出城相迎。你只要点点头,末将去将姓王的脑袋提来!”呼延弘义气愤地说道。

他早就得知韩奕过洛阳时,曾遭王守思父子算计,早就想找个机会报复。

郭威没将他话放在心上,笑道:“王守恩或许有事耽搁了,稍安勿躁,别惹人笑话。”

他的目光望城前的人群望去,果然没见到王守恩,正要找人相问,忽看到人群一阵骚动。人群裂开一条通道,近百军士耀武扬威地奔出城来,挥舞着兵器将出迎的官吏与士农工商驱向两边,推搡中夹杂着洛阳人发出的叫骂声。

西京留守兼同平章事王守恩,乘座着八人抬的华贵肩舆,从洛阳城中慢腾腾地出来,身边服侍的童子、侍女倒是有一大串。郭威脸色立刻变得铁青。

“不知太尉今日便要来我洛阳,王某出迎来迟,恕罪、恕罪!我已经备好一桌好宴,请郭公移驾赴宴,为郭公洗尘。”王守恩口中连连称罪,却也只是稍躬着身子,拱了拱手。

“不敢让王公相迎。郭某鞍马劳顿,征尘未洗,正要在洛阳休整一番,明日再与王公叙旧!”郭威一提缰绳,径直率领部下直入洛阳城。

王守恩原本就目无尊长,他认为以自己位及将相的身份,亲自出城相迎,又准备了一桌丰盛的宴席,已经是很了不起了,却忘了自己光有出迎的举动,却未表现出足够的敬意。他更不知道,郭威是过惯了穷日子,一向崇尚节俭,对奢侈之辈从无好感,王守恩的那架肩舆却饰以锦绫金玉,价值不菲,更不必说一大串家奴。

王守思目送着郭威入了洛阳城,雄壮的军队鱼贯从他的身边走过,尘土飞扬。他瞧了瞧自己身后的肩舆,细忖之下,忽然明白自己似乎对郭威有些不敬。

体察到郭威的不满,王守思神色大变,便挖空心思想着补救。他亲自去郭威的住所,向训告诉他,郭威正在沐浴,无法相见。

这一等,就是两个时辰,向训已经入内三次向郭威请示,总是回复说正在沐浴。

“或许郭威有洁癖,洗个澡要两个时辰!”王守思猜道,无奈之下他只好打道回府。

洗去征尘,郭威早已经躺下休息。他洗个澡当然不需要两个时辰之久,可一想到王守恩的不敬与奢侈,还有他曾听说过有关王扒皮的传闻,越想越是生气:

“我郭威不敢说功盖历代贤臣,至少在本朝,我辅佐先帝登基,创此伟业,此番又平定三叛,诛杀叛党,居功至伟,诚乃社稷之重臣。王守恩这匹夫竟敢如此蔑视我,是可忍孰不可忍!”…,

“向训!”郭威猛地从床上坐起,对着屋外呼道。

“郭公,属下在!”向训连忙进来。

“去将韩奕寻来!”郭威命道。

向训诧异道:“郭公难道忘了,韩将军早就回了郑州!”

“哦!”郭威哑然,旋即怒道,“你叫王溥替老夫拟个头子,让冯奂章骑快马去郑州,将韩奕给我找来。明日午时,我要看到韩奕在西京留守府中视事,他若是晚到半个时辰,就让冯奂章提韩奕的头颅来见我!”

“遵命!”向训毫毫不迟疑地出去执行郭威的命令。

“头子”便是枢密院的命令,类似于中书省的敕令。郭威以枢密使的身份,既未经请示皇帝,又不经朝廷与中书门下大臣合议,私自命令韩奕来洛阳赴任,任意调换西京留守这一重要职位,非是郭威目中无皇帝,更不是他藐视朝廷制度,这不过是近代枢密使专权的习惯而已。

习惯成自然,所以郭威在震怒之下,换西京留守如同换一个戍卒,向训不敢不传令,王溥不敢不拟头子,冯奂章不敢不跑坏了心爱的坐骑,韩奕不敢不拼命赶来,无人质疑这一命令合不合理。

第二天午时,韩奕再一次回到了洛阳,他抬头眯缝着眼瞅了瞅太阳,尘色满面,他摸了摸自己的腰背,浑身如同散了架。

“洛阳,我回来了!”蔡小五大笑。

“洛阳,我也回来了!”郑宝也高声欢呼。

呼延弘义等率义勇军将士早就列队欢迎了自己的统帅的到来,除了冯奂章还在郑州协助刘德善后,韩奕冲着部下们挥了挥手。

正是西风乍起之时,和着白马寺浑厚悠长的钟声和战马的阵阵嘶鸣,韩奕和他的部下们驰入了洛阳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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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洛阳㈥

西京留守府前,王衙内带着一帮狐朋狗友。正要出门寻开心。

忽的,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紧接着一支军队呼啸而至,飞快地将留守府包围。刀枪如林而至,将士如标枪一般地立在府院四周。

“你……你们想干什么?”王衙内见韩奕带着大队人马奔至面前,脸色苍白地问道。

韩奕并未答话,蔡小五早就一鞭甩了过去,将王衙内掀翻在地,一帮如狼似虎的军士一拥而上,将王衙内捆成肉粽。

“姓韩的,你是郑州防御使,我爹是西京留守,咱们井水不犯河水。光天化日之下,你纵兵行凶,是想造反吗?”。王衙内喝问道,心中却是发虚。他身边的啰啰们早就一哄而散,哪里还管得着王衙内。

“有人向我告发,你涉嫌十余起杀人命案,本官将你拿下,只是为了好办案,也好还你一个清白。”韩奕跳下战马说道。他刚来洛阳。哪里有人向他告发,不过他不愁找不到杀人的理由。

他站在留守府高大阔气的门口,扭扭腰伸伸四肢,只觉得全身酸软,他扭头望了王衙内一眼:“忘了告诉你,从今天起,这洛阳便姓韩了。”

丢下王衙内,韩奕直入留守府。府门口的军兵与衙役自义勇军出现起,就直愣愣地站在那里看着,直到被义勇军解除了武装,才知道洛阳换了主人,在雄壮的义勇军面前,这些军兵只有缴械的份,更不必说城内城外都是郭威的大军。

此时此刻,王守恩还在公馆等待着郭威召见。

郭威今天起得并不晚,先是练了一个时辰的枪棒弓马功夫,然后又洗漱了一番,等到日上三竿头,还要处理紧要的公文。所以王守恩既然来求见,只好耐心地等着,不敢擅自离开。

向训从堂前经过,见王守恩还枯坐在客次那里,心里早就乐翻了。

“向押牙,敢问郭公还在批阅公文吗?在下已经等了快两个时辰。”王守恩见向训的身影在门外,连忙起身问道。

向训故作严肃地说道:“郭公乃国之重臣,日理万机,参与军国重事。他何时见你,岂能由你说了算?”

宰相门前三品官,王守恩心里暗骂,却不得不赔着笑脸:“对、对,郭公正在处理大事,干涉不得,是在下唐突了。”

正说话间,一个小吏模样的人在门口探头探脑,见向训堵在门口,想进又不敢进,王守思认识这是自己府中之人,连忙喝问道:“何事禀报?”

“王公,不好了,新留守已经在府中视事了!”

“什么新留守?”王守恩一时没有回过神来。

“枢密郭公已经命郑州韩奕为西京新留守了!衙内被他部下抓了起来,生死不明!”小吏回道。

王守恩闻言,大惊失色,“腾”地站起来便往外跑,一个不留神摔倒在地,摔得头破血流。向训在身后放肆地大笑。

奔到外面,王守恩跳上马背往府中急奔,一路上撞翻无数路人。迎面正撞向朱贵、吴大用与蔡小五三人。

“大胆老贼,竟敢在我洛阳城中纵马,还不停下认罚!”蔡小五大喝道。朱贵与蔡小五二人见此人身着紫服,又见蔡小五使眼色,便也猜到是王守恩了。

吴大用抡起狼牙槊,瞪圆了双眼,将自己吃奶的力气也使了出来,往那马首狠狠一击,那匹可怜的马匹,脑袋开花,脑浆迸飞,挣扎了一番便呜呼哀哉了。…,

王守恩被当场甩下马去,随从拼命抢到跟前,将他救起,他们见吴大用等人人多势众,拥着王守恩落荒而逃。混乱之中,王守恩衣冠不整,早已经没有了昔日的骄纵。

见王守恩逃走,几人也不去追。蔡小五看着倒在地上的马,一边摇头一边十分痛惜地说道:

“吴四哥真是心狠手辣,竟杀了这么一匹上等的回鹘马。可怜啊,世有千里马,伯乐少有矣!这匹好马原本等着我骑着它,驰骋沙场建功立业呢,一匹就要被世人膜拜的宝马,尚未出师就毁在了四哥的手中。可怜啊可怜!”

“哎哟,哥哥真是对不住老幺了!”吴大用挽着蔡小五道,“要不,咱将这宝马肉割了。炖一锅汤给你喝?”

“马肉不好吃!”蔡小五连忙拒绝。

朱贵笑骂道:“你们别在这里胡扯,正事要紧!趁朝廷大军驻扎在此,将王守恩的军兵清除干净。”

几人丢下那匹死马,带着部下迅速离开。

洛阳人都听到了消息,也齐齐往留守府去看热闹,人们远远地就看到义勇军将留守府包围起来,不许闲人出入。

王守恩一路跌跌撞撞地往回奔,他刚在府前出现,便被自己的妻妾、亲戚、家丁数百人包围,他们都被韩奕驱逐出了留守府,每人只准带一个小包袱。

“老爷,这下玩了!”他的妻妾们哭天抹泪,惊天动地。

洛阳人看在心里,心里别提有多痛快,却不知王守恩的家人们不是为丢官而痛哭,而是为府中藏的无数钱财宝物而扼腕叹息。

留守府前聚集的百姓,人山人海,他们既为赶走了王守恩而大呼痛快,又为韩奕成为新留守而感到高兴。只见城里的所有小吏,还有各大商铺的帐房,被义勇军半请半押着入了留守府,洛阳人感到奇怪。

韩奕此时正坐在留守府中发愁,他发愁如何去处理王守恩四处搜刮来的钱财。光是贮钱的密室就有七间。此外还有地窖数处,奉命抄家的义勇军将士们无不瞠目结舌。

时间不大,一班军士从留守府中出来,沿街张贴了告示。有读书人摇头晃脑地诵道:

前西京留守王守恩贪赃枉法,罔顾律法,草菅人命,无恶不作,人神共愤!

然天网恢恢,疏而不漏。韩某今奉大汉枢密使郭公之命,权领西京留守兼河南府尹,愿上承天意。下面民心,纠乱改错,匡正律法。

凡我洛阳人氏,无论出身,但凡曾受不公待遇,皆可拟状上告,凡为王守恩非理割剥者,可上状自述。每状须有保人、证人各二,若有乘乱诬陷,以同谋论处!

在押刑犯,辨明曲折,无罪者释放归家。在押未判者,准其自辩,韩某自当禀承律法,一月之内审毕结案。凡朝廷规定税赋之外,一切苛税杂捐自本月起一并免除。

文武官吏,恪尽职守,勤于公事。士农工商,各安其命,各司其业……

一时间,洛阳人群情鼎沸,凡是曾经受王守恩及其爪牙欺压的,纷纷找人代写诉状。

洛阳纸贵了!

郭威已经处理好了公事,他揉了揉有些发酸的双眼,问侍立在侧的外甥李重进道:“韩奕已经在留守府中视事了吗?”。

“舅舅,听说午时之前一刻,他已经在府中视事了。”李重进回道。

“向训呢?”郭威又问道。…,

“他去留守府观望一番,此番人事变动,洛阳震动颇大。”李重进想了想道,“听说王守恩在洛阳一年,豪取强夺,民愤极大,洛阳人称他为‘王扒皮’。舅舅命韩奕统领洛阳,符合洛阳人心所向。百姓们说,郭太尉除此大恶,为洛阳人做了件大善事。”

“哦?”郭威大感意外,他本只是教训王守恩的不敬。却不料王守恩民愤如此之大。

向训满头大汗地回到了公馆,绘声绘色地向郭威描述他在留守府内看到的情景:

“韩奕搜罗了全洛阳擅长与钱粮打交道的小吏,还有全洛阳城内的商铺的帐房,正忙着替他数钱。王守思的钱财堆积如山,连装钱的袋子都撑破了,铜钱不下十五万贯,各种金器、银器,亦不下五万贯,此外珠宝、玉器,各色绢帛无数,属下猜想总计不下三十万贯!”

“三十万贯?”郭威惊愕地跳了起来。

李重进道:“舅舅,这么一大笔钱,可不是小数目。”

“何止是一大笔钱,这全是百姓的血汗钱。”郭威怒道,“看来老夫撸去王守恩的官职,倒真是件大快人心之事。”

“外甥以为,这么一笔钱要是入了国库,则是件大好事。或者充作禁军养军之用,也可解国库空虚之难。”李重进道,忽然话锋又一转,“韩奕不是想私吞了吧?不少字”

“韩奕不会如此做吧?不少字”向训不相信,“他若是想私吞,哪里还会如此大张旗鼓地找外人来帮他数钱?我观他贴出来的告示,是想将钱返还给苦主。”

“星民说的对。”郭威表示赞同,“老夫还在洛阳留几日,韩子仲如何做,我不妨静观。面对这三十万贯,很少有人会无动于衷的。”

向训说的对,韩奕不会私吞了这笔钱。但郭威说的更对,面对三十万贯钱财,能有几人无动于衷。

韩奕当然知道郭威就是洛阳,也在盯着他如何处理这笔让人惊叹的横财,所以他很小心,他要做到视横财如粪土的地步,哪怕只是表面上。

留守府内,充斥着叮当作响的铜钱声,还有小吏与帐房们的数数声。

陈顺负责监督清点,徐世禄负责驻守留守府,李威被韩奕派去接管监牢,朱贵、吴大用与蔡小五被派去接管城防,只有呼延弘义一人钻进王守恩的酒窖中,喝得满脸通红。

“我算是明白了,这世上为什么有那么多的不平事,什么忠君啊、报国啊、戍边啊,全他**的无用,这世上钱财最重要。”呼延弘义靠在坛坛罐罐中间,醉眼朦胧。

“大哥,你这次被击败了?”韩奕戏谑道。

“败了,我被击败了!”呼延弘义扬起嘲弄的脸,“钱如山积,何等的显赫豪富,这又是多少百姓的血汗钱?怪不得有那多人打破了头,想做人上人。想想我们自己,真是傻瓜。”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韩奕道,“你要看到,王守恩现在不如一条丧家之犬。”

“你这么说,我倒觉得舒服了些。”呼延弘义朝韩奕扔过去一小坛酒,豪气干云地说道:

“管这些鸟事作甚,今**成了西京留守兼河南府尹,位兼将相已经指日可待,这是可喜可贺之事,咱们几兄弟都倍觉荣耀。以老七你的年纪,白手起家,短短几年能做到这个份上,凭的是自己的武勇与智谋手段,已经足以笑傲世人,来,喝干了这坛酒!”

“干!”韩奕也仰起脖子,往腹中猛灌美酒,“时也,运也,命也!吾辈不过是踩着别人的肩膀,登得更高一些罢了。”

末了,呼延弘义仍然念念不忘那一堆堆的铜钱:

“可我还是觉得这三十万贯,真是可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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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洛阳㈦

韩奕忙了三天,才去拜见停驻在洛阳的郭威。

郭威正在用餐。见韩奕前来,便招呼韩奕一起用餐。

“谢太尉!在下已经用过饭了。”韩奕拜谢道。他瞅了瞅席上饭菜,不过是寻常的菜蔬三盘,郭威也不客气,继续闷着头大口吃饭,好像三天没吃过饱饭的样子。

郭威吃得极快,掉下的蒸饼碎屑也被他扫进嘴里,最后就连盘中的汤水也被他用一块饼蘸着吃下,没有浪费一丁点粮食。大概注意到韩奕惊异的目光,郭威像半是自嘲半是训诫地说道:

“老夫自幼孤苦,过惯了清贫日子,现今虽位兼将相,但仍不敢忘本。你现在成了西京留守,万万不可学王守恩。”

“太尉教诲,末将不敢忘。诗中有云,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韩奕点头称是,“末将家祖原本在青州地方也算殷实,但连年纷争,覆巢之下岂有完卵,至我父时。也不得不远行为人从吏。末将这些年来,东奔西走,见过无数百姓颠沛流离,今我虽富贵,但亦不敢忘本。末将虽不才,若为一县令,但教一县民生安康,为一州刺史,但教一方平安,为一道主官,但教一方百姓有立锥之地,愿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郭威抹了抹嘴,身背往交椅后仰:

“在我大汉地方百余位郡守中,有两人治民有方,声誉闻于朝野。一为汝州刘审交,另外一位就是你韩奕韩子仲。你在郑州,极有善政,百姓爱戴,朝野皆知。现今,你成为西京留守兼河南府尹,洛阳非郑州可比,你准备如何治理洛阳一方?”

“不欺民、不扰民、不剥民!”韩奕接口道。

“就这九个字?”郭威诧异道。

“观他人之所以失,便是吾所以得也!”韩奕回道。

“哦?说来听听。”郭威见韩奕有备而来,颇有考究的意思。

“太尉命我来洛阳,末将不敢不来。这三日以来,末将命人清理王守恩的私财。共计三十余万贯,请太尉过目。”韩奕将清单献上。郭威瞄了一眼清单,并不吃惊,因为他早有心理准备。

韩奕又命侯在外面的郑宝搬进来一堆文书,将郭威面前的席案堆得满满,他不顾郭威诧异的脸色,继续说道:“王守思之罪,其一是横加征敛,民不聊生。洛阳一道,夏秋苗上每亩麻、农具等钱,省司原定钱十六,乃王守恩到任,每亩加钱至四十文,每顷配柴五围、炭三秤,又放丝三万两配织绢五千匹,管内二十余县,大抵如是。其它抒厕、行乞之人,亦不免课率,骇人听闻;

其二是严刑峻法,每在府中视事,官吏小有忤旨。即令倒拖而出,至数百步外方止,体无完肤。其子纵奴行凶,当街杀人,横行不法,百姓更是闻声色变。

其三是纵人为盗。王守恩暗中使人乘夜潜入富室为盗,劫取富户钱财,末将已经捉拿其爪牙一百三十七人,证据确凿,其中大半已经认罪……”

郭威见韩奕逐一论述,每一条都有事主、犯人、证人、保人一干人等签字画押,做得是滴水不漏,这让郭威心中十分惊讶,但见韩奕顶着一对黑眼圈,便恍然知晓。

“方才太尉问我如何治理洛阳,末将以为,凡是王守恩在洛阳倒行逆施之举皆废,则洛阳无事!百姓需要的不是官府三令五申地申明法纪,而是休养生息。”…,

“好!”郭威喜道,“让你来洛阳,我可以无忧了。”

“末将愿勉力而为。”韩奕保证道。

“王守恩搜罗的钱财,不知你如何处置?”郭威又问道。这是个所有人都很关心的话题。

“末将正要向太尉禀报。这些钱财本是不义之财,末将以为,凡是有据可查的,不如原数返还给事主,既能挽回民心,也显得朝廷仁慈,这全是太尉所赐。即便如此,末将以为这三十万也不可能尽数返还清。估计会有结余二十万贯,不如由太尉顺路带回京师?”韩奕道,他将功劳全都算在郭威头上。

三十万贯钱财,当然不可能全部散之于民,除非你能有详实证据证明自己被王守恩敲诈去多少钱财。王守恩自己在洛阳拥有不少地产、别墅、商号,贪污而来的,部下孝敬的,他的钱多得恐怕连他自己都无法说清楚来源。

所以,这三十万韩奕估计能剩下大半,他当然不敢私吞了。他准备花小钱补偿洛阳人,并且借花献佛,将大钱移交给郭威自己处理。

郭威十分满意,因为韩奕此举,不仅能让郭威在洛阳人面前得了好名声,还能让他带着一大笔钱回京。至于大这大笔钱如何处置,是充入国库,还是成了枢密院的小金库,或者干脆落进郭威自己的腰包,韩奕并不关心。

“你新官上任,不需花钱?”郭威脸上似笑非笑。

韩奕连忙道:“末将有一事,想请太尉代为奏请朝廷。”

“何事?”

“洛阳号称水陆交会繁华大都,但民生凋敝如此,令人扼腕叹息。眼下三叛皆平。正是百姓休养生息之时,今年天灾不断,若是朝廷能将洛阳今年的秋税减去五成,末将代洛阳父老感激不尽!”

郭威哑然失笑:“好你个韩子仲,新官上任,便送给洛阳人一份大礼!”

“请太尉成全!”韩奕再拜道。

郭威忽然觉察到,韩奕颇有手腕机谋。韩奕虽然看似倾囊以献,但朝廷若是同意减免秋税,则朝廷得到那二十万贯,又赢得优柔百姓的名声,洛阳百姓得到实惠。会对韩奕本人感激不尽,韩奕将来也好在洛阳为官,而这一切都将是他郭威一手促成的。

这倒不是韩奕想出来的点子,却是他的部下刘德与昝居润二人绞尽脑汁想到的主意,面对一座钱山,总得要让自己得到一点好处,哪怕仅仅是官声。至于王守恩在洛阳一地的所有田庄、别墅与商铺,倒不为人所注意,全都已经易姓为韩了,所以韩奕也不是一点实惠也有捞到。

“此事包在老夫身上!”郭威拍着胸脯说道。

“谢太尉!”韩奕闻言大喜。

郭威的目光落在了郑宝的身上,他见郑宝虽然身着寻常的褐色军衣,但英姿勃发,面如冠玉,又见他尚年轻稚嫩,但侍立在一旁恭敬守礼,心中好奇。

“这是我义弟,姓郑,名宝。晋末时辽人南掠,他父母双亡,流离之中遇上我,因为身世相似,我便认他为弟。今年他年已十六,我给他取了个表字,曰:冠侯!”韩奕机警,连忙将郑宝引到郭威面前。

“郑宝拜见郭公!”郑宝行着军礼。

“免礼!”郭威颌首,疑惑道:“魏国公符彦卿的表字,也是‘冠侯’吧?不少字”

“正是如此!”韩奕回道。

“看来你对令弟的期望颇大,就是不知郑宝有何本事?”郭威问道。…,

郑宝上前,用他虽清脆但洪亮的嗓子说道:“回郭公,小人练习弓马枪棒,已经有不少年头,虽然只是初窥门径,但也算是略有小成。平日里也读过一些书,学得文武艺,卖与帝王家。”

“好志气!”郭威捋须赞道,“愿我朝再添一个冠侯!”

第二日,郭威便离开了洛阳。启程还东京大梁,并且带着韩奕献上的二十万贯巨款。

皇帝刘承祐亲自率领文武百官,郊迎郭威的凯旋而归,郭威立下如此大功,理应受此殊荣。但年轻的皇帝,忽然发现自己在欢迎的人群之中,成了一个配角,人们围着郭威歌功颂德,郭威好比郭子仪复生,似乎忘了高呼皇帝陛下的英明决策。

有大功,当然要大赏,郭威立刻加兼侍中。讨平三叛,郭威不以己功,反推他人,辞了朝廷让他加领藩镇节度使的赏赐。韩奕这个大功臣的新职务,不仅被朝廷默认,并且也加兼侍中,摇身一变,位兼将相。以韩奕的年纪,以及他崛起的速度,近世罕见。

不仅郭威与韩奕等参与平叛的武将们各获封赏,就是并无功劳的朝中大臣们,宰相、枢密、宣徽、三司、侍卫使九人,与郭威如一,还有各地藩帅们也各有封赏。

史弘肇加兼中书令,加窦贞固司徒,苏逢吉司空,苏禹珪左仆射,杨邠右仆射。诸大臣议,以朝廷执政溥加恩,恐藩镇觖望,结果又加天雄节度使高行周守太师,山南东道节度使安审琦守太傅,泰宁节度使符彦卿守太保,河东节度使刘崇兼中书令。

己未,加忠武节度使刘信、天平节度使慕容彦超、平卢节度使刘铢并兼侍中。辛酉,加朔方节度使冯晖、定难节度使李彝殷兼中书令。这李彝殷乃党项平夏部首领,一向望风而动,中原凡是有人阴谋作乱,他便与之勾结,邀以重赂,此次李守贞谋反,李彝殷也不例外,但朝廷也知而不问。同样,保大留后王饶也与李守贞勾结,但朝廷也不过问。

冬,十月,壬申,加义武节度使孙方简、武宁节度使刘赟同平章事;壬午,加吴越王弘亻叔尚书令,楚王希广太尉;丙戌,加荆南节度使高保融兼侍中。

郭威推功他人,本属一件值得赞扬的事,但朝廷将天下人都赏了个遍,怎一个“滥”字了得?

……

初冬季节,百草昏黄,一片萧瑟。

唯有晴空万里,天地间显得空旷深远,数支鹰鹘在高空中盘旋。邙山下的官道上,几辆马车徐徐西行,正是新任西京判官薛居正携着他的家眷赴任。

此前,薛居正是东京开封府的判官,不过他得罪了史弘肇。这事说来也怪不了别人,那史弘肇权势滔天,其部下更是目中无人,有几个部下小吏公报私仇,诬陷别人犯法。薛居正身为判官,掌管刑狱诉讼,审明案情,反将那几位小吏逮入大牢中,这惹恼了史弘肇。但薛居正为人清正刚直,又精于律法,做事又滴水不漏,让史弘肇一时找不到机会。

恰逢王守恩逃到了大梁,他嫉恨韩奕,一边散尽家财为自己脱罪,一边贿赂史弘肇等人,说韩奕在洛阳遍逮官吏,是因为与自己有私仇的缘故,恳请朝廷派精干之官接管洛阳刑律。王守恩虽然在洛阳的财产被抄掠一空,并不代表他在东京大梁没有私产。

所以薛居正就被史弘肇窜出了大梁,眼不见心不烦。…,

“夫君,我早就提醒过你多次,要与人为善,不要得罪别人,这下好了,得罪了史弘肇,被窜到了洛阳,不知何时才能回到大梁。”其妻在耳边埋怨道。

望着车外的景致,薛居正心中正难得有一片宁静,听到妻子报怨,却无言以对,原因是他惧内。

“你怎么不说话?”妻子怒道。

“为夫以为,去洛阳也不错,至少可以避开权贵。”面对骄悍的妻子,薛居正淡然说道。

“哼!你这脑子是如何想的?”妻子更加不悦,“那姓韩的跟姓王的之间的事,朝廷分明就不想管,拿你去顶上。要知姓韩的可是洛阳的头面人物,又是禁军大将,姓王的被罢了官,就是落毛的凤凰,能有多大的能耐?你这人太倔,要换我这个妇道人家,宁肯得罪姓王的,也不会去得罪姓韩的!”

“嗯,夫人说的是!”薛居正唯唯诺诺地说道,心中想的却完全相反。

“大人!”坐在车前的马夫看不过去,开腔说道,“小人听说那姓韩的是位好官,咱们这一路西行,经过郑州地界,这郑州就比它郡要富足得多,郑州人都说全拜他所赐。去年天灾不断,今年十州九蝗,又逢朝廷用兵,咱们草民百姓,不图个啥,就图个能遇到个好点的官……”

马夫一边赶着马车,一边抱怨着,浑然不顾主人家都没在听。

马车颠簸,在这摇摇晃晃中,薛居正一边想着心事,一边思索着将来在洛阳任上的事情。再瞧瞧天色,西天的彩霞已经淡去,一弯新月已经爬了上来,薛居正暗恼自己只知道赶路,忘了找个村落歇脚。

薛居正吩咐马夫停了下来,就地找个地方歇脚。

蓦的,几声清脆的马鞭声响起,数十骑自北边疾驰而来。官道太窄,马队到了跟前,纷纷放慢奔行的速度,每位骑士的马鞍上都挂满了猎物。

奔在最前头的一位年轻人,高举起右臂,身后剽悍的军士们立刻勒马停下,人马如一,干净利索。

“天色已晚,今夜就在此过夜。”年轻人命令道。

“遵命,将军!”众军士齐声应道。

这位年轻人注意到薛居正一行人的存在,他向薛居正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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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洛阳㈧

“我家夫君是新任西京判官!”妇人高声呼道。

韩奕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众军士们闻言也都停了手中的活计观望,都在想:判官是很大的官吗?

这队军士正是特进、怀化将军、检校太保、西京留守、河南府尹兼义勇马步军都指挥使韩奕和他义弟郑宝及部下们,他们正是陪伴韩奕巡视地方,体察民情,眼下事了,顺便从邙山行猎归来。

薛居正之妻因为害怕受军士们欺凌,故将自己丈夫的官位搬了出来,以为如此能让军士们不敢造次,她哪里知道自己的话听在别人耳中,就是一件十分可笑的事。

“原来是薛判官,失敬、失敬!”韩奕微微一笑,拱了拱手道。

薛居正并不认识韩奕,他见韩奕英气逼人,气度不凡,方才又听军士们称他为将军,又知道自己姓薛,一边心中猜测他的身份,一边口中寒暄道:“薛某正携家眷赴洛阳履新,不知将军如何称呼?”

“我姓韩!”韩奕说道,他毫无顾虑地上下打量薛居正。

薛居正闻言大惊,连忙深躬拜道:“下官见过留守大人!”

他的妻子既羞又恼且怕。没成想在这荒郊野岭遇到了洛阳主人,让人笑话,连忙道:“留守大人勿怪,我一个妇道人家,不知礼数,请大人恕罪。”

“薛判官免礼,嫂夫人免礼!”韩奕笑道,不以为意。他称薛妻为嫂,并非是对她另眼相待,只是因为她丈夫年长而已,韩奕一向不因为自己的官职高而忘了礼数。

“听闻薛判官来我洛阳视事,韩某翘首以盼啊,我洛阳管内官场一片污浊,更有一干奸人狼狈为奸,贪赃枉法,韩某不过是一个武人,不懂刑狱诉讼之事,恐受人蒙蔽。今薛判官来此视事,韩某也可偷得一日半闲。”韩奕说道。

薛居正察颜观色,见韩奕一本正经,看不出他内心真实想法。要知判官一职虽然官小,但却是相当重要的,自杨邠为相,为了抑制藩镇尾大不掉,朝廷便直接委派判官掌管地方刑狱,除此之外还有都押牙、知客使之类的,全都是奉朝廷敕令到地方赴任。不必接受藩帅、刺史们命令。

这是一项极为高明的办法,一是可以让朝廷加强对地方的控制,二是让藩帅、刺史们不敢太过份。不过,效果却是一般,原因在于这些身负朝廷敕令的小官们,往往与地方沆瀣一气,鱼肉百姓,反让百姓更加苦不堪言,藩帅、刺史们也不满,因为这让他们处处受牵制。

韩奕新官上任,借着扳倒王守恩之机,将洛阳的官场掀了个底朝天,直属的官员大半被逮入大牢中,也包括朝廷的委派来洛的一干官吏,这也不必韩奕栽赃和罗织罪名,因为他们全都不干净。韩奕借此,一是为立威,二是将空缺职位安插进自己的私人。

这当然会触动别人的利益,加上王守思在大梁的运动,朝廷就派一位被公认为能干的官员来洛阳彻查所有案卷,掌管刑狱。分了新留守韩奕的权力。朝廷当然不会直接下令让韩奕收手,韩奕前有佐命大功,后有平叛大功,他也被视为杨、史、王、郭一党,朝廷这样做,也是为了平息一部分人的怒气。

所以薛居正觉得自己被夹在其中,很是难办。他还未正式上任,不熟悉洛阳实际情形,只好说道:…,

“薛某受命赴洛,唯有遵纪守法,按章办事而已。”

“好,薛判官这么说,韩某也就放心了。”韩奕豪爽地说道,“相请不如偶遇,今日韩某猎了不少野物,不如就在这里,天为帐地为席,为薛判官接风?就怕大人嫌我等武夫,不肯赏脸。”

韩奕的话让薛居正无法拒绝,他可不想落了个鄙视武人的罪名,便道:“打扰了!”

郑宝正趴在地上,蹶着屁股,精心烘烤着一只野兔。烟熏火燎的,熏出了他的眼泪,连同脸上的汗水,让他成了一个大花脸。

他想起了当年在郓州、兖州一带逃亡的日子,他想起韩奕曾烹出的野兔,让他裹腹充饥,昔日的情景历历在目。仿如昨日。

如今的郑宝早已没有当年的仓惶与无助,但他从未忘记饥饿的感觉,也不敢忘记,那种感觉让他至今刻骨铭心。他要亲手烘烤出一只自己亲自猎来的野兔,献给自己最尊敬的兄长。

薛居正饶有兴趣地看着专注于野炊的郑宝,郑宝专注的神情与动作,让他感到极为好奇。

时间不大,郑宝急不可耐地踢飞了柴薪余火,抽出佩剑将埋在地下的野兔挖出,敲醉了封泥,立刻飘出一阵肉香来。

“请兄长品尝!”郑宝将劳动成果献到韩奕的面前。

“好!”韩奕接过来,撕了一只兔腿,塞进嘴中大嚼,一边点头说道,“好,味道不错,小宝的手艺就快超过我了。多谢贤弟了!”

郑宝听着高兴,扬着灿烂的面孔说道:“古人云,一饭千金。兄长之恩,岂能以千金相称?小弟不敢言功。”

“你去替我安排一下薛判官的家眷,我跟薛判官有要事要商议。”韩奕吩咐道。

郑宝依言离开,他回头见韩奕将手中兔肉分了一半给薛居正,又听韩奕小声地对薛居正说道:“我兄弟忘了放盐。食之无味,弃之可惜。不过这是我兄弟的满腔热忱,请薛判官凑合着吃吧。”

郑宝一个踉跄,差点栽倒在地。

薛居正望了望郑宝的背影,又瞧了瞧正找来盐末撒在兔肉上的韩奕,心中却很是感动。

“留守大人方才说有要事要谈,不知大人有何示下?”薛居正问道。

“刑州人周璨曾为宿卫将军,去年被罢了官,从王景崇西征,王景崇在凤翔叛乱,周璨也是谋主之一。薛判官如何看待此事?”韩奕问道。

“**时代。江山易姓频繁,但凡新朝初立,前朝的官员往往留用,故这数十年以来,官员太多,以致朝廷无法一一安排职事。”薛居正道,“日前杨相公奏请朝廷,云前资官喜摇动藩臣,宜悉归京师,以免再酿事端。”

“薛判官若是到了洛阳便知,天下最多的就是官了。各地罢秩官员云集京师,日日造访宰相府第,拦马求官。杨相公被逼无奈,只好又奏请陛下,让这些人分居两京,以俟有阙而补之。如今我洛阳随处可见漂泊无定的官员,他们找我要钱要粮要住所,我如何能安排妥当?这些人填咽官司,民情大扰。”韩奕抱怨道。

“略有所闻!”薛居正点头称是,不便发表自己的高论。

“如今民百户不足以养一卒,更何况这些冗官。我洛阳号称西京,大小官员数百人,凡是京城大梁应有的官司名目,我西京一概不缺,其实只有三司与御史还管着一些实事,其他全是闲职冗官,空耗国帑。”韩奕道,“依我看,不如全削了去,连同那些暂居我洛阳的等待候补的诸官。”…,

“下官不过是判官,不管他事。”薛居正回道,又道,“若是大人上表朝廷,下官乐见其成!”

“薛判官这是在笑话我吗?”。韩奕转过脸来轻笑道。

薛居正的心思被韩奕猜中了,他拘谨地说道:“大人做了自己份内之事便就是了,那是朝廷的命官,与大人无关。”

“对。我虽为西京留守,只有名义统领之权,并无权过问。我只能对县令、主簿们发号施令!”韩奕语气中颇有愤愤不平之意,“但以薛判官之见,韩某应视而不见吗?”。

“此事非下官能与预闻!”薛居正一如既往地谨慎。

“是,这也不成,那也不成!天下何时能归于一统,百姓何时能享太平安康,国朝何时能复幽蓟?”韩奕提高了音量:

“我想削冗官,可那是真宰相们的事情,我不过是一个寻常的使相。我想整顿禁军,那是枢密使的事情,我只能领四千余人。我既不能得罪全天下的官员,也不能得罪禁军同僚……我稍想有所作为,却恐被指不协于朝廷……”

薛居正莫明惊诧,他既惊讶于韩奕的开明,直指冗官冗费与禁军骄悍冗员的弊病,更是惊讶于韩奕初次见到自己,便向自己抱怨朝廷的不是。薛居正不敢接口,恐惹是非。只听韩奕又说道:

“所以,韩某就找些力所能及之事做做。”

“愿闻其详!”薛居正好奇地问道。

“唐初,诸司置公廨本钱,以贸易取息,计官员多少为月料。其后又罢诸司公廨本钱,以天下上户七千人为胥士,而收其课,计官多少而给之,此谓课户。唐时又薄敛一岁税,以高户主之,月收息为俸,此所为俸户。易代以下,这些课户、俸户仰仗官府护庇,暴敛小民,与官府分肥,实质以大部收入归己,其下差役者大多是贫户。今我欲罢诸色课户、俸户,解除民户差遣,放为散户,薛判官以为如何?”

“好虽好,但大人恐怕难以办成?”薛居正泼了冷水。

“我倒是忘了,判官的月料钱也是出自俸户,我不能断了判官家中的米面。”韩奕故意说道。

薛居正急道:“非是如此。在下以为,大人此举,虽本意欲抑制豪奸,增加府库收入,纾贫下民户之困,但州县幕僚佐官料钱,全从州县公帑中出,怕是力有不及。”

“官吏月料钱总数虽多,今年或许不成,但韩某自信明年可以办到。”韩奕说道。

“敢问大人,明年您还在洛阳为帅吗?”。薛居正质疑道。

“你……”韩奕大怒。

薛居正感到后悔,但面对恼羞成怒的韩奕,他装聋作哑。他家眷们遥望此处,个个提心吊胆。

面对薛居正的质疑,韩奕顿感颓丧。薛居正说的对,藩臣就好比黄河上的浮木,今天飘到了洛阳,明天就到郑州地界,后天说不定就飘到了东海之滨。

朝廷是不可能让一个藩帅在一道多待,多则三年,少则一年,便让节度使们移镇,各自换个地方,除非你想谋反。

所以,满腔抱负,也仅仅是空想,欲成就所谓伟业,须要与之相衬的权力。为人还算不错的节帅们,如高行周,在地方便与人为善,然后拍屁股走人,人走政息。要是差一点的节度使们,就趁自己还在本地为帅,就赶紧抓紧时间搜刮些钱财,然后换个地方再搜刮,有谁会想着干点实事呢。…,

熊熊燃烧起来的篝火,给韩奕的脸庞染上了一层红光,现实让他感到无奈,他沉声说道:

“不因恶小而为之,不因善小而不为。韩某不管在何地为帅,只求问心无愧!”

薛居正为韩奕之言所折服,他轻声说道:“大人欲上表朝廷革除此病,薛某虽位卑言微,愿附名在后。”

“好,既然如此,不如就请薛判官拟表,听说薛判官博览群书,文章风流倜傥,人言有公辅之量。”韩奕笑道,“韩某就坐等薛判官的墨宝,署名上奏。”

韩奕给薛居正戴高帽,让薛居正感觉自己好像落入了算计,不过他想这也是一件利国利民的善政,也就没有拒绝。

初冬的夜晚有些寒意,篝火在风力的作用,向着一边扯着火舌。月朗星稀,几只寒鸦在树丛中扑腾着翅膀,四下里显得分外寂静。

韩奕起身绕着篝火走了几圈,忽然又说道:“我在洛阳要办成几件事,方才说的罢诸色课户、俸户便是一例,另外还有几件事也必须办成。其一,便是修缮洛阳城池;其二是整修驿道,让我洛阳恢复四方通衢大都之盛;其三,便是引洛水入汴。”

“引洛水入汴,此事大人恐怕也办不成。”

“薛判官这是故意与韩某作对吗?”。韩奕说道,脸色并无不悦之处。

“汴水自汴口,过汜水关,经郑州、开封府,南下可达淮河。所经州府,并非洛阳一道,大人即便引洛水入汴,下游若未浚通,怕是淹了下游州县。”薛居正回道。

“诚如薛判官所言,工时甚大,非我洛阳一府可以完成。但这是利国利民之事,韩某将上表朝廷,如若不成,韩某只管修好我洛阳地段,筑好闸口便是了。我在郑州任上,已经浚通了汴水郑州地段,又导城西壕池直达中牟,我的计划并非南达淮水,而是自曹州引汴水经五丈河入梁山泊,沟通齐、鲁。如此工时要小了不少,只要开封府调集数千民壮便成,但也要爱惜民力,须挑冬末春初之时发役,薛判官以为此议如何?”

薛居正抚掌赞道:“大人真是有心之人!”

他不得不折服,因为韩奕不光有想法,在郑州任上,已经不显山不显水地做着实事,如今如韩奕这样笃于行的高官屈指可数。但诚如韩奕如言,他想做实事,一旦超过他的权力范围,就只有向朝廷建言的份。

韩奕像是自言自语:“若是浚通汴水全程,东可达齐鲁,南可达淮水。到时万国骏奔,四方赴集,舟辑无雍,既利民生,又显国家昌盛。朝廷若想用兵淮南,可乘船南下,直逼淮左,南人必谓我如雄兵天降……河北亦如是,先帝征邺都,韩某奉命巡视河北,我观深、冀间有胡芦河,横亘数百里,若是大发兵卒、民壮浚修胡芦河,于险要关口设堡垒,则辽人必不敢长驱直入,收取关南如探囊取物……天下本多事,戎马倥偬之际,遑言建设,韩某之议如牛入泥海,奈何……”

夜色渐已经深沉,韩奕绕着篝火不停地走着,口中喃喃自语,不乏有指摘朝廷的不恭之辞,似乎已经忘了薛居正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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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洛阳㈨

乾佑二年,帝国已经千疮百孔。如洛阳的城墙。

除了一场耗时一年之久的平叛战争,还有北方的辽人南掠,更有数不清的天灾。

四月,幽、定、沧、贝、深、冀等州地震。是月,太白经天。京城有人白日抬头仰望太白星,史弘肇使人腰斩之。

六月,滑、濮、澶、曹、兖、淄、齐、青、宿、怀、相、卫、博、陈等州大蝗,朝廷分命中使致祭于所在川泽山林之神。是月,邠、宁、泽、潞、泾、延、麛、坊、晋、绛等州大旱。

九月,邺都、磁、相、邢、洺等州奏,霖雨害稼。西京留守韩奕奏,洛水溢岸,发兵卒及民夫近万,堵崩坏岸堤十余处。

十月,契丹陷贝州高老镇,南至邺都北境,又西北至南宫、堂阳,杀掠吏民,数州之地,大被其苦。诏遣枢密使郭威率师巡边,仍令宣徽使王峻参预军事……

已经是乾佑二年的深冬。韩奕站在洛阳城外,注视着忙碌着的近万民壮,洛阳人正在忙着修缮城池。

洛阳人第一次对官府摊派的力役,毫无怨言。人们不会忘记年轻的留守大人将贪官污吏们一网打尽,不会忘记新留守废除了前任的一切苛政,更不会忘了因为新留守的奏请,朝廷慷慨地免除了他们今年的秋税。

所以韩奕一声令下,三日之内,近万民壮汇集在洛阳城外,毫无怨言地开始了修复洛阳城池的力役。

萧瑟的寒风中,洛阳城却恢复了生机,它再一次变得高大与坚固起来。它的地基可以上溯到古老的历史,而最上层的新砖却抒写着崭新的历史。

洛水安静地流淌着,水浅处露出了一片片滩涂,然而秋汛时,这条河流曾让韩奕寝食不安,但他成功地将洛水驯服,平安地将它送到了黄河之中。洛阳城与洛水河,韩奕有足够地力量将它们驯服,但他却无法对付超出他权力范围的事情。

西京留守司养着大批的闲官自不必说,那是朝廷养的,与韩奕无关,他只有名义上的统领权。各地方罢职的官员也云集在洛阳,等待着朝廷除授新职,但永远是僧多粥少。这此官员,既有可追溯到朱温时代的官员,被历代继承下来的。每换一个皇帝,又换一批新官员当权,而官员们往往又举荐另一批白身人,再加上历年科举,数十年来中原多事,这科举却只在少数年份停罢,所以这官员越积越多,朝廷哪里都能安排妥当。

暂住洛阳的官员们,大多数人是拖家带口,混得还不如洛阳街头的小贩。韩奕起初还从公中出钱接济这些人,后来他索性不管了,因为他管不了那么多。每日都有八辈子不会再遇上的官员,登门求见,让韩奕烦不胜烦,所以他常常借故不在府中视事,这就苦了刘德。

“昝兄,你估计还需多少时日,洛阳城池可修缮完毕?”韩奕问侍立在旁的河南府少尹昝居润。

“回大人,在下以为再需七日可毕。不过,洛河两岸河堤须修防洪堤,天津桥亦需加固。怕还需七日。”昝居润回道,“至于引水灌溉农田,则由各县明春各自修建水渠。”

“嗯,完了之后就让百姓回家。这天眼看就要下雪了,等明年开春再开工。这修建水渠比修缮城池更加重要,你要派人盯着,所有水渠必须够宽够深,还必须沿渠植树护渠。明年还有一件大事,那就是引洛入汴,趁着寒冬腊月,你让沈推官带人勘查地形,别误了我的大事。”韩奕点点头。…,

“大人欲恢复汴水漕运,不知朝廷近日可有敕令?”昝居润问道。

“朝廷但云此策极善,至于下文则是没了。”韩奕抱怨道,“所以,我就自己干。咱们把闸口筑好,将来一旦下游浚通,就能开闸放水。”

“遵命!”昝居润应道。

“昝兄辛苦了!”韩奕赞许道。

“大人言重了,属下蒙大人厚待,哪敢不尽职尽责?”昝居润连忙道。韩奕在郑州任上,署他为判官,如今又跟着韩奕水涨船高,成了河南府的少尹,韩奕对他不仅有知遇之恩,更对他一向倚重。所以昝居润对韩奕十分尊敬,勤于公事,从无懈怠。同样的,现工部尚书李榖所荐的沈义伦,也被韩奕从郑州带到了洛阳。充任河南府的推官。

“薛判官最近在忙些什么?”韩奕忽然问道。

“他去了一趟寿安!”昝居润笑道,“难道大人最近不觉得眼前清静了不少?”

“哦!”韩奕恍然大悟,“我倒把这事忘了,怪不得最近他没来找我理论呢,我以为他洗心革面了。”

昝居润的目光望向韩奕的背后,见一个绿色的背影正向这里走来,连忙道:“薛判官来了!”

“那我得避一避!”韩奕没有回头,匆匆而别。

韩奕躲着薛居正,原因在于薛居正一到洛阳,便重审韩奕以前所断的案子,倒是让他找出不少漏洞,尤其是在量刑上。

韩奕带着从人沿着洛阳城巡视了一个时辰,到了夜幕降临之时才回到府中,见薛居正已经等待多时了。

“薛判官何时回洛阳了?”韩奕见躲不过,索性故意热情地问道。

“今日刚回洛阳。”薛居正施了一礼,道,“下官有些事情,还需与留守大人协商。”

“不敢,薛判官身负朝廷敕令来我洛阳视事,韩某岂敢干涉判官份内之事。”韩奕道。

“大人言重了,薛某虽身负朝廷敕令而来,不过亦是大人属下官佐而已。”薛居正没将韩奕带刺的话放在心上,“薛某刚回洛阳。便听说王守恩之子在牢中绝食而死了?”

“嗯,确实如此。想来是那王衙内幡然醒悟,认为自己死有余辜吧?不少字”韩奕说道,“早死早投胎,来世做个好人。”

“幡然醒悟?”薛居正不相信韩奕的话,他也并非是想为王衙内开脱,而是那王衙内关系到另几件案件,他这一旦绝食而死,另几件案子就无法审清,相关罪人只有死路一条。

“薛判官若是不信,尽管去提审牢卒。”韩奕理直气壮。

洛阳大牢中的牢卒全都被换了一遍。原因是以前都进了牢房,这些新牢卒对王守恩的公子与爪牙们恨之入骨,落在他们手里,当然是生不如死。不给王衙内饭吃,那王衙内只能是“绝食而死”。

“此事暂且不谈,我观大人断案,条理清楚,引律适当,人证、物证也都皆备,唯有这罚刑似乎太过了,岂能一杀了之,更何况有的嫌犯有检举之功,在下以为……”

韩奕粗鲁地打断了他的话:“世有贩私盐一两,私藏牛皮半寸,皆死!贪污受贿之辈,重者流放登州沙门岛,轻者却只判削职为民,岂不是太不公了?”

“大人,律法如此,薛某只能据律条判案。”薛居正答道。

“天下公理民心为大,还是律法为大?”韩奕拍案而起,怒吼道,“此等无良律法,不要也罢!”…,

韩奕震怒之下,薛居正心惊肉跳。堂外传来一阵轻微的咳嗽声,那是刘德的声音,韩奕意识到自己有些冲动,放缓了语气:

“民为贵,君为轻,社稷次之。薛判官是进士出身,这个道理不是没有听说过吧?不少字”

“大人拳拳爱民之心,下官钦佩。律法或许有不公之处,但国朝纲纪,不可轻侮,在下自会秉公而断,绝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不会放过一个贪赃枉法之辈。”薛居正道。

“好。你是判官,小心让我抓住把柄。”韩奕威胁道。

“大人何必用言语威胁我?”薛居正并不惧怕,“薛某若是成了第一个在大人手中冤死之人,那也好成就我的清誉了。”

韩奕闻言,不怒反笑:“你这人迂腐,不知变通。怪不得你数年之内,得不到升迁,我听说当宰相的人都比较迂腐,动辄引述故事,看来薛判官将来能当上宰相。”

“是的,我很迂腐,所以自开运初年至今,我还是判官。我的眼里只有律令,若是在律令面前也讲变通,则不如不要律令,断案但凭胸臆,则世事紊乱人心茫然。”薛居正像是自嘲。

“你果真觉得朝廷的律令切合实际吗?”。韩奕问道。

薛居正愣了愣,道:“我朝律令近代相袭,世事变乱频繁,条文确有不妥之处,又往往前后错乱,行文晦涩难懂,让人难以适从。大人若觉得不妥,可上表朝廷,让朝廷下诏悉数改正。在下不过是判官,无权上奏朝廷。”

“哼!你也知道如此!”韩奕笑骂道,他凑近了脑袋道,“那你跟我说说,那些贪赃枉法之辈,不该以杀头论处吗?”。

“在下自会施援引律令,施以重典,但不劳大人过问!”薛居正仍然坚持。

“好吧,我拭目以待。”韩奕道,他冲着门外军士命道,“送客!”

薛居正起身,双脚却未动,想了想又道:“下官前些日子,去了趟寿安县。”

“嗯,寿安县风光不错,确实值得一游。”韩奕道。

“寿安有一所在,正如大人所言风光不错,所以晋高祖便葬在寿安。”薛居正道,“不知大人听说没有,上月晋高祖的显陵遭人盗掘。”

“韩某亦有所闻。”韩奕道。那晋高祖,便是石敬瑭,死后葬在洛阳寿安县。

薛居正见韩奕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只好又说道:“下官听说,晋末辽人据洛阳时,盗首张遇曾遣人掘显陵,恰逢大人率军逼洛阳,收编了他的部分人马,不知是否有此事?”

“确有此事,不过我却未听说过他的部下曾想挖别人的陵墓。”韩奕否认道,“当时流民四起,群盗纠集,还有辽人占我河山,兵荒马乱的,哪能顾得上这些?”

“石氏虽是前朝皇室,但本朝初立时,先帝便曾下诏,派人看护显陵。寿安也是大人治下,我听说大人对付强盗有过人之处,显陵在大人眼皮底下被掘,倒有些怪异?”薛居正道。

“薛判官不是认为这是我遣人去盗掘的吧?不少字”韩奕怒道。

“下官不敢如此想。”薛居正从随身携带的包袱中,取出一物,形如铁铲,道,“此铲与寻常的铁铲不同,名曰洛阳铲,盗墓贼用此物可探明地下夯土、甬道与墓室,事半功倍。”

韩奕将那洛阳铲拿在手中,掂着份量,轻笑道:“此物如果名曰郑州铲,薛判官便会怀疑现任郑州防御使了!”…,

“在下仔细寻访,此物最早便是在郑州出现,而大人不久前,曾是郑州防御使。”薛居正淡淡地说道,“另外下官抓住一个盗墓贼,此人盗得宝物,太过张扬。下官亲自讯问,那盗墓贼曾是张遇的部下,并且也曾在大人麾下短暂效命过。”

“那又怎样?”韩奕毫无顾虑,“我为攻打洛阳,确曾收容了一些张遇的部下,不过先帝在世时,这部分人马全都交于朝廷处置了,今我军中无一人曾是张遇的部下。”

“在下听说大人,时常在宾客前,纵横谈论,平生以恢复幽蓟为己任。不过大人眼下既然是西京留守,那就应当有安境保土之责,大人还需小心才是啊!”薛居正端座在胡床上,意有所指,“大人岂能让盗墓贼猖狂?”

“对,这倒是韩某疏忽了。”韩奕点头称是。

韩奕有些心虚,石敬瑭的陵墓确实是他暗中使人盗掘的,他当然不是贪求墓中的宝贝,这完全是泄愤,一个石敬瑭引来多少祸事?他本以为这事做得神不知鬼不觉,不想他却严重低估了薛居正的精明能干,被薛居正抓住了其中的蛛丝马迹。

薛居正明知此事韩奕脱不了干系,却也不深究,心思倒是值得怀疑。或许他觉得,即便他告发韩奕,却也没有真凭实据,反会惹来一身麻烦。

“大人刚上任,一边忙于革除旧弊,一边忙于建设,百忙之中难免有一疏。”薛居正说道。

“薛判官所言极是,我心实有愧也!”韩奕抚着额头,“今日判官在这里,韩某正想与判官秉烛夜谈,向判官请益。”

“这是在下荣幸之至!”薛居正并不拒绝。

二人似乎忘了方才剑拔弩张的情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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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嘉庆㈠

汜水关外,大地已经苏醒过来。

正是乾佑三年的仲春。早有耐寒的野草露出了尖尖角,放眼望去,大地上染上了一层浅浅的绿意。桃枝上的朵朵花蕾,如少女般含羞欲放。春天的气息,让人迷醉,迎面而来的是不寒的杨柳风,即便是飞鸟的鸣叫也变得欢快起来。

数十骑在旷野里缓缓而行,西京留守府都押牙刘德与河南府推官沈义伦,陪同着西京留守、河南府尹、检校太保、侍中兼义勇马步军都指挥使韩奕巡视新开的河道。

在他们面前,一条宽阔的河道,刚刚开凿而成,河道的两边遍植着杨柳。

韩奕兴高采烈,即便是胯下的骏马也欲奋蹄奔驰。沈义伦手指远方地势低洼的原野和人工挖掘的河道,说道:

“侍中大人,自巩县任村沙谷,至郑州河阴瓦亭子,并汜水关北通黄河接汴水,凡五十一里,近万民壮,一个月完工。考虑洛水水量有限,按照大人的布置。沿途规置三十六陂为水匮蓄水,水少时放水以助通舟,若遇上异常干旱的年份,可自此汜水关壕池,引黄河水接济。”

“其实疏浚汴口,直接引黄河水入汴,水量更大,更利于大舟通行。汴水一派又至少可分去黄河水十分之三,可减少黄河水患。”刘德道。

“刘公所言甚是。然黄河水浊,易于淤积汴河河道。”沈义伦道,“若是每年关闭汴口,发动役夫清理淤塞,怕也不胜其烦。而洛水较清,水势平缓,计较当前运量,洛水足矣,一旦修通,我洛阳船只可直达京师,公私必会因便生利。”

“还是顺宜老弟考虑的周全。”刘德笑道,“咱们侍中是西京留守,趁着郑州各方面还要卖我们侍中几分情面,引洛水入汴,早日恢复洛阳水陆都会之盛。”

顺宜便是沈义伦的表字,他在郑州时任县令,现在任河南府的推官,掌管钱粮财政,精于公事。为人又清廉,向来为韩奕所倚重。

韩奕扬着马鞭,笑着道:“朝廷若是下令浚汴水全境,东达齐鲁,南达颖、淮,则京师水运四通八达,将来若一统江南,再修淮南漕运,则淮、浙舟船可直通行大梁,天下万货云集京师,必无停泊之处。若是有人在汴流沿岸要地,尤其是近京师所在,起楼盖屋,将来必货重利。”

“哈哈,侍中大人一向极有眼光,您若是做起买卖,必会成天下第一巨商。”刘德闻言大笑,“今日听侍中大人这么一说,老夫倒想提前找几个地方盖上几座楼阁。”

韩奕看了一眼默不作声的沈义伦道:“沈推官,听说我赠给你的宅子,你至今未搬入新居?”

“侍中所赐。属下感激不尽,但属下家中人口不多,不需华屋高宅。”沈义伦一如既往地谨小慎微。

“顺宜老弟知足常乐,令人钦佩。但世人无不贪图安逸。”刘德摇头道,“王守恩滚出了洛阳,但大人可知道你家乡也有一个贪得无厌之辈?”

“青州平卢节度使刘铢?”韩奕点点道,“此人恶迹,我当然知道。身为青州人,对此无能为力,我深感有愧于家乡父老。”

“听说朝廷屡次召其入朝,刘铢拒不从命。他仰仗有佐命大功,在青州恣意妄为,朝廷早有所闻。”沈义伦道,他双手一摊,“这可不又是一个王守恩吗?”。…,

“哼,韩某立刻上表,参他一本!”韩奕怒道。

“大人,不可!”刘德急忙道。

“刘叔又是要劝我忍耐?”

韩奕疾恶如仇,恨不得手刃天下贪官污吏,刘德往往劝他为自家仕途,对与自己并无切身纠葛的不平事,视而不见。

“侍中最近风头太盛,太引人注目。你以为你这谏表一上,朝廷就能幡然醒悟?”刘德不为所动,又道,“那刘铢劣迹,朝廷并非不知,只是念着他昔日的大功,迁就他罢了。侍中何必做那无用功?朝中诸公、御史。各地节度、刺史、观察,难道就你韩奕一人清醒?”

“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今日听了刘叔一席言,这表我韩奕是上定了!”韩奕抽出佩剑,一剑将身旁一棵小树砍成两截,“他年我若掌权柄,必杀尽一切贪赃枉法之辈!”

“锵!”韩奕将寒光凛凛的佩剑送还入鞘,纵马奔下高阜。

空旷的原野上,韩奕绝尘而去,或许只有骑在骏马上,他才感觉自己才是随心所欲的,牙军们也纷纷跳上战马,呼啸着追随而去。

刘德见韩奕意坚志决,便不再规劝,他望着韩奕的背影,对着沈义伦感喟良多地说道:“看来是我老了,胆子越来越小。”

“刘公可不要这么说,咱们侍中年轻气盛,看似温文尔雅,其实遇到了世上不平事,性子也变得狂如烈马。尤其是现在他虽位兼将相,在别人看来这已经足以笑傲同辈,一生无憾了。但即便如此,世上还有一些人一些事,他无能为力。”沈义伦在旁劝道,“侍中并非是冲着您发怒!”

“嘿嘿!”刘德哑然失笑,“所以我说我老了,人一老,就固步自封,瞻前顾后,处处小心谨慎。我观顺宜今年已是四十不惑,精明强干,正是大有可为之时。今后还需多多谏言。”

“这个沈某明白。”沈义伦慨然道,“世事纷乱如此,沈某原不过是在家乡教书为业,闲时读书,聊以自*。自归入韩侍中幕下,身感侍中为人忠良,仁慈爱民,又智勇双全,沈某虽不材,愿为侍中效命。”

二人一边说着,一边策马疾驰,追韩奕而去。

远远地,刘德与沈义伦二人就看到韩奕停在野地里,不知什么时候郑宝带着满面尘色,单骑从洛阳找了过来,正在跟韩奕说话。

“刘叔,朝廷下了敕令,命我嘉庆节赴朝!”韩奕对迎上前来的刘德说道。

三月初九为嘉庆节,便是皇帝刘承佑二十岁的生日。

“还有谁要一同赴朝上寿?”刘德皱着眉头,问郑宝道。

“回刘叔,这次奉命赴朝向陛下祝寿的,有邺都留守高行周、天平节度使慕容彦超、泰宁节度使符彦卿、昭义节度使常思、安远节度使杨信、安国节度使薛怀让、成德节度使武行德、彰德节度使郭谨、保大留后王饶,另外还有府州折从阮。”郑宝回道。

沈义伦惊讶道:“难道朝廷欲移镇吗?咱们侍中为西京留守,不过才半年!”

“我镇洛阳,惩贪罚奸,宽民济贫,恢复民生,又修水利与漕运,一切才刚有起色,便要奉调离开。问政时短,如此治理一方,我纵是有通天之能,也无补于事。”韩奕扼腕叹息道。

“朝廷如此做,是为防止诸镇尾大不掉之故,并不出人意料。”沈义伦道,“正如侍中大人所言,治理一方虽要得人。但更要持之以恒,善政岂能半途而废?况且我洛阳乃西京大都会,物产富裕,非他镇可比,拱手让于他人太过可惜了。”…,

“不如上万民书,说是我兄长极得洛阳人拥戴,愿朝廷勿移调他镇。”郑宝说道。

“不妥,这一招别人早就用滥了!”沈义伦摇头道。

刘德搜索枯肠,却想不出朝廷的用意:

“高行周在邺都,慕容彦超在郓州,符彦卿在兖州,他们都是极有势力之人,朝廷要移调他们,倒是天经地义。折从阮为府州豪强,更应该移镇。杨信不过是承父荫做上了节度使,因为他父亲杨光远的原因,此人一向低调,在安州也颇有善誉,只是在镇有不少年月了,移镇也理所当然。至于武行德,好像在镇州也不太久,况且此人资历甚浅,也从未听说有让朝廷忌惮之处。可命我们侍中也赴朝上寿,这倒让老夫难以理解,难得咱们侍中只是陪衬?”

“朝廷使者,可还在洛阳?”沈义伦这时问道。

“昝少尹正陪着朝廷使者。”郑宝想了想回道,“听昝大人叮嘱说,此人是茶酒使郭允明,须小心应付!”

韩奕等人听了郑宝的禀报,个个面面相觑。

“郭允明是皇帝身边近臣,宣藩臣赴朝上寿,中书一纸敕令即可,岂须要此人亲自来宣敕?”刘德失色道。

“侍中是禁军大将,被人认为是杨、史、王、郭四大臣一系的人。陛下要郭允明来传中书敕令,怕是另有图谋,侍中不可不防!”沈义伦猜测道,“昝大人如此叮嘱,怕也是这样想的。”

“这情势很是明了,杨、史等人把持朝政,几乎架空了皇帝的权力。皇帝无兵无权,如今他年纪渐长,恐怕对大权旁落寝食难安,就怕皇帝打上了咱们侍中的主意。”刘德点头分析道,“依老夫看,皇帝这是想拉拢咱们侍中,可是他也不想想,这样做太过明显,恐怕偷鸡不成反失把米,又给咱们侍中惹来麻烦。”

“或许陛下如此做,这是故意的呢?”沈义伦却给出不同见解。

“这又何解?”韩奕奇道。

“陛下明知你与郭公交好,又知你与杨、史二人常有来往,故意让郭允明来此,就是要在你与郭、杨、史之间制造事端,让他们对你心生不满,最好让你百口莫辩。”沈义伦道,“如此一来,你不得不向陛下交心。”

韩奕听罢,冷哼道:“陛下怕是太高估自己了。”

“若果真如顺宜老弟所言,侍中怕是唯一的受害者。你以弱冠之龄,位兼将相,已为世人所瞩目,但你根基实浅。陛下正是看中了这一点,你若是果真与权臣生隙,让陛下有可乘之机,将你拉拢过去,让自己掌握一支可观的兵马。你即便是猜出了陛下用意,没有入了圈套,陛下也达到了目的,因为权臣们再也不会如以前那样信任你重用你。”刘德满心忧虑地说道,“只是陛下这样做,难道不怕惹权臣们发难吗?”。

“依我看,陛下如此做,损人不利己!”韩奕恨恨地说道,“朝廷要解我兵权,只须凭史弘肇一句话,与皇帝有何干系?当今最紧要的是,我不能放弃义勇军。”

“世事便是如此,稍有不慎,便踏入了雷阵之境!”刘德评价道,“看来我得准备好一大笔钱。”

原野上,风忽然大了些,在这原本阳光明媚的仲春二月,韩奕忽然感到一股寒潮扑面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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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嘉庆㈡

洛阳城外,来了一支庞大的队伍。

队伍当中。一面“折”字大旗分外地显眼。这面大旗曾扬威于朔方,即便是孤令无援,也足以令不可一世的辽人闻风丧胆,而中国朝廷与百姓赖之。

大旗之下,特进、检校太师、岐国公、安远军节度使兼府胜等州观察处置使折从阮,正打量着洛阳郊外的春色。这一次他举族南下,趁嘉庆节入朝拜见大汉皇帝,随行的还有他献给皇帝的数十匹好马。

三月的阳光格外和煦,放眼望去,是一片桃红柳绿。大河以南的风光,自然与云中朔方的景致大相径庭,这里没有风沙与辽阔的草原,只有温柔的春风与河道纵横阡陌,没有代北的豪情与粗犷,只有中原的精致与温润。

头发已经花白的折从阮骑在马背上,将自己的腰背挺得笔直,他的气度与自信让人不敢仰视。他有足够的自信与骄傲,当晋末幽蓟纷纷陷入虏手之时,唯有折从阮敢以一州之地独抗辽人,府州折氏成为朝廷在西北朔方抵抗辽人的支柱,无论中原**易姓。折氏家族总是向中原朝廷效忠,并且得到朝廷的信赖。

“父帅,前方便是洛阳城了。”说话的是折从阮之子折德扆,他第一次来河南,显得有些兴奋。

折从阮手搭凉蓬,打量着远方洛阳城的一抹淡淡的影子,不无感叹地说道:“我儿今年三十二岁,我第一次来洛阳正如你这么大,那时是长兴元年,洛阳还是天子之城,也就是那一年,我被明宗授为府州刺史,眨眼间二十年已经过去了,江山已经易姓数次了。”

“父帅,咱们这次入朝,是带着荣耀来的。爹何必追忆往事,徒增伤感呢?”折德扆道。

折从阮看了一眼儿子,有些不悦:“我折氏世居云中,无论中原形势变幻,我折氏为何总能深受历朝朝廷厚待?”

“自然是我折氏洞悉边事,作战勇猛,朝廷有求于我折氏。”折德扆答道。

“住口!”折从阮怒道,“中原朝廷确实是有赖于我折氏捍卫西北,但如果没有朝廷,我折氏就好比无根之木,岂能久长?记住,我折氏身家性命之本。就是忠于朝廷,浴血塞外,否则与那辽人仇敌何异?”

折氏家族向来族训严格,折德扆见父亲动怒,羞愧难当:“父帅教训的是。孩儿知错了!”

“李处耘!”折从阮冲着身后一小校呼道。

牙队中奔出一个年轻人,正是名叫李处耘的,此人武艺高强,又有胆识,平日里极得折从阮喜爱。李处耘出身将门,并非代北人士,据说晋末时辽人南下,马前卒张彦泽斩关入汴,纵兵抄掠,当时李处耘还年幼,却敢握弓独当里门,射杀十数人,随后逃到了府州,归入折从阮的麾下。

“令公,您有何吩咐?”李处耘勒马,抱拳问道。

“洛阳就在眼前,你去打前站。替老夫寻个大点的院子住下。”折从阮命道,想了想又道,“河南不比我们府州,一切需循礼数律法,万万不可造次,坏了我们折氏的名声!”

“是!”李处耘应道,领命策马越众而出。

时间不大,李处耘又急匆匆地奔了回来:“回令公,西京留守在城外置酒,迎接令公一行大驾光临!”

“韩奕韩侍中?”折从阮疑惑道,“此人生得很,老夫跟他素无交情,又未提前通知他,他为何如此待我?”…,

“父帅,孩儿听说此人今年不过二十岁,但这爵位倒是不下于父帅,只是不知道此人是不是如人传说的那样深不可测。”折德扆道,“如今鸡鸣狗盗之辈,摇身一边,便成了公侯高卿!”

折从阮捋须大笑道:“一个年轻人,能有什么深不可测?传闻此人乃人中之龙,有公辅之才,为将智勇双全,为郡守治理有方,老夫像他这个年纪,还是一个懵懂之人。不过,他能主动出城迎接老夫,倒是恭敬得很,就是不知道实际如何。”

“哼!要说作战勇猛。还有比得上我们代北男儿的?”折德扆不服道。

“衙内这话倒不全对,李某可不是代北人!”李处耘在一旁说道。

他与折德扆私交极好,武艺也是极好,也很自负,他说这话当然不会引来折德扆的反感。折德扆撇了撇嘴:

“咱们便去这洛阳城,会一会这位人中之龙,绝不能让他小瞧了我等骁勇健儿。”

洛阳外的官道,在春初时曾经重修,既宽又平坦,两边树木虽新植不久,但也可以想像得出十余年后这里便是一条林荫大道。东来西往的行旅络绎不绝,越是接近洛阳,行人越多。

蓦的,几声清脆的马鞭声,一支马军迎面疾驰而来。

行人纷纷立在道边观望,折从阮心中诧异,只见那支不下千人的马军瞬间驰到了跟前,为首的大汉高抬起右臂,千骑立刻“刷”地勒马止步。

“下马……立正!”大汉高呼道。

千余位精壮的马兵,闻声下马,整齐划一地立在道边,挺胸收腹,挽弓持枪。目视前方,站如柏树。一股庄严肃穆的气氛扑面而来,让旁人不敢造次。

“末将义勇军马步副都指挥使呼延弘义,奉我们侍中钧令,出迎西郊,恭请折令公移驾洛阳!”大汉走上前来,用他洪亮的嗓门高声唱诺道。

“呼延将军免礼!”折从阮从短暂的失神中,回过神来。他久历沙场,见过的军士多过天上的繁星,肃立的义勇军军士让他格外留意,马军能做到行止如一本身就并不是一件太容易的事。

“久闻令公威名。我们侍中在城外备上薄酒数杯,欢迎令公大驾一行。末将讨了这个差事,愿为令公引路!”呼延弘义起身抱拳道。

“将军与贵上客气了,老夫客随主便!”折从阮颌首应道。

呼延弘义返身上马,又回头笑道:“令公客气,您老杀鞑子时,末将还在吃奶呢,今日得见令公,末将三生有幸!原以为令公有三头六臂……”

“老夫怕是让呼延将军失望了!”折从阮并不以为意。

呼延弘义有些放肆地注视着折从阮,仍一本正经地说道:

“烈士暮年,壮心不已,老骥伏枥,志在千里!”

折从阮见这满脸浓髯的汉子,居然说了这么一句,心中十分诧意,但口中仍谦逊地说道:“老夫不过塞北愚夫,不敢承受将军赞颂。”

哪知呼延弘义道:“在下不识书,我这是从我们侍中那里听来的,今日一见,我觉得我们侍中这话跟令公这仪表与威风挺般配,就如英雄美人一般般配!”

“哈哈!”折从阮哈哈大笑,差点从马背上摔下。

“你这粗汉,乱扯一通。”李处耘低声说道。

呼延弘义回头瞪眼道:“小子,你想挨揍吗?”。

李处耘瞧了瞧呼延弘义远异于常人的强壮身板,再看了看他身边部下替他抬的巨大兵刃,心知呼延弘义不好惹,只好装作没有听到。…,

折从阮带领着家族成员及牙队,沿着官道向洛阳城进发,行不多远,远远就见迎接的人群中一位身着紫衣公服的年轻人特别显眼,这便是洛阳的头面人物韩奕了。

折从阮还未下马,韩奕便向前拜道:“晚辈韩奕率西京留守司、河南府大小官员及义勇军将相,见过折老令公。”

“见过折老令公!”从人齐声拜道。

出于礼节,折从阮不好坐在马背上还礼,正要下马,韩奕抢过来,亲自扶折从阮下马。这阵式让折从阮大感意外。他连忙道:

“韩侍中盛情,老夫愧不敢当!”

“折令公枕戈待旦,捍卫西北边疆,劳苦功高,边民莫不受惠实多。韩某不过是后进晚辈,最服如令公这样的英雄豪杰,恰逢令公入朝路过我洛阳,韩奕略尽地主之谊,愿令公勿辞!”韩奕朗声说道。

折从阮认真地打量了一眼韩奕,见韩奕身材健美,面孔英俊沉毅,双瞬闪烁着飞扬的神采,让人不敢小视,那一身紫衣官服,恰到好处地显出韩奕的干练与卓尔不群。

“年刚及冠,却着紫服,近世罕见!”折从阮暗暗点头。

“韩侍中言重了,老夫倍感荣幸。”折从阮笑道。他忽然感到很滑稽,自己一个五十五岁的老头,居然跟一个年轻人寒暄起来。

韩奕递上一杯酒道:“韩某代洛阳官吏百姓,请折令公饮此酒,”

折从阮接过来,一饮而尽。

“来人,换大觞!”韩奕击掌,一声高喝,呼延弘义、陈顺、朱贵等将校齐齐而出,竟有数十位,各端大觞酒,齐声说道:

“令公沙场英雄,当世豪杰,吾辈义勇军后进,敬令公一觞!”

折从阮见武将们赤诚,慌忙命族中男子各端一觞酒,道:“义勇军盛情厚意,老夫倍受鼓舞,愿饮此觞!”

众人仰起脖子,一饮而尽。韩奕却又端起一觞,道:“我等再为折令公祝寿,愿令公长命百岁!”

折从阮感觉韩奕有些热情过份,正要谦让一番,义勇军诸将校已经齐齐再举觞,只得又饮下一大觞,心说这下该完了吧?不少字哪知韩奕又举觞,再祝道:

“为辽人祈福!”

“这是何故?”折从阮大惊失色。

“令公久居边塞,捍卫一方百姓,杀辽无数。若是辽人被令公杀完了,我义勇军将士他日岂有机会杀辽立功?故韩某为辽人祈祷,愿辽人望见令公赫赫军旗,莫不闻风而遁,暂留下大好头颅,让我等后进将士他日有机会挥师北上,收割这大好头颅。”韩奕不动声色地回道。

“你……”折从阮愣了好半天,才恍然大悟,韩奕这是绕着弯子称赞他。折从阮明白过来,开怀大笑起来,爽朗豪放的笑声与义勇军将校们的笑声交织在一起。

几杯酒下肚与一句玩笑话,韩奕成功地拉近了自己与折从阮的距离,也让折从阮刮目相看。韩奕将自己的部下向折从阮引见,折从阮也将自己的家庭成员介绍给韩奕认识。

“方才听说韩侍中想杀辽,就是不知韩侍中可曾与辽人一战?”折德扆冷不丁冒出一句,话中带刺。

折氏以武起家,他自幼便随父驰骋沙场,与强盛的辽人铁骑作战,杀人盈野,自然有些看不起远离北方边陲的武将们。

“衙内说的是,就杀辽而言,我等不敢望府州折氏项背。”韩奕不卑不亢。…,

“辽人强盛,生于马背,长于马背,渴冰雪,耐黄沙,惯于长途奔袭,非寻常之敌可比。”折德扆道,“中原人向来贪生怕死,若是仅靠大言不惭,一旦真正面对辽人铁骑,终究会吃大亏。”

折德扆这话,立刻让义勇军将校们脸色变得不好看。韩奕却道:

“辽人虽强,但并非天下无敌,汉之匈奴、唐之突厥,可以知之。若胜辽人,其一在于中原一统,同仇敌忾,以举国之力征辽,此乃庙算;其二,文官不贪钱,武官不怕死,此乃士气。唯此二者而已!兵法又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中原若有志恢复幽蓟,还需洞悉虏情之士,久闻府州折氏洞悉边情,精于野战,今衙内随令公入朝上寿,韩某愿向折衙内请益,请衙内不吝赐教!”

面对折德扆的挑衅,韩奕虽摆出一副低姿态,但话中却饱含着壮志豪情,铁骨铮言,铿锵有力,令折德扆不敢仰视。折从阮见儿子有些尴尬,连忙说道:

“好一个文官不贪钱,武官不怕死!韩侍中位兼将相,以贵胄之身,折下向犬子请教,令老夫钦佩!犬子虽年长侍中十余岁,却不识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的道理。”

“令公言重了,三人行必有我师的道理,晚辈还是明白的。”韩奕道,“韩某虽位兼将相,但韩某宁愿为一小卒,为国戍守北疆,请令公多多指教!”

“好说、好说!”折从阮连连道。

韩奕与折从阮并骑向洛阳城行去。行至城墙下,折从阮忽然停了下来,他仰头注视着洛阳城高大坚固的城墙,道:

“这二十年,洛阳城仍然坚固如此!”

“世上从没有攻不破的城池,堡垒总是容易从内部被攻破。只要是民心所向,众志成城,辽人又何足惧哉?”韩奕说道。

折从阮猛地回头,沉吟了半晌才道:“韩侍中说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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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嘉庆㈢

洛水河一如既往地长流。生生不息。

一座石桥雄跨洛河两岸,名曰天津桥,这原本是一座建于隋大邺年间的铁索浮桥,唐时改建为石桥。重修过的天津桥愈加显得宏伟,它横跨洛河南北,北与皇城的南门、端门相应,南与长七里一百三十步宽百步有余的定鼎大街相接,为洛阳城南北之通衢。

若是凌晨时分,晓月还挂在晴空,洒在人间一片银辉,波光鳞动,天津桥上已经是一片车水马龙的景象。

马声回合青天外,人影动摇绿波里。天津晓月应此历来成为文人墨客笔下的好景致。曹子建不曾见过天津桥,但或许他就是在这里遇到了洛河女神。

如今的洛阳,当然与唐时的东都不可同日而语,但洛水两岸仍然保留着昔日的风流遗迹。韩奕陪同着折从阮一行,过了天津桥,沿着洛河南岸穿城而过,已经是黄昏时分,桃柳丛中,高楼瓦屋。红绿相间,在苍茫暮色中,家家炊烟袅袅升起,犹如蒙蒙烟雨,让洛阳城笼罩在其中。

铜驼陌,是洛阳城内最繁华的所在,东南西北的客商云集于此,纷纷交易着最抢手的货品,南海珠、福州茶、金陵丝、成都锦、于阗玉、契丹鞍、回鹘马,应有尽有。而铜驼暮雨也成为洛阳另一大胜景。

折从阮的家眷们,至多去过太原府,虽然百废待新,但洛阳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非太原城可比。他们见洛阳城内的繁华与热闹,都显得兴奋,尤其是女眷们,只是当着主人的面,她们不敢造次,以免让人笑话自己从边塞南来,没见过世面。韩奕见状说道:

“嘉庆节还早,令公难得来我洛阳,不如在我洛阳多住几天。过几日,晚辈与令公一起赴朝如何?”

“侍中盛情,老夫自当遵从。”折从阮道,又疑惑道,“侍中也要赴朝祝寿吗?我在府州接朝廷中书敕令时,并未听说侍中也名列其中。”

“不瞒令公。陛下遣茶酒使郭允明来我洛阳,降口谕命我嘉庆节入朝。”韩奕答道,又补充了一句,“非经中书敕令。”

“陛下口谕?”折从阮面露异色,“看来韩侍中深受陛下厚爱。”

韩奕没有回答,引着折从阮一行径直穿过洛阳城,在白马寺的晚钟声中,抵达一片亭台楼阁的所在。这便是洛阳有名的金谷园,西晋时石崇曾在此筑别墅,园随地势高低筑台凿池,如今石崇时的遗迹俱无,但园林楼阁倒是更加繁盛,远远望去,一片蔚然。

来到一处宅院前,韩奕停了下来,指着身后的院落道:

“此处便是韩某在金谷的一处私第,韩某平时住在留守府,不曾在此宅住过。令公远来,尘色未洗,不如暂居此处。”

“侍中太是客气了!”折从阮对韩奕表现出来的热情,十分感动。他是个豪爽之人,也不跟韩奕客气,径直入了宅院。

这座院子,虽然并不奢华,但园内清溪萦回,水声潺潺,小鸟啁啾,园内还有一处苗圃,种植着几丛牡丹。洛阳以牡丹最著,有许多善种牡丹的花师,秋天嫁接,春天开花,巧夺天工,更有花师按照祖传的方子,以秘药埋于花根,让牡丹开出别样的色彩来,价值自然不菲。

折德扆跟在父亲与韩奕的身后,东瞅瞅西瞧瞧,很是满意,偶尔将目光越过曲回的院墙,见不远处有一片宏伟的楼阁,一片灯火辉煌,宛如洛阳城内的宫殿。…,

“那是何人的府第?比韩侍中的宅院大多了。”折德扆问道。

韩奕笑道:“衙内,那是苏相公的私宅。”

“哪一个苏相公?”李处耘顺口问道,因为朝中有二苏。

“那还有谁?苏逢吉呗!”呼延弘义满不在乎地说道,“那座宅子看上去既大又气派,你若是进去观赏,里面的摆设奢华无比,保准吓掉你舌头。我也没看到姓苏的住过一回。”

折从阮若有所思,只听韩奕道:

“令公与贵亲属,先梳洗一番。在下已经命人准备了宴席,为令公接风,令公鞍马辛劳,明日不妨再休息一日,后日我再陪令公游览一下洛阳名胜。在下已经安排了一班伺佣,令公在我洛阳所需,尽管向下人们招呼!”

“多谢韩侍中!”折从阮拱手道。

当折氏家族都洗漱一番后,韩奕已经张罗了数桌丰盛的宴席。宴席就摆在园子当中,韩奕没有请别人,除了自己义社兄弟,就只有刘德、昝居润、沈义伦、郑宝与徐世禄五人。

众人高谈阔论,因大多是武人,所以话题总离不开军事。韩奕仔细地向折从阮请教边事,这正是折氏家族最拿手的。

“辽主头下,谓之大帐,其中有精锐皮室军三万,皆为其爪牙,渤海人高谟翰为其统军。后族皆出萧氏,诸部头领,大者千余骑,少者百余骑。皆私甲。其余吐浑、沙陀、奚人为其臣服,幽州管内、雁门北十余州汉军合二万人,皆石晋割以赂蕃之地……”

“辽人蕃族,妇孺皆可策马控弦,非中原人可比。其族人又渴冰雪,耐饥寒,善于长途奔袭,且不以战败为耻。凡遇战不利,诸部逃散百里外,复又聚合,再行袭来。可谓是难以一战而平,烦不胜烦……”

“凡与辽人战斗,须选险要之地,备劲弩居高临下,削其前锋,令其恐慌,另遣一军断其后路,如此百战不爽。如若在平坦之地与之逆战,往往十战九败……”

“蕃部南侵,其众不下十万,辽人入界时,步骑车帐不从阡陌,东西一概而行。大帐前及东西面,差大首领三人,各率万骑,支散游弋,百十里外,亦交相侦逻,谓之栏子马。辽主吹角为号,立即聚合,环绕穹庐,由近及远。折木梢屈之为弓子铺,并不设枪营堑栅之备。每军出行,听鼓三伐,不问昏昼,一匝便行。未逢大敌,不乘战马,俟近我师,即竞乘之,所以新羁战蹄有余力也……”

折从阮察颜观色,见韩奕兄弟八人听得十分认真,诧异道:

“韩侍中果有志于边事吗?”。

“辽人雄居燕云,居高临下,如梗在喉,不得不为之!”韩奕答道,“况辽人与我,有杀父之仇!”

“李守贞叛时。辽人尚未有所异动。如今李守贞被诛,辽人又蠢蠢欲动起来,侵入贝州境内,枢密使郭公不得不率军北上。”折从阮道,“恕老夫直言,以我朝军力,恐怕难以恢复幽蓟,唯有令其知难而返而已。”

韩奕望了一眼夜空中的星辰,双眸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

“辽人多马,多骁勇之士,善野战,习惯恶劣气候,天性使然。欲与辽人接仗,既须扬长避短,又须师夷长技以制夷。

其一可编练一军,皆可左右控弦骁勇之士,如辽人一般战斗。我义勇军中,多幽并之士及燕赵豪杰,呼延弘义、朱贵、吴大用、徐世禄等诸兄弟皆是此军上将之选,更与辽人有不共戴天之仇。与辽人野战,若有把握一战而下,便与敌死斗,否则,敌进我退,敌退我进,敌驻我拢,敌疲我打。…,

其二,更可派一奇军,深入敌境,不与敌决斗,昼伏夜行,稍遇即走,但烧牧草,令辽人无处牧马,或专劫小部落,令辽人不敢妄动。昔者,刘仁恭为卢龙节度使,镇幽州,每趁深秋,遣军越摘星岭,挫败契丹兵锋,每至霜降之时,便遣奇兵尽焚塞下牧草,契丹马多饿死,契丹人不得重赂刘氏。

其三,《牧誓》有云,‘四伐五伐,乃止齐焉’。兵者,死生之大事,需慎之又慎。开运中,戎首耶律德光举国南掠,韩某单枪匹马,往返于大河上下,我观晋军未尝放散,辽人暗置伏兵,妄想断晋军粮道,却无功而返。故三四年间,耶律德光虽号称多计,实并未有并吞中原之力。其后,石氏任用非人,更为赵延寿、杜重威、李守贞、张彦泽诸辈奸臣所误,令仁人志士痛心不已!国朝若有志于北伐,须选谨慎大将统主力之师,以正击奇,稳扎稳打,不可轻险冒进。

其四,正如折衙内所言,辽人耐冰雪,寒而益坚。而我中原秋夏霖霪,天时也;山林河津,地利也;枪突剑弩,兵利也;财丰士众,力强也。如此乘时利用,可以化被动为主动。故,韩某以为,秋冬之时,王师可沿边立砦栅,但专守边境,其他小州但屯步卒,多用强驽,坚壁固守,不得出击,以逸待劳。大军可屯于天雄军,委一大将,居中支援四方,方保无虞。待阳春之时,新草未生,蕃马困顿,辽人战力最弱,王师可主动出击,乘时北攻。自定州北上,步军可循易州山林行军,多设长枪劲弩,辽人战马望山仰止,孤山之北,漆水以西,挟山而行,援粮而进,涉涿水,并大房,抵桑干河,出安祖砦,则东瞰燕城,此乃名帅周德威收燕之路。”

折从阮目光灼灼地盯着韩奕看,心中极为震动,韩奕能有此卓识,至少是有心之人,看来并非浪得虚名。灯火将柔和的光线投在韩奕年轻英俊的脸庞上,折从阮暗道:

有志不在年高也!

“周德威智勇双全,其帅才近世罕有能比者,老夫年轻时也曾仰慕过周帅,只可惜无缘认识。”折从阮道,“我与侍中虽是初识,但今夜听侍中这一番见识,老夫折服了。”

“令公长者,晚辈这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令公当面,韩某班门弄府而已。”韩奕谦逊道,“今日听得折氏诸位豪杰的高论,我等兄弟长了不少见识。若国朝再多几位如府州折氏这样的豪杰,辽人何惧?”

“怕个鸟,那个渤海人高谟翰也不过是我等的手下败将!”呼延弘义不耐烦道,“辽人虽凶悍,然也不过是个凡人,何足为惧。”

“高谟翰称得上是辽人一等一骁将,掌管精锐的皮室军,贵军难道曾与其交战过?”折德扆颇感惊讶。

“以众欺寡罢了!”韩奕摆了摆手,话锋却是一转,“不过,我义勇军纵是面对十倍强敌,也绝不会将后背让给敌人!”

“说的好!”折从阮赞,举觞邀道,“老夫借侍中之酒,愿与义勇军诸豪杰痛饮!”

“痛饮!”众人纷纷叫道。

夜色渐深,但这座庭院中气氛热烈,头顶上繁星点点,花木丛中昆虫鸣叫,更有微风拂面,溪水潺潺,众人只觉得无比地惬意,酒食温了又温,但众人未觉得疲惫。

忽的,一只猫头鹰在黑暗中扑闪着翅膀。郑宝抬手便是一箭,众人旋即听到有物落地的声响,折从阮命人去寻找,正见一支利箭插在一只猫头鹰上。…,

“郑老弟,好箭法!”赵处耘击掌赞道。

郑宝神色自若:“小弟的诸位兄长箭技,远超过小弟。赵大哥谬赞了!”

折从阮见他年少,露此风头,并无一丝骄傲之色,暗暗点头。折德扆起身说道:“难得在洛阳遇到诸位豪杰,相逢恨晚,趁此良辰,我等武将以武行于世,不如比划几招,发散发散酒力?”

蔡小五立刻说道:“蔡某愿与衙内一较高下,蔡某若是输了,请衙内再饮一觞,若是……”

“若是折某输了,就请蔡兄弟再饮一觞,如何?”折德扆接口道。

“一言为定!”

二人击掌为誓,在院中空地里徒手比试。蔡小五身手矫健,勇悍异于常人,那折衙内乃将门虎子,又久历沙场,一时间二人不分上下,斗到精彩处,众人纷纷高呼。纵是插不上话的文人昝居润与沈义伦二人,也看得目不转睛。

趁二人比试之间,刘德问道:“敢问令公举族赴朝,为何如此大费周折?”

“朝廷欲将我移往他镇,故而举族赴朝。”折从阮道。

“依刘某拙见,举朝藩镇,恐怕没有比折氏更加洞悉边情,令公若移他镇,恐怕有些不妥。”刘德说道。

折从阮道:“不瞒刘押牙,老夫虽然也是如此认为,但君命难违。折氏以武立家,但以忠勇立世,岂能抗命不遵?”

“令公高义,令刘某钦佩。”刘德想了想道,“然我们侍中亦同赴朝,怕也是要移镇了。”

“韩侍中也要移镇了吗?”。折从阮惊讶道,“咦,侍中在洛阳不过六七个月,移镇他郡,怕是太快了!”

“此番嘉庆节,听说朝廷执政本无意让韩某赴朝,但陛下忽然遣中使来洛阳传口谕,这让韩某忐忑不安。”韩奕也说道。

折从阮心下思索了一番,其中隐情一想便知,他不好多说,正要劝慰几句,那一边蔡小五与折德扆二人双双停了下来。

“罢了,我们二人就是比上个三天两夜,也分不出高下来。”折德扆举觞道,“蔡兄弟若看得起折某,与我分饮此酒。”

“小弟正有此意!”蔡小五笑道。

“哈哈!”二人相视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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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嘉庆㈣

大梁城内,秘书郎李昉捧着一堆文书。站在门下省官舍的外面,举足不前。

今年二十五岁的李昉,是年轻一辈文人中的翘楚。他本是靠父荫补太庙斋郎,迁太子校书,但在去年他赴科举,进士及第,才授为秘书郎的。

近世战乱不止,你方唱罢我登场,但科举少有停罢,大多数文人穷首皓经,即便高中了进士,也不得一选。举朝官多,但眼巴巴等着空缺的官更多。

最理想的出路却是投入藩镇、刺史的门下为幕僚从事,要么被武夫们举荐而得到升迁,或者就是随着武夫爵位的上升而水涨船高。譬如投靠韩奕的昝居润、沈义伦,还有与李昉同科的王溥。王溥因为有才学出众,被郭威相中而聘为幕府从事,随郭威出征河中,还朝立刻迁了太常丞。

能成为秘书郎,李昉已经感到很知足,同科的许多人如今还在家里。盼星盼月地等着侯选。今天他因公事要去见给事中陶榖,那陶榖博览强记,精通经史,诸子佛老,天文历数,咸有所学,为人又能言善辩,是当今文坛之圣手,此人又爱赞誉后学末进,所以如李昉同辈的文人爱与之交往,希望得到陶给事的赞誉,但李昉是同辈文人中的例外,避之唯恐不及。

李昉深吸了一口气,迈步往官舍中走去。

给事中陶榖陶大人,正埋头于公文之中。

“吾头骨法相非常,当戴貂蝉冠耳!”陶榖曾经夸下海口。

其意是他必会受朝廷大用,就是登堂拜相也不在话下,人们曾经笑话他,但陶榖证明自己确实有说这话的资本,早在石敬瑭废翰林学士时,朝廷一切词目,大多出自陶榖之手,为当时士林之最,末帝石重贵时,陶榖获赐绯袍、靴、笏、黑银带,在本朝陶榖也堪称当朝文笔第一。

李昉拜见陶榖之后,恭敬地将公文递上。陶榖浏览了一遍。抬头问道:“这公文是出自何人之手?”

“回大人,正是下官所拟。”李昉毕恭毕敬地答道。

“嗯,文采还算不错,格式也丝毫不差,唯有这字还需多练。”陶榖执笔签署意见与自家名号,李昉瞄了一眼,见陶榖写得一手好隶书,自己差得太远。

“大人教训的是!”李昉道。

“认识李侍中否?”陶榖落笔之后,又问道。

李昉心中一懔,装作不知:“不知是哪位李侍中?”

“还有谁?当然是李崧李侍中了。”陶榖轻轻一笑。

“是下官远房从叔。”李昉答道。

李昉不仅与李崧同宗而且同里,虽非直系,但总沾亲带故。李崧当年因为被辽人掳向北方,待返回大梁时,大梁城已经换了主人,包括自己在大梁城内的宅第,因为刘知远将他的宅第赐给了大功臣苏逢吉,那时刘知远恐怕也当李崧与冯道等人只会死在虏境。李崧的弟弟们心怀不满,也惦记着在兵乱中藏匿宅第中的财物,酒后失言,屡次当着苏逢吉之子的面说苏逢吉的坏话,偏偏这时李崧献出宅券。向苏逢吉示好,更让苏逢吉嫉恨,结果是举家诛灭。

其罪有三,其一,阴结辽人,以作内应;其二,勾结李守贞,阴谋颠覆朝廷;其三,欲率家人焚烧山陵,纵火焚烧京城作乱。这三大罪状,任何一条都足以让李崧万劫不复。罪状原本列出李氏及家仆二十人,苏逢吉提笔,将“二”轻轻加了几笔,变成了“五”字,世上便又多了三十条冤魂。…,

“李氏之祸,陶某出力甚大!”陶榖轻弹自己身上的绯衣,扬着下巴说道,他瞧着绿衣李昉,有些洋洋得意,好像在说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寻常事。

当初陶榖初入仕途,以校书郎起家,后来不过是单州军事判官,他一心想往上爬,便向当时在朝中任高官的李崧投书,李崧此人爱引荐年轻后辈,见陶榖确有文采,便提携陶榖,陶榖因此青云直上。

李崧对陶榖有大恩,陶榖却落井下石。帮着苏逢吉陷害李崧,换作常人就是一件隐秘之事,得藏着掖着,但陶榖当着李昉的面,轻描淡写地说出来,可见此人的肆无忌惮与自负、无耻。去年李崧遭祸时,李昉当然也知道陶榖做过不少落井之事。

李昉支支吾吾地应答了几句,然后浑浑噩噩地走出官舍,后背已被冷汗浸透。他不想再回秘阁官署,想到自己有好长时日未去拜访太师冯道,一边想着方才陶榖说的话,一边闷着头往大街上奔去。

“站住、站住!”

数声暴喝声响起,夹杂着利刃出鞘的声响,李昉吓了个大跳。他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经闯入了一支马队的当中,这支二十人的马队骑士个个皆是精壮的军士,将他团团包围,军士们身后是一位骑着健马的年轻紫衣者。

李昉心虚,或许是他身上的绿色官服帮了他大忙,如今这年头要是个平民百姓敢冲撞了武人们的马队,就是不会血溅当场,也要吃上几鞭。

那年轻紫衣者,正是奉命入朝的西京留守韩奕。他与折从阮结伴来京。在郑门外与朝廷出迎的官员们寒暄了半天,才入了京城,然后各自忙着自己的事。

“恕罪、恕罪!”李昉连忙赔不是,他发现今天自己实在不应该出门,早知道不如装病告假。

“这位大人为何如此神不守舍?”韩奕居高临下,打量着眼前的绿衣小官,他看得出这位文质彬彬的小官十分害怕。

“准是朝廷没给他发俸禄,饿得慌!”郑宝在一旁开玩笑道。

军士们闻言,纷纷含笑看着李昉。李昉大窘,呆立当场。

“舍弟玩劣,这位大人莫要放在心上。在下韩奕。我的马队让大人受惊了。”韩奕说道,顺口问道,“不知大人何处高就?”

李昉闻言大吃一惊,再瞧韩奕,见他果然年纪轻轻身服金紫,举朝文武,各处藩镇,除了西京留守韩奕,再也寻不出第二人。他与太常丞王溥同科进士,时常往来,听过王溥对韩奕有极高的赞誉。

“原来是韩侍中,秘书郎李昉见过侍中。”李昉躬身拜道,“方才是下官的不是,冲撞了侍中的车驾,侍中反而自谦,诚羞煞下官也!”

“咦,你就是李昉李明远?”韩奕讶道。

“正是在下,微名不敢污了侍中双耳。”李昉道。

“韩某随郭枢密征河中时,偶听王溥王大人说过你,今日一见,幸甚!”韩奕跳下马,道:“秘书郎这是要去哪?为何如此慌张?”

“回侍中,下官正要去冯太师府上拜会。”李昉道,“方才因心中有事,冒犯了侍中。”

“好,韩某也要去太师府上,你我不如同行?”韩奕不由分说,弃了坐骑,拉着李昉,徒步前行。郑宝及部下们,也齐齐下马,跟在左右。

李昉此人是个典型的文人,循规蹈矩,谨小慎微,却无城府,韩奕三言五句便将他生辰八字打听出来。…,

“李兄与冯太师很熟吗?”。韩奕问道。

“侍中万万不可如此称呼下官!”李昉连忙说道。

“咱各称各的!”韩奕大度地摆手道,“我是武人。进士出身的人认识不多,韩某也识得几个字,也好附庸风雅,今日得遇李兄,也好攀谈一番。”

“侍中谦逊了。太师德光望重,爱提携后进晚辈,曾对李某多有教益。李某已经有多日未去拜见了。”

李昉见韩奕气度不凡,双腿健走如飞,自己不得不一路小跑,方才能跟上。韩奕回头笑问道:

“听说李兄工诗文,可有辑录一集,让韩某一观?”

“李某略有薄名而已。”李昉道,“不过,李某约了几位好友,相约在嘉庆节后同游相国寺,作诗结集。”

“阳春佳季,桃李芬芳,正是踏青寻访佳时。李兄与贵友真会找机会,古刹、佳景、墨客,若是少了好酒,怕就做不出好文章来。”韩奕晃着脑袋说道,言语之间颇为羡慕。

“自然少不了水酒几杯。”李昉见韩奕说的风趣,也面露希冀之色来。

“韩某虽是莽夫武将,但向来对文人墨客倾慕,不知李兄可否替我引荐几位文坛英杰?”韩奕问道。

“几个酸儒,无事呻吟罢了。不敢让侍中纾尊降贵。”李昉谨慎地说道。

他再一次打量了韩奕一眼,见韩奕英俊潇洒,若换上羽扇纶巾,必是一副风流才子的形象,但文武有别,更是初次相识,他不可能将一个武将更是一个位兼将相之人引入到自己一班附庸风雅的圈子当中。

已经到了太师府,郑宝前去叩门,递上名刺。

“开疆拓土,征剿逆贼,戍边守土,为天子牧守四方,是我等武将职责所在。虽有诗云,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但治理国家,教化百姓,致使国运昌盛国丰民阜,则是文臣的职责。”韩奕道,“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李兄在京师小有名气,韩某在洛阳也如雷贯耳,岂能妄自菲薄?”

“侍中说的是!”韩奕的一番话,让李昉刮目相看。

说话间,太师府中门大开,政坛不倒翁冯道已经迈步走了出来。韩奕连忙迎上前拜道:

“晚辈见过太师!”

“免礼!”冯道坦然接受,故意说道,“子仲位兼将相,老夫岂敢倚老卖老?”

“太师言重了。”韩奕回道,“晚辈奉命入朝为陛下祝寿,正想着趁这机会来府上盘垣半日。”

冯道的目光移到李昉的身上,李昉连忙上前拜道:“见过太师!”

“明远怎么会跟韩侍中一起来寒舍?”冯道诧异道。

“路上遇上,正好同路。”韩奕解释道,“看来太师身受百官景仰,条条大路皆通太师府!”

冯道虽位及三公三师,人人尊重,其实并无实权,不过是奉朝请罢了。他的府上虽然也常有访客,但其实还是比较冷清的。

冯道将韩奕与李昉引入厅堂,分宾主落座。韩奕命郑宝取出一幅字画,亲手呈到冯道面前,冯道见这是一幅《登高望秋图》:

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李昉口中低声吟道,见画上一位年轻将军登楼远眺,目光深邃,双眉川集,瞧那眉目与韩奕神似,说不尽的风流倜傥。…,

“子仲的字,越来越好。这画嘛,好像这些年也没见长进。”冯道仔细打量着字画,评价道。

“自晋末晚辈踏入军伍,在公府日实不过一年,大多出征在外,无暇习练。只是平日里处理公文,签署文书,字倒写得不少,这画却是久未再画过。”韩奕答道,“太师往来无白丁,俱是骚人雅客,送上这幅涂鸦拙作,略表心意。若送上它物,太过俗气。”

“难得子仲苦心。”冯道脸上似笑非笑,“知我者,韩子仲也!”

李昉听冯道与韩奕交谈,方才知道这幅字画乃韩奕亲作,他心中十分惊讶,不仅对韩奕妙手感到意外,更是对画中意境感到惊奇,心道韩奕年纪轻轻便位兼将相,还能有什么愁可谈?真所谓是“为赋新词强说愁”了。

冯道放下书画,又问了李昉最近可有新诗文,李昉回答说改日必送呈府上。

“子仲这一趟入朝,来得有些匆忙啊。”冯道又说道,“听说今日郑门外,迎接的两省官员不少,既赐酒又赐袍靴。”

“那是朝廷冲着折令公的面子,晚辈不过是借光罢了。”韩奕答道,“有一点太师说的对,我这一趟确实来得有些匆忙。”

“听闻子仲为西京留守,既忙着修缮城池,又引洛入汴,恢复生产,短短半年,便成就一番新气象。看来是洛阳公务繁忙,脱不开身。”冯道不动声色。冯道见过太多的人,经历过太多的事,他见韩奕刚到京城,不及休息,便来拜见自己,又献上这一幅特别的字画,定是有事而来。

“太师这是明知故问了。”韩奕道。

李昉虽是个书生气十足的小官,但踏入官场的时日也不短了,他察言观色,见冯太师与韩奕似乎有要事要谈,不足为外人道也,连忙起身告辞。

待李昉走后,韩奕开门见山道:“朝廷命折令公、高令公等入朝,本不足为奇,陛下却遣使亲来洛阳传口谕,命我同期入朝。此举令晚辈困惑,请冯公为我解惑。”

“子仲年少,然位兼将相,近世罕见。寻常人如你这般,定会居功自傲,以为天下英雄舍我其谁。但我观你这首词,你似乎并非看不清世事,而是觉得有些棘手?看来,你从白身升至金紫之位,崛起太快,诸事太顺。”

“太师说的是,晚辈寝食不安,若是命我移镇,我绝不会贪念洛阳一草一木,只是陛下如此做,令我如置炭火之上。”

“你心意如何?”冯道反问道。

“唯听君命!”韩奕答道。

“老夫不过是无用之人,虽屡经丧乱,但持身立世,口无不道之言,门无不义之财,不敢欺天欺地欺人,故累经磨难而获多福。子仲是明事理之人,难道要欺老夫昏庸吗?”。

“请太师恕罪!”韩奕面露愧色,颇为不平,“杨、史二公,执掌内外权柄,天下莫敢不从。我是武将,当然不敢不依杨、史二公意思行事。”

“你心中既然早有决断,何必再来烦老夫?你即便是没有此意,你身边的刘德、昝居润之辈难道没有决断?”

“这……”

面对早就看穿了自己心思的冯道,韩奕只有高山仰止的份。在皇帝与权臣之间,韩奕当然要站在权臣的一边,他担心的却是杨邠与史弘肇是否会疑己。他来见冯道,其实是想问冯道自己如何才能不让杨、史生疑,至于皇帝他完全没放在眼里。

“郭枢密使回来了。”冯道端起茶盏,放在口鼻间嗅着茶水的芬芳,不咸不淡地说着。

“辽人南犯,郭公不是领兵巡边吗?”。韩奕奇道。

“郭侍中是前天深夜回京的,想来是郭侍中思亲心切,未及禀报陛下知道,便叩开城门,带着牙队入了城。这本来也没什么,有一干宦官近侍不问来由,让陛下以为有乱兵斩关入城,一夜数惊。”冯道捋着花白长须,自顾自地说道,“听说郭侍中常在百官面前,赞扬子仲年少有为。郭侍中这次巡边,抵御辽寇,鞍马辛劳,子仲既曾受人恩惠,何不当面拜谢?”

“噢!多谢太师赐教!”

韩奕瞧了瞧冯道老神在在的模样,恍然大悟,立刻起身告辞。冯道暗示让他去找郭威,韩奕也不是没想到郭威,只是郭威自去年冬一直奉命率禁军北上抵御辽人南寇,远水解不了近渴。韩奕与郭威交好,又深受郭威看重,听冯道说郭威已经回朝,想去郭威府上拜见,若是郭威仍不拿自己当外人,那么自己的心就放下大半了。

“一丘之貉!”望着韩奕匆匆的背影,冯道暗骂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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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嘉庆㈤

韩奕刚出了门,正要奔往郭府。郑宝眼尖,见远远地奔过来一群人,连忙将韩奕拉进冯府边的一条小巷内。

皇帝的亲信、茶酒使郭允明领着一群从人,前簇后拥地奔着冯府就过来了。刚到大门口,郭允明便冲冯府的下人大大咧咧地叫道:

“韩侍中在冯府里吗?陛下要召见!”

冯道府中的下人们都认识郭允明,当然知道此人近来仗着皇帝宠信,在京城中目中无人,纷纷说道:“韩侍中刚走!”

“他去哪了?我都寻他两个时辰了!”三月天里,郭允明满头大汗。

“听说是去枢密使郭公府上!”下人们老实地回道。

“郭公?来到京城也不安份些,到处乱跑!”郭允明口中骂道,心中暗叫晦气,到了冯府门口,也不遣人问候一下冯太师,就带着一群从人匆匆而去。街上的行人见他一行人气势汹汹,纷纷避让在路边。

见郭允明走了,郑宝问道:“大哥,我们现在还去郭公府上吗?这个家伙如此张扬,怕是想让全京城的人都知道,陛下要召你入宫。”

他担心会在郭威府上与郭允明遇个正着。

韩奕想了想,断然决定道:“去侍卫司!”

“侍卫司?”郑宝讶道。

“对,就去侍卫司!”韩奕重重地点了点头。“我既然来到京城,若是不先去拜会,反倒显得我心虚。”

韩奕怕在街上遇上郭允明,特意带着部下绕着远道,奔往侍卫司。他感觉十分滑稽,堂堂西京留守,位兼将相,在洛阳说一不二,来到这京城像是做贼一般。

正往前走,忽然一个高大的熟悉背影拐进了一条深巷,这引起了韩奕的注意。

“方才那人可是我军中的党进吗?”。韩奕回头问部下牙兵们。

部下中有人答道:“回侍中,那人确实是党都头。”

党进在京城出现,这让韩奕觉得十分惊讶,他对郑宝道:“我从未听他说过,他在京城还有亲属。小宝你去里中打听一下,他为何在这里出现,不要让他知道。”

郑宝领命,时间不大匆匆而回,复命道:“大哥,党都头这是去探望杜重威的亲属。”

“杜重威?”韩奕更觉得奇怪。

“杜重威及其子伏诛后,其亲属多穷困潦倒。党都头自幼在杜家长大,仍感念杜氏抚养之恩,听街坊说他常常出钱接济杜氏亲属。”郑宝回道。

韩奕听罢,有些恼怒:“杜氏父子罪孽深重,死有余辜,却难得有此忠仆,不忘旧情。世事不公可谓太甚也!”

又吩咐郑宝道:“党进之举可羞煞士大夫。回头查查党进是否是未得允许。私自离开军营的,我治军问政对事不对人,一是一,二是二,要分得清楚。”

“是!”郑宝应道。

侍卫司就在皇城的一角,占据着几条街,官舍虽不显赫,房屋从外表看甚至显得有些陈旧,但来往的市人行到侍卫司的跟前,纷纷下意识地绕着走,唯恐招惹上祸事。侍卫司既掌禁军,负责京城宿卫,还管京城治安,如今汉法苛严,动辄死罪,进了侍卫司大牢基本上没有再出来的可能,所以没有人不感到害怕的。

韩奕亲自来过侍卫司的次数屈指可数,但每次都会让他肉疼,因为这意味着他又损失了一大笔钱。

人就是很奇怪,有些人嫉恶如仇,容不得部下与同僚贪赃枉法。自己却一次又一次做着贿赂上司的勾当,并且自以为不得以而为之,自以为情有可原。韩奕无疑就是属于这样的人物,这就好比有一张大网,韩奕也是网中人。…,

嘉庆节是皇帝的生日,各地藩镇们依惯例都要给皇帝送礼。来京的节度使们,除了亲自给皇帝陛下送礼物外,还得给在京的大臣们,如杨邠、史弘肇等送礼,若是一毛不拔,反倒会被不相干的人认为是反常,会让人觉得这个人不识世务。

“韩兄弟!”侍卫司中走出一位紫衣巨汉,见到韩奕远远地就高呼着疾步奔来。

韩奕单从此人的巨大的身躯,便可认出此人除了检校太师、成德军节度使武行德不会是旁人。自从当年在洛阳认识后,武行德就对韩奕表现出极大的友善,当韩奕被任命为西京留守并加侍中后,武行德也是第一个遣人向他表示祝贺的。

“武兄,好久不见了,在镇州日一向可好?”韩奕迎上前去,抱拳寒暄道。

“兄弟我在镇州也没啥事,除了辽人偶尔来骚扰一番。”武行德笑道,“倒是韩兄弟这几年名声大振,我在北边也时常听到韩兄弟的英名!”

“小弟不过是略有薄名,让武兄见笑了。”韩奕指了指武行德背后的侍卫司,“武兄方才去拜见了史公?”

“我难得来一趟京城,当然得拜见史公。”武行德反问道,“韩兄弟何必多此一问。”

“嗯,武兄说的是。”韩奕点头称是。

武行德见韩奕眉头紧皱,看了看侍卫司门口守卫的军士。压低声音说道:“韩兄弟可见过王饶?”

“保大留后王饶?他还敢来京城吗?”。韩奕惊讶道。

武行德鄙夷道:“这就是韩兄弟太孤陋寡闻了。李守贞之乱,无人不知王某人与他有交通往来,等郭枢密率军,还有韩兄弟这样的大将,浴血奋战,终诛灭了李氏一族,大家都说王某人即便不会被朝廷治罪,也必居散地。可你猜怎么着?”

“怎么着?”韩奕问道。

“他来得比你我都早,听说带了十辆大车,令人侧目。你猜车中会装着何物?”武行德故意说了半截。

韩奕恍然大悟:“我明白了!”

“听说韩兄弟最近惹上了点麻烦,不过,你想想王某人,你那点事又算得了什么?”武行德暗示道。

“多谢武兄赐教!”韩奕诚恳地表示感谢。

“哈哈!”武行德豪爽地拍着韩奕的肩膀,“等为陛下祝寿事了,你我找个清静的地方痛饮一番,如何?”

“一言为定!”韩奕与武行德击掌为誓。

武行德一直站在街上,目送着韩奕步入侍卫司。随从问道:“节帅方才为何与韩侍中说出那一番话?”

“我又没甚损失,何乐而不为呢?”武行德摇头道,“况且,这世上多一个朋友,路便好走了,韩子仲绝非池中之物。”

侍卫司内,史弘肇让韩奕等了半个时辰。才在“百忙之中”接见了他。韩奕毕恭毕敬地立在堂中,史弘肇没吩咐他入座,他也不敢坐。

“中书未行敕令,你为何离西京?”史弘肇单刀之入地问道。

“陛下亲遣郭允明来传命,末将也觉得奇怪,今日刚到京城,特来侍卫司见史公,想问个明白。若是史公觉得末将不该来,末将立刻便回洛阳,一切依史公军令行事。”韩奕装糊涂。

他自称末将,当然是因为他是义勇军的都指挥使。是史弘肇这位侍卫亲军都指挥使的直属部下。

史弘肇见韩奕恭敬,脸色稍缓,徐徐说道:“今日来京,可曾见过什么人?”…,

“回史公,属下与折令公今晨一起到的京城,与令公道别后,属下先去了冯太师府第,然后便来此处了。”韩奕回道。

“听说郭允明满京城寻你,陛下或许有要事找你,你还不入宫觐见?”史弘肇故意说道。

“属下不曾听说此事。自讨平李守贞等三叛,眼下四海靖平,也没什么大事。况且有史公、杨公与郭公坐镇京师,哪里需要我等面君。”韩奕道,“后日便是嘉庆节,那天末将再随史公入觐也不迟啊。”

“坐吧!”史弘肇对韩奕的恭顺十分满意,这才想起看座。

“谢史公!”韩奕拜谢道。

正说话间,堂外有人喧哗,嚷着要入内拜见史弘肇。小吏禀报说是皇帝身边的一班伶人,所谓伶人,便是奏乐唱戏的,史弘肇脸色一沉,命伶人们进来。

伶人们个个喜气洋洋,都手捧着锦袍、玉带。原来皇帝刘承祐为先帝刘知远服丧期满,这下刘承祐终于可以享受皇帝应该享受的,可以光明正大地听乐了。皇帝一高兴,伶人们便个个都得到赏赐。

不知道伶人们如何想的,他们觉得应该当面向掌禁军的史弘肇拜谢,否则不足以对史弘肇表示尊重。哪知史弘肇还未听完伶人们的一番歌功颂德的谀辞,勃然大怒:

“我等将士戍边苦战,浴血奋战,家中儿女嗷嗷待哺,尚不得封赏。尔等伶人何功得此赏赐?”

“来人,将锦袍、玉带夺下,轰将出去,违者斩!”史弘肇命道。

庑下奔出一队凶悍的军士,不由分说将财物夺下,伶人们目瞪口呆。反应慢的被军士们踢翻在地,磕飞了几颗门牙,剩下的夺门而逃,否则就得将卿卿性命丢在这里。

待伶人们被轰了出去,史弘肇余怒未消,他见韩奕发愣,问道:“你觉得我处置得如何?”

“史公高义,方才一番话,令我等武将倍感欣慰!”韩奕道,他忽然觉得自己不比王饶高尚多少。

但评心而论,史弘肇方才那一番做派与言辞,韩奕也觉得十分痛快,恨不得痛斥伶人的是自己。将士征战四方,虽然不乏升官发财之想,但总是以性命为赌注的,大将们一个不小心,就战死沙场,小卒们要是客死他乡,家中妻儿母女何人抚养?伶人若是靠演戏唱曲,便受封赏,确实让征战在外将脑袋别在腰上的将士们感到寒心。

打狗要看主人,史弘肇如此做,分明就表示他没把皇帝放在眼里。作为侍卫亲军都指挥使,他掌控着军队大权,也完全也有资格这么做。所以,韩奕只有伏首听令的份。

宰相兼枢密使杨邠虽擅权,也没少接受贿赂,但往往还拿出部分献给朝廷,韩奕听说杨邠退朝后,府第门庭也比较清净,并非是宰相门前鼎沸若市的情景。史弘肇更是贪财,他兼任着宋州归德军节度使,部下在宋州狂征暴敛无人过问,史弘肇执法又极苛刻,因为他不允许别人犯法,偌大的京城,“路不拾遗”。

可见人是复杂的。正如韩奕在洛阳将贪官污吏一网打尽,自己却数次遣人给史弘肇送了不少钱。

“韩侍中今年多大了?”史弘肇问道。

“回史公,末将今年二十。”韩奕答道。

“嗯,陛下这个月也满二十岁了。”史弘肇道,他那张黑铁色的脸膛,古井不波,“二十岁的人,已经不是懵懂少年,也应该有自己的想法。”…,

韩奕不敢确定他在说皇帝还是在说自己,只得说道:“史公说的是,不过就属下而言,涉世不深,若有做得不对的地方,还需史公及时告诫。”

“你二十岁,便位兼将相,也足以笑傲世人了。”史弘肇笑道,“史某何德何能,怎敢对韩侍中指手划脚呢?”

“属下如履薄冰,不敢居功自傲!”韩奕道,“全凭史公栽培。”

“呵呵!”史弘肇发出轻笑声,“郭公常说洛阳韩奕智勇双全,可堪大用。就是不知韩侍中是否可堪驱使?”

“史公军令所指,末将必拼死以赴之!”韩奕当即保证道,大言不惭,内心实愧。

史弘肇不置可否,淡淡地说道:“识实务者为俊杰,只可惜,这世上总是有些人顽固不化,敢螳臂当车。”

“杨公掌内外政务,史公掌宿卫,郭公掌对外征伐,三司使王章掌天下财赋,朝中有这四公,试问天下谁安敢异动?”韩奕自认为比较识实务。

“此番嘉庆节,除了为陛下祝寿之外,就是给天下诸侯移镇。总有人心怀叵测,敢妄议朝政,你以为如何?”

“朝迁欲移藩镇,防止藩臣尾大不掉,是惩前毖后之举,理应如此。”韩奕答道,“朝廷欲移属下去它镇,属下必乐而赴之!”

“果真如此吗?”。

“史公当面,属下此心唯天之表!”

“哈哈!”史弘肇放肆地大笑。

在他这大笑声中,韩奕愈发显得卑微与恭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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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嘉庆㈥

韩奕走出了侍卫司。后背已经汗湿,内心之中仍七上八下。

已是华灯初上时分,韩奕闷着头往前走着,郑宝与牙兵们默不作声地跟在左右,亦步亦趋。走到郭威府第前,见左监门卫将军郭荣正坐在府门前的交椅上,翘首以待。府门前的大街上,停满了车辆,操着各种口音的军士东聚一群西聚一丛地聊天。

“我估摸着,你会来此处?故而特地在这里等着。”郭荣似笑非笑地说道。

“郭兄怎会猜到我会来贵府?”韩奕诧异道。

“京城虽大,但消息总是传得比风还要快。”郭荣道,“今日晨就听说你跟折令公一起到京,我便去公馆寻你,不料却扑了个空。今夜瞧你这模样,你怕是没收到我留下的口信。”

“郭兄莫怪,小弟先去冯太师府上,后又去了侍卫司拜见史公,非是故意延至此时才来拜见郭公。”韩奕歉声道。

“韩兄弟这说的是哪里话。”郭荣亲热地拉着韩奕往府中走,回头冲着郑宝吆喝道,“你哪里凉快,就哪待着去!”

郑宝冲着郭荣的背影做了个鬼脸。和牙兵们老实地待在一起。

郭府灯火通明,庭院深处传来阵阵欢笑声。郭威刚刚从河北巡边回朝,他素不喜大摆宴席,但今日有资格来此欢宴的,绝非等闲之辈。

“检校太保、西京留守、河南尹、侍中兼义勇马步军都指挥使韩相公到!”郭府的下人高声通报道。

韩奕特别多看了那下人一眼,因为这是第一次有人如此气宇轩昂地称他为相公。韩奕太年轻,以至于别人以为堂而皇之地称他为相公,好像太不与他龄相匹配,所以别人要么称他为侍中,要么就是留守大人,或者就是韩太保、韩将军。

厅堂内的喧哗声忽然停了下来,郭荣引着韩奕走了进去。

郭威没有请别人,在座的皆是紫衣将相。

除中书侍郎、兼吏部尚书、同平章事、枢密使杨邠,三司使兼同平章事王章,左仆射兼门下侍郎、同平章事苏逢吉,右仆射兼中书侍郎、同平章事苏禹珪,和司徒、兼门下侍郎、同平章事窦贞固外,邺都留守、守太师、中书令、邺王高行周,泰宁节度、守太保、中书令、魏国公符彦卿,天平节度使、检校太师、侍中、兼同平章事慕容彦超,永安军节度使、岐国公折从阮,其他不有昭义节度使常思、安国节度使薛怀让,彰德节度使郭谨,成德军节度使武行德,安远节度使杨信,还有保大留后王饶,所有此番奉命入朝上寿的将相们。皆是郭威的座上宾。

满朝紫衣贵,尽在此间坐。

见韩奕进来,唯有两人起身相迎,其一是成德军节度使武行德,武行德高声说道:“韩侍中来迟了,该罚酒一觞!”

“是该罚一觞!”高行周呵呵笑道。韩奕后来才知道,在他来到郭府之前,那慕容彦超与高行周有仇,二人刚刚斗过气。

符彦卿则举起自己的大觞道:“用老夫的酒觞!”

“恕罪、恕罪!”韩奕连连赔不是,冲着堂中众将相一躬到底,“韩奕拜见郭公与诸公!”

韩奕在这个场合下,若是比官职,没有一个是位在韩奕之下的,要是比资历,韩奕无疑排名最末。武行德与他素有往来,所以起身相迎,别的人根本就没有站起身来的意思,杨信除外。…,

杨信原本叫杨承信,只是为了避晋末帝石重贵名讳的缘故,才改此名。他的父亲便是杨光远,无论如何。身为青州人,韩奕曾亲眼目睹杨光远的破灭,是会记住杨信此人的。杨信今年不过三十出头,他当初与自己的兄长杨承勋将自己父亲杨光远卖给朝廷,及辽人南下入汴,耶律德光当然要为主动请求效命的杨光远讨还“公道”,兄长杨承勋被耶律德光砍了头,杨信却袭了青州平卢节使的高位。

晋亡汉立,杨信却始终高居节度使之位,这是近代显爵相袭的恶性循环。那杨光远秃头,又失了一臂,杨信却生得一表人材,多才多艺,大概因为是叛臣之子的缘故,在镇日也极为低调,治民也不苛刻,比上虽有不足,但比下却远远有余,所以一直不为朝廷猜忌。

杨信听说韩奕来到,出于礼貌,在席位上站起,见众人包括韩奕的注意力都不放在自己身上,有些尴尬。

杨、王、二苏与窦贞固,还有慕容彦超,自恃身份,只是微微点头,泰然处之地受了韩奕这一拜。常思与韩奕在征河中时有过交往,但也只是拱手而已,已经忘了当时韩奕曾经替他挡了一阵。

至于薛怀让、郭谨。他们二人与韩奕素无交往,只是见高行周与符彦卿二位对韩奕如此热情,这才记得还礼。折从阮过洛阳时,受过韩奕的隆重招待,又与韩奕有过谈论,知道韩奕能在这个场合有一席之地,绝非浪得虚名,他倒是热情地韩奕寒暄。

保大留后王饶,却与众不同,他如今身上不干净,逮到人便送上高帽:“韩侍中真是年轻有为,当年在相州一见,王某便知韩侍中封侯拜相不过是数年而已,如今可不正应验了我的预见了吗?”。

“承王公厚赞,韩某不过是后进晚辈,这为官之道,难及王公项背。”韩奕语气有些僵硬。

王饶心中恼怒,知道韩奕其实是在讥笑自己,只得讪讪地坐下。此间的主人郭威这才发话道:

“子仲来晚了一步,应当罚酒三觞!”

在众多王公大将的注视之下,韩奕走到自己的席位坐下,慨然举觞说道:“郭公长者所令,末将不敢辞。愿痛饮此觞!”

韩奕连饮三觞,面不改色,众人见他豪爽,举止潇洒倜傥,虽然年轻但又不失大将风度,纷纷喝彩道:

“好!”

韩奕刚放下酒觞,史弘肇也到了,这个场合是不能缺少史弘肇的。但史弘肇在这个场合一出现,原本热烈的气氛就变得有些诡异。

三个宰相,苏逢吉、苏禹珪与窦贞固的表情变得有些不自然,尤其是苏逢吉近来越来越与武人出身的大臣们不对付。苏逢吉今日来赴宴,只是看在郭威的面子上而已。杨邠虽也是武将出身,但他做事却不像史弘肇那样直来直去,与文臣们有争执,终究还留上一些余地,但史弘肇只要是别人几句不合己意,便要破口大骂,甚至有动手的可能。

武人们相互寒暄着,大讲沙场破敌杀人盈野的壮举,说到高兴处便举觞痛饮,甚至勾肩搭背。三个文臣插不上话,只得交头接耳,说着武人们永远也不会感兴趣的话题。

只听符彦卿冲着郭威说道:“郭公对小女有再生之恩,符某未当面致谢,今日难得郭公盛情,符某再敬郭公一觞。”

“符公言重了!”郭威摆摆手道,“此事不过是举手之劳,何足挂齿?倒是韩子仲千里送孤女,成就一段佳话呢!”…,

“对!韩子仲对我符氏有恩。”符彦卿已经喝得有些高了,他摇摇晃晃地走到韩奕跟前,道,“老夫敬韩兄弟一觞!”

符彦卿话音未落,众人听他跟韩奕称兄道弟,均哄然大笑起来。韩奕哭笑不得,只得起身道:“小侄送令媛归乡,虽有小功,不过是顺路之劳而已,不敢应承符公厚意。请符公安座席上,浅尝即可,小侄……”

“难到子仲嫌我老了?”符彦卿张着大舌头,怒道。

“符公老当益壮!”韩奕承认道。

“魏国公当然老当益壮了,想当年阳城一役,飞沙走石天昏地暗之间,与辽人血战,符老弟身先士卒,浑身是胆。”高行周赞颂道。

他这一打岔,倒让符彦卿忘了敬酒之事。符彦卿又坐了下来,在众人面前高谈阔论起当年的壮举,末了感叹道:“想当年,李守贞也是一位大功臣,只可惜……”

“哼,李守贞也不过是虚有其名。此等大将看似忠臣,内心实奸,我中原丧乱,就是坏在此等逆贼之手。”苏逢吉终于抓住了一个发表高论的机会。

“苏公这是在说郭兄弟吗?”。史弘肇阴沉着说道。

郭威暗恼,心说你们二人吵就吵,为何偏要将我郭威扯了进来。

“郭公前对先帝有佐命大功,后有平定三叛,年初又有北巡之劳,当然是大忠臣大功臣。苏某虽愚钝,但亦知郭公对国朝之忠勇,日月可表,不过史公方才故意提到郭公,怕是嫉妒郭公吧?不少字”苏逢吉故意不看史弘肇的脸色,不紧不慢地说道。

史弘肇与郭威是生死之交,平时是兄弟相称,哪里会有嫉妒可谈?听苏逢吉如此巧舌如簧,史弘肇更是气愤,一张脸涨得紫红,正要破口大骂,郭威连忙说道:

“郭某虽有小功,然诸位在座,无不是大汉重臣,郭某岂敢居功自傲?今郭某刚巡北而回,诸位拨冗来寒舍饮酒,就是给郭某薄命,何不趁此良辰,多饮几杯?”

杨邠身为当朝第一重臣,也好言相劝道:“郭兄弟说的是,今夜只是酣饮,不谈其它。”

不看此间主人郭威的面子,也要看杨邠的面子,史弘肇这才消了怒火。虽然杨邠说只管饮酒不谈其它,但这个屋宇之下,谁会去说鸡毛蒜皮的小事情?

“子仲在洛阳有多少时日了?”杨邠忽然问韩奕道。

韩奕回道:“回杨相公,还差十五天,便整整七个月。”

“你记的倒是一清二楚!”杨邠笑道,“你在洛阳七个月,你的名声倒是时常传到我中书,令老夫烦不胜烦,就是陛下也时常垂询。”

韩奕连忙道:“怕是污了陛下与杨相公的耳目。”

杨邠不置可否,话锋一转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子仲是青州人?”

“正是青州临朐人氏!”

“噢!”杨邠闻言,捻着胡须,一边频频点头,一边看了看杨信若有所思。

杨信面色大变,以为自己惹上了什么祸事,左思右想,心说自己除了摊上个不招人喜欢的老爹,也没做过什么坏事错事。

韩奕心中更是觉得诧异,或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当朝重臣们都喜欢如此高深莫测,喜欢让属下们去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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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嘉庆㈦

青州是个好地方。

青州偏居东海。相对来说战乱较少,良田沃野不说,又有渔盐之利,就是江南海商北来,也只有选择青、莱、登一带登陆,所以还有商税回易重利。中原缺铜钱,总有人自青、登出海,远赴高丽换铜,牟取暴利。

谁不说俺家乡好?既然杨邠夸奖青州是个好地方,韩奕当然不会表示反对。杨邠侃侃而谈,尽管韩奕并不觉得如此,因为即便是风水宝地,要是摊上个贪财残暴的人当政,绝不会是五谷丰登的情景。前有杨光远,后有刘铢。

“东齐巍巍,万壑千畴,然稍显闭塞,如果朝廷浚通五丈河,引汴水入济,则舟船可直通郓、青,东南货物可直达京师。公私两利也!”韩奕说道。

“子仲所上策表,老夫也赞成,只是朝廷刚平三叛,辽人又屡侵我北境,此事暂且搁置。”杨邠点头道,“明年开春再议!”

“听说平卢节度使刘铢,最近病了?”符彦卿好像酒醒了。

“嗯,听说去年秋末受了风寒,时断时好,眼下春暖花开之时,忽冷忽热,这病又加重了,听说刘帅轻易不敢出屋。”三司使王章浅尝了一口酒,又道,“刘帅是佐命大功臣,陛下听说他卧病在榻,倍感焦虑,前些日子陛下还特意问老夫,是否应该派御医赴青州替刘公诊脉。”

“确实应该派御医去瞧瞧!”符彦卿嘿嘿一笑,“符某哪天也病上一回,见识一下御医的手段。”

高行周笑骂道:“符老弟喝多了!”

众人会心一笑。安远节度使杨信,松了一口气。

平卢节度使刘铢,自恃国家勋臣,在青州贪虐恣横,惨毒好杀,弄得青州民怨四起。比如他惩罚人,喜欢用双杖。美其名曰“合欢杖”。假如你今年高寿八十,那你就倒了大霉,惹怒了刘铢,他就会打你八十下,称为“随年杖”,意思是说你有多大年纪,就杖你多少下。

朝廷对刘铢劣迹,深恶痛绝,想将他调离青州,考虑到刘铢是大功臣,又忧虑刘铢刚戾难制,担心将刘铢逼成了另一个李守贞,所以一直姑息迁就。但是朝廷越是姑息,刘铢越是蔑视朝廷,三番五次上表,自称患重疾,久卧床榻,不能轻易出动。

杨邠今日与韩奕谈起青州之事,主要还是因为韩奕不久前曾上表弹劾刘铢在青州不法之事。刘铢虽然也知道自己做了让朝廷不爽的事情,但被韩奕这样的年轻后辈弹劾,实在是一件没有面子的事情。所以他反而捏造罪证,反诬韩奕意图不轨。这引起了一场轩然大*。

明眼人一看便知,刘铢这是倒打一耙。但韩奕此举,却让朝臣们人心大快。

“我见刘铢也无甚本事,何故怕了他?歹毒好杀之人,通常害怕被杀!”说话的是天平节度使慕容彦超。

慕容彦超肤色黝黑,且脸上多麻子,因为他曾经冒姓阎,故而被人私下里称为“阎昆仑”。他这一副长相,实在对不起别人,因为高祖刘知远是同母异父兄弟,又是一员猛将,所以他目中无人,自认为自己对刘氏江山有匡扶义务。

他说这话也不腰痛,自己也不比刘铢仁慈多少。

“刘铢虽有不当之处,但此事还需从长计议,以免横生枝节。”窦贞固开腔道,这番话看似老成持重,其实是一往既往地庸碌无为。…,

涉及到朝廷与藩镇的关系,众节度使们都不愿发表意见,但众人看着阵式,今日不发表一下意见是不行的,只得众口一词地说听朝廷号令,说些不咸不淡的场面话。高行周与符彦卿二人是老江湖,看惯了历朝藩镇与朝廷之间的角力,自己从不参与朝廷与藩镇之间的争斗,这次青州刘铢拒绝入朝,他们也是如此,所以他们一直保持自己的富贵。折从阮来自西北。对中原之事也漠不关心。

韩奕见杨邠的目光投向自己,韩奕想了想,问道:

“杨公,下官听说前沂州刺史郭琼正与唐军作战?”

郭威闻听韩奕问起另一件事,目光陡然专注在韩奕的身上,饱含着赞赏与惊讶之情。

“哼!淮南人不过是乌合之众,岂敢当我王师大军雷霆一击?”史弘肇扬着拳头说道,“去年冬,唐兵渡河,颖州白福进以偏师在正阳击溃来犯之敌,斩杀唐贼两千有余,密州刺史王万敢主动出击,摧毁伪唐海州获水镇。今年淮人又卷土重来,欲趁辽人侵我北境,犯我沂、密,王万敢兵寡,力不从心,故我朝命前沂州刺史郭琼率禁军一部与齐州兵,奔赴东南淮海。”

“听说唐主闻我三叛皆平,罢了李金全北面行营招讨使之职。”符彦卿疑惑道,“符某在徐州时,便听说清淮节度使刘彦贞号称淮南良将,其实不过是小人、庸人。听说他多敛民财贿赂金陵权贵,故南朝权贵争相在唐主面前谄媚,说阻我中原王师南伐,非刘彦贞不可。他在寿州积年,常常谎称我王师将南伐,以为自固之计。以符某看,淮南将帅之中,只有一个李金全可堪一战!”

高行周摇头道:“淮南也非只有李金全一人,但总的来说,只是我中原多故,让李氏偏安江淮罢了。”

“唐主小人。屡次趁我中原变乱,试图染指中原,偏偏又胆小如鼠。至于李金全一人,不足为虑!”王章说道。

“郭琼既然镇服了淮南人,不如暂且回师。”韩奕这时说道,“辽人却是我朝生死大敌!”

“应该如此!”杨邠不动声色。

“大军向来出征容易,回师却难。”韩奕又道,“总有部曲军士横行不法,一旦没了仗打,行军途中便做起不法之事,扰民坏稼。韩某以为,朝廷不如命郭琼中途暂时停驻,既为整顿部曲,倡明法纪,也让朝廷有时间准备财帛封赏有功将士。”

“确应如此!”杨邠颌首。

厅堂内,一时鸦雀无声。

韩奕与杨邠看似无心的对话落在众节度使的耳中,却是一条相当高明与毒辣的策略,目标直指青州刘铢。趁朝廷大军讨伐淮南回师,命郭琼率大军在青州暂时驻扎,看他刘铢敢不敢异动。

刘铢若是聪明人,应当马上收拾行装滚出青州。更何况,自从郭威剿灭李守贞等三镇连叛,已经改变了近世江山的格局,那就是禁军的实力已经让天下藩镇认识到,藩镇称霸一方,呼风唤雨的时代似乎开始落幕了。

韩奕提出了这条计策,但见杨邠、史弘肇、王章与郭威四人并不惊讶,他只能在这四人脸上看到赞赏与英雄所见略同之情。

“前日里,青州来报,郭琼部署军士,自海州返回青州本道。”杨邠缓缓说出了众人心中的疑问。

苏逢吉心中恼怒万分,他恼怒地举起酒觞猛喝。堂堂宰相,这等大事他竟然闻所未闻,他虽贵为宰相,对军事调动毫无过问之权,这让他耿耿于怀。有兵才有权,如今杨邠主持朝政。大权在握,事无具细,一一过问,他与苏禹珪、窦贞固三相,事事只得拱手,仰其鼻息而已。…,

其余众人心中惊讶,其一,杨邠等人毫无征兆地完成了在青州的兵力部署,将所有人都蒙在鼓里,手段极其高明;其二,他们不由得对韩奕肃然起敬,韩奕置身事外,竟然与朝廷重臣们的主张不谋而合,后生可畏!

众人的表情一一落在杨邠的眼里,杨邠既感到得意,也感到一种天下大局尽在掌握之中的满足感。

“郭兄弟常言青州韩子仲智勇双全,可堪大用,今日一见,此言不虚!”杨邠举觞邀请众人道,“为韩子仲满饮此觞!”

“满饮、满饮!”众人齐声说道。

在这个场合之下,能得到当朝第一权臣如此的赞誉,韩奕心中的大石头总算落了地。不料,杨邠放下酒觞,又道:

“听闻子仲在洛阳,常常对朝廷有怨言,指摘朝廷的不是?”

“杨公明鉴,下官哪敢指摘朝廷?或许是下官在洛阳惩治了不少贪官污吏,冒犯了卑鄙小人,小人们心怀不满,构陷下官。”韩奕伏拜道。

“有小人构陷,或许也确有其事。”杨邠轻笑,“不过,身为藩臣,应知自己本份。得饶人处,且饶人!”

杨邠指的是王守恩,王守恩被罢了官,回到京师,重贿执政,虽然没有被朝廷追究罪责,但也没有被再任用,只是奉朝请而已,成了比冯道还要闲的人。

韩奕内心愤怒,表面上仍道:“唯奉杨公政令行事!”

“听闻陛下今日遣使召见韩侍中,不知侍中可入宫觐见过陛下?”苏逢吉听韩奕如此说,目中只有杨邠,没有皇帝,更没有自己,心中愤怒。

“下官未曾见到过天使,不知陛下相召之事,苏相公从何得来这个消息?”韩奕装糊涂,并且理直气壮。

“整个京城都知道,就你一人不知道?”苏逢吉翻着自己白多黑少的眼睛,直视韩奕,“你敢慢怠陛下钦命吗?”。

郭威见韩奕下不来台,连忙圆场道:“苏公息怒!”

“郭公有何高见?”苏逢吉反问道。

“高见谈不上。”郭威说道,“不过郭某以为,既然陛下相召,韩子仲确实应该入宫觐见陛下。子仲虽年轻,但也是开国元勋,国初原本就应该授一节镇,先帝以为子仲年轻新锐,还需历练,故而当时只是暂领一州防御使之职,又未授开国功臣号,只是加了封邑。今陛下亲政,听闻韩子仲智勇双全,为政一方又御民有方,龙颜大悦,故而召赴子仲入朝,想见见本朝第一俊杰,或许追授开国功臣号也说不定呢。”

当初韩奕被刘知远授为郑州防御使,却是拜苏逢吉所赐。此事武行德最知内情,因为他与韩奕几乎是同时起事的,但若论功劳,武行德远远比不上韩奕,结果是武行德被授为河阳节度使,而韩奕只是被授了区区防御使。

郭威旧事重提,反而弄得苏逢吉下不来台,意思是说韩奕如今位兼将相,是因为我郭威慧眼识人,是我郭威提拔的缘故。这也是向众人表明,韩奕与我郭威交好,我是信得过的。

“韩侍中功劳是有的,但这本朝第一俊杰的名声,怕是言过其实了吧?不少字”苏逢吉悻悻地说道。

郭威望了望杨邠与史弘肇,问道:“二位兄长,以为如何?”

“子仲是应该觐见陛下,不过子仲第一次入朝拜见陛下,宫中的一些规矩,还要多注意点,不要乱了本份。”杨邠瞄了韩奕一眼,意含警告。…,

韩奕心中大定,对郭威只有发自肺腑的感激之情。

韩奕是第二天入宫觐见皇帝刘承祐的。

宫中花团锦簇,百鸟齐鸣,刘承祐正被幸臣枢密承旨聂文进、飞龙使后匡赞与茶酒使郭允明及一班伶人包围着,欣赏着韩奕进奉的几株牡丹。

“朕想见上韩卿一面,可谓是难上加难啊!”刘承祐一见面便说道。

“臣刚来京师,因琐事耽搁,不知陛下召见,请陛下恕罪!”韩奕再拜道。

韩奕这才认真地打量刘承祐,见刘承祐远比他父亲刘知远沙陀人的特征明显,面目柔弱,犹如妇人。

“韩侍中一来京师,便奔波于权贵的门第间,哪里还记得陛下相召之事?”郭允明不阴不阳地说道。

“郭大人恕罪,非是韩某有意慢怠。只是事出巧合,郭大人奉陛下钦命相如,韩某正好不在公馆。”韩奕解释道。

“听说昨夜在郭侍中府上,将相云集,不知在商议什么机密大事?”飞龙使后匡赞问道。

韩奕不认识后匡赞,只是说道:“也没什么大事,只是提到青州刘铢之事。”

“噢?”刘承祐也在打量韩奕,见韩奕果然体貌奇伟一表人材,“朕早闻韩卿有公辅之材,原以为不过是阿谀之辞,今日朕观韩卿体貌,果然不同凡响。谁说年轻人不可独当一面?”

韩奕不确定皇帝是在说自己,还是在说皇帝本人,因为皇帝也是一位年轻人。这富丽堂皇的皇宫,不就是一座巨大的鸟笼吗?没有杨邠等人的首肯,刘承祐的政令出不了这座皇宫。

“陛下说的是,朝中大臣都是老朽之人,守成尚可,但锐气不足。国朝欲一统山河,开疆拓土,正需擢拔像韩侍中这样的年轻俊杰。”一班幸臣们争相附和道。

“韩卿以为如何?”刘承祐坐在御座上,微倾着上半身。

“臣不过是武将,不敢妄议朝政。”韩奕谨慎地回道。

“韩卿太过拘谨,今日无事,朕只想见见韩卿,与韩卿同乐!”刘承祐轻笑,命人奏乐。

宫幔内,走出数十宫娥,个个貌若天仙,眼若秋水,眉若远山,含情脉脉,如宫苑中的夭夭桃李。一声清悦的琵琶声中,宫娥纷纷载歌载舞起来:

正是破瓜年纪,含情惯得人饶。

桃李精神鹦鹉舌,可堪虚度良宵。

却爱蓝罗裙子,羡他长束纤腰……

刘承祐随着宫娥的美妙歌喉,轻声吟唱,摇摇欲醉,更有一班幸臣近侍跟着手舞足蹈。韩奕静静地观赏着舞蹈,他被方才那一声琵琶声所惊起,蓦然想起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再想起那幅画中少女。

一曲歌罢,刘承祐意犹未尽,见韩奕目不转睛,似深有感触,便炫耀似的问道:

“韩卿,此曲如何?”

“此乃和凝和相公年轻时的大作,自然是极好。”韩奕道。

“韩卿也知道这是和公的大作?你要是当面跟和公提起,他是不会承认的。”刘承祐笑道,“美人如玉,君子爱慕。此乃人之常情是也!”

和凝年轻时虽然也善骑射,但更爱作短歌艳词,曾编一集名曰《香奁集》,全是自己所写的香艳之词。及至在前朝做了宰相,人称“曲子相公”,和凝自恃身份,将香艳艳的《香奁集》转嫁他人名下。不过如今,和凝与冯道一样,都成了朝廷的门面。

一曲方罢,另曲又起。…,

曾宴桃源深洞,一曲舞鸾歌凤。

长记别伊时,和泪出门相送。

如梦,如梦,残月落花烟重……

这是后唐庄宗的大作,那李存勖英勇善战,每战必身先士卒,也能自度新曲,一句“残月落花”,以闲淡之景,寓浓丽之情,遂启后代词家之秘钥。但李存勖英雄一世,功成名就之后,便涂脂抹粉,亲自登场,与伶人们狎戏,自称艺名“李天下”,终还是败在伶人之手。

韩奕冷眼旁观被幸臣与伶人包围之中的刘承祐,心说这亡国之曲有什么好欣赏的。他暗猜刘承祐或许也知道时事艰难,但沉湎于歌舞美人,更是无补于事。或许在刘承祐看来,邀请臣子共赏歌舞,是对臣子的特别奖赏。

“此曲如何?”刘承祐又问道。

“此曲抒情细腻,有朦胧孤寂之美。然此词他人作得,庄宗却做不得。”韩奕道。

“为何?”刘承祐奇道。

“无他,庄宗以英武闻于世间,英雄盖世,何故残月落花?作妇人之状!”韩奕评价道,“须知温柔乡中原是英雄冢。”

刘承祐面色变了变,心中不快,很快就将韩奕打发走了,双方第一次见面就不欢而散。

待韩奕走后,刘承祐又颇觉后悔,因为他忽然发现自己忙着欣赏美人歌舞,忘了重要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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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嘉庆㈧

三月初九,嘉庆节。

这一天是皇帝刘承佑二十岁的生日。汴梁城正五品以上的文武官员,无论是常参官,见任官,还是闲冗的官员,一大早就聚集在广政殿外,等待入殿祝寿。自开春以来,各地的藩镇、防御、刺史们向皇帝进贡的队伍,络绎不绝,顺带的,朝中能管些职事的大臣们也有不少进项。

东庑下,杨邠、史弘肇、王章、郭威,及二苏、窦贞固,被群臣包围着,一边相互寒暄,一边闲谈着。远远望去,一片绯紫的海洋。

这当中,西京留守韩奕成了最受关注的人物。京城百官大多不认识他是何方神圣,但见他身服金紫,腰佩金鱼袋,便也猜到他是举朝位兼将相中最年轻的那一位。

太师冯道与工部尚书李榖二人姗姗来迟,前者号称长乐老。虽无实权,但上至皇帝,下至小官,人人乐于奉承,他一出现便立刻被百官环绕,冯道是来者不拒,一团和气。后者虽也无实权,但在朝野中颇有人缘,用郭威曾私底下对韩奕说过的话说,李榖有宰相之才,事实上李榖早就具备了做宰相的一切资质,无论是出身、资历、名声还是才学,只是因为他是前朝皇帝近臣的缘故,又与刘氏没有交集。

韩奕待众人围着冯、李二人寒暄完了,这才走到李榖面前道:“见过李叔!”

“子仲这两日太忙了些吧?不少字”李榖笑问道,意有所指。

韩奕这两天确实很忙,他马不停蹄地忙着钻营与奉承,还有推不掉的酒宴与迎来送往,弄得他今早醒来,只有想喝一碗稀粥的食欲。

“李叔说的是,小侄这两日确实忙了些,我本想着等过了嘉庆节,再去贵府拜会,请李叔原谅小侄失礼。”韩奕再拜道。

旁人见他一再地在李榖面前施礼,颇觉惊讶。李榖挽着韩奕胳膊,爽朗地说道:“子仲何须如此客套?你我并非外人。”

李榖身材高大,有一副武将的身板。就是年轻英挺的韩奕站在他面前也矮了半个头,韩奕悄悄问道:“我听左监门将军郭荣说,李叔将外放?”

“我以工部尚书之职,去做一州刺史,是否是降职了?”李榖反问道。

“外郡刺史虽小,却是实职,换了别人恐怕求之不得。如今升朝官并不比得上州官。”韩奕道,“只是李叔在前朝便做过磁州刺史,这一个轮回又做上了刺史,恐怕太屈就了。”

“没有什么屈就的。”李榖摆了摆手,大度地说道,“能到地方任职,我正求之不得。我倒是听说陛下欲追加你开国功臣号,你正值春风得意,就是不知你还有什么愁不愁的?”

韩奕曾赠给冯道一幅自画像,当然还包括一首“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小词,李榖与冯道交好,当然很快就知道了。

“封号之事,其实并不重要。”韩奕淡淡地说道。

“这两日在权贵门前盘桓,结果如何?”李榖问道。

韩奕望了望人群包围之中的杨邠与郭威等人,低声说道:“或许是虚惊一场。不过我瞧执政们的意思,我恐怕不能在洛阳多待了。”

“噢!”李榖若有所思,又道,“前些日子,我收到了韩参军的一封信。”

“韩参军是谁?”韩奕奇道。

“还能是谁?当然是你的族叔,我的好友韩熙载了。”李榖笑道,“自从得罪了南朝权臣,他被贬到了和州,任和州司户参军,至今已经四年了。这个不知检点的家伙,在和州任上不务正业,天天游山玩水,牛车载酒,每每有童子抱琴跟随,羽扇纶巾,好不逍遥自在。”…,

“久闻族叔是个洒脱之人。”听李榖描述韩熙载不羁形状,韩奕为之神往。

“我看未必!”李榖道,“他在信中提到了你。”

“我?”韩奕很是好奇。因为如果韩奕是无名之辈,韩熙载远在江南,此生哪里会知道自己还有一个远房侄儿。

“他也没说什么,只是说他原本江北人,今作江南人,中原无人识,江南有人忆,原以为在江北了无牵挂,此生老死江南足矣。今闻青州韩氏有一俊杰晚辈在江北崛起,但恨不得相认,又徒增几分伤感。”李榖道。

“愿有朝一日,能与我族叔相见。”韩奕远望南方的天空。说道。

二人正在说话间,一阵鼓乐声中,预示着皇帝刘承佑已经登上了御座,等待着大臣们依次上寿。

宰相杨邠率百官入内,其后二苏、窦贞固,枢密使郭威、侍卫亲卫都指挥使史弘肇,三司使王章,接下来就是韩奕等赴命入朝上寿的使相们,其后才轮到三师、三公、仆射、尚书、学士、直学士、御史大夫、中丞、给、谏、舍人、宗室、遥郡团练使、刺史、诸卫将军、统军、军厢指挥使,将广政殿坐得满满当当,其他文武五品以上、知杂御史、郎中、郎将、禁军都虞候坐于朵殿,自余升朝官、诸军副都头以上、诸蕃进奉使、诸道进奉军将以上分于两庑。

大殿内,设山楼排场,为群仙队仗、六番进贡、九龙五凤之状,总之是天下皆服的局面。殿上用锦绣帷幕,各垂香球,设银香兽前槛内,藉以文茵,设御茶床、酒器于殿东北楹,群臣盏斝于殿下幕屋。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山呼声不绝于耳,没完没了。

“伏愿陛下寿比天齐!”祝寿声如绵绵河水,一浪赛过一浪。

刘承佑一身衮袍冠冕,高坐在牙床上。今日分外精神,正所谓人逢喜事精神爽,起初还觉得得意,但随着一波又一波大臣上前拜伏,便觉得了无兴趣。

大臣们也觉得无趣,尤其是武人居多。当刘承佑举酒时,群臣们立刻痛饮起来,逾越班次,进退失节,高声喧哗,哪管什么礼仪。或许应该说。礼乐大多亡失,至今就是文臣们也觉得这方面太过棘手,要想恢复唐时的礼乐,绝非易事,还不如将就,反正这几十年大家也都这么过来的。

礼乐制度,自唐末之乱,亡失已久。前朝时因礼乐废亡太久,制作简缪,又继以龟兹部《霓裳法曲》,参乱雅音,乐工舞郎,多是教坊伶人、百工商贾、州县避役人,又无良工教习,当着君臣的面,登歌发声,如《薤露》、《虞殡》之音,舞者行列进退,皆不应声节,闻者无不悲愤。陶榖在前朝曾任太常卿,因而上言废止。

至晋末辽人南掠,又是一大变乱,此时的汉朝廷略有恢复,宴会虽有文舞《观象之舞》,武舞有《讲功之舞》,继承唐贞观年间的礼乐,但赫赫威仪连前朝都比不上,一代不如一代。

“得诸卿寿酒,朕愿与诸卿同喜!”今日满二十岁的刘承佑举觞道。

“谢陛下!”大殿中所有人齐齐举觞道。

翰林学士范质奉皇帝旨意,致辞曰:

朕以渺躬,获缵洪绪,念守器承祧之重,怀临深履薄之忧。幸内有太后之慈训,外有重臣之忠勋,股肱叶谋,西摧李贼三叛,南败淮、海猖狂。北击诸蕃之南寇,多事之中,感喟实多。…,

今三阳布和,四序更始,宜申兑泽,允答天休,凡乾佑三年三月一日之前,天下见罪之人,除十恶五逆、官典犯赃、合造毒药、劫家杀人正身外,其余除放……

“陛下圣明……”群臣们又起立高呼。

结束了仪式,酒又过数行,殿内的气氛变得轻松起来,唯有殿内的酒食分配不均,令人不满意,文官们觉得太过丰盛,武人们还觉得食欲没得到满足,因为执事太监们没有经过训练,遇此大宴,虽然忙得手忙脚乱,却失于察视。杨邠当场痛斥太监执事们,将太监们吓得半死。

“朕以幼冲之龄,荣登九五,正值天下多事,幸有宰执杨公、苏公,大将史公、郭公,三司史王公等股肱之臣,为朕分忧。”刘承佑高声赞赏道,“值此佳期,诸卿不如替朕向宰执敬酒,以示敬重。”

刘承佑发话,众臣们也觉得趁此机会向杨邠等人巴结,机会难得,纷纷起身离座。一时间阿谀奉承之辞,在大殿内乱飞,刘承佑看着人头攒动,忽然又觉得自己不是主角,成了旁观者。

茶酒使郭允明等见皇帝有不悦之色,轻咳了一声,殿中方才安静了下来。

刘承佑的目光在高行周、符彦卿等藩镇节度使的身上一扫而过,然后又在高行周的身上停留:“邺王镇天雄大镇,劳苦功高,朕心实慰。今邺王不辞劳苦,亲自入朝为朕祝寿,朕无以回报,宜赐锦袍、金带、御马酬谢!”

高行周历经数朝,这样的场面经历过无数次,见皇帝亲口嘉奖,连忙拜谢,既没有受宠若惊之状,也绝无轻视之意。符彦卿等也一一受到皇帝的亲口嘉奖,各有如高行周一样的封赏,只是皇帝与宰臣们绝口不提移镇之事,一团和气。此番来朝的节度使们,也心知肚明,折从阮远居西北府州,甚至举族来朝,就等着奔赴新镇,也免了来回奔波折腾。

刘承佑最后将目光投到韩奕的身上:“听闻郑州吏民,上万言书诣阙,欲为韩卿立德政碑。”

“臣虽立微功,不敢承此厚爱。”韩奕回道。

“前月汝州刘审交卒,汝州吏民诣阙上书,言刘审交有仁政,欲留葬汝州,州人又欲立祠,岁时祭享。”刘承佑道,问太师冯道,“朕欲请太师为刘卿作哀词,太师意下如何?”

冯道心说在这喜庆的日子,谈一位逝者,似乎有些别扭。不过皇帝既然能记住一位有仁政的臣子,也是一件好事,冯道说道:“朝廷之制,皆有旧章,牧守之官,比无赠典。倘若有殊异政绩者,惠及黎民百姓,生有令名,殁留遗爱,岂能拘泥于旧章?老臣愿为刘汝州着词六章,以示陛下恩典。”

“汝州为近辅,号称难治,自刘审交为汝州防御使,尽去烦弊,宽政爱民,功德无量。臣以为,不如特赠太尉,以示褒奖。”杨邠道。

冯道连忙说道:“杨相公说的是,不过冯某曾在刘汝州身边为僚佐,我观刘汝州为政,并无殊俗之处。”

“太师这是何意?”杨邠奇道。不要说杨邠,殿中群臣均以为冯道这次难到要当众唱反调不成吗?这样太让人惊讶了!

“刘汝州为人,廉平慈善,无害民之心是也。刺辽、磁,治陈、襄、青,皆称平允,并无殊勋,其治理汝州,又岂有异于他州?民租不能减,徭役不能息,寒者不能衣,馁者不能食,但百姓能汲汲自乐,盖官不扰民而已。刘使君身死之日,黎民能怀感其德如此,为其请立碑祠,只是因其不剥民不扰民不害民,凡事遵循公章,不谋私利,谨身节用,安俸禄、守礼分!”冯道不顾群臣侧目,侃侃侃而谈:…,

“今天下戎马之后,四方凶盗之余,赋敛频繁而人民稀,黎民怨声载道。刘使君不过以公慈廉爱之心视人罢了,此亦众人皆能为之,何独有刘使君乎?若天下两千石皆如刘使君,何患得民不如刘使君哉?”

冯道一番话,言之凿凿,并无任何高深的大道理,实有深意。群臣当中,有人惭愧,有人沉思,有人不动声色,有人甚至不以为然。韩奕则深有感触,冯道的一番话让他不仅从沾沾自喜中走出来,更让他觉得冯道这位累历数朝的大臣,绝非等闲之辈,总能一针见血地看清纷乱时事。

正如冯道所言,天下百官皆能做到这最起码的要求,但真正做到的却少有。

“那依太师高见,郑州吏民为韩卿请立德政碑,太师以为如何?”刘承佑欠身问道。

“既厚赠逝者,何不宽待生者?”冯道捋着长须,眉目含笑。

大殿之中,韩奕成了唯一的焦点。

韩奕起身奏道:“今闻太师肺腑之言,臣心中实愧。忆往昔,臣自天福十二年六月为郑州防御使,乾佑二年八月为调任西京留守,前后不过两年,期间从先帝北狩邺都,又奉令巡北,后又追随郭公征河中一年之久,在郑州日实不过半年而已,治民乏善可陈。不敢承此厚爱!”

“韩卿既然深身郑州吏民拥戴,朕又听闻卿在洛阳有善政,不可不赏。”刘承佑又问杨邠道,“杨公以为如何?”

“臣以为,韩侍中当初有拥护先帝之功,可追加功臣号,再进封开国侯,以示恩宠。”杨邠道。

“准!”刘承佑见杨邠首肯,显得极为高兴,不忘告诫韩奕道,“韩卿受此荣耀,为政一方,又典禁军,可不要骄傲自满。朕还要重用爱卿。”

“臣谨记!”韩奕更要看杨邠脸色,“臣能有今日,也多承杨公鞭策,郭公提携。”

杨邠自斟自饮,听了韩奕的话,面有得色。郭威则暗骂韩奕自作多情。

大殿中立刻响起贺喜之声,他们既向韩奕祝贺,又向杨邠、郭威歌功颂德,却忘了此殿中的主人。

在一片嗡嗡声与觥筹交错之中,韩奕的目光穿越人群,唯见冯道端坐在绣墩上,乐呵呵地看着殿中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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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梁山㈠

郑宝穿过李榖家的厅堂。绕过几座假山,来到一片桃红柳绿之外。

一阵银铃般的少女娇笑声园林深处传来,郑宝停下脚步,抬头望去,见柳梢头一位侍女打扮的少女正在荡秋千。这侍女正值无忧无虑的年纪,胆子又大,她将秋千荡得极高,让郑宝担心她随时会从半空中摔下来。

侍女忽然看到林外的郑宝,连忙娇声说道:“小姐,郑衙内来了!”

一株百合下,静静地端坐着一位身着水蓝色罗裙的少女,她将裙带束得极高,既便是端坐在石凳上也显出她高挑纤细的身材。待这少女闻声回过头了,她不过二八年纪,不施粉黛,如清水芙蓉,微晕红潮一线,拂向桃腮红。

眉如月,颜如玉,气如兰。

这便是李榖侄女李小婉了,李榖视作掌上明珠。只是养在深闺人未识。

“小宝又来了,难不成要将李府当作自家庭院?”李小婉站起身来,纤玉般的手指抚弄着搭在肩背上的一条红罗帔子。

“婉姐姐这话就不对了,小弟每次来,你不是都说欢迎我常来吗?你要是不欢迎我来,那我可就要走了。”郑宝拍着胸脯道,“我郑宝也是男子汉,敢当着全大梁人的面,向天发誓,绝不踏进李府一步。”

郑宝来李榖府上的次数远超过韩奕,因为不论是韩奕还是刘德,凡是有事,无论是逢年过节,还是传递书信,总是遣郑宝登门。所以,一来二去,郑宝出入李府内院,如入无人之境,恰似闲庭信步。

“哼!你算什么男子汉?”李小婉轻笑道,“我看你整天就无所事事,到处乱跑。”

“没办法,我倒是想待在洛阳,平时习武,闲时读书,每天玩耍的机会倒是不多。”郑宝故作为难的模样,旋即又换了一副嬉皮笑脸地表情说道,“不过我兄长有命。小弟只好追随左右,做牛做马,也没处讨赏钱。”

“那我问你,这嘉庆节已过,你在京城准备待几日?”李小婉轻声问道。

“婉姐姐,你问的是我,还是我兄长?”郑宝故意问道。

方才那荡秋千的侍女,名唤银铃的,在旁埋怨道:“衙内这是故意讨打,我家小姐问的当然是韩相公!”

“银铃,多嘴!”李小婉脸上飞上了两朵浅红的云彩。

“哎呀,这就难说了。我兄长本来是不想来汴梁的,没完没了的宴席,没完没了的排场与迎来送往,就是小弟我,忙前跑后的,这些天都睡不好觉。这好不容易过了嘉庆节,我们都想早日回到洛阳,还是洛阳自在。”郑宝道,他见李小婉有些失望,连忙说道。“不过我们刚来汴梁那天,遇到了一位名叫李昉的秘书郎,听说明日他将和一班文人墨客相聚相国寺赏花,我兄长这人也附庸风雅,昨日还托人去打听文人们聚会的确切日期呢。”

“小姐,听说大相国寺这些日子里桃李盛开,景致极佳,更有上香的信男善女,游人如织,热闹非凡。不如,我们也去看看。”银铃在旁鼓动道。

郑宝见李小婉眸中闪烁着意动的神采,也说道:“婉姐姐要是想去,不如与我们兄弟一道。我每次见到你,你都躲在后院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会闷出病来。”

“郑衙内,你闭嘴!”银铃双手插腰,大鸣不平。

“我……”郑宝挠挠头,不好意思地说道,“嗯,我说错话了!”…,

李小婉见郑宝神情,笑道:“小宝心直口快,直抒胸意,是个男子汉!”

“我也一直是这么认为的!还是婉姐姐了解我!”郑宝连忙自夸自卖道。

“那我问你,今**是和韩相公一起来的?”李小婉抿嘴轻笑,问道。

“是的,我兄长正与你伯父在说话,他们总是在说些让我感到无聊的话。还不让我在一旁听。我便来你这里了。”郑宝回道。

书房中,时不时传来李榖浑厚的笑声:

“子仲这次入朝,终是虚惊一场,大获全胜!”

“我虽保住自家富贵,也让朝中重臣不作它想,但细思这一月以来的钻营与奉承,我心实有不满。”韩奕叹道。

“这如逆水行舟,艰难不前,何不顺水推舟呢?”李榖反对道,“世事纷乱,上下失序,纲常不存。这世上岂只有贤侄一人独醒?”

“李叔教训的是!”韩奕默然,半晌才道,“我以为这眼下的局势并不能长久。朝中有二不谐,一为君臣不谐,二为文武不谐,长此以往,物极必反。陛下性格虽柔弱,但终究是天子,有朝一日终不会容忍权臣弄政。杨邠诸公武人出身,以军法治国,喜欢快刀斩乱麻,太过简单了些。又不知谨慎和与人为善。苏逢吉虽是文人出身,为人鄙薄,既不能以文治国,偏又不知进退。今天下分裂,四方征战,天灾人祸不断,黎民怨声载道,又有胡虏窥探北境,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李榖也满脸忧虑,胸中油然而生出一股无力感:“随波而流。顺势而为,吾辈生存之根本。”

这叔侄二人一时间,相顾无语。

一只百合髻在书房窗外一闪而过,很快侍女银铃便出现在门口,她用那乌黑的眼珠偷偷地打量了韩奕一眼,在李榖面前深深一拜道:

“老爷,太夫人、夫人与侄小姐请老爷与韩相公到后院品茶。”

“告诉太夫人,我马上就去。”李榖点点头,又起身邀请韩奕道,“我刚得到一罐来自江南的紫笋,子仲不如随我去后院品茶,发散发散心情,将那些烦恼事统统丢掉。”

“李叔先请!”韩奕起身随李榖往后院行去。

李家的后院颇大,李榖又匠心独运地造了不少池沼、园林,正值三月佳季,庭院中一片桃红柳绿,莺歌燕舞。阵阵妇人的欢笑声从桃林柳荫里传来,吸引着韩奕信步往前行去。

见到韩奕过来,李氏的家眷们立刻停止了欢笑声。

“韩……”众人环绕之中的老妇人,正是李榖之母刘氏。以往刘氏曾经因为儿子李榖的缘故,将韩奕视作侄孙辈,可如今站在自己的面前的是特进、检校太保、西京留守、河南尹兼侍中、开国侯,推诚奉义翊戴大功臣,位兼将相,爵位、阶位、官位皆在自己儿子之上,这些日子来京城里都在议论的风云人物,刘氏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称呼韩奕是好。

“祖母不如以二郎呼我!”韩奕道,“侄叔在青州家乡时,长辈们常如此呼我。”

“二郎真是、真是……”刘氏语无伦次地说道。

“真是天下少有的俊杰人物!”李榖之妻陈氏接口道,“还跟当初一样让人觉得亲近。”

除了刘氏、陈氏之外,家眷当中还有李榖之子李吉、李拱及他们的妻小,将凉亭下坐得满满当当,这当中也包括早就不拿自己当外人的郑宝。…,

韩奕的目光停留在刘氏身边的少女身上,正是李小婉。

“小婉见过韩相公!”李小婉落落大方地拜道。她如一朵盛开的桃花,欲语还羞,肤如凝脂,眼眸如这春天的一泓碧水。亭亭玉立在春风中如天上仙子。

“免礼、免礼!”韩奕道。

真所谓女大十八变,他被李小婉的美丽无暇所惊讶,这让他不由得想起当初逃亡路上那个如惊弓之鸟的小女孩。再看李小婉时,见她俏立在春风中,虽有弱柳的娇柔多姿,却有梅花的冰肌玉骨。

“李小姐万万不可如此呼我,这世上称我韩相公的,也没有几人。”韩奕自嘲地说道。

“那我该如何称呼?”李小婉鼓起勇气,大胆地直视着韩奕。

韩奕想了半晌,也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得道:“随你!”

见韩奕有些尴尬,众人轻笑起来。

亭下当中摆放着一只炭炉,李榖与韩奕围着炉子坐下,茶几上摆放着一溜茶具与诸色果脯。令韩奕意外,李小婉跪坐在蒲垫上,亲手烹制茶水。

美人如玉,白嫩的皓腕上一对翠玉与被风吹起的罗裙,还有高高的飞云髻上纤巧金钿,更显得她的无限风情。桃柳为景,景中有美人,微风吹起,将数片花瓣吹落在美人柔媚的身上,令人产生无限暇想。

亭下的众人,似乎都忘记了呼吸,人们静静地坐在那里,欣赏着李小婉的动作,聆听着勺子在茶盏摇动的轻微声响,直到几缕沁人心脾的茶香随风飘散开,这才知道茶煎好了。

李吉与李拱,早就急不可耐,但见李小婉将茶分好,心知这头几份自己永远也排不上的,只得耐着性子等着。

“第一盏茶,献给祖母品尝!”李小婉将茶献到刘氏面前。

“婉儿一向孝顺知礼!”刘氏接过茶盏,老怀欣慰,却又追忆起往事来,“只可惜,你那苦命的爹娘看不到了……”

李榖与妻陈氏,不得不好言相劝。

“第二盏茶,献给伯父,感谢伯父养育大恩!”李小婉将第二盏茶献给李榖。

李榖道:“婉儿自幼命苦,然而却有不屈之心,实难可贵。能看到你长大成人,伯父甚感欣慰,否则它日地下作古,有何面目见你双亲?我当初若是考虑周全,哪里会有这等祸事?”

见李榖自责,李小婉安慰道:“婉儿不敢作如此想,伯父大恩,婉儿永世不忘,愿侍奉伯父膝下。”

陈氏在一旁数落道:“婉儿说的是哪里话,你如今已经到了嫁人的年纪,以后不许说这种话。我们家婉儿要模样有模样,又知礼,还识文断字,性子又温婉柔和,这样的好女子哪里找?嗯,这事不能马虎,得让你伯父替你寻个一等一的夫婿,那才相配!”

“就是、就是!”李吉与李拱在一旁起哄,二人挤眉弄眼地冲着韩奕说道,“韩侯,你以为如何?”

李小婉脸上绯红,忙低下头,只听韩奕说道:“二位世兄说的是,不过这事,小弟不便评论。”

李吉与李拱二人,相视嘿嘿一笑。那一边,李小婉又向陈氏献茶,依次是李吉、李拱,最后才轮到韩奕。

“将军对婉儿有活命大恩,我无以回报,今日特献此茶,略表谢意。”李小婉道。

韩奕接过茶盏,说道:“此事不必再提。力量有多大,责任便有多大,吾辈七尺男儿岂能任敌猖狂?为一小卒,当仗三尺剑,护得身边周全,为一大将,当镇守一方,革马裹尸,荡寇御敌!”…,

“将军虽醉心于戎马边事,不妨稍稍停下来,品一品茶,须知弓弦不可常紧绷。”李小婉道,“唐人元稹有诗云:一碗喉吻润,二碗破孤闷。三碗搜枯肠,惟有文字五千卷。四碗发轻汗,平生不平事,尽向毛孔散。五碗肌骨轻,六碗通仙灵。

七碗吃不得也,唯觉两腋习习清风生。”

韩奕听李小婉说的极有趣,连忙捧起茶盏喝了一大口,想找找茶圣陆羽的感觉。

李小婉露出三两颗贝齿笑道:“将军这是牛饮,茶可不是这么品的,尤其在大梁城,这雨前的紫笋茶极难得。”

“哦,我口渴!”韩奕尴尬万分,惹得众人暗笑,韩奕连忙问道,“那么请教李小姐,这茶应该如何品?或许这饮茶还有大学问?”

“请教不敢当,婉儿只是常常为我伯父煎茶,也琢磨出点头绪来。饮茶之道,自陆羽著《茶经》,方臻大道,饮茶亦因之而盛。这茶茗首贵在雨前,其次在清明,各地均有上好的茶种,各有千秋;水以甘泉活水最佳,汴梁城却难得;煮水暗和佛门禅礼,佛门弟子焚香合掌,又有达摩面壁,均须静、诚,方才能煮出好水来。然后须有上好的茶盏,黑盏最优,易见茶色耳!”李小婉侃侃而谈,“将团茶上取出小块,碾成细末过筛,用沸水急冲,如此汤嫩则茶味甘,老则甚苦。饮茶时,用左手托住盏托,右手拿起盏盖,轻轻拂动茶汤表面,使茶汤上下均匀。待香气均匀后,开始闻香、观色,然后缓啜三口。三口方知味,三番才动心。之后,便可随意细品了。”

秀外慧中的李小婉这一席话,令韩奕大感兴趣,他依着李小婉的话,学着李榖的样子,缓啜了三口,微闭着双目,好似神仙一般。

“将军,这茶如何?”李小婉满情期冀地问道。

“茶当然是好茶,不过让我来饮,实在是暴殄天物。”韩奕睁开眼睛说道,“今日听李小姐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看来,术业确有专攻!”

“将军是个坦荡之人。”李小婉笑道,又替韩奕加了些茶水,“将军今日有暇,不如多饮一些。”

凤辇寻春半醉回,仙娥进水御帘开。

牡丹花笑金钿动,传奏湖州紫笋来。

韩奕虽然在府中视事以及接待宾客时也常饮茶,但今日真是长见识了。饮了一盏李小婉亲自煎煮的上等好茶,韩奕感觉四肢百脉无比舒坦,李榖与家人陪着他拉着家常,说些不关别人的轻松话题,让韩奕享受了一个难得轻松惬意的傍晚。

春风又起,吹起李小婉的衣裙,落英缤纷之下,李小婉如仙子一般亭亭玉立。韩奕一时陶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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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梁山㈡

晴日登临好,春风各望家。

垂杨夹城路。客思逐杨花。

这是唐人登大相国寺阁时所作的诗作。大相国寺乃京城第一名刹,可追溯到佛教盛行的北齐天保元年(公元555年),原名叫建国寺,后屡遭兵燹。唐时有一高僧名叫慧云的,欲在此地建一寺名叫福慧寺,慧云禅师在掘地时,得一北齐时建寺的一块古碑,知是建国寺的遗址,遂改福慧寺为建国寺,并将此前在神龙二年(公元706年)募铸的高一丈八尺弥勒像安奉寺中。但因为建此寺时并没有得到官府的认可,恰逢唐睿宗时敕令拆毁不具名份的寺宇,将铜铁佛像转收入附近它寺,慧云禅师不得不停止修建。

传说中,慧云禅师于弥勒像前泣泪焚香,至诚至礼,郑重祷告说:“若与此有缘,当现奇瑞,策悟群心,以保全寺院。”

大概是慧云禅师的赤诚之心感到了佛祖,佛像头上忽放金色之光,照耀天地。满城信从闻见,争向前往瞻礼,皆叹稀有。得此佛光祥瑞,当然会有人奏表闻于朝廷,当时睿宗(李旦)以旧封相王即皇帝,因为感梦,遂诏改为大相国寺,并御书碑额,作为他由相王即位的纪念。这就是大相国寺的由来。

如果要追溯更久远的历史,大相国寺所在地原本是战国魏公子信陵君的游赏之地,信陵君生前恐怕没有想到这里会成为一座名刹,因为那时他不知佛为何物,更不会想到这里会成为三教九流聚会之一大场所。

寺内唐时的建筑大半曾在昭宗时毁于一场大火,如今因为汴梁屡为都城的原因,大相国寺又渐渐恢复了元气,重修的排云阁愈加雄伟,东西二塔雄恃左右,庙宇间长年飘散着香烟味。

当年慧云禅师所铸的丈八弥勒佛像仍然耸立在大雄宝殿之中,接受无数善男信女的礼拜。弥勒佛坦胸露怀,笑看人间,却毫无愧疚地接受着四方源源不断进供的香火钱。

世间纷乱,天下寺庙却日见繁盛,其一在于人们在激荡倒悬之中,总是寄希望于佛祖的保佑,所以施舍金银不在话下;其二在兵荒马乱之中,流民、亡命、逃兵往往自行剃度,出家为僧;其三。则在于佛寺占有良田,并不需交税,也总有著名的僧人受到朝廷的优待。

国家不幸,佛院兴。当人们还在用着含铁、铅的恶钱,大呼钱贵时,天下铜器皆变成了黄澄澄的佛像。

信佛的人,来此上香礼佛,以保佑身家前途,不太信佛的人,来到此处,往往也随波逐流地烧上一柱香。但除此之外,更有无数文人墨客、应举士人,常常相约在大相国寺内聚会唱和,僧人德符在寺内灌顶院所绘的一松一柏壁画旁,士大夫竞相题咏,至今竟积有百余篇,令人叹为观止。就是那些来京城跑官的,也往往也通过此寺结交达官贵人,当中有人守官十余载,落得官财两空,不得不寄居寺中。无颜还乡。

秘书郎李昉穿过雄伟的大雄宝殿,从无数的香客与游人当中穿行而过,信步往禅院深处行去。

行不多远,但见眼前遍植桃李,满院芬芳。正是阳春三月,桃花盛开,令人心旷神怡,李昉眼前一亮。正所谓满园春色关不住,李昉正想吟几句诗,只听有人在不远处喊道:

“明远贤弟,你来迟了!”

李昉顺着声音望去,见几株翠竹与桃树掩映之中的亭轩下,席地坐着几个文士,文士们正远远地冲着他招手吆喝。李昉紧走几步,连忙拱手道:…,

“诸位仁兄,小弟来迟了!”

方才呼喊李昉的,是众人当中最年长,姓窦名俨,乃史馆编修,目前正受诏与贾纬、王伸等人修高祖实录。窦氏五兄弟,号称五龙,皆是聪颖早慧之辈,都极有文材,窦俨在五兄弟中排行第二,与其兄窦仪、弟窦偁、弟窦侃皆先后中第,唯有五弟窦僖尚幼,还未应举,但人们都说幼弟早晚也会是进士出身,挡都挡不住。

除了窦俨。相约来此聚会的还有扈蒙、崔颂、刘衮、窦俨、赵逢及李昉弟李载,俱是一时文坛后起之秀。

有花有景不能没有诗,这几人各自带着童子仆从,捧着文房四宝在旁边侍侯。李昉看着眼前情景,见众人已经作了不少诗篇,见猎心喜,捧着满纸文字,仔细品读,一边发出赞叹。

有诗不能没有酒,当然也不缺少佐酒的果脯。窦俨等人都已经喝了不少,个个面有酒色,心中却无比惬意。世上丧乱频频,能置身于相国寺中,吟风咏月,也是一件幸事。

坐在窦俨下手的是赵逢,字常夫,此人自幼多游历,见多识广,又有才干,曾为李从敏、侯益门下从事,侯益入为开封府尹时,又表他为巡官,赵逢为人刚直。不耻侯益当初与蜀人勾结的阴谋,拒绝这项任命,转而赴科举,遂与李昉同登甲科。赵逢笑道:

“明远贤弟来迟了,酒快喝完了,这诗也作得差不多了,明远应当罚诗一首!”

李昉也不推辞,他自识字以来,最喜读的是白乐天诗,虽然不求词藻华丽,以平白易晓为美。但也要斟酌一番。正在思索间,蓦的,有人高喝道:

“相国寺里最好的去处,竟让书生们给霸占了!”

这一声大喝,甚有些粗鲁与突兀,打破了众文士们欢聚一处的和谐之景。众人闻声望去,见轩下站立着十余人,当中为首的年轻人,头戴纱帽,身穿圆领窄袖襕衫,脚踩乌皮六合靴,腰中束着一条犀带,身侧悬着水龙苍玉佩,说不尽的丰神倜傥。

再瞧身边一人,明显是身着男子之服的女子,只见她眉如远山,目含万种风情,似娇似怨,唇红齿白,面若桃红,更兼一身男装给她增添了一身英气,风情万种,不可亵渎。

众人又见这两人左右跟随着十余位体魄健壮的汉子,这些汉子们个个虎背熊腰,不知何时已经将这座小轩给围了起来,作欲扑虎擒狼之状,用肃杀的目光斜睨着旁人,惹得四周的游人与香客不敢靠近,纷纷避让。

来人正是西京留守韩奕与同游相国寺的李小婉。除部下卫士之外,还有同游的郑宝与侍女银铃。

除了李昉,众文人们不知来者是何方神圣,心中极是不爽,这座亭轩虽然是公众之所,但从来是先占为主,他们并不认识韩奕,更不知韩奕这是故意的。刘衮年轻气势,见韩奕从人众多。看上去有想将自己一帮文友赶走的意思,他不顾李昉使的眼色,忍不住反问道:

“阁下面生的很,不知来自何处,难到不知这是天子脚下,岂能容你撒野?”

“苍松十里郭南头,系马松根上酒楼。天外暮霞红不尽,春山浮翠是青州。”韩奕手摇折扇,拱手说道,“这位仁兄说的对,在下来自外郡,山野之人不识大梁城内的规矩,请仁兄见谅!”

刘衮见韩奕“出口成章”,微露异色,表情缓了缓,又问道:“阁下原来是青州人氏,我见阁下也非俗人,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韩奕扭头看向李小婉,笑问道:“听李叔说,贤弟平时也善文,不如替愚兄自报家门?我肚子里的诗才太少,别人一问就漏了底。”

李小婉款款一笑,略微思忖,轻启朱唇,张口吟道:

曾因国难披战袍,

耻为家贫卖宝砚。

他日燕山摩崖壁,

定应先勒青州韩。

“好诗、好诗!”侍女银铃大声疾呼,恨不得让全京城的人都知道。

韩奕站在春风中,盯着李小婉审视良久,直到李小婉脸若红霞,才喃喃说道:“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此诗可为佐证是也!”

亭轩中众人,全都肃然起立,因为李小婉那首诗已经清楚地表明了站在众人面前的为何方人物。

“不知韩侯驾到,恕罪、恕罪!”刘衮连忙带头请罪。

“何罪之有?”韩奕反问道,他自顾自地走进轩中,指着李昉笑骂道,“明远兄言而无信,嘉庆节前,你我约好一起来相国寺赏花,你为何爽约?”

李昉心说韩奕这话分明是强词夺理,自己何曾与你有过约定?窦俨等人又都暗自埋怨李昉没有及时提醒,差点惹出事端来。李昉只好将一帮文人介绍给韩奕认识。

如今文人们不招武人们喜欢,武人们也恨被文人呼为“健儿”,渭泾分明,想混在一起都不成。在韩奕当面,文人们都显拘谨,不仅是因为文武有别,更是因为地位悬殊。

“燕山窦氏有五龙,皆有文名。”韩奕对窦俨说道,“其实,令兄窦仪我亦曾见过一面,只是未曾详谈过。当时正处晋末,辽人南掠,时光如电,如今怕是有六年了。”

“哦,那时家兄为天平军观察判官。”窦俨点头说道。

想当年韩奕奉吴峦之命,充当信使,单枪匹马南下求援,半路上又救了李小婉,辗转抵达郓州。当时天平军节度副使、郓州知州颜衎得讯后,即遣时任观察判官的窦仪奔赴大梁。所以韩奕与窦仪因而有一面之缘。只不过那时包括窦仪在内,恐怕没人知道,一个稚嫩的小卒会在短短六年之后便位兼将相。

“那时兵荒马乱,天下倒悬,我们已经有多日没有食物裹腹,饥肠辘辘,及至郓州城,方有令兄招待我们美美地吃了一顿。”韩奕回忆道,“饥饿的滋味,实在不好!”

他说的是“我们”,自然是包括李小婉。李小婉不由得想起了过去的日子,仿如昨日。人们或许可以忘记伤痛,但恐怕难以忘记饥饿。

“这个家兄倒没提起过。”窦俨恍然。

韩奕摇了摇面前的酒壶,见壶腹已经是空空如也,笑道:“诸位聚会于此,岂能无酒?来人,上酒!”

韩奕是有备而来,早有军士听命上前,将带来的酒食一一奉上,颇有丰盛。韩奕亲自为众人倒酒,让众人受宠若惊,但也拉近了他与众人之间的距离。

扈蒙褒衣博带,说话与动作总是慢条斯理。据说郭从义奉命征长安李思绾,扈蒙当是为永兴一郡县主簿,由于正处于用兵之时,别的文官皆身着戎服办事,唯有扈蒙例外,仍是一副褒衣博带的文人打扮,举止舒缓,好似神仙。郭从义十分不爽,幸亏负责为大军提供粮草的转运使李榖在旁替他美言了几句,郭从义这才没有追究。

换句话说,扈蒙的书生气太重,有些不识人间烟火。扈蒙有个毛病,因为他有笑疾,无论在何人面前,总是一副笑脸,想严肃一点都不行,以至于郑宝脱口而出:…,

“扈大人真象寺内的弥勒佛!”

扈蒙脸上立刻通红,郑宝大感后悔,立刻说道:“我是说大人知足常乐,笑口常开!”

“我有那么肥胖吗?”。扈蒙自嘲道。

郑宝连忙从带来的酒食中,取了一大块肉脯,亲手递到扈蒙面前,讨好似地说道:“小子请扈大人多吃点,多吃点就胖了!”

众人听罢,皆轻笑不已。扈蒙性好释典,从不杀生,与人为善,虽说自己跟弥勒佛长得不像,听郑宝拿自己跟弥勒佛相比,心中还颇觉得意。

“听闻韩侯文武双全,今日亲听韩侯口占一绝,便知此言非虚。”崔颂浅尝即止,放下酒杯道。

“崔兄此言差矣!”韩奕放下众文人写下的诗篇,爽朗地笑道,“韩某哪有什么诗才,方才那首诗不过是家父的遗作罢了。”

“果真如此吗?”。李昉怀疑。

李小婉紧挨着韩奕而坐,更是怀疑,她通过李榖是了解韩奕的,心知韩奕曾寄过不少诗作给李榖,只是外人不知罢了。李昉与李小婉却是不知,韩奕腹中藏诗不少,却没有一首是自己的,哪里有什么诗才,所以藏拙才是良策。

“倒是今日诸位佳作,各有千秋。”韩奕说道,“小弟以为,不如结集付之版印,使之广为流传,也成就一段佳事。”

“游戏之作,难登大雅之堂,韩侯说笑了。”众人连忙谦逊地说道。他们见韩奕不以身贵,折身下交,言必以弟自称,心中极是钦佩,如今这样的将帅不是太少,而是根本就没有。

“听闻冯太师早年主张刻印九经,不知现在是否已经完工?”韩奕忽然想起另一件事。

“韩侯有所不知。”李昉道,“冯太师自明宗末年提出要刻印九经,但世事变乱,十八九年以来,朝廷易姓频繁,雕版又颇费工时、费用,至今不过勉强完成五经而已。”

李昉没有说的是,近世历代朝廷共同的特点就是武人当政,还有就是国库空虚,冯道想成就此事,只得倚老卖老,一换了个皇帝,便如僧人般伸手向新皇帝、新宰臣四处化缘,更兼兵荒马乱,困难程度可想而知。

“此事有何难?”韩奕道,“印书须先雕版,不过韩某以为印书并非必须要请技艺娴熟的工匠,依着原书一字一字地精雕细刻。此等方法,虽然印书精美,但太过繁琐,所费又多,若非朝廷或富室赞助,寻常人岂能自印?书版既便雕成,也只能印书一种,印完便只能束之高阁,诸位,天下文章书籍岂只有一种?”

“韩侯此意何指?”众人诧异道。

“不如用活字。”韩奕说道,他见众人不解,又问道,“诸位都用过印章吧?不少字”

“当然!”众人答道。

“活字就好比是印章,每颗印章只刻一字,若是在一铁砧上遍涂松脂石蜡,其上依行文次序置数十印章,每满一铁范为一板,想要印书,便将铁范放在炭火上烘烤,药脂遇火稍熔,再覆以平板下按,则字平如砥。”韩奕解释道,“若想印它书,可再行调换刻字次序。”

“妙、妙!此种方法甚为简便,要是只印三二本,倒未为简便,若是印上数十百千本,则极为神速。”窦俨为之神往,“就是不知韩侯可曾见过有人如此印书?”

“没有。”韩奕说道。

众人颇感失望,扈蒙道:“听上去可行,若是试印成功,便是一件大功业!只是用什么来刻字呢?况且天下文字,犹如繁星。”

李小婉悄声说道:“不如先刻印千字文,字不过一千,天下书籍大多可印,书法大家智永和尚的《千字文》流传甚广,可以为范本。”想了想又道,“不如先用胶泥刻字,再换硬木、铜、铁、铅试行。”

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李小婉的脸上。韩奕习练书法,智永和尚的墨宝当然熟悉,此人是隋唐之际的书法大家,乃书圣王羲之的七世孙,曾书真草《千字文》八百余本,分给浙东诸寺,既让《千字文》这种蒙学读物广为流传,更成了无数文人习练书法的范本。

李小婉天资聪慧,不仅想到要刻《千字文》,还考虑到了用什么材质刻字。韩奕正要击掌赞赏,忽有一部下疾奔而来,越众而前,附在他耳边嘀咕了几句,李小婉听到有“杨相公急召”、“此乃军令”之语。

“诸位,在下俗物缠身,失陪了!”韩奕面色变了变,倏地起身。

“韩侯请便!”众人不敢耽误,连忙起身拱手说道。

文人们目送着韩奕携着李小婉匆匆而去,韩奕的气度与举止让他们过目难忘,李小婉回眸一笑,灿如桃花,他们不由得猜测佳人芳居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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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梁山㈢

子夜时分,梁山泊畔。

一轮明月高悬苍穹。银汉里群星璀璨,交相辉映。梁山泊水轻拍着堤岸,发出低沉龙吟之声,岸边一支军队踏着月色,正向郓州城方向急进。

这支军队已经疲惫不堪,尘色满面,汗流浃背,但将士们的脚步仍然有条不紊,坚定向前迈进。见到泛着白浪的湖水,有人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洗去满身的汗水,让三月里夜晚依然冰凉刺骨的湖水浸透炙热的全身。

岸边宿鸟高飞,栖雁夜鸣,纷纷被这群不速之客给扰了清梦。

呼延弘义站在高处,双手叉腰,放开嗓子吼道:

“谁走不动了?走不动就吱一声,本将军这里有收容站!”

“呼延将军莫要小看人,我等是步军,若是凭两条腿跑不过弃马步行的骑军,将来有何面目敢称步军第一?”军士们回道。

“对,既要做步军。那就做步军中的第一!”呼延弘义给疲惫的部下们打气,“要做步军中的第一,那就要做义勇军中的步军第一军!”

“将军说的是!我们是步军第一军!”义勇军步军第一军的将士们骄傲地齐声高呼道,声震四野。

与步军第一军相隔不远处,传来一阵热烈的呼应声,那是朱贵率领的步军第二军。自数日前离开洛阳以来,两支步军或并肩而行,或你追我赶,定要分出个上下。呼延弘义见第二军赶了上来,连忙率领部下,再次踏上前程。

骑军也不甘示弱,他们虽是徒步急行军,还要各牵着两匹战马,也不遑多让,骑军第一军与第二军分别在陈顺与冯奂章的率领下急进。他们唯一的有利之处在于可以将身上所有的零碎驮在马背上,所以,步行的骑军也能追在步军身后。

这本是一次颇含深意的军事调动,按照朝中权臣的意思,只要按期抵达指定地点就行了,但主帅韩奕认为这也是一次难得的长途拉练机会。每人除了兵器、弓矢、盾甲,仅带三天的干粮和一只水囊,每天仅仅给两个时辰歇息,磨炼着将士们的耐力与意志。光行的快,并不算什么,诸部沿途必须保证一个不少地抵达下一个宿营地,如此一来行军时不能将队伍拉得太长。

虽在国内行军,但仍广散斥侯。韩奕李威率斥侯营,避开大路,专找偏僻之路,再命吴大用率弓弩手遇河架桥,遇山开路,医官、火头军、马夫各司其职,虽然舍近求远,但行军速度惊人,行动又颇为隐蔽,以至于大军过了曹州,开封府的人才知晓。沿途州县对这支不明武装疑问的奏折雪片似地飞向京城,以为天下又乱,而京城人以为又有人想要洗劫京城了。

义勇军军士们虽然疲惫,但却毫无怨言,因为包括主帅韩奕在内,除了斥侯、传令兵与辅助部曲,皆是官兵一致。

冷月无声,在银色的月光下,只剩下杂乱的脚步声,刀枪碰撞声,还有壮士们急促的呼吸声。韩奕夹杂在马军的当中。与部下们并无二致,况且他还特意披着不下二十斤的铠甲,如同战时。

“报!军上何在?”飞骑从前方驰来,马背上的信使探着脑袋在黑压压的人群中搜索着。

“何事禀报?”韩奕问道,并不停下脚步。

“报军上,先锋指挥使李威命小人禀报,他的斥侯营已经抵达郓州城外!”信使大声说道。…,

“此地距郓州城还有多远?”

“还有三十里!”

“步军第一军与第二军抵达何处?”

“前方十五里!”信使犹豫了下又说道,“禀军上,步军两军各不相让,曾一度大打出手。”

“哦?那么哪一军吃亏了?”郑宝问道。

“回衙内,他们混作一团,结果是难分彼此。双方都忙着赶路,无暇理会这些事情,只折腾了小半个时辰,又都争着往郓州进发。”信使回道。

韩奕莞尔一笑,命道:

“命李威在郓州城外寻个地方扎营,我军诸部抵达郓州大营后,各部均不得喧哗,立刻转入休整,未经允许不得随意走动,更不许叩关入城。”

“是!”信使得令,翻身上马,又疾驰而去。

郑宝已经累坏了,他感觉自己的双脚已经磨出了血泡,但表情仍处于亢奋之中。蔡小五回头问道:

“小宝,可还记得这是什么地方?”

“当然记得。”郑宝擦了擦脸上的汗珠,打量了身边的水泊一眼,月光下他的眸子闪着亮光,“这里是梁山泊。我怎么会忘记呢!”

郑宝当然不会忘记,开运末年逃难时,他与韩奕、呼延弘义等人失散,混乱中他与吴大用、蔡小五二人到了梁山落草,成了当年占据梁山的一伙强盗中的一员。

那梁山原本还是一块地势地洼的陆地,开运初年黄河溃堤,水淹汴、曹、单、濮、郓五州之境,环梁山合于汶水,将大野泽与梁山连成一片,那梁山就成了数百里水泊中一块岛屿。而汶水与济水,正是

“梁山是个好地方!”蔡小五赞叹道,“有山有水,是个落草的好地方。易守难攻!”

冯奂章回头质疑道:“巴掌大的地方,有何难攻之处?若是在冬天,水泊结冰,就是木头人也能将梁山踏平了。”

“冯五哥何必认真呢?我就是这么一说。”蔡小五笑道,“大家这么闷着头赶路,你也不觉得闷得慌?反正郓州城就要到了,我觉得水泊梁山对我蔡小五来说,是一个值得纪念的地方,怎么着也得故地重游一番。我将来要在梁山上盖上一栋最气派的楼阁。”

“对。”郑宝也来了兴趣,“依小弟看,应当在楼阁门前挂上最气派的门楣。”

“上面应当写着‘聚义厅’三字如何?”韩奕插话道。

“嗨。知我者,七哥也!”蔡小五大叫。

韩奕爽朗地大笑,笑得众人不知所以然。

“知道我与吴四哥、小宝三人走投无路时,是如何在梁山落草的吗?”。蔡小五忽然问道。

“这个我倒是从来没有听你们说起过,难道这里面还有故事?”冯奂章好奇地问道。与蔡小五等三人不同,他与韩奕等人是自己拉起了队伍,虽然是一样的穷途末路,但大家总归都是义气相投的兄弟,彼此可以照应,即便是遇到更厉害的角色。

郑宝低着头,没有说话。

只听蔡小五缓缓说道:“那天我们三个人饿得快不行了。如果当时我怀中还有一张饼,我恨不得马上回头,回到青州去,继续做我的猎户去,管它个鸟出人头地!辽人烧杀抢掠管我何事?”

“杀人!梁山贼人的首领让我们三人去杀手无寸铁的妇孺,每人杀三十个,便算作是自己人,可以得到一口饭吃。”蔡小五露出憎恶的神色,“我不怕杀人,但我不能这般杀人。可我终究还是下了手……我能杀人,所以我活了下来,吴四哥杀得更多,所以他做了小头目。”…,

众人没有说话。韩奕看了看闷着头赶路的郑宝,他不知道郑宝当时有没有杀过人,或者因为吴大用与蔡小五的关系,才活了下来,所以在梁山上建一座聚义厅看来也是不合适的。

梁山泊水仍然轻轻地拍着堤岸,浩瀚飘渺的水面上清风徐徐。韩奕抬头眺望远方,见皎洁的月光下,前方人影攒动,他已经追上了步军的尾巴。

夜色最深沉之时,义勇军已经全部抵达了郓州城外,没有一个人掉队。先锋指挥使李威与骑马抵达的吴大用早已经准备好了营帐与食物。

韩奕很满意这个结果,数千人马悄悄地驻扎在郓州城外,飞快地完成了扎营、树栅、进食,没有惊动城内任何一个戍卒与居民。当东方微露鱼白之时,营帐中传来此起彼伏的酣睡声,即便是呼延弘义与朱贵二人,也没有争论谁才是第一的兴趣,都是倒头便睡。

韩奕巡视完营垒,带着满身疲惫,回到自己的帅帐内,见郑宝正凑着油灯给自己的双脚挑着水泡。脚上传来的阵阵疼痛的感觉,让郑宝的两道浓眉收缩在一起。

“怎么样,这几日累坏了吧?不少字”韩奕问道。

“还好!”郑宝答道,“行军都受不了,何谈建功立业?”

“自明日起。我军便在郓州城休整几日。”韩奕道,“你早点休息,过几日我还有要事要让你去办!”

“好吧!”郑宝翻身躺倒,双眼一闭,就进入了梦乡。

韩奕目瞪口呆,对郑宝转换角色的速度感到极为钦佩。韩奕打了个哈欠,伸了个懒腰,草草地洗漱了一番,将郑宝往里面推了推,倒下蒙头大睡。

雄鸡一唱天下白,夜色在这鸡鸣声中渐渐散去,郓州城也从晨曦中渐渐苏醒过来。

城卒例行公事般地将城门打开,但城门又很快合上了。城卒惊恐地发现城外不远处已经悄悄地驻扎了一支军队,数面军旗屹立在眼前,在晨风中威风凛凛地飘荡着。

很快的,整座郓州城官吏与百姓也都知道了。

天平军节度使慕容彦超很不高兴,因为天还未大亮,部下就扰了他一场好梦。

“胡说,谁敢动我?”听了部下的禀报,慕容彦超仍然不敢相信。

“公毋须担心,来者乃西京留守韩奕。”都押牙郑麟道,“属下方才登城观看,见城外军营中树着‘韩’字军旗。”

“韩奕,这小子来我郓州作甚?”慕容彦超疑惑道,“难道朝廷诸公欲对我不利?”

“公与朝廷并无私憾,义勇军突然来到我郓州,并未趁我不备之机,叩关而入,很显然义勇军并无敌意。”郑麟道。

“此话有理!”慕容彦超点头道,愤然道,“不管韩小子来我郓州何意,他事先不传讯于我,突然兵临郓州,便是对我的不敬,就是告到了杨邠那里,我也占了理,治他个扰民之罪。传我军令,紧闭城门,不得私放义勇军一兵一卒入城,违者斩!”

“遵令!”左右皆应道。

“在下以为,此举怕有些不妥。”郑麟在旁谏言道,“韩奕在朝中地位不亚于公,况且他领的是禁军,此番来郓州,应当是奉命而来,公若拒绝,恐怕会授人把柄。”

“哼,他不敬,便休怪我不讲情面。韩奕不过是个抓住了好机会才有今日的地位,今日他若是主动来见我,我或许会忍让他三分。前些日子,本帅入朝上寿,我就瞧他不顺眼,好似举国上下,就他一个是英雄豪杰!”慕容彦超不屑道,“我就是不开城门,他能奈我何?我看他如何筹得粮草。”…,

郑麟见慕容彦超心意已决,便不再劝止,又道:“公为天平军节度使,守土有责,不让韩侍中入城,也说得过去,因韩侍中意图不明。不如让属下出城,见见韩侍中,打听他率军来此的用意。”

“这样也好!”慕容彦超同意道。

与其说慕容彦超看韩奕不顺眼,不如说他感到羞愧,因为义勇军趁夜来到郓州城外,他竟然毫无所知,倘若义勇军是自己的敌人,连夜发起攻击,自己此时怕是凶多吉少了。

所以,慕容彦超既怒又羞。他认为韩奕这是有意而为之,就是跨越数百里之遥,来到自己地盘将自己狠狠地羞辱一番。不过,放下自己的私怨不说,慕容彦超对韩奕此番率军而来,感到不可思议,心说自己除了贪了点,也没做得太出格的事情,比如说自己就比不上青州节度使刘铢。

“刘铢?郭琼?现在又来了一个韩奕?”慕容彦超忽然想到。

“呜、呜呜……”

一阵悠长的角号声打断了慕容彦超的思索,那号角声在郓州城的上空飘荡着,不肯散去。慕容彦超却联想到了自己曾在雁门关外听到的契丹人的军号声。

在这号角声中,城外的军队醒了过来,尽管他们还未缓过力气来,但仍然快速地列队、唱名和晨练,不久郓州城外响起了震天的号子声,宣示着自己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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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 梁山㈣

都押牙郑麟还未出城。特进、检校太保、西京留守、河南尹兼侍中韩奕主动入城拜会此城的主人慕容彦超。

韩奕不过带着郑宝及他的十八位部下少年郎入城,只见城内一副剑拔弩张的模样,三步一岗,五步一哨,镇兵与州兵面色不善。韩奕并不觉得意外,自己突然兵临郓州城外,来得太蹊跷,不能不让人家万分警惕。

慕容彦超听说韩奕只带一班少年郎来见自己,心中大定,他站在节度府衙门口的台阶上,不慌不忙地看着韩奕一行人走过来。如果他尊重韩奕的身份,他应当出城相迎,如果他按资排辈,至少也应该降阶出迎。

二十个平均年纪不超过十八岁的年轻人站在阶下,一个老将站在阶上。

初升的太阳,越过高高的城墙,正好将万道光芒洒在韩奕等人的身上,给他们身上镀上一层耀眼的金色。

慕容彦超眯缝着眼打量着韩奕身后十九位英挺儿郎,见个个脸上虽稚嫩,但身材健美,目光沉毅。卓尔不群,让人不敢轻视。

“韩奕见过慕容公!”韩奕拜道。

慕容彦超点点头,居高临下,开门见山地问道:“韩侯兵临城下,想对老夫不利吗?”。

“韩某若是想对公不利,岂敢入城来见令公?”韩奕不得不仰视地回答道。

慕容彦超哈哈大笑,这才引韩奕入府。

分宾主落座,韩奕默不作声地递上公文,慕容彦超认真地看了两遍,命人收下公文,诧异地问道:

“朝廷命义勇军来此,当真只是为了疏通漕运吗?”。

“这就是韩某的不是了。”韩奕笑道,“当初是我上表朝廷要疏通汴水,引汴水入五丈河,再经梁山泊、济水、汶水,交通齐鲁。原本应当在冬末春初时,大发民壮疏通漕运,如今已经过了闲季,再征发民壮,那就是扰民、害民。所以杨公命我率军先行疏通济水与汶水。”

“当真如此吗?”。慕容彦超根本就不信,“命驻扎在洛阳的义勇军来郓州,还不如命郭琼来此。”

“令公说的是。”韩奕淡淡地说道,“我军在郓州休整数日后,便要顺济水北上,一是为了勘查水利地形,二正是要和郭琼合兵一处呢!”

慕容彦超与侍立在侧的都押牙郑麟对视了一眼,想到韩奕来此果然是为了青州刘铢。郑麟插话道:“听说郭琼在青州境内已经停留了近一个月吧?不少字”

“令公辖境与青州相邻。岂会不知?”韩奕反问道。

“哼,我早就说过,对付刘铢,朝廷何必要三番五次地遣使命他入朝?最后还不是用刀枪说话!”慕容彦超冷哼道,“朝廷命义勇军来此,难不成嫌老夫麾下部曲不堪一用吗?舍近求远!”

郑麟见自己主上不仅轻视义勇军,还漠视朝中权臣,连忙使眼色,当着韩奕的面说道:“义勇军近来名声鹊起,军纪严明,作战勇猛,为禁军中一大主力,韩侯奉命而来,当然是为了增加青州方面的压力。至于战与不战,当然以不战而屈人之兵最佳。”

“郑押牙谬赞了!”韩奕道,“令公既是宿将,又是国之柱石,朝廷杨公等皆言这等小事岂能让令公亲自出马?”

慕容彦超见韩奕如此说自己,面上也显出几份得意之色。

“既有朝廷敕令,韩侯何必突然来此,也不怕引起误会?”慕容彦超责怪道。…,

“公且恕罪!”韩奕道。“兵贵神速,以侵略如火之势突临郓州,正是为了达到骇然的目的。郭琼屯青州,我军将巡弋于郓、齐之间,只要有必要,两日之内就能合兵一处,就看青州节度使刘铢是痛快地离开青州,还是想做李守贞第二!”

“既然如此,老夫以为义勇军还是尽快离开我郓州,贵军来此,百姓惊惧,以为天下又将大乱。”慕容彦超道,“老夫身为天平节度使,有保护一方百姓之责。”

韩奕心中恼怒,心道慕容彦超还真将自己当一回事,未免目中太无人了,悻悻地说道:“杨公命我军在郓州就食,若是公能提供粮草,韩某立刻就离开郓州。”

“郓州城小,百姓尚且无食,岂有余力供养贵军?韩侯不如去齐州就食,或许去青州也不错,更何况你还是青州人。”慕容彦超阴沉着脸道,这位阎昆仑满脸无所畏惧的模样。

饶是韩奕好涵养,也不禁大怒,拂袖而起,走到门口回头说道:“韩某来郓州,为的是国事,公因私废公。视军国大事如儿戏,未免太目中无人了!”

望着韩奕的背影,都押牙郑麟担忧地说道:“公今日得罪人了!”

“哼,他敢主动攻我吗?”。慕容彦超不屑道,“听闻义勇军骁勇善战,我麾下将士岂是懦弱之辈?他韩奕言必称杨公,心中岂有陛下?”

“话虽如此,但他毕竟有朝廷敕令在身。如今杨邠等用事,把持朝政,视天下藩镇如走卒,若是韩奕在杨邠面前谗言,怕是对公不利。”郑麟进言道,“公不如暂且忍让一二?”

慕容彦超思忖之下,虽觉自己确实有些过份,但一想到韩奕突然兵临城下,让满城惊慌失措,也让自己大丢面子,就忍不下这口气:

“你且去城外看看,倘若韩奕还算恭敬,就让他三分!他年我若掌权柄,必将权臣一党斩草除根!若是先帝还在世,岂能容杨邠等人颐指气使?”

天平军都押牙郑麟,被义勇军军士领着入了军营。

营地环绕一处高阜。形成圆形的阵式,四周遍设鹿角,鹿角的两侧甚至挖出两道壕沟。挖出的土方被拍成坚硬的土墙,防止骑军的冲击。大营正门设一吊桥,正对着一条平坦的主道,主道两侧并列着数条横道,用各色旗帜与竖起的枪矛隔开,其间分布着兵帐、校场、马厩、粮仓与兵械库,一目了然。

郑麟认真地打量着军营,暗自称赞义勇军的严整。不过看这模样,义勇军大概是不想走了。

“主道不准无故行走。没听说过军上的军令吗?”。有裨将模样的人远远地骂道。

带路的军士连忙领着郑麟离开主道,从侧道行走。

“回蔡将军,这是郓州都押牙郑将军,特来拜会我们军上。”军士上前回道。

方才斥责军士的人正是蔡小五,他打量了郑麟一眼,故意对领路的军士说道:“营中主道是用来供大军出动及信使传递军情用的,不以规矩,不成方圆,倘若闲杂人等随意挤占主道,那就耽误了大事。如若再犯,勿怪军法无情。”

“遵命!”军士们答道。

“不知韩侯是否在营中,郑某奉我家节帅特来拜会韩侯。”郑麟迎上前,抱拳道。

“请随我来!”蔡小五招了招手,并未还礼。

郑麟随着蔡小五往军营深处行去,在大帐前侯着,蔡小五入帐通报。郑麟侯在帐前,打量着站在帐前的军士,见义勇军军士个个精悍,且精神抖擞,挽弓持枪,威风凛凛,令人不敢仰视。不久便听到帐内传出的韩奕的呼声:…,

“让他进来!”

郑麟入得帐去,见帐内将校云集,全都与韩奕围着一张胡床模样的面前,他飞速地瞄了一眼,见那胡床就是一张巨大的沙盘。

那沙盘仿造山川地形,惟妙惟肖,三条河流贯穿其中,那可不就是黄河、济水与汶水吗?郑麟更知道,这沙盘就是自郓州至齐、青一带的山川地形。他心中震惊万分,心道韩奕初来乍道,却能将齐鲁的地形摸得一清二楚,至少说明韩奕能位兼将相,靠的绝非是匹夫之勇,若不是经过提早细思谋划与探察,绝不可能做成这样一份精妙的沙盘。

“徐世禄可有消息传来?”韩奕问部下道。

“徐指挥使遣人来说,郭琼郭将军已经准备就绪。愿听军上军令行事。不过郭将军说,朝廷有令,不到万不得以时,不能私启战事。”有人回道。

“那是朝廷先前的命令,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韩奕断然否决道,“命郭琼军暂不要入城,别把刘铢逼急了。至迟三日后,我义勇军欲顺济河北上的消息就会传到青州,倘若刘铢不肯就范,那就是我军发起进攻之时。”

“倘若刘铢固城自守,以青州城内百姓为人质,那恐怕得不偿失了。”陈顺疑道。

“哼,他是做不成李守贞的!”韩奕道,“倘若朝廷诸公允我杀刘铢,刘铢决不会活过后日!”

郑麟站在一边静静地听着,他不知道韩奕何来的信心。

“军上,我军是客军,眼下需筹集粮草。”吴大用说道。

“郑押牙!”韩奕直视郑麟道,“我军至此,按例沿途诸道需提供大军所需粮草,不知郓州是否已经备好?”

郑麟后悔来见韩奕,因为慕容彦超有言在先,不得不硬着头皮说道:“此事郑某还需回城禀报我家节帅。”

“好吧,我给你一夜的功夫。”韩奕道,“明人面前不说暗话,贵上的用意韩某已经知晓。倘若贵上仍然目中无人,欺人太甚,韩某这一次也要做出点出格的事了。”

韩奕不顾郑麟难看的脸色,问左右部下道:“若是肚子饿得慌,那就一同入城去!”

“这算是军令吗?”。吴大用嬉笑道。

“是执行军令,还是饿肚子,由你们选!”韩奕说道。

“肚子饿了,就是天王老子也挡不住!”吴大用收起他一贯嬉笑的表情,严肃地拍着胸脯说道,“没人愿跟肚子过不去!”

“一同入城去!”众将校齐声答道。

郑麟慌了神,连忙奔出义勇军大营,返城向慕容彦超禀报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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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梁山㈤

“姓韩的,你想造反吗?”。慕容彦超站在城头上。高声痛斥。

“朗朗乾坤,是谁在造反?”韩奕站在城下,佯装不知地问左右部下。

“不知道哩,我们不正是要征讨逆党吗?”。吴大用搭腔道,他又故意问呼延弘义道,“大哥,城头上的那个老子,是不是在说你?”

“造反?不、不、不!”呼延弘义将大脑袋摇得像走街串巷的货郎手中的小鼓,“我最近吃斋了,以慈悲为怀,路上遇到蝼蚁,都会绕着走,怎会想着造反呢?”

“那说的就是李老六了!”吴大用一拍大腿,指着李威恍然大悟道,“老六是不是又重操旧买卖,偷了城头上那老子的女人了!”

李威大怒:“李某偷过别人的项上人头,就是没偷过女人,更何况是慕容老儿碰过的女人!”

“那就怪了!”吴大用一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模样,“这老子为什么非要说咱们造反呢?敢情是贼喊捉贼啊!一定是了!”

身边众将士闻言哈哈大笑起来,浑然没将城头上的慕容彦超放在眼里,众人见主帅韩奕纵容。各显神通,纷纷冲着城头上喊着脏话。尤其是吴大用,他那一张嘴顶得上千军万马,说得城头上的戍卒纷纷捂住双耳。

慕容彦超在城头上听了,气得浑身发抖,想往城下冲,要打开城门找义勇军决斗,左右部下拼命将他拉住。

“公万万不可出城,否则必中韩奕奸计!”部下们呼道。

“有何不可?”慕容彦超怒道。

“我军兵少,不足以出城交战,要是出城,必会让义勇军夺了郓州城。”部下们说道,“况且万一落败了,韩奕必会落井下石,说我们与青州刘铢同反。”

“难道任凭义勇军在城外骂阵?”

“义勇军没有粮食,两日之内必会退去。公何必急于一时呢?到时公再向朝廷申冤,至少得告他个欺压藩臣与扰民之罪。”

“你们……”慕容彦超怒目而视。

左右纷纷避开慕容彦超的目光,个个脸上都有惧色。仅仅是四千余义勇军,不足以将郓州城围住,但是城外精壮的义勇军有恃无恐地叫阵,士气高昂,令守军自惭形秽。

韩奕当然也不想将事情闹大,更何况他此行的目标是青州刘铢。他命部下密切监视郓州城,凡是出城之人一律拿下并看管起来,一边派人去郓州下辖各县征集粮草。

整整两天,慕容彦超愣是不敢出城,只得紧守门户。任凭义勇军在城外人欢马叫。

山中老虎仍在,猴子安敢称王?如果慕容彦超自认为是老虎,那么韩奕只能当仁不让地是那只上窜下跳的猴子了。如今猴子在老虎自己的领地里太过猖狂,老虎岂能忍下这口气?

夜色中,慕容彦超满身披挂,翻身上马,他抚了抚自己手中的大槊。这支伴随他多年的大槊,已经饱尝过敌人的血,每当握槊在手,慕容彦超便热血沸腾和豪气万丈起来。

今夜,他决定不再忍受韩奕小儿的“欺侮”,他要亲手让韩奕尝尝自己的手段。否则,他慕容彦超不如伏剑自尽算了。

吱、吱……

厚重的城门被徐徐打开,拥挤在城门口的骑军在慕容彦超的率领下,呼啸而出。两日来受的恶气让守军无处发泄,他们簇拥着自己的主帅向城外义勇军的大营袭去,尽管在他们内心深处也在问这到底值不值,但愤怒控制着他们的心神,让他们忘了深思后果。…,

突枪刺破宁静,战马的奔势似乎将浓厚的夜色推到一边。

义勇军大营仍然静静地卧在城外十里处,当中的几堆篝火仍在噼哩吧啦地烧着。火光照耀之下,军士一动不动站在亮处。

兵贵神速,天平军早有准备,他们飞快地在深壕上架起桥梁,义勇军大营中传来一阵急促的惊呼声,间或夹杂着数十支箭矢。

“义勇军也不过如此,中看不中用!”慕容彦超想道。

天平军越过了堑壕,直奔大营,但是慌乱中数十骑一头扎在陷阱中,人仰马翻,不幸者被倒插在陷阱底的尖木刺了个穿。军士惨叫着,战马悲惨地嘶叫着,流血更是刺激着余者更加凶猛地往大营深处奔去。

义勇军军士被汹涌奔来的天平军掀翻在地,天平军将士的心却在沉沦……

“令公,我们中计了!”都押牙郑麟大呼。再看那被掀翻在地的“义勇军军士”们,其实不过是披着戎衣的草人罢了。

天平军发疯似地搜遍了整座大营,他们只能在韩奕主帐上寻找到一行潇洒的墨迹:

久闻慕容令公骁勇善战,令公兵锋所指,韩某只敢退避三舍!

墨迹未干,慕容彦超的部下们面面相觑,正在这时,大营之外传来一阵遥远的欢呼声:

“多谢相送!”

“后会有期!”

“粮草我等已自取,多谢令公厚赠!”

慕容彦超既羞又怒,提兵猛追,却追不上义勇军一兵一卒。相反的,义勇军趁着夜色,自东南西北不停地骚扰、聒噪,领着天平军像没头苍蝇般乱转。这时,又传来义勇军小股部队的呼声:

“慕容公请止步。如若再追,郓州城将危矣!”

不管主帅慕容彦超同不同意,他的部下们闻声立刻停了下来,个个惊惧万分,因为他们所有财产、妻儿老小全都在城内。此时此刻,他们远离郓州城,如若义勇军果真有攻城之心,郓州城怕是早已不保。

慕容彦超不得不返身回城,刚行至城门下,就见灯火阑珊处,数十军士被剥光了衣服,赤条条地被吊在城门下,正是自己的部下。

“韩奕,我与你不共戴天!”慕容彦超指天发誓。

后起之秀韩奕三戏老将慕容彦超,不伤一兵一卒,他就让慕容彦超一夜之间,如同被当众脱光了衣裳,被人看清了他有勇无谋的本质。对付慕容彦超,这远比将刀架在他脖子上,更让他难堪与羞愧。

慕容彦超怒火攻心,只觉得胸中一股恶气往上急涌,他在部下的惊呼声中,从马背上摔了下来。不省人事……

已是暮春季节,青州城内,屠夫张守在自家生意惨淡的肉铺前,一边看着过往行人,一边想着心事。

行人从他的面前匆匆而过,人人面色忧愁,无人停下脚步问问肉价几何。听说本州节度使刘铢不服朝廷号令,朝廷正欲调兵遣将赴青州,刀兵之乱将起了。

青州人可以不知道李守贞是谁,但大多数人仍然对前平卢节度使杨光远记忆犹新,一想到杨光远。青州人无不相顾失色。

“张大官人、张大官人!”有人呼道。如今屠夫张被人尊称为张大官人,这也不过是这几年的事情,以至于别人说起时,屠夫张不知在呼自己。

左边的米店,右边的布店,还有对面的食肆,个个生意惨淡,东家、掌柜们与小厮、仆人们索性纷纷站在店门口,还有几个无所事事的市人,一边相互打听小道消息,一边说着闲话,打发着时间。…,

“张大官人,您老真是闲不下来!依我看,你还不如关门大吉算了!”有市人调侃道,“就您这门面,您开个价,我给您现钱,十成十的开元通宝!”

“是啊,您外甥都是大官了,还不去享清福?”布店东家笑道,“您老要是想去洛阳,千万不能穿得太寒酸。我这里有上等的布匹,都是老邻居了,我给你个实意价,也算是照顾我生意。”

“要是换成我,我早就离开青州这鬼地方了。要不是我家祖坟在此,就是一座金山摆在我眼前,我也不会多待片刻。”有人搭腔道。

屠夫张这才回过神来,他鄙夷道:“若是真有一座金山摆在你面前,你果真是不屑一顾吗?别说大话,闪了舌头。世上什么最贵?钱最贵!”

那人尴尬地缩了缩头,道:“有刘氏在,怎会有我等小民的好日子过。要我说,要是韩小相公做咱青州的节度使,那就好了。韩小相公嘛,自他打小起,我就知道他准会有大出息。这不果真如此吗?”。

这人人都有做事后诸葛亮的潜质。

街面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七八个少年人。他们都是短打扮,不是卖干枣的,就是卖鱼、卖靴、卖饼的。还有一个满身破烂的乞丐,拄着打狗棒,捧着一只破碗,颤微微地走到对面食肆的阶旁,也不求食,自顾自地躺下晒太阳,一边在自己身上找跳蚤。

“还是当乞丐,吃百家饭自在!”屠夫张晒笑道。

“卖大枣,去年收的又大又甜的干枣,不甜不要钱!”卖枣的少年人高声吆喝着。

“卖鱼啦,今晨从黄河里刚捞的鲤鱼……”

“卖鱼的!”屠夫张忍不住叫道,“别胡说八道,我老人家虽然一辈子想发大财,可从未骗过人。你这鲤鱼果真是从黄河里捞的吗?难道这鱼会飞不成?”

卖鱼的少年人停止吆喝,嘿嘿笑道:“张大官人,我这鱼是快马递脚送来的,不仅正宗,还是鲜活的呢!我敢以我那死去的双亲发誓,决不作假!”

少年人英俊的脸上洋溢着青春的朝气,那神情不像在卖鱼,而是在展示自己的笑容。

“什么时候时兴用快马急送的了?”屠夫张将信将疑。他跟对面食肆的东家围在卖鱼少年的身边,见少年人用来盛鱼的小木桶中,果然养着几条鲜活的鲤鱼,食肆东家是识货的,不住点头道:

“以我开食肆二十年的经验看,这确实是正宗的黄河鲤鱼。”

“少年人,你这鱼是论条卖,还是论斤卖?不管你是用快马递脚送来的,还是用水桶运来青州的,都得来不易,这价钱怕是不低吧?不少字”屠夫张见鲤鱼鲜活,不禁想尝尝鲜。

“您老要是想尝尝鲜,就送您一条,想多要就拿钱来,一文钱不能少!”少年人笑道。

“还有这等好事?”屠夫张瞪着少年人道,“听你口音,也不像是本地人。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屠夫张不待卖鱼少年答话,自顾自地说道:“不过,我老张一向来者不拒,要是放着送上门来的便宜不占,那就是与自己过不去。”

屠夫张将大手往水桶中一伸,捞了半天,掂了又掂,看了又看,选了又选,挑了又挑,最后挑的当然是最大的那一条。

“您老真是不客气啊!”少年人郁闷地说道,却也不阻拦。…,

“咦?”屠夫张抬头认真地打量了卖鱼少年一眼,认真地说道,“你这少年人跟我那外甥说话语气,真是神似!奇怪、奇怪!”

“真的吗?”。卖鱼少年问道,双目闪过一道神采,“不知令外甥,是否也是卖鱼的?”

“卖鱼?”屠夫张不由得挺起胸膛,努力用向下的眼神看卖鱼少年,尽管他个子没那么高大,他夸张地说道,“说出来,吓死你!”

“怎么个吓死法?”少年人抱着双臂,饶有兴趣地问道。

“西京留守、侍中、开国侯韩奕便是我老张的外甥!”

“西京留守嘛,这也不算什么太了不起的大官,我见过比他官还要大的。”少年人不甘示弱。

“吹牛!”屠夫张满脸不信。

“我看您老也是吹牛。”少年人说道,“你外甥既是做大官的,您老怎么还在这里卖肉呢?说出来,谁信呢?”

“这……”屠夫张涨红了脸。看热闹的市人也纷纷暗笑。

韩奕当然不止一次遣人来过青州,只是屠夫张一直抱着要韩奕风光衣锦还乡,顺便接他去享福的想法,想让韩奕以位兼将相的赫赫仪仗,在街坊面前大大地自己老张露一回脸,所以一直赖在青州不走。没想到当年的一句戏言,今日真有成为现实的可能,只是屠夫张没有想到,计划远没有变化来得快。

“这鱼还你!”屠夫恼羞成怒,将自己千挑万选的黄河鲤鱼扔还给卖鱼少年,“今天没胃口!”

那鲤鱼活蹦乱跳,身上鳞片又湿滑无比,卖鱼少年手无足蹈,终究还是没抓住鱼。那鲤鱼“啪”的摔在地面上,立刻沾满了尘土。

“驾、驾!”一支马队呼啸而来,沿街疾驰,不顾沿途鸡飞蛋打。那鲤鱼正好被奔在前头的健马给踩成稀烂,再也看不出黄河鲤鱼的鲜活的模样来。

说那时迟,那时快,卖鱼少年一个健步,紧紧抓住那领头骑士的马辔,竟让健马奔出了不远就停了下来。

“你踩烂了我的鱼,快赔我钱!”卖鱼少年不依不饶地说道。

屠夫张与市人均想,这少年人真是吃了豹子胆了,正所谓:不知者无畏。

“大胆,你想造反吗?”。那骑士怒骂,甩起马鞭,搂头就是一鞭。

少年人忽然不见了,原来他敏捷地从马首下溜到了另一边,灵巧地躲过这一鞭。这支马队不下三十人,当中有一紫衣者,正是青州人人见人恨的平卢节度使、侍中刘铢。

刘铢当然没有患重疾不起,他每天胃口很好,每夜都要换个女人替他暖背,每天都有足够的精气神去数到手的钱财。即便如此,刘铢近日来也大感不妙,朝廷连下敕令要他入朝,郭琼借征淮回师之机,屯居齐、青之间,虎视眈眈,不肯离去。

如今又来了个韩奕,听说韩奕率义勇军正缓缓顺济水北上,明说是为了勘察水利浚通漕运,其实用意如何,是个人都会明白。

刘铢性格刚烈难驯,从不愿主动服软,如今大兵压境,他也难免后悔。如今的时代与以往有些不同,诸镇当中竟然没有人愿为他声援的,朝廷说移镇就移镇,都太乖巧。郭、韩二人所领的也都是禁军,这跟以往又有很大的不同,以往朝廷为了镇服藩镇,只能依靠几个藩镇去对付另一个藩镇。

今日,刘铢想出城查看一番,以便再作计较,他想趁着没跟朝廷正式撕破脸,提早表示屈服。没成想,今日刚出门就遇上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人,刘铢大怒:…,

“将这少年拿下,斩首!”

“是!”左右部下应道。纷纷下马,提着刀刃向少年人围了过去。

“屠夫张,你这是做甚?”刘铢骑在马上,瞪着屠夫张道。因为韩奕的关系,刘铢当然认识屠夫张,他见屠夫张站在肉案前握着一把剔骨刀,斜睨着眼神,大怒:“听闻令外甥正在来我青州的路上,欲对刘某不利。你不如与我一同去见见近来风声水起的韩侯!”

屠夫张暗恼,他这是第一次听说韩奕正领兵前来,恨不得自己早就离开青州,如今要是沦为人质,那就太不值了。

蓦然,一个物什在空中盘旋着,带着悠长的颤音。刘铢听到脑后声响,刚一回头,见一只乌七八黑的圆盘似的物什迎面扑来。

“啊!”刘铢躲闪不急,准确的说,那圆盘并非是直直地扑来,而是划着一道优美弧线,绕过身前的部下,让他反应不及,正砸在他的脸上,瞬间将他砸倒在地。

正是一只乞讨用的破瓷碗。

在屠夫张与市人的目瞪口呆中,躺在街角的那位乞丐已经威风凛凛地站在街中央,先前那潦倒的外表似乎一扫而空,代之而起的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大将风范。那乞丐双手一扯打狗棒的两端,那不过三尺的打狗棒竟变成了七尺有余的一杆明晃晃的铁枪。

“挡我者,死!”乞丐暴喝一声,纵身一跃,连同手中的铁枪已经突入了敌阵之中,犹如神兵大降,枪下瞬间已经倒下一大片。

电光火石之间,再看卖鱼少年,只见他手中不知何时多了把横刀,脚下已经有五人倒在血泊之中。

卖枣的、卖靴的,卖饼的,还有卖粥的的少年,都各执兵刃杀入了刘铢的牙兵当中。街两边的屋顶上,又冒出数人,各执弓箭,艺高人胆大,不顾交战的双方,往人多的地方猛射。

牙兵们措手不及,一时间,狭窄的街道上呈一边倒的屠杀状态。

血流成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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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 梁山㈥

刘铢万万没想到。身为节度使竟在自家地盘上受到突袭。

他更没想到,自己身经百战竟被一只破碗击落下马。那只破碗击破了他的鼻梁,并且砸碎了他的三颗门牙,血流不止,无比的狼狈。

刘铢晕头转向地从地上爬起来,自鼻口以下满身血污,咆哮如雷:

“杀、杀,杀掉所有人,一个不留!”

尽管说话不关风,嘴中又含着血水,语音含糊不清,但牙兵们知道他的意思。在遭袭的一瞬间,牙兵们并没有扑向来袭者,而是本能地护在刘铢周围。

受人钱财,替人消灾,哪怕是充当肉盾。这是牙兵们应该做的,所以只有悍不畏死的骁勇之士才资格成为牙兵,也才有资格仗着主子的优待,横行州郡。

狭窄的街道上,牙兵在反应过来之前已经倒下了十来位,但剩下二十位牙兵足以应付来自同等数量突袭者的攻击。但时间掌握在地主手中。牙兵们只要再支撑多点时间,所有的刺客将会被一网打尽。

那乞丐正是义勇军中武艺最精湛的徐世禄,至于卖鱼少年则是韩奕的义弟郑宝,剩下的人清一色全是跟郑宝一般年纪的少年郎,个个皆是弓马娴熟,勇敢好战之辈,韩奕将他们当作未来的心腹培养,在他们身上下了大本钱。

要说刘铢有反意,其实也太高估了他的雄心,至少他的青州城没有闭城自守。他之所以对抗朝廷的旨意,一半是因为他的性格刚愎自用使然,一半是他自以为是佐命大功臣,怎么说朝廷也要礼让三分,再加上平卢大镇,既有渔盐厚利,又有海商贸易之利,他刚赚得盆满钵圆,哪里舍得离开。

刘铢忘了他面临的新对手是出身青州的韩奕,就是朝中重臣如杨邠、郭威也只知道韩奕善战并且谨慎,让他领兵趋齐、鲁,威慑青州,令刘铢知难而退,却不知道韩奕有趁机杀掉刘铢的心思。

如王守恩、刘铢这样的人物,韩奕恨不得见一个杀一个,如今他有这样的好机会,他怎会放过,尽管他要冒着将来被朝廷追责的风险。

街面上的搏杀已到了白热化。凶悍的牙兵以血肉之躯围在刘铢的周围,充当着肉盾。徐世禄在街东,郑宝在街西,各领数人左右夹击。牙兵们虽见他们人少,却不敢主动还击,因为头顶上还有几个神射手放着冷箭,牙兵们只要还站着的,身上无不插着箭羽,只靠着身上精甲与兵刃抵挡着箭矢的狙杀。

郑宝浑身浴血,英俊的脸庞上冷若冰霜,手中的横刀上下翻飞,招招朴实无华。在一片叮当作响的兵器碰撞声中,他浑然忘我,一刀砍在对面牙兵的胳膊上,将那人左胳膊连同披搏一同砍飞。

那牙兵仍岿然不动,半边身子血流如注,强忍着巨痛向郑宝露出森然的惨笑,右手中的铁楇抡圆了,从天而降,向郑宝脑袋狠狠地挥了过去。郑宝招式已用老,躲无可躲。心中大骇。

“衙内,小心!”左右惊呼道。

电光火石之间,郑宝不退反进,扑向对方怀中,并且矮身向下,那悍不畏死的牙兵铁楇击了个空,想抡起再击时,双腿突然传来巨痛,惨叫着仆倒在地。再看这个牙兵时,他的双腿已经被郑宝削断,倒在了血泊之中。

郑宝来不及回头,迎面又伸过来两支大槊,他只得用刀匆匆一格,向后急退。牙兵见状,拥着刘铢向郑宝所在位置移进,想从这一方向突围。郑宝方面立刻赶到压力大增,不得不节节败退。…,

徐世禄见状,大呼道:“刘贼,休走!”

手中铁枪横扫直刺,他攻势越猛,牙兵们却不与他纠缠,反而加速往另一头移动。只听郑宝冲着街边的屋顶上呐喊:

“崔十三,快用新家伙!”

屋顶上的一个名叫崔十三的少年闻言,连忙放下弓矢,扬手往刘铢等人的头顶上扔下一陶罐。牙兵们不知何物,数支铁槊同时往那陶罐击去,那陶罐在半空中被击得粉碎,纷纷扬扬地飘散着白面似的粉末。

“不好,是生石灰!”牙兵们惊呼道。

饶是训练有素的牙兵们。也有好些人中了招,双眼灼伤刺痛,徐世禄与郑宝等人趁机抢攻,接连杀翻了数位牙兵,攻守之势立刻又为之一变。刘铢站在牙兵当中,心头大恨,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更何况还在自家地盘内,远水解不了近渴。

蓦的,空中又扔下一只陶罐。这次牙兵们有所准备,甚至有身手敏捷者竟将那陶罐接住,抱在怀中。不过这只陶罐却是不同,因为陶罐封口上冒着火星,牙兵们不知为何如此,但也知不妙。

“轰、轰咚咚!”陶罐爆炸了。

爆竹并非没有见过,但这种轰鸣如雷的特大号爆竹将牙兵们炸蒙了,陶罐裂成无数片的细小陶片,夹杂着无数小铁片、铁钉、铁丸、铁蒺藜向四方飞散,最近处的两人当场被炸死,身边众人不是被这身边的巨雷炸得眼花耳鸣,就是被细小的铁器射中。这种他们意想不到的不对称性的攻击让他们原本密不透风的防守变成了摆设。

一支明晃晃的铁枪,刺破黑色的烟雾,朴实无华却凌厉如电。当面那呆如木鸡的牙兵被刺了个穿。徐世禄双臂一振,将那牙兵挑了起来,变成了一个人肉兵器,砸在人群当中,躺倒一大片。

瞬间,徐世禄已经杀到了刘铢近前。刘铢见这杀神一般的人物,视自己部下如无物,飞快挥剑自卫。那一头郑宝也率部下杀了来过,饶是刘铢身经百战,也只有招架的份。崔十三站在屋顶放着冷箭,正中刘铢小腿。刘铢吃痛,腿下一软,数支刀枪已经架在他的脖子上。

崔十三站在屋顶,急呼道:“刘贼援兵正赶来,快走!”

徐世禄当机立断,放弃了韩奕早前所下的刺杀刘铢的命令,将刘铢捆了起来,再命郑宝去寻屠夫张。

屠夫张对自家门口发生的事情,目瞪口呆。他长相凶悍,其实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是个色厉内荏之人,早就躲回了店内,惹不起躲得起。

郑宝一脚将肉铺大门踢破,提着血淋淋的横刀闯了进去。

“你、你、别、别过来,小人……又没冒犯了少英雄!”屠夫张握着一把杀猪刀,舌头似乎打结。

“此地非久留之地,请舅舅随我逃走!”郑宝大声说道。

“舅舅?”屠夫张不明所以。

“小宝,快点!”街上传来徐世禄的呼声。

郑宝急得满头大汗,焦急的说道:“我乃郑宝,西京留守韩侍中是我义兄。今我等抓了刘铢,舅舅如若不随我等速速离开这青州城,防止有杀身之祸!”

屠夫张恍然大悟,原来是自家人,他扔下杀猪刀,跟着郑宝往外奔去。徐世禄等人护着屠夫张,将刘铢捆成肉团,踏着牙兵的血肉,奔出了两条街,早有等侯的人将马匹备好,众人默不作声地翻身上马。…,

州兵相继赶到,徐世禄与郑宝有恃无恐,他们押着刘铢在前,呼喝着充作人质,州兵不得不往两边退开,任凭徐世禄等人逃之夭夭。

逃出城外的徐世禄等人并不认为危险已经解除,刘铢的部下仍然紧追不舍,直到徐世禄看到驻扎在城郊的郭琼大军,才稍微松了一口气。回头再看时,自郑宝以下,人人身上皆挂彩。

东南行营都部署郭琼坐在大帐中,愣愣地看着徐世禄,再看满脸血污昏迷不醒的刘铢,好半天才回过神来。

“徐指挥使,恕郭某直言,你们韩侯这次太莽撞了。”郭琼命人将刘铢抬下去清洗包扎,叹息道。

“我等深入虎穴,将刘铢抓来,替朝廷免了一场刀兵之灾,解了朝廷之忧,为青州百姓除此大枭,有何莽撞?”徐世禄慨然说道。

郭琼绝非浪得虚名之辈,他乃燕人,起于军伍,惯于征战,少时曾事契丹,在后唐明宗年间,举族南归。近二十年间,郭琼一直担任着刺史、团练使、防御使之类的官职,难以再进一步,阳城一役,郭琼载功亦有不少。难得的是,他在地方为政简宽,颇有贤名。

韩奕刚踏入军伍,就久仰郭琼的勇名。只因当年契丹陷中原,东南流寇多如牛毛,郭琼单骑驰往沂州,群盗素闻郭琼威名,闻风相率遁去。正是在那时,韩奕在东南创立义勇军,二人虽不相统属,但神交已久。

“话虽如此。”郭琼说道,“素闻韩侯年少老成,一向谨慎守礼,有谦让君子之风。近日来,韩侯先是三戏慕容彦超,将慕容公气得吐血,大病了一场,听说他遣人至京师告御状,怕是对韩侯不利。再者,朝廷令郭某驻军于此,再令韩侯领兵前来,并非有了征伐之心,只不过想让刘铢知道自己力弱罢了,但韩侯遣尔等易装混入青州城,未免太过份了。”

“我家侍中或许有些不对的地方,但总归是达成了朝廷诸公的目的。”徐世禄解释道。

“果真如此吗?”。郭琼微怒,“你将刘帅擒来,如今青州无主,若是他的部下酝酿兵乱,趁机抢劫市人,或是肆虐乡野,沦为强盗,韩侯能当得起责任吗?”。

徐世禄闻言,神色大变。郭琼自顾自地又说道:

“徐指挥使或许不知,月初时刘铢置酒,请我入城作客,他在幕下埋伏壮士,想害我。”

说起此事,郭琼脸色变得铁青:“哼,郭某戎马数十年,岂会害怕他?单刀赴会算得了什么?倘若不是陛下与杨相公接连遣使来我军中,命我不可妄动刀兵,我早就攻入了青州城,何劳贵军远来?刘铢胆怯,见郭某从容不迫,并不敢害我,他本已被我说动,答应近日便离开青州入朝,却不料韩侯有如此惊天胆大之举!”

徐世禄心想,韩奕正是因为朝廷想宽大为怀,这才有入城擒杀之举。徐世禄想了想,又道:“郭帅,如今事已至此,我家侍中兵马离青州还远,远水解不了近渴,还请郭帅速派兵入城,安抚青州官民军兵。”

“我已经遣人去招抚青州兵马了。”郭琼道,顿了顿又道,“听闻朝廷已经遣使来此,徐指挥使还是速去齐州见韩侯吧,是福是祸,郭某也只能言尽于此了。”

不管如何说,郭琼也是一片好心,尤其是他在青州驻扎累月无功,又因为刘铢曾有害他之心,韩奕派精悍力量,出其不意,将刘铢擒来,让郭琼恨不得大呼痛快。…,

前有慕容彦超,后有刘铢,一旬之间,韩奕将两位位兼将相之人玩弄于股掌,更不必说前西京留守王守恩,这等厉害人物,郭琼更要礼让三分。如今贪赃枉法、妄杀无辜及蔑视朝廷者,都被朝廷宽宥,韩奕这点“小过”又能算得了什么?

徐世禄拜谢道:“多谢郭帅相告!”

见徐世禄站着不动,郭琼问道:“你还有何事?”

“关于刘铢……”

“刘铢就暂时住在我大营中,我已得朝廷命令,任何人不得伤刘铢一根毫毛!”郭琼断然说道,“难道贵上还想将事态,弄得一发而不可收拾吗?”。

徐世禄无奈,只好告辞。

出了郭琼军营,一行人加上屠夫张,骑马疾驰。屠夫张心有余悸,直到入了齐州地界,看到风中猎猎作息的一面“韩”字大旗,这才安下心来。

此时此刻,屠夫张的脑海中又浮现出外甥年轻刚毅的形象来,心中一片暖意。

郑宝等年轻人兴高采烈,他们首次出手,担当大任,便将一位节度使手到擒来,视虎狼之辈如无物,全身而退,仍沉浸在亢奋之中,早就将满身疲惫忘得一干二净。

唯有徐世禄,心中忐忑,倒不是因为自己没有提早下手杀了刘铢,也不是因为郭琼拦截下刘铢。前思后想,那郭琼说的对,韩奕一向谨慎,这次明知朝廷摆明要宽宥刘铢,为何偏要剑走偏锋,欲置刘铢于死地?

远远的,就见辕门大开,韩奕率领着部下心腹们冲出了军营,大踏步地迎向徐世禄一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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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梁山㈦

“二郎!”

屠夫张放声大叫。重逢的喜悦与此前的受惊,让他一时间老泪纵横。他拉着韩奕,将鼻涕与泪水全抹在韩奕的紫袍之上。

“舅舅能全身来此,便好。”韩奕笑道,又深表歉意道,“我离家数载,未曾还乡,让舅舅挂念了。倒是我屡次遣人接你,你为何不来?”

“嗯,这就是我的不是了。”屠夫张闹了半天才恢复正常。他认真打量了韩奕,见韩奕身披紫袍,腰悬大剑,身边将校悍卒恭敬地侍立在一旁,自然显现出一军主帅的气势来,他不免又恢复到小民的心态。

“奕儿真要是当上了节度使,一定要风光地回青州,将你的全部仪仗带上,多带点牙兵,骑大马,举大旗,锣鼓开道。让咱老张也风光风光,那该多荣耀啊。哈哈……”

这是屠夫张当初一句戏言,没想到事实让他又惊又喜。喜的是再次重逢,又有一班将校向他这个屠夫表示足够的尊敬,惊的是,青州城内一场突如其来的拼杀,让他明白数年前的那个少年人再也找不回了,站在自己面前的是一个杀伐果断的统兵大将,是不能摆自己的长辈身份的。

蔡小五看出屠夫张的尴尬,笑道:“舅舅眼里只有奕哥儿,却忘了我小五。”

“我哪能忘掉你呢!”屠夫张抚摸着蔡小五的戎装与佩剑,喜不自胜,“没想到那个无事生非的愣头青,如今也出人头地了。”

蔡小五挠了挠头,抱怨道:“难道我蔡小五,在家乡的名声就这么差?”

众人大笑,纷纷将屠夫张迎入大营。韩奕吩咐蔡小五招待屠夫张,自己却立刻去见徐世禄与郑宝等人。

郑宝等人正在清洗伤口,各个身上都有不同程度的创伤,也是年轻使然,他们一边包扎伤口,一边不忘吹嘘自己的勇敢。徐世禄静静地坐在一边,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看着郑宝等年轻人的嬉闹,他感觉自己仿佛也年轻了十岁,只是此次行动的结果不太完美。

韩奕挑帘入帐,不待韩奕问话。郑宝一五一十地禀报此前发生的所有事情,浑然不顾自己身上的伤口。韩奕一一拍了拍郑宝等人的胸膛,鼓励道:“从今日起,天下谁人不知英雄出少年?”

待郑宝等年轻人出去领赏,韩奕这才和徐世禄二人面对面坐着。

“属下无能,未能及时下手,让刘铢活了下来。”徐世禄伏在地上领罪。

“徐兄不必如此。”韩奕将徐世禄扶起道,“或许这是天意如此。”

“天意?”徐世禄不解。

“对,这是天意。人们常说自作孽不可活,但天意让刘铢之辈活于世间,可见上天其实无道得很!”韩奕握紧拳头,愤愤不平。

徐世禄担心道:“那刘铢要是杀了,便是杀了。只是眼下他活着,恐怕对军上不利,再加上慕容彦超……”

“我既然敢做,那便是做了。”韩奕脸色深沉,“大丈夫行事,有所为有所不为,更应当拿得起放得下。郭琼认为我太莽撞,不计后果,那也太小看我了。”

徐世禄以为韩奕有万全之策。忙问道:“为今之计,军上将如何做?”

“我当然会上表自辩。刘铢之事,我虽然出人意表,但至少也让朝廷消了心腹大患,慕容彦超也是一样,前者自恃佐命大功臣,蔑视朝廷,屡屡抗命,后者不仅以功臣自居,还自认为也是皇族中一份子,背地里常说朝中重臣的坏话。…,

你以为我恃强凌弱,可我义勇军满打满算,也不过四千。其实杨邠等人早就对刘铢与慕容彦超二人不满,我没费多少力气,替朝廷狠狠地教训了这二人,杨相公暗地里高兴还来不及呢。”

“话虽如此,不过依徐某拙见,朝廷免不了要向军上追责,军上还要做好准备。”徐世禄心中稍定。

“哼,我倒是想看看,朝廷如何降罪于我?”韩奕冷哼道,“这世上的事例还少吗,越是骄横的,照例是一帆风顺,王守恩在洛阳贪赃枉法草菅人命,照样在京城里享受着一份俸禄,刘铢在青州更是贪暴,就是这样的人物,朝廷仍想保他。这让我明白了一个以前不曾明白的道理。越是谦让守法的,反倒是让人觉得可欺。倘若不得以,我便去郓州城外的梁山,当个草大王去!”

“那军上一定要在聚义厅里留着一张交椅,那一定是徐某的!”徐世禄莞尔。

“一言为定,你这就算入伙了!”韩奕故意说道。

“一言为定!”徐世禄大笑。

……

永福殿内,皇帝刘承祐与一干重臣们,面面相觑。

一向谨慎守礼,又颇得朝野赏识的韩奕竟然给他们出了个难题。要说功劳,韩奕出奇兵,光天化日之下将刘铢劫出青州城,令其部下群龙无首,郭琼趁机领兵入城,彻底了结了朝廷的一桩隐患。要说智勇双全,他能够将沙场骁帅慕容彦超玩弄于股掌,足以显示他的将略才干。

但是,韩奕这次郓州之行,差点酿成一场兵乱,未免有些目中无人了。所以,慕容彦超连上三表,指摘韩奕的不是,扬言与韩奕势不两立。

殿中坐着杨邠、史弘肇、王章、郭威、二苏与窦贞固等将相,众人议论了半天。也商量不出个对策来。史弘肇脸上似笑非笑,有些幸灾乐祸,尤其是当他听说慕容彦超气得吐血,刘铢被打掉了三颗门牙的时候。

郭威有心替韩奕说几句好话,但他不想让人觉得他太偏袒韩奕,所以他眼观鼻,鼻观口,不动声色,静观别人怎么说。

还是皇帝刘承祐开了口:“杨卿,刘铢已经在来京师的路上。郭琼上表奏请朝廷早日派人镇守青州,你看该遣何人去青州?”

杨邠心想皇帝这也是避重就轻。轻咳了一声,终于打破了沉默:“回陛下,中书近日拟徙薛怀让为匡国军节度使,徙折从阮为武胜军节度使,杨信为保大军节度使,又调刘词为安国军节度使。”他望了一眼史弘肇,接着道:

“以王饶为护国军节度使……”

那王饶厚赂史弘肇,不仅没被朝廷追究罪责,反而正授节钺,不得不让人惊骇。苏逢吉心中不满,他不仅不满那王饶没有厚赂自己,更是不满武人专权,打断杨邠道:“陛下问的是青州!”

杨邠瞪了苏逢吉一眼,接着说道:“朝臣本有计较,徙慕容彦超为兖州泰宁军节度使,至于现泰宁军节度使符彦超,让符公移镇青州。”

“那天平军呢?”刘承祐问道。

“邺王高公,乃累朝宿将,又德高望重,足以捍卫京师东边门户。”杨邠回道。

“有高公镇守郓州,当然是个极好的人选。”苏逢吉插口道,“可是高公此前一直镇守邺都,何人填补此一空缺呢?”

“邺都天雄军乃河北重镇,素为京师北边门户,近来辽人蠢蠢欲动,屡有南掠之举,朕心有不安。”刘承祐点头说道,“邺王不可离镇!”…,

“邺王虽是沙场老将,但邺王为人低调,并无力挽狂澜之策。近来辽人南掠,臣观河北诸镇自闭门户,相互推诿,任凭辽人兴风作浪,杀我百姓。”史弘肇道,“所以,臣以为不如遣一朝中重臣镇守邺都,号令河北诸镇。如此方可万无一失。”

君臣的目光一下子全都聚集到郭威的身上,因为除了郭威,好像没有人可以胜任这等重任,也没有人会让君臣觉得更放心边事。

郭威忽然觉得今日廷议,已经离题万里了,今日讨论的是韩奕,不是辽人与他郭威。

但无论刘铢,还是慕容彦超、韩奕,他们之间的“小事”与辽人犯边之事相比,实在不可相提并论。

辽人虽不复耶律德光时的强势,但常常举兵南掠,再加上河北沿边诸镇各不统属,辽人来时,大多各自紧闭门户,只扫门前雪,不管他人瓦上霜,恨不得辽人只去邻郡侵害,让中原皇帝与大臣们头痛不已。

如此一来,辽人更加肆无忌惮,不举兵南下烧杀抢掠,那实在是太对不起自己。

“那……史卿以为如何?”刘承祐欠身问道,这种征伐之事让他如同抓瞎,没了一点主张。

“臣以为,就命郭公以枢密使之职,率禁军镇守邺都,兼领邺都留守、天雄军节度使,陛下可诏河北诸镇,令河北诸郡兵甲钱谷,但见郭公文书立皆禀应。”史弘肇说道。

“不可!”苏逢吉闻言,大声疾呼。

苏逢吉的姿态,令众人诧异,纷纷侧目而视。

“历代故事,从无此例!郭公既领大镇,何必又兼枢密使之职?不妥、不妥!”苏逢吉直摇头。

“领枢密使,可以便宜行事,诸军方会畏服。否则,郭公何以号令河北兵壮,何以筹集钱粮?”史弘肇针锋相对道,“李守贞据河中叛时,郭公不是也身兼枢密使之职前去讨逆吗?此便是例证!倘若那时郭公没有枢密使的头衔,诸军岂会听他号令,同心合力,诛此大逆?”

史弘肇的话,令苏逢吉措手不及,苏逢吉只得向皇帝摊着双手道:“陛下,以内制外,可谓顺也!今反以外制内,罔顾制度,可乎?”

刘承祐左思右想,看看史弘肇,又看了看苏逢吉,还是没有决断:“辽人近来屡犯我境,奸yin掳掠,无恶不作,令人发指。鉴于邺都重镇,朕亦以为非郭卿不足以镇守,苏卿所言虽也道理,但辽人南寇事大,还须从长计议。”

“那关于韩奕之事,应当如何处置?”窦贞固见此事暂且挂起,又将今日的议题拉了回来。

“沿边尚且不得安宁,韩奕又另生事非,视藩镇勋旧如无物,肆意妄为,臣以为若不严加惩处,怕是令诸镇难以心服。”苏逢吉抢先说道。

“所谓诸镇,也不过是慕容彦超一人罢了。”史弘肇讥笑道,“韩奕领兵趋郓州,本是身负朝廷重任,但慕容彦超拒门不纳,明知有朝廷公文在,不供粮草,苏公以为何解?”

就在慕容彦超接连上表弹劾韩奕之时,韩奕的奏表早已经呈到朝廷,当然不会说慕容彦超的好话,各执一辞。

韩奕身为义勇军马步都指挥使,掌禁军一部,也是史弘肇的直属部下,慕容彦超竟然不给自己的部下将士提供粮草,所以史弘肇当然要为自己部下说话。再说,史弘肇也没少收韩奕的钱财。那王饶原本至少应当被发配到散州,走了他家的后门,便能堂而皇之地做上了正授节度使,相较而言,韩奕的“过错”实在是不值一提。…,

“慕容彦超虽然有过,但韩奕难道就无过错吗?他年轻气胜,目中无人,突然兵临郓州,慕容彦超岂不会有防备之心?”苏逢吉见史弘肇总是跟自己唱反调,不禁大怒。

“苏公暂且息怒。”郭威连忙劝道,“苏公说韩奕年轻气胜,绝非言过其实。郭某亦以为韩奕年纪轻轻,便位兼将相,难免有些不知天高地厚了。不如略加惩罚就是了,国朝欲一统天下,征叛讨逆,南击淮人,北抗辽虏,需要如韩奕这样的将材。”

郭威又冲皇帝说道:“陛下,朝廷若是严加谴责,怕是过犹不及,让韩奕心生怨意。”

刘承祐听了郭威的一番言辞,连连颌首:“听郭卿老成持重之言,朕心中豁然开朗,卿不愧为国之柱石。至于慕容公如何安抚,韩奕该如何受罚,还需再议,千万不要再横生枝节。”

君臣又商议了半天,还是商议不出个子丑寅卯来。

此时此刻,在君臣的心中,辽人南掠,如何防御才是举足轻重的头等大事。

就是方才扬言要严惩的苏逢吉,也满脑子思索着史弘肇提议让郭威以枢密使的头衔领藩镇的事情,不知这是福是祸。他越想越是生气。

更没有人知道,刘铢此时正站在大梁城外,用他失了三颗门牙的嘴巴骂娘,虽然大失颜面,心中却暗道侥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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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梁山㈧

刘铢守在中书门下政事堂内。等待着杨邠的召见。

他已经在政事堂里等了一个多时辰,喝了好几壶茶水,连茅房都跑了好几趟,总是不见杨邠的身影出现。杨邠此时正在内堂与几位同僚议事,所谓同僚,是诸如史弘肇、郭威、苏逢吉等朝中重臣,所以饶是刘铢,也不得不耐心等待。

刘铢来京城已经三天了,他眼瞅着朝廷没有问罪的意思,在暗自庆幸之余,心思又宽泛了些,便想着拜谒杨邠,试探杨邠的口风。平卢节度使,他是做不成了,再说他也没脸回青州,他希望能得到一个美缺,哪怕是一个小点的节镇也行,他可不想成为另一个王守恩。那王守恩被罢了西京留守之职,如今无官无职,在京城里就等着老死。

内堂时不时地传出一两声激烈的争吵声,刘铢侧耳倾听。但朝廷重地,他只能隔着一幢官舍和一个庭院及回廊,分辨出那尖刻的声音属于宰相之一苏逢吉,另一个低沉声音的主人则是侍卫亲军都指挥使史弘肇。

“这还要吵到什么时候?正是要紧!”刘铢不禁在心中暗骂。他回头冲着侍立在侧的小吏嚷道:“茶都凉了,还不利索点?”

落毛的凤凰不如鸡,刘铢十分怀念昔日在京城受到的尊敬,他甚至认为在政事堂公事房前来来往往的文武大小官员与军士、小吏、杂役们,看自己的眼神分明是讥笑的意思。

小吏们心中则暗骂刘铢不知天高地厚,就是邺王高行周嘉庆节时来政事堂公干,也不敢自端身份。但他们不过小吏,一家老小要靠微薄的俸禄供养,“久仰”刘铢的凶名,也招惹不起,只好跑去端茶倒水。

门口出现了个熟悉的身影,刘铢定眼一瞧,见是天平节度使慕容彦超。

“慕容兄,好久不见了!”刘铢连忙起身寒暄。

慕容彦超见是刘铢,便阴沉着脸,这让他原本就黑的脸更加难看。他狠狠地瞪了刘铢一眼,找了把交椅坐下。刘铢心知慕容彦超这是恨自己不服朝廷命令,将那该杀的韩奕召来,结果落得丢尽脸面。

刘铢尴尬地笑了笑,明知故问道:“慕容兄不在郓州快活,为何来到京师啊?”

“你不在青州享福,为何来京师啊?”这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慕容彦超反唇相讥道。

刘铢的老脸,立刻如同抹上了一层厚厚的胭脂。二个“难兄难弟”相对而坐。各自气鼓鼓的,直到另一个人的来到,才打破了死一般的宁静。

冤家路窄,来者正是奉命入朝的韩奕,他“犯了事”,朝廷总要有个说法,所以他不得不来。慕容彦超与刘铢见韩奕的身影刚在门口闪现,二人的屁股如同被刺戳了一下,同时跳将起来。

“看来,韩某来的不是时候!”韩奕略感惊讶。双腿迟疑了一下,他很快便恢复了神色,从容不迫地来到二人中间坐下。门外突然涌进来一队军士,各执枪棒,侍立在室内,像防贼一样盯着三人,大概是为了防止三个仇敌动起手来。

“杨公有命,政事堂乃朝廷重地,国朝脸面,任何人不得喧哗,违令者,斩!”军士当中为首的喝道。

“姓韩的。你还敢来此吗?”。慕容彦超安静了一会,首先发难,要不是因为这里是政事堂,他恨不得将韩奕生吞活剥了。

“我不是在这里安坐吗?”。韩奕慢吞吞地回道,他盯着握着拳头的慕容彦超,一字一字地说道,“慕容公想与我动手吗?倘若公果真有此意,你我不如就选个良辰吉日,去侍卫司校场,让全京城的百姓作个见证,弓马枪棒,任你挑!不过,公是长者,您或许应该自重身份,不愿与韩某同台竞技。反过来说,韩某也不想欺负一个身子半截入土的老者,胜之不武啊!”…,

“你……”慕容彦超怒急,“单打独斗,那不过是匹夫之勇。吾辈武将,应当各领一军,长枪利箭,坚盾大阵,纵横捭阖,在沙场上分出个高下。”

“郓州城外,你我不是已经分出个高下了吗?”。韩奕反问道。

“哼,那不过是你耍的奸计,非是英雄豪杰之举。”

“兵无常势,水无常形。”韩奕针锋相对,“看来。慕容公也只有匹夫之勇。”

“姓韩的,你不要太得意了。”刘铢在旁帮腔道,他当然要站在慕容彦超一方,“若真是沙场兵戎相见,你还敢如此托大吗?刘某成为大将之时,你还在吃奶呢!”

