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报仇看电影2·猛虎细嗅蔷薇 - xp1024.com
《为了报仇看电影2·猛虎细嗅蔷薇》


壹 红粉与黑水潭 红粉与黑水潭

抢在第二时间(香港才是第一时间)去看《色,戒》,是想知道,在已经用了整整一个月时间,了解了一个电影的方方面面后,还能不能看出点新鲜的东西,尤其是在频频看到有人认为该片太长、催人昏昏入睡的情况下。

《色,戒》不具备催眠的特质,除非你会被精彩的惊悚片催眠。

《色,戒》是以惊悚片的方式,对女性心理精妙的分析。李安所完成的不是对张爱玲原著的补白工作,而是对张爱玲设置的谜题的回答:“王佳芝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选择?”李安相信了张爱玲给出的解题条件之一,那就是王佳芝迷恋演戏的感觉。国家抛弃了她,父亲抛弃了她,家和国全都不可靠,最后连伙伴也在暗地里当她是异物。第一次刺杀,因为易先生的离开宣告失败,她捧着电话筒,连话都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不周全,她为她的失贞不值,而周围的人却还在惦记着他们行动的成败,在那一刹那,她的被抛弃成为彻底的和无可挽回的。

在她被弃的、黯败的、动荡的、寄人篱下的生活之外,只有演戏的刹那给她尊荣和更多的可能性,所以片中有一幕,别人都离开了舞台,只有她恋恋地站在台上,他们在舞台下喊她上岸:“上来呀,上来呀。”喊不上来了。她第一次肯接受色诱的任务,多少是因为不知轻重和一时冲动,隔了三年后,在蓬头垢面的状况下再度选择出场,却是经过算计的,恐怕和白流苏第二次屈尊去香港找范柳原的心理状态差不多,戏里没有势利的舅妈,却有光辉与荣耀,有跌宕的情节,和她自己的生活里绝对接触不到的男人,甚至有去英国的机会,附带还要到了公寓,最差最差,也能扮几个月的少奶奶,让家境比自己优裕的女同学扮女佣把自己伺候着。她第一次冲动的上台后没真正入戏,第二次经过权衡和算计后的上台反倒入了戏,所以她第一次抽烟是借个姿势是体验生活,还需要女同学的提醒和鼓励,第二次女同学再见到她抽烟,却要讶异于她的自然而然。入戏到角色附身的过程之外,家和国只是个上台的由头,即便换个由头,她也一样肯入戏和倾情出演。

她完全把自己的生活戏剧化,才在两个男人怀里打过转,她就颓废而美丽地认为自己是“妓女”,不但是身体上的妓女,更做了人生的妓女,但不幸的是,小妓女遇到了人生的老娼妓——易先生就认为自己是老娼妓(请参看王小波小说里对小妓女和老妓女的描述)。他们全体都不是他的对手,他的手下早把他们的底细摸得一清二楚,他也把她的底牌摸得一清二楚——甚至连牌都是他给的,她认为“我赢过你”,他却根本不要这个情场上的输赢,人生的老娼妓要的只是在战场上更好地活下去,她人戏不分,倩女离魂,怨不得人家人戏两清,随时脑筋急转弯,抽身就走人。给完全不肯入瓮的人设局,等于给自己设了局,给掌握吐饵技巧的人下饵,最后还不是给自己下饵。最后他否认和她有任何一丝干系,现实中的丁默是这么做的,他否认郑苹如那里的东西是他的,电影里的易先生也是这么做的,他忙不迭地否认那只钻戒是自己的,“这不是我的”。他否认的不是这可耻的感情,而是他竟然差点上了当。《色,戒》和《卧虎藏龙》一样,是个世界由谁掌握的故事,《色,戒》讲的是少侠遇到了老江湖,年轻人遇到了中年人,有情人遇到了无情人,小红帽遇到了黑童话。

所以李安选择了张爱玲的《色,戒》而不是高阳的《红粉金戈》,同样的故事,在张爱玲这里有心理内容,在高阳那里却没有,在张爱玲是人性分析,在高阳那里不过成为一段津津乐道的传奇。尽管《色,戒》还并不是张爱玲最好的作品。

李安和编剧王蕙玲熟练地调度着一切,在张爱玲的世界里寻找解题的蛛丝马迹,甚至从她的散文里寻找到了封锁后的那一段用在了电影里(“看病是可以的,烧饭是不可以的”),有一个场面,完全是张爱玲式的,易先生在烧秘密文件,火光映照到墙壁上的孙中山像上,一跳一跳,倒像是那张像着了火,张爱玲最擅长的就是这类隐喻。还有,放走了易先生的王佳芝,坐在人力车上,那种大事已了的冷静放松和对人力车上风车的注意,也是张爱玲式的——张爱玲在散文里写过,她爸爸打她的那个刹那,眼前的一切突然清晰了起来。

别处也都看得出李安的精心,梁朝伟的性格表现得十分精到,他是中国传统文化下的那类人生老娼妓,谙熟诗书画、奇技淫巧、习惯于早餐的油条小菜、无论何时何地都能支出一张牌桌来,永远警觉地斜着一点身子走路,要进门的时候,快速地闪进去。汤唯则有一种闷闷的、钝钝的、上海式的秀气,从一开始的那种青涩,到身体被启发以后的混浊和温润,脸也变脏了,一步步递进,准确得惊人。

李安补充得最多的,是两个人的关系走向。作为中国传统老娼妓的易先生,最得意的就是这种男女关系吧,他完全是以鉴赏的姿态进入这种关系。她美丽聪慧,还有个女弟子的身份,在床上,她也是他的女弟子,他手把手地调教她,给她启蒙,让她为己所用,她所懂得的,不外是他教她的那些。她是情妇、知音、红颜知己,最难得的是,她居然还这么体谅沉静。她还有一重功用,是担当他的心理医生,在他作为特务头子精神过度紧张的时候,还肯倾听他的胡言乱语。她对男女的了解这样少,给她点甜头,她就乖乖的,给她点任务,她就像孩子一样喜颠颠的,格外有被重视的快感,她最后的慈悲就是这么培养出来,紧要关头,她说的是“走吧”,仿佛他是她的,由她做主,她有放生的、派遣的资格,那一刹那,她是慈悲的、宽大的、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愿意谅解的,但他不可能原谅她,他根本不是她的。她终于成了他的鬼之后,他也愿意到当初那张热闹过的双人床上去坐一坐,有人认为,那显示了他是爱她的,显示了李安比张爱玲慈悲之处,然而我想,那不过是他一刹那的感伤,感伤里掺杂着得意,一个美丽佳人,居然这样为他犯糊涂,为他丧命,他们的关系才算圆满了,中国传统文化里的圆满,不外如此,中国传统文化的老娼妓们,享受的就是这样血腥的、浅尝辄止的感伤。易先生在床上的片刻停留,和胡兰成多年后写出那两本得意洋洋的书,其实没有什么两样。他们更喜欢鉴赏而不是投入,包括鉴赏和把玩自己的感伤,因为感伤是最后的完成,是传奇必须要有的余韵。

这都不算惊人的,最惊人的是最后一幕那个南郊废矿的黑水潭,镜头吊上去,他们五花大绑地跪在黑漆漆的深渊前,深渊里是一个黑不见底的水潭,这让《色,戒》成为一个惊悚片乃至恐怖片。那个黑水潭在预示他们的下场么?不,或许是指向人性中黑暗的、最无理性、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来历、什么时候就会发挥作用的那个黑水潭,那个不可测的深渊。李安分析了很久,依旧没有答案——也不会有答案,只有把一切交给这个令我万分震惊的黑水潭。《色,戒》那种肮脏的、阴郁的、惨淡的气氛,在这里获得了圆满。

电影《色,戒》也帮我解开了一个很久以来的疑问(我借用的是《女文工团员的最后下落》里的句子),那就是张爱玲为什么突然枯萎了,不论是在文字的产量上,还是在文字的气质上,为什么她突然那样枯寒萧瑟?因为电影《色,戒》,我知道了。以前的张爱玲,似乎知道人生的真相,其实她不知道,她是装作知道,她还是个年轻人,她只有知道的潜质,她的知道是预设的,是戏剧化的,所以她的小说不论再冷峭绝望,骨子里还是热爱,文字那样丰润饱满,胡兰成以后、大时代之后,她才真正知道了人生的真相,所以,和都可以当做恐怖小说来读,废墟、失踪、屠宰、黄河边荒凉单调的广播女声、枣林里的人皮,她被她看到的和了解到的人生真相吓坏了,她只有像个证人保护计划里的证人一样,躲到远远的、荒凉的地方去,尽力不把自己知道的说出来,即便说出来了,也没人信,她被毁了,她再也丰润不起来了,她从此只剩下了“才”,再也没有了“华”。《色,戒》也是一样,《色,戒》有才无华,《色,戒》里有一个潜在的黑水潭。而之前的张爱玲,到底还是一个红粉,貌似颓废美丽,绝望地说着冷笑话,但还是红粉,心里若有所盼,黑夜的月亮在她看来,也犹如亮晶晶的凤凰胸脯,而后来的张爱玲,是一个黑水潭。

壹 红粉与黑水潭 他爱万家灯火

安妮·普鲁的原著辗转许多人家,零落成泥之前,终于花落李安手中,许多人终于松了一口气,似乎如此这般,《断背山》便终身有靠,两个苦命的牛仔落到他手中,便不至于成了荒山野岭培育出的一对境遇性色情狂。——时至今日,李安已成了全世界情感电影的最终幻想与品牌保障。所以,有人列出一堆名著来,建议李安改编电影,甚至也在其中。

只是,与李安电影一脉相承,《断背山》写的似是爱情,却与情若即若离,并非爱情电影。彻底的爱情电影通常睥睨众生,要有独立<bdo>p://?99lib.</bdo>时代之外的自信,即便如《卡萨布兰卡》一般需要一个乱世背景,也不过是因为倾国倾城方能成全一段旷世之情。而李安电影中的人,从来都是社会的人、人际关系网中的人,无论如何也彻底不了、决绝不得,他电影中的主人公难得偷情一次,出门之前还要细细交代如何照顾幼儿。《断背山》亦是如此,恋情其实淡到如同风过无痕,通篇不过两个男人如何挣扎在艰难世事和人际旋涡中,心底的那点蚂蚁咬噬般的烦恼,在不由分说的生活的灼人烈日之下,甫一露头就已汽化,而这淡到没有痕迹的非常恋情,也不过为增加他们均衡自己与周遭世界关系的难度。即便抽离这段情,只细细描绘两个少年如何就成了中年,这电影一样成立。

世间万事都需要均衡,堂皇如奥斯卡也决绝不了,也需均衡掂量。《断背山》若只是爱情电影,就不会在美国社会造成巨大争议,并被赋予种种电影艺术以外的意义,更令保守人士频翻白眼,它若只是华丽空洞如《泰坦尼克号》,事情反倒好办。所以,即便它的夺奖呼声这样高,奥斯卡也需再三斟酌。彼得尚且三次不认主,奥斯卡既已几度辜负李安,就不在乎再多一次。

不论李安得奖与否,都能预想到他做何表情:那波澜不惊的、中年人的微笑,明澈的眼睛里,一丝失望的暗影也不会有。一次一次,他站在窗户面前,看万家灯火,体察他们的喜怒哀乐,生活的洪流在那一刹那,带着氤氲之声,扑面而来,与这亘古不变的万家灯火相比,奥斯卡即便灿若星河,也不过是一刹一瞬。

壹 红粉与黑水潭 爱如死之坚强

还没看到《断背山》的电影,更没看到安妮·普鲁的原著之时,只朝威尼斯电影节获选影片的简介里遥遥地瞄了一眼,就知道一定是要死人的。异族恋、跨国恋、贫富恋、婚外恋、同性恋、人鬼恋、人兽恋,凡是难度太大、障碍太多的恋情,泰半是要死人的,不死不足以平民愤。从《罗密欧与朱丽叶》、《爱情多么美好》、《不了情》、、《蓝宇》、一路死下来,“路啊路,飘满红罂粟”,当然《人鬼情未了》和《倩女幽魂》不能算——他们已经死了。

渐渐社会更趋富强文明,先是因土地水源成了仇家的后代不必殉情,后来致富路宽,梁祝齐奔小康,又兼八分钟约会面世,痴情男女已不必借助学堂扩大交际范围,贫富搭子也失去了变做蝴蝶的可能,再后来,猜过谁来赴晚餐之后,黑白配黄白配也渐渐平常,婚外恋更是像一棵蒲公英的种子,落在了如呀今的南泥湾,爱情电影想死人,难度日趋加大,生死恋这屡试不爽的催泪剂,可供生存的疆域越来越小,现在只剩下了人兽恋和同性恋,还可以死人,所以,金刚才从帝国大厦跌落,杰克便遇上车祸,不是编剧无能,而是因为,不论是电影里、还是现实中的同性恋情,到目前为止,还没到让人平心静气地讨论是生还是死的时候,他爱上他,必死无疑。

不死,也好受不了,杰克和埃尼斯都还活着的时候,即便是在青山下,水长流,白云飘飘裸身游,也并不好过——他们头上悬着剑——还要回到人群中间去受折磨和自我折磨,犹如早期的信徒,一旦入我门来,从此福祸自招,身上从此便背上了带火的荆条。而大家特意到电影院去,似乎就是为看这两个男人如何受折磨的,正因为受足了折磨,而且是二十年的折磨,大家才心安理得地原谅了他们,才肯追认他们的感情是爱情,如果有一出同志电影,以快乐自在的同志为主角,那就该到观众起反感了——我们是合法的夫妻,尚且这样龃龉,凭什么你们这样障碍重重,还笑得出来?反了不成?

障碍重重、不被世俗所容的爱情,最终必须要接受惩戒,即便是受了二十年的折磨也罢,而惩戒的终极方式——在电影里,就是天人永隔。这惩戒也成全了他们,让他们不但“偷不如偷不着”,而且永远没了偷的可能,让痛苦的爱情永远停留在了光芒四射的一刻,连成为龃龉的生活现实的可能都没了——因为他们不配。对于违背了俗世铁律的人,惩戒就是升华——在电影里。

所以当身边的人,不论直人弯人,喜欢电影的人还是猎奇的人,声势浩大地殷殷询问着“看过《断背山》没有”的时候,我心里都咯噔一下。

人们就这样希望看见两个相爱的人在他们面前受苦?什么时候,涉及同性恋情的电影,不再死人,而是尽力表现他们生活在一起后最庸常的烦恼,那宽容的、平等的一天才真正到来。而现实中的gay,至少在目前,绝对不能因为目睹家人为《断背山》眼泪汪汪而做出出柜的决定,就好像,当有人提议“畅所欲言”的时候,绝对不能当真畅所欲言一样。

虽然提前都有准备,但当汤唯和梁朝伟像初生的婴儿那样出现在银幕上的时候,我们还是石化至少有三秒。《色,戒》让汤唯成了最红的女明星,固然因为她的相貌、演技、气质……但恐怕也因为她的舍得,《色,戒》里那种有点阴暗的、脏兮兮的气氛,没有这种舍得,还真表达不出来。

电影里的裸露是必须的么?好莱坞女明星戴安·莱恩这么认为:“如果没有那些裸露镜头,就不可能把故事说清楚。打个不太恰当的比方——如果没有肉,你又怎么可能做出一个牛肉汉堡?”

确实如此,至少在《色,戒》里是这样。汤唯做了一个令人震惊却最少非议的牛肉汉堡,大部分好莱坞女明星也做过这样的牛肉汉堡,光是在2002年,就有五位曾获得奥斯卡奖或提名的女明星裸体出演,她们是哈利·贝瑞、妮可·基德曼、凯特·温斯莱特、西塞·斯派西克、海伦·米勒。

壹 红粉与黑水潭 牛肉和牛肉汉堡

体出演的经历。更不用说众多理直气壮的裸露,为慈善活动募捐裸体,为拍摄公益挂历裸体,为环保活动裸体,为“粉红丝带”活动裸体,或者为知名杂志《名利场》裸体,尽管茱莉娅·罗伯茨说:“穿着衣服表演,那是艺术;脱光衣服表演,那是在拍纪录片”,但不幸的是,从上面的名单可以看出,几乎所有人都拍过“纪录片”。我们只是装作裸体是神秘的,在电影中裸露是令人惊骇的,所有的牛肉汉堡,其实都有真枪实弹的牛肉。

不是所有的牛肉和牛肉汉堡都有好下场,舒淇和李丽珍需要用后半生、用金马奖把“脱掉的衣服,一件一件穿回来”,甚至这样的表态也遭人耻笑,既然内心这样挣扎,当初又何必那样坚决?

人们对牛肉汉堡里的牛肉,是持有双重标准的,为艺术裸体是可以原谅甚至可以获得赞美的,直接为金钱为名利就不行;为公益活动这样的牛肉汉堡裸体,简直堪称伟大的牺牲,为《花花公子》这样的牛肉汉堡裸体就死不足惜;同样姓王,在王家卫的电影里裸,和在王晶的电影里裸,结果绝对两样,只要有个崇高的名义,一样是做牛肉,背后却配着《英雄交响曲》。所以,做牛肉不是不可以,一定要找到有着崇高名义的汉堡,牛肉没有变,全看放在什么样的汉堡里。

做牛肉的时机也非常重要,在风华正茂的时候裸是无私奉献,在穷途末路的裸就是活该,例如梅格·瑞恩在《裸体切割》里的裸,以及“黑珍珠”纳奥米·坎贝尔在丑闻令自己身败名裂之后在《戈戈舞的故事》里的裸。

在所有不得不做牛肉的时刻,在职业生涯、家庭生活需要做出牺牲、做出取舍的时候,其实也都可以照此办理,做牛肉汉堡里的牛肉的法则是:1.一定找个貌似崇高神圣的理由;2.要做得理直气壮欢天喜地,不能被别人看出自己在乎,像舒淇那样;3.要在最得意的时候做,不能等到时势迫人时才去做。

壹 红粉与黑水潭 地下帝国

经常被人问到,大卫·林奇的电影,那种令人战栗的力量来自哪里?为什么每片一出必有争议?

我想,他让人最不愉快的地方在于,他平静地指出,和我们这个貌似安静平和的世界并行的,是一个黑暗的地下帝国。也有导演用更极端的方式表现那个世界,到底还是井水不犯河水,而他却乐于力证两个世界的亲密关系。

比如《蓝丝绒》那个著名的开头,红色白色的郁金香,开在白色的栅栏旁,天也是湛蓝的,学生夹着课本走出学校,谈论着轻松的话题,老太太们按部就班地喝着下午茶,然后,对照马上来了,有人在草地上,捡到了一只爬满蚂蚁的人耳朵。还有《双峰镇》,女高中生劳拉的尸体被发现,拍现场照片的男警察哭倒在地,中学校长在话筒前哽咽不成声,锯木厂停工一天,邻居们自动到劳拉家去陪伴她的父母,一切都说明,这在这个小镇子上是极少发生的事。但最后的结果是,这个众人眼中的好女孩、给行动不便者送餐计划的倡议者是一个瘾君子,在河流上隐秘的酒吧里卖淫,还有受虐倾向。

必然有这么一个地下帝国,恶是它运行的全部驱动力,暴力是它简明扼要的形象标签,纯白合理的规则在那里不管用了,熟悉的为人处世方式全部被否决。正常世界里,割破手指,恐怕也得被全家簇拥着上医院,但在那里,生死存亡,也就在一念之间。

地下帝国和我们的世界同时并行,常有交错。我的女同事S,是我们单位第一美女,一日和丈夫在夜市行走,遭遇流氓的调戏,丈夫奋起自卫,用自行车链锁打伤围攻的流氓,却被他们架上车绑到郊外,女同事惊恐万状,逃回家向楼下刚刑满释放的邻居求救,最终因邻居的牵线搭桥,在某位大哥的调停下,以付出巨额医药费的方式,平息了祸端。女同事惊恐地告诉我,她丈夫打伤的“就是张军啊!”——大概那是一个地下帝国的重要人物。后来他们夫妻俩双双辞职,去上海做珠宝生意,恐怕和这件事有莫大的关系,他们或许认为,让自己走远一点,不用再出现在夜市这种两个世界交汇的幽暗地带,是远离地下帝国的最好方法。但,这地下帝国和我们的世界就那么阴阳判然、黑白分明么?暴力其实有多种形式,有时候隐蔽曲折,甚至会优雅如一曲华尔兹——恕我不一一举例。

向人们指出这种黑暗世界的存在,以及它和我们生活密不可分的关系,是一种严重的触犯。我们家乡有张报纸,认真贯彻“每天一桩谋杀案”的办报方针,详细描绘黑社会捉了女人练飞刀并活埋的过程,十几个整版图文并茂报道连环杀人狂沈长银兄弟杀人肢解烹煮的细节,终于犯了众怒,群众发起万人签名活动抵制它。它以为非要迎合群众的低级趣味不可,却不知道有条底线是万万碰不得的,那就是反复指出我们的生活危如累卵。

在电影或者现实里做大卫·林奇,都是不受欢迎的,我们什么不知道?我们只是假装它不存在,或者和我们没关系。使我们快活起来的,都是这种自欺欺人的勇气。

壹 红粉与黑水潭 双峰镇居民

美国女歌手茱莉·克鲁斯曾在接受采访时说,直到今天,她还会在凌晨时分接到那样的电话:电话里的人称呼自己为“双峰镇居民”,并问她,到底是谁杀了劳拉·帕尔默?

“双峰镇居民”是什么人?劳拉·帕尔默是谁?前者是电视剧《双峰镇》粉丝的自称,后者是《双峰镇》的女主人公。

《双峰镇》是大卫·林奇为美国国家广播公司(ABC)制作的二十九集电视剧,1989年开始拍摄,1990年播出,大卫·林奇担任总导演,并亲自导演了前几集,其余的篇幅则交给了别的导演来执导,《双峰镇》因此汇聚了一大批优秀的导演和编剧。

《双峰镇》的故事说来简单,几乎用一句话就可以概括:“谁杀死了劳拉·帕尔默?”开篇就是双峰小镇高中女生劳拉·帕尔默的死亡,然后是衣冠楚楚的联邦探员的到来,借助他的视角,展现谋杀案掀起的风云,和小镇上各色人等的生活。这出剧的第一季一经播出就引起轰动,收视率居高不下,到了1991年,第二季播出时,收视率却急剧下降(和大卫·林奇将更多的精力用在《我心狂野》的拍摄有很大关系),而且它所渲染的神秘诡异气氛也越来越令人不安,于是ABC主动将它腰斩,观众因此始终不知道是谁杀了劳拉·帕尔默。直到1992年,大卫·林奇用同一个故事拍摄了电影《双峰:与火同行》,才算是将电视剧遗留下的结局问题交代清楚。

《双峰镇》是美国电视史上的里程碑。它获得了美国电视界的许多重要奖项,比如1990年电视评论协会大奖、1991年金球奖最佳男女主角奖、1991年艾美奖八项大奖和1991年美国广播协会最佳电视剧奖,扮演劳拉·帕尔默的女演员舍依尔·李借此片一举成名,连这出电视剧的拍摄地,也成了旅游景点,电视剧中出现过的那个餐馆,则负责为游客献上同样在电视剧里出现过的甜甜圈。

大卫·林奇的御用女歌手朱莉·克鲁斯(她曾经出现在大卫·林奇的好几部电影里)则为《双峰镇》献上两首插曲和主题歌Falling,并惊鸿一瞥地出现在剧中,扮演那个神秘美艳的“路屋酒吧”女歌手,而电视剧原声唱片也成为历史上最畅销的原声唱片之一。而所有那些狂热地喜欢大卫·林奇和“双峰镇”的人,从此也有了一个心照不宣、秘密社团般的称谓:“双峰镇居民”。

《双峰镇》的另一项重要成就,则是开创了美剧的怪力乱神传统,罪案和灵异事件,从此开始成为美剧的重要角色,《X档案》、《犯罪现场》、《灵媒缉凶》,甚至《迷失》都被视为它的传人,《绝望主妇》一开始就死人,也依稀可以看到《双峰镇》的痕迹,而《X档案》和大卫·林奇女儿拍摄的电影《监视》里,那种西装革履的美型的联邦探员,也分明是在向《双峰镇》致敬。

这出剧受到欢迎,与美国人的小镇传统分不开。电视剧里的双峰小镇被森林、群山和河流环抱,资源丰富,各项设施齐备,人情醇厚,居民过着温暖的、懒洋洋、梦幻和现实交织的生活,几乎就是一个现代桃源。“双峰镇居民”们,与其说是迷上了这部电视剧,倒不如说是迷上了那里面的桃源。

壹 红粉与黑水潭 斯蒂芬·金:延后的诗意

斯蒂芬·金似乎为他的小说施下魔咒,凡由他的小说改编的电影,不论由谁导演,仍旧会成为一部“斯蒂芬·金电影”,作品的导演是弗兰克·达拉邦特,已和斯蒂芬·金合作过三次(前两次是和),但现在看来,不像是弗兰克·达拉邦特使用了金氏的小说,倒像是金一次次雇用了达拉邦特,将自己的小说逐格化为电影。

与斯蒂芬·金有染,结局不外如此。只有一次例外,那一次的另一方是斯坦利·库布里克,显然是两人各有坚持,而库布里克胜出,那些“斯蒂芬·金元素”在《闪灵》中出场不够充足,因此不具辨识度,所以斯蒂芬·金自己又把这故事拍了一遍。而一眼看去就是源自斯蒂芬·金笔下:故事稀薄,节奏缓慢,场景少有转换,人物身世颇具金氏风格,还必有一个疯狂教主式的男女,在适当时候跃出,鼓动人群营造末世景象。

而最具辨识度的,是斯蒂芬·金永远提供一种特别的心理感受,有点颓的,有点荒凉的,有点下坠的,却异常温暖的感受,他的故事里总有人口稀少的小镇,幽闭的空间,偎依在一起的茫然的人们,以及琐碎的、没有波澜的日常生活,有种荒凉的喜聚不喜散,有种命悬一线的温暖,像小时候的深夜,在特殊的日子里,亲戚朋友聚在一起,三五个人围坐在被窝里讲鬼故事,故事恐怖与否不要紧,难得的是围坐的温馨,又害怕,又特别愿意留住这一刻,格外能够觉出彼此的存在,但又知道这一刻绝不长久。

喜欢斯蒂芬·金小说和电影的,多半是喜欢这种心理感受,而不明白这种感受的,就会视斯蒂芬·金为畏途,就像成人看《天线宝宝》,一定觉得傻到荒谬,但两到五岁的孩子就会觉出它的舒服。不过,不论小说抑或电影,提供曲折跌宕、干净利落的故事不难,惠赠人性启示录(如所做的),也并不难,难的就是提供某种特别的心理感受,斯蒂芬·金的小说故事都不新鲜,更不够精致利落,却能够让人一遍一遍读下去,随便从哪一页读下去,大概就是因为这种能够聚集同类的微妙感受。比如,小说出版于1984年,分明借用了约翰·卡朋特1980年的电影《夜雾杀机》的创意,但两者放在一起,《夜雾杀机》会获得理智的好评,却会赢得难以明言的喜爱。

斯蒂芬·金电影是一种“诗意电影”,但诗意远较直感出现得晚,他所提供的诗意,也是如此这般延后出现的,一定要在我们模糊乃至遗忘了它的情节,混淆了它和日常生活的疆界,搅拌混合出特殊的感受后,才能承认自己的难忘,才能觉出某种诗情,所以他的电影永远要迟一点得到赞誉,例如《伴我同行》、《血色玫瑰》、《小丑回魂》、《捕梦网》、《热泪伤痕》、、《夜行人》、《战栗黑洞》,甚至连,都是如此,所以他的电影累计提名奥斯卡十项奖,却鲜有收获,因为奥斯卡等不了那么久,它只颁给当下。

所以在IMDB上的评分很高,评论却呈两极,我也正自摇摆不定,却也知道,对于斯蒂芬·金,一向要等一等。

壹 红粉与黑水潭 希望哲学

根据斯蒂芬·金1984年同名小说改编的电影几年前上映,这部作品由斯蒂芬·金的老搭档,、的导演弗兰克·达拉邦特执导,上映后照旧获得好评,IMDB评分一度高达7.7。

影片中有一幕予人非常的震撼,男主人公和小镇居民困在被怪兽围攻的超市里时,体现出了非凡的品质,成了人群的领袖,在带着家人驾车逃出超市后,他们在迷雾中再度失去方向,此时,怪兽的叫声似乎越来越近了,主人公终于显现他最脆弱的一面,绝望之中,他开枪将全家人(包括他的儿子)打死,轮到他自己时,枪里却没了子弹,他茫然地走下车,向着雾中传来声音的方向走去,却发现那是军方赶来救援的坦克。

他过早放弃了希望。

希望到底是什么?希望在生活中应当占据什么位置?这是斯蒂芬·金一向热衷于表达的主题,也是他努力用实践探讨的重大问题。

斯蒂芬·金小说也是一部关于“希望”的重要作品,主人公安迪虽然蒙受不白之冤身陷牢狱,却始终对未来怀有希望,这希望使得他始终不会习惯监狱里制度化的生活,始终没有被同化,始终在寻找脱身之道,并且用尽所有的耐心去经营这种可能性,这种未来,最后,他对自己的朋友说:“记住,希望是个好东西,没准儿是世上最好的东西,而好东西永远都不会消失!”而他的朋友瑞德被他激起生之热望,他决定违反假释条例,出发去找安迪了:“我希望,我能成功越过边境,我希望见到我的朋友,紧握住他的手,我希望太平洋能有我想象中的那么蓝。”小说改编的同名电影虽然没有得到奥斯卡的青睐,却成为真正的经典,过早地进入了电影史,或许,就是因为这“希望”。

希望忽明忽暗,是既强烈又飘忽的存在,要时时刻刻确认它的存在。看奥运会的时候,我也会势利地想,那些世界排名那么靠后的运动员,为什么还要来参赛?有菲尔普斯出现的比赛,别的选手为什么不索性弃权?那些在举重比赛中,按照自己的实力,选择了较轻重量的选手,自打他确定重量的时候,就已经输在了起跑线上,为什么还要让比赛继续?还有伊拉克的选手,穿着起了毛球的t恤,和开了口子的运动鞋,带着眉宇间的阴霾,也还是要来参加比赛,比赛又能为他们改变什么?

按照通行的说法,是为显示体育精神,是听从奥林匹克精神的召唤,是为说明自己的存在,体会自己的参与感。但所有那些已然处于命定的劣势,却还是前来参赛的运动员,在所有这些大的精神之外,也还存着小小的、实际的希望吧,希望奇迹发生,希望局势逆转,希望得到命运眷顾,希望某个刹那,命运的手指缝漏了一漏,倾泻出一些别人不屑的金沙,最不济,也能留下自己曾经希望过的痕迹。就像里的老渔夫圣地亚哥,独自出海,大概也是怀着希冀的吧,就像明知中国足球队秉性的我们,也还是会怀着买彩票般的心,在某些时候打开电视的吧。

有的时候,希望确实出现了。相比较那些“果然”,它只是为数稀少的“竟然”,但它还是出现了,当然,用“竟然”来修饰他们,是不公平的,希望或许早就由他们亲手锻造,蕴含在征程之中,但相比较更为强大的“必然”,那点希望还是太小了,但我们依旧紧紧怀揣,不敢有丝毫懈怠。

在古希腊神话中,“希望”是潘多拉的盒子里最后一件东西,而德国哲学家布洛赫提出“希望哲学”,他认为“‘希望’不仅是人的一种意识特征,而且也是一种本体论现象。人的本质同希望有着不可分割的内在联系,希望是植根于人性之中的人类需要,是‘人的本质的结构’”。而在我们这里,“希望”在被励志杂志矮化、被现实侵蚀后,已经令我们羞于提及了,我们全然忽略了,那可能是我们与生俱来的,最本质需要。

是的,在命运的赛场上,我们的排名太靠后了,我们不曾得到额外的眷顾,我们出征的衣服,远没有别人奢华,我们的希望太小了,但我们依旧得紧紧怀揣它,像捧着并无第二的珍宝,不敢有丝毫懈怠。

壹 红粉与黑水潭 小城告急

因为《小武》、《站台》、《幽媾》、《孔雀》的持续加温,2005年前后,曾经出现过一个短暂的小城镇题材电影热潮,主题多半是小城的衰败和青年人的离去和归来,到了《立春》,这股潮流戛然而止,首先,对过分哀愁的影像,观众难得有持续的兴趣,再则是因为不和谐,多少有点像是对大城市的声声控诉。

不过,传统小城镇的衰败是大势所趋,就连美国这样曾经以小城镇为傲的国家也一样。而当初这类小城镇可真是风光。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纯真的埃伦蒂拉和残忍的祖母》里,祖母带着埃伦蒂拉每到一个地方扎起帐篷卖淫,那里渐渐就有了驼队、集市,甚至有了邮差。当然这是小说的夸张,但最早的小镇的产生恐怕也不过如此,只要有个由头,只要有个人兴致勃勃地在有水有路口的地方造个房子,养几头牛,慢慢就成了小镇,再给总督交个申请,取得“章程”,就有了合法地位,《草原上的小屋》、《不可饶恕》和大量西部片中的小镇,多半是这样形成的。

小城镇缓解了国家的压榨,阻挡了更强大权力的直接介入,让卑微的个人有了个可供遮蔽喘息的地方,是美国人记忆里最沉闷却最温情的故乡。所以,时至今日,美国总人口的一半还是住在人口不到一万人的小城镇或农村。但这个建立小镇的“由头”渐渐就抵挡不住更合理更科学更诱人的城市设置,加上日久天长资源枯竭(例如令柯特·柯本出走的矿区小城),年轻人纷纷到大城市去寻找机会,小城镇的人口便急剧下降,甚至成了空城鬼城。此消便有彼长,小镇在没落,新的城区也在茁壮成长,但多半是大城市延伸出来的居民区卫星城,和从前的小城镇是两回事。《海角七号》中的年轻人对台北出声叫骂,大概就是基于这种被压制和被消灭的愤慨。

这类传统小城镇为挽住余留的风华,延缓日渐衰败的命运,让时代巨轮的碾压来晚一点再晚一点,不得不出尽百宝。旅游、林木、矿产资源未枯竭的小镇还好点,没资源又不占地理优势的,不得不努力制造特色,或者卖古董,或者把房子统一建造成古怪的样式,或者捏造个节日,居民疯疯癫癫装神弄鬼,或者雇用经济发展顾问四出游说,吸引投资,让大点的公司企业来安营扎寨。但终归,还是颓势难挡。

斯蒂芬·金最擅长写这类小城镇,对这类小城镇又爱又恨,他的小说《撒冷镇》是吸血鬼题材,煞有介事地提供了一组数据,某某小镇哪一年有多少人,过了没几年,人数急剧减少,成了多少人,某某小镇也是这样,等等。他书中的解释,这些失踪人口统统是被吸血鬼给干掉了,但放在这样的大背景上,他的用意可真明显。

环球同此炎凉,大城市的扩张和小城镇的没落,并没因为失去电影的表现就停下步伐,我的家乡小城,就正在变成一个卫星城,而每逢年节,对那些还能“回家”和“归乡”的人,我也总是怀有一丝艳羡。

壹 红粉与黑水潭 年华哀歌

接连看过几部雷蒙德·钱德勒的侦探小说后,倒对比利·怀尔德重新发生了兴趣,作为编剧的雷蒙德·钱德勒,曾和比利·怀尔德有过合作,他们的风格想必有交叠的地方,喜欢这位,多半会喜欢那位——阅读和观影乃至交友的领域,就是这么延伸出来的,于是把怀尔德的老片子一部部找来看,《双重保险》、《日落大道》……但最后最喜欢的,倒是他晚年(1978年)不那么著名的一部作品《费多拉》。

一个好莱坞制片人,老了,想做最后一搏,辛苦地将改编为剧本,不远万里去找退隐的女明星费多拉来主演——她缔造了一项“费多拉神话”,四十年容颜不老,并在巅峰时期突然退隐。他在她隐居的小岛上见到了她,发现她青春依旧,却被一个阴沉可怖的伯爵夫人和管家控制着,毫无自由,他试图协助她逃离,未果,随后却听到了她最后的消息:她以安娜·卡列尼娜的方式,奔向了疾驰的火车。但葬礼上,他所知道的真相却更令人震惊,伯爵夫人才是真正的费多拉,她当年整容失败,便唤来自己的私生女假扮自己,继续演出及领取奥斯卡奖,岂料女儿却爱上比费多拉矮了一辈的男演员,要恢复自己的本来面目及身份,费多拉于是将女儿禁锢起来,以便让自己的神话继续。

是个替身寻找迷失的身份的故事,是女人对青春的流逝如何惧怕的故事。年华老去既已无可挽回,找个年轻人以年轻的面貌替自己活着也好,她活着,就是自己活着,她的年轻,就是自己的年轻,何况那人还是自己的女儿,有先天的方便和伦理上的理所当然——多少人要孩子不过为的是延续自己的DNA,去实现自己未曾实现的一切。而女儿热切地接下这场演出,开始是出于对母亲的爱和怜惜,尽管代价是让自我身份进入沉睡状态,但爱情却来了,像是吻向睡美人的那个吻,让她醒了过来,她迫切需要找回自己原来的身份,以便继续活下去,继续去爱。但最后她却悲哀地发现,要还回这个深入骨髓的身份,方法只有一个,就是让承载这个神话身份的身体死亡。于是女儿死了,母亲一周后也死了——她的镜像和她已经成了一回事,你死,便是我亡。

比利·怀尔德并非第一次对这样的题材发生兴趣,《日落大道》中,那个年华老去的女演员,就是另一个费多拉,她未必是当真贪恋那个落魄男编剧的身体,她只是要在他那里找回青春还在、荣耀不改的幻象。

《费多拉》让我玩味再三。老派的编剧导演和老派的畅销小说家,似乎都有这个本事,把故事写得异常结实细密,连留给观者的余味都是精确的,西德尼·谢尔顿、约翰·格里森姆、格雷厄姆·格林……名单可以无限地列下去,当然,也许是时间进行了筛选,把值得留下的,都留下了,给我们看到。

壹 红粉与黑水潭 《其后》和《小城之春》

森田芳光的电影在二十年后被重新挖掘出来,众多文人功不可没,陈果、张曼娟、黄碧云、乔纳森,他们的夸赞近乎夸张,陈果“欢喜到叫人去日本录梅林茂的音乐回来听”,黄碧云写了同名的小说,乔纳森看看到“手足无措,满心委屈”。

尤其迈克,毫不避讳他的喜爱,在《逝去的清香》里他说:“初看经已神魂颠倒,那么细致的情感,那么美丽的镜头,雕琢而不失神韵,清澈明亮,有如晶莹的水底下黑黝的石卵,沉重是沉重,但被水磨得滑净玲珑,看着不觉哀伤,只感到平静。”在《此情可待》里他说:“要为于历史上定位,大概可以在费穆的和杜鲁福的《祖与占》旁边找到适宜的空间,而且谁也没有抬举谁。”

夏目漱石的小说原作我没有看到,但电影如果要跟放在一起,还是有点力不从心,它和它,是夏花和秋叶的区别,尽管它们一样借助“嫂夫人情意结”铺陈故事,一样慢悠悠,一举一动都似乎带着重量,话语和话语的中间,空气中有什么在震动着翅膀,嗡嗡响,但还是太满了,哀伤、挣扎、镜头特意交代那些用了心的细节,以及看得见的寓意,什么都不缺,什么都太充实,也就到此为止,就连院子里那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乌鸦的叫声,也不够寥落,听不出什么意思。它的气质是柔和的、丰腴的、隐隐喜悦的,倒像剧中两个人一次再次拿出来的白百合花(用来说明他们的克制和联系都是同样强烈),虽然是垂着头开着,但什么都知道。

费穆的却是俭省到萧瑟的,给我的感觉,像很久以前的一个晚上,到朋友家去,他又唤了住在附近的另外两个朋友来,四个人坐在靠窗的桌子前说话。他家院子里有棵杏花树,刚绽出猩红的花苞来,点在苍黑的树干上,映在窗户上,四个人说着话,却有种不安,走掉一个,就少一个,时间过去了一些,就离告别近了一些。就有这种扣人心弦的力道,破园子,病丈夫,老仆人,寂寞的女人,略微活泼些的妹妹,一点可喝可不喝的药,几把要拣不要拣的青菜,什么都是俭省的,人和人的关系,人和物的关系,画面和画面的关系,都是俭省到岌岌可危的,俭省到再俭省下去,世界就不成立的地步,像中国古代工笔花鸟画上,秋天的枝头,就悬悬地挂着两片叶子,教人提心吊胆,生怕掉了一片,就少了一片。是所谓的“一叶知秋”,让人不得不调动所有的关于秋天的经验,随时在一边伺候着,准备补上去。

给得太多了,而克扣到要让观众倒贴,但常常无端端让我想起李贺的诗:“古祠近月蟾桂寒,椒花坠红湿云间”,冷,凛冽,但格局有世界那么大。

壹 红粉与黑水潭 明媚如唐

以二十五年后的眼光看“电影工作室”的首作《上海之夜》,着实有太多不合逻辑之处。

巧合太多,而且坏在太巧——例如十年前在桥底有过盟约的人成了邻居,人海中有过瓜葛的人竟齐聚一室;侥幸太多,而且坏在太侥幸——例如被灌醉的叶倩文滚入床底得以保全贞节;向《马路天使》、《十字街头》致敬的地方太多,向老上海文艺遗留物取经的地方也太多——街头群众把一颗头左歪右歪的情景,立刻叫人想起丁聪漫画里的那种恶趣味,用两个人十年后的重逢撑起整出戏,也有点力不从心,所以散乱的时候也太散乱,张艾嘉仓促间被推上舞台,机智献唱“嘻嘻哈哈之歌”,引来老板献花,似乎要埋设伏笔,却到底没有了下文,献花老板转眼又意欲染指被选为月历皇后的叶倩文。

但《上海之夜》却让人久久难忘,“电影工作室”二十五年来的四十九部电影里,徐克最喜欢的是它,因它“很耐看,很温暖”,身为香港电影节形象大使的莫文蔚,第一个要推荐的也是它。

它不是现实的逻辑,不是灰了心的新世纪人的逻辑,它另有一种逻辑,是电影的逻辑,是徐克的逻辑,是热情的逻辑,是希望的逻辑。斯蒂芬·金有名言“你要相信你所写的东西”,徐克则是怀着极大的诚实去相信《上海之夜》里的一切巧合、一切遭逢,以及人和人之间的暖意。《上海之夜》另有一种罕见的明媚,这种明媚在《刀马旦》中仍旧得到贯彻,这种明媚和暖意,是一种唐人性格。

我们哪里有机会知道唐朝是什么模样呢?长安城里的飞花,明月楼头的笛子,窗前梅花的疏影,岸边踏歌的声音,遥远到连真实性都待考,隔着时光的层层损耗和剥蚀,那种坦荡、明快、酣畅的唐人性格,有多少是经了我们的渲染与夸大,也着实难说得很。但,唐人性格与其说是一个真实的存在,不如说它是一种性格理想的寄托,是人性里开阔的、丰润的、明亮的一切的凝结,是身心得到极大释放的时代的化身。我们已经习惯了,把中国人性格里好的一面归唐宋,坏的一面算在明清头上,把中国人性格里饱满的、丰盈的、果敢的、信心充沛的一切,都归给唐朝,森冷的、枯瘦的、狭隘的、阴惨的、残破的,一律归罪明清。而且,愈是不可得,愈是没有重回的可能,那种唐人性格愈是完满。

徐克就有性格理想,他那些电影的成功,与其说是电影技术的胜利,倒不如说是一种性格理想的胜利。在徐克的电影里,男人刚毅深沉,女人丰腴亮烈,《新蜀山剑侠》、、、《黄飞鸿》都是这种性格理想的结晶,即便由他监制的《散打》,也有种新世纪朝阳的气质——我以为,那是所有关于深圳这个城市的影像作品里最好的一部。而“电影工作室”的其他作品,也不能脱离唐人性格这个前提去解读,所以《女人不坏》不能被新时代观众所理解,他们不能想象备受煎熬的当代人身上,还可以有这种唐人性格。难怪他掉过头去拍狄仁杰。

人们公认徐克最懂得女性,因为,若以阴性阳性为我们的世界划分边界,意义是“男性的”,诗意是“女性的”,我们的世界,在残酷的时候是“男性的”,美好的时候是“女性的”,现实是“男性的”,希望却是“女性的”,那种唐人式的理想性格,其实也是“女性的”。所以,歌德要说:“永恒的女性,引导我们飞升!”

