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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能鉴定士Q的事件簿5》


正文 罗亚尔

住在法国之后面对最大的改变,就是白天长到不行。

尤其现在这个季节,到了晚上九点还是亮如白昼。晚上十点才好不容易等到夕阳西沉,十点半入夜,一直到晚上十一点才完全暗下来。

不过,法国的店家打烊时间也跟日本一样早,这时候公司与工厂都已经收工了。下班后,只有酒吧还在营业。所以就算太阳高挂也不能大意,就算放眼望去蓝天白云,只要手表指针指着晚上六点,就得小心供应商即将打烊了。

二十三岁的楚边瑛翔,从冲绳的波照间岛只身来到巴黎已经五年。他开着雪铁龙2CV老爷车,行驶在一望无垠的葡萄园间细长的道路上。

车子突然震了一下。这可是跟餐厅里的厨师学长借来的车,在回巴黎还车之前可别抛锚啊。不然不仅回不了巴黎,连当厨房学徒的微薄薪水,,都会被修理费扣光光了。

四周空无一人。这里是诺曼第与布列塔尼交界处的罗亚尔河流域,古城四处坐落,是繁荣的观光区。但除了古城之外,就只剩下单调的田园风情。不时映入眼帘的农家,都有着三角屋顶与烟囱,活脱脱是从故事书里跳出来的光景。

越过小山丘,看得见现代化的工厂,那就是楚边的目的地。规模虽大,但感觉有点朴素。尽管拥有最新的设备,工人们却优哉游哉。大门警卫一如往常地亲切。

车子慢慢开进厂区里的砂石路,来到仓库前,看到两位身穿连身无菌衣的法国人。

两人正搬着眼熟的箱子到仓库外,里面装的是食材。一个身材修长的男子抬起头来,望向楚边。他摘下面罩,露出洁白的牙齿。

厂长雅尼克·古斯多应该年近五十,外貌却相当年轻,全身充满活力。古斯多走近楚边说道:“日本帅哥驾到啦!怎样?有没有打算约我女儿去听摇滚演唱会?”

楚边不禁苦笑,停车熄火,踏出车外:“人家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啊。”

“胡说!”古斯多笑道:“你的身材瘦长,脸蛋又帅,沉着冷静,看了就讨喜。而且又谦虚又勤劳,法国男人都该跟你学学罗!”

此时另一个人起身,即使厚重的无菌衣也遮不住一副好身材。这人摘下面罩,九头身比例的小脸配上高挺的鼻子,还有宛如法国娃娃的蓝色大眼睛,一头金发随风飘逸。

“爸,”安洁莉卡·古斯多一脸尴尬:“你对楚边太没礼貌了,人家会告你逼婚喔。”

爸爸雅尼克笑得更开心了:“别这么说,二十五岁的放浪女儿好不容易回到老爸身边,说要一起在工厂工作。想像一下女儿适合怎样的男朋友,当然是老爸的乐趣之一啦!不过如果你要娶安洁莉卡,得比现在地位更高才行喔。”

安洁莉卡无奈地摇摇头,笑着转向楚边。“晚安啊,楚边。谢谢你远道而来,别太在意我爸爸胡说八道喔。”

“客气了……”

“好啦。”雅尼克表情认真起来。他翻过箱子,用铁鎚敲碎里面的冰块,拿出一个包装袋。他亲手将包装袋交给楚边:“这次也做得很棒喔。脂肪更多、更柔软,新研发的包装袋也更坚韧,注射针头都穿不过去,品管挂保证喔!”

楚边接过包装袋,那是灰色塑胶制成的无菌真空包,比零售店的真空包更厚、更沉、更实。真空包塞得鼓胀,还贴了张贴纸,表示经过各阶段的检査。

一包六百公克,比橄榄球小一圈。这包食材正是肥肝。雅尼克·古斯多的工厂“巴贝特精肉厂”,专门研发生产法国首屈一指的优质肥肝。

厂区有自己的农场以饲养鸭与鹅,摘取肥大的鸭鹅肝脏,经过彻底的卫生管理后进行装袋。包装袋运用了太空科技,一个小洞都打不穿,必须拿专用剪刀才能开封,所以不必担心包装因车祸毁损或人为破坏,让食材接触到空气。

巴贝特精肉厂创立于十八世纪,雅尼克·古斯多是第六代厂长。他们与老牌肥肝专卖餐厅贝蓝杰往来已久,在漫长的交易史上从来没出过一次差错。

所以,在贝蓝杰实习的楚边责任十分重大。就算他只是负责对工厂表达餐厅想法的传令兵,也一样肩负重任。

“古斯多先生,”楚边把真空包交还给雅尼克:“这一批的价位是……”

“跟以前一样,三包一百欧元。你也清楚我家食材的品质吧?这算是买到赚到罗。”

“确实如此。那么数量上,可以给我们多少呢?”

“这也跟上次一样,六十包,完美处理。一包缺陷都没有。总共两千欧元。”

“那个……现在才说有点不好意思,不过我们能否多买一些呢?”

雅尼克的脸突然沉了下去。“要多少?”

“卡维拿克大厨说,希望最少有一百包。”

“一百包?最少?”雅尼克瞠目结舌:“都这个关头了,不可能啦!”

“是……我们也知道有困难,但圣母升天节就快到了,外国观光客会愈来愈多。”

“每年不都一样吗?”

“是啊。不过今年刚开始就有萨科奇总统到贝蓝杰用餐,女星艾曼纽·琵雅大驾光临,引发讨论,所以……”

“楚边,你回去跟卡维拿克说,我家不跟贝蓝杰做生意确实会关门,但这要求也太乱来了。竟然还让你这种年轻小伙子,来说这么重要的事情?简直不像话!”

安洁莉卡上前打圆场:“爸,你就这样把他赶回去,也只是让楚边被骂啊。”

雅尼克气呼呼地猛抓头:“你也知道吧?成品就只有六十包,剩下都出给其他老主顾了。我没库存啦!”

“这样的话……要不要问问其他能够生产同等级肥肝的工厂?”安洁莉卡说。

“……其他工厂啊……”雅尼克一脸严肃:“啊,我想到一家了。听说瓦伦亭·柯达佛那边有很多精心饲养的鸭跟鹅。我不知道他们产量多少,但东西水准应该跟我们一样吧。”

楚边说:“可是……我们是跟古斯多先生的工厂做生意,怎么能问其他厂商呢?”

“喔……”雅尼克心平气和地说:“没想到你年纪轻轻就这么懂规矩。没错,如果贝蓝杰同时向我们跟柯达佛订购食材,就会有点问题。因为柯达佛的主要客户是尼斯一带的饭店与餐厅,地盘不一样。不过别担心,我来问问柯达佛。但有个条件,无论柯达佛有多少货,你们都得向我们买六十包喔。”

“古斯多先生……感激不尽。”

“这是看你这个优秀青年的面子。帮我向卡维拿克问好啊!”

“谢谢……那我就先告辞了。我还得回巴黎呢。”楚边鞠躬行礼,跑回雪铁龙身边。

安洁莉卡微笑着说:“小心点喔,别撞到从路边冲出来的松鼠喔。”

“啊……是,我会小心。”

楚边在车上绷紧神经。不要撞到松鼠啊……让我想起刚考到驾照的时候,在西表岛第一次开车的日子。那天凛田莉子就坐在副驾驶座上,她对我说:“慢慢开喔,不要像内地人一样撞到西表山猫喔。”

正文 饭田桥

东京都心被强烈阳光照得泛白,四处热气蒸腾,扭曲了坚实的都市丛林。从外濠沿着神田川沿岸林立的商店街,响着风铃的声音。但沁凉的音色无法舒缓酷暑中的体感温度,就算身穿夏季西装,还是满身大汗。

小笠原悠斗走向熟悉的住商混合大楼一楼出租店面。万能鉴定士Q。但当他看到那块嵌着时髦不锈钢字的压克力招牌时,却停下脚步,看傻了眼。

有如咖啡馆或美发沙龙般的玻璃正门前,人潮正大排长龙。队伍成员不分年龄性别,简直是男女老幼全员到齐。每个人都抱着大小不一的物品,肯定是拿来委托鉴定。

难道是清明连假将近,才这么盛况空前?看来人们知道“万能”两个字不是浪得虚名,所以客层大为扩展。

“抱歉,借过一下。”小笠原动作迅速地插进队伍最前面,挤进自动门内。

女人当家的店铺冷气不会太冷,小笠原就喜欢这点。空间不大,但装沟简单时尙,井然有序。家具使用玻璃与平光绍材,营造出无机、冷洌的感觉。透明办公桌泛着淡蓝色泽,后面的黑色真皮办公椅上有位年轻女子,正打直着身子向前倾。

凛田莉子正在招呼客人。她的年纪比小笠原小三岁,也就是二十三岁。穿着合身的条纹开襟连身洋装,一头大波浪长发修饰着小巧的脸蛋,十双猫咪般的大眼睛与直挺的鼻梁,还有张樱桃小嘴。皮肤充满年轻人应有的青春光泽,但长相与其说可爱不如说美丽,总之就是个冰山美人。

莉子用她那猫一般的有力眼神,看着办公桌上散乱的、大批像是钮扣的物品。然后抬起头来,往小笠原这边看。

她一看到小笠原,就露出有些僵硬的笑容。但那并不是嘲讽的意思,而是因为她眼睛太大,一微笑就会变得不自然。

“啊,小笠原。”莉子说:“你等等,我马上就好。”

客人是位白发苍苍的老先生。委托鉴定的物品果然是洋装钮扣。每颗钮扣的大小颜色都不同,而且感觉历史悠久。

莉子一脸遗憾地对客人说:“最好的方法,还是拿去做红外线分光分析……”

老先生清了清喉咙说:“我那边没有分光仪。虽然钮扣是百年前的树脂制品,但还是値不了几个钱,所以不打算花大钱作分析。”

“说得也是。”莉子凑近钮扣闻了闻,似乎是想靠气味鉴定。然后她看着客人问:“请问您有抽烟吗?”

“……有啊。”

“那有带打火机罗?”

“有啊。”老先生拿出十元打火机。“哪,就这个。”

“请借我用一下?另外,我可以从钮扣上刮一部分材料下来吗?”

“请便。”

莉子打开抽屉,拿出笔记纸,撕成三条一字排开。然后拿出小锉刀对着钮扣背面磨。她总共选了三颗钮扣,磨下些许粉末放在纸条上,

然后点起打火机,拿着纸条到火焰上面烘烤。

三个样本的烘烤实验结束后,莉子用手指滑动桌上的钮扣,将它们分成三组。分完,莉子对老先生说:“三组的材料,从右到左是硬橡胶、赛璐珞与电木。”

“你!”老先生瞪大眼睛:“你怎么知道的?”

“硬橡胶是生胶加硫硬化而成,所以用火烧会发出硫化物的气味。正中央的粉末很快就烧掉,所以是硝酸纤维,也就是所谓的赛璐珞。而不易燃、遇热硬化的,就是热硬化性酚系树脂,也就是电木。”

老先生双眼炯炯有神,挺直了身子:“凛田老师……你的鉴定眼光果然名不虚传。请问鉴定费要……”

“这点小事不必收钱的,欢迎再度光顾。”

“真是多谢了。年纪轻轻却这么有本事,佩服、佩服。”老先生收起了三组钮扣,放进公事包的小口袋里,起身说道:“多亏老师,我可以回去做标本了。真是谢谢啊。”

“路上小心喔。”莉子起身目送老先生离开。

打扰人家做生意可不好。小笠原在下一位客人进门之前,连忙递出三省堂书店的手提袋:“来,你要我找的东西。”

“哇……谢谢!”莉子笑容满面地接过来。打开手提袋,从里面拿出书一看,莉子更开心了。“《地球步方·巴黎&近郊城镇》,我最喜欢这个系列了,字很多,内容丰富又有可看性。”

“……你要去旅行?”

“是呀。”

“跟团吗?”

“不是,自助旅行。我一直都好想亲眼看看卢浮宫、奥赛美术馆的展览品呢。”

自助旅行……这可得问个清楚。小笠原正想打听详细行程,下一位客人就进门来了。

“欢迎光临。”莉子鞠躬说道。

客人年约五十岁上下,是位浓妆艳抹的太太。她从塑胶袋里掏出酱油瓶,放在办公桌上。酱油并非全新商品,大概用掉了一半。

太太立刻开口说:“这是我们家用的酱油,价格很贵,但口味好像不怎么样……”

莉子连眉头都不皱一下,拿起酱油瓶说:“请让我瞧瞧。”

她立刻用力上下摇动酱油瓶,然后停下手,仔细观察。接着又走向档案柜,抽出透明玻璃花瓶里的玫瑰花,在花瓶的清水中滴入一滴酱油。

默默等了几秒钟,莉子偏着头嘟嚷道:“看来不是瓶身标签所说的甘露酱油,里面只是便宜货。”

“哎哟!果然是这样!”

“是的。如果是高级酱油,摇晃之后会产生无数的细致泡沫,而且很难消失。这瓶酱油摇过的气泡很大,不但立刻就消失。滴进水中也一下子就稀释开来。如果真是甘露酱油,滴进水中不会稀释掉,而会一滴沉到底。我想厂商不会这么明目张胆造假,应该是有人买来开封之后,把内容物掉包了才对。”

“那我大概知道是谁了。”太太拿起酱油瓶。“话说,鉴定费是多少呢?”

“小事情,不用收钱啦……”

“是喔,谢啦。那我要回店里抓凶手了,等不及啦!”

“……还请手下留情啊。”莉子露出生硬的微笑,目送太太离开。

小笠原说:“你鉴定的东西还真五花八门啊。”

“因为我在‘便宜货’工作过,日常用品才是我的专长。不过既然要挂鉴定家的名号,就得培养艺术鉴定能力……所以,我才想去一趟巴黎。”

如果我会说法文,现在就可以自告奋勇,同行当翻译了。但小笠原顶多只会日常对话等级的英文。他大学时第二外语修的是德文,而且现在几乎全都还给教授了。

有件事情非得问她不可。小笠原问:“你是自己去吗?”

莉子正要开口,自动门就打开了。莉子立刻对着进门的客人说:“欢迎光临。”

这次是个穿运动服,十来岁的少年。他一脸紧张地拿出几张照片,上面的主角都是足球明星贝克汉,还有看似亲笔签名的字样。

莉子看了一眼,从里面挑出一张放在旁边:“只有这张是真的,其他都是假的。”

少年大吃一惊,呼吸急促地看着莉子:“都是假的吗……?连这张也是?”

“签名字样往右斜上走,D与B写得又大文清楚,接近印刷字体,这是他穿上十号球衣之前的签名。后来他签名的D与B比较接近手写体,字体也变小。这张是他转职之后的照片,应该不会改用之前的签名。对不起喔。”

“我知道了……请问费用是……”

“这点小事不用收鉴定费,算特别服务吧。再见罗。”

“非常谢谢你。”少年恭敬地鞠躬,收起照片就走了。

小笠原看着莉子:“你之前不是说,对足球不熟吗……”

“有时候会有人找我鉴定签名,所以我看了一下目录。学无止尽呀。”

“说得好。啊,话说到一半,旅行是……”

“我要自己去。”莉子微笑道。“啊,是喔……”

自动门又开了,走进一位中年男子。他打开运动提袋,拿出一堆杂乱的待鉴定物:花瓶,七福神与宝船的木雕,还有老旧的电锅……

如果再待下去,妨碍了她的繁忙业务,就不算男子汉了。小笠原说:“那我回公司了。旅行要小心喔。”

“啊,等一下。”莉子走了过来,一个快手将某样东西塞进小笠原的上衣口袋。

莉子接着又回到办公桌里,亲切地招呼客人:“欢迎光临。”

小笠原呆看着莉子半晌,看她认真地处理工作,才走出自动门外。

他离开长长的人龙,停下脚步。

搞不好里面放了张机票……?小笠原怀抱着一丝期待,把手伸进口袋里。

但他拿出来的是个小信封,打开一看,里面是钞票与硬币,总计一千七百八十五日圆……

他又拿出三省堂开的收据,仔细一看,正是《地球步方》的购书金额。

这点钱就不用计较啦……小笠原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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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红酒

上午十点过后,巴贝特精肉厂的雅尼克·古斯多带着女儿安洁莉卡,造访布洛瓦城区的柯达佛精肉有限公司。

宛如希腊教堂般的白色围墙中,有着大异其趣的现代化设备。雅尼克身为同行,一眼就看得出工厂经过精心设计,效率高、产量大,而且无论保鲜或品管都接近完美。

几乎所有法国的肥肝工厂,都跟匈牙利的养鹅业者合作。法国工厂通常不会自己养鹅,而是进口鲜鹅肝进行加工。但这家公司跟巴贝特一样,直接在厂区里饲养鹅鸭。肝脏以外的肉、油和羽毛,则加工为各种产品卖出,丝毫不浪费,可说比巴贝特精肉厂更加贪婪而彻底。

雅尼克与安洁莉卡穿上无菌衣,参观过工厂生产线之后,就被领到老板办公室。

巴贝特精肉厂另有经营人,但柯达佛精肉公司的经营人瓦伦亭·柯达佛就是厂长。

柯达佛比雅尼克大上几岁,身形福态,头发稀疏,是个开朗的男人。两人曾经在巴黎的活动中见过一次面,柯达佛就对雅尼克印象深刻。当时柯达佛建议雅尼克一项做法,现在已经纳入制程之中,从此雅尼克就是感觉矮他一截。

“看吧。”柯达佛笑着张开双手:“怎么样?我家的东西跟你们一样,安全挂保证吧?口味跟品质都没问题。包装袋坚固,针头都插不穿。出货时由我亲自逐一检查,装箱冷冻,盖子上还贴封条。你们应该也有这样做吧?”