“不知刘帅能掌兵几何?”韩奕盯着刘铢的门牙,似笑非笑。

“至少一万!”刘铢抿着嘴,很是谦虚。

“哦,韩某比不上刘帅,我只能领兵四千。”韩奕也很谦虚。

“义勇军吗?”。刘铢想到不久前在青州城受到的突袭,仍心有余悸,他不得不承认义勇军的勇悍,“哼,两军狭路相逢,一切花花肠子都派不上用场,慕容令公说的对,沙场之上拼得是血气与长枪利箭,那得凭真刀真枪地冲杀。”

“刘帅所言甚是。但韩某只会让敌军出现在我选定的战场……”

三人高谈阔论,不知道的以为他们在切磋领兵打仗的经验。正说话间,只听“哐当”一声巨响,响透整个政事堂,政事堂深处的一间屋子的门被人从里面猛得拉开。

苏逢吉气呼呼地走出来,将挡在面前的小吏推到了一边。小吏手中捧着的公文散落了一地。史弘肇阴沉着脸紧跟其后,嘴里含糊不清地低声嘟哝着,苏禹珪、窦贞固,还有郭威、王章、杨邠等人也鱼贯而出,各自眉头紧锁,沉默不言。

“杨相公、杨相公!”刘铢与慕容彦超二人抢先迎了上去。

杨邠站住了身子,瞧了瞧这二人,又瞅见韩奕站在二人身后,仿佛有些愕然。他冲三人摆了摆手说道:“你们且回去侯着,杨某与诸公正要去皇宫觐见陛下,有大事要商议。等大事一了。再与你们说话。”

“杨相公,刘某都等了两个时辰了。”刘铢等得久了,只等来这么一句打发的话,让他的语气不免有些僵硬。他一向骄纵惯了,乍一被杨邠呼来喝去,如同小卒,心中极是怨恨。

杨邠方才与苏逢吉等人正在议事,就是前些日子提议让郭威领禁军镇守邺都的事情,苏逢吉与史弘肇争吵,各不相让,其他人也各有意见。有关辽人南侵的事情,既马虎不得,又耽误不得,杨邠忠于公事,正烦闷大臣之间意见相左,见刘铢不依不饶,怒斥道:

“朝廷宽大为怀,念你昔日有从龙之功,又记着你的旧勋,不追究你在青州的罪责,也是陛下格外开恩。莫不是,你还想得寸进尺吗?”。

杨邠执掌军国大小诸事,说话比皇帝还要管用,刘铢不敢得罪杨邠,只好讪讪地拱手站在廊边,目送着杨邠等人往皇宫方向行去。

“商议个鸟大事!我也找陛下去!”慕容彦超大大咧咧地骂道,狠狠地瞪了韩奕一眼,头也不回地离开政事堂。刘铢跺了跺脚,也跟着离开。

韩奕独自一人站在廊下,心道天下又要多事了。

一出了政事堂,郑宝迎了上来:

“兄长,方才见到了刘铢那匹夫。这老家伙嘴里不干净,这里要不是京师天子脚下,我早就剁碎了他嘴中剩下的牙齿!”…,

“且让刘铢逍遥几日,也犯不着跟此辈计较。”韩奕道,“你得留着他几颗牙齿,让他不至于饿死。”

……

汴水边。杨柳依依。春末夏初大概是一年当中最迷人的时候,天地间无处不显现出她的万种风情来。

李小婉坐在一颗光溜溜的大石头上,将鞋袜脱下,露出她一双精致白嫩的小脚来。韩奕站在身边,饶有兴趣地看着李小婉将双脚放在水面上晃荡。

野渡无人舟自横。水面上一群水禽掠过大片的芦苇荡,伴着夕阳,在天际间自由自在地飞来飞去,毫无羁绊。更远处的孤村,已经飘起了几缕炊烟。

李小婉处于放松状态,她发觉韩奕盯着自己看,脸上发热,再回首望去,见韩奕的目光已经移向远方,随着鸟群的移动而移动。

落霞与孤鹜齐飞,万道红光普照大地,更显得原野的空旷与寂静。除此之外,还有习习的凉飞,李小婉头上的一绺秀发随风飘动起来,风也吹动着韩奕翩翩衣带。

“我很久没有这样了?”韩奕突然说道。

“什么?”李小婉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句,给愣住了。

“一个人抛却一切烦恼俗事,找个没人的地方,坐看风景。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

“这么说,我不应该来。”李小婉故意说道。

“哦不!”韩奕连忙否认,“上次我与你去相国寺同游,还未尽兴,就被俗事给搅和了。我的官职越来越高,这人也跟着俗了起来。今日与你同游京郊,倒是让你沾了不少俗气。”

“将军有心事吗?”。

“没有心事,就是有些俗事。”韩奕坐在了柔软的草地上,道,“不过今日我全没想着心事、俗事,以后得常来,这让我觉得舒坦。”

李小婉不知韩奕是对自己说,还是自言自语,但韩奕今日的表现,让她对韩奕有了更深的认识。抛却身份、地位、权力的韩奕,更让人感到亲近与理解。

两人静静地坐在岸边,看着飘渺的暮色与缓缓流水,聆听着昆虫在草丛间的歌唱,享受着只能意会不可言传的意境。

“看,那花多美!”李小婉伸出白葱般的纤手,指着对岸说道。对岸的岸畔上生长着一朵淡紫色的无名花朵,它虽热烈但不高调,开在无人知晓的地方,栖身于一丛茅草之间,风吹草动,将它俏丽的身姿悄然掩盖。

韩奕脱下自己的靴袜,赤着脚下了河,往对岸行去。汴水不深,最深处也只及他的腰部。

“将军,小心!”李小婉惊呼道。

在她惊呼间,韩奕已经淌过了河,将那朵淡紫色的花朵折了,再返身回来。李小婉看着韩奕的身影河面上移动,满心欢喜地接过花朵,将它插在自己的发髻上,再偷眼向韩奕望去。

“看来还是我说的对,汴水是该浚疏了!”韩奕说了一句大煞风景的话,“这水行不得大船。”

“时候不早了,我们该回去了。”李小婉莞尔,暗道韩奕真是个痴人。

在暮色渐浓之中,韩奕与李小婉并骑,缓缓而行,向着汴梁城行去。李小婉望着汴梁城渐近,悠悠地说道:

“后天我就要随我伯父去陈州了。”

“嗯,你伯父被外放为陈州刺史,这事我亦已知晓。”韩奕点点头,又侧着脸问道,“两地相隔,我要是再想见到你,那该如何是好?”…,

李小婉闻言,一颗芳心剧烈地跳动起来,却板着脸嗔怒道:“天底下那么多人,你见我做甚?”

“不,正如你头上的这朵无名花朵。”韩奕道,“它虽生在偏僻处,但天生丽质,娇而不弱,虽与杂草同生,但掩盖不了它的卓尔不群。我怎能不见?”

韩奕的目光中,迸发着浓烈的热情,几乎要将李小婉融化。

“这花真若是如你说的那么好,那……那还不如不折,是我不好。”李小婉心中忐忑,她将头上的小花取下,放到手掌心,抚摸着那娇嫩的花瓣,惋惜起来。

韩奕见状,连忙说道:

“它只为你而生,我只为你而折,注定不能分开。”

他亲手捡起花朵,将它扎在李小婉头上,自顾自地欣赏了良久。

正所谓人比花娇,李小婉面薄,虽然极愿意,但女儿家的羞涩让她心如鹿跳。韩奕的心意,让天资聪慧的她浮想联翩,但一想到她就要随李榖去陈州,再见到韩奕不知何时,又凭空增添了几许愁绪,心中空荡荡的。

远远的,一骑飞驰而至。

韩奕看着郑宝急匆匆地赶来,眉头一皱,向李小婉叹息道:“我就是一个俗人,不得片刻安宁!”

“你不是俗人!”李小婉回眸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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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 梁山㈨

严相窦贞固的府第内,张灯结彩。高朋满

今夜,朝中权贵会饮于崇府,窦府内候应的家丁、侍女一路小跑,不敢耽搁。凡是朝中排上号的权贵,如杨徘、史弘举、苏逢吉、郭威等人,皆一同赴宴。顺便的,包括俗人弗奕也应邀在列。

满朝文武当中,韩奕旁观左右,认识的人不多。他自顾自的浅饮。打量着光临窦府的权贵们。他的目光正好撞上另一个频频投来的目光。此人就坐在韩奕的对面,乃检校太傅、宣徽南院使王峻。郭威即将出镇郜都,王峻被任命为监军。

韩奕是藩臣,在京城除了禁军中的将校,认识的人并不多,并不认识王峻,见王峻与相邻的慕容彦超谈兴颇佳,又对自己指指点点,心中不悦,便问道:

“这位大人不饮酒,看我作甚?”

“韩侯不向郭公祝酒,看我作甚?”王峻反问道。

“无人引吭高歌以助酒兴,此酒饮来无味。”韩奕故意说道。

王峻面色立刻大窘。

原来他本是伶人出身,所谓伶人。便是达官贵人们坐着饮酒,他搽脂抹粉地唱歌跳舞,以搏宾朋一笑。伶人不仅可以为主人带来身心的愉悦,又是主人招待同僚与宾朋的好工具。

梁贞明初,张筠镇相州时,见王峻有一副好嗓子,便将王峻养为家奴张筠待王峻还不错。但王峻依附张筠没多久,被张筠转送给当时的租庸使赵严。哪知赵氏随着朱梁王朝的灭亡,身死族灭,王峻流离失所,寄居人下,受尽白眼,十分狼狈。后来辗转又投入到刘知远的帐下

这才鲤鱼跳龙门,成了朝中大臣。

韩奕随口说出的话,本是无心,却是哪壶不开提哪壶,王峻如今虽身居要职,但对自己的出身很是忌讳。他疑韩奕是故意提起,心头大怒。

“王某原以为韩侯本事不今日一见。也不过如此,只是口舌上的功夫不错王峻语气僵硬。

“冉下便是宣徽南院使?。韩奕见他自称姓王,狐疑道。他认真打量着王峻,见王峻一身紫服,白面微须,目光深沉,虽然并无盛气凌人之态,但正是意气风发之时。

“这人是不能得卑的,第一次见面我却偏偏得罪了此等人物韩奕暗恼道,连忙举筋向王峻赔不是,“韩某言语轻佻,请王大人见谅!”

王峻见韩奕态度来了个百八十度大转折,也不再计较,勉强浅饮了一触,心里虽然仍不快,也算是原谅了韩奕。只听慕容彦超隔着数人,对杨郁道:

“杨相公,今夜饮酒岂能干坐着,不如命人舞剑,以助酒兴。”

杨胀见气氛有些冷清,听到慕容彦超有此建议,点头赞成道:“这样也好,就是不知诸位当中,谁善舞剑?。

“听闻西京留守韩奕颇擅此道。”慕容彦超连忙说道。

众人的目光在慕容彦超与弗奕之间来回游动,都知道慕容彦超与韩奕有私怨,不知慕容彦超主动举荐韩奕,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回杨相公,韩某乃粗人,素来不知舞剑是何物。”韩奕将佩右解下,扔在席案上,那剑发出铿锵之声。韩奕沉声说道,“韩某的剑是用来杀人的,剑法丑陋,难入诸公法眼。今夜群贤毕集,酣饮美酒,韩某勉强占得一席,不敢造次,扰了诸公的雅兴。”

韩奕的话掷地有声,引人侧目。王峻拍手笑道:“韩侯谦虚了,王某早闻韩侯文武双全,岂能不会舞剑?。

“不会便是不会,何须隐瞒?”韩奕说道,“听闻唐书法大家张旭观公孙大娘舞剑而于书艺有所得,韩某也好书法,也观过别人舞剑,只是韩某拙笨,未能得先贤之妙。今日慕容公既然提起,不如请慕容公舞剑一试?”

“韩侯的剑是用来杀人的,老夫的剑也不是用来欣赏的。”慕容彦超端坐在席位上,森然地说道,“你我不如借窦相公宝地,比试一下杀剑之剑,以助诸公酒兴,如何?”

在坐的大多是武人,其中不乏唯恐天下不乱者,见慕容彦超主动提起。要与韩奕比剑,个个叫好。,

韩奕见慕容彦超有志在必夺之意。心知慕容彦超对自己的剑术一定十分在行,他也不愿被人小瞧了,便大方地说道:

“若是窦相公与杨公允许,韩某愿博诸公一笑!”

窦贞固当然知道慕容彦超想借此找回颜面,武人相斗,本为他所不喜。但他也不好反对,皱了皱眉头。向杨邻投向探询的目光。杨徘微微点头道:

“慕容节帅与韩侯都是同殿为臣。不可妄动兵刃,伤了和气。可换木剑比试。”

慕容彦超与韩奕二人起身领命。纷纷换了木剑,站在了堂下空地上。相视而立。慕容彦超横剑在手。狠狠地盯着韩奕,心中兴奋,他久历军伍,对自己的武艺极为自负,这次终于找了个在大庭广众之下的机会,想教一下韩奕。

韩奕反握着剑柄,放在背后,并不主动前攻,反而气定神闲站在那里。斜睨地看着慕容彦超。慕容彦超怒道:

“如此良辰,还不动手,更待何时?”

“公是长者,韩某岂能以下犯上?慕容耸先请!”韩奕针锋相对。

“你眼中何曾有过谦恭之心?男子汉大丈夫,何必学妇人之态?”慕容彦超怒道。

众人听着场中二人对白,见年长者剑拔弩张,年轻者反而恰如闲庭信步,心中各有计较。郭威低声对杨邻说道:

“慕容公久历沙场,以骁勇善“几天,今夜却如此轻易地就被激怒结果凡亚分晓。泵君几罢

“郭贤弟不如静观杨邻笑道。“盛怒之下,或许有万夫不当之势呢?”

厅堂下,慕容彦超已经发动了。他果然是沙场老将,手中木剑虽不趁手,但在他手中如同一支真正寒光凛凛的大剑,不攻韩奕身上其它部位,竟是招招取向韩奕双目。

电光火石之间,木剑已经挥出了七八招,招招夺人心魄,招招欲致人于死地。韩奕眉头微皱,沉着应战。见招拆招,看上去节节败退,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

饶是如此。慕容彦超一时不能得偿所愿。越是想到不久前在郓州城受到的奇耻大辱,慕容彦超越觉得羞愤难当,手下的气势越发磅礴,一时间让弗奕手忙脚乱。

满堂宾朋,目不转睛地观看二人争斗。慕容彦超的剑法经历过沙场拼杀的考验,精淬凌厉,毫无浮华之形,木剑在挥舞之间,隐有风声鹤婆,令人胆寒。众人感受得到慕容彦超的满腔杀气,不自自主地为韩奕捏了一把汗。虽然有不少人唯恐天下不乱,用的又是木剑,但若真是当场见血,谁的脸面上也不好看。

慕容彦超得势不饶人,攻势又如脱缰之马,一发而不可收拾。韩奕自比试一开始,就没有骄傲轻敌之心,他素知慕容彦超骁勇善战,任凭慕容彦超强攻,自己则见招拆招,拆不得便后退。

慕容彦超额头上开始冒出细汗。众人再看韩奕时,只见他仍然见招拆招,只是偶而反击一两招,健美的英挺之躯,不乏文质之气

一剑,在手,虽面临真千凶险,恰似闲庭信步,更添潇洒之态。

韩奕不愿跟慕容彦超计较,想让慕容彦超知难而退,但慕容彦超骑虎难下,怎会主动退出?渐渐的。就是文官们也看出了眉日,暗道韩奕能有今日的地位,并非是虚名之辈。

慕容彦超见奈何不了韩奕,又瞥见弗奕嘴角的浅浅笑意,怒火攻心。大喝一声,不顾韩奕削过来的一剑,往韩奕的喉咙猛得一击。

杨部、郭威等人看得真切,见大有两败俱伤之势,惊呼不好。韩奕见这一剑来得突兀,若是被击中喉骨。那可不仅仅是受伤。

电光火石之间。如咫尺天涯。韩奕强扭起去势。将脖子一偏,堪堪躲过这剑,手中的木剑狠狠地往慕容彦超的腰背砍去。

慕容彦超那剑虽是木剑,剑尖又钝。但也划破了韩奕的脖子,受伤处立刻显现出一道血痕。再看慕容彦超,承受着韩奕这一含怒而发的一剑。脚下一个踉跄,撞翻了王峻面前的席案,勉强没有摔倒在地。

杨郡连忙喝令二人住手。

“慕容节帅与韩侯二人,半斤八两。各有千秋,这场比试,不分高下郭威下了评语。,

明眼人一听便知郭威这是给慕容彦超面子,若换成真正的铁剑,方才那凶险的一幕,韩奕至多受轻伤,而慕容彦超已经被砍成了两半。

“多谢慕容公承让了!”韩奕扔下木剑,自顾自地回到席上,端端正正地坐下,显出他的风度。

慕容彦超并非不识人间烟火。见郭威等权臣们给自己面子,见好就收。只是连番在韩奕面前没讨到便宜,反而一再受辱,让他羞愧难当。或许在慕容彦超此时的心目中。他已经没有了轻视韩奕之心。

倒是看热闹的人,觉得这太不过瘾。尤其是史弘肇,眉飞色舞,更是大呼小叫起来,令文官们连皱眉头。

“今日在窦某寒舍设下此宴,为的是为郭公伐行,我等不如为郭公满饮此筋?”实贞固身为主人,自然不忘本次宴会的主旨。

“为郭公伐行!”众人纷纷冲着郭威举鹃说道。

之所以有今日的宴会,并非是窦贞固太好客,而是近来大臣们为着郭威出镇郜都一事,吵得太厉害。昨日终于有了结果,今日皇帝制以郭威为邯都留守、天雄军节度使,枢密使如故,仍诏河北诸镇,兵甲钱粮。见郭威文书立皆禀应,不得违抗。今夜寰贞固设下此宴,也算是为郭威线行。

关于郭威以枢密使的头衔出镇耶都一事,朝中大臣们意见不同,苏逢吉自然是强烈反对,其他人也各有各的主张。就是杨邻,他虽与郭威交好,但身为首相,他更多考虑的是别人的不同意见。

史弘肇在这次廷议中,最终获胜,他邀功似的举起大筋,在大庭广众之下,对着郭威大声说道:

“昨日廷议,大家的意见是何等的不同,只有我史弘肇鼎立支持贤弟。今日借主人家的酒,史某与贤弟痛饮!”

苏逢吉大感冤枉,他忍耐不住,举筋道:“彼此为的是再家大事,并非私怨,何必介怀?”

杨邻身为首相,也要一碗水端平,也举筋说道:“我意也是如此,为的都是公事。”

“杨、苏二公说的是,郭某不敢如此。”郭威也举筋道。他暗恼史弘肇多事,虽然朝中将相为着他的事情激烈争执,但那毕竟是关起门来的争论,要是如此当众抖落出来。那不就走向全天下人宣布,朝中文武不合吗?

这次事件,让郭威陷入了漩涡之中,既然朝廷只能派他郭威去镇守郜都,那么如果继续能以枢密使的职衔号令河北诸郡,自然是求之不得之事,否则纵是他郭威,也难以让河北各地的藩臣们遵从自己的调遣。如果不是这样,就不可能统一指挥和统一调遣,如果各自为战,更不可能让辽人知难而退,那样朝廷

但近日来朝廷之中的争吵,让郭威背上了个,爱权的名声。所以郭威在廷议中,只好一言不发,坐等朝臣们争出个结果来,你们说怎么办。我郭威就怎么办。

如今尘埃落定,郭威也算是得偿所愿,当仁不让地成了最大的受益者。

不料,史弘肇又老生常谈起来他一贯的认识:“安定国家,靠的是长枪大剑,毛锥子有何用处?依我看,文臣不足以同谋!”

王章尽管也看不起文人,但听不得史弘肇的这种论调,因为史弘肇将所有使毛笔的人都打倒在地,但王章身兼三司使,掌管国家钱粮,平日里不使长枪大剑”用的当然是毛锥子:“不用毛锥子,不知财赋从何处而来?史兄未免太目中无人了!”

“我这是就事实而论,天下纷争之时,王兄何曾见过文官们披坚执锐。浴血奋战过?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动辄引经据典,呜呼哀哉,不过是人云亦云,徒耗钱粮罢了。”史弘肇讥笑道。他的话引起在场的武官们,频频点头。

不看僧面看佛面,史弘肇这话打击面太广,尤其是此间的主人实贞固。更是个文官。寰贞固听史弘肇如此说,面上难免不好看。陪坐的文臣们,也个个不太高兴。

“今日窦某设宴,为的是郭公即将出镇邯都,史公不如多陪郭公饮上几筋?”窦贞固说道。,

“窦公说的是!”郭威连忙称谢,又对着众位宾客说道,“郭某今日受命,北上抗辽,难得窦公及诸位厚意,郭某先干为敬!”

说毕,郭威仰起脖子,将满满一筋酒灌入腹中。但既便如此,宴会原本被韩奕与慕容彦超比剑带动起来的热烈气氛。变得有些冷清。

人人各怀心事,少顷席散,各自怏怏归第。

次具,郭威入宫向皇帝辞行。

皇帝刘承佑愁眉不展,原因是他宠爱的夫人耿氏最近卧病在榻。日见憔悴,弄得刘承佑也是茶饭不香。

那耿氏生有绝色,又能哄得刘承佑开心,刘承佑本想立她为后,不料杨邻以皇帝登基不久,立后之事太速为由,拒绝了刘承佑的要求。眼见着耿夫人就要香消玉殒。刘承佑更是愤愤不平。

闻听郭威入宫辞行,刘承佑勉强更衣召见。

郭威毕恭毕敬地伏阙奏请道:“臣就要出镇郜都,惟虑朝堂纷争。太后随先帝多年,经历丰富,陛下春秋正盛,遇有重事,不妨多禀太后知晓。依臣拙见,陛下应亲近忠直。放远谗邪!苏逢吉、杨邻、史弘举皆先帝旧臣,尽忠询国,愿陛下推心任之,必无败失。至于疆场戎事。臣愿马革裹尸,为陛下分忧!”

刘承砧知晓苏逢吉对郭威屡有不逊之辞,见郭威反而推崇苏逢吉,不禁敛容称谢道:“郭卿老楼伏杨,联心宽慰。”

郭威这次要出远门,一年半载是不能回朝的,本有一肚子话要跟皇帝说,但见皇帝频频打着哈欠,只好在心中哀叹了一声,告辞而去。

又过了几日,郭威领兵出征。韩奕与大臣们在封丘门外的陈桥驿,为郭威送行。韩奕望着禁军雄壮的兵马,和万军丛中赫赫的“郭”字大旗。不禁浮想联翩。

“子仲,你何日返镇?”郭威望着韩奕问道。

郭威深知韩奕极有将略,韩奕的兵马他使唤得又极为顺手,便想召韩奕同赴郜都,威慎辽人。韩奕也屡次请求赴郭威麾下听令,但郭威此去,将禁军大部带往郜都,京师显的空虚,经过韩奕与慕容彦超、刘袜二人的纠葛,朝臣们反倒一致认为可调韩奕镇守东京东边门户郓州。

韩奕由西京留守迁为天平军节度使,实际上是暗含征戒之意,因为论地位,洛阳终究是陪都,辖地又广。乃水陆交通之大都会。高行周改镇西京,慕容彦超移镇尧州。符彦卿早已离开充州,移镇青州,据说符彦卿在青州刘袜的宅院里发现的一口井中,塞满私盐,上面覆盖着粪土,汉法极严,民间犯盐禁达一两者皆死罪,符彦卿据实以奏,朝廷却知而不问。但刘妹也就成了另一个王守恩,没了再授实职的指望。

“今日为郭公送行之后,我便要赶赴郓州。”韩奕回道,他瞧了瞧将校丛中的郭荣,见郭威出征只带了妾室董氏,又问道,“郭公此次出镇。怕至少有数年才能返京,何不将家眷儿女一齐带上?”

“此事休提!”郭威满不在乎道,“我身为主帅,领兵出征,带着一家老那像什么话?再说我此番率大军出征,兵甲齐全,钱粮充足。又有敕令在身,辽人能奈我何?辽人退后,我便可返京了。”

郭威大权在握,正是意气风发之时,脸上洋溢着纵横挥阖的神态。

“话虽如此,若是郭公有用到韩某之时,可修书一封,遣一小卒送信召我,韩某愿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哈哈,我可不想有用到韩子仲之时!”郭威高兴地开玩笑道,“今我有雄兵在手,若是还不能让辽人知难而退,还须子仲领兵北援,那就是表示我郭威不妙了。”

他却不知韩奕心中却是百味交集,欲言又止。

送走了郭威及他的大军,韩奕浑浑噩噩地驰还京城,想去找李婉,但见李宅早已经是人去宅空。

韩奕只觉得心中空荡荡的,想了想。也不在京城继续停留,便与郑宝向梁山疾驰而去。

第五十六章 惊变㈠

明沌估二年的深秋,郓州城外被数百里水泊包围的梁山丝愕客。

当中为首的正是微服的天平军节度使韩奕,从者有都押牙刘德,郓州兵马使蔡小五,义弟郑宝,除此之外,还有新任的天平军掌书记李昉。

妹居润与沈义伦二人,因新任西京留守高行周的极力挽留,所以没有随韩奕来郓州。考舟到在郓州的军政事务,韩奕便聘在京城小有名气的李昉为掌书记,掌管四方文书往来及机要。李昉在京城里过得不太顺心,因自己族叔李歉的关系,他害怕在京城里遇到陶殷,见韩奕主动聘用自己,便欣然来郓州履新。追随藩臣,或许是一个小文官,走向升迁之路的最好途径。

韩奕对李昉极厚,李昉平日里并不忙碌,也乐得跟着韩奕巡视辖地。顺便游山玩水。此番登临梁山。正是韩奕查勘漕运河道之余,顺便来此游览的。李昉为人厚道,又从不搬弄是非。待人接物彬彬有礼。这样的人别人也爱与他相处。

登临高处,极目西北望,天高云淡。鸿雁南飞,水面上烟波浩渺,使人心旷神怡。落日余辉未了,一轮弯月早已升了起来。

一行雁南飞,年帆湖畔休。

水光先见月,露气早知秋。

李昉宽衣博带,秋天傍晚的风将他的衣带吹起,显得风度翩翩。他轻声吟诵着,转头看向韩奕道:

“韩侯今日可有新作?。

“弗某虽读过不少书,也背过不少汉赋唐诗,但作不得拜”韩奕笑道。

“韩侯果真如此吗?”李昉深表怀疑。

他事韩奕已经有一段日子了。一次偶然从废纸篓中捡到几页格调高雅的词作来,其中有“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之语,那是弗奕练习书法时所写,其实是准备寄给李小婉的。若是当面问起,韩奕又说那是亡父所作。李昉百思不的其解。

韩奕没有答话,指着山下横斜的渔船道:“郓州虽屡造战乱,但我郓州其实大有可为。这方圆数百里的大冻,有渔业之利,或是将来能开通漕运,则更有通商馈运之利。就是我等公务之余,来此游历,也可怡情自娱。”

“军上这话未免言不由衷了刘德在旁说道。

李昉知道都押牙刘德在韩奕心中的地位极高,刘德参赞军伍协理经济民事,居功至伟,但并不倚老卖老,凡事谨守以下事上的本份。他听了刘德这泼冷水的话。不免感到惊奇:“刘公,此话何解?。

“明远或许还不知道。”刘德说道,“三日前,三司使王相公在府中设宴,为的是借一场酒宴弥消将相之间的仇隙

“文武不和,在下亦有所闻。”李昉答道。

“明远与同窗同年饮酒时,不知是否要行酒令?”刘德问道。

“酒至半酣,当然免不了要行酒令以助兴,通常酒令有误者,不是罚酒一樽,便是罚诗一首。”李昉回道。

刘德抚掌笑道:“那是你们文人墨客的拿手好戏,要是换成我等粗鄙武夫,却是摸不到门道。通常武人饮酒,大口吃肉,大碗喝酒,讲究的是豪气,哪里懂得附庸风雅呢?”

“刘公说的是,但这也不奇怪。”李昉不禁面含笑意。

“听闻王相公召集权贵饮宴,酒至半酣处,倡议行酒令,拍手为节。节误须罚酒一樽。满堂绯紫皆愿遵从,惟有史弘肇觉得这强人所难。适逢客省使阎晋卿坐在史弘肇身侧,他说一学便会,主动以身示范。史公瞧了,也觉得不难

“后来呢?”李昉不禁被话题所吸引。

“史公乃武将,网学了一手酒令,真正用时,难免手忙脚乱,但因为有阎晋卿在身侧指点,倒也可以勉强对付。明远或许应该知道,苏逢吉苏相公与史公有隙,他随口说因为史公身后有姓阎的,所以才免了罚酒之虞。史公闻言,立刻大怒。将席案掀翻在地

“史公未免太欺人了李昉道。

“史公虽然强横,但这次却是有缘由的。明远有所不知,史公原本是郑州农家之子,老夫随军上在郑州任上时,听他同乡里人说,史公少时好勇斗狠,专喜惹祸,但凡见有不平事,颇能扶弱锄强。当地有酒故冉氏,为势家所逼,被史公知晓,史公拔刀相助,代为解决,这阎氏始得脱祸。这阎氏多情,愿以身向报,又自出私蓄,令史公投军去。挣个前程来。史公后来反到感念阎氏之恩,便将阎氏娶来作为妻室。”,

李昉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走了,史公定是疑苏公耻笑自己结发之妻出身低贱!”

“你想想看,史、苏二人本来就水火难容,腹中又有了三分酒气,再加上这涉及自己内室之事,史公焉能不怒?他盛怒之下,找王相公索剑,扬言要当场杀了苏相公。幸亏杨相公王相公一左一右将史弘肇拉住。苏相公这才奔马而还。史公怒气未消,也上马径去,杨相公怕他追杀苏相公,只好跟着。一场本来用意极好的酒宴,就这样收场

李昉听了刘德的解说,感到极其惊讶,又问道:“我身在郓州,常与京城通信。我尚且不知,刘公如何能知?”

刘德指着浩瀚烟波,笑道:“出郓州,经寿张,沿着这梁山泊西畔。再溯五丈河西去,可直达京师,一马平”寻常人步行须七天

但快马急递也不过是一昼夜的时间。”

“韩侯是担忧朝廷吗?”李昉瞧了瞧已经皱起眉头的韩奕。

“苏相公与王相公都想着外放。离开京城是非之地。我焉能不担忧朝廷?”韩奕道,又强颜欢笑道,“不过今日我等出游,不必去关心这些大事。这良辰美景,应当对酒当歌。”

“那韩侯应当当面作一首诗来。”李昉亦笑道。

“好吧,我韩奕舍命陪君子。就“作,上一首诗来。”韩奕大笑。

韩奕吩咐随从,将带来的酒食奉上,跟刘德、蔡小五、郑宝与李昉等人,席地而坐,谈天说地,将所有烦心事抛到了一边,倒也心惬意满。一直到深夜秋霜下降之时。

他们在梁山下宿了一夜,第二天才满意而归。

行至郓州城外一村舍,只听一阵孩童的朗朗读书声传来:

奕奕梁山,

维禹甸之。

有绰其道。

韩侯受命,

王亲命之:

“瓒戎祖业,

无废联命。

夙夜匪解,

虔共尔位。

联命不易,

干不庭方,

以佐戎辟田。”

众人不禁心奇,只因如今乡里穷困,就是大户人家也过得紧巴巴的。哪里还有余力供养子弟求学呢?

韩奕与李昉等人寻着读书声行去。绕过一条小河,在翠拍怀抱之中的几间茅舍前驻足,凑近窗前,探着脑袋往里面瞧。

十余位幼者七八岁,大者不过十来岁的童子正坐在席案前,摇头晃脑着背书,稚嫩的嘴巴中吐出的是光明大义。

私垫师长是一位三十来岁的文士。只见他一袭素衣,正襟危坐在席案前,头略向前倾,微闭着双目。面含笑意,偶遇童子们背错了,立玄向背错者投去严厉的目光。

“王师、王师!”背诵了一段,有童子高声喊道。

“我说过多次了,不要当堂聒噪。凡有疑问,尽管伸手示意。”那教书文士微皱起眉头。

“王师,这书中的梁山是不是就是我们郓州的梁山?”那童子指着书本问道。

“非也!书中所言之梁山地处关西,非是我郓州梁让

”文士说道,“相传大禹治梁山,除了水灾,造福一方百姓。此文篇首以禹治水为始,比况周宣王平大乱命诸侯之功绩是也!”

“那这韩侯是不是就是我们郓州的韩侯呢?”另一童子好奇地问道。

“非也、非也。”文士连连摇头道。

“我们郓州明明既有梁山,城内又有韩侯,书上说的可不就是我们郓州呢?城里的韩侯不是发出号令。既要在梁山泊修治围堰,还要俊通五丈河吗?韩侯是否就是大禹?”童子们又叽叽喳喳地议论起来。

窗外的郑宝听到童子们这一知半解的议论声,立刻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

“斯文之地,何人喧哗?”文士冲着窗外怒道,起身迈出茅屋,看那架势,仿佛要与不速之客拼命。

“文伯兄、文伯兄,息怒、息怒,是小弟李昉!”李昉眼前一亮。赶紧迎上前去。

那文士不由得止步,指着李昉诧异道:“原来是秘书郎啊!听说你在郓州任职,我正想着去拜会贤弟呢。”

“文伯兄羞煞小弟了,我来郓州任职已经有数月,竟不知文伯兄已经自京返乡,惭愧、惭愧!”李昉连连连说道。,

“愚兄也只是上月才返乡,贤弟不知晓此事,也不奇怪。”那文士淡淡地说道。他的目光越过李昉。打量着韩奕。

韩奕微服巡视辖地,带的随从也不多,但他位兼将相,久为人上,在军中说一不二,自然而然地在外表发生巨大的变化,卓尔不群。气度不凡。所以即便掩在随从当中,别人一见便知他身份不可视。

“明远兄能在郓州遇到好友,何不为韩某引见一番?”猜奕走上前说道,“人生有四喜,所谓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久早逢甘霜,还有他乡遇故知是也!”

“失礼、失礼!”李昉连忙道。他正耍对那教书的文士介绍韩奕,不料这文士却拱了拱手道:

“阁下莫不是韩侯乎?”

“正是韩某!”韩奕感到突兀。因为这文士语气冷淡,虽然并无,失礼之处,但有拒人于千里之外之态。

李昉尴尬地介绍道:“回韩侯。这位仁兄乃本地杰出俊彦,姓王,名朴,字伯文。”

“哦,原来是王状元,久仰、久卑!”韩奕恍然大悟,连忙说道。

“韩侯果真久仰王某的微名吗?”王朴反问道。他这话对别人可以说的,但对韩奕却说不得。韩奕确实对他“久仰”绝非是寒暄之辞。

这王朴与李昉是同科进士,是当科第一名,中了进士,李昉是秘书郎,王朴是校书郎。王朴依附杨邻门下,那杨邻原本不喜文士,近年有了大转变,也馆集文士。弗奕去过杨邻府第,王朴也曾远远地见过韩奕,所以一见面王朴便认出了他。

“你这人真是不可理喻。”蔡小五怒道,“天底下读书人能有几人如你这般无礼?”

“独此一家,别无分号!”王朴不为所惧,直视蔡小五。

韩奕用眼神止住蔡小五,大方的说道:“世之大贤,必有异于常人之处。今日一见王状元,果然异于常人。”

意有所指。

“伯文兄性性闷烈,请韩侯担待一二。”李昉是忠厚之人,会错了意,他到是画蛇添足地替王朴说起好话来。

茅舍中的童子们早就放下书本,个个挤在窗边瞅着韩奕看。韩奕信步踏入茅舍当中,见这茅舍还算宽敞,四面墙壁上刷着白粉,也显得亮堂,唯有屋顶看上去很有些破旧了。怕是挡不住下一场大风雪。

韩奕当即命人去找来村正,自己出钱雇人翻修茅舍,将真正的主人王朴晾在一边。他见席案前放着文房四宝,便走到前面,郑宝知韩奕想要干什么,眼疾手快,将一张白纸摊开,替韩奕磨墨。

韩奕气定神闲,握着克毫,略忖了一番,奋笔疾书,

选自《诗经一大雅一韩奕》,全文及注释。参见本书作品相关。

大多认为此诗专美韩侯,毛诗则说此诗美周宣王。

陈奂在《诗毛氏传疏》中说:“韩,韩侯,奕,犹奕奕也。宣王命韩侯为北方侯伯,奕奕然大,故诗以《韩奕》命篇。”

诗中叙述韩侯朝周,受王册命,周王赐他许多贵重的财物。他离开稿京,路经屠邑,抵达蹶里,与韩结结婚。还描述韩地的物产丰富。韩结的乐得其所。最后写周王任命韩侯为统率北方诸侯的侯伯。

此诗中的“梁让。”大多认为指的是今陕西韩城,也有说是指令河北安县附近。



第五十七章 惊变㈡

九州生气恃风雷。万马齐喑究可哀。

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

“军上近来的书风有大转变,以前的字秀雅、圆润,虽然也极好,便难免有文弱之态,现在的字则显得方正、堂堂正正,有沉着与内敛之气度。”刘德捋须赞道。

“似有颜鲁公之风?”李昉凑近评品,侧脸问王朴道,“文伯兄以为如何?”

颜鲁公指的是唐中兴名臣颜真卿,唐时的书法到了他的手里,真正达到了顶峰,一篇《祭侄稿》被称为天下第二行书。相较于书法,后世之人对他的人品与道德风范更是钦慕,安史之乱,颜门满门忠烈。那《祭侄稿》就是颜真卿为纪念他被俘不屈被杀的侄儿所作,因是草稿,就没有一般书法作品的装腔作势,全文起初冷静,渐趋饱含悲愤之情,最后多处有反复涂改之处,观其书。人们完全可以想像颜真卿在书写时的精神状态。

韩奕因为爱好书法,借助自己的身份与地位,平时酷好收集名家字帖,短短几年之内收藏量已经颇为可观,只恨未能一见《祭侄稿》的真迹。

“韩侯的墨宝确实有颜鲁公之风。”王朴实事求是地评价道,“唐人因太宗而崇拜王右军,虽然有虞、冯、欧阳诸大家,但未免自陷桎梏。颜鲁公一出,则书法一道,为之大变,至今无人可以望其项背。王某观韩侯之书,虽然颇为可观,但也不过是拾人牙慧。”

左右众人觉得这王朴未免太不近人情,韩奕毫不在意:“学无止境,韩某当谨记文伯兄之良言。”

王朴见韩奕如此说,又称他为“文伯兄”,他反倒觉得有一丝愧疚:“韩侯的书艺已经不错了。苟非其人,不得其书,韩侯既慕颜鲁公之宝,那就是钦佩颜鲁公的忠烈。但依王某拙见,韩侯今日或许更在意这诗中真意?”

“人才难得啊!”韩奕叹道,“今见文伯兄虽居陋室,教书育人,传播真言大义,为国朝培养人才,我心中自愧不如多也。”

“韩侯谦虚了,听闻韩侯一来我郓州。便罢免了一干贪渎之辈,赏贤拔能,治政以宽简为首,但推公正廉慈之心,郓州内外为之一新。王某不过文弱书生,只不过能教乡里童子识些字罢了。”王朴道。

韩奕的名声如雷贯耳,但真正见到了韩奕,这改变了藩帅一向在王朴心目中的狂妄、贪暴与横行不法的形象。

身为主人,王朴将韩奕等人引入后宅,命仆人准备酒食。

有李昉在旁作陪,韩奕平易近人,又刻意结交,饶是王朴,也渐渐地变得健谈起来。王朴身负才学,涉猎又广,兼通天文与音律,只是一番交谈之下,韩奕感觉此人太过刚烈,在韩奕面前仍然正色高谈,让人不敢捋其谈锋,只能表示佩服。但却不敢亲近。

此人虽有才学,然非有大胸怀者,不敢用之!韩奕如是想。

“我观文伯兄才学俱佳,正是不可多得之才,文伯兄为何辞官返乡,以教书为业呢?大材小用了!”韩奕问道。

王朴没有回答,只是连饮了三杯,情绪有些不佳。

“世事纷乱如此,韩侯以为王某该当如何?”王朴反问道。

“当知难而上!”韩奕斩钉截铁地说道。

“好一个知难而上,王某自愧不如。”王朴淡淡地说道,“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还不如悠然见南山,平时教书,闲时读书,来得舒坦些。”…,

韩奕的目光透过窗外,见院角果然种了一丛秋菊。那菊花正在瑟瑟秋风中,傲然迎风而立,再打量王朴时,见他虽说想做个陶渊明,但脸上掩饰不住有落寞与失望之色,有陶氏之形却无陶氏之真性情。

王朴中进士后,原本依附杨邠门下,这本来应该是别人求之不得之事。但他敏锐地意识到朝中文武不和,正在酝酿着一场大风暴,身为杨邠门下文士,王朴既感觉到自己一无用处,反而会引火烧身,便辞官返乡,做起了教书先生。

朝中文武不和。并不算新闻。但能感觉到有风暴即将到来,并且抽身离去,则让韩奕十分钦佩。假若真正覆巢,王朴不过是只蚂蚁,连韩奕都是在某种意上来说,都借助武人专政的形势,而位兼将相,成为封藩大吏的。

知难而上,说的容易做起来却难。韩奕扪心自问,他自己不也是静观事变吗?如果他真有知难而上之意,他至少应该为改善朝中文武关系尽点心力,但韩奕什么也没做。

这时,蔡小五从外面走了进来,禀报道:“军上,你要找的人,都带来了。”

“总共多少人?”韩奕问道。

“城内三家印书馆中,所有会刻字的匠人,都请来了。总共有十人。”蔡小五答道。

“韩侯这是何意?”李昉奇道。

“嘉庆节时我跟你说过,我要改变一下雕板印书之法。今日我见文伯兄私塾之中的童子,大多只有手抄之书,想来是书籍太贵使然。”韩奕回道。

“好!”李昉击掌赞道。他拉起不明所以的王朴,跟在韩奕的身后,往院外走去。

郓州城内只有三家印书馆。所有会刻字的匠人,包括学徒、杂役与掌柜,满打满算也只有十人。蔡小五虽说是请,态度也还随和,但匠人们听闻节度使有请,个个心惊肉跳,纷纷在想自己到底在什么地方一不小心得罪了节度使大人。

韩奕二话没说,命匠人们各去村外取半箩泥来,要求是质地、黏性与颜色各异的。匠人们面面相觑,但既然使相有命,各自去取了半箩泥土来。韩奕又命当地村正、里正。去找来几位泥匠、木匠。

将黏性不同的泥土,分别过筛,剔除沙石杂质,再浇上清水搅拌,就像做土坯、瓦当一样,只不过塑成的是印章模样,然后放在阴风处晾干。这活计泥匠们最拿手,韩奕也不计较他们活干的好不好。

待泥方块稍稍阴干,韩奕便命人刻成阳文。李昉饶有兴趣地站在旁边观看,见韩奕果然命匠人们刻上《千字文》。

韩奕见天色不早,便向王朴告辞。隔了一天,韩奕又带着从人返回,只是多了一些从事制陶的匠人。如烧陶一样,将刻字泥方块小心放入火中烧制,这立刻显现出不同土质的优劣,一些泥字当即被烧裂。

但既便是乌黑难看,韩奕仍命人挑出一些可堪一用的泥块,勉强拼出一篇《千字文》来。以一块平整的铁板铺在地上,用一铁范框住铁板,在铁范内的铁板平面上涂上一层松脂蜡与纸灰之类的,将字印密布其上,再用一平板盖在字印上,向下用力按压,将字印压平,然后再放在火上烘焙。

因受热,松蜡融化,就牢牢地将字印粘住在铁板上。至此,就是王朴也明白韩奕的用意,更不必说那些以刻字谋生的印书馆匠人们。…,

史上第一部有明确记载的活字印刷书籍就诞生了,尽管字迹有些模糊,并且每行字都歪歪扭扭。刻字匠人们是识货的,一旦有人给了启发,便豁然开朗,纷纷建言可试刻陶活字、木活字、锡活字、铜活字。

王朴见韩奕虽身兼将相,但与短打扮的匠人们混杂在一起,或蹲或立,不是瞎指挥。就是亲自动手做粗活,忙得不亦乐乎,并不觉得有**份,这给他留下更深的印象。

“若是冯太师知道世上还有如此速印之法,也就不用费心费力,花上近二十年去印九经了。”李昉笑道。他也效仿韩奕,亲手刻下自己的名字,结果一个“昉”字被烧裂成两半。

“今日不过是小试,若是真能成功,那天下书籍的价钱可以立即下降。”韩奕又冲着那印书馆的掌柜们道,“就是不知印书馆是否有钱赚?”

掌柜们知道韩奕的意思,这种法子是韩奕“想”出来的,在韩奕的治下,谁敢私自剽窃韩奕的知识产权?

以前他们印书都是雕板印书,不熟练的匠人要是偶尔刻错了一个字,要么将整块雕板废弃,要么就将就着使用,这样一来,印成的书中往往会有错别字,误人子弟。熟练的匠人一年也刻不成多少板,费时费力,最后印成的书自然就贵了,能买得起的人也就不多,更何况现在文章不兴。如果能用活字印刷,虽然达不到雕板印刷的精美,但只有拥有了千来个常用活字,天下大部分书就可随时印制,能买得起的人自然就多了。

所以,这里面是有赚头的。

“要赚就赚别处的钱,赚全天下人的钱。”刘德点出了掌柜们的心思,顺便也说出了韩奕的意思,“咱郓州没什么了不起的特产,就是出得了质优价廉的好书本。若是全天下的读书人,读的都是咱郓州印的书,怎么说也是咱郓州人的荣耀!”

“刘公说的对,要贩卖天下,将咱郓州印的书,卖给全天下读书人。”掌柜们巴结似地说道。

“不!”韩奕却摇头道,“书籍之上满纸写的都是学问,微言大义,怎能说是贩卖呢?你能将孔圣人的话贩卖吗?”。

“请韩侯指教?”掌柜们不禁愕然。

“这叫传播知识、传播学问。尔等都是与书籍打交道,应当比读书人还要斯文,你们就是圣人的门徒!”韩奕说道。

“是、是,还是韩侯有学问!”掌柜们又都拍着马屁,“我等自叹不如。”

“好吧,你们都回去忙吧。一个月后,你们都各自带着自家最好的作品来我衙府,最好每种材质的活字,各一种。我请咱们的掌书记与王状元来评判,能与雕板媲美者,我将有重赏。今后我将准你们自由经营活字印书事业。”韩奕吩咐道。

“遵命!”

望着告辞而去的匠人与掌柜们,韩奕有些得意。他相信利之所在,印书馆的主人们会拼命地去改进他今日指出来的方法。

“韩侯,请受王某一拜!”王朴走到韩奕身前,一躬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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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 惊变㈢

叮、叮、叮叮!

皇宫内。皇帝刘承佑从睡梦中惊醒,他猛然坐起身来。

“爱妃、爱妃!”黑暗中,刘承佑在龙榻上摸索着。对了,他最宠爱的耿美人已经香消玉殒了,生前没能做上皇后,死后连个追赠为皇后的名份也没有,这全是杨邠这个权臣的阻挠使然。刘承佑一想到这件事,就耿耿于怀。

“皇上、皇上!怎么了?”太监们听到皇帝的惊呼,纷纷掌起灯火。亮光让刘承佑感觉好点。

“你们听到宫外有异常的声音吗?像是锻造铁器的声响。”刘承佑问道,“就是兵器坊那个方向!”

太监与宫女们纷纷屏气凝神,侧耳聆听,却什么也没有听到。

“陛下,外面只有风吹声,大概是要下雪了。哪有什么锻造兵器的声响?”太监们说道。

皇帝打小就是癫痫病,现在看来不仅日趋严重,连脑子都有问题,深更半夜地瞎折腾人。太监们都这样想。

刘承佑不信,直到每一个太监与宫女们都如此回答他,才将信将疑。他仍然抱着锦被,蜷缩成一团,在冬夜中哆嗦着。

刘承佑感到害怕。因为近来不仅朝中文武之间争斗越来越凶,他甚至担心杨邠与史弘肇提兵入宫,将他的脑袋借了去。他有理由如此想。

军国大小诸事,杨邠一手包办,没有杨邠点头同意,就是一个小小的主簿的任免也不能通过。他还以后生看待堂堂皇帝,皇帝心爱的女人,死后连一个名份都没有,这怎能让刘承佑心甘?

太后有位乡亲,几十年未曾谋面,忽然得知邻家妹子成了国母,自然想进宫拜见,顺便提出了一个小小的要求,那就是想给自己的儿子在军中谋个差事。谁料,那邻家之子带着太后的懿旨去见史弘肇,赶上史弘肇不高兴,竟将这邻家之子一斩了之。可见史弘肇不仅目中无人,更是凶残了。

刘承佑一夜未睡,第二天称病不朝。

他称病不朝,满朝文武都不觉得奇怪,一来他时常发病,让大臣们习以为常,二来这个国家有皇帝跟没皇帝一个样,朝事不决问杨邠。当然,他的近臣如聂文进、后匡赞、郭允明之辈不在此列,今天联袂入宫探视皇帝龙体的,还多了位国舅。那便是李太后最小的弟弟李业。

这四人最近也在争吵,因为宣徽北院使吴虔裕出镇郑州,朝中就多了个空缺,这个职位既显要,又是个肥缺。他们虽然都想得到这个职位,但是杨邠不松口,他们谁也无法染指,所以他们之间既便为这个职位闹红脸,但一说到杨邠,个个恨得咬牙切齿,立场一致。

皇帝刘承佑苍白的脸色,让这些人吓了一跳。

“陛下要保重龙体啊!”郭允明抱着皇帝的腿,大声地说道。郭允明长着一副好皮囊,细皮嫩肉,说话细声细气,如同妇人,他其实是皇帝的男宠。

“哦,爱卿来了!”刘承佑见到了老熟人,这才恢复点知觉。

李业察颜观色,见皇帝并非是癫痫发作,问道:“陛下是否一夜未曾合眼?陛下身为九五至尊。应当以江山社稷为重。臣愿效犬马之劳。”

身旁发出一声冷笑,聂文进故意说道:“陛下果真是九五至尊吗?今日陛下龙体有恙,除了我们几个,也没见别的大臣入宫探望。”

刘承佑喝了一盏热汤,这才感觉好了些,问道:…,

“朕昨夜整夜未睡,朕听宫外兵器坊中有锻造兵器之声,心中不安。诸位都是朕的手足之臣,不知有何教朕?”

几个人相互望了望,都不开口说话。眼见刘承佑脸色越来越差,郭允明阴阳怪气地质问刘承佑道:

“臣倒是有一计,就不知陛下有没有胆气做?”

“郭允明,这是一个臣子应该说的话吗?”。后匡赞怒道,一边观察着皇帝的脸色。假如皇帝对自己的话有不悦之色,他立刻会收回自己的话,如果相反,那他就会立刻说得再重些,总之,他要让皇帝觉得自己才是最贴心的人。

“卿勿须多言,诸位都是朕最信任的人,朕当然不会因言问罪的。”刘承佑摆了摆手道,他向郭允明投去殷切的目光。

郭允明只是用右手简单做了一个向下劈砍的动作。

殿中一时寂静无声,个个相顾失色,人人都明白皇帝忧虑什么,人人也都明白郭允明的意思是什么。郭允明见别人不说话,佯怒道:

“尔等深受皇恩,平日里都在陛下面前豪言自己如何忠诚,如今陛下有用到诸位之时,尔等都成了鼠辈不成吗?”。

“郭大人何必激我?”聂文进捏着拳头道。“杨、史、王、郭四匹夫,执掌内外一切大权,我等只能仰起鼻息,他们权位日固,只手撑天,视我等如同小卒。如果不早作决断,他日,我等将死无葬身之地。”

“臣附议!”见聂文进也赞成,后匡赞也道,“为了陛下恩义,臣愿赴汤蹈火。杀此四贼,为国除害,有何不可?”

国舅李业本就是依靠裙带,才任武德使的,掌管四方进贡及两宫钱帛,性好权力,向来无所顾避。因为杨邠的阻挠,他久未升迁,对杨邠早就恨之入骨,见这三人都赞成用武力夺回权力,思索再三,对权力的欲望,令他雄心大起:

“臣亦愿赴汤蹈火!”

刘承佑起初并未有杀权臣之心。见自己最亲近的臣子们想出了这条毒计,心中不禁一热。他那原本苍白的面孔,因为兴奋而发红。

枢密院承旨兼领屯卫大将军聂文进,以为皇帝胆小,便进言道:“郭威将京内禁军大部带往邺都,城内所剩兵马不多,其中亦有不少人与臣有交往,容易控制。一旦将杨、史二人除去,群龙无首,只要陛下尽散钱帛,包管这些人听陛下号令行事。”

“是啊。陛下!”后匡赞在旁鼓动道,“陛下可急诏京外近藩率兵勤王,一来可以控制邻近藩镇,二来亦可增强京师可用之兵,以备不测。”

“我看,应遣人携密旨赴邺都军中,许下厚诺,命兵将除去主帅郭威,如今兵将们大多有钱便是娘。陛下不要忘了,您另外一个舅舅李洪义是澶州节度使,陛下派心腹诏其杀掉正驻扎在澶州的侍卫亲军步兵指挥使王殷,一旦杀掉王殷,可夺其兵马,剪去郭威羽翼。如此一来,可保无虞。”

“禁军中人大多家眷在京城,可以以此为人质,令邺都兵马不敢妄动。”

“兖州慕容彦超乃皇亲,又是沙场老将,可堪大用。除此之外,开封府尹侯益亦可为将。内知客省使阎晋卿,高祖镇并门时,便隶于高祖帐下,颇知将略,臣听说他也对宣徽使之职有些想法,按资历来说,他也应该得到这个职位,但杨邠老匹夫却夺了他的念想,听说阎晋卿颇为不满。除此之外,还有前青州节度使刘铢,此人久不授职,常常戟手于杨、史私第前,令人侧目,陛下如若稍有许诺,臣敢保刘铢必会誓死效忠。凡是对杨、史、郭等人的不满的臣子,陛下授其诏命……”…,

近臣如此循循善诱,刘承佑龙颜立时大悦,这是他自耿美人死后。最不开心也是最开心的一天。然而郭允明的一句话,让他又焦虑起来:

“诸位忘了一个姓韩的!”

出了曹门,过了不大的曹州地界,便是郓州天平军节度使韩奕的治下。天平军一镇作为京师的东边门户,极其重要,在郭威领禁军大部出镇邺都之后,韩奕旗下的四千余义勇军就兀显得出重要性来。更不说义勇军的精悍,慕容彦超与刘铢二人被韩奕玩弄于鼓掌之下的事情,满朝文武仍然历历在目。

“依国舅之见,韩奕会为朕所用吗?”。刘承佑问李业道。

“这个……”李业感到头疼,“听说韩奕与郭威走得很近,征河中时,韩奕每有献策,郭威无不采纳,曾言生子当如韩子仲,郭威养子郭荣与韩奕也一直以兄弟相称。此前慕容公与刘公与韩奕交恶,听说杨邠本想削去韩奕的兵权,郭威也没少替韩奕担待。”

“这么说,朕不能诏他来勤王了?”刘承佑愤怒地打断李业的话。

“陛下,臣以为何惧区区一个韩奕呢?”后匡赞道,“义勇军既便能征善战,也不过四千余人。陛下可依前计诏他来勤王,他若来,便一刀杀了他,夺了他的兵马。他若不来,可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身!”

“卿有何妙策?”

“陛下忘了刘铢是怎么离镇的了吗?”。后匡赞阴森地笑道。

“卿之意,是遣死士去郓州,将韩奕杀了?”刘承佑不禁被后匡赞的奇思妙想给弄晕了,连连摇头道,“不妥、不妥。万一事败,朕不啻为亲树一敌!”

后匡赞急道:“陛下,事已至此,当尽早为定计,否则晚矣!”

刘承佑惶急:“再商议商议,定要周全!”

“请陛下三思!”宠臣们纷纷请命道。

宠臣们的请命,令刘承佑在这一刻已经热血沸腾起来,他起身道:“今日之事便如此,尔等随朕去进太后。”

李太后安居在深宫之中,安享天年,虽然还未到数九天气,怀中抱着暖壶,仍觉得这个冬天无比寒冷。

她已经老迈,每当她回想起自己少年时代,就觉得世事不可思议。先帝刘知远并非是明媒正娶她的,而是用抢,这一抢就抢出个皇后来。然后皇后就变成了太后。

作为一个女人,虽然不完美,但李太后已经感到自己足够幸运了。但作为一个母亲,她也是不幸的,长子虽可堪继承大统,但却不幸早逝,幼子又常年卧病在床,至于如今做了皇帝的次子刘承佑,既患有癫病,又少不更事,大臣们私下里常非议他无人君之风。

今日皇帝又病了,李太后想到此处,便觉有些难过。她正要遣太医去给陛下看病,听到宫人急匆匆地来禀报说陛下来了。

刘承佑刚跟宠臣们商量好了一件天大的事,因为心中急迫,这双腿便健步如飞起来,看上去一改往日给人的柔弱之态。

他一进了殿,不待施礼,便喝令太监与宫人们离开,然后,迫不及待地将密事告诉李太后。

李太后还未听完,便腾地站了起来,睁大了双眼,无比震惊:“此等大事,焉能草率?皇儿应当跟宰相们详议。”

“姐姐说的是苏逢吉、苏禹珪吗?”。李业在旁劝道,“先帝在世时,常说朝廷大事不能跟书生辈定议。书生懦弱,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先帝虽有此言,但尔等敢保证万无一失吗?”。李太后质问道,“我皇儿没有历练,你们也在旁怂恿,万一事败,你们丧命事小,万万不可害了我皇儿!”

刘承佑听母后将自己说的不堪,不禁怒道:“母后太小看朕了。闺门之内,焉知国家大事!”

言毕,刘承佑拂袖而出。望着皇帝愤怒而去的背影,李太后颓丧地跌坐而下,她有一肚子的反对意见却得不到宣泄,这让她再一次感到这个冬天的寒冷。

……

夜幕降临之时,内客省使阎晋卿一个人走在大街上。

大梁城内已经是万家灯火,经过几年的粗安,大梁城已经恢复了不少元气。阎晋卿回想起四年前他随先帝刘知远入城时大梁城内残破、混乱的情景,他真切地意识到安定才是最大的财富。

今日国舅李业亲自来找他,态度极其恭敬,这令阎晋卿感到十分惊讶,直到李业告诉自己一个天大的秘密。

杨邠、史弘肇与王章,三位重臣就是那么好杀的吗?阎晋卿虽然恼怒杨邠、史弘肇不给自己升官,但从未想过要如此解决私怨。

在震惊之余,阎晋卿浑浑噩噩地走在大街上,恍惚之中他停下了脚步,他发现自己竟鬼使神差地走到了史弘肇的府第前。

进与不进,是一个难解的问题。进一步未必万丈深渊,退一步未必海阔天空,他心乱如麻。

阎晋卿在史府门前足足站了一个时辰,扯断了无数根头发,这才咬牙下定决心,叩门求见史弘肇。

“史公今日不见客!”史府的家丁回报说。

“你是否告诉了史公,就说内客省使有十万火急之事,要亲自向史公禀报!”阎晋卿急道。

“知道你是阎大人!”那家丁站在台阶上,趾高气扬地鄙夷道,“这里却是史府,史公说不见就不见,就是杨相公来了,也得礼让三分。阎大人如果真有要事,明日可去侍卫司候着!”

“呯!”史府的大门被重重地关上。

“嘿嘿!”

望着冷漠的史府大门,阎晋卿发出冷笑声,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是在嘲笑自己,还是嘲笑府门内的主人。

这一夜,阎晋卿一夜不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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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章 惊变㈣

翌日,也就是乾佑三年十一月十三日。阎晋卿带着一双黑眼圈,早早在站在广政殿的东庑外。

昨夜一夜无眠,他将高祖刘知远的御容悬挂在中堂,跪在画像前泣祷了一夜,犹自心惊肉跳。远远的,就见杨邠、史弘肇与王章三人走来。

离早朝还早,他们三人按惯例坐在一个亭阁内商议国事,好为接下来的朝会做准备。杨邠偶尔回头,见阎晋卿站在广政殿外,觉得十分惊讶:

“晋卿今日怎么来得这么早?离朝会还有半个时辰呢!”

杨邠忽略了阎晋卿今日一身戎装。史弘肇瞧见了,却嘲笑道:

“晋卿何时改做宿卫了?”

阎晋卿不知如何回话,只听广政殿朱门忽然洞开,发出一声巨响,数十甲士手持长枪大槊,气势汹汹地直奔阁下。

杨邠、史弘肇与王章三人腾地站起身来,见势不妙,正要出声喝斥,凶悍的甲士已经将他们团团围住,不待别人命令,便是乱捅一气,三位重臣连惨叫也来不及。身边更为一个卫士,又是手无寸铁,顿时被斩成数段,血流遍地。

杀人不过是一件极容易的事。纵是三大臣此前的不可一世与气焰嚣张,纵是史弘肇身为禁军最高统帅,在毫无准备之下,他们就是三只羔羊,毫无反抗之力,便呜呼哀哉了。

阎晋卿立在寒风中,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军士们提水冲洗地上的血迹。郭允明见甲士将杨邠等三人砍翻在地,才敢现身,他扬着兴奋的脸,笑道:

“大事已成就了一半,阎大人快随我入宫见陛下,陛下还有要事要交待你。”

阎晋卿跟着郭允明入了内宫,刘承佑正在宫内烦躁地踱着步,见郭允明来了,连忙拉住郭允明道:

“大事如何?”

“臣不辱使命!”郭允明按捺不住心中的兴奋。

刘承佑犹自不敢相信,他的心房已经提到了嗓子眼,如战鼓一般剧烈跳动着,用颤抖并夹杂着兴奋、惊喜与疑惑情绪的声音问道:“大事竟如此顺利?”

“臣杀了那三匹夫,也不过是顺手之举。”郭允明自负地回道,他忘了不久前他的双腿也在打颤。

国舅李业在旁急道:“郭大人还是暂且住嘴!陛下眼下最重要的是急诏宰臣百僚,当庭宣布杨、史、王三人阴谋叛逆,将事情弄得既成事实。另外赶紧派人诛杀这三贼的亲属、党与、傔从,控制城防,以防有变!”

“舅舅说的是!”刘承佑这才从杀掉权臣的兴奋中醒悟过来。命阎晋卿道,“事贵急速,卿即刻去办,凡是逆党之流,一个不留!”

“遵旨!”阎晋卿见木已成舟,也铁了心干。

转眼就到了上早朝的时候,凡是有资格的参加朝会的文武大臣都聚集在崇元殿外,他们只是奇怪今日为何要在崇元殿升朝议事。无人知道离着不足二百步远的广政殿外刚刚发生过一场骇人听闻的命案,血迹仍鲜。

苏逢吉百无聊赖地打量着一片绯紫人群,见杨邠、史弘肇,还有三司使王章三人同时没有现身,十分惊讶。

他虽然不认同这三位权臣,甚至因为他们排挤自己而无比怨恨,但他还从未见过这三人同时不参加朝会的情况出现。尽管他瞧不起杨邠,杨邠才能也不高,但他也不得不承认杨邠从来就不会对政事懈怠,这几年国朝粗安,杨邠应该说居功至伟。…,

“或许这三人在宫中问陛下起居呢!”苏逢吉自忖道。

问皇帝起居,便是在上朝之前,宰相近臣与皇帝先在寝宫或者偏殿开个小会,有事没事先互相通个气。不久前苏逢吉也是当中的一个。往往朝会之后,宰相们也会被皇帝留下来,在偏殿中继续商议朝廷大事,人人均是坐着议事,这叫坐而问道。

“宣文武百官入殿觐见!”有太监操着尖细的嗓子,高声宣布。

苏逢吉、苏禹珪与窦贞固三人走在最前面,群臣们依次入内,按尊卑列班站定。等了好一会儿,还未见皇帝出现。

朝臣们相顾窃窃私语,没人意识到情势的凶险,甚至有人在聊些风流韵事,打发时间。苏逢吉眯缝着眼,偶见帷幕之后影影绰绰,似有军士褐衣与刀光剑影显现,不禁面色变了变。

正在这时,丹墀一侧的黄幔被人掀开,苏逢吉见枢密承旨聂文进闯了进来。

聂文进的目光在苏逢吉、苏禹珪与窦贞固三人的脸上一扫而过,显得志得意满,尤其是当群臣的目光都盯着他看的时候。

聂文进站到了丹墀台阶上,将手中的黄帛打开,高声宣布:

“杨邠、史弘肇、王章三贼,居功自傲,妄自尊大,横行不法,又欲阴谋篡逆,危难宗社。朕赖忠臣义士相助,今日辰时,朕已诛此大逆,与卿等同庆!”

崇元殿内寂静无声。群臣个个睁大了双眼,一时失声。三个权臣,说没就没了,这让群臣们大为惊愕。

“退朝!”聂文进不待群臣问话,立刻宣布散朝,晾下群臣,匆匆往内殿奔去。

殿中群臣很快从震惊与失声中醒悟过来,一阵赛过一阵的嗡嗡声充斥着大殿,人们拥挤着往殿外奔去,却被军士们拦住了。

皇帝与宠臣们的行动,看上去极为迅速果断。刘承佑遣军士守捉宫城、皇城与外郭诸门,这些要害之地已经都被忠于他们的力量控制。而各军将校,包括闲赋在京的前节度使、刺史都在知道真相之前,奉命聚集在万岁殿觐见皇帝。

“邠等以稚子视朕,从今日起,朕始得为卿等之主,卿等从此可以无忧了!”皇帝也志在必得。

前西京留守王守恩自罢职归京以来就是个寓公,正愁没有门路恢复昔日的荣耀,闻听此事,感觉机会来了。他越班而出,兴奋地对皇帝说:“陛下从今往后,可以睡个安稳觉了!”

刘承佑正在意气风发之时,闻听王守恩出此鄙俚之辞。心中虽然不喜,但此时此刻他也不便与他计较:

“逆臣余党仍在,大势未定,朕正愁无良将猛士相助,卿等都是久经沙场之士,若肯助朕,朕必保其荣华富贵,高爵厚禄,封侯拜相,即便是封一字王,亦有何惜?”

刘承佑的目光投向了刘铢。

这个前不久还令他无比愤怒的前青州平卢节度使。此时此刻更是觉得机会来了。他被罢了使相之职,来京师大半年,朝廷考虑到此人的民愤与名声,看在他有佐命大功的份上,没有杀他已经算是格外优待了,所以没有授他新职。然后刘铢却常常跑到杨邠与史弘肇的宅前,不依不挠地戟手谩骂,倘若杨邠地下有知,定会后悔莫及没有杀了他。

“陛下但请放心,臣最擅长的本事便是杀人,有谁敢不服,臣便剐了他!”刘铢豪言道。…,

“先帝在世时,卿便是开国功臣,今朝廷有难,卿仗义执言,朕心实慰。”刘承佑好言抚慰,又许下重诺,“卿可权知开封府事,待平定叛贼余党,朕将封卿为齐王!”

“谢陛下!”刘铢厚颜无耻地拜伏在地,抬头说道,“陛下且看臣的手段!”

有刘铢的带头,再加上皇帝亲口许诺,还有皇帝立刻兑现的无数金银财帛,殿中将校们纷纷请命,正所谓有利可图,就是将脑袋别在腰上也在所不惜。

刘承佑踌躇满志,他坐在御座上,双手无意识地抚摸着牙床扶手,似乎已经看到自己离真正君临天下号令四方的日子不远了。受到的激励的将校,纷纷四处。

城内在半个时辰之内已经遍布军士,喧嚷之声甚至都传到了崇元殿之内,那些因上朝而被暂时扣押的群臣面面相觑,担心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杨邠子比部员外郎延侃、右卫将军延伟、右赞善大夫延倚等,史弘肇之弟小底军都虞侯宏朗,王章的侄子、女婿全部被杀,另外这三人的部曲、幕府。全都被一网打尽。

终于捱到了午时,崇元殿内的群臣们被允许出宫。这一天晴空无云,但街道上弥漫着轻尘,如同雾雨,街道上的商户紧闭,偶尔出现的行人也行色匆匆,中外人情惶惶。

来回奔驰的军士,手执利刃巡视着,大乱之时,军士总免不了有剽掠之举。大梁市人记忆深处的恐惧感,又回来了,大梁城也在这个冬日里瑟瑟发抖。

前青州节度使,未来的齐王刘铢,骑在高头大马上,耀武扬威。他的身后是几辆马车,车上赫然堆着十余具尸首,苏逢吉从一具有着花白胡须的尸首上,认出那是杨邠。杨邠就是化成了灰,苏逢吉也不会认不出这个老熟人。

一生最大的政敌横死,苏逢吉心头油然而生一股快意,但这快意也只是一闪而过,代之而起的仍是震惊与焦虑。

“二位苏相公请了!窦相公请了!”刘铢骑在马背上,纹丝不动,他的口气中也听不出丝豪的恭敬之意。

“刘帅这是往哪里去?”苏逢吉与另两位宰相站在道边,同时想到什么叫做“小人得志”。

“奉陛下钦命,将杨逆一党尸首分暴于南北二市,以倡公义。”刘铢拍了拍腰侧的佩剑,兴奋地说道,“大事降临,还是我等武将才能镇得住。天降大任于刘某,刘某虽然没有什么大本事,也只好勉力而为,这不,我还要马不停蹄地去郭府去一趟。”

“郭威府上?”窦贞固失声问道。

刘铢瞪了窦贞固一眼:“那是自然!郭老匹夫与杨、史、王三逆同流合污,本是一党,既诛三逆,何必留着郭氏家眷。须知斩草不留根,这才显得吾辈武将的本事。”

刘铢说毕,带着众多甲士,载着杨邠的尸首扬长而去,三位宰相目送着他离去良久。

“苏相公,我没听错吧?不少字”窦贞固拉着苏逢吉的衣袖,仍然不敢相信。

“窦公是担忧郭威吗?”。苏禹珪问道。他与窦贞固毕竟是历经数朝的官员,经历过的事情太多,他们与苏逢吉想到了一块去了。

郭威虽与所谓的三逆是同党,但郭威毕竟与同这三人不同,素来在朝野有忠厚谦和之声。况且郭威领重兵在外,要是将郭威在京亲属一并杀了,那不就是逼郭威造反吗?如果皇帝好言抚慰,保其全家,说不定会让郭威拜伏重叙君臣之义呢。…,

苏逢吉的面色忽红忽白,良久叹道:“此等大事,岂能如此草草?倘若陛下事先以一言见问,也不至于此!聂文进、郭允明等毫无经历可言,何曾能担当此等大任?刘铢残忍好杀,毫无智慧,他若掌大权,只会坏事。”

他越想越不对,狠跺了一脚道:“我得入宫,觐见陛下。”

苏禹珪想了想,也跟着苏逢吉折返入宫。窦贞固心中踌躇,想了想,却去找闲赋在家的太师冯道。

郭府内一片惊惶,人人如惊弓之鸟。覆巢之下,岂有完卵?

郭威的继室姓张,因郭威而显贵,今年初刚被封为吴国夫人。张氏的身边环坐着一班最大不过十来岁的少年人,当中有郭威还未成年的儿子青哥、意哥、定哥,郭威之侄郭奉超、郭逊古,而养子郭荣的三个儿子郭宜哥等还太幼稚,茫然不知宅外的凶险。

陪伴张氏的,唯有郭荣之妻彭城县君刘氏。两位女流之辈搂着孩子们,瑟瑟发抖,等待着屠刀降下。大难临头各自飞,家仆们大多已经逃走,剩下不肯走的也被这两位女人遣散了。

呯!

宅门被人踢开。张氏听得前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她不由自主地与刘氏靠在了一起,两位女人慌张的神情也感染了身边的孩童,有人哇哇大哭起来。

从前院到后宅直线距离不过几十步之遥,但她们觉得如同在热锅中煎熬了一辈子之久。门口终于出现了一个身影,那人穿着一身普通褐衣,腰佩横刀,挺着一支铁枪,威风凛凛地站到了两位女人的面前。

“将军!救我!”两位女人却喜极而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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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 惊变㈤

大街上,右千牛卫大将军赵凤正带着一队兵士巡视着大梁城。

迎面奔来一支五十人的马军队伍。行色匆匆,队伍中还夹杂着两辆密封大车。赵凤“咦”了一声,觉得奇怪,因为这三十人的队伍个个剽悍异常,每人一弓一刀,再加一把长兵刃,就是接车的马匹也都是上等的回鹘良马。

“站住!”赵凤喝道。

这队精壮的小部队,正是韩奕与徐世禄亲率的精干力量。韩奕此时正身着普通戎衣,行在队伍的中间,徐世禄则光明正大的行在队首,充当名义上的最高指挥,只因徐世禄在京城是个生面孔。郭威的家眷被韩奕藏在两辆马车之中。

韩奕此时出现在京城内,不仅令郭威的家眷们感到惊讶,就是他的部下们也感到惊讶。韩奕不解释,徐世禄也不问。

碰到了赵凤,韩奕心中不由得紧张起来,因为这赵凤可不是别人,而曾经是他的手下败将,况且赵凤尽管幼时举过童子,不过长大成人后便混迹于草莽,平生杀人无数。难保他会趁机要了自己的命。韩奕低着头,害怕被赵凤认出来。

徐世禄故作随意地问道:“这位将军有何贵干?”

“阁下面生的很,不知在何处高就啊?”赵凤问道。

“噢!在下姓徐,原本隶兖州慕容公帐下,月初刚从兖州调入京师,将军不认识在下,也实属平常。”徐世禄面色如常,“不知将军尊姓大名?”

赵凤按着剑柄,摇头说道:“你不必知道我的名姓,我先来问你,这车中载着何物?”

“奉陛下钦命,出城劳军,这车中载着的都是宫中财物。”徐世禄紧张起来,故意反问道,“难不成将军想私取财物吗?”。

赵凤打量着徐世禄身后的部下,他的目光在当中的一人身上停了下来。他走到了韩奕的身侧,指着韩奕喝问道:“你,抬起头来。”

韩奕暗叫晦气,徐世禄与部下们已经作好了血战的准备。韩奕见躲不过,只好勇敢地抬起头来,光明正大地迎上赵凤审视的目光,右手握紧了铁枪。

赵凤的脚步立刻停了下来,他双目圆睁,嘴巴微张,惊愕的表情仿佛在脸上凝固。他愣了好长时间,终究没有惊叫出声来。很显然,赵凤认出了韩奕。

“你知道我是谁吗?”。赵凤稳住了自己心神。

“在下识得。你便是右千牛卫赵大将军!”韩奕回道。

韩奕盯着赵凤看,赵凤盯着韩奕看。如果说目光可以杀死人,那么赵凤已经死过无数回了。

危难识英雄,险恶见忠义。在赵凤的眼中,世上没有太大的事非,所以他可以为盗,可以投效契丹,也可以归附中原,完全是见风转舵,就看谁的大腿粗。眼下京城剧变,赵凤虽然被起复,但他更担心将来。韩奕亲率精干力量,置身于险恶之境,这等胆气令他折服,当初在毫州,他亲眼见过刚成军不久的义勇军,就敢于向辽军精锐的皮室军发动反击,并且战而胜之。正因为曾是韩奕的手下败将,赵凤对韩奕的智勇双全的名声一向关注。

赵凤的内心,在做激烈的思想斗争。

自己亲手将韩奕擒住是不可能,他相信自己只要稍稍轻举妄动。在援军到来之前,自己就要血溅当场。

如果暂且放过,待韩奕离开,再发出警讯,或许………,

如果能不动声色地放过韩奕,或许……

“赵将军是要查看吗?”。徐世禄怒道,“要看便趁早看,否则徐某便要出城了!”

“你的胆气倒是不小。”赵凤哑然失笑,他奇怪自己竟然还能笑得出来,他对徐世禄说话,目光却望向韩奕,“赵某平生杀人无数,也见过无数英雄豪杰。但平生最服青州韩子仲,阁下与韩帅长得倒是有几份相像,故而多看了几眼,莫怪、莫怪!”

“赵将军说笑了,陛下钦命在身,不敢耽搁。如果将军没有其他事,徐某便要走了。”徐世禄不免有些焦急,他恨不得立刻杀了赵凤,是死是活,趁早作个了断爽快。

“走吧!不过将军要是想出城犒军,还是从宋门出城。曹门人多,怕挡了将军的车道。”赵凤挥了挥手道。

徐世禄深深看了赵凤一眼,带领众人往宋门奔去,赵凤就是去告密,他也管不了那么多。

徐世禄与韩奕的身影刚在街角消失,赵凤又开始起了思想斗争,如果现在发出警讯。恰如其时,完全可以将韩奕拦下,要是能抓住韩奕,自己立刻就能得到高官厚禄,就是不知将来是否有福享受。

赵凤站在街中央,忽然奔来大队马军。赵凤正在做思想斗争,一条马鞭从下而降,正鞭在赵凤的脸上,立刻在他脸上留下一道火辣辣的鞭痕。

“好狗不挡道,快给本帅让开!”来人怒斥道。

回头见是刘铢率军气势汹汹地奔来,赵凤心头大怒,自己虽是一个并无实权可有可无的宿卫将军,但刘铢这匹夫未免太目中无人了。

刘铢本是去郭威私邸,不料却扑了个空,他料想郭府中人离开不远,便急急忙忙地去追,但见赵凤等一干人马堵在街中央,挡住去路,心头大恨,不管青红皂白,搂头就是一鞭。

“挡我者,死!”刘铢咆哮道。

刀光剑影之中,胳膊扭不过大腿。赵凤只好忍气吞声让开道路,这一插曲倒让他做了对韩奕不管不问的决定,一个改变自己人生轨迹的决定。

“跑吧,都赶着投胎去吧!”赵凤自言自语,若无其事地带着从人离开。

徐世禄在前,韩奕在后,五十位义士理直气壮地往宋门奔去。宋门顾名思义,就是通往宋州的城门,就如同郑门通郑州,曹门通往曹州一样。

一路上不时有南来北往东奔西的军队调拨,或许是因为兵荒马乱的大背景下。再也没有人过问。望见了宋门,韩奕稍松了一口气,赵凤说的没错,宋门内外的兵马不多。

短短半个时辰之内,大梁城已经处于半封闭状态,韩奕入城时还是风平浪静,现在则是严加戒备。平民百姓禁止出入,军队则需要可靠的文书才可通过,韩奕一行人也被拦了下来。

徐世禄骑在高头大马上,那回鹘种的骏马镶金嵌玉,光是马鞍便值一匹回鹘良马的价钱,他掏出像是圣旨模样的黄绢轴,托在手中,并不打开,摆出一副趾高气扬的模样来:

“奉陛下钦命,欲往兖州,向泰宁节度使慕容令公宣示陛下旨意!”

“既是去兖州,为何要从宋门出城?”有小校好没眼色。

“大胆!天使面前,但敢藐视陛下龙威?”徐世禄佯怒道,手中的马鞭在空中甩了个漂亮的花式,狠狠地抽在那小校的脸上,直接将那人掀翻在地。…,

韩奕使了个眼色,三位部下拥将上去,当着守门官兵的面,将那小校揍得面目全非。守门的军士面面相觑,心说陛下身边人,果然嚣张,惹不起躲不起。

徐世禄见好便收,连忙通过城门,就在这冒充皇帝使臣的一队人马,将要未要出城之时,身后数百步远有人高声大呼:

“拦住他们,他们是叛党!”

“快撤!”韩奕大声疾呼。部下们纷纷快马加鞭,护着两辆马车冲出了城门,在守军反应过来之前,已经越过了护城河上狭窄的吊桥。

守城兵将慌忙追赶。大敌在后,韩奕与徐世禄二人不约而同地立马护城河外。威风凛凛,犹如天将降临人世,同时搭箭引弓。

嗖、嗖,两支黑色的箭矢闪电般地飞向对岸。奔在最前头的两个小卒迎面倒下,成了箭下之鬼。

韩、徐二人不计战果,瞬间又有两支箭矢飞奔而去,支支中的,追兵之势为之一滞,顿足不前。

来将正是刘铢,他远远地就瞧见护城河对岸的熟悉的身影,待靠近了,见正是他“朝思暮想”的韩奕。正所谓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更何况韩奕胆敢轻身犯险,要是抓住了他,不仅前耻可雪,还是一件天大的功劳。

“逆贼正是天平军节度使韩奕,尔等若是抓住他,无论死活,立刻便得封赏,奇货可居,更待何时?”刘铢对着左右高声激励。

城门下的军士越聚越多,其中当然不乏神箭手。韩、徐二人无奈后退,不忘回头怒射。

箭无虚发,追兵为之夺气!

韩、徐二人追上了前头的部下,再回首望去,见刘铢也追了上来。马车行得较慢,韩奕忧虑自己在天黑之前会被赶上,要是被重兵包围,他就是再生十副胆,再有十倍的人手,也无济于事。

“军上,大敌衔尾,岂能让军上断后?我等愿誓死拒敌,请军上火速离开!”部下有人急呼道。

韩奕循声望去,见是自己这次从牙军挑选出来的一位名叫吕福的中年汉子。此人在家排行第三,自从开运末年杨齐溃败以来,吕福就是追随韩奕的老资格部下,自光复毫州之后,便一直充任韩奕的掌旗官,人称“拼命吕三”,而在他之前的掌旗官,全都阵亡了。

“军上曾经不止一次地说过,人在旗在,旗倒人亡!今日属下并未掌旗,手中却有一只铁槊,愿为军上断后!”吕福隔着数人喊道。

“愿为军上断后!”部下们纷纷请命。

“壮哉!”韩奕自豪地说道,“此时此地,唯有英雄留其名。尔等可留下十人和我与敌周旋,其余务必护得郭氏妇孺周全!”

除了御车者,部下们都停出来,谁也不肯先走。

敌军却已只有一箭之遥。

吕福不待韩奕命令,挺着一支大槊回马拒敌,其他人也各执刃,杀了个回马枪。韩奕与徐世禄在前,吕福等人在侧,长枪大槊左挑右击,气壮山河,当者披靡。他们的豪勇将追兵吓退百步之遥。

韩奕见好就收,连忙回身追赶马车。敌军稍作调整,又鼓足勇气重新紧追不舍,生死关头,韩奕只觉得后背一阵剧痛,险些摔下马去。

“军上,您中箭了!”徐世禄惊呼起来。

韩奕大怒,掉转马头,上半身伏在马背上,单手持枪,往前怒奔。

追兵见他后背上露着一大截箭杆与箭羽,却仍然忘我却杀了个回马枪,追兵们惊骇万分,转眼间,韩奕已经杀到,一双凌厉的双眼紧盯着一位射手。…,

那射手意识到自己似乎犯了个大错,他已经挑起了隐藏在韩奕内心中的野性与狂妄、嗜血。

挡在韩奕的面前的军士被韩奕挑飞了起来,砸倒了一大片,战马飞速地交错之间,韩奕已经闪电般地击出七八次。

“不,别杀我!”那射手眼睁睁地看着韩奕击翻挡在自己身前的袍泽,如一只疯狂的猛虎,杀到了自己面前。

他感觉自己的手脚似乎被捆绑起来,不能移动半寸,然后他看着锋利的枪锋,刺破自己的身上的皮甲,他甚至能听到枪尖刺入自己胸口,并且击碎胸骨的声响。他忘记了疼痛,感觉自己飞了起来,看到自己的袍泽惊恐地向四周散去……

烽烟滚滚少将军,笑看何人不丈夫!

韩奕未来得及拔出背上的箭矢,再一次回到本军中。突然奔在后面的一辆马车辘轳不堪重负,将整辆车掀翻在道边。张氏和郭氏的几位稚子也被车辆抛了出来,凶猛的敌军再一次追了上来,并且分出了数股力量包抄过来,韩奕眼睁睁地看着张氏与诸子沦入敌手。

追兵越来越多,韩奕心中更加沉重,前方也出现了堵截人马,只能凭借血肉之躯杀出一条血路。身边的部下,也越来越少。

“将军!”郭荣之妻刘氏掀开车帘,露出她红肿悲愤的双眼。

“夫人有何吩咐!”韩奕问道。

“将军对我郭氏恩情,义比天齐。将军不如留下我等妇孺……”

“不,韩某只求问心无愧。”韩奕打断了刘氏的话,“夫人稍后,看我如何射杀鼠辈!”

说毕,韩奕再一次回射出一箭,无人能挡这愤怒一箭。再摸腰侧箭壶,已经空空如也!

“他已经没有箭了,快抓住他,升官发财就在眼前!”刘铢欣喜若狂,向着部下们呐喊。

“杀啊、杀啊”敌军纷纷壮着胆子靠近。

韩奕伸手往背后一抹,那支插在自己后背上箭矢,带着他自己的血肉,已经握在了手中,浑然不觉背上流血的伤口。

“我有箭在此,鼠辈谁敢一试锋芒?”韩奕临危不惧,对着敌军嘲弄似地喊道。

韩奕的头盔早已经丢失,他的头发在风中散乱着,笑看千军万马,引弓如满月,箭矢所指的方向,敌军纷纷勒马不前,相顾失色。

黑色的箭矢,带着韩奕身上的血肉,破空而出,奔如闪电。

刘铢被这挟怒而发的一箭的射程给惊住了,慌乱之中躲闪不及,摔下马去,弄得灰头灰脸。

“哈哈!”韩奕隔着数十步远,放肆地大笑。

敌军的士气为他所夺,靠得近的箭手甚至忘了还击。

“不杀此人,誓不为人!”刘铢受此大辱,跳上了战马,亲率着牙军,奋起直追。

身边的人只剩下不过七人,就是武艺超绝的徐世禄也身受数处创伤,韩奕的心往下急沉。

刘氏绝望了,她抱起郭荣的长子宜哥,奋力地抛向与车并行的韩奕。奔驰之中,韩奕只好接住。

“夫人意欲何为?”韩奕惊问道。

“天命如此,将军恩义,义薄云天,岂能因此而命丧贼手?愿将军带着此子逃去,留下有用之身,贱妾纵是身死,亦有何憾?”

怀中的郭宜哥嚎啕大哭,韩奕将他紧搂在怀中,再看刘氏时,她的胸口上已经插着一把短刃,倒在了自己的血泊之中。

韩奕虎目欲裂,而数十骑已经追了上来,他的背上又中了一箭,这一箭几乎让他痛不欲生,伤口扯动着双肩无法挥枪。

徐世禄暴喝一声,右臂猛得一掷,将手中的铁枪抛了出去,那铁枪飞出了十来步远,准确地将一个偷袭韩奕的敌军,刺了个透心凉。

“军上,事已至此,不可恋战!”徐世禄呼道。

徐世禄、吕福,和另两位浑身是血的部下,护着韩奕,拼命地冲杀,硬是从即将完成的包围圈中跳了出去。

夜色终于降临,望着茫茫夜色,刘铢不得不扼腕长叹:

“当今堪称英雄者,唯有青州韩子仲!”

摆脱了追兵,韩奕终于长出了一口气,重重地摔下了战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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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章 惊变㈥

第六十一章

惊变㈥

邺都外,衰草连天涯。

邺都留守、天雄军节度使兼同平章事、枢密使郭威带着从人。出外巡视归来。邺都城已经遥遥在望了,郭威放慢了奔驰的速度。

望眼望去的,是大片平整的田地与昏黄的衰草。冬日里,天地间的原野似乎更加辽远、空旷,数面军旗在寒风中猎猎作响。郭威跳下战马,与监军王峻找了个避风的地方,席地而坐,一边休憩,一边议论着公事。

此时此刻的郭威,虽然有些疲惫,但心头却是一片惬意,日渐寒冷的天气也无法令他冷却。自从春三月出镇邺都以来,辽人望风而退,不敢来犯,在镇之日他尽去烦弊之政,抚慰百姓,不出数月,邺都四方晏然,初见生机。陛下屡有的褒奖之辞,而朝廷从此对边事不再忧心忡忡。而这一切,都是他郭威所做的。郭威为此感到欣慰与自豪。

监军王峻扬着马鞭笑道:“河北沿边遭受辽人肆虐日久,郭老弟一来,辽人莫敢南犯。放眼当今朝廷,唯有郭老弟才能镇得住。”

“秀峰兄,你这话我不爱听!”郭威摇头道,“我在邺都能有些成就,全是拜秀峰兄所赐。”

王峻表字秀峰,他与郭威同隶于刘知远帐下,当然是老相识,因比郭威年长一岁,郭威称他为兄,并不分尊卑。王峻私下里甚至常常以郭雀儿称呼郭威,那是郭威的外号。

郭威夸奖的话,出自赤诚之心,王峻也坦然接受。王峻虽然是伶人出身,但他颇有才干,做事又麻利果断,此番出任邺都行营监军,帮助郭威出谋划策,参赞军务,协理民事,居功至伟。

“不过,辽人如同群狼,环伺在侧,伺机作乱。兵少不足以却敌,兵多则要输钱输粮,负担太重。你驻军于此。并非长久之计啊。”王峻忧虑道。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郭威在沙场之上何曾怕过谁?”郭威豪迈地说道,“就是以昔日耶律德光之狡黠,也不过客死中原。今辽主不过是中人之才,何惧之有?若非陛下有旨,我早就率兵攻入寇境了。”

“话虽如此,但你不可能永远将帅旗树在这里。”王峻手指南方,“朝堂之上,才是郭兄弟应该待的地方。”

“朝中有杨、史诸公,何劳郭某牵挂。”郭威晒笑道。

“你果真如此想吗?”王峻手捻胡须,轻笑道,“郭兄弟这话怕是言不由衷吧?既便你真是如此想,但俚语有云,人走茶凉!”

王峻这话正说中了郭威的心事,更何况近来朝内的争吵与汹汹人情,郭威当然不会不知道。他现在虽然身居要职,位兼将相,说不定明日一个诏命,自己就什么也不是了,况且自己手握重兵在外。一举一动都受到朝廷的观察,而朝廷要是有什么风吹草动,他不仅远水解不了近渴,且忧被蒙在鼓里。

郭威的脸色有些不自然,故作释然道:“还是秀峰兄知我!”

“依我看,郭兄弟还是尽快上表,请求还师。”王峻进言道,“一来沿边粗安,并无战事,二来戍兵的家眷都在京师,都思亲心切。就是王某也盼着早日还京呢!”

“嗯,秀峰兄之言甚善。我明日便拟表,请求陛下允可。”郭威略想了想道,“今日听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念起妻儿了。”

驾、驾!通往邺都的官道上,十余骑急驰而来。

郭威定眼一瞧,见知客押牙向训与外甥李重进引着一人匆匆而来。来人名叫陈光穗,身边军士却是侍卫步兵都指挥使王殷的部下,军士们说陈光穗是皇帝派往澶州的副使。

“陈副使何故来我邺都?”郭威惊讶道,他看陈光穗的模样像是被军士们挟迫而来,狼狈不堪。

陈光穗跳下马,衣冠不整,他暗叫倒霉,胆战心惊地跪拜在地,将一副赭黄色的卷轴递给郭威。

郭威疑这是皇帝的诏书,迫不及待地定眼一瞧,神色立刻大变,只觉得一阵天晕地眩,踉跄着几乎摔倒在地。

“有何大事?”王峻好奇地问道。

“没事!”郭威好不容易稳住了心神。将那密诏塞入衣袖,装作若无其事地答道。

王峻见郭威神情不动,又瞧了瞧胆战心惊的陈光穗,疑心郭威似是有什么事情瞒着自己,心中略有不满。

原来,这正是皇帝的诏书,只不过这是一份密诏,却是给澶州节度使、国舅李洪义的,皇帝密令李洪义杀掉驻守在澶州的侍卫步兵都指挥使王殷。

密诏是在本月十二日发出的,第二天便是杨、史、王三人被杀之日,密诏同日稍晚些时候就到了澶州。李洪义是靠着外戚关系做上节度使的,胆小怕事,尤其面对一个久经沙场的将军,他害怕不能成事,反而将密诏交给了王殷。王殷是史弘肇的嫡系部下,史弘肇对他一向很不错,王殷闻听长官被杀,立刻就就派心腹押送着陈光穗将这诏书送到了郭威面前。

风云突变,江山变色。不亚于冬日里有一声巨雷,就在郭威的头顶上炸响。

郭威得到了密诏,心中塞满了震惊、不解与满腔忧愤,此时此刻他还来不及知道自己的家小也惨遭毒手,否则他就不仅是精神恍惚了。

“舅帅。小心!”李重进见郭威连上了三次马,却一次也未成功跃上马背,甚至差点摔跟头,连忙走上前去搀扶。

“滚开!”郭威猛地一挥胳膊,将李重进推到了一边,跃上马背,往邺都急驰而去。

李重进与向训面面相觑,不知所以然。

枢密院兵房主事魏仁浦,急匆匆地去牙署见郭威。郭威的命令,那就是军令,魏仁浦不敢耽搁。扔下毛笔,就匆匆来拜见郭威。

会面的地点在郭威的卧房,房外数十步以外由向训、李重进与郭荣把守着,魏仁浦见到郭威时,见郭威正满脸忧色地沉思着。

“道济来了啊!”郭威抬起头来,勉强笑道。

魏仁浦虽然不过是小吏,但做这个职位,第一要务是要会看上位者脸色,他见郭威居室摆出这副森严架势,暗道不妙。不过,魏仁溥不会天真地认为,自己已经重要到了要被郭威引入卧房陷害的地步。

“上下有别,郭公还是直呼在下的姓名。”魏仁溥施了一礼,站在郭威面前,眼观鼻,鼻观口。

“道济这太见外了,我观枢密院中钱粮、兵员与公文处分,道济无不井井有条。”郭威赞道。

“郭公言重了,这不过是属下的本份。”魏仁浦见郭威绕着弯子,便直言道,“郭公若是有事吩咐,请尽管直言。”

郭威一双威严的眼睛盯着魏仁浦,眼神中既有审视,也有警惕疑惑之色,还夹杂着一股期冀之情。

此时此刻一个身着金紫的当朝第一等的人物,与一个不入流的小吏共处一室,默默无语,这气氛让魏仁浦觉得太过诡异,郭威严厉的眼神更让他感到难受。

“我可以信任你吗?”郭威最终打破了沉默。

魏仁浦心中一噔,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机敏地反问道:“那得看是什么事情,让属下为郭公效劳的。如果郭公让我领兵去打仗,那郭公还不如先以作战不力之罪杀了我,那样既省事又省心。”

“当然不是要你去替我打仗。”郭威道,“那是武将们的事情,你素有智谋,我正有一事需要你替我想出个计策。”

“愿为郭公效劳。”魏仁浦坦言道。尽管他纳闷郭威为何不去找别人,偏要找上自己。想为郭威排忧解难的,正愁排不上队呢。

郭威似乎有些犹豫,他伸手入怀,像是掏什么东西,却总是掏不出来。魏仁浦只好空伸着双手。

“此事绝非等闲之事,一个不小心,便死无葬身之地,你可要想好了。”郭威低声问道。

“郭公位兼将相,当朝重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你都不怕,我一个小吏又有何惧?”魏仁浦激道。

郭威闻言,终于从怀中掏出那份密诏交给魏仁浦,盯着魏仁浦的脸看。

魏仁浦不看则已,一看之下,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那密诏简要地说明皇帝诛杀权臣的计划,还密令李洪义杀掉王殷,还说已经遣密使入邺都,诏邺都行营马军指挥使郭崇威与步军指挥使曹威这“二威”杀郭威及监军王峻。

“道济以为如何?”郭威问道。

“果真是大事!”魏仁浦长出了一口气,“公乃国家大臣,功名素著,今又手握重兵,据重镇,一旦为群小所构,非言辞所能避免。”

“我意正是如此,道济可愿助我,教我脱此大难?”郭威折身下拜,心说魏仁浦的见识没有让自己失望。

此时此刻他已经顾不了自己的身份,这恐怕是郭威此生最艰难的时候,帐下虽有千军万马,但他左思右想,只想到一个小小的魏仁浦。要是被兵将们知道事实真相,自己项上人头恐怕就成了别人邀功请赏的最佳贡物。

“使不得、使不得!”魏仁浦连忙避让。魏仁浦已经从震惊之中回过神来,有道是富贵险中求,他决定要搏上一回,内心当中涌起一股狂热。

“道济可有良策?”郭威紧拉住魏仁浦的胳膊,似乎担心魏仁浦会飞了。

“当今之计,是不能让将士们知道陛下的旨意,否则将士们贪念荣华,便要哗变了。”魏仁溥凑近郭威耳边,低声说道,“大帅可盗用留守印,伪造一份皇帝诏书。反说陛下密令你杀掉邺都行营将校……”

魏仁浦的声音越说越低,郭威紧锁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连连点头称是。

“然后呢?”郭威不禁脱口而问道。

“举义师,清君侧!”魏仁浦斩钉截铁地说道。

“然后呢?”郭威继续问道。

“至于以后嘛,非魏某所能定策,全凭郭公处分。”魏仁浦淡淡地说道,与郭威交流着眼神。郭威是明白人,魏仁浦从郭威眼中分明看到了一股雄心。

郭威对魏仁浦言听计从,当即召集帐下将校聚集,将魏仁浦亲自伪造的皇帝诏书当众宣示。这假诏书上,除了宣布杨、史、王谋反之外,还说邺都将校也是其党羽,密令郭威杀掉他们。

帐下将校们被郭威这一激,立刻勃然大怒,帐中如同炸了锅。

“想当年,郭某与杨、史诸公追随先帝,披荆斩棘,殚精竭虑,为国操劳,却不料陛下为群小所误,擅杀大臣。我听闻诸公死状悲惨,郭某何忍苟活于世?更何忍向尔等将士下此毒手?”郭威面容凄怆,一半当真是不免有兔死狐悲之叹,一半却是装出来的,此时此刻,他也只有如此,才能保住自己的性命。

说毕,郭威便要拔出佩剑自刎,郭崇威、曹威连忙抢过来,说道:

“天子幼冲,此必是群小所为。倘若此辈得志,国家岂有安定之日?我等愿随公南下入朝自诉,荡涤朝廷鼠辈,讨还个公道!”

“对,讨个公道去!”李重进、向训等人也齐声说道。

当魏仁浦略施小计,颠倒是非,挑起了万余将士的怒火,就是郭威也不禁暗自为之咋舌。

“大军南下,并非有陛下诏命,郭某恐引陛下猜忌与京师震动,不如诸位稍安勿躁,各自上表诉说冤情。”郭威勉强挤出了一两滴眼泪。

“报……澶州急报、京师急报!”有军士挥舞着黄面令牌,匆匆来报。

郭威接过来自不同途径得来的急报,一看之下,立刻眼冒金星,如遭雷击,跌坐在地上,泪如雨下。如果说方才他流的是急泪,眼下流淌的却是发乎于情出自于心的眼泪,他的神情如同在瞬间苍老了十岁。

王峻与郭荣二人从地上捡起密信,顿时也如坠深渊。京城传来的噩耗,郭威与王峻二人的亲属全遭毒手。

“虎毒尚且不食子,刘铢歹毒如此,我王峻必杀此枭!”王峻勃然大怒,拔出佩剑,请命道,“事已至此,郭帅还等什么?发兵南下!”

“王监军说的是,父帅还等什么?我儿尚处幼稚,却遭此毒手,不报此仇,耻为人父!”郭荣怒目圆睁,声嘶力竭地咆哮着。

“南下、南下!”众将校异口同声地呼道。

第六十二章 惊变㈦

马萧萧,

行人弓箭各在腰。

郭威的大军,摆出一条长蛇大阵,往南急驰。从决定率军南下,到真正启程不过几个时辰的准备时间,与其说郭威是归心似箭,不如说他报仇心切。

盛怒之下,他命养子郭荣留守耶都,自己马不停蹄向南进军。既便在如此短暂的时间内,郭威不忘第十八次冉起魏仁浦:

“可有韩奕的消息?”

关于京师的消息,起初极少。而后渐渐多了起来,甚至自相矛盾。有消息说天平军节度使韩奕轻身犯险。护着郭威家眷逃离京城,但不幸全部被杀。还有消息说,韩奕没有死,但身受重伤,生死不明。甚至还有传言说,韩奕兵少被俘,索性投靠了朝廷。

“回郭公,暂还没有关于韩侯准确的消息。”魏仁浦老实地回答道。他见郭威眉头紧锁,成了一个,字,连忙劝慰道:

“公是担心格侯受陛下身边的群小蒙骗吗?以属下拙见,韩侯智谋过人,极有远略,岂会看不清形势?”

“道济这是误会我了。”郭威却道,“倘若韩子仲真的为了我的家眷,以身犯险,太不值了。我郭威何德何能,能让如此豪杰誓死效命?他现在生死不明,我心有愧疚。”

魏仁浦见郭威笃定韩奕不会站在对立面,正与他想的不谋而合。他虽与韩奕地位相差悬殊,但韩奕给他的印象极佳,难得的是韩奕能对自己这样的吏也能礼让三分,所以他本能地将韩奕当作自己人。

“吉人自有天相,如韩侯这样的仁人志士,是受上天庇佑的。倘若韩侯大难不死,我料他必会率军来会。

。魏仁浮再次劝道。

“但愿如此吧。”郭威叹道,“如今小人当道,忠臣义士反遭谗误”。

大军继续往南方急行军,郭威内心悲楚,他的部下们大多兴高采烈。只因王峻在军中扬言,一旦入京城后,准许将士们抢劫十天。

没有人去思才,何为仁义道德,也没有人认为军队唯一的职责是保家卫国,这一切似乎都是顺理成章天经地义的事情。

这得到了郭威的默许。万军丛中,郭威紧绷着脸,此时此刻他只想着兴师问罪,他要将群小碎尸万段。他要让皇帝明白他郭威不是泥塑的。他没有时间去思考后果,更没有闲情逸致去思考武夫们为什么视抢劫无辜百姓为天经地义之事。

三年前如此,三十年前如此,百年以内都是如此。恶性循环着,一代又一代。成功了,人人升官财。封妻荫子,失败了,就将主帅们的头颅押上顶罪,自己则改换门庭。如此好买卖,焉能不做?

当武夫们内心中对金钱、财帛与娇娥的贪欲被煽动起来之时,就成了穿着军衣的野兽,就是郭威也不敢说一个不字。他需要用金钱与**去武装部下,除非他自愿失去自己的脑袋。

郭威其实也是受害者,他有足够的理由为自己叫屈,也有足够的理由为自己的不幸而痛哭流涕。他绝非是这些上最忠厚老实之人,但他也绝非应该承受满门妇孺皆被诛杀的悲惨结局,只有他这种人,在尘埃落定之后,才能真正体会到孤家寡人的痛苦与辛酸。

但此时此刻,郭威只想到仇恨与血债血偿,他一想家门的不幸,便浑身颤抖,不能自持。冬季里的猎猎寒风,也扑面不了他满腔的怒火与悲愤。

这个世界就是如此,你杀我。我杀你,甚至没有什么理由。大概直到有一天,当武夫们自己也感到害怕与疲倦时,杀戮才会停止。

自十一月十四日夜,郭威率军离郜都南下,十六日午时便到了澶州。一路上不断有人马投到郭威的旗下。

当中除北面行营马军指挥使郭崇威、步军指挥使曹威,护圣都指挥使白重赞、索万进、田景咸、樊爱能、李万全、史彦外,还有奉**指挥使张释、王晖、胡立,弩手指挥使何贷等,另外还有前曹州防御使何福进,前复州防御使王彦,前博州刺史李荣,径领兵师,前来效命。

当真是将星云集,兵强马壮。

当初,郭威以枢密使的身份出镇郜都的诏命,在这关键时刻起到了举足轻重的作用。由此可见,当初苏逢吉反对此项任命,完全是合情合理的。

时代毕竟不同了,谁控制了禁军,便有了问鼎天下的胆气,而藩帅们呼风唤雨的时代已经开始降下帷幕。而这一切,从郭威开始,李守贞、赵思绾之流注定成了注脚。,

面对郭威挟怒而来的邯军,澶州镇宁节度使李洪义不敢抵抗,立刻倒戈投降,尽管他是皇帝的舅舅。

侍卫步军都指挥使王殷迎偈恸哭,郭威好言相劝,这才让王殷抹干了眼泪,王殷旗下的兵马立复加入到了郭威的帐下。

“可有南边传来的消息?”郭威关切地问王殷道。

“听说内难生之日,陛下以苏逢吉权知枢密院事,以前平卢节度使刘铩权知开封府。侍卫马军都指挥使李洪建权判侍卫同事,内侍省使阎晋卿权侍卫马军都指挥使。又急诏四方兵马,其中有西京留守高行周、平卢节度使符彦卿、永兴节度使郭从义、泰宁节度使慕容彦、匡国节度使薛怀让、郑州防御使吴虔裕,还有陈州刺史李殷入朝王殷答道。

“符彦卿与高行周二人,是万万不会参与的,他们二人只会循例做壁上观。李殷是文官,他既便受诏,也无济于事。郭从义、薛怀让离的太远,远水解不了近渴。吴虔裕也非能征善战之辈。”王峻冷笑道。“唯有慕容彦,可堪一战

王殷接口道:“王监军所言极是。不过在下以为,王监军恐怕忘了还有一今天平军节度使!刘妹也好。慕容彦也罢,他们抵不上韩侯一根手指头!”

“王帅可有韩侯的消息?。魏仁浦连忙追问道。

“禀郭公!”王殷对着郭威说道,“听说内难之日,韩侯亲率五十义士潜入京城,在刘妹欲杀尊夫人及诸子侄之前,便将他们接走,不料刘铮率重兵追击。韩侯且战且退。背插一箭,仍力战群敌,浑身是胆。三军为之夺气,有万夫不当之勇!奈何韩侯从人太少,终究只抢回郭荣长子宜哥一人,”

众将校围在身旁。听王殷叙说韩奕的壮举,不禁为韩奕的英雄无畏而暗自陶醉。危难见英雄,他们的脑海中浮现着一位年轻的将军面对千军万马视死如归的情景。

“韩子仲眼下身在何处?”郭威急问道。他的全身因为激动而颤抖着,如果能够,他希望现在就能见到韩奕。

得人如

“听说他身负重伤,逃出得围。

至于他是死是活,属下暂无准确消息。”王殷道。

郭威大失所望,他的目光在左右将校中搜索着。

“郭公是想遣人去郓州吗?”魏仁浦问道。

郭威的眼中闪过赞赏之色,魏仁浦正说到了他心头上。郭威点头道:“韩子仲对我郭氏义薄云天。我只能他日再报。倘若我对他生死不管不问,郭某他日有何面目见他?愿他早日恢妾健康,为朝廷效力。”

“在下愿往!”魏仁浦当即请命道。

“不!”郭威却摇头道,“我还需你在我身边参谋计划,离开不的。”

知客押牙向刮道:“属下愿往!”

郭威眼前,亮,向是自己的心腹之一,派他前往,也显得自己重视韩奕,另外向与韩奕私交颇好,二人的年纪相仿,又谈得来。所以向是最佳人选。

“好,星民可以前往郭威略想了想,又道,“你见到了子仲,就说我郭盛会永远记住他的恩义!倘若忘记,”

郭威抽出佩墟。一剑砍断部下手中的旗杆,誓道:“犹如此杆!”

“遵命”。向拜道。

向网离开,李重进怒气冲冲地走了过来,手中像拎小鸡一样拎着一人,将那人狠狠地摔在郭威的面前。

“舅帅,游骑抓到一个奸细!是个阉货!”李重进禀报道。

郭威打量那奸细,见此人果然是面白无须,看上去有些面熟。这太监忙不迭地磕头求饶,郭威不耐烦地命令道:

“阉奴,本帅问话,你要老老实实地交待,”

郭威还未真正问起,这位名叫蘑脱的太监便原原本本地将他受皇帝派遣,来刺探郭威军情的事情,全部说了出来。

“陛下身边难倒无人可派了吗?可笑至极!此等阉人小竖,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王峻不屑地说道。

“舅帅,将这阉货交给外甥,我千刀万剐了他。”李重进请命道。

“郭公饶命啊!”磐脱听李重进要杀他,如小鸡啄米般地磕头谢罪。“奴婢受陛下委派,并非成心与郭公您作对。郭公且饶我性命,奴婢愿给郭公做牛做马。”

太监的嘴脸,令郭威感到恶心。郭威道:“我正愁无人禀奏陛下,暂且饶你贱命,将我的奏表送至陛下御前。”

郭威当即口授,魏仁浦起草。奏疏曰:

臣威言:臣迹于寒贱。遭际圣明,既富且贵,实过平生之望,唯思报国,敢有他图?,

臣前日得陛下诏书,延颈俟死。郭崇威等不忍杀臣。云此皆陛下左右贪权无厌者谮臣耳,军情汹汹。逼臣南行,诣阙请罪。

臣求死不获,力不能制。臣数日当至阙庭。陛下若以臣当有罪,安敢逃刑!若实有谮臣者,愿执付军前以快众心,臣敢不抚谕诸军,退归靴都”,

郭威这一番自诉,既有理有利,却不无威胁之辞。

魏仁浦拟好奏疏之后,郭威亲自抄了一遍,心中痛快了些,亲自将奏疏缝在磐脱的衣领中,命他回京复命。

磐锐暗道侥幸,千恩万谢之后。逃之天夭,好像害怕郭盛会反悔。

黄河水,仍一如既往地东奔而去。澶州城分居黄河南北两岸。

“过河”。郭威下了一条简短的命令。

大梁城内,战争的乌云密布。

皇帝刘承砧此时颇觉有些后悔。他太高估了国舅李洪义的胆量,更是低估了郭威在军中的威望。他本想出镇澶州。得了背脱的回报,又听闻郭威率军过了黄河,直奔滑州,他急忙召集臣子们商议对策。

诸人惧形于色。刘承砧尔停地抱怨前些日子杀三大臣与郭威亲属联事情太过草率,然后世间没有后悔药。

“郭威公然反叛,威胁京师。诸卿可有良策?”刘承佑满怀期望地望着臣子们。

“郜军势大,官军若走出城交战。正中郭威下怀。臣以为,不如闭城拒战,挫伤邯军士气。况且郜都将士的家眷都在京城内。可以以此为人质,命他们父母妻子登城召唤,命他们与郜军通信往来,或可以不战而胜!”前开封府尹侯益建言道。

“侯令公老矣!”慕容彦当即耻笑道,“兵来将来,水来土掩。闭城拒战,那不过是懦夫所为!”

听慕容彦如此耻笑自己,侯益心中大怒,却也只以沉默应对,心道郭威是那样容易被击败的吗?

慕容彦是充州泰宁节度使,的到皇帝的诏命,他正是吃饭。一得到诏命,他放下碗筷,便马不停蹄地直奔京城,当仁不让地要做刘氏江山的守护者。所以。皇帝刘承佑将军事委托给他。慕容彦便仗着皇亲国戚的身份和昔日的骄横、威名,京师无人敢犯其锋。

刘承砧哪里能分辨出谁是谁非,但慕容彦的豪言壮语,让他感到有力量感。

“刘公以为如何?”刘承裙又问刘铩道。

刘妹这几天十分低调,尤其是当韩奕从他手底下逃走之后。不过不管他如何绞尽脑汁,自己是无法置身事外的,郭威无论如何是不会放过自己,所以自己只能一条走到头。

“慕容令公所言极是,郭威是想做皇帝呢,陛下不可想着招降纳叛!”刘妹不忘替皇帝下定决心。更不想打击皇帝的信心,“城中兵马还有近万,加上慕容令公与吴虏裕的兵马,还有大梁城可退守,到时陛下亲至军前激励将士,区区一个郭威能奈我何?”

“陛下,臣以为重赏之下必有勇夫。陛下还需大开府库,奖率三军!”李业道。

“依国舅之言,联需要多少财物赏赐三军?”刘承佑问道。

“禁军每人二十婚,下军每人十维李业道。又补充了一句,“要是少于这个数目,就说不过去了

“万万不可”。宰相苏禹佳连忙反对道,“府库本就空虚,此赏太滥!”

“相公!”堂堂国舅李业扑通一声跪倒在苏禹佳面前,“相公还是以陛下为重,不要吝惜身外之物吧!”

苏禹佳反对滥赏,若是平时。不失为英明,但此时此刻,就显得迂腐了。郭威默许部下抢劫十天,天子重赏军士二十维,全是用钱财收买人心,正应了那一句话:金钱是万能的。

皇帝与众将校的目光全集中在苏逢吉的身上。苏逢吉无奈地劝另一个姓苏的:

“江山社稷为重,先过了这个关再说吧!”

第六十三章 惊变㈧

,一月十十,天煮晦暗,阴风怒“※

铅色的苍穹下,数十骑从北方急驰而来,行过一处名叫陈桥的地方,这队马军停了下来。紧接着又有三百骑远远地奔来,在这三百骑人马的身后,是一面大旗,行得近了,只见那面旗帜上绣着一个斗大的“郭”字,正在寒风中猎猎作响。

一骑又一骑,一旗又一旗,自北而来,不多时便是一股洪流扑面而来。踩踏着连天的衰草,挟看来自北方的寒流。

万军丛中,郭威感到疲惫。

对于陈桥这个地方,他很熟悉。凡走出京北行,至陈桥便分为异西两路,东路自长坦、澶州、大名郜都以至更北,一路经滑州、相州。通往北方,谓之西路。就是今年这一年之内,郭威就经过陈桥两次。

陈桥属封丘县,封丘县是大梁城的北郊,所以大梁城的北门便叫做封丘门。大粱城遥遥在望了,郭威命令跃跃欲试的部下们安营扎寨。

“京城里的人此刻在做什么?”郭威问部下左右。也由不得他不纳闷。因为他自郜都兵南下,不是集体出游,而是来杀人的,眼看就要摸到了大梁城的城门,竟走出奇的顺利。

“还能做什么?这帮蠢材正引颈就戮呢!”王峻骂道。

“属下以为,我军挟怒而来,打着清君侧要朝纲的名义,虽然良将不少,但亦不可轻视了京中人马。”魏仁哺道。

谶主事此言虽有理,但也太瞧的起慕容彦之辈了。”王殷却道。“祸乱生之日,群小太高估了自己,眼下我军已抵近畿,却看不见京师人马的踪迹。依王某看,城内用事者不是目中无人,便是散沙一片。甚好、甚好!”

王殷必胜之情,溢于言表。魏仁浦虽然谨慎,但他也对王殷的话表示同意。

“命令全军,抓紧时间备战口”郭威见部下都有疲惫之色,见京城兵马未动,也正中他下怀,又道:

“诸军养精蓄锐,多派斥侯,我料今日必有敌军前来。

“遵令!”

当郭威的大军正忙着安营扎塞之时,皇宫内刚刚结束一场御前军事部署会议。郭威大军逼近京城,城内并非闻所未闻。只是他们的行断不够快,更不够果断。

商议的结果是,遣刘妹等人严守城池,派慕容彦与侯益二人领军出城,分别屯于七里店与赤网,与郭威对峙,所属兵马每个军士都得到了重赏,再命郭军家眷们往郭军中通信,利诱他们归正。

虽然城内人心惶惶,但对于慕容彦来说,这不算什么,因为他认为大梁城足够坚固,城内的兵马足够强大,更何况他认为“邪”不胜“正”所以。他在皇帝面前夸下海口:

“郜军不过是小虫罢了,臣将为陛下活擒其魁!”

慕容彦网阔步走出皇宫,里面见枢密承旨聂文进匆匆从外面而来。大冷天里,聂文进满头大汗。

“聂大人,你这是从哪来?”慕容彦问道。

“令公,郭老匹夫已经奔至封丘了!陛下命我出城探知郭威动向。”聂文进说道。

“这事我早就知道了,大敌当前,“稳,字最重要。要是让你为帅。你怕是早就尿了裤子!”慕容彦讥笑,毫不给情面,又问道,“陛下命你去打探敌情,可有现?”

“令公,为虎作怅者不少。王峻、王殷、郭崇威、曹威、王彦、何福进、李荣、白重赞、索万进、田景咸、樊爱能、李万全等均在郭匹夫帐下,除此之外,还有史彦、张锋,

聂文进再瞧慕容彦,见慕容彦脸色大变,只听慕容彦喃喃自语道:

“此乃剧贼是也!”

郭威在慕容彦的眼里,由小虫升格为剧贼。

“令公这高,怕是有些长他人志气灭自家威风!”聂文进耻笑道,“倘若令公害怕,不如尽早请辞的好。”

慕容彦大怒,拔出佩剑指着聂文进道:“聂大人只应待在宫中侍捧陛下,这上阵杀敌之事,交于我便可!”

聂文进也不敢得罪了慕容彦。讪讪道:“那么,聂某祝愿令公旗开得胜!”

“哼!”慕容彦还剑入鞘。怒气冲冲地离开而去。

“匹夫焉知聂某之才?”聂文进望着慕容彦的背影骂道。

朝旨既已颁出,慕容彦仍迅的领军出城,奔至七里店驻营,一边掘堑自守,一边令坊市出酒色饷军。袁山义、刘重进与侯益等人领着另一支人马驻扎在赤冈,两军呈犄角之势,与郜军遥遥相望。

郜军对京城兵马置若罔闻,慕容彦待了半日,也未见郜军到来,见天色已暮,又退回了都城。诸军未战先怯!,

京城人马希望郜军分崩离析。而邯军则需要探明对方虚实。

这一夜,双方竟然相安无事。第二日,两军遇到刘子坡前,相互观望,并不交战。

郭威大军枕戈待早,不怒自威。皇帝刘承裕最近老是犯病,现在又患上了失眠症,刘承佑便准备出城劳军,先向太后禀白。

“郭威是我家故旧,打你父皇在河东为帅时,他就是我家的常客。先帝待他不薄,郭威本是知恩图报之人。若非你杀了他全家,他何故至此?皇儿不如紧守都城,飞诏慰谕军前,郭威必会自解,他若提要求,皇儿只要能答应他,便应了他。若是一时不能应了他的要求,也好再行与他理论,总有解决之道。如此君臣名份。或许尚可保全,万万不可轻启刀兵。”

李太后仍然抱着最后一份希望,这也是在纷乱之际,她所能想到的唯一解决之道。但刘承砧暗道。如今已成骑虎之势,倘若示弱,郭威杀了自己的近臣事他自己堂堂皇帝将来结局不难设想。

有道是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如此,不如搏上一搏,或许自己将来的功业要过先帝呢!

刘承砧后悔来见自己母后,他不好驳了母后的颜面,便佯说道:

“联自会计较妥当,请母后勿忧。”

说毕,刘承砧便匆匆而去。李太后见皇帝没有听进自己的话,心中更是担忧,连连向佛祖祈祷了一番。

刘子坡下,夫军云集。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万余兵马齐齐拜倒在地。万军丛中旗帜鲜明,精甲齐备。这是皇帝刘承站自成年以来,第一次检阅自己的军队,尤其是在“剧贼”横卧在侧之时,他毕竟是年轻人,见部下们龙吟虎啸的堂堂气势,不禁豪气大起。

“联自登基以来,事必躬亲,夙夜操持,唯恐时不我待也。杨邻、史弘举、王章等欺联年幼,横行不法,擅权作威,视尔等如奴仆。她汕川为尔等除此二枭。唯有郭威竟敢妖言惑众,经兵来棺心迹从将御敌。”

刘承砧竭力大声宣谕,接着说道:

“联今日亲自来劳军,美酒佳肴。金银财帛,尔等尽可自取!若能杀敌一人,可进阶一级,再赏钱二十贯;若杀一将,可进阶三级,赏钱百贯,拜其为将;若杀一大将。赏钱千贯,可封其为国公、节度使,食实邑三千户;若是有豪杰之士擒了郭威,联将封其为一字之王,永世罔替!”

“万岁、万耸!”

刘承砧的承诺中令武人热血沸腾其说军车个眼典他卓葬了的重诺,还不如说军士们看在皇帝亲自送来的酒食与财帛份上。对于驻扎在七里店的“官军”们来说,看得见摸得着的才是最重要的。

聂文进、郭允明、后匡赞等,不管能否真正上得了战场,个个身着戎服,佩着最上等的兵械,围在刘承裕的周围,前仆后继地大赞皇帝英明皇帝临危不惧,自己将如何视死如归报效陛下隆恩云云。

慕容彦又恰当好处地命部下们列阵。摆出一副决战的姿态来。战马嘶鸣,长枪大阵,巨盾强弩,坚如磐石。刘承佑对士气很满意,他被用金钱与空头诺言激励起来军队所蒙蔽,以为天下精锐之师,也不过如此了。

车驾行在众军当中,刘承佑早已恢复了匡正祖业的信心来。刀光剑影之中,他感觉自己才是天下真正的主宰,一切胆敢侵犯他皇帝龙颜的歹徒,都将在忠于他的军队的铁骑之下被践踏成泥。

“王者之师是也!”刘承佑放声大笑。他削瘦苍白的面庞,因为激动而红润起来。

天色又晚,太后见皇帝仍未还宫,便遣内侍去向扈驾的聂文进传话。聂文进骑着刘承佑亲赐的高头大马。满身披挂,十分光鲜,看上去随时准备杀敌立功。他听了李太后使者转达的劝戒,大言不惭地说道:

“请回禀太后,有臣随驾,就是有一百个郭威在。也可悉数擒来。”

不过足足隔着三十里远的郭威,没有给慕容彦面子,除了郜军散布在外的那惊如兔子般的少量游骑外,慕容彦没有得到任何在皇帝面前展示自己勇武的机会。

“陛下在宫中无事,不如明日再来,观臣如何杀敌!”慕容彦扬言道。

“有令公在,联就放心了。联明日再来,令公不要让联失望啊。”刘承裙点头答应道。

“陛下尽管放心,贼军来一个。我杀一个,来两个,我杀一双!”慕容彦豪言道。,

第二日,刘承砧起了个大早,果然应约而来。李太后又派人劝阻,怎奈皇帝年轻豪兴大起,只得眼睁睁地看着他出宫。

“陛下,今日定有一场好戏可看!”聂文进骑着马,当仁不让地与乘舆并行。

“卿怎知今日必有战事?”刘承佑问道。

“贼军远道而来,虽说取了滑州的粮草,但也经不起全军人吃马嚼的。郭匹夫若是不尽早来交战,那不出三日,断了炊,部下贼众便要生变了。”聂文进解释道。

“卿果然知兵!”刘承佑恍然大悟。

“陛下,臣有一个请求,请陛下允可!”聂文进得了皇帝的夸赞,连忙奏道。

“卿是联股脑之臣,忠于国事。卿但有所求,联无不应允。”刘承站道。

“臣观慕容令公虽然老当益壮。但毕竟从未尝过禁军,况且他一人恐怕力有所不及。臣虽未上过战场,但臣还有几分力气,可为陛下效力。”聂文进奏道。他比慕容彦还要目中无人。还未与郭威交战,便想着去分去一份功劳。

“难得卿如此想。”刘承佑大喜。他正要再夸奖一番,御马忽得无故失足,舆车仍往前冲去,撞在了御马上,差点将刘承佑掀了下去。

“护集、护驾!”聂文进、后匡赞等人急忙大喊。

众人七手八脚地将御马勒住,离得稍远的,恨自己未能抢到表现机会。众人再看皇帝时,刘承佑受此意外。面色微变,他心中隐有不样之感。郭允明见皇帝面色有异,连忙知趣地奏道:

“博下,这是样瑞之兆啊!”

“噢?”刘承砧问道。

“御车受此意外,预示着战事将不会太顺利。但陛下龙体无恙,不正预示着我军终将获胜吗?”郭允明谗媚地讨好道。

“恭喜陛下!”左右群小们。纷纷附和道。

刘承砧这才转忧为喜,只是他叮嘱侍从们牵着御马往前走,以免再生意外。

刘子坡下,地势平坦,两军列阵,对峙良久。

肃杀的气氛笼罩着两军数万兵马。谁也没有先出击。战马打着响鼻。人马立在寒风中,纹丝不动,呼着白气,手中的刀枪冷若冰霜。唯有战旗在寒风中剧烈地飘动着,像是在为一场即将到来的厮杀助威。

郭威紧勒住战马,遥见官军人马众多,阵型严整,看上去防守森然。并没有可乘之机。这倒让他有些意外。

“大帅,您下命吧!”王殷、郭崇威等群将请命道。

“我等是来诛杀群匡扶朝纲的。并非是与天子为难。没有我的命令,诸军不准先动!”郭威命道。

郭威当然不是如他明面上所说,不想与天子为敌,而是寻找机会。官军的人数与士气,都已经过了他的预计,尤其是当他看到皇帝的稍黄色的舆驾赫然停在高卓上。不管郭威如何感到冤枉,也不管这时代的兵将是如何地卖主求荣,但皇帝毕竟是皇帝。

“事已至此,大帅当战决,迟则生变。”王峻悄悄地在耳边说道。

郭威瞥了王峻一眼,王峻正说到了他心中所想。

蓦的,前博州刺史李荣指着左前方喊道:

“郭帅,快看!”

苍凉、肃杀的东方天边,阳光从乌云的缝隙间下泻下万千光芒。在这宏大、辽远的背景下,原野上突然出现了一条黑线,伴随着一阵悠长的角号声。这奇异的景象令本就紧张不已的双方诧异万分。那条黑线向着双方预定的战场,不紧不慢地行来,黑色的线条变得粗大。

当双方看清了那是一支军队时,已经被这支生力军所吸引。这支仅有数千人马的军队,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却如同被一段临时大坝拦起的洪水,势如将崩。

一骑越众而出,疾驰至朝廷大军的右侧方,将一面大旗狠狠地插在地上。这支军队就在这面旗帜下迅地集结,面向朝廷大军方向。

“韩”字大旗,在寒风中猎猎作响。

郭威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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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章 惊变㈨

“义勇军来了!”

“郓州韩侯来了!”

战场上响起了一阵轰然之声。郭威的部下们见义勇军摆出一副助战的姿态来。欣喜若狂,此时此刻就是一支鱼腩之军前来助战,也足以在他们原本必胜的心理上,加上一副筹码。

更何况,郭威的部下们大多是禁军,他们当中的许多人曾经在讨平李守贞之乱时,亲眼见识过义勇军的骁勇善战。

二十余骑自前方义勇军阵中奔驰而出,行至郭威军前,立刻整齐划一地勒马停住。马背上的骑士个个英姿飒爽,正是郑宝率领的十八骑。除此之外,则是赴命赴郓的向训和他的从人。

“末将参见郭帅,属下来得晚了些。”向训单膝跪倒在地。

“不晚,来得正是时候。”郭威颌首道,他的目光停留在向训身后的郑宝身上。

“我等奉鄙上之命,向郭帅问安!”郑宝等齐齐拜倒在地。

“我知道你!”郭威亲自将郑宝扶起身来,对着左右道,“这是郑宝郑冠侯,敢深入青州城将刘铢擒来的冠侯!”

“郑衙内,少年英雄是也!”部下们也都夸赞道。

魏仁浦深深的打量了郑宝一眼,见郑宝面对众人当面的夸奖,面色如常。年轻英挺的身躯犹如铁枪一般钉在地上。他忽然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韩奕时的情景。

郭威又扼腕叹息道:“只可惜,当初朝廷没有对刘铢此辈痛下决心。”

当初韩奕想杀刘铢之心,天下皆知。只是包括郭威在内,还习惯性地对藩帅抱着宽大为怀的想法,直至酿成今日惨遭灭门的后果。然而世上没有后悔药。

“请郭帅节哀!”郑宝再拜道,“今日郭帅雄兵在手,何愁大仇不报?郑某虽未曾真正上过战场,但亦愿为郭帅尽力!”

“有义勇军相助,此战操之在我!”郭威也豪言道。

王峻问道:“不知韩侯何在?为何不来见郭帅?”

“回王监军,向某未至郓州时,在半路上遇到了韩侯。他有伤在身,骑不得马,当时正乘着肩舆领兵来会。”向训手指义勇军的方向,“韩侯让向某向郭帅回话,他这回虽不能亲自为郭帅冲锋陷阵,但尚可坐阵军中,指挥四千义勇军将士为郭帅护住左翼。待此战一了,他便亲来拜会郭帅!”

郭威微微点头,释然地对着左右部下们说道:“得人如此,夫复何求?我今日可以高枕无忧了!”

义勇军的方向,传来呼延弘义一成不变的大嗓门:

“众军听着!慕容老儿屡辱我军荣耀,扬言沙场之上,我军不过是懦夫,非是一合之敌,辱我太甚!今日两军对垒,唯用刀枪逞豪,敌军虽众。我等只有一敌,那便是慕容老贼。将他擒来,令他跪地求饶谢罪,看谁才是当世英雄豪杰!”

“活擒慕容老贼!”

“活擒慕容老贼!”

“万胜!”

“万胜!”

义勇军将士们,欢呼雀跃着,视官军如无物。邺军也热烈地回应着,他们的呐喊声充斥着阴霾的天空,在天地间久久回荡着。

慕容彦超面色阴沉,如同铅铸的一般。

他紧握着手中的兵器,恶狠狠地盯着义勇军那高高飘扬的军旗,恨不得立刻就将义勇军杀得一干二净。左右心腹部下们则隐隐不安起来,当义勇军一出现时起,他们就觉得不妙,因为他们不久前也曾跟义勇军“交手”过,不过却被义勇军狠狠地羞辱了一番。…,

哪怕是义勇军早一天抵达,他们或许也不至于如此相顾失色。义勇军像是经过精确计算好了一般,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就在两军就要发动对攻之前赶到,在这个节骨眼上,这无疑会极大地壮大一方的信心,挫伤了另一方的士气。

吕福仍担当着他掌旗官的角色。帅旗在他手中笔直地竖立着,迎着劲风招展,凛然不可侵犯。

帅旗下,韩奕半躺在肩舆上,身下垫着厚厚的褥子。他有伤在身,骑不得马,但他只要还在军中,部下们便有十足必胜的信心。

而看在部下的眼里,韩奕便成了他们奋勇当先的最佳鼓手。猎猎寒风袭面,韩奕掖了掖盖在身上的褥子,他深邃的目光打量着战场的各个角落,最后停留在不远处的郭军阵营之上。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明远兄,此时此景,可有诗意?”韩奕偏头问侍立在侧的李昉道。

掌书记李昉觉得这天气寒冷异常,身上临时被军士披上去的铁甲却压得他透不气来。大战来临之前肃杀的气氛,更是让他难以呼吸。

“诗意全无,寒意倒是充斥全身。”李昉缩着脑袋道。此时此刻,他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出现在这里,站在朝廷的角度,自己就是“从逆”了。

“这可是你要来的!”韩奕轻笑道。

李昉见韩奕似乎对战事毫无牵挂,便有些不安地问道:“韩侯,您以为此战将会如何?”

“一个时辰之内便见分晓!”韩奕道,“明日我们便可入京!”

“假如我军获胜,不知郭侍中将会置陛下于何地?”李昉好奇地问道。

“那是郭帅考虑的事情,明远兄以为该如何呢?”韩奕反问道。

“这个……非在下所能揣测。”李昉不敢想。

“听说出郓州那天,王朴王文伯来找过你?”韩奕问道。

“确有此事。”

“他说了些什么?”

“不瞒韩侯,王文伯说郭侍中举兵南下,虽然无可避免。但此番大动兵戈,终不是一件幸事。他说,两军相争,震荡之下,唯有黎民百姓受苦,倘若邺军入了京城,希望韩侯能以言止杀!”

韩奕的眉头微皱,他像是自言自语道:“王文伯是寄希望于韩某一身吗?他可曾想过,为何近世总是天地倒悬民不聊生?他可曾想过,为何当世兵将视杀掠如平常事?他可曾想过,如何才会有一个根本的解决之道?他想头痛医头,脚痛医足吗?”。

李昉木楞地看着韩奕:“那么韩侯的意思是……”

“就是王文伯不托你传话,我也会如此劝阻郭帅,尽力而为。”韩奕答道。

咚、咚!

咚、咚咚、咚咚咚!

战鼓徐徐敲响,鼓声很快变得密集起来,左右牙军将韩奕扶起,站在了高阜上。空旷的天地间,双方数万兵马的心脏随着鼓声跳动起来,越来越快,大地似乎也在卑微地颤抖着。

将士们握紧手中的兵器,紧盯着双方阵营之间的空旷地带,屏住了呼吸。寒冷的西北风仍在呜咽着,扯动着各色战旗疯狂地摇曳着。

朝廷大军经受不住这压抑气氛的前熬。也是求胜心切,首先动了。慕容彦超亲率两千马军,跃马而来,义勇军首当其冲。

“两千对一千。看来,慕容彦超与我今日定要分出个高下来!”韩奕轻蔑地笑了笑。…,

不待韩奕下令,陈顺与冯奂章二人早已自后阵绕阵而出,迎向来袭者。战马咆哮着,挟怒而前,不及闪躲,陈顺自领五百马军已经与慕容彦超撞在了一起。

洪水撞上了堤坝,激起无边的浪花。

战马高高扬起的头颅。被势大力沉的大斧砍成两半,马背上的军士腾飞了起来,然后重重地落了下来,被赶上来的敌军长枪大槊刺成血窟窿。两支人马在交手的一瞬间已经亲密无间地拥在一起。

陈顺雁型的队伍,飞速地被削平,以至部下们拥堵在敌军前列,动弹不得。慕容彦超心中窃喜,当即立断,亲率护卫,意欲将陈顺包围起来,他如一只怒虎,挺着大槊咆哮着左突右击,硬是突破了数十义勇军的阻拦。

陈顺不退反进,浑然不顾身后的危险,却杀向了敌军重兵丛中。如铁铧划过泥土,敌军翻飞着被他和部下们挑落在地。

慕容彦超所率领的人马与义勇军的马军成了战场上的主角。撕心裂肺的呐喊声已经盖过了如雷的战鼓声。

天空中的乌云忽然低得吓人。

尖利的,高亢的,低沉的,悠扬的的声响,自天而降。那是冯奂章和他部下们的箭矢。他的人马与厮杀的战场若即若离,用箭矢发泄他们的怒意,五百马军绕着敌阵呼啸而过,在另一头又呼啸而至。

呼啸的箭雨无情地降落在密集的敌军人群之中,十之二三如被劲风吹倒的茅草,齐齐地倒下。

慕容彦超大怒,当即拔出一队人马截向冯奂章。冯奂章领着这队敌军在空旷的战场上来回狂奔,五百部下进退如一人。

“小贼,别跑!”慕容彦超咆哮着。

冯奂章或许听到了慕容彦超的不满,他返身来了个回马枪。追击他的敌军阵形已乱,他们作梦也没想到冯奂章会杀了个回马枪,追在最前头的敌军,瞳孔迅速地放大,来不及反抗,便已经被撞翻在地,被跟上来的义勇军踩成肉泥。

“呼嗬!”陷入重重包围之中的陈顺,发出呐喊声。

无穷的压力只会令陈顺感到亢奋。他体内的血液也在沸腾着,血红的枪尖流血不止。带起的敌军一片片血肉,让他感到快意。

一千对两千,义勇军不曾有一人退却,他们似乎力大无穷,永不知疲倦,忘我地追随着自己的主官,奋勇向前。

韩奕冷峻地目光,紧盯着杀戮战场,不发一言,他望了一眼立在身侧的李威。李威重重地点了点头,冲着号手大声呼喝:

“变阵!”

呜、呜、呜呜,一阵极有节奏的角号声响起。

正处酣战之中的义勇军马军忽然丢下自己的对手,急速地脱离战场。慕容彦超正要集合兵追赶,义勇军突然一哄而散,令他无从下手。

“义勇军害怕了吗?”。慕容彦超纳闷。

“韩子仲想做什么?”郭威不解。

分散开来的义勇军犹如漫天的繁星,但这些繁星又迅速地聚拢在一起,每一簇恰恰是一都百人。每都人马或直奔敌阵,或骚扰敌后,或相互配合围剿着落单的小队敌军,竟如臂使指。观战的邺军众将,不禁为之喝彩。

慕容彦超无奈,大声呼斥着部下聚拢起来,让义勇军游离在外。他蓦然发现,自己人数占优,竟如被群狼肆无忌惮地攻击着,四处受敌,极为被动。

“可恨!”慕容彦超掉转马头。…,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慕容彦超竟直奔义勇军的后阵,目标直指韩奕的帅旗。

“娘的,终于轮到我们步军了!”呼延弘义放声大笑起来。

但弓弩指挥使吴大用却用弩箭告诉呼延弘义,弩兵才是排第二位的。密集的弩箭,挟带着一阵疾风向前倾泻着,奔在最前的敌军承受着这一重击。

啊、啊!

敌军付出了两百人代价,穿过弩箭编织起来的箭雨,继续向前奔驰。弩箭手有条不紊地往后急退,步军骄傲地立起了巨盾,长枪从巨盾的缝隙中突刺向前,刺入迫近战马的胸腹。

战马哀鸣着摔倒在地,将背上的骑士甩入了义勇军大阵之中,立刻被十余把兵刃砍成肉泥。

呼延弘义高高举起自己的陌刀,刀光闪耀着慑人的光芒,那当面的敌军惊谔着急欲掉转马头,怎奈那陌刀挥出之后便不会强收回去。

一只大好头颅高高地飞起,无头的尸体仍然骑在马背上,被坐骑带往它处。

义勇军步军顽强地站在原地,不肯退后一步。他们肩并肩地抵挡着敌军的猛烈攻击,收割着无数鲜活的生命。

“杀啊、杀啊!”陈顺与冯奂章见机,张开锋利的獠牙,凶狠地从背后攻击敌军,将敌军分割、扑倒、撞翻、辗碎。

铁骑纵横,劲气彻骨。

韩奕的帅旗立在高阜上,不过数百步远,但却如同隔着千山万水。慕容彦超看不清韩奕,但他可以想像得到韩奕嘲讽得意的面孔。

大地又开始剧烈地震动起来。郭威已经等不及了,更没将敌军观战的余众放在眼里,麾下郭崇威、何福进、王彦超、李荣等骁将各领精骑直扑慕容彦超而来。

黑色的铁骑洪流,势如山崩。

慕容彦超恐惧地看着战意高昂地邺军,心头大震,如坠深渊,曾经不可一世的骄傲自负之心,此刻已被击得粉碎。

胯下坐骑发出长长地嘶鸣声,无情地将慕容彦超抛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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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章 冬雪㈠

慕容彦超跑了,很不英雄地抛下皇帝跑了。

郭威愕然。皇帝愕然。

官军为之夺气,皇帝刘承祐慌张着想再派兵,左右群小早就吓得魂飞魄散,不管皇帝愿不愿意,纷纷拥着皇帝往后急退,聂文进之流早已忘了不久前夸下的海口。

一场双方原本预计的大战恶战,刚一开始便在半个时辰之内结束,这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月,让邺军举起的拳头打在了软褥上。

“穷寇勿追!”郭威制止了部下乘胜追击的举动。此时此刻,他已经稳操胜券了。

“舅帅,南军新败,正是我军乘胜追击之时,为何不追上痛杀一气呢?”李重进进言道。

“何必如此?”王峻接口道,“南军与我邺军本无深仇大恨,相互之间昔日都是袍泽兄弟,盘根错节,不是生死兄弟,就是亲戚故旧。今日一战,已经足矣,我料今日必有南军将士向我等投诚!”

“秀峰兄所言不虚。”郭威赞道,“南军不过是乌合之众。一战足矣。”

郭威说毕,徒步向义勇军方向行去。

高阜下,义勇军暂时休憩。牙军们抬着韩奕迎向郭威,看到那副熟悉的却略带病态的面孔,郭威的眼泪几乎掉了下来。

“子仲莫拜!”郭威疾步向前,亲手将韩奕按在了肩舆上,反向韩奕深施了一礼,“子仲对我郭氏之恩,无以回报,请受老夫一拜!”

数万兵马面前,郭威拜得真诚,也无人质疑郭威这一拜。

“郭帅太折煞末将了!”韩奕连忙道,“朝廷群小当道,残害忠良,人神共愤。韩某素重郭帅为人,也曾蒙郭帅厚爱,士当为知己者死矣!”

“子仲伤势如何了?”郭威关心地问道。

“我后背中了两箭,只需半月康复。唯左腿受了一刀,伤了筋骨,骑不得马,走不得路,尚有些麻烦。”韩奕回道。

众目睽睽之下,郭威解下自己的大氅,将它披在韩奕身上,对着部下们喝道:

“速抬至我的大营!再备好酒肉,为韩子仲与义勇军的壮士们接风!”

风继续呼呼地刮着,郭威毫不理会扑面的寒意。仍然徒步与半躺在肩舆上的韩奕并行。他迫不及待地问起韩奕,有关自己正妻张氏及诸子临难的最后情景,当听到郭荣之妻刘氏不愿拖累韩奕而拔刀自刎之时,不禁潸然泪下。

他苍老悲怆的面孔,令人触目惊心,此时此刻,在韩奕的眼里,郭威就是一个可怜的老人,一个失去家园的孤魂野鬼,而不是一位手握生杀予夺大权的统帅。

“事发之日,韩侯为何能及时出现在京城内?”王峻疑惑道。

“群小欲杀大臣,虑及我郓州兵马威胁京师,曾遣密使来试探韩某心意。我料京师有变,星夜疾驰,跑坏了两匹坐骑,终于在内难之日赶到了京城。”韩奕回道。

徐世禄悄悄问蔡小五道:“真有此事吗,我平日里不曾离军上半步,就差同寝而眠,怎未见过皇帝密使?”

蔡小五想了想道:“或许有吧。”

“噢,原来如此。”王峻听了韩奕的解释,仍有些疑惑。他看着陪伴在韩奕身边的徐世禄道,“这位便是徐世禄徐指挥使了?”

“徐某见过郭公、王监军!”徐世禄拜道。

“子仲麾下无懦夫!”郭威亲热地拍着徐世禄的臂膀道,“世禄之勇,我今日方知。由此可见,天下并非无英雄,只可惜识英雄者太少。”…,

“郭公,徐某原不过是一卒而已,昔日又曾隶于叛臣李守贞帐下,幸遇韩侯,方得弃暗投明……”徐世禄回道。

郭威打断他的话,摇头说道:“英雄不问出身。我郭威昔日不也是被人称作郭雀儿吗?世禄对我郭氏亦有大恩,郭某必有厚报。”

“谢郭公!”徐世禄拜谢道。郭威见徐世禄面对自己的重诺,仍然不动如山,心中更是高看了他几份,暗道义勇军之中当真是卧虎藏龙。

夜幕已经降临,郭威的大帐内气氛热烈,而韩奕及他的部下将校们才是真正的主角。

在一片歌功颂德之中,韩奕面沉如水,推功他人,但凡有人敬酒,他来者不拒,但也只是浅尝即可,并不满饮。众人虑及韩奕有伤在身,也不勉强他。

众将云集,当中大多数人韩奕都相识,唯有一人引起了韩奕的注意,似曾相识。

“韩侯可曾记得在下吗?”。那人面色红亮,生得孔武有力,坐在位置稍靠帐门口的位置。能在这帅帐之内有一席之地的,地位当然不低,那人隔着十余人,冲着韩奕遥拜。

“当然记得,青州一别,怕是有五年了。史兄别来无恙?”韩奕蓦然想起此人也是自己的旧识。

那人姓史,名彦超,也是代北豪杰,韩奕当年在家乡青州临朐县以本乡乡兵首领的身份参与剿匪时,时任青州军校的史彦超曾与他并肩作战过。史彦超此前一直在地方当兵,郭威镇邺时,他正好隶于郭威帐下为都将,也是一员骁将。

只不过短短五六年,史彦超如今见到韩奕,只敢仰视。

“托韩侯的福,史某一向安好。”史彦超见韩奕一口叫出自己的姓氏,面露欣喜之色。

“史兄言重了。”韩奕笑道,“史兄当年赠予我的那匹马,倒是被我跑死。”

“哈哈!”史彦超闻言大笑起来,“依我看,那马也死得其所!况且那马也不是我出的钱。”

“彦超与韩侯是旧相识吗?我怎从未听你说起过?”上司郭崇威诧异道。

“青州杨光远之乱后,齐鲁盗贼横行。史某奉命领兵剿匪,多亏韩侯当时指点。史某方能大胜而还。”史彦超眉飞色舞地大讲特讲当年旧事,引起一阵惊叹之声。

末了,史彦超不忘补充一句:“人们常言韩侯崛起太速,我却不这么想,韩侯天生帅才。韩侯能有今日这等英名,理所当然!”

“是啊、是啊!”众将校纷纷赞道。

韩奕却向郭威说道:“此战我义勇军虽获胜,非韩某一人之功,全拜将士奋不顾身所致。然我马军死伤不少,愿郭帅能体谅一二,令我死难将士可以瞑目!”

面对韩奕婉转请求的封赏,郭威当然不会拒绝。除了当即下令厚敛死者,又一一对呼延弘义等施予重赏,当面抚慰。即便如此,郭威仍感到过意不去,不无感叹道:

“财物不过是身外之物,难以承受郭某感激之情。危难见真英雄,郭某一门惨遭奸人毒手,幸有子仲奋不顾身,为我郭氏保一血脉,此即是子仲之赐,又是上天之怜。”

说毕,郭威眼角又有些湿润。那郭宜哥虽然侥幸活下来,但却是养子郭荣之子,其实与郭威并无血缘关系。

他久经沙场,杀人可算是难以计数,见惯了生死,但他并非无情之人,相反他是一个有情之人,除了妾室董氏与养子郭荣因随军而幸免遇难外,还有被韩奕抢救下来的郭荣长子郭宜哥一人之外,郭威的妻子、亲子女、亲侄均惨遭毒手,听说还是遭刘铢虐杀,死状闻者不忍叙说。…,

郭威成了孤家寡人,一场胜利不足以弥补他内心的伤痛。想到此处,他神情抑郁寡欢起来,他已经记不起自己上一次想放声痛哭是什么时候。帐中众将校纷纷停止了喧哗,不敢大声说话。

王峻在身边说道:“请郭帅节哀!”

王峻的家眷也在内难中,一同遇害,他心中隐痛,也最能理解郭威此时的心情。

众将也纷纷劝道:“请郭帅节哀!”

郭威用衣袖一抹眼角,掩饰自己的失态,勉强挤出笑意,却是笑得比哭还要难看:

“今日此战,幸赖义勇军力助,还有诸位将校齐心协力,方得获胜。南军经此一败,气势已去。明日再观情势定夺,尔等还需努力,不可轻敌!”

“遵命!”众将校回道。

“报……”有军士在帐外高声呼道。

“何事禀报?”郭威喝问道。

军士撩帘入内,大声宣布道:“回大帅,南军众将各自领军来降!”

“噢?”郭威与部下们听到来报,不由得都伸长了脖子。

“前开封府尹侯益、郑州防御使吴虔裕,及张彦超、刘重进、焦继勋等脱离南军大营,相继前来拜见郭公,愿向公请罪!”军士禀道。

“哈哈,如此大事成矣!”王峻骄傲地说道。

“郭公可命侯益等将校只身前来拜会,以防万一。”魏仁浦在旁说道,“他们如若真心投诚,公不妨好言抚慰,各遣还营,以观其行迹,不可骤然纳其兵马入本营,有备无患。”

郭威点头称是:“魏主事老成持重,行事谨慎,理应如此。”

时间不大,前开封府尹侯益等将校纷纷前来拜会,诸将无不拜伏在郭威的面前,郭威没有发话,无人敢抬头。郭威已经恢复了统兵大帅的威严之态,他挺直了腰背,直视着侯益道:

“侯公别来无恙?”

“不敢、不敢!”侯益惊惧地回道。

“郭某兴义师清君侧,侯公这是来问郭某不敬之罪吗?”。郭威喝问道。

侯益连忙拜道:“郭公此言差矣,侯某先前与郭公为敌,本是受陛下身边群小蒙蔽所致。今已经幡然改悔,甘为郭公帐下一小卒,清君侧,匡朝政。”

郑州防御使吴虔裕等也纷纷请罪,全都将责任推到群小身上,毫不犹豫地改换了门庭。郭威面色缓了缓,徐徐问道:

“若真心投诚,郭某定当优待尔等。我来问你,今夜天子何在?”

吴虔裕答道:“天子与苏逢吉、苏禹珪、窦贞固三相及从人数十宿于七里店,帐下诸部大半皆已逃散。”

“哼,树倒猕猴散。”王殷冷哼道,“这倒让我等太过失望,国朝若是这些人用事,岂有好处?”

众将闻听吴虔裕等的禀报南军军情,各怀喜色,郭威却面露忧虑之色,他的目光投向滑州节度使宋延渥。

这宋延渥可是大有来历之人,此人乃后唐庄宗外孙,本朝高祖刘知远之婿,就是中间的石敬瑭也因为曾事庄宗,念及旧情,也曾对年方十一的宋延渥格外优待。近代贵盛,鲜有其比,恰恰就是这样的人物,当郭威率军南下向阙之时,他也早早地开门请降。

“郭帅有何忧虑?”宋延渥拜伏道。

“天子正处危难之时,我恐小人阴谋加害。公乃皇室近亲,不如亲率牙兵去陛下处,保护乘舆。公若见到陛下,便向陛下奏明郭威是臣子,为的是清君侧,不敢以臣犯君,愿陛下乘间早幸臣营,免为左右所图。”郭威道。…,

帐内众人面色各异。宋延渥抬起头来,认真地打量着郭威脸色,不知郭威这说的是不是反话。

“郭公真乃忠厚之臣是也!”魏仁浦及时地拍着马屁,又冲着宋延渥道,“宋公还不速速去寻陛下,护得陛下周全?”

宋延渥识时务,所以身为附马都尉、滑州义成节度使,早早地向郭威投诚。如今郭威命他去见自己的皇帝小舅子,饶是他识时务,也觉得这事难办,在皇帝的面前他的脸面将没处放。

但是郭威的命令,宋延渥不敢不听,无奈之下,宋延渥也只好领命出帐。他还未至七里店,就见夜幕之下,南军大营外一片混乱,到处都是如没头苍蝇的乱兵,宋延渥不敢再靠前,只得又返回邺军大营复命。

第二日天刚明,郭威便领军向前。远远的,郭威便见高阜上立着的天子乘舆,显得形影相吊,孤掌难鸣。

王峻见郭威跳下战马,脱下战甲,便要举足向前,惊问道:“郭帅意欲何为?”

“天子近在眼前,身为臣子,当然不敢不拜!”郭威回道。

“郭公不可!”左右皆劝阻道。

王峻瞅了一眼韩奕,见韩奕冷眼旁观,嘴角挂着一丝戏谑之色,狠瞪了韩奕一眼。韩奕连忙劝郭威道:

“郭公领兵向阙,虽说秉正义清君侧,但陛下已为群小所惑,公此番前往,无异于以身犯险。公若有个三长两短,我等将群豪无首,岂不正让陛下身边弄臣高兴吗?愿公以大局为重!”

“韩侯说的是,当以大局为重。”王峻等人附和道。

“不,郭某不过一匹夫,身受两代皇帝隆恩,每忆及往事,不及泣下。这近旬以来,争扰不断,我正欲亲往陛下御前诉说,请陛下降罪。”郭威坚决道。

“郭公若执意如此,我等不如一同前往觐见陛下?”韩奕说道。

“对,同去、同去!”韩奕果然不同凡响,他的提议立刻得到所有人的响应。这既满足郭威当一个“忠臣”的愿望,其实也是雄兵压上,为郭威张目。

说的都好听。

皇帝刘承祐惊慌失措,昨夜他又犯病了,等他恢复点气色,见身边的军队已经逃走大半。聂文进等愁眉苦脸,此时此刻都忘了自己曾经说过的豪言壮语。

宰相苏逢吉看着不远处邺军的万千旌旗,感觉大势已去,就是昨日此时,他还觉得自己一方至少可堪一战。他真正明白何谓兵败如山倒。

“向郭威请降吗?”。苏逢吉断然否决了内心之中的这一念想。自己虽未参与预谋杀害杨、史、王三位及郭威害家眷,但无论如何,郭威是不会放过自己的。

万念俱灰之下,苏逢吉跟着皇帝也往京城奔逃。所以,郭威扑了个空,犹自嘘唏不已,对着部下们感叹有负皇恩。

玄化门上,刘铢站在城上,望着狼狈逃还的皇帝与三位宰相,高声喝问道:

“数万兵马何在?”

郭允明正待斥责刘铢无礼,城头上降下箭雨,刘铢竟然不让皇帝入城。

无奈之下,刘承祐只好绕城转往它门,行至赵村时,邺军追兵已遥遥在望。

慌乱之中,聂文进与李业等人不知逃到哪里,刘承祐忽然感觉后背剧痛,惨叫着落下御马。他猛得回头,见郭允明正狰狞着举着一把流血的剑。

刘承祐再瞧自己的胸口,正在汩汩地流血,自己被这从背后刺入的一剑刺了个大窟窿。…,

“鼠辈,为何……杀……朕?”刘承祐忍痛惨呼道。

“事已至此,陛下还想着做皇帝吗?国亡君死,与其在乱臣贼子手中受辱而死,不如让臣亲手送陛下一程,愿陛下来世投胎做一个寻常人。哈哈……”郭允明扬着滴血的剑,疯狂地大笑着。

苏逢吉等目瞪口呆地看着郭允明狂笑,他们如同行尸走肉,木然地呆立当场。

刘承祐感觉自己的力量在飞速地逝去,年仅二十岁的他悲哀地叹了一口气,心头充满着悲愤与不甘,一双空洞的双眼瞪着阴霾密布的苍穹,终究悲哀的死去。一切荣华富贵,都成了过眼云烟。

郭允明嘶哑的笑声,嘎然而止,他颓然地倒在皇帝的身旁,已经畏罪自刎。

“罢了、罢了!”苏逢吉打破了沉寂,他捡起郭允明的佩剑。

“苏兄……”窦贞固惊叫道。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郭允明说的对,来世再做个寻常人吧,苏某殚精竭虑,荣登宰臣,到头来也不过是一死。”苏逢吉叹道,对着窦贞固与苏禹珪二相惨然一笑,“苏某先走一步,贞固兄与禹珪兄涉事未深,各自逃命去吧,或许郭威念及旧情,会既往不咎。”

说毕,苏逢吉也伏剑而死。窦贞固与苏禹珪二人,相视了一眼,各自仓惶地逃走,只留下阎晋卿一人呆立当场。

阎晋卿感到脖颈间有一丝凉意,他抬起头来,不知何时天空中已经飘起了雪花。真是一步错,成千古恨。

铁骑雷动,邺军已经发现了倒伏在地上皇帝乘舆,飞快地围了上来。

雪下得更大了,城廓、乡村与原野,万千江山也都飞速地换了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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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章 冬雪㈡

“呜呼,此乃老夫之罪!”

“我明明看到陛下御驾立在高阜上。却不能相见,护卫陛下,致陛下命丧贼手!”

郭威听闻皇帝被弑,放声大恸,一边用拳头捶胸顿足,一边使出浑身解数,方挤出几滴老虎眼泪。部下们纷纷劝道:

“陛下失德,宠幸**,方遭此巨祸,此乃天意,与郭公无关。城中纷乱,请郭公速入城平乱!”

骄兵悍将们说的好听,其实他们早就等不及要入城,因为郭威曾许诺一旦入了京,允许将士们大掠十天。如今面对一个天赐的香饽饽,哪个不动心?想到城中的金银财帛与美娇娥,谁个不心动?

但还在把守玄化门的刘铢犯迷糊,不知他怎么想的,皇帝想入城,他不允,郭威领兵前来。他也往下射箭,不让郭威靠近。

他大概是无法接受残酷的事实,希望此时此刻皇帝还在城外督军与郭威率领的邺军鏖战正酣,也希望郭威此时此刻正在刘子坡下费劲地啃着“兵强马壮”的朝廷大军,大梁城还在自己手中,自己还没到山穷水尽之时。

正如一个赌徒,明明输了一干二净,偏要强颜欢笑,硬说自己家中还有余钱,下一把一定翻本。刘铢为自己编织了一个虚幻的场景,好让自己永远活在幻想之中,不必去面对残酷的现实。

郭威与部下们面面相觑,他也暂不想与刘铢计较,带着部下往迎春门行去。

纷纷扬扬的大雪之下,韩奕席地坐在迎春门下的雪地里,成了一个雪人。呼延弘义闻听郭威领兵来了,想站到韩奕身旁边,陈顺与冯奂章一左一右连拖带拽将他拉到了一边。

“你们拦我作甚?”呼延弘义怒道。

“大哥暂且忍耐,老七自有主张。”冯奂章劝道。

“郭公有大功于国朝,又有长者之德,只因朝廷群小当道,却反受诬陷加害。我等来此助战,是帮他平内难报仇雪恨的,不是来助他劫掠百姓的。我平生最恨欺负百姓之辈,郭公若是效仿别人,自甘堕落,此番我数百将士岂不是白白死伤?”呼延弘义高声说道。

“大哥说的自然是至理。”李威劝道。“不过这事老七可以当着郭公的面谏言,你我却不能参与,否则便成兵谏了,反而害了老七。”

“兵谏就兵谏,那有甚了不起?你们如今都富贵了,就害怕了不是?”呼延弘义仍然不愤愤不平。他双臂一使力,竟将陈顺与冯奂章二人甩得直踉跄,雪地里湿滑,差点摔跟头。

呼延弘义大踏步地走到韩奕身后站定,对着义勇军将士说道:

“大道理我不懂,我只知劝阻郭公止掠是对的。尔等说的也有理,那就请暂且退到一边,容我与老七在此等候郭公,郭公安敢吃了我不成?”

“大哥说的哪里话。我们兄弟一向共同进退,何曾怕过?”吴大用嚷道,便要抬腿往城门下走。陈顺等也纷纷往前涌。

韩奕斥责道:“诸位兄弟暂且退到一边,我们不是早有定计,尔等旁观一侧吗?为何出尔反尔?”

“当日我们结成义社之时,曾许诺过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我等如今已经富贵,但不能忘记昔日重诺。愿与老七和大哥一起,劝阻郭公止住乱兵劫掠百姓,但求心中无愧!”李威说道。

“好!”韩奕心中火热,点头说道,“我等八兄弟,便在此等候郭公驾临。”又冲着徐世禄与郑宝道:…,

“徐兄暂代我管军,远远地避开,以免误会。”

“遵命!”徐世禄毫不迟疑地听命,挥令部曲退到百步以外。

他知道韩奕此举大有深意,如果整个义勇军横枪在此,难免不让人误会,即使郭威不在意,他帐下诸军也会介意,毕竟这是挡着别人财路。大军压城,满眼里都是对金钱的欲望,群情汹汹之下,什么事都会做得出来。

迎春门下,几位兄弟肩并肩地站在韩奕的身后。大雪纷飞之下,几人的视线模糊。天冷得紧,唯有兄弟同甘共苦之情,让他们坚定地挺立在风雪中。

一阵人马喧嚣之中,郭威领着数万兵马来到了近前。

大梁城就在眼前,这座城池近世随着每一次国姓易换,便要接受一次刀兵的洗礼,一次又一次。这一次与前几次本质上没有什么不同,军士们磨刀霍霍,睁着欲望的双眼,满心欢喜地踊跃向前。

除了八座雪做的丰碑映入众人的眼帘,数千义勇军将士则静默地立在一旁的风雪中。冷眼旁观周遭的一切。

大军止住了前进的步伐。

“韩侯这是想阻我等入城吗?”。王峻手按剑柄,脸色阴沉。

“子仲这是何故?”郭威跳下战马。

“郭公这便是要入城吗?”。韩奕问道。

“嗯。”郭威点头称是,似乎有意回避韩奕直视的目光。或许除了义社兄弟,郭威恐怕是对韩奕最了解的人。

“郭公想入城,属下当然不敢阻拦。但在郭公入城之前,韩某有个疑问想问问郭公,愿公拔冗为我解惑。”韩奕问道。

“我视你为左膀右臂,不是外人,子仲有何疑问,尽管说来。”郭威道。

“那好,韩某敢问郭公,如今陛下遭弑,群臣无人主事,百姓无人抚慰,谁将是大梁城话事的主人?”韩奕问道。

王峻接口道:“笑话!郭帅乃国之重臣,辅佐两代皇帝,居功至伟,今又手握重兵,非郭帅谁敢称雄,非郭帅谁敢称第一?大梁城的主人从此便姓郭了,谁敢不从,试看我等兵刃的锋芒!”

“大梁城从今往后的确应改姓郭氏,韩某与王公观点一致。”韩奕点头承认。又问道,“但韩某却因此而有一个疑问,百思不得其解。敢问郭公,天底下是否有主人家会纵使家仆抢劫自家的道理?”

“这……”郭威不禁有些为难。

部下当中响起一片嗡嗡之声。即便是郭威和部下中一些有识之士,也不敢犯了众怒,因为骄兵们已经习惯了抢劫,如果少了这一个环节,似乎很不正常。

去却生菩萨,扶起一条铁。这是当年李从珂举兵入京驱逐后唐皇帝李从厚时,军士们如此骂李从珂的。只因李从珂当时囊中羞涩,没有及时兑现当初鼓动军士是许下的厚诺罢了。及至李从珂兵败身死之时,无一人为其尽节。

“宫中金银财宝不少,开封府及各司库房中怕也一些财帛,再加上逆党家财,也可用来劳军。”韩奕禀道,“若三军入城大掠十日,十日之后这大梁城还会是一座城池吗?更何况郭公帐下将士,大多家在城中,群情惊扰之下,难免祸及家人,将心比心,不如罢手?”

“哼,韩侯未免恃功自傲了。”王峻不满道,“我等偏要入城,你敢拦我吗?义勇军安敢反叛?”

“大军若执意要入城,韩某自然不敢阻拦。此事与我麾下义勇军军士无关,王公莫要偏执,害我军中将士。我等前来助战,为郭公拼杀,不曾有过一丝犹豫。”韩奕怒视王峻道,“王公身为郭公身边亲近,为何不劝人向善,反而导人为恶呢?你想害郭公吗?”。…,

“哼!”王峻大怒。面前的要不是韩奕,他早就上前一剑将挡在面前之人砍了。他怒极反笑道:

“今日在这数万兵马面前,王某倒想听听韩侯高论,我如何害了郭帅?”

“王者乘势而起,应运而为,无不上符天意,下顺民心。观近世享国不久者,如过江之鲫。yin恶如朱温,骄、奢、yin、暴、诈,五毒俱全,终死于逆子之手;庄宗存勖,好大喜功,荣登大宝,不只人君之礼,宠幸伶人。却亡于伶人与娼妇之手;废帝从珂……”

“够了,住口!”王峻气得脸色发白,只因韩奕提到“伶人”二字,正犯了王峻的忌讳。

“亡者虽已去,然其所以亡者缘由却永存世间。盖失国败死者,虽各有其昝,却无不只知可马上得天下,不可马上治天下。君为轻,民为贵,故有昔日唐之贞观、开元之盛,这并非是轻视人君,只因无民则无国,失民则失国!众叛亲离,一人可撑吗?人间有德行,上天有阴报。”

韩奕仍伏在雪地里,脸手已经冻得通红,再向郭威拜道:

“良药苦口,忠言逆耳。郭公想做一座雄城之主,还是想做一座空城之主?今公家眷大多蒙难,此等切身痛处,公还不警醒吗?谁家无父母,谁家无妻子儿女,又谁家能承受家破人亡之痛?愿公推己他人,可怜城中百姓,视民如子,则百姓必视公为主!”

雪花继续飞舞着,早已经给韩奕披上了一件白衣。大雪纷飞之下,韩奕忘却了刺骨的寒冷,从此落下了病根,每逢下雪天气,伤口处便隐隐作痛。

迎春门被风雪包裹着,人们的视线模糊,但韩奕的说话声,出奇地响彻城门内外。

韩奕正说中了郭威心中隐痛,恰恰是这丧妻失子的隐痛令郭威心中踌躇。郭威瞧身后左右已经按捺不住的部下汹汹之情,为难地说道:

“我已经向全军将士许诺,如若反悔,恐怕难得周全。不如允许将士劫掠五天可好?”

“十天大梁城会成为一座空城、死城,五天这大梁城也会成为一座空城、死城,一天如何?”韩奕见郭威意动,连忙又说道。

“韩奕,你不要得寸进尺!”王峻忍不住大怒道,“念你有大功,又为郭帅受了重伤,如不退下,休怪纷乱之中,不慎伤了你。”

“不如四天?”魏仁浦见状,连忙劝道。

三天与四天没有分别,四天与五天、十天都没有分别,就是一天也是难以想像。

如果有人在乾祐三年十一月二十二日这天,问韩奕当着数万骄兵悍将的面,害不害怕,韩奕一定会强颜欢笑地说自己忘了害怕。但站在他身后的呼延弘义,却分明看到这雪天里,韩奕的脖间渗出细汗。

邺军将校们站在郭威的身旁,个个不发一言,赞成韩奕的,不敢表示,反对韩奕的,又不愿出头,乐见抢劫得以实施的,却占了大多数。而身后的普通军士们,却不管什么大道理,人群中响起一阵拔刀之声,军士们拥成一团一簇,相互推挤着缓缓地往前移步。

呼延弘义使劲地憋着气,微张着嘴巴,一向对任何敌军都满不在乎的他,此时也不禁紧张万分,心脏提到了嗓子眼。在有番号有组织有指挥的抢劫队面前,一支意外的流矢足以让他或韩奕命丧当场,保管事后找不着凶手。…,

郭威细思韩奕的一番规劝,虽也知韩奕说的有道理,但他也不敢犯了众怒,同时他也不想驳了韩奕的苦谏。一时间,郭威愣在了当场。

群情鼎沸之间,呼延弘义忍不住大声说道:“郭公一向是爽快人,我观诸位也都是久经沙场之人,要做决定就痛快些。是三天还是四天,趁早说话!”

呼延弘义已经忘了不久前,自己还曾发表过一番愤恨不平的议论。

其实就是韩奕提议一天,也未尝不是妥协,一天与三天、四天都没有太大的区别。他甚至只有死谏之表,没有死谏之实。正如他早就明言的那样,他不敢阻拦执意入城的大军。

这种无力感又回来了,正如当年韩奕几乎眼睁睁地看到自己的父亲死在贝州城,正如开运末年他自杨刘镇,在辽人摧枯拉朽般的袭击下,如丧家之犬般一逃再逃。

道德几时曾去世,舟车何时不通津?

但教方寸无诸恶,狼虎丛中也立身。

“三天就三天!”邺军当中终于有人替郭威做了决定,因为三天时间足够他们将大梁城翻个底朝天。

郭威长舒了一口气。

陈顺、朱贵、郑宝等人见状,连忙抢上前去,将韩奕抬走。大军呼啸而过,挟带着千万朵雪花,涌入大梁城。

“三天与一天有何分别?”韩奕喃喃自语道。

李昉在旁劝道:“韩侯已经尽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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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章 冬雪㈢

迎春门外,邺军飞快地消失。

雪地里。只剩下韩奕和他的义勇军。蔡小五问韩奕道:

“我们去哪?”

“入城去!”韩奕沉默了半晌,才说道。

本已经到了夜幕降临之时,一场大雪令大梁城内外无比亮堂。一入了城,扑面而来的便是城内的哭喊之声,大梁城被恐惧笼罩着,杀声、喊声、骂声与痛呼声,混成了一片。东一处、西一处,火光映红了夜空。

凶悍的军士手持利刃,闯入陌生人的家门,展现着自己的yin威,满眼中只有金钱与欲望。卑微的主人家连哭带求地奉献出家中一切细软,稍露不满的,立刻招来血光之灾。

大梁城在滴血。

前义成节度使白再荣,本是个贪财残忍之辈,在地方掌权时曾聚集万贯家财。如今他也只是大梁城中的一位寓公,此时他的万贯家财便成了乱军抢夺的极好目标。这当中,也不乏曾在他部下当过兵的,当他们抢光了白再荣的万贯家财,军士们又说道:

“某等昔日曾在公麾下听令,今日无礼如此,他日有何面目再见令公?不如永别吧!”

于是。军士们又顺便取了白再荣的首级。一报还一报。

吏部侍郎张允,是京城最有名的吝啬鬼与守财奴,有私财万贯,妻妾却不敢动一文。他平日里将钱财锁住,即便上朝也将钥匙挂在衣下,叮当作响,如同环佩。听闻乱军入城,他逃到相国寺中,藏身于佛殿藻井之内,不料因为藏的人太多,木板崩塌,被军士们抓住,一阵拳打脚踢之后,被抢了钥匙,甚至被军士剥光了衣服。第二天,家人找到他时,他已经冻得不醒人事,等家人将他抢救过来,一听说家财被掳掠一空,便一命呜呼了。就是大罗金仙来,也无可救药。

贪者、吝者不足惜,但更多的却是任人宰割的百姓。

韩奕带着部下们,沿着街道往前进发。他坐在肩舆上,回头看了看身后的部下们。

部下们默默地跟在身后,时不是有乱军从里巷中窜出,身上披着绫罗绸缎,个个笑颜逐开。

“谁想加入劫掠百姓的队伍。尽管离开!”韩奕高声宣布道,“韩某不挡人财路!”

“纷乱之世,我等原不过是孤魂野鬼,若不是军上当年与呼延将军等收留我等,我等数年前便客死他乡,尸骨无存了。今侥幸得活,跟着韩侯,才活出个人样,岂敢坏了军上与诸将军的名声?”掌旗官吕福道。

部下们闻言,纷纷扭过头来,不再看身边发生的罪恶。

“如今名声不值钱。”呼延弘义嘀咕道。

呼延弘义忽然感觉自己被人轻碰了一下,见几个乱兵正有说有笑地从街边一商铺中走出,个个挟着一两匹绢布,与他擦身而过。

“鼠辈,本将军路过此处,何故撞我?”呼延弘义怒道。

“将军恕罪,我等无心冒犯将军,请将军海涵!”乱兵们见呼延弘义外表彪悍异常,连连告罪。

“本将军一向严于律己,宽以待人。尔等既然知错,那就各自留下一臂。本将军大人大量,也就既往不咎了。”呼延弘义道。

“将军莫要欺我等人少!”乱兵们怒了。

“人少?”呼延弘义将陌刀扔给了部下党进,“对付尔等七个鼠辈,我一人赤手空拳足矣。”

“都是在郭公麾下听令,义勇军何必要与我等为难,挡了我等的财路?”乱兵们说道,“你们既然见不惯我们得财,方才在迎春门外何不刀兵相向?”…,

“我再给你们一次机会,如若尔等识相,那便一齐攻来,或许尔等能胜过我。否则,你们就得留下性命,休怪我不提早提醒。”呼延弘义越听越觉得气愤难当。

乱兵们不敢动,就是他们相信自己能制服呼延弘义,也不会相信旁观的义勇军不会将他们剁成肉泥。

“韩侯,您这是纵容部下们与我等为敌,难道不怕郭公降罪吗?敢问我等何罪?”乱兵们冲着不远处的韩奕喝问道。

嗖、嗖、嗖!

七支箭矢凌空而起,瞬间而至。七个乱兵不可思议地盯着箭矢来袭的方向,倒在血泊里,他们至死也不明白,世上为何还存在义勇军这样一支不食人间烟火的军队。郑宝和他的部下曹十三等已经收回举着的角弓,郑宝对着呼延弘义道:

“呼延大哥何必与他们一般见识,亏了自家身份!”

“小宝说的是,倒是我越活越不爽快!”呼延弘义笑道。他踢了几脚还未死透的陌生军士,领着部下继续往前行去。

转过一个街角,众人陡然见一队军士慌张地冲出一条里巷,丢下不知从何处抢来的值钱器物,其中还有人背上插着箭矢。

巷口放着一张胡床,胡床上踞坐着一个将军模样的人。正是右千牛卫大将军赵凤。

赵凤正举着强弓瞄准着巷口外的大街,身边十余人也各持弓矢,里巷中的百姓各自从自家门窗处伸着脑袋观望,满脸惊恐之色。

“原来是韩侯,在下赵凤,拜见韩侯!”赵凤起身,恭敬地说道。

“赵大将军这是何故?”韩奕问道。

“郭侍中举兵入京,本是来清君侧安国家的,但乱兵鼠辈,行如强盗,烧杀抢掠,横行不法。敢问韩侯,这是郭侍中本意吗?”。赵凤凛然问道。

赵凤本是强盗出身,他深知强盗横行的厉害,更何况是披着军衣的强盗,更是明目张胆,堂而皇之。所以他搬一张胡床守在自家居住的里巷门口,凡是见到想入巷抢劫的军士,举弓便射,护得一方百姓安全。

这让韩奕大感诧异,一个曾经的悍匪,此时此刻却做下了别人所不能做到的义举。

“敢问韩侯,纵兵劫掠。这是郭侍中本意吗?”。赵凤追问道。

“赵大将军不久前的援手之恩,韩某尚未当面致谢,今日请受韩某一拜!”韩奕勉强站起身来,向着赵凤深深施了一礼。

“当日之事,暂且不说。况且韩侯当面,赵某不敢撒谎,那日若不是刘铢欺人太甚,赵某八成会去告密。”赵凤毫不讳言地承认道,“只是今日,郭侍中纵兵大掠,连赵某也看不过去了。请韩侯为赵某解惑!”

“骑于虎背。势必难下是也!”韩奕答道。

“哈哈!”赵凤睁着不可思议的双眼,嘲笑道,“连韩侯都如此认为,这个世道公理何在?”

“公理总有些吧。”韩奕不敢确认。

没人能回答赵凤的问题,就是郭威也不能回答这个问题。

郭威一入了城,便直抵自家私第。自己的家早已经是人去屋空,一片狼藉,徒留一座空荡荡的宅院。面对这座空宅,郭威将门关起来,独自一人立在庭院中,放声痛哭。

这一次,他没有任何掩饰,抛开了一切面具与虚伪,完全发乎于情出自于心,哭得惊天动地,哭得死去活来。此时此刻,没有任何有关功业与名利的念想,只有一个丈夫痛惜的眼泪,也只有一个父亲悲伤的眼泪。…,

追昔抚今,在痛苦与酸楚之间,郭威感到害怕了。他得到的越多,失去的就越多,纵是他如今手握雄兵权柄,掌握着对天下数百万人的生杀予夺,也无法挽回失去的一切。

郭威品尝着失去至亲的痛楚,如同失去了三魂六魄,上天没有给他任何回旋的余地。当第二天向训来求见时,郭威双眼布满血丝,脸色灰白得吓人。

向训带来了十余口棺材,里面躺着是他费力搜集来的郭威至亲的遗体,遗体大多残缺不全。棺木还未来得及刷上红漆,惨白惨白的。

郭威用颤抖的双手摩挲着棺木,立刻又泪如雨下。

“请公节哀!”向训于心不忍,在旁劝慰道。

“贼党如何了?”郭威抹了把眼泪。

“回郭公,昨日大军入城之前,郭允明、阎晋卿与苏逢吉等均已畏罪自杀,聂文进死于乱兵之中。后匡赞与李业已经逃往外地。据说后匡赞逃往兖州,至于李业,大概是投靠他的兄长陕帅李洪信。”

“刘铢呢?”

“刘铢与李洪建已被收押,二人深知独立难支,我大军一到,便束手就擒。如何处置,全凭郭公处分。”向训略顿了顿,又问道,“宰相苏禹珪与窦贞固自七里店逃归后,现在都在家中,王监军已派兵围住,不知……”

“苏、窦二人与我同僚,我对他们知之甚详,他们二人不过是文士。此番内难,他们二人并未参与谋划,将军士撤了吧。”郭威道,“至于刘、李二人与其党,必将枭首于市,方解我心头之恨。”

“那么他们的家属人口呢?”向训问道。

郭威愣愣地看着面前停放的白花花的棺材,良久才道:“刘铢屠我全家,幸赖韩子仲奋不顾身,方活一孙。我今日若是复屠刘氏全家,岂不是与他一般残忍无道?”

“郭公推己及人,以德报仇,令人钦佩。刘铢残暴,虽妇孺幼儿,亦不放过,手段之酷,人神共愤。您既然决定放过刘铢亲属,为何不体谅一下城中百姓呢?如今城中乱军汹汹,到处搜罗金银财帛,难免会杀人放火,外面一片血雨腥风。”向训乘机劝道。

“这是韩子仲让你来进言的?”郭威问道。

“韩侯并未劝过我,自入城以来,我还见到韩侯。只是属下细思韩侯昨日在迎春门外所说的一番话,觉得极有道理。愿公能及时止掠。”向训拜道。

“我未尝不觉得他是为老夫着想。但昨日迎春门外的情景你也看到了,如果当时他不肯让开通路,就是老夫也无法阻挡将士们的杀念,那便又要祸起萧墙了。”郭威沉声说道。

向训还想规劝一番,大将王殷与郭崇威二人连袂来见郭威。

“郭公,城内诸军自昨日起四处剽掠,今若不止剽掠,日落时分,大梁城便真要成为一座空城了。”二人见到郭威,立刻规劝道。

郭威见两位大将也是如此说,方觉事态就要一发而不可收拾。他也觉得纳闷,要放手大掠,是你们的要求,如今要自己下令停止剽掠,也是你们,自己倒落个不是。

“既在如此,那便分令诸部,全军停止剽掠。如若不从,就地斩首。”郭威立刻下令道,又冲向训道,“你去找韩奕,命他权充京城内外巡检使,全权负责内外治安。”

“遵令!”向训得令,心中窃喜,这人命关天之事,不敢耽搁,急忙去寻韩奕去了。…,

韩奕将自己的帅营安置在陈州刺史李榖在京旧宅,闻听郭威的授命,立刻分兵四处宣告郭威关于止掠的命令。

诺大的大梁城,到处都充斥着乱兵,义勇军难免以杀止杀。纵是以义勇军的骁勇,也觉独木难支,穷于应付。

不得以之下,韩奕向王殷、郭崇威、史彦超等求助,借得数千兵马,杀了数百乱兵,直到近暮之时,才渐渐平息乱兵横行的惨况,但仍有散兵游勇走街串巷,继续做着无本买卖。

韩奕重伤未愈,又连日操劳,此时已经疲惫不堪,面容苍白憔悴。

“兄长不如先回去休息?”郑宝关切地劝道。

“是啊,衙内说的是,请军上暂且回去休息。我等今得郭公处分,不怕别军反抗。”部下们纷纷劝道。

“好吧。我先去拜见郭公,然后就交给诸位了。”韩奕点头道,“若是能平安度过今夜,则大局可定。诸位人困马乏,但此等人命关天之事,万万不可懈怠。”

“请军上放心!”众将校齐声答道。

韩奕又千嘱咐万叮咛,交待部下们一定要注意分寸,这才直奔郭威府第。长长街道上,两侧总是挂着数具乱兵尸首,那是义勇军的杰作。乱兵尸首下,无一例外地是更多百姓的尸首。

鲜血染红了雪地。

雪早已经停了,空旷的街道上,只有部下脚踩雪地发出的吱吱响声,还有民户屋中传来的阵阵哭声。天冷得紧,韩奕躺在肩舆上,觉得体内的血液几乎冻结。

行至郭公的府第前,韩奕远远地便见到文武百官正在一人的带领下等着郭威接见。

当中为首的,应当是太师冯道,也只能是长乐老冯道了。

自后唐明宗驾崩之后,凡十六七年间,冯道被迫不定期地率领文武百官迎接新的最高权力者,前有李从珂,后有石敬瑭,还有耶律德光,如今是郭威。

一旦京城的权力更迭,百官们为了身家性命,都指望着数朝元老冯道,希望他能安抚新来的权力者,进而改换门庭,好继续做官。

人们都认为这项差事,非冯道莫属,元老出马,一个顶百。然而冯道每次都实打实地在与老虎谈判,个中滋味也只有他自己才能真正体会得到。

“郭侍中出来了!”百官中看到郭威的身影在门口闪现,发出低呼声。甚至有人暗推冯道的后背,让他靠前,自己却躲在冯道身后。

一看到郭威的身影出现,冯道原本佝偻着的背,却挺了起来。郭威站在台阶上,冯道站在台阶下,二人的目光交会。

冯道一言不发,郭威也一言不发。郭威欲言又止,冯道仍不为所动。

时间似乎停滞了,在众目睽睽之下,郭威走下台阶,竟向冯道弯腰拜道:

“拜见太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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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八章 冬雪㈣

“拜见太师!”

手握生杀予夺大权的郭威主动向冯道下拜。冯道居然坦而受之,在场的人无不瞠目结舌。如果说郭威是老虎,冯道就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婴儿,这婴儿做起了驯兽师。

郭威此前是枢密使,兼侍中,也就是相当于同中书门下正二品的宰相,但冯道位列三公之一的太师,又兼封国公,论地位论资历都要比郭威高。你郭威既然打着清君侧的名义举兵入京,又未宣称过自己是新皇帝,甚至没有公开说自己想做皇帝,那就仍是大汉的臣子,凭什么让我冯道下拜?

名不正,则言不顺。在冯道圆滑世故的外表之下,也有自己的坚持与原则。

郭威在想什么,冯道完全知道,郭威希望得到什么,冯道也完全了解。因为冯道吃过的盐比郭威吃过的饭还要多。

郭威是个什么品性的人,冯道也完全知晓,所以他有胆量吃定了郭威,如果换成了李从珂、耶律德光或者别的什么人。冯道恐怕就没这样的胆量。你郭威既然扭扭捏捏,难为情,那我冯道也不是溜须拍马之辈,大汉国是存是亡,不能首先从我冯道口中下定论,得由你郭威亲自决定。

不仅如此,冯道语中带刺地说道:

“侍中此行不易呢!”

冯道的话既让郭威有知己之慨,也令郭威有些羞愧。当他自邺都举兵之时,他满脑子充斥着报仇雪恨之念,也是为了自保,能不能报仇吃不准,能不能活着见到第二天的太阳也吃不准。当旗下的兵马越聚越多,义勇军一战而定乾坤,形势急剧向着有利于他方向变化时,这虽让他有促不及防之感,但也因此便有了十足的野心。

如果不是因为内难,不是因为亲属惨遭屠杀,曾被人讥为“郭雀儿”的郭威永远也不会有此野心。

“嗯,确实不易!”郭威脸色忽青忽白忽红。面对面带一丝意味深长笑意的元老冯道,郭威一时不知跟他谈些什么,他本满怀希望地以为冯道会主动向自己下拜,进而递上表章并奉己为帝云云,但冯道摆明了不会配合,这让郭威十分失望,却不敢明说。

气氛令郭威感到尴尬,他性格中“善”的一面,或者说弱点。被冯道牢牢地捏住,令他发作不得。忽然瞅见韩奕不知何时被部下抬来了,郭威像是看到了救星。

“子仲来的正好,我听说自昨日起城中民情大汹,此时如何了?”郭威问道。

“属下幸不辱命。”韩奕说道,“自晨时属下得令,以杀止杀,如今城中已趋平静。卑下冯奂章又张榜公告,再遣人沿街鸣锣,向百姓宣告郭公抚令,百姓暂得安宁。只是此番惊扰,百姓死难不少。”

郭威闻听韩奕禀报,心中安定了不少,此番安抚百姓之举,韩奕出了大力,但韩奕却向百姓说这是他郭威的恩惠,为郭威挽回些名声,这当然更让郭威满意。

“冯奂章是冯太师侄孙吧?不少字”郭威问道。

“正是老夫侄孙。”冯道答道。

“太师胸有锦绣文章,身历数朝,当朝元老第一,在朝野素有重誉。世人却不知太师族中却有一武将。可堪大用。”郭威拍着冯道马屁。

“侍中过誉了,老夫不过是一个痴顽老子,奂章也不过是韩侯麾下小卒,岂可大用?倒是韩侯,却是天下少有的良将贤士。”冯道轻描淡地将自家揭过,却将话题引到了韩奕身上。…,

“子仲当然应当被大用。但他毕竟是武将,今朝中剧变,朝堂之上不可无人主持,我听说苏禹珪、窦贞固二相暂‘闲’居家中,他们与郭某或许有些误会,太师素与人为善,德高望重,可愿移驾,请苏、窦二相明日入朝议事?”郭威说道。

“侍中所言极是,老夫愿勉力而为。”冯道应道。此时郭威就是让一条狗来做宰相,冯道也不会反对。

“自王相公遇害,三司使一职空缺。此职掌管天下赋税,非同小可,不可不慎,不知太师以为何人可堪此任?”郭威问计。

郭威还未当成皇帝,便想着要管理国家,当仁不让。

冯道不知道郭威心中有没有人选,反问道:“侍中以为何人可堪一用?”

“陈州刺史李毂如何?”郭威道。

冯道见郭威脱口而出,而且是李毂,便料定郭威早就打定了主意,询问自己意见不过是给自己面子。

李毂在前朝时,便有在朝为显官的资历,后又做过地方刺史,并且在郭威出征河中时。担任过水陆转运使,从资历、经验、官声等各方面看,李毂完全都有资格成为三司使。

更何况当初在征李守贞时,因为大军围困河中城一年之久,所需粮草、车马、军械数以亿计,但李毂均能打理地井井有条,让郭威没有后顾之忧,那时郭威便认定李毂有宰相之材。

还有一点郭威没说明的是,李毂因为和韩奕的关系,早被郭威认定是自己人。

郭威提出的这一人选,正让冯道找不出半条反对的理由:

“我看不出,天底下还有人能比李惟珍更适合出任三司使之职了。”

郭威不得不承认冯道这人不能得罪,冯道一表示赞成,文武百官们纷纷附和,无不表示郭威英明兼知人善用。

“郭公想着治理国家,但治理国家需循法度。此番城中大乱,百司空无一人,总有乱军趁机侵扰。”韩奕示意部下奉上一大堆文书,说道:

“这些都是法书律令条文,幸好没被焚之一炬。”

郭威盯着那堆文书良久,不得不赞许道:“别人眼里只有金银财帛,子仲眼中只有律令文书,用心可谓良苦。今日当着太师之面。我发誓必会妥善保管这些文书。”

“其实老夫倒是以为,这些文书还是烧掉好些!”冯道却说道。

“太师这是何意?”郭威奇道。

“汉法苛严,甚于史上任何一朝法令,百姓有犯盐禁一两者,便获死罪。况且本朝法令繁杂晦涩,漏洞百出,又前后矛盾。如此一部律令,如何能行?”冯道说道,又望了一眼韩奕,“韩侯以为如何?”

“太师所言极是,但早前太师为何不向陛下进言?”韩奕见冯道又扯上自己。故意反问道。

冯道老脸一红。以前杨邠、史弘肇柄政,尤其是史弘肇十分残暴,执法严厉太甚,京城里有人白天抬头望太白星,便被他命人当场腰斩。冯道看在眼里,明知不对,却不敢当着史弘肇面表示异议,可见冯道也是见什么人说什么话。

“老夫老朽是也!”冯道敷衍道,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姿态来。

郭威见冯道吃了韩奕这一闷棍,心头大呼痛快,佯言道:“今朝中群小大半已经伏诛,依郭某之见,将来应广开言路,博采众言,如此方能使令贤者畅所欲言,有用于国。只是到时候,太师不要藏拙哦?”…,

“那是、那是!”冯道连忙道。

“明日我欲召集百官朝中议事,请太师携苏、窦二相及百官一同前往。今陛下驾崩,国之不幸是也,但太后尚在宫中,不可不问太后起居,请教太后懿旨。”郭威又道。

“全凭侍中吩咐。”百官纷纷应道,他们瞧郭威的意思,那便是自己又重操旧官了,哪里会有异议。

郭威没有设宴款待冯道与百官的意思,因为家中十数口惨遭不幸,况且皇帝刚死。冯道与百官也知趣地告辞而去。

“晚辈今日得罪了太师,还请太师见谅!”在返回的路上,韩奕选择与冯道同行。

“子仲为何前倨后恭啊?”冯道悻悻地问道。

“人们常说宰相肚里能撑船,太师累朝为相,今又位列三公,定会有过人的雅量。”韩奕道。

“宰相肚里能撑船?这俚语头一次听说,倒是极有道理。”冯道扭过头来,“子仲以为,我要是不能多一些雅量,那又能如何?要是为政者,能多有一些雅量。世上就没那么多祸事了。”

冯道暗指杨邠、史弘肇与王章。

街道上空无一人,两边里巷中只有几只野狗在狂吠着,间或夹杂着妇人的啜泣声。远处,一队队义勇军军士风驰电掣地疾驰而过,不久便传来一阵喊杀声,然后又归于沉寂。

“此番大军入城,子仲对京城百姓有活命大恩。”冯道评价道。

“是吗?”。韩奕不觉得有任何高兴之处,“太师不觉得我这是与别军将士为敌吗?如今诸军都说是韩青州断了大伙的财路。”

“既然如此,那你为何执意如此?”

“物极必反,这个世道需要来一个大转变,就从今日起!”韩奕答道。

“只怕不容易哩。”冯道悠悠地说道。

“若是天底下人人逆来顺受听天由命,那当然什么也办不成。”韩奕道,“譬如今日太师在郭公面前进言,要废除近代苛法,便是个极好的谏言。”

冯府到了,他下了牛车,走上台阶,回首高声说道:“子仲一席话,老夫当然举双手赞成。我老了,想起我这一生,也无甚成就,子仲还有大把的时间勉力而为,愿子仲将来能得偿所愿。”

韩奕目送着冯道的身影消失在门后,暗道冯道老于世故,太过小心谨慎,凡事能推则推,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世人皆醉我独醒。韩奕有时觉得自己十分可笑。

第二日,百官早早地入朝,因为今日是郭威正式见百官的日子,这当中也包括苏、窦二相。

令百官意外,郭威只是与百官讨论逆党的问题,郭允明、聂文进、后匡赞、李业、阎晋卿等当然是贼首,权知开府封事刘铢、权判侍卫司事李洪建也已拘禁狱中,就等着枭首于市。

百官们当然不敢反对。冯道乘间说道:

“国不可一日无君,老朽以为应早立新君。”

冯道这话是对着百官们说的,其实是说给郭威听的,意思是说,你要是想做皇帝,就趁早说,然后大伙该干嘛就干嘛。

郭威是个大忠臣,至少他表面上是这样的:

“陛下不幸为奸人所害,但太后还在宫中。军国事殷,我等应入宫觐见太后,请教太后懿旨。”

越日,冯道与郭威率百官入宫问太后起居。李太后这一旬以来,天天提心吊胆,已经做好了受屠的准备,没想到郭威始终未来逼迫。今日,听宫人禀报,说郭威文武百官求见,她暗道不妙。…,

郭威除了“哭诉”自己受到的不公,并将责任推到郭允明等人的身上,李太后当然不敢质疑。郭威最后又请她立宗室一人为帝,李太后就有些不懂了。

“郭卿以为何人可堪此大任?”李太后胆战心惊地问道。

“此乃太后家事,非臣所能干预。”郭威满脸赤诚之色,“若太后难以判断,可提供三五人备选,由太师与臣等共同商讨。”

郭威说完,便与王峻等退出,只留下冯道一人。冯道在宫中待了半天,这才出来宣布李太后的诰命:

“郭允明弑逆,神器不可无主。河东节度使崇,忠武节度使信,皆高祖之弟;武宁节度使赟,开封尹勋,高祖之子。其令百官议择所宜。”

郭威认认真真地与冯道及百官商议。按照继承大统的次序,前开封府尹刘勋,应当立为皇帝。于是,郭威又率百官去禀告李太后,李太后说刘勋自幼多病,今已经久卧病床,难以承担重任。

郭威钻牛角尖,非要太后命人将刘勋抬出来让大伙看看。那刘勋是个长期病号,一看之下,果然没有福份。

“再议!”郭威对着百官们说道。

事情到了这个时候,百官们也不懂了,他们见郭威忙前忙后,好像真是想立刘氏为帝。最后商议的结果,是立徐州武宁军节度使刘赟为帝,此人其实是河东节度使刘崇之子,也就是刘知远的侄子,因为刘知远喜欢他,从小将就将刘赟养在身边。

郭威命部下起草太后诰令,部下书记拟了几次都不令他满意,有人举荐郓州掌书记李昉,李昉也未能令他满意。

旁人还觉郭威这是慎重起见,在旁推敲字句,唯有冯道窥破了郭威的心思,因为郭威本就不乐意。所以当郭威要请冯道亲自草拟诰令时,冯道是百般推辞:

“冯某老迈,前几日替太后拟教令,已是绞尽脑汁,勉强为之。侍中帐下人才济济,何尝找不到一个有文学之才的?”

“郭公忘了翰林学士范质?”韩奕进言道。

“是了!”郭威眼前一亮,“记得当年我征河中时,朝中诏书公文,凡有关军事处置,无不切合时宜。听来使说,那是范学士的手笔。”

这一“荣耀”降在了范质的身上,而四年前晋主石重贵给耶律德光的降表,也是出自这位范学士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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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章 冬雪㈤

冯道躲过了起草诰令。立刘赟为帝的差事,却躲不过更难的差事。

翰林学士范质拟定的诰文,虽仓皇成章,但援古证今,一气呵成,既夸奖郭威的“功绩”,又将徐州节度使刘赟夸得天下少有。朝臣们齐声赞美范质的文采,不易一词。

当下郭威又向李太后奏禀,请遣太师冯道及枢密直学士王度、秘书监赵上交,同赴徐州,迎刘赟入朝,加冕为帝。冯道得了这份诰令,大惊失色,连忙跑去见郭威:

“老夫老矣,经不起奔波之苦,奈何还要远赴徐州?”

郭威面露微笑:“今迎立新君,兹事重大,不可马虎,若非重臣不足以隆重审慎。太师身负勋望,为百官领袖,遍观举朝文武。除了太师何人可担此重任?至于旅途辛苦,我已经命人一定沿途妥善照顾,又备了几辆极为舒适的马车,一路慢行,保管太师不会感觉劳累。”

郭威为冯道戴着高帽,又堵住冯道的借口。冯道却认为郭威是故意为难自己,他盯着郭威道:“迎立新君,敢问确是出自侍中本意吗?”。

“天日在上,郭某绝无异心!”郭威当即指天发誓,却刻意回避冯道的审视怀疑的目光。

冯道对郭威的誓言丝毫不敢兴趣:“难道不能改派他人迎立新君?譬如义勇军韩奕,他位兼将相,在京众官地位可与之一比的,屈指可数。”

“太师何必谦虚,韩子仲虽位兼将相,但也不是一武将罢了,如今哪个节度使不是使相?一字之差,天壤之别,况且太师累朝为相,名重天下,无人可及。此番迎立新君之头等大事,非太师不足以成行,非太师不足以显示社稷神器至重。”

“真的不可改变了吗?”。冯道还抱着最后希望。

“此乃太后旨意,若太师能令太后改变旨意,郭某当然无不应允。”

冯道见郭威脸色越来越不好,不敢再言语,只得默认地接受,正如当年他被石敬瑭连哄带逼地遣去给辽主送礼一样。胳膊扭不过大腿。

第二天。一出了宋门,看不到送行的郭威与文武百官,冯道便对王度与赵上交这两位同病相怜的随官自嘲道:

“老朽平生碌碌无为,却从未诓过人。今日我却要去帮别人去诓人了。”

“事已至此,太师莫要再推辞了。如今时代,我等文官,只能仰人鼻息,奈何?”王度道。

“我等此行,其实凶险得很,不妨紧咬牙关。”赵上交满脸忧虑之色。那刘赟万一要是觉察到这不过是郭威的花招,他们三人立刻就成了牺牲品。

“这是自然。”冯道点头道。

三人坐在马车上,相顾无语,各自想着心事,不知能否活着回来。

随行的护卫有百来位,却是徐世禄率领的两都义勇军马军。郭威虽然是连哄带逼地将冯道送出了京城,但还不太放心,他虽然对在官场上成精的冯道很有信心,但也不想让冯道有去无回。他本想派韩奕亲自护送,不想韩奕已经病倒在床。

车马践踏着冰雪,长长的车辙通向遥远的前方。

离京城越远,官道越窄。路也更难走,正如冯道三人此时的心情。

还未过开封府的地界,前方官道上停着几辆马车,拥堵在雪地里。其中一辆马车深陷在沟中,拉车的老马也倒在地上呻吟,主人家正指挥着仆从吃力地想将马车抬出来,那里本有一座木桥,只因年久失修,在这一场大雪中塌坏。…,

徐世禄见那主人长袖大袍,气质高雅,身材又极高大,看上去并非寻常之人,又见天色将黑,怕误了投宿,忙挥命部下帮主人家将马车抬了上来。

“多谢将军援手之德!”

徐世禄瞥了一眼马车,见马车里居然装的全是书籍,七八个壮汉帮忙都显得吃力,心中十分惊讶。

“举手之劳,况且徐某也只是为了自家尽快赶路罢了。”徐世禄彬彬有礼地说道。

“惟珍!”冯道突然掀起车帘。

“李相公!”王度与赵上交二人也惊喜地呼道。

这位高材高大的主人家,并非旁人,正是受命入朝的陈州刺史李毂,没成想刚抵达开封府地界,便遇到了冯道一行人。

“见过太师、王学士、赵大人!”李毂眼前一亮,连忙上前拜道。冯道坐在马车上,坦然接受这一拜,王、赵二人连忙避让。

“老夫恭喜惟珍了,此番刚荣升为三司使。”冯道笑道,“你何必匆匆来京赴任,又没人抢了你的头衔。”

“太师莫要笑话我了。”李毂赔笑道。“郭侍中的命令,我哪敢耽搁?”

又问道:“太师与二位大人这是去哪?”

“奉太后诰令,赶赴徐州,迎立新君。”王度悻悻地回道。

“迎立新君?”李毂大惊失色,这等大事他还无从知晓。

“惟珍远在陈州,不知此事也理所当然。前些日子奉太后诰令,郭侍中与朝中百官议立新君,最后立了徐州节度使。”冯道暗示道。

“这么说,迎立新君之事,出自郭侍中?”李毂恍然大悟,他从冯道的话意中也能猜得八九不离十。

“哎!”冯道叹道,“老朽年老昏庸,却不得不勉力而为。”

“太师此行确实不易。”李毂连忙安慰道。

这时,徐世禄走近拜道:“义勇军帅韩侯麾下徐世禄见过李相公!”

不要说李毂如今的地位,就是他与韩奕之间的关系,也让徐世禄不敢马虎。

“将军原来是义勇军中人?”李毂惊讶道,“我在陈州听说子仲曾受重伤,颇为挂念,只是世事纷扰,谣言四起,未能辩明真相,今日将军能否告诉我子仲现在如何?”

徐世禄面色一暗,回道:“我们军上在内难日曾遭重创。本应至少静养一月,但他挂念朝廷安危,毅然领兵与郭公相会于刘子坡,连日带伤操劳,又受了风寒,从前天夜里便昏睡不醒,体肤发烫。为此,郭公连夜亲自前往探视,足足骂了呼延将军两个时辰。”

“啊?”李毂随行的一辆马车中,传来一声年轻女子的惊呼声。

“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李毂心中焦虑万分。在雪地里绕着圈子急走,牵挂之情溢于言表。徐世禄不得不在原地随着李毂的身影打转。

“惟珍尽管放心,我瞧子仲并非福浅之人。况且郭侍中不会坐视不管,他将宫中御医,及全城的名医都找来会诊,扬言要是在三日之内韩子仲不能醒来,就诛了所有医者全族。”冯道说道,“要知那刘铢屠了郭侍中家中十数口,郭侍中反以德报仇,放过了他妻儿老小。”

“请李大人宽怀,吉人自有天相,我们韩侯会康复的。”徐世禄安慰道,这更像是在安慰自己。

“但愿如此吧!青州韩氏原本是望族,但近世韩氏一门每多劫难,本属不幸,二十年来只出了个文武双全的韩子仲。”李毂叹息道。…,

“请徐将军移驾,近点说话!”身后传来了年轻女子的说话。

徐世禄回首望去,见马车窗帘里掀起一角,露出一张精致曼妙的脸。正是李小婉,只是她秀美绝伦的脸上,写满牵挂与担忧,两道柳叶眉挤在了一起。

“这便是李小婉吗?”。徐世禄暗道。李小婉的美貌令徐世禄惊叹,但这惊艳之色也只是一闪而过。

他不上一次地听郑宝谈起过李小婉,也知道自己数年前在马家渡口第一次见到韩奕时,其实已经见过李小婉,只是那时他根本无心关注其他。

“听说韩侯病了,不知将军可否详言?他伤势如何?身边可有人照顾?”李小婉关心则乱,连珠炮似地问道。

面对李小婉的关切,徐世禄不敢隐瞒,更担心增加她的关心,只好敷衍道:“韩侯虽然病倒,但身边并不缺少人手照顾,郭公又遣人盯着,保管无虞。”

“徐将军这是在搪塞我。前些日子,我在陈州听说他受伤,便知不妙,却不料他性子却是如此执拗。明明有伤在身,却率意而为。”李小婉道。

李小婉眼角泛红,低垂欲泪,更显得楚楚可怜之美。侍女银铃在旁劝道:“小姐勿忧,我们已经到了开封府地界,很快便可以见韩侯了。”

李毂走了过来,冲着徐世禄说道:“徐将军,你我就此别过吧。”他望了一眼不远处的冯道,又低声说道:

“你可知这趟徐州之行,其实颇具玄机吗?”。

“不瞒相公,在下出京之前,郭侍中曾召我面授机宜。”徐世禄淡淡地说道。

“哦!”李毂脸上闪过一丝讥俏之色,“那倒是我多虑了,郭侍中既然授你重任,那就是信得过你。不过冯太师年纪大了,还需将军多多照顾。”

“这是自然,相公尽管放心,徐某自然尽死力。”徐世禄道,“不过有一点相公怕是误会了,不是郭侍中信任我,而是他信任我们韩侯。”

军士们已经将冯道等人乘坐的马上抬过了沟,徐世禄跳上战马,抱拳道:“后会有期!”

……

韩奕正在与病魔决战。

他已经躺了一天两夜,面庞消瘦,隆冬季节里被褥被他汗湿了无数次。既便如此,屋子里却始终燃着炭火,因为韩奕的手脚却奇怪地冰凉。郭威听闻韩奕病倒,震怒之下,将全城稍有点名气的大夫全押了过来,给韩奕搭脉诊治。

此时的韩奕似乎好了不少,至少面上有了一丝血色,脉相也渐趋平稳。但在平静的外表之下,他正面临着考验。烈火包围着他,令他无处躲藏,四经八脉都欲爆裂,忽然情景又是一变,自己又犹如掉进了一个大冰窟,寒彻肌骨。

面对这种冰火两重天的考验,韩奕萌生出对生的渴望。每当生死关头,韩奕总是会在梦中见到那位可望而不可及的莫名少女。

当烈焰炽天之时,那琵琶之声犹如泉水叮咚,令他如饮甘泉。当冰雪包围之下,那琵琶之声,却变得暖意融融,令他如沐春风。

“你是谁?”韩奕在梦乡里惊呼道。

那怀抱琵琶的少女,嫣然一笑,化作一片云彩,消失不见。韩奕想去追寻,却发现自己的手被人抓住,于是韩奕终究发现自己还在人间。

那是一双柔软湿润的手。这只手紧紧地握住韩奕的手,既怕韩奕一去不复返,似乎又怕将韩奕握疼。…,

韩奕终于醒来,映入他眼帘是一张饱含忧色的脸。

“你醒了?”一个少女惊喜地问道。

“嗯。”韩奕努力张开眼帘,终于从梦中醒来,认清那是李小婉。

“韩侯这一病,可病得惊天动地。还大呼小叫的,吓死人了!”侍女银铃端来一杯热茶,嬉笑道。

“银铃,住嘴!”李小婉斥责道,她飞快将手从韩奕手中抽出,面上有些羞红。

“本来就是嘛。”银铃撅着嘴道。

李小婉接过茶盏,细心地吹了吹热气,这才递到韩奕嘴前。韩奕早就渴了,喝得急了,被狠狠地呛了一下。

“是我不好,害得你呛了。”李小婉连忙说道。

韩奕瞧了瞧窗外,见窗外透着一丝光亮,已是黎明时分。他暗想李小婉怕是整夜未眠,心中极为感动,说道:“这也怪不得你。小婉不如先去歇息,我这一病倒是连累了你。”

“韩侯是应该感谢我们小姐,我们小姐为了你,整夜守在你榻前。”银铃又说道,“你说,你应当如何报答我们小姐。”

“银铃,你越来越放肆了。”李小婉再次斥责道,她起身对韩奕说道,“你有病在身,这一旦醒来,便是天佑吉人,还需静养,我明日再来看你。”

韩奕本想问自己躺了几日,外面是什么情形,朝堂之上有什么变化,但见有些憔悴的李小婉,韩奕及时止住了话头。

李小婉见他欲言又止的模样,似乎察觉他心中所想,微笑道:“外边也没有什么大事,明日呼延等将军会来看你。到时你一问便知。”

韩奕微微点头,虚弱的他精力有限,李小婉的话让他放下心来,一闭上眼,便沉沉睡去。李小婉替他掖了掖被,轻手轻脚地退出寝室。

在他再一次醒来之前,韩奕又做了个梦。在这次梦中,他只见到李小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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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章 冬雪㈥

“听说子仲已经醒来了?”

一声洪亮的声音在庭院中响起。紧接着是一阵杂乱的脚步声。郭威领着京城里能排得上的人物,又一次亲临李毂府上,来探视韩奕的病情。他刚下早朝,官服还未来得及换下,就匆忙而来,身后的苏禹珪、窦贞固、王峻、王殷、郭崇威、曹威、李毂等也都是一身章服,随行车马与从人、军士占了两条街。

韩奕刚刚喝了一碗汤面,气色好看了不少。他听到郭威的声音,想起身迎接,郭威已经大步流星地闯了进来,将他按在榻上。

“你有病在身,不要乱动。”郭威说道。

“属下这一病,听说颇让郭公牵累,我实在是感激不尽。”韩奕道。

王峻笑道:“韩侯这一病,病的可是惊天动地。你要是再不醒来,郭公可要下令征召天下良医,齐赴京城,为你会诊。”

“依老夫看,能救回一干臣良将,大动干戈也是值得的。”郭威爽朗地说道。郭威眉开眼笑,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就是、就是!”左右群官纷纷附和道。都看郭威的喜怒眼色说话。

侍立一旁的呼延弘义道:“郭公,我听说辽人趁我内乱,举兵数万南寇,屠内丘,陷饶阳,杀我百姓无数。今郭公柄政,难道欲坐视不管吗?”。

“放肆!”王峻怒道,“军国大事,岂是你所能预谋?”

“军国大事我是不太明了。但我是武将,也知兵贵神速的道理,兵来将挡,别人用刀指着我,我直接去取了他脑袋便是,何须预谋?若郭公欲用兵于河北沿边,我呼延愿甘为前驱。”呼延弘义瞪了新任枢密使王峻一眼,全没将他放在眼里,只冲着郭威说道。

郭威素知呼延弘义直爽的性子,点头称赞道:“呼延一向是真男子,若天下兵将皆如呼延,何患敌寇势大?今日我刚得太后敕令,两日之内将领兵出征。”

“那我义勇军可为前锋。”呼延弘义请命道。

郭威却摇了摇头:“不行。我领兵北征,京城空虚,如今中原局势不稳,还需义勇军参与镇守京城。子仲刚刚大病了一场,正好可留在京城养伤,权知开封府事,如此我也无后顾之忧。”

“郭公有命。韩某不敢不从。”韩奕连忙道,目光又扫了王峻、苏禹珪、窦贞固及王殷等一眼,“郭公北行,可留王公与苏、窦二相经理国事,军事委王帅,再加上我义勇军可助一臂之力,如此方保无虞。”

“哈哈!”郭威挽着王峻的胳膊道,“秀峰兄,子仲与老夫想的正好不谋而合哩!”

“这也是郭兄弟有识人之慧。”王峻勉强笑道。

郭威与群官们又与韩奕闲聊了一阵,郭威不想打扰韩奕养病,便起身告辞:“子仲尽管好好养病,待我回来后,一定要让老夫看到一个健健康康的韩子仲。这是老夫最你的唯一要求。”

又说道:“这里毕竟是李相公的宅院,我已经为你选好一区宅子,你要是能下地,便搬过去居住。”

“谢郭公!”韩奕也不推辞。

李毂将郭威等人送走后,又很快返了回来。他坐在榻前道:“郭公对你不可谓不厚啊。不过,这也是你应得的。”

“李叔见笑了。”韩奕道。

“那座宅子我是知道的,既宽敞又雅致,至少比我这宅子好。只是,那宅子是座……凶宅。”李毂见韩奕不明所以。又继续说道,“那本是前相公李崧的府第。”…,

“就是被苏逢吉霸占的那一座?”韩奕奇道。

“要说被苏逢吉霸占,那也不尽然。当初高祖皇帝将李崧的宅子赐给苏逢吉时,李崧李相公还被辽人押往北廷,高祖压根就没有事先打听过那是谁的宅子,反正就是一座无主的宅院。苏逢吉得了宅子,也心安理得得很。”李毂道,“只可惜,后来李相公因此宅而送了性命,苏逢吉最后也没得好下场。这可不是一座凶宅吗?”。

“当日大军入城之前,情势汹汹,我听有传闻说苏逢吉当时随驾狼狈奔逃,神情恍惚,曾依稀指着道边阴森黑影,大喊故相公李崧的名字,状甚恐怖。”韩奕诧异道,“既然如此,郭公为何将宅院赠给我?郭公并非凉薄之人。”

“郭公当然不是凉薄之人,他向你示恩还来不及呢,岂会害你?我料想他也没细究,因为他本先是将这座宅院赠给王峻王秀峰的,今日早朝前,王峻借口说那宅子离公署太远,不利于随时赴公署处理公务,便推辞了。郭公便想到了你。”李毂解释道。

李毂脸上挂着意味深长的笑意:“要是只论从龙之功嘛……如果只有十只手指头的人数,青州韩奕至少也能排到前五,况且……”

况且危难之时,韩奕仗义出手,奋不顾身地救下一稚子。几乎反丢了自家性命。

“李叔,辽人果真又南寇了吗?”。撂下那座“凶宅”不谈,韩奕忽然问起。

“镇州、刑州藩臣驰奏是如此说的。辽人横卧榻侧,阴魂不散,一有机会,便要咬我一口。这一次也概不例外。”李毂道,“辽人虽然难制,但如今辽人看上去势不如前,一闻我大军北伐,便立刻退还,就是郭公今年已经北征了两次,所以这次太后听政,召集群臣议定,再遣郭公北征御敌。”

韩奕道:“辽人实力,虽然看上去确实不如以前,但辽人作战本就是来去如风,既便被击败,旋即退出百里外,重整旗鼓,卷土重来,这是草原习性使然,千万莫要以为辽人胆怯。唯有伤其根本,令其数十年难以恢复元气甚至被斩草除根。边境方能安宁。”

“行军打仗的事,我自然不如你。”李毂道,“听你所言,评价也恰如其分。辽人一日不除,我中原一日不宁,只可惜中原内乱不已,哪里还有余力扫平燕云?”

韩奕又问道:“关于郭公领军再次北上御敌之事,是太后旨意,还是百官公议?或者是郭公自荐?”

“郭公要是不愿意,放眼天下,谁敢异议?”李毂轻笑道。

“如此听来。便是郭公自己的主意。此时此刻,新君正在赴京的途中,郭公却要领军出京……”韩奕思索道。

“你有何看法?”李毂故作随意地问道,心中却早有了计较。

“李叔又要考较我的智慧了?”

李毂莞尔,道:“早有人曾光明正大的说过,所谓天子,兵强马壮者为之耳!郭公掌管禁军兵马,自邺南下向阙,天下藩镇除了一个慕容彦超,无人敢有异动。此番率大军出征,又留王峻、王殷、郭崇威留京,还借着你有伤在身,特意将义勇军留下,怕是有后手呢!在郭氏与刘氏之间,你会如何选择?”

“自然是郭氏了!”韩奕答道,“倘若新君欲对郭氏不利,我韩奕自然不会被宽佑。我就是说心向刘氏,天底下怕是无一人相信。想当年我自杨刘镇从军,适逢大乱,还未来得及鲸面,便流亡至东南兖海,后又成了义军统帅,再无鲸面的必要。但如今,我的额头上已经烙下了一个‘郭’字,用最好的药水也涂抹不去。”…,

“这就是了。”李毂击掌叹道,“郭、刘二氏之间,只能有一个存于世间,盖天无二日是也!世上的道理,其实简单得很,偏偏有人看不懂,巴巴地赶来赴死。”

李毂指的是被立为皇帝的徐州节度使刘赟,刘赟听说自己被立为皇帝,连忙兴冲冲地离开徐州,一路上华盖舆驾仪仗,全是皇帝的派头。

叔侄二人正在私下里议论关于皇帝与太阳的事情,郑宝走了进来禀报道:“兄长,右千牛卫大将军赵凤求见。”

“他来见我做甚?”韩奕问道。

“自从兄长病倒这几日。他来得挺勤,每天一大早就来。我请他进来,他又推说等兄长醒来,再来求见。看他避人耳目兼缩头缩尾的模样,怕是有求于你。”郑宝笑道。

“你让他进来吧。”韩奕道。

右千牛卫大将军赵凤,今天也是一大早便来,但见郭威等人的赫赫车驾拥堵在李毂府门前,只好站在街边瞅着,等郭威等人走了,方才来叩门。

赵凤提着礼盒:“听说韩侯今日醒来,在下不胜喜悦。今日特奉一些滋补佳品,请韩侯笑纳!”

“赵大将军客气了。我不过是病了一场,倒让赵大将军破费了。”韩奕示意郑宝收下礼盒。

“不破费、不破费。”赵凤连忙摆手道。他似乎这才意识到李毂也在屋中,连忙又行着礼。

“赵大将军眼中只有韩侯,没有我李某啊。”李毂调侃道。

“是、是……哦,不、不!”赵凤有些语无伦次。

韩奕结束了赵凤的尴尬:“赵大将军今日来见我,怕是有事要谈吧?不少字”

“嗯,是有一点私事。”赵凤点头答道,不住地望向李毂。

李毂见他目光闪烁,似乎有难言之隐,又似乎不想让自己知道,微微一笑,便起身离开。赵凤又看向郑宝。

“这是我义弟,即便是李相公,也不是韩某外人。李相公既已离开,难道赵大将军还要我义弟避嫌吗?”。韩奕道。

韩奕的话音未落,赵凤已经扑通地跪在榻前,伏在地上呼道:

“韩侯救我!”

“大将军快快请起,有话直说。”韩奕连忙道。

“此时天救不得赵某,唯有韩侯能救我!”

赵凤抬起头来,脸上浮现着惊恐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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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一章 冬雪㈦

“天子赵氏作!”

这是时下坊间私传的一句流言。这个流言从何人口中首先传出。已经无从查处。越是天下纷乱,所谓里谚、童谣、民咏、谶语越是不胫而走,其中不乏有人故意捏造的。后唐大理少卿康澄,目击乱萌,曾有“五不足惧六可畏”一疏,堪称当时名疏,当中有童谣非祸福之本,妖祥非隆替之源云云。

流言或许只是流言而已,过了一段日子人们就会忘记,不再忆起。但一旦传起来,往往令人不得不信,因为这是有应验先例的。唐朝时袁天罡与李淳风同作推背图,曾传下谶语道:

宗亲散尽尚生疑,岂识河东赤帝儿!

顽石一朝俱烂尽,后图惟有老榴皮。

自刘知远称帝后,人们始能解此谶文,首句是隐斥石重贵,次句是借汉高祖的故事,比喻刘知远,第三句是说辽主石烂改盟语,事实果真是辽主灭晋。石已烂尽,第四句所谓老榴皮,是“榴”“刘”同音,似乎暗指刘知远称帝之事。

乾祐三年的隆冬季节,大梁城里悄然流传着一句谶语,说是将有一个姓赵的要做皇帝。天下姓赵的不计其数,整座大梁城,姓赵的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当初郭威率邺军入城,赵凤一时头脑发热,做了一回侠客,仗义出手,结果是遭人惦记。这要是在平时,其实也没什么,反正近世一到了形势变幻之时,谣言总是多如牛毛。

关键是,此时此刻皇宫里头没有皇帝,郭威借着太后的名义,暂摄内外大权,你赵凤算是什么人物?不过是一个有职无权的宿卫将军。他起初也没将流言当一回事,可眼见着每一个相识的人都拿这流言调侃自己,他就坐不住了。赵凤出身草莽,可从未有过当皇帝的念头,他不惧小民惦记,却害怕被郭威惦记。思来想去,他就求到了韩奕的身上。

赵凤努力地向韩奕表明心迹,抬头望去时。见韩奕似笑非笑,并没将这事当一回事。

“请韩侯救我!”赵凤哀求道。

“天下姓赵的何止万千?流言止于智者,此事赵大将军不必放在心上。”韩奕说道。他感觉有些累了,半躺在厚厚的被褥上。

“事出蹊跷,必有阴谋。此事若是放在别人身上,赵某当然乐得旁观,赵某自少时起,做过无数坏事、错事,可从未有过如此非份之想啊。愿韩侯能施以援手,否则赵某只有拖家带口,亡命天涯了。”赵凤赖在地上不起。

“我已说过,天下姓赵的何止万千?况且自古荣登九五至尊的,并非一姓,近世江山易代,更属频繁。姓刘的可以,姓朱的也可,姓李的与姓石的方去不远,或者有人说天下姓郭,那也不令人意外。”韩奕道。

韩奕的回答,令赵凤感觉失望:“韩侯、韩侯……”

“我言已至此,言多必失。赵大将军请回吧。我虽位兼将相,但承受不起赵大将军如此跪拜。”韩奕下了逐客令。

赵凤无奈,只好起身,一边退出,一边回首说道:“久闻韩侯急公好义,今日一见,也不过尔尔。这等事情,对赵某一家老小事关性命,对韩侯来说亦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赵某当年双手沾满无辜之人的鲜血,想是为韩侯所恨,假使赵某当死,也不应因这流言而死!”

说毕,赵凤头也不回的大踏步离开。…,

见赵凤离开,郑宝问道:“兄长为何不救他?”

“这等事情,可大可小,就看如何应对。我已经告诉他解决的法子,就看他能不能明悟。如赵凤此等人物,不可深交,我小心一些总是没错的。想当初他要不是对我有过恩惠,邺军入城时,他又能仗义出手,我恨不得杀了此辈。”韩奕道。

郑宝低头思索着韩奕的话,立刻明白了韩奕方才指出的是什么法子,笑道:“兄长话中含义太过隐蔽,小弟今天又受教了。”

来到了街上,赵凤深吸了一口外面的干冷的空气,只觉得全身寒冷无比。

“自古天下做皇帝的,并非一姓……”赵凤脑海中还在想着韩奕方才冷若冰霜的话,他忽然停下了脚步。似乎忽然从睡梦中惊醒。

“我真是愚蠢至极,韩侯明明给我指了一条明路,我却恶语相向,这可如何是好?”赵凤后悔不迭。

从这一天起,大梁城又悄然流行起种种谣言,传说有唐室遗种已经在长安称帝,也有说河东刘崇在太原亦已登基,除了这些能与皇位沾上边的,又有童子高唱“某氏做天子”,各种姓氏皆有,以至于人们很快就忘了不久前曾有“赵氏作天子”的流言。

流言的滋生与生长,需要土壤,眼下产生流言的土壤十分肥沃。就在这些流言大行于世之中,郭威率军北征。

巨龙般的军队,一路急行,一过了黄河,大军便放慢了行进的速度。都头赵匡胤,抹了抹额头的细汗,眺望远方,见滑州城已经遥遥在望了。

自从两年前在成为郭威帐下亲军一员,赵匡胤一直兢兢业业,又武艺高强,再加上他一向慷慨大方。故在军中也有好人缘,他与李继勋、杨光义、石守信等十人,结为义社兄弟,只恨一直没有机会表现自己。

十兄弟当中,李继勋年纪最长,官职也最高,但也仅名列都校。

“匡胤,郭帅有令,大军将在滑州停驻。滑州已近在眼前,大伙都累了,你去传令。命全军暂时停下来规整一下军容,缓缓入城,以免惊了滑州市人。”李继勋命道。

“是!”赵匡胤立刻领命。

大军经过长途奔驰,将士们早已经汗流浃背,这一旦停了下来,立刻便尝到了隆冬季节的严寒,冷风直往怀中窜,早有人在道边生起了火。

“赵匡胤、赵匡胤!”有人喊道。

赵匡胤听到呼喊声,回头望去,见与自己一起洛阳长大的发小慕容延钊,正冲着自己扬手。

“匡胤,给!”慕容延钊悄悄地塞给他一个羊皮囊。

“这是什么?酒?”赵匡胤疑道。

“当然,我好不容易从京城一路带来的,头一个就想到了你。来,喝一口,暖暖身子。”慕容延钊邀功似地说道。他长着一副浓眉大眼,这一挤眉弄眼,便显得面部表情极为生动。

“这不大好吧?不少字”赵匡胤犹豫道,“喝酒误事。”

“你才当多大的官,还怕误事?”慕容延钊讥笑道,“我听说只有大碗喝酒的人,才能当大官。”

赵匡胤道:“你当兵比我晚,不知郭公军法之严。我刚当兵时,刚好随郭公征河中,我亲眼见到郭公命人斩了帐下爱将,那位爱将正是因为贪杯,险些坏了大事。当时要不是韩侯见微知著,定会让李守贞突围而出,十分凶险。你明知郭公禁止军中私饮,却携酒出征,要是被郭公知道,恐怕要吃军棍的。”…,

慕容延钊瞅了瞅四周,道:“郭公那是多大的大官,岂会知道我一个小卒的事?匡胤不会去告密吧?不少字”

“自然不会!”赵匡胤将酒囊塞入怀中,道,“这酒就暂时寄存在我这里,等哪天有空。我做东,请兄弟痛饮如何?”

“你……”慕容延钊目瞪口呆,好半天才道,“我真服了你!”

赵匡胤微微一笑:“那就说定了,你要是忘了,那就是替我省酒钱。”

“这种事我可忘不了,就怕你酒钱不够。”慕容延钊连忙道。

两人凑近火堆,一边搓着手,一边闲谈着。慕容延钊道:“你方才提到韩侯,我倒是想起了一事。听说当初征河中时,韩侯见你本领高强,想招揽你至他的帐下,你为何不答应呢?”

赵匡胤的眉头微皱,叹道:“韩侯识我,我当然高兴,他想招揽我,我当然更高兴。可我当时刚隶于郭公帐下,还没熟悉一个灶里吃饭的兄弟,怎能就此另起炉灶,改投他人?我赵匡胤可不想被人小看,骂我见异思迁,大丈夫立世,要凭真本事。”

“话虽如此,郭公帐下豪杰云集,称得上豪杰的,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你要是想出人头地,那就要胜过这些人才行。就说你的义社十兄弟,哪个不是弓马娴熟的真汉子?禁军俸响虽高,但却是论资排辈,我等卑微之人,要是遇不上个好机会,很难有出头之日。依我看,当初你要是真投到了韩侯帐下,说不定早就捞个小校当当。”慕容延钊道,“一旬之前刘子坡下,韩侯和他的义勇军,夺了当时所有人的风头,我等数万兵马,横刀立马,憋足了力气,终成了摆设。我要是也是义勇军中一员,那该多风光!”

赵匡胤的脑海里,又浮现起当日刘子坡下,那面懔然不可侵犯的“韩”字大旗。他更多忆起的是,坐在迎春门下雪地里的韩奕。

“韩侯确实是当世第一等的英雄豪杰,他的年纪比你我还要小,相比之下,羞煞吾辈是也!”赵匡胤道。

他的眉头皱的更紧了。

“我刚夸了韩侯几句,你就拿自己跟他比。依我看,韩奕虽然英雄了得,但也是得了个好机会,趁乱崛起而已,他要是如你我一般按部就班地当小兵,混到了须发皆白,也不见得能做上个都将。”

“当兵岂能用‘混’字?”赵匡胤直摇头,“我来当兵,是来建功立业来的,不是来混日子的。倘若只是为了混日子,我早就去我父亲军中寻个闲差,何必来此?”

慕容延钊嘿嘿一笑,大骂这天气太冷。他与赵匡胤都出身将门,从小都在洛阳夹马营里长大,相互之间知根知底,赵匡胤满脑子想着建功立业,他也想建功立业,不同的是,他并不热衷于功业,能成则成,不成也不强求,随遇而安。

二人一时不说话,赵匡胤的目光越过人群,见郭威在众将校前簇后拥之下,远远地走了过来。

“见过郭帅!”万军雷动,千旗摇曳。

在这山呼海啸之声中,郭威连连挥手致意,接受部下的膜拜。当他的目光在将士们的脸上短暂停留时,每位将士都挺起了胸膛。

赵匡胤一时失神,男儿豪情与建功立业的壮志在这一刹那,几乎要从胸腑内喷涌而出。他胸怀壮志,暗道自己将来老去之时,要是能像郭威这般接受千军万马的膜拜,是何等的荣耀,就是死也心甘!…,

郭威已经走到了近前,赵匡胤正要上前搭话,数十骑自南急驰而来,转眼间已经奔到了跟前,有军士意欲拦截,来人却扬起马鞭,毫不留情地挥下,大喝:

“天使驾到,安敢阻拦?”

天使,那便是皇帝的使者了。众军一时面面相觑,不知这所谓天使是不是吃了豹子胆,竟敢抽打郭帅的部下。直到来人自报家门,众军这才恍然大悟,来者原来是徐州节度使刘赟的使者。

刘赟便是新皇帝了,只是尚未登基。要不是使者自报家门,众军还想不起这位便宜皇帝,原来又有新皇帝了!

“郭威等接旨!”使者耀武扬威地喝道。

众目睽睽之下,郭威并不下拜。众将见郭威不拜,刚弯下的腰背又挺了起来。

“使者远来,不知有何教谕?”郭威淡淡地问道。

“辽人犯我边境,杀我百姓,掠我财产。郭侍中率军北征,鞍马辛劳,劳苦功高。小使奉陛下钦命,前来劳军。”使者见郭威面色不豫,放低了姿态。

“为国御敌,本属老夫份内之事。至于说劳苦功高,怕是虚言,我还未杀一敌,何曾有功?”郭威反问道。

“这……”使者对郭威的回话大感惊讶,道,“我只是奉命而来,也随行带来一些财帛,请郭侍中转赏给诸位将士,勿令新君失望。”

郭威脸色稍缓,点头说道:“既是新君厚意,郭某请使者代为感谢。”

说毕,郭威率领部下们扬长而去,使者和从人们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直到郭威与大军已经奔向滑州城,这才缓过神来。

“新君是否太心急了些?”赵匡胤一边随着大军进发,一边想道。有人替他回答了,军士们私下里纷纷说道:

“我等屠陷京师,自知不法,先帝也因我等遇弑。此番如若又立刘氏为帝,我等还有活路吗?”。

滑州城里,众军一边休息,一边私下议论。先帝刘承祐虽然死于郭允明之手,但实际上是死在郭威及部下众军之手,这是人人都知道的事情,现在又公推徐州节度使刘赟为帝,这刘赟一旦确立了君权,身体内流淌的毕竟是刘氏的血液,早晚会旧帐新帐一起算。

大军在城中停驻了数日,这几日内郭威一直呆在临时帅府中,未出府一步。这几日,赵匡胤一直都奉命为郭威站岗,只见曹英、史彦超、向训、李重进及众将校频繁出入帅府,个个神色可疑。

等赵匡胤再次看到郭威,大军又开动了,令他奇怪的是,大军并不是奔向北方,而是折向澶州。澶州横跨黄河两岸,一向是军事重镇。

“许是北方军情不明,郭帅需在澶州设立行营,相机行事吧?不少字”赵匡胤如此揣测。

此时此刻,万军主帅郭威可没想到部下有一个小人物在一门心思揣测自己。已经到了最关键的时刻,绝不比打一场势均力敌的恶战来得轻松,一不小心,便是满盘全输,好一点的也是遗祸无穷。

即便是久历官场识人无数的长乐老冯道,也得看着郭威的眼色行事。虽然的远离京师的军中,郭威无时无刻不在暗中筹划中,他要兵不血刃地实现自己的计划,追求最好的结果,只不过如赵匡胤这般小人物永远是无法提前知晓的。

澶州城再一次遥遥在望,一个月时光当中,郭威两次光临澶州,心情却是迥异。在他古井不波的脸上,看不出丝毫的不平静来。…,

郭威是在旭日东升之中,率大军抵达澶州城的,部下们纷纷说有紫气东来,聚于郭威马首。赵匡胤左看右看,纳闷不已,因为他没看出有什么紫气。

大军在澶州停留了三日,在这期间,赵匡胤瞅了个空,终于有机会实现了自己的诺言,向上官李继勋告了个假,请慕容延钊在城内酒肆痛饮了一番。

两人喝得满脸通红,直到花光了身上的钱,这才意犹未尽地返回军营。

“哎,你我还是太穷了些,要不然还可多买些酒。”慕容延钊打着酒嗝道。

“还喝?等兄弟我哪天风光了,有钱了,我送你一座酒窖,你想喝多少就喝多少。”赵匡胤保证道。

“等你有钱,我还不如寻一户酿酒的人户,倒插门算了。”慕容延钊,他停下脚步,调侃道,“匡胤你就不成了,你都是有家室之人了。”

“你还说!我现在身上一文钱都没了,我是个有妻有子之人,不能给妻儿攒些钱,我都无脸回家了。”赵匡胤骂道。

“这可不能怪我。你这人说好听点,是慷慨大方,说难听点,就是打肿脸充胖子。在军中人情往来,图的就是爽快,别指望能存点钱?”慕容延钊连忙推脱责任。

说话间,二人已经走到了临时驻地。义社兄弟石守信从角落里窜出,一把将赵匡胤抓住:

“赵匡胤,你出营喝酒也不叫上我,枉我还是你兄弟。”

“下次,下次一定。”赵匡胤再一次许诺,他见石守信似乎守在营门口,专等自己回来,便问道;

“今**不是轮值吗,怎有空在此闲逛?”

石守信抱怨道:“我哪敢擅离职守,郭公已经下令明日开赴,所有出营将士必须在日落之前回营,否则军法从事。大哥见你久未还营,就派我出营找你,没成想我刚出来就逮着了你。”

“明日开赴,又不是什么大事,何须如此紧张?难道辽人敢深入到澶州地界了吗?”。慕容延钊问道。

“嗯,或许这两日有大事发生呢!”石守信神秘一笑。

赵匡胤与慕容延钊二人见他卖关子,故意装作若无其事地样子,直奔营房。

“等等我!”石守信在身后喊道。

军营中与以往大有不同,诸军三五成群地聚在一旁交头接耳,浑然没有一丝以往秩序井然的模样,当官的也不管不问,自顾自地聚在一起嘀咕着。

赵匡胤与慕容延钊二人好奇,挤入人堆中,仔细听别人议论,一听之下,二人立刻便了脸色。

“这回真有大事发生哩!”赵匡胤暗道。

当然将有大事发生。第二天,郭威起得比以往要晚些,他坐在席案前,慢慢地吃着早饭,早饭也简单的很。凭他如今的身份,什么山珍海味也都可享受得到,但摆放在他面前也只不过寻常的蒸饼加咸菜。

郭威吃的很慢,似乎很享受衣食无缺的小康感觉。屋外传来一阵喧哗声,李重进从外面闯了进来,慌张大叫道:

“舅帅,外面军士们三五成群聚集在一起,正向此处奔来,怕是兵变了!”

郭威慢腾腾地走出屋子,见黑压压的人群迎面扑来,喧声雷动,他立刻折返回屋,命人将门户紧闭。

“请郭公出来!”军士们在屋外喊道,夹杂着击门的声响。

军士越聚越多,有人踹着门窗,有人爬上了屋顶,有人拼命地摇旗呐喊。

冬日里响起了阵阵雷鸣般的声响。

门窗经不过军士们的蹂躏,屋顶也经不起众人的挤压,军士们破门而入,将郭威“请”了出来。

“请侍中自为天子,我等与刘氏为仇,不可立刘氏为帝!”将士们齐声说道。

“住嘴,天子岂是尔等贩卖之物!”郭威厉声训斥道。

赵匡胤也夹杂在人群当中,他被前后左右的军士挤得透不气来。他眼睁睁地看着有人将一面黄色军旗扯下,撕裂几个洞,早有人将郭威扶抱着,将那面黄旗硬是套在了郭威的身上,恰似龙袍。

“万岁、万岁!”再一次欢声雷动,这一次更是惊天震地。

万众当中,郭威声色沮丧,口不能言,晕厥当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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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章 冬雪㈧

自澶州传来消息,据说北征的诸军发生兵变,并且“胁迫”主帅郭威南下,意图不明。京城官民百姓不得不再一次惊恐起来,因为仅仅是一个月前乱军留下的创伤还未来得及抚平,一波再起,难道又要烧杀抢掠一次?

人心惶惶之中。文武大臣们聚在一起讨论应对事变之宜。义勇军马步都指挥使、权知开封府事弗奕重伤初愈,也第一次出现在朝会上。说是朝会,不管是听政的李太后,宰相苏禹佳、寰贞固,或是新任三司使李接,真正话事的只有王峻、王殷、郭崇威与韩奕四人。

王峻位居枢密使,代表的是郭威。掌握着实际权力。王殷是侍卫司第一号人物,郭崇威在侍卫司中位居第二。至于韩奕,那就更不必提了。除了这四人,还有谁能称得上郭威的心腹?

所谓兵变,所为何故,文武大臣包括李太后也心知肚明。群臣们都看着这四人,他们说怎么办,那就怎么办,这才是众人明了的唯一真相。

王峻故意不说话,因为他认为自己是枢密使,虽然也位高权重,但苏窦二相才应该拿主意。王殷与郭崇威二人更不开腔,因为他们是武将,宰执们若说要举兵抵抗郭威,他们就立刻准备御敌,当然这不可能发生。

韩奕也不说话,因为他第一次参加朝会,是个“新人。”此地无银三百两!

“诸卿,澶州兵变,事出突然。如何应对,还请诸卿提早拿个主意。”李太后开腔了。她不敢看王峻。乞怜的目光只是投向苏、窦二相。

苏、寞二人忽然觉得这年头宰相耸得实在没有意思,在最不需要自己拿主意的时候,偏偏要自己表意见。

二人都指望着对方先说,一时间都沉默不语,大殿内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大殿内响起了一阵咳嗽声,打破了沉寂。众臣寻声望去,见韩奕正抚着胸口,似乎病未疙愈:

“苏公、窦公,澶州剧变。不可不警醒。兵贵神速,如若二公意欲举兵迎击,还需早下决心,我等将士,愿为国朝革马裹尸,万死不辞

苏、窦二人哪敢应话。苏禹佳灵机一动,反问道:“弗侯以为该如何处置呢?”

他将问题推到了韩奕身上,希望韩奕说出他不愿在众目睽睽之下说出的话。见韩奕被苏禹佳反将了一军。王峻有想放声大笑的冲动。

韩奕并不觉得惊讶,说道:“郭公一向忠于国朝,剪除祸乱,功勋格天,此次南下,想来并非出自己意,而是被乱军挟制所致。韩某一向钦佩郭公的为人,岂能坐视不管,今次大病初愈,我欲率军北去,或许能解救郭公。倘若不幸战死,请两位相公为我立碑。假使侥幸成功。我便说这要归功于二相,因为北军兵力雄厚,别人心存顾盼之念,唯有二相立排众议。主张决战。”

“不可!”

“万万不可!”

苏、寞二人同时惊呼道。他们有一百颗脑袋,也不敢有主战的念头。

“为何?难道二相准备和谈吗?”韩奕故作诧异。

苏禹佳连忙道:“以和为贵、以和为贵

“北军乱起,所为何故,我等并不知晓,如若刀兵一起,则天下又要大乱了。我等不如坐等北军前来,也好辨明真相,或许能免去一场战事哩窦贞固也道。

在韩奕的逼迫之下,苏、窦二人不得不表明了态度。王殷道:

“既然如此,我等应提早做好准备。二相乃国之重臣,非二相不足以镇慑乱军,到时还请二相能出城抚慰诸军才是啊。”

苏、寞二人唯唯诺诺,不敢说一个,“不。字。王峻这时才开腔说话:

“诸位都惦记着北军汹汹,却忘了新君已在途中。”

到底还是刘家人,一提起刘语。李太后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脱口问道:“刘贷已经到了何地?”

郭崇威回道:“禀太后,新君在冯太师的陪同下,自徐州西来,现在大概快抵达宋州地界

“太后,祸乱将起,新君身边护卫怕是太少,还需多派人手护卫才是。”韩奕建言道。

“韩侯说的极是,有备无患王峻道,“事态不明,以免有坏人以为奇货可居,害了新君,王某以为,不如特遣一大将,率军前往宋州。以便就近保护新君。”李太后一介女流,既便是有智慧。也只得顺着王峻的话问道:“那依王卿之意,派谁去合适呢?。,

王峻还未说话,郭崇威“挺身而出。”向李太后请命道:“臣再往!”

“那就如此吧,郭将军看在老身的面子上,对新君多多担待。

”李太后的语气不免有哀求之意。

“国不可一日无君。此番澶州兵变,正是因为没有皇帝摄政的缘故。郭将军去了宋州,万万不可懈怠。否则军法无情。”王峻脸上挂着狠厉之色。

“末将不敢!”郭崇威连忙受教。

群臣目瞪口呆,见二王、郭、韩四人你一句我一句,就决定了所一”小入事。像是演戏般,按照剧本毫无抱沓地演下尖,没忆们么事。全都成了陪衬。

“太后圣明!”群臣齐呼道。在这洪亮的歌颂声中,李太后黯然地退入内殿。

散了朝,百官仍聚在皇城外,嘀咕着已经发生和将要发生的事。王峻冲着人群望了一眼,对王殷、韩奕等人说道:

“关键时玄,这些人无补于时事。不过是尸位素餐罢了。将来我等柄政,万万不可学这些人。”

王殷嘿嘿一笑:“当然!”

王峻见韩奕面无表情,不喜不悲,笑问道:“韩侯有何指教?”

“王公当面,韩某哪敢献丑?”韩奕淡淡道。

王峻脸上闪过一丝自负之色。道:“听说你新觅了一区宅院。难道郭帅赠的宅子,你不太满意?”

那是一所“凶宅”韩奕已经将它转赠给了李昉,也算是宅归原妾广的务那原本就是导昉族叔李歉的宅子,这其实更是韩奕与李昉私交不错的缘故。这样一来,倒让王峻有些不悦。

“嗯,郭公所赠的宅院,自然是不错的。只是韩某不过是孤身一人。凭空占了偌大的一座宅院,太过奢侈,我将那宅院转赠给了前秘书郎李昉,不曾深思熟虑过,驳了郭公的情面。我至今方觉后悔,但送了别人,也就送了,哪里还有收回的道理,就怕郭公返京后,会怪罪于我。到时还请王公代我说情。”韩奕道。

韩奕的意思其实是说,既然是郭威送给了自己,那自己就有权处置。轮不着别人说三道四。但韩奕也给足了王峻面子,隐然有甘愿位居王峻之下的意思。韩奕也只是最近一个月。才与王峻有真正交往。心知王峻极为自负,对权力极为热衷。联想到王峻伶人的出身,这也不难理解。

王峻听了韩奕的解释,显得有些高兴。故作豪爽地说道:“正如韩侯方才所说,送了那就送了,何曾有收回的道理?此许小事,想必郭帅也不会放在心上。韩侯太看得起我了!”

又冲着王殷道:“王帅以为如何?”

“区区一座宅院,何足挂齿?”王殷道,“从今日起,我等就是开国功臣,何须谈这些小事?”

郭威还未做上皇帝,王峻与王殷二人已经当仁不让地以大功臣自居。

天有些阴沉,自上月初雪后。冬日荧荧了好长一段日子。眼看着又要变天了。

韩奕带着郑宝与从人,穿过几条街道,直奔开封府署。自从权知开封府以来,韩奕一直在养病,今天却是头一回入府问事。

听闻韩奕驾到,府署中大小官吏闻风而动,齐齐地站在门外,个个恨不得自己第一个向弗奕自报名姓。

网从洛阳调来的备居润、沈义伦及掌书记李昉,陪着一人姗姗来迟,正是前西京判官薛居正。

“薛兄,我们又见面了。”弗奕面带玩味之色。

韩奕在洛阳任上,薛居正是判官,大小官吏之中,唯有薛居正自恃法官身份,常常让韩奕下不来台。韩奕表面上常常当着别人面骂薛居正不识好歹,但实际上韩奕对薛居正极为推崇。这次韩奕主持开封府。正好缺一个判官,第一个便想到了薛居正。

“薛某参见韩侯。”薛居正拜道。

妹居润笑道:“弗侯有所不知。薛判官今日网来赴任,便急于耍看案卷呢!”

“薛某不过是为了一份俸禄罢了。咎兄见笑了。”薛居正道。

“那薛判官的意思是说,我应该给薛兄再加一份俸禄?”弗奕双手一摊,故作为难道,“这就难办了。朝廷俸课,本有制度,薛兄这个。小小的要求,怕是难以满足,要不薛兄就勉为其难,拿多少俸禄,就办多少差事吧?”,

“韩侯还是爱拿薛某取笑。”薛居正苦笑道。

“我可不敢取笑薛判官。西京留守高老令公特意遣人来向我问罪。说韩某既调了咎居润,又要走了沈义伦,奈何不留下薛判官给他?”韩奕摇头道,“为了要回薛兄。我得罪了高老令公啊。”

高行周遣人来问罪,不过是一个玩笑话,没有人会当真。高行周与沸奕是忘年交,韩奕大病了一场,高行周当然要遣人来探望。

这一个月之内,各路藩臣,甭管与韩奕有无交情,均打着各种名义前来慰问韩奕,也借此探查京城风声。

高行周身历数朝,累封至王侯,荣华不衰,并非浪得虚名之辈。正是通过韩奕,高行周也向郭威暗表心迹,郭威当然求之不得,落得个皆大欢喜。

顺带的,韩奕也要回了自己的私人备居润与沈义伦,再加上西京判官薛居正。在这一点上,高行周倒有些舍不愕。想当初。韩奕自洛阳移镇郓州,正是因为看在高行周的面子上,韩奕才留下木、沈二人帮助高行周处理公事,高行周一生戎马。对庶务从不敢兴趣,也乐得做甩手掌柜。不过,高行周当然不会阻止这事。因为他明白,如今跟着韩奕总比跟着自己有前途。

爱之切,责之心切。若说薛居正在洛阳任上,专喜与韩奕作对。那特错奕垂持洛阳的短暂时日内正是薛居正聂清“汕的一段时日,虽然高行周待他也不错,但薛居正总觉得韩奕才是最得自己尊敬的人。

薛居正再一次回到了京城,又重新做了开封府的判官。京城早已是物是人非,想当初将他赶到洛阳的主事者,已经成了历史,他做梦也没想到自己还能重回京城。至少,他可以在家中悍妻面前,挣了不少

子。

韩奕站在府署门口,看着自己一手栽培起来的助手,指着阴沉沉的的天道:“天要变了,不管是下雨还是降雪,总归有拔云见天之时。

一骑飞奔而来,驰至府署门前,正是部下李威。

“军上,陈桥外已经发现了北军前锋。”李威来不及施礼,大声禀报道。

“速去禀报王公知晓。”弗奕命道。

“遵命!”李威掉转马头,飞奔而去。

“天果然要变了!”沈义伦沉吟道。郭威南下的极快,但一逼近封丘县。他又如上次那样放慢了行军的速度。如果说上次南下向阙,部了跟着他是为了大发国难财,那么这次就是为了升官。这年头如果想升官发财,那就是选一个人,向他高呼万岁。

受部下拥护并且黄袍加身的。郭威绝不是第一个成功的。在他之前的短短数十年间,早有人如此做过,有人成功,有人失败,更多的人反受其害。一个月以前,郭威也完全可以性急地自称“联”但他没有。他有足够的耐心,也有足够的权谋与智慧。

郭威率军在陈桥宿了一晚,直到隔天才抵达七里店,在皋门村安营扎塞,大粱城近在眼前。他的心反而更加沉静。

郑宝率领自己部下十八骑,踏着刺骨寒风,首先偈见郭威。

“冠侯的部下十八骑,可有名号?”

此时此玄,郭威不问其它,却问起了不相干的事,恰似闲庭信步。因为他自信,天底下已经没有什么可以阻止得了他。

“我等都是孤儿,平时也就是在军中舞枪弄棒,并无名号。”郑宝毕恭毕敬地答道。

“尔等善骑射,那就叫“追风十八骑。吧,要有在大漠追逐风沙的胆气与毅力,为国杀敌,征讨四方!”郭威的心情极佳,更是爱屋及乌的缘故。

“谢郭公赐名!”郑宝等齐齐拜伏。

魏仁浦见郭威似乎忘了大事。又见天色将晚,在旁问道:“敢问侍中下一步行止?不如就此入城吧?”

“老夫既已经等了一个月,何必在乎这一时呢?我就在这大梁城外辞旧迎新!”

苏、寰二相次日率领百官出城偈见郭威,并且奉上早就在怀中捂了半天的劝进表。郭威口口声声要以母事李太后,未得太后诰敕,不敢擅专。这纯属掩耳盗铃。,

二相无奈,半推半就地返城入宫。不知使了什么手段,得了李太后的一道诰文,其词云:

枢密使侍中郭威,以英武之才,兼内外之任,剪除祸乱,宏济艰难。功业格天,人望冠世。今则军民爱戴,朝野推崇,宜总万机,以允群议。可即监国,中外庶事,并取监国处分,,

郭威拜受诰敕,便称孤道寡起来。次日颁下一道教令,传示吏民。



寡人出自军戎,并无德望,因缘际会,叨窃宠灵。

高祖皇帝甫在经纶,待之心腹,泊登大位,寻付重权。当顾命之时。受忍死之寄,与诸勋旧,辅立嗣君。

旋属三叛连衡,四郊多垒,谬膺朝旨。委以专征,兼守重藩,俾当劲敌,敢不横身戮力,竭节尽心。翼肃静于疆蜴,用保安于宗社!不谓奸邪构乱,将相连诛,偶脱锋钝,克平患难。志安刘氏,顺报汉恩,推择长君以绍不构,遂奏太后,请立徐州相公,奉迎已在于道途,行李未及于都辇。

寻以北面事急,寇骑深侵,遂领师徒,径往掩袭。行次近镇,已渡洪河,十二月二十日,将登澶州,军情忽变,旌旗到指,喊叫连天,引袂牵襟,迫请为主。环绕而逃避无所,纷纭而逼胁愈坚。顷刻之间,安危不保。事不获已,须至询从。于是马步诸军,拥至京阙。

今奉太后诰旨。以时运艰危,机务难旷。传令监国,逊避无由。龟勉遵夜忧愧,所望内外文武百官。共鉴微忱,匡予不逮,刚寡人有深幸焉!布教四弃,咸使闻知,,

阴沉了好几天的天空,终于忍不住降下一场大雪,万千江山又变了

色。

就在郭威称孤道寡声中。就在文武百官的齐声歌颂声中,乾佑三年结束了。新的一年已经悄然而至。它将过去埋葬,迎来了新的一段历史。蔫然回首,人们只记得一些事。一次又一次重复着,年长的人则感叹不知今夕是何朝。

立在柳絮般的大雪中,微醉的韩奕不觉丝毫的寒冷。他相信这注定将会是一个铭刻上自己名字的新时代。

第二卷完

第一章 新朝㈠

附大年初的清晨,徐州武中节度使刘谤坏在被窝中享瓒石皿凌

这是宋州城的府署内院,当他在冯道的陪同下西来时,正逢辞旧迎新的时节,便只好在宋州过了一个除夕。他这一路上,仗卫全是皇帝的派头,左右皆高呼万岁,只恨路途遥远。除夕之夜虽客居宋州。人逢喜事精神爽,刘贷喝了个酷酚大醉。在睡梦中笑醒了多次。

天冷的紧,刘资虽然已经醒来,但他还眷念着被窝中的温暖。冬日初升,阳光透过纸窗,给室内染上了一层晕黄。

刘贷联想到了龙袍的颜色,那代表富贵、威严的含义。

嗒、嗒、嗒嗒,一阵马蹄声响起,紧接着府署外的街道也震动起来。刘贷蓦然惊坐起来,心腹判官董裔、部将贾贞等闯了进来。

“陛下,府署外突然出现了大队马军,意图不明!”董裔惊慌地禀报道。

刘攒急忙穿上袍子,与董裔、贾贞等上了阁楼,凭高眺望。一支人数不下七百人的马军,已经迅速的将刘贷客居的府署团团包围,军士们手中刀箭反射着初升的阳光,一片刺眼夺目。

“来者何人?”刘贷迷缝眼冲着府外街道喝问道。

这支兵马的为首者,似乎故意横刀立马在冬日阳光投来的方向,长长的斜影爬上了高楼。

“末将乃侍卫马军都指挥使郭崇威是也。”来人自报家门。

“既是侍卫司的将军,难道不知寡人乃刘攒?”刘资不免有些意外。

来者正是郭崇威,他当然知道楼上站着的是刘资,传说中的新君。但他并不入拜,甚至没有下马。

“末将正是为相公而来。”郭崇威答道。

刘贷见他只称自己相公,不免怒道:“郭将军突然领兵而至意欲对寡人不利吗?”

“相公勿疑,澶州兵变。太后与朝廷诸公特遣末将前来保卫行旌,并无他意。”

“既然如此,请郭将军喝令骑士暂退,卿可入内叙谈。”刘贷道。此时此刻,尽管他对澶州兵变略有所闻,但仍然被郭威及他们的心腹们完美地蒙在鼓里,就是他生父河东节度使刘崇,也相信郭威的



世上岂有雕青天子?

郭威脖颈上有刺青,刺的是一只雀儿。对他威胁最大的当然不是太后,更不是朝中的公卿将相们,而是刘氏宗室三人。其中一个是河东刘崇,威胁最大,近世几朝皇帝都是从河东发迹,也正是因为如此,刘知远称帝后,就命自己的弟弟刘崇镇守龙兴之地。郭威一面佯称要立徐州刘贷为帝,还派闻名朝野的冯道出京迎接,做足了表面工程,自己忍耐了一个月,便是为了稳住刘崇。至于另一位姓刘的,许州节度使刘信,郭威根本就没有放在眼里。

面对刘贷的要求或者说诘问。郭崇威却不敢进去。直到冯道被推上前头”郭崇威这才勉强下马入内。

刘贷高座在尊位上,努力地挺起胸膛,摆出一付恺然不可侵犯的沉着气势来。郭崇威打量了堂内众人。目光与堂中另一人交会。那人不动声色地冲他点点头,郭崇威这才将手从佩剑剑柄上移开。

这人正是义勇军稗将徐世禄。此前他是陪同冯道来迎刘资的。

“有传言说,郭侍中已经在澶州称帝了,可有此事?”刘贷此话一出。便暴露了他此刻心中的焦虑。

“此乃污蔑之辞。”郭崇威连忙否认。

董裔在旁诘问道:“传言如此,郭将军可有辩词?”

“传言终究是传言,至于澶州兵变,倒确有其事。但幸赖郭侍中以一己之力,弹压骄兵悍将,才不致于酿成大祸。”郭崇威答道。

刘贷突然站起身来,一把抓住郭崇威的手,这将郭崇威吓了一大跳,刘赞却突然哭天抹泪,弄得郭崇威目瞪口呆。

郭崇威却不知,就在他今晨出现府署外以前,刘贷还以为自己就是真龙天子,直到看到郭崇威的兵马,刘贺这才意识到天底下只有手握雄兵,说话才有胆气,血缘靠不住。刘资对郭威迎立自己的举动有此生疑。

“郭公仍效忠于汉室,相公勿忧。”郭崇威口是心非,见刘贷如此失态,心中原有的一丝敬畏之心,已经抛到了九宵云外。,

“好、好,寡人这就放心了。

”刘贾仍然拉着郭崇威的手,抚慰数语。

郭崇威眼光六路,虽然不怕刘资。但见刘资左右心腹个个,目带狐疑之色,心道这里决非自己久留之地。连忙搪塞了刘资几句,便佯言要安置部属,告辞而出。

刘势稍稍放心,退入内室,心腹董裔跟着进来了。

“郭崇威此来,事出蹊跷,属下观他神色举止,似乎另有隐情。陛下不可不防!”董裔进言道。“你多虑了吧?郭雀儿若是想做皇帝,早在一个月前便做了

为何非要等到此时?”刘贺反问道。

他这一问,正是问到了郭威最高明之处。但不论是他,还是自己的心腹董裔,对北方发生的事情,只能是道听途说,并无法真正掌握。

“陛下难道没有注意到,这郭崇威并未称臣,又未参拜?倘若是正常情景,新君在此,郭崇威恐怕表忠心还来不及呢!”