每逢我喜欢的那些人,我也说他“明媚如唐”,还是这个飞升的意思。例如徐克,例如《上海之夜》里的男男女女。

壹 红粉与黑水潭 身体不作为,灵魂也不作为

在别人的电影里,人们通常是身体作为,灵魂不作为,而到了蔡明亮的《天边一朵云》里,所有的人,灵魂不作为,身体也不作为。

李康生照旧苦着脸,演他的小康,苗天先生真的去世了,陈湘琪在《天桥不见了》里面回到了台湾,却和小康擦肩而过,直到这部片子里,两个人才终于在公园里遇见,却没有“原来你也在这里”的喜悦,有一点喜欢,却也掺着“同是天涯沦落人”式的疲倦。小康这次不卖手表,在《天桥不见了》里面,他就去应征了AV男郎,《天边一朵云》就成了他新的职业生涯展示。而电影结束的时候,陈湘琪终于发现小康的真实职业,隔着窗檩,小康身上爱的希望伴随着欲望总算一起醒过来了,不过,也许也就灵光闪耀的那么一刹那,也许,不过是回光返照。谁知道呢。

活在蔡明亮的电影里是件窝心的事,从前一律是污水横流,到处都是令人不快的液体,到了《天边一朵云》里,又炎热干旱,到处缺水,解渴要靠西瓜汁,洗不了澡,身上爬了蚂蚁,连拍浴室场景的AV,都要靠矿泉水来制造淋浴的效果。既然没有水,就对装水的容器有了偏执,陈湘琪到处捡矿泉水瓶,一个两个,十个百个,屋子里,到处是水的尸骸,水的塑料棺材。

蔡明亮自己说,这部作品讲的是身体、欲望和焦虑:“我的每一部电影都与身体有关……我们习惯于滥用我们的身体,用身体来赚钱,包括拍色情片,我们对身体的使用是混乱的,我们因此付出了代价。”所以,打的是情色的招牌,里面却没一场真正的床戏,人都像是被阉了,掏干了,像没了水的空瓶子,万分焦灼,却找不到因由,就连那从日本请来的货真价实的AV女郎夜樱李子,也有种由来已久的生之疲倦,始终没什么精神,更像肉,而不是肉体。

这里面没有欲望,有的只是欲望的空壳,欲望的尸骸。欲望得不到灵魂的滋养,更来不及休养生息,陈列在那里,渐渐风干了,成了化石。

但还是好看的,片子里穿插着许多台湾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歌舞剧风格的歌舞,俗、艳、热辣,但却鬼气森森,用以表达人物那失语了的情感,和没出口就截回去的幻想,其作用类似《黑暗中的舞者》和《六尺风云》,配的歌是“时代曲”,有洪钟的、《奇妙的约会》,葛兰的《同情心》,姚莉的《爱的开始》,张露的《静心等》。若习惯了蔡明亮做派的,会更喜欢这片子些,他的沉闷,是焦灼的、饱满的、性感的沉闷,一点也不苍白。

在电影里看着一个人长大也是异常有趣的,李康生是我们自己的安托万,跟着蔡明亮的十三年里,一点点长起来,即便中间他跑去《千言万语》里露个面,我们还是觉得,他只能是蔡明亮的李康生。别的演员也都牺牲不小,杨千演了,都一直不忘记自嘲自己成了三级女星,而《天边一朵云》的尺度更大,而且不加任何美化,陆奕静的歌舞场面里,可以看到她臃肿走形的身体,他们给我们看的,是真实的、骇怪的人生。

壹 红粉与黑水潭 时代重创

每看徐小明的《海市蜃楼》,都像洗了个热水澡。

作为写作者,写久了,渐渐就有了特异功能。读书,或者观影,遇到酣畅之作,创作者当时的快意,会在自己身上贞子附体一般还原,他激情喷发有如神助,他心里的念头像一支钻天的焰火,一路嗤嗤地冒着火星,向着夜空去了,以为破了这层大气就到头了,却还有余力穿过又一层大气,虽然是劳作,整个身体却都成了行乐的工具;遇到写得费力的,创作者当时的焦躁、不自信,甚至身体上的不良反应,也不免一一前来,他口干舌燥,腰背酸痛,他拖延着不肯开工,写作中间,还不时勘察进度。

《海市蜃楼》属于前者。摄影师在海市蜃楼中,看见了神秘的异族美貌女子,从此念念不忘,抛家舍业去新疆大漠做无望的搜寻,途中体验了异族的风俗,遇见了被他忽略的爱情,也遭遇了匪帮,然而,揭掉嗜血匪首面纱的刹那,却发现那正是他的梦中人。这故事,动机、立意、起承转合,全都新颖锐利酣畅淋漓,二十三年前固然令我惊艳,二十三年后依旧。它虽然不能算彻底的原创——它改编自倪匡的,但它舍掉了小说里的幻想色彩,把阿拉伯改做上世纪三十年代的新疆,加入民俗风情,浸满世事人情,更结实,更显醇厚,也更有说服力。

二十三年里,每次重看它,一直在想,徐小明写这个剧本时,该怎么快意呢?故事背景改为新疆的念头闪现时,周围的一切,大概突然像被内心的特效处理过了,风沙、驼铃、香料的味道,和异域的音乐一起出现,让他不知置身何地。一种想要立刻抓住这个念头的愿望,过电般激起一身热汗。

但它一直没被翻拍,即便是在这极度缺乏好剧本的年月。大概因为,它不是它之前的那种香港电影,色彩浓郁,古怪斑斓,现在看来,至少也有文献价值,也不是之后的那种香港电影,有幽微的趣味,在电影语言和对香港城市文化的累积上都有贡献。它是一出极力消除出身色彩的通俗剧,无派无别,没人为它张目,也就没了重拍的由头。

何况,上世纪八十年代,多的是这种酣畅的故事。同样让我惊艳乃至念念不忘的,还有周晓文的《疯狂的代价》,两姐妹相依为命,妹妹遭遇强暴,姐姐耿耿的复仇念头,终于将周围所有人卷入其中。它是那种深沉的悲剧,却噱头十足,整个故事线索简单,却一气呵成。同样,这个电影也没被翻拍。即便翻拍,我怀疑,它们都会被拍得支离破碎,难以自圆其说,更缺乏内在情绪的支撑,让创作者写作时的不良反应在观众身上还原,像现在的几乎所有电影。

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2006年我生了一场大病,那之后不久,凑巧又读到保罗·奥斯特的小说——他所有的小说都在焦灼地述说“重创”,然后我明白了,一个人若突然心如死灰面色枯槁,一个人的生活状态若突然支离破碎前言不搭后语,必须要考虑重创的发生。对于电影世界来说,如果是一两个创作者失去讲故事的能力,那只是他们的问题,如果这种情况同时发生在所有的作者身上,那么必然是时代的问题,一定是时代在什么地方出现了重创,让他们语无伦次自信心丧失,让观众隔着屏幕也能体会到当时的口干舌燥勉力为之。

我不知道这个神秘的重创发生在何时,又是以什么形式发生,却能感受到它的后果:银幕上那一个个让我浑身干燥如坐针毡的、碎片般的故事。

壹 红粉与黑水潭 信息球

看到有人批评许鞍华的《天水围的日与夜》,大意是这样的电影太淡,缺少信息量。

《天水围的日与夜》什么都缺,唯独不缺信息量。担任编剧的吕筱华,在剧本里详细写出了剧中每一餐饭的细节,心领神会的许鞍华,一顿顿予以还原:独居的老太太买来一捆青菜,分作两顿炒;母子俩每餐必有青菜,以及以鸡蛋为主料的菜肴,唯一一次有肉,是聚餐之后打包带回的乳鸽;更有神来之笔,母子俩上一餐饭的主菜是老太太送的花菇,下一餐饭,一只花菇单独盛在小碗里——大约是上顿的剩菜热来吃。看《天水围的日与夜》,像在球场上接球,对方闲闲地发球,我这边却接得手忙脚乱,只听见四周都是“嗖嗖”的声音,信手接一个来,已是万幸。觉得它信息量匮乏的人,大约是一种精神上的透明人,什么东西都可顺利穿过身躯,并且不留痕迹。

也看见有人批评我朋友写的影评,理由也还一样:缺乏信息量。他渴望看见的影评,大概应当密布戈达尔的生卒年份、巴赞创办《电影手册》的经历、《香港制造》用掉多少尺胶片这类的资讯,而不应当提及女友的爱情和剧情的相似,更不应当感叹剧中的风景与上次举家出游时的所见约略相同,篇尾提到阳台上的花,写作时下起了雨,更是死罪。

其实,实未必是实,虚未必是虚,宏大的未必真宏大,细小的未必只意味着细小,数字不是我们看见的那个数字,信息不见得一定要以信息的面貌出现,只有见山是山的年纪,才希望第一时间知道哪里起了大火、谁死了、美国大选的结果,才以为信息必然是数字、经过和所谓干货。

他人的生命体验,就是信息。报纸副刊上,籍籍无名的作者,回顾他的知青生活,写到某个去镇子上看电影的晚上,在山坡上看见了村子里的灯火,突然走不动路,那个晚上的所有讯息,一下扑面而来;论坛上病友的妻子,发帖讲述丈夫患病后的生活,为了加快他康复,他们改掉动辄下馆子的习惯,在家里开灶做饭,又担心吸入油烟会致病,“每天都吃一只苹果”,算作清肺,他们的生活景象,顿时在我身边复活——我从此每天都吃苹果。

见山不是山之后,我懂得在那些看似清淡,但却浸透他人生命体验的文字和影像中摄取信息。侯麦电影里的话痨,贾樟柯电影里的汾阳,还有《杂货店家的儿子》这样的电影,故事简淡到几乎没有,然而,从实处看,可以看到普罗旺斯山区的物价,法国村镇居民的生活方式,从虚处看,可以看到父与子的冲突与理解、事业的困守与突围、传统的承继、空巢老人问题,以及家庭观、爱情观,甚至何为幸福感。

人生长度有限,让这长度变为两倍或者三倍,最好的方法就是汲取他人的生命体验。不过,载着他人体验的信息球到处都是,时时刻刻带着“嗖嗖”的声音从身边经过,只看你有没有发现的眼睛。

贰 回不到水的水 回不到水的水

有两种方式,可以为那些以身心修炼为帜者提供说服力,一种是持续不断的清寂生活,另一种是浮华尝遍后的陡然转身。胡因梦大致属于后一种。她家世良好。父亲胡赓年,沈阳人,本姓瓜尔佳,属满洲正红旗贵族;母亲璩诗方,老家安徽桐城,也属名门。抗战时,独居重庆歌乐山的璩诗方,在友人家里见到胡赓年,在她眼里,他唇红齿白,“样子好看得沁人”。她一天一封情书寄往沈阳,那时,胡与第一任太太潘玉璞虽已分开,却还存复合可能,见此情形,潘远避美国。璩诗方随后也脱离了她的丈夫——她一直嫌他不好看,两人从此成了胡先生胡太太。

胡因梦生在台中,少年时,因为沉迷存在主义、禅、李敖和占星学,在辅仁大学德文系读到大二便退学,偶遇导演徐进良,出演《云深不知处》,从此成为演员,十五年时间,四十部电影作品,1977年,在琼瑶片《人在天涯》里出演配角,获得第十四届金马奖最佳女配角奖,1986年,因主演《我们都是这样长大的》被亚太影展评为“最受欢迎明星”。

这种光洁明亮的人家,一旦古怪起来,就会格外古怪。她的父母坚信,是修藏密和太极拳的气功师,以及开了第三眼的皮肤科大夫,用气功医治好了她母亲的输卵管堵塞,促成了她的出生。她母亲,在麻将桌上耗了半辈子,又极吝啬,“买来的新毛巾她也舍不得用,全都叠在抽屉里,偶尔拿出来欣赏几眼,用的还是那两条像抹布般的旧毛巾;五斗柜里的罐头放了十年还不扔,豆芽剩下两根也算一道菜,残余的口红仍然用簪子挖出来当胭脂抹,一抹抹了六七年”。她和她母亲的关系,让人想起《钢琴教师》和,在控制和反控制上纠结了许多年,她母亲认为台湾唯一配得上她的男人只有李敖的时候,她不肯嫁给他,等到她母亲反对他们来往,她欣喜若狂地连夜嫁给了他。

两人的婚姻只维持了不到四个月,骂战却持续了三十年。自传里固然是要写的,电视里也要一遍遍地述说,洁癖、神经质、纱窗上放菜板等等段子,多次重述,字句都一样。2006年10月,胡因梦登上《鲁豫有约》,说两人离婚是因为李敖侵吞朋友萧孟能的财产,李敖随即在凤凰卫视的里,连续几天开骂,称胡因梦的人是二十世纪的,“头脑却是二世纪的,甚至是公元前二世纪的”,是典型的“迷信大王”、“妖妄的女人”,之所以要和他在一起,不过是“用文化来美容”。并细细分析:十五年里,她大部分时间都在演戏,没有时间看书,怎么可能在最短时间里变成有文化的人?她是很努力、力争上游,但把一个大前提弄错的话,怎样努力都是错的,最后得出结论,胡因梦“作为一个才女是失败的”,两个人里,有一个不适合过婚姻生活,这个人,“对不起不是我”。

可能谁都没错,错在,两个人都敏感、夸张、戏剧化。电视节目中的李敖,那种生动的表情,铿锵的语气,都在告诉观者,这是一个非常态的人,如法拉奇在《好莱坞的七宗罪》里所说:“在好莱坞,所有人都想显出自己很正常,但没有一个人能够做到,就是在谈话的时候也做不到。一些形容最高状态的词从他们嘴里流出来,就像秋天的树叶从树上掉下来一样,什么都是‘巨大的、精彩的、壮观的、非凡的、可怕的’”而这类敏感、神经质的人,往往磁铁一样凑到一起,最终形成一种孤岛认知,以为人都是这样的。

这种敏感严厉、不停地在“心”和“灵”上兜转的人,其实是有出路的,那就是接受生活的粉碎和重新组装,被世俗生活浸透,变得宽厚,但若没能如期完成这种转变,最后都免不了要走这条路(或与之近似的路):1988年,在拜访了许多异人之后,胡因梦在纽约的一家书店,看到了《克里希那穆提:觉醒的岁月》(Krisi:the Years of Awakening)。以后,她就成了我们现在所知的胡因梦,克里希那穆提的中国传播者,“身心灵”的探讨者与治疗者,在她的自传《死亡与童女之舞》(内地版名为《生命的不可思议:胡因梦自传》,有大量删节)里,充满“灵媒体质”、“前世回溯”、“外气”、“内音”、“原型经验”、“灵界的能量人格元素”、“深埋情绪的释放”之类晦涩的词语。

而明星,抑或艺术家,尤其如此。艺术与神与巫与怪力乱神之间的距离,本就很近,舞蹈和戏剧的起源,都和神和巫脱不了干系,成为艺术家或者文艺青年的,也多半是感情丰富的、过于敏感的、神经质的人,历史上那些被当做女巫焚烧的女人,现在想来,也不过就是些“银镯女子”,或者像我们小城文化馆的女老师,气功瑜伽迪斯科,她一样都没落下。那些“异人”瞅准的、吸引的,也就是这些人吧。这可以解释,那些“大师”背后,为什么总有明星的身影祟动,明星,又为什么总会成为他们的开路先锋。

周云蓬说,真正正常的人,是投入人群再无音讯的人,是可以消失在视野里的人,像水回到水,那些触目地立在人面前的,都是不正常的人。然而总有人,不幸成为这群回不了人群的人,目光炯炯地,做些近巫的事,留下些近巫的言。

贰 回不到水的水 格格不入

张爱玲小说《沉香屑:第一炉香》里,葛薇龙去投奔姑妈,她家的佣人随行,在姑妈家的深宅大院门前,在一迭连声的狗叫声中,在姑妈家的佣人前来开门的历史性的时刻里,葛薇龙忽然异样地清醒、客观和冷静,因为周围的环境,她的眼光和立场都变了,觉得自家的佣人格外古怪:“她那根辫子却扎得杀气腾腾,像武侠小说里的九节钢鞭。薇龙忽然之间觉得自己并不认识她,从来没有用客观的眼光看过她一眼。”

内地艺人与港台艺人站在一起,往往就有这种效果,不论是公私场合下,抑或合拍片中,还是综艺节目里,但凡两岸艺人同时出现,以前看惯了的内地艺人,骤然就异样起来,让人觉得“自己并不认识她,从来没有用客观的眼光看过她一眼”。分明是娱乐,却有历史性时刻的那种火光冲天熊熊照面。

从前,是形神都有差异。1989年,刘晓庆访港,与林青霞会面,成为轰动一时的事件,亦舒没有放过这样戏剧性的时刻,专栏里的揶揄之意溢于言表:“刘晓庆最近一次外访,擦艳红胭脂,穿大花衣裳,戴金刚钻手镯腕表,脖子上一条粗金链条,用碎钻拼出英文字样。……端的是艳光四射,把身边短直发、淡妆、毛衣牛仔裤的林青霞映得似名苦学生。又说:‘我没有仰慕林青霞,我连她一部电影都没有看过。’还有‘邓丽君的歌已经不流行了。’……她说她的墓志铭会这样写:‘这里埋葬了中国传闻最多的女明星,她是个对自己真实,而从来未让人理解的传奇人物。’”麦子的《美国风情录》里,对刘晓庆1987年访美情状的记载,和亦舒的小小尖刻互相映照:“如果叫我跑到台湾去,像红虹(红线女的女儿)那样,我是绝不会的。”“我觉得不化妆打扮更符合中国的国情。况且,一个演员最重要的是气质而不是打扮。”——因为是正面的、称道的口吻,更让人难过了。

明星身上,其实凝结着我们与时代有关的一切进展与心得。当然,香港台湾,在风尚方面,并非天生领先。上世纪四十年代由上海跑到香港去的李丽华或者白光,是当仁不让的风尚引领者,六十年代从上海去了香港的郑佩佩,也还能独当一面,但到了1980年,十五岁的刘嘉玲去香港时,情势已经有变,由《白毛女》、《红色娘子军》和《红灯记》熏陶出来的刘嘉玲(婚前接受林燕妮采访时的自陈),穿着黄色上衣鲜红喇叭裤挑着行李到了香港,无线第十二期艺员训练班出来,进了演艺圈,香港人却不接受她,始终嘲笑她的衣着处世。四十年时间,东风西风,河东河西,全都倒过来了,领涨的变成了领跌的,时代拖住了女明星的后腿。

到了合拍片时代,衣着妆容上的差异缩小了,神采上的区别却照旧是天上地下。2003年的CEPA(《内地与香港关于建立更紧密经贸关系的安排》)要求,合拍片中内地主要演员的比例不得少于影片主要演员总数的三分之一,这措施,或许为的是学习,却也有点像杨绛写的“掺沙子”——让“革命群众”住进“资产阶级权威”的家里去。“掺沙子”之后,内地艺人大量地出现在香港电影里,但这三分之一,与那三分之二,却起了冲撞。这三分之一,是正统的、正襟危坐的、少点烟火气的,而那三分之二,却是在成熟的市民文化里浸淫多年的,是在对世俗生活的热爱里熏染出来的,是柔软、灵活的,细节丰富的,是注重平等的,勇于自嘲也敢于自省的,他们身段柔软,讽世讽人先拿自己开刀。偏偏两部分要放在一起,两相映衬之下,对比越发鲜明。

当然,电影是戏剧化的、高度控制的,人为的因素常常会干扰到样本的纯洁度,综艺节目里的对照,就更有说服力。作为标杆的,是内地明星在《康熙来了》里的表现。四十五分钟的节目,蔡康永和小S以庄谐齐备的手法引蛇出洞,从体力、耐力到素养储备,对艺人都是一次严格的考试,到最后,不略微露点原形,几乎是不可能的。但内地艺人有所不同,他们几乎是刚一站在蔡康永和小S旁边,就显出了差别。《风声》的几位主演、黄磊、李艾、那英、小沈阳,多半如此,总体表现不过不失,甚至不乏亮点,但却坏在直、白、凛然,“杀气腾腾”,缺乏人性的细节。

这差异或许来自南北地理性格的不同,福建人广东人,生活在向海的地方,眼睛里看到的是绿树和红色的大花,地理性格属于热烈、务实一路。东南卫视有一档《海峡午报》,几乎是这种性格的具体呈现,蓝绿打架,市县政客跳淡水河博人气,小吃店用帅哥店员招揽顾客,中学生在毕业典礼上cosplay吴淑珍——再没看见过那么富有烟火气的新闻。稍北一点就不行,韩国新闻,永远看得见一片黑压压的衣服,白亮的灯光,动辄有人自杀了。气温高一度低一度,纬度多一分少一分,性格迥然两样。

最重要的原因,则是我们在取消世俗生活的境况下生活了几十年。阿城说,中国文化基本就是世俗文化。但,这几十年时间里,世俗文化世俗生活均在被扫除之列,建筑得是整齐划一的,会议室里的杯子得在一条线上,电影里的古代士兵也要走成团体操,阳台上不能晾衣服,夜市一直被当做毒瘤,人们乐于取消人性的细节,嘲笑多余的情绪。连演员都是一派正大肃杀的气象。这三十年的重建,重建的其实是世俗生活,但有时进,有时退,如此曲折反复。而香港和台湾,世俗生活没被打断,得以最大限度的保全,差异就此产生,在艺人身上格外明显。细究之下,多少令人怅然。

只是不知道,这种差别还能维持多久,水准低的渐渐追上来固然是好事,怕的是用水准高的被拉低的方式,弥补这道鸿沟,尤其CEPA之后,影像世界里的格格不入恐怕首先就得消失。触目惊心的例子,眼前就有一个,《同桌的她》,她的一甩手、一跺脚,都分明是标准的内地小品女演员做派,尤其可怕的是那一声声字正腔圆的:“老同学!”我赶紧躲到阳台上去放焰火,但,仍忍不住恨恨地学着她的“老同学”!外面焰火闪亮的刹那,我在玻璃窗上看到我的脸,扭曲地、若有所思地,嘟囔着“老同学”。

贰 回不到水的水 女笑星

在电视上看到了吴君如,她和几个女演员一起为新片做宣传,仔细打量她,觉得她五官周正、妆容精致,而且表情生动、气息柔润,总之,是几个女人里最耐看的一个,但主持人不断地询问那几个长相粗陋的女演员,身为美女有什么压力之类,总之,角色已经分派好了,她负责充当不美的谐星,别的女人,负责充当花瓶,尽管实际上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女人一旦成为谐星,立刻自动变丑。相近的例子还有宋丹丹,刚出道的时候,她可是青春偶像剧演员,一旦成为笑星,就会动不动出现在娱乐圈丑星排行榜里面。

想起从前看到的一则小S的逸事。小S认识了金融新贵许雅钧之后,暗暗认定了他是意中人,怎奈当时的许雅钧已经有了未婚妻,但小S根本不放弃,第一次和许雅钧见面,她一反常态,文静地坐着,但笑不语,于是勾起许雅钧的好奇,显然,吸引了许雅钧的,不是小S的鬼马形象,而是她刻意营造出来的淑女形象。

作为一个有幽默能力的女人,作为一个以幽默形象深入人心的女人,小S为什么要在求偶时收敛幽默感?因为,两性之间,对幽默感的需求是不一样的。幽默感,从来都不是男人择偶时的重要条件,幽默感,也从来都不是欲望投射对象的必备资本。

美国学者埃里克·布雷斯勒曾经做过一项试验,分别给参加试验的男性和女性看一些异性的照片和资料,结果表明,同样的相貌水准下,女性很愿意选择那些看起来喜眉笑眼、生动活泼,并在自我介绍里加上了“有幽默感”字样的男性,而男性无一例外,选择了那些看起来不苟言笑的女人,回避了那些被标注为“有幽默感”的女性,哪怕她们更美丽。布雷斯勒最后得出结论:“幽默感确实能增加人们相互间成为伴侣的可能,但这种效能往往只是相对于男人而言。”

男性的幽默感,会增加他们的魅力指数,女性的幽默感,却成为她们的劣势,为什么?英国纽卡斯尔大学的教授萨姆·舒斯特指出,男性的幽默感,其实是攻击性的一种表现,男性体内的睾丸激素,是这种攻击性的源泉,幽默感,是掩饰这种攻击性的道具,显然,幽默感是男性气概的另一种表达。

说一千道一万,女人的幽默感,对她们赢得伴侣、维持关系,都很少有帮助,陈辉说得好:“幽默的确缓和了气氛,但同时也‘软化’了其他的东西,包括男人内心当中的那种特殊的紧张感,我们把这种紧张感称为性欲。”

所以,吴君如和宋丹丹不被视为性感偶像,尽管她们的相貌,远比一些以美女自居的明星要出色,与其说是她们变丑了,倒不如说,是她们的幽默破坏了那种微妙的“紧张感”,使她们显得丑了。所以,女性社交指南里,从不要求女性培养幽默感,甚至要“控制幽默感”,控制到什么地步呢?蔡澜说得一针见血:“有幽默感的女人,不是会说笑话的女人。是听了男人讲话时,笑得出的女人。”嗯,女人的幽默感表达,也就到此为止了。

贰 回不到水的水 身体契约

上世纪三、四十年代的影业公司老板中,有好几位,或者把自己的妻子捧成明星,或者娶了明星当妻子或者儿媳。

新华影业公司的老板张善琨,娶了京剧女演员童月娟之后,和她一起组建了“新华”电影公司,童月娟顺理成章地成了“新华”的台柱子;国华、国泰电影公司的主人柳中亮和柳中浩兄弟,把旗下最著名的两位女演员凤凰与王丹凤娶作了儿媳;邵氏兄弟的天一影片公司,在胡蝶跳槽明星公司后,顿时失去了招牌女星,痛定思痛之余,邵醉翁娶了当时还是临时演员的陈玉梅,并把她捧红。

这些婚姻,都是有着现实的考虑的,当时的影片公司,规模都不大,培养出具有票房号召力的明星,十分不易,只要有一两个明星特别是女明星离开,对公司就是重创。那么,不是有合同吗?其实,合同的约束力十分有限,一旦明星铁了心要离开,而挖角公司的力量足够强大,留住她们,就十分困难,何况,还有王丹凤这种从不与任何一家影业公司签订固定合同的女明星的存在。现在,办法只有一个了,就是将家庭模式引入公司管理,认干儿干女,或者干脆将女明星娶进门。

周璇就是柳氏兄弟的干女儿,邵醉翁娶陈玉梅,为的也是“娶了陈玉梅而将她捧红,将来天一公司便不怕没有主角”,既是女主角,又是夫人,于是,“天一影片公司的女主角,也永远不会给第二家影片公司挖去了”。

在今天我们这些局外人看来,这一切简直匪夷所思,一个公司,竟然要靠姻亲关系来维系么?实际上,演艺业虽然一直在进化,从琴师买个孤女来培育成卖唱女,或者戏班班主买了穷人家的孩子作为养女兼员工,一路进化到三、四十年代的电影公司,直到今天那些庄严堂皇的经纪公司和艺人,样式变了,但内里最原始的人身关系模式并没改变,控制和被控制的斗争始终存在,务必要使艺人听话,不能轻易被挖角或者跳槽,而契约也好,情感也罢,都是实施控制的手段,契约的控制力不够,就用情感作为补充条款。所以,琼瑶夫妇经营电影公司那些年,常常要把旗下女明星认为干女儿。温馨感人的场面之外,有着并不温馨的考虑。

当然,这样实施控制和笼络,成本也实在太高了,即便那只是情感成本,特别是在经纪公司或者电影公司的规模比较大的情形之下。肉体关系于是成为更为常见的控制手段,从荒莽时期的好莱坞到现在,一直作为隐蔽的契约存在。所以,老板和男女艺员之间的潜规则,并不完全为的是肉体的欢愉,对于艺员来说,那是表白忠心的一种方式,对于老板来讲,那是实施控制的另一种手段,纸张上的合约之外,必须还得有肉体上的契约,后者可能还更可靠。有朝一日,当事双方万一因为利益成为对手,也多少会因为顾念旧欢或者顾忌隐私曝光,而不会动辄变身为杀气腾腾的黑寡妇。

那些怀着职业理想投身演艺圈的男女,不知道有没有将这种近距离人身关系中的依附、控制与被控制考虑进去?不过,别处就好些么?“你就是剃了头发当姑子去,化个缘罢,也还是尘缘——离不了人!”张爱玲这么说。

贰 回不到水的水 性剥削

如果把那些关于艺人境遇的电影,按照接近现实的程度排列一下,可以分为“较为天真的”、“较为接近现实的”、“更为接近现实的”。

通常所见的那些场景,都可以列在“较为天真的”行列里:辗转各地讨生活的戏子或者卖唱女子,毫无意外地遭遇恶霸欺凌,在恶少的扇子尖挑住弱女子的下巴,并淫笑着说出“给大爷笑一个”的时候,旁边有侠客跳出来了,弱女子的贞洁于是以极低的成本得以保全。

谢晋的《舞台姐妹》算是“较为接近现实的”,电影中的“阳春舞台”戏班在绍兴演出,豪绅倪三看中了邢月红,遭到拒绝,于是勾结警察陷害他们,春花为保护月红,被绑在桥头示众,他们的父亲邢师傅则被警察打死。可以想见,不管是“阳春舞台”还是春花和月红,从此都别想在绍兴地界露面,他们只好解散戏班,流落上海,反抗成本非常昂贵。

这样惨痛,为什么还只是“较为接近现实的”?因为,女主角只要正气凛然,就能保全贞洁。倒是邵氏电影《故都春梦》(根据张恨水小说《啼笑姻缘》改编)更接近现实,张大帅看中了唱大鼓书的沈凤仙,就借口唱堂会,将她留在了大帅府,成了金丝雀,就连去救她的侠女绣珠,也被张大帅压在了床上。既付出了反抗的成本,还受到了更多的凌辱。可以看出,一部关于艺人的电影的现实程度,是按照女主角保全贞洁的程度来排列的,因为,真实的情况是,艺人在受到金钱的剥削之外,还得忍受性剥削,戏班班主或者琴师,每到一地,都要领着艺人去拜码头,送钱送礼的同时,还得陪酒陪睡,才能获得安全演出的机会。所以,在社会等级排列中,艺人始终被排在最下层,因为,他们的职业就是被人看见、成为欲望的目标,他们或许可以在一个时间一个地方躲过一次性剥削,却没有可能在所有的时间所有的地点躲过所有的压榨。“抛头露面”背后隐含的,就是对这种性剥削的恐惧和蔑视。

现今明星的境遇如何呢?天真的人,会当他们是“玉女玉男”,而重庆发生的事,显然是最现实的:“但凡有女明星、女歌星到重庆走穴演出,只要能想到办法搞定她们,包括用钱买、利用女星的隐私恐吓她们等,他都要和这些明星睡一觉。”

人们津津乐道、以淫猥的口吻讨论她是谁、以“包养”定义女明星和那人之间的关系,只是为了模糊其中的性剥削色彩,获得安全感,实际上,我们的女儿被他看到了,一样逃不脱。我们其实生活在一个具有延续性的时间空间里,我们假装是现代人,似乎与“古代”割裂了,却终究免不了又要和“古代”迎头相撞。那种理直气壮、隔岸观火的安全感,多少有点令人诧异。

但那也不尽是中国的事,大卫·林奇的电影《蓝丝绒》,是艺人处境的美国现代版——黑道男挟持了流浪女歌手的丈夫,从而获得她的性屈服,这和重庆故事也并无不同。看来,对艺人的性剥削,是发生在所有的时间地点的事,所以,每每看到家长主动送孩子进入娱乐圈,总是让我惊诧。

贰 回不到水的水 苍井空波段

苍井空已经成了一个象征。她刚在推特开了微博,就有人发出线报,中文推特界随之沸腾,于是造就了2010年4月11日的“苍井空之夜”,网络大佬们连夜振臂高呼,网友连夜翻墙加关注,她的关注者在几天内迅速从两千人增加到几万人,她做出要把脱掉的衣服一件件穿回来的表示,久游网旗下网游《勇士OL》便要她当代言人,邀请她参加《勇士OL》发布会,刚刚改版开播的青海卫视打算邀请她上节目,谈论女性情感。总之,大家都在“想起苍井空”——香港歌手李嘉强的歌,甚至高高兴兴地称她为“苍老师”。

苍井空的好处在哪里?童颜巨乳只是寻常,她还妙在轻盈。宫部美雪的社会派推理小说,讲述日本泡沫经济崩盘之后,欠债家庭女性的最后下落,她们或者抛弃从前的身份四处逃亡,或者在风月场下海。AV达人“一剑浣春秋”的博客,也在印证这种惨境,每每说起女优下海拍AV的因由,“还债”总是频频出现。苍井空没有这么苦大仇深,她起初不过是贪一点零花钱,在成人电影星探遍布各种车站的日本,这点小贪恋,马上就会被发现,随之而来的,就是大诱惑。这个行当如果一定需要一个代言人,就得是这种身世素白轻盈的,以配合这个行业的日益非罪化——以前是法律上的,现在是心理上的。Mew这样的女优就不行,她的资质平常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她来自一个崩溃的富豪之家,从前,她家的玄关和客厅之间,甚至有条小河,现在,她是面目模糊的企划女优,这种时运不济,被人世惩罚的女性,显然太“重”了,而人都喜欢“轻”。

当然,日本硬色情电影的身份,也在变“轻”。上世纪八十年代,从粉红电影(pinkeigafilms)、罗曼情色电影(romanpornofilms)撑大的空间里,AV豁然跃出,三十年时间,AV的口味越来越重,身份却越来越轻,这得归功于日本AV对欲望精微之处的剖解,片长,是一场性事或者自渎的长度,光与影与场景,有平常生活的涩与杂乱,过程,处处照顾观者的心理感受,起兴、癫狂,和事后的感伤失落全都不缺,而在此基础上,又分出明媚、阴郁或者污秽的类别,应有尽有。一件事物,美起来了,自然就合法了,美感,是合法性的前提。

那背后,是日本色情业的精工细作,在美国摄影师琼·辛克莱(JoanSinclair)笔下,东京的色情俱乐部“实在是太令人惊奇了”,“那里有火车俱乐部,你可以随便摸里面的任何一个女乘务员。还有假医院,在那里客人可以躺在床上接受没穿内裤的护士们的‘招待’。还有‘性骚扰’办公室,在那里男人们可以把丝袜从他们的女秘书身上扯下来”。欲望,被最大限度地照顾了,所以有人说,日本的色情业,是在“向人类致敬”。

但对我们来说,苍井空所在的那个行当,根本就不存在。《勇士OL》发布会的新闻通稿里,苍井空被称为“日本影星”,发言人一再强调她形象的健康正面。苍井优的粉丝,看到这条新闻,恐怕会更不高兴了,他们和苍井空的粉丝的互相攻击,已经有些时日了,都因为,他们的偶像,都是各自领域里的“女神”,而且都叫“苍井”,现在,苍井空居然摇身一变成了“日本影星”,这还了得。

我们甚至愿意假装欲望是不存在的,我们奉行的,是克林顿针对军中同性恋的“不许问、不许说”政策,看了,但却不见,知道它占据了我们生活的空间,但却齐心协力地忽视它。就像爱尔兰作家伯纳德·麦克莱沃蒂(BernardMacLaverty)说的,尽管北爱尔兰乱象纷生,却鲜见报纸有报道,“因为所有人都已司空见惯,就好比自己屋里有头大象,它是如此巨大,以至于你不可能无视它的存在,但是,大家却都异常默契,从不谈论它,一起漠视它,很快就习惯了它的这种存在”。而我们的屋子里那些被我们视而不见的大象中,有一头是粉红色的。

不存在的事物,自然不能对它有所要求,尤其是不能要求它有美感。《性书大亨》中,拉里·弗林特有这样的认识:“使性爱性感迷人是一项十亿元的大产业”,这个产业,得建立在精工细作的基础上,处处照顾精微而娇嫩的身心感受。我们那些以偷拍流出、隐私外泄流传于世的影像,甚或“青岛小琴”、“工行女”、“兽兽视频”,以及那部由三线明星出演的《农民伯伯乡下妹》,显然做不到这点,它们之所以不美,是因为它没经过“文化的调节与塑造”,有种久经压抑之后的粗鄙,它的来历和传播方式,也使观者背负罪责感。对苍井空的那种夸大了的向往和热情,就是对这种粗鄙的鄙视,和对这种罪责感的逃离,以及对欲望被正视被正名的渴望。显然,距离美和“轻”,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贰 回不到水的水 自救之道

在那部以墨西哥女画家弗里达的生平拍摄的电影《弗里达》里,我忽略了作为影片主干的那些情事——她和画家里维拉持续终生的爱情,对托洛斯基那种近乎膜拜的爱恋(传记里还能提供更多让她被当做荡妇的恋情或者性事),也忽略了她最得意的时刻——穿着艳丽的衣裙,躺在担架上出现在她画展的现场,我只是紧紧盯着她作画的那些场面,手指都快要抠进椅子的扶手里去。

她十八岁那年遭遇了一场车祸,使她脊柱、锁骨、肋骨断裂,骨盆破碎,右腿十一处骨折,病痛从此就成为高悬在她头上的利剑,时不时召她回去接收警讯,她一生中大约经历了三十次手术,到1954年离世,始终被疼痛困扰,她一直带着疼痛作画,躺着画、半侧着画、趴着画、把画框悬挂在头顶上画,以各种能够使疼痛减轻一点的姿势画。

同样的感受,还发生在叶凡去世的时候,我紧紧盯着新闻里这样的字句:“住院期间她到澳门、广西等地演出六七次,最后一次是11月11日在石家庄演出,当时已高烧四十摄氏度,但坚持完成了她生命中的最后一次演出”,“演出之前她发高烧,上台前我们用酒精给她强制退烧,她还是完整地唱完了一首歌,然后就烧得不行了,以致病情转入危急”。

已经扩散到了肝、肺、骨头、腰椎,即便打上杜冷丁,也痛得让人发狂,可她还要打扮停当,在北方十一月的天气里,穿上晚礼服上台去唱歌。普通人会怎么想?不可理喻?争当春蚕到死丝方尽的模范?

不画不唱可以吗?不,不画,不唱,她们就活不下去。生命如此短促,生活如此凡庸,终于找到突围之路,就要紧紧抓住。疾病已经不可能逆转,生命的终点遥遥在望,此身既不能化为淡青色的山脉,呜咽也不能唤起松涛的合唱,谁人的苦痛都不能分身为亿,让全世界都同感同受,躺在床上,却有时间流走的声音如此惊心。创造,是唯一的自救之道。甚至那些发生在弗里达身上的,近乎癫狂的性事也是。

就好像凡·高一定要画,临死前的一年,一天一张作品,肺结核肆虐时期的音乐家一定要写,越是死亡逼近越要加速燃烧,三五年的作品总量超过后世音乐家半生所为。就好像,伊迪斯·皮亚芙一定要唱,她说“不唱,我就活不下去了”,还一定要在知道自己的身体出了问题后,抓紧时间开始巡回演唱,就好像,路遥一定要吐着黑血写作,不写,他就更加活不下去了。就好像,我的表叔,一定要在癌症的末期,挣扎着站上讲台讲课——他有个曾经震动华夏的名字,叫蒋焦影(甘肃模范教师,带病上课,累死讲台)。

若非身临其境,你一定当那是种不可理喻的刻苦姿态。但只有身在其中,才知道,让剩下的时间尽量丰盛起来,让生命的密度尽量瓷实一些,是唯一的自救之道,是对抗人生终极问题“人生意义”的唯一方法,是抵消茫茫宇宙自身如此渺小感觉的唯一路径。

席慕蓉写过,她向别人请教如何能让花开得更加茂盛,得到的回答是:“在根部砍上几刀,再在伤口撒上几把盐”,她这么做了,那个夏天,花开得近乎疯狂。任何物种,在遭遇危机的时候,唯一能做的,就是尽量繁衍,竭力开花结果。要对抗冰雪,就用花朵,对抗刀斧熔浆,就用花朵,对抗时间,就用花朵。此时此刻,唯一能做的,唯有开花结果。尽管他们告诉我,宇宙生灭轮回,不留痕迹,一切华美都是浪费。

真要仰天长谢,所幸所幸,我们还有这样一条自救之道。就如尤瑟纳尔在《东方故事集》里写下的那个故事——《王佛保命之道》,画家王佛,在即将被皇帝砍头的时候,开始描绘大海,并乘着一叶扁舟从画出的碧海中从容离去。

那是神话现实里的保命之道,却也是更为玄妙的人类自救之道。甚至是唯一的自救之道。

贰 回不到水的水 爱是最好的唤醒

简·坎皮恩的新片《明亮的星》,讲的是英国大诗人约翰·济慈和芳妮·勃劳恩的故事,确切地说,是他们互相将对方唤醒的故事。

那是1818年3月,患了肺结核的济慈搬到朋友布朗位于汉普斯泰德的一所房子里休养,在那里,他遇到了芳妮·勃劳恩,两人迅速滋生出了感情,但这段感情遭到芳妮家庭的阻止,两人随后私订终身,芳妮戴上了济慈的婚戒。只是,没过多久,济慈因为肺结核去世,终年二十六岁。

这段感情最重要的作用,是激起了他们的生命激情,将他们唤醒。对于济慈,这段时期,成了他创作的“奇迹时期”,他最重要的诗歌都写于这段时期。而对芳妮来说,这段相处,唤醒了她最深沉的感情,使她成了一个传奇。

她生于富家,当时不过十八岁,对文学并无兴趣,对济慈投入全部身心的诗歌也没有太多感应,她的爱好是服装设计,并时常流连舞厅,但与济慈相遇后,她开始学习读诗写诗,在济慈去世后,这个被人视为轻佻的女子,却异常悲痛,身心俱陷于崩溃,很长时间才复原。此后三年,她一直穿着黑衣为济慈守丧,尽管他们并没正式成婚。她和济慈的姐姐住在一起,终日沉浸在回忆中,翻阅那些书信,在他们去过的地方徘徊。思念一直蔓延了十二年才稍稍平息,1833年,芳妮嫁给了一个银行家,但她始终没有摘下济慈求婚时候送给她的戒指,也从未向她的丈夫透露她的过去。不论济慈,还是芳妮,都是通过这段感情,开始醒觉,进而认识自己,并向世界扎下根须,成为自己最终成为的那个人。

是的,人一落地,就会睁开眼,但未必就会真正醒来,许多人都要经历漫长的心理上的昏睡期,心智是懵懂的,感受力处于混沌之中,自我的形状朦胧不清,反射弧长得令人忍无可忍,虽然一样行走江湖,但始终和周遭的一切有隔膜。有的人终生都不会醒来,有的人醒得很慢,而有的人,却会被一个机遇骤然惊醒,加速进入成长期,开始让自我成型。对多数人来说,那个最好的唤醒机遇,来自爱情。

我有个表弟,是标准版理工男,一方面,理工男该有的优点,他全都有,成绩优秀,性格敦厚,另一方面,理工男身上常见的缺点也都不缺,比如为人处世之懵懂之混沌。最离奇的一次,众亲戚去他家为他奶奶祝寿,时至中午,他才穿着短裤t恤从自己的屋子里出来,一边揉着眼睛,一边无视屋子里坐着的至少十五个活人,穿堂而去,让所有人面面相觑。但他奶奶并不觉得这有多么出格,淡淡地说:“好好谈一场恋爱就好了。”

恋爱和处世和性格有什么关系?一年后,他遇到了一个女孩子,开始认真地谈恋爱,再次出现在我们眼前的他,简直判若两人,不但行事周全,眼睛有神,而且连发型着装都变了,效果直逼报纸上的减肥前后和整容前后对照图。所有人不得不佩服,还是老人最洞明最有智慧。

弗洛姆认为,爱是一项积极的行动,“是一个人身体、精神、思想、心灵全面协作共同协作的结果,是丰盈的生命感和意志感的展现”,意味着责任心、自觉的行动,是“对另一个生命表达出来或尚未表达出来的愿望的答复”。

说的就是爱的唤醒功能——爱会促成一个人的自我觉醒,让人和世界发生深度接触,是触及灵魂的试炼,从这个角度再看童话,就会发现其中深刻的隐喻,被纯白世界庇护的公主,仅仅是遭遇诅咒经历磨难,还不足以使她成为一个完整的、清醒的人,一定要被另一个人吻过,她才会醒来。

对那些懵懂的人,我们不妨开出药方:“好好爱一次就好了”。当然,前提是,那是一场好的、正面的爱,这样的爱,才会拂去迷雾,让一个人的轮廓清晰显现。

贰 回不到水的水 传奇性

明星死了,紧跟着的就是不死传言。迈克尔·杰克逊去世后,一个说法是,他根本没有死,不过是为演唱会造个噱头,到时候演唱会照开,他原地满血复活。其实连这传言都是多余,他怎么会死?明星都是不死的。何况在他的MV里,他扮的都是神仙皇帝。

死不了的还有玛丽莲·梦露,至今还有人报告说,某地有酷似她的老妇在院子里剪玫瑰,还有猫王埃尔维斯·普雷斯利,不断有目击者称他去他歌迷的店里买过汉堡,只是因为老年痴呆症,完全记不起从前的事。大洋这边的不死鸟有三毛,她的一生都是她编导的戏,甚至连死亡也是,黄家驹,则是由歌迷替死,帮他躲过黑道的追杀,张国荣是在六年前,搭上了去往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游轮——也有目击者,连他带的行李都有描绘。所以,2010年11月的某天,当几位微博大佬为了验证自己的影响力,在微博上发布消息,称第二天将有毁灭整个香港娱乐圈的大事被揭露的时候,人们首先想到的,竟然还是张国荣不死。

不让他们死,因为他们是拴住往日时光的柱子,这柱子断了,往日时光就被宇宙归了档,再也没重回的可能。况且,他们的康复能力、重塑能力也着实惊人。林青霞因为拍《新龙门客栈》差点失明了,捂了没多久的纱布,就摘掉了;胡慧中差点被火烧毁容了,用了郑明明的护肤品,又可以见人了;张柏芝差点瘫痪了,躺了没有两个月,又站起来了;谢霆锋遇上车祸,被诊断为“脑积水”,顶着护颈套就出院了;林芳兵为演杨贵妃,增肥成那样,又瘦下去了;更不要说成龙、李连杰受的伤数都数不过来,住进医院和出院的速度,却都同样惊人。保险公司分析说,明星遇到伤害的几率是常人的三倍,但他们复原的速度,又何止是常人的三倍。

人们跟他们要的就是传奇性,不老,不死,不败,都是传奇性的一部分。或者,死而复生,伤而速愈,败而重生。SONY唱片去年投入上亿美元押在布兰妮复出上,筹码就是群体心理中的传奇性渴求:“因为一个完美的娱乐公式是‘从无底洞里升上来’。”

玄幻小说常常用“那是个人神混居的时代”来开头,而尼尔·盖曼《美国众神》中提出“神”的新概念,神拥有凡间的身份,混在我们中间。从这个意义上讲,明星承担的是扮巫扮神的任务,他们以半神的身份混居我们中间,偶尔露点厉害给我们瞧瞧。

但,最不好是当事人自己也相信了。《日落大道》中,年华老去的女演员说:“明星是不会老的!”比利·怀尔德晚年的另一出电影《费多拉》里,女明星整容失败,便唤来自己的私生女假扮自己,继续演出及领取奥斯卡奖,创造不老神话。

神都是惯出来的,惯着惯着,就开始自己惯自己。所以老去、濒死、败落对于习惯了传奇性的人,都是重创,早夭反而成了一种奖赏。话说,2009年春天,香港影人对周星驰进行了一次总清算,王晶和“中国星”负责人陈岚炮轰周星驰难以合作,历数他的罪状后,周星驰的许多陈年旧事都被翻出来,比如动不动在片场发威啦,对员工非常苛刻啦,老合作伙伴怎么和他反目啦,连朱茵都趁势在《志云饭局》里眉飞色舞地讲了他劈腿的往事。这可真是一张壮观的倒戈名单,老拍档、老朋友、旧情人,全部翻脸,这种阵容,古往今来都着实少见。文隽写了篇题为《周星驰时代,宣告结束》的文章,认为这一切都是他为人孤傲所致,特别是在他久无新作问世的情况下,连最后的利用价值也欠奉,于是导致老板和投资人都加入了倒戈阵营。

与此相映成趣的,却是内地媒体的大力声援,评论普遍认为,为人处世只是小节,他们之所以和周星驰反目,是因为他自组公司,掌控力也越来越强,并设法剔除了“周星驰产业”里试图施加控制的那些依附者。

贰 回不到水的水 有用的人总被原谅

总之,内地人都视那些基本事实于不顾——这么多人和他反目,他肯定是有问题的,却心甘情愿为了他放弃了一向紧抓不放的道德立场。香港人如果看到这一切,恐怕会大跌眼镜,他们大概想不到,香港影人在内地的热度是延后发生的,在香港人已经冷眼看他的时候,内地观众对他仍然有期待,他仍然是个有用的人。而有用的人,总会被原谅。

与此相近的另一个例子,是罗曼·波兰斯基。1978年2月1日,因诱奸十三岁少女犯事的波兰斯基,为躲避牢狱之灾,从美国跑路去了法国,从此成了著名的通缉犯,但是,三十年后的2008年,女导演玛莲娜·泽诺维奇却拍了一个轰动一时的纪录片来为他开脱,这部题为《罗曼·波兰斯基:被通缉的与被渴望的》的纪录片,完全放弃了纪录片应有的立场,先竭力渲染波兰斯基的经历(当然没有放过童年阴影和妻子被邪教分子的谋杀),为他加上同情分,然后摧毁受害者的形象,将受害少女和她的母亲塑造成名利场中别有用心的追逐者,最后还集中火力攻击所谓的司法不公,将主审法官里特邦德塑造成一个自恋的、飘摇不定的、热衷于取悦媒体的人,并提出这样一个观点:波兰斯基之所以被判刑,完全是法官和媒体的合谋。

这还不算最荒谬,最荒谬的开脱理由竟然是,关押波兰斯基的监狱,关的可都是重罪犯,他们肯定会骚扰波兰斯基,会伤害他;监狱,“是一个灰暗的地方”!