“是啊。”雅尼克点点头回答:“最后检査跟贴封条是我的工作,绝对没有掺杂瑕疵品的问题。”

“正是。不过,我家跟你的工厂有个很大的差别。”

“差在哪?”

“我可不会便宜卖喔。”

雅尼克忧心地看着安洁莉卡。

安洁莉卡也一脸担忧,望向柯达佛说:“你刚才不是说有人取消订单,多出来的份可以卖给我们……?”

柯达佛扬起嘴角:“我是这么说过。我们这里也可以提供六十包新鲜的肥肝,加上你那里的六十包,总共一百二十包。这样贝蓝杰的大厨就不会罗嗦了吧?”

“当然。”雅尼克说。

“不过呢……我们家的食材可是深获好评,在南法地区尤其炙手可热,好多人抢着说有剩的请卖给他们呢!但你要我出给你们家的客户?巴黎餐厅不是我的老主顾,我可不能优先出给他们哟。”

雅尼克心想,如果你没这打算,就不会花时间让我们参观工厂了。柯达佛是货真价实的生意人,不会眼睁睁放过赚钱机会。

雅尼克问道:“价钱你不满意?”

“这个呢,你们家卖六十包……三包一百欧元对吧?太便宜了。你自己不这么认为吗?”

“我只是厂长,会计是由其他人负责……”

此时,安洁莉卡对柯达佛说:“两包一百欧元如何?”

“嗯……”柯达佛用手指摸着下巴。“两包一百欧元,六十包都这个价的话,就是三千欧元。那就另当别论了。”

安洁莉卡松了口气,但雅尼克却忧心忡忡地瞥看她。

“失陪一下。”雅尼克对柯达佛说了一声,就拉着女儿的手到房间角落。

“喂,”雅尼克压低声音:“你在打什么主意?价格不是我们可以决定的啊!”

安洁莉卡满不在乎地看着雅尼克说:“要是生意告吹了怎么办?如果不能配合贝蓝杰的要求,头大的可是爸爸你啊。”

“话是这么说没错……”

“之后再说服会计就好了。”

“就算不管我们自己家,客户那边怎么交代?我不认为贝蓝杰到这个关头会接受涨价啊。”

“我们家的还是卖三包一百,柯达佛的卖两包一百就好啦。”

“……品质几乎一样,价格却不一样?相同的数量却差了一千欧元,未免太……”

“不然还有其他办法吗?”

这时,柯达佛清了清喉咙。

雅尼克回头一看,柯达佛正看着手表。

“古斯多先生,”柯达佛一脸正经地说:“不好意思,我马上要开会了。你也知道,鹅肝就算装进真空包照样容易腐败。我正打算在会议上讨论多出来的份怎么处理呢!”

毫不掩饰的催促,这个男人真是分秒必争。但雅尼克也是一样。只进帐两千欧元的买卖,可不能一直耗下去。

“好吧。”雅尼克说:“我负贝说服贝蓝杰跟我家老板。就用你开的价钱,给我六十包吧。”

柯达佛望着他,然后笑逐颜开,从小吧台里拿出酒瓶。“成交!我们干一杯!”

安洁莉卡看着雅尼克,耸耸肩,然后微笑着牵起爸爸的手,走向小吧台。

伤脑筋,今天竟然被女儿给解救了。雅尼克抓抓头,从柯达佛手上接过注满红酒的玻璃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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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毕业纪念册

“咦?啊,已经办好了。”

她将DVD字幕设定为原文,一边听看台词一边练习发音。莉子已经完全投入剧情,成为伫立于法国宫廷中的皇后侍女。每当字幕出现,她就倾注感情,宛如自己在演出一段高声吟咏。

“老师说的是,不过……”

“好。记得出发之前要再检査一次护照跟机票喔。事先可以请爸爸査一下机场地图,免得在机场迷路。这跟远足一样,在回家之前都算旅行,别因为开心而粗心啊。”

莉子自学法文已经半年。她把教材里两百多种文法全部背了下来,所以不必在脑海中转换成日文,就能了解词句的文义。虽然“便宜货”店长濑户内陆没教她怎么学习语言,但窍门跟其他领域一样:跟着感觉走,投身于激昂的感性中,随心所欲。

“好了好了,你就听爸爸说说话吧。对了,要吃鱼板饭团吗?”

“不要。你大老远带那个来啊?”

莉子想起房间的狭小与拥挤。这是她在明大前车站附近租来的大楼雅房,房里几乎被挂衣服的吊衣架塞满,备用收纳空间也塞满化妆品、手提包、书本等等。很遗憾,住在这小小的雅房,根本没余力讲究装潢。

……他在打什么算盘?难道他有信心订到巴黎的饭店?

“啊!”女子一脸惊讶:“原来是你啊……我们经常在大门口碰面呢。想说你怎么这么漂亮,原来是演员啊?”

女子看似要上门抱怨,气得横眉竖目,但一看到莉子,表情就缓和了下来。

“啊啊,美哉凡尔赛!”莉子说得又快又响亮。“国王步道,阿波罗喷泉,以及那大运河。皇后所到之处无不飞花,微风徐徐,连太阳都将在万里晴空中闪耀!”

“不是吧?只是去巴黎五天四夜的自助旅行而已啦。”

盛昌突然苦着脸:“喜屋武老师啊,比阿婆还担心你呢。他说你一个人要去国外实在太莽撞啦。”

“老师说在他的教师生涯中,你是前途最堪虑的一个学生了。你还记得高中毕业的时候吗?妈妈跟你一起被叫去学校,校长说你这个成绩拿不到毕业证书,喜屋武老师也束手无策有没有?”

“我自己来回绝。”莉子说完,就听见拨通的铃声。

“莉子,你还记得喜屋武友禅老师吗?”

マ,冲绳在每年阴历七月十四日举行的丰年祭。</a>

但妈妈优那已经双手拿满行李,跟着盛昌进屋去了。

“麻烦你罗。”女子说完就离开了。

对方立刻接起电话,话筒传来熟悉又充满活力的声音:“喂,我是喜屋武。”

“吼哟!”莉子相当不服气。“这个比喻太怪了吧!”

“蛤?这什么意思?为什么喜屋武老师知道我要出国旅行呢?”

“有点事找你谈。我要进去罗。”盛昌一把开了门,就往房里走。

莉子忍不住惊呼:“爸!?连妈也来了……”

“哎,”莉子低声问爸妈:“喜屋武老师的联络方式没变吧?”

“喔喔,对喔。失礼啦。”盛昌说了,还是一点没有反省的意思。“不过东京真是人山人海,都要喘不过气了。走到哪里都像一样热闹,今天是有什么节庆吗?”

“皇后陛下,请别忧心。正如宰相马萨林随侍太阳王,平定投石党之乱一般,我的心将与皇后陛下同在!请您尽管吩咐,我为了祖国法兰西,必定与伟大的君主同生共死……”

“特地自费跟我去?怎么可以,你们要回绝啊!”

莉子穿了鞋走出门口,在走廊上对女子深深一鞠躬。

“……喔喔!凛田啊!好久不见罗!”

盛昌皱起眉头说:“你要做啥?”

“啊……我听你爸妈提过,要出国旅行确实很有气魄,老师也很佩服喔。”

爸爸盛昌身形单薄,穿着渔夫装,就像在波照间岛上一样。妈妈优那小心翼翼地躲在爸爸身后,也穿着在家乡常穿的洋装。

“就算如此,也不用担心我这五年前毕业的学生吧……”

“别担心到了之后的事情!有老师跟着去,什么不懂的都交给我处理!当然,我不会碍手碍脚的啦。住宿当然也是分房睡。我只是同行的监护人,眼前你或许会觉得麻烦,但真的碰到问题就太迟啦!社会上还有很多你不懂的事情,更别说是国外了。对吧?”

“哪里……所以那个……”

莉子思考着问题,说话就慢了。喜屋武抓准空档先开枪:“我已经向你爸妈问过出发的班机啦。幸好还有空位,我就订位了。其他细节到机场碰面再说,小心保重身体健康,别感冒啊!”

“住宿交给我处理,如果住宿费有多,就拿去参观美术品吧。”

“没有啦。那你们到底来做什么?”

“这……当然啊。”就算想忘也忘不了。高三那年百感交集,喜屋武就是她那年的班导师。

注释:

“刚才说的是哪国话?你有演国外的电视还是电影吗?好辛苦喔。”

优那淡淡地说:“现在石垣岛的小孩变少罗。听说喜屋武老师今年没有导师可以当,所以闲到不行,特别担心起以前的学生来。”

“就说不是啦。”莉子告诉他们:“倒是爸妈怎么了?没联络就直接跑过来?”

优那回答:“没变啊……老家在宫古,现在还是自己住在石垣。”

“等一下啦!”莉子连忙挡住他:“不要随便进来啦!”

“对啦!”盛昌拍了一下大腿:“就是这件事!喜屋武老师听说你要去旅行,就联络到家里来了。他听说你不是跟团,是自由行,就更担心啦。老师问我们有没有要同行当监护人,我们说没有,他简直坐立难安啊!结果老师气呼呼地说,让你一个人去实在太危险,如果爸妈不去,我陪她去!就这样啦。”

莉子从书架上抽出毕业纪念册,翻到最后面的通讯录,拿起无线电话分机,就打了喜屋武石垣住处的电话。

“练习讲台词是没关系,但晚上能不能休息一下?不好意思,我得早起兼差上工呢。”

“咦?”这么一说莉子才发现,自己的双眼还哭得红红肿肿。她赶紧擦擦脸颊:“这个……没什么啦。没事。”

爸妈仿佛在强调,事情就这么敲定了。难道你们俩来东京就只为了这件事?应该是吧。为了给喜屋武老师做面子,特地来东京说服女儿。这就是爸妈在此的理由。

盛昌突然显得有口难言。此时优那回头笑着告诉她:“因为你爸爸每天晚上都找左邻右舍来喝酒吹嘘呀。说你要去法国罗。”

“什么不好开口?”

爸爸一脸尴尬:“别那么气嘛。女儿要出国比赛拿金牌,哪个爸妈不开心呢?等你凯旋归国,可就是喝过洋墨水啦!”

爸爸说完就豪爽地大笑。莉子皱起眉头说:“小声一点啦!”

真是的。莉子靠着墙边蹲了下来,把毕业纪念册扔到地板上。此时翻开的,正巧是莉子那一班。毕业照中的莉子就站在喜屋武旁边。十八岁的莉子对未来毫不担忧,笑得天真灿烂。

优那诧异地说:“唉呀,你哭了?”

优那注视着莉子:“说起来,你能毕业都多亏喜屋武老师挂保证呢……”

“就说不是了咩!”

“才不会。”优那摇摇头说:“你当时真的很危险呢。你自己不也是跟喜屋武老师鞠躬,说毕业之后碰到问题要麻烦他照顾?难道你忘了?”

“是还记得啦……但现在已经不一样了,喜屋武老师不用跟来也……”

盛昌突然一脸严肃地说:“莉子,喜屋武老师看起来挺开心呢。他可是模范教师啊……为了照料以前的问题儿童,燃起熊熊的使命感。他还买了日常法语会话教材来看,也努力背巴黎地图哩……老师这么为你着想,做爸妈的怎么好拒绝呢?”

“啊!”莉子连忙跑过去。“这点小事我来就……”

完全把我当小朋友看了。我都已经二十三岁了说……“啊,喜屋武老师……”

所以就是还没结婚罗。记得他当时私底下挺受女学生欢迎,但他本人并不清楚,只是贯彻教师的职责。

“我要坐下罗。”盛昌一屁股坐在地板上。“莉子,多谢你老是送钱来啊。还有竹富町公所的人也跟你道谢喔。说谢谢你帮忙募款赞助岛上的飮水计划这样。水干净了,就有好多泡波可以喝啦……”

两人一进房就大叹一口气,盛昌叹得尤其响亮。“搞什么?乱七八糟的!简直就像一堆臭男人在民宿过夜之后的惨状啊!”

突然,响起一阵激烈的声响。是金属门的敲击声。

电话已经挂断了。

“啊……那个,喜屋武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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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突然涌上心头。喜屋武紧握莉子的双手,一脸严肃地说:“要加油喔!如果在当上像样的社会人士之前碰到什么麻烦,我随时都会帮忙!”

“你旅行都安排好了没?不是马上就要去法国了?阿婆也很担心喔。”

晚上七时许,凛田莉子正沉醉于十六寸荧幕里的法国老电影。

盛昌喝着茶,摆出夸张的表情说:“香片茶好喝的啦!”

莉子连忙拿起遥控器关掉电视,然后冲向门口,打开门锁,小心翼翼地开门。

“凛田,护照办好了吗?红色封面的小册子喔!”

“结果是喜屋武老师去说服校长跟其他科目的老师喔。喜屋武老师答应,如果毕业之后你出了什么问题,他会负责处理,你才能出席毕业典礼呢。”

“咦?啊,不是啦,我是……”

“还有一个多礼拜啦……”

“啊,等一下……喂?老师?”

莉子瞬间联想到地牢,忍不住即兴低吟一段:“啊啊,哀哉!英格兰军已经兵临城下了!”

莉子有点意外,毕竟她早就不是学生了。

莉子吓得差点呛到,支支吾吾地问:“陪我去……是喜屋武老师要陪我去?”

莉子跟着爸妈进房,压低声音说:“不要大吼大叫啦!刚刚我才被骂说。”

盛昌回头说:“所以你是被骂哭的?”

等脚步声消失,莉子才抬起头来。

“那个,老师啊,有关旅行的事情……”

“呃……是有这么回事啦。”

但她感叹皇后的命运不过转瞬,立刻就被拉回现实。

门外有张熟悉的脸孔,是在走廊上多次错身而过的中年女子。

“这个呢……有点不好开口啦。”

正文 巴黎女人

这天早上,巴黎晴空万里。

巴贝特精肉厂的雅尼克·古斯多转动冷冻卡车的方向盘,从里沃利路转进一条铺着石砖的小巷里。

靠近协和广场的老牌餐厅,专卖髙级肥肝的贝蓝杰。一如往常,后门跑出许多工作人员阻止路边停车,确保进货空间。

雅尼克把卡车停在餐厅准备好的车位上。副驾驶座上的安洁莉卡解开安全带,打开车门,跟雅尼克一起下车。

有位身穿厨师袍与围裙的中年男子走了过来。他正是熟悉的大厨西蒙·卡维拿克,但表情比以往更加不悦:“好慢啊。”

一大早就被人念实在不开心。所以雅尼克也干脆摆臭脸。

“要抱怨,就去找市政府前面的罢工集团吧。他们沿路丢垃圾,搞得只能单向通车。”

四个年轻工作人员走向卡车货斗,其中一个就是楚边瑛翔。楚边对雅尼克微笑说道:“古斯多先生,早安。”

“早啊。”古斯多跟他们一起绕到卡车后门。“马上来做生意吧。”

雅尼克打开后门,四个人就上了卡车,小心翼翼地搬出四个覆满冰霜的大塑胶箱。

这些塑胶箱被摆在餐厅后门前。每一箱的盖子都贴有巴贝特精肉厂的商标封条。

今天一大早,雅尼克自己仔细检査过所有食材包,装箱之后灌水冷冻冰封,然后加盖。如果不敲碎箱子里的冰,就无法拿出真空包。封条也是雅尼克贴的,意义重大。在法国精肉业界,现场领导者要负起全责。所以厂长雅尼克不假他人之手,亲自进行最后确认。

一如往常,食材毫无缺陷。巴贝特精肉厂处理过的食材包无懈可击,而柯达佛精肉公司提供的产品,品质也完美无缺。每个真空包都经过仔细检査,一个破洞都没有。毫无阙漏。

卡维拿克也是明白封条意义的专家之一。他依序用指尖抚摸四个箱子上的封条,确认密封状态。

雅尼克管理食材的责任就到此为止,从这一秒开始,职责转交给卡维拿克。

“好。”卡维拿克对工作人员说:“开箱。”

楚边等人拿出美工刀切开封条,打开箱盖。每个人都拿着铁鎚敲碎冰块,开始清点箱里有几个真空包。

美国与日本有个习惯,每一箱货品都装固定数量,例如一打。但法国肉品业界不同,反正餐厅方面都要确认数量够不够,所以不必规定每箱要装多少。

因此餐厅收货之后,工作人员的第一个动作就是确认每箱有多少数量。四人默默地清点真空包。安洁莉卡给他们一本笔记本,写下每一箱有多少包,。写完之后由卡维拿克确认总数。然后安洁莉卡收回笔记本,交给雅尼克。一切都照往常进行。

雅尼克确认总数:一百二十。他准备的所有真空包都正确送达了贝蓝杰。

没有人会念出进货数量,这也是习惯之一。这是为了避免竞争对手在旁边偷听,计算餐厅的财力与可准备的餐点数量。

卡维拿克从头到尾都紧盯四个箱子不放。他是出了名地重视食材,不断监控工作人员的动作是否太过粗鲁。

现在卡维拿克还是不看雅尼克一眼,低声说道:“没想到你真能弄到这个量,干得好。”

雅尼克听了嗤之以鼻:“厂商的苦处,就是使命必达啊。”

“三包一百欧元是吧?”