“这”这该如何是好?”刘资大惊失色。又六神无主无主起来。

“道路谣传,统说郭威已经称帝,陛下尚深入不止,远离徐州根本。身边兵少,未免凶多吉少!陛下有指挥使张令超护驾,何不召了前来。瑜以祸福,再许以厚禄,令他率兵乘夜劫迫崇威,夺他部众

明日掠取睢阳金帛,不入大梁,直走晋阳。只要陛下能抵达晋阳,一来可以保住身家性命,二幕可一测郭威真意,三来万一郭威有谋逆之心,陛下可坐镇晋阳,召集大兵,再行东下,攻守自如。若郭威果真是奸臣,到那时,郭威刚刚新定京邑,必无暇遣兵追袭,此乃上策!”董裔连忙道。

“这太过莽撞,万一郭威是真心拥戴我,我要是杀了郭崇威,奔走晋阳,反而成了逼郭威造反的助力。”刘贷忧虑道,“更何况郭威手握重兵,我既便真做了真龙天子,怕也是一日不得安宁。”

“事不宜迟,迟则悔矣,愿陛下三思!”董裔跪倒在地,请命道。

“此事太过重大,还需从长计议。审慎商讨。”刘贷答道。他未免太过犹豫,事实上他出身贵胄。也没经历过大事。

董窝再三请求,刘贷只是反复的说要审慎。

宋州城内,徐世禄挽着护圣都指军张令超,硬将他拉进自己的暂借居的一栋小本是禁军部的番年刘停被任命为武中刮发落刚,张令超便奉命率部充当刘资的宿卫。徐世禄陪同刘资一路西来,有意无意地接近张令超。

张令超好色,徐世禄便送给他美妾。

张令超好钱,徐世禄便输给了一大笔钱。

张令超好酒,徐世禄便隔三差五地请他饮酒。

“今天是大年初一,辞旧迎新之季,徐某做东,请张将军痛饮。

”徐世禄豪爽地说道。

“既是徐兄做东,张某荣幸之至。”张令超笑道。

一踏入屋内,张令超便发现屋中端坐着一人,见正是自己在京城时任上的老上司郭崇威。郭崇威冲着他微微一笑:

“张兄弟一去徐州,你我已经好几年未曾见过了。”

张令超不是不知道郭崇威率一支精锐马军至此,但他对京城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还当是郭崇威真是来护卫新君的。

“见过郭将军!”张令超拜道。

郭崇威并不还礼,只是亲手将面前的空盏中斟满酒,高声说道:“张兄弟若是看得起,便满饮此杯。”张令超听到屋外有不少人的走动声。隐约可闻拔刀弄剑的声响,再看郭崇威与徐世禄二人沉着冷峻的表情。他意识到气氛对自己不利。

“张兄弟,莫非是怕这酒中有毒吗?”郭崇威故意道。徐世禄却默不作声地上前一步,端起那酒。仰起脖子,一饮而尽,大呼道:

“这个。时节,此酒正好可以御寒。”

“哈哈!”郭崇威大笑,“义勇军无懦夫,徐兄弟不愧是弗侯的左膀着臂。”

“我来时韩侯正卧病在床,不知眼下韩侯如何?”徐世禄问道。

“徐兄弟勿忧,至多明日,你便可见到韩侯!”郭崇威答道,“郭某虚长韩侯二十余载,正年富力强,未到老迈昏花,京城诸公怕是太瞧了我。”,

郭崇威是员出身代北的虎将。他的祖上世代都是代北酋长,悄于沙场纵横。当年石敬瑭将幽蓟十六州割让给了辽人,郭崇威耻事辽人,夺身南逃,正是一位铁骨铮铮的男子汉。就这一点,韩奕虽然官爵高于郭崇威,但早在当年征河中时。就对郭崇威十分尊敬。所以,郭威任命郭崇威为侍卫步军都指挥使,而不是韩奕,自然是不会让韩奕感到

公。

郭崇威当着张令超的面,故意提到韩奕,浑没将张令超放在眼里。张令超心中惊诧不已,他不是傻瓜。因为他已经听出郭崇威这是在暗示



“久闻韩侯之勇,冠于诸军。当世英雄,也无出于韩侯之右。今朝廷既遣郭将军至此,不知韩侯为何来此?”张令超小心地问道。

“京师前几日发生了一些变故,所以郭某率七百精锐至此,以免有人站错了位置。郭某还未至宋州地界时,朝廷又传来讯息,说韩侯已经率领义勇军前来,随行的还有前单州刺史马择率领的部分兵马。”郭崇威道。

他的目光逼视着张令超,张令超则低头沉思着。

郭崇威这是赤裸裸地威胁,张令超部下兵马本就不多,一个郭崇威他就牙氐挡不住,哪里还敢想像如义勇军这样的精锐之师已经逼近宋州。至于郭崇威到底想要干什么,张令超立刻就想到了。

徐世禄见张令超还在犹豫,便说道:

“大丈夫立世,宁为鸡首,不为凤尾。何去何从,张将军应尽早决定。”

张令超暗道,自己若是不表态。怕是连这个屋子都走不出去。一拍大腿,张令超拜倒在地:

“张某愿依郭将军号令行事!”

既然郭威与刘氏之间,只能有一个龙袍加身,张令超只能选郭威,识时务者为俊杰。郭崇威与徐世禄二人,相视一笑。既便张令超有兵在手,他们二人也没将他放在眼里。

当下,郭崇威夺了张令超的兵马,刘嗫成了名副其实的孤家寡人。

天色已晚,冯道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入见刘攒,胆战心惊地奉上一书。

这是郭崇威转交的郭威的手书,内言澶州兵变始末,要冯道先行还京。还说要留王度、赵上交二文臣奉跸入朝。刘资已经得知了张令超倒戈的消息,此时明知道郭威还在骗他,也不愿说破。

冯道见刘贾浑身在颤抖。虽面露同情之色,更多的却是害怕。刘贷恨郭威不要紧,却很可能拿冯道出气。

“老朽这就要返京了”饶是圆滑的冯道,此时也觉得语塞。

刘婆将郭威的手书,捏在手中。手背青筋突显,揪然说道:

“寡人此来,所恃者惟有冯公。冯公为三十年旧相,老成望重,所以不疑有它。今郭崇威夺我卫兵。危在旦夕,冯公有何可以教寡人?”

此时还要称孤道寡。

冯道大窘,他不是不知道这一点,正因为他预料到早晚有这一出,所以他一出京时,便对王度与赵上交说过,此次赴徐,便是要去骗人。但郭威的命令,他冯道不敢不从,这次脱不了助“纣”为虐的骂名。

部将贾贞侍立在侧,他举起佩剑向刘贯示意。刘资摇头说道:

“此事与冯公无关!”

事已至此,纵是杀了冯道也无济于事。刘贷只恨一向以忠厚示人的郭威,也是如此狡诈之辈。但在郭威本人看来,这才是权谋与智慧。

冯道见机慌忙地退出,内衣早已经湿透了。院内院外已经遍布军士。郭崇威与徐世禄二人就站在前院当中,注视着冯道踉跄走来。

“太师要是晚出来一步,徐将军便要闯进去了。”郭崇威迎上前去道。

冯道愤怒地甩开郭崇威欲搀扶的双手。怒气冲天地急奔而出。

郭崇威也不生气,他与徐世禄二人进了内舍,传达所谓出自太后授意的“诰命”诰云:

比者枢密使郭威,志安社稷。议立长君,以徐州节度使鬓,为高祖近亲,立为汉嗣,爱自藩镇征赴京师。虽诰命寻行,而军情不附,天道在北,人心靡东,适取改卜之初,俾膺分土之命。鬓可降授开府仪同三司,检校太师上柱国,封湘阴公,食邑三千户,食实封五百户。

钦哉唯命!

新鲜出炉的湘阴公,面色如土,一切早已注定。在郭崇威冷峻的外表下,也隐藏着一丝怜悯,但他仍然冷漠地挥令军士,将刘攒迁出外馆。

至于董裔与贾贞,便成了郭崇威的刀下之魂。,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一,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

第二章 新朝㈡

大梁城南七十里。郭荣带着儿子郭宜哥,远眺南方。

不过是正月初四的时节,还在新年里,大梁城的百姓在惊惶中渡过了一个毕生难忘的春节,人们怀着惊惧之心仍然继续过着新年,几家欢乐几家愁。

年节前纷纷扬扬的一场大雪,才刚开始消融,野地里冷得紧,行人更是全无。郭荣轻柔地给自己儿子紧了紧领口,那郭宜哥冻得脸通红,连说话都有些口齿不清:

“爹,韩叔叔今天真的要回来了吗?”。

“当然,这样的日子里,可不能缺少了您韩叔。”郭荣安慰道。

这一个月来,郭荣觉得自己尝尽了人间百味。当他还是少年时,跟着商人背井离乡,贩卖盐茶,挣钱养家,生活的艰难与世态炎凉也不曾让他有过如此的感慨,因为当他贫穷时,他至少还有力气与毅力。还有亲情可以慰藉。

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却各有各的不幸。

如今他只剩下一个儿子郭宜哥,自己的爱妻刘氏与另二位儿子不久前惨死在仇敌之手。他纵是有通天的本领,也无法挽回失去的一切。这个仅有的血脉全拜韩奕所赐,郭荣却想不出如何去表达自己的满腔感激涕零之情。

徐州节度使刘赟被软禁,当韩奕率军打着迎接新君的名义,中途突然折向许州时,许州节度使刘信惶恐不安,干脆自杀了事。河东节度使刘崇还被蒙在鼓里,纵是发觉,为时已远,鞭长莫及。

所以,韩奕留下前申州刺史马铎暂驻许州,又率部赶了回来,因为郭威就要正式登基称帝了。

冰雪覆盖的官道尽头,出现了一条黑色的影子,那一抹黑影正徐徐行来。

郭荣注视着自己的儿子,问道:“待会韩叔叔来了,宜哥儿可知如何做?”

“要向韩叔叔磕头谢恩!”郭宜哥点头道。

郭荣满意地点点头,自己的这个儿子经历过惨剧,他担心这会给儿子留下挥之不去的心理阴影,因为郭宜哥常常深夜从噩梦中醒来。

寒风继续呼啸着,似乎想将野地里的父子二人冻成冰棍。当那面“韩”字大旗已经清晰可见时,郭荣觉得有一丝暖意在心头涌起。如果自己的养父郭威称帝,那么自己就是皇子,自己最尊敬的朋友与兄弟韩奕是否还会一如既如地与自己称兄道弟?郭荣不知道,但他已下定决心。决不容许自己在与韩奕之间有任何隔膜。

郭荣与韩奕一见如故,他生性豪爽,也交过不少朋友,直到韩奕拼命抢救出自己的这个稚子,郭荣才明白什么才是真正的朋友,什么才是兄弟之情。

雄壮的军队,簇拥着韩奕来到这父子二人面前停下,这父子二人向韩奕迎了上去。

郭宜哥扑通地跪在韩奕的面前,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韩奕大吃了一惊,事实上当初他将郭宜哥救起,还未来得及说上话,韩奕又带伤出征,将郭宜哥寄养在郓州,今日才是第一次相见。

“宜哥儿快快请起!”韩奕连忙上前搀扶道。

郭荣道:“子仲对我郭氏有大恩,犬子能苟活于世,全拜子仲所赐,子仲可坦然接受犬子所拜!”

“韩某只恨力有不及,未能护得郭氏周全。”韩奕深表歉意。

郭荣道:“我能有一子存活世上,也该知足了。韩兄弟为我一门,披肝沥胆,几致丧命。此中大恩大德,郭某真不知如何……”…,

郭荣心中悲苦,呜咽不能言语。他是一个性格坚韧的男子,所以他强忍住没有当众哭出来,只是紧紧地地握着韩奕的双臂,一切尽在不言中。

韩奕内心之中既有同情之意,又有几分深深的愧疚之情,这几分愧疚之情将会永远伴随着他。他不是没有提醒过郭威,可当时郭威并不在意,在一切还未发生之时,韩奕又如何能证明其中的必然呢?惨剧就在韩奕的眼前真实地发生着,而他仅仅只能尽力而为,他用自己的生命作为赌注,或许只是为了让自己更好受点。

他打量了一下四周,忽然想起自己脚下站立的地方正是郭荣夫人刘氏自尽之处,他有意向郭荣指点,但又怕勾起郭荣的伤心处,终究没有说出口。

“请郭兄节哀!”韩奕只是劝道。

“我父帅今日在御营设宴,就差你一人与义勇军诸将校呢。”郭荣勉强收拾起悲情,努力挤出一丝笑意,“你还称我为兄,这是对我郭荣最大的尊重。”

“在郭兄面前,是来不得半点虚言的。”韩奕道,“大丈夫当率意而为,何必牵强?”

“子仲是洒脱之人,不愧为当世英雄豪杰。”郭荣赞道。

郭荣还是韩奕记忆中的那个郭荣,不因为如今地位的急剧提升,而有任何的不同,他仍一如既往地敬重英雄。一如既往地慷慨激昂,一如既往地蔑视卑微与谨小慎微。而韩奕的言行举止,正合郭荣心意。

韩奕一把将郭宜哥抱到了自己的坐骑上,拥着郭宜哥合乘一骑,与郭荣并行。

“韩叔叔,我爹说天下英雄数你第一,你告诉我,谁会是第二呢?”郭宜哥不安份地回头问道。

“这世上没人能称第一的。”韩奕答道。

“为何?”郭宜哥问道。

“因为第一注定会死在第二的刀下,所以还是没有第一的好。”韩奕笑道,“但无论是第一,还是第二,他们应该对一样东西畏惧。”

“那会是什么?”郭宜哥好奇道。

“那就是民心!顺民心者,繁荣昌盛,逆民心者,终究为人所唾弃,前者留芳百世,后者遗臭万年。古往今来,堪称英雄者,不计其数,然英名永留史册者,却少之又少。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韩奕认真地说道。

郭宜哥似懂非懂,郭荣则击掌大赞道:“说的好,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屠敌百万,血流千里,算不了什么英雄,只有能留芳百世,方才算得上‘英雄’二字。今辞迎新之际,你我正是大有可为之时也!”

“郭兄说的是!”韩奕也笑道,“时不我待也!”

谶言曰:

汉水竭,雀儿飞。

飞来飞去何所止?

高山不及城郭低!

从腊月二十五,至大年初四,郭威仍驻军大梁城外的皋门村,其间不曾踏入大梁城一步。不仅如此。他还禁止部下随意出入京城,以免惊扰百姓。

他在等待南北两边的消息,一边稳住河东的刘崇,另一边则密切地关注南边刘赟与刘信,直到分别收到郭崇威与韩奕传来的消息,郭威心头的大石头已经落地了。从另一方面讲,还在春节里自城外入宫,并荣登九五,君临天下,也暗合辞旧迎新的意味。

“末将韩奕,拜见监国!”韩奕入帐参拜。

“子仲来得正及时,老夫今夜设宴,要是少了子仲一人,未免不美。今夜子仲可要多饮哦?”郭威见爱将还营,便高声笑道。…,

“监国有命,末将哪敢推脱?”韩奕笑道。

心腹将校云集,将偌大的营帐挤得水泄不通,众人个个眉开眼笑,因为郭威已经决定明日入城加冕称帝,这帐内的所有人都将是开国功臣。

王殷大笑道:“我早就说过,韩侯出马,保管那刘信鼠辈束手就擒。不过王某倒是太高看了刘信,一听到韩侯驾到,抢着奔往阴曹地府了。”

“哈哈!”众人跟着大笑起来。

郭威捋着短须,也喜不自胜,立刻命道:“来人,开宴!老夫将与诸位痛饮!”

夜幕已经降临,大营里张灯结彩,灯光与篝火照亮了每一个的脸膛。自郭威及以下,数万将士,个个开怀畅饮,今夜军中无须禁酒。

酒过三巡之后,郭威又举杯冲着王峻道:

“秀峰兄与我相交多年,我此番能荣登九五,多赖兄之力助。借此良辰,与兄满饮此杯。”

“呵呵!”王峻乐不可支,他算得上是第一功臣。众人轮番敬酒,他已经喝得满脸通红,口中也含糊不清:

“郭雀儿,你如今就要龙袍加身,明日君临天下,可不要忘了我王峻的功劳。”

帐内一时失声,众人不由得惊讶,因为王峻竟然敢当着众人的面,直呼郭威的绰号,或许以前可以,但眼下却属大逆不道的之语。郭威却不以为意,乐呵呵地保证道:

“当然富贵同享!”

“好说、好说!”王峻端起酒杯,仰起脖子一饮而尽,竟是当仁不让。

郭威又举杯对王殷邀道:“当初内难发作,幸亏王帅及时报讯,待老夫举边南下,王帅又不吝举兵相从,功劳甚大。此杯就当是老夫酬谢。”

“监国羞煞王某了。”王殷连忙道,“王某不过顺势而为,不敢居功。刘氏无德,诛杀功臣,令我等武将齿冷。今郭公荣登九五,正是众望所归,天下之幸!”

“王帅久在侍卫军中,今后可继续为老夫执掌侍卫司。”郭威许诺道,又对郭崇威、曹威二将道,“尔等可在王帅左右听令。”

郭、曹二威上前拜道:“明日监国就要登基称帝,我等名犯天讳,请监国赐名!”

这二人名字当中都有一个“威”字,当然要避郭威之名讳。这事情是郭威也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遇上,他略思索一番,便命郭崇威去掉一个“威”字,曹威改名为“英”。这二人分别执掌侍卫马军与侍卫步军,在侍卫司中仅名列王殷之下。

“谢陛下!”郭、曹得了赐名,已经开始直呼陛下了。顺带着,连韩奕部下李威,也改名李武,并且加了一堆头衔。

酒宴渐渐变成了封赏,虽然郭威还须等到自己正式称帝,才能赐封正式官爵,但凡是他在这场宴会中点名的,都是功臣中的功臣。每个人都不由得暗想自己应该能排到第几位。

郭威点了一圈部下的姓名,包括外甥李重进、女婿张永德,元从都押牙郑仁诲,知客押牙向训,参谋左右的魏仁浦,还包括何福进、李荣等大将,唯独将韩奕落下。众人不禁感到惊讶。

“韩子仲,你说老夫该如何赏赐与你?”郭威放下酒杯,径直问道。

“监国应知我,我志在边事,与辽人有不共戴天之仇。愿监国授我节钺,为国戍守边疆,使我得偿所愿。”韩奕答道。

郭威摇头道:“男儿志在四方,子仲有此雄心壮志,老夫本应成全。子仲虽为武臣,但胸有经纬之才,亦是治世之能臣,岂能仅做一边帅?老夫还不算昏庸,亦知治理天下,使得国泰民安,所谓文治才是重中之重,天底下并非只有征战杀戮。子仲可留在我的身边,与秀峰兄一道参赞军国大事。”…,

郭威的意思已经清楚地表明了,他不会仅仅将韩奕当作一位武将使用,而是当作左膀右臂重用。帐中众人这下都明了,虽然羡慕韩奕在郭威心中的地位,但一想到其中缘由,也就释然。

“遵命!”韩奕伏拜。

王峻就坐在韩奕对面,从位置上看,王、韩二人居于郭威一左一右。他见韩奕主动请求到边州为帅,以为韩奕是故意表忠心,心中暗笑韩奕虚伪,却不知韩奕自踏入军伍,就有北上抗辽之心,只是一直未能如愿以偿。

韩奕没有注意到王峻投过来的讥俏目光,事实上他应付群臣的酒官司还来不及。大帐内一直喧哗到了深夜,酒食换了无数回,杯盘也不小心打碎了无数次,直到大半人醉倒当场,晚宴这才宣布结束。

帐外的夜空,清冷如水,干冷的空气令半醉的韩奕感觉十分惬意。只是不远处的军营中,还在喧闹着,怕是不到天亮是无法消停的。

韩奕刚走出郭威的帅帐,迎面健步奔来一个汉子,借着帐前的火光,韩奕认出那人是赵匡胤。

“赵匡胤,你这是去哪?”韩奕将赵匡胤叫住。

“拜见韩侯!”赵匡胤连忙恭敬地拜道,“小人奉命去向监国禀报一事,请监国定夺。”

“监国今夜大醉,已经躺下了,如果不是什么大事,还是明天再来的好?”韩奕道。

赵匡胤犹豫了一下,说道:“听闻有步军都校扬言,说澶州马军扶了一个皇帝,他们步军也要扶一个。大伙都说这人酒喝得太多,将他抬了回去,让我报与监国知晓……”

“那步校与你熟吗?”。韩奕问道。那步校姓甚名谁,韩奕不想知道,总之出现这样的人物,他也不觉得丝毫诧异。

“不曾有过交往。”赵匡胤老实地答道。

韩奕将自己的佩刀解下,递到赵匡胤的面前,笑道:“既然那人与你并无交情,又心怀叵测,你就带上我的佩刀,将那人的脑袋取来献给监国。”

“韩侯……”赵匡胤愣在当场。

韩奕拍了拍赵匡胤的肩膀,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然后带着部下摇摇晃晃地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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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新朝㈢

汉乾佑四年,不。应当说是大周广顺元年春,正月初五,汉太后下诰,授监国郭威符宝,即皇帝位。

正式穿上一身龙袍的郭威,在王峻、王殷、韩奕等腹心的簇拥下,御崇元殿即位。制曰:

自古受命之君,兴邦建统,莫不上符天意,下顺人心。是以夏德既衰,爰启有商之祚,炎风不竞,肇开皇魏之基。

朕早事前朝,久居重位。受遗辅政,敢忘伊、霍之忠,仗钺临戎,复委韩、彭之任……朕方在藩维,已遭谗构。

逃一生于万死,径赴阙廷;枭四罪于九衢,幸安区宇。将延汉祚,择立刘宗。征命已行,军情忽变。朕以众庶所迫,逃避无由,扶拥至京,尊戴为主……

朕本姬氏之远裔,虢叔之后昆,积庆累功,格天光表,盛德既延于百世,大命复集于眇躬。今连国宜以大周为号,可改汉乾佑四年为周广顺元年。

自正月五日昧爽以前,一应天下罪人,为常赦所不原者,咸赦除之!

故枢密使杨邠,侍卫都指挥使史弘肇,三司使王章等……虽寻雪于沈冤,宜更伸于渥泽,并可加等追赠,备礼归葬,葬事官给,仍访子孙叙用。

其余同遭枉害者,亦与追赠。马步诸军将士等……言念勋劳,所宜旌赏。其原属将士等,各与等第,超加恩命,仍赐功臣名号。内外前任、现任文武官致仕官,各与加恩。应在朝文武臣僚、内诸司使、诸道行军副使、藩马步都指挥使,……更与恩泽;如亡没,未曾追封赠者,更与封赠。

一应天下州县所欠乾佑二年以前夏秋残税,并与除放。

澶州已来官路,两边共二十里内,得除放乾佑三年残税欠税。河北沿边州县,曾经契丹蹂践处,豁免通欠,如澶州同。凡天下仓场库务……无得收斗余秤耗。旧所进羡余物色,今后一切停罢。乘舆服御,宫闱器用,大官常膳,概从俭约。诸道所有进奉,只助军国之费,诸无用之物,不急之务,并宜停罢……

帝王之道,德化为先,崇饰虚名,朕所不取。今后诸道所有祥瑞。不得辄有奏献。

古者用刑,本期止辟,今兹作法,义切禁非,宽以济猛,庶臻中道。今后应犯窃盗贼赃及和奸者,并依晋天福元年以前条制施行……

天下诸侯,皆有戚友,自可慎择委任,必当克效参裨。朝廷选差,理或未当,宜矫前失,庶叶通规。其先时由京差遣军将,充诸州郡都押牙,孔目官,内知客等,并可停废,仍勒却还旧处职役。

近代帝王陵寝,令禁樵采,唐庄宗、明宗、晋高祖诸陵,各置守陵十户,汉高祖陵前,以近陵人户充署职员及守宫人,时日荐飨,并旧有守陵人户等,一切如故。仍以晋、汉之胄为二王後,委中书门下处分……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崇元殿内,群臣高声唱诺,宣布一个新的皇朝诞生。郭威面色沉静地坐在御座上。内心却是激动万分,他代汉建号的快速、完美的过程,不仅令天下人瞠目,就是他本人也觉得不可思议。

所谓君临天下莫不如此,群臣伏拜在丹墀之下,高呼万岁,精兵强将持枪挽弓,随时为他效命。轻轻一挥手,就有无数人为他粉骨碎身,微微一点头,就会有无数人人头落地。

在这高呼声中,郭威恍如在梦中。他已经不是那个年轻时爱惹事生非的莽夫,不是稍长时那个被人瞧不起的郭雀儿了,如今他是皇帝,独一无二的皇帝。一个男子汉大丈夫,能做到这个地步,纵是一夕死去,也了无憾事了。…,

郭威情不自禁地站起身,俯视着群臣,就如同俯瞰他的国土与无数臣民。但内心之中,他仍然觉得有些不满意,因为他的疆土相比前几朝,显得有些局促。更不必说淮水、秦岭以南的广袤土地、城郭与人民。仍有人心怀不满,一边等着看他笑话,一边在暗地里磨刀霍霍。

想到此处,郭威又坐了下来,还有更多的事情等着他去处理,决没有到安睡的时候。他的目光在王峻、韩奕等人的身上一一停留了片刻,心腹们微笑地向他表达忠诚的敬意。他还看到自己的养子郭荣,这是个让自己无法挑剔的儿子,缺少的不过是历练。至于外甥李重进与女婿张永德,则跃跃欲试。

这道制诏,出自身兼枢密副使的翰林学士范质的手笔。不仅替郭威粉饰自己得国之正,还为他与姬氏、虢叔搭上亲戚关系。

大赦天下,本是历代新朝皇帝即位的应有之举,至于废除前朝苛法,以晋天福元年以前的律令颁施天下,倒是出自韩奕的建议。

崇尚俭约,则是郭威自觉的行为。不仅如此,在登基不久之后的御宴上,郭威命人将宫中珍宝取出,当着众臣的面,将珍宝打碎:

“帝王安用此物?朕起于寒微,备尝世间艰辛,岂敢以天下厚养一人而令天下百姓困顿?今后凡天下诸道,不得进献珍禽异兽,更不可假借进奉之名,欺凌百姓。”

“陛下英明!”王峻等齐声赞道,尽管众臣皆替郭威对打碎的珍宝感到可惜。

韩奕奏道:“如今陛下虽君临天下,但天下诸事纷扰,边境不宁,陛下若求天下大治,还需谨慎以待,及早提出方略。”

“此亦朕所牵挂处,诸卿有何教朕?”郭威欠身问诸臣道。刚穿上的龙袍似乎让他觉得有些不习惯。

“如今诸道皆服,唯有河东一道,不可不防。除河东节度使刘崇外,兖州节度使慕容彦超怕是仍怀恨在心。”王峻道,“陛下更须提防辽人作乱。”

“兖州不过是一镇,如若慕容彦超幡然悔过,朕自会放他一马。如若不成,朕必会遣兵攻取,只是如今朕刚登基为帝,不可同时分兵四面征战。”郭威扼腕道,“朕将遣使往兖州谕以祸福,不管慕容彦超是否臣服,先将人稳住,待朕把持住局势,再与他计较。”

“回陛下。臣听说辽人前番攻内丘,死伤甚多,又恰逢月食,辽人惊惧不已,已经知难而退。辽主请和于汉,安国节度使刘词将辽使送到了大梁,恰逢**之时,此事被担搁至今。如今陛下荣登九五,不知陛下有何旨意?”新任客使省郑仁诲问道。

“辽人亡我之心不死,贪得无厌,朕早晚会举兵北征。不过眼下最要紧地是提防辽人与刘崇连手,趁我朝新造,大举南犯,则对我朝大大不利。”郭威不无忧虑。

“邺都为北方门户,陛下可遣一大将镇守,至少在辽人南犯时,可保北疆无忧。”王峻建议道。

“谁可为朕分忧?”郭威点点头,表示认可王峻的建议,又冲着部下们问道。他的目光在王殷、郭崇、曹英、韩奕、何福进还有前复州防御使王彦超等人的身上一扫而过。

韩奕正要请命,王峻则道:“久闻韩侯有志于边事,陛下不如遣韩侯镇守邺都。”

王峻的建议当然无可挑剔,一来韩奕完全有资格任邺都留守,二来这也是韩奕一直标榜的志向。不为旁人所知的是,王峻眼见着韩奕要被郭威放在身边大用,他不自觉地要将韩奕弄出京城,因为除了韩奕,其他几个大功臣均是武将,不懂政事,是无法与他一较高下。…,

郭威却当即否决了王峻的建议:

“秀峰兄的建议不无恰当之处,但子仲朕另有任用,可遣王殷前往镇守。辽人久惯侵掠骚扰,我方兵少不足以御敌,王殷可以侍卫司随从,便宜处分,卿可领邺都留守、天雄军节度使,典军如故。”

那王殷连忙领命:“臣遵命!”

王殷的这个新职务,正是当年郭威所领的职务。不同的是,当时郭威是以枢密使的身份充任邺都留守、天雄军节度使的,而王殷以(遥领)宁江节度使、侍卫亲军都指挥使的身份,充任此职的。王殷能得此重任,自然是因为他是郭威心腹的缘故。

郭荣当然也在座,如果说上天一不小心将皇位扔给了郭威,那么皇子的身份也同样被郭荣一不小心地捡到。他此前的职务是天雄军牙内都指挥使,邺都正是天雄军一镇的治所。他见郭威调遣王殷赴邺都,便向郭威请命移防。

“我儿可升任澶州镇宁节度使。澶州横跨大河,本就是军事要冲,北地若是有事,也可就近支援。”郭威道。

“儿臣遵旨!”郭荣领命。虽然他的本意是想待在父皇的身边,但既然父皇有命,他不敢不从。

“朕数次行军经过澶州,澶州城残破不堪,阡陌荒芜,皇儿此番赴澶州上任,不要让朕失望。”郭威又道。

闻听父皇如此交待,暗含期望之意,郭荣已经将失望之情一扫而空,待之而起的是希望与热情。他已经三十岁了,年纪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追忆过去这三十年,他发现自己竟然从未做过一件值得骄傲的事情。

如今他贵为皇子,别人尊敬自己,也不过是因为自己是郭威的养子,顶着一个并非经得起推敲的“皇子”的身份。他不甘心被人归为纨绔那一类人,因为那代表着无能、懦弱与眼高手低的意思。

三十岁的年纪,已经不是鲁莽的少年,当然也不是老气横气的老人,郭荣已经急不可耐地想奔赴澶州,放开手脚大干一场,他要让世人知晓自己并非是一个寻常人。

郭荣在一边满怀期望想着未来,刚穿上龙袍没几天的郭威却已经在为自己的帝国筹划着:

“朕生长于军旅,粗通文墨,自问不知治理天下之道。今后天下文武官员,若有利国利民之术,可各具封奏,直事以闻,凡事尽可直书,勿须辞藻点缀。”

郭威话音刚落,韩奕起身奏道:

“臣有本要奏!”

郭威与众臣面面相觑,他们看着韩奕不慌不忙地从紫袍袖中抽出一叠表章,递到郭威的面前。看来,韩奕早有准备。

“子仲难道就不能等到明日?”郭威佯怒道。

“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韩奕答道。

“好一句‘只争朝夕’!若天下文武臣民,皆如子仲这般,朕何愁天下不治呢?”郭威笑道。

郭威将韩奕的奏表翻开,表情由喜悦到沉静,由沉静到凝重,脸色最后显得有些不太好看。时间似乎停止了,殿内鸦雀无声,诸臣们心中不由地寻思着,韩侯这次怕是得意忘形太甚,触到了陛下的霉头。伴君如伴虎,联想到韩奕年少得志,大概真是得意忘形了。

有人等着看郭威的雷霆之怒,让韩奕受点教训;有人为韩奕担心,甚至准备为韩奕求情,因为除非韩奕谋反,否则看不出韩奕有受大一点责罚的可能性;更多的人则冷眼旁观,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咳、咳!”王峻故意咳嗽了两声,将郭威惊醒。

郭威飞快地将奏表收入袖中,瞪了韩奕一眼,对诸臣命道:

“今夜已经深了,诸卿还是早散了吧。”

不待诸臣反应过来,郭威撇下诸臣,起身往殿后疾步走去。

诸臣对望了一眼,各自按捺住好奇之心,齐声唱诺:“恭送陛下!”

韩奕跟着人群走出皇宫,众人方才见皇帝脸色不太好看,有意想从他脸上瞧出端倪呢,但韩奕脸上仍一如以往,看不出惊惧之色。

“陛下刚登极不过几日,正志得意满,韩侯怎能惹陛下生气呢?”王峻故意打趣道。

“韩某只是奉陛下旨意行事,但求直言,不求辞藻,如何有过?”韩奕反问道。

“愿闻其详!就事论事,若是韩侯在奏表中所言有理,王某愿鼎立美言。”王峻道。

“多谢王相公厚意,若陛下果真降罪,还请相公多多美言。”韩奕道。

王峻“咦”了一声,见韩奕似乎并不害怕,抚额笑道:“看来是老夫多虑了。”

这一夜,皇宫深处的灯火到了很晚的时候才熄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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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新朝㈣

江山社稷,以何为本?

早朝时。郭威刚刚坐下,便向臣子们抛出了这个问题。

“自然是君明臣贤、上下同德!”

“民富国强,远人来服!”

“兵强马壮,王霸天下!”

“教化兆民,泽被四海!”

群臣们给了郭威许多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答案,独枢密使、检校太傅王峻最了解郭威心意,奏答道:

“陛下求治心切,其实治国,无非就是如此这般文治武功。陛下为布衣时,曾备尝艰辛,深知民间疾苦,今若陛下胸有百姓,想民之所想,急民之所急,布施恩泽,锐意进取,不出数年必获兆民拥戴,四方近邻莫敢妄动。古之明君贤臣,曾留下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精辟论断。”

“还是秀峰兄知我。无论是君明臣贤,还是民富国强,王霸天下。或因或果,或表或里,朕以为治理天下,应以民为本。”郭威点头道。

王峻微感惊讶,因为‘以民为本’这四个字从郭威之口蹦出,可以高度地概括了郭威的治国方略,包括自己方才一席话。

正如王峻所说,郭威为布衣之时,曾备尝艰辛,所以他刚称帝,便一再地下诏禁止奢华,正月里恰逢郭威寿辰,郭威也明诏禁止诸道藩臣进奉,因为他很清楚节度使刺史们一贯假公济私的行径。皇帝一过生日,藩臣们也跟着发家致富。

“陛下圣明!”群臣高呼道。

郭威的表情仍然不动如山,又追问道:“假若治国应以民为本,那么朕倒有另外一个疑问。诸卿当中,既有饱学之士,又有才智高绝之人,愿众卿等能为朕解惑。”

“请陛下垂询!”群臣道。

“就朕与朝廷而言,自然应以百姓为根本,这是毫无疑问的。那么对于亿兆百姓而言,何为根本呢?”郭威问道。

三司使李毂当即答道:“民以食为天!”

“李卿说的好!”郭威击节叫好,当即又明知故问,“卿是三司使,掌管天下税赋,天下百姓人户。每日可曾饱食过?”

“近世革代频繁,兵火延年不息,天下不治久矣,黎民百姓怨声载道,困顿于野,不曾有过一日安生,哪里能得饱食呢?”李毂答道。

“好,既知如此,那么今日朝议之事已经明了,那就是归结为一个‘食’字。”郭威道,“何谓君明臣贤,那便是归结于百姓各得其所,衣食无忧是也,否则何敢口称‘君明臣贤’?假若百姓富裕,国朝则强大,不乏军用,人口繁衍昌盛,则不缺卫国军士。至于教化百姓,仓禀实而知礼节,但凡百姓不缺衣食,就不致于沦为盗贼。离大治亦不远了。今我大周新造,正是百废待举之时,诸卿有何教朕?”

群臣恍然,皇帝今日明显是有备而来,绕了个圈子,目的却是很明确。这个皇帝不含糊,虽出身武夫,但并非不懂文治之道,群臣暗想道。

郭威很满意这个效果。他虽黄袍加身,他接手的不过是一个千疮百孔的帝国,内忧外患,让他不敢懈怠。当他还是汉枢密使时,他考虑的不过是自己那一分三亩地,自以为天下大事不过尔尔,如今他贵为皇帝,忽然发现需要自己考虑操心的事情实在是太多太多。

“陛下仁慈,臣等钦佩不已。依臣之拙见,陛下若要百姓有衣穿有饭吃,需在土地之上寻策。”王峻身为首屈一指的重臣,抢先奏道。…,

“呵呵。”郭威手指韩奕道,“秀峰兄与韩卿不谋而合啊。”

郭威这话言有所指,这令王峻暗猜昨日韩奕所献疏章中,一定提到今日所提之事,要不然今日陛下怎么会将话说得如此顺理成章呢?这明明是利国利民好事,可昨日陛下又为何有不悦之色呢?王峻百思不得其解,他暗恼自己一向对郭威推心置腹,郭威却对自己有所隐瞒,搞得神秘兮兮的。

“韩侯有何高见?”王峻忙问仅名列自己之下的韩奕道。

一身紫服的韩奕,这时才出班奏道:

“世间兆民。无论贵贱,亦无论贤愚,均食五谷而长。臣在民间时,曾听乡人有俚语云,手中有粮,心中不慌。又有俚语云,人是铁,饭是钢,一日不吃饿得慌!就百姓而言,家中有余粮,那便是小康了,还有谁会阴谋作乱呢?就朝廷而言,国库中有积粮,无论调派粮食赈灾,还是豢养军士,官吏俸禄,公卿可高枕无忧,何惧天下汹汹?然粮食何出?当然是出自阡陌沃土,出自百姓耕植。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子仲所言浅显易懂,没有故作高深之态,朕心安慰。”郭威赞道。他曾经过惯了穷日子,对如何填饱肚皮的问题。当然知道甚详。

论点由治国大道,到民以食为天,最后又落到了土地的问题。郭威借着连续抛出几个问题,将议题具体化、明确化,抛去了一切冠冕堂皇与文饰的论调,众臣们已经隐隐意识到大周朝将会迎来新气象。

王峻奏道:“正如李相公所言,天下兵火延绵数十载,百姓颠沛流离,安身立命尚不可得,哪里还有心种植呢?我大周朝辖境九十八州,虽比前朝所辖地域稍小。但遍观各州,各州均有旷土,昔日良田大多荒芜,野兽横行,只可惜无民耕作。我朝若思大治,需鼓励百姓耕作。”

“秀峰兄有何教朕?”郭威问道。

“天下民户,大多家贫产薄,征赋之外,差配既多且繁。百姓困苦无奈,只得抛下田地,远走他乡,并且往往每户人家均欠历代朝廷赋税。所以臣以为,天下并非无地可耕,亦非百姓不思耕种,而是百姓不敢耕种。陛下欲厚农桑,兴农业,其一必先减免以往所欠田税,让百姓安心,其二须废除征取之外的一切羡余、杂税、捐、役,为百姓减负。”王峻禀道,“除此之外,臣不觉得能有令百姓安心躬耕之策!”

“王相公所言甚善!天下苛税,其中以‘牛租’居首,恶名为万夫所恨。此租原本是梁祖征淮南时,掠得淮南耕牛数以数十万计,分给中原百姓使用的,受牛民户须岁输牛租。至今已过六十载,江山时移代改数姓,牛租犹在,并且百姓私藏一寸牛皮,不问前因后果,即处死罪。试问天下有如此恶租存在,百姓安敢一心一意从事农桑?”李毂趁机奏道。

“牛租之恶,朕当然知之甚深。但如今天下未平,军伍仍盛,光是每年军中所需皮革、牛角、牛鬃也不是个小数目,李卿可有解决之道?”郭威略忖道。

“这倒不难。臣可按照往年一年所需牛革之数,平均到户,每年随田税征纳即可。如此,既可满足朝廷一年所需,亦与民方便,又可减轻百姓负担。”李毂禀道。

“哈哈!”郭威不禁笑了起来,“让李卿为三司使,掌管财赋,看来朕是选对人了!”…,

郭威看了韩奕一眼,对着群臣说道:

“朕欲求大治,这一条便是奖励耕植,招抚流亡,平均赋税。至于理由,秀峰兄与李卿、韩卿方才都有精彩高论,朕不再赘述。

天下诸道,自乾祐元年以前,所以州县逃亡民户者,放免五年所欠夏秋田税,并放免往年所有差遣。自今年正月以前,所以逃亡民户,放免两年所欠田税,并放免所有差遣。

奖励诸道县令、主簿招添户口,凡一千户以下小县,每增添满二百户者减一选;三千户以下县,每增三百户减一选;五千户以下县者,每增五百户减一选。所有增添民户及租税,并须分依序上奏,有司按实数录卷。招添户口成绩优异者,县令与改服色,已赐绯者与转官,其主簿可加阶转官!”

“吾皇圣明!”群臣高呼。

郭威从御座上站了起来,缓慢走了下来,接着道:“朕在民间时,曾见到有民户,家中壮丁甚多,有余力私耕邻人遗弃田地。往往到了秋收时,主人家逃亡归来,便向官府检举告发私耕,乡里便多事了。田地当然不能抛荒浪费,今后凡是逃亡遗弃之田,准许他人向官府请佃,供输租税减半,若种后主人家归来,佃户可在秋收后归还田产,田主不得有丝毫侵扰。”

郭威想了想又道:“为了避免有小民趋利,抛弃自家田产,改佃他人田地。需四邻作保,官府签押。”

“陛下英明!”群臣再次高呼,只是多了一份难以明状的敬畏之心。

郭威在韩奕的面前停了下来,他将手放在韩奕的肩上:“子仲可还满意朕之处分?”

皇帝如此表示,自然表明了韩奕在皇帝心中的重要地位。

不待韩奕答话,郭威对着群臣道:“子仲昨日奏上一疏,洋洋洒洒十八条,为朕条划机谋,字字如金。今日之议,亦是子仲在疏中所言。朕既有王秀峰,还有青州韩子仲,参赞军国大事,何愁天下不治?”

“为陛下分忧,乃臣之本份,不敢自满。”韩奕执笏躬身答道。他心中暗道:我明明奏的是二十条哩!

郭威当然识字,韩奕写的一手好字,也让他看得舒服,他明明知道韩奕奏的是二十条,却故意略去了另外两条,也正是这两条让他昨日有些不悦。昨日他这一不悦,让群臣包括王峻在内都浮想联翩。

“韩侯智谋,老夫有所不及是也。”王峻在旁插话道。

“秀峰兄怕是太过谦虚了。”郭威摆摆手笑道,他又转身问韩奕道,“子仲今年多大了?”

韩奕微惊:“臣今年二十一岁!”

郭威道:“卿二十一岁,有如此方略远见,这世上怕是罕见。天降大才,朕欢心鼓舞。但朕年近半百,卿可知一个年近半百的人与一个二十一岁的人,有何区别?”

“臣不懂,请陛下示下!”韩奕不知道郭威这是演哪一出,不知深浅,只好以退为进。

“二十一岁的人气吞如虎,力争上游,不撞南山不回头。五十岁的人如老牛,虽然行动迟缓,但可负载数百斤,走得稳,走得顺当。”郭威意味深长地盯着韩奕道,“卿可明白?”

尽管韩奕一向谨慎,但他终究是年轻人,郭威刚做上皇帝,他便急不可耐地上奏表章,为大周安定天下恢复民生建言献策。昨日那奏疏上,最令郭威不悦的一条,便是裁汰禁军。…,

郭威是依靠禁军做上皇帝的,这支由骄兵悍将组成的力量,渐有曾经横行百年之久的魏博牙军的嚣张之势,直接决定了天下的归属。郭威当然知道韩奕是出于维护自己权威的目的,因为禁军既然昨日能拥戴他郭威为帝,明日后日或许拥戴另一人称孤道寡。

禁军中骄兵悍卒,历代相袭,其中盘根错节,要想一劳永逸地解决这种不稳定因素的威胁,根本就不可能。哪怕是泄**消息出去,恐怕也会酿成兵变,所以郭威没有将韩奕的奏疏公之与众,连王峻都未曾于闻。

这便是一个年长者与一个年轻人之间的区别。韩奕是聪明人,他当然明白郭威的警戒之语,事实上他根本就不指望郭威能够采纳自己的建言:

“臣谨记陛下告诫,凡事多加思量,以免顾此失彼。”

“韩侯年少得志,若是有不妥之处,惹陛下不悦,也是人之常情嘛。”王峻晒笑道,心中却更是疑惑,不知郭威在与韩奕打什么哑迷。

郭威微微一笑,走回自己的御座,命人宣制,其制曰:

朕受命登极,兴邦建统,抚有天下,忠臣良将,夙夜奉事,其功大焉!

枢密使、检校太傅王峻,夙夜奉事,参赞军谋大事,无不裨益……可加同平章事,进封开国公,赐功臣号……刊石记功!

前天平军节度使、检校太保兼侍中韩奕……加兼同平章事,进封齐国公,领开封府尹,赐“推忠协谋翊戴”功臣号,典军如故。

其亡父熙文,追赠检校右仆射,亡母张氏追赠虢国太夫人。父母俱荣,孝子无不逮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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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新朝㈤

一年之计在于春。

虽然还在正月里。但风已经变得温驯起来,大地已经从沉睡中苏醒过来,就是柳梢也已经泛着一丝丝青意。

在这样的季节里,人们已经着手准备着一年大计。农人盼望着好收成,商贾盼望着好生意,守选的进士们奢望能在这新的一年里得到一官半职。

对于新造的大周王朝来说,这一个正月已经为它的未来定下了基调。

新皇帝郭威,早已经从黄袍加身的兴奋和喜悦中冷静下来,他考虑的是如何让自己的帝国从千疮百孔中恢复过来,如何保证自己的帝国长治久安。不管是奖励耕殖,还是招纳逃亡,或是减税纾困等等治国大计,仍然需要时间去抚平长期战乱留下的创伤。郭威一边遣何福进与李洪义分赴许州与宋州二镇,一边遣大将王彦超率军荡平刘赟的老巢徐州,并且同时遣使稳住北方的辽人,飞快地控制了内部局势。

正如这正月里的天气,虽然免不了有倒春寒,提醒人们注意残冬的余威仍在,但毕竟春天的脚步已经近了,在可期的未来,必将是春暖花开阳光明媚的好时节。新帝国在它刚建立不久。就已经表现出种种充满活力的迹象。

大梁城外,韩奕骑着骏马缓缓而行。在这位年轻的开国公面前,数万来自开封府、郑州、曹州的民壮正趁着春播之前的农闲时节,忙着浚通汴水漕运。之所以选择这个时节,不仅是因为此时的河流水枯,便于拦截水势开挖河渠,更是因为冬末春初正是农人最闲散的时候,不伤农时是也!

韩奕又一次让世人为之惊叹。

因为他在前朝时,先后官历郑州、洛阳、郓州三郡,不显山不露水地做了历代无数人想做却做不成的事情,汴水、五丈河、济水、汶水等事关漕运的主要河流,都恰好在他的治下。

所以,当他再一次重提疏通漕运的建议时,上至皇帝郭威,下至群臣,猛然发现韩奕在过去的几年中,凭自己一州一郡之力,积少成多,已经默默地将这个大工程完成了大半,仅留下汴水流经的开封府地段。

为国为民者,往往大声疾呼,力排众议,并且知难而上,这是诤臣,固然值得称赞,但那些埋头苦干不声不响只争朝夕的人,更值得钦佩。韩奕无疑是这两者兼备之人。当初他大声疾呼却无人喝彩之时,他只能选择自己干。

在不经意间,人们突然发现韩奕不仅仅是一个武将,更是一个实干家,这与他的年纪并不相称,却与他如今的地位与名望相称,这才是社稷之臣。

大唐帝国的君王们曾在渭河高原上留下雄伟的帝陵,如今早已成为一片废墟,成为杂草与野兽的乐园,唯有那不废的江河流淌万古。沙场功名,在韩奕的眼中,比不上汴河中不竭的流水。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

那个对他的利国利民之举漠不关心的王朝已经灭亡了,灭亡的速度如同它建立的速度一样快,甚至让人措手不及。韩奕对这个王朝没有丝毫的眷念之情,他甚至认为自己能有今天的地位,与刘氏二帝无关,他欢呼旧朝代的灭亡和新朝代的诞生。只有刘崇在太原一隅苟延残喘,抱着辽人的大腿,延续着刘氏早该灭亡的时代。

大梁城内的新皇帝郭威下诏褒奖,溢美之辞无以复加,并且郭威以皇帝之尊。亲自动手挖了河床上的第一担淤土。…,

韩奕立在高坡上,看着如蚁群一般的民壮辛勤劳作着,汴河以可见的速度变深变宽。他似乎看到了未来百舸争流千船竞帆的场景,唯有不远处那显得残破的大梁城让他觉得不甚满意,韩奕心目中的大梁城绝不是如此的不堪。

“刘叔来了!”郑宝用马鞭指着坡下来人,惊喜地说道。

刘德是自郓州回来的,因为郭威已经调宿将高行周任天平军节度使,进位尚书令,并改封齐王。四代名将高行周素来以谨厚见称,功勋卓著但从无跋扈之行,为藩臣郡守,门宅向来清静,宾友过从,也只是引满而已。郭威对这样的人物自然是极尊敬,给高行周的诏书,不呼其名,而只称其王位,这既是尊重与褒奖,也是收揽人心应有的举措。随同高行周受封的,还有青州符彦卿和襄州安审琦,这三人资历、声望半斤八两,旧部故交都是遍及天下,不能不受新帝的重视。

此前因为内难发作,韩奕率部离镇助郭威平内难,进而拥郭威为帝,刘德在这其间其实是代理韩奕主持郓州军政诸事。新任节度使王高行周到任后,原本想继续留用刘德,不过刘德借口老迈,携着家眷西返。

“刘叔是几时回来的?你要是提早派人捎个口信。我也好去半路迎你。”韩奕疾步迎上前道。

大梁当然不是刘德的家乡,刘德不曾在大梁城居住过,但韩奕不经意间用一个“回”字,让刘德内心觉得十分温暖。

“我昨晚赶在关城门前回来的,听说你这些日子一直在这里忙着,无暇回城。我左右闲着无事,便来看看。”刘德道。他用一惯戏谑的神情望着韩奕:

“怎么样,刚刚晋封为开国公,作何感想?”

“刘叔是知道我的,我只希望能大施拳脚,做出一番真正轰轰烈烈的功业来。”韩奕轻笑道。

“功业虽是用来赚的,但也得一件一件来做。依老夫看,相公也该考虑另外一件大事了。”刘德道。

“何事比功业还要重要?”韩奕好奇地问道。

“相公的终身大事啊!”刘德回道,他见韩奕面露诧异之色,恍然道,“难不成你从未想过这事?”

“原来是这事啊。”韩奕微露尴尬之色。他当然想过自己的终身大事,可是自己自从从军以来,东征西讨,每当刚开始想时,便被一个接一个的变故打断。

刘德不禁感到好笑:“嗯,我看呼延弘义、陈老2、朱阿三这些莽夫,只顾自己娶妻纳妾,风流快活。忘了替你考虑这等大事,该打!”

“朱三哥是风流成性,但呼延大哥与陈二哥可没那么不堪。”郑宝插话道,“再说英雄豪杰,多娶几个女子,也算不得了什么坏事。”

“我与相公说话,你一边去!”刘德笑骂道。

“刘叔今日为何一见面,便说起这事?”韩奕奇道。

“拙荆常在耳边说起。”刘德道,犹豫了一下又道,“拙荆不过是妇道人家,整天就瞎操心。最主要的是我离郓州前几日。符公突然自青州遣人来给我捎话。”

不知怎的,韩奕的脑海中忽然浮现起符氏端庄美丽的形象来,还有那一夜风流。

“不知符公对我有何指教?”韩奕问道。

“指教倒谈不上。况且有些事,他是想专门讲给我听的。当然,他这是想借我口,好让你知晓。”刘德脸上表情玩味,“符公送了我不少钱财,老实说,符公盛情让我难以拒绝。”…,

符彦卿如今贵为青州节度使、守太保、兼中书令,并刚刚进封淮阳王,朝野之中,也只有齐王高行周、南阳王安审琦二人可堪一比,地位之荣耀,不能再高了,哪里还需要去贿赂刘德呢?

刘德喜欢卖关子,韩奕素知他的秉性,便故意不追问。

“刘叔就爱卖关子!”郑宝很不满意,“这跟我兄长的终身大事有何关联,难不成他想做我兄长的岳丈?”

郑宝随口这么一说,本是无心,却让韩奕大惊。

“举国之下,有资格做你兄长岳丈的也不过数人。反过来说,以你兄长如今的地位与名声,何等的女子娶不得?”刘德反问道。

不待韩奕有所表示,郑宝自作主张地直摇头,嚷嚷道:“不行,我兄长不能娶符家女为妻!刘叔你收了人家的钱财,胳膊往外拐,替别人张目,是作不得数的。这不是件买卖!”

“这就是一件买卖,就看合不合算!”刘德鄙夷道,仍是一如既往地冷酷。

“你……”郑宝气愤难当,却不敢对刘德有任何不敬。他跳上马背,高高地扬起马鞭,狠狠地抽着坐骑,气乎乎地疾驰而去。

“据我所知,符家次女年纪尚幼。符公怎会有如此可笑的想法?”韩奕问道。

“相公这是明知故问了,符公属意的不是次女,他想嫁的是长女……”刘德见韩奕的脸色剧变,强止住话头。

“可是李守贞之媳?”韩奕又问道。

刘德见韩奕仍然装傻,恨恨道:“天底下,任何一户人家的长女也只能有一个,除了她还会有谁?”

“我听传言说,符家长女将来会做皇后的,我要是敢迎娶她,恐怕会招来天家忌讳。”

“术士确曾言符家长女有贵相,此言不过是虚妄之言,贪李守贞那几贯钱财罢了。李守贞自己心怀反意,欲成就不世霸业,术士们不过溜须拍马罢了。君不见河中李氏如今何在?不过是孤魂野鬼!相公难道不记得当年在兖州,也有术士说过你贵不可言吗?难道你贵过青州符公、郓州高公及襄州安公?”刘德连珠炮似地发问。

“符氏乃寡妇,怕是不祥之人!”

“相公不是总说不怕鬼神吗?为何独畏惧一个寡妇弱女子?”

“符氏比我年纪大!”

“年纪大一些,好相夫教子啊。再说符家女儿,虽是寡妇,听说貌美仍如二八少女。”

“这个……”

刘德见招拆招,将韩奕的任何理由给堵了回去。他见韩奕总是推在阻四,循循善诱道:

“老夫方才说这是一件买卖,虽然很不近人情,小宝恼我,我不跟他计较,但我知道你懂我话中深意,你我之间从来就不需要太多的言辞粉饰。”

“我了解你,要是别人跟相公说我今天刚说过的这句话,你恐怕会当场砍掉他的脑袋。污浊尘世,你总是心不甘情不愿地随波逐流,对着不同的人说着你原本说不出口的话,但不管你高不高兴,你能有如今的地位与声望,绝不会全是你的军功使然。王峻王相公有多大的军功?当年他随郭从义讨赵思绾,只顾着与郭从义争权,坐视长安城内十万百姓横死!他不过是一个卖笑的伶人,就是因为与陛下是布衣之交,有从龙之功,才压你一头。”

“王相公虽然好名好权,但他也确实是一位能臣,并非无能之辈。”韩奕摇头道。…,

“就算王峻有才干。如果你能与符氏联姻,以符公在朝野的声望,还有他在诸藩诸军中故人旧部中的影响,你就可以高枕无忧了。”刘德继续劝道,“况且这是符公自己主动提出来的,这也算是门当户对。”

“我知道刘叔这是为我筹划,其它的不管是杀人放火,我都敢去做,但这事绝对不行。严父慈母俱亡,再也没有人能强迫我娶何人为妻。”

“放眼天下,没人能强迫你,除了陛下一人。我只是劝你。”刘德道。

“符家长女我也过交往,抛却她父亲避而不谈,她本人自然是良配。但我对她并无情意,我心中早已属意了别人。”韩奕道。

他的脑海中时而显现李小婉清纯脱俗的倩影,时而又浮现出**符氏素雅的风情来。这其中,也夹杂着去年在洛阳别馆的一夜风流情景,既便是有过这种难忘的记忆,韩奕却从未想到过要娶符氏为妻。

“可是李相公家的小娘子?”刘德若有所思,“这就是了,小宝恼我,那便是因为李小婉的缘故。能与李相公结亲,原本也极不错,但他毕竟是文臣,比不上符公的一根指头。”

“刘叔总是这么冷酷,在你眼中,这世上还有什么才是值得你珍视的吗?”。韩奕怒道。

刘德却装作没看到韩奕可怕的目光:“李小婉若是寻常人家的女儿,那倒好说,你大可风光地纳她为妾。不过可惜的很,她是李相公的侄女,既便是她肯屈就为妾,李相公却丢不起这个人,尽管他跟你不一般。相公……”

驾、驾!

韩奕已经跃上马背,丢下刘德,迎着仍带着几分寒意的初春的风,疾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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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新朝㈥

韩奕纵马直入大梁城。

来到了李毂府前。他才放慢了速度,见郑宝的马正拴在李府前的马桩上。李毂正穿戴整齐地急匆匆地走出家门,同一出门迎面见到了韩奕,脸色变了变。

“陛下急召,你我一同入宫去吧。”李毂说道。他不管不顾地上了自家马车,往皇宫方向急行去。韩奕正发愣间,殿前散指挥使徐世禄匆匆地急奔而来。

“相公,陛下急召,请速入宫议事!”徐世禄满头大汗。

徐世禄刚刚升任殿前散指挥使,所掌军马虽然不多,但属于殿前军系统的一支人马,身为统领,因为时时能在陛下与朝臣面前出现,所以这个职位也相当可观。至于呼延弘义等义社兄弟,人人不是加检校官、散阶、勋爵,就是遥领防御、刺史。就是郑宝,也补了个供奉官。

目前整个禁军中,侍卫亲军是绝对第一主力,除此之外,那便是殿前军系统,有铁骑、控鹤、内殿直、散指挥使、散员等号。番号复杂,笼统地被称为殿前军。这样的殿前军,虽然人数也相当不少,但兵员的素质比不上侍卫亲军中的精锐,并且连一个统一的如侍卫司这样的指挥机构却没有。

至于义勇军,则是独立于侍卫亲军与殿前诸军之外的另一支小规模精干力量。义勇军之所以能够相对独立存在,不受侍卫亲军司统属,就连侍卫亲军都指挥使王殷也无法染指,并且极受郭威重视,那是因为它的最高长官韩奕地位不亚于王殷,更是因为这是郭威为了平抑侍卫亲军一军独大的状况使然。

当然,如果皇帝郭威想提升殿前军的地位,韩奕是担任殿前军都指挥使的最佳人选。但郭威隐然将韩奕及义勇军视作地位低于侍卫亲军而高于殿前军的力量。

“徐兄怎知找到这里来?”韩奕问道。

“我方才在城外便看到了你,见你奔得急,便紧追不舍,才追到了这里。”徐世禄答道。二人并行往皇宫奔去。

“陛下急召,是否是因为河东刘崇?”韩奕问道。

身为殿前散指挥使,平时便是守卫皇宫,所以徐世禄的消息十分灵通:“听说刘崇已经在原称帝了,仍延汉祚,并遣军南寇晋州。”

“刘崇不过是小疾,须要防备的却是辽人。”韩奕答道。

“相公所言甚是,陛下也正担心这事,他刚见了辽使,所以召重臣入宫议事,早作防备。”徐世禄道。

皇宫外,韩奕远远地便见礼部的官员簇拥着一个蕃将装束模样的人正往外走。魏仁浦也夹在其中。韩奕将这一行人堵在了宫门口。

“魏大人,什么时候胡人与狗也能随意出入我大周的皇宫?”韩奕故意站在宫门正中央,喝问道。

魏仁浦与韩奕一向交好,他素知韩奕为人,见他面色不善,并非是冲着自己,而是冲着自己陪同的辽人,因为他知道韩奕与辽人有死仇。

“韩相公,这是辽国使者,受辽主之命,来贺我朝陛下即位。陛下命我好生招待。”魏仁浦害怕韩奕会有过激行为,连忙解释道,他将“陛下”二字咬得异常清晰,暗示韩奕不要惹皇帝不高兴。

那辽使其实是个汉人,见韩奕语气不善,怒道:

“中原朝廷难到都是如此不知礼数之人吗?我大辽国东西两万里,南北两万里,带甲百万,纵横天下,试问谁敢不敬,哪个不服?若中原人都图嘴上痛快。被外邦人轻视,也就顺理成章了。”…,

韩奕不怒反笑:“使者见教的是!使者若是回到北庭,千万不要忘了告诉尔主,就说青州韩奕一直很挂念着他,但恨不能相见,我在大梁遥祝他长寿百岁!不,贵主也称皇帝,应当是万岁!”

那使者开头还不知韩奕说的是反话,更不知韩奕其实是在威胁,待回过神来,韩奕已经扬长而去。使者气得浑身发抖,身边从人忙问魏仁浦这位是何方人物。

“这是本朝义勇军马步都指挥使、开封府尹、检校太保、开国公、侍中兼同平章事韩奕韩相公。”魏仁浦面无表情地说道,心中感到痛快无比。方才辽使在觐见皇帝时,虽然表面上还算恭敬,但内心中对大周君臣的轻视是掩饰不了的。

“原来他便是曾与高元帅恶斗的中原将军?”辽使们小声议论着。

高元帅便是出身渤海的高谟翰,此人执掌辽国皇帝的宿位亲军,在辽人中以武勇见称,地位非同小可。他在齐运末年曾与韩奕有过一场恶战,结果是狼狈而回。其实这并非高谟翰无能,就是以耶律德光之智勇,也落得个四面楚歌,不得不打着冠冕堂皇的理由北返,结果死在了杀胡林,躺着回去。

皇宫中,郭威换了一身居家常服,与王峻、韩奕、范质、李毂、郭崇与曹英、郑仁诲等几人坐而问道。

这并非朝会,皇帝就是身穿居家常服,也只显得亲切与随意。在皇帝面前,臣子们也权坐着说话。还有三五个太监、宫人端茶倒水伺候着,大家都觉得理所当然,这跟后世的君臣问对时臣子毕恭毕敬的情景截然相反,可见宰臣地位之尊崇。

“晋州建雄军节度使王晏奏,七日前刘崇在太原僭越称帝,仍用乾祐年号,握有并、汾、忻、代、岚、宪、隆、蔚、沁、辽、麟、石十二州之地。五日前,刘伪又以其次子承钧为招讨使,引军步骑万人南犯石会关。”客省使郑仁诲,冲着郭威奏禀军情,却是对着殿中所有人说的。

“刘崇与朕是老熟人,他并无任何才学,何惧之有?”郭威嘲笑道,“只是眼下并非朕讨平太原之时。”

“依臣之拙见,晋州雄城,又有汾谷险要地形可以据守,王晏足以抵挡伪汉侵袭。刘崇新近僭越,欲兵犯立威罢了。”王峻奏道。

“王晏的兵马有多少?”

“回陛下,晋州本有兵员五千。陛下早有诏令晋州方面防备,所以王晏大发城中男子青壮,勉强可堪一用,据王晏奏,敌众死伤甚多。而己方分毫未损。”郑仁诲面无表情地奏道。

“哼!”郭威冷哼道,“王晏也算是知兵之人,昔日为政一方也颇有成绩,奈何也只报喜不报忧?他既然一人足以御敌,为何还要一日三次向朕急报求援?”

“临阵换将,怕是有些不妥。”王峻忧虑道。

“秀峰所言极是,眼下北军汹汹,朕当然不会在这时撤换了他。”郭威点头道。

郭崇与曹英二人连袂请命道:“刘崇老儿见我朝新造,以为可欺,臣等愿率军前往晋州御敌!”

郭威摆摆手道:“刘崇虽握十二州之地,但所辖州县大多贫瘠。帐下并无良将,他此番南寇,不过是试探而已。我若是大动干戈,反倒中了他的奸计。”

枢密副使兼兵部侍郎范质奏道:“依臣之见,陛下不可忽视,尤其是刘崇自知势单力孤,怕是会勾结辽人。”…,

郭威眉头紧锁:“朕正是担心这事。我朝新立,立足未稳,若是辽人大发族兵,与刘崇沆瀣一气,那便不妙了。”

“陛下英明。如今我朝虽然兵力甚广,但国库空虚,若是大发兵马,不要说粮食,就是箭矢也不够数。”三司使李毂道,“若是边关战事能拖到今年秋收之时发动,国力到时可以恢复些元气,进攻或许不足,但足以御敌。”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郭威忽然开玩笑道。

这一句无奈的玩笑话,让臣子们都会心一笑,驱散了不少愁云。郭威说的是大实话,一边国内千疮百孔,国库空虚如也,人心未定,慕容彦超在兖州心怀不轨,徐州未平,另一方面刘崇在河东大举南侵,更不必说还要提防着辽人趁火打劫。

“子仲有何高见?”郭威见韩奕未发一言,点头示意道。

“臣以为刘崇必会效晋室故事,向辽主称臣,以为外援。辽人雄居燕云,虽然势大,但刘崇欲臣服辽人,无异于饮鸩止渴。”韩奕道。

“为何如此说?”郭威问道。

“辽人岂能甘作刘崇爪牙,为他卖力?正如陛下所言,河东土瘠民贫,刘崇拿什么去填满辽人的贪欲?刘崇眼下在河东尚有民心、军心可用。但终有一日,辖下百姓会不堪刘崇压榨,刘崇最终既会大失人心,又不能令辽人满意,后果可见了。陛下不应计较一时之得失,而要放眼未来。”

“呵呵,子仲之言甚合朕意。昔日晋高祖之故事,逝去不远!”郭威听了韩奕的见解,龙心大悦。石晋瑭是著名的儿皇帝,辽人贪得无厌,不管是辽主还是后族、大臣、部酋,隔三差五地遣使来要钱,石晋瑭哪里能满足贪得无厌的辽人,却不敢说一个“不”字,皇帝也缺钱,就是本朝部下臣子也不满意他卖国求荣,他这个儿皇帝浑似一个猪八戒,里外不是人,最终在忧愁中死去。

王峻沉思道:“话虽如此,但眼下晋州战事不可不防。陛下应遣部分人马奔往晋州,支援王晏。”

“那就遣龙捷都挥使史彦超与虎捷都指挥使何徽,率军北上助战。”郭威命道。

龙捷与虎捷二军,分别是侍卫亲军的马军与步军军号,前身便是前朝的护圣与捧国军,而护圣与捧国又继承于更早的朝代。所以说,禁军历代相袭,盘根错节,诸军将校之间不是亲朋故交,便是有姻亲关系,就连郭威也不敢轻易地裁汰老弱,更不必说眼下并不是马放南山之时。

解决了这一重要的事情,虽然仍不无忧虑,郭威显得轻松了不少。

“朕听说,卿方才在宫门外遇见了辽使?”郭威问道。

“臣与辽使攀谈了几句,以叙两国邦谊。”韩奕认真地答道。

郭威微微一笑:“卿之志向,朕已知晓了,稍安勿躁。且容辽人嚣张几年!”

“辽人这次大概又要发一笔横财了。臣若是辽主,必遣使告诉刘崇,诈称大周皇帝岁贡我大辽十万缗云云。那刘崇当然不希望这是真的,必会向辽人乞怜,他准备岁贡二十万缗。”韩奕道,“辽人行着这两头通烧之策,赚了个盆满钵圆。”

“这倒是极有可能!”君臣都觉得有道理。郭威捻着胡须,淡淡地说道:

“刘崇与辽人结盟,并不出人意表。在我大梁与太原之间,辽人自然会选择与太原方面沆瀣一气。若无中原并无内争,辽人岂能有机会坐享其成?朕以为,本朝当前最紧要的是恢复民生,增长国力,这个比什么都强。只要刘崇与辽人不来南犯,朕自然不会主动挑起事端。”…,

“陛下英明。”众臣答道。虽然郭威如此说,当朝重臣们也是如此认为,边境无事是最理想的局面,但君臣都知道,这个局面恐怕不会存在。

此事暂且如此,郭威示意范质将一份表章传示臣子们。

这正是新任镇宁节度使、皇子郭荣自澶州递上的奏疏《请罢诸色课户、俸户疏》,疏云:

属州帐内有羊、猪、纸、炭等户,并羊毛、红花、紫草及进奉官月料,并是影占大户,凡差役者是贫下户。今并欲放免为散户……

郭荣的奏疏在重臣们的手中传递着,郭威的目光也随着奏疏,在臣子的脸上一一扫过,嘴角含着一丝喜意。

“回陛下,唐初时诸司置公廨本钱,以贸易取息,计员多少为月料。其后罢诸司公廨本钱,以天下上户七千人为胥士,而收其课,计官多少而给之本钱,此所谓课户是也。唐朝时又薄敛一岁税,以高户主之,月收息钱给官员发俸,此所谓俸户是也。”李毂答道,“正是因为课户、俸户都是各州县大户、上户,他们倚仗官府,从官府获取本钱,暴敛小民,与官府不肖者分肥,大部却落入私人之手。此一时弊是也。皇子此疏针砭时弊,应予重视,。”

郑仁诲此前一直是郭威的幕府私人,以往跟郭荣抬头不见低头见,相当熟悉与交好。他知道郭威见了此疏,十分高兴。儿子有见解有出息,做父亲的哪有不高兴的道理?郭威与别的皇帝不同,他不好意思在臣子面前自夸自卖。郑仁诲便奏道:

“皇子出镇澶州不过半月,能有此奏疏,为国为民,善莫大焉,也符合陛下优柔百姓之意旨,况且若是杜绝贪赃枉法之行,也可增加府库收入。如此利国利民,陛下难道不应该下诏褒奖吗?”。

“郑大人说的是!”臣子们都附和道。唯有王峻不动声色。

“秀峰兄以为如何?”郭威问道。

“回陛下,臣以为此疏当然极好。不过皇子荣此前并无问政经历,还须陛下鞭策才是,若是刚有些成绩,陛下便大加赏赐,皇子恐怕会骄傲的。”王峻道。

王峻一说话,虽然有些不讨人喜欢,但也无懈可击。范质与李毂二人经验老道,没有接上这茬,郭、曹二人是武将更是说不上话,也没往深处想。郑仁诲对王峻的话有些不满,但他资历太浅,不敢当面得罪王峻。

唯有韩奕道:

“褒奖也是一种鞭策,倘若皇子在澶州做了不利于国朝之事,陛下再下诏惩戒也不迟啊。治国如同治军,父子相处之道,亦是相同道理,奖罚分明方显公允,明诏天下,则公显陛下欲大治天下一扫陈习苟政之善政圣心!”

韩奕也说的冠冕堂皇,无懈可击。他瞥了一眼坐在上首的王峻,正瞅见王峻不为人注意地撇了撇嘴。

“好,子仲说的有道理,秀峰兄之议也不容忽视。朕欲下诏褒奖皇子荣,愿他在镇日再接再厉。”郭威命道,“若是皇子有过,还望诸卿鞭策!”

“陛下圣明!”众臣伏拜道。

出了皇宫,王峻见天色已晚,左右无事,便主动邀请众人当他府第作客。众人没有理由拒绝他的邀请。

王峻的府第当然不是李崧的那座“凶宅”,而是紧邻皇城的一区大宅,曾是刘知远赏给刘信的,在大梁城当然是一等一的好宅院。刘信没住上几天,就被杨邠、史弘肇排挤出了京城,结果最后听闻韩奕率军前来,在许州任上自尽了事。所以,韩奕认为这座豪宅,也是一座“凶宅”。

“相公的这座宅院相当不错。”站在王峻家的院中回廊下,韩奕赞道。他早闻王峻的府第相当豪华,这还是他第一次来。

“若是韩相公喜欢,老夫就赠给你了!”王峻笑道。

“韩某怎敢接受王公厚意。这是陛下赐给王相公的。”

王峻嘿嘿一笑:“前相公李崧的宅院,本也是陛下所赐,你不也是转赠给了别人吗?那个书生叫什么来着?对了,是前秘书郎李昉吧?不少字能当得韩相公厚赠,这位叫李昉的应当是个有才学之人,不如今日将他叫来,让老夫也看看。老夫最喜欢提携后进末学,不过阁下就免了。哈哈!”

“很不巧,前些日子陛下选朝士为皇子荣僚佐,他便跟着皇子去了澶州。李昉虽无甚大才,为皇子磨墨也是他力所能及之事。还前前校书郎王朴,也可以为皇子捉刀。”韩奕答道。

王峻面色一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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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桃夭㈠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久长时……”

烛光下,李小婉轻声吟诵着,在她面前平铺着一首韩奕亲书的一首词。这首不为外人所知的格调高雅的词,李小婉曾经吟过无数次,今夜再次吟来,别是一番滋味。

“小姐,夜已经深了,还是早点歇息吧。”侍女银铃趴在桌案的另一侧,托着腮帮子说道。

“我不累,你先去歇息吧。”李小婉抬起头来。她的一双明眸在灯光下,泛着盈盈泪光。

“依我看,韩相公也是凡人,也会见异思迁。他既然为了自己的前程与仕途,去娶一个他并不喜欢的女人,小姐您趁早与他一刀两断。”银铃恼道。

“银铃,我的事不用你操心。”李小婉微怒道,“郑宝的话,你别当真,更不许四处宣扬。”

“小姐,你这人就是心善。依我看,郑宝分明是姓韩的暗地里指派来的。还故意装出一副义愤填膺的模样,真恶心!”

“他们兄弟二人没有你想的那般不堪!”

“小姐,我是为你好。韩相公若是真想娶你为妻,我怎不见他有哪怕一句明言?”银铃苦口婆心地说道。

李小婉也慌乱起来。事实上她与韩奕独处的机会并不多,虽然她看得出来韩奕的心意,但正如银铃所说,韩奕确实未曾有过明确的一句许诺。

“韩相公为国征战奔走,如今贵及人臣,公务繁忙,许是抽不开身想过这事。”李小婉为韩奕找借口,更像是为自己找个理由。

楼外忽传来仆妇的声音:

“相公来了!”

来的是李毂:“这么晚了,婉儿怎还没歇息?”

“回相公,侄小姐屋里亮着,许是没睡下。”仆妇答道。

一阵脚步声通向阁楼,李小婉与银铃主仆二人将李毂迎了进来。

“伯父这是刚从官署回来?”李小婉轻声问道,她李毂面色疲惫,张罗着要银铃煮茶,李毂阻止了她:

“老夫今日入宫议事,后来王相公邀我赴宴应酬,回来得晚些。我见你这里还亮着,便来看看。”

“伯父近日精神不太好,怕是公事太繁重,伯父要注意身体。”李小婉善解人意地劝道。

“嗯,老夫有好些日子没有喝婉儿亲手煮的茶水了。”李毂的眉头舒缓了不少,笑着道,“将来谁要是娶了我们家婉儿为妻,一定享福了。”

李小婉将自己的脸藏在灯影中。不让李毂看见。李毂轻叹道:

“我今日在家门口,见着了韩子仲,看得出他是特意上门的。可惜不巧,陛下有事急召,出宫后王相公又邀请赴宴,免不了劝酒,子仲酒量虽高,但架不住王峻有意劝酒,结果被抬着送回去。”

李小婉心中一动,却道:“他来不来,与我又有何干?”

“婉儿心意,老夫当然明晓。但世上的事,诸般复杂,往往不能得偿所愿,婉儿……”

“伯父不必挂怀。婉儿虽是弱女子,但却未到了要让人怜悯的地步,世上的男子不计其数,难道我就不能嫁一个满意的?”李小婉打断道。

李毂愣了一下,好半晌才道:“好,这才是我李家的女儿!”

他站起身来,正准备离开。忽见妆台上平铺着一张信笺,他认得出这上面的墨迹正是韩奕的手笔。李毂看了良久才道:“我原本就知道子仲偶有文采,却未料到他竟还有这样的才气!”…,

“韩相公似乎不愿让人知晓。”李小婉脸上燥热,说的却是另一件事。

“嗯,他若果真对你有情意,老夫当然应允此事。听郑宝说,淮阳王符彦卿欲将长女嫁于他,老实说,老夫听到这事,也并不感到惊讶,自古豪门大多联姻以求自固,屡见不鲜。唐时衣冠至今虽十不存一,但近代将门之家,也是有的。大概是位高权重之人,更担心自身的荣辱,就好比一个人站在了最高处,担心摔得更狠。老夫如今身为当朝重臣,要是哪天落籍为民,我情何以堪啊?韩子仲若是娶了符家女,既是门当户对,又对自己将来的地位有极大的助力。”李毂有些后悔,顿足道,“老夫一直视婉儿如掌上明珠,却唯独耽误了你的终生大事,白白让那符彦卿抢了先机!”

“伯父勿须牵挂,婉儿自知不比符家姐姐……”

“这是哪里话?”李毂怒道,“改日我见到了韩子仲,便向他摆明此事,他若是贪念符家的权势。老夫从此便与他一刀两断!”

李毂将妆台上张一张信笺拿在手上,三下五下叠好揣在怀中:“有词为证,不怕他狡辩。他若是敢推三阻四,我便宣扬出去,就说以重情重义称著于世的韩青州,也不过是一个忘恩负义贪恋荣华之辈!”

言毕,李毂施施然走出居室,瞧他模样,为了要让韩奕成为自己的侄女婿,这次他打定主意也不必顾及什么脸面了。李小婉不禁羞急,追在身后喊道:

“伯父、伯父……”

侍女银铃却将李小婉拉住,喜道:“这下好了,有咱们家相公出面,不怕姓韩的赖账。”

“胡说,韩相公又不亏欠什么。要是真宣扬出去,我怎么敢见外人呐!”李小婉道,“再说,韩相公的名声要是受损,我无颜再见他。”

“小姐,他的名声重要,还是你的名节重要?”银铃怨道,“相当初内难发作时,你在陈州每日为他焚香祈福。人都瘦了。当他病倒时,你又亲自照料他,他也不说一个‘谢’字。”

听了银铃的话,李小婉既觉得内心委屈,又觉得心上人让她牵肠挂肚放不下,一个“情”字让她心头涌上百种滋味。

她忽想起当年逃难时第一次见到韩奕时的情景,那时她还不过是个懵懂的小姑娘,在孤苦伶仃之时,遇上了一个可以给她依靠的人。当她情窦初开,远远地偷瞧韩奕时,韩奕已经悄悄地进入她的梦乡。让她无法忘怀。在她的年轻的记忆中,韩奕已经隐然成了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或许有波折,才更显得两情相悦的珍贵。李小婉如此想,内心更加炽热起来,并充满着渴望,还有几份患得患失之感。

晨曦中,韩奕从睡梦中醒来,脑袋还是沉沉的。昨夜王峻太过“好客”,一帮门客更是得主人授意,饶是韩奕谈锋甚利,也无法阻挡众人竞相劝酒,结果是他被抬着送了回来。

因为他正忙着疏通漕运,甚至这半月以来极少回城,郭威也有旨意,许他便宜行事,并不需每日去开封府视事,所以他索性今日忙里偷闲。

院子里传来一阵呼喝之声,郑宝正在练习武艺。初春的早晨,天气仍清冷,郑宝只是一身短打扮,口中呼着白气。

韩奕抱着双臂,百无聊耐地站在一边,看着他耍着锥枪。郑宝舞玩一通枪棒,体内多余的精力得到宣泄,正觉得惬意,抬头见韩奕站在一边,脸上立刻绷紧了:…,

“兄长今日为何有暇?”

“嗯,城外的汴水漕运就快完工了,我今日不想出城,反正有沈义伦顶着。我估摸着王相公也不想看到我在陛下面前出现,所以我也不去上朝。”韩奕答道。

郑宝没有答话,只顾着埋头收拾十八般兵器。他年纪不大,内心中的不悦之情很自然地挂在了脸上,韩奕看得出他不高兴。

“怎么?愚兄是否欠你钱?”韩奕故意说道。

郑宝仍然不答话。

“那就是愚兄没有给你裁新衣裳!要么就是想要一双新靴子!”韩奕故意逗道。

“我才不是你想的那样不堪!”郑宝果然经不起韩奕的故意找茬。

“那你为何板着这样一张脸,就跟我欠你二百贯钱似的。”

“我不高兴,跟你有何干?”郑宝怒道,像是一只被激怒的小老虎。

“你想跟我动粗吗?”。韩奕甩了几下胳膊。又扭了扭自己的腰腿,笑道,“听说你近来武艺又有长进,不如我们比划比划?”

“比就比!”郑宝放下手中兵器,不由分说,向韩奕扑了过来。

郑宝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挟怒而发,拳拳生风,招招如电。

“来的好!”韩奕兴起,大喝一声,不退反进。他闪身让过郑宝击过来的拳头,以肘猛击其左胁,郑宝却灵巧地躲过这一击,矮身横扫韩奕下盘。

韩奕堪堪避过,正待反击,郑宝又欺身而上,如大江大河之水一般汹涌奔来,竟不让他有丝毫松懈之意。韩奕暗暗赞叹,但他的武艺远在郑宝之上,又更兼有搏击经验,不管郑宝如何卖力,也不管郑宝如何地怪招百出,他岿然不动,见招拆招。

旭日初升,阳光越过院墙,洒在了院子当中央,也洒在这兄弟二人的身上。院子中,充斥着二人呼喝之声。

韩奕瞅了个空档,抓住郑宝的腰带,一个漂亮的过肩摔,将郑宝高高地抛向了脑后。韩奕还担心自己出手太重,要是摔实了,恐怕得伤筋动骨,要是脑袋着地,那就大事不妙了。哪知郑宝在慌乱中抓住了他的后领,竟将他连带着摔倒在地。

“这不算,咱们再来比过。”韩奕从地上跃起,又邀道。

郑宝却摇头道:“我今日早就练过了一个时辰,兄长这是欺我力竭。所以这次该判我赢了。要是再比下去,你也是胜之不武!”

“好吧,这次就算你赢了。反正你也就这三招两式的粗浅本事,也让你赢这一回,否则你总说我以大欺小。”韩奕激道。

郑宝嘿嘿一笑:“我才不会上当!”

经过这么一通比试,郑宝又变得兴高采烈起来,兄弟二人洗漱一番后,齐齐坐在席案前吃早餐。韩奕盯着郑宝面前堆成小山包一样的蒸饼道:

“小宝要是天天这么吃,我早晚会成穷光蛋的。”

“兄长这话我不爱听,我好歹也是供奉官,每月的俸禄也不差这几只蒸饼。要不今日我就搬出去住?”郑宝嘻嘻笑道。他示威似的,抓起一只蒸饼往嘴里塞,差点噎着。

韩奕哈哈大笑,伸手便去抢郑宝碗中的蒸饼,郑宝一边抚着胸腹,一边阻挡。

“咯咯!”门外响起了一位妇人清脆的笑声。韩奕回头见是刘德的夫人张氏,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门口,他尴尬地坐下,重新摆起了他开国公的派头。

“堂堂开国公,竟跟人抢起了碗中食,要是被外人知晓了,怕是会笑话相公。”张氏迈步入屋,掩口笑道。刘德宝刀未老,张氏嫁给他后,接连生下一子一女,眼角已显鱼尾纹,但风韵尤存。…,

“夫人难道不知,这费力抢来的食物,吃起来更香甜。”韩奕借口道。

张氏找了张交椅坐下,打量了一下四壁,意有所指道:“相公这宅院虽然不错,但显得冷清了些。我原本以为相公这里至少有不少仆人,可我今日一见,除了几个在厨房里的仆妇,都是看家护院的粗汉。”

韩奕嚼着食物,含糊不清地答道:“夫人今日来,可是来当说客的?”

“贱妾知道拙夫在相公面前,曾有过一个提议。但贱妾不是来当说客的。”张氏道,“我只是想劝你早作打算,男大当婚,本就是人之大伦。若是尊父母还活着,怕是早就张罗起这终身大事。”

“夫人说的是。我今日便去李相公府上!”韩奕斩钉截铁地答道。郑宝闻言,猛得抬头盯着韩奕看。

张氏愕然,她也只是昨日才知韩奕与李毂侄女之间的事情,今日听韩奕要亲往李毂府上,不管是韩奕想娶李小婉,还是不想娶李小婉,这也未免太直接了。纵是两情相悦,除了父母之命,这媒妁之言,也必不可少,至少是名义上的。

“不妥、不妥,相公若是想娶李家侄女,须有媒人说和!就是你不想迎娶,也须遣别人说去,哪有亲自前往的道理?”张氏连连摇头道。

韩奕见她早有做媒婆的欲望,笑道:“那就请夫人代劳了!”

张氏喜上眉梢,正待满口答应,忽得从门外闯进一人,正是开封府推官沈义伦。沈义伦神色有些慌张,禀道:

“相公,王相公今日一早带着百官去了城外巡视。”

“中书门下里一堆公务,他忙得腿不沾地,还有空去城外?”韩奕奇道。

“王相公正大发雷霆呢!”沈义伦满脸羞愧之色。

韩奕暗觉不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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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桃夭㈡

王峻的性情,正如他的名字一般险峻。

大概是他爹生前也曾读过“无限风光在险峰”的诗句。所以给他取名为“峻”,又取了个表字为“秀峰”。富贵险中求嘛。

他既是枢密使,又刚兼右仆射、门下侍郎同平章事,举朝之中,是首屈一指的大臣,权势无侔。即便是为陛下所喜爱的韩奕,虽然也加兼同平章事,但并非是真宰相,真正的职事,一是主持开封府,二是统辖义勇一军,三是以备皇帝咨询,并无权过问枢密院及中书、门下诸事。

更何况,当初内难爆发时,王峻的家眷因为自己跟郭威走得太近而全遭毒手,也可以说这是为郭威而死,所以郭威总觉得自己欠王峻太多,却无法还清。

但是包括韩奕在内的百官不得不承认,王峻完全有资格成为首相。除了他与陛下是布衣之交,并且有从龙之功,更重要的是王峻十分勤快。以天下为己任,做事从不拖泥带水,而且心细如发,朝廷百司的大小官员们见到他,如同耗子见到了猫。

大概是因为出身与早年寄人篱下的经历,王峻爱施小惠,喜欢别人附己,但如果有人胆敢与他不对付,免不了会遭到他的打击。而韩奕正是一个让王峻如梗在喉的人物,尽管二人在政见上并无太大分歧,甚至王峻私下里极是欣赏韩奕的才华。可惜的很,王峻认为自己一人足以辅佐大周朝,不用韩奕帮忙。

这一日,下朝的有些早,王峻忽然提出要出城巡视汴河漕运。漕运是大周朝刚建立时,上下都十分关注的事情,这似乎也成了郭威欲大治天下的象征性工程,郭威当然关心这一工程的进展。

王峻率领百官出城,便直奔城东三十里外的工地上,那是自开封府地界,经曹州流往郓州梁山泊的五丈河,这一段早年因梁唐夹河大战及数次大规模的河水泛滥而淤塞渐平,只能通行小船。韩奕主持的漕运工程,就是在隋唐运河的基础上,将本向南流汴水北引入被加深加宽的五丈河,经梁山泊、济、汶,沟通齐鲁。可以通行大船。

王峻似乎有备而来,一到了工地上,便发现了一个让他咆哮如雷的地方。原来负责这一段工程的是考城县巡检供奉官马彦勍,此人贪赃枉法,除了暗地里克扣民壮口粮,便是肆意滥用民力,差点弄出了人命。事实上,这位叫马彦勍也只是替换别人,刚来没几天,一来便做起了不法之事。

当韩奕匆忙赶到了工地,王峻仍在咆哮着,那马彦勍及一干走狗,被捆成了肉粽子。周围是一片绯衣高官与绿衣小官。

“韩相公来的正好,老夫好当面问问韩相公,此事应当如何处置?”王峻喝问道。

韩奕铁青着脸,马有失蹄人有失察之时,自京东中牟县至曹州百余里河段,纵是雷厉风行的韩奕与勤勉的部下沈义伦等,也无法做到完全不出纰漏。偏偏自己刚想偷懒一天,便让王峻抓住了一件过失。

被人抓住了现行,韩奕难免要矮人一头。纵是他有意要推卸责任,也知道王峻既然突然在这里出现,就有十足的把握给自己定罪,不会给自己任何机会。

“王相公以为该当如何?”韩奕问道。

王峻见韩奕服软,脸上缓和了不少,他本以为韩奕年轻气盛,会与自己辩驳:…,

“疏通漕运,是朝廷今年开春的大事之一。陛下仁慈,知道往年到了这个时节,百姓家中没有几斤余粮,故而特意下旨让诸州县放粮贴补,甚至还拿出了部分军粮。老夫倒是想起来,这还是阁下在陛下御前争取来的。”

“相公见教的是!马彦勍诸辈,竟敢私扣粮食,胆大包天,当杀!”韩奕点头称是。

“既然韩相公也是如此认为,你我不如联名奏禀陛下,好让陛下知晓来龙去脉,请陛下圣裁。”王峻道,他又转头问左右百官,“诸位同僚以为如何?”

百官面面相觑,王峻一本正经,看上去也只是就事论事,只字不提韩奕在这件事当中有何罪过,当然十分“公道”。

“我等愿附名在后!”百官齐声附和道。

王峻并不急于亲自回城向皇帝郭威禀报,而是遣一绯衣官员回城奏报。那人年纪不小,看上去文质彬彬,举止颇为文雅,一身绯色公服。显得神采奕奕。韩奕并不认识此人。

“此乃右散骑常侍陶毂!”沈义伦在身边悄悄说道。

“原来是他!”韩奕暗暗点头。陶毂以文学见长,不过韩奕早对他有成见,只因好友兼前部下李昉的缘故。

王峻率领百官沿河巡视,不是向沿河大小官吏嘘寒问暖,就是慰问百姓,忙了大半天,中午甚至只是在河堤上草草地吃了一顿。他当然不会急于回城,因为他本就是打着巡视的名义出城的,要是回城的太早,难免让人觉得他是特意来找茬的。

日落时分,百官疲惫不堪地跟着王峻回城,王峻心血来潮不要紧,害得他们跟着受罪。

回到了大梁城,已是万家灯火之时。郭威早就得到了消息,他不动声色地听着王峻的奏报,内心愤怒难消:

“那还等什么,将马彦勍等一干作奸犯科之辈,交付侍卫司大狱,问明案情,凡是贪污一粒粮食,不问轻重,一律处斩!”

郭威的语气十分平缓,但这种隐而不发的怒火。更让臣下噤若寒蝉。

“臣有负皇恩,疏忽失察,请陛下降罪。”韩奕伏拜请罪。

“卿起来吧,朕知道此乃卿无心之过,这大半月以来,卿忠于职事,一心在城外忙碌,只在这两日才回城,于朝廷有大功……”

郭威心中有杆秤,孰重孰轻,他分得清楚。本想将此事与韩奕分开,王峻却在旁冷笑道:

“韩相公仅有疏忽之过吗?陛下以仁治天下,对百姓不可谓不仁慈,但韩相公身负重命,大发数万民壮主持修复漕运一事,却将陛下的仁慈抛弃脑后。百姓可不知道贪赃枉法之辈只是少数,他们只以为马彦勍等人是韩相公授意,不敢反抗,就是将罪过安在陛下头上,也不令人奇怪。”

“秀峰此言,怕是太言过其实了吧?不少字人非圣贤,岂能无过?”郭威脸色变了变。

“话虽如此,但此事可大可小。韩相公有从龙之功,贵极人臣,当朝重臣。若陛下只是念及昔日之功,对臣子犯下的罪过视而不见,那么天下文武藩臣,岂不是个个效仿,因为陛下护短!”王峻侃侃而谈,“人们都会说,韩相公纵下犯法却逍遥法外,我等为何不行?”

韩奕抬头怒道:“王相公难道就这么欲置我于死地吗?想我自荣身绯紫以来,自问无愧于世间!”

“老夫只是对事不对人,再说相公之过,并非到了要杀头的地步。”王峻捋着花白的山羊胡子,不动如山,“想来韩相公崛起太快,年轻贵极,有些得意忘形了。”…,

“是我崛起太快吗?”。韩奕不怒反笑,“当韩某率领一帮豪杰与辽人争斗,渴饮虏血侥幸活命之时,王相公不过是位河东名不见经传的幕府小吏!而今阁下身为当朝首相,一言九鼎,天下藩臣莫敢不看阁下脸色,相公反笑我得意忘形,可笑至极!”

王峻大怒,脸色变得铁青。

郭威原本就有感觉这二人有些不合。今日眼见二人将矛盾公开化,心中极不高兴:

“二卿莫要争执,朕视尔等为左膀右臂。想我大周新造,不过一月,但二卿参赞国事,夙夜奉事,条划规置,于国于民多有裨益。倘若二卿在朕当面如此攻讦,难当视朕如无物吗?二卿当为天下表率!”

“若陛下不治韩奕之罪,臣不如告老还乡!”王峻扬言道。

郭威愕然,韩奕愕然,就是唯一在场的第四人——宫苑使向训也惊得张开了嘴巴。

正所谓一山不容二虎。郭威觉得事情没有到了这一步,韩变觉得自己不至于如此不招王峻待见,向训则觉得王峻未免目中太无人了。

如果说韩奕年轻爵高是罪过,那么向训不仅年轻,并且资历浅薄的如同一张白纸。郭威龙潜之时,向训有幸成为郭威的幕府,进而一跃成皇帝身边近臣。王峻居功自傲,有些不知天高地厚,对如郑仁诲、向训、张永德、李重进,还有魏仁浦这些升迁太快的人心存妒忌。

只是因为有韩奕的存在,向训等人眼下还没有资格成为王峻排挤的对象。谁让韩奕官爵最高,且让皇帝对他几乎到了言听计从的地步呢?

“有话好说,秀峰兄何必如此让朕为难?”郭威为难道,他冲着韩奕示意,“子仲不如收回方才唐突之语,向秀峰兄致歉,就此揭过!”

“若是马彦勍一事,臣已向陛下请罪,臣愿认罚,决无异议。若是为一己之事,请陛下恕臣不能奉命!”韩奕挺直了腰杆,“王相公既然不想在朝中见到臣,那臣便斗斗胆请陛下将我外放,我本武将,治世谋国或许勉强,愿为国戍守边疆。”

“子仲何须如此?卿也想让朕为难吗?”。郭威感觉自己才是最受委屈的人,自己最信任的两位重臣不对付。他名义上说的是韩奕,实际上却是暗指王峻太过份。

皇帝是不能被要挟的,只能是用来被服从的。郭威年纪越大,越给人以包容厚重之感,然而人们不该忘记郭雀儿年轻时可是个为了打抱不平敢当街杀人的主。

韩奕却忽然觉得柳暗花明:

“臣以为,身为人臣,在朝中为陛下近臣、重臣,或是在地方为藩帅,或是为边关守卒,不分高低贵贱,均是为国效力。居庙堂之高,应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君子为仕,是进亦忧,退亦忧,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是也!”

殿中寂静无声,只闻韩奕铿锵之声。郭威的眉头挑动着,他呵呵笑道:

“卿这是以退为进吗?”。

郭威以为韩奕说的是气话。

“今徐州未平,臣愿往徐州,助王彦超一臂之力。又则太原方面屡屡南侵,臣更愿北上戍边,为陛下分忧!”韩奕答道。

王峻见韩奕主动提出外放,正合他心意,便不动声色等着下文,不发一言。

郭威沉吟了半晌,更觉得难以下定决心,当韩奕刚提出外放的请求时,他也觉得这是个不错的法子,将王峻与韩奕隔开,也省得因二人不合而难以共事。但在韩奕发表了一通大论之后,郭威反倒觉得将韩奕外放既太过可惜,又让他觉得对不住这位心腹忠臣。…,

“朕自有旨意,二卿暂且退去!”郭威挥了挥手道。

“臣告退!”韩奕与王峻二人对视了一眼,各自退出。

出了宫,王峻故意停下了脚步,等着韩奕走到近前。

“子仲方才那一番鸿论,老夫受教了。”王峻笑道,“今日有关漕运之事,老夫只是对事不对人,子仲莫要挂怀。”

韩奕将他的话当作耳边风:“有一件事韩某倒是不明白,那马彦勍不过是个小角色,沿河各县督导疏河的官吏不计其数,相公似乎是火眼金睛,有先见之明,着实令人佩服!”

“哈哈!”王峻笑道,“这其中的门道告诉你也无妨,反正最迟明**也会打听得到,你就是不打听,也会有人告诉你。陛下刚登基时,循历代故事,曾大赦天下狱囚,这马氏鼠辈竟敢收人钱财,隐匿陛下赦书,杀狱囚。所以……”

连皇帝的赦书都敢隐匿,还有什么事不敢做的?克扣民壮口粮不过是小事,所以王峻一旦惦记着,便一抓一个准!

“可是陶毂报给相公知晓的?”韩奕疑道。

王峻没有答话,丢下韩奕,哈哈大笑地扬长而去。

韩奕摇摇头,与王峻背道而驰。灯火阑珊处,韩奕见到一个娇小的身影往自己行来。

“我家相公有请!”银铃清脆的声音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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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桃夭㈢

街边停着一辆马车。几个健仆侍立在侧。

韩奕误以为李毂坐在里面,他二话不说,撩帘便登上了车子,刚探进半个身子,便听到一阵细碎的环佩叮当之声。

“原来是小婉。”韩奕十分惊讶。

“我正好与银铃出门买些脂粉,见相公步行,正好送你一程。”李小婉急忙说道。黑暗中,借着掀起的车帘一角投进来的光线,她的眸子异常明亮。

韩奕看不清她的脸色,方才自己有些唐突,略想了想,仍然毫无顾忌地钻进了车子。孤男寡女共处一车,一时默默无语,韩奕忽然问道:

“小婉今日怕是专门在街口等我吧,不知有何话要对我说?”

“我……我……我听说城外的事,担心你。所以便与银铃等着你出宫,又怕……”

“又怕什么?”韩奕内心十分感动,却故意问道。

正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行千里。王峻在城外大发雷霆,抓住韩奕百密一疏之事,穷追猛打。在日落时分这一消息便传遍了整座京城。

世上最不缺少的是“闲人”,人们都很想知道王、韩这二位当朝重臣,到底谁才能在皇帝心中排第一。韩奕在宫中这一个时辰,坊间已经流传着好几个版本的消息,有说韩奕被罢了官,甚至还有说韩奕一言不和,当着皇帝面拔出了刀子。李小婉听到了消息,放心不下,便守在了韩奕必经的路口等着。

李小婉替韩奕担心,又怕被人看见自己,更怕韩奕取笑自己,但关心压倒了羞意。韩奕猜中了她的心思,内心一片柔软,连忙将话头移开:

“也没什么大事,公道自在人心,陛下是个明主,自会秉公而断。只要陛下不点头,百个王峻也不能拿我怎样!”

“树欲静而风不止。王相公是当朝第一权臣,听说他性格轻躁,多计数,好权利,喜欢别人奉承自己。举朝之中,唯有相公能与王相公一争高下,而相公表面上温文尔雅,内心却是刚直,屡与他意见相左,又蒙陛下厚待。怕是招他忌妒。”李小婉道。

“你今日来找我,就是来说这个?”韩奕问道。很少出门的李小婉对王峻性格的分析,精确恰当,这令韩奕感到意外。

“我不懂朝廷大事,但也知道顺水推舟比逆水行舟要容易的道理哩。”

“小婉有何指教?”

“相公不如暂避其锋芒。”

韩奕哈哈大笑起来:“小婉真是位才女!我正有此意,你我不谋而合!”旋即又叹息道:

“我要是出京任职,陛下也不会亏待我,至少会得一镇藩帅之职。不过我舍不得离京。”

“相公既有此意,为何舍不得?退一步,海阔天空。相公千万不要贪恋陛下近前荣耀,惹人忌惮。”李小婉劝道。

“我早已富贵,但我心更在为国征战四方。我唯一所牵挂的是,我要是离开京师,就见不着你了!”韩奕认真地答道。

李小婉的脸倏地绯红,心如鹿撞,幸亏车中光线昏暗,替她掩饰了大半的羞意。她恼韩奕从未明确地承诺,但到她得到了自己想得到的,却从未想到韩奕会如此直接,然而韩奕接着说道:

“我已经让刘家夫人做我的媒人,我韩奕就要娶妻了!”

“相公中意的女子。还不一定会答应呢!”李小婉明知韩奕说的是自己,声音如蚊子般小。…,

“若是不嫁,我便强娶!我麾下五千精兵强将,跺一跺脚,整座京城也会摇上一摇,难道还娶不回一位佳人?”韩奕得意地说道。

“天子脚下,你敢犯法吗?”。李小婉撅着小嘴说道。

“为抱得美人归,那又有何不敢?”韩奕爽朗地笑道。他大胆地将李小婉的手握在了手中,正是手如柔荑,肌若凝脂,气若幽兰。

韩奕的大胆之举,令李小婉心惊肉跳,她想挣脱掉,奈何韩奕温热有力的大手令她欲罢不能。

李小婉呼吸急促起来,她亲耳听到韩奕的承诺,也真切地感受到韩奕浓烈的情意,一种逼人的幸福感令她无法畅快地呼吸。

她本是一个落落大方的女子,又有见识,待人接物自有大家闺秀的风度,但自从长大成人,每每见到韩奕,便情不自禁地变得极易害羞,这一切从当年与韩奕结伴逃亡时便已注定。

直到韩奕放开她,她才恢复气力,悠悠地说道:

“不知符家嫂子会如何想。”

她天生聪慧,此时耍了个小花招,故意称人家为嫂子,点出符氏寡妇的身份。

这倒是一个问题,韩奕没有注意到李小婉的小花招。他在思索如何委婉地谢绝符彦卿的美意。

符彦卿的美意,是不能视而不见的,要是符韩欲联姻的消息传扬开来,弄得人人皆知,而韩奕却拒绝,怎么说也会让符彦卿大丢颜面。

韩奕不想在自己与符彦卿之间留下芥蒂。

“小姐,快要到家了。”银铃在车外轻声唤道。

李小婉连忙推了韩奕一把,催韩奕下车。韩奕掀开车帘,见离李府还有两条街远,缩回了身子道:

“还远着呢!”

“相公先下去,我……等我走远了,你…再跟上!”李小婉支支吾吾地说道。

韩奕直愣愣地看了李小婉一眼,恍然大悟,口中说道:“这怕什么?”

虽然如此说,韩奕仍然遵命下了车,摇了摇头,远远地跟在车后,行李府行去。

“婉儿怎么这么晚才回,让全家人都担心。”李毂站在府门前,望着下了车的李小婉道。

“伯父,我跟银铃好久未曾出门,贪恋外面繁华,所以回来的晚些。”这大概是李小婉头一次撒谎。

李毂面含微笑。根本就不信。他视李小婉为掌上明珠,今日天色已晚却久久不见李小婉回来,他怎会安心待在家里?早就遣人四处寻找了。

李小婉心虚,不敢看李毂审视与玩味的目光,匆匆地与侍女银铃二人钻进了府中,韩奕已经到了府门前。

论在朝中地位,李毂虽也是宰臣,但地位仍不及韩奕。但此时此刻,李毂端起了架子。

“拜见李叔!”

……

王峻得意洋洋地往家赶,今天让那姓韩的后生倒一回霉,他怎能不高兴呢?管他是什么大功臣。怎配与自己比肩?

宅门前车马如龙,京师中大小官员齐聚府上,王峻心里既得意,又有些厌烦。这些人还不是看自己位高权重,来巴结自己的,想当初在前朝时,这些人还不是狗眼看人低。

王峻没有打算宴请,如果他太过好客,陛下就是赐给他一座金山,也无法应付花费。王峻三言两语将群官打发走,唯独留下一人。

此人名叫申师厚,与王峻有旧,两人都曾奔走于权贵门下。申师厚曾做过兖州牙将,后来因为丢了差事,穷困潦倒了许多年。听说王峻拜相,为大周朝第一重臣,申师厚便来拜会求官。…,

每每王峻赴朝或去公署,申师厚便故意穿得寒酸,拜谒于道。

王峻念着旧情,从申师厚的身上,王峻也看到了自己的过去,寄人篱下遭人白眼的日子王峻也曾经历过,将心比心,王峻对申师厚另眼相看。他有意给申师厚寻个差事,官小了点申师厚却不干,官大了,饶是王峻也不敢做得太过份。

如今朝内朝外,最不缺的就是冗官,皇帝换得太快,每每江山易姓,便增加新一批官吏,而前朝历代的官员也一个不少地全盘接纳,一个空缺都有上百号人盯着呢。

王峻今天一大早上朝,然后又直奔城外,后来又与韩奕在宫中交锋,此时闲下来,便觉得饿得慌。

“申老弟不妨坐下用饭!”王峻邀道。

“相公请便。您这里哪有申某坐下来的份?”申师厚远远地站着,弓着背赔着笑。

王峻也不跟他客气,旁若无人地喂饱了自己的肚子。他的这一番作态,看在申师厚的眼里,便是宰相风范。

“看把相公给累的,相公夙夜尽心,知无不为,不愧为我大周朝第一贤臣!”申师厚赞道。

“这里并无旁人,老弟不必恭维我!”王峻品了一口下人递来的热茶。

申师厚尴尬地笑了一笑:“好茶!”

王峻闻言,差点没给茶水给呛死,抚着胸口大笑道:“你未曾饮过此茶,怎知是好茶?”

“相公这宅子里,哪有一样是凡品?”申师厚指着屋内的摆设,道,“小弟可不敢饮茶。”

“为何?”王峻微微颌首。

“小弟家贫,上有老母要奉侍,下有七个儿女要养。家中吃了上顿便没有下顿,肚子里没有一点油水,要是饮茶,便更觉肚饿。所以,我不敢饮茶!”申师厚一本正经地说道。

“既知家中贫困,为何养那么多折腾?”王峻鄙夷道。他知道申师厚虽穷,但也不至于如他声称的那样穷困潦倒。

“小弟自从在前朝,不,在前前朝罢了职,闲着无事,唯有胯下的家伙不曾闲着。”申师厚粗鄙地说笑。

“哈哈!”王峻的胡须直抖,指着申师厚笑骂道,“十多年了,老弟还是如此这般粗鲁。”

“嗯,相公教训的是!小弟这辈子是不指望有好日子过。所以小弟这次厚着脸皮,求相公看在昔日同游于权贵门下的份上,赏我一口饭吃。”申师厚哀求道。

王峻被申师厚哄得很开心,满口保证道:“你的事,愚兄记在心上。等我瞅见一个好差事,再给你安置,你也不必天天追在我身后,太过显眼,免得遭人乱嚼舌头。”

申师厚得了承诺,喜上眉梢,一边作揖,一边佯怒道:“小弟虽然年纪也老大不小,但相公难道忘了我也是武将出身吗,谁敢在背后乱说相公坏话,我申师厚阉了他!”

“姓韩的,你敢吗?”。王峻故意道。

“哪个姓韩的?”申师厚没回过神来。

“哪一个?你脚下所立的方寸之地,虽也是天子脚下,但别忘了开封府是谁坐镇!”

申师厚吓得将头一缩,连摇头承认道:“这个……我倒是不敢!”

王峻嘿嘿一笑:“谅你也不敢!”

“相公似乎与那姓韩的有隙?”申师厚察颜观色。

王峻没有答话,脸上的不悦已经清楚地表明了自己的态度。申师厚连忙道:

“依小弟看,那姓韩的不过是趁势崛起,赶上了个好时候罢了,他何德何能,敢与相公您比肩?我自青州来京时,听淮阳王符彦卿的部下说,淮阳王要纳韩奕为婿。哼,人比人,气死人,天底下的好处都让他给占了!”…,

王峻“腾”地站起了身子,惊道:“果真有此事?”

申师厚不知深浅,还以为自己犯了错,那韩奕能不能做符家女婿不要紧,重要的是自己的前程,连忙禀道:“相公当面,小弟不敢诓语。从淮阳王府中传出来的消息,应当不会作假,相公有所不知,在下在青州住了不少时日,原本想求符王赏口饭吃。万一符王要是不理睬我,我便出海去碰碰运气。”

申师厚这话说的却是实情,他万般无奈之下,真打算出海去江南以至闽南,贩卖南方的珍货,说不定出海一趟,便赚了个盆满钵圆。不过,他一无本钱,二无经商的本事,三来吃不了苦,再说一到了南方,他便是抓瞎,所以他自认为做官才是自己的“本事”。

王峻不安地在屋里踱着步子,眉头紧锁。申师厚无意中自青州得来的消息,让王峻深感不安。

符彦卿历数朝,皆受重视,如今贵为淮阳王,荣华富贵,近代罕见,门人故旧更是遍及天下。更何况他还有一个女儿,那长女虽曾为叛臣之媳,但当年郭威平河中时,见她有智慧在急惶与兵荒马乱之际,保住己身,有感于她的智慧,便收符氏为义女。

如果韩奕要是成为符彦卿的女婿,岂不是如虎添翼,顺便成了天子的乘龙快婿?

“别人做得,他却做不得,绝不能让韩小子得偿所愿!”王峻暗下决心,却是大错特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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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桃夭㈣

正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

大周朝有三位宰相。王峻夙夜尽心,知无不为,军旅之谋,多所裨益,当然是首屈一指的宰相,既是枢密使,又加兼左仆射、同平章事;其次是范质,范质明敏强记,谨守法度,为当朝不可多夺的相材;李谷沉毅有器略,在郭威面前议论时政,辞气慷慨,又善于譬谕,也为郭威所倚重。至于前宰相窦贞固与苏禹珪二人,已经步冯道的后尘,养老去了。

中书侍郎、同平章事、判三司李毂,此时一身居家常服,端坐在交椅上,听着韩奕叙说宫中问对的情景,一边津津有味地品尝着茶。他虽然已经贵为三宰相之一,但要论在朝中地位。却比不上在他面前以子侄自居的韩奕,私下里在韩奕的面前,也能端起自己宰相的架子,要是在外人面前,李毂一般避免让自己与韩奕之间的关系受人瞩目。

“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王秀峰这次摆明是有备而来。”李毂思索道。

“李叔对他的观感也不佳吗?”。韩奕问道。

“这倒不完全是。”李毂苦笑道,“王秀峰虽然读书不多,但他天生聪明能干,我观他处理公事,干净利索,又不失妥当,人才难得。只可惜此人好权,就是我三司份内的公事,他也常常要过问,我下面的人往往夹在他与老夫之间,不知所措。”

“李叔所言极是。王峻怕是自以为举朝之中,他一人担当即可,自陛下当初举兵南下之际,我就处处忍让于他,奈何他还如此相逼,难道他怕我夺了他的相位不成吗?”。在李毂面前,韩奕怒气冲天,直抒胸意。

“我看你今后还是避其锋芒,没有陛下召见,不要再单独入宫觐见陛下。就是朝中诸事,陛下若无垂询。你也不必过问。”李毂道。

韩奕低下头道:“想不到李叔也要劝我避让。看来我是应该离京师远一些,只是远离朝廷,我心有不甘!”

“还有谁如此劝你?”李毂顺口问道。

“方才来这里的路上,我遇着了小婉,她是这样说的。”韩奕承认道。

李毂眉开眼笑:“没法子,女生外向!”

韩奕还在思索着将来的打算,浑没将李毂的话听进去。李毂见他没有注意到自己的暗示,直截了当地说道:

“子仲什么时候遣人上门提亲啊?”

“什么?”

李毂闻言大怒,从身上摸出几页信纸,摔在了韩奕的面前,就像是捉奸在床。韩奕捡起那几页纸张,那分明是自己写的文字,寄托着他对李小婉的情思,哪会不认得?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今夜正好你我二人当面,你说何时遣人来向我李家提亲,给个明确的答复。”李毂满怀期待。

“不知李家的嫁妆可还丰盛?”韩奕故意说道。

“呵呵,你娶的是我李家的掌上明珠,还不够珍贵?”李毂板着脸道。

“倘若我要是不娶呢?”韩奕见李毂摆出老丈人的姿态,还拿着几页“证据”,故意激道。

“你这是贪恋权贵吗?以符王在朝野的地位。自然是老夫所不能比,但老夫会逢人便讲你对我家婉儿始乱终弃,总之你别想独善己身。”李毂威胁道。

李毂的威胁根本就没有威慑力,韩奕道:“小侄父母俱亡,但家乡还有一位舅舅在世,待我禀明舅舅,再遣人来提亲,可好?”…,

“这有何妨?不如你先下聘书,再将你舅舅接来便罢。”李毂道。

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李毂甚至连聘书都替韩奕准备好了。

韩奕也不含糊,握着羊毫,一挥而就,签下自己的名字,他感觉就像判官薛居正在开封府坐堂问案,让嫌犯签字划押一般。韩奕抬头笑道:“李叔这下可满意了?”

李毂审视了所谓聘书四五遍,这才慢条斯理地将聘书收入怀中,还不放心地按了一把,笑骂道:

“依老夫看,你能娶到我家婉儿,也是你们青州韩氏天大的福份。别不知足,十年以内,不准纳妾。”

“十年以后呢?”

“那得看我家婉儿的心意!”

“李叔未免管得太宽了?这女子嫁出了门,便是泼出去的水!”

“我这是为你好,色字头上一把刀!”

“多谢李相公教诲,让我又识得一字!”

……

天还未亮,韩奕被人叫醒,然后急奔入皇宫大内。

他以为边关告急,等入了宫。准备披甲上阵,暗恼自己天生就是劳碌的命,但见郭威阴沉着脸,王峻对自己怒目而视,宫人们用同情的目光看着自己,便觉不妙。

“昨晚卿出宫后,都做了些什么?”郭威不待韩奕下拜,便开口问道,带着怒气。

韩奕不明所以,只得老实地答道:“昨晚出宫后,我便去三司使李相公府上做客。陛下知道,李相公视我为子侄,我们叔侄二人一边饮酒,一边闲谈,子夜时分我才回家,对了,我在家门口不遇见了巡夜的侍卫司曹将军。然后……然后便被陛下召到了这里。”

“果真如此吗?”。郭威沉住气。

“如有虚言,乃欺君之罪!”韩奕更觉得诧异,“敢问出了什么事,有劳陛下有此一问?”

郭威面色缓和了不少,指着王峻对韩奕说道:“昨夜有人自王卿宅外,往他宅内抛扔污秽之物,秀峰兄便来问朕。卿是开封府尹。卿以为此事朕当问谁?”

韩奕闻言,目瞪口呆,虽想大笑,但观王峻怒不可遏的脸色,强忍住心中的笑意,暗想此事应当不假。

昨晚他与王峻刚有交锋,一夜之间京城内外皆知,难不保王峻疑自己阴谋报复,这也是人之常情。从另一方面说,自己身为开封府尹,对京城内外的治安当然应该负责。不管怎么说,这事自己真脱不了什么干系。

“请陛下为臣做主!”王峻跪下哭诉道。

遇到这样的事,就连郭威也觉不可大事化小,全当没听到。堂堂当朝首相,受此大辱,就是郭威脸上也不能好看。

“秀峰兄,暂且起身,起来说话。”郭威道。

“若陛下不答应为臣讨回公道,臣愿长跪不起。”王峻坚持道。

郭威亲自上前搀扶老兄弟,王峻仍然不肯起身,郭威无奈,只好保证道:

“朕向秀峰兄承诺,七日之内,必定找出谋事之人。”

“陛下要是找不到呢?”王峻反问道,“臣为我大周朝的重臣,深受陛下信任,为国忠心耿耿,奈何遭人忌惮,受此大辱!陛下若不能为臣伸张正义,臣有何脸面赴署视事?”

士可杀不可辱,王峻就面临这样的情况,这是莫大的羞辱,摆明了是让自己难堪。换成韩奕或是别的什么人,也都会如此想。郭威无法安抚王峻,只得将满腔怒火撒在韩奕身上:…,

“限开封府在七日之内,找出凶徒,为王卿讨回公道。如若不成,卿自请处罚!”

“臣遵旨!”韩奕勉强答应。

韩奕觉得十分冤枉,细想之下,觉得自己虽然干不出这样的事,但难保自己的义社兄弟们不会为自己出头。

众兄弟中,呼延弘义是不屑于用这种小手段,他只会找上门去讨公道;陈顺是个老实人,从来不会做出格的事;朱贵、冯奂章与李武三人昨夜在城外军营中当值,没有“作案时间”;只可能是吴大用与蔡小五这二人,这二人有抛人马粪的天份与胆量,或是义弟郑宝也有份?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韩奕暗道。昨日为了漕运的事,后来又去李毂府上,自己还未来得及见到这几人,难保义社兄弟不会故意羞辱王峻一番,吴大用一向鬼主意多,那蔡小五更是不容有人对韩奕不敬之举。

王峻当然怀疑是韩奕指使人干的,他虽然震怒,但此时此刻绝口不提自己的怀疑,反倒更令郭威同情。

就是郭威,也疑韩奕是幕后指使。两件事放在一起,这不能不影响郭威对韩奕的观感,所以郭威又说道:

“卿暂且将漕运之事放下,由秀峰兄接替主持。卿全力侦察案情,在七日之内给朕一个交待!”

韩奕是哑巴吃黄莲,有苦说不出。疏通漕运,本是一件大善政,利国利民,并且看得见摸得着,见效又快,眼看就要实现了,这原本将会在韩奕的履历上增加厚重的一笔,到头来却让王峻提早摘到了桃子。

得了郭威的旨意,王峻脸上闪过一丝异彩,这太令他意外了。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天眼看就要亮了,郭威见离上朝还有一段时间,让自己的两位大臣现在回家也是折腾,便邀请二位臣子在宫中吃点东西。

无论是韩奕,还是王峻,向来不喜欢郭威的私宴,因为这种私宴一向没什么好吃的,即便如此,郭威吃得极认真和津津有味,仿佛那几张薄饼便是天底下最好的美味。

郭威的至亲原本也不少,但可惜大多遇难,宫中除了皇后董氏,服侍的太监、宫女极少,皇子郭荣又远在澶州,所以这宫中也显得极冷清。

尽管郭威是皇帝,但韩奕内心里对郭威表示同情。

郭威与王峻二人一边吃着点心,一边闲聊,韩奕坐在一边显得无精打采。

“哈哈,秀峰兄此议正合朕意,好!”郭威突然爆发出欢笑之声,将韩奕惊醒。

“陛下何故发笑?”韩奕忙问道。

王峻微微一笑:“韩相公怕是太不专心了,陛下家中又要添口了!”

“呵呵,方才秀峰兄为朕儿子做媒,替朕儿子讨一个令朕满意的儿媳呢!”郭威开怀大笑。

韩奕心中一惊,暗道郭威如今只有郭荣这么一个养子,郭家娶媳,只能是郭荣娶妻。想当初郭荣本有妻刘氏,只可惜也在内难中一同遇难。

“淮阳王符彦卿长女,虽是女流之辈,但在乱兵之中,能以智谋得保己身,世间罕有。朕当年见过她,也知她出身将门,但知书达礼,是位不可多得的女子。所以朕认她为义女,如今她嫠居母家,未曾他适,朕之皇子也是断弦未续,朕不如玉成二人好事。”郭威说道,他越说越觉得此乃天作之合。

这真是天意,韩奕内心的感触真是无以言说。他瞥了王峻一眼,正撞上了王峻投来的审视目光。…,

“韩相公以为老夫此议如何?”王峻表情玩味。他以为韩奕必然会大失所望,然后韩奕却道:

“正如陛下所言,王相公此议真是天作之合。臣观陛下宫中,人口太少,太过冷清,为国朝远谋,子孙繁茂,方是昌盛之状。”

“好,卿就做朕的赐婚使,赴青州向符王下聘,朕要跟符王做儿女亲家!”郭威当即笑眯眯地说道。

韩奕闻言,几乎要崩溃了。郭威不知韩、王二人在自己眼皮之下勾心斗角,更不知符彦卿原本是想纳韩奕为婿,他原以为让自己的一对义子义女结为夫妻,怨女旷夫结成一对,本是一件天大的好事,却不知道这当中的门道。

王峻有此提议,是为了打击韩奕,韩奕原本也觉得这正好让自己有了让符彦卿改变心意的极好借口,好让自己风光地娶李小婉,然而郭威又要让韩奕亲赴青州下聘书,这无疑又是峰回路转,让韩奕陷入不足为外人道也的尴尬。

“这两天真够乱的!”韩奕暗恼。

王峻却高兴至极,拍手叫好道:“让韩子仲充任赐婚使,实在是最佳人选了!”

“陛下方才不是限臣七日之内破案吗?”。韩奕觉得自己有必要提醒郭威这一点,尤其是王峻。

不待郭威答话,王峻摆手说道:“老夫受辱,相较陛下家中的喜事,不过是小事一桩,拖些时日,又有何妨?”

韩奕对王峻的“大度”恨得牙直痒痒:“这等天家的事情,又涉及到符王,陛下应遣重臣前往,方显郑重其事。依臣之拙见,举朝之中除了王相公,还能有他人更合适吗?”。

“要说当朝重臣,你韩子仲也不可小视,条划十八条,条条皆是治国良策,贤臣无双,老夫自愧不如也。陛下差你前往青州,也是恰当之选,你若是再推辞,未免显得骄傲自满了。”王峻很谦虚。

“哪里、哪里,王相公是长者,韩某是后进之辈,岂能承担如此重任。非王相公不能行也!”韩奕不甘示弱。

韩奕越是推辞,那王峻越是极力举荐。郭威听得头晕目眩,不得不止住二人的谦让:

“朕观二卿也并非谦让之人,奈何为了前两日为了一些不肖之辈口诛笔伐?”

“公事是公事,私事是私事,二者不可混淆!”王峻老脸微红。

“这就奇怪了,难道朕的皇子与符家女儿结为夫妇,并非是良配?二卿何故相互谦让?”郭威奇道。

“天作之合、天作之合!”韩奕连忙答道。

“既然如此,朕乾坤独断,子仲后日便奔赴青州!”郭威决断道,又道,“至于秀峰兄受辱一案,待子仲从青州返回,再作计较!”

“遵旨!”王、韩二人躬身领命。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早朝时,百官都知道昨夜王峻宅子里被人抛了马粪,也知道王峻与韩奕二人深更半夜被陛下召入宫中。先有漕运一案,后有宰相受辱一事,这不能不让百官议论纷纷。

然而令百官惊奇的是,早朝时王峻与韩奕二人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样,依旧列班议论国事,甚至表现得极为融洽。

散朝后,郭威极不可耐地留下王峻、韩奕,还有范质,郭威命范质撰写聘书。

皇家的聘书,与民间其实也是类同,都有一定的格式,大致是说家中有第几男,年已长成,未有婚媾,承贤第(某)女,令淑有闻,四德兼备,愿结高援。谨同媒人某某,敢以礼请。伫听嘉音云云………,

范质的文采用来撰聘书,那是大材小用。郭威仍觉不满意,又命韩奕抄写一遍,韩奕也不客气,拿起羊毫就写。

范质也曾听说过韩奕能写得一手好字,见韩奕的字果实极得魏晋风流,不禁啧啧称赞。唯有王峻觉得十分诧异,因为他看不出韩奕有何失望与愤懑之态,却不知韩奕内心中的尴尬远超他的想像。

韩奕写完聘书,不禁笑道:“一夜两端,臣写了两回聘书!”

“为何?”范质问道。

“因为韩某也要娶妻,昨夜刚写过一份聘书。”韩奕答道。

“敢问韩相公将娶何人家的女儿?”范质很是好奇。

“三司使李相公的侄女,名曰李小婉。”韩奕笑答道。

郭威抚额恍然道:“朕倒是忘了,子仲也应该娶妻了!”

郭威趁着喜气,立马封了李小婉一个汝阴县君的封号,韩奕就是不想娶李小婉都不行了。

“恭喜子仲了!”王峻勉强笑道,总的来说,这一局他有得有失,得大于失。

而韩奕却在思索,自己将如何面对符彦卿和他的长女,那将会是一个令他与符家父女都尴尬的情形。

他望了王峻一眼,暗道:“对了,还有让人头疼的马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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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桃夭㈤

大梁城外,尘土飞扬。

数千义勇军将士迎着旭日。急速向大梁城方向奔跑。义勇军一直驻扎在城外七里的皋门村,只要道路不至于泥泞难行,他们每天清晨都会跑一个来回。步军要携带二十天的干粮,而马军则要扛着自己的马鞍,无论是轮值的将军,还是无名小卒,上下一致。

每一天沿线村庄百姓都会在义勇军的号子声中醒来,开始一天的劳作,比大相国寺里的钟声都要准时。

返回军营后,将士们要先吃过早餐,然后稍作休息后,开始习练武艺,直到午时。其间人人均须一丝不苛,各有考核的标准,下午除了要再练习一个时辰的弓马骑射,主要是内务,包括养护自己的兵器、战甲与战马,如果被发现自己的装备有污垢,那就意味着要被严惩。一般每隔十天,进行一次全体演武,一般是有针对性的步骑攻防。锻炼的是将官的指挥能力与各部的临场应对能力。

有张有驰,方是养兵之道。每隔六日,军士们便有一天假期,可以回家跟老婆亲热。

大梁城百姓说,如果在城中看到两个军士,那个目不斜视行止有矩的一定是义勇军军士,另一个神情浑不在乎双眼东张西望的一定是别军的部属。

自从义勇军诞生的那一天起,就具备了这样的习惯,一支军队的气质就是如此锻炼出来的,如果再加上沙场饮血的经验,那就是一支令人生畏的力量。韩奕将这称之为传统。

义勇军的大营背靠汴水,遥望大梁城,位于皋门村外的高地上,俯看北方平坦的原野。它内外的部置一如临战状态,引汴水绕营数匝,仅有数个吊桥可以通过,四周遍设鹿角、陷井,寻常人是无法潜渡入营的。

从辕门入了军营,迎面是一条东西走向的笔直驰道,通常情况下,是无人敢在上面纵马或者行走,没有紧急军情,无论是最高统帅还是小卒,只能从两边的便道上行走。要是夜里,奉命巡夜部曲的带队长官,需要凭轮值最高指挥的令牌行事,配以口令通行。一如战时,正是因为如此,当年初见义勇军的郭威甚至因此吃过吴大用的拳头。

驰道两侧则分布着一排排兵舍、军械库、粮仓、马厩,用旗帜与竖栅隔开,无论横看纵看,均呈直线。军营的正中央,则是一座占地极广的校场,既便是五千人马全部聚集,也仅能填满一角。

韩奕已经有些日子没有去军营,得了陛下命他赴青州下婚书的旨意,出宫之后便急奔至城外军营。韩奕坐在校阅台上,注视着部下们操练,他暗恼当初这校阅台选址出现失误,以至于他因为明媚的阳光而眯缝着眼。

朱贵、冯奂章与李武三人侍立在侧,他们不约而同地抬头望了望升了老高的太阳。因为他们三人轮值早已过了交班的时辰,按照规定与军中礼仪,接替的吴大用与蔡小五二人应该在军士晨跑返回军营的时候站在辕门外恭侯。

“前些日子,我遇到了韩瞪眼,他说改天要拉出自己的部下,跟我义勇军操练一番。”李武在旁说道,似乎故意打破沉默的气氛。

韩瞪眼。当然也姓韩,他便是禁军奉国军左厢第六军的都指挥使韩通,因为性情刚直,便有了“韩瞪眼”的外号。

“要我说,禁军中人人都想跟我们比试。韩瞪眼要是真有胆量,别光嘴上说说,得手底下见真章才行。”冯奂章不屑,“依我看,他们是见我义勇军俸禄拿得高的缘故,眼红!”…,

义勇军将士的俸禄高,人人皆知,京师诸军都感到眼红,但皇帝郭威很乐意看到有人不服。

“我们不也是禁军一部吗?他要是敢来,我打得他满地找牙便是!”朱贵捏了捏了自己那失去一半的耳朵。

“侍卫军,还有殿前军中,其实也不乏好手,当年西征河中,韩瞪眼也是一员猛将,身受六创,仍然顽强作战,令人钦佩。总体而言,禁军只是良莠不齐,军纪不整,又是历代相袭,一向骄傲,渐成尾大不掉之势,以致陛下也不敢怠慢。我们管好自己就行!”李武道。

“韩瞪眼的提议,军上以为如何?”朱贵挨进韩奕耳边,挑唆道。

朱贵心中有鬼。眼神闪烁,他知道韩奕今日为何突然出现在军营。韩奕望了他一眼: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还早着呢!今天日头升得比昨日早,军上公务繁忙,开封府里有一大堆公文等着您签署,不如您趁早回城吧!”朱贵答道。冯奂章与李武二人在旁偷笑。

“依照轮值表,三位兄长应当回家去了。快走吧。”韩奕命道。

“反正大白天的回家也没事,要是搂着美妾睡觉还要等到晚上,哪有大白天做好事的。”朱贵一本正经地答道。

说话间,吴大用与蔡小五二人勾肩搭背地在校场外出现,韩奕的面色变得很难看。他们二人见韩奕今日出现在军营中,也感意外,正想躲到暗处,韩奕大喝一声,命人将这二人拿下。

“身为值日官,为何迟到?”韩奕喝问道。

他今日一出了宫门,便有人告诉他昨夜王峻王相公宅第里的马粪,乃是吴大用与蔡小五二人的杰作。这二人昨夜干了这一票,太过兴奋,回到吴大用的宅子后,大醉了一场,以致耽误了今晨的轮值。韩奕不恼吴、蔡二人为他出头,替他惹了麻烦,却恼二人耽误了军事。

“昨夜我跟小五二人喝酒。喝得高了,所以大醉不起,误了时辰。”吴大用答道。

“果真如此吗?”。韩奕当然不信。

蔡小五拍着胸脯保证道:“昨夜吴四哥跟我拼酒力,哪想越喝越高,最后都不省人事。我等误了军事,甘愿受罚。”

“既知犯错,依我军军规应当如何受罚?”韩奕回头问冯奂章。

“若是战时,不问轻重,一律斩首。至于平时嘛,应当降职处分。不过……念及这二人初犯军规,应当从轻发落。以儆效尤。”冯奂章轻描淡写地说道。

韩奕当然不会重罚,但他更不允许这二人犯了军规。

“军上不会罚他二人去清扫茅房吧?不少字”李武轻声地说道。

吴大用闻言跳了起来,指着李武骂道:“李老六,你这不是害我吗?”。

全军五千人每天的排泄量,绝不是小数目,更何况还有相同数量的牲畜,仅凭吴大用与蔡小五两人,他们就是整天不睡觉,披星戴月也干不玩,更不必说还要忍受不太友好的气味。李武与其说是陷害这二人,不如说是恼这二人去人家王相公府上抛马粪也不叫上自己,众兄弟中只有朱贵参与预谋。

“吴四哥与小五二人负责清扫茅房,着实有些强人所难。依我看,李六哥应当助一臂之力。”韩奕接口说道。

李武还正笑不拢嘴,闻言立刻直呼冤枉。

蔡小五连忙道:“军上公道!李六哥是拾马粪出身,一向是此中高手,有他示范,我与吴四哥二人干活也快些。”…,

“老幺,你住嘴,谁是拾马粪出身的?”李武怒道。

“那我一定是记错了,你是拾牛粪出身的。”蔡小五又道。

“你……”李武更怒,伸手便要去揪蔡小五。蔡小五早有准备,如泥湫一般逃脱。

但不管吴大用与蔡小五还有李武三人,如何哀求,也不管朱贵与冯奂章二人在旁如何说好话,这三人还得乖乖地去掏粪。吴大用与蔡小五二人没提昨夜他们是如何去相府抛马粪的,韩奕也不问,大家心知肚明,一事归一事。

呼延弘义与陈顺二人姗姗来迟,他们本不轮值,只是因为韩奕明日便要离京,所以被韩奕派人召还营中。

“兄弟,听说你要娶妻了!”呼延弘义远远地冲着韩奕呼道。

世上从没有不透风的墙,韩奕早晨离开皇宫后,他要迎娶李毂侄女的消息便传遍了整座京城,这让京师中家有好女儿的官员们大失所望,更让无数闺门妙龄女郎茶饭不香。李小婉一向深居简出。并不为外人所知,人们都想知道被韩奕相中的李小婉到底是何等样的女子,德妃也不例外。就在韩奕到城外军营中的时候,德妃董氏将李小婉接到了宫中。

冯奂章还不知道这件喜事,闻言立刻向韩奕恭喜。冯奂章一向自视甚高,看不上庸脂俗粉,既便如此,他业已成婚,娶的是他前长官李清的遗孤。李清在晋末与辽人死战,孤立无援,不幸战死,冯奂章一直感念李清的英勇与对自己有教诲之恩,时常接济李清的家属,后与李清孤女一回生二回熟,暗生情愫。人人都说冯奂章是有情有义之人。

唯有朱贵抱怨道:“嗯,这世上又少了一位美人!”

“朱阿三,你都娶了七八个,别不知足。如果你再娶,怕是早晚精尽人亡!”呼延弘义笑骂道。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大哥说这话,是嫉妒我招美人喜欢!”朱贵厚着脸说道。

众人大笑。

“好了,诸位不要说笑了。”韩奕打断二人的说笑,“我已得陛下旨意,明日便要赶赴青州,为皇子荣向符王下聘书。我估摸着来回起码要耽搁上一个月,这一个月里,尔等须好生管军,不要惹是生非。”

“要是侍卫军找上门来,那该当如何?”朱贵说道。

“兵来将挡,水来土淹。当兵的,哪有不好斗的?侍卫军或是殿前诸军前来挑战,我们见招拆招,哪管那么许多,只要别伤了人命。”陈顺道。

“二哥所言甚合我意。我军待遇优于京师诸军,诸军一向骄横,心中早有不满,我一旦离开京师,他们极有可能下战书。诸位可有信心应战?”韩奕点头问道。

“那有什么不敢的?军上尽管放心离开!”呼延弘义呼道。

韩奕道:“老实说,时至今日,我等有些骄傲了。人一旦富贵,便变得懒惰,渐失斗志,又患得患失,做事容易瞻前顾后犹豫不决。吴四哥与小五二人宿酒迟起,罔顾军事,被我罚去清扫茅房,须等我从青州返回,才可交差!”

“遵命!”

韩奕又交待了几句,命呼延经义主持训练,陈顺负责内务,冯奂章负责对外交际,便急着去开封府,吴大用与蔡小五在身后哀求道:

“军上早去早回!”

或许天生是劳碌的命,韩奕忙完了开封府的差事,在开封府草草地吃了一顿,又交待昝居润等人一些事情,待走出公署,已经是夜幕降临的时候。早有宫里的太监侯在开封府前。…,

那才太监已经等了不下一个时辰,虽是奉太后的命令,却不敢催韩奕动身。那李小婉上午入宫觐见德妃,被德妃赐了很多贵重的礼物,这份恩典全是看在韩奕的份上。

“有劳公公久侯!”韩奕颇觉诧异,连忙说道。

“不敢、不敢!”这老太监服侍几代皇帝,阅人无数,在韩奕面前不敢托大,说道,“韩相公公务繁忙,奴婢不敢打扰。老奴出宫时,德妃有过懿旨,不可慢怠相公。”

韩奕微微一笑:“德妃怕是等不急了,公公还是带韩某入宫吧。”

“相公说的是,陛下如今只有这么一位皇子,怎么着也得隆重举礼,德妃娘娘一早便张罗着准备彩礼呢。德妃戏言说,相公是皇家的赐婚使,她能冒犯了陛下龙颜也不能得罪了您呐!”老太监赔笑道。

“哈哈!”韩奕大笑,却笑得言不由衷。这份差事在别人看来,当然是一件极荣耀的事情,在自己看来,却是一件苦差。

德妃董氏,其实也是一个身世坎坷的女人。兵荒马乱之际,上至贵胄,下至普通百姓,都是一样的不安与栖惶。董氏自幼聪慧,但因为镇州之乱,与家人失散,幸运的是被人收养,先嫁给一个叫刘进超的,但刘氏在契丹破晋之岁,不幸战死。恰逢郭威前妻之一淑妃杨氏与她是同乡,在杨氏死后,郭威忆起杨氏曾说起董氏的贤惠,便纳董氏为妾,当时贵妃张氏为郭威继室。

郭威的婚姻生活很显然是不幸的,自初配柴氏以来,屡失良媛,及内难发作,只剩下一个董氏。郭威一称帝,便册封董氏为德妃,实际上就是中宫皇后。鉴于家庭生活的不幸和宫中的冷清,养子郭荣的再婚,便成了郭威与董妃夫妻二人的头等大事,总觉得有不太满意的地方。

“子仲,你说符王会不会觉得朕太过唐突了?”郭威不禁问道。

符彦卿当然会觉得太意外,不过当他听说韩奕是赐婚使,就不仅仅觉得是意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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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桃夭㈥

仲春,正是草长莺飞的季节。

映入人们视野里的。到处是明媚的阳光与一派盎然的气息,连风都是温柔的。青州地界也是如此。

大概是近乡情怯的缘故,义勇军马步都指挥使、开封府尹、检校太保、同平章事、齐国公韩奕一踏入青州地界,便放慢了脚步。距上一次告别青州,不过是五年不到的时光,韩奕似乎有少小离家老大回的感觉。

少小离家时,身边携带的不过是一张角弓和一杆槊枪,还有满腔的仇恨与一曲慷慨悲歌:

四方貔貅争豪奢,八面豺狼竞跋扈。

胡骑忽然急奔来,英雄原来是懦夫。

幽并游侠已沦亡,燕赵豪杰本媚骨?

可怜吾辈黎民苦,问罢苍天寻角弓。

短短五年间,韩奕的英名传遍天下,再回青州时,他已经贵为将相,身上一袭紫衣与随行赫赫仪仗让人不敢不敬。青州人在传唱着韩奕的悲歌,也以他这位青州子弟为荣,但韩奕仍感到羞愧。他平生最大的志愿,便是杀辽报仇,在他看来他至今仍然一事无成。

韩奕立马高阜上,眺望东南的群山。长久地凝视着那苍翠的原野,如化作了一颗亘古永恒的坚石,不肯离去。随行的官员们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相公在看什么?”副使张永德在身侧好奇地问道。

张永德是皇帝郭威的女婿,当初内难发作时,他正被隐帝刘承祐派去给节度使常山送生辰礼,刘承祐密诏常思杀了张永德。然而在常思的眼中,郭威的份时显然要重一些,再加上张永德临变生智,劝常思静观其变,否则后悔莫及。常思一想也是这个道理,反正张永德落在自己手中,让他多活几天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张永德由此逃过了生死大劫。

郭家亲属大多惨遭屠诛,张永德这个女婿在郭威的眼中便显得极为重要。所以郭威一做上了皇帝,张永德便成了左卫将军、驸马都尉,遥领和州刺史。

但如果仅仅看到他是驸马都尉的身份,太低估了张永德本人的才干,与其说外人不了解,还不如说张永德没有机会表现自己。所以,同样是年轻人,无论是张永德还是郭威外甥李重进,对早已经名播天下的韩奕,十分尊敬。

“翻过前面的那座小山,再步行十里地,便是韩某的家乡,临朐县靠山乡平安里韩家村。”韩奕用马鞭遥指前方。

“相公原来是想家了,不如在办完了陛下交待的差事。相公抽空回家乡省亲,这也是衣锦还乡。”张永德笑道。

“家乡虽然近在咫尺,但韩某回不去了。”

“为何?难道是因为皇家的喜事?”张永德知道韩奕父母双亡,疑他是担心去父母坟前祭拜,与皇家喜庆的气氛不合。

“家慈曾亲手制一箭镞,系于我脖颈之上,要我发誓,在她百年之后应携长剑出门远行,为我爹报仇,功业未成,不得返乡!”韩奕看了看自己的一双手,“我这一双手也曾杀不过不少辽人,但离家慈期望的功业还远着,辽人至今仍在我燕云牧马,随时南侵,杀我百姓,掠我牲畜财产,所以韩某不敢违背母命!”

张永德由衷地说道:“相公之志,真令张某钦佩!”转而又说道:

“听说相公前些日子,奏请陛下,欲自请戍边。看来是真有其事。我以为……”…,

“张兄以为是什么?”韩奕不相信张永德只是听说。

“相公虽然年纪比张某小几岁,但相公是明白人。朝中百官们都传说,说您这是暂避锋芒。”张永德轻笑道,“张某微时,只是听人说过,世上只有年老的人给初生牛犊让路,没有反过来的道理。放眼朝内朝外,如果陛下不点头,谁敢动你一根汗毛?韩相公何必退让!”

韩奕是新贵,张永德当然更是新贵,不过可与张永德划归一内的新贵当中,有李重进、向训、郑仁诲与魏仁浦等人,并不包括韩奕。韩奕在郭威称帝之前,早已成名,不同的是,张永德这些人以前根本就是无名之辈,他们看上去像是一夜之间靠着裙带关系,悄然升至显官要职,为皇帝郭威所信任,各自崭露头角,这引起了喜好权力的王峻的忌惮。韩奕从未染指王峻的权力,但此番却遭到王峻的排挤,自然就引起张永德等人感同身受的警觉与同情。

“张兄不必劝我,我志在边关而已,勿须多想!”韩奕否认道。

“可韩相公是否想过,您执意出镇边关,欲置陛下于何地?”张永德劝道。

韩奕转过脸来,心中略感惊讶,他疑心张永德是得了皇帝的授意。趁此机会试探自己的心意。

“方今天下,虽有明主在上,但四方未平,更有强横之辈枕戈待旦。吾辈男儿,羞于老死床第之间,当执三尺青锋,为国征战四方,赢得真正英名!”韩奕坚定地说道。

张永德讪笑了一下,终究不置一词。

二人结伴下了高阜,一行人掉头往青州城行去。

青州城外,早已经是人头攒动。

不看淮阳王符彦卿的面子,也要看皇帝的面子,同时青州人更想争相一睹青州俊杰韩奕的风采。如众星捧月一般,符彦卿站在青州百官的前面,望着韩奕一行人的身影由远及近。

屠夫张今日也穿得极体面,身为皇帝钦差的舅舅,他被符彦卿客气地请到了前头。外甥韩奕终究给自己大大地撑了一回脸面。曾几何时,作为一个杀猪宰羊的屠夫,哪里会想过自己在青州城里,就是贵为淮阳王的符彦卿也时常遣人来嘘寒问暖。

“张老弟,你有一个好外甥!”符彦卿看着乐呵呵的屠夫张,忍不住打趣道。

屠夫张得意归得意,但在符彦卿当面。却不敢有丝毫的不敬,连忙欠身回道:“不敢当,主要是我那贤妹、贤妹夫生养的好。”

“嗯,令外甥虽是陛下钦差。不过,更是我们青州地界出的俊杰,身为青州节度使,符某也倍感骄傲。”符彦卿捋着胡须笑道。

符彦卿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到韩奕时的情景,那是一个冰雪覆盖的隆冬季节。也是在青州,那个如行军打仗一般指挥着少年们围猎的韩奕,曾给他留下深刻的印象,但却与他擦身而过。正是那一天。他将自己的长女许嫁给李守贞之子。

世事难料的很。李守贞谋逆被诛,韩奕居功甚多,自己的长女于是成了寡妇,而韩奕千里送孤女的佳话则不胫而走。符彦卿不久前曾想将自己这守寡的女儿嫁给韩奕,他内心中也承认这未免有些低三下四,但他更没想到的是自己的女儿却被皇帝看中,而韩奕则是赐婚使。

“没想到,我也生了一个好女儿!”符彦卿在恭维屠夫张之余,心中也有几分得意。…,

佩挂精致的骏马,和彩球装饰的大车齐整地出现在青州人的面前,更有数队精壮的马军充当导引,还有与皇家气派威严相匹配的仪仗,在仲春的阳光照耀下,更显得尊贵威严与不可侵犯,既便是符彦卿,也谦卑地跪拜在前。

“韩小相公真威风!”人群中有人议论道。

“什么小相公,相公就是相公,何必加一个‘小’字?”有人纠正道。

“怎么不可以,我姑父家表侄女的婆家的外甥的表姐夫,跟韩小相公是同辈!按辈份,他得管我叫叔!”那人严重表示不同意。

“这有啥,韩相公微时,还常来我家卖过皮货呢!我早就看出来,他不是凡人!”开皮货店的掌柜表示自己与韩奕不是外人。

不管青州百姓议论纷纷,韩奕远远地跳下坐骑,赶上前几步,将符彦卿搀扶起来:

“陛下有旨,符王免跪!”

符彦卿也不客气,他迎着有些眩目的阳光,站起身来,趁此机会上下飞快地打量了一番韩奕。他已经好几年没见过韩奕,再见韩奕时,只觉得韩奕身上的锐气似乎少了一些,目光却变得更加锐利与深邃,一举一动之间的气度,隐隐有种让人自惭形秽的感觉。这种感觉,符彦卿曾在同辈的侥侥者的身上察觉过。那时他也很年轻。

“见过符王!”副使张永德及随行官吏、兵将,纷纷向符彦卿参拜。

“诸位都是天使,老夫不过是一个臣子,何敢自傲?”符彦卿谦虚道。

“符王言重了,晚辈离京陛辞时,陛下曾有交待,要吾辈在符王面前,只能以晚辈自称!”韩奕寒暄道,顿了顿又道,“更何况,此番转呈皇家婚书,符王与陛下就成了亲家。”

一种复杂的情感在符彦卿的心头划过,韩奕嘴角的一丝微笑也令他感到尴尬。一山更望一山高,在皇家与韩奕之间,符彦卿当然选择皇家,他可恨自己当初招韩奕为婿的决定太过草率,幸甚、幸甚!

“陛下隆恩,符某不敢忘!”符彦卿冲着京师的方向遥拜。这一半是装腔作势,一半却是他处世之道,那些居功自傲的人都灰飞烟灭了或者正要灰飞烟灭。

韩奕早已经看到立在符彦卿身后的舅舅,不管他如今地位如何,也不管屠夫张如何卑微,舅舅总归是舅舅,韩奕弯腰拜道:

“舅舅在青州过得可好?”

“嗯,我……很好、很好!”屠夫张眉开眼笑,在这个大场面又显得十分拘谨。

“我这次奉陛下皇命来青州,舅舅不如随我去京城居住?”韩奕问道。

屠夫张却摆手道:“不,在京城样样都好,却不能干我的老本行。我可不愿在京城里给你丢人!”

屠夫张当然姓张,然而无论是达官贵人还是平民百姓,都只知道他的浑号,他的大号却无人记得。身为屠宰行业的行家里手,一天不杀猪宰羊,就一天不舒坦。所以屠夫张又跑回青州,重操起他的旧业。

众人听他说的有趣,纷纷大笑起来。韩奕不以为意,在符彦卿的陪同下入了青州城。

节度府衙里,种着好大一片桃树。

韩奕原本在家乡时,就有所耳闻,据说这还是自己族叔公韩光嗣当年在青州为官时,曾亲手栽下的。世事变幻,青州节度使府衙换了无数主人,这偌大的一片桃林却越加繁荣。…,

蓓蕾含苞待放,如怀春的少女,俏生生地立在或斜或曲的枝头,惹人怜爱。这种欲放未放的时刻,最让人留恋,最让人油然而生无限遐思。

一袭素衣的符氏,立在桃林之中,向着枝头伸出一双玉手。这双手在触及娇嫩的蓓蕾的一刹那间,却硬生生地停住了。她不忍破坏了这好景致,更不忍因自己的喜爱而伤及无辜。

侍女嫣红旋风一般自林外闯了进来,拐过一条小路,差点撞在了主人的身上。

“嫣红,你慌慌张张作甚?”符氏埋怨道。

“小姐,韩相公都入府了,您怎么还在这里?夫人命你快去换妆,换一身喜庆点的衣裳。”嫣红急忙说道。

“我又不是头一次嫁人,何必如此在意?”符氏的脸上看不出一点喜色。

“夫人说,这是命!”嫣红安慰道,并且重重地点头补充道,“这是做皇后的命!小姐您命中注定,要嫁给天家!”

“最高兴的应当是父王,我不过是遵父母之命,有何高兴之处?”符氏淡淡地说道。

她并非性凉之人,所以当初她母亲要她出家为尼,她并未遵从,因为内心之中也有渴望,她也渴望能真正心有所属。

年初时父王曾透露,有意将自己嫁给韩奕,这确实曾让她心热不少。她不认识别的男子,但至少韩奕她是熟知的,既便天下男子大多凉薄,她笃定地认为韩奕并非是这样的男子。就在她生起一丝希望之时,事情又急转直下,皇帝亲自下旨为皇子郭荣幻续弦,偏偏看中了自己,而韩奕将要迎娶李毂李相公的侄女。

嫁给皇子,或许也不是什么坏事。无论如何,她只能在侍女嫣红面前表达自己一丝不满。

父王符彦卿陪着钦使韩奕穿过桃林,正向她走来。当看到韩奕英挺的身影时,她白皙的脸上,忽然没来由地染上了一层绯红,连忙拉着嫣红躲入桃林深处。

韩奕在看到一个素白的身影闪过之后,注意桃树枝头有一朵蓓蕾已经悄悄地吐出了嫩蕊,这或许是大周广顺元年的第一朵桃花。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已经指日可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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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关山㈠

:卿的府内。张灯结彩,好不热闹六

在这灯红酒绿之中,淮阳王符彦卿的威势与影响力在这次夜宴上展现无疑。

不仅青州本地的头面人物云集于此,就是远道的节度、防御、刺史,还有昔日的部下、同僚,也在这一天像是约好了一般,云集王府贺喜。既便是见惯了大场面的韩奕与张永德,也被淮阳王府内恢弘的排场所震惊。

与齐名的高行周不同,符彦卿并不介意门前车马如龙与高朋满座。在他看来,这如云的宾朋,方显得他戎马一生的磅礴气势与舍我其谁的豪情。就连府中的下人与兵丁们,也因为符彦卿的高兴,而凭空得了不少赏钱。

在接受青州头面人物轮番的恭维与露骨直白的巴结之后,符彦卿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之情。尽管他向来不善饮酒,他在夜宴上豪爽地连饮几大筋,很快便横着被抬走。无人敢讥笑他的酒量,反而拍着马屁:

“符王豪爽!”“符王痛快!”

符彦卿一离开,韩奕与张永德二人就成了众人竞相奉承的对象。一个当朝红人兼青州本地出身的杰出子弟,一个是皇帝女婿,哪有不巴结的?饶是韩、张二人早有心理准备,在百般推让之下,还是被灌了个半醉。

临近子夜时分,符彦卿之子符昭序方才半哄半劝地将宾客送走。满怀歉意地对韩奕说道:

“真是失礼!家父不善饮酒,让相公冷落了。”

“哪里、哪里?难得符王高兴,人之常情嘛。”韩奕笑道。他疑符荐卿是故意大醉。

符昭序引着韩、张二人往院内客舍行去。

夜晚清凉,空气中浮动着淡淡地花香。明月高悬,向桃林中泻下银华,株株或密或疏的桃枝更显得窈窕动人。

越到庭院的深处,高朋满座的喧闹声已经远去,韩奕深吸了一口新鲜的空气,感觉脑袋清爽了不少。

走在桃林中的小径中,打量着四周静谧的夜色,韩奕忽然停下了脚步,回首说道:

“符兄家的庭院着实不错。雅致不俗。”

“相公见笑了,家父与符某都是俗人,哪懂得打理。这全是舍妹的功劳。她闲着无事,常常侍弄着花花草草,这院子里是寻不着一根杂草的。”符昭序笑道。

转过几道弯,月光下赫然一个身材苗条的身影迎面行来,见韩奕等人过来,连忙闪到了路边。

“夜这么深了,妹妹为何还不去歇息?”符昭序轻声问道。张永德暗中一惊,连忙借着月色打量着符氏,虽然看得并不真切。但那一袭白衣在月光下显得楚楚动人。

“父王一向不善饮酒,听说他醉得不醒人事,他年事已高,哥哥也不劝止?”符氏轻声斥责道。

“嗯,父王难得如此高兴,怎能不痛饮?说到底,还是因为你的婚姻大事,父王高兴。”符昭序笑道。

符氏的目光越过弟弟的肩膀。瞅见两个男子站在不远处,她一眼便认出那身材稍高便是韩奕。

“韩相公别来无恙?”符氏离着几步远。盈盈一拜,主动招呼道。

“有劳郭家嫂子惦记,韩某一向很好。”韩奕一时不知如何称呼。便随了郭荣称呼,听上去似乎高攀了。

符氏听在耳里,既羞又恼。羞的是她又要嫁人了,恼的是韩奕仿佛故意要与她撇清干系。如果不是因为有洛阳那一夜风流,符氏或许根本不会有如此复杂的情感。她见韩奕无意与自己有瓜葛,反倒觉得有些失望。

“是啊,今日之后,虽未举礼,但你已经是我的弟妹了。”张永德不明所以,有些粗鲁地插话道。

符昭序劝道:“父王今夜大醉,并无大碍,妹妹还是回去早点歇息吧。”

说完,符昭序继续引着韩、张二人往庭院深处行去。韩奕从符氏的身边擦肩走过,他甚至看到符氏向他投来一股幽怨目光,夜色中她的目光特别明亮。

韩奕心虚,忙低头走过。

十日后。身为地主,荐彦卿邀请韩奕郊猎。

东风送暖,桃李渐次盛开。芬芳醉人,正是春光最好的时节。

符彦卿一向好行猎,当然能受到他亲自邀请出猎的人少之又少。这一次他当然一如既往地猎到不少猎物,身为一名功勋卓著的武将,在没有战事的时候,倘佯在山林中追捉野兽,让他感到身心愉悦与无拘无束。,

但比起韩奕来,符彦卿仍有所不及。

青州的山山水水与一草一木。韩奕都熟悉无比,触目所及处,都给他带来赏心悦目的感觉,他甚至清楚周围山林之中何处可以守株待兔。如果蔡小五在此,他一定会大呼痛快。

做同样的事,目的却是不同。当年是为了生计而奔走于山林之中,今日韩奕已经沦为与符彦卿一样为行乐而打猎的人。或许在春天万物复苏的季节,野兽瘦弱,应当禁猎?

从草丛中忽然窜出一只野兔,两边的军兵大呼小叫,让这只野兔慌张失措。

符彦卿举弓便射。不料斜刺里早有一箭后发先至,将那只无路可逃的野兔钉在地上。这一箭正是韩奕所射。

早有随从一哄而上,抢夺着猎物,献到韩奕的面前邀功。

“老夫老矣,不及子仲年轻手快,就连眼力都慢了三分!”符彦卿回首笑道。

韩奕放下举着的角弓,用箭矢挑起那只瘦弱的野兔,对符彦卿笑道:

“符王也曾年轻过,晚辈也会有老去之时!”

符彦卿闻言,微微一愣:“子仲真乃人杰是也,为人处事,不卑不亢!若换作他人,当然会谦虚一番,内心实虚伪至极!天底下,也只有子仲能有如此言说。”

“符王英名冠于天下,又久历风云变幻,胸怀岂是寻常人物可比?吾辈武将,无不以符王为楷模,赢得生前身后名。晚辈虽略有薄名,既不敢不知天高地厚,更不敢妄自菲薄。”韩奕答道。

“这是李守贞曾用过的强弓的吗?”符彦卿的目光盯着韩奕手中的弓,审视着。

“正是!”

“这张弓在你的手上,用的可还算称手?李守…旨2沙场豪杰。若不是文过贪心,岁会有兵败被诛的下糊一叮小开惜误入歧途,吾辈应当以其为戒,”

“这弓勉强一用,不差不坏。”这是韩奕特意带来的。原本他已经转赠给义弟郑宝。

“老夫网称赞你一句,你真就不知天高地厚了。”符彦卿微怒。

这张李守贞曾用过的弓,让符彦卿记忆犹新。弓仍在。那李守贞已经成昨日黄花。不同的是。他符彦卿如今要跟天子做亲家,越发富贵。

“所谓英雄豪杰。不是用来被敬服的,他们是用来被征服的!”

“充州慕容彦超呢?”

“慕容彦超勇而无谋。勉强算作一个豪杰!”

“太原刘崇呢?”

“他不配给陛下牵马!”

“那么当今天下,谁才是真正的英雄?”

“真正的英雄,敢于正视自己的鲜血,明知不敌,仍然知难而上,他们永远不会背对着敌人而死。真正的英雄,不屑于向平民百姓举起屠刀,他们手中的剑只是挥向乱臣贼子与胆敢犯我边关的胡人!真正的英雄。既便是战死他乡。仍然活在人们的心中,永远被人们所怀念。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李守贞算得了什么英雄?慕容彦超又有什么值得骄傲?更不必说向辽人称侄的刘崇了!”

韩奕直抒胸意,说得极痛快淋漓。

“老夫问的是这英雄姓甚名谁?”

“英雄不问出身,既有你我这样的将相。也可能是为国鸠精竭虑的文官,也可能是戍边的无名小卒。无论如何。只能是为国出力为民请命不惜一死之人!”

“这样的人,当今之世恐怕也不多!如果子仲恰好认识这样的一位,不妨让老夫开开眼。”

“那又何妨?有一个人,便尽一个人的力量,有十人,便尽十个人的力气!”

“子仲这是在讥笑我吗?”符彦卿变了变脸色,又自顾自地答道:

“沙场饮血,本是我所擅长之事。但一个人如果只想着建功立业,恨不得将天下安危置于自己一人肩上,置他人于何地呢?”

韩奕默然。符彦卿从他微皱起的眉头,已经得到了韩奕的想法,他自有自己的道理:

“老夫戎马一生,观天下风起云涌,成王败寇,得到一个道理送给子仲共勉。”

“愿听符王教诲!”

“这咋,道理也简单的很。那便是皇帝永远是圣明的,朝廷永远是正确的,身为人臣,只要谨奉本份即可,何须多做?何须多想?何须犹豫?”,

符彦卿有些得意,这当然是他的生存之道,也是符氏一门荣耀经久不衰的原因所在。

“恕晚辈不敢芶同!”韩奕断然拒绝道。

“比如慕容彦超,陛下登基以来,不是给他加官,就是下诏优抚。虽说天意难测,但他在充州招兵买马,三心二意,犹豫不决,这还会有好下场?正如你方才所评价的那样,彦超不过是一个勇而无谋之辈,他如此做,便是提醒朝廷一定对他有所防备。”符彦卿道,“自去冬刘子坡一战,全天下人已经识得他的真面目,这样的人在关键时刻是靠不住的,这样的人也做不成任何大事。相反的

符彦卿忽然止住了话。目光专注在韩奕年轻的脸膛上:“而有的人。不用多说豪言壮语,陛下也知道他才是真正的忠臣良将。”

韩奕对符彦卿的暗示并无任何表示:“陛下当然知晓慕容彦超不肯臣服,但陛下早有定计,他只等慕容彦超自己谋反罢了,朝廷尽量做到对他仁至义尽,到时大军出动,试问天下诸镇,谁个不服?”

“嘿嘿!”符彦卿一笑,扳着手指说道。“陛下好计策,老夫在青州,王彦超在徐州,高老令公在郓州,好一个包围圈。”

“这是王相公的计策。”韩奕道,“不瞒符王,朝廷表面上向充州慕容彦超示以宽厚,其实是逼其谋反。只是眼下并非是朝廷大军荡平充州之时。所以陛下愿意再等个一年半载。符王应知陛下,陛下是善于听取臣下良言的,也不争一时之胜。”

“王秀峰嘛,这咋,唱小曲出身的,还是有点见识的。”

韩奕没有答话,算是默认。

二人策马奔上了山头,望着绵延的山野、森林与山脚下的农舍。心旷神怡。

“你呢?身为陛下御前的大红人,对充州方面就没有一条良策?”符彦卿又重拾话题。

“符王应当知道,我曾到过充州一游的!所以,我对如何荡平充州,也略有所得。”韩奕用轻描淡写的口吻说道,却是不容质疑。

韩奕当然曾去过充州,却不是去游历的。那是他踏入军伍第一场大战。甚至险些丧命。符彦卿很想知道韩奕到底向皇帝献过何策,韩奕没有明说,他当然明智地止住寻根问底的企图。

“听说将老夫长女许配给皇子,也是王秀峰的建议?”符彦卿忽然又问道。

“正是如此。”

“这么说,我还欠着他一份不小的人情?”

“对符王来说,无所谓欠与不欠。”

“嗯,老夫老夫似乎欠了不少你的人情。”符彦卿坐在马背上,眺望原野,目光却是瞄向韩奕。“晚辈就要娶妻。奈何聘礼不足,符王若是觉得过意不去,不如赞助一二?”韩奕半真半假地提议道。

“好,一言为定!”符彦卿立刻接口道。

韩奕不置可否,突然爆发出一阵猛烈的大笑声:“哈哈!晚辈今日是陪符王寻乐来的,何必谈这些话题?”

“子仲说的是!”

二人相视一笑,纵马狂奔,各带部下向山下呼啸着疾奔而去。直至暮色已近,二人方才尽兴而归。

张永德站在淮阳王府前,正焦急地踱着步子,见符彦卿与韩奕二人归来。抢上前去拉住韩奕道:

“相公明晨便回京吧,陛下急诏!”

“为何?”韩奕诧异道。

“泽、潞告急!”

第十四章 关山㈡

第十四章

关山㈡

崇山峻岭之中,一支大约两千余人周军艰难地围歼了一支落单的小股汉兵。然后疲惫地行进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追击着败逃的汉兵。

追击的队伍,显得比逃兵还要狼狈。队伍拉得很长,军士们汗流浃背,眼前蓦然出现了一处低谷,两侧怪石林立,险要难攀,山风入松,正所谓风声鹤唳。

周军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不敢追击,有经验的队正、都头们勒令部下原地警戒,回首等待长官的命令。巡检使向训放弃战马,徒步赶上前来,观察着不远处令人不安的环境。

略忖了一番,向训命令前锋斥侯队踏入谷中试探,目光紧盯着他们的背影及两侧山峰动静。自从授命为潞州沿边巡检使,向训在这近旬日来,虽屡有小胜,但己方损失也不少。

前斥侯队安然无恙地穿过山谷,回首摇曳旗帜向后方大队人马示意。向训仍然不为所动,他的对手是一员汉军小将。那汉兵将领神出鬼没,自己要是一个不小心,便要赔上性命。

小心驶得万年船,向训稍稍迟疑,再派百来位部下缓缓通过山谷。他在跟对手拼耐心,如果对方仍然隐而不发,那他便要如蚂蚁搬家一样通过狭谷,对方虽然狡猾,但兵力却比自己少得多。

轰隆、轰隆隆!

蓦的,一块巨石从山上滚下,沿途撞翻了无数草木,在谷底发出轰然的巨响和一股冲天的烟尘。紧接着,更多的石头从山上滚下,发出阵阵雷鸣,势不可挡,周兵扔下旗帜,纷纷惊恐地往后急退。

向训暗自庆幸自己谨慎,没有中计。

两侧山峰上,亮出了汉兵的旗帜,汉兵纷纷叫骂周兵胆怯,他们早有准备,然而周兵没有让他们得偿所愿。周兵也不甘示弱,纷纷骂阵:

“太原鼠辈,有种我等平地里见个真章!”

“兔崽子们,尔等胯下是否少了卵子,只知逃跑!”

“杨继业,你这个易姓求荣的贱奴。还不出来受死!”

汉兵中闪出一员年轻将军模样的人,那人铠甲鲜明,手中一杆马槊,远远看上去十分威武。这人站在高处高声喝道:

“向训将军何在?”

向训没有答话。

“在下乃麟州刘继业,久闻贵军兵精将广,这数日来与贵军交手,尔等也不过是平庸之辈,全凭人多取胜。向将军素无知兵的名声,太过稚嫩,不如换个老将来与刘某对阵。”

这刘继业比向训的年纪还要小,竟然讥笑向训太年轻,全没将向训放在眼里。向训闻言,气急败坏,因为他以前确实没有什么太骄傲的功勋,更没有独自领兵打过仗的经验,这是向训一直耿耿于怀的事情。

“刘继业,莫要猖狂。你我自上月初战,已经交手不下十回,我也不曾让你占了便宜。我见你也是一员虎将,不如就此弃暗投明,效忠我大周朝廷。向某敢保荐你做一个宿卫将军!”

“宿卫将军?呸!那不过是养老的职位。刘某乃塞外边地的儿郎,平生最喜做的事情当然是纵马逞豪,追逐大漠风沙。向将军也算上豪杰之辈,若是就此向我投降,我倒是保你在我河东做个节度使!”刘继业反笑道。

向训乐了,大笑道:“若刘将军真有保荐向某之意,向某倒真愿与你计较一下。河东的节度使不值钱,还不如我大周区区一个防御使。”

刘崇在太原称帝,仍称国号为汉。不过他对自己的这个皇帝很有自知之明,曾对部下们说,我是何等的皇帝,尔是何等的宰相、节度使呢?河东地贫民困,还要应付辽人搜刮,所以河东官员的俸禄待遇极差,就连宰相俸禄不过是几十贯,而大周一个防御使的料钱就高达二百贯,还有俸粟一百石,食盐五石,马十匹草料,朝廷还负担的防御使心腹部下三十人的费用,这还只是公开的正当俸禄。如此一算,向训真还找不出一丁点的投效太原的理由来。

“哈哈,好说,向将军果然识实务!你我今日好生攀谈一番!”刘继业听上去信以为真。

然而周兵借着二人对话,搬来一架三人床弩,悄悄运动到一片密林中,想狙杀刘继业;而汉兵却悄悄地沿着山峰脊线石林向战场以外运动。双方谁也没将对方劝降的话当一回事。

嗖!

一支弩箭向上仰射,巨大的力量驱使着弩箭刺破空气,往刘继业飞去。向训目光所及之处。那支弩箭似乎准确地将刘继业射倒在地。

汉兵惊呼,周兵大喜!

周兵见敌将被射中,全都一哄而上,冒着危险,拼命地往上攀登,然而他们最终发现那被射中的目标不过是一个披着明晃晃纸甲的草人。

“向将军请留步!刘某走矣,后会有期!”峻岭中回荡着刘继业与汉兵放肆的大笑声。周军大感惭愧。

向训一脚踢翻那只草人,并不懊丧,反而对着部下弩兵们说道:

“方才是哪位兄弟使的床弩?这三人床弩使得好,打得准,更难得的是能如此迅速地准备妥当。传我军令,重赏!”

“谢将军!”部下转忧为喜。

稍作休整,向训继续率领部下向前进发。

一路上所经村庄,到处都是人走屋空的情景,潞州地界的汉兵其实并不多,双方战争的焦点在于晋州方面,但潞州因为兵力较少,汉兵又多熟悉四周山地形势,反被汉兵蚕食了不少地盘。

“报!”信使传来了来自后方的军令。

“念!”向训没有伸手去接。

“潞州沿边巡检使向兄及麾下将士,听闻汉兵犯我潞州,占我虒亭、太平驿与襄垣县一带,向兄有志于功业,然兄麾下兵力甚少。又接遇阵仗,弟恐向兄独木难支,为敌所乘。兄不如暂且就地固守,愚弟十日内必来相会……昭义节度使韩!”

向训一把抢过信使的信函,反复看了几遍,这才问道:

“昭义节度使不是常公吗?”向训说的是常思。

“将军行军在外,有所不知,常公日前已被朝廷移镇宋州,新任节度使正是前开封府尹、义勇军马步都指挥韩相公。”信使恭敬地回道。

“千真万确?”向训不敢相信。

“小人不敢说谎。”信使道。

向训早对素无帅才的昭义节度使常思不满,常思对他也不满意,临走时竟然不给他留下只言片语。

向训将手中韩奕亲笔的信函交给左右部下。笑道:“我早就说过,潞州为敌要冲,为晋州护翼,常公老迈,才智与气力不足以御敌于国门之外,否则我等连日来也不至于如此被动挨打。只是向某未曾料到,陛下竟然派韩相公前来。”

部下们纷纷附和道:

“有韩相公坐镇潞州,我等也无后顾之忧了!”

“是啊,有义勇军的兄弟助战,纵是大敌压境,也足以相持,不怕敌军齐来。”

……

微明发太行,星夜入泽州。

韩奕和他的军队,七日前自京城出发,一路急行,只花了七天时间便行至泽州城。此前,太原刘崇一边屡次派兵攻击晋州,一边遣小股军队骚扰潞、泽一带,做出截断晋州侧翼的姿态,严重威胁到太行山以西诸州的安全。

鉴于太原军的威胁日甚,大周皇帝郭威一面诏令晋州方面固守,一面遣前淄州刺史陈思让驻防磁州,扼守黄泽路,再派韩奕出兵泽、潞,摆出反击的态势。韩奕罢了开封府尹之职,成为新任的昭义节度使,而泽州正是昭义节度使的管辖范围。

义勇军的前锋是在子夜时分入的泽州城,除了在城门外引起一阵骚动之外,几乎没有惊动城内任何人。当百姓第二天清晨打开门户时,发现街面上横七竖八地躺着熟睡的军士。

人们不知道这支军队的军号,更不知道天底下还有这么一支安静的军队。

当旭日升上有半尺高的时候,靠卖蒸饼、汤面、豆汁为生的陈二,小心翼翼地看着一队精壮的人马迎面行来。陈二缩在路边的一棵大树下,在兵荒马乱的年月里,像他这样的升斗小民最大的渴望是没有人能注意到他,他可不想惹是生非,然而这队人马偏偏在他的面前停了下来。

新任昭义节度使韩奕是最后赶到泽州的。不过他此时只是身着普通军衣。

牙兵们疲惫不堪,郑宝瞅见陈二货车上冒着热气,鼻子轻嗅,晨曦的空气中散发着食物的香气。众人立刻觉得肚子饿得慌,就连韩奕也不由自主地咽了咽口水。

韩奕大手一挥,牙兵们将陈二团团围住,瞬间就将陈二的所卖的食物一抢而空。就在陈二还在愣神的时候,早有人向他抛了几串铜钱,黄澄澄的铜钱,绝对是人见人爱的开元通宝,而不是那些制作拙劣或者掺假的铜钱,陈二觉得自己仿佛在做梦。

“这位大哥,这钱够了吗?”韩奕啃了一口食物,问道。

“军爷,够了、够了!”陈二忙不迭地点头道,而且大赚了。

“听说泽、潞地界,粮食金贵,我怕给得少了。”

陈二见韩奕年轻英俊,又态度和蔼可亲,不觉多说了几句话:“这位小哥说的是,如今兵荒马乱的,有钱人家都跑到京城去,有门路都投亲去了,本地种地的寻常人家,十户没有留下三五户的。所以这粮食特别金贵,不过呢,是人总得要吃饭,你还不能嫌贵。”

“大哥家中也还有余粮吗?”韩奕问道。

“这是官府贷的!”陈二脱口而出。

“怎么个贷法?”

“今春借了一升,秋九月时还上两升呗!”

“要是还不上呢?”

“还不上,拿牲畜抵,再不成就抵上房屋,你不贷还不行。你问这个做甚?”

“随便问问,听说朝廷早有恩旨,沿边州县,可加倍减免赋税。依大哥这么个说法,朝廷的恩旨怕是没落到实处。”

“嗯,什么恩旨?我是不知道的。山高皇帝远,反正人总得要活下去,借个高利贷算啥?大不了翻过太行山去!”陈二自顾自地埋头收拾着残局。

“相公恕罪!”

“韩帅辛苦!”

一阵嘈杂的脚步声传来。

大清早,闻讯的地方官员、本州兵将纷纷前来寻找自己的新任顶头上司。韩奕此时正坐在街边喝豆汁,若不是因为衣着光鲜的本地官员们蜂拥而来,那健谈的陈二以为韩奕不过是个寻常的军士,他跟韩奕足足拉了小半个时辰的家常。

韩奕将一只碗还给了陈二,陈二吓得跪在地上。

“拜见韩相公!”

泽州大小官员无一例外地行礼。韩奕就算不位兼使相,就算他不是皇帝的心腹之一,单凭他是昭义节度使的身份,就掌握着对治下潞、泽二州官民生杀予夺的大权,杀谁全凭他高兴。

韩奕没有问军事,反而问与军事无关的“小事”:

“昨夜韩某率军行至城外,我见有许多流民在城外栖身,为何不让他们入城?”

“相公有所不知,他们大多是从北边逃来的。白天里他们入城乞讨,倒也不无不可,但是夜里必须得驱到城外,以免夜里奸细作乱。兵荒马乱之际,不得不防啊!请相公明鉴!”有人答道。

韩奕未置可否,又道:

“自过太行以来,我见泽州地界阡陌多荒疏,无人耕殖。从今日起,各县可招揽流人耕殖,免他五年税赋,不得征敛。自今日起,凡是愿意坐籍为民的流人,便是我大周朝的子民,不分南北。自今日起,一切旧年所欠赋税,皆一同罢免!”

官员们面面相觑,韩奕金口一开,便免了无数税额,让他们肉疼。但见牙兵们亮出了韩奕的节钺——代表天子至高无上的权威,官吏们全都知趣地闭上了嘴巴。

“天子授我节钺,允我处分一切机宜。韩某以为,固守疆土,并非只有固我城池修我刀枪之策,人心为上!

今有河东伪汉百姓,不堪刘氏压榨,弃暗投明,我等大周将吏何不顺应民心所向,扫榻迎客?敌境州县城池与敌境之平民百姓,韩某选择后者。如果失土与失民,只能二选其一,韩某只愿选择前者……”

当着泽州有头有脸官员的面,韩奕命人在泽州城外筑起了用石头砌成的大瓮。他扬言道:

“当韩某离任时,我希望这座大瓮中盛满贪官污吏与作奸犯科之辈的头颅!”

第十五章 关山㈢

茫如做小本生意的陈二所言“天高皇帝

。※

所以就地方而言,皇帝的权威远不及父母官的命令来得直接与有效。更何况是兵荒马乱之际,地方官上下沉聚一气,糊弄的只能是高高在上的皇帝。朝廷要想真正能够控制帝国的每一片土地,只能是削弱地方节度们的权力,而在此之前,只能是历史惯性的延续。

新任昭义节度使兼同平章事韩奕一入了泽州,便直入刺史府视事,第一道命令便是要求各县县令、主簿与县尉之流来见他。各地官员接到命令,纷纷赶赴泽州,唯恐比别人慢了半步。

在泽州话事的,其实是韩奕的心腹刘德,不过他现在已经是昭义节度副使兼泽州刺史了。前泽州刺史已经被砍了头,他的头颅正盛在城门外新筑的大石瓮里。一州刺史的职位已经不小了,但韩奕杀一个刺史都如杀一个小卒般简单干脆,更不必说那群县令、主簿之类的小官了。

以杀止贪,或许并不是一劳永逸的办法,但在边关告急百姓逃离的情况下,这是韩奕不得不采取的做法。或许应该说,杀人以立威!

泽州是昭义一镇支郡,可以看作是游州的后方,并且关系到对外防御作战军需通道的通畅与否。所以。按照韩奕的计戈,刘德将会留在泽州,代表韩奕直接掌控泽州大小诸事。这样韩奕也好安心坐镇潞州,全力与犯边的汉兵对阵。

前昭义节度使常思,既无帅才。更无治民之心,他只知道搜刮百姓一在这方面他属自学成才。让他镇守潞州,还要与汉兵作战,戍守边关,也着实为难了他。一接到朝廷将他移到更富裕与更安定的宋州的命令,常思想都没想,连夜便带着家眷细软乐滋滋地赴任去了,给韩奕留下一个烂摊子。

常思也不是没有给韩奕留下什么,他遣人给韩奕留下几十本谬误百出的帐本:

“请转告韩相公,老夫贷给泽、潞百姓五万石粮食,二万两生丝,还有三万石解盐,这都是官府的财产,全当是老夫留给韩相公的增礼!”

常思说的好听,偏偏不敢见韩奕,过太行时。望见义勇军先锋的旗帜。连忙躲得远远的,唯恐被韩奕截住质问。他留给韩奕的所谓官府财产,不过是他见收回无望,顺手推舟地送给韩奕,弗奕其实一个子也不见得能得到。

泽州府衙内,十七八位刀笔小吏正在忙着整理本州钱粮帐目,韩奕就坐在他们面前盯着,让他们个个不的不表现出忙碌与认真的模样来。

“呼延等人到了何处?,小韩奕问郑宝。虽身在泽州,因职责所在。弗奕挂念边关局势,便遣呼延弘义先领义勇军大部人马赶赴骼州,与向一部会师,稳定受制于外的局势。“据呼延大哥最近一次遣人回报说,他在今日辰时已过了高平,若是今夜连夜行军,约摸明日午时,便可抵达长子县。”郑宝顿了顿。“那是骼州的地界。”

“命他抵达潞州后,各部抓紧时间休整,再命向原地待命。未得我的军令,各部均不得无故出击!再命向多派斥侯、细作,打探敌情。”韩奕命道。

“若是敌军不安份,主动来挑衅呢?。郑宝问道。

“相较而言,潞州方面压力不大,敌军不过是虚张声势,敌军注意力全在晋州方面,在我方并未投入较多兵力。我暂且按兵不动,待我处理好自家后院琐事,自会北上寻找机会。”韩奕道,“况且我军新来。并不知敌情如何,又不熟悉地形、人情,万万不可轻举妄动

“是!”郑宝应道,领命出去传令。

掌旗官吕福搬来一个大火盆,韩奕当着小吏们的面,将常思留下的帐本一古脑地扔了进去。帐本在火中熊熊燃烧起来,很快化作一堆灰烬。这意味着那些被官府强贷的百姓欠帐一笔勾销。

昭义观察使沈义伦匆匆走了进来。他原本因为漕运一事被罢了官,韩奕此番出任昭义节度使,表沈义伦为本道观察使。

“相公,本州各县官员皆已经到齐。他们已经在府门外等了一天两夜了,今日是否召他们入见?”沈义伦禀道。,

“帐目都弄清吗?”韩奕冲着小吏们高声问道。

胆卜的小小吏闻言忍不住哆嗦了一下,纷纷收起反复算了七八遍的帐本,恭敬地递到韩奕面前。

韩奕自入了泽州城,足不出门,但部下四出,一边奔赴各县清点县府府藏,一边解来各县帐箔,他想知道自己治下到底有多穷。

韩奕认真地翻看了其中的一本,最后将帐本全都推到刘德的面前:

“不看也罢,天下诸道恐怕就属本道最穷了。”

“相公何必感叹,有一点总比什么都没有要好。常思借官府之财。强贷于民生利,倒也不是个小数目,只是相公怕是承受不起刘德轻笑道。

“常老匹夫做出的恶事,就别再提起,污了你我的双耳!”韩奕微怒道。

“本道粮食大半要靠太行山东近州输送,戎马之际,至少军粮须要保证足够。沈某以为,前任贷给百姓的粮食,不如在今秋时,按原数返还。”沈义伦插话道。

“义伦此言虽是好意,然而老夫估摸着,就是秋收时,百姓也不见的能够还上,谁家不是新粮还旧粮?与其弄得天怒人怨,不如顺手推舟。一律减半!百姓自会没话说!”刘德道。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韩奕略忖了一番道:“陛下也知山西本地力,粮。允我便宜行事,又答应诏令怀、孟、卫三州全力供应我军军需。怀、孟、卫三州虽然不会从中作梗,但运输军粮也是一件费力不讨好之事。想必这三州也会叫苦。

与其如此,韩某以为,不如让那些先前从官府借贷粮食的百姓,翻山越岭去山东运粮,凭汗水还清所欠粮食。辖境流民也照此办理,单靠官府救济,无异于是天方夜谭,我也变不出粮食来。弃之不顾,也非是陛下与朝廷真简之德”。

“相公英明!”

陈二今天特意将生意摆在刺史府门前。他的对面街上站着一群身着官服的人。

这些各地的官员们,被新任的节度使大人召来,等候入见,然而太阳已经升得老高,却不得门而入,他们又不敢擅自离开,只能在府门前干等着。

节度使大人很显然没有请他们吃饭的打算,所以他们只好在陈二的摊位上随便填饱肚子,倒让陈二赚了不少钱。

刺史府的大门紧闭,门前笔挺的站立着一群持枪挽弓…“壮军十,麂视眈眈瞪着正前怒自时有信使二漆令牌,纵马从侧门径直驰入,传递着朝廷的文书或者来自边关的军情。

围观的百姓也不少,只是不敢靠的太近。他们很想知道下一个丢脑袋的会是哪一个坏蛋。

“知道吗?韩相公在咱泽州吃的第一顿便是我陈二卖的熟食!”陈二向认识的街坊吹嘘,“韩相公还赏了我不少钱!”

“嘿,韩相公吃了你几个蒸饼和一碗豆汁,那是看你的二顺眼罢了。还能赏你钱?”有人不信。

陈二从随身的褡裢中利索地取出几串铜钱,炫耀似的当众展示着:

“看,这就是弗相公赏给我的,我不收都不行。他这样的大贵人还跟我拉家常,一点也不摆架子!我估摸着,咱泽州百姓有好日子盼了。”

众人面露一丝羡慕,仍有人不信:“天下乌鸦一般黑,这达官贵人走马似地换,就没见咱平民百姓有过好盼头!我想好了,要是没法在咱泽州做个本份人,咱只好扔掉地产,投奔卫州亲戚去了,管他谁来做官!”

“小声点,你活腻了!没见咱们刺史大人的脑袋”跟小鸡似的!”有人比发

着双手,好意提醒,引来的却是一阵会意的笑声。

忽的,刺史们的正门洞开,吕福从府内健步走了出来,冲着涌上来的官员高声喝道:

“晋城县县令何在?”

官员中,一个官员费力地挤了过来。白白胖胖的脸上渗着汗珠,好似到了夏天一般:

“下官在!”

“相公宣你进来问话!”吕福居高临下,鄙夷地扫了他一眼,就如同在看一堆招惹苍蝇的烂肉。

“敢问将军,不知相公要问下官何事?”晋城县令谦卑地问道。“不知道!”吕福扭头便走。,

晋城县令点头哈腰,跟在身后,紧走几步从怀中掏出一块红布包,硬往吕福怀中塞。吕福用冷漠的眼神拒绝了晋城县令的贿赔,县令尴尬地缩回了手。

门外的官员与百姓们,从洞开的府门,伸着脖子往内探头探脑,只听忽得传来晋城县令杀猪般的嚎啕哭声:

“相公饶命啊,下官上有老母。下有稚子待哺,饶”啊”

求饶声嘎然而止,像声一只聒噪的鸭子被人紧紧地捏住了脖子。在门外众人的注视中,吕福又出现在府门前。他用刀尖挑着一颗头颅。身后两个壮汉抬着一具尸体,正是方才还活蹦乱跳的晋城县令。

官员们脸色苍白。

“高平县令何在?”吕福将挑着一颗大好头颅的刀交给手下

又开始点名。

“哎哟!”

高平县令捂着胸口,直接昏厥当场,吕福疾步上前探视鼻息,连忙命人抢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发现这位县太爷居然没气了。

“哎,这人太娇贵了些。要是太原的汉兵都是这般,我等岂不是空耗军资?”吕福摇头笑道。

官员们呆立当场,人人都害怕下一个会轮到自己,想到此处,个介。不由自主地往后退缩。围观的百姓想笑又不敢笑。吕福喝道:

“尔等也无需害怕,相公先前只是想找晋城县令与高平县令单独问话,前一位连自己有几房小妾都弄不清楚,更不必说自己治下有民几何了,后一位,”嗯,不说也罢!既然这二位不给相公面子。那就请众位一同入见!”

或许是法不责众的心理作用,官员们壮着胆连袂入了刺史府。

只见韩奕踞坐在厅堂的正中央小吏们侍立在两侧,更有一班刻悍的牙兵站在韩奕的身后。安静的厅堂内弥散着威严与肃杀的气氛,官员们心里七上八下。

“拜见相公!”官员齐声拜倒在地。

“起来回话!”韩奕微微点头。

官员们网站起身来,只听韩奕又喝道:

“尔等知罪卿”

官员们闻声,又齐齐跪倒在地。众人个个不是清官,全都心虚,跪在地上磕头不已。饶是他们平日里作威作福,但他们面对的是新任节度使,这位年轻的节度使杀了他们如同捏死一只蚂非一样容易,保管他们无处伸张去,要伸张还得先保住性命。

“晋城县令,身为一县父母官,胆大包天,不仅贪污公款,还巧立名目,搜刮百姓,就连过路的军粮也雁过拔毛。方今将士在外征战,九死一生,尚不得温饱,有县令如此。岂不令将士心寒?本帅今日杀一县令。不过是伸张正义罢了。”韩奕缓缓说道。

“相公教的是,晋城杨县令该杀!”官员们唯唯诺诺地应道。

“既知晋城县令该杀,那么尔等相较晋城县令,是清官还是贪官?”韩奕喝问道。

官员们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回答。

“既然没有人回答,那么你们就都是贪官了?”韩奕故意说道。终于有人受不了韩奕的指责,站了出来:

“请相公明鉴!”

“哦,你有何话说?”韩奕的目光投向那人。那人年纪已经不身材魁梧,看上去也是武人出身,当然不是武人出身的官也不多。

“在下乃阳城县令张某,与开封府里的陛下曾一个锅里吃饭。观相公今日之举,摆明了是杀人以立威,张某不觉得诧异,相公既杀了晋城县令,又杀了高平县令,难不成要将我等全都杀光吗?得饶人处且饶人。相公新来乍到,可不要做孤家寡人喽!”

张县令当真是怒不可遏,暗含威胁。官场上讲究,你好我好大家好。这张县令说的也是当今官场的实情。他恼韩奕似乎坏了“规矩”

“原来张县令与陛下曾一同当兵。真是失敬了!”韩奕脸上带着笑意。“敢问张县令与陛下交情如何?”

“就差拜把子!”张县令见韩奕示弱,理直气壮地说道。

“既然如此,那就请张县令与陛下说去!”

“什么?”那张县令正要推辞,他自称与郭威曾一个灶里吃兵粮,也是实情,只是跟郭威同吃过军粮的,实在太多。

韩奕微微点点头,左右立刻向张县令奔过去一班牙兵,干净利索地举刀挥下。

又一颗大好头颅滚落在地,那无头的尸体也仆到在地,血流满地。

“来人,传我命令,将这张县令送到京城,请陛下一观!”韩奕冷酷地命道。

剩下的官员,全都瘫软在地。

第十六章 关山㈣

示京城,万岁殿偏殿中。皇帝郭威瞪着泽州阳城具令的以”下颅好半天。

他实在想不起这位张县令曾经跟他一起当过兵吃过粮,或许还曾一起拼过酒耍过钱玩过女人。不过,这绝不是问题的关键。

当朝第一重臣王峻点出了关键所在。也说出了郭威心中的忧虑:

“杀人能解决事情吗?眼下汉兵南犯甚急,最紧要的是杀敌保境,替朝廷解忧。区区一个县令官。死不足惜,但杀了县令,何人替天子治民?杀了县宰,何人查奸捕盗,何人去为边关将士筹措军粮?凡事有轻重缓急,孰轻孰重,潞帅韩子仲难道分不清楚吗?”

“攘外必先安内,或许弗子仲正是如此想。”枢密副使范质说道。

“李卿如何想?”郭威点名道。

涉及到对韩奕的评判,宰相兼判三司李楼本想避嫌,又暗道韩奕并非莽撞之人,虽是武将,也是一名治政能臣,更何况还有刘德等人为僚佐。便装作漠不关心。但见郭威点名,李毅只好奏道:

“臣以为,韩子仲逗留泽州”必有原因,陛下何不遣中使去责问呢?”

郭威略感失望,他观察李赣神色。从李接的话意中也知他毫不知情。微忖便说道:

“强敌压境,联爱他英武过人,要钱给钱,要粮给粮。行军在外,一军之帅往往最怠他人在背后制肘,正所谓将在外,君令有所不授是也。故联授他节诚,许他便宜行事。本期待他能迅速击退南犯之敌,收复失地,也能替晋州王晏小史彦超等分担压力,却未料道他在泽州逗留半月之久,此间未奏一章。他欠联一个解释!”

“请陛下息怒!”臣子们劝道。

“韩子仲总不会怯阵吧?”范质脱口而出。话刚出口,他便觉自己这话实在太唐突了。郭威沉声说道:

“子仲倒不会如此胆怯。是攻是守,是进还是退,身为边帅,不说一天一报,他至少应该三天两头给联回报。联恨不能御驾亲征!还有向,前些日子到是日日遣人急递军报,极力要求援军助战,现在倒好。他也变成了哑巴!”

出乎意料,王峻替韩奕说了句好话:

“潞州虽然有一两个县陷入敌手。但敌军并无占领潞州之力,除非刘崇从晋州方面调兵,如此一来,陛下遣韩子仲赴潞州这一策,也就达到了替晋州解困之目的。要是刘崇不为所动,以义勇军之力,加上潞州巡检使向向一部人马,就足以收复失地,甚至突入敌境。

况且,向社上一次曾奏,他虽无力反攻,但固守无虞。韩子仲也并非不关心边事。他虽身在泽州,但据黄泽寨陈思让报,称义勇军已经在潞州集结,邀他互通消息,这足以威慎来犯之敌。臣以为陛下太心急了。”

郭威对韩奕寄予很高的期望。恨不得韩奕一过太行山,便有捷报传来。这是关心则乱,听了王峻的解释,郭威稍微释怀:

“速遣使去泽州,催他北上!”

说话间,枢密承旨魏仁浦匆匆忙忙地进来,奏道:

“陛下,昭义节度使韩相公有表急递入奏!”

“快快宣读!”郭威不禁离了座,站了起来。

魏仁浦得了旨意,当众宣读韩奕的奏表。臣奕自泽州奏与天听:

自三月二十日入泽州以来,臣夙夜奉事,未尝敢懈怠一夕。虽敌寇猖狂,侵我疆土,杀我兵民,然以臣之拙见。泽潞之危不在于敌而在于我。不在于外而在于内!

其一,前昭义节度使常思,强放百姓盐粮,从中牟利,罔顾朝廷三令五申之宽简仁义,百姓怨声载道。泽州一境数县,今户不过三千五百户。口不过一万二千五百,其余不是逃入邻州,便是遁入山野成为盗贼。更有甚者,强盗频繁骚扰粮道,杀害无辜,无异于通敌。

不肃清辖境内之盗贼,我边关将士无有以全力御敌。臣会同昭义副使刘德等,循臣在郑州任上故事,团结乡社之人,名为义营,分立将佐。遍设烽埃警鼓,大举鼓声之所。十日之内,已捕盗三百五十余人,贼情稍解。,

其二,县宰之流贪腐残暴,素无治民之才,假借朝廷名义,残害小小民。中饱私囊。朝廷法令、威仪在乡野荡然无存,恩朝廷仁慈之心,乡野小民无所感同身受。倘若官府宽严并举,百姓何以背井离乡?无业之人何以沦为盗贼?

有家才有国,无家无以成国,故臣以为保民如保国是也!愿陛下申明法令,严惩贪腐,振饬纲纪,并广示恩惠于边州乡野,奖励耕殖,以使其助军助粮。如此,我昭义军民方可同舟共济,共同御敌于国门之外。何患敌锋甚劲?

其三,臣辖境多流民,不下万人,横卧在道。其中七成原本是晋北敌境之民,盖刘崇及其爪牙昏庸无道,鱼肉百姓,百姓逃至我境谋生。

臣以为,夺人疆土,不如夺其人心。敌之民亦我朝之民,陛下示恩于彼,无异于开疆扩土。

倘若任其自生自灭,则北来之民大失所望,有损我朝仁义之德。

若有群小结队横行子野,则不亚于在我边关将士背后暗伏一支敌军。

皇恩浩荡,许我等将士取山东三州之粮瞻军。今臣已令巡检使向。自流民及投诚盗贼中精选一千熟悉北川地形之壮士,编为一军,欲号为“镇北。臣斗胆,伏请陛下赐号!

其余赢弱七千,臣亦将其编为队伍,一部整修关防工事,一部修筑军粮运输通道,一部将越太行运输军粮,既为助军,亦是自济。

其四,,

魏仁浦读到这里,不禁有些口干舌躁。韩奕在泽州不是闲着,他看上去远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忙碌。在泽州刺史府作出的一系列举措,无不切合郭威的心意。

郭威老怀大宽,用拳头敲了敲御桌:

“好、好,继续读下毒!”

“其四,本道县宰之属,大多出身武夫,不识书不识数,骄横难驯。尸位素餐。臣观历朝科举及历朝待起之官决有限,然待选人数实多。其中不是饱学贤陛下,锋切甘令官。令赴泽、潞,为陛下治理州县

“看吧,纬子仲把自己治下的县令都得罪光了,找不到人办差事!”郭威不禁觉得又气又笑。

李接见郭威好像并不真的生气。连忙奏道:

“臣以为,韩子仲此议,甚为恰当。朝廷设爵取士,或以资叙进。有人白首穷经,方得一第,有人半生守选,才得一官半职。

臣观州郡奏荐,多无出身、前官,或因傍权贵得官,或是衷私请托。因而得官。所以,这无异于鼓励躁进之徒,争游捷径,而寒门贤达之士,欲报效朝廷却不得门而入。”

也是科举出身的范质当然赞成。

三位宰相重臣之中,唯有王峻表示异议:

“臣以为,韩子仲以议未免有些考虑不周。”

“秀峰兄,有何高见?”郭威问道。

“回陛下,那些只知读书之辈。难道就会是个清官?”王峻一付高深莫测的模样,“就算这些进士及第之辈谨守法度,是个清官,但恐怕连五谷都分不清,更何况人情世故哩!方今戎马之际,需铁腕手段才能断得了案,管得了民,理得了财!”

郭威也是以武力做上皇帝的。放眼天下的州官们也大多是武人出身。武人们治事治民,当然不对路,作威作福不算。更有甚者,往往武夫在地方要威胁到朝廷与皇帝的权威。

对这虽然是以往传下来的恶习,但已经到了物极必反的时候了。对于郭威来说,臣子们贪腐或许是件小事,但以下犯上却是大事,更何况郭威求治心切。

韩奕提出,要以文人去代替武夫问政,正合郭威心意,但王峻提出的异议也不可小视。正所谓,嘴上无毛。办事不牢。要那些网从书斋出走来的书生们,去治理地方,而且还是边州,让郭威着实不太放心。

“陛下不如从待选文官中,不管是前资官,还是科举进士,挑那些年纪在三十岁以上的赴任。”范质说道。他一向谨言慎行,小心打量着王峻的脸色。

“准!”郭威断然答应道,又道:

“此事让联有所感想,今后州府不得奏蒋无前官经历及无出身之人为官,如乡野山泽确有奇才异士,越群超众,可具名以闻,并随表赴阙。朝廷当令有司举办考试,联亦当亲自披阅,务必使天下州县,野无遗才!”,

“陛下圣明!”

郭威今天不过是同意任用十来咋。文人去做区区县令,虽然这只是偶然。大半是因为看在韩奕面子上的缘故。但这无疑是一个崭新的开始,既抒缓了京师冗官的问题,又可以让朝廷加强对地方的控制,削弱地方违抗朝廷的力量,使国家真正走向统一与强盛。

而这也是从韩奕开始的。

王峻见皇帝郭威与李、范这两位宰臣达成一致,虽然有所保留。也不好明言反对,他甚至怀疑韩奕杀县令,便是早就想到了这一步。不过。泽、潞那地方,既穷又破,盗贼横行,又随时面临外敌的入侵,可不是人人愿意去那里做官的。

“陛下,关于请立“镇北。一军之事,该如何处置?”王峻问道。

“考虑到边关需要,既然又有韩子仲请号,联便赐此军号。至于此军主帅,巡检使向刮年轻有为,智勇双全,可兼任此军军主,其所辖兵马仍受潞帅韩子仲节制!”郭威道,此时他已经眉开眼笑:

“子仲果然没有让联失望,联就等着看他收复失地了!”

就在郭威与宰相们议论的时候,韩奕已经匆匆离开了泽州。

形势发生了一些变化,这一变化既出乎韩奕的意料,又全在他的设想之中。汉军在潞州方面突然增加了兵力,这全是拜韩奕所赐,韩奕没想到自己如此受对手重视,但这正是他希望看到的。晋地多山。无论是高山上激荡而下的怒水,还是深山中的消涓细流。最终都流向南方的那条大河,在三晋大地上硬是犁出千万条巨大的沟每,令人生畏。除了路边倒伏的人尸,只有野兽在昔日的村庄中流连忘返,还有三五群逃难的百姓。

韩奕清澈的目光,日见深邃。部下们已经很难从他的目光中,分辨出他内心深处到底是悲伤,还是不安。或者是亢奋,他们只能看到一股强大的隐忍力量与不可违抗的意志。

行了几日,当他看到前方摇曳的数十面旗帜,便知道自己身为昭义节度使的治所潞州到了。既然潞州到了,那么汉兵的角号声也不远了,韩奕很是期待与汉军交手的时刻,或许还会有在汉军背后撑腰的辽人?

呼延松义与向等潞州大小小将校,齐齐来迎韩奕。在部下们的欢呼声中,韩奕看到的是信任与绝对服从。

“韩某让向兄弟失望了,我原本说要在十日内见你,没想到却拖到了今日!”韩类略表歉意。

“哈哈,韩帅要是再晚些日子来。功劳就全让我与呼延等将军占了!”向开玩笑道。韩奕虽对他礼让,但向仍然规规矩矩地行礼。不敢乱了上下尊卑。

“我早就说嘛,杀敌不过是早晚的事情,为何任凭敌军猖狂?要不是军上有令,我呼延早就杀到了太原城!”呼延弘义拍着胸脯道。

“又没人拦你。你咋还在这呢?”吴大用在旁故意打趣道。

“我这是放长线钧大鱼!我按兵不动,示人以弱,万一要是将刘崇老儿引来了呢?刘老儿要是真来了。你们别跟我抢。”呼延弘义涨红了脸。

吹嘘归吹嘘,但呼延弘义却没有那么鲁莽,他只认准一条:韩奕的军令是不可违抗的。

众人大笑,拥着韩奕往潞州城进拜

初夏的季节,“韩”字帅旗在潞州的城头高高的飘扬起来。在韩奕的眼中,那落日余辉包裹的帅旗。分明被染上一层淡淡的血色。,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州,章节更多,支持作

第十七章 关山㈤

,刚进入夏季。骄阳一天比一玉炙热六

”…

新任昭义节度使韩奕只在潞州城待了三天,便来到了与汉军短兵相接的最前沿

鹿台山,一边加强防守,一边广派斥侯刺探敌情。

鹿台山上,当清晨的薄雾散去之后,周军的帅营赫然屹立在最高处。俯瞧北方的山野。山脚下遍设营栅与陷阱,周军将整座鹿台山变成立一座巨大的兵营,临敌的那一面山岭林木皆被砍光,堡垒密布,暗设劲弩,看上去坚如磐石,令人生畏。

咚、咚、咚咚!

在一阵急促的鼓声之中,设在山脚下的周军寨门大开,从中奔出一队骑兵,带着满身杀气,绝尘而出。

游戈在塞门外叫骂的一队汉军见势不妙,一哄而散,眨眼间已经逃的一干二净。正当周军无功而返时,汉军又尾随而至,当中一员紫袍将着实扎眼。

只见他策马疾奔,左右开弓。眨眼间有几个周兵被他射翻下马。

“少将军威武!”汉军们高声呼喊道。

周军气急败坏,掉转马头,从左右包抄而来,那汉军小将并不恋战。率领部下且战且退。周军追得近了,那小将回头望月,箭矢如闪电般地飞驰向前,又一个周兵迫得太近。不幸中招,被他射翻下马。

周军望尘莫及,听到身后号角呼唤,只好收兵返营。

“那紫袍小将便是杨业?”韩奕站在寨门内的一处山岭上眺望。

“他现在名叫刘继业!”镇北军任都指挥使向纠正道,“其父便是麟州刺史杨信,自刘崇在太原借越。杨信一族身处麟州,北为府州折氏,西为党项番族,东南两面皆汉境,堪称孤掌难鸣,杨氏便索性投了刘崇。据说刘继业自幼倜傥任侠,喜好游猎,刘崇素闻其名。将其养为义子,易姓为刘,拜为保卫指挥使。因刘崇亲子都有一个“承。字。杨业便成了“刘继业”

“各为其主罢了,不过这杨业倒是一位骁将。我要是真想拿下太平驿。其实易如反掌,看来杨业是艺高人胆大。”韩奕点头称赞道。他仍然称对方为杨业。

“韩帅说的是,这刘继业虽年少的志,但观其行事,并不鲁莽,此前我军在他的手下损失了不少。

”向顿了顿,又道,“不过。他也没讨到太多便宜。”

韩奕似乎看穿了向的心思。笑道:“杨业明知我亲自驻军在此,一天之内来挑衅七次,其中必有阴谋。他这是想激怒我吗?”

“属下网得到确切的消息,还未来得及禀报,刘崇遣其心腹亲军副使李瑰率兵一万,就驻扎在唬亭一带,以为太平驿刘继业之后援。”向禀报道。

“来的好!”韩奕淡淡的说道,又问道:

“郑宝现在到了何处?”

“奉韩帅军令,他率精干小队。前日已经潜至李瑰后方。据他回报说,李瑰防守甚严,他不敢靠得太近。”向刮答道。

“让来人回去告诉他,让他万万不可轻举妄动。可相机行事!”韩奕命道。

“是!”

山下又恢复了平静,只有三两个双方的散兵游勇各自探头探脑。

回到了帅帐,韩奕的面前摆放着一张巨大的沙盘,当他的目光网投向厩亭这个不起眼的小地方时。早有部下眼明手快,上前在厩亭这个地方插上了个代表汉军的小旗帜。

“厩亭、太平驿、襄垣小三者鼎足而立,牵一而动全身。其中太平驿为我军当面,易攻难守,故敌军只遣骁将刘继业率少量兵马驻守。以为警备。太平驿一旦有事,刘继业可以选择不战即退,厩亭与襄亘两地之敌闻讯,可在半日之内迅赶到,两面夹击我军。除非军上有决战之心!”冯奂章道。

“冯兄有何高见?”韩奕问道。

冯奂章道:“从兵力上看,我军大约以一敌三,纵使将士们浴血奋战,并战而胜之,我军也要付出极大的代价才成。从形势上看,敌军突入我境,看似盛气凌人,其实自我军抵达潞州时起,形势已趋平衡,敌军无力进取,而我军暂时无暇反攻,汉军看似增兵,其实是害怕了!”

“冯兄的意思是说。若不是我朝遣又勇军赴潞,刘崇也就不会遣李瑰前来?”向思索道。

“以冯某拙见,敌军占我辖境,其意大概是以鹿台山为限,先制人。阻我朝兵马自潞州北上侵入沁州。威胁其境。今敌军反攻入我境,占领一县一镇,控制太平驿之交通要道,正是要提早防备了这一招。”冯奂章继续说道,“倘若冯某猜测不错的话,若不是向将军此前守住了鹿台山,否则今日我等要处处受制于人了。”,

呼延弘义笑道:“冯老弟推测的倒有几分道理,难不成你是刘崇肚中的归虫?”

冯奂章嘿嘿一笑道:“大哥见笑了!如若不然,李瑰等坐拥一万五千兵力,为何不攻来?”

“敌军有一万五千兵力不假,但我鹿台山固若金汤,敌军来攻”必须仰望,难度如同登天。”马军都指挥使陈顺答道,“况且有我五千义勇军,再加上向兄弟的人马,攻取或许力有不及,但防守绰绰有余!”

韩奕道:“假若冯兄所言不虚,那么杨业日日前来挑战,我定不能让人如愿。敌军侵我辖境,彼为客军。粮草筹措不易,久驻必成疲兵,而我为主军,又有地利,操之在我。不争一时之胜。”

“难道就任凭杨业猖狂?”蔡小五嚷道。

“来而不往,非礼也!他杨业能天天来寻衅,妄想激我好胜之心,企图引我入瓮,我们也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身。他在太平驿可用兵马不过五百,我看他如何应付。”韩奕道,“尔等白天好好休息,管他山下惊天动地,晚上轮番出击,但事骚扰,无论战果如何,只当是练兵。每日拂晓前务必还营,否则以军法问罪!”

“遵命!”众人齐声应道。

暗夜中,蔡小五率领一队部下悄悄地潜出了大营。

夜风习习,吹走了白天的炙热。瀚海似的星空,透过微云泻下淡淡的月光。一入了夜幕之中,蔡小五便化作了草丛中野兽,一路潜行。

忽然前方一团黑影中,响起了一声弩弦紧绷的声响,这声响极细,却躲不过蔡小五那双灵敏的耳朵。蔡小五顺势伏在地上,身后的部下们也都紧趴在草丛中。

前方恢复了平静,只有风。夜风似乎大了些,让人切身地感受到枝夏季节深夜的凉意。蔡小五怀疑自己太过谨慎了,他一动不动地趴在地上,身下不川

小石头俊得他十分难受。部下们贝他不动。也只得粥甘怔午趴在那里。

时间似乎停止,蔡小五甚至察觉到有几条虫子依次从自己手背上爬过。他仍然一动不动,直到有一条蛇爬上了他的后腰。月亮躲在了薄云之中,借着这昏暗的光线,蔡小五准确地掐住了那条蛇的七寸,他没有思索便往前方那团黑暗处扔了过去。

“啊,什么?蛇!”黑暗处出惊叫声。

紧接着从声处,跳出了三个人,这三人挥刀往脚下乱砍,慌乱中那条走错地方的蛇被砍成无数段。就在蔡小五准备命人狙杀的时候,更远处有人喝道:

“吵什么吵,不就是一条蛇吗。少将军有命,为防敌军偷袭,我等必须彻夜潜伏,尔等若是再出声响,定斩不饶。

“刘都头,值夜本就是一件苦差事。兄弟们都不易,我要是万一挂了。我家老娘你养活?”三人中有人抱怨道。

“哈哈,张阿三这次撞大运了!那蛇得留着,明早好煮一锅蛇羹。”另外有人笑道。

蔡小五及他的部下十分惊讶小前方五十步方圆内,敌军至少布置了三处暗哨,等着他往里钻。他竟然站起了身,跳到了大路上,不待对方反应过来,高声喝斥道:

“噤声!”

这一变故让埋伏的汉军大感意外。不知突然冒出来的一个人是何方神圣,那刘都头在黑暗中沉声问道:

“兄弟是哪的?”

“刘少将军麾下蔡某,奉命前来巡夜。尔等潜伏在此,竟然胡言乱语,十里外的周军怕是都被惊醒了。尔等丢掉性命事犯了刘少将军的军法事大。”

“原来是蔡兄弟,失敬失敬。”那刘都头虽然想不起来刘继业帐下有姓蔡的这样一个人物,但听蔡小五说的理直气壮,十分怀疑消了七分。

“出来,都出来吧。蔡某倒是想看看方才是谁在吵闹。”蔡小五继续嚷嚷道。

想来埋伏的汉军平日里都惧刘继业的军法,依言都6续从黑暗中站了出来,走到大路中间。蔡小五飞快地扫视了一眼,见对方总共有十人。

“蔡兄弟面生的很,怎么只有你一个人来巡夜?可有今夜的令牌?”刘都头挨近了,打量着穿着汉军戎装的蔡小五,狐疑道。

“不,我今天其实带了三十人过来。至于令牌嘛”蔡小五冲着身后打了个响指,只见黑暗中突然冒出了一排黑影。月亮又从微云中露出了半边脸,众黑影手中闪着亮光。

那亮光忽然动了,迎面扑来。汉军刘都头大惊失色:

“不,是敌军!”,

一切都已经晚了。蔡小五早已经趴在了地上,部下们手中的劲弩齐,三十支弩箭迅地编织成一道箭网,将挤在一起的汉军推倒在地。

惨叫声如同昙花一现,迅淹没在夜风中。空气中飘散着一阵血腥。

“将军,你在找什么?”部下们在汉军死尸身上寻找着战利品,唯有蔡小五在草丛中摸索着。

“我在找那条蛇!这条蛇今夜立了大功,得拿回去祭拜一下。”蔡小小五头也不抬地回道。

蔡小五始终没有找到那条蛇,他思忖敌军不会只设这一处暗哨,他不敢再深入,带领部下就地埋伏。但直到天色微明时,这才恋恋不舍地



蔡小五当然实属幸运,第二天夜里轮番偷袭的党进就没那么幸运了。双方互有损失。韩奕又转变了策略,每日白天派出精兵五百佯攻太平驿,杨业每次都望风而“逃”

但周军并不在太平驿驻上一兵一卒。如同集体出游一般,到太平驿一游后又缩回了鹿台山大营。将龟缩在慌亭汉军主力一次次调动起来。

盛怒之下,杨业率领自己在太平驿的所有部下,倾巢而出,前来寻衅。当他网离开太平驿时,周军已经早早地等着他。

听说青州韩奕十六岁从军,英雄无敌。从无败绩。

听说青州韩奕十九岁加兼使相,智勇双全,才华横溢,鲜有人出其右。

听必…

世上最美好的赞美之词加诸一身。这就是韩奕。“汉”字大旗下。杨业遥望周军严整肃杀的大阵。平生头一次生出无力感。

虽经三番五次你来我往,损失了不少部下,这并不令他意外,过去的几个月中,他已经习惯于双方例行公事般的偷袭。他只是暗恼当初自己的义父未能听从自己的主张。一举拿下鹿台山,如今让周军居高临下,占据了主动。

“他日我若掌军,杀敌必如驱鹰犬耳!”生于西北苦寒之地。酷爱游猎的杨业曾生此感慨。

韩奕不是猎物,更不会等着猎人前来哥捕。

一阵短促的鼓声之后,周军动了。骑军从两翼包抄而来,步军则迎面向杨业及其部下扑去。

“少将军,怎么办?”部下问道。

“退回太平驿!”杨业果断地命道。他当然不会认为自己能够承受周军十倍以上兵力的合围。

退回太平异,周军尾随而至。杨业再退出十五里,周军在太平驿停了下来。

这一次令杨业意外的是,周军再也没有放弃太平驿,而是就地驻扎了起来。杨业不禁有些踌躇。

太平驿不过是一个小地名,它之所以为更多人所熟识,只不过是它经常出现在太原与东京对峙双方的军报上。韩奕已经亲自“占领”太平驿不下十次,每一次在他离开时他都会放上一把火,将仅有的几间茅草房烧得一干二净,然后杨业来了后只得将就地随意搭几间栖身的房屋。

幸亏是夏天。

“汉军主力可有异动?”韩奕就坐在杨业平日里处理军务兼休息的那间茅屋里,问自己的部下。

“还没有动静。或许汉军已经习惯了太平驿的易人。”部下们笑道。

“看来,这次我得换点新花样。”韩奕命道,“陈顺何在?”

“末将在!”陈顺出列听命。

“命你率马军一千,奔赴襄垣,佯攻!”韩奕命道。

“遵命!”陈顺毫不迟疑地领命而出。

待陈顺点齐兵马离开,呼延弘义道:“依我看,李瑰就是属王八的。”

王八自有王八的道理,汉军主帅李瑰看着盛怒而来的杨业,笑吟吟地说道:

“少将军辛苦,暂且去洗漱一番,本帅自有妙计,定不会让韩奕儿活着回东京!”

第十八章 关山㈥

掌旗官吕福,越过重重军士的包围。快步来到主帅韩奕的面前。

“马军陈将军遣人来报,襄桓城可破!”

“幕垣城内,现驻有敌军多少人马?”韩奕大感惊讶。

“陈将军回报说,他抓住了几个扮成拨夫的敌卒,据说襄垣城内只有两千老弱。陈将军当即立断,引兵直奔襄桓,果真如此。”吕福禀道。

韩奕这时已经站起身来:“早前襄垣城敌军兵力,一直保持在五千精兵上下,此刻怎会只有两千老弱呢?”

“依我看,军上过虑了。”李威说道,“那李瑰驻军厩亭已多日。胆小如鼠,一直不敢正面拒我。近日来我军渐以攻为守,他快撑不住了。”

韩奕在帐内踱着步子,眉头微皱:

“观李瑰以往行事,今日实属反常。他将襄垣城的精兵抽走,难”

“万一这只是一咋,诱人的陷阱呢?”冯奂章接口道。

韩奕闻言,停下了脚步:“难道李瑰这是故意引我去攻襄垣,然后断我后路?他敢与我决战吗?”

“极有可能是李瑰故弄玄虚。”

“这等计谋,人人都可能想到,难道我还会去上当?”韩奕沉思道。

他认为自己对手的智商应当在平均水准以上,不应该摆出这么一道稍有智谋的人都会想到的疑阵。

“兵来将迎,水来土堰。他若领兵前来,我就在这里与他交战,是生是死,全凭真本事,有何可惧?”呼延弘义嚷道,“我等奉命来此。为的就是夺回失地,晚打不如早打。小打不如来一场生死之战。”

他认为事情就那简单,只有聪明卢、才会胡思乱想。聪明人最本能的反应,就是将本来简单的事情想得太复杂。

李瑰安的是什么心思?他既不是属王八的,也不是属耗子的,他自认为自己属于大智若愚的那一种人。

“你想,那韩奕号称智将,其麾下义勇军又号称勇猛善战。我坐拥其三倍以上兵力,此前故意避免与他决战,与他相持,看似一直处处忍让。正是为了让他小看与我。”李瑰对着部下们吹嘘道。

“那么依李帅高见,姓韩的会不会去攻襄垣?”杨业疑道。

“去与不去,都与我无害。”李瑰笑道,他拔集了自己的佩剑,认真地擦拭着刮身,雪亮的剑光让他眯缝起双眼,像是在嘲讽某人:

“所谓智将,往往多疑,见到风吹草动,便如惊弓之鸟,却自以为谨慎。兵者,虽为诡道,但太过谨小慎微反而不美。今日我堂堂正正地放两千弱旅在襄垣,韩奕必会迟疑,以为有诈。吾辈武将,哪介。不是杀人盈野?沙场经略,讲究的兵强马壮与长枪大剑的英豪,哪有比兵书读得多的?”

“那么李帅是希望周军往攻襄垣。还是”杨业觉得自己的脑袋有些不够用。

李瑰再次放声大笑起来,他觉得杨业太配合自己的愉悦心情:

“哈哈!他若是往攻襄垣,我便衔尾追击。据说义勇军骑军战力极高。但襄垣一带道路狭隘,不足以让义勇军施展,周军安敢与我大军决一死战?我以众欺寡,胜之不武啊!所以。他只能奔入襄垣城,到那时周军便会发现城中存粮不够三天用。并且没有饮水,城中所有的水井都被投了毒!要知现在正处夏季。我等就好瓮中捉鳖了!”

李瑰的回答,让杨业恍然,然而又萌生新的疑问:“既知襄垣有疑。周军若是不去呢?”

“不去?哈哈,面对一座几乎空城。姓韩的却不敢攻取,如一妇人。那么他将来安敢称为良将、智将,周军士气必会因此锐减。如果韩奕够聪明,就乖乖地退回鹿台山,将太平驿还了我!”李瑰诲人不倦,的意洋洋,“无论如何,我又无损失。何乐而不为呢?况且,我军深入敌境,只要还在周境站稳脚跟,那就是达到了我方的目的。

这只能说,潞州战场只是刘崇与郭威二人之间的争斗的第二战场。主战场应该是晋州方面。双方都无心在这第二战场上投入太多的兵力与钱粮。

“李帅深谋远虑,吾等望尘莫及是也!”部下们纷纷附和道。,

杨业低头思索,总觉得李瑰的计策太过想当然,却找不出反驳的理由。那李瑰却当着部下左右的面。扬言道:

“韩奕号称当世良将,然而他不过是二十来岁的年纪,经历的战斗实在是屈指可数。倘若一个人只经历过十场小战,侥幸获胜,便号称当世无双,万千英名便加于一身。那我等身经百战之辈,岂不是该含冤而死?尔等准备好兵器箭矢,那姓韩的要是果真全军奔往襄垣,定要让天下人知道我等的英名!”“遵命!”左右齐声应道。

韩奕会成为瓮中之鳖吗?他在经历短暂的迟疑之后,挥师东奔襄垣。看来他还不够聪明。

义勇军将襄垣城团团包围,城头上敌军松松散散的旗帜,让将士们不免诧异。

“报,敌军主力已出唬亭。前锋游骑已抵太平驿!”后方斥侯飞马

“不好,敌军果真是早有预谋。”李威恍然道,“军上,事不宜迟。我等不如回师与敌主力决战,兄弟们早就盼着这一日了,来一个彻底了断!”

尽管要以一敌三,但部下们个个磨拳擦掌,军心可用。

“不!”出乎众人的意料,韩奕当即否决了李威的建议,“襄垣城。我要的是襄垣城!哪怕身后是熊熊烈火,与我无关,今夜我等要在襄垣城中过夜!”

“如你所愿!”

成排的床弩推上前去,根根粗大的弩箭,指着襄垣城头。城头上的守军强自镇定,等待着周军摧枯拉朽的攻击,他们只能抱怨自己实在不争气,不招自家主帅喜欢,成了弃卒。

嗖、嗖!

弩箭刺破了战场上短暂的宁静,发泄着周军的怒火,将守军压得不敢抬头。

“敌军攻上来了!”守军呐喊着,纷纷反击着,将准备多时的石头、擂木和热油,齐齐往下”一波周军努力地向卜皋附,被搂头扑倒在地。鲜刮散心

城下。

韩奕冷漠地看着城墙下忘我的厮杀。甚至拒绝听取部下回报汉军主力向襄垣急进的消息。

“既然李瑰想与我决战,何必选择在野外与敌决战。十则围之,襄垣城虽但可为我所用!”

部下感受到主帅不可动摇的意志。爆发出更加惊人的呐喊声,从四面八方同时发起进攻。各式攻具蚁附城墙。远程弩石全力开火,收割着生命。

襄垣城太守军太弱,他们抵挡不住义勇军的猛烈攻击,对手的呐喊让他们恐惧,让他们肝胆俱裂。

面对再千老弱弱的守军,义勇军不费吹灰之力,破门而入,“韩”字帅旗插上了城头。城内仅有数十百姓,他们呆呆地看着“王师”到来。投来的不是喜悦之情,而是惋惜之情。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当义勇军网倒入了襄垣城,李瑰亲率汉军主力尾随而至,将义勇军当作了瓮中之鳖。

汉军重兵围城,却围而不攻,而是忙着修筑工事,看上去想让义勇军饥渴而死。义勇军将士难免有些忐忑,当得知城中粮食不足,加上饮水极缺,纷纷请求出城与敌决战。

“至此,我军已有了五分胜算。若能在这襄垣城守上三日,便有了八分胜算。”韩奕的回答让部下们面面相觑,“敌军看似将我军围困。在我看来,我却是将敌主力拖住。李瑰若是拼命攻城,与我决战。反而让我不得不奉陪到底。”

“可我军匆促,不及备齐粮草,恐怕不能支撑太久。”朱贵说道。

“所以我说眼下只有五分胜算。我军要吃粮,敌军更要吃粮。”韩奕道。

冯奂章若有所悟:“难道军上故意让敌围困,另遣奇兵烧了敌军厩亭老巢吗?”

“哈,看来我瞒不过冯兄。尔等莫要忘了,向还留在鹿台山大营!”韩奕胸有成竹地说道,“镇北军虽是新军,但足以摧毁敌军空虚的老巢。”

“若是敌军也料到了这一着呢?我要是敌帅,必会留一部分人马在太平驿,挡住向的镇北军进兵之路,向将军要是一着不慎,或许反被敌军趁机夺了鹿台山大营。”蔡小五反问道,“军上总想着以小博大。以最轻微的代价获取最大的战果。但依属下看,吾辈戎马之辈,首先考虑的是总有陷入重重包围的危险,宁愿相信战局总对己方不利,心再小心,方能保全自己消灭敌人。毕竟这沙场争斗是容不得侥幸,不要将获胜的希望寄托在敌帅犯错上。”,

众人网萌生起来的必胜信心小瞬间被蔡小五的质疑所淹没。

韩奕不以为意,笑道:“小五如今让我刮目相看了。诸位认为李瑰敢分兵攻我鹿台山大营吗?”

“鹿台山机关重重,虽然我军精锐均在此地,但敌军想检便宜,没有五千人想都别想!可要是那样,这襄垣城的敌军力量就弱了三成。”朱贵答道。

“正是如此。李魂要是敢分出五千人去攻我鹿台山大营,我就敢堂堂正正出城与他余下的万人决战。并战而胜之!”韩奕斩钉截铁地说道,“倘若不然,尔等再与我并肩作战,与敌决一雌雄!”

“是!”

正如蔡小五所料,李瑰没有那么愚蠢,他命部下驻防太平驿,牢牢地守在交通要道上,防止鹿台山大营内的周军偷袭他的老巢。如果李瑰那么容易犯错,他就不可能做上如今的高位,更不可能与韩奕相持至今。

一天两夜,双方无战事。

韩奕始终没有看到向从鹿台山最高处升起烟火信号,如果仅凭血肉之躯与敌主力决战,分出个高下,那只是他的最后一项选择,这当然就意味着他要为此付出极大的代价。韩奕之所以被人称为智将,正是在于他并不逞匹夫之勇,与敌作战,最想要愕到的便是不战而屈人之兵。万一要是聪明反被聪明误,那就贻笑大方了。

军心可用,这是韩奕最引以为傲的。非相公与我们同在,这是部下们保持斗志的唯一原因。

襄垣城不大,步行半咋。时辰之内可以绕城走上好几圈。既便是未到三伏天,白天城内酷热难当,像一个巨大的蒸笼,人人身上都散发着臭气。只有在夜里,暑气才渐渐散去。让人暂时得到一丝清凉。

夏天的蚊蝇最让人烦恼,从设在县衙的帅帐走到城头的不远的路程。韩奕亲手拍死了好几只蚊子。

韩奕听到守城将士肚子发出饥饿的声音,这让他忧虑。部下们信任他,所以愿意跟着他赴汤蹈火。即便是韩奕看似聪明反被聪明误,陷入重围,部下们也没有怨言。一将功城万骨枯。韩奕想的却是以小搏大。让自己的部下尽可能多地活下来。

他命吕福牵来了自己心爱的坐骑。那是皇帝郭威亲赐的一匹回鹘良马。吕福犹豫了一下,命牙军从四面将战马抱住。然后拔出了自己的佩刀。

战马意识到危险就在眼前,努力地扬着马首,但那雪亮的钢刀,毫不留情地刺了过去。

随着钢刀的抽出,马血迅速地迸发而出,空气中飘散着腥味。这匹高大的回鹘马奋力地挣扎着,终究不支地轰然倒在地上。

韩奕面不改色地饮了一碗马血。他想起了当年初入军伍时,也曾饮过。

“诸位兄弟,可曾记得今日之景。似曾相识?”弗奕回首问自己的结义弟兄们。

“永世不忘!”呼延弘义眼眶有些湿润。

“马血可以解渴,马肉可以饱腹。诸位不妨吃饱喝足,等着与敌决战吧!”韩奕发出了战斗的号角。

“与敌决战!”

“决战、决战!”

襄垣城被义勇军的吼声包围着。就连城外好暇以待的汉军也从睡梦中惊醒。李瑰莫名惊诧,旋即勃然大怒:“弗奕小儿目中无人,我不去攻他,他反到自不量力。来人,传我军令,立即攻城!”

一场大战,立即爆发。

第十九章 关山㈦

“上啊!”汉军卯足了力气“奋力仰攻六

外…

“杀啊!”周军沉住气,毫不留情地反击着。

大周广顺元年的四月二十八日夜,在骼州鹿台山以外相持数月之久的双方终于爆发了一场大战。拥有优势兵力的汉军,将以五千义勇军为主力的周军围困在襄垣城内。

不仅如此,汉军有陆续添兵的迹象。试图一举将义勇军消灭在襄桓城内。这场属于双方各自偏师的战役,大有演变成一场真正决战之势。义勇军炭炭可危,他们的生死将与这襄垣城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城外汉军亮起的火光将襄垣城包裹着。一波又一波火箭如同银河万千星辰。双方的呐喊声让人迷失,只剩下厮杀与反击的机械本能。

箭雨消失了,汉军在挥霍了一阵多余的精力后,敢死之士抬着各式登具,吼叫着蜂拥扑去。城头上饱受打击的周军,又纷纷冒出头来,用弩箭与燃火奋力反击着,发泄着满腔怒火。

城墙下瞬间变成了火海,奔在最前头的汉军葬身在一片大火之中,容不得他们传幸。他们痛苦地拥抱着、翻滚着。在烈火中得到涅巢和永生。夜空中飘散着一股令人作呕的糊焦味。

义勇军顽强地将汉军阻挡在城下,令其一夜无功。当旭日越过东边的山岭。将万千金光洒在襄坦内外的时候。汉军主帅李瑰站在漳水河畔,遥望襄垣城。

襄垣城城墙上下一片焦黑,城墙下余烟缭绕,战死的军士东倒西歪地卧在地上,城头上寂静无声。周军的旗帜在清晨的微风中无力地飘动着。

一夜之间,汉军损失了两千余人,李瑰相信义勇军决没有讨得了太多便宜。

自入夏以来,天已经好些日子未下过雨了,漳水河露出了它浅浅的丑陋河床。即便是城外的汉军,也渐感饮水困难,以至于汉军不得不在襄垣东北三十里外,将漳河的北方支流拦住,抬高主河上游水位。

“周军陷入重围,唯有战意仍在,不知李帅下一步如何办?”杨业问道。

他抬头望了一眼旭日,即使是清晨,网走了几步,便是汗流浃背,这一年的夏季似乎来得特别早。

“哈哈,韩奕不过是瓮中之鳖罢了。城中既无粮食,又缺少饮水。我看他如何支撑。鱼鳖离开了水太久,就会成了死鳖!”李瑰哈哈大笑。

李瑰停下了脚步。又道:“不过在本帅取了韩奕项上人头之前,尔等每天都去攻城,务必使其部属屈服。心生降意。”

鹿台山下,镇北军都指挥使向刮认为自己应该做点什么。他跃上战马,回首对自己的众部下们喝问道:

“韩帅不畏强敌,以身为饵,将敌军主力引到了襄垣城下,陷入敌军重围,盼我等趁此良机,立下奇功。

我等隶于韩帅帐下,曾受韩帅教诲。身为男儿当为天子了却天下事。尔等大多为生于斯长于斯,岂能坐视敌寇侵我家园?值此危难之际。尔等可敢与本帅同往太平驿?”

“愿与将军同往!”军士齐呼。

顶着烈日,一千镇北军将士及牙卫,夹杂着五百州兵,呼啸着随向向太平驿急进。太平驿的守军早已严阵以待,他们料定了周军会来挑战。磨刀霍霍,期待着镇北军的自投罗网。

镇北军一抵达太平驿外,便义无反顾地一头扎进了守军阵中。雁形队伍如同一支利箭,犀利地冲破了外围敌阵的阻拦,一头撞在了敌军阵中的长枪大阵中,队首迅速地被削平。

尖利的箭啸声,直插云霄,迅速淹没在刺耳的刀枪碰撞与重物撞击崩裂之声中。

紧接着,便是枪矛刺入体内的噗噗之声。

迅速的,人们的双耳被呐喊与痛哭声灌满。密集的箭雨无差别地覆盖在战事正酣的那一线,甚至难分敌我。

敌军呐喊着从两翼向中间挤压。疯狂地砍杀着,镇北军前锋迅速消失在长枪大槊的瀚海之中,不曾留下一点涟漪。

向壬不忍看自己的部下惨死在敌军长枪大槊的合围之中,伏身策马向前冲刺,战马撞倒了阻拦在前的巨盾。迎面扑来的是不比巨盾脆弱的血肉之躯。,

鲜血迅速地滋润了干渴的大地。迅速地变干发黑,汗水与泪水洒在枯萎的野草上,飞快地消失不见。

在一片嘶心裂肺的呐喊声中,向率领着部下发动一次又一次汹涌的攻击,付出惨重的代价,让敌军大阵一次又一次跟着移动、扭转和变形。

敌军被激怒了,躲藏在阵后的汉军马队呼啸着从两翼奔出,包抄到镇北军的两翼及身后。攻守易势。矛盾换位,镇北军被拆散、分割、压挤。

向社膛目欲裂,发疯地率领着自己的牙队,左突右击,拨罗着自己的部下,呼喊着自己的部属向自己靠拢。镇北军将士艰难地披荆斩棘,好不容易集结成一团小溪汇成了大河。又一次向敌军大阵的正当中发起更猛烈的攻击。

洪水再一次撞在了坚固的堤坝上。堤坝在这猛烈的撞击中颤抖了一下。出现了裂缝,被迫向后撤退。即便如此,堤坝仍然挺立在再前,令洪水徒劳无功。

向社抹了抹脸上的汗水与血水,无奈地暂且退后。再回头看去,自己部下已经伤亡不下三成,这支成立不足两个月的新军,接受了一次悲壮的洗礼。

还能再战吗?向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正在做正确的事。太平驿直接关系到敌军主力的粮道安危与否,一旦太平驿粮道受到威胁。襄垣城下的一万五千余汉军野无所掠,撑不了多久。这正是向想做的。也是韩奕曾交待他这么做的。尽管韩奕许他便宜行事。

鲜红落日的余辉下,燥热稍减。镇北军重整旗鼓。再一次向太平驿的守军发起如飞蛾扑火般的攻击。

守军稍稍愣了一下,他们不知这支不够看的对手为何如此的不知疲倦。也不知他们为何如此的百折不挠。但守军决不会因为对手的坚韧与顽强,而放下屠刀,不是你死,便是我亡,每个参与者都很清楚这一点。这来不得半点怜悯。

十里外。落日。

一支运粮队被迫停了下来观望。这支由厩亭汉军大营出发的抬重队伍。满载着粮食与军械,正要经太平驿,运往襄垣城,他们不得不等前方太平驿的战事停歇下来。

运粮的民壮大多来自太原府与纷州一带,他们松松散散地靠在道边的树荫下,遥望北方,那时他们家乡的方向。

或许他们在思索,这一场战争似乎越来越猛烈,渐有旷日持久之势。让他们有家不得归,还有家中嗷嗷待哺的儿女。他们越想越不是个滋味,纷纷谩骂起监督的军士。

平日里骄纵的军士们此时忽然都成了哑巴,除了一些人偶尔回骂了几句,大部人也都沉默不语。在这些背井离乡的军士内心深处,他们与面前的这些民壮没有两样。

三五只蝉虫钉在牲梢上,热烈地欢叫着。仿佛在嘲笑着人类。

不远处的一棵矮树似乎在移动,就在押运粮草的军民以为花了眼的时候,三棵、五棵、数十棵矮树全都伏倒在地,像是被人连根拔起。

“不,是周军!”

“敌袭、敌袭!”

蝉虫带着叫声,离开了它们眷念的树梢,振翅飞奔。紧接着,黑色的箭矢从水中、树上和道边的沟壑中,齐齐飞奔而来,带着令人恐惧的啸声。

暴露在路中间的汉军军士惊恐地看着箭矢由远及近,来不得反应过来。便被掀翻在地。像是从地底下冒出来一般,百来个脸上及胳膊、手背涂着绿色草汁的野鬼凭空出现在众人面前,双目中射出嗜血的凶光。他们偶尔露出白色牙齿,暂看之下,如同地狱来的索魂厉鬼。

雪亮的横刀从天而降,反射着落日惨红的色彩。这道光芒刺破了一个汉军的心房,短暂地闪过之后,那汉军成了无头尸体。

郑宝收回抢出去的横刀,顺势一带,瞬间又割破了另一人的喉咙。

这场精心设计的伏击,让汉军运粮队无从招架。但在郑宝和他的部下曹十三等人的心中,这场干脆利落的胜利并不给他们带来任何喜悦。

潜伏,他们已经潜伏了一个月。除了传回去有关敌军调动的消息,并未起到太大作用。他的目标实际上是为了在汉军主力出了厩亭大营后。伺机烧了屯在大营中的粮草,令敌不战而溃。,

但汉军些他们想像的要更有准备。连日来不断有汉军自太原府团拍南下,入驻厩亭,虽然不多,但足以让郑宝望敌兴叹。这也意味着韩奕的计划失败。

这场伏击战,在它网爆发起,就宣告结束,敌军甚至连反抗都来不及。

来不及逃散的民壮龟缩在粮车的左右,不知自己下场会如何。曹十三远远地问道:

“衙内,怎么办?”

“让民壮推着粮车,我等扮成汉军模样。去太平驿!”郑宝当即立断。

部下们纷纷从汉军死尸上扒下军衣。举着汉军旗帜,摇身一边都成了汉军。民壮们吓破了胆,无奈着推拉着粮车往前进发。

太平驿的战事如火如荼,双方都已经忘记白昼即将过去,黑夜将要来临,只有忘我的厮杀与酣斗。镇北军如同一块面团,被揉搓成各种形状。向悲壮地率着他最为绮仗的牙队,勉强地应付着来自四面八方的攻击。

突然,一股巨大的力量让胯下战马飞腾起来,战马的前蹄被伸过来的一把大刀砍断,伴随着飞迸四射血液。向崔被狠狠地摔向前去。

“将军,个心!”

牙军争先恐后地飞奔而至,用血肉之躯阻挡住围上来的长枪大矛。碰撞在一起的双方军士,互相砍杀着,甚至厮咬着,一时间血肉横飞。

向记勃然大怒,捡起一把长槊。杀入重围,长槊狠狠地洞穿了一咋,汉军小卒,更多的敌军蜂拥而至。让他疲于应付。

难道明年的今日便是我的忌日了吗?向刮甚至想到了这一点。封奕也曾如他这般离死神接近,也曾如此悲观过,但韩奕挺了过来。

“杀!”一阵洪亮的呐喊声。犹如晴天里的一声声霹雳,盖过杀戮战场中心酣斗人群的呐喊声。

黑夜已经不期而至,背景是一条奔驰的长蛇火阵。成群的战马与役畜被人点燃了尾巴,受惊的牲畜发疯地往汉军后阵扎去,将所有遇到的军士践踏成一堆烂肉。

战马的嘶叫声,役牛的眸味叫声,更多的却是军士的惨叫声。

后方的汉军军士齐齐往前涌去。如同后浪推前浪,将恐惧向战场的中心扩散。

混乱之中,太平驿汉军主将的帅旗被人砍断。

“汉军败了、汉军败了!将军死了!”呐喊声远远地传来。

战场的形势急转直下,一支奇兵彻底扭转了太平驿一边到的形势,甚至反败为胜。混乱之中的汉军并不知道自己的对手本身不足以撼动他们,但这突如其来的奇兵借着黑暗与发疯的牲畜,成功地制造了混乱与恐惧。

太平驿的汉军被冲得七零八落,又被向记的部下们趁机追击,死伤大半。迈过地上倒伏的尸首,向没有向郑宝道谢,只是凝视了他一眼:“在这里看到你,那说明韩帅的计划落空了。”

“敌军大营防守甚严,郑某环伺左右。却不得机会。”郑宝一双虎目饱含忧心仲仲之色。

“看来,只有劳驾,请郑老弟往潞州跑一趟。是时候了!”向记道。

“将军意欲何往?”郑宝点点头。问道。

“我虽有意去襄垣,但鹿台山万万不可无人驻守,须防备敌军趁我虚弱来夺我大营。一旦失去鹿台山之堡垒,不仅韩帅危险,就是骼州城也炭发可危。郑老弟不必停留。连夜去潞州见过沈观察,办完最要紧的事情,立刻赶回鹿台山,那时不管如何。你我再一同赶往襄垣。”向道,顿了一顿道,“胜败在此一举!”

郑宝郑重地点了点头:“胜败在此一举!”

他跃上战马,回首望了襄垣城方向一眼,迅速地消失在夜色中。

第二十章 关山㈧

晴朗的夜空中,一弯新月初升。“周”与“韩”字旗仍高高地飘扬着。

城内的韩奕。看起来十分轻闲,似乎全没将围城强敌放在眼里。

看在部下将佐眼里,那都成了他稳坐中军帐不动如山的气度。尽管如此,普通军士们在大军围城日久之时,难免对韩奕迟迟不肯下令突围感到不解。

他与一队普通士卒正蹲坐在一起,背靠着城墙,享受着夜晚暂时的安宁与清凉。随军役畜已经杀完,已经开始成批宰杀战马,他希望战事不需要拖到自己杀尽战马之时。

“话说我们这襄垣城,可是大有来历的,它至少有一千三百年的历史。它的缔造者,名叫赵襄子,此城因他而生。其人虽贵为赵氏之子,但他原不过是一个小妾所生的庶子,而且是狄女所生。但他凭借自己的努力,终究成了一代君王,他的国家名字叫赵。提到‘赵’字,大伙都不陌生。

可见世上无难事,只要肯攀登,不过据说这位赵襄子长得有些对不起人……”

“话说赵襄子凭借自己的才干,终做了赵氏的继承人。彼时晋国已经名存实亡,其国政被四家把持着,分别为智、赵、韩、魏四氏。在这四氏中,以智氏的实力最为强大,其家主智伯为晋国的正卿,他想独霸晋国,便胁迫韩、魏两家,先想灭了赵氏,妄想个个击破……”

“赵襄子不畏强敌,也不与敌争夺一城一地之失,退保赵氏的根据地晋阳,以地利之险,人事之和,克敌疲之短,相机再战,就如我等今日这般……智伯久攻不下,无奈,就想出了个水灌晋阳的办法……”

韩奕很有说故事的天份,军士们被他的故事吸引住了,更何况今日亦如赵襄子时代,被强敌团团围住。有军士忍不住追问道:

“水灌晋阳,倒是一个不错的法子。相公,我们如今困守襄垣,要是城外汉军也使出这个法子,那可如何是好?要知这襄垣地界,西高东低,襄垣城一带地域最是低洼。”

“呸。这天好久没下过雨了,要是真能引水灌城,汉军早就使出来了!”另有人给出了答案。

“相公,您快说说,这叫赵襄子的能守住晋阳城吗?”。

“赵襄子当然守住了晋阳城,他不仅守住,还一守就是两年。部下想突围出城,他也不允许。”韩奕的目光在这两位的军士的脸上特别的停留了一下。

“那他一定不缺粮食。”步军都头党进若有所思,嚷嚷道。

“没错,赵襄子或许不缺粮食,可是总该有坐吃山空的时候,难道他不怕有粮尽的那一天吗?”。吕福质疑道。

“赵襄子之所以能守上两年,最主要的还是因为胁从的韩、魏两家出人不出力。诸位想想看,万一这赵襄子要是败亡了,那么接下来会轮到哪家?兔死狐悲啊!”

“后来如何?”军汉们追问道,似乎忘记了给自己说故事的是何等人物。

韩奕舔了舔干渴的嘴唇。手脚快的军士连忙递上一碗水,那水不过是用布头从枯井湿泥中绞出来的,即便如此,韩奕也只是浅浅抿了一口,将水碗递还了回去。他不是厌恶泥水的可憎,而是珍惜。

“就军国盟誓而言。世上从没有永恒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天下熙熙,皆为利往。赵襄子早就看出了智、韩、魏三家同盟并非铁板一块,他遣人偷偷出了城,将其中利害说给韩、魏两家知道。韩、魏、赵三家一拍即合,当即以其人之道还失其身,引水反灌了智家的军营。正所谓,成于水,败亦由于水也。智家被消灭了,举族受诛,而晋国就被赵、韩、魏三家瓜分了。这就是‘三家分晋’典故的由来。”韩奕说道。…,

“胜者为王,败者为寇,也没甚稀奇。依属下之见,那智伯不够果断,快刀斩乱麻,要是拼死一战,哪轮到赵氏风光?”吕福不服道。

“相公今日说这个故事,是因为如今我们也被困孤城的缘故吧?不少字”党进疑道,“今敌军围城,我等既缺粮食又缺少饮水,但敌军仍无法撼动,依属下看,相公临危不惧,不比那赵襄子差。”

“哈哈!党都头这是在拍我马屁!”韩奕大笑道。

“属下这是实话实说!”党进微露羞赧之色,这个汉子有些圆滑,他转头问围坐的军汉们道,“兄弟们觉得如何?”

“相公以万金之躯,与我等粗汉齐进退。我等还怕李瑰作甚?”军汉们嘲笑道。

韩奕等军士们消停了,继续说道:

“吕三郎方才说胜者为王败者为寇的道理,虽然是至理,但世上之事不可一概而论。那智伯兵败被杀之后,赵襄子把他的头骨涂上漆,作为饮具,尽显胜者为王的气慨。但智氏的门客中有一个名叫豫让的,想为他报仇,便去刺杀赵襄子!”

“这豫让得手了吗?”。党进不由得伸长了脖子。

“废话,要是真让他得手了,哪里会有赵国?”吕福讥笑道。

“豫让先是化装为刑徒,怀揣匕首,混到赵襄子的宫室中为奴,为赵襄子洒扫茅厕。大概是天佑赵氏,赵襄子去茅厕时,忽然心动不安,令人搜索,抓获了豫让。左右随从要将豫让杀死,赵襄子说,智氏举族被诛,已死无后人,而此人还要为他报仇,真是一个义士。我小心躲避他好了。于是,赵襄子便释放了豫让。”

“赵襄子有气度,真了不起!”众人纷纷议论道。

“豫让虽然侥幸逃了一回,但他仍然不肯放弃。他用漆涂身,装扮成一个癞疮病人,又吞下火炭,弄哑嗓音,还在街市上乞讨,就连他结发妻子见面也认不出来。一切只为了躲在赵襄子出宫必经的桥下,寻找机会将赵襄子杀了。那桥后来就叫做豫让桥,据说就在如今的晋阳。若是将来有机会直捣太原府。定要去寻访一下。”

“那么这回,他成功……”党进看了吕福一眼,硬是将未说完的话吞了回去。

“这次当然还是失败了。赵襄子不由得很好奇,因为这豫让在成为智伯门客之前,也曾效力于范氏、中行氏,而这两家曾相继亡于智氏之手。既然智伯攻灭他们,你为什么不为他们效死,偏偏为智伯效死,为他刺杀我?豫让回答说,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容,范氏、中行氏以众人待我,我以众人报之;智伯以国士待我,我就以国士报之。所以后来就有了‘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容’的典故!”

“豫让虽属忠义之士,但这样的人,要是真放了他,还会有第三次、第四次。斩草须除根!”吕福断言道。

“吕三郎说的是,赵襄子也是这么认为的,所以这次他一定不会放过这个一心想置自己于死地的刺客。换作韩某,也会如赵襄子这么做,既然放过了豫让一次,再将他斩首,一可成全豫让的忠名,也不损自己的美名,何乐而不为呢?

这豫让也知道这一点,所以他向赵襄子请求,希望赵襄子脱下外衣,让他刺杀,算是为自己有知遇之恩的智氏报了仇,了却此生余愿。赵襄子也不介意,依言脱下了自己的外衣,君子有成人之美是也!那豫让拔剑连刺赵襄子的外衣三次,然后带着大仇得报的快意……自尽而死!”…,

围坐在四周的军士们,听到此处,一时鸦雀无声,好半天众人击掌赞叹道:

“豫让真是个大英雄!”

党进似乎被这个故事打动了。他长得高大健壮。虬须虎颈,气宇轩昂,却没有呼延弘义身上的那一股与生俱来草莽豪气,这跟他的来历有关。因为他自幼便是那位鼎鼎大名的卖国贼杜重威的家奴,杜重威为人不怎样,对党进却有衣食之恩。当年杜重威兵败后,党进做为罪臣家奴被充了军,因而就成了义勇军的一份子,自以为从此毫无它念。虽然当兵的的俸薪没有多少,党进还常常自己掏钱接济杜氏遗属,就这一点来说,那些曾经受过杜氏恩惠的达官贵人们没有一个能比得上他。

韩奕得知这一事,特意吩咐军曹们给他不少照顾,还提拔他做了都头。党进铭记在心,要知韩奕对杜重威之辈是恨之入骨。

遍观义勇军中,既有与韩奕一同从杨刘镇杀出来的,也有随韩奕从乱兵与流寇刀下侥幸活过来的,他们庆幸自己在乱世之中,跟了一个值得依赖的主帅。正如今天这般,韩奕位兼将相,却跟军士们同饮一碗浑泥水,这远比任何高谈阔论与豪言壮语更加真实与可靠。

党进自认为做不了国士,但他愿意如豫让一样报答韩奕。同样的,在义勇军全体将士们的心中,只要帅旗不倒,他们将无所畏惧。

夜色渐已深沉。

就在韩奕以为今夜相安无事之时,城外的汉军主帅李瑰勃然大怒。

他刚刚接到太平驿溃兵带来的消息,这让他大惊失色,直到又接到虒亭大营留守部下再一次夺回太平驿的消息,他这才稍为安心了一些。

“传我军令,再次攻城,拂晓前务必拿下襄垣城!违令者,斩!”李瑰命道。

是可忍孰不可忍,明明将周军主力围困在狭小的襄垣城内,既缺水又少粮,却奈何他不得,反弄得自己损兵折将,李瑰被彻底激怒了。

汉军发疯似地蜂拥而上,城头的守军无所畏惧。这一次,义勇军准备充分,步军配备的床弩反倒因为缺少箭矢而被下令节省使用,投石机却被大量使用,所用的石弹,全是从官舍与民房中扒下的方石。

如雨的石弹,方的、圆的、尖刺的,扑天盖地倾泻而下,落在地上,甚至会弹跳起来,将它们所遇到的一切砸成齑粉。城上城下除了充斥着重物撞击的闷哼声,就是双方将士的惨叫声。

汉军如野草一般,折伏在地,血水横流。在付出了极大的代价之后,终于摸着了城墙,趁着周军似乎后力不继,汉军将数十架云梯搭上墙体,急切地向上攀登。火光的映衬下,汉军如蚂蚁一般蠕动着。

忽然,从城头上落下厚重的乌云,似乎是沙尘,将攀城的汉军包裹在其中,空气中飘散着硫磺的气味。

“不好,是火药!”汉军惊恐地呼喊道。

一支火箭自残破的城楼上疾射而出,瞬间,城墙下闪过一道亮光,紧接着燃起了熊熊大火,火光迅速地扩散,让城墙下一切死物活物点燃。

攻城的汉军,惊恐地向后急退。但是迟了,夜风将火药粉末飘散得到处都是,点燃了一切。汉军在火光中痛苦地翻滚着,嚎啕痛哭,城下成了人间地狱。既便是机警的军士借着在地上打滚,扑灭身上的烈火,也被城头的守军一一射杀。…,

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硝烟与焦糊味。

义勇军将士没有时间庆贺自己暂时的胜利,因为更多的汉军在督战队的逼迫下,从四面八方蜂拥而来。李瑰感到莫大的耻辱,他孤注一掷地动用他所动用的兵力,发誓要血洗襄垣城。

呼延弘义、陈顺、朱贵等诸将,各守一方,赤膊上阵。战鼓与报警的角号声一浪赛过一浪,韩奕则从军中挑出一队精锐编入牙军,亲自率领,救援四方,以防有失。

激战仍如火如荼地进行着,城楼上残存的木质栋梁,不堪敌军投石机的一次又一次地直接命中,彻底地被击倒,石木倾覆,发出巨大的声响。

敌军一波又一波发起攻击,似乎不知疲倦,这让义勇军极为难受。义勇军虽悍不畏死,但如一根紧绷的弦,得不到休息,渐感力不从心。

凄凉而急促的号角声响彻了夜空,那是南城的方向。

韩奕率领着赶死队奔往南城,南城城头上出现了几个汉军身影,守军节节败退。

“嗖!”急切之下,韩奕抬头便射,直接将一个敌军从城头射翻下去。他来不及动员部下,拔刀直奔城头,往那人头攒动之处奔了过去。

七八支刀枪刺了过来,将韩奕逼到了墙角,他奋力回击,砍掉了几颗脑袋,手中战刀传递来的阻力让他虎口发麻,迸出的鲜血溅了他一身,他仍然无法击退爬上来的敌军。幸亏城头上狭小,拥成一团的敌军反而处处受制。

李威借着支在地上的佩刀力量,半跪着大口喘着粗气,他的四周已经倒下了一大片,身上的铠甲只剩下几块零碎。

“六哥,你还能站起来吗?”。韩奕大声疾呼。

李威深吸了一口气,再一次跳将起来,用掀起的血雨来回答。

“相公亲至,我等岂能坐视?”党进大声疾呼。听着夜空里雄浑的战鼓声,一股凛冽杀气霎时自胸中喷涌而出,党项带着左右杀到,立刻在城头上掀起一阵血雨腥风。

“杀!”众军士内心深处最富有野性的斗志被激发了出来。

“杀!”韩奕仍然一如既往地挥刀、抽刀、再挥刀。

倒仆的尸首叠加在一起,城头上成了血地,湿滑的地面甚至让敌我双方站立不稳。韩奕狠狠地将横刀插入迎面扑来的汉军小卒,对方不可思议地张了张嘴,立刻死去。韩奕飞快地抽回自己的佩刀,将那具尸首一脚踢落城去,城头上剩下的唯一的汉卒木然地看着杀神一般的韩奕,本能地后退,竟跌落城下。

这厮杀声渐渐由强变弱,最后偃旗息鼓,归于平静。东方未晓,这是黎明前最后的黑暗。

韩奕扶着墙垛,大口大口地喘息着身上沾满黏稠的血液,耳边仍回荡着双方你死我活的厮杀声。

“相公,敌军退了!”党进走到身边,轻声说道,仍然心有余悸。

“是吗?”。韩奕抬起身来,他坚定地说道,“那么应该轮到我们真正反击了。”

“什么?”党进不明白。他看到了韩奕嘴角挂着得意的微笑。

李瑰正在大发雷霆,他亲手斩杀了攻城未果的部下,犹自余怒未消。

“小小的襄垣城,难道是铁打的不成?”李瑰失意之下,不禁有些后怕。

他终于见识到了义勇军的战力,这击破了他全部的胆气,更让他疑神疑鬼起来,当初韩奕为何会一头扎进襄垣城坐以困斗呢?此时此刻,他萌生了退意。

杨业呆立在帐内,正欲规劝两句,帐外短暂的宁静,似乎出现了一丝骚动。骚动声迅速被一股惊天动地的叫喊声所淹没,众将奔出帐外,眼睁睁地看着一顶行军帐篷在自己面前洼地“奔跑”着。

城头火光的照耀下,城外忽然泛着波光,波光之中无数的汉军军士在波峰间浮沉着、挣扎着、叫喊着。

“水从何来?”李瑰目瞪口呆,面如死灰。杨业等将佐连忙将他拖带着奔逃,刚逃离不远,身后的帅帐轰然倒塌,迅速消失在洪水之中。

凭空出现的洪水淹没了一切,不仅迅速填满了漳水河浅浅的河道,也无情地冲垮了城外的汉军军营,让他们躲无可躲。它欢快地从高处冲下,在襄垣城前因为城墙的阻挡,绕了个圈,将夹杂其中的人、马与一切死的活的,席卷而去,浩浩荡荡地奔腾而下。

襄垣城内当然也渗了水,但大战之后的义勇军纷纷跳入城内只及腰畔的水中,头一次痛痛快快地洗个澡。

“成由于水,败亦由于水。此战功归赵襄子!”韩奕对着部下们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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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风起㈠

韩奕笑到了最后。

李瑰为自己的自负付出了几乎全军覆灭的代价。起初他欺负韩奕兵少。故意让出襄垣,引韩奕上当,本以为这样至少可以羞辱一下韩奕,哪里想到韩奕却将计就计,一头扎进了襄垣城。

韩奕这一行为,让李瑰又惊又喜。李瑰也并非全无谋略,他立刻便想到了韩奕这是以己身将自己拖住,然后另遣奇兵偷袭自己在虒亭的辎重。韩奕也正是这样想的,但这却是一个连环计,让李瑰最终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关键是水从何来。这事出偶然,早在韩奕刚来潞州时,他认为自己首先要做的并不是如朝廷三番五次催促的那样,立刻收复失地,在自己兵力不足而对方已经增兵的情况下,他首先是依靠鹿台山的地利防守,其次是立刻稳定潞州民心。

潞州处于战火的最前沿,民生凋蔽,但终究不能坐等天上掉下粮食,能自力更生,便多一份保证。昭义观察使沈义伦建议役使州兵屯田,并召集流民。沿漳水河围堰,拦截河水,将沿岸田地改造成旱涝保收的沃土。

漳水河是北方一条重要大河,它的南源便是发源自潞州,过鹿台山,然后在襄坦城拐了个弯,流经太行山东西多个州县,最终汇入东海。韩奕毕竟不同于其他武将,他也有发思古之幽情的时候,他知道襄垣城与赵襄子的关系,也知道襄垣城地带地势相对于四周山地最为平垣地洼,它实际上曾经因为被洪水毁过一次而移到了现址。

韩奕因此萌生灵感,只是一直想等到一个机会。李瑰做梦也没有想到,在连天少雨的时候,韩奕竟然发动了一场势如山崩的大洪水,让他几乎全军覆灭。

趁你病要你命,韩奕挥军急追,留守在虒亭的汉军听说李瑰大败,来不及烧毁大量的物资,纷纷逃命去了。周军奋起直追,一口气追到了沁州地界,将汉军赶出了潞州地界,一战毕其全功。

大梁城内,皇帝郭威宵夜难眠,他还不知道韩奕已经在潞州战场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

要怪就只能怪韩奕的奏折一向写得少,并且总是将困难写得轻描淡写。别的将军领兵在外,奏的最多的是要兵要钱要粮。韩奕则首先是想万事不求人,更何况他从未将数倍于己的敌军放在眼里。韩奕被围其间,就是潞州官民也被蒙在鼓里,否则潞州城早就成了一座空城。

郭威似乎感觉到自己真正成了一位老人,心里有事夜里便怎么也睡不着,而白天却常常会打盹。时光如果倒退十年,哪怕是在尸山血海之中,他照样可以酣睡其间。

晋州成了一处泥沼,双方之间的战事久拖不决,害得他茶饭不香,禁军一部部署在徐州一带,为了应付淮南的威胁,大半随侍卫亲卫都指挥使王殷驻扎在邺都,以防辽人的正面威胁,可用的禁军太少,在京的禁军轻易不可调离。

他本对韩奕寄予厚望,希望他能在潞州战场打开局面,为晋州方面减轻压力。

希望越大,失望越大。他却未想到,一向精明能干的韩奕被敌兵轻易地围困在襄垣城,生死难料。这让他惊心不已。尽管他知道战场上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他更恼怒韩奕出兵在外,奏折写得太少,既使有,也是诸如今日敌军佯动我军按兵不动之类的不咸不淡的军报,郭威甚至只能从旁人那里得到过时的消息,正如此次襄垣被围,郭威也是从磁州的陈思让的军报中首先得知的,这让郭威感到特别失望。…,

不过,既然韩奕如王峻所揣测的那样骄傲自满以至于被困襄垣城,郭威却不得不救援。韩奕本来兵就少,如果兵败被杀,则潞州有失,进而泽州势将不保,形势则将危及整个太行山以西的广大地区,后果不堪设想。

郭威无心睡眠,索性召集重臣们彻夜商讨发兵救援。禁军大将郭崇与曹英已经着手准备,就要率兵出发离京,随同前往潞州的,还有郓帅高行周之子高怀德。高行周老迈,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他向郭威上了一表,说自己的儿子如今已经长大成人,可堪一用为国征战四方,郭威感念高行周的忠义,爱屋及乌,便委任高怀德为殿前铁骑军都虞侯。

同平章事兼判三司李毂上个月不慎摔伤了右臂,动了筋骨,在床上躺了一个月,元气大伤。他对权势不太热衷。索性上表请辞,但郭威不仅不同意他辞职,还特意恩旨让他三日一赴衙署,签署文书只需盖上印鉴即可。皇帝都如此体恤自己,李毂还能够说什么呢?听说韩奕被数倍之敌围困孤城,李毂比谁都要着急。

“陛下,还要商议什么?为今之计,只能趁潞州仍在我手,遣兵北上,不教敌军越过太行山!”李毂开门见山地说道。

“李相公说的倒是轻巧,大军出动,军械、箭矢、粮草,一样也不能少,即便是只带干粮,不考虑长期相持,准备妥当也至少需要三日,哪里说出就去?”王峻冷笑道。

“李某虽是文人,但也曾骑马射箭,并非对军事一窍不通,也知道兵贵神速的道理。潞州本属次要战场,但方今之下,敌军知道有机可乘,一旦大举南下。则太行山以西皆将丧于敌手,愿陛下下旨令禁军即日轻装驰援北上,即便不能击败敌军扭转战局,也可迟滞敌军攻势,为我军赢得时间。”李毂慨然奏道。

“哼!李相公怕是担心令女婿的个人安危吧?不少字陛下授其节钺,本指望他能收复失地,却不料他骄傲轻敌,陷入重兵包围。他身死事小,却是国之罪人!”王峻哼哼道。

“鹿死谁手,犹未可知呢!”李毂见王峻如此,不觉动了火气。但此话说来,却未免有些外强中干。他做梦也未想到韩奕会是这个结局,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正如皇帝郭威此时的心情。

“韩帅这次恐怕凶多吉少了。”郭崇在旁叹道。同是武将,他虽然跟韩奕私交不错,但他也不看好韩奕。

郭威盯着地图,说道:“潞州不可失,否则我朝便要处处受制于敌了。韩子仲太令朕失望,明日禁军便离京,轻装急进,多带箭矢,至于粮草,可在河阳就地补足,务必守住潞州。”

“就怕远水解不了近渴啊!”曹英道。

“尽人事,听天命吧。韩子仲对朕有大恩,朕不能不救。尔等领军出征,能救他便要尽死力,纵是失了潞州,朕也不怪罪尔等。如若未能及时赶到,韩子仲不幸……也要寻到他的遗骨。”郭威已对韩奕不报生还的希望了,惋惜之情洋溢于言表。

“遵命!”郭崇、曹英等大将纷纷领命。独高怀德沉默不语。

“怀德有异议吗?”。郭威问道。

这是年轻的高怀德第一次参加这种高规格的御前军议,却是一个不让他感到有任何自豪的时候。他今日一身戎装,精神抖擞,显得英气逼人。…,

“回陛下,臣观陛下与诸位将相言谈,似乎已经认定韩相公此番已经凶多吉少了?”高怀德质疑道,“韩相公有那么容易被人杀头吗?”。

“此话怎讲?”郭威问道。

“敢问陛下,韩帅出镇潞州,可用之兵只有义勇军五千虎贲之士,当地征召的精壮也只能用来剿匪、守城,他可曾上表求援过?”高怀德问道。

“韩帅倒是从没要求增援过。不过他三番两次要过粮食,前天枢密院还接到过昭义节度副使刘德与观察使沈义伦联名的奏表,他们说潞州运粮队伍无故在河阳被扣押。”回答的是枢密承旨魏仁浦。

“有这等事?”郭威蓦然惊起。

众人的视线全都集中在魏仁浦的身上。

“枢密院为何不报?张晖鼠辈,安敢害我将士?”郭威咆哮道,直接面前的御案掀翻在地,零碎丢了一地。

郭威盛怒之下。雷霆万钧,脖子上刺的那只雀儿涨成了红紫色,振翅欲飞。

魏仁浦胆怯地低头说道:“听说河阳节度使张晖怀疑运粮队有太原奸细,故而暂时扣押,以便肃清奸人。此事,王相公知道。”

“秀峰,确有此事吗?”。郭威转而问王峻。

“陛下息怒,确有此事。这定是张晖私自下的命令,臣担心这事公开,戎马之际,会引来不必要的猜测,增加纠纷,故隐而不报。”王峻脸色变了变。

“好吧,这事暂且放到一边。”郭威瞪了王峻一眼,将目光继续投向高怀德。

魏仁浦神色一黯,暗道王峻在皇帝心目中地位果然无人能及。

高怀德方才还是一脸疑惑,此时却是放肆地大笑起来:

“哈哈,潞州面对三倍之敌,说少不少,说多其实也不多,我原本以为以韩帅之智勇,他岂能轻易被围?以五千义勇豪杰,正面交战,即使不能将敌击溃,也完全能突围而出,诸位大人何故长他人志气灭自家威风?