与周星驰事件一样,波兰斯基也获得了极为壮观的、来自内地媒体和影评人的声援,声援的理由,也多半是模糊不清的、感情用事的,只差没把“艺术家的性特权”明着提出来。总之,与未成年人发生性关系触犯了当地法律这个基本的事实,也被忽略了。一切只因为,波兰斯基的电影在前几年获得过奥斯卡奖,他也是个有用的人。

其实不只文艺家有这种特权,“有用”的范围实在很广。有一次,一个杀死多人的凶犯上了法庭,第二天的媒体一片惋惜之声,因为,他实在是个大帅哥,他的相貌把凶案的残忍色彩都给遮掩了。所以,当年指控杰克逊对孩子进行了性骚扰的那个男人,后来饮弹自杀了,人们理所当然地认为,他是不堪良心的折磨,因愧疚而自杀,但,也存在另一种可能,那就是,他在饱受歌迷的骚扰恐吓以及媒体的大肆征伐之后发现,和人们心目中的“有用的人”迎头遭遇,是多么痛苦的事。

贰 回不到水的水 作为演员的三岛由纪夫

现代社会,作家多少会和电影电视发生点联系,但像三岛由纪夫那么爱演电影的,在全世界的作家里,也都少见。

盆洗手的前黑帮分子朝比奈武夫,他是整部电影绝对的主角,镜头始终对准他,他躲避跟踪,他藏在墙角的阴影里……他甚至为这部电影的主题歌作词并亲自演唱。第二次担任主角,是在1966年,他将自己的小说改编为电影,在这部只有二十九分钟的黑白电影里,他同时是编剧、导演、主演,整部电影,和细江英公以及筱山纪信为他拍的那些写真集一样,只为展示他的裸体和雄健。

此后的两部电影里,这种自恋稍稍收敛了点。1968年的《黑蜥蜴》和三岛由纪夫再一次成为电影的主角,则是1985年的事了,美国导演保罗·施拉德为他拍摄了传记片《三岛由纪夫传》,只是,这一次不能由他自己出演了,男演员绪形拳被委以重任,在外形差别很大的情况下,扮演了三岛由纪夫。

他一直在镜头前,因此始终以一个演员的标准严格要求自己,锻炼身体,拍裸体写真集,每次行动都深思熟虑,公开露面都经过精心设计——包括最后的切腹自杀。

生活的方方面面,他都要以最佳的姿态出现,务必要好看,周围的一切,都要衬托出他的刚毅和雄性气质,寻找婚姻对象的时候,他列出五个苛刻的择偶条件,比如,因为他的个子不高,这个女人就是穿上高跟鞋,也绝对不能高过他,还得是圆脸且要可爱,还要照顾家庭,要孝敬,不能打扰他的工作——在现在家用电器的广告里,还能听到类似的标准。后来成为他妻子的是杉山瑶子,身高一米五二,比他矮五厘米。他和瑶子结婚时,杂志做调查,接受调查的女性中,有50%认为自己宁可自杀也不嫁给他。

他始终饥渴地注视着自己的影子,在电影里、照片上、别人的瞳仁里,像希腊神话里的美少年纳西索斯(Narcissus),爱上了自己在水中的影子,最后郁郁而终,化为水边的水仙花,可以永远低下头注视自己的影子,自恋(narcissism)这个带点精神病理色彩的词,就是从该美少年的名字发展而来。而纳西索斯情结,是三岛由纪夫创造的动力,也是他那有点邪异世界的核心部分。

贰 回不到水的水 师奶杀手

汤姆·汉克斯曾演过一出名叫the Lady killers的电影,剧中的他,率领一伙盗贼,打算挖一条隧道到金库去取钱,为此,他们租了一个黑人老太太的地下室日夜劳作,没想到,老太太成了通向金库之路的最大障碍,要想顺利进入金库,必须扫除这个障碍……这么一部黑色喜剧的名字,被译做——《师奶杀手》!

译者一定知道“师奶杀手”早已有了约定俗称的含义,却仍然执迷不悟,不知是打算吸引师奶们走进电影院,还是汤姆·汉克斯与老妇的组合让人产生这样的联想?总之是不大对头。“师奶杀手”不是“杀师奶的人”,“师奶杀手”,杀的不是人,是心,是那些年龄在三十五岁以上的主妇们的心。多数时候,“师奶杀手”不是普通人,是细分市场之后定位精准的银幕偶像。

成为银幕上的“师奶杀手”,有三项硬指标。第一是年龄和阅历。年龄要在三十岁以上,但又不能超过四十五岁,是男人向着老男人过渡的中途,是一种青涩微存的半成熟,阅历已经丰富到足够和这个年龄段的师奶们对话,但还保留着一点让人怜爱的稚态。第二是戏里戏外高度一致的正面形象,与绯闻绝缘,为人谦恭谨慎。但,即便拥有以上两个条件,也未必够格充任“师奶杀手”,成为“杀手”的关键是第三个条件——气息,使一个人有别于他人的,那种极细极微,极其微妙的气息。

以著名的“师奶杀手”裴勇俊为例,男人对他的腼腆气质、金丝边眼镜非常不耐烦,一句经典的讥讽是“他不是‘师奶杀手’,他就是师奶”,但裴勇俊的铁粉潘向黎曾经写过一系列的文章赞美他身上那种气息,认为他有“清贵之气”,这种气质,用兰花来比拟,刚刚好。这种兰花男人非常罕见,作为亚洲电视剧工厂的tVB,也不过产出这么几位:欧阳震华、林保怡、陶大宇、吴启华。而在大陆,硕果仅存的“师奶杀手”,只有濮存昕一位,但濮存昕非常不喜欢“师奶杀手”这个头衔,认为那是大家和他开的一个玩笑,并表示“如果真的喜爱的话,请给我换个称呼”。

“师奶杀手”其实不是贬抑,更非调侃,它是一项结结实实的荣誉。师奶们对男人的要求其实更高,只是漂亮、身段好,是不行的,她们什么没见过?光会说笑话、嘴巴甜,也是不行的,师奶们心里跟明镜似的,她们要注视一个人二十年以上,而他二十年里都没有太大的闪失,务实的同时还懂得务虚,这个人才足够分量被称为“师奶杀手”。

何况,培养一个青春偶像只需要三五年时间,而培育师奶阶层和“师奶杀手”,则需要社会稳定繁荣至少三十年以上,审视我们过去的一百年,始终起伏动荡,根本匀不出安逸的三十年,好安放下一个“师奶杀手”。现在我们终于有了自己的“师奶杀手”,虽然只有一位,却也填补了这一领域的空白,怎能不令人悲喜交加?如果濮存昕不从,把他按倒在地,也要给他扣上这个帽子。

叁 漾开 漾开

多年前的一夜,在回家路上,看见了UFO——一个巨大的白色光团,静静停留在夜空至高至远处,并在星云之间,映出一个白色的涡旋,十分钟后,白色光团突然消失,像有人关了电源。

第二天,我抓狂一般寻找另外的目击者,然而,身边竟然没有一个人看见那道白光,我也知道,保守的报纸即便得到报告也绝不肯报道,再追究下去,就有精神错乱或者胡编乱言引人注意的嫌疑了。就在此时,我从前的同学放假回家,告诉我,那天晚上,他们全校同学,看到了一个巨大的白色飞行器,那个东西静静停在操场上空,将操场照得雪亮,有半个小时之久。我心里咯噔一下,面无人色听他说完,附和一般的告诉他“我也看见了”——心里却有说谎似的心虚,但另一块大石就此落下,原来我不是一个人,原来我并不是眼冒金星精神失常,原来我看见的、感觉到的,也有人能够深切地看到和感觉到。

《榴莲飘飘》看完那天,我也面无人色许久,我觉得我看懂了陈果的一切表达,感受到了他的一切感受,原来我并非一个人。

电影前半段,他反反复复,不厌其烦地给我们看阿燕的皮肉生意,她面无表情,四处穿行,见人说鬼话,见鬼还说鬼话,休息的时候,慢慢地撕掉手上因为洗澡次数太多而裂开的死皮,并用一个小本子记下她每天的顾客人数,然后,突然就这样结束了。

后半段几乎是另一部电影,长度甚至超过前半段。她回到了冰天雪地的东北老家,和同学聚会,参加朋友婚宴,和旧日情人见面,和朋友在旷野里唱歌。家乡小镇貌似安静,却已经非同以往,“旧日江山为什么变成了血海滔滔”,到处都在沦陷,而她的沦陷,与故乡的沦陷相互映衬,越发显得惨切。

两段情节似乎意在对照,前面那炎热的南国,和后面辽远清阔的北方形成对照,前面的拥挤焦躁,和后面的缓慢疏朗,形成对照,前面的离魂失魂,和后面的回魂,形成对照,前面非人的生涯,和后面的人性因子渐渐附着她身,形成对照。

但却远远不是对照那么简单,后面那半段,是一种汪洋肆意的“漾开”。西溪这样说中国艺术中的“荡开一笔”:“荡开的那一笔分明是写意的,看似疏离,反而是另一种贴近,表象上是隔断,恰又是别一番黏连,内里深藏了无限的风景。”这种疏离和贴近、隔断和粘连,需要天时地利人和以及恰好的激情才能促成,《榴莲飘飘》一点都不缺,若它是歌,后面这半段,就是叙事完成后的咏唱——“啊——”;若它是诗,后面的北国,就是辽远的余韵,是诗意的完成。然后,就在我们内在的节奏告诉我们,该停了的时候,电影结束了。

这样的天才荡漾,我还看见过一次。泰国导演阿皮察朋·维尔拉瑟查库的《热带疾病》也有这么两段,前半段细细讲述两个泰国男孩的交往,一个是农村孩子东,另一个是驻扎在村子里的士兵肯,两个人都生着一张热带毒太阳底下老气横秋的脸,心却是孩子的心,你找我,我找你,你看我我看你,说的话也是孩子的话,你对我好我对你好之类,听起来毫无欲望气息,在电影里这样来往了五十分钟,突然就完了,然后是后半段,和前面一点关系都没有,也没有台词,就是一个士兵(还是前半段的肯)在黑夜的丛林里摸索着走,走一会儿,休息一会儿,另有一个身上画着斑纹的、野人一样的健硕的男孩子(也是前半段的东)在林子里神秘地出没着,偶然在暗处偷窥士兵一会,而密林深处,有老虎在叫。

对照、影射、寓言,在这两段里一应俱全。也或许,这后半段里,什么深奥的含义都没有,就是前面故事的一个延长音。

这样的“漾开”绝非技术所能成就,而是精神久久集中在创造之中后,突然得到的馈赠。能懂得这种馈赠,也是一种馈赠。电影的好处,就在这里:在众目睽睽之下,接受最隐秘的馈赠。

叁 漾开 目击者

好莱坞电影里,最尴尬的角色,莫过于形形色色的目击者,《战悚目击者》、、《后窗惊魂》,讲的都是这回事,主人公一不小心,撞上头彩,看到黑帮杀人、连环杀人狂作案,或者邪恶的财团派出的杀手杀人,而且还笨手笨脚,不是踩上一个空可乐瓶子,就是尖叫出声,给杀人者看到,从此一路逃亡,永无宁日。

所以,实在要目击点什么东西,还是像《第三类接触》、《X档案》、《4400》那样,目击不明飞行物的光临,甚至与外星人近距离接触比较稳妥,那机会不是人人能有,既神秘且增添谈资。

我高中同学Y就做过一次不明飞行物的目击者,那年他高一,暑假里和全家人去海拔三千米的森林公园爬山,在一个人迹罕至的山谷里,正坐下来休息,突然,一个橘红色的椭圆物体从山谷底下升起,大概有热气球那么大,一边发光、旋转,一边还吱吱有声,他们全家人都惊呆了,连相机都没想起来去拿,五分钟后,那东西消失在群山背后,再也没一点影踪。我家乡有一份全国独此一家的杂志,叫《飞碟探索》,杂志上经常刊登目击报告和研究论文,常有科学家说,目击者如果近距离目击到了不明飞行物,通常还会伴随绑架事件,不过,被绑架的地球人事后不会觉察,只感觉到自己失去了一段时间,从此还会增添一些奇异的本领。这大概可以解释为什么我们同班同学都只在烂学校里混,而Y却一路高飞,最后在常青藤名校念了一个博士回来。我没能成为那个博士,只因为我没被外星人绑去插管子,一念至此,我顿时感觉好受多了。

我初中同学D也有过目击经历。那是1991年秋天,他在一个铁路技校念书,夜里下了晚自习,大家正在操场上锻炼,忽然,夜空中有什么大放光亮,抬头看,一个看起来有脸盆那么大的发着白炽光的物体,正正地悬在操场上空,将操场照得如同白昼。他们全都惊慌失措,不知道接下来会有什么遭遇,但那物体却并没有进一步的作为,只是挂在那里,足足有半个小时,以至于大家都看得不耐烦了,才突然消失掉。

我本人则看到过三次,第一次是童年时候在新疆的沙漠里,那时候年幼无知,没有什么分辨能力,所以不能作数。第二次和D看到的是同一次,只是我所在处距离比较远,只看到高空里一团白亮的云雾。第三次是工作以后,有一天深夜,在我家的后窗前坐着,楼后的旷野里,突然群狗狂吠,随后,夜空里出现一团旋涡般的白光,并且急速地移动,不过三分钟,就消失了。这一次,报纸上登出来了,看到的人也不少,我因为自己不是唯一的目击者,很是恼火过好几天。

叁 漾开 离外星人最近的人

一个视频在网络上疯传。视频的主人公,是斯蒂文·格瑞尔博士,据说,他是美国人,专业医师,著名的UFO研究专家以及阴谋论研究学者。震惊的演讲——《自由能源的承诺》,大意是,美国政府隐瞒了他们和更高级的文明接触的成果,关起门来钻研他们从外星人那里获得的关于新能源和新科技的技术,他敦促奥巴马政府尽快公布这些机密,尽快将这些成果拿出来与全世界共享,以便人类创造新纪元,“加入宇宙大家庭”。

很令人震惊?但也很眼熟。他的思路,和那些与外星人有关的美国影视剧一脉相承。自1947年,美国新墨西哥州罗斯维尔那起著名的UFO事件之后,外星人开始频繁地出现在美国的影视剧中,从《地球停转之日》到《E.t.》到《X档案》系列整整十季,外星人屡屡现身,一再与美国人发生亲密接触,给他们制造麻烦,和他们交流人生心得,甚至和他们情愫暗生。而与此同时,普通美国人也非常配合,在过去的五十年间,有数千美国人声称他们被外星人绑架,这个数字远远高于其他国家。这是一个从银幕上到银幕下,都和外星人关系密切的国家。

为什么是美国人?他们为什么总能和外星人进行“第三类接触”?这是美国文化土壤造就的,根据调查,有一半以上的美国人相信外星人的存在。这种土壤,是由那些语焉不详的新闻报道、影视剧、小说、都市传说造成的,反过来,这种土壤,又不断制造出更多的外星文化产品,以加固这种信念,两者互相作用反复作用,近乎催眠一般的,成为一种古怪的传统。

这么大规模的外星文明来访,为什么没有为更多人所见?电影电视(包括斯蒂文·格瑞尔的演讲)于是作出了解释——因为这一切都被美国政府和军方掩盖了,他们垄断了所有信息,并垄断了外星事件的解释权。这看似是反对,其实是解围。上世纪九十年代最受欢迎的美剧《X档案》,讲述美国FBI探员福克斯·穆德与女法医黛娜·斯科莉调查与外星和神秘现象有关的事件,这部剧连续多年成为收视冠军,甚至酝酿出了“一种关乎科学、幻想、阴谋以及对我们的世界不同看法不同解释的文化现象”,贯穿《X档案》始终的线索,就是穆德妹妹的神秘失踪,而她的失踪,和美国军方对外星事件的遮掩有着重大关联。

这是一个已经自圆其说的体系:外星人总是和美国人关系密切,而这一切又被美国政府和军方高度控制着。

其中蕴含的,是美国人那种试图创造新神话的自信。我们已经共同假设,外星文明是远远高于我们的,他们如果要和我们接触,肯定要在我们中间,选择一个文明程度相对较高,更能和他们进行沟通的族群。美国人毛遂自荐地担起了这个重任,在电影电视以及目击报告中扮演了外星人选择的通灵人、传道者角色,他们顺便通过外星人文化传达各种观念,关于环保的、文明的、核武器的、甚至人际关系的,比如电影《超时空接触》等等,是不是事实不要紧,重要的是他们自己相信这个神话,而别的人也默认了这个神话。比如,英国男子加里·麦金农,就以黑客手段入侵美国军方和美国国家航空航天局的计算机网络,并声称那里储存有大量的与外星文明、新能源有关的机密。前一阵子,俄罗斯国家电视也播放了一部解密纪录片,在影片中,一位天文学家和不明飞行物专家称,在美国实施阿波罗计划的时候,那些已经在月球上登陆的绿色外星人警告美国人离开月球,使美国终止了阿波罗计划。

美国人用外星人文化,创造了一种不是宗教的宗教,这种宗教的释义权,由他们独享。在古代宗教里,总有一些“离神更近的人”,而他们沿用了这个模式,替换了其中的关键角色,成为“离外星人更近的人”。更有趣的是,人们默认了这种优越感。

叁 漾开 正大剧场

许多许多年前,一个春天的星期天,十四岁的我,和同学们骑自行车去很远的地方玩,中午一点钟的时候,我们开始往家赶,三点半,我们分别赶回了家。我把自行车丢在一边,迅速打开电视,还好,还没开始——那是1990年4月21日,《正大综艺》开播第一天。我们知道它,是因为它即将开播以及选拔主持人的消息,已经在报纸上出现很长时间了。

时隔十八年,我也记得它的流程,因为无数次重温,因为熟记在心。《正大综艺》开始前,是大大泡泡糖的广告和《机器猫》,开播前还有则声明,由一个朗朗的男声念出来:“‘机器猫’的文字和形象已向国家商标总局注册,任何单位和个人未经许可,不得使用,违法必究。”十六点整,《新闻五分钟》,十六点十分,《正大综艺》开始,金色的“正大综艺”四个字在那段熟悉的音乐里翻转着,然后定格在屏幕中间的位置上。

第一任主持人是姜昆和杨澜,他们每次总能变换主持词,巧妙地把“不看不知道,世界真奇妙”镶嵌进去,主持《世界真奇妙》的则是李秀媛。正大集团的广告穿插其间,画面上有蔬菜碧绿的农庄和冠子火红的大公鸡,以及翁倩玉的那首歌《爱的奉献》。十七点十分,《正大剧场》开始,并掐着点在十八点三十分前结束,因为随后是。这一切都是那么“新”,包括杨澜那种在当时主持人里罕有的气质,李秀媛那种绵软温和的语调,正大集团广告那精致的画面和那种明朗,都是从来没有过的。

但最难忘的,却是《正大剧场》。无论过多久,我还记得第一部在《正大剧场》播出的电视剧是《侠胆雄狮》,开场有男女主人公的独白,先是文森特:“这是个有权有势的人统治的世界,是她的世界;与我的世界截然不同……”然后是凯瑟琳:“他来自一个神秘的地方……如今,我无论走到哪儿,心灵上总有他在伴随。我们的关系比友谊或爱情更为牢固。我们虽然不能生活在一起,我们永远、永远也不会分离。”

能够在《正大剧场》出现的电影或者电视剧,必然是温情、明朗的,多半会有一个happyending,完全能让全家人一起放心地看完,《金玫瑰洞》、《归乡路漫漫》、《环游世界八十天》、《青年与神灯》、、、《孤星血泪》、《小怪物》、《金色小提琴》、、《白衣女人》、《费城实验》、、《弗洛斯河上的磨房》、《金色池塘》……以至于许多人回忆起那些年,总会把记忆中所有明朗的电影,都归在《正大剧场》名下。

王佳芝回味和老易在一起的感受:“每次跟老易在一起都像洗了个热水澡,把积郁都冲掉了,因为一切都有了个目的。”《正大综艺》和《正大剧场》让普通人奔忙的一周都有了个目的……星期天下午的那种阳光,从窗外照进来,电视屏幕上,一个又一个温热的故事……1978年后的三十年,它占据了十八年,它给了一切尚不丰盛的、没有太多选择的中国人最多的养分,它能成为中央电视台播出时间最长、播出数量最多的综艺节目,我一点都不奇怪。

它最初的那批观众,已经开始回忆了。百度的“《正大综艺》吧”和豆瓣的“《正大综艺》小组”,被一片询问淹没:“有谁记得一个外星人和小男孩的故事?”“单亲妈妈抚养很多孩子,镇上的好心人送去圣诞礼物的片子叫什么?”“一个穷人家的女孩给富人家的女孩做伴的故事叫啥?”“谁知道一个人发现有几个小人国的人然后就把他们养在一个野餐篮子里的片子叫什么?”记忆经过十八年时间的搅拌、混淆,已经有点面目全非了,至今我们也在讨论、求证,《侠胆雄狮》的最后,凯瑟琳是不是当真在为文森特生孩子时难产死去,还是只是传说给我们造成的印象?

都已不可考。可以确凿无疑地描述的,只是记忆里的一片明朗温情的颜色。而那段时光已经混杂着我们的询问,带着发电报的那种滴滴声,传往黑暗的宇宙,里面隐藏的,是我们曾经的热爱和眷恋。

叁 漾开 样板剧

身为个体户,假期甚至年节的概念都非常模糊,然而打开电视,看到芒果台重播《还珠格格》,就知道必定是假期来了。十五年前,还在念大学,小燕子就被容嬷嬷折磨得鬼哭神嚎,十五年后,外甥都硕士毕业了,小燕子照旧活在容嬷嬷的淫威之下,容嬷嬷是蔡琴之后的第二棵常青树。

芒果台一再重播《还珠格格》是有原因的,首先是因为它适合全家观看,其次是因为芒果台对《还珠格格》感情复杂,对于该台的江湖声威,对欧阳常林,《还珠格格》都意义重大。而平常的电视剧重播则没有这么多的感情色彩,第一是效益,第二是效益……第八还是效益,所有的电视台,都在等待一出只需购买一次就可重播无数次而依然受欢迎的样板剧。

样板剧老大,当然是1987版的,根据官方统计,它已经重播了七百多次,考虑到一些市县电视台和厂矿电视台的播出不一定被纳入这个统计里,实际上的重播次数可能还要惊人。其次应当是1986年首播的,尽管它的特技和化妆现在看来简直简陋得可怕,但它的热情和光彩已经不可能复制了。可以排在重播次数前十位的电视剧,大概还有1993年2月1日在央视三套首播的《新白娘子传奇》、1983版、《武林外传》,以及《康熙微服私访记》系列。假日期间,白天的电视屏幕,基本被这些重播剧垄断。

现代剧里能排进前十的,大概只有首播于1993年的《我爱我家》。有些剧,某一段时期可能获得多次重播,但长期效益不明显,例如1987年的《乌龙山剿匪记》,1986年播出的收视率曾经高达92%的,以及稍后的《公关小姐》、《渴望》、《戏说乾隆》、《宰相刘罗锅》等等。《渴望》在新世纪重播的时候,所有对这部剧温情尚存的人,都被自己的记忆吓了一跳,原来它是这么简陋,原来,那个时代的价值观,是这么难以落实在新世纪的新生活里,收养一个孩子,已经不是添双筷子那么简单——先去打听下房子多少钱一平米。

可以看出,成为一出能够在十年里反复重播的电视剧,至少要满足两个最基本的条件:第一,古装剧。第二,情节热闹,大团圆结局。尽管是以悲剧收尾,但妙在生气勃勃珠圆玉润,而且场面华丽鲜艳。只有符合了上述两个条件,才有可能避开时效性的困扰,才适合全家共同观看,才能在学生的假期进行重复播映,才有可能,成为新时期的样板剧。

我们为什么喜旧厌新?因为,它是不变的,意识到世界上有不变的东西,我们才能慨然地接受改变。样板剧,是高压的城市生活的缓释剂,是我们所能保留的最后一点乡愁。

叁 漾开 包场电影

2009年,网上出现过一张票房过亿的二十部内地电影名单,列在第七位的,是总票房两亿五千万的《生死抉择》,排在《赤壁(下)》和之后,80后纷纷发问,这是什么电影?哦,资浅少男少女们听好了,它属于另一种类型片,叫“包场电影”,由单位或者学校组织成员集体观看的电影。

“包场电影”也有分类,第一种是彻头彻尾的福利,比如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在内地以“内部参考电影”为名上映的鲍起静版,还有得了金熊奖的《红高粱》,因为过分轰动、过分具有话题性,别人都看了,不组织自己单位的员工去看,实在说不过去,况且,因为一票难求,更体现了工会主席的人脉和办事能力,简直非包不可,这时候的“包场电影”,其实是单位实力竞赛和工会主席劳动技能大赛;第二种被包的电影,则往往缺乏被包的因由,实在要有,只是因为影院经理和学校校长或者单位领导擦出了某种火花,例如我们小学时代被组织去看的《峨眉飞盗》,有裸体镜头、飞檐走壁,以及阴森森的音乐,观影归来,我们的副校长脸色阴沉了足足一周,他是故意阴沉给校长看的——校长是拿事的,是他包了这场不适合小学生观看的电影。

第三类“包场电影”,才体现着包场观看的真正精神:接受教育和震慑。我们在这一精神的指引下,观看过《少年犯》、《生死抉择》、《焦裕禄》、《大决战之辽沈战役》、《夜幕下的黄色幽灵》,每次看电影前,都要点两次名,校门口一次,电影院门口一次,半途溜号的,会被记为旷课或者旷工,后来我升了职,还有份在市委的小放映厅里观看副科级以上职员才有份观看的反腐电影——“包场电影”简直可以组成一个中国人的个人成长史。但这么多的包场片里,唯一吓到我的,是高一时候看到的《黑太阳731》,多年后我才知道,它是香港《1988年电影检查条例草案》生效后的第一部“三级片”!

在“包场电影”中成长起来,自然而然会成为这种教育方式的接班人,后来我恰巧在工会工作,买票发票组织集体观影是经常的事,有一次,我偶然看到话剧《兰州老街》,自己掏钱看了三遍还感叹,立刻向工会主席提出申请,要求为全体职工包场,等到了开演,我气急败坏地发现,我们单位所在的区域几乎全空着,把自己的趣味强加于人,就有这样的尴尬,哪怕那是自以为高级的趣味。

包场看电影,以及可供包场观看的电影,现在是越来越少见了,但商业社会里,“包场电影”以一种更为隐蔽的形式出现了,那些凭借猛烈的广告攻势蛊惑我们,并以霸占院线的方式让我们不得不观看的电影,其实是另一种“包场电影”,另一种大规模的集体行为,它与“包场电影”的区别只在于,它是貌似主动的、有选择的,其实依旧是无选之选。任何时候,普通人其实都没有选择。

叁 漾开 童年阴影

有些事情每每如人所料。网上新闻里每逢有公子哥行凶,网友评论众口一词:“将以精神问题为由获得从轻发落”,果然。再例如陈冠希事件刚露了头,所有人都在问“为什么”的时候,我就默念,童年阴影,童年阴影……

果然。媒体后来称,陈冠希之所以热爱拍照留念,都因为他“从小受双亲离异影响,十三岁时向黑人女性献出处男身”,以至于造成性观念偏差,他远走他乡,不单纯为避祸,更为寻求精神治疗。

我有如此预见,是因为看过太多有关童年阴影的电影和电视剧,从《德州电锯杀人狂》到《月光光心慌慌》到《十三号星期五》,从到,一直到《犯罪现场》的“拉斯维加斯系列”、“纽约系列”、“迈阿密系列”,杀人狂总有童年阴影,行为模式始终被这阴影渗透,他们被家庭成员虐待,被同伴欺侮,不是对年轻女性怀有仇恨,就是对被罚做家务时使用的漂白粉怀有愤怒,只等着成年后寻机爆发。美国编剧尽管各有心思,但在两件事情上保持了惊人的一致,一是罢工,二是对童年阴影的热心诠释。弗洛伊德先生如果在世,只需向编剧们坐收提成,就足以致富。

只是,什么样的环境,才能顺利地将童年阴影保留下来?我等凡人,也不是没有童年阴影,只是社会绝对免费提供自我重建的课程,百转千回后,童年阴影已经消磨殆尽。你拥有一位苛刻的父亲,从此惧怕父亲的权威?不要紧,上天自会在你成长的过程中,给你安排不苟言笑的男班主任、威严的男上司、难缠的男客户,甚至你负责收集整个单元的水电费,都有一位怒目的男邻居牵着狂吠的巨犬在防盗门后向你大声呵斥。你不得不一次再次鼓足勇气迎向前去,开始战战兢兢,慢慢心平气顺,渐渐百战不殆。

要保留童年阴影,一要有强大到偏执的内心,二要有单纯顺利的环境,拥有这样的条件,阴影也不成为阴影了。何况,被陈冠希拍摄的女性,难道就没有童年阴影?怎不见有人从童年寻找她们迷乱的根源,只等着看她们嫁了人的离婚,即将嫁人的美梦落空。可见不论何时何地,男性总是能得到较好的对待。

当然,童年阴影也并非杜撰,现实中铁定真实存在。恒源祥十二生肖广告创意人,一定有童年阴影。从小学到中学,他一直被罚重复抄写,羊羊羊,狗狗狗,dog,dog,dog,sheep,sheep,sheep,以及“只工作不休息,杰克成了傻小子!”空荡荡的教室里,只留下他一个孩子哭着抄写,天却渐渐黑了,回去要被爸爸打。这阴影保留至今,一腔愤怒转向全社会,终于酿成旷世巨作。

叁 漾开 神秘的滨海市

因着电视剧《黑三角》而重温1977年的老电影《黑三角》之后,最念念不忘的,是里面那个叫“松滨”的城市。

天堂大概也就是这个样子了吧,天空总是晴朗,树木总是碧绿,整个城市像是永恒地停在一个漫长的夏天里,路上很少有车,街上很少有行人,人们只出现在公园里,他们的穿着极其干净整洁,肤色和体型显示出良好的营养状况,举止也总是彬彬有礼,脸上带着喜悦的笑容,走路的时候,腰杆挺得笔直,屋子里也总是窗明几净,纤尘不染,一只水杯,也总是恰好摆放在0.618的位置。公安干警是英俊的,老大娘是慈祥的,美女的婀娜和妩媚也恰到好处,既显示了女性之美,又不引起非分之想。没有夜市,没有垃圾,没有废墟,没有噪声,即便最勤勉的警察局长也没有胃病,人际关系和谐得令人发指,当女主人公伤心的时候,总是有个大嫂及时地把她揽在怀里,别人则关切地围在四周,形成古典油画的标准构图。

中国最神秘的城市,大概就是这些经常出现在反特、侦破电影里的“滨”字号城市了吧,滨海市、滨江市、松滨市、滨×市……,从上世纪七、八十年代过来的人,都曾盯着银幕上的滨海市车牌和滨海市公安局的单位名牌,万分苦恼地想要弄个明白,这个滨×市,是否存在?它在哪里?

《新周刊》做过一期《城市意外》专题,提到了这个神秘的滨海市:“天津有滨海区,江苏有滨海县,青岛有滨海大道与滨海学院,但中国就是没有一座城市名叫滨海市。”而滨江市,曾经存在过,现在已经成为哈尔滨市道外区。

但它们在地理上是否存在并不重要,因为那些发生在“滨”字号城市的故事,不论是《黑三角》(1977年)、《斗鲨》(1978年)、《风浪》(1979年),还是《暗礁》(1977年)、《第十个弹孔》(1980年),影片结束后的鸣谢单位,往往位于大连、青岛、广州、厦门,由此可见,它根本是一个只存在于中国电影版图之中、显示群众社会想象力(对于天堂的想象力)的城市。

但使得这个天堂一样安详的城市进入电影的,是秩序的被破坏,凡是与这个城市有关的电影的叙事流程,通常都是:完美的世界——秩序被破坏——清理破坏秩序的因素——重新回到秩序。几个优美和谐的城市美景镜头之后,一具女尸,或者一封来历不明的电报,扰乱了这个天堂的秩序,快乐明净的生活即将不保,群众被发动起来,英俊的警察行动了起来,麻烦于是得以解除,一切重新回到完美世界。与完美的世界对照的,是那些破坏者们所在的地方,他们出现的时候,通常没有什么好光线给他们,光都从下巴颏儿打上来,配着阴森的架子鼓。

这个虚构出来的完美世界,完全建立在剔除使它不美和有可能丧失秩序的各种因素的基础上,它持续终生的奋斗目标,就是全力保持它的美。这种完美世界重新获得秩序的故事,在上世纪九十年代以后从银幕上消失了,再出现的时候,是在《功勋》、《刑警队长》等电视剧里,以及最近风行一时的谍战片之中。一次再次,我们在影视剧里,剔除了一切不美的、有可能破坏秩序的元素,制造出一个又一个完美无瑕的滨海市。

叁 漾开 我们的尤利西斯

我的尖刻有一部分是跟我母亲学来的吧,有天,我弟弟伸长了腿坐在窗台上,我妈妈捏着一块抹布经过,似笑非笑地说:“马路天使哦!”又一次,她这样讽刺一个总要在小城的所有场合露面的文化馆女老师:“以为自己是亲王呢!”

幸亏我生在上个时代的末尾,还来得及逮住两个时代的交叉点,在资料电影和老画报里看见过亲王,知道这句话的笑点在哪里,也懂得活学活用地把笑点延续下去。后来我住在远离故乡的海边小城,本地的朋友怕我一个人待在家里发闷,有饭局,一律邀我参加,有活动,不论和我沾边不沾边,都叫我去凑热闹,我高兴地去了,却也勇敢地自嘲:“搞得好像某亲王一样。”有我这样的人在,亲王的耳朵根子,大概始终是热的吧,不过,恐怕要不了几年,也就没有人会用他来做比了,那时候,或许会出来一个K先生、M殿下、或者银河2046-Ⅱ型机器人,成为类似状态的代言人。

我们日常的那些隽语、金句、笑话,多半是各种典故的反复利用。来自电影和电视里的尤其多。有次在风景区,有个朋友故意像一只鸟在草地上踱步那样,在树木后面走来走去,并且严肃地、大声地说着:“I lovemy mother land”,没笑的人,或者是没反应过来,或者是没有看过《庐山恋》。又一次是在电影院里,银幕上是《十面埋伏》,英俊的捕快诚恳地问美丽的小妹:“你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观众席里有人接话:“那就一洗了之嘛!”全场顿时哄堂大笑。还有“我胡汉三回来了”,“高,实在是高”,“做人要厚道”,还有“鬼子进村”那段旋律,甚至我在农村,看见人家的烟囱,手痒痒地想去堵上,大概也是因为《小兵张嘎》。所谓时代的记忆,落实到最终端,或许就是这些四处流传、惹人会心的字与句。

所以,每当有人说詹姆斯·乔伊斯的难懂的时候,我就暗自想,其实那也不过是一本典故荟萃吧,所有那些貌似晦涩的句子,需要文学家皓首穷经地加以注释的,什么“灵魂的刽子手”、“身着土黄色军服的哈姆雷特们”、“据说1849年已故女工”,在当时报章上恐怕也不过是寻常,在小酒馆里,也不过是普通人递来送去的玩笑话。

而我们这个时代的字句和最常见的现象,写下来,稍加修饰,在一百年以后,恐怕也就成了一段千古难明的意识流,“死亡的砖”——说的是黑砖窑,“被孩子围绕的超市”——说的是家乐福,而考古学家在一万年以后,面对着废墟墙壁上反复出现的各种数字,困惑地写下无数研究专著的时候,大概不会想到,那叫办证电话。

叁 漾开 侥幸之心

我的家乡发生了一起山体滑坡事件,一个住宅小区里,一幢楼的两个单元的楼体被全部摧毁,三十余户居民受灾,八人被埋在废墟和黄土下,最后有七人遇难,其中还有孩子。

专家出面解释说,那个小区所在的地方,地质结构复杂,有断裂带分布,很容易发生滑坡、坍塌等灾害,早被划定为地质灾害高易发区和重点防治区。出事的那天下午,那里已经出现了滑坡的迹象,物业公司曾通知住户撤离,一些居民撤走了,另一些居民不听劝,在晚上返回了住处,夜里九点左右,滑坡发生了,最悲惨的一句话,我恐怕会记很久,灾难发生前一瞬,站在楼下空地上的母亲给返身上楼的儿子打电话,得到的回答是:“妈,我现在就是跳楼都来不及了……”

为什么会在那样一个地方建起一个庞大的小区呢?要把这个状况解释清楚,真需要一本书。2006年,有朋友经过我们那个城市,我陪她去登山,在山顶,她看见了位于山间、被黄土山和红色的岩砾包围着的那个开发区,惊讶地问:“那样的地方怎么能住人呢?”我只好向她介绍了这个城市的地理状况和经济状况带来的种种局限,算是对那个小区存在的原因的解释。她听了之后,真诚地、无心地感慨着:“人类的生存能力真是无限强大啊!”她说得诚实,我听得耳热。

但,使得这次滑坡事件变得略微复杂起来的,是居民事先得到了提醒,但却忽视了这提醒。我想起斯皮尔伯格电影《大白鲨》所建立起来的灾难片套路,在灾难发生前,总有个先知先觉的人大声疾呼,对人们进行警告,却被当做疯子,直到灾难变得无可挽回。这个套路多年来一直被沿用,从《月光光心慌慌》系列中的那位大夫,一直到《疯羊》和《撕裂人》,惊悚片里,总有个人担负起提醒之责,但站在他们对面的,是贪婪的商人,他们担心发出警告会影响旅游收入,或者会破坏一场官员剪彩,于是竭力压制和攻击这警告。与商人的弹压合谋的,是人们的侥幸之心,他们总是相信,离奇凄惨的事情,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只要有人做出保证,他们很愿意相信。

侥幸之心普遍存在。朋友的身体出现了疾病症状,上网查询,疑似某种发病率很低的疑难病,他顿时释怀,因为他相信那是低概率事件,自己肯定不在那发病率范围里,但另一方面,他却一直以复式投注的方式购买彩票,坚持了好多年,他相信自己迟早会中奖。同样面对低概率事件,人们总是心怀侥幸,相信好的,拒绝坏的。

真正理性的人,是剔除了侥幸之心的人。朋友采访了一个有争议的女明星,对她的评价是“对自己的处境毫无侥幸之心”,所以她才会不择一切手段、不惜一切代价向上攀爬,她不相信自己会不付出什么就有所获。而住在断裂带上的居民,更不能有任何侥幸——不幸生存在了不适宜人类居住的地方,就真不能再有任何侥幸之心,不论走斑马线,还是在闹市购物,都得有丛林生存一般的警惕。侥幸,就是对自己犯罪,是与死神合谋。

叁 漾开 第二人生

小时候的幻想,未必就是没有着落的。多年前,我的朋友郭小寒,还在乡下读小学的时候,因为字写得不够好看遭到老师批评,她在痛苦中做出了大胆预言:“将来肯定会有一种机器替人写字”,现在,她在毫无模板借鉴之下做出的预言实现了。而我在很小的时候,因为许多天被同样情境的并且情节连续的梦境困扰,经过思索后认定,世界上有两个我,我入睡之后,他就醒来,在我梦中的那个世界里活动,他入睡之后,我就醒来,在这边的世界里生活,我甚至为不能和他相见对谈而感觉怅然若失,差不多三十年后,我看到了《阿凡达》,看来,有人和我想的一样。

《阿凡达》中,人类和自己的阿凡达转换的想法,被认为源于几年前炒得很热的“第二人生”(Sed Life),这是美国旧金山林登实验室(Linden Research)在2003年7月发行的网络游戏,游戏中有一个仿照现实世界建立的虚拟世界,人们在那个游戏中创造另一个自我,经历另一番人生。游戏开通没多久,大公司纷纷进驻,路透社也在里面开设了自己的分社。尽管这个游戏的巅峰时期已经过去,甚至有颓败的嫌疑,但公司在一份声明中说:“世界各地的玩家在‘第二人生’上花费的时间已经超过十亿小时”,并指出,人们在“第二人生”里投入的时间还在增长。

而“第二人生”的意念,最初源于林登实验室的CEO菲利普·罗斯戴尔在少年时读过的科幻小说《雪崩》,在这本由科幻大师尼尔·斯蒂芬森创作的小说里,用一束激光直接扫描人的视网膜,就可以让人“看到”一个虚拟的世界。

既然游戏是从小说中得益,别的小说家也会从游戏中吸取养分。“第二人生”游戏问世之后,悬疑小说家凯文·吉尔福伊尔在他的小说《投影》里,模仿“第二人生”,创造了一个“影子世界”游戏,这个游戏完全是对“第二人生”的未来展望,这个游戏里的世界已经和真实世界毫无两样了,在真实世界里发生的事,在那里同样可以发生,包括谋杀、追捕。要破现实中的案子,就要在“影子世界”里找线索,要打败凶徒,先得和他在“影子世界”里角力。

“第二人生”游戏,是人生的重影,是人生的增值部分,只是,它仍然得和真实世界并行,并且要用真实人生的时间和行动来经营,而明末清初小说家董说那本巨牛无比的小说,则更接近“第二人生”真正想要表达的意思,小说借用西游记故事,写孙悟空被鲭鱼精迷惑后,进入鲭鱼所制造的“青青世界”,化身为各种人,经历各种事。而再早一点,还有《离魂记》故事。总之,人在恨自己被肉身所缚,不愿圄于此时此地有限的人生时所迸发的狂想,是不限古今的,远远超出他所在时代能给他的思维支持。

《阿凡达》也不是“第二人生”概念在电影中得到的首次表达,《睁开你的双眼》、《生死停留》、《猎杀死神》、《异世浮生》都有类似的情节。不过,最接近《阿凡达》中那种转换的,还要数《猛鬼街》系列、《入侵脑细胞》和《黑客帝国》,那是存在于梦境、思维或者空间里的另一个世界,是另一种人生。

那个世界,那种人生,或许正是我们某部分乡愁的真正来由,夕阳西下时分没来由的惆怅,落叶长街上不明原因的孤寂,或许都因为,那个世界不能和我们合二为一。

叁 漾开 非陀思妥耶夫斯基式恶行

美剧《六尺风云》的第三季中,大卫好心载了一个谎称车坏了要赶去接祖母的搭车客,却没料想那人是劫匪,在把枪管塞到大卫口中,并给他全身浇上汽油之后,那人却突然扬长而去。死里逃生的大卫,从此再不能忍受被人把东西塞到口中,半夜也常常在大汗淋漓中醒来,亲人和朋友却还是照旧在问:“你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呢?”