“这个……这次我们找了外面的人帮忙,可不可以稍微改个价?”

“改多少?”

雅尼克的三包一百,柯达佛的两包一百。安洁莉卡建议一并请款会比较好懂,所以雅尼克对卡维拿克说:“希望是五包两百欧元。”

自己收两千,外面的三千。虽然看不惯柯达佛多赚一千欧元,但当下也别无他法。

“我看看,”卡维拿克以拿手的心算立刻回答:“就是五千欧元吧。给你们找了麻烦,这点涨价也是应该的。”

雅尼克松了口气,望向安洁莉卡。安洁莉卡也微笑以对。

卡维拿克对工作人员说:“盖上吧。”

这次换卡维拿克贴上自己准备的封条,也就是贝蓝杰的封条。一直到要进厨房烹调的前一刻才会开封。贝蓝杰是闻名遐迩的老店,食材管理之严格不输精肉业者。

封好的箱子被堆到推车上,推进后门。

楚边走了过来,微笑说道:“古斯多先生,真是感激不尽。”

雅尼克笑道:“要谢的话,就跟我女儿约会吧!像你这种勤奋的日本人,比乡下地方的年轻更适合当女婿啊。”

安洁莉卡微愠说:“爸!别说了啦!”

楚边露出一丝困惑,苦笑着行礼:“那我回去工作了。”

“好,加油啊。”雅尼克说完,目送楚边的背影消失在后门内。

“好啦。”安洁莉卡耸耸肩:“回去之前要不要顺道逛逛优衣库?”

“优衣库?”

“你不知道?歌剧院区的日本服饰卖场,衣服好看又便宜喔。”

“哦……楚边告诉你的?”

“哪个巴黎女人不知道优衣库?好了,走啦。”

我女儿是巴黎女人?到现在还跟我一起住,我以为你是罗亚尔河的村姑呢。雅尼克在心中自言自语,走向驾驶座。

<hr />

注释:

正文 启程

才上午九点半,成田机场第一航厦已经人山人海。

莉子拖着行李箱,听见男子的沙哑嗓音:“JRB月下冰人旅行团的集合地点,改为第四卫星航站,烦请各位前往前方的第四卫星航站。”

莉子在报纸上看过,“月下冰人”就是仅限医师律师参加的上流联谊团。连这种富贵阶层的旅行团都被免不了临时调整登机处。往周遭一看,到处都是旅行团,国际线出境大厅挤得不像样。

身后传来爸爸盛昌的声音:“喂!莉子!别走太快,慢点!”

莉子叹了口气,转头看向在人海中载浮载沉的爸妈:“为什么你们要跟来啊?”

妈妈优那双手提着装满名产的纸袋说:“什么为什么,送你搭机之后,我们要回波照间岛呀。”

盛昌点头说:“飞石垣岛的廉价航班,成田的班次比羽田多得多了。”

莉子听了更加不满:“那你们可以回去啦!搭机程序、过海关、巴黎行程,我都预习过了,不用担心啦。”

“不行!”盛昌顽固地说:“你是第一次出国吧?送你登机是爸妈的义务啊……”

“哎哟,要我说几次啦!我都已经二十……三……”

莉子的声音渐渐消失,因为她从爸爸身后看见一个熟悉的人影。

这个人不高,身形精瘦,穿着朴素的灰西装,而且由于职业的关系,价位肯定不高。肩上斜背着一个公事包,手里拖着黑色行李箱。发型是干净的西装头,五官端正,轮廓明显,眼神爽朗,令人印象深刻。皮肤晒得黝黑,这是冲绳土生土长的特征。

他跟五年前完全一样。准时抵达约好的航厦北翼,正经得不像个冲绳人,也是一点都没变。

莉子突然觉得害羞起来,低下头去。不知怎地,见面就是会不好意思。

妈妈优那发觉这点,就主动大喊:“哎呀!喜屋武老师!好久不见!”

盛昌也转过头去,笑容满面地欢迎喜屋武:“劳烦老师千里迢迢,能平安到这里真是太好啦!”

“哪里。”喜屋武客气地说:“我搭早上第一班飞机从石垣飞来,人生地不熟的,比较麻烦啦。”

三个大人谈笑风生,莉子还是看着地板。

她感觉喜屋武正在看自己,脸都快红到爆炸了。

“凛田!”喜屋武喊出老师特有的活力嗓音:“好久不见啦!”

优那连忙催莉子:“哎,莉子,要好好打招呼啊。”

“早……”莉子低头看着喜屋武,小声说道:“早安……”

恩师一如以往,把莉子当成可爱小动物来看:“我想你一定担心东、担心西的,不过,交给老师绝对没问题!出关的时候听到警报声也别紧张喔,要先深呼吸,然后冷静确认,身上有没有带金属物品。最容易忽略的就是皮带扣了。然后……”

“老、老师……金属探测器我知道,不用担心啦。”

“你别逞强了。毕业旅行的时候,是谁听到电梯客满的警报声,就惊慌失措地大喊失火啊?”

“啊……好像有这么回事……”

“凛田,你虽然比上不足,但也比下有余。你是个普通人,所以要有信心。不知为不知,一步步去学就好。”

“是……”

盛昌也说:“没错!莉子要听老师的话喔……你从以前就慌慌张张的……”

此时喜屋武突然正经地说:“伯父,这话就不对了。人并非天生就有缺点,而是人人生而不同,各有各的特色。要我来说的话,莉子是非常具有特色的……”

哎哟喂呀。莉子偷偷叹气。喜屋武竟然请爸爸别说我坏话,是不是到现在还把我当成那个最需要爱护的学生呢?看来,他真的相信我出国旅行一定要有监护人。

喜屋武结束了一段高谈阔论,四人便陷入沉默。优那为了打破尴尬,笑着说:“我们去买点喝的吧。”

盛昌也敲了一下手心:“没错,老师跟莉子先休息一下吧!”

莉子急着对爸妈说:“等一下!你们要做什么?”

“好啦、好啦。”优那立刻准备离开:“你们俩还有很多话要聊吧?”

是要聊什么啊?莉子想阻止爸妈,但两人已经笑着离开了。

喜屋武指着附近的等候区:“坐一下吧。”

反对也没有用。莉子默默拉着行李箱,坐在椅子上。

喜屋武坐在莉子旁边,低声说道:“凛田,虽然老师在爸妈面前给你面子,但其实一直都很担心你啊。听说你来东京之后,一直没有进公司工作对吧?”

莉子听了很头大,为什么爸爸说话总是丢三落四呢?“可是,我是自己做生意啊。”

“做生意是吗……难不成,凛田你!”

“不是酒水生意喔。”

“是喔。”喜屋武沉默了半晌,但似乎还是有点担心,又对着莉子说:“凛田,酒水生意其实不是卖矿泉水,而是……”

“老师,我现在很清楚那是什么生意了。”

“……那就好。”喜屋武望向前方的电视墙:“但老师也不是不能体会你爸妈的担忧。虽然校长在毕业典礼上颁发了毕业证书,但老师个人会另外考量每一个学生的表现,决定他们是不是算毕业了。”

“意思是说,老师不承认我算毕业生?”

“听了别生气,老师觉得你还在保留阶段。我不知道你来东京之后过着怎样的生活,但怎么看,都觉得你还是那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不过,别担心。这趟旅程不只可以学美术,老师还会尽力教你更多东西。总有一天,你会变成名副其实的社会人士。总有一天,老师会承认你毕业了。”

莉子静静地把这段话当作耳边风。她不打算糟蹋喜屋武老师的热情善意,但这份善意有没有必要?就是个大问号了。

“怎么啦?”喜屋武皲起眉头:“我以为凛田的优点就是开朗,怎么今天都不说话呢?好像很烦躁的样子。是不是缺钙啊?来,吃这个吧。”

喜屋武拿出一条铝箔包威化饼干,上面还印着大大的“内含钙质”字样。

缺钙会造成情绪不稳定……这只是谣传罢了。就算摄取量不足,造成血液中钙含量过低,骨骼也会溶出钙质来维持稳定浓度。这种健康食品对于补充钙质并没有帮助。

但莉子不想伤害恩师。

“谢谢。”莉子边接过威化饼干,边说:“老师有去过巴黎吗?”

“没有,我第一次去。不过我仔细读过《地球步方》,也很用力背了地图喔。”

只有跟我一样的基础啊。莉子失望地低声问道:“那法文呢?”

“我学过一点日常对话,另外还有教师证挂保证的英文,有我就搞定啦!”

两人又陷入沉默。莉子静静看着电视墙,正在播报NhK新闻。

主播说:“该男子并无生命危险,但头部受重伤,须治疗一个月。警方将慎重调査有无犯罪嫌疑。男子的祖父是地方有名的资产家,不久前过世,这点是否与男子受伤有关,将……”

此时,莉子听到两个坐在附近的三十几岁男子开始聊天。

两人身穿名牌西装,讨论起新闻内容。其中一个说:“要治疗一个月啊。希望头盖骨别裂开喔。”

另一个吃着洋芋片嘟哝道:“说不定只是跌倒啊。就算爷爷是有钱人,要是遗嘱上写的继承人不是他,也跟他无关啊。”

莉子不自觉地开始运转思考回路。同时将映入眼中的所有资讯送往大脑分析。

洋芋片是小池屋产品。包装袋对着莉子,可以看到保存期限后面印着“hセK”。这是固定的制造料号,代表产自京都府南丹市的京都工厂。销售地区涵盖北陆、中部、近畿、四国、中国地方。他应该是在住家附近买的,所以刚搭早班飞机到成田。但现在人在国际线出境大厅,肯定是准备出发前往国外旅行。

其中一人的袖口隐约露出劳力士的潜水表,两人的西装都是Dolce&Gabbana。虽然都是时髦有钱的人,但西装从肩膀到后背的部分有些许灰尘,领子后面也有皱褶,代表他们虽然会照镜子打理正面仪容,背后却乱七八糟。肯定是因为没有老婆或同居人。

职业也很清楚了。会说“头盖骨”而不是“头骨”的人是医师,会说“遗嘱”而不是“遗书”的人是律师。

莉子打直了身子对两人说:“不好意思,如果你们要参加月下冰人旅行团,集合地点已经改到第四卫星航站罗。”

喜屋武诧异地看着莉子:“喂,凛田,你在说什么啊?你认识他们吗?”

“不,第一次见面……”

此时拿洋芋片的男子起身说道:“第四?原来如此,难怪这里一个人都没有。”

另一人也起身说:“多谢你提醒我们。差点就要迟到罗。”

两人谈笑着离去。“她怎么知道我们要参加啊?”“我哪知道,是不是你色欲薰心,写在脸上啊?”“明明是你第一次参加相亲太激动吧!”

喜屋武傻傻地目送两人离去,然后回过头问莉子:“现在是什么状况?”

“呃……我觉得,他们应该是刚刚那个大呼小叫的旅行团的团员吧。”

“你觉得?凛田,不要没凭没据就跟人搭话喔。刚才应该只是碰巧的,如果搞错可是很没礼貌的。”

“知道……”莉子漫不经心地回应。

莉子从旁看着摸不着头绪的喜屋武,忍不住微笑起来。等等再破梗吧。监护人难得活力四射,泼他冷水可不好。

正文 机内

三小时后,莉子身处四万英尺的高空中。

莉子坐在法国航空的经济舱座位上,吃着机上餐点。原以为喜屋武的机票是跟她分开买,座位也会分开,但喜屋武似乎买票的时候就已经跟航空公司商量过,航空公司也承认他是同行人,所以往日恩师就坐在莉子隔壁。

简易餐桌上放着塑胶盒装的鲑鱼、辣炒鸡肉、马铃薯泥沙拉,以及米饭。还有冲泡味噌汤跟小块法国面包。

今天没吃早餐,胃口很好。莉子几乎清空了所有主菜。

喜屋武瞄了莉子的餐盘一眼,边用餐巾擦嘴边说:“凛田,要去国外旅行,不能不注重餐桌礼仪喔。”

“……我搞错了吗?”

“当然错啦。你刚才吃马货薯泥沙拉的时候,都没用到叉子的背面。吃饭的时候又改用右手拿叉子。还有你看看,吃完之后刀叉的摆法成什么样?”

“不是两支并排在餐盘上吗?”

“并排是对,但为什么往右边倒呢?看老师的餐盘,像这样上下直直地摆在一起就对啦。”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不信你看坐那边的人,不就是这样放吗?”

喜屋武用下巴指了某个方向,莉子望过去,走道对面有一对白人老夫妻。太太用叉子的背面吃马铃薯泥,而且也没有改用右手拿。先生已经吃完,刀叉笔直地并排放在餐盘上。

太太低声对先生说:“ time noer past twelve.(十二点十五分)”

莉子暗自叹气,在心中想着:这夫妻说的不是法文,是英文。而且不是说teen而是A quarter past twelve,可见夫妻俩是英国人。他们确实遵守了英国的餐桌礼仪,但在法国就……

喜屋武看莉子默默思考,以为她是在闹别扭,说道:“你没办法接受?那老师去问个清楚,你要学起来喔。”

喜屋武打直身子,对路过的空服员耍弄起一口破英文:“依……依克斯Q私密,库纠替取合贴玻样呢思(Execuse me,could you teacable manners)?”

法籍空服员露出一个微笑,但没有动莉子的空盘分毫,反而是伸手将喜屋武餐盘上直放的刀叉往右转平,然后连空盘一起收走。

喜屋武目瞪口呆地看着空服员离去。

莉子差点就要噗哧失笑,但还是努力收了回去,保持若无其事。

喜屋武清了清喉咙,把座位往后放倒说:“还要飞九个多小时,先睡吧。到那边我们要住楚边瑛翔的公寓喔。”

突然一个气压变化,声音听起来有些闷。莉子呑了口口水通耳朵,问道:“楚边是……当初跟我同班的……?”

“没错,就是那个拼命要考厨师证照的楚边。他一毕业就立刻只身前往巴黎当学徒,也就一直住在那边了。”

“我都不知道……”

“我记得凛田跟楚边关系不错喔?”

莉子脸又红了,说道:“那是以前的事情啦,而且我们又没有在交往。不过我们是要去住楚边的公寓吗?不会打扰人家吗?”

“我用电子邮件跟楚边聊过,他说可以住他家。还是你知道其他便宜又好的住处?”

“我是有找过蒙马特的小旅馆啦。”

“蒙马特!凛田,你别老是看漫画,要多看看《地球步方》!那里可是巴黎最危险的一区,就像东京的歌舞伎町一样啊!”

“老师去过歌舞伎町吗?”

“那倒没有……只是印象而已。而且蒙马特的治安真的也不好,不能让你住那种地方!”

“我也很想看红磨坊的歌舞秀,秀场就在蒙马特说。”

“什么!?你说红磨坊?凛田,那可是跳艳舞的地方啊!”

“是跳艳舞没错,但那里很时髦,又有很多女观光客……”

“不行!就算你已经成年,还是太年轻了。不,太幼齿了!我身为教师,绝对不会跟你一起去看艳舞!”

“老师不想看,那我就自己去看。”

“你以为我会准吗?你太不知人间险恶了。以前用伊豆当作文主题的时候,你也给我写‘我想去秘宝馆’。凛田,可是……”

“我现在知道了,也一点都不想去。但是红磨坊……”

“就是跳艳舞的地方!不准去!”

顽固又毫不退让。莉子气呼呼地拉起毯子盖住脸,躺在椅背上。

“不管了啦!”莉子嘀咕一声。高中班导师同行,住处又是同学家,还在飞机上就气到装睡。一想到之后的事情就头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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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抵达

在夏季,东京与巴黎有七小时的时差。凛田莉子在当地时间下午四点多,抵达戴高乐机场。

旅游指南上说戴高乐机场极为巨大又复杂,让莉子有些不安,但只要随着人潮移动,自然就会入境通关。除了法文指示牌之外,跟成田机场没什么不同。

入境大厅的人潮中,有个身穿t恤、牛仔裤与球鞋的瘦削年轻人。他身上穿的都是优衣库产品,搭配得恰到好处。脸蛋又窄又小,像个女孩,但学生时代的长发已经剪短,感觉相当清爽。身高就像一般日本人一样。细长的眼睛、高挺的鼻梁、尖尖的下巴,都跟当时一样。只是皮肤感觉变白了一点。

两人突然四目交接,让莉子有些不知所措,赶紧低下头去。她自己也不清楚是在打招呼,还是单纯想看地板。

喜屋武毫不掩饰地表现出与学生重逢的喜悦:“喔!楚边!你变成一个男子汉啦!怎样,过得不错吧?”

“是……还可以啦。”楚边露出内敛的笑容。他本来就是个乖孩子,现在懂得社会人士的礼仪,看来更加成熟。

感觉热得奇怪。莉子一想到可能是因为自己脸红,就莫名担心。她想立刻离开这个地方,可惜天不从人愿。

而喜屋武一开口,又让莉子更加尴尬。“楚边,这是你跟凛田毕业之后第一次见面吧?”

楚边随即沉着地对莉子说:“好久不见。”

“午……”莉子嘟哝着说:“午安。”

“我帮你拿行李吧?”

“不用,我可以自己拿。”

楚边又转向喜屋武:“那我帮老师拿好了。”

“是吗?谢罗。我看看,公车站在哪?”

“我是开车来的,请往这里走。”楚边拉着喜屋武的行李箱,走向身后的玻璃门。

“你要开车?没问题吧?这里不是左驾吗?”