方才高某听魏大人所言关于粮草押运之事,我更是放心了,既然韩帅是四月二十五日被围困在襄垣城,而刘德与沈义伦联名奏表,则是五月初一日递入朝廷的,照五百里急递的脚程推断,刘、沈二人明知韩帅被围,却为何在奏表中只提粮食,却只字不提其帅被围之事呢?”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众人当中,要么是不知道刘、沈二人奏折的事情,要么就是压根就没有想到这一点,包括王峻和魏仁浦。

“快将刘沈二人的奏折找出来?”郭威大声疾呼。

魏仁浦很快就将刘德与沈义伦二人联名的奏折翻了出来,呈给郭威。众人细细审阅,果如高怀德所猜的那样,刘、沈二人果真只字未提韩奕被围之事,只是那奏表上有王峻画的押,异常醒目。

高怀德继续说道:“刘、沈二人,是韩帅的元从心腹,他们明知韩帅被围,只知催要粮食,这分明是丝毫不担心韩帅安危。依臣揣测,韩帅怕是故意让自己陷入敌兵包围,否则难以让人理喻。”

“嗯,刘德朕是知道的,他是位老谋持重之人,与子仲情同父子,他是万万不会见死不救的。那沈义伦,朕也听说他颇有才学。”郭威听了高怀德的怀疑,稍稍放心,却对韩奕更是愤怒:

“若真如怀德所言,韩子仲此役若能幸免,朕定不会饶了他,定他个欺君之罪!”…,

“陛下,若是韩帅立了大功呢?”高怀德壮着胆子反问道。

“怀德,你对子仲如此有信心?”郭威奇道。

高怀德没有直接回答,却道:“陛下心中早有计较,臣安敢妄议?”

郭威闻言,一时间浮想联翩。当他第一次听说韩奕的名号时,他还是河东的一位大将,在河东刘知远帐下却不出名,但当时的韩奕却单单找上门来要求投效河东,可见韩奕有先见之明。

真正见到韩奕时,是在洛阳,韩奕凭借一己之力,扫灭洛阳之敌,也并非是完全依靠武力攻取,而是故意放开一条生路,然后衔后痛击。

韩奕真正受到郭威重视,还是在征河中李守贞时。若非韩奕见微知著,识破李守贞的突围之计,要剿灭李守贞,绝对要多付出些代价。既便是平内难时,韩奕也是在他最需要出现的时候,突然出现在两军对峙的战场,一战改换天地。

一想到内难时韩奕对自己的大恩,郭威更是坐不住了,他倏地站起身来,慷慨陈词道:

“韩子仲自请出镇边疆,为国牧守一方,不慎陷入敌军包围,纵是如此,也是为国征战。身为一国一君,岂能见死不救,让敌耻笑,明日鸡鸣之时,发兵潞州!尔等若战死,还有朕的儿子。朕的儿子战死,还有朕这把老骨头可堪一用!”

“遵旨!”群臣齐声说道。

翌日清晨,大军集结在西郊,郭威亲自出城为大军壮行。

郭崇、曹英、高怀德等披挂齐整,纷纷请命,万军丛中,旗帜遮天蔽日,气势逼人。郭威为救援潞州,这一次将在京人马尽出,发誓要救回韩奕。

郭威恨不得亲自披挂出征,他站在点将台上,举目俯视自己的军队。

蓦然,一骑飞来,迎着初升的朝阳,手中高举着一只竹竿,竿梢上高高飘扬着一段鲜红绸布。

李毂与魏仁浦相视失色,暗道:

“这回玩笑开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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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风起㈡

皇宫中,郭威与王峻二人对坐小酹。

郭威今天很高兴。韩奕自潞州传来的露布,宣布了一场期待已久的大胜,一举扭转了大周朝在山西被动挨打的局面。韩奕在潞州“略施小计”一举歼俘一万五千敌军,收复了失地,一鼓作气作出北上反攻沁州的姿态。太原伪皇帝刘崇闻听襄垣大败,大惊失色,唯恐沁州有失,业已将晋州战场重兵撤去。

郭威一高兴,御案前便多加了两样菜式。

君臣二人今日都穿着居家常服,卸去一切繁文缛节,随意地席地而坐,一边相互劝酒,一边有一搭没一句地闲聊着。

除此之外,殿内并无他人。殿中门窗都敞开着,清风徐徐,很是凉爽,二人很享受盛夏季节这难得的惬意时刻。

“秀峰兄,你我二人已经多日未曾这样轻闲了,今日兄长可要多饮几杯。”郭威笑道,他亲自给王峻添酒,王峻也不跟他客气。否则太见外。

“是啊,陛下登基以来,先是徐州不服王化,诸道之中也有三两个居心叵测之辈,辽人雄居燕地阴魂不散,更有太原刘崇那个老顽固。”王峻也感叹道,“你是皇帝,我是宰相,天天拆东墙补西墙,忙得脚不沾地。还要防备小人作乱,真怀念以前无官一身轻的日子。”

“秀峰兄所言极是。弟有时想,还是以前在河东为将时,更多自由。那时虽然穷困,但比上不足,比下有余,隔三差五地邀上几个同辈,一醉方休,哪管身边闲事?哦对了,那时候,我结发之妻柴氏尚在世间,你常常没钱买酒,便假借着我的名义,向我夫人讨酒喝,最后还是我挨骂。”

“哪有这事?”王峻老脸一红,故意打趣道,“你既怀念过去,要不。你不做皇帝了吧?不少字”

“那秀峰兄不做宰相吧?不少字”郭威反笑道。

君臣二人哈哈大笑起来。

郭威不可能脱下龙袍,再做回“郭雀儿”,正如王峻也不可能挂印而去,重新去做一介平民,或者如年轻时那样在权贵门前游走和饱受他人白眼。

时也,运也,命也。这就是命,命运让他们成就了今天的地位,当一切来临时,曾经让他们不知所措,以为这是个不归路。

但仅仅是半年,郭威与王峻这两位难兄难弟,对当初的犹豫、惶恐与激动已经释然。郭威已经习惯于接受臣民的膜拜,王峻已经当仁不让地认为自己是大周朝的中流砥柱。

过去东奔西走寄人篱下的不甘,和渴望出人头地的心情,早已如昨日黄花,只剩下如今豁然开朗的大笑。重新追忆起过去的苦涩与悔恨,正如品尝两人面前的美酒,越陈越香,个中滋味只有如郭威与王峻这样年过半百的人,才会真正懂得。

如果非要说这二人之间的不同。除了一个是君,一个是臣之外,在王峻差不过快忘记过去的颠沛流离的日子,陶醉于被阿臾奉承之辈包围的情形,而郭威仍然记得自己曾不过是潞州一个当街杀人的大兵。

“秀峰兄这两日在忙些什么?”郭威有心无心地问道。

“除了给边关将士计功、奖赏之外,就是忙着关于凉州请帅之事。”王峻答道。

“关于凉州请帅,可有人应选?”郭威问道。

“一个月了,没人愿做凉州节度使。”王峻觉得好笑。…,

凉州,地处河西走廊的咽喉之地。虽有长河落日圆大漠孤直的壮丽之美但那毕竟是诗人笔下的意境,如今的凉州不可同日而语,它成了汉、党项、吐蕃、回鹘与诸胡杂居地带,从来就没有一支力量能在那里站稳脚跟。

吐蕃人曾趁李唐衰弱,一度占领河西,唐时张议潮鉴于中原丧乱,自请为河西节度使,一度联合于阗人,赶走吐蕃人,将河西走廊与关中联成一片,然而大唐帝国毕竟是衰弱下去,河西走廊终成了诸多势力混居之地。

对于近世中原朝廷来说,那里不过是一片飞地,甘州有回鹘牙帐,而沙、瓜、凉三州自称唐官,皆天宝遗民,衣冠未改。此三州虽然名义上臣服中原朝廷,但实际是河西节度使这个职位仅仅是个空衔罢了,甚至发生过中原使者被当地人劫留逼为刺史的情况发生。

没有人能够在那里发号施令,一不小心,却很可能将脑袋丢在那里。王峻奏请郭威同意。索性张榜天下,公开招贤,以为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但一个月过去了,竟然没有一个主动来做这个节度使的人。

“凉州是化外之地,若非凉州留后折逋嘉施自请,我可管不了那么多。”郭威道,“秀峰兄准备如何了结此事?”

“臣倒是有一个人选,正要说给陛下知晓。”王峻放下酒杯道。

“哦,是谁?”郭威好奇道。

“臣有一故人,名叫申师厚,此人曾做过兖州牙将,晋高祖时也曾在侍卫亲军中当差。此人有志于为国朝尽犬马之劳,也颇有些才能,不如……”

“我听说这申师厚是秀峰兄家中的常客吧?不少字”郭威捋着胡须,轻笑道。

王峻略感惊讶,那申师厚仗着与他过去的交情,常常穿着破破烂烂的,守在他出府回府必经的路上,讨要官职,此事京城人无人不知,没想到连郭威都知道。王峻尴尬地说道:

“嗯,是有这么回事。反正凉州是化外之地。也无人愿去,不如就打发申师厚去吧。”

“好,那就先授他为左卫将军,再加检校工部尚书,多给驼马、钱帛,将他打发去吧。”郭威点头道,他不关心申师厚在凉州是生是死。

郭威的爽快,让王峻还觉这是因为自己的面子大,哪知郭威接下来说道:

“凉州不比本朝各镇,区区一个河西节度使何足挂齿,但今天我却有另一项任命要跟秀峰兄商议一下。”

“何事?”

“河阳节度使张晖!”

王峻心里一紧。

“我朝将士在外征战。劳苦功高,不必说王晏、王万敢、史彦超等在晋州连月激战,就是向训的镇北军,

一战几乎全没。戎马之际,首要的就是抵御外侮,同仇敌忾,但竟有张晖鼠辈,敢私自拦截粮草,令我将士寒心!此辈恶徒,不杀不足以正朝纲,不杀不足以壮我军势!”郭威说话间,不觉又动了肝火。

王峻轻轻端起酒杯,淡淡地说道:

“你是皇帝,你想杀谁就杀谁,何必问我?坊间有传闻,说是王某勾结张晖,陷害韩子仲,这是哪里话?我王秀峰身正不怕影子斜,倘若陛下念着张晖也是河东旧将的份上,大事化小,我倒要劝你趁早杀掉他,为我洗冤!”

汉祖刘知远在河东为帅时,现任河阳节度使张晖当时也是刘知远帐下亲校,与王峻颇有交谊,若非没有王峻授意,张晖也不敢私自拦截潞州粮草。…,

王峻原本只是借此不想让韩奕再立大功,他以为以区区五千人马,防守尚可,进取却有不足,他以为只要韩奕镇潞久而无功,他便好趁机落井下石,却未料到韩奕以智胜敌,而且还是大胜、速胜。

张晖死定了。王峻暗想。

“好,有秀峰这句话,我也就心里有数了。”郭威语气缓和了不少。

“河阳一镇地理极为重要,既是我京洛门户,又是泽潞后方。需换个适当人选去镇守。”王峻道。

“我准备移许帅武行德去河阳任节度使,前代时他曾在河阳杀辽起事,又做过河阳的节度使,有气节、有担当,在当地官民中颇有名望。秀峰兄以为如何?”郭威想道。

王峻察颜观色,见郭威话意间似乎早有将武行德移镇河阳的打算,也不便极力阻止。他知道,武行德跟韩奕交情很不一般,郭威也正是看到这一点,加上杀掉张晖,算是给韩奕及义勇军将士一个交待。

“武行德经历丰富,足以担当此任。不过他先自河阳是移镇镇州,又自镇州移镇许州,今日陛下又想让他移镇河阳,在镇日均不超过一年,未免太速。”王峻说道。

“这没什么!”郭威摆摆手道,“韩子仲不也是如此吗?他先后担任西京留守、郓帅以至开封府尹,均不超过一年,虽然年纪轻轻的,我见他不管是为将为郡守,样样做的都比别人好。年轻人嘛,就应该多担些责任,武行德也是如此。经过襄垣一事,倒让我明白一个道理,我们年长的,不要总是小看年轻人,不敢放手。依我看,让韩子仲、向训,还有高怀德这些年轻人在边关多多历练,将来在我百年之后,一代新人换旧人,他们正值年富力强,又有才干,辅佐朕的儿子安邦定国治理天下,如此我也就可以含笑九泉了。”

王峻闻言,脸上的肌肉似乎抽搐了一下,他忽然站起身来,整了整衣衫,庄重地跪拜而下,道:

“臣老了,又才疏学浅,没什么本事,恐坏了陛下的国事。老夫不如就此辞相,请陛下另择贤明吧!”

郭威惊道:

“秀峰兄,何出此言?”

王峻有恃无恐地回道:“老夫虽然老迈,但也有自知之明,今听陛下一席话,臣未免才觉自己已经挡了年轻后进的仕途,阻了陛下招贤纳士的路。故而有此请辞。”

郭威慌忙亲手将王峻从地上拉起,一边作揖一边赔礼道歉:“秀峰兄误会了,你我相交二十年,过硬的交情,也算是生死之交,何时有过如此生份的情形?没有你王秀峰的鼎立相助,我郭威不过仍是一只雀儿,哪有如今的皇帝做。我今日只是有感而发,并非是对秀峰兄不满,秀峰兄定是误听了小人的谗言,我大周上下怎能离得了你呢?”

“陛下果真如此想?”

“我对天发誓,只要我还是大周朝的皇帝,秀峰兄就是当朝第一宰相,如有违背,便遭天谴!”郭威发着毒誓。

王峻眯缝着眼,见郭威态度赤诚,并非作伪。他虽然不在提及辞相之事,心中未免存有了芥蒂。君臣二人重拾起杯盏,饶是郭威百般劝饮,试图言归于发,方才的惬意与和谐之感已经荡然无存。

二人都觉气氛变了味,索性各自散了去。

黄河边,一支军队正在渡河。

这是来自京城的铁骑军右厢两军共两千人马,由新任都虞侯高怀德率领,目的地便是潞州。随行的还有皇帝的宣慰使魏仁浦,他要代表皇帝与朝廷,前往鹿台山军前犒赏三军。…,

高怀德衣甲鲜明,意气风发,策马立在岸边大呼小叫:

“利索点,都利索点,尔等老胳膊老腿,许是没吃饱饭!咱们铁骑军要是去晚了,就没仗可打了!”

高怀德又嘟哝了几句,带着牙卫打马走了,留下正在渡河的军士们面面相觑。

“赵兄,这高家的子弟就是与众不同啊。”说话的是铁骑右厢第二军都指挥使韩通,人称“韩瞪眼”的那位。这是位老资格的战将,不久前还是天雄军马步都指挥使,原隶属于王殷的侍卫亲军,这次被郭威召一纸诏令招进了铁骑军中。

被他称为“赵兄”的是铁骑军右厢第一都指挥使赵弘殷,更是铁骑军两厢四军中排号第一位的军主。赵弘殷年近半百,有一张宽大的前额,身材不高,但看上去极为健硕。

“不看陛下的面子,也要看齐王的面子。陛下不也是对我等明言吗?高少将军去军前效力,虽然挂着我们铁骑军都虞侯的官衔,但大事还得你我二人拿主意,要不然最后吃军棍的还是你我。”赵弘殷笑道。

韩通注视着高怀德远去的背影,道:

“高少将军武艺高强,自幼随齐王征战,当年戚城血战足见其英雄无畏。虽然从未独当一面过,但也并非浪得虚名,正所谓虎父无犬子。倘若他能放下世家子弟的派头,成为韩相公第二也未为可知哩!”

赵弘殷嘿嘿一笑:“韩老弟离着潞州老远着,就开始拍韩相公马屁了,原来你们都姓韩。你以前在京城侍卫军中时,不时扬言要去义勇军的校场挑战吗?”。

“老实说,我跟韩帅也并非陌生,当年陛下征河中,我与他同在陛下麾下效力。只是我从未想到,韩帅崛起之快,近世罕见。”韩通瞪了赵弘殷一眼,“对了,令郎也是当年自请军前效力的,我记得韩帅当时颇有招贤之意呢!令郎如今在哪高就?”

“犬子匡胤现在滑州任指挥使。他性子不像我,认准了的事,就是八匹马也拉不回来,我曾数次写家书劝他来我军中谋个职位,彼此也好有个照应,他百般推辞,就是不肯。”赵弘殷未免有些伤感,“我与他已经有两年未相见了。”

“万事不求人?韩某虽不认同,但令郎想全凭自己的才干升官进爵,可见也是有骨气之人。令郎若是在你麾下,就是凭真本事立了功升了官,也会被旁人认为这是因为他是你儿子的缘故。”韩通安慰道,“就说咱们的这位都虞侯,新官上任,像个催命鬼似的,怕也是如令郎这般想的,急着要在韩相公麾下效力,与齐王撇清干系,凭自己真本事大干一场呢!”

二人正说话间,高怀德又打马驰了回来,远远的再一次大呼小叫起来:

“赵将军、韩将军,快点、再快点!”

“来了、来了!”赵、韩二人无奈,急忙喝令军士加紧渡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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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风起㈢

弯弯曲曲的官道。在崇山峻岭间向北延伸。

军士们顶着烈日,耷拉着脑袋向前行进着,汗流浃背。就是负重随行的驼马也显得有气无力,马嘴里冒出的白沫和淌下的涎水,滴在夏天正午白亮刺眼的地上,迅速地被蒸发干净。

已经将泽州甩在了身后,进入了潞州长子县的地界,钦差大臣魏仁浦还在对泽州城外的那口巨大的石瓮心有余悸。自春末韩奕入泽州,修筑了那口石瓮,至今已经足足填满了八十颗头颅。

这当中既有贪官污吏,更有罪孽深重的悍匪、流寇,无论如何,他们抵挡不住韩奕的雷厉风行与说一不二,短短不到半年的时间,泽、潞二州的县令及以上官员已经换了一遍,清一色地被换成了文官。这当然不能不引起非议,何况泽、潞二州为边州,军事是第一位的,文治只能退居其次,让文人去治理这一方饱受战火威胁的二州之地,让人觉得太过孱弱。恐怕操之太急了,但韩奕还是做成了这件别人办不了的事。

自三日前越过太行山以来,越是往北行,就越是能清晰地感觉到双方军事对峙的紧张气氛。尽管如此,魏仁浦还是从当地百姓的脸上还到了希望。

高怀德意气风发,如脱缰的野马,天地任自由。他根本不顾头顶上的烈日,催促着部下们加快脚步。

他还意识不到身边的赵弘殷与韩通二位正在想着心事,这二位老资格的将军不知道韩奕将来会如何对待自己及身后的两千部下,是否会一碗水端平?这让他们难免有些忐忑。皇帝的诏命写得清清楚楚,殿前两千铁骑军赴潞,要受韩奕节制,这意味着韩奕对铁骑军将士有生杀予夺大权。

“赵兄,义勇军军法极严,军中规矩多,咱们应多向将士们交待几句,让他们将在京城里养成的臭毛病都收敛些,以免冒犯了韩帅军法。”韩通故意落后几步,与赵弘殷并行。

赵弘殷没有回答他的话,示意韩通道:“韩老弟,你看这路边的樵夫是否太多了些?”

韩通闻言,迅速地打量着四周山岭,见不远的山岭中有人影晃动,每一处山腰树林中总有三两个猎户或樵夫打扮的人,带着弓矢,也在打量着官道上的大队人马,只是全无敌意罢了。

“烈日当空。是有些古怪。”赵弘殷点头称是。

队伍的前锋忽然停了下来,两千人马与随行车辆立刻拥堵在狭窄的官道上,有人叫骂着,更有人趁机躲到路边荫凉处躺下。有军士自队首匆忙地奔来禀报:

“禀报魏公,高将军,赵将军、韩将军,前方有自称是义勇军的兄弟将我等拦了下来,据说韩帅正在二十里外的江渚岭驻军,韩帅遣人让我等去江渚岭会合。”

魏仁浦奇怪韩奕居然不在鹿台山大营或者潞州城,出现在了紧邻泽州的长子县,看样子当然不是因为自己而来,此地离潞州至少百二十里,他忙命那军士道:

“向来人说明,魏某乃朝廷钦使,奉陛下皇命,正要去鹿台山大营犒赏有功将士,还有铁骑军两千将士,正奉陛下敕令要赴韩帅帐前效力。另外请来人带路,我等好去拜见韩帅。”

“遵命!”军士应道。

魏仁浦回头,见军士们一哄而散,未得休息的命令。全都旁若无人地跑到树荫下纳凉,立刻气不打一处来。赵弘殷与韩通二人老脸一红,连忙呼斥着部下们重新回到路中央。…,

当魏仁浦、高怀德与赵、韩四人见到韩奕时,韩奕正踞坐在江渚岭下的一张草席上,与人谈判。

江渚岭是一支吐浑部族聚居的地方。吐浑是一个古老的民族,曾世居遥远的西海,一度十分强大,后因受吐蕃、唐接连打击,被迫迁居长城内外及河东一带,先后臣服于沙陀与契丹人,如今已经势微。

这支吐谷浑部族总人口不下两千人,不过却是以妇孺老人居多,原本聚居在汾河两岸。郭威登基后,鉴于这支吐浑人还算恭顺,以及国家稳定的需要,就敕令他们从晋州移居至此,更靠近内地,以便更好的控制。

族长汉姓为白,名叫白守敬,有一副白花花的大胡子,年纪虽大,身体还算硬朗,他自称跟郭威曾有交情。

白守敬和他的族人日子过得不好,虽然自先祖就久居汉地,但他们至今仍然不懂种地,只知道牧马和狩猎,以往还可跟汉人交换劳动成果,日子过得不好也不坏,现在他们即便是手中有土马与猎物。也无处可以交换,因为山下的汉人百姓自己粮食都不够。就连这位族长的穿得也寒碜。

所以,白守敬的族人就做起了无本买卖,下山抢劫。韩奕闻听此事大怒,立即率领一千人马,并发动附近乡兵,将江猪岭围了起来。硬拼不是办法,白守敬听说过韩奕的威名,只好下山来谈判。

“郭皇帝赐我族人居住在此地,相公为何兵戎相见,难到你敢违背郭皇帝的旨意吗?”。白守敬道。

“皇帝允许尔等居住此岭,那是陛下仁慈,可怜白族长与族人。听闻你族人下山,打家劫舍,抢走了不少财物,韩某今日来,只是来执行大周律令的,非是与族长为难。”韩奕道。

“我族人野惯了,不懂什么律令,如有冒犯之处,还请相公多多担待。”白守敬装糊涂,其实汉人的事情没有他不明白的。他们算是熟户,熟得不能再熟。

“法不容情。吐浑人既然住在我大周境内。那就应当遵守我大周朝的律令。”韩奕断然拒绝。

“相公盛怒而来,难道视我族人为无物吗?”。白守敬原本以为韩奕如他所见过的官员,比如前任节度使常思一样,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却未料到韩奕根本就不吃这一套。

“敢问山上有多少人?”韩奕忽然笑道。

“可战之士,足足有两千!”白守敬夸下海口,内心未免色厉内荏。

“就算族长有两千勇士,可敢放手与我一战吗?”。韩奕微微前倾着身子,逼视着对方。

韩奕话音刚落,高怀德已经窜到了身边。高声说道:

“韩帅要跟谁打仗?来的早不如来的巧,请韩帅下令吧!”

韩奕听到身后的呼声及大队人马陆续来到时的喧哗声,回头见是高怀德等。魏仁浦、赵弘殷、韩通等立在不远处。韩奕冲着魏仁浦等人点点头,对高怀德笑道:

“高兄远在太行山外,我就感觉到了你身上的杀气逼人。请高兄稍安勿燥,早晚需高兄及铁骑军的兄弟们鼎立相助。”

高怀德脸上微红,他人还未到军前,韩奕就已经知道了高怀德那颗按捺不住的雄心壮志。韩奕不待他答话,回头冲部下喝问道:

“党进!”

“属下在!”党进从人丛中奔向前来。

“前些日子潞州百姓送来的美酒,还有多少?”韩奕问道。…,

“还有百坛左右!”党进答道。

“多少?”韩奕表示严重质疑。

“还有二百坛!”党进低声说道。向训、蔡小五等人发出哄笑声,陈顺笑骂道:

“大伙将来都是并肩作战同生共死的兄弟,几坛酒算得了什么?党进,你可别坏了咱们昭义军名声,让人笑话!”

“大声点!”韩奕抬高了音量。

“回相公,还有二百七十一坛美酒,保管够这里所有人痛饮一场!”党进挺起胸膛,大声地回答道。

“好!全部贡献出来,为魏大人及铁骑军的兄弟们接风!”韩奕命道。

“谢韩帅!”赵弘殷等人齐声称谢。

韩奕转过脸来,逼视着白守敬,不发一言。那白守敬早已经吓得脸色发白,这盛夏季节里背上冒的是冷汗。

不必说云集在江渚岭下的三千人马,就是韩奕登高一呼,四方乡勇齐集,也会让他吃不了兜着走。潞州乡勇都是韩奕刚赴任时设立的,由本地各县各乡各村的精壮组成,各处遍立烽堠,忙时耕种,闲时担当警讯,起初是为了缉拿流寇,后来又承担着搜捕太原奸细的任务,在韩奕的强力组织下,将潞州经营的如天罗地网。

就是上次吐浑族人下山,虽然抢了些粮食,但因此丢了几条性命。一处报警钟敲响,乡勇四方云集,比官军都要管用。白守敬怀疑韩奕这次兴师动众,怕不是为了那三两袋粮食。

“相公及麾下勇士英勇。但又何必逼人太甚?”白守敬矮了半截,“就算按照大周律令,我族人不过抢了几袋粮食罢了,不曾伤了一人,罪不致死。我用牲口抵偿如何?”

虽然齐王高行周早有交待,告诫高怀德不要乱了上下关系,但高怀德不拿自己当外人,依韩奕的模样,紧挨韩奕坐下。

“相公,老夫是不得以啊!自春天时起,族中就断了粮食,牲畜又接连病死,所以族中男人只能出此下策,我等并非有意冒犯相公!”白守敬几乎要伏地讨饶。自尊虽然重要,但相对举族两千口人的性命来说,自尊心不值一钱。

韩奕似乎很是同情:“白族长说的是实情,但国法难容啊!”

白守敬听韩奕语气似乎有周旋余地,稍稍放心:“那依相公之意,此事当该如何了解?”

“高兄,令尊年轻时常在塞外行军打仗,令尊可曾对你说起,蕃族人是如何处置抢劫的?”韩奕问高怀德道。

“蕃人若劫人财物,通常会被罚用三倍的财物偿还苦主。若是杀了人,则出三十头牛马抵罪。大约蕃人别无长物,牛马最珍贵。”高怀德不知道韩奕真实用意,顿了顿又道:

“不过这里是咱大周,这要看韩帅手中的刀答不答应!”

“韩某初来之时,便与族长有约,尔等族人若一向相善,我自会保尔等周全。今则出了这等事情,白族长难道是明知故犯吧?不少字韩某虽为一镇主帅,但治下百姓受苦,我不得不给一个交待,否则韩某岂有颜面见这一方父老?”

“那就按十倍的价值偿还,如何?”面对韩奕的威逼,白守敬试探地问道,如今粮食金贵,这让他肉疼。

“好吧!”韩奕点头,正当白守敬心中大石头刚放下,韩奕又道,“不过……”

“如何?”白守敬紧张地问道。

“关于劫我百姓粮食一事暂且如此处置,这是件小事。隔日不撞日,今日韩某想跟白族长算另一笔帐。”韩奕道。…,

白守敬急忙问道:“我族人虽然性野,但一向安份,除了上月下山抢了些粮食,不曾再冒犯过相公法令。”

“白族长应对我五百义勇军及八百镇北军之死负责!”韩奕喝道。

白守敬闻言,目瞪口呆,大感冤枉,一副长长的胡须也剧烈地抖动起来。高怀德扳着手指头道:“一千三百人,如果按蕃人的规矩偿还,得用三万……三万九千头牛马偿还,我没算错吧?不少字”

“高兄识数!”韩奕赞道。

白守敬哪里有三万头牛马,就是三千头也没有,他涨红了脸,怒极了道:“相公今日说清楚,我族人何曾杀得了一千三百官军。”

“这一千三百壮士,均死在汉军的刀下。韩某抓了汉军俘虏,有足够的证据表明汉军主帅李瑰与族长有过书信往来。白族长想谋反,从我背后来上一刀吧?不少字”

“冤枉呐,老夫不识字啊!就是族中也找不出一张纸来,哪有什么书信往来?我也不认识什么李瑰!”白守敬扑通跪在地上,他算是明白了,韩奕今日是故意找上门来。

“要么偿还我三万九千头牛马,要么就按我大周律令,杀人偿命。换我一千三百部下来!”

“杀人偿命!”身后的部下们纷纷喝道。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白守敬被愤怒彻底包围了,江渚岭上的吐浑族人不安地骚动了起来。

嘟、嘟……

一阵阵急促的角号声响起。

霎时间,四周山岭间亮起了无数面“韩”字旗帜,各色旗帜下四方人马向着江渚岭奔来,将它团团包围。

角号声止,如雷的鼓声紧接着响起。民壮与乡勇抬着各式弩具,在各县县尉与乡警的指挥下,扑面而来,迅速地守在了下山的各个路口,严阵以待。

魏仁浦等来自京师的人马,目瞪口呆,虽然这些形形色色服装各异的人马很不齐整,但是能将他们组织起来,就绝非一件易事。

韩奕撇了撇嘴,转过头来,招了招手,唤来吴大用:

“准备了三天,但乡勇来的还是有些慢,我离得老远就看到他们趴在地上蹶着的屁股!”

“第一次召集,既要让农夫扔掉锄头,让小贩放下生意,都拖家带口,还要尽可能地防止乡勇集结的目的泄露,已经很不错了。”吴大用面露为难之色,解释道,“不过,杀鸡何须兴师动众?”

吐浑人不认为自己是待宰的小鸡,就是白族长还想着如何不动刀子摆平此事的时候,江渚岭上有一男子单枪匹马挟怒冲了下来,竟直奔韩奕而来。

高怀德唯恐自己得不到一显身手的机会,早已经长枪在手,兴奋地迎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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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风起㈣

芯马从江渚岭上狂奔而下,其势如箭六,”

高怀德横枪在手,挺身挡在了怒马面前。韩奕抬手制止部下们射杀的意图。

艺高人胆大,高怀德无所畏惧,脸上甚至挂着一丝笑意。那吐浑族男子伏在马背上,双眼牢牢地瞪着他这个不怕死的,那这笑意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那男子微一愣神,斜侧着半边身子,待一靠近。虽然诧异于高怀德脸上的笑意,但“呼”地手中铁枪往高怀德胸腹间直直地刺去。疾如迅雷。

铁枪锋利的枪尖在烈日下闪耀娆艳的光芒,夺人心魄,令人为之神摇。说那时迟那时快。高怀德在那枪尖似乎就要戳中自己胸胜的一刹那间,突然凭空消失了。

骏马飞速地一晃而过,马背上的男子意识到自己这志在必夺的一枪扑了空。紧接着他感觉自己飞了起来。

高怀德在对方刺中之前的一瞬间,已经矮身躲过,顺便的自己的手中的铁枪狠狠地刺进了骏马的腹部。骏马受这致命的一击,发出凄恰的长嘶鸣声,猛得栽倒在地,巨大的惯性既带走了高怀德的铁枪,也让它的主人腾空飞了起来。

那吐浑男子虽然人在半空中小却不慌张。在落地的时候,顺势滚落在地,卸去了大部分力量,迅速地想爬起来。只是手中的长枪已经不翼而飞。

高怀德紧追上几步,大吼一声,奋力纵身一跃,在对方将起未起之时,一只铁拳已经凌空砸下。那男子还未来及站起身来,只得仰着头勉强抵挡,这股压迫性的力量让他被迫再一次侧卧在地,右脚却已经使出了个“朝天脚”正击向高怀德那张棱角分明的下巴。

高怀德被这神来一脚,逼得硬是扳回自己前倾的身子。堪堪躲过。两人一经分开,各自站定,直视着对方。

众人被这一出好戏给吸引住了,发出一声剧烈的赞叹声。他们既惊叹高怀德的临危不惧与冷静沉着,也惊讶于那吐浑男子的好身手与急中生智。

这位吐浑男子,一身短打扮。虎背熊腰。看上去就象一座小山一样,威风凛凛,因为天气炎热上半身敞着怀。露出古铜色的胸脯。他肩宽体阔。瞧他那一张黑红的脸庞,年纪倒是不比高怀德大多少。

“这便是令郎白如虎?”韩奕问道。

“这便是我的儿子,我们族中最勇敢最有本领的勇士!”白守敬表面上无比骄傲。心中却暗怪儿子鲁莽。

“人外有人,山外有天。就是不知道遇到了高将军,令郎是只真老虎。还是一只病猫呢?”韩奕故意讥道。

“倘若相公让他们一对一全凭真本事。我保管没人可以胜过我儿子。”白守敬张红了脸。

“那么白族长可敢与我赌上一赌?”

“赌?”

“令郎若是赢了,我立刻退兵。并且许诺永不踏入江渚岭,绝不会伤了你族中一草一木。”

”若是我儿子输了呢?”白守敬看来是对自己儿子有极大的信心,听韩奕下了这般赌注,立刻脱口问道。

“你族中男子,十五岁以上,五十岁以下,带上弓矢,骑上战马,跟我走!”韩奕道。

白守敬盯着韩奕瞅了好半天,这一张似笑非笑却恰似志在必夺的脸。让他忽然明悟了。正如吴大用所言,杀小鸡何须兴师动众。对付江渚岭上的吐浑人根本就不必大动干戈,更不必花上一个时辰与白守敬对坐谈判。

弗奕此来,就是为了征兵。想将擅长登山越岭与骑马射箭的吐浑人编入自己军中,一来壮大自身力量,尤其是补充镇北军的兵源,二来也可消除身后的隐患。汉将李瑰在襄垣惨败之前。确曾遣人招降这支居住在泽、潞交界处山中的吐浑人小只是密谍被韩奕偶然抓住了而已。这让韩奕意识到身后的这支独立于朝廷的力量不可小视。

他之所以兴师动众,则有两个目的,一是为了检验自己发展乡军的成果。以便为将来可能的战事做准备,更是向江渚岭上的吐浑人表明,自己要想灭亡他们,实在是易如反掌。当然,如他更不想让自己麾下的军士不必要地战死在这里,如果能一举数得,何乐而不为呢?,

高怀德与白如虎二人就在十几步远,二人都听到了各自当家人的谈话。各自赤手空拳地对峙着。

“我若不与相公赌呢?”白守敬反问道。他有一把浓密的长髯。和一双顾盼自雄的大眼,气势雄浑,怎么看都看不出他已经五十出头了。

韩奕没有答话,只是脸上的笑容已经没有了。

白守敬刚刚升起的豪气,立刻被韩奕用无言的回答给压了下去。他良久叹道:“相公是我见过的第二厉害的年轻人。”

“敢问那排第一的是谁?”

“相公永远也不会见到这个人,因为这个人早就死了,他叫李存肋!”

“谢天谢地,我只能排第二小要不然天天要被人上门挑战,还不烦死?”韩奕莞尔一笑。“白族长不要给我戴高帽,这个赌你还赌不赌?你们吐浑人若是加入我军,只要听我号令。敢拼命用事,朝廷的赏赐自然不会少了你们。那沙陀人李存勋既然能做上皇帝。你们这一支吐浑人说不定将来会有人做上将军呢小这比你们守着这一方穷山勉强填饱肚子要好得多。倘若你们吐浑人都贪生怕死。倒让我失望了!”

“相公不必用言语激我,今日你将刀架在我脖子上,我能有其它选择吗?相公耍是真想招我族中勇士入伍,定要让老夫看看何人能驾驻了我们,我们可不愿跟着手下败将去上战场!”韩奕一副施舍模样实则威逼利诱的本质,令白守敬哑然失笑。

“白族长够爽快!”韩奕大喜,冲着高怀德呼道,“高兄,使出你看家的本事来,定要让对方输得心服口服!”

韩奕话音未落。高怀德已经向白如虎扑了过去。那白如虎平时在族中堪称第一好手,在武力上从来就看不起别人。却未料到高怀德更是骄傲。习惯于得势不饶人,在武技上哪里还会谦虚,雨点般的拳脚立刻扑天盖地扑来,让白如虎一时只有招架之力。

“高将军!”向刮大呼道。“韩帅说了。这次能否早日重建镇北军。就看你了!”

高怀德将这种压力视若无物,他眼里只有发散无穷精力的快感,就是将对死。坏了韩奕的大计,他也只会当这是个意外。

白如虎感觉到一种大气碎礴的压力,这种压力在他成年后就没有遇到过了。这激发了他体内更大的战意,咆哮着与高怀德斗在一起。

拳拳生风。呼喝声不绝于耳。两“

八…澡那片平地。疯长的第草因他们践踏而折伏在地六”

正当白如虎发起了反击,中门大开之时。高怀德见有机可趁。利用自己更为灵活的身手,避开白如虎如石驼的拳头,一拳直击白如虎的胸膛。

高怀德感觉自己这一拳打实了,心中暗自惊喜。这一拳却如同打在一堵墙上,白如虎的虎躯只是表面上只是晃了一晃。其实胸骨欲裂,他强忍着巨痛,就势挟住了高怀德伸出右臂。跟进一步,用右肩猛得撞向高怀德怀中。

高怀德感觉自己如同被一头牛撞中,体腔内热血沸腾,喉头发甜。连忙顺势抽出右臂。用脚背猛踢白如虎膝窝。这脆弱的地方被这重重一击。白如虎哎呀一声,立刻放开了高怀德。

二人又散了开,各自喘息着,都放下骄傲和速战速决的念头。

“我忘了说,要是他们二人战平了。那该如何?”韩奕忽然说道,“你们吐浑人应当擅长射箭。那就再比箭法如何?”

韩奕对高怀德的箭法,远比对他拳脚功夫更有信心,这就如同他相信自己的箭法一样。

白守敬对此保持高度警惧:“相公既然这么说,那么这个高将军一定箭法出众。不如比爬山?”

白守敬不相信高怀德徒步爬山越岭。也能胜得了自己这从小就在止

岭中健步如飞的儿子,就如同他不相信韩奕这次会乐意空手而归一样笃定。韩奕闻言,哈哈大笑起来:

“谁说吐浑人质扑无邪。我看自族长赛过十个文秀才!”

“那都是跟你们汉人学来的!”白守敬反唇相讥。他见韩奕的真正目的是来招揽他族中精壮。便稍稍放下心来。,

韩奕见高怀德不能迅速获胜小本来想来个田忌赛马,看白守敬这模样。不大好糊弄,便只好顺观其变,盼着高怀德能够争气些,要不然自己今日便要食言,翻脸不认人了小干脆杀尽一切隐患,一了百了。

“高将军,击倒他!”

“高将军,将这黑大个击倒小攻他下盘!”

军士们纷纷喧哗道。

将门无犬子,高怀德自幼便随其父高行周征战过,与人动手的经验来自于搏命。而不是寻常的切磋,见一时奈何不了对手。便放弃急攻。他发现对手的力气只在自己之上,与他近身硬拼,只会令自己陷于被动。于是他改变策略,绕着白如虎游斗。

这样一来,白如虎立刻不得不随着高怀德的个置而急速转身。一介。不留神。不是吃高怀德一拳,就是被高怀德偷袭一脚。双方你来我往,在平地里酣畅淋漓地大战一场,惹得观战的众人忘了头顶上的烈日。

白如虎恼羞成怒,硬是承受了高怀德踢过来的一脚,一把抓住了高怀德的靴子。飞起一脚。这一脚要是踢中了。高怀德就是不受重伤,也要呕血不止。高怀德不得已,只得使劲吃奶的力气往回拔脚,竟挣脱了自己的靴子,饶是如此白如虎这一铁脚也扫中的他肋部,让他剧痛无比。

白如虎愣然。高怀德趁机一个扫膛腿。正中白如虎脚踝。白如虎一招不慎,巨塔似的身躯直挺挺地仰面摔倒。高怀德得势不饶人,如猛虎扑食一般跳在了白如虎身上小从背后将白如虎的脖子紧紧地扣住。

白如虎透不气来,一双胳膊下意识地向身后乱抓,却始终抓不到高怀德的脸。眼看就要命丧当场,白守敬惊呼道:

“将军,手下留情!”

“你服不服?”高怀德手上又加了一把力气。

“服”服!”白如虎憋红了脸,只得发出含糊不清的求饶声。

“算你识相!”高怀德放开手下败将。得意洋洋地回到韩奕身边。

韩奕解下自己腰上的羊皮水囊。扔向高怀德。大笑道:“高兄辛苦!”

“单打独斗,不过是匹夫之勇,吾辈男儿应当在沙场之上证明自己的武勇。能万人敌那才是真本事!”高怀德牛饮了一口。

他总是这么潇洒与无畏,这正是韩奕最欣赏他的地方,而不是因为他是齐王高行周之子的缘故。

白如虎满脸羞愧地来到跟前。

”白族长,这该如何说?”韩真问道。

“愿赌服输。全凭相公吩咐!”白守敬只得道。

“韩某虽来潞州为帅才半年小但久闻令郎可空手擒虎的本事

依我看令郎可做个营指挥使,专管族中五百壮士。”韩奕不顾白氏父子有任何表示,自顾自地说道,“我会将随军粮食留下。三日后,族中十五岁以上五十岁以下男子就跟着白指挥使赴鹿台山报道。军饷与待遇和他部相同。至于族中老弱妇孺,可下山学着侍弄庄稼,我自会遣人教导,口粮更不会少一粒。”

弗奕开出的这个条件,让白氏父子大喜过望。连忙下拜谢恩。如果他们敢反悔,当场必是血溅三尺,容不得他们不答应。至于如何让他们诚心敬服,那就看将来的手段了。

这对父子来不及思量。从此之后江渚岭上的这一支吐浑人就算是彻底消亡了。

“既然白族长答应归诚,那么从今往后便是一家人。

今日敢巧了,朝廷使者亲旨,免不了要有一场虽不丰盛但隆重的宴席。贵父子不如随我一同去长子县衙痛饮?”

“谢相公!”白守敬躬身行礼,暗踢了自己那还如同梦游的儿子一脚。

”嘿嘿。我要做将军了?”白如虎傻笑道。

“统领五百人的营指挥使已经不小了。不过你要是真想做将军。那得多杀敌才行。”高怀德从地上那匹死马身上找回自己的铁枪,听到白如虎的话,觉得好笑。

“那我得多杀敌!”白如虎拍着自己小山似的胸脯道。

众人莞尔。

魏仁流等人见韩奕谈笑之间小就兵不血刃地收编了一支吐浑部落,不免更多了一份敬畏之心。

“魏大人。韩某先有失远迎,方才又接连失礼。请大人海涵!”韩奕说道。

“韩帅驻兵在此,可不是远迎百里之遥吗?”魏仁浦笑道。

他这才来得及当面打量韩奕,见韩奕已经蓄起了胡须,虽然有些凌乱。但却增添了几份大将沉稳雄浑的风度。举手投足之间有着令人不敢直视的气度。

“下山!”韩奕挥了挥手。

一阵悠长的角号声中,全军徐徐移动。簇拥着韩奕与魏仁浦等人下山。崇山峻岭之中。”韩”字帅旗威风凛凛地摇曳着,书写着边关将士的万丈豪情与英雄风流。“

第二十五章 风起㈤

“上酒!”

潞州长子县城外的营地里。韩奕一声令下,党进等军士鱼贯而入,捧着酒坛,将一排排碗中倒满酒水。

朝廷使者魏仁浦被请到了最重要的位置坐下,韩奕陪在身旁,向训、陈顺、吴大用、蔡小五及铁骑军高怀德、赵弘殷、韩通等分居两侧,其余营指挥使、都头等均有落座。

这当中还有吐浑族的白氏父子及本县县令。

“魏大人不辞劳苦,来我潞州宣旨,陛下想必对我有功将士有所赏赐。不过今日我军中大部分兄弟都在鹿台山大营,魏大人不如到了鹿台山大营后再行宣旨,让我边关将士们都能当面感受到陛下的隆恩如何?”韩奕建议道。

“韩帅既有如此请,魏某当客随主便!”魏仁浦点头答应道。

“如此甚好!”韩奕举起酒碗,冲着众人道,“今夜这一宴,就算是韩某为魏大人及铁骑军的兄弟接风,满饮!”

“满饮!”高怀德等人齐声说道。

数十号将校齐仰起脖子,将碗中美酒一饮而尽,都亮了亮碗底。高怀德抹了抹嘴角的酒渍,道:

“韩帅,从今日起我等便要隶于您的帐下听令,请允许我为您引荐一下我铁骑军中的两位军主。”

赵弘殷与韩通二人站了起来。高怀德正要隆重介绍,韩奕摆摆手笑道:“韩将军与我同姓,当年同征河中,隶于陛下帐中为将,不是陌生人!想当年,韩将军亲冒箭石,身被六创,犹言不退,令我等印象深刻!”

“韩帅谬赞了,当年随陛下征河中的英雄豪杰,非韩帅谁敢言雄?李守贞据困兽犹斗,我等久攻不下,悍贼却承受不起韩帅与义勇军兄弟的雷霆一击。”韩通言谈之间,既是有些自负,又对韩奕表示钦佩。

“我听说在京城时,韩将军曾扬言,要率一批人马与我义勇军比试一番?”韩奕故意说道。

“嗯……”这事被韩奕当面提前,韩通有些尴尬。

韩奕笑道:“当兵的要是不好逞强斗狠,那还当什么兵呢?但我军中一律禁止私斗,有真本事要在校场上公开比过,不许记仇。一旦出了兵营,上了战场,无论是谁,那就是同生共死的弟兄!”

“韩帅教训的是!”韩通保证道。

韩奕的目光又投向赵弘殷,道:“这位便是赵将军喽!”

“不才,正是赵某!”赵弘殷躬身回道。赵弘殷一向稳重,但失之于过于谨慎。所以从开运初到现在近十年间,他的官职还一直原地踏步。

“我与赵将军以前并无交往,分属两军,不过也曾见过几次面,素闻赵将军资历深厚,颇得将士爱戴。”韩奕再次举起酒碗,走到近前,“今日韩某敬赵将军与韩将军一碗,饮过这一碗,那便是一家人了。”

“我等正有此意!愿韩帅首战用我!”赵弘殷与韩通二人连忙回敬。

“大战为时不远矣!”韩奕回到座位。

“此话怎讲?”魏仁浦惊道。

“就在魏大人刚抵达泽州时,我得到消息,据回鹘商人们说,他们在雁门关外见到契丹主的大纛,而太原的使臣频繁往来于雁门关内外。诸位来的不是时候啊。朝廷诸公只看到我在襄垣打了一场大胜仗,以为天下无事,却不知太原遭此大败,引以为耻,定会视我韩奕为死生大敌!”

韩奕的话,立刻引起一阵沉寂,然后是一片窃窃私语声。…,

辽人的强大,人所众知。铁骑军中曾与辽人作战过的人亦不在少数,甚至有人曾做过辽人的阶下囚的。众人都很清楚,如果辽主亲自南下,那就意味着这是举族大侵略,必有一番血战。

营指挥使及都头一级军官的反应让韩奕忧虑,他特意留意高怀德、赵弘殷与韩通三人听到这个消息的反应。高怀德满不在乎,甚至有些兴奋,他曾经跟耶律德光亲率的辽军苦战过,并不认为当今辽军在士气和战力上能胜过开运年间的那支辽军。

赵弘殷一张微黑的脸古井不波,眼神中有一丝忧虑,似乎在思索着。韩通瞪大了他那一双远比常人要大的眼,牛饮了一口酒。

“来的好!”高怀德言简意赅地表示自己的意见。

“如果这个消息准确的话,那我等应早做准备。”韩通说道。

“现今正处盛夏季节,辽人不耐暑热,赵某以为辽人若要南下,怕是要到九月秋高马肥之时。”赵弘殷思索道。

“赵将军所言极是,我等不能打无准备之仗。辽人虽强势,但我晋地多山林险谷,辽人若自晋北南下,须下马与我等步战,这是我等可以仰仗的有利之处。除此之外……”

忽然营外一阵喧哗,夹杂着叫骂声。韩奕眉头一皱,有军士从帐外闯了进来,禀报道:

“报相公,辕门外有百姓来举告,说有军士无故殴打了他们家人,那军士被百姓捆了起来,送到了营前。”

“是哪营哪队的军士?”韩奕怒问道。

那军士望了一眼在座的铁骑军将校们,鄙夷地回道:“是铁骑军中的人。我们义勇军中的人都规矩的很!”

韩奕直截了当地命道:“传我的命令,直接将那军士砍头,向百姓谢罪!”

高怀德等人面面相觑,都觉得韩奕军法太严,当中有一小校挺身而出:

“相公不分是非曲折,单听一面之辞,便送了我铁骑军一军士性命,这未免太草菅人命了吧?不少字或许相公是想杀人以立威?”

韩奕见那人身高七尺,面如冠玉,一身戎装十分得体,仪表堂堂,看上去并非寻常人物,只是面生的很。魏仁浦在旁小声的说道:“这是德妃亲戚,姓曹,名彬。”

韩奕嘿嘿一笑:“曹军校说对了,韩某正是杀人以立威。难道你也想以身试法吗?”。

曹彬不甘示弱:“久闻韩帅军法严整,行军打仗,与民秋毫无犯,此则令小的无比钦佩。然我铁骑军新来初到,不识韩帅军法,只是初犯,况且……”

“况且尔等喝了我的酒,那便可姑息迁就了吗?你可知这酒从何而来?”韩奕粗鲁地打断了曹彬的话。

“自然是因为相公打了一场大胜仗。百姓送来的犒赏酒。”曹彬答道。

“那尔等为何要抛家弃子,来到这崇山峻岭打仗?在京城里待着岂不是舒坦无比?”韩奕追问道。

“自是为了保疆卫民,吾辈男儿……”

“说的好!”韩奕猛地击掌,长身而立,将曹彬吓了一大跳,“既知当兵打仗是保疆卫民,为何侵扰百姓?难道仅仅说给陛下听的?”

韩奕的目光直视曹彬,曹彬哑口无言。韩奕继续说道:

“曹军校穿上这一身戎装,就是一个兵,若是脱下这一身,那便是百姓中的一员。保疆卫民?说的好听。说到不如做到。我今日不过是在你的豪情壮志上加一点份量,仅此而已!…,

没有百姓,谁给我们送衣送粮?没有百姓,谁给我等修缮兵器与弓矢?没有百姓,谁为我等埋葬忠骨?没有百姓,我等为何要来此戍边?

曹彬,你给我听好了,你哪来的,便回哪去,韩某不欢迎你这样的大人物!”

曹彬听到此处,如同被打了个闷棍。铁骑军的众将校也是目瞪口呆,因为这曹彬是外戚,韩奕居然连皇帝和德妃的面子都不给。

“韩帅、韩帅!有话好好说。”魏仁浦连忙打圆场,一边扯着韩奕的衣带,一边冲着鹤立鸡群的曹彬使着眼色,佯怒道,“曹彬,还不向韩帅致歉?”

众目睽睽之下,曹彬一时乱了方寸。他出身外戚,一从军便跟随铁骑军来到了边关,自然不是来享福的,而是抱着建功立业的满腔热忱来的,可是刚见到主帅,便要被主帅赶回京城,这个结局怎能让他接受?

如果真灰溜溜地被赶回京城,他曹彬有何面目见京城人?

曹彬却是不知,韩奕原本就对禁军诸军的散漫军纪与骄横作风深恶痛绝,方才他刚提到辽主将要南下,铁骑军中的军官们隐隐暴露出胆怯的心理,这更是让韩奕内心大怒。曹彬自以为公道与仗义执言,却不知自己刚好撞到了韩奕的刀口上。

韩奕以前未见过曹彬,但向训以前常随郭威左右,几乎形影不离,是见过曹彬的,向训深知曹彬并非有意犯上,如果就这样将曹彬赶回去,未免有些可惜了。

“韩帅息怒!”向训抱拳劝道。“曹兄弟既然敢抛弃京城繁华,来到我潞州戍边,自然不是贪生怕死之辈。如今正是用人之时,不如命他戴罪立功。”

“敢问我犯了何罪?”曹彬僵着脖子问。

“藐视军法!”向训瞪了他一眼。

“我未曾在相公麾下效力过,何来藐视一说?”曹彬偏偏不肯认错,好似一只不服软的大公鸡。

韩奕听到此处,不怒反笑:“好吧,既然不知我的军法,那今夜就让你知晓,以免你将来说我赏罚不明。”

“党进何在?”韩奕高声唤道。党进在帐外听到韩奕呼声,连忙钻了进来。

“行军打仗,何为第一要义?”韩奕问道。

“相公教导我们,爱民为第一要义,否则队伍行处,要遭百姓厌烦,成了无根之木。”党进答道。

“‘爱民歌’可曾背熟?”韩奕又问道。

党进拍着胸脯道:“小人不识字,不过张口便可背给相公听。”不待韩奕交待,党进用他粗犷的声调大声背诵着,其词云:

三军个个仔细听,行军先要爱百姓,

贼匪害了百姓们,全靠官兵来救生。

第一扎营不贪懒,莫走人家取门板,

莫拆民家搬砖石,莫踹禾苗坏田产,

莫抢民间鸭和鸡,莫借民间锅和碗。

第二行路要端详,夜夜总要支营房,

莫进城镇进铺店,莫向乡间借村庄,

无钱莫扯道边菜,无钱莫吃便宜酒,

更有一句紧要书,切莫掳人当长夫。

第三号令要声明,兵丁不许乱出营,

走出营来就学坏,总是百姓来受害,

或走大家讹钱文,或走小家调妇人。

爱民之军处处喜,扰民之军处处嫌,

军士与民如一家,千记不可欺负他。

韩奕微闭着双眼,手打着节拍,听党进背完,帐中义勇军的人也都跟着党进念起来,人人的脸上挂着严肃庄严的神态。…,

这并非是韩奕故作姿态,而是现实需要,如果他行军所至之处,百姓冷眼旁观,他何敢面对强敌豪言必胜?

“曹彬,你跟党都头出去,明日出发前,你给我将这首歌抄写三百份。若是少一份,或者字迹不太工整,还是那句话,你哪来的,就回哪去。”韩奕说道。

曹彬也是年轻气胜,既不肯就此打道回府,又不肯低头,韩通性子暴虐,见他犹豫立刻大怒:

“大丈夫能屈能伸,这等小事算得了什么?还不退下去?”

曹彬勉强躬身行了一礼,随着党进退了出去。这一插曲过后,众人又重拾起杯盏,尽情畅饮,不过自魏仁浦及以下,众人也算是见识了韩奕性格中的另一面。

三日后,鹿台山下。

义勇、镇北、铁骑及部分州军、乡勇一万余人,列于鹿台山下,庄严肃穆。

残阳之下是一座座坟茔,埋葬着义勇军与镇北军战死的将士,朝廷钦使魏仁浦当众宣读了皇帝的嘉奖诏令:

义勇军马步都指挥使、特进、检校太保、昭义节度使兼同平章事、齐国公韩奕,与潞州军民同甘共苦,亲临箭矢,临危不惧,披肝沥胆,智灭强敌,收复失地,诚为社稷之臣。依功加授开府仪同三司,赐食邑一千户,另赐御马二十匹。

又昭义节度使韩奕,得授节铖,疏于奏报,隐匿军机,削食邑五百户,以为警告!

昭义节度副使刘德……依功加授特进阶,食邑一百户……

潞州观察使沈义伦……依功加授银青光禄大夫……

在潞诸军,自向训、呼延弘义及以下,皆录功授职……凡战死士卒,有后者可追授官职,无后者加给其近亲财帛……

“陛下似乎忘了一件事。”韩奕轻声对魏仁浦说道。

“什么事?”魏仁浦装糊涂。

“关于河阳李晖私自截留我军粮草一事,朝廷至今未给一个令人信服的说法。”韩奕道。

“李晖贪赃枉法,证据确凿,陛下不是已经将他正法了吗?”。

韩奕指着面前一千多座坟头,说道:“魏大人敢当着这里躺着的将士们说,朝廷对他们不亏欠?李晖小人,若未得人授意,他何敢私自动我粮草?幸亏襄垣战事未能拖得太久,否则我等不是战死于敌手,而是饿死在自己人手中。”

“韩帅心中早有答案,何必为难我?你要体谅陛下的难处。”

“陛下是个宽厚之人,这是我等身为臣子者的一件幸事。但陛下不能因私谊而误了江山大计。”

魏仁浦见韩奕如此说,不敢答话。

起风了,风扯起了白色的幡带,发出阵阵飒飒声响。

大风起兮云飞扬,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向训奋力往空中散着纸钱,纸钱随着风迅速地扩散,既落在了空旷的山野之中,也落在了将士们的身上。

呼延弘义含着热泪,扯起嗓子吼道:

“魂归故乡喽!”



。,

第二十六章 破斧㈠

已经是秋八月的光景。天色昏晦,曹彬率领三百军士在山沟间小心地前进着。午后的深谷里,仍然闷热无风。

晋地多高山,又多土塬,这些裸露黄土的高原如同一个个怪兽横亘在前,明明可隔着一条深沟相望,为了相见却不得不绕上好半天。此地地处泽、潞、晋、沁四州交界处,方圆五十里以内均无人烟,除了无人的荒村,就是大山与土塬。

曹彬这是要搜捕由义勇军扮演的敌军,他唯一可以仰仗的是精于攀登与追踪的吐浑人以及熟悉当地地形的乡勇向导,他们已经追了两天一夜,毫无战果。

曹彬认为自己更应该策马疾驰横击千里,而不是在这穷乡僻壤中面朝黄土背朝天,仅凭着双脚丈量高山与深壑。豪情壮志总与现实很遥远。

而吐浑人白如虎则夸耀他家祖上曾经很阔绰。

“我们祖上曾经十分强大,拥有牛羊无数,帐房十万顶,勇士数十万,在大草原上称雄第一。”白如虎不停地在耳边聒噪。

“那么白指挥使可曾见过大草原?”曹彬忍不住讥讽道。他不得不承认这些没有见过大草原的吐浑人,十分艰忍,爬山涉水虽然辛苦可从来没有叫过苦。相反和自己同来自京师的部下们已经累得叫不出苦来。

白如虎生在晋州,长在绛州,哪里见过大草原,他只能从父辈添油加醋的传说中,知道自己的祖先曾活跃在草原上。白如虎有些愚钝,他并没有听出曹彬话中带刺,在他眼里,有一块水草丰美的草原,可供放羊牧马,让全族人得到温饱,那便是人生最美的事了。

所以,白如虎继续说道:

“韩相公说了,将来他要领军过沁州,直捣太原,然后一路向北。我爹说,过了雁门关便是大草原,那里是风水宝地。将来天下太平了,我们吐浑人可以在那里养一大群牛羊,男人们不用为吃饱肚子发愁,女人们有好看的衣服穿,小孩了们……”

曹彬不知道韩奕曾经画下什么大饼,让吐浑人死心塌地跟着他卖命,但他知道白氏的族人中妇孺都被迁到了别处,实际上成了人质。

对面的山巅上,亮起了一面红色的旗帜,频频指向东南方向,那是担挡了望的吐浑人发出了警讯。曹彬连忙带人赶去。

走了半个时辰。白如虎半跪在一处平川里,仔细审视着地上的足迹和马粪。

“大约有五十人,马大约有一百匹,刚离开一个时辰左右。”白如虎下了定论。

“如果一人双骑的话,就是说有五十人喽?”有军士插话道。

“不,这五十人都是步行,因为马蹄印太轻,不像是负重的样子,看来对方爱惜马力。在这里骑马反而不好走路。”白如虎继续说道,“嗯,有一匹马瘸了腿。”

众人盯着白如虎看,根本就不信。

白如虎大怒,闷着头沿着曲折的羊肠小道,往前追踪。军士们跟在后面追,上气不接下气,纷纷骂娘。

轰、轰隆隆!

一声炸雷突然从头顶上响声,雷声在深谷间回荡着,大自然的威力让将士们惊呼起来。不知什么时候起,太阳已经被乌云遮蔽起来,就在曹彬寻思着找一个歇脚之处时,天空中落下几颗豆大的雨点。

紧接着狂风大作。天空如同裂开了一个大口子,往下倾倒着大雨。战马畏葸不前,雨水从高处急淌而下,让将士们不得不万分小心,防止滑下深谷死于非命。…,

大周广顺元年的最后一场雷雨,让这支人马都浇成了落汤鸡,让他们在经历过午时的闷热之后,又尝了下暴雨中的冰凉。当地乡勇寻到了一处破庙,众人一哄而入,将这众夫所指的倾盆大雨抛在了身后。

破庙中横卧着一匹马,这匹马被人割破了喉咙。白如虎炫耀地指着这马一只后腿上清晰可见的伤口,笑道:

“我说的没错吧,就是这匹马瘸了。对方觉得这马碍事,便给它一个痛快,太可惜了。”

“可惜什么?”曹彬眼见为识,对白如虎有些钦佩起来。

“这是匹好马,从牙口看又正值壮年,不过运气太差,瘸了腿的马就是匹劣马。嗯,看上去并非土马。”白如虎拔出匕首,一边割马肉,一边摇头道,“马肉如果也浪费了,那就更可惜了。”

曹彬命军士找来干草朽木,生火取暖,他也学着白如虎割了一块马肉,放在火上烘烤。破庙外的风雨声似乎小了些,但风雨仍透过破败的残亘断壁刮了进来。军士东倒西歪地躺在地上,让疲惫的身体得到喘息之机。

曹彬脱下自己湿透的戎装。借着亮堂的火光,他上半身明显与脖颈的肤色形成鲜明对比。白如虎指着曹彬白皙的胸膛,又指了指自己古铜色的胸膛笑道:

“你这一身白花花的,像个娘们似的。要是在这山里多跑上个把月,保管你皮燥肉厚。”

“承蒙夸奖!”曹彬鄙夷道,他不愿跟白如虎一般见识。

白如虎啃了一口马肉,道:“我知道你看不起我,我也看不起你。要不是韩相公有命,我才不来这里。你们汉人太娇贵,多跑了一段山路,就骂起娘来。幸亏我隶属于向将军的麾下。”

“看来高将军还没将你教训够。”曹彬说道。

“高将军自然是个英雄,我打不过他,所以我服他。至于你嘛,哼!”白如虎没有说下去,意思已经明白无误。

“那我们不如也比上一场,曹某也要让你心服口服。”曹彬气不过。

“韩相公说了,军中禁止私斗。”白如虎道,“难道你还想抄写军法吗?我明白了,你字一定写的好!”

拿壶不开提哪壶,曹彬听白如虎提到这件糗事,大怒:“你前一个‘韩相公’,后一个‘韩相公’,难道你也曾是他手下败将吗?”。

“韩相公武艺好不好。我不知道。不过,我爹说韩相公这样的贵人,只可服从,不可忤逆,否则我们族人就要大祸临头了。他既是头猛虎,还是只狡猾的狐狸。”白如虎有板有眼地评价道,“他将我们族人迁到了平地,既给粮又给钱,有吃有穿,好似个大善人,其实这是将我族人当作人质。你别以为我不懂你们汉人的想法。我全知道!”

瞧着白如虎一副洞察一切的面孔,曹彬暗暗偷笑。

有部下嚷道:“依小人看,韩相公这是让我们练就一双铁脚板。光在这山沟里颠来颠去,连个生人也没能碰到,天天吃干粮喝臭沟水就能打跑辽人?我们可是铁骑军哩,不是步军,马背上的本事才是我们最拿手的!我们在京城里,谁不敬我们三分?”

“呸,胡说八道!”乡勇们觉得自己有必要维护韩奕的名誉,“辽人怎么了?就是他们来到这里,也得靠一双脚!我们要是在路口设下埋伏,两侧高地多藏滚石,一声令下,千石雷动,来多少辽人,就杀多少,想躲都躲不开。”…,

“就靠你们乡勇?笑话!自潞北至泽西,大山绵延数百里,处处都有路,你们能守得了多少?”军士们不信。

“那我们诱敌深入,各个击破。存地则失人,失人必失地,故存地不如存人,不与敌计较一城一地之得失。大敌压境之时,坚壁清野,将百姓与所有粮食迁入大城,让敌军野无所掠。我军大部及乡勇游离旷野,敌进我退,敌退我进,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此谓游击战!”乡勇中队正的声音最大。

曹彬见此人说的极符兵法之道,不由得好奇地问道:“这位大哥高姓大名?怎懂得兵法?”

那汉子憨厚地回道:“小人没有高姓,也无大名,乡里人都称我为陈二。至于兵法嘛,我是偷听来的。”

陈二便是泽州城一位小贩,韩奕初至泽州时,曾在他那里喝过豆汁。因为节度府下令。成立乡勇,陈二也成了其中一员,因为曾当过兵,所以就成了队正。方才那一番“高论”是他从韩奕与乡军指挥使吴大用交谈时偷听来的,拿来现卖,头头是道,说得铁骑军军士们哑口无言。

曹彬寻思着,假如辽人真的南下,在敌强我弱的情况下,这倒不失为一个最佳御敌之法,看来韩相公真是良将。

“白兄弟,既然你我都在这里卖命,那就让韩相公明白你我可不是来游山玩水的。只是眼下这场豪雨怕是毁了敌军一切踪迹,这如何是好?我们不能空手而归。”曹彬问白如虎道。

“对手应该不出方圆十里,不过这么大的雨,不要说人,就是飞鸟也只能躲起来。”白如虎答道,“这也有好处,等雨一停,道路泥泞,人马行过会留下太多的痕迹。只要大伙别再骂娘,我保管能逮到。”

“那今夜我等好好休息一夜,明日多分出三十人,与乡勇混编,担当斥侯,争取明日能发现敌踪。”曹彬命道。

“是!”众人答道。

第二日清晨,众人啃了点干粮,又踏上了追捕的旅程。

道路泥泞,转过几重山谷,还是山。白如虎突然停了下来,曹彬赶上前去,蓦然发现道边沟涧中躺着一具尸体。

众人小心翼翼地顺着山坡滑了下去,一时愣住了。死者是一个正值壮年的男子,引起众人惊讶的是这个男子不仅左衽,而且髡首——即剃掉头顶的头发,仅留着周边头发——这是关外的胡人包括契丹人才有的发式。

此人死去不太久,身上并无刀箭伤口,从头部的伤口看应当是从山上失足摔下来的。此时此地出现,不能不引起众人的警觉。

“定是昨夜路滑摔下来的。”人人都有了定论。

曹彬感到有些紧张,更感到一丝兴奋,他问白如虎道:“白兄弟,你确定这队契丹人只有五十人。”

不知不觉中,他改变了对白如虎的称呼。

“现在又少了一个。”白如虎踢了一下尸首,回头问道,“三百人对付四十九个,怎么样?”

曹彬当即立断,命斥侯们散开,众人放弃战马,只带着干粮与武器,手脚并用,往这契丹人摔下的地方爬去。高处是一块台地,长着十几株老榆树,地上的脚印杂乱,看来昨夜契丹人在这里宿营,这里并不能完全躲避风雨,应当受尽了苦头。

白如虎循着印记追踪着,斥侯则在左右平行的山脊上侦察了望。雨后的天气晴朗,空气中夹杂着泥土的芬芳,众人此时感觉到这一个月来凭双脚奔波的效果,他们似乎忘了就在昨日他们还在抱怨行军的辛苦。…,

一队契丹人在深谷中犹豫不决,因为他们迷路了。这方圆数十里内,饱经战火,他们抓不到一个人做他们向导。

白如虎奔在最前头,刚转过一道湾,猛然与契丹人的一名哨兵不期而遇。那契丹人显然一时不知所措,张大了嘴巴,白如虎的箭已经射了出去,毫不留情地将那哨兵射翻掉进了深涧中。

曹彬挥令十名盾手和三十名弩手守在出口处,命令其他人攀上两侧高处,就地寻找石头。

谷中深处传来契丹人的叫声,紧接着契丹人转到了狭谷出口处。曹彬一声令下,弩手们立刻放箭。

嗖、嗖!

支支弩箭向契丹人迎面扑去。契丹人被这突然出现的周军打蒙了,立刻转身往后急退。曹彬连忙挥令部下们居高临下发起攻击,箭石齐奔而下,将躲闪不及的契丹人撞入了深涧之中,死于非命。

曹彬只恼自己准备不足,未来得及将这队契丹人堵在谷中。纵身一跃,曹彬不顾沙石磨得他体肤疼痛,顺着山坡滑了下去,众部下也跟着滑了下去,将契丹人截成数截。一边倒的战斗,从开始便宣布结束。

十余名契丹人丢下同伴,往谷中深入逃去,忽然又返了回来,如同看到了一头怪兽挡在了逃亡的道路上。

前方忽然出现了一支军队,曹彬看到了一支义勇军,还有它的主帅韩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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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破斧㈡

看着横尸当场的契丹人。韩奕面带忧虑之色。

“兄弟们干的不赖,我自会有赏赐送到。”韩奕对众人说道。

“谢相公!”铁骑军军士们齐声称谢。

“相公怎会在这里?”曹彬问道,脸上仍挂着一场小胜的兴奋之色。

“我本只是来实地查看地形,却未料到正遇到你们杀敌。”韩奕道,“契丹人来的不是时候啊。”

“相公是担心敌军势大吗?”。曹彬问道。

“契丹人的强胜也并非今日才有,我们大周欲结束唐末以来的分裂局面,使天下一统,必与契丹人一战。此为远虑。然而近忧却是太原刘崇,他与我大周既是家仇又是国恨,当然不会任我大周走向强盛,此番契丹人举族南犯,终会有一方被杀得大败才肯休止了。既然如此,那便战吧!”韩奕慷慨激昂地说道。

然而,韩奕不无忧虑:“我所忧虑的是,眼下已经到了秋收季节,我泽潞百姓好不容易才缓上一口气,万万不可让契丹人坏了事情。”

“属下听说相公欲以游击战应付契丹人南下,倘若契丹人现在就来,恐怕……”

“哈哈,曹兄弟已经开始在思考一个将军应该思考的事情了。不过,不想做将军的兵。不是一个好兵!”韩奕开玩笑道。

曹彬脸上微红:“相公言重了。”

韩奕回头冲着乡勇呼道:“陈二!”

乡勇队正陈二应声趋前,受宠若惊:“相公还记得小人?”

“记得,我当然记得我在泽州的第一顿,便是喝了你卖的豆汁呢。只是因为韩某的缘故,断了你的营生。”韩奕笑道。

“相公说的哪里话,小人身为本道百姓,守土有责。不知相公唤小人有何吩咐?”陈二问道。

韩奕命道:“你跑一趟发鸠山,乡勇指挥使吴大用在那里训练乡勇,你让他立即将乡勇遣散,让乡勇回家收割粮食。然后马不停蹄,再回泽州,让节度副使刘德号令二州士农工商,只要是能有一**气的,全部下乡务农,此乃军令,凡有敢违抗者,视同通敌!泽、潞二州官、军、民,务必在九月十五日前将粮食与人口迁入大城,即便是烧毁,也不准留下一粒粮食。”

韩奕当即命部下准备笔墨,草草地写了两封信,交给了陈二。

“遵命!”陈二二话没说,借了两匹马,跳上马背便传令去了。

曹彬暗暗思量,离九月十五还有一个月的时间,假如这个时间之内契丹人并未大举南下,那就足够了。只是契丹人会让周军从容应战吗?

曹彬、白如虎等人随韩奕回鹿台山大营,短短几天之内各处均有急报,发现汉兵及契丹小股军队秘密南下,双方各有微小损失。

韩奕一边修缮武备,积极备战,一边强令各州县着手抢收。一时间,泽潞一道人马奔腾,喧声滔天,各路人马纷纷加入到了抢收的事情当中,就连文官、士人们也被迫做了回农夫,虽然许多人颇有不满,但在他武力的震慎之下,无人敢说一个不字。

然而契丹人没有如“约”而来。

辽主耶律兀欲认了刘崇这个老侄子,又收了刘崇的钱,想引兵南下助战,不料却遭族人反对,最终死于一场叛变,大概主要原因还是因为他得位不正,又不能服众的缘故。死了个姓耶律的,另一个耶律站了起来,曾经令四方俯首称臣的耶律德光余威仍在。他的儿子齐王述律在幽州被契丹贵族扶上了大位,成为辽国的皇帝。…,

这给了韩奕喘息之机。就在大周朝廷认为契丹人因皇位更迭不会引兵南下的时候,韩奕仍然力排众议,积极备战。

一过了中秋,秋风一天比一天萧瑟。

深秋的原野空旷寂静,深秋的天空总是湛蓝如洗。

漫无边际的原野上,星星点点地生长着朵朵金菊,在风中挺立如士兵。

正是沙场点兵教战的好时候。

用兵之法,教戒为先!古之良将,莫不擅长于教战练兵。练兵首在士气,若无胆气,则精勇亦无用也。韩奕如是说!

帅旗下,韩奕一双虎目眺望着脚下空旷的原野。呼延弘义、陈顺、朱贵、冯奂章及向训、高怀德、赵弘殷、韩通等分列左右。

旗帜猎猎,战鼓如雷。诸军闻鼓而上,再鼓而击,闻金即止,再闻即退。

马军奔驰如风,蹂躏着远到天涯的衰草,侵掠如火。义勇军马队,个个生龙活虎地纵横驰骋,铁骑军也不甘示弱,伏在马背上,追逐着箭矢,勇猛向前。

铁骑军原本就是马军,出京时又被郭威特意下旨,在战马极为缺乏的情况下,仍达到了一人双骑的水准。他们与义勇军马军协同作战,向步军发起一波又一波的攻击。步军弩兵用手中的劲弩,分为三队。引弩、进弩、发弩,如行云流水一样有条不紊地反击。

没有箭头的箭矢在人丛中纵横交错,马军冲破了弩兵的箭阵,狠狠地撞在了巨盾之上,不可避免地有人因此受伤,失去控制的战马被步军砍翻在地。

步军由两千义勇军、两千镇北军包括一千州兵组成,他们用巨盾劲弩,守如磐石,承受着马军一次又一次迅雷般的挑衅与攻击。

尘土飞扬之中,从侧后方又杀过来一营马军,将步军后阵撞得人仰马翻。步军不得以,将厢车结成车墙,抵挡马军攻击。这种规制狭小的装有鹿角的车厢可在狭小地带通过,行军时内中可盛放军用物资,接敌时可内藏两位兵士,车四面木板有射击孔,供内藏的军士往外射击。韩奕希望以此,能减少己方在面对契丹大队骑兵时更多的反制之力。

偶有突入步军阵中的马军,成了众人围攻的对向。下砍马腿,上拉乘者,勉强击退这一营马军。不幸落马的马军,被蜂拥而上的步军将士围住群殴。

刀枪,或许有眼。但拳脚就是实打实地踢打在身上了。

这近乎实战的演练,让部下们惊惧不已,他们既肉疼断了腿的战马,也害怕部下们不慎伤在自己人手中。但韩奕不为所动,他只想让部下们提前感受到未来惨烈大战的气氛,不至于大战真正来临时而心怀畏惧。

角号声忽然变了调,由急促变成了稍悠长的声调。

马军放弃密集的冲锋阵型,三三两两地游离在步军大阵之外,时而又聚少成多,向步军大阵最虚弱的方向发起攻击。

步军在各营指挥使与都头的指挥下,沉着应战。前面两支巨盾营。忽然出现了漏洞,马军见有机可乘,呼啸着杀入了步军阵中。

漏洞稍纵即逝,忽然又弥合了起来,大半人高的巨盾迅速地挡在蜂拥而来的马军面前。突入阵中的马军发现自己被木制巨斧如林的斫马营包围,手持巨斧均是精挑细选出来的剽悍勇猛之辈。

“蠢货!你们不会真要伤了我的坐骑吧?不少字这不过是演武,我们陪你们玩玩而已!”一马军都头破口大骂。…,

“那就爽快点束手就擒!”步军军士回骂道。

“我们马军从来就没有投降的可能!”马军当即拒绝。

按照演武要求,这支突入步军阵中的马军应当经过一番血战之后,全军覆没。既然只是演武,不会是真刀真枪实战,那就应当束手就擒,否则无法再“演”下去。偏偏步军与马军相互之间平时就不太对付,陷入包围的马军士卒不肯“光荣”地倒下,步军就更没有理由地放过他们。

一场声势浩大的步骑对抗,迅速便成了一场大混战,人仰马翻。战阵之外的马军,纷纷停了下来。

观战的将军们,纷纷看向主帅韩奕。

“好,士气可嘉!若是用这种劲头对付契丹人,我们早就扫平了幽蓟了!”韩奕的玩笑话,将现场的尴尬气氛化解。

“依我看,杀到临潢城,都走过一个来回了!”呼延弘义道,一边抱怨马军仗着人多欺负自己的步军,“若都是步战,我们步军一个顶俩马军。”

“真正阵战,能有几回是这般战法?胜者为王,哪管谁人多谁人少。”马军冯奂章也愤愤不平。

“好了、好了,你们如果有使不完的力气,去找契丹算吧!”韩奕及时中止了他们的争论。

“就是不知契丹人什么时候来!上个月你就说契丹人要南下,这一个月过去了,未见一个契丹人的身影。敢情契丹人都属乌龟的!”高怀德在身边笑道。

“我原本以为契丹人在秋高马肥之时,便要南下。不料契丹人在雁门关外出了内乱,耶律兀欲应刘崇所请,强令族人南下,族中有人不满,发动叛乱将他杀了。这大概是因为兀欲当初得位不正的缘故。如今契丹人又换了个主子,仍盘踞在雁门关外不肯离去,我们不能掉以轻心。”韩奕道。

“这是天意,虽然契丹人耽误了行程,不过却给了我们更宽裕的时间备战。”铁骑军第一军都指挥使赵弘殷说道,“如果在八月时,契丹人一鼓作气南下,后果难料啊。此时此刻,粮食大部分已经收割完毕,一旦有警讯传来,所有人口与粮食全部退入大城,我军就可与敌周旋了。就是不知契丹人将从何处南下。”

韩通对韩奕的主张不太满意,嚷嚷道:“相公未免有些示弱了,怎能任凭契丹人侵入我境呢。御敌于国门之外,才是吾辈职责所在。”

韩奕知道这位韩姓本家的性情,不以为意:“韩将军勇猛,本帅素来景仰。沙场拼命,革马裹尸,虽是吾辈职责所在,但我绝不允许拼命硬干。晋地多山林深谷,并不适合马军施展,这正是我等引以为恃之所在。”

“末将只是觉得如此守势,太过被动。”韩通连忙说道。

“军上,今日收到朝廷文书,询问我镇为何要再增五千兵额?”冯奂章问道。他虽是马军都虞侯,实际上因为通晓文墨,只要在军营中,便要帮助韩奕处理公文。

“杀!”韩奕猛然跳了起来,将胡床一脚踢下了点将台,吓得众人一跳,“我殚精竭虑,衣不解甲,所为者何?只是为了能在大敌降临之时,让我大周多一位保家卫国之士。朝中大臣,鼠目寸光,该杀!”

韩奕的震怒,让众将佐面面相觑。

众人明白,韩奕最近除了将自己直属的义勇军补足,又募集壮士几乎重建了镇北军,再加上来自京师的铁骑军,都属精锐力量,每月所耗钱粮远在京师诸军之上。除此之外,韩奕一改初来潞州时的表现,连番上奏,要钱、要粮、要马、要兵甲,尽可能地扩充实力,这招来了别人的疑问。…,

但众人更明白,韩奕的愤怒更是对着王峻所发,能让韩奕在背后骂人,那一定是真正惹怒了他。

忽然,一骑飞来。

“报,汉兵与辽兵三日前自团柏南下!”来人禀报道。

“敌军兵力多少?”众人惊问道。

“汉兵二万有余,辽兵不下五万!”

众人一时失声,虽然这本在意料之内,但辽兵果真南下了,并且一来就是五万,还是不可避免地忧心忡忡。

呼延弘义见众人发愣,骂道:“尔等怕了吗?”。

“怕字是如何写的?”高怀德抱着双臂,斜睨着。

韩奕背着双手踱着步子,蔡小五问道:“军上,你下令吧。”

韩奕突然停下了脚步:“这太怪异了。敌军明明三日前南下,我等怎未遇到一个敌方小卒呢!难道……”

“难道敌兵只是遮人耳目,南下攻我潞州是假,却是攻向晋州?”冯奂章接口道,“晋州王晏与徐州王彦超刚刚奉旨对调,辽人果真去围攻晋州,就怕此时城中已无主帅了!”

众人听了冯奂章的分析,更是大惊失色。

刘崇明知道韩奕是死生大敌,偏偏出乎韩奕意料,趁晋州节度使王晏离任,率兵出阴地关,迅速将晋州包围,打了晋州方面一个措手不及。晋州是一座雄城,汉军以往在这里吃了不少苦头,这一次刘崇并没有向晋州发起攻击,围而不打,游兵自晋州地进入泽州地界——而这里是韩奕防守最薄弱的地带。

不仅如此,在沁州北潜伏多日的一支辽兵突然南下,攻向潞北,令韩奕首鼠两端。

形势急转直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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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破斧㈢

杀,杀过鹿台山去。

那里有金银绸缎。还有万千美娇娥!

杀,杀到潞州城去。

那里数不清的财富与奴隶!

杀,杀过太行山去。

让我大辽的战马再一次痛饮黄河,让开封府的皇帝在我大辽勇士的脚下颤抖!让开封府的百姓献出他们财富与女人!

辽人骑着战马,高举着如獠牙的战刀,带着塞外的唳气,如波浪一般蜂拥而来,势不可挡。周军面对汹涌而来的辽兵,经过一翻强力抵抗后,从沁潞交界处的连绵山区退了下来,且战且退,一退再退,就连虒亭都失去了,这无疑更是鼓励了辽人不可一世的气焰。

中原的兵马还是一如既往地不堪一击,还是一如既往地懦弱和外强中干,他们天生应当被征服被奴役。辽人如此想,不过他们忘了,他们的先辈当中也有无数人长眠异乡。

狭窄的通道上,败退的周军忽然停了下来,后队军士匆忙将厢车卸下,将通路堵了个严严实实。回头冷漠地看着追上来的辽人。

这支人数近千的辽军愕然,不由自主地勒马观望,对财富的渴望驱使着他们追得太快,以至于他们此时突然发现自己已经离主力脱节。

这里不是大草原,聚散与否完全掌握在战马的健蹄之下。瑟瑟深秋的风,吹入山岭上的密林中,发出飒飒风声,恰如悠长的号角声。

一声尖利的箭啸声迅速击碎了这短暂的宁静。

啸声嘎然而止时,一支弩箭已经洞穿了一个辽人排头兵,并且余势不减,又串起了另外一人,并且撞翻了第三人。紧接着,两侧高处的密林中,忽然亮出了周兵的旗帜,无数周兵的身影在树林间、石头间被激活。一阵弓弦紧绷的声响,在密林中响起。

山岭上飘下一片乌云,这片乌云急速地下降,带着呼啸声,向着拥挤在一起的辽兵头顶铺天盖地地罩了过来。辽兵恐惧地推挤着,大部分人眼睁睁地看着箭矢洞穿了同伴与自己的身体。

血肉之躯不过是纸糊的,接受鲜血的洗礼。一波又一波箭雨向山下倾泻着周军的愤怒,辽人悲哀地相拥而死,剩下的大队人马拥堵在一起,犹如一只被砍断了獠牙的野兽,相互践踏着,只有部分人才能勉强反击。

辽人本能地抬头仰射,甚至看不清对手。那稀疏的箭矢只能招来周军更猛烈的箭雨。

这种被动挨打的战争方式,让辽人无计可施,他们突然发现自己最擅长最得心应手的手段,在这高山峻岭间毫无施展的空间。辽人丢下近五百具尸体,从原路急速后撤,他们不希望连后路都没了。

赵弘殷将跃跃欲试的曹彬拉到身后,斥责道:“看着旗号,别乱动!”

山巅之上亮起了一面红色的大旗,那大旗猛得向北方一挥,紧接着急促的角号声响起,那是反击的号角。

赵弘殷的心房剧烈地跳动起来,回头大喝:

“兄弟们,随我反击,杀!”

“杀!”曹彬也大喝一声。他吼上这一嗓子,似乎能让他觉得胆气更壮,更能让他心中的恐惧少一点。

两侧山上的周军也随即向下冲锋,硬是将这落荒而逃的辽兵大半堵住。曹彬紧盯着那被辽兵护卫在中间的中年男子,希望能将酋长模样的人手刃了。

但是以众欺寡的周兵实在太多了,辽兵毫无反抗之力,曹彬眼睁睁地看着呼延弘义不知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身先士卒。连续砍翻了十余名辽兵,最后将那酋长劈成了两截。…,

胜利了,这是一场期待已久的胜利,可以一扫数日来佯退给士气带来的损害。对,这是佯退,将军们都这么说,曹彬觉得这么个退法,实在有伤自尊。

在众将士簇拥之中,韩奕握着铁枪,踩着辽人尸首,打量着战场,他对这个重大战果毫无沾沾自喜之色,因为这从当年的贝州惨案发生时起,就已经命中注定了。与自己在潞州当面的对手相比,韩奕时刻牵挂着泽州的战况,一胜不足喜。

义勇军将士们不认为这只是偶然的战果,他们对自己的统帅有着无穷的信任与崇拜,而铁骑军将士们也由此认识到这位年轻的统帅绝非浪得虚名。

韩奕的目光突然凝固了,回头问赵弘殷道:

“赵将军,高将军与韩将军何在?”

赵弘殷茫然四顾,看不见高怀德与韩通二人的身影,他不知所措,韩奕铁青的脸,让他这位老将也感到害怕,支支吾吾地回道:“相公,他们……他们应当在这里啊!”

“坏了,他们二人一定是觉得不过瘾,追得太远。”呼延弘义跺脚道。

韩通性子刚直,又对韩奕诱敌深入的主张不满。见有机可乘,便挟勇直追,杀了个回马枪。起初战果颇丰,杀得辽人屁股尿流,不料,他在虒亭外遇到了赶上来的辽兵主力的反扑,在山外的平地里,遭到重兵包围。

高怀德虽然也是位猛将,天不怕地不怕,不过他是追韩通而来,他担心韩通太过轻敌,结果二人先后陷入与敌胶着状态。

苍穹下,两支人马捉对厮杀,杀的天昏地暗。这绝不是演武教战,更不是集体郊游行猎,他们收割的是人头,饮的是人血。

高怀德与韩通率领的五百大周铁骑,即便是困在网中央,仍犹如一群发了疯的野牛,咆哮着,怒吼着,在震耳欲聋的杀声里迎着势不可挡的敌人一头撞了上去。

“轰……”一声声巨响,整个战场仿佛都在这一声撞击里战栗起来。

势不可挡的敌阵随着这剧烈的一撞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紧接着,这颤抖变成了波动,波动变成了摇晃,密集周兵的强悍攻击势头突然间被辽军的反击遏制了,撞碎了。

辽军的人马似乎越杀越多,簇拥着将铁骑军向内挤压,似乎想将他们揉成碎屑。韩通瞪着他那一双永远不怒自威的大眼,挥舞着手中的大刀,向敌阵义无反顾地冲了过去。

兵器碰撞的巨响中,三个辽兵被这挟怒一击直接劈落了马,空档之中。几支大矛伸了过来,直刺韩通的胸腹。

“找死!”韩通大吼一声,扭曲着上半身,硬是收回自己的长刀,砍向伸过来的几支长矛,齐刷刷地将长矛砍断。

高怀德已经杀了过来,胯下战马狂飙,嘶鸣长呤,长中的铁枪灵巧地连突刺了数下,在人群中点名,瞬间便将那几个握着空杆的辽兵刺翻下马。

他用双腿紧紧地挟着马腹,用腿部的力量驱使着战马在刀丛中快速地移动着,手中的铁枪潇洒地划着圈子,斜睨着四周的辽人,辽人见他武艺高强,一时间竟不敢靠得太近。

“韩将军,快退!”高怀德吼道。

更多的辽兵围攻了上来,韩通等人早已无法抽身,身后的部下接连倒下,辽兵疯狂的反击让他们胆战心惊。韩通感到无比后悔,但此时此刻,也不容许他多想,只得凭着血气之勇,与敌厮杀与敌拼命。…,

辽人的围困越来越紧,压力如大山般地扑上来,让铁骑军疲惫不堪。

蓦的,战鼓响了起来。熟悉的鼓点声中,两支马军一左一右撞了过来。

辽兵密集的战阵,似乎打了个冷颤。剧烈的喊杀声,直冲云宵,韩奕率领自己精锐的牙队,与义弟郑宝的追风十三骑一起从左翼撞在了敌阵之中。

陈顺、冯奂章在右,赵弘殷也领一支人马紧接着这两支义勇军马军,从正面撞了过来。

呼延弘义等步军随后赶到,游离在战场之外,监视着辽军的动向,随时准备杀入战阵。

“大周必胜!”生力军的到来。令高怀德与韩通等人为之一振。

“大周必胜!”最高统帅的亲自救援,令围困当中的铁骑军将士感动地热泪盈眶。

韩奕的铁枪,横空而起,锋利的枪尖洞穿了辽兵身上的皮甲,毫无阻碍地洞穿了那辽兵的身躯,鲜血四射。铁枪毫不眷念让它饱饮的血肉之躯,迅速地在空中划分个优美的弧线,划破了另一个辽兵仰起的脖子。

“啊……”辽兵捂着自己的脖子,带着满脸不可思议地表情倒下,亲吻着染红了的异乡土地。绫罗绸缎没了,金银财宝没了,就连性命也丢了。

浴血奋战之中,韩通的坐骑被砍断了前蹄,韩通被直直地摔了下去,狼狈不堪。高怀德拍马杀到,杀了几个辽兵后,侧身将韩通提了起来。

韩奕的牙队已经突破了辽兵的包围,迎面奔了过来,迅速地将辽人隔离在外。

“大周必胜!”

“大周必胜!”

此起彼伏的壮威声中,韩奕身先士卒,浴血冲杀。周军众志成城,横击一气,硬是击退了辽兵的反击,将高怀德与韩通等人带离了战场。

太平驿中,韩奕一脚踢翻了一辆破烂的厢车,恼怒地坐在行军胡床上。

高怀德与韩通两个血人,直愣愣地站在他的面前。韩通即便是先前对韩奕不满,但亲眼见到韩奕以主帅之尊,奋不顾身,亲率精兵救了自己一回,他还能有什么怨恨?

“赵弘殷!”韩奕扫视了一眼站在自己面前诸将校。

“末将在!”赵弘殷出列道。

“此役战果如何?”

“杀敌一千,没有俘虏!其中高、韩二位将军奋勇杀敌,战果居多!”

“那么我军战损如何?”

“阵亡三百,受伤的大约五百。一个换三个,值了!”赵弘殷答道。

“赵将军会算帐,那么请赵将军再给我算算,这三百人为何而死?”韩奕语气饱含着愤怒。

这三百人大多是因高怀德与韩通二人未得军令,私自追击被围,而死在辽人刀下的。相反不久前周军出奇不意伏击辽兵时,死伤却可以忽略不计。

这不仅让韩奕无法接受,就是在场的众人也忽略了所谓的重大战果。一场精心策划的伏击战,占尽地利之险以及局部以多欺寡的优势,眼看就要成就一场完美的胜仗,却险些折损了两位大将,这让人无法接受。若非辽人被胜利冲昏了头脑,乍遇到周军进行了一场平地反击战,被打蒙了,不知周军虚实,否则等辽人回过神来,周军就要遭受更重大的损失。

韩通直挺挺地跪在地上,承认道:“这是末将的错,请相公治罪!”

“不,这是我的错,是我拾掇着韩将军穷追敌寇的。”高怀德也跪了下来。…,

“一人做事一人当,这事跟高将军压根就没有一丁点的关系。你别替我分担,这又不是功劳,你犯不着跟我抢!”韩通怒道。

“高某是铁骑都虞侯,你是我的部下,是我没有叮嘱你。”高怀德此时倒是端起了身份,驳斥道。

“强敌当前,只顾着杀敌,你哪里会想到那么多。高将军不用将我的罪责揽到自己身上,是我轻敌了。”韩通争辩道。

这二人你一句我一句,争抢罪过。韩奕大声喝道:

“够了!”

“相公……”赵弘殷有心为高、韩二人求情,不料韩奕堵住了他的口:

“住口!我们一退再退,就是为了今日这一场伏击战,沉重打击辽虏的嚣张气焰,挫其锋芒。你们倒好,置我的军令于不顾,轻敌冒进,难道近万辽人就啃不下你们五百人马?”

“其实辽人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一刀下去……”呼延弘义忽然顺口答道,他正瞅见韩奕投过来的严厉眼神,连忙止住了话头,“嗯,我这是在说梦话,你接着讲一万对五百的事情。”

有人忍俊不禁地笑出了声来,蓦然觉得这笑声太不合时宜。

“曹彬!”韩奕点名,指着从众将身后伸出头来的曹彬问道,“听说你苦背军法,已经倒背如流,你来评评看,本帅如何处置这两位胆大包天之辈!”

曹彬暗骂韩奕给自己出难题,难道是因为自己个高的缘故?再怎么问,在这将校云集的场合,也不应该问自己这个小小的营指挥使。

不过他心思敏捷,突然想到了一个关键问题,韩相公真的想严惩自己麾下铁骑军的两个主将吗?



。,

第二十九章 破斧㈣

泪公。访个”曹彬假装思索…※

“就事论事,不要因为他们是你的上司,就枉顾军法!”韩奕板着脸道。

“依军规,高将军与韩将军确实有大过,此过可一不可再二。不过他们杀敌也多,重挫了辽虏的士气,有功于边事…”曹彬忽然觉得自己口才甚佳,“若是严惩二位将军,怕是长敌人士气,灭自家威风,此其二。其三,更何况,如今正是用人之时,不如让二位将军戴罪立功。”

他瞧韩奕脸色似乎缓和了不少,连忙又道:“但勿因恶小而姑息,相公不如略加惩罚,以示警示!”

“那依你之见,高、韩二位将军应受何种惩罚?”韩奕问道。

曹彬突然明白了,自己这次中了韩奕“奸计”只得硬着头皮说道:“不如各打十…”二十军棍?”

“好、好!这样正好。”呼延弘义附和道。帮着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韩通却道:“相公不公!”

众人哗然,以为韩通真不知好歹。韩通却伏在地上道:

“犯错的是我韩通,与高将军何干?况且高将军是因救我而身陷敌围之中,高将军不仅无过,反而更应受赏。末将愿受这四十军棍,请相公成全!”

“这不行,我们一同从京师而来,就应

“既然你们情同手足。那本帅理应成全。让军法官进来,罚韩通二十五军棍,降为铁骑军第二军副都指挥使,仍统领第二军,高怀德身为铁骑都虞侯。御下不严。有导之过,领十五军棍!”韩奕命道,“命诸军都头及以上军官,上前观刑!全军以此为戒!”

“遵命!”

弗奕一声令下,大小军官全被领到了跟前观刑。众人都是行家,众目睽睽之下,饶是军法官手下留情,韩通与高行周也被打得皮开肉绽,没有大半个月是无法骑马的。但这二人咬紧牙关,硬抗下军棍,没有哼出声来,让众人暗暗钦佩。

鹿台山大营内,高怀德与弗通二人被安置在一处清净的地方养伤。虽说清净,但他们天天趴在床榻上都能听到山下战鼓与号角声。这让他们二人心如火燎一般。

“辽兵又被击退了!”高怀德侧耳倾听着帐外的号角声,扭过头来对韩通说道。

“嗯,可惜这与你我二人无关。”韩通不满道,“我说你这个年轻人,干嘛非要跟我一般见识。这下好了,赵弘殷一个人天天跟着韩相公摇旗呐喊,你我二人只能这样像死鱼一样趴着。”

高怀德道:“不瞒韩将军。我来这里是为了立功而来。你知道,我这个铁骑都虞侯的职位,不是我自己挣来的,那是陛下看在家父的面子上赏我的。韩相公罚我,我认了。因为他做的对,我平生只服韩相公一人,想当年,韩相公就已经教刮过我一次。只是韩将军可不要应受罚而对韩相公有所怨恨啊。”

韩通打量了一下高怀德那张英气勃的脸,晒笑道:“韩相公与我儿向龄。便有如今的地个与声誉。并非浪得虚名。

吾辈武人,最敬重的便是沙场英豪,最嫉恨的便是善使阴谋诡计与背后骂人阿谀奉承之辈,我岂敢对相公有怨恨?”

韩通忽然叹息了一声。

高怀德明白,韩通这个刚正不阿之人,也有一桩不便与他人讨论的心事,那便是他的儿子生来就鸵背,学不成武艺更上不得战场,就是学文也因为天生残疾而遭人白眼。这成了韩通的心病,尤其是当韩通看到与自己儿子同龄的韩奕号施令纵横挥阖时。

不过,高怀德主动分担他罔顾军令的责任,让韩通十分感动,这与齐王高行周无关!

帐门口忽然人影一闪,走进了一人,正是郑宝。

郑宝身上的铠甲还沾着血迹,那是辽人的血。他刚从战场上下来,每多杀一个辽人,他似乎觉得身上的国仇家恨会少一些。

这个鹿台山全军中年纪最小的人之一,像一把经历过磨砺的宝剑,身上还有种难得的沉稳之气。每一个见过他的人都会说,这可不就是另一个韩相公吗?

“高大哥,我来看看你的屁股!”郑宝故意掀开被褥,口中嚷道。

“滚一边去!”高怀德恼怒道,推开郑宝伸来的手。将自己的屁股盖得严严实实。

“让我看看吧,今夜我就看不到了!”郑宝说道。

“这是何意?”高怀德惊问道。

“我要随我兄长走了,今夜就走!这下就没人打你屁股了。”郑宝笑道。,

“相公是要集自去泽州吗?”韩通问道。

“是的,向将军在泽州快撑不住了。我兄长担心他兵少,孤掌难鸣,难以与敌周旋,使我潞州腹背受敌。眼下我潞州当面之敌并不足虑,他们屡战屡败,损兵折将,听汉兵俘虏说辽人在虎亭设了一座祭坛,宰杀白马,请来巫师作法,咒我兄长不得好死呢!”

“这是符王才有的待遇!”韩通赞道。

说话间,从帐外涌入一群人,韩奕被诸将校簇拥着进来。高怀德与韩通二人想起身迎礼,韩奕止住了二人的动作,道

“相公今夜就要走?”韩通问道。

“是的”。韩奕点点头,“我就将鹿台山及潞州的安危就交给二位及赵将军了。”

韩通此时无比的悔恨,自己身上的伤还未痊愈,恐怕一时帮不上忙。

韩奕明白他的忧虑,鼓励道:“韩将军不必担忧,鹿台山我经营已久,辽虏除非有十倍于铁骑军的力量,才可攻陷鹿台山军寨。赖诸军奋通杀敌,辽兵死伤甚多,他们看上去锐气不再

“相公可有其他吩咐?,小高怀德问道。入潞州城。潞州地高城坚,犹如堡垒,城中积存粮食可以让你们吃上一年。我只留下你们铁骑军。州军与乡勇也归你们统辖,兵力并不多,所以你们万不得以,千万不要与敌决一死战“遵命!”高怀德、韩通与赵弘殷三人齐声应道。

韩奕的目光在部下们的脸上扫光,沉声说道:“京师方面远水解不了近渴。未来的战事可能会很艰难。不过尔等要记住,我们是在境内作战,而敌虏是客军。如果拖到了下雪的时候。那便是我们收获的时候,我大周的将士每倒下一人,便要敌虏十人百人陪葬。否则那便是一场大败仗”。

“相公要保重!”铁骑军诸将校们说道。

与义勇、镇北二军并肩作战的情谊,在这一时刻已经包围着他们,让他们感觉到似乎在与亲人互道珍重。辽兵与汉兵的主力放在晋州以至泽州一线,韩奕及义勇军此去,不知道能有多少人会活下来。

“你们也多保重。我相信,我们会有重逢的那一天。”韩奕仍然不会忘记任何鼓动士气的机会,他高举起右臂,猛得一挥,“大周必胜!”

“大周必胜!”

“大周必胜!”

奋勇杀敌的火焰,在每个人的胸中燃烧着。

在夜色中,韩奕率领着义勇军离开了鹿台山大营。他唯一留下的是自己的帅旗,这面帅旗已经成了潞州军民最信赖的一件圣物,有它在鹿台山上迎风飘扬的一天,就是军民永远保持斗志的保证。

沁水外,一支周军护卫着两千百姓且战且退。

这批拖儿带女的百姓来自泽州沁水县。契丹人出乎韩奕的意料,借道晋州突入泽州境内。沁水县当其冲。

契丹人不费吹灰之力攻陷了此县,全县人口只逃出来这区区两千人。深秋越来越萧瑟的风中,沮丧、悲伤、恐惧与混乱包围着逃亡的百姓,契丹人阴魂不散的衔尾追击。时不时地狠狠地咬上一口,不会有一丝怜悯。

战事刚起,昭义节度使韩奕无暇南顾,只得急派大多由本地人组成的镇北军赶赴泽州。只希望这支人马能够迟滞契丹人包抄的脚步。

镇北军都指挥使向勒住了战马,回头检视了一下自己那还算齐整的部下。他已经数不清自己与契丹人的前锋交锋了多少次,渐感不支。附近最可能给他支持的是乡勇指挥使吴大用,不过吴大用正忙着坚壁清野,援罗落单的百姓。无暇它顾。

韩奕说。这是战略后退,不是怯战!

向刮相信胜利终会站在自己这一边,就如同他相信自己的主帅韩奕一样。

“将军,契丹人就在十里外,我们该怎么办?”吐浑营指挥使白如虎问道。

向举目四望,略作思索后命道:“如虎,过了沁水,便是端氏县,你护着百姓逃入端氏县城。不得有误”。

“那么将军您呢?”白如虎急道。

“此处地形复杂,还有沁水可供防御,利于我军阻击,不利于辽军战马纵横,我一旦迟滞了敌兵攻势,便会去端氏县城与你会合向道。

白如虎见向记意志坚决,便道:“那将军多多保重,若是明日清晨我未见到将军亲临端氏,属下定会出城来迎。”

向毛摆摆手,勉强笑道:“如虎兄弟的厚谊,向某领了。明晨你若未见我,我要么已经战死,要么就是领着敌虏游山玩水呢。所以。你不必出城,也不必自责,未得我新的军令,你就安心就地驻防。这也符合韩相公所作出的坚壁清野以空间换时间的布署,敌军锋芒甚利,与其决战反而正中强敌下怀。”,

向记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眺望着莽莽原野与落英缤纷的山岭。这大好河山,好不容易稍复生机小这一次又遭兵火摧残了。

。契丹人来了!虏兵来了”。

契丹人的到来,在天边掀起了漫天的烟尘。百姓惊恐地推挤着,哭喊着。白如虎见状跺了跺脚,指挥着族人硬是将四散的百姓赶回到正路上,他回头望了望留下来的向和镇北军将士们,然后头也不回地赶往端氏县。

“小将军,白指挥使终究是吐浑人。非我族类啊,大敌当前,倘若他将端氏县献给了贼虏,那如何是好啊?。有人在向刮的耳边说道。

“白氏族人既然接受韩相公的号令,吃朝廷的俸禄,为朝廷而战,那便是我大周的一份子,与你我无异。吐浑人好义。我将护送百姓和一县安危交到白如虎的手中,就表明我对他并无况且他族人已经迁入了泽州城。谅他也不敢有异心!帜吓答道。

。如此,我等就放心了。”部下们说道。

辽兵铁骑席卷而来,大地颤抖地回应着。落霞满天,如绽放的妖艳之花。

镇北军横亘在一道从地平线上隆起如龙背的山岭上,望着敌军,强自镇定。向喝令部下收起刀箭。席地而坐,好整以暇等着辽兵到来。辽兵见状以为另有大军埋伏反而逡巡不敢靠前。

向抬头望了望天空,他希望夜幕来的早一些,因为辽人并不善夜战。准确的来说,辽人与协从而来的汉兵,并不熟悉泽州的地形,他们害怕夜晚在陌生地带遭到周军的反扑。

辽人按兵不动,但他们终究耐不住这暂时的宁静。

三三两两的辽兵策马邀战。来而不往非礼也,每到小股辽兵脱离大队前来挑衅时,向刮毫不犹豫地派出优势兵力,斩敌于阵前。

当一弯新月升了上来时。辽人被激怒了,他们抛下一切伪装与矜持,张牙舞爪地扑了过来,要将镇北军撕碎。

嗖、嗖,镇北军居高临下往下怒射。这些由当地豪杰组成的镇北军,用箭矢泄着他们的怒火,展示出他们对于家园的珍惜之情。

奔在最前又的辽兵迅地淹没在镇北军,来不及留下一点涟漪,更喜的辽兵蜂拥而来。狭窄的通道让辽兵不得不挤成一团。这成了镇北军绝好的箭靶。

箭矢仍在倾泻着。总有辽兵攀登而上,突到了镇北军防线跟前。

向刮纵身一跃,跳了下去,手中的长枪破空而出,将那辽兵刺成了一个血窟窿。那辽兵仰着脸。头上的皮帽滚了下来,露出他那难看的式。向记双臂一挑。将这具敌人的尸体甩下山去,砸落了一大片。

“这是个大官,快射翻他!”

辽人似乎闻到了鱼腥味。他们无视同伴的死亡,纷纷往向刊站立的方向扑来。镇北军将士们听不懂辽人在喊什么。但他们已经从辽兵蜂拥而上的动作中看到了危险。不多的鹿角车被推了上来,临时构成一道防线,镇北军中的神射手躲在车后面。不停地射杀着胆敢侵犯的敌军。

宽不过百五十步的战线上,镇北军勉强守了个旗鼓相当。倘若在平地里,他们就不会这么幸运了。让敌军在我选的战场上与我厮杀,这是向刮从韩奕身上学到领兵知识之一,就如同韩奕以身为饵,曾将数倍之敌歼灭于襄垣城一样。

“他们至多千八百人!,小甘为辽人马前卒的太原汉兵叫嚣着。

虽然各为其主,但汉兵的叫嚣。让镇北军义愤填膺。说同一种语言,吃同一种食物,但与辽虏浇霍一气,那就是不共戴天的敌人。

辽人与汉兵的攻势似乎无穷无尽,镇北军疲于应付。将士的血滴淌在家乡的土地之上,直至流尽最后一滴血。但他们别无选择。谁让他们是生于斯长于斯的子弟呢?

夜幕终于降临,凭高远眺,辽人的火把辉映着满天的星斗,似乎在夸耀着他们的强大。双方的喊杀声如惊涛骇浪,永无停歇。

受伤的战马,出悲痛的长吟。濒死的军士,在血染的大地上痛苦地翻滚着。这一切只不过是宣告一场旷日持久的大战的开始。

“向将军,撤吧!”断去一臂的中年军士拉着向刮的手哀求道,。告诉韩相公,我们镇北军从无一个逃兵,就是再重建一次,军号还是应称镇北军。我们本就是应北虏而存在,死得其所!”那军士义无反顾地跳入了敌丛之中,再也不能回头。向刮甚至不知道自己的这位部下小卒姓甚名谁。他只得再一次击退辽兵,然后悄悄地率部抽身而退。,

端氏县城在沁水河东外二十里,吐浑营指挥使白如虎护送着两千大周百姓在天色昏暗时分抵达了端氏城。

县城外不见任何生灵,围绕着县城外是三道不可逾越的壕沟。其间陷阱密布,又筑有兵铺,内藏劲弩。

白如虎万万没有想到这小小的县城竟然变成了一座难以逾越的城堡,他更未想到端氏县内的主事人竟然不相信他是周兵,将他拒之城外。

这大概是因为他们吐浑人的装束更像是辽人,尤其部分人吐浑人没有戴盔帽,露出他们髦式。随行的百姓纷纷叫骂起来。

白如虎不得以。扔下兵器与弓矢。独自一人徒步翻越过城壕。站到了城墙下。

“镇北军都指挥使的将军麾下吐浑营指挥使白如虎。奉命护送两千沁水百姓至此,请求入城”。白如虎大声疾呼道。

城头上人影绰行,当中一个浑厚的声音向下喝问道:

“既是向将军麾下,可有凭信?”

。战事胶着,辽兵追迫太急。我等来的匆忙,向将军并不曾给我凭信。”白如虎解下自己的军牌,冲城头扬了扬道,“我的军牌,可否作个验证?”

城头上忽然响起“嗖”的一声,一支黑色的箭矢凌空而下,向着白如虎直扑而来,疾如闪电。

白如虎暗叫,完了!

第三十章 破斧㈤

(新春佳节之际。祝广大书友,事业兔飞猛进,前兔无量!)

白如虎暗叫冤枉。

正要躲闪,那箭矢奔得太急,已经飞奔而至,不偏不倚地正中他的头盔。叮咚一声,头盔插着一支箭矢,摔落在地上。

白如虎勃然大怒:

“他娘的!叫你们县令出来,我们向将军奋不顾身,亲自殿后,让白某护送百姓前来避难,此刻生死未卜,尔等竟敢刀箭相向,难道你们敢造反吗?”。

城壕外的百姓也骂了起来:“是自己人,休要伤了白指挥使!”

白如虎骑虎难下,他既不得门而入,更不敢转身逃走,因为一旦转身,他敢肯定自己立刻就会被射成刺猬,那才叫冤枉呢!

城头上响起一阵骚动声。

“镇北军都指挥使向训将军麾下吐浑营指挥使白如虎,奉命护送两千沁水百姓至此。请求入城!”白如虎挺起腰杆,冲着城头再一次大声疾呼。

城头上寂静下来,无人说话,如死一般地寂静。

还是那声浑厚的声音从城头上飘了下来:

“吐浑营将士暂且退后,让百姓先入城!如有异动,不分敌我,格杀勿论!”

这个声音既冷酷无情,又不容辩驳。

城门徐徐打开,白如虎无奈,只得先命自己的部下退后,让逃难的百姓先入城。战事起时,端氏城中本就有不少来自于沁水县的百姓,他们证明逃进城来的是货真价识的乡亲,也有人亲眼看到过吐浑人与镇北军向训将军并肩作战。

城内各种守城器械物资齐备,州兵、乡勇、衙役与丁壮各执刀枪,

还有更多的杂役,正条不紊地被安排修筑防御工事,各处放置了大型床弩和炮车,守住城下的任何死角。

入城来的难民迅速被甄别并被妥善安置,他们首先会得到一碗热腾腾的汤面。

城内的官军民虽然紧张,不乏忧虑,但从他们的脸上更多能看到的是镇定与沉着,就如同他们的县令大人一样从容不迫。

白如虎带领自己的族人部下最后入了端氏城。一入了城,他便怒气冲冲地直冲城头。

一队人马簇拥着一个身着戎装的中年人迎面走来,这位看上去像是本城主事人的中年人在白如虎破口大骂之前抢先说道:

“我乃端氏县县令刘熙古,戎马之际,敌我难分。慢怠了吐浑营将士,还请白指挥使担待!”

“刘大人说的好轻巧,我若真是辽人,以两千大周百姓为质,大人难道敢射杀这两千百姓吗?”。白如虎质问道。

刘熙古年近半百,看上去温文尔雅,有一副美须髯,虽是不折不扣的文官,但戎马之际,他也是一身戎装,佩剑挽弓,与武将无异。

此人乃唐名臣左仆射刘仁轨第十一世孙,十五通易、诗、书,十九通春秋、子、史,历数朝,既做过藩臣的幕僚从事与推官,也做过户部巡官,此前在卢氏县做过县令,但他的骑射功夫又相当了得。只可惜朝中无人,官一直做的比较小。

这样的既有才学又有实际经验还有武艺在身的人,正是韩奕在昭义一镇实施新政需要的人材。

方才射向白如虎的那一箭。正是刘熙古亲自射出的一箭。倘若刘熙古想取白如虎的性命,白如虎早就一命呜呼了,他的箭法既便与与最善射的武人相比,也不遑多让。…,

白如虎身高体壮,他双臂一挥,刘熙古刘县令的从人就被他推得东倒西歪。呛啷一声,一把刀已经架在了刘熙古的脖子上。

身边的丁壮立刻惊恐地各持刀箭,对着白如虎。

“我端氏县城中,有本县官军民近五千之众,加上邻县逃至本县的,足以七千之众!为了这七千人的安危,放弃那两千人性命又何足为虑?舍小家,救大众,老夫当仁不让!”面对脖子上的刀,刘熙古并不拐弯抹角,也不为自己的谨慎而寻找托辞,毫无惧色地直面怒火中烧的白如虎。

白如虎呆了呆,他的满腔怒火,瞬间被刘熙古的冷酷无情浇灭,他有一肚子怨言被刘熙古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生生打压下去。

“请刘大人妥善安排好难民。再请大人给我吐浑营准备好足够的箭矢与干粮,我明日将出城。”白如虎收回了佩刀,悻悻地说道。

“托韩相公的英明与上天的怜悯,我城中有足够的箭矢与粮食,老夫敢问白指挥使城外的形势如何?”刘熙古问道。

他一接到来自节度副使刘德转来的命令,立刻就进行了坚壁清野的工作,并无暇关注沁水外的情形。

“辽人势大,我军难以速胜。前日沁水县已经落入敌手,百姓死伤不下三千余人。不过目前也只听说沁水一县惨遭毒手,大人不用太担心。向将军眼下应该正在沁水河一带作战。我来时曾向向将军发过誓,明晨他若不来此地相会,我必会率军出城接应他。”

“潞州方面可有消息?”刘熙古追问道。

“在下此前曾得知,潞州方面战事从未停歇过。韩相公恐怕一时难以脱身。”白如虎如实地答道。

刘熙古想了想道:“在下以为,白指挥使不如留下来帮我守城更妥当一些。”

“为何?”

“正如白指挥使所言,辽人势大,不可速胜。但我方坚壁清野早有准备,只要能坚持些日子,辽虏自会退去。”刘熙古希望白如虎能够留下来帮自己一把。

“刘大人把希望寄托在敌军身上,可笑至极!”白如虎话语中带了几分火气,“此时此刻,向将军正在沁水边与敌激战,生死未卜,我们吐浑人虽然不懂得太多的大道理,只求问心无愧。”

刘熙古只得道:“明**会得到足够的箭矢与干粮!”

沁水边,淡淡的月影下,向训与镇北军的部下们再一次杀了个回马枪。

或许是对生存的渴望,激发了镇北军将士们全部的斗志。追踪而来的辽兵前锋,迅速地淹没在气势如虹的反扑之中。

向训没有来得及回顾自己的战果,忙命部下踏上白如虎留下的唯一一座浮桥渡河。

蓦的,一支从沁水河上游沿岸而下的辽兵杀了过来,狠狠地从斜刺里撞在了镇北军后背上,将拥挤在渡口的镇北军冲得七零八落。大有将镇北军全歼于沁水河西岸之势。

虽已是枯水季节,沁水河这条南越太行最终注入黄河的河流仍然宽广。拥挤在渡口的镇北军成了辽兵肆意攻击的猎物,辽兵的箭矢嗖嗖地往人多处飞去。

桥头一片混乱,不时有人不慎落水,在水面上浮浮沉沉,生死难料,而相互践踏更是加剧了混乱与恐慌。

“赶走辽虏!”向训怒吼着。

身受数创的向训率着自己最信赖的精锐牙队,绕过混乱的人群,直奔威胁最大的那队辽兵,向辽兵发起疯狂的一击。…,

战马长嘶,枪与枪的对碰。刀与刀的对撞,闪耀着星星火花。

如同颗大石头扔进了一潭湖水,发出巨大的咕咚之声。令人热血贲张的呐喊声此起彼伏,响彻夜空,与胸口内的那一颗心脏共鸣。

电光火石之间,辽兵倒下了三十来个,辽人见这支精锐的周军太过勇猛,本能地向后急退,前队往后急退,后队拼命向前,前后撞在了一起,自乱阵脚。

辽兵稍作观察之后,挥舞着兵器,嗷嗷叫着再一次逼向前来。他们狰狞的面孔,带着嗜血的残忍,和着沁水河哗啦啦的流水声与战马奔腾的铁蹄声,蜂拥而来。

但这短暂的空档,让渡口的镇北军缓过一口气来。会水的泅渡过沁水河,不会水的迅速沿着浮桥狂奔,还有些伤兵自动留下来阻击。

双方亢奋地搏杀着,口中发出野兽般的吼声,这个无名渡口让双方都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铁枪又刺倒了一个辽兵,那辽兵狰狞扭曲的面孔如流星一闪而过,重重地摔倒在地上。枪尖刺破了他的皮甲,却卡在了他胸骨之间,随着这个辽兵的摔落马下,向训失去了自己最善用的兵器。

腰上佩戴的一根铁锏已经握在了手中,向训将铁锏高高的抡起,狠狠地砸在逼上前来的辽兵。

铁锏将那辽兵的脑袋砸成了稀烂,头骨破裂之声在这亢奋激越的喊杀声中出奇地清晰可闻。

鲜血与脑汁横飞。

一股腥臭古怪的气味弥漫开来,甚至在向训浴血奋战,付出惨重代价,最终成功撤到沁水河东岸时,这种气味仍充斥着向训的鼻孔,挥之不去。

向训不仅失去了自己的铁枪,还失去了自己的坐骑,这是皇帝郭威的赠给韩奕御马中的一匹。浮桥撑不住逃奔将士们的践踏。变得支离破碎,随时都可能断成数段,承受不住战马的重量,他只能徒步通过。

火箭飞速地从西岸射向浮桥,用芦苇与枯树及麻绳草草建筑的浮桥被点燃,镇北军将士心有余悸,倘若辽人若是拼命烧了浮桥,那他们将死无葬身之地。

火光映照之下,辽人在对岸叫骂着,还有人在检视着倒在对岸的镇北军士卒,给那些濒死的士卒补上一刀。

向训不忍看向对岸,他将头强扭过来检视自己的部下。这一战他又损失了五百部下,包括自己的一半牙队。

“将军,快走!辽人似乎在上游河浅处渡河!”部下们催促道。

辽人绝非善类,更何况他们拥有兵力上的巨大优势,辽人早就分出一队人马从上游水浅处渡河、包抄,妄图将镇北军在沁水两岸包围,然后彻底消灭。

向训只好放弃奔往端氏县的企图,钻入了山区,将辽人甩在了身后。

天刚刚亮时,吐浑营指挥使白如虎早早地醒来,登上了端氏城头。

县令刘熙古早已经站在那里,他的盔甲上落满了秋霜,如一尊泥菩萨一样一动不动。昨夜的一个插曲及在城中的所见所闻,吐浑出身的白如虎第一次对文人有了深刻的认识。

“白指挥使昨夜睡的可还安稳?你得养足气力,好杀敌立功啊!”刘熙古听到身后的脚步声,见是白如虎,扭头问道。

“嗯,还不错。”白如虎点点头,对刘熙古十分恭敬,“大人昨夜难道一夜未曾合眼?”

刘熙古苦笑了一下:“我哪里睡得下。这城中七千人口的身家性命,不,眼下有九千人的性命都在老夫身上背上呢!”…,

“我看大人虽是文官,还擅长骑射,将这小小端氏城经营的如同铜墙铁壁,城中粮甲充足,秩序井然,纵是辽人来了,恐怕也难以攻下。”白如虎说道。

“这也是韩相公见机的早,否则老夫哪里会准备的如此充分。只盼京师能早派援兵来。”刘熙古道。

“刘大人担心守不住吗?”。白如虎问道。

“我泽潞百年来久经战火,民风剽悍,可战之士多不可胜数。我城中精壮亦不在少数,老夫死不足惜,只是担心一旦失守,让百姓惨遭辽人毒手。”刘熙古道。

“我佩服大人的箭法与手段,不过却不喜大人太过悲观。我是粗人,不懂什么大道理,见到辽人,尽管将辽人宰了便是!”白如虎不满道。

“哈哈,老夫不过是一个酸儒,让白指挥使笑话了!”刘熙古开口大笑,这舒缓了他连日来紧张的情绪。

“不敢笑话大人,我只是觉得大敌当前,不能丢了自家锐气。就像我们镇北军,这半月以来几乎是被辽人追着打,不过那又能怎样?我们越打士气越高,因为我们每死了一位弟兄,我们对辽人的仇恨就多了一层,这仇结得太深,想忘掉都不行!”

“好!”刘熙古赞道,转而又问道,“白指挥使准备何时出城?”

“我族中兄弟已准备妥当,待他们饱餐一顿,半个时辰后就出城去。”白如虎答道。

“白指挥使恐怕出不去了!”刘熙古却道。

顺着刘熙古的目光望去,白如虎看到了城外升腾起的黑色烽烟。

随着己方斥侯的慌张撤退,不久,大队辽兵接踵而至,将端氏城团团围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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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破斧㈥

“啊……”

一个辽兵斥候突然发现自己的坐骑头颅猛地向下急坠,路面像是纸糊的,健蹄下凭空出现了一个大坑,战马庞大的身躯与坑里赫然林立的削尖木桩亲密扑吻。

作为马背民族中的一员,并且自认为是其中最勇敢最机智之一,那辽兵本能地做出了最正确的反应:

他甩开了马蹬,双手飞快地在马鞍上一撑,顺着战马前奔的余势,勉强将自己甩到了坑沿以外,并且双脚着地。

即便是最恶毒的对手也会由衷地赞叹这个辽兵斥候敏捷的身手。

那辽兵来不及对自己的身手沾沾自喜,他刚一落地便飞快地蹲下了身子,同时一支箭矢已经飞快地搭在了弓上,双目则紧张地观察着四周动静。

蓝天白云,四野无人。

路边对面只有几丛稀疏的树林和一个二十步外的乱石岗,田埂上随处可见深可及腰的枯草。

草丛中应当周兵埋伏着。那辽兵无比后悔,他后悔今天离后队人马太远,更愤恨自己今天的运气太差。

身后忽然响起了一声清悦的声响,那是刀出鞘的声响。处于高度紧张之中的倒霉蛋,转身便往声响之处怒射,箭矢飞快地往三十步外的的草丛中奔去。

倒霉蛋立刻就更加悔恨了,因为在他转身怒射之时,将后背让给了那一个乱石岗。

嗖、嗖!

几支弩箭自乱石岗飞奔而来,准确地钉在后背上,那辽兵仿佛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往前猛推。辽兵斥候趴在地上挣扎着抽搐着,血汩汩地流着,将那身体内的活力飞快地带走。

此时此刻,他最悔恨是自己不应该来到这陌生的异国土地。但这并不能给他带来任何怜悯。

埋伏的黑手并没有动。因为紧接着辽兵斥候又奔来三骑,看上去像是那位倒霉蛋的同伴,他们发现了倒伏在地上的尸体和路中央的陷坑。

三个辽兵斥侯绕过死尸与陷坑,小心翼翼地趋前查看。

蓦的。

树丛间,乱石中露出了一个两个以至十五个身影,各持弓矢与兵刃。那是大周朝的乡勇,当中既有小贩、农夫,也有猎户,甚至还有一两个嘴上不长毛的后生小子。

三个辽兵想都没想,掉转马头便跑,慌乱中其中一人被射翻栽倒,剩下的两个没想到马蹄下突然出现了一根绊索和一个捕猎的铁夹。

双骑几乎同时栽倒,将背上的辽兵甩了出去。乡勇们呼喊着一哄而上,将这两个辽兵砍成肉泥。

这不过是沁水两岸发生的无数幕游击战之一。

乡勇队正陈二手持着一张弩弓,踢了踢地上的死尸,部下汉子们一声不吭地蹲在地上,将那死尸身上一切有用的东西取下来,角弓、箭矢、皮甲、长矛,甚至包括马鞍,就连干粮也没放过。

“辽人的马鞍确实不错,既耐用又轻巧,还坐着舒适。只可惜一匹上等的胡马死了,另两匹都摔断了腿!”陈二将马鞍抱在怀中,眯缝着眼点评道。

“二叔,接下来咋办?”一个看上去像是晚辈的后生问道。

“照老规矩,先将辽虏死鬼的右耳割下来报功,再挖个坑,连人带马全埋了。清除血迹,将陷阱恢复原状!原地埋伏,有机会就上,没机会就跑!”陈二命道。

他腰间悬挂的布兜中已经装了不下二十只辽人的右耳。

“辽人接连吃亏,也变机灵了,怕是很难再上当!”后生答道。…,

“嘿!”陈二将马鞍扔到了后生怀中,笑骂道,“你小子管那么多干嘛,辽人要是不敢来,那我们正好躺着晒太阳,你替辽人穷操什么心呐!就像咱们这样干,每多杀一个,辽人就少上一份力气。”

后生说道:“二叔,我只是想多杀几个辽虏!”

“那你就跟着我,多学着点!”陈二赞许地说道。

“操,陈二,你当过几天兵就吹起牛来!想当年,我在周元帅麾下当兵杀辽时,你还在吃奶呢!”有灰白胡须的老者当场就骂了起来,这分明是藐视起自家队正的权威。

周元帅指的是一代名帅周德威,其人乃河东军阀李克用李存勖父子麾下战将,一生赫赫功名,无人出其上,至今仍为世人所津津乐道。

“老李头,你说的那是老皇历了。连韩相公都知道我的名号!”陈二反驳道。

“嗨,韩相公不过是碰巧喝了一碗你卖的豆汁罢了,哪有你这样的,天天将这事说三遍。”老李头摸了把自己干巴巴的脸。

陈二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自己脑袋。众人暗笑。

众人将残局收拾好,正要再次埋伏起来,有大队辽兵奔来。陈二见辽兵气势汹汹,立刻率领部下乡勇撒腿就跑。

众人仗着熟悉地形,穿过一条羊肠小道,又上气不接下气地越过两座巍峨的高塬,这才将追兵甩在身后。众人累极了,一旦脱离了危险,全都如肉案上的猪肉一样横躺在地上喘气。

估摸着日子,天越来越冷,眼看就要入冬,但这午后的阳光仍然暖意洋洋。众人连日来东奔西走爬山越岭累得够呛,索性都窝在背风的阳坡下休息。

“三狗子,放哨去,机灵点!”陈二命那后生道。

不知过了几个时辰,陈二忽然感觉阳光似乎躲在了云朵里,四周似乎有些异样,蓦的又觉得脖子上有一股凉意。

陈二心中一惊,一切睡意与困倦都迅速地烟消云散,他看到一个人站在自己面前,正好将大好阳光挡得严严实实,那人手中的一把刀正抵在自己的喉间。

彻骨的寒意袭来,陈二见此人年轻尚轻,但身材高大挺拔,一身轻甲,极为英武。陈二觉得自己似乎在哪见过此人,只是一时之间想不起来。

“你叫什么名字?”年轻人扬了扬下巴,表情玩味,但手中的刀握得很稳,没有哪怕是轻微的颤抖。

“我叫陈二。”陈二老实地答道。他眼光向身旁瞥去,见自己的伙伴全被制住了,他很后悔自己这次休息时安排了那叫三狗子的后生,定是这后生睡着了。

“泽州人?”年轻人继续问道。

“我是泽州人。”陈二不认为自己的身份很重要,如果对方愿意听,他愿意从自己的前十八代祖宗说起。陈二颇为硬气地说道:

“你杀了我吧,我不过是一个乡勇队正,我没有甚么可以告诉你的。问了也是白问!”

“你们这一队,共杀了多少辽人?”

“共二十一个。我们赚了,只可惜没有遇上一个你们汉兵走狗!”

陈二将对方当成了汉兵斥候。

令他意外的是,抵在喉间的寒刀被收回,那年轻人耍了个漂亮的刀式,还刀入鞘。

“陈队正受惊了,我叫郑宝,是韩相公麾下斥候指挥使。”年轻人抱拳致歉。

来人正是郑宝。他朝身后作了个手势,曹十三等追风十三骑均还刀入鞘,他们就如同鬼蜮一般突然出现在此。…,

陈二这才蓦然忆起,他确实曾在韩相公身旁看到过郑宝,而且他知道郑宝是韩相公的义弟,这样的人当然不可能是敌人。

“原来是郑衙内,小的有眼不识泰山,请衙内恕罪。”陈二连忙说道。乡勇们见陈二如此,心中的大石头这才落下,虽然此前大家都明白死生不过是家常便饭,但真到了被人神不知鬼不觉用刀架在脖子上的时候,才知道生的可贵。

郑宝爽朗地笑道:“陈队正是英雄,性命攸关之时仍视死如归,何罪之有?”他指了指那小名叫三狗子的乡勇道:

“不过,你还是太大意了。下次休息时,定要多派几个人放风了望才是啊。”

“衙内教训的是!”陈二狠狠瞪了一眼后生。

“陈队头,你们这支乡勇是我见到的最深入敌后的一支部曲。你不如随我去见相公,让他听听你们杀敌的经过,我想相公一定会十分高兴。”郑宝建议道。

“韩相公也来了?”陈二跳了起来,激动地搓着双手道,“我就说嘛,韩相公不会不管辽虏猖狂。只要韩相公亲至,还怕辽虏个鸟?”

……

韩奕已亲至端氏以北五十里。他的面前躺着三十余具辽兵尸体。

掌旗官吕福正操着一把匕首,依次将每上具尸体腹部划开,面不改色地将死者肠胃翻出。这不是为了泄愤,而是韩奕想知道这些辽人在死前吃了什么。

“谷物面食极少,肉食居多。看来吃的是抢来的我方百姓牛羊,这并不足以支撑他们久战。”李武蹲在地上说道,“辽人借道晋州界南下,山高路远,筹粮困难,本就是犯了兵家大忌。”

“这倒并非辽人犯了错。李卫公兵法有云,因粮于敌,是变客为主也。辽人南犯,素来习惯于‘打草谷’,烧杀抢掠,以为随时随地都能够抢到粮食养兵,这次他们失算了,再过半月,我看他们如何嚣张。攻与守,并非矛与盾,攻是守之机,守是攻之策也!严令诸军,未见敌疲备困顿,不得与敌发生营以上规模激斗。”

“遵命!”

“可有最新军报?”韩奕问道。

“陈顺将军越过沁水河后,烧毁渡桥七座,两日之内与敌发生百人以下规模战斗二十余次,敌我半斤八两。日前,马军第一军已抵达沁水县东二十里,贼军似乎被他们吸引调动起来,意图围歼我马军第一军。”

“冯将军与陈将军分兵后,溯沁水北上,昼伏夜行,发生战斗三十余次,他已发现镇北军留下的踪迹,但尚未接上头。冯将军部目前正往泽、晋交界山区进发,唯虑补给不易……“

“朱贵将军自高平西北与冯将军部相呼应,虽未与敌交战,但发现敌军甚多游骑,他预计将在五日后与冯将军会师于横岭堡。到时只要相公一声令下,他们就可切断辽军退路,来个瓮中捉鳖!”

“吴大用将军率乡勇,化整为零,四处出击,发挥熟悉地形的优势,转战于沁水两岸,专袭敌军粮道,截杀落单贼寇,积小胜为大胜,战果较丰。吴将军遣人来报,敌军远来,所需粮草皆仰仗太原,补给不易,正四处寻粮而不可得,人吃马嚼每日所费甚巨。他询问我军何时发起反攻?”

“高怀德与韩通将军报,自相公离开鹿台山大营后,当面之敌日夜攻击,我铁骑军同仇敌忾,未肯退让一步,杀敌甚多……”…,

“呼延将军回报,端氏城已被万余辽汉联兵围攻三日,探报说端氏城仍在我手,看来端氏县令刘熙古颇有其先祖尚武之风……”

韩奕听着部下禀报诸部进展,眉头略微舒展开来。但旋即接到朝廷的命令,令他愤怒:

“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

当着部下的面,韩奕将朝廷的公文胡乱地卷起来,他本想将公文扔到了地上,再踩上一脚,想了想还是扔还给了李武。

鉴于辽汉联兵咄咄逼人之势,皇帝郭威急令京师兵马出动,大发诸道兵马北上抗敌,任命王峻为行营都部署,以昭义节度使韩奕为副都部署,以老将药元福为都排阵使,刘词、王彦超等骁将齐赴军前效命,集结禁军及陕府、河中、关中兵马,准备发起一场大会战。

朝廷又急令韩奕自潞州出兵,试图作出包抄敌兵后退之势,以解晋州之危。

京中禁军加上诸道兵马虽多,但远水解不了近渴,郭威和朝中大臣们寄希望于处在一线的韩奕能够打开局面。

因韩奕已经离开潞州鹿台山大营,行踪不定,所以皇帝与朝廷的命令,自京师辗转到了韩奕手中,已经是十天以后了。

“今强虏深入我辖境,我坚壁清野,本土作战,与强敌周旋,实属难得,岂能举兵北上?我若北上,无异于将泽潞三百里江山拱手送人,朝廷诸公懂军事者太少,襄垣之胜,因我占尽先机方有大胜,可一而不可再!”韩奕来回踱着步子,怒道,“陛下也未免太高估了我。朝廷大臣都想速胜,却不知敌军举国南下,镝锋仍劲。”

“相公,朝廷也知这是强人所难,不过眼下京师及诸道兵马集结及发运,还需一段时日,陛下有密旨:泽潞军事,一以委卿,勿须急击,择机而断!待王秀峰兵至,望卿与秀峰精诚合作锐意进取!”结义兄弟李武道。

看来郭威既要借助王峻的威望统帅诸军,也希望充分发挥韩奕的才干,却担心二人不能共事,所以他下了这样的一个有些古怪的命令:既让韩奕成为北进大军的副统帅,却让韩奕只能调动泽潞一镇的兵马。

韩奕听到此处停了下来,眉头又皱了起来,见郑宝引着乡勇模样的人走了过来,又问李武道:

“可知王峻统领的朝廷大军将从何处北进?”

“总之,不会来泽州与你我一起餐风宿露。”李武笃定地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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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破斧㈦

近万辽汉联兵再一次重整齐鼓,四面向端氏城发起围攻。

寒风怒吼,夜空中落着细小的冰雹,却掩盖不住双方热火朝天的酣战,火光将端氏城的上空照耀地如同白昼。

嗬!

在血与火的考验中小小的端氏城,犹如一头怪兽旁若无人地矗立在沁水的东岸,顽强地承受着无数次攻击。吞噬着一条条活生生的生命。城内军民在他们县令刘熙古的指挥下,投入忘我地战斗之中。不需要任何豪言壮语去激烈士气,残酷的事实让人人都明白,他们别无选择,只有保住这小小的城池才得生存。

城内所有男子日夜劳作,铁匠忙着砸锅炼铁打造箭矢,木匠制造箭杆,石匠则忙着制作石弹和修理城防,精壮的男子则站在城头上。既便是妇人幼童,也帮着送水送饭。

城外数重壕堑连通密布的陷阱,早已经在第一天的激战中被敌军摧毁。但敌军连攻数日,已经倒下了近两千人,却始终奈何不得端氏城。

城外二百五十步到一百五十步是守军为进犯者准备的第一道死亡线

体型庞大的巨袍设在城内。这种曾在攻打河中李守贞时明”出来的巨型投石机,与寻常的绞力型投石机不同,它依靠重力权杆,可以将数十斤甚至民间用来碾谷的石碾轻松抛出去,拥有巨大的射程与吓人的威慎力。

它们被丈置在城墙以内,随时转移位置,可以防止被城外侦知,有专人站在城头高处了望,指挥调整射程和攻击目标,达到隐蔽攻击的效果。这类似于后世炮兵观测与攻击模式。

刘熙古以惊人的意志始终坚守在城头上,脸庞被烟熏火燎地漆黑,甚至连自己一向爱惜的美髯也被烧去了一截。

他与城外失去联系多日了,辽人的攻击从来就没有停止过,大有愈演愈烈之拜

这让他内心之中十分担忧。

他不知道的是,辽汉联兵虽然在最初的三日攻击中损失巨大,但仍不得以而为之,因为周军坚壁清野的策略让他们无处可以抢到粮食,周军诸部及乡勇又骚扰在后,可以说没有前线与后方之别,所以辽汉联兵只得硬着头皮将端氏城这个难啃的骨头吞下,获得能够持续南犯的粮食。

“预备,,放!”

巨袍开火了。

寒夜里,民壮**着上身。早已经是汗流浃背,他们喊着号子扯动着高大粗壮的扛杆。石弹越过高高的城墙,在城墙外一箭距离的上方升至最高的位置,然后借着惯性划过一道优美的抛物线,不偏不倚地向着蜂拥而来的敌军人群中狠狠地砸去。

辽汉联兵抬着各式攻具,机械地向前进发,浑然不顾危险随时从天而降。

咚、咚!巨大的闷哼声响起,地上多了一片血肉模糊的残肢,紧接着是辽汉联兵鬼哭狼嚎般的惨叫声。这是一个人间修罗场。

弹雨忽然变得稀疏。

“大人,石弹就要耗尽了!”有人惊呼道。

“不要慌,拆县衙,取石料!床弩准备!”刘熙古沉着应战,发布了简短的命令。

利用巨袍短暂的熄火,辽汉联兵呐喊着,冒着从天而降的巨大威胁,踏着地上的血肉,麻木地继续向前,又丢下百余具尸首,终于抵近城墙。

但他们又遇上了迎面而来的弩箭。城头上的各式床弩发动了,两人床弩,三人甚至五人七人床弩一字摆开,交叉射击,端氏军民喊着号子扯动着绞绳,城墙下一百五十步至六十步以内成了令人生畏的死亡地带。

箭雨狂热地向下倾泻着,当面的辽兵如茅草一般被一股股巨大的力量推倒在地,死不瞑目。

近了,终于近了。

辽汉联兵发现守军似乎后劲不足,抓住这稍息转逝的时机,越过流血的土地,终于抵达了城墙下。这里是巨袍与床弩的射击死角,他们终于可以还击了。

蓦的,城头上扔下黑色的带着火星的圆球状东西。

“咚!”

“咚、咚!”

圆球的东西发生爆炸,此起彼伏,犹如一道道闪电夹杂着雷鸣般的声响在城下人群中爆起。铁钉、铁片、铁珠随着爆炸声四射,敌军被炸蒙了,残肢横飞,鬼哭狼嚎。,

但这绝不是最后的杀招,城内城头各式的石弹、火弹、弩箭齐发,每一件武器都飞向密集的人群。

空气中弥散着刺鼻的硝烟气味,还有一浓烈的血腥味交织在一起。这是天雷之怒,恐惧在敌军中扩散,他们蜂拥而来,又蜂拥急退。丢下了数百具尸首。

白如虎站在城头上,他的脑海中还在回荡着辽兵惨绝人寰的喊叫声,庆幸自己不是敌人中的一员。巨袍与床弩的威力自不必说,这种名为震天雷的火器,则是他此前闻所未闻的强悍武器。泽潞到处都有制造这种火器的硫硝炭,算得上是就地取材。

“刘大人,你看我们何时才能真正获胜?这已经是第十天了。”白如虎问道。

“为时不远矣!”刘熙古手捻长须,故作轻松地答道,“韩相公已经亲率大军来援,只要我等再坚持几日。北虏必将败亡。”

“那太好了!”左右众人纷纷说道。

“好了,大伙都累了,除了当值的,都赶紧歇着吧。说不定,天亮前辽人还会再攻来。”刘熙古挥了挥手道。

“辽人将我们围困数重,大人怎知相公来援?”白如虎心中狐疑。

他见劳累一夜的刘熙古在城墙下军营中,随便找了地安合衣躺下,酣睡如死,这才忍住没问。

刘熙古当然不知韩奕早已率军入了泽州地界多日,他只是为了让城内军民保持旺盛的斗志而已。

端氏城外二十里,韩奕立在寒风中,眺望端氏城的方向。

寒夜中,战马打着响鼻。端氏城方向的火光彻夜未熄,指引着周军向它逼近。

身后除了自己的两百最精悍的牙队,就是呼延弘义率领的一千二百步军,蔡小五的二百五十名斧手小加上部分州兵与乡勇,总兵力不到两千,这是韩奕目前所能调动的最大兵力。订品了做了父亲。”韩奕回头问李武道六



“离开鹿台山的那天,刚好收到家书。内人给我生了个儿子。七斤二两既便是黑夜,韩奕也能感受得到李武脸上洋溢着的笑容。

“六妓那么纤弱的人,竟生了这么重的孩儿。六哥怎不早些告诉我呢?要不是呼延大哥今日说起,我还不知道此等喜事韩奕责怪道,更像是自责。

“这不是一直忙着行军打仗吗,军务既多又急,大伙都忙得脚不沾地。要不是你今夜提起,我都忘了我已为人父了。”李武摊着双手,苦笑道。

“可想好给我那侄儿取个好名字?”韩奕问道。

“我不过粗通文墨,认识几个字罢了,还是请老七给你侄儿取个名吧?一定要响亮!”李武道。

“那就叫破虏吧,李破虏”。韩奕想了想道。

“好,这个名儿够响亮小正合我意”。李武大笑道。

“七哥不够意思,将来我也会有个儿子,你也给我儿子取个响亮的名字!”蔡中五嚷道。

“那你得先娶妻才行”。李武骂道,“有你七哥作主,你想娶哪家的女儿都行!我听说高怀德有个妹妹,不如就先给你预定了

“六哥说笑了,我年纪还正是吾辈杀敌立功之时,何谈家室之累?。蔡小五道。

“嘿!”李武嘿嘿一笑,“真的吗?。

“那还有假?。蔡小五僵着脖子道,“再说我们八兄弟中,我排行最末,七哥还未成家,我怎急着娶妻呢?。

“小五这话怕是言不由衷吧?”韩奕质疑道,不待蔡小五反驳。又道。“今日既然小五提出来,我就给你那不知在哪的儿子提前取个名字,就叫蔡讨虏吧”。

“嗯,这个名字我喜欢,一听就知道是个元帅级的。不像什么破虏的,子多是个先锋将蔡小五道。

李武当即表示反对。

李、蔡二人嘻嘻哈哈,直到呼延弘义从前方走了过来。

“辽人刚经历一场恶战,这会儿恐怕正躺着睡觉呢。军上还要等到何时?”呼延弘义问道。

韩奕点点头,高举起铁枪,望着身后的部下们高呼道:

“狂胡欺我太甚,杀我百姓,其罪难书,人神共愤。我等隐忍已久,今夜正是我等破虏之时!前进”。

一阵压抑的骚动声中,牙队开始缓缓启动,接近敌营时突然加速,然后如一条奔涌的河流,争先恐后地勇往直前。他们总是杀在最前方,因为他们所尊敬的最高统帅总是冲在最前方。,

辽人累了,即便是清醒着,他们只有抱怨酋长的力气。连日来的酣战,死伤无数,却不能近城池一步,满营哀号,最要命的是肚子里饿得慌。

大地颤抖起来,如雷的声响由远及近。

韩奕亲率牙军,如一把利剑,刺破了黎明前的黑暗,狠狠地直插敌营。狂飙的战意,在韩奕的胸膛中熊熊燃烧着,逼迫着他疯狂地突击、冲杀再冲再杀。

牙军如入无人之境,横冲直撞,火箭迅速点燃了敌营中当面一切可燃的东西。

蓦然惊醒的辽兵,慌乱着寻找着兵器,却被迎面扑来的对手狠狠地撞翻在地,踩成肉泥。

“敌袭、敌袭!”辽兵们呐喊着。

辽营中乱成了一锅糊,他们像无头苍蝇般四处乱窜,无法有效地反击,甚至搞不清对手到底有多少人马。只见到处是周军龙腾虎跃的身影和从黑暗处射过来的利箭。

呼延弘义与蔡小五等步军接踵而至,他们此起彼伏地呐喊,故意驱赶着衣甲不整的辽兵与汉兵乱窜,制造着恐慌。

没有什么比一无所知更让人恐惧了,辽兵相互推挤着,践踏着,抢夺着战马,自残而死伤的,远远高于死于周军刀下的。

夜袭的精髓在于突然与狠辣小绝不容许给对手任何丝毫的喘息之机。牙军嗷嗷叫着,亮着嗜血的獠牙,浴血奋战,反复冲杀,冲乱了辽人好不容易聚集起来的人马,杀得热血沸腾。

蔡小五率领的刀斧手们也不遑多让,两百五十名手持战斧的壮士结成密集的战阵,不疾不徐地向前推进,上砍骑手,下砍马腿。骇人的巨斧抡圆了,当面之敌无不被一劈两半。

“痛快”。呼延弘义抢着陌刀,杀入了群敌之中。

城内,刘熙古突然惊坐了起来。

白如虎胡乱穿上皮甲,提着马槊闯了进来,语无伦次:

“大人,城外”援兵”援兵”真的”来了!”“镇定!”刘熙古站起身来,厉声喝道。

“是!”不知怎的,白如虎不自觉地服从道。

刘熙古仿佛年轻了二十岁,三步两跳。敏捷地登上了城头,举目眺望城外敌营。

辽营成了一座火海,爆烈的喊杀声响彻夜空。

“白指挥,率你的吐浑营,出城!”刘熙古当即命道。

“大人,你呢?”白如虎问道。

“守城是我的责任,你敢断定这不是辽人使出的奸计吗?”刘熙古答道。

“我真服了你,刘大人”。白如虎呆了鼻。

城门徐徐打开,早已按捺不住的五百吐浑人爆喝一声,如离弦之箭直奔杀阵。吐浑人在城中待了不少时日,在守城时他们虽然担负着支援四面城池的任务,但这种守城他们一直并不能派上太大用场,早已经急不可耐起来。

吐浑人的加入,成了压倒辽汉联兵的最后一根稻草。白如虎与韩奕的牙军合兵一处,巨大的闷哼声搅动着战场上的每一个角落。

咚、咚、咚咚!

端氏城头上的战鼓响了起来小周军正杀得兴起,闻听战鼓之声,士气又高涨两成。敌军承受不住这猛烈的攻击,汉兵首先溃散,恨不得长着翅膀飞逃出这修罗场。辽兵也紧接着溃不成军,各自逃离。

东方终于泛起来鱼白,“韩。字帅旗在寒风中猎猎作响,大周将士们簇拥着这面帅旗列队往城门行来。

刘熙古释然地放怀大笑。

近万辽汉联兵再一次重整齐鼓,四面向端氏城发起围攻。

寒风怒吼,夜空中落着细小的冰雹,却掩盖不住双方热火朝天的酣战,火光将端氏城的上空照耀地如同白昼。

嗬!

在血与火的考验中小小的端氏城,犹如一头怪兽旁若无人地矗立在沁水的东岸,顽强地承受着无数次攻击。吞噬着一条条活生生的生命。城内军民在他们县令刘熙古的指挥下,投入忘我地战斗之中。不需要任何豪言壮语去激烈士气,残酷的事实让人人都明白,他们别无选择,只有保住这小小的城池才得生存。

城内所有男子日夜劳作,铁匠忙着砸锅炼铁打造箭矢,木匠制造箭杆,石匠则忙着制作石弹和修理城防,精壮的男子则站在城头上。既便是妇人幼童,也帮着送水送饭。,

城外数重壕堑连通密布的陷阱,早已经在第一天的激战中被敌军摧毁。但敌军连攻数日,已经倒下了近两千人,却始终奈何不得端氏城。

城外二百五十步到一百五十步是守军为进犯者准备的第一道死亡线

体型庞大的巨袍设在城内。这种曾在攻打河中李守贞时明”出来的巨型投石机,与寻常的绞力型投石机不同,它依靠重力权杆,可以将数十斤甚至民间用来碾谷的石碾轻松抛出去,拥有巨大的射程与吓人的威慎力。

它们被丈置在城墙以内,随时转移位置,可以防止被城外侦知,有专人站在城头高处了望,指挥调整射程和攻击目标,达到隐蔽攻击的效果。这类似于后世炮兵观测与攻击模式。

刘熙古以惊人的意志始终坚守在城头上,脸庞被烟熏火燎地漆黑,甚至连自己一向爱惜的美髯也被烧去了一截。

他与城外失去联系多日了,辽人的攻击从来就没有停止过,大有愈演愈烈之拜

这让他内心之中十分担忧。

他不知道的是,辽汉联兵虽然在最初的三日攻击中损失巨大,但仍不得以而为之,因为周军坚壁清野的策略让他们无处可以抢到粮食,周军诸部及乡勇又骚扰在后,可以说没有前线与后方之别,所以辽汉联兵只得硬着头皮将端氏城这个难啃的骨头吞下,获得能够持续南犯的粮食。

“预备,,放!”

巨袍开火了。

寒夜里,民壮**着上身。早已经是汗流浃背,他们喊着号子扯动着高大粗壮的扛杆。石弹越过高高的城墙,在城墙外一箭距离的上方升至最高的位置,然后借着惯性划过一道优美的抛物线,不偏不倚地向着蜂拥而来的敌军人群中狠狠地砸去。

辽汉联兵抬着各式攻具,机械地向前进发,浑然不顾危险随时从天而降。

咚、咚!巨大的闷哼声响起,地上多了一片血肉模糊的残肢,紧接着是辽汉联兵鬼哭狼嚎般的惨叫声。这是一个人间修罗场。

弹雨忽然变得稀疏。

“大人,石弹就要耗尽了!”有人惊呼道。

“不要慌,拆县衙,取石料!床弩准备!”刘熙古沉着应战,发布了简短的命令。

利用巨袍短暂的熄火,辽汉联兵呐喊着,冒着从天而降的巨大威胁,踏着地上的血肉,麻木地继续向前,又丢下百余具尸首,终于抵近城墙。

但他们又遇上了迎面而来的弩箭。城头上的各式床弩发动了,两人床弩,三人甚至五人七人床弩一字摆开,交叉射击,端氏军民喊着号子扯动着绞绳,城墙下一百五十步至六十步以内成了令人生畏的死亡地带。

箭雨狂热地向下倾泻着,当面的辽兵如茅草一般被一股股巨大的力量推倒在地,死不瞑目。

近了,终于近了。

辽汉联兵发现守军似乎后劲不足,抓住这稍息转逝的时机,越过流血的土地,终于抵达了城墙下。这里是巨袍与床弩的射击死角,他们终于可以还击了。

蓦的,城头上扔下黑色的带着火星的圆球状东西。

“咚!”

“咚、咚!”

圆球的东西发生爆炸,此起彼伏,犹如一道道闪电夹杂着雷鸣般的声响在城下人群中爆起。铁钉、铁片、铁珠随着爆炸声四射,敌军被炸蒙了,残肢横飞,鬼哭狼嚎。

但这绝不是最后的杀招,城内城头各式的石弹、火弹、弩箭齐发,每一件武器都飞向密集的人群。

空气中弥散着刺鼻的硝烟气味,还有一浓烈的血腥味交织在一起。这是天雷之怒,恐惧在敌军中扩散,他们蜂拥而来,又蜂拥急退。丢下了数百具尸首。

白如虎站在城头上,他的脑海中还在回荡着辽兵惨绝人寰的喊叫声,庆幸自己不是敌人中的一员。巨袍与床弩的威力自不必说,这种名为震天雷的火器,则是他此前闻所未闻的强悍武器。泽潞到处都有制造这种火器的硫硝炭,算得上是就地取材。

“刘大人,你看我们何时才能真正获胜?这已经是第十天了。”白如虎问道。

“为时不远矣!”刘熙古手捻长须,故作轻松地答道,“韩相公已经亲率大军来援,只要我等再坚持几日。北虏必将败亡。”,

“那太好了!”左右众人纷纷说道。

“好了,大伙都累了,除了当值的,都赶紧歇着吧。说不定,天亮前辽人还会再攻来。”刘熙古挥了挥手道。

“辽人将我们围困数重,大人怎知相公来援?”白如虎心中狐疑。

他见劳累一夜的刘熙古在城墙下军营中,随便找了地安合衣躺下,酣睡如死,这才忍住没问。

刘熙古当然不知韩奕早已率军入了泽州地界多日,他只是为了让城内军民保持旺盛的斗志而已。

端氏城外二十里,韩奕立在寒风中,眺望端氏城的方向。

寒夜中,战马打着响鼻。端氏城方向的火光彻夜未熄,指引着周军向它逼近。

身后除了自己的两百最精悍的牙队,就是呼延弘义率领的一千二百步军,蔡小五的二百五十名斧手小加上部分州兵与乡勇,总兵力不到两千,这是韩奕目前所能调动的最大兵力。订品了做了父亲。”韩奕回头问李武道六



“离开鹿台山的那天,刚好收到家书。内人给我生了个儿子。七斤二两既便是黑夜,韩奕也能感受得到李武脸上洋溢着的笑容。

“六妓那么纤弱的人,竟生了这么重的孩儿。六哥怎不早些告诉我呢?要不是呼延大哥今日说起,我还不知道此等喜事韩奕责怪道,更像是自责。

“这不是一直忙着行军打仗吗,军务既多又急,大伙都忙得脚不沾地。要不是你今夜提起,我都忘了我已为人父了。”李武摊着双手,苦笑道。

“可想好给我那侄儿取个好名字?”韩奕问道。

“我不过粗通文墨,认识几个字罢了,还是请老七给你侄儿取个名吧?一定要响亮!”李武道。

“那就叫破虏吧,李破虏”。韩奕想了想道。

“好,这个名儿够响亮小正合我意”。李武大笑道。

“七哥不够意思,将来我也会有个儿子,你也给我儿子取个响亮的名字!”蔡中五嚷道。

“那你得先娶妻才行”。李武骂道,“有你七哥作主,你想娶哪家的女儿都行!我听说高怀德有个妹妹,不如就先给你预定了

“六哥说笑了,我年纪还正是吾辈杀敌立功之时,何谈家室之累?。蔡小五道。

“嘿!”李武嘿嘿一笑,“真的吗?。

“那还有假?。蔡小五僵着脖子道,“再说我们八兄弟中,我排行最末,七哥还未成家,我怎急着娶妻呢?。

“小五这话怕是言不由衷吧?”韩奕质疑道,不待蔡小五反驳。又道。“今日既然小五提出来,我就给你那不知在哪的儿子提前取个名字,就叫蔡讨虏吧”。

“嗯,这个名字我喜欢,一听就知道是个元帅级的。不像什么破虏的,子多是个先锋将蔡小五道。

李武当即表示反对。

李、蔡二人嘻嘻哈哈,直到呼延弘义从前方走了过来。

“辽人刚经历一场恶战,这会儿恐怕正躺着睡觉呢。军上还要等到何时?”呼延弘义问道。

韩奕点点头,高举起铁枪,望着身后的部下们高呼道:

“狂胡欺我太甚,杀我百姓,其罪难书,人神共愤。我等隐忍已久,今夜正是我等破虏之时!前进”。

一阵压抑的骚动声中,牙队开始缓缓启动,接近敌营时突然加速,然后如一条奔涌的河流,争先恐后地勇往直前。他们总是杀在最前方,因为他们所尊敬的最高统帅总是冲在最前方。

辽人累了,即便是清醒着,他们只有抱怨酋长的力气。连日来的酣战,死伤无数,却不能近城池一步,满营哀号,最要命的是肚子里饿得慌。

大地颤抖起来,如雷的声响由远及近。

韩奕亲率牙军,如一把利剑,刺破了黎明前的黑暗,狠狠地直插敌营。狂飙的战意,在韩奕的胸膛中熊熊燃烧着,逼迫着他疯狂地突击、冲杀再冲再杀。

牙军如入无人之境,横冲直撞,火箭迅速点燃了敌营中当面一切可燃的东西。

蓦然惊醒的辽兵,慌乱着寻找着兵器,却被迎面扑来的对手狠狠地撞翻在地,踩成肉泥。

“敌袭、敌袭!”辽兵们呐喊着。,

辽营中乱成了一锅糊,他们像无头苍蝇般四处乱窜,无法有效地反击,甚至搞不清对手到底有多少人马。只见到处是周军龙腾虎跃的身影和从黑暗处射过来的利箭。

呼延弘义与蔡小五等步军接踵而至,他们此起彼伏地呐喊,故意驱赶着衣甲不整的辽兵与汉兵乱窜,制造着恐慌。

没有什么比一无所知更让人恐惧了,辽兵相互推挤着,践踏着,抢夺着战马,自残而死伤的,远远高于死于周军刀下的。

夜袭的精髓在于突然与狠辣小绝不容许给对手任何丝毫的喘息之机。牙军嗷嗷叫着,亮着嗜血的獠牙,浴血奋战,反复冲杀,冲乱了辽人好不容易聚集起来的人马,杀得热血沸腾。

蔡小五率领的刀斧手们也不遑多让,两百五十名手持战斧的壮士结成密集的战阵,不疾不徐地向前推进,上砍骑手,下砍马腿。骇人的巨斧抡圆了,当面之敌无不被一劈两半。

“痛快”。呼延弘义抢着陌刀,杀入了群敌之中。

城内,刘熙古突然惊坐了起来。

白如虎胡乱穿上皮甲,提着马槊闯了进来,语无伦次:

“大人,城外”援兵”援兵”真的”来了!”“镇定!”刘熙古站起身来,厉声喝道。

“是!”不知怎的,白如虎不自觉地服从道。

刘熙古仿佛年轻了二十岁,三步两跳。敏捷地登上了城头,举目眺望城外敌营。

辽营成了一座火海,爆烈的喊杀声响彻夜空。

“白指挥,率你的吐浑营,出城!”刘熙古当即命道。

“大人,你呢?”白如虎问道。

“守城是我的责任,你敢断定这不是辽人使出的奸计吗?”刘熙古答道。

“我真服了你,刘大人”。白如虎呆了鼻。

城门徐徐打开,早已按捺不住的五百吐浑人爆喝一声,如离弦之箭直奔杀阵。吐浑人在城中待了不少时日,在守城时他们虽然担负着支援四面城池的任务,但这种守城他们一直并不能派上太大用场,早已经急不可耐起来。

吐浑人的加入,成了压倒辽汉联兵的最后一根稻草。白如虎与韩奕的牙军合兵一处,巨大的闷哼声搅动着战场上的每一个角落。

咚、咚、咚咚!

端氏城头上的战鼓响了起来小周军正杀得兴起,闻听战鼓之声,士气又高涨两成。敌军承受不住这猛烈的攻击,汉兵首先溃散,恨不得长着翅膀飞逃出这修罗场。辽兵也紧接着溃不成军,各自逃离。

东方终于泛起来鱼白,“韩。字帅旗在寒风中猎猎作响,大周将士们簇拥着这面帅旗列队往城门行来。

刘熙古释然地放怀大笑。

第三十三章 破斧㈧

陕州外,一位老将风尘仆仆,征色重重。

..

老将虽然须发皆白,但脸上是健康的红润色,一身披挂虎虎生威,正是老当益壮的模样。这位老将不是别人,正是以陈州防御使的身份充任西北行营都排阵使的药元福,他最善使的兵器是一把铁挝——在开运元年与二年两次抗辽中,辽人曾在此兵器下丧命者不计其数。此番他因为押运粮草而最后一个赶到陕州。

大周北征大军的行营暂时设在陕州外的黄河渡口边,当朝第一重臣——左仆射兼门下侍郎、同平章事、枢密院使充西北行营都部署的王峻已在此停留了二十多天。

王峻端坐在帅营中,诸将环伺,如众星捧月。更有一班歌伎粉墨登场,呤风弄月,好不逍遥。

药元福带着一股寒风入了辕门,直入中军帐,冲着王峻行礼,王峻也只是微微颌首:

“药将军辛苦了,这里有酒有肉,王某正好可为将军接风!”

“多谢相公厚爱,老夫不过是相公麾下诸将之一罢了,当不得相公如此厚待。老夫在陈州时便闻到了辽人身上的膻味,一得陛下诏命,便马不停蹄地前来效命,请相公下令吧!”药元福大马金刀地坐下。

王峻脸上的肌肉似乎僵硬,但他很快便恢复了过来,诸将也都神色各异。

“药将军英勇善战,老当益壮,在镇日又崇尚宽俭待民,天下皆知。陛下也常对老将军极有赞誉,此番王某谨奉君命,率军北上抗辽,诚实勉强,能得药老将军助战,幸甚、幸甚!”王峻道,“愿将军稍安勿躁,王某自会有仰仗将军之时。”

“今大军云集,正是一鼓作气乘势而为之时,依药某拙见,大军久驻陕州,恐怕有损士气。”药元福有话直话。

“药将军勿须多言,本帅自有主张!”王峻的脸色有些阴沉。

药元福虽也是位喜欢直来直去的武将,但能有如今的地位,当然也会察颜观色。他见王峻显露出不满之意,连忙知趣地住了嘴。如今武将们虽然在自己那一亩三地里风光,可在王峻的跟前,都是属鼠的。即便是十年前,藩镇的力量也足以令皇帝和朝廷忌惮三分。

药元福忽然觉得有人在扯自己的战裙,转头望去,见挨着自己就座的是本地的地主——陕州节度使折从阮。折从阮虽然屡次上表请战,不过郭威只命他坐镇陕州筹积粮草。

“折令公有何指教?”药元福问道。

这时王峻再次吩咐传宴,军士们鱼贯而入将帐中的残炙冷饭端走,换上新的杯盘果脯,众将齐齐站起身来,一祝王峻健康,二祝王峻旗开得胜,最后才祝大周国运昌隆。

“看到了吗?药兄已经坠入旁门左道了!”折从阮低声说道,“今朝有酒今朝罪,药兄应当及时行乐才是啊。再说药兄恐怕不知道,就在你来我陕州的路上,韩子仲那小子刚刚在泽州端氏打了一个不大不小的胜仗呢!”

药元福听出折从阮说的是反话:“难当因为韩帅在前方打了胜仗,我等就应该在这里闲坐着养膘吗?”

“就是这个道理!”折从阮见药元福似乎不开窍,恼道,“你不明白不要紧,再多想想。<>”

药元福还想追问,王彦超等将端着酒杯围了上来劝酒。

“喝!我一把老骨头,死都不怕,还怕拼酒?”折从阮甩开膀子,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折老令公好酒量,可敢换大碗?”王彦超笑吟吟道,在折从阮面前论战功论地位,他不也不遑多让,只是资历稍浅。

“姓王的,别在折某面前挑衅,要用大碗喝,应当在你的晋州城内痛饮!”折从阮没有好脸色。

王峻在陕州驻军越久,折从阮的脸色越是阴沉。

众目睽睽之下,王彦超有些尴尬。王彦超是位骁将,当郭威称帝后,正是他与元药福二人讨平了徐州,解决了郭威心腹一患,此前不久位居徐州节度使。鉴于晋州乃兵家必争之地,郭威调他赴晋州任节度使,没想到王彦超还未离开徐州,晋州被辽汉重兵团团包围。

折从阮故意说起此事,不能不令王彦超感到尴尬。

“嗨!”药元福端起酒杯,试图化解尴尬气氛,“徐州一别,想不到老夫与王节帅再次并肩作战,借折令公的吉言,愿早日兵临晋州城下,与王帅痛饮!”

“好!药老将军,老骥伏枥,王某自愧不如也!”王彦超面色稍缓,不给别人面子,药元福的面子不能不给。药元福冲着折从阮使眼色,折从阮这才勉强重端起酒杯。

“折令公久居边塞,与辽人交战如同家常便饭,敢问折公对如今前方战事有何高见?”王彦超见折从阮饮下了酒,没话找话。他不嫉恨折从阮,他知道折从阮为何对自己冷嘲热讽,但他不认为自己应该是那个受气包,因为他王彦超不可能单枪匹马去解晋州之围。

“辽人利在骑军纵横驰骋,老夫原料辽人南下,应从幽、蓟南下,越拒马河,一马平川,却未料到辽人居然在我山西开辟战场,要知山西多大山深谷,骑军派不了太大用场,辽人犯了兵家大忌。故折某以为,辽人必败。”折从阮从容答道。

王彦超略为思索道:“折令公所言,吾等皆能想像得到,可如今辽人似乎并未露出败相啊?泽州方面也只有副帅刘德每日有军报送到,韩帅自端氏一战后就如牛入泥海,不见了踪影,甚至有传言说他恐怕凶多吉少。要知自襄垣一战后,太原刘贼最忌惮的便是韩帅一人。”

“韩子仲会那么容易战死沙场吗?”折从阮冷笑道,“要是他真战死,辽人早就越过太行山了,哪里还容许我们在此饮酒作乐?”

折从阮嗓门大,王彦超机警地瞥了一眼不远的王峻,见王峻似乎也在注意听这里的对话,便朗声说道:

“韩帅沙场崛起之快令人瞠目,人们都说韩帅乃当世杰出之良将,犹如韩信复生。只是王某听说韩帅弃置朝廷固守待援之定计,在泽潞实行游击战,有引寇内侵之嫌啊。”,

王彦超此话一出,未待折从阮大怒,另有一人挺身而出,正是右排阵使陈思让。陈思让曾在潞北的黄泽寨驻扎过,与韩奕有并肩作战之谊,他对王彦超的话颇为不满:

“韩帅可用之兵不过一万,再加上州兵乡勇,也不过万五千人。但辽汉联兵有七八万之众,泽、潞当面至少也有三五万敌寇,韩帅实施游击战,也是不得以而为之。战前陈某虽对韩帅的计划有不同意见,但眼下看来,至少他以一人之力独抗数倍强敌,且只失守一座县城,已经是大幸了。”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依老夫看,韩子仲应将兵十万!”折从阮悻悻地说道。

折从阮这话无疑扯动了王峻的神经。因为在皇帝郭威看来,王峻虽然可以信任,诸臣之中也最为仰仗,但是论起领兵打仗的本事,王峻的本事恐怕就应该大打折扣了。想到年王峻与郭从义二人去讨长安赵思绾,因为争功而坐视赵思绾在长安城里杀了十万居民充当军粮。

相较而言,韩奕虽是位不可多得的帅才,但威望与资历不足以号令那些老资格的将帅们,郭威只能让王峻走马上任,充任西北行营的最高统帅。

而对于王峻来说,名爵、地位、身份与财富他什么都拥有了,就差一件足以与自己地位相匹配的战功了。王峻对番出征,实际上也是踌躇满志。

“哈哈,折令公所言极是,韩子仲有资格将兵十万!”王峻忽然大笑道,“陛下曾说,当今天下唯有韩子仲堪称英雄第一,余者不过是碌碌无为之辈。国朝有韩子仲这样的良将,我大周可谓是固若金汤是也!”

王峻的话似乎将韩奕与所有武将对立了起来,郭威是说过韩奕是英雄,可从未说过别人都是吃干饭的。王峻见左右众将都面露不满之色,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但这笑意也只是一闪而过,代之而起却是最真诚的歉疚之色。

“相公有何忧虑?”王峻的心腹之一文官陈觉问道。

“非是王某坐拥精兵强将,对韩子仲见死不救,只是时辰未到啊。我怕去的早了,将来韩子仲会怪罪我的!”王峻答道。

“这是为何?”诸将原本就知道王峻与韩奕不和,见王峻如此说,不由得都疑惑起来。

“尔等可知韩子仲为何坚壁清野,自己却深入敌后与敌周旋呢?”王峻问众人道。

“韩帅兵少,敌众我寡,敌强我弱,所以韩帅只能行此策略。”众人答道。

“尔等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王峻却道。

“请相公为吾等解惑!”众人追问道。

“尔等想啊,辽汉联兵虽众,但他们人吃马嚼的,每日所耗的粮草不在少数,恐怕难以支撑太久。韩子仲先是依靠乡勇,步步设局,令辽兵损兵折将,又以城池为诱饵,自己伏兵在侧,突然杀出,予敌重创。

如此一来,辽兵虏性大起,自然就不会去攻打难啃的城池,而是千方百计地去寻找韩子仲主力,力争擒杀了他。如王某所料不差,韩子仲此时此刻怕是化整为零,利用自己地利人和的优势,四处转战,只要将辽兵调动起来,那么将会如何……”

王峻故意没有说下去,有人接口道:“辽兵只要被牵着鼻子走,自然就会出现首尾难顾的局面,一有机会,韩帅就可以在局部形成以多击少的优势。”

“对,游击战已经是上个月的事了,现在这叫运动战!在运动中将敌兵牵着鼻子走,以多胜少,积小胜为大胜。等辽兵补给不济之时,那就是我大周将士发起反击之时!故我朝廷大军如果出击太早,反而让辽兵畏惧缩回晋州,坏了韩子仲的大计。”王峻突然大声疾呼道,“韩子仲身先士卒,为国征战,凭一己之力独抗虎狼之敌,可谓是英雄第一是也!”

如果韩奕在场的话,那他一定会认为王峻才是自己真正的知己,明白自己在泽潞战略战术。

王峻又突然颓丧起来:“王某是进不能,观望亦不能,既负陛下重任,又负韩子仲同殿为臣之谊,诚惶诚恐啊。”

“请相公振作!”诸将这才恍然大悟,纷纷劝说道。

折从阮与药元福二人相视了一眼,不得不承认王峻伶人出身,现在虽然贵为当朝第一重臣,但这表演的功夫已经如火纯青了,让他们二人找不出一条反驳的理由来。

“报!陛下钦使到!”有军士疾步进来禀报。帐内的喧哗立刻停止了。

“让他进来!”王峻忙命道。

皇帝郭威的使者是一位传旨太监,使者没有带来正式的圣旨,只是来宣布一件事:郭威准备在下月初三西幸洛阳。

“郭雀儿这是在骂我吗?”王峻暗道。郭威明面说是要去洛阳,其实暗地里的意思是说,如果王峻还滞留陕州,他只好御驾亲征了。

“请使者转告陛下,陛下万万不能离京。须知兖州慕容彦超听闻西北事变,北通辽虏,南结淮贼,其谋反之心已经昭然若揭。倘若陛下此刻离京,那岂不就是明摆着是请慕容彦超入京问鼎九五之尊吗?”王峻沉声说道。

使者只负责传话,闻言立刻躬身离帐,回汴梁复命去了。帐内诸将则半是真诚半是拍马地说道:

“相公深谋远虑,吾等不及也!”

在众人的溜须拍马声中,王峻有些飘飘然。不过郭威无言的责备也让他立刻下令麾下兵马北上。

汴梁城中,郭威彻夜未眠。

王峻让使者带回来的话,虽然令他打消了御驾亲征的念头,但辽人肆虐山西的情势,仍让他寝食不安。

“臣一日九战……”

就在王峻拔营离陕的时候,郭威终于收到了韩奕的亲笔信。韩奕的字迹龙飞凤舞,满眼枯笔与涂抹之处,即便是身处皇宫之内的郭威,也看的出来这是韩奕在仓促之间一挥而就的。

“臣一日九战……一日九战……”郭威默念着。

第三十四章 破斧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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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周广顺元年冬天的第一场雪来的有些晚。叶@子#悠$悠

Yzuu.

一场让我们的主人公韩奕期待已久的落雪,只下了两个时辰便消停了下来,但这足以让千疮百孔的晋中大地披上了银装,并且可以让部下们得到与粮食同样稀缺的水。

旷日持久的战争已经到了最艰难的时候,食物短缺、恶劣的地形与寒冷的季节,让敌我双方疲惫不堪。处处是战争,处处都在流血。

荒凉的高塬上,只有一只孤鹰在高空反复盘旋,曹十三试图将这只鹰射下,却无法够得着。

这场大雪没有带来韩奕所希望的辽兵北撤的消息,反而暴露了韩奕的行踪。当他与李武、蔡小五、郑宝等不足五百将士被五千辽兵包围在一处无名高塬上三天后,韩奕意识到自己已经处在绝望的边缘。

是择日而亡还是绝处逢生?在韩奕年轻的生命里,这仍然只是一段慷慨悲歌唱响之时。

在这个冬天里,韩奕将自己直属的义勇军部曲分为十一个营,分散转战于沁水东西两岸以至晋泽交界山区地带,虽然积小胜为大胜,但自身伤亡也不小,更何况一旦离开城池且深入敌后,与敌交错在一起,频繁交战,忍冻挨饿也再所难免,掉队的、不慎摔入深谷的非战斗减员也带来损失。

辽人已经被彻底激怒,死伤、伤痛与耻辱甚至让他们因此显得歇斯底里,丧失理智。他们毫不犹豫开始杀掉战马充饥,抛弃伤者,扬言不论生死,谁若擒杀周军主帅韩奕,无论出身,皆可封他做王。现在他们已经无限接近成功,高塬上的这五百周军所体现出来的不一般的冷静与铁血,让他们相信为首的一定是他们朝思暮想恨之入骨的那位。

“十三,箭矢省着点用!”韩奕喝道。

他弯腰从仆倒在雪地上的辽人死尸脚上脱下双靴,将它们扔给曹十三。靴子滚落在血地里,曹十三将角弓放下,放过翱翔而去的雄鹰,默默地捡起来给自己换上。曹十三的靴子早已经在无数次翻山越岭中磨破了足底。

“箭矢还能杀掉千八百人,这且不足为虑。不过,我们干粮已经告磬。”李武走到跟前,轻声说道。

虽被十倍之敌围困,但这高塬之上,只有一条东西走向的小径可供攀登,易守难攻。将士们不惧生死,顽强作战,可以严防死守这条小径两端,只是干粮实在有限,一旦再被围困几天,他们恐怕就没有挥刀自卫的力气。

“怎么会没有干粮,这里到处都是粮食!”韩奕答道,他的声音遥远而高亢,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渴饮匈奴血吗?”李武苦笑道。众人都想到人肉,辽人身上的肉,如果为了生存,吃人肉也是不得以的办法。

韩奕的目光忽略了义弟郑宝,在曹十三等年轻人的身上停留:“你们都尝过人肉吗?”

“尝过!”曹十三等人给了韩奕一个意外的回答。

“在兖州,是您让我们活了下来,我们永远不会忘记。”曹十三道,一双虎目中隐有痛楚的泪光,“我们曾经吃的是我中原百姓身上肉,今日若是能吃辽虏身上肉,岂不更是理所当然?前者让我们活着如行尸走肉,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后者只会让我们高呼痛快,我做梦都想吃辽虏的血肉,这让我们真正成为人,大周的人!”

曹十三的回话,让韩奕感到痛心,更让他觉得有一股豪迈之情在胸中激荡。

天色已经微黑,韩奕决定道:“今晚加餐,每人一份,要管够!”

“真的要吃吗?生吃还是烤着吃?”李武迟疑道。

“那你想怎么吃?”韩奕没好气道。

“嗯,我随便问问。”李武笑道,“只可惜呼延大哥与吴四哥不在这里,要不然可不够他们俩吃的。.yzuu.也幸亏他们不在这里,不会跟我抢。”

李武难得开了回玩笑,不过却没人笑。

高塬上一切草木,早已经在几天前采尽,所以只能生吃人肉。李武带着部下去搬运死尸,众将士们默默地看着李武面色不变地操持着,很快每人都得到了一份血肉模糊的食物。

众目睽睽之下,韩奕正襟危坐在雪地里,铁枪横卧在腿上,凛冽的北风吹过枪锋,似乎发出龙吟虎啸之音。

他的后背隐隐作痛,那里去年内难时的旧伤。旧伤处每逢阴冷潮湿天气便犯痛,这种伤痛让他的大脑无比的清醒。

王峻还在犹豫什么?韩奕头一次想诅咒一个人。

韩奕从未想过自己竟然会吃肉,即便当年自杨刘溃败逃难时,他宁愿挨饿也从未想过要吃人肉。环境可以改变一个人,绝望之境更会让一个人成为禽兽,韩奕不仅吃了人肉,而且是狼吞虎咽——因为他认为不经咀嚼直接吞下,会让自己更好受一些。

蔡小五与郑宝二人试图有样学样,不过他们失败了,不仅未能吃下虏肉,甚至将自己胃中的残存的食物也一同呕吐了出来,这让他们二人觉得自己很对不住这里的所有人。

他们二人这一举动,却立刻得到很多人的回应,高塬上呕吐了一大片。

韩奕没有责备任何人,也没有人应当被责备,他比任何人都想痛快地呕吐出来,但此时此刻,他不能这么痛快地表现出自己的厌恶心情来。

他忽然想到了李小婉,心想她将要嫁给一个吃人魔王,前提是这个吃人魔王能活到娶她的那一天。

如果李小婉此时能够站在跟前,她一定不会认出韩奕来。连月来的征战令韩奕无暇收拾自己的仪表,他的双颊与下巴布满了凌乱黑长的胡须,既便是裸露在外的皮肤也饱经风霜的洗礼,又黑又瘦。身上的铠甲早就被他抛弃,换上的是一身不知从哪里捡来的皮甲,用革带胡乱地扎在身上,这皮甲也许曾经属于某个契丹战士。

此时此刻的韩奕,全身上下都散发着与往日截然不同的气质,纠纠丈夫的气质,双目愈发清澈,蕴藏着熊熊的火焰,竟欲吞噬一切。,

高高的塬坝上,将士们围绕在他的四周,静静地看着他。他就是一盏明灯,指引着将士们前进的方向,哪怕是飞蛾扑火。他成了部下心目中无上的神明,愿意为他奉献一切,哪怕是立刻去死。

“在端氏县城里,你让人捎回家书了吗?”韩奕偏过头来,问李武道。

“捎了。”李武点点头,又补充了一句,神情似乎了无遗憾,“我请刘县令帮我写了十大页,其中有九页写给犬子李破虏!如若从此尘世相隔,我希望他长大成人后,记得为我报仇。”

“倒是你,怕是忘了给李家的汝阴县君写信。”李武见韩奕没有接话,忽然问道。汝阴县君是李小婉的封号。

“好!等战事一了,我便写信。”韩奕点点头,没有继续说下去。他站起身来,环顾左右:

“好了,弟兄们都吃饱了,那就准备战斗吧!为了明晨的早餐!”

“遵命!”众将士轰然应命。

“辽狗又上来了!”

一如以往,辽人仿佛不知疲倦地踩着同胞的尸体攀登攻来,十余个大酋率领部族士兵,轮番攻击。

寒夜中,惨烈的厮杀声立刻盖过了呼啸肆虐的寒风,体内的血在亢奋、沸腾,让人无法止住去疯狂砍杀冲动。

或许是啖下人肉的刺激,义勇军将士爆发出最无畏的血性,血雨腥风之中,他们肩并肩无所畏惧,击退了辽人一次赛过一次的进攻。

惨烈的战争,一次又一次重复着,热血融化了地上的残雪,每个人都意识到自己早就死过一回,能多杀一个敌人,那便是赚了。叶^子悠~悠

韩奕不仅想多赚一条性命,更想让辽人将来想起广顺元年冬天在沁水北的无名高塬之战时,都会胆战心惊。他挺着铁枪迎着辽人冲了下去,立刻掀起一阵血雨腥风。

杀!

杀!

李武、蔡小五、郑宝,一个一个冲了下去,如野马一般直冲而下,撞在敌军前队人马,发出人骨碎裂的声响。狭窄的羊肠小道上,辽人惊恐地后退,挤作一团,不少人失足滚落下去。

急促的角号声响了起来,辽人再一次整队冲了上来,立刻压住了义勇军反扑的势头,倘若不是因为地势极不利于辽人施展,韩奕等人早在三天前就全军覆灭了。

意志就成了双方唯一所能仰仗的。

亢奋的力量,驱使着双方忘我地酣斗着,热烈的呐喊声响彻整个夜晚,将大地从黑夜中唤醒,而双方疲惫的心在往下沉沦。

在杀戮战场的血泊中,韩奕被郑宝搀扶起来,身上又多了向处创伤。

“兄长,你受伤了!”郑宝关切地问道。他自己身上的伤处不比韩奕少。

“放心,我没有那么容易死掉!”韩奕推开郑宝的双手,回首瞪着塬坡上仍麻木地往上攀登的辽兵,没有任何退后一步的丝毫意思。

辽彰国节度使萧禹厥站在塬下,看着塬上塬下蠕动的人群,移动、倒下、再冲过去、再倒下,心中发冷。

身为辽军主帅,他本犯不着如此深入一线,本以为应付一下太原侄皇帝刘崇所请,教训教训中原汉人,顺带捞取些金银财宝便罢手回草原,他却未料到自己会陷入进退不能的境地。

大辽自太祖立国以来数十年间,虽说并非战无不胜,但从未如此战的窝火。数万精锐雄师,就在这穷山恶水之间,被周人玩弄于鼓掌之中,被周军牵着鼻子走,战士们被一点一点地消耗,直到他蓦然惊醒之时,这才发现自己损失巨大。

尽管他内心里极度想将所有的责任归于新皇帝耶律述律只知玩乐,没有先皇帝耶律德光那么英雄神武,但他意识到自己不能这就么灰溜溜地返回雁门关北,他无法向新皇帝述律交待,更无法向出兵参战的各部贵人首领们交待。

这个姓韩的周将一定不能让他活着,高行周都老了,符彦卿也老了,但这个姓韩的是如此年轻,远比符彦卿等宿将更勇敢善战,并且狡猾阴险百倍,万万不能让他活着,

以免将来成为我大辽的后患。

萧禹厥如此想,也只有如此想,他才能向部下与皇帝贵族们解释自己为何一再地损兵折将。

萧禹厥如此无限接近成功,但这座高塬让他部下勇士倒下了近两千人,他甚至看得见对手轻蔑嘲笑的面孔。

周军在吃人肉!我大辽勇士的血肉!

这个消息如同晴天霹雳,让萧禹厥目瞪口呆。他是在跟魔鬼作战,这是个何等冷酷的对手啊!

困兽犹斗,韩奕想到这个词,这个词更适合自己。自从被包围以来,他就与呼延弘义等各部失去了联络,眼下迟迟不见呼延弘义等人来援,他们一定是被什么事耽搁了,唯一的可能是被辽人阻击。

当第三次吃人肉时,韩奕吩咐总人数不足三百的部下们:

“今夜突围,是生是死,全在此一举了!黄泉路上,我等将会在一起!”

风仍在刮着,到了夜色再一次降临之时,风几乎是在咆哮,发泄着yin威。将士们在寒风中缩瑟成一团,裸露在外的干燥肌肤上被刻下寒冷的印记。

韩奕亲手将自己的部下埋藏在这高塬之巅,心如刀绞。这些战死的部下当中,有不少是从义勇军成立的那一天起就追随他,刀口舔血的情谊让他们早已密不可分。

韩奕感觉自己有些苍老,才五年的戎马生涯,让他觉得自己好似厮杀了五十年。他的目光在郑宝等十三位年轻人的身上良久地停留,如果可能,他希望这些经受过考验的年轻人们能够活下去。

李武站在最前面。

“我是有后之人,即便战死,家中有儿子可以传承血脉。今夜我可为锋尖,请老七与老八做我后队,倘若我不幸战死,二位兄弟再行押上。”李武语气坚定,不容辩驳。

“六哥此话令小弟齿冷,想当年义结金兰,众兄弟都说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天地可以作证,六哥难道忘了吗?”蔡小五怒道。,

“小五说的对,我们兄弟若能一同赴死,岂不是人生一大快事?我们兄弟自从有此诺言,就不离不弃,今夜突围,我们必须共进退,谁也不准说这些伤心话。”韩奕道。

“不……”李武还想辩驳,郑宝在旁大声疾呼道:

“是生是死,犹未可知!三位兄长声声言死,岂不是长敌人志气灭自家威风?让辽人小瞧了。今夜有我无敌,与其争论谁先死后死,不如养足力气,杀出个乾坤倒转来!”

韩、李、蔡三人闻言止住了争论,愣了好一会儿。韩奕意气风发道:

“有志不在年高,小宝教训的是!”

李武悄悄的对掌旗官吕福说:“吕老哥,我等死不足惜,但相公必须活下来。他只有活下来,才能够替我们当面问问王峻是何道理,他只有活下来,才能替所有战死的兄弟报仇雪恨。”

“我知道!”吕福郑重地点点头,“我誓死护卫相公,除非我先死!”

突围之战在子夜时分骤然爆发。

被围困的野兽才是最可怕的存在,三百野兽嗷嗷叫着直冲而下,冲破了辽人设在塬下数道防线,径直杀入敌阵之中。这是韩奕被围以来第一次突围,当然也注定会是最后一次突围,大出辽人意料。

这是最后的疯狂吗?

三百壮士如同黑色的洪流,势不可挡,将挡在面前的一切堤坝撞翻、摧毁。

李武长发四散,疯狂地突刺着铁枪,挺身而入敌丛之中,立刻便有数个辽兵惨叫着倒下,鲜血溅满了他全身上下。辽人惊恐地退后数十步,旋即试图从四面八方将三百壮士包围。

“有我无敌,兄弟们随我杀出个生路来,杀啊!”火光中,李武的面目狰狞,再一次挺着长枪往敌军防守人数稍少的那一面冲去。

“有我无敌!”

将士们高呼着,义无反顾地追随在后。人骨的碎裂声,兵器交错在一起的撞击声,伤者的惨叫声,与寒风的怒吼声混在了一起。

壮士们一个接一个地倒下,韩奕的心在滴血,只有杀更多的人方能解心中之恨。混乱之中,李武一枪刺出,闪电般地刺倒了一个辽兵,抢到了一匹战马,抓住韩奕的臂膀,急呼道:

“老七,快上马!事不宜迟!”

“不,我绝不!”韩奕大声拒绝,横刀突然斜劈向一边,立刻有一颗辽人头颅飞上了天。

情势危急之下,既便是韩奕想独自逃离,也是万万不可能。辽人的惊慌与退却也只是暂时的,回过神来的辽人蜂拥而至,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大周壮士的攻势立刻为之一滞。

箭矢从夜空中落下,辽帅萧禹厥命令部下们无差别地射击,哪怕是射中自己的族人战士。缺少甲盾,大周将士们的伤亡立刻徒增。

包围圈越来越小,越来越紧,让韩奕无法呼吸。

“降者免死!”

“降者免死!”

辽人欢呼着,胜利似乎已经伸手可及了,这却是对韩奕及大周将士莫大的侮辱。

此起彼伏的劝降声中,韩奕奋力地仰天长啸:

“苍天在上,我韩奕顶天立地,惟愿力战而死!”

韩奕毫不犹豫地带头往敌阵之中冲了过去,李武等人流着热泪,义无反顾地踊跃向前,拼命地将韩奕挡在身后。

一支箭矢向韩奕迎面射去,李武猛的将韩奕拉在身后,身形一个踉跄,险些栽倒,他勉强稳住身影,仍然将扑向韩奕的三个辽兵挡在身前,一个照面便将三个对手刺翻在地。

忽闪忽闪的火光之中,韩奕发现李武的动作越来越迟钝,口中迷糊地轻哼着,他赫然发现李武的胸口正插着一支箭矢。

“六哥!”韩奕回头高呼。

“跑吧……跑吧……别管我!”李武用铁枪撑住身体,勉强说道。

“反正跑不掉,我们兄弟不如死在一起!”韩奕将李武环抱着,满心凄怆。

“相公,你不能坐以待毙,快走吧!就是死,也要多杀几个辽贼!”吕福等人大声疾呼道。

辽兵张着獠牙,步步接近,韩奕悲哀地坐在原地,纵是他英雄无畏,也只能等待死神的到来。

蓦的,震耳欲聋的喊杀声在辽人身后响起。

紧接着,高亢嘹亮的角号声响起,那是韩奕无比熟悉的声音,义勇军不计代价奋勇冲锋的声音。辽兵的包围圈忽然被人硬生生地撕出了个口子,那裂口迅速地被放大,辽兵如潮水般地向两边退却。

微弱的火光中闪现着一条条生龙活虎的汉子,那是呼延弘义、陈顺、朱贵、冯奂章等人的身影。战场绝非只在这个无名高塬,呼延等人也在各处转战,各部伤亡也不在少数,这数日以来他们正是不计代价击破了各路辽兵才在这关键时刻赶来救援。

援兵的到来,成了决定胜败的唯一力量。辽人惊恐地四散,抢夺着生路,大多却是摔入深谷而死。

“相公何在?”远远的,呼延弘义声嘶力竭地呐喊,声音中饱含着悲怆。

“相公安在?”另一个声音在颤抖,似乎不愿听到任何不好的消息。

“我们在这里!”蔡小五等人高声回应道。

“我听出了……那是呼延大哥……向训也来了……咳……”李武惨笑道。

“是的,我们得救了!”韩奕双手紧压住李武胸口伤处,让血少流点。

呼延弘义杀了过来,见到韩奕时,他脸上的欣喜之情瞬间僵住了,他半跪在李武面前,止住要流泪的冲动,沉声说道:

“六弟,你等着,我去去就来!”

呼延弘义握着陌刀,回头带领部下追击四散的辽兵,也唯有如此方能缓解他心头之恨。

韩奕发觉李武的气息急剧衰弱,唯有嘴唇在微微喘动着,他俯头倾听着李武最后的遗言:

“破虏……破虏……”

既破我斧,又缺我斨。周公东征,四国是皇。

哀我人斯,亦孔之将。

既破我斧,又缺我锜。周公东征,四国是吪。

哀我人斯,亦孔之嘉……

但无论是曾被围七天之久的韩奕等人,还是冲破辽人层层阻拦最终获得关键胜利的呼延等人,都没有任何对自己从残酷战争中生还的喜悦,他们只有对战死同伴们的哀伤。V

第三十五章 解甲㈠

天冷的紧。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没有任何诗情画意,白色的雪原危机四伏,僵卧的人马尸首随处可见。纷纷扬扬的大雪,几乎掩盖了路径与沟壑,西北行营都排阵使药元福率领着四千士兵冒雪北进,他一路急行,来到眼前的这个谷口时立刻挥令部下停下观察。

这里是晋州南边不远处的一处蒙坑。四边高崖壁立,形成一个巨瓮,有一条仅容两人并行的小径与汾河并行穿过峡谷,可谓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所在。

风似乎停了,落雪却更加慷慨了,落地无声,山川静悄悄地,只有战马打着响鼻,呼着热气。药元福略作迟疑,先遣一营人马深入谷中,时间不大,先遣营回报说此处无人防守。

药元福大喜过望,立刻挥师急进,抢占此处军事要地。同时他也颇觉蹊跷,此处乃兵家必争之地,怎会无人把守呢?

“来人,快马向王相公禀报,就说老夫已进占蒙坑,请他速率主力北进。”药元福召来部下,命令道。

药元福并未裹足不前,他只留下一千人据守此处,接应王峻的大军,自己则继续向晋州挺进。沿途到处看到倒毙的人马更多,药元福从死尸服饰上判断应当是辽兵与汉兵,这些人马大多是冻死或者饿死。

沿途山岭上有不少占据险要地形的山寨,那是晋州百姓聚居自保之所,他们是这场惨烈战争中的幸存者。数十年的战争,让这一方百姓养成了聚寨自保的本能习惯。

“真的是朝廷大军吗?”百姓争相上前欢呼。

“是的,我们是大周将士!”药元福自豪地答道。

“天可怜见,终于盼到大队王师来了。”百姓喜极而泣。

“你们不太像。”人群中有孩童道。孩童稚嫩的声音,让药元福开怀大笑起来:

“哪里不像?如假包换!”

“前日我们看到的一支官军,衣衫破旧,没有你们穿的光鲜。”孩童想了想道,“昨日又一支从我们寨前经过,他们一个个都像饿鬼投胎似的,逮到什么吃什么,听说他们连辽人身上的肉都吃!不过,我爷爷说他们自泽州来,都是一等一英雄好汉!”

孩童天真,但不会说谎。药元福脸上的笑意立刻消失了,他连忙召来里正:

“还有别的官军从此处经过吗?”

“幼童顽劣,请将军恕罪。”年迈的里正忙着赔不是。

“何罪之有?我问你话呢,但说无妨。”药元福摆了摆手道。

“回将军,前天晚间来的是镇北军,他们在我们这里过了一夜,昨日天还未亮就向晋州去了。昨夜里又来了一队人马,这队衣甲更是不整,像是山里的野人,不过每人齐整整地臂缠着一尺白麻,凶悍的狠,他们抓了二十七八个辽人,就在我们寨子外一刀一刀地割,辽人嚎了一夜才死透。依小老儿见识,这才叫痛快哩,也轮到辽人受罪!”

“那么昨夜这支人马是何番号?可是义勇军?”药元福急问道。

“番号我倒是不晓,不过我看出那为首的将军气度不凡。那将军说他从泽州地界来,要将辽寇逐出晋州,若是抓不住辽人主帅誓不回头。他要老儿替官兵准备干粮,将军明鉴,辽人来犯多日,这寒冬腊月里,我们只有可怜的口粮,哪里有余粮供军哩?那将军见我们可怜,也不为难我们,就给老儿一纸文书,说是从京师来的朝廷大军可以补偿我们。”

里正老汉说着,便从怀中掏出一纸文书。药元福接过来仔细看了一遍,见正是韩奕的署名,他按捺住浮想联翩的心情,对那老汉道:

“既是韩相公的命令,老夫当然照办。”

他回头命部下兵曹道:

“留下五十石粮食!”

“多谢将军!”里正与百姓们见到粮食立刻得到兑现,连忙高声欢呼起来。

药元福面含惭意,对左右部下说道:“我等无能,让百姓受苦了!”

“此非将军之过。韩相公刚去不远,他久战之后必成疲军,若执意北上,恐被敌包围。”左排阵使陈思让道,“我等不如助他一臂之力?或许韩相公已经入了晋州城。”

“就怕王相公不允!”右排阵使康延沼忧道。

药元福哀叹一声,只好率众先趣晋州,再作打算。

王峻得到药元福已经占领蒙坑的消息后,高呼“吾事济也”,一改往日行军缓慢之状,暂时将辎重抛在绛、晋交界地带的临时驻地,轻装冒雪急进,于当天夜里成功抵达晋州。

晋州数万军民盼星星盼月亮般,终于盼来了朝廷大军,晋州城内这一夜如同过年一样热闹。

“来人,制露布,快马急递,向京师告捷!我王峻不辱君令!”

王峻喜气洋洋地坐在节度府衙中,宣布着命令。

晋州方面为首的是巡检使王万敢,在晋州被围城中无帅的情况下,他成了众人的主心骨,与龙捷都指挥使史彦超等一道,团结军民固守待援达三个月之久,居功至伟。只不过连月来的操劳,让他脸上多了几十道皱纹。

今夜,王万敢头一次开怀大笑起来:“哈哈,今夜应当痛饮,不醉不归。不知韩帅为何没有来啊?若非他在泽州与敌大部周旋,我等不死怕是也要脱几层皮,我要敬他三大盏!”

热烈欢腾的气氛立刻安静了下来,众人这才猛然想起这个众情欢闹的场面缺少了一个关键性的人物-本文转自书书网-.86zw./shu/25004/4156575.html-,心头都油然而是生一股羞耻之情。如若不是韩奕在泽、潞的抵抗,吸引着辽汉联兵的大部分注意力,晋州断不能守得如此轻松,堂堂朝廷数万精兵良将,却未能一战,敢不愧吗?

“我过蒙坑后不久,听当地百姓说,韩帅已往晋州来。难道他今日未入晋州吗?我还道临时出城去了呢!”药元福颇为惊讶道。

“怪不得辽人昨日还将我晋州围的像铁桶一般,今日清早便撤围而去。我还以为是朝廷大军赶来的缘故,原来是辽人看到了韩相公帅旗,我听辽人俘兵说,撼山易,撼义勇军难!”史彦超神情一凛。,

王峻闻言极是不悦,他今日冒雪急行军,为的就是早韩奕一步入晋州,将晋州解围的功劳算在自己名下,却未料道韩奕偏偏早来一步却不入晋州。

“韩帅或许被什么耽误了呢!”王峻勉强笑道,“我等不如备足美酒,替他接风!”

“辽人围城不果,眼下又会逢大雪,军中乏食,野无所掠,这正是我等乘胜追击之时。”药元福趁机请命道。

“就怕刘崇与辽人诈退呢!”王峻道。

“禀相公,老夫以为,刘崇悉发其众,挟明骑而来,志吞晋、绛。今其气衰力惫,狼狈而遁。若不乘机斩草除根,他日必为后患。请相公三思!”药元福再次请命道。

“请相公三思!”众将尤其是晋州军纷纷请命道。

“滋体事大,且容老夫再斟酌斟酌,以免误中敌伏。”王峻犹豫不决。

或许在此之前,众将对与辽军作战心存畏惧之心,没想到仗还未打上一场,辽人就败退了,趁你病要你命,众人眼下都想趁机多捞一些功劳。

不过,这场盛宴因为药元福再三请战的搅局而草草收场。第二日清晨,王峻拗不过诸将的请命,命药元福率骑兵沿汾水河谷追击。

汾水自晋北而来,两岸多是高山深谷,又逢大雪,沿途饿死、冻死与摔死的辽汉士兵多不可胜数。

药元福率领的这支骑军,吃饱喝足了,杀气腾腾地追杀敌军,恰如秋风扫落叶一般干净利索。

辽人惊恐地向北奔逃,到处都是被他们抛弃的战马,许多人甚至赤手空拳,这场大雪让他们作战意志彻底崩溃,尤其是他们主帅萧禹厥早在三天前就身受重伤昏迷不醒。

药元福纵兵奋击,见部下杀的性起,也忍不住操着铁挝冲入辽兵人群中猛击,一时间几个奔在最后的辽兵脑浆四溅,倒在了雪地里。药元福追的太急,以致于有敌军甚至落在了他身后。

晋州北有一地名曰霍邑,此处更是狭窄险要,县北霍山中有一道著名的关隘,名叫阴地关,自古更是兵家必争之地,唐太宗李世民曾驻军于此,李克用曾在此三战三捷。刘崇每次南寇多是从此关南下。

阴地关下,辽兵与汉兵拥堵在了一起,竟不下三千之众。饿死的骆驼比马大,辽汉士兵见一时难以通关,索性就地列阵,欲与药元福一决雌雄。对生的渴望,让这些溃兵重燃起战意,周军面对这个形势,迟疑不决,却不知辽人身后便是重伤的萧禹厥。

“快,不要让辽人逃过阴地关!谁敢贪恋战利品,纵敌北去,杀!”药元福急令道。

“将军,王相公刚传来命令,令我军停止追击。”康延沼道。

“敌军毫无反抗之力,为何停止追击?”药元福惊问。

“将军,敌军虽败,不过他们一定在阴地关驻有兵马拒守,我等已经离晋州太远,恐会遭到敌军伏击。况且困兽犹斗,不可轻下。”康延沼道。

“王相公也知兵吗?他要是有胆气,就是打到晋阳城下也未尝不可!”药元福脸色通红,愤怒无比。

“军中无戏言,请药将军自重。我等今日杀敌甚众,予敌重创,有此功劳,见好便收便妥,何必再兵行险招?”康延沼道。

药元福回头,见除了陈思让,众部下们都想见好就收。

“快跑!韩王来了!”

蓦的,从背后传来一阵惊恐的叫声,这嘈杂的喊声带着恐惧的颤音,盖过了阴地关前一切声响。

只见不知从哪里跑出的一队汉兵在雪地里疯狂地奔逃。

茫茫的雪原尽出,陡然出现了一个黑色的线条,如黑色的闪电急奔而来,就在药元福等人观望的刹那间,就将溃逃的汉军碾落在地。

“……”

阴地关下的辽人们也在叫喊着,药元福不知道他们在咸叫什么,只知道方才还准备放手一搏的辽人迅速地崩溃,仿佛一股神秘的力量令他们放弃了任何抵抗的意志。

那杀奔而来的一支人马,踩着汉兵的尸体,从容不迫地来到了跟前。

他们不足三百人,衣甲褴褛,面色哀伤,左臂上缠着一尺麻布,一个个仿佛来自地狱的孤魂,令人不寒而栗。周军不禁后退了七步。

两面破烂的旗帜在寒风中顽强地招展着,一面绣着“周”字,一面则绣着“韩”字。

“在下乃大周西北行营都排仗使药元福,不知贵军是否是韩相公部曲?”药元福隔着百步远,中气十足地吼道。

对面的骑军队伍中,走出一位满脸胡髯的汉子。

“你便是药老将军?”那汉子说道,并无要下马的样子,“将军来的正好,随我入关杀敌!”

“你是谁?休要如此对药将军如此使唤!”康延沼道。

“我姓韩!”

那汉子不带任何情感地答道,却字字如千钧之重,撞在康延沼胸口上。来人正是韩奕。

“参见韩相公!”

药元福等闻言,全体飞快下马,以军礼参拜。

“您真的是韩帅吗?您……受苦了!”陈思让几乎不敢相信韩奕如今成了这个模样。

“众军免礼。”韩奕皱着眉头,“宜将乘胜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药老将军,带着你的人,随我攻击!”

“愿听相公号令!”药元福与陈思让二人慨然应诺。

“韩帅,王相公有令,禁止穷追!”康延沼急道。

韩奕手中的铁枪一抖,闪电般地将康延沼刺了个对穿。康延沼不可思议地指着韩奕道:

“你……你……竟敢……擅杀大将!”

康延沼死的不明不白。

“药将军,可敢与韩某走上这一遭?”韩奕冷漠地将死尸踢倒在地,回首对目瞪口呆的药元福说道。

药元福叹了口气,道:“相公着实有些过了!康将军虽然胆小,但也是一员大将啊,又得王相公重用,此事怕是不能善了。”

两军合兵一处,继续追击。辽人兵败如山倒,他们听说韩奕亲自追来,全都撒腿北撤,却不料义勇军呼延弘义与镇北军向训等早就绕过阴地关,乘机截杀,斩首无数。辽帅萧禹厥在惊惧中死去,就连他的尸首都成了战利品。,

“药将军,王相公命你不可深入!”信使再一次传来王峻的命令。

药元福将目光投向韩奕。

韩奕神情寂寥,回答只有一个字:“追!”

“追!”药元福早有此意,听到韩奕的命令,将王峻的命令当作耳边风。

在面对如孙辈年纪的韩奕时,药元福既敬又服,这是对强者的敬服。

战马长嘶一声,毫无征兆地栽倒在地,将韩奕抛了下来。

“相公!”

“兄长!”

曹十三与郑宝抢了过来。马卧在雪地里吐着白沫,韩奕则平躺在雪地里,连爬起来的气力都没有,他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用一双空洞的眼睛瞪着天空,脑海里仍在回荡着结义兄弟李武临死前的呢喃:

破虏!破虏!

王峻要求停止追击的命令再一次送到,这是他的第七次命令。这个命令是直接下给韩奕的。

“药老将军,我真的累了!”韩奕哀伤地说道。

药元福忍不住流下两行热泪。

第三十六章 解甲㈡

当风雪再一次降临的时候,晋州近在眼前。

义勇军与镇北军及泽州乡勇的各支人马纷纷向晋州撤退。残酷的战争,让义勇军与镇北军都遭到了重大损失,没有一个营是完整的,甚至有的营几乎全军覆灭。即便后期因为建制完整并且未曾有过激战机会而被作为追击急前锋的吐浑营也损失三成以上。

漫天的风雪中,他们衣甲不整,神情哀伤地护卫着自己的统帅返回晋州休整。

韩奕处于昏睡之中,冰天雪地里他在一辆破旧的马车里照样发出悠长厚重的酣声,压在他身上的万重大山崩塌之后,他紧绷的神经一下子就处于失控状态,他实在太累了。

晋州这座雄城千疮百孔,百年来它的城头上变幻着大王旗,斑驳陆离的墙砖上,伤痕累累,仍然屹立不倒。呼延弘义跳下战马,用一件缴获来的貂裘将韩奕背在了身上,举步便要往节度府内迈。

王峻与众军民迎来上来:“子仲是否无恙?”

呼延弘义瞪了他一眼:“还死不了!”

王峻讨了个没趣,欲言又止,也不愿跟呼延弘义这样的莽夫一般见识,注视着呼延弘义踏进节度府。

“这个莽夫,也太无礼了!”王峻的心腹兼幕僚之一陈觉骂道。

王峻没有答话,他只看到义勇军与镇北军将士投来不善的目光,这让他很觉不安。

……

阴霾密布的梦境中,韩奕看到了李武高大的背影在雪地里往前移动。当他高声呼喊想留住李武时,李武木然地转过身来,脸上没有一丝生动的感情,胸口上赫然插着一支致命的箭矢,赤luo的胸口上流着血,碧绿的血。

李武机械地往前走,身后则是一串串韩奕曾经无比熟悉的忠诚部下,韩奕拼命地冲他们呐喊,而他们视若无睹闻所未闻,仍然迈着整齐划一的步伐往未知的前方进发,正如他们生前豪迈赴死那般义无反顾。

韩奕感觉到自己形单影只,成了局外人,所以他迈起如千钧重的双腿,想赶上这支前进的队伍,却似乎有一只温暖的手紧紧地拉住了他。

“你说过要娶我的,可不许返悔!”声音的主人充满无尽的怜惜与满心的期盼。韩奕蓦然回首,灯火阑珊处,李小婉正凄婉地看着他。

这声音明明是可人李小婉的声音,可她的面孔却是模糊的,仿佛与另一个女子的精致面孔融合。

是的,韩奕又梦到了一个很久没有进入他梦境的少女。……

韩奕昏睡了两天两夜才醒过来,身上盖着厚软的锦被,他转头打量了一下这间陌生温暖的屋子,见这屋子里宽敞明亮,摆设物件也算不错,窗台上摆放着两株水仙,那水仙已经悄悄地生出三两个苞蕾,让这屋子在隆冬季节里增添了一些生机。

“谁在外面?”韩奕冲屋外唤道。

郑宝应声推门而入,惊喜道:“兄长你醒了,你都睡了两天两夜了,太好了!”

“这是哪里?”韩奕感觉自己浑身如同散了架一般稀松,肚子里饿的慌。

“晋州节度府衙内宅。我本想给你找幢安静的地方调养,可呼延大哥偏偏不让,那日入城时你昏睡不醒,他便背着你径直闯入,占了节度府内这一幢最宽敞的卧房,听说这里是王峻临时下榻之处。王峻见我等盛怒而来,也不敢理论,自己搬到了隔壁院子去,出入都带着大批壮士,他这是心虚呢。”郑宝回道。

韩奕点了点头,忽听到不远处传来喧哗声,有人大声的喝斥着:

“王峻,你这老匹夫,为何见死不救!”

“王峻,你为何命我等回师?你知兵否?”

“杀辽救晋,功劳与你何干?你可曾真正有一场血战?”

声音嘈杂,似乎有人在喝斥,有人在谩骂,还有更多人在苦口婆心地劝解。

“是谁在喧哗?”韩奕冲着屋外问道。

“是呼延大哥和高虞侯在与王相公理论。”郑宝将韩奕强按在榻上,“兄长你歇着吧,让他们吵去。”

“怀德也来了?”韩奕进而又追问道,“铁骑军眼下如何?”

“自接到你反攻的命令,赵弘殷将军领着少量州军留守,高怀德将军与韩通将军率铁骑大部及部分州军自虒亭出发,卯足了力气,一口气拿下了防守空虚的沁州,势如破竹,原本就要拿下了乘胜攻取隆州,却不料王峻命他们回撤。刘崇缓了口气,又重新夺回了沁州,高将军气不过,又早听说你差点死掉,今早一入城便找王峻理论,都吵了两个时辰。要不是众将军拦着,王峻少说也要断几根骨头。”郑宝颇为遗憾地解释道,又悄声说道,“高将军够义气,这种事他领头干,料王峻也不敢拿他怎么样。”

“王峻居心叵测,想借刀杀我,早晚会得到报应,但我们不能太过分,此事只能针对他一人,军士们不能闹乱子。“没事!”郑宝满不在乎。

韩奕没有追究,从榻上坐起身来:“扶我过去。”

“兄长,这连月来你吃不好睡不好,身上伤痕累累,你身子还虚的很,不如再多躺两天,小心调养。”郑宝劝道。

“我没那么娇贵,我是饿了!”韩奕道。

“那我吩咐厨房做些好吃的,给你送来。”郑宝道。

韩奕没有答话,自己穿好靴子,郑宝扶着他往屋外行去。

明堂中,王峻脸色铁青。

呼延弘义等义社兄弟,包括铁骑军高怀德等,仍在破口大骂。王峻很有种,他一言不发,不动如山,任凭他们痛骂,心中冷笑。他这份镇定自若,倒让众人佩服的五体投地。

“韩相公……到!”

一声唱诺,厅堂内立刻鸦雀无声,众人目视着韩奕缓步入内。

来自铁骑军的诸军校立刻将韩奕包围了,高怀德悲怆地说道:“苍天有眼,相公幸无大碍!”

韩通惊喜着道:“相公不知道,听说你被强敌围困,我等恨不能飞奔而至,为相公解忧。一得你的军令,赵将军留在潞州坐镇,高将军与我便举军北上。只是……”

韩通是个刚直之人,说到此处,嗓子哽咽无言,无法压抑自己的情感。

“哈哈!吉人自有天相,子仲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王峻故作热情的笑道。不过他的笑脸,让韩奕觉得十分讽刺,韩奕没有搭理他,径直找了个地方,踞坐在蒲垫上,他直瞪着王万敢道:

“我饿了!你这个做主人的,何不款待我等客军?”,

王峻见韩奕没有搭理自己,尴尬地摸了摸脸说道:“正好借此时机,老夫设宴,既为韩子仲接风,也为义勇、镇北、铁骑三军庆功!”

“兔崽子们,没听到两位相公吩咐吗?利索点!”晋州知军州事王万敢慌忙挥斥着军卒,恨不得拳打脚踢,尽管新任晋州节度使王彦超就在跟前。

众将也各自落座,目光在王峻与韩奕二人之间来往流动,期待着下文。

宴席迅速地被摆上来,使唤的军卒们唯恐迟了。“韩相公身体虚弱,不宜进食太快,还是先喝点肉汤。”龙捷军都指挥使史彦超在旁说道,他与韩奕私交不错,为公他也十分感激韩奕的援手之恩。

“多谢史兄好意。听闻晋州被围之时,战况激烈,军民死伤众多,王将军与史将军功勋卓著。”韩奕赞道。

“在相公与您麾下诸兄弟当面,我等不敢自夸。今日愿与诸君痛饮!”王万敢与史彦超二人连忙谦让道。

“好!”韩奕点点头,表示同意。此番大战,只有王、史二人的功劳可与韩奕相提并论,英雄惜英雄是也。

面前香喷喷的食物,韩奕的胃快速地蠕动起来,一大碗热气腾腾的肉汤入腹,让他感觉五脏九腑都得到滋养,四肢恢复了点活力,黑瘦的面庞也多了一分生气,只有脸上的胡髯仍是凌乱不堪。

韩奕不顾王峻频频劝酒,仿佛将王峻视作无物,也不顾满堂将帅诧异的眼神,风卷残云般地咀嚼着食物。

活着真好,有香喷喷热腾腾的可口食物,还有浊酒可供润肠,不用面对冰冷的尸体与冻成铁疙瘩的干粮,更不用去品尝令人作呕的人肉。

人肉?韩奕后悔自己想到了此处,因为他胃部因此忽然剧烈地抽搐着,一股无法自抑的力量,将他刚吃下的大量食物,全部吐了出来。

人就是一种奇怪的生物,在那无名高塬上,吞咽着模糊血肉他没有呕吐,但在这装饰华美烧着木炭温暖如春的明堂里,他却吐的一塌糊涂昏天黑地。

军卒与佣仆们手忙脚乱地收拾着地上的狼籍,众人也都没了饮酒的兴致,一股发自内心的钦佩之情在明堂中激荡。

有志不在年高,当韩奕再一次从死人堆中生还之后,人们已经集体意识到他的快速崛起并有如今的地位,绝不会是运气使然。

韩奕再一次向面前的食物发起进攻。他成了这济济一堂将相诸侯们中唯一的焦点,明堂里出奇的静,只能听到韩奕与呼延弘义等人咀嚼食物的声响,人们在等待韩奕那压抑的情感爆发时的怒火。

王峻决定夺回对酒宴现场氛围的控制权,他一手拿着空杯,一手端着酒壶,从主位上站起身来,从容地走到韩奕面前。

“此番大战,子仲率领偏师浴血奋战,艰苦转战,指斥方遒,功不可没。今日重逢,老夫身为主帅,理应敬子仲一杯,不知子仲可否赏脸?”王峻笑容可掬,一脸真诚,给足了韩奕面子,却不忘点出自己才是主帅。

“一将功成万骨枯,愿先祭战死将士,他们才是真正的功臣,我等能活着在此享用酒食,这便是上天最好的赏赐。”韩奕端坐在席位上,根本就没有要起身的意思。

王峻尴尬地缩回了手与酒壶,不过他很快反应过来,冲着满堂将相们提议道:“子仲此议甚好,趁此诸军会聚一堂之机,我等不如用这浊酒一杯先祭死难烈士,愿我大周忠臣烈士的在天之灵安息,大周万岁!”

说完,王峻将手中的酒洒在地上。

“大周万岁!”

众将慨然应诺,即便是憋着气的韩奕等人,也不得不纷纷照办。轰轰然,王峻巧妙地又掌控着微妙的气氛,姜还是老的辣。

“不瞒子仲,老夫已经命令各地州县注意收敛战死将士们的遗体,他们都是我大周的功臣,应该入土为安。听闻检校太保李武将军英勇战死,老夫夜不能寐,未与子仲商议,便上表朝廷,请求陛下赐赏谥号。至于战死将士在京遗属,理应厚恤,家中有男子者,应补荫官,家中若只有妇孺,应由官府赡养,钱粮数额应在惯例三倍以上。国库就是再空虚乏财,也不能让我大周英雄流血之后,再让他们的家人将来为生计而流泪。我于心何忍,哎……”

一声长叹之后,王峻甚至流下两行清泪。

“哼!这是他们应得的,不劳王相公挂念。”呼延弘义不为所动,“我义勇军与镇北军在泽州与敌鏖战之时,相公坐拥数万大军,为何见危不救?”

“呼延将军错怪老夫了,老夫虽手无缚鸡之力,却也想早日缓解晋州之危,否同愧对陛下隆恩,愧对晋州数万军民。不过老夫若是来的早了,辽人定会从泽州退回晋州城下,到那时辽人便可以逸待劳,调集兵力放手一搏,我军能否获胜,怕苦五五之分,岂有今日斩首敌寇三万之战果?这种自开运以来,我中原朝廷前所未有的大胜,足以骄傲!”王峻早有准备,他又冲着众将问道:

“诸位都是知兵之人,难道老夫说的不对吗?彦超,你以为如何?”

王峻直接点名。王彦超暗道王峻真厉害,他不敢得罪韩奕,更不敢得罪集军政与人事任免大权于一身的王峻。

“义勇、镇北二军与敌交错,置自身安危于不顾,与敌殊死搏斗,其功甚巨。我等身为武将,对这二军将士的英勇顽强表示钦佩。今日看来,当初韩相公作做的诱敌深入,利用我军熟悉地理与人情的优势,与敌开展游击战、运动战,是决定战局的最好策略。”王彦超清了清嗓子,拍着韩奕等人的马屁,然而话锋一转,“不过,王相公坐镇后方,运筹帷幄,也功不可没。若是站在王相公的位置,面对的是整个大棋局,他不能只盯着某一处的损失,而要为整个战局整个大周的江山社稷负责。”

“照你这么说,我们的将士死的太少了?我们在泽州要是死的更多些,没有了还少之力,那么辽人就永远不会想着退出泽州,就可能被朝廷大军包了圆?”韩奕盯着王彦超道。

“话也不是这么说,我的意思是……”王彦超不敢接话,他向王峻投向求救的目光。

“康延泽,你说说看!”王峻再一次点名。

这个名点的好,因为这康延泽便是被韩奕战场斩杀的右排阵使康延沼的胞弟。据小道消息说,康延沼被杀的消息传到晋州时,康延泽被王峻“亲切”接见,其中细节不为外人所知。,

韩奕大难不死,这让王峻很是忧虑,他曾经连向训都嫉妒,更不必说韩奕了。当王峻听到康延沼被韩奕“擅杀”,虽在人前表示康延沼该杀,暗地里却是与心腹们大笑不止,真是渴睡之时捡到一个枕头。可怜一个康延沼,本也是久历军伍的将军,也曾受过郭威重用,有从龙之功,他是替王峻而死,只怪他面对放手一搏的辽人,表现出惧战的念头,更不该在韩奕面前提王峻的命令。

“韩相公对我大周当然而没的说的,远的不说,内难赴死,英雄无畏,刘子坡前一战,更加一战奠定我大周江山社稷,功劳甚巨。不过,放眼天下,我大周也不止有韩相公一个功臣,也不只有义勇镇北或者铁骑军是忠烈之师。”康延泽军职不高,不过激于长兄被杀之愤,直接将矛头指向了韩奕,“韩相公未免太目中无人,目无主帅,屡违军令,又擅杀大将,该当何罪?”

康延泽话音未落,蔡小五如豹子般窜了过来,一脚将毫无防备的康延泽踢翻在地。

“蔡将军……”众人惊呼道。

“放肆!”王峻大怒。

明堂中像一口煮沸的大锅,韩奕一系的军校们,纷纷上前理论,王峻的心腹与牙卫们不干了,双方叫骂着,踢翻了身边一切摆设,锅碗杯盘与残茶剩饭撒了一地,被人践踏着。双方很快就动起手来,药元福王彦超等劝架的也被搅和在一起。

节度府内的动静,让府外的人疑惑起来。营头曹彬瞅了空,拔腿溜出了府院,向外面发出了消息。

因为主要将校都在节度府内,义勇、镇北与铁骑军三军军士无人看管,他们本能地迅速将节度府团团包围,追随王峻面来的禁军及诸道军马也闻风而动。

双方剑拔弩张,大有火并之势。

“韩奕,你竟敢造反吗?”王峻勃然大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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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度吧

第三十七章 解甲㈢

呜、呜、呜呜……

急促的角号声响起。晋州城骚动起来,三三两两的军士循着角号声,拿着各自兵器往节度使府衙方向聚集。节度府前,很快便赫然肃立着数重面色凝重的军士,“韩”、“向”与“高”字三面大旗迎面猎猎。

止步、止步

退后、退后

有人大声喝斥着。

大雪方停,街面上的积雪被踩得硬滑如镜,大队侍卫亲军军士不明所以,跌跌撞撞着往前移动,城中百姓以为辽人去而复返——他们本以为再过些日子可以过个虽然贫穷但还算安稳的新年。

党进挥舞着大槊,紧张地站在街口,大声喝斥着奔来的侍卫军,冷不丁地脚下一滑,摔得他鼻青脸肿。街道上闪耀着刀光剑影,甚至没有人因为他出糗而多看一眼。

奔涌而来的侍卫军山呼海啸之后,他们发现自己无所事从,只得与义勇军等面对面地怒目而视。更有三三两两的不明真相的诸道镇兵凑热闹。

战锋队戒备

刀斧手押后

轻弩上弦,二、三队预备五十步内,格杀勿论

义勇、镇北与铁骑三军,甚至包括随这三军而来的昭义乡勇,将晋州节度府团团包围。将校们不在,不过都头与队正们本能指挥起军队,一如他们曾经受过的严格训练及战火中所受到的残酷挑战那般。

这支身经百战的讲究纪律与顽强作风的军队,已经深深打上了韩奕个人的烙印,义勇军自不必说,他们甘愿为韩奕而死,镇北军自它创立日起,就与韩奕分不开关系,成了愈挫愈勇愈挫愈坚的一支力量。至于铁骑军,早已经在肩并肩的作战之中,与韩奕站在了一边。

针锋相对的却是奉命随王峻来晋的侍卫亲军与支援诸道兵马,他们来源驳杂,各有统属,虽然人多势众,却不知为何而战。

双方隔着一条街,如临深渊,一触即发。

韩奕一系的兵马虽然人少,并且大半各自带伤,但他们真正称得上是无畏之士,他们静静地立在府院外,不动如山,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强大的杀气。

曹彬感到后悔,因为正是他的报讯,才让军士们得知韩奕与王峻的争论,人争一口气,这毫无疑问地捅了马蜂窝。党进自作主张,就站在节度府外吹响了角号,被安置在城中四处的军士们听到集结号声,迅速地集结在府外待命,曹彬这时蓦然发现自己成了己方阵营中的最高职位的军官,因为将校们都在府内。

事情闹大了,曹彬提心吊胆,害怕局势一发而不可收拾,他带着百位甲士闯进了节度府。

“王相公安在?”街上传来侍卫亲军此起彼伏的呼声,他们担心被包围中的王峻安危。

王峻在府内听的真切,心绪稍定。他脸色铁青,身子在颤抖,他万万没想到韩奕居然敢“兵谏”,侍卫军虽多,但却被隔离开来,只要韩奕微微点点头,这里立刻便是血溅三尺,只能是他王峻的血。

“无他,只为讨个公道”

局势已经超出自己的想像,韩奕将计就计,决不示弱。他挥了挥手,陈顺等人意会,纷纷退到府外控制己方兵马,以免势态一发而不可收拾。

“高都虞侯,你也是跟着姓韩的一条道走到黑了?令尊一生经历数朝,大小数十役,以忠勇敦厚为处世根本,从不会做违逆之事。我劝你及时回头,弃暗投明,莫要污了令尊的名声”王峻转而质问高怀德。

高怀德吐了一口吐沫,怒目而视:“呸王相未免欺人太甚了我们铁骑军将士抛家弃子,带着满腔热忱,千里赴边,只为报答浩荡君恩。幸赖韩帅英明指挥,我铁骑军未令陛下失望,不仅累计斩首辽贼近万,五日前进而又夺下沁州城,这是开运末年来未有之大胜。相公为一己之私,连颁撤军命令,令我等功亏一篑,试问相公莫非是收了辽人的赂金?”

“老夫只是审时度势,尔等已经呈强弩之末,不可持久,岂可深入敌境?高少将军,请注意你的言辞,莫要到处乱泼污水”王峻反驳道。

“哼,强弩之末?”向训挺身而出,质问道,“我等与敌激战周旋之时,相公及你麾下大军身在何处?相公如果只想逼退辽虏,应该早点出兵,难道说相公胆怯?如今你坐拥数万精兵,坐收渔人之利,令天下英雄齿冷”

“住口老夫荣辱一生,早已见惯了生死,岂会胆怯?”王峻怒道,“向将军是陛下龙潜旧人,我看你是忘了本”

王峻恼怒连向训如今也敢公开反对他。

“此事与陛下无关”韩奕接口道,“我方才说过了,只是向相公讨个公道。”

“哼,韩奕,你如果对老夫不满,大可表奏陛下,你我也可亲至陛下御前理论。而今你纵兵包围节度府,还敢说你不想造反?”

“相公开口一个‘造反’,闭口一个‘造反’,我若是想造反,还会跟你在此空废口舌吗?”韩奕怒力压住胸口的怒火。

“那你想如何?”王峻未免有些心虚,韩奕要真疯了,一气之下将他杀了,即便是郭雀儿为自己讨回公道,什么都晚了

王彦超、王万敢、史彦超、药元福及陈思让等,见气氛有所缓和,纷纷出言劝解。药元福道:

“冤家易结不易解,韩帅,此事如果闹大,人人都吃不了兜着走。再说我们都困在这里,外面的兵卒们无人指挥,其中骄悍之辈趁乱取栗,万一侵扰了自家百姓,岂不是让辽人笑掉狗牙吗?”

韩奕略忖了一番,药元福所说的也正是他担心的,他只跟王峻一人有过结,不能让所有人都搭上,那样无疑就是跟天下兵将为敌,便道:

“今日我等将士会聚在府衙墙外,是因王相公公报私仇,是激于义愤自发前来,并无人事先指使。将士们心有不满,也只是针对王峻一人,与诸位将军无关,尔等可以自由离开,如果有谁愿意留下作个见证,韩某当然欢迎。但谁若不理会是非曲直,向朝廷污我将士声誉,便是我韩奕之敌”,

韩奕的话掷地有声,毫不掩饰地威胁,众人这下都领教了韩奕的冲冠之怒,见韩奕答应不为难他们,都松了一口气。

如果韩奕不松口,真火并起来,免不了会有池鱼之殃,那真叫滑天下之大稽了,估计萧禹厥会笑还魂了。

众人撇下王峻一人,都一哄而散,努力控制各自的兵马,不少人甚至还心存看热闹的心理,唯有药元福不肯移动一步。

“药老将军,为何不出去,帮助安抚诸军?”韩奕问道。

药元福沉得住气:“药某只是担心韩帅激愤之下,会做下令将来追悔莫及的错事。我观韩帅言行,一向稳健,又不乏锋芒,今**未免太过了。王相公是国之重臣,你岂能如杀康延沼一样害了他?”

“药将军是长者,在你面前我不必隐瞒。自韩某入了行伍,曾有不同的人劝我在**易姓之际,小心驶得万年船,要我多结交朋友,少树立敌手。我也未曾做过一件出格的事,今日之势完全出我意料。大丈夫一言既行驷马难追,人活着全凭一口气,不过你放心,我也不会伤王相人一根毫毛”

“那此事将如何了结?”药元福追问道。

“哼,他在等消息传到京师呢,等陛下答复呢”回答的却是王峻。

“相公果然知我”韩奕冷笑道。

“彼此、彼此”王峻这时反而冷静了下来,他自顾自地坐下,给自己斟了一杯酒,仰头喝下,“不知陛下会派谁来?我敢打赌,陛下一定会派范质与魏仁浦来。”

“那我们拭目以待。”韩奕道。

药元福见这二位当事人情绪缓和,想了想便疾步出府,见府外诸军云集,城中人心惶惶,王万敢、史彦超及陈思让等人都聚在一起议论纷纷。

“药老将军,这下如何是好?”史彦超急道。

药元福瞅了瞅不远处仍然不动如山的义勇军,道:“诸位不必自乱阵脚,眼下最紧要的是安抚住各自的兵马,只要尔等保持中立,自然不会出乱子。另外诸位将军马上各自上表朝廷,阐明其中经过,不必隐晦,有一说一,让陛下守夺吧。”

王彦超也道:“我意也是如此。他们二人都是本朝属一属二的重臣,我们不必掺上一脚,否则便是引火烧身,乱上添乱,这种事也只有陛下才可以定夺的。”

“有理、有理”

众人附和,立刻都散去。

王峻事实上被韩奕软禁了。

五天,仅仅在王峻被韩奕软禁起来的第五天,皇帝郭威的旨意便通过急脚传递,抵达了晋州城。

出人意料,郭威并没有明确表示自己的意思,他的第一道旨意便是宣布西北行营解散,免去了王峻与韩奕正副都部署的职位,也就剥夺了他们二人对侍卫亲军的统帅权。

第七天,郭威第二道命令又传来。

值此大胜,朕心鼓舞,举国欢腾

郭威在诏令中,大肆250044594奖赏将士。所有参战将士,只要来了,均有奖赏,其中除晋州王万敢等,义勇、镇北与铁骑三支人马所受奖赏犹厚。战死的李武获赐谥号“忠武”,他那还在襁褓中的幼子李破虏也补了个荫职,在这一点上,郭威绝不会含糊。

高怀德、赵弘殷、韩通及义勇军诸将也都加官进爵。特别的是,呼延弘义与向训二人加秩三极,并且分别兼任武德、保宁节度使——这两个藩镇在蜀国境内,并不在大周的控制范围,按惯例,这只是遥领,以表明自己的身份级别。

第十天的时候,又传来郭威的第三道敕令。闲云野鹤的太师冯道与朝中重臣范质二人将代表皇帝与朝廷,赶赴晋州军前犒赏三军。所谓犒赏,当然只是托辞,尤其在这寒冬腊月里千里迢迢地派冯道来。

郭威自始至终,只字未提王峻与韩奕二人的功劳,他似乎忘了世上还有这么两个人,甚至刻意忘掉晋州僵局的事实。

然而身在晋州的药元福等人却从不同途径知道,当韩奕“兵谏”的消息传到京师时,朝廷立刻乱了一锅粥,甚至一度传出韩奕已经造反并且王峻被杀,晋州诸路兵马火并的谣言。

但人人都可以体会得到,郭威此时的心情,绝不能简单以震怒来形容,这十来天的光景,可以说王峻与韩奕二人将郭威从大败辽汉联兵的狂喜云端扔到了震怒深渊,这让郭威怎能接受得了。

汴梁皇宫中,郭威愁眉苦脸。

但这并不代表郭威优柔寡断,他是一个很有主见之人,随着年纪渐长,内心愈发深沉。所以,他先是奖赏在外将士,安抚人心,等事态明朗再寻找解决之道。

郭威深切的知道,自己的两个最为倚重最为贴心的大臣,一向面和心不和。郭威起初听到晋州“兵变”的消息,他拒绝相信这是事实,而当晋州方面传来的奏折,如雪花片一般飞到了他的御案前,他震惊、狂怒,然后是最深切的失望。

冷静下来后,郭威奇怪地发现,朝中居然只有为数不多的人为韩奕开脱,能够在自己面前说上话的只有李毂和魏仁浦二位重臣。相反的,有许多朝臣包括诸道节度、防御、刺史联名上表要求严惩韩奕。

韩奕真的敢造反吗?郭威打死也不信,但他相信韩奕心中有怨气,因为他能从韩奕为数不多的军报中,一日九战,这是何等的赤胆忠心,他也觉察得到韩奕这是在逼迫自己表态——这恰恰是郭威不能接受的表达方式。

同一天夜里,宰相范质赴冯道府上请益。

“这次就全靠太师了”范质无奈地说道。

自称为长乐公的冯道,早就收到了皇帝的诏命,心道郭雀儿还真会给自己找差事。

“此事有些难办啊,老夫族中晚辈也在义勇军中任职,老夫应当置身事外。烦劳范相公跟陛下说清楚。”冯道仍然一如既往地推脱。

“我的太师公。”范质哭丧着脸,哀求道,“此事非同小可,朝野之中,非太师不能化解。再说陛下已经颁布旨意,世人皆知,难道你想当着百官的面驳回陛下的旨意吗?”

冯道仍然百般推辞,直到范质差点跪倒在地,只得道:

“如果陛下答应,让老夫全权处理此事,无论我如何处置,陛下全都应承,事先还得白纸黑字地给老夫一道手谕,我包晋州无事”

“手谕?只要晋州之事能稳妥了结,就是一千道手谕,陛下也会答应你。”范质奇道。

冯道双手一摊,笑道:“没法子,老夫当了一辈子和事佬,就怕遇到翻脸比翻书还要快的人。你要知道,我是去跟杀人盈野的武夫们攀交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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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解甲㈣

第三十八章解甲4

腊月二十三,祭灶。

传说中,在这一天灶王爷要升天向玉皇大帝汇报人间的善恶,玉皇大帝会根据灶王爷的汇报决定每户人家来年的祸福。

所以,每当在腊月二十三的这一天,没有人家敢慢怠灶王爷。家家户户,不论贫富,都张罗着给灶王爷奉上供品,用蜜饯涂抹灶王爷画像的嘴,连他升天的坐骑都有贡品奉上,以免灶王爷向玉皇大帝“进谗”。

大周广顺元年的腊月二十三,虽然在河东一带用兵不断,但就整个大周帝国控制范围之内,郭威干的还不错,庄稼今年收成不错,帝国的秩序也得粗安。这不需要文官与词臣们歌功颂德,因为这可以从千家万户献给灶王爷的贡品的丰富程度可以看出来。

然而,就在千家万户忙着过年的时候,朝廷的钦差——太师冯道与宰相范质一行人抵达了孟州城外,看来这即将到来的新年,他们是无法在自己家中度过。当然,远在晋州发生的事情,确实是帝国的一个难题,韩奕看上去与那些乱国武夫一丘之貉。

时也,运也,命也

河阳节度使武行德率城中缙绅及军民出城十里迎接冯道一行人的到来。

不必说随行的侍卫马军都指挥使郭崇,也不必说两钦差之一——宰相范质,冯道才是这一行近百人当中真正的大人物。

说来也是奇怪的很,冯道除了一身书卷气和总是乐呵呵之外,相貌平平,身子骨也不太好,走起路来颤颤微微的,仿佛随时会被从太行山上掠下来的寒风吹走。

他也从未掌握过任何实权,除了奉历代皇帝之命,写了不少应景的文章,好像也没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伟业来。但就是这么一个干巴巴的已是风烛残年的老头,又一次“挺身而出”,每到这个关键时刻,皇帝都会不由自主地想起这么个老头。

数十年来,皇帝们不是被杀,就是憋屈而死,鲜有得到善终的,可冯道还活着。有时冯道想,如果你恨一个人,那就劝他做皇帝吧。

冯道是被郭威连哄带劝地送出了京城,新生刚一年的帝国,面临一场来自内部的危机。范质一心为公,恨不得插上一对翅膀飞到晋州,立刻解决晋州的僵局,可又担心冯道受不了长途颠簸。

此行,范质相当有自知之明,即使没有郭威的交待,他也认为自己纯粹是给冯道搭下手的,凡事唯冯道马首是瞻,他可不想一旦在晋州谈崩了,自己成了韩奕的刀下鬼,同样他也不想得罪王峻。只是冯道好像并不知道事态紧急,已经火烧眉毛了。

一路上,范质旁敲侧击地问冯道对晋州僵局有何解决之方,以便让自己有心理准备,但冯道总是将“随机应变”四个字挂在嘴上。

“这或许因为冯太师早有解决之道的缘故哩”范质乐观地想。

如果不是因为黄河上下普降大雪,隆冬季节双眼里除了冰雪还是冰雪,范质甚至怀疑冯道准备一路游山玩水优哉游哉地往晋州进发。

河阳节度使武行德热烈而谦恭地将冯道一行迎入城中,他那巨塔般的身材站在任何地方都特别显眼。河阳三城,官、军、民中所有头面的人物云集在钦差大臣下榻的公馆,部分是出于敬意及场面需要,更多的却是想打听冯道的主张甚至更想知道皇帝的真实意思。

高朋满座之中,冯道高谈阔论,大谈大周的新气象,说着河阳人都喜欢听的京城新鲜事,顺便赞扬河阳的风土人情,最后又感叹太行山的高峻与险要:

“普天之下,就地理形势而言,除了巴蜀,以山西形势最为完备。东有巍巍太行,西限大河,河东都会,亦是英雄用武之地太行八陉,无一不是河东进出中原及京洛腹地的军事要地。自太原东出井陉足以震动河北根基,自晋北出居庸、飞狐足以倾幽、蓟根本,如果自天井陉南出太行,居高临下,怀、孟易取,塞虎牢,据洛邑,则可东向而争天下。”

“太师所言不虚。辽人南下,武某虽未参战,但也不敢懈怠,我曾向陛下立下军令状,绝不会让辽人越过太行山。”武行德晒笑道,“不过,我们河阳三城百姓光听到辽人气势汹汹而来,害怕至极,以为又要生灵涂炭了,却始终未有上阵的机会。听说这是因为义勇军在泽、潞顽强的很。”

冯道见武行德不提韩奕的名,却是绕着弯子给韩奕表功,他脸上仍挂着淡淡的笑意,只是轻描淡写地说道:

“韩奕胆大包天,竟然敢聚兵谋反,其心可诛幸赖天井关在武帅的控制之下,断了韩奕南下之路,武帅功不可没啊。”

“啊?”武行德连忙道辩解道,“太师冤枉呐,我听说韩帅忠心耿耿,为国殚精竭虑,衣不解甲,视死如归,其心唯有日月可表,他怎会谋反呢?太师莫要听了小人的污蔑。”

韩奕虽然位高名重,但他与京师以外节镇一级将帅们接触不多,别的人都是从小卒做起,一步步爬上如今的高位,处处都有熟人,相互间盘根错节。韩奕不同,他崛起太快,在朝野内外的根基实在太浅,又有一个王峻始终压住了他,所以晋州事变发生,愿为韩奕说话的,也不过寥寥数人。

资历较浅的武行德、李荣,还有资历较高的折从阮及老将刘词、药元福是少数为韩奕说过好话的人。如果再加上高行周与符彦卿两位贵人,韩奕的人望其实也不容小觑。

“或许是吧?老夫身为钦差,也要兼听则明。”冯道见武行德涨红了脸,又收回了自己方才的话,又变回模棱两可的态度来。这让武行德难以弄清冯道真实打算。

这时,范质在旁说道:

“太行上下均有积雪,恐怕路滑难行,武帅可否为我等准备好足够的车马。君命在身,我等要尽快赶到晋州。”,

“不劳相公问起,武某早已准备好上等的车马。山雪难行,道路或有损坏,我已经遣一营军士提前出发,为太师与相公一行铲除积雪,架桥修路,决不会耽误了相公一行赶路。”武行德道,“武某另遣人通知泽州刘德,让他派人接应。”

出人意料,冯道这时却摇头说道:“武帅不必着急。这眼看着就要过年了,你麾下军士们一年到头也没多少机会与家人团聚,依我看就去了他们的差事,让他们回家过年吧。”

“太师,这怎么成?”武行德与范质二人同时疑惑道。

“老夫年轻时曾在河阳小住,虽然兵荒马乱的,那段日子倒也是乱中偷安,一恍三十年过去了,我已经老了,人一老就会发思古之幽情,怀念过去。今天又蒙河阳父老盛情,老夫感怀颇深,索性就留在你这河阳城内过个新年。难道武帅不欢迎吗?”冯道抚着胡须道,一脸希冀的模样。

武行德道:“太师若肯赏脸在我河阳小住,我等军民当然热忱欢迎。只是……太师啊,您身负皇命,公事紧要啊”

范质也埋怨道:“太师怎能因私废公呢”

冯道不为所动,故意冲着范质道:“要不范相公先行一步,反正你也是钦差之一。”

“这……”范质不敢应承。

若自己去能办成事情,自己早去了。范质腹诽道。

侍卫马军都指挥使郭崇坐不住了,他慨然说道:“陛下命我等前来,为的就是能化解晋州冲突,此事十万火急,仰仗的正是太师德高望重。太师若是因私废公,陛下失望事小,试问太师欲置我大周江山社稷于何地?”

“郭将军,不得对太师无礼。”范质反而劝郭崇冷静。

冯道道:“郭将军稍安勿燥。在晋州的侍卫亲军兵力雄厚,眼下正由王彦超、药元福等控制,除了史彦超有所担当外,王、药二人并非禁帅,我恐夜长梦多,郭将军在军中地位仅次于身在澶州的王殷,你不如只身赶赴晋州,控制住兵马。”

“太师,要是韩帅主动向我攻击,我该当如何?”郭崇道。

“韩奕兵少,听说又遭辽人重创,尚未恢复元气,你首要做的是安抚好你的部属,将兵马撤到晋州城外驻扎,保持警惕,防止有变。”冯道道。

“韩帅手中有王相公,他若是拿王相公的性命威胁我,我该如何是好?”郭崇进而问道。

“擅杀朝中重臣,与谋反无异。真到了那时,一旦有变,你便扑灭他的反抗。”冯道淡淡的说道。

“义勇、镇北与铁骑三军将士都是对国家有大功之士,兄弟相残,岂不是一件大憾事?郭某离京时,陛下曾有交待,命我既不可与义勇军交战,又不能害了王相公,言辞切切,末将不敢违命。”郭崇道。

“陛下给你的交待,我不管。可陛下授我全权处理晋州事变,生杀予夺,全凭老夫作主,郭将军就暂且忘了陛下的话吧。”冯道沉静地说道,“如果将军对我的处置不满,大可急奏陛下。”

“太师,您竟敢……”郭崇目瞪口呆。

从厅堂内出来,郭崇越想越觉得难办,他找到范质道:

“范相公,依我看太师老糊涂了。自离开京城,这一路上走走停停,来到河阳差不多花了七天,眼下太师又想在这里过年,他难道不知晋州局势,随时可能有剧变吗?韩帅扣押王相公,虽然确有大错,但尚未再有进一步的行动,太师一口咬定韩奕谋反,难道不是逼韩奕谋反吗?陛下派太师来处置,是让他去劝和的,能谈和便谈和,不是让他来兴风作浪的。”

“哎”范质叹息道,“郭将军先赶赴晋州吧,太师作的是最坏打算,只要侍卫亲军没事,谅韩奕也不敢主动挑衅。侍卫军一向骄悍,如果他们先乱起来,到时就真是一发而不可收拾了。”

郭崇听范质说的严重,脸色稍变,跺了跺脚,连夜出发,赶赴晋州。

于是,冯道留在河阳过新年,时不时唤来城中头面人物饮酒作乐,还不忘吟上几章诗篇,似乎将皇帝交待的大事给忘了。

其间,郭崇已经抵达了晋州,并且迅速地控制了数万侍卫亲军,对立的双方暂且相安无事。但从某种意义上讲,郭崇的到来,让一盘散沙的侍卫军成为一支整体的力量,反而让晋州随时成为双方火并之所。

“近日天气寒冷阴晦,不如等天气晴好时再走。”正月初五,冯道看了看天色,从容地对范质说道。

“太师,国事要紧”范质忽然觉得郭威命冯道前来,所命非人,犯了一个大错。

“我知道国事要紧,老夫一生谨小慎微,何曾将国家大事视同儿戏?”冯道反问道。

范质一愣:“太师莫要卖关子了,陛下连番遣近臣来催,他恐怕都没过好新年,太师如果早有定计,不妨说出来,让我提早安心呐。”

“范相公不要惊慌,我料这两日便有客人来访,到时大事便完成一半了。”冯道笃定地说道。

“范某驽钝,不知客从何来?”范质问道。

“客从北来。”冯道指了指北方。

“您是说晋州?”

“也差不多。”冯道对范质的智商有些不满,补充了一句,“泽州。”

“您是说昭义副帅刘德?”范质若有所悟,他这才知道冯道偏偏要从天井径越太行,选择泽州一路赴晋州。

“韩奕这小子,老夫熟悉的很。举国上下,谁都可以谋反作乱,子仲却不会,他虚张声势,逼迫陛下表态,只是因与王秀峰积怨太深,这次一并解决。陛下心里明白,就逼老朽出头哩。”冯道道。

“我还是不太明白。”范质摇头。

“王秀峰与韩子仲二人,在陛下心目中孰轻孰重?”

“怕是不分高下吧?”

“手心手背都是肉啊。陛下想的美,他想鱼与熊掌皆得,可鱼与熊掌闹翻了,只愿让陛下选一种。陛下终究须寻找到解决之道,他便想到了老夫,老夫百无一用,专做得罪人的事。让老夫去做,陛下也落得个置身事外。将来要是有事,陛下大可将所有责任推到老夫的身上,否则此等大事,陛下为何痛快地授了我生杀予夺大权,全权处置啊。妙,真妙啊”

“就这么简单?”

“就是这么简单”

“那太师准备如何解决晋州一事?”

“那就看刘德开出什么条件了。”

“刘德要是不来呢?”

“怎么不会来呢?”冯道笃定。

正说话间,武行德飞快地来禀报:

“太师,相公,昭义副帅刘德求见”

范质闻听,向冯道投来钦佩的目光,而冯道只是轻捻长须,静静地看着刘德恭敬地走了近来。

(八

度吧

第三十九章 解甲㈤

第三十九章解甲5

“难道是陛下要召老弟回京述职?”

“或许是因为你见我随行带了不少财物,想明抢豪夺?这可是用来犒赏有功将士的,其中还有你一份”

冯道抚着暖壶,眯缝着双眼,装模作样地问垂手站在面前的昭义节度副使刘德刘立之。

刘德看上去老了不少,外面冷的紧,乌皮靴上沾满了雪泥,额头上却冒着汗,看来是马不停蹄地赶来拜会冯道。

冯道暗道,韩小子能有刘德这么一个忠心耿耿的帮手,也是大造化了。

“太师说笑了,亦非陛下相召。刘某此次是专程前来相迎太师一行的。”刘德恭敬地答道,又像是自辩,“太行山高路险,年前又连降大雪,道路坚滑难行,又有几处桥梁损毁。太师德高望重,世人仰望,今又身负皇命,万一要是在我辖境有什么闪失,刘某卑微,哪里担当的起,故而亲自来河阳迎接太师,护得太师与范相公周全。”

“立之有心了,老夫何德何能,敢劳立之远迎,惭愧、惭愧。”冯道微微颌首,却是不信,又道,“道路的险阻算不了什么,小心慢赶一些便是了。世上最让人担心的却是人心叵测,有人看上去忠厚老实,其实是个口蜜腹剑的阴险小人。要是一个不小心,便让人害了卿卿性命,那才叫冤枉呢。”

“太师说的是。”刘德连连点头,“不过,别的地界刘某不敢保证,但是在我泽州地界,虽然民风剽悍,但自韩帅来了,若非辽人南侵,辖境一年便有升平景象,太师此行自然是一路坦途。我听闻有小人在太师面前进谗,说因为晋州一事,我泽州不服王命,意图对太师一行不利,此乃污蔑之词。愿太师早日启行,刘某甘愿为太师牵马”

刘德虽然努力掩饰,但言辞间还是透露出他焦急的心情来。冯道轻笑起来:

“呵呵。听立之这一席话,老夫也就放心了,我还以为泽州人会如韩帅对待王峻王秀峰一般招待老夫呢。想来也颇为好笑,老夫百无一用是书生,又非执政大臣,更没有家财万贯,只有一个不成器的浪荡儿子,唯有一把老骨头,万一要是被强人扣下,也要挟不到任何人,还空耗粮食。立之,你说是吧?”

刘德尴尬,暗道冯道真是老狐狸,摆出一副吃定了自己的模样,还故意卖乖:“太师说笑了,朝野内外,太师人望无人可及,放眼天下,有谁敢对太师不利呢?”

冯、刘二人都是老江湖,闲扯了一通就是不进入正题。范质在旁看着焦急,忍不住说道:

“韩帅公然将王相公扣押在晋州,舆情传言,韩帅有谋反之志,立之兄身为昭义副帅,对此有何看法?”

“谋反?此乃污蔑之辞。不瞒相公,刘某闻听晋州一事,彻夜难眠,忧心如焚。相公要是到了我泽州,可去民间走访一番,便知我们韩帅为国牧守一方,忠君爱民,劳心劳力。辽人南侵,我们韩帅率领将士浴血奋战,出生入死,几乎命丧敌手,何曾有人记得?”

刘德有些激动,抬高了音量:“吃人?范相公吃过人肉吗?我们韩帅曾陷入辽虏重兵包围,仅靠胡虏血肉充饥,相公知道吗?吃人,这个世道就是吃人的世道,现在有人想吃了我们韩帅敢问谁能为我们主持公道?”

“立之兄不要误会,范某也只是转述舆情,并非是断定韩帅已经谋反,更非是特意与韩帅为难。”范质被刘德这一通咆哮,有些心虚,“晋州事变,陛下与朝廷都本着心平气和的态度来看待,一旦动了刀兵,事态就不可收拾了。”

刘德平复了一下情绪:“范相公恕罪,刘某激愤难当,冒犯了相公。只是公道自在人心”

说着,刘德从怀中掏出一叠厚厚的信封,奉到冯道与范质二人面前:“此乃我昭义军民请命书,乞朝廷为我们节帅立生祠并功德碑,以表彰韩帅治理泽潞爱护百姓之功绩。我昭义百姓听闻有人诬陷我们韩帅谋反,群情汹汹,若不是我等努力安抚,百姓们将自发徒步前往京师鸣冤。”

冯道接过所谓的请命书,浏览了一番。这种请命书,其实并不希奇,如果有心,你想要多少份便有多少份,在本朝以前,这种请命书甚至“血”书,成为藩臣们抗拒朝廷人事调动的手段之一。

如今,这个手段已经被用滥了,即便真的是百姓自发行为,也要被旁人本能地怀疑。,

“请命书老夫就收下了,昭义军民的舆情,老夫也知晓了,我会命人递到陛下御前。但凡事兼听则明偏听则暗,陛下遣我去晋州,责任重大,容不得我马虎,我自会体察各方舆情,秉公处置,请昭义军民放心。”冯道说着场面话,决不会被挑出一丁点的错。

“全拜托太师与范相人主持公道了!”刘德伏在地上,抬起头了,“有一件传言,还要告诉太师与相公知道。晋州事变刚起,太原刘崇扬言,如果我们韩帅愿改旗易帜,他愿封我们韩帅做一字王。”

范质取茶水的手,闻听刘德此话,立刻僵在了半空中。

冯道眉头微挑:“刘德,你这是在威胁我吗?”