面对暴行时,普通人往往倾向于相信,一个人成为受害者,一定是道德上有亏欠、行为有缝隙,才导致加害。现实中也是一样。电影《龙虎门》剧组投资方的高层人士在深圳遇刺,果然不出所料,人们最关心的不是伤势,而是“是不是因为剧组方面或者投资方方面有仇家而导致血案?”人还住在医院里,却要不断打发人出来说明,这只是一次单纯的抢劫。

想到的,还是“是否是寻仇”,直逼得张国忠的老友如谭咏麟等纷纷出来表态。2005年,张柏芝前经纪人朱永龙遇刺,人们还是往“寻仇”上想,让躺在床上插着氧气管的朱永龙不得不气若游丝地辟谣。2008年,tVB艺人汤盈盈拍戏收工后,在街上行走,被一名男子走上前来扇了三巴掌。但最不出所料的是,人们最关心“是否有仇家?”“是否因身陷桃色旋涡导致?”汤盈盈尽管连惊带怕,还要一再出来声明只是偶然事件。

想起自己前几年的一次经历,下夜班,不过九点,还是在最热闹的马路上,却遇到抢劫。心有余悸的我,多少天不敢经过那条街,只要听到有人从身边奔跑过去就心悸气喘,半夜里也会突然愤怒得不能自已,即便这样,还要被同事朋友殷殷询问:“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呀?”“以前你有没有见过他们呀?”

这种询问,与其说是关怀,倒不如说是一种自我保护,是对危险的心理回避。似乎只要为恶行找出理由,找出规律,只要自己避免了这些缘由,行端坐正,就可以善始善终。我们甚至一厢情愿地以为,恶行通常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式的,恶棍也有过去,有内心、有感情、有反省,作恶也有因由,在紧要关头,没准还天良发现——其实我们还是参照着善去塑造恶,因此想象力有限,只允许他们比我们坏一点点。

现实里的恶,根本没有那么多情,也毫不文艺。恶人并不都是从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里走出来的,行凶前,还有五千字的内心斗争和灵魂翻滚。我们只是假装不知道这些,努力将恐惧转移,而这对受害者,是更为严重的二次伤害。

叁 漾开 失控梦魇

朋友A结婚五年后,想要个孩子的愿望越来越强烈,但妻子却始终无法怀孕,去医院检查,发现她不能怀孕。

万般无奈之下,辗转反侧后,他们打算通过那些在网络上做广告的代孕公司,找个“代孕母亲”生孩子,甚至都进入了正式洽谈阶段,但他们随即想到了许多恶劣的后果,比如,“代孕母亲”和后台老板,从此持续不断地对他们进行敲诈勒索,再比如,“代孕母亲”对孩子产生了感情,带着孩子远走高飞,或者因为孩子被带走而伤心欲绝,精神失常或者自杀,甚至还有更糟的可能,“代孕母亲”帮很多人生了孩子,而这些孩子长大之后谈起了恋爱!总之,计划一旦启动,就有失控的可能,他们的生活,搞不好就会成为雄文“亲情沐血哟!‘代孕妈妈’误杀亲子为哪般?”的素材!面对这些可能,他们同时说出一句话:“简直……像科恩兄弟的电影。”

科恩兄弟热衷于表达“失控”,他们的《冰血暴》、《血迷宫》、《师奶杀手》、、《阅后即焚》都是与“失控”有关的故事,本是一张碟、一箱钱、一个老妇屋子下的地道,或一个成为目击者的弱女子,貌似可以轻易搞定的人和事,却被某只手轻轻地点了一下,从此搭错了线,越来越不可控,越来越没有边际,让越来越多的人懵懂卷入,越来越多的无辜者搭上性命,偏偏,每个发起旋涡的人都笃定得了得,以为一切尽在掌握,一切都会依照自己的心愿发展下去,直到“失控”给所有人送上一记耳光。

经济危机也是这样一记耳光,原来,穿着西装、在敞亮的会议室里严肃地、神秘地开会讨论大事的人类精英们,却也不过整出了这么一个失控的烂摊子。《南方公园》第十三季第三集嘲笑的就是这种掌舵人,在辉煌庄严的大厅里,当“又有一家保险公司倒闭了”的消息传来的时候,最高决策人抓来一只鸡,剁掉了鸡头,看血淋淋的无头鸡几经挣扎后,倒在写满方案的轮盘的什么位置,就做出什么样的决策,而这一次,无头鸡告诉他们,应当“注资救活那家保险公司”。

失控是所有事物的B面,是捆绑在所有程序里的木马,和万事万物同时运行,与所有程序一起启动,不认识失控,不承认它的存在,大概就会被送上一记耳光。

知道它的存在,还得惶然前行,就像我的朋友和他的妻子,他们最后还是打算找“代孕母亲”帮他们生一个孩子,但,好的一点是,他们还有自知之明,提前考虑了失控的风险,以及登上杂志的可能。

叁 漾开 怎样证明你去过黄山

我的朋友加肥猫,最近去了一趟黄山,但,回家之后,他却发现,他证明不了自己去过黄山。因为,他后来又去了上海,在上海的大街上,他把存有黄山照片的相机弄丢了,他的儿子认为:“你根本没丢相机,你把相机卖了,拿着钱跑到别的地方去玩了。反正你没去黄山,反正你没有证据证明你去过黄山。”而且,因为没有照片的存在,没有照片来加固记忆,连他自己也产生了一种不确定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当真去过黄山。

这大概是影像技术发展到今天的一种结果,它方便,它普及,但同时也带给我们一种恐慌,如果影像资料丢了怎么办?被毁坏了怎么办?我们用什么证明我们的经历是确实发生过的?我有个朋友就常常陷入这种焦虑,他酷爱摄影,每次看到美好的风景,都陷入如何掌握这种风景的焦虑之中,但一旦将那些风景摄入镜头,他又会陷入照片和视频丢失的焦虑之中。有一次,我们向他询问去红海滩之后的心得,他懊恼地说:“可惜移动硬盘摔坏了。”再也不肯继续讲述旅行的经过,显然,对他来说,影像完全等同于记忆,影像资料丢了,就等于记忆丢了,甚至等于连经历也不存在了,所以没办法讲下去。

这种现状,大概就是《灵动:鬼影实录》诞生的心理基础,这部雄霸北美票房榜的恐怖片,讲述的是一对小夫妻搬家之后的遭遇,丈夫弄了一架摄像机立在床头,每天拍摄他们入睡之后的情景,最终发现了异象。以现实生活的逻辑来看,这种主动置身于摄像机监控之下的举动,多少有点奇怪,但整部片子,就是靠这架DV拍摄的影像资料组成的,如果这个DV拍摄的语境不成立,这部电影就立不住了。事后看来,人们质疑这部片子的情节,质疑它的结尾,却从不曾对这个DV的存在提出质疑。就是说,人们觉得,屋子里成天开着一台摄像机,并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情,这是一种生活的常态,摄像机可以拍摄风景,也可以拍摄日常生活,帮助记录记忆,也提供自己存在的佐证。

这也是《女巫布莱尔》、西班牙和美国版的《死亡录像》、《科洛弗档案》、《死亡日记》等等用DV作为叙述者的电影存在的心理基础,电影中的人,在任何情景下,都不肯丢掉摄像机,前面的掌机者死了,后面的人接着再拍,这固然是叙事的需要,却丝毫不让我们觉出不妥,因为我们已经习惯了让影像担任我们存在的证据,甚至可能是唯一的证据。

这里面也隐含着一点点虚妄的自大。我有个朋友,拥有一间录音棚,每每有人去他那里录完歌,他都热情地说:“放到网上,你就不朽了”,并且进一步解释,“光和信息的东西,只要存在过,就会一直存在下去。”他的说法是否有依据暂且不论,但我得承认,这种说法非常容易蛊惑人,录歌时,难免心潮激荡。

不过,科幻纪录片《人类消失后的世界》对这种自大进行了无情的打击,它指出,在人类消失之后,不出一百年,因为所有影像储存介质的毁坏,这些东西都将不存在。但当下的我们,还是会为影像证据的存在感到自足,空幻是将来的事,至少现在,我们的存在感有无可辩驳的证据作为支撑。

叁 漾开 不自觉的心理学家

最近迷住我的,是一部电视纪录片,这片子由辽宁卫视的《王刚讲故事》首播,后来别的电视台做了改编,但脚本和素材基本相同。

五年前,一个在地下通道卖唱的女子被记者发现,她的身世几乎集中了一切催泪的因素,她只有十六岁,私生女的身份令她从小就寄人篱下,到处辗转流离,十二岁的时候,因为患上白血病而落下身体残疾,但她热爱音乐,到十六岁时已写有三百多首歌曲,靠在地下通道卖唱维生及赚钱治病。媒体迅速对她做了报道,她一度上了央视的访谈节目。

媒体的热情开始消退的时候,她身边却有了一群追随者,有男有女,他们辞掉工作,倾尽家财,为照顾她而生活在一起,形成一个奇异的家庭,他们以兄弟姐妹相称,有人专门负责全家的开支。终于有人渐渐醒悟,去报了案,警方查实了她的身份,她家在北方的农村,曾经有过一次婚姻,最惊人的是她的年龄,在案发的当时,她已近三十七岁。

片子是以法制报道的形式进行,又要照顾电视观众,所以删减了一切枝蔓,尽可能地观点明确。但我还是凭一次次反复观看和百度搜索,一点点拼凑起了另外一个轮廓,那就是,她和她那一拨又一拨的哥哥姐姐,到底靠什么凝聚在一起?他们相处的情形如何?

古斯塔夫·庞勒在《乌合之众》中说得好:“世上的一切伟人,一切宗教和帝国的建立者,一切信仰的使徒和杰出政治家,甚至说得平庸一点,一伙人里的小头目,都是不自觉的心理学家,他们对于群体性格有着出自本能但往往十分可靠的了解。”她就是这样一个不自觉的心理学家,她本能地知道这些追随者们要什么,或者说,他们缺什么:他们需要破解孤独,需要和他人产生自以为超越世俗的精神和肉体的联系,需要加入一个集体,需要为一个共同事业而奋斗。

她于是给了他们这个机会,她使自己成为那个崇高的共同事业,照顾她的生活为他们的人生提供了意义,她为一个集体、一个青春乐园的存在创造了理由,他们都不工作,在那个家里做迷信游戏,成日唱歌,围着她团团转。

这种情感必须要以不断消费的形式来刺激它的延续,她自觉地担起了这个任务,她今天昏迷(昏迷的时候,她的哥哥姐姐们必须围在她的周围不断地弹着吉他唱歌,以防她被魔鬼掳走,直到她苏醒),明天需要钱,后天要去求学,一个个兴奋的小尖刺,刺激着他们分泌情感,并始终维持着一定的情感强度。她最后的失败,在于她消费过度了,她如果肯细水长流一点,甚至时不时还回去一点,恐怕到今天还不至于被发觉——事实上,至今还有她的“哥哥姐姐”相信她不是骗子,还需要帮助。

她的“哥哥姐姐”们,并不是庸常之辈,一个个眉清目秀,言辞得体,歌声嘹亮,显然受过很好的教育。但是,再好的教育,也在这样一个不自觉的心理学家面前溃不成军。

伏契克有名言:“人们啊,我爱你们,但你们要警惕!”要警惕的,大概就是这些隐藏在人群中的不自觉的心理学家吧。

肆 又冷,又暖,又洁净 又冷,又暖,又洁净

瑞典电影《生人勿进》2008年露面后,获奖累累,比如翠贝卡电影节(旨在肯定与表彰有优秀表现的新锐电影人的电影奖)最佳剧情片和瑞典电影学院奖五项提名。《科洛弗档案》的导演马特·里弗斯也已着手翻拍本片。

瑞典电影是北欧电影领头羊,作为北欧最早拍摄电影的国家,瑞典在曼、葛丽泰·嘉宝则不断为瑞典电影增添分量。不过,我更愿意把北欧电影当做一个整体看待,北欧电影,似乎总在为丹纳的《艺术哲学》中的观点做笺注,即,艺术家的艺术品,总要反映培育出他们的地方的地理气质和民族性格。北欧电影就有种再也不会让人认错的气质,创作者总乐于把镜头对准雪地、暗夜,也最善以极为锐利的笔触表现孤独、痛苦,整体气质呈现为冷感、克制、隐忍,而且,大概因为冷,所以对那些庇护和温暖人们的事物,有种微妙的感情,房屋、门、灯光、火炉、玻璃窗、棉衣、水,在北欧电影里,总给人异样的暖意。

《生人勿进》呈现了这种北欧电影气质。影片改编自瑞典小说家约翰·林德科维斯特(他也参与了电影剧本创作)2004年的同名畅销书。一对十二岁少年的友情,一个是男孩奥斯卡,老在学校里受人欺侮,只能以假想的形式发泄自己的恨意,另一个是住在他隔壁的小孩艾里(性别模糊),与一个来历不明的老男人生活在一起,艾里不断鼓励奥斯卡要勇敢起来,并在最关键的时刻救了他。这个故事最令人惊骇之处在于,艾里是个生存了三百年的吸血鬼,“我已经十二岁很久了”,艾里这样解释自己的来历。

《生人勿进》故事清简,风格却杂糅,貌似吸血鬼故事,却属写实主义风格,完全颠覆以往吸血鬼影片的约定俗成。吸血鬼小说及电影,一向以华丽、妖淫、奢靡为主要特征,风格要哥特,气息要camp,安妮·赖斯的吸血鬼系列(等)更是集大成者,而《生人勿进》却呈现了一个“贫穷的吸血鬼”(网友戏谑的说法),住在简陋的、没有家具的房子里,时时陷入孤独和无助。所以,《生人勿进》只是借助吸血鬼故事类型,反映人生那些无法回避的问题,而“吸血”完全可以替换为某种不可治愈的疾病,或人生无法剔除的情意结,以及某种紧跟不去的命运悲歌。它和2008年的《玛丽亚·拉斯森的永恒瞬间》(瑞典)、《火焰和雪铁龙》(丹麦)、《安息吧!贾米尔》(丹麦)、《爱英格的男人》(挪威)、《黑蝴蝶之家》(芬兰)等等,构成了北欧电影的新图景,当然,这张图,照例是又冷,又暖,又洁净(“干净”都不足以说明它们内在的晶莹剔透)。

但我最爱的,依旧是《生人勿进》,影片里数次出现孩子在冬夜的玻璃窗上按下手印的情景,他们睡在床上的时候,我还听到了窗外呼呼的风声,这一切,让我想起曾获诺贝尔文学奖的瑞典诗人帕尔·费比安·拉格奎斯特的那首《谁在我童年时代从窗户旁经过》:“谁在我童年时代从窗户旁经过/往玻璃窗上呵着气/在我的童年,在那深深的/没有星光的夜晚,是谁走过。/他用手指在窗户上作了一个记号,/在湿淋的玻璃上,/用他柔嫩的手指,/……/是谁走过了,/经过我童年深深的夜晚,/留下我单独一个人,/永远。”

肆 又冷,又暖,又洁净 被清洗干净的吸血鬼

西方传说中的吸血鬼形象,在这两年的电影中有了突破,使得一个吸血鬼成为吸血鬼的最基本条件,被大张旗鼓地取消了,电影《暮光之城》系列里,吸血鬼可以在日光下生活,美剧《真爱如血》里的吸血鬼,不吸人血,而开始使用一种替代品:日本人生产的真血(trueb lood)。

当然,吸血鬼形象,本来就不是一蹴而就的,一直在修改,一直有变化。早期的吸血鬼形象,人性少,兽性多,更接近妖魔。大导演茂瑙1922年的电影《诺斯费拉图》里,吸血鬼住在阴森的古堡里,吸血、给小城带来瘟疫,最后还免不了覆亡的命运,而此后的吸血鬼电影诸如《凌晨晚餐》、《德古拉的新娘》,也莫不如此,吸血鬼不是被尖木刺进心脏,就是在日光里嘶叫着化为轻烟。

后来电影里的吸血鬼,外貌渐渐变美了,活动的环境变得华丽了,但照旧以邪恶的面貌出现,真正的变化,大概是小说家安妮·赖斯带来的吧,上世纪七十年代,安妮·赖斯开始大张旗鼓地写《吸血鬼编年史》——后来被改编成电影的、《吸血鬼女王》都是其中的作品,她的主人公大多是吸血鬼中亦正亦邪之辈,更重要的是,她的小说都在反复陈说孤独。

孤独!以孤独者的形象出现的吸血鬼,总算接近了这一形象的本意。仔细琢磨历史上那些被当做吸血鬼、女巫处死的人物,会得出非常现实的解释,他们或许只是一群孤独的边缘人,是文艺青年、艺术家、巫师、精神病患者、过分丑陋者,以及性嗜好异于常人的人,周遭的人不了解他们,就把所有的恐惧,一股脑地推到他们身上,将他们夸张和变形,成为传说里的邪魔。豆瓣上那些敏感多思、神神叨叨的文艺女青年,在中世纪,恐怕就会被当做女巫抓起来,秋叶原的宅男们,落在一千年前,恐怕就是那些夜夜穿过墓地、在地下室里熬制汤药的怪物的原型。

安妮·赖斯之后的吸血鬼,慢慢呈现出这种传说的本来面目,他们更像是一种人生隐喻,是流浪汉、畸零人、同性恋者的化身,或者某种没法治愈的疾病的患者的变形,总之,永远被弃绝在主流社会之外,和孤独捆绑在一起。

《真爱如血》和《暮光之城》系列则渐渐走上一条没心没肺的路,见不得光和吸人血这两条对叙事和审美不利的因素,终于被剔除出去,吸血鬼的全部存在价值,都建立在他们不老的、俊美的肉身,以及凡人所不具备的异能和神秘感上,他们没有道德负累,也不背负旷古的孤独,他们被清洗干净,成为更安全的时尚符号,被招安进主流电影题材之中,用自己的特别之处,为观众的意淫提供落脚点。和八十年代摇滚乐队的褴褛风格,被时尚吸收消化并成为风潮,并无两样。

肆 又冷,又暖,又洁净 怨灵

据说,经济危机发生的时候,不单是电影盛世,更是恐怖片盛世,比如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的好莱坞,和1997年金融危机之后的韩国。但日本向来不受这个规则约束,不论淡季旺季盛世乱世,永远雷打不动地推出恐怖片,而且多半怨灵作祟为主要线索,《咒怨》电影六年之后,续集《咒怨:白老妇》、《咒怨:黑少女》同时推出,照旧和怨灵有关——要了解日本恐怖片,怨灵是无论如何也绕不过去的一环。

在东方人的观念里,只有顺利的往生和顺利的死亡,才能为进入下一个轮回做好铺垫,过分凄惨的死亡、死者过分强烈的怨念和留恋,都会导致他们停在两界之间,成为怨灵,时不时到生者的世界里作祟、报复。

日本人将这种观念发展为一个体系,不断发扬光大。他们的怨灵以女性居多,较具代表性的“丑时之女”,是因为被抛弃而成了怨灵,她有自己的制服,穿红衣或者白衣,“胸口挂一个铜镜,脚上踏着单齿木屐,嘴里叼着一把木头梳子,头上戴着生铁环,插着代表感情、仇恨、怨念三把火的三根蜡烛,一只手拿铁锤,一只手拿五寸钉”,到处施咒作法,看到年轻美貌的女子,尤其不满,一定要下狠手的。其他的女性怨灵的代表人物还有阿岩、阿菊,在战乱中遇到灭门惨祸平家一门,等等。

铃木光司笔下的贞子、清水崇电影里的伽椰子、黑泽清电影《呼喊》里的红衣女,以及《裂口女》、《半身死灵》中的幽灵,都是女性怨灵的现代都市变种,她们万变不离其宗,基本是统一着装,统一行动,要解除她们的祸害,统一的手法是解除她们的郁结和怨念。而她们的怨念,多数和情爱有关,看来,“男人没一个好东西”不只是天香楼里资深职员教育初涉职场的新人的常用语,女性怨灵如果有守则,第一条就应该是这史上第一名句。

既然所有的怨灵故事,最后都有可能成为一个凄清的爱情故事,所以有人调侃说,里安抚怨灵、消除异象的安倍晴明,扮演的其实是心理分析师或者是两性关系专家的角色。

也有男性的怨灵。就是以日本最著名的怨灵、冤死的早良亲王成为恶灵并不断作祟为引子,故事所依傍的日本平安时代(公元794年后的四百年间),在日本人心目中,不但战乱纷争不断,也是一个怨灵横行的时代,早良亲王只是其中最具知名度的一个。

我们鬼怪故事最盛的那几个朝代,也都是那种“半乱世”——已经够乱了,但还没乱到烈火烹油的地步,还能忍,却也快要忍不下去了,只有在这样的时代,站在离乱的边缘,被可能的危机刺激着,才格外愿意想象恐惧来临,那大约有一种望向深渊却不掉下去的刺激,当真掉进去,恐怕就没这么悠游了。

肆 又冷,又暖,又洁净 黑匣子

三毛实在有普及之功——多数内地70后知道张爱玲、白先勇,是通过三毛的书,1948年的电影《珍妮的画像》,也是因为被三毛在、中屡屡提及而为人所知,豆瓣网上,《珍妮的画像》的标签之一,就是“三毛”。

落魄画家遇到来历不明的女子,在一年之内目睹她由小女孩长成熟女,情爱被启迪的同时,灵感也渐渐苏醒,怎奈人鬼殊途最终酿成生别离,他最后在海边亲历了她当年遭遇的劫难。这部阴郁、迷离恍惚的电影,由米高梅公司在1948年拍摄,导演威廉·迪亚特尔是德国人,早年参演过表现主义电影,这可以解释整部电影的气氛情趣为何与好莱坞电影迥异。

第十四届威尼斯国际电影节(1949年),把最佳男演员奖给了这部电影的男主演约瑟夫·科顿,1949年的奥斯卡,则把最佳特效奖给了它,后面这一奖项,多半是因为影片最后那段海边风暴场景,三毛在中看到海边黑色的礁石和扑天的浊浪,就会想起《珍妮的画像》,也是因为这一幕。

《珍妮的画像》改编自罗伯特·纳森的同名小说,他出身显赫,为了结婚,为了创作,从哈佛辍学,后来成为小说家、诗人和作曲家,是好莱坞黄金时代最后一段繁荣时期的焦点人物,然而,这位焦点人物,身上却满是阴郁的气息,他曾说:“我竭尽所能地成为世界的安慰者,不是通过我所知道的,而是通过我不知道的、无法知道的一切,试着提出这个世界的奇异和神秘之处。”

他由此成了某种阴郁文化的代表人物,《寂静岭》系列游戏中,那个湖南岸的十三条街道之一,之所以叫纳森道,就是因为他,另外一位著名作家彼特·毕格也视他为导师,他的许多小说,都有向罗伯特·纳森致敬之意,直到晚年,他的小说里,还有《珍妮的画像》的痕迹,主角也叫珍妮。

三毛是在这部电影问世不久的时候看过它,十年之后,电影重映的消息唤醒了她的记忆,青春期的阴郁情绪,和这部电影里四十年代的阴郁有了共振,她深陷其中不能自拔,在那首著名的主题歌里,她陷入疯狂:“我从哪里来,没有人知道,我去的地方,人人都要去,风呼呼地吹,海哗哗地流,我去的地方,人人都要去。”

上世纪四十年代的气氛,战争、经济危机伤害下造成的时代气氛,六十年代的青春,惨绿少年的青春,我们都没经历过,但《珍妮的画像》却像黑匣子,把这一切都保存了下来。黑匣子打开,我们没经历过的一切,全都呼啸而至。电影或者歌曲,有时有写实之责,得认真保留时代的种种细节,有时却也担负更大的职责:将时代气氛,完整保留在某个无形的黑匣子之中。

肆 又冷,又暖,又洁净 黑童谣

意大利导演塔里奥·阿金图的电影里,经常出现一种恐怖童谣,杀人犯根据童谣的内容,选择谋杀对象和谋杀的方法,而侦探破案的关键,也在于找到这些童谣的完整版本,好制止下一次谋杀。好莱坞B级片里,用古老的、黑暗的童谣为谋杀故事增加神秘感和宿命感,更是常用的手法。

这类童谣的老祖宗,大概要数“鹅妈妈童谣”。之所以叫“鹅妈妈童谣”,是因为欧洲流传有鹅妈妈给小鹅讲故事的民间传说,会讲故事的鹅妈妈成了品牌,所以这类儿歌韵文一律归到鹅妈妈旗下,它是一种风格,是童谣的通指,而不是具体的书籍或者团体。

“鹅妈妈童谣”成型的年代,是十四到十八世纪,那虽是“人类群星璀璨时”,却也是最野蛮动荡的年代,依照英国文学家、诗人、民俗学家、历史学家安德鲁·朗格的说法,通过民间传说中的惊异和恐怖的故事可以看到人类过去真实的痕迹,“鹅妈妈童谣”完全可以担此重任。担任“鹅妈妈”的,什么人也有,有孩子有大人,内容有山歌有催眠曲有谜语,其中大部分是生活气息浓郁的歌谣,但也有相当一部分非常血腥残酷,大多和谋杀有关。而且,每每遇到新的恐怖事件,立刻就会被编成新的“鹅妈妈童谣”,汇入这个歌谣系统中。

这些恐怖的黑童谣始终被推理恐怖小说家喜爱。1928年,S.S.范达因在《主教杀人事件》里引用了黑童谣,1939年,阿嘉莎·克莉丝蒂的《孤岛奇案》干脆就模仿童谣杀人,开了推理小说“童谣杀人”的先河。日本人尤其喜欢这些黑童谣,贵香织里阴郁的作品《毒伯爵该隐》里,“鹅妈妈”贯穿始终,《天使禁猎区》、秋乃茉莉的《灵感商法公司》中,也引些黑童谣做个由头,让阴郁的更阴郁。

中国的“鹅妈妈童谣”,是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在中国教书的美籍教授埃萨克·泰勒·海德兰搜集中国童谣编的,当然没有这么恐怖。教授编童谣,成为一时间风雅的谈资,却没有流传下来。

童谣大致如此,一定是应时应世而生,出现消失靠的是自生自灭,非人力所能为,“众水不能熄灭,大水也不能淹没”,不管它有多么凶残恐怖诡异。越禁越查,反倒越激起好奇心。那么,人为制造一些明亮的童谣,刻意地使它流行起来,有没有可能呢?有个小学编了一本健康的《北京童谣》,并且开设了童谣课,内容十分冬烘,记者笔下的孩子们,一律高兴地说:“学校的童谣课让我学会了不少文明礼仪”、“通过学童谣唱童谣我更加喜欢语文课了”。但现在看来,健康童谣没能流传开来,倒是“我去炸学校,老师不知道”至今朗朗上口。

肆 又冷,又暖,又洁净 心中的贞子

我有一条重要的人生体验:一个人怎么对待别人,只说明了他曾经被怎样对待过。

电影大师西德尼·吕美特的电影《在魔鬼知道你死前》就提供了一个例证,在电影中,我们看到了一个近乎十恶不赦的男主人公,他为了填补自己在公司造下的亏空,不惜联合亲弟弟一起抢劫父母亲的珠宝店,并导致了亲生母亲的死亡,他由此踏上一条不归路,一路杀了下去,杀给他供毒的墨西哥毒贩,杀要挟他们的知情者,最后甚至打算杀死和他同谋但却笨手笨脚的弟弟。当我们正在疑惑,他为何这样冷酷无情地对待他人,为何这样定义他和周围人的关系,他性格的成因何在的时候,电影用淡淡几笔交代了他们父亲的来历,原来他根本就是黑道出身,对自己亲生的儿子也一向残酷,难怪他的儿子们,遇到麻烦,宁肯抢劫他也不肯向他求助。他们那样冷酷地对待周围的人,只因为他们也曾被那样对待过。

一个人对待别人的方式,不过是当初别人对待他的方式的镜像,很少有人能够例外。多年的媳妇熬成婆之后,同样虐待媳妇,手法不出她当初曾经接受过的那些,家庭暴力中长大的孩子,或曾反复哼唱周杰伦《不要打我妈妈》,将来却照样殴打伴侣,即便受过再高的教育也没有用,事到临头,他所能做出的反应,和他父亲当年没有什么两样,因为,他的生命中,没有更好的样板。

朋友的上司,一定要他把文件修改五遍以上,然后用第一遍;购买奖品,一定要他把超市里所有的货品价格规格统统抄回,然后选择早就商议好的那种。是的,他去探听了,一点也不意外,他从前的上司,行事风格果然如此,手下曾有实习生因为无法忍受苛责,最后离家出走,至今不知下落。

甚至“史上最强小三”事件的女主人公,她那样剽悍,那么目不斜视无所畏惧,却原来原来,她的母亲曾经饱受第三者侵扰,并默默忍受了多年。在她的心中,大概默默潜伏着一个她也不知道的复仇女神,一定要把她母女俩的遭遇转嫁别人。

有了现实体验,才可以理解《午夜凶铃》中的贞子,她总是要让无辜的人,去体会她在井下的幽闭和无助,尽管这也并不能让她好受点。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贞子,在自己终于有机会控制别人的时候,提示自己曾经的遭遇。所以,遇到别人恶劣的对待,愤怒之外,加上怜悯。

肆 又冷,又暖,又洁净 他们肯定不会放过我们的

有一句话,听得异常耳熟,单独放出来,就已经可以充当剧情梗概:“他们肯定不会放过我们的”。从《倩女幽魂》、、《情人看刀》、《我爱777》到《尼基塔》、《杀死比尔》、《暴力史》,都与“他们肯定不会放过我们”有关,在团体的控制欲望和个人的自由意志之间,矛盾诞生,故事豁然而出。

不过,《摄氏32度》里,女杀手吴倩莲虽然也惶然说出“他们肯定不会放过我们的”,但那个“他们”到底是谁,却值得商榷。从几次暗杀的流程来看,女杀手背后,应当有一个精密的杀手组织,但那个组织的存在感却十分模糊,只有一个美妇经纪人梅姐孤零零地在台前充当代言人,控制力十分微弱,该美妇甚至要使用情感和身体的手段来确认和加强杀手与她之间的人身依附关系,而暗杀韩国大佬所招致的麻烦,只是偶然,那么,女杀手的恐慌来自何处?她所说的“他们”是谁?

她的来历并不平凡。她和梅姐都来自高棉,她的家人都已死于战乱(这是由梅姐告诉她的),梅姐也一样,“全家死得就剩我一个了”,连她们平日来往的高棉人,家人也都死得干干净净。被死亡硬了心肠的他们,就像某省人一个拖一个地到北京当保姆一样,一个拖一个地进入杀手产业,并供奉着引他们入行的“铭叔”——唯一一个留下照片的人,但照片上的他,并没有面目,只有一身军装勾勒形状。

身为来自高棉的杀手,她“不可以有照片,不可以有名字,不可以有身份,不可以有过去,不可以在一个地方停留超过三个月”,以没有历史的恐怖流民的方式到处流窜,她的世界是低于常人体温五度的,是冰冷的(出场的第一桩暗杀就发生在一间制冰工厂),暗黑的、灼热的只是子弹,掉在冰块上,将冰块烙出一个洞来。她如饥似渴地寻找自己的过去、家人,以及一点点微温,用游戏填补童年的空白,对明亮的灯光和烫喉咙的面上了瘾,后来,作为一桩交易,梅姐给了她一张所谓的家人合影,但那照片最后被证明是假的。

这是她的处境:没有历史,即便有,也是假的,伪造的,是用以搪塞的,但她并非没有过去,过去被她随身携带——她分明可以留长发,却还是留着齐耳短发(某段时期高棉女性的统一形象特征),只在外出时扣上一顶及肩的假发,又跟随国际潮流一般的穿上一件女煞葛洛莉亚(Gloria)式的短风衣,但长发毕竟是假的,风衣也是借来的,这身红装并不意味着她格外有人性些,她杀小孩也并无犹豫,与刘青云还有这样的一段对话——“你有没有其他女人?”

“……”

“不过有也没关系,我可以干掉她们。”视人命如草芥的精神,并没因为取暖的本能稍有改变,她的爱情其实不是爱情,刘青云这样一个人间气质浓厚的人,爱上她纯因无知,活该倒霉。这种末世人兽形象,在一年后的又一部银河作品《恐怖鸡》中,将被发展到登峰造极。

《摄氏32度》有致敬对象——《倩女幽魂》,刘青云称吴倩莲是“倩女幽魂”,吴倩莲在屋顶瞄准时,发丝掠过脸庞,与聂小倩在兰若寺窗外飘然而过的场景何其相似,只是,鬼有人性,但《摄氏32度》里的人却未必。不肯放过她的“他们”,是她身后和她身体里的一切。

肆 又冷,又暖,又洁净 那一年的恐惧样式

竟有这么恐怖?

银河映像1997年的《恐怖鸡》,纵不是我观影生涯中令人发指之冠,也得跻身前三。叶小雁所到之处,天地都立刻变色,前一秒钟还日光淡泊,下一瞬立刻换做森森的雨夜,并配上压抑的合成器音乐,灯也暗了,生人也急急走避,街道瞬间就清了场,受害者甚至没有获得目击者的侥幸。她就在这样的天时地利中,面无表情地为自己谋取一个新身份,宛如水淋淋的女水鬼上岸找替,其所作所为的骇人之处不在于处心积虑,而在于灵感随时迸发,就地取材无往不胜,她要什么,就要定了,落到她眼睛里的,就再也走不脱。视人为砧板肉的精神固然是一切凶徒永恒的行为出发点,“不把人当人”的历史后盾才是支撑和渊源。《恐怖鸡》让我悚然之余,却也让我羞愧自问,不知自己身上可有这种末世人兽的因子。

知道自己在别人心目中的真实印象,多半不好受,所以流行于酒桌上的“杀人游戏”,每每酿成现实的血案,就连亦舒在小说里一再声言“西岸阳光充沛”,反复描摹女主角目光坚毅地整理衣箱并怅望远方的姿态,都会让我微微起了反感。一百年的辛苦月色,捆绑着各自境遇下的斯德哥尔摩综合征,没有酿成偏执也成了偏执。何况《恐怖鸡》以这样恐怖的方式,讲述身份取代的焦虑,我很愿意理解却也难得理解,毕竟,任何设身处地都是故作姿态。我的身,到底不在你的地。

但还是懂得的,对于香港人,有一件天大的事横亘在心中,需要故事来抒怀——对身份和未来的焦虑。《省港旗兵》太过直接——活鬼攻城式的张扬固然酣畅,到底委婉含蓄才是为文之道,身份焦虑最终找到了得体的凝结体,附着在女鬼故事上欲言又止,1987年的《倩女幽魂》里,聂小倩处在一个尴尬的位置,属于她的主题歌,叫《黎明不要来》。

喷涌而出的女鬼电影渐渐透支了焦虑,而十年时间也足够让焦虑不那么尖锐,但1997年前后,关于身份的话题又上了议程,这次借的却是享乐和绝望兼备的同志题材。这一年,先是张国荣在一月份的复出演唱会的最后一场演出中eout,随后又有王家卫的《春光乍泄》、杨凡的《美少年之恋》,关锦鹏的《愈快乐愈堕落》,霍耀良的《愈堕落愈英雄》先后出现。为什么这样不约而同?大概因为,倾国倾城的人个个是时代天线,是时代的提线木偶,时代不方便说的,他们代为发言,群众晦暗不明感觉到的但又不知如何去做的,他们代为践行。

只是,银河映像没有这么委婉,曾谨昌的《恐怖鸡》以近乎丧心病狂的方式,讲述被取代的恐惧,但现实中的恐惧一旦到了临界点,心理上的恐惧反而不那么强烈了。《恐怖鸡》的恐惧,至少不是1997年的恐惧的样式,所以难获呼应。

肆 又冷,又暖,又洁净 谁先死?

有种游戏叫“杀人游戏”,在座诸人分别扮演警察、杀手和良民,在天黑闭眼之后,杀手杀人,而其他人推理破案,并把杀手消灭掉。玩过几次这游戏之后,就再也不肯参与,因为那根本就是一个袒露内心秘密的游戏,谁被杀、谁指证、指证谁,都分明在表达对别人的真实看法,尽管表达的方式那样曲折和隐晦,而且貌似一场游戏。

所以,常有人因为玩“杀人游戏”起了纠纷,假杀人最后变成真杀人,假命案流了真血,不是因为受不了在游戏中被杀,而是受不了别人对自己的真实看法:你是弱的,是不重要的,是讨人厌的,应该先死,而且经常要受死。

谁死,谁先死,从不是乱来的,秩序井然,等级森严。恐怖片是最能体现这个法则的,它看似乱杀一气,却有严格的次序。以翻拍自上世纪五十年代电影的《恐怖蜡像馆》为例,六个外出的青年,是按照这样的顺序被变态谋杀的:面目模糊、性格相貌都很平庸的男青年A第一个死,他对剧情毫无帮助,是理所当然的“多余人”;接下来死的是男青年B,他有点娘娘腔,性向很可疑;黑人男青年C第三个死,他为了看球赛,闹着脱离团队,还常和白人女青年D肆无忌惮地当众亲热,和他一同死去的,是白人女青年D,她性格豪放,而且还和黑人恋爱——他俩死在寻欢之后,C死得没声没息,D作为白人,获得了在临死前挣扎和奔逃片刻的小福利;双胞胎兄妹E和F则在最后安全脱身,哥哥E有点小叛逆,有为了寻找刺激偷车的前科,但他极其英俊,而且对妹妹极尽呵护,妹妹F则性格纯良,读书之余还辛苦做工。

《十三号星期五》、《月光光心慌慌》、《猛鬼街》、《夺命狂呼》、《我知道你去年夏天做了什么》等等恐怖片,都是按照类似的次序决定角色的生死的。当剧中人脱离团队跑到车库去偷欢的时候,他们的丧钟敲响了,当剧中人拒绝了朋友舞会或者嗑药派对的邀请,默默去温书的时候,她已经获得了不死的资格。这个标准有时略有变化,但根子上的取向是一致的,《黑暗侵袭》里,撒谎的、扰乱军心的女探险队员先死,有孩子的女人最后逃出生天,《客栈》系列里,则安排稍丑的男女先死。

谁死?谁先死?品行不端的、缺乏团队精神的、性嗜好不够主流的、受伤的、缺乏性格的、相貌不佳的,以及有色人种、单身男女。在惊悚片里,他们必死,而且先一步死去。

最后存活的,是行为端正、感情专一、好学上进的十佳青年,而且得是白人,如果有情侣,而且两人都是白人好青年,男方则会为救护女方而牺牲,孩子不会死,有孩子的,也等于获得了长命符。恐怖片没有道德和等级么?恐怖片里,有最赤裸裸的道德观和等级观。所有的恐怖片,其实都是《编辑部的故事》里牛大姐热爱的《警钟长鸣》栏目。

偶有例外,《客栈》第一集让非白人逃出去了,但第二集一开始,他就被杀死了,最后的胜利者,还是白人美妞,《活死人之夜》虽然留下了黑人、妇女作为幸存者,但它并非纯粹的恐怖片,有时代隐喻,黑人和妇女,是作为永恒的受害者代表出现的。

恐怖片里没有政治?生或者死,是最大的政治。

肆 又冷,又暖,又洁净 东欧余悸

恐怖片和A片有一点完全相同,因为情节大同小异,这个故事和另一个故事区别甚微,必须用尽一切办法,为故事赋予新意,所以A片制造者得不停地寻找新人、弄出各种新花样、寻找各种新场景,恐怖片制造者则用尽了各种节日、各种心理疾患、炮制出种种令人难忘的杀人狂造型,目的就是让某个故事富有自己的特色。而最近两年的恐怖片,在制造特色上有了新的动态,他们乐于把故事背景放到旅游胜地,用旅行过程来制造情节,用异域色彩来区别故事。

《丛林噩梦》选择了巴西,《狼溪》、《黑水》、《逃亡鳄鱼岛》选择了澳大利亚,《恐怖废墟》和《边陲》选择了墨西哥,《一次完美的逃亡》选择了火奴鲁鲁,《雪山惊魂》系列把故事发生地放在了挪威中部的雪山,《狮口惊魂》把故事放在了非洲的野生动物园,则选择了巴尔干半岛的登山胜地。而且,这些电影一律以真实性为首要诉求,不但指名道姓地点出这些旅游地的名称,甚至具体到哪座山、哪个公园,《狼溪》还用心险恶地在片头打出字幕,报告在澳旅行者的失踪和死亡人数。

这些电影旅游胜地的美好形象,就在杀人狂的叫嚣和野兽的撕扯中灰飞烟灭,难怪观众看过电影之后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还有人去这些地方吗?当地旅游局有没有对制片公司发起诉讼?

当然,成年人是分得清电影和现实的区别的,我们甚至可以把这些电影视为一种反向刺激广告,它们恐怕还激发了观众想去一探究竟的心理——侥幸是一种本能,每个人都认为自己将是幸存者。但这些旅游地恐怖片中,有一些却显得那么意味深长,那就是用东欧作为背景的那一批。

《客栈》、《客栈2》的故事发生在捷克,电影中,布拉格附近的小镇成了旅行者的地狱;《断头气》的故事发生在匈牙利,度假变成了梦魇。而且,仅仅把故事放在一个地方,显然不能让制片者满意,穿梭东欧各国间的火车于是担起地域背景大串联的重任:《横穿西伯利亚》的故事发生在穿越西伯利亚大陆的火车上;《暗夜列车》的对白里,罗马尼亚和波兰的地名不时地蹦出来;而血腥程度一点不输于《客栈》系列的《恐怖列车》一开始,去东欧参加比赛的美国体育健儿,就在售票窗口直勾勾地报出目的地“敖德萨”。

共同地域之外,别的相似之处也非常多。《客栈》和《恐怖列车》中的杀人者,都有军方背景;《断头气》中的被杀者,是国际军火公司的职员,杀人魔则是退役军人。至于主人公们,则一律陷入孤立无援的状态,《恐怖列车》中的女主人公,浑身是血地狂呼着,穿过坐满旅客的火车,遭遇的却是冷漠木然的目光,更没有一个人帮助她。那是在冷战时期的电影里,经常能见到的场面。

网友小苏苏说得好:“像任何一种恐怖主义一样,我相信极端的行为并非诞生自特定民族和文化,而诞生自这一民族和文化的处境。”东欧的处境如何?这些恐怖片给出了答案:满怀焦虑的接近,心有余悸的打量。

肆 又冷,又暖,又洁净 有没有动机

朋友上传的电影资源被删除了,他愤怒地发言了,并严肃地正告管理员:那是著名导演拉斯·冯·提尔的新片,曾经入选戛纳电影节,是一部向塔可夫斯基致敬的作品!