“没问题啦。”楚边对莉子使了个眼色:“是吧?”

莉子忍不住心跳加快,含糊地回答:“呃……是啊。”

莉子搭过他的车。不对,正确来说应该是这辈子唯一的一次兜风约会。

高三那年秋天,考到驾照的楚边约莉子到西表岛,一起去浦内川划独木舟。

当时同学都忙着找工作、准备考试,只有莉子一个人闲得发慌。楚边也打算应征厨师学徒,早早就甩脱了找出路的沉重压力。所以天真的莉子就开心同行。

当时他开的是福斯金龟车,也是手排左驾车。西表岛上只有一条长长的国道,技巧好坏根本没影响。回程的渡轮在下午三点半启航,太阳还高高挂着,两人就离开了西表岛。如此而已。

不过隔天莉子把这件事情告诉朋友,大伙无不惊呼:“这就是约会啊!”“什么都没发生?”“骗人……”“真的没过夜吗?”

莉子只是纯粹享受独木舟的乐趣,但朋友们一致认为楚边肯定对莉子有好感。

这逼得莉子不得不在意起楚边,反而开始疏远他。两人从此鲜少交谈,就这么毕业了。朋友们都笑说,十八岁了还这么害羞!现在回想起来可真是冷汗直流,感觉像害羞,又像丢脸。没想到第一次来巴黎,竟然又碰到他。

机场外像正午一样明亮。圆环边胡乱停满了汽车。或许是因为横停比较占空间,所有汽车都是头或尾贴着人行道停。

路边停的净是些房车,楚边走向其中一辆圆滚滚的古董车,有点像西表岛上看过的金龟车。那是雪铁龙的2CV,从一九四八年上市以来几乎没有改款过的国民车。

楚边开了后行李厢,放进喜屋武的行李,莉子的行李则放在副驾驶座。接着楚边开门,喜屋武坐后座,莉子也跟着坐后座。

没多久,车子就开了。运转的声音很吵,车体又强烈震动,但马力倒是不错,两三下就离开机场区,进入高速公路。

或许是因为噪音恼人,三人都默不作声。窗外的景色感觉不太像国外,尤其看到跟日本没两样的IKEA招牌,会以为跑到了千叶的船桥。

不过下了高速公路,进入巴黎市区,立刻就换了一幅光景。引擎声与路上车声变小了,楚边的声音也清楚了。楚边握着方向盘说:“你们看,对面那条就是塞纳河。”

莉子痴痴地望着这片风景。随处都像是从故事书里蹦出来的景物,拥有上百年历史的房舍既豪华又优雅。

石造建筑,雕梁画栋,窗台搭配上开窗或下开窗,三层楼高的行道树,七叶树的树叶与街上建筑搭配得无比绝妙。如宫殿一般豪华却不卖弄富贵,建筑风格属于稳重平衡。最重要的是充满自由气氛。与马车时代无异的石板路,人行道上的露天咖啡座,五彩缤纷的店家,百变穿搭的男女熙来攘往。

往哪里看都是时髦可爱,令人醉心。每块招牌都匠心独具。不愧是艺术之都巴黎。莉子已经对它着迷了。

一看见歌剧院豪华壮丽的外观,车道突然就拥挤了起来。每辆车的距离都贴得非常近,还一直有车插队,沿路喇叭响个不停。

这对于不习惯塞车的离岛人来说简直就是酷刑。喜屋武似乎觉得很危险,开口问楚边的时候声音都高了八度:“不用赶啦……时间多的是!”

楚边笑着说:“我也不打算赶,但后面的车会催呀。不用担心,这很正常的。”

“好多路边停车啊。挤得这么密……能开出来吗?”

“要慢慢用保险杆推开前后的车出来呀。如果前后是名牌好车,刮坏就麻烦了,所以要先垫个毛巾再推。”

“真的假的?不必这样乱停一通吧……”

“,所以大家都停在路边。”

“哦……喔!那是花店吗?不对,好像是杂货店。”

“花店?香榭丽舍大道上是有很多家,但这一带只有超市才有卖花了。一把几朵这样卖,很便宜喔。”

“看来法国人也喜欢买便宜货。”

“是呀。我来的时候货币已经改成欧元,但活在法郎时代的人都说景气变差了。什么都涨,就是薪水不涨,大家都很不满。在日本,花两千日圆就能吃到很棒的午餐套餐对吧?在这里要花一倍以上呢。”

“因为最近有希腊在扯欧元区的后腿啊。”

“就是啊。到处都在搞罢工,去观光景点的时候要小心点比较好。连凡尔赛宫都会突然打烊呢。啊,凛田,你看左边,有用片假名写的‘札幌拉面’招牌对吧?”

“是啊……”

“如果搞不清楚要在哪里吃饭,去那里吃就对了。讲日文也通喔。”

莉子保持沉默。楚边、喜屋武,还有其他同学都知道我高中时候的成绩,所以才觉得要像当时一样对待我吧。

车子转了个弯,左手边是一道长长的城墙,就像中世纪城堡一样。

楚边指着窗外说:“这就是卢浮宫美术馆。一直延伸到另一头去喔。”

卢浮宫……莉子不禁打直了身子。以往只能在美术书籍上看到的梦幻名画与雕刻,就收藏在这个圣地。

“然后呢,”楚边用下巴指向另一边。“这就是我工作的餐厅。”

他指的地方,有个气派不输歌剧院的古典豪华大门。规模看来像是间餐厅,风格独到,美仑美奂。还不到营业时间,但已经有不少人在门前等待。喜屋武努力念出招牌上的店名:“是……‘贝蓝杰’吗?”

楚边点头说:“以肥肝闻名的餐厅,也是鼎鼎有名的老字号了。”

“很棒啊!”

“我还只是学徒啦。最大的好处,就是可以在餐厅附近租便宜的公寓。走路就可以走到卢浮宫喔。看,就在前面。”

楚边说着,转动方向盘,从路口切入一条巷子里。

成排的路边停车之中有个小空位,几乎就等于一辆车的长宽。楚边进出好几次,漂亮地把车停了进去。

莉子开车门下车。路并不宽,也是石板路,两旁都是建筑物。五层楼高的公寓,大门走新艺术(Art Nouveau)复古风。楚边在高大的双开木门前,用门边的数字键输入密码,看来保全系统倒是有更新。

公寓没有电梯,莉子拉着沉重的行李箱,沿螺旋阶梯往上爬。楚边帮莉子拉了好几段,莉子也小声向他道谢。楚边听了微笑说道:“不客气。”

莉子感觉两人自然而然地拉近了距离。

“在二楼。”楚边这么回答,但其实算是日本的三楼。一行人好不容易走完楼梯,楚边开了走廊最尽头的一扇门。

室内装潢相当时尙,与建筑外观大不相同。美式的机能家具,颜色鲜艳的壁纸,根本看不出来自己身在哪个国家。

公寓里除了厨房与餐厅,还有三扇门。每扇门内是一间四坪大的房间,有床、书桌与书架。窗外是一片美丽的巴黎街景。

“哇……”莉子相当佩服。这空间够三人分租了。

喜屋武也十分满意,高声大喊:“这房子不错啊!”

楚边回答:“我本来有两个室友,但他们都搬出去了。在新学徒进来之前,这里就只有我自己住。好啦,我该去工作了。”

莉子回到客厅。楚边从书架上拿出一块夹纸板,翻阅上面的文件。

看来是店里员工的联络方式与値班表。楚边抬起头来说:“真巧,我今天要帮忙跑外场。你们吃过饭没?”

喜屋武停在房间门口,伤脑筋地说:“不行啦,那么贵的餐厅……”

“我会请大厨算便宜一点的啦!只要说我的恩师跟朋友远道从日本来,他一定会大大欢迎的。”

“是这样吗……?那应该穿什么好?”

“穿西装就没问题了。那我先到餐厅里去,钥匙就放这里。楼下的密码是二二三一。”楚边说完就走向大门。

“啊,”莉子叫住了他:“楚边?”

“怎么?”楚边回过头。

“……谢谢你让我们住在这里。”

楚边瞪大眼睛,随即笑着点头:“放松休息吧。”

这样没有充分表达出感谢之意啊。莉子心里这么想,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就在她不知所措的时候,楚边已经出门了。

莉子忍不住叹气。我是不是太在意五年前的事情了?他已经是成年人,高三的事情应该也只当作过往回忆吧?

光想也没结果。我已经到巴黎了,就好好品尝这艺术之都的美吧。

“老师。”莉子转向喜屋武:“虽然有点早,我们还是去一趟美术馆吧。”

“美术馆?我们才刚到啊。”

“在飞机上不是已经睡饱了?如果不出门动一动,晚上会睡不着喔。”

“快点适应时差是比较好……啊,已经下午五点了。”

“卢浮宫只开到六点喔。巴黎夏季白天很长,现在天还亮着呢。”

“……好吧,等我一下。”喜屋武从公事包里拿出《地球步方》,转身背对莉子。

他摊开折页地图看了一下子,然后拿出一本蓝色封面的记事本,从里面撕下一页,垫在上猛抄。接着又打开零钱包,拿出三枚硬币:一欧元,五十分,十分。他用笔记纸包住这枚硬币,收在口袋里。

卢浮宫美术馆明明近在眼前,他还是如此慎重。就好像要深入丛林探险一样,准备齐全。

“好,出发吧!”喜屋武迈开脚步。“别离我太远喔。如果你迷路了,就乖乖待在有椅子的地方别动,老师会去找你的。”

整个就是“母鸡带小鸡”。莉子只能苦笑,跟着喜屋武离开公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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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国际电话

这是莉子第一次走在巴黎市区。令她讶异的是,行人号志灯的时间非常短。明明是在由红转绿的瞬间起步,却连中央分隔岛都到不了,更遑论到马路对面。莉子与喜屋武只好被起动的汽车按喇叭催个不停,慌张地东奔西跑。

巴黎的男女只要看到路上没车,就算行人红灯也照闯不误。只要一开始过马路,行人就有优先权,所以行人会大摇大摆地穿越马路。

两人无权批评当地的交通规则,直到站在卢浮宫美术馆正前方,心中阴霾才一扫而空,震慑于眼前壮丽的风景。

一望无际的宫殿。卢浮宫曾经是保护巴黎不受外敌攻击的城堡,现在则是收藏三十万件作品、世界最大的美术馆。每次改朝换代,宫殿就会改建,慢慢也就变成了国王的住所。

历经三个世纪的建造,不断改变的建筑风格,反映在三合式的巨大城堡之间。中央是广大的中庭,挤满了观光客,还有座透明的玻璃金字塔。

喜屋武走向金字塔说:“从那里往地下走,就是美术馆入口了。你看,那座金字塔是用好多小玻璃片组成的,一共有六百六十六块喔。”

“哇……”

“在建造美术馆的时候,当年的法国总统密特朗特别热爱古埃及文化,所以玻璃片的数字故意采用西欧人的凶数666喔。”

“真的吗?”

“当然啦……”喜屋武停下脚步,在公事包里翻找。

他拿出了一本口袋书,是《达文西密码》的上集。

喜屋武笑着告诉莉子:“这是我从机场买来,在飞机上读过的小说。看小说也可以长知识喔。凛田也可以多看点书,我看就先从儿童文学开始吧……”

《达文西密码》,莉子三年前就看完了。但她实在说不出口。

莉子小心翼翼地问:“老师……这只是小说,里面内容不一定是真的吧?”

“哪有!里面是有很多虚构的部分啦,但卢浮宫的小知识应该不会错吧?凛田只要习惯念书,迟早也会分辨书本内容的真假。”

“是喔……”

“我要拍照回去跟学生们讲!说我亲眼看到这六百六十六片玻璃!”

“咦!?老师……要跟学生说?”

“朝会可以用的梗都用完啦。只要能让学生们对美术或历史产生兴趣就好。”喜屋武又往前走去:“我看看,入口在哪里呢……”

莉子呆站在原地,看着喜屋武的背影逐渐缩小。

这位老师确实用心良苦,但如果要在全校学生面前说嘴,问题就大了。因为喜屋武说的并不是事实。

但喜屋武老师千里迢迢飞来巴黎当我的监护人,实在不想伤他的自尊。

莉子突然想到了个好点子。没错,“那家公司”每周四跟周五都要加班到很晚。现在是日本深夜,或许可以处理。

莉子拿出手机,先按了0081,去掉市内电话最前面的0,然后拨打熟悉的电话号码。铃声响了几声,莉子就听到一个令她放心的声音。“这里是《周刊角川》编辑部的小笠原。”

“小笠原?抱歉这么晚还来打扰,我是凛田。”

“啊!凛田!怎么了?你现在应该在巴黎吧……”

“对呀,我在卢浮宫前面。有件小事情想拜托你……公司那边会答应我的要求吗?如果不行就算了。”

“只要凛田开口,我们公司没有人会拒绝啦!怎么回事?”

莉子开门见山地说明要求,小笠原说马上请上司安排,就挂了电话。

“喂!”喜屋武在人群中挥手。“凛田!不是叫你别离开我吗!”

莉子快步跑上前去:“对不起,有点事要处理。”

“有事,是什么……”此时,突然响起手机铃声。

喜屋武皱起眉头,从公事包里拿出自己的手机。他一看显示号码,表情又更加疑惑了。

“怎么了?”莉子问道。

“唔……”喜屋武低吟道:“从日本打来的电话,而且没看过这个号码,是谁打来的?前面加个0,区号是03的话……应该是从东京打来的吧?”

莉子看着手机画面:“啊!这该不会是……老师,你刚刚看的口袋版小说,翻到最后一页看看!”

“最后一页?”喜屋武翻开《达文西密码》,看着最后一页。

莉子指着上面印的小小电话号码:“是不是这个?”

喜屋武一脸诧异:“真假!?角川书店打来的电话!”

“接起来比较好吧?”

“……也是喔。”喜屋武按下通话键,接通电话:“喂,你好,我姓喜屋武……啊?角川书店的井上先生?不好意思,请问是哪位井……”

莉子咳了两声,再指向最后一页,电话号码旁边印着发行人“井上伸一郎”。

“井!”喜屋武瞠目结舌:“井上伸一郎先生!?那,那就是社长了?久久、久仰久仰……”

喜屋武毕恭毕敬地说着电话:“……是……喔喔,原来如此,这样啊……”最后还连鞠了好几个躬:“多谢多谢,还劳烦您特地打电话来,那就不多打扰了。”

喜屋武像是失了神一样,把手机收回公事包里:“刚刚是角川书店的老板说……”

“哇……他说了什么?”

“他说《达文西密码》是部好小说,但毕竟是小说,所以加了一点假资讯。金字塔的玻璃片数量也不是六百六十六片。”

“哦……”莉子装傻地笑着说:“原来如此啊,上了一课。”

“是啊。可是为什么……”

“好啦!”莉子绕到喜屋武身后,推着他的背:“快点去买票吧!快要打烊罗。”

“……也是,去买吧。”

喜屋武还是一脸难以理解的样子,抬头看着金字塔。莉子催促着他,走向朝思暮想的世界美术品宝山。

正文 前置处理

楚边瑛翔今天晚上担任外场助手。不过在开门营业之前,还有别的事情要做。因为楚边已经以学徒身分,被选为食材管理员之一。

任何人都不能随便踏入厨房与储藏室。楚边从后门进餐厅后,就跟同事一起在专用淋浴间冲澡,换穿无菌衣。

然后请警卫打开厚重的玻璃自动门,进入调理区。前方有气闸,喷出强劲的空气门帘,所以调理区连一只虫、一根毛都进不来。

通道每天都经过用心打扫,保持一定温度。建筑物虽然老旧,装汉也复古,但只有调理区每几年就会改装,引进最新的杀菌设备。

前方有几个一样穿着无菌衣的人。年纪四十出头、经验老到的伊万·丹格贝尔戴着面罩,发出模糊的声音:“都到齐了吧?那就开始罗。”

楚边与同事们又穿过一道自动门,进入冷冻室。

向巴贝特精肉厂买来的上百包肥肝,就装在四个塑胶箱里。大厨西蒙·卡维拿克收货之后就亲自贴上封条,现在封条依然原封不动。

丹格贝尔抬头往上看:“录影有在录吧?”