“非也只是太师方才说要兼听则明,刘某不敢隐瞒道途传言,或许这只是谣言而已,真假不重要,取决于您先入为主之见如何。”刘德针锋相对,“我们韩帅不奢望做王,更不会去做太原的王,身为大周忠臣,死亦甘为大周鬼雄,他只想得到一个公道,仅此而已今李忠武的灵棺暂停在我泽州,尚不得安息,死难将士血泪犹未干涸,倘若有人因此乘机落井下石,试问将来谁还会忍辱负重,为国征战吗?”

“泽北连番激战,惨烈空前。老夫在京师闲居在家,也常有所闻,陛下也连颁诏令,表彰死难将士大功。身为钦差大臣,昭义军民的拳拳报国之心,老夫已经看到了听到了,但一事归一事,不可混淆,你不必再说,还是那句话,我自有主张,待我赶至晋州,再行定夺。”冯道说道。

顿了顿,冯道又接着说道:

“不过,王秀峰或有不对之处,韩子仲也只有弹劾之权,擅杀大将自不必说,他竟敢将国家勋臣扣押,要挟朝廷,难道又是忠君报国之举?如果每位做臣子的,一有不如意之处,便行此险招,岂不是天下大乱纲纪不存?”

刘德懊恼道:“晋州事变,事起突然。我也是事后才得知的,这全是王秀峰欺人太甚使然,将士们激于义愤,只想借此讨个公道。这并非是韩帅蓄意想与朝廷为难。”

冯道察言观色,见刘德好像并未参与策划兵变,这出乎他的意料。他原本以为是刘德为韩奕出谋划策,才引发晋州事变的。

冯道这一沉吟,刘德立刻进言道:“太师莫非以为韩帅早有预谋?全晋州军民都知道,我们韩帅是被抬着回晋州的,他昏睡了两天两夜才醒来,世上还有谁敢称忠臣?就是一个石头人,被人骑在头上撒欢,也会奋起抗争的”

“立之兄的火气不小啊。”范质在旁说道,他亲自替刘德倒上一盏茶。

“怨气太深,没法不火。”刘德道。

“可陛下的雷霆之火,应当在何处发泄呢?”范质反问道,“天下是大周的天下,尔等为所欲为,无所忌惮,欲置陛下于何地呢?”

“我们韩帅发誓,鱼死网破,在所不惜。”刘德答道。

“此乃小儿之言”范质怒道,“王、韩二位都有从龙之大功,又都是国之重臣,陛下视他二人为左膀右臂,远非他人可比。如今二人为了私怨,将大周江山社禝安危视同儿戏?让天下人耻笑,敢问这是人臣应有之举吗?”

“范相公明鉴,如果王峻去了职,相公您不就是……”刘德没有说下去。

刘德是在暗示说,范质虽身为宰相之一,在朝中也不得不一直仰王峻鼻息行事,并无太多实权。一旦将王峻搞下台,范质无疑将掌握更大实权。

“你……一派胡言”

范质对自己言行一向谨慎,身历三朝却能做到如今的高位,谨慎小心是必要的。况且,他公忠廉明,洁身自好,闻听刘德有意拉拢自己,将王峻搞下台,愤怒地站起身来,拂袖而出。

武行德在院子中驻足伺候着,见范质铁青着脸疾步走来,他不敢湊上前讨个没趣。

“我没见过有这么拉拢人的。立之老弟,你当老朽不存在吗?”冯道轻笑道,“更何况,你看错了范相公的为人,他岂是你能拉拢来的吗?别弄巧成拙了。”

“刘某没有拉拢人,我只是提醒范相公,要有中立与公正的态度。他或许对我将士‘兵谏’的行为不满,但他也应该知道自己在朝中也同样要受制于王峻的。什么是公道?要么是别人施舍,要么就是自己争取”刘德说道,“我更没有当太师不存在,听闻陛下委托太师全权处置晋州一事,如君亲临,所以,这公道就掌握在太师手中。”,

夜幕又一次降临,屋子里掌了几盏明灯。冯道坐在灯下,浑丝不动,如老僧入定。

“立之是代表韩子仲而来?”冯道径直问道。

“正是如此”刘德点点头。

“子仲此举,大出老夫意料。他虽然年轻,但一向行事谨慎,这次事关重大,怎能善了呢?”冯道道,“想来,李榖李相公亦跟你互通消息。难道你们不知道陛下收到朝臣、藩臣弹劾子仲的奏折达三十八封之多吗?而为他美言的,不过寥寥数封。”

虽身在泽州,刘德与京师的李榖一直保持消息交通,经此一事,他这才发现王峻居然在朝野拥有不可匹敌的权势,这让刘德很是担心,但谁让他跟韩奕本就是一体,就是有千难万阻,也只有迎难而上一条路。

“王峻既然在朝野有如此权势,太师以为这对朝廷来说是件好事,还是件坏事呢?”刘德当仁不让地质问道。

冯道的双眼眯成了一条缝,似乎刻意回避了这个问题:“此事与老夫此行无关,与晋州一事无关,你还是关心一下子仲的将来吧?即使不关心子仲的将来,你也要替义勇军将士的身家性命考虑考虑。韩子仲爱兵如子,尽管他还未娶妻生子,我想他现在已经陷入两难吧?”

进一步,刀山火海,退一步,未必海阔天空。冯道虽然还未至晋州,早已看透了事实真相。

“请太师指点”刘德再一次拜伏道。

“趁你们还未酿出难以挽回之大错以前,撤兵、放人、谢罪,陛下许诺将恕他无罪”冯道直截了当地给出答案,这也是郭威最想要的解决之道。

“太师此议绝无可能”刘德拒绝道。

“你扪心自问,韩子仲果真敢造反吗?除了义勇军,老夫敢说至少向训、赵弘殷与韩通三位将军,是不会公然造反的。”

“倘若不得以,那就只能如此。事已至此,覆水难收,索性不达目的,决不收兵,更不会轻易放人。”刘德颇硬气地说道。

冯道却摇了摇头,指着刘德晒笑道:“立之此话怕是言不由衷吧?造反,无论是韩子仲,还是义勇军众将士,只有死路一条,决无它途,另外他们的家属都在京师,投鼠忌器的道理你应该懂。你若不信,那就让韩子仲杀了王秀峰吧”

“好吧”刘德站起身来,拱手道,“我今夜便遣人给韩帅传去消息,让他杀了王峻。刘某就暂住在河阳,好陪太师去给王峻收尸。”

刘德撂下狠话,也拂袖而出。

冯道仍然不为所动,武行德在外面偷听的一清二楚,连忙奔了进来,大呼道:

“太师,请您三思,要是韩帅真杀了王相公,那就大事不妙了。趁刘德还未派出信使,太师不如屈尊抒贵,好言相劝,先将他安抚住。”

“武帅尽管放心。”冯道不以为意,“刘立之老谋深算,他怎会因为我这一激,就真的劝韩子仲杀了王秀峰呢?放心,王秀峰死不了。”

“晋州一事,太师准备如何办呢?晋州纷乱,各路人马及侍卫军云集,万一要是出现不测,太师如何向陛下交待?”武行德问道。

“如何办?凉拌”冯道没好气地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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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解甲㈥

第四十章解甲6

郭崇、药元福等人远远地看见天子钦使的车马抵近,长出了一口气。(八

晋州城外,官军民夹道欢迎钦差冯道与范质一行人,人们不是期待着额外得到一份来自朝廷的赏赐,而是希望晋州城内的僵局因为冯道等人的到来而得到解决。

迎接的人群中,诸军将相泾渭分明地分成几簇。头一簇当然是来自京师的侍卫军,也包括史彦超等龙捷、虎捷军将士,他们占了至少一半,第二簇是被朝廷征如而来的邻道兵马,第三部份则是晋州新帅王彦超及巡检使王万敢等人,而特别醒目的当然是当事的主角——义勇、镇北与铁骑三支人马中的部份将校们。

很奇怪的是,王峻被韩奕扣押,诸军云集在晋州,虽然剑拔弩张,群情汹汹,除了偶有肢体冲突外,总算因为药元福、王彦超、史彦超等人的周旋,双方没有火并一场。或许,双方都认为在大败辽寇之后自相残杀一场,太过无趣。

大家用一个沉闷无趣的新年,迎接大周广顺二年的到来,更多的人却是暗骂韩奕真会找这个时节,让他们有家不能归。而邻近诸道的节度、刺史们则抱怨数万大军在外,每天人口马嚼的,也不是个小数目,这些粮草馈运全靠河中、关中、陕、洛等道。

“拜见太师”

“拜见范相公”

一番寒暄之后,冯道故意问义勇马军第二军都指挥使冯奂章:

“为何未见你们韩帅?”

“韩帅正陪王相公在节度府衙内温酒赏梅。”亲戚好说话,冯奂章答道。

“哟,他们心情不错嘛。陛下命我来传旨,难道还要老夫亲自去拜见他们吗?”冯道佯怒道,“文举现在翅膀也硬了,跟我也摆起了官腔。莫不要忘了,无论你飞的多高多远,你仍然是我大周的臣子。”

“侄孙职责所在,不敢因公废私。”冯奂章仍然一本正经地答道。

冯道讨了个没趣,在众人的簇拥下,正要入城。

突然,人群中窜出一将,正是康延沼之弟康延泽。他三步两跳,扑腾跪在雪地里,一把抱住冯道的双腿,将冯道吓了一跳。

“太师,请您老为末将主持公道啊”

“这位将军请起,有话站起来说。”冯道说道。

“末将乃右排阵使康延沼之弟,年前与辽兵大战,昭义帅韩奕无故擅杀我长兄,令我长兄含冤而死。可怜我那兄长,三十年从军,宵衣酐食,任劳任怨,就是在本朝,也从未有犯法之举,也曾为当今天子执过金吾,即使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岂料韩帅竟因一言不合,光天化日之下残害忠良,祈愿太师为我兄长雪冤”康延泽一把鼻泣一把泪地哭诉道。

他说的极动情,就连冯道与范质二人也觉得康延沼实在太冤。

不过韩奕当初当场斩杀了康延沼,并非与他有过节,而大半是因为他不容忍这种在战场上拈轻怕重贪生怕死之辈做将军。更何况,当初康延沼拿王峻的命令来压他,更让韩奕当场怒发冲冠。

来晋州前,冯道阅读过药元福的奏章,也知道关于康延沼阵前被杀一事的大致来龙去脉。他虽然也觉得康延沼死的冤,不过这件事比起韩奕扣押王峻一事,可以忽略不计了。出京之前,郭威接连召见冯道三次,面授机宜,压根都没有提起这件事,因为在郭威眼中,康延沼只是一个小人物。

但众目睽睽之下,冯道不好明说。

“康将军请起,关于令兄一事,本使已经大概经过,今冯某身负皇命,替天子处置晋州一切事宜,自会给将军一个交代。”冯道劝道。

范质在旁听着,暗怪冯道将话说得太满,难道还要让韩奕以命赔命吗?不过,既然冯道当众说要替康延泽主持公道,范质也就没什么。

“谢太师”康延泽得了冯道的首肯,立刻从雪地里跳了起来,眉开眼笑。药元福不耻其兄康延沼临敌懦弱之态,见状鄙夷道:

“康将军好自为之吧,不要让太师为难。”

一入了晋州城,冯道与范质二人便直奔节度府,众将也都有好多天没有见到韩奕与王峻二人,都呼拉地都各带兵马跟在后面。

呼延弘义握着自己的加长加大版陌刀,威风懔懔地挡在了节度府的门口街面上。

“我们奉陛下钦命而来,呼延将军想阻止我们吗?”范质厉声喝问道。

“太师与范相公可以进来,其他人则不能靠近,否则刀箭无眼,要是伤了双方和气,怕是会殃及太师与范相公。”,

王彦超十分郁闷,身为晋州节度使他从未在节度府内住上一天,他悻悻地说道:

“既然如此,我等就站在这里。今太师与范相公亲至,尔等若是仍然强留王相公,敢担得起陛下雷霆之怒吗?”

“既然已经留了三旬,再留上个把月,也是无妨。”呼延弘义扬起下巴,根本就没将王彦超当一回事。

王彦超久历军伍,立功无数,位兼将相,何曾被人如此轻视过?他闻言大怒,要不是药元福与郭崇二人一左一右将他强行拉住,否则他便要上前跟呼延弘义拼命。

“王帅息怒,太师与范相公有君命在身,我等就静观结果,勿要另生枝节。”郭崇苦口婆心地劝道。

冯奂章说的没错,在这个节骨眼上,韩奕与王峻二人果然在衙内后院温酒赏梅。

院子不大,墙角处种着三五株梅花,地上还残留着积雪。

王峻憔悴的很,自从年前被韩奕拘押已有三旬的光景,虽然他不相信韩奕敢杀了自己,但是他此时此刻,万万不敢惹韩奕生气,这种折磨人日子,让他几乎要崩溃。得罪皇帝不要紧,千万不要得罪带兵的人,王峻再次体会到这个大道理。

在这段日子里,他与韩奕二人常常对坐闲谈,在郑宝看来,就像是两个老朋友一样谈天说地,甚至有惺惺相惜之感,只不过双方都是冷眼冷语。

今日,韩奕居然请王峻温酒赏梅。

韩奕抬头望了望了正月的日头,还有院子角落里寂寞绽放的梅花,最后瞥了王峻一眼:

“王相公还是多看几眼这几株梅花吧?”

“梅花有什么好看的?”王峻阴沉着脸。

“冯太师与范相公已经到了城外。”

“哦?”王峻神色复杂,他本以为郭威会派范质与魏仁浦来,却没想到郭威请出了冯道,“这跟赏梅有何关联。”

“万一冯太师与我话不投机,王相公恐怕今后将没有再赏梅的机会了。”韩奕道。

“可惜的很,你我二人要是能同心协力,一向为公,我在朝中帮陛下治理天下处理国计民生大事,你在外南征北战,不出五年,我大周将天下无敌也。”王峻答道,“你若是杀了我,也只有亡命天下一途了,因为陛下将不会再信任你。”

“天大地大,我何处去不得?”

“话虽如此,但天下纷乱已久,人心思定,陛下又是个明君,你若是造反,没有人能帮得了你,你如今的实力和面对的形势能比得上李守贞吗?当然你可以去投靠太原或者辽人?”

王峻见韩奕脸色难看,许是因为知道冯道与范质抵达的缘故,壮了胆气,故意嘲笑道:“我忘了,刘崇老儿庸碌无能,你不屑听他号令,至于辽人,你跟辽人有不共戴天之仇,辽人也恨不得生吃活剐了你。我要是你,一定会陷入两难,哈哈,那个年少得志又沉毅稳重的韩子仲哪里去了?那个以恢复幽蓟为己任先天下之忧而忧的韩子仲在哪?你跟那些纵兵犯上的莽夫有何分别呢?”

“那么王相公你呢?我至少还有不愧于旁人的志向,而你只知道贪权,嫉妒同僚。在你心目中,大周是你的大周,没有你大周便国将不国了。我劝相公不要忘了,这个天下姓郭”

王峻面色一整道:“这个天下当然姓郭,老夫分的很清楚,不需你提醒。你虽然功劳大,但郭雀儿能做得了皇帝,大半却是因为我的缘故,他是个重情重义的人。”

“住口,陛下微时的浑名是你今日能叫的吗?”韩奕质疑道。

王峻自觉不妥,连忙声明道:“老夫一时情急使然,口不择言。这说明我跟陛下是二十年的老交情,情同手足,非旁人能比。”

“陛下跟汉祖起码也有二十年的交情。”韩奕讥笑道。

“这……强辞夺理”王峻恼羞成怒,“我与陛下是过命的交情,岂能相提并论。”

“有一点相公说的对,相公对我大周的功劳,无人可比。这一点,我应当承认,可一个人要是太忘乎所以,怕是会引起天家忌讳,到头来落的个身败名裂,就后悔莫及了。可记得郭崇韬吗?”

“你这话是何意?”王峻有些摸不着头脑。

韩奕没有直接回话,吞了一杯酒,继续说道:“还有一点相公说的对,你我若是同心协力,我大周数年之后或许真可以天下无敌。可惜的很,相公欺我太甚,你需为我兄弟之死付出代价”,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你我相斗,多半会两败俱伤,又让陛下忧心,难道这就是你想要的?何必呢”王峻怒道。

院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郑宝在回廊外高声呼道:

“冯太师与范相公到了”

“两位好兴致啊”

冯道双脚还未迈入,爽朗的声音便传了进来。王峻与韩奕二人同时起身走下台阶。

王峻在朝中地位最高,但面对数朝元老冯道无疑也要格外尊重些,更何况冯道是来救命来的,他扯住冯道的衣袖,老泪纵横,半是装的,半是因为此番被韩奕弄得大失颜面:

“太师来的好,您若是晚些来,我恐怕只有来世才能报答君恩了”

“不晚、不晚。”冯道安慰道,“相公只要安然无恙,那便有转机。”

“请秀峰兄暂且忍耐,太师与我身负君命而来,定会让相公早日回京。”范质也劝慰道。

虽然范质对王峻也有不满,不过范质是相当有度量之人,有人曾问范质如何才能做宰相,他回答说,人能鼻吸三斗醇醋,即可为宰相矣。这足见范质的坦荡风度。

冯道嗅了嗅酒气,故意问道:“可是汾州的干酿酒?”又瞧了瞧院中的景致,夸赞道:“有雪有梅还有佳酿,子仲果然不是凡夫俗子。”

冯道不待韩奕答话,冲着范质招手道:“文素,你我赶路累了,来的早不如来的巧,来,你我今日正好可以就着这美酒,赏雪赏梅,岂不快哉?”

文素是范质的表字。范质不得不佩服冯道丰富的世故经验,这一路行来,他不停地催促冯道快些赶路,可冯道不慌不忙,在河阳与泽州都停了好几日,故意将晋州方面冷落。等到了晋州,范质发现形势并非传言的那般紧张,反倒是让泽州刘德急成了热锅里的蚂蚁,暴露了韩奕等人的目的。

“酒是要喝的,不过诸军云集在晋州,每日耗费的钱粮也不少,既然战事已了,还是早日打发离晋为妙。”范质坐下说道。

“是啊,天下诸道,譬如灵武一地,每年就要花去度支钱六万贯,去年入秋晋州被围以来,朝廷已经光在晋州就花了五十万贯,更不必说自潼关以西,转输供给,民不堪役。老夫听说陛下原想多做一件龙袍,可一想到国库空竭,竟然省去了此议。”冯道自言自语道。

“太师明鉴,数万侍卫军陈兵城外,也非是韩某留他们驻扎在此。太师既然负皇命而来,不如命郭将军带他们还京。”韩奕不为所动。

“好。”冯道尝了一口酒,“如果侍卫军还京了,那么铁骑军与镇北军应该还京?”

“镇北军为何要去京城?他们都是泽潞本地子弟。”韩奕奇道。

“陛下欲召向训还师,辽人此番大败而还,一年之内难以再次南下。兖州慕容彦超应该解决了,陛下召向训还京,正是为了此事。”冯道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了却君王天下事,不正是子仲一向赞成的事情吗?”

“理应如此。”韩奕答道,继而又道,“不过在诸军各自还师之前,还有些事情需要一并解决。”

“军士出征,照例要有披甲钱,一旦打完了仗,照例也应该有解甲钱,期间将士因功受赏,另算。此乃旧例,以往诸朝皆是如此,本朝自然循旧。如今国库虽然空了点,陛下对自己也苛刻了些,但对臣下一向大方的很,陛下委托老夫遍赏诸军解甲钱,侍卫军及诸道援晋兵马一律十贯,义勇、镇北、铁骑、龙捷、虎捷及晋州本地兵马,一律二十贯,子仲以为如何?”

“陛下重情重义,从不会亏待将士们,我等感激涕零,不敢忘怀”韩奕道,“这些都是小事,并非我所关心的。太师不如说些关键的。”

“对,太师还是长话短说吧。”王峻也道。他倒是想知道在郭威心目中,自己与韩奕孰轻孰重。

“今天老夫有些累了,明天再说吧。”冯道却卖起了关子。

(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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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解甲㈦

第四十一章解甲㈦

夜空中又飘起了雪花,冯道与范质二人被请到了城外侍卫军的军营中。

诸将在听完范质叙述他和冯道与韩奕会面的经过,颇感失望。王彦超悻悻地说道:“太师与相公承天子皇命千里迢迢而来,难道只是来替天子奖赏三军吗?如果太师能痛作决定,王某不才,愿率军趁夜攻入晋州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救出王相公。”

“不可”冯道与范质二人同时说道。

史彦超对这个馊主意十分不屑:“王帅以为如此,王相公便可以毫发无损?你这是害王相公。”

“堂堂朝廷数万兵马,难道竟被三支元气未复的兵马玩弄于手掌之中?”王彦超击掌反问道。他这话让众人也颇觉尴尬。

郭崇道:“郭某离京时,曾被陛下召见数次。我揣测陛下心意,他既不想宣布韩帅为叛逆,也不想让王相公有任何闪失。为今之计,还盼太师与范相公能够劝韩帅罢兵撤围。再说,韩帅是国家勋臣,此番又立有大功,如果我等与韩帅相互攻杀,真让四邻外藩耻笑了。”

“怕人耻笑?‘耻笑’二字值多少钱?”康延泽阴沉着脸。

“康延泽,你敢讥笑郭帅?目无尊长”史彦超勃然大怒。

郭崇摆摆手,制止道:“彦超不必如此,且听太师有何主张。”

“事已到此,就是不知太师有何周全的主张?”药元福也不懂冯道葫芦里卖的是什么样,试探地问道。如果冯道也只是硬着头皮来晋州,全无解决之道的话,那就太让人失望了。

众人的目光全投向冯道。冯道环顾左右道:

“老夫离京时,陛下曾有密诏授我。我已得陛下旨意,又得机宜之权,尔等稍安勿燥,待明日我再入城会会韩奕,向韩奕与王相公传密诏,韩奕必会有所忌惮。料局势并不太坏。”

冯道表面上沉着,枉称有密诏,其实郭威只用一句全权处分,将一切难题都推给了他。冯道内心也害怕事态恶化。

仿佛是为了烘托冯道的话,虎捷都指挥使何徽匆匆闯了进来:

“太师,范相公,郭帅,大事不好了,晋州城城门紧闭,城内兵马调动频繁,人声喧哗,看来韩奕今夜有所异动”

诸将面色大变,就连一直忙着安抚侍卫军部下的郭崇也坐不住了:

“诸位,防人之心不可无,命诸军准备好刀箭,准备战斗吧”

群情汹汹之下,冯道不得不站起身来,大声呼喊,试图压制住鼎沸人声:

“诸位将军暂且勒兵不动,不到万不得以,不得与义勇军交战。我连夜入城,倘若事情真到了无可挽回之时,尔等再攻城吧。”

王彦超惊道:“太师不可,倘若韩奕疯了,将您也扣押了,我们在城外岂不是又投鼠忌器?”

冯道凄笑道:“老夫无足轻重,死便死吧。”

“太师,不如您坐镇军中,我去城中劝和?陛下早有旨意,您是代表天子而来,这里的兵马也要听您号令。”范质在旁说道。

范质说的是“劝和”而非“劝降”,一字之差,就代表了郭威的全部美好希望。

“不,我意已决。老夫偏不信韩奕敢聚众谋反。”冯道低声对范质说道,“韩奕是个难得的人材,我不能看着他在悬崖边久待,更不能推他一把,让他堕入万劫不复之渊。更何况,眼下这有陷入刀兵之灾的局面,是陛下不愿看到的。老夫昏朽,能为国尽点力,便尽心竭力,搭上这一身臭皮囊,又有何妨?”

“那太师多多保重。”范质见冯道坚决,只得说道。他认为冯道是深入虎狼之穴,大有一去不复返之势。

在众人的注视中,冯道大踏步地走出军营,昂首往晋州城走去。火光映衬之下,他那瘦削干巴的老迈身躯,似乎比平常看起来要高大丰满的多。

晋州城的南门紧闭,那些曾在抗击辽兵的战争中立下汗马功劳的弩车,此时正对着城下百步以内的空旷地带——这真是个莫大的讽刺。

风雪更加紧了,空气中弥漫着紧张的气氛,城头上的军士们立在风雪中一动不动。城外的侍卫军也握紧刀枪,小心戒备着。大战似乎一触即发。

夜里冷的紧,冯道紧了紧裘衣,对着城头喊话:

“老夫冯道,是哪位将军在此驻防?”

城头上沉默了半晌,有雄浑的声音传了下来:

“在下铁骑军韩通,奉命在此驻守。敢问太师有何指教?”,

冯道听是韩通在这里驻守,心中暗喜:“老夫要入城见你们韩帅,请将军打开城门。”

“请太师见谅,我得到消息称太原有密谍出入晋州,似有阴谋,为防有变,夜间任何人不得出入晋州城。”韩通回道。

“老夫身为天子钦使,难道也不能入城吗?”

韩通沉默了一下,命人从城头上放下吊篮:“那就委屈太师了。”

冯道也不跟他计较,只身一人,借着吊篮上了城头。刚一踏上城头,冯道冲着韩通道:

“久闻韩将军刚直忠诚,今昭义帅韩子仲以下犯上,私自扣押王相公,威胁朝廷,难道你也跟着起哄吗?他要是造反,你也跟着造反吗?”

韩通低头说道:“太师,韩帅并非要造反,否则王相公焉能活到今天,他更不会坐等侍卫马军都指挥使郭将军抵晋。我们滞留在晋州城,非是特意为难朝廷,更不是造反,只是为讨个公道,仅此而已。”

“哼”冯道不怒反笑,“好一个讨公道,可笑至极。兵事向来无小事,前**们为国而战,浴血疆场,何等的英雄忠诚。今**们只为讨个公道而以兵犯上,你们敢保证将来不会因琐碎小事而扬言谋反?莽夫、愚蠢、可笑”

“太师明鉴,我韩通并非小人,岂会见利忘义?如果有人胆敢谋反,末将愿誓死保卫陛下。我也敢保证韩帅更会如此。”韩通急道。

韩通毕竟是个刚正不阿之人,又恰好是个直肠子,他经不起冯道三言两语的试探与恐吓,便露了底细。

冯道嘴角露出一丝难以被察觉的微笑。

“那你速带我去见韩奕。你们紧闭城门,城外的人已经准备好攻城了!难道你们要让曾遭辽人肆虐的晋州人再经历一次自相残杀吗?”

说到底,包括韩通在内的韩奕一系的兵将们,有犯上之举,却无造反之心,只要不是被逼入死角,他们是不会与侍卫军交战的。不论韩奕一系的兵将们对韩奕如何地敬服,此时此刻,在他们的心目中,还是期待着能够圆满解决僵局。

韩通连忙引着冯道去见韩奕。

节度府内,韩奕正在认真地擦拭自己的佩刀。

灯火辉煌,狭长的横刀正闪耀着慑人的光芒。

双手仍沉稳的很,韩奕内心却彷徨不安,因为他真的不想让事态失去控制。当初曹彬与党进的莽撞之举,促使他顺势将王峻扣押,现在看来局势有失控并且一发而不可收拾之危,难道要他弄假成真,举兵造反吗?他就只能亡命天涯了。这不仅与他的本意相违背,他也得考虑自己的部下,还有他们在京亲属。

权力有多大,责任便有多大。

“子仲似乎心有顾虑啊。”冯道径直迈入了明堂。

“虽然如此,但杀个把人还是很有把握的。”韩奕并未起身,他板着脸,不让冯道看出自己的忧心,尽管冯道早就看穿了他一切的把戏。

“你这把横刀应该杀过很多人吧?”冯道盯着韩奕手中的刀问道。韩奕仍在擦着刀刃,擦的很认真,就像是在抚摸情人的脸。

“确实如此。刀比剑好,它不是用来佩饰点缀的,它比剑厚重,比剑朴实无华,比剑更利于杀人。”韩奕道。

“你这把刀是用来杀辽虏的,是用来杀贪官污吏的,是用来平定乱臣贼子的。可惜的很,你却将要用它来威胁朝廷,陛下要是知道今夜晋州将要发生的事情,他不会担心自己的江山安危,只是会很伤心。因为他不想让世人因此嘲笑他,他最钟爱的一员大将最信任的一个臣子,竟然会用刀来威胁他。”

“那依太师高见,我该当如何?”韩奕反问道。

“好吧,你想要什么,不就是想扳倒王秀峰吗?你可考虑过陛下将来对你的观感?”冯道问道。

“我个人的荣辱并不重要。我所做的一切,就是要替战死的将士们出一口怨气,我死都不怕,还有什么不能放弃的呢?”韩奕答道。

“那就如你所愿,不过你也会付出代价,你别想还保住你已经得到的。”冯道冷漠地说道。

“太师这话是代表陛下吗?”

“我得承认,陛下并无明确旨意,他唯一想要的就是你收兵且王峻安然无恙,你们君臣如故。如今这个时候,陛下不答应也是不行。如果陛下将来降罪,那就由老夫承担吧,我不能看着你聚兵造反的罪名变成事实。”

明堂里沉默了下来,冯道立在正中央瞪着韩奕看,等着他做最后的决断。城内城外传来一阵又一阵骚动与谩骂声,侍卫军将晋州城团团包围,局势似乎处于失控的边缘。,

韩奕内心纠结着,他既不后悔也不甘心,突然将手中横刀插回刀鞘,发出龙吟般的声响。横刀高高地横举在头顶上,他认真地审视着刀鞘上古朴的纹饰,内心中有一丝不舍。难道真如王峻所言,到头来还是个两败俱伤的结局吗?

“郑宝”韩奕喝道。

“在”郑宝应声进来。

“命三军营指挥使及以上将校即刻来此,我有话要说。”韩奕命道。

郑宝犹豫了一下,奔出传令。时间不大,呼延弘义、向训、高怀德、韩通、陈顺等将校云集,人人脸色复杂。如果让他们为国而战,他们决不会有任何顾虑,也不会有任何彷徨。

“从现在起,呼延将军代替我掌管义勇军……”韩奕道。

他还未说完,呼延弘义惊道:“这怎么行?你是我们都指挥使,过去是,现在是,将来仍然是,谁敢削了你的军职,得看我们答不答应。”

“义勇军乃是你一手所创,除了你,我们不听任何外人的命令。”蔡小五道。

“住口”韩奕骂道,“呼延兄弟是外人吗?义勇军不是我私人的部曲,他们是我大周的军队,尔等无须多言。无论谁任义勇军主官,无论听从何人的命令,义勇军将士永远是爱国爱民浴血杀敌的好儿郎。我不能让你们沾上一丝污名,更不能让你们将来背着叛国作乱的罪名活着。”

众将校低着头,默默地听着。高怀德道:“眼下……韩帅有何打算?”

韩奕将目光投向冯道。冯道道:

“韩帅应先上表请罪,其他的事情,老夫来办。”

蔡小五威胁道:“那太师应当办的好些,不要逼人太甚。”

冯道无视蔡小五的威胁:“老夫心里有数。”

……

回到城外侍卫军军营,范质等人围住冯道。冯道有些疲倦地说道:“事情没有变的太坏,韩帅并无与尔等交战的决心,他已同意,让药将军率一营军士入城驻扎,以表明他的心迹。”

“药将军忠勇,决不会与韩奕站同一条船,这我能信得过。但仅此而已?”郭崇有些不敢相信。

“郭将军还是安排撤围吧,冤家易结不易解,剩下的事,老夫与文素来办。”冯道挥了挥手,下了逐客令。众将纷纷散去。

“太师,眼下局势似乎得到缓解,下一步将如何?依我看,韩子仲是铁了心要陛下免去王相公内外一切职权,陛下会答应吗?王相公虽然有过,陛下焉能因为受威胁而罢了他的一切职权?这让陛下将来何以自处?”范质问道。

“文素判断的没错,韩子仲确实让陛下为难。”冯道转而晒笑道,“可难道你没发现,陛下将难题抛给了我们吗?”

范质眼中一亮,转而黯淡。

“请文素备好文房四宝,老夫口述,你来撰写。”冯道道,“陛下想置身事外,这怎么可能呢?这可是他的天下老夫想出一策,让陛下头疼去吧。两败俱伤,国之憾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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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解甲㈧

正月十五,上元节。

以往安定朝代的这个时节,所有城市总会在这一年几天张灯结彩,全城欢娱。无论寒门男女还是高门大户人家的女子,都会在这一天抛头露面,尽情地夜游观灯。文人墨客们则大发诗情,写出诸如“千门开锁万灯明,正月中旬动地京”之类的诗篇来。

但在大周广顺二年的这个上元节,帝国西北重镇晋州城内静悄悄的如同一座死城,这既是因为这座城池刚刚经历过一次战争,更是因为朝廷三万侍卫军将它团团包围,似乎有一场大多数人都不愿看到的战争一触即发。

老将药元福走出自己设在城中的军营,深吸了一口干冷的空气。此时此刻,他是晋州城中唯一不需听昭义节度使韩奕命令的人。就是药元福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究竟算是韩奕的敌人还是同情者,或许后者的成分应该多一点,否则他不可能被义勇军放进城内驻扎。

一轮冷月高悬夜空,清冷无边。

月光下站着一队甲士,他们静静地立在街中央抬头望月,如同一尊尊雕像,神情祥和安静。药元福见为首的正是昭义节度使韩奕——此城此时真正的主人。

“韩帅思乡了吗?”药元福意有所指地问道。

“古人有云,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韩奕低下头道,“谁人无故乡?谁人无父母?但生我们的地方已经没有我们至亲家人了。譬如说我吧,家父在开运初亡于契丹之手,家慈忧伤成疾,亡故前留下遗命,命我携剑远行,杀辽报仇,功名未成不得还乡。敢问药将军,至今辽人仍肆虐雁门,侵扰沿边,边境时有警讯,我有何脸面还乡告慰双亲?”

“是韩帅多虑了,药某以为,韩帅今日成就,已经无愧于令母的遗命。韩帅难道不知,你的英名武功,可以止河东小儿夜啼,在辽人的眼中,你的雄名已经直追符王。”药元福努力劝导道,“更何况,恢复幽云,并非三年五载之功可成,更非韩帅一人之责。愿韩帅重整旗鼓,再为国杀敌立功。”

“药老将军勉励之辞,令人鼓舞,韩某感激不尽。”韩奕扬了扬自己的佩刀,强颜欢笑,“五年,十年,抑或是二十年,可恢复幽云吗?”

“五年不可能,二十年或许有些稍久,但至少韩帅能活着看到那一天,因为你正值青壮年纪,还有大把的年月去建功立业。当今天下分裂,我大周四邻皆是不服王化之敌邦,更不必说在雁北牧马的辽人,我大周朝廷君臣皆有统一天下之心,等国强民富兵强马壮之时,必会四处用兵,到那时正需要如韩帅这样杰出的将帅,为国开疆扩土,平定四方。老夫曾听人言,韩帅有‘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之警句……”

“药将军不必再劝我,关于眼下之事,我自有分寸。”韩奕有些粗鲁地打断药元福的劝说。

“退一步海阔天空,韩帅何必如此硬气执拗?当年内难事发后,陛下曾斩树发誓,诏告诸军,愿与你同富贵,君言犹在”药元福急公好义,认为自己有必要苦口婆心地劝说,“要是真到了与朝廷兵戎相见之时,韩帅将如何自处?你的名号将为世人所唾弃。”

韩奕懊丧道:“还是那句话,人争一口气。不过,我有自己的底线,不敢有猖狂之念。倘若真需要用刀箭解决此间所有是非的时候,药将军莫要对我手软,我可不想死在康延沼之流的手上。”

“嘿嘿”药元福干笑,笑的比哭还要难看,“韩帅莫要令我为难,你能让我入城驻扎,就不拿我当敌人,药某是不会与你为敌的。”

“那看来,我只好解甲归田了。”韩奕言谈间暮气沉沉,颇为消沉。

“嗯,这话应该由老夫来说。”药元福道。

党进匆忙地奔来,高呼道:

“相公……韩帅,快、快,城外有人要求入城”

“慌什么慌,就是天塌下来,你也得给我顶着,否则你白长了这么高的个头”韩奕骂道。

牙军哄笑了起来。

“禀韩帅,来人自称是汝阴县君”党进急道。

军士们闻言立刻止住了哄笑声,不待韩奕反应过来,纷纷簇拥着韩奕往城门奔去,远远的就听到呼延弘义嚷嚷道:

“我那还未过门的弟妹来了,尔等还不利索点将城门打开讨喜钱?”

然而守城门的军士们却无动于衷,有胆大的说道:“将军止步,韩帅还是咱义勇军的都指挥使,除非他亲自下令,否则就是陛下来了,我们也不会打开城门的。”,

“呼延将军怕是忘了,当年在洛阳,您还因为忠实执行韩帅的命令,曾冒犯过陛下,陛下不仅不生气,反而夸你呢”有人说道。

呼延弘义摸了摸后脑勺,笑骂道:“我都说过一万遍了,陛下吃的那一拳,不是我的谁再提这事,我一定将他揍回他娘肚子里去。”

当年的肇事者吴大用在旁促狭道:“对,这事大伙心里有数便是了,别再让呼延将军难堪,人家如今好歹梦想成真,已经是节度使哩。你们以后也别将军将军地叫,得称人家呼延节帅,我琢磨着,不久的将来,你们得改称他为呼延相公了,趁他还未位兼将相,赶紧地巴结……”

呼延弘义恼羞成怒,一把将吴大用提了起来:“他娘的,吴大嘴巴,你这小子当年做的好事让我顶缸,这一顶怕会是一辈子。今天你得公开向大伙承认错误,否则我将你衣衫扒了,将你扔到城外雪地里凉快去。”

陈顺见这二人似乎忘了正事,不得不拦在正中间,道:

“汝阴县君来的真不是时候,也巧的很,此行怕是不简单。你我几个做兄长的,都已经封侯拜将,成家立业,这全拜七弟所赐。没有七弟,便没有我们今天的风光。七弟去年在泽北被围,差点丢了性命,更不必说李武兄弟,如今他能与汝阴县君团聚,怎能让汝阴县君乘吊篮入城?只是现处非常时刻,不要让城外的兵马以为有机可乘。”

“那当然”冯奂章、朱贵、蔡小五等说道。

说话间,韩奕被部下们半拥半推着来到城门前,未待他说话,呼延弘义呼斥着军士们将城门打开:

“怕个鸟,我们得让城外的侍卫军的懦夫们知道,三万纠纠丈夫不能入这晋州城一步,唯独一个弱女子可以入得城来。城头上的兄弟们戒备着,睁大你们的双眼,城外的兵马如果胆敢异动,尽管用你们手中的巨弩招呼,要是万一伤着了懦夫们身上的零碎,坏了和气,有我呼延弘义顶着”

“是”军士轰然应诺。

城门徐徐打开,在韩奕眼里,时间似乎停滞了。

透过洞开的城门及城头上升起的明亮灯火,韩奕看到城门外的雪地里立着一主一仆模样的两个年轻女子。

“恭迎县君驾到”

更有好事者起哄:“恭迎夫人”

来人正是随朝廷急使赶来的汝阴县君李小婉及她的侍女银铃。正月夜间的寒风呼呼地刮着,李小婉伫立在寒风中,凄冷的月光下,她显得既孤单又坚决,心头是一片火热与焦虑之情。

这份复杂的情感,驱使着她不远千里来到这座孤城。她准确的在城门那头黑压压的人群中,搜索到一个身影,尽管灯火在风中飘移不定,高大的城墙向人群投下黑影,李小婉依然能凭直觉发现那个令她牵肠挂肚朝思暮想的人。

她没有径直往韩奕奔去,相反,她止住心中的激动,用她那清脆的嗓音冲着城头上的义勇军将士呼喊,并深深一拜道:

“诸位将士辛苦请受我一拜”

将士们愣了愣,齐声欢呼道:

“请县君入城”

“请县君入城”

李小婉终于真切地看到了韩奕。他变了,身形仍一如既往地英挺不屈,英俊的脸庞上却肆无忌惮地生长着胡髯,又黑又瘦,唯有那一双眼睛在摇曳的灯火中,忽明忽暗,怜惜的表面之下蕴含着一股火热真挚的感情。

“相公瘦了”李小婉走到韩奕面前,她努力止住想抚摸韩奕脸庞的冲动。

“我还好”韩奕点点头。天寒地冻,李小婉千里迢迢而来,路上定是吃了不少苦头,此时此刻,韩奕有想拥她入怀的冲动。

或许是体会到这当中的尴尬与最真挚情感氛围,陈顺轻声插话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不如请县君入城吧?”

韩奕这才惊醒,努力掩饰自己的失态,大声地说道:“快弄一辆马车来,让汝阴县君主仆二人入城歇息”

郑宝早有准备,请李小婉与侍女银铃上车。

“我们为县君开道”牙军们凑热闹道。众人闹哄哄地簇拥着韩奕与坐在马车上的李小婉往城内进发。

呼延弘义乐呵呵地跟在韩奕后头,到了节度府衙门前,便要往府内进,朱贵与吴大用一人一左一右将他拦下来,朱贵用鄙视的眼神瞪着他:

“大哥,人家夫妻双双团聚,你就别跟着掺和了。”

“是啊,你都是做上了节度使的人了,还这么不知好歹。我真命苦,怎就摊上了你这么个不开眼的大哥呢”吴大用趁机说几句挖苦话。,

“嗯,哥哥我错了确实错了”呼延弘义回过神来,勇于承认“错误”。

城门再一次关闭,却关不住城内喧哗热闹的声响,晋州城似乎立刻恢复了全部的生机与活力。范质与郭崇、史彦超等人眺望着晋州城,不约而同地想到:

“英雄是否过得了美人关呢?”

唯独冯道胸有成竹:“看来老夫就要收拾行装,回京安养了。”

节度府内,郑宝与银铃悄悄地退出李小婉下榻的卧房。

郑宝回头问道:“银铃,你与李姐姐何时离京的,这一路上还算顺利?”

银铃撅着俏立的小嘴,埋怨道:“我跟小姐是五天前离京的,这一路上没日没夜的赶,小姐都瘦了一圈。连陛下都……”

银铃自觉说漏了了嘴,连忙止住嘴巴。郑宝听出她话中有话,诓道:

“这关陛下什么事?莫非李姐姐被陛下逼着来。”

银铃护主心切,连忙否认道:“哼,才不是呢是陛下求着我家小姐来,要不是陛下与德妃娘娘数次召见,耽搁些时日,小姐和我早就到了这晋州城。”

“哦?”郑宝若有所思,语气软了些,“银铃妹妹,不知陛下要李家姐姐捎什么话?”

郑宝生的英俊,又长年习武,英挺潇洒,活脱小一号的韩奕韩相公,名声在外。银铃少女怀春,哪里经得起郑宝的软磨,犹豫了一下道:

“你别想着诓我话,其实你大可不必诓我,你早晚会知道。我家小姐来到这里,虽然得陛下授意,要劝你兄长罢兵放人,不过这也是我家小姐的本意。”

郑宝故意道:

“其实我们也不知道如何收场,既然李姐姐来了,那便有转机。我兄长经历过此番后,恐怕会暂时解甲归隐,他定会迎娶李姐姐的,就怕李姐姐会嫌我兄长丢了差事哩。”

“哼”银铃闻言,面上极是不悦,“你打过那么多仗,没想到你的心眼越来越小,门缝里看人只是这苦了我家小姐,战事紧时,我家小姐茶饭不思,又染了风寒,大病了一场,差点死掉。好不容易等到了边关大捷相公安然无恙的消息,又收到了说相公纵兵作乱的坏消息。这一路上,都跑坏了三匹马,我们……”

银铃胸无城府,心里又搁不住话,这一打开话匣子,便没完没了。郑宝只好认错道:

“银铃莫怪,我说错话了。”

当房门被从外面关上的一刹那,韩奕张开双臂,将李小婉紧紧地搂在怀中,双唇在那张精致的脸上飞快地摸索着。

李小婉热烈地回应着,韩奕忽然吻到了一股咸咸的味道。

“你也瘦了”韩奕擦拭着李小婉脸上的泪痕。

“都是你害的”李小婉的粉拳打在韩奕坚实的后背上,那力道却不如说是轻抚。

“确实是我害的。”韩奕嘴角含着笑意。

李小婉忽然将埋在他胸口的脸蛋抬了起来:“那你准备如何补偿我?”

“嗯,我准备解甲归田,娶你过门,抛却一切世事烦扰,做那一生一世的夫妻。”韩奕俯下头,亲吻着那润洁发烫的额头“就不知县君肯不肯了。”

“我收到过你下的婚书,顺便也收了不少彩礼,能退还给你吗?”李小婉娇笑道。

“不能”韩奕坚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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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蛰伏

第四十三章蛰伏1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广顺元年秋冬之季,辽虏敢征众旅,来逼严城。沿边沸腾,生灵涂炭。商辍于途,士露于野,徒以国体一日不决,故民生一日不安。

朕心难安,故有开府仪同三司、上柱国、同平章事、左仆射、枢密使兼监修国史使王峻,率京师侍卫亲军及邻道兵马四万赴边之命。

夫善兵者待机而,不善者彼己不量,又我中国初定,疮痍未复,静而守之,犹惧不济?殊不知臣无远近,御敌有责,士无贵贱,上下同欲,民无贫富,俱我骨肉焉王峻乃国朝重勋,朕之左右,握兵在陕,逡巡月余不进,坐失三军锐气,致使晋泽兵马孤军作战,百姓流离,诸军死伤甚多,江山失色。

及克复晋州之时,王峻指挥无方,怯敌失序,致使沁州得而复失,功亏一篑。念兹在兹,功不掩过,朕体察民意军情,今削王峻内外一切职阶,迁开封府尹。

开府仪同三司、特进、检校太保、同平章事、昭义节度使兼义勇马步都指挥使韩奕,能料敌于先,坚壁清野,缮修武备,披坚执锐,浴血奋战,其麾下诸部将士踊跃直前,勇战于野,斩两万有余,擒杀酋,其功大焉。但其人行事乖张,擅杀大将,又以下犯上、目无君长……今削军内外官、职、勋及文、武散阶,爵降北海侯,另授左金吾上将军,以儆效尤。

以范质为尚书右仆射兼同平章事,以郑仁诲权判枢密院事。以磁州刺史李荣为昭义军节度使,以前昭义节度副使刘德为左散骑常侍,擢端氏令刘熙古为户部郎中……

以检校太保、武德节度使呼延弘义权义勇马步军都指挥使,即日起赴滑州驻扎。以检校太傅、保宁节度使向训为皇城使,率镇北军赴京驻扎,军额以义勇军为限。

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大周广顺二年的正月,这是个对郭威来说有着双重纪念意义的日子,这不仅他正逢48岁的生日,又是做皇帝刚满周年。

郭威以宿兵在外征战国内未平的理由,不受朝贺,更是拒绝了大臣们隆重庆祝他生日的提议,因为他不想让各地藩臣们借给自己进贡生日礼物的机会,盘剥百姓,更不想在大战之余,挥霍本就十分空虚的国库。

尽管因为去年秋冬在山西的一场大战,花了不少钱,但郭威仍然在过冬时,挤出点钱来给官员们做件冬衣,添点柴米油盐,尽管这对有些人来说,这些惠可有可无,但对那些拮据贫寒的官员们来说,这无疑能让他们体会得到郭威的仁厚之处。

此时此刻,对于郭威来说,他最得意的是兵不血刃地解决了晋州的“兵谏”,尽管结果并不让他满意,但总算有惊无险。朝中及各地臣子们,对这个结果目瞪口呆,他们没想到最后竟然是各打五十大板的结果,不管是忧国忧民的,还是坐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都没有为这个结果做好心理准备。

这个天下姓郭,郭威一边将所有的争论推到太师冯道的身上,既然冯道在晋州“假传”圣旨,皇帝说出的话就是泼出去的水,是不能出尔反尔的,错了也要执行,其实如果没有在频繁往来与晋、汴的密信中得到郭威暗示,冯道哪里有胆量削除两大重臣的官职,郭威又一边明白无误地向臣子表明,自己才是绝对的权威,没有人能够威胁到他,既便是如王、韩之辈大功臣,也都俯听命。

这个结果,也算是王峻、韩奕与郭威三人之间的妥协。为了这个结果,冯道与范质二人可谓是绞尽了脑汁,免去王峻相权,让他暂领开封府尹之职,既是对王峻的“惩罚”,也是让他离中枢机要不太远。

同样,让韩奕领左金吾上将军这个闲职,同样是极具弹性富有深意。并且,让呼延弘义代替韩奕执掌义勇军,也让各方都无话可说。当然在晋、汴之间飞传的密信中,郭崇曾提议将义勇军拆散或者整体并入侍卫军,杜绝隐患,郭崇是有门户私心的,当然这并不是说他有个人野心,他对郭威的忠诚绝对不应受到质疑,但先反对的却是郭威本人,妥协的结果是将义勇军安置在京师北方门户滑州。郭威有自己的主见,义勇及经受过大战考验的镇北、铁骑二军,隐然有了牵制侍卫军的资格。,

冯道极富政治经验,恐怕也只有他才能体会到郭威的复杂心态,他既成功地解决了王、韩二人之间的纷争,又让这二人受到足够的惩罚,至于他们将来会不会“官复原职”,那就看郭威了,他给了郭威及王、韩君臣足够的空间。

这一日下朝之后,郭威换了一身常服,召近臣郑仁诲、魏仁浦二人在内殿中议事。

自从王峻去了晋州,郑、魏二人被郭威召见的机会多了起来,这二人也很卖力。如果说王、韩之争,有谁获益最多,不是范质,而是郑、魏二人,这二人毕竟有从龙之功,本就是心腹。

“听说慕容彦最近不太安份,二卿有何高见?”郭威开门见山地问道。

“慕容彦之心,童叟皆知。”郑仁诲道,“陛下得国之初,彦本就不服,他北结辽人,南引江南李氏,所谋者不可谓也。”

魏仁浦也道:“他却未料到,以辽人兵甲之强,却有晋州惨败。如此一来,失去北方强援,他难免兔死狐悲,更加孤注一掷了。兖州方面有密报,彦大乡兵入城,又引泗水围城,大修城堑。更可恨的是,他竟然纵使部下募集群盗,剽掠四邻,所在俱奏其反状。”

“江南人有何反应?听徐州奏,李氏有所异动。”郭威问道。

“江南人狡猾,观其君臣行事,眼高手低,只有趁乱取栗之心,却无决死之心。陛下但令徐州方面厉兵秣马,有所防备便是了。”郑仁诲建议道。

“兖州本是朕腹心之患,去年因为朕忙着收拾人心,又有北虏寇边,没有功夫理会彦人。今彦反状已显,朕已经对他仁至义尽,此番朕的兵马刚狠狠地教训了辽人与太原刘崇,这便要踏平了兖州,天下诸道谁敢有话说?”郭威放着狠话。

郑、魏二人当然不会反对,天下诸道料想也无人再敢有异心,这一切在前朝郭威剿平李守贞之乱时恐怕就已经注定。凭借一镇之力,已经很难再与朝廷对抗。

魏仁浦趁机说道:“陛下欲平兖州,虽择一良将为帅,率兵前往兖州讨伐,不知陛下想让谁去?”

“二位爱卿举荐何人?”郭威问道。

郑、魏二人不由自主地相互望了一眼,因为他们二人同时想到了韩奕。魏仁浦道:“臣原本以为,兖州讨逆,韩子仲恰当人选……”

魏仁浦瞧郭威脸色平静,继续说道:“因为韩上将军微时曾凭一群杂兵流民攻克过兖州,想来他对兖州一带较为熟悉。不过,今韩上将军刚罢军权,又满身疲惫,不如遣镇北军都指挥使向训如何?”

向训是郭威龙潜之时的心腹,让他领军当然无可争议,更何况向训在泽潞也经历过大战的考验。不过郭威很显然早有了主意:

“镇北军刚经历过大战,兵员不整,不可用为主力。今侍卫马军郭崇滞留晋州,但侍卫步军都指挥使曹英在京,他久历战阵,勇敢善战,朕拟以曹英为主帅。至于向训,朕原本让他率军回京后,兼做皇城使的,既然魏卿提议,朕便委他为都监,随曹英东征。不过,朕以为这二人挂帅,力量未免有些单薄,朕拟让陈州防御使药元福一同前往。二卿以为如何?”

“陛下英明”郑、魏二人衷心地赞颂。

郭威见臣子们没有异议,又问道:“向、药二将现在已到了何处?”

他问的是向训与药元福,但郑、魏二人明白郭威问的是王峻与韩奕到了什么地方。郑仁诲回道:

“向训已经到了汜水关,估计后天就抵达京城,遵陛下旨意,兵部已经扫洒好营舍,安置镇北军将士及家属。药老将军正护送冯太师与范相公一行人,眼下应该正在翻越太行山,至于郭崇将军,他正在修缮晋州城,加修武备,以免外藩卷土重来,估摸下月中旬便可返还京师。太师与范相公回到京城时,臣等不知陛下有何旨意?”

“国家四处用兵,诸事繁重,一切从简吧。”郭威淡淡地说道。

魏仁浦道:“陛下,义勇军战死者众多,京师里多了不少寡妇孤儿,陛下……”,

“哎”郭威忽地叹了一口气,“朕心有愧,除了多给孤儿寡妇钱粮,朕没法替她们找回丈夫、父亲或儿子,朕……也尝过家破人亡的滋味。让户部、兵部及开封府多加抚慰,如此朕也心安一些。”

郑、魏二人见郭威神情变得郁郁寡欢起来,知道郭威想起了不开心的事情,躬身告退。

……

太行山上,残雪犹在。

太师冯道、宰相范质及陈州防御使药元福一行人,缓慢行走在崎岖不平的山道上。同行的,当然是被双双削去主要职务的王峻与韩奕,以及汝阴县君李婉,追风十三骑等。

“太行”韩奕高高地扬着鞭子,冲着巍巍群山吼着。

“太行……太行……太行……”群山热烈而悠远地呼应着。

注视着太行连绵大山,韩奕的眼角有些湿润。

这座英雄的大山,从来都是大河南北广袤平原上所有生灵的庇护者,但它从来就没得到与它功绩相等的膜拜。既便如此,太行仍一如既往地屹立在神州大地上,将东部的平原与西北的山陵、盆地隔开,一次又一次顽强阻挡着冒险家与野心家起的挑战。

冯道与范质、药元福等人静静地立在旁边,看着韩奕疯地吼着:

“太行……太行……”

太行回响声在山岭与深壑中回荡着,久久不愿散去,似乎夹杂着金戈铁马与呐喊厮杀声。声音由嘹亮、厚重,逐渐变的嘶哑、阴晦,最终都化作了大山深处迷茫的烟云。

英雄的悲哀之处在于,他费尽心思,到头来终究如浮云一般飘散。

李婉紧紧地握住韩奕的臂膀,呢喃轻语劝慰着,好不容易才让韩奕安静下来。

“我誓,我韩奕终会再临太行”韩奕指天盟誓。

“是的,你会的”李婉轻拍着他的臂傍,似乎在安抚一匹烈马。

一口朱红的棺材躺在马车上,棺材里安放着李武的遗体。韩奕跃上战马,再一次扬着鞭子,对李武说,就如同李武还好好地活在人间:

“六哥,我们回家”

“回家”郑宝、曹十三等年轻人纷纷回应道。

王峻早对韩奕恨之入骨,但此时他已经憔悴不堪,没有任何精力再去与韩奕起争执。这一路行来,他总是一个人躲在马车里养神,即便是冯道想找机会劝慰他,也无法让他提起精神来。

说实话,王峻对郭威很是失望。二十年的交情,难道抵不上一个后生子吗?更何况,韩奕虽无谋反之心,但有纵兵作乱之举有兵便能作威作福吗?王峻如此想。他越想越不是滋味,心头怨恨交织在一起,还未过黄河,便大病不起。

汴梁城遥遥在望。

没有任何官方的接待,既便是立下大功的义勇军,七日前也被朝廷勒令不得入开封府一步,直接被调往滑州驻扎。

汴梁一夜之间多了两千寡妇,她们扶老携幼,满身缟素,立在郑门外的道边迎候韩奕的到来。

韩奕的心如同被针扎了一下,他迈着僵硬的双腿走向人群中的一位**。那**正是李武之妻徐氏,徐氏早已经是泪流满面,她扎脱仆人的搀扶,猛得扑向了李武的棺木前,泣不成声,伤心欲绝。

“请嫂夫人节哀”韩奕不知如何劝慰。他张了张口,欲说还休。

人群中的妇人们也在低声啜泣着,仿佛压抑着自己内心失去亲人的悲苦,蓦的,一个婴孩响亮的啼哭声打破了这压抑的气氛。

汴梁郑门外,很快哭成了一片。

“破虏破虏”韩奕喃喃念叨。

第四十四章 蛰伏

第四十四章蛰伏2

“仕宦当作执金吾,娶妻当得阴丽华”

汉光武帝刘秀微时,曾如此感叹过。秦时有中尉,掌徼循京师,主要职责就是维护京师治安和在皇帝出行时伴驾导引,汉武帝太初元年,更名为执金吾。作为天子身边的近侍,在天子出行时,这些人穿着光鲜,耀武扬威,护卫在天子的前后左右,可谓是光生满路,趾高气扬,在群僚之中也属他们最为壮观。

唐时,沿用开皇旧制,实行“府兵制”,在都长安设南衙十二卫,分别有左右卫、左右骁卫、左右威卫、左右领军卫、左右金吾卫,又在天下设“折冲府”,以这十二卫遥领天下657个折冲府,分领诸军府到长安上番宿卫的府兵,居中御外,卫戍京师。

再加上掌诸宫门的左右左右监门卫及统率千牛备身等为皇帝侍从、仪卫的左右千牛卫,共计十六卫。

旧时因为十六卫官署在皇宫之南,所以史称“南衙府兵”。南衙府兵,与守卫皇宫北门﹑由招募配充的兵士组成的“北衙禁军”交错宿卫,相互牵制。唐肃宗时,北衙军设有龙武、羽林、神武等建制,也各有左右之分,称为“六军”。

中唐以后,均田制遭到破坏,府兵制土崩瓦解,十六卫丧失战斗力,仅作为仪饰之用,唐朝廷依恃的是北衙六军,与后来的左右神策、神威军,构成晚唐中央禁军的主力,合称十军。晚唐禁军长期掌握在宦官之手,成为宦官存废皇帝、干预朝政的重要力量。

到了唐末,朱温痛恨宦官与他做对,大权在握后便假借皇帝的名义,令各地诸侯诛杀宦官,给予神策军毁灭性的打击,至此时,唐代六军也名存实亡。但六军名号仍然不废,朱温以所辖宣武军被充六军员额,并命心腹统领,六军的实际指挥权则委属左、右统军。

到了大周广顺二年,不仅十六卫早已有名无实,就是北衙六军也全都成了虚名,期间虽有变化,但也只是对唐朝军号的继承——仅此而已。

大周六军诸卫,当然也各有左右之分,十六卫各有上将军、大将军、将军、中郎将,六军也各有统军,上上下下一大堆,数不胜数,多一个不嫌多,少一个也不嫌少。其中一些职位是郭威给自己那些蒙难孙辈的赠典,一些是用来给勋臣旧臣养老用的荣誉头衔,一些则是用来安置前朝旧将,还有就是用来责授犯错武将的。

韩奕显然属于最后一种情况。

不过左金吾卫上将军韩奕,并没有刘秀执金吾的觉悟,回到汴梁城,除了忙着散尽家财抚慰旧部遗属外,他成天躲在自己宅第读书练字,偶尔去三司使李毂府上做客,谢绝一切访客,就连上朝都不去。他倒是计划迎娶李婉,只等良辰吉日。

不过韩奕出门,最多的还是找太子少师杨凝式杨老夫子。杨老夫子唐末时生人,其父曾做过唐朝宰相的,光论资历,冯道也比不上他。

杨凝式虽然诗才颇高,但跟他的书法成就比较起来,那就一个在地下一个在天上,闲居洛阳十年间,洛阳二百间寺庙到处都有他的题字,大概是他有这个特殊的嗜好。寺庙的僧人每每听说他要来,都会连夜将可题字的墙壁刷的粉白,专等他来留下墨宝。至于登门向杨凝式求字,可以说是如过江之鲫,那还看杨老夫子心情。

韩奕任西京留守的时候,与杨凝式有过交往,获得过不少杨凝式亲赠的墨宝。大概在杨凝式看来,韩奕恐怕是天底下最不同寻常的将军吧,又难得韩奕书艺相当有根基,在欧、颜及书圣王羲之身上都下过不少功夫。

虽然韩奕“充耳不闻窗外事”,很有当闲人的觉悟,但不代表别人不惦记他。郭威对韩奕很不满意,他认为韩奕这是有意躲着自己,他此时正在皇宫中火:

“昨夜城南民宅三处失火,十余户百姓惨遭不幸,更有人趁火犯法,有司可查出个结果。”

只有皇城使向训陪伴在侧:“春天风大,一点火星,就可酿成大灾,这个季节生大火也在所难免。开封府已经派人抚恤了。”,

“嗯,开封府尹王秀峰做的好,虽然他刚大病了一场,又削了相职,秀峰并不记恨朕,一心为公,应当嘉奖。”郭威点点头,“星民,朕听说六军诸卫一帮遗老遗少,还有依附他们的闲汉们,最近有些不安份,闹着要领兵打仗,他们还不是想昔日的荣耀?国朝设立六军十六卫,这些人虽然暂时用不着派上,但朝廷是用来养闲人的,从明日起,南衙每隔五日要点卯一次,无故请假,一律革职,谁敢有异议?另外上将军、大将军、将军、统军们属常参官,理应要上朝议事的。如果有人尸位素餐,不如一并革职去了吧。六军十六卫诸将军们,他们即便并不实掌部曲,也都无具体职事,但也应有为国分忧上书言事之责嘛。”

向训唯唯诺诺,心中却在腹诽,这不就是针对左金吾上将军韩奕吗?京城治安及非常水火之事,名义上是归金吾卫管,尽管并不会人因为城中生火灾而真去向韩奕这个左金吾上将军问责。

“遵旨”向训答道。

“关于兖州之事,枢密院与兵部可准备妥当了。”顿了顿,郭威又问道。

“兵马、钱粮、械甲,枢密院会同户部、兵部,准备大半,有臣僚以为,朝廷应求战决,以免误了兖州农时。另外,开封府王大人今日上书,他愿马革裹尸,为陛下征讨慕容彦。”向训答道。

“覆巢之下,岂有完卵?文臣们考虑太多了,战阵之事,不是他们想像的那般简单,说哪天结束便哪天终止。慕容彦乃是巨贼,绝非轻易屈服之辈,你出征后与曹英等万万不可掉以轻心。东征讨逆,朕过些日子会御驾亲征,至于王秀峰,朕另有安排,尔等在前方作战不要让朕失望。”郭威拒绝道,拒绝的十分干脆。

“是”向训毕恭毕敬,想了想道,“曹帅与我有计较,均以为陛下万金之驱,轻易不可离京……”

“哼”郭威冷哼道,“朕要是天天穿着龙袍,握着毛锥,恐怕天底下人都忘了朕以前是做什么出身的。”

郭威瞧向训脸色有些不自然,连忙说道:“星民不必多想,朕这是有感而罢了。明日大朝会后,你与曹英便誓师出征。另外朕将命陈州防御使药元福担任行营都虞侯,他稍后会向兖州进,归尔等调遣,但尔等不得以军礼见药老将军”

“药老将军是长者,我等必不敢在他面前造次,请陛下放心”向训连忙保证道。

“好,曹英与你二人,我放心的很,想来你们必会与药老将军齐心协力,为国征战。”郭威满意地点点头,他对王峻与韩奕之间闹出来的事仍然心有余悸。

“陛下,上月淮南人骚扰我境,我徐州巡检使张令彬等果断出击,大破贼兵,生擒淮南将燕敬权等,日前已经解至京师,关在侍卫司狱中,是斩是放,不知陛下有何旨意?”

“淮南人,屡乘我无暇南顾,阴谋作乱,今又与我大周家贼沆瀣一气,可谓欺我太甚。朕不屑与李氏计较,那样有**份,暂忍他一时。明日大朝会,朕会当廷斥责俘将燕某,然后将俘虏送回金陵,下书斥责,宣我大朝之节。李璟若是不服,尽管遣军来战,朕奉陪到底”郭威攥紧拳头,誓道,“有朝一日,朕会亲自牧马长江畔”

“遵旨”

第二天,天刚刚泛起鱼白。

韩奕被郑宝吵醒,他这才记得今天该上早朝了,昨天向训亲自登门,传达郭威的意思。韩奕已经不记得自己上一次睡懒觉是在什么时候,解甲闲居以来,倒是变的懒散起来,颇有自暴自弃的模样。

“兄长,快起来。上朝若是迟了,恐怕你得做回平民百姓了”郑宝靠在门框上大声说道。他已经练了几趟枪棒功夫,额头上还冒着热气。

“你这个官迷”韩奕笑骂道,想了想还是从榻上坐了起来。

“兄长,前日陛下亲自光临王峻的宅第呢。听徐将军说,陛下喝的醉醺醺回宫。”

“底军徐世禄吗?我倒是把他给忘了。”韩奕抚着额头,问道。,

“就是徐将军,他早就想来找你饮酒叙旧,只是近来忙的很,又须臾不离陛下左右,他估摸着陛下早晚会重新起复兄长,倒是兄长有些自暴自弃了,你万万不能故意冷落陛下,惹陛下不高兴。朝廷马上就要东征兖州,他劝你不如上表请战,哪怕你真的不想去。”

“义勇军都去了滑州,我拿什么请战?再说侍卫军那帮骄兵悍卒,巴不得离我越远越好。”

郑宝颇有恨铁不成钢之意:“全京城的人,都在替兄长惋惜,倒是兄长你有想做一辈子寓公的意思”

“嗯,其实做寓公也不错。你看我都执金吾了,再娶了李家的漂亮妹妹,人生夫复何求?”韩奕轻笑道。

胡乱用过早餐,刚到皇城南衙,韩奕便见到黑压压地一群兵将打扮的人物,当中也只有少数人他能叫出名字。当中一人眼尖,远远地就指着骑马而来的韩奕开玩笑道:

“哟,真是稀客、稀客啊,闻名天下的韩子仲莫非是走错地方了?来这里的都是些老不死的”

开玩笑的是符彦琳——淮阳王符彦卿的胞弟,恐怕也只有他才能如此拿韩奕开玩笑。他的玩笑话将所有人的注意力吸引到韩奕的身上。

韩奕飞快打量了神色各异的人群,见众人都披挂整齐,就差上阵杀敌了,这当中不乏曾经横刀立马的老将,但也有恨“生不逢时”的正处壮年之辈。

唯独韩奕只是一身朱紫朝服,不知道的以为他是文官。

韩奕刻意将尴尬挥去,接口吆喝道:

“听说这里一向清静的很,看来韩某真是走错地方,要是让诸位每人领三五个营的兵马,怕是总兵力也不下五万人马。”

“北海侯说的可不是吗?要是老夫统兵,就是三五个慕容彦,也是手到擒来”南阳王安审琦之弟、左羽林统军安审约吹嘘着,大概也只有如此才能找回昔日横刀立马的气慨来。

“听说朝廷马上就要东征兖州,我等正想再一次联名上表,请求出征。我等身为武将,坐吃朝廷优厚俸禄,着实有愧啊。”人群中有人说道。

韩奕闻声,打量那人一眼,见此人正处壮年,面色微黑,有着厚重的消沉之意,却是不认识。韩奕好奇地问道:

“阁下如何称呼?”

那中年男子似乎犹豫,安审约在旁说道:“北海侯,这位便是右羽林统军赵匡赞。”

韩奕明了,这赵匡赞便是辽人走狗赵延寿之子,其父与韩奕有杀父之仇。刘知远称帝那一年,赵匡赞因故滞留中原,幸亏他机灵服软,否则的话,他的下场也只有死这一条。世道便是如此,大恶人赵延寿之子仍然活的好好的,并且还有优裕的闲官做。不过,即便当时他及时逃到幽州,恐怕也得如他的父亲一般被辽国主人杀了喂狗。

“见过北海侯”赵匡赞有些讨好地行礼。

他方才那一番牢骚,只不过说出了在场所有人感叹“英雄无用武之地”的心声罢了,这些人无一不曾做过一方诸侯的,无一不曾叱咤风云过,哪里真有人安心在六军诸卫里养老等死?

韩奕只是鼻孔哼了哼,算是自己的回答,赵匡赞知趣地走到一边。韩奕名义上的部下左金吾将军姚汉英热情地为他引荐六军诸位将军,韩奕跟这些人寒暄着,却也没记着几个人的姓名,他被众人英雄迟暮的情绪所感染。

符彦琳看了看天色,对着众人道:

“诸位,天色不早,宫门已开,我等还是早点上朝去吧否则那些酸儒们又有话说了。”

“去、同去”

众人嘻笑着一齐往皇宫进,在御街上横冲直撞,就如同去草市逛逛一般。

第四十四章 蛰伏㈡

第四十四章蛰伏㈡

“仕宦当作执金吾,娶妻当得阴丽华”

汉光武帝刘秀微时,曾如此感叹过。秦时有中尉,掌徼循京师,主要职责就是维护京师治安和在皇帝出行时伴驾导引,汉武帝太初元年,更名为执金吾。作为天子身边的近侍,在天子出行时,这些人穿着光鲜,耀武扬威,护卫在天子的前后左右,可谓是光生满路,趾高气扬,在群僚之中也属他们最为壮观。

唐时,沿用开皇旧制,实行“府兵制”,在首都长安设南衙十二卫,分别有左右卫、左右骁卫、左右威卫、左右领军卫、左右金吾卫,又在天下设“折冲府”,以这十二卫遥领天下657个折冲府,分领诸军府到长安上番宿卫的府兵,居中御外,卫戍京师。

再加上掌诸宫门的左右左右监门卫及统率千牛备身等为皇帝侍从、仪卫的左右千牛卫,共计十六卫。

旧时因为十六卫官署在皇宫之南,所以史称“南衙府兵”。南衙府兵,与守卫皇宫北门﹑由招募配充的兵士组成的“北衙禁军”交错宿卫,相互牵制。唐肃宗时,北衙军设有龙武、羽林、神武等建制,也各有左右之分,称为“六军”。

中唐以后,均田制遭到破坏,府兵制土崩瓦解,十六卫丧失战斗力,仅作为仪饰之用,唐朝廷依恃的是北衙六军,与后来的左右神策、神威军,构成晚唐中央禁军的主力,合称十军。晚唐禁军长期掌握在宦官之手,成为宦官存废皇帝、干预朝政的重要力量。

到了唐末,朱温痛恨宦官与他做对,大权在握后便假借皇帝的名义,令各地诸侯诛杀宦官,给予神策军毁灭性的打击,至此时,唐代六军也名存实亡。但六军名号仍然不废,朱温以所辖宣武军被充六军员额,并命心腹统领,六军的实际指挥权则委属左、右统军。

到了大周广顺二年,不仅十六卫早已有名无实,就是北衙六军也全都成了虚名,期间虽有变化,但也只是对唐朝军号的继承——仅此而已。

大周六军诸卫,当然也各有左右之分,十六卫各有上将军、大将军、将军、中郎将,六军也各有统军,上上下下一大堆,数不胜数,多一个不嫌多,少一个也不嫌少。其中一些职位是郭威给自己那些蒙难孙辈的赠典,一些是用来给勋臣旧臣养老用的荣誉头衔,一些则是用来安置前朝旧将,还有就是用来责授犯错武将的。

韩奕显然属于最后一种情况。

不过左金吾卫上将军韩奕,并没有刘秀执金吾的觉悟,回到汴梁城,除了忙着散尽家财抚慰旧部遗属外,他成天躲在自己宅第读书练字,偶尔去三司使李毂府上做客,谢绝一切访客,就连上朝都不去。他倒是计划迎娶李小婉,只等良辰吉日。

不过韩奕出门,最多的还是找太子少师杨凝式杨老夫子。杨老夫子唐末时生人,其父曾做过唐朝宰相的,光论资历,冯道也比不上他。

杨凝式虽然诗才颇高,但跟他的书法成就比较起来,那就一个在地下一个在天上,闲居洛阳十年间,洛阳二百间寺庙到处都有他的题字,大概是他有这个特殊的嗜好。寺庙的僧人每每听说他要来,都会连夜将可题字的墙壁刷的粉白,专等他来留下墨宝。至于登门向杨凝式求字,可以说是如过江之鲫,那还看杨老夫子心情。

韩奕任西京留守的时候,与杨凝式有过交往,获得过不少杨凝式亲赠的墨宝。大概在杨凝式看来,韩奕恐怕是天底下最不同寻常的将军吧,又难得韩奕书艺相当有根基,在欧、颜及书圣王羲之身上都下过不少功夫。

虽然韩奕“充耳不闻窗外事”,很有当闲人的觉悟,但不代表别人不惦记他。郭威对韩奕很不满意,他认为韩奕这是有意躲着自己,他此时正在皇宫中发火:

“昨夜城南民宅三处失火,十余户百姓惨遭不幸,更有人趁火犯法,有司可查出个结果。”

只有皇城使向训陪伴在侧:“春天风大,一点火星,就可酿成大灾,这个季节发生大火也在所难免。开封府已经派人抚恤了。”,

“嗯,开封府尹王秀峰做的好,虽然他刚大病了一场,又削了相职,秀峰并不记恨朕,一心为公,应当嘉奖。”郭威点点头,“星民,朕听说六军诸卫一帮遗老遗少,还有依附他们的闲汉们,最近有些不安份,闹着要领兵打仗,他们还不是想昔日的荣耀?国朝设立六军十六卫,这些人虽然暂时用不着派上,但朝廷是用来养闲人的,从明日起,南衙每隔五日要点卯一次,无故请假,一律革职,谁敢有异议?另外上将军、大将军、将军、统军们属常参官,理应要上朝议事的。如果有人尸位素餐,不如一并革职去了吧。六军十六卫诸将军们,他们即便并不实掌部曲,也都无具体职事,但也应有为国分忧上书言事之责嘛。”

向训唯唯诺诺,心中却在腹诽,这不就是针对左金吾上将军韩奕吗?京城治安及非常水火之事,名义上是归金吾卫管,尽管并不会人因为城中发生火灾而真去向韩奕这个左金吾上将军问责。

“遵旨!”向训答道。

“关于兖州之事,枢密院与兵部可准备妥当了。”顿了顿,郭威又问道。

“兵马、钱粮、械甲,枢密院会同户部、兵部,准备大半,有臣僚以为,朝廷应求速战速决,以免误了兖州农时。另外,开封府王大人今日上书,他愿马革裹尸,为陛下征讨慕容彦超。”向训答道。

“覆巢之下,岂有完卵?文臣们考虑太多了,战阵之事,不是他们想像的那般简单,说哪天结束便哪天终止。慕容彦超乃是巨贼,绝非轻易屈服之辈,你出征后与曹英等万万不可掉以轻心。东征讨逆,朕过些日子会御驾亲征,至于王秀峰,朕另有安排,尔等在前方作战不要让朕失望。”郭威拒绝道,拒绝的十分干脆。

“是”向训毕恭毕敬,想了想道,“曹帅与我有计较,均以为陛下万金之驱,轻易不可离京……”

“哼”郭威冷哼道,“朕要是天天穿着龙袍,握着毛锥,恐怕天底下人都忘了朕以前是做什么出身的。”

郭威瞧向训脸色有些不自然,连忙说道:“星民不必多想,朕这是有感而发罢了。明日大朝会后,你与曹英便誓师出征。另外朕将命陈州防御使药元福担任行营都虞侯,他稍后会向兖州进发,归尔等调遣,但尔等不得以军礼见药老将军”

“药老将军是长者,我等必不敢在他面前造次,请陛下放心”向训连忙保证道。

“好,曹英与你二人,我放心的很,想来你们必会与药老将军齐心协力,为国征战。”郭威满意地点点头,他对王峻与韩奕之间闹出来的事仍然心有余悸。

“陛下,上月淮南人骚扰我境,我徐州巡检使张令彬等果断出击,大破贼兵,生擒淮南将燕敬权等,日前已经解至京师,关在侍卫司狱中,是斩是放,不知陛下有何旨意?”

“淮南小人,屡乘我无暇南顾,阴谋作乱,今又与我大周家贼沆瀣一气,可谓欺我太甚。朕不屑与李氏计较,那样有份,暂忍他一时。明日大朝会,朕会当廷斥责俘将燕某,然后将俘虏送回金陵,下书斥责,宣我大朝之节。李璟若是不服,尽管遣军来战,朕奉陪到底”郭威攥紧拳头,发誓道,“有朝一日,朕会亲自牧马长江畔”

“遵旨”

第二天,天刚刚泛起鱼白。

韩奕被郑宝吵醒,他这才记得今天该上早朝了,昨天向训亲自登门,传达郭威的意思。韩奕已经不记得自己上一次睡懒觉是在什么时候,解甲闲居以来,倒是变的懒散起来,颇有自暴自弃的模样。

“兄长,快起来。上朝若是迟了,恐怕你得做回平民百姓了”郑宝靠在门框上大声说道。他已经练了几趟枪棒功夫,额头上还冒着热气。

“你这个官迷”韩奕笑骂道,想了想还是从榻上坐了起来。

“兄长,前日陛下亲自光临王峻的宅第呢。听徐将军说,陛下喝的醉醺醺回宫。”

“小底军徐世禄吗?我倒是把他给忘了。”韩奕抚着额头,问道。,

“就是徐将军,他早就想来找你饮酒叙旧,只是近来忙的很,又须臾不离陛下左右,他估摸着陛下早晚会重新起复兄长,倒是兄长有些自暴自弃了,你万万不能故意冷落陛下,惹陛下不高兴。朝廷马上就要东征兖州,他劝你不如上表请战,哪怕你真的不想去。”

“义勇军都去了滑州,我拿什么请战?再说侍卫军那帮骄兵悍卒,巴不得离我越远越好。”

郑宝颇有恨铁不成钢之意:“全京城的人,都在替兄长惋惜,倒是兄长你有想做一辈子寓公的意思”

“嗯,其实做寓公也不错。你看我都执金吾了,再娶了李家的漂亮妹妹,人生夫复何求?”韩奕轻笑道。

胡乱用过早餐,刚到皇城南衙,韩奕便见到黑压压地一群兵将打扮的人物,当中也只有少数人他能叫出名字。当中一人眼尖,远远地就指着骑马而来的韩奕开玩笑道:

“哟,真是稀客、稀客啊,闻名天下的韩子仲莫非是走错地方了?来这里的都是些老不死的”

开玩笑的是符彦琳——淮阳王符彦卿的胞弟,恐怕也只有他才能如此拿韩奕开玩笑。他的玩笑话将所有人的注意力吸引到韩奕的身上。

韩奕飞快打量了神色各异的人群,见众人都披挂整齐,就差上阵杀敌了,这当中不乏曾经横刀立马的老将,但也有恨“生不逢时”的正处壮年之辈。

唯独韩奕只是一身朱紫朝服,不知道的以为他是文官。

韩奕刻意将尴尬挥去,接口吆喝道:

“听说这里一向清静的很,看来韩某真是走错地方,要是让诸位每人领三五个营的兵马,怕是总兵力也不下五万人马。”

“北海侯说的可不是吗?要是老夫统兵,就是三五个慕容彦超,也是手到擒来”南阳王安审琦之弟、左羽林统军安审约吹嘘着,大概也只有如此才能找回昔日横刀立马的气慨来。

“听说朝廷马上就要东征兖州,我等正想再一次联名上表,请求出征。我等身为武将,坐吃朝廷优厚俸禄,着实有愧啊。”人群中有人说道。

韩奕闻声,打量那人一眼,见此人正处壮年,面色微黑,有着厚重的消沉之意,却是不认识。韩奕好奇地问道:

“阁下如何称呼?”

那中年男子似乎犹豫,安审约在旁说道:“北海侯,这位便是右羽林统军赵匡赞。”

韩奕明了,这赵匡赞便是辽人走狗赵延寿之子,其父与韩奕有杀父之仇。刘知远称帝那一年,赵匡赞因故滞留中原,幸亏他机灵服软,否则的话,他的下场也只有死这一条。世道便是如此,大恶人赵延寿之子仍然活的好好的,并且还有优裕的闲官做。不过,即便当时他及时逃到幽州,恐怕也得如他的父亲一般被辽国主人杀了喂狗。

“见过北海侯”赵匡赞有些讨好地行礼。

他方才那一番牢骚,只不过说出了在场所有人感叹“英雄无用武之地”的心声罢了,这些人无一不曾做过一方诸侯的,无一不曾叱咤风云过,哪里真有人安心在六军诸卫里养老等死?

韩奕只是鼻孔哼了哼,算是自己的回答,赵匡赞知趣地走到一边。韩奕名义上的部下左金吾将军姚汉英热情地为他引荐六军诸位将军,韩奕跟这些人寒暄着,却也没记着几个人的姓名,他被众人英雄迟暮的情绪所感染。

符彦琳看了看天色,对着众人道:

“诸位,天色不早,宫门已开,我等还是早点上朝去吧否则那些酸儒们又有话说了。”

“去、同去”

众人嘻笑着一齐往皇宫进发,在御街上横冲直撞,就如同去草市逛逛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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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蛰伏㈢

第四十五章蛰伏㈢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崇元殿内,群臣毕集,依尊卑列班,冲着皇帝郭威欢呼膜拜着。

这座皇宫,原本是梁太祖朱温在自己宣武军节度使府衙的基础上扩建的,整体布局先天不足,显得狭小,尤其是因为今天既是大朝会,又因为郭威有旨,六军十六卫的数十位闲将军们都得朝参,朝臣们将这座宫殿挤得满满当当。

郭威瞄了一眼站在不起眼之处的韩奕,对着满殿臣子们微微颌首:

“众卿平身”

“谢陛下”众臣子们齐呼道。

“众卿,今日有何本奏?”郭威例行公事般地问道。在他的示意下,右仆射兼同平章事范质奏道:

“禀陛下,兖州慕容彦超昨日奏,天平军节度使、齐王高行周遣人送书一封至兖州,约他一同谋反,书中列举朝廷种种失当之举。”

此话一出,群臣哗然,范质说的还算委婉,那所谓的密信简直就是破口大骂郭威。只有郑仁诲、魏仁浦、李毂等少数近臣,不以为然。郭威不动声色:

“可有凭证?”

范质连忙命人取来慕容彦超送来的表章及高行周的“亲笔信”,上面赫然有高行周所担任的天平军节度使官印。

郭威不怒反笑:

“定是慕容彦超栽赃陷害齐王”

郭威身为皇帝,从不对高行周直呼其名,而是尊称高行周王位,可见郭威对高行周的尊敬。

早有枢密院的郎官取来高行周以往的奏表,将上面的印鉴与所谓的证据比较。高行周的官印不是新刻的,也不知被历朝历代的多少个天平军节度使、留后们用过,其中也包括韩奕,那官印上缺了一小块,如果不是使用者本人,是很难发现到这个“瑕疵”。

慕容彦超穷途末路,想拉高行周下水,诱引郭威对高行周猜忌,却不知自己伪造的官印实在太“像”了

“陛下圣明”群臣敬服道。

这绝非郭威昨晚想出来的一场戏,郭威也是今天临上朝时才知道有“密约”之事,他还埋怨昨夜未能将这一密信直送至他的寝宫。郭威不仅坚信高行周忠厚谦让的为人品质,更是看穿了慕容彦超的为人。

不过,在被群臣歌颂之后并且有些沾沾自喜之后,郭威有些厌恶臣子们这种行径,好像都约好一般齐声拍自己马屁。信任的重臣之中,范质太过谨慎严肃,公事公办,太过无趣,李毂截然相反,为人诙谐,虽然谏言时让自己听着舒坦,但太爱拐弯抹角,唯有王峻直来直去,不乏直面挖苦,总是让郭威保持清醒,并且私下里跟郭威称兄道弟,让郭威觉得亲切。

至于韩奕嘛?郭威忽然不知道应该如何评价韩奕。韩奕好像什么都沾上边。

“慕容彦超以我大周新造,容易动摇。他北结契丹,西引太原,南诱唐人,以为朕软弱可欺。朕已经给了他一年时间,又遣朝臣赴兖州与他盟誓,并赐他铁券丹书,盼他回头是岸,奈何他始终执迷不悟,至今不服王化。是可忍孰不可忍,朕已命侍卫亲军作好准备,不日将兵发兖州。”

郭威环顾群臣,那意思仿佛在问谁敢反对。他先礼后兵,用足够的耐心,做足了表面文章,天下诸侯无人敢反对,这与前朝李守贞叛乱时的情势截然相反,当时许多藩镇甚至朝臣暗地里与李守贞眉来眼去。

“回陛下,我等将士深受皇恩,必会为陛下讨回公道。”侍卫步军都指挥使、昭武节度使曹英适时出班奏道。

郭威点点头:“尔等决心朕已经看到了。朕听说唐人屡有侵扰,徐州方面擒获唐将燕敬权等,押至阙下,今日我大周君臣同聚在此,不如押上来,让朕与众卿看看贼将长得是什么模样?”

郭威这话明显是鄙视自己南方的邻居,去年冬末刚刚击败过强大的辽兵,又收拾了人心、军心,他越发感到自己相当强大。

时间不大,俘将燕敬权被带了上来,这位叫燕将权的倒霉蛋生的浓眉大眼,身材颇为剽悍,单就这一点来说,也符合他武将的身份。汴梁大周朝的皇宫绝没有金陵皇宫那般金碧辉煌,也绝无金陵枕山际水的气象,但是一股无言的压力令燕敬权扑通地跪倒当场。,

“败将燕将权拜见大周皇帝陛下”饶是燕敬权如何不服,也不得不夹着尾巴乞怜。

“燕将军何故来此?”郭威调侃道。

“贵军无故攻我,我寡不敌众,因而被押至此处。”燕敬权还想掩饰自己的失败。

殿中四周帷幕后突然响起一阵拔刀之声,崇元殿内顿时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砍了他”武将们唯恐天下不乱。

燕敬权心惊肉跳,额头上冒着虚汗,双腿战栗,只得连连伏拜,如一条乞食的落水狗:

“败将心服口服,上天有好生之德,愿大周皇帝陛下开恩”

“哼”郭威脸上调侃的笑容消失了,“看来你是害怕了。自古家有逆子,人神共愤。国出叛臣,天下士民应群起共讨之。朕与尔主本是邻居,并无利害关系,朕却未料到尔主竟然会助朕叛臣。将心比心,若是江南也出一叛臣,朕将助他谋反,敢问尔主将是何滋味?”

郭威这一席话义正辞严,说得燕敬权哑口无言,既惧且羞。

“朕不会杀了你,你哪来回哪去。将朕方才这一席话说给尔主听。尔主若是再有不义之举,火中取栗,那就应当被视为对我大周的宣战,我大周百万精兵将饮马长江之畔,观兵金陵城下。”郭威说罢,厌恶地挥了挥衣袖。

小底军都指挥使徐世禄从帷幕后奔出,挥令几位甲士将燕敬权连扛带推地架了起来,押出了崇元殿。

自始至终,这位可怜虫也没敢正眼瞧郭威一眼,以至于后来唐主李璟向他问起郭威长啥模样,他竟然答不上来。

“兖州之事已经不能拖了,侍卫军后日就出征,关于此事,诸卿可有其他谏议?”郭威询问群臣。

郭威话音未落,有人便高呼道:“臣有本奏”

正是开封府尹王峻。王峻虽然被削了相职,又生了一场大病,不过他最近看起来气色不错,尤其是郭威亲自驾临王峻私第之后。

“秀峰有何高论?”郭威鼓励道。

“臣以为,兖州慕容彦超不过是秋后之虫,谋逆绝无胜算。俟我王师一到,兖州必会土崩瓦解。臣以为朝廷应提前筹划,如何治理讨平之后的兖州。”王峻奏道。

“秀峰以为朕当如何?”郭威问道。

“慕容彦超窃城谋叛,党羽众多,将满城士民当作人质。愿陛下以慈悲为怀,破城之时,应严令诸军不得借机扰民,也不可滥杀无辜。此其一也。其二,武人专横,恣行肆虐,既管军又管民,兼掌财赋,往往据一镇而不服朝令。待王师克平之后,陛下不如降泰宁军为防御州,以文臣知州事。”王峻奏道。

郭威闻言,不由自主地望了一眼韩奕,韩奕正眼观鼻,鼻观口,如老僧入定。以文官执掌州县,分去武将财权与治民权,本就是韩奕主张之一,今日王峻也提出这一主张,这让郭威有些感慨。

“朕知晓了。”郭威虽然明明同意,嘴上却不当场表态,因为他不想让其他地方诸侯们有所不满,“秀峰兄还有何高论?”

“听说陛下欲亲征兖州,臣虽老迈,愿随驾左右,为陛下分忧。”王峻请命道。

不管怎么说,王峻总会让郭威觉得贴心,郭威想了想道:“准奏。”

群臣们察颜观色,见郭威当着群臣面,仍称王峻为兄,都明白王峻仍然圣眷在握。王峻这一开头,群臣们纷纷请求随驾出征,尤其是符彦琳等六军诸卫的闲将军们。

“陛下,臣乃武将,虽然闲居京师几年,但手上的功夫还在,臣甘愿在曹帅麾下当一小卒,请陛下谕准”符彦琳嚷道。

“陛下,臣每夜须御女三人,宝刀未老,请陛下让臣上阵讨贼”安审约信口雌黄,引来一阵哄笑。

“陛下,臣也有一身力气报效朝廷,不信,您让我在此演练一番?”也有前朝旧将吵着道。

因武将们起哄,崇元殿立刻哄闹闹的,真如同城门外的草市。范质大声呼斥着,费了一番力气,这才止住这些闲将军们的吵闹。

郭威不缺兵,更不缺将,关键是他不信任这些前朝遗老遗少们,一个慕容彦超已经够了,不希望将来再多几个慕容彦超。朝廷设立六军诸卫的虚衔养闲人,虽说是继承自前朝前代,但却很有必要。如果说六军诸卫的将军们个个都是猛虎,但只要他们没机会掌军,用一个个优厚的闲职圈养着,那就都成了病猫。,

可是当他看到六军诸位中,唯独左金吾上将军韩奕好像看热闹的,置身事外,更加不满意。

“韩奕,尔等身为诸卫上将军之一,吵吵闹闹的,成何提统”郭威直接点名。

韩奕暗骂郭威没茬找茬,他至此未曾张口说过一多余的话,郭威点名,他只得硬着头皮道:“陛下,侍卫军兵多将广,曹帅、史彦超、向训诸将军都身经百战,足以担当重任,更何况还有陈州防御使药老将军参预军谋。用兵之道,贵在上下如一,令行禁止,直上直下,如果管事人太多,恐怕会多头指挥,令兵士们无所事从。不过,诸卫将军力求参战,其心可嘉,值得表彰,陛下不如委任诸卫将军运送粮草,让曹帅无后顾之忧。”

韩奕两边讨好,既让符彦琳等人与战阵沾上边,又让他们没法真正领军。符彦琳与安审约等人瞪了瞪韩奕,虽然不太满意,但运送粮草总归还是个差事,只要曹英打胜仗了,甭管打的多艰难,功劳总归要分一点给他们。

郭威想的却很多,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粮草之事可马虎不得,他可不想让这些闲将们坏了军国大事。郭威指着韩奕道:

“既然诸卫将军愿为朝廷效力,朕当然准奏。另外,既是你韩奕提出此议,这个东南水陆转运使的职位就是你的了,若是前方将士饿了肚子,或是因粮草转运扰民,你这个左金吾上将军就做到头了。”

韩奕有扇自己嘴巴的冲动,自己本来不想找事,无官一身轻,事情偏偏自己找上门来。他还想申辩几句,郭威已经从御座上站起身来,挥了挥衣袖:

“退朝”

“退……朝”太监扯着阴柔的嗓门。

散了朝,王峻主动凑上前来,不阴不阳地说道:“老夫得恭喜子仲新官上任了”

“哪里、哪里,这个转运使嘛,本就是因事设人,兖州战事一了,这个差事便自动停罢。这样也好,韩某最近喜欢陶渊明的诗章呢”

“哼”王峻讨了个没趣,扬言道,“晋州不杀之恩,老夫还未报还呢”

皇宫外群臣还未散去,众人听了王峻的话,个个目瞪口呆。

“王大人年纪不小了,这火气旺盛异常。韩某近日来从杨少师习书法,杨少师说严摹先贤字帖,虽然不一定能成一家,至少也有磨练心性的功效,改日韩某选一本好帖,送给王大人”韩奕话中带刺。

“那就有劳子仲了。”王峻拱了拱手,拂袖而归。

“嗯。真是一波未平,另波又起啊,子仲还是消停不下来。”李毂走近说道。

“李叔方才也瞧见了,这是王峻自己找上门来的。我倒是想与他为善,不过他这人爱记仇,本性难移。”韩奕道。

“那你得小心点,此番你兼任东南水陆转运使,这个差遣既繁且杂,涉及多个州县,如果用人不当,难免会有人趁机中饱私囊和兼有滥用民力的事情出现。陛下向来爱惜民力,你不要让人抓到把柄。”李毂谆谆告诫道。

郭威平河中三叛时,正是李毂担任西南水陆转运使,负责粮草器械的筹措与转运,又是掌管盐铁、度支与户部的三司使,对这方面最有发言权。

“多谢李叔提醒。”韩奕诚恳地接受。他朝御街外看去,见符彦琳等人正卖力地向他招手,连忙告罪走了过去。

李毂追在身后喊道:“你什么时候娶小婉过门?”

第四十六章 蛰伏㈣

第四十六章

蛰伏㈣

这一日大清早,韩奕就匆匆出了门。

东南转运使这个职位,不是个好差事,至少在韩奕看来如此。他本以为六军诸卫将军们,个个曾经不是一方诸侯,就是曾经风光一时,在朝中及地方都有亲朋故交,由他们各自出面,除了造反,还有什么不能办成的?

但因为郭威急于解决兖州慕容彦超,曹英与向训奉命出征的日期比原本计划的要提前一个月。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虽然早在去年底阁门使张凝领部分人马出驻郓州戒备兖州时,曾带去大批粮食,陈州药元福也就近运了不少粮食往东南行营,但行营现有的粮食很快就会耗尽。

问题一是在于这个季节京城及各地官府本就没有多少积粮,二是在于粮草转运。如今正处春播季节,劳力显然不足,百姓一年的希望也正在于播种,没有人愿意接受官府的差役,除非采取强硬手段,要是弄的民间怨声载道,不要说郭威不答应,就是韩奕也是无法接受。

韩奕骑着高头大马往皇城南衙进发,一边在想办法完成任务。

“北海侯请留步”道边有人隔着牙兵,高声喊道。

这一声让韩奕停止了思考,他勒马观望,见街边停着一辆并不起眼的马车,透过车窗,韩奕看到一个商人打扮的人正拱着手冲他行礼,尤其那人生的一张圆嘟嘟的小脸,还一双精明的眼睛,脸上堆满笑容,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

但那人并没有下车的意思,放眼整个大周朝,除了如符彦卿和高行周这样的已经封王的老将,还没有人敢在韩奕面前如此托大,尽管韩奕如今不过是一个左金吾上将军。

韩奕见此人面生的很,又很市侩,有些厌恶地问道:

“你是谁?”

“下官张美,来自澶州。”来人答道。

韩奕闻言有些意动,勒马停了下来:“不知张大人有何指教?”

“不敢、不敢”张美满脸谦卑之色,见韩奕不明所以,连忙道,“下官蒙皇子厚爱,充任澶州粮料使。这次来京师,本是为了办理公事,皇子……北海侯不如降尊,上车一叙,街上不太方便。”

韩奕恍然,原来此人乃是皇子郭荣的亲信。韩奕此前虽从未见过张美,但李昉是皇子郭荣身边的人,还是韩奕向郭荣举荐的。李昉与韩奕从没有间断书信往来,对此人也略知一二。韩奕知道此人是小吏出身,精于算计,还有一个特别的手段就是擅长殖货,郭荣正是通过张美去做一些自己并不方便做的事情——比如做生意筹钱笼络部下与朝官,当然张美的一些手段并不太光彩。

上了马车,韩奕故意问道:“公务在身,张大人有事请直说。”

“在下冒昧的很,此番来京城,其实只是奉皇子之命,来京城办些紧要的私事,并非是公事。离澶州时,皇子曾吩咐在下一定要侯爷府上拜会,正巧在这街上遇着了侯爷。”张美拱手道,言谈间既有几分矜持,又恰当好处地显出足够的敬意。

“不知皇子有何吩咐?”韩奕问道。

“侯爷乃国之勋臣名将,此话严重了。”张美说着场面话,“皇子说,他微时曾视侯爷为异姓兄弟,如今他贵为皇子,仍然愿做侯爷兄长。侯爷忠心为国,九死一生,此番却遭削军职,令人扼腕叹息。每每想到此事,皇子便激愤不已。北海侯,皇子让在下传话,他没有忘记侯爷当年曾赠给他一幅字,他将这幅字挂在自己的卧房,日日激励自己,多做事,做好事。”

先天下之忧之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郭荣没有忘记,不过韩奕虽然感动,但此时却多了一些意外。

“多谢皇子关心,韩某落职不过小事一桩,请张大人替韩某向皇子致谢。”韩奕道,顿了顿道,“敢问皇子在澶州还好吗?”

“皇子一切安好,外有王朴、李昉等人为幕僚,帮助处理澶州大小诸事,去年秋天又娶了符王之女续弦,得了个贤内助。”

韩奕蓦然想起了符氏,就在他已经遗忘了这个总是神情寂寞的端庄丽人之时,她又嫁作他人妇了。但愿她能重拾起欢乐。,

张美仍在喋喋不休地说道:“皇子眼看已经在澶州就任一年了,管军治民理财,样样都是百里挑一,政绩天下有目共睹。唯有……”

“什么?”韩奕追问道。

“侯爷明知故问了,皇子毕竟是皇子,何况陛下只有这么一个皇子,久在京师以外,非是天下之福啊。”张美暗示道。

韩奕闻言微微一笑,暗道郭荣想回京了,但出镇澶州毕竟也才一年,怕人说嫌话,在他出镇这一年之中,皇甥李重进与驸马张永德颇为郭威所看重。

“皇子性子一直便是如此,为人眼里揉不进一粒小沙子,做事利索果断,又总是想急于求成。他想回京陪伴陛下并不是坏事,如果你们这些侍侯左右的人在旁鼓动,那就可能是坏事了。”韩奕见张美脸色剧变,装作没看到,继续说道:

“陛下令皇子出镇澶州,唯一的目的便是让皇子历练一番。一年的时间并不长,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你要知道陛下亲属之中,只有皇子一人姓郭,这是我的忠告。”

张美面色缓了缓,拜伏道:“张某必将侯爷忠告带到。”

韩奕与张美道别,继续往皇城南衙进发。南衙的众闲将军们,今天该来的都来了,符彦琳见韩奕走了进来,埋怨道:

“北海侯,你看你给我们谋的好差事。陛下只给了我们半个月的期限,这转运粮草的事情,一是要筹集,二是要转运,期间杂事多如牛毛,我们这帮人都大眼瞪小眼,全无经验,就等着你给拿主意了。”

“是啊,我们以前带兵时,只负责打仗,哪管这些闲事。如今时代不同了,朝廷处处都讲以人为本,不让我们征发民壮转运伤害农时,让我们这些老家伙们怎么办?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老夫以为,陛下这是强人所难。”安审约也抱怨道。

“依我看,在京兵马仍有不少,不如就召侍卫军转运粮草。”有人建议道。

“郭崇还在晋州,曹英与向训又带走了大半人马,在京人马本就不多,京城空虚,陛下恐怕不会答应。”左金吾将军姚汉英道。

众人纷纷抱怨,让他们去做这些吃力不讨好的事情,着实有些为难。

“诸位稍安勿躁,大伙合计合计,总会有办法的。”韩奕说道。

“北海侯,在下倒有一策,不知当不当讲?”赵匡赞神色忐忑道。

“赵将军如果有良策,尽管畅所欲言。”韩奕点头道。

“北海侯与诸位将军只想到动用官府的力气,也只想到如以往那般动用民力转运粮草,却不知除此之外,还有另外一种力量可堪一用。”赵匡赞道。

“此话怎讲?”韩奕问道。

“兖州行营所需粮草,以一月计至少需五万石,都是由邻道州县官府负责筹集,大的州县或许能筹集不少,但对一些小县来说,恐怕就没多少积粮了,眼下正是青黄不接之时。更难的却是转运,至少调集两万民壮转运,虽说兖州不远,又有漕运可堪利用,路上免不了还要有所损耗。”赵匡赞分析道。

韩奕不耐烦地摆摆手道:“赵将军所言,大伙都知道。将军还是直言吧”

赵匡赞连忙道:“其实民间并不缺粮,只是总有商贾囤集居奇罢了。在下的意思是,以朝廷的名义,向天下粮商借粮,只要商贾肯借,在下敢保,曹帅即便将兖州围上一年半载的,也不用担心挨饿。”

“那依你看,商贾肯借吗?”韩奕问道。那符彦琳插话道:

“朝廷向商贾借粮?赵老弟别说笑了,商贾们要是相信朝廷会好借好还,那就是太阳从西边出了。别说‘借’字,你要是用刀逼粮商们交出粮食,他们反倒会觉得理所当然哩”

符彦琳是实话实话。

“利之所在,人之所往。没有什么不可能的。”韩奕却道。

赵匡赞拍手赞道:“北海侯所言甚是,只要让商贾们觉得有利可图,数万大军的粮草就解决了。”

“你们不会想从商贾手中花高价买吧?”安审约质疑道,“北海侯,你要是能从朝廷拿到一万贯,从今往后,我安审约就跟你姓”,

“呵呵安老将军说笑了。”韩奕受赵匡赞的启发,思路贯通,他冲着众人部道,“诸位,这天下众多的营生当中,哪一个行当最挣钱?别说你们私下里从不做买卖”

众人会心一笑,别看这些人当的都是闲差,虽说俸禄优厚,但家里都有一大帮人要养,还要保持奢华的生活水准,旧部亲属还要接济,官场上的人情应酬自然也是不少,这些钱哪里来?就是韩奕,早在郑州任上就知法法干贩私盐的勾当,如今他都不清楚自己到底拥有有多少产业,这些都由刘德替他打理。

“那还用问,自然贩盐最挣钱喽”众人异口同声说道,“前朝盐法极严,要是谁敢贩私盐,哪怕是一两一钱,也是杀头的罪名。本朝盐法稍宽,但贩私盐超过五斤,也是死罪。朝廷把持盐业禁榷,一本万利啊可话要说回来,需要冒着杀头的风险做买卖,自然是个赚钱的买卖。”

“北海侯,你不是想动贩盐的歪点子吧?那可是陛下与朝廷的心头肉啊。”符彦琳问道。

“赵将军以为如何?”韩奕转而问赵匡赞道。

“不瞒北海侯,在下与幕僚私下里有所计较,历代朝廷对盐业实行禁榷之制,也就是朝廷专卖,朝廷盐榷所得是朝廷库府所入中最大一笔,否则连年大战,朝廷何以赡军养士?如果朝廷肯拿出极小的一部分盐税为本,允许商贾自由通商,想来也不过相当于一府盐税所得,但朝廷可以借此让商贾们在朝廷规定时间之内,将我大军所需粮草一粒不少地运至兖州,只要前方主帅及盐铁司的官员们认可,点收清楚,估算其值,商贾可凭盖有三司使官印的盐引,去河北滨海或者河东解州换取等价之盐,这叫入边刍粟。如此一来,朝廷既得军粮,又无需担心转运之费,还不扰民,两相计较,朝廷其实所得远大于所失。诸位,打仗哪有不花钱的的道理”赵匡赞侃侃而谈道。

“这是赵将军想出的良策?”韩奕不由得高声赞许道。

“在下幕僚中有叫宋琪的,乃幽蓟人氏,家父曾聘其为……”赵匡赞顿了顿,因为其父赵延寿的关系,赵匡赞总是对韩奕有畏惧感,连忙又道,“嗯……此人燕地略有才名,正是他想出的这个法子。不知北海侯以为如何?”

“这不行,让商贾们转运粮草,宰执们怕不答应。”姚汉英质疑道,“符老令公说的对,盐税是陛下与朝廷的心头肉,哪里能说服朝廷。”

“我看行”符彦琳冲着安审约挤眉弄眼。

“对,这可是利国利民的良策,陛下怎能反对?”安审约微微一愣,如小鸡啄食般点头附和。

姚汉英这才回过神来。如果能够说服朝廷采取“入边刍粟”的法子转运粮草,商人们肯定有赚头,如果在场众人如果能够得到这个机会,分一杯羹,自然也能赚上一笔,谁的亲属名下没有几个产业呢?谁会嫌钱多咯人?

众人做梦没想到,转运粮草这个苦差事竟然会变成一件美差,众人纷纷将目光投向韩奕,看韩奕的意思,好像不反对在场众人借机发财。

而韩奕则第一个想起了张美。如果让皇子郭荣暗地里加入进来,这事恐怕就有了五成把握,他寻思着三司使李毂于公于私都不会反对,唯一要说服的恐怕就是范质了。

“赵将军,借你幕下高人一用。诸位将军手底下幕僚全都来此,趁热打铁,在明日日出之前,给我拟出一个周全的章程来。”韩奕当即决定道。

“遵命”

韩奕话音刚落,众将军们甭管老少,全都一哄而散,瞬间走的一个不剩,全都去各自准备发财大计去了,哪管什么领兵打仗的雄心壮志。

第四十七章 蛰伏㈤

第四十七章

蛰伏㈤

滋德殿,宰臣们率百官问皇帝起居。

这是后唐明宗时形成的制度,每五日,群臣随宰相入内殿拜见皇帝,谓之起居。这当然不是真的关心皇帝昨夜睡的安不安稳,也不是关心皇帝今早吃了什么,而是另一种商议朝政大事的形式。

郭威虽说不是最勤快的一个皇帝,但绝不是一个对处理军国大事感到厌烦的皇帝。他也不是一个有学问的皇帝,但他绝不会不懂装懂。

在这个场合中,君臣相对轻松,不必如早朝那样起的太早,皇帝坐胡床,宰相们有蒲垫席地而坐,使相、节度使以下各朝臣们也各有坐具,他们距离皇帝位置的远近体现出他们各自在朝中及皇帝心目中的地位。

不过今日郭威待群臣刚落座,就急不可耐地指着韩奕,开门见山道:

“我王师兵围兖州,曹英等将自兖州上表称军中粮草不济,韩奕,你身为东南水陆转运使,可有话说?”

郭威大有兴师问罪之势,却不知自己实在太急着出兵兖州,给韩奕太少的时间准备,韩奕这个东南水陆转运使也不过是才走马上任,倘若不是诸卫将军们部下闲人多,还有从户部、兵部临时借来的官吏们,他也只是个光杆转运使。

韩奕奏道:“启奏陛下,朝廷兵马出兵太急,臣措手不及。”

“你也是掌过兵的人,焉能不知粮草的重要,何故扰我军心……”郭威斥道,忽瞅见韩奕顶着两个黑眼圈,这才压住怒火,“有什么困难,尽早说出来,群僚也好尽早拿出个章程来。”

郭威突然发现自己好像有意跟韩奕过不去,总想给韩奕找点麻烦。

“陛下明鉴。这东南转运之事,虽说有漕运可以行船,但据臣调查,兖州邻道官府所积粮草有限,短时间内不可能筹集大军所需之数,二来眼下正值春播之时,臣担心遽然征发百姓从征,既会招来民怨,又会耽误春耕,要是误了秋收,恐怕……”

韩奕长了个心眼,他怀揣着“入边刍粟”的奏疏不报,先将困难罗列出来。郭威不耐烦地摆摆手道:

“这些困难,朕也能体谅,但官军讨逆事大,总归要有个良策应对。否则,朕要尔等何用?”

“回陛下,臣召集六军诸卫群僚,彻夜商议出了一策,正要恭请陛下御览。”韩奕不慌不忙地取出奏疏。

能说上话的,就只有范质、李毂、郑仁诲与魏仁浦了,这四人显然都提前看过韩奕所献的奏表,各有计较。

虽然韩奕恨屋及乌,但赵匡赞幕下那个名叫宋琪的幕僚,着实很有才学,为人又极为务实,没有寻常文人夸夸其谈的特性,这一点让韩奕很是喜欢。

韩奕当即委任宋琪充任自己的记室,宋琪主笔的这一章奏疏写的甚是详备,郭威粗粗地阅览了,深吸了一口气,将奏疏交给群臣阅览:

“我东南各道果真缺粮吗?朕记得去年淮南天旱,淮南百姓渡淮来我大周境内买粮,当时因应王秀峰所请,朕体谅淮南百姓疾苦,也曾特意下旨,严禁我方巡兵有一兵一卒渡淮劫掠,淮南百姓若是来我境买粮,沿边巡检、兵将也听之任之,只是不得淮南人用车载船运,防止资敌”

虽说一河之隔,淮南数十年几乎没有兵灾,民生安定,在这一点上中原无法与之相比,兵祸虽少,但天灾却是非人力所能及。所以去年淮南遇到旱灾后,淮南人纷纷来大周境内购买粮食。

郭威从王峻所谏,不仅不落井下石,反而允许淮南人来买粮,这无疑是收买邻邦人心的恰当之举,既体现出郭威的英明之处,也表明王峻用心良苦。

王峻见郭威提起自己,连忙解释道:“陛下仁慈,降恩于化外之民,淮南百姓感恩戴德,俱称陛下圣德无量,臣等折服。臣以为并非天下缺粮,去年陛下荣登大宝,心忧天下百姓疾苦,连番下旨减轻百姓负担,况且去年除河东有战事,东南、关中与河南府风调雨顺,民户收成普遍不错,如今只是官府没有积粮,寓粮于民而已。”,

这话郭威听的舒坦,人人都会有点虚荣心:“若果如秀峰所言,东南诸道本不乏粮,若朝廷出让部分盐税,能诱使天下富户主动拿出积粮养我王师,减轻朝廷与百姓负担,朕应当首肯。”

王峻刚拜读过韩奕的奏疏,虽然满心赞成韩奕的主张,也在心中暗赞韩奕有出则为将入则为相之才,配得上自己政敌的名头,但出于私怨,他当然不会主动替韩奕说话,一言不发坐等廷议结果。如果最终韩奕马失前蹄,让他搜罗出点过失把柄,那就再好不过了。

“陛下英明”韩奕连忙拜伏道。

“臣有话说”大殿中有人高声说道。君臣闻声望去,说话者正是宰相范质。

“范卿有异议吗?”郭威问道。

“启奏陛下,北海侯所奏之议虽不啻为一项良策,令臣大开眼界。但臣所顾虑者有三,请北海侯为臣解惑”

“呵呵。”郭威笑了,“卿是宰相,在这大殿中也最有资格说出自己的计较,让朕与诸位大臣共同参详。”

“回陛下,其一,朝廷历来缺钱,盐业本是朝廷最重要的进项,轻易不可妄动。这一点三司使李相公知之甚详。单就去年灵武一道,朝廷就花去六万贯钱,这当然也是因为我中原缺马,朝廷为了从蕃人手中市马的缘故,除此之外,朝廷四处用兵,处处都要花钱,仅朝廷去年用兵河东,加上犒赏将士抚恤亲属,又花了不下二十万贯,王殷在邺都屯兵数万以备辽人,沿淮也是如此。而天下富商及贪赃枉法之辈,千方百计地想插手盐政,中饱私囊,臣担心一旦放开盐禁,恐怕会助长小人贪念。”

“范相公所虑极深。在下以为,天下熙熙,皆为利往。我等居庙堂之上,其实也是谋利。”韩奕插话道,他见范质大有翻脸之势,继续说道:

“胸怀天下黎民者,当思谋万民福祉之利。为一郡守,当谋一郡百姓生计安康之利。范相公心怀仁义,万事皆以民为先,令韩某钦佩,此乃君子之利。今韩某行此转运之策,虽然让部分商贾富户谋小人之利,但请范相公扪心自问,入边刍粟若得以施行,既可让我在外将士衣食无缺,又可纾宽民力,而朝廷盐税却不少于去年,一举三得,何乐而不为?至于范相公担心有官吏上下其手中饱私囊,陛下不妨多派宪官至兖州军前督查。”

“好一个君子之利”韩奕说的冠冕堂皇,郭威欣喜道,“朕也想与诸位同做个君子不过,朕听说君子一向比较清贫哩”

殿中群臣发出一阵低笑。

“其二,如果陛下乾纲独断,采纳北海侯所议,臣以为需确保朝廷不能亏本,盐铁司需依去年收入,估计其值,否则何以养军养官养民?”范质继续发问道。

“这是自然。臣虽不懂盐政,但亦知如今盐榷税负仍然太重,譬如庆州白盐原本一石抽税一千文、盐五升,如今加倍,一石白盐抽税两千文、盐一斗。平民百姓每年要征随丝盐税、蚕盐税,还有随屋盐税,多如牛毛,不可谓不重也臣行此转运法,正是在去年盐税总收入的基础上加一成至两成,允许商贾在指定地域自由通商贩卖,同时暂时废除通商地域以前税法,这并非是改革盐政,只是权宜之计罢了,一时一地而已,如果最后证明不可行,也不过是一时一地之失,并不伤国家大体。”韩奕针锋相对,“世上事并不总是一帆风顺的,也不是一成不变的。摸着石头过河,前方若不可通行,掉转马头便是”

范质仿佛是头一次知道韩奕不光是员武将,这雄辩的功夫也着实了得,只得继续问道:“北海侯高论,范某佩服。但范某以为,若允许富户转运军粮,须防有人从中作梗,上下其手,虚报收入,从中渔利。北海侯敢保没有小人从中插手,中饱私囊吗?如以上种种,臣担心此策虽让人耳目一新之慨,但却难以实行。”

瞧范质的话中之意,并不是反对,反反复复,就是担心管理不善。韩奕心中窃喜,兵来将挡水来土堰,让人大开眼界。,

郭威连连点头,点名问三司使李毂道:

“卿掌管国家财赋,号称‘计相’,举朝众官,非卿不足以有掌管盐铁、度支与户部三衙之才干。朕当然也知道盐政一门相当繁杂,弊端极多,却又难以厘清,历朝在盐法上均纠缠不清。今日事权从急,就韩卿今日所奏,卿给朕说说看,‘入边刍粟’之策是否可行。”

“回陛下。”李毂答道,“朝廷榷盐主要来自三处,一是河中安邑、解县之颗盐,二是庆州之青、白二池,三是沿海之末盐,后者还包括民间所煎煮之盐和井盐。颗、末、青白等盐,前几朝均各划定地界行不同盐法,一旦过界,须依法严惩。这虽然极为繁琐,正是为了让朝廷获取最大收入,本朝沿用此法。

兖州地处东南,东南州府一向属末盐区,该区盐法,州府与县镇一律由官府榷场供应末盐,因为有商贾插手官盐销售,官府盐利有所遗露,为弥补盐榷损失,朝廷不得不加征随丝盐税和蚕盐税钱,后又加征随屋盐税,百姓不堪重负。臣以为,如果此番因兖州战事,施行所谓‘入边刍粟’之法,若盐商将将滨海之末盐销至末盐区以外,则定会扰乱国朝盐政,故朝廷应审慎对待。”

原本是转运军粮之事,却演变成讨论盐政了。李毂当然不想为难韩奕,但他也不会明目张胆地支持韩奕,清楚地表明自己的立场。

郭威点点头:“朕阅览盐铁司卷宗,曾发现凡是末盐地界,犯私盐者多于颗盐地界。这大概是因东南地多碱湿,容易刮碱煎造。东南犯禁者多,既乱我盐榷之法,又污我西北好盐。李卿,朕以为不如将曹、宋以西河南十余州,再划入食颗盐地区,至于齐、兖、密、青、徐等州盐务,只要确保朝廷盐务收入不低于去年就行。”

李毂暗道郭威颇在意自己的收入,当然如今皇帝也缺钱。如此一来,实施末盐法的地区就剩下东南沿海不到十来个州。而这些地方多有盐碱地,虽然朝廷禁令比前朝稍松,但私贩五斤以上处死,私煎一斤以上也是处死的罪名,但民间私煎私贩的情况防不胜防。

韩奕的论点之一,既然这些地区在严刑峻法的情况下,朝廷收入依然损失严重,那么就不如暂时放开,由朝廷借“入边刍粟”,变相将盐税承包给商人,让商人们在末盐区自由贩卖,当然须确保朝廷的收入比广顺元年要高。

韩奕的这一个重要政见,其实是让朝廷与商人一起分肥,而百姓因为朝廷暂时取消了其他杂税,也成了受益者。这不仅让李毂这个财政宰相看到好处,更是让郭威看到其中不止一处的价值。不是没有人想到这个问题,前几朝中曾一度允许商人自由贩盐,将盐税分摊到户,号称“既不亏官,又不益民”,然而大多又因为朝廷想多捞钱,而又将盐榨重新归利于官府。

虽然范质仍然极力要求慎重,李毂也是有所顾虑,郑仁诲与魏仁浦二人持中立态度,但朝臣们议论纷纷,莫衷一是,这当中又牵涉到利益之争。

群臣之中,唯有王峻一言不发,他看着坐在胡床上的郭威举棋不定的样子,暗地里发笑。

关键时刻,郭威需要一个在关键大事上帮他做出决定的人。无论是范质还是李毂,抑或是近臣郑、魏二人,都缺少那种舍我其谁的决心和以天下事为己任的魄力。

这当然不是说郭威优柔寡断,而是因为这超出郭威理解的范围。果然,举棋不定的郭威将目光投向了王峻。

“秀峰兄有何高见?”郭威问道。

王峻神秘一笑,颇有莫测高深的意味:“北海侯敢立下军令状吗?”

第四十八章 蛰伏㈥

第四十八章

蛰伏㈥

汴河边,吹面不寒杨柳风。

春意渐浓,杨柳垂下万千丝条,迎风招展着,像二八怀春的少女,轻盈动人。韩奕与李小婉二人,任凭骏马驮着他们沿着河岸漫步。

二人早已约定婚期,就等着初夏吉日的到来。李小婉出于女儿家的矜持,原本刻意不见韩奕,但当韩奕亲自登门邀她出游踏青时,李小婉发觉自己毫无拒绝之力。

二人都没有说话,醉人的春风拂面,吹起岸堤边的万千绿浪,也勾起了他们二人此刻心底的无限惬意。李小婉拔动着额前散开的一绺乌黑的秀发,忽然侧着柔美清纯的脸,笑问道:

“二郎今日为何有暇闲?你不是又丢了新差事吧?”

“怎一个‘又’字?不过婉儿猜的也不太离谱。想来李叔跟你说起过,前段日子问陛下起居,王峻当着满朝文武逼我下军令状呢我想他王峻以天下事为己任,举朝大臣敢知难而上者,舍其有谁?他正愁没处表现自己的手段与才干,我就顺手推舟,就让贤吧,省得他在背后使绊。不过后来的结果是,我还是顶着东南水陆转运使的差遣,王峻代表朝廷和陛下主持入边刍粟,用陛下的话说,这是让我们二人相得益彰。”

“我猜陛下终究还是不想让你我王峻离军国大事太远,他想化解你与王峻之间的私怨。”李小婉道,“二郎是胸有大志的人,万万不可真的解甲归田,就此蹉跎岁月。”

韩奕突然侧着身子,伸手抓住李小婉坐骑的马鞍,稍一借力便敏捷地攀了上去,在李小婉的惊呼中,将她搂在怀中。

“和你在一起,不是挺好吗?”韩奕笑道,任凭李小婉挣扎着扭动着腰肢,也逃不出他强有力的双臂。

李小婉索性放弃抵抗,瘫倒在韩奕的怀中。

早就有了肌肤相亲,李小婉仍顽强地抵挡住自己的底线,因为她牢记伯母的忠告:

“不能让男人太轻易得到”

汴河边客旅匆忙,人们冲着这对俊男美女指指点点,过往的年轻人脸上挂着暧昧的笑意,一步三回头,而年老者纷纷摇头,大感世风日下伤风败俗。

李小婉羞红着脸,想跳下骏马,怎奈又依恋着那宽广坚实的胸膛。

“婉儿的身子又香又软,不知是什么做的。”韩奕说着情话,不待李小婉答话,又说了一句大煞风景的话:

“一定是绕指百炼钢做的,外表柔软,内里坚强,要不然怎能喝退百万雄师呢?”

李小婉曾亲赴晋州探望处于僵局之中的韩奕,虽说她本对朝政不关心,更不爱抛头露面,只是受德妃娘娘的委托而已,实际上也是受郭威指派,结果她一到了晋州,晋州“兵变”便迅速地被了结。因此,有人说韩奕是英雄难过美人关。

虽然这绝非实情,但也正说明了李小婉在韩奕心目中的地位。李小婉明知道韩奕在调侃自己,故意板着脸,佯怒道:

“你要是想娶个性子温顺些的,不如下一纸休书给我。”

“那我怎舍得婉儿羊入虎口,万一要是遇上个坏男子嫁了,那就不好了。我虽然也不怎样,你不如凑和着和我住一个屋檐下百八十年,生一窝兔崽子,那样我家的香火后继有人了。”韩奕厚着脸笑道。

“放开我,我又不是母……”李小婉恼道,又回头娇笑道,“你说的也对。我见你孤身一人活在世上,没个人疼你,我姑且收养了你。”

“那不如从今天开始学做夫妻?”韩奕笑道,他双臂将一副娇软的身子搂在怀中,那柔软的触觉让他心猿意马。

“你这个冤家,快放我下来。”李小婉有力无力地哼哼道,“要是被熟识的人看见你如此轻薄我,我以后怎么见人呐”

“不好,真的有熟人来了”韩奕突然说的。李小婉顺着他目光望去,见一队马军自京城的方向直奔而来,路边的行人纷纷避立在道边。

韩奕正想策马带着李小婉钻入柳树林里,那为首的一员将军已经奔到近前,正是小底军都指挥使徐世禄。,

“北海侯,陛下今日幸南庄郊猎,令从臣习射讲武,凡京内诸军营指挥使以上及从四品以上文武员随驾同往。我去你府上,听说你今日一早出了城,就寻到了此处,向你传达陛下旨意。”徐世禄打量了李小婉一眼,眼中尽带着暧昧的笑意。

“徐兄怎知我在这里?”韩奕奇道。

“哈哈。”徐世禄大笑,“京城人谁不知道,北海侯爱美人不爱功名利禄。你府上的人说,你如果不是与汝阴县君出城游玩,那就一定在出游的路上。佩服、佩服”

“这么说,近来我的名声一定很大”韩奕十分尴尬。

“那当然”徐世禄突然收起了笑意,整肃神情道,“陛下要兄弟我来传话,他说北海候最近有些不象话,忘了自己做臣子的本份,身为武臣,整天悠哉悠哉,不知他还有没有忘记骑马射箭的本事。”

“骑马射箭是我看家的本事,我怎会忘记。陛下郊猎,劳师动众,尽射些跑不动的禽兽,倒也没甚趣味。不过,难得徐兄大老远地跑来一趟传旨,韩某只好随你去交差了,不让兄弟难做。”韩奕浑没把郭威的话当一回事。

李小婉蕙质兰心,暗道韩奕这话有些大逆不道,连忙在身上轻扯着他的衣角,提醒他不要乱说话。徐世禄却大笑道:

“哈哈,我也是这么想的,要真想激励朝臣血气之勇,不如让我等披坚执锐,上阵杀敌,来的干脆果断。倒是北海侯最近的表现倒让在下有些担心,你难道真想永远就这样弃功名于不顾吗?”

韩奕没有直接回答,转而问道:“陛下今日什么时候去南庄?”

“已经出城了,北海侯还是尽快随我去吧?”徐世禄道。

郭威去南郊行猎,身为左金吾卫上将军的韩奕,当然要随行。时间紧张,韩奕来不及回城换装,从徐世禄部下手中借了一付弓矢,又让徐世禄派几个军兵送李小婉回城,自己同徐世禄飞马奔往南庄。

别的大臣,即便是从没摸过弓箭的文官也都身着戎服随驾郊猎,以表明君臣齐心,论兵讲武之意。当然君子六艺,这射与御的本事也是必须的。这倒突显出身着常服的韩奕鹤立鸡群,郭威想不注意到他都难,尽管韩奕待在人群后面。

“上将军,你为何不穿戎服?难道不怕欺君之罪吗?”郭威明知故问。

韩奕硬着头皮答道:“回陛下,臣听闻说君子六艺,射与御是必不可少的。不过这君子一般是指儒臣,着儒服。臣是武将,是个粗人,穿惯了戎服,从今日起想学做君子。”

“好口舌”郭威骂道,指着韩奕手中的弓矢道,“口说无凭,听说你最近只知郎情妾意,整日里围着美人转,不知你这射箭的本事有没有忘掉?”

韩奕走上前去,见前面小河中栖息着一群水禽,举弓便射。不料,这临时借来的弓太软,韩奕没有留意,用力地度,那弓弦竟被他当场拉断。

郭威像是打了大胜仗一般,指着尴尬的韩奕,对群臣说道:

“朕说的没错吧?韩子仲射箭的本事已经忘了。”

臣子们也跟着笑了起来,不远处那正在戏水的水禽受了惊扰,呼啦地飞腾起来。郭威等人不约而同地引弓便射,水禽竟当场掉下了十几只。

驸马都尉张永德带着部下涉水搜捡猎物,邀功似地将郭威射中的猎物送到郭威面前,竟然是一箭双禽。群臣发出一阵山呼海啸般的赞美声。

“陛下英武”

“陛下神武”

“陛下神技”

王峻兴高采烈地说道:“陛下英雄本色不减当年。臣倚老卖老,向陛下讨了这两只猎物,回去下酒。”

“既然秀峰兄这样说了,朕当然不能小气了,有好菜不能没有好酒,今日回宫后,朕会让内府派人给你府上送上两坛好酒。”郭威兴致高涨。

“谢陛下”王峻眉开眼笑,不由自主地瞅向韩奕,见韩奕东张西望,全没将心思放在这边,好似个局外人,便故意大声问道,

“久闻北海侯的箭法出神入化,今日一见,才知盛名之下,其实难副王某以为,你的箭法跟陛下比起来,那不就是萤火跟日月相比吗?”,

韩奕特别恼怒王峻爱记仇,总是一遇到机会便打击自己。但很显然,韩奕的气量比王峻要大的多,这跟他们悬殊的年纪正好相反。韩奕微微一笑,将手中的破弓扔掉:

“陛下的箭法自然是不错的,但臣以为,方才陛下一箭双禽只不过是碰巧而已,此事可遇而不可求。倒是王大人一心吹捧陛下,是何居心呢?”

“大胆”王峻勃然大怒,“陛下,臣奏请治他妄言之罪。”

郭威方才正被王峻等近臣们捧的高兴,闻听韩奕的“大实话”,脸上也很不好看,说有多尴尬就有多尴尬。

那一边,韩奕继续说道:

“陛下息怒,臣在家乡时,曾听人说起过一个故事,愿说给陛下听。”

“讲”郭威忍住怒气,勉强点点头。

“这个故事是这样的,在遥远的外番异邦,有一个皇帝,这个皇帝不爱美人不爱钱,但却有一项特别的嗜好,那就是每天都要穿新衣裳,并且每天的式样都是不同的。”

“那又怎样?只要不因此忘了国家大事就行。”王峻插话道。

“关键是这位皇帝每天只顾着试穿新衣服,不做任何其他事。子民们提到皇帝时,会毫不犹豫的说皇帝在寝宫试穿新衣服,如果他没有,那就一定在去试穿衣裳的路上。有一天,从外邦来了两个裁缝,自称他们说能织出人间最美丽最精致的布匹。这种布不仅色彩和图案都分外精致美丽,而且缝出来的衣裳还有一种奇怪的特性,任何不称职的或者愚蠢得不可救药的人,都看不见这衣裳……”

“胡说,世上岂有这种衣裳?”郭威打断韩奕的侃侃而谈。

“陛下英明。不过,故事中的那位皇帝可不是这么想,他觉得先派一个他认为最诚实的一位大臣去看,或许更为稳妥些。”

郭威和近臣们被韩奕的故事吸引住了。

“后来呢?”李重进追问道。

“这位诚实的大臣奉命去查看织造的进展,他当然什么也看不见。但他不敢透露出来,以免让别人知道他原来不聪明不诚实,所以他回去复命说,织造进展的很顺利,陛下将得到一件天底下最华美神奇的衣裳。”

“过了几日,皇帝又派了一位大臣前去查看。这位大臣被公认是朝中最正直最称职的一位,当然这位正直的大臣什么也看不见,但他也不敢公开说出自己内心的想法……”

群臣们忽然有些明白了韩奕故事的意思,包括郭威在内,都静静地听韩奕说故事:

“这位皇帝既忧又惧,以为天底下只有他最愚蠢。他不想让自己的子民看到这一点,就装模作样地穿上那一件并不存在的衣裳,乘上一辆马车,巡游全城。全城的百姓争相观看,全都指着皇帝的车驾,唯心地赞叹那件衣裳的华美精致,有人甚至提议应当全国庆祝一番……最后只有一个天真烂漫的小孩指着皇帝的背影,对周围的成年人们说,看呐,皇帝光着腚”

扑哧

众臣情不自禁地大笑起来,待发出声来,才看到郭威那张忽红忽青忽白的脸,全都憋着气,差点没有将自己憋死。

“你……你……”王峻的山羊须剧烈地跳动着,指着韩奕说不出话来。

郭威怒不可遏,左手紧握着弓,手背上青筋毕现,内心深处又是羞愧难当,觉得自己真的就是故事中的那位光屁股皇帝。

“陛下息怒良药苦口,忠言逆耳”范质见情势不妙,狠狠地瞪了韩奕一眼,连忙劝慰郭威。

郭威将手中的弓狠狠地砸向韩奕,发泄着怒气,韩奕不敢躲闪,额头上挨上了这一下,立刻见血。

郭威掉转马头,猛地抽打坐骑,往京城疾奔而去。

“陛下、陛下”李重进与张永德二人追在身后喊道。

第四十九章 蛰伏㈦

第四十九章

蛰伏㈦

韩奕顶着脑门上的血污,回到自家宅府前,将坐骑交给门房,低头便往里钻。

吕福正要出门,看见了韩奕上了台阶,连忙迎上来,猛然发现韩奕额上的血污,大惊道:

“侯爷,您这是怎么了?是马受惊了吗?”

“没事,别一惊一乍的。今天随驾郊猎时,一不小心惹陛下生气,被陛下用弓砸着了。”韩奕摆了摆手,轻描淡写地解释道。吕福不知所措,满脸惊讶之色:

“侯爷,这是怎么一回事呀?”

“没事,你给我取来一盆清水,让我洗把脸。汝阴县君说的对,我这院子里,是得安排些雌的来听使唤。爷今天吃了亏,你也不知道麻利点。”韩奕不耐烦道。

吕福满腹疑惑,还是乖乖地取来一盆清水。他看着韩奕不紧不慢地洗脸,好似什么事也没发生过。关心则乱,他搁不住心里话,忍不住说道:

“侯爷,小的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哼,少跟我来这一套。有屁就放,有话就讲”韩奕将毛巾拧干了,扔还给吕福。跟自己的部下们交谈,韩奕从来就不会太文雅。

“小的认为,侯爷您太刚直了,您以前可不是这样的一个人,我跟在你身边的时间不算短了,总觉得你为人处事高明。您为了兄弟们,得罪了王相公不要紧,可你现在连皇上都得罪了,这可了不得。人活在世上,哪里能样样都要端正了态度,做君子,总会有时候得学做小人呢皇上也是人,也喜欢有人捧着,喜欢臣子们在他面前低眉顺眼说着奉承的话。小人听说,王相公罢相后,三天两头地入宫见皇上,这次又抢了你的差事,到处跟人说‘入边刍粟’之策非他王峻办不成,十六卫的将军们都会您感到惋惜。那些商贾们想尽了办法给王峻送礼,他府门前天天都是人山海啸的,汴河边的船队……”

“好了,我知道你的意思。”韩奕拍了拍吕福的肩膀,“吕三郎,你不是外人,说的也都是大实话,谢谢你的忠告我也告诉你一句话,吃亏是福”

吕福憨笑了一下:“侯爷是做大事的人,总会再次披甲上阵的,但凡事还是小心为妙。”

“小宝和十三他们去哪了?”韩奕点点头,见院里冷清,问道。

“衙内他们去铁骑军军营打马毬去了。”吕福回道,“您要找他们回来吗?”

“随他们去吧。他们这些年轻人,我看着他们长大成*人,他们也都知道我的脾性,不会惹是生非的。”韩奕摇了摇头。

“侯爷也年轻的很,说这话倒是有些老气横秋的意思。”吕福笑道,“您还是早些把汝阴县君娶进家门吧,有了家室方才算是成*人。舅老爷自青州托人来传话,他想早点动身来京,喝您的喜酒。”

“我也想啊,可李相公的女眷们都说下月十八才是吉日。我猜八成是术士们故弄玄虚,编些鬼话吓唬那些妇人们,想多讹点李家钱财。”韩奕笑道,“他又是敢来找我,我一刀结果了他,顺便将李家的钱财夺回来。”

“哈哈”吕福被逗笑了。

两人正说笑间,牙兵们引着两人匆忙奔了进来,正是李毂与刘德二人。

李毂脸色铁青:“住口,你今日闯了大祸,居然还笑的出来?”

刘德也是满脸严肃之态。

吕福见这二人来者不善,在这个场合没有他说话的份,他不敢多待,悄悄地退出了院子,守在回廊外。

“李叔、刘叔今天什么风,让二位一起来寒舍?”韩奕起身施礼道。

“哎,我怎说你好。我总以为你并非鲁莽之辈,又经历过这么多的生死考验,今日又怎做出这种蠢事来。真是朽木不可雕也”李毂指着韩奕脑袋骂道,“今日破了头,他日恐怕就得丢了脑袋”

韩奕惨笑道:“今天南庄发生的事,李叔您……都知道了?”

李毂如今的身体大不如前,三司使的公事繁杂却离不开他,今日郊猎郭威有旨不让他随驾,让他在家歇着。不过,当韩奕前脚刚踏入家门,在南庄发生的一幕早就全城皆知。正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行千里。,

李毂一只手背在身后,另一只在空中挥舞着,身子却围着韩奕转着圈儿:

“你太让老夫失望了。晋州一事好不容易了结,没判你个谋反之罪,已是天大的幸事,由此可见陛下待你不薄,可你却……却……却……不思回改,竟……将陛下连同满朝文武将相全都辱骂了一番……”

李毂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激动地说不出话来,只有喘着粗气的份。刘德连忙将李毂扶坐下,劝道:

“相公息怒刘某以为,子仲此番犯错,已心生悔意,下次一定不会再犯。”

“下次,没有下次了。”李毂不依不挠,指着韩奕断然喝道,“蠢材,伴君如伴虎,如此浅显的道理,你难道不知?”

韩奕头一次李毂如此震怒过,在他的眼里李毂总给他平易近人笑容可掬的感觉,只得放低姿态,承认道:

“李叔教训的是,这次我做的有些过份,但我这是讽谏……”

“举世皆浊你独清吗?可笑至极”李毂讥道,“陛下一箭双禽,就是唯心地吹捧一番,那又能如何?陛下也难得出宫一次,原本借着这次机会讲武论兵,好为下月御驾亲征做好准备,你倒好,不去揣摩陛下心思也就罢了,何故去冒犯陛下,更何况你是当着群臣的面,羞辱了陛下。”

“难不成,陛下要杀了我吗?大不了我辞官回青州,继续做我的平民百姓去。”韩奕道。

刘德道:“如今看来,与其等陛下降罪,或者被他人弹劾,不如主动上表谢罪。”

“也只能如此”李毂哀叹道。

……

皇宫深处,郭威愤怒地踢翻了面前一切瓶瓶罐罐,他仍不解气,又抽出宝剑,猛烈地劈砍殿柱,木屑横飞,吓得太监与宫女鸡飞狗跳。

宫人当中有机灵的,连忙去找德妃娘娘。其实不用宫人们提醒,德妃娘娘就得了李重进与张永德的报信,匆忙素装来见郭威。

那李重进与张永德如此用心,并非是与韩奕交情太厚,只是担心韩奕从此一厥不振,让那王峻再次登堂拜相,身为皇亲贵戚,他们素来反感王峻仗着与郭威过硬的交情与自己的权势,处处压制着他们。

“哟,是哪个不长眼的,敢惹陛下生气?”德妃故意笑问道。

“朕今日恨不得将此小儿擒下,碎尸万断,以朕解心头之恨”郭威气的脸色发白,放着狠话。

“既是小儿,何须在意?陛下一把年纪了,又是九五至尊,怎能跟小儿一般见识,让臣子们笑话陛下没有容人之量。”德妃劝慰道。

德妃虽不算是绝色,也不是郭威原配,郭威娶她时,她还是个寡妇。她性子柔淑,善解人意,当得一个“德”字。不仅赢得郭威敬重,就是宫外的臣子们对她也是一片赞扬,不是皇后却有皇后的风范与名声。

如今,郭威身边没几个亲人,他又不好浮华,服侍的宫人不多,空荡荡的皇宫中,他跟德妃也称得上是相依为命了,感情比做了几十年的夫妻都要厚重。

德妃轻柔地拍着郭威的胳膊,巧妙地夺下郭威手中的宝剑,半嗔地将郭威按坐下。

“朕待他不薄,奈何偏要欺朕?”郭威余怒未消。

“陛下,臣妾以为这倒是陛下的不是了。”德妃却道。

“嗯?”郭威闻听爱妻此言,刚小了点的火气,立刻又起,“朕有何不是?”

“臣妾小时候在家乡时,常听长辈们说,要是有人在你面前总是说好话,那不是害怕你,就是有求于你。这时候,你得小心了。臣妾还听说过‘口腹蜜剑’的典故。今日郊猎,韩奕冒犯了陛下,虽然有狂妄之行,但陛下尽可放心。”

“德妃说的好轻巧,朕何故又可放心了?”

“陛下,由此可见满朝文武是一派,他韩奕一人是一派,一个人怎能抗得过成百上千人,所以陛下大可放心,至少韩奕不会在背后搞阴谋诡计,因为他将朝臣们都罪了”

郭威闻言,目瞪口呆,拉着德妃的手道:“爱妃见解独到,只是朕怎忍下这口气?朕虽然原本不过是上党的一个小卒,但如今我是个皇帝,韩奕小儿,竟敢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肆意羞辱朕,朕怎能忍下这口恶气……”,

德妃眼见郭威旧怒已消,新怒又起,连忙安抚道:

“陛下难道忘了当日曾立下重誓,愿与韩奕共富贵吗?”

“朕不是薄情寡意之人,曾让他位兼将相,即便是他在晋州拘禁王秀峰,闯下大祸,朝野大半官员说他有异志,朕也念及他的忠勇,替他妥协。朕罢他帅职,原本是希望他能改过,待他日再起复,却不料他终究年轻气盛,愈加狂妄,竟将朕也不在眼里。”

“陛下,韩奕并非狂妄。臣妾虽是妇人,没什么见识,但也知‘良药苦口,忠言逆耳’的道理啊。陛下心中不喜别人说‘不’,偏有人出于赤诚之心,说了个‘不’字,倘若陛下善于纳谏,应当高兴才是。”德妃继续劝道。

“难道朕还应该给他加官?”郭威的倔脾气上来。

“升不了官,那不如削他官,令他在家思过。”德妃道。

正说话间,有宫人前来禀报:

“启奏陛下,北海侯韩奕在明德门外求见”

“他还敢见朕?不见”郭威怒道,胡乱地翻了翻韩奕的谢罪表,扔到了地上。

宫人不敢答话,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没必要惹郭威不高兴,引火上身,连忙退去。

“陛下今日累了,怕已经饿了,不如命人传膳。”德妃说道。

郭威点点头,暂且将韩奕一事放下,命人传膳用餐。德妃在旁精心伺侯着,说着贴心的私密话,将郭威哄的稍见喜色。这顿饭,郭威吃的极慢。

“陛下,北海侯在外面跪了一个时辰。”宫人再次入禀。

“唔,别管他。他若是再跪上一个时辰,朕便从轻发落。”郭威厌烦地挥了挥手。曾几何时,韩奕在他心目中的地位,顶得上半个儿子。

明德门外,韩奕跪立宫门前。

他抬头看了看夜空中的星辰,寻找着银河瀚海中最闪亮的那一颗。蓦然,一颗流星划过天际,在那短暂的辉煌之中点亮了自己,然后归于一片寂寥和沉静。

星还是那星,不管是极亮的那一颗,还是那攒成一片的星系,也无法与那如玉盘的月亮争辉。月亮升了起来,月光如水银泻地,将万千光华洒在宫墙内外,扯下一道道斜斜的影子。

明月半墙,桂影斑驳。

没有诗情画意,四周里只有巡兵走动的声响,还有无言的孤寂。

韩奕内心在纠结着。是做那转瞬即逝的流星,还是那虽不明亮但持久的星星,抑或是那皎洁盛大的明月。

他本质刚直,尽管他并不缺乏与人为善的圆滑与手段,但或许只有在经历过残酷的事实才会更加明白一个事实:

世上的事绝非在沙场之上快意恩仇那般痛快简单。

他想起父亲惨死时的不屈,他想起了母亲逝世前的期望,他想起了当年杨刘溃败后的丧魂落魄,想起了兖州城外遍地饥饿的惨状,想起了襄垣城内的坚持,更是想起了泽北无名高塬上的壮烈。

一幕幕一幅幅画面,从他的脑海中一闪而过,恰如流星划过夜空。夜渐渐深了,不远处传来打更人敲着木梆的声响,高高的宫门冷漠地紧闭着。

韩奕已经忘记了膝上的疼痛,那里只传来一片麻木的触觉。当东方将欲破晓之时,宫门这才嘎然敞开了一道缝,一个太监冰冷地传达着皇帝的旨意:

“北海侯,您还是回家吧。陛下降下口谕,从今日起削去你左金吾卫上将军和东南水陆转运使之职,仍封北海侯,回家闭门思过,示宣不得入宫。”

“罪臣领旨,谢陛下隆恩”韩奕恭敬地磕了个头。

宫门再一次呯的关上了,躲在暗影里的郑宝抢了过来,与曹十三一左一右将韩奕搀扶起来。

“走开”韩奕将郑宝二人一把推开,用坚定而有力的声音说道,“从今日起,没有什么还可以击败我”

韩奕大踏步地向前走着,迎着那破晓的旭日,走进那万丈霞光之中。

第五十章 同车

第五十章

同车㈠

迎着初升的朝阳,韩奕不知不觉在太子少师杨凝式的府门前驻足。

春日烂漫,朝阳将他身影投向了街边高高的墙壁上,斜斜的,长长的,如一支梭枪。

已经是耄耋老者的杨凝式,一袭布衣站在自己的府门前,笑眯眯地看着韩奕在自己面前停下。中门与侧门齐齐敞开,他府内的家仆从身边匆匆进进出出,往停在府门前的马车上搬运着财物家什。

“杨公,您这是要搬家,另择居处吗?”韩奕站在台阶下施了一礼。

“北海侯,陛下已经恩准老夫返西京洛阳养老,从此了无牵挂。蒙陛下隆恩,昨日下旨让我以左仆射之职致仕,今日正巧见着你,就此与你长别吧?”杨凝式还礼道。

杨凝式虽然不关心朝政,也不打听外面的是非,但他却清楚地知道韩奕这一大早是从何处而来。

“嗯,杨公这一别,晚辈不知何时才能在您面前请求教益。”韩奕听杨凝式这么说,心头油然而生一种伤感。

这或许是自己的“失意”吧?原来澹泊明志宁静致远之类的话,并非仅仅是嘴上说一说那般简单。

自颜真卿、柳公权之后,墨笔书法衰绝,加上唐末乱世,人物凋零,文采风流扫地。待杨凝式出,笔力雄起,极得二王、颜、柳真髓,称得上是当世书法第一人。韩奕自从罢了使相,闲居京城,就时常上门请教,这既是因为韩奕爱好使然,同时也是因为他们二人都喜欢王右军与颜鲁公书法的缘故。

杨凝式爱韩奕的恭敬与赤诚,不是没有别人愿跟他学书法,只是大多数人要么资质太差,要么只是为了搏名而已,再就是打着拜师的名义来求墨宝的,唯有韩奕才是为了兴趣而上门请教。

杨凝式将韩奕引进了书房。

书房内已经大半搬空,地上一片狼籍,只剩下书案上一堆装帧考究的卷轴。杨凝式指着自己的墨宝,对韩奕道:

“老夫老了。你我难得相交一场,此番一别,恐怕只会是永别。北海侯若不嫌老夫字拙,请你任选两幅,聊以纪念。我知道,你喜欢收集名家字画,老夫姑且算上一家吧。”

“尊敬不如从命”韩奕也不客气。

韩奕小心地打开最上面的一幅,跃入眼帘的文字令他大吃一惊:

“这是杨公的《韭花贴》?”

《韭花帖》是杨凝式最得意之作,是用行书书写的信札,内容是叙述午睡醒来,恰逢有人馈赠韭花,非常可口,遂执笔以表示谢意。此帖的字体介于行书和楷书之间,布白舒朗,清秀洒脱,深得王羲之《兰亭集序》的笔意。

韩奕虽然与杨凝式的交情不错,虽未正式拜师,但也有师徒的情份在,即便如此,韩奕也从未真正见过真迹,杨凝式将这份作品看得比自己的生命还要重要。这次分别,杨凝式居然以此相赠,让韩奕极为惊讶。

“此礼太重,晚辈不敢接受”韩奕连忙推辞道。

杨凝式的目光盯着自己的得意之作,似乎仍然恋恋不舍,末了决断道:

“老夫既然已经说过,让你任选两幅,岂能反悔?此帖虽是老夫得意之作,但终究只是个物件,待老夫百年之后,无论老夫喜不喜欢,它总会落入他人之手,万一要是落到了一个守财奴的手中,真是暴殄天物了。北海侯,你我也算是有缘之人,从今往后,它归你所有了”

“这………这……”韩奕几乎无法形容自己激动的心情。只是他不知道,这《韭花帖》原本是杨凝式答谢别人的信札,怎会又回到杨凝式的手中。难道他一时技痒兴起,曾乘兴写过两份?

“下面那幅是《神仙起居法帖》。老夫三十临摹颜鲁公之法,至六十岁方有此作,此番一并送给你了。我见你原习王右军,近来又酷爱颜鲁公书法,技法虽然雄浑有余,但失之于造作模仿。你是武将,老夫听说你惯于进攻与剑走偏锋,奈何于书法一道,太过拘谨。颜鲁公虽是文人,但亦是武帅,他那传世名作《祭侄稿》本是悲痛欲绝之时,率意而为,枯笔飞白,险劲中求平正,顿郁中见慷慨,却绝无半分雕琢之意,这岂是你我俗人能够模仿的?就是颜鲁公本人重生,怕也难再写出第二幅来”,

“多谢杨公告诫,晚辈格局太小,徒具其形罢了。”韩奕点头称是。他小心地将这两幅称得上杨凝式最佳作品,交给郑宝捧在怀里。

“北海侯也莫要灰心,遥想老夫幼时习文,家父曾告诉我一句话,至今仍觉这是人生真言金句,临别时愿赠给北海侯知道。”杨凝式想了想道。

“请杨公赐教”

“欲学其书,必先为其人。非为其人,苟为其书乎?”

杨凝式的意思是说,字如其人,一个人有什么样的品质与性格,就决定了一个人在书法上的风格与成就。这话虽然有些绝对,但却也是真知灼见。晋人追求中和平淡之美,所以书法上讲究飘逸俊秀,唐初气度日益森严,所以表现在书法上就讲究严谨法度,而至如今离乱之际,杨凝式本人身上也体现了这一个定论。

杨凝式出生在晚唐,其父便是唐王朝的宰相杨涉,这个宰相在群雄并起的年代,着实不是一个好差事。朱温手握天下生杀予夺大权时,杨涉曾被迫向他移交唐天子的印信,杨凝式认为这会给杨家带来遗世骂名,劝其父推辞,但杨涉更担心儿子的话传到朱温的耳中,引来满门诛杀之灾。

杨凝式被逼无奈,只得装疯,从此便得了一个“杨疯子”的名声。身经唐亡之后的历朝历代,杨凝式屡次装疯,借以躲过了一次又一次危机,在这一点上他与冯道殊路同归。他无心仕途,且大多是闲差,久而久之,倒让他养成了随遇而安时而恣意狂肆的性格,这直接影响到他在书法上的成就。

相较之下,韩奕也酷爱书法,也很有水平,但绝没有达到杨凝式这种“疯狂”的地步,这更准确地说是一种戎马倥偬之余的爱好罢了,谨守先贤法度,称不上直抒胸意,更谈不上率意挥洒,似乎总有一种力量压制着他。杨凝式说他工于模仿,这话实在是太精确了。

见韩奕心有戚戚,杨凝式满意地点了点头,又故意问道:“听说你昨日随驾郊猎了?”

“杨公见笑了,晚辈猖狂,冒犯了陛下。”韩奕面露惭色。

“人们说,你为武将时,是沙场之上茹毛饮血的疯汉。如今看来,你身上倒真有一股疯劲。”杨凝式继而又像是自言自语道,“疯又如何?狂又如何?但留心中一片淡泊宁静足矣,这世上有太多的人因为看不穿,才落得个可悲的下场”

“是”韩奕愣了愣,垂手称谢。

杨凝式颌首道:“子仲回去吧,就此诀别,恕老夫不远送。”

“杨公厚赠,晚辈无以回礼,临别送杨公吉言一句,愿杨公‘福如东海长流水,寿比南山不老松’”韩奕答谢道。

“好句”

告别了杨凝式,韩奕与郑宝、曹十三走在街上。

整座城市早已经从晨曦中醒来,立刻变得喧闹,郭威在汴梁城登基仅仅一年多的时间,这汴梁城的人口日渐增多。城内市坊布局反而显得有些局促。

三人低着头穿过人群,与周遭热闹的街头恍若隔世。郑宝似乎故意打破这难言的宁静,开玩笑道:

“这下好了。要是将来我们兄弟穷的揭不开锅,就将这两幅杨少师的墨宝典当了,一定不愁吃穿了。”

听郑宝如此说,韩奕难得露出一丝微笑:“小宝说的极有道理,要不咱们兄弟二人每人一幅,各自当作传家宝?”

“那怎么行?咱们兄弟虽然萍水相逢,但胜似亲兄弟,有福共享,有难同当,哪有分家当的道理?”郑宝反对道。

“我现在落了职,只有一个有名无权的爵位,小宝正是青春年少的年纪,你不如和你的‘追风十三骑’去滑州找呼延大哥,就在他那里多历练一番,免得在我身边无所事事,空耗时光。”韩奕忽然道。

“兄长这是何意?”郑宝奇道。

“杨少师说的对,我因为太有**,所以就乱了方寸,顾虑又太多,我不如就此给自己一个放松的理由,说不定会是海阔天空任鸟飞呢世人都说杨少师是位疯子,却不知道这是他的处世之道,没有人去为难一个疯子,也没有人愿去跟一个疯子计较道理。”韩奕道,顿了顿又道,“义勇军的兄弟们都在滑州驻扎,你去了那里,务必叮嘱陈二哥与冯三哥,让他们二位务必安抚住众位兄弟们,千万别节外生枝。”,

郑宝见韩奕心意已决,便问道:“那兄长准备留在京城里做寓公?天大地大,何处不是我们兄弟的去处?”

“我先将你婉姐姐娶进家门。家?这偌大的京城,不是我的家,我的家在青州。”韩奕眼角有些湿润,颇有提剑四顾两茫茫之慨,“想当年我与你小五哥携角弓离家从军,身为人子,已有数年未能亲至双亲坟前祭拜,心中愧疚难当。此番我正好无官一身轻,不如回家祭拜双亲,以尽人子之道。”

“长兄为父,小弟自当遵行”郑宝答应道。

回到自家宅第,韩奕赫然看到李小婉正端坐在厅堂中沉思。只见那飞云髻梳的高高,因为没有细心打理,而垂下一绺青丝,她秀眸惺忪,有些憔悴,更增添了一份柔弱之美。

“二郎回来了”李小婉听到熟悉的脚步声,猛然抬起头来,迎了过来,像是一位妻子迎接自己从远方归来的丈夫。

韩奕见她似乎是来了很久,神情有些憔悴,便勉强挤出一丝微笑:“嗯,我回来了。”

“二郎饿了吧,我亲手煮了一锅汤饼,二郎不如尝尝?”李小婉将韩奕扶到交椅前坐下,张罗着侍女银玲奉上自己亲煮的一碗汤饼。

韩奕这时才意识到自己又累又饿,倘若不是因为自己出身军伍,习惯于餐风宿露与艰难跋涉,怕是经不起这一夜的折腾。

这注定是韩奕一生中吃的最难忘的一餐之一。

“二郎,可还对你胃口?”李小婉面带希冀之色。

“小婉的厨艺不错。”韩奕挤出一丝微笑,在李小婉的注视下,将碗中的汤汤水水吃的一干二净。

银铃连忙又去厨房端出了一碗,韩奕面露苦色,急唤道:“银铃,我已经吃饱了。”

“胡说,就一碗汤饼,怎够你吃呢?”李小婉嗔道,“你不是因为刚丢了官,怕家无余粮吧?”

“那好吧我再吃一碗,就一碗”韩奕无奈,只好又吃了一碗。李小婉见他吃完,脸上露出满足的喜色,将昨日以来的牵挂一扫而空,她那一双包含柔情的眼睛让韩奕感到无比温暖。

“哎,我总是让你不省心。”韩奕满心歉疚道。

“人们常说,夫妻本是同命鸟。我们就要成为夫妻了,哪里还分彼此,你就是成了平民百姓,我也只愿嫁给你,你是赶不走我的。”李小婉扬着脸道。淡淡倦倦的笑意,缠绵在她的嘴角,让韩奕有亲吻的冲动。

这一切都从当年逃难时的仓皇就注定了。

可就在这时,偏院厨房处传来郑宝杀猎似的吼声,大煞风景:

“吕福,这是你煮的汤饼?咱家的盐不花钱?天杀的,咸死我了”

李小婉脸色剧变。韩奕脸上绽放出灿烂的微笑,安慰道:

“这汤饼,盐放的稍多了些。不过,一般人还没福气消受。”

“都怨我我不该做汤饼时走神,许是我多撒了一把盐。”李小婉既羞又恼,如乳燕归巢,扑到韩奕怀中,几乎要哭了起来,“二郎,你怎能如此傻气,硬是吃下这两碗?”

“这是你的一片心意,纵是毒药,我也能吃下。”韩奕笑道,他轻揽着李小婉的娇软的身子,爱抚着她柔顺的秀发,心头一片柔情蜜意。

“二郎,你快娶我过门吧?”李小婉抬起精致的笑颜,脸上闪着晶莹的泪光,“我要天天和你在一起”

第五十四章 同车(五)

“北海侯,作一首!”

“北海侯,莫急,替咱们武将挣些颜面,羞死酸儒们!”

“北海侯,你面对十万辽师铁骑尚且笑谈自若,何惧作这区区一首诗?”

陪伴迎亲的将军武夫们,纷纷聒躁,制造噪音,浑然不知自己在帮着倒忙,替韩奕添乱。也有人抱怨范质强人所难,右羽林统军赵匡赞仗义直言,替韩奕抱打不平:

“北海侯是武将,他虽通晓文章义理,也能写一手好字,却没听说他有七步成诗的本事。范相公,不如就方才那首将就一下?我等武将,只要会打仗便是,管作甚么诗文呢?”

范质有恃无恐,撇清自己干系:

“并非我范某人特意为难韩侯,实是李相公这个做主人的,出了这难题。眼下离日落还早,北海侯还有大把的时间可以去想。诗作得好不好并不打紧,关键是要出自己手,方显出迎娶李家好女儿的虔诚之情。”

韩奕心中暗恼,倘若让他“沙场秋点兵”或者“大江东去”,或许“不在话下”,但在众目睽睽之下,他搜肠刮肚却找不到一首应景的“新诗”。要知他早几前天还特意背了不少前人所作的催妆诗,以为这只不过是个走过场罢了,哪想到李毂偏偏要他自作一首,这可真难为了他。

人群中,有来自十六卫的某将军出馊主意:

“要我说,我等不如闯进去,将新娘子抢回去拜堂得了。只要生米做成熟饭,还怕李相公反悔不成?”

“兄弟,你这想法着实不错,我等佩服至极。不如你打头阵,我等为你击鼓壮势。”其余迎亲的诸位将军们明知此人在开玩笑,都在旁挑唆,唯恐天下不乱。

书到用时方恨少啊,韩奕感觉自己像只猴子,被人围观,是进不能,退更是不可能。

吴大用屁颠屁颠地不知从哪找来的一张胡床,一边扶韩奕坐下,一边嚷嚷道:

“兄弟,你不要着急。日头还早,你坐下来慢慢想,总会想出一首的。”

朱贵忽然惊叫了一声,将刚想坐下来的韩奕吓了一跳。吴大用埋怨道:

“朱阿三,你叫什么叫?倔驴似的!”

“你才是驴呢,依我看,你这是不怀好意,害咱七弟。”朱贵反驳道。

“我怎么害老七了?朱阿三,你今天要不说出个道道来,我跟你没完。”吴大用义愤填膺。

“老七要是坐在胡床上,这双脚可不就离了地?双脚一离了地,就断了地气,底气怕有不足啊,这如何能做出好诗来?”朱贵摇头晃脑,发表着高论。

吴大用捏着下巴,围着那胡床转了两圈,似乎恍然大悟:“啧啧,真想不到啊,朱阿三也是有学问的,小弟受教了。”

“我一向有学问。”朱贵拍着吴大用的肩膀,大言不惭地吹嘘道。

这一插曲倒是让迎亲的人和围观的人发出哄堂大笑,更是没肝没肺地突显出韩奕的尴尬来。俗话说,熟唐诗三百首,不是作诗也会吟,可偏偏要他自撰一首且是应景的催妆诗来,这可难坏了他。

韩奕在李府门前的台阶下,踱着步子,众人的目光随着他的身影移动,每当韩奕停下来,就在众人以为他要试着作出一首诗来的时候,韩奕又继续踱起了步子,让旁人替他干着急。

符彦琳不耐烦地嚷道:“北海侯,你还是坐下吧,你转得我头都头晕目眩了。你若真作不出一首诗来,只要你点点头,老夫替你入府抢人,堂堂北海郡开国侯,岂能怯场?”

“符公息怒,容我再想想。”韩奕反倒劝着旁人。

呼延弘义见这不是办法,忍不住对站在台阶上的范质咆哮道:

“我兄弟是武将,学的是攻城掠地的本事,这不是为难人吗?范相公,请转告李相公,这亲咱不迎了。”

秀才遇到兵,正是这种情况。前些日子,呼延弘义装愣充傻,当街让王峻丢了大脸面,明眼人都知道呼延弘义是存心泄愤,可王峻偏偏拿他没有办法。迎亲赋诗这种事,本是件附庸风雅之事,呼延弘义要是太较真,认为是李家存心为难人,闹将起来,那么大家脸上都没光,反过来说,若是李毂太认真,韩奕万一要是作不出一首诗来,那这场本来盛大隆重的婚事难道就让它不了了之了?

范质正要答话,突然一声清脆的声音传来:

“不行!”

众人循声望去,见府门内伸出一个十五六岁的妙龄少女,少女相貌甜美,两颊晕红,周身透着一股青春活泼的气息,眉目灵动,似嗔似怒,甚是可爱。正是新娘子李小婉的贴身丫鬟银铃。

银铃是来打探消息的,她见韩奕在府门口被难住了,心里比任何人都要着急,又见呼延弘义说着气话,她护主心切,不及细想,情急之下竟脱口而出表示强烈反对。

呼延弘义只见过银铃一次,依稀记得她是李小婉的贴身侍女,便故意说道:

“你去内宅告诉县君,非是我家兄弟不愿娶她,而是李相与范相太强人所难,没法子,谁叫他们二位官大呢?我兄弟虽非粗人,但吟诗作赋也非我兄弟所长,待我兄弟回家学会了作诗,再来迎娶县君。这一去一来,少不了要十年的功夫。”

银铃急道:“呼延将军休要着急。我们李府虽是诗礼之家,要韩侯作诗,也只是应景而已,并非特意为难侯爷。”

银铃又对韩奕呼道:“请侯爷再推敲推敲,我家县君正在画眉,或许当她画好了,您已经想出了一首诗来。”

韩奕正愁没有急才,闻听银铃此话,忽然“茅塞顿开”,冲着范质拱手道:

“范相公,不知可否以词代替?”

“当然可以,只要应景便可,诗词本是一家嘛。”范质答道。

范质的本意当然不是想特意为难韩奕,要是韩奕真作不出一首来,娶不回汝阴县郡,那就是滑天下之大稽,贻笑天下了,顺带着连带自己都要被人咒骂。想当初,不知谁是“催妆诗”的始作俑者,大概也只有文人们才想出这个,纯粹是折腾人。

韩奕得到范质的许可,笑道:“方才听到银铃说县君正在画眉。在下以为县君黛眉已经十分漂亮了,她天生丽质,正所谓天然去雕饰,如果刻意着妆,反而有失天真。因此,韩某正好拟出了一首催妆词来,请范相公指正。”

“愿洗耳恭听。”范质微微一笑,戏谑道,“你要是作不出一首来,不能将佳人迎回,范某如何交差呢?”

人群安静了下来,韩奕又开始踱着步子,看着李家府门前处处透着喜气,瞥见一枝紫薇花从院墙伸了出来,口中缓缓吟道:

喜气满门阑,光动绮罗香陌。

行到紫薇花下,悟身非凡客。

不须脂粉污天真,嫌怕太红白。

留取黛眉浅处,共画章台春色。

“好词!”

“好才学!”

不容范质评判,在场所有武将军兵们异口同声地喝彩,他们甭管识不识文,也不管懂不懂文词,也甭管自己站在人群后面是否分辨出韩奕在前面念诗还是在念经,反正好就是好,不好也好,就好比天上的文曲星下凡。

“哈哈,这首小词不错,也应景得很,既单纯可爱,又情深意重。韩侯倒真有几分急才,令范某佩服。”范质捋须赞道,又不无戏谑之意,“看来只有被逼无奈,才能作出好词来。”

韩奕抹了把额头的细汗,不好意思地说道:“范相公,您可还满意?”

范质摇头道:“请新郎官随我去见李相公。”

说完,范质领着韩奕等人,径自入府去见李毂,那银铃早就溜进了后宅,去给李小婉报信。

李毂一本正经地坐在明堂上,眉目间掩饰不住喜悦之情,其妻陈氏坐在另一侧,眼角微红,不舍侄女出嫁,其他亲属依长幼尊卑陪坐在旁。

“小婿拜见双亲大人。”李毂夫妇虽非李小婉生身父母,但也胜似双亲,视李小婉为己出。韩奕双膝拜倒,以额长时间碰地,行着最隆重的稽礼。

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喜欢,李毂刚矜持地点点头,陈氏便起身拉着韩奕胳膊喜道:

“贤婿今日辛苦了,我李家的好女儿今日就要随你归入韩家,你可要好好珍惜。”

“长辈所赐,小婿不敢忘。”韩奕恭敬地答道。

观礼的人群中有人催促道:

“时辰不早,不如唤新娘子出阁,早早随婿还家拜堂?”

千呼万唤之中,身着大红吉服的李小婉被两位妇人扶了出来,霎时间,如流风回雪轻云蔽日,满室流光溢彩。

只见她身着红罗长裙拖曳,如三湘春水潮涨,细腰以云带约束,更显出不盈一握,走动之时风吹衣袂,飘飘若仙。

杨柳袅袅女儿腰,暗香浮动绕玉人。

娥娥理红妆,纤纤抬素手。因为盖着薄纱红盖头,众人看不见李小婉的姿容,更凭空增加几份朦朦婉约的风情。单从那裸露出来的片片赛雪肌肤,还有那盈盈绰约的步伐身姿,以及纤腰侧畔那发出悦耳轻声的一对玉佩,就令那些从未见过她的宾客,思潮翩舞,想象着她那人如其名的婉约之美。

仿佛夏日池塘中的荷花,冰清玉洁让人不生亵渎冒犯之心,娇美却又不给人以隔阂漠然之叹。韩奕的目光随着李小婉的的身影移动,因她的走近而变得更加温柔,隔着轻纱的那双明眸仿佛会说话。

韩奕很自然地伸出了手,恰当及时地握住了李小婉伸出来的一只柔软的手。那只柔荑微微颤抖着,掩饰不住主人心中的激动与羞涩。韩奕含情脉脉,因为久握兵器而显的有些粗糙的手掌中,传递着他心中最浓烈的爱意,还有那一生一世的誓言。

李小婉娇羞着挣脱韩奕的手,盛妆敛袵拜倒。李毂坐在堂前,有些木然,此时此刻,在堂内堂外满眼的喜庆之色中,他的心里没来由地徒增些伤感,怅然若失,待他夫人陈氏提醒,这才告诫膝前就要嫁为他人妇的掌上明珠说道:

“此归韩氏,相夫教子,持家理内,谨守妇礼,不得违命!”

“婉儿谨遵伯父伯母之命。只是婉儿此去,不能常在二老堂前侍奉,愿二老许我常回来尽孝。”李小婉低头再拜。

虽是欢喜着嫁入韩家,魂牵梦萦,终得偿所愿,但正如俚语所云,嫁出去的女儿如泼出去的水,一切要为夫家着想,这一拜似乎要让出嫁的女儿割断与娘家的联系,李小婉芳心之中也生出这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伤感。

伯母陈氏听着李小婉的话,泪眼摩挲,指着韩奕道:

“我们颖州李家的好女儿从今日起,便归于你家,我家实在舍不得。不过,女大不中留,总是要嫁人的。我家婉儿兰质蕙心、秀外慧中,心肠又太和善,你能娶到她,也是你前世的造化,贤婿莫要亏待了我家婉儿。妾身只愿你们从此能做恩爱一世的好夫妻。”

陈氏谆谆告诫,好似恨不得当着全汴梁城有头有脸人物面,说韩奕高攀了。韩奕脸上僵着笑意,连连点头,不敢说一个“不”字,暗道幸亏李毂之母刘太夫人已病逝,否则他今日是甭想顺当地抱得美人归。

那陈氏意犹未尽,又拉着李小婉千叮呤万嘱咐,宛若要割去心头肉,直到最后连范质也觉得太过分了。范质轻咳了一下嗓子,轻声劝道:

“夫人,时侯不早了,不如让这对新人早早还家吧?想来,令婿家中还有满堂宾朋正匡翘首以盼呢。”

韩奕闻言,长舒了一口气,如同打完了一场艰苦卓绝的硬仗。

陈夫人这才意识到自己太失态,与李毂及家人依依不舍地将李小婉送到了门外。迎亲的众人,这时按例要得到李家的赏钱,就是围观的人群也在争抢着抛散的喜钱与糖果,皆大欢喜。

韩奕敏捷地跳上骏马,绕着香车三匝,然后在一阵鼓笙齐鸣之后,迎亲的队伍又浩浩荡荡踏上了回程。

街上的看客正盛了,汴梁城万人空巷,人头攒动,争相一睹韩侯大婚盛况,更有无数的文人墨客争相用诗词咏叹。即便是当韩奕与李小婉白发苍苍,仍有人清楚的记得当日汴梁城的胜景。

有刚几首毛诗的小儿追在香车宝马之后,齐声诵道:

有女同车,颜如舜华。

将翱将翔,佩玉琼琚。

彼美孟姜,洵美且都。

有女同行,颜如舜英。

将翱将翔,佩玉将将。

彼美孟姜,德音不忘。

第五十五章 帝师㈠

第五十五章

帝师㈠

东方刚欲破晓,清晨的屋外鸟语花香,暗香袭人,韩奕从酣梦中渐渐醒来。

他懒洋洋地伸手在薄被下摸索着,伊人已经早早的起床,唯有一股清香犹存于枕间,令人回味,他躺在床榻上转头望去,见伊人正静静坐在妆台前。

李小婉脸轻染着一层红霞,想起来昨夜初为人妇旖旎狂醉的风光,一阵心跳耳热。妆台上一段红绸中包裹着一截头发,那是她和韩奕各自交织在一起的头发,从此意味着一生相濡以沫。

在铜镜前呆了呆,她慵懒地挽着秀发,随着她舒缓的动作,那三千青丝如瀑布似的飘散着,眉宇间洋溢着一股发自内心的幸福感。她轻柔地挽着高髻,这是她第一次梳起了单髻,这是**与少女的区别。

是梳开元年间流行至今的华贵倭堕式,还是时下流行的玉兰花苞式,或是从蜀地传来的朝天式,倒让她费了不少心思,她坐在妆台前一遍又一遍地散开秀发,重新梳理。

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戏谑的轻笑。

李小婉脸皮薄,心知韩奕躺在床上从背后欣赏了她背影老半天。她索性不再改来改去,梳起了时下流行的玉兰花苞式样的高髻,又别出心裁地斜插上一支翠钿,然后又专心对付起自己那对眉毛,又开始犯难。

是柳叶式,还是半月式、却月式?

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

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

韩奕故意在身后大声地吟起诗来。李小婉回头娇羞道:

“我又没想着要问夫君”

见韩奕已经从床榻上坐了起来,她又连忙走过来服侍韩奕穿衣。韩奕有些不习惯地任凭李小婉摆布,目光往半蹲在地上的李小婉望去,那一身水蓝色的百褶襦裙如深谷幽兰,眸含春水清波流盼,香娇玉嫩秀靥艳比花娇,指如削葱根口如含朱丹,一颦一笑动人心魂。

而更动人心魄的却是半掩半遮的胸前一片雪白与娇嫩。

“夫人,时辰还早,我们昨天都累坏了,不如上床多歇息一会吧?”韩奕调笑道。

李小婉闻言,脸上立刻更加红艳,惹人喜爱,更比往日多了一份初为**的风情。她轻咬着红唇,又羞又嗔道:

“夫君要是还觉得困,那你就接着睡吧。我一个人去拜前院拜见舅舅。”

“为夫孤枕难眠呐,唯有夫人可救我。”韩奕猛地将李小婉抱起来放在自己的膝上,感受着她全身上下的美好。

“快放开我,别让人瞧见了。”李小婉嗔道,身子却是软弱无力地抵抗着。

韩奕嘿嘿一笑:“夫人放心,此时此刻就是天塌下来,也无人来打搅我们的。”

“舅舅他老人家还在前院里,等着我们去拜见,不能失礼让外人笑话。”李小婉找着了一条理由。

“要我说,舅舅他巴不得我们三日不出这内宅,夫人与我的任务艰巨啊。”韩奕厚着脸皮说道。

“甚么任务?我不知道。”李小婉脸上发热,装作不知,柔软的身子扭捏着,却更让韩奕心猿意马。

韩奕轻柔地抚摸着,亲吻着爱妻的秀发、额头与光洁娇嫩的脸颊。两人正值新婚燕尔,郎情妾意,十分投入,李小婉禁受不住这热烈的**,欲拒还迎,口中娇羞呢喃道:

“夫君,不行……不行……天亮……了……来日方长……”

韩奕放缓了动作,抱着娇妻温存了好半会,这才放过了她。

李小婉重拾起画笔,认真地问道:“夫君,你说我该如何修眉好看?”

“柳叶眉最好看”韩奕同样认真地答道,他一时性起,抓起画笔,便往李小婉眉上点去。他动作轻柔,小心翼翼,如蜻蜓点水,仿佛全身心地投入一幅伟大而又精美的画卷。

李小婉微闭着双目,十分惬意。

“想不到夫君还有这本事。”修完眉,李小婉照着铜镜欣赏着韩奕的成果,又促狭地说道,“夫君以前是否常给人画眉?”

“天地良心,这是为夫第一次。”韩奕拍着胸脯道。

“真的吗?”李小婉可爱地歪着脑袋道。

“当然了。为夫丹青的水平还过得去。主要还是因为夫人天生丽质,我怎么画都美,没法不好看。”韩奕满脸诚意地说道。,

“噗”

窗外忽然传来年轻女子的压抑的笑声,紧接着又传来一阵远去的轻快脚步声。韩奕猜定是银铃在窗外偷听。

李小婉又羞又恼道:“银铃这个小妮子,今日定要教训教训她。明日就将她嫁出去,看她还敢偷听不?”

两人收拾了一下衣衫,出了卧房,见天早已经大亮,清晨的阳光从高大翠柏间洒下点点金钱,甚是可爱。

屠夫张坐在前院正堂西首,乐呵呵地看着韩奕与李小婉走来。银铃侍立在屠夫张的身侧,脸上红扑扑的,不敢看向韩奕夫妇。而郑宝侧坐在下首的,嚷嚷道:

“兄嫂来的正好,你们要是来的再晚些,我就只能饿着肚子等吃午餐。”

韩奕瞪了郑宝一眼,与李小婉一起向屠夫张跪拜。

“免礼、免礼”屠夫张笑不拢嘴,“这几日汴梁城有头有脸的贵客盈门,数不胜数,二郎迎来送往,交际应酬也累坏了,怎不多歇息歇息?”

“舅舅在堂,外甥怎不尽孝呢?”韩奕笑道,给了屠夫张一个特别的眼神。韩奕在家乡时,跟屠夫张随意惯了,没上没下,二人之间根本就不客套。

屠夫张意会,口中仍道:

“话虽如此,能看到你如今风光地娶妻,我也知足了。过几日我便回青州,你要善待小婉,莫要让她受了委屈。”

“舅舅为何要急着回去呢?子欲养而亲不在,夫君就只有你这么一个长辈,正好在你膝前尽孝。”李小婉连忙道。

银铃端来一碗用桂圆与莲子煮的粥,寓意“早生贵子”,李小婉接过来转献给屠夫张。郑宝见屠夫张尝了一口,便立刻开动,专心对付自己的早餐。

“你们都是有孝心之人,我很高兴。”屠夫张喝了小半碗粥,“我比小宝还小时,总想着出人头地,当兵打仗,东奔西走,妄想拜将封侯,到头来差点连命都丢了,一事无成。天可怜见,也只有如今这几年咱平民百姓才享受点太平日子。我年纪大了,在这侯府里日子过的太好,锦衣玉食的,总觉得不太舒服,我还是回青州养老,那里才是我的根,就是粗茶淡饭,我也乐意。”

韩奕见屠夫张去意已决,不再劝说,点头说道:

“我离家也有好几年,爹娘坟前几年未祭,我眼下无事,舅舅不如在我这里多住上几天,待我准备一番,陪你一同回青州可好?”

郑宝放下碗筷,急忙说道:

“我也要去上一回去青州,来去匆匆,这青州城是什么模样,我都没瞧清楚。”

郑宝上一次去青州,正是当年与徐世禄及一班少年,在光天化日之下当街劫持时任青州节度使刘铢时的事情。青州人对刘铢恨透了,对郑宝等人的英雄壮举记忆犹新。

屠夫张笑道:“哈哈,小宝年少英雄,如今你的名号在咱青州也是排得上的。就是我老张,听人提起当年旧事,也觉得很有脸面。”

“那是自然”郑宝骄傲地说道。

“那就说定了,七日后,我们一家人回乡祭祖。”韩奕当即决定道。

一家人一边喝着粥,一边谈天说地,其乐融融。如今韩奕正式娶妻,一旦有了家室,才真正有家的感觉。

中午时,呼延弘义等结义弟兄齐齐来贺,既是再次来道贺,也是来辞行。韩奕设宴款待众位兄弟。

众兄弟衣冠楚楚,一本正经地与李小婉见礼。待李小婉回内院后,众人又全都露出了武夫草莽本色。

“老七,昨夜滋味如何?”朱贵嬉皮笑脸地问道。

“怕是意犹未尽吧?”吴大用道。

“嗯,这是人之常情。老七,你虽然身板好,不过也要注意节制啊。”朱贵面有得色,“不过不要紧,兄弟我有独家秘方,壮阳补肾,包你金枪不倒,夜夜尽兴。”

冯奂章鄙夷道:“朱阿三,闭嘴别拿老七房内事说笑。”

“冯秀才,你这话我的理解是,你嫉妒我。嫉妒我有秘方是吧?”朱贵脸上仍挂着笑意,勾搭着冯奂章的肩膀,“咱是过命的交情,你只要点点头,我绝对会将这千金难买的秘方奉上。”,

冯奂章抖落朱贵的手,回道:“怕是江湖方士招摇撞骗给你的吧?”

“江湖方士?怎么会呢?”朱贵辩道。

众人见朱贵急了,便知冯奂章一语道破。陈顺奇道:

“文举,你怎会知道?”

“诸位可还记得我们当年第一次结拜时的事情吗?”冯奂章转头问众人道。

“这事当然忘不了。我记得第一结拜是在兖州,那时吴大嘴和小五还是梁山上混,李武还是个小卒。”呼延弘义道。

“正是在兖州,我们干掉了那个大贼寇。刘公找来一个术士,给我们看面相,后来我看到朱三哥跟那术士鬼鬼祟祟的,我觉得奇怪,便长了个心眼,问那术士……”

朱贵见冯奂章提及旧事,连忙抢白道:

“那人给我们看面相,说我们个个将会好前程,还说老七贵不可言,如今看来那术士之言也算应验了。这样的奇人,怎会是招摇撞骗之徒呢?”

朱贵这话等于是承认自己的所谓独家秘方,是这样得来的。

陈顺感叹道:“我等今日有此功业,全拜老七所赐。虽然举朝上下,比我们职位高的人多不胜数,但人不可忘本。老七文武双全,是我大周开国功臣,为国九死一生,如今只空有一个爵位,闲居京城,我等于心何忍?”

韩奕招呼众人饮酒,道:“诸位兄弟心意,我心领了。长风破浪会有时,我不会因为受了委屈而消沉自艾,如今我闲居无事,也正好可以回乡祭祖,了却一桩心愿,他日好为国效力。”

蔡小五一直没有说话,见韩奕提起此事,突然插话道:

“七哥要回乡吗?”

“是啊,我舅舅在京城住不习惯,要回青州居住。我正好闲着无事,就与你嫂子还有小宝,约好一同陪他回乡。”韩奕答道。

“那我也要回去”蔡小五道。

“义勇军中,咱兄弟说了算,就是天王老子反对也不行。小五,你想回便回吧,准你假”呼延弘义当场说道。又见蔡小五神情寂寥,呼延弘义斥道:

“老幺,你又怎么了?像个娘们”

“他想家了”韩奕道。

“想我当年与七哥结伴离乡,七哥是为了杀辽报仇,而我却只是为了出人头地。正如二哥方才所言,我如家也算是小有功业,可闲暇时总会想念起家乡的一草一木,其实我家中已经没有活人了。”蔡小五点头道。

朱贵见蔡小五没来由的忧伤,也想起自己同样不堪回首的家世,便想叉开话题,故意调笑道:“小五长大了该娶妻了”

“以前高怀德在铁骑军中时,曾跟我提起,他有一个庶出的妹妹,正值二八年华,生的貌美,是齐王掌上明珠。齐王看我面子,曾书信往来,主动询问起小五相貌性格,似乎也有意将其明珠嫁给小五,后来因诸事繁杂,我倒把这事给忘的一干二净,这是愚兄的不是。”韩奕自责道。

“咱兄弟是一家人,不说见外的话。”陈顺道,“昨日老七大婚,在宴席上,我跟魏枢密闲谈时,听他说齐王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了,大约齐王的大限要到了,高家眼下怕是没心思谈婚姻嫁娶之事。”

“我看这事得抓紧。正好我这次还乡,路过郓州时,定会去拜见齐王,求他允诺。”韩奕道,“齐王一生戎马,德高望重,门人故交,更是如过江之鲫,小五若能娶了他掌上明珠,也是求之不得的事情。”

“就怕小五一定要找个情投意合的,那就没法子喽。就像老七与汝阴县君这样的。”朱贵笑道。

吴大用嘿嘿一笑:“不怕价比价,就怕货比货。咱老幺一表人才,壮如猛虎,长的又仅次于我一般英俊潇洒,哪个女子不喜欢?何等样的美人娶不得?”

“吴大嘴巴,你闭嘴吧”众人闻言,齐声唾骂道。

第五十六章 帝师㈡

第五十六章

帝师㈡

大周广顺二年五月初三,皇帝郭威颁下旨意。

鉴于官军围攻兖州不下,郭威决定御驾东征,阵前慰问参战将士。诏以郑仁诲为右卫大将军,依前充职,兼权大内都检点。以李毂权东京留守,兼判开封府事,又以侍卫马军都指挥使郭崇充在京都巡检。

五月初五晨,郭威在汴梁东郊祭旗,然后在元老冯道和宰相范质、魏仁浦、王峻等群臣及万余禁军的护卫下,御驾亲征,奔往兖州平叛战场。伴驾官员,无论文武,一律皆着戎装。

雄壮的军队,踏着阵阵鼓号之声,沿着广济河两岸向东进发,如两条弯弯曲曲的长蛇大阵,一眼看不到头。旭日东升,令那黄绢质地的龙旗分外绚烂夺目,这象征着国家正在走向强盛。

郭威骑在雄骏的战马上,心中十分自豪,尽管此前他不止一次地抱怨曹英、向训与药元福等人在兖州攻城不力。他天生属于马背之上的英雄,曾经习惯于策马纵横,但现在他是皇帝,一个被“关”在笼子里的人,这让他时常怀念年轻时代自由与无拘无束。

一出了皇宫,郭威心情便好了起来,又找到了昔日天地竞自由的豪迈感觉。一边不急不慢地行军,一边和臣子们指点自己的江山,他还饶有兴趣地看着广济河上那来往如织的船只。

艄公们喊着号子,升着灰白色船帆,一时间千帆竟游,百舸争流,满载着货物向各自的目的地驶去。从洛、汴方向往下游进发的货船,满载着兖州战场所需的粮食与物资,由下游青、郓逆流而上的,则是载着各地的土特产,当中甚至包括通过海路远道转运而来的江南茶叶、织锦、土特产及海货。

众多的船只争相抢道,大船和沿岸百姓交通往来所用的小舢船在河道狭窄处挤成了一团,一时间动弹不得,堵在了一起。艄公、水手与随船的商贾们,急的纷纷站在船头上争吵,谁也不肯先行避让。

郭威对河面上的热闹感到有些惊讶,对着随驾的臣子们问道:“东南漕运,竟有如此不小的规模了?”

魏仁浦奏道:“陛下深居宫中,有所不知,也不足为奇。此事倒与北海侯脱不了干系。”

经魏仁浦的提醒,郭威这才蓦然忆起,韩奕在天福十二年郑州任上,凭一州之力浚通汴水上游,乾祐元年在西京留守任上又大修汴口,引洛入汴,抬升汴水水量,后来在郓州、开封府上任上,花了两个农闲,将广济河加宽至五丈,如今才显现出治理漕运的初步成果来。

“北海侯虽然对于朝廷漕运贡献颇多,但他毕竟力量有限。去年初春及今年冬春,朝廷利用两个农闲时节,大发徐、宿、宋、单等州数万民壮,浚通汴河下游,朝廷每年因此可增加水路运力百七十万石以上。”范质也说道,“就是此番兖州战事吃紧,将士每日所需军粮亦可源源不断地保持供应。”

“国朝漕运虽比前几朝有所恢复,但汴梁要真正成为天下巨都,商贾巨货云集之所,这漕运还需多修,等兖州平定,最好修到淮水之滨。”王峻笑道,身为东南水陆转运使,又主持入边刍粟,当然也随驾东征,“人们都说北人善控马,南人善操船,各有所长,各有所短。臣以为,陛下他日若有志于取淮南,则我朝将士自汴乘船南下,三日之内可以兵临淮岸,则淮人必谓我为天兵天降是也”

“哈哈,秀峰兄所言极是此事朝廷有司暂且记下,朕且将慕容彦超收拾了”郭威得了王峻所献之计,眉开眼笑。不得不承认,王峻绝非空谈之辈,每有所献,皆能让郭威接受。

郭威又想到了韩奕曾提出的“入边刍粟”之议,他听王峻说那些盐商们竞争激烈,朝廷此番虽然出让了东南十一州两年盐业专卖权,但总的来说,朝廷预计将大赚了一笔。这也是郭威头一次纳闷,原来打仗还可以当作一件买卖来做。

“朕此番东征,韩奕有没有随驾?”郭威突然问道。自离京时,冥冥之中,他总觉得身边少了一人,至此他方才明白答案之所在。,

“回陛下,臣听说他前几日已经携家眷返乡祭祖去了。”范质答道。

“他身为朝廷命官,怎可擅自离京,可有告假?”郭威皱着眉头。

“陛下,韩奕如今除了爵位,没有任何职事在身,按例不需告假。”魏仁浦苦笑道。

听到此处,郭威表现出一阵可怕的沉默。

王峻最了解郭威此时的心思,知道郭威此时内心纠结,觉得有些亏待了韩奕,虽然心里面难为情,又不好主动认错。

“北海侯眼下怕是悠闲惬意的很呐。”王峻眨着眼睛笑道,“他正值新婚燕尔,青春作伴,一路游山玩水,好不逍遥。不过,他打仗的本事,老夫倒不佩服,可是他谋事深远的本领,倒是令老夫佩服的很。”

“秀峰何出此言?”郭威奇道。王峻如果当着他面痛骂韩奕,郭威不觉得惊讶,可是王峻夸奖起韩奕,反倒让郭威以为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臣听说韩子仲当年主持大浚汴口,又自郑州导城郭西濠至开封中牟,在洛阳任上,又引洛水入汴,他料知汴口一旦修缮,舟楫无雍,将有淮、浙巨商贸易粮斛,满载货物,光临汴、洛。商贾之行,必须要有停船暂泊之所,行旅之人还需住店、存货和交易,所以臣听说他暗地里使人在汴流重要之所,沿河道遍栽榆柳、起台榭,声称这是壮我汴梁都会之盛。顺便建筑一些酒肆、客栈、仓库,置办不少产业,这一年怎么着少说也能进帐两万贯。”

王峻见众人目瞪口呆,旁若无人地接着侃侃而谈:

“佩服啊佩服,单就这份挣钱的眼光,臣拍马莫及”

范质头一次听说还有这事,他原本借机替韩奕向郭威美言几句,他向来洁身自好,不爱钱不贪权,听到王峻此言,为了避嫌,只好不再言语。魏仁浦向来与韩奕关系亲密,见王峻一番嘴脸,忍不住说道:

“此事或许有之,不过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想来北海韩也没有侵占国家财产,善于经营殖货罢了,于国于民有利,何乐而不为呢?这总比那些利用手中权势,中饱私囊之辈要强上百倍。”

“与民争利,怎会是小事?商人逐利,利欲熏心,一旦有利可图,国法纲纪又算得了什么?魏大人替北海侯大事化小小事化无,莫非收了北海侯的钱?”王峻反问道。

此话诛心了,魏仁浦脸红脖子粗,愤怒地回应道:“魏某身正不怕影子斜。反倒是王公府上总是豪客盈门,往来无贫寒之士,尤其是王公主持东南盐政以来。”

魏仁浦以其人之道还施其身,王峻为官虽然不至于光明正大的贪污,但也绝不是个两袖清风之辈,更何况他也笼络私人培植亲信,样样都要花钱。自主持东南转运及盐务以来,那些想发财的豪商巨贾们,个个削尖了脑袋给王峻送钱,包括有份参与东南转运的六军诸位的闲将军们,利益均沾,至于那些财气不足或者没有门路之人,王峻都懒得理会。

“魏大人这是想泼我污水吗?你可有凭据?”王峻冷眼注视。

“王公方才说我收了北海侯的钱,就不知王公可有凭证。况且,今日群僚毕至,诸位评评理,北海侯又没有做非法之事,又何必要向我行贿?”魏仁浦毫不相让。

郭威见自己的两位心腹大臣争吵,心情大坏。王峻与魏仁浦二人见郭威面色不善,都知趣地安静了下来。

太师冯道适时地站了出来,他年老体衰,本不想随驾东征,奈何郭威一道旨令,他不得不乘着马车跟在后面。冯道从车窗伸出脑袋说道:

“陛下,时辰不早,正午时日头太烈,不如继续早点赶路,早早找个避暑的地方?”

郭威点点头:“来人,命前锋李重进加快行军,提早找个纳凉的地方驻扎”

“是”

仿佛为了突出自己闲云野鹤的身份,冯道身着富民、胥吏之徒所穿的皂服衫帽,靠在车厢内的藤席上,身边随意摆放着一堆书籍,看上去悠哉悠哉。

郭威故意笑道:“太师这坐驾看上去惬意舒适的很,不知朕可否能与太师同乘?”,

“老臣何敢拒绝陛下呢?”冯道笑道。

郭威将坐骑交给侍卫,自己则跳上了冯道马车上,见冯道车内居然还有一壶凉茶和几只杯盏。冯道也不客套,给郭威和自己各倒了一盏,正值暑热季节,郭威牛饮了一盏,不得不赞道:

“还是太师会享福啊。”

“陛下也能享福。只是陛下若是一心享福,百姓们就不能享福了。”冯道道。

“是这个理”郭威点头称是,又道,“朕难得出一趟京城,不想刚离京不到两个时辰,便有大臣相互攻讦,惹朕不高兴。倘若百官都如太师一般不爱搬弄是非,那朕就能享福了。公是长者,数朝元老,今日有何教朕?朕想做个有作为的好皇帝”

“陛下羞煞老臣了。老臣自号长乐公,知足长乐是也。”冯道言语间,隐然有些自鸣得意,他知道郭威是来寻安慰来的,“倘若陛下若要享福,只需让能干的大臣们各司其职便是。”

“朕之左右大臣,都是上上之选。即便如此,朕也不敢放手。就说……”

不知怎的,郭威又想起了韩奕,欲言又止。

“北海侯吗?”

“不说他也罢,省的闹心”郭威摆了摆手道,眼不见心不烦。

冯道微微一笑,随时从身旁取出一本书来:“陛下,老臣这十余年来有一心愿未了。”

“哦?”郭威想了想,恍然道,“朕记得太师一直想刻印《九经》,这倒是朕的不是,忘了这等斯文大事,今天太师既然当着朕面再提此事,等朕凯旋回京时,必会拨下一笔钱,让太师请工匠雕板印书。”

“非也,臣不想刻了。”冯道却说道。

“为何?”郭威奇道。他知道冯道自后唐明宗朝就开始倚老卖老,四处筹钱印字,可是皇帝换了好几个,至今也只刻了一小半,虽然自己恐怕是这几朝中最“穷”的一个皇帝,但郭威自认为自己比前几代的皇帝高明,又无比尊重冯道这个元老,满足冯道这么个“小小的”愿望,还是能够办到的。

冯道交手中的书籍交到郭威手中,说道:“陛下不妨仔细辨认,这书与寻常以往所见的书籍有何不同?”

郭威低头翻阅,见这是一本最常见的毛诗而已,左看右看,上看下看,除了这是本还散发着油墨香的新书之外,也看不出什么不同来。冯道当然不是考察郭威的学问,他指着其中一页边角,对郭威解释道:

“陛下可看出这书每页,或深或浅,总有道四方四正的边线?”

“嗯,这是为何?”郭威不耻下问。

“据说这是如今流行的印书新法,从郓州传来的,书匠们称之为‘活字’印刷。因为此种印刷法,要使用一个铁范框住一个个字块,所以或深或浅地会留下一个方框痕迹,算不上特别精美。”冯道见郭威仍不太明白,不紧不慢地解释道:

“此种印刷法,并不事先雕刻成版,而是用硬木或铜、铅等材质,刻成印章样的单字,印时只需按着行文排成纵列,用铁范框住,印刷便可。印的越多,印的越快,省时又省力,可重复印上百遍千遍,想印何种书都可。相对来说,雕板印字,则需一个熟练刻字匠人,费上一年半载的功夫,才可雕成一本长书,所费浩大,且刻成之后,只能印书一种,若不幸刻错一字,该版留之未免不美,弃之又太过可惜。如今读书人都知道,郓州活字印刷,天下称绝,如今国朝书籍,十之**出自郓州,郓州书商贩卖天下,听说还有江南的商人来我朝行商,往往会顺道来我郓州书铺收购书籍。以往寒门之士,苦于无钱购书,今则不然,人人皆可买得起书籍,就是我等文人,若是想将自己旧作付之印刷,传播天下,雇人印书花费也可以接受。陛下起于军伍,有志于治平天下,还须从教化天下着手,这文字书籍必不可少”

“这等活字印刷法,真是妙法”郭威听了冯道解释,拍案叫绝,“这是哪个巧匠想出的妙法,朕要重赏他”

“不是别人,正是前郓州节度使韩奕”冯道回道。

第五十七章 帝师㈢

第五十七章

帝师㈢

“子仲是提前来给老夫送终的吧?”

齐王高行周这几日身体小恙,他半躺在凉榻上,有气无力地对顺道而来的韩奕说道,强颜欢笑。

韩奕看着高行周,惊讶于高行周的形容枯缟和花白须发,这与在韩奕印象中的那个精神矍烁的老将形象天差地别。

一代名将,哪怕是他曾经叱咤风云过,哪怕是他曾轰轰烈烈杀人盈野,也总有真正老去的那一天,如婴儿一般虚弱。人一老,这病就找上门来了,时好时坏。包括高行周自己在内,所有人已经意识到高行周的生命很快就要抵达终点——那里是所有帝王将相与凡夫俗子的最终归宿。

高怀德木着脸,在父亲膝下尽孝,仿佛天要塌了下来。

“先贤早有论断,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齐王一生戎马,叱咤风云,德高望重,天下无人敢及齐王项背,您应当含笑而死,此生了无憾事自古名将,又有谁能有令公此等福气?”韩奕恭敬地给高行周磕了个头。

令旁人意外的是,韩奕这句有些不吉利的话,反倒很合高行周的脾性。

“呵呵。”高行周苍白的脸上挤出点笑意,“还是子仲丈夫坦荡,对老夫脾气。今**给老夫磕了个头,老夫看到了你的恭敬,我很高兴。要是老夫已经死了,你就是在我坟前磕上百个响头,我也看不见。世人太俗,总是当面说着吉利的话来哄老夫,以为老夫也是一般俗气人要是老而不死,那可不就是个老怪物吗?”

“齐王说笑了,晚辈只是景仰齐王戎马一生的武功与德高望重,发自肺腑。”韩奕答道。

高行周一生久经杀阵,见惯了生死离别,他不怕死,只是在这风烛残年,他难免也有些伤感,追忆着似水年华:

“人活到我这个份上,什么功名利禄都厌倦了。人一死,一了百了,哪管什么生前身后名。多少名将,哪个不是一将功成万骨枯的?老夫这一生,见过许多名将,李罕之、杨师厚、王彦章、郭崇韬等等,还有庄宗皇帝,他是何等不可一世的勇猛善战之主,然而却没有一个人得了善终的。老夫今年六十有八,也活够本了”

“齐王说的是”韩奕道,“齐王是有福之人,不过晚辈以为这是王爷为人忠厚仁义与谨慎使然。善有善报是也”

“何谓谨慎?”高行周摆了摆手,“为了那点虚名,明哲保身而已在这一点上,老夫不如你”

“齐王羞煞晚辈了,我不过是个鲁莽之辈。”韩奕连忙道。

高行周面含意味深长的笑意,忽然问侍立在侧的儿子高怀德道:“陛下车驾大约何时抵达我郓州?”

“回父王,大约明日午前。”高怀德应道。

“吩咐下去,准备妥当,我明日要郊迎陛下。”高行周命道。

“可是父王,您的身体………”高怀德担心地说道。

“陛下待我不薄,老夫没有什么本事,就会知恩图报。我有万贯家财,留着也没用,不如拿出部分献给朝廷剿逆之用。”高行周缓缓说道,“慕容彦超就要完蛋了,他还不是因为想不开嘛?就是因为太多的人想不开看不穿,这百年来就是你来我往相互攻杀的百年,好在老夫看到人心思定的这一天,天下一统之势已经不可阻挡。”

“遵命”父命不可违,高怀德只好应承,出去处理父亲交待的事情。

见高怀德出去,高行周偏着头问韩奕道:

“子仲觉得我儿怀德如何?”

“藏用兄是将门虎子,武艺高强,又精通兵法,是员良将”韩奕答道。

“也只是一将而已。我儿怀德,生在富贵之家,没有经历过挫折,难免有些孤傲。这些年性子也稳重了不少,去年在你麾下听令,也长了不少本事与见识,也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了。但依老夫看,他今后的成就怕还不及子仲今日之功名。”高行周却道,“我当年给他取表字‘藏用’,正是希望他能够多多磨练,不要事事出头,做好自己的份内之事便是了,否则将来会吃大苦头的。等老夫死了,子仲将来看在老夫的薄面上,多多照顾犬子。”,

“晚辈与令郎兄弟相称,相互提携自然是份内之事。只是,我如今也不过空有一个侯爵罢了,怕有负齐王所托。”韩奕言不由衷,神情郁郁。

“看你这副表情,我便知你心不甘情不愿。这也是人之常情,如你这般年纪,美名已远扬四海,你如果只想做个逍遥的侯爷,那就太奇怪了。”高行周揶揄道。

韩奕苦着脸道:“齐王明鉴,非是我甘于寂寞,只是陛下雷霆盛怒,我不敢再惹他不悦。王爷应当知我。”

“嗯”高行周点点头,“陛下终究是个明君,如果是前几代的皇帝,你的小命早就不保了。子仲刚刚娶妻,春秋正盛,来日方长,何必争那个一日长短?陛下还在气头上,有朝一日,他定会让你起复的。”

“齐王教训的是”韩奕虚心领教。

“要老夫说,陛下此次不必亲征兖州,对付慕容彦超之辈,子仲为帅足矣。陛下大概另有深意。”高行周笑道,今天与韩奕一番畅谈,心情不错,面色也红润了不少。

“请齐王示下”韩奕疑惑道。

“慕容彦超虽然久经沙场,也是一员骁将,蓄谋已久,但是兖州被曹英、向训、药元福等包围,也就成了一座孤城,插翅难飞,兵败被杀也是早晚的事,何劳陛下亲征?陛下此番亲征,不过是宣扬朝廷武功,昭告天下,朝廷威仪不可违,藩镇公然抗命的时代就要结束了。”

韩奕没有接话,但他的沉默已经表明了自己的认同。郭威是要亲赴战场,借着踏平慕容彦超这个小丑,向天下人宣扬自己的赫赫武功与神圣不可违抗,无论他是忠臣还是叛逆。皇帝毕竟是皇帝,天子的意志是不可违抗的,哪怕你与这个皇帝私谊还不错,一旦冒犯了皇帝,你就得付出代价。

韩奕对此,深有体会。他不想继续这个话题,转而请求道:

“晚辈此来,特有一事禀明王爷,希望王爷能够玉成此事?”

“何事?”

“晚辈有一结义弟兄,姓蔡,名小五,也是晚辈的发小,武艺高强,为人淳朴忠厚,现在义勇军中任职,尚未娶妻。听说齐王女儿众多,晚辈特意想为我义弟向齐王求亲来的,望王爷玉成美事。”韩奕道。

“我有一七女,闺名高怀英,正值谈婚论嫁之龄,只是性子较野,子仲莫非是替令弟看中了她?”

“正是”韩奕答道。

他其实未见过高怀英,不知这位高家的女儿性子品貌如何,只是听高怀德吹嘘过自己这个七妹有多好多漂亮,不过话说回来,如果能为蔡小五结下这门亲,也是蔡小五高攀了,想做高家女婿的人,数都数不过来。

……

就在韩奕当面向齐王高行周求亲的时候,蔡小五与高怀英在后院不期而遇。

蔡小五与屠夫张、郑宝及几个牙兵住在东跨院。蔡小五闲着无事,想去韩奕夫妇居住的东跨院看看,正站在院门口往内探头探脑,忽然头顶上一声娇喝:

“小贼,看剑”

蔡小五猛地抬头,见一支寒光凛凛的剑自头顶上的树梢上刺下,正往往自己脖颈部位刺来,迅如闪电。

说那时迟那时快,蔡小五并不慌张,只是稍晃了一下上半身,那支剑便划了过去,带着一股女儿家的脂粉香风。然后一险接着一险,那剑主人一落地,便飞起一脚,一个“撩阴脚”往蔡小五裤档踢去。蔡小五大怒,恼对手太过阴狠,仿佛有深仇大恨,他一拳击向飞来的那一脚底板上,直接将那对手击飞了。

“哎哟”那对手被这大力地一击,被摔在地上,发出疼叫声。

蔡小五见那对手却是位妙龄女郎,一身劲装打扮,不爱红装爱武装,因常有运动,将身材曲线衬托得十分美妙,青春可人。

这女郎正是高行周老来所得的**高怀英,极受高行周宠爱,平时喜欢舞枪动棒,旁人也让着她,这一次真正碰上了个硬手,一个照面,就被蔡小五一拳就击飞了,又羞又恼。

“你这个粗野小卒,敢在我家放肆,定是北海侯没有管教好你。”高怀英娇斥道。,

蔡小五此番随韩奕返乡,都未着官服,他也只是穿着寻常的军服,不知道的以为他是韩奕的牙兵。蔡小五听高怀英语气,猜她定是高家至亲,在齐王府内,借他几个胆,他也不敢惹麻烦,连忙道歉道:

“小娘子教训的是,在下一时鲁莽,冒犯了小娘子,请小娘子海涵。”

高怀英见他服软,暗道对方身手反应要是太差,方才怕是受伤了,她见好就收,站了起来,口中却道:

“我大人有大量,不跟你计较。我来问你,你可是北海侯的亲卫?”

“算是吧”蔡小五道。

“算是?是就是,不是就不是,这算甚么回答。”高怀英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我要去见侯爷夫人,你前头带路,替我通报一声。”

蔡小五不愿跟她纠缠,闷着头往院内进。高怀英在身后问道:

“你认识义勇军中有一个姓蔡的将军吗?”

“认识”蔡小五愣了愣,暗想这不是说自己吗。

“听我哥哥说他年轻英雄,武艺高强,比起你来如何?”高怀英方才在拳脚上干净利索地吃了亏,以为蔡小五既然是北海侯的亲卫,一定是千挑万选出来的高手,就如他父王身边的亲卫一样,远胜于那些军职高的将校。

“蔡将军在义勇军中,武艺也算不上出众。在下的武艺更是不值一提。”蔡小五道。他认为自己说的是实情,如果拿自己跟呼延弘义放在一起比较的话。

“那他的箭法如何?”高怀英继续追问道。

“勉强过得去。”

高怀英怒道:“你这个小卒,真是胆大包天,别仗着有北海侯撑腰,背地里说人家蔡将军坏话。”

蔡小五停下脚步,转头看着高怀英,认真地说道:“北海侯麾下,从无弱卒,因为弱卒都死了。北海侯麾下也从无小人敢在背后说袍泽坏话,因为我们从不将小人看作袍泽兄弟。”

高怀英被蔡小五认真的表情吓住了。说话间,二人已经走到了李小婉暂住的厢房,正撞见银铃从里屋出来。

“蔡将军,您是来找夫人吗?”银铃问道。

“我七嫂可洗梳完毕?”蔡小五问道,又让开身子,指着高怀英对银铃道,“这位小娘子来找七嫂,劳烦银铃通报一声。”

银铃娇笑道:“将军怎用‘劳烦’二字,奴婢可承受不起。”

李小婉在屋内听了外面的说话声,连忙走了出来。高怀英一双凤眼,目不转睛地打量着李小婉,见李小婉刚刚沐浴完毕,发梢上还残留着水珠,如出手芙蓉,暗赞李小婉真是国色天香。

“你一定是高家的妹子喽?”李小婉浅浅一笑。

“我叫高怀英,齐王是我父王,高怀德是我兄长,怀英拜见夫人”高怀英正要行礼,李小婉已经伸手将她拉了过来。李小婉道:

“你兄长与我家夫君兄弟相称,妹妹就不要虚礼了。”

高怀英见李小婉长的极美丽,又温婉可亲,立刻萌生好感。

“我刚从外面骑马回来,我哥哥说你来到我家,贵客远来,正愁没人陪伴,我便来陪姐姐说话。我要是不来,兄长知道了,肯定又要骂我贪玩。”高怀英伸着可爱的舌头,自来熟地改口称李小婉为姐姐。

“妹妹来的正好,我平时也没多熟识几个年纪相仿的可人儿,今日正好认识了妹妹,咱屋里说话。”李小婉拉着高怀英往屋内走,回头见蔡小五杵在那里,颇不好意思地说道:

“小五,你暂且去忙吧。”

“那小弟就走了,七嫂,七哥要是回来了,劳烦请让银铃通报我一声。”蔡小五应道,转身便走。

高怀英看着蔡小五虎背蜂腰的背影,恍然道:

“难道他便是蔡小五将军?”

第五十八章 帝师㈣

第五十八章

帝师㈣

翌日,齐王高行周起了个大早,气色看上去比昨日好了不少。

虽然身子骨还虚弱的很,他气喘吁吁,坚持来到院中演武场活动了一下筋骨,若非家人阻拦,他还要骑马遛上几圈。

“我老了,不服不行。”高行周试了试自主上马,最终认命地摇了摇头。

“您老安坐,看晚辈们动动拳脚。”韩奕建议道。

高行周被家人扶到软椅坐下,看着高氏子弟在演武中舞枪弄棒。高氏子弟,男丁众多,个个枪棒剑戟娴熟,让人眼花缭乱,更显豪门世家的风范,这令韩奕极为羡慕。高行周悠然自得,忽然问侍立在侧的高怀德道:

“今日怎未见到英儿出来演武?”

“七妹平日里自称打遍天下无敌手,不过昨日她偷袭人家,却不是人家一招之敌,没脸出来。”高怀德笑答道。

“是谁,竟敢不给老夫面子,欺负老夫宝贝女儿?”高行周呵呵笑道,言下之意他没将自己女儿的“高强武艺”放在心上。

蔡小五就站在韩奕身边,见高行周问起,连忙主动说道:“昨日晚辈一不小心冒犯了令媛,请王爷责罚。”

高行周微感惊讶,他瞧了瞧高怀德,见自己儿子脸上似笑非笑,便知道这是蔡小五自谦之辞,因为他深知自己宝贝女儿娇蛮的行事风格。昨日,韩奕向高行周提亲,高行周并未当场答应,但他许诺只要自己女儿看中了蔡小五,他乐见事成。

高行周不明真相,还以为是自己女儿听到了风声,看不上出身于平民之家的蔡小五,私下里“教训”了一下蔡小五,让蔡小五知难而退。依高怀英平日里的性子,真能做出这种事,想到此处,高行周只得向韩奕投去歉意的眼神。

“老夫的这个女儿,自小不爱红妆爱武妆,被当成了男儿养,又娇惯的很,若是有对不住蔡世侄的,蔡世侄还要多多担待。”高行周道。

高行周口称蔡小五为侄一半是真的愧疚,一半是看在韩奕的份上。他看的出,韩奕是十分热衷于替蔡小五求亲的。

在这一点上,韩奕不自觉的带有功利性的目的,高行周的女儿比公主还要珍贵,假如郭威还有未嫁女儿的话。能攀上高行周这棵大树,即使高行周不在人世了,但他的昔日部下故交也能给蔡小五甚至韩奕极大的帮衬。韩奕在朝野的根基尚浅,晋州事变之后,没有多少人替韩奕说好话,便证明了这一点。

韩奕很显然还不知道蔡小五昨日跟高怀英动过手,他连忙说道:

“王爷言重了。我这兄弟嘴笨,这其中可能与令媛有所误会,不过我兄弟有丈夫气慨,若有得罪之处,绝不会推卸给旁人。”

“哈哈,你我都是行伍之人,何须多言?”高行周笑道,“今晨天公作美,凉爽的很,蔡贤侄不如上场一试身手,替老夫教训一下我高家的跋扈孩儿们?”

蔡小五一贯健康红润的脸上,没有任何波动,短短数年的军伍生涯,磨掉了他原本莽撞易激的性子,变得愈加沉稳。

至于与高氏联姻之事,蔡小五原本就并没有奢望,尤其是他见到了高怀英本人之后,他可不想娶一个小祖宗回家供着,但他不敢当着高行周的面说出来。

蔡小五还在发愣,韩奕恼他平日里机警,这时倒发起傻来,忍不住踢了他一脚。高氏子弟们听到高行周的提议,个个摩拳擦掌,争相上前挑战,根本就没将蔡小五放在眼里。

高氏子弟,自然个个均是骑马娴熟之辈,高怀德更是经历过真实血战,武艺本领要比蔡小五高。蔡小五也是自负之人,除了高怀德的武艺让他钦佩之外,其余高氏子弟在他看来,武艺太过花哨,没有经历过刀头舔血的粹炼。

“尔等是车轮战,还是一齐上来动手,爽快些”蔡小五淡淡地说道。他身材并不高大,站在高氏子弟面前,却如同鹤立鸡群,斜睨一众平凡之辈。

高氏子弟大怒,纷纷喝道:

“住口,休得猖狂”

“在我高氏面前,岂敢撒野?”,

“七郎,教训教训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

众人当中,一壮汉一个箭步冲上前来,纵是他身高马大,竟能凌空踢出三腿,腿腿猛击蔡小五的胸腹,瞧那气势,力道极大,要是被踢中了,定不会有结果。此人被称高七郎的,在演武的众人当中,极为突出,大概也是高氏众子弟当中武艺出类拔萃之辈,比较能服众。

但令众人意外的是,蔡小五不退反进,闪电般地斜向前踏上一步,同时扭转着上半身,以不可思议的角度避过那致命的连环脚。就在众人刚准备为高七郎那狠厉的连环腿叫好的时候,蔡小五几乎与高七郎面对面了,蔡小五仅仅是抬起自己的左臂,高七郎奔势未衰,身子悬空,小腹正撞在了蔡小五高高抬起的左肘上。

高七郎那庞大的身躯,突然如一棵参天大树被锯断,轰然仰面倒下。就在他为自己的臀部叫屈的时候,蔡小五的一只铁脚板,已经踩在他的胸口上,让他憋不出气来。倘若蔡小五存心对付他,这一脚早就将他的胸骨踏碎。

喧嚣的声音,立刻如死一般沉静。人们目瞪口呆地看着蔡小五,不敢接受这个事实,郑宝在旁故意大叫道:

“小五哥威武”

蔡小五存心是要一招制敌,利用高七郎轻视自己的弱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他迅速击倒在地,威慎了其余众人。

他方才虽说的轻巧,故意激起高氏子弟的骄傲之心,但他深知,不论是对手车轮战,还是一哄而上,他双拳难敌四手,最终只有挨打的份。但只要先干净利索的解决了高七郎,他已经为这场比试定了基调,别人要是再胜了他,也不会觉得面上有光。

“好一个一招制敌”高行周手捻长须,放声笑道,“这上过战场,真刀真枪与敌鏖战过的人,就是出手不凡。这临阵对决,决不是相互切磋,点到为止,而是性命相搏,对别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蔡贤侄已经手下留情,尔等还不认输?只是这比试,太无趣的很”

“蔡将军英雄了得,我等自愧不如。”

高七郎从地上爬起来,虽然心中仍有不满,但高行周说话了,他也不敢说一个“不”字,勉强认输。别人自度武艺不及高七郎,也纷纷恭维蔡小五。一场比试,刚开始便已经结束,太过无趣。

“王爷,晚辈只是侥幸获胜。我观高氏子弟,俱是弓马娴熟之辈,方今国家正是用人之时,又四海未平,王爷不如让族中子弟,参军入伍,搏得功名一二,光耀门楣,也好为高氏增添声望。”蔡小五道。

高行周见蔡小五毫无沾沾自喜之色,暗中赞叹,又听蔡小五这番建议,正合他心中所想,抚掌赞道:

“不瞒贤侄所言,老夫正有此意。我以前只是担心族中孩儿们,生在宝贵之家,锦衣玉食,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坏了先祖创下的名声与基业。如今看来,这羽翼下的雏鸟,飞不高,也飞不远。”

“参军,得去义勇军”高怀德这时说道,他对义勇军熟的不能再熟,“天下诸军,侍卫亲军兵力最广,战力最强,可惜军纪不佳,常为人所诟病,军中又有裙带,盘根错节,我高氏子弟要凭真本事获取功名。义勇军人少精悍,个个都是忠勇善战之辈,更胜在军纪严明,大好男儿若要从军,义勇军才是首选。”

“就是不知我高氏子弟,可否入得子仲法眼?”高行周故意问道。

韩奕笑道:“我如今已经不是义勇军中之人,王爷得问蔡将军”

“义勇军当然欢迎天下英雄豪杰加入,无论何人,一旦入了义勇军军营,军纪最大,行军打仗,以‘严’字为先,决不允许有人视军纪为儿戏。为国征战四方,并非只是嘴上说说而已,因为有太多的人,没有死在敌军的箭下,却死在我军法官的斩刀之下。”蔡小五道。

“即便是我高氏子孙,一旦触犯义勇军的军法,亦当如此吗?”高行周喝问道。他面色有些不善,不怒自威,但蔡小五迎着高行周冷峻的目光,毫无惧色:,

“即便是王爷犯了军纪,亦当如此”

高行周紧绷的脸,突然松驰下来,乐呵呵地说道:“贤侄不必如此紧张,老夫只是问问而已,看来义勇军能有如今的名声,绝非浪得虚名”

高行周又指着韩奕道:“若无子仲,便无义勇军今日我等廉颇老矣,将来的战场,只能是你们年轻人纵横驰骋。”

“王爷谬赞。晚辈及义勇军众将士或许有些小功,但不敢因此沾沾自喜,愿王爷能多多鞭策我等后进之辈。”韩奕道。

正说间,家人匆匆来报,郓州文武官员已经聚焦在高府门前,就等着高行周领着众官出城迎驾。高行周一向谨慎的很,他当然不会倚老卖老,坐等郭威入城,尽管身体不佳,他仍然坚持出城迎驾。

高怀德担心父王身体,他张罗着家人用一顶肩舆抬着高行周出城。皇帝的车驾来的比预计的要早,郓州军民刚出城,便遇上了先锋李重进。

李重进望见坐在肩舆上的老迈齐王,远远地跳下战马,迎上前来拜道:“陛下有旨,齐王不必参拜,又说齐王有病在身,经不起暑热,特赐御伞一顶,为齐王遮阳。”

“臣多谢陛下,也多谢李将军”高行周答道,冲着李重进拱手作揖。

“王爷真是羞煞末将了。”李重进见高行周客气,连忙避开。他的目光在人群中一扫而过,蓦然见韩奕一身便服站在郓州军民当中,微感惊讶,亲热地打招呼道:

“北海侯,李某未想到能在这里见到你。出京这几日,朝臣们都在议论你呢”

“莫非我又犯事了?”韩奕苦笑道。

“侯爷说的是哪里话,李某估计侯爷不日将会有喜事临门了。李某前些日子刚喝了你的喜酒,这次恐怕又得喝了。”李重进深深地看了韩奕一眼,意有所指。

蔡小五与郑宝在旁听见了,心中一动,有心想多打听,奈何人多嘴杂,不便多问。李重进率领着部下散开警戒,一队又一

队人马陆续来到,天子护从,兵强马壮,旗林枪海,众星捧月之中,郭威在群臣的陪伴下,终于光临郓州城。

“臣高行周,率郓州军民,参见吾皇万岁愿吾皇御驾亲征,旗开得胜,荡尽贼寇,还宇内清净,天下泰平”

饶是有郭威体恤的旨意在先,高行周仍然坚持参拜,郭威半是感动半是故意显示自己对高行周的尊重之意,亲自搀扶着高行周坐在肩舆上,一边斥责高怀德:

“这么热的天,齐王何故亲自出城?让朕担心。高怀德,你这个做儿子的,怎能坐视不理?”

高怀德暗自腹诽,心说自己招惹了谁?得,你骂我不孝,我认了。谁叫你是皇帝呢

蓦地,一声急促的马蹄声响起,紧接着响起了一阵清脆慌张的惊呼声,欢迎皇帝御驾的人群像是被捅了的马蜂窝一般,叫喊着推挤着四散,炸开了窝。只见一匹枣红色的怒马,很显然受了惊,正失控地往郭威与宰相范质、魏仁浦、王峻等人站立的方向冲来,那马背上的红衣女子哭喊着尖叫道:

“要死了、要死了。让开,快让开啊”

“护驾、护驾”

徐世禄、李重进、张永德等大声疾呼。

殿前诸班亲卫,训练有素,本能地迅速结成圆阵,竖起巨盾,瞬间就将郭威包裹在其中,早有箭手张开硬弓,眼看就要万箭齐发,将那骑马的女子及她的坐骑射杀当场。

万众惊呼之中,从人群中跳出一人,闪电般地抓住那惊马的缰绳,以双脚抵地,死死地往回拉,冒着危险,硬是迟缓了那惊马的奔势。

郭威身材高大,他的目光越过护卫的亲卫头顶,看到那位勇士正是蔡小五,然后他便看到了前来帮忙的郑宝,紧接着他看到疾奔过来的韩奕。

那肇事的红衣女子,不是别人,正是高行周的爱女高怀英。高行周气的差点晕倒当场,指着自己的女儿,气的说不出话来,等缓过一口气来,才骂道:

“我高氏何故有你这孽女”

第五十九章 帝师㈤

第五十九章

帝师㈤

众目睽睽之下,高怀英既羞又惧,一张鸭蛋脸煞白。

幸亏郭威没有计较她的过失,又见她惊惧之下,受齐王责骂,梨花带雨,垂垂欲坠,更显得女儿家的楚楚可怜来。郭威半是看在高行周的面子上,半是动了侧隐之心,反过来安慰她道:

“高家侄女莫怕,不就是马儿受了惊嘛,没甚么大事,朕也未损失一根汗毛。不哭、不哭,不然就成了花猫脸喽”

郭威哄着高怀英,就像一个父亲哄自己的女儿一般,流露出他的真性情,这让群臣忍俊不禁。不过,那高怀英听了郭威劝慰的话,反倒越觉得自己今天实在太委屈,立刻哇哇大哭起来,让郭威哭笑不得。

李小婉也在迎接的人群中,她跟高家的女眷命妇们待在一起,见高怀英哭个不停,连忙主动站了出来,搂着高怀英,三言两语便让高怀英停止了哭泣。郭威见状,笑道:

“还是李家的侄女,最有办法”

“汝阴县君亲自出马,可以喝退十万精兵哩”魏仁浦在旁说道。魏仁浦旧事重提,意有暗讽,王峻脸上立刻黑云浮面,眉头紧锁。

郭威的目光从不远处的韩奕身上一扫而过,停留在面前的检校太子少保蔡小五与郑宝郑冠侯二人身上,故意问道:

“蔡少保与冠侯,何故在此?”

“回陛下,臣数年未曾回乡祭祖,眼下义勇军中无事,特与呼延弘义等将军告假,与北海侯相约返乡。”蔡小五拜道。

郭威摇摇头道:“滑州军中无事,但朝廷有事,何况四海未平。卿年轻力壮,正是奋发有为之时,何故有马放南山之举?朕此番亲征兖州叛逆,急需用人,蔡卿不如随朕同往兖州。人伦之事虽大,朝廷恩义更不可相忘”

蔡小五暗暗叫苦,此番随韩奕回乡祭祖,机会难得,但郭威说的堂皇,让他找不出理由来抗旨。蔡小五却未料到,这次返乡未成将成为他毕生最大的憾事。

郑宝站在蔡小五身旁,正要退下,郭威一把抓住了他,亲热地挽着他胳膊,摸摸他的脑袋,又拍拍他的胸脯,口中说道:

“朕有些日子未见到冠侯了,你好像又长壮实了不少,你要少吃点,可千万别长成呼延弘义那铁塔模样,太费布料。”

郑宝一向洒脱,见郭威为老不尊,竟跟郭威开玩笑:“回陛下,臣少时曾经饿过一段日子,从此落下了一项病根,就是每餐饭量很大。不过家兄对我苛刻的很,怕我把他吃穷了,每次都不让我吃饱,所以臣是没法长成呼延将军那等身材。”

“冠侯真可怜,朕如你一般年纪时,也曾挨过饿,家中从没有隔夜粮,看来咱们有缘份。既然如此,冠侯不如跟着朕,朕保你每餐吃饱。”郭威乘机说道,半真半假。

郑宝目瞪口呆,不待他答话,郭威将自己的坐骑缰绳甩给了他,头也不回地大步流星入了郓州城,刻意忽视北海侯韩奕的存在。

韩奕随着郓州众官员,远远地跟在皇帝车驾后面。他忽然瞥见冯道坐在一辆马车上正冲着自己行着注目礼,连忙走上前去致意:

“太师一路辛苦”

冯道晒笑道:“老朽年迈体弱,又不懂打仗,何苦到这东南走上一遭。这本是你们武将的份内之事。我看子仲倒是挺逍遥自在的,让老夫羡慕的很。”

韩奕莞尔一笑,给冯道戴上高帽:“能者多劳嘛。”

“子仲这是要返回青州家乡吗?”

“我少小离家,孑然一身,如今新娶妻室,正好返乡告慰父母大人。”

冯道“噢”了一声,眼神从上往下瞄了一眼在车外步行的韩奕一眼:“能在郓州遇上了子仲贤伉俪,真是凑巧啊。”

“齐王好客,盛情难却,我与拙荆只好在齐王府上多盘桓几日。是有点巧。”韩奕听出冯道话中有话,他没有多作解释,否则那真叫此地无银三百两,仿佛他在郓州停留,意在等郭威驾到。

“俗话说,百无一用是书生,况且老朽是个老书生,我这个老书生尚且能随驾亲征,子仲正值气宇轩昂之龄,怎能漠不关心时事呢?”冯道悠悠地说道。,

韩奕高昂着头,与冯道车马并行,并未答话,装作没听到。

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这正符合韩奕此时内心所想,恐怕也正是如此,韩奕在郓州“巧合”地遇上了御驾亲征郭威,表面上的澹泊,并不表明他真的想从此置身朝政之外。

冯道久历官场,他察言观色,早就识破了韩奕的心思,见韩奕沉默,也不便追问。就看郭威与韩奕谁先屈服。

冯道饶有兴趣地打量着郓州的街市,郓州的格局虽然比不上京洛二都,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身为东南水陆咽喉之地,商旅颇盛,在过去三年中,又幸运地接连迎来韩奕与高行周两位不剥民不扰民的帅臣的持续治理,郓州颇见安定与富庶、详和。

郓州没有汴京的帝都气度,也没有西京洛阳的繁华,但它最为当今世人,尤其是读书人所称道的是,它在短短几年间,已经成为一个印书馆林立之城。这得益于当年韩奕的启发、引导和大力提倡,新式印书法的普及,令天下书价一降再降,如今书籍也不再令所有寒门之士望而却步。

读书人一向自视清高,恐怕所有的读书人一律推崇陶渊明,高谈陶渊明式的品格高尚,哪怕是表面上的,其实这是无奈之举,就如韩奕的父亲韩熙文那般。因为大多数读书人毕生不能求得富贵,退而求其次,追求表面上的虚荣心。

但在郓州,读书人可以公开出售自己的文字,这是韩奕当年所提倡的,美其名曰:润笔费。在宣扬孔门微言大义之余,用这润笔费解决个人的衣食问题,既填饱穷秀才的肚子,又满足了他们教化世人和清高的虚荣心,哪一方面更重要些,只有他们本人最清楚。

书籍是学术的载体,也是个人情趣、思想与知识的传递者,古往今来,不知有多少文人的个人论述没有留传下来。

一部《诗经》,就曾有无数人为此注释过,被经学家们研究了千年,但今天流传下来的,也只有毛氏一家的注解最为世人所知。曾有鲁诗(申培公所传)、齐诗(辕固生所传)、韩诗(韩婴所传)鼎立,毛诗后起,逐渐取代这三家地位,三家诗逐渐不为寻常人所知。倘若书籍易于印刷,那么文人们的文字就更易于流传,后人就更容易了解事实本来的真相,经学家们不必皓首穷经,读书人就不致于为书上的某句话或某个字词而争论不休,知识也就不会为极少的一部人所垄断。

郭威直接住进了齐王府上,趁着郭威休息,冯道、范质、魏仁浦,还有一众学士、翰林们,纷纷相约去郓州书市参观。这些人都是饱学之人,又兼爱书,个个都采购了十几本甚至数十本,满载而归。

范质博文强记,笔耕不辍,即便是做上了宰相,业余偶有所得或者读书有感,总喜欢付之文字,二十年下来,著作颇丰。令他想不到的是,上个月他刚完成的读史笔记,这个月在郓州就看到有人将他的读史笔记印成了一本薄薄的小册子。

“这算不算偷窃呢?”韩奕故意问道。

范质大度地摇了摇头,甚至沾沾自喜:“甚么偷窃?人家替我宣扬,我应当感谢人家才对。”

名与利,范质只会选择前者,何况人们并无知识产权的概念,你跟范质谈“版权所有侵者必究”,那就是对牛谈琴。所以,韩奕换了个提问方式:

“万一有人私自篡改相公本意,或者不经校定勘验,书中出现大逆不道之语,相公又当如何?”

“可以假借《语》、《孟》,妄传先贤语录,以滋盗名欺世之伪?”

“朝廷奏议、机谋未决之事可以刊印吗?”

“边防夷狄、军事布置、四方舆图可以刊印吗?”

“民间常有传习妖教之恶习,可以滥印无根**和妄诞妖怪之言吗?”

……

韩奕连珠炮似的发问,令范质无所防备,范质不关心有没有版权费可拿,可他更不想有人假借他的名义,散播歪理邪说,甚至亵渎朝纲。,

“子仲深谋远虑,范某领教了。”范质点头称是。

“知错能改,便是个好宰相。”冯道在旁开玩笑道,“依老夫看,朝廷是得设立一个出版条例,以免为奸商或小人所乘。此一时彼一时也,以往连年征战,你攻我杀,哪管甚么礼仪廉耻,如今天下初定,这文章义礼与教化百姓是该提上朝廷日程上了。”

随行的文官们,见冯道与范质欣然同意,大多也点头附和。当中有些人得意洋洋,比如翰林学士陶毂,他的诗文被盗印的极多——这好像是件极有面子的事情。

中书舍人、翰林学士王溥与韩奕是老相识,他家中藏书万卷,嗜书如命,来到这郓州城,更是大肆采购各类书籍,尤其是江南士人的佳作。王溥笑道:

“北海侯本是武将,教化百姓本是我等孔孟门徒应当做的事,却让侯爷抢了先,惭愧啊天下寒门读书人,应当感谢北海侯。”

陶毂闻言,眉头不自觉地皱了起来:“文坛领袖?北海侯的文采似乎还差一点。”

“陶学士说的是,不过韩某可从未自称过是文人,何来文坛领袖之说?曾听人言,人生识字忧患始,吾辈武将,只要会粗记姓名看得通军令便是了。”韩奕见陶毂自负,当着众人面,丝毫不给自己面子,十分不爽,“陶学士书读的比我多,一手隶书写的比我好,看来忧患的很呐”

陶毂也觉自己方才有些鲁莽,话不投机,悻悻地拂袖离开大队人马。

“人生识字忧患始?这是甚么胡话”冯道笑道,“我观子仲所作所为,所谋者可谓大矣,近世革代易姓,兵火连连,而今正是以文字教化百姓之时,吾辈人臣,还需努力”

“太师所言,正是魏某所想。”魏仁浦用衣袖擦了擦额头的细汗,正值暑热,他豪爽地邀请众人道,“眼下无事,魏某做东,愿请诸公找一间茶肆畅聊。”

“魏大人难得爽快,我等敢不给面子吗?”韩奕等哈哈大笑,拥着冯道、范质,跟着魏仁浦离去。

就在韩奕等人愉快饮茶畅谈之时,翰林学士陶毂来到王峻暂居的公馆。

王峻正满头大汗处理公文,多半是跟兖州战事有关的公务,郭威全部交给王峻去处理,王峻虽然暗自腹诽,但如果郭威将公文移交给范质或魏仁浦去处理,王峻怕是一百个不乐意。痛并快乐着,便是王峻此时的心态。

陶毂坐在不远处的一把交椅上,欲言又止,最后发出一声轻叹。王峻察觉到这一声叹息,知道陶毂是有事而来,见面前堆积的公文已经处理了大半,这才扔下毛笔,捧起了一盏凉茶,舒服地将后背贴在椅背上,故意问道:

“陶学士为何叹息啊?”

“下官只是觉得陛下对王公不公。”陶毂答道。

“住口,学士若是不讲个明白,休怪王某告你欺君之罪。”王峻佯怒道。

“王公明鉴,下官方才去外面书市回来,我见冯太师、范相公还有魏大人等,连同北海侯韩青州,个个轻松惬意,哪有如王公这般一心为公,帮助陛下处理朝政,王公真是劳苦功高啊”陶毂道。

“没法子,谁叫王某天生是个劳碌命呢”王峻很是受用。

王峻跟陶毂正好是绝配,一个喜欢别人附己,另一个喜欢趋炎附势。

“北海侯最近活跃的很啊,要知他如今空有一个爵位,远离朝政,偏偏总有人在陛下御前提起他的名号。今天城外的事情,王公难道视而不见,您看陛下将蔡小五与郑宝二人留在身边,到底是何意旨呢?”

王峻脸色剧变,故作轻松道:“韩子仲本就是国朝勋臣,陛下要起复他,也不奇怪。”

陶毂连忙说道:“北海侯开掘漕运、刍粟入中,件件是利国利民大事,陛下心知肚明,表明上不说,心里高兴。如今我见北海侯革新印刷之法,分明是讨好了天下士林,深谋远虑啊冯太师、范相公无一不是交口称赞,只要他登高一呼,那可就……”

陶毂故意留下半截话,让王峻自己琢磨。王峻脸色阴沉,他如今虽然又重新被郭威启用,但毕竟名不正言不顺,没有官复原职,他寻思着自己从某种意义上讲,跟韩奕是一条船上的,自己想官复原职,那就得让韩奕也同时被起复。

如今听陶毂提起,王峻又担心万一韩奕也官复原职,对自己将更会是一个威胁,他知道郭威此番兖州之行,在冯道等文臣的力谏下,有意要往曲阜一行,那里可是孔圣故里,这恐怕表明郭威将来要重视文官。

陶毂见王峻思索,走近身侧低声说道:“在下倒有一策,请王公笑纳”

二人咬着耳朵,一番密议,说的王峻频频点头。

虽然天热的很,但韩奕还是打了个喷嚏。

第六十章 帝师㈥

第六十章

帝师㈥

撩人的夏夜,风在呢喃。

萤火虫星星点点的灯光装扮着夜色,在庭院中营造出一种虚幻的景致。卧房内,明亮的泪烛下,更有一番浓情旖旎的景象。

李小婉喘气着仰着细长的脖子,朱唇摸索着韩奕的脸庞,一双纤手胡乱地抓着韩奕的后背,表情似怨似嗔似喜。韩奕卖力地耸动着身子,触目所及处的峰峦与柔美曲线,令他陶醉,而身下的呢喃与热烈地回应,更令他亢奋、疯狂,还有万般宠爱。有诗云:

眉黛羞频聚,朱唇暖更融。气清兰蕊馥,肤润玉肌丰。

无力慵移腕,多娇爱敛躬。汗光珠点点,发乱绿松松。

骤雨初歇,李小婉娇懒地依在韩奕怀中,发出轻叹:

“夫君,明日我便回汴梁。”

“为何?我们不是早就说好了,要一同回青州,都到了郓州,怎变卦了。”韩奕奇道。

“今日夜宴时,陛下说德妃娘娘病了,娘娘在宫中孤单,也找不到贴心的人说话……”

“所以,陛下就拆散了我们?”

“夫君说的是甚么话,又不是生离死别,太不吉利了,不就是暂时分开一段时日嘛。等兖州事了,我们夫妻不是又可以团聚了吗?”李小婉原本有些不舍,听了韩奕的牢骚话,反倒安慰起韩奕来。

“这个老匹夫……”韩奕低声地骂了起来。

他原本一家人加上蔡小五,开开心心地返青州,没成想蔡小五与郑宝被郭威留下了,李小婉又将被郭威支回汴梁,硬生生地拆散,让韩奕成了孤家寡人,怎能不让韩奕暗骂郭威不地道?

李小婉连忙支起自己的上半身,用手捂住了他的嘴,埋怨道:

“夫君又在说糊话了,小心让人听见。”

她俯着上半身,身披轻纱,轻纱下面是一片赛雪肌肤,掩饰不住珠圆玉润的美好身段,一头乌黑的秀发如瀑布地散落了下来,那眉黛间掩饰不住即将分别的不舍,我见犹怜。李小婉继续说道:

“陛下分明是要重新起复你,这不正是夫君一直所想的吗?夫君表面上漠不关心自己的仕途,其实你没有一天不在渴望得到再次披甲的机会。”

“我可不想,有人说我可以做个文官呢。”韩奕装作若无其事,知道李小婉是为自己好。

“是吗?”李小婉调皮地捏着韩奕那英俊的脸庞,在他耳边呼着热气,吐气如兰,“今天在城外迎驾,我分明见到你盯着人家禁军将士一身行头不放。”

“好吧,我承认。”韩奕撇了撇嘴,“不过,这事不取决于我。”

“夫君脱了戎服,倒是个温文尔雅的人,可是你内心其实执拗的很。陛下今日一番笼络小五与小宝之举,是冲着你来的,这不正是表明你圣眷仍在吗?这么长时间,陛下的火气也消了不少,就差夫君主动上表求进,夫君怎能奢望陛下主动降旨?”虽然明知道韩奕心中有数,李小婉仍然不厌其烦地替韩奕分析。

“是陛下跟你说的?”韩奕问道。今日夜宴,郭威特意要李小婉侍宴,韩奕坐的远,只见到自己夫人将郭威哄的开心。

“我猜的,**不离十吧。”李小婉自信地说道。

韩奕深情地抚摸着那光洁的肌肤,恋恋不舍:“嗯,那我们就要分别了。婉儿嫁给我这个武将,恐怕就得忍受聚少离多的相思之苦。”

“我可不会想你。”李小婉轻咬着朱唇,嗔道,“不过,我不在你身边的日子,你每天都得想我十遍。”

“十遍哪够?应当想你百遍万遍。”韩奕轻笑道。

“那你要照顾好自己。”

“我又不是小孩,不过婉儿的话,一定很有道理。”

“要记得每三日给我写一次家书,让我在汴梁放心。”

“我每日一封,用军邮给你寄去。”

“要是到了兖州,夫君只要参谋即可,不要力求上阵。”

“区区兖州孤城,何劳陛下兴师动众?说不定等陛下车驾到了兖州,慕容老贼已经伏诛了。”

“夫君跟同僚要好好相处。”

“婉儿说的是王峻吧?他不犯我,我不犯他,希望井水不犯河水”,

……

李小婉又不厌其烦地交待了数十条,唯恐所虑不周,韩奕怕她担忧,一一应承。末了,李小婉认真地盯着韩奕:

“最重要的一点,要是遇到其他女子搭讪,非礼勿视”

“夫人,我一向守身如玉”韩奕大声地保证道。

“你说这么大声做甚?定是心虚了。”李小婉嗔道。

“我心虚什么?”韩奕道。

李小婉忽然说道:“有一件事,夫君没有跟我坦白。”

“何事?”韩奕奇道。

“我听小宝,还有小五说过,你以前常在噩梦中见到一位女子……”李小婉既希望得到韩奕否定的回答,又怕戳破了韩奕的心事。

“这个……”韩奕蓦然一惊。

若非李小婉提起,他已经忘记了那个常在梦中出现的女子,虚无飘渺,或许仅是个梦而已。韩奕提醒自己,身边躺着的这位,才是实实在在的爱人,值得他用一生去守护。

他又感到几分羞愧,因为他毕竟还保留着这么一点秘密,没有将这个秘密拿出来,让自己最亲密的爱人知晓。

房中的蜡烛已经烧到了最后,它无私地奉献了自己。屋内立刻暗了下来,外面的月光透过纱窗投射进来,洒下一片白霜。李小婉悠悠地说道:

“夫君若是哪天真遇上这么个女子,不如把她领进家门。”

韩奕认为李小婉说的是反话。

……

次日清晨,韩奕送李小婉返汴梁。虽说这只是短暂的分别,但李小婉神情凄婉,好似丢了魂,有千言万语要叮嘱韩奕。高怀英不耐烦地取笑道:

“李姐姐,难道你还担心有人抢了你家夫君不成?”

“你这个小妮子,等你嫁人了,便知道了其中滋味了。”李小婉埋怨道。高怀英闻言,表情变的不自然,一向大方爽快的她,扭捏着低下了头,眼神不由自主地瞄了一眼正跟韩奕说话的蔡小五。

正值情窦初开的年纪,经过与蔡小五的两次交往,高怀英似乎尝到了某种难以道明的滋味。此时此刻,高怀英只觉得蔡小五好像样样不错。

韩奕走了过来,扶着爱妻上了马车,交待牙兵一路细细照顾。屠夫张哎叹一声,道:

“看来,我老张只能一个人回青州了。”

“舅舅,等夫君闲了下来,我们再去青州看望您老。”李小婉从车上伸出头安慰道。

“不用了,你们都忙的很。只要你们夫妻和和美美的,我就知足了,等你为老韩家生了个一男半女的,我再来京城住几天。”屠夫张摇手道,径直上了另一辆马车。

“舅舅,你这个要求太艰巨了,看来我们夫妻还得努力才成。”韩奕开玩笑。李小婉白了他一眼,羞红着脸缩回了马车。

高怀英歪着脑袋,想了好久,才想明白韩奕话中意思,脸上立刻也红了。

“夫君,你要保重”李小婉红着双眼。

“走吧”韩奕受不了李小婉浓情,催促着牙兵赶路。

很快,一车马车往东奔往青州,一辆马车奔往京城汴梁,也带走了韩奕的思念。

韩奕站在高岗上,举目远眺良久,阡陌间芳草连天,大有望尽天涯路之慨。回城的路上,高怀英策马追上了蔡小五,与他并行,没话找话:

“听说蔡将军也要随陛下东征兖州了。”

“嗯,陛下金口玉言,也是吾辈军将所期望的。”蔡小五言简意赅地答道。

“上阵杀敌,少不了要一把好剑。”高怀英瞄了一眼蔡小五空荡荡的腰际,举出自己的佩剑,塞入蔡小五的手中,“这把剑是我父王让我转送给你的,算是便宜你了。”

不待蔡小五反应,高怀英猛地一鞭坐骑,率先奔还郓州城。

郑宝在旁挤眉弄眼,与曹十三说道:“真是把好剑”

“宝剑赠英雄,这剑怕是美人自己的心爱之物吧?”曹十三调笑道。

“胡说,都说了这是齐王所赠,跟高家娘子无关。”蔡小五怒道。

……

兖州城下,官军在一番远程巨弩的饱和攻击下,嗷嗷叫着向城墙疾进。城头上的叛军在短暂地迟疑后,本能向城下倾泻着箭雨。

冲在前排的官军,如被巨风吹袭的衰草,倒伏在地。排阵使药元福当即喝令巨砲,猛烈还击。大小不一的石弹,立刻在城头上欣起了一股血雨腥风,坚固的城墙上又增添了不少弹坑,,

这座古城在郭威御驾亲征之时,胆怯地颤抖着。

三轮饱和攻击之后,又是一阵黑色的物体飞向了城头,从飞行的速度来看,轻快了不少。这些圆形的物体带着缕缕青烟,砸在了城楼上、城垛上、墙体上,甚至有的越过高高的城墙,飞入了城内。城墙内外立该腾起了一股浓密的黄烟,如无数条从地底深处觉醒的黄色恶龙,将所有生物包裹在其中。

“不好,有毒”

叛军头目呼喝着,命令部下立刻用湿巾捂住口鼻,但是那利用火药促燃添加了巴豆、砒霜、狼毒等各式毒物的烟雾,熏的叛军无法睁眼,那些来不及采取自救措施的叛军身上立刻出现了不适症状。

忽然刮起了一阵东南风,毒烟立刻散去,就在叛军庆幸之时,官军已经将数十架各式云梯抵在了城墙上。

官军蚁附着向上攀爬,他们兵多将广、补给充分、器械齐备,士气旺盛,终于张开了他们嗜血的獠牙,向叛军发起了死亡的威胁。

慕容彦超用金钱和威逼利诱武装起来的叛军,并没有保持太高的战力,被围攻数月之久的叛军,山穷水尽,死伤无数,士气低迷。官军一方,曹英、向训、史彦超与药元福等人,只是不想令己方伤亡太多,才让慕容彦超才苟延残喘至今。

更何况,曹英等人明白,他们明知道皇帝郭威要御驾亲临兖州前线,如果他们提前将慕容彦超收拾了,怎能体现出皇帝御驾亲征之下,龙威浩荡,三军用命,贼寇束手就擒的威力来?

郭威在汴梁时,抱怨他们几位攻城不利,可他本人在行军路上却不紧不慢,根本就不着急,来到兖州城外,他对曹英等人只有赞赏,没有任何不悦之辞。

御帐内,官复“原职”的左金吾上将军韩奕,正在自己亲手制作的兖州城模拟沙盘上细谈自己的攻略:

“兖州城墙东低西高,因为东护城河原本极深极阔,再加上慕容彦超引泗水围城,所以防备原本不错。我军已经填平了护城河,因此敌军重点防御地势较低的东城。此前我军重点即是攻击东城,但成效不大,不过臣观兖城攻守之势,东城仍是我军攻击重点,但需换个方式。”

“臣恭请陛下明日换上龙袍,御驾西城,于显眼处观战,所有旗仗导引带上,一如在京城。我军则摆出攻击西城与南城的态势,逼迫敌军从东城分兵。陛下先使人痛骂慕容老贼,此贼易怒,定会丧失冷静。话不投机之时,陛下可让殿前诸军佯攻,一定要攻势猛烈,不计伤亡,一旦敌军在西城倍感压力,定会从东城分兵,则我主攻的侍卫军定可一战而破东城,臣观今日这势,结果自明。倘若敌军没有分兵,则我将计就计,谅他慕容老贼兵力捉襟显肘。”

“东城内有座庙,庙里地下有间密室,可藏三百人,原本是庙中僧人为躲避战乱所建。臣在开运末年斩杀巨寇齐三时,曾在此设下伏兵。臣担心慕容彦超亦有此计,听降卒说有术士进谗,说镇星行至角、亢,角、亢兗州之分,其下有福。慕容彦超在此庙所在之处,设祠祷告。所以我军必须有所防备。”

“东城被攻破后,在我军面前将有三条街道贯城,其中北街最为宽敞,可供马军驰奔。如果慕容彦超没有布置拒马的话,马军应首先入城,沿北街疾奔北门,无论甚么坚城,总是易于从内部攻破。我军所虑的是,须防备敌军困兽犹斗,与我军展开巷战,那样的话,我军伤亡将加大。所以臣建议,我军一旦入了城,就不必逼敌太甚,令其部众丧失心存生存期望。如此,除了慕容老贼腹心会龟缩入牙城,其他胁从军兵定会观望,陛下或可招降。不过,臣料定,慕容彦超最终会藏在那座镇星祠内。”

“为何?”郭威见韩奕胸有成竹,奇道。

“子不语乱力怪神。神明的力量,总是让人顶礼膜拜,寻常人祭拜神明,自然是希望获得神明的保佑。一个貌似虔诚的人,若是真到了山穷水尽众叛亲离的时候,就会选择尽可能地挨近神明,以寻求神明的就近庇护。”,

郭威耐心地听完韩奕献计,喜道:

“看来朕要为慕容彦超准备后事了。叛军党羽,一个不留,满门抄斩”

这一个党羽,可多可少,翰林学士窦仪连忙谏道:“陛下,臣以为,上天有好生之德,慕容彦超及其党羽腹心,固然死有余辜,但城内军民大多是被他胁迫的,臣奏请陛下,赦免他们死罪。”

窦仪与范质、冯道等人有过计较,担心郭威滥杀。见他提出,范质与冯道二人也相继发表意见。郭威略忖了一番道:

“既然众卿一致,除了甄别出乱臣贼子外,其余不问”

“陛下英明”群臣应道。

郭威又问王峻道:“秀峰兄,卿有何高见?”

“诸位臣僚所议,臣当然赞成。不过陛下还应该考虑兖州城的未来,为防反侧,兖州泰宁军这个军镇应当被降为防御州,陛下更应当选一个文官来管辖兖州。”

正所谓物极必反,即便是武将出身的郭威,也意识到武人专政的历史沉疴,对此他有切身之痛,郭氏一门数十口,只有自己、德妃与养子郭荣及孙郭宜哥活着,他为此付出惨重的代价。

天下需要拨乱反正,自韩奕当年奏议开始,重视文官管理民政、财政及庶务的趋势,在大周朝已经初见端倪。

王峻最近好像转了性,与韩奕陪在郭威御前,和韩奕常常有说有笑,让旁人摸不着头脑。郭威见王峻也重拾此议,貌似与韩奕政见相同,分外高兴,当即问道:

“不知何人可以担当此任?”

“臣保举端明殿学士颜衎权知兗州事。”王峻保举道。

端明殿学士颜衎,即是兖州曲阜人士,据称是颜回第四十五世孙,此人今年六十有二,自朱梁时代,久历仕途,颇有美誉。在文人们看来,颜衎文章写的不太好,没有文藻,只知怙守章句,此人倒是个大孝子,经常为了要在双亲身边尽孝,请求辞职归乡。

王峻主动举荐颜衎,既是因为他跟颜衎颇为亲近,有私心,又是因为郭威在冯道、范质等人的鼓动下,大有重视文官的趋向。在这个节骨眼上,王峻提出的这个主张,异常顺利地通过。

王峻颇为得意,目光饱含深意地投向了韩奕。

郭威与文武群臣在兖州城下,议论着军国大事,分明就没将兖州城内的慕容彦超及其爪牙放在眼里。

官军磨刀霍霍,兖州城已经到了最后的时刻。

第六十一章 帝师㈦

第六十一章

帝师㈦

夫有功必赏,有过必罚,有罪必惩

所以敷大信于域中,示无私于天下。为邦之要,何莫由斯?

泰宁军节度使慕容彦超,位重公侯,权列藩翰,职司戎律,授以节钺,寄希望以安定一方。然其素蓄奸谋,不知天命,窃弄干戈,阴结胡虏,屠戮百姓,逼胁军吏,其罪大焉

残魂假息以兴妖,邻境飞章而告变。天兵无敌,孰当霜雪之锋?凶党几何,劳我雷霆之怒?宜正简书,用彰罪恶,慕容彦超在身官爵并宜削夺,息民束革,俯首听令,或可侥生。

播告四方,咸知朕意

……

大周广顺二年的五月十九,郭威用一纸敕令,直接宣布慕容彦超的末日。

虽然不乏宽宥之辞,但任何人包括慕容彦超在内,已经知道郭威绝不允许慕容彦超还活在这世上。慕容彦超本就不抱着和平共处的希望,见郭威以天子命令叛臣的口吻,羞辱自己,更是恼怒异常,因为他始终记得郭威的江山是如何得来的,凭什么郭雀儿便是真龙天子,可以对他呼来喝去作威作福?

郭威依韩奕及群臣的定计,身着显眼的龙袍,满副仪仗,阵列城西,各式龙旗遮天蔽日,彰显着天子的风范与赫赫威仪。慕容彦超亲自出现在城头上,痛骂郭威如何忘恩负义,如何欺负刘氏孤儿寡母,也无数次问候郭威的一切女性亲属。

郭威脸上轻蔑的笑容消失了,脸色铁青。

咚、咚、咚咚

战鼓声响了起来,很快便变的急促起来。

首先而起的,是近百门巨砲发起的雨点般的弹雨,浓密的弹幕在城头上掀起了一阵灰黑色的烟尘,石屑乱飞,完全将城头上的守军压制住。守军早就领教过巨砲的威力,但这才是他们第一次感受到百门巨砲轮番狂轰的恐怖状态。

如果说当年平定河中李守贞是新式巨砲的头一次使用,那么这一次就宣告了这种远程重型武器的正式定型并成为大周步军的制式装备。郭威豪情万丈地看着城头上的灰飞烟灭与惨绝人寰的场景,冷酷地看着叛军被砸成肉饼,他按捺住部下们跃跃欲试的激动心情。

战鼓声停了下来,就在守军侥幸自己生还之时,一阵角号声又在不远处高亢、尖厉地响起,并迅速地充斥着战场的每个角落。

巨弩上安装的支支长矛,雨般地飞向了千疮百孔的城头,强大的力量令这些长矛深深地扎进墙砖之间,数轮齐射之后,城墙成了一只巨大的刺猬。

蓦的,战鼓声又急促地响了起来。步军开始起动,呐喊着往城边奔去。

徐世禄、李重进、张永德等将校,指挥着殿前军,有条不紊地轮番攻击,军士们放弃了使用云梯,直接沿着插在墙砖上的弩箭巨矢向上攀爬。

一波倒下,另一波继起,掀起更强烈的冲击。守军百般抵抗,忘我地抵抗着官军似乎无穷无尽的力量。

慕容彦超不认输,事实上他没有输的资本,支撑他抵抗下去的,唯有鱼死网破的报复之心。对了,镇星行至角、亢,正是兖州之分,这是上天给予他的暗示和庇护,只要多抵挡住几天,郭雀儿的气运就断了,天下必将大变,或许辽人又要南下了,或许背信弃义江南人会幡然醒悟,举兵来助。

绝望之中的侥幸,让慕容彦超丧失了一切正常的理智,死伤与流血甚至让他兴奋异常。

“令公威武”

心腹们高声呼喝着,为自己的主人喝彩。

慕容彦超赤luo着上半身,屹立在城头上,似乎看到了自己君临天下群臣匍匐在他的脚下的情景,又似听到无数人冲着他高呼万岁,向他摇尾乞怜。郭雀儿算个啥?

鲜血在城头上迸放,如耀目的红花在苍凉的大地上绽放开来,令人心动神摇。空气中弥漫着死尸焦臭与血腥气味。

叛军麻木地挥舞着各工兵器与器械,将奋力上爬的官军刺落、推倒,那不幸跌落的军士来不及发出悲鸣,就被另一波压上来的袍泽踩在脚下。

长如大矛的弩箭串起两个叛军,去势犹劲,直到带着尸首跌落到城内,瞬间城头上就少了两个活生生的人物,天地间仿佛从来就不存在这两个小人物。巨大沉重装有铰链的檑木,猛的被从城头上放下,将数位官军撞翻在地,吐血而亡。,

千疮百孔的城墙上,被烈火烤成片片焦黑色,又被鲜血、脑浆、腹中呕吐物涂抹着,色彩斑斓。

官军毫不动摇地持续地施加压力,一次又一次地无限接近城头,从辰时至午时,从午时至黑夜的来临。即便是黑夜,握有优势兵力的官兵,仍然不会让叛军得到喘口气的机会,无数条火舌将兖州城包围,此起彼伏的叫喊声响彻夜空。

官军加强了进攻,借着夜色,从四面同时围攻,让叛军无法弄清官军放置在四方城门兵力的多寡,让他们穷于应付,只能根据官军攻势的强弱,拆东墙补西墙。

韩奕迈过卧在地上呻吟的军士,来到了东城。曹英、向训、史彦超及药元福等,已经准备就绪,就等郭威的最后命令。

东城是官军实际上的主攻点,为了迷惑城内的叛军,曹英等人已经发动十余次规模较小的攻击,他们乘殿前军在西、南两面发动一波*气势惊人的佯攻,抓紧时间,积蓄力量。

“陛下说,他明日午时在城内设宴,首先入城者,将饮第一杯庆功酒”韩奕当着众将的面,宣布郭威的旨意。

“这还用说,肯定是我们侍卫军首先入城了”史彦超高声地答道。

韩奕微微一笑:“史兄莫要太得意了,殿前军的将士们卯足了力气,说不定他们弄假成真,首先入城,赚了头功。”

曹英身为主帅,当然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他冲着部下们说道:

“此战我侍卫军志在必得,有我无敌,谁敢退缩,曹某定要他身首异端”

“遵命”众将士齐声呼道。

曹英转而对韩奕道:“请北海侯转告陛下,请陛上备好庆功酒,我曹英定会先饮头杯酒”

城西又传来一阵雄壮的战鼓声,殿前军又发动一波猛烈的攻击,吸引着叛军大部分的注意力,此起彼伏厮杀声令处在西城的将士们血脉贲张。

数十支火箭飞速疾奔,箭矢划过数十道优美的弧线,准确地在东城城头上降落。这便是东城官军的战斗信号,侍卫军连同协从作战的镇北军,突然蜂拥向前,势如洪水,冲击着早已脆弱不堪的堤坝。

堤坝勉强抵挡着巨大的冲击,在用钢铁和血肉之躯铸就的洪流中,颤抖着、悲鸣着。双方忘我地厮杀,将城上城下变成了一座修罗场,鲜血浇灌着曾被烈火炙烤过无数次的大地。

曹英亲自擂起战鼓,将士们体内血液随着鼓点奔涌。

史彦超身先士卒,将军旗插上了城头。

老将药元福撞开了城门,官军终于找到了宣泄的缺口,一哄而入。

镇北军向训挥令帐下马军吐浑营,将拥挤在城门附近的叛军一击而溃,迅速往北街疾奔。

然而,几乎与此同时,殿前军攻破了叛军重兵把守的西门,叛军士气立刻崩溃,节节败退入牙城。镇北军按计划,迅速地控制了北城,旋即与诸部将牙城团团包围。

天亮了,东方的第一缕阳光,让兖州城内无辜吏民有重见天日之感。

城内最耀人耳目的,不是官军刀山剑林,也不是官军的猎猎战旗,而是家家户户门前竖立的黄幡——这自然是慕容彦超的杰作。晨风吹过,黄幡随风而动,竟营造出一种庄重而又古怪的氛围来。

神明救不了慕容彦超,牙城被官军迅速地攻破,然而官军没有找到慕容彦超,他们只找到慕容彦超的金银财宝——即便是官军攻城危急,慕容彦超仍然忘不了搜罗财富。

正如韩奕所料,慕容彦超躲到了镇星祠内,被早有防备的蔡小五等人团团包围。

一代枭雄慕容彦超没有给官军任何机会手刃自己,他自己投井而死。他不比那些成功者更无耻,也不比那些失败者更光荣,他仅仅是其中的一员。

一场轰轰烈烈地兖州之乱,就这样迅速地结束了,慕容彦超之死唯一好处,就是让天下人看到了一个强有力的朝廷,一个不容地方军阀违抗皇权的时代。

大胜之后,郭威犒赏三军,赐宴文武群臣,欢声雷动。

郭威微醉,他得意洋洋地斜睨着群臣,就如同在傲视着天下苍生:,

“朕既握北伐败辽之大胜,又挟踏平兖州之势,从今往后,四方诸侯,谁敢不从?”