当然,如果那是松岛枫或者苍井空弃暗投明之前的作品,他是不敢这么张扬的,他的底气,来自拉斯·冯·提尔,来自戛纳,尽管那部电影在尺度上并不比成人电影逊色,甚至因为张弛有度,比成人电影更刺激,但它永远不会被归入成人电影领域,原因并不仅仅是戛纳和塔可夫斯基,而是因为,它为主人公的一系列行为提供了动机:孩子的丧生。

是否给出动机,是否给出观看的道德理由,是一部有着成人电影尺度的电影能否获得赦免,能否站进艺术片行列的分界线。荒淫如《感官世界》,给出了动机,不分晨昏的肉搏之后,男主人公走在街道上,迎面突然走来一队兵,步伐整齐,面无表情,手中捧着阵亡士兵的骨灰盒,男主人公默默地退到檐下,等待军人走过去。在这里,大岛渚给出了动机,是大时代的残暴,促使他们退到房子里去昼夜贪欢;狂暴如法国版《悲情城市》,给出了动机,虽然是成人女星出演,虽然影像粗糙尺度大胆,但全片有复仇作为动机,有社会谴责作为理由;丁度·巴拉斯的《卡里古拉》也给出了动机,尽管是隐蔽的动机,是的,所有的荒淫场面,是为了鞭挞卡里古拉的残暴的,他最后被杀,也是这个动机的一部分;邵氏风月片,也都是给出动机的,片尾通常都会像警世恒言一般,让贪欢的主人公落难或者被人嘲笑。

要使一部电影获得色情感,最好的办法是适当地抛弃动机。区丁平导演的电影《群莺乱舞》,是以上世纪三十年代香港的塘西风月为主题的,虽然裸露的尺度有限,但其中一些段落,有种特别的香艳。比如,关之琳和利智扮演的妓女正在前厅应酬着,镜头突然一转,穿插一位没有名字的姑娘和恩客欢爱的片段,并配以混沌的音乐,随后,她酥胸半掩地站起来,然后,镜头又回到了主人公那里。那些段落,就完全没有来由。

安伯托·艾柯的《色情电影之真谛》中有段话非常著名:“你到电影院去看电影,如果角色从A点到B点花费的时间超出你愿意接受的程度,那么你看的那部电影就是一部色情片。”其实,使色情片成为色情片的,是它们不给色情提供动机和观看的理由。

给不给动机,是成人电影和艺术电影的分野,是东欧的地下虐杀电影和被视为经典的暴力电影的分野。给大众看的东西,上台面的东西,都得是安排好动机的,得给出“他们何以如此”的理由。人们承受不了没有动机、毫无理由的色情与暴力,也找不到观看时的道德理由。

电影的叙事部分,或许就是给合理地、适度地观赏色情和暴力所寻找的一个动机。艺术家,或许就是《索多玛120天》里,在暴行发生时,在一边弹钢琴的那个女琴师,用艺术使乖戾的世界显得柔和。

伍 黄色黑条练功服 黄色黑条练功服

李小龙在拍摄电影《死亡游戏》时,为剧中的自己设计了一身黄色黑条的连体练功服,据说,黄黑搭配象征的是黄皮肤黑头发,后来,这件衣服还出现在了各种版本的《死亡游戏》和它的翻拍版《新死亡游戏》、《英雄泣血》里。

此后,向李小龙致敬,多半得穿上一件黄色黑条的连体练功服,《鼠胆龙威》、《新精武门》、《漫画威龙》、《雀圣》、《杀死比尔》,都是这么做的,《夕阳天使》的宣传海报上,三位女主人公也是这身黄黑配,甚至连《冒险岛》里的宠物狗,也穿着一身相似的衣服,惹得李小龙迷老大不高兴。获得同等待遇的还有李小龙在《盲人追凶》里穿的暗红色带白条的运动服,网上的仿制品,一直卖得如火如荼。

黄色而且连体而且练功服,对身材要求极为严格,普通人穿起来多半非常搞笑,比如《雀圣》里的元秋,《鼠胆龙威》里的张学友,两个人还故意穿出一种圆滚滚的效果,还要被人在空中抡来抡去,配以滑稽的声效。但所有的片子里,黄色黑条练功服都出现在决战的时刻,一旦主人公穿上这身衣服,最终必然获得胜利,显然,李小龙穿过它之后,它已成为征衣、铠甲、圣衣,穿上它,就等于获得了力量与信心。

向别处借点力量和勇气,是人类的传统。弗雷泽的里,原始部落的人用各种办法摄取动物的勇气和生命力:有的靠吃动物肉,凶猛的、跑得快的动物的肉给战士吃,温顺的、行动迟缓的动物的肉给老人和女人吃;有的靠穿,有的部落相信,穿鼬鼠皮,可以获得鼬鼠的生命力,在斗篷里缝一块青蛙皮,便可以像青蛙一样身体光滑易逃脱。

对动物的力与勇的崇拜,很快倾注到人类的战士身上,穿上他们的铠甲和征衣,成为获取力与勇的快捷方式。古希腊神话里的阿喀琉斯,英勇善战,令特洛伊人胆战心惊,他就有一身几乎成为商标的铠甲,阿喀琉斯的朋友帕特罗克洛斯打算跟特洛伊人作战,首先想到的,就是得穿上阿喀琉斯的铠甲。《尼伯龙根之歌》里的侏儒亚伯力,则偷窃了众神之王沃顿兄弟铸造的一顶宝盔,这宝盔可以使人隐形和变形——这类物件是战士铠甲的升级版,也是后来无数玄幻小说和游戏的灵感源泉。

电影《圣战骑士》继承的就是这个神话传统,主人公出身贫寒,只能当骑士的侍从,结果他的主人突然死去,他穿上主人的铠甲,赢得了长枪比赛,并开始了连串冒险——当事人再神勇,还得有一身来自别人的铠甲作为起点。

当然是种自我暗示,即便在神话里,也对这种暗示有立有破。古希腊神话中,神魔的血液中,有种令他们长生的物质,但普通人溅到这种物质,则必死无疑,而偷了阿喀琉斯铠甲的帕特罗克洛斯,很快被特洛伊人识破和杀死。

现代人的铠甲和圣衣则是昂贵的衣服。我的朋友效仿明星穿着,斥巨资买了一身奢侈的衣服,尽管穿着的效果堪称骇人,但显而易见的是,她立刻显得信心满满,而且对人空前地和气,所以谁都不打算告诉她真实的观感了。

伍 黄色黑条练功服 保安的那身衣服

作为一个制服控,制服在我眼里,总能获得比普通服装更高的评价,但我唯独不喜欢保安的衣服,在所有的制服里,保安的那身衣服,是最难看的。

贾樟柯电影里成泰扮演的男主人公是大型主题公园的保安,他和他的同事所穿的制服,就是我们最常见的那种保安服,青灰色,宽肩,大裆,肥裤腿,并配以硬壳大檐帽,整套服装臃肿、显不出身形。《好奇害死猫》中,廖凡扮演的保安所穿的制服,大概是为了和整个电影的时尚气息配套,略显精心,藏蓝色的裤子,蓝灰色的衬衣,有肩章有领带有饰带,整套服装努力向警服靠拢,但那身衣服并不具现实性,现实中的保安服,还是以中的式样居多。

芬兰电影大师阿基·考里斯马基的电影《薄暮之光》中的主人公也是保安,是最弱、最容易被忽略的那群人中的一个,他租住在地下室,去银行贷款也被拒绝,并遭到银行经理无情的羞辱,他的衣服,也非常难看,深色,松松垮垮,有很多不必要的口袋,腰身和臀部的设计都不合理,非常不合身——保安的衣服也难得合身,薪水微薄,流动性大,今天穿在你身上,明天或许就要穿在他身上,永远不会合身,更别奢望有什么美感。

仅凭一件事物的美感,我们就可以轻易判断出它在社会中所处的位置——美也是依照等级进行不公平分配的,在这个等级金字塔上,越往下,所分配到的美感资源越少。尽管,以较少的成本,也可以实现某种简单朴素的美,但整个世界更愿意以稍高的成本实现丑,并把它强加于人,以赋予一个人或一个群体丑陋外壳的方式,框定一个人或者一个群体的位置,其中的潜台词是:你只配享用这种程度的美感。经济适用房、保安服、校服都是欠缺美感的样板。

我曾在一座号称全城第二高的大厦上班,大厦的保安,月收入四百五十元,没有保险,没有假期,他们所穿的,就是中那种款式的保安服。对这身衣服,他们并无好感,从不清洗,更别提熨烫,对这份工作,他们也并不看重,其中一位,时常埋首在自学考试本科段的教材里(他说他已取得了大专的证书),时刻准备离开,尽管四年过去了,他还是没能走掉。有天我在街上遇到他,几乎没能认出他来,他脱掉了保安服,穿着牛仔裤和浅色的t恤,骑着摩托车,怎么看,都还是一个比较精神的男人,我相信他也懂得美,对美也有需求,但他所得到的,他所分配到的,是丑陋的保安服。

所以我希望他能突破他现在的境况,尽力向上走,当然,突破自己所在的层次,向上走一层,很难,比这更难的,是获取上一层的美感,因为那需要在稍高的层次滞留得够久。

伍 黄色黑条练功服 情迷白恤

维多利亚穿着白t恤,搭配昂贵的铂金包,身边是白t恤搭牛仔裤的贝克汉姆,林赛·罗翰、玛莉亚·凯莉穿着白t恤,再罩上一件薄薄的毛线罩衫,乔治亚·阿玛尼则说:“我每天起床第一件穿上的是白t恤,每天夜里最后一件脱下的也是白t恤。”

但七十年前,白t恤还只是海军和工人的衣服。让它成为可以随意穿着的服装的,让它成了时尚的,是电影。

十七世纪码头卸茶叶的工人穿的短袖衬衣,被当做t恤的前身,人们顺手从“tea”里发展出它的名字。然后是1913年,美国海军用白棉布制作了圆领短袖内衣发给船舰上的水手,为的是遮掩他们胸口的胸毛——那不但有失体统,更被视为引发水手间同性之爱的导火索。1942年,正是二战导致的物资紧张时期,为着节省,英国贸易协会推出“标准化实用服装”,为短袖衣服正名——从此,短袖衣服可以被士兵们当做外套穿了。美国海军则在这一年推出改良后的白色圆领t恤衫,作为海军的制服,同年穿着写有“空军射击学校”的白t恤望着天空。

按照时尚的法则,制服,最终都得成为欲望的制服,从士兵、工人、消防员身上,转移到那些格外需要强调男子气的人们——男同志/男明星身上,然后再向着人群蔓延。白t恤格外适合这条传播链,它一半是内衣——别提这多么富于暗示了,它是紧身的——宽而肥的t恤的出现,是六十年代之后的事了,它以衣服之名,行皮肤之实,在合情和不合理之间,在越界和保守之间,辟出一块暧昧的领地。

上世纪五十年代,白t恤(确切一点说,是紧身白t恤)的地位也比较暧昧,美国设计师汤米·希尔费格曾因穿t恤衫上学而被遣送回家中,理由是“他只穿了一件内衣”。这件轶事让我惊讶,就像在《换子疑云》里看到五十年前美国的司法腐败一样让人惊讶,不过五十年,许多事,已经像是史前的事了。

就在这关头,男明星们率先穿着它在电影中露面了。1950年,约翰·韦恩在《硫磺岛浴血战》中穿出了白t恤。1951年,马龙·白兰度在《欲望号街车》里,也穿着一件紧绷出肌肉线条的白t恤。欧阳应霁这样描绘:“《欲望号街车》电影版,年轻力壮的马龙·白兰度一身肌肉,白t恤裹身,胸口明显有汗,一如压抑不住的南方的潮湿的夜。”

这次加上了大翻领黑色皮夹克、黑手套、水军帽、长靴,以及庞大的凯旋摩托车。然后是1955年,詹姆斯·迪恩在《无因的反抗》里,1961年,保罗·纽曼在《江湖浪子》里,纷纷穿出白t恤。与男演员呼应的,是男歌手,猫王的那些名曲,有许多是身穿白t恤唱出来的。

它从此成为普通人也敢于穿在外面的衣服,甚至成为时尚。整个五十年代,美国的t恤衫产量达到了1.8亿件。

不过,现在看来,白t恤的最佳代言人,仍是马龙·白兰度。他是性感的、粗暴的、阴郁的、轻微淫邪的,正好和白t恤的单纯简单相互映衬。六十年代,三岛由纪夫曾模仿马龙·白兰度在《飞车党》中的装扮,拍摄了一张著名的照片,而2008年的电影《夺宝奇兵4:水晶头骨》中,希安·拉博夫第一次出场时的装扮,同样是在向《飞车党》致敬:白t恤、水军帽、皮革、摩托车。

白t恤,尤其是紧身白t恤,不但是对身材要求异常严格的衣服,而且,也是时代开放度的最好试纸。内地直到九十年代后半期,才遮遮掩掩地出现了紧身白t恤,我在少数几家专卖店看到,简直一惊,一口气买了半打回来。但为了把那些白t恤穿出型来,我先进了健身房,幸好夏装总是提前在春季上市,让我有足够的时间去锤炼身型。终于穿上紧身白t恤那天,跟朋友去迪厅,一进门,不由倒吸一口凉气,蓝紫的灯光下,都是穿紧身白t恤的青年,一簇一簇,场面蔚为壮观。

大概正因为这样,1975年的《ELLE》杂志才会发出预言,认为t恤“永不会走出时尚”。只要人还没进化成一缕电波,只要肉身还在,未来的青年们,或许还将在白t恤(包括它那犷悍的代言人)的感召下,前赴后继走进健身房,只为在夏季,在闪动的灯光下,秀出这第二层皮肤。

伍 黄色黑条练功服 老板娘

“老板娘,永远的老板娘。老板娘,我生命之光,我欲念之火。我的罪恶,我的灵魂。老-板-娘:舌尖向上,分三步,从上颚往下轻轻落在牙齿上。老。板。娘。”

——如果有人发起一项活动,给电影中的角色写情书,必然有一大批情书是写给众多古装片老板娘们的,金镶玉、佟湘玉、秋若兰……老板娘,已经成了电影里一个固定的形象框架,在数量和质量上,都远远胜过女护士、空姐、OL等等带有职业色彩的欲望投射对象,完全当得起这样一封风格的肉麻情书。

老板娘形象源远流长。但,为古装电影的老板娘形象定妆的,大概要数胡金铨在1973年拍的《迎春阁之风波》,李丽华扮的老板娘“万人迷”,梳发髻、插簪子、穿花衣,噱头十足地率领着四个女跑堂搞个体经营,还勾搭了一个当地官员作为靠山,既长袖善舞,也重情重义,既世事练达,也深明大义,性格十分立体。此后,古装片中的老板娘,从着装到性格,都沿袭这个路数。有了这样一个成功的形象作为标杆之后,别的古装武侠片,或者生生地加入一个老板娘,或者把老板娘的戏份努力放大。

古龙小说中,快活林老板娘高老大并不是最重要的角色,一旦改编成电影之后,高老大却升任女主角,胡金铨的《龙门客栈》里,老板本是男性,但徐克的《新龙门客栈》里,却借用“万人迷”形象,缔造出一个金镶玉,至于楚原电影《爱奴》里的春姨,《莲花争霸》里的秋若兰,《武林外传》里的佟湘玉,甚至《三枪拍案惊奇》中的老板娘,基本都是“万人迷”的直系亲属。

令人难忘的老板娘,还有那么多,《风月奇谭》里的瓷器店老板娘,《新白娘子传奇》里的白娘子,中的白文氏……古装片之外,老板娘也熠熠生辉,《沙家浜》中的阿庆嫂、《雪野》里的方青卓、中的陶红,组成老板娘形象史上的现实主义支流。而电影之外呢?——搜索“老板娘”,首先出现的,是一大批以老板娘为意淫对象的情色小说。

老板娘为什么会成为一种欲望的对象,以及一种固定的文艺形象?大概因为,女性的职业史并不长,几千年来,可供女性选择的工作,范围很窄,始终在女佣、女堂倌、女艺人、妓女这几项里打转,若实在要从这些因为职业原因抛头露面的女人中选择一个欲望投射对象,妓女显然过于直接,艺人又过于凄惨,女仆丫鬟之类,连自由的问题都没有解决,只有老板娘,比那些飘浪之女稳妥,又比普通的良家妇女自由,迎来送往之间,挥洒风情也理直气壮。

更重要的是,她身份属性里的那个“娘”字,最能激发母性的联想。她是温暖的、独立的、能够自己做主的,又是容易摆脱的、有伤自己疗的。老板娘代表了一种世俗的理想女性形象,在所有有她出现的电影里,像一个温暖的巢、一碗暖汤、一个包着绒布的秤砣,给人以安全感。

伍 黄色黑条练功服 把老板娘嫁给老板

当电影中用爱或感动,作为一件事的解决办法的时候,说明它在现实中的真身已经难获解决之道了。

电影《电子情书》就是用爱来解决矛盾的。电影中的女主人公凯瑟琳,守着一间母亲留下的、已有四十年历史的“转角”书店,与几个伙计平静度日,但糟糕的是,大型连锁书店却把魔爪伸到了这条街上,并在“转角”附近开了一家庞大的店,低折扣及店堂里舒适的沙发和饮品蛋糕,将“转角”逼上末路,使凯瑟琳最终在店门上挂上了告别的牌子。所幸的是,凯瑟琳与大书店的老板乔,于互不知对方身份的情况下,在网络上结识,并且每日互诉衷肠,最后,对手成了情人,在紫罗兰花盛开的公园里见面及拥吻,乔的那条大狗,在一旁嫉妒地扯着主人的衣襟。

《电子情书》屡屡被提起,是因为几个著名的小书店的关张,2008年现,而在此之前,青文书屋已经结业,书籍都被搬到货仓,出事地点,就是那间货仓。随后,是上海的犀牛书店,2007年10月1日开业,2008年9月可惜《电子情书》是十三年前的电影,十三年后的情况又有变化,书业面临的问题,不是大的连锁书店对小书店的压制,而是网络书店对所有传统书店的冲击,以及纸质书的日渐消亡,更大的背景,还有全球经济的衰退。《电子情书》如果在今天拍摄,即便它还有一个梅格·瑞恩那样明丽的女主人公,又能嫁给谁呢?又能以什么方式实现她对书店老板娘(电影中凯瑟琳的网名叫“老板娘”)这一身份的热爱呢?

但我们的面对现实的态度却并没有变化。《电子情书》中,让小书店生存下去的方式,是抗议、上电视、发动舆论攻势,而十年后,小书店的求生之道依然是,上报纸,上电视,反复强调书店作为文化地标的存在意义。其实,自从小书店出现在电影里,并且要把老板娘嫁给大书店的老板的那天起,就已经走上了死亡之路。自从我们要以爱和感动来解决书业的问题的时候,也已经宣判了它在现实中的死亡。

上世纪七十年代的言情电影,在男女身份差异过大的时候,通常安排主人公在紧要关头慷慨陈词,打动所有的反对派,促成他们的姻缘;好莱坞的法庭电影,在无辜者成为被告,并且证据确凿的时候,也让律师打出最后一张牌,用大段煽情的台词感动陪审团,促使他们作出完全不合常理的判决;以明清为背景的电影,在主人公的冤屈已经无法辩白的时候,通常安排一个钦差大臣;杂志上,歹徒举起屠刀的时候,通常安排一个机智的女大学生。爱或感动或奇迹成为解决之道的时候,说明它们完全没有解决的可能,也没有解决的传统,更没有解决的制度。

在那些关于爱和感动的消息里,有我们世界的真实进展。那些关于白血病儿获得爱心捐款的新闻要告诉我们的其实是:医疗保障制度的完善还十分缓慢。爱被当做了解决的制度。

伍 黄色黑条练功服 假若杰克和露丝未曾生别离

当年看《泰坦尼克号》,意犹未尽地想,如果杰克和露丝没有分开,而是最终生活在了一起,会怎样?

这个问题终于有了答案。莱奥纳多·迪卡普里奥和凯特·温丝莱特主演的电影《革命之路》在2008年底上映,两人扮演一对上世纪五十年代郊区小区里的年轻夫妻,旁人眼里的他们,是神仙眷侣,是榜样,是洗衣粉广告里牙齿“zeng——”地闪着亮的完美家庭,其实他们整日争吵、互相指责,射向对方的每一句话,都像血滴子,务必取人首级而后快,简直像刘震云小说里的两口子,本来一个是“静静的、眉清目秀的姑娘。打扮不时髦,却很干净。头发长长的”,另一个是曾经挑灯夜读的有志青年。生活在一起没几年,一个变成“爱唠叨、不梳头、还学会夜里滴水偷水的家庭妇女”,另一个成天为调动工作、家乡来人、孩子进幼儿园诸事奔命。当然,电影里的夫妻俩远没有这么寒酸,但杰克和露丝若没分开,下场不外如此。

为什么?因为,当日在泰坦尼克号上,他们中间有个天大的障碍,这个障碍开始是门第差异,是“君知妾有夫”,后来甚至扩大到生与死,他们的全部注意力,都在这一堆无法逾越的障碍上,全部精力,都用来克服这些麻烦。障碍像外来的病毒,激起了免疫觉醒,爱因此来得格外狂热,这艰辛的过程转移了当事人对彼此的审视,促使本来陌生的当事人迅速结成同盟,克服障碍所付出的劳动,更使得这爱增值,是障碍使他们爱上了对方,甚至有可能,他们只是爱上了障碍。而在那恬静的“革命之路”小区里,障碍不存,爱将焉附?当外在的障碍全部消失,彼此就成了障碍,起初的热情纷纷剥落后,只剩一地鸡毛。

视野里的例子,实在太多。当年,初出道的林忆莲和陈辉虹热恋,他们中间的障碍,是各自的追求者、未曾成就的事业,以及自身那没有耗尽的欲望,二十年后他们再聚首,本可毫无功利目的、毫无瓜葛、毫无障碍,清楚透亮地谈谈恋爱,结果,不出几个月,他们就分了手,陈辉虹闪电一般跟别人结了婚。我有个朋友,已婚,与已婚女恋爱,而且两人不在同一个地方,两个人分别用了四年时间,辞职、离婚、扔下孩子、在房价起涨之时卖掉房子、去第三地、找新工作、买新房子、结婚——他们在四个月后分手。

障碍比通畅更能激发狂热。“受挫——克服障碍——再受挫——再克服障碍”这个过程,会不断提高当事人的心理阈值,让热情愈发蓬勃。所以,总要提出一个几乎无法实现的远大目标,实现这种目标,注定障碍重重,注定路途迢迢,而群众的注意力和抱怨,全部消弭在破除障碍的过程中,因此收回了打量自身的目光。

爱情故事,真得在障碍宣告克服的最高潮结束。当然,在别的事情上,也还是一样——我说的是什么,你懂的。

伍 黄色黑条练功服 命运的手段

曾有成都中年女子亮出多年前捡到的张国立照片,希望借此与张国立取得联系,因正赶上张国立新片《第601个电话》开拍,照片又被媒体称为“裸照”,面对这送上门来的材料,张国立与张默乐得一次再次出来说明,他们是清白的,照片不是裸照,自己不是炒作。

起初应当不是炒作吧,不过是一次巧合,是那女子多年的青春余梦,正好在这个春天发作。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银幕上的面孔不过那么几张,难得看到一两张稍微暴露点的照片,而那中年女士当时还是少女,偶然捡到这样来历不明的照片,照片上的男子年轻俊俏,穿得又那样少,用照片来寄托萌动春情,似乎正好,而这情意异常珍贵,一旦时过境迁就难再续,二十年来,她把照片压着箱底,偶然翻出来,当时的迷乱、惊喜似乎就一一重来,yesterday就会once more,而如今,那余绪已将耗尽,她也经历生活必经历程,终于可以毫无顾忌将过去作个了结。而张国立既是艺人,当然也时时有新作问世,新作又与隐私题材有关,多年前埋下的线索撞上门来,正好借题发挥。

一张画像或者照片引起命运动荡,或者引发青春迷思,从古至今屡见不鲜,王昭君因一张肖像画改变了命运,柳梦梅因杜丽娘的画像魂魄齐飞,终令她起死回生,来历不明的画中人,远比实实在在的身边人更具魅惑的效果。艺术家对此心知肚明,一再用一两张画像引发一场爱情血案,让书生或者莽汉为一张画像走遍茫茫天涯路,甚或人间与鬼域,例如《倩女幽魂》、《魔画情》、《侠女》,再比如徐小明的《海市蜃楼》,虽然与画像无关,但海市蜃楼中稍纵即逝的美女,与画中人异曲同工。所以,吴昊在《胡金铨的电影空间美学》里,称肖像画为“命运的手段”。

但这手段实在是阴森,当然,所有的命运的手段,都是阴森的。《珍妮的画像》就是一部阴森的电影,里面的女子,面目十分模糊,是画家的描画让她清晰起来,让她渐渐成长,但最后,她所经历的劫难,还要重演,那黑色礁石和扑天浊浪,是阴阳分界线。好莱坞难得这么阴森,所以我一直记得,并且每每到了相似的场景,都会想起那种阴森。

张国立因何故将照片遗失已不可考,那女子因何机缘在那一年、那一天,漫步到九眼桥边,弯下腰来捡起不明来历的信封也已不可考,冥冥中,必有一只手,在操纵这一切,让一个女子的生活中,从此多了一条神秘的线索,那“来历不明”必然时时引发生命深处的焦渴。而那成为青春梦里人的画中人,却在另外的地方,经历生活、爱情、病痛、功成名就和衰老,并对自己引起的那场心灵风暴毫不知晓。

伍 黄色黑条练功服 人人心中都有一个薇罗妮卡

张元电影曾将我骇了一跳,董博文小朋友扮演的方枪枪,与王朔形神毕肖,圆脸,微微有点泡泡眼。若能乘着时光机器回到多年前,把王朔从幼儿园的小床上拎过来演电影,也不过这个效果。

找个与某人形貌相似的演员演电影,多数是剧情需要,个个师出有名,或者为与有照可查的历史人物对照,或者前半段的青年演员不能胜任中老年角色,需要几角分饰一人。相貌不够接近的部分,有化妆和演技补上。有时候,效果确实惊人,众多扮演领袖的特型演员自不必多说,就连稍近一点的名人,也照旧难不倒有本事的制作方,比如陈炜演出《梅艳芳菲》的造型照,就让我疑心是制作方把梅艳芳的照片翻了出来糊弄人。

而里,扮演不同年龄段的真真的车婉婉与蒋曼祖,相似到令我连演员表都信不过,一次再次倒回细看。电影里,童年青年老年时代的三个布里奥妮,更是在神似上做足了功夫,三个人都有双灼灼的灰蓝色眼睛,就算是同一个人,也难保证自己在人生三阶段的相貌会如此相似——长走样的可能性太大了。

也有一种相似,基本没有必要。《阳光灿烂的日子》里的马小军,还有里的方枪枪,不过是小说人物,填一个什么样的形象进去都是可以的吧,却先发掘出一个酷似导演的夏雨,又找到一个酷似作者的董博文。以中国之大,亿万同胞里,找到与自己相貌相似的人,着实不难,难在这人还要神似,还要不晕镜头,还要有演技有才艺,还不能从此泯然众人,可以寄寓自己追溯青春、令时光倒流的愿望,并产生生命无限延长的满足感,这却是难上加难。选演员加上这一条,难度陡然增加了一百倍。

有科研结果表明,人类的潜意识里有种“生物裙带”关系,这种隐秘潜伏的关系,令人更容易相信与自己相貌相似的人,即便是陌生人,只要与自己有相似的因子,就更容易赢得信赖与亲近。另一种说法较为神秘,那就是人都有双重生命,此时此刻,这颗深蓝色星球上,某地某处,必有一人,与自己犹如双生,你疼我痛,你欢我喜,你亡故,我便无故悲伤,犹如《薇罗妮卡的双重生活》中那惊心的一幕幕。这些也许可以解释,他们为什么一定要找与自己相似的人,来演与自己有关的电影——“人人心中都有一个薇罗妮卡”。

但加大选角的难度,却并不能增加得到回报的可能性,只为心中一点神秘的情绪,这是浪漫到痴才做的事,但人做事若是痴到非人力所能为那样奢侈的地步,那就是在验证自己的权力——我有这资格,且能做到。人人心中都有一个薇罗妮卡,但只有有足够权力的人,才能把那个人,从人山人海中找到。

伍 黄色黑条练功服 双面伊人

摇滚明星涉黑被抓后,有个报纸的专题颇具才情地用了这样的标题:“双面伊人”。凝视这个标题三秒钟,调动我所有的语文常识和生活储备,确认编者有调侃之意后,我才敢笑出声来。

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双面伊人”,A面是黑,B面是白,A面是现实,B面是梦想,A面是受气包大雄,B面是万能的机器猫,A面是忍辱且不负重的小人物,B面是玩转地球的大枭雄,A面是白天活在剃刀边缘的小职员,B面是夜晚里骄傲的巨人。但,既然是想象中的形象,何不只想象作为英雄、巨人的那一面?——那样就没有先抑后扬的巨大快感了。A和B,缺一不可,A是底板,B是PS后的美图,A是B在人间的立足点,B是A的完美润色和有益补充,A供普通人将自己代入,B则提供代入后的狂野驰骋。

《超人》、《蝙蝠侠》、《蜘蛛侠》都是“双面伊人”领域的代表作品,白天是小职员,夜晚内裤外穿之后,立刻承担起拯救世界的重任。其实从故事结构方面来说,小职员的身份设定,完全没有必要,但从意淫的需要出发,他们必须要有个凡间的肉身,让观众替他们强忍着得意,“他有双重身份”,“他上头有人”——不,他根本就是上头的那个人。

如果读者不嫌我变态,我还愿意在这类故事里,加上《海德博士》和系列,普通人变身而成的恶魔,也是较为典型的“双面伊人”,邪恶照样给了他们力量,让他们脱离了狗苟蝇营、庸常琐碎的人生苦海。想做什么,立刻就做得成。我们中国人的“双面伊人”,多半存在于武侠小说里,金庸小说中的女主人公,通常都隐藏了自己的优势,扮作丑女或者乞丐出场——先抑为的就是后扬。而“双面伊人”最集中的,要数古龙小说,贤良的女子,往往是神秘的地下社团的领袖,无邪的孤女,常常身负可怕的重任,从白飞飞到张洁洁,都是个中典型。

武侠世界之外的“双面伊人”,曾大规模地出现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反特电影里,但像《黑三角》里的特务大妈(网友说,电影上映后,曾令“校门口卖冰棍的大妈生意一落千丈”)之类,终究成不了主流,因为实在不能满足群众意淫人生的需要。

不过,同为“双面伊人”,还是有区别的,西方人的“双面伊人”,都是孤胆英雄或者枭雄,我们的“双面伊人”,则必须是社团、帮派的核心人物。《流氓的历史》中说:“中国自古以来具有的农业生产经济结构和地域隔离状态,使其社会政治盛行山头主义、帮派思想和乡土观念”,所以,即便天马行空的想象中的英雄,也得依附帮派势力才具有了震慑力和个人魅力,偶然出现一个玉娇龙,不属于任何门派,没有任何团体在背后撑腰,就会举步维艰,甚至还屡屡遭遇奇形怪状的帮派人士来破坏她对江湖的唯美想象,难怪她会忍无可忍,在聚星楼上大打出手。

所以我读现在的网络武侠和玄幻小说时,既嫌作者写得难看,又觉得他们进步,至少他们笔下的主人公,很少隶属于“衡山”或者“武当”,虽然有点不沾现实泥土的嫌疑,但到底显示了与过去割裂的决心。

伍 黄色黑条练功服 我的故事这才开始

黛米·摩尔主演的《完美无瑕》里,已经七十八岁的女主人公向前来采访的女记者讲述了自己在三十八岁那年遇到的一件大事,这件事讲完的时候,电影也快要结束了,但女主人公说:“我的故事这才真正开始!”

她本来是伦敦钻石公司的职员,在保守的上世纪五十年代,女人很少出来工作,像她那样跻身管理层,更是非常稀罕的事情,她总是最早到公司,最晚一个离开,在男士聚集的会议上,她还大胆提出自己的建议。但他们却决定解雇她,因她在公司面临重大抉择的关头提出的那个建议,虽极富建设性,他们却认为,这个建议应当由一个男士提出来,她简直忘了自己是什么人。濒临绝境的她,终于决定再搏一把,这次是和即将退休的老清洁工合作,从公司里偷点钻石出来。两个弱者联合,却在一夜之间偷出了两吨钻石,她也由此离开了那间公司。

她讲完了这件大事,故事本应结束,她却说,“我的故事这才真正开始!”她脑海中的影集迅速翻动,她周游世界,她与心爱的人结婚、养育孩子,为这一切,她填出一张又一张的支票,并且身体力行地弄清楚了一件事:“花掉一亿英镑需要多长时间?我用了四十年。”

想起英文里的after party。辞典上的释义是“A party er anot,esp.acertor anoty”——派对之后的派对,有人将它译做“余兴派对”、“谢幕派对”,都有阑珊之意,似乎,它只是尾巴,是余韵,是挽留,是不忍退场来得太早而生发出的聚会。其实,余兴派对,才是我们兴之所至,情念所归。无数次,我们手持酒杯,面带微笑,僵僵地在人群中穿行,有时和人握手,有时候轻言细语,一切都得以不惊不扰为标准,因为,宽敞洁净的空间、背景里似有若无的仙音都给我们这种暗示:在这里发生的一切,都得是寂静的。一声轻倩的笑,往往会吸引全场注意,笑声的主人,旋即羞赧地捂住了嘴。有时候我们被主人带着,去看他家的游泳池和烧烤平台,有时候在一幅画面前驻足,这一切,也都得是寂静的。终于,在人群中,我们看到了一两张亲切的面孔,微笑于是成为我们的密语,“完了之后去哪”是我们心照不宣的约定。

每个有派对的晚上,我们通常都会有两个派对。第一个派对,貌似派对,对我们来说,却不是真正的派对,甚至只是为我们提供了一个聚集之地。派对之后的派对,才是真正的派对。因着它的存在,前面那过于宏大和煌然的一切,都成了引子乃至铺垫。《完美无瑕》的大部分篇幅用在描述偷盗钻石上,真正的重点,却是她如何开始她的“余兴节目”,她的人生,醒悟得早,“兴”的部分,所以比较长。

我从前的一位女领导,则用了很长时间,才开始自己的余兴节目。她从最基层的财务做起,查一次账,要在寒冬腊月里,乘着毫无遮拦的卡车,在县城和乡村奔波上半个月,后来她奋斗到较为重要的位置上,最后却因卷入人事斗争,不得不提前退休,旁人看她,大概都带着幸灾乐祸的心思。但她早早趁海南地产低潮时期,在那里买了房子,从此和在那边经营农庄的家人生活在了一起,每天去海边捞虾、捡贝壳,农庄里的杨桃收获的时候,全家人一起劳动,她这样概括自己的前半生:“全都是为不重要的事情努力。”

也有负气的成分吧,但多数时候,我们的努力,常常是为他人作嫁衣,努力的结果,不过是“故事这才开始”,而不是“我的故事这才开始”,那些事不是不重要的,只是对自己并不重要。我们在那些过于严肃宏大的事件、场合、时间里的一切等待、忍耐、克制,为的其实是那些余兴时刻,那些可以自己做主的时刻,那些和自己愿意生发出默契、培育出深情的人诚实相对的时刻。犹如在漫长的冬天之后,求一个夏夜,在白开水一般的日子之后,求一次葡萄酒狂欢。

也许,长久的忍耐,是人生必经之路,但内心深处,我们还是得给自己留个小小的豁口,时刻准备着在未来的某一天说出:“我的故事这才真正开始”,留着这个可能性,就像留着一把完胜的底牌,或者另一个世界的钥匙,有了这点把握,所有的忍耐,才真正值得。

伍 黄色黑条练功服 认罪者

布莱恩·德·帕尔玛导演的《黑色大丽花》里,闯荡好莱坞的末流女演员伊丽莎白·肖特被杀,因其死状惨烈、生平故事诡秘凄艳成了轰动性话题,媒体连篇累牍地报道案情进展,警察局里则出现了大批认罪者,主动承认是自己杀死了伊丽莎白·肖特,男女老少都有,自述的动机千奇百怪,成为这部片子里最具黑色幽默的部分。

电影是根据真实事件改编的。伊丽莎白·肖特二十二岁时来到好莱坞,想要进入电影界,因为相貌并不出众,她通往大银幕之路异常坎坷,但她性格豪放,迅速成了社交界名人,并被当做“性感女神”。1947年1月体于是为她赋予“黑色大丽花”这样一个称号。案子后来成了悬案,但此后多年,约有五百人主动承认自己是“黑色大丽花”案的凶手。

轰动性的案子后面,总有大批找上门来的认罪者。1932年,美国飞行英雄查尔斯·林德伯格二十个月大的儿子遭到绑架和杀害,警方用四年时间找到了凶手,一个有前科的德国木匠,但在此期间,先后有两百人主动出来认罪。在美国历史上最大的连环杀人案“绿河疑案”侦破期间,二十年时间里,不断有疑犯产生——他们常在对女性实施性侵犯时自称“绿河杀手”。

那些最终被确认的杀人者,也常夸大自己的罪行,杀死著名导演波兰斯基妻子的“曼森家族”、杀人无数的得克萨斯州人亨利·李·卢卡斯都是如此,后者称,二十年间,他在美国和欧洲及日本共杀了六百人。

最令人感到困惑的,还是那些毫不沾边的认罪者。心理学家认为,他们出面认罪,是出于引人注目、与名人和轰动性事件挂钩的病态需求,他们已经急切到不在乎出的是什么名,付出什么代价,只要被人看到、议论、成为旋涡的中心,就可以得到极大的满足。他们让我想起那个著名的笑话,街上有人围观车祸,后来的人挤不进去,大喊:“受伤的是我儿子”,人们给他让出了一条缝,他进去了,也傻眼了:受伤的是一头驴。

当然,也不排除一些人对罪案和怪异事物本身的那种迷恋。最经典的,当属“小美后命案”。1996年圣诞节第二天,美国科罗拉多州博尔德市,六岁的“小选美皇后”琼贝尼特·拉姆齐在地下室被杀害。案发十年后,曾是小学老师的约翰·卡尔自首,但证据显示,他当时根本不在现场,DNA也和现场遗留物不符。专家认为,他是过分关注儿童色情物品和儿童性侵犯的案件,以至于会假想自己就是那个“幸运”的凶手。他被迷住了,被自己竟然“不在场”的遗憾给击垮了。

总之,总有那么多人,试图使自己沉闷的生活起点波澜,哪怕是以主动成为疑犯的形式。平静的生活,对一些人是福祉,对另一些人是毒药。

伍 黄色黑条练功服 当我们谈论银行时我们在谈论什么

当我们谈论银行时我们在谈论什么?我们习惯在“银行”前面加上一个动词。白日梦有许多种,不止光明正大的那些,也不止色情淫猥的那几种,成功地从银行拿出不属于自己的钱,是白日梦中经常出现的场面。

电影则将这种白日梦以影像方式变为现实,并提供了各种方法供观众完成意淫。拿着武器——真的或假的——硬冲进去,最为常见,《邦妮和克莱德》、《热天午后》、《44分钟》就是这么干的,《虎胆龙威3》则是这种硬冲法的补充,劫匪通过制造公共安全事故,转移警力,从而完成对银行黄金的抢劫。

《银行劫案》提供了另一种思路,它和《洞》、、《逃出柏林》一样,乐于做土行孙,在银行附近租下一间屋子,披星戴月地挖出一条直通金库的地洞。《完美无瑕》盗窃的虽然不是金库,而是钻石公司的仓库,在情境上也约略相似,并用朴素的方法,探讨了在有视频监控的情况下偷窃两吨钻石的可能性。《防火墙》和《旗鱼行动》则提供了技术含量最高、风险最小的方法,雇佣或者胁迫计算机高手,以黑客手段转移银行存款。

但我目前看到的最精妙的方法,出现在《局内人》里,劫匪控制银行后,让所有人穿上同样的衣服,最后混在人质中顺利离开。《我为钱狂》则是对以上所有方法的鼓励,它讲了一个朴素的道理,银行的防备,或许没有我们想象中严密,“灯下黑”的状况普遍存在,银行里使用的,其实是在超市就可以买到的锁头。

相较于别的犯罪电影总会给观众带来不安和愤怒,抢银行的电影却通常都大快人心,那些不伤人的劫匪更是被视为英雄,通常由阿尔·帕西诺、肖恩·康纳利、迈克尔·凯恩、哈里森·福特、休·杰克曼等等有着正面脸的超级明星来扮演。因为,一个人、一个单位一旦聚集起普通劳动难以聚集的钱财,就会被视为不义,财富的义和不义的区别,不在获得的方式上,而在于数量的多少,多,就是不义。就像我一个朋友,成为富豪之后,向他借钱的人,存的都是不还的心,他的损失,被视为他应当承受的损失。

抢银行幻想尽管普遍存在,但公开表述这种幻想,所要冒的道德风险,不比公开表白性幻想来得少。广东一所大学文秘专业的老师,从2002年起,给学生布置的作业内容之一,是要求他们制定“打劫银行”计划。消息见报后,尽管他表示这是哈佛大学商学院曾用过的教育手法,尽管直到作业内容曝光的2007年,也并没有他的学生在现实中实践抢银行计划,尽管有人认为,这只是一种思维游戏,学生进入游戏和退出游戏的过程,不过是脱离日常生活和重返日常生活的过程,并不会造成危害,该老师还是遭遇了无休止的责难。

其实,一个人既然有体力、能力、魄力去抢劫一间银行,就完全有可能凭借这体力、能力、魄力成为富豪,并获取更大规模的借款。保罗·约翰逊的《现代:从1919年到2000年的世界》里提到,上世纪二十年代,超级通货膨胀下的德国,没有人把“共和国的马克”当回事,“工业家通过借纸币的方式尽可能快地以固定资产的形式投资”,随后用贬值后的纸币偿还借款,成了所有固定资产的绝对拥有者。而我们正在重现这个过程。所以,每每看到抢银行新闻,我都有恨铁不成钢之意,简直想像尔冬升批评王晶“明明有能力拍好电影”那样批评他们——“你们明明不用抢银行的!”