管理室透过扩音器说:“正在录。”

“好。”丹格贝尔打开了柜子的抽屉。

抽屉里有各种刀具,一点锈色都没有,彻底保持无菌状态。他拿出一把小刀,切开封条。

掀开箱盖之后,又从抽屉拿出专用剪刀。楚边也拿到一把。

所有人默默执行工作,用剪刀剪开一个个银色的真空包,将内容食材放进不锈钢盘,然后送上输送带。等钢盘数量差不多了,就按下按钮启动输送带,将食材送到隔壁的厨房。

肥鹅肝看起来很像猪肝。在厨房常温退冰,用菜刀切片,一颗肥肝可以做成二十到三十人份的肥肝酱。

厨房的卫生管理当然也万无一失。在飮食卫生这方面,贝蓝杰可是巴黎,不,全法国餐飮业的模范,还得过好几次市长奖。许多名人前来光顾,更擦亮了这块金字招牌。

即使工作内容单纯,也不能掉以轻心。尤其这次向巴贝特精肉厂采买的肥肝,是楚边亲自交涉得来。如果混杂劣质品,就必须立刻发现并排除。楚边也因此睁大了眼睛。

但不愧是雅尼克·古斯多厂长的巴贝特精肉,品质丝毫没有缺陷。在这个卫生管理阶段毫无问题,所有食材都完好无缺地接受烹调。没有一件可能发生腐坏或劣化。

这里的肥肝真是极品,莉子一定也会很满意。楚边心想,今天轮外场真是太好了,真想快点看到她开心的表情。

正文 塞尙

只有一小时,不可能逛完巨大的卢浮宫。莉子今天打算集中欣赏知名的美术品,所以只要去三个展览馆中靠近塞纳河的德农馆。

或许是因为即将休馆,馆内异常拥挤,除了散客之外还有一堆旅行团,根本没时间细细品味历史悠久的建筑装潢,就被人潮带着上下楼梯,连停下来欣赏走廊上成排的名画都没机会。

即使不看美术馆导览手册,也不必担心迷路。因为到处都有告示牌与箭头指向《蒙娜丽莎的微笑》与《米罗的维纳斯》。

从知名雕像《胜利女神》身边的楼梯上去,总算来到“蒙娜丽莎的微笑展示室”。

这里人简直多到不像话。明明禁止摄影,闪光灯却闪个不停。人们纷纷高举数位相机猛拍,就像围着明星抢头条的狗仔队。

莉子根本看不到人潮对面有什么。喜屋武便自告奋勇,拨开人群,让莉子慢慢接近名画。

两人花了不少时间慢慢前进,瞬间豁然开朗,总算来到最前面。

全世界最有名的一幅画,就收在号称可防弹的厚重玻璃柜中。

蒙娜丽莎的微笑。眼前就是吉奥康多夫人的肖像画,以及那神秘的微笑。喜屋武不禁赞叹,“太美了。这正是达文西杰作中的杰作啊!”

但莉子却有些无法释怀。

莉子嘀咕着:“这……是真迹吗?”

“啊?”喜屋武苦笑道:“你在说什么啊?都千里迢迢飞到卢浮宫来了,还不能相信自己亲眼所见吗?”

那倒不是……我确实来到收藏《蒙娜丽莎的微笑》的美术馆。但这一瞬间,却不觉得世纪名画就在眼前。没有那种刻骨铭心的感动。站在名画之前,却没有涌起亢奋的激情,只感觉枯燥乏味罢了。

虽然站在第一排,却没时间仔细欣赏画作。每个人都设法挤到第一排,就好像抢大拍卖,或是搭尖峰通勤电车。《蒙娜丽莎的微笑》如今看来,宛如讪笑一般。

最后是黑人女警卫看不下去,拆下了最前排的挂条,让民众可以借道离开,莉子与喜屋武才勉强逃离人群。

莉子心想,果然有问题。戒备如此森严,却让游客走进画作前的禁止进入区。

但光是怀疑毫无帮助,也对不起同行的喜屋武。现在还是该慢慢消化鉴赏行程才对。

接着两人来到希腊雕像区看《米罗的维纳斯》。这里有大批的中国旅客,莉子本来想靠近欣赏,却被一群忙着拍照留念的中国女子挤到旁边去。

喜屋武嘟哝道:“看来不管什么国籍,饭团头欧巴桑都一样厚脸皮。”

“嗯……”莉子抓抓头说:“应该要更早一点来才行吧?明天早上再来看好了。老师,我们先去奥赛美术馆吧。”

“你说啥?都快六点了!”

“今天星期四,应该会开到快十点。”

“可是……不是要去楚边的餐厅吃晚餐吗?”

“餐厅要晚上八点左右才开门。因为巴黎白天很长啊。”

“是喔……那,就走吧。”

喜屋武迈开脚步,但没事就低头看手表。莉子歪着头纳闷:为什么这样在意时间呢?

出了德农馆,走上塞纳河上的一座桥。远处可以看见艾菲尔铁塔。巴黎市民坐在河岸人行道上,五花八门的船只停靠在岸边。这幅光景如诗如画。

走到对岸,立刻就看见一栋“美好年代(BellewEpoque)”风格的壮丽建筑。外墙有两座大钟,看起来像座车站。其实这栋建筑原本要作为巴黎的终点站,但盖得太过华美,所以决定留起来当美术馆。

走进馆内,还留有浓浓的奥赛车站氛围。被塡平的月台展示区长到无边无际。圆拱型玻璃天花板透出自然光,感觉随时都嗜有汽笛声响起。

奥赛美术馆与卢浮宫不同,很少有旅行团造访,所以相当幽静。绘画展示也不高高在上,就摆在方便欣赏的人眼高度。

鼎鼎有名的米勒《拾穗》与雷诺瓦《煎饼磨坊的舞会》前面有不少人驻足,但莉子第一幅想看的画并不是这些。

_她沿着从前的车站月台欣赏墙上的印象派画作,没多久就看到美术课本上的范本《玩纸牌的人》。旁边则是该作者的另一幅作品。

莉子仿佛被吸入画作之中。

《苹果与柳橙》。照片看不出来的艳丽色彩,这肯定是真迹。

“喔喔……”喜屋武说:“这就是凛田喜欢的画对吧。作者可不是‘在上’,叫做……”

“塞尙。”

“……我当然知道啊。这是以前你自己说的!”

莉子不自觉举手作势,要喜屋武静一静,专心盯着画作。

真是太美了……莉子看得哑口无言。

虽然只是静物画,却画进了画家哀愁错综的心意。这幅画不遵守透视,挑战将主题所酝酿的印象优先呈现出来。美丽的造形,构图巧夺天工,红与橙的对比也相当鲜艳。

光是看着就热泪盈眶。莉子真心觉得,好想就一直站在这幅画前面。

喜屋武倒是没这么沉迷。他不断看着手表,然后清清喉胧说:“凛田,我知道你很爱这幅画,不过还有其他画要看啊。”

“明天再看。”

一阵沉默。

喜屋武终于忍不住说:“差不多该回公寓了吧?虽然餐厅八点才开门,但你还得换衣服,要多抓些时间才好。”

“换衣服……才六点多而已啊?”

“是这样没错啦。”喜屋武焦急地说:“可是老师有点急事。”

“那老师可以先回去啊。”

“不能丢下你一个人。”

“没问题啦。过条河不是就到公寓了?”

“……也是啦。”喜屋武虽然对莉子投以关切的眼神,但似乎赢不过更强烈的焦虑。他从公事包里掏出《地球步方》塞给莉子:“要是迷路的话,记得看地图喔!”

这本书我也有啊……莉子说:“老师,这段路应该不至于迷路吧?”

“就是你我才担心啊!那老师先走了,你要多小心喔!走路要看前面!如果陌生人找你说话,别跟人家走喔!”

莉子苦笑着回答:“我知道了。”

喜屋武盯着莉子看了一会儿,才转身离开。

监护人啊……莉子叹了口气。真想让老师知道不必再担心我了。

突然,她想起一件事,看向《地球步方》的封面。

老师在巴黎会有什么事……?

正文 圣保罗车站

时间是下午七点,巴黎还是晴空一片,丝毫橙红都看不见。玛黑区的街角充满熙来攘往的人潮。

喜屋武友禅走出地铁站,看着路口的喧嚣。

明明连东京都没去过几次,但这地方就感觉像自由之丘或代官山,肯定是巴黎最时髦的一区。建筑物传统,招牌颜色鲜艳,沿路都是服饰店、杂货店、咖啡馆与餐厅。车站前还有行动式的小旋转木马。路上行人几乎都是年轻人、

他紧盯着手上的玫瑰花束。

买这花可不轻松。超市进去不难,但逛起来可不简单。在法国逛超市,顾客结帐时要自己从购物篮里拿出商品,放在结帐台上。日本结帐台要自己用手推,法国则是用输送带,东西放在上面会自动移动到收银机前,但这么一来会跟前一位顾客的东西搞混,所以规定要放块小隔板做区分。

收银员坐在椅子上,嚼着口香糖。读过商品条码之后不会装袋,就直接扔在一边。店员甚至不会念出收银机显示的价钱,而客人付钱之后找的零钱也是随手乱丢。

喜屋武忍不住要抱怨,听说法国经常为了高失业率所苦,但理由应该跟日本不同吧?

难道在这个国家住久了,就不会在意收银员这种态度吗?喜屋武边走边叹气。我应该无法接受这种生活习惯的差异吧。

目的地就在地铁站出口附近。崔安东尼街上的三层楼民宅,不是公寓,而是独栋透天。但就像集合住宅,跟两旁的建筑紧紧相贴。

外观看来颇有年纪,但大门又新又厚重。喜屋武按了一旁的门铃,屋内传来微微的铃声。

如果不在,下次再来就好。喜屋武早有心理准备,但没想到立刻有人解锁开门。

门里探出一张日本女子的脸蛋,小声说着喜屋武听不懂的法文。

一点都没变……虽然逼近三十大关,但她还是一点都没变。还是这么苗条,健康好气色。

仲野瑠南身穿飘逸的洋装,留着一头长发,突然瞪大了双眼。瑠南不敢置信地挤出一句:“喜屋武……?”

“瑠南。”喜屋武紧张地说:“呃……那个……好久不见啊。”

“是呀……”瑠南有点搞不清楚状况。“喜屋武,你到巴黎来了?电子邮件里都没提到啊……”

“嗯,也是啦。不好意思,突然跑来,是不是吓到你了?”

他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束花。没胆子突然拿出来,但故意藏在身后又太装模作样了。

结果只好偷偷露出花束,让瑠南看见。

瑠南一瞥到那束花,便露出困扰的神情。

反应跟喜屋武想的不一样。

一阵沉默,甚至慢慢变得尴尬。两人的视线互相交错。

没多久,有个小女孩从屋里冲出来说:“Maman!”

瑠南听了,转身抱住小女孩,用法文说了几句话。小女孩先看看喜屋武,然后转身跑开。

就算听不懂法文,也看得出瑠南与小女孩是什么关系。连长相都有几分神似,而且好像有白人混血的样子。

不知如何应对这种气氛,也冷静不下来。喜屋武很清楚原因,创造这份疏离感的凶手不是别人,正是自己。

“……爸爸是他?”喜屋武问道。

瑠南看来更加尴尬,但还是勉强摆出笑容说:“嗯,是呀,就是提波。”

这名字我听过。提波·尙特佑。毕业于巴黎索邦大学,三十四、五岁就在法国文具批发大厂“玛格莉特”担任要职。瑠南说法国人的命早就注定了,天生就是精英,或者凡人。他就是精英之一。

提波与喜屋武只有年龄一样,其他完全不同。国籍、习惯、生活,什么都对不上。

瑠南迷上了这个与喜屋武无缘的世界,投身其中。

我早就知道,她这辈子就会住在法国了。我早就知道得清清楚楚。但还是跑到这里来,确认她的想法。我想直接跟她说话。

喜屋武不知所措地说:“瑠南,其实我……”

“其实你,”瑠南露出生硬的微笑。“是个好老师。没有一个教育者比你更棒。你是我双十年华最美的回忆。”

“回忆啊……真是开门见山呢。国情的关系吗?”

“毕竟都结婚好几年了……在法国,如果不把自己的想法讲清楚,没人会听进去的。”

我早就听说她跟姓尚特佑的年轻人交往,这名字也,在电子邮件里出现过好多次。但她却没告诉我,已经结婚了。

为什么不告诉我呢?不识相的男人才会问这种问题。这应该是她的体贴吧。我的理想与她的现实已经分道扬镖,她知道这一点,才什么都没说。

我二十几岁刚当上老师的那一年,跟十来岁的她过从甚密。当时她是高中生,但不是我班上的学生。我们完全走柏拉图式的纯纯之爱。交往半年左右,后来就只剩电子邮件联络。瑠南即使去了巴黎也没有失联。回想起来,她的回信就已经是一种体贴了。我只是贪恋她的情面而已。

一回神,已经过了十年。我和她都有年纪了。

已经无话可说。喜屋武拿出花束,对一脸困扰的瑠南说:“摆在餐桌上,跟老公一起欣赏吧。”

瑠南轻轻叹了口气,收下花束:“……谢谢你,喜屋武。还有……”

“怎么?”

“对不起……”

“道什么歉啊?”喜屋武露出笑容:“女儿叫什么?”

“法兰丝瓦。”

“这样啊。帮我向法兰丝瓦问个好,还有提波也是。祝你们幸福。”

瑠南默不作声。这对喜屋武来说是最好的回应。他转过身,离开大门。

喜屋武头也不回地走着,直到地铁站入口,才停下脚步回望瑠南的家。

大门已经关上,她也已经消失在屋内。

……这样就好,算是告一段落。为了迎接崭新的人生,就跟过去一刀两断吧。

当他证要走下楼梯的时候,有个女孩叫住了他:“喜屋武老师!”

喜屋武吓了一跳,回过头去。

凛田莉子正倚着地下铁的指示牌。

“凛、”喜屋武吓得声音都抖了起来:“凛田……?你怎么会在这里?”

莉子露出沉稳的笑容:“老师是来巴黎见情人一面对吧?一开始老实说就好啦。”

喜屋武哑口无言,拼了命才挤出声音来:“……你全都看到了?”

“是。”莉子点了头。

宜口屋武忍不住拍了额头一下。真是不像话!不对,这全都是我的责任。

想飞来巴黎找瑠南,什么时候都行。但我却对自己说说,说自己并没那么在乎瑠南。如果有什么要紧事得去法国一趟,再顺便见瑠南也不错。我总是这样设法开脱。

莉子一定很失望吧?但,我绝对不是拿她这个学生当借口!

“凛田……你听我说,或许你听了也不会相信……总之我刚才确实是去见女人。不过那不是我的第一目的!我真的是担心凛田,才会跟你同行。现在我还是把保护你的使命谨记在心。只是,那个,既然要去巴黎,就想说顺便到她这里看看……”

“我全都明白。”莉子露出毫无猜疑、毫不做作的笑容说:“老师真的把照顾我放在第一顺位。所以我必须让老师知道,已经不必再担心我了。难得来巴黎玩一趟,老师只要做老师想做的事情就好啦。”

喜屋武大吃一惊,同时也有种难以言喻的心情。

“凛田。”喜屋武冷静地说:“我一直都没发现……原来你已经成熟不少了。”

莉子一双明亮的大眼睛,带着智慧的神采:“我早发现老师要来见女人了。老师一到巴黎,不是就问楚边哪里有花店?”

“但你怎么会知道这里呢……?”

“《地球步方》虽然是日本书,却没有常见的书衣,而是像外国书一样的厚纸封面,但又不像精装硬皮那样有硬纸板,所以拿来垫着写字的话,不必太用力就会留下痕迹。”

“喔喔……”喜屋武把手伸进口袋,拿出一张纸条:“就是这个啊,我出门前随手写下来的……”

“是。我从封面上的笔迹看出了St.Paul,直接翻译就是圣保罗。圣保罗有很多个意思。”

“你怎么知道是地铁站的站名?”

“老师写字条的时候还准备了一、六欧元的硬币,这是巴黎市内捷运的统一票价,所以圣保罗代表一号线的圣保罗车站。”

喜屋武哑口无言,凝视着当年那个问题儿童。

从普遍的线索中,得到特殊且单一的结论。莉子的演绎思考无懈可击。她的观察力不放过任何事实,她的记忆力过目不忘。

我写过她的成绩单意见拦,最清楚莉子高中的时候根本没有这些能力。

“你真的变了。”喜屋武感慨地说:“虽然你刻意掩饰自己的智慧,但你真的变聪明了。成田那件意外也好,飞机上的餐具也好……你在社会上已经能获得他人的信任了,否则不可能请得动大出版社的老板,对吧?”

莉子的脸上浮现一抹怯懦:“老师,你生气了……?”

“生气?因为凛田隐瞒自己的聪敏吗?怎么可能!凛田是为了老师我着想对吧?老师说要同行当你的监护人,你才小心翼翼,怕旅途被打断。难不成,你出发前就知道老师有私人目的……?”

“不。”莉子又恢复笑容。“我没那么行。”

“每个老师听到学生成长,都会高兴的啦!凛田,老师真的很开心,超开心的喔!”

莉子被赞美之后的反应,比以前成熟多了。她露出内敛的微笑说:“气温有点凉了,干脆别搭地铁,就沿着塞纳河走一段如何?保证赶得上吃晚餐喔。”

“我赞成。其实搭地铁来这里真是太辛苦啦……你有带《地球步方》吗?看个地图好找路。”

不必担心啦。往那里走是自由民街,这边是里沃利街。走这条小路就可以到塞纳河了。”

“……你有来过?”

“第一次来。不过《地球步方》上面有写,我背起来了。”莉子迈开步伐,回过头说:“老师,快点!”

“啊……喔喔。”

这真是晴天霹雳啊。不对,或许是刚好相反,就像雷雨交加,转眼晴空万里。灰暗的过往突然成为一片耀眼光芒。凛田莉予,确实是改变最多的一个学生。

正文 SAMU

楚边瑛翔穿着不习惯的燕尾服、打着蝴蝶领结,伫立于宫殿般华丽的餐厅一角。

店里已经高朋满座,上流社会的绅士淑女把酒言欢,品尝着一流的肥肝。空中飘扬着现场演奏的钢琴声,是理査·克莱德门《午后的出发》的美妙旋律。侍者前辈们忙着招呼每一桌客人,接受点餐。一如往常的门庭若市。

楚边还只是个学徒,不能靠近餐桌。他的工作是帮侍者联络厨房。

他忐忑不安地看着入口附近的空位。已经没几张空桌了。

莉子跟喜屋武老师好慢啊。楚边暗自嘀咕着。他已经拜托学长,特别低价提供肥肝,但前提是要有空桌。如果客满,就不能给朋友方便了。

打个电话去公寓看看吧?不行,或许已经出门了……

“楚边!”在神游途中,听见男子的声音。“喂!楚边!”