“陛下,不要说漠北辽人,太原刘崇,就是江南金陵的那位也是不服呢!”王峻泼着冷水。

“陛下卧榻之侧,岂容他人安睡?”韩奕举杯邀祝道,“假以时日,扬一益二,陛下囊中之物”

扬指扬州,益指成都,均是天下数一数二的富庶之地,也是唐时两大税收来源,如今分属南唐与后蜀。这两个地方又相对偏安,这几十年来远比中原安定,富庶可想而知了。不要说一统天下的雄心,就是它们的财富,也足以让汴梁方面流口水。

“说的好”韩奕说到郭威心底里去了,郭威大声喝彩,也举杯道,“为北海侯干杯”

群臣们交换眼色,见前不久还令皇帝眼不见心不烦的韩奕,今日仅凭一句大话,竟然有这等超规格的礼遇,只能在心里狠狠地嫉妒一下。

王峻笑眯眯的,似乎跟韩奕一笑泯恩仇:

“北海侯说的极好,卧榻之侧,不容他人安睡。李氏窃据东吴,屡有染指中原之心,今兖州已服王化,禁军正在搜捕本道逆贼余党,尚有三十余江南人氏在押,臣以为不如全部斩杀,震慑江南群小。”

“一群喽兵,何足挂齿,前番陛下已经放还唐将燕敬权,不如这次也放还俘兵,臣以为陛下再遣使赴金陵,正好可以借此斥责李氏无礼”范质还未说话,翰林学士陶毂跳了出来。众人暗均惊奇,因为陶毂居然跟王峻唱反调。

范质身为文官之首,不喜武人嗜杀,更对官军破城后免不了的抢劫颇有怨言,要不是他和冯道等人再三进言,以及韩奕的阻止,不知还会发生什么事。他见同为文官的陶毂提起,也出言赞成:

“江南自杨行密时起,享国日久,属南方第一霸主,又接连乘我中原丧乱,取湖南,并闽地,锋芒正劲。陛下虽有一统天下之宏愿,但当今之计,却也不能小视金陵。诚如陶学士所言,遣使斥责即可。”

郭威冷静下来:“那何人为使呢?”

“臣愿往”陶毂居然主动请求为使。

王峻道:“出使金陵,非同小可。今我两国也曾有过小战,陶学士敢面对江南君臣诘问吗?臣以为,不如遣一武将为使。”

王峻言下之意,文人胆小如鼠。

“武将鲁莽,只知妄动干戈,欺压百姓,又不知文章礼仪。两国交聘之事,非同小可,轻则失礼,辱没国誉,重则引发刀兵之祸,犹防他人得利,此中利害,非文臣不可担当。”陶毂坚持道。

陶毂这话,让文臣们听着痛快,却无疑惹恼了在场所有的武臣,曹英等人纷纷反驳。

文武之间的矛盾本来就有,更何况近世,文人被武人压制了太久的时间,斯文扫地,不值一提。在本朝,文人似乎咸鱼翻身了,关于出使金陵人选一事,就成了文武矛盾的导火索。

“你”郭威咳嗽一声,指着仿佛置身事外的韩奕道,“卿替朕跑一趟金陵”

群臣们立刻止住了争论,文武大臣似乎在韩奕身上达成了某种共识。

……

六月初一,就在韩奕行在出使江南的路上,曲阜孔子祠,迎来了一位皇帝,一位从战场上崛起没有读过几本“圣贤书”的马上皇帝。

郭威亲巡曲阜诗礼之乡,祭拜孔圣,遍访孔、孟、颜诸贤子孙。

前期奉命前来打前站的颜衎,好不容易将孔子祠修缮了一下.百年丧乱,曲阜孔子祠也算是劫后余生,原本黄瓦朱栏,雕梁画栋,已经破败不堪。

历代文人碑刻,不少此刻尸首异端,倒伏在尘土之中,任人践踏。神道两侧历代栽种的桧柏,倒是愈加繁茂,给这座庙祠增添了一种庄严肃穆的气氛。

在一片洪钟大吕声中,从官献上供品,大周皇帝郭威偕百官来到孔圣像前。郭威下意识地理了理自己的冕冠,双膝一屈,就要行跪拜之礼,大臣们惊呼道:

“陛下,使不得。孔子虽是圣贤,但终究不过是诸侯大夫,安敢让天子祭拜?”

郭威回头,站在高处,向下俯视自己的臣子们:

“孔子乃百帝之师,岂能不拜?”

第六十二章 吴钩㈠

第六十二章

吴钩㈠

车辚辚,马萧萧。

郭威行在凯旋还京的路上,耀武扬威,林立的旗帜宣示着他的武功,而此前曲阜之行,又为他带来所谓文治的良好声誉。

据说在兖州城下,敌我酣战之时,他乘隙小睡,做了一个白日梦,梦见一位道士向他进书。郭威不记得那梦中之书上写着什么,只记得卷首上写着“当于六月初二还京”字样。

或许是这梦中神迹使然,轰动一时的兖州之乱迅速地被官军平定,极大地震慎了内外各方势力,大周朝的国威也随之达到了新的顶点。当郭威六月初二起驾踏上了还京之路后,上天降下了一场豪雨,将兖州一带变成水乡泽国,郭威暗道此乃天意,是上天对他的庇护。

唯一让郭威有些忧虑的是,上月他京城时,德妃董氏就病倒了。如今他大胜而归,董氏的病情却愈加沉重了,宫中太医官虽然在奏表中将德妃的病情说的婉转,但郭威知道自己的爱妻恐怕“又”要香消玉殒了,这个不好的消息,迅速地将郭威凯旋而归的喜悦之情冲的一干二净。

世事总是难料,总是让郭威不太满意,有时候郭威甚至想自己前辈子是不是犯了天条,竟让他这辈子一次又一次地遭受丧亲之痛。

翰林学士陶毂在车驾外逡巡着,遥望郭威,似乎有话要说。郭威正无比烦闷,冲他招了招手,命他近前说话。

“卿有何话要说?”郭威问道。

“回陛下,日前陛下遣北海侯赴金陵,臣这几日左思右想,仍觉不妥。不吐不快。”陶毂拜伏道。

“有何不妥?”郭威反问道。

“北海侯乃国家勋臣,列功仅次二王,可排前三甲。但他年轻气盛,屡犯龙颜,陛下将他内外文武职务一并削减,又去他功臣号,仅留侯爵之位与宿卫虚职,以示惩戒,难保他不暗生不忿之心……”

“住口”郭威勃然大怒,抽出佩剑,便要给陶毂好看。左右近侍连忙将他拉住,范质等人看到前面动静,也纷纷前来看个明白,唯有王峻沉着不语。

“臣无状,请陛下息怒”陶毂脸色煞白,伏在地上。

“你今日污我大臣名誉,若不说出个理由来,休怪朕无情”郭威怒道。

“非臣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臣实有话要说,寝食难安,不吐不快。陛下,北海侯此去金陵,难保南朝君臣不会从中作梗,要知北海侯乃当世良将,臣恐南朝许下重利,劝他归顺金陵。即便北海侯不为所动,江南人也可在其中作文章,离间我朝君臣关系。陛下不要忘了,金陵也有一个姓韩的,恰好也是青州人氏,恰好也是背我中原投效江南的”

陶毂说的正是江南名士韩熙载——韩奕那未曾谋面的族叔。

郭威听到此处,脸色变了变,虽说他不相信韩奕会投效金陵,但他绝不允许有小人在韩奕面前说自己的坏话。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如果韩奕真的有去无回,他郭威真叫是后悔无泪。

“陛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王峻适时地说道。

“当日在兖州,尔等为何不想到这一点?”郭威厉声质问道,面孔有些狰狞。

群臣相顾无言。王峻咳嗽了一声,说道:“陛下,当日满朝文武争论的厉害,最后是陛下乾纲独断,命北海侯出使金陵的。臣考虑不周,是臣失职了,请陛下降罪。”

王峻这话说的很有技巧,他口口说说自己失职,其实是在说,这是你郭威自己的主张,现在后悔也怨不了别人。

郭威瞪着王峻,张口结舌,后悔莫及。

范质身为宰相,当然必须要发表自己的见解:“陛下,臣以为北海侯乃国家忠臣,他幸逢陛下明主,有志于为国开疆拓土,甘愿为国捐躯,岂会投靠他人?臣敢以项上人头担保。”

郭威略微安心了不少,王峻却道:“开疆拓土,一统南北吗?听说江南人也是这么想的。我要是唐主李璟,就先发制人,即便不杀了中原一大良将,也要将他拘禁了”

“李氏自诩为礼仪之国,岂会如此无礼?”范质质疑王峻的耸人听闻,却也找不到有利的反驳理由,正如王峻方才所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王峻之言如同火上浇油,让郭威恼怒到了极点,他越想越不对,越想越是后悔,连忙命李重进快马疾驰,欲将韩奕一行人追回。

车马继续往西方京师的方向行驶,范质埋怨冯道道:

“方才太师为何不劝解陛下?”

“老夫从何劝起?文素不觉得陶学士有些反常吗?”冯道反问道。

范质心下一惊,联想到当日在兖州关于出使金陵争论的原由,自然是陶毂首先挑起的,自己当时也站在陶毂一边,与王峻立场相反,他当然知道陶毂常常是王峻府中宾客。那王峻也是古怪,明明是主张武臣出使,到了韩奕就快过了淮河,又说郭威择人不当。

范质暗恼自己不够警觉,堂堂宰相被人当成棋子使唤,假如自己方才所猜想的不错,那么王峻一定在背后笑自己太无智商。他又连带着埋怨冯道事后诸葛亮。

冯道觉察到范质心中所想,尴尬地说道:

“嗯,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

……

淮水东南地,无风渡亦难。

孤烟生乍直,远树望多团。

荆山上,韩奕登高极目眺远。湛蓝的天空下,淮水自北而来,闪着波光,汇合涡水,在荆山脚下穿过两山夹峙之间,向东浩浩荡荡而去。

一河之隔,对面便是涂山。荆山属大周宿州地界,对岸涂山却属于(南)唐濠州钟离县地界。

传说中,荆、涂二山本是一体,大禹治水时把此山一劈为二,让淮河水改道。这里也是大禹娶妻及第一次大会天下诸侯的地方。

与这片山河人文历史相比,韩奕是有心人,他更关注这片易守难攻之地在军事上的意义,所以为此他没有顺泗水南下过淮,而是折道荆涂二山,准备由此过淮,顺道实地考察地形。

但凡汴梁出使外邦,去辽国是件恶差,有去无回也是常有的事,当年冯道就是被石敬瑭连哄带骗着出使辽国的,冯道之所以能够从辽人那里全身而退,也是费尽了心思,其中的故事至今仍为人所津津乐道。

出使江南,却是一件美差,一来江南人自夸礼仪之邦,或是因为力量相比中原太弱,一般不会为难使者,二来去江南可以顺便满足一下自己的荷包。去年就有位不长眼的,借口盘缠不足,擅自从诸道节度使借钱,惹怒了青州平卢节度使符彦卿,被符彦卿告到了郭威御前,结果是被革职查办了。

这次随同韩奕出使的,除了右拾遗扈蒙,就是义弟郑宝等名为押运国礼,实为扈从侍卫的“追风十三骑”。话说出使金陵,总要有熟悉文章典礼的人作为副使,韩奕便点了扈蒙这位爱说笑的“老友”。扈蒙文采当然不在话下,实际上,他有“笑疾”,无论什么时候总是笑眯眯的,看上去并不庄重。

扈蒙也乐的跟韩奕同往,对江南风物向往已久,要知这种差事,绿衣小官扈蒙一般是捞不到的。他博文强记,又难得出门远行,兴致极佳,竟反客为主,撇开本地官绅,给韩奕讲起了这荆、涂二山的历史掌故,从大禹会盟于此,讲到唐柳宗元之作《涂山铭》,间或还吟起有关这两座山的诗篇来。

大周在荆山下设有驻军千余人,两国紧张时曾一度增至近万人。当地驻军都指挥使魏军头和当地乡老听说韩奕来了,忙前忙后,唯恐慢怠了。韩奕暂时在此停留,一边遣人致书金陵,一边好整以暇地等对岸来人接洽。

凭高远眺,对岸涂山下唐军军寨林立,各式战船尤多。

“人们常说,南人善操舟,北人善控马。魏军头,尔等久驻临淮,对此有何高见?”韩奕问那军头道。

“侯爷,此话虽片面,但也有可取之处。”那魏军头身材不高,其貌不扬,但看面相倒是属于兢兢业业之辈,“我临淮边民,并不缺善于操舟之辈,既便我军中也有不少好汉敢孤身一人潜水闯入敌寨窥看,南方人最厉害的却是造船的本事。”

“有何高明之处?”韩奕问道。

“我朝一般只能造小船,对岸却能造大船,与我军屡有冲突,全仗着船大坚固,横冲直撞。船舱又特设有隔水仓,即便被我军水鬼凿穿,仍能行驶如故。”魏军头答道,“另外,南朝人训练水卒,白昼凭借旗号,夜晚则以灯火为号,调动战船,似乎颇有章法,而我朝似乎从未重视过水军。”,

“水军会有的,大船也会有的。”韩奕点点头,笑道,“我朝并乏造船工匠,即便缺乏,也大可花重金聘请匠人来造,到那时纵是淮河天险,也成我军平坦大道。尔等临淮军马,莫要气馁。”

“侯爷说的是”魏军头道,“虽说唐军水军厉害,不过一到冬季,他们全都成了缩头乌龟。”

“因为冬季水枯吗?”扈蒙插言问道。

“扈大人说的是,唐军唯一仰仗的便是淮河天堑了,一到冬季,就该轮到他们担心我军南扰,每到冬季水浅时,唐军便增兵数倍,号称‘把浅’。”魏军头解释道,“往年一到冬季,我们便时常声东击西,故意挑衅唐军,让他们疲于奔命,别看唐军水军耀武扬威的,一到了地上,全都成了软脚虾。”

魏军头颇为健谈,郑宝听着有趣:“依我看,这八百里淮河,到处都是我军登岸之所,何惧唐军?”

“衙内说的是”魏军头笑道,“侯爷,不知朝廷何时有意南下?”

“眼下我朝与金陵并非敌国,尔等也无须挑衅对方。本侯出使金陵,也是为了两国邦交友好。”韩奕淡淡地说道,“养兵千日,用在一时。我等武臣,只管听命便是。”

“是”魏军头口头上应道,心里却不以为然,他从韩奕在此的言行判断出,韩奕决不只是游山玩水来的。

韩奕一行人,游览了荆山之后,天色渐晚。

一轮红日西沉,正是长河落日圆,惨红如血,好一派壮丽景色。

“我想到了黄河落日”韩奕对左右说道,“可比起黄河,淮河又算得了甚么?”

山下设有一渡口,既是南北双方通驿之所,又是双方通商关口。只见来南北往的商人们,都赶在日落之前想早点渡河,满载着各色南货北货车辆,以及背扛肩挑的脚力伙计,全都拥堵在渡口外,喧哗一片。

从北方来的一队商人,竟然赶着数百只羊,另有数十辆驴车满载着各色北方特产,浩浩荡荡地南来,远远望去,蔚为大观,当中一面旗号,上面书着一个“周”字。

“南北通商竟然有此规模?”韩奕感叹道。殊不知他自己名下的商队,也时常渡河到金陵甚至钱塘以至岭南,只是他自己不知道而已。

魏军头见韩奕关注那面“周”字旗帜,不以为然地说道:“侯爷,这个‘周’字号的商队,据说大有来头。我听南方来的商人说,其幕后东家便是南朝宰臣元老周宗。”

“想不到,堂堂南朝宰臣,竟也做起了买卖。”扈蒙摇摇头,似乎颇觉不耻。

只听魏军头继续说道:“这有甚么不妥?南朝高官军将,做起南北买卖的也不少,我朝也是如此,但凡商贾经过此渡口,只要不是违禁之物,照章缴税,便可自由通过。去年淮南旱灾,我朝还允许淮南人前来我方买粮。”

“最重要的便是战马喽我朝本就缺马,更何况对抗辽人,马军是必须的。”郑宝道,“至于这羊嘛,也不算甚么”

韩奕看着那咩咩叫的羊群,还有南朝周宗周相公的私人商队旗号,心中忽然有了个奇妙的想法。

韩奕一行人又在荆山渡口盘桓了两日,金陵方面终于遣人传来了准许入境的讯息。就在韩奕刚踏上渡船时,淮河北岸忽然传来一队马军,为首的人大声疾呼:

“韩侯留步、韩侯留步”

第六十三章 吴钩㈡

第六十三章

吴钩㈡

李重进策马立在岸堤之上,韩奕负手独立舟头。

“请韩侯止步”李重进放声大喊。

“李兄为何来此?”韩奕命船夫停下,惊讶地看着似乎长舒了一口气的李重进,问道。

“李某奉陛下口谕而来,请韩侯上岸说话。”李重进坚持道。

韩奕只好依言登岸。李重进从马背上跳下,一把将韩奕拉到一边。

“韩老弟此行,前途堪忧啊?”李重进说道。

“李兄为何如此说?我奉旨出使金陵,虽说是为了两国邦交友好,但更是为了一探南面虚实,哪有甚么个人前途可言?”韩奕疑惑道。

“不瞒老弟,自你当日奉旨离开兖州后,陛下幸临曲阜后,就起驾还朝了,路上朝臣们又议论起老弟此番出使,翰林学士陶毂陶大人……”

李重进三言两语叙述了陶毂、王峻、范质等人的议论经过,又特意观察了一下韩奕的反应。韩奕的脸色变了数变,除了惊讶之外,更多的是愤怒,那王峻覆雨翻云,竟是越来越变本加利了。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韩老弟,你还是随我还京吧?”李重进接着道。

“李兄认为韩某为投效金陵吗?”韩奕直视李重进。

“这个……”李重进感到为难。

“请李兄直言”韩奕坚持。

“这个……”李重进字斟句酌,组织着语言,既怕把事情搞砸,又怕韩奕误会,“我是看不出韩老弟有背叛陛下的理由。虽说陛下以前或许对你有所误会,但陛下也是爱之深责之切之故,并非特意为难你,这次陛下差我前来截回你,也是体现了陛下对你的维护之心,老弟莫要多想了。”

“既然如此,陛下何故在意小人聒噪。陛下九五至尊,金口玉言,岂能朝令夕改?若再有个三五回,小人们定会以为陛下耳软,以为陛下可欺”韩奕怒道。

李重进知道何为“小人”,这话也大概只有韩奕敢说的出口。

“话虽如此,但君命不可违。你还是随我还京吧?”李重进道,语气近乎哀求。韩奕若是一条道走到黑,执意渡河南行,李重进也不敢用强。

“不”

韩奕转身指着脚下的浩荡长河,大声说道:“一河之隔,地分北南数国,百年来九州分裂,神州不见一统。今我大周崛起,一统九州之时,指日可待,岂可缩手缩脚,令小人耻笑?我若是忠臣,纵是身在天涯海角,也是大周的一份子。君臣相交,贵在于心,韩某助陛下立国建号,亦曾为国赴死,岂是小人可以污蔑?”

“侯爷自然是忠臣,但陛下担心却是金陵方面的,万一金陵君臣有意与我为敌,侯爷自由怕是不得保证。”

“李兄听说过苏武牧羊的典故吗?”

“苏武?侯爷这是……”

“倘若金陵给了我一个成就个人名节的机会,韩某正求之不得,何惧之有?南朝自称诗礼之国,又自称是李唐衣冠传人,向来藐视中原朝廷文章不盛,俨然以大国自居。他们难道自甘堕落,愿做那匈奴吗?”

李重进无奈:“韩侯好口舌。你既心意已决,我说不过你,可是我该如何向陛下交待呢?”

韩奕解开自己的紫色官服,又抽出横刀,从自己内衫下摆割了一堆布料,将它平铺在地上。

刀光又是一闪,这把曾饮过无数辽寇的横刀,在韩奕的左手掌上斜斜地划过。韩奕面不改色,握了握自己受伤的左手,在李重进的注视下,将沾满自己鲜血的手掌盖在那块布料上。

立刻,李重进面前出现了一个红色的血手印。日头底下,那血手印分外妖艳。

“听说忠臣的血是碧色的。我的血却是红色的,请李兄将它带回汴梁,陛下自会知晓韩某的心意。”韩奕坚定地说道,不容拒绝。

李重进似乎大为感动,他小心翼翼地将那块布料折叠好,千般小心地收好。

“既然如此,李某不敢再在侯爷面前多废口舌,让侯爷笑话。你我此番一别,愿来日汴梁再见”李重进抱拳道。

此时此刻,淮河岸边,李重进忽然大有“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慷慨之叹。他目送着韩奕再次踏上舟头,和着哗哗的波浪声,向彼岸驶云。他心中忽然产生了一个疑问,为什么自己负命而来,偏偏反被韩奕说服?或许,北海侯韩奕天生便是一个执掌牛耳的英杰,让自己只有俯首听命的份。,

彼岸是什么?

彼岸是“外国”,一条大河将南北生生地撕裂。站在烟波之上,韩奕听到的是金戈铁马的嘶鸣声,看到的是你来我往的战国故事。

而今,我站在了时代的潮头之上,韩奕作如是想。

命运造化,让他已经完全融入到了这个时代,并且让他成为这个风云变幻的大时代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时代的弄潮儿?韩奕满怀期待地展望着未来,他早已准备好用自己的一生为自己的梦想而求索,早已经准备好给这厚重的历史加上一个大大的注脚,让它铭刻上自己的名字。胸中喷薄欲出的力量,让他想奋力呐喊一声:

时势英雄,舍我其谁?

“这王峻存的是甚么心思?故弄玄虚,还是另有奸谋?”郑宝突兀的话,打断了韩奕心中自由痛快地臆想。

“兵来将挡,水来土堰。理他作甚?”韩奕摆摆手,心中却有了一丝忧虑。

“兄长将身处异邦,王峻万一若是在陛下面前进谗,造谣中伤兄长,比如说兄长贪恋江南繁华,意欲投效金陵,怕是对兄长不利。”郑宝忧道。

韩奕却微微一笑,指着荆、涂二山夹峙的长河,还那与船舷冲撞激起的浪花,道:

“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雄山或许能令长河不得不改道,但百川东到海,势不可挡。有的人总是看不穿世事,给他几分颜色他便要开染坊,可笑自不量力。”

郑宝想了想,认真地说道:“小弟愚钝,不懂!”

淮河并不宽广,说话间船头便抵到了彼岸。金陵方面没有高看他一眼,不仅如此,金陵方面只是责令钟离县县令守在彼岸,一番不咸不淡的寒暄后,交验关牒,来人陪他赶赴金陵。

韩奕没有在意。至少在大周广顺二年,汴梁与金陵是对等的。

如果能够,他希望这个“外国”永远站在云端上,不食人间烟火;如果能够,他希望金陵的主人视自己如一个乞食的无名之辈;如何能够,他希望南朝的君臣们永远都活在他们自己吹嘘的“小开元”盛世之中执迷不悟。

吴地的山水,自是与中原不同。相较而言,中原一切都显的粗鄙,吴地一切都显的精致并且富有情调,至少在韩奕、扈蒙等中原人看来是如此。

池塘中采荷的村姑,碧天夕阳下晚归的牧童,也不必说吴地迥异的语言,南朝的一切风物都让他们觉得新鲜。

金陵国号为“唐”,自称是李渊、李世民的后裔,不过金陵如今的主人李璟跟李渊八辈子没有一毛关系,跟唐末重藩之一吴王杨行密却有直接的关系。

杨行密与梁太祖朱温是同时代的人物。唐末军阀混战,

出身孤贫的杨行密,久历艰苦,经过多年厮杀,在血泊之中杀出自己的霸业,终于在江淮全部及江南、江西部分地区站稳了脚跟。天复二年(902),行将死亡的唐廷封杨行密为吴王,握有扬、楚、泗、滁、和、光、蕲、黄、舒、庐、濠、泰、海、常、润、江、洪、抚、袁、吉等30州,另设有淮南、宁国、武昌、镇南、忠正5节度。

既是因为出身的原因,又是因为群雄角逐的需要,杨兴密一生勤俭,招抚流亡,轻徭薄敛,注意民生和收揽人心,另一方面又注意留决人才,同时采取保境安民之策,力争与邻道保持通好,因而吴国一直以来是诸侯当中相对富庶安定的一霸。

然而子孙不知祖宗创业的艰难,实在太多了。到了其子杨渥继位后,杨渥昏暴好杀,杨氏旧将被他或诛或死,存者寥寥,唯有张颢与徐温二臣弄权。

后梁开平二年(908,吴仍称天祐五年),张颢杀杨渥,又恐吴臣不服,欲举全吴降后梁。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徐温技高一筹,最终握有大权,拥立杨行密次子杨渭(隆演)继位,从此,吴国“政归徐氏,祭则寡人”,斯后,徐温又拥杨渭这个傀儡为大吴国王,改元武义,置百官、宗庙、社稷、宫殿、文武,皆用天子之礼,他自己如曹操一般,自称大丞相、都督内外诸军事,掌握一切大权。,

徐温柄政,一生并未称帝,他一如杨行密时实施种种善政,并且有过之而无不及,吴国握有的辖区因而得到连续治理,持续走向富强。他与杨行密相同的,便是他们都拥有一个不肖的儿子,徐温之子徐知训,年少得志,悍愚无知,骄横贪暴,为所欲为,不得人心。

当时,杨渭作为名义上的吴王,曾屡遭徐知训戏弄。杨行密旧将朱瑾恨之入骨,设计斩杀了徐知训,提着他的头颅来见吴王杨渭,杨渭却吓的半死,朱瑾见事不可为,只好愤而自刎。

如此一来,徐温痛失爱子,养子徐知诰便开始走上前台。徐知诰思虑深远,智谋过人,待徐温极尽孝道,又有在地方的政绩,还能收拢人心,所以徐温最后决计授其以继承权。

徐知诰一方面对杨氏旧臣竭力怀柔,另一方面则积极扶持自己的势力,大力招徕、奖拔北来之人,文士如韩熙载、常梦锡、马仁裕、王彦铸、高越、高远、江文蔚等,武有李金全、皇甫晖、卢文进等,都于此时聚集起来。其次,江南一带的著名人士如宋齐丘、陈觉、查文徽、冯延巳、冯延鲁、边镐、游简言、何敬涂等,都是此时由徐知诰一手扶植起来。经过20年苦心经营,徐知诰不仅大大缓和了杨氏旧臣的敌对情绪,而且拉拢起支持他的北方人与江南人两大势力,所谓“羽翼大成,伸佐弥众”。

终于在吴天祚三年(公元937年),徐知诰废黜吴帝登上皇位,国号大齐,年号“昪元”。

次年,徐知诰又改名为李昪,自称是唐宪宗子建王属四世孙,因而易国号为“唐”,史称“南唐”。李昪以保境安民为其基本国策,休兵罢战,敦睦邻国,与毗邻诸国保持了较为平和的关系。同时结好契丹以牵制中原政权,他死了后,嗣位的便是其子李璟。

先是江南童谣有云:东海鲤鱼飞上天。江南人附会,谓“鲤”“李”音通,东海系徐氏祖籍,李昪乃徐氏养子,因而为帝,这便是童谣的应验。又江西有杨花一株,变成李花,临川夺李树生连理枝,相传为李昪还宗预兆。甚至传出一祥瑞,说江州陈氏,宗族多达七百口,每次吃饭必是举族同席,就连家中养的群狗也是共食一牢,一犬不至,诸犬不食,时称此为德政所致云云。

滁州清流关下,汴梁的使者、左金吾上将军、北海侯韩奕举目眺望清流雄关,一边听扈蒙小声地议论着李氏得国的由来,心中臆想着如何摧毁这座南望长江、北控江淮的被誉为“金陵锁钥”的雄关。

“堡垒总是容易从内部攻破的。”韩奕笃定地想道。

金陵自然有金陵的骄傲,论富足,经杨行密、徐温、李昪三代的治理,天下诸国无有出其右,论文章诗礼,金陵更是天下名士集聚之所,唐主李璟也能填出足以被后人传颂的好词。

不过,金陵历代王者,天生有一个致命的不足之处,便是进取心不足,至李璟时,在国力达到顶峰之时,更是有了粉饰太平夸夸其谈的倾向。

更要命的是,李璟用人不当,朝中小人与庸才当权。他趁闽、楚内乱,接连攻城掠地,好似开疆扩土,功盖先祖,却不知自己耗费了国力,结果将会是得不偿失。更不必说,他至少有两次丧失北伐中原的绝好机会。

这一年的夏末秋初,酷暑已经过去,遥远北方的第一片落叶行将落下,而江南小儿童谣有云:

寒来寒来,李树将枯。

第六十四章 吴钩㈢

第六十四章

吴钩㈢

江宁府金陵,在韩奕等从北方远道而来的客人看来,这座石城虎踞龙蟠,真帝王之宅也。

相较而言,汴梁虽有黄河为北方屏障,但却身处四平之地,五行缺土,就是跟邻近的洛阳比起来,作为都城,它也略显单薄无奇,更不如金陵那样天生拥有为帝都的恢宏气势。

一条大江,匍匐在金陵城下,浩浩荡荡,滚滚东逝,浪淘尽无数英雄人物,极尽气魄。

金陵城,枕山际水,屹立在豪迈大江的南岸,为群山所护卫,它既有厚重的历史,又有山有水,且具有江南独有的灵秀与隽永。上天造化,似乎唯独优待了金陵。

宽广的江面上,百舸千帆,或顺水东下,或溯流而上,极尽自由。楼船上,盛妆的歌女笑靥如花,用她们美妙的歌喉吟唱着花间艳曲,令人心猿意马,想入非非。羽扇纶巾的年轻士子呼朋唤友,乘兴江上泛舟,指点着大好江山,间或作出一篇诗作来。而最为惹眼的却是泛海而来的番外豪客,他们奇装异服,操着古怪的语言,挥金如土,金陵人对此早已也见多不怪了。

韩奕等人立在舟头,目光越过千帆百蓬,远眺金陵城,为它的气魄所折服。

正是落霞满天之时,白天的燥热已经被江风吹的一干二净,江面上凉爽怡人,远远望去,金陵城如被落日镀上了一层金子般的色彩。

江城、远山、白帆、落日、飞禽,一切美景似乎浓缩于此,美不胜收,令人心旷神怡如醉如痴。

传说中,这座城池王气太盛,楚威王灭越后,就埋上千金以镇王气,所以便有金陵的城名。也有人说,埋金的是千古一帝秦始皇,不仅如此,始皇帝认为埋金仍难以让他安心,就挖了条秦淮河,试图断了此城的龙脉。当然亦有另一种说法,《说文解字》中有云,陵,大山也,本地有座钟山,而钟山的泥石,远看呈紫金色,因此人们便称这座古城为金陵。

金陵城名字的真正由来,早已经湮没历史的大江长河之中,让人难以琢磨,对如今的金陵人而言,这已经不重要了。

三国时,群雄逐鹿,英杰辈出,东吴依据金陵地利,顽强支撑,直到西晋楼船烧断横江铁链顺流而下,金陵王气方才一度黯然收去,有诗为证:

王浚楼船下益州,金陵王气黯然收。

千寻铁锁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头。

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

从今四海为家日,故垒萧萧芦荻秋。

其后,西晋内乱,晋室被迫南下,王氏等西晋贵族追随司马氏渡江,在这座金陵城拥立司马睿为帝,是为东晋。

从此后,“王与马共天下”,但南渡的人们念念不忘北伐中原,有人闻鸡起舞,击楫立誓,但最终“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空留一条乌衣巷,让后人凭吊怀古,发思古之幽情,世上便多了许多流传后世的绝好诗篇,还有书圣王羲之的不朽文字。

晋亡了,宋、齐、梁、陈接踵而至,一时多少兴亡事,令人应接不暇,但都如长江上的巨舰艨舡,成了金陵暂住的宾客,共同演绎着一幕又一幕国破家亡的悲剧。

元嘉草草,曾气吞万里如虎,空有一番豪迈,令人扼腕惆怅。草莽将军曹景宗,不认识几个字,还耻于下问,在充斥靡靡之音的南朝,竟也能即席吟出“去时儿女悲,归来笳鼓竞。借问行路人,何如霍去病”的诗句,语惊四座。君可见,那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沉迷在烟雨之中?楼台无言,山河不语,只有商女在轻声吟唱着菊花之花。

六朝如梦,俱亡矣,唯有不废江河万古长流。李太白至此,寻古探幽,也不禁感叹地写道:

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

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

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鹭洲。

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

金陵,无论它曾经、现在的奢华与兴盛,它注定是一座悲城。这是它的宿命。,

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不过,这世人真有几人能够看穿浮华背后的危机?当汴梁的郭威还在跟宰相们计较如何才能多省出点钱的时候,只有在这金陵城,才能整日里享用醇酒美人和锦衣玉食。

扈蒙晕船,从长江北岸到南岸并不长的一段航程,就让他如同大病了一场,韩奕只好让郑宝等人扶着他出来,靠在船弦上透透气。

看着对岸的码头越来越近,韩奕浑然不知自己已经成了旁人注目的焦点。金陵脚下,能看到一位身着紫色官服之人并不太令人意外,但要是这人腰畔悬着一把横刀,那就不得不令旁人行注目礼了,尤其是当韩奕身如一杆铁枪独立在舟头眺远时,更有一股逼人的气势。

江面上的船只大多都是要在金陵码头停泊的,四方小船巨舰都满载着行旅与货物拥挤在码头前的水域,等待着靠岸。

码头上等着过江的商旅,踮着脚,急不可耐,短打扮的行脚丁夫则是忙着揽活,四下里热闹异常。甚至有人趁此机会,从一条船跳到另一条船上,就地做起了买卖,兜售着生意。这里到处透露着安定与富庶。

嘈杂的声响,让韩奕蓦然从沉思中惊醒。他这才注意到对面一条绘有彩饰的花船上一个年轻人正饶有兴趣地打量着自己。

那人不过是弱冠年纪,白皙的面孔太过稚嫩,一身略显宽大的衣装随风而动,风度翩翩,极是文雅俊美,他嘴角含着浅浅的微笑,又颇让人产生亲近之感。

“这位大人,怕不是我朝之人吧?”年轻人见韩奕瞥来的目光,好奇地主动搭讪问道。

韩奕并不觉得奇怪,因为自己的公服式样当然与金陵的不同,稍有见识的人,自然会发现两者之间的区别:

“在下来自汴梁,此番奉命出使金陵。”

“哦”年轻人轻声回应道,微微颌首,却是一副理所当然的神情,他忽然指了指趴在船弦边的扈蒙嘻笑道,“这位大人似乎晕船呢要我说,多坐几回舟船,就不晕了。”

扈蒙听到了那年轻人略带有戏谑之意的话,连忙扶着曹十三的肩膀站了起来,不好意思地说道:“谢天谢地,终于靠岸了。”

“扈大人,这就是您的不是了。我们这十几号人,与您都是吃一样的米面长大的,就独你一人晕的天昏地暗。过淮河时,怎不见你晕船?”曹十三没大没小地开玩笑道。

“住口,扈大人是你能调侃的吗?”韩奕斥责道,语气却没有一丁点的怒意,他一想起扈蒙方才晕船的模样,就觉得有要大笑的冲动。

“听说江南文风鼎盛,尽是知书达礼之人,尔等一向在北方撒野惯了,此番到了金陵,应事事谨慎,懂得谦让,不要让江南人笑话。”韩奕继续说道,目光却重新瞥向对面那年轻人。

“使者谦虚了,有朋自远方来不亦悦乎?我金陵雍容贵胄,以天下为怀,笑迎四方友朋,定会让使者宾有至如归之感的。”年轻人答道。

韩奕见过太多的权贵,这一类人即便是再低调,身上总有寻常百姓所不具有的气质,这种气质难以用语言去描述,而这那年轻人这话又说的极有气度,大有主人家的气慨,身边还有不少身材健硕像是护卫模样的人,看来此人绝非凡人。

“阁下是金陵本地人氏?本使初来贵地,一路走来,觉得南朝吴地处处都是新鲜,不知金陵有甚么好去处?”韩奕故意套近乎道。

“其实李某先祖也是地道的北方人氏,只是从祖父辈迁到江南而已,我如今算是地道的金陵人吧?金陵好去处多的很,使者若是在两国邦交公干之余,不妨先去秦淮河一游,雇一条花船,再买几盘时鲜果子,要一壶美酒,再邀上几个善解人意的歌姬,不虚此行也城外的凤凰台自然更要去的,吟几句李太白的佳句,如果要怀古的话,那一定要去乌衣巷走走……”那年轻人不停地念叨着,将金陵城内外胜景如数家珍地报了一遍,浑身上下透着身为金陵人的骄傲与自豪。,

韩奕的兴致被他立刻勾了起来,将满脑子的军国大事抛到了九霄云外,就是本已头重脚轻的扈蒙也因此而兴奋起来。

“游是游一番。”韩奕拱手致谢道,“在下姓韩,名奕,初到贵地,承蒙关照,多谢了方才听阁下自称姓李,你是我认识的第一个金陵人,不知李老弟大名,可有表字?”

那年轻人很显然并不对“韩奕”这个名字太敏感,他似乎因为韩奕称他为弟而有些兴奋,脸上的笑意更浓了,正要回话,蓦地,一声冷笑从不远处另外一艘大船上传来。

那艘大船,准确地说,是一艘军舰,不知什么时候驶临近前,舰首一个锦衣男子居高临下地喝道:

“北海侯乃是北臣,南北异姓,井水不犯河水,说不定明日两国便会兵戎相见人头落地。六弟,你岂能自降身份,妄称他为兄?”

韩奕大吃了一惊,因为那人一语道破自己在大周的爵位身份。

“大哥,你回来了?”方才与韩奕热烈交谈的年轻人亲热地的叫道。锦衣男子却对他没有好脸色:

“六弟,你这怕又是私自跑出来游玩,整日里跟一帮酸儒风花雪月,成何提统?我大唐乃是上邦大国,父皇英明,挥师南征闽越,西收马楚,功盖父祖,军威远弥宇内,四方诸侯莫不臣服。值此之时,六弟莫要做出有伤国体之事,随便与外人称兄道弟?外邦之人不配给六弟提鞋”

“大哥教训的是,小弟知错了”年轻人垂手听命,在那锦衣男子面前,如一只温顺的羔羊,不敢说一个“不”字。

这兄弟俩,相貌确实有些神似,不过这文雅的弟弟,看上去太过文弱,那做兄长的却是身材魁伟,看上去更像是一个爱武之人,说话语气斩钉截铁,不容别人质疑半分。

韩奕心思如电,他是何等样的人物,立刻猜出了这对兄弟的身份。这兄长便是(南)唐主李璟长子—东平公李弘冀,这是个颇有军略的主,他的六弟便是皇子李从嘉,中间的几位弟弟相继夭折。这李从嘉继承了父皇李璟善文的艺术细胞,成天舞文弄墨吟风弄月,对政事漠不关心,与李弘冀恰恰相反。

“东平公此话关矣,韩某此番初到贵地,是为了两国邦交友好而来,贵我两国岂会兵戎相见?至于我与令弟称兄道弟嘛,如今知晓了贵兄弟的身份,这确实是韩某高攀了。”韩奕内心愤怒,表面上仍然不动声色。

“久闻北海侯在北朝极富将略,号称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不在北朝何日阅兵淮上?”李弘冀单刀直入。

这未免太露骨了。

“哎,我是马背之将,只会骑马射箭,久闻东平公善于编练水陆二军,韩某岂敢班门弄斧呢?不瞒东平公,在下现在最想做的事,便是尽早上岸,脚踏实地了。”韩奕道,又指了指自己的副使扈蒙,“方才六皇子也看到了,我的副使晕的天昏地暗,无法在船上立足。看来,我们北人天生就不适合行船哩”

“哼”李弘冀鼻孔冷哼一声,道,“算你明白事理。纵是你们北人战马横野,也休想越我淮水天堑。你若是回到汴梁,告诉你家主人,就说我李弘冀在东都江都府(扬州)有巨舰雄师,训练充足,兵甲齐备,正盼着边境有事之时”

“东平公之言,韩某一定带到。”韩奕躬身应道,末了又挺直了腰杆,抬头盯着李弘冀,一字一句地说道,“我朝陛下也有一句话要韩某带到,今日偶遇东平公,不如一并说了。”

“那我洗耳恭听”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

第六十五章 吴钩㈣

第六十五章

吴钩㈣

皇宫深处,曲径幽远,到处是雕廊画柱,透露着奢华精美。繁华似锦处,深披薄纱的俊俏宫娥在百花间忽隐忽显,更显得千娇百媚。

如众星捧月般,(南)唐主李璟坐在亭阁下设下家宴,为长子李弘冀归来接风洗尘。

再过几日,便是李璟三十七岁的生日,这正是一个男人年富力强黄金般的年纪,自小生于深宫之中的他,锦衣玉食,眉目疏朗,相貌极为俊美,温文尔雅,生来便有身为帝王的雍容华贵气质。相较而言,郭威就是一个暴发户,更谈不上什么高雅。

栖凤枝梢尤软弱,华龙形状已依稀。

十岁时,李璟便写此如此华章,展露出他过人的才情与天份,为臣民所惊叹。

虽然酷爱文学,李璟也有自己的政治抱负。烈祖李昪在位时,一直克制对外用兵之心,息兵保境,秉承睦邻友好这策,遂至国家富庶,内外无事,临死时官积兵器金帛,达到七百万之巨,希望继位的李璟能够继续坚持善交邻国之策。

李璟在先帝灵前登基称帝后,却一改前代息兵保境的治国准则,抓住闽国内乱,一举灭闽,去年又抓住湖湘马氏兄弟相争的机会,派兵尽取南岭以北诸州,疆土北据长淮,东暨衢、婺,西至湖湘,广袤千里,国势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峰。

由此,国人普遍乐观,甚至有不少臣子建议趁势北“复”中原。可惜的是,就在金陵方面忙着收拾湖南马氏的时候,郭威的大周立国已固,没有给金陵机会。恰如当年刘知远自太原南下时,他正忙于攻闽时的情形一样,又丧失了一个北定中原的绝好机会。

历史总是惊人地重复着,并且只给有准备的人机会。

国势骤升,国泰民安,又逢自己的生日到了,举国同庆。人逢喜事精神爽,李璟见自己的长子李弘冀从江都府赶回金陵给自己祝寿,

以尽孝心,心情更是不错。他笑眯眯地命宫人给李弘冀斟酒:

“冀儿孝顺,在江都日忙于军政,替朕分忧,朕听说你日夜操劳,衣不解带,朕心宽慰,今日不如多饮几杯。”

李弘冀满脸恭顺,忙道:“父皇曾有教谕,嗜酒误事,儿臣年少轻狂,更是不敢多饮。”

“呵呵。”李璟和颜悦色地笑道,摇了摇头,“今日是家宴,我儿勿须多礼,多饮几杯又有何妨?”

“皇侄莫要多礼了,你父皇这是特意为你举宴。”紧挨着李璟身边一个面如冠玉神情和蔼的男子说道,正是皇太弟李景遂。

既是家宴,宗室当中烈祖诸子都有份参与,齐王李景遂、燕王李景达、保宁王李景逷,以及其他几位郡公皇弟齐聚宫中,除此之外便是李弘冀与李从嘉兄弟,另外几个皇子还都是童子。诸弟当中,以齐王李景遂地位最著。烈祖李昪生前最喜欢便是李景遂,曾想将大位传给李景遂,因为难以越次夺嫡,就传位给了长子李璟。

李昪驾鹤西去,李璟却想让贤,将皇帝大位让给景遂,但因为群下的反对这才作罢,是真心实意还是虚情假意,只有李璟本人知道。不过,李璟对待自己的兄弟看上去极好,因为他一继位,便封三弟李景遂为齐王兼诸道兵马元帅、太尉、中书令,居东宫,以四弟李景达为副,还与诸弟在烈祖柩前盟誓,又立李景遂为皇太弟,誓言兄终弟及,世世继立,共享富贵。

因此,皇太弟李景遂便成了皇储。正牌的大皇子李弘冀随着年纪渐长,对此愈加不满,私下里对皇叔李景遂有所怨言。

李景遂对此心知肚明,要说做皇帝,人人都想,不过他更有自知之明,天子神器,稍有非份之想,便是人头落地,闽、楚之亡,不就是如此吗?李景遂处处谨慎,屡次要求罢职闲居,就是对自己的大皇侄李弘冀也是处处忍让,甚至有些委屈求全。老实说,李景遂一直看不透自己这个大多数时候沉默寡言的侄子,总觉得自己跟他之间有些隔阂。

“多谢父皇赐酒”李弘冀刻意没有提自己的皇叔。,

酒过三巡,李景遂又道:

“大皇侄出镇东都,已两年有余,在东都日深受官民爱戴,朝廷威信日隆,陛下恩德泽被东都四野。值此皇兄寿辰,不如喜上加喜,进封大皇侄为王了?”

皇四弟李景达穿着与别人不同,他向来喜好道术,最爱穿着一身道袍登堂入室,今日家宴更是如此。他在旁也帮衬道:

“皇兄,冀儿已经长大成*人,还可独当一面,臣弟也认为当有此封。”

“既然二位皇弟有此提议,朕当然应允,就封冀儿为南昌王吧。”李璟笑道,指着李弘冀道,“冀儿,你还不向二位皇叔致谢。”

李弘冀心中窃喜,虽然有些桀骜,认为自己封王是应得的,不过在父皇面前,也规规矩矩地照办:

“小侄多谢二位皇叔美言。”

李从嘉在旁祝贺道:“六弟恭喜皇兄了明日小弟必会奉上贺礼。”

“都是自家兄弟,何必客气”李弘冀微微一笑,“为兄在京外任职,诸弟当中,以六弟年纪最长,你应当替为兄在父皇面前多多尽孝。”

“皇兄教训的是”李从嘉连忙说道,他天生对自己的长兄有些畏惧。

好一副兄谦弟恭的情景,李璟很是满意,又兴致高涨地多喝了几杯,兴致之余又问起李从嘉:

“嘉儿,最近朕忙于政务,倒是很少见到你,你在做些什么?”

“回父皇,儿臣最近除了读书之外,就是以父皇所赐的墨宝为帖,练习书法,除此之外,便是出城写生。”李从嘉答道。

“嘉儿自小聪慧过人,又酷爱文艺。书法自卫夫人并钟、王,又兼学欧、颜,将来至少在书法上的成就会超过朕。”李璟骄傲地说道。

“有其父必有其子嘛”皇太弟们纷纷说道。李从嘉毕竟太过年轻,被父皇与皇叔们称赞,小脸发热,忽然想起一事,道:

“父皇,儿臣今日在城外遇到来自汴梁之人,那人自称私藏一宝物,乃是当代书法大家杨凝式之名作《韭花帖》,我本想花重金购得,奈何那人却收买不得。”

“《韭花帖》?”李璟也是精于书法之人,久仰此帖之名,他见猎心喜,听说儿子说起,蓦然惊道,“杨少师流出于世之作其实不少,朕也收藏十余作,唯有此帖难求。听说北朝士大夫也难以见此帖真面目,朕也只是偶得他人临摹之作,聊以自*。难道嘉儿以皇家万乘之尊,愿出万贯钱财,也求之不得吗?”

“却是不得”李从嘉叹道。

“莫非那人吹嘘。杨少师虽然疯颠,却不会将自己心爱之物轻易送人的。那人定是欺嘉儿阅历浅,又是江南人,投你所好,引你受骗。”李璟不信,又莞尔一笑道,“要不就是嘉儿故意吊为父胃口?”

李从嘉却摇头道:“此人应该不会寻着方儿骗儿臣,更不是儿臣胡编故事,当时正碰上皇兄还京,他也在场。”

李璟惊讶,忙问李弘冀道:“真有此事吗?”

“回父皇,那人是汴梁使者韩奕,我看他除了嘴上功夫了得,也没甚了不起的。”李弘冀道。

“韩奕?这人名号,朕倒是有些印象……”李璟低头思索道,一时没有想起来。

“皇兄您忘了?汴梁此番派出使者,不就是姓韩名奕嘛。此人原本是北朝开国勋臣,据说在北朝诸将中,有万人敌的本事,后来此人被周主罢了官职,听说是因为年轻骄纵之故。”李景遂道。

“就是那个水淹汉军,又大破强辽铁骑的那位韩奕?”李璟恍然,“听说此人年纪不大,近年在北朝的名声倒是绝响。就是不知他是有真才识学,还是徒有其表?”

“皇兄,此人并非浪得虚名,他少年从军,在北朝崛起之快,近世罕见,令人侧目。记得五年前,辽人正牧马中原,终陷入泥潭,中原群雄无主,当时我朝曾派密谍北窥,曾与此人有过接触。”李景遂提醒道,“臣弟记得,此人当时还仅仅是一支流军头目,却说我朝若意欲北伐,正当其时也,可以事半功倍,详说其中要义。可惜……”,

“是啊,现在看来,当时我朝若是一鼓作气,北伐中原,定可一举而定,恢复了旧山河。”李景达也在旁叹息道。

李弘冀在旁听着,眉头皱了起来,当年韩奕跟本朝还有这点联系,他竟然是头一次听说,道:

“此人倒还有点见识。”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此事现在想起来,虽然有些遗憾,不过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呢?假使我朝以举国之力,北复中原,胜负也是五五之间,更何况还有邻邦制肘。此时朝臣们,早有公议”李璟浑不在意,又道:“两国邦交,本属大事,此番北使来朝,责令礼部以礼相待,好生款待,勿生纠纷。但我金陵大朝,不可因此而自降身份。就说举朝庆贺朕寿辰,朕暂时无暇接见北朝使者。”

“皇兄,这恐怕有些慢怠了。”李景遂道。

“三弟,有何高见?”李璟问道。

“汴梁刘氏少主在世时,曾遣三司军将路昌祚带着大批钱帛赴长沙买茶,及我朝一举夺取湖湘,阻断路氏归途,那路氏我朝边将解至金陵,等待朝廷发落,至今羁押未放,不如这次就放还了。”李景遂建议道,“这既是向汴梁郭氏表明我朝态度,又是对他放还燕敬权的回报。”

兖州慕容彦超筹划叛乱时,他自忖凭一己之力威胁不到郭威,所以他一边北结辽人,一边派人与金陵联系,希望得到外援,最好让郭威四面受敌,穷于应付。

李璟应慕容彦超所请,但缺少以举国之力北伐的魄力,只派了燕敬权等率领少量兵马试探淮北虚实,他却没想到偷鸡不成反蚀把米,就连燕敬权也被大周沿淮守军俘虏了。今年年初时,郭威故作姿态,将被俘唐兵放了,并且让燕敬权传话,说的有理有节,让李璟无地自容:

“叛臣,天下所共疾也,不意唐主助之,得无非计乎”

“那便如此,路氏当年买茶损失之金帛,让户部多给茗茶代替。”李璟颌首道。不料,李弘冀却反对道:

“路氏乃刘氏之臣,与郭雀儿无关。今我朝握有两千里江山,兵精粮足,岂能对伪周示弱?依儿臣拙见,南北必有一战,天无二日是也皇叔未免长他人志气灭自家威风,恕小侄不敢苟同”

“住口你这逆子,目无尊长,竟敢指摘长辈的不是,还不快向你皇叔谢罪”李璟有些生气。他一向温文尔雅,但一旦动了怒火,谁也不敢顶撞。

“皇兄息怒,冀儿也是就事论事,为国家长远大计着想,何罪之有?”李景遂暗恼,连忙做起了和事佬,一边又给皇兄最喜爱的李从嘉使眼色。

那李从嘉对这军国大事本就漠不关心,三心二意,见皇叔冲自己使眼色,他虽然足够聪明,却是不知从何劝起,只得道:

“父皇,今日家宴,本是因为我皇兄远行归来,接风洗尘的。一家人团聚,何必谈这些烦心事呢?父皇平日里为国操劳,劳心劳力,不如让儿臣陪你对弈一局,儿臣最近棋技长了不少。”

李从嘉的劝说,让李璟神色缓和了不少,家宴草草地结束,父子二人开始下棋,宗亲们全都围观,一方战罢,另方又起,将方才的一幕抛到了脑后。

更有擅长丹青绘画的翰林周文矩被李璟特意召来,将皇家宗亲会棋其乐融融的情景,栩栩如生地画了下来。

一轮弯月升了上来,如吴钩高悬夜空,妖艳璀璨。

御花园中浮动着一股暗香,李弘冀躲在阴影中,显得落寂孤独。他一向认为,身为男儿,当佩吴钩,锐意进取,开疆扩土,收取关山五十州,横行四海,岂能如此消磨意志?

第六十六章 吴钩㈤

第六十六章

吴钩㈤

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舫听雨眠。

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

文字风流,如今人们只记得韦庄笔下的江南舒适与惬意的生活,却忘了韦庄写下如此绝妙好词时的心情,是何等的孤苦、忧虑与悲哀.

十里秦淮,六朝金粉,到处都透露着奢靡与富足、安逸,近世衣冠与文采风流于此最盛。弯月如钩,银华满地,静静流淌的水面上,倒映着万家灯火,张灯结彩的画舫在河面上穿行如织,梳着高髻的歌姬在达官贵人与风流文士把酒言欢之时,轻声呤唱着这首《菩萨蛮》。

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韩奕、扈蒙一行人慕名而来,微服雇了一艘乌蓬船,夜游金陵城,桨声灯影之中,他们流连忘返,以为身处天上人间。

陪同他们的,不是别人,正是刚被金陵朝廷释放的北方人路昌祚。路昌祚年纪不过三十出头,相貌寻常,他属于那种不太容易让人记住的一类人。自从被金陵方面羁押以来,路昌祚以为从此将客死他乡,此番重见天日,恍如重生一般,对北方使者韩奕的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除了感激之外,路昌祚更有一种畏惧之心,他不过是个小人物,江山易姓,汴梁已经换了主人,正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他除了身为中原人,什么都不是,前途渺茫。

“路兄此番重见天日,不如多看看这金陵城,以后恐怕很难再有机会来此观光游览了。”韩奕安慰道,“我猜,你还从未游历过这金陵城吧?”

“回侯爷,在下是坐囚车来金陵的,虽然没挨打,但也受尽了屈辱,哪里能如侯爷这般代表大朝天子而来?”路昌祚躬身回道,语气中有些巴结之意。

“大朝天子嘛?我来金陵已经有好几天了,除了见到南朝的几个七品小官外,像是被金陵人忘了。”韩奕微微一笑,看神情似乎早已对此了然于胸。

扈蒙在旁揣测道:“南朝富强,衣冠甲于海内,比起我中原,自然有它的骄傲之处。南朝君臣将我等故意晾在一处,不管不问,应该是有意而为之。”

韩奕又问郑宝道:“小宝以为这金陵城如何?”

“温柔乡中英雄冢”郑宝简单明了地答道。

韩奕与扈蒙二人相视一眼,会心一笑,不要说一统神州的功业抱负,单就这富得流油的十里秦淮,就让汴梁君臣有观兵金陵之意。

那路昌祚不明所以,自作聪明地劝道:“久仰秦淮歌姬的妙处,今夜夜色怡人,不如在下做东,请侯爷与扈大人赏脸饮酒听曲?”

“那就有劳路兄了”韩奕拱手道。

韩奕此前并不认识路昌祚,若不是因为出使金陵,他压根就还不知道有路昌祚这样的人物被关在金陵的监牢中。路昌祚却是知道韩奕的,只因刘知远为汴梁之主时,韩奕便身居要职,更不必说刘承祐时,韩奕就以弱冠之龄位兼将相了。

路昌祚见韩奕等人兴致极佳,忙不迭地花了点钱,使唤着船家熟门熟路地寻去。

沿河行不多远,众人见一条大型画舫停泊在河边,灯火阑姗之中,丽人倩影绰绰。岸边游人如织,大概是因为囊中羞涩而不得不驻足艳羡。

“诸位客官,这里便是咱金陵有名的销金窟了,金陵达官贵人绝佳的好去处。”船家自豪地吹嘘道,末了还不忘补充了一句,“此处不比寻常去处,客官还须量力而行。”

“呸”路昌祚见小小的船老大竟敢小瞧自己,忍不住骂道,“大爷我除了钱,一无所有。尽管把船靠近了,恁多废话作甚?”

金陵方面自觉理屈,除了偿还路昌祚当年南下的买茶钱,还额外补偿了不少财物。路昌祚认为自己将钱花在韩奕身上,那也是韩奕给他面子。

船老大讨了个没趣,乖乖地将小船靠近了那条画舫停泊。那画舫外侍立的小厮远远地看见了,热情地迎了上来:

“客官是来听曲的?”

“废话”路昌祚没好气地答道。,

“本处规矩,凡是客人来此宴饮,须提前三日交纳订金二十贯。客官面生的很,不如下次再来,到时小的定会有好酒奉上。”小厮恭敬地答道,言语中既有居高临下之意,又不失恭敬客套。

狗言看人低,路昌祚被激怒了,尤其是当着自己好不容易攀上的大人物面:“还须预交订金?这是何处的规矩,我在汴梁、洛阳游历公干时,也从未交过什么订金。”

“正如客官所言,汴梁是汴梁,洛阳是洛阳,此处却是金陵。”小厮有恃无恐地答道,脸上讥诮之色已经掩饰不住了。

强龙不压地头蛇,路昌祚也不敢过份,他更不想在韩奕面前丢面子,放下架子,脸上堆着笑:

“在下远来,不知此处规矩多的很,请小哥多多体谅。不如今夜我给双倍的钱,可否让我等登船?”

“船楼上倒留有一个雅间。”小厮矜持地说道,就在路昌祚以为有门之时,小厮又道,“那是给朝中相公们留着的,指不定甚么时候,相公们会不期而至。客官就是多出十倍的钱,也是不行。”

店大欺客,也由不得路昌祚不满,那小厮见惯了达官贵人,所以他根本就没将路昌祚等“外国人”放在眼里。路昌祚好说歹说,守在船边的小厮们就是不让他上船。

正说间,河岸灯火之中行来一众客人,大多身着轻薄凉衫,手执纸扇,个个一副金陵王孙的模样。

“韩大少,您老有段日子没光临敝处了,船上请”小厮们呼拥着迎了上去。来人跟韩奕等受到的待遇,竟是天差地别。

当中为首的所谓韩大少,年纪大约二十七八,头戴逍遥巾,面如冠玉,前拥后簇,派头十足。韩大少用手中纸扇轻敲小厮的脑袋,笑骂道:

“你这滑头,我有那么老吗?”

“小人真是对不住。您正值青春年华,小的真是有眼无珠。”那小厮一边赔着不是,一边装模作样地抽自己的耳光,光看见抽打的动作,却听不见掴耳声响。

“这几日被家父禁足,未能预定雅间,不知今夜贵处可否招待我等?”韩大少轻笑道。

“瞧您说的,韩大少是贵客,就是朝中相公们来了,也有您的雅座。您没能来的这段日子,姑娘们都瘦了”小厮们陪笑道。

“莫不是思我太甚?”韩大少放声大笑,豪气地甩出几块碎银,呼朋唤友,径直登上画舫。

路昌祚在旁看了,气不过,破口大骂道:

“有钱有什么了不起?同样是客人,得分先来后到,店家莫要欺人太甚”

“少啰嗦。”小厮们回骂道,“你这个北方来的闲粗汉,这可是韩夫子的公子,金陵城的风流人物,尔等莫要在此聒躁,小心我们报官”

“韩夫子是哪路神仙?我猜不过是个酸儒罢了。”路昌祚不明所以,他原本只是个北方低级军官,何曾被商贾之徒拒之门外,“我们侯爷也姓韩,万军之中取敌酋首如探囊取物,更有安邦定国兼济天下之才,在我们汴梁城,可剑履觐见天子,难道在这金陵城,还登不上屈屈一艘画舫吗?”

路昌祚的话好像镇住了在场众人,那领头的韩大少在船舱口停下了脚步,冲着下面高声问道:

“敢问是从汴梁的北海侯吗?”

“不才,正是韩某”韩奕应道。

那人一个箭步奔了下来,又问道:“青州韩氏原本是当地望族,不知阁下是否乃青州子弟?”

“青州临朐”韩奕又答道。

“失敬、失敬,既是北海侯光临,今晚一切花销,某一人承当”那人惊喜地答道,说着便要上前扯韩奕的胳膊。

然而一众护卫已经挡在了韩奕面前,狠狠地盯着他,那人如遇一座高山,尴尬地缩回了手,讪笑道:

“嘿嘿,咱是斯文人,千万别伤了自家兄弟的和气。在下祖籍青州北海,正好也姓韩,与侯爷家乡好像离的并不远。”

韩奕蓦然惊醒,来人正是自己的堂兄——韩熙载之子韩成。自从接旨出使江南,韩奕原本就预料到会有这么一天,却未想到与自己的堂兄在这种情况下不期而遇。,

“见过堂兄”韩奕连忙拱手叫道。

曹十三等人闪开通道,韩成惊喜地说道:“兄弟,想死我了”

或许在内心之中,韩奕与金陵城内的韩氏父子一样,流落他乡,举目无亲,期望得到亲情的慰藉。只是相认之时,两家已经各为其主,同为外邦人,韩奕激动地说道:

“我叔父可好?”

“还好、还好”韩成看了看围观的众人,面色一暗,连拉带扯,将韩奕带上了画舫。

有韩成这位金陵大少引路,自然不会有人阻拦。不仅如此,当韩成在画舫上一现身,舫中原本慢条斯理的宴饮场面立刻生动了起来。打扮如花的女郎们蜂拥挤了过来,环肥燕瘦,各有千秋,争相在韩成面前竞艳,令人目不暇接,即便是舫中的客人们也纷纷冲着韩成打招呼。

韩成径自直上画舫二楼雅间,一本正经地坐下,冲着画舫女主人喝道:

“今夜有贵客到,还不快唤丽娘出来?”

韩奕打量着画舫摆设,见这所谓的销金窟果然名不虚传。

面前的杯盏一律是白玉盏,就连筷子也是白玉似的象牙,室内燃着名贵的熏香,虽然样样摆件精美绝伦,但却了无俗气。主人家为了布置这画舫,一定是挖空心思,单就是那几幅字画,就不是寻常之物,为这销金窟增添了不少书卷气。

“这幅字如何?”韩成见韩奕在打量身后的一幅七尺字画,故意问道。

那悬挂的是一幅颜真卿手书的《裴将军诗》,写的遒劲有力,字体结构与布局,与豪迈浩大的诗句浑然一体,雄强浑厚,时而庄重、时而飞挑,时而刚强,时而柔转,令人叫绝,就是不知是否是真迹。

扈蒙见猎心喜,早就就近观摩墨宝,口中赞道:“字是好字,难得的是这是大字,一般大字不容易书写,唐代书家,常以小字逞能。这难道是颜鲁公的真迹?”

扈蒙不信颜真卿的真迹居然会堂而皇之地挂在这风月之所,待看到最后的落款,释然一笑:

“原来是韩夫子酒后作”

韩成笑道:“家父自称韩夫子是也”

韩熙载二十来岁时便已经是才华横溢,他恃才自傲,二十六年前逃至江南后,给当时的徐知诰(即烈祖李昪)上了篇《行止状》,以求效用,文中说自己能“运陈平之六奇,飞鲁连之一箭。场中劲敌,不攻而自立降旗;天下鸿儒,遥望而尽摧坚垒。横行四海,高步出群。”

这未免太过骄傲了,狂妄不羁,为旁人所非议,大概就是这种自负的性格招致他十年后才做上个秘书郎的京官,而同期其他北来的文人,大多受到重用。所以韩熙载寄情山水,放浪不羁,自称是韩夫子,那也不太令人奇怪。

“叔父还好吗?”韩奕再一次问道。

韩成没有答话,蓦然一声琴声从里间传来,如环佩在风中颤抖,立刻吸引了众人的注意。紧接着,渐渐地那琴音便如金玉泼地,夺人心神。

千呼万唤之中,一个丽人怀抱琵琶款款走了进来。未见其人,便闻其声,这个出场方式倒是韩奕第一次遇到。

这位名唤丽娘的清倌人,并非绝色,但也是不可多得的美人啊,一身碧绿色襦裙,将腰带束的很高,更显出她轻盈高挑的身材,玲珑有致。乌黑秀发上插着的步摇,随着她双足移动而轻颤,令人怦然心动。

“丽娘见过韩公子”丽娘衽拜道,嗓音极是甜美,在韩奕等北方人听来又更别有一番情调。

“今日偶遇我堂弟,丽娘琴、曲号称金陵二绝,不如让我兄弟二人一饱耳福。”韩成道。

那丽娘微露诧异之色,将目光投向气度不凡的韩奕,露出贝齿笑道:

“奴家琴技在这金陵城也算不上一绝,不过承蒙韩公子往日多有照顾,奴家不敢推辞,只是不知公子的贵客要听甚么样的曲子?”

“唱一首有关‘吴钩’的曲子吧?”韩奕说道。

丽娘愣住了。

第六十七章 阑珊㈠

第六十七章

阑珊㈠

“那汴梁使者,近日有何异动?”

清晨,刚刚晋封为南昌王的李弘冀,在自己的王府书房中问自己的心腹。年纪渐长,又在外历练了几年,李弘冀再也不是当初那个不谙外事的皇子了,除了面孔日见成熟稳重,在外人面前他的神情愈发深沉,即便是心腹幕僚们,在他面前也不敢造次。

虽然出京任职,但他在金陵城宫内宫外的耳目自然也不少,为他探查父皇每天都召见了哪些大臣,哪些大臣又为何事觐见,甚么人升官了,又有甚么人倒了霉,官场上有甚么风吹草动,甚至包括他父皇又新作了甚么新词等等,诸如此类。

书台前,一个商人打扮的心腹躬身回道:

“回王爷,北使来我金陵后,倒是安份的很。前几日,正使韩奕也没出门,听说是他对江南的水土有些不服,身子有些不适,只是遣副使与我礼部官员交涉。不过,属下猜测姓韩的或许有些不满,认为我朝礼部接待的官员品秩太低。因为与此同时,杭州钱氏的使者正好住他邻院,是由徐学士亲自出面接待的。”

“哼,在这金陵城,也由不得他随心所欲,好来好去。”李弘冀浑不在意这一点,“但尔等要记住,汴梁才是我大唐将来的唯一劲敌朝中大臣们,只知贪恋身家富贵,整日里得过且过。我大唐这几年亡闽平楚,国势日隆,他们就都高呼天下太平,以为可以高枕无忧了。鼠目寸光,庸碌无为之辈就是杭州钱氏我朝也不能对他们掉以轻心,钱氏一族素来跟中原朝廷眉来眼去,脚踩两条船。”

“是”心腹应道,又道,“不过,昨夜韩奕带着从人游览了秦淮河,还遇到了一个人。”

李弘冀的眉头微皱,似乎对属下卖关子表示不满,那心腹连忙解释道:

“是韩夫子的公子韩成”

“就是那个著名的纨绔之徒?我倒忘了,他们都是姓韩的,原是本家,难道他们之间会有阴谋不成?”李弘冀倾着身子,问道,“你快将昨夜详细情形说给孤听听。”

“阴谋嘛,这个属下倒是没看出来。起初,北使一行人是冲着秦淮河上有名的画舫而去,不过却被主人家拒之船外,当着金陵人的面,丢尽了脸面,幸好遇到了韩成。王爷应当知道,这韩城是金陵城内有名的纨绔,平日里的行状与他父亲比,有过之而无不及,又没甚么才学,整日里流连风月之所,寻欢作乐,与一帮狐朋狗友厮混。有他出面,北使一行这才被让进了画舫。这韩奕,倒也奇妙的很,偏要听有关‘吴钩’的曲子。”

“吴钩?姓韩的是武将出身,这倒也不太令孤奇怪,然后呢?”

“那歌姬说她不曾学过,就先弹唱了首白乐天的《长相思》,所谓‘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州古渡头’,与北使南下江南之行倒也贴切的很。随后,北使又听了本朝冯相公新撰的几首同为《踏鹊枝》的曲子,北使击节叫好,那歌姬问好在何处?北使却说词文一般,只是她琵琶曲弹的好,如天籁之音,为此词增色不少。”

“冯相公为政倒没甚么过人之处,在文学方面却是当代大家,那姓韩的凭甚么这么说?”李弘冀奇道。

这位冯相公便是当朝宰相之一冯延己,当代词坛旗手之一,声名直追温、韦,他也是皇帝李璟在东宫时游伴之一,因工于词章而受李璟重用。李弘冀虽然不喜欢如冯延己这类的幸臣词臣,但对他的在文学方面的才能却也是不敢否认的。

“王爷说的是。那歌姬便施展出媚狐的本事,要求韩奕自撰一曲,与本朝士人比试一下高代强弱。”

“哦?这怕是对牛弹琴喽。”

“王爷一言中的。依属下看,那姓韩的不过是嘴上功夫,本是武人出身,却推说甚么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平生不屑作命题之词云云。直到他的副使救场,这才没丢尽北朝的面子。嘿嘿”

“哈哈孤以为,这位歌姬应当受赏,也算是为国立功了”李弘冀大笑起来。,

心腹见李弘冀心情大悦,小心地说道:“昨日,青阳公派人送来帖子,说今日在其府上设下一宴,既为王爷接风洗尘,另外也是为贺喜王爷晋封之事。”

“哼,我贵为王爷,即使未封王爵,也是皇子贵胄。他宋齐丘虽是三元老,于我皇家有大功,但说到底,君臣有别,他也不过是一个臣子,凭甚么要孤去见他?不去”李弘冀脸色剧变。

“青阳公非寻常人可比,奈何陛下十分信任他,对他向来言听计从,即便他有甚么不对之处,陛下也时常迁就他。朝臣当中,又大多出自他的门下,陈觉、冯延己、冯延鲁、查文徽等用事者都是他的党人,宋公权势滔天啊。为王爷身家前程着想,王爷不如暂且忍耐一二……”

就在大清早南昌王李弘冀跟心腹议论韩奕的时候,韩成早早地来到公馆见韩奕。

“贤弟,昨夜休息的可好?”韩成热情地问道,经过昨夜一番宴饮,他已经自来熟地跟韩奕称兄道弟起来。

韩奕刚刚晨练回屋,赤luo的上半身大汗淋漓,精壮英挺的身材令人羡慕,他毫不避讳韩成戏谑的目光,擦拭完身子,给自己换上一身凉衫,将自己收拾地干净利索。

“堂兄来的有些早,我还以为你昨夜宿酒,得睡到日上三竿头才醒呢?”韩奕笑道。

韩成虽然比他年长几岁,但是个甚么性情,韩奕早就看穿了。韩成没啥才学,平日除了斗酒打毬风花雪月之外,一事无在,也就是空有一副好皮囊,又是多金之辈,在风月场上颇受欢迎。

“家父有命,愚兄不得不早早来这里守着。”韩成装出一副勉为其难的模样来。

“小弟还未过淮,早就想着要去拜见叔父大人,今日不如趁早就去吧。”韩奕道。

“这个……”韩成面显为难之色。

“怎么?莫非叔父不认我这个不成器的侄儿?或许我高攀了。”韩奕故意道。

“这是哪里话?不瞒贤弟,家父以前常拿你在北朝的功名来骂我哩。”韩成毫无羞愧之色,反而异常严肃地说道,“但家父说,天无二日,地无二主,如今他与你各为其主,异国为臣,相见不如不见”

“就是因为这个?”韩奕大失所望。

“嗯,就是因为这个。”韩成机警地瞅了瞅屋外,小声地说道,“依我看,家父书读的太多了,心思越活越小,太迂他当初要是留在中原,说不定早就位列公卿了,哪像如今这般背地里吁声叹气,怪造化弄人。不过,他又说,你难得来这金陵一趟,让我小心伺候着,哪里好玩,就陪你去哪,一切开销全包了,这事可真新鲜平日里,父亲大人可没这样对我。”

韩奕掩饰不住失望之情。但他很理解叔父的处境,要说韩熙载的才学,当然是没说的。话说当朝第一元老青阳公宋齐丘,随着权势益大,便有了爱给人撰碑文的好习惯,他还曾经给自己写了一篇碑文后,派人找到了对头之一韩熙载,让精于隶书的韩熙载给自己抄一遍,然而韩熙载却捏着鼻子说:

“此文臭不可闻”

由此可见,韩熙载的性格有些孤傲,跟宋齐丘更不是一路人。六年前,枢密使陈觉擅自调发汀、建、抚、信等州军队进攻福州,李璟惟恐有失,命王崇文、魏岑、冯延鲁等率军共同攻取福州。诸辈志大才疏,吟风弄月尚可,奈何要领军打仗,又爱争功,加上吴越钱氏兵马的增援,唐军一度大败,损失惨重。李璟大怒,下旨诛杀陈、冯诸辈,因为宋齐丘与冯延己等从中周旋,竟然免死。

韩熙载看不过去,与徐铉等上表纠弹宋、冯二人与陈觉、魏岑等结为朋党,祸乱国事,并请求诛杀陈觉、冯延鲁等人,以正国法。

胳膊扭不过大腿,结果是,韩熙载被贬到了和州任司士参军。直到去年,韩熙载才重回金陵担任虞部员外郎,等于又回到了十年前任职的。但他毕竟是李璟为太子时的东宫旧人,今年升为虞部郎中、史馆编修的韩熙载得到了赐绯的待遇,而年轻时的好友李毂已经在汴梁做了宰相。,

大概也就是这点的恩赐,韩熙载仍然做他的金陵忠臣,并特意与来自汴梁的使者韩奕撇清干系,或许更多的是文人的那点清高与坚持。

“叔父大人难道就这么绝情,不肯相认吗?”韩奕仍不甘心。

“那也未必?等到九州混一之时,自然会相见。”韩成撇了撇嘴,双手一摊,不以为然,“这是家父说的。与我无关”

九州混一,在韩熙载的眼里,自然是以南统北,以江南伐中原,直到天下一统。

“吴若用我为宰相,我必将长驱以定中原”。这也是二十六年前,韩熙载南奔时,在淮河北岸对好友李毂发下的誓言。

“请转告叔父大人,他的告诫,晚辈已经铭记在心,定不会有负于他。”韩奕慨然答道。

韩成虽然不学无术,但他明白韩奕话中的意思,嘿嘿一笑,没心没肺地说道:“这是你们朝廷命官之间的事,我只负责做个好伴当。那么,今日贤弟你想去哪?我保证让你宾至如归。”

“凤凰台上凤凰游,就先去凤凰台一游吧?”韩奕想了想道。

“主随客便”韩成笑道。

二人走出屋,正见扈蒙急匆匆地过来,手中拿着一张请柬。韩奕问道:

“扈兄,是谁送来的请柬?”

“侯爷,方才是南朝的青阳公遣人送来的请柬,上面说他今晚设宴,为南昌王接风。听闻北朝使者光临金陵,特意请你我今晚去他府上宴饮。”扈蒙答道。他见韩成在场,特意将韩奕拉到一边,小声嘀咕道:

“宋齐丘乃是南朝元老,南朝将相大多不是他的旧属,就是出自他的门下,权势滔天,不可等闲视之。”

“只是他为何特意请我赴宴?”韩奕疑道,旋即又摇头道,“或许是我多想了。”

“在下以为,这也不过是他的待客之礼罢了。今夜想必他府上定是群僚毕集,侯爷正好可以借此机会,一观南朝官场百态,机会难得啊”扈蒙建议道。

“扈兄之言,正合我意。”韩奕指了指不远处不耐烦的韩成,对扈蒙说道,“今日我要与我堂兄出城游赏,就有劳扈兄替我做些准备。那宋某人也是文士出身,他如今位高权重,寻常的黄白之物,他也看不上,也太俗气。好在我受命南来时,从范相公那里临时讨要了些字画,本来就是准备用来送人的,有备无患,你就挑两件连同回帖提前送到宋某人府上。”

“嗯,侯爷尽管去吧。”扈蒙点头答应道。

韩奕又交待了些琐事,留下曹十三给扈蒙跑腿,这才带着郑宝等人随同韩成出门。

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

虽然正午的阳光仍然热烈,但凤凰台上游人仍然如织,更有一班文人墨客们带着家仆,坐在凉荫下一边品着茗茶,一边吟诗唱和,逍遥快哉,令人称羡。

凭高远眺,不见凤凰,三山如在云外,唯见秦淮河被一座鹭州分成两条支流,西入大江。群山拱卫之中,金陵城傲然峙立大江之南,向世人夸耀着它今日的富足与安逸。

这座凤凰台,因李太白而闻名于世。六朝多少事,都付笑谈中,当李太白登临此台时,只会有身在金陵心在长安的怅惘与忧愁。

韩奕没有李太白那般感怀伤世与触景生愁,相反地,他满怀期望地俯瞰金陵城,就如同在看着一位向他展露着无穷诱惑的美人儿。他的满腔抱负,都化作一只美丽的凤凰,展翅翱翔。

想到此处,韩奕对今晚的宴饮有些期待了。

第六十八章 阑珊㈡

第六十八章

阑珊㈡

青阳公宋齐丘,今年六十有五。

虽是一把年纪,但他面色红润,保养的极好,这让他看上去至少要比实际年纪年轻上十多岁。他峨冠博带,雍容华贵,有一种久居上位者的气势。

他少时好学,尤喜纵横之说,又曾梦到乘龙上天,大有天生我材必有用之意,极为自负。他表字初为“超回”,连同他的名字“齐丘”,那便是与孔圣齐名,亚圣颜回自然是比不了他的。直到有个汪台符的人据此骂他,他才改了表字,不过此人因而命丧宋齐丘之手,被他使人灌醉了后沉到了长江里。

那时,宋齐丘也还年轻,拼命往上钻营。这就决定了从年轻时起,他便有喜好权术及不择手段的性格。

话说金陵方面虽然偏安东南,但金陵君臣明白只要中原政权一旦稳固下来,他们将会是中原兵马首当其冲的目标。所以,金陵方面一直与辽人保持着非正式的结盟关系。

当年辽主耶律德光得了江南送来的重礼,便遣使来金陵示好。宋齐丘却想出一计,使计离间辽晋之间的“父子”关系,他一边好生款待辽使,等辽使返程过了淮河,他便暗中使人杀了辽使,将罪过转嫁给汴梁,因为淮北不属金陵方面的地盘。

好一个犯罪不在现场,以此来获得江淮一隅的安宁,由此可见宋齐丘的狡猾。

从表面上看,他如今并非当朝宰相,而是镇南节度使,一个因为犯了错被贬到了洪州(南昌)之人,这是他第二次做镇南节度使。

头一次还是烈祖李昪刚登基称帝之时,因为不满李昪黄袍加身后的论功行赏,他竟说出臣为布衣门客之时,陛下你也不过是个偏裨而已的激愤之辞。幸好李昪是个念旧情之人,只是将他遣出了京城。

第二次,却是拜韩熙载当年的一纸告状所赐,他因荐了陈觉、冯延鲁这两个草包领军,受征闽一度大败的罪过牵连,被李璟发配到了洪州,重任镇南节度使。

即便如此,宋齐丘仍是当朝第一元老,因为朝中最得皇帝信任的卿相陈觉与冯延己、冯延鲁兄弟,还有查文徽、魏岑等权臣皆是他的党人,虽然不在朝,但活的却更加滋润。

重回金陵城,宋齐丘是打着为皇帝李璟祝寿的名义来的,顺便的,他有想赖着不走的意思。他只需稍有暗示,陈觉、冯氏之流便忙着为他造势,这一招他已经不止用过一次了,就连齐王李景遂也为他说话,就等着李璟做最后的决定。

靠着三分才学和七分奸谋,如今他贵为当朝第一元老,号称宋国老,权倾朝野,令人侧目。

当韩奕与扈蒙应邀走进宋府时,早已为这座府第的富丽堂皇所震撼。王峻在北朝算是一个比较高调奢侈且并不避讳别人议论的一品高官了,但跟宋齐丘比起来,王峻就是个穷光蛋,更不必说这座宅子,宋齐丘已经六年未曾住过了。

满堂紫衣贵,皆是宋府人。

“北使……到”

知客的高声吆喝,让人声鼎沸的厅堂立刻安静了下来。人们纷纷停止对宋齐丘的阿谀奉承,呈现在韩奕面前的是一片绯紫,个个扬着高傲的头颅,像是打量着乡下人。

韩奕打量着正座之上,见到的却是一个温文尔雅的中年人,那中年人的下首是一个年轻人——正是与韩奕有过一面之缘的皇长子李弘冀,他暗想那中年人应该就是齐王李景遂,因为他早就遣人打听好了。

至于坐在李景遂另一侧的年长者,那便是当朝第一元老宋齐丘了。

“小使见过齐王、南昌王殿下,见过宋国老”韩奕不卑不亢地站在当庭之中,浑然没将众人审视、怀疑甚至不屑的目光放在心上。

李景遂微微颌首,冲着宋齐丘道:“国老是此间主人,小王不能喧宾夺主了”

“齐王折煞老朽了,老朽恭敬不如从命了。”宋齐丘笑道,又冲着韩奕虚指一座道,“使者能光临寒舍,宋某十分高兴,请使者入座”

“多谢宋国老”韩奕找到自己的座席。,

“奉茶”宋齐丘又喝道。一声喝令,十余位**半露云鬓高髻的娇娥,从帷幕之后鱼贯而入,为满堂宾客上茶,个个春兰秋菊各有擅长,婀娜多姿,让人赞叹不已。

宋齐丘见韩奕饮啜了一口,这才故意问道:

“使者方才所饮的茶乃是建州贡茶,拜陛下所赐,我等方有此饮,不知使者以为这滋味如何?”

建州之茶,这几十年来名声鹊起,日见隆誉,其中精品已经成为皇家贡品,而在茶圣陆羽著《茶经》时,此茶还不为世人所知。自六年前,闽国破灭,建州便成了南唐的地盘,宋齐丘故意提起建州之茶,其实是在夸耀本朝的武功。

韩奕当然听得出来这一层意思,把玩着手中白盏:

“茶是好茶,天下绝品。但这茶具却是不妥。”

“何以见得?”说话的却是齐王李景遂。

“从来佳茗似佳人,茶要用贡品,水取清泉玉液,这器自然要用名贵之物,佳人唐突不得。若以韩某拙见,建州茶汤清丽,当用黑盏,方显得茶汤清洌澄明,未饮而色美,可以愉人。有了好茶、好水、好茶具,却要讲究如何品茶,诸位都是公卿将相,倘若如村夫野妇,用粗碗盛上一碗,牛饮而下,更是暴殄天物。”

“妙、妙,好一个‘从来佳茗似佳人’看来使者不是个俗人。”李景遂干笑道。

他却不知韩奕这一席话全是拾李小婉的牙慧,想到此处,韩奕忽然有些想念李小婉,以及她煮的好茶。如今虽有极品好茶,却毫无闲情逸致。

宋齐丘这时说道:“使者来我金陵怕是有一段时日了,不知我江南的风物比起中原来如何?”

“江南繁华,自然不是我中原可比。”韩奕承认道,“若论锦绣文章,似乎江南更胜一筹。当然,还有今日这上等好茶可以一饮”

“那么,中原有什么我江南所没有的?”宋齐丘“饶有兴趣”地追问道。

“中原贫苦,唯有战马、角弓和虎贲之师”

众宾朋面色一变,宋齐丘强按住怒火道:“看来使者也不过是个武人罢了。难不成使者以为我江南无人吗?”

“哪里、哪里,我本武将,俚语有云,拳不离手,曲不离口嘛。”韩奕毫无惧色,针锋相对。

“依本王看,使者嘴上功夫却是一流。”半天没说话的李弘冀这时插话道。

“韩某实话实说,仅此而已”韩奕微微一笑,“倘若说实话也有罪,我愿罪上加罪”

“你……”李弘冀虽为皇长子,但毕竟年轻,又非能言善辩之辈,一时无话可说。

扈蒙见气氛有些紧绷,连忙打圆场:“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我等自中原而来,是为两邦友好而来,非是来树敌的,愿两邦划淮河而治,世代友好,永不侵犯。”

“扈副使说的是,妄动兵戈,非是天下之福。我朝以礼治国,君明臣贤,以孔孟之道教化百姓,渐臻大道,欣闻北国亦有和平之念,我朝自然乐而处之。”李景遂说着场面话。

李弘冀却道:“皇叔此言差矣,世上总有不自量力之人,就怕有人率先挑起争战哩。”

此话虽然是为本朝着想,但未免在大庭广众之下,对自己有些不敬。李景遂强忍怒意。

“我朝兵多将广,国库充实,武备精良,如果有敌邦胆敢挑衅,那就迎对痛击。到时,还需南昌王为国一战呢”宋齐丘道。

“我东都水师将士,早有此心借用使者曾说过的话,人若犯我,我必犯人”李弘冀自负地答道。

他本来不喜欢宋齐丘,但在这件事上,却跟宋齐丘一唱一和,立刻将韩奕方才的“嚣张气焰”压了下云。

群僚纷纷附和,既吹捧李弘冀的年少英勇,又吹捧着宋齐丘的高瞻远瞩。韩奕看在眼里,想到自己毕竟是个使者,今天又是来赴宴的,言多必失,没有必要戳破这层窗户纸。

然而枢密使陈觉却是让所有大吃一惊:

“我朝水军,十万之众,披波斩浪,敢称天下第一。但这步军却是不堪一击,陈某忧心忡忡啊,不吐不快”,

“住口,陈公休要长他人志气,灭自家威风”就连好脾气的李景遂也不禁气恼,堂堂一个枢密使,怎能当着外邦使者的面说这种话?

“王爷息怒。我朝确实兵多将广,但难免良莠不齐,保大初年,朝廷为防备湖南马氏偷袭,沿边编了一军,叫什么‘义勇军’的,全是贩夫赘婿之辈,每年徒耗国帑三百万,实际上却不堪一用。如今马氏已经归顺我朝,故陈某以为,不如将此军遣散也罢”陈觉侃侃而谈。

众人恍然大悟,陈觉这分明是拐着弯藐视韩奕呢。韩奕起家,正是自创了一支兵马,正好也叫“义勇军”的,此义勇非彼义勇,这真是奇耻大辱。

“陈公此言差矣”韩奕不怒反笑,“韩某在家乡为民时,曾听乡人小民有云,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乡里小民尚知兵理,陈枢密难道不知吗?”

韩奕反唇相讥,暗骂陈觉不知兵却做上了枢密使这个管军的高官。

“嘿嘿,燕雀安知鸿鹄之志”陈觉轻蔑地说道。

这陈觉是宋齐丘最得意门人,也是宋齐丘最看重的党人,众宾朋纷纷说道:

“陈公文武双全,岂是鸿鹄可比?”

“陈公过谦了”

“依我看,应是宋国老有识人之明千里马常有,伯乐却是少有。”

宋齐丘满意地看着群僚,吩咐家人奉上酒食。他相当好客,考虑到韩奕与扈载来自北方,既有面食,还有奶酪、羊肉,当然少不的还有江南的菜式,当中最令韩奕食欲大开的却是本地的河蟹。

这玩意,韩奕在北方很少能吃到,他不知不觉地连吃了两个,连蟹甲都嚼碎了咽下,唇齿留香,这才发觉宾朋们用戏谑地眼神看着他。宋齐丘笑道:

“这道菜式,名叫镂金龙凤蟹,乃是江南名菜。所用河蟹产自金陵西南蟹浦,出自钟山,须用上等美酒泡上两宿,配以十余者佐料,方才可以下菜,据说当年隋炀帝驾幸江南时所创。只是可惜的很,眼下这个季节并非河蟹最肥美的时候,不过,既然使者喜欢,不如多尝几个?”

“恭敬不如从命”韩奕尴尬地说道。虽然嘴上如此说,却再也没有动一只河蟹。忽然,群僚中有一紫衣者高声说道:

“宋国老,方才使者说我江南能做锦绣文章,冯某不才,方才偶得一句,正愁没有下文,请诸公指教。”

说话者,韩奕刚才有听过宋齐丘介绍,正是中书侍郎兼同平章事冯延巳冯正中,也是韩奕特别注意的南朝大臣之一。

“正中说来听听,今日此堂群贤毕集,定不会让正中失望。”宋齐丘道。

冯延巳看了一眼韩奕,高声说道:“先啖鱣鱼,后啖螃蟹,一似拈蛇弄蝎”

“好句”

冯延巳话音未散,众宾朋当中有人发出轻笑声,这自然是冲着韩奕而来,分明是讥笑韩奕刚才的吃相。

“兄长此句太多冷僻,小弟对不上来。”冯延巳之弟冯延鲁答道。

“陈某才疏学浅,也是对不上来。”枢密使陈觉嘿嘿笑道,又故意冲着宋齐丘道,“不知国老是否能指点一二?”

这些人都曾是宋齐丘的门客、部属,宋齐丘瞧他们的神色,已经了然于胸,装作为难道:“老朽真的老了,已经很久没有做诗了,江郎才尽啊诸位都是饱学诗书之人,连尔等都自认不行,老朽更是不能。”

南朝群臣似乎又下了一城,韩奕沉静着脸,慨然陈词道:

“不才,韩某也偶得一句,正好可以应了冯公此句”

“哦?愿闻其详”冯延巳不信。

韩奕朗声颂道:“先食奶酪,后食荞团,恰如噇脓灌血”

众人瞧着宋齐丘,见宋齐丘方吃罢一块奶酪,又扔了半个荞团,现在正在吃羊肉,那羊肉烤的较生,似乎还带着血色,看上去正像是一副“噇脓灌血”的“恐怖”情景。

“好”扈蒙激动地叫好。

南朝群臣,如丧考妣。

第六十九章 阑珊㈢

第六十九章

阑珊㈢

南园春半踏青时,风和闻马嘶。

青梅如豆柳如眉,日长蝴蝶飞。

花露重,草烟低,人家帘幕垂。

秋千慵困解罗衣,画梁双燕栖。

长袖善舞的舞姬,如春天婀娜的杨柳,在众宾朋前展示着自己动人的舞姿和妖娆的腰肢,任何一次不经意的回眸,都会惹人爱怜。歌姬轻启朱唇,婉转着歌唱着冯延巳的这首《阮郎归》,呼唤着人们这正是大好时光。

满堂宾朋,或浅饮微酌,或低声品评着歌舞,或用折扇轻敲案几,随着丝竹之声轻声吟唱,沉浸在歌舞所营造的欢悦绮丽的气氛之中,似乎将方才那一番唇枪舌战抛到了一边。

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

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据说这诗出自一位名叫杜秋娘之手,她恰好也是一位能歌善舞的金陵女子。人生苦短,如白朐过隙,稍纵即逝,爱情、自由、理想、健康包括金钱等等,一切都很可能离我们而去,与其将来老去之时怀念过去时光,不如趁早珍惜现在。所以,她规劝人们应该及时行乐,莫待一切成为虚空时,后悔莫及。

酒不醉人人自醉,纵是韩奕善饮,也经不起宋齐丘等人不住地劝酒,他只好谦虚一下,让自己保持着一丝清醒。半醉半醒之间,忽听帷幕之后一声清悦的琵琶声响起,令众人精神为之一振。

与韩奕有过一面一缘的秦淮名伎丽娘,也被好客的主人宋齐丘请来助兴。宾朋当中,懂得填词弄曲的不在少数,冯延巳等人兴致高涨,一边品着佳茗名茶,一边当场填词作曲,附庸风雅,命那丽娘演绎,极尽娇媚动人之态。

更有那一班穿花般的舞姬、侍女,个个明眸如水,眉似远山,绿鬓如春,在莺歌燕舞之中,更是金玉满堂,极尽奢华绮丽。一时间宾朋尽欢。

“敢问使者,北朝也有此太平胜景乎?”宋齐丘故意问韩奕道。

“我等粗人武夫,岂有见过此景?”韩奕承认道。中原士大夫们也有如此宴饮,但论排场与奢华,跟眼前相比,却是差的很远,更谈不上如此精美雅致。

宋齐丘微微一笑,将上半身半压在案几上,让自己更随意更舒服一些,睁着一双半醉迷离的双眼,似乎有感而发:

“其实这样也不错。甚么国仇家恨,甚么安邦定国,甚么快义恩仇,甚么修身齐家?今朝有酒今朝醉便是,哪里需要管那么多?人一旦踏上仕途,便身不由己。身为臣子,要是不为朝廷出谋划策,君王便要说的你的不是了,身为一方官员,要是不能在地方州郡有所建树,那百姓就要说你尸位素餐了。难、难、难”

“或许是吧”韩奕不能确定宋齐丘这又是卖什么关子,敷衍道。

“就说我江南吧,自杨吴时代就秉承睦邻友好之策,相对中原易姓,这五十年来可以说是太平无事,更有我朝君明臣贤,以仁治国,可谓是江南百姓之福了。只可惜,总有人想着自家功业,成天想着开疆扩土呢”

韩奕不知道这宋齐丘说的是真心话,还是故意而为之,趁机顺水推舟:

“久闻贵上英明仁慈,而我朝陛下也有向善之心,韩某此来,正是有意与贵方修好,愿两朝永为兄弟之邦。”

韩奕说的冠冕堂皇,却连自己都无法说服。

“嘿嘿”陈觉阴森一笑,放下杯盏,故意问道,“兄弟之邦嘛,就是不知谁兄,谁为弟?”

“听说中原皇帝都称辽主为父,而我朝与辽国却是不分贵贱,平等相处哩。”有人插话道,意思是金陵为汴梁叔父辈。韩奕循着声音望去,见是冯延鲁。

这冯延鲁长的倒是文质彬彬,自称胸有丘壑,满腹经纶,有经时济世之才,其实卸去了斯文,便只剩下了稻草。

“这是老皇历了,那石晋时的旧事,难道冯大人的消息滞后了许多年吗?”扈载当即反驳道。

其实不用扈载反驳,那冯延鲁是故意如此调侃的:“这么说,那就只能看谁立国久了。”,

这更是废话郭威一把年纪,也才穿一年半的龙袍,让郭威称李璟为兄,那更是不可能的事情。韩奕也并非非要在郭威与李璟之间分出个长幼来,这不是他关心的问题,也不是郭威关心的问题,所以他不想在这问题上多废口舌:

“这且休谈。两家求同存异”

“愿闻其详”齐王李景遂问道。

“回齐王殿下,韩某奉我朝陛下钦命而是来,是来寻求友好邦交的,而非来树敌的。倘若两朝君臣都不愿交兵,都有保境安民之心,那么韩某以为,两朝应共同向天下约定,世代永好,永不侵犯彼此”

“不知这个存异,是指甚么?”李景遂问道,“譬如,我朝想派大臣前往长安,祭拜列祖,可否?”

南唐既然自称是大唐帝国的继承人,那么如今在“外国”境遇内的长安关中一带历代唐朝帝陵“祖坟”,就应该常去祭拜,尽管唐朝帝陵早就被掘了无数遍,成了一片瓦砾。

金陵早有大臣有此提议,但总是因为中原多故,金陵方面未能成行。换句话说,这也是自欺欺人罢了。

但不能不说,这在眼下是一个相当敏感的问题,韩奕万万没想到,李景遂会趁机提到这个要求。什么睦邻友好,那只是权宜之计,金陵方面都做了几十年一统天下的美梦,而汴梁方面也只是说说而已。相对来说,金陵方面更占着心理优势,因为太原刘崇和辽人至少目前仍是汴梁的心腹大患,如芒在背。

虽然心里纠结着,但韩奕还是飞快地给出了答案:“可”

扈载不由得多看了韩奕一眼,满是诧异之色,却不知韩奕转眼就会忘掉李氏的要求。

“好”李景遂心中大喜,举杯口称韩奕爵名,“本王敬北海侯一杯”

“齐王客气了”

韩奕喝下这杯酒,话锋一转道:

“这是我朝的诚意所在。不过,礼尚往来,小使听说贵朝常遣大臣泛海至辽东,与辽人约盟,王爷应当知道,辽人胡族是我中国心腹大敌,我朝以为,贵朝应立即与辽人断绝往来”

“这个嘛……”李景遂双手捧杯,宽大的衣袖遮住了大半边脸,心里十分尴尬。宋齐丘在旁解释道:

“我朝与辽人相隔万里,并无仇恨,与他约好,也非是有意为难中原,那不过是互相贸易互通有无罢了,辽人喜我绸缎衣锦,我需北方珍货。有朋远来,乐而友之,使者莫要干涉我朝内政”

“互相贸易?宋国老此话实在太轻巧了。韩某曾领兵击辽,从辽人手中截获一些猛火油,这些守城利器,好像正是贵朝从海外购得,然后转卖给辽人的。这难道不是助纣为虐吗?这且不表,就说慕容彦超吧,此乃我大周家贼,可贵朝却屡有暗助之意,不知宋国老对此有何看法?”

“使者是来问罪的?这便是北朝的修好之心?”

宋齐丘理屈,不由地变了脸色。这是金陵君臣最近大失脸面的地方,他们君臣总是以礼仪之邦之居,不料却被郭威抓住了把柄,偷鸡不成反蚀把米。

“非也,理不辩不明”韩奕慨然道,“听闻贵朝新纳疆土之内,也有不服王化之人,倘若我朝暗中助他一臂之力,不知贵国朝廷会作何想?将心比心罢了”

“使者的火气太过旺盛。”李弘冀勃然大怒,“听闻使者善战,号称良将,你不如先灭了辽人,再来金陵在灭辽人之前,贵国还是先解决太原刘氏吧”

哈哈

厅堂中,响起了一阵讥笑声,讥笑汴梁方面的不自量力。在这金陵城内,没有人认为汴梁能解决来自北方的两大威胁,至少十年内不可能,当然更不会有人愿意帮汴梁减轻一点来自北方的威胁。

但是,在韩奕看来,恰恰相反。他始终认为,辽人虽然强大,但并非是不可战胜的,可怕是己方没有视死如归的勇气。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金陵本地人没有跟辽人交过手,从北方逃来的人让他们知道辽人曾经肆虐中原,铁骑如风,军力如何如何强大,嚣张不可一世。反过来说,这未免有些自卑和不求上进,将自身的长久安全寄托在别人身上,或满足于现状,不思进取。,

“辽人不足为虑,幽、蓟十年可平”韩奕轻描淡写地说道,好似在说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

李弘冀冷笑:“哈哈,狂妄,这是我今年听到的最好的一个笑话”

众人又配合地哄堂大笑起来。

面对群嘲群讽,韩奕的内心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他甚至有些窃喜,不怕对手强大,就怕对手太无知。

尽管还未见到李璟,但是韩奕认为自己已经掌握了他想知道的一切,南朝对他的基本态度是,谈友好可以,走过场也可以,但别想着更进一步。想到此处,韩奕已经想着要早点办完差事,尽快返回汴梁。至于能否达成南北友好的目的,本来就不是韩奕此行的目的。

“看来,韩某喝醉了,让诸公见笑”韩奕虚心认错。

“呵呵,

一家之言嘛。或许有韩上将军为帅,五年可成也不一定呢”宋齐丘笑道,这浓厚笑意的背后根本就是不相信。

“来,诸位痛饮”

那名伎丽娘,峨眉淡扫,面上略施粉黛,又自帷幕后莲花移步出来,弹奏一曲《春江花月夜》。

如绸缎的轻缓歌声自她朱唇吐出,为众宾朋营造出一片安祥柔美的气氛。舞姬又舞了起来,如三湘春水的轻纱飘动着,在灯红酒绿间,个个如仙女下凡,吸引着所有宾朋的注意。

温柔乡里是故乡,杯盏已经换了几遍,就在这觥筹交错之间,宾朋又立刻忘掉了方才的国家大事。

只谈风月,不问国事。

金陵夜间金吾不禁,爱玩又有几个闲钱的人们,常常会寻欢作乐到深夜,才意犹未尽地打道回府。秦淮河畔,也常有酩酊大醉之人酣睡街头,金陵人对此已经见怪不怪了。而每当东方鱼白时,金陵人又会早早地开始一天的繁忙,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当韩奕离开宋府时,已经是子夜时分,街头上仍有三三两两夜归的行人,沿街的酒家陆续打烊,但仍有些酒店彻夜灯火通明。

“周相公回来了”

“周相公安好?”

突然有行人惊呼道。

一支由健仆和十余辆车马组成的车队缓缓从城北驶来,行人纷纷驻足观看,车上一位老者伸出头来,频频向着行人示意。

这不得不引起韩奕等人的注意,深更半夜里,说是锦衣夜行并不为过,但竟有人如此受金陵人的爱戴,车上老者的身份已经昭然若揭了,除了与宋齐丘地位身份相当甚至过之而无不及的周宗周相公,还能会有谁?

韩奕与从人站在街边,对周宗一行行着注目礼。

车马鱼贯向前,当中一辆被众人护卫中的香车徐徐与韩奕擦身而过。韩奕蓦然回首,灯火阑珊处,正有一股清风掀开马车窗帘一角,露出一张风华绝代的脸。



韩奕如遭重击,大叫一声,几欲昏倒当场……

第七十章 阑珊㈣

第七十章

阑珊㈣

韩奕彻夜未眠。

他一个人躲在屋子里,不停地埋头画着,以至于郑宝进屋时发现自己落脚之处,正踩在一堆画像上。

这是一个二八少女的肖像,韩奕曾经描绘过无数次了,他甚至能够闭着双眼将记忆中的人物传神地描绘出来。只不过,以前那个魂牵梦绕的形象是那样的虚无飘渺,就在他差不多快忘记记忆深处有这么个少女形象时,偏偏在异国他乡眼见为实了。命运之神的力量,让他彻底投降。

“兄长,你一夜未睡吗?”郑宝弯腰捡起几张画,看了一眼手中的肖像,还有几行蝇头小字,满脸疑惑:

东风夜放花千树

更吹落

星如雨

宝马雕车香满路

凤箫声动

玉壶光转

一夜鱼龙舞

蛾儿雪柳黄金缕

笑语盈盈暗香去

众里寻他千百度

蓦然回首

那人却在

灯火阑珊处

韩奕似乎充耳未闻,全身心地投入到绘画当中,早已陷入了痴狂的状态。直到郑宝第八次问起时,韩奕这才恍然惊醒,他揉了揉自己的双眼,抬头看了看窗外阳光:

“哦,天亮了?”

“兄长,你这是怎么了?”郑宝担心地问道。

“你来的正好,我要你替我去办一件紧要的事。”韩奕转头说道。

“请兄长吩咐”

“让十三他们散布在外的全都撤回,不要再去盯着陈觉之流,这帮南朝大臣全都是一丘之貉,眼高手低,没什么好探查的。除了乔装混在市井采风的,其余人给我分班盯着周宗”韩奕命道,顿了顿又道,“包括他的家眷”

“是”郑宝点头答应,似乎明白了什么,犹豫了一下说道,“兄长……”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为兄自有分寸”韩奕断然说道。

“那好吧”郑宝将手中的画随手扔在地上,愤然转身便走。

“郑小弟郑……”屋外传来韩成的呼声。时间不大,韩成没有敲门便大大咧咧地闯了进来:

“贤弟,郑宝今天这是怎么回事,火气这么大?本公子又不欠他钱”

看着散落满屋的肖像,韩成惊讶地问道:“怎么,贤弟改行做画师了?”

韩成虽然没什么本事,不过家学渊源,其父韩熙载也是个书画皆绝之辈,家中往来更无白丁,所以他这鉴赏能力倒是不遑多让:

“这女子极美,这种细致入微的画法倒是少见,形象栩栩如生,宛如就站在我的面前一般。这词也极好,只是相对来说,这字稍差一些,但也拿得出手了。真看不出贤弟还有这等本事。这是你夫人吗?”

“这不是我夫人。堂兄难道不认识这金陵女子吗?”韩奕问道。

“不曾见过。”韩成想了想,嘻嘻哈哈地问道,“既是我金陵女子,贤弟莫要卖关子了,敢问这是哪家的小娘子,我倒想认识认识。贤弟你是有妻室之人,又是北朝人,就不要跟我抢了,愚兄孑然一身,尚未娶妻呢。”

“昨夜我去宋国老府上赴宴,回来时正遇到周宗周公从外镇回金陵,这猜这女子应该是他的掌上明珠。”韩奕答道。

“原来是她”韩成恍然道。

“你认识?”韩奕追问道。

“如果是她,愚兄倒的确曾与她有过一面这缘。家父当年被贬为和州任司士参军前,曾带我去周公府上做客,周公曾命她为宾客弹了一曲琵琶,那时她年纪不过十岁,我只记得她当时小小年纪竟能弹上一手好琵琶。”韩成又瞧了瞧手中的肖像画,不禁艳羡道,“没想到,六年不见,她竟出落的有如此闭月羞花之貌,当真是女大十八变。”

韩奕怅惘道:“若是能见也她一面,小弟此番江南之行,也不虚此行了。”

“看来贤弟也是个情种。”韩成取笑道,又接着道,“你还记得丽娘吗?”

“秦淮河上的丽娘?当然记得,昨夜宋国老府上,她还有精湛表现呢。”韩奕道。

“嗯,今日一大早,她便托人来找我,想请你今日拔冗去她那里做客。”韩成道。

“白天?”

“正是”

韩奕疑惑道:“我跟她虽有两面之缘,但也并无太多交往,前一次随你夜游秦淮,跟她也不过说过三两句话,昨夜更是未曾交谈过。她为何要在白天邀我去?”,

“嗨,想那么多做甚,随我去便是,堂堂上将军,还怕她吃了你不成?”韩成说着便拉韩奕出门。

韩成并未带韩奕去秦淮河,而是去了西城,在几条深深街巷间七拐八拐,终于来到一处偏僻高院前停下。韩成上前扣门,时间不大,一个老仆人出来,问明原由,慌忙将客人引入内院。

这座宅子不大,但也有两进两出,粉白的墙壁下种植着几株翠绿欲滴的青竹,院子当中不大的人工曲池上,修筑着一个飞檐凉亭,宛如亭亭玉立的少女,匠心独运。曲池中种植着几株荷花,正有几颗蓓蕾含苞欲放,十分粉嫩可爱。

“侯爷,奴家这个小院,可还入你法眼?”身后一个娇声说道,略带惊喜之色。

韩奕回首望去,见丽娘已经站在了身后,她今日素装,一副居家打扮,未施任何粉黛,显现出腮帮上一两颗瑕疵,或许这才是她最真实的自我。

“参见北海侯”丽娘深深万福,正式拜道。

“我异乡为客,丽娘免礼。”韩奕颌首,伸手虚扶。

“看来丽娘真是小气,认识了大官,就忘了我这个布衣。”韩成在旁故意抱怨道。

丽娘并没给他好脸色:“哼,韩大少那日带侯爷来,却忘了介绍侯爷身份,若非看在你领侯爷来我寒舍的份上,今日哪能让你进来?”

“这么说,我应当知足了?好吧,我知足常乐”韩成一点也没有生气的样子。

丽娘招呼客人们在凉亭坐下,又亲自为客人生火煮茶,忙前忙后。韩氏二兄弟面面相觑,因为他们见丽娘今日的表现,绝非往常在秦淮河上的卖笑客套,而是满心欢喜和真心实意,就是与丽娘厮熟的韩成,仿佛也是头一次认识她。

“奴家本是江北人”

丽娘盯着面前的炭火认真地说道,俏丽白皙的额头上沁着一层细汗,再一次重复道:

“奴家本是江北人生于宋州,在家乡时的那些年月,中原连年征争,民不聊生。幼时我随家父四处奔波谋生,幸赖亡父在世时,是位不错的乐师,我们父女寄托权贵篱下,靠卖艺为生,讨口饭吃,这在兵荒马乱之岁勉强也算不错了。但苍天无眼,即便是权贵之家,往往也只是一时富贵,转眼全都家破人亡了,所以人无常贵,世无恒久。我们父女失去依靠,最后只好辗转流落至江南。诗有云,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菊花花。奴家不过是个弱女子,不懂安邦定国的大道理,也不能上阵杀敌保家卫国,只知道咱平民百姓,不求大富大贵,最想要的只是天下太平,仅此而已。”

“哦,丽娘原来你是江北人,只是这口音倒是难以分辨出来。”韩奕颇感惊讶。

“我来江南时,不过七岁,至今十多年了,乡音早已忘怀。奴家虽身份卑微,但仰慕侯爷英雄,昨夜宋国老府上,又听到侯爷豪言壮语,不禁想起幼时依稀旧事,故而今日特意请侯爷来寒舍饮茶,聊表奴家敬意。”丽娘继续诉说道,神情郁郁。

“丽娘,我贤弟都说了些甚么豪言壮语?”韩成好奇地问道。

“侯爷说,中原相比江南没有甚么值得夸耀的物什,唯有骏马、弯弓与烈士。还说平燕败辽,十年可成。”丽娘解释道,“侯爷才是真男子。”

“这么说,我不是真男子喽?”韩成故意捏了捏自己嘴巴上的短须,“那你我就姐妹相称吧?”

韩成天生风月场上的好手,为人又很诙谐,三言两语便将丽娘逗笑了,冲淡了她因想起幼时悲苦时的低落情绪。

“丽娘方才之言,令韩某十分惭愧啊。南朝大臣们都讥笑我这是大言不惭呢。”韩奕道,“其实不说江南人,我这大话就是在中原,大半也会被人以为是痴人说梦呢。”

“那是他们没有志气,整日里在温柔乡里倘佯。”丽娘鄙夷道,“真到了大难临头之时,保管他们卑躬屈膝,一个赛过一个,唯恐落在人后。”

韩奕仿佛是头一次认识丽娘,他万万没想到一个微不足道的歌伎,竟有如此见识,不由得怔怔地看着丽娘。,

丽娘许是意识到自己话说的太直白了,轻捂着自己的朱唇,羞红着脸道:“奴家见识短浅,让侯爷见笑了”

“不,丽娘说的好心直口快,方是我中原女子的真本性”韩奕赞道。暗道,若他日观兵金陵,必保这个弱女子一生富贵。又想到丽娘白天能够在这僻静之所居住,身边仆佣也不少,大概早已获得自由之身,并非在贱籍之中。

“那日,奴家不识侯爷身份,多有冒犯,还请侯爷担待。”丽娘又起身再拜。她说的是曾逼迫韩奕亲自填词之事。

“此属小事,何在挂齿?丽娘不必再提。”韩奕连连摆手道,“吟诗作赋,本非我所长,反倒是让丽娘笑话了。”

韩成这时击掌笑道:

“说到吟诗作赋,我倒是新做了一首好词,不如请丽娘评判一二,我这词作的如何?”

说着,韩成从怀中取出一张画,正是他从韩奕那里顺手牵羊来的肖像画。

丽娘接了过来,却是惊讶于画中女子的美貌与高雅气质,同样是怀抱琵琶,丽娘只觉得自己与画中少女相比,既少了画中人几分脱俗之态,更是少了几分高贵气质,不禁有些自惭形秽。

“这画中女子,是哪个豪门权贵家的小娘子?”丽娘问道。

“我说的是词,丽娘怎只关心人物呢?”韩成不满道。

“词当然是好词,不过不像是出自韩大少之手。”丽娘评判道。

“何以见得?”韩成故意追问道,“我家学渊源,耳濡目染,就是称不上大家,也有中上之资。丽娘莫要小瞧了我。”

茶已经煮好,丽娘早已亲手洗净了几只杯盏,端起茶壶,用一副极是悠雅的姿势,替两位客人砌茶,空气立刻飘散着清雅的茶香,韩奕为之精神一振。她又伸出纤纤素手,将第一杯茶奉给韩奕,却给韩成夺了去。

“韩大少生于富贵之家,整日里悠哉悠哉,哪里会有忧愁?金陵城里有谁不知,韩大少逢场作戏,纵意花丛,又有喜心厌旧的毛病,从未将心儿放在同一个人身上,哪会写出如此痴情清丽的词来。”丽娘恼道。

她这算是给韩成面子了,因为韩成压根就不会做出点能上得了台面的诗词来。韩成也不生气,急道:

“就算丽娘有见识,那你说说看,这词如何?”

“奴家说的不如唱的好。”丽娘浅浅一笑,一语双关。她抚弄着散乱下来一绺秀发,更显出与平日灯红酒绿里所不同的风情来,让韩成眼前一亮:

“愿洗耳恭听”

丽娘忙命使唤丫头取来自己的琵琶,略清一清嗓子,便开始弹唱。虽然未经过练习,但她是位天生的歌者,强大的艺术感染力具有很深的穿透性,仿佛让听者看到鹊桥上有情人终成眷属,又似乎看到蓦然回首时的恍忽惊喜之慨,或许歌者如词中女子甚至作者一样,孤芳自赏、高洁自持。

是耶?非耶?

丽娘动情地演绎着,她似乎看到了自己的前世今生,还有对未来更热烈的期盼。韩成随着那清丽的音调,手打节拍,猛然意识到自己这二十多岁的年纪,竟然不知道到底在追求什么,就浑浑噩噩地过了这么年。

韩奕沉浸在丽娘脱俗雅致的歌声之中,他因这画中少女而重生,因她而来到这个世界,因她而开始了自己注定会波澜壮阔的新生。

这是个宿命,韩奕不知道自己如何办。他唯一想到的,就是尽快去见见这位少女,寻找着他一直想要知道的答案。

第七十一章 阑珊㈤

第七十一章

阑珊㈤

金陵城,凤凰台昪元寺。

这座始建于东晋时的古寺,原本叫做瓦官寺,六百年间曾经盛极多时,历朝僧俗负笈来学者不可胜数。据说杜甫年轻时游历金陵,特别喜欢瓦官寺内供奉的由顾恺之所绘的维摩诘居士像,并且特意写了一首五言长律来赞美它。

因李昪称帝的那年年号为昪元元年之故,瓦官寺早已应运改名为昪元寺。画圣顾恺之的原作也早已经毁于兵火,如今供奉的是本朝翰林周文矩的临摹之作,虽然总令人觉得有些遗憾,但也颇有“迁想妙得”的顾氏神韵,如果杜工部复生,也会感叹周文矩的画技确实极为精湛。

佛堂中的佛像连同内外建筑,也大多是近十年来新置的,这跟破败斑驳的寺庙墙院相比,显的很不协调。但这不妨碍这座古寺逐渐恢复了生机,吸引远近无数善男信女来烧香拜佛,其中包括刚回金陵不久的当朝元老周宗及他的家眷们。

韩奕离开络绎不绝的礼佛人群,折向偏静的东院,穿过一片郁郁葱葱的柏林,在本寺主持方丈修佛的禅院前停了下来。院门前站着几位年轻僧人:

“请施主留步,您若是想拜佛还愿,请去大殿。”

“师父,在下仰慕贵寺方丈道宗大师的修行,可否让在得以拜会方丈大师?”

那僧人见韩奕气度不凡,又尽了礼数,便好意说道:

“不瞒施主,今日我们方丈正在接待贵客,无暇见施主。施主不妨留下名帖,改日再临敝寺。”

韩奕面露悲戚之色道:

“师父,在下自汴梁而来,这一去便不知何时再来贵寺,机缘难得。家慈是佛门虔诚弟子,在家戴发修行,一生礼佛敬佛,她老人家在世时曾听说金陵昪元寺的佛像灵验,想亲自来贵寺礼佛,并恭听寺中大师们坐坛讲经,只叹南北天涯相隔,无缘来会。韩某身为人子,岂有不为家慈了却心愿之理?此番韩某因机缘际会得以拜会贵寺,愿献黄金三十两,助贵寺香火兴盛。”

说完,韩奕示意曹十三捧出几锭金子。僧人们大吃一惊,金陵豪富巨商不计其数,为本寺捐钱的虔诚信徒也不少,但如眼前这般豪气的香客却是罕有。

僧人们不敢怠慢,连忙将韩奕请入旁边的一间禅房,搬来软垫,奉上茶水,并派人去请方丈。时间不大,一位白眉大和尚走了进来,高声宣了一声佛号:

“阿弥陀佛,施主久等了。”

“在下姓韩,有幸得见贵寺,不知大师是否就是本寺主持方丈道宗大师?”

“正是贫僧,听闻贵客来自汴梁?”道宗和尚问道。

“回大师,韩某其实是北朝使者,奉我朝陛下钦命,出使金陵贵地。此番拜会大师,也是替家慈还愿来的。”韩奕道。

道宗和尚略吃一惊,不过当曹十三将那黄澄黄澄的金子献上时,他很自然地命僧人收下,态度也变的更加和颜悦色。

“让施主破费了”道宗称谢道。

“大师客气了,在下早对贵寺慕名已久,今日得见,贵寺果然比我汴梁相国寺香火还要兴盛,这应归功于大师辛苦主持。”韩奕恭维道。

出于客套,或许更是看在那三十两黄金的份上,那道宗和尚陪着韩奕说话。韩奕也故意装出请教道宗佛法的模样,直到道宗最后有些神不守舍。

“大师,难道您另有贵客来访?”韩奕故作惊讶。

道宗面露为难之色,点头说道:“确有一位贵客来访。”

“韩某方才在山门外,看到有一众车马停在寺外,看上去主人家捧场不小,定是身份极贵之人。恕韩某好奇,以大师德高望众的声誉,还有谁能令大师如此不敢慢怠?”

“是三朝元老周公”道宗说道,面显歉意之色,“失礼,慢怠施主了”

道宗的意思是他要失陪了,但韩奕好似没听见,他伸出自己那双沉着有力的手:

“大师,我这双手是握刀持弓的手,死在我双手之下的孤魂野鬼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虽说吾辈武将,杀人盈野本属份内之事,但我心底着实有些内疚,于心难安呐”,

“施主着相了,施主也是与我佛有缘之人,老衲不如赠送施主几本佛经,以仁佛之心化解施主心中烦恼,正所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是也。”道宗道。

“若能如此,甚好。韩某不如再献上二十两黄金,给贵寺佛像塑上金身,也好稍减我心中不安之意。大师以为如何?”韩奕趁机又说道。

道宗掩饰不住心中狂喜,红光满面,连忙说道:“阿弥陀佛,施主真是有佛缘之人,我佛慈悲,本寺众僧改日定会沐浴焚香,超度施主刀下亡魂”

“嗯,有劳大师了。”韩奕笑道,“今日临来时,没带足金子,明日定会奉上。只是……”

“只是什么?”道宗追问道。

“韩某在北朝时,久仰贵朝周公誉名,此番近在咫尺,在下斗胆,烦请大师替我引见。不知可否?”韩奕道。

“周公身份尊贵,老衲不敢擅自作主。”道宗为难,但面对金主,他退一步道,“请容老衲前去请示周公,就看能否得周公允可。”

韩奕拜道:“有劳大师”

道宗和尚刚走,曹十三见旁边没有外人,抱怨道:“这南朝的和尚也是这般势利德性,还是出家问佛之人哩。亏侯爷脾气好,跟他客气周旋,要是在我大周,看哪个和尚敢如此摆谱?”

“十三,异国为客,休要造次”韩奕道。

“是”曹十三敛容退后,又道,“侯爷,我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说”

“我以前追随你行军打仗,走过不少地方,我发现天下州县当中,寺庙道观不少,似乎每县少则一二座,多则四五间,村落市镇破落,这寺观倒香火颇盛。本朝不禁私贩铜器,但禁止百姓私自销熔铜器铸造佛像的,只因天下铜贵缺钱,实际上民间崇佛却是日见兴盛,以至于天下铜器大多聚于寺观。今日侯爷一出手便是五十两黄金,这大和尚也坦然接收,我便知其实这是我小看了寺观。”曹十三顿了顿,又继续说道,“如果朝廷要是禁佛,那国朝恐怕就不会缺铜钱了。”

“哈哈”韩奕赞许地开怀大笑,又道,“十三颇有见识,其实陛下刚登基时,我便有此议,包括裁汰侍卫亲军之议。不过你要是敢这么做,恐怕天下人就要与你为敌了”

“侯爷也认为此策可行?英雄所见略同”曹十三大言不惭道。

“非有大气魄之人,不敢为也”韩奕断言道。

“难道连陛下也算不上大气魄之人吗?”曹十三疑惑道。

韩奕低声说道:“陛下是明主,但也为时势所逼,想当初若非前朝权奸逼人太甚,雀儿还是雀儿,怎会想到要去做真龙呢?你看他对那些前朝旧臣,也大多优待,只要不是犯下天怒人怨的过错,陛下也当作不知晓。虽然皇帝是九五之尊,但也并非对任何事都是为所欲为的。故我所奏之策,陛下没有让别的大臣过目,他说要留给下一代。”

“下一代?”曹十三若有所思。

正说话间禅房外响起了一阵脚步声,道宗大和尚带着喜气走了进来,像是邀功似地说道:

“韩施主,幸亏老衲与周公是二十年的交情,周公卖老衲薄面,有请施主近前一叙。”

“多谢大师”韩奕连忙致谢,整了整衣衫,随着道宗和尚往寺庙的最深入行去。

只见几排翠绿青竹外,矗立着几株参天古柏。外面的阳光热烈,行至此时,韩奕觉得这片天地分外凉爽怡人。

石桌旁坐着的一位鹤发童颜老者,穿着家常的练鞋,一边饮着凉茶,一边与身边的人说着闲话,时不时地发出笑声,除了两个使唤丫头,身边并没有其他女性角色。

“敢问是周公吗?汴梁使者韩奕求见”韩奕遥拜道。

那老者循着呼声望来,挥退了身边的人及护卫,向着韩奕招了招手,示意韩奕走到跟前说话。

“听说北海侯要见老夫,不知北海侯有何指教?”周宗话意颇为玩味。

“不敢、不敢”韩奕连忙摆手道。

“听道宗大和尚说,阁下仰慕老夫,就是不知老夫身子骨半截入土了,有何可以令中原英杰人物仰慕之处?”周宗笑道。他这话半真半假,亦庄亦谐,却让人有亲切之感。,

“周公乃是南朝数代元老,德高望重,天下无人不识。韩某在中原不过略有幸名,哪敢在周公面前班门弄斧?”韩奕再拜道。

周宗示意韩奕坐下谈话,韩奕这才有机会飞快地打量了一眼周宗。周宗看上去并无过人之处,也无盛气凌人之态,反而像是一个很有富态的田舍翁,随意地坐在韩奕面前。但如果就因此而轻视周宗,那就大错特错了,因为就连权势第一的宋齐丘,对周宗在朝野的地位也撼动不得。

“北海侯来找老夫,应该不是巧遇吧?”周宗开门见山问道。

“不瞒周公,在下无事不敢打扰周公,正有事请周公帮忙。”韩奕对周宗的直率,有些惊讶。

“老夫洗耳恭听”

“本使奉命出使贵朝,来金陵已有近两旬之久,只是迟迟未能如期觐见贵主。两国邦交友好,乃是南北头等大事,小使不敢怠慢,希望周公能替在下周旋一二,小使不胜感激”

“就为这事?”周宗颌首道,“这也非强人所难,老夫身为大唐臣子,理应促成南北盟好之约。”

周宗寻思本朝皇帝迟迟没有回应北方议和之举,将北使晾在一边,可能是故意而为。他刚从外镇返回金陵,并不知自家皇帝的旨意,虽然当着韩奕的面爽快地答应,却也没什么不妥之处,何乐而不为呢?

“多谢周公”韩奕再拜致谢。

“听说北海侯对饮茶有极高的见识,‘从来佳茗似佳人’之语,好句不如品品老夫自家的凉茶。”周宗邀道,示意仆人给韩奕倒茶。

“乡野浅识,让周公见笑了。”韩奕自谦道。

周宗把玩着手中茶盏,又道:“韩侯之名,老夫其实闻名已久。倒有一件事,老夫百思不得其解,希望韩侯能为我解惑”

“请周公直言。”韩奕道。

“去冬之季,听闻韩侯几乎以一己之力,力挽西北危局,大破辽汉联军,亦是中原七年来抗辽未有之大胜,韩侯也称得上是北朝柱石之臣。老夫不明白,那王峻以一己之私,欲置韩侯于濒危之境,奈何韩侯最终还要放过他?韩侯恐怕有所不知,你刚到我金陵,那王峻又重登政事堂了,而你……”

周宗含着笑意,故意留下半截话。

“这是我朝家事,恕韩某无可奉告。”韩奕拒绝道,他觉得这位笑容可掬的周宗是故意的,遂又道,“不过,兵骄则逐帅,帅骄则欺君,这个天下已经乱了太久。韩某不屑去做那乱臣贼子”

周宗嘿嘿一笑:“这数十年时事莫不如此,就算韩侯高义,你能保他人有不臣之心吗?”

“那就捣碎天下一切不臣之心”韩奕断然道。

“若是杀不完呢?”

“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周宗神情一凛,直视着韩奕,气氛略显紧张。

“爹爹”

身后一声娇呼声让一切都化作了云烟,韩奕回首望去,只见一位少女如树梢上的百灵鸟,悄然立在了自己的身后。

正是二八年纪,三千青丝仅用一支梅簪绾起,一双眉黛曲如远山。柔美的线条下,是一汪似水双眸,清澈透亮,带着一丝冰冷,却又显现出灵气来,似乎能看透尘世间的一切。十指纤纤,肤如凝脂,隐隐透着一层胭脂之色。那裁剪极合身的水蓝色百褚襦裙,被她用一条翠色的丝带束的稍高,显出那袅娜的女儿腰。

她似踏月而来,如意外落入人间的仙子,不食人间烟火,美丽不可亵渎。冰清玉洁,无法用来形容她的天生丽质,她宛如一朵含苞待放的牡丹花,美而不妖,艳而不俗,千娇百媚,无与伦比。

韩奕一时石化。

第七十二章 阑珊㈥

第七十二章

阑珊㈥

“娥皇,你没去陪你母亲吗?”

娥皇正是周宗长女的字,周宗爽朗的笑声,将韩奕从惊艳中惊醒。韩奕连忙回过头了,端起茶盏来掩饰自己的震惊与心中一股莫可明状的激动情绪。

“爹爹,娘刚上完香,她让我来问您,是否要回府了?”娥皇轻声问道。她淡雅绰约的身姿来到了周宗身旁,正好见到了韩奕投来的目光,她似乎吃了一惊:

“你是谁?我似乎在哪见过你,依稀相识哩。”

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相见不相识。韩奕心中暗道,他收拾起思绪万千的心思,正要回答,周宗哈哈笑道:

“你这傻女儿,这是来自汴梁的使臣北海侯,你怎可能见过?”

“周宪①见过北海侯”娥皇盈盈一拜,恰如春风拂面,令韩奕过目难忘。

“请起、请起”韩奕连忙伸手虚扶,目光灼灼。

“乖女儿,你去告诉你母亲,现在就打道回府。”周宗说道。

“是”周宪点头答应,望了一眼韩奕,转身离开。

韩奕盯着她袅娜的背影,心情惆怅,心中有许多话儿,近在咫尺,却是无从说出。周宗这才注意到韩奕的失态,面上立刻有些不悦之色,对韩奕的观感由原来的欣赏变成了厌恶。

“北海侯,恕老夫失陪了”周宗起身,拱了拱手道。

“关于觐见贵主之事,还请周公多多美言几句,韩某不胜感激”韩奕再一次说道。

“老夫尽力而为,成与不成,在于吾主定夺。”周宗不咸不淡地答道,便在从人的簇拥下扬长而去。

曹十三见周宗离开,走上前道:“我看这事难成。”

“何以见得?李璟即便是想着妄动刀兵,举兵向北,攻我中原,这表面上也应该和气往来。”韩奕道。

“属下说的是这姓周的替侯爷向唐主进言之事。侯爷您盯着人家的女儿猛看,周老爷子明显不高兴了。非礼勿视是也”曹十三品评道。

“真的吗?”韩奕瞪着曹十三。曹十三下意识的退后几步,道:“侯爷,国事为重君子动口,不动手”

“我不敢应私废公。”韩奕道,“不过你应当知道,窈窕淑女,君子好求。我多打量了人家小娘子一眼,难道也有错吗?”

曹十三不敢再答话,心中却在想着一件很奇妙的事:侯爷此前未曾见过周家女儿,却能绘出人家的肖像,丝毫不差,就像朝夕相处过一般,那周家女儿养在深闺,却也自称好像见过侯爷,依稀相识。这事真够蹊跷的。不过,这周家女儿天香国色,竟比侯爷夫人还要漂亮三分,也难怪侯爷不心动。

曹十三正腹诽自己的主人,抬头见韩奕往外走,连忙撒腿跟上。

“侯爷、侯爷,等等我”

昪元寺外,周氏家人已经登上了马车,扈从引导如云,往回城的方向行去。韩奕无心游览昪元寺,他跳上自己的坐骑,有意无意地远远地跟在周氏车马大队的后面。

太阳已经西斜,给绿色的山丘与原野蒙上了一层黄晕,天地间似乎弥漫着一股迷茫的蓝烟,从江上吹来的风,带着一丝丝凉意,吹散了午后的燥热。

韩奕一边打量着四野的美丽景致,一边想着心事。于公他想早点交差后返回中原,无论金陵君臣是怎么想的,于私又想在金陵多待上一段时日,一解心中无限惆怅。

“侯爷、侯爷”

身后一辆驴车赶了上来,车内伸出一张熟悉的脸,正是有数面之缘的丽娘。丽娘似乎十分诧异,惊喜道:

“奴家总觉得你背影挺眼熟,没想到果然是侯爷,真是巧啊。”

“确实很巧。我是来昪元寺拜访道宗大和尚,捐赠了点香火钱,没想到丽娘你也来进香?”韩奕面含微笑道,丽娘给他的印象极佳。

“嗯,奴家四海为家,听说昪元寺签挺灵验的,就想来拜拜菩萨,顺便求个签。”丽娘说道。

“那你求到了甚么样的签?”韩奕好奇地顺口问道。

丽娘面色忽然变的有些粉红,她轻咬朱唇道:“是个中上之签。”

韩奕察觉她脸色的异样,忽然想到今日他跟曹十三一起游览昪元寺时,见到寻常人家的小娘子们成群结队地前来烧香求签,寻问自家的姻缘命运。或许这个秦淮河上艳名远播的名伎丽娘,在脱下光鲜的面具之余,也在寻找着属于自己的最终归宿吧。,

“既是中上之签,那恭喜丽娘了。”韩奕笑道。

“多谢侯爷的美言”丽娘在车上答谢道。

韩奕骑在马背上,丽娘坐在驴车里,二人一边搭伴回城,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倒也轻松写意。

“前面的可是周公及他的家眷?”丽娘指着前面的车马,忽然问道。

“嗯,正是周公及其家眷,今日也去昪元寺上香。”韩奕答道。

“前日,听侯爷说你爱慕周家小娘子,那今日侯爷一定见过了。”丽娘问道。

韩奕始终并没有亲口说自己爱慕周家娘子,事实上他也不知道这是否就是爱慕,但联想到前日他跟韩成去丽娘私宅作客,谈起周家娘子,想来丽娘也能猜得到一二,遂坦然说道:

“见倒是见过一面,只是未能详谈。”

韩奕装作平平淡淡的模样,丽娘深深地打量了他一眼,幽幽地说道:“倘若侯爷有意,奴家愿助侯爷一臂之力。”

“那就多谢丽娘了。”韩奕抱拳称谢,却未将她的主动相助放在心上。

“都是异乡为客嘛,侯爷之谢奴家不敢当。”丽娘连忙避让。

入了城门,韩奕亲自将丽娘送回,这才慢吞吞地回到自己的公馆。副使扈载正垂头丧气地等着他回来。

“怎么?南朝朝廷还没有答复?”韩奕问道。

“是啊侯爷,我等来金陵多日了,不知南朝朝廷怎么想的,迟迟不给答复。今日我先去了枢密使陈觉府上,那陈某人借口身体不适,闭门不见。后来,我去拜会了徐铉徐学士。”扈载一五一十地答道。

这徐铉也是江南一大才子,跟韩熙载齐名,虽然并不掌实权,但也算是常常能见到李璟的大臣之一。

“唔,徐学士的府第容易进吗?”韩奕问道。

“徐学士倒没有为难我,是他亲自请我入府,一番寒暄后,尽是谈些文学之事,对政事避而不谈。不过我察颜观色,听徐学士言下之意,南朝朝廷似乎另有主张,大概要等到南朝大臣觐见祝贺唐主寿辰那天。届时,四方诸侯都会派使者前来祝寿。”

“这就是说,最快要等到下月初二吧?”韩奕问道,“这算是所谓的‘万国朝贡’吗?”

“大概如此”扈载答道,气愤道,“我大周乃是大朝,岂能与杭州、广州甚至江陵高氏为伍?”

“扈兄稍安勿躁,真到了那时,我等必然要再争上一争。不过,你要记住,表面上的体面,于我犹如浮云。”韩奕道,“这个世道,只要兵强马壮,胆气才会壮一些。金陵近年来,开疆拓土,声势正盛,自然有些盛气凌人。但金陵君臣想必也清楚的很,只要我中原不内乱,他们便要小心提防了,所以他们不敢太过分。今日受他慢待,他日必要他百倍偿还。”

“有侯爷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扈载道,“各方使者,相继云集金陵,您看我们是否应该接触一下?”

“这你不必去做,因为你我身为外邦使臣,太过显眼。要知我等的首要使命,便是了解江南虚实而已,所谓两国友好盟约不过是个障眼法罢了。扈兄你若有暇,不如和徐铉这样的大臣多接洽接洽,只谈风月不谈国事,也不无不可。”

“遵命”

汴梁城,皇宫深处,灯火阑珊。

这座皇宫并不广大,因为原本就是朱温时在宣武军节度使衙的旧址上建成的,在布局上先天不足。但对于大周皇帝郭威来说,这座皇宫实在太大了,因为如今只有他一个人居住,显的冷冷清清,没有一丝活力。

德妃董氏就在他从兖州凯旋而归的路上,便香消玉殒撒手人寰了。

这成了郭威一生悲惨宿命的注脚,他先后迎娶的妻妾们都一个接着一个先他而去,留下他这么一个日见老迈的孤家寡人。

郭威再一次失眠。人老了,自然睡眠便少了许多,与以往不同的是,他再也找不到一个贴心的人陪他说话,但他今日夜不能寐,不是因为德妃不久前病逝,也不是因为养子郭荣远在澶州,而是自己最信任的老伙计又给自己出难题了。,

这个老伙计不是别人,正是刚刚复相的王峻。枢密副使郑仁诲、皇城使向训与自己的外甥李重进,原本都是郭威在藩邸时的腹心,郭威借着兖州之胜,想给这些人加官进爵,没想到却遭到王峻的极力反对。

不仅如此,王峻还上表称疾,求解机务,躲在自己宅第内不问政事。这倒也罢,偏偏十余藩镇节度使、刺史,纷纷上表朝廷,都称朝廷一日不可无王峻主持,非王峻不能安邦定国匡扶社稷。

这让郭威感受到了莫大的威胁。

昏暗凄凉的烛光下,郭威反复地阅览着藩臣们的表章,用朱笔在每个名子上划着大大的红叉,心中的愤怒更是无从发泄。

“来人,宣韩子仲即刻入宫”郭威命伺命的太监道。

“陛下,您忘了?韩侯月初便奉命出使江南去了。”太监答道。

“噢”郭威蓦然惊醒。他既惊讶于自己的健忘,又惊讶于在自己得力臣子当中,自己第一个想到的是韩奕,而不是范质、李毂或者正在殿外值夜的李重进等人。

“那就多掌几盏灯吧。”郭威命道。

“遵旨”

太监们忙着掌灯,很快的,皇宫里各处相继亮了起来,灯火由阑珊变的通明,烛光灯影之中,殿前卫士们矫健的身影忽隐忽现。

郭威似乎从愤怒中冷静了下来,事情没有那么坏,因为军队大多掌握在他的手中,他不相信王峻有非份之想,更不会认为自己没有了退路。想到此处,郭威回头命道:

“命魏仁浦入宫,替朕拟一道密旨给北海侯韩奕,遣人秘密送至金陵,就说辽人犯边,命他收到朕命后,尽快返回汴梁。”

当郭威的密使趁夜驶出汴梁城的时候,有“病”在身的王峻已经得到了消息。王峻府第里灯火也是阑珊,枢密直学士陈观是王峻的心腹之一,两人在前朝时私交便是极好,陈观疑虑道:

“天下诸道,站在王公一边的就有十三镇,其余诸镇除了符彦卿、刘词、药元福这些老帅外,大多愿做壁上观。只是,如今天下兵马聚于京师,藩镇力量毕竟是太弱了,王公若是逼人太甚,恐怕……”

“哼,陈老弟莫怕。郭雀儿也不能拿我如何,有十三镇支持我,他至少投鼠忌器,我又不是要谋反,掌握好分寸便是。况且你不要忘了,陛下虽是武人出身,但他身上还有一个弱点,那就是不太果断,又爱面子。想我王峻助他登上帝位,鞍前马后地操劳,功劳天下第一,他怎能忘本?郑仁诲,还有范质、李毂等人,凭甚么跟我平起平坐?”王峻冷哼道。

王峻浑然不在意郭威的观感,却是越来越骄横了。

“那陛下急召北海侯回朝,又是何故?”陈观问道。

“这还不简单?陛下这是给我找个对头呢。韩奕这小子,与老夫有私仇,绝不能让他回来,我要是再次落到他手里,就不会如上次晋州那般侥幸了。”王峻想到晋州“兵变”,咬牙切齿,“晋州之仇,老夫深以为耻有仇不报非君子”

“那如何才能让北海侯回不来呢?”陈观问道。

“附耳过来”王峻冲着陈观招了招手,在他耳边低声嘀咕着。

“这……这……”陈观变了脸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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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①:历史上的大周后叫什么名字,并无明确记载。有人考证,她名叫周宪,字娥皇,一家之言。

第七十三章 惊涛㈠

第七十三章

惊涛㈠

圣人之生,必记其瑞。着为令节,厥有旧章。

伏闻轩帝生于寿邱,发绕枢之异。夏禹诞于石纽,流贯昴之祥。莫不炳焕灵符,延长宝历,谅惟圣德。伏惟皇帝陛下禀天地之英,挺龙凤之表,开疆扩土,兴邦佑民,功耀丹青,岂可使姚墟启圣之辰?

俯及七月之初,寔为载诞之日。盍存嘉号,式纪休辰。伏以乾云发祥,万物资始,以圣继圣,谓之大明。

臣宋齐丘、周宗等衔具表章,以贺无疆之庆,请以七月初二为圣寿节,群臣上寿……

金陵内外,洋溢着喜气。

正逢皇帝李璟大寿,去年又降服湖湘马氏,开疆扩土,国势正盛,臣子们觉得有必要大肆庆祝一番,夸耀一下国家的强盛,粉饰着国泰民安和天下太平。而来自各地州县的呈文表明,江南各地又多了无数祥瑞。

皇宫外,各方使臣云集,等待着被召见赐饮。

这当中,自然有一直处于金陵阴影之下的杭州钱氏的使臣,有南平高氏,成都孟氏,自然也有与金陵一同瓜分南岭以北诸州的广州刘氏的使者。广州统治者刘氏乃是大食商人后裔,那使臣自称出自“皇族”,看高鼻深目的模样也确实带有几分大食人的特征。

除此之外,还有交趾、占城、西南罗蕃、高丽等海外使臣,好一个万国朝贺。

当然,来自汴梁的使臣韩奕也成了这些人当中最受瞩目的对象。但是,金陵君臣不会因为他来自汴梁,而高看他一眼,反而有意冷处理。相反的,辽使却极受礼遇。

这位汉名叫萧隆的辽使是前天抵达的,听说国老宋齐丘亲自出自郊外,亲自陪着辽使日日宴饮,好不热情,跟韩奕受到的待遇有天壤之别。

韩奕站在庑下,远远地看着南朝朝臣、藩帅与军将分班依次入贺,听着一波又一波的歌功颂德声从金銮里传来,自辰至午,没完没了。

“此番我等为使,南朝君臣傲慢异常,自以为是天下共主。待他日,彼等必将肉袒牵羊出城十里迎我周师”韩奕低声对扈蒙与郑宝二人说道。

所谓肉袒牵羊,来自一个古老的典故,表示投降与臣服的意思。韩奕“居心叵测”,站在别人地盘上,一心算计着本地主人,谋划着别人的国家。可在南朝大臣看来,将他排在外邦使臣第一位觐见自家皇帝,也算是表示出足够尊重之意了。

“外邦使臣……依次入殿……贺寿”

皇宫外的一声悠长的唱诺,韩奕等使节依次就班,跟着导引官员后面,穿过翠柏环绕的长廊,往大殿走去。

一股大国气象的场面立刻呈现在韩奕等人的面前。富丽堂皇精雕细琢的大殿中,九条合抱柱上各雕刻着一条金色蟠龙,栩栩如生,不怒自威。殿中常年燃着龙涎香,宫中常年采办的海外奇香就有三十五种之多,巨柱间坐满了宗亲与大臣,一片紫、绯。

韩奕略低头着,匆匆扫了一眼丹墀之上的一个龙袍天子。

“奉大周皇帝陛下钦命,为大唐陛下贺寿。愿唐国陛下:寿比南山不老松,福如东海长流水。”

韩奕恭敬地拜道。

“呵呵,尔主有心了。”李璟听了,眼前一亮,不禁笑了起来,大概这是他今天听到过最别具一格的祝词了。

韩奕这才有机会抬头打量了李璟一眼,见李璟的相貌果然与他听到的一样,温文尔雅,极富贵气,这种与生俱来的天子贵气,却是刘知远、郭威这些出身草莽的乱世皇帝永远也学不来的。

“使者来我金陵,已有些日子了吧?”李璟问道。

“回陛下,有二十一天零九个时辰了。”韩奕答道。

“唔”李璟微微一愣,想到自己故意冷落北朝使者,也就释然了,虚指一边道,“赐座”

“谢陛下”韩奕致谢。

“辽国使臣觐见”

又一声唱诺,只见萧隆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旁若无人地以草原上的礼节鞠了一躬,用有些生硬的汉话道:

“奉我大辽陛下钦命,见过皇帝陛下”

“辽使有礼,赐座”李璟颌首道。,

萧隆走到自己席位前,斜睨了韩奕一眼,却对李璟道:“陛下,我要坐在他的上首”

众皆哗然。萧隆早在殿外,就对韩奕排在自己前面不满,他自恃金陵一向对辽国比较“恭顺”,便当众提出这一要求,故意找碴,更何况辽周本来就是誓不两立,互为死敌。

南唐与辽相隔甚远,并不接壤,只能通过海路交通往来,更无任何过结,两者交好,本就是各取所需而已。对于南唐君臣来说,与辽人眉来眼去,也是为了威慎汴梁,引来辽援自固,意在告诫汴梁方面,小心你的背后有只恶虎时刻在盯着你,如果胆敢南犯,定会遭到辽唐南北夹击。

不管辽国如何强大,也不管辽国如何信誓旦旦地要与金陵交好,幽州太远,汴梁太近,汴梁始终是金陵直接面对的大国。所以,金陵表面上仍本着与汴梁息兵交好之策,将韩奕排在外邦使臣中的第一位,以显示江南对中原的尊重,但萧隆今日这一出,让金陵君臣一时不知如何才好。

可站在萧隆的角度,他的这一要求也似乎是天经地义。既然辽唐双方都将周国当作现实或潜在的敌人,岂有敌人成为座上宾而盟友敬陪卑位的道理?

“我大辽东西万五千里,南北三千里,地域之广,国家之强,天下哪国可比?我大辽男儿,下马即是百姓,上马即是战士,披甲者有三十万之众,天下哪国可比?”萧隆“义正辞严”地说道。

李璟一时不知如何回答,陈觉、冯延巳等人也不知如何应对,还是宋齐丘站了出来,朗声说道:

“使者所言极是,如果汴梁的使者在在此处,萧使者定是本朝第一贵宾,有朋自远方才不亦悦乎?但大周国也非小国,老夫听说周军与贵国铁骑屡有交战,并且屡有获胜……”

宋齐丘是个老狐狸,故意转移矛盾,如果让辽周再交恶,那就再好不过了。萧隆毕竟是辽人,容不得别人揭短,闻听宋齐丘此话,立刻大怒,扬言道:

“中原汉儿国,向来不敢与我大辽勇士正面交战,奸险狡诈,侥幸获得小胜而已。我大辽也只不过派遣了小部落的兵马,精锐未出,便让中原汉儿伤筋动骨举国迎战。哼,假如我大辽举国南下,以我大辽骑军之迅猛善战,十日可抵汴梁”

君臣没有答话,都看向韩奕,看他如何说。韩奕端坐在自己的席位上,慨然笑道:

“阁下既然是姓萧,那自然是来自后族喽?你身份尊贵,想必对贵国内情了解极多,我听说辽国猛将如云。”

“那又如何?”萧隆挺胸问道。

“以萧大人之见,高谟翰可敢称良将?”韩奕问道。

萧隆哈哈大笑:

“何止良将,高谟翰是我大辽第一元帅,掌管着我们皇帝三万皮室亲军。想当年,汉儿不服,先主以高帅为先锋,敢以三百击晋军十万之众,晋军懦弱,望风而逃”

“萧大人若回到燕地,见了高元帅,问问他六年前宿州一战,为何仓皇北顾?”韩奕冷哼道。

萧隆脸上有些挂不住,强说道:“就是马儿,也偶有失蹄之时。何况那是高元帅兵力太少。”

“你既姓萧,不知可否认识萧禹珪呢?”韩奕又问道。

广顺元年时,辽主应太原刘崇所请,派萧禹珪率军五万众战,结果一败涂地,连性命都丢了。这在辽人看来,是个奇耻大辱,因萧禹珪之死,辽主一怒之下,处死了十余个大酋泄愤。

“我与他不太熟”萧隆觉得脸上发烧。

“哼,韩某亲自用他项上人头,祭了我的军旗”韩奕的话掷地有声。“犯我军威,虽远必诛”

萧隆猛然一惊,仔细打量了韩奕一眼:“敢问周使姓韩吗?难道是韩王亲至于此?”

“本使姓韩名奕,好让使者知道”韩奕猛地一拍席案。

这一声巨响,好像晴天霹雳,让那萧隆下意识地缩头往地上一跪:

“小使冒犯了韩王,恕罪、恕罪”

这一幕,让金陵君臣纳闷不已。他们却不知,韩奕曾以寡敌众,令辽人得到了刻骨铭心的教训,辽人最敬重英雄,即便他是敌人。也正是因为山西之战,辽人知道中原不仅有一个渐渐老去的符王(彦卿),还有一个新崛起的年轻杀神韩王(奕),尽管韩奕未曾被封王过。韩奕之名,可止河东小儿夜啼。,

“听说草原上,最讲究以力服人,以武折人。萧使者如果不服,你我可以比划一下刀箭功夫,不死不休,如何?”韩奕再次喝道。

“不敢、不敢”

人的名,树的影,萧隆早已被韩奕夺了心神,哪里还有半分胆气,简直是一败涂地。

李璟可不想让自己的寿宴变成了流血之所,连忙说道:“韩侯息怒,以和为贵、以和为贵”

李璟对韩奕刮目相看,他虽听说过韩奕在北朝的名声,认为那不过是夸大其词,但今日却亲耳从不可一世的辽使口中听到,怎能不让他震惊呢?千军易得,良将难求,他下意识地直呼起韩奕的爵位。

萧隆乖乖地坐到自己的席位上,像是做错了事的小孩。各方使臣接连入贺,但原本隆重喜气的气氛似乎不那么张扬,直到酒过三巡一番歌舞之后。

金陵的歌舞,自然是天下一绝。身着薄纱的舞姬,施展着曼妙的身姿,载歌载舞,抒写着江南的写意与闲适,还有富贵与精致。

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闲引鸳鸯香径里,手挼红杏蕊。斗鸭阑干独倚,碧玉搔头斜坠。终日望君君不至,举头闻鹊喜。

“这是冯卿的新作吗?”李璟问冯延巳道。

“回陛下,这是微臣拙作,让陛下见笑了。”冯延巳道,他装作诚惶诚恐,言语间却含着一丝自得之意。

“冯卿的词,自然是不错的。不过,这吹绉一池春水,干卿何事?”李璟故意问道。

“微臣词拙,不若陛下之‘小楼吹彻玉笙寒’,陛下此句,必将流传千古”冯延巳道。“小楼吹彻玉笙寒”之句,出自李璟近来的佳句,而那“吹皱一池春水”本就是冯氏得意之作,冯延巳自叹不如,这是变相拍李璟马屁。

李璟不禁哈哈大笑声来,怡然自得。

“父皇,儿臣有宝要献”说话的是南昌王李弘冀。

“冀儿有何宝物要献?”李璟问道。

“儿臣有幅画要献给父皇,请父皇御临览。”李弘冀面带希望冀之色。李璟却看向自己的第六子李从嘉:

“嘉儿,你兄长孝顺,不知嘉儿可有宝物要献?”

“正巧了,儿臣也有一幅画要献给父皇。”李从嘉乖巧地说道。

“哈哈”李璟笑容可掬,“没想到朕的两个儿子都想到一块去了,礼轻情重,若是奇玩珍宝,倒是太俗了。”

当下,两位皇子各将自己带来的画献上,李璟命人将这两幅画摊在殿堂中的空地上,供百官一同欣赏。

大皇子李弘冀献的是一幅《万里平戎图》,将李璟描绘成一个亲冒箭矢临危不惧的马上皇帝,虽说名不符实,但勾画出李璟所自豪的开疆扩土的武功。

六皇子李从嘉献的却是一幅《闲居图》,却将李璟描绘成了一个田家翁,看上去闲云野鹤,把酒临风,飘飘若仙。

韩奕暗道这两幅画画旨不同,却是体现出两位皇子截然不同的性格与兴趣所在。不过要说用心,很显然却非六皇子李从嘉莫属,因为这是出自李从嘉亲笔所绘,画技虽显生硬,但业已登堂入室了。

“周公,卿以为如何?”李璟问周宗道。

周宗暗道,两位皇子分别献宝,各取所好,谈不上孰优孰劣,他不可能夸奖一个贬低一个,略忖了一会儿道:

“依老臣拙见,两位皇子所献宝图,各有千秋,难分高下……大皇子嘛,侧重于陛下武功赫赫,功业彪炳史册。六皇子之图,则是说陛下高雅闲适,治大国如烹小鲜,运筹帷幄……一武一文,一张一驰,说的正是陛下文治武功……”

姜果然是老的辣,周宗摇头晃脑品评,立刻赢得满堂彩,就是一心要压过自己皇弟的李弘冀,也觉得周宗评判的实在太公道了。

李璟龙心大悦,吩咐左右给自己的两位儿子各有赏赐,李弘冀得了一把宝剑,李从嘉得了自己的一套文房四宝,各自欢喜。李璟仍觉意犹未尽,竟问起了韩奕:

“听说韩侯文武双全,不仅善于领兵打仗,还擅长丹青?”

“回陛下,小使乃是粗人,不懂什么丹青。”韩奕答道。,

李璟脸上忽然含着一丝暧昧的笑意:“朕偶得一副肖像,听说这出自韩侯之手,不知是否确有此事啊?”

宫人连忙取出薄薄一张纸交给韩奕,韩奕见这正是自己所绘周宗之女周宪肖像,惊讶于这画怎会到了李璟手中?他只好承认道:

“无聊之作,让陛下见笑了。”

“哈哈,人不风流枉少年,韩侯正值青春年纪,爱慕妙龄女郎,也是人之常情。”李璟笑道,他要是知道韩奕所绘的是周宗之女,大概就是不会这么说了,顿了顿道,“贵主出身军伍,因众军拥戴而登基称帝,正是英雄本色。朕虽身在江南,但朕对贵主仰慕已久,只是无缘相见,今日韩侯不如贵主作上一画,让朕一观贵主雄姿如何?”

韩奕暗忖,这李璟说的是太好听,大概是想从自己的画作中看看郭威面相是否值得自己注意,遂道:

“小使恭敬不如从命”

“好,韩侯果然快人快语”李璟笑道。韩奕却又道:

“陛下,小使出身军伍,以前常于行军打仗之中难得偷闲,因此染上了一个毛病,那就是必须要有一位绯衣高官为小使磨墨”

“放肆”

群臣纷纷低骂,暗骂韩奕想效仿李太白,既可笑又无耻,谁也不想做那磨墨者。他们宁愿相信这是韩奕推辞借口,事实上韩奕确实是这样想的。

“陛下,臣愿为周使磨墨”

就在群臣纷纷循声望去,只殿廊柱后面站着一个绯衣官员,蓄着一副美须,年纪不小,但却身材修长,面如冠玉,站在众臣当中却有鹤立鸡群之态。

君臣满殿一声失声,大殿之中忽然弥漫着一股暧昧的情绪,甚至有人压抑着嘴角的笑意。

韩奕没想到真有人敢主动站出来,他定眼打量此人,见他虽然身着绯衣,但所就坐的位置却不尴不尬,至少在满堂绯紫当中地位不高,离皇帝太远,只是此人面相倒是让他有似曾相识之感。

“敢问这位大人如何称呼?所司何职?”韩奕拱手问道。

“不劳使者相问,韩某乃是我大唐皇帝御下小吏而已,何须通报姓名与官职。”这位也姓韩的绯衣官员朗声说道。

韩奕吃了这一呛,心中却是一惊。

第七十四章 惊涛㈡

第七十四章

惊涛㈡

皇家所用的文房四宝呈现在韩奕的面前,韩奕打心底里艳羡江南文物的精致。

笔是宣州人诸葛氏所制之绝佳好笔。此笔以鼠须为原料,不用柱毫,不分心副,硬软适手,百管不差一分,做到尖、齐、圆、健四德具备,文人墨客得此佳笔,犹如善射者得到最趁手的好弓,又如善骑者得到一匹如履平地的宝马。

纸亦是宣州所制上等好纸,吸水性和沁水性都强,易产生丰富的墨韵变化,以之行泼墨法、积墨法,能收水晕墨章、浑厚华滋的艺术效果,正是抒情写意的佳品。金陵宫中所用宣纸,又经过再次加工,精美程度更是寻常人难得一见,六皇子李从嘉是始作俑者,此纸以他的寝宫“澄心堂”为号。

墨是歙州奚氏好墨。奚氏本是北方人,因战乱避祸江南,而将制墨之秘技带到了江南,其墨以松烟、珍珠、龙脑、白檀、鱼胶等名贵原料,制成的墨坚如黑玉,用起来丰肌腻理光泽如漆,金陵宫娥甚至用它来画眉黛。

砚是歙州有名的龙尾砚,石材出自当地的龙尾山,质地绝美,成品以其雕刻浑厚朴实、线条挺秀、刀法刚健著称于世。而皇家所用的更是其精品中的精品,任何一件都是文人们梦寐以求的文房佳品。

江南文物,自然不是中原可比。

身着绯色官服的虞部郎中韩熙载,神情专注地磨墨,面前古朴的龙尾砚令他想到了家乡青州当地出产的红丝砚,空气中飘散着一股淡雅的墨香。可惜的是,当年他逃离中原时,竟然未能带一件家乡器物,这不能不说是件憾事。

韩奕握着诸葛笔,一边铺纸,一边偷眼打量着韩熙载。

“韩侯是要画横幅吗?这宣纸可够大?”韩熙载似乎意识到韩奕灼灼的目光,冷冰冰地问道。

“我想绘幅长卷,至少也有我大周君臣五十位人物肖像,就叫做‘群英图’吧。贵朝陛下临时有命,恐怕也是一时找不到这等尺寸的纸张,等我分别绘好了,拼裱起来也行。”韩奕答道。

“这又有何难?”答话的却是六皇子李从嘉,他拍着胸脯道,“我宫中藏有不少长幅宣纸。即便是纵三尺,长五十尺的巨幅也有。”

“来人,去我寝宫多取些贡纸来”李从嘉说着便差宫人去自己寝宫去取。

“多谢六皇子”韩奕致谢道。初次见面时,李从嘉给的印象极佳,如果李从嘉不是南朝皇子,韩奕愿意将他当作小弟来看。

古人将人的面相跟他的命运联系起来,甚至一个人的面相与国运气数有关,市坊间更有许多人以此谋生。

千百年有关骨相的书籍多不可胜数,汉时的王充曾在《论衡-骨相》中阐述人的骨骼、形体、相貌同人的性格和命运的关系,列举了黄帝、颛顼、帝喾、尧、舜、禹、商汤王、周文王、周武王、周公、皋陶、孔子、刘邦、吕后、汉惠帝、汉元帝王皇后、赵无恤、黥布、卫青、周亚夫、秦始皇等历史名人的相貌特征以及被相面者相中的故事。

李璟提出让韩奕画郭威肖像,并非心血来潮,正是想借此了解大周国的气数命运如何,想必大半是因为中原皇帝姓氏换的太快的缘故。城头变幻大王旗,说不定明年汴梁又换了个异姓做皇帝,只要中原又乱了起来,就没有什么令他担心的,江南可以高枕无忧了。

通常来讲,韩奕应当婉拒,然而他却主动要绘出汴梁君臣五十人肖像,这当然会引起满殿大臣窃窃私语,勾起他们对汴梁君臣好奇之心。

如果真要探讨人的面相跟命运的联系,韩奕也不得不信上几分。他微一抬头,见大皇子李弘冀与六皇子李从嘉并排坐在自己的面前,一个面色阴沉果毅,一脸落寂寡欢,另一个丰额骈齿,目有重瞳,神情却娇弱的很。

龙生九子,各有不同。

“等我回到汴梁,再绘上一幅。”韩奕心中早就打定了注意。

“哦?凡绘画之道,以人最难,其次山水,然后狗马、器物,韩侯要绘出五十人,怕不是一件易事。”韩熙载道,“古之丹青名家,善绘人物肖像者,张僧繇注重人物皮肉,陆探微注重人物骨骼,顾恺之注重人物神态,就不知韩侯注重什么?”,

虽然装作与韩奕毫无关葛,但韩熙载暗示韩奕至少在下笔之前应深思熟虑,哪想到韩奕见韩熙载一再称自己的爵位,故意与自己撇清亲戚关系,也中很是不爽,便道:

“久仰韩大人学识渊博,韩某于画技初窥门径,略有所得,一个时辰后便知晓。”

“韩侯画五十人的巨幅,只需一个时辰吗?你未免太草率了”韩熙载对韩奕的画技表示严重怀疑。

“我胸有成竹”韩奕自信道,因为他所理解的绘画跟时人所理解并不是一回事,尽管工具都是毛锥子。

“何谓‘胸有成竹’?”李从嘉又插话道。

“敢问六皇子,何谓‘写生’?”韩奕反问道。

“凡是临摹花果、草木、禽兽等实物的都叫写生;摹画人物肖像的则叫写真,而与之相应的有‘写心’和‘写意’。”李从嘉侃侃而谈。

“皇子高论。听说皇子也是丹青高手,方才那幅《闲居图》便是如此,我想皇子在作此画时,想来并非是在陛下御前现场摹画吧?”

“这是自然,我可不敢打扰我父皇休憩。”李从嘉笑道,他愣了愣,忽然惊道,“我知道这‘胸有成竹’是何意了。大约一个人爱画竹,时常观察竹子的形态,以至春夏秋冬阴晴雪雨各有不同,做到了然于胸,即便独坐书斋,眼前无竹,胸中却有竹也”

“六皇子所言甚是”韩奕表示同意。

李璟见韩奕故弄玄虚,本以为韩奕夸口,但听到自己儿子的一番言论,欣然笑道:

“嘉儿聪慧,朕心欣慰。就是不知韩侯是否真的胸有成竹了?”

时间不大,宫人取来一叠宣纸,皇家所用宣纸果然神品,色如霜雪,平铺在地上,长达五十尺,然而自首至尾匀薄如一,不见丝毫瑕疵。

“果然好纸”

面对群臣的赞叹,李从嘉面有得色。

韩奕踱着步子,用脚丈量着长幅,思量着人物整体布局,一盏茶的功夫就握起了诸葛笔。前世他也绘过长幅的,他若是如当代文人一般绘画,那也算不得什么,贵在让人耳目一新,看出点新意来。

他一改常规,分别从卷首卷尾向中间画起,韩熙载跟着他的身形,捧着砚台,亦步亦趋,恰如一个老书僮。

大臣们一边小声地聊着,一边饮酒,当韩奕笔下一个个人物栩栩如生地出现在宣纸上后,人们都被吸引着离开了座位,就连李璟也坐在御台上伸着脖了往下看。

“这位身材魁伟,右颊有颗黑痣的将军,定是燕人郭崇喽”

“听说‘二威’不如‘一威’,紧挨着郭崇的那一定是步军都指挥使曹英了”

“听闻北朝铁骑军韩通为人耿直,性烈如火,浑号‘韩瞪眼’,那这位双目怒睁,貌如金刚的,一定是韩将军了。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啊”

“符彦卿果然威武,不过光从仪表来看,齐王高老令公更显德高望重。”

“武将怕是绘完了,就看文臣了。魏仁浦小吏出身,看他面目,一定是谨小慎微之辈。”

“冯公四朝为相,为官清正,有古君子之风,只是这双眼睛,似乎有些圆滑和揣摩上意之色。”

……

群臣围着韩奕,评头论足,既赞赏韩奕画的人物形象生动,宛如活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一般,更是议论汴梁君臣的风范,尤其是当他们看到郭威脖子上刺的一只青雀儿展翅欲飞的时候。此时,韩奕的所谓画技已经不重要了。

仅仅是一个时辰便大功告成,韩奕回到自己自己的席位,装作低头饮酒,目光却是紧盯着李璟看。

李璟信步走下御台,目光紧瞅着画卷正中央郭威郭荣父子,凝视长久,皇太弟李景遂在李璟身边低声耳语着,至于说了什么,没有第三个人知道。

郭威相貌实在太平常,既不是丰神俊朗,也不见天庭饱满,除了那只雀儿恰当好处地突显郭威与生俱来的草莽英雄之气。韩奕忠实地记录下郭威的庐山真面目,不美化一分,也不丑化一分。

相较而言,韩奕更想知道金陵君臣对皇子郭荣的观感。李璟闪烁的眼神中,略带些失望,但就是在这失望之中还有一闪即逝的忧心,让韩奕准确地捕捉到了。,

“韩侯辛苦了”李璟挥退了两位重臣,自己则回到御座上,“诸位卿家以为此画如何?”

“回陛下,此画画品不高,唯有绘画技巧却是极有新意。”周宗奏道。他的笑看似矛盾,其实意思是说,韩奕绘画水平不高,但这种仅有聊聊数笔便能将一个人的相貌描给的栩栩如生的技法,完全写实,却是值得赞扬的。

“周公此言差矣”宋齐丘哈哈大笑道。他与周宗表面上和气,其实他和周宗自帮助李昪代吴时便有冲突,要不是周宗深得两代皇帝信任,又爱惜自身羽毛,他早就扳倒了周宗。

“哦,宋国老有何高见?老夫愿闻其详”周宗淡淡地问道。

“陛下问的不是画品,问的却是画中人物。周公所言,答非所问。”宋齐丘道,他故意不看周宗投过来的愤怒目光,继续说道,“北朝人才济济,尤其是武夫众多,但文治略有不足,岂能与我朝相比?纵观中原时势变幻,莫不是武人乱政,韩侯以为如何?”

宋齐丘这是暗骂郭威是个武夫,出身卑微。韩奕反驳道:

“宋国老此言以偏盖全了,国老只看到这五十年来的时事,却看不到千年以降,历朝开国之君莫不是以武力一统天下,未闻以大言虚文一统天下者。我朝皇帝陛下虽是武将出身,但英明神武,骑马能打得了天下,马下亦能治得了天下”

“韩侯好口舌鹿死谁手,犹未可知呢”宋齐丘恨恨道。

李璟一指韩熙载道:“韩卿以为此画如何?”

韩熙载长身而起,答道:“回陛下,臣以为此画,尚缺两位人物。”

君臣这才重新打量画卷,发现韩奕竟然将两位一流人物遗露了,一个是北朝第一重臣王峻,另一个是则是侍卫亲军都指挥使王殷——周军将帅中排名第一号的人物。因为江南人都未见过他们俩,又因为画卷中人物太多,韩奕又未详加说解释一一注名,以至于张冠李戴的情况发生。

“北海侯,这是为何?”李璟奇怪地问韩奕道。

韩奕面露羞愧之色:“小使方才分别从卷首与卷尾画起,因为布局失当,最后竟发现此画卷中没了他们二位重臣的位置,真是惭愧、惭愧。”

“原来如此。”李璟微微点头,心里却是怀疑,想当然地认为这是因为众所周知韩奕跟王峻有仇,只是不知韩奕跟王殷又有什么仇恨。

“今日朕得了此画,胜似与尔君臣同殿宴饮。来人,赐北海侯美酒一觞”

“谢陛下”

李璟又挥了挥手,命人将画卷收起,大殿中又恢复了宴饮。当夜深宴散之后,韩熙载被李璟单独留了下来。

“韩卿,卿素来善于相人,卿以为北朝郭氏父子如何?”李璟开门见山地问道,见韩熙载犹豫不决,微皱了皱眉头,“此殿并无第三人,卿畅所欲言,但说无妨。”

“回陛下,臣观郭氏父子肖像。郭威其貌不扬,一身草莽之气,他能建国立号,也是时势巧合罢了。”韩熙载道。

“这人所共知。”李璟追问道,“那这郭荣呢?”

“臣不敢妄语。”韩熙载躬身答道。

“卿因福州之事,受了点委屈,这性子也变的谨小慎微了吗?朕当年在东宫时,你是何等的意气风发啊,今日朕单独将你留下来问对,自然是希望卿能推心置腹。”李璟脸上显出不悦之色,他走上一步,轻拍着韩熙载的臂膀,流露出自己的真实情感。

韩熙载深受感动,遂大胆进言道:“郭荣此人,怕是胜过其父”

“郭荣小辈,朕未曾听说过他做过甚么过人之举,卿何出此言哩?”李璟讶道。

“从面相看,郭荣口方鼻直,目有神光,有一股帝王之气。更何况,那北海侯作此画时,臣近身观察,臣见他直到最后才画此人肖像,且在此人身上所用笔墨要超过其父郭威三倍有余。”韩熙载答道。

“怪不得如此”李璟喃喃道。

韩熙载不知道李璟意有何指,暗猜李璟也是丹青高手,在这方面有极高的天赋,他火眼金睛,怕也是早从这长达五十尺的画卷中看出了郭荣才是韩奕笔下唯一的主角。

第七十五章 惊涛㈢

辽阔的江面上,百舸争流,白色的船帆在阳光上闪着白光。湛蓝的天空上,飘着几朵白云,如百合,一行白鹭展翅高飞,直插云霄。

那白鹭欢快地鸣叫着,时而在空中追逐嘻闹着,时而降落到江中的一个沙洲上栖息,时而在浅水处踱着优雅的步子。

金陵城外的这座位于大江之中的沙洲却是极有名气的,正是李太白诗中所称“二水中分白鹭洲”之白鹭洲。它既如诗如画,又入诗入画,是金陵人出游的好去处。

这一日,韩成又来找韩奕,他拉着韩奕便往城外行去,然后雇了条船直奔白鹭州而来。韩奕正为去留而烦恼,当他看到这一片水阔天净的好景致,立刻便喜欢上它,心情也随着那一行行白鹭而变的欢快起来。

“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鹭洲。我金陵有这等好景致,贤弟难得能来我江南一套,愚兄怎会让贤弟错过呢?”韩成自豪地说道,他把自己当成一位地道的金陵人。

“景致虽好,但此地也并非堂兄祖居之所。想当年,令尊……”韩奕道。韩成打断道:

“贤弟休要说这话题。这是你们做官的人想的事情,人贵有自知之明,我韩成就是个平民百姓,不懂甚么国仇家恨,也没有才学去报效朝廷,我只管自己快活便是。”

“那好吧,小弟恭敬不如从命。小弟终要北归,只恨未能与令尊相认,一叙宗族亲谊,堂兄难道不能助我达成所愿?”韩奕又道。

“贤弟,非是愚兄不愿意助你。家父平日里性子倒是极随意,只是在这件事上,家父执拗的很。如果贤弟愿意留在金陵入仕,倒是不错。你看,本朝李金全、皇甫晖这些武将,不也都是北人吗?那李金全还是个吐浑种”韩成道,他的脸上挂着戏谑之色,怕是连他自己都不相信韩奕会背叛中原朝廷。

韩奕没有答话。韩熙载重视自身的忠臣身份,不与韩奕私下会面,然而在韩奕看来,那一文不值。

正如韩成自己所声称的那样,韩成可不会去考虑太复杂的事情,他只管自己快活,见韩奕刚刚欢快起来的心情又暗淡了起来,连忙赔不是道:

“都是愚兄嘴笨,贤弟莫怪。愚兄今日定不会让贤弟失望而归。”

船已抵到了岸边,一个浪涛打来,那浪头撞在沙滩边的巨石上,激起了无数的白色浪花。兄弟二人跳到了沙洲上,信步往洲心行去,曹十三等几个护卫则带着酒食跟在后面。

洲上亭台花草众多,多半是近代文人墨客们附庸风雅的结果。韩成东张西望,似乎在寻觅着什么,直到一阵高雅的琵琶声传来,这才领着韩奕寻着琵琶走去。

那琵琶声,起初微不可闻,如低吟浅唱,犹如夜间绽放的花儿,悄悄地散发出沁人的花香。等走的近了,那琵琶声忽然又激昂了起来,似乎如大江潮涨潮落,曼妙之声夺人心魄。

繁花似锦处,两位丽人独坐,各抱琵琶,共同演绎着动人的旋律。那年长者,正是金陵名伎丽娘,而另位二八少女,却是韩奕朝思暮想的周宪。

如果说李小婉是朵生长在深谷中的幽兰,温婉而又沉静,悄悄地绽放出属于她的美丽,那么周宪就是百花园中牡丹,热烈而又高贵,风华绝代,自有一股豪门大家的风仪。

用世上最美好的词汇来形容周宪的美丽也不为过,她天生就是一个国色天香的美人儿,任何一种式样衣服穿在她身上,便好似专为她量身裁制一般。又是正值青春年纪,梳着纤巧弄云的高髻,上插一只翠绿钿子,每看一次,韩奕都会为之心神荡漾。

韩奕与韩成二人静静地站在一边,听着周宪白嫩的小手弹奏出的美妙音符,心中对她的琴艺赞赏之情不亚于她美丽外表,生怕因为自己的冒然接近而影响周宪的弹奏。

生在豪门,为何令她有如此美丽容貌?既然高贵并且拥有了美丽动人的外表,造物主为何又给了她美妙的琴技?即便是名动金陵城的丽娘,望她的眼神中也流露出自惭形秽之色。,

一曲终了,余音未散。

丽娘忽然看到呆呆立在不远处的韩奕与韩成,娇笑道:

“侯爷与韩大少,莫不是傻了不成?”

“哪里、哪里,因为二位的琴技惊人,我等俗人不敢惊扰,做那烹鹤焚琴之事。”韩成恭维道。

周宪这才从倾情演绎中回过神来,见韩奕稳健地走了过来,心中有一股没来由的慌乱,连忙起身拜道:

“见过北海侯”

“免礼、免礼”韩奕伸手虚扶道,他的目光盯着周宪看,周宪被这灼灼的目光刺的脸上绯红。

“真是巧了,不知丽娘为何与周家娘子在这里?”韩成问道,他原本听说周宪的美丽,却未料到真见到她本人,才知道什么叫做惊为天人。

“回韩大少,周家娘子痴迷于琵琶,这次随周公回到金陵,听说奴家略懂微技,这才邀我同游这白鹭洲。”丽娘答道。

丽娘与周宪身份悬殊,若不是因为周宪对琵琶痴迷,她们二人哪里会碰到一起。韩奕却疑这是丽娘跟韩成商量好的,否则怎会如此巧遇,韩成早在踏上这沙洲前就扬言要让自己不会失望而归,看来韩成早就得了消息,这才不由分说拉着自己来游白鹭洲。

韩奕击掌赞道:

“周家娘子的琴技,真是‘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呐,韩某今日不虚此行是也”

“北海侯过奖了,我不过是略擅此道,只怕污了北海侯的双耳。”周宪道。

“不,周家娘子过谦了。”韩奕又道。

“噗”

丽娘发出轻笑声,她捂着嘴道:“你们二人也太过客气了,显的太陌生了。周家娘子怕是不知道,北海侯未见过你时,便能绘出你的肖像,依奴家看,你们前世便是认的。”

周宪听得此言,脸上立刻更加绯红,她虽在深闺,但这两日确实听家人说起过此事,她父亲周宗还当面问起过她,她无言以对。那日在昪元寺中初见,她只觉得韩奕相貌似如故人,今日再次相见,更是觉得自己真与韩奕似乎早已相识,韩奕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让她有亲切感,这种感觉让她惊心不已。

“丽娘说笑了。”韩奕将话叉开,又道,“今日有缘相聚,我等不如同游这白鹭洲,请二位赏脸。”

“侯爷折煞奴家了。”丽娘万福道。众人将目光投向周宪,周宪略想了想,便点头答应。

韩成自觉地与丽娘行在前头,让韩奕有机会跟周宪并行。

刚过了中元节的光景,天气早已经没了盛夏那般热情,但秋高气爽的好时光已经显露。秋天晴朗的天空,总是深遂空灵的,湛蓝的如同一块巨大的宝石,让人暇想。

韩奕记忆中的秋天,曾经是暗黄阴晦的,无论是家乡山野里的金菊,还是秋天战场角落里衰草,这些总是让感情敏感者会生出悲秋悯人之态,或许是因为他一直在挣扎着前行,仿佛一入秋便到了肃杀的冬天,只有非黑即白的必然结果,忽略了或许最重要的过程。

当他暂时停下来的时候,他这才发现,原来初秋季节也是极其美丽的,还有周宪瑶鼻上的细汗。

“有一件事,韩某须当面向周家娘子讨个明白。”韩奕问道。

“韩侯请讲。”周宪道。

“我见你琴技妙绝,天下少有,没有十来年的功夫,怕是难成。又常言道,名师出高徒,不知是哪位名师教授出你这们的高徒?”韩奕问道。

“我幼时偶见有人弹奏琵琶,便喜欢上了琵琶,家父见我喜欢,便请了几位琴师,我从此一发而不可收拾,无一日不可无琴,近于魔道了。”周宪浅笑道,露出几颗贝齿,分外好看,让她少了些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隔阂感。

“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看来你天赋惊人呐。”韩奕笑道。

“韩侯所言之事,便是此事吗?”

“嗯,我北来金陵之前,虽未与谋面,但却是多次见过你。”

“……”周宪感觉这话前后矛盾。

韩奕站在一处凉亭下,远眺着宽阔的江面,努力地理清心中头绪:

“在梦里,因为你,我来到这个世界,因为你,我无数次在恶梦中惊醒,而每当我遭受重创昏迷不醒之时,总会在梦里听到你弹奏琵琶……这世上最奇妙的事情莫过于此了……我曾认为这是上天在玩弄我,但当我真切地见到你时,我相信这世上,真有神迹存在……”,

韩奕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说清楚,他转头盯着周宪,周宪那一汪秋水尽是迷茫与惊讶之色。

“或许你认为我疯了,但是当我说出这一席话,我感觉舒服极了。”韩奕接着,长呼了一口气。

“我……我不知道……”周宪喃喃道,“我幼时得了臆症,总是在梦中见到一个男子……”

“如何?”轮到韩奕惊讶了。

“今日听了韩侯的一番话,我才忆起,我常在梦中依稀见到一位遍体鳞伤之人,莫非那人便是韩侯。”周宪答道。

“真的吗?”韩奕激动地抓起周宪双臂,这才相信冥冥之中自有神秘的力量笼罩着他。

丽娘与韩成二人听到身后周宪呼痛呼声,连忙回头观望,见韩奕与周宪二人拉扯在一起,相互望了望,挂着暧昧的表情。唯一周家的健仆们,个个怒目而视,就差要与韩奕拼命。

韩奕这才松手,连忙赔不是道:

“韩某一时激动,还望周家娘子恕罪。”

“不怪。”周宪脸色绯红。她真切地感受到韩奕内心中压抑不住的激动,也从韩奕的眼神之中看到了一丝让她悸动的怜悯情绪。

“侯爷、侯爷”

蓦的,曹十三在不远处惊呼道。

“何事惊慌?”韩奕问道。

“洲上渡口停了两条大船,有许多军兵正在往此处奔来,来者不善”另一名护卫惊呼道。

韩奕心中迟疑,就在他迟疑的时候,三百军兵已经开到,飞快地将他包围,曹十三暗藏利刃,做了最坏的打算。

人群中忽地裂开了一条道,只见大皇子李弘冀阴沉着脸走到了近前。

“敢问南昌王,我为北使,代表我朝陛下当面,不可侵犯。久闻南朝崇礼,以仁义自居,今日王爷此举,是何居心?”韩奕直面问道。

“无他,只有一件事需要北海侯说个明白。奉我父皇钦命,请侯爷与本王至枢密院一行”李弘冀道,他瞪了一眼怒视着他的曹十三等人,又道:

“听说侯爷有万人斩之勇,难道不敢去本朝枢密院理论一番?”

这李弘冀说的客气,用了“请”字,但瞧这阵式,众军士个个身披黑甲,身材魁伟,想必是从拱卫京师的六军中选出来的精锐,这分明是武力相逼。

纵是韩奕深沉多智,他也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能让一团和气的李璟勃然大怒,不顾两国相交的礼节,派皇子李弘冀领兵来拘自己。身在别人的地盘上,那便有为人操纵的自觉,韩奕喝令部下丢掉利刃,不得不登上了李弘冀的大船。

“王爷,敢问这是何故?”周宪出声问道。

李弘冀早已经注意到周宪的存在,只是因为元老周宗之故,他这才放缓声调道:

“周家娘子莫问,此乃邦国大事,非是尔等所能过问。虽然常言道,两国相交,不斩来使,但是可忍孰不可忍,我朝上下只想讨个说法,郭雀儿欺人太甚”

众军士各持兵刃,严阵以待,防止韩奕逃走。韩奕负手傲然站在船头,回望站在沙洲上的周宪等人,大笑道:

“吾辈武将,沙场纵横,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待我赴枢密院理论一番,再来痛饮”

没来由的,一个巨*扑来,有力地击撞在船头上,激起了无数片浪花。

韩奕面如磐石,但内心却如惊涛乍起,毫无头绪。。.。

第七十六章 惊涛㈣

第七十六章

惊涛㈣

夕阳西沉,一轮红日染红了荆山下周军军营,淮河河面上光亮如镜,闪耀着刺目的金光。

全军被狠狠地操练了一天,待那黑面魏军头一声令下,将士们暗松了一口气,拖着疲惫不堪的双腿各回各的营房。

魏军头面黑如炭,人称“魏黑脸”,至于真正的名字,没有几个人知道。他今年也才四十七岁,不过从军却足足有三十年了,放眼整个大周军中,尽管像他这样的武将着实不少,但魏军头还是感到些遗憾,因为他既曾是前朝开国皇帝刘知远的嫡系部下,又跟本朝皇帝陛下微时有过交情,如今他也不过是个守备将军,管辖着两千号人马,而那些资历比他低的人,甚至曾同帐为卒的,有的却成了持节藩帅或一方防御、刺史,这怎能不叫他有些遗憾?

他将营务交待给轮值的几位裨将,便出了军营,回荆山镇的家看看。他一心扑在训练部曲上面,已经有大半个月未回家和妻儿老小团聚了。

“敢问前面可是魏将军吗?”

路边有人高声问道。魏军头立马望去,见那人年纪大约四十,一副商人打扮,神情气质却是没有商贾的卑微,有种波澜不惊的镇定之态,操着一口汴梁口音。

“正是魏某,你为何拦我?”魏军头喝问道。

“在下姓朱,汴梁人氏,因在家排行老七,认识的我都呼我朱七。今日因有一个大富贵要送给将军,故而特意拦下将军。”那商人答道,不卑不亢,“此处并非说话地方,朱某已经在镇上酒家设下一宴,请将军移步一叙可好?”

魏军头心中惊讶,这些年身为临淮守备之一,有无数的商人想巴结自己,以便贩卖南北禁货或者逃避关税,但见此人神情模样,并非是有求于自己,反而有种高高在上的意味,大概定是有所仰仗,又暗想自己眼下无事,暂且随他去,听他如何说,再作计较。

“那就有劳朱七兄弟了。”魏军头点头道。

“请将军随我来”朱七微一躬身,走在前头。

会面地点在镇上的一个酒肆,这家酒肆魏军头常来,是治下生意最好的一家,但今日除了店家却空无一人,原因是被朱姓商人包下了,就连餐具也全换成了银制的,这要是在汴梁并不算什么,但在这荆山镇,却是不得不让人刮目相看。

“将军觉得这酒如何?”朱七并不急于详说来意,而是先敬酒三盏。

“这酒绵甜香洌,回味悠长,难得一见。”魏军头赞道。

“将军是识货之人,不瞒将军,这酒并非我大周之酒,而是产自江南,据说是南朝皇家御用之酒呢。”朱七解释道。

“哦?”魏军头瞧朱七神情总有一副高深莫测之态,又无事献殷情,心中有些不悦,遂又开门见山道,“魏某是粗人,喜欢心直口快,不喜欢拐弯抹角,藏着掖着,倘苦朱兄弟有事要说,但请直言相告。”

朱七击掌赞道:“将军果然爽快看来王相公没有看错你”

“王相公?”魏军头讶道,“哪个王相公?”

“将军真是贵人多忘事,莫非忘了河东旧人?”朱七轻笑道。

魏军头吃了一惊,急道:“敢问尊上名讳可是王峻王相公?”

朱七并不答话,只是微微点头,算作肯定的答复。魏军头端直了身子,严肃地问道:

“空口无凭,可有凭证?”

“早就知道将军会有此问。”朱七从怀中掏出一封印有王峻印鉴的密信递给魏军头。

魏军头一看之下,一头雾水。原来王峻在密信中简叙了当年河东旧谊,另外对魏军头如今的官职发表了一些同情的看法,暗示有意要提拔他。

“不知朱兄弟此来何意?倘若是公事,请去我营中详谈。”魏军头问道。

“我此来当然是公事,但却是一件极机密之事,倘若走露了风声,就是王相公也担保不起。这其实是陛下密旨……”朱七压低声音,手指屋顶,没有说下去。

“陛下?”魏军头又是一惊。

“正是。魏将军怕是不知,陛下与王相公已经决定要南伐,已经秘密调集人马,诸事具备,就只差最后一步了。”朱七的声音变的更低,像是从喉咙中挤出来的。,

“我大周既然要南下讨伐,却为何要派北海侯出使金陵呢?前些日子北海侯在我荆山军营中小住,我x夜陪伴着他,聆听教诲,谈起治军之道,北海侯的风范令魏某钦佩,枉魏某白活了半辈子。”魏军头道。

“将军说的是。北海侯去金陵,正是为了一探南朝虚实啊,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否则陛下为何点名要遣他这样的心腹大臣前去?如果真要为了求和,我朝随便派一位四五品的学士去便可。北海侯渡淮北返之时,便是我大军南下之时。”

魏军头恍然道:“原来如此只是……我官小职微,未有耳闻,阁下奉王相之命来找魏某,不知是何意?那大富贵,又是何意?”

朱七嘿嘿一笑:“在下正要说到此处。”

“请朱兄弟明示”魏军头急不可耐道。

“陛下已经密令徐州王帅积极准备,一旦君命已下,定会自徐州一线南掠。但徐州、海州一线只是佯攻,将军此处却是我大周真正剑锋所指,这也是北海侯南下取道贵处目的之所在,否则北海侯当日为何为舍近求远呢?”

魏军头狂饮了一盏,想起当日韩奕在荆山军营小住时,特别关心此地的军务与地形,又想到以韩奕的尊贵身份,怕是早得了陛下密旨,遂掩饰不住内心的激动道:

“养兵千日,用在一时,魏某等待此刻已经多时了”

“将军豪气,王相果然没有看错河东旧人。”朱七再次击掌称赞,却道,“但将军莫不是以为,凭你部下两千人马,可以攻到涂山对岸吗?”

魏军头闻听之下,颇为泄气道:“守卫尚可,若是仅凭我这两千水军,恐怕难以力敌。难道朝廷不给我增兵吗?朝中大将如云,就是轮不到我话事,但让我做个先锋将,魏某却是当仁不让。”

“增兵当然会的,我虽未曾领过兵打过仗,也知以众击寡势同洪水的道理。将军稍安勿躁,朝廷需要将军另办一件密事,只要将军办成此事,便是大功一件,王相也好替你在陛下面前美言几句。依我看,凭将军的资历,做个两千人的守备,实在是太屈才了。”朱七轻笑道。

“请朱兄弟明示,魏某愿为朝廷粉身碎骨在所不辞”魏军头指天发誓道。

“大军未动,粮草先行。这里说的是凡欲行大事,必先有妥当的准备,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否则后果难料。待他日,我大周欲举国南征,必是一战即下,否则不战也罢。但常言道,北人控马,南人操舟,将军久驻淮河沿岸,对此应是最有体会。朝廷最担心的便是南朝水军,故朝廷需要将军弄清楚淮河对岸唐军兵力布署,此事说来容易,却是难办的很,不知将军有何高见?”

“不瞒朱兄弟,魏某在此驻扎了几年,却从未搞清楚对岸到底有多少战般与兵力,只因对方防务甚严,无法轻易侦知,再加上敌军常常换防,兵力与战船到底多少,谁也说不清楚。”魏军头面露难色。

朱七看上去很是失望:“看来这也是陛下与王相强人所难,原以为魏将军会有办法侦知,却未料到此处。罢了、罢了,待我回去复命,此事揭过不提,再遣他人也罢。”

魏军头面色涨红,急道:“朱兄弟莫要如此小看魏某,魏某从军三十载,也粗识文墨,但从未认识一个‘怕’字,请朱兄弟回去复命,就说魏某将亲自带人前去敌营侦察。”

“好,就等将军这句话了。陛下与王相公终究没看错将军。”

“不知可有军令公文?”

“如果有的话,还用朱某在此多废口舌?将军有所不知,此事陛下不能公开,以免走露了风声,要知我朝劲敌有二,一是辽人,二是太原刘氏,要是被朝中其他大臣们知道,朝廷要举国南伐,大臣们定会说,一招不慎,便是三面受敌,国将不国大祸临头了,恐怕君命都出不了京城,就胎死腹中了。有王相公私信在此,难道将军还信不过王相公吗?”

魏军头道:“王相公是贵人,位高权重,自然是一言九鼎,胜过公文万言,在下一介武夫,哪敢质疑他的命令。”,

“那就好。王相公说了,出身河东的武将们,打从军时起,跟着一个又一个异姓主子东征西讨的,能活下来的都不容易,他想趁着他在陛下面前还能说上话,力荐将军担当此任,让将军挣个好前程。将军莫要让王相公失望了,富贵险中求嘛”

“不敢、不敢,请朱兄弟转告王相,魏某定会以死报恩。”魏军头深有同感。

“此事重大,魏将军不可视作儿戏了。”

“我以项上头颅担保”

“此事机密,死生之大事,不足为他人知道。除了陛下与王相公,朝堂上也只有范、李、郑、魏四公知道,魏将军可有办法不走露消息?”

“待我回营,召集我的左右将佐,宣布王相的密令,让他们全都当面立下军令状,谁敢泄露半句,定让他脑袋搬家。”

“不,这绝对不行。人多嘴杂,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朱某之所以在这里与将军会面,防的就是你军中健儿们多嘴。”

“那我该当如何?”

“除了你及随你去探查的军士,不可向他人泄露半句,尤其是朝廷不日将大举南伐的计划。至多只能让相干的人知道,你仅仅是去侦刺敌情,切记、切记这也是陛下及诸相公的谋划。”

“既是陛下旨意和相公们的意思,魏某只能肝脑涂地了。”

“好祝将军早日高升”

“谢您吉言,干杯”

……

夜半时分,月色阑珊,河面上起了大风,浪涛惊拍着河岸,发出哗哗的响声。

魏军头赤luo着上半身,背上绑着一把战刀,悄悄地潜入河中,身后九位水中好手,一声不吭地跟在他后面。他们曾经不止一次地潜到对岸,只不过很少能靠近对方水寨。

“我已经四十七岁了,还能这样搏多少次?”魏军头这样想,“除了胆气,要想得到荣华富贵上,还要靠运气”

看来,他今晚的运气不错。往日夜里,对岸水军巡查甚严,今日却悄无声息。魏军头的计划是在远离敌军水寨的地方上岸,然后沿岸潜行,寻一个有利的位置靠近敌寨观察,如果能抓住一个舌头,那就再好不过了。

魏军头猫着身子,悄然上了岸,小心地观望。惨淡的月色中,四野里无人,只有飒飒的风声吹倒野草的声响。

魏军头心头一喜,他不动声色地低声命令壮士们跟在自己身后,小心地溯河向前,一路上出奇地顺利,除了遇到一队巡兵外,他们没有遇到任何危险。

敌寨就在眼前,借着那里的灯火,魏军头可以看到他在河对岸所看不到的一切。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魏军头心头狂喜。

蓦的,一声暴喝就在身边响起:

“甚么人?”

紧接着,火光四起。野地里突然冒出了无数的军士,甲衣在火光中闪着亮光。

“不好,中伏了,快逃”

魏军头心头大震,当即立断,转头便往河边奔去。

噗、噗

箭矢在身后急射,有人惨叫着倒下。就在逃亡者以为摸到了河边时,河岸上突兀地出现了一堵由唐军组成的人墙,刀枪如林,在惨淡的月下散发着幽灵般地的光芒。

魏军头额头上冒着汗,他毫不犹豫地杀向了阻拦在自己面前的唐兵。

“不要让他跑了,抓活的,将军重重有赏”唐兵将官们高声命令道。

魏军头狠狠地挥斩着战刀,对手迸发的鲜血让他感到快意,这成了他最后的稻草。这难道是天意如此?究竟是出了什么问题?

摸近敌寨是如此的容易,被敌军包围也是如此的容易。这难道是就是一个陷阱,等着自己直挺挺地跳将进去?



一支箭矢狠狠地钉在他的后背上,那巨大的惯性让他直接摔倒在地,往河堤下滚了下去……

第七十七章 惊涛㈤

第七十七章

惊涛㈤

“敢问王爷,这个阵式到底所为何故?”在回城的路上,韩奕问道。

“哼”李弘冀将脸偏向一边,拒绝回答。

“莫非是韩某冒犯了殿下?”韩奕又故意问道,“倘若真是如此,韩某愿向殿下赔礼道歉。”

“北海侯,你我之间并无sī怨,休要jī我我只是奉命带你去认认尸首。”

“尸首?”韩奕脸上一惊。

“侯爷天生有一副好口舌,就是不知此次你将有何话说”李弘冀讥笑道。

韩奕带着满腹疑问,被李弘冀强迫带到了金陵枢密院公房,见齐王李景遂、元老宋齐丘、周宗及枢密使陈觉四人早已等待多时了,人人脸上带着愤怒且嘲讽的表情。

公房内外站立着威武剽悍的军士,虎视眈眈,气氛十分紧张。

“见过齐王、国老、周公、陈大人不知诸公因何事召见韩某?”韩奕开门见山地问道。

众人没有好脸sè,纷纷怒视着韩奕,暗地里倒是佩服韩奕胆sè过人。李景遂问道:“使者远来我金陵,因何而来?”

“回齐王,小使远来,自然是为了贵我两邦睦邻友好而来。”韩奕说的理直气壮,内心未免有些心虚。

“这么说,两家理应各守其土各安其民,既不可妄动刀兵,亦不可有侵扰之心?”

“王爷说的在理。”韩奕承认道。

“好”李景遂大喝一声,“将证物呈上来,让使者瞧个清楚”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自外传来,紧接着九盘被麻布罩着的东西被军士们整齐地摆放在韩奕面前。李弘冀将那麻布一一挑开,韩奕立刻大吃一惊,倒吸了一口凉气,他甚至记得自己在荆山周军军营中见过其中的几个。

整整九颗头颅摆放在他的面前,用石灰处理得很好,死者临死前的痛苦情状仍然栩栩如生,每个死者的额头上,都有刺青,表明他们的身份——他们都是周军军士。

“敢问使者,他们是否属周军一份子?”李景遂压抑着怒火喝问道。

“或许是吧。要是有人杀害良民,冒充军功,也不是没有可能的。”韩奕还想狡辩。

“哼”陈觉怒道,“这是三日前,我涂山军用快马急递送来的。北朝口口声声说是来修好的,却趁此机会暗遣军士夜窥我涂山军寨,这是何居心?幸赖我军将士戒备森严,才没让尔等得逞。”

韩奕这才恍然大悟,但是内心中的震惊却远比九名周兵被杀还要令他震惊。卧榻之侧,岂容他人安睡?这是韩奕自己向郭威的进言,但他不相信郭威会愚蠢到在自己还在金陵高谈友好的时候,命令沿淮将士主动挑衅唐兵。

是荆山周军魏指挥sī自的命令?韩奕很快就否决了这个可能。难道是王峻?也只有他才有这个动机与能力。韩奕不敢这么想,却又想到了这一点。

“使者有何话说?”宋齐丘打开了话匣质问。

“回宋国老,此事如果属实,则是一件憾事,这有背于我朝陛下旨意,定是沿淮军士sī自所为,我朝愿就此向贵朝致歉。”韩奕硬着头皮道,“我愿修书一封回汴梁,禀明我朝陛下,给贵朝一个满意的交代如何?”

众人见韩奕态度谦卑,面sè冷漠的表情缓了缓。周宗这时说道:“既然如此,我等就等着汴梁来讯。在此之前,希望使者不要乱跑,安心在公馆里等着。”

顿了顿,周宗又威胁道:“希望韩侯能等来好消息,否则不要怪我朝不知好客之道”

这是赤luo裸的威胁,韩奕实际是被软禁在公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韩奕意在先稳住对方,再做打算。

当看到韩奕被大批唐军“礼送”回公馆后,扈méng、郑宝二人心中的大石头才掉了下来。

“侯爷,局势不妙啊。”扈méng毕竟是文人,没经过大阵仗,一旦大事临头,就乱了方寸。

“兄长,此事蹊跷的很啊。朝廷怎会挑这个时候挑衅南朝呢?”郑宝疑道。

韩奕负手踱着步子,良久才道:“此事当然另有内情,陛下英明,断然不会做出这种裁决。就是陛下糊涂,朝中相公们哪位不是明事理之人?为今之计,尔等不要轻举妄动。”,

“就怕金陵人穷凶极恶哩。”曹十三担忧道。

“怕个球”追风护卫们纷纷骂道,“只要能让侯爷安全,我等敢舍命杀出金陵城去”

“住口”郑宝抬手制止道,“动刀子见血,那是最万不得已的时候。此时此刻,我等应该表面上保持沉默与恭顺之状,让金陵人以为我们心虚胆怯,但背地里应做好最坏打算,万一到了真要杀出金陵城的时候,等我号令便是目前也只是两国朝廷之间的嘴仗,此事理亏在我,金陵需要的是一个体面道歉,就看我方朝廷如何应对。”

“衙内说的是”众人纷纷赞成道。

韩奕赞赏地看了郑宝一眼,对扈méng道:“今日在金陵枢密院交涉,我许诺要修书一封,派人送还汴梁。我现在就写,劳烦扈兄明日一早就启程北返,当面向陛下禀明情况。”

扈méng明白,韩奕这是给自己一个早日逃离樊篱的机会,虽说两国交战不斩来使,但从来就没人将这当做定律,那苏武还牧过羊呢远者不必说,就是前朝旧将路昌祚,不也是刚刚被释放吗?他暗想万一要动起武来,自己手无缚鸡之力,只能是个累赘,他遂也不矫情地推辞,心怀感jī地问道:

“不知侯爷,有甚么话需要我带到?”

“昔日我为边将,为国浴血奋战,然却有人掣肘,徒令亲者痛仇者快今日我为使者,远赴异邦,却有人yù置我于死地。我一忍再忍,倘若我无需再忍之时,便是你我君臣永别之时”

“扈某,定不会让侯爷失望”扈méng躬身良久,虽觉韩奕此话有些不妥,但也诚恳地保证道。

……

汴梁,郭威再一次雷霆大怒,今日郭威连夜召集宰相与大臣们偏殿相见,一改以往惯例,郭威命人移去了坐chuáng,让臣子们站着说话。他怒吼的声音,让宰相与大臣们噤若寒蝉。

“枢密院有何话说?”郭威的目光看着殿顶,问的却是枢密院使王峻。

王峻上次称病不朝,暗地里借助藩镇的力量,威胁朝廷,最后终究以郭威的忍让而结束称病的局面,又上朝言事了。因这事,王峻显示出了自己的权势,在同僚面前就显的更加跋扈,仿佛大周朝就他一个大臣,就连李毂与范质二人,也不得不忍气吞声,避其锋芒。

面对郭威的质问,王峻面不改sè,仍然举重若轻不紧不慢地回道:“回陛下,臣已经派出大臣赶往荆山军营调查此事。”

“哦?”郭威声sè俱厉,怒火却更高了,“朕关心的是,此事七天以前发生,为何今夜朕才知晓谁敢害我大臣?”

郭威说的是出使金陵的韩奕。

震怒之下,王峻不敢看郭威脸sè:

“陛下,此事也并非大事。以往北南二朝沿淮驻军双方各为共主,各守其疆,又分别有攻有守,更不必说当今天下分裂,诸侯都有一统神州之心,互有挑衅之事发生也不足为奇。”

“王公说的轻巧,难道你不知自陛下刚登基大宝时起,就连番颁过旨意,禁止我军挑衅唐兵,即便是江淮发生旱灾时,亦是如此,这还是出自王公自己的主意。今北海侯出使金陵,与江南人修好,偏偏在这节骨眼上发生此等事情,我朝朝廷脸面何在?授人以柄”副使郑仁诲直言道,他将目光投向三司使李毂。

“陛下,老臣只想讨个明白,到底是谁下令荆山军挑衅唐军的?”李毂怒道。他目光直视郭威,纵是郭威身为皇帝,也难以招架,因为任何军令都必须经过他的认可,郭威感到自己像是个睁眼瞎。

“陛下,枢密院也只是秉承陛下旨意行事,臣没有下过令。”王峻急忙道,又补充道,“但凡枢密院用印,都需要经过郑大人、魏大人过目,才可通过的。”

郭威目光投向郑仁诲、魏仁浦二位枢密副使,这二人虽为王峻副手,但实际上是听命郭威的,他们二人均摇头表示不曾有过此令。

“臣以为,此必是武人擅开边衅。此等武人目中无主,该杀”枢密直学士陈观道。他与王峻穿一条kù子,一口咬定是前方守边将士的责任。这话惹来郭崇等人的侧目。,

“陛下,臣已得消息,荆山军军头魏某,一向好大言,屡次对部下说,朝廷yù有事于南面,必先借助于他,还扬言取濠州如探囊取物。此次他擅自夜探敌营,落得个身死不明的下场,也是死有余辜。臣已下令将其家属解押来京,另外凡荆山军都头及以上军官,一同押来京城问罪。”王峻道。

“王公此策,太过草率。臣反对”范质突然大声说道。范质一向慎言慎行,为人又很有雅量,即便不高兴时也不会如此响亮地表示出来,这一声反对,让在场众人都大吃了一惊。

“范相公有何异议?”王峻问道。

范质没有看王峻,只是对郭威谏言道:“臣反对有三,其一,荆山军魏指挥使生死不明,倘若他侥幸存活,朝廷问明事实真相,再定他有罪与否,否则臣恐怕会让魏指挥méng冤;其二,即使魏某有罪,其家人亲属无罪,倘若一人犯罪,全族动辄受诛,岂不是徒增民怨?陛下对刘铢之辈尚能开恩,魏将军亲属何罪?其三,荆山军乃我朝不多的水军之一,地势又极为重要,突然将其大小军官拘押,臣以为这难道不是逼人铤而走险吗?”

王峻受他这一顿诘问,脸sè铁青,一时找不出理由来:“那依你,该当如何?”

“臣以为,陛下不如急遣徐州节度使王晏即日赴荆山,主持沿淮防务,但不得sī自刑讯边军将士,以安抚军心为上,”回话的却是李毂。

“不可,徐州乃边界重镇,岂能一日无主?”王峻反对道。

“我堂堂大周,良将如云,岂能派不出一个曲曲水军指挥使?”魏仁浦冷笑道,“既然王晏离不开徐州,臣斗胆奏请陛下从京中诸将中选一人担当此任”

郭威听到此处,猛然冲着殿外喝道:

“徐世禄何在”

“臣在”徐世禄应声从殿外走了进来,他今夜正好守值,一身披挂整齐,威风懔懔,好一个威武将军。

“北海侯与卿是生死之交,想当年你在李守贞帐下听令,若不是北海侯对你有举荐之恩,卿恐怕已追随李守贞而去。今北海侯滞留金陵,怕是已被扣为人质。但荆山水军不可一日无主将,朕望卿速去整饬水军,以备无患。”郭威命道。

“臣遵旨”徐世禄铿然应道。

“卿武艺精湛,惯于马上征战,此番出任水军指挥使,也是大材小用了。但此时此刻,荆山方面尤为重要,卿马上启程,从你军中挑选精锐马军,星夜驰往荆山军营驻地,到地方后务必以安抚军心为上,至于边将sī自挑衅唐军一事,只可秘密调查,另以密信奏来,以边防大局为重,万不可因北海侯之事而乱了军心。”郭威想了想又道,“卿有何要求?”

“陛下,臣唯知忠义,没有他求。北海侯于臣有恩,臣斗胆请陛下屈尊,遣送国书给金陵方面,以换得北海侯平安归来。”徐世禄拜道。

“卿大可放心,北海侯对你有恩,难道对朕没有恩惠吗?”郭威指天发誓道,“江南人倘若胆敢伤了北海侯一根汗毛,朕必举国以报”

徐世禄见郭威将话说到这个份上,信心十足地说道:

“臣这就前去赴命了,臣请陛下放心,臣必不辱君命”

郭威又命魏仁浦当即拟定诏书,授以军符,命徐世禄赴命。君臣又议论到了深夜,这才宣告散朝。

皇宫外,陈观悄悄地问王峻道:

“相公,徐世禄去了荆山,怕是不妙啊。”

“怕甚么?徐世禄是外人,他能不能镇住当地局面,犹未可知哩。”王峻冷哼道,“今夜,老夫更加确定了一件事,那就是姓韩的与我不共戴天。即便姓韩的能平安回来,老夫至少也要让他远离权柄。”

“相公高见”陈观附和着,如同一只啄米小鸡。

第七十八章 惊涛㈥

第七十八章

惊涛㈥

荆山外的官道上,怨声载道。

黑压压的人群,扶老携幼,目送着自己的亲人被押上囚车。王峻派遣来的官员一到荆山,不由分说,将本地驻军所有军官一律拿下,也包括魏军头的妻小们。军士们无人看管,三三两两地游dàng在囚车的周围,愤怒地看着朝廷官员作威作福。不满的情绪在人群中积蓄着,jīdàng着,一场暴风雨即将到来。

押解的官员与军士们,敏锐地察觉到这股敌意,纷纷催促着“犯人”亲属们离开,由三十辆囚车组成的长长车队缓缓移动,送行的人群立刻发出一阵悲伧的哭声。

“站住”

忽然有个汉子头戴笠帽,帽沿压的很低,一声暴喝,拦在了路中央。

“大胆,你尽敢阻拦朝廷命官办案,难道不知这是王相公亲自督办的案子吗?”官员怒斥道。

汉子掀开自己的笠帽,lù出了他的真面目。

“是魏军头”

“魏将军,真的是你”

人群sāo动了起来。拦住囚车的正是魏军头,那夜侦察失败,他中箭落水,模糊意识之中,凭借着求生的本能,顺河飘到了下游百里之外,幸被百姓救起,方才捡得了一条xìng命。当他大难不死苏醒过来后,带着箭伤回到荆山,正遇到王峻派人来拿人,包括自己无辜的亲属。

他前后细想,已经意识到自己成了王峻手中的玩物,被人卖了还替人数钱,既对王峻和那个身份诡异的朱七的人无比地愤怒,又对自己一时官mí心窍失察上当而感到万分的后悔。

世上没有后悔药可买,自己身死是小,家人无辜,那些军中兄弟更是无辜,何罪之有?全受自己牵累啊。

“哈哈,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官员挥着鞭子,命令左右道,“来人,给我拿下”

“不准冒犯我们魏将军”

荆山军士们仿佛看到了希望,人们自动地聚合在魏军头的周围,不准禁军靠近。

“姓魏的犯了死罪,要诛了三族抵罪,尔等要是执mí不悟,反害了一家xìng命,如若不速速退下,本官将上奏朝廷,将尔等一并拿下。”官员吓唬着荆山军士和他们的亲属们。

双方剑拔弩张,一场hún战几乎不可避免。那朝廷官员虽然奉着王峻的命令前来,身边也带着两百禁军,但真要动起手来,只能是死于非命的下场,面对汹汹的人群,官员sè厉内荏,脸sè变了数变,骑虎难下。

魏军头暗想倘若真要动起手来,虽然一声痛快,但结局将会一发而不可收拾,毕竟对方是光明正大而来,万一要是给自己及部下安个谋反的罪名,那将会有更多的人无辜受诛。

果然,那官员忽然声嘶力竭地大喊:“我乃朝廷命官,尔等若敢反抗,那便是视同谋反,诛灭九族”

魏军头喊道:“诸位兄弟,暂且退下。吾辈大好男子,一人做事一人当,罪过仅及我一身,与尔等无关,休要冒犯了官差。”

“军头,使不得啊。你这是要束手待毙,那王相公是你能抗衡得了的吗?”部下们嚷道。

“诸位不要劝了,此事内情复杂。想我戎马大半辈子,终究是官mí心窍,想着荫妻荫子的美事,便甚么都不顾了,中了别人的圈套。尔等身为大周军士,守土有责,速速归营吧。”魏军头劝说部下们。

那官员听到魏军头如此说话,心头的大石头放了下来,表面上不由得缓了缓口气:“还是魏军头识大体,知晓朝廷法度,倘若魏军头自愿随我赴京,或许朝廷会从轻发落呢”

“魏某当然要赴京,因为魏某想当面问问王相公,他何故害我”魏军头怒道。

“魏军头,王相公当朝第一重臣,他是你能如此污蔑的吗?再说你一个小小的水军军头,他犯得着陷害你?”官员讥笑道。

“是与不是,魏某相信事实终究是事实,我就不相信堂堂大周朝堂,就没有一个明白的大臣”魏军头冷傲地说道。

说毕,他扬头迈向一辆囚车,那囚车上被关着的是他的老妻。

车队缓缓启动,向北方驶去。人群跟在后面,恋恋不舍,担心着囚车上的魏军头等一干犯人的安危。,

就在此时,官道的尽头奔来一队马军,远远地看去,如一只离弦之箭直奔荆山而来。两百马军瞬间即至,随着为首的一声高喝,整队人马几乎同时立止。雄骏的战马上,剽悍的军士满面尘sè,冷漠地注视着停在道左避让的车队,让人不敢盯视。

“车上关的可是荆山军中的兄弟?”为首正是兼程赶来的徐世禄及他的部下们。

“原来是徐将军,在下是中书省程……”押解的官员识得徐世禄常在皇帝左右,不可等闲视之,连忙下马寒暄。

徐世禄打断了他的自我介绍,摆了摆手道:

“你姓甚名谁,徐某不问。我只问这囚车上关的可是荆山军中的军官?”

那程姓官员吃了个瘪,自恃有王峻撑腰,道:“车上关着的正是朝廷钦犯魏景及一干罪人。不知徐将军有何指教?”

“来人,将他们放了”徐世禄听说魏军头也在其列,心中狂喜。

他一声令下,部下们纷纷下马,拔刀便劈,那官员连忙阻拦道:“徐将军,这是王相公亲自督捕的要犯,你怎敢违抗王相公命令?要是王相公怪罪下来,你担当的起吗?”

“哼”徐世禄斜睨了他一眼,冷哼道,“难道说王相公的命令,比得上天吗?我有皇命在此,尔等安敢违抗?”

徐世禄身后的两百部下冷眼相向,齐声道:“奉陛下钦命,谁若反抗,格杀勿论”

两百马军齐吼的嗓子,吓的那官员双tuǐ发软,几yù跪倒在地,跟他同来拘押的禁军军士们,个个都是人精,闻听如此,也齐齐作壁上观,任凭徐世禄破囚放出犯人。

“罪将魏景,参见徐将军”魏军头跪拜道。

“魏兄弟请起,罪或无罪,待由陛下圣断。”徐世禄将魏军头扶起来道,“徐某至此,不是来定你罪过的,关于你擅自挑衅唐军之事,罪不及部曲及亲属,陛下赦其余人等无罪。”

“陛下圣明”人群欢呼道。

魏军头暗想自己此番定要成为替罪羊,但一想到亲属及部下们无罪,也就释然了不少,遂道:

“魏某一人做事一人当,请徐将军将我捆绑起来,解送京城吧。”

徐世禄察言观sè,见他说的坦诚,并不似作伪,笑道:“魏将军暂且随我归营,徐某奉陛下钦命,暂时统领荆山水军。此时此刻,军心涣散,莫要让唐军钻了空子。”

魏军头心中燃起了一丝希望,连忙道:“愿听徐将军差遣。”

众人纷纷簇拥着徐世禄往回走,徐世禄也留意打听此前经过,当他得知荆山军民曾冒死苦劝,暗道这位黑脸汉子定是在本地军中极得人心,心中便有了计较。

毕竟是徐世禄救下了众人,再加上魏军头的帮助,徐世禄也算是初步得了荆山将士的信任。忙到了深夜,军心稳定了下来,徐世禄总算松了口气,有空详细询问魏军头为何sī自挑衅唐军。

魏军头这才品味一下自己的遭遇,流下了两行热泪:“我定是受了王相公的yòuhuò,才犯下了大错啊。”

当下,魏军头将他如何遇到了朱七,又如何因为收到了王峻的sī信才相信他,后又如何中了唐军埋伏以至侥幸不死的经过,合盘托出。徐世禄静静地听他叙说,问道:

“你说有王相公的sī信,可否让徐某一观?”

魏军头突然狠狠地抽了自己一巴掌,恨恨地道:“那朱七口口声声说要防止泄lù天机,建议我烧掉王相公的sī信,我偏偏就信了他。真是鬼mí心窍啊”

徐世禄点点头道:“你就是留着,也是没用。因为信上也只是泛泛而谈你与王相昔日的交情罢了,王相做事,岂会留下太大的破绽?”

“敢问徐将军,谁能救我?”魏军头哭丧着脸,希望徐世禄能指点mí津。

“你可知道,陛下为何派我来荆山?”徐世禄却问道。

“这个,在下却是不知”魏军头答道。

“不瞒魏兄,我要是晚来一步,或是没能在路上遇到你,你一到京城便会草草地被杀,你死不要紧,却害了你的部下兄弟,还有你的家人。”徐世禄道,“王相公自恃是开国元勋,对陛下有大恩惠,屡次冒犯陛下,陛下已经起疑了,陛下又担心荆山防务,所以徐某便来了此处。”,

“这个……”魏军头军职太小,不敢答话,更不知徐世禄为何要说这些丢脑袋的话。

“你可知你带人夜渡淮河,前去挑衅唐军,谁将受害最深?”徐世禄进一步道。

“难道是说北海侯?”魏军头似乎有些明悟。那王峻与韩奕之间的矛盾,世人皆知,去年在晋州数万人马都差点火并起来。

“其实你真是个糊涂虫,没有陛下的命令,仅凭王峻的一封sī信和一位不知来历的人的口才,你就胆敢前去挑衅唐军?视君命如儿戏要怪却只能怪北海侯当初偏偏要选在你辖下渡淮,让王峻惦记上了你。你的事情,可大可小,如果北海侯能活着回来,你这事就不值一提,我听说北海侯曾在这里小住几日,在给陛下的奏表中对你还曾有美言,如果北海侯要是回不来,陛下雷霆之怒,就只能由你来承受了”

徐世禄顿了顿,道:“巧的是,徐某与北海侯是生死之交所以我今日对魏兄弟推心置腹,不怕说王峻的坏话。”

“请将军救我”魏军头跪倒在地。

“起来吧,休要学那fù人乞怜吾辈武将,生死从不由我,不如冷静面对。”徐世禄斥道。

“将军教训的是我只是心有不甘呐”

“你若是想活命,或者想洗清罪名,唯一可以做的事情,便是听我的命令行事。”

“请将军示下”

“陛下付我专奏之权,我可以以安抚军心为名,让你暂时在军营中居住,想必陛下定会准奏,毕竟眼下最重要的不是北海侯的安危,而是严防唐军趁我hún乱来袭。你必须助我统帅水军,严加防范,否则出了篓子,只会有你顶着。待局势缓和,如果天助北海侯,让他能全身而退,我自会在北海侯面前多美言几句,北海侯想必不会驳我面子,况且北海侯向来恩怨分明,不会为难你。”

徐世禄恩威并重,魏军头落魄难当,对徐世禄的话言听计从,只有俯首涕零的份。看着魏军头退出,徐世禄嘴角lù出一丝放松的微笑,他此前倒是替自己捏了一把汗,若是自己晚来一步,说不定这座军营就成了一座空营。

“但愿北海侯吉人自有天佑”徐世禄暗道。

从次日天刚亮起,徐世禄便开始忙碌起来,他急切想尽早了解自己的新职事,每天督促着水军练兵,除此之外,便是深入军士当中嘘寒问暖联络部曲情谊,这让魏景魏军头和军官们很是感jī。

又过了几日,淮南来了人,正是随韩奕出使金陵的扈méng。

“扈大人,侯爷可好?”徐世禄一见面,便关切地问道。

“侯爷xìng命尚无忧,只是被禁足了。”扈méng长嘘短叹,诉说着韩奕在金陵的事情,一边又痛骂在场的荆山将士们。

徐世禄心中稍定,但扈méng的另一句话立刻又让他警觉了起来:

“我准备渡河的时候,发现沿淮唐军调动频繁,似有不轨之心,将军需要小心防备。”

“唐军清淮节度使,可是叫刘彦贞的?”徐世禄问众人道。

“回将军,正是这个刘彦贞。”荆山军众人答道。

“此人是何品xìng?过往有何战绩?”徐世禄又问道。

魏军头道:“此人辖下兵力甚众,不过此人眼高手低,并没有过人的本事,敛财的本事一流。我听说他常借口淮河局势紧张,夸大军情,以此来巩固自己的地位,又常以重金收买朝中大臣,得了他好处的人竞相在金陵主子面前夸他治军有方。”

徐世禄眉头微皱,一时有些举棋不定。

第七十九章 惊涛㈦

刘彦贞今年刚四十出头,长的白面微须,养尊处优,身材有些发福。

不过,他手底下的功夫却是相当出众,善长骑shè,尤其是箭法出众,在军中号称“刘一箭”。身为功臣之子,少年得志,连刺海州楚州,步入中年后又能做上一方藩帅,成为别人溜须拍马的对象,想必也可以知足了,不过,自从他在定远军节度使任上,便mí上了殖货赚钱的事业,强买强卖是常有的事。

在寿州城外有个名叫“安丰塘”的地方,此地有处旱涝保收的良田多达万顷。刘彦贞看上了这块良田,便借口修缮城壕,将水源引入城壕,致使这块良田成了干涸之所,田地的主人们yù哭无泪,只好含恨出售田产而去,这刘彦贞便可以光明正大地低价收购,赚的是盆满钵圆。

刘彦贞绝不会闷声发大财,做个守财奴,凡是能在皇帝面前说上话的朝中大臣,他播散金钱,广jiāo朋友,所以朝中大臣像魏岑这样的皇帝跟前的红人,竞相为他美言,夸他是北面一座长城,当世良将云云。

光有别人替他美言,毕竟是一面之辞,身为武将,没有军功是万万不行的,所以他还常常捏造边情紧张,时不时地主动制造一些边境冲突的证据,据以表明自己是真正的守边良帅,革马裹尸,为国守御一方,以此来稳固自己在军中的地位。

话说前些日子,他新纳的xiǎo妾转告他一封密信,信上说北边将会在某月某日前来窥营。这事虽然蹊跷得很,但抱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原则,刘彦贞果然“大获全胜”,当场斩杀了九名周军。

如此胜果,当然值得快马送至金陵报功。这不,朝廷立刻就给他加封了个同平章事的头衔,摇身一边,又进了一步,成了堂堂使相。节度使不带使相,泯然众人矣

虽说在给朝廷的奏章中,他将边情描绘的无比紧张,但他内心之中并不认为要严加防范,不过表面上的功夫还要做的,眼看就要到了中秋,一过了中秋,淮河就要进入了枯水季节,按例应该调整淮河边防,增派兵力,号称“把浅”,于是,他装模作样地向的后方诸地要兵要粮,做出严防周兵大举来犯之势,并且借机“私囊”了一把。

他这一装模作样不要紧,却让对岸十分紧张,尤其是荆山方面。淮河沿线吃紧,但南北商旅往来仍未断绝,只不过要多受盘查,从对岸传来的消息,周军临阵换帅,军心涣散,据说那位姓魏的被拘押在军营中,生死不明,还听说有军士因为主官受罚心生怨恨。

部下多有鼓动,想着趁虚而入建功立业,但刘彦贞是属鼠的,尽管心里极愿意,却更不想偷jī不成以蚀把米。

……

荆山下,大周水军集合在帅旗下。

新任荆山水师统帅徐世禄,面sè严肃地注视着自己的部下。所谓新官上任三把火,看他今日严肃的模样,水军军士们不由得在心中嘀咕着,前些日子他给普通军士们的观感,这位徐将军还不错。

“将魏景押上来”徐世禄大声命道。

一群如狼似虎的牙兵,立刻扑到魏景跟前,不容分说将他按倒在地。魏景努力挣扎着,大声喝问道:

“将军,魏某何罪之有?”

“你无故出兵,挑衅唐军,酿成大错,伤害北南邦jiāo,致使国誉受损,更有目无君命之过,罪不可恕”徐世禄道。

“此罪,魏某已然认命,但将军自入营时起,口口声声说我立功心切,好心办成坏事,念我昔日功名,已经奏请陛下赦我无罪,我又知恩图报,助将军掌控兵马,今日将军得了健忘症卸磨杀驴吗?”

“国法纲纪,疏而不漏魏景,这正是陛下的命令,休怪徐某无情。”徐世禄怒道。

“将军息怒,请容我等求请”这出乎众人的预料,众将士纷纷上来求情道。徐世禄断然拒绝:

“谁敢求情,与魏景同罪”

众人怏怏不敢言语。魏军头大怒,他奋力挣脱军士们的扭押,脱下戎衣,露下jīng壮的上半身和身伤的累累伤痕,慷慨激昂道:,

“魏某打三十年前从军时起,出身入死,就不曾害怕一个‘死’字。今日将军yù置我于死地,声称是得陛下旨意,敢叫徐将军亮出陛下旨意,让魏某死个明白想当年河东帐下,陛下也不过一个军头,我与他就曾相识,也曾一个锅灶中同饮同食,一个帐下赌钱,我就不相信陛下会忘了昔日微时袍泽之谊”

“哼,既然如此,更应知军纪国法君命难违的道理。那些仗着曾与陛下有jiāo情,就胡作非为,违犯法纪之人,被砍头的还少吗?来人呐,将罪将魏景拉下去,就地正法,以明军纪”徐世禄挥命部下。

“不,将军,使不得啊”

荆山众军官这下慌了神,他们万万没想到徐世禄竟然要当场结果了魏军头的xìng命,纷纷上前求请。校阅场上,sāo动的军士中,忽有人趁luàn喝问,只是因为人头攒动,无法分辨出是哪个胆大的:

“既是陛下钦命,请将军出示陛下旨意,否则便是冤杀,吾等不服”

“就是、就是,魏军头虽然有过,但罪不至死”众军士附和道。

“将军虽是天子身边的人,但也要知道强龙不压地头蛇的道理”

这魏景魏军头在荆山军素来极有威望,生死之时,部下都愿为他求情,甚至不惜抗命。

众情汹汹之下,徐世禄始终没能拿出所谓的圣旨,只好宣布先打三十军棍,然后关入监牢,再择期送到京城问罪,这更让军士们认为徐世禄压根就没有得了圣旨。

这三十军棍,可不是好受的,魏军头被打的皮开ròu绽,膂部血ròu模糊,令人惨不忍睹。众军士瞧这情势,这天子派来的近臣,原本就是北海侯的生死之jiāo,分明就是借机公报私仇,替北海侯出气,万一魏军头要是被押往京城,怕是没有好结果。

紧张不安的情绪在军士悄悄传播着,军士们就是走出了军营,也在镇上街坊中私下议论着,有军士在酒肆中扬言要给徐世禄这个外来者颜sè看看。

最后,就连当地的百姓们也知道,新来的将军大人犯了众怒,恐怕没有好下场。

这还不算,徐世禄忽然下了道命令,以边防紧张极需军需为由,让当地百姓认捐,商户一律提前上jiāo一年住税,来往商旅一律加收一倍的过税。这一道命令,当真是nòng的天怒人怨,怨声载道。军士开始出现逃亡,三三两两地结伴遁走,不知所往,七日之后,荆山脚下的军营中看不见了往日的袅袅炊烟,听不到军士cào练的喧哗声。

秋空中,天yīn沉沉的。淮河上,惊涛迭起,毫无疲倦地冲击着堤岸。第一批大雁南飞,雁声阵阵,秋鸣满空,它们从遥远的北方带来了寒的气息。

唐军水寨中,刘彦贞百无聊赖地高坐在点将台上看着部下cào练。

“相公,对岸防御形同虚设,正是相公建功立业的好时候。”左右心腹建言道。

“兵无常势,水无常形。这或许是对岸故nòng玄虚呢。”刘彦贞驳斥道,语气却是不那么肯定。

“听说对岸荆山军营中,军士十亡其八,也剩不下多少人。这并非是属下胡luàn揣测,而是每日往周军营中送柴米油盐的商贩们说的。”

“虽然如此,但本帅尚未得朝廷授权,不敢私自出击。xiǎo心驶得万年船”刘彦贞道。身边一位平日里与他常狎戏的牙兵头目笑道:

“相公果真不动心吗?我方人多势众,即便是误中敌伏,凭我等的武力,纵是敌方能够调够相当的兵马,我等也能全身而退。”

“相公,富贵险中求,况且这区区淮河,岂能阻挡我军纵横?退一步说,就是我军败了,也不致于惨败,相公可派少量兵马试探渡河,一旦机会适当,便可大举渡河,金银财帛尽入我等私囊。朝廷若追究起来,相公只须说是周军挑衅在先。”

“这个,且容我再想想。”

刘彦贞点头说道,犹豫不决。和部下们不一样,他没有想着要去对岸抢劫,因为对岸太穷,他也不想占领对岸一寸之地,他只是想着要潇洒走上一回,然后他就可以向朝廷吹嘘自己武功盖世了。,

忽的,一只落单的大雁停在了一面军旗上的龙首之上,发出阵阵悲鸣声。

刘彦贞恼怒这不太动听的叫声,抄起身边的角弓,对部下们扬言道:

“倘若我能一箭中的,那我等就往对岸走上一遭”

说罢,刘彦贞抬手便shè,那黑sè的箭矢直奔而去,不偏不倚地shè穿了那只倒霉的大雁,余势不减,直接连雁带箭落入水中。

“相公神箭”

“相公威武”

左右争相拍马,更有许多军士抢着跳入水中,争抢那只大雁尸首。

“哈哈,真是天助我也”

刘彦贞收回角弓,哈哈大笑,自负地命道:“今日早些用食,子夜时分,便是三军用命之时”

“遵命

第八十章 惊涛㈧

第八十章

惊涛㈧

下弦月悄悄地躲进了云后,黑暗中怒风卷起惊涛,冲撞着堤岸,发出阵阵声响。

夜晚,河面上凉意连连,三百唐军弓刀在腰,分乘二十艘xiǎo船,悄悄地向对岸驶去。前面黑夜茫茫,唯有耳边风声鹤唳,让众军士心里七上八下。听说对岸军士十亡其八,就连以往巡夜的军士也难觅其踪,这让唐军既大喜过望又不由得觉得这太过反常。

当他们踏上了对岸,踩上了大周的土地上,这才觉得有些真实。三百唐军一声不吭,猫着身直奔周军军营,在意料之中,当他们刚mō着了周军军营,正被一队周兵遇个正着。

升官发财,在此一举了,刘相公答应他们事成之后,可以在对岸劫掠三日。唐军先遣队在周军还未反应过来,便嗷嗷地冲杀了过去,迅速地将周军冲散。周军巡队无心恋战,丢下兵器,仓惶地回奔大营,唐军趁势尾随追杀。

唐兵杀过河来了

唐兵袭营、唐兵袭营

周军夜惊,营中立刻响起了此起彼伏的惊呼声,惊慌失措的周军无法聚合在一起,黑暗中他们分不清对手到底有多少人攻来,只觉得是天塌了下来,有的人连兵器都没有顾得上,胡luàn地抵抗了一阵,便如同鸟兽散地各自奔逃。周军就是有心抵抗,在气势完全处于下风,营中仅有的兵力无法抵抗唐兵大举来袭,最后只有完败的下场。

刀光火光之中,有人看到周军拼命护卫着一位身披战甲像是大人物的人,匆忙往营外急退。

将军跑了,大伙也跑吧

将军逃了,生死由我不由天,大伙各自逃命去吧

有人惊呼道。

húnluàn之中,有人碰翻了灯火,风助火势,大火熊熊燃烧了起来,迅速点燃了军舍与谷仓。刘彦贞在涂山上看的一清二楚,他猛掐了自己大tuǐ一把,方才相信这不是幻觉。得来全不费功夫,大喜过望,不待部下们催促,刘彦贞右手一挥,挥令河涂山下潜伏的大船向北岸急进。

一时间,河面上万火争明,鼓声如雷,唐军一鼓作气,踏着惊涛,往对岸杀了过去。淮河怒涛,更急了。

荆山后山上,魏军头被徐世禄拦在了身后。这一切的一切,都只不过是他们二人合演的一场戏罢了,徐世禄甚至不惜背着骂名,强征百姓赋税,nòng的“天怒人怨”,很不得人心。

“徐将军,请让在下下山杀几个唐军”魏军头吼道,他有万般冤屈想向唐军发泄。

“魏兄弟,你有伤在身,不要轻举妄动。有义勇军的兄弟在此,也轮不到你我亲自cào刀。你且宽心,功劳簿上会有你及所有荆山军兄弟们的名字。”徐世禄好言劝道,他的言辞却不容拒绝。

山林中,义勇军的马军将士们已经跳上了战马。没有人下达明确的命令,也没有人作战前的动员,他们不吭一声,将长枪、战斧或狼牙槊斜指在身前,仿佛与夜sè融为一体,或许就是这荆山上一块块经历过千万年风吹雨打的磐石。

“将军,两千马军够吗?”魏军头有些怀疑。

冯奂章与蔡xiǎo五轻蔑地笑了笑。

军主他乡受辱,吾辈岂能束手旁观?他们全都追随过韩奕出生入死过,韩奕对他们相当多的人甚至有活命之恩,尽管韩奕已经不再拥有指挥义勇军的权力,但他仍然是义勇军将士心目中不可侵犯的所在。

两千义勇军将士冷冷地盯着魏军头看,暗夜中魏军头感受到一股无言的压力向他bī来,让他感到莫名惊诧。

义勇军是两天前秘密抵达此处的,若非为了隐藏行迹,常驻滑州的全体义勇军都会奋不顾身地赶来。在徐世禄的强烈请求下,呼延等人暂时留在宿州以南,随时准备支援南下,一夜可至。

“徐兄,此战是全歼来犯之敌,还是只求击溃对方?”冯奂章豪迈地回首问道。

“望以大局为重我向陛下下过军令状,此番yòu敌围歼,既要让唐主吃痛,又不能bī唐主狗急跳墙,反害了北海侯。我希望义勇军的兄弟们,务必干净利索地击退对方,如果能生俘唐军数百,则再好不过了我料敌军必不敢全军深入我境,后军一旦知道中计,定会全力退回淮南,不敢与我jiāo战,如此双方也不至于全面开战,避免让局面一发而不可收拾。”徐世禄回道。,

“斩杀敌寇容易,生俘却是不易。我等人手稍有不足,战马一旦奔跑起来,就不会轻易停下来,望徐兄能派荆山军的兄弟们为我收容俘虏,其他的就jiāo给我等。”蔡xiǎo五应道,黑暗中他的双眸异常明亮,“我与冯五哥临来时,呼延大哥与陈二哥有过jiāo待,此番若是有辱义勇军的名声,我等只有羞愧投河,了断了自己”

徐世禄抱拳道:

“有劳了我将亲自带人紧随尔等身后,勿须担心”

黑暗中,义勇军将士有条不紊地下山,冯奂章回头对部下们说道:

“此战,关键在于一个‘快’字,唐军大部就要登岸,务必趁其立足不稳,未能摆出防守阵形前,将岸涂之敌赶回河中,务必使其恐慌、húnluàn,务必使其南岸大部知难而退。凡是踏上我大周土地上的唐军,非降即斩,不得有误”

“遵命”

黑sè的人影徐徐开动,然后汇成了两只铁马洪流,一支顺着宽阔的淮河北堤,向前不紧不慢地驰去,另一支则全速绕向荆山镇,从另一方包抄过去……

淮河渡口边,唐军第一批战舰撞在了岸堤上,唐军如流水一般涌上了堤岸,人群拥挤在一起,人声鼎沸,好似街市一般杂luàn,军士们寻找着各自的头目。

蓦地,如雷的马蹄声响起,伴着河堤下的怒涛声,向着岸堤上的人群冲了过来。

狂野的战马长嘶着,刺破了黑暗,马背上披甲的骑乘者狰狞的面孔在忽明忽闪的火光照映下,突然便的清晰起来。

蔡xiǎo五伏在马背上,夹紧了战马,身下坐骑狂野着冲刺,如黑sè闪电瞬间撞翻了前方不明所以的唐军,而他身后的部下如大江大河一般,奔涌而来。

铁枪刺入唐军的ròu体,发出一声短暂的噗声,又迅疾地chōu出,带起了一道血箭。唐军如坠梦中,他们眼睁睁地看着这支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周军杀到了跟前,将自己的袍泽撞翻、踩倒,惨叫声盖过了一切,只有少数人本能地抵抗着,人力却无法阻挡着一支jīng良马军的强大冲击力。

唐军已经很多年没有遇到真正的阵仗了,即使有,也只是南方水乡以步兵为主的军队。马军有着天然的强大冲击力,更何况唐军面对的是一支敢与强大马背民族殊死搏斗的军队。

死神已经降临到唐军的头上,义勇军冷酷的杀戮之心全力开动,利用战马无穷的冲刺力量,tǐng着各式长兵器,狠狠地撞向唐军。拥挤在一起的唐军,像一切面团,被这股的力量压挤着,róu搓着,他们相互推搡着,恐惧之心控制着他们的心神。

义勇军的攻击,决不拖泥带水,一气呵成,将密集的人群冲的七零八落,他们决不会让唐军得到喘息的机会,蔡xiǎo五刚刚击穿唐军而过,冯奂章带领的另一千马军从相反的方向杀奔而来,如一只巨大的铁犁将唐军又犁了一遍,所经之处,只有唐军chōu搐的尸首和四散的人群。

如此反复,令人无法呼吸的压迫xìng力量,始终笼罩在唐军头顶之上,让岸上的唐军像是无头苍蝇,四处luàn撞,相互践踏而死伤的,亦不在少数。

“周军有埋伏”

“不好,中计了”

唐军水师船只上的军士已经反应了过来。岸上的唐军,急切地想逃回战船,战船上的弩车漫无目的地向岸上胡luàn地发shè着箭矢,反倒杀死不少自己的袍泽,有的战船想后撤,后方后续的船只却还在往前,相互冲撞,河面上luàn成了一锅粥。

终于有一艘战船在慌luàn中打翻了灯火,不慎着了火,风助火势,战船迅速成了一艘火船,然后bō及到了下风口的僚船。巨大的火焰,烧的唐军惊慌万措,就连原本信心百倍的唐军主帅刘彦贞,此时已经脸sè发白,没了往日发号施令的巧舌,连命令出击的部下后撤都忘了。

周军半渡而击,事半功倍,令唐军一败涂地。幸亏唐军并未全军出动,见势不妙,河面上的船只纷纷后撤,任凭已经登岸的唐军自生自灭了。

义勇军一招得手,立刻变换了阵形,以百人都为一队,自由出击,专挑岸上唐军xiǎo队聚集的地方,反复冲击,将唐军分割、撕碎,然后驾轻就熟地将对手踏成ròu饼,毫无怜悯地收割着生命。,

倒下的唐军濒死前的哀嚎声连连不绝,战马撞碎人骨的声响,铁枪刺入ròu体发出的噗噗之声,岸上成了一座修罗场。

失去退路的唐军,不是跪地求饶,就是反向北方旷野里逃去,让周军huā了好几个时辰收容降兵、逃兵。

战果超出了徐世禄的设想,他原本只需要俘敌数百,让金陵朝廷感受到威胁即可,义勇军仅凭两千马军,不仅一举斩杀了八百唐兵,还生俘了近千唐兵,己方伤亡可以忽略不计,更让徐世禄未能料到的是,唐军自luàn阵,有三十艘战船在此役中被焚毁,唐军真实损失也只有刘彦贞自己知道。

厮杀了一夜的义勇军,在河岸上列队,他们平静地抚mō着伤口,好似昨夜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不是他们太强大,而是对手太骄傲太愚蠢太胆怯。

刘彦贞在对岸遥望,见义勇军的战旗迎风飘扬着,黑sè的铁马洪流宣示着骄傲与血气之勇,他脸sè苍白,心中胆寒,痛定思痛之余,他在想着如何向自家朝廷jiāo待。

“相公应尽快向朝廷禀明实情”左右部下建议道。

“当初鼓动我向对岸进攻的是你们,自夸天下无敌的是你们,如今你们又想让我独自面对朝廷问罪吗?”刘彦贞出离愤怒了。

部下们说道:“相公息怒我等失察,非是我等作战不力,也非是相公指挥失当,而是对岸敌帅太过jiān猾,更何况周军中最jīng税的义勇军与我jiāo战,我军败的不亏。相公不如抢先上表朝廷,就说周军秘密调集军队,意图对我淮南不利,相公顾念国家安危,亲自渡河侦察,故而不慎中伏……”

部下你一言,我一言,无非是将涂山唐军的责任推到周军身上,他们竟然可笑地责怪对手太勇猛,尽量化解朝廷预料中的追责,唯独不提自己的自大和愚蠢。昨日一夜,他们吓破了胆,早已经忘记曾经夸下的海口,此时此刻,他们更担心来自金陵朝廷的愤怒。

刘彦贞听了部下们的建言,心中担忧稍减,只好暗下狠心,huā财消灾,趁早分遣心腹贿赂朝中权贵,只是自己的官职怕是不保了。

偷jī不成反蚀把米,刘彦贞垂头丧气,他看向阿谀奉承的部下的眼神也变的厌恶了起来。

荆山之战,以周军压倒xìng的胜利宣告结束,周唐双方邦争局势立刻为之一变。

义勇军强大的战力,让郭威觉得自己对这支军队的信任没有白费,而主持这一切的徐世禄更是郭威钦点的主帅,让朝廷大臣们都认为郭威有识人之明。

荆山军亦在此战中出力不少,郭威立刻改荆山军为镇淮军,增加一倍兵额,委任徐世禄为帅,以前荆山军都指挥使魏景为副。

至于义勇军,当然少不了有一番重赏,义勇军全军暂时移驻荆山,摆出随时将南下攻淮的态势,让金陵方面立刻感受到了极大的压力。

就连郭威写给李璟的国书中,语气也壮了不少,虽然不乏谦卑之语,但文字之间,郭威委婉地点明自己军力的强大,还恰当好处地点出此次唐军的理屈。

这一切,远在金陵的韩奕还被méng在鼓里,直到某一天清晨,他突然发现公馆外的唐兵已经悄悄地撤走。

然而,一bō刚平,另bō又起。

第八十一章 秋月㈠

第八十一章

秋月㈠

唐主李璟感觉自己真是哑巴吃黄莲,有苦说不出。他背负着双手,在御书房中踱着步子,时而长嘘短叹。

南北两国邦jiāo,虽然早前双方sī下里动作不少,但大体上还xiǎo心地维持着表面上的和平。李璟本以为自己灭闽亡楚,开疆扩土,威服四方,功盖前代,如今又是国力昌盛,还有哪国哪邦敢与自己争一雌雄?他整天活在大臣们的阿谀奉承之中,但现在他似乎明白了,原来自己的军队一旦遇到真正的对手,同样是不堪一击的。

闻听官军在北方吃了个不大不xiǎo的败仗,李璟寝食难安,以为终于要与大国jiāo战了,急忙调兵遣将应付大战,却又未料到周军并未趁胜而进,适可而止。然后,他等来了郭威亲书的国书一封,郭威在国书中大谈误会与意外,并且说周军守土有责,并非对他土有染指之心,这让他心安了不少,尽管他能想像得出胜利者此时应有的“嘴脸”。

与北方邻居有限的几次jiāo战,每一次都是偷jī不成反蚀把米,面子和里子都失了。

“皇兄,刘彦贞日前连上三表,自请处罚,不知皇兄有何旨意?”皇太弟李景遂在身旁问道。

“刘彦贞还有胆自请罪责?主帅无能,连累三军,朕要灭他九族”李璟怒斥道。

“皇兄,刘彦贞是功臣之后,冒然杀他九族,是否太过了?更何况,他昔日戍边有功……”

“住口,莫非你收了他的钱财替他陈情?”李璟斜睨地看了一眼李景遂,白皙的脸因为愤怒而涨红了。

李景遂吃了这一骂,心里有苦说不出。天地良心,他可没收过刘彦贞一文钱,身为皇太弟又兼天下兵马大元帅,虽然并不实际掌握全国兵马,但那刘彦贞求到了自己,更有不少武将为他求情,他可不想得罪了所有武将,否则他将来就指挥不得武人了。

“你们别以为朕不知道一些文武将臣正千方百计地想着脱罪,朕这案头上的奏折十有**是为他开脱的,难道边将轻启边衅,丧师辱国,朕就不能杀他吗?”李璟继续说道,“我大唐立国以来,未见有几位能让朝廷放心的边将。国危思良将呐”

“请皇兄宽心,北方各地来报,虽然我有涂山之败,但周军仍未有大举调动迹象,今观郭威之书,他似乎并未有南侵之心。”李景遂劝慰道。

李璟的怒火发泄了大半天,这火气也消了不少:“不管怎么说,这刘彦贞是不能再为边将,有他在北边一天,朕寝食难安。朕杀他一人容易,若是牵连他的亲属,国人怕是怨我不仁。”

“皇兄,那如何处置刘某人呢?”李景遂问道。

“削职为民,永不复用”李璟断然道。

虽然这个结果不会让许多人满意,但总算保住了刘彦贞的xìng命,李景遂只得躬身应道:

“遵旨”

“三弟,今日这里并无第三人,你身为天下诸道兵马大元帅,今日给为兄说句心里话?”李璟问道。

“请皇兄明言。”李景遂听皇兄说的认真,连忙说道。

“若是周军挟此大胜,突然发兵南下,我没淮驻军是否能够抵挡得住?”

李景遂暗道自己的这个皇兄,显然是突遇北方兵败,有些后怕了,遂劝解道:

“皇兄勿忧,依臣弟拙见,周军并无必胜把握。涂山之战,败在边帅轻敌大意统兵无方,假使周军南下,首先需要足够的兵力,其次还要有足够的渡船,而我军水师则是北人所不能一较高下的。北人利在战马驰骋,退一步说,就算失去了淮河天堑,我方还有江淮之间大片州县可以迟滞敌军,来犯之敌若不能速胜,则必会在我军前后夹击之下”

“若是果如三弟如言,则也不必自夸,淮河以南,皆是我大唐根本之地,岂能任由敌军战马纵横?休要再有迟滞之语”李璟则道,“朝廷每年入项,大半用来养兵助军,指望官军能够保疆护民,避免百姓流亡之痛,将士们倘若不能守土,朝廷养他何用?”

“皇兄圣明”李景遂面上lù出羞愧之sè。,

“朕听枢密院上奏,我涂山近万兵万,果真是败于两千义勇马军之手?”

“回皇兄,枢密院所言非虚。但我军并未倾巢出动,敌军则是抓住了半渡而击的有利时机。”

“这义勇军难当比得上当年杨吴王之黑云吗?”

唐末群雄逐鹿之时,杨行密能够站稳江淮,最依仗的就是他的心腹牙军——黑云都。换句话说,如果没有当年杨行密打下来的江山,岂能轮到李昪做皇帝,更不必说李璟了。如今黑云都已经不复存在了,但黑云都的威名至今仍流传在江淮人的心中。

“怕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李景遂道。

李璟在殿中踱着步子,低头喃喃道:

“朕要是有这么一支jīng锐,那就再好不过了不过千军易得,良将难求。朕我朝武臣,除了李金全、皇甫晖,还有边镐等少数人可堪一用,还没有几个能与周军将帅相提并论的,北朝真是良将如云啊。”

这话出自李璟之口,换作他人,当然都不敢这么自贬的。李景遂忽然灵机一动,进言道:

“臣弟忽然有个想法,就不知当不当讲?”

李璟佯怒道:“你是朕的三弟,这里又没有外人,兄弟之间还有甚么当不当讲的?”

“皇兄,眼下正有一个良将,滞留我金陵哩”

李璟愣了一愣,恍然道:“你是说北朝使臣韩奕?”

“正是他,那义勇军不就是姓韩的嫡系人马。臣弟sī下里与宋公、周公等大臣们计较,此番义勇军突然南下与我jiāo战,怕正是为了韩奕,这是在向我朝示威哩。”

“胡说,韩奕是北国大臣,岂会甘愿为朕所用?”李璟不敢相信。

“世上事岂能都以常理度之?”李景遂笑道,“韩奕与北朝另一重臣王峻之间的矛盾,世人皆知,若非韩奕失势,他岂会成为使臣来我金陵?臣弟料想,韩奕在北朝过的并不舒心,受人排挤,郭雀儿明显更宠信王峻多一些。有道是,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shì,所以这韩奕若是换个投靠的主人,也并非没有可能。皇兄想想,李金全、皇甫晖之辈,如今都是我朝重臣,想当年他们不都是被迫投奔我江南的吗?”

“就是不知北海侯喜欢甚么?若是王爵或者钱财,那就太简单了,朕自然会慷慨给予。但朕观其言行,他并非像是一个贪恋荣华富贵之人。”李璟摇头道,流lù出要招揽的意思。

“皇兄怕是又忘了另一个姓韩的了”

“妙哉”李璟击掌而笑。

……

韩奕重得自由,但这自由也只是相对的,除了可以自由出行外,他要求北返的要求迟迟未能得到金陵朝廷的回复。

这让他十分气愤。

秋叶黄,湖蟹féi。

当金陵城也感觉得到来自北方的凉意后,正是吃蟹的最佳时节。韩奕命人去街市上买回近百只的太湖母蟹,亲自动手清蒸féi蟹,又沽了数十斤的美酒,和义弟郑宝及部下们围坐在一起,放开肚子品尝féi蟹,东扯西扯,自午时至月上柳梢时分,仍然兴致未减。

“侯爷,这眼看就要到了中秋节,咱们什么时候能回中原?”曹十三打着酒嗝。

“怎么?十三郎想家了?”韩奕笑问道。

曹十三低头道:“家,我早就没了家。不过,江南绝非我等久居之地,此地虽然繁华,物产丰富,还有这美味湖蟹,但中原才是我们的家。”

曹十三的话,引起众人的共鸣。

“依我看,江南朝廷分明是故意拖延,必有图谋。”郑宝说道。

“稍安勿燥,此时此必我等反而不能太过心急。要学学冯太师。”韩奕道。

想当年冯道被石晋瑭哄骗着去临潢府给辽主送礼,辽主久仰冯道的大名,想留冯道在辽国做官。冯道苦争不得,只好佯买大批木炭,给人他将久留辽国的打算。辽主见他“忠诚”,对他很是放心,就允许他南返,冯道此时故意慢慢准备启程,他老谋深算,知道自己就是日夜兼程,也跑不过辽人的战马,反让辽人疑心,所以他故意来麻痹辽人,走了两个月才离开辽国边境,逃出辽人的魔掌。,

虽然不知金陵人葫芦里卖的是什么yào,但冯道的故事显然对韩奕很有启发。

“不知兄长有好良策尽早脱身,难道就听由天命吗?”郑宝沉不住气。

“怎么?你想杀回汴梁?你当金陵人是死物吗?”韩奕轻斥道,“人为刀俎我为鱼ròu,凡事得多用点脑子,鲁莽不得。从今日起,尔等休要胡思luàn想,更不准轻举妄动。”

“就像今日这般,品尝着鲜蟹美酒?温柔乡里是英雄冢,这是兄长说过的话。”郑宝扔下手中半只湖蟹,赌气地回到自己的屋中。

“衙内、衙内”曹十三等人在身后呼道。

“不要管他”

明月升的高了,皎洁的月光投在了庭院中,满月银华,空气中飘着淡淡的桂huā香气。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韩奕想念起了李xiǎo婉。

第八十二章 秋月㈡

第八十二章

秋月㈡

华屋豪宅,美酒佳肴,莺歌燕舞。

月光在庭前投下一片月华,与厅堂中的明灯jiāo融在一起,将几株古老桂树包裹在其中,形成一种温柔、美好和恬静的气氛。

当朝名士韩熙载的府第,在金陵城虽算不上最奢侈的,但比起大多数官绅人家,已经相当不错了。

千金散尽还复来,韩熙载从来就不知道“穷”的滋味,他随便给人写一副字,或者替人摹写一篇碑文,求字者定会好像占了他便宜似的奉上一笔不菲的润笔费。

至于所谓“天生我材必有用”,则是另一回事。既然在仕途上不能一展抱负,那就千金买醉,搏美人一笑,嬉笑huā丛,潇洒过此一生吧。

他是这座府第的主人,但在外人看来,他蓄养的十来位chūn兰秋菊各有擅场的歌姬好像才是此间的主人,只因在sī第中韩熙载从来就不在乎尊卑,即便家中歌姬们sī下里与某个文士有来往。

不过今日,韩熙载正襟危坐,一本正经地承受着韩奕向自己恭敬跪拜。

他身穿家居常服,踏着一双练鞋,而他的纱帽却很别致,绝不会在金陵城的纱帽铺里买到同样的一顶。因为他有一项嗜好,那就是闲着无事自己设计纱帽,每每都会成为金陵士人竞相模仿的对象,这大半是因为他的才气与名气冠于江南之故。

韩熙载全身上下拥有一股文雅中平的气质,仿佛看透了世间的万物人情,既让人有亲近感,又令人不太敢太造次。这种有些矛盾的气质,在他的身上集合在一起,正如他身为北方人却在江南入仕一样,奇怪的是这并不让人有突兀之感,。

“我年未及冠时,曾与令尊同窗过一年,屈指一算,四十年匆匆而过,仿如一旬。”韩熙微微点头,算是应承了韩奕这一拜,他见韩奕垂手站在面前,毕恭毕敬,又道,“你不太像你父亲。熙文兄年纪轻轻却迂腐不堪,食古不化,不知变通,像个老学究。还写得一手臭不可闻的文章”

韩奕暗自腹诽,自己找了个位置坐下。联袂而来的郑宝见状,也不待主人吩咐,紧挨义兄韩奕坐下。

“想当年,我们韩氏虽算不上豪mén,也未出过能臣贤相,但先祖自隋末迁至青州以来,历经数百年,也算是诗礼世家。老夫没想到,如今青州韩氏也出了个武将,这是个异数,但也不令人奇怪。**易代之时,武将比手无缚jī之力的文士要吃香。”韩熙载似是有感而发,“在我读书用功之时,即便是屡经战luàn,青州韩氏族学也还算兴盛。凡事必有盛极而衰,自明宗年间青州王公俨之luàn,我父惨遭霍彦威毒手,韩氏宗族大多一同méng难。若非你父熙文一脉乃是我韩氏远宗,这世上岂有一个名叫韩奕的?”

“父亲大人,今日是我堂弟登mén认亲的喜日,父亲大人何须提及这些伤心事?”韩成在旁抱怨道,他生于金陵,对曾在北方发生过的事情,实在太过陌生。

韩熙载看了自己儿子一眼,直面韩奕道:“贤侄以为如何?”

“什么以为如何?”韩奕不明所以。

“我父死于luàn臣贼子之手,尔父也死于契丹之手,俱为人子,以何为报?”韩熙载问道。

“当以眼还眼以血还手而已”韩奕答道,“只是那霍彦威三十年前早就死了,几十年来,他的宗族早已泯于世间。”

“是了,世上已经没有了一个名叫霍彦威的人,当年就是没有霍彦威,也会有张彦威李彦威。听说贤侄以恢复幽蓟为己任,志向不可谓不大但老夫的仇如何能报?老夫的仇人早已身死族灭,老夫找谁报仇去?”

“这个……”

“老夫问你,身为青州韩氏之后,此仇应当如何报还?难道要遍访天下,寻找一两个仇人后代,将他一刀结果了?”韩熙载仍在追问。

“冤冤相报,恐怕没有终结。世间纲常荒废,人心涣散,致使群雄逐鹿天下大luàn,百年来你攻我杀。正是覆巢之下,鲜有完卵韩叔的意思莫非是,吾辈豪杰志士,应当xiōng怀凌云之志,共致天下一统神州太平?”韩奕想了想道。,

韩熙载脸上闪过一阵赞赏的神sè,轻笑道:“李毂那个老匹夫可曾跟你提起过我?”

李毂是李xiǎo婉的叔父,实际上也称得上是韩奕的岳父,而李毂跟韩熙载年轻时是极好的朋友,想当年韩熙载决定南逃时,送行的也正是李毂一人。二人当年分别时,正是风华正茂时,都曾夸下海口,要凭己之力,助明君一统天下,使南北hún一。

韩奕回道:“李叔常跟我提起韩叔当年在京洛jiāo游轶事,他说你若还留在中原,应早在他之前登阁拜相了,他甘愿为下僚。可惜的是,我此番来江南,自兖州出发,并未来得及问身在汴梁的李叔可有书信需要xiǎo侄随身捎来。”

“可如今他在北面为相,而我不过是个五品官而已。”韩熙载自嘲道,“就好比,你父亲生了你这么个争气的儿子,而我养了个没甚本事的儿子一样。”

韩成闻言,立刻抱怨道:“子不教,父之过。”

韩奕惊讶于韩成这么跟他父亲说话,然而韩熙载却不动怒:“这么说,应是老夫无能了,我管自己逍遥快活,哪管得了你那么多?须知这官场凶险如战场,你如果有才学,就是真做了大官,免不了会成了别人的踏脚石,nòng不好还挨上一刀。你如果没有什么本事,做个xiǎo吏xiǎo官,还不是整天被人呼来喝去的命。所以,你只要识得自己姓名足矣,学那些俗人做甚?”

“既然这样,父亲大人就不要再说我没本事。”韩成低头嘟哝道,“说到做官,父亲大人从不替我说情,还不容我去求别人。今日堂弟在此,我想跟他一起去中原,见见大场面,就是做个xiǎo吏,也总比在金陵老死的强”

“哼,中原有什么好?中原乃是四战之地,四邻强敌,又无险可守,契丹兵马七日扬鞭澶渊饮马黄河,哪有江南风景独好?”韩熙载忽然道,显然真正动了怒。

“江南好?堂堂北朝侯爷在此,那你问问他,若有美官做,他可愿意在江南为官?”韩成赌气道。这让韩奕认识到韩成xìng格中的另一面,他原本以为韩成无忧无虑,是个典型的公子哥。

“逆子,滚出去”韩熙载怒道。

韩奕见要遭,连忙求情道:“请韩叔息怒”

“我观中原局势,江山易代频仍,人君尚且晨不保夕,何况人臣?想我江南,虽有禅位,但大体来说,偏安一方,君明臣贤,国家富足,百姓平安有福了。”韩熙载缓了缓道,“这岂是中原能比?”

“国家算是平安了,难道不是苛且偷安乎?人君算是开明,但人臣贤明乎?”韩奕不屑道,他意识到自己这是在他国领土上指摘该国,连忙又道,“这是家宴,xiǎo侄造次,请韩叔见谅。”

韩熙载沉默良久,呵呵笑道:“既是家宴,何话不能说出口?贤侄此话大谬,为叔且不批判。今**我叔侄相逢,老夫十分高兴,不如痛饮如何?”