伍 黄色黑条练功服 人生的雕虫小技

饭桌上,忽然有人执意要变魔术,鸡飞狗跳地发动服务员找来了玻璃杯子,一个不合适,又找一个,又发动大家搜寻身上的硬币,镍币不行,一定要铜币。终于一切就绪,两枚硬币变成了一个,或者手心里的硬币出现在了杯子里——找铜币的原因也揭晓了,因为铜币的声音够脆。然而我和朋友都烦了,事后我们总结,我们厌烦的人,都乐于展示雕虫小技。

里许叔惠的雕虫小技,是照镜子,因为生得俊美,时刻需要温习;《爱情重伤》里孤女安娜的雕虫小技,是风流和勾引,而且不分场合人伦地进行使用,见了男友的父亲才一面,没几天,就要男友向父亲去报告升职的好消息——傻乎乎的男友当然要抱怨是女友让自己来的,而那个老男人自然也感觉到了她的存在和有意;《瓦伦蒂诺》中情圣的雕虫小技,是让自己的睫毛在眼睑上投下长长的阴影,显示出一种异国情调;西部片里,那些死得很惨的牛仔,生前的雕虫小技之一,就是把枪从左手丢到右手。

有些看似有用的技术,其实也在雕虫小技的行列里,《通缉令》中杀手的绝技,是可以让射出的子弹弹出弧线,然而直到全片结束,我也不知道这样有何必要。子弹又要弹出弧线的时候,我仿似看见特效小组正在欢呼着开香槟,于故事有何益处,我却始终没看出来。

雕虫小技是人生的繁冗花边,是额外追加的无用功,是自恋者的吆喝,是性魅力扭曲的展示形式,不在于使人生有趣,而在于吸引注意,在于无休止地分散精力,把人生割裂成炫目却无用的碎片——但,不用在这些地方,又能用在哪里呢?所有的雕虫小技,都在提示它的主人的时间是没有价值的。

最糟糕的是,一种技术,学会了就要用,练成了就难忘掉。我有个朋友,娶了个三陪女为妻,婚礼上,她风情万种地四下应酬,一直应酬到今天。还有个朋友,老喜欢用一种低沉而有磁性的声音跟人说话,别人于是猜测他以前在电台工作过,他则补充一下“不,是电视台”,然后满意了。还有朋友,唱歌非要抖个花子,即便是大合唱也不例外,高音非要多唱几拍,出去演出,现成的伴奏带统统不能用,要花钱重新做,就为那几拍。雕虫小技一旦成了习惯,人生就像打碎了的暖水瓶,炫目是足够了,但就是无用。

在那些大刀阔斧有所成就的人身上,从来见不到这些小技术。或者从前他们也有过的吧,但一个人成熟的过程,其实就是删繁就简的过程。就像里的许叔惠,经历了战争、解放、生离死别之后,再不对着镜子顾盼自喜了。发现了人生更大的痛苦、喜悦之后,那些细微的自得,琐碎的收益,就像秋天的叶子,得抖一抖,让它落掉。

伍 黄色黑条练功服 深思熟虑的关系

比利时电影《本X》的情节,着实耐人寻味。

主人公是患有自闭症的少年,生着一张老气横秋的脸。在网络游戏《霸王》里,他是战无不胜的英雄,在现实世界里,却是校园暴力的受害者。凌虐和殴打愈演愈烈之时,一卷录像带送到了学校和媒体,录像由少年自拍:他在摄像机前凝神片刻,然后坠入海中,留下一片久久空在那里的蓝海蓝天。这画面,使当初凌虐过他的同学饱受舆论谴责和内心煎熬。却原来,自杀场面是由他和父母合作伪造的,目的在于吸引舆论注意,惩罚加害者,使他摆脱噩梦般的处境。他的母亲接受采访,表明了伪造自杀的初衷:“如果不出人命,他们是不会注意的。”

这是一种典型的现代经验:媒体在影响一切,现代人必须懂得怎么和媒体发生关系,怎么使用媒体操纵媒体,甚或使自己成为一个媒体,才能较好地生活下去,并在紧要关头获得帮助。在向媒体求助时,务必要照顾媒故事不致淹没在其他的故事中。

《本X》中的少年和父母设计的自杀,就兼顾了这些需求,暴力、死亡、自杀直播,都是永不失效的热点,就连最后揭穿真相,也有峰回路转的奇巧,并在关注即将淡薄至无之前,又掀起波澜,还提供了一个新闻上的“豹尾”。总之,《本X》与其说是一部关于暴力、自闭青年、虚拟世界的电影,倒不如说是一部关于“驭媒术”的电影,曾是电视台主持人的导演尼克·巴斯阿扎(Nic Balthazar),对这种现代经验大概深有体会。

这种现代经验渐渐深入我们的生活,成为一种必备的生存技能。人必须在自己与媒体的亲密接触,以及旁观旁人与媒体的一百零八式中,获得这种技能,以便在需要舆论支持的时候,按照传播学的方式讲故事,并且提前预想受众的观感,设计自己的行为。

显然,现代媒体和我们之间的关系,并不是那么天然的,而是一种深思熟虑的关系。但最后呈现出来的,却常常是一副无辜的模样。而且,越是深思熟虑的关系,越是显得无辜,就像越是老到的妓女,越是显得清纯天真。

所以,不论是对舆论一边倒的悲情人物,还是对感动全世界的温情故事主人公,我的相信总要打个折扣,他们既和媒体发生关系,就已经想好了中间和以后的一切可能,所有我们看到的,不过是当事人和媒体合力要我们看到的。这种深思熟虑的关系,总让我不安,不相信,是我对这种深思熟虑关系的最后一点抵抗,安妮·普鲁在她的小说《身居地狱但求杯水》中怎么说的:“连这一点你都相信,你必定无事不信。”

伍 黄色黑条练功服 八卦新闻的用途

一个真实的故事是,一个中学男生,发现了班上女同学暗恋另一男同学,于是在班级的QQ群里将这个消息发布,一瞬间,他就成了全班瞩目的人物,所有人求着哄着让他发布新的消息,他于是严格按照八卦新闻的流程,天天询问该女生的芳心起伏,鼓励该女生去大胆表白,同时将这个过程在群里持续播报,由此成了同学心目中的消息灵通人士。后来,女生求爱被拒,一时冲动表示想要自杀,他就和同学们不断催促、鼓励、怂恿,导致她服毒自杀,而一切的起因,只是他很享受那种八卦新闻发布者身份酿就的成就感,和全班同学空前的群体归属感。

根据美国作家塞西莉(Cecily)同名畅销小说改编的《绯闻女孩》,讲的是一个类似的故事,在纽约富人区的一所私立学校里,一个名为gossipgirl的神秘人物建了一个博客,专门发布学校里的各种八卦消息,包括学生间的恋情、争斗、吸毒和酗酒事件,并通过手机短信将消息及时传递出去,比如“有线人在商店拍到Serena在买验孕棒”。这个博客为整个学校提供了热门话题,将许多人凝聚起来,并改变了一些人的现实生活——它甚至促成了几对青年男女的恋情。

这种情形之下,为自己披挂上八卦话题,才能成为众人关注的中心。《绯闻计划》中,小美女奥利弗在一所教会学校读书,为自己被忽视深感不平:“如果男生都是googleearth的话,就算我打扮的有十层楼那么高他们也注意不到我。”她于是悍然宣布,自己已经“破处”了,于是一举成名,正巧学校的课程里讲到霍桑的小说,她又有了新创意,索性在自己胸口写了一个鲜红的“A”,同学们羡慕异常,纷纷向她索求成名的方法,其实,这个方法只不过是,设法让自己具有被谈论的价值。

因为,八卦新闻,对我们意义重大。1998年,人类学家罗宾·邓巴指出,人类和别的灵长类动物一样,都是通过某种行为来发展社交联系的,别的灵长类动物建立联系的方式是互相梳理毛发、捉虱子,而人类的方式则是交谈,我们得不断地和一些人聊天,用聊天来加深联系,而聊天的内容,大多时候,都是八卦新闻。于是,一个关于人的价值的标准出现了:有被谈论的价值,才有价值。《绯闻女孩》、《绯闻计划》内里的价值观,基本如此。

八卦新闻构成了我们每天谈话内容的主体,是团队凝聚力的来源,甚至影响到我们的生活方式。《六人行》或别的以日常生活为主题的美剧里,那些惜墨如金的对话,通常都夹杂着各种八卦,帕丽斯·希尔顿被屡屡提及,而《犯罪现场》里,提到某个SM女王时,得加注一句:“她就是某个领域里的奥普拉·温弗莉”——坐头把交椅的人。

不过,人们通常认为,热衷于谈论八卦的,多半是女性,所以,《绯闻女孩》选择了一个女性身份作为八卦的传播者,但英国的国际研究机构onepoll最近通过网络进行的全球调查显示,“男人每天与朋友或同事闲聊的时间平均为七十六分钟,而女人仅为五十二分钟”,他们的话题包括朋友醉酒后的丑态、漂亮的女同事、性关系,等等。而且,男人们的闲聊多半在办公室发生,三分之一的男士表示,与同事闲聊时最开心,58%的受调男士称,“参与‘八卦’让他们觉得自己是‘组织的一部分’”,甚至,有31%的男士称,“与伴侣闲聊其实比性接触感觉更好”。

不管怎样,八卦话题,都是我们与别人开始交往时的第一步。2008年2月,摄影大师陈冠希作品外泄那段时间,我们在鼓浪屿旅游,在岛上的咖啡馆闲坐时,目睹了全咖啡馆的人们是怎么搭上话并进入一种狂欢状态的:“我已经有一百张了”,“我有四百张”,“听说全套是一千多张?”,“你有吗?这是我的MSN”。

伍 黄色黑条练功服 大脑性别测试题

众所周知,人的生理性别和大脑性别是不完全一致的:男性身体里,可能容纳一个偏女性的大脑,女性身体里,也有可能寄居着一个偏男性的大脑。网上那套据说来自哈佛大学心理研究中心的测试题,就是用来测试“你的大脑是男性还是女性”的,试题中列了若干项目,包括能否记住歌曲的旋律、能否记住陌生人的相貌、能否随时辨别出东南西北,等等,但我现在有更好的测试题,许多电影,比Ph试纸能更加清晰地测试出大脑的男女属性。

《西雅图夜未眠》里的所有女人们,在谈起《金玉盟》时,全都热泪盈眶,泣不成声地回味其中最赚人热泪的段落,男人们对此不屑一顾,表示自己“不会为一部电影掉泪”,就连小男孩都骇怪地望着流泪的女人,关切地问“你没事吧?”但男人们随即谈起了二战电影《十二英豪》(又译做《十二金刚》、《决死突击队》)里众壮士殉难的场面,却也频频揩泪,这次轮到女人又好气又好笑地望着他们了。

大脑有性别,电影也有性别,有性别的大脑,自然会关注具有同样性别特征的电影。肯·罗素导演的电影《瓦伦蒂诺》,讲述默片时代最伟大的银幕情人鲁道夫·瓦伦蒂诺的生平,默片时代,他常扮演野蛮神秘且英俊的沙漠酋长,是女性心目中的拉丁情人,是异国情调的化身,电影里有一幕着实令人会心,他的影片上映,影院里座无虚席,只是,全部观众都是女人。而与此同时,男人们对他满腔怒火,斥责他“不男不女”,不停质问他的性取向,《芝加哥论坛报》甚至直斥他雌化了美国男人的形象。但这并不能阻止女人们在他去世时悲伤得近乎歇斯底里,他下葬那天,纽约大部分城区的交通几乎瘫痪。当然,我怀疑这全是女人造成的。

男性大脑和女性大脑的差异,常常导致认识和评价上的两极。比如史蒂芬妮·梅尔小说改编的电影《暮光之城》,男性观众和影评人痛斥它,认为它贫血、苍白、矫情、不合逻辑,史蒂芬妮·梅尔干脆被称为“西方琼瑶”,豆瓣电影版块则用“这是属于花痴的天下”这样的句子作为它们的内容提要。这个系列的第二部《暮光之城:新月》上映后,口碑之差甚至超过第一部,但这丝毫没有影响它的票房,它创下美国电影的首映日最高票房纪录,北美票房也冲着三亿美金而去。

《暮光之城》系列的故事构架,说穿了,就是“完美的男性毫无保留地爱上一个普通女孩”,从吸血鬼到狼人,西方传说中的两大神秘物种,都派出了各自的精英男性,来爱上一个小镇中学的女孩。狼人雅各布和他的同伴们还动辄变身,每次变身,都要露出健硕的身体,显然,这个系列电影,不但拥有一个非常典型的意淫框架,就连摄像机的视角都是女性的,男性变为被鉴赏和打量的对象,难怪男性观众会浑身不自在,并且出言诟骂。这个男人嫌、女人爱的系列电影,主创人员是女性(即便第二部的导演是男人),她们发自内心地知道女性观众要什么,自然也能顺利地吸引来女性观众,但同时,也令男性观众憎恨。

那些获得两极评论的电影,反过来也反映着男女大脑的差异。比如,它混淆叙事的线索,打乱记忆的边界,甚至毫不理会它所立足的时代的真面目,只为让它更具诗意,所以,女性大脑会喜欢它,男性大脑则不会。至于和《我的团长我的团》,则属于男性大脑,所以,与《我的团长我的团》的收视较量,几乎被视为男女观众的遥控器大战。

注重叙事的、政治的、富有现实逻辑的是“男性的”,注重情感的、伦理的、富有诗意逻辑的,是“女性的”。而真正的牛人,则在“男性”和“女性”里取得平衡,比如李安,世界在他那里是和谐的,男女各取所需,谁都没有被冷落。

伍 黄色黑条练功服 金盆洗手之可行性

聂小倩遇到了麻烦。她本是被树妖姥姥控制的鬼魂,专门引诱精壮男子供姥姥吸取阳气,但她遇到了书生宁采臣,打算从良嫁人,她金盆洗手的全部障碍,就是以树妖姥姥为首的犯罪团伙,一来她是树妖旗下为数不多的才貌出众者,二来她一旦和宁采臣结合,就极有可能和燕赤霞等人站到一起,而她掌握树妖团伙的犯罪证据,也知道他们的弱点,一旦站到树妖团伙的对立面,将是一个很麻烦的敌人。她的从良于是成为两个集团正面撞击的导火线,所以,《倩女幽魂》以小爱情开始,却以神魔大战结束。

《情人看刀》中林青霞演的凌儿,遇到的也是和聂小倩一样的麻烦。她在密谋造反的盛公公组建的武装基地迎风别业长大,被当做杀手培养起来,却和基地的另外一位种子选手危开产生了感情,一旦产生了人的感情,他们就对杀人机器的身份产生了不满,准备摆脱基地的控制,过上自由的生活,由此被双双送上断头台。《尼基塔》和中的女杀手,《我爱777》中的舒淇,遇到的麻烦都有些近似,作为一个犯罪团伙的成员,情欲是她们的人生拐点,她们由此对从前的信念产生了怀疑,打算金盆洗手,最终付出的代价是高昂的,结局是悲惨的。

金盆洗手竟有这么难么?金盆洗手的难度,和进入利益核心的程度是成正比的,一旦要特意用金盆洗手这种形式来脱离组织,已经说明了当事人在组织里的存在绝非可有可无。在树妖的团伙里,聂小倩显然处于上层位置,有大屋居住,有丫鬟伺候,甚至还能和别的女鬼进行金枝欲孽式的争斗,她要退出,显然难于下层的女鬼;《情人看刀》里的凌儿,甚至被盛公公收为义女,她少时的朋友也进入了高层,她要离开,显然等于背叛。而《暴力史》中的主人公金盆洗手隐居小镇之后,黑帮头子还老大不高兴,接二连三派出杀手来追杀,也因为他是首领的弟弟。要么被消灭,要么继续同流合污,二者必选其一,在集团的核心停留了那么久,知道一切秘密、弱点,是不可能逍遥自在独善其身的。

组织的依赖性、手下依赖性的情感,也是金盆洗手时的最大障碍。《冬之华》中的高仓健要退出黑帮,他最大的障碍是他的功劳——维系组织十五年;《浪潮》里的老师要结束“浪潮”组织,最弱小的那个学生不答应了——他从组织里获取了从没体会过的强大感;《O的故事》的序文里则提到另一个例子,奴隶主打算解放所有奴隶,还他们以自由身,奴隶们却希望维持现状,苦求不得之后,他们杀死了自己的主人。

史上最著名的金盆洗手,发生在里,刘正风的金盆洗手,囊括了金盆洗手的所有难点,简直可以作为洗手上岸必然失败的经典样板。身为衡山派的高手,他却结交了魔教长老曲洋,两人因为音乐而心意相通而结为知音,几乎有断背的嫌疑,他自知此举绝难为武林正派所容,不但宣布退出江湖,还接受了朝廷的参将之职,以自我了断自我侮辱的方式,以成为“法国中尉的女人”的方式,希望获得武林正派的唾弃和遗忘,从此置身于江湖之外。然而他失败了:“费彬将令旗一展,朗声道:‘自来正邪不两立,魔教和我五岳剑派仇深似海,不共戴天。刘正风结交匪人,归附仇敌,凡我五岳同门,出手共诛之。接令者请站到左首。’天门道人站起身来,大踏步走到左首,更不向刘正风瞧上一眼……岳不群长叹一声,走到了天门道人身侧。劳德诺、岳灵珊、陆大有等也都随着过去……”

以感情的苏醒作为上岸的转折点,本来就埋下悲剧因子,何况,真正渴望并需要金盆洗手的,都是那些无法退出的人。金盆洗手,是一种典型的悲剧框架。

伍 黄色黑条练功服 用爱情把他灭口

如果用现实中的明星和普通人的关系进行参照,《诺丁山》中的女明星安娜·司各特,实在是做了一件极危险的事。

她在最红的时候,邂逅书店老板威廉·萨克,爱上了他,并且发生了亲密关系。鉴于他们两人的身份落差,以及来自外界的压力,这桩恋情很可能没有结果,既如此,他就有可能搏一把,将此事公开,比如向媒体爆料、写回忆录、上谈话节目,以获得收益——请参考戴安娜男友休伊特的做法。如果是在今天,他或许会将此事写入微博,并配上图片,甚至有可能录制视频到处展示——请参考帕里斯·希尔顿的前男友里克·所罗门的做法。众多竭力和球星亲近的女粉丝们也是这么做的,如果能和著名球星一夕风流,虚荣心的满足之外,还意味着来自谈话节目和出版物的收益。

这解释了为什么明星总和明星发生绯闻,也解释了陈冠希的照片中人,为什么都是娱乐圈中人,同道选择同道,除了相貌名气身家对等等原因之外,还因为双方都要靠声名吃饭,等于有质押在对方手里,为对方保守秘密是一种默认的契约,即便要爆料,也要掌握尺度,并且把得罪同道的后果计入成本。但粉丝就完全不同,他们并无顾忌,爆料的结果,常常是名利双收,至少也满足了虚荣心,来自粉丝的爱情,与“来自俄罗斯的爱情”也并无不同。所以,有点心计的明星,多少会防备着这种真伪难辨的热情,实在热情迸发,尽力选择圈中人。

而《诺丁山》中的威廉·萨克,作为普通人,为什么愿意守住他和安娜·司各特的秘密呢?或许因为人品,因为爱情——但爱情是暂时的,最重要的原因是,安娜·司各特最终嫁给了他,和他结成同盟,和他成了一个利益共同体。

这是很多秘密永远会沉没下去的原因,不知道秘密,是因为并没靠近秘密的核心,而一旦接近了秘密的核心,也就等于接近了利益的核心,就会竭力呵护与它有关的一切。有个女同事,丈夫经过“奋斗”,终于打入上流社会,而她成为贵夫人之后,立刻从以前的牢骚满腹口无遮拦,转变成为守口如瓶如履薄冰,每当大家谈及心知肚明的那些事,她永远严肃正色地说:“胡说,都是造谣!”即便是她老公的敌人,在她嘴里,也只是在工作上与他有争议,行事为人十分清白。

保守秘密,是一种最基本的歃血为盟,表示自己将这个圈子视为利益共同体,甘愿和这个圈子同荣同损。保守秘密,是进入利益核心的真正标志。动不动揭发秘密的,一是门外汉,另一种是出局者,例如破产的罗兆辉。安娜·司各特最初的危险就来自这里,和与自己不属于一个利益共同体的人发生亲密关系,让自己的秘密单方面停留在了别人手中。所幸她最后用爱情将他灭口——但这代价也太大了点。

所以,我们都不知道那些真正的秘密,因为没资格,一旦有了资格,就会保守秘密。真正的秘密,其实都停留在不肯揭开秘密的人手中。

伍 黄色黑条练功服 旅鼠模式

生活在北极苔原地区的旅鼠,有一种特有的行为模式,当它们的数量急剧膨胀,超过一地所能承载时,它们就开始自发地集体迁移,奔赴海边,前赴后继地跳进大海。有专家认为,这是一种控制群体数量的自我牺牲,也有专家认为,它们不过是以为自己可以游过大海,找到新的生存领地。

美国著名编剧帕梅拉·道格拉斯认为,电视网的运作方式,就是“按照旅鼠的模式来运作的——一同时奔向悬崖,大多数坠落下去”。

她所指的,是所有电视人都会在五月奔向纽约推销剧本,因为大部分电视节目都在那里制作,而五月是系列剧的征求时间。电视网会从五百个推销剧目中,选出一百个试播剧本,再从中制成二十个试播剧,其后售出比较像样的五个系列剧,最终有一个新剧获得成功并得到重播。就是说,一将功成万骨枯,每一部脍炙人口的电视剧——比如《绝望主妇》、《越狱》后面,都有至少一百部剧本的尸骨。

但我们的电影电视领域,有另一种旅鼠行动——旅鼠一般涌向同一题材,旅鼠一般涌向同一热点,然后等待大多数坠落,小部分留下来。

有段时间,旅鼠行动的目标,是老上海题材。从《红玫瑰白玫瑰》到《茉莉花开》,从《人约黄昏》到,从《情深深雨》到《一江春水向东流》到,老上海题材成了新时代的老三篇,专事堆积陈腐的标牌与符号,编导只需找几处狭窄昏暗的弄堂间、华丽死寂的洋房,涂几面暗花的墙壁,搭几条妖冶的霓虹,请几位幸存的老裁缝缝几身旗袍,背景里咿咿呀呀地点缀几首周璇、白光的歌(不是《夜上海》就是《蔷薇处处开》),再聘几位女演员,从黄包车上把腿款款地伸下来,再伸下来,或者向着貌似倜傥的男演员(为示严谨慎重,还要在新片发布会上不断重申,那时候的西装,是不签边的)把身子靠上去,再靠上去,就酝酿出了上海传奇。

主人公身份也十分单一,不外歌女、舞女、交际花、女明星、女特工、姨太太这几项,似乎全上海只剩下这几个岗位,上海女人只剩下沦落风尘这一条路可以走,而充斥着歌女舞女和姨太太的上海,在麻将桌和舞厅灯光里暗下去,暗下去,渐渐暗成了一座独立于时代之外的鬼域,在老唱机尖利的歌声里,上演着脱离现实的怪异传奇,偶然弄几声炮响在窗外,算作对那个大时代的一点交代。

又有段时间,旅鼠们统一涌向古装武侠剧,然后是军旅题材,然后是婚恋题材,现在则步伐整齐地涌向谍战片。造成的结果就是,只要打开电视,某一个频道,是染了黄头发的大侠和插着鸡毛的侠女在横店的街道上行走,就可以想见,下一个频道,必然有大侠在一片竹林里咬牙切齿地发功,如果一个频道里有女特务在发电报,所有的频道里,都有假装很严肃的电报员,在接受重庆方面的电报。

旅鼠模式其实是一种生物本能,跟随大多数人的行动,是最省心的、最有安全感的,但糟糕的是,结局往往是“大多数坠落下去”,我们最精英的电视人和影人,也严格遵循着这种模式,扎堆奔向悬崖,用多数人的毁灭烘托着极少数人的成功。

伍 黄色黑条练功服 他们太像了

凡是“雌雄大盗”电影里,都有相似的一幕,绝非善男信女的两个人,乍一见面,就如天雷勾动地火,四只眼睛卜卜地放出火星来,下一分钟,他们已经搭上同一辆车,绝尘而去了。

不解,女主人公玛莎·贝克给杂志上的交友信箱写信,认识了一个在纽约生活的西班牙男人,邀请他来家里做客,并且立刻爱上了他,她三下五除二辞掉工作,把她的妈妈丢在家里,任由她哭倒在床上,大步走出房门,和这个男人去迎接新生活,后来她知道这个男人是个通过交友信箱猎取目标,并骗取单身女人钱财的骗子,但是她没有一分钟的犹豫,立刻和他装扮成姐弟俩,帮他出谋划策,行凶杀人。

翻拍自《蜜月杀手》的《深深的猩红》也是这样,《邦妮和克莱德》、《天生杀人狂》里的一对男女,也完全没有经过试探、周旋、了解、感情升温这些常人必经的过程,乍见面就如瞌睡遇到枕头,没费什么周折就结下生死盟约,立刻就上路为非作歹。就像周耀辉作词的《皇后大盗》所唱的那样:“路中他紧紧挽她手臂,尽把过去以后都不理……路边响起声声的厮杀,在追逼一双珠宝窃贼……路中他轻轻亲她的脸,又给她戴上珍珠冠冕。”

他们此后的所作所为,可以解释他们这种秒杀式爱情的由来,他们太像了。他们境况相同,性格同样冷酷、凶残,同样身怀一种非同寻常的敏锐,可以轻易辨别出同类,轻易嗅出眼前这人是另一个自己,他们之所以能对彼此忠诚,也是因为,那如同对自己忠诚。

东野圭吾的小说里的亮司与雪穗,也是这么一对。在警探眼中,他们就像“枪虾和虎虾鱼”一样,永远结伴出现,共生共依,不惜为对方犯下种种罪孽,却也完全容忍对方的背叛、疏远,亮司在雪穗预备用婚姻改变命运时,也毫无妒意地施以帮助。

未必是爱情,但却有可能比爱情更强烈,因为,人找的其实都是另一个自己,不一定是现实中的自己,而是想象中的自己,比自己强,比自己像自己,或者是自己的变种。胡兰成决定去找张爱玲,并打算让“所有能发生的关系都要发生”,张爱玲借小说中人说出,他们是“虎与伥的关系”,大概也是基于这种相像——张对亲人的疏离和胡对情人的凉薄,从根子上是一回事。里,凯瑟琳向纳莉倾诉她对希斯克利夫的爱从何而来的那段话,是这种心理的最经典写照:“纳莉,我就是希斯克利夫!……他就是我自身的存在。”“我爱他可不是因为他长得俊俏,纳莉,而是因为他比我更是我自个儿。”

维护这种相像,只有一个办法。《深深的猩红》的导演利普斯坦这样说:“事实上,这对情侣每次行凶都是一种痛苦的牺牲,把他们的社会成见一一否定,抛弃一切,从而迈向终点,使两人真正地溶成一体。”而那个终点,是死亡。

伍 黄色黑条练功服 五十英尺高的女人

《上海之夜》里,刚出道没多久、只有十八岁的李丽珍,扮演了一个被唤做鸡仔凤的小丫鬟,这个角色的最大特点是“小”。

不只是年龄上的“小”,也不是气质上的“娇小”,而是实实在在的“小”,微小、弱小、不起眼的小。尽管她的身高是一米六五,张艾嘉和叶倩文的身高也不过是一米六五和一米七零,可从视觉效果上看,她比担任主角的张艾嘉和叶倩文小了足足有两圈甚至更多,甚至有发育不良的嫌疑,几乎接近了唐代仕女画中的贵妇和丫鬟在身形上的那种差异。尽管,现实中的她们身材差别不大,但她们各自的角色决定了,她们出现在画面中时,要有大小之分、主次之别。谁大谁小,等级森严。

要造成这种效果,手法也很简单,区别只在于,是穿高跟鞋还是穿平底布鞋,是穿华丽耀眼的旗袍还是穿碎花小褂,是梳高耸的发髻还是扎羊角小辫,最主要的,是占据画面的比例,经常被镜头眷顾,多给特写,自然显得“大”,经常在角落里,自然显得小。

李丽珍是逐渐使自己变“大”的。在1992年之前,分派给她的角色,都是娇小的小女孩小女友,在银幕上毫不起眼,直到1993年,她在威尼斯拍了写真集又拍了三级片《不扣钮的女孩》、《蜜桃成熟时》,成为绝对的主角之后,我们才陡然发现,她也可以显得很“大”,而且身材也很丰满。是大是小,全看距离镜头的远近。

所有人的奋斗史,其实都可以缩略成一部影像史,一个人的上升史,完全可以用在影像中的变化来标记:一、在影像中的位置。二、占据画面比例的大小。1958年的美国科幻片《五十英尺高的女人》里,女主人公的丈夫是花花公子,父亲是奸商,她则是夹缝中的可怜虫,但她却在被飞碟射线照射过之后,成为一个五十英尺高的女巨人,从而获得了不可思议的能力。这里的“五十英尺”,其实也可以视为隐喻,人必须在变“大”之后,才能获得某种权力,而获得权力,也可以使人变“大”。影像中的“大”,其实就是这种权力的“大”和“小”的具体化。

造就偶像的关键,也在于不断提供足够大的影像产品,将群众催眠,大特写固然必不可少,大幅照片更是必备之物,除此之外,还得辅以各种娱乐产品和八卦消息,为他们的被关注提供佐证。一个人,只要相貌在水平线上,智力谈吐不过分失格,就有成为偶像的潜质,剩下的,只是如何争取到被放大的资格。

隐私照事件后的阿娇,则失去了被放大的资格,整个一年,她给我们看到的照片都是潦草的生活照,戴着绒线帽子和黑框眼镜,她用自绝于“大”的方式,用对这种福利的放弃,表示她的忏悔和自责,而她复出之后,有她形象的巨幅海报又挂在了香港的闹市区。她又变“大”了,但愿这次不是昙花一现。

伍 黄色黑条练功服 打女不必无情

1981年,在刘家良导演的电影《长辈》里,惠英红扮演身手矫健的江湖卖艺女,并获得第一届香港电影金像奖的“最佳女主角”奖,从此,她频繁地出任香港电影里一个特别的角色:“打女”。

就在上世纪七十年代末,认定了打斗片需要真功夫的刘家良,还曾公开表示功夫片用不着女演员:“女演员就算打得好,观众亦不会接受,她们只觉得她在做戏。武打片失去逼真感,还有什么气氛?何况,大部分女演员拿起刀枪来,总是姐手姐脚不像样,还是用男的利落。”

刘家良怎么完成思想转变的,已经不得而知,是因为他相中惠英红在夜总会表演歌舞所练就的利落身手,还是对她在干爹张彻那里所受的熏陶有信心,是被她在里扮演的穆念慈所打动,还是因为他敏锐地觉察出电影风尚的转变,都已不可考,可以知道的是,惠英红凭借“打女”形象成就了自己,直到现在,她也是唯一一位获得金像奖的动作女星。

惠英红的古装“打女”形象之后,又有杨紫琼用《皇家师姐》为以女警为主角的女性动作片开了先河,使“带枪的女人”成为电影中的新形象,随后,有了李赛凤的《天使行动》系列,胡慧中的《霸王花》系列,以及杨丽菁、罗洛芙、大岛由加利、梁铮等等以动作戏为主的女明星,“打女”们一时风头无两。八、九十年代,她们的名字像一道光,照亮了电影院,也照亮了录像厅,以及立在录像厅外的、风格全国统一的那块红底白字的节目招牌。

“打女”有共同特征,却不是身手不是容貌,而是——稀有感情戏,无情是“打女”最重要的特征。她们只要开打,我们就十分欣悦,根本无暇追究前因如何,后果怎样,是为复仇,还是追击正义,故事大可单线发展,电脑游戏爱好者就足以胜任编剧,她们如果在戏里发生感情,我们反倒十分不耐。“打女”似乎本身就携带柔美与险峻,阴阳兼备,粗暴与细腻相互映衬,再不需要感情戏横插进来,强调她们作为女性的一面,并增加她们犯错的几率。

不论杨丽菁、罗洛芙、胡慧中,或者大岛由加利、梁铮,以及新一代“打女”蒋璐霞,在那些以她们为主角的电影里,一旦身为“打女”,她们就都不谈情,只要谈情,就会犯错,并为激发觉悟、增加复仇意志制造契机,比如《梦醒血未停》。而在八十年代,内地自己培养的“打女”身上,我们也可以看见这种沿袭,丁岚、黄秋燕、陈咏霞一旦进入电影,一概成为无情的女人,与感情有关的线索,都以她们咬碎银牙、含恨离去告终。

男性角色强硬,使得他们赢得整个世界——包括爱情,女性角色强硬起来,就得以丧失情感世界为代价。这是隐藏在所有女强人电影背后的叙事基调,也与当时职业女性的境况处处贴合,她们一旦顾此,就要失彼。

所以,《剑雨》中杨紫琼所拥有的那段温馨的情感,就显得弥足珍贵,尽管那是她以退隐为代价换来,却也说明,三十年时间过去,世界终于能够容忍女人两手抓,两手都硬,而不再以剥夺她们的感情,作为她们进入职业世界的通行证。

伍 黄色黑条练功服 蓝天绿海

有人说,台湾电影只剩下两种类型:青春片和同志片。有时候,甚至只有一种类型——青春片。因为,那些同志片也往往是青春片。

三两个懵懂的少年,一段幽微的爱恋,一段洁净的青春,一个骤然而至又骤然消逝的夏天,还要配以蓝天绿海、大片大片的稻田,少年骑单车、穿白衣,走过稻田或者花田,后面的配乐,往往是吉他口琴小提琴和纯净女声为主要元素的小清新,甚至,连海报都出奇地一致,豆瓣那个“海报上的蓝天”豆列收藏的台湾青春片,一律有着相似的面目——蓝天,大海,绿树,白衣的少年:《蓝色大门》、《少年不戴花》、《梦游夏威夷》、《练习曲》、《海角七号》、《九降风》、《夏天协奏曲》、《单车上路》、《听说》、《沉睡的青春》、《渺渺》、《五月之恋》、《奇迹的夏天》、《我在垦丁天气晴》、《等待飞鱼》、《飞跃情海》、《夏天的尾巴》,几乎都是如此。即便蓝天偶然消失了,依然不改它的“蓝天绿海”情怀,比如《男孩》或者。

确实,只要看过台湾青春片达三部,就能摸熟一部青春片的全部套路,也大致能理解为何青春片会成为台湾电影的全部方向:投资小,见效快,是电影业低迷时期的首选,而且为电影业娱乐业从组织上人事上做了准备——经历了青春片市场鉴定的明星才是有市场潜力的明星,青春片里的小规模锤炼,使他们能够较为顺利地进入较为成熟的大电影,例如《艋》(尽管它实质上还是一部同志情愫密布的青春片),或者《情非得已之生存之道》,至少,也能为综艺节目奉献若干新面孔。所以,青春片泛滥了,蜂拥出现了,甚至连名导维姆·文德斯监制的台湾电影《一页台北》,也还是一部略事伪装的青春片,虽然由较为嘈杂的都市为背景,黑道大哥点缀其中,却依旧用青涩的爱恋作为主线,治愈系的情调弥漫其间。

不过,只是因为市场么?为何别的种类的电影,没能在台湾电影濒危之后存活下来,并率先复苏?因为,青春片,一直就是台湾电影的重要支流。王小峰曾说:“台湾的文化留下两个病根儿,一个是说不尽的乡愁,一个是长不大的青春期。”往前追溯,侯孝贤或者杨德昌、蔡明亮电影中的大部分篇章,其实都脱不了青春片的嫌疑,只是涩一点,重一些,但裹在重锤一般的人生感触里的,还是对青春的垂恋,所以,《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里有种少年血一般的锐利,、《青少年哪吒》里有种让人心痒难搔的性感,用青春作为材质制作出的电影,怎能不性感?不性感,不成活。

这青春垂恋取向,与另一个岛如此相近。日本人,就一直热衷于这种清新格调的青春片,与那些压抑闷骚的日本电影恰成对比,“海报上的蓝天”豆列里的另一半电影,几乎都来自日本:《花》、《神啊神,你为何背弃我》、《彩虹女神》、《风之音》、《去往任何地方》、《蓝色大海》、《雾岛美丽的夏天》、《消失在远空中》、《摇摆少女》、《天然子结构》、《柠檬时期》,只是海报,就足够令人怀想那些清明的时刻,那些个草木葱茏的深夏。

其实,青春,以春为名,倒更接近夏。而夏……林俊颖在《夏夜微笑》里说:“尤其夏天,万物的繁殖力往巅峰攀升的季节,感官因而全面骚动盲流的热夜,终我们一生,在追求一个繁星怒放的夏夜。”“淫……超过、满溢、狂放的状态,当然就是相对于安稳、满足、秩序与建制。”夏天,才是青春的本来面目。我们终此一生追求夏夜,是因为那种夏夜来去骤然,我们恋恋于青春,是因为失去的青春才是青春。

所以,即便台湾青春片有泛滥之嫌,似乎还是不够,还不够。何况王小峰说:“我们没有正常的青春期,而台湾那边青春期又太长了。”台湾青春片的职责所在,就是向没有正常青春期的我们,提供一个有说服力的青春期样板,供我们寄放缺失的体验和想象。

伍 黄色黑条练功服 道理都写在脸上

张艺谋电影的女主角,通常都找得很艰难,寻找中静秋的扮演者时,导演组兵分八路,几乎跑遍了全国的艺术院校,最后入选的,是石家庄的高中女生周冬雨。她之所以入选,是因为她有一张干净的脸,张伟平认为她“气质独特,极其清纯”、“眼神如山泉水般纯净”、“看片的人一致认为她长得像山口百惠”。而新闻里,张艺谋的反应是:“试戏过程中,张艺谋发现这位女孩虽已十八岁,却像一张白纸,对社会中的很多人情世故全然不懂,几乎是现实版静秋。”

一张干净的脸,是“谋女郎”的入门条件,这是全国皆知的秘密,巩俐、章子怡、董洁,甚至奥运八分钟的民乐女郎,都有相近的面容特质。何况的故事背景在1975年,主张的又是纯爱,弥漫禁欲气息,演员脸孔更要干净。不过,不只张艺谋有这种要求,凡是将故事背景放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电影,也都免不了要寻找些干净的面孔,制造些干净的画面,干净,已经成为用影像重现三十年前时光时的统一诉求,《孔雀》、《青红》,都是如此,甚至豆瓣上那个著名的活动“咱妈她是个美女,咱爸他是个帅哥”也并不例外,网友提供的父母照片,统一气质是“干净”(不排除是黑白照片营造了这个干净的幻境),后面的回复,也都一迭连声地赞美那个时代比现在干净。

那时候的人,比现在干净、恬静、单纯,这几乎已是共识。但有略微年长的朋友,谈及她为什么没有在那个年代恋爱时,说,那时候,男孩子都很脏,女孩子也一样,连她自己也一样,因为,“都没有好的洗发水”,不能常常洗澡,还能指望什么?那么,那些影像中的干净面孔所代表的世界,和她所描绘的龌龊如十九世纪前的欧洲一样的世界,哪个比较接近真实?

“过去是个异域”,过去了的时光,多半已经云雾缭绕,搅拌和混杂了种种晦暗不明的细节、印象,难以看清原貌。吊诡的是,“干净”为什么会成为那个时代的印象?“干净的脸”为什么能为那个时代代言?

脸的历史,是另一部隐秘的历史。陈丹青认为,人的面孔和时代关系紧密,鲁迅之所以好看,是因为那样一个时代,足以滋养出那么一张即便摆在世界文豪群像中,也不让我们丢脸的脸——人的脸孔,是时代元气的凝结,是时代能量的表露。同理,上世纪八十年代的香港小姐里,许多绝代佳人,九十年代后的香港小姐,则越来越难看,因为八十年代的能量已经渐渐衰竭了。

但,脸的历史,也不是那么自然发生的,脸的历史,也是摒弃和承认的历史,是有意倡导和声张的历史。

八十年代,受过西方教育的新浪潮影人,打算重振香港电影,首先要改变的,就是演员面孔,邵氏电影中那些肉团团、粉嘟嘟,带点江湖气和市井气的女星,从此不吃香了,他们找到的新代言人是夏文汐和叶童,“都是高挑修长、外表冷若冰霜,打扮清秀淡雅,似不食人间烟火……两个都不似本地明星,而具有西片女星奥黛丽·赫本和黛博拉·蔻儿型格”。

而说起1949年以后内地女明星脸孔变化时,影评人娄军这么认为:“共和国成立以后,城市的功能受到抑制,旧上海那种既是罪恶之城又是时尚天堂的矛盾被革命理想重新整合,城市生活在银幕后面悄然隐去,作为革命象征的土地和农民被突出出来,反映革命生活和现代化建设的题材成为主流。”所以,1949年以后的明星,比如谢芳、王丹凤、秦怡、王晓棠、张瑞芳,“她们的美丽是全部面向公共空间的”,她们的面孔公约数里,最多的是母性元素,谢绝欲望投射,而那些拥有城市标记的女明星,则只好扮演女特务。直到八十年代,城市化再度开始,潘虹、张瑜、方舒、龚雪、肖雄那些精细妩媚类的面孔才重新出现。

过去的世界,地位则更加尴尬,通常是我们给它什么脸,就得要什么脸,我们认为它是干净的,它就是干净的,让它成为某种干净的社会理想的寄托,它就得担负此责。张艺谋在城市化潮流中逆行,努力寻找非城市化特征的脸,也正是源于这种需求。

所以,本雅明认为,照片(也可以扩大到所有影像领域)和讽喻有着相近的功能,将世界缩微,是一种控制世界的方式。控制了一张脸,就控制了脸的主人被领会的方式,控制了一个时代的脸,就控制了我们对一个时代的记忆。人的面孔其实并无大的变化,重要的是,选择什么样的面孔作为时代的代表。所以,朱文在他的诗里这样写:“道理都写在脸上。”

伍 黄色黑条练功服 金钱史

张柏芝复出,以一千万的片酬,接下黄百鸣电影《最强事》,却辞演对她有提携之功、知遇之恩的尔冬升的电影(尚未上映),港媒爆出猛料,说张柏芝与尔冬升合作告吹的真正原因,是张柏芝“坐地起价”,尔冬升因此在背后大骂她“忘恩负义”和“反骨”。两边都否认这传言,张柏芝经纪人称“没有这样的事”,但尔冬升多年好友兼搭档方平的一番话却显得意味深长:“老实说,大明星哪个不贪钱?……现在所有的大明星都那么贵,我们这些幕后很惨的。”

方平的不平之感,自有来历,三年前,张柏芝的片酬,不过三百万,三年后,却暴涨三倍。有人将此归结为有号召力的女演员的稀少,以及张柏芝在隐私照事件中的刚烈表现对她影响力的提升,当然,她的进化、她的不可复制性,是她片酬暴涨的原因,只是,将这种分析放到明星片酬纷纷暴涨、广电总局甚至表示要限酬的背景下,仍然不算完整,完整的原因,或许是,有定价权的明星,要在通胀的时代,重新确定自己的价值。

一部金钱史,就是不断重新确定价值的历史。要想更方便地窥看这过程,明星片酬,真是个很好的样本——他们的钱,总是在明处,而且总是最先被时代起伏所影响,顶级明星的片酬,则是这个样本里最敏锐的部分——他们往往是重新定价的领头人。

年,卓别林的片酬,达到一百万美元。这个标准维持了好些年,有起伏,但起伏不大,直到1963年,伊丽莎白·泰勒在这一年,凭借《埃及艳后》创造了新标杆,她拿到了一百万美元片酬。十年后,马龙·白兰度因为《巴黎最后的探戈》,拿到了三百万美元。

此后,却是急弦繁管,片酬增加的速度,越来越快。1991年,施瓦辛格凭《魔鬼终结者2》,获得了史上最高片酬——一千五百万美元,这个纪录迅速被刷新,1996年,哥伦比亚为金·凯瑞的《王牌特派员》开出了两千万美元的片酬,让他成为两千万俱乐部第一位会员。大牌演员参与票房分红也渐成常态,到了2010年,《福布斯》列出的好莱坞收入最高的十大男女演员,排在第一位的约翰尼·德普和桑德拉·布洛克的收入,分别是七千五百万美元和五千六百万美元。这个收入不是单纯的一次性片酬,还包括了票房分红和广告收入,但显然,顶级明星的金钱标杆,已经越来越高了。

世界大同。中国影人,也在不断用数字来确认自己身处何世。上世纪三十年代初,银元时代,“明星”公司给胡蝶的月薪是两千元,已属天文数字,当时的糙米是十四块银元一石(二百二十市斤),而在上海税务部门供职的胡蝶的父亲胡少贡的月薪也不过六十元。四十年后的七十年代,邵氏最赚钱的男星岳华的片酬是三万港币,谢贤在他最红的八十年代的片酬是四万港币,而当时,尖沙咀山林道的房子,一套不过三万六,随后,经济增长,通货膨胀,明星片酬三百万、五百万地涨上去,到了2010年,一线男星甄子丹的片酬已是两千万人民币,张柏芝的一千万片酬,显然是有来由的,并不能算悍然出世。只是,一千万片酬所能保证的生活水准,恐怕也不比胡蝶的两千元高出多少。

通胀也并不是孤零零地来的。《现代:从1919年到2000年的世界》一书提到《凡尔赛和约》之后发生在德国的超级通货膨胀时,这样说:“这样一种动乱肯定会引出政治结果。”恶性通膨的年代,通常也是动荡年代,人们不但要抵御通膨,还要抵抗时局造成的各种意外损失。还是胡蝶,在1941年,日军占领了香港之后,为了逃避日本人的控制,匆忙逃离香港,逃离前,将自己拍片积累的财富,装进三十只箱子,托奇女子杨惠敏运回内地,却不幸遭劫,经此重创,胡蝶大病一场,随后再度复出拍片。

“一个人需要隐藏多少秘密,才能巧妙地度过一生”,这是网络流传的疑似仓央嘉措诗,又有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流行歌《追赶太阳》的歌词:“为了追赶太阳,我跨上一朵红云彩”,如果把两个句子里的关键词改为“通胀”,似乎也无比通顺。人生太长了,而且没有一劳永逸,这世界有的是手段,刺激人们以不停的劳动,来供养它的繁荣,南方人常说的“手停口停”,虽然悲摧,却到底无怨无怒,因为那是人生真意。

伍 黄色黑条练功服 如何造就一个蛇蝎美女

《愈堕落愈英雄》是拍给我这等影迷看的电影。像电脑游戏,在各个环节上都是高度控制的,机关铺在何处,宝物藏在哪里,让普通人迷惑,却刚好让熟手看出来,并因此获得破解的快乐。《愈堕落愈英雄》里的玄机,是一种近乎明白无误的玄机,包括那点意趣溢出到什么地步,都是预先设计好的,只为让我这种水准的影迷“把它找出来”,并得到共鸣。

《愈堕落愈英雄》得益于上世纪七十年代以来的香港电影对“男性情谊”的大力普及,貌似是对江湖语境下“男性情谊”的进一步探讨,但它对女性的态度,倒更接近于上世纪四、五十年代的黑色电影(filmnoir),是对黑色电影诸多要素的沿袭和夸张。

全片沉浸在一种故意设计出来的厌女症氛围里,不但故事主线以“男性义气”为掩护,夸张地表达出厌女恐女情绪,连角角落落里的宣讲机会都没放过,小混混“泡错妞”得了性病,大佬因为“泡错妞”导致输钱,两位主人公冷森和一条被阿玲陷害,一朝沦落,江湖上人人奔走相告:“女人是用来骗的,千万不要爱她们”,有一种特别令人忍俊不住的、故意制造出来的、强调得过了头的惶惶然气质,半真半假,特别可爱。

负责在明处担任欲望投射对象的一条,时刻不忘表达他的“阉割恐惧”——对男性气质丧失的恐惧,他既对自己和冷森的亲密怀有懵懂的隐忧,害怕那会有损于自己的男性气概,因此要用夸张的猎艳行动进行掩盖,却又矛盾地发下这样的毒誓:“谁不讲义气,谁就性无能”,然而,影片的氛围就是要揭发他的可能性,把他逼到另一个阵营里去,不但要用女性的背叛、诡计、毒辣、无情无义,彻底毁灭他的男性自信,还要让男性帮助他获得重生。最后,他用自己和阿玲定情的戒指扣动了扳机,观众于是满意了。

阿玲充当的是黑色电影必备的“蛇蝎美女”(femme fatale),她像所有的蛇蝎美女一样,是恋物的、人造的、浓艳的,影片派给她的是暖色调——这被认为是“病态和腐败”的色调,而且随着她毒辣程度和势力的增长层层推进。她起初被粉红浅白围绕,和一条在一起之后,甚至一度拥有了冷色调,背叛之后,得势之余,属于她的色彩日趋浓烈,青绿的眼影,深紫的指甲,黑色的假发,蛇鳞一样的衣服,还要配上红色丝绒的沙发作为背景,以及烟和酒作为道具。属于她的音乐,则是圣咏风的吟唱,是反讽,也是悲悯、救赎。与她相对的,却是一个纯白的世界,一条、冷森、阿晶始终穿白衣服,冷森去精神病院救一条那段,当一条睁开眼,不论光线还是色彩,都刻意纯白,仿似天堂。

更重要的是,阿玲具备蛇蝎美女形象的最重要特质,来历不明,身世和情感都含混不清,不表达完整的人的属性,这一切,为的是阻止观众对她产生同情。而一条和冷森不但呈现立场鲜明的情感世界,而且有母亲和儿子,拥有一个完整的人的全部根系。

凡事一旦故意到刻意的地步,就必然有个目的。王晶以一个热烈的花国大王的形象,突然进入“男性情谊”的领地,实在耐人寻味,何况又这样处处刻意。大概,他是要用对黑色电影的刻意戏仿,嘲笑八十年代以来,在“男性情谊”表达上,那种放不开手脚的、扭扭捏捏的、曲折迷离隐晦的作风,所以,不但片名山寨关锦鹏的《愈快乐愈堕落》,片头也续接《愈快乐愈堕落》的结尾,还要请出陈锦鸿,让他从《愈快乐愈堕落》里文质彬彬的小职员,变身放浪的杀手。不过,这也正是卖腐的现实处境:或者是支离破碎的写实,或者直白酣畅,但却是神话,总之,都知道石头大,要走,却要绕着走。