楚边突然回魂,望向叫他的男人。有位侍者托着放有一支玻璃杯的托盘,皱着眉头对他说:“你在发什么呆?两人份的金棕榈,然后把品酒师叫来,马上去!”

“好的!马上办!”楚边急忙转身走向厨房。

此时突然传来一声巨响,似乎是什么东西掉到地板上。楚边吓得回过头去。餐厅里顿时人心惶惶,所有人屛气凝神,望着餐厅中央一带的餐桌。然后是一片寂静,连钢琴演奏也停了下来。

一位老先生连人带椅往后倒,跌得四脚朝天,腿还靠在椅子上。

老先生双手往上伸,从手臂到指尖都痉攀颤抖,全身不停抽搐,翻白眼,还口吐白沬。与老先生同桌的太太起身尖叫。

几位侍者快步接近,蹲下来观察老先生的状况。其中一人抬头说:“快叫救护车……”

这一瞬间,附近另一桌的年轻男子也突然站了起来。他将餐具打落在地板上,摔得粉碎。男子脸色铁青,捣着嘴避免呕吐,然后猛然冲向大门口。

气氛突然紧绷起来,每个人都面面相觑。就这么沉默了半晌。

这次,换窗边一位穿礼服的女客突然肌倒在桌上,整张脸泡在餐盘里,沾满番茄酱。但这位女客并未起身,似乎已经昏厥。同桌的家人连忙抬起她。

接着各桌接连传出尖叫,陷入恐慌,还有人试图逃出大门,餐厅里乱成一团。

“叫来!”侍者大吼:“谁快点打一五啊!叫有医生随行的救护车来,有多少叫多少!拜托!快来人啊!”

在一阵混乱之中,楚边咬着嘴唇奔向厨房。

究竞发生什么事?这里可是贝蓝杰,饮食卫生应该万无一失才是。究竟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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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急转直下

晚上八点过后,天色还是相当明亮。里沃利街人来人往,巴黎人究竟何时才打算回家?

莉子在公寓换上一身黑色晚礼服,喜屋武则穿了比较正式的西装,两人慢慢走在杜乐丽公园旁的人行道上。

莉子瞥了喜屋武胸前一眼,忍不住笑出声来。

“哪里有问题吗?”喜屋武问道。

“老师的领带……颜色是还不错,但正中央怎么有个蒙娜丽莎的大头呢……”

“喔喔,这个啊。我想说要去高级餐厅吃晚餐,却发现没有像样的领带,所以刚才在附近的店里买了一条。礼品店都卖这种的咩……巴黎人看了会觉得奇怪吗?”

“这就像在石垣穿石狮子t恤呀。”

“肥肝不是法国名产吗?这样应该就像穿石狮子t恤在冲绳吃卤猪肉吧?”

“我想应该更高级一点才对……”

就快到贝蓝杰门前了。莉子觉得心跳加速。楚边会为我们准备如何的佳肴呢?

但当她望向前方,脚步便自然慢了下来。

喜屋武嘟哝道:“……那是什么啊?”

前方人山人海。里沃利街开始塞车,到处都可以听到喇叭声,警察上街指挥交通。路边可以看见数不清的蓝色灯光闪烁,代表有很多警车停驻。

那附近是……莉子加快了脚步。

“喂!凛田!等一下!”喜屋武边喊边追。

不祥的预感。楚边几个小时前才在车上介绍过这一带的路,还有他工作的地方……

人行道上挤满了看热闹的民众,还围起封锁线。贝蓝杰大门已经禁止进入了。

几辆救护车疾驶而来,医护人员开了后车门,同时从餐厅里也推出一辆担架床,上面的病患是位穿礼服的女士,全身激烈抽搐。

围观民众一看见这光景就高声惊呼。明明不是媒体,却高举手机猛录影、拍照,闪光灯闪个不停。医护人员连忙用床单盖住病患。

接着又推出几辆担架床,是两位男士。从服装来看一定是用晚餐的客人。年轻的那个全身无力,老先生则浑身发抖。

看起来不是单纯的食物中毒,这情况不正常。

救护车开始鸣笛,打算开车,却因路被围观群众挡住而无法离开。警察拆下封锁线,人潮就往店门口挤。警察试图阻止群众,爆发推挤,简直一团乱。

喜屋武自言自语说:“看来没有人注意到我的领带。”

“是呀。”莉子小声回答:“现在没那个心情了……”

正文 巴黎市警察局

这天晚上,楚边没有回到他的公寓。隔天早上才有电话打来联络两人,而且不是楚边本人,是个姓矢崎的男人。

矢崎的口气异常鎭定沉稳:“现在我们要把所有员工的家人都请过来,但听说楚边先生是独居,身边没有亲人,可不可以劳烦前来巴黎市警察局总部一趟?”

早上九点多,莉子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就与喜屋武一起走向塞纳河沿岸的西堤岛。

西堤岛是塞纳河中央的沙洲,据说也是巴黎文化的发源地。只要走过巴黎最古老的“新桥”,就是以圣母院为主的行政中心。每栋建筑物都是历史悠久的传统建筑。连监禁玛莉皇后的巴黎古监狱也在此处。当然也包括有两百年历史的巴黎市警察局总部。

在新古典主义的优美建筑之中,挤满了慌乱的市民。员工家属正逼问着警方,怒气冲冲:“他们只是老实工作,为什么要被关!?”

警察局的服务大厅屋顶挑高、像座教堂,朝阳穿过窗户,形成明暗对比。尘埃在光线中飞舞,警员们个个表情严肃。

莉子来到服务台前,有位制服女员警从办公桌后起身。

喜屋武一脸紧张,低声说道:“我们该说什么好?”

“这个……”莉子低声回答:“我也不清楚……”

这时候,有个身材修长的男子从女警员身后走了过来,用法文对女警说:“这里交给我吧。”

这人一头短黑发,是个高挑的亚洲人。年纪大约二十五岁,身穿订制西装,以市警的薪水肯定买不起。

这男子戴着半框眼镜,一脸严肃,以低沉的声音说着日文:“两位早,我是日本驻法大使馆的,矢崎凯哉。”

“喔喔!”喜屋武松了一口气。“原来是外交官啊。”

矢崎面不改色地说:“我只是被派来学法文的小毛头。不过至少算是领事部里的人,所以被派来市警察局处理本案。这边请。”

矢崎迈开脚步,两人随后跟上。一行人穿过拱门,沿着走廊走进另一个大厅。

这个大厅就像礼拜堂一样雕梁画栋,也挤得水泄不通,就好像野战医院一样混乱。一群身穿全身防护衣的人,正在管理塑胶布围成的临时隔离室,身穿餐厅制服的员工们在隔离室里进进出出。里面好像在做什么检査,可以看到身穿白袍的医生护士忙来忙去。还有几张病床,有员工脱去上衣,一脸疲惫地坐在床上。

员工们可能不被允许换衣服,都还穿着职场上的制服。有个头戴厨师帽、围着厨师围裙的中年男子,正对着一个穿着防护衣的人喋喋不休。

喜屋武问道:“那是谁?”

矢崎回答:“他是大厨西蒙·卡维拿克。不过就算对卫生局的人抗议,也没什么用就是了。”

“喔……那应该对谁抗议才有用?”

矢崎一听,望向大厅的角落。

那里有个身穿俐落套装的女子。一头长长的金发绑成马尾,脸上只化淡妆。高傲的鼻梁,冰冷的视线。年纪应该三十好几。从她对周围制服员警的态度看来,应该是上位的便衣警官吧。

“就是她。”矢崎说:“巴黎市警察局的茱莉安妮·巴塞尼督察。她负责指挥案件侦办,调査有无犯罪嫌疑。不过很明显,应该是有。”

莉子问矢崎:“发生什么事了吗?”

“就像昨天晚上电视新闻说的一样。十一人昏迷,七人呕吐,两人出现幻觉。有人在餐厅里发病,也有人回家后才叫救护车。每个人都没有生命危险,但为了保险起见,还是要去医院接受严密检査。”

“是食物中毒吗……?”

“不是,而且原因不明。所有人的共同点,就是昨天晚上在贝蓝杰用餐,吃了刚进货的肥肝。政府立刻叫卫生局封锁餐厅,扣押餐点、餐具、食材、烹调设备等等。如同两位所见,所有员工也都被带往警察局,接受检査与侦讯。”

“那楚边人呢?”

“现在就带两位去见他。他应该属于没有问题的员工之一……在哪里呢?楚边先生!在吗?”

那一区就好像残兵败将的聚集地,每个人都蹲坐在地板上,一语不发,抱着膝盖缩成一团。全部总共二十人左右,几乎都是在餐厅里跑腿的年轻人。

矢崎又喊了一次:“楚边先生?在吗?”

有位青年恍惚地抬起头。

不过一晚没见,楚边的脸看来却憔悴无比。脸颊消瘦,还冒出黑眼圏。

整晚没睡,也是理所当然的。更别说自己赖以维生的职场竟然出了这样的大事,他的心灵肯定受到难以想像的打击。

矢崎说:“楚边先生,你的老师跟朋友来接你。可以回去了。”

楚边的眼神空洞,慢慢移动身体,摇摇晃晃地起身。

他望向矢崎。

“请问……”楚边以虚弱的声音问道:“接下来会怎么样呢?”

“这个呢……”矢崎用手指推了推鼻梁上的镜框:“这家餐厅深获政府信任,远近驰名,却捅出这么大的漏子,大概会被勒令无限期停业,取消餐厅营运许可吧。”

“……餐厅的卫生管理没有问题啊。安全管理也做得很彻底啊。”

“你负责的部分或许是这样。警方已经证明责任不在你身上,所以你可以回家了。”

“……原因也不会在肥肝身上。品质检査……就像往常一样完美啊……”

看得出楚边大受打击,他喃喃自语,声音有点呆滞。

喜屋武轻拍了楚边的肩膀:“楚边,我最清楚你这个人有多认真。回公寓休息吧。留在这里也不是办法。”

楚边以颤抖的声音呢喃道:“如果餐厅没了……我就无处可去了……”

莉子听了,心如刀割。

楚边失意莫名,不能见死不救。

“矢崎先生,”莉子问道:“目前原因大概了解了几成?如果丑闻拖太久,可能很难恢复店家信用……”

矢崎还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警方打算找餐厅老板罗兰·维塞尔来问话。如果涉嫌重大就会收押。”

“收押……”

“法国政府非常重视飮食安全,这可是个大问题。”

“楚边不是说过卫生方面没问题吗?餐飮业怎么管理食材,现场工作人员应该比经营者更加……”

“老板、大厨,还有现场负责人都正在接受严格侦讯。我记得你是……凛田莉子小姐对吧?”

“……是。”

“我不知道你是什么职业,但到法国来应该是为了观光才对。”

“没错……”

“那么法国警察的侦办方向,就应该交给当地当局负责。这不是观光客该插手的事情。我说的没错吧?”

莉子无言以对,只能沉默。

矢崎迈开脚步,似乎要催三人离开:“难得来旅行一趟,别浪费了时间,好好享受巴黎风光吧。几位有美术馆通行证吗?售票处有卖,有需要的话我也可以提供,不必排队就可以进美术馆、凯旋门,还有凡尔赛宫。不过庭园要另外收费喔。”

喜屋武搀扶着楚边,步履蹒跚地往前走。

警察局里还留着一大批年轻人,直到有亲友前来领回才能离开。既然他们到了早上还在这里,就代表他们的亲友不住在巴黎一带。是在法国乡村,或者其他国家?

每个人都孤单无助,被迫跳离赖以维生的船只,在浪涛中载浮载沉。我究竟该怎么做?当下不过是一介观光客,究竟可以做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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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报导

天色昏暗,莉子伫立在协和广场与香榭丽舍大道交界处的宽广人行道上。

这一带像是公园,没有铺柏油,偶尔一阵风来就卷起沙尘。楚边还是呆呆坐在长竟上,低头不语。

莉子看着成排路树彼端的凯旋门。

车辆一如往常地来来去去,但路上行人感觉少了些。或许是因为这附近的餐飮业全都暂时歇业了。至少半径十公里之内,看不见任何巴黎有名的露天咖啡座。这是卫生局与警方的指示,在当局确认食材安全之前,一律不准营业。

传来有人快步接近的声音。回头一看,喜屋武从杂货摊买了报纸回来“我买来了!英文报纸还多少看得懂,这件事上头条啦!”

莉子问道:“报纸写了些什么?”

“等等啊。”喜屋武停下脚步,凝视报导:“嗯……情况全都跟在警察局听到的一样。我看,专家表示禽流感传染的可能性为零……但是从发病的顾客人数来看,可能是部分食用的肥肝,混入了会引发急性中毒的物质。”

楚边低着头嘟哝道:“不可能的……一进货,大厨就贴了封条,再开封就是在无菌室。而且所有工作人员都亲眼确认过真空包没有异状,内容物也毫无变色。没有一个人偷懒,而且过程全都有影像纪录啊。”

喜屋武点头说:“报纸也有提到这些。录影机有拍到无菌室的食材管理过程,完全没有问题,所以负责这阶段的员工可能在侦办初期就会被排除在外……这份早报天还没亮就印好了,实际上楚边你们已经被释放啦。”

但楚边还是闷闷不乐地呢喃着:“这没意义啦,餐厅不能营业,我就等于失业,根本没钱付房租。”

“楚边,”喜屋武显得有些难以启齿:“回到现实问题上,或许该找其他餐厅的工作比较……”

“不可能的。我只是个学徒,而且只要听到我之前在贝蓝杰工作,没有一家餐厅会雇用我。再说,目前每家餐厅也都休息了。”

莉子听了更是心痛。

这攸关楚边的未来。不仅如此,更可能撼动整个巴黎的餐飮业。我应该做些什么才对,但能看到的线索却微乎其微。

假设原因是掺入杂质,食材从真空包中取出的过程中又没有问题,那事情就发生在之前或之后。

“楚边,我问你一下。”莉子静静问道:“假设无菌室的管理万无一失,但厨房与客人进出的外场是互通的,还是会接触外界空气对吧?在餐点送到客人桌上的过程中,会不会有人动手脚呢?刚做好的餐点,在侍者送上桌之前,会不会经过什么三不管地带之类的……”

楚边摇摇头:“我在警察局待了一晚,也是想破头,还跟同事讨论,但这根本不可能。进入贝蓝杰的厨房之前必须先检査携带物品,就算是大厨要拿一罐胡椒进来也不行。完成的餐点立刻就会加盖,餐盘下面铺着麻布,只要一掀盖就会有皱褶。侍者把推车推到桌边,必须先确认麻布没有皱褶才能掀盖。”

喜屋武低吟道:“警察怀疑侍者或厨师窝里反,所以才拘留员工罗?”

“绝对不可能!”楚边悲怆地说:“这绝对不可能!大家都是为工作燃烧热情的人,而且只有老手可以靠近餐点。虽然我昨天到外场帮忙,但没看到任何人形迹可疑。清扫也都按照规定来,餐具都经过高压冲洗跟彻底杀菌。我发誓!餐厅绝对没问题!”

莉子说出了她的想法:“楚边……如果真是这样,只能说食材在进货之前就受到污染了吧?就在大厨贴封条之前。”

“进货之前还贴着巴贝特精肉厂的封条啊。厂长雅尼克·古斯多会亲自检査所有产品的状态,封条就是他的担保。巴贝特精肉厂经营两个世纪,他们的肥肝从来没有出过问题。”

“话虽如此……”

“等等!”楚边伸手制止莉子:“对了……这次不是只有进巴贝特精肉厂的货,还有一半是柯达佛的产品啊。”

喜屋武看着新闻报导说:“楚边,报纸上也有写到巴贝特精肉厂喔。我翻译看看……舆论谴责餐厅没有详细检查,将可能掺入杂质的食材提供给顾客,另一方面也可能在今天捜索提供食材的巴贝特精肉厂……”

“怎么这样!”楚边脸色大变,起身说道:“古斯多先生不可能看漏!原因不在巴贝特精肉厂,一定是在柯达佛精肉公司!”

莉子问楚边:“那家柯达佛公司,曾经跟贝蓝杰做过生意吗?”

“没有,是古斯多先生介绍的。古斯多先生也亲自检査过柯达佛的产品,才装箱贴封条。但他并不清楚产品制程,或许……”

“楚边,”喜屋武皱起眉头:“报纸上完全没提到柯达佛呢。要被捜索的精肉业者就只有巴贝特精肉厂喔。”

“这样不行!”楚边慌张地说:“我得去向警方作证,有问题的是柯达佛!”

“巴贝特精肉厂在哪?巴黎市内吗?”

“不,在郊区,罗亚尔地区。”

莉子说:“那么负责捜索的就不是市警察局,而是当地警察局了。如果要抗议捜索,直接去现场比较快。我跟你一起去吧。”

喜屋武皱起眉头:“凛田,你才刚被大使馆的人刮了一顿不是吗?我们只是观光客啊。”

“我们是观光客,更是楚边的朋友,不是吗?”