韩熙载虽然洒脱,就连国老宋齐丘他也敢不屑一顾,但他极是爱惜羽máo,此前他避免sī见身份敏感的韩奕,以免惹人猜怠,好继续做他的忠臣,而今日他敢设家宴款待自己这个在北朝任高官的侄子,却是按照李璟的旨意行事的。

李璟昨日密召韩熙载,透lù出他想招揽韩奕的意思,这在韩熙载看来纯属意想天开,尤其是今日一番旁敲侧击,让他意识到这是对牛谈琴,但既是李璟亲自开口,韩熙载自然会尽力而为。

韩熙载冲着厅mén外击掌,立刻一群打扮的妖娆的歌姬鱼贯而入,个个身着姹紫嫣红的薄衫,赛雪肌肤与峰峦叠嶂若隐若现,十分赏心悦目。

一时间厅堂里莺声燕语,满堂如chūn。歌姬们的出现,让气氛陡的一变。

叔侄二人一边相互劝酒,一边欣赏着歌舞。韩熙载似乎沉mí于满眼妖娆之中,他一边和着歌舞打着节拍,一边矄矄然似乎醉了,很显然他是一个很会享受的人。

“今夜满堂金yù,美酒琼浆,笙歌玩月,又有如yù佳人,而又恰逢中秋佳节,良辰美景,此生何求也?”韩熙载突然大笑道。可惜的是,青州韩氏不过此间三人。,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xiǎo侄也敬韩叔一杯”郑宝接口道。他跟着韩奕这么称呼韩熙载,又献宝似的取出一块砚石,道:

“这是我兄长从中原带来的一块砚石,特献于韩叔。”

韩熙载惊问道:“可是青州红丝砚?”

“回韩叔,这是家父生前泼墨所用的红丝砚。虽谈不上名贵,也比不上江南名砚,但这是xiǎo侄少时离家时带出来的。愿韩叔能早日回乡看看。”

韩熙载轻抚着郑宝献上的红丝砚,喃喃道:“乡音未改鬓máo衰,老夫回不去了、回不去了”

一时间,韩熙载情绪低落,泪眼摩挲,歌姬们见状连忙退了出去。

……

月有yīn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

韩奕走出韩府时,已是将近子夜时分。碧空如洗,圆月如盘,无边的银华笼罩在屋宇楼阁之上,给地上万物像披着一件薄纱的少nv。

韩奕回头望去,韩府躲在街巷的深处,显的孤寂冷清。韩奕的脑海中还在回想着韩熙载“回不去了”的喃喃低语声。

“敢问阁下是北海侯吗?”韩府阶下停着辆马车,车外立着一个管家打扮的人。

“正是韩某,不知你有何见教?”韩奕打量着来人。

那人恭敬地取出一张请柬,谦卑地说明来意:“我家主人明日设宴赏月,望请侯爷光临寒舍同赏”

“敢问你家主人名讳?”韩奕奇道。

“敝主人姓周,讳‘度’。”来人答道,“家主说,如果侯爷明夜另有安排,这次便罢了,改日再邀请侯爷光临寒舍,全凭侯爷心意。”

韩奕接过请柬,问道:“敢问周公还将一同宴请何人?”

“家主叮嘱过xiǎo人,若是侯爷问起,就说这只是家宴,没有外人。”来人答道。

韩奕想到临分别时韩熙载邀他共度中秋佳节,若是直接拒绝周度的邀请有些不妥,便答道:“周公好客,韩某异乡为客,不甚感jī,我明日一早回帖给予答复可好?”

“如此甚好,xiǎo人这就回去复命了。”

韩奕带着从人回公馆,今天是八月十四,明天就是中秋节了,金陵城今夜彻夜无眠,车马如龙,行人如流,家家户户已经早早地沉浸在节日的气氛之中。这几日金陵城各家酒楼座位早被预定一空,尤其是临窗可以赏月的位置,更是抢手,一座难求,而富贵人家都忙着搭饰台榭,采办瓜果酒食,就等着中秋佳节的到来

回到公馆,留守的曹十三递过来一张请柬,道:

“侯爷,宋国公差人送来此柬,邀你明晚赴宴。”

“所为何事?”韩奕问道。

“上面说是邀请侯爷一同赏月。”曹十三道,“来人恭敬的很,希望侯爷能尽早答复。”

郑宝道:“兄长,周度与宋齐丘都是南朝重臣,他们为何不约而同邀请兄长赴宴呢?那周家仆人分明是扑了个空,才守在韩叔府前。要知我周军刚刚狠狠教训过唐军一回,他们葫芦里卖的是什么yào?”

“没有什么好担心的?要是为我特意设下一席鸿mén宴,纯属多此一举。”韩奕笑道。

“那兄长是准备去哪家?”郑宝问道,又自作主张道,“韩叔已经邀请我们同过中秋,兄长已经答应,此时若改主意,怕是不太好。韩叔毕竟是兄长的长辈。”

“我身负使命来金陵,若能够有机会接洽南朝重臣,了解南朝实情,当然求之不得。我想韩叔也会体谅我的,反正我一时也不会北返。明夜就去周家吧”韩奕脱口而出道。

郑宝怔了怔,没有答话。

韩奕则是惊讶于自己的决定,他想这或许是sī心在作怪。

第八十三章 秋月㈢

第八十三章

秋月3

当朝元老周宗的府第令韩奕觉得有些意外。

~

江南人都说周公居家俭朴,不喜奢侈,在朝野风评极佳,至少国老宋齐丘这辈子是比不上他的。

周府占地甚广,虽然如此,但内外布置并不奢华,只是匠心独运,于细微处见其精致,几株桃竹,一两座飞挑的台榭,就突显出出主人高雅的情趣,可见主人家是动了心思的。

可韩奕分明记得,自己渡淮时曾亲眼见到周家的商队穿行于南北。江南公卿之家普遍奢靡,周宗居家俭朴或许只是相对别的高官如宋齐丘、冯延巳等人而言,韩奕揣度或许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周宗对钱财也许有特别的爱好。

周宗好客,除了美酒之外,他颇为贴心地用féi美的湖蟹招待韩奕,看来韩奕在金陵呆了两月,他爱吃江南湖蟹的名声就已经为周宗所闻。可惜的是,中秋佳节没有月饼。

“何为月饼?”韩奕随口一问,倒让周宗颇为惊讶。

饼有许多种,既有北方人做主食的,又有各种点心之类,名目五hua八门数不尽数,却都不是特意选择在中秋这一天吃的饼,更没有“月饼”这个词。

韩奕一抚额头,笑着解释道:“回周公,月饼是有典故的。相传唐李卫公曾在八月十五这一天征讨突厥得胜而归,唐高祖接过胡商献上的胡饼,笑指明月说:‘应将胡饼邀蟾蜍’。韩某身为武将,仰慕李卫公的武功,若是也能在八月十五吃上月饼,则不虚此夜良辰美景是也”

“哈哈,原来如此”周宗闻言一笑。他虽然不知道韩奕所说的典故,是否真有其事,仍然吩咐家人撤去菜肴,送上各色果子,兼又各式饼子。

周宗随意手拈一块酥饼,道:“君子好成全他人之美,这便是月饼了,愿北海侯多尝几块。”

“周公好客,韩某异乡为客,不胜感jī”韩奕答谢道。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今夜月色怡人,北海侯既然异乡为客,老夫希望您千万不要太生份了。”周宗又举杯劝酒。

“周公实在太客气了,韩某有宾至如归之感。”

周宗仍不嫌多礼,还命家中子侄之辈鱼贯向韩奕敬酒,饶是韩奕谦让,盛情难却之下也饮了不少酒。

月色皎洁如yù,月光射进台榭之中,温柔地洒在众人的身上。夜风习习,轻轻吹动中台榭下方的一潭池水,一轮yù盘倒影立刻跟着生动了起来。

~

这确实是周府的家宴,除了族中男丁,就是聚坐在稍远处的族中女子了,一家人一边赏月,或饮酒或饮茶,一边闲谈着,其乐融融的场景,颇令韩奕羡慕。就是未成年之男丁,一律穿上g人服饰,登楼拜月,以期高攀仙枝,女则愿貌似嫦娥,嫁得如意郎君,各有所愿。

韩奕偷眼打量了一眼周氏女xìng,寻找着周宗长女周宪的身影。hua前月下,周宪端坐在一群盛装**与少女当中,如一位hua魁,轻烟丽服,红袖飞hua,特别地显眼。她或许注意到韩奕投来的目光,回冲着韩奕微微一笑,立刻让韩奕的心扉为之一dang。

韩奕不敢在周宗面前失态,连忙收回目光,道:

“周公,韩某已经向贵朝请求回汴梁,不知贵朝为何迟迟没有应允?在下百思不得其解。”

周宗微微一愣,旋即笑道:“北海侯多虑了,前些日子贵我两朝有些误会,让韩侯受了委屈,我朝陛下英明仁爱,深感歉意,故令老夫设家宴款待韩侯,以为赔礼。”

韩奕“噢”了一声,心里却更不明白了。自己前些日子被软禁,但那是两国之争,受此待遇自己并不奇怪,但要让金陵朝廷主动认错,尽管是sī下的形式,也恐怕让金陵君臣面上不太好看,换作自己,只会早早地将外邦使臣打了事,眼不见心不烦。

“周公言重了,两国邦jiao,总会有磕磕碰碰伤了和气的时候。”韩奕道,“我离中原已过两月,早已归心似箭了,还望周公成全。”

“嗯,韩侯难得来一趟金陵,就不如多住些日子。我江南繁华形胜,物产丰富,人文辈出,盛唐衣冠多聚于此地,难道就没有一两件让韩侯挂念的?”周宗打着哈哈。,

“周公客气,江南风物确实非我中原相比。就是十里秦淮,也让在下恋恋不舍。”

“金陵名伎张丽娘的琴技吗?”

“让周公见笑了。”韩奕拱手笑道,“张丽娘的琴技确实堪称一绝,在下出身武将,也并不懂什么音律,但张丽娘的琴技真教人叫绝。”

“张丽娘不过是烟hua女子,如果她的琴技就是一绝了,那xiao女的琴技该如何?”周宗嘴角噙着笑意,极为自负骄傲。

韩奕连忙恭维道:“与令媛相比,恰如萤火之光与日月相比。”

“好,承门g韩侯称赞,趁此良辰美景,就让xiao女献技一曲如何?”

“韩某愿洗耳恭听”这正中韩奕下怀。

~

时间不大,周宪踏着月色,怀抱琵琶,款款而来。清风吹动了她的衣袂,飘飘若仙。

“拜见父亲大人,见过北海侯”周宪依次盈盈一拜,韩奕慌忙还礼道:

“有劳周家xiao娘子了。”

纤纤yù手轻轻拨动着琴弦,一曲醉人的琴声飘了起来。众人围坐在一起,结束了窃窃sī语,沉静地听着周宪弹奏起动人的乐曲。

明月高悬,金凤荐爽,yù1ù生凉,丹桂飘香。

此等良辰美景之中,唯有那动人的旋律最让人动情。韩奕注视着那张完美无缺并且专注的脸,人们常说认真的女人是美丽的,那美丽脱俗的面孔让韩奕一次又一次心神dang漾。

他再一次想起了李xiao婉,此时此刻,不知亲爱的xiao婉是否在拜月祈福,向月亮女神许下心愿,希望自己早日能够北返团聚。而面前的这个少女,对自己却有特别的意义,与周宪在一起,让他体会到与李xiao婉独处时才拥有的沉静温婉感觉,这种感觉让韩奕诧异。

轻柔的旋律,如情人温柔的手。

韩奕目光变的温柔起来,他暂时忘掉了身世的悲惨,忘记了家仇国恨,也暂时抛弃了沙场上曾经的悲怆与万丈豪情,一切功名成败与爱恨情仇渀佛都与他无关。他静静地坐在那里,如山崖峭壁上的一株无人知道的xiao树,让那明月照拂全身,让轻风轻抚自己的额头,让那醉人的旋律抚慰自己的心灵。

当周宪一曲终了,抬起皓望向韩奕时,韩奕仍痴痴地看着她。周宪被他温柔的目光惊呆了,身为公卿之女,她曾见过无数公子王孙,也曾遇到过无数mí恋她绝世面容的男子,但她却从未见过如此温柔的眼神。

少女怀,她觉得自己的脸上热,若不是身处月下,或许更让她觉得无处遮羞。虽然只见过韩奕三次,但她好像早已经与韩奕相识一般,这种感觉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让她暗自惊心。

周宗似乎察觉到韩奕的失态,他轻声咳嗽了一声,将韩奕从沉醉拉了出来。

“北海侯,xiao女琴技如何?”周宗问道。

“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就是不知此曲叫什么名字?”韩奕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忙答道,却是望向周宪。

“回韩侯,此曲名叫《邀醉舞破调》,是我刚创的新曲。”周宪答道。

“哦,原来如此,周家娘子真是技绝天下,还能自创新曲,果然是天生蕙质兰心。”韩奕由衷地称赞道。

“呵呵”周宗见韩奕称赞,笑着摆摆手道,“琴曲终究是女儿家所学的,仅可以用来娱人,却比不上韩侯男儿xiong有兵甲百万。”

“周公谬赞,韩某不过是个闲散的北海侯罢了,身边除了十来个牙卫,指挥不了一营的兵马。”

“哎”周宗忽然叹了一口气,“韩侯是帅材,你年纪轻轻,也是贵国开国元勋了,居然落得了如今的境地,真令人感慨万千。定是那王峻在其中作梗,让英雄空有一身文武艺,无处报国效命,可怜可叹啊。”

韩奕狐疑地看了周宗一眼,自己虽然与王峻不对付,可以说是不共戴天之仇,但却不容外邦大臣说三道四,他在周宗家中做客,也不好直接反驳,便说道:

“王相公是我朝陛下微时的好友,贫贱之jiao最可贵,他在陛下前后左右鞍马服shì,参谋计议,奠定我大周江山社稷,汗马功劳岂是韩某区区一将可比?更何况,王相公乃是长者,身为晚辈末学,忍一时风平1ang静,退一步海阔天空。”,

周宗把玩中手中杯盏,颇为玩味道:“常听人言,韩侯年少却有君子之风,老夫原本不信,但依今日看来,韩侯当得如此美誉。老夫敬韩侯一杯”

“不敢、不敢。”韩奕举杯自谦道,心里并未将周宗的话当一回事。周宗放下酒杯,忽然又说道:

“方才韩侯避而不提王峻的不是,老夫也能理解,毕竟这里是金陵嘛,不有让外邦人笑话。不过,韩侯将来会后悔当日在晋州悬崖勒马,没有杀了王峻。”

“周公,你这是何意?”韩奕见他一再地提前自己与王峻的矛盾,不禁有些生气。

“有一件密事,韩侯或许还被门g在鼓里哩”周宗见韩奕变色,莞尔一笑道,“这也不奇怪,我朝陛下旨意,京师与沿边行文,都说先前周军挑衅,被我边军水师以逸待劳,抓个正着。”

“难道另有隐情?”韩奕奇道。既然是军事机密,周宗就没必要说出来,更不应该说给自己这个外邦使臣听。

“刘彦贞xiao人,xiong无点墨,却自诩为良将,他岂能未卜先知,知道贵国兵马趁着夜色渡河侦察?那不过是有人事先透1ù给他这个机密消息罢了……”

“你是说,这是我朝有人告密?”韩奕不敢相信,他将身子往后一靠,厉声打断道,“周公莫非是太xiao看韩某,舀这种事来离间我朝大臣关系。”

周宗微微一笑,正色道:“老夫也没说这是王峻所为,可是韩侯却往这方面想,哈哈”

虽然言语中不承认这是王峻设计陷害自己,但韩奕内心之中却是相信了,因为关于荆山周军挑衅唐军之事,他也前后想过,此事太过蹊跷,今夜听了周宗提起的线索,就更加相信了。

“王峻匹夫”

韩奕在心里痛骂,手中不觉用了力气,将银盏捏成了一团。周宗看在眼里,轻唤自己的女儿周宪道:

“宪儿,不如再弹上一曲?”

“遵命”周宪如黄鹂鸟的声音响起。

当又一曲琵琶曲响起后,韩奕蓦然惊醒。他再一次打量了一眼周宗,渀佛头一次认识周宗一般,对周宗今日的一番言谈起了疑心。

音乐果然是副让人善忘的良yao,在周宪新弹奏的美妙琴声之中,韩奕再一次将烦恼抛弃。周宪的琴声渀佛是一曲魔咒,让韩奕难以忘怀,这是宿命里的琴音,甚至能够让韩奕忘却伤痛。

“这曲子很是悠扬动听,只是有些凄婉,恰如夏hua秋至,终究凋零成泥,又如男女生离诀别,天涯相隔。”韩奕回味道。

周宪嫣然一笑:“韩侯说的是,此曲名叫《恨来迟破调

》。”

“这就是了。可恨迟来,未能尽赏夏hua绽放,秋来hua残;可恨迟来,属意的女子将嫁作他人之fù。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韩奕评价道。

周宪睁大了一双明眸,思索着韩奕随口的轻呤,周宗击掌赞道:

“杨柳岸晓风残月,好句想不到,韩侯还有如此才情?”

“呵呵,让周公见笑了,韩某在江南呆久了,也沾染了些江南才子佳人的才情,当不得真。”韩奕笑道,“韩某只是有所感怀罢了。”

“韩侯纵横沙场,是沙场上的豪情英雄,我却想不到,韩侯原来也是个感情细腻之人。”周宪抬头轻声说道。

“难道吾辈武将,应该都是黑面虬髯,胆xiong1ù背,壮如横冲直撞的野牛一般?”

周宪见韩奕说的有趣,忍俊不禁笑出声来,如hua的笑靥让韩奕一时失神。

第八十四章 秋月㈣

第八十四章秋月㈣

十里秦淮,流光溢彩,与明月争辉。

自唐末杨行密经过多年血战割据东吴以来,大体上采取息兵保境之策,而北方走马灯似的政权又无暇南顾,因而这数十年来东南得以偏安一方,金陵城几乎没有遭遇过战事,休养生息之下,它已经成为天下最富有最安定的一座城池。

单就是秦淮河上的画舫,达官贵人与豪绅巨富竞相一掷千金,竞相骄奢yin逸,过着似乎无忧无虑的生活,与其他久经战火的地方相比,这里就是世外桃源。

韩奕再一次光临秦淮河,这一次,他并不是因外乡人好奇心的驱使而来,而是受邀而来。令他想不到的是,这次却是李金全与皇甫晖这两位武将邀请他来喝huā酒。

李金全与皇甫晖这两人的身份敏感,因为他们大半生都曾在北方为将,又都是先后南逃至江南为官的,他们享受着金陵朝廷给予的高官厚禄,都是位兼将相之辈。

前者身高八尺有余,只是双tuǐ因少年时久在马背之上而显得有些罗圈。想当初,作为沙陀人,李金全原本是明宗李嗣源的家奴,历经李嗣源、李从珂两代皇帝,在节度使任上,横行不法,后晋时又杀了石敬瑭派遣来的官员,石敬瑭疑心他有异志,派兵进bī,李金全自知不敌,遂横心南奔金陵,直至今日。

皇甫晖则是中等个头,脸上长着横ròu,看上去有些凶悍。他是在开运末契丹人大举南侵的背景下,自密州刺史任上南逃至江南的。而那时,韩奕奉亡母之命,挟弓离乡,杀敌报仇,走上了自己的从军之路。

这二人或许属于见风使舵之辈,但他们应该说是唐军中少有的既知兵又有丰富作战经验之人,尤其是熟悉中原军队的作战方式。所以,这些年他们在江南,虽然谈不上是朝廷柱石,但也颇见任用,至少都是位兼将相之辈。

李金全与皇甫晖今日二人联袂宴请韩奕,这让韩奕既警觉又好奇,因为他在想难道他们身为北方降将,与自己这个北方使臣sī下宴饮,就不怕金陵朝廷猜忌吗?

金陵的美酒醇香绵长,江南的nv子婉约甜美,名伎张丽娘的琴声与歌声也同样让人回味难忘。

温柔乡里一切都是那么美好,李金全这个沙陀后裔眯缝着双眼,似乎陶醉于歌舞之中,而老将皇甫晖则抱着双臂,那张平时不苟言笑的脸上挂着浅浅的笑意。

韩奕不动声sè,也沉浸在美酒佳人的气氛之中,直到三支歌舞结束,皇甫晖这才打破沉默,呵呵笑道:

“高爵厚禄,美酒佳人,人生夫复何求?”

李金全在旁却故意挖苦道:“皇甫老弟,你忘了你当初南奔时丧家之犬的模样了吗?同处契丹肆虐中原之时,北海侯却比你有胆气的多。”

“老夫确实比不上北海侯有胆气,正所谓长江后làng推前làng啊。”皇甫晖不以为意,恭维着韩奕,话锋一转,指着李金全的鼻子笑骂:

“倒是李老哥你,当年比如丧家之犬好得了多少?”

“呵呵,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石某人死了,他的侄子也做了亡国奴,那刘知远、刘承祐之流也如过眼云烟,中原的皇帝换的真快啊。”李金全笑道,“哪如我朝江山如磐,岿然不动,如见君明臣贤,兵强马壮,国家日见富强哩。”

“你这老不羞的,当着北朝大臣的面,自夸自卖,也不怕叫人笑话?”皇甫晖大笑。

“那就让北海侯评评看,我大唐与大周,哪个更强大?”李金全看向韩奕。

韩奕听这二人相互拆台,心里纳闷,表面上却道:

“二位令公,在下以为,尺有所短,寸有所长。若说富足,中原久战之地,自然不及江南百一。”

“北海侯,你我三人都是武将,在兵言兵”皇甫晖则道。

“好吧,就说兵事。北人善于骑shè,二位想必清楚,李老令公与皇甫令公当年在中原的威名,在下久仰的很。今日一会,幸甚、幸甚。但江南人善于cào练水师,这也是众所周知。既有淮河天堑,又有大江巨*,我们中原战马是无法逾越大江大河施展纵横的。所以,依在下拙见,南北各有所强,正是矛与盾的关系。”韩奕道。,

“北海侯,你耍滑头”李金全笑道,“应当罚酒一杯。”

“敢问令公,在下有何过错?”韩奕装糊涂。

“在北海侯眼里,我唐军怕是不值一提吧?”李金全盯着韩奕的神sè变化,仿佛想抓住韩奕脸上任何细微变化。

作为出身北方的骑将,又是沙陀出身,李金全sī下里认为,北方人在阵仗上有天生的优势,这不仅是因为北方军队拥有机动xìng与冲击力强大的骑军,更是因为北方人有相较南方人而言更加剽悍勇武的xìng格。

韩奕没有让他失望,因为他的眉máo一挑,然后迅速地舒展开来:

“唐国广有两千里州郡,人口众多,可以chōu丁编伍,又多是膏腴之地繁盛之城,粮多、钱多,都可以用来的赡军养士。不像我们中原,朝廷恨不得将一文钱当两文钱使。这百年来太多的阵仗,军士们也被宠坏了,出征前要披甲钱,凯旋时要卸甲钱,有钱能让懦夫变成勇士,无钱不足以jī励士气,nòng的不好反会引起军士哗变。一旦打仗有了功劳,将士们的赏赐另算,逢年过节、国家庆典朝廷要有恩例,更不必说转输供给、市马籴粟,凡是与打仗有关的名目比税还要多,真是负担不起啊。”

“江南这么好,北海侯在北朝前景堪忧啊,不如留在金陵为将?”皇甫晖大声说道,语气似是玩笑之意。

韩奕心中一惊,他飞快地扫视了二位东道主,见二人有些紧张着盯着自己,他心思如电,故意开玩笑道:

“那敢情好啊,韩某就可以常与两位前辈把酒言欢了,还不用自己huā钱买酒”

“哪里、哪里,老夫只是开玩笑而已。想来以北海侯在汴梁的名声与将才,就怕我金陵这座xiǎo庙容不下你这座大神呢。”皇甫晖道。

皇甫晖飞快地与李金全jiāo换了个眼sè,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显出他眼角的皱纹更加深遂。

韩奕突然有些明悟,因为他联想到,自己这几日好像在金陵城突然变的受欢迎起来,韩熙载、周宗,甚至国老宋齐丘等人,接连举宴请他,都毫无例外地旁敲侧击,问他对江南的观感,他起初并没有细想,但今日李璟派出了两位来自北方的降将来试探他,让韩奕终于知道了自己为何迟迟未被允许离境的原因。

“真是好笑”韩奕暗道。

搞清了原因,韩奕心中冷静异常,并不点破这二人用意,摆手自嘲道:

“韩某不过在中原略有薄名,岂敢在两位令公面前班ménnòng斧?自古以来,忠于王事者,虽赢得身后美名,但却丢了自家xìng命,而降将却不招人待见,以为降将只顾个人安危,不可重用,因而总惹官场倾轧,二公却在江南如鱼得水,这真令在下感到意外。”

“这个老弟就不懂了吧?”李金全用过来人的口wěn说道,“我等身为兵将,在哪里效力,还不是一样?这几十年来,凡是上点岁数的人,哪个不是换过三两个异姓主子的?有几人从一而终的?又有几人真正死于王事的?”

“这倒也是”韩奕很诚恳地答道,“我虽然年轻,好像也换了主子,良禽择木而栖,嗯,世事变幻,实属平常,由天不由我啊”

“这就对了嘛,北海侯方才也说,良禽择木而栖,但北海侯莫要忘了,贤臣择君而事,吾主李氏,雍容大度,虚怀天下,所以对我等降将,并不分亲疏远近。”

“哎”韩奕忽然叹了一口气,他猛地饮了一口酒,“我主郭氏,也是明主,只可惜他老人家太注重sī情,被王峻那老匹夫méng蔽……哎,家丑……韩某喝多了,见谅、见谅”

“今朝有酒今朝醉,说这些让人不高兴的事情做甚,韩侯也算是中原出生的英杰,今日老夫做东,只管饮酒听曲,来,喝”

李金全心中大喜,大包大揽,那皇甫晖则在旁叫好,又吩咐店家换了杯盏,再添上两壶美酒。郑宝在旁shì立,他见自己义兄一杯接一杯地豪饮,心中担心,规劝义兄少饮为妙。韩奕一把将郑宝推开,骂道:,

“我在汴梁时,总有人制肘,让我不痛快,今日远离汴京,你也休想管我来,我再敬二位……令公一杯,不,三杯”

“好、好,能与中原年轻一辈的豪杰痛饮,也是平生一大快事,老夫先干为敬”李金全连忙举杯应承道。

“就是、就是,吾辈男儿就恨有人婆婆妈妈,在旁嘀咕下绊子,来,老夫也敬韩侯一杯”皇甫晖自然不甘落后。

一杯接一杯,韩奕来者不拒,最后酒气上涌,就连说话也卷舌头:

“酒逢知己……千杯少,还是皇甫令公……呃………知我”

“兄长,你已经醉了,不能再喝了”郑宝再一次劝道。

韩奕猛地将郑宝推到一边,还打碎了面前的酒盏,指着郑宝骂道:

“滚开我没醉别扰本侯……酒兴,还是……在这金陵城里……舒坦,没人压我……管我”

说着,韩奕就满桌子寻找酒盏,竟抓起李金全的酒盏往自己嘴边送。郑宝气急,抱怨道:

“找甚么借口,依我看,你分明是贪恋江南美sè,舍不得返回中原了,你莫非忘了临来前,县君嫂子对你的牵挂吗?”

李金全惊讶地问道:“韩侯,我江南甚么样的nv子你得不到?说给老夫听听,老夫替你去做媒”

“就是嘛,说给老哥听听,老哥立马派兵去抢来”皇甫晖拍着xiōng脯道。

韩奕抬起mí离的醉眼,旋即又扑通一声趴在桌子上,头部直接砸在一盘菜羹上,仍浑然不知地呼呼大睡起来了。

“韩老弟、韩老弟”

“看来,韩侯是真醉了”李金全颇为惋惜地说道。

……

中秋节一过,夜晚就有了几分凉意。月sè阑珊中,郑宝与曹十三两人将醉了的韩奕架出了画舫,将韩奕xiǎo心地扶进马车躺下往回赶。

夜晚,秦淮河畔仍然有不少意犹未尽的行人,有人搂着nv子当街打情骂俏,有人扶着街角大吐特吐,还有不少xiǎo贩在街边叫卖。

郑宝看了看夜sè,叹了一口气护在车外步行,他感觉自己与这个城市格格不入,这里一切的繁华与温柔都让他产生厌恶的情绪,如果能够,他希望能早点踏上返回中原的路。

曹十三追上一步,疑huò道:

“衙内,侯爷今晚怎么醉了?我追随他不少年头了,还从未见他醉过,他一向饮酒有度的。”

“我兄长今晚心里有些不痛快,所以醉了。”郑宝心中有几分焦虑,“李金全与皇甫晖两个无耻之徒,一个曾是横征暴敛的匹夫,一个是胆xiǎo逃跑的鼠辈,抛弃中原故土,只顾自身安危,贪图荣华富贵,有甚么资格与我兄长同饮?我看他们分明就是不怀好意而来”

正说话间,街边有xiǎo贩高声地叫卖:

“枣、香甜可口的大枣,梨、个大多汁的甜梨,便宜卖了”

那xiǎo贩见郑宝偶然投过来的目光,立刻凑了过来:

“公子,正宗的青州大枣与水梨,要不要称一斤?”

“想不到金陵城还有青州的大枣与水梨可卖?”郑宝觉得诧异,脚下却没有停步。那xiǎo贩见有人搭腔,立刻眉开眼笑,连忙追上说道:

“公子,xiǎo本生意不容易,这可是从中原长途贩来的,赚的就是辛苦钱,这是今晚最后一笔生意,只剩下这么点果子,折价卖给您呐您一看就是走南闯北识货的”

“一边去”郑宝心中烦闷,扭头斥道。

忽然,从马车中传来一句沉稳而又不可违抗的声音:

“xiǎo宝,让他将果子送到公馆去”

郑宝与曹十三在车外闻听此声,面面相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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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五章 秋月㈤

公馆中,赵xiao乙扑通地跪倒在地:

“xiao人奉刘公之命,参见侯爷!”

“哪一个刘公?”韩奕躺在榻上,装醉。....

“当然是大周左散骑常shì刘德刘大人。xiao人姓赵,名xiao乙,却是泰州人氏,自幼就往来于南北贸易,养家糊口。数年前行商于兖州,曾遭了一场大难,幸遇刘公,xiao人及全家才得以幸免,逃得xìng命,索xìng就将自家xìng命卖给了刘公。”

赵xiao乙规规矩矩地站在韩奕的面前,他年纪不到三十,其貌不扬,一身寻常商贩打扮,即便站在东家的东家的面前,脸上也始终挂着和气生财的笑意。拥有这种相貌与气质的人,满大街都是,很难让人记住。

“你既是刘公派来的,可有密信?”韩奕突然从榻上坐起。

此时的韩奕仍然浑身酒气,却没有了醉酒模样,因为在今夜秦淮河上的洒宴,酒浆一xiao半从他嘴角漏出泼在了身上衣裳上。

酒是好酒,宴非好宴,既然搞清了李璟的意图,韩奕就好见招拆招了。

在装醉回来的路上,这自称名叫赵xiao乙的xiao贩高调的叫卖声吸引了韩奕的注意。“枣”“梨”,正是早离之意,又是贩自青州。

赵xiao乙脱下自己衣裳,在衣领上mo索着,很快mo出了两只蜡丸。郑宝接了过来,捏碎了蜡丸,见密信上写着密密麻麻的大食数字。

韩奕让曹十三将赵xiao乙领下去,又找来一本《论语》,对照翻译。这是刘德与韩奕二人之间传递密件的重要方式,此前极少用过,没想到在异国他乡派上了用场。

刘德在密信中,寻问韩奕为何滞留不归,又说汴京已经有了流言蜚语,他劝韩奕尽早脱身,以免夜长梦多。

“兄长,我们尽早启程吧!”郑宝道。

“可李璟却想留下我,这间公馆以外,到处都是李璟的眼线,想要脱身谈何容易?今夜李金全与皇甫二位北方降将宴请我,他们的目的,你难道还看不出来吗?”韩奕说道。

郑宝略一思索,恍然大悟道:

“原来如此!这就是了,怪不得他们二位身为降将,就不怕人猜忌?原来他们是受人指使而来。”

又问道:“兄长想如何脱身?公馆外或明或暗,有不少李璟的爪牙,我等若光凭武力,怕是连这金陵城也逃不出。”

“附耳过来!”

韩奕招了招手,与郑宝耳语了几句。郑宝眼前一亮,又不无担心道:

“xiao弟自会依计行事,但兄长莫要辜负了县君嫂子。”

韩奕气急,斥道:“我是那种人吗?”

“有道是知人知面不知心,我得看着你,以免你把持不住。”郑宝嘻笑道。

“废话少说,我先修书一封,让刘叔与荆山徐世禄做好准备。你用大食字誊写一遍,让那赵xiao乙藏好带走!”

“今日赵xiao乙被带进公馆,恐怕已为金陵爪牙所知,万一……”郑宝低头想了想道,“xiao弟不才,也有一计,管教xiao乙将密信带出。....”

韩奕飞快地写完密信,郑宝比照着字典译成密码,这才唤赵xiao乙进来,当面藏好,嘱咐他xiao心行事,并许诺将要重金酬谢他。

赵xiao乙拍着xiong脯保证道:“侯爷折煞xiao人了,刘公对我有活命之恩,归要结底,这也是因为侯爷之故,我才活了下来。想到年契丹南下,民不聊生,莫不是侯爷凭一己之力,救死扶弱,焉有我赵xiao乙的今天。”

韩奕这才知道,原来当年自己拉起一支人马时,曾经黑吃黑解救过不少百姓,这赵xiao乙也是其中之一。刘德名下有不少产业,也有往来于南北的商队,当然背后的东家是韩奕,只因赵xiao乙是泰州出生,所以赵xiao乙就成了刘德放在江南的部属。

这让韩奕有些启,经过今天这一事,他觉得有必要要建立一支完全忠于自己的情报系统。他以往不是不知道这一点的重要xìng,只是因为诸事繁杂,没有太多的时间打理。

“你离开此间公馆后,暂时不要出城,以免引起江南朝廷注意。出城后也不要急着赶路,我可以多等一段时日。”韩奕命道。

“是!”

公馆外,早已是夜色深沉。,

毕竟已经过了中秋,夜里有几分寒意,李璟派遣的几个爪牙仍然游离在公馆外,个个虽然暗骂这个差事不好,但没有人敢擅离职守。

公馆的侧门忽然dong开,赵xiao乙的货担被人从里面扔了出来,枣啊梨啊滚在街面上。曹十三将扯着赵xiao乙的后领,将他拎了出来,狠狠地摔了出来。

“蠢货,我们侯爷吃你几只梨,那是你的福份,还敢伸手要钱!”曹十三怒骂道。

“官爷,xiao的长途贩卖不容易,赚的就是辛苦钱,求你给个本钱吧。”赵xiao乙被摔的鼻青脸肿,却一把抱住曹十三的左tuǐ。

曹十三怒急,右退猛击赵xiao乙,那赵xiao乙也算硬气,偏不知好歹地死命抱住曹十三,让曹十三动弹不得。从门内忽然奔出七八位年轻同伴,都是“追风十三骑”中的成员,众人一哄而上,冲着赵xiao乙拳打脚踢。那赵xiao乙痛的大呼:

“xiao爷爷们,xiao的不要钱了,饶了我吧。不要打了!”

有同伴机警地打量了一下四周,悄声说道:

“十三郎,还是算了吧。要是万一打死了,金陵人追究起来,侯爷也不好办。”

“哼,算你运气!要是在汴梁,我杀了你全家,就像杀一群jī崽一般容易!”曹十三骂了一句,又吐了一口唾沫,扔下赵xiao乙,转身回到公馆门内。

街面上,可怜巴巴的赵xiao乙,勉强站起身来,一边擦着脸泪,一边从地上捡自己的果子。李璟的爪牙们躲在街角注视着一切,听那赵xiao乙的口音属泰州一带的,既没有上来帮忙,又不放在心上,这种欺压良善的情况实在太过平常。

赵xiao乙暗骂曹十三等人下手还真不轻,他mo了mo身上的痛处,心里却很高兴,然后扬长而去。

次日早朝之后,李璟宣李金全与皇甫晖二人御hua园见驾。

因为下了朝,他换了一身居家常服,闲适之余,动作轻缓,却永远都是优雅雍容,这让他看起来比平时在大殿召见臣子时更让人亲近。

即便是李金全与皇甫晖这样的武夫,也觉得李璟是个雅人。

“听说昨夜二位将军去了秦淮河?”李璟开门见山地问道。

“回陛下,臣昨夜与皇甫老弟在秦淮河宴请了北朝使臣韩奕。”李金全毕恭毕敬地答道。这李金全在北朝就经历过数位皇帝,他虽然在北朝时曾经跋扈一时,但在江南为将,却很本份守己,再加上他是知兵之人,所以很受李璟赏识。

“二卿以为此人如何?”李璟背负着双手,抚nong着一株秋菊。枝头金灿灿的菊hua,正迎着秋风摇曳着,恰似仙女翩翩起舞,惹人喜爱。

“韩侯的确有些见识。”皇甫晖老实地答道。李璟见他神色有些兴奋,追问道:

“还有呢?”

“臣与李相公旁敲侧击,那韩侯言谈有大将风度,不过臣以为他好像并不愿深谈。”皇甫晖答道。

李璟似乎有些失望,他转而问李金全道:“李卿以为如何?”

“臣观韩奕崛起前后,历经数次大变局,其中不乏生死搏斗,想来他并非1ang得虚名之辈。”李金全答道,“或许他对我等有所防备,才会守口如瓶。”

李璟笑道:“朕也仔细研究过他的履历,此人似乎很识大局。晋亡,他招揽群雄,兴兵除1uan,接着又是投刘知远,汉末,他又提前预判,在关键之时投效郭威,助那郭威登临汴梁。朕听说他为人忠义,既善于练兵,又善于以寡击众,还对施政颇有见地,郭威对他进策无不采纳。就是不知此人可否为朕所用?”

皇甫晖见李璟已经对韩奕有了成见,连忙道:“昨夜宴饮到了最后,那韩侯醉了,口出愤jī之语,意有对北朝之主与朝廷不满之意。常言道酒后吐真言,臣以为或可以劝服他。”

“果有此事?就是不知他想要什么?韩熙载说他这个侄子心中只有燕云之志,恐怕很难为朕所用。”李璟喜道,对韩奕他倒的确有招揽之意。

李金全与皇甫晖对视了一眼,方才道:“韩侯正值青年少,似乎对我江南女子倾慕。”

“哦?朕看他也并非好色之徒,他究竟在我江南遇到了甚么样的女子,居然让他爱慕?”李璟奇道。,

李金全犹豫了半晌,见李璟面1ù不烦之色,只好道:

“好像是本朝元老周相公之长女。”

“周卿?”

“回陛下,听说韩侯未曾见过周家xiao娘子,便可绘出其本人肖像,见者无不称奇。臣又听说,韩侯与那周家娘子sī下里曾相会于白鹭洲,双方颇有好感,韩侯本人对周家娘子的琴技也是赞不绝口,以为天下罕有。”皇甫晖奏道。

因皇甫晖长期在外任职,周宗也是如此,所以皇甫晖并未见过周宪姿容,只得补充道:

“听说周相公的长女,天生丽质,生的国色天香,弹的一手好琵琶,还能自撰词曲,称的上是才女,只是她不喜欢抛头1ù面,又随周相公在任所长大,见过她的人并不多。”

“哈哈,人不风流枉少年!”李璟笑了,“朕自然是知道周卿有女儿,朕当年应当是见过的,那时她还在襁褓之中,转眼都长大g人了,这日子过的真快啊。前些日子,周卿还跟朕提起过哩。”

李璟却不知道,周宗在他面前提起自己女儿,是想将周宪送入宫中服shì李璟。周宗甚至希望能将自己女儿能入得了李璟法眼,借机嫁给皇子李从嘉,只是李从嘉年纪还太xiao,周宗也不希望做的太明显,更希望预订那个皇子妃的位置。

“杨柳岸,晓风残月!绝妙好词啊!可惜此词少了半阙啊。”李璟赞叹道,“想不到韩侯还有此等才情,朕若能成全英雄佳人好事,也算是一段佳话。”

李璟自顾自硬将韩奕与周宪湊成一对,以为如此就可以将韩奕留下。李金全与皇甫晖二人心中却暗道,那姓韩的xiao子“yín”了几句酸词,才更让李璟陛下动了惜才之心。

当晚,李璟在宫中设宴款待韩奕,作陪的还有元老宋齐丘与周宗二人。

李璟面色和蔼可亲,却只字不提允许韩奕北归之事,反而畅谈江南风物,言谈间夹杂着典故,显示出李璟的博学。宋齐丘与周宗二人也知李璟心意,虽然觉得李璟太xiao题大作,太过重视韩奕,但他二人却不点破,在旁陪着李璟jiao谈,将气氛渲染的很是惬意。

李璟见韩奕看上云面带焦虑之色,故意问道:

“韩侯觉得我这江南美酒太过寻常吗?”

“xiao侯不敢,陛下言重了。只是xiao侯远离故土,有些思念家乡,让陛下牵挂了。”韩奕回道。

“常言道‘宾至如归’,看来我朝大臣们做的不好!”李璟笑道。

宋丘齐连忙请罪,脸上却挂着笑意:“陛下,这是臣的过失,请陛下降罪!”

“呵呵,宋国老无罪,只是宋国老没有体察到宾客的喜好,冷落了客人。朕可听说韩侯喜欢听人弹奏琵琶,可有此事?”李璟将探询的目光投向了韩奕。

韩奕答道:“xiao侯乃是粗人,并不懂音律,只是喜欢听罢了。”

“知音难觅,不知韩侯可有所得?”李璟探究道。

“xiao侯少时从家父学文,家父曾品评王摩诘山水诗画时说,咏王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韩奕说道。

李璟是此中大家,对文艺天生的敏感xìng让他连连点头道:“令尊好论断!就是不知跟今日所谈之音律有何关联。”

“回陛下,xiao侯以为,这音律即是诗,也是画。诗、画、乐,本是一体。”

“愿闻其详!”

“画家用画笔抒写山河壮美与人物喜怒哀乐,诗家以绝妙好词抒爱恨情仇,乐家则以乐声直抒xiong臆,手段不同,本质却是雷同,皆是乎于心之情感、情趣。譬如古道西风瘦马,闻此苍凉之诗,则眼前必有一副甘、凉古道之画,若是乐家,则必以羌笛怨声感悟人生,反之亦然;又如xiao桥流水人家,又是画中有诗,诗中见画,其中似兼有流水叮咚之声……”

“妙!韩侯从军真是可惜了!”

李璟听罢,不由得赞叹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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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六章 秋月

第八十六章秋月㈥

御宴结束之后,宋丘齐与周宗二人被留了下来。

“二卿,朕yù留韩奕,令他为朕所用,二卿以为如何啊?”李璟直接问道。

宋、周二人早就知道李璟的意思,宋齐丘略想了想道:

“韩奕虽在北朝失势,不过老臣以为,他仍为郭威所看重,恐怕难以让陛下如愿。”

“臣也附议。他平民出身,以弱冠之龄跻身北朝金紫之列,近世罕见。如此豪杰,我朝拿甚么留住他?”周宗也泼着冷水。

二位元老立场难得一致,倒让李璟十分诧异:“良臣择主而shì,难道朕还比不上郭雀儿吗?”

宋齐丘与周宗二人对视了一眼,各自心里苦笑。周宗只好说道:

“郭氏不过是个兵卒出身,乃是粗俗莽夫,只是机缘凑巧才做了中原霸主,当然比不上陛下圣明。”

“哼!今九州分裂,天下四散,朕身为大唐天子,身负恢复中原之志,正缺良将猛士,若是那韩奕能够为朕所用,这岂不是凭空添一大助力吗?”李璟有些生气,“朕昨日遣李金全与皇甫晖二人去探他心意,朕已经知道那韩奕对北朝已生愤懑之心,只要朕求贤若渴之心坚定,谅那韩奕也会感jī不尽。”

“倘若他还是不愿呢?”周宗反问道,又道,“万一要是被他拒绝……”

周宗没有说下去的,他的意思是如果韩奕拒绝美意,你李璟身为大国皇帝的面子将会往哪搁的问题,咱丢不起那个人。

“这……”李璟以为自己以大国天子之尊求贤,根本就不存在不肯受诏之人,周宗一提起,李璟立刻又不是那么自信了。李璟终究是个优柔寡断之人。

天下有九十八州姓郭,比江南他李璟的地盘大的多,更不必说中原久战之地所蕴育的无数勇士。

“求之不得,不如杀之,以绝后患!”一个不合时宜的声音响起,正是老谋深算的宋齐丘。

宋齐丘手抚须髯,面不改sè,仿佛在谈论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与周宗相比,宋齐丘更像是一个谋臣,一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谋臣,就如当年他曾热情招待辽使,大谈邦jiāo友好,然后将辽使礼送出境,待辽使踏入中原时又派人将辽使杀掉,最后嫁祸中原一样。

“胡说!莽夫之计!”周宗看了宋齐丘一眼,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lù出鄙夷之sè。

周宗虽然表面给人老成持重之感,但也要因人而异,在他内心中尤其看不起宋齐丘,当宋齐丘还是个拼命找出人头地的mén路的书生时,周宗就已经是杨吴时代的官员了。

宋齐丘当然也知道这一点,在宋某人的心目中,周宗能得到李氏的重用,完全是踩在自己的肩膀往上爬的缘故。因为当年烈祖李昪架空吴王权力,大权在握,年纪渐长想趁早取代杨吴称帝,就派周宗驰至广陵,讽吴王禅位。尽管宋齐丘曾机关算尽为李昪巩固权力和将来称帝张目,此时却认为时机未可,反而请李昪斩周宗以谢吴人,但李昪没有采纳宋齐丘的建议,待后来李昪成功登基,结果是周宗名列功臣第一。这也是宋、周二人之间的矛盾所在。

“宋卿此言差矣,两国jiāo战尚不斩来使,我朝是礼仪之邦,朕岂能让天下诸侯耻笑?”

李璟对自己的名声极为爱护,当场拒绝宋齐丘的建议。

“既然陛下志在必得,老臣愿做那说客,成不不成,老臣且试他一试。”宋齐丘当然比周宗更圆滑,他一见李璟拒绝,连忙主动请缨,“只是老臣以为以他在北朝的名声和地位,恐怕只有封他为王了。”

“封王有何不可?朕要让天下知道,我朝求贤若渴,天下归心。况且,宋卿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啊。”李璟摆摆手道,“有人贪财,有人恋权,也有人喜欢娇妻美妾,只要找到其人的喜好,就不难让他屈服。”

“不知那韩奕喜好甚么?”周宗见李璟一脸胜券在握的模样,好奇地问道。

“这事就要指望周卿了。”李璟道。

“老臣糊涂了。”周宗不解。,

“听说周卿长nv,年已及笲,生的huā容月貌,又极有才情。朕想给令嫒寻个好夫婿哩。”李璟笑道。

周宗心里一惊,因为他想到的是韩奕——今天君臣三人议论的焦点人物。那韩奕对自己长nv周宪的好感甚至可以说是爱慕,周宗当然可以看的出来,这原本是他的骄傲,但他瞧今日李璟的意思,是想将自己的宝贝nv儿嫁给韩奕?

这怎么成?

“陛下,妙啊,有道是人不风流枉少年,想那韩奕正值青chūn鼎盛年纪,哪个年青人不爱美人?正所谓郎才nv貌,天造地设的一对啊,臣赞成!”

不待周宗反对,宋齐丘大声表示赞成。宋齐丘对自己的政敌周宗平时的一举一动都极为关注,甚至包括周宗打算将自己的宝贝nv儿送入宫中的打算。宋丘齐可不想让周宗与皇家结亲,威胁到自己,所以他很乐意看到周宗吃瘪的模样。

“陛下,外面传言并不足信,臣的长nv不过薄柳之姿,望秋先陨,十二岁时曾得了梦呓症,臣请了无数名医才治后,但自从此落下病根,偶有发作。臣担心坏了陛下求贤的大事。”

周宗连忙搪塞道,一百个一万个不乐意。

“陛下,您日理万机,夙夜奉事,天天所想的无非是国泰民安兵强马壮,待他日恢复中原,使天下归一。吾等臣子,食君俸实禄,恨不能为陛下分忧,尸位素餐,内心其实有愧多矣。今陛下有意为国朝广聚人才,正如义祖、烈祖时那样,人无分南北,只要有一技之长,肯归附我朝便得任用,这才有今日国朝之盛啊。但周公此话分明是推脱干系,不原为国出力,愿陛下明鉴!”宋齐丘一通大帽子盖了上去,让周宗有口难言。

“宋卿言重了,周卿是国朝大臣,向来勤勉,朝野自有美誉,岂会不明事理?”李璟摇头道,他看向周宗道,“不如宣令嫒入宫,令嫒是难登大雅之堂,还是才貌俱佳,就让朕亲自见见,以便评判如何?”

“臣遵旨!”周宗只好应道。

当下无话,李璟命宫人去周府宣旨。一个时辰之后,周宪奉命连夜入宫觐见李璟。

李璟见到她的第一眼,不由得暗赞她的美貌,顺带的,他暗恼周宗似乎是有意méng骗自己,这分明是闭月羞huā之貌,哪里是什么薄柳之姿?

“臣妾拜见陛下万岁!”

周宪盛妆而来,怀抱琵琶盈盈一拜。

水蓝sè的长裙拖地,云带扎的稍高,衬托出她婀娜的nv儿腰,堪堪只盈一握。清丽脱俗的脸上略施薄粉,眉如弯月,眼若星辰,鼻似琼瑶,chún如朱丹,亭亭yù立,恰似一位仙子谪落在了凡世间。

“平身!”多亏了宫人的提醒,李璟这才定了定神,“朕听说你擅长音律,弹得一手好琵琶,今日朕宣你入宫,正要品评一番,可否为朕与尔父及宋卿弹奏一曲?”

“臣妾自幼喜爱琵琶,也曾受过名师指点,若是污了陛下圣耳,还请陛下恕罪。”周宪道。

“无妨!”李璟颌首,心里暗赞周宪颇知进退。

琵琶声响了起来,如泼金nòngyù,整个大殿立刻安静了下来。

周宪无疑是酷爱韵律之人,当她怀抱琵琶时,便全身心投入进美妙的弹奏声中,忘了自己身在皇宫内苑。

聪明的少nv,是美丽的,而聪明又专注的少nv,无疑更加令人怦然心动。琵琶在怀,她那本就灵动的睫máo更增添了十二分的生气,xiǎo山重叠金明灭,鬓云yù度香腮雪。

手卷真珠上yù钩,依前chūn恨锁重楼。风里落huā谁是主?思悠悠!

青鸟不传云外信,丁香空结雨中愁。回首绿bō三楚暮,接天流。

优美的旋律响起,令李璟意外的是,周宪竟然轻启贝齿,yín唱起他得意的一首佳作《浣溪沙》,每个音符都极富灵动的气息。殿内shì应的乐工,闻听佳音,也不由自主地随着她的琵琶声与歌声应和起来。

忽的,她站起身来,云袖轻摆,纤腰慢拧,长裙旋转着,如一只美丽的蓝sè蝴蝶在半空中翩翩飞舞。她似乎沉浸在词中怅恨,重楼chūn恨,落huā无主,她微皱的眉头,彷徨无措,将此殿主人的佳词表达的淋漓尽致。,

一曲方罢,她又坐了下来,稍稍停顿,又另奏一曲,yín唱的却是: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李璟注目倾听,他仿佛看到了一对热恋中的男nv长亭道别难离难舍的动人场面,艺术的感染力让对此极为敏感的李璟感动万分,就连宋齐丘也不禁在心里暗赞周宗养了位好nv儿。此半阙词出自韩奕之口,恰恰是在周府的夜宴之中,李璟不由得认为这是韩奕在恋恋不舍。

周宪已经连续表演了两段,正静静地端坐在御前等待着李璟评判。

“父皇,这里哪家的姐姐,世上竟有这样有才情的仙nv吗?”

一个年轻稚嫩的声音从殿mén口响起,正是皇子李从嘉。

“原来是嘉儿啊,这是周卿的长nv。”李璟笑道。

“哦,原来是周家的姐姐,请受我一拜!”李从嘉笑着走到周宪面前,却端正地施了一礼。周宪慌忙站了起来,受惊似地避开。李从嘉却道:

“周家姐姐的琴艺、歌喉还有这舞姿,让我大开眼界,我非是拜你,而是yàn羡你的才艺!”

“皇子殿下谬赞了,怕污了殿下的双耳哩。”周宪低头说道。

“嘉儿,不得无礼!宋公与周公均在此宴坐,还不上前拜见?”李璟斥责道。李从嘉并不害怕,反而嘻笑着朝着宋齐丘与周宗草草地行礼,又来到周宪的身侧:

“我还从未与周家姐姐谋面过,今日一见,方知周家姐姐原来是仙子下凡了。不知我以后能不能跟仙子切磋一下词曲哩?”

李从嘉年轻尚xiǎo,刚满十五,生在深宫,锦衣yù食,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喜欢与文人才子们jiāo往,不喜欢拘束与繁文褥节,这让他看起来举止有些轻浮。

相较于大皇子李弘冀,李璟对这个六皇子李从嘉极为宠爱,既是因为在李弘冀之后李从嘉之前,几个皇子都先后夭折,更是因为他在李从嘉的身上李璟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他曾不止一次对臣子们说此儿类我,而大皇子李弘冀xìng格爱好却截然相反,对武事感兴趣,对文艺却不感兴趣。

李璟忽然想到若是将周家nv儿养在宫中,等将来从嘉年长几岁,就许配给嘉儿,也是绝配,但又想到从嘉年纪还xiǎo,还不懂男nv之事,自己又刚刚说过要撮合周家nv儿与韩奕的美事,皇帝金口,一言九鼎,若是食言反悔,恐怕会令天下人耻笑。

宋齐丘却在旁幸灾乐祸地笑道:

“六皇子此言怕是不妥,周家xiǎo娘子要嫁人了。”

周宪闻言,芳心一惊,只听宋齐丘像是自顾自地说道:“陛下听说北朝使臣韩奕,英雄盖世,文武双全,又听说韩侯心仪周家xiǎo娘子的才貌双全,陛下正要赐婚呢。”

“哦,原来是他!难道他要归顺我朝吗?”李从嘉奇道,他的脑海中浮现着韩奕独立舟头的伟岸英tǐng身影。

“正是!”宋齐丘点头道。他望了一脸郁闷的周宗一眼,“不厌其烦”地向李从嘉解释着韩奕的才干是如何如何的重要,韩奕的归顺又对光复“祖宗”基业是如何如何的紧要。

周宗此时的心情十分的郁闷,皇帝的话,他不敢不遵从,他先前借口自己nv儿配不上韩奕,却未料到皇帝要当场验证,即便以后那姓韩的北朝人没有福份娶到自己nv儿,他恐怕也只有冒着贪念富贵的舆论,才能与皇家联姻。此时此刻,他期盼着韩奕“不识好歹”呢。

这一晚的主角周宪端坐在殿中,她脸上绯红,心如鹿撞,忽悲忽喜忽怨,一时之间,不知道这是一种怎样的复杂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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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七章 秋月㈦

第八十七章秋月㈦

夕阳悄悄地爬上了西墙,落日的余辉温柔地洒在满是车辙印痕的青石路面上。

乌衣巷前,韩奕与当朝元老宋齐丘不期而遇。

曾是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只有三两个外地来的文人墨客来此凭吊,发思古之幽情,然后附庸风雅一番,金陵人对此已经见怪不怪了。

宋齐丘身着紫sè公服,好像刚从官署出来。正瞧街边有一个茶肆,他亲热地拉着韩奕当街坐下。这倒让茶肆主人紧张万分,他何曾见过如宋齐丘这样的被前簇后拥的大人物能在他这简陋的茶肆里安坐,提心吊胆地伺候着,唯恐惹火上身。

“韩侯闲情真令老夫羡慕啊,老夫刚回金陵,便三天两头被陛下召去问对,竟是一日不得清闲。”宋齐丘抱怨道。

“国老此言令人羞愧,天底下不知道有多少人想如国老一般忙碌而不可得呢!您老是站着说话不腰疼!”韩奕笑道。

“呵呵。老夫眼下可是坐着哦!”宋齐丘晒笑道,“你那族叔韩熙载不就是一位闲人吗?可就是这么一个闲人,却是文坛盟主士林领袖,潇洒自如,老夫羡慕啊。”

“我族叔生xìng如此,对名利看的淡漠。”韩奕淡淡地说道,心中却道韩熙载可不是真心想做个闲云野鹤,还不是因为你宋齐丘mén人走狗控制着朝中局面吗?

“不过,韩侯可不要学你那族叔,你可正值大好年华,有无穷的功业等着你去建立,万万不可荒废时光哦。”宋齐丘笑道,“熙载老弟喜欢狎伎狂饮,放dàng不羁,有时实在是太荒诞不经了。”

宋齐丘不忘损韩熙载一把。

韩奕早有心理准备,他低着头,情绪看似有些低落:“男子丈夫,学得文武艺,卖于帝王家,不求出则为将入则为相,只求七尺之身能有用武之地。只可惜,世上识货的人并不太多。”

“怎么会呢?你家尊上刚荣登大宝时,贤侄你曾上书言事十八条,无一不是有利于军国之良策,老夫听说令上无不采纳,如此说来令上应该是识货的啊!”

宋齐丘抿了一口茶汤,眉头微皱,想是这茶汤味道太过低劣。

“国老有所不知啊,想我家尊上méng难时,我深入虎xùe,保得郭氏一脉骨血,刘子坡下又是我韩奕代伤击破刘氏大军,更不必说辽人南侵,我与辽虏殊死拼命,扶助社稷。要说功劳,纵观大周朝野,论武功谁能大过我?却有人想假敌之手,亡我韩奕,令亲者痛仇者快!”韩奕满面愤懑之sè,又摆了摆手道,“嗯,此事不提也罢。仰天大笑出mén去,我辈岂是蓬蒿人?”

“噢,原来如此。”宋齐丘lù出恍然之sè,又道,“正所谓英雄不论出处,以贤侄之才,天底下哪里去不得,何必受这鸟气?”

“嗯,不瞒国老,其实有人并不欢迎我回汴梁。前些日子荆山事件,难道不就是个明证吗?幸méng贵上英明仁断,救我于危难之中,赦我无罪。”韩奕说道。

“好说、好说。”宋齐丘捋须笑道,“我大唐天子圣明,世人皆知。圣上曾屡有感喟,说韩侯犹如明珠夜投,未得一试拳脚机会,可惜了这大好男儿之身。”

“多谢尊上谬赞!”韩奕面lù感jī之sè。

“今天老夫找你,除了奉命邀贤侄后日随驾赴江边一阅我水师演武之外,还有另外一项大富贵要送给贤侄哩。”宋齐丘道。他改口称韩奕“贤侄”,无比的亲热。

“此话从何说起呢?”韩奕奇道。

“明人不说暗话,老夫挑明了说吧,贤侄若是愿在我朝为仕,老夫担保你前程远大永享富贵,一身所学也得报效天下。”

“不可、不可……我已经跻身富贵之列了,哪敢想非份之福呢……”韩奕倏地站了起来,惊呼道。

“贤侄莫要辜负了我朝陛下的厚爱,要知道陛下听说你对周宗周公之长nv青眼有加,想亲自为你做媒呢。周公也是赞成这一美事的。”宋齐丘接着yòuhuò道。

如果说方才韩奕只是虚与委蛇,而现在那就真叫震惊了,即便如此,他脸上的表情复杂,既惊又讶,既喜又忧,却半真半假:,

“事关重大,容xiǎo侄斟酌斟酌。”

倘若韩奕一口答应,或者脸上只有兴奋喜悦之sè,宋齐丘那真要怀疑韩奕的用心了,正所谓过犹不及是也。

宋齐丘见韩奕好似内心正天人jiāo战犹豫不决,自以为得计,便说了几句闲话,扬长而去。

别了乌衣巷,韩奕无心游览,带着从人直奔韩熙载府。

还未入府,韩奕便听到府内传来笙乐之声,其中夹杂着年轻nv子的娇笑声。

韩熙载盘膝坐在胡chuáng上,一边欣赏着一众家伎的歌舞,一边喝的半醺半醒。

堂中宾朋倒是不少,大多是文士模样的人物,各自放làng形骸,当着主人面与歌伎打情骂俏。

韩熙载睁着mí离的醉眼,见韩奕走了进来,也不答话,只是一指身旁,示意韩奕坐下,继续欣赏歌舞,或许宾客们与美yànnv子的嬉戏场景才是最令他欣赏的画面。

“韩侯来我朝有一段不太长的日子了,却有数篇绝妙好词流传于世,一句‘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还有一句‘杨柳岸晓风残月’,情真意切,jīng妙好词,当真是风流倜傥。果然不愧于韩氏家学渊源啊。”

一个文士举杯邀道。

此人年近半百,面白微须,于众宾朋中紧挨着此间主人身边独坐浅酌,身边却无nv子相伴。

“甚么家学渊源?他那酸儒父亲不过识得几个字罢了。他这几句词,定是临来我金陵时背熟的。”韩熙载毫不给面子,又指着这位文士对韩奕介绍道,“这位是翰林徐铉徐学士。”

“原来是徐学士,晚辈久仰学士大名!”韩奕连忙规规矩矩地参拜道。

这位徐铉徐学士,跟韩熙载在江南是齐名的人物,都是风云才子,江南人称他们为“韩徐”。在朝政上徐铉跟韩熙载算是一“党”,就连因反对宋齐丘荐人不明被贬,二人也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sī下里的jiāo情自然十分深厚。

徐铉见韩奕以晚辈自居,微微颌首道:“贤侄今日面带忧sè,不知因何而故啊?”

“不瞒学士,晚辈今日遇到了件难事,久决不下,想当面听听叔父教诲。”韩奕道,目光却看向韩熙载。

韩熙载眉头微皱,挥了挥手喝令歌伎散去,韩奕看向了徐铉及一众安静下来的宾朋。

韩熙载不耐烦道:

“如果是军国重事,这里可不是说话的地方,也轮不到我等议论,你可以枢密院,也可以去中书找宰相们。如果是sī事,就在这里说吧,你我虽都姓韩,但分事二主,以免让人误会。”

在韩熙载放dàng不羁的表面之下,是一颗细致的心,他似乎已经对韩奕的来意了然于xiōng。

“回叔父,今天xiǎo侄遇到了宋国老。宋国老说,贵朝陛下有意招揽xiǎo侄在金陵入仕。”

韩奕如实地说道。

众人闻言,都显lù出惊讶之sè。韩熙载mí离的双眼似乎变亮了些:

“这是好事,二郎你意下如何?”

“不知叔父有何赐教?”

“陛下既然亲自招揽,你答应便是,有宋国老亲自出马,想必少不了你高官厚禄,保管比老夫的官位高。”韩熙载斩钉截铁道,半是自嘲。

“是极,若是贤侄也在本朝为官,你与我熙载兄同事明主,可谓是一大佳话啊。”徐铉身为江南臣子,当然极力鼓动,在他眼里,这似乎代表着“天下归心”。

“可家父惨死于契丹之手,家母与世长辞时,曾让xiǎo侄榻前发誓,定要杀辽报仇。如今契丹仍在幽云牧马,奴我中国士民,作威作福。xiǎo侄虽心慕江南,却忧身在江南有违孝道。”韩奕诚恳地答道。

“契丹人,你杀的完吗?普天之下,难到就只有你一个匹夫英雄?”韩熙载斥道,“男子丈夫,建功立业,何分南北?岂能囿于俗礼?以我江南今日之盛,统一南北,指日可待也,到那时,你若率军北上,杀辽报仇,自然不在话下。”

韩奕抬头瞅了一眼韩熙载,他想分辨出韩熙载此话是否出自真心:

“xiǎo侄明白了。不过另有一事,xiǎo侄还要禀明叔父。”

“说!”

“xiǎo侄偶遇周公之nv周宪,得知周nv才貌双绝,惊为天人,因而与她jiāo往几次。听说陛下想将周nv许配给xiǎo侄,xiǎo侄不才,可不想耽误了周氏长nv的青chūn年华……”韩奕继续说道。,

宾朋们发出惊讶之声,更有甚至认为韩奕真不识抬举。

“陛下隆恩浩dàng,二郎不要坏了陛下美意。难道你对周公之nv无意?”韩熙载反问道,语气当中有些戏谑之意。

“若能娶到周氏之nv为fù,xiǎo侄自然感恩戴德,只是恩德实在浩dàng,xiǎo侄心中忐忑不安。”韩奕答道。

众人立刻暗自腹诽,原来韩奕前面说的父母之仇不过是愰子,贪恋美sè才是最重要的。就连徐铉看向韩奕的眼神也变了。

“老夫言已至此,如何决定?出乎本心。何时决断?宜早不宜迟。”韩熙载道。

言者有意,听者有心,叔父此话在韩奕听来,却是用意深沉。

韩奕暗道,此时此刻自己已经将事情nòng得世人皆知,自己本心却是一片清明。他偶然抬头,见韩熙载正盯着自己,眉宇间显出一股不易察觉的忧sè。

“xiǎo侄明白了。”韩奕再拜道。

……

身着明亮光鲜铁甲的执戟金吾,徐徐从宫mén奔出。

一阵宏大的礼乐声中,各sè旗帜万千,飒飒作响,宝马香车无数,更有导引、器物、鼓吹、shì从、随扈鱼贯而出,逶迤数里,前后不能相望,浩浩dàngdàng地簇拥着皇帝李璟乘车出宫,要去江边演武。皇帝华盖车驾所经之地,沿街遍散黄土,清水净街,所有商户歇业,楼宇上不得有人。

韩奕见过刘知远的排场,当然更见过郭威出宫的依仗,但与李璟出行盛大庄严的排场相比,实在是不值一提。这不单是器物与车马的繁盛,更是皇家礼乐制度的规范、严谨与庄严。

汴梁皇宫中也有不少乐工与各sè乐器,但那些乐工们大多数时候光看不练,因为不会。韩奕曾好奇地追问原因,答曰:前朝亦是如此。

唐末革命易代以来,人命尚不得保朝夕,何谈衣冠文章与礼乐典章?江南偏安一方,唐末以至近代有许多北方人士相继来此避难,因此一些唐时衣冠得以在金陵保存。就此一点来,李璟值得为此自豪,这也是江南人看不起中原政权的原因之一,他们认为自己才是正统。

秋日下,大江东去,宽阔的江面上,战舰列阵于前。

天下兵马大元帅、齐王李景遂一声令下,全体水师将士齐呼:

“恭迎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一万将士豪迈洪亮的声音,在天际间回dàng着,惊起无数禽鸟振翅急飞。

“众将士免礼!”

李璟因为兴奋,脸sè微红。就是身边的大臣如宋齐丘、周宗、冯氏兄弟等人也掩饰不住内心的兴奋之情。

“谢陛下!”众将士齐声再拜。

韩奕与众外邦使节坐在紧邻主阅台的台阁上,他久仰江南人引以为傲的水师,今日终于可以真正一堵其庐山真面目,这对于他来说,是一次绝好的机会。

“听说韩王要留在金陵郊命了!”

一个不合时宜的声音,让韩奕的眉头皱了起来。他不用回头,也知道这是辽使萧隆的声音,这萧隆与他先后抵达金陵,只因贪恋金陵繁华,一直找借口滞留不归。

就连萧隆都知道韩奕可能会投靠金陵的消息,韩奕也不解释,只是冲他撇了撇嘴。萧隆却lù出招揽之意道:

“韩王是马背上的勇士,应当策马奔驰我大辽辽阔的草原上。”

“承méng阁下的盛情,如果时机得当,我相信会有那么一天的!”

韩奕“愉快”地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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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八章 秋月㈧

第八十八章

秋月㈧

咚、咚、咚咚!

一阵接着一阵的战鼓声从对岸方向隆隆响起,晴天丽日下,对岸的“敌舰群”开动了。

李景遂身着轻甲,笔直地站立在楼船上沉稳指挥,内心亢奋。这艘有三层楼的巨舰,是他的指挥舰,站在上面,可以居高临下俯瞰江面,视野尤其开阔。

身为皇太弟,虽说挂着天下兵马大元帅的职衔,他很少有机会真正指挥军队。所以,他也并没有太多的实际指挥能力,事实上这支由近三百艘各种类型战船所组成的庞大水军力量,二十年来几乎没有实战的机会。

即便如此,这支庞大的水上力量,仍让韩奕等外邦使感到震撼,并且这三百艘战船只是江南全部水师的一部分。五百艘战船一字排开,陈列江边,护卫着李景遂的指挥舰,面对敌舰来袭岿然不动。

今日正刮西北风,敌舰当中,一艘可载二百人的中型战船行驶的尤其快速。李景遂抬头看了看战船上的旗帜风向,断然命令道:

“敌军来袭,风向于我军不利,我军应抢战上风口。打旗语,由左翼派出三十艘车船,进至敌军右翼上流!”

“遵命!”

水军作战,风向尤其重要,但风向又是人力难以控制的因素,车船是一种可以装有脚踏轮浆的战舰,依靠船舱内的水手脚踏的力量克服风向的影响,达到逆风行驶的目的。李景遂一声令下,左翼立刻有三十艘车船掉转船头,悄悄沿南岸往上游驶去。

正面战场上,已经开始jiā战。南北双方各有三十艘战舰正面遭遇,利用船上装配的拍竿与没有箭头的箭矢的相互“jī烈”地攻击,间或有人不幸落水。

敌军看似渐渐占了上风,李景遂当即下令,十艘五牙战船杀向了敌军。这种五牙战船更为庞大,顾名思义,这种战船有五层楼高,前后左右设有六具巨大拍竿,利用杠杆原理举起巨石,可以轻易地击碎挨近的敌船,除此之外,还装备有各式强弩。五牙战舰本身的庞大体形,也足以令敌望而声畏。当年隋军南攻陈朝时,大将杨素就是利用这种巨型战舰顺江而下击溃陈军水师的。

五牙战船出击,形势为之一变,敌军立刻节节败退。

对岸又是一阵急促的战鼓响起。敌军队型中,冲出近五十艘小型战船,还未驶入江心,这些战船相继冒起了浓烟。

“不好,敌军要用火攻!”

兵来将挡,水来土堰。

李景遂当即命令己方急出近百艘轻型走舸,利用这种船只船小轻便的优势,迅速截住自北而来的敌军火船。

与此同时,三十艘车船利用正面战场的牵制,已经成功抢战了上游,立刻掉转船头,从敌阵右翼往敌阵当中冲了过去。

敌军立刻大所有的船只都被这从另一方向杀来的车船吸引,以至于互相冲撞难以统一指挥。

“全军齐进,将敌包围!”

李景遂终于下了反击的命令。

敌军被全体“歼灭”了,唐军“胜利”了。

“吾皇万岁!”

“唐军无敌!”

群臣争相奉承着观战的李璟,皇帝英武唐军不可战胜云云。李璟微红着脸,连连谦虚地说道:

“这是皇太弟与众将士的功劳,还有众卿忠体为国筹措军备的功劳,这才有我大唐水军今日之强盛。”

李璟将自己的牙帐设在江边,李景遂率领众将士前来参拜。然后,李璟照例是一阵论功行赏,所有将士均得到一份大小不等的奖赏,外加酒食,皆大欢喜。

一时间欢声雷动,久久不息。

日已正午,众人一大早随驾出城,此时都觉得饥肠辘辘,李璟当即命令设宴,款待文武大臣与四方使臣。

“今日水军演武盛况,真令冯某大开眼界。齐王殿下真称得上是当今周瑜啊!”冯延已拍马道。

“不知谁是孙权呢?”李璟笑着接口道。话刚说出口,他方觉此喻有些不妥,因为那孙权不过是一个偏居江东的霸主而已,终究被他人兼并。

冯延已察颜观恰似李璟肚子里的蛔虫:

“陛下岂是那孙权可比?孙权不过手握诸侯之剑,今吾皇有志于武事,更应该有天子之剑。”,

庄子曾曰,天下有三种剑,一曰天子之剑,一曰诸侯之剑,一曰庶民之剑。

天子之剑,以燕溪石城为锋,齐岱为锷,晋魏为脊,周宋为镡,韩魏为夹;包以四夷,裹以四时,绕以渤海,带以常山;制以五行,论以刑德;开以yīn阳,持以ūn秋,行以秋冬。此剑,直之无前,举之无上,案之无下,运之无旁,上决浮云,下绝地纪。此剑一用,匡诸侯,天下服矣。

此天子之剑也。

冯延已这个马屁拍的实在叫绝,引经据典,信手拈来全不费功夫,李璟龙心大悦,立刻赏了他一壶美酒。这让群臣暗自羡,只叹没有冯延已的博学与厚颜。

辽使萧隆在旁听着,却如坠云雾之中,只觉得这冯老书生的学问太过深奥,成心不想让他明白这到底在说什么。他咧着嘴嚷道:

“甚么剑啊刀啊,依我看,弯弓最好,尤其是能骑马箭来云如风的骑军才是最厉害的。这船造的大,有用吗?风大了点,人在上面连站都站不稳,还怎么打仗?”

萧隆出使金陵,这才有机会做船,想必吃过晕船的苦。在他这个生于草原长于马背上的人来说,脚踏实地才是最实在的,其它的都太过玄乎。

众人也没太将他这个胡人当一回事,李璟笑着道:

“来人,赐辽使御酒两壶!”

萧隆不知道这是人家在打发他,只觉得自己得到两壶,比冯老书生还多一壶,这才叫本事,他喜滋滋地连连称谢。

酒过两巡,李璟的目光投向了韩奕,开口问道:

“韩侯今日观战,以为我大唐水军如何啊?”

李璟的话音当中当然夹着一丝得意。这也是理所当然,天底下再也找不出另一支同样强大的水军,就韩奕的判断而言,江南水军的训练相当不错,水上作战也极有章法,更不必说建造那些巨大战舰的uā费。

“若陛下赦我不敬之罪,那小侯愿略抒己见。”韩奕拜道。

“哦?”李璟笑道“韩侯尽管畅所y-言,朕洗耳恭听!”

大多数时候,李璟是个比较和气的人,能不能听得进逆耳忠言,则要看臣子的运气。

“方才冯相公提到周瑜,众大人以为周瑜有何功业?”韩奕问众人道。

“当然赤壁之战中大破曹军了!”众臣说道。

“那么敢问当时,曹、刘、孙,哪方最盛?”韩奕追问道。

“当然是曹了!曹氏兵多将广,挟天子以令诸侯,就连当时他麾下水师就远超过孙刘联军。”枢密使陈观答道。

“既然曹占有船多兵多的优势,为何却落败了呢?”韩奕立刻反问道。

“这个……”陈观一时语塞,末了又说道“曹军多是北方人士,不习水战,江东小儿皆知,韩侯难道不知吗?”

“韩侯以为何故?”宋齐丘心知韩奕必有论断,当即问道。

“不习水战当然是一大原因,但彼时江南君民一体,孙氏乃是人心所向,故而孙氏可以团结军民,共拒强曹。这与方才冯相公所言之‘天子之剑’同理。”韩奕微微一笑“这也同样说明,光有坚船巨舰,并不能保证一定取胜,战法得当,兵卒训练jīng足,同样重要。”

“那这么说,我大唐水师既有坚船巨舰,又训练充足,只要指挥得当,就必然无敌了?”宋齐丘立刻抓住韩奕话中的破绽。

“天下从来没有一支永远无敌的军队。就以这帐外的长江而言,自古以来的水军战例还少吗?居上游者,顺流而下,势同山崩,此为‘势’也!南北相争,北方若有志于攻取江南,必先据巴蜀或荆襄,晋灭吴,隋灭陈,李卫公攻萧铳,无不是如此!正所谓,大江东去淘尽千古风流人物。”

“江南水军jīng锐,料想数十年内难有匹敌之师,小侯不敢辱没贵军。但君不见贺若弼之兵不厌诈吗?”

“想当年,隋军五十万分八路伐陈,杨素亦是顺流而下,浮江向东,以上游攻下游,如击卵丸耳。”

“世人皆言隋将韩擒虎出其不意,巧渡长江,首入金陵,居功最大,然而小侯窃以为,贺若弼才是最大功臣。”,

“那贺若弼为吴州总管,每每如群下议事,必是大军云集,让陈军以为隋军有南侵之意,每每必是云集国中军民隔江应对,如此反复,陈人疲惫,以为无事。待贺若弼突然假成真之时,陈人已经追悔莫及,此乃兵不厌诈!前事不忘,后世之师!”

韩奕侃侃而谈,列举事实,将一干大臣说的哑口无言。帐内一时无声。

“滚滚长江东逝水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ūn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韩奕豪饮了一觞,笑道“小侯不恭,恕罪、恕罪!”

临江豪放的雄心壮志,都成了空,就像那长江东逝水,不可阻挡。众大臣心里不是滋味,却不由得对年轻的韩奕有了新的认识,只觉得韩奕才是那临江赋诗笑谈古今的智者。那辽使萧隆目光灼灼地盯着韩奕看,仿佛想将韩奕吃进自己的肚子里。

李璟面-变的深沉,笼罩着一层yīn影。坚船巨舰虽然光鲜庞大,看上去牢不可破,但如果对方只要战略得当,己方能否抵挡得住,却是谁也不敢保证。

“那依韩侯高见,朕应当如何整饬军备呢?”李璟问道。

“小侯才疏学浅,不敢妄论。”韩奕搪塞道。他越是一副莫测高深的模样,李璟越是觉得他是真人不l-相,招揽之心越盛,忙冲着宋齐丘使了个眼

宋齐丘举杯邀道:

“韩侯英雄豪杰,博通古今,今日听韩侯一席高论,老夫心服口服。借陛下美酒,老夫敬韩侯一杯!”

“宋国老客气了!”韩奕回道。

宋齐丘饮尽了一觞,放下酒觞,冲着李璟奏道:

“我朝明主相继,三十年来,息兵保民,睦邻四方,如今可称得上是国强民富,只差良将帅才。陛下英明仁义,暂留高爵厚禄以待良臣辅佐。臣久闻北使韩侯英雄豪杰,可惜尚无太多用武之处,令人扼腕,臣斗胆奏请陛下,不如就此挽留韩侯在我金陵入仕!”

“卿之奏议,朕心欣慰!”李璟当即点头称善。

众人鸦雀无声,静待韩奕答复。

韩奕举着酒觞的手,停在了半空中,众目睽睽之下,他放下酒觞道:

“非是小侯拂了陛下与宋国老美意,实在是……实在是……有难言之隐!”

李璟急问道:“卿有何难言之隐?”

“小侯在中原已经成婚,我与拙荆曾经患难于共,恩爱难分。今日我若只身投效江南,独享荣华富贵,让结发之妻孤居汴梁,此心何忍呐!”

“原来如此!”李璟心中的大石头放了一半“这有何难?朕y-修书一封,遣人送至汴梁,就说卿已经转投我邦,料想郭氏以君王之尊,也不会为难一个f-人。”

李璟这话不是大话,却是空话,他求贤若渴,尤其是经过今天这么一遭,想暂时先稳住韩奕。宋齐丘在旁道:

“大丈夫何患无妻?老夫听说周公之nv年方十六,正值青ūn年华,又多才多艺,与韩侯是天造地设的一对,陛下不如将周公之nv赐给韩侯。”

“朕亦有此意!”李璟与他一唱一和。

“老臣爱nv岂能为他人妾室?”周宗心里一万个不愿意,脱口而出。男人只能有一个妻,其余只能算是妾滕,包括皇帝也只能有一个皇后。

周宗一向谨慎稳重,这次当着众大臣的面,不给李璟面子,倒让李璟十分尴尬。宋齐丘却道:

“陛下这有何难?玄宗时宠爱大臣王仲仲微时曾娶贫家nv为妻,玄宗以为其妻不甚匹配仲,遂另赐一才貌俱佳之nv予其为妻。贫贱之妻不下堂,何况仲与结发之妻有情有义,婉拒玄宗美意。玄宗皇帝遂别出机杼,准其拥有两妻,不分先后,俱为某国夫人。”

“宋卿高见!”李璟闻言大笑,转而对周宗道“朕今日就赐令媛卫国夫人之号!”

周宗如丧考妣,没了言词。宋齐丘心里偷着乐,暗道周宗你的小算盘今日就要付之东流了。

韩奕目瞪口呆。A

第八十九章 秋月㈨

第八十九章秋月㈨

落霞满天,烟光残照里,韩熙载与韩奕叔侄二人在江边垂钓

钓翁之意不在鱼韩熙载今日主动约韩奕来江边,似乎有重要的话要说,但韩奕将全部心思放在钓鱼上,以至于日落时分,韩奕的收获要远远大于韩熙载

就连钓鱼的工具,韩奕所用的也与别人不同,他是用江边的芦苇亲手制成了一支浮标,而寻常人所用的不过是用鹅毛管制成的浮漂

工欲善其事,必无利其器与心事重重的韩熙载不同,韩奕似乎在金陵过的相当惬意,想常住下来,前几日他甚至遣人满城地寻找待售宅院,最终从一个外放的官员那里买了一座宅院韩熙载恨不得想剖开他的心,看看他到底是如何想的

韩奕知道,自己的这个族叔始终不相信自己是真心投靠江南,但只要李璟与宋齐丘等人相信就行

韩熙载看了看西方的满天落霞,问道:

“何时向周府下聘?为叔家财倒有不少,你随时可以来取”

“多谢叔父,小侄后天就下聘至于聘礼嘛,陛下知道我从中原带来的钱财都捐给了昪元寺的大和尚,昨日特意赏了我五万贯”韩奕回道,“江南就是江南,处处大手笔若是在汴梁,整座皇宫里的人口一年也花不了这么多钱”

韩奕讥笑郭威小气,听在韩熙载耳里却是另外一种意思

“汴梁如何,我不管现如今,你既已经接受我朝陛下恩惠,你要知恩图报才是,莫做那朝秦暮楚之人”韩熙载叮嘱道,又说道:

“后天老夫替你向周公下聘,你迎娶周家长女,是陛下亲自欲成的,不能不慎重”

韩奕却道:

“不劳叔父费心,另有一位德高望众之人为小侄前去周府下聘”

“是谁?”韩熙载奇道

“宋国老”韩奕答道

“宋国老与周公有私怨,他怎肯为你下聘?”韩熙载略感失望

韩奕挠挠头,道:“我也不知道,或许宋国老古道热肠”

“哼宋齐丘yīn险狡诈,你不要跟他走的太近”韩熙载怒道

“叔父,宋国老是我大媒人呢,我可不敢得罪他”韩奕心里乐坏了

“你就那么想娶周家的小娘子?”韩熙载狐疑道,“我瞧你也并非是好sè之人”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韩奕的脑海中浮现着周宪绝世的面容

在他淡定从容的面孔之下,是一颗激动与焦虑的心他激动的是,他从未想过自己yīn差阳错,在异国他乡居然能够光明正大地迎娶周宪,他焦虑的是,他不知道自己将来如何面对被权力与yīn谋胁迫的周宪

“可你已经娶妻了,李毂曾经夸耀下他的侄女是天底下最好的女子,说你小子能娶到她,是我们青州韩氏祖上保佑之故”韩熙载试探道

韩奕盯着水面上的浮标,他的双眼明察秋毫,双手沉稳有力,抓住浮标微微下沉的信号,迅有力地扬竿,一条至少十来斤的大鱼被拖到了水面上

大鱼拼命地反抗,掀起了无数的浪花,将鱼竿扯成了弯月韩奕并不急于扯动鱼竿,鱼动他不动,鱼不动他动,在水面上遛着鱼儿,胜似闲庭信步

待那条大鱼耗尽了体力,韩奕这才好整以暇地将鱼儿拖了上来

“侯爷,好大的一条鱼啊,怕有十三四斤”曹十三兴奋地叫道

“今晚大伙就吃鱼,不过我不爱吃鱼,你们多吃点”韩奕笑道,“放得了长线,才能钓大鱼,我喜欢这种之在我的感觉”

“那老夫倒是想瞧瞧,你到底想如何收场”

暮sè渐深,西边的落霞已经变淡

渡口边,渔夫们驾着扁舟纷纷返航,远处的渔村已经飘起了几道炊烟间或一两艘巨舰靠边停靠,甚至有一艘泛海而来的商船在船夫们的吆喝声缓缓入港

常年饱经海风吹袭的水手们,敏捷地跳下商船,船上满载着海外奇货,着各种语言的番商们满怀发财梦想打量着金陵城

韩奕一行人从这艘巨型商船前走过,不经意间他看到船头一个身影,韩奕冲那人略微点了点头,嘴角露出一丝不易被人察觉的微笑

后日,当朝元老宋齐丘带着一帮人,敲锣打鼓地登门拜访周宗要说来,这是近十年来,宋齐丘第一次亲自来周宗府上,尽管两人的宅第就隔着一条大街

宋齐丘亲自为韩奕做媒下聘,这不是他古道热肠给韩奕面子,而是特意来看周宗的坏脸sè对于他来说,还有什么能比看到最大政敌哑巴吃黄莲令他高兴的呢?

周宗让宋齐丘在宅外足足等了一个时辰,才勉强让他进来

“恭喜周兄了”

宋齐丘一副好笑脸伸手不打人笑脸,周宗忍住怨气道:

“是甚么风将宋兄吹来寒舍啊?”

“周兄明知故问了,当然是为了令嫒而来今有韩氏虎子,年方廿英俊潇洒,跻身金紫之列,心慕令嫒才貌俱佳,意欲共结百年之好,特委老夫前来下聘”宋齐丘一本正经地说道

“老夫可以不答应吗?”周宗没好气地说道

“昨日宋某入宫议事,陛下还问起这事哩”宋齐丘有恃无恐,不怕周宗翻脸

“陛下美意,周某自然不敢有异议只是小女尚且年幼……”

“十六岁,正是嫁人的好年龄再长一二岁,若搁寻常人家,怕是该愁嫁了”

“老夫子嗣艰难,只养大这么一个女儿,老夫一把年纪了,才又生了次女,如今还在襁褓之中,膝下无人……”

“正好寻个女婿,俗话说的好,女婿半个儿嘛”

“我想招个赘婿”

“韩侯说了,只要能娶了令嫒,做个赘婿也无妨韩侯痴情啊”

“这……”周宗气的差点跳将起来

宋齐丘兵来将挡水来土堰,将周宗的借口全都封还了回去,他悠哉悠哉地说道:

“难道周兄嫌聘礼太薄?”

“老夫视财帛如粪土”

宋齐丘嘿嘿一笑:“周兄此话怕是不妥据我所知,周兄亲戚名下的产业无数,生意北至幽州,南至广州,西至于阗,甚至跟高丽、罗、占城番商都有往来”

宋齐丘意在讥讽周宗沽名钓誉,将周宗说的面红耳赤,周宗反唇相讥道:

“阁下有青阳县一县财赋作为食邑,却贪心不足,强占膏腴沃土,怕也不是国家之福?”

“哼,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老夫一生荣辱,岂怕小人诬蒽陷害?”宋齐丘为之面sè一僵,旋即又道:

“你我之间的事暂且放在一边今日之事,你是答应还是不答应?这是陛下亲自欲成的喜事,我劝你还是痛快点”

“罢了,老夫答应便是”周宗长叹一声,将茶盏一推

“好”宋齐丘将接着道,“那么接下来,这个婚期就定在十天后,就本月,老夫临来时请了数位术士高人都算了一卦,本月十六属黄道吉日,紫气北来,嫁女有吉,这不正说的是北来之韩侯吗?真是天意如此啊”

“这怕是太匆忙了?老夫养女,岂能如此草草嫁出去?”周宗终究还是不痛快

“那就本月二十八,亦属吉日”

“这也太匆忙了”

“那就下月初十,双十之日,正是美啊周兄若是再搪塞老夫,老夫只得去觐见圣上,就说周兄有意违抗圣上旨意”

周宗无奈,只得道:“那就十月初十”

宋齐丘得了周宗亲拟的婚约,办完了“差事”,丢下心百个千个不痛快的周宗,乐滋滋地扬长而去,去找韩奕

韩奕正在觅的私宅里忙着装修

这座典型江南院落,本属一位郎官的私宅,这位郎官正巧要外放到洪州为官,急着要出售私宅,韩奕瞧这院落颇有情趣,离着秦淮河近,又属于闹中取静的那种,只花了很少的钱买了下来

这还要多亏了韩熙载的面子,毕竟原主人曾在此住了二十年,倾注了感情

韩奕又买了几块价值不菲的太湖石,装扮着庭院,造了一座凉亭,上悬一面亭匾,上书三个苍劲有力的隶字:

飞来亭

正是当代隶书大家韩熙载的手笔

韩奕忙东忙西,忙的不亦乐乎在金陵人看来,韩奕这是真正要常住下来,就连做家具生意的商人们也知道,北来的韩侯生意好做

“韩侯这宅子不错”

宋齐丘站在飞来亭下评判道韩奕见宋齐丘笑呵呵的,心中大定,面上却焦急地问道:

“敢问国老,周公可曾当面应允美事?”

“宋某不有辱使命!”宋齐丘笑道,一边亲手将婚书还给韩奕

韩奕大喜,连忙命人取来一个锦盒,亲手送至宋齐丘面前:

“国老辛苦了,小子何其幸运,竟劳国老亲自代为下聘”

“好说、好说,宋某也是爱惜人才啊,国家若能得韩侯这样的良将辅佐,也是何其幸运啊”宋齐丘接过锦盒,看也没看就转交给从人他不在意锦盒里装着什么,这是自己的“辛苦钱”,纯粹是讨个彩头,若是不收,实在太失礼了

“这是令叔熙载的手笔?”

宋齐丘指着“飞来亭”亭匾

“正是”韩奕答道

有人爱生前亲拟自己的墓志铭,追述自己的一生志向与荣耀,宋齐丘也不例外,他也曾亲拟了一篇韩奕知道宋齐丘极慕韩熙载的书法才华,宋齐丘曾拿着自己的墓志铭求韩熙载替他抄写一篇,韩熙载明知道这是宋齐丘亲撰,却当面捏着鼻子说满篇文字臭不可闻

“令叔的墨宝,一字千金啊”宋齐丘赞道,言语中充满着羡慕之sè

“这么说,在下凭空得了三千金?请国老移步到寒舍书房,在下另有相赠”韩奕附和道,他转念一想,将宋齐丘引入书房

这书房也刚被装修中,充满了书卷气,韩奕属于那种“装看不练”的附庸风雅的那一种,满房诗书只是给外人看的

不过,书房里的字画却是韩奕的最爱,这都是他最近在金陵收集来的,其中也不乏他从韩熙载府上“偷”来的他认为若是这些字画能流传到后世,无一不是价值连城的,这个时代光是人文汇聚的金陵,不知有多少文人的字画后来失传,令人扼腕

韩奕从书架上取出几幅卷轴,当面摊开,正是韩熙载近年来的字画作品

“请国老笑纳”韩奕道

宋齐丘眼中闪过狂喜之sè,故意说道:“这礼物实在太重了”

“哪里?当世之中,何人能劳宋国老亲自作媒?国老若是不收,韩某怕是寝食难安呐,江南人都知道国老乃是国朝柱石,德高望重今后韩某还要多靠国老提携啊”韩奕恭敬地说道

“如此,老夫受之不恭了”宋齐丘喜道,又道,“令叔恃才自傲,得罪了太多人,他若是如你这侄子一般会做人,凭他才学,岂是如今这般模样?依老夫看,他早该封侯拜相了”

有道是送礼都择人而送,若是送宋齐丘万贯钱财,宋齐丘也不会瞧上一眼,如今他穷的只剩下钱财了若送他想得而得不到的东西,譬如韩熙载的字画,却是正中他胃口,让他惊喜万分,连连称好,还会让他记住送礼人的好处

韩奕已经掌握送礼的诀窍韩熙载若是知道,一定会气的吐血

果然,宋齐丘愉快地收了礼,笑道:

“老夫恭喜韩侯,这次要迎娶佳人,此为一喜”

“难道还有二喜?”

“今韩侯既已投效本朝,本朝自然不能亏待了韩侯我估摸着,朝廷会先授你宿卫将军之职,一如你在北朝,这虽不是实职,但也是一个踏入本朝官场的开始,不久将来便会转为实职”宋齐丘故作高深,“朝廷对官员任免拔黜,自有章程定制老夫今日先向你露个口风,只是让你安心,千万不要外传啊”

“这是自然,多谢国老栽培”韩奕立刻点头称是

送走了宋齐丘,郑宝悄声在旁说道:

“兄长,赵小乙来了”

第九十章 秋月㈩

第九十章

秋月㈩

月上柳梢,人约黄昏。

秦淮河在月色与灯火、水光jiao相辉映之下,如笼罩着一层飘渺的轻纱。夜晚的秦淮河虽然仍是一如既往地喧闹,但夜晚时它总是拥有一股白天所没有的朦胧神秘之感。

韩奕雇了一艘画舫,沿着河岸缓缓前行。前方是一个古渡口,乃是一条小河汇入秦淮河的入口处,它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做桃叶渡。

传说中,东晋大书法家王献之有个小妾名叫桃叶,她往来于秦准两岸时,王献之放心不下,常常都亲自在渡口迎送,并为之作《桃叶歌》:

桃叶复桃叶,渡江不用楫;

但渡无所苦,我自迎接汝。

从此,这个古渡口因桃叶而名声大噪。

浆声灯影之中,周宪站在桃叶渡上,忐忑不安地注视着朦胧的河面。她心中,既有不安,又有期盼,还夹杂着羞涩之情,或许正是这座渡口的名字让她心如鹿撞。

在她心中真不知道自己是该庆幸还是该悲哀,自己如今与今晚将见之人有了婚约,这诚然让她心动,这终究是帝王之命父母之令,违抗不得,那人在汴梁已经有了妻室她又能怎样?

唯一令她庆幸的是,未来的夫君年轻有为,又英俊潇洒,绝对是她平生所见的才俊翘楚。少女怀,此前她出于女儿家的矜持,虽然拒绝了韩奕数次相邀,今天她终于答应了下来。这种私会情郎的情形,让她莫明的悸动和不安,像是正在做一件大逆不道的事。

渐渐的,近了,周宪看到一艘画舫上站着一个英挺伟岸的身影。

“让宪妹久等了!”

韩奕从画舫上敏捷地跳下,温言如yù。

“你约我出来,不是有事跟我说吗?”周宪对“宪妹”这个称呼还不太适应,这种太过亲近的称呼让她脸红耳热。

“没事就不能约你出来。”韩奕轻笑道,他体贴地说道“我已经差人知会了岳父大人,想必他老人家不会怪罪我的。”

周宪心头稍定,因为她是偷偷跑出来的,没想到韩奕却将这事nong的全家皆知,心头羞意更甚。

“那好吧,但不能太晚回去。”周宪鼓足勇气说道。韩奕却又独自跳上画舫,待周宪还未回过神来,韩奕手中又拿着一件披风出来,将披风披在周宪柔嫩的肩上。

“夜里风大,小心着凉了!”韩奕说道。

“多谢!”

周宪轻声说道,如同蚊蚋一般,双退不由自主随着韩奕上了画舫。

画舫继续前行,两岸夜景缓缓向身后逝去。古都金陵随同它的居民,包括公子王孙们,都沉浸在这十里秦淮的一片浆声灯影之中。

“哟,那不是韩侯吗?”

一个年轻声音在岸边楼台上响起。韩奕抬头寻着声音望去,见一个年轻人倚着阑干倾着上半身冲自己不停地热情招手。

正是偷溜出皇宫的六皇子李从嘉,借着楼台上璀璨的桃,韩奕见他身边围着不少年轻士子,夹杂着歌姬的娇笑声。

“原来是六皇子啊!”韩奕冲着楼上拱手道。

“真是相请不如偶遇,韩侯不如上来同饮,我早想与你把酒言欢……咦……”李从嘉这才注意到韩奕身边俏生生地站着一位女子“这不是周家姐姐吗?”

“周宪见过六皇子!”周宪本不想被别人认出,此时也只好亭亭一拜。她的绰约风姿,惹起一班文士们的惊叹。

“贤伉俪,嗯,二位这是要夜游秦淮吗?”

李从嘉年少,平时在宫中被管束极多,这一出了宫,在一往文人的怂恿下,便无拘无束地饮了不少酒,他带着酒意,装作老成地调笑道“真是只羡鸳鸯不羡仙啊,二位不如出城去,夜泊白鹭洲,那里此时也清静无人打扰。”

韩奕对这位还不知愁为何物的少年皇子很有好感,当他也是一位十五少年郎时,他已经见过了太多的鲜血与生离死别。

看了看楼台上年轻的皇子,又看了看身边正羞不可当的周宪,此时韩奕心头又别有另一番异样感慨。

“六皇子好主意,韩某就此别过!待他日,愿你我二人能如朋友一般同饮一盏!”韩奕又拱了拱手道,吩咐船家继续行船,,

“一言为定!”李从嘉高声笑道。

看着韩奕行船远去的背景,楼台上响起一阵哄笑声。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韩奕轻声yín道。

“这是甚么?可是‘雨霖铃’的上半阙?”周宪回问道。

“正是!”韩奕答道。

“这词真好,我正想寻你要这上半阙词文,好谱成曲谱呢。”周宪道,旋即又道“只是这个词牌太过悲凄,相传是玄宗入蜀时于雨中闻铃声思念杨贵妃而作。”

“宪妹好才学。”韩奕由衷地赞许道,这个由来他却是不知道的。

“侯爷才是好才学,去得了沙场,上得了朝堂,能征善战,又能做得了好词。”周宪赞道。她却不知这词在韩奕此刻的心中是那样的别有深沉的意味。

“我不太会作词,若是让我去品味诗词,我倒是有这个闲情逸致。譬如这雨霖铃,就适合我来读。”韩奕摇头道。

“侯爷定是思念佳人了!”周宪幽幽地说道。

人都是自私的,尤其是男女之情。周宪自小所受的教育便是谨守礼仪与逆来顺受,当皇帝命令与父亲大人的允诺降临之时,她很自然地接受了自己的命运,但xìng格中的柔弱温润并不表示她就甘愿自己未来的夫君同床异梦,心中总想着另外一个女人。

“你知道,我在汴梁已经娶妻,四月十八那天我娶了李小婉,正值新婚燕尔,一个月不到就奉命随军出征,然后便来到了这里。马革裹尸便是我的宿命,谁若嫁给我,便是苦了谁。”

韩奕回忆道。他想到了郓州外,长亭更接短亭,分别时李小婉那无语凝噎的脸。船头悄然静默,周宪默默地看着韩奕,mí离的灯光中她看到韩奕脸上的无尽的温柔,她不清楚韩奕为什么会当着自己的面主动说起这事,这种刻骨铭心的温柔甚至令她突生嫉妒之情。

“你独自离开过家吗?”韩奕突然又问道。

“我自小很少独自出门,最多也只是去郊外踏青或去寺庙进香祈愿,更没有过离开双亲独自远行。”周宪答道。

“假如……”韩奕认真地看着周宪,斟酌着自己的话“假如因为一个原因,你不得不与双亲分别,你会如何想?”

“我不曾想过这个问题,或许是因为我从来就不需要想这个问题。”周宪道,末了又补充道“人总是要离家的,尤其是我们女儿家,总是要嫁作他人妇的。”

“那如果有很长的时间呢?”

“有多长?”

“譬如秦淮河上的花魁张丽娘,本是中原人,我听说她在中原还有一二个远亲。”

周宪是知道张丽娘的,甚至因为同好琵琶,她甚至曾将张丽娘请到自己的闺房,切磋琴技。

“那该是生离死别的情形吧,我不敢想像。”周宪抬起脸来,诧异地问道“你为何要问这个?”

韩奕没有立刻回答,他注视着船下静静流淌的河水,眉头微皱。周宪慧质兰心,敏感地说道:

“侯爷原来是个痴情之人,倘若你真心思念汴梁佳人,就应该与她白头偕老,莫让人家日夜盼君君不归。”

韩奕无疑也是自私的,他既搁不下他梦中的中原,也忘不了爱妻李小婉,不仅如此,身在金陵,竟遇到了让他难以割舍的周宪。

又到了十五月圆之时,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驶出了金陵城,悄悄闯入了城外皎洁的月色之中。

行不多远,便是宽阔的长江。夜泊长江,当然也是金陵才子佳人们爱做的事情,三五个好友,携着几个善解人意的歌姬,乘船夜游白鹭洲,附庸风雅或者寻欢作乐。

深秋季节,夜里江面上风大且凉意习习,韩奕特意命船家将船停靠在一艘暂时停锚大海船的下风口,又命人温上一壶酒。

周宪此时有些担忧道:

“若是太晚了,城门关闭了,怕是回不了城。”

“你且宽心,陪我闲坐一会便回城。”韩奕轻笑道。

“我知道你心中有重要的事……还有重要的人放不下,今夜我来的匆忙,没有带琵琶来,否则倒是可以给你解闷。”周宪道。

“你将来嫁给我,可不要因思念双亲太甚而借琴消愁哦。”韩奕笑道。

画舫二楼上没有旁人,周宪脸上羞红,暗恼自己今晚独自外出实在太过草率,虽有婚约在身,但孤男寡女相处,万一被他轻薄该当如何?

“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韩奕给自己倒了一盏酒,仰起脖子一饮而尽。

“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韩奕又饮了一盏,他冲着周宪道:

“我劝你也饮点酒,醉了便甚么乡愁都忘了!”

周宪睁大了美眸,她在韩奕脸上看到了深深的歉意,还有那无可挽回的坚决。

第九十一章 披甲

第九十一章披甲1

东方刚露鱼白,周宗已经从睡梦中醒来。

近些年来随着年纪渐高,他养成了早睡早起的习惯,特别注意保养,修身养xìng,轻易不会喜怒于形。

清冷的晨光中,周宗背着双手在院子里绕着花园与池沼慢走,顺便伺nong或赏玩一下庭院内的花花草草。这个时候仆人与门客们,如果没有极重要的事,一般都不敢来打扰他。

院子中,几株秋菊已经盛开,金灿灿的一簇一簇分外耀眼。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周宗轻yín着陶渊明的名句,怡然自得。在官职上他已经做到了顶,在皇家心目中的地位及在朝野中的威望可排前三甲,在仕途上的yù望已经得到了满足,除了能延年益寿长命百岁外,他并没有其它太高的yù求。

远远的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周宗回头见管家匆匆地跑来,身后跟着几个哭哭啼啼的丫鬟。

“相公,大事不好了、出大事了!”管家一边跑,一边大声地喊道。

周宗眉头微皱,不悦地斥责道:

“大清早的,大呼小叫的成何提统!”

管家立刻顿了顿身子,紧张地说道:

“禀相公,昨晚上灯的时候,小姐出门去了。我今日醒来,记着这事,担心相公今晨问起,便去小姐住的院子问安,结果……”

“结果如何……”周宗顿时紧张了起来。他双目一扫那几个丫鬟,这些十四五岁的小姑娘都是宝贝女儿周宪院里的侍女。

丫鬟们吓的全都扑通跪倒在地,抹着眼泪。

“快说,小姐去哪儿了?”周宗急问道。

当中一个年纪稍大的丫鬟回道:

“昨日小姐收到姑爷的信,便带着我和小蝉去桃叶渡等姑爷,姑爷还说已经跟相公打过招呼,让我们不用跟着,他会亲自将小姐送还……后来……我和小蝉就回来了……等着夜里,还不见小姐回来,相公已经躺下歇息,我们不敢打搅相公,就……就……”

身旁那位名叫小蝉的丫鬟忙不迭的点头,害怕周宗雷霆之怒。

周宗怒道:“甚么姑爷?我女儿还没嫁给他呢,竟敢瞒着我私会。宪儿也是,女大不中留,忘了老夫多年的教诲,惹外人笑话!”

连忙又斥道:“都在这里杵着做甚,还不派人去姓韩的那里找!”

“回相公,已经派十几个人分头去找了!”管家苦着脸说道。

周宗气的跺了跺脚,来到厅堂等下人们来报。一盏茶的功夫,家丁们纷纷回报:

“禀相公,城内可能的去处均无小姐与韩侯下落!”

“相公,韩侯的新宅只有一个又聋又哑的老仆和几个不懂事的小丫头!”

“韩夫子府上小的也去了,门房说韩侯已经好些天没有去拜访韩夫子了!”

“相公,据守水西门的军头说,昨夜小姐与韩侯共乘一船出城去了!小的估摸着他们可能是夜宿白鹭洲!”

周宗耐着xìng子听完下人们的禀报,大失所望,叫来管家道:

“拿着我的名帖,请皇城使派巡兵查找,再去找神卫军皇甫晖将军,请他也派兵丁出城寻找。你再遣人守着各座城门,一有消息来回报。”

“是!”

幸好,周宗刚从节镇卸任归来,李璟暂时并无安排他差事,他眼巴巴地坐在家里等消息,太阳升的越高,他的心就越往下沉。

“罢了!”周宗终于站了起来,直奔宋齐丘府上。

宋齐丘恰巧昨夜酣醉,日近正午方起,坐在院中饮茶,冷不丁地看到周宗气势汹汹地直奔内院,惊诧万分。

“周兄亲自莅临寒舍,不知有何指教?”宋齐丘问道。

“我是来向你讨还我女儿的!”周宗怒道。

“噗!”宋齐丘将一口好茶全喷了出去,差点没将自己呛死,“此话怎讲?你我这几十年虽有不合,但那纯属政见不同,更不牵涉家人,老夫何时抢了你女儿?光天化日之下,周兄莫要血口喷人!”

“韩奕这头养不熟的白眼狼拐走了我女儿,我不找你这个大媒人讨,找谁讨去?”周宗骂道。

“这就奇怪了,这桩喜事是圣上亲口yù成的美事,你也是亲口答应的,老夫不过是奉皇命跑跑腿而已!周兄纵是对韩侯这个女婿有千百个不满意,大可不必答应将女儿许配给他便是,你私下来找老夫理论,这是何是道理?”,

宋齐丘抱怨着,他还未nong明白事情的原委,以为周宗又对婚约反悔了。

“好,那周某就要跟你理论理论!昨夜姓韩的哄骗小女夜游秦淮,此时仍未还家,老夫已经遣家人四处寻找,却寻找不得。姓韩的在金陵新买的宅子里,除了一个老仆看门和几个少不更事的丫头外,已经不见一人!”

“竟有此事?”宋齐丘张大了嘴,满脸不可思议之色。

“老夫诓你有何益处?我早就对韩奕归顺我朝并不看好,是你忙前忙后的,极力促成此事,如今老夫看你如何向陛下jiao待!”周宗指着宋齐丘鼻子大骂,喷了宋齐丘一脸唾沫星子。

“不可能、不可能!”宋齐丘犹自嘴硬,心里却信了八分,决断道,“那就大军兵,四处寻找,掘地三尺,将韩奕找出来!”

有宋齐丘与周宗二人联袂下达的命令,不须经过枢密与中书,在京兵马、各部职司及畿县巡捕全都衔命迅行动起来。

一个时辰后,神卫军都虞侯皇甫晖气喘吁吁地来见宋、周二人,宋、周二人见皇甫晖黑黑的脸色,便知不妙:

“韩奕昨日花了大价钱租了一艘画舫,昨晚有人看到,韩奕在桃叶渡载了周公长女同游秦淮。月升树梢时,在万花楼下,韩奕遇上了六皇子,六皇子建议韩奕应该夜游白鹭洲,然后韩奕便去了。”

“六皇子,他怎……怎……”周宗气的说不出话来。

“船呢?”宋齐丘猛吸了口气问道。

“船在江对岸清流河口处被现,船上空无一人,但上面留有血迹,现此船的人,只当是一件寻常的劫财案件,就报给了滁州清流县,清流县并非我江宁府辖境,故此时我们才知道。方才末将又收到了清流关传来消息,子夜之时有一队人马闯关不成,东走来安县。末将估计,韩奕定是弃船北奔而去。”

“老夫一生精于算计,这次真看走眼了!”宋齐丘仰天长叹,又对皇甫晖命道,“出三百里快马急递,让滁洲、寿州、濠州、泗州及沿淮十万兵马,布下天罗地网,紧急戒备,严查一切行迹可疑之人,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遵命!”

皇甫晖心里在哀叹,堂堂一国天子与大臣,包括自己这个经历过无数大风大1ang的将军,全都被一个后生小子给蒙蔽的严严实实,倘若让姓韩的给逃脱了,那真叫是滑天下之大稽。

“气煞老夫!”宋齐丘跌坐在胡床上。

他还在想着该如何向皇帝禀报此事,那周宗瞪着双目,跳将过来,一把封住宋齐丘的领口,大喝道:

“老匹夫,还我女儿来!”

宋齐丘被周宗勒的喘不过气来,一张脸涨的通红,白眼珠直往上翻。家仆们连忙涌了过来,纷纷惊呼道:

“周公息怒!”

“周公息怒!”

金陵城内jī飞狗跳,全金陵的官员似乎都觉得被羞辱了一番,唯有深宫中的李璟仍被蒙在鼓里,直到次日下朝后他才得了这个消息。

“岂有此理?混帐!”

李璟胡1uan抓起御案上的一份奏折,狠狠地砸向宋齐丘。

“陛下息怒,臣昨日就已经布置了下去,江淮之间所有城关、要津均已经布下天罗地网,谅那韩贼bsp;枢密使陈觉见自己的恩主被斥责,连忙转移李璟的注意力。

“哼,抓到了吗?”李璟打断道。

“嗯,还没有消息。韩贼夜闯清流关不成,东走来安,杀子一队巡卒,向北逃窜,后来便没了消息。”陈觉不敢隐瞒。

“十万兵马,诸州县吏巡捕无数,竟然石沉大海,难道韩奕小贼会飞走了吗?朕养军何用?”李璟更觉大怒。

宋齐丘被骂的狗血淋头,心里却觉得十分冤枉,当初想招揽韩奕为己所用,也是您皇帝陛下突奇想,我不过是尽心竭力去办而已,何故让我来顶罪?他倒是羡慕起怒急生病的周宗,浑不知周宗此时连想死的心都有了。

石沉大海?

李璟的话,让宋齐丘猛的抬起头来,他想到韩奕曾送给自己一盒海珠,作为充当“大媒人”的报酬,据韩奕说是从海外番商那里买来的好珠子,宋齐丘下意识地说道:

“难道韩贼是顺江东下,从海上逃跑的不成?而他另遣从人自清流三汊河口弃船登6,并闯关杀人,只是将我方全部注意力吸引到北方6路!”

明修栈道,暗渡陈仓!

宋齐丘的分析,让君臣们从羞愤中醒悟过来,他们心里惊叹韩奕的聪明才智,也痛恨韩奕的狡诈。只是宋齐丘做了回事后诸葛亮,于事无补,悔之晚矣,冯延已在旁叹息道:

“一天两夜,这么长的时间,韩贼怕是已经泛舟东海了吧!”

“韩贼好手段好耐心,巨jian似恭,竟蒙蔽了朕这么久,枉朕这么看重他,难道朕比不上郭雀儿吗?”

李璟咬着牙道。

第九十二章 披甲㈡

宽阔的海面上,一艘大海船正劈风斩浪。

韩奕矗立在船头,目光随着一群白色的海鸟移动,海鸟成群结队地追逐着鱼群,自由地在浪尖间敏捷穿行。

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成功逃离了金陵,置身于茫茫大海,韩奕这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赵小乙还是一身商贾的打扮,他走近身边说道:

“侯爷,大约还有一日即可在密州一带登陆!”

“能否再快点?”韩奕问道。

“禀侯爷,船工们说,眼下这时节,海风飘移不定,向北刮的风忽强忽弱,我们也赶巧了。若是再晚些,海上就刮起了偏北风,我们是无法往北驶的。”赵小乙答道。

韩奕在金陵时,惊叹于金陵的繁华和四海巨商云集,常常喜欢与那些海外番商攀谈,了解海外的奇闻异事,他也知道番商们是借着季风踏波而来,也是顺着季风离开东土。

从五月上旬开始,夏季自东南向西北推进,到七月下旬趋于稳定,最盛时可达河北,九月中旬的这个时节,正是东南季风转为西北或东北季风的时候,如果再晚些,偏北风盛行,韩奕是无法走海路北返的。

即便如此,风向的变化无常,让韩奕这个从不晕船的人也受了不少苦。

“小乙辛苦了!”韩奕道,“此番我能顺利逃离金陵,你居头功,待我回到汴梁,定要重重酬谢你。”

赵小乙躬身称谢,又道:“这是侯爷的妙计使然,还有汴梁刘公的缜密安排,属下不过是多奔波一些罢了。”

赵小乙并没有喜形于色,他习惯性地拢着宽大的袖子,脸上挂着商人职业性的笑容。赵小乙此前频繁来往于中原江南,为韩奕传递消息,并且担负起解救韩奕的重任,做事滴水不露,表现出做秘密活动的才华来。也正是赵小乙在其中奔走,刘德得以安排一队精锐死士,事先秘密潜至滁州境内,为韩奕引开了江南朝廷的全部注意力,韩奕这才成功地逃离江南朝廷的追捕。

“经此一事,我觉得有必要组建一支秘密力量,你可愿助我?”韩奕探询道。

“不知侯爷需要属下做什么?”赵小乙并没有问韩奕为什么要做。

“就两个任务,一是打探消息,无论是朝堂之上,还是乡村野店,更包括敌境风吹草动;第二便是刺杀,凡是不应该活在世上的,都是你的目标。”

“属下并不懂刺杀,更不认识亡命之徒。”

“这个不用你操心。这个天下不会少的便是亡命之徒了,你知道,我当年草创义勇军时,也与不少绿林人物打过交道,绿林中有不少藏龙卧虎之辈,就是我军中也有不少人出身强盗。待到了汴梁,刘德刘公自会交待你,到时你要钱有钱要人有人。我在明处,总会有许多事自己做不了,也不方便做的。”

“属下遵命!”

海的那一边卷起火烧云,海浪此时似乎平静了下来,海面上泛着点点金光。一只巨大的海鸟在高空中舒展着双翼,优雅地盘旋着,忽又猛地俯冲向海面,精准地抓了一条大鱼。

海上航行太过寂寞单调,韩奕百无聊赖地看着海平面,觉得时间过的实在太慢,他叹息了一声转身向客房走去。

周宪面朝里和衣躺在床榻上。

至今她仍然无法接受这个事实,从此被迫远离双亲,远走异国他乡,韩奕真真切切地欺骗了她利用了她。

因为与双亲不告而别,从此天涯相隔,以及这种被利用和被欺骗了的感情,她变的憔悴不堪,并且拒绝进食。

韩奕看着饭桌上未动过一口的饭菜,皱了皱眉头。

“你还是吃一些吧,别跟自己身子过不去。”韩奕劝道。

“不要你管!”周宪仍背对着韩奕。

“我承认我利用了你,我利用你让整个金陵城的人都相信我一心想做个江南女婿。但这不完全是事实,我既想仍做个光明正大的中原人,也想娶你为妻,所以我更得承认我是自私的,没有顾及你的感受。如今你怨我怪我,我只能承受,但你不能亏待了自己,待我回到了汴梁,再放你与家人团聚可好?”,

周宪用被裖蒙着脸,她的腰身在抖动着,像是在抽泣。

“我都答应让你回江南了,你还不肯吃饭吗?”韩奕仍耐心地劝道。

……

王峻最近有些不痛快,韩奕身陷江南,街坊里都传言说是拜他所赐,就连上朝时朝臣们看他的眼神都是怪怪的。

王峻并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他,他只是心里不痛快,每天仍照常准时上朝或去官署办公,仍然说一不二,对着下属们呼来喝去。

七月时,王峻官复原职,重回朝堂为相,为了一扫被韩奕动粗而丢官的晦气,他就在枢密院中大起土木,建起了一幢豪华公署,还邀请郭威前来参观。

郭威暗想自己如今身为皇帝,犹自记得当年的苦日子,现在连做一件新龙袍都得计较半天,这回大受刺激,回到宫中他也花了些钱将宫殿修修,王峻却反过来说郭威太过浪费,虽然天下粗定,但值此四方虎狼环伺之时,太不体恤国家用度艰难。这让郭威很是气恼,王峻却浑不在意。

姓韩的居然自己逃离了金陵,王峻很是郁闷,这对他来说是个极坏的消息,更坏的是他今日上朝前才知晓此事,从郭威到范质、李榖、魏仁浦好像都刻意瞒着自己,有关消息都未经过枢密院,让他这个当朝第一重臣在这件事上成了摆设。

经此一事,郭威怕是更加看重姓韩的这个后生,今日早朝时当着百官的面将韩奕吹嘘的如同那牧羊的苏武。

王峻这么想。

“韩子仲到了京师吗?”

郭威今日下朝后,在偏殿中与宰相们议事前,已经追问了第三次。

“回陛下,北海侯今日拂晓就已进入京师地界。”范质不动声色地答道。他的目光看向正如老僧入定的王峻,王峻眼观鼻鼻观口,好似漠不关心。

“哦,朕以为他已经入城了呢!”郭威抚额轻笑道,“是朕太心急了。那李璟跟朕抢人,朕让他失望了,忠臣是不可以被收买的!”

“陛下说的是,北海侯身陷囹圄,面对威逼利诱忠贞不改,真称得上是当代苏武。有道是贤臣择人而事,这说明陛下与北海侯相得益彰啊。如果说北海侯是李靖,那么陛下就是唐太宗了……”魏仁浦吹捧韩奕,就等于在吹捧郭威。

魏仁浦倒非阿谀奉承之辈,相反他一向很是谨慎,他如此卖力自然是因为王峻再次用事,主持朝政反比以前更加跋扈了,对大小诸事指手划脚,就像一座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李毂看不过去,及时地清了清嗓子,提醒魏仁浦赶紧闭嘴。魏仁浦立刻知趣地没有再吹捧下去。

“不,不,朕怎敢跟唐太宗相比呢?”郭威被捧红了脸,连连摆手,心里却很受用。

“陛下还是暂且不要太高兴,眼下有几件棘手的事情,还要陛下处置。”

王峻在旁泼着冷水。

“嗯,又出甚么事了?”郭威板起了脸。做皇帝有不短时间了,他最害怕听到臣子们当面跟他说,某某地又出甚么乱子了,某某地又有甚么天灾人祸。

范质在朝堂几位相公当中,最为一本正经,比如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总是他来禀报,这次也不例外:“陛下,陕西沿边的事情。”

大周广顺二年的秋天,陕西沿边几乎同一时间出了三件大事。

其一是庆州地处诸羌杂居地带,其州刺史郭彦钦禀性贪鄙,他见野鸡族中有很多牛马,就常常寻着由头骚扰求赂,野鸡族不堪忍受就起来反抗。野鸡族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庆州乃朝廷盐业集散地,庆州一路,盐道堵塞,陕西盐价立刻飞涨,严重影响到国家的稳定,也重创了朝廷的盐政。

第二件事是灵州朔方军节度使冯晖六月病卒,其次子冯继业杀了长兄,继而代其父为朔方军留后,此事过了三个月才被人捅了出来。

灵州地处偏远朔方,朝廷往往对它鞭长莫及,近世历代中原朝廷都依靠冯氏家族在灵州占稳脚跟,安抚诸羌,还依靠冯氏往中原输送战马。,

第三件事是延州彰武军节度使高允全与夏州定难军节度使李彝殷又闹矛盾了。

李彝殷原姓拓跋,虽然一向领着中原的官职,但跟朝廷面和心不和,他是横山党项人中最大一支的首领,实力不容小觑,纯粹是个土皇帝。

李与高二人的地盘相邻,分居横山两侧,他们之间的矛盾由来已久。想当初,李守贞据河中而叛,秘密联络李殷彝,李殷彝收了钱财自然发兵屯于延、丹一带观望,高允权立刻上表举告,后汉朝廷根本无暇过问。今年高允权听说李殷彝族中遭了瘟疫,便想趁机教训一下李彝殷,李彝殷哪会示弱?

这三件事情,看似独立,其实又紧密牵涉到朝廷对陕沿边既定的安抚之策,因为都与党项番人有关联。汴梁在同时与辽人及太原对峙的情况下,如何稳妥地处理陕西沿边发生的事情,就显得尤为重要了。

“诸事繁杂,须小心行事。冯氏暂且不说,朝廷盐业进项却是一天都耽搁不得,长安盐价一日三涨,幸亏朝廷及时从解州调来大批池盐,这才稍缓了陕西盐价高企之势,但庆州危势一日不能解除,盐政就一日不得安稳。据鄜州来报,野鸡族原本一向温驯,此番起兵反叛,杀我吏民,乃是庆州刺史郭彦钦贪得无厌所致,郭彦钦只会上表待罪,面对番情汹汹却束手无策。”

李榖补充道。

“灵州也不可轻视,朝廷若是追究冯继业杀兄之罪,冯继业恐怕会铤而走险。相较而言,朝廷鞭长莫及啊。”郑仁诲也道,“倘若朝廷并不追究,岂不是向天下人表明,朝廷对人伦纲常败坏视而不见吗?甚或让天下诸镇轻视朝廷!这会是两难选择!”

“郭彦钦,朕自会让他服罪,野鸡族,朕自会遣兵将去剿抚。但灵州及夏州二事,朕却是无策,诸卿以为如何?”郭威耐心地听完,眉头紧锁。

范质这时说道:“臣举荐保义节度使折从阮为帅,前往招抚。”

“好,折令公久在边塞,祖上又出身党项,军震边荒,番人多有服他。朕就移他为静难军节度使,节制邠、宁、环、庆四州兵马。”郭威当即点头同意,“顺我者赐官赐钱,逆我者剿之!”

郭威见王峻露出不屑之色,忙问道:

“秀峰兄有何高见?”

“以剿为主,还是以抚为主,陛下要分的清楚。”王峻说道,“区区野鸡一族,以宁、环二州兵马合围便可,臣担心番人会有兔死狐悲之态,夏州党项人万一要是借此机会,登高一呼团结其他番部,事态将会一发而不可收拾。要知李彝殷一族原本就尾大不掉。”

“朕早对李彝殷不满了,想当年朕征讨李守贞,这个番酋就不怀好意。若非朕心有余而力不足,朕的兵马早就踏平了横山南北!”郭威怒道。

“那陛下心意便是以招抚为主征剿为辅了?以折从阮为帅,陛下和朝廷诸公自然对他放心,他久历军伍,身经百战,虽然年迈,但至少不会轻率用兵,所以范相公举荐折令公为帅,臣当然十分赞成。但如李相公所言,诸事繁杂,一切须小心计较,臣担心仅凭折从阮一人之力,恐怕难以一举稳定庆、夏,更何况陛下难道想令折从阮轻兵北上,越横山、过沙渍、渡黄河,去攻打灵州吗?臣敢担保,只要折从阮敢跃马横山,李彝殷必反!李酋若叛,必会联络太原以为同盟,到时候,陕西沿边以至河东的情势没有最坏,只有更坏!”

王峻眼光辛辣,对事情可能的走向判断得极为准确,众人听的连连点头。

“难不成,朕要对乱臣贼子忍气吞声吗?”郭威恼道。

“陛下稍安勿躁,臣也举荐一人,保管让陛下安心。”王峻不慌不忙道。

“是谁?”

“北海侯韩奕!”

第九十三章 披甲㈢

沿着五丈河向西,远远的,地平线上升起的那一抹黑色的所在,便是大周汴梁城。

郑宝与曹十三等人兴奋地策马呼啸奔去。

中原的大地辽阔平坦,韩奕远望汴梁城,大周帝都巍峨的身姿让他感到一丝温暖,就像久别相逢夫妻的感情一样芬芳持久。

韩奕想到,自己是将汴梁当作青州了,身在异乡心在汴梁。这是一种游子对乡土的依恋之情,青州在他心目中早已经悄悄地降到了第二位。

近乡情怯,缓缓行至城下,韩奕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身后庞大的马队也跟着停了下来。七日前韩奕自密州登陆,一路西行,沿途所在藩镇、郡守、兵将无不竞相宴请,还派人担当导引伴从,以至于他随行队伍越来越庞大。

韩奕抬头打量着城墙,看着城门下人来人往。几月不见,汴梁城似乎繁盛了不少,早已经从战火中恢复了生机,但它还远不及江南金陵的繁华与富足,就是这城墙上那在历次鏖战中留下来的斑驳印痕仍然令人触目惊心。

但这又有什么呢?这依然改变不了汴梁城在韩奕心目中的地位,反而催他奋进。

过去、现在和将来,不论成功还是失败,进攻或妥协,高亢或低沉,喜悦或悲歌,他所有的情感都注定会倾注在这座雄伟大城上,哪怕是他曾立下恢复幽蓟的雄心壮志。

于是,韩奕做了一个从人所想不到的事。他跳下坐骑,肃然整了整衣冠,跪立在汴梁城下,亲吻着汴梁的土地。黄天厚土,生于斯长于斯,汴梁城才是韩奕心目中的天下象征。

行人惊讶于韩奕的举止,待韩奕抬起头来,终于有汴梁人认出了他。

“是韩侯!”

“韩侯回来了!”

“韩将军回来了!”

“韩小相公回来了!”

汴梁人没有忘记韩奕,更没有忘记这位曾对汴梁人有过大恩惠的人。蓦地,城门内响起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一队队军卒挺直了腰背,旗甲鲜明地策马奔出汴梁城,在带队将校的喝令下齐整地下马列队于前。

“奉皇命,恭迎韩侯还家!”向训、韩通、赵弘殷、曹彬等齐声吼道。

“奉皇命,恭迎韩侯还家!”隶属于铁骑与镇北二军的两千甲士也齐声吼道。

即便是侍卫亲军郭崇、曹英等大将,还有韩奕曾挂职的诸卫将军们,也都肃立在城门下,向着韩奕行着注目礼。

韩奕的双眼湿润了,这里才会有真正属于他的尊重与荣誉,也只有在这里他才能找到真正的归属感。

“子仲这趟回来不容易!”

侍卫亲军马军都指挥使郭崇走上前来,抓起韩奕的双手,重重地握了握,一切皆在不言中。

郭崇按照资历与年纪,都绝对算得上是韩奕父辈人物。虽然在禁军系统中,身为侍卫亲军第二号人物,郭崇日益感受到以韩奕为首的非亲卫军将领对侍卫亲军长久以来所形成的独大地位的威胁,但郭崇绝不会因为这种或明或暗的竞争关系而亵渎对韩奕个人的尊敬。

这既是一个恶棍与懦夫频出的年代,同时也是一个英雄辈出的年代,人们尊敬的只会是那些慷慨激昂的英雄人物。

韩奕回来的行程比预计的要晚了一天,朝廷禀承上意,特意安排让郭崇出面以军礼迎接韩奕,这足以显示郭威对韩奕曲折回归的欣慰之情。

“多谢郭令公,多谢诸位将军同仁,还有铁骑军与镇北军中的众位弟兄们!”

韩奕百感交集,冲着众人抱拳致谢。

“皇上有旨意,说你鞍马劳顿,先好好地休息一夜,明日午前入宫见驾。”侍卫步军指挥使曹英说道,“改日我等再设酒摆宴,为子仲接风洗尘。”

“韩侯回府了!”

呼拉着,众将军们及两千甲士如众星捧月般,簇拥着韩奕入城。

周宪坐在马车里,听着外面军民山呼海啸般地欢呼声,内心纠结着,她既惊讶于韩奕在中原的隆誉地位,也尴尬于此时自己的身份。,

这一路行来,韩奕对自己始终以礼相待,并不逾礼,倒不失一位君子,又有好耐心地照顾自己。人非草木,岂能无情?只是一旦入了北海侯府,她真不知道该如何自处。

大队人马气宇轩昂地来到韩府前,郭崇、曹英、向训等看了看周宪乘座的那辆马车,会心一笑,虽然都想看看周宪到底有何闭月羞花之貌,此时却都纷纷告辞而去。

“不如这样,明日郭某就在寒舍设宴,希望子仲能来。”郭崇说道。

“令公实在太客气了,在下恭敬不容从命。”韩奕拱了拱手道。

“嗯,你我都是武将,安逸的日子着实不多。不过,话说回来,要是我们武将也只想着过安逸的日子,这天下就不安宁了,明日酒宴也是给子仲的壮行酒。”郭崇凑近耳边,好意地轻声说道,“最近陕西有些不太平,我得到消息陛下有事要用你,这也是你重返军伍的机会,虽然这是王相公的举荐。”

“哦?多谢令公提醒。”韩奕心中叹息,虽然不知道郭威将有何大事需要自己,不过这也是他被罢职以来所希望的吗?

众将军相继散去。

“侯爷回来了,一路辛苦!”刘德站在阶前,老怀欣慰。几月未见,他鬓角的白发又多了几根。

“我大难不死,成功逃出江南,多亏刘叔大力相助。”韩奕恭敬地行礼。刘德闪身避过,笑道:

“这是老夫份内的事,侯爷不必谢我,你我之间还用讲甚么虚礼?你能安全回来就好,一切好说。你此时回来,也正是时候,国朝又值多事之秋哩,过几天侯爷怕又要出趟远门去了。”

韩奕奇道:“你也这样说?”

“我虽然是举朝最闲的官儿,但消息还是灵通的。侯爷今晚暂且歇息,我猜你应该很累了,明日等你面君之后再说吧。”刘德没有直接回答。

“夫人呢?”韩奕没见到李小婉出来迎接,忙问吕福道。

“夫人她……”

吕福支支吾吾,不敢作答,为难地向刘德投来求助的目光。刘德则一本正经地说道:

“李相公近来身体不适,公务又离不开他,夫人回娘家小住几天,也好榻前尽孝。”

韩奕皱了皱眉头,对于刘德委婉的话,他很是理解其中含义,李小婉一定是在生他气呢。曲折回家的喜悦立刻被这股阴云冲散,韩奕只觉得心中空荡荡的,有种莫明的失落感,他勉强笑道:

“哦,婉儿一向很孝顺的。”

韩奕吩咐几个丫鬟搀扶身体虚弱的周宪下车,刘德与吕福这才看到周宪那惊艳的面孔,白皙温润的额头上,一缕乌黑的秀发随意地飘散了下来,此时又阴差阳错地增添了几分柔弱之美,惹人爱怜,尽管素面示人不施粉戴,周宪竟比李小婉还要美上半分。

“带客人去西院住下,小心伺候着!”

韩奕吩咐着府中下人。

吕福看着韩奕背影,悄悄地问刘德道:

“刘公,这位‘客人’,小的应该如何伺侯呢?我要是对她太恭敬了,若被县君夫人知晓了,回头怕会怨我的不是,我可不敢得罪了夫人啊。反过来说,我要是对这位新夫人不恭敬,侯爷怕是会怪罪我,这可如何是好?”

“甚么新夫人旧夫人的?依老夫看,这位小娘子还是处子之身,你就当‘贵客’便是。哎,咱们这个侯爷这次真出人意表,顺便拐带了一个妙龄江南女郎回来,光看不用,又不舍得放手,发乎情止乎礼,这事难啊。不过这是侯爷家务事,你就别掺和了。”

刘德晒笑道。

“还是刘公最了解侯爷!”吕福听了后,连连点头,忙附和道,“那您老认为,我们侯府将来会不会真有位二夫人呢?”

“嗯,我在想三夫人会是在哪哩!”刘德认真地思索道。

“噢,那我应该更小心伺候了!”吕福认真地说道。

韩奕回到自己府内,舒坦地泡了个热水澡后,换上一身干净的衣裳,便直奔李榖府第。,

“相公还在宫中议事,没有回来。”

头一次,李府门房竟敢没有请他这位尊贵的姑爷入内,直接将他挡在了门外。早有眼尖的家丁,飞快地奔入内院通报。

“哦,我刚从江南回来,是来接我夫人回家的。叔父相公既然不在,我就先拜见叔母大人。”韩奕道,说着便要迈步往里进。

“侯爷,县君她……”那门房早得了吩咐,还想找个借口阻拦,韩奕瞪了他一眼,拍了拍腰畔的横刀,怒道,“你这厮若敢拦我,小心我一刀劈了你!”

韩奕伸手轻轻一拔,那仆人便被推了个踉跄。

“侯爷,不要让小的为难,小的实在……实在是……”一众仆人们哪个敢阻拦他,纷纷哭丧着脸,追在韩奕身后。

韩奕入了李府,直奔内院,迎面正撞见一个妇人气势汹汹地走来。

“好你个北海侯,竟敢擅闯李府,这是欺负咱家相公不是武将出身吗?”说话的正是李榖之妻陈夫人。

“叔母恕罪,只是因下人们恶意阻拦,我这才闯了进来。”韩奕连忙赔不是。

“既然知道错了,那就等相公大人回来,当面认错吧。我一个妇道人家,哪里管得了你这个堂堂北海侯呢。你先回吧!”

陈夫人冷若冰霜,下了逐客令。

“嗯,小婿是来接婉儿回家的,请叔母提供方便。”韩奕见陈夫人拦在面前,硬着头皮道。李小婉是李榖夫妇的亲侄女,被李榖夫妇视若己出,韩奕虽是侄女婿,但要论亲情,就是称陈夫人为岳母也算是理所当然的。

“这我可不敢当,我听说令岳是金陵人,好似姓周啊。”陈夫人故意说道。

韩奕心道这事被捏得死死的,百口莫辩啊,话说做金陵女婿之事,好像自己也是半推半就,就差最后入洞房了。

“叔母明鉴,小婿身陷江南,忧虑无法脱身北返,这才不得以而为之。”韩奕解释道。

“既然如此,那周家小娘子为何堂而皇之地入了你府?”陈夫人面上仍不为所动,“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半年前你风风光光地将我家婉儿娶回家,全汴梁人都可以做证。我家婉儿又非善妒之人,可你们成婚半年未到,你就带回来个江南女子,这算甚么回事呢?”

“这个……”韩奕语塞。

话说对有身份有地位的男子来说,娶妻之后,又纳三两个小妾,本属平常,除非像薛居正这样惧内的男人。

可韩奕迎娶李小婉还不到半年,对不久前的海誓山盟与柔情蜜意都忘了,还在金陵闹出了大动静,弄得举世皆知,这叫李小婉一时接受不了。

韩奕怏怏地退了回去,出了李府大门,天色已晚,见李榖正被仆人从马车搀了下来。

李榖今日一整天都在宫中与郭威、王峻、范质等人议事,早就疲惫不堪。自从上次不慎摔伤了胳膊,身子骨明显差了很多,而他原本是个能骑马射箭的文官,非是一般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可比。三司的事务最为繁杂,并且直接关系到国家收入与支出,李榖身感力不从心,已经连续上表请辞,但郭威始终没有同意,特意下旨让他只需三日去一趟三司官署处理公务。

“子仲来了啊。”李榖面上惊喜之色一闪而过,代之而起的是一抹淡淡笑意,“你远道归来,一路上舟车劳顿,应该好好休息,明日陛下还要召见你呢。”

“可是婉儿她……”韩奕为难道。

“等过几天她心平气和了,我自会劝她。眼下朝廷正是用人之时,子仲应以国事为重!”李榖加重了语气。

“可是一屋不安,何以安天下呢?”韩奕心中窃喜,连忙道,“叔父大人不如替小婿美言几句?”

“回去吧,别得寸近尺了!”李榖板着脸道,“我记得当初你向我李家下聘时,曾许诺十年内不会纳妾。”

当初这可不是我自己主动说的!韩奕暗自腹诽。

不过李榖既然答应帮他劝李小婉原谅,韩奕不敢再说什么,见好就收。

第九十四章 披甲㈣

“臣叩见陛下万岁”

皇宫大内中,韩奕恭敬地向郭威参拜。YZUU点

“唔,你还知道回来啊?不怕朕问罪吗?”郭威威严而又略显激动的声音在大殿内响起。

“臣正因惧怕陛下万乘之怒,故而日夜兼程还汴,哪怕是身临敌境围困万重,臣亦不敢忘记陛下隆恩。”韩奕一本正经地对答道。

“哼,起来吧”

郭威冷哼道。

正值正午时分,打从早朝时起,郭威就忙于处理政事,此时肚子也饿了,他吩咐宫人摆了一桌子菜肴。

韩奕下意识地瞄了一眼郭威面前的七八样菜式,发现郭威今天难得奢侈了一回。

“一起用餐吧,省得浪费了。”郭威口中故意说道,他其实本来就是要留韩奕在宫中用餐。

“谢陛下”韩奕也不推辞,竟与郭威面对面坐下。他偷偷打量了郭威一眼,半年不见,郭威鬓发已经花白,脸上的皱纹更多了些。

“怎么,朕老了吧?”郭威冷不丁的说道。

“陛下春秋正盛,何来年老之说?”韩奕唯心地说道。

“虚伪”郭威骂道,像是自言自语,“这人一老,便觉这日子过的飞快,朕总觉得自己已经做了几十年的皇帝哩。每天上朝时,大臣们都高呼万岁,朕算甚么万岁呢?将来还不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

韩奕不敢接口。

“听说你爱吃蟹,正巧宫里今日有这食材,你多吃点,朕这宫里的厨子绝不比金陵的差”郭威仍板着脸,却伸手给韩奕递了一只蒸蟹。

韩奕接过来,扯下一条蟹腿,放入嘴中品尝。郭威面上带着探究的神色,韩奕这时才品评道:

“这蟹太瘦,又不鲜美,陛子厨子的手艺也是差了点。”

令伺候在一旁的宫人们意外的是,郭威并未勃然大怒:

“哦?那朕派一支军队去江南捕蟹,顺便将江南的厨子抓来替朕蒸蟹,可否?”

“眼下不行,三年可期”韩奕答道。

“为何必须要等三年才可去江南捕蟹?”郭威问道。

韩奕从容答道:

“陛下要捕蟹,首先要用称手的工具,还要安排好家事,以防后院失火,更须保证无人闯入自家后院,等陛下准备好了,差不过也有三年的时间了。”

郭威低头沉吟道:“三年嘛,朕可以等。【叶子】【悠悠】”

“陛下招待臣品蟹,臣无有为报,特献一图,请陛下一观”韩奕道,他示意太监们将自己带来的图铺在地上。

正是韩奕亲手所绘江南君臣图。郭威站起身来,指着图中一位雍容华贵身着龙袍的中年男子肖像道:

“他便是李璟?朕看他稀松平常,不过是个乡下财主。”

韩奕暗笑郭威门缝里看人,笑道:

“陛下,他只是个养蟹的”

“对,这只是个养蟹的,那身边的一群尖耳猴腮的人物又是谁?”郭威大笑。

“一群偷蟹的”韩奕又答道,“而他们的主人正是养蟹的那位。”

郭威愣了愣神,听了韩奕的话,他仔细打量着宋齐丘、冯延已、冯延鲁、魏岑、查文徽、陈觉等人,见韩奕笔下的众位江南重臣,无一不是权奸幸臣的模样。

“好、好”郭威大喜,命人将江南君臣图小心收好,亲手拉着韩奕坐下,接连饮了三大盏酒。

“子仲受委屈了”郭威有感而发,“你这次奉命出使江南,差点回不来,朕每当想起此事,都觉后悔无比。你能安然回来,朕也可以睡个安稳觉了。”

韩奕不知郭威是指自己被罢官,还是指出使江南险些有去无回之事,或许是兼而有之吧。郭威今天能当面说出这番话,也算是向韩奕道歉,纵是郭威是个明主,也不能放下皇帝的脸面明确地向自己的臣子认错。

“臣愿为陛下赴汤蹈火”韩奕当即表着忠心。

“眼下倒有一事,须子仲为朕分忧。”郭威放下杯盏。

“请陛下训示”韩奕忙道。

“陕西最近不太平,朕心烦恼。朝中大臣们均以为陕西诸事,应以安抚为根本,故朕欲派陕州节度使折从阮前往招抚。”

“臣昨日回来时,略有耳闻。”

“对庆州之乱,你有何看法?”,

“庆州事小,最关键的还要看陛下要如何对待番人。”韩奕字斟句酌,“倘若陛下只要庆州事平,只须调集数州兵马即可平定。但臣以为,陛下更需要的是长治久安,在臣的眼里,党项人与契丹人无异。”

郭威眼中闪过惊异之色,问道:“李彝殷吗?他族中可战之兵至多也不过五千,只要他安分守己,朕自然不会为难他。”

“陛下,一粒种子会长成一株参天大树,一个婴儿变会长成七尺纠纠男儿。【叶子】【悠悠】明日之党项,难道不会成为今日之契丹吗?”韩奕反驳道。

“子仲太高看党项人了吧?”郭威惊道。

“将隐患消灭在萌芽之态”韩奕斩钉截铁地说道,“臣知道,自唐末以来,历代朝廷力量不足,因而都对西北党项人采取绥靖优抚之策,以致党项人有如今之势。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我朝今日之大敌固然是盘踞在燕北的契丹,更不必说太原方面了,假使异日再有党项强敌在横山一带虎视眈眈,那我朝便要两面开战,首尾难顾了”

“党项人以种落为群,虽有部分定居,但仍是番人习性,骁勇好战,一旦见势不妙,便会逃至沙渍戈壁之中。朝廷官军若想将李氏一族一网打尽,怕是不易。朕担心一招不慎,步步皆输,逼党项人公开造反了。”郭威思索道。

郭威纵是武人出身,但魄力仍有不足,或许是因为年纪已大的原因,趋于保守,而朝中大臣们,也大多饱经丧乱之苦,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韩奕这时又转而说道:

“那臣与陛下说说灵州吧。”

“对,灵州也出件事情,朕也颇敢为难。”

“臣斗胆揣测,陛下对冯氏的恶行并不太在乎,而在乎的是藩镇们与朝廷是否一心是否归附王化吧?”

“灵州冯继业弑兄,自为留后,这事如今举朝皆知,朕举棋难断啊。朕若是下旨问罪,冯氏怕会狗急跳墙,灵州地处河西偏远,朕实在是鞭长莫及啊,但若是对他这恶事不问,默认了他的表章,依惯例封他做朔方节度使,则会让全天下的藩镇小看了朕。朕实在厌不下这口恶气。”郭威怒道,“冯继业、李彝殷,还有延州高允权,都给朕添乱,子仲有何高见替朕出了这口恶气?”

“无它,臣愿替陛下将他们一网打尽”韩奕请命道。

郭威倒吸了一口凉气,不禁斥道:“你几时学会了夸口?”

“以三年为期,臣愿下军令状”韩奕无所畏惧,直视着郭威,“陛下若不满意,臣再以项上人头担保!”

韩奕的誓言,让郭威既喜又惊,更多的却是怀疑:

“朕本想命你协助折从阮平定庆州之乱,再震服夏州与延州,并无挑起大战之念。朕却未想到你的胃口却是如此之大”郭威道。

“陛下,在旁人的眼中河西不过是化外之地,身处群番之中,灵州每年光耗费的招抚群番钱财,就花费六千万,所以朝臣们大多认为灵州是个大包袱,或者说是个鸡肋,弃之可惜,食之无味,也就是每年可以通过与番人互市得到三五百匹良马。可在臣的眼里,灵州却是一块宝地”韩奕解释道。

“何以见得?”郭威问道,“朕记得去年凉州留后折逋嘉施上表请帅于朝廷,朝廷张榜纳贤,举朝内外,数月竟无一人自荐,天底下竟有人不愿做节度使的,皆因世人畏惧西北的苦寒与番人的难制。到最后,还是王秀峰举荐了申师厚,这才成行。”

“那臣便说说凉州吧”

“怎么又说起凉州了,你这脑袋到底在想些什么?”

“这是陛下先说起凉州的”

“好吧,难道凉州在韩子仲的眼里也是一块宝地?你去做河西节度使吧”

“陛下可知道今年汴梁玉器的价钱,只及往年的三成吗?”

“怎么又说到汴梁了?朕哪知道玉器价钱”

郭威要有暴走的迹象。

“好吧,臣就从汴梁玉器卖价说起,冯太师今年年初时曾向陛下进献了两块玉制的宝印吧?”

“传国玉玺已经不知所终,据说当年晋主引辽兵入洛时,传国玉玺随末帝从珂葬身火海了。冯太师历经数朝,无数次见过传国玉玺,他就替朕仿造了两方。”,

“陛下这两方印玺,所用玉材其实是从西域回鹘商人手中购得的。如若在平时,自然价钱不菲,自晋、汉以来,回鹘人每至京师,朝廷都禁止胡商与百姓私下买卖交易,其所有宝货皆由官家购入,民间百姓若敢购买定当问罪。”

“嗯,朕曾下旨,凡胡商来我朝,任其私下交易,官府不得禁诘。朕还是个军头时曾听说,这些胡商打着进贡的名义入觐,那甘州回鹘人还自称是我中国外甥,朝廷为了体面,动辄回赐数万,远超其所献宝货。朕为皇帝,穷的很,就不需要这些体面。”

“陛下英明所以,京师玉器因可以自由买卖,价钱跌去了七八成,而冯太师因而可以用较低的花费为陛下购得两块最上等的玉材。”

“这跟今天说的军国大事有关系吗?”

“当然有。玉器因供小于求,因而价高而难求,反之若供大于求,则价低而易得。由此可见,正常商业往来才是平衡物价的必要条件,西域的的玉石、宝马、波斯锦、青冈砂等等皆是我中原所需,而我中原地大物博,更有许多令胡商艳羡的物产,一匹绸缎在西域番国可换得宝马百匹。臣观江南风物,商业尤盛,正所谓无农不稳无工不强无商不富,假使我朝能令河西商道通畅,则每年光是关税便是很大一笔进项。”

郭威沉思,颇为意动。

“朝廷若要保证商道通畅,则必须将灵、凉牢牢控制住,回鹘商人又抱怨党项人常常截断商道,从中收取重赂。臣又听说河西沙、瓜二州之主姓曹,乃我中原汉裔,前几朝曾屡有遣使来贡。所以臣以为,我朝须有大气魄,掌握灵、凉,剿灭党项,沟通西域,再现盛唐雄风”

“嗯,这听起来很不错。你再说说灵州吧?灵州是个怎样的宝地?”

“灵州背靠贺兰一山,其山势几乎与黄河并行向东北延伸,可以阻挡山北风沙,臣又听说其山东北有座险要的关隘,加上黄河天险,可以说易守难攻。贺兰山下,地势平坦,沃野千里,又有黄河灌溉便利,可耕可牧。朝廷若是直接掌握灵州,悉心经营,三年必有小成,待五年之后,灵州必成塞外江南。若论军事,则进可攻,退可守”

“若是成功,灵州一道既可自筹粮草养兵,不费朝廷一兵一钱,当地还可向朝廷输送富贵的军马。朝廷牢牢地掌握了灵州,夏州李彝殷后背就在朝廷箭矢指向所在,他安敢有所异动?另外朝廷一旦与辽人重新开战,灵州自然可以另出奇兵,让辽人不得不分兵对峙。一举而数得,何乐而不为?”

韩奕见郭威更为意动,继续说道:

“在臣看来,灵州、夏州与庆州,亦或是凉州、瓜州,其实都归结于一事,那就是解决党项的问题,回鹘人不足为虑。臣以为,朝廷以招抚庆州野鸡族为机,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寻机先剿灭灵州冯氏,然后再图夏州,关键还是在于灵州。”

“官军能过横山吗?”郭威质疑道,“你要领兵去攻打灵州,须经党项人地界。秀峰曾说过,假使官军逼近横山,李彝殷必反,朕深以为然,所以折从阮不能带太多的兵马,你的义勇军更不可带去。”

“王相公之论,臣并无异议。世上无难事,只要肯攀登,臣斗胆揣测,陛下最低要求便是让庆州之乱迅速平定,稳定盐务,并且要让高允权与李殷彝二人都安份一些,所以陛下要臣随折令公庆州一行,既要让李、高等不敢轻举妄动,又不能太令他们过于担心?”

“正是如此”郭威点头道。

“如果这是阳谋的话,为何不在阳谋之下,加上一点阴谋呢?臣虽无大才,至少敢保证能完成陛下最低要求,臣只问陛下心动与否?”

郭威早已经被韩奕说动,他兴奋地亲手替韩奕斟了满满一盏酒:

“子仲果然有大手笔大谋略能见人所不能见,更能虑人所不能虑”

“陛下同意了?”韩奕喜道。

“你胃口太大,恐怕吞不下这么多”郭威收起笑脸。

“臣虽年轻,但已经不再轻狂。”韩奕肃然说道,“古人不破楼兰誓不还,楼兰太远,臣愿为陛下踏破那巍巍贺兰山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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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五章 披甲㈤

韩奕在宫中与郭威一直畅谈到了华灯初上之时,这才得以出宫。.YZUU点

刚出宫,韩奕就被守在宫外的军兵请到了侍卫马军都指挥使、洋州节度使、检校太傅郭崇府上做客。郭崇府上,宾客云集,一片喧哗,凡是在京城能排上号的不当值的将校都到齐了,就连十六卫的闲将军们也都来凑热闹,当然没有任何文官在场。

话说义勇军驻守在滑州,作为以侍卫亲军都指挥使衔领天雄军节度使王殷的后方支援力量,拱卫京师北方门户,在京城中与韩奕有直接渊源的也就是铁骑军与镇北军了,单从人数位上来说,侍卫军及其他禁军将校们完全可以无视韩奕的存在,但他们全都来郭府赴宴,表明韩奕在武将中的地位隐然可以与郭崇并驾齐驱。

“恭喜北海侯,就要高升了。”赵匡赞举杯祝道。

“赵将军不要误会,我只不过要为陛下办一趟差事罢了,何来高升之说?”韩奕答道。

众将们都不相信,他们不相信韩奕在宫中呆了大半天,什么官职也没捞到,更不相信昨日韩奕回城时的大排场完全是郭威的心血来潮。

韩奕今天跟郭威谈了许多大事,但只局限于君臣二人之间的密议,不足为旁人所知,郭威只给他临阵随机应变的权力,成功了是皇帝的英明与高瞻远瞩兼识人之明与用人得当,要是万一不幸弄巧成拙了,那只能是韩奕一个人的责任。韩奕的胃口太大,他描绘的前景太有诱惑力了,但因为风险随之对应,所以郭威给韩奕划了道底线:

只能更好不能更糟

“不瞒诸位,韩某这趟江南之行,虽然凶险,但也所获甚多,尤其是亲身了解了江南虚实。陛下身为九五至尊,心系天下苍生,甚憾九州分裂,故而详问了江南内部形势,正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韩奕道。

龙捷马军都指挥使史彦超一向骁勇,性子急躁火暴,嚷道:“陛下没提到庆州吗?我以为陛下要用兵庆州呢,我龙捷马军可以为朝廷分忧。”

“庆州之乱,不过是小事一桩,折令公一人足以。不过陛下以为,番人作乱,亦不可小视,近来番人有崛起迹象,陛下特命我不日前往陕西一行,助折令公招抚番人。”韩奕轻描淡写,“谅那野鸡族亦不敢撕破脸皮,倘若番人不服王化,继续顽抗,阻塞盐道,折令公只有大开杀戒了。”

郭崇道:“入秋以来,辽境倒是动静不少。听说燕地今年大旱,庄稼歉收,当地百姓逃来我境不下十万户,朝廷这个秋天就忙这件事,钱粮支出就是大数目,还要防备奸细,这个节骨眼里庆州出事,实在不是个时候。”

“是啊,虽然朝廷并不宽裕,但对逃难百姓一律宽待,陛下英明啊只是何某以为,越是辽境艰难之时,我朝越须防备辽人来打草谷。【叶*子】【悠*悠】”说话的是侍卫军中的何徽。

何徽其貌不扬,但也是侍卫军中一位排位靠前的大将,同时也有从龙大功,他与史彦超二人,一个是虎捷都指挥使,一个是龙捷都指挥使,一个是步军大将,一个是马军大将,军职同级,资历与地位却在史彦超之上。

“何将军此话太过小气了”史彦超低声对韩奕说道。

何徽耳尖,听了这话不禁微怒:“我有何小气?敢问史老弟高论”

“辽人虚弱,正是我军进取之时。何将军焉能未战先怯,只知防守,堕了自家进取之心”史彦超索性嘲笑道。

“辽人此时虽较往年虚弱,但仍不可觑,逃回我境的原本都是我中国子民,辽人实力仍在。史将军果然还年轻了些。”何徽反驳,暗示史彦超资历还浅,更讥笑史彦超不自量力。

“老妇之见”史彦超脱口而出。

这一骂出口,当着众将的面,何徽哪里能忍受得住,勃然大怒,腾地站起身来,便要动手。史彦超相较何徽,毕竟年轻气盛,武艺又很高强,加上火爆脾气,自然不会示弱。众人大惊失色,急忙拥上前去,将怒发冲冠的史、何二将拉开。,

“住手”郭崇震怒异常,猛击酒案,将那碟碗匙筷震的晃了三晃。

这一雷霆之怒,让众将安静了下来。曹英这时喝问道:

“不过一句寻常的意见不一,便要动手相搏吗?倘若这里是中军帅帐,你们二人长几颗脑袋?”

“郭帅、曹帅,非是属下意气用事,全是史彦超一再相辱,请二公为我主持公道”何徽抢先辩解道。

史彦超却硬气道:“要罚便罚,史某一一领受,我不过说了句心里话,侍卫军中尸位素餐者实在太多了,只知道混吃等死。”

韩奕暗觉不妙,史彦超这话得罪人太多,众将当中有许多人变了脸色。就是符彦琳、赵匡赞这些诸卫将军们面上也不太好看。

“史彦超,给老夫滚出去”郭崇大怒,下意识地摸佩刀,当然没能摸着。

史彦超虽然有些鲁莽,但郭崇发话,又动了真怒,他不敢不听,连忙迈步走了出去。

韩奕暗道,侍卫军的体制及兵将组成本就是一个朝代传给下一个朝代的结果,其中人员构成实在太过复杂,既有前朝遗老,也有本朝新锐,还有收编的杂军部曲,常驻京师及分守诸道总共近十万的庞大兵力自然是良莠不齐,兵将相互之间又盘根错节,不是兄弟就是姻亲,也有曾经是相互捉对厮杀的对手,在侍卫军中谁没有一个相对封闭的小型社交圈?这当中混吃混喝的自然不在少数。

长安天子,魏府牙兵。自安禄山属将田承嗣投降唐廷后仍为魏博节度使,魏博牙兵成为朝廷尾大不掉之势近一百五十年,这支力量一度可以决定皇帝宝座归属与天下向背,有时连这支牙兵的统帅都无法控制那群骄悍的牙兵,甚至反遭吞噬。

时移事易,如今藩镇的力量日见虚弱,代之而起的却是拱卫皇帝的禁军。郭威也正是依靠侍卫亲军才得以皇袍加身的,也正是有强大的禁军存在,各路藩帅们这才不敢轻易不服王化,郭威虽知道侍卫军内部弊端丛生,却不敢轻易改汰侍卫军,同时也正因为如此,义勇军、铁骑、镇北及其它人数较少的殿前部曲受到郭威特别重视,被郭威用来作为制衡侍卫军一家独大的重要砝码。

郭崇府中的这一宴,原本是个喜宴,郭崇原本既是为韩奕接风或者壮行,也是为了让在京武将们借此机会亲近一番,但被手下爱将史彦超这么一闹,众人都没了喝酒的兴致,闲谈了几句,纷纷起身告辞。

“让子仲见笑了”送韩奕出门时,郭崇歉声道。今夜他面上有些挂不住,正所谓家丑不可外扬,尤其是当着韩奕、向训、张永德、李重进等人的面,自暴家丑,这些非侍卫军出身的将领的资历与战功当然比不上他,但他们实在太年轻了

“令公秉公处理便是,想必令公心中早有一本帐。韩某不敢妄论。”韩奕是外人,说着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场面话。

“都是生死弟兄,手心手背,难啊。”郭崇似乎有感而发。

“这个就让郭公头疼去罢,在下告辞了”韩奕笑了笑,拱了拱手转身离开。郭崇看着韩奕离去的背影,心里暗骂:

“你这小子,早就想对侍卫军下手,向陛下进言裁汰侍卫军,你以为我不知道吗?要是被其他人知道了,你小子就要成万夫所指了。”

深秋季节,夜里凉的紧。干冷的风吹去了身上的酒气,韩奕只觉的头脑清晰无比,那侍卫军裁不裁汰,与他并无干系,郭威都不敢做的事情,他身外局外人就不会去做了,他只做一个臣子的本份,说了该说的话。

今晚史彦超与何徽二人的争执,倒让韩奕想了自己的家事,一个并无名份又不太情愿的美人儿住在自己家里,而自己仍然深爱的妻子李小婉正与自己冷战,不能解决这件家事,韩奕是无法安心去陕西甚至是遥远的河西。

“侯爷你稍等,我去替你叩门”曹十三在身后轻声说道。

韩奕蓦然回过神来,这才发现自己已经不知不觉走到了李毂府门前。,

这次李府的门房仆人们没有拦着,将他引入李毂的书房。

李毂正在读书,听下人禀报说韩奕来访,就在书房里见了韩奕:

“刚从宫里出来?”

“我出了宫,被侍卫军郭公邀去宴饮,这才过来看看。”韩奕答道,说着便将自己与郭威的密议和盘托出,并无隐瞒。

“你的胃口太大,小心撑死你”李毂语气有些不满。李毂的眼界与器局都很大,但对于韩奕宏伟计划,也并不赞成。李毂如此,其他大臣就更不用说了。

“所以皇上给我划了个底线,我也当着皇上面郑重许诺。叔父放心,我知道自己有多少斤两,自会见机行事,但灵州我志在必得”韩奕答道。

“哎,你敢选那最难的差事,还不忘给自己加点担子,这一点上举朝没有人能比得上你。”李毂见韩奕下定决心,也不再劝阻,“但你可知你这趟陕西之行,本是王峻的举荐。”

“是谁举荐并不重要,他不就是总想着让我远离京师吗?我本就是武将,心里应时刻想着边事与国家安危,与其在京师消磨时光混吃混喝,不如在边疆放开手脚大干一场,轰轰烈烈做一番事业。尤其是今晚郭令公府上的酒宴,让我更明白这一点。”

“在郭崇那儿受了甚么事启发了?”李毂好奇地问道。

韩奕当即将在郭崇府上发生的事情叙述了一遍。李毂轻笑道:

“你当初向陛下进言裁汰侍卫军的事情,皇上也曾数次透过口风,试探近臣的意见,郭崇是何等人物,从皇上语焉不详中怕是猜到了一鳞半爪。不过你不用担心,郭崇是个可交之人。”

“真要那样我倒不担心,倘若所有武将都说我好,那我就要睡不着觉了。”韩奕却道。

李毂微闭的双眼猛地睁大,大笑道:

“孺子可教!”

二人又谈了一些陕西诸道近来发生的事情,夜色渐深,李毂脸上显出疲态,下了逐客令:

“老夫不中用了,精神头不够,有时大白天坐着坐着就打瞌睡。夜深了,你也回去歇息吧。”

“叔父,我的事情怎么样了?”韩奕不好意思地问道。

“甚么事?”李毂装糊涂。

“就是我跟小婉的事情。”韩奕对李毂的回答十分不满意。

“这事啊?”李毂猛拍了自己脑袋,“我果然是老了,瞧我这记性,将这事给忘了。”

“你……”韩奕瞧了瞧李毂,觉得李毂这是故意的。

“解铃还须系铃人,这是你的家事。我这个做叔父的,或者说做岳父的,难道还要给要纳妾的女婿说好话吗?岂有此理”李毂摆出一副老泰山的模样。

“那好,小婿自己来解决家事,您老还是先歇着吧”韩奕站起身来,迈步走出书房,直奔李小婉未嫁时曾居住的绣楼。

“夫人、夫人,侯爷来了、侯爷来了”

银铃在楼下大呼小叫地嚷着,在楼上的李小婉眉黛微皱,冲着楼下斥道:

“我不想见他,让他回去”

“夫人,侯爷上来了。”银铃在楼下继续嚷着。只听韩奕在楼下大声地说道:

“银铃,你这丫头竟敢拦我,小心我要将你许给一个独眼的军汉做婆娘”

“不要!”银铃原本护主心切,听到韩奕的威胁,立刻失了大半雌威,紧接着楼道上响起了韩奕的上楼声。

这个坚定的脚步声是李小婉所熟悉的,曾寄托着她所有的相思与依恋,此时她心乱如麻,今日又听叔父相公说,自己的夫君刚回京师便又要出远门了。旁人家的夫妻是小别胜新婚,自己却是感觉不到。

夫君要纳妾了,听说还是个天仙般的美人儿,李小婉自忖并非善妒之人,但她更绝非是那个百依百顺之人,她所有的情感都寄托在自己的夫君身上,成婚才不过半年,洞房花烛夜的甜言蜜语犹在耳畔呢喃,这怎么让她接受这个事实?

那张熟悉英俊的脸很快出现在李小婉的面前,李小婉的心为之一颤,她强扭过头来,不看韩奕。

“小婉,我们一起回家吧?”韩奕走近轻声说道。

“不”李小婉手中做着绣活。

“嗯,有甚么话,我们回去再说吧。”韩奕放软身段,唯恐李小婉不回心转意。

“不”李小婉坚决不松口,忽觉自己被一股大力举了起来。

在李小婉的惊呼声中,韩奕将李小婉身子扛了起来,在李府仆人们目瞪口呆之中,气宇轩昂地大步流星走出了李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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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六章 披甲㈥

“大胆,天子脚下,竟敢强抢民女”

夜色已深,街道上行人稀少,韩奕将李小婉扛在肩上打道回府,双臂如铁钳一般将她的臀腿抱紧,李小婉倒挂在他厚实的肩上挣脱不得,只好拼命地用粉拳击打他的后背。.YZUU点曹十三与银铃二人面面相觑,憋着笑意,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

路边行人惊诧万分,冲着韩奕几人指指点点。终于遇到了一队巡卒经过,天子脚下竟有人敢明强民女,这还了得?巡卒们作势便要上前拦截,幸亏带队的都头眼尖,及时认出了韩奕,这才没闹出更大的笑话来。那都头一声令下,巡卒们纷纷站在街边乐不可支地看着韩奕扬长而去,待韩奕的背影消失,这才爆发出冲天的哄笑声。

李小婉既羞又恼,奈何韩奕皮燥肉厚,硬吃了她无数拳,反倒让她自己的双臂累的酥软,渐渐安静了下来。

“你快放我下来”李小婉见到了家门口,忍不住说道。

“那你不跟我闹,我就放你下来。”韩奕扭头说道。他暗道李小婉平日里端庄贤淑,无奈面皮太薄,她不好意思这个样子回府,让府中老少仆佣们还有一班牙兵汉子们瞧个正着。

“你先放我下来”李小婉坚持,被韩奕拿住了命门,语气不由得软了些。

韩奕心虚,忙将李小婉放了下来,却紧握着她的一只手,好似害怕李小婉会飞走一般。吕福与郑宝二人早就在府门口看到了这一幕,郑宝还想迎上去,那吕福毕竟是过来人,他机警地将郑宝硬拉进府门内,直到李小婉在自家府门口站定后才与郑宝一同迎了出来。

“嫂子,您省亲回来了”郑宝笑着道,“几月不见,小弟怪想念的”

“哼你不是去江南繁华之地鬼混去了吗,还晓得回来做甚”李小婉没好气地答道,使出浑身力气挣脱韩奕的大手,当先走入府内。

“哎,小弟我可一直维护嫂子您呐,奈何长兄如父”郑宝心里腹诽。.YZUU点

周宪还未睡下,事实上她因为忐忑不安毫无睡意,脑子里在胡思乱想着,人生中头一次感到茫然无助。凭窗而立,她任凭夜晚清冷的风透过洞开的窗棂,浇灌着全身上下,好让自己清醒一些。

忽到了庭院内响起一阵喧哗声,她透过楼窗,借着明亮的灯光,正好看到一个苗条的身影疾步从前院走过,后面则跟着一个英挺的男子身影,她认出那男子正是让她爱恨交错的韩奕。

“婉儿、婉儿,等等我”韩奕追着喊道。

“走开,我不想见到你”李小婉撅着嘴。

“婉儿,有话好好说嘛,让下人们笑话。”韩奕苦口婆心地劝道。

“哟,你还在乎下人们?那就不在乎我的意见喽?”李小婉突然站定了,将那张精致的脸转了过来。

“哪里、哪里,你可是我的心肝宝贝,我哪敢惹你生气呢。”韩奕英雄气短,只得放低姿态。

周宪远远地看着韩奕上前拥着正在生气的李小婉,哄着她往内宅里进,心中暗道:

这便是汝阴县君李小婉?

入了屋内,李小婉越想越不是个滋味,夫君出使江南之时,本是新婚不久,让她牵肠挂肚难以入眠,后来传出夫君在金陵遭拘的噩耗,李小婉几乎要崩溃,天天去相国寺进香祈福,四处寻找门路营救韩奕。哪想到韩奕不仅有惊无险地逃回汴梁,还带回来一个江南女子。

“婉儿瘦了”韩奕目光湛然,伸手去为爱妻拭去那两行清泪。

“我瘦不瘦,又与你何干?”李小婉不依不饶。

“见到你伤心的模样,我于心何忍呐。”韩奕道,“一日夫妻百日恩,你我夫妻今日团聚,何必使性子呢,我们还有大半辈子要一起过。”

“你找那妖女去过吧。(看小说就到叶

子·悠~悠

.YZuU.)”李小婉仍撅着嘴儿。

“今夜是我们夫妻团聚的日子,小别胜新婚,提别人做甚,夜深了,我们不如早点歇下吧。”韩奕说着,便上前一把将李小婉搂在怀里,有些粗鲁地亲吻着她的脸蛋。

“放开我……”

湿润柔美的红唇已经被另两片炙热的唇吻在了一起,李小婉挣扎着,却勾引韩奕体内的yu火与满腔热爱。韩奕喘着粗气,那双带着魔力的双手悄悄地攀上了高峰,李小婉身子一颤,情不自禁地低声骂道:,

“你这冤家”

“婉儿,良宵千金,我们不可浪费了。”韩奕将已经丧失大半抵抗力的爱妻放到了榻上,轻柔地替她宽衣解带。

李小婉仍如初婚时害羞的模样,微闭着双目,有些紧张地等待着,羊脂般的肌肤染上了层粉红,曾经的相思、牵挂还有如今的烦恼都意乱情迷所代替。

韩奕俯下身子,轻吻着她身上的每一寸肌肤,每一次亲吻都让她的嗓子发出低沉的呻吟。

韩奕的激情被迅速地点燃,亢奋,他甚至有些急不可耐地寻找着发泄的突破口。他的粗暴令李小婉微皱起那秀丽的眉头:

“二郎,轻点”

韩奕什么也听不到了,如梦回杀戮沙场,狂风暴雨之中,战鼓隆隆,万千利箭划破密雨向前疾逝,一群黑色的甲士爆发出一阵剧烈而短暂的呐喊,义无反顾地策马向前方敌阵冲刺、冲刺、再冲刺……

李小婉沉沦在韩奕那无尽的爱意之中,从低谷到高峰,又从高峰来到另一个高峰,她紧紧地搂着韩奕的脖子,紧密地与他合二为一,既真切感受到韩奕毫无保留的爱,也真切地意识到自己已经不能没有他。

这是宿命,一切都在他们六年前偶然相遇的那个无名树林里就已经注定,谁也离不开谁。爱他,便要包容他的一切。

一场暴风雨般的欢爱,让二人大汗淋漓。李小婉背过身子去,将她光滑柔美的曲线暴露在韩奕的目光中,韩奕轻笑道:

“婉儿,你还在生我气吗?”

“当然”李小婉没好气地答道。

“那你想怎么办?”韩奕试探性地问道。

李小婉突然转过身来,道:“把她送回去”

在她紧盯的目光中,韩奕面露难色,这暴露了他的内心,李小婉道:“你舍不得了?”

“我本有亏与她,此时将她送回去,怕是害了她。”韩奕道。

“原来你是好心啊。”李小婉白了他一眼。

“这不是跟你商量吗?”韩奕苦着脸道,“你想啊,她一个弱女子受我挟持来了异国他乡,亏了名节,她即便回到了金陵,江南人将如何看待她?况且……”

李小婉接口道:“况且你心中终是舍不得吧”

到底是知夫莫若妻,李小婉一猜便中,一语中的,说中了韩奕心事。李小婉早就知道韩奕心中有另一个女子的地位,原来她只不过认为这只是韩奕梦呓罢了,但事实让她惊慌,原来世上真有这么一个女子的存在。

“我累了,睡吧。”李小婉幽幽地说道。韩奕起床熄了灯,黑暗中两人都没有说话,各自想着心事。

“嗯,你睡着了吗?”良久,韩奕轻轻地推了推身边人。

李小婉突然抓住了韩奕下身,凑到他耳边说道:

“二郎,这次是你对不起我,我记着仇呢。”

“婉儿,快松手”

“不,你得发誓”

……

清晨,韩奕去上早朝。周宪被韩府下人引导着,去见李小婉。

李小婉盛装坐于正堂,她惊诧于周宪的美丽,美丽中带着一些憔悴,更惹人爱怜。恐怕也正是因为有这般美丽的女子,才能令一向谦谦如君子的夫君心动吧。

周宪盈盈一拜,良久未得女主人的回礼。她心中忐忑,偷偷打量了一眼李小婉,见李小婉果然也是一位不可多得的姿容秀丽的美人儿,更兼有一股**的风韵。

“在我家住的还习惯吗?”李小婉这才开口问道,她下意识地摆出一副女主人的姿态来。

“承蒙夫人问起,我还住的惯,只是远离家乡,对家人思念的紧。”周宪答道。

“哦,你想回江南吗?”李小婉问道。

“若能得夫人允许,我希望能早日回到金陵。”周宪答道,她亦是天生聪慧,听的出来李小婉对她的到来心怀戒备。

昨夜,李小婉逼得韩奕许下重重诺言,尽管韩奕在这件事上百般迁就她,但她知道韩奕终是有决断之人,心意已决,绝不会放归周宪。

在这件事上,李小婉感到为难,她不想做那善妒的蠢妇,让自己的夫君在外人面前顶了个“惧内”的名声,也不想将来韩府内鸡犬不宁,同时她也不太情愿和另外一个女人分享本属她一人的爱人。

似乎有些冷场。

“嗯,周家妹妹,关于回江南之事,还需我家侯爷首肯。现在就和我一起用餐吧,你屋里还需添些甚么,尽管遣丫环跟我说。”

李小婉站起身来,走近了挽起周宪的胳膊。

“多谢夫人”周宪连忙说道。抬头再看李小婉,见李小婉一改方才冷冰冰的脸色,变的十分亲热,她不由自主地被李小婉挽着往外走去,完全丧失了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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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七章 披甲㈦

郭威首先令黄门当庭宣布三道敕令:

朕自登临九五,战兢若履于冰渊,夙夜思崇其屏翰。既得人而斯盛,俾建社以为宜。允叶至公,乃敷明命。

保义军节度使、陕州管内观察处置等使、检校太保、同平章事折从阮,久历边陲,声动北漠,劲正不欺,骁雄有识,握兵知善战之方,御下有必行之令。今改授静难军节度使、邠州管内观察处置等使,持节钺,兼领邠、宁、庆三州兵马,特加授上柱国,食邑一千二百户,食实封七百户……

左金吾上将军、北海郡开国侯韩奕,戎韬睹奥,文武兼备,横戈早负于壮图,跃马常摧于坚阵。明诚自许,亮节无渝。山河分屏翰之忧,竹帛著勤劳之节。佐予昌运,咸竭忠规。今改赐推诚协运守正忠亮翊戴功臣、散官勋封如故,仍为北海郡开国侯……

王者推赤心以待人,修文德以柔远。今闻庆州蕃人作乱,伤杀军民,皆有前因,朕心难安。宜令静难军节度使折从阮为陕西沿边蕃汉安抚制置大使,以左金吾上将军韩奕为副大使,往彼安抚,宜示怀柔,各从宽宥。故兹抚谕,想宜知悉……

这三道敕令其实都是围绕庆州野鸡族叛乱一事,这并不出大臣们的预料,让折从阮有指挥三州兵马的权力,还让韩奕这样的一员战将为副,朝廷此举是恩威并重,如果那野鸡族立刻臣服,那便好说,如若不然,那就是以武平乱了。

出乎大臣们预料的是,韩奕只是恢复了部分官职,并未如他们想像的那样恢复以前位兼将相的崇高地位。当事人韩奕好像没事人一样,领旨谢恩。

只是韩奕图谋远大,单靠折从阮所能指挥的兵马是无法完成他的宏伟目标。魏仁浦早得了郭威的暗示,连忙站出来奏道:

“陛下,臣有本奏”

“唔,魏卿暂且奏来。”郭威微微点头。

“日前,晋州王彦超报,太原刘氏蠢蠢欲动,屡有小部犯我边境,王帅料太原必有大举来犯之意,特奏请朝廷益兵。”魏仁浦奏道。

“太原刘氏向来不服王化,负隅顽抗,朕既便有心礼让,亦是无异于对牛弹琴。不过王彦超前番不是自称有他在晋州一日,晋州便固若金汤吗,这会儿怎又要朕给他增兵?”郭威微怒。

王峻听了,暗道蹊跷,因为他并未看到晋州建雄军节度使王彦超的奏表。不过,他也知晓在外藩守们都不是省油的灯,往往为了达到目的,会让与自己亲近的大臣绕过中书或枢密院,直接向皇帝递上奏章,直达天听。

“晋州有事,并不太令人意外。彦超也并非怯战之人,他向朝廷请求增兵,不过是个小伎俩罢了。”王峻笑道。

“甚么伎俩?”郭威问道。

“这很简单,如果朝廷不给他增兵,他要是万一吃了败仗,就可以说这是朝廷没有采纳他进言的结果,以减轻自己的罪责,毕竟没有一个武将能保证自己只能打胜仗啊。”王峻双手一摊,“另外要积极备战,就可以大大方方地向朝廷要钱要粮要兵甲啊”

郭威恍然,怒道:“那朕就给他增兵,就令镇北与铁骑二军共一万人马同往……”

郭威顿了顿,又道:“太原刘老儿元气未复,朕料他也无力今冬大举来犯。虑及大军出动,粮食转运费时费力,晋中久战之地,州府贫困,镇北与铁骑二军可暂往河中就食,一来可以减少扰民,二来河中紧邻晋州,可随时支援晋州,让朝廷无忧。”

“陛下英明”群臣齐声说道。

向训、韩通、赵弘殷等纷纷出班领命。铁骑军的最高指挥本是高怀德,因其父齐王高行周新丧,正在家中守孝,郭威当即夺情,命翰林们起草敕令,一番抚慰之辞后命高怀德即日还京赴任。

唯有王峻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郭威当然是知兵之人,但郭威今天没有询问自己或者别的大臣意见就迅速做出了一个一举双得的决定,让他着实有些意外。

他却不知,这是韩奕与郭威事先商定好的结果。韩奕需要一支足够可靠的精悍兵马供他驱使,但这支兵马又不能跟随韩奕赴任,以免打草惊蛇。所以郭威找了个借口,让镇北军与铁骑军暂驻河中,一旦需要,随时可以西渡黄河,直抵横山。,

郭威似乎很享受被大臣们齐声称赞的效果,又问道:

“今日还有何事奏来?”

“陛下,臣有一事要奏。”说话的是宰相范质。

“范卿有何事要奏?”

“启禀陛下,眼下又到秋冬农闲之时,考虑到黄河连年泛滥,下游数百里长堤长久未修,臣奏请陛下召集民壮,利用农闲之时,重修河道,治理河患。”范质奏道。

“嗯,黄河是个大难题,历年祸害沿岸黎民百姓甚剧,范卿此奏甚为重要,耽搁不得。哪位大臣愿替朕主持此事?”

郭威对这件事感到头疼,他在牙床上挪了挪臀部,微伸着头往下观望。大殿中一时无声,大臣们各怀鬼胎,竟无人敢看郭威。就连提出此议的范质,也自觉地保持沉默。

范质决不是平庸宰相,但治理黄河最难的是从根本上永绝水患,那千里黄河实在桀骜难驯,今年修了,谁也不敢保证明年黄河一定太平无事。万一明年要是再出现河水泛滥的情形,只能是谁修的谁去担责,要是连汴梁都淹了,那就后果难料了。

韩奕倒是一个恰当人选,因为他对整修河道有某种特殊的嗜好,如今汴河漕运已经蔚然一新,逐渐发挥了它巨大的作用。不过因为庆州之命,韩奕是去不了的,倒是无事一身轻:

“陛下,臣以为黄河乃是国朝命脉,关系到社稷安危与长治久安。近代连年战祸,黄河无人治理,又屡遭人为毁堤,梁唐夹河大战即是明证,河患肆虐上下南北,祸害之广,古代罕有。”

“废话”郭威不悦道,“你说些管用的”

“臣修汴河漕运时,曾遍阅古籍,发现自古黄河治理就是一个难题,古代先贤有分流说,有改道说,也有滞洪蓄洪等等方略。臣以为,这些方略都有不足,历代先贤恰恰忘了黄河水性,河水浑浊,挟带巨量泥沙自是它最重要的特性,往往水患来时,治理也往往是加高河堤,堵塞决口,致使上游河水挟带泥沙淤积下游,最导致河床悬高,如此恶性循环,愈加难治。”

“说重点”郭威加重了语气。

“要想根治黄河水患,无异于痴人说梦,否则无人敢去治河。所以臣以为,国朝应从最大限度减少水患着手,治水就是治沙,臣总结先人治法,因应如今地形水势,应当采用‘筑堤束水,以水攻沙’之法。如果下游泥沙不致于淤积,那河水就可通畅入海。以上仅是臣之浅见”

韩奕的话,让大臣们有拨云见日之感。郭威喜道:

“卿还有何高论?”

“陛下若想治河,其一须设一专门治河都监,给予此监权力;其次沿河官吏考绩,须有治河护堤一项。最后,陛下还须特命一朝廷重臣主持此事,臣以为王相公最合适,王相公德高望重,国家柱石,朝野俱服,有他担当此任,此事必成。”韩奕不动声色地说道。

“北海侯此议甚好”

“王相公担当此等重任,众望所归啊”

“臣等共推王相公提举河务”

群臣们暗自松了一口气,就连高坐在牙床上的郭威也清楚地感受到了这一点。

王峻本就是一个以天下为己任之辈,有魄力与铁腕,做事果断,在这一点上无论是范质还是李毂等人都比不上。

但这样的人,一旦有了权力,就会滋生骄意,王峻自以为朝廷离开谁都行就不能离开了他,他本有意主动承担这个烫手的差事,以显示自己的才干与担当,可是韩奕主动举荐他,这让他很是不爽。

“庆州之事,王秀峰举荐韩卿,今治河一事,韩卿举荐秀峰。二卿都是朕之左右臂膀,敢作敢为,朕心甚慰。”郭威赞道,“就依韩卿之议,命王秀峰主持今年秋冬黄河治理重任,不得有误,朝廷就设一个都水监,还由秀峰兼任此职,沿河官吏每年考绩,吏部要尽快拿出一个章程出来。”

“臣遵命”王峻只好承命接旨。

“有事奏禀,无事散朝”

散朝后,王峻拉着韩奕抱怨道:

“子仲何苦为难老夫?治河可是一件苦差事啊”,

要是不了解王峻,一定会被他骗过去,以为王峻是真的勉力而为,硬着头皮上阵。韩奕打着哈哈:

“哪里、哪里,举朝之中,唯有王相公出马才可办成,韩某不过是举贤罢了。在下倒是想去一试身手,不过我自度我是支配不了沿河官吏军民的,只有王相公方能一呼百应。王相公的口信比政事堂的公文都要管用。”

“嗯,子仲这话可不能乱说,我王峻哪里敢以私代公啊,我身受皇上信任,身为首相,明知不能也要勉力而为啊。幸亏子仲从江南安全回归,可以替老夫分担些劳心劳力之事,否则我这把老骨头就要忙散架了。”

王峻仍在诉苦:“哎,谁叫我当初一不小心与皇上结交哩”

“呵呵,王相公这个苦,天底下不知道有多少人做梦都想要呢”韩奕笑道。

“彼此、彼此”王峻心照不宣地晒笑道,“就是不知庆州一事,子仲将如何处理。老夫以为,子仲此行不简单吧?”

韩奕庆州之行,本就是王峻的提议,至于郭威与韩奕二人是如何讨论庆州之事的,王峻却一无所知,他只知道韩奕与郭威二人一起吃午饭,一直吃到华灯初上之时,紧接着今天便有朝命,这中间跟他王峻没有半文钱关系。所以这让王峻不得不注意。

“安抚为主,剿灭为备。这也是王相公的主张,至于具体如何解决,想必折令公会有方略,在下不过是副大使,为折老令公马首是瞻”

“子仲这是在自欺欺人了,折令公不过是面大旗,那掌旗的不就是你吗?”王峻收起了笑意,“庆州之事可大可小,你要好自为之”

王峻撂下话儿,扬长而去。

韩奕看了看他的背影,暗骂一声王老儿,掉头回府。远远的,韩奕见府门口的大树上拴着十来匹十分雄健的战马,七八位军汉正蹲在一边闲聊,军汉们见韩奕的身影刚出现,纷纷站了起来行礼,无比恭敬。

“侯爷,小的拜见侯爷”

吕福陪着一位军校奔了出来

“你是?”韩奕觉得此人似曾相识。

“在下姓曹,来自澶州。”那人恭敬如一。

“噢你叫曹翰”

“在下溅名,怕污了侯爷双耳。”来人正是名叫曹翰,原本是郭威为天雄军节度使时帐下一员小校,郭威见他机灵,就留他在郭荣身边听差,充为郭荣牙校。

“皇子派你来的?”韩奕问道。

“正是,皇子在澶州听说侯爷在江南蒙难,心急如焚,夜不能寐,恨不能只身远赴金陵迎回侯爷。”曹翰说道,“皇子曾对小人说过,国朝可以没有澶州节度使,但不可没有北海侯。此番侯爷全身而归,天之幸事,国之幸事,皇子直叹苍天有眼……”

韩奕听曹翰洋洋洒洒一大堆,微微皱了皱眉头,暗道自己与皇子郭荣虽然交情不错,但自己也不至于如曹翰说的那样重要,觉得曹翰添油加醋太甚,心中不喜。

“直说吧,皇子遣你来有何事”韩奕打断道。

“这……”曹翰本就有求而来,临来时早准备好的一大段说辞被韩奕硬生生地打断,不上不下有些尴尬,“在下正是有事而来。您知道,皇子在澶州任上,将近两年了,他在任上兢兢业业,忙于公务,政绩斐然,只是思亲太甚,每每茶饭不思。就是德妃娘娘过世时,他也未能回京奔丧,非是皇子无情,而是有家难归啊”

曹翰为郭荣叫屈,原因是王峻嫌郭荣英明刚毅,怕他威胁到自己在朝中地位,所以屡次阻止郭荣回京。

“此事好办,今日早朝,朝廷决定要趁农闲时治理黄河,我刚举荐王相公主持此事,陛下允了过几日,王相公就要离京。”

韩奕笑道。

曹翰为之一愣,继而恭维道:“皇子殿下果然没看错侯爷”

送走了曹翰,韩奕忽然听到后院中传来一阵悦耳的琵琶声,他心中一动,迈步走入庭院。。.。

第九十八章 披甲㈧

深秋午前的阳光,懒洋洋地洒在庭院中,若不是随风而落的落叶,会让人错以为正置身于春天之中。

周宪端正着身子,怀抱琵琶,悠缓动听的旋律自她的纤指间升起,美丽的脸庞上散发着圣洁的色彩。声调舒缓,似在追忆似水年华,似在清风中呢喃,她用这动听悦耳的琵琶音乐编织起一个安祥、静谧的世界,让人不自觉地静下心来聆听,暂时忘记一切烦恼。

李小婉就坐在她的身旁,似乎沉醉在优雅的琵琶声中。她也生在官宦人家,虽然并无周宪那般多才多艺,但也是聪慧过人,懂得去品鉴雅致的事物,她此时完全沉浸在周宪的琵琶声中,暂时忘记了二人之间的不谐。

突然,一个不太协调的音符响起,李小婉这才意识到因为韩奕的到来,而影响到周宪的弹奏。

“夫君回来了?”李小婉迎了上来。

“嗯,我刚下朝。”韩奕答道。

“夫君应该累了,我估摸着你也该回来了。”李小婉指了指面前的小炉,笑道,“瞧,我正准备给你煮茶哩。”

“我很久没饮过你亲手煮过的茶,今天正好就品尝一番吧,因为明天……明天我就要离京了。”韩奕叹道。当下他将皇命简单地交待了一下。

李小婉伺弄茶碗的手突然僵了下:“这么急?”

“是啊,陛下催的紧。”韩奕伸手替妻子理了理鬓角散落下的一束秀发,那动作十分地温柔,“看吧,这就是嫁给我的结果,总是聚少离多。”

“夫君是因朝命而去,贱妾岂敢扰乱你心?家国不能两全,我只盼夫君此番远行,时刻要知阴晴冷暖,勿要挂念家里,早去早归。”李小婉伤感地说道。

“嗯,我知道。”韩奕点头答应道。

二人之间刚刚团聚,便又要面临分离,心头都生出不舍之意,倒把身旁的周宪给忘了。周宪颇觉尴尬,却也不好自动走开,直到李小婉回过神来:

“周家妹妹,我家夫君喜欢听你弹奏琵琶,不如请你换上一曲,为我夫君壮行。”

“就是不知侯爷想听甚么曲子?”周宪轻声问道。从今晨起,李小婉虽然不是第一次这么称呼她,但她也听出李小婉这次倒是出于真心。

“十面埋伏”韩奕脱口而出。

“可是楚汉相争垓下决战?”周宪问道。

“正是”

“有关两军交战的激烈高亢之曲,我以前倒见不少曲谱,请侯爷容我斟酌片刻。”周宪答道。

她的回答,倒让韩奕有些惊讶,他以为反映楚汉之争的琵琶曲《十面埋伏》早就有之,他更惊讶的是周宪想现场作曲。

“不用着急,我只是随口一说,你知道,我是武将,心里总是想着铁骑奔涌沙场逞豪的事情。”韩奕道。

“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周家妹妹是曲子大家,想必博学多识,烦请辛苦一番了。”李小婉接口道。

“白乐天之《琵琶行》吗?要想表达激烈高亢之意,并不太难,只是此时侯爷要命题而作,时间太过仓促……”

“你若是作不出来,那便作罢。”李小婉转而说道。李小婉颇感失望,知道强人所难,想让周宪知难而退,然而周宪却道:

“恰好我以前也曾有过类似之作,今闻夫人所提白乐天之《琵琶行》,大有醍醐灌顶豁然开朗之感,请容我再斟酌斟酌。”…,

“真的吗?快请奏来。”韩奕奇道。

“夫君,先让周妹妹喝口茶吧”李小婉埋怨道。

“对、对,是我太心急了。”韩奕轻笑道。

茶已煮好,李小婉纤纤玉手将澄明的茶汤倒入乳白色的茶盏,一股诱人的清香立刻飘满庭院。韩奕深吸了一口香气,笑道:

“婉儿亲手煮的茶,都不是凡品,看来这是我的福气。”

李小婉白了他一眼,却将第一盏茶递给了周宪:“茶汤还烫,妹妹且稍等片刻再饮。”

“多谢夫人”周宪接了过来。

周宪毕竟是位酷爱音律之人,那对好看的秀眉微微皱起,红唇紧抿着,她将心思全部放在推敲曲子之上,似乎已经忘了置身何地,也忘了身外一切事物。

李小婉与韩奕面面相觑,二人不敢打扰周宪思考,耐心地坐在阳光下品尝着茶水,对周宪思考的结果更加希冀。

这个季节唯有正午的阳光温暖,一阵秋风拂来,几片黄叶依依不舍地从大树上落下,落在了二人面前的石桌上。

毕竟是深秋,树叶终要依依不舍地离开大树的怀抱,正如游子或仕宦之于家园,总是要分别的,韩奕情不自禁地握着李小婉柔软的手。李小婉冲着正处于沉思中的周宪撇了撇嘴,好似在嗔怪韩奕喜新厌旧。

韩奕赶紧摇了摇头,表情尴尬,既像是在求饶,又像是没奈何。周宪没有注意到这对夫妻间的眼神交流,有时如老僧入定,任它五百年风吹雨打,有时则轻拔琴弦试音,忽而面露喜悦之色又忽而眉头紧锁,痴狂沉醉,浑然不知身外万物。当她重抬起头来时,她发现面前的茶汤已经凉了很久。

“妹妹真是痴人,单就是你这份耐心与执著,将来在音律上的成就恐怕没有别人会比得上你。”李小婉由衷地赞叹道。

“啊,是我太忘情了,我想了多久?”周宪讶道。

韩奕指了指天上已经降下一竿的太阳:“你足足想了一个时辰,我已经迫不及待要欣赏你的大作了。”

“敢问侯爷是钦佩汉祖刘邦,还是霸王项羽?”周宪问道。

“这有分别吗?”。韩奕问道。

“当然,侯爷若是认为刘邦才是大英雄大豪杰,这曲子便是雄壮激越与大气磅礴的,以以欢庆祝捷结束。如果侯爷替楚霸王惋惜,也认为霸王之败乃是‘天亡之’而非‘战之罪’,那这曲子便是沉雄悲壮。简言之,一是赞曲,一是挽歌”周宪解释道。

韩奕听她分析,连连点头说道:“虽说不以成败论英雄,也有人曾云胜败兵家不可期,包羞忍耻是男儿,但败了便是败了,因为沙场只能有一个胜者,唯有胜者才能笑到最后,武者不应为自己的战败寻找借口。霸王即便逃回江东,江东人还肯为他卷土重来吗?当时天下纷纷,人心思定,不正与当今之势暗合吗?不过,那楚霸王也曾力拔山兮气盖世,沙场英豪,令人景仰,当然称得上‘英雄’二字,不可因为他的最终引颈自刎而忘了他的盖世武功,大概就是这种英雄末路的怅惘才更让人难以忘怀吧,这远比胜者的赞曲更让人感动,更加隽永。”

周宪冰雪聪明,当即点头答道:“侯爷所言,也是我心中所想,请侯爷与夫人听曲”

玉指在琴弦上轻轻拔动,起初发出的是散乱的琵琶声,由散渐快,以至有种压迫感,使人联想到大军云集时的肃然气氛,战鼓齐鸣,主帅点将,壮士呐喊,万军齐发。紧接着,一连串长轮指手法与扣、抹、弹、抹的组合指法,仿佛让人看到汉军将军行军时的矫健身姿。…,

琵琶声随后低沉了一些,但却扣人心弦,汉军埋伏在垓下,一股大战即将来临时的压抑感纷至沓来,让人不敢妄动。

周宪全身心地投入到弹奏之中,头上高高的发髻因为她剧烈而极富节奏的演奏而颤动着,宛如一只乳燕在空中翩翩起舞。淡扫娥眉,双目微闭,她用自己的心在演奏着。

韩奕侧耳倾听,他的目光越过高高的院墙,仿佛看到楚军的前锋已经踏入了汉军的埋伏圈,一场战争的前奏开始了,两军短兵相接,音乐又渐渐变的急促起来,初战迅速地演变成一场大战。他想到了那个被围困数月的孤城,想到了晋中那个曾让差点走上黄泉路的无名高塬,回想起脑海深处无数张曾经熟悉的面孔。

此时,激昂急促的琵琶声达到了高潮,声动天地,一场大战进入了最关键的时刻。战鼓震天,刀枪相交,箭矢齐飞,人马喧哗着呐喊着痛哭着,生死相搏。韩奕下意识地去摸自己腰畔的横刀,他还穿着朝服,没有佩戴任何兵器,却被李小婉那柔软的手紧紧地握住。

汉军的气势完全压制住了楚霸王的反扑,在一阵零乱恰似马蹄声的旋律中,霸王别姬突围而出,陷入沼泽,而追兵又至,他终于发出不甘的悲壮慷慨之声,举剑自刎。

琵琶声恰在此处急急煞住,却不令人突兀,只会徒增无限的怅惘,没有汉军获胜后的喜悦,只有霸王兵败不甘的悲壮……

周宪略抚着方才因为情绪激动而剧烈起伏的胸脯,定了定心神,抬头望云,她见李小婉微闭着双目,将脸侧靠在韩奕肩膀上,一行清泪潸然而下。

“侯爷,夫人她……”

“你弹的太好了,婉儿她想的太多。”韩奕轻笑道。周宪正觉不解,李小婉颤声说道:

“夫君,此去关西,要多多保重。自古征战几人还,我终究是放心不下。”

“我又不是去打仗,此番西去安全的很。”韩奕安慰道。李小婉抬起脸来,盯着韩奕的双眼,韩奕不敢与她对视,因为他不想让李小婉看出自己说谎,但这却暴露了自己的心虚。知夫莫若妻,李小婉并未点破,强颜欢笑道:

“夫君的那身铠甲,自上次卸甲,有半年未曾擦洗,怕是蒙垢纳尘了,请让我为夫君擦洗干净。”

“那就有劳婉儿了。”韩奕知道李小婉用心良苦,遂满口答应。

李小婉站起身来,转身便往内宅走去。韩奕目送着她离开,直到李小婉纤挑秀美的背影消失后,他仍痴痴地看着。

李小婉丝毫没有阻止他远行的意图,因为她知道这既是君王的命令,也是自己的夫君此生追求,她压下自己满心地担忧与不舍,替夫准备征衣,盼郎早归,贤妻如此,夫复何求?

周宪注视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心中若有所悟。她出身富贵,十六年来不曾有过如此牵挂另外一个人的经历,她有些羡慕李小婉与韩奕之间深厚的感情,甚至在想假如当初韩奕留在江南并娶自己为妻,自己能否做到李小婉这样?

想到此处,周宪心中对韩奕的怨处似乎又少了些,她悄悄地离开,让这对夫妻不受打扰地去享受这即将分离的最后时光。

一副铠甲挂在卧室粉白的墙上,片片甲片在灯光下熠熠生光。这是李小婉整个晚上的杰作。

李小婉今夜热情似火,抵死的缠绵与要命的温柔,令韩奕恨不得成为一介平民,将那功业、荣耀与豪情壮志全都抛弃掉。…,

“我想为二郎生个一男半女”李小婉赤luo着身子,灯光下她光滑的身子如同丝绸一般,散发着迷人的粉红光晕。

“这事不急,你我都还年轻,有的是时间。”韩奕道。

“不,二郎是做在大事业的,我不会成为你追求功业的羁绊,如果你不在我身边的时候,我也安心在家抚养子女。如果我生个儿子,我会让他像你一样,为国征战。”李小婉坚持道。

“万一要是生个女儿呢?”韩奕故意道。

“那就将她许配给二郎这般的男儿。”

“嗯,难道我在婉儿心目中如此出色啊。”

李小婉忽然在韩奕身上揪了一把,道:“除了你拈花惹草这一点。”

李小婉又接着道:“那个周家妹妹,才艺、相貌与性子,均是一流,尤其是这才艺世上罕有,令人叹服。我要是男子,怕也会喜欢上她哩。她今晨说是想返回江南,我想二郎怕是一头热,空欢喜一场。我本想替二郎说些好话,不过这世上哪有做妻子的替夫君张罗纳妾的?”

“这个嘛……”韩奕听李小婉言下之意有些松动,连忙道,“婉儿是天底下最好最贤惠的妻子了,我怎敢有此妄望呢?”

“真的吗?这是你今天第二次说谎了,要不等你离京了,我就遣人将她打发走算了。”李小婉轻咬贝齿,似嗔似怒。

韩奕猛地翻了个身,将李小婉压在身下,笑道:“我明天就要离京了,良宵不可虚度了。”

李小婉娇呼不已,欲拒还迎,一番浓情密意自然不为人所道也。



。,

第九十九章 真人㈠

邠州官衙内,新任静难军节度使折从阮皱着眉头,听着部下军吏们陆续汇报来的情报,一言不发。

他是三天前抵达邠州的,初来乍到,两眼抹黑,他急于了解庆州的情势,可本镇辖内的军吏们了解的并不比他多多少,只知道目前庆州一带虽然并不太平,并且已经野鸡族隔断交通,但还未收到庆州被烧杀一空的最坏消息。

这也算是一件好消息吧。折从阮如此想。

“北海侯到了哪?”折从阮问部下们。

回答他的是牙校李处耘:“据说三日前有一队不过百来位人马的禁军打着韩侯的旗号,过了潼关。不过令公留在陕州的人并未报告说迎到了韩侯。”

折从阮是从陕州移镇邠州的,陕州及潼关是韩奕西去必经之地,故他特意让人留下等韩奕,虽然他完全可以倚老卖老,不过折从阮还是做了些官场上你好我好的事情。

“他在搞甚么明堂?”折从阮不禁有些微怒,“皇帝敕命十天前就下了,他就是爬也爬过了潼关”

“人家可是皇帝跟前的红人,韩侯这分明是慢怠令公。”李处耘说道。

“韩子仲不至于此吧?”折从阮不相信。

“依属下浅见,韩侯东来,不就是个天子监军吗?庆州野鸡之乱,令公一人足矣踏平,到时候令公免不了要将大半功劳记到他头上,属下再说句或许会让令公不高兴的话,令公万一要是败了,或者出了差池,韩监军就会将罪责全推给令公了。”李处耘顿了顿,“所以,依属下拙见,令公不如耐心等他来一同参详军谋。”

“处耘这些年长见识了。”折从阮咧嘴笑道,脸上的皱纹如同犁过的土地,他一只大掌猛地拍在李处耘的肩膀上。

折从阮表面上在夸奖他,可李处耘心里却忐忑不安:“令公,属下是否说错话了?”

“皇上敕令上说的清楚,我是正使,韩小子是副使,老夫何必看他眼色行事。再说我观他言行,也并非小人,处耘多虑了。”折从阮自信地说道,“我折从阮是甚么人物,天下人都清楚的很,皇上也清楚的很,老夫没甚么大本事,但这把老骨头可以卖给天家”

“野鸡族小,可截断盐道事大,他韩侯怎敢如此慢怠军国大事呢?”李处耘申辩道,他小心地看了看折从阮的脸色,继续道,“为稳妥起见,令公不如上表一封,也并非弹劾韩侯,只是催促韩侯尽早赶来而已,这样的话,将来万一要有闪失,令公也好有话说。”

折从阮低头思索了一番,却摆手说道:“你也是好意,不必多言。老夫本以为韩小子会领兵前来助我,看这模样他也只当自己是钦差,摆着谱儿,且不去管他,你去传我军令,召集本镇所有兵马,凡是还能喘气的,明日午时全军饱餐后趋往宁州,违我军令者,斩”

“遵命”

马岭河自北蜿蜒而下,两岸植被稀少,河流在昏黄大地上勾勒出一座座巨川深壑。

这条发源自横山西段的长河,最终将南汇于泾水,却将环、庆、宁、邠四州串了起来。一支军队沿着这条河流,冒着寒风,溯河北上,队伍被拉得很长。

就要进入冬季,黄土高原上的寒风一天冷比一天。头发花白的折从阮抬头看了看阴晦的天空,他担心真正严寒的到来,让将士们去与熟悉这里气候与地形的蕃人打仗恐怕不是件好主意。

更何况这些本镇兵马的战斗力,并不令折从阮满意,这此兵马操练时连列个阵也要花上小半个时辰时间。他唯一仰仗的是自己折家的子弟,这满打满算也不过千人。就是这简单的行军,折家军与镇兵的精气神就明显不一样,前者精神抖擞次序井然,后者稀稀松松毫无生气,若不是慑于折从阮的军令与威望,镇兵们就要怨声载道了。

不过话说回来,庆州之乱是不能拖的太久,关中的食盐一天一个价,连京师都受到了波及,朝廷以往为了最大限度获取盐利,几大盐池所产食盐是严格划分销售区域的,以往河中解州产的食盐是不被允许过潼关,这次也只是为解燃眉之急才允许解盐销往关中的,这必然给河北河南食用解盐的地方带来影响,时间久了朝廷也撑不起。,

无论怎样重视庆州之乱,都不为过。不过,折从阮并不气馁,皇帝将这个重任交给自己,是对自己的信任还有尊重,即便折从阮拥有一支数量可观的私兵。所以,折从阮很珍惜皇帝对他的信任和尊重。

“韩奕这小子到底在胡搞些甚么?”折从阮脑海里还在想这个问题。要说韩奕给他的印象,还是相当不错的,他想不明白当初那个在关键时刻偏向虎山行的年轻将军为何如此慢怠军国大事。

韩奕此时并未想着军国大事,他遥望潼关,临风吊古。

自京师出发,他用了十天时间才走到潼关下,这个速度实在太慢了。不要说折从阮,就是郑宝等人也不明白。

秋风起函谷,劲气动河山。

偃松千岭上,杂雨二陵间。

低云愁广隰,落日惨重关。

此时飘紫气,应验真人还。

东起崤山,西至潼关,背倚雄山峻岭,头枕黄河天险,这里到处都是古代战场遗迹,乃是古今必争之地。秋风惨淡,一股苍凉劲气令人膜拜,潼关及附近的峻岭中笼罩着一层若有若无的紫气。

唐太宗之徐贤妃所作的这首诗,是在李世民自洛阳西还长安时应诏而作,她在诗末笔锋一转,说是真人东来,愁云被紫气所驱散,此处真人当然指的是唐太宗。

相传李世民后来过潼关时,为应和此诗,也作了一首:

崤函称地险,襟带壮两京。

霜峰直临道,冰河曲绕城。

古木参差影,寒猿断续声。

冠盖往来合,风尘朝夕惊。

高谈先马渡,伪晓预鸡鸣。

弃繻怀远志,封泥负壮情。

向有真人气,安知名不名。

李世民的这首大气磅礴的《入潼关》,自有其身为帝王的气势与抱负,当中也用了不少典故。“弃繻”出自《汉书-终军传》,相传汉武帝时期有一个名叫终军的,青年时赴长安求取功名,入函谷关时,关吏给终军“繻”,即通行证,以帛为之,书字于其上,分做两半,出入合符,方能通行。

终军问:“此为何用?”

吏答:“为出关合符之用。”

终军道:“大丈夫四游,必取功名,出关何用此物”

终军于是弃繻而去。终军至长安为谒者给事中,受命巡行郡国,持节东至函谷关。关吏识之,道:“此使者原是此前弃繻后生”

后世遂多用“弃繻”表示决心在关中创立事业或年少立大志之意。至于“封泥”则是指《后汉书.隗嚣传》:“元(王元)请以一丸泥为大王东封函谷关,此万世一时也。”此谓守关如封泥,后因以“封泥”喻据守雄关。

《道德经》有云:是以圣人不行而知,不见而名,不为而成。唐太宗李世民在此感叹:这世上能有几人能明白这里的紫气呢?或许应该对李世民的这首诗有另一种解读:这世上有名的人是否真正的看明白呢?

韩奕揣度李世民过潼关时的心情应当是愉悦与骄傲的,他也要如汉终军一样,过潼关入关中,都带着抱负而去,不同的是,在终军的眼里关中是帝王之都富庶之地,而在韩奕的眼里关中已经破败不堪,宫阙万间都做了土,李世民创下的大唐基业已经淹没在了历史的故纸堆中。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韩奕道,“这世上就是一治一乱,循环往复,就是不知如何才能让天下永葆青春呢。”

“兄长又大发诗兴了,这‘苦’也百姓,‘兴’怎又苦了百姓?”郑宝不解。

“侯爷,咱还是赶路吧,依我们这脚程,实在太慢了。”曹十三在旁催促道。

“呵呵,不急。”韩奕笑道,“大丈夫忙着建功立业,本是好事,不过有时欲速则不达。我等不如慢慢赶路,让别人去挣小功劳去。”

“何谓大功劳?”曹十三瞪圆了双眼。

“天机不可泄露”韩奕看了看坐在道边休憩的一个老道,冲着部下们笑了笑。

“甚么大功劳的,兄长若是还是这般游山玩水,我们至多能赶上喝庆功酒了。”郑宝不满道。

“好,这就走”韩奕拍拍脑门道,“要是去的太晚了,折老令公恐怕真要怪罪我了。”,

众人齐齐上马,簇拥着韩奕往潼关关门行去。峰峦如聚,关卡狭窄,等待通关的行旅着实不少,全都拥堵在关门。

韩奕注意到方才那位老道也赶了上来,与他并行,令他注意的是这位老道其貌不扬,满身风尘,骑在一头瘦驴上显的弱不禁风,双目紧闭,面容安详,如同睡熟了一般。许是察觉到韩奕打量的眼神,老道猛地睁开了双眼,冲着韩奕微微一笑,还相当惬意地伸了伸懒腰。

“道长这是西去化胡否?”韩奕觉得有趣,开着玩笑道。话说佛道相争,道家说是老子出关西游,入天竺化为佛陀,教胡人为佛教之事,不过那个“关”应当指的是玉门关或阳关,看来方外之人也有名利之心。

“我正睡的快活,阁下为何扰我清梦?”老道不悦道。

韩奕讨个没趣,疑这老道是对自己的冒犯之语不悦,他也不在意,拱了拱手:“如此打扰了”

通关的队伍似乎快了不少,韩奕此行本有从镇北军抽调了百位人马充作仪卫,韩奕命吐浑人白如虎打着自己旗号先行一步,自己则是微服西行,并未惊动沿途官吏,此时也老老实实地排队依次查验关防。轮到自己时,那守城的关吏却是将自己一行人拦住,让那老道先入关。

“原来是侯爷驾到,小的有眼不识泰山,真是该死”那关吏收了关防,这才得知韩奕身份,恨不得抽自己几十个耳刮子。

“无妨”韩奕将那关吏叫到自己身边问道,“我倒有件事要来问你。”

“侯爷尽管吩咐,小的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关吏点头哈腰道。

“眼下这潼关关东关西商旅通行可还通畅?”韩奕问道。

“回侯爷,跟以往比,我潼关也还顺畅,只是如今关中盐价飞涨,朝廷一再下令严防有人往关中贩卖私盐,故而我等关吏也查的紧,不敢懈怠公事,通关要比以往慢了些。”

韩奕微微皱起了眉头,又问道:“那你们可曾查到?”

那关吏拱了拱手道:“这盐价一日一涨,说实话,除了官府,哪里能有多余的的盐可供倒卖?如今非常时期,官府管的太紧,那此奸商贩卒知道厉害,都规矩的很。”

“过往的百姓可有怨言?”韩奕又问道。

“回侯爷,百姓居家过日子离不开盐,有怨言也在所难免,怪只怪庆州郭刺史,捅了大娄子,百姓们都盼着朝廷能早日解决庆州之乱呢。”关吏委婉地说道。

韩奕站在潼关关楼上,冲着来往行人行着注目礼,略想了想道:“给我取文房四宝来。”

“遵命”

就在潼关上,韩奕当即亲笔写了一封告示,张贴在潼关城防下,以朝廷的名义通告四方,大意说解州盐榷院已经囤集五万斤颗盐,不日运往关中,又说朝廷自青州又调集了七万斤海盐,正在西运途中。韩奕当然是在说谎,他变不出这十二万斤盐来,只是意在放出消息,影响关中盐价,聊胜于无。

“方才那老道,是何等人物,竟劳尔等关吏如此尊重。”韩奕又问道。

“回侯爷,这道长不是旁人,正是华山隐居的老神仙,俗家姓陈,名抟,自号‘扶摇子’的世外高人。据说陈真人服气辟谷,每每长睡百日而不醒,习得道家真术,历代朝廷屡召不起,关中一带的官民无人不知哪个不晓……”

关吏滔滔不绝地为韩奕介绍陈抟的来历。

“原来是他”韩奕这才知道原来这毫不起眼的老道来历不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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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章 真人㈡

过了潼关,便是华阴县。

众人沿着官道行了大半个时辰,正觉得疲惫口渴,韩奕见路过有个茅庐,门口上挑着一面“茶”旗,正是一间茶舍,便吩咐从人停下来歇歇。

茶馆里坐着已经过关或将要过关的商旅,在不起眼的角落里还有几张茶桌还有空位,其中一张只坐着一个老道,正是老道陈抟。

陈抟端坐在交椅上,双目微闭,似乎不受四遭操着不同口音茶客的喧哗声所影响,面前茶碗中蒸腾着热气,让他看上去奇异的有种脱尘的气质,却看不出他已有八十岁的高龄了。

韩奕径直走了过去,躬身道:“原来是陈真人,在下叨扰了”

陈抟又像是睡着了,没有搭理韩奕。韩奕遂自顾自地一屁股坐下,招手吩咐店家上茶。

“这老道怕是睡着了吧?听说他炼得道家真丹,据说吃了可以长生不老哩,咱们不如趁他睡着了,搜搜他身上,看看有没有金丹。”曹十三见状,在旁故意大声说道。

“这是搜不到的,我听说这老道修的是内丹,内丹讲究练气化神,是长在脐下半寸腹中。十三,你要是想找长生不老丹的话,就只能杀人剖腹了,兄弟我就借你把刀吧?若得手了,你我一人一半如何?”郑宝笑道。

陈抟的长须抖动了一下,韩奕赏了郑宝与曹十三二人每人一颗爆栗,斥道:

“你们两个都闭嘴吧杀鸡取卵,你们想吃鸡蛋,能把母鸡宰了掏蛋吗?”

“敢问侯爷如何办?”曹十三与郑宝对了个眼神。

“你们得把母鸡带回去圈养着,那就天天有鸡蛋吃了”韩奕笑道,“最重要的,要是你们也学会下蛋,就不用惦记着别人下的蛋了”

“还是侯爷高明”

陈抟猛然睁开了双眼,他学识广博,精擅黄老之术,对富贵利禄看的极淡,这数十年上至皇帝下至贩夫走卒,谁敢如此对自己无礼过?但他有好修养,愤怒的目光也只是一闪而逝,代之而起的是那永远温润谦和的笑意,陈抟道:

“无量天尊,莫非贫道曾得罪过阁下?”

“哪里、哪里,小子只是久仰真人的大名,这世上沽名钓誉者众,故而笑谈一试而已。”韩奕摆摆手道。

“贫道一介俗人罢了,当不得阁下一试。”陈抟道,“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老道倒是有一套修炼内丹之法,阁下若是想要,便送予你罢。”

“韩某欲望太多,俗务太多,不修也罢。”韩奕却拒绝。

陈抟笑道:

“修练内丹,当以身口为炉,以宫室为灶,肾为水,心为火,肝为木,使木生心火以炼肾水,成尘得变,以致金丹大道。侯爷既然自知欲望太多,无法修练,着实令人可惜啊。不过金丹虽好,但也不过是个人之术,侯爷身为国之干臣,文武双全,胸有恢宏之志,当修炼治国活民之术,如此万民有福了”

“陈真人识得在下吗?”韩奕微惊道。

“举朝上下,有几个如你这般年轻的侯爷?潼关关吏溜须拍马的声音,远在京兆府的人怕是也能听到。”陈抟戏谑道。

韩奕笑道:“韩某为虚名所累,不敢在真人面前弄斧,让真人见笑了。听说真人著述颇多,擅长黄老易学,尤其是精研上古河图绝学。如今天下虽不算太平,但当今天子圣明,兵多将广,太平可期也,这正是百废待举教化百姓之际,真人何不将文章著述公诸于世,让世间末学得以真传?韩某略有余财,如果真人不嫌弃,在下愿出浮财供真人付之印刷。”

韩奕当即命郑宝取来一些金锭,递到陈抟面前。

陈抟作“易龙图序”,从道家的角度发掘和阐明隋唐易代之际失传的河图之说,传至后世便是鼎鼎大名的太极、八卦之类的学说,有陈抟才会有历史上的周敦颐、张载、邵雍、二程等宋代大儒在学术上的成就,甚至连“数学九章”都受他启发。不仅如此,陈抟身为道门中人,对儒、佛二门也极有研究,主张三家融合之说,只可惜他的许多著作没能留传下来。,

“多谢侯爷相赠。”陈抟略想了想,也不推辞,当即收下金锭,“久仰北海侯英名,今日偶遇,侯爷与旁人果然不同。”

“有何不同?”

“旁人多半会问贫道是否有飞升之术,达官贵人每每愿出万贯以购得所谓真术,唯有侯爷关心贫道的拙劣文字。”陈抟感慨道,“听闻侯爷在郓州节度使任上,便奖励印刷开办学堂,**之际实属难得,吾辈景仰。”

“这世上或许有延年益寿之术,即便是如此,一个人存世亦不过是百年左右,终究化为泥尘,只有那些写满微言大义的文章才能不朽,流传百世。君不见长安汉宫唐阙,今日保存几许?然世人却怀念汉武雄风盛唐气象多矣。”

“侯爷当真不想长寿吗?要知道一个人要是活的久些,便能做更多的事情。譬如侯爷已经富贵,如若寻得长寿之妙,岂不能长保富贵?”

“一百年就已经太过久远了,我只争这朝夕之间,不能虚度此生便是了。”

“人人都知道侯爷是冲着庆州而去,贫道见你似乎并不急于赶赴庆州,这又如何是‘只争朝夕’呢?要知道军机大事,瞬息万变。”

“哈哈,又让真人见笑了,此乃军机不可泄露也”韩奕卖着关子。陈抟也不追问,笑问道:

“贫道既蒙侯爷重金相赠,贫道无以回馈,不如就让老道为侯爷算上一卦吧?侯爷是想问个人仕途前程,还是想问国运呢?”

“真人,道家师法自然,讲究的是人天合一,为而不争、利而不害等等,韩某尊重道家,但个人仕途如何,国运又如何?我不问天,也不问地,也不需真人费心替我算上一卦,我只愿穷己毕生之力,争它一争,事在人为,人或许能胜天哩。等我将来老去之时,成功也罢,徒劳也罢,问心无愧足矣,没有虚度一生足矣”

陈抟怔怔地看着韩奕,暗自钦佩不已,他虽是修道之人,常年隐居华山白云观,但也常常云游四方,交往的人往往也是慕名而来的达官贵人,所以陈抟对朝野风云与天下情势变幻并不陌生,甚至也曾以布衣之身向历代皇帝谏言。他原本以为以韩奕在朝中敢与王峻对立的经历,以及韩奕在皇帝心目中地位,即便不是狂妄自大的,也会有年轻人的轻浮骄傲之色,他却想不到韩奕对功名利禄有着不同与寻常人的见解。

这个混乱的时代并不缺乏品德高尚的人,但并不是人人都能知难而进的。

“侯爷积极用世之心,令老道心折不已。老道前日留宿崤山之巅,夜观天象,见五星出东方,锋芒似压西方群星,当是有利中国征讨西方。这是个吉兆,侯爷此番西去,料想必会得偿所愿。”

“哈哈,承蒙真人吉言,韩某以茶为酒,敬真人一杯”韩奕举起茶碗道,“真人吉言如若成真,韩某定当赴华山白云观拜访真人,以示酬谢”

正说话间,店门外忽地来了一队人马,这队人马佩刀挽弓看上去身份不一般,为首的是一位中年精壮男子。

这中年男子相貌寻常,但右半边脸上有一道清晰的刀疤,令人触目惊心,配上那对白多黑少的三角眼,让他看上去有些阴狠。

“外面拴着的那二十来匹健马,是谁的?”中年男子环顾整个店内客人。

店家见来者不善,连忙硬着头皮上前道:“贵客,里边请”

“店家,外面的健马是谁的?”中年男子再一次趾高气扬地问道。

“这个……”

客人们都是有眼色的,见这中年男子公然带着一队持着兵器的随从,身份自然很不一般,众人都飞快地结帐走人,这立刻突显出韩奕等人的存在。

“马匹是我的,阁下有何指教?”韩奕问道。

“嗯,马是上等货色,爷看上了,给出个价吧?”中年男子径直走了过去。

“对不住了,我要远行,需要健马代步,无法割爱了。”韩奕眉头微皱,促狭地指着陈抟道,“这位道长有匹毛驴,阁下要不要买去?”

“大胆,回我家相公问话,安敢坐着?”中年男子身后的随从出声骂道,又骂陈抟道,“臭老道,这里将有大事发生,还不快滚?”,

韩奕坐着不动,陈抟也不动,那随从见状“呛”地抽出佩刀往茶桌上砍去。

“啊……”不见这刀落下,这随从却惨叫了一声,他持刀的右手已经凌空飞起,断处一片血肉模糊,再作反应时,一把染上自己鲜血的横刀已经架在自己的脖子上。

不待那主人反应过来,茶舍内响起了一片拔刀之声。中年男子回头望去,突然发现自己和部下们已经被一群年轻人包围了,虽然己方人数上并不吃亏,但他暗觉不妙。

“在下静难军节度使侯章,阁下尊姓大名?”自报家门的中年男子抱拳问道。

“兄长,静难军节度使不是折老令公吗?折老令公好像也不属猴啊。”郑宝故意问道,方才正是他出的手。

侯章脸红了一下,他不知韩奕来路,试探地问道:“侯某刚从静难节度使任上卸任,嗯,前静难节度使,此番正要赴京面圣。在下平生喜欢骏马,恰逢看到阁下的马匹不错,特想重金购买,以便献给陛下,不知阁下是否相告尊姓大名,以备陛下问起,万一陛下龙颜大悦,或许会对阁下另有赏赐。”

侯章这个前静难节度使确实爱马,因为爱马,他甚至杀害过自己的节度副使,只因自己的副使有一匹好马,那是前朝时的事了,韩奕也有所耳闻。不过侯章此时特意点出此行的目的地和面圣的目标,却是想借此吓唬一下韩奕。

“侯相公,真不凑巧,店外的健马正是曹某十日前亲手从皇宫马厩中挑选出来的。”曹十三不屑道,“陛下要我誓死保证,不准我等再将这些天子赏赐的健马宰了裹腹”

“这……”

侯章的那对三角眼眼珠乱转,心下忽然大惊。

“敢问阁下是否是北海侯当面?”侯章惊问道。

“不才,我姓韩名奕,侯相公还想买我的马吗?”韩奕答道。

侯章大惊失色,他到底是圆滑小人,先是挥命部下将那断手的部下拖了出去,又是对部下们一顿痛骂,最后又是作揖哈腰:

“侯某真是有眼无珠,让这莽撞部下冒犯了北海侯尊颜,着实该杀”

“侯相公买马,当真是要献给陛下吗?”韩奕问道。

“当然”侯章拍着胸脯道,“依照惯例,节度使卸任,照例要上表面圣,依惯例当然要买宴。”

所谓“买宴”,字面上的意思是皇帝召见卸任节度使,要在宫中设宴款待节度使,慰劳一下节度使们,然后再派到他镇担任节度使,这个摆宴的钱就由节度使们出。这实际上是变相的贿赂皇帝,因为皇帝也缺钱,皇帝一高兴,说不定就会赏个大镇做节度使,最次的也要保住节度使的职位,这是历代沿袭下来的怪现象。

折从阮从陕州移镇邠州,此前邠州静难节度使正是侯章,可是郭威诏命中并未说卸任的侯章将要移镇何方,万一要是被召到了京城去养老闲赋,那就不妙了,再说侯章是李存勖部下牙兵出身,跟郭威以前没有过交情,所以侯章就想着方子讨郭威欢心,却未料到碰上了韩奕。

“我的马本就是陛下所赐,要是转卖给了你,若是被陛下发觉了,怕是不太好吧?”韩奕笑道。他依然端坐着,侯章却不敢坐下。

“不敢、不敢”侯章连忙摇头。

“太让侯相公失望了,君子爱成人之美,我给相公指条明路?”

“请北海侯赐教”侯章很是虚心,暗恨自己今天真是倒霉。

韩奕虚指陈抟道:“这位陈真人有一匹毛驴,这毛驴可不是普通驴子,它是一匹神驴,有日行千里夜行八百之能。你若能从陈真人手中购得此驴献给陛下,陛下定会龙颜大悦”

侯章这才注意到陈抟的存在,暗想这位其貌不扬的老道跟韩奕面对面坐着,方才又是不显山不水地安坐着,定是来历不凡,遂问道:

“敢问道长仙居何处?”

“无量天尊,贫道常居华山脚下白云观。”陈抟答道。

侯章恍然大悟,肠子都悔青了,连忙大拜道:“原来是陈神仙,侯某有眼无珠,望乞真人恕罪。”

“侯相公,陈真人的神驴你买还是不买?”韩奕问道,“这神驴价值万贯呐”

侯章是个傲上剥下之辈,贪鄙奸诈,韩奕摆明了要戏耍他一番。

“若是陈真人愿意割爱,侯某当然求之不得,只是这毛驴,不,这神驴是否太贵了些……”侯章小心地问道,当他看到韩奕投来的冷峻目光,咬牙点头道:

“我买了”

“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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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一章 真人㈢

庆州已经遥遥在望了。

静难军节度使折从阮率领着官军在宁州稍事修整后,于次日直扑庆州,一路上并未与蕃人有过任何接触。这让老帅折从阮连日积蓄起来的战意,如同打在空气中,没有派上用场。

“报”斥侯自前方急奔而来。

老骥伏枥,壮心不已。

折从阮下意识地握着佩刀,古井不波的面孔甚至浮现出一丝兴奋之色:

“说”

“前方来报,庆州郭刺史率本州文武军民,准备出城迎接折帅,问折帅行止”斥侯禀报道。

“哼郭匹夫还有脸见本帅?老夫见到了他,定要替陛下劈了他这个狗官”折从阮骂道,“这个大娄子都是他一个人捅的。”

“令公息怒”李处耘在旁劝道,“郭彦钦贪赃枉法,侵扰群蕃,自有王法处置。他贪官一个,早晚要遭报应,不值得令公动怒。庆州既然安然无恙,令公与我等此行的任务已经完成一半,眼下紧要的是安抚本州军民,然后派人与野鸡酋长接触,尽快恢复盐路。”

“听说郭彦钦与王峻有旧吧?不少字对了,他这个刺史的职位还是王峻保举的。”折从阮回头冷笑道,“等老夫搜罗了郭彦钦罪名,我倒要看看王秀峰这次如何保住郭彦钦的性命。”

“可惜北海侯不在。若他在的话,倒可以先斩后奏了,我现在倒是盼着韩侯早点来。”李处耘笑道,“否则,有王峻维护,郭彦钦性命无忧。”

队伍后方一阵骚乱,紧接着一队剽悍骑军被部下引了过来,行至折从阮的帅旗两箭之遥的距离,这队骑兵全都整齐地勒马停止,马背上的骑兵又整齐划一地跳下坐骑,骑术精湛,引人注目。

当中奔出一位大汉:

“某镇北军吐浑营指挥使白如虎,奉陕西蕃汉安抚副大使、北海侯韩奕令,拜见折令公”

“白指挥使请起”折从阮对这队马军的突然到来,感到有些愕然,待知道白如虎带来不过百来位吐浑骑兵,略感失望,“怎么,镇北军也对庆州感兴趣?”

“回令公,白某只是奉命充作北海侯牙队,前来报道,接受令公差遣,与镇北军无关。”白如虎恭敬地回道。

“既是北海侯牙队,那我来问你,北海侯现身在何处,怎不亲来见我?难不成当年洛阳匆匆一别,他的官威也大了些?”折从阮问道。

“回令公,北海侯命我等前来与令公相会,并命我等接受令公任何调遣。临别时,北海侯说,若折令公问起,就说他以为我官军一到,庆州之围自可迎刃而解,他要沿途考察民情,徐后与令公会合。北海侯又说,庆州一带蕃部众多,人心各异,彼此并不统一,可以为令公利用。官军一到,群蕃必是迟疑不定。韩侯以为令公须谨慎用兵,严戒部属肆意出扰,防其狗急跳墙,以免蕃众抱成一团,韩侯还说,开弓没有回头箭,令公引而不发方是上策”

白如虎如实地传达韩奕的意见,这一番回答也是他反复背了几十遍才记得滚瓜烂熟。

折从阮点头道:“引而不发?韩侯多虑了,老夫并非莽汉,老夫正要以不变应万变,只怕到时老夫的箭已上弦,不得不发哩。嗯,闲话少说,你部暂归入我麾下,随我入城吧”

“我等遵命”白如虎和他的吐浑部下们应声答道。…,

队伍再次向前进发,沿途茂密的山野中时不时的有人影出现,这当然是本地大大小小的蕃人部落的探子。

折从阮并不理会有人窥探,但也命令部下多派斥侯,加倍小心地向庆州城方向进发。

“白指挥是镇北军的?”李处耘拉在后面,与白如虎并行,“久闻镇北军英名,去年河东败辽之捷,镇北军居功至伟。”

“正是,不知兄弟如何称呼?”白如虎打量了一眼李处耘,这位吐浑酋长的儿子虽然骨子里仍然桀骜不驯,但这两年跟着向训在京城驻扎,开阔了眼界,也增长了不少见识,他方才见李处耘与折从阮站在一起,知道李处耘一定是折从阮身边亲近的人,语气上也恭敬的很。

“在下姓李,名处耘,蒙令公看得起,让我在他身边做了牙校。”李处耘特意套近乎道,“我看白指挥似乎比我年长,在下是否可称你一声‘白兄’?”

“李兄弟客气了,韩侯交待过我,我白如虎来到庆州,是要听折令公的,甚么镇北军、折家军或静难镇兵,都是为朝廷效命,不分彼此。今日能与李兄弟称兄道弟,白某正求之不得哩。”白如虎抱拳道。

“好说”李处耘笑道,“我瞧白兄相貌,也是吐浑出身?”

白如虎没有体会出李处耘这话纯属脱裤子放屁,咧着大嘴自豪地笑道:

“蒙韩侯厚爱,当年韩侯镇守泽、潞时,挑选豪杰,与高将军、向将军等一道创立了镇北军,将我归入向训将军麾下听令,后来我与族人随向将军征战,立了一些小功,好歹也混了个出身还有,在我家乡那穷山沟里,哪有我后来见过的大场面,韩侯说这里会有大场面,问我可愿来庆州,我便来了”

“小弟倒是有些不明白,听说河东形势近来也有些吃紧,太原人蠢蠢欲动,白兄既是镇北军中人,为何不随向将军趋往河中,反倒随韩侯来这庆州呢?”李处耘问道。

白如虎摸了摸盔甲,也是疑惑道:“我只听令行事,其他的一概不知。再说韩侯对我族有大恩,我们吐浑人又敬他是英雄,想那么多作甚?听他号令便是或许是因为我们吐浑人善于在山林中追讨敌踪,在庆州能派上用场吧?不少字”

“原来如此”李处耘应道,暗地观察白如虎言行并非作伪,心里更是疑惑不解。

庆州城转眼就到了,折从阮命部下们昂首挺胸,阔步向前,做出纠纠气势来,这倒让城外迎接的官民腥气不由得壮了不少,大呼王师威武。

庆州刺史郭彦钦跪在城门前,手捧官帽,大冷的天,他肥胖的脸上冒着冷汗。

“罪人郭彦钦,跪迎折令公驾到”郭彦钦匍匐在地,高声呼道。

“你便是郭刺史,好大的胆子啊”折从阮用马鞭指着马首前一团肥肉骂道。

“下官该死、下官该死”郭彦钦吓的瘫软,又仰头道,“下官已修书送至京城王相公,愿伏王法,唯待令公驾到移交公文钱粮后便赴京请罪。”

折从阮心知郭彦钦这是故意扯出王峻的名头来压己一头,不禁怒道:“老夫是粗人,对于文墨笔砚并不擅长,待韩副使抵达庆州,你就与他交接吧。”

郭彦钦心里暗暗叫苦,天下人谁不知道韩奕与王峻是死对头,自己若是在韩奕面前提王峻的名字,那不就是找死吗?也幸亏韩奕未随折从阮同来,想到此处,郭彦钦忙道:…,

“折令公是正大使,北海侯只是副使,下官理应与令公交接才是啊。”

折从阮心中厌恶不已,斥道:“少说废话,让你与韩侯交接那便交接,休要再在老夫面前多说半句。”

当下折从阮挥令部下入城驻扎,迅速接管城防,清点城中兵马与器械、粮草,又派出斥侯四处警戒。

与稳坐中军帐的折从阮不同,野鸡族族长李万全心中惴惴不安。

李万全当然姓李,不过据说这个姓氏要追溯到百年前,是由大唐皇帝赐封给他先祖而得来的。

李万全本人对这个赐姓既爱又恨。说恨,是因为这总让族中那些对自己不服的人觉得自己是汉人皇帝的臣下,说爱,是因为这可以让自己这个族长的地位得以名正言顺。

他至今保留着汉人朝廷赐予的那个被磨光了字迹的铜制官印——尽管那个姓李的朝代已经灰飞烟灭了许多年。

野鸡族是一个部落联盟,以畜牧和打猎为生,足足有二十一个部落组成,大的如李万全本人所在的部落有近五百帐,小的却不过数十帐。全族十五岁以上五十岁以下男子,总共有三千人,这虽然与附近的部族相比相当可观,但李万全不会天真的让整个野鸡族与官军死磕——那样即便战胜官军,也会让野鸡族土崩瓦解。

“诺阿,今天庆州城里来了不少官军,你怎么看?”帐中众首领中,李万全指着面前一位黑脸壮汉。

诺阿是野鸡族中公认第一勇士,机智勇敢,当他才八岁时,就敢独自潜入与野鸡族有世仇的杀牛族地盘中,手刃了杀父仇人,他后来又屡次在与其他部族的战争中表现出色,赢得族人的信服。

李万全见诺阿勇敢为人又有机智,就收他为义子,百般笼络,将他培养成心腹。

“义父,这队官军人马众多,加上本地州兵,足有五千人,应是冲着我们来的,怕是不好对付……”诺阿答道,却被人硬生生地打断,这人是李万全唯一的儿子李乞埋:

“诺阿,你不是号称野鸡族第一勇士吗?这会儿怎像个娘们儿一样害怕了?你胯下的卵子还在吗?我早就说过了,应当趁早攻入庆州城,金银、粮食、布匹,还有女人,甚么都有了。现在汉儿有了援军,不过我今日远远地瞧了,也没见到他们多长一颗脑袋,跟那姓郭的狗官一样是胆小如鼠,一入了城就做起了缩头乌龟。”

面对李乞埋的讽刺,诺阿愤怒地涨红了脸,他尊敬族长义父,但却看不起族长的儿子李乞埋,认为他狂妄浅薄目中无人。若是别人这样当面讥讽他,诺阿会立刻与他决斗,但李乞埋是族长的儿子,野鸡族未来的族长,诺阿只有谨守本份,不敢顶撞。

“住口,诺阿是咱们野鸡族的勇士,他岂会害怕?”李万全怒斥儿子,手指帐外道,“你,给我滚出去”

“走就走”李乞埋感到受了屈辱,狠狠瞪了诺阿一眼,“倏”地站起身了,掀开羊皮大帐,气呼呼地走了出去。

帐内的首领们面色各异。

“诺阿,不用管乞埋,你想什么,就说什么,说错了我也不会怪你。”李万全再次问道。

“回义父,庆州来了官军援军,自然是冲着我们来的。以我野鸡全族的男子,借助我们熟悉山林地形的优势,与官军正面交战,也不致很快落败,就是战胜他们也是有可能的。就怕官军将我们围困起来,长久围困我们,断了我们的粮食来源。”诺阿小心地看了看李万全脸色,谨慎地说道。…,

“是啊,冬天转眼就到了。以往这个季节是我们用皮货和羊马跟山下汉人换粮食、布匹的时候,不知道这个冬天该怎么过。”首领们打开了话匣子。

“可那郭刺史欺人太甚,我们每年都孝敬他那么多牲畜,可他还贪得无厌,逼人太甚,难道我们就这样认输?”

“对,我们要是与官军讲和,将来其他部落就要笑话我们软弱,尤其是杀牛族人”

“拼?别图一时痛快,我们要替族中老老少少的以后着想,你们帐中男丁多,可我帐中只有一大帮老弱。”

“那你说怎么办?与其坐着等死,不如跟官军拼了”大大小小的首领们分成了泾渭分明的两派,若不是慑于族长的权威就要动起手来。

而那些老成的人则默默坐在帐里,此时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诺阿,你的意思是与官军讲和?”

李万全探询道,他需要一个替他讲出内心真实想法的人。

诺阿并非是个没有心机的勇士,不论是他出于对全族生死存亡的考虑,还是他早就从族长脸上看出来的意向,他略显迟疑地点了点头。

“我们已经杀了不少州兵,我们族中也死一些人,还差一点攻进了庆州城,现在庆州有了援兵,怕是很难讲和哩。”李万全道。

“这时讲和却是不妥,不如我们寻机重创一次官军吧。”诺阿露出一丝微笑,像是深山中一头豹子的回眸。

李万全眼中闪过一道惊异的光芒。



。,

第一百零二章 真人㈣

第一百零二章真人㈣

连续几日yīn沉沉铅似的天空,终于飘起了雪uā。

上天用一场落雪宣布冬季的真正到来,风更大了,那刀子般的寒风掠过高塬与原野,刮得野地里东一簇西一簇的松树呜呜作响。行走其间的人们觉得如同掉进了一座冰窟窿里,浑身没有一丝热气。

李处耘跳下战马,紧紧了衣领。

地上是一滩暗黑-的血迹,还未被雪uā完全覆盖,再沿着地上杂的人畜印迹寻找着,李处耘赫然发现几具仆倒的尸体,均是尸首异处,死者的头颅被整整齐齐地叠放在一起——这应当是死后被惨忍地割去首级的,施暴者有意示威。

“李军头,是咱们斥侯队的兄弟”部下悲戚地禀报说。

这是第二十个了。李处耘暗道。

自从驻扎到了庆州,官军并未对野jī族摆出进攻姿态,折从阮立足未稳,他一边忙着安抚城内官民,一边忙着招揽四方蕃部。但是接二连三的,官军派往城外山野的斥侯有去无归,最终都被证明已惨遭毒手,这令折从阮很是恼火。

“将遇害兄弟的遗骸小心收运回去,让他们早点入土为安,其亲属朝廷将来自会有抚恤。”

李处耘努力克制住心中的怒火。

山坡上一丛松树林里,李乞埋压抑不住心中的骄意,这全是他的杰作。他不会去攻打庆州城,也不会去对付大队官军,但是对付几个散兵游勇,他自信是完全可以办到的,即便是官军斥侯加强了戒备。

每杀一个官军,都会令李乞埋感到一股难言的兴奋,他要由此证明自己的血勇,并且证明自己将来是完全可以让野jī全族兴旺发达的。

“少主人,咱们是不是该躲一躲?官军一定会往这边寻来。”身边的仆人问道。

“躲什么躲?只有汉家官军才会如此胆怯。”李乞埋遥指李处耘站立的方向,对着身边的族人们说道,“那为首的身披战甲,明显是个大官,我若是能活捉了他,不要说咱野jī族,就是横山南北五百里内,看谁还敢小视我李乞埋?另外,我方五十人,对方不过十一人,谁敢再说要躲,我要将他剁成一千块,拿去喂狗”

“是,少主人咱野jī族战士何曾怕过事?只有诺阿这样阿谀奉承的人才会怕了哩”族人们纷纷讨好道。

“住口,不要在我面前提这个名字”李乞埋恶狠狠地瞪了一下手下。

马蹄声起。

李处耘蓦然警觉,弓已在手。

“敌袭戒备”

敌骑居高临下,迅速地奔到面前,李处耘随手就是一箭。箭矢突奔而至,奔在最前的野jī族战士躲无可躲,惨叫着栽倒落马。

“军头好箭法”

“快上马,敌从我寡,不得恋战,随我且战且退”李处耘头也不回地命道。

说话间,李处耘又出了一箭,这一箭奔势更急,箭矢擦着最近一个野jī族战士的肩膀,直奔李乞埋,只因李乞埋穿了一身用极难得的白虎皮缝制的冬衣,李处耘也认准了这个蕃人身份特殊。

“啊”李乞埋感到自己的左肩一阵剧痛,险些栽下马来。

“少主人,您中箭了”

族人惊呼道,纷纷勒马。

李乞埋痛楚地喘着粗气,怒吼道:“不要停,给我围上去,将那箭的家伙给我活剐了”

“杀啊”

官军且杀且退,倒并不慌张,奈何前方突然出现路窄,一侧是深渊,一侧是壁立的高山巨石,只容一马勉强通过,殿后的李处耘见状,当即立断,索停了下来,横在路口继续放箭。

野族族战士仗着勇猛,太过冒失靠前,接二连三地被李处耘翻落马。众人这才真正领教了他神的厉害,对这位汉人军官的箭法暗自心惊不已,一时不敢太过接近。

“不要怕,他坚持不了多久的”李乞埋叫嚣道。

果然,李处耘箭的频率越来越慢,一壶二十支箭矢已被他了十五支,饶是他自幼在箭方面下了苦功夫,并且在骑方面极为自负,但这已经接近了他连续张弓的极限,双臂酥软无力。

“李军头,快撤啊”通过狭道的官兵部下们在另一头焦急地喊道。,

“大伙先奔还庆州,备好酒菜,李某稍后便会回去享用。这是军令,尔等不得有务”风雪中,李处耘傲视着八十步外的野jī族战士。

“军头……”

“少啰嗦,快去”李处耘怒道。部下们这才不情愿地拍马而去。

不是李处耘托大,他寻思对方人多势众,幸亏自己反应迅速,没有让对方在刚发起进攻时包围自己,如果再让部下留下来无异于送死,若是部下们成功逃脱,自己一人反而可以放开手脚与敌拼命,全身而退逃得命也未可知呢。

“喂,你快向我投降,我饶你不死!”李乞埋着马马虎虎的汉话喊道。

“我已经杀了你们七个人,若我投降,当真可以不死吗?”李处耘回应道。

“你放心,我是野jī族族长唯一的儿子,在我们族中,我说话算话。”李乞埋道,“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你便是李乞埋?”李处耘笑道,“听说诺阿是野jī族第一勇士,就是不知道你跟诺阿比如何?”

“诺阿不过是我家中养的一头猎犬,他也能算得上是勇士吗?”李乞埋不屑道,“你如今只有一人在此,还剩几支箭,就算你支支都能中我的战士,最终还不是我的俘虏?下马投降,少费我的力气,我饶你不死”

“哈哈,降或不降,我说了不算,那得看我手中弓矢答不答应了”李处耘放肆地笑道。他之所以跟李乞埋jiā谈,只不过是想多喘几口气罢了。

李乞埋被彻底jī怒了:

“都冲过去,给我杀了他每人赏二十匹骏马、三十头牛”

重赏之下,野jī族战士再次举箭接近,李处耘却猛得一夹马腹,战马载着他冲出了狭道,气的野jī族战士在身后哇哇大叫。

冲出了狭道,是一片地势较为平坦的草甸,李处耘伏在马背上往前疾驰,时不时回头怒但他此时气力已失,没有了先前的准头,再加上野jī族战士都有了防备,刻意与他拉开距离,让他箭箭放空。

风雪中,野jī族战士分出几骑,从两侧迂回,想将李处耘包围。李处耘已经空了箭壶,只好ǐng枪左突右击,奈何野jī族战士都是剽悍勇敢善于控马之辈,让他陷入了包围之中。

“哈哈,他就是一只m-路的兔子,跑不了了”野族族人肆意嘲笑道。

雪突然下的更大了,很快天地间便是茫茫一片,还有风雪中黑-的人影与战马的嘶鸣。

“难道天将亡我于此吗?”

李处耘一枪击出,战马强大的冲击力,让铁枪轻易地刺穿了对方的iōng腹体被撕裂发出噗噗的响声,也让李处耘心中的怅惘少了一分:

“杀一个,够本多杀一个,赚了”

与此同时,李处耘的身上也已经留下了对方给自己的伤痛。李处耘忍着巨痛,继续与敌在广袤的原野上周旋。

李处耘并不惧怕死亡,当他还是一个汴梁城里的无名之辈之时,就敢仗着弓矢杀肆意劫掠百姓的汉祖刘知远的部下兵。从此,他不得不远走天涯,四处游做一个了无牵挂的游侠儿,直到在晋北府州遇到了折从阮。

他曾经没有什么远大理想,只要能有个落脚之地就足矣,但这并不代表他甘愿如此轻易地死去,是折从阮让他一身武艺有了施展的机会,也让他看到了封妻荫子的奢望。

所以,他不甘在这荒凉的雪原里寂寞地死去。

蓦的,不远处的山坡上下来大队人马,足有五百之众。李处耘瞧着对面人马的远影,暗叫晦气。

来的不是官军,却是野jī族勇士诺阿率领的战士,这让李处耘感到彻底的绝望了。

诺阿没有一点要下场帮忙的意思,他明白这是属于族长之子李乞埋的战斗,他知道李乞埋嫉妒自己,甚至认为自己是他未来族长之路上的威胁,而他自己也同样看不起李乞埋——这个家伙除了会仗着族长之子的身份欺负弱小之外,只剩下自高自大的“好”脾气。

如果不是因为族长对自己有养育和教导之恩,诺阿甚至都不想跟李乞埋多说一句话。

诺阿将自己置身事外的好心,李乞埋并领情,他似乎远远地能看到诺阿脸上的讥笑之意,讥笑他几十人围攻一人竟也损失了不少人。,

想到此处,李乞埋更加愤怒,他暴发出惨忍嗜血的本忍痛拔下了那根扎在肩窝里的箭矢,颇为硬气地没有哼出声来,草草地处理了一下伤口,挥令余下众人向李处耘压了过去。

李处耘已经是强弩之末了,风雪中他大汗淋漓,吃力地应付着围攻,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如针扎一样疼痛,双手中的铁枪也越来越重。

李乞埋狠狠地盯着对手,就像恶狼盯着可口的猎物,一刻也不想放松,猛的刺出手中长矛,并不攻向对手,而是对手的坐骑。

战马的iōng腹被这一刺,扎出一个血战马吃这一痛,狠狠地将李处耘甩了出去。待李处耘趴在雪地上回过头来,李乞埋的大矛已经紧接而至,眼见着就要将他扎在地上。

电光火石之间,容不得李处耘细想,他本能地在地上翻滚着,堪堪躲过这致命一击。然而当他再一次抬起头来,马蹄正狠狠地向他踩来。



反抗中,李处耘丢失了兵器,身上又多了几处伤口。李乞埋并不急于杀死他,而是挥令部下纵马围着他转,肆意地玩着他的命,消耗着李处耘剩下不多的气力。

李处耘jīng疲力竭,他索平躺在雪地里,接受那最后的命运审判。

“狗官,你降还是不降?”

李乞埋再一次问道。

“你爷爷我不降”李处耘回敬道。

“哇……”李乞埋被气的哇哇大叫,举起自己的大矛向着李处耘身上扎去。

李处耘放弃了躲闪,他闭着双目,感受着大地的粗犷与宽厚,心想这个坟场不错,最起码地方足够宽广。

然而,他没有感觉到长矛刺入自己iōng口,只听到一声兵器击撞的声响,时间仿佛停止了。待他睁开眼睛,见面前又多了一个粗壮的男子,正是观战的诺阿及时下场阻止了李乞埋。

“诺阿,你这是甚么意思?”李乞埋怒道。

“乞埋兄弟,这人杀不得”诺阿说道。

“他杀了我十多个人,我为何杀不得他?”李乞埋反问道。

“暂且留下他一条小命,问清他的身份,说不定可以用他来与庆州方面谈判的筹码。”诺阿解释道。

“这是我父亲的意思?”李乞埋疑道,“你总是拿我父亲的话来压我。笑话,我们野jī族人何时总想着与敌人谈和?”

“不,义父大人还不知道,这是我的想法。”诺阿承认道,顿了顿道,“我相信义父大人知道了,也一定会同意我的想法。”

“哈哈”李乞埋不怒反笑,指着诺阿的鼻子讥笑道,“我李乞埋为何要听你的,难道你现在就是我野jī族的族长?”

“乞埋兄弟,我不过是义父大人的养子,您的身份才是最尊贵的,将来您才是族长。”诺阿面部肌搐了一下,忍下怒意,耐心地劝道,“不如,先将此人捆起来送到义父面前,听族长处置。他是您的俘虏,您可以借此让全族人看到咱们未来的族长的勇敢,俘虏要是在这里就死了,反而不美,你说是不是?”

李乞埋见诺阿放低姿态,承认自己的身份,又听让李处耘活着逮回去可以宣扬一下自己的武功,可以抬高在族人当中的威望,心中暗想,遂点头说道:

“既然诺阿兄弟如此一说,就暂且饶他不死,来人呐,将他捆好了”

李处耘已处于半昏m-状态,他只记得风雪灌进自己的领口,还有彻骨的寒意。F

第一百零三章 真人㈤

第一百零三章真人㈤

汴梁城,王峻匆匆赶了回来。

此前他奉命出京,一直整饬黄河大堤,这是朝廷今冬明ūn的一件大事,承韩奕所言,满朝大臣非王峻不能为也。王峻终于知道韩奕为何如此热心推荐自己去主持这件事,因为就在他前脚离开汴梁不久,皇子郭荣后脚从澶州回京觐见郭威,巧妙地避开了自己。

其实王峻错怪了韩奕,这只不过是巧合而已,先有王峻治河,韩奕这才顺势而为建议郭荣此时回京。

郭威深居内宫,自董妃过世后,除了外甥李重进与nv婿张永德,身边并无其他至亲,皇宫里有些冷清。郭氏父子相见,自然是一番唏嘘,郭威很满意郭荣在澶州任上的政绩,便封他为晋王,这可以视作郭威已经选定郭荣为帝国未来的继承人。

郭荣只在宫中待了一夜就借口澶州公务繁忙匆匆北返,让王峻没有来得及阻拦,反而让郭荣赢得大臣们一片赞赏。王峻突然有了某种危机感,让他意识到自己以前跟韩奕争斗所获得的胜利变得一文不值,因为郭荣不是郭威,不具备那种老伙计之间的信任与尊重,一旦郭荣用事,自己的地位将不保。

一回到京城,王峻就召来心腹枢密院直学士陈观,详细询问郭荣在京前后的情形。

“相公,依下官拙见,您要早做打算。如今看来,陛下将来会将江山jiā给皇子荣。而皇子年轻力壮,又是极有主见之人,他素来与相公不合,下官曾听说他在澶州任上屡次指摘相公执政的不是,对韩奕却以兄弟相称。下官担心皇子将来怕是对相公不利。”陈观说道。

“范质与李毂对此事有何异动?”王峻面沉如水。

“范相公一向公事公办,这次也不例外,大约在他心里,皇上早日定下人选,也是有利国家大计。至于李相公,他倒是手舞足蹈,连说陛下圣明云云,郑仁诲与魏仁浦二人更是不堪。朝中竟无一人反对。”陈观禀道。

“李重进与张永德,就没有一点想法?”王峻不信。

“他们二人倒没表现出任何不满来。不过据下官揣测,他们二人心里面肯定对那至尊的位置也有念想,毕竟大家都是凡人,说不心动,压根就没人信。只是他们二人自知人望太低,远比不上皇子,相较而言,皇子有担当有魄力亦有治政的才能和手段,极讨皇上欢心。”

“唔,这倒并不令老夫感到意外。”王峻微微点点头道,“老夫这次着了韩奕的道,让他钻了空,算是输了一阵。”

“还有一件事,是关于韩奕的。”陈观又道,“自有陕西之命,他一路缓缓西行,听自潼关来人说,他在华yīn老道陈抟那里盘桓了多日,好似清闲的很。不过,今日刚从庆州传来消息,折令公吃了个小亏,连他的部下牙校都被蕃人掳了去,此事被魏仁浦故意压着不报,皇上还不知道呢。相公可以据此参韩奕一本,即便不能罢了韩奕差事,也要让治他个慢怠君命的罪名。”

王峻嘿嘿一笑,他知道陈观说出这一番话,心中也是有小九九的。身为枢密院直学士,陈观对魏仁浦的枢密副使的官位也是有想法的。

“相公,前静难军节度使侯章求见。”这时仆人在书房外禀报道。

看在侯章备的厚礼份上,王峻jiā待了陈观一些机密事,然后挥了挥手,陈观知趣地起身告辞。

“相公,请您老为侯某做主啊”

侯章扑腾一声跪在地上,呜呼哀哉,吓了王峻一大跳。王峻今天心情很差,没好气地骂道:

“你这匹夫,如果想撒泼,就滚出我这宅子”

“相公……”侯章连忙收声,道,“相公,侯某身为国家帅臣,遭人羞辱,久闻相公公正严明,特来申冤,愿相公能为侯某做主。”

“老夫虽为宰相,现下正全力主持河务,并不过问政务,你可去找范相公。”王峻摆出事不关己的面孔。

“此事非王相公不能主持公道,若是他人闻我冤屈,必不敢过问,反而会为那人袒护。只因此人深得皇上宠幸,朝中诸公无人敢捋其虎须。”侯章叹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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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王峻眉头一皱,“你说的是韩二郎吧?说吧,你如何惹上了他?”

“相公英明,果然一猜即中。”侯章谄媚道。于是,他添油加醋,将如何在华yīn县遇到韩奕,又是如何被韩奕羞辱的情形说了一遍。

“相公,我冤枉啊,侯某不过是想买些好马献给陛下而已,竟遭他如此羞辱,可怜我那属下失血而死,天可怜见,真是草菅人命啊。不知道在姓韩的眼里,还有没有我们这些国家藩帅,还有没有王法?侯某吃兵粮时,他还在吃nǎi呢,请相公为我做主啊。”

老实说,韩奕杀个把人,不是个问题。眼前的这位静难军前节度使侯章,手上不也是有许多条人命吗?王峻表现出同情之

“嗯,这事不好办啊。若是别人欺负到侯帅身上,老夫或许可以替你讨个公道,这韩子仲嘛,可是皇上眼中的忠臣呢,人家可是曾经为了保住皇家血脉拼过命。再说,世人都知道我跟韩子仲有过节,我要是公开替你鸣冤,旁人难免会说我公报ī仇,不妥不妥。”

看着王峻摇头,侯章急道:“侯某斗胆,请相公指条明路。”

“你面君了吗?”王峻问道。

“我刚到京时,曾依惯例缴了一万贯买宴钱,可皇上却如数退还了回来。宫中有人传话说,诸侯入觐,天子宜有宴犒,岂待买宴?”侯章惴惴不安道,“我来京十日了,皇上还未召见我。”

与想讨个公道比,侯章更关心自己未来官途,郭威的心思他mō不准,但如果能让王峻替自己说上好话,那就事半功倍了,说不定还能讨个大镇坐坐。

王峻的手指在案几上有节奏地扣着,脸上bō澜不惊,心里却是转过了好几道弯,自己虽然在朝堂上呼风唤雨,但他还有些羡慕那些节度使们,节度使们在自己的地盘里哪个不是土皇帝,可以胡作非为,不像自己,虽然很风光,但总归多少要受到他人掣肘。

他主持政务,对藩帅们往往多有纵容,这也是他能得到许多藩帅支持的原因。

“不过是几匹马而已,韩子仲做的有些过份。这样吧,你不如详细写个奏折,趁下次朝会到阁外侯着,到时老夫自会为你主持公道。”王峻绝不是犹豫之人,他迅速地向侯章面授机宜,却许诺道,“侯帅罢镇到阙,依例理应转授他镇。”

侯章得到王峻首肯,胆子壮了不少,喜道:“多谢相公提携,愿为相公效犬马之劳”

皇宫内,郭威对王峻的到来感到突然:

“秀峰兄,你怎么突然回京了?”

“皇上,臣回来是向三司与户部催要钱粮,今年治理河道,皇上与朝廷三令五申,钱、物、人都要备足,可臣一离了京,就有人卡我脖子。”王峻抱怨道。

郭威讶道:“难道是李毂为难秀峰兄吗?他并非此等人物。”

王峻不过是找个借口罢了,作-道:“李相公或许并非有意为难臣,但他属下官吏或许有不肖者。”

“嗯,朕会让李卿上奏说明此事,河道治理原本国家大事,不可耽误了时节。”郭威看了看王峻苍老疲惫的脸,“秀峰兄累了吧,既然回来了,不如就在京里多休息几日,岁月不饶人哩。”

“是啊,臣比皇上还要大上几岁呢。”王峻故意笑道,“就是几年前,你我还能骑马征战呢,现在我们都老了。莫非是陛下认为臣已老迈,不堪政务之扰?”

“秀峰兄何出此言?”郭威连忙道,“就说这治理黄河吧,举朝之中,唯有你王秀峰勇于任事,其他人都不敢出头,可见秀峰兄老当益壮,国事离开你。”

“若是韩子仲没有陕西之命,皇上怕是会命他去治河吧?”王峻突然道。

郭威疑他心有芥蒂,遂道:“你与子仲都是朕的能干重臣,我从不厚此彼薄。”这种场合,郭威都是以“你我”相称。

“皇上隆恩,臣受之有愧,然臣有一件大事想面呈皇上。”

“秀峰兄,你有何事要教我?”

“臣此番回京,听说皇子刚过京过,被皇上封以王爵。世人都道我王峻与皇子不协,其实这是别有用心之人离间我与皇子之间关系,可以说当年河东旧时,臣是看着皇子长大的。”王峻一边吐着苦水,一边小心注意郭威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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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人之言,秀峰兄何必当真?此番荣儿回京,还说秀峰兄你勇于任事,雷厉风行,是国家重臣。”郭威斥道,“若让我知道是哪个小人在说,我定要治他个死罪”

“皇上英明”王峻高呼,又道,“以往皇子在澶州屡次上表要求还京省亲,臣都以皇子急需历练,兼以澶渊重镇为由相沮,非是臣故意使绊,实是臣用心良苦。但此番我出京治河,皇子趁此返京,市坊传言,此乃韩奕向皇子进言所为,皇上不可不防啊。”

“这么说,是韩子仲耍了手段?”郭威恍然大悟,却又道,“许是他误会了秀峰兄,他年轻气盛,秀峰兄不必与他一般见识。”

王峻见郭威如此说,很是气恼:“郭雀儿,你这是自掘坟墓”

提及自己的浑名,郭威心中不悦,变了变脸秀峰,此话怎讲?”