伍 黄色黑条练功服 中年周慕云的太虚幻境

若曹雪芹登上《百家讲坛》,讲解自己创作的心得,会是一种什么情形?林黛玉其实是谁家的小姐,王熙凤聚合了哪几个人的性格命运,现实中的史湘云最后下落如何,在西山黄叶村陪着自己写小说的,到底是麝月还是湘云……不,这样还不够有趣,更有趣的是,如果,他能用另一部小说来解说自己如何创作。

就像历史上那些用小说来说明自己如何写小说、用电影来剖解自己如何拍电影的精妙之作——我一向对这种作品情有独钟——那真是偷艺的最佳时机。伊恩·麦克尤恩的其实是一部隐秘的作家成长史,斯蒂芬·金的许多小说,也不过是恐怖故事掩盖下的小说创作谈,《阮玲玉》呈现的是关锦鹏如何搭建电影结构,昆汀·塔伦蒂诺的《无耻混蛋》呈现的是他对电影的欲求。或者戏中戏,或者模糊现实和虚幻的界限,务必要把创造过程和创造物放在同一个展台上,原型怎么来的,细节如何构建,世界观怎么形成的,全都历历在目,在最初的素材和最终成型的作品的落差里,叙述的诡计无处遁形,矫饰和润色的过程也水落石出。秘技在身的人,没有一个肯衣锦夜行,把秘密带给蛆虫,总得以一种较为曲折的方式,讲述自宫和葵花神功之间的辩证关系。

当然,曹雪芹没能来及这么做——彼时的小说观还没有先进到这一步,但王家卫却用《2046》这么做了。《2046》里,看得到王家卫从前电影里的许多影子,《花样年华》、《堕落天使》,乃至《春光乍泄》,都在《2046》里面还魂,是王家卫倦了?不,这样一遍遍复写、仿拟,让那盏路灯比上次旧一点,让女孩子躺在床上的姿态似曾相识,让男人和女人以何宝荣和黎耀辉的姿态情境出现,让每句话似乎都有点前因,只是因为,《2046》是总结,是剖解,是自陈,是创作谈,周慕云的作家身份,就是为了方便这种总结,他的观察,他的剖析,都是一个创作者的自剖和示范:他所看到的一切,会经过怎样的提炼、升华、伪装,他所经历的爱情,在他眼里是什么样貌,又会以什么方式被他讲述。

那种讲述,是苍凉的,哀伤的,但却也是顽皮的,所以,现实中的旅馆女儿和下南洋的登台女,会成为未来列车上的机器人。这种亦庄亦谐,提示着那个讲述者的存在和性格中幽暗的幽默。

之所以能由《2046》联想到,是因为它们有着相同的讲述动机,生命中的女人,记忆里的盛景,被供奉在生祠里,供中年之后的失魂落魄的幸存者,在西山黄叶村或者颓败的旅馆里慢慢咀嚼和回忆,渐渐酝酿成女性和往昔时光的颂歌,颂歌里的女性,是哀伤的、被命定的命运笼罩着的,看得见过去和将来,但却是美丽的、不老的,曹雪芹让她们成为永远明艳的神仙妃子,而周慕云让她们成为永远的机器人,在他们的太虚幻境里,被一次次重温。由真至幻,是对她们的慰藉,也是对他们的安抚。而实际上,她们老了,她们在天涯,此地只有无限思量,徒留怅惘,在扑朔迷离的讲述里,透露一星半点,而之所以节制、迷离,只是因为,不肯承认回忆的重要性是最后的一点自尊。

伍 黄色黑条练功服 给小狗的一朵玫瑰花

拍摄以狗为主人公的催泪电影,一直是日本人的长项:《导盲犬小Q》、《八千公物语》、《柴犬奇迹物语》、《我和狗狗的十个约定》……每年如果没有一部催泪的“狗电影”,日本电影人的年度总结就缺了一块。现在我们也有了一部“狗电影”,这就是由香港电影导演陈安琪拍摄的纪录片《爱与狗同行》。

纪录片《爱与狗同行》的主旨,是爱与失去,导演陈安琪拍它的原因,也是因为失去,陪伴了她十六年的小黄狗,终于衰老直至死去,她除了不停为它录影,多留下一些与它有关的影像,没有别的办法控制这局面,扭转这如期而至的失去。在它临死前最后一年留下的影像里,它已老眼昏花,走路都要撞墙。失去,在刚刚得到时,在尚还拥有时,已经潜伏,已然注定。

陈安琪由此开始思索,什么是生,什么是死,什么是失去,在一只小狗身上,有人生的哪些映像?我们该如何面对爱与失去?她于是与大导演严浩(或许你还记得他导演的、《滚滚红尘》)合作,遍访包括黄贯中在内的八十六个与狗有缘之人,拍下他们和狗的故事,选出十个片段,组成了《爱与狗同行》。

《爱与狗同行》完全打破纪录片必然沉闷的印象,以清新怡人的故事,催人一看再看。而这些故事,都和爱与失去有关。印象最深的,是那位用婴儿车推着狗出门散步的e的故事,她是别人的老情妇,他生了癌,他的妻子和他另外的情妇都不愿照看他,倒是早就准备跟他分手的她,每天给他炖燕窝,最终治好他,“连他的老婆都对我改观”——她怕的是失去,即便那是自己早就准备离开的人。还有那个穷女人May,她辛勤做工,只为养活她收留的一百只流浪狗和七十只猫,她常常幻想如果中了六合彩,就第一时间买一大片地供它们奔跑,她的丈夫恼她,发了狠誓,绝不帮她,然而,片子结束的时候,他还是上山去帮她料理狗舍,但嘴上还兀自说着“下一世让我遇见你,我一定掉头走”。与狗有了纠缠的人,全都刀子嘴豆腐心。还有那个为狗举行葬礼的女人,那个牵着一条狗的流浪汉,那个和小狗重逢的外国女人……一次次,它令人热泪盈眶。《爱与狗同行》是送给忠心耿耿,却总会先我们离去的小狗的一朵玫瑰花。

但它并非简单的催泪电影,它意在探讨人生更深刻的主题,它要借助小狗的眼睛,看看我们自己的倒影,从狗和人的故事里,去考察人生的缩影,所以,它另设一条故事线,即陈安琪和弟弟对父亲的宽恕。她恨他丢下母亲再无音讯,恨他让本就是孤儿的母亲第二次尝到被抛弃的滋味,然而,一个个人与狗的故事拍下来,一点点旧日痕迹寻访搜罗之后,她却与弟弟决定原谅父亲,她猜想他当年也有不得已,也非常窘迫,于是决心让横亘在心里的刺被化掉,因为,连那些动物,也总在无条件地爱,它们总是宽恕,总是信任。而人生有更大的不得已在一切之上,生老病死,辗转流离,每一瞬间都在失去,每一个转身之后都有什么不可挽回,就是立刻原谅,也唯恐来不及,就是扑火一般去爱,也生怕已经太迟。所以,要爱,要宽恕,还要快。

那个与走失的狗重逢的女人Sally的话,是她的心得,也是我们的心得:“我学到的就是,当你爱的时候,你会感到恐惧,恐惧失去所爱的,唯一可以做的,就是去爱得更多,如果害怕失去你所爱的,就爱得更多吧。”去爱吧,去珍惜吧,去宽恕吧,而且,要快。因为,总有“失去”在一旁炯炯窥伺。

伍 黄色黑条练功服 在昭示命运的星辰之下

一张照片,被扫描出来,只再把亮度和色调稍微调一下,把不需要的部分剪裁掉,就会显得比原来要精彩和鲜明许多。电影也是一样,《爱情重伤》里的人,如果在生活中有原型,大概也只是一些面目模糊的庸常之辈,像我们在生活中经常遇到的那些偷情男女,鬼鬼祟祟,被生活困扰,在前去幽会的路上还不忘记把当天的牛奶尽早买到手,只是当他们被电影扫描和剪裁出来之后,立刻变得去芜存菁,鲜明立体。《爱情重伤》就是在把这些男女从普通人中提升出来之后,又对他们进行了分析。

史蒂是出身清白的世家子,做着政府的高官,这种职位往往需要名校的背景,而这种学校绝不是洗几张碟子就能够念出来的,看一看他那退隐的岳父的家就不难想到他过的是怎样从容体面的生活。一般人对这种人有着一种成见,觉得那些腐烂堕落的事多半就顺理成章地发生在他们身上,但是尤瑟纳尔说:“血缘高贵的理想尽管是人为制造出来,但它有时却会在某些人身上培养起一种独立、自豪、忠诚、无私的精神,就定义而言,这种精神就是高贵的,谁拒绝承认这些,谁就会堕入当今凡夫俗子的偏见之中。”这种人对人的了解、处理事情的智慧大多来自和他们一样的人身上,对于艰难的生活会造就怎样叵测的人心,他们的智识显然不够。但他们往往就会被比他们狂野泼辣的人吸引,会对另外一个怔忡不宁、凶险叵测的世界发生兴趣,所以,他和他那憎恨自己的生活“太健康”、“不正常”的儿子一起,被安娜吸引,就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杰瑞米·艾恩斯出演史蒂,因为《蝴蝶君》,我总觉得他非常令人不舒服,影片里他和安娜做爱的场面,简直像是蹩脚而高难度的体操,大概也是为了表示他们突然迸发的热情有多么强烈,简直到了不体面的地步。

一个女人差点出嫁了五次,而且似乎就没有遇到什么障碍,无论是来自他人还是来自自己的障碍,可见她并不是什么好出身,周围没有什么足够强大的、牵绊着她的力量。她去见亲家,也穿着过于艳丽的衣服,涂着颜色和年龄不相符的唇膏,别着明晃晃的饰物,语速过快,声音太大,说话说到兴头上大脑细胞就集体死亡,还需要女儿在一边不断打圆场、低声制止,这样的女人的一生也许是自得其乐的,但她出现在史蒂的家里确是不大和谐,而这个女人恰恰是我们的女主人公的母亲。那种随时有可能失控的热情,对情欲的过分专注,在这里找到了源头,也许在她那女儿那里,局面会被控制得好一点,但是谁又知道呢,也许收着点的狂野更诱惑人,也更让人没防备。

她的女儿,我们的主人公,朱丽叶·比诺什演的安娜,有点像亦舒在《幽灵吉卜赛》、、《没有月亮的晚上》里写的那一类人物,在凶险的环境里成长,生命里鬼影憧憧,然而这经历反而让她们有了一种特别的魅惑力,她们总是时不时地要陷入忧郁,时不时地“在别处”,在生活淡如白水的男人看来,她们应该是更值得探究一下的未知领域,她们的双重生活也许可以小小地满足一下男人的冒险欲。在安娜作为一个“幽灵吉卜赛”的履历里,最浓墨重彩的一个华章,就是她和她亲哥哥在少年时代的乱伦关系,而她在保持这种关系的同时,还和青梅竹马的彼得保持来往,这最终导致了她哥哥的自杀。有人为自己死去,大概是很多女人下意识梦想着的一个生命惊叹号,尽管在安娜那里,这个男人是自己的哥哥,因此不够体面到逢人就讲,但也足够时不时地沉湎一下,沉湎在这阴影里,有种别样的自虐般的快感。而这阴影是最好的化妆品,让眉眼的神采都加倍地浓重,一个年纪轻轻,但又不那么简单、眼神游离的女人,在想些什么呢?大多数男人都会想要探究一下,这个念头一生,其实就被催眠了,进了魔障。所以马丁遇到她没多久,还连她过去的生活都没有完全弄清楚,就带她回家见父母,没过多久就向她求婚,而他的父亲一见到穿着黑衣服、像个幽灵一般的她,也就理智顿失,处理国家大事时的冷静全都没有了。也许离开了这种催眠魔境,这个安娜不过是个普通的人,就像最后史蒂自己所看到的,跟着丈夫,带着孩子的她“和一般的女人没什么两样”,但是在当时,他还是不自觉地被自己引导着,以为进入了一个童话里才有的,充满受难公主和火龙的世界。这其实足以说明他们——这些白开水男人感情的贫乏,对生活的知识的有限,对幽暗狂野世界隐隐的期待。是的,所有的催眠其实都是自我催眠。

毫无疑问,这个安娜并不是只有这一点点天赋作为资历,才所向披靡的,在欲望的世界里,她不但家学渊源,更有复杂的经历做底子,这技术被她日日打磨,渐渐杀气四射但却波澜不惊。她做的似乎是古董和艺术品的贸易,但她未必对这些冷冰冰的、需要一一编号的东西真有兴趣,她真正的专业是人,这才是天大的本事,而一样本事,学会了哪能不用?她并不是处心积虑地用着这本事,她用得信手拈来,不着痕迹,于无声处听惊雷,就像我们这里报纸上的一宗消息,一个男人跳到黄河里去寻死,却怎么也死不了,却原来他是游泳高手,即便是去意已决,也总能浮了上来。她早就人剑合一了。见了史蒂一次,没两天,她就淡淡地要刚升了职的马丁去向父亲报告好消息,向史蒂提醒自己的存在和有心无意,让这已经动心起意的男人寝食难安。史蒂向她提出放弃,她根本只当没听见,她早拿准了这男人,她只是租了一处房子,再把钥匙送了去,再留个条子,这男人顿时就丢了魂。

但也有人保持清醒,马丁的母亲一看到这个女人,就低声地问儿子:“她是正常人吗?”看到这里,我哈哈大笑。

亦舒的小说里就有这么一段,整形医生问她的明星女友:“有无比较高级的男人,重内心不看外表?”该女明星反问:“他是不是男人呢?”《爱情重伤》里,唯一不看外表,没有上狐狸精当的,果然不是男人。

马丁的母亲,倒是这个电影里最迹近常态、最可信的人,不过那也是因为过分戏剧化的部分没有摊到她头上,她反而游刃有余。这种女人也是最常见到的,她们自有一种智慧,想看不见的就能看不见,只要晚饭能按时开出来,丈夫第二天早上醒来是在身边,她就能佯装无事地把日子过下去,至于丈夫昨天晚上是什么时候回来的,那大可不必深究。史蒂和安娜的偷情都是在一大群人眼皮底下进行,从这个房间里出来进了斜对面另一个房间,不过如此,所以,即便她丈夫身边接电话的女秘书不是她安插的眼线,她女儿当真为父亲守口如瓶,开门关门的声音总是听得见的,更何况史蒂与安娜人前从来不敢对视,安娜的母亲只吃了一顿饭,就看出了端倪,身为政客的妻子,又怎能毫不知情。她只是在等着他们互相腻了对方,自己冷下来,主动回到自己应在的轨道上来。不过她没有等到。

这个电影最让我惊讶的是里面的人对乱伦的态度。我有一群心腹朋友,我们可以肆无忌惮地谈些极端禁忌的话题,谈得久了,我们就发现,我们周围的乱伦不比任何一个地方少,而且因为人们的禁忌和下意识的要遮掩,反而给了这事极大的便利,因为几乎没有被捅出来的后顾之忧。当然我们的谈话和金塞性学报告一样,因为过分集中在有相似特征的人中间而不完全可信,但也可以当做一个小范围的样本。《爱情重伤》中的兄妹乱伦,完全被当做一场游戏,因为人类的乱伦恐惧根本是和生育畸形儿、降低家族成员素质紧密相连,而《爱情重伤》里,两个孩子都在十五岁以下,生育孩子的可能性相对比较少,而且兄妹两个的身份又是对等的,不存在年龄和身份不同而有的罪恶感,又是相依为命,那亲密又和别的家庭的孩子不一样,而乱伦其实就是为了寻找一种极端的亲密感,以此来破解孤独,再加上有个疯疯癫癫的母亲在那里做样本,安娜和哥哥的乱伦在一个封闭的环境里也就成了可能。但周围人的态度还是令人震惊,显然是没人管束,还多少有点怂恿,所以哥哥才会因为嫉妒而对着妹妹的房门哭叫几个小时然后自杀,而他们的母亲谈起这件事来,也是毫不遮掩,最后还有点用这件事为安娜争取同情的意思。不过所有的事情也都是这样,事情没来之前,有着种种可怖的设想,一旦降临,恐怕都只有冷静接受。我们的阈值,恐怕早在可怖的生活里被提到我们想不到的高。

《爱情重伤》的故事,是个古希腊悲剧的构架,命运总是被提纯出来,成为凌驾在头顶上的另一种力量,只要人的激情、欲望稍微露个头,命运马上就安排一个相遇、一次追踪、一个有待揭开的谜底来,让本来就被它操纵的人踉踉跄跄地,被自己也不明了的力量推着,往不归路上走。在最后,马丁坠楼以后,裸体的父亲抱着穿着衣服的死去的儿子,和儿子出生时候,裸体的孩子被着衣的父亲抱着的情景刚好相反,马上我就觉得那应该是古希腊戏剧里的场面,颠倒的裸露,一段生与死,你当它是有意味的也可以,当它没什么意思也无妨。

电影的最后,记者们冒着大雨聚集在史蒂家的门口,等着报道这桩丑闻,那么,他们的标题会是什么呢?我替他们拟了一个:被命运驱使,一死四伤。

伍 黄色黑条练功服 又甜,又苦,又美丽

在黎巴嫩的贝鲁特,一间名为“如此美丽”的美发屋开在街边上,它是喧嚣的街道上,一个沉静的角落。一走进清凉的店堂,时间就陷落了一块,炎夏的日光也跟不进来。

三个女人守在这里。她们身边的人,不论顾客,还是邻居,也还是女人。

她,拉亚里,爱上有妻子的男人,时时刻刻,她都在等他的电话,等待与他相会,却屡屡失望。她终于借为他的妻子做美容之机上门去,因好奇,也因嫉妒。安静的屋子里,沉沉的下午,碧绿的鱼缸里,深红的月白的鱼在水草间穿梭,一个孩子毫无机心的脸躲在鱼缸背后,笑容哗一下漾开。她被这一切打败了,被他的幸福,被他和她合力制造的圆满,她仓皇地离去,颓然地坐在街头,探手向包里,摸一张拭面的纸。她的明天,该如何继续?

她,尼斯瑞,即将与未婚夫结婚,却在担心,他会发现自己不是处女。终于,由女友们伴着,她去诊所里,去做那项修补的手术。登记姓名的地方,女友们嘲笑她——你以为,你真在巴黎?她依然使用了一个她所认为最法国化的化名:“玛丽亚·蓬皮杜”!她的婚事,能否顺利?她,瑞玛,头发短短的,眼睛明亮,像个男孩子,她总是戴着耳机,她用音乐,把自己和这世界隔起来,而那个女顾客,那个眼睛又大又黑又深邃、眉毛黑中带翠、眼神迷蒙、总是要她给自己洗发,总是以温润的笑容仰视她的女顾客,是为她而来的吗?

她,詹美尔,不肯被年华打败,一次一次,去选演员的地方试镜,等候的地方,有女孩子镇定地向男友汇报:“是的,我很美”。而她,有这样的信心么?

她,罗丝,在“如此美丽”的隔壁,开一间裁缝铺,在幽暗的、挂满衣服的店堂里,与半疯的、远远年长于她的姐姐莉莉终日对峙。疯姐姐的脸皱得像个橘子,瘪着嘴,佝偻着身子,在街头捡纸片,甚至警察的罚单,她大声地说,所有的纸片,都是某个他写给她的情书,她一定要知道他给她写了些什么。那个高而瘦、穿着西装、头发花白的老绅士,一次一次来到罗丝的裁缝店里,要她量身,制作那件注定做不好的衣服的时候,被关在屋子里的疯姐姐使劲地拍打着门,放我出去,放我出去。罗丝终于决定去赴老绅士的约会了,做头发,化妆,疯姐姐意识到了大事不妙,像个孩子一般,在一边捣乱、讥讽、哀求,罗丝会丢下姐姐,去见老绅士吗?

六个女人,齐心协力抵抗时间、生活、以及这个城市加诸她们的一切,战争的创痕、隐蔽的规则、习俗的力量,以及男性的缺席,和叵测的目光,生活于她们,就像被当做美容用品的焦糖,又甜,又苦,又美丽。又痛,又难以舍弃。她们能否得偿所愿,要到她们想要的,而不只是,把渴望播在来生来世?

她,拉亚里,终于放弃了有妻子的男人,和暗恋她的英俊警察慢慢相处;她,尼斯瑞,终于与未婚夫结婚了;她,瑞玛,终于动员那个美丽的女顾客,剪了短短的头发;她,詹美尔,还在继续试镜,为制造时光停滞的幻象而奔波。

她们在尼斯瑞的婚礼上相聚,山坡上的石屋前,鲜花怒放,树木青翠,一只白鸽,拍着翅膀飞越群山。

而她,罗丝,没有去见老绅士,拉着老姐姐的手,走在街头,陪她一起,捡那些永远也捡不完的纸片,去寻找那存在于臆想中的情书,灰白色的公路和苍茫的城市的屋宇间,两个小小的,相携相持的背影,越走越远。

伍 黄色黑条练功服 保罗·范霍文的朱斯蒂娜

看过保罗·范霍文(Paul Verhoeven)的《黑皮书》(又译做《惊惧黑书》)之后,我觉得可以为艺术电影和商业电影的区别,再添上一条金标准:是艺术片还是商业片,应当视剧中人的忙闲程度而定,艺术片的主人公往往是清闲的,一杯茶一番话一次远足就是一出戏,从A点到B点所耗费的时间,和真实生活里相差无几,通俗剧里的主人公却绝对忙得脚不点地,同样的时间段里,他们已经嫁过好几次死过好几回,连地球也被拯救了好几遍。高密度地出尽百宝,是商业片的不二法门。

《黑皮书》即是如此,美艳的女主人公从银幕上甫一露面,就已经在逃亡中,竟也匀出时间在湖边与健壮的少年建立了恋爱,一个吻的功夫,就有飞机飞过头顶,将她的屋子炸掉,当天晚上就险些落入纳粹魔爪,又被一位神秘人物救走——这还只是前三分钟的剧情,接下来她的家人惨遭纳粹屠杀,她含恨逃生,成为卧底……情节密不透风到两个小时以上,终于她杀掉奸贼,洗清冤屈,目光坚毅地决定用归还犹太人的金银财宝建立一个农庄——到这里该完了吧,还没有,十几年后,她坐在湖边心潮起伏地回忆这一切的那天,正是中东战争爆发当日,大队的士兵又冲进了他们的农庄。

由此可见,通俗剧需要怎样的情节密度,这密度严格到要以秒为单位来度量,必须三十秒内让观众笑一次,或者一分钟让观众攥一次拳头,并在观众情绪退潮之前及时把观众送出影院,务必伺候到大半年时间里他都惦着你的好才好。所以我想到内地那些声称自己在拍商业电影,但却屡屡成为笑话的导演,他们的作品,首先在情节密度上就是不够格的,情节一稀薄,节奏一放慢,观众立刻注意到了漏洞,看见了横店影视城外的高楼大厦,最后,甚至只看到了漏洞。商业电影不怕有漏洞,唯独怕慢。

但《黑皮书》也实在是紧张过了头,女主人公的遭遇,几乎可以媲美萨德笔下的朱斯蒂娜,刚出了狼窝,就进了虎口,刚过了火焰山,就进了蜘蛛洞。其实保罗·范霍文并不是一直这么紧张的,从《铁甲威龙》、《本能》、《艳舞女郎》到《透明人》,他一直是张弛有度的,《黑皮书》的过分紧张,过分的快,虽然丝毫没有影响到人物形象和内心戏的饱满度,虽然毫不流俗,到底影响了它作为故事的可信度,所以它在奥斯卡和戛纳那里都遭到冷遇。也许保罗·范霍文和编剧杰拉德·舒伊特曼想要以这种紧张,折射犹太人的多灾多难,说明他们始终没有喘息的机会,不论在历史上,或者在电影里,但一旦太快了,人物就像进了洗衣机高速转动的甩干桶,完全从整个背景上脱离出来,成为一个真空人,只供目光聚焦她的个人命运,于是放在哪朝哪代都行得通。

不过,倒一直喜欢保罗·范霍文,他有种好莱坞没有的浓艳,有一种深邃的、几乎让人起腻的性感,如果实在要拿他和我们熟悉的影人作比,他可以算是荷兰的王晶,通晓了电影的秘密,在各种类型的电影里都如鱼得水。但与《黑皮书》有关的消息里,最令我吃惊的,是它经过删减后,在国内上演了。它不是被当做“西洋版《色,戒》”的么?女主人公不也是宁肯付出惨重代价也要救出自己的纳粹情人的么?总之,这个消息里,有种你我才能领会的冷幽默。

伍 黄色黑条练功服 时尚女魔头的权力秘诀

安妮·海瑟薇和梅丽尔·斯特里普主演的电影《穿普拉达的女魔头》,之所以成为2006年的热门话题,关键在于,它以Vogue美国版主编安娜·温图尔为原型,并将她塑造成一个飞扬跋扈的女人。这部电影,促成了另一部电影的诞生,那就是知名的纪录片导演卡特勒(R.J.Cutler)的《九月刊》。

卡特勒拍摄这部电影,目的在于展示一个真实的、有别于小说和电影中的“时尚恶魔”形象的安娜·温图尔,为此,他组成四人团队进驻Vogue,用九个月的时间,拍了三百个小时的素材,最终剪成的片子,则紧紧围绕安娜·温图尔及其团队出版2007年9月刊的过程,这期杂志是Vogue有史以来最厚的特别号,厚达八百四十页,有七百二十七页是广告。

《九月刊》是在《穿普拉达的女魔头》之后拍的,也正好可以在《穿普拉达的女魔头》之后看,两个片子恰成对照,而且十分有趣。《穿普拉达的女魔头》用夸大其词的宣传,让人以为即将看到一部无情的揭秘电影,但实际上,它并没怎么丑化安娜·温图尔,连表面上的讥讽都算不上,甚至在最后,把安娜·温图尔塑造成了一个温和地注视着后辈成长、有意对她进行磨砺的智者。整个影片的构架,完全是好莱坞式的,先抛出直白残酷的现象,最后以温情进行解读。

《九月刊》却恰恰相反,看起来是塑造安娜·温图尔和时尚业的正面形象的,却隐晦地表达出了一种讥讽,《穿普拉达的女魔头》中的女魔头的跋扈嚣张,完全可以理解为个人主观印象,《九月刊》却以平白的记录、访谈,印证了《穿普拉达的女魔头》没能印证的部分。

影片中的安娜·温图尔,总是飘忽地、随意地扫一眼那些千辛万苦地拍出来的照片、名家设计制作的衣服,并立刻否决掉,哪怕那作品并不差,哪怕那是一组花费五万美元拍出的照片,哪怕距离杂志出刊只剩几天。当然,这种嚣张或许基于她所达到的职业高度,也基于她所洞悉的权力秘诀:否决得越多,态度越随意,越加固她的权力,因为,权力的秘诀就是否决,不用在否决上的权力,不能称为权力。

为什么是这样呢?因为多数时候,人不是不自由的,而是太自由了,在庞大的世界上,可以向任何一个方向走去,可以作出任何一种尝试,最终被庞大的可能性淹没,所以,人人都在寻找一个做主的人,替自己,替一群人。即便是贸然的做主,也给人们提供了一个方向和边界。人要的就是一个边界。所以,中说得好:“拜师傅,就是找一个能替自己做主的人。”

安娜·温图尔则担任了那个做主的人,那个提供边界的人。一张照片和另一张照片那种微妙的差别(而且是非常主观的),是否有那么重要?真有所谓风尚存在吗?所有人都惶然不知,她却敢于提供一个方向,一个边界,她认为羽毛服饰将重新流行,她认为夹克将回潮,所有人都朝着她指的方向去,因此印证了她的说法,其实,如果她将铁皮衣服定为下一季的时尚,也会收获同样的回声。权力就是在不断做主、不断为别人提供边界的过程中渐渐获得的。同样资质和同样起点的人,抵达了一个同样的层面后,大部分人停滞下来,敢于做主的人则继续往前走,获得更多的权重。

世界像一艘没有方向的船,人们眼巴巴地等着做主的人领头的人出现,并心甘情愿地由其意见左右,以获得掌握世界的幻觉,这是《九月刊》告诉我的,也是我们的历史不断印证的。

伍 黄色黑条练功服 普林歇莎

易性癖,变性,卖淫,《普林歇莎》的题材很惊人,追根究底,却还是一出琼瑶戏。类似于有人评价杜拉斯“是一个发疯的琼瑶”,普林歇莎不过是个卖淫的张小寒,而已。

没有交代前因,只知道她(或者他?)出身巴西的亚马逊河边的小村庄,胸怀大志地戴着一顶时髦的毛线帽子到意大利去。火车上遇到了麻烦,因为护照上的相片和她的性别不符,通过给一个有几分风度的老警察做hand job,终于到了米兰。

直接投奔她的有易性癖并且在米兰街头做娼妓的老乡,这样轻车熟路,难免让人隐隐猜到一点,估计以前在巴西做的是类似的工作。老乡介绍她给街头老鸨玛琳,这老鸨似乎也是变性人,脸部线条非常硬朗,穿着一件白色的皮大衣,坐在街角的汽车里监工并提取15%的管理费,看了她的身材表示满意,喊过表弟来,让普林歇莎为他服务,算做上岗考试。汽车里表弟一番欲仙欲死的表情后,当天就上班了。

卖淫的主要目的是积攒做变性手术的费用,变完了性呢?估计还得站街卖淫。所有的最终目标都可疑得很。但最重要的是先实现阶段性目标,不然人生没着落。

下面是一段不同男人性高潮的表情剪接在一起,类似于射门集锦,音乐也丁零当啷的,只缺韩乔生的解说“只见他抬起了后腿”。然后一个英俊老实的中年男人不小心开着车跑到这一区来,经不起普林歇莎的撩拨,载着她到僻静地方去,亲热中发现她根本不是女的,大怒,把她搡下车去。过了两天却来道歉,请她吃饭,心理过程完全没有交代,非常奇怪,然后就说离不开她了。

爱情文艺片里常有的场面,这里也有,交代恋爱过程太麻烦,也没必要,因为大同小异,就让两个人在蓝蓝的海边、山坡上的小教堂里走一走。旁边配上一首歌,通常是《爱像一首歌》。等到歌曲渐弱的余音中,就开始谈一点现实的问题。

他说他不是同性恋,不喜欢男人,她也不是,因为她认为自己是女人,但经过她的同事的提醒,她就有了疑心,试验一下他,结果他以为她想搞他,就迁就她一下,令她顿时怒不可遏地骂出了“婊子”,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又回到街上卖淫,他追了来,说已经抛弃了老婆,要跟她生活在一起,给她一个家。老鸨看他们纠缠,拔出枪来劝阻,她却突然转身护着他,说“向我开枪”,非常不可理喻。总之这片子里凡是涉及到心理转变过程的,就完全省略,硬生生来个九十度大转弯。完全是现今中国内地电影的作风。

他们住在新房子里,她还替他熨衬衣,还和他的老朋友一起吃饭。得意了没几天,他前妻找上门来,说她怀孕了,不能没有他。她就立刻走出去,他在后面追,追上了,说了没几句话,他就露出“不得已,只能那样了”的表情,走回去,回去找他怀孕的妻。也非常突然。

悲剧其实是一种惩戒。在成为悲剧前,一定已经有许多不被人情世故所容的外因内因,跨越身份结合其实也是不为人所容的一种。琼瑶片子里,跨越身份鸿沟要嫁要娶的,最后总有个老伯母苦口婆心地找上门来做思想工作,主题无非是“你能给他(她)什么呢?”并预告两大商业帝国联姻的美好前景。出身贫寒的青年男女,最后不是无故消失,就是突然间大发脾气,让对方厌弃他(她),实在收拾不住了,就只好突然死亡。要展示欲望的美好,又要成功通过大众的道德评判,最好的办法是成为悲剧,再高尚一点,是让其中的人物幡然悔悟,宁愿自己痛苦,避免使痛苦人数上升。悲剧的功用,就是通过展示“看他们白忙活一场”,警示动心起意的后来人。

这类戏剧渐渐渗透到我们生活里,所以,黄脸婆、婆婆,都学会了在第三者危及自己家庭的时候不哭不闹,而是勇敢而口齿伶俐地找上门去。妇女杂志上常常有《我如何斗败了第三者》的文章,和美容心得混在一起,作为生活必备常识的一种,方式都约略相似,美容的重点是“多喝水,多休息,多吃水果蔬菜”,斗败第三者的要素是“上夜校,做美容,提高自身素质,不再在家里穿线裤,对第三者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最后还结成姐妹”。美文或者励志杂志上,过两期就有个得了绝症的男人女人怎么故意损坏自己的形象使自己的爱人离开自己并且忘记自己,以免使自己成为别人生活和情感负担的故事。当然,做了好事,即便死了,也不能压在心里,通常会在若干年后,在遗书里予以说明的。于是,温情一点的小市民,都学会了。只要有合适的机会,大家都能成为“苦守八年啊!真情如歌唤回我那浪子回头的丈夫”、“危难时刻大义捐肾呀!泣血真情令第三者却步”文章的主人公。

《普林歇莎》的主人公已经高尚过了,就不能让这出戏成为更惨烈的悲剧。她要跳楼,站在楼顶半天也不跳,终于被警察救了,警察说“生活多么美好”,她就受不了了,又回到老鸨玛琳那里去,老鸨说:“给我一个接你回来的理由。”她答:“因为我是一个优秀的娼妓。”

然后又是一段投身街头,认真工作的场面(我立刻想起陈红的歌“好好工作,那个好好工作,好好工作,那个好好工作”),最后,老鸨的表弟也向心上人求婚成功,大家向他庆祝,他开着车载着在他情绪低落时候曾安慰过他的普林歇莎兜风,她从车窗里探出头去,像是获得了新生,然后就这么完了。

导演大概是想弄出个纪实风格来,又因为题材限制,演员要确实是变性人,所以不找专业演员,所有的演员都是业余水准。主演的表演水准和风格类似我国明星,自始至终一副倨傲的、僵硬的表情,说起台词来没有起伏没有重点,语调干脆、直接、凶巴巴,也没有表情变化,从来不笑,好像她是一个落难的公主,就这样,就能被中产阶级的男人迷上,除非她下蛊。

夹在纪实风格和文艺片的夹缝里,不上不下,不三不四。也没什么实质意义上的裸露镜头,娼妓们穿得是很少,但只要想到那其实都是注射了硅胶的男人,立刻就让人没什么情绪。碟的封面居然说在2002年的戛纳电影节上获得提名,查了一下,根本没有的事。唯一可看的几段,是街头娼妓接客的场面,节奏快,配着激昂的、时装发布会上那样的音乐,非常真实。也让我们知道了大致价格,五十,一百,一百五十不等。只不知道,是什么货币单位。

伍 黄色黑条练功服 邪恶桃源的一树春花

好莱坞这两年闹剧本荒,而且有愈演愈烈之势,一次再次翻拍老电影,《复制娇妻》、《陌生来电》、《隔山有眼》……但翻拍作往往输于前作,真正的作用,不过是让前作再度浮出水面风光一把。华纳兄弟出品,尼古拉斯·凯奇主演的《柳条人》(又译做《异教徒》),上映后赢来恶评如潮,最终的结果,也不外是让湮没许久的1973年版《柳条人》再度出现在人们视野之中,并确立经典地位。

女童失踪案,小岛田野碧绿,果园里满树的花,一幢幢石头房子也被怒放的花掩映着,几乎就是个现代桃源,他却万分惊愕地发现这与世隔绝之地依然保留上古的奇风异俗,人们崇拜异教的神,赞美情欲,年轻男女在果园里嬉戏,女孩子披散头发,在石圈中裸体舞蹈,向着他们的神膜拜,小酒馆里人们围坐歌唱,草地上男童持着彩条歌舞,一切一切,犹如停留在了一个漫长的酒神节之中,微醺的空气中,也有不寻常的地方,岛民诡异的动物面具,密室里的黑白照片,地里的兔子尸体,都提示着这里将要有一件异常的事情发生。

作为闯入者,警察开始认为自己的信仰是坚定的,然而,在那种近乎迷醉的空气里,也渐渐感到了有迷失自己的危险,春末夏初的夜晚,几枝花在窗前,穿着彩衣的男子在草地上,和楼上春情萌动的女人对话,蜗牛在草叶上缓缓蠕动,隔壁传来靡靡的女人歌声,一点一点,让他几乎不能自持,这样强悍的、直接作用于本能的冲击下,他还能保持理性,在最后的祭祀仪式上,向岛民喊话,竭力解释小岛歉收的原因,可见辛苦建立起来的信仰大堤并没有轻易就溃不成军,但在那邪恶的桃源(相对于他所代表的大陆)里,他是孤军,他反倒成为异教徒,他身后更为庞大的人群并没能帮到他。

电影中的奇风异俗并非杜撰,弗雷泽的中,“欧洲的篝火节”、“篝火节的含义”、“在篝火节焚烧活人”等章节,对类似的场景有过描述,只是,这些风俗能否在全球化的浪潮中,顺利保留到1973年,确实有点可疑。当然,旅游景点也有草裙舞和篝火节,但,那不算。

《柳条人》改编自大卫·品纳(David Pinner)1967年的小说《典礼》(Ritual),编剧是安东尼·沙夫(代表作有、、)。影片于1972年10月至12月在苏格兰西南部的邓弗里斯和加洛维地区拍摄,尽管主演克里斯托弗·李认为这是他最满意的作品,却并未能改变它的命运,拍摄完成后,制片方的老板并不喜欢它,称它是垃圾,甚至把原始版本埋在英格兰的高速公路下面,直接导致了今天所能找到的都是不完整版本。

翻拍版由尼尔·拉布特导演,在保持故事大致框架前提下,作了根本性的改动,小岛上的风俗被改为由一种凶悍的母系统治引起,可惜铺垫不够,完全没有前作那种味道。看着翻拍版,想起的,还是前作里的一树树春花。

陆 桥上的爱情 桥上的爱情

2008年3月1日零时,苏州河与黄浦江交汇处的外白渡桥被封闭了,在封闭期间,施工者将拆除桥面,并把桥面送去上海船厂修复,直到2009年3月,仿照原貌修复的外白渡桥再重返苏州河,封闭才将解除。虽是暂别,但上海人纷纷前去拍照,因为,这座修建于1907年的桥,是他们的“外婆桥”。

对于“桥”,段玉裁的《说文解字注》简单地注释为:“梁之字,用木跨水,今之桥也”,说明最初的“桥”不过是用木材架设在水面上的通道,百度百科上的解释也简明扼要:“桥,架在水道上或空中利于通行的建筑物”,但我们对“桥”的感情却较为复杂,它是一种过渡,是告别,是联通,是空间的割裂处,是人间的缝隙,是日常生活里扣人心弦的刹那,通过一座桥,不只意味着物理意义上的位移,更是心理上的位移。

一个城市总会有这种割裂和缝隙,也总有座标志性的桥,它是滑铁卢桥、是金门桥、是布鲁克林桥,抑或外白渡桥,要彻底占据一座城,就必然要占据它的桥,所以,桥总与战火、争夺、胜负有关,例如电影《卡桑德拉大桥》、《桂河大桥》、、《决站雷马根大桥》、《遥远的桥》、《独孤里桥之役》、《血战落魂桥》,都是桥与战火的故事。但大多数时候,电影中的桥,与人间情事有关——再没有比桥更能隐喻分离、相遇、隔阂和沟通的事物了,就像外白渡桥,在《一江春水向东流》、《上海滩》、《情深深雨》里一再出现,在他和她的死别、生离中,是背景,是见证,更是参与者。桥,在电影里,与爱情有关。

<h3>你在桥上看风景:《天桥不见了》</h3>

桥不是长住之地,不是久留之所,桥是动荡之地,是我们生活里,一刹那的背景,是生活的海平面上,偶然露出的礁石。

蔡明亮的《天桥不见了》和《你那边几点》,都以都市的天桥为背景,年轻男女在动荡的生活里,偶然在桥上停留和喘息片刻,互相遥遥注目和致意,但他们的声音太小,很快就被周围庞大的喧嚣淹没。

而在那些以危机四伏的感情和生活为主题的电影里,桥是通往更加动荡世界的必经通道。关锦鹏导演,曾志伟和陈锦鸿主演的《愈快乐愈堕落》的结尾,两个男人从青马大桥开车过去,霍耀良导演,方中信和陈锦鸿主演的《愈堕落愈英雄》的开始,有意和《愈快乐愈堕落》照应,两个人开着车又从那头过来。从桥上来来去去,似乎就等于签下了生死契,从此身不由己。

《美国往事》里,布鲁克林桥静静伫立在几个青年的身后,说明他们所依傍的世界,有多么怔忡不宁。

<h3>伤心桥下春波绿:《魂断蓝桥》</h3>

桥意味着决断,是必须做出的决定,是与过去的告别,乃至诀别。阴与阳、生与死之间,有座桥,叫做“奈何桥”,而泰山云瞳桥的题联上写着“拔险惊心,到此浮云成幻梦;登高极目,从兹俗虑自消沉”。

那些与人的艰难的抉择有关的爱情故事,总被放在一座桥上。费雯丽和罗伯特·泰勒主演的《魂断蓝桥》,在滑铁卢桥上开始,在滑铁卢桥上结束;克林特·伊斯特伍德导演并和梅丽尔·斯特里普主演的《廊桥遗梦》,始终有麦迪逊桥在一边观照;莉莉安娜·卡瓦尼导演,夏洛特·汉普林主演的《午夜守门人》,违背了人间铁律的男女主人公,最终死在桥上;贝托鲁奇导演,马龙·白兰度主演的《巴黎最后的探戈》,男女主人公的相遇,发生在塞纳河的双层大桥上;奥利佛·斯通导演的《天生杀人狂》里,米奇向梅莱(如果我们敢于抛开偏见,敢于承认他们的爱情也是爱情的话)求婚,也是发生在桥上。

桥在现实中的身份,也与决定有关。全美最热门的自杀圣地之一,是金门大桥,有人根据自杀者在桥上跳下的位置画出统计图表,可以看出,桥的中部,是大部分人选择的自杀场所——再往前走,决定就濒临失效了。而导演埃瑞克·斯帝尔和他的小组,在2004年,用一年时间记录金门桥的自杀者,最终拍出一部与死亡有关的纪录片《金门桥》。

<h3>二十四桥明月夜:《新桥恋人》</h3>

桥也不总是这么哀伤,桥也是一个重逢之地,一个再生之地。

朱丽叶·比诺什主演的《新桥恋人》里,富家女和流浪汉相遇、分离、重逢,都在那座桥上完成,而导演里奥·卡拉克斯为了这部电影、这座桥,甚至筹来巨资,在塞纳河上造起一座新桥——为什么不能选择另外一个场所呢?因为,这个故事只能发生在桥上,里奥·卡拉克斯或许从来没想过,它能发生在另外的地方。桥是最适合重逢的地方。帕特里斯·勒孔特在1999年导演的黑白片《桥上的女孩》中,男女主人公也是在桥上相遇,从此成为人体飞刀表演的搭档、从此契合无间,直到动摇、另结新欢,直到尘埃落定,直到敢于重逢。

而1979年,十三岁的黛安·莲恩主演的那出《情定日落桥》里,少男少女以为,在威尼斯的叹息桥下拥吻,就可以永远在一起,他们的全部心思就是,去叹息桥,给自己找到一个真正的开始。至少将来重逢有地。即便是在娄烨导演、周迅主演的《苏州河》那样悲凄迷离的电影里,桥通往分离,也通往重逢。

而在岩井俊二的《燕尾蝶》中,桥明目张胆地预示着新生,经历过一切大起大落的凤蝶,在最后就是走在桥上,再无负担,也没什么牵挂。

<h3>朱雀桥边野草花:《赤桥下的暖流》</h3>

以前读过的学校旁边有座桥,每到夏天,桥下都开满白花,但那白花却从不曾被采摘,因为“桥下”和“桥边”是世间的种种角落中的一种,桥只用来供人路过,“桥下”和“桥边”是最易被忽略的地方,“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也是在桥边。

桥不只意味着单纯的、浪漫的哀伤或者喜悦,桥更多地意味着普通人的悲欣交集,“桥下”和“桥边”才是平凡人和平凡生活的根据地,尽管它始终处于被忽视的位置。

今村昌平导演,役所广司和清水美砂主演的《赤桥下的暖流》就是一个“桥边”的故事,成为loser的中年男人,依照流浪老人的指示,去河边赤桥下的那所房子寻找转机,却遇到了有着神奇体质的女人,从此重拾人生信心。而白沉导演,龚雪和张铁林主演的《大桥下面》,是一个“桥下”的故事,苏州河大桥下的“马路天使”,在幽暗的生活中,保持着自己的全部镇定和优雅,保持着自己爱情形态和尊严的完整。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的大陆电影里,《大桥下面》是最质朴,又最芬芳的一出。

但不论桥具有什么意义。现代人将自己置身于桥上的刹那,确是扣人心弦的刹那。美国作家桑顿·怀尔德在1927年完成的小说《圣路易斯雷的大桥》(the Bridge of SanLuis Rey)讲述1714年7月20日的中午,位于南美秘鲁的圣路易桥的断裂,以及在灾祸中跌落的五个人的生平故事。小说在1928年获得普利策小说奖,在1929、1944、2004年,三次被拍成电影,牌主演的,在电影中,灾难现场的目击者之一,一位教士,细细讲述他用六年时间调查得来的五位遇难者的生平,特别是,他们为什么会在那天那刻,走上那座桥。

片中有许多精彩台词,阐述创作者对“爱”、“命运”的思考:“世上根本没有那种岛,也没有那种爱”,“他发现了很难找回的秘密,即使是最完美的爱情,双方的爱也无法完全对等。或许不会有同样相爱的两个人”,“我们到底是因着某种计划而生、死,或者只是因着各种巧合而生、死?”