“……没错。”喜屋武认真地点头。“既然如此,我身为楚边的高中导师,也跟着去一趟吧。”

楚边一脸五味杂陈:“谢谢你们……可是,车子已经还给前辈,该怎么去呢……”

莉子微笑道:“没汽车就搭电车啊。别担心,车票由我负责。”

正文 TGV

三人回公寓换了休闲服之后,搭地铁前往蒙巴拿斯车站。从这一站穿过联络走廊,前往法国国营铁路的蒙巴拿斯站,然后搭电扶梯进入站内。

车站大厅与高架铁路的高度一样,位于室内。车站规模大得超乎想像。在“海洋之门”这层楼,第一到第二十四线路全部排成一列。每条线都从这里出发,车站屋顶涵盖所有二十四条线路。

在第九线之前,有几个月台停着银色的车头,看来就像鸟类头部一样有着尖喙,盯着三个人瞧。这些就是tGV。打破日本新干线曾经创造的世界最快营运车速,也是欧洲最快的高铁列车。

莉子环视车站内部,装汉不太像法国风,而是现代美国风。车站里有不同人种的旅客来来去去。广播前的铃声,是由人声经过电脑取样处理编辑而成,令人印象深刻。

楚边懂法文,所以负责去窗口买票莉子与喜屋武就趁这空档,前往车站内的咖啡馆休息。

听说这家咖啡馆从昨天开始也停卖禽鸟餐点,看来影响相当深远。咖啡送上来之后,喜屋武往后靠在椅背上,伸了个懒腰。他看看从横梁上垂挂下来的班次告示牌:“tGV也像新干线一样,一班接一班。那个Voie的栏位表示要上车的月台对吧?为什么只有那里是空的?这下就算买了票,也不知道该去哪个月台搭车啊。”

在莉子回答之前,喜屋武就对隔壁桌正在用餐的白人男子搭话:“E……excusez-moi,oùse trouve larrêt bus?”

这么一说,就变成问公车站牌在哪里了。白人男子的叉子停在半空中,嘴巴半开,呆呆地看着喜屋武。

莉子早知道会这样。并不是因为听到搞错状况的法文,而是这男子根本不知道喜屋武在说什么。

莉子立刻客气地对白人男子说:“Sorry,ts alright.”

白人男子耸肩一笑,继续用餐。

喜屋武不服气地质问莉子:“你怎么跟人家说没事?老师难得开口说个法文,你竟然用英文来打断我……”

“那位先生是美国来的旅客。老师用法文问他,他当然听不懂啊。”

“美国来的?为什么?”

“他把肉全都切成小块之后,放下刀,再用右手拿叉子插来吃,这是美国特有的吃法。欧洲人会切一块、吃一块。”

此时有个穿西装的黑人男子走进咖啡馆,一看到刚才那白人男子,就互相开心大喊:“o meet you!”

果然是美国人。看来不须多加证明了。

喜屋武伤脑筋地看凛子:“这下不能随便问人去哪搭车了,该问谁好呢……”

“所以我说没事啊。发车二十分钟前就会显示在告示牌上,这是法国火车的习惯。”

“二十分钟前?那么第一班tGV差不多要……”

这时候,突然响起那电子歌声般的铃声,告示牌的Voie栏位接连显示出数字。乘客们确认搭车月台后,纷纷开始移动。

喜屋武看到这光景,又苦笑着看向莉子:“真糟糕,这下凛田才是老师的监护人啦。”

莉子笑着说:“这只是旅游手册上的知识罢了……我找工作的时候为了准备旅行社的面试,读过很多这种书。”

此时楚边与旅客们擦身而过,朝两人走来。他举起手上的三张票说:“我买了对号座,也已经看过在哪上车了。”

“好。”喜屋武起身:“应该是这样没错。我听凛田说了,这国家可真怪,就好像在医院等柜台叫号一样。车票来一张吧。”

“请插进那边的黄色机器里。法国没有收票口,所以要用那部机器完成上车手续。”

“黄色的……是那个吗?药妆店旁边那个……”

“那个是邮筒啦。千万不要把票塞进去喔。机器在那里,墙壁上的那个……”

“三台并排的那个是吧?好,我知道了。”喜屋武说完就走了过去。

楚边目送喜屋武离开,注视着莉子说:“对不起……难得一趟旅行被我搞砸了。”

“别太在意。当初你在西表岛上不也是飙得很快,好让我赶上渡轮?”

“但你不是说有可能会撞到西表山猫,所以叫我减速……”

“划独木舟的时候早点上岸就好了。我真是任性,应该好好反省。”

“我一点都不觉得麻烦啊。”楚边微微笑说:“你纯粹是个自由的人,这点完全没变。”

“楚边也是……跟以前一样认真啊。”

两人相视而笑。

凡时喜屋武大喊:“喂!我把票放进去,结果响起莫名奇妙的声音咧!怎么办啊?”

此边苦笑着对莉子说:“该走罗。”

“是呀。”莉子点头,迈开脚步:“走吧。这次绝对不能迟到了。”

正文 监视

搭乘tGV的感觉,让莉子想起刚到东京时搭乘0系新干线的时光。每进一条队道,就会发生剧烈的气压变化,让车窗嘎吱作响。晃得凶,噪音也大,但感觉相当亲切。或许是因为窗外大片田园风光的缘故。

从蒙巴拿斯车站出发,穿过阴暗的隧道后,巴黎的喧嚣便烟消云散,眼前是一片黄绿色的温馨农村风情画,绵延不绝。不时可以看见以教堂为中心的市鎭,只要来到郊区,就是这样充满闲情逸致。

但出乎莉子预料的是,抵达目的地罗亚尔地区的杜尔车站,竟是惊人的繁华。刚出月台感觉就像JR的八王子车站,眼前的车站建筑是格调高尙的欧洲风。有两扇奥赛美术馆建筑师所打造的大圆拱窗,令人印象深刻。但出了车站一看……

喜屋武说:“真无聊,城市建筑是很法国风,但少了巴黎那样的严肃感。”

楚边习以为常地边走边说:“地方城市都是这个样啊。大概搭三十分钟的公车就到工厂了。”

露天咖啡座与公园里的人都懒洋洋的。车站前没有圆环,只有双向各一条车道的小马路。接送人的汽车就随便停在路边开车门,完全不在乎后面的汽车猛按喇叭。

三人搭上公车,离开市区。沿着罗亚尔河沿岸的公路前进,可以发现对岸有座古城,那就是安布瓦兹城。

公车转进一条小路,穿过森林,进入一片盆地。途中停了很多站,乘客接连下车。回过神来,车上只剩司机与莉子一行三人。

“到了。”楚边按下停车钮,蜂鸣器响起,并亮起红灯。这方面倒是跟日本公车一样。公车就停在下一站。

楚边先下,其他两人跟上。四周空无一物,是一片可以听见牛叫声的大农田。羊群在草原上一个劲儿地吃草。

三人又走了几分钟,就看到围着铁丝网的巨大厂区。里面有现代化的厂房,还有类似牛奶工厂那样的金属色大圆槽。铁丝网内有三角屋顶的牧场,传来阵阵鹅叫声。

“就是那里了。”楚边对喜屋武说:“你们看,这附近什么都没有。工人们也都是自己做自己的。看起来虽然悠闲,但工作非常认真。”

但当三人接近厂区,就发现工厂飘着诡谲的气氛。

工厂大门大开,没有铺柏油的前庭沙尘滚滚,停了数不清的汽车,还有大批人马。看来除了工厂工人另有来客。

来到大门前,才知道大部分汽车都是警车。便衣与制服警员忙进忙出,还有戴着臂章的男人们手持相机东张西望,应该是媒体工作者。

莉子伤脑筋地说:“可以进去吗……?”

楚边歪着头:“平时门口会有警卫挡人,今天应该不用报备吧。”

一行人径自进入厂区。现在似乎没有管制人员,没有任何人注意他们。摄影师们满场跑,猛拍工厂外观的照片。警官们可能是在待命,无所事事、一脸无聊。

负责搜索的总队应该在其他地方吧?莉子边想边往前走。

工厂所有的滑门都完全打开,可以看见厂房内部。每间厂房都空荡荡的,机器也没有在运转。看似仓库的空间里空无一物,其中的货品可能都被扣押了。

楚边停下脚步,困惑地环视四周:“一个人都没有。如果不在工厂,那就是名牧场了。”

楚边又继续前进,穿过厂房之间的通道,走向另一边。

三人一走进三角屋顶的小屋,就闻到刺鼻的臭味。到处堆满稻草,地上散乱着脏兮兮的水桶。跟精致的厂房天差地别。

直到这里,才终于见到貌似员工的几个男人。楚边举起手打招呼,他们也举手回应。每个工人都身穿棕色皮制连身衣,还有连至领口的皮帽,盖住整个头。

喜屋武说:“好奇怪的打扮,简直就像耶诞节派对的麋鹿装一样。”楚边苦笑道:“这是鹿皮工作服啦。在工厂要穿无菌衣,在牧场就必须穿鹿皮工作服,有防止身体沾染气味的效果。”

“气味……”喜屋武把衣袖凑近鼻子前:“那我们的衣服会……?”

“只待一、两个小时没关系。不过如果穿普通衣服,在牧场待个几天,家禽的肉味会渗到皮肤里面,洗澡都很难洗掉喔。”

“哦……如果自己住就没问题了吧?”

“没有养宠物就好。如果有养猫,会趁你睡觉的时候咬你。老师家有养猫吗?”

“宫古老家那边养了四只,这下要在外面避避风头了。”禽舍附近围了一大批记者,但都保持距离。看来每个人都害怕这股味道。

莉子等人才走近,记者就狠狠地瞪着他们。

“来者何人”的视线。莉子知道这种反应理所当然,因为他们没跟任何人报备就进来了。

楚边低声说:“我看到几个熟人。”

“咦?”莉子问道:“你认识媒体人?”

“怎么可能?我认识的人不是记者,而是……”

此时,从禽舍大开的大门中跑出一个身穿工作服的工人。

人身形苗条,拉下皮帽,一头长长的金发随风飘扬。原来是二十五岁左右的白人女子笑着说:“楚边,你来啦?”

午安,安洁莉卡小姐。听说今天你们被捜索……”

“就是啊。”名叫安洁莉卡的女子脸色一沉:“工厂已经全部调查完毕,最后才要检查牧场。”

“有什么问题吗……?”

当然没有啊!你也很清楚吧?我们家的品管绝对完美无缺。”

“那个……安洁莉卡小姐,媒体里面有可疑的家伙……”

“你也发现了?”安洁莉卡压低声音:“竞争工厂的老板们也摸进来凑热闹了。像巴黎的德菲,还有利曼的柯朗亭。”

“法兰瑟的主厨也在。真是碍眼,幸灾乐祸地跑来刺探敌情。”

“如果不想被他们听到,就别提起自己的企业机密喔。还有跟厂商交易的内容、数量等……”

“我很清楚法国的规矩,绝对只字不提。”

这时又有一群人从门里走了出来,记者立刻同时架起相机,快门声此起彼落。

有数人穿着鹿皮工作服,都没有套着皮帽。其中有位头发斑白的中年男子,一看就知道是安洁莉卡的父亲,父女俩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果然不出莉子所料。安洁莉卡奔向那男子说:“爸爸!”

男子紧抱安洁莉卡,一脸严肃地说:“别担心,已经结束了。”

接着又有大约十个全身穿着白色无菌衣的人走出门。他们胸前印着“afssa”,应该是卫生局派来的调査团。

除此之外的人都是警员。有个身穿西装,留着小胡子,目光锐利的男人,指挥着几个制服员警。他年纪大约四十,从穿便服看来,应该是督察或副督察。

安洁莉卡带着她爸爸走了过来:“楚边!”

这位爸爸双眼瞪得老大:“楚边!你来得好!事情真是大条了。餐厅怎么样?客人们的状况如何?”

“所有人都稳定康复中。不过,原因还是不清楚……”

“原因已经清楚啦。”中年男子表情沉重,望向另外两人:“这两位是?”

“他们是我朋友,从日本过来玩。这位是恩师喜屋武老师,这位是高中同学凛田莉子。”

“我是雅尼克·古斯多,担任厂长。不过两位应该听不懂法文吧……”

莉子说:“不会,只要保持这个速度,勉强听得懂……”

喜屋武目瞪口呆。看来他还不擅长听法文。

其实就连莉子也觉得,要听懂正统法文实在难如登天。要是有带笔记本就好了,可以边做笔记,边用手写交谈,这样沟通起来也会更顺畅些。

这时,留小胡子的便衣警官走了过来:“抱歉,我听到几位谈话了。几位是餐厅的人?这位年轻人是贝蓝杰的员工?”

楚边点头回答:“我还只是个学徒罢了……”

“那正好。我是奥尔良警察局的古斯塔夫·夏米纳德督察。你在餐厅里有没听过什么风声,说这间工厂有哪里古怪的?我们这里不像砸你家招牌的巴黎市警察局,公平公正得很。如果告诉我们,对你肯定没有坏处。”

态度就跟巴黎市警一样傲慢。楚边似乎不太高兴,态度转为强硬:“什么都没听过。古斯多先生管理的巴贝特精肉厂绝对没问题。贝蓝杰也一样。”

“哦`……”夏米纳德不开心地说:“所以,制造商跟餐厅都没有责任罗?可是现在有许多人受害了呢。”

“制造商不是只有这里一家。因为就只有这一次,我们跟别的工厂订购了食材。”雅尼克靠过来瞪着夏米纳德:“你看吧!在贝蓝杰工作的人也这么说!楚边,这个督察根本不听我说的话!我跟他说有向柯达佛进货,他就是不听!”

夏米纳德露出困惑的神情:“但是从帐册上看……出货商全都是巴贝特精肉厂啊……”

“出货是这样没错,但不是只有我们制造!因为我们拿不出贝蓝杰要的数量,所以才拜托柯达佛!”

“你们向那家柯达佛进了多少货?”

楚边伤脑筋地望向安洁莉卡。

安洁莉卡也看着楚边,然后对夏米纳德说:“交易明细不好在这里公开……等等会让督察看文件。”

记者群里有几个人立刻板起脸孔,往后退去,转身快步离开。莉子心想,他们应该是竞争对手那边的人。既然拿不到情报,就没兴趣久留。

“督察先生。”安洁莉卡交叉着双臂说:“卫生局对我们家的设备调査得滴水不漏,也认为没问题。你以为我爸爸提到柯达佛的名字是想推卸责任,对吧?可惜不是,事实上这次贝蓝杰的肥肝餐点之中,有一半是用柯达佛的食材。”

“有一半啊……”夏米纳德的表情严肃起来:“那就不能等闲视之了。不过既然出了这么多货,怎么不早点公布交易内容呢?”

“我们长年以来都是跟贝蓝杰做垄断生意……如果有什么例外处置,根据业界规矩是不会公开的。这会影响到其他公司与店家之间的关系。”

安洁莉卡的工作服似乎是照着她的身材缝制,相当合身。身段透露出专业人士的气魄。站在爸爸雅尼克与其他工人之间,她的工作服颜色就是稍浅一些,但并不光鲜。可能是因为没有抹保养油的关系吧。不过这并不影响工作服的舒适度,看来她比爸爸更注重节约经费。

“嗯……”夏米纳德捻着小胡子说:“既然如此,我马上向法院申请捜索票,调査柯达佛的工厂。虽然卫生局的人千里迢迢跑了这一趟,还是得请他们再拼一下。不过从这家工厂扣押的库存与原料,还是要先带回去彻底检査喔。”

制服员警抱着纸箱走近夏米纳德:“从办公室扣押的这些该怎么办?看起来是文件之外的消耗品。”

“这些刚才全都调査完了,放回原处去吧!”

雅尼克看着纸箱里面,哼了一声说:“这不是垃圾桶里的垃圾吗?不需要啦!你们要的就拿去,不要的就丢在这里?是要找我们多少麻烦才满意啊?”

夏米纳德看了不知所措的制服员警一眼,然后说道:“我们不能随手乱丢……所以还是先放回原处好了”

雅尼克继续抱怨,此时莉子探头看了看纸箱里面。

突然,她发现一本红色封面的小笔记本。上边打洞装环,是随处可见的文具。虽然被扔了,封面看来却还很新。

她需要一些可以抄写的工具来辅助听力,否则迟早会产生沟通障碍。

“请问……”莉子诚惶诚恐地问:“可以碰里面的东西吗?”

夏米纳德皱起眉头:“持有人是古斯多先生,问他吧。”

莉子望向雅尼克,雅尼克默默地耸肩。

她从纸箱里拿出笔记本,翻开一看,内容也很新,几乎是一片空白。莉子问道:“请问这可以卖给我吗?”

雅尼克笑了:“你跟楚边真像。不管多不値钱的东西,他都不想免费收下,而会拿钱出来买。别在意,拿去吧。本来应该给你更好一点的本子,但你也看到,全都被押走罗。”

夏米纳德清了清喉胧说:“酸到这样就够了。下午或许会前往捜索柯达佛,可以请你同行吗?”

“当然,天涯海角我都跟去!跟柯达佛合作,让我现在后悔莫及啊。我一定要把事情搞个水落石出!”