“皇上原有数位亲子,都不幸在内难中遇害。如今你只有养子郭荣,外甥李重进,还有nv婿张永德三人为亲,但皇上今封郭荣为晋王,无异于绝了李重进与张永德二人念想,要知若论血脉亲疏,李、张二人并不较皇子为疏,臣担心……”

“只是一个晋王爵号而已,我还活着呢,谁敢异议?”郭威打断了王峻的话,“我自有分寸”

“神器归属,本是皇上家事,大臣无权干涉。陛下骤然封皇子为晋王,未经群臣共议,各地藩臣未免心有不服之者。可韩子仲此间作为,或许有不妥之处,皇上难道没耳闻目睹过这几十年来骨相残的惨祸吗?要知,韩子仲是武将,手握兵马权柄。”

王峻巧舌如簧,由不得郭威不信了几分。见郭威低头不言语,王峻趁热打铁道: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臣已老迈,不如先想个退路,愿皇上降恩,今日授我一镇节铖养老,比如青州节度使之位。万一皇子登临大宝,又有韩子仲这样的与我不协的大将护持,臣也好让开贤路。”

“秀峰兄,你怎会作如此想?你放心,将来无论谁继承大宝,我会赐你铁券丹书,保你一族富贵平安。再说,你如今是国家大臣之首,权位不可谓不高,富贵至极,岂能再兼领一镇,何况青州大镇?”郭威道。郭威当然早已立郭荣为皇储的想法,他自然希望自己最信任的心腹重臣也能支持郭荣。

“郭雀儿,难道你忘本了吗?当年若非我王峻在旁出谋划策,说动军中将士,你这才黄袍加身,我今天不过是求兼区区一镇节度,你就舍不得了吗?”王峻大声地说道,喷了郭威一脸吐沫星。

“此事休提,国家自有制度,焉能更改?”郭威不由地伸直了脖子。

王峻反驳道:“前朝自有先例,本朝为何不能依例?”

王峻强求一镇,不过是以此为试金石,试探郭威容忍底线,哪道他这次有些过火。

“你……”

殿中一时冷了下来,前朝有哪个重臣兼领一镇节度的?当然是枢密使兼天雄军节度使,如今的大周皇帝郭威了,正是如此郭威才得以有机会节制禁军及河北诸道兵马,然后才有机会和实力黄袍加身做上皇帝的。

“我今日累了,秀峰暂且回去吧”郭威冷着脸,下了逐客令。

王峻心虚,也知自己得意忘形触了逆鳞,只好悻悻而归。F

第一百零四章 真人㈥

“金陵方面趁马氏之乱,遣大将边镐巧取湖南千里国土,边镐起初开仓放粮,尚能抚慰百姓,收揽民心,楚人称其为‘边菩萨’。”

“不料,边镐一旦大权在握,整日里佞佛设斋,筑寺置观,所入赋税,除进贡金陵外,尽充佛事,浮费巨万,挥霍无度,楚人讥其为‘边和尚’,边镐对地方一切政事漠不关心,加上任用非人,大肆征敛,终使金陵失了楚人之心。”

“及至潭州唐军内乱,孙朗、曹进等唐将谋反杀镐不成,无奈举兵投奔朗州刘言、王逵等原马氏旧臣……这期间又有数番厮杀,连广州刘氏也牵涉其中,恕臣耳目不灵,消息闭塞,无法厘清事实巨细经过,只知唐军数役竟无一胜绩,金陵最终失楚,南岭以北马氏故土皆归刘言。”

“刘言虽是一众首领,但有消息说其下王逵、何敬真、朱全琇等诸侯各有兵马,并不相协,刘言本人亦非明主,故臣以为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枢密副使郑仁诲一本正经地向郭威禀报最近发生在潭、朗的战事,那里可谓是一团乱麻,汴梁人没法弄清千里之外发生的剧变前后经过的细节,也难为郑仁诲费了好大的力气搞清了事情的大致脉络。他要是知道王逵、何敬真及朱全琇等人此时正在相互攻杀,不知该如何感叹这世道是何其乱也。

“这是件好事”

郭威哈哈大笑,他意气风发地对着众臣说道:“李璟乘人之危,乱中取粟,豪取马氏疆土,一时气壮如虎,自以为兵强马壮,对我大周也不放在眼里。韩子仲出使金陵还京后曾对朕说,李璟是纸做的老虎,朕原本不信,如今看来,朕还是看高了他。”

“皇上,臣以为既然金陵失楚,潭州局势不明,我大周不如遣使赴潭州,一为刺探当地局势,二为招揽刘言等人。”魏仁浦奏道。

“此事卿可着手去办,但不可太过期望,这些朝秦暮楚之辈,有奶便是娘,哪里会真心归附他人?朕眼下没功夫管南方的事。”郭威说道。

“陛下圣明”范质道,“今楚地大乱,金陵失一臂膀,国势已经大损,其必担心我朝一举一动。”

“范卿所言甚是,还是那句话,朕自个家里的事情还不少,庆州事态未平,听说辽地今夏遭了旱灾,须防备辽人南侵,还有太原刘崇毕竟是心腹大患,朕没功夫去干涉南方的事情。不过,朕也不会仅作壁上观,就命荆山水军徐世禄整军备战,佯作渡淮,让李璟知道我大周的份量,何乐而不为呢?哈哈……”

“皇上,臣离京一旬,不知庆州之事如何了?”

王峻突然泼了一盆冷水,让开怀大笑的郭威不上不下,郭威突然想到他已经有好几天没有关注庆州的事了。

“这个……庆州可有奏本?”郭威环顾四周,目光却停在了郑、魏二人的身上。

郑仁诲眼观鼻鼻观口,老僧入定,这几日正好轮到魏仁浦值班,二人虽俱为枢密副使,郑仁诲的地位要稍高于魏仁浦。魏仁浦却在想王峻此番突然回京,今天又突然提起了庆州,莫非是听到了什么风声?他无奈只好出班奏道:

“启禀皇上,庆州之围已解,所在盐运已经恢复大半,长安盐荒已得缓解。”

魏仁浦尽拣好听的说,但说的也是事实,王峻冷笑道:…,

“皇上命折、韩二将趋庆州为正副使,招抚蕃众,至今半月已过,敢问有何进展?”

“这个,却是暂无进展。”魏仁浦道。

“既无进展,又无奏本,难道是太平无事?好你个枢密副使,对庆州竟是一无所知”王峻骂道。

魏仁浦措手不及,下不得台来,他好歹也是朝中数得上的大臣。郑仁诲见魏仁浦受窘,生出同仇敌忾之心,挺身而出道: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也。更何况招抚蕃部,是战是和,并非一朝一夕即可水落石出,王相公大可放心,以折令公之德望,还有韩侯之睿智勇敢,庆州不久必不负陛下厚望。”

“德望嘛?不知德望太高的人,是否会连自己的牙队心腹都被人掳了去。至于说睿智勇敢嘛,身负皇命却流连山水无心军国大事,是否算得上是有负皇恩兼有渎职之罪?”王峻高声质问道。

郭威大惊失色:“秀峰兄,卿意有何指?”

“回皇上。”王峻冲着郭威拱了拱手,“臣得了消息,说折从阮入庆州后,是战是和既无方略,又无举措,臣还听说他坐拥数千兵马,未战便折了一员牙校。此事陛下难道不知吗?”。

不用说,郭威当然不知道。魏仁浦私自拦下这份战报,除了一点私心之外,他并不看重此事,那李处耘毕竟只是一名小小的牙校,除了折从阮身边的部下,李处耘默默无名。

“魏仁浦,可有此事?”郭威沉着脸喝问道。

“回皇上,确有此事。不过臣以为这不过是件小事,胜败乃兵家之常事也,况且折令公初到庆州,双方并未大动干戈,折损上一两个小校也不足为凭,万一要是真打起仗来,恐怕与皇上先前定下以招抚为主剿灭为辅的钧指不符。”魏仁浦答道。

“既然如此,魏卿也应及时上奏军情,难道朕是那等不通情理之人吗?”。郭威脸上稍缓,转而又问道:

“副使韩奕可有奏表?”

“这……”

魏仁浦一时为难,他悄悄地向郑仁诲示意,郑仁诲暗暗叫苦,索性装作看不见。

“皇上,韩子仲正在华山脚下问道哩”王峻突然大笑,“说不定,他已经从华阴陈抟老道那里求出了长生不老的法门”

“他竟然将国家大事置之不顾?”郭威大怒,“秀峰是如何得知的?”

“无他,从潼关西来的人告诉老臣的,听商旅说韩侯还在华阴与人起了争执,一言不和便杀了无辜之人,臣想别人纵有不对的地方,也不该随意杀人,或许是臣道听途说,算不得准的。”

群臣哗然。韩奕杀了人,并不算什么,但两件事情放在一起,至少也落得个轻慢皇命的罪名来,更何况被死对头王峻逮住了。

郭威气的不轻,范质为人公正,仗义说道:

“陛下,臣以为这期间或许有些误会,陛下不如先遣中使追上韩侯,命他……”

“误会?范相公莫非是以为老夫会随意诬陷韩侯,前静难军节度使侯章便在阁门外,韩侯枉杀的便是他的下属,皇上不如宣他进殿,一辩是非?”

“宣侯章进来”郭威命道。

“皇上,臣得以觐见皇上,实乃侥幸是也,若不是臣机智,臣早做那韩侯刀下之鬼了”

侯章一入了崇政殿,便大声疾呼,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述说在华阴县遇到韩奕的经过,当然将自己盛气凌人的那一节抹去不提。…,

“一万贯啊,皇上,臣本一片孝心,那陈老道的一头毛驴竟然要卖一万贯,韩侯分明是仗势勒索臣,臣却不敢不买,否则便要人头落地,无法来京师觐见皇上了。”

群臣听了大概,这当中虽然有许多人惧于王峻权势,侯章何样的人物,大家清楚的很,但听他被韩奕勒索了一万贯,内心底里得觉得有种别样的痛快。

“皇上,臣弹劾韩侯有四大罪状,一曰藐视皇命;二曰滥杀无辜;三曰欺凌大臣;四曰骄纵妄为。臣叩请皇下治他个死罪”王峻乘机说道。

“死罪?”郭威生气归生气,闻言愕然,“秀峰,这未免太重了吧?不少字韩奕对国家有过大功。”

“那就革去他的功名与官爵,贬为庶民,永不叙用”王峻知道除非韩奕真正举兵谋反,否则是无法借一件“小事”轻易除掉他,就退了一步。

“皇上,息怒”范质奏道,即便是这种事,他也不愠不火,“方才臣听王相公及侯帅一番陈辞,这也不过是一面之辞,皇上岂能因一面之辞而向臣子问罪?韩侯无论有过无过,他均有权上表自辩,皇上也好斟酌两方面陈辞,否则皇上岂不自陷于囹圄?有过罚之,明也;无过纵之,亦乎明也全凭国朝纲纪”

范质这一番话,公正至极,不偏不倚,引得群臣称赞,郭威赞赏道:

“范卿这一番话,极合朕心,卿真乃大臣楷模”

王峻连忙道:

“范相公此言差矣,敢问韩侯此时身在何处?自有庆州之命,他缓缓西行,还与道人唱和,这难道不是藐视皇命?单此一条,皇上不可不问,否则此例一开,那京师内外大臣们岂不都阳奉阴违,置朝廷于何地?况且,他此番庆州之任,乃是军令,军令如山倒,不可与寻常之事等同,试问两军阵前闻鼓不进,该当何罪?”

“既是军令,那么临阵换帅,岂不是犯了兵家大忌吗?”。范质驳道,“不如令其待罪立功”

“那依范相公之意,韩侯犯了甚么罪,要让他待罪立功?”王峻立刻反将了一军。

“这……自然是王相公方才所言之‘藐视皇命’。”范质觉得自己了挖了个坑,然后跳了下去。

“好”王峻击掌笑道,“既然范相公与老夫观点一致,就以一月为限,命韩侯平定野鸡之乱,否则便要问他大罪,贬为庶民”

“一个月太短,不如六个月。”范质摇头道。

“六个月?久闻范相公公正严明,极得法旨,身为宰相,你刻意为韩侯张目,难道是有意扰乱朝纲?”王峻拒绝相让。

“你”范质此时怒了。

郭威坐在牙床上,看着范、王二人争论,见范质这样的身受自己器重的宰相之臣也被王峻完全压住,其他大臣更是不敢插上一句,联想到短短几日内收到各地藩帅递上来替王峻求封节钺的奏折,暗惊王峻能量太大,有时飞扬跋扈竟然不顾自己这个皇帝的脸面。

“住口”郭威怒道,“秀峰与范卿都是国家重臣,当廷咆哮,成何提统?关于韩侯之事,朕意已决,就以明年三月初一为限,命他平定野鸡之乱,否则朕定要问他个欺君重罪。范卿秉公论事,其心可嘉,朕赐卿锦袍一件。至于秀峰,就事论事,维护朝纲,又奔走于繁忙河务,劳苦功高,朕就赐秀峰节钺,兼领青州一镇”…,

王峻心头狂喜,而范质、郑仁诲及魏仁浦等人则是大惊失色。

“散朝”

侯章见皇帝与大臣们都走了,心里不是个滋味,原来自己在皇帝的眼里是如此的无足轻重。

“你这个匹夫,还不走?”王峻踢了侯章一脚。

“恭喜相公了”侯章强颜欢笑。

到了阁门外,王峻笑道:“其实我今天能得授节钺,亏得你一份助力,本相自然不会亏待你。”

“在下愿效犬马之劳。”侯章暗道自己这次算是彻底得罪了韩奕,不如索性攀住王峻这棵大树。

“哈哈,老夫得这青州节度使之职,本是锦上添花。今天老夫授了节镇,老夫不能亲往青州,侯帅可愿代我牧守青州,做那节度副使?”王峻问道。

青州是大镇,所处地界又无接敌之虞,近年来又风调雨顺颇为富庶,侯章要是做上了青州节度副使,其实跟正使没有什么区别,因为王峻不可能亲自坐镇青州,他自然是千般愿意:

“在下愿意”

侯章想了想又道:“淮阳王符彦卿是前任青州节度使,青州又是韩侯家乡所在,青州上下官吏恐怕不太听我使唤,如果相公能够助我一些钱帛打点,定会事半功倍。”

“这有何难?朝廷国库中还有些绢帛,待老夫取来便是”王峻浑不在意。

侯章悄悄地掐了掐自己的大腿,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王峻竟然敢打国库的主意。

……

华山云台观,韩奕正与老道陈抟对弈。

韩奕在这里已经待了七日,这七日来他与陈抟相处极是融洽,陈抟博学儒雅,韩奕也是谈吐不凡,难得的是韩奕并非如寻常人那样对陈抟毕恭毕敬,或者是有所求而来,他对陈抟只有尊敬,对陈抟有意说出的有关修道之术一笑了之。

最后,陈抟也看出来韩奕是刻意在自己这道观里消磨时光。就在汴梁皇宫中王峻告了他一状之后的次日,韩奕就收到了京师快马传来的消息。

“怎么,侯爷终于要走了吗?”。陈抟指着拎着包袱从观中走出来的郑宝等人问道。

“是啊,感谢真人盛情款待,再不走,小侯这脑袋就快保不住了,小侯还想多活几年。”韩奕答道,他舒服地伸了伸懒腰,极是惬意。

“哦?我观侯爷面相有大福,不像是……”

“哈哈,真人这是要讨赏钱吗?小侯已经替你挣了万贯,够你修上十座气派的道观了。”韩奕大笑。

“看来是我老道太小家子气,真人不露相,侯爷果然是英雄气慨,拿得起放得下”陈抟赞道。他再看面前棋局,赫然发现自己已经入了死局。

韩奕站起身来,再笑道:“七日二十七局,唯有此第二十八局赢了点脸面,多谢承让。”

陈抟棋力自然非韩奕可比,但韩奕总算用二十七局摸清了陈抟棋路,屡败屡战,让陈抟不自觉地放松了警惕,终于输了一局。

不待陈抟答话,韩奕接过郑宝递上来的马鞭,纵身跳上了坐骑,拱手道:

“青山不改,绿水常流。就此与真人别过,此番一去,怕是难有如此闲暇之日。生有何苦?死有何惧?莫生莫死,莫虚莫盈,是谓真人愿他日天下太平,小侯再来叨扰真人”

弯弯曲曲的官道上,韩奕与众位年轻人纵马北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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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五章 庆州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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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五章庆州㈠

杀牛族族长姓拓跋,名雄。

杀牛族是党项诸族中的一族,而党项属西羌中一支,原本居住在青唐黄河上游,以部落为姓,形成著名的党项八部,其中以拓跋部最为强盛。后来党项人数次内迁,包括在对唐的战争失利,以及吐蕃的崛起等原因,党项人开枝散叶,如今大大小小数百族,大者数千帐,小者不过百帐。

唐末,党项人参加了唐廷对黄巢军的镇压,平夏部首领拓跋思恭因有功被封为节度使,封爵夏国公,再赐李姓。这拓跋思恭便是今夏州定难军节度使李彝殷的祖上,李氏利用中原藩镇争战无暇北顾的机会,形成了以夏州为中心的割据势力,至今已成尾大不掉之势。

不过,杀牛族拓跋雄与夏州李彝殷除了有共同的祖上,但如今两家并无交往。拓跋雄今年二十七岁,正处壮年,为人又极为精明,听闻官军正在征剿自己的仇敌野鸡族,拓跋雄便带着一批牛羊前去劳军。

拓跋雄能主动来此向官军示好,除了因为与野鸡族有世仇之外,还存着另外一层心思,他想从野鸡族灭中分上一杯羹,占了野鸡族的地盘。他有时会想,若是所有的党项人能够团结一致,结束相互之间的仇杀,天下或许会是另外一番景象。

骑在马背上,拓跋雄无心观看原野山色,他心里盘算着如果见到折从阮应该如何应对。官军上一次聚集庆州,这在党项人的记忆中的还是很久以前的事,虽说这次是因野鸡族叛乱而来,但对他们这些大多与汉人官府相安无事的群蕃来说,也是悬在头上的一把刀,说不定大周军队待剿灭了野鸡族,就会腾出手来对付自己。

这世上便是弱肉强食,他拓跋雄说不定也能如拓跋思恭一样创下一份大基业来,李彝殷的祖上能做到,自己或许也能做到哩

咻、咻

这既是围猎的鸣嘀,也是战斗的号角。拓跋雄听到他熟悉的鸣嘀声响,迅速地将腰畔的角弓握在了手中。

山岭的那一端,一丛松树的背后突然出现了十骑,紧接着近百骑跟着出现在众人的视线之中。

“族长,是我们的仇人,野鸡族人”族人们惊呼道。

“慌什么”拓跋雄骂道,“将牲口圈在外面,勇士们居中放箭,给我狠狠的还击”

拓跋雄这次出来,只带了五十名族中壮丁,因为他带来了不少牛羊,这无疑吸引了野鸡族人的目光。拓跋雄的命令,让族人们有了主心骨,他们本能地做出了反应,迅速地以牛羊为盾,就地抵抗。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野鸡族为首的正是李乞埋,自从活捉了官军的重要人物李处耘,李乞埋尝到了四处游击的甜处,屡有斩获,在自家族中的威望好像也提高了不少。他远远地就看到了仇敌拓跋雄的身影,心中狂喜。

但拓跋雄用手中的箭矢,给李乞埋一个下马威,一个照面野鸡族战士就倒下了七位。杀牛族战士躲在牛羊后面,巧妙地还击。

“给我先射牛”

李乞埋咆哮如雷。

一声令下,野鸡族战士的箭矢纷纷冲着牛群奔了过去。牛个头大目标,纷纷中箭,虽然皮燥肉厚,奈何身体吃痛,立刻发起狂来,挣脱而去。

战场形势立刻急转直下。拓跋雄见状,只好命族人上马,寻机突围。

“勇士们,那是我们的仇人,不要让他们跑了”李乞埋志在必得。

“杀牛族的勇士们,那是我们的仇人,为我们的族人报仇”拓跋雄高举着血淋淋的长刀。

残酷的白刃战开始了,拓跋雄挥刀砍去,欺近的野鸡族战士被他劈成了两截,迸飞的鲜血点燃了所有杀牛族战士的战意,以众抵寡不是他们想要的,但他们别无选择。至于两族的恩怨由来,早已经被历次战斗中的鲜血所淹没。

拓跋雄率领着族人且战且退,折损了不少好手,也没让对方占太多便宜,奈何李乞埋早已经将他视为自己的猎物,不容他轻易逃脱。

“哈哈”

李乞埋策马独立在山坡上,看着坡下杀牛族人豕突狼奔的模样,心中得意万分:,

“拓跋雄这次必是我李乞埋的俘虏杀牛族族长被活捉,这可是祖辈们没能办到的壮举我李乞埋,必将成为野鸡族的第一英雄”

哈哈,李乞埋再次仰天大笑。然而,他隐约听到身后传来马蹄声,他猛的回头,不知什么时候从高坡上下来十四骑从侧后两翼悄悄包抄过来,已经近在咫尺了,他甚至能看清对方不怀好意的笑脸。

啊来不及细想,李乞埋一夹马腹往坡下冲去。嗖嗖,十四支箭羽飞来,支支射中了李乞埋坐骑,十四支箭竟无一箭落空,这等马背上控箭本事,就是精擅骑射的群蕃中也不多见,何况是这十四骑配合得天衣无缝,占据有利地形,让李乞埋插翅难飞。

射人先射马,李乞埋的坐骑被射成了刺猬,李乞埋立刻栽倒在地,身子在坡上像马粪蛋一样滚出了好远。他忍着巨痛,从地上跳起身来,只觉得后脑忽遭重击,眼前的景物立刻黑了下去,昏倒在地。

这十四骑正是韩奕与他的部下们。韩奕今日本计划要去庆州,后又听说折从阮出征去了,便去寻找折从阮的行营,未料在这荒山野岭里与李乞埋不期而遇。他不知道这两支人马为何厮杀,但当听随行的蕃人向导解说两支人马服饰的不同之处,就决定要做那在后的黄雀,得来全不费不功夫,他此时只知道这个俘虏身份不低。

正在与杀牛族厮杀的野鸡族战士,正杀的兴起,突见自己的主子竟然被人偷袭,立刻丢下杀牛族人,杀了过来。

“区区小族,也敢捋胡须?”

追风十三骑不退反进,一往无前地迎面冲去,居高临下,气势惊人。仅仅是十三骑,他们所蕴含的气势却是万夫莫挡的致命一击。

野鸡族怒吼着,疯狂地往上仰攻,想将遇到的每一个敌人撕成碎片,抢出他们的少主人。

蓦地,对手不见了,仿佛凭空消失,郑宝等人从马背上来了个蹬里藏身,在接敌的一刹那,手中的长枪从战马的间隙中闪电般刺出。

十三把长枪刺出,十三支血箭迸出,十三个野鸡族战士仰面倒下。后面的野鸡族战士目瞪口呆,转眼间狂奔的战马驮着十三杀神迎面撞到,在他们不可思议的目光之中,他们的身子已经被凌空挑了起来。

呼嗬

杀牛族反应了过来,纷纷掉转马头,掩杀了过来。少主人成了俘虏,生死不明,幸存的野鸡族战士胆战心惊,被杀得如落花流水,仅有几骑逃脱而去。

“尊敬的勇士,杀牛族族长拓跋雄向您的仗义出手表示诚挚感谢,您的大恩将会得到丰厚的回报。”

拓跋雄感激地鞠躬说道。

“哦,原来是杀牛族的族长,久仰了”韩奕跳下战马,迎了上去。

拓跋雄仔细地打量着韩奕,韩奕则说道:“鄙人姓韩,要往环州贩马,碰巧遇到了族长,这不过是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拓跋雄见韩奕虽然衣着朴素,满面风尘,脸上的胡须渣子也没有收拾利索,胡乱地生长着,但气质不凡,方才那十三骑又是何等的杀气腾腾,他压根就不信韩奕是个贩马的,更何况庆州地界并不太平,哪有商人们敢轻易涉足。

不过,承蒙韩奕仗义出手,他也不好将怀疑之色表现在脸上,遂道:

“此处并不太平,眼下官军正在征讨野鸡族叛乱,恩人不如去庆州暂住,待道路通畅了,再去环州不迟啊。”

“在下虽首次来庆州,但也听说杀牛族人世居杀牛岭,既然庆州并不太平,族长为何要冒险来此?”韩奕问道。

拓跋雄指着正在聚拢四散牛羊的族人道:“我本是带着牛羊,去折令公军前犒军的,未料到遇到了我族世仇野鸡族人。”

他又指着昏倒在地的李乞埋,对韩奕说道:“如果恩人能将此人送给我,我愿献上……”

大概也觉得这个要求实在说不出口,拓跋雄脸红了下:“我族虽小,也愿献上骏马两百匹,既为报答您的恩情,也为能杀了这野鸡人,为族人报仇血恨。”

两百匹骏马,决不是小数目。韩奕虽然对这些蕃部并不太了解,但也知道没有几个蕃部可以轻松拿出两百匹骏马。,

韩奕没有接口,他寻思这个俘虏身份必定不低,否则一个寻常的野鸡族人,怎能抵得上两百匹骏马。这位名叫拓跋雄的杀牛族族长十分年轻,一双细长的眼晴透着精明之色,而且汉话除了相当流利。

“哎呀,这个有些难办。这庆州地界,是折老令公的治下,他眼下正在征剿叛乱的野鸡族人,我正想将这个俘虏献给折老令公,这个俘虏好像并不是寻常野鸡族人,应该是个小酋长之类的。你知道,要是能令折老令公高兴,我今后这贩马的生意必定好做的多。”韩奕为难道。

拓跋雄脸色变了变,因为他正好跟韩奕想到了一块去了,韩奕不知道这个俘虏是谁,可他拓跋雄知道。

……

山脚下,折从阮的军队暂时停下来,驻扎休息。

李处耘被俘,折从阮盛怒之下,号令全军拔营出城,搜索野鸡族的地盘,连续十日,除了偶有小战外,一无所获。

山路艰难,野鸡族人充分利用自己熟悉地形的优势,派出十余支小队骚扰官军,极为明智地并不与官军主力对决,这让折从阮无从下手。折从阮冒着寒风巡视大营,嘘寒问暖,诸军虽然疲惫,但士气仍在,这让折从阮感到一丝安慰。

“叔帅,杀牛族首领求见”一个年轻的军官,匆匆奔过来禀报。这位军官,生的浓眉大眼,姓折,名德明,正是折从阮众侄之一。

“杀牛族?”折从阮疑道。

“禀叔帅,这杀牛族与野鸡族有世仇,他们此番来此,带来了一些牛马,自称是来迎奉官军的。”折德明禀道,顿了顿又道,“不过他们身上都带着伤,据他们说路上遇到了野鸡族人的伏击。”

折从阮闻言喜道:“快开辕门,折某定当亲迎,命儿郎们提起精神,不要让人小觑了。”

一声令下,官军辕门洞开,折从阮亲自出迎。

杀牛族人打量着官军严整的军营,窃窃私语,见辕门内走出一帮官军,当中一位披着紫色大氅的老将正是折从阮。

“杀牛族长何在?”折从阮洪亮的声音,不怒自威。

“在下便是令公在上,唤我拓跋雄便可。”拓跋雄恭敬致礼。

折从阮闻声打量着对方,忽见韩奕站在杀牛族人身后冲着自己微笑,折从阮诧异之下,没好气地骂道:

“北海侯这又是唱的哪一出啊?”

众部下们大吃了一惊。

韩奕大步流星迎了上来,作揖道:

“令公恕罪”

“堂堂北海侯,天子帐下大将,老夫区区一个藩将,岂敢得罪于您?”折从阮道。

“令公息怒、息怒,这不,晚辈今日正好有一大礼要献给令公。”折从阮没给他好脸色,韩奕却不当回事。

郑宝将李乞埋押了过来,李乞埋早已苏醒,不过经过曹十三等人轮番照顾,他又被揍得半死,根本就没力气反抗。

“此人乃是野鸡族族长的独子,身份非同小可。”韩奕笑道,又指了指拓跋雄道,“正是在这位拓跋族长的鼎力相助之下,韩某侥幸得手。”

韩奕顺便将拓跋雄拉上,卖给他一个好,拓跋雄很是高兴,却不知韩奕只是想让野鸡族人知道他们的少主人被官军俘获,拓跋雄也是共犯之一,让他们仇上加仇。

“族长远来,不知有何指教?”折从阮心中大喜,脸上不动声色。

“令公客气了,小酋听闻官军征讨野鸡叛逆,特率族人奉上牛羊犒劳众军,乞请令公笑纳”拓跋雄连忙道。说着,他便命族人牵牛挈羊献上。

“哈哈,族长盛情难却,老夫代将士感谢贵族美意。”折从阮笑道,回头命折德明道,“今日在我帐中设宴,款待拓跋族长一行”又瞧了瞧韩奕道:

“也为北海侯接风”

折从阮亲热地拉着拓跋雄往营帐中行去,故意冷落韩奕,自有众将校作陪,折从阮也想借此机会提升士气,这也是连日进兵无功之下难得的机会。那拓跋雄自然也是恭恭敬敬,大骂野鸡族人忘恩负义。

无事献殷情,非奸即盗。酒酣耳热,折从阮故意说道:

“野鸡叛乱,我等远来,横山诸部坐山观虎斗,众心难测。拓跋族长有何可以教我?”,

“不敢有劳令公问起。其实我们党项人,虽然祖上本是一支,但子孙延绵,至今诸部已难统一,原来各部相安无事,各事畜牧生产,虽不富足,倒也安逸。今官军来此,大动干戈,大家难免会多想。”

拓跋雄的意思比较委婉,其实是说以前历代朝代忙于内斗,腾不出手来威慎群蕃,群蕃虽然讲究弱肉强食,但也算是相互制衡,各有地盘。如今在这大周朝,官军一到,似乎就打破了各部势力平衡,未免生出兔死狐悲之意,所以都坐山观虎斗。

这一点,折从阮早就想到了。

“拓跋族长一心向善,恭良有礼,折某自会上表朝廷,为族长表功。若族长能派族中勇士助我一臂之力,功成之时,朝廷少不了会重重赏赐杀牛全族。”折从阮诱惑道。

拓跋雄眨了眨眼,故作为难道:“这怕是有点难。关于助军一事,小酋也有此意,只是我初掌族权,族中人心不服呐。”

折从阮暗骂拓跋雄狡猾,想讨好处又不想出力,他也不强求。安置下拓跋雄等人休息,折从阮与韩奕二人这才相对而坐。

“子仲莫非对老夫有成见?”折从阮开门见山道。

“令公何出此言呐?”韩奕装作不知。

“我为正使,又兼节度,环、庆、宁、邠兵马均归我统管,另外我还有一千折家子弟可堪冲锋陷阵。子仲只有一都牙卫,莫非是怕我独断专行,仰我鼻息,只等着我费时无功,或者盼我出些差池后,折了我锐气,这才肯来与老夫共事吗?”

折从阮直指人心,却说中韩奕心事。韩奕连忙表现出浪子回头的模样,说道:

“令公明鉴,只是我一时被华阴陈抟老道迷了心窍,想学那长生之道,不料耽误了大事,待陛下震怒,我这才幡然醒悟,嗯,想韩某少年得志,骄傲自满,失了本心。请令公责罚”

“是吗?”折从阮不信,暗道眼前这个名义上的副手可不是自己可以惩罚得了的,语气缓了缓道,“你我今后共事,那就得开诚布公,不得掩饰。你我都是武将,勿学那酸腐文人的习气,君命为重”

“令公教训的是”韩奕连忙接竿上爬,又道,“听闻李处耘不幸被俘,韩某以为,不如用这李乞埋将处耘换回来。”

“这个值吗?”

那李处耘虽得折从阮喜爱,但李处耘毕竟只是自己的牙卫,要是将敌酋之子拿去交换,折从阮担心有人说他谋私。韩奕主动提起,正中折从阮下怀。

“在来时的路上,我与那杀牛族族长交谈,探他口风,据说这李乞埋并无太大本事,而且据说他与族内一个名叫诺阿的人不和。”

“这个诺阿,老夫是知道的。这些日子,老夫与他交手多次,这人颇得兵法之要,极难对付……”

两人交谈声渐低,折德明守在帐外,只听得帐内间或传来一阵压抑的笑声,折、韩二人已将先前的不快扔得远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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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六章 庆州㈡

第一百零六章

庆州㈡

“族长,好消息,官军撤走了”

李万全收到族人传来的消息,深呼了一口气

“诺阿,官军来势汹汹,想与我决战,这次退的蹊跷啊”李万全问站在自己身旁的诺阿

诺阿想了想道:“官军虽然势大,但除了一千折家兵,其余人并无斗志,又不耐相持,再说这方圆百里只有我们野鸡族对地形了如指掌,官军只好无功退去”

“这次多亏了诺阿你啊,要不是你力排众议,拒绝与官军决战,利用地形小股偷袭,令官军无可奈何,否则结局难料啊”李万全称赞道

“义父,我不过做了一个野鸡族战战士应该做的,不敢居功”

“居功不骄,很好”李万全亲切地拍了拍诺阿宽大的肩膀,“诺阿,我们下一步应该怎么做?”

“义父,官军已经尝到了我们的厉害,我们暂时按兵不动,料那折从阮一定会再次遣人来谈和”

“这样啊……”

李万全脸上闪现过一丝失望之色,诺阿暗道自己的这个义父怕是已经尝到了与官军作对的甜头,以为自己可以在这方圆百里就此站稳脚踏

“义父,我族虽然人丁甚多,不过我们不能承受哪怕一次的败仗眼下四方部族都在观望,一旦我们落败,我们就没有了落脚之地,人人都想来分割我们的人口与牲畜当然,我们要是胜了,恐怕诸部会因为害怕我们而去帮助官军,比如那杀牛族”诺阿委婉的劝道

“嗯,我知道了,容我再想想”李万全惋惜道,“若是官军不计前仇,我倒是可以与官军就此罢军,如果官军步步相逼,诺阿当如何?”

“当然要与官军血战到底,我们野鸡族人决不会洗净自己的脖子坐等敌人来砍”诺阿大声地说道

“好”

这时,帐外匆匆进来一个战士,诺阿知道这是李乞埋的心腹之一那个野鸡战士身上带着伤,哭丧着脸跪倒在地:

“族长,我等保护不周,致使少主人被官军夺了去”

“甚么?”

李万全大惊失色,上前一把掐住那战士的脖子,那战士被他掐得喘不气来诺阿见状,连忙劝道:

“义父息怒,让他细细说来”

那战士感激地望了诺阿一眼,连忙一五一十地将他们如何伏击杀牛族人,又如何被从背后杀出的一伙骑射武艺高的人,将少主人李乞埋活捉的事情说了出来

“天杀的,这个节骨眼,这个逆子居然私自离开族帐你这杂碎,怎敢丢下乞埋,独自逃生?”

李万全像只受伤的老狼,嗷嗷地叫唤着,咆哮着,将那逃归的战士踢的半死诺阿好不容易才安抚住四处暴走的李万全:

“义父,折从阮手下的一名心腹不是还关在我族中吗?不如双方交换俘虏,将乞埋换回来”

“对,我手上还有一俘虏”李万全这才想起李处耘在他手中,心绪稍定,“诺阿,我只有乞埋这么一个儿子,他不能死”

“是的,义父大人”诺阿心头闪过一丝快意,随后又觉得有些羞愧,不管李乞埋曾经如何当众羞辱过自己,又如何将自己视为眼中钉,但李乞埋毕竟是野鸡族中的一份子,决不能命丧官军手中

折从阮仅留一部人马把守野鸡族地盘一些要害地带,自己则率大部人马回庆州休整,从长计议

幸亏韩奕机缘巧合擒了李乞埋,否则折从阮不知自己的这张老脸往哪搁

庆州城外,城中官吏绅民一律溜须拍马,争相上前吹捧折老令公宝刀未老云云,连犒赏将士的酒食都准备好了没人注意到折从阮身后仅着常服的韩奕,直到折从阮在州府官衙设宴时,人们看到一个年轻人堂而皇之的紧邻折从阮而坐时,机灵的才恍然大悟,意识到这位年轻人身份非同小可

一时间,众人仿佛忘了折从阮的存在,眼里只有韩奕这位敢与王峻分庭抗礼的天子近臣韩奕早已经不是官场丁,他与众人唱和寒暄着,谦虚地表示庆州诸事唯折老令公马首是瞻

“庆州野鸡之乱,罪在原刺史郭彦钦,余者无罪”

“天子震怒,故令折令公代天子巡狩庆、环,正合万民所盼所想然上天有好生之德,若野鸡一族能悔故,天子将既往不咎”

“今折令公代天子号令四方军民,谁敢不从?令公命我等务必谨奉公事,克尽职守,安抚百姓,为天子分忧是也”

众人听罢,都齐声说道:

“天子圣明”

“令公英明”

“韩侯英明”

折从阮暗暗称赞韩奕八面玲珑,他举杯邀道:

“借此机会,我等也敬韩侯一杯,为韩侯洗尘”

众人自然又是一阵吹捧,三巡过后,韩奕得到折从阮眼色暗示,冲着众人道:

“诸位都是庆州官、军、民的头面人物,不瞒诸位,天子对庆州之乱,极为震怒,今四海虽算不上太平,唯我庆州情势犹为天子担忧韩某离京时,天子曾当面口谕,本侯此行只问罪魁祸首,不问无辜今日我等会饮,令公与韩某想询问诸位以为当如何秉公处理前刺史郭彦钦?”

韩奕的暗示,无疑让许多人看到了希望这些头面人物,都曾在前刺史郭彦钦手下办差,朝廷若是彻底追查起来,许多人都会丢官,县官不如现管,眼前的这位年轻高官还真敢先斩后奏的,还没处说理去

脑子活络的,连忙抢先数落郭彦钦的种种罪状,将自己的责任全推到郭彦钦身上,这一问不要紧,军中文书当场秉笔直书,洋洋洒洒地写了数千言

“将郭犯带上来”

折从阮一声令下,如狼似虎的军兵将郭彦钦从大牢里拖了进来旧日属吏纷纷避开郭彦钦投来求助的目光,恨不得真成了陌生人

“郭彦钦,你可服罪?”韩奕将罪状扔到郭彦钦面前

郭彦钦见眼前的阵式,吓的一哆嗦,强自镇定道:

“北海侯,郭某有罪,但郭某身为一州刺史,有罪当递解京师,由朝廷问罪”

“哼,死到临头,还兀自强辩”韩奕冷哼道,一指堂中众人道,“今有庆州官、军、民及乡老五十七人,共同举告,诉状、人证俱在,你安敢狡辩?”

“北海侯,我是有罪,可你不能就此冤杀了我啊?”郭彦钦脸色煞白,猛的挣脱了军兵,狂喊道:“王相公,救我”

众人暗道,这下完了

“住口,难道庆州之乱,你秉承王相公授意?”果然,韩奕猛拍酒案,怒道,“文书何在?犯官郭彦钦穷途末路,肆意栽赃朝廷重臣,罪加一等来人呐,杀无赦”

“是”埋伏在身后帷幕中的刀斧手,涌将出来,手起斧落,郭彦钦的脑袋立刻滚落了下来,血溅三尺

“令公恕罪,这郭彦钦太可恨了,竟敢乱咬人,陷害朝中贤臣,韩某出于义愤,为朝廷杀了此獠,若将来朝廷追究我的过失,愿令公能为我证明一二”韩奕对着折从阮“赔罪”道,仿佛一心保护王峻

“韩侯这是哪里话,老夫岂是那小人?诸位以为如何?”折从阮一本正经道,将话头扔给在场呆若木鸡的众人

“郭贼罪大恶极,州人皆曰可杀”

“不杀不足以平民愤,不杀不足正纲纪”

“韩侯英明果断,击杀此獠,我等叹服庆州终见天子之威”

折从阮忽然叹了一口气韩奕问道:

“令公何忧?”

“今罪魁祸首已经伏法,但折某连日无功,有愧天子信赖韩侯来庆州助我,老夫料想野鸡之乱,终会平抚,今日唯虑招抚群蕃、养军备战及安抚本州百姓尚缺钱粮,老夫束手无策啊”折从阮叹道

“这有何难?”韩奕笑道,“今日庆州群贤毕至,小侯相信诸位不会让令公为难的有道是,众人拾柴火焰高嘛”

“韩侯说的是”抢先站出来的是庆州榷盐使崔怀,“小使世代为宦,家中颇有些积财,愿拿出一万贯助军,尽以绵帛之力,望令公笑纳”

“崔盐使高义,老夫感激不尽,敬崔盐使一杯”折从阮连忙举杯致谢

韩奕对这崔怀早有耳闻,庆州榷盐司本是国朝盐税重要来源,每天经手的盐钱不可计数,这是个肥缺,崔怀想不贪都难

人人都明白了,这郭彦钦一死,就等于是折从阮与韩奕替他们抹去了自己与郭彦钦同流合污的许多罪证堂堂刺史,又跟当朝宰臣王秀峰关系非浅,说砍头就被砍头,他们自忖份量,哪个不愿效仿崔怀献财抒罪的?

“属下家财不丰,但令公与韩侯为国征剿叛乱,军国大事,我愿献五千贯钱助军”

“小老儿乃是本州大户,族丁分布本州各处,世代亦农亦牧,这些年兵荒马乱的,但也能献粮千石兼良马百匹,唯乞令公笑纳”

“……”

折从阮不为人所注意的,悄悄地掐了自己一把,那郭彦钦的血迹未干,韩奕谈笑风生,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几杯酒的功夫就为他筹集了一大笔钱、粮和牲畜

好手段

唯独坐在最偏远的一位小官,低着头卖力啃着肉,像是饿鬼投胎似的,与周遭热烈的情形形成鲜明对比或许是注意到厅堂里安静了下来,那官员抬头见众人的目光都头到自己的身上,尴尬地放下一块熟肉,意犹未尽地说道:

“秦某腹中饥饿,见笑了”

“哈哈”众人笑了

“这位仁兄尊姓大名,官居何职啊?”韩奕好奇地问道

“回韩侯,下官乃是本州营田使,姓秦名良玉”那官员起身禀道韩奕注意到此人官袍下摆补着一块补丁,虽然很小,但因为旧程度不同,分外显眼,又不修边幅,看上去十分潦倒

“今日群贤毕至,皆都慷慨捐献,助国助军,其心可嘉不知秦营使有何教我?”韩奕问道

“下官家穷,膝下有数子嗷嗷待哺,下官三月未曾吃肉了,怕是会令公与韩侯失望了”秦良玉毫不怯场,“令公与韩侯若是看上我这身官袍,尽管拿去,不穿也罢”

“秦刺头,你又胡说八道,你这七品官衔怎能入得了韩侯法眼?”有人嘲笑道

秦良玉浑号“刺头”,又如此穷酸,真不知在这庆州官场怎么混的,不过还真没人将他放在眼里韩奕笑道:

“郭彦钦已经伏法,庆州急须拨乱反正,不知秦营使有何教我?”

“不敢让韩侯再次垂询属下乃是本州营田使,就说说这官田唐时国家营田,多在边地,以耕养战,我庆州亦然时至今日,营田多已驰废,官府往往招募高户豪族营田,一般而言,营田所得大多尽归大户,而官府所得极少,大户又私蓄人口此乃历代一大弊政”

“本朝天子与朝中诸公早有定论,官田一律重丈量,分给无地百姓耕种难道庆州并非如此?”韩奕问道

“回韩侯,郭彦钦为本州刺史时,私改帐簿,将官田纳入私囊,另佃百姓,中饱私囊故下官以为,令公与韩侯若想本州初治,先从这官田入手,重清查田亩,分给佃户,不另加赋如此,百姓必将安居乐业”秦良玉答道

韩奕不置可否,却问道:“你既为本州营田使,又详知郭彦钦贪赃枉法情形,为何不曾举告他?”

秦良玉脸上一红,答道:

“下官势单力微,家中老小还靠着下官薪俸过活,故下官不敢捋那虎须”

韩奕与折从阮对视了一眼,已经知道了原因所在韩奕见他与众不同,又能自揭其短,至少不是个贪官,在整个庆州算是个绝品,遂对折从阮建议道:

“令公,秦营使身为朝廷命官,尸位素餐,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然今我庆州正是用人之时,不如就命他待罪立功,让他主持清点丈量官田之事此事若办得好,你我不如就保举他做个观察?若是办的不好,就罢他官职”

“嗯,就依韩侯所议”折从阮点头应道

秦良玉脑子中一阵眩晕

第一百零七章 庆州㈢

第一百零七章庆州㈢

深夜里,李乞埋被冻醒

牢房里寒冷非常,仅有一个破褥御寒,还有一到夜里就横行无忌的老鼠,鼠辈以至咬下他脚趾上的一块肉可怕的是饥饿让他丧失了自尊

自从被关进了庆州大牢,李乞埋以为自己这辈子就算完了,成了待宰的牛羊不过,这些天他发觉官府并未将他押出去游街示众,也没有人来审问他,这让他心里宽了不少,燃起了逃离牢狱之心

李乞埋期盼着重见天日,这庆州他以往也来过多次庆州算不上繁华城市,但在附近山野里每一个蕃人的眼中,这里就代表着富足优渥的生活,柔软精美的绸缎、丰富可口的食物,有着婀娜多情的女子,还有金银

李乞埋喜欢这里热闹的街市,这既让他每次都流连忘返,大开眼界,又让他渴望拥有蕃人所没有的财富与只有汉人才能制造的一切精巧绝伦的器物

但现在他才知道山里的日子是多么的自由自由在这里,就是一个牢卒也能够肆意挖苦和嘲笑他

牢门外的走道尽头,传来一阵在夜里异常清晰的脚步声

“那个蕃人还老实吗?”一个声音问起

“回侯爷,这蕃人刚来时嘴贱,我等饿他一天,他就成孙子了”牢卒们答道

一定是那个背后偷袭我的小人,李乞埋听出这是韩奕的声音,恨的咬紧了牙根

黑夜里,韩奕的声音低沉而又清晰,“这个蕃人眼下还不能死,我要拿他交换我方被俘之人尔等好生看管着,给他留几口气,不要把他活活饿死了”

“侯爷,小的们敢拿自家性命保证,绝对不会让他跑了或者死在这大牢里”牢卒们恭敬地保证道

“哼,区区一个蕃酋之子,算得了甚么?可惜不是野鸡族中的枭雄名叫诺阿的,诺阿此人狡诈善战,曾放言说十个百个李乞埋不抵一个李处耘,偏不肯一对一互换战俘,漫天要价李处耘是我军军中一份子,亦是令公心腹,与本侯亦有一面之缘,为公为私,本侯不能坐视李处耘死在诺阿蕃贼手中所以尔等不要伤了李乞埋性命,本侯偏不信诺阿能做得了野鸡族长的主”

李乞埋屏住呼吸,直到听到韩奕等人的脚步声渐行渐远,这才直起身子坐了起来黑暗中,李乞埋双目喷火,恨不得想跳将起来找诺阿拼命,他在心中祈祷,愿父亲李万全仍能执掌全族大权,早日救援自己离开这该死的大牢

万一诺阿要是此时趁机害了父亲,夺了族长之位,该当如何?李乞埋心底里突然冒出了这个可怕的想法父亲只有自己这么一个儿子,不管自己如何不肖,也轮不到诺阿来坐族长之位

韩奕带着从人离开州牢,他不过是略施小计,让李乞埋愈加嫉恨诺阿,至于能否如愿离间野鸡族内部权力关系,他并不太看重,因为李处耘必须要换回来,这是他对折从阮的尊重和许诺

可是实际上,他并未遣人与野鸡族人讨论交换人质的问题,而野鸡族人也未主动来谈,双方一时各自罢兵,相安无事,处于一种奇怪的静默之中

双方都坐等对方主动伸出手来,以便将来谈判时在心理上占据上风

韩奕不怕等,只需野鸡族人不敢轻举妄动,他就达到了目的,至少让野鸡族人投鼠忌器,为官军赢得多的时间

夜空中还在飘着雪花,雪花从掌灯时起洋洋洒洒下了两个时辰,好像越下越大,此时地上已经积了厚厚的一层,人踩在上面发出吱吱的响声

这怕是今冬的第一场真正的大雪,距离李处耘被俘的那场初雪时已经过了将近一个月的时光了韩奕思索这场大雪之后,庆州城将会冻死多少人

官衙中亮着灯,墙角里烧着木薪取暖,倒是挺暖和庆州以及整个渭北高原冬天寒冷,如何取暖对这里所有人来说都是件极为重要的事

折从阮挑灯阅览地图,他伟岸的身影被灯光扯的长长的,像一把巨形马槊,他听到了身后稳健而极有节拍的脚步声,回头见韩奕走了进来,笑道:

“子仲来的正好,你我正可议议下一步的方略”

韩奕来庆州,他从折从阮手中接过一切民政庶事,短短几天之内就将庆州官吏整治的服服帖帖,有郭彦钦的前车之鉴,以至于官员们不怕折从阮发怒,就怕韩奕召见问对再加上韩奕本身就是一位良将,通晓军事,又对折从阮十分尊重,与他配合无间,这让折从阮倍感轻松,能够将一门心思放在军政上,没有后顾之忧

“令公今夜有何妙策?”韩奕问道

“老夫观看图中所示野鸡族势力地域,加上前些日子我虽然进军无功,但也实地调查了方圆二百里地形,也算是做到了了然于胸野鸡族人借助险要地形,或踞险抵抗,以一抵百,或居高临下,我则须仰功,或分出小股引我分兵,集中兵力攻我弱侧,实在难以对付”

韩奕没有接口,静听折从阮下文:

“虽然从此前交手场面形势上看,我军看似处处被动,但细算下来,因我方行军谨慎,丧失尚少,如若对方兵力足够,或者配备重弩,结果则将大有不同”

“如果令公麾下兵力足够,则野鸡族人也将插翅难飞,令公只需分出兵力紧扼要道,各处设立兵寨,以烟火为号,远近警讯,遥相呼应,铁臂合围,层层推进,压缩敌军回旋空间”韩奕说道,“令公想让朝廷增兵吗?”

折从阮愣了愣,猛地一拍韩奕道:“跟子仲说话,就是爽快老夫正有此意,子仲以为如何?”

“不瞒令公,我在京时就有此意,可是令公忘了夏州吗?”韩奕手中马鞭指向横山北麓,夏州的所在

“李彝殷?这个人,老夫倒是没想到,如果朝廷遣大军来庆州,他一定会铤而走险,公然造反,说不定还会与太原方面勾搭联盟哎,我不在京师为将,这视野器局不免太小了些,不及朝廷诸公多矣”折从阮恍然自嘲道,略思索了下,又慢慢道:

“朝廷命你我二人掌管庆、环诸州军事,要是不能替朝廷分忧,反要伸手向朝廷要兵,倒堕了你我的英名,只可惜,招不降,攻未取,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野鸡族人如果能归降,自是不必令公与我奔劳,朝廷固有诚意招抚蕃人不过,在小侯看来,为将来筹谋,野鸡族必须族灭否则,他日群蕃轮番叛乱,朝廷岂有力气对付?”

“杀鸡骇猴?子仲气魄虽大,但若是不慎,恐怕会逼反了所有蕃部,终究我庆州实力有限放眼我大周四境,皆在虎狼环伺之下,朝廷又决计不会为了一个野鸡族另起乱局”折从阮忧愁道

“令公所虑甚是小侯倒有一个想法,还未成熟,正要说给令公知晓……”韩奕见折从阮并不是坚定反对,跟皇帝郭威有着同样的顾虑,想趁此抛出自己的全盘想法说动折从阮,却被外边匆忙的脚步声和军士的呼喝声打断了

“报”

折德明慢慢奔了进来,神色有些慌张:

“叔帅,韩侯,紧急消息,杀牛族反了”

“甚么?”折、韩二人大惊失色

“禀叔帅,昨日宁州刺史张建武奉命轮值出巡,进入杀牛族地界,他见杀年族中财畜甚多,就动了贪念,杀牛族人不满,遂相互间发生战斗,今日我部斥侯发觉拓跋雄举族正往包山野鸡族地界行去”

“这个张建武,难道不知郭彦钦前车之鉴吗?气煞老夫是也”折从阮勃然大怒

韩奕冷静地分析道:

“令公息怒,拓跋雄既然想与李万全联合,定会是举族搬迁,妇孺牲畜都会带上,这不是仓促之间就能办得到的况且,杀牛族与野鸡族有世仇,拓跋雄此时一定有些犹豫”

“你的意思是立刻出兵,拦下拓跋雄?”折从阮很快就冷静了下来,沉吟道,“我若率大军前出,加上外面风雪甚大,恐怕来不及了杀牛、野鸡如果合二为一,不要说彼方实力大增,影响却是极坏,简直比老夫全军覆没还要坏”

“令公,不如由我率百骑轻装急进,若是能追上拓跋雄,晓以利害,动之以情,或能说动他况且我曾对他有过救命之恩,听说蕃人最重恩义,想必他不会太为难我”韩奕请命道

折从阮断然说道:

“事出突然,子仲就先行一步,老夫随后拔营出城若事不可为,子仲务必以自家性命为重,切记、切记”

“遵命”

韩奕立刻召集追风十三骑及白如虎的一百吐浑兵精锐,一人双骑,轻装急进

放下韩奕一行不表,杀牛族族长拓跋雄此时正处于悲愤与犹豫之中

他原本以为官军靠得住,巴巴地去折从阮军前迎奉,原来官军是狗改不了吃屎,也是强盗投胎,根本就没有将自己放在眼里,见财忘义,肆意抢掠,还杀了自己族人可笑的是自己前不久还跟折从阮把酒言欢,以为能够借助官军壮大自己杀牛族的势力

拓跋雄年轻血性,索性率全族与李万全联合,等冷静下来,他又有些犹豫

一场不期而遇的大雪,既让道路变的艰难起来,又让拓拓跋雄有时间思索自己族人的未来

那野鸡族是自己杀牛族的世仇,如果为了共同对抗官军,就能忘了昔日血仇了吗?

开弓没有回头路拓跋雄是精明人,这是从他当年年仅十六岁便能获得族人认可而执掌大小数千人身家性命中可见一斑,越是精明过人,他善于运用头脑,趋利避害,在这以强凌弱的年代,容不许他拿全族人的未来开玩笑

清晨里,族中男子们忙着重整行装

妇人们在为着走失的一两头牲口叫骂着,小孩子哇哇哭叫着,还有老人在惋惜昨夜这场大雪中又冻死了不少牲口

“族长大人,这种大雪地,可不是搬迁的季节,要不再等等?”

“官军虽然可恨,但野鸡人是我们的世仇,他们跟我们不会是一条心的”

“可是我们也杀了官军军兵,起了纠纷,官军会放过我们?汉人官府不可信,野鸡族为何反叛?还不是官府给逼的”

族人们纷纷议论道

七里外,韩奕登高勒马极目远眺山谷里,杀牛族人早晨的炊烟升起,被擦过的凄凉北风吹散,韩奕心中稍定

自昨日子夜时分紧急出城,韩奕等人冒雪急进,不敢耽搁一刻雪夜里道路难行,吐浑兵中以至有人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但韩奕还是自觉应当感谢这场大雪及时迟滞了杀牛族人的脚步,他总算追上了杀牛族人

“侯爷,怎么办?”吐浑人白如虎问道,他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你这家伙,只想着拼命硬干”韩奕骂道,“人马都困乏了,急需休整,你还有张弓射箭的力气吗?你们不如在此观察,不可轻举妄动,我亲身去会会拓跋雄”

“侯爷,这可不行”白如虎急忙拦在韩奕面前,劝道,“万一杀牛族人要是昏了头,怕是对侯爷不利”

“白指挥不必劝我,我自有分寸我们辛苦奔波了一夜,难道是闲着发慌?”韩奕摇头道,“此事极为重要,倘若不能劝服拓跋雄,形势将急转而下,到时令公与我将多费百倍力气去完成朝廷使命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仅带少数人与拓跋雄会面,也显出我方诚意”

“侯爷英雄,我们吐浑人拜服既然侯爷决意如此,请侯爷捎上我一起去,如果有功劳,让属下分一点,如果有不测,让属下也能分担一些”白如虎请求道

“哈哈”韩奕仰天大笑,“好,如你所愿,那我们就一起去会会拓跋雄”

大雪地里,韩奕、郑宝、曹十三及白如虎等人呼啸着纵马跃下山坡,向杀牛族人的临时营地奔去.

第一百零八章 庆州㈣

“侯爷此时出现,是来问罪的吗?”。

韩奕的突然出现,让杀牛族人大感意外,杀牛族的男人们本能地纷纷举起刀箭准备战斗,神色有些惊慌。

待派出十骑侦察四周,发现紧随韩奕而来的不过十四人,另有百余骑则远远地在五里外的避风处,公开下马休息,完全没有突袭杀牛族临时驻营地的打算,拓跋雄这才稍稍放下绷紧的神经——他以为庆州官军一夜之间趁着大雪,从天而降,将他包围了。

“数日前偶遇族长,我见族长身陷重围,临危不惧,是位真男子,心中极为钦慕。只恨本侯俗务缠身,戎马倥偬之间,未能有暇与族长促膝长谈,甚是可惜啊。不料昨夜,本侯听说拓跋族长欲举族向西南迁徙,去寻找越冬的好地方,故而连夜冒雪赶来,希望能与拓跋族长话别的。难道堂堂杀牛族,是以刀箭欢迎客人吗?”。

“噢,你们这群不长眼的,还不给我散去”拓跋雄暗暗为韩奕的无畏气质所折服,他佯装冲着自己的族人呼喝着,族人纷纷收起刀箭,三三两两地散开,但并未走远。

拓跋雄又道:

“我族人久居深山旷野,性野不驯,也没见过甚么大世面,见了生面孔会失了礼数,还请侯爷见谅。侯爷曾仗义出手,助我拒战野鸡族人,小酋还未曾隆重致谢,今侯爷大驾光临,怎敢不欢迎侯爷呢?只是,如今世道不太平,若是不小心伤了侯爷这样身份尊贵的客人,小酋就犯了大罪过了”

拓跋雄一面赔礼,将韩奕迎入自己的大帐,看上去好似谦卑恭敬,实际上又暗含威胁之意。

拓跋雄的大帐内至少可容纳五十人,帐内燃着柴火,温暖如春。韩奕面对着拓跋雄席地而坐,脱下自己的靴子,就着火烘烤着自己已经汗湿了的袜底,就好像在自己家里一样。

郑宝、曹十三及白如虎等人看似神情轻松,实则绷直了腰腿,紧张地盯着拓跋雄及站在拓跋雄身后的杀牛族战士们,他们已经做好了随时拼命的准备。

杀牛族战士瞪着韩奕及他的护卫们,手按刀箭,只等拓跋雄一声令下。

除了韩奕与拓跋雄二人,其余众人剑拔弩张,大帐内一时没有人说话。

“侯爷既然是来与小酋话别的,就不知侯爷想跟我说些甚么?”拓跋雄小心翼翼地问道,他似乎觉得自己的话有些过于谦卑,下意识地挺起胸膛,大声地说道,“我们杀牛族人讲究恩怨分明,侯爷今日来给我送行,我十分感激,不如今日就在我这大帐中设宴款待侯爷,必有厚礼相赠。不过饮过酒后,我们就要远行了。”

“这场雪下的不小啊,看这天气,晌午后怕还会再下一场大雪哩。”韩奕冷不丁的说着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

“冬天日子不好过啊。这庆州城里头的人,这时月里哪个不是窝在家里烧着炕,就等着过年哩。我这个陕西沿边安抚副大使不好做啊,昨天一夜庆州辖境怕又是冻死了不少人畜,眼看就要过年了,辞旧迎新,温饱都不能保证还奢谈什么过年?一到正月里,朝廷年假后,说不定就会行文斥责我巡抚不力啊。”

“是啊,冬天不好过啊……”拓跋雄有感而发,他及时止住了话头,突然意识到自己不该一上来便在韩奕面前露了底。

“拓跋族长怕是诓我,你们杀牛族家大业大,人畜兴旺,这样的大雪岂能难得了族长吗?”。韩奕伸直了脚丫子,凑近柴火,脚上传来的明意,让他脸上挂着一层十分惬意舒坦的神情。…,

“侯爷说笑了。我们杀牛族虽然在这方圆三百里算是比较大的一族,但哪比得上你们汉人,你们有房子住,有丝织的衣裳穿,还能种地打粮食,就是会打铁会做木活的,凭手艺也能混口饭吃。我们蕃人就只能养牛养羊,风吹日晒,勉强填饱肚子罢了,就怕雪灾瘟疫。”拓跋雄道。

“你们汉人耕地织布打铁行商,我们蕃人养牛养马兼狩猎,各自习性不同,不必强求雷同,各自相安无事便好。我们杀牛族人性野,但也不曾冒犯了官府,本想安居乐业,与世无争,生老病死全靠上天怜悯,如今也只恨这属非份之想。侯爷身份尊贵,又是见过大世面的,不知这如何解释?难道是我杀牛族不该享有太平吗?”。

“拓跋族长养过骏马吗?”。韩奕突然问道。

拓跋雄对韩变这种随时转换话题的谈话方式很不适应,他有些不高兴:

“我们杀牛族,不是只养牛的。马既是我们财产,也是我们的粮食,还是我们勇士与敌人战斗时最可信赖的朋友”

“那么你们养一群马时,这群马匹中总会有一两匹看不上眼的劣马吧?不少字”

“那当然。劣马是不能当做战斗中的同伴使用的,它们也不配享用最好的草料最细心的照料。它们只能被挑选出来,要么被阉掉充当挽车的劳役,要么在饥年被宰杀后当做粮食绝对不能让劣马有机会**,我们需要有最好血统的骏马繁衍后代”

“很好,劣马便是害群之马,留它不得。推而广之,当一群人当中,有一两个不肖之徒,那是不是就是这‘害群之马’呢?”

“当然是”拓跋雄似乎明白了韩奕的话意,他也是精明之人,否则他就不可能在年纪轻轻时代便被族人拥戴为族长,拓跋雄趁机反问道:

“诚如侯爷所言,一群人当中出了不肖之徒,那便是‘害群之马’,就是不知侯爷如何去处置这人当中的‘害群之马’?”

“‘害群之马’当然是要除掉的,可族长能否告诉我,一群马当中因为出了一匹劣马而将所有的公马阉掉呢?一群人当中因为出了一两个坏人,我们是否就将所有人当作坏人拒绝呢?”

“这……”拓跋雄愣住了。

“本侯再问一句,族长能否因为有一个人冒犯了你,就认为所有人都是你的敌人?”韩奕接着问道,“人生在世,我们不能选择谁充当自己的敌人,但是可以选择成为谁的朋友朋友来了有美酒,豺狼来了有利箭”

拓跋雄眉头一紧一松,忽然笑了:

“呵呵,侯爷果然能言善辩。我被你驳的无话可说,受教了”

既便如此,他话锋一转:

“我们蕃人讲究快意恩仇,恩怨分明,侯爷对我有恩,我自会报答你,至少你在我族帐中,可以畅怀饮酒吃肉,没人会为难你。但是侯爷莫要因为这个便天真地以为可以说服我”

“族长认为,野鸡族靠得住吗?”。韩奕挑明了说道。

“哼,总比你们官府强取豪夺好的多”拓跋雄冷哼道。

“族长这话怕是言不由衷吧,我听说野鸡族与你们杀牛族有世仇,他们怎会跟你们一条心?即便是他们收容了你们,你就甘心听李万全的号令?弱肉强食,将来世上也许还有野鸡族存在,但杀牛族不会有了,因为杀牛族中的男子将会为野鸡族而战,而杀牛族中的女子将会为野鸡族男子生育子孙后代”…,

“我自有分寸,不劳侯爷费心”拓跋方寸有些乱了。

“拓跋族长想和李万全联合,又想暗地里小心,防止被他吞并吗?那如此一来,你们还敢与我官军交战吗?须知一副车辕两匹马,如果两匹马各自往它处去,不往一处使力,这车还能走得动吗?”。

“或许李万全想的跟你一样呢,他要防备你从背后向他放箭,更何况你不久前亲自带着牛羊去折令公军前迎奉,这事他不可能不知道就算他不知道,折令公也可以放出谣言,说你拓跋雄只是得了官军的好处,佯装投靠野鸡族,实际上却是官军埋藏在李万全身边的一支伏兵”

“我要是李万全,就驱使杀牛族的战士为前锋,与官军交战,坐山观虎斗,既杀了官军,又报了世仇,还让自家战士保全了性命,一举三得,岂不乐哉”

韩奕充分发挥自己的才智,分析种种可能,直指杀牛族人最忧虑的地方,明显说动了杀牛族人。

拓跋雄闻言,倒吸了一口凉气。就是那些站在他身后的粗野汉子,也不禁全都变色。

他见杀牛族人意动,连忙趁热打铁:

“拓跋族长,三思而后行啊世上从来没有后悔药可卖,今野鸡族一心与我官军作对头,其心可诛,族长如若决意与野鸡族联合,那便没有了回头路。悬崖勒马,为时未晚”

“可是,那张建武欺人太甚,杀我子弟,此仇不报,我拓跋雄有何面目统领全族?”拓跋雄恨声说道,“侯爷空说无凭,昨日有张建武,今日我若听了侯爷的劝,明日恐怕会有李建武,后日有赵建武,骑到我们头上作威作福”

“那好,就借张建武那厮的项上人头来作凭证”韩奕坐直了身子,目光变的凌厉起来,“若为杀牛族血洗了耻辱,拓跋族长将如何?”

“如果这样,我们自然是归附官军,永不言叛”

“素闻蕃人重诺,言出必行,不过本侯不是蕃人,请拓跋族长体谅一二”

韩奕言下之意,他也信不过拓跋雄的口头承诺。

“你我歃血为盟,让神明作证。就不知是否是我拓跋雄高攀了?”拓跋雄胸中激荡。

“正愿如此”韩奕也大声说道。

拓跋雄当即命族人牵来几匹白马,党项人以白为贵,以九为尊。他一时凑不齐九匹纯色的白马,只好找了几匹有杂色的马匹勉强凑数。

请来族中巫师沐浴更衣,杀马祭天,戴着假面作法,手舞足蹈,口中念念有辞,杀牛族人自拓跋雄及以下,个个神情庄重。

如此隆重仪式,这已经足够体现出拓跋雄的诚意,对于蕃人来说,这个仪式便是金科玉律,神明的力量是他们不敢违背的。

“长生天在上,神之子民拓跋雄与尊贵的北海侯结为兄弟,愿一生扶持,永不相背。如若违背您的旨意,我愿化为山上的顽石,生生世世被风吹雨打。”

“我韩奕,虽非蕃人,但与拓跋族长相见恨晚,今与他结为异姓兄弟,一生扶持,共图富贵安康,永不相背。如若违背,愿受烈火焚身,五雷轰顶”

一番隆重纪念,韩奕与拓跋雄二人歃血为盟,击掌盟誓,永不相背。

“好,酒我也喝了,肉我也吃了,我要与兄长告别了。”

一番痛饮之后,韩奕起身告辞。

“兄弟,你我刚结拜为兄弟,怎能这么快就要分开?”拓跋雄讶道。…,

“兄长忘了,宁州刺史张建武的脑袋,还寄存在他项上,等着我去收割呢”韩奕笑道,“我不曾因为与兄长结拜了,就忘了之前我许过的诺言。”

要不是脸上酒气色重,拓跋雄一定会脸红,韩奕主动提起这茬,却更让他由衷地钦佩韩奕也是重诺之人。

韩奕虽然与拓跋雄结拜,但他不会天真地以为,从此杀牛族人就会真的跟他一条心。威服蕃族,要么是韩奕所代表的官府具备蕃人不敢抗拒的实力,要么就是用利益捆住蕃人,或者是两方面兼而有之,恩威并重。

韩奕相信自己将来会做到这一点。

今天与拓跋雄结拜,力挽一场祸事,扩大了朋友范围,这是仅靠折从阮的大军所不能做到的。这也是一个好的起点,既属于韩奕,也属于大周朝稳固西北以至向更远的河西开拓的开始。

放下心中长远的考虑不表,韩奕悄悄抹去拓跋雄心中的一丝尴尬,庄重地说道:

“老实说,我欲取张建武项上人头,倒不全是为了杀牛族人。在军言军,军纪似铁,高于一切。在官言官,为官不为民护民,不如一抔狗矢尔,庆州前剌史郭彦钦便是明证若以国朝法纪而论,则张建武必斩,只怕污了我的佩刀小弟去去便来”

“兄弟,你人手不足,不如我亲带族人与你同去?”拓跋雄有感于韩奕的真诚,主动说道,“再说那张建武现驻军在我的杀牛岭,这一场大雪,他想必也被困住了。兄弟需要向导”

“兄长只需给我几名向导便是,至于人手则不必了。”韩奕不经意间,抬头往远处的山脊望去,远远的见几面旗帜正迎着寒风飘扬。

折从阮的大军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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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九章 庆州㈤

折从阮已经到了约有小半个时辰。

他听吐浑士兵说韩奕仅带着十余亲卫入了杀牛族营地,从辰时直到未时都没有佳音传来,只听到杀牛族中人声喧哗,不禁有些担心。他投鼠忌器,只得悄悄布置兵力,以备不测。

没有坏消息传来,那便是好消息。折德明如此劝慰折从阮。

瞧了瞧阴沉的天色,虽然天空又飘起了该死的雪花,估摸着也到了日落时分,折从阮看见韩奕被杀牛族人簇拥着走了这来.

他心中大定。

“令公,韩某幸不辱命”

韩奕上前拜道,他当着杀牛族人向导的面,将此前如何劝服拓跋雄及与拓跋雄结拜为异姓兄弟之事,大致说了一遍。

折从阮打断了韩奕的回话,他有些失态地抱着韩奕双臂,动情地说道:

“我折从阮何德何能,竟能与韩侯这样的豪杰智者共事请受老夫一拜”

天底下能令折从阮真诚一拜的人没有几个,尤其是像韩奕的后起之秀。韩奕连忙避开这郑重一拜,从旁搀扶起折从阮:

“令公严重了,份内之事,何足挂齿?眼下我们还有一事未办,兵贵神速。韩某请求连夜冒雪行军”

“正合我意”折从阮正色道,又转身对部下们说,“宁州刺史张建武犯我军法,畏罪未归,儿郎们随本帅及韩侯前去捉拿,以正军法。”

“遵命”部下们轰然应诺。

大军本已疲惫不堪,又加上雪深难行,行军之难可想而知。

好在杀牛族向导熟悉地理,领着官军抄走近路,少走不少冤枉路。折从阮不顾年老力衰,亲为前锋,韩奕断后,这两位当家人也与寻常步卒一样,都牵马步行,一路上二人不断鼓舞士气,对士卒喧寒问暖,同甘共苦,折从阮又命折德明每隔十里设一歇脚之所,提前备好热乎乎的肉汤,供官兵驱寒裹腹。

这一夜虽然又是大雪纷飞,数千人马行军竟出奇地顺利,官兵士气颇让折从阮自豪。正所谓:

雪夜飞奔杀牛岭,天兵天降震敌胆

清晨,雪停了。

宁州刺史张建武很是后悔,他此时并不知道他纵兵抢劫杀牛族人的严重后果,在他心目中,抢几头牛羊,杀几个蕃人或者其他甚么人,纯属寻常的小事,他后悔的是因为贪恋杀牛族人的牲畜财产而被这场大雪阻住了归途,只得坐等天晴。

此前,张建武奉命巡逻蕃人诸部杂居地带,这不是个好差事。在这寒冬腊月里,谁不想搂着小妾香喷喷软绵绵的身子,缩在暖被窝里快活?

想到此处,张建武无比怀念前静难军节度使侯章,那时候,他是何等的逍遥自在啊,如今折从阮来当这节度使,油盐不进,他也得罪不起,堂堂刺史大员也不得不整天弓着背在山野里奔波。

有道是下雪不冷化雪冷,天放晴了感觉却更冷了,连绵的杀牛岭上升起的阳光毫无生色,仿佛太阳也被这严寒冷却了。

今天一定得走,不然会冻死饿死在荒野中。受命出巡时带的干粮已经见底了,就是抢来的牛羊也被部下们瓜分殆尽——在这个季节里肉食比往常更受欢迎。

张建武如此想。

但已经来不及了,山岭上偶尔投射下来的雪亮光线,让阳光黯然失色,令雪原好似也跟着哆嗦了下,这分明是兵刃折射的刺目之光。

折从阮的军队已经悄悄地占据了四周高地,将张建武包围在山谷之中,令他插翅难飞。…,

“叔帅,请您下令吧”

折德明跃跃欲试,急欲建功。

“不,大伙都累了。传我命令,州兵埋锅造饭、休息,不得四处走动我折氏子弟兵担当警戒,一个时辰后轮换”折从阮下了第一道命令。

折德明虽然很是失望,但想到全军连续行军疲惫,这也不失为一个稳妥的办法,也就下去交办军令去了。

州兵们忙碌着准备军食,牙兵们则迅速地找了个避风向阳且能将整座山谷置于眼前的地方扎下帅帐。以往这个时候,牙校李处耘是最忙碌的时候,今天这个职责就由韩奕代劳了。

韩奕将折从阮扶着坐在一张可以折叠的行军胡床下,此时倦意袭人。

“这次真累坏了老夫,要不是在众军面前,老夫硬挺着,还真想直接躺在雪地里,一了百了算了”折从阮自嘲道。

韩奕看得出来,折从阮虽然累坏了,精气神却是极好,笑道:

“令公稳操胜券,累点还是值得的。”

“子仲这话我不爱听,甚么叫我稳操胜券,应是你我稳操胜券,不要那么生份”折从阮作色佯怒道,“没有你韩子仲不畏惊险,亲自劝服住拓跋雄,老夫赢了这一仗又能如何?没有你请来杀牛族向导,老夫又如何能如此神速抵达杀牛岭?如果没有你协助老夫鼓舞士气,这数千人马冒雪行军,怎能不会减员走散了?”

折从阮现在对韩奕极为欣赏,并充满敬意。

“令公教训的是,是你我二人稳操胜券”韩奕连忙说道。

突然出现的军队,以及十余面折字大旗,令山谷里的宁州兵大为恐慌。张建武仍然执迷不悟,他遣人去探询折从阮此来何故,得到的答案却令他后悔不迭。

“奉令公钧令,只问罪首,不问其余”

山岭上的折家兵齐声呼道。

世上没有后悔药,张建武强自镇定,呼斥着忙乱成一团的部下们:

“尔等莫要胆怯,折从阮将我等包围在此,分明是要我们全都命葬于此,哪有甚么活路可想?你们不要听山上怂恿,此时我等须要一条心,或许还有生路。”

牙兵们都是张建武爪牙,平时都得到他的恩惠,他们看折从阮摆开的阵式,自知没有活路,也都拿此话威吓那些没有主见的宁州普通士卒们。

折从阮并不急于进攻,趁着山谷下忙乱的时候,他严令部下抓紧时间轮番吃饭休息,养足力气,正如韩奕所判断的那样,此战他稳操胜券。

“杀啊”

张建武驱使着牙兵们往山岭上冲出,雪深过膝,这严重阻碍了牙兵们前进的步伐,山岭上的折家兵居高临下,好整以暇地往下放箭。

宁州牙兵们好像陷入了烂泥塘中,成了活靶子。箭矢掠过雪原,和着寒风的怒吼声,向着山谷蠕动的人群奔去。紧接着,鲜血染红了身下的大雪地,一块又一块像是开起了一个大染坊,色调极其单调而又浓烈。

杀戮战场从一开始起就呈一边倒之势。

白如虎率领的吐浑兵则密切关注着战场,来回策应山谷里局势的变幻。他很庆幸自己不是叛逆的一方,他回头看了看实际指挥作战的韩奕一眼,恨不得要韩奕命他冲下山谷去。

韩奕披着大氅,站在高岗上,目光甚至偶尔游离到了战场之外。折从阮则蹲在地上,就着火堆烘着双手,连回头看一眼战场的心思都没有。…,

“折德明,听说折家子弟无一不是神射手,可为本侯一证吗?”。韩奕高声问道。

“回侯爷,某等恭请侯爷观战”折德明自负地答道。

韩奕微微一笑,用马鞭直指白如虎道:“吐浑人号称骑射双绝,不甘人后,就是不知比起在塞外长大的折氏子弟,孰高孰低呢?”

白如虎立刻挺着胸膛答道:“愿与折兄弟一较高下”

“射术高明,不是嘴上泛泛而论。不如这样,双方各选五十射术较佳者,各编成五什,自选射场,但不得越岭下山。待此战过后,以射杀贼军多者为胜”韩奕转头问折从阮道,“令公,不知这彩头……”

“胜者提俸两级”折从阮斩钉截铁地说道。

“得令”双方轰然应命。

韩奕的临时起意,阵前激励,让拼命仰攻的宁州兵遭到了灭顶之灾。

机械蠕动的宁州兵被驱赶着寻找出路,山岭上层出不穷的利箭精准得让人崩溃,支支铁箭都长了眼晴似的直奔目标而去,无情地摧残着生命。

中箭的军卒倒在雪地里,没有立刻死去,呻吟着哭叫着。

折从阮麾下的平叛军队并急于结束这场战争,神射手们占据绝对有利的地形,只要宁州叛军胆敢靠进就用手中的利箭将他们击退,而当叛军缩回谷中,他们则就地休息,无意踏入谷中一步。

“折氏射杀敌兵三十七”

“吐浑兵射杀敌兵四十五”

……

“折氏杀敌一百七十五”

“吐浑兵杀敌一百七十三”

传令兵流水般地奔入帅帐,向折从阮与韩奕禀报着比赛毙敌数目双方的战果。

“告诉白如虎,本侯在他身上下了大赌注,令他务必替我保护好财产赢了,有他一份,输了,更有他一份”韩奕喝斥着斥侯。

折从阮则叫住传令兵,畅怀大笑:

“哈哈你也告诉德明,就说老夫在他身上也下了大赌注,让他务必保全我们折氏的名声”

折从阮与韩奕二人稳坐中军帐,恰似闲庭信步,而竞赛双方的战果立刻直线上升。

宁州叛军受不了这种任人宰割的囚徒感觉,三三两两的宁州兵丢下兵器,刻意与张建武及他的牙兵们远点,机灵的早早就投降束手就擒了。

“冲啊,只要冲出去,本刺史的万贯家财便是你们的了”

张建武疯狂地叫嚣着。

牙兵们停下脚步,纷纷回头盯着张建武看,就像一头头饿狼看到了只羊羔。张建武的心房猛地缩了一下,厉声质问道:

“你们要做甚么?”

“张使君,您也看到了,不是我们不肯效命,而是我等力有不及,螳臂当车,折令公和韩侯是我们所能抗衡的吗?有道是大难临头各自飞,为了自家性命,我等想向使君借样东西。”有牙兵壮着胆子说道。

“甚么东西?”张建武脸色瞬间变的雪白。

“借您项上人头一用”牙兵们纷纷提着刀靠近。

“不”张建武歇斯底里地呐喊着。

但他再也无法叫出声了,也无法再念想着回到宁州搂着小妾风流快活了。牙兵们蜂拥而上,将他砍成了无数截,甚至还有人为了得到他的大好头颅自相残杀起来。

大雪地里又凭空添了十几具尸首。

“我击讨张建武,何尝不是自相残杀呢,原本俱是朝廷命官,食君俸禄,胜不足喜啊”

折从阮后来评价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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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章 庆州㈥

.第一百一十章

庆州6

年关将至,汴梁人过年的喜悦气氛日见浓重。.

托大周皇帝陛下的洪福,大周朝虽然还不富裕,边境四邻也不算十分太平,境内也时不时有些灾害发生,庆州蕃人作luàn还未摆平,但汴京的百姓们似乎又可以舒心地过上一个安稳祥和的新年了。

老辈人说,如今这大周朝的光景可以和明宗年间的强盛太平一较高下,尽管大周新造不过两年时间。

各地藩守上奏的表章无不夸赞皇帝郭威乃是当今尧舜,即将到来的正月又恰是郭威的生辰,一时间全国各地的祥瑞不断涌现。郭威高兴之余,也终于有了财力给全国五品以上官员每人一件冬袍。

不过,在这祥和的时节里,总会有一些不和谐的事情让某些人烦恼。

去年此时晋州发生的事情仍让人记忆犹新。彼时晋州事变正隆,韩奕扣押当朝宰相王峻,上演了一场“将相恶”,朝野震骇,皇帝陛下和朝臣们都没能过上个好年。

今年虽说不比去年,但韩奕又“惹”了事端。

庆州刺史郭彦钦,该杀。宁州刺史张建武,好像也该死。不过这两个刺史级的人物相继死亡,在韩奕的手中就像一个蚂蚱般被捏死一样简单,连反抗甚至辩解的机会都没有,这极大地震撼了陕西沿边诸州官场。

后遗症之一是静难军节度使治下原州刺史自请他任,而环州刺史则干脆主动告老还乡。

除了折从阮仍兼任着邠州刺史之职外,陕西沿边一下子空出了庆、宁、原、环四州刺史职位。国不可一日无君,州不可一日无刺史,朝中大臣们都知道这是拜韩奕雷霆手段所赐,偏偏韩奕又手握着贪官千万条该杀的理由,不但无过反而有功于社稷福祉。

刺史之职,为一州之主,权力甚大,管兵管民管财,距离一镇节度也不过廖廖数步。要搁以往,这样的空缺早就被无数人盯着,而眼下竟无人敢去这四州任职。身有劣迹的当然害怕步郭彦钦之徒的后尘,成了韩奕刀下之鬼,少数自认为两袖清风的却又害怕因此得罪了王峻。

汴梁城万家灯火之时,朝中有名的“闲人”刘德登mén拜访了枢密副使魏仁浦。

说刘德是闲人,因为他被公认为韩奕的死党,所以他自从昭义副使任上罢职归阙以来,一直因为王峻的反对而得不到一个实缺,但这并不妨碍他与大臣们走动极多。

“立之兄今日亲自登mén,不知有何指教?”

宾主落座,魏仁浦开mén见山地问道。不看僧面看佛面,只要王峻在朝中专权,魏仁浦与韩奕就只能是政治上的同盟者,所以他对刘德相当地尊重。

“相公严重了,相公您日理万机,难得有空暇,刘某只是来叙叙旧而已,叨扰了。”刘德寒暄道。

“立之兄这话怕是言不由衷吧?若只是叙叙旧,何必备此重礼,魏某无功不受禄啊。”魏仁浦翻了翻礼单,随手扔还给刘德。

刘德有求而来,出)刘德并不在意魏仁浦收不收礼,笑道:

“是刘某太俗气了,忘了相公乃是两袖清风忠诚为国之士。”

顿了顿,刘德又说道:“杨少师此前告老还洛,他在京城的旧宅还不错,一直空着,空着也属làng费,他让家人将宅子卖了。听说相公昨日看中了,奈何相公平时太爱接济下僚同乡,自家囊中却羞涩的很,相公夫人子nv难免不为此埋怨相公一二。哎”

魏仁浦“咦”了一声,装作若无其事,笑道:

“呵呵,这事知道的也不过三两人,魏某昨夜才吩咐管家去办的事,立之兄今晚便知道了,你消息真是灵通啊寒舍虽陋,但总比你家北海侯在庆州城外的冰天雪地里奔bo强得多,人要知足哩。”

“相公说的是。您是出名的孝子,如今在京任职,想将贤母接到身边居住,自己公务之余也好在母亲膝下尽孝服shi,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人之常情。子yu养,而亲不在,我们韩侯就没魏公这样的福气了,他少年便相继失去双亲,至今仍未得归祭祖,可谓不孝是也。嗯,瞧我这嘴,尽说丧气话,该打。魏公高堂若来京安度晚年,本是件喜事哩,老人家大多喜欢热闹,喜欢至亲同居一第,其乐融融,若再添上一帮仆佣,相公眼下居住的这座府第就显得小了。要知相公身居高位,每日里登mén拜访的人实在太多,宅第太小了,里外出入多有不便。”,

刘德接着说道:

“不才,刘某抢先一步,今日已经买下杨少师的旧宅。您知道,杨少师昔日在京时,少师与我家韩侯老少得宜,他赠送给我家韩侯的墨宝价值连城,如今不知有多少人想nong到手。所以,因这层关系,杨少师的旧宅,算是半卖半送给我了。我又听说令岳前解州盐榷使李公听说相公近来手头拮据,正想送给相公一份大礼,恰好刘某年轻时曾在李公帐下吃过兵饭,犯过军法,méng他老人家恩惠,我这脑袋才没有搬家。如今我也算是富贵了,这宅子便送予他老人家了,以报答昔日救命之恩。想必李公会将宅子转赠给相公您了。”

“看来这世上是没有秘密可言了,连我的家事,你都清楚的很。”魏仁浦惊道,脸上神sè有些不悦,“立之兄今晚如果有重要的事,不妨直说。你知道,我与子仲jiāo情目前还算不错,只要是正经事,我能帮则帮,如果立之兄想借此消遣我,那我跟子仲的jiāo情就算终结了。”

魏仁浦之所以跟韩奕jiāo情不错,除了当初他落难潦倒时,韩奕对他有过恩惠,加上二人到目前为止并无冲突之外,更重要的是他们头顶上都压着王峻这样的一座大山。

共同的政敌,让他们觉得有必要相互扶持一下。

刘德连忙止住脸上调侃的意思,正sè道:

“刘某正是受韩侯差遣而来,有一事希望能得相公鼎力支持。”

“我想,一定是关于陕西之事吗?”

“正是”

“不知你家韩侯有何见教?”

“不敢’刘德从怀中一封折子,递给魏仁浦。魏仁浦接过来,见这是韩奕亲笔写就的一封奏折,落款署着折从阮和韩奕二人的名字,显然还未递到郭威御前。

魏仁浦仔细阅览了一遍,放下奏折,深思道:

“子仲一要重建边军,保证对陕西蕃族的震慑之力,二要大笔钱粮,练兵打仗,三要朝廷尽快委任四州刺史。后者自不必说,前两者其实可归为一事,那就是钱粮,有钱甚么事都能办成。子仲大手笔,张口便要三十万贯,虽说朝廷今年比去年宽裕了些,但请你家韩侯扪心自问,这么一大笔钱朝廷可能出吗?”

“相公明鉴,正因为朝廷没钱,所以韩侯希望相公能帮忙办成最后一件事。眼下陕西四州刺史空缺,纵是我家韩侯天纵之材,分身乏术啊。折令公麾下兵马,虽说不多,但守成足矣,只要他们二位主帅相协一致,就不怕庆州变天,更不怕吃败仗,可如果连亲民官都没有,怎谈得上治理,怎称得上是人心安定呢?这恐怕也不符合皇上和朝中诸公的意愿。”

“朝廷不是没人可派,每年候任的官员多不胜数,过江之鲫。王相公倒是列出二三十号侯任大臣,皇上以范相公之‘事关重大谨慎择人’之语而暂缓御允批。范公考虑的周全,他不想听到王相公派去的官员又死在韩侯的刀下,若上下不协,庆、宁诸州何时能得长治久安?”

“凡是王相公提出的人选,我家韩侯绝不会接纳,这是人所共知的事情。所以这个名单须由旁人提出。”

“比如魏某?”

“正是。”刘德点头道,“一是相公身份足够显要隆重,地位堪比相公的,一只手也数得出来,二来皇上对进相公颇为看重,从龙大功,魏公也占上一份。李相公自不必说,他因亲戚关系,自然是要避嫌的,至于范相公嘛,持身中允,如果魏相公提出来的,只要他不太过反对,此事便成功了一半。”

“呵呵,看来子仲早就有了人选,立之兄不如说出来听听?”魏仁浦笑了,有些自得。

“昝居润、沈义伦、刘熙古和薛居正四人。”

“原来如此”魏仁浦恍然大悟,因这四人都算得上是韩奕的嫡系,而且这四人都是文官出身,并非武将,这可以避免一些非议。

武将专权时代,以文官知州事,分去武将地方大权,是郭威和他的宰相们一直想做的。而韩奕提出这四人,论人品、学识、经验与官声,都是第一流的人物。,

“这四人都是贤臣,惟薛居正资历太浅,他现在也不过是吏部郎中之职,骤升刺史,连擢数级,怕是不妥吧?”

“相公说的没错,我家韩侯还有一个备用之选,那便是枢密直学士陈观。不过真到了廷议时,则当由李相公提出。”

“陈观?”魏仁浦愣了愣,大笑道,“好算计”

那陈观是王峻的心腹,位居枢密院直学士,韩奕提议让陈观去那四州中任一州做刺史,看上去是举贤不避仇的意思,貌似公允,也可以堵住一些人的嘴。估计陈观决不愿去那里招惹上韩奕。

“不过,魏某仍以为,韩侯恐怕不能如愿,王相公肯点头吗?”俄尔,魏仁浦又质疑道。

“要让王相公不反对,需让其只能隔岸观火。须知庆州郭彦钦贪赃枉法,无恶不作,据说给王相公孝敬了不少,折令公的部下在他宅第中搜罗不少他与朝中大臣jiāo通往来的书信,其中有大逆不道之语……”

“还有那宁州刺史张建武,当初也是因为王相公的举荐,才做上宁州刺史的……”

刘德一五一十地说出自己的底牌。魏仁浦沉yin半晌,道:

“你以为这样就可以扳倒王相公?”

“非也,只不过向天下人表明庆州之luàn的缘由出自哪里今韩侯庆州用事,与折令公相得益彰,配合无间,只需假以时日,横山蕃人必将归服王化此间无人,我向魏公jiāo个底,韩侯在庆州所谋甚大,并非一个区区野ji蕃族,这也事先得到陛下默许的,否则他怎愿往那里去。”

“哦,我倒是有些明白了,怪不得陛下要将镇北与铁骑二军调往河中哩。”魏仁浦恍然,“原来想谋夏州啊。”

刘德不愿证实他的猜测。魏仁浦又道:“我若提出此议,李相公自然会赞成,范相公也不会反对,尚缺一人……”

“郑公吗?”刘德问道。朝中几位重臣,除王峻外,就属范质、李毂、魏仁浦与郑仁诲几人而已,如果后四者事先达成了一致,那就算是权倾朝野的王峻也得三思而后行。

“仁诲与我同在枢密院用事,他与我一样,凡事需仰王相鼻息,心中愤懑不已。立之兄如果能到他府中走动一二,魏某相信,他会很高兴chā上一脚。”魏仁浦坦承道。

“老实说,刘某刚从郑公府上出来。”刘德笑道,“他比魏公好说话,至少我备的厚礼他是完全笑纳。”

郑仁诲与魏仁浦不一样,郑仁诲虽算不上巨贪,但对送上mén的钱财不会弃之不顾。相较而言,魏仁浦要谨慎厚道的多。

“如果没有其他的事,今晚就谈到这吧。不过魏某有一句话,希望立之兄能转述给北海侯。”

“刘某洗耳恭听”

“如果北海侯有朝一日有如王秀峰一般如日中天,权倾朝野,请务必回首今日之势。”魏仁浦告诫道。

“刘某必将相公良言带到。”刘德起身拱手告辞,走到书房mén口停下脚步转身又道,“韩侯用心良苦,志趣远大,岂是贪权之辈可比?不过,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凡事过盈则亏,物极必反,韩侯必会将魏公良言谨记于心”

刘德满意地离开魏府。魏仁浦则长久地坐在书房里,他在想若王峻真的在某天倒台了,那时的朝野将会是怎样的局面,魏仁浦忠于皇帝陛下,但不代表他不想在仕途上更进一步。

这可能吗?王峻如今的权势远比上一次因晋州事变罢职前更大了,身为首相又兼枢密使,还身兼大镇节度使之职,在朝中说一不二,近来更加嚣张跋扈,压得范质等人喘不过气来。

过盈则亏?物极必反?魏仁浦不敢想像刘德方才离开时所说话中的含义。

第一百一十一章 庆州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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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奕刚出巡返回到庆州城。

他因为此前马不停蹄地奔bō于数州之间,以朝廷和陕西沿边安抚副大使的名义会见各方人物,勉强安抚住人心。

再次回到庆州,他yijing满脸疲惫之sè,盼望着朝廷能派遣合适的官吏来帮他治理,当然最好是按照他的意愿挑选亲民官,那样他就可以卸下身上的重担。有时他在想,如果他不想着拨làn反正,自己或许就不会如此地辛苦。

庆州新任观察使秦良yù在城én前与他巧遇。韩奕怀疑他是故意在此出现,因为他远远地就看到秦良yù在城én前踮着脚瞭望着自己来的方向。

“下官拜见韩侯,韩奕为我诸州百姓福祉奔劳辛苦,令人钦佩”

秦良yù拱着手,黑瘦的脸上愁眉苦脸。

“食君俸禄,尽人尽事而已。这就是我命啊。”韩奕甩蹬跳下坐骑,发觉自己双tǐ有些轻浮,“秦观察这是要去哪?”

“回韩侯,上次大雪,下官估ō着大约是十年来最大的一场豪雪,附近僻乡下一些地方死了不少人畜,需要救济。因韩侯此前不在城里,下官擅作主张,今日正要代表官府去慰问,可惜……”

“可惜什么?”韩奕问道,他对秦良yù说半句留半句的谈话方式很不满意。

“一般百姓遭灾,官府须有体恤,要么减税减赋,要么给予钱粮米面,不论给予多寡,均以向百姓表明官府宽仁。这也是彰显本朝天子爱民圣仁之心,只是如今我庆州府库太紧,没有积余,恐怕无法向百姓表明韩侯宽厚怜悯之意……”

“秦观察不必请出天子,更不必给我戴高帽,你故意将我堵在城én口,有甚么话要对我说吗?”

“韩侯明鉴”秦良yù面sè微红,照实说道,“您上次抄斩郭彦钦,还有各方人物奉献的,光钱帛少说也有三十万,能否……匀给下官一二?”

“这些钱本有大用,再说这事还得折老令公首肯,他是主帅,正忙着整军,眼下四处用钱。令公全权委我重任,我不能让他太失望,扯他后tǐ。”韩奕为难道。

“可折令公让下官找您,他说钱粮赋税都归您管,他只管军管打仗,上阵杀敌,除此之外都归您管,又说您的意思就是他的意思,让下官看着办。”秦良yù双眼一骨碌,徐徐说道。

韩奕笑了:“呵呵,老令公太看得起韩某了,尽挑容易的办。看来,秦观察也是有备而来嘛,瞅准了我今日会返城。”

“食君俸禄,尽人尽事而已。”秦良yù不卑不亢,将韩奕刚说过的话重复了一遍,反将了他一军。

“哼,既然如此,那我问你,在我离庆州这些天,你都做了甚么,尽了甚么人,又尽了甚么事?”

“下官不才,惟勤以补拙。除了统计人口,重新分配官田,规划阡陌河渠,就等开ūn播种,唯缺一些种子和口粮,还有畜力,畜力想来问题也不大,蕃人们有的是牛马,只要官府有钱采买。城内在这场大雪中冻死饿死了十三个人,全有官府负责收敛安葬,又给家有八十岁的人家分了些粮食,以资孝道,重审连年积案一百七十八件,惩凶排难,化解民怨乡怒,我庆州百姓都说折老令公与韩侯宽仁,父老感jī不尽”

“哦?”韩奕颇感意外,不由得重新打量了秦良yù一眼,这个不久前还是一个小小的营田使的秦良yù果然是个人才,办事麻利。

重要的,他还将一切功劳都推到折从阮与韩奕身上。如果非韩奕,秦良yù也做不了观察使,事实上韩奕分身乏术,秦良yù一人主持着刺史府的职事,就他个人而言,他当然想攀上韩奕这棵大树,因而得通过政绩才表明自己值得韩奕重视。

韩奕低头略思索了下道:“折令公练兵,虽说用到钱粮颇多,但也不是一天之内就全ā出去的,匀还是能匀出去点,以解民政上的燃眉之急。不过,仅靠官府出钱出粮,这个思路不够宽广,节流须与开源并举。韩某倒是有些想法,待你huilai,我们共同参详一下。”…,

“多谢韩侯”秦良yù闻言大喜,见韩奕又跳上坐骑,连忙小跑着拦着。

“你又有何事?”韩奕大白天的不合时宜地打了个哈欠,疲倦太甚。

秦良yù打心底里产生一丝不忍,仍道:“韩侯出外期间,城内来了几位蕃人。”

“野jī族的使者?”韩奕脸上划过一丝喜sè。

“正是如此。蕃人入城三天了,他们急于见到韩侯,傲慢粗野无比。韩侯恰好不在城内,下官以为不如将计就计,正好故意展现官府轻慢之心,以便将来谈判时占据有利形势。蕃人来时,正好折德明在城内,在下说动折少将军,请出折家兵校场演武,展现官军士气,又故意让蕃人看到,以屈其傲慢之心。sī下里,下官又备上美酒佳肴招待野jī使者,暗中刺探野jī使者虚实,依下官判断,换俘之事定能让令公与韩侯得偿所愿。”

秦良yù一五一十地叙述经过。

“秦观察,你做个区区观察使,实在太屈才了”韩奕连连点头,又故意歪着脑袋,斜视着秦良yù一眼。

秦良yù得此评价,脸上不由得浮出得意之sè,待看到韩奕脸上的戏谑表情后,连忙收起得意之sè,恭敬地说道:

“下官不才,做个观察使也是勉强而为,不敢有其它非份之想。”

“朝廷命令公与我在来年三月解决野jī族叛làn一事,此事倒也不难,如今野jī族不敢轻举妄动。待开ūn回暖之时,我新军编练已成,到时候便是杀人盈野之时,且容他们逍遥数月。然而,令公与我xiangdao的却是沿边诸州的长治久安,这当然也是皇上的意思,却不是仅靠刀剑可以办到的。秦观察与诸州亲民官还须加倍努力才行”

“韩侯教训的是。”秦良yù拜服道。

回到城内,韩奕美美地吃了一顿,又泡了个热水澡,躺到áng上休息,只觉得四体舒坦无比,倦意却是袭人。

这一睡便到了次日晨,被刺史府外的嚷嚷声吵醒。

“谁在外面喧哗?”韩奕问道。

“侯爷,几个自称是蕃人使者的擅闯刺史府,随身携带着刀箭。兄弟们责任所在,教训了蕃人一顿,这才扰了侯爷好梦,请侯爷恕罪”

屋外传来牙兵的答话。

“没有闹出人命吧?”

“回侯爷,没闹出人命。兄弟们知道轻重,只是蕃人不太经揍,还说我们以众欺寡哩。”

“很好,将蕃人使者带到东院小校场。我要会会他们。”

“是”

今日天sè晴朗,只是清晨时冷的紧,让寻常人不敢lǒlù着手脸。

小校场内的积雪早被清扫干净,墙角处树着一溜箭靶。韩奕身着普通戎服,立在场地的正中央,举着强弓却引而不发有半盏茶的功夫了,单就这份臂力就足够让人惊讶了。

渊渟岳峙,韩奕身上散发出的气质让人不敢生出不恭之心。三位野jī使者被揍的鼻青脸肿,人在屋檐下不敢不低头,他们老老实实地站在一旁看着韩奕练箭。

咻,韩奕终于放箭了。

箭矢疾如闪电,直奔五十步外箭靶,即便盲者也能从那清脆坚实的声响中听出箭已中靶,那箭羽兀自发出呜呜的颤音。

余音未了,第二支箭又迅速地飞驰而逝,奔向第二个靶心。第三支箭,第四支,第五支,支支直ā靶心。

牙兵们没有叫好,似乎认为这yijing习以为常。

蓦地,一只蹴鞠越过高高的院墙,往校场的高空上飞了过来,那是牙兵躲在墙外抛来的。韩奕眼疾手快,不假思索地引箭速sè,嗖那蹴鞠还未升至最高处,便被那支sè来的箭矢带着倒飞而去。

紧接着,两只蹴鞠一前一后又向校场飞来,韩奕手中yijing夹着两支箭羽,双箭连珠,竟一前一后,sè中目标。

“好”牙兵们这才情不自禁地叫好。

然而,那专én负责抛蹴鞠的几位牙兵仿佛故意为难韩奕,同时连续地抛着蹴鞠,纵是韩奕屏气凝神箭艺绝伦,也不免有落空之举。郑宝、曹十三等人见状,都兴致勃勃地加入进来,各引箭弓,展现着各自jīng湛的箭法。…,

校场内外响起了一片吆喝与赞叹声。

三个蕃人使者目瞪口呆,惊叹于眼前众人的高超技艺。均暗道,这手段恐怕也只有族中第一勇士诺阿能比得了吧?

“再活动下筋骨吧”

练箭完毕,众人又各展刀枪箭戟十八般武艺,喝彩声不绝于耳。冬阳不知不觉之中爬上了东墙时,众人yijing演武尽兴了,韩奕这才召那三个使者到了跟前:

“使者前来,所为何故?”

“奉我家族长的命令,前来与侯爷商讨两家罢兵之事”为首的很显然是小酋长模样的人躬身行礼。

“不为换俘?”韩奕故意问道。

“换俘不过是小事,两家罢兵才是真正大事。我家族长……”

使者yijing被韩奕方才所展现出的箭术所折服,不免有些心虚,有意将族长之子李乞埋的重要xìng降低,然而韩奕不屑地打断对方的回话:

“不知你们族长是只老虎还是只恶狼?”

“自然是只猛虎,我们野jī族男子,人人都是猛虎。”使者们认为自己别无选择。

“好。我听说老虎是有领地的,它会在自己领地的边界,留下自己nià液和á发,以此来警告别的猛兽,如果有野兽敢擅闯它的领地,定会遭到猛虎的无情攻击。既然你家族长是只猛虎,我想他也一定不会允许有人擅闯他的大帐,冒犯了他的尊严吧?今尔等未经通报,携带利刃擅闯我府,乃是无礼太甚诸位回去转告你们族长,就说我只跟懂礼貌的人谈判”

“这……”

“住口,听不懂汉话吗?”牙兵们站在两旁手按刀箭,赤llǒ地威胁道。

“我等无礼,冒犯了侯爷,请侯爷原谅。”使者们站不住理,又挨了打,对方人多势众,满腹委屈之下不免乞求道:

“如果侯爷能行个方便,让我等得见少族长一面,我等也好回去向族长复命,则不胜感jī。”

这正中韩奕下怀,他装作思索了一会道:

“你们李万全族长思子甚切,令人同情。我听说他只有这个独子,故而他在城牢里颇受优待,我可不想看到野jī族族长之位将来落入他人之手,就允许你们去探监一次,这也显得本侯有诚意。”

韩奕这话中带着刀子,暗带威胁之语。

“不过,来而不往非礼也。我官军亦有人被你们族长扣押,至今生死不知,他虽位列卑位,但亦是我军一员,使者回去复命时,我想遣人随使者一道,替我探望一二。可否?”

“可以、可以”

投鼠忌器,野jī族使者们不敢有丝毫不敬之语。

李乞埋在城牢里过的相当不开心,牢丁们得到韩奕授意,也不殴打他,只是时不时地饿上他三五顿。

这一招tǐng管用,李乞埋身为族长之子,哪里如此窘迫过,在牢里乖的就像是牢丁们的孙子一般。当使者们见到了他,他正蜷在烂褥中冻得瑟瑟发抖,yijing瘦的像皮包骨头,身上长满冻疮,那可怕的模样让使者们吓了一跳。

“爷爷们,快告诉我父亲,让他答应官府的要求,尽早将我救回去,我就要死了。”

李乞埋仿佛绝望之中看到了一线xiwang,对自由的渴望让他语无伦次,胡làn称人爷爷。

“少主人休要折煞我等,他们欺负你了吗?”使者们问道。

“你们看,我都快要饿死了,哪还管甚么欺不欺负。告诉我父亲,我以后再也不违抗他了,不再替他招惹是非。对了,要是见到了诺阿,就说我以后不会顶撞他,认他作兄长,如果他想做族长,我愿意听命于他,只要他能帮我离开这鬼地方。你们再不想办法,我不是饿死,就是冻死了”

李乞埋不住地求道。

“请少主人放心,我等回去一定会替你劝劝族长和诺阿。”看着李乞埋低声下气的可怜模样,使者们纵是昔日曾对李乞埋有些不满,此时也于心不忍。

第一百一十二章 庆州㈧

:小說罓∷

第一百一十二章庆州㈧

“义父,我绝没有非份之想,请您相信我”

号称野jī族第一勇士的诺阿,跪在族长李万全的面前,恨不得将自己的心挖出来,向李万全表明自己的一片忠心和满腔赤诚。3∴35686688

大帐中,李万全席地而坐,tuǐ上盖着一张完整的白虎皮,面前的一口铁锅内熬着草yào。他沉默了半晌,从庆州城回来复命的使者们垂手shì立在一旁不敢多说,空气中似乎凝结着一种微妙的气氛。

李万全老了,这个冬天的酷寒让他年轻时受过箭伤的tuǐ旧疾复发,几乎不能行走,而对族人未来的忧心忡忡让他日见消瘦,尤其是当独子乞埋被官军掳了去,他更加觉得有危机感。

他十分器重养子诺阿,诺阿勇敢、机智、冷静,并且在族人中很有威望,而且任劳任怨,这些年来即便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但这并不表明李万全多么无sī,可以去无视血缘亲情,在蕃人当中无论父死子继,还是兄亡弟及,族长之位从来都是血缘至亲来继承的。

但他也不得不承认,亲子乞埋跟养子诺阿相比,样样差的很远,李万全不想将来野jī族因为内部争斗而分崩离析。这种事情他见过和听过太多了。

即便心中很不平静,李万全并未表lù出丝毫的疑huò来,仿佛是经过慎重思考之后,他面含微笑地对跪在面前的诺阿说:

“诺阿,这定是官府的诡计,你千万不要轻易上了当。乞埋年轻,又受不了苦,他在州牢中定是被官府méng骗了,以为是你从中作梗,这才延误了换俘一事。”

“义父英明”诺阿面lù喜sè,连忙说道,“当年是您收留了我,我才不会在荒野被饿狼叼去,我就是您的奴仆。”

“在我的眼里,你也是我的儿子,怎能自称奴仆呢?族中的男丁还需要你去教会他们打仗,可恶的官府欺上mén来,还需要你去战斗阻挡。”李万全笑道。

“乞埋兄弟如今身陷官府大牢中,请您允许我派出使者,答应与官府jiāo换战俘。”诺阿说道。

“诺阿,我记得你说过,换俘一事宜拖不宜早。”

诺阿再一次跪下来:“义父,我不能坐视乞埋兄弟受辱。再说,我若再坚持原来的主张,怕是族人会向我后背放箭。”

“诺阿,认为对的就要坚持下去,不要理会那些无知的人看法。你说过,我们手中的人质极为重要……”

大多数时候,李万全也是极其冷静的人物。

“义父明鉴,那时是因为我们的对手只是折从阮一人。如今孩儿觉得姓韩的才是我们的最大劲敌,他似乎比我们还想着拖延,此人一来庆州,便使出雷霆手段,杀了郭彦钦,又在关键时刻,阻止杀牛族人的反叛,形势原本极其有利于我,可惜啊”

“是啊,真是可惜我们没有想到,我们的仇敌拓跋雄居然差点投奔了我们,跟我们联手对抗官府诺阿,那你说说这韩的到底想做什么?”

诺阿想了想道:“大概是想等到chūn暖huā开之时,与我们决战。^^诺书网要知道,折从阮现在正忙着从其他地方官军中挑选jīng锐,重新编练,他这还不是为了对付我们?真等到了来年chūn天,我们的粮食将耗尽,而现在一直到开chūn,我们又因为乞埋兄弟成了人质,不敢再挑起战斗,让官府有时间准备。”

诺阿想到的,李万全也早就想到了:“如果我们与官府就此谈和,官府会不会就此罢兵,重归和平?”

“希望如此”诺阿点头道,“我们不能将希望全寄托在对手身上。”

“做好最坏打算吧。”李万全脸上显出一丝忧虑,旋即果断地命道,“再向庆州派出使者,就说我愿意谈和,双方jiāo换人质。另外,向夏州派出使者,此事一定要机密”

“是”

韩奕此时正在思考着与战斗无关的事情。在他的眼里,西北的长治久安,并非只有战斗和蕃汉争雄。…,

他的目光看的很远,因为他不仅希望陕西沿边和平稳定下来,更希望这里成为大周帝国力量的来源之一。

“秦观察,你只想到了给予,忽视了互利,你想了节流,却忘了开源。”韩奕给秦良yù下了评语。

“秦某鲁钝,不知韩侯的意思是?”秦良yù今天兴冲冲来见韩奕,韩奕却劈头给他浇了盆冷水。

“官府出钱出粮,救济百姓,本属应当。你要知道,我庆州本来府库所得就少,此事难以维持下去,可一可二不可再三。我想的是如何让庆州变富,官府有钱了,就有能力安边安民,百姓富了,就能安居乐业。”

“韩奕说的好。”秦良yù嘴上这么说,心里却不以为然。

虽说庆州以盐著称,但盐业属朝廷专卖,跟庆州和庆州人一文钱关系也没有,秦良yù实在看不出这里穷山恶水如何才能变富,瞧韩奕的意思好像天上会掉下钱似的。这里要是土地féi沃物产丰富,恐怕旁人都挤破了头来这里做官,这里盛产的就是高塬和深沟。

“我准备跟蕃人做生意,就从牛马身上寻利”

秦良yù突然想到韩奕不久前与那杀牛族的族长拓跋雄结拜为兄弟。

“盐、茶、布、粮,都是蕃人需要的。我从蕃人手中换来牛马,转卖给朝廷,我从中收取差价,要知道朝廷最缺马匹,每年huā了大笔的冤枉钱。”韩奕像是自言自语。

“可是朝廷会允许吗?”秦良yù怦然心动。

“朝廷每年在灵州要huā上六千万,一半用来招抚蕃族,一半用来买马,灵州冯氏每年向朝廷进献的马匹却屈指可数,暗中却以此要挟朝廷,朝中大臣们对此深恶痛绝,又不得不默认事实。我不需要朝廷出钱,只需要朝廷同意我的主张,朝廷无本万利。”

“我不仅要买马,将来更要养马,而且和蕃人一起养马”

“和蕃人一起养马好处极多,蕃人懂得马xìng,养马又需要大片山野牧马,不免要和蕃人冲突。如果我出钱出粮,蕃人出人出地,各占股本,平等互利,一起发财,何乐而不为呢?再说如此一来,蕃人与我官府的利益是一致的,就不会有战争。朝廷招抚蕃部,说白了就是单方面给钱给好处,这样不好,蕃人忽叛忽降,坐地讨价还价,养成好利之xìng,这并非国家御边久长之计。”

秦良yù对韩奕的突发奇想很是惊讶:“这事恐怕不易办成。”

“所以,我请你来合计一下。”

秦良yù见韩奕一副xiōng有成竹的样子,索xìng装傻:“属下太过鲁钝,请韩侯示下。”

“你知道,拓跋雄与我结为异姓兄弟,这里只有你我二人,我向你jiāo底,我与他结拜也只是形势所bī。不过这样也好,我想让这份jiāo情更加稳固,杀牛族在横山内外也算一大族,这事可以先试办,譬如我庆州官府将盐、茶、布匹还有粮食赊给拓跋雄,让他去跟附近的邻居们jiāo易,他出面总比我们出面更能得到蕃人诸族的信任。拓跋雄赚我庆州官府的小钱,我庆州赚朝廷的大钱,有了钱,就可以安民养军,就可以长治久安,可不是进了我sī囊,就这样”

“就这样?要是他想要铁器,你卖还是不卖?”秦良yù问道。

“卖”出乎秦良yù的意料,韩奕斩钉截铁地说道,“蕃人诸族各不相属,他们之间争斗犹如家常便饭,为了地盘、牛畜、人口,争斗了几百年。打仗需要兵器,我可以提供,只须防备不能让一家独大便是。只要朝廷能坚持我后续的御边之策,不出十年,蕃人将须仰我大周朝廷的鼻息生存,就像一匹被阉割了的公马。看到我mén外站岗的吐浑士兵了吗?这就是他们的未来”

秦良yù不知道韩奕哪来的信心,但知道韩奕“居心叵测”,他迟疑道:

“韩侯的意思,是不是先sī下里办这件事,不等朝廷允可?”

“那是当然。”韩奕点头道,“要等朝廷允可,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京中就是一个区区小吏故意使坏,都能让我们这些边臣递的奏折押后这事咱们先办了,马上就要过年了,我想办法回京一趟,半月之内你需要给我准备五百匹蕃马,时间紧迫。皇上和朝中大臣们如果看到了这五百匹马,比我们说上一万句都管用得多”…,

韩奕不忘许下重诺:“这是件大功业。秦观察要是替我办好了这件事,将来仕途上就是再进几步,也未尝不可”

秦良yù很是上道,得了韩奕的暗示,明知道自己就是想推脱也是不可能的,却装出一副勉为其难的样子:

“秦某无能,空食朝廷俸禄,若为国家长治久安和天下生民福祉,情愿赴汤滔火,在所不惜”

韩奕和秦良yù正忙着算计拓跋雄,哪知拓跋雄却主动找上了mén。

“兄弟啊,快救救我吧”拓跋雄一进mén便哭丧着脸道。

“拓跋兄,这是怎么了?难道是野jī族人来寻衅吗?”韩奕诧异道。

“山里积雪难行,野jī人哪里敢来寻仇。这场雪下的太大,远近各部都受了不少灾,我们杀牛族因雪路难行,已经好些日子没能下山和你们汉人jiāo易了,没有粮食我们过不了冬啊。”拓跋雄倒着苦水。

韩奕和秦良yù二人对望了一眼,二人会意地jiāo流了下眼神,心里都乐开了huā。

“秦观察,你现在就去官仓中取一百石粮食,给我兄弟救急”韩奕当即命道。秦良yù脑子很是灵活,故意为难道:

“韩侯,万万不可啊,这是我们庆州百姓的救命粮。眼下还不是最紧要的时候,等到开chūn那更是chūn黄不接之时,百姓家中存粮已尽新粮未收,官仓中的存粮就是保命粮啊。”

韩奕一指拓跋雄,冲着秦良yù怒道:“秦观察,这是我兄弟,你是想让我在兄弟面前丢尽颜面吗?来人呐,将秦良yù押出去,赏他十下军棍”

“兄弟啊,请息怒、息怒”拓跋雄觉得很不好意思,连忙阻拦道,“秦观察并非是特意冒犯你,是我太强人所难了,兄弟你看在我的面子上,放过他吧。”

“既然是拓跋兄亲自求情,暂且饶你一回。还不去开仓取粮?”韩奕挥手让牙兵们退下,瞪着秦良yù道。

秦良yù暗道,得,自己只有做小人的份了:

“官仓中是有一些积粮,明年chūn还可从关中一些产粮大州调集一些粮食来。不过如今这年月粮食金贵啊。就是不知拓跋族长,这算不算‘借’呢?”

秦良yù的话,让拓跋雄觉得很没面子,他本来真没想过要还:

“当然是借了”

“就是不知拓跋族长将来拿什么来还?你们又不种粮食。”秦良yù问道。

“我用牛抵充,一石粮食一头牛,我们杀牛族没有什么稀罕的物品,百来头牛还是出得起的。”拓跋雄觉得自己赚了。

“这样吧,看在本侯的面上,三石粮食两头牛吧”韩奕适时的出声道。

“既然韩侯开口,那就这样吧。不过,眼下粮食金贵的很,希望族长能够体谅如果族长想要多点,还可以用马匹来换。”秦良yù仿佛一副很不情愿的样子。

“兄弟啊,你真是我的大救星”拓跋雄感jī涕零。

“好说,都是兄弟嘛,能帮到你,也是我应该做的。”韩奕寒暄着,装作无心地问了一句,“你的杀牛族算是比较富裕的一族,你尚且来找我换粮食,不知其它蕃族这个冬天将如何捱过?”

“可不是嘛”拓跋雄道哀叹,“往年我们可以跟汉人jiāo易,日子也还不错。今年不同,野jī人叛luàn,兵荒马luàn的,商路不通,又加上这场雪灾,许多部落都受了灾,再加上今年这附近汉人州县收成不好,粮食也不多,所以今年冬天我们蕃人的日子比较难过。”

“既然如此,拓跋兄,你难道不想趁此机会,多换点粮食?”

韩奕笑盈盈地问道。

拓跋雄觉得这种笑意似乎在庆州城内那些商铺掌柜脸上常常出现过。

第一百一十三章 剧变㈠

大殿中,大周君臣朝议。

这是过年前最后一次大朝会,大殿内外按照班序挤满了大臣。不管朝堂上的那些紫绯高官们还在忙着什么,汴梁城中那些低阶官吏们心早就散了,都忙着置办年货,准备欢欢喜喜地过个好年。

可是在当朝第一重臣王峻的眼中,眼前并没有一丝喜悦,他敏锐地察觉到一丝不安与躁动的气氛正在酝酿和积聚。以往这样的朝会前,范质等人难免要和自己寒暄一下,今天却没有,而是聚在一起窃窃私语。

王峻轻蔑地笑了笑,没将这种异样当一回事。

“诸位贤卿,这是今年年底的最后一次大朝会,还有甚么悬而未决之事,不妨一起奏来。”郭威高坐牙床上说道。连续几年,今天好不容易过一个还算安稳的新年,郭威可不想被烦心事搅了。

“皇上,关于陕西……”范质奏道,郭威表情诧异并且有些不满地责问道:

“怎么,吏部还未选出合适的人去庆、宁任职?”

“回皇上,朝廷以为庆、宁蕃汉杂居,形势复杂,故而特意慎重从事。前期吏部诠选官员,已圈定合适人选,只待正月呈给皇上御览批答。”范质接着奏道。

“朕是说过要慎重,这还是你范卿的奏议,朕以为这是中允之议。不过,这遴选官员,慢的不像话,我大周州县不可一日无牧守”郭威环顾左右,“堂堂大周,难道区区四个刺史都选不出来吗?”。

范质暗道,这个中原因你郭威又不是不知道,不还是王峻与韩奕二人之间的角力吗?

群臣们窃窃私语,大殿内外发出一阵嗡嗡的声响。

王峻微微回首看了看群臣,他严厉的目光所及处,立刻都安静了下来,仿佛是在告诉群臣:

没有我王峻点头同意的事,就压根不会顺利。没有我王峻的允可,任何决定都是无效的。

很显然,王峻的目光如今可以比得上朝廷颁布的律令。准确的说,律令体现的是人的想法,也依赖于人去执行,而制订律令的人和执行律令的人都要看王峻的眼色。王峻很享受那种说一不二一言九鼎的感觉。

李毂悄悄冲着魏仁浦使了个眼色。魏仁浦明明看到了,却是慢条斯理地站了出来:

“陛下息怒,前期两省所提之候选名单,资历、出身、政绩,无不需要考评,人选争议颇大。坊间又有传言,说北海侯在庆州扬言,他已经杀了郭彦钦、张建武,准备再杀几个李彦钦、陈建武,故而有资格前去庆州的候选官员害怕得罪了北海侯……”

“岂有此理”

王峻冷哼道:

“还有完没完?韩奕仗着圣眷在身,他想跟全天下的官员成敌人吗,难道天底下就他一个清官好官?”

“王公息怒,韩侯虽然身上毛病不少,不过这些年他也为朝廷发现了不少人才。”魏仁浦道,说着他便从袖中取出一份奏折,“鉴于陕西人选难定,又担心将来难以共事,因私害公,所以韩侯这次自己举荐了几个人选,恭请陛下御览。”

郭威命翰林学士陶毂当众诵读韩奕的奏章。

“昝居润、沈义伦、刘熙古,嗯,这薛居正是谁?”郭威狐疑,他故意忽略了韩奕要钱的请求。

沈义伦与刘熙古都在晋中任职,已经俱为一州刺史,誉声都很不错。昝居润在朝中任职,虽然没有那么实权,但平日里与宰相们打交道颇多,也常常能见到皇帝郭威,论地位只在沈、刘二人之上,唯一让人惊讶的是薛居正,一个六品小官。

“臣反对”

王峻大声疾呼。他激动的声音大而又尖利,在大殿中显得有些刺耳和突兀,在群臣听来甚至有些异样。

“臣也反对”

说话的是郑仁诲,这下不要说郭威和群臣,就是王峻自己也对郑仁诲的表现惊诧不已。王峻一向瞧不起郑仁诲,认为郑仁诲贪小财,智谋撑不起大场面,但他不认为在这件事上郑仁诲会旗帜鲜明地跟自己站在一起。…,

“秀峰兄,你有何高见?”郭威欠着身子问道。他预感到又有一场争论要爆发。

“郑副使有何高论?”王峻饶有兴趣的地将话题抛给了郑仁诲,并将一个“副”字咬的特别清晰,仿佛是提醒郑仁诲,你虽也是宰臣之一,但在枢密院的职事终究还是一个副的。

“相公仗义执言,首表反对。郑某愿洗耳恭听相公高论。”郑仁诲很是谦让。

王峻微微一笑,当仁不让:

“北海侯韩奕同荐四位文臣为一州刺史,虽说举贤不避亲,但未免太目无君长了刺史之职,重中之重,谁任刺史,奖贤废黜,朝廷自有主张,非藩臣所能染指。”

“韩侯也只是举荐而已,王相公言重了。”魏仁浦慢悠悠说道。自从他私下里将韩奕的奏折拿出来,王峻就意识到魏仁浦今天要和自己过不去。

“他要是举荐旁人,倒也不让人意外。可昝、沈、刘及薛四人,无一不是韩子仲昔日下僚、部属,他今日贵为开国勋臣,将这四人各授一州,且州县地界连成一片,难道是想割据一方吗?”。

王峻不动声色地说道,末了话锋一转,让人哗然。

“几个文人而已,秀峰兄言重了。”郭威也觉得王峻此话说的太夸张,大概在此时郭威的眼里,文人没有兵权就无法造反,秀才造反十年不成。

“皇上,臣以为,王相公此话甚是有理啊。”郑仁诲适时地站出来,看上去跟王峻是穿一条裤子,“朝廷择人,首在德才兼备,其次在于制衡。今昝、沈四人,俱是贤才,此条臣自无异议。但国家安危,在于上下相协,左右平衡,地方之权源于朝廷中枢。如果昝、沈四人同处任职,把持四州之地,怕是不利于边境泰平。况且,前车之鉴尚未得以彻查,焉能重蹈覆辙?”郑仁诲奏道。

“皇上,前时蕃部野鸡之乱,何故发生?后来杀牛族欲举族投奔野鸡族,又是何故?臣以为皆是朝廷任用非人所致,郭彦钦、张建武之流,沆瀣一气,敢公然违抗朝廷律令,无法无天,皆是因为其有所仰仗,至今尚未查清。前事不忘,后事之师,臣听说折令公与韩侯已经搜集不少郭、张二人与朝廷大臣交通往来的证据,其中多有不臣之举,郭、张二人已经伏法……”

“郑副使是在指责老夫吗?”。王峻不耐烦地打断了郑仁诲的话,“不错,郭彦钦与张建武当初都是我举荐的。老夫确实失察,郑副使莫非是要追究老夫的责任?”

王峻明白了,郑仁诲今天出头,走的是曲线,原来还是跟自己过不去。

“理不辩不明,皇上,臣只是想搞个明白罢了。庆州递交来的罪证,居然会不翼而飞,而经手卷宗的几员小吏,相继死于非命,此事外界却是闻所未闻,蹊跷得很呐。”郑仁诲不理王峻,继续说道。

啊?

群臣发出一阵嗡嗡的议论声。

郭威的脸色铁青,因为他也不知道此事,被蒙在鼓里,他下意识的看向了王峻。

王峻与地方藩臣交通频繁,往来密切,这是朝野人所共知的事情。郭威也是曾经领教过,尤其是在各方节度刺史们共同上书保举王峻兼领青州节度使的事情上,郭威自然地有所警觉,心中至今不快。

如今郑仁诲公然揭开此中秘辛,脸上挂不住的首先却是郭威。郭威也是个爱面子的人,都是几十年的患难交情,如果别人不让自己太难堪,他通常会是个比较宽宏大量的人,但今天不一样了。

郑仁诲公开道出秘辛,虽然没有指名道姓,但人人都知道这是在指控王峻。而且依王峻的手段与性格,以及他的权势,他要杀几个小吏,将罪证毁灭,也是完全有可能的。

“秀峰,此事你有何解释?”郭威问道,语气明显僵硬冷漠。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王峻甩了甩袖袍,将双手背在后面。他装作不屑辩解,内心却是有些震惊,他震惊于郑仁诲今天居然敢公开与他作对,魏仁浦自然不必说,范质与李毂今天居然很是平静。…,

王峻悄悄地看了看范质与李毂,见范质一副不动如山的模样,仿佛老僧入定,只是偶尔瞥向自己一眼,而李毂仍是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

“哼,就凭这个也能击倒我吗?”。王峻心中冷笑。他缓缓说道:

“我枢密院几员小吏相继死于非命,此事确实蹊跷,老臣身为枢密院使,有失察之责,臣愿接受责罚。不过,魏、郑二位贤弟,身为副使,难道就不用负责吗?”。

王峻轻描淡写地将自己责任大而化小,连带着魏仁浦与郑仁诲二人也要同担责任。魏、郑二人相互看了看,心中无比愤怒,但仍然出班请罪。

郭威看了看范质,范质心中明镜似的,他知道通常在这个情况下,自己又要说出郭威想要自己说的话。

“皇上,枢密院乃是朝廷军机重地,不可轻疏。王相公与魏、郑二相皆是国家勋臣,应无不臣之心,此事宜从轻发落。至于陕西一事,不如就准韩侯所奏,拟以昝、沈、刘与薛居正同赴陕边任职。”

范质奏道。

“皇上,不可”

反对的却是李毂。

“李卿,你反对甚么?”郭威奇道。

“回皇上,诚如王相公方才所言,昝、沈、刘、薛四人,无一不是北海侯昔日之下僚、部属,俱任邻州刺史,有所不妥,有任用私人之嫌。其二,薛居正不过六品官员,虽然进士出身,德才兼备,但资历甚浅,还须多加历练,此番若同任刺史,难免有超擢之嫌,有害国家诠选之制。故臣以为,不如改选他人,比如枢密院直学士陈观,德才、经历俱是上上之选”李毂朗声说道。

李毂的话听上去无比公正,却是让王峻难以接受。枢官院事重权大,那陈观是王峻在枢密院最重要心腹,是王峻用来制衡魏仁浦与郑仁诲这两位副使的重要棋子,李毂此议,将陈观清除出枢密院,也是对魏、郑二人今日为韩奕出头的报答。

“秀峰,李卿方才的话,朕以为甚是公允。你以为如何?”郭威还是比较尊重王峻的。

王峻已经意识到自己今天输了,他打了一场没有准备的仗,而对方是蓄谋已久的,步步为营,让自己措手不及。

“臣无异议”王峻道。

“既然如此,就依诸卿之议,命昝居润、沈义伦、刘熙古还有陈观赴陕任职,即日……嗯,要过年了,还是过完年再动身赴任吧”郭威最后下了旨意。

这一场有些奇怪的廷争就这样结束了。那几个死于非命的枢密院小吏,自始至终,也没有几个人知道他们姓甚名谁,好像没有人真正关心他们。而枢密院直学士陈观好似替王峻背了一回黑锅。

“恩相,这次您可要替我想想办法,我可不能去陕西,我宁愿在开封府做个县令,也不能在那个杀星眼皮底下任刺史。”一散了朝会,陈观就找到了王峻家里。

“你先稍安勿躁,皇上的旨意说的很清楚,要等到开春才会去赴任。在那之前,还有转圜之机。”王峻有些厌烦。

“恩相,您今天可要看清楚了。今天魏仁浦与郑仁诲二人跳了出来,李老匹夫也是绵里藏里针,这都是针对着您呐,恩相须早备对策。”陈观仍喋喋不休地说道。

“哼,他们处处跟我作对,这次更是有备而来,当众让老夫措手不及,下不来台,此仇不报,我焉能咽下这口气。想当年,我劝陛下龙袍加身之时,他们在做甚么?我为国家呕心呖血之时,他们在做甚么?陛下有些糊涂了,范质一腐儒,只知秉旨而行,少有创见,李毂更是倚老卖老,尸位素餐,他们二人是不适合做宰相的,只要他们二人被赶出庙堂,魏、郑二人就蹦哒不起来了。”

“恩相高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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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四章 剧变㈡

韩奕终于见到了“久仰”的野鸡族勇士诺阿。

寒风中,二人骑马策立在高岗上的残雪中,隔着二十步远对峙冷视。二人身后各有十余骑壮士充当护卫,各自握着刀弓高度戒备,更远的山脊上,双方后队人马横刀立马观察瞭望着,前方一草一木均是一览无余。

冬晨的寒风在低吼着,衰草在风中颤抖着,几株低矮的松树松针发出呜呜的低吟。

如果不是因为曾答应过折从阮,韩奕会放弃李处耘这个人质,不计代价将诺阿当场射杀,他盯着诺阿那裹着狐皮的脖子,像是在欣赏一具尸首。

诺阿也在打量韩奕,韩奕的年轻让他甚是惊讶,而韩奕身上散发的气质却是诺阿所熟悉的,自信、强大而又睿智,这是一种久为上位者身上固有的一种气质,让人不敢轻慢放肆。如果不是因为双方立场的关系,诺阿很想跟韩奕比试一下力气和箭术,甚至喝酒聊天,这种惺惺相惜的感觉让诺阿感到很奇怪。

诺阿也想将腰畔的角弓抄在手里,然后飞快地给对面的年轻人送上一箭。

“你便是诺阿吗?怎么还没当上野鸡族的族长?”

韩奕开口的第一句话,便是一个刻意的极大挑衅,仿佛在说诺阿是个有大野心的人,想挑战族长李万全的权威,取而代之。

诺阿身旁的的族人被韩奕激怒了,诺阿抬了抬手止住将要暴走发狂的族人们,笑道:

“尊贵的朋友,不要试图激怒我。我是高山里的顽石,不会因为一句话而大喊大叫。也不要试图挑拨我和族长的关系,我是他最忠诚的奴仆。为他战斗为他牧羊。”

“朋友?我们汉人是愿意跟你们蕃人做朋友的,正如我和杀牛族的族长拓跋雄歃血为盟,结为异姓兄弟一样,大家放下刀箭,和睦相处。你们牧马放羊,我们耕田织布,各自相安无事,各讨各的生活,不是很好吗?”

韩奕侃侃而谈道。

“很小的时候,我听说过汉人有句话。叫做顺我者昌,逆我者亡。韩侯,这才是您最想对我说的吧?”诺阿的回话却一针见血。

韩奕闻言一怔,脸上的表情变的丰富多彩起来。他真没想到诺阿比他想像的要更有智慧和谋略,决不是一个寻常蕃人莽汉。

如果换成其他人来庆州抚边,或许会就此和野鸡族谈和,然后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但韩奕内心中对西北以至河西有长远的规划,他需要用整个野鸡族人的血来为自己的计划做铺垫,唯有时不我待的急迫感让他焦虑,他有太多的事情要去实现。

即便如此。韩奕仍然不会承认自己内心的想法:

“我们汉人还有一句话,诺阿兄弟你可能并不知道。朋友来了有美酒。豺狼来了有利箭,你是想做朋友呢。还是想做豺狼?韩某以为野鸡族人已经向四方蕃汉证明了自己的强大,应及早收手,否则怕是招惹麻烦,我想你们野鸡人也不想天天忙着打仗吧?”

诺阿面色一僵,韩奕说的没错,他们并不缺少战斗的勇气,也不怯于牺牲,但是他们却不能不事生产天天跟官军打仗,因为他们消耗不起,更是输不起。

“这个不需韩侯操心,我们强大而又有智慧的族长大人会安排好一切。现在我们还是谈论一下今天会面的重点吧?”诺阿道。

“这个没问题。”韩奕回头招了招手,两位吐浑战士从身后两百步外押着一个被捆成粽子般的人来到身旁,正是野鸡族族长李万全之子李乞埋。

李乞埋挣扎着,他本以为是出城受死,面如死灰,后来他看到了熟悉的诺阿马背上的身姿,就像一个垂死之人看到了生的希望。

“是活的,也没有缺胳膊少腿。那么,我们要的人呢?”韩奕盯着诺阿,问道。

“如你所愿!”

诺阿见到了李乞埋,心中的石头落了地,拘谨戒备的神态也变的轻松起来,他也回首冲身后招了招手,同样有人被押了过来。…,

韩奕只见过李处耘一次,那还是在前朝时西京留守任上,李处耘给他的印象已经淡漠了,如果不是因为来庆州,韩奕甚至会忘记自己曾见过他。

韩奕将目光投向身后的折德明,折德明隔着一片空地惊喜地往对面呼道:

“处耘兄,他们待你如何?”

“还好,就是吃的极坏。”消瘦的李处耘淡然一笑,这一笑中怕是隐含了太多的屈辱。

“诺阿,快救我!放了那个汉人军将,换我回去,我一定会报答你的!”李乞埋卖力地呼喊。

诺阿厌恶地看了李乞埋一眼,暗道自己族中这位少爷真是丢人现眼,怎么能在这个场合乱了方寸,成了胆小鬼,坠了族长的威名,族长英雄一世怎就生了你这么个儿子?

“验明了正身,如果双方无异议的话,现在就交换人质吧。”诺阿对韩奕说道。

“不要着急,反正人都在这里,不会飞了去。”韩奕笑道,“这次机会难得,你我都算是话事的人,不如就趁此机会,双方讨论一下更紧要的大事情。”

诺阿不想被韩奕看出自己急于换回李乞埋,遂放慢声调,装作若无其事:

“您是贵人,当然一言九鼎。而我诺阿不过是野鸡族长养的奴仆,怎敢擅自替主人做决定呢?如果您有甚么想对我家主人说的,尽管说给我听,我自会将您的话带到。”

“既然诺阿兄弟如此谦虚,韩某就不客气了。请告诉你家族长,今后凡是我大周铁骑所到之处,便是受我大周律法保护的国土,任何藐视我大周律法的人,都将被我大周铁骑掀翻在地;凡是我周军箭矢所射到的地方。生活着都是我大周皇帝陛下的臣民,任何不恭者。都将被冷酷地斩杀!”

韩奕中气十足,浑厚的声音不容质疑。这来源于他对帝国的信心,他决不允许历史教训在自己的面前重演。

冬日从爬上了身后的山岭,恰好升到了韩奕的头顶上,诺阿那一刻不得不眯缝起双眼。

“我们族长也让我捎上一句话,好让贵人知晓。”好一个诺阿。他丝毫没有显露出一丝慌乱,双眸中异常平静。

“我洗耳恭听!”韩奕点头道。

“我们族长说,我们野鸡族虽小,但不会屈服于任何压迫和无礼,每一个野鸡族战士在战死前,会亲手埋葬十个百个敌人。另外还要告诉你,我们也有朋友!”诺阿一字一句地说道。

“哈哈,朋友?”韩奕忽然笑了,“就是不知道你所谓的朋友是甚么来路。他们是因为害怕你们才跟你们结盟,还是因为他们太强大而施舍这种友谊给你们?在这弱肉强食的时代,从来就没有永恒的朋友,只有永恒的利益。这是我的忠告。”

韩奕的话如刀子般直插诺阿的心房。族长李万全曾让自己派人与横山东北麓的夏州李彝殷联系,这虽是为了寻找后援,但正如韩奕方才所言,野鸡族人凭什么让李彝殷为他卖命?

此时,韩奕并不知道自己的话让诺阿有失败的忧虑感觉。他在想野鸡族人到底有没有盟友,如果有的话。会有多少。

双方一时无话,各自退后三十步。然后让双方人质自己向对面走去。

诺阿远远地看着韩奕,似乎想将韩奕面孔印在自己的脑海里,好让自己不会忘记,他意识到这位年轻的官军副帅可能是野鸡族最致命的敌人。

“见过北海侯!”李处耘有些懊恼地来见韩奕。韩奕也算得上是李处耘的救命恩人,如果不是因为韩奕机缘凑巧地抓住了李乞埋,李处耘恐怕就没什么好下场。

“胜败乃兵家之常事,何况处李兄弟是力战被俘。待回到庆州后,你要好好调养,折老令公还有更重要的事需要你去办。”韩奕勉励道,“你只要知道,无论是令公还是我,决不会轻易放弃一个袍泽!”

“遵命!”李处耘满怀感激,他联想到刚来庆州时曾在折从阮面前说过韩奕不少“坏话”,心中生了一股羞愧之情,他却不知韩奕曾萌生放弃他的想法。…,

……

越是临近春节,韩奕突然变得闲适起来,下僚们也知趣地不来烦他。

虽是打着献马的名义奏请还京,郭威迟迟未能同意,只是以私信的形式勉励嘉许,让他安心抚边,为国效力云云。在这个时候,他特别思念起汴梁家中的娇妻“们”。

一直在外练兵的折从阮突然回到了庆州。

韩奕以为折从阮是准备留在庆州过春节,哪想到折从阮是冲着他通过拓跋雄得到的近三百匹蕃马而来。韩奕在一番表示“得来不易”的提腔拿调之后,还是大笔一挥,爽快地将马匹全交给了折从阮,充作了军马。

“听说最近京城里有些热闹啊?”

折从阮得偿所愿,这才耐心坐下来饮茶,有意无意地谈些他原本并不太关心的话题。

“令公

,你知道的,京城不比我们这里。在这里,你我说了算,说句大不敬的话,在这庆州城内城外,你我的话比皇上的圣旨还要管用。天高皇帝远,鞭长莫及,这叫县官不如现管!”韩奕抿了口茶,“至于京城里,何时不热闹?你方唱罢我登场,不知有多少大事情被他们的口水淹没了耽搁了,所以热闹得很。哪里像你我两杯茶,只消几句话谈妥事情,就可以交给下面人去办了,哪里需要在乎旁人的看法?”

“这么说,你倒是乐不思蜀了,这里就算是人间仙境,世外桃园,终究比不上京城天子脚下哩。”折从阮笑着道,含着深意。

“令公这话我就不懂了,难道你嫌我碍事,想将我一脚踢回京城?”韩奕故意惊道。

“哈哈,老夫可没这么想过。”折从阮大笑,“我是武将,又常年在外,没有那么多花花肠子,虽然与朝廷那些穿绯色紫色官服的人往来不多,但并不表示老夫就是不懂人情事故官场故事之人,京城里的风吹草动,我也能及时知道一二。这次朝廷准你所请,让昝居润等人来此任刺史要职,看来子仲虽身在边关,却能办了此等大事,这不能不让人侧目啊。”

韩奕瞥了折从阮一眼,道:“令公是说我韩奕手眼通天,能调动朝堂诸公大佬,让他们为我奔走呼告?”

莫测高深地笑了一声:“呵呵,我可无法买通范质范相公的,至于某位相公,那就更不用提了。”

“在寻常人看来,朝中情势可不是如此吗?只有两党!本朝文武官员之中,你即便是无官无职,也无人敢轻视你!”折从阮回道。

“不、不!”韩奕坚决否认,“不是我韩奕手眼通天,也不是所谓圣眷在握,这个朝廷是大周的朝廷,陛下诚意与公卿大臣共治天下,共臻太平安康,决不能让某一个大臣乾纲独断以塞视听,坏了天下福祉。”

“只怕某人要反击了!”折从阮暗示道。

“穷途末路,何以为忧?”韩奕轻描淡写,轻蔑一笑,“令公可曾记得昔日之郭崇韬吗?那是大约二十五六年前的大人物,身为枢密使,手握重兵,对朝廷忠心耿耿,又有七十天平蜀之奇功,可这又能如何?凡事过盈则亏!”

那郭崇韬为后唐庄宗时的枢密使,曾以枢密使之职领兵出征川蜀,只花了七十天就平定了前蜀政权。虽然如此,他为皇帝所忌,又被小人陷害,终究成了一个悲剧人物。

虽未点王峻的名,但韩奕与折从阮二人都知道对方说的是王峻。

折从阮下意识地挠挠头,眼中尽是不可思议之色,与郭崇韬相比,王峻并无兵权,又比郭崇韬跋扈得多,差了好一大截。折从阮并不认同韩奕的话,他反而认为韩奕这是自信过了头,略想了想道:

“老夫只希望国朝内外平安,少些波折。”

“树欲静而风不止,令公不妨静观其变,何须劳神?”韩奕笃定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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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五章 剧变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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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五章

剧变㈢

在爆竹声声之中,大周百姓迎来了广顺三年的元旦节。(百度搜索更新最快最稳定,读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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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梁滋德殿装饰一新,到处皆以柏叶彩帛装扮,正所谓:

绿叶迎春绿,寒枝历岁寒。

愿持百叶寿,长奉万年欢。

因柏叶常岁不凋,民间常饮用柏叶浸泡过的酒,寓以长寿之意。后来,柏叶到了宫里,又加了份忠君事主的含意。广顺三年元旦这一日,文武百官在王峻、范质、冯道等人的带领下皆着礼服,入宫舞蹈拜贺,郭威龙颜大悦皆赐以柏酒,与群臣同乐。

除此之外,附马张永德之妻寿安公主及在京三品以上官员命妇皆入殿朝贺,北海侯之妻李小婉偕周宪也奉诏入贺,二人的席位紧邻寿安公主之下,这不能不让人侧目。

这不是李小婉第一次进宫,以前董妃在世的时候,她就常常入宫陪董妃说话,但今天这个隆重场合却是第一次,更不必说周宪这个金陵人了。韩家的这两位女眷,春兰秋菊各有擅长,一对玉人成了贵妇们品头论足的焦点,就连她们的发饰与衣着款式都吸引着妇人们好奇的目光。

郭威今天很是高兴,不令是因为春节,也是因为他五十岁大寿也是这个正月里。唯一让他有些不满的是皇子晋王郭荣没能亲到,仍在澶州。寿安公主很知道父亲的心法,劝道:

“父皇,晋王身为皇子,任劳任怨,甘为一镇藩守,为父皇治理一方,积累经验,为父皇分忧,这也为臣的本份。前几天,晋王不也是遣人送来贺礼了吗?”

“晋王是臣,但他首先是皇子,然后才是臣!哪能不行家礼而只行君臣之礼的!”郭威紧绷着脸,仍有不豫。

“皇上,晋王远在澶州,至今已近两年,而陛下膝下无人,无人奉侍,非是国家之福啊。常言道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这应该是大臣们的错,因为他们不能体恤陛下亲情,天子家事即国事!”李小婉说道,偷偷地瞥了一眼王峻。

王峻一听,脸色变了:

“李县君,你这是在指责老夫吗?”

“非也!”李小婉微微一笑,“我才疏学浅,见识又浅薄,不懂甚么大道理,只知道人之常情,世间俗礼。古人有云,每逢佳节倍思亲,正如我夫君远在庆州,我也是思念无比。可一想到,国家大事非同小可,舍小家为大家而已!况且,退一步说,当朝宰臣,也并非王公一人!”

面对当朝首相,李小婉侃侃而谈,针锋相对,她特有的温婉气质和从容不迫的语态,甚至让人无法对她动怒。在这一点上,周宪暗暗咋舌自叹不如。

“好,舍小家为大家!”郭威听着很是舒服,连带着对郭荣的怨意也少了很多,“北海侯前些日子倒是奏请还京献马,恐怕是想借口回京团聚,朕以庆州戎务重大之故,竟未能允其所请。如今听到婉儿这么说,倒显得朕恁无情了。来人,宣朕口谕,赐汝阴县君李小婉首饰两副!”

“谢皇上!”李小婉敛衽拜谢。她头顶上的步摇轻颤,更显出一个美丽聪慧少妇的绰约风姿。

“子仲在陕西庆州任事,可记得写家书啊?”郭威关切地问道。

他的目光下意识地扫过李小婉的肚子,心道他们夫妻二人成婚不到一年,因为自己的差遣总是聚少离多,新婚燕尔之时先有兖州之任,接着是江南之行,刚回来就被自己遣到了庆州。…,

想到这里,郭威心下很是歉疚,又觉得刚才赐出的两副首饰有些拿不出手,显得寒酸小气。

“他常写家书的,七日一封的,若写的是楷、隶,一定是坐在书房里写的千言文,若写的是行草,那一定是在行旅途中一挥而就的短短几十言。”李小婉回道,“哦对了,上封家书,他还挂念青州舅舅呢,想让我派人去将舅舅接来京城居住,我未能办成,恐怕会让夫君失望了。”

“朕如果没记错的话,子仲舅舅是个屠户吧?人不可忘本,子仲如今已经富贵,难得他有此孝心,不忘贫贱亲戚。”郭威对屠夫这个职业很是敏感,因他年轻时就曾仗义出手杀了个屠夫,差点丢了小命。

“皇上记性不错。”李小婉露齿一笑,“我家这位舅舅性子拗,他说青州税多,开店赔本,偌大的青州城只有他一人敢开店卖猪肉,他忙着赚钱,没功夫来京城享福。”

李小婉看似无心的话,轻描淡写,却让君臣心中都是一噔。

青州是韩奕的家乡,不过青州节度使不是别人却是王峻。王峻身为当朝首相,本不应兼领一镇节度,郭威不得以才同意如此。王峻当然不可能亲自坐镇青州,他只是遥领,又保举前邠州节度使侯章任青州节度副使,实际掌管着一个大镇诸事,并且王峻私自从国库中拿出一些绢帛给侯章当作“开办费”。郭威一想起这件事,总觉得心里堵得慌。

侯章何许人?本就是巨贪小人,如今有了王峻作后台,他更变本加厉了,在青州横行不法,巧立明目之税多如牛毛,作恶程度可比青州当年的巨贪刘铢,青州人对此敢怒不敢言。

唯独韩奕的舅舅屠夫张可不怕侯章,继续卖自己的猪肉,参照广顺元年的税额,他绝不多缴一文钱的税。侯章虽然恨之入骨,因忌惮韩奕,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结果整个青州城只有张屠夫一个卖猪肉的。

大殿中一时有些冷场。

范质、李毂等人故意不作声。难得出现在皇宫中的冯道,更是笑眯眯地坐在最崇高的位置,像尊弥乐佛——寺庙里的佛像享受着供品却从不开口说话,因为话多容易出错,不说就永远不会犯错。

王峻在大庭广众之下也找不到为自己辩护的理由,只是说自己失察云云,将责任推到侯章的身上,他心中更加嫉恨起韩奕来,原来就连他房内女人也是如此厉害。

“惟女人与小人难养也,妇人何以妄谈国事!”王峻怒火中烧。

“王峻,今日盛会,君臣同庆新年,此等事情暂且不谈。”郭威显然很是不爽,就连称呼都变了,直接将这个话题压下。

寿安公主瞧郭威不悦的神色,连忙道:

“父皇,今日宴饮,岂能没有歌舞呢?我瞧你这宫中的乐工,没有一个是称职的!父皇不如下旨从民间搜罗音律人才,或许会找到民间隐匿不仕的人才呢,这也是朝廷的气度和官家的脸面。”

寿安公主将乐工贬的一文不职,却也是有道理。王者功成而制礼乐,以昭事天地,统和人神。然洎唐季之乱,历代典籍散亡,宫商不识,至大周广顺三年,已经找不到一班精通音律的乐工,每逢国家大典需要奏乐时也只能敷衍了事。

“公主姐姐,远水解不了近渴,今天这里就有一个现成的,何不让她来献艺助兴呢?”李小婉笑道,她手指身旁的周宪。…,

“好啊!”寿安公主恍然道,向郭威奏道,“父皇,这位周妹妹在江南号称琴舞双绝,连北海侯这样的人物都神魂颠倒的,不如命她上前来献艺?”

郭威颔首道:“好,就让我们一观来自江南的风流!”

“遵命!”

周宪当然并非自愿来到中原汴京,但命运让她不得不接受了这一现实。如今,江南金陵自湖南马氏故土得而复失后,实力与威望大不如昔,而汴梁的实力与日俱增,汴梁向南方施加的压力也越来越大,就连辗转来自金陵的家书也委婉说明父亲周宗默认了她嫁给韩奕的事实,让她安心留在汴梁。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虽然暂没有夫妻之实,但她知道自己无法改变事实,只能顺从。关于她如何抵达汴梁的事情,如今成了金陵君臣心照不宣的禁忌话题,因为这既表明了韩奕对大周的忠贞不二,更是让明眼人看出金陵君臣的愚蠢和可笑。

唯一令她安慰的是,李小婉后来对她极好,今日李小婉主动提议让她献艺,正是为了替她讨一个正式的名份。

周宪怀抱琵琶,以一套浅蓝色的石榴裙出现在大周君臣的面前,她天生丽质,亭亭玉立,如一朵含苞欲放的蓓蕾。

娇贵却不柔弱,周宪落落大方行着参拜大礼,行止进退间自有一股贵胄闺秀之气。众人眼前一亮,心中皆羡韩奕艳福,房中仅有的两位女人都是万里挑一的国色天香的妙人儿。

经过反复润色的《十面埋伏》之曲,已经正式从韩家后院中流传了出来,这一紧张激烈的曲子,或许不适合眼前这个喜庆的场景,但无疑让郭威追思起过往旧事,以致潸然泪下。

郭威出身民间底层,做过大头兵,挨过饿吃过苦。他不懂音律,即便做了皇帝后想让自己显得更有教养些,却也很难有闲情逸致去欣赏乐曲,更无法去理解宫、商、角、徵、羽五音组合的妙处来。

周宪演绎的琵琶曲,拥有巨大的艺术感染力,郭威想到了自己天不怕地不怕的年轻岁月,他想到了自己的原配夫人——可敬可怜的柴氏,也想到了自己曾参与的无数次惨烈的战斗,想到了两年前自己家庭成员的悲惨命运。

身着龙袍,坐在富丽堂皇的大殿中,接受臣民的膜拜,拥有几乎无限的权力。这是郭威现在的生活,即便如此,他仍没有忘记曾经的苦难。

如今他真成了孤家寡人了,郭威蓦然发现自己仍然很可怜,亲生的儿子们都已不在世,除了一个女儿,就连自己最看重的养子郭荣也没能在这阖家团圆的日子赶回来。

他望向王峻,王峻此时正一边与同僚闲话,接受群僚的恭维巴结,一边开怀畅饮,脸上挂着闲适的喜悦和一股毫不在乎的矜持表情,他似乎已经忘了方才侯章带来的任何不快,或许他压根就没将这件“小事”放在心上。

秀峰这个老兄弟恐怕已经忘了昔日的落魄时光了吧?郭威突然如此想。

一曲演罢,周宪赢得了满堂喝彩,她款款站起身来,道了个万福,等待郭威的评价。

郭威收拾起有些发散的心思,欣然点头称许道:

“怪不得北海侯逃命时,也要将你带上!要是换成了朕这么个粗人,那就是有眼无珠了!”

郭威的另类称赞,让众臣会意大笑。周宪红着脸不知所措,她当然知道郭威是甚么出身和性情,却跟她在金陵所见过的皇帝威仪反差太大。如果不是在皇宫里,如果郭威不是穿着龙袍,她以为是一个邻居家的和蔼老头在和自己开玩笑。…,

郭威这时又道:

“你自金陵而来,又出自富贵大家,朕若赏你金银,你也不一定看得上眼。你适于北海侯,也算是明媒正娶,只不过北海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将这事办得太过高明而有些委曲了你。不如这样,朕就赐你县君封号,我大周的封号,与小婉相同,愿你们二人能相互扶持,侍奉好你们共同的丈夫,让他无后顾之忧,更好地为国效力!”

“谢陛下!”周宪连忙称谢。

郭威想了想,还觉得不太满意,又道:

“子仲因戎务在身,恐怕一年半载仍不能回京团聚,过完节后,你们二人不如就去庆州与他团聚吧。哎,看来朕确实又老了一岁,总是喋喋不休。”

郭威的话,无疑表明韩奕虽身在边关,圣眷仍隆,这恐怕已经超越了君臣之间的正常感情,董妃在世时甚至曾传出想收韩奕为义子的说法。只是不知是出于何种原因,郭威一直曾避免与董妃谈论这个话题。

如果郭威知道“潜意识”这个名词的话,他会为今天的话感到无奈。当一个人在一个人身上有太多的失望,就必然会从潜意识里拔高另外一个人的作用,提升他的地位,记住他所有的好,在他身上找点安慰。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汴梁城内最重要的盛宴结束了,所有宾客在皇宫厚重徐徐合上的时候,各自打道回府。

万家灯火不夜城,金吾不禁,汴梁人愉快地欢庆着新年。没有人会知道到皇宫里那个唯一的主人发出一声深深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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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六章 剧变㈣

正月初六,韩奕与群蕃会猎于杀牛岭。

杀牛岭乃是横山主脉西段的一处山岭,岭北岭南皆是极好的放牧之所,百年来杀牛族人为了保有这片牧场与山林,不知道杀过和被杀过多少人。

春天是万物复苏的季节,不过眼下肃杀的寒风和山顶皑皑白雪不会让人产生任何有关春天的联想。对于横山一带的蕃汉居民们来说,这里的春天通常要来得要更晚一些。

以往每年到这个时候,各处的蕃人部落都陆续停止了狩猎,因为经过寒冷的冬季后,野兽最为瘦弱,真正到了万物复苏之时,紧接便是野兽交配繁衍的时节,蕃人从千百年累积下来的共同记忆中懂得不要“涸泽而渔”的道理。

但今年或许不同,饥饿像是瘟疫,在各个部落中同时扩散。各个部落整个冬天都在不停地狩猎,收获却越来越少,猎物也越来越小,为了填饱肚皮,所有的猎人们不得不扩大了狩猎范围。

如此一来,流血冲突再所难免。

没有人是横山南北真正的霸主,没有人有足够的权威去规范这里的秩序与准则,即便是李彝殷也只能控制横山东段夏州一隅。

这里唯一的准则就是弱肉强食,无论他是党项、吐蕃、回鹘,甚至本地蕃化的汉人豪强。拓跋雄在这个冬季里,实力壮大了不少,因为有官府的支持,他不仅撑过了冬天,还借着转手官粮的机会,换了大量的土产和牲畜。并且顺便吞并了几个濒临解体的小部落。

杀牛族红火的光景,让四方藩部眼红。

一大片松树林外。狩猎的队伍自动分成三队,韩奕冲着半空中射出了一支鸣嘀。

悠长的啸声划过天际。围猎开始。

两支队伍各自两翼包抄合围,另一队正面徐徐递进,各自发出种种噪音,躲藏在树林里的大小野兽不得不跳将起来,惊惶地向树林深处逃窜。

低吟不安的是野狼。凶悍反扑的是野猪,容易受惊的是黄羊,到处乱飞从半空中扑通摔下来的则是雉鸡。

林间残雪和松针混杂在一起,厚厚的一层,人马踩在上面软绵绵地。众人弃马步行,各自握着弓箭。屏住呼吸,猫着腰背缓缓向前搜索着。喽啰和仆人们则亦步亦趋地跟在各自主人的后面,递送着弓箭或者干粮与水,收集着越来越多的战利品。

有资格参与狩猎的人。都各有身份,除了代表官府的韩奕这位最尊贵的人之外,还有此地的主人——拓跋雄,大部分人都是横山内外及庆、环、宁等州各部落大大小小的头目。

杀牛族拓跋雄眼疾手快,他一箭射中了一头无处躲藏的黄羊,这头黄羊体格肥壮,今年这个季节已经很难猎到了。

他炫耀似地将猎物向各头目们展示一番,这是他今天猎到的第三头黄羊。

“拓跋族长好身手。一箭射中了它的脑袋,得到一副完整的皮子。”

突然。一只白色的身影从草丛中钻了出来,快若闪电般地窜到了一颗巨石的后面。

“是只白狐!难得一见!”

有人惊呼起来。

那白狐像白色的精灵。从藏身的巨石后面跳到了一棵大树后面上,不断变幻着位置,众人举着弓箭不得不跟着它的身影快速移动,喽啰们吆喝着围堵着白狐逃跑的路线。

嗖、嗖!

七八支箭羽飞了过去,支支落空,白狐借着地势凌空跳起,冲着山坡下逃去,就在那只白狐将要逃出生天的时候,斜刺里一支箭矢后发先至。…,

破空声中白狐被直接钉在一棵松树的树干上。

众人抢了过去,检视着成果,发现这只白狐双眼被射了个对穿。

“好箭法啊!”

“这是谁射的?”

出身各部落的大小头目们,携带的箭矢各有不同,长的、短的,空心竿、实心竿,三棱箭镞、柳叶箭镞、半月箭镞,甚至还有的小部落穷的只能用骨箭。

这支箭矢却是最好认,因为它是大周官军的制式箭矢。

“我运气不错,承让了!”

韩奕微微一笑,他将那只白狐倒提了起来,扔给了身后的牙兵。

众蕃在钦佩他的箭法之余,艳羡地看着韩奕手下将这只白狐收为己有。白狐本就稀有,但这样纯色没有一点杂毛且没有一点破损的皮货更是绝品,这么华美珍稀的皮毛至少可以换来三十头牛马。

日出开始狩猎,直到日落时分,众人这才尽兴而归。几家欢喜几家愁,杀牛岭的野兽也不多,有的人运气不错,有的人运气欠佳空手而归。正如各家帐中的存粮多寡,有的人如拓跋雄族中富足,有的部落已经揭不开锅了。

拓跋雄以本地主人的身份,设下酒宴,款待各部落的代表们。他一声令下,族人忙不迭地跑起来,杀牛宰羊,很快十多柱炊烟袅袅升起。

拓跋雄族中当然少不了牛,就是羊马也有相当的数量,所以肉食不仅是今天猎到的兽类,他甚至还从庆州城请来汉人的厨子,为每个客人做了几道汉式菜肴。

美酒自然更不能少。

众蕃在矜持地客气了一番后,毫不客气地胡吃海喝,可他们巴巴地翻山越岭来此,不是为了来夸赞拓跋雄的富足和好客,也更不是来这里饱餐一顿,他们都在暗暗观察韩奕。

见识过韩奕的绝妙箭法,也体会了韩奕身为上位者的气度,就是猜不懂韩奕为何在此出现。

官军上一次对横山感兴趣,是什么时候?怕至少是有六十年了吧?官军与野鸡族的战争,刚刚平息,看上去谁也没有赢。好像双方也都没输,在旁观者眼里。官军眼下似乎已经忘了野鸡族的存在,这真是怪事。

但不管怎么说。在各个部落的眼里,形势正在发生变化,他们不知道将来是祸是福。

各个蕃部都跟拓跋雄有或多或少或远或近的关系,他们之所以愿意来,主要是因为拓跋雄手中有他们粮食。心中埋怨拓跋雄手中粮食价格一涨再涨,原来一匹马至少可以换三石粮食,现在只能换一石粮食,这简直就是在抢劫。

“诸位!”

拓跋雄红光满面,他端着酒碗冲着所有人示意:

“今日会猎,虽说猎的不多。但主要是兄弟我想跟各个部落的族长们联络一下感情。另外就是跟大家商议一下粮食问题。”

拓跋雄这一开腔,来宾纷纷诉苦道:

“可不是吗,今年冬天连下了几场大雪,牲畜都死了不少!”

“粮食不够啊。汉人手里也没余粮,我们换不到粮食,只能杀牲畜填饱肚子,这损失太大了。”

“拓跋族长,你们杀牛族兴旺的很,也不必伤口里撒盐,讹我们一笔吧?”

拓跋雄尴尬地笑了笑:

“诸位误会我了,我们杀牛族也不种地。粮食都是我结义兄弟也就是尊贵的北海侯看在结义的份上借给我的。我兄弟急公好义,帮我族中大小几千口渡过了难关啊。这是天大的恩情,我拓跋雄不敢忘。听说我兄弟需要良马。我就用粮食与诸位换了些。”…,

顿了顿,拓跋雄又道:

“嗯,我兄弟听说各家部落,这个冬天都挨饿受灾了,心中难安,所以今天借此机会,与大家见个面,以示官府的慰问。”

“呸,你拓跋雄甚么时候跟官府一个鼻孔出气了?滑头!”有人出于照顾好客主人的面子,偷偷低声骂着。

倘若拓跋雄提前告诉来宾韩奕要来,许多酋长们恐怕就不会亲自来此了,至多会派个代表来,他们自觉地与官府一定距离。

井水不犯河水。

酋长们也不至于当着韩奕的面跳将起来,因为韩奕今天围猎时给他们的印象还不错,他们也听说过韩奕不久前干掉了两个欺压蕃族的刺史的雷霆手段。

既然有这么多听众,韩奕当仁不让地站了起来:

“诸位都是一方有头有脸的人物,韩某新来乍到,难得今日与大家相见。我今日来别无它事,就是来与大家交朋友的,大伙以往如果跟官府有甚么不对付的地方,还请诸位担待。韩某先干为敬!”

韩奕颇为豪气地连干了三大碗,面不改色,众酋脸色稍安,都夸韩奕豪气。韩奕又道:

“至于方才提到的粮食问题,我想这个季节正是家家户户最难的时候,韩某身为朝廷命官,有责任安抚一方百姓。如果各家有需要粮食的,尽管跟我提,韩某定当以优惠的价格满足诸位要求。依我看,一匹马换五石粮食,一头牛换四石粮食吧!”

伸手不打人笑脸,何况有好处可以占,不占就是缺心眼。酋长们心中窃喜,纷纷恭维起韩奕来。

一时间,帐中人声鼎沸,个个兴高采烈。

“兄弟,你到底想做甚么?”拓跋雄悄悄地问道。

虽说荒年这个价格也还可以,如今中原缺马,又连年战争,一匹马贩到汴梁立刻增值数倍及十数倍,但他瞧韩奕的意思,好像志不在此,并不是想趁着荒年狠狠赚上一笑。

“无他,我只是想多交几个朋友罢了!”韩奕故意大声说道,好让旁人听到。

官府的存粮也不多,大半还是韩奕通过个人的手段从关中筹集的,成本高昂。他半卖半送,并不介意这些粮食打了水漂,因为他认为这是个不错的开始,只要蕃人们不会如以往一样本能地排斥自己就行,一回生二回熟嘛,熟了之后一些事情就好办多了。

众人彻夜狂饮。

韩奕与众酋长们周旋着,与他们勾肩搭背,拼酒划拳,刻意与蕃酋们拉近距离,脸部肌肉甚至因为长时间保持着笑意而僵硬起来。

韩奕说到做到,他承诺的粮食保证供应,几个急需粮食的小部落甚至空手来庆州取粮食,不是他们故意,是因为他们部落太穷,韩奕也二话没说,照样发给粮食,让这几个小部落感激涕零。

其他部落也陆结与换粮食,换来的牲畜总算让官府有点赚头。只是官府粮仓存粮迅速减少,秦良玉觉得有必要提醒下韩奕:

“侯爷,您就是不考虑储备,以防青黄不接,也得知晓这可是军粮啊!”

“秦观察,不用担心,我自有分寸。”韩奕拍了拍秦良玉的肩膀,“噢对了,听说你对庆州刺史的位子有些想法?”

“不,下官才疏学浅,怎敢贪图刺史之位呢?我做个观察使,已经是勉力而为了!”

秦良玉愣了愣,急忙摆手否认。

“哈哈,不想当将军的军士,不是位好军士。不想做刺史的官吏,也不是位好官!”韩奕笑道,“秦观察,告诉我,你想做个好官吗?”…,

“下官自然想做个好官,尽忠职事,为朝廷效力,为百姓谋利,非是贪图富贵。”秦良玉撇清。

“我是信过你的。”韩奕暗示道,“不过,你要好好做事,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之人的!”

“谨遵韩侯训示!”秦良玉心里暗喜,表面上仍然不喜形于色。不管怎么说,他身上已经打上了韩奕的烙印,对于如秦良玉这样长期在底层的官员来说,这是个人仕途上进取的极好机会。

正说话间,白如虎带着满身尘色闯了进来,急切地禀报:

“侯爷,出事了。环州来取粮的几个部落,在回去的路上接连遭到攻击,死伤大半,粮食也被抢去了!”

“慢慢说,在甚么地方被抢?”韩奕急忙问道。

“靠近野鸡族聚居的地方。”白如虎答道,他转身呼令军士将几个受伤的蕃人带了进来。这几个蕃人属于不同的部落,个个都挂了彩,神情悲愤。

“定是野鸡族干的!他们竟敢伤了我的朋友,不报此仇,韩某誓不为人!”

韩奕勃然大怒。

事发突然,当着蕃人们的面,韩奕立即修书一封,命白如虎亲自去宁州交给折从阮,请折老令公召集人马剿灭野鸡族。又分别遣人通知受害的几个部落,又通知拓跋雄等部落酋长,定于下月初一再次会盟杀牛岭,共商杀鸡大计。

秦良玉在一旁看着韩奕发出一道道命令,他心思敏捷,虽觉得这里十分蹊跷,却明智地闭口不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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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7章 剧变㈤

第一百一十七章剧变5

五天后,静难军节度使兼陕西沿边蕃汉安抚大使折从阮率精兵五千并一千折家子弟兵,抵达杀牛岭。,

衰草、古道、残雪。

寒风犹劲,军旗猎猎。

这些本镇军兵,是由各州州兵中淘汰老弱奸滑之徒后,挑选体魄健康身手敏捷之辈所组成,折从阮又从本地征召的不少豪强任侠之徒,他们在这个冬天里用好食好饷地养着的同时,被折从阮狠狠地操练了整整一个冬天,此时个个精神抖擞,杀气腾腾。

当兵吃粮,并不是全都为了仇恨或者远大志向,也不都是所谓忠君爱国,大多数人为的不就是钱饷和军功赏钱吗?

不打仗,哪有赏钱?要赏钱,就打仗!

当群蕃怀着各种各样心态重聚杀牛岭的时候,蕃酋们看到了一支明显不同以往的官军,杀气,军士们浑身散发着杀气。

蕃酋们没有了上次会猎时的闲情逸致,暗自警惕之余,有些纳闷,他们见惯了官府的、无为与官军军纪的涣散,仅仅是是因为折、韩二人被大周皇帝差遣来到这横山脚下的缘故,官军终于呈现出了一股值得警惕的新气象来。

折从阮不说话,他将军队远远的安扎在聚会地点附近,好让蕃人们安心。他唯一做的事情,就是耐着性子一边坐在帐中饮酒吃肉,一边听着韩奕与蕃酋们“交心”。

“上次与诸位会猎于此,本侯意犹未尽,韩某为的不就是广交朋友嘛。朋友有难,韩奕愿为他两肋插刀,所以有的部落没吃的,过不下去,韩某也愿白送他粮食,否则活下去就会有纷争。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啊,谁家过日子不曾遇到过几件揪心的事情?”

“被抢走的粮食也不值甚么,但是,这是我韩奕送给朋友们的粮食,这份友情是不容许玷污,所以野鸡族人必须付出代价!”

“大伙应当知道,野鸡族与我大周官府处于敌对状态,这是事实。有人说野鸡族人强大好战,可战之兵眼下至少也有三千,并不好对付,如果举族男女老幼反扑,官军或许会同归于尽,至少也将受重创,得不偿失。此言听来有几份道理,但是今有折老令公在此,区区野鸡一族,何足挂齿。”

“今天本侯召集大家来,并非需要大伙助军参战,一是要请大伙做个见证,见证野鸡族灰飞烟灭;二嘛,就是本侯顺便要跟大伙谈个生意!”

折从阮正在饮酒,听到此处,差点将自己呛死。今天与群蕃大会于此,主要目的还是将群蕃们拉到自己一方,以蕃制蕃,不是谈什么生意的。

“我没听错吧?这个节骨眼谈生意?”拓跋雄怀疑自己听错了。

“没错,就是生意!”

韩奕笑道:“生意有很多种,用粮食换皮毛,用绸缎换战马,低价买进高价卖出这固然都是生意。诸位,难道打仗不是生意吗?合算的仗,肯定要打,不合算的仗,那就得三思而后行了,对不?那么,甚么才叫合算之仗呢?”

“当然是打大胜仗了,打胜仗才有战利品!”

有人给出了答案。

“对!无利不起早。”韩奕冲着那人笑了笑,“那么,甚么是战利品?”

“奴隶、女人、牲畜,金银,还有其它财产!”环州明珠族的首领答道。

强大的部落,首先得是有足够的人口。有足够的人口,就意味着有足够的战士,只有足够的人口还有奴隶才能放牧更多的牲口,而女人是生育的工具,只有女人才能生出更多的战士、猎人和牧马人。

拓跋雄看着韩奕与酋长们一问一答,忽然想到了一个更重要的问题,心里一紧。

“诸位忘了一个更重要的东西,那就是野鸡族人的地盘!”韩奕大声地说道。

帐中立刻安静了下来。

百年来,所有邻近部落之间的战争就没有消停过,他们所争夺的就是山林、牧场和河流,这都是他们赖以生存、繁衍和强大的空间。

那野鸡族之所以有与官军对峙的本钱,不就是占据着横山南脉的几个易守难攻的山岭和大片的优质牧场吗,这让他们既有回旋的空间,也有了发动反叛战争的本钱。

横山自东向西,横亘千余里,地势险要,而且宜耕宜牧,历史上西夏人因为掌握了横山,因而才具备了立国和与宋朝对抗的资本。

墙倒众人推,野鸡族人地盘,忽然成了远近部落眼红的肥肉。野鸡族也必然只有灭亡的结局。那些曾在野鸡族人手中吃了亏的部落,自然踊跃地支持官军。

韩奕成功地勾起了众蕃的仇恨与。

拓跋雄悄悄地扯了一下韩奕的衣袍,他暗怪自己目光短浅,没有想到万一官军将野鸡族灭了之后会发生甚么事情。自己杀牛族的地盘紧邻野鸡族人的,近水楼台难道不能先得月?况且自己与韩奕是结义兄弟。

韩奕转头看了一眼拓跋雄,故意问道:

“拓跋兄弟对那块牧场感兴趣?”

“不瞒韩兄弟,我们杀牛族与野鸡族为了各自牧场边界的问题,不知死过多少人,得到那块牧场也是我这小小的族长的心愿,如果能够,我想得到这块牧场,来告慰我们杀牛族人的先辈们!”拓跋雄急切地说道,一边使着眼色。

韩奕正要回答,帐中立刻传来众蕃们不满的声音:

“拓跋族长,凭甚么您应该得到那块牧场?”

“是啊!既然折令公与韩侯将们召集在此,自然是与大家共同商议下,您不能仗着与韩侯结拜的关系,独占了这个好处!”

“你们杀牛族与野鸡族人争斗过,我们山羊族就没人死在野鸡族人刀下?”

拓跋雄这时不由得在心里埋怨韩奕不事先与自己通个气,他气急败坏冲着众人道:

“凭甚么?就凭我们杀牛族的勇士愿做官军先锋!”

“既然这么说,我们山羊族也愿接受官军调遣!”

“韩侯,也算我们明珠族一份!”

折从阮有些明了。这时,韩奕这时显得很是为难:

“诸位,虽说野鸡族的地盘颇大,那块牧场也是水草丰美,可是若是大伙各分一块,反而不美,就好比……”韩奕端起一只盛满酒的海碗,“好比这碗美酒,如果只是每人喝一口的话,恐怕不过瘾呐!”

哈哈,群蕃会心大笑。

韩奕又指着面前的一坛酒,道:“若是一坛酒的话,恐怕就好分了,人人都有份。”

“是啊!”

“酒自然好分,人多就少分点,人少就多分点。但牧场就不好分了,地有贫沃之分,草有丰稀之别,大伙都往一块地伸手,必然会闹些不愉快的事,对吧?到底怎么分呢?”韩奕接着问道。

“可不是吗?”蕃酋们议论纷纷,“愿听韩侯高见!”

“不如不分!”韩奕道。

“韩侯,您这是何意?”群蕃又纳闷了。

“诸位不要误会,本侯的意思其实很简单。各家出战士,与我官军一起协同作战,功劳是大家的,战利品也是大家的,将来按照各家出人的多少划分比例。奴隶、女人、牲畜自然好分配,但这土地与牧场就不必细分了,不如我们共同占有,共同推出管事的来经营这片沃野,不管是种地、放牧,每年有所收益,就按各家所占比例分配。本侯管这叫做‘股份制’!”

韩奕侃侃而谈。

群蕃一时无法消化韩奕的主张,韩奕却视而不见,继续说道:

“既然是共同的事业,就有共同遵循的章程,官府不会仗势欺人,只寻求四成的股份,剩下六成都由诸位掌握,每有大事,需所有股东投票解决,至于细节们还需商议。生意便是生意!”

“大伙的目光应当看到更长远点,横山不是只有眼前这块沃野,只要经营的好,它足以养活十万人口!泾原外的渭河上游、六盘山以至陇右、河湟谷地,横山以北的绿洲,以至遥远的贺兰山下大河之滨,那些人迹罕至的有人的没人的地方,皆应是我们将来的事业,那里是我们农田,我们的牧场,我们的帐篷。”

“将来我们要共同组建军队,保护我们的牧马人,保护我们的财产,到时我们将会有数不清的牛羊和财富,而我们的子孙将永享富贵!”

“我们不仅要种更多的粮食,放牧更多的牛羊和骏马,我们还要有自己的商队。我们将打通被各处部落分割被强盗控制的商道,垄断中原与西方的贸易,让绫罗绸缎和精美的瓷器在东西方之间自由通行,让所有从我们设立的关卡下平安通过的商队留下买路钱,所有有碍我们生意的势力,都将被我们彻底打翻在地……”

韩奕喝了口酒,让自己的喉咙滋润一点:

“诸位,这个生意够大吗?”

群蕃已经目瞪口呆,他们被韩奕画下的大饼惊呆了,就连拓跋雄也不得不承认道:

“大,大,这个生意太大了!”

韩奕的画饼实在太大,太过诱人,以至于没人敢相信。

“饭是要一口一口吃的,酒是一口一口喝的,空口无凭,今之野鸡族便是我们生意的第一步,本侯相信所有生意伙伴会从野鸡族的身上得到回报。所以,今天这场胜会到此为止吧,诸位回去与族人商议一下,如果谁有意向,三日后带着自己的战士来此效命,逾期不候!”

韩奕不再赘言,他知道自己说的太多,群蕃们反而会更加狐疑。

他不指望群蕃们今天就会选择与自己站在一起,但至少一些被野鸡族“欺负”过的小部落这次会站在自己这一边,而有些部落会选择少量参与,两不吃亏,这不是一个很好的开始吗?

群蕃们心中各有计较,与官府打交道他们本能地保持着警惕的心态,他们各自匆匆返回各自的部落,而一些部落比如杀牛族已经准备大干一场了。

“子仲,今日这一出,好像并不是你我商量过的。滋体事大,还需谨慎从事。”

折从阮有些不快。低价卖给蕃人粮食,甚至白送粮食,又暗中派吐浑士兵冒充野鸡族拦路抢劫,进而激起群蕃对野鸡族的仇恨,这是折从阮与韩奕共同编导的剧本,虽然目的达到了,但剧本已经超出了折从阮的想像。

“令公勿忧!”韩奕解释道,“朝廷每年花了大量物力财力招抚群蕃,收效甚微,与其如此,不如以利为诱,结成联盟。如果不能结成利益联盟,凭甚么让蕃人们服帖?如果反抗会招来损失,而合作为带来重大利益,蕃人就没有了反叛的理由,这就是生意!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恒的利益!”

“好一个永恒的利益。”折从阮担心道,“话虽如此,可是你这生意未免太大了,你将朝廷置于何处?”

“令公明鉴,我心中并非没有朝廷。此事要是禀告朝廷,就永远没有实现的那一天,在京师朝廷诸公的眼里,契丹才是大敌,我陕西边患只是小疾而已。我则不这么看,党羌诸部不可小视,如果蕃人当中有雄主现世,譬如耶律阿保机之辈,明日之党羌乃是今日之契丹,故而不可不防!控制西北群蕃,在于横山一线而已,掌握横山,设立关隘,可守可攻,可耕可牧,又无远粮馈运之苦,其意义不亚于居庸、榆关之于契丹,时不我待。而要掌握横山,仅凭令公手中掌握的兵力,恐怕无法完成这一重任,所以不如团结部分蕃部,以利益为驱动,分化瓦解,以蕃制蕃!”

“此事绝非一年之功!”折从阮明明心动,口中仍道。

“哼,小心经营三五年之后,我相信我大周官军就可以宣告在横山内外站稳脚跟,到那时就由不得群蕃不低头!待二十年后,至多三十年后,我大周将在河西、陇右再现盛唐时堂堂威仪!”韩奕信心满满。

站在摊开的地图前,韩奕用刀鞘有力地指向了几个关键点,折从阮沉思良久,忽然倒吸了一口凉气,慨然叹道:

“后生可畏,子仲志趣远大!”

韩奕却道:“人有祸福,事有成败,如果不去做的话,则一点希望也不会有。希望令公能够支持韩某,以便达成所愿!”

“固所愿耳!”折从阮大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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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八章 剧变㈥

第一百一十八章

剧变6

山外的动静,野鸡族人在第一时间就觉察到了。。。《www..

与上次交锋不同,这次野鸡族人似乎有了不祥的预感,各种迹象表明一场大仗即将爆发。族人们窃窃私语,议论着山外官军与群蕃会盟的事情,诺阿冷哼了一声,转身走进族长李万全的牙帐。

“义父!”诺阿轻声唤着。

李万全皱着眉头,正在思索着,直到诺阿唤醒了他。

“嗯,诺阿,坐吧!”李万全抬起头来,示意诺阿坐到面前。

“义父,族人们私下里议论纷纷,人心不稳呐。”诺阿有些焦躁。

“唔,你都听到了甚么?”李万全问道。

“传言说,有些部落向官府借了粮,结果回去的路上被人抢了粮食,还死了一些人,说是我们野鸡族干的。这根本就是污蔑陷害我们!”诺阿愤怒道。

“诺阿,你不是一个容易动怒的人。这一次,你的方寸已经乱了!”李万全感叹道。

“我……”诺阿脸色变的很难看,支吾着道,“我……我只是担心,担心官府亡我之心不死,这分明是官府栽赃陷害我们野鸡族。”

“是啊。官府怎么会这么好心,居然借给蕃人粮食?前次我听说那个姓韩的与诸蕃头人们会猎,故意将我们野鸡族人撇在一边,我就觉得有些不妥,这次终于应验了。官府处心积虑对付我们,还是不忘我们与官府之间的过节,我以为我们可以和平相处下去哩。”

李万全神色忧虑。

“义父,你听说了吗?这次官军与群蕃会盟,他们居然扬言计划着要瓜分着我们的牲口、女人,还有我们祖先一直占据着这片土地。官府这一招狠呐,总会有蕃人看到好处,被官府鼓动了起来,甘愿做官军的走狗和箭矢!”

“你这是听谁说的?”李万全蓦地坐直了身子。

“是山羊族有人偷偷告诉了我,这个消息绝对可靠!”诺阿满脸忧虑之色。

李万全神色大变,显的有些苍白:

“诺阿,我的方寸也有些乱了啊。”

“是阿,义父大人明鉴,我们野鸡族生死存亡的时刻到了!”诺阿伏在地上,重重地以头叩地。

“难道就没有与官府和平共处的余地了吗?”。李万全颤声问道。

诺阿抬起头来,他从李万全的眼神中看到了恐惧,或许义父真的老了,在即将到来的强大敌人面前已经丧失了反抗的勇气。

“听说就连葫芦河最南边的妙娥、延家、熟嵬都有受到邀请,我们与这几家隔着太远,根本就没甚么过结,连他们都加入了进来。自从那姓韩的来到了庆州,孩儿就觉得有些不妙,此人与别的官军将官不同,他阴险狡诈,不以蛮力硬干,先是与我们的死敌杀牛族结为盟友,又用小惠利诱各个部落对官府好感,紧接着又栽赃陷害我们,挑起各个部落对我们的仇恨,这实在是我们的死敌。我看不出还有比这姓韩的更可怕的敌人!”诺阿道。

李万全点头道:“诺阿,事实既然已经发生,我们不能为过去懊悔,还是着眼于现在吧。诺阿,依你看,我们这次还有退路吗?”。

“没有!”诺阿笃定地答道,“打仗总会死人的,逼急了我们,官军也不会毫发无损。如果我是官府老爷,肯定会主动招降的,但义父大人,我们与官军休战了整个冬天,您看到官府有主动纳降的举动吗?没有,根本就没有,官军似乎将我们忘了,我们实在太大意了。官军如果想在这横山以至南边更远的陇山占稳脚跟,让所有蕃人害怕,他们就必须立威啊,所以我们野鸡族就成了官军的试刀石了。”…,

“不,诺阿,你判断的没错,你早就提醒过我,只是我没能放在心上。如今的官家已经不是从前的官家,横山内外只能有一个主人,只可惜我们蕃人一片散沙,不能团结。派出使者,谈和若是不成,那就与官军一决雌雄吧!”李万全下定了决心,展现出当家人的决断与血勇。

出乎李万全的意料,诺阿摇头道:“义父,万万不可寻求决战!”

“诺阿,你这个懦夫!”一个声音从帐门外传来,紧接着进来一个年青的身影,正是李乞埋。

自从被官府放回,李乞埋对诺阿的怨言越来越盛,因为他相信正是因为诺阿的坚持与拖延才让自己在庆州大牢里遭了大罪,同时也因为诺阿成功地组织对官军进剿的抵抗,让官军无功而返,在族中威望与日俱增,这让李乞埋感受到了越来越大的威胁。

“住口!”李万全怒道,“现在已经到了我族生死存亡之时,你这个畜生怎能另生挑衅之心?坐下!”

李乞埋瞪了一眼诺阿,一屁股紧挨着李万全坐下,与诺阿面对面,这仿佛是在提醒诺阿,你不过是个奴仆!

“诺阿,你有何打算?”李万全怒气稍减,问道。

“走!”诺阿言简意赅。

“走?哪里去?”李万全感到不可思议,“难道你要我放弃我们祖先世代居住的这片沃野与山岭?”

“诺阿,你疯了!”李乞埋出离愤怒了。

“是的,义父,留下来,我们只会有身死族灭的下场。如果我们迁走后,或许还另有生机啊。”诺阿再一次重申自己的主张。

“父亲,孩儿说的没错,诺阿真的疯了,他已经被官军吓破了胆,成了胆小鬼。胆小鬼其实不可怕,可他居然想逃走,就这样轻易地放弃祖先留给我们的宝贵土地。父亲,快杀了他吧,要是让族人们知道诺阿竟然是这样的人,那我们野鸡族恐怕就要崩溃了。”

李乞埋怒急而笑,语气却偏执地像深山里的乌鸦,阴沉而可怕。

“义父明鉴,我诺阿不是胆小鬼,我只是替族人长远考虑。天大地大,我们越过横山去,横山北麓也有可观的沃野与草场,那里的部落并不强大,我们可以击败他们,在那里站稳脚跟,夺取足以养活全族人的土地和牧场,并且一旦我们去了那里,就会拥有一个盟友!”

诺阿再一次伏地叩头请求道。

“夏州李彝殷吗?”。李万全眼里一亮。

“是啊,义父。李彝殷并不服汴梁朝廷,因为蕃人就是蕃人,我们自己做自己的主人,何必要向汉人皇帝屈服?李彝殷的部落强大,拥有夏、银二州,虽然并不敢公然反抗朝廷,但谁都知道他与朝廷是两条心,他比我们更需要盟友,因为他有野心啊!”诺阿道。

夏州李氏(拓跋氏)家族的名声,远近闻名,诺阿也曾去过夏州联络过李彝殷,亲眼看过李氏如何统治横山东北麓无定河边,很显然诺阿是个有心人,他已经看出李彝殷家族表面恭顺之下的野心。

“哼,诺阿,你这是妄想。我们离开了脚下这片土地,就是一只孤狼,时刻忍受饥饿的折磨,不停地打仗,这难道是我们野鸡族人应该过的日子?”李乞埋忍不住骂道,“况且,虽然传说中我们野鸡族与拓跋家系出同源,但一旦我们与李彝殷做了邻居,总有一天会被他吞并了。诺阿,你敢说这不可能吗?”。…,

“这……”诺阿一时语塞,他不得不重新审视一下李乞埋在自己心目中的智商地位。

“诺阿,你不用再说了。这一次乞埋说的对,长生天在上,我不能抛弃祖先留下的土地,否则我死了也无法面对躺在地下的祖先,你让族中男子准备战斗吧。”

李万全打断了诺阿的话,顿了顿又道:“如果,我是说如果有可能,还是要与官军谈和的。这百年来,这里都是我们蕃人的家园,难道世道要变了吗?”。

李万全虽然心怀忧惧,但他仍然活在昔日时光之中,就像唐朝皇帝颁给他祖先的官职时一样,汉人皇帝是管不了蕃人的,反而需要迁就他们蕃人的。

这是李万全的认识,但改变不了韩奕的坚定目标。

杀牛岭,官军磨刀霍霍,折从阮抓紧时间召集部下军将商议军情,而韩奕迎来了自己的老部下们。

昝居润、沈义伦、刘熙古,还有薛居正四人先后来到庆州,闻听韩奕与折从阮皆在军前,只好同赴杀牛岭。那位陈观陈某人自然是不愿过潼关来横山边州任职,王峻只好找个理由替这个心腹阻了这份差遣,仍由薛居正接任庆州刺史。

薛居正成了韩、王之争最大的受益者,可谓是超擢,为朝野所瞩目,他知道自己全是仰仗韩奕的提携,才有如今的地位,但他表面丝毫看不出任何喜形于色的模样来。

韩奕则不这么看,能入他法眼的都是既有能力又有经验且都是本份之人,这昝、沈、刘、薛四人恰恰是这样的文人,俱有宰相之材,再说他们都曾在韩奕手下任过职,各自秉性熟悉,韩奕使唤的也方便。

“诸位,尤其是昝兄与薛兄,未经与你们商讨,将你们从汴梁那花花世界调到了这边州穷州任职,对不住了!”

韩奕开场白寒暄了一下。

这几人当中刘熙古年纪最长,年近五十,此人文武双全,但长期担任下僚,因为韩奕才“官运亨通”。虽然他跟宰相范质有同窗之谊,身份特殊,不管怎么说,在旁人看来刘熙古是韩奕的“人”,因此投靠韩奕最晚的刘熙古隐然成了四人之首,代表答道:

“韩侯客气了。吾辈起于寒微,没有那么多虚套,学得文武艺卖于帝王家罢了。今韩侯与令公有志于为国朝开疆扩土,吾辈愿效微薄之力!”

“好!人人都说人在京师好做官,其实对于真正有志向的人来说,这边疆才是男儿建功立业的地方。一穷二白,蕃汉杂居,但只要我们的目光向北越过横山,向西越过陇山,天大地大,书生也何愁不能搏个万户侯呢?”

韩奕与四人走出牙帐,站在高高的山岗上,举目往山脚下望去。

横山巍峨,残雪未肖,黑黝黝密林之间的草旬上,来自各个部落的人马响应韩奕的号召,举着各色旗帜,向着杀牛岭集结。

最显眼处,“周”字大旗迎风飘扬,大旗下士气高涨的周军健儿吆喝声此起彼伏,在群山与密林间久久回荡:

万胜、万胜!

韩奕任凭初春的寒风从领口灌入他的胸膛,滚烫的胸口似有生出一股豪气,炯炯有神的目光穿云裂空,要将这横山的历史真正改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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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九章 剧变㈦

远古的造山运动,让横山山脉自西南延向东北,西南接陇山,东北至黄河,长达两千余里。

这条山脉造就了南北两个不同的世界,横山之北多为沙渍和荒漠,南边多为黄土高原地貌,高坂险要,有居高临下之势。

那些高耸的土山,称之为“塬”。塬与塬之间,则是众多发源自横山的河流,如果自东边的延州算起,较大的河流有无定河、洛河、马岭河、葫芦河和清水河,这些河流又有许多支流,这不仅带来了农业灌溉,丰美的牧草,成群的野兽,更是野心家们冒险的道路。

同时,这些河流和高大险要的高塬,一起构成了这里险峻复杂的地貌,那些只剩下残亘断壁的寨堡与古长城,甚至可以追溯到遥远的秦汉时代。

近万蕃汉联军,打着各色旗号,溯马岭河向北,然后在环州西南方向掉头向西,向着野鸡族的地盘边缘进发。

队伍拖的长长的,那些蕃人们也各有旗号,他们谁也不服,一路上吵吵嚷嚷,像是身处在一个巨大的草市里,有些部落甚至仅仅为抢道而大打出手。

“一群乌合之众!”

李处耘勒住战马,回首眺望着身后的蕃人战士,神色不豫。

经过一个冬天的准备,官军训练有素,粮饷充足,一扫先前的颓势,士气正高,李处耘却担心起身后的这些蕃人临时盟友们会误了自己的大事。

“处耘兄何必在意,真不知那位,脑子是怎么长的,居然能鼓动起蕃人们跟着官军一起打仗。”身旁的折德明笑道。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李处耘冷笑道,他忘了他所效命的折氏家族追本溯源祖上也是蕃人中的一支。

李处耘一向高傲,自前次被蕃人俘获后,在蕃人手中受尽屈辱,受了刺激,归来后李处耘性情变的有些冷僻,成天想着报仇血耻。

“处耘兄,仇恨会蒙蔽了你的双眼。叔帅与韩侯心里有数,他们是此间的话事人,你万万不可违背了他们二位的主张。”折德明好心的规劝道。

“这个我晓得,只是觉得韩侯主张实在是太过异想天开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难道可以将开疆拓土威服四宾当作一件买卖?李某以为,韩侯太过轻佻了。”李处耘道,“我猜,这事情要是传到京师,又会掀起怎样的轩然大波哩?”

“天塌下来,反正有高个子顶着,你我瞎操心甚么?如果在京城是那位王相公说了算,在这里我们家令公怕也得给韩侯几分面子。”折德明很显然也是认同李处耘的看法。

但不管怎么说,在帝国实力不足的情况下,韩奕成功地煽动起蕃人们的**,如果能够很好地利用,这或许是另外一种不错的威服四夷的手段。

野鸡族族长李万全当然不会坐以待毙,他毫不犹豫地发动了主动攻击。

蕃汉联军匆匆集合在一起,权力太过松散,甚至没有统一的号令。当李万全发动出其不意攻击时,首当其冲受到攻击的当然是那些外围的小部落们。

之所以存在这种情况,要么是因为蕃军也提防着官军,要么是因为桀骜不驯不服从官军指挥,要么纯粹是来试探风向的。

一方为了利益而纠合在一起,人心各异,另一方是为了生存而拼命,所以两较之下,联军一方的行动立刻受到遏制,行军速度变的缓慢,死亡时有发生。…,

群蕃们不仅没有捞到任何战利品,反而损失了不少战士,有的部落甚至就此不告而别。韩奕放出的耳目时刻关注着情势的变化,他不动声色,蕃人死的越多,他实际上就越放心。

鲜血会让仇恨更加刻骨铭心。

等过了七天之后,群蕃走了三分之一,韩奕这才在几个大部落酋长的联合要求下,在马岭山西麓召集群蕃开会。

“有十三个部落撤走了,另有七八家搬离我们的大营,看样子也想走了!”拓跋雄恨恨地说道。对于此番行动,因与野鸡族有世仇,拓跋雄是所有人中最热心的。

“是啊,拓跋兄弟,这些人都是来打秋风的,见没有好处可捞就跑了,他们就是山脊上的野草,东吹东倒,西吹西倒。他们走了更清净,俺们明珠族这次要干到底!”明珠族族长罔罗说道。

“呵呵,无妨!”韩奕摆了摆手,“罔罗族长息怒,这人少了,这战利品我们也就好分了不是?”

哈哈!

韩奕适时的玩笑话让众人笑了起来,消了几份七日来的消沉之气。韩奕冲着拓跋雄使了个眼色,拓跋雄会意,对着众人说道:

“诸位,此前战事不利,诸部皆有不同程度的损失,但我们并未伤了根本。如果我们能够同心协力,劲往一处使,区区一个野鸡族,又算得了甚么呢?”

“拓跋兄弟说的是啊,我瞧野鸡族这是怕了,所以才跟我们拼命呢!昨天我们将野鸡一队人马堵在了山凹里,要不是延家部落胆小怕死,还能让他们逃得了?”罔罗道。

罔罗是个凶狠残暴的人,他的明珠部落实力也很可观,所以他未免有些骄横,不将延家等小部落放在眼里。

“罔罗族长未免太托大了吧?当时你和你的战士也在场,你们明珠族人多势众为何没能挡住?”延家部落的酋长愤愤不平,他可不想自己在前头拼命折损自家子弟,让别人在后面快活,结果好处还让别人占了。

“哼!野鸡族人跑的太快,我一时失察,这才让他们逃走的。”罔罗自知理屈,脸红自辩道。

人人都想耍滑头,这仗自然无法打。

众蕃七嘴八舌,都说自己行军如何如何辛苦,敌军又是如何如何狡猾凶悍,自家补给又是如何如何太少,不由自主地都将眼神投向了韩奕。

“天上岂能掉下馅饼?不出力,免谈!”韩奕心里冷笑。

“野鸡族人的地界甚广,东起马岭山,南自原州北岭,西达蒲川河源,北至杀牛岭,其中敌地势险峻,与我周旋空间极大,故而我军所获甚少。又,野鸡族人面临生死存亡,所以其抵抗之心甚坚,不可不备。”

韩奕分析着战况,顿了顿道:“但诸位可想,那野鸡族未何不跳出地盘?”

“这简单,因为李万全一旦选择离开了,就永远回不来了。”

就连罔罗也知道这一点,明珠族的地盘紧邻野鸡族,所以与拓跋雄一样,罔罗也是志在必得。

“对,罔罗族长说的对。所以诸位应当有信心,此处焉能不失为一个巨大牢笼。我观此处方圆百里地势,可为我所用之高地关卡,有三十六处,只要每处筑堡,分一二百战士驻守即可居高临下,‘筑堡迫堡,移寨攻寨’,作长久围困状。”韩奕继续道,“他要是趁我们筑保未成,提早跳出,那我们就占了他的地,而他一旦离开熟悉的根据地,他就是瞎子、聋子、瘸子,像丧家之犬!”…,

“可是若是李万全坚决不出,我等又能如何?”有人问道。

“再过些天,雪就要融化尽了。春天风大,天干物燥,我只要多放上几把火,没有草,没有树木,没有野兽,没有吃的,哦,那水还被人投了毒,然后……”韩奕端起酒杯,将酒泼在火堆中,面前立刻腾起一团火焰。

众人看着那稍纵即逝的火焰,叹服韩奕的毒辣主张,自觉成功的可能性极大。众人望着韩奕那张微笑的脸,心里深处既惊又惧,心说千万不要和这个人为敌。

韩奕早跟折从阮有此计策,预料到乌合之众会有眼前战事不顺之时,故而在群蕃遇到麻烦的时候才真正抛出来自己战守之策,坚定盟友们的信心,他口中却故意说道:

“不过,眼下有的部落战士离家久了,又吃不了爬山越岭的苦,都想回去享清福,再说在这荒野里驻堡也不是件易事,本侯不想强人所难啊,意志不坚的,还是早回吧!”

欲擒故纵之下,那罔罗腾地首先站了起来,拍着胸脯表着忠心道:

“韩侯,我们明珠族愿听您号令,只要您愿意,我愿发动我们族人都来驻堡,至于事成之后嘛……”

罔罗虽然粗鲁,但他很有头脑,此时提出来,分明是想趁机多分一杯羹,冲着韩奕挤眉弄眼,让韩奕心中一片恶寒。

拓跋雄鄙夷地瞅了罔罗一眼,嚷着道:

“罔罗,就你手下的那些野家伙,性子像野马,怎会听韩侯号令?韩兄弟,还是我们杀牛族人用的方便,只要您点个头,我会我们留在营地里的妇人们老人们都来驻堡!”

有罔罗和拓跋雄二人的带头,大帐内众酋热烈地讨论起来,争着向韩奕献媚。韩奕适时地决断道:

“各家能出多少战士就出多少战士,全部混编,十人为一什,十什为一都,五都为一营,五营为一军,各有什长、都头、营指挥使和军主,由你们自己商议安插头目,结果报给我,我会授他以军职。一旦成军,令行禁止,皆由折令公说了算,没有部落,只有军令与军法,其它令公与本侯一概不问。至于驻堡,秦耕还早着呢,本侯会召集环、庆、宁等州百姓胶来筑堡。待事成之后,所有战利品就按照各家派来的战士多寡分配,至于野鸡族的地盘,本侯代表官府只占三成,其余诸位按照比例瓜分。总之,人人有份,出多大力就占多大份!”

“遵命!”

众酋一合计,虽然还有些顾虑,但见拓跋雄和罔罗二人已经打定了主意,利益就在眼前,也都一一点头同意,然后一哄而散,各自回帐准备去了。

办完了这件大事,韩奕在牙兵们的护卫下去见折从阮。

帅帐中,折从阮席地而座,见韩奕走了进来,笑问道:

“如何?”

“这些人不见兔子不撒鹰,好在总算被韩某说服了。不过蕃兵暂时派不上用场,没有适当的训练和调教,只能会坏事,他们只能凑人数,此番主要还是看官军了。”韩奕答道。

“儿郎们都嗷嗷叫着,老夫总算劝服了他们,冒然攻入野鸡族老巢,必有重大伤亡,你这个‘筑堡迫堡移寨攻寨步步为营’应是最佳攻守之策,应当马上实施了。”折从阮大声笑道,“天时、地利、人和,你我都尽数掌握在手,何愁大事不成?”…,

“令公说的是,韩某已经命令环、庆、宁、原四州新任刺史立即赴任,并且立即召集民壮,即日起修筑寨堡。”韩奕应道。

“好!”折从阮一拍大腿,站了起来,“狗急必跳墙,儿郎们,做好准备,抄家伙!”

“遵命!”李处耘、折德明等将校们齐呼道。

群蕃正为着新组建的蕃兵军团各个军官职位争个不休,折从阮和韩奕却不管蕃酋们私下里如何讨价还价,他们二人已经忙活了起来。

韩奕带着一班官吏,负责分配召集来的近万百姓修筑寨堡,钱、粮、器械让他忙的焦头烂额。折从阮放弃主动攻击,转而采取重兵扼守险要地势,为韩奕的行动提供保护。二人紧密配合,行动迅速,野鸡人觉察到了形势的变化,暗觉不妙。

“义父,我们还是趁着官军形成铁桶合围之前,离开这里,否则我们会后悔的。”诺阿哀嚎道。

“乞埋,你怎么看?”李万全转向自己的儿子。这些日子里他对儿子多有倚重,对诺阿有些冷落。

“孩儿以为诺阿已经吓破了胆,只想着逃跑。官军在这崇山峻岭间筑堡,没个一年半载是建不成的,我们会让他们安心修筑吗?”李乞埋仍没将官军放在眼里。

“可是敌人人多势众,我们这些兵力防守尚可,若是用来攻堡拔寨,怕是形势立转。”诺阿反驳道,“一个寨堡,我们往上仰攻,即使损失一百个人夺了它,十个寨堡我们至少要损失一千人,我们赔不起!”

“我们何必要一个个地去争,只需攻下一处,撒个裂口,攻击官军后勤,让官军痛了,他们自然就会无功而返!”李乞埋吐了一口唾沫,指责道,“诺阿,真不知你还有何脸面在这帐里出现,真丢了我们族人的脸面!”

“你……”

“不要争论了,事到如今,你们要齐心协力,方能击败官军。如若再争吵,各仗三十!”李万全打断道。

“是,义父!”诺阿明智地闭上了嘴,脸上满是忧虑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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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章 剧变㈧

嗖嗖!

官军箭矢从山峁上如雨倾泻而下,将野鸡族战士内心燃起的火焰迅速扑灭,他们只剩下恐惧和无奈。

野鸡族的男子们生而为战士,不惧寒苦与死亡,坚忍、嗜血,但却从无这种攻坚的经验。官军居高临下,一次次将野鸡族战士击退。

诺阿站在高岗上,有些无奈地将族人们召回,丢下一具具同胞的尸首,他的目光变的冷酷而又几分悲凉之意。

骨子里燥动着野性,诺阿从未将官军放在眼里,但那只是马背战士的战争,如今弃马步战且仰攻高阜,不一样的战争形态,完全是以己之短攻敌之长。

官军一改以往的作战方式,在蕃人盟友的配合下,步步为营,沿着关隘险要之地修筑堡寨,层层推进,向野鸡族人的核心区域挺进,方圆百里到处都是官府发动起来的民壮。

诺阿有心无力地看着形势越来越不利,他无法劝服义父放弃祖先世居的土地,跳到横山北边更广阔的天地去。

“诺阿,不好了,乞埋攻下了一座堡寨,族长命我们前去汇合。”有信使远远的策马飞至,带来了最新消息。

“混帐,这是个好消息啊!”诺阿脸色微变,他挥起马鞭,将那信使直接给抽下马来。

“是!”信使脸上立刻红肿了起来,他从地上爬起来,愣在一边。

这信使是诺阿的心腹,只是因为李乞埋与诺阿之间的争执,而站在诺阿一边,他本能将任何对李乞埋有利的消息视作为对诺阿的不利消息。

官军的防线并不是紧密的,他们虽说人多势众,蕃汉联军加上部分乡勇过万人马,但在群岭深沟中也总有照顾不周的地方。

李乞埋的运气不错,他找到了官军的一处弱点,干净利索地撕开了官军的防线,越过蒲川河,如一只张开獠牙的饿狼,择人而噬。

诺阿赶到时,李乞埋正踩着官军尸体上,脸上洋溢着笑容,向族长父亲李万全吹嘘着自己如何如何勇猛。他挑衅地看着空手而来的诺阿,眼神的含义不言自明。

“乞埋兄弟,恭喜你!”诺阿规规矩矩地祝贺。

“哼!”李乞埋冷哼了一声,勉强算是回应。

“诺阿,你来的正好。你看我们下一步应该如何?”李万全问道。他老脸上也是一脸笑容,这显得脸上皱纹如脚下这片苍凉的大地般丘壑纵横。

诺阿明显最近义父对自己有些不满,他不想再一次惹义父不高兴,试探性地说道:

“乞埋兄弟已经长大,这次又立了大攻,打击了官军的嚣张气焰,又大涨了我们族人的威风。乞埋兄弟一定有了后续计划哩!”

李乞埋以为诺阿服了软,心里高兴,脱口而出道:

“我看官军看似人多势多,以步军为主,实际上这方圆百里,他们处处都要设防,甭管官军分守何处,我只一处去!此处被我们攻下来,官军一定会从附近抽调人马来,那么别处防守就空虚了,我们不如就来个更个击破!只要我们多下几处,官军就不敢再这么围困我们了,到了那时,我们的骏马一旦跑起来,我们的战士可以以一当十!”

李乞埋信心满满,也分析的头头是道。李万全欣慰地看着儿子,连连点头,他不忘征询诺阿的意见:

“诺阿,你怎么看?”

偷眼观察李万全高兴的面部表情,诺阿知道自己应当这样说:

“回义父,孩儿赞成乞埋兄弟的主张。‘’

顿了顿,又道:“不过,义父,我们还需小心从事,

毕竟我们人数太少,老营里都是老人和小孩、女人,我们输不起啊。”…,

“诺阿,你又长他人志气灭自家威风!”李乞埋不屑地说道,“官军一向懦弱,只要再给他们来几下,他们就怂了。如果我们太过谨慎,反而让官军以为我们害怕了。”

诺阿无言以对,内心中总觉得有些不妥。他不久前曾亲眼见过韩奕一次,也听说过韩奕来到横山下后的种种事迹,总觉得韩奕这个人身上有着与众不同的气质,这种气质难以用他贫乏的语词汇去描述。

李乞埋以为自己完全压制住了诺阿的风头,向着父亲请命道:

“父亲,请您将一千战士调遣给我,我一定不会让您失望的!”

“乞埋我儿,我准你所请,不要让我失望。我们野鸡族的未来需要你去统治,让所有族人看到你的勇猛与智慧吧!”李万全点头同意。

父亲的暗示与鼓励,让李乞埋的脸因为激动而变的通红。

清风寨,本是一个无名小山峁,它以一座山峁为制高顶,城墙沿着陡坡两侧蜿蜒而下,至坡下的河流而止,总长不过一百步。

山卯下是一条粮道,每天都有大量的军粮源源不断地运往别处,但是由于它稍靠后方,前方侧翼皆有重兵布防,这里就仅仅只放了一队二十个官军军士驻防!

至于“清风”之名,据说乃是副帅韩奕亲自命名的——给每个堡、寨和关隘命名也要耗费不少脑细胞,也许也只是军中某个书吏的无心之作。

站在这个寨子了制高点上,绝没有“清风”拂面的惬意。这个季节的风,仍然如刀子般向人怀中乱窜,让人难以招架。

说它是寨子,也不过是在残存的古代寨墙遗址基础上简单修复下,仅仅可以用来居高临下进行低烈度的防御,而不适合长期驻守,单是这无孔不入的寒风,也让驻守在此的一队军士受尽了苦头。也许在最主统帅的心目中,这个寨子也只是个临时据点而已。

“丁头儿,这日子没法过了。”一个黑脸的陕北汉子嚷道。

身旁一溜袍泽们,都躲在墙垛下闭风,缩成一团,这里简陋的连个窝棚也没有。上司有令,他们不能生火,以免烟雾会招来敌人,并且烟火只能用来报警。

所以,这一队军兵吃的基本是民壮送过来的窝头,为了保障供应图省事,上级每次都是一次送足七天的口粮,窝头都被冻成了冰块,至于喝的,基本靠嚼山峁脚下河里的冰。

“是啊,丁头儿,生堆火吧!”

“生堆火吧,虽说这里一个敌人身影也不能见一回,难道我们不生火,那些土生土长的蕃人们就不知道这里还有几个带把的吗?”

军丁们都嚷嚷道。

那个被称作头的丁队正,正猫在垛口上小心翼翼地盯着远方,他本地猎户出身,年方二十,以前是平民时也是个狠角色,不太招乡人喜欢,可一旦应召从军,丁头儿如鱼得水,凭一身枪棒功夫和骑射本事服众,他只要一瞪眼,手下的最油滑的军士也不敢说个“不”字。

丁头儿想了想,向身边的那最先起哄的黑脸军士踢了一脚,骂道:

“老黑,你去拣些柴火,记住要干的。要是湿的点着了冒黑烟,我会将你宰了做成熏肉!”

“嘿,老天有眼,丁小爷开恩了!”

手下军士们闻言欢呼着。众人拾柴火焰高,因为用的是干柴,烟尘极少,倒也不担心会招来敌人或者误报敌情。

“还是围着柴火舒服啊,就是给座金山也不换啊。”老黑搓着手感叹道。他的话立刻引起旁人的反驳:…,

“做白日梦吧,还金山呐!这回折令公用兵,我等要是能换点辛苦钱,也算是没有白来当兵!”

“你们还别说,俺瞧这次真的不同了。俺老黑在环-县住了三十年,土生土长,自从折令公和韩侯被皇帝万岁派来了,俺老百姓总算过上点人过的日子,老天开眼呐!你们说,折令公是好相与的吗?赏罚严明,待兵如子!韩侯,那更是有本事的人,多少个混帐刺史老爷在他面前像小鸡一样喀嚓了,谁敢不服?在这样的人麾下打仗,值!我估摸着野鸡族这次要栽了!”老黑掐着手指头,又道,“折公用兵,我们出征赏了一陌,刚好够我还了酒债,这次老子要是立了功,杀个把野鸡族人,总少不了得个十贯钱吧?你们说野鸡族人的人头怎么就值十贯呢?帅府也太抠门了!”

“老黑,你又做梦了,窝在这里喝西北风,都冻成冰砣了,哪有仗打,哪有功可立?”兵丁们一齐笑了。

丁头儿这时回头道:

“你们几个别笑话老黑,当兵吃粮,不是混日子,前程就是眼前,就看你肯不肯卖力卖命。”

“切,丁头儿,我们就是当大头兵的命,哪有什么前程可盼?”

“好吧,不谈前程,就说赏钱吧,这次围剿野鸡族事了,我们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折、韩二帅总归会发下来一些赏钱。哥几个在俺手下好好当差,遇有事情都听我号令,俺总不会贪了你们的苦劳!要是碰到了敌人,谁拖俺后腿,谁吓尿了裤子,到时可不怪俺不讲义气!”丁头儿笑骂道。

他忽然想到,那韩侯与自己一样,也曾经在山野间追逐野兽,自己二十岁时不过是个小小的兵头儿,那位韩侯却已经封侯拜相了。

“那是!”众人拍着胸脯齐声说道,心里却都不认为会有上阵乃至立功的机会。

“老黑,轮到你来瞭望,不要让我再看到你偷懒!”丁头儿命道,又连踢带骂地吩咐几个军兵去接替其他人。

“是!”老黑拍了拍屁股上的尘土,站了起来。

丁头儿坐到了老黑原来的位置,烤着火,暖意让他冻僵了的脸恢复点了生气,他心里也在暗骂那将他“发配”到这里的上司。

丁头儿正在想着前程,老黑忽然去而复返,慌张地跑过来,边跑边大声喊道:

“丁头儿,不好了不好了!好像我们撞大运了!”

丁头儿变了脸色,不用他吩咐,身边所有的军士都在第一时间抓紧了武器,面容严肃,这些军兵平时也没个正形,在一起嘻嘻哈哈,又爱博戏耍钱,关键时刻也表现出一些经折从阮淘拣后的“精锐”本色来。

土峁下的羊肠小道上出现了五个蕃人游骑。

丁头儿命部下躲在墙下,自己一个人站到了垛墙上,他冲着下面打了个响亮的唿哨,用土语叽哩呱啦地骂了一通。

蕃人游骑立马停下,他们似乎对丁头儿光明正大的挑衅感到意外,待听清楚了丁头儿的肆意谩骂声,气的哇哇大叫。

“杀死他!”蕃人们想都没想,弃马步行,往山峁上攀爬着。

没有工具,是无法攀上寨墙的。蕃人战士仰起头,举箭往上射。

忽然,墙头上冒出了十来个矫健的身影,十几张角弓引如满月,十几支箭羽怒射而下。清风寨的这一队官军,恰好大多是附近猎户组成,虽算不上神箭手,但个个也都是好手。

大意之下的蕃人,无疑成了活靶子,五个蕃人立刻有四个中箭仆倒,另一个走在后面的失足滚落下去。丁头儿来不及感叹,见那唯一的活口竟然没有摔死,居然跌跌撞撞地奔向自己的坐骑。…,

丁头儿跳了下去,沿着斜坡滑落而下,矫健飞快地如那些擅长在山崖陡壁间啃食的山羊,部下们目瞪口呆地看着丁头儿,以为他得了失心疯。

转眼间,丁头儿已经安然无恙地降到了山下。

“让你跑,拿命来!”

丁头儿引弓怒射,目标直指那蕃人的后背。

啊!

黑色的箭羽力透胸背,那蕃人仿佛遭了重锤一击,上半身猛地向前一仆,自马背上跌落了下来,立时倒地气绝,那骏马失去了主人兀自狂奔而走。

“哈哈,俺们好像立功了!”老黑欢呼道。

“老黑,趁野鸡族还没反应过来,你骑上敌人的战马,向折令公禀报,就说我们清风寨遇到了野鸡族斥侯,我怀疑野鸡族将会大举来攻。”丁头儿命道。

“可是俺走了,这里人手就少了。”老黑道。

“屁话,多你一个,我们就可以抵挡千军万马了吗?”丁头儿骂道,“野鸡人真要是大举来攻,我们只有放向箭然后逃命的份!我们要是都死了,杀了这五个敌人的功劳,就无份消受了。”

“那俺就去报信了,诸位兄弟请保重!你们要是不幸战殁了,放心吧,俺老黑给你们当儿子尽孝,不过你们的功劳可就归俺了!”老黑见状,只好跃上战马,急奔而去。

“操!”众军士冲着老黑的背影破口大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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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一章 剧变㈨

第一百二十一章剧变9

晌午时,天忽然变的阴沉起来。......

风也变的大了些,北风呼啸着夹杂着些许冰雹砸下,砸的人脸上生疼。

正月里难道还要下雪?

清风寨上的士兵,顶着寒风,哆嗦着巡逻站岗,在这个节骨眼上,这些大多在三个月前还是平民百姓的汉子们,似乎都意识到这个小小的山峁周围将会发生点什么大事。

丁头儿,和许多寻常百姓一样没有正式名字,追溯到他祖宗八代以内压根就没有一个识字的,乡下人不用那么麻烦,从小阿猫阿狗般唤着也容易养活。

他有一个“丁大麻子”的浑名,原因是他小时候生场怪病,病愈后脸上留下了不少麻子。小的时候,乡人都这么叫惯了,丁头儿一直很忌讳,长大了虽然没人再敢当面这么叫他,但背地里也少不了有人这么唤他。

一旦当了兵进了营吃上了兵粮,军中的书吏嫌他没有名字,就在兵簿上随手写下“丁大郎”三个字,这就成了丁头儿的正式称谓。在折老令公麾下军士中,名叫张大郎李大郎陈大郎的没有八百也有三百。

丁大麻子丁大郎是个有些狠戾并且极有胆气,又兼有一点狡诈心计的人,当他看到山峁北边的平原上出现一队黑压压的野鸡族骑兵时,他首先就想到了该如何漂亮地逃跑。

硬拼只有死路一条,不战而逃将来也难逃军法处置,折老令公的军法可不是摆设,有许多人都曾领教过,因犯了军法丢了小命的他也亲眼见过,更不必说那谈笑间杀堂堂刺史如杀小鸡似的北海侯,除非你想亡命天涯做马匪。

老黑早就被他派去报信去了,已经骑马走了两个时辰,如果顺利的话应该已经和后方大军联络上了。至于老黑能不能很快召来救兵,丁大郎不知道,他管不着头头们的事情,但他做了自己身为大周朝最低职级军官应该做的。

不仅如此,他在确认野鸡族大队人马真的向清风寨杀过来的时候,在第一时间点燃了狼烟。

“就是折令公或者北海侯在这里当队正,当手下只有十八个大头兵的时候,也只有逃的份吧?”

一向想着升官发财的丁大郎这么安慰自己。

可是就这样灰溜溜地逃了,丁大郎觉得这样太丢份太对不起自己的“伟大”志趣。

他决定做些事情。

“兄弟们,今天天气不错,敢不敢随我做点出格的事情?”丁大郎回头问自己的部下们。

部下大头兵们虽然也都是胆大包天之徒,听到大郎发问,此时难免脸色有些发白:

“丁头儿,甚么叫‘出格’的事情?”

“跟我冲下去,将野鸡族的前锋战士的首级取来当夜壶?”丁大郎道。

“丁头儿,你真是疯了!”部下们齐声说道。

“富贵险中求,我们本来杀了几个敌人斥候,如果敌人不大举来攻,我们总归会有些功劳的。可眼下敌人大举来攻,我们就这样弃守清风寨,这功劳就打了大折扣了,再说老黑万一要是被敌人截了去,没能报信,上官要是追究下来,我们说不清楚,恐怕就要遭殃。可是,我们要是能再杀几个,然后一走了之,或许就不一样了,谁敢说我们不战而逃?这功劳就更大了。诸位放心,尔等要是听我指挥,见好就收,决不恋战,我包管你们太平无事,谅那野鸡蕃人也伤不了你们一根汗毛。”…,

丁大郎拍着胸脯,半是威胁半是利诱。

部下们都是破落户出身,赤条条地来当兵,可不是为了杀敌报国的,图的就是升官发财,顺便保护常遭蕃人欺凌的乡亲,他们见丁头儿信心满满,犹豫一会也一一点头道:

“只要不硬拼,但请丁头儿吩咐!”

“好!既然兄弟们看得起我,我就下令了。^//^”大郎见部下答应,脸上显出喜色。

当下丁大郎将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部下们见丁大郎安排的极有章法,信心增长了不少,都保证要听从指挥,决不妄动,更不会当逃兵。

野鸡族人的前锋二十骑很快便杀了过来,后面大队人马则吊在千步外的山口以外,想来野鸡族人的领军人物也不想中了埋伏。

杀过眼前这个山寨,便是朝廷军队的运粮大道,再向前二十里便是一个储备粮仓,供应着朝廷军队所需,只要劫了或者烧了那个粮仓,官军必然会遭受重大损失,只能退兵乞和。

眼前这个山寨只有二十来人驻扎,李乞埋仗着熟悉地形的优势,从小道绕到此处,出其不意地攻击清风寨,他为自己的进攻计划叫绝,渀佛已经提前看到官军败退的景象。

二十人的前锋,小心翼翼地转过狭窄的山口,蓦然发现前面三骑疾奔而来,领头的正是丁大郎。野鸡族战士没想到就那个小小的寨堡居然有官军敢主动攻来,促不及防之间,丁大郎和另两位同伴已经抢先射出了三箭。

前头三个野鸡族战士应声落马,丁大郎掉转马头便逃。剩下的蕃人被彻底激怒了,这真是奇耻大辱,他们气的哇哇大叫,跟在身后便追。

丁大郎边逃边回头放箭,想是慌乱之下,箭矢大失水准,眼看就要被追上了,他狠狠了用箭矢扎向马臀,坐骑吃痛猛地往前一冲。

正在这时,埋伏在右侧山峁上的部下们突然冒出了头,一起呐喊着,往山下推石头。

轰隆、轰隆隆!

追击的野鸡族人转头望去,立刻瞠目结舌,山上的乱石横冲直撞,石借山势,便劈头盖脸地向下面小道上压了过来。野鸡族人闪躲不及,不是被撞下山崖,就是战马受惊失足落了下去。

眨眼间,野鸡族二十前锋就成了亡魂。

这一变故,让在山口外远远瞭望的李乞埋大惊失色,他本性多疑,怀疑官军是否在此设了个陷阱,等着自己往里面跳,否则凭这一队二十来人的官军守卒怎么敢如此捋他虎须?

李乞埋毕竟眼高手低,独自掌兵经验太少,此时又从极度自信掉到了极度不自信的地步。

这一犹豫,李乞埋在山口外足足浪费了半个时辰,止足不前。

半个时辰后,李乞埋才试着一小队一小队地往前派人,直到全军一千人马过去了五百人,这才大着胆子通过前面狭窄的通道。

清风寨已经空无一人,丁大郎逃了。狼烟却至少燃了大半个时辰。

上过一次当的李乞埋,感到羞愧,他用大声的命令在族中最精锐的战士面前掩饰着:

“大道通路就在眼前,沿着大道,杀向前去,见到两条腿的四条腿的,不用多问,全给我杀了,找到官军的粮仓,一把火烧了他。让官军瞧瞧我们的厉害!”

过了清风寨,路变的宽敞起来,有的地段本就是官道,宽的地方甚至可以让十匹马并驾齐驱,野鸡族最精锐的战士被压抑久了,见到大路便嗷嗷叫着向前冲刺。…,

丁大郎和他的部下们没有跑出多远,因为他们要通知路上所遇到所有的运粮草的壮丁逃跑,这难免耽搁了不少时间。这一耽搁,让李乞埋追了上来。

看到丁大郎等人在前面的身影,真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野鸡族战士立刻冲了过来,而那些没有坐骑的民壮就成了刀下之鬼,遭了无妄之灾。

“兄弟们,且战且退啊!杀一个,保本,多杀一个,赚了!”丁大郎一边吆喝着,一边回头望月引弓怒射。

箭矢飞奔处,一名追在最前头的野鸡族战士躲闪不及,仰面倒下,野鸡战士余众见状稍退,那些民壮这才有机会逃命。

眼见着丁大郎等人又要扬长而去,这十足是在戏弄他们,野鸡族战士带着羞辱嗷嗷叫着奋起直追。

丁大郎等人不得不仗着精湛的箭术且战且退,一攻一退之间,几名部下不幸中箭倒地。

“希望大军在前方有所准备,为我等血恨!”丁大郎撂下部下战死之痛,心中想道。

横山以南渭河以北的地形主要是高土高原,到处遍布着巍峨的山丘和深沟,明明对面相望,却因为那深深的沟壑阻挡而不得不绕个七八里路。这一地形因为没有太多开阔之地,并不适合大规模骑兵对决,凡是在沟里行军,必须防备被人前后截断,来个瓮中捉鳖。

前方又是一条深沟与高高的土峁。

丁大郎等人的逃跑过程,看上去根本就不应该受到怀疑,他们如惊弓之鸟拼命逃命。此时此刻,他们只想着活命而已。

“兄弟们加把劲,过了前面的山口,就是生天!”丁大郎回头又放了一箭。

山口越来越近了,身后的追兵越来近了。

眼看就要冲了出去,突然坐骑往下一沉,丁大郎便意识到不妙。好一下丁大郎,他左手一按马鞍前桥,甩开右蹬,就在战马就要失足摔到的一刹那间,飞快地跳了下来,借着去势往前飞奔。剩余的十位部下奔在前头,没有注意到身后的丁大郎已经失了坐骑。

“丁大麻子,快跑啊!”

丁大郎以为自己已经活到头了,他甚至已经闻到寒风带来一股身后追兵战马的膻味。

老黑,这是老黑的声音。

他不是报信去了吗?为何在这里。丁大郎一边奔跑,一边往声音望去,前面的山口赫然变成了一座枪林,装在战车上的长矛挡在了面前。

老黑站在车上奋力呐喊!

丁大郎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迈过那枪林,他只觉得一个大汉用枪将他挑了起来,然后自己被那大汉给硬生生地甩了过去。

野鸡族战士的瞳孔紧缩,枪林阻挡了去处。

蓦地,一侧山峁上战旗突起,一个个官军的身影出现。“折”字大旗与“韩字”大旗围着“周”字在旗,在山峁上高高飘扬。

紧接着,如雨的箭矢带着啸音,呼啸而下。

野鸡族战士倒在了血泊之中。

“少主人,我们中了埋伏!”野鸡族战士哭着禀报。

李乞埋大惊失色,当即命令部下掉头急退。

然而这一退,部下们早已经丧失了斗志,进退失次,相互推挤着,不少人连人带马摔到深涧之中,转瞬之间,折损不下三百人。剩下的人如果站着不动,就成了活靶子,只好蜂拥着往回奔。

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的伏击战。当李乞埋决定突袭清风寨,就的末日注定到来了,就连丁大郎也不知道自己原本是个诱饵,谁叫他们只是一群无足轻重的小人物呢?…,

所以出于某种愧疚之情,战后折从阮和韩奕重奖了丁大郎和他的部下们,当然这是后话。

后路已经没有了,折从阮亲自率领子弟兵用大车将退路堵死。

野鸡族战士徒劳地反扑,他们甚至无法靠近堵在前面的大车。一侧是深不见底的沟,另一侧是高不可攀的山峁,李处耘带领着军中神射手居高临下放箭收割着生命,折德明则挥令部下从高处将大石、巨木推下,将野鸡族战士撞下深渊。

地上尽是残肢和血红色的泥土,深沟里堆满了人畜的尸首,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腥臭味。

李乞埋悲哀地看着族人倒下,这是一场他甚至不能使出半点气的战斗,在临死的一刹那间他无比悔恨,似乎看到诺阿那张鄙视的脸。

“丁头儿,我们获胜了!”老黑推了推仍心有余悸的丁大郎。

“是啊,我们获胜了!”丁大郎向那位直接将他抛过长枪大阵的大汉望去。那大汉似是蕃人,正是白如虎:

“某家吐浑营指挥使白如虎!兄弟,了不起!”

“小人多谢白指挥相救!”丁大郎抱着谢道。

“兄弟见外了不是?要不是你机智勇敢,野鸡族人哪会中了我们的埋伏?你们这次辛苦了,令公与韩侯自有封赏,你就等着升官发财吧!”白如虎拍了拍他肩膀,顾着去吩咐部下去打扫战场。

丁大郎暗想自己一队兄弟可不就是二十个活生生的诱饵吗?心中虽有不快,但正如自己不久前所说过的那样,富贵险中求!

那一头,韩奕与折从阮会到一处。

“这一战,野鸡族精锐大多亡于此处,野鸡族怕是伤筋动骨了吧?”折从阮眉开眼笑。

“令公还有一个好消息,据幸存的俘虏说,李万全的独子也在,韩某已经命人去寻找他的尸首去了。”韩奕也十分高兴。

“哈哈!”折从阮大笑。

听闻官军大胜,应邀而来助战的诸部蕃兵既惊又喜,拓跋雄、罔罗等酋长谢绝了韩奕的庆功邀请,都抢着从各个方向杀向野鸡族的核心地盘。在他们眼里,人口、牛羊、金银都是财富,瓜而分之,野鸡族遭到了灭顶之灾,就连与野鸡族关系密切的邻近几个部落也一并遭了拓跋雄等蕃兵的毒手。

血雨腥风之中,野鸡族四散,那些藏在深山隐秘之处的顽抗之徒又被一把足足烧了三天的大火给赶了出来。

“诺阿,你是对的!”

李万全的血快流干了,官军或许比较爱惜自己的性命,可那些被官府煽动而来的各个部落酋长们就像闻到了血腥的苍蝇,不要命地与他拼杀。

“我人老昏庸,不应该看不清这横山的形势逼人,我以为我们野鸡族永远不用担心官府。我应该及早将大位传给你,让你来统帅族人!”李万全躺在地上,一字一句地说道,每一个字都渀佛会榨干他身上残留不多的鲜血。

诺阿表情悲哀,他已经麻木地看着族人一个接着一个在他眼前倒下,看着族中的妇人在敌人的追赶下哭喊着叫骂着。

“义父,现在说这些已经没用了。请您坐上我的战马,带领我们向北越过横山去,我相信我们野鸡族将来会更加强大!”

诺阿说道。

“不!”李万全万念俱灭,他从怀中掏出一颗象征着权威的铜制印章交到诺阿手里,“你去吧,从今天起你就是野鸡族的首领,带着我们已不多的战士,逃命去吧。至于我,我已心无旁物,我死也不会离开这里。”

李万全用他最后的力气,拔出匕首,猛地插入自己的胸膛。

“义父!”

诺阿呐喊着扑了过来,李万全在他怀中迅速变冷。无论生前如何荣耀,一切都成过眼云烟。

草草将义父埋葬,诺阿不及磕几个头,他跳上战马,回首望了一眼已经燃烧起来的家园,留下两行眼泪,领着剩下的族人踏上了未知的前方。

“禀侯爷,可靠消息,李万全已经自杀身亡,诺阿带着不足两百骑往北逃去。拓跋雄、罔罗等人正在追赶,一路上有的无辜部落甚至全族尽灭,他们的族人甚至为争夺战利品而自相残杀起来,您看,是否命令他们停下来?”

山峁上,白如虎禀报道。

“不,让他们追,告诉所有部落酋长们,谁若能捉到诺阿,无论死活,本侯定会上奏皇帝,许他个团练使!”韩奕摇头道,又补充道:

“至于他们自相残杀,还有那些遭了殃的部落,本侯不管。还有,你要派出信使,通知所有至今仍在观望的部落酋长们,要么成为我们的朋友、盟友、战友,要么就成为我们的敌人,野鸡族今天的下场可以做个明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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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二章 剧变㈩

第一百二十二章剧变10

汴京,皇宫。.....

郭威收到折从阮与韩奕的联名奏表,得知庆州乱平,喜形于色。

如今天下分裂,四方未靖,朝廷这次在未动用禁军的情况下就讨平了庆州之乱,极大了威慑了西北蕃族各部,大涨了国威。

七天之内,庆、环二十三家蕃族上表称臣,就连夏州土皇帝李彝殷也不得不上表庆贺一下。

“可有献俘?”郭威有些得意地问臣下。韩奕是他的爱将,韩奕有功劳,自然也说明他郭威有用人之明。

范质苦笑摇头:“没有!”

“几千人的大部落,难道一个俘虏都没有?”郭威不禁吃了一惊。

“皇上,酋首李万全死于乱兵,其余头目或死或逃,少数部众越过横山逃亡而去,其余部众人口都被参战各蕃瓜分一空,故而折令公未能向朝廷献俘。”枢密院魏仁浦奏道。

“哼,这是韩奕那小子造成的结果吧。朕许他便宜行事,以夷制夷,朝廷坐收渔人之利,命他小心些,别又培植了个拓跋思恭!须知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韩奕以利益为诱饵,将蕃族战士集合在一起,组成蕃兵野战部队,已经迅速达到一万五千余人。这一万五千蕃兵,数量相当可观,兵源来自各家部落,可以说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相互制衡,谁也不能一家独大,成了一个微妙的组合与平衡,而韩奕当然成了这支兵马唯一认可的统帅。

郭威以前在刘知远手下也管理过蕃兵,深知蕃兵难以管理。

范质虽是文人,但也并非迂腐之人,奏道:

“横山、陇山一线,群蕃混居,势力极大,北海侯行此以夷制夷之策,也是不得以而为之,毕竟朝廷大敌在河北、大原,无暇西顾。只是北海侯手段有些骇俗,倘若不能有效控制蕃兵,恐怕会埋下祸根。皇上,如今当务之急,还是准折、韩所请,该赏赐的都应及时兑现,至于其它,须命折、韩小心应对。”

“好吧!就依折从阮、韩奕所请,拓跋雄等十三家部落酋长,各有职赏,或为团练、防御,或为巡检,等次有差,皆为朝廷禄官。官军亦依例赏赐,即日下拔钱物,不得延误。”

郭威表面上有些生气,心里其实却不以为然,该赏的马上赏,就是怕韩奕玩的太大,吞不下。这就是老人与年轻人的区别,稳重有余却失锐气。

韩奕虽身在边疆,为了便于果断行事,他可以瞒着朝廷大佬,却不会瞒着郭威。三天两头,韩奕有密折直接送到郭威的案头,事无巨细一一陈述,绝无隐瞒,这让郭威始终有种尽在掌握的感觉。这种感觉才是郭威对庆州放心的原因所在,倘若韩奕事先并不向他通气,先斩后奏,让郭威两眼抹黑,结果就不一样了。

“陛下,蕃酋赏了,官军也赏了。折从阮与韩奕二帅该如何赏赐?”郑仁诲见郭威似乎忘了关键,连忙提醒道。

“折从阮已经贵国公了,又兼使相,再赏就只能封王了。这次就加开府,再加食实邑五百户,再命他将族中子弟五人名子报予朕知,朕许他子弟美差。[].”

“那韩奕呢?”郑仁诲问道。其实熟悉内情的人都知道,韩奕暗中全盘谋划领导,劝服蕃族,以夷制夷,才是最大的功臣,折从阮不过是顺势而为罢了。

“朕还未想好。”郭威给了个模糊的答案。…,

郭威总觉得今天有些怪异,环顾左右,忽然发现原来少了一个重要人物,抚额讶道:

“王秀峰今天怎未来此议事?不会病了吧?”

范质一惊,这个场合王峻一般是不会缺席的,他是不知道,以为王峻事先已经向郭威告过假,只不过没跟他范质打过招呼而已——王峻有事不跟自己先通气也不是什么新鲜事。

魏仁浦不动声色地说道:“听说王相公昨夜饮了不少酒,宿醉未醒。”

“哦?王秀峰很少会因为醉酒误了公事,不知他昨夜和谁畅饮,怎未请朕去讨几杯酒啊?”郭威诧异道。

“好像是禁军的一些宿将。”魏仁浦淡淡地说道,却在众人的心中炸响了一颗惊雷。

殿中之人神色各异,人人都沉默起来,一个当朝首相私下里跟带兵的将军们联欢,这是个敏感的话题。

郭威脸色变了变,他是个很有城府的人,早就不是三十年前那个敢当街仗义杀人的军汉了,登了龙门穿龙袍做了皇帝号令天下,更会隐藏心中真实的?p>敕ǎ?p>

“唔,王秀峰在前朝便是重臣,也曾带过兵,他在军中故旧同僚极多,如今身为宰相能不顾尊贵身份,与军中粗汉们同席饮酒,也实属难得。来人呐,从我宫中取出十坛美酒,送到秀峰府上,就说是朕的旨意。”

郭威将“朕”这个字咬得极重。

这十坛美酒一送到王峻的府上,王峻便意识到郭威有些不满了,立刻入宫求见。君臣落座,王峻便道:

“皇上,臣老了,昨夜贪了杯,便误了今天的廷议,请皇上降罪。”

王峻嘴上告罪,脸上却毫无愧疚之感。

郭威接见王峻是在宫里新落成的一座亭子里。话说王峻大权在握,曾嫌枢密院的房屋太破,就大起建筑,极尽奢华,建成了还请郭威来参观。

当时国家很穷,郭威自己想新做一件龙袍都要三思而后行,你王峻倒是大方,舀国库的钱不当钱。郭威越想越不是滋味,参观回来后自己也盖房子,于是便有今日这个漂亮的亭子。只不过亭子还落成时王峻反过来又说郭威不体谅国家困难浪费云云,这件事让郭威憋屈,心里好久不痛快。

今天在这亭子里见王峻,郭威是有用意深刻,他只不过想提醒王峻,谁才是这个帝国的主人。

“秀峰兄言重了,我听说你昨夜连饮了十觞酒,少说也有两斤的酒量,廉颇未老啊。”郭威笑道,“倒是我老了,酒量已经明显不如从前在军中之时。”

在没有旁人在场的时候,郭威是不会在王峻面前以皇帝自居的,通常以你我相称。

“哈哈,皇上的酒量,老臣是没法比的,军中的那些军头们,哪个能喝过你,要不你怎能做皇帝呢?”王峻笑道。

他恰当好处地点明,他郭威能做上皇帝是谁出力最多,要不是他王峻卖力说动军将们跟郭威造反,谁当皇帝还不一定呢。

嘴上亲热,郭威已经明显感觉到王峻与自己之间出现了问题,以前的那种知无不言言不不尽的情谊已经越来越淡了,以前闹矛盾时或许还隔着一层纱,现在渀佛隔了一座山:

“秀峰兄,庆州的事情,你听说了吧?”

“廷报臣已经看了,折令公与北海侯做的不错。尤其是,庆州这次平乱,没动用京师的兵马,朝廷也没花多少钱。嗯,陛下的腰包好像也比以前鼓了些。”王峻开玩笑道。…,

“既然庆州乱平,昝居润等文官刺史也算是良臣,有他们为朕牧守一方,恢复生产,朕以为西北大势已定,秀峰兄你看,韩奕这小子是否应该调回来?”郭威试探道。

“皇上,万万不可!”郭威话音未落,王峻立刻大声地说道。

“为何?”郭威眉头一挑。

“皇上,野鸡族虽然举族全灭,但余孽仍在,更何况西北河陇群蕃混居,哪个真心臣服朝廷?若没有个强有力的人物镇守,蕃人的胆子便大了,皇上你不要忘了,还有夏州李彝殷,这厮就是个大祸害,朝廷须趁其羽翼未满,尽早除掉他。所以臣以为……”王峻看了看郭威脸色,继续说道:

“所以臣以为,朝廷要想西北根本安定,李彝殷必须除掉。举朝内外,唯北海侯可堪此大任呐!”

郭威内心失望,他根本就没有立刻将韩奕调回来的打算,虽然王峻说的冠冕堂皇,但他知道王峻仍然没有容人之量,害怕韩奕回来跟他争权。

心中虽然失望,郭威却一拍大腿,笑道:

“秀峰兄与北海侯一文一武一内一外,真是朕之左右臂膀啊,你们想到一块去了!”

“难道北海侯对夏州也有企图?”王峻眼中闪现出一丝锋芒,脸上显出怒意,“是了,年前镇北军与铁骑军一同调往河中,以备太原方面进犯,臣当时奇怪,以为此举有些大动干戈,那太原刘氏虽然不臣,但刘氏元气大失,没有实力南侵,原来是为了李殷彝准备的。皇上,你连我都瞒过了,我好歹还是个枢密使,掌管兵马调动。”

“秀峰兄恕罪,当时庆州事急,我也是不得以而为之,怕走露了风声,让夏州方面跟庆州一起乱了,那就真成了大祸事了。”郭威解释道。

“皇上还是对我不放心,你我二十年患难与共的交情,难道还比不上韩奕这个年轻人吗?”王峻脸上写满了愤怒。

“秀峰此话从何说起啊?”郭威连忙道,“韩奕是后生,也是你我的晚辈,秀峰兄你大人有大量,何必跟他一较高下。你们一文一武,好好共事,岂不是社稷之福?”

“皇上,臣老了,今日多说了几句话就感觉累的慌,告辞了!”王峻站起身来,机械地拱了拱手,便要离宫。

“秀峰留步,我已在宫中备了好酒好菜,用过饭菜再走,你我已经多日没有一起聊聊了。”郭威急道。

“你这庙太大,臣觉得不自在。”王峻拂袖而走。

望着王峻怒气冲冲的背影,郭威又一次感觉这个老伙计真的很陌生。

“皇上,这饭菜……”

内侍小心地问道。

郭威是个重感情之人,虽说自古权力倾轧一个比一个心狠手辣,但郭威就是这么一个人,能重感情的人都不是太坏的人:

“拣两样送过来,余下的不要浪费了,让内侍们分了吧。”

郭威用过了午膳,这才起驾去御书房。驸马张永德奉命等在了那里。

“王相公新纳了个小妾,这本不是什么大事,他原本也没准备大肆摆宴,只请了一些故旧,或许这只是借口。”张永德奏道,尽管他对王峻也不满,这次做了回告密者,也并没有添油加醋。

“听说禁军中有不少人赴宴了。”郭威问道。

张永德不是外人,说话也没有别人的顾忌:

“父皇,禁军中倒有不少人备了重礼去了,比如樊爱能、张令超等。您知道,这世上总不会少了趋炎赴势之人,更何况如王相公这样的重臣。不过,郭崇、曹英二位军帅,还有我和重进殿前军中的军将们都没去。”…,

“郭崇、曹英,都是久历大事识大体之人,朕没看错他们。”郭威点点头。

刚用过午膳,郭威做在胡床上,身上盖着锦被,眯着眼似乎有点犯困,张永德正要悄悄地退下,郭威却突然道:

“把赴宴的那些军将名字给朕留下来,不要对人说起这事!”

“是!”

那一头,王峻回到家中,又连饮了两盏茶,脑子里这才清醒了些。思前想后,王峻对自己今天的言行感到一丝后悔,悔意也只是一闪而过。

“讨平了区区野鸡族,又算得了甚么?我且略施小计……”王峻从书案里找出一封密函,正是定难军节度使夏州土皇帝李彝殷的礼单。

李彝殷不知道王峻要纳小妾,他承自先祖的余荫,利用中原混乱的局势,始终掌握着夏、银二州,有黄河、横山之险,在那里做着土皇帝,谁入主汴梁跟他没一文钱关系。

不管谁做皇帝,都要笼络他,加官进爵。别的节度使或许担心前程,他李彝殷却不担心,难不成你要派一个汉人来做党项人的首领?不要忘了,越过黄河,还有太原刘氏,万不得以时我投了他,你要怎样?

现在世道变了,他原以为延州高氏是个劲敌,可一朝醒来发现横山的另一端忽然出现了一个威胁,所以他觉得应该给王峻送礼。

巧合的是,王峻的书房里,还有延州高氏、灵州冯继业的礼单。

现任延州彰武军节度使高允权年事已高,身患重疾,大概自知日子不多了,想着在自己还活着的时候能够为自己儿子高绍基做好铺垫,让儿子承袭节度使之位。

无独有偶,灵州朔方节度使冯晖死后,长子为次子冯继业所杀,冯继业自为节度留后,这事已经不是秘密了。冯继业以为朝廷要降罪,眼见着日子一天天过去,没有动静,只是自己的“朔方军留后”迟迟没有转正,所以也想走王峻家的后门。

“真是风云际会啊!”王峻忍不住要大笑。

第一百二三十三章 剧变(续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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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周广顺三年正月末,青冈峡。

经过短暂休整,韩奕以追击叛逆为名,率蕃汉万余联军,自庆州出发越子午岭北段,溯豹川,经东谷寨、通塞堡,绕过秦汉时代遗留下来的破败长城,折向环州北之木瓜堡、归德堡,突然出现在青岗峡正南方向。

对于农耕民族而言,一旦发起军事行动,一定是大军未动粮草先行,否则往往是未战先溃。但对于被新任命为陕西诸道蕃汉兵马都部署的韩奕而言,这条准则并不适用于他麾下的兵马,部下每个士卒,无论是蕃兵还是汉兵,只带了七天的干粮,和一些随军仆役赶着的牛羊和辎重,补给大半全靠沿途虏获以及诸部主动或被动的贡献。

对付蕃人,那就用蕃人的方式。

来自各个投靠官府部落的蕃兵,被韩奕特意打乱混编,不让来自同部落的蕃兵抱成团,杂以汉族兵勇,以十人小队为最小作战单位,设十夫长一人,十个十人队即为一百人队,设百夫长一名,以此类推,设有千夫长十五名,万夫长三名,实际每个作战单位还有数量不等的由韩奕直接任命的副将、佐官、押官等职,其中一些军官还正儿八经地兼有朝廷正式授予的散官、勋职,以作笼络之用。

除了千夫长和万夫长由韩奕与主要参战部落协商确定外,其他首领均由蕃汉惯于征杀骑射娴熟之辈担任,另外还设立了人数不等的斥候、奇兵、跳荡、决战。

因为是混编,各部凡有战斗死伤,一般也是各个部落都有死伤,凡有斩获,一律交公,一部分直接奖励有功之人,其余按照各部落出兵比例分配。这样一来,就做到了利益均沾损失共摊,参战部落无论大小。对些无不心服口服,没有比这种方式更易让人接受了,一旦加入这支联军。军法最大,韩奕也因此更容易掌握这支军队。

韩奕甚至鼓励部下们结队烧杀抢掠,获取一切可以代表财富的东西,被他鼓动起来的兵马。杀红了眼,一路上凡是稍有反抗的部落,无不遭到灭族。

拓跋雄、罔罗等人,已经追悔莫及,自从因为仇恨还有贪婪上了韩奕这条“贼船”。只能跟着他一条路走到黑,因为他们已经杀了太多的蕃人,得罪了太多的蕃部。巨额的财富已经晃花了他们的双眼,族人已经不满足于靠正常的生产积累财富。

青冈峡在环州通远县北两百里,因青冈岭而得名,乃是横山中一道著名峡口,是通往灵州的一条大道,也可由此通往横山北的乌、白盐池。也是一条重要的商道。这条路一般称为灵武道、灵盐路。

无论是环州,还是庆州,想越过横山山脉,南下或北上的道路其实有许多条,横山南麓几乎所有的支流河谷既是商旅通道,也是重要的军事孔道。配合高峻复杂的地形和无数大小部落杂居的复杂地区形势,因此自古以来这里就是让汉家军事将领们头疼的地方。一旦中央朝廷的力量虚弱,无法做到有效管控。这里就成为蕃部发展坐大的绝佳之地,譬如党项人的崛起。

庆州是大周重要的食盐集散地,这里虽然也产少量食盐,但由朝廷垄断专卖的精细上等食盐其实却是产自横山以北的盐州,历史上吐蕃人崛起时,势力一度膨涨并与唐朝为争夺盐州屡次发生激战,白居易之《城盐州》诗即是一篇反映唐军保卫盐州的佳作。

唐朝的背影已经远去,它的衰落和吐蕃的强大引起了一连串的反应,沙陀人被吐蕃人驱赶着在此处流下血泪,一部分吐谷浑人也不得不东迁路过,就连吐蕃人自己,也同样因为衰落内乱一些部落散乱在此,同样曾遭吐蕃人压迫东迁的党项人倒是在横山内外开枝散叶日见强大了。西北诸羌的子孙们都杂居在青湟、横山、陇山一带,各方势力交混在一起,让这里的形势错综复杂。

韩奕进军的目的地是盐州。尽管盐州仍在大周朝的掌握之中,但盐州已经衰败废州,只设了一个五原县,暂隶环州,那里出产的优质食盐还在通过其他孔道南运,如果任凭蕃人在此蕃息生长,总有一天盐州将会失去,更重要的是大周的势力将无法越过横山去。

城盐州,盐城未成天子忧。白居易对曾遭吐蕃人血洗过的盐州作如此感叹。

如今盐州虽然破败,但大周天子郭威很显然不会坐视盐州继续破败下去。这就是韩奕率兵兵临青冈峡的原因之一。而韩奕考虑的更多的是控制青冈峡,甚至整个横山山脉,将党项人势力扼杀在发展之初,让大周的军力借此可以投射到更远的地方。

韩奕目标很是远大,但他知道这在朝中守旧的大臣们看来,在朝廷还面临四方大国威胁的情况下,西北蕃部不过是芥藓之疾,万一要是弄成了大乱子就是件大祸事。所以韩奕在横山的行动都是掩盖在保持盐道稳定国朝盐利的幌子下展开的。

一支吐蕃部落盘踞在青冈峡附近,远远的可以看到吐蕃人升起的炊烟。吐蕃人的部落颇大,他们白色的帐篷在晨光中发着亮光,仿佛在向人招手。

看着吐蕃人聚居的地方,有人看到了军功,有人看到了财富,而有的人目光已经越过青冈峡,看的更远,比如为万夫长之一的罔罗仿佛看到了成群的牛羊还有财富、女人、奴隶,他急不可耐地请命道:

“侯爷,咱们径直杀过去吧!用我的人马,我敢保证,一个冲刺就可以将吐蕃战士杀个精光!”

韩奕笑了笑,挥舞着马鞭道:“全军驻扎下来,照老规矩办,派出使者。”

罔罗虽然性急,但不敢违抗韩奕的军令。身为万夫长,罔罗其实和拓跋雄一样只能掌管四千兵马,另一个万夫长是李处耘,也同样握有四千人马,剩下的三千人马则为中军,由韩奕亲自掌管。全部由汉家精锐组成,韩奕当然不会让蕃人来保卫自己的安全。

强大军队的光临,反应过来的吐蕃人大惊失色。他们仓皇地组织族中男子,仓促地建立起一道防线。但联军早已经悄悄地占领东西两边的高冈,刀箭如林直指苍天,下面就是一马平川。韩奕满意地看着蕃汉联军士卒庄严肃穆表情。

麾下这支“杂牌军”在韩奕、李处耘等人的调教下,终于有了一些令行禁止的龙马气象,要知道让蕃人们听得懂号令分得清左右也不是件容易事。

“白千夫长,你看吐蕃人会如何对待我的使者?”韩奕问身边的白如虎。

白如虎是吐谷浑人,生在河东绛州。当年被韩奕收服,阴差阳错地成了官军,本来在镇北军向训麾下干的好好的,结果一纸调令到了这千里之外的横山脚上,成了韩奕中军的一名千夫长,颇受韩奕器重。

“属下以为,吐蕃人或战或降或逃,或犹豫。除此之外。别无他途。”白如虎恭敬地答道。

“侯爷,据我所知,这支吐蕃人实力不小,这支部落的名字叫大虫,据说他们的祖先曾有赤拳捕杀大虫之力,所以这支部落便以大

虫为姓。首领名叫大虫罗支,族中有各家。不下三千帐。”拓跋雄道。

“三千帐?”白如虎沉声说道,“那以举族之力拼命。怕是能组成五六千能战之士,这倒是不容小觑。”

“拓跋兄,对大虫罗支很熟悉?”韩奕问道。

“我跟他没有见过面,但族人与他做过一些交易。听说大虫族人占据着青冈峡,经商的回鹘人经过他们的地盘,无不受尽盘剥,稍有不从,便是人货尽失。”拓跋雄微微脸红,“我们看中他手中的回鹘货物,便遣人与他交易,再贩卖至庆州城,赚点辛苦钱,侯爷,你懂的……”

“呵呵。怪不得拓跋兄弟家大业大,好生兴旺,原来如此好算计!”罔罗揶揄道,倒是有些羡慕。

能坐在这帅帐之中,除了李处耘部并未随大军同行另有他命和汉族出身的千夫长外,大多数是担任万夫长、千夫长的蕃人首领。韩奕对拓跋雄以往的销赃业绩不置可否,他问众人道:

“诸位想不想发财?”

“怎么个发财法?”众人好歹也是一族酋长、首领,放着安稳日子不过,随军出征,不都是为了发财吗,但听韩奕郑重问起,都意识到韩奕又有什么新花样。

“占领我们可以占领的要害之地,让西州回鹘、仲云、于阗以及更远的葛逻禄、九姓乌护人的商人们,通行无阻,来与我们做交易。”韩奕说道。

“甚么?”

众人一时迷糊了,真是异想天开。

这倒不是韩奕异想天开,原因是自怛罗斯之战及后来的安史之乱,唐帝国失去了安西、北庭及河西,中原王朝再也无力染指西域,商道也因为大小势力占据,各个势力相互攻杀,让在东西方间行商成了一条充满风险回报率不高的事业。虽然在大周以及前几个短暂王朝,西域偶有朝贡,但大多是离着比较近的甘州回鹘人的朝贡,来自西北边关的商税则基本上可以忽略不计。

韩奕倒是有个大计划,如果能将陇山、横山以至青唐的蕃部势力收服,重开西域商道倒并非不是不可以实现的。既然朝廷眼下不指望收到来自西域的一文钱商税,为什么就不能以此为契机和利诱,将西北蕃部势力来个较为彻底的洗牌。如果能办成,朝廷不仅能将蕃部绑在自己的战车上,还能藉此获得可见的收益。

这个前所未有的计划让众人目瞪口呆,拓跋雄难以置信,问道:

“不知朝廷的是何主张?就怕朝廷不许。”

“呵呵,事在人为嘛。”韩奕暗骂,表面仍道,“陛下授我全权处理陕西事宜,有钱大家赚,何乐而不为?”

“哈哈,我早说嘛,跟着侯爷干有钱途!”拓跋雄人笑道。

斥侯营指挥使丁大郎疾步走入大帐:“禀侯爷,吐蕃人派人使者交涉。”

自从清风寨迟滞野鸡族战士有功,丁大郎立刻做上了都头,恰逢韩奕整编蕃汉兵马极需有才干的汉家兵将,丁大郎摇身一变。又升了一级,手下掌管着三百人的斥侯营。

“让使者进来回话!”韩奕沉声命道。

“是!”丁大郎领命出帐。

时间不大,吐蕃使者走了进来。见韩奕坐在正中间,躬身行了一礼道,在满帐重压的目光之下,努力做出一番不卑不亢的姿态来:

“尊贵的将军。我家主人遣我来问,为何将刀箭对着我们?他本已备好美酒佳肴,款待远道而来的客人。”

“使者不必多言,我们只是沿着叛逆的足迹而来,听说我的敌人野鸡族的勇士诺阿和他的随从。被贵部收留,所以我等特来寻找而已,只要贵族长将叛逆交出来,我们自然会退走。”韩奕答道。

“这位将军的话太欺人,名叫诺阿的,我们从未听说过,我们也从不收留外人,请将军到别处找去。”使者愤然道。

“或许叛逆被你们族人藏起来。也说不定呢。依我看,定是你们族长被族人蒙蔽了。使者不如转告罗支族长,请他安坐帐中,我们自己前去他族中寻找叛逆,为他洗刷嫌疑。至于报酬甚么的,就不要了。”

“你……”使者被激怒了。韩奕摆明是挑衅。将他彻底无视了。

帐中之人看着使者愤怒的跳脚样子,都笑了起来。心中却都想到幸亏自己不是韩奕的敌人,否则单这份歪理都能让人吐血。

“将军好说辞。不过我们大虫族并非小族,即便拼上性命,也要断了将军一臂。不过,我们族长遣我来还有更重要的事,只不过想跟将军做场交易而已。”使者努力压住胸中的怒火。

“交易?”韩奕失笑,“罗支族长想向我投降吗?我倒愿意分他一杯羹!”

“投降?我们大虫族不知道何为投降。我们族长说,他手中有一人,乃是你们皇帝任命的节度使,眼下正在我们族中做客,不知将军是否感兴趣?”

使者话音未落,举坐皆惊。

“是谁?”韩奕沉声问道。

使者找回了底气,挺胸说道:“他自称是河西节度使,姓申。”

“原来是他!”韩奕哑然。

河西节度使申师厚,无名之辈,此人韩奕虽然不认识,但亦有所耳闻。

当初凉州人向大周朝廷请帅,凉州在中原人看来不过是蛮荒之地,又地处杂胡包围之地,朝廷势力对它鞭长莫及,一旦有事性命不保,故而无人肯去那里做一镇节度使。

朝廷无奈只好张榜寻贤,结果三个月无人敢毛遂自荐。申师厚此人正好在王峻地位尚卑时有些交情,见王峻富贵了,便厚着脸皮向王峻求官,王峻被他弄烦了,便借机将申师厚荐做了河西节度使。申师厚只知道节度使的风光,却不知道河西节度使难做,兴冲冲地去做了河西节度使。

申师厚无才无德,等到了凉州,他只知道搜刮钱财,没有必要的安抚手段,不仅胡人恨他,就连当地汉人也恨他,众叛亲离之下,申师厚性命受到威胁,他无奈之下,只好丢下职事,带着细软连夜逃离凉州,却不料被大虫族劫个正着。

韩奕一时沉默,他寻思着是否把申师厚当作一个死人,因为他不想被一个无足轻重的人要挟。

帐下一人快步走到韩奕身边,姓宋名琪字叔宝的,原是京中右羽林统军赵匡赞的幕僚,朝廷平兖州之乱,韩奕奉命充任水陆转运使,宋琪因通过赵匡赞献入边刍粟之策被韩奕惦记上,此番用事陕西,身边缺少幕僚,韩奕便聘他做了随军掌书记,随军参谋计划。那赵匡赞也痛快地卖韩奕一个人情。

宋琪在韩奕耳边低声说道:

“侯爷,申师厚死不足惜,不过一小人耳!但他擅自弃镇遣回,乃是大罪,应当交由朝廷公开问罪,昭告天下,须知保举他的那位大人物也脱不了干系,不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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