而还有一段,可以作为“桥”所具有的意义的总结性论断:“关于那五个人的记忆也将消失在这个地球上,而我们这些人所得到的关爱也将是暂时的并也会被遗忘。但是,有这份爱就已经足够了;由爱而生的力量反过来回馈给了爱。对于爱,记忆也是微不足道的。有一寸土地属于生命,就有一寸土地属于死亡。这座桥就是爱,它是唯一的幸存者,它是唯一的意义。”

陆 桥上的爱情 不吸烟的詹姆斯·邦德

在最新的两部“007”电影《皇家赌场》、《量子危机》中,丹尼尔·克雷格和詹姆斯·邦德都是不抽烟的,但此前二十部“007”电影中的詹姆斯·邦德,都以老烟鬼形象出现,和伊恩·弗莱明原著中所描绘的一样,“一天抽六十支烟”!那么,詹姆斯·邦德是怎么戒了烟的?我们可否仿照某次著名记者招待会上吴小莉女士的提问那样,问一声邦德先生:“您经历了怎样的心路历程?”

事实上,詹姆斯·邦德的戒烟,不只是他一个人的事情,也不只是这个系列电影种种变化的一部分,而是整个世界对于吸烟态度转换的一个缩影。

烟草的历史十分久远,在墨西哥的玛雅人神殿壁画上,可以看见吸烟的画面,在美洲的印第安人洞穴遗迹里,有烟草和烟斗的遗物。而1558年,航海水手们将烟草种子带回葡萄牙,随后传遍欧洲。1612年,英国殖民官员约翰·罗尔夫在弗吉尼亚的詹姆斯镇大面积种植烟草,并开始做烟草贸易。烟草以一种能够带来愉悦感受的植物的姿态,深入人类生活,有段时间,人们甚至认为,它能够治病和疗伤。

而电影出现后,香烟迅速作为一项带着时尚和性感印记的物件,进入电影之中,和电影展开大半个世纪的纠缠。上世纪三、四十年代的好莱坞电影里,吸烟是顶时髦的一件事,女演员在电影中施展性魅力的手段之一,就是架上一支香烟,将自己半掩在烟雾里。没有香烟,即便性感女神也不知两只手该怎么放,没有香烟,搭讪和暗示也没有了由头,香烟,是性感世界里的世界语,在电影尚含蓄典雅的年代,曲折地完成性暗示的任务。

典型人物,要数玛琳·黛德丽,这个贡献了“我的心是个绅士”名句的女人,对电影界和时尚界的贡献之一,就是提供了一个吸烟女人的经典姿势,并发掘出了吸烟姿态中微妙的性意味。她总是用纤细的手指夹着烟,配以迷离的眼神,甚或向男人讨一支烟,而在梁文道先生看来,这基本上就是“官人我要”的曲折表示。

对于男演员,抽烟更是当仁不让的阳刚道具,比如四十年代电影,比如西部片,比如“007”系列电影,如果亨弗莱·鲍嘉手中没有烟,卡萨布兰卡的那场倾城之恋,怎么也得减色三分,克拉克·盖博如果没有在烟雾中眯起眼睛,他的诙谐圆润,多少也要打个折扣,而稍晚一点的詹姆斯·迪恩手中如果没有烟,他的忧郁就会像一面没有雾气的湖,变得干燥而毫无遮拦。

但此时,对烟草来说,却并非“明如镜、清如水的秋天”(张爱玲语),它的麻烦渐渐来了。

1964年,在七千篇论文的基础上,美国卫生部发布《美国公共卫生部民间组织开始对美国公共健康服务部(USPhS)施加压力。1961年6月,志愿者健康组织——美国肺协会和美国心脏协会,建议肯尼迪总统设立专门委员会研究吸烟与健康问题。

部长报告》,把香烟定为“杀人凶犯”,呼吁“立即采取行动”。在发布报告之前,美国卫生部部长特意选择了一个周末,以减少对股市的影响,而他本人,也在报告出台前,把香烟换成烟斗,他说:“我越来越相信香烟有害。坦率地说,我没有给美国人民树立一个好榜样。”

至此,十六世纪烟草入欧以来,吸烟是否有害健康的争论,总算有了初步结论。

不过,吸烟即便有害健康,害的也是自己,仍有“好汉做事好汉当”的气概,旁人似乎也干涉不得,人不能选择生,总能选择怎样度过人生吧。

七十年代,转折出现了,1974年,世界卫生组织首次提出“被动吸烟”的概念。1986年,美国卫生部声明,二手烟也会致癌,吸烟者的形象就此跌至谷底。第二年,有关国际组织将每年的4月7日定为“世界无烟日”,后来又改到5月31日,这可是儿童节的前一天啊!用心何其明白昭彰。

影视剧里的吸烟镜头开始岌岌可危,不断有数据表明,模仿影视剧人物吸烟,是影响青少年吸烟的重要因素,一个基金会的研究结果说明,经常在电影中看见吸烟镜头的青少年尝试吸烟的可能性会增加三倍。2007年,在烟草公司和烟民与烟控组织明争暗斗二十年后,美国电影协会宣布,他们会根据一部电影中,吸烟镜头是否普遍、是否美化吸烟等原因,决定一部电影是否会被定为“限制级”。迪斯尼随后作出响应,并声称,从此以后,迪斯尼的影片中将不再出现吸烟镜头,同时,他们也不鼓励属下的试金石公司和米拉麦克斯电影公司的影片中出现吸烟镜头。

这种背景下,电影中的吸烟镜头常常成为众矢之的。2006年,乔治·克鲁尼自编自导自演的电影《晚安,好运》入围第七十八届奥斯卡,并获得六项提名后,却因为其中的六十七次吸烟镜头受到指责,最后,这部电影未能在重要奖项上折桂,也被认为和吸烟镜头有关。2007年10月22日,由于电视观众怨声不断,英国广播电视监督机构正式禁止等卡通片中出现的抽烟镜头。

连电影演员在电影之外的吸烟,也成为公众讨伐的对象。2009年1月,哈利·波特的扮演者丹尼尔·雷德克里弗与绯闻女友劳拉·奥图尔现身纽约街头,被媒体拍到,“哈利”始终烟不离手的样子,以及报道中对他每天抽烟二十支的描绘,引起了公众的强烈不满,人们认为,一个以魔幻电影成名的青少年偶像,是不应该这样高调地抽烟的。

但也有例外。2005年,印度禁止电影和电视中出现吸烟镜头。2008年10月,印度政府宣布,从10月4日开始,将在所有公共场合禁烟。但与此同时,印度导演马赫什·巴特向法院提起诉讼,要求取消电影中的禁烟令。2009年初,印度政府对电影中的吸烟镜头解禁,德里最高法院法官桑贾伊·基尚·考尔的发言说:“电影中的吸烟镜头也是反映现实生活。吸烟是现实生活中的一部分,虽然不受欢迎但实际存在。”不过,梁文道说得好,之所以取消电影中的吸烟镜头,之所以要在电影世界里制造出一个没有人抽烟的不现实世界,就是要用这种有意的倡导,给人们这样一个印象:吸烟是不正常的。

虽然有例外,但对吸烟有害的共识已经形成,大势已经无法挽回,于是,老烟鬼詹姆斯·邦德也不得不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从2006年的“007”电影《皇家赌场》开始,抽烟的多半是反面人物,詹姆斯·邦德不但不抽烟,车上还有禁烟指示牌,丹尼尔·克雷格由此成了第一个不吸烟的詹姆斯·邦德,而从詹姆斯·邦德的吸烟到不吸烟,隐约折射出将近一个世纪的新禁烟史。

陆 桥上的爱情 越禁欲越浪漫

电视剧里,孙红雷扮演的余则成和姚晨扮演的翠平,因为革命工作的需要假扮夫妻,两人从第五集开始同居一室,却始终不曾发生肉体关系,直到第二十七集,方才突破男女大防,而整部电视剧,只有三十集。这简直是克拉克·盖博和克劳黛·考尔白主演的《一夜风流》之后,影视剧里最漫长的一场性对抗。

而在英国言情小说家芭芭拉·卡特兰德(BarbaraCartland)的七百多部小说和琼瑶小说里,男女主人公几乎没有可能发生婚前性行为,一方面,对灰姑娘们来说,贞洁和姿容是灰姑娘与贵族公子博弈的最大资本,另一方面,“一位品行高尚的真正贵族怎么会让一位女士尤其是深爱他的女士名誉受损?”

他们都苦苦地忍受着、拖延着,主动为自己的欲望套上枷锁。但他们所奉行的,却又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禁欲主义,甚至恰恰相反,他们只是为了尽可能长地拉长性爱的前戏——我们叫做爱情的那个部分,是为了延长对情欲体验的想象和把玩,并让最终的情欲体验达到最高值的。这是禁欲的另一种价值所在:使情欲最大化。越禁欲,最后得到的快乐越充分,越禁欲,也越浪漫。

<h3>技术性禁欲</h3>

公元前六世纪后,通过对东西方的宗教教义和道德哲学的概括,“禁欲主义”(asceticism)逐渐形成,要求人们彻底弃绝肉体的欲望,戒除世俗的欢愉,实现道德的自我完善。而如果要在近代人物里找一个禁欲主义的标本,那一定是甘地先生。在《甘地自传》里,他严肃地讨论了禁欲的重要性,为了达到禁欲的目的,他甚至停止喝牛奶,因为,牛奶太富有营养,因而是“刺激性”的。

入世的中国人,一向不主张这种禁欲。与孟子同时代的告子说:“食、色,性也。”孔子则说:“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欲望是人的天性。古代的养生书《三元延寿参赞书·欲不可绝篇》则把性爱当做养生的重要方法:“黄帝曰:一阴一阳之谓道,偏阴偏阳之谓疾。又曰:两者不知,若春无秋,若冬无夏,因而和之,是谓圣度。圣人不绝和合之道,但贵于闭密以守天真也。”——阴阳平衡,是生命的基本规律。祖国医学也认为,长期禁欲,可致“经血淤阻、宗筋失养”,甚至会“萎弱不用”。

而美国性学家蔼理士也说:“禁欲的结果,可引起小范围的扰乱,使人感到不舒适”,弗洛伊德则认为禁欲是一种消耗:“抑制自己的性冲动,而不满足它,需要一个人付出所有的力量。只有一半的人能做到,还要不断地与之搏斗——违背感性的战斗,消耗着我们的能量。”国外报道,禁欲的人,其衰老与死亡率比正常过性生活者高30%以上。

我们这些凡人,更不要这样的禁欲。我们要的是世俗欢愉的最大化,禁欲,恰可作为手段之一。对这种禁欲,我们不妨称之为“技术性禁欲”。

<h3>禁欲是为保住欲望</h3>

“作为一个成人,有可以开到二百一十公里的引擎,却开在六十公里限速的路上。”这是法国电影《两小无猜》中的台词。

在奥斯卡影后玛丽安·歌迪亚主演的这部电影里,禁欲、分离、人为地制造波折,是保住爱情的最好办法。男女主人公自小就制定了一套游戏,当一个人问另一个人“敢不敢”的时候,另一个人必须说“敢”,一个铁盒子是游戏的见证。敢不敢分离?敢。他们于是分离了整整十年。他敢不敢伤害她?敢。他娶了别人,还邀请她做伴娘。总之,什么都敢,就是不敢在一起,为什么?因为得到就是失去的开始,因为“爱是爱消失的过程”——杜拉斯的话。

看过电影的人,没有不骂他们是疯子的,但疯子却有疯子的清醒,现代社会已经毁灭了人类社会大部分婚恋的障碍,门第、财富、性别、肤色、年龄、疾病、婚姻状况,都已经不是问题了,欲望因为可以轻易地实现,反而消失得更快,要想保住欲望,要想让一段感情获得张力,只好自己找抽了。因为刻意地不在一起,所以两人的爱始终没被消耗掉,而且始终是饱满的、强大的,强大到两人最后要以殉情来为爱情定格。

“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民间的俗语,概括出情欲的真相,看过《两小无猜》,我们可以再加上一句:偷不着不如不偷。拖延着、克制着、克扣着,就是不让欲望实现,就是不肯走到舒舒坦坦裸裎相见的地步,反而使欲望一直存在,并渐渐被激发到了最高,就像斗牛场上,在公牛面前将红布扬来扬去、抖抖收收,才能将牛的斗志保持住,并在最后激发到顶峰。

<h3>让欲望最大化</h3>

不一定要像《两小无猜》中那么绝对、那么变态,要想达到越禁欲越浪漫的效果,重在适度。

戒性,英国的《每日运动报》一语道破天机:“毫无疑问,几周的清心寡欲会增加他们新婚初夜的激情。”

妮可·基德曼的招数,又是从她的好友罗素·克洛那里学来的。2003年,罗素迎娶丹妮尔·斯潘塞之前,也挨过了好几个月的无性生活。他说:“我下定决心,要为重要的新婚夜保留大量旺盛精力。”

总之,只有克制欲望,才能增加欲望释放时的快乐,只有适度禁欲,才能增加性的吸引力。日本著名的随笔作家吉田兼好,在他的随笔集《徒然草》中也说,不管是怎样的女子,朝夕相处相见,就没了吸引力,也就厌烦起来。解决之道,是两人分别居住,男的偶然去女人的住所过夜,如此这般,才可以保证欲望的浓度,两人的关系才能保持经年。男人突然来访,女人也会感到新鲜。

但是,他们和德国女钢琴家克拉拉及作曲家勃拉姆斯比起来,堪称小巫见大巫。当年,克拉拉和丈夫舒曼,发现了勃拉姆斯的音乐天赋,安排二十岁的他到自己家中居住,朝夕相处中,勃拉姆斯爱上了大他十四岁的克拉拉,却极力克制,因为她是恩人,而且是舒曼的妻子和七个孩子的母亲,没想到,舒曼却在不久之后死在了精神病院,障碍不存在了,两人本可以在一起,勃拉姆斯却远走他乡,并和克拉拉保持了四十三年的书信往来和精神恋爱。可以想见,如果他们当初越过道德和现实的藩篱,这四十三年的精神恋马拉松也就无从谈起了。

所以,中,警幻仙子教授给宝玉的恋爱方式,乃是“意淫”,注重性灵,克制肉体的欢愉。所以,宝玉可以跟袭人跟秦钟初试再试云雨情,却不和黛玉逾越那段距离,如果宝玉黛玉早早越轨,如果余则成早早和翠平睡了,这口气就泄了,恐怕就写不够一百二十回,也拍不到三十集。

<h3>禁欲是为找回性爱的主动权</h3>

但是,禁欲的功效,仅仅在于延迟么?

波兰斯基导演的情色电影《苦月亮》的故事颇具启示性。作家奥斯卡偶遇美艳的少女咪咪,立刻惊为天人,两人迅速结为伴侣,情欲之火也从婚前烧到婚后,他们尝试了各种体位、各种方式,从传教士到SM无一遗漏,但厌倦还是悄悄到来。他们不得不追求新的人,新的身体,以扑灭自己的欲火。过度追求欲望的结果,就是被欲望主宰了。他们丧失了性爱的主动权,必须追求,而且得持续地追求下去。

人在选择做某件事的时候,常常会忘记,自己也有选择不做的权利。所以,《花样年华》里的周慕云和苏丽珍,在自己的妻子和丈夫都另有隐情的时候,在周围的人也都狗苟蝇营的时候,在所有人并不在乎他们是否清白的时候,还要刻意地“不和他们一样”,大概不是出于矜持,而是要掌握性爱的主动权。可以做,也可以不做。有性表达权,也有性拒绝权。而法国电影《芳芳》里,男女主人公明明住在一套房子里,却要在中间隔一道玻璃墙,并保持无性的状态,他们也是要掌握主动权,可以做,也可以不做,可以那样做,也可以这么做。而不是像《苦月亮》那样,成为性爱的奴隶。

<h3>欲望也需要休养生息</h3>

圣雄甘地式的禁欲,是普通人难以奉行的,但甘地对于禁欲的认识,却有可借鉴之处,在《甘地自传》里,他说:“‘禁欲’具有保护肉体和心灵的力量。因为现在禁欲已不是艰苦忏悔的过程,而是一种安慰和欢乐,每天显示一种清新的美妙。”

一部分人正是基于这样的原因,主动选择了禁欲的生活,主动进入一种被称为“性斋戒”的状态之中。他们将禁欲视为一种治疗,“一段让身体沉默的时间,为的是清点自己的生活状态”。他们禁欲,是为了清空性爱所积累下的负能量,是为了重新找回性爱的动力,并矫正性爱在生活中的位置。精神分析学家纳西沃将这类禁欲者称为“性的醒悟者”。

他们中,有因为婚姻结束而禁欲的,有因为受到了创伤而禁欲的,有的是因为疲倦,有的则是因为在性爱中察觉到了交流的匮乏。而尚塔勒·布哈毕热在《欲望》中的说法,则颇具代表性:“我的身体在叫停!我不再想要男人了,我不再想要我的床上有个男人。不做爱并不正常,但如果我要接近自己,就必须停止性生活。对于一个像我这样筋疲力尽的女人来说,幸福就是要给自己的身体必要的休息。”

但不论出于什么样的目的禁欲,我们所做的一切,其实都是为了驯服欲望,让欲望套上理性的笼头。这样的欲望,才是浪漫和快悦的源头。

陆 桥上的爱情 灰色:性别的中间色

<h3>神话和寓言</h3>

人类的两种性别的分野,是不是绝对精确和清晰的?

希腊神话中,传令神赫耳墨斯(e)诞下一子,叫做赫马佛洛狄忒斯(us)。这位神的孩子十分俊美,引起水仙女萨尔马西斯(Salmacis)的爱慕,但却遭到他的拒绝。萨尔马西斯并没死心,专心等到赫马佛洛狄忒斯在水中游泳的时候,钻进他的身体,并祈求众神不要让他们分开。众神应允了,他们的身体便永远融合在了一起,同时富有两性的特征。

柏拉图的《会饮篇》中,记载了阿里斯托芬编的一则寓言,远古时代,所有的人类,都是双性人,身体像一只圆球,一半是男一半是女,后来被从中间劈开了,所以每个人都竭力要找回自己的另一半,以重归于完整。

神话和寓言意在说明,不论从身体的属性上,还是在精神的领域,两性并非判然分明,而像黑色和白色之间那样,有无数种过渡色。

<h3>双性化生存</h3>

为什么我们非男即女?“据说科学的解释是,无论我们从生理还是心理的角度来看,生理和心理性征统一的明确男征或女征生物在脊椎动物中都一直是占据进化优势的,而少数注定就成了异类。”

但近年来,心理学家桑德拉·贝姆提出了“双性化气质”,她认为,“传统文化将男性气质和女性气质当做一个维度,男性气质高的人女性气质一定会低,女性气质高的人男性气质一定低,而中性人就被视为是不男不女的人。”她认为,这种习惯性认识将男性气质和女性气质对立了起来,她提出了新思维:男性气质和女性气质是两个独立的维度。根据男性气质和女性气质的得分,可以有多种气质表现。她的研究结果得到了普遍的赞同,有人认为,“当两性面对的问题一致时,性别差异甚至会消失”。

另有心理学家通过对孩童的研究发现,过于男性化的男孩和过于女性化的女孩,其智力、体力和性格的发展都较为片面,而且智商情商都较低。而那些有“兼性”特征的男女,发展则较为全面,日后更易获得成功。但我也怀疑,这和所谓左撇子更富创造力的研究成果一样,只是一种伦理上的补偿与安慰。

性别印象和性别规范的演变,未必是科学研究努力支撑的结果,而是权力强弱演变的结果,所以中国传统文化,对女性的仪容行止有详尽的规范,却将男性轻轻放过,十九世纪,女权主义者为了争取穿裤子的权利,就得忍受街上男人的咒骂和拖把石块的袭击。

<h3>为了美,或者为了诚实?</h3>

具有双性气质的男女,未必普遍更优秀,更有创造力,但他们中形貌最出色的那层人,往往具有一种特殊的、奇异的魅力。杜拉斯曾说,女性的美是溢出的,男性的美是收缩的,双性气质拥有者却兼有两种美的长处,并且互相映衬,最后呈现出一种险峻诡异的美,而且以溢出的方式,形成了单纯的两种性别的美都不具备的气场。

《亚历山大大帝》中,舞者的那种美,《法拉内利》里,十八世纪阉伶的那种美,《蝴蝶君》、里,反串演出者的那种美,《哭泣游戏》中,那种泼辣如野玫瑰的美,《魂断威尼斯》里,那种让人甘愿搭上性命的美,还有《男孩不哭》、《川岛芳子》、李宇春和众多的“超女”、“超男”那种富有争议性的美。

仅仅是为了美么?不。《卧虎藏龙》中,俞秀莲向玉娇龙无私赠送她守规矩的一生最大的感受:“无论何时,你都要诚实地对待自己。”任何群体中的美丽者,都是极少数人,所以,他们为的不只是美,更多是为了诚实。诚实对待自己,在任何时候,都是对一切规范、铁律的最大的反动。

弗吉尼亚·伍尔芙的小说《奥兰朵》(Orlando)写的是面对自己时的诚实,奥兰朵自由地选择她的性别:“在奥兰朵的选择中,她也许只不过是更公开地表现了……某种存在于大多数人身上却又不曾如此明白显露过的现象……性别固然是有差异,但两性也的确会混合。在每一个人身上,性别总是在两极间摇摆,男性或女性的外表,往往仅由衣服来维持,而衣服底下却遮盖这与表面截然相反的性别。”

在众多的奥兰朵身上,有的不只是美,还有诚实,他们不仅是“性别刻板印象的被动接受者,更是主动的塑造者”。而归根到底,这是一场权力斗争。

陆 桥上的爱情 北野武:温柔与暴烈

北野武有两面。

一面暴烈。他的电影犷悍残暴,暴力、杀戮、血浆、死亡随时出现,《极恶非道》在戛纳上映时,记者称,观众每一分钟都在思忖,“北野武会用怎样残酷的方式干掉下一个人?”他的性格乖戾张扬,1986年12月,Friday写真周刊报道了他的绯闻,他带着手下跑到报社去殴打编辑记者,后来被判了六个月拘禁缓期两年执行。他放荡不羁,声称自己是“毒舌第一人”,在随笔集《毒舌北野武》里,骂政客、评点社会万象,声称要成为“色老头”。2004年2月,在某个电影颁奖典礼上,为“最佳主演AV女优赏”颁奖时,当众抚摸获奖女优春菜舞的左胸,制造了当年最著名的花边新闻。

另一面温柔。他的画作,无比真切地展现了这种温柔。他喜欢画画,尤其喜欢画花,电影《菊次郎的夏天》、《花火》里,有他的画。他画了樱花、葵花、马蹄莲、野花盛开的原野,还有烟花,还有头部是各种花朵的动物。2010年,这些画,这些花,和他那些充满童心的装置,在巴黎展出。一面暴烈,一面温柔,一面犷悍,一面天真,英国诗人西格夫里·萨松(Siegfried Sassoon)的警句:“我心有猛虎在细嗅蔷薇”(Iiger sniffs the rose.),如果需要一个具体形象,他是人选之一。

<er">一</h3>

北野武是在快五十岁的时候,才成为画家的,在此之前,他忙着在自己的履历上填上我们熟知的那些身份:相声演员、演员、导演。

他出生在一个做弓箭的手艺人家庭,战后,家人改做油漆匠,他经常要和父亲菊次郎一起去刷油漆。家贫,生活并不愉快,张楚的,也可以视为他家的写照,有一次,他姐姐买了圣诞节蛋糕回家,喝得醉醺醺的父亲把蛋糕一脚踩碎:“外邦人的破玩意!”

但或许这只是一种经过扭曲的情感表达。一个著名的传说是,北野武去东京后,他母亲每个月都催他寄钱回家,偶有迟延或忘记,她就会打电话来破口大骂。母亲去世后,他很不情愿地回家办丧事,得到两件母亲的遗物:一封信和一本银行存折。信中写道:“我儿,你从小生性放荡,我担心你日后一无所有……存折里有一千万元。”

司机、拳击手、脱衣舞秀场的服务生、电梯工等等工作。1973年,北野武结识了演员兼子二郎,和他组成相声组合ts,并取艺名为彼得武(Beat takeshi)。粗俗、尖酸刻薄、黑色幽默,使他成为日本最受欢迎的相声演员,随后,他进入电视圈,并得到出演电影的机会。

转机发生在1989年,这一年,他四十二岁,参演松竹映画的《凶暴的男人》,原定的导演深作欣二辞去了该片的导演职务,制片方不得已之下问他:“你来做导演怎样?”他的回答是:“行啊。”此后,他有了两个名字,当演员的时候,是彼得武,当导演的时候,是北野武。

二十一年时间,十五部导演作品,无数奖项,以及来自人心的拥戴。黑泽明去世前,特意写信,将日本电影托付给他,这封信被他镶了框,挂在墙上。

<er">二</h3>

北野武开始画画,是1994年的事。

这年8月,他在深夜骑重型摩托车时滑倒,受了重伤,休养了七个月,后来他说,这是一桩“不成功的自杀”。他没死,却留下颜面神经麻痹等后遗症,从此以半边面瘫的形象出现,他的标志性形象——《月光光心慌慌》中的变态杀手似的毫无表情,也在此时固定下来。

他是在病床上开始画画的,并且认为“这次意外,能够让我成为一名天才画家,另外一个毕加索”。这段往事,后来出现在了1997年的电影《花火》里,电影中的刑警掘部受伤瘫痪,余生只能在轮椅上度过,家人也离他而去,他对北野武饰演的西佳敬说,年轻的时候忙于工作,没想过自己的爱好,现在很想画画。影片的最后,西佳敬给他寄去了画画用的颜料和工具。

在场景转换时,那些画作,静静地、一张接一张地出现,花,烟花,动物。

这些画具有一种令人着迷的特质,让许多人期待能再次看到他的画,终于,在2008年的电影《阿基里斯和乌龟》里,他的画又一次大量出现,这部讲述“以为自己很有才能”的画家生平故事的电影,几乎就是为了放置北野武的画作而诞生的,他为这部电影准备了一百多幅画,有旧作,也有特意为剧情而画的新作,主人公从小画到老,所以,北野武得准备不同水准的画作,主人公在美术学校时模仿米罗,北野武就得准备类似风格的画,既要让人看出是米罗风格,还得表现出“学米罗没有学好”的味道。北野武的细腻温情,不只表现在画作里。

他是表面冷酷实则温厚的父亲。他的女儿北野井子不善识人,二十三岁时仓促嫁给一个谎称自己出身良好的大厨,后来离婚,带着女儿过活,北野武为了给孙女更好的生活环境,也为了避开遗产税,索性将孙女收为养女。

他是著名的演艺圈落魄者收容家。曾在自己主持的节目中,几度起用因违反兴奋剂取缔法而被捕的小向奈美子,酒井法子出事后,他打算为她量身打造一部“以母亲为主角的女性电影”——要知道,他可从来没有拍过女性电影。

他是贾樟柯电影的投资人。贾樟柯最艰难时期的几部电影,都由他投资,贾樟柯拍《站台》时,他拿出了五百万元人民币,并且不做任何要求,然后是《任逍遥》、、《二十四城记》。而那部在2010年10月开拍的崔健电影《蓝色骨头》,也由北野武监制。

<er">三</h3>

很多人在找北野武的画,但遍寻不得,能找到的,只有电影中的画作截图。

因为,北野武认为,他是为自己作画,不愿大范围公开。他曾说:“我不是专业画家,绘画是出于个人兴趣和爱好,我没有买卖过任何艺术品,因为我讨厌把艺术和商业结合在一起,有趣的是,有人找到我家,为了买到我的绘画不惜开出百万美金的高价,这简直是病态。”

真心喜欢他画作的人,并不以为忤。卡地亚现代美术财团从2004年开始,就主动邀请北野武举办展览,最终促成题为“小画匠”(Gossede Peintre)的北野武美术作品展,展览在法国巴黎卡地亚艺术中心举行,从3月11日起到9月12日,时间长达半年,这在欧洲的展馆历史上,比较罕见。展览上有北野武的画、录影,还有一些充满奇思妙想的装置。法国文化和通信部长弗雷德里克·密特朗参观了展览,并向北野武颁发了法国文学艺术司令勋章,授勋仪式上,密特朗称赞北野武作品丰富,是一个立体而丰满的人。

“立体而丰满的人”,似乎正是北野武的写照。鲁思·本尼迪克特在她的著作中,对日本人的民族性有过准确的论断:“刀与菊,两者都是一幅绘画的组成部分。日本人生性极其好斗而又非常温和;黩武而又爱美;倔傲自尊而又彬彬有礼;顽梗不化而又柔弱善变;驯服而又不愿受人摆布;忠贞而又易于叛变;勇敢而又懦怯;保守而又十分欢迎新的生活方式。”北野武性格,正是这种土壤的产物。

温柔与暴烈共存,猛虎与蔷薇同在,这奇异的景观,提示着人心的幽微曲折,以及人性的复杂。

当然,不是所有冷面的人,都有温情的一面,也不是所有日本人,都同时当得起“立体”及“丰满”。但对那些画花的人,我们应当有信心。

陆 桥上的爱情 岩井俊二:青春是生匣命的黑匣子

<h3>成为岩井俊二之前</h3>

对艺术有着浓厚兴趣,高三时候,他看到了加拿大导演拍的日本电影《庆子》,尽管那电影比较粗糙,看起来更像是纪录片,却让他产生了拍电影的想法。进入横滨国立大学后,他加入一个电影社团,那社团里的三十个人并不真正热爱电影,拍电影的设备只供闲置。而岩井俊二用这些机器,拍了十部作品。大学第五年的时候,他又想当漫画家,休学一年学画画。拍摄MtV、广告和电视片。

在他初绽锋芒的上世纪九十年代,日本电影正在复苏,老将们不断有新作抛出,新锐导演逐渐获得发言权。岩井俊二生逢其时,在这有激励、有回应、蛊惑人心的年月里,很快完成了他的艺术准备期。

在拍摄了将近十部六十分钟左右的电视剧后的1993年,他为富士电视台的《If……》系列节目拍摄了儿童题材的电视短片《烟花》,日本电影导演协会破例把他评为当年的最佳新人电影导演。而1994年,他的电视短片《爱的捆绑》不但被制作成电影发行,还赢取了1995年柏林电影节的PAC奖。他由此加入他向望已久的电影人的行列。

<h3>烟花</h3>

谁都有过那么一个盛夏,天气似乎特别炎热,碧绿的树叶子在风里发出脆响,跃入游泳池的时候,有一刹那的清凉,和几个死党在一起,四处游荡,探寻这个世界神秘莫测的那一部分,一次小小远足也足以被当做冒险。照例还有个略微年长几岁的女孩子,眉眼翠黑,嘴唇鲜红,是视野里鲜活的仙境。应该去爱她,证明自己已经长大。这不是萌动,倒是懵懂。

《烟花》就是关于前青春期的萌动。几个念小学的孩子,一直争论着“烟花从侧面看是圆的还是扁的”,为了一定输赢,只有爬上放烟花的地方,去看个究竟。这群男孩子,还有个和他们若即若离的共同女伴,叫奈砂,年长他们几岁,父母亲离婚,她一时接受不了这现实,拎着一口过于夸张的皮箱,穿戴得跟过节似的离家出走,她还邀约那个一直暗恋她的顶多十岁的男孩子和她一起“私奔”,“我这样打扮起来,看起来应该有十六岁!我养活你!”她说。

最激荡人心的时刻,在那女孩子给嘴唇涂上鲜红颜色那一刻来临。音乐在那时候也不失时机地来了。出走,对成年人,照例有两种下场,堕落,回来。但对她,只是一次小规模的青春期演习,有点让人忍俊不禁,但更多的是感怀。

《烟花》。日本富士电视1994年出品,片长五十分钟。山崎裕太、奥菜惠、反田孝幸主演。它不像别的儿童片那样,唯美到不真实,与其说是童年,倒不如说是成年人所愿意相信的自己童年的面貌,它细节真实质朴,健康清新,有浓郁的生活气息。这部作品让岩井俊二得到了当年日本电影导演协会的年度新人奖。授奖给电视导演,对这奖项而言,是一次破例。

<h3>情书</h3>

已经被人说过无数遍,它关于爱与追忆。

渡边博子的未婚夫藤井树死了三年了,她照着他小学同学录的地址,给“藤井树”写去一封原本以为不会有回复的信。却没想到,她收到了回信,回信的是个女子,也叫藤井树,是男藤井树的同班同学。通信在继续,藤井树渐渐发现,她也许曾经遭遇过一段她浑然不知的、纯洁的深爱。

中的搜寻和印证都是由死亡引发,却哀而不伤。清爽的少年时光,北方小城大雪深埋后的美景,小城恬淡的生活,都令人久久难以忘记。

日本富士电视1995年出品。中山美穗、丰川悦司、柏原崇主演。获柏林国际电影节最佳亚洲电影奖。

<h3>梦旅人</h3>

《梦旅人》是关于流放。

可可杀死了自己的孪生妹妹,卷毛杀死了骚扰和欺侮他的老师,小悟是妄想狂,三个人成了好朋友,他们相会的地点是精神病院。他们要逃,沿着医院的围墙走出去,开始他们的漫游时代。偶然得到的一本《圣经》,让他们苦苦思考“世界末日”,三个人对此各有理解,但围墙上的漫游并没有停止。只是,在这苦涩与甜蜜共存的漫游中,小悟掉下了围墙,头破血流,再也没有站起来。失去伙伴的可可和卷毛继续他们的行旅,他们最终到达灯塔,可可开枪自杀,完成了她对“末日”的理解:自己死了,世界也就灭亡了。

他们始终走在各种各样的围墙和堤坝上,精神病院的围墙,公路边的护墙,海边的堤坝。墙的那边,是整个人间,墙的这边,是流放地,是精神病院,深渊,大海。那边,那个人间,不要他们,这边的深渊与流放地,不适宜生存。他们走在人间和深渊之间,他们只暂时属于这两个世界边缘的矮墙,这墙标志了他们的身份,容他们暂时喘息,这矮墙,是个象征,是童话里的狭径,一走上去,就回不了头,落不了地,一旦落下这堵墙,就难免头破血流。

精神病人的世界是不是真有那么伤感而美好值得商榷,“或许疯子才是真正的智者”、“疯子眼里的我们才是疯子”是一般文艺青年的滥调,但岩井俊二或许更多的只是借用精神病人作为大多数被流放者的代表,“愚人船”永远靠不了岸,逾越了规则的人下不了矮墙。流放的终点是灯塔,方向给别人,死亡给自己。子弹只有一颗,一声枪响也还是不能一了百了。我有个患有严重酒精依赖症的朋友,前文艺青年,喜欢这片子,这片子使他又一次有了理由喝醉酒。你看。

依旧是富士电视出品,1996年,卓娜、浅野忠信、桥爪浩一主演。获柏林国际电影节记者评审委员会奖。

<h3>蝴蝶是一个密码</h3>

《燕尾蝶》是关于苦难与沉沦。

那是个移民聚居的地方,日本人把那里叫“元都”,住在那里的人,被叫做“元盗”,“元盗”是些什么人?“疯狂的都市淘金者、肉体出卖者、吸毒者、枪手、说着蹩脚日语、英语、汉语的各色人等”,出身在这里的少女,失去了母亲,没有名字,沉默寡言,像一只纯白的蛹,对偶然闯到屋子里的蝴蝶的颜色惊讶万分。

《燕尾蝶》也是关于希望。

她给人送到年轻的妓女固力果那里去,被她收留。这是一个已经有了斑驳颜色的女人,她勇敢泼辣,生气勃勃,开心地探讨她的技术活,她赋予这个没有颜色的少女一个有颜色的名字“凤蝶”。江湖中人,都要有靠山,她的靠山是火飞鸿、阿龙、狼朗,他们都是“元盗”,名叫“青空”的废品收购站是他们的乐园。最偶然的机会,他们得到一盘磁带,隐藏着制造伪钞的资料,于是,一夜之间,他们成了巨富。他们有了机会,去实现他们所有的梦想。化蛹成蝶的梦想,想飞的梦想。

《燕尾蝶》也是关于失去乐园。

“青空”是个乐园,青春期的乐园,贫穷是对腐烂的阻断,希望是天然的掩体,而当他们离开这个乐园投奔怒海,涉足到他们用金钱实现的希望之中,就只有任由风吹雨打。暗恋着固力果的火飞鸿买下一个大酒吧,让固力果在那里演唱,并由此成名,签约到唱片公司的固力果不得不和他们暂时断绝往来。最终,黑社会前来夺取磁带,火飞鸿死在监狱里,“青空”的人为他举行了火葬。凤蝶打开皮箱,把成箱的钞票投入火焰之中。

《燕尾蝶》是关于成长。

沧桑过后,凤蝶像所有平常的少女一样,骑着自行车走在大路上,遇到了黑道大佬刘梁魁,她告诉他,固力果是他失散多年的妹妹,和所有平静芬芳的少女一样,她将平静地离开,此后,她再也不需要文在胸口的那只蝴蝶为她提供什么佑护。

《燕尾蝶》。燕尾蝶制作委员会和RockwellEyes有限公司1996年联合出品,三上博史、卓娜、伊藤步、江口洋介、许志安、山口智子主演。卓娜由此一举成名,不但拿到日本电影大奖的最佳女主角奖,更因为她在影片中唱的那些歌的惊人销量奠定了乐坛地位。

<h3>四月</h3>

《四月物语》是关于少女怎样融入新的生活。少女榆野卯月,小家碧玉,离开家乡北海道来到东京念大学。四月的微薰天气,林荫大道上樱花盛开,花瓣到处飘,雪一样,落在身上,拂掉,顷刻就又落满。搬家的路上,有人在嫁女儿,也怕樱花弄乱新妆,打着伞送出来,新嫁娘什么样?连司机也要频频回头望。这样的天气,即便是有点离开家乡的惶惑,也立刻就被憧憬占满。

她努力显得合群,心却敏感得像这四月的天气。别人笑问她穿着毛衣热不热,也许本无恶意,但她的腼腆难堪分明是在说,她是在意的。泼辣尖刻的女同学生得没她好看,但或许是大地方来的,在她面前就略微有点优越感和夸张的自信,也许那不过是变相的敌意和嫉妒,但毕竟还是喜欢接近她,因为她好看,女孩子之间,就这点微妙。她也并不追究,被女同学稍一动员,就跟着去学钓鱼,倒不是怕赶不上趟,争取女同学好感和承认的成分多。大城市里的人和事,她或许都不懂不会,但她有她的主意,只管不卑不亢地应对,用她小城市的人情味和诚意,终于把满心戒备的女邻居打动了,主动来她家品尝本已拒绝的晚餐。

她有个秘密。她到这武藏野大学来念书,是追随一个人,她一直忘不了他在青青的山冈上弹着吉他的样子,知道他在书店打工,就时不时去看看,最后终于给她碰上一个雨天,借着下雨和他搭上了话。打着他给她的一把破了半边的红伞离开书店,她想,她本来成绩不好,能考到这著名的学府,是爱的奇迹。也许,以后,她的心就定下来了,孤身离家,投身到这城市的人海茫茫之中,终于有了个因由。

《四月物语》只有六十七分钟,1998年3月14日上映。松隆子、田边诚一、石井龙也、江口洋介主演。它是岩井俊二的一次即兴,开拍之前,只有故事大纲,许多情节和对白都是在拍摄中清晰起来。其实,它没有情节都不重要,情节只是它对四月天气、樱花大道、少女情怀的承当与组织,它是一出小品,想到哪里是哪里,但那溢出也毕竟有限,它简淡,宁静,不曲折,却有头绪。

<h3>穿白衣,走过碧绿田园</h3>

《关于莉莉周的一切》中,最难忘的,是那一大片碧绿的稻田。少年穿着白衣,骑着单车,经过那里,听音乐,是在那里,那是现实和现实之间、青春期晦涩的心事和心事之间,一个喘息的地方。

《关于莉莉周的一切》是关于慰藉。

莲见雄一生活在一个破碎后重组的家里,他和同班的星野修介是好朋友,打架,抵抗无处不在的暴力,盗窃,在质问前沉默不语,只是,他们都热爱女歌手莉莉周的音乐,作为莉莉周的爱好者,他们冒险偷她的新专辑,为了去看看她歌中的岛屿而抢劫,他们有他们的国度,莉莉周的BBS是他们聚集的地方,在那里,他们倾诉,梦想,还有,取暖。只是,在去冲绳旅游归来后,星野越来越沉默,越来越暴戾,莲见是他唾手可得的施暴对象。他们的青春,带着铁器和青春的腥气。

在12月,莉莉周的演唱会开始的那天,莲见握着一只青苹果,去和他在BBS上认识的朋友见面。人潮人海中,他看到了星野,他杀死了他。在看过一场王菲的演唱会后,岩井俊二有了关于这部电影的最初念头,2000年,他用三个月时间写下长篇小说《关于莉莉周的一切》,小说前几章是用他的“圆都”论坛上的帖子组合而成,改编成电影时,结构也是用网络留言来连接。

《处女自杀》中,老医生问塞西莉亚:“你为什么自杀?你还没有尝过人生的苦难?”塞西莉亚说:“医生,你没有做过十三岁女孩。”是人生苦?还是青春苦?岩井俊二没有直接回答。永远有那样一群人,像是世界的天线,接收的是这个世界忧患重重的那部分讯息,不论他们落地在何处,都是苦难。他们是赤子,永远青春期。少年为什么要杀人?岩井俊二也没有回答,只是在参加上海电影节的时候,告诉记者,少年杀人是受到《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的影响,但是,《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中的谋杀,更多源于时代的压力,《关于莉莉周的一切》中的杀人,来自于生命的压力,这压力看不见,触不到,却永远存在。所以,岩井俊二始终强调,这杀人事件中,“非理性”的因素。

《关于莉莉周的一切》片长一百四十六分钟,条田升担任摄影,小林武史担任音乐制作,忍成修吾、伊藤步主演。2001年10月6日首映。

<h3>花与爱丽丝</h3>

岩井俊二喜欢表现“不说出来的爱”。《烟花》、、《燕尾蝶》、《四月物语》都与暗恋有关,《花与爱丽丝》也是关于暗恋的火星怎样因为一个适宜的时机渐渐燎原。

花与爱丽丝是两个女孩的名字,两个女孩一起长大,一起学芭蕾舞,一个开朗些,一个内敛些。花一直暗恋着他们的学长宫本,终日在他的活动范围里流连,终于有一天,宫本一头撞上一扇铁门,再醒过来,出现“短暂失忆”,花可没有放过这个时机,她抢抓机遇,立刻惊喜地迎上前去,告诉宫本,她是他的女朋友。为了让这个故事再逼真些,她把爱丽丝也拉进来,让她来扮演她虚构出来的他的前女友。

故事从这样一个有几分滑稽的开端急转直下,不乏轻快幽默,却也有几分恐怖,年轻女孩子之间的友谊里,最深黑的那部分,渐渐浮现出来。当然,和岩井俊二的所有作品一样,影片里照例有蓝天、盛开的樱花树、青碧的树木草丛,还有那些少女练习芭蕾舞的场面,黄褐色地板上的柔光,白色的纱裙,都被岩井俊二收在镜头里,很有些像德加的画。

《花与爱丽丝》由三个独立又具关联的短章《花之恋》、《花之岚》的和《乱舞》,以及《花与爱丽丝》所组成,片长一百三十五分钟,铃木杏、苍井优、相田翔子、郭智博、广末凉子主演。2004年3月13日上映。现在我们可以总结了。

“岩井俊二”,是关于青春。对他来讲,青春是整个人生的青铜时代,是乡愁,再也无法复制,再也回不去,辗转反侧,徒留怅惘。有句诗:“青春是他唯一的疾病”,这句诗适合岩井俊二。他是“青春怀乡病患者”,作品里的苦难、绝望,都是青春期苦难绝望的派生和延续。青春也是他的宗教,他始终在打捞青春这只黑匣子,为生活中的一切遭遇寻找性格的线索、命运的成因、激情的根由、苦难的慰藉。

“悦目”是岩井俊二的标志,精美的画面,苦心经营的选景,绚烂而和谐的色彩,柔润的光线,轻微摇晃的镜头,恰到好处的音乐,低调的人与事,组成了他的感官王国。但是,在别人那里需要刻意为之的东西,在他这里是手到擒来,灵气逼人,他是一个真正的“此道中人”,非人力所能为,所以,哪怕只为养眼,他的作品也值得我们耗费九十分钟或者更多的时间。

所以,岩井俊二还值得期盼。“岩井俊二”不是完成式,虽然他已经足够绚烂,但那绚烂还是蛹的绚烂,或者半只蝴蝶的绚烂,当他把自己青铜色的怅惘变为古铜色,当他展现的苦难和绝望有了更沉厚的底子,他的翅膀会更有力量。或许有一天,当他在他的国度里轻轻扇动翅膀,就足以引起一场风暴。

<h3>岩井俊二作品年表</h3>

1987~1992年 鬼汤、煎蛋等

1993年 人鱼传说

1993年 烟花

1994年 爱的捆绑

1995年 情书

1996年 梦旅人

1996年 燕尾蝶

1998年 四月物语

2001年 关于莉莉周的一切

2004年 花与爱丽丝

2006年 市川昆物语

2011年 吸血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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