安洁莉卡连忙安抚他的情绪:“爸,别太激动……”

媒体工作者开始散去,或许是要前往下个目标。

喜屋武笑着对楚边说:“太好啦,这下餐厅就不必背黑锅了。”

楚边也笑着说:“是啊……真是这样就好了。”

但莉子却没这么乐观。

心底有点不安。三个嫌犯之中有两个是清白的,也不代表最后那个就有罪。但社会上就是有难以理解的事情。如果连柯达佛精肉都没问题的话……

正文 银餐具

莉子伫立不动,冷汗直流,不好的预感成真了。

柯达佛精肉工厂位于罗亚尔河岸往东五十多公里,留有浓厚中世纪色彩的布洛瓦城区。巴贝特精肉厂周边空无一物,柯达佛则是设在希腊风的建筑物内,设备麻雀虽小、五臓倶全。

不同于传统外观,柯达佛内部所有制程都高度自动化,乍看之下挺像制药公司或精密仪器制造商的工厂。隔壁的牧场也是最近才翻新,由在地面滑行的圆筒型机器人进行半自动清扫,保持牧场清洁。这里跟巴贝特精肉完全不同的是,几乎没有臭味。

设备与管理不仅不输巴贝特精肉,甚至远远超乎其上。卫生局一样扣押了器材与食材,花了两个多小时彻底检査工厂内部,结论是……

夏米纳德督察从身穿无菌衣的卫生局人员手中接过夹纸板,注视上面的文件,然后叹了口气说:“根据现场研判,柯达佛精肉工厂的卫生与品管两方面,都毫无问题。”

人们围绕在工厂中的巨大生产线四周,反应各不相同。

身穿名牌西装的瓦伦亭·柯达佛,与他手下的制服员工,一起高声欢呼。

卫生局人员与警官们还是不知所以。

而雅尼克与安洁莉卡父女俩则是怒气冲冲。

雅尼克满脸通红地大喊:“这不可能!如果食材里面有什么杂质,问题一定在这里!再査仔细点吧!”

“对呀!”安洁莉卡也嘟起嘴:“这间工厂看起来非常依赖机械,删减人力,难道维修没问题吗?说不定机械用的清洁剂跟润滑油,就滴到输送带上的食材……”

肥胖而头发稀疏的柯达佛听了横眉竖目:“小妹妹,你是说现代人比机器更可靠?单纯以制程来说,你们家才更有机会偷偷在食材里下药吧?”

夏米纳德想来主持公道,但明显站在柯达佛那边:“古斯多先生,这家工厂所有制程都有录影存档。从真空包装到送进冷冻室保管,全程都有录影机录影。连后面的停车场都有录影,还拍到当天早上你开卡车来这里收货。很明显,在交到你手上之前,柯达佛这里的食材管理万无一失。”

雅尼克听了更加不满:“影像纪录只让卫生局人员看过一次,可能还看不出缺失啊!要交给警方鉴识人员仔细研究……”

柯达佛拉高声音说:“古斯多先生,这还用你说?录影仪器跟硬碟都被警察拿去啦。我可是亲手将所有食材装箱,塞冰块,贴封条,然后才交给你。这过程全都被拍了下来。切封条拿出内容物的不就是你吗?这批货跟巴贝特精肉的货一起送给了贝蓝杰,如果有什么问题,一定是在这段路上对吧?再说,食材交到贝蓝杰手上之后,我们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啊。”

楚边难以接受,语气变得粗暴:“你是说我家餐厅惹出这些事情吗!?”

“那才不是你家餐厅。”柯达佛嘲讽地说:“是你工作的餐厅。你只是个学徒,不必对餐厅这么忠心耿耿吧?回国开家寿司店不就好了?”

柯达佛精肉的员工开始鼓噪,雅尼克吼得比楚边更大声,连安洁莉卡与夏米纳德督察也都拉开嗓门大喊大叫。这下子刚学法文的莉子根本听不出谁在说什么。

莉子困扰地看着喜屋武:“老师,他们在说的是……”

“这个啊,”喜屋武忧郁地看着她:“虽然我听不懂,但一眼就知道是什么状况。矛头又指向楚边工作的餐厅了,事情严重罗。”

在一阵吵闹中,安洁莉卡以高八度的声音大喊:“拜托!安静一下!”

吵闹的工厂突然鸦雀无声。所有人都横眉竖目地望向安洁莉卡。

安洁莉卡叹了口气说:“现在不是吵架的时候!我们家与柯达佛先生的工厂,还有贝蓝杰,现在可是同舟共济啊。无论问题在哪一边,评价都得变差好一阵子。别说肥肝了,风暴会波及整个肉品业界啊!如果再这样停业下去,大家迟早都会一起关门的!”

柯达佛的员工们在一片沉默中面面相觑。

她说的对。三方互相争吵完全没有建设性。所有人都搭上了一艘快沉的船,只能互相帮忙。他们总算了解到这一点。

雅尼克苦着脸说:“说的没错……我们家老板也很担心,毕竟民众恢复信任需要一段时间,如果工厂关闭一个月,我们肯定要破产啊。”

柯达佛嗤之以鼻:“真遗憾喔。手头紧的小公司,这下紧到连指头都没罗。”

“你说啥!”雅尼克气呼呼地反击:“你的业绩还不是跟我差不多!投资这么多设备,手头应该比我更紧!这下你得跟银行贷更多的……”

“可惜,我们有可以增贷的担保品喔。你看那边吧。”柯达佛往上指。

天花板与墙壁的接缝处,挂着许多古老的画框。除了貌似柯达佛的家族肖像画与照片之外,还有一祯特别耀眼的金框。金框里衬着一张毛毡,毛毡上摆着一组井然有序的银餐具,包括雕花柄的刀叉、银盘、银烛台各两件,就盖在玻璃板之下。

柯达佛自傲地说:“这是我家族的传家之宝。其实原本还有很多啦,不过都换成工厂里的设备了。但我还有最后这张王牌。当这一带的土地被划入法国领土,成为都汉区的时候,皇室特别恩赐这套宝物给我的祖先呢。”

安洁莉卡不屑地嘀咕道:“搞什么,结果你只是坐吃山空而已啊?”

柯达佛听了仍不为所动:“你们这对领薪水的厂长父女或许不懂,但我可身兼经营者呢。巴贝特精肉厂的祖产只有传统,老板再怎么为了钱奔走也有个极限吧?我想你们迟早会被我们收购,现在多少注重点礼貌会比较好喔。”

“换你当老板?才不要!我是不知道这套银餐具値多少钱,但就算拿去抵押,也只是应急而已吧?”

“劳工阶级最讨厌的地方,就是不懂古董的价値。这可是刻有皇室家徽的珍品喔。就算估得再怎么便宜,少说也値个……”

莉子脱口而出:“八欧元。”

工厂又顿时鸦雀无声。

柯达佛一脸诧异,注视着莉子。

他先是愣了半晌,但总算又露出笑容:“看来你不清楚欧洲的货币单位吧?这套宝物卖给古董商,价格绝不会低于八十万欧元。要是拿去拍卖的话,卖个好几倍都……”

“都卖不到啦。”莉子泼了他一桶冷水:“餐刀前端那么圆。”

“……什么?”柯达佛双眼瞪得老大,抬头望向金框:“餐刀?前端……?”

“我想法国人应该都清楚,餐刀前端较圆,是枢机主教黎塞留的点子。他受不了客人用刀尖剔牙的低俗模样,所以才改变了餐刀设计。后来这种设计才风行到全欧洲。”

“这种事情大家都知道,那又怎样?”

“你说这一带被划为都汉区的时候,皇室送了那套餐具当纪念品对吧?那是一五八四年的事情,但黎塞留是一五八五年才出生,为什么餐刀前端会是圆的?”

“……咦?”柯达佛交互看着金框与莉子:“这个……呃,到底是……?”

员工眼见经营者不知所措,惶恐随即涌上心头。其中一个男人慌张地说:“老板!现在是怎样?资金调度应该没问题吧?对吧?”

另一人勉强挤出笑容问道:“就算工厂歇业,薪水还是会照常支付对吧?刚才老板不是这样说的吗?”

柯达佛双眼圆瞪,有如铜铃,最后干脆将错就错,傲慢地对员工们说:“我还没有白纸黑字承诺支付薪水这件事!只要工厂没有重新开张,我会考虑暂时中止雇用合约……”

这下员工们可忍不住了。大家瞬间包围柯达佛,怒吼声此起彼落。

喜屋武伤脑筋地对莉子说:“你刚说了什么啊?这不是火上加油吗?”

“我只是说出事实罢了。”莉子拨了一下头发。

在一阵骚动中,传来微弱的手机铃声。

夏米纳德督察板着脸,拿出手机。一手接通电话,另一手撝着耳朵,试图听见对方的声音。

“喂?”夏米纳德对手机说:“了解……好,我知道了。”

他望向莉子,忽视身后的吵闹,一脸严肃地走了过来。

“我说,”夏米纳德小声对楚边说:“有个坏消息,贝蓝杰的一位厨师认罪了。”

“咦!?”楚边瞠目结舌:“怎么可能……是谁?”

“一个叫做伊万·丹格贝尔的男人。你认识?”

“丹格贝尔先生?他是老手中的老手啊!怎么可能有这种事……”

夏米纳德清清喉咙说:“虽然你只是个学徒,但好歹也是餐厅员工吧?快点回巴黎去比较好,警察可能会需要员工的一些证词。”

楚边不安地望着吵闹的工厂:“那要怎么跟这里的各位解释呢……”

“这我之后会说。”夏米纳德指了指门口:“好啦,快回去吧。大家正在气头上,要是听到餐厅那里有人认罪,可能会找你麻烦。”

正确的判断。楚边又望向人群,他应该很想对古斯多父女告别,但雅尼克与安洁莉卡也被卷入柯达佛精肉的争吵中——不,应该是主动参战才对。

雅尼克高声大喊:“要我们接手员工生计?我们工厂也被关闭啦!就像我女儿说的一样,我们现在是同舟共济,要认真思考未来才行!”

“就是这样罗。”喜屋武拉住楚边的手臂。

莉子跟他们一起离开工厂。城区洒落午后阳光,三人低头看着斜坡上的石板,默默前进。

结果原因真的在餐厅里。这么一来,楚边复职的希望就更加渺茫了。

他沉痛的表情令人十分不忍。我不想让他失去希望,但现实却每下愈况。老牌餐厅贝蓝杰,将要从巴黎地图上消失。法国传统料理肥肝酱,以及整个餐飮业界,正面临前所未有的危机……

正文 马卡里奥

法国夏天的白天很长,距离黄昏还久得很。蓝天之下的美丽田园风光,从窗外不断飞逝而去。

莉子搭乘前往蒙巴拿斯车站的tGV,她的对号座对面是喜屋武与楚边。

楚边非常焦躁不安,喜屋武平静地对他说:“冷静点,回去之后才有事情可以做。”

“话是没错,”楚边猛抓头:“但从我被餐厅录用以来,丹格贝尔先生就一直很照顾我啊!昨天我也是跟他一起开封食材……我绝对不相信他会搞鬼,他半辈子都奉献给肥肝料理了啊!”

“或许他不是故意的,而是出了什么差错吧?总之冷静点就对了。……不过要是混入杂质,就很难找出真相了。”

莉子也严肃地说:“是呀。之前的中国大陆毒水饺事件,虽然逮捕了中国方面的嫌犯,但事实还是不清不楚……”

“毒水饺啊……”喜屋武伸了个懒腰:“对不起喔,但说到这个,肚子就饿了。”

“因为我们没吃午餐啊。”

“歌剧院区有间札幌拉面店,不知道有没有冲绳面喔?”

“冲绳料理……应该没有吧?”

“我开始怀念日本的口味啦……而且法国菜餐厅又因为这案子关了好多间说。”

楚边说:“老师,那我在公寓煮一碗给你吧。”

“你会煮啊?”

会啊。家里有筛子跟压力锅,只要到超市买材料就好……不过回巴黎之后,我得先去一趟贝蓝杰就是了。”

莉子对楚边说:“那我去超市采买好了。可是超市就算有酱油、昆布、柴鱼高汤什么的……会有泡盛跟黑糖吗?”

“有类似的调味料喔。”楚边皱起眉头,努力回忆:“我想想,泡盛的话,希腊有座岛上醸的酒跟日本清酒很像,尤其是尼可斯岛上的马卡里奥这款酒……”

“等一下,”莉子拿出笔记本。“马卡里奥……怎么拼?”

她拿起原子笔,翻开笔记本,突然注意到某件事情,不禁停下手。

楚边问道:“怎么了?”

“这个……”莉子呢喃道。

红色封面的穿环活页笔记本。之前都没注意到,原来第一页写了几个数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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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个数字的线条粗细轻重各不相同,一看就知道是用不同种类的笔来写。而且笔迹也各不相同,间隔也不一致。

莉子把笔记本拿给楚边看:“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不知道。”楚边歪着头:“对这些数字没印象,笔迹……也不眼熟。应该不是我认识的人吧!”

喜屋武说:“这是刚才从工厂拿来的笔记本吧?而且还是人家丢掉的。应该是哪个员工随手乱写的啦……”

“……是啊,应该吧。”

“凛田,你还记得教数学的知念老师吗?”

“啊……我还记得。”

“他啊,只要一看到数列就忍不住想发掘其中的相关性。还曾经盯着学生的紧急联络电话簿看个不停,被训导主任怀疑呢!”

莉子笑说:“还有这种事喔。”

“凛田好像看了不少书,但应该没变成数学家吧?别看到数字就疯狂心算喔!个性会变阴沉的。”

“知道了,我会小心点。”

“……或许是我想太多了。你应该没变成那种脑力高手吧?凛田,假设这里有三支棒子,表面分别涂成红色、蓝色与黄色。棒子的材质不是木头就是纯金。如果红色是纯金,黄色就是木头。你只能选一支,要选哪支?”

“蓝色啊。所有条件一共有六种排列组合,其中红色或黄色为纯金的机率都只有三分之一,但蓝色有二之一。”

喜屋武与楚边哑口无言,面面相觑。

楚边愣愣地问:“你……真的是凛田?”

莉子不禁苦笑:“昨天老师也问过了,肯定是啦……”

“是喔……那我就放心了。”楚边露出僵硬的笑容:“对了,刚才说到的马卡里奥,拼法是M、A、K、A、R……”

“M、A、K……”莉子一边复诵,一边翻着笔记本。

她的手又停了下来。

最后一页也有写字。也是四组数字。

29

32

16

48

跟刚才不一样的数字。也用了四种笔来写,而且与第一页用的笔都不同,所以总共用了八种书写工具,而且有八种不同笔迹,代表有八个人各写了一组二位数数字。

莉子又快速翻阅笔记本,但其他页面全都空白。只有第一页与最后一页有写字。

“凛田……”喜屋武对莉子投以纠正的眼神。

莉子叹了口气。太注重小细节了。现在应该专注于眼前的问题,也就是能不能吃得到冲绳面。别被其他事情分散注意力了。

正文 现场勘查

楚边瑛翔在巴黎的里沃利街人行道上狂奔。当他回到贝蓝杰,已经是晚上六点过后了。以往这个时候,餐厅一定是忙着准备开业,但现在忙着做其他事情。因为巴黎市警察局的警员从餐厅里排到了大门边。

卫生局似乎做完了检查,身穿无菌衣的男人们上了专用厢型车,正要离开现场。大厅里原有许多熟悉的古董家具家饰,都被警方扣押,连地毯都不放过。

制服员警出手挡住楚边的去路,楚边拿出员工用ID卡,才获准通行。

楚边走进晚餐用餐厅,原本如宫廷般气派豪华的空间,现在连张桌椅都看不见,就像个空荡荡的舞厅。平台钢琴或许是太重搬不动,还留在原地,看起来更像舞池。

但舞池里挤满了严肃凶悍的便衣警员,完全没有派对的优雅气氛。他们还是一样横眉竖目,在餐厅内勘査现场。

他们都望向之前在巴黎市警察局见一面的茱莉安妮·巴塞尼督察。茱莉安妮一头金发绑成马尾,身穿长裤套装,就站在那儿,跟一群虎背熊腰的刑警围着一个嫌犯。

这名男姓嫌犯身穿粗糙的麻布外套,头戴鸭舌帽。

脱下厨师袍改穿便衣的伊万·丹格贝尔,看起来非常穷酸又卑屈,感觉像个惊慌又平庸的中年男子在回答问题。楚边心想,不过一晚他竟然就衰老了这么多。

“所以,”女督察茱莉安妮用原子笔指向嫌犯:“你比平常提早一小时进入无菌室,当时还没有其他人上工,对吧?”

丹格贝尔低下头,虚弱地回答:“没错……”

“为什么你要提早上工?”

“因为……我计划要把部分食材换成劣质品。我自己准备了五份的食材。”

这段口供让楚边大受打击。

他怀疑起自己的耳朵,根本无法接受。他不是比任何人都更坚持饮食卫生吗?我一直相信他是以满足顾客第一优先的模范厨师,但他现在却说出这种话……

有个刑警替茱莉安妮问:“拿来的是什么食材?”

丹格贝尔呢喃道:“上个月放假,我开车到西班牙国界附近的一个城鎭,叫做圣赛巴斯钦。”

“圣赛巴斯钦?在巴斯克地区吧?”

“是的……我在当地认识了农夫,买了五个劣质的肥鸭肝。那个农夫是猎鸭人,曾经试着在隔壁蓝德地区开农场,制造肥肝,但没有成功……喂鸭子吃玉米的时候不太顺利,结果玉米堆在嗉囊里了。”

这就是混乱的元凶啊?并不是因为混入杂质,而是肥肝本身就有问题。

“嗉囊”是动物消化道的一部分。这个器官在食道之下,可以膨胀而暂时储存食物。肥肝的制作方法,就是强迫喂鸭鹅大量玉米,形成肿大的脂肪肝。但若鸭鹅没有呑下玉米,囤积在嗉囊中,玉米就会发酵,造成鸭鹅体内囤积大量酸性物质。

含有过多酸性物质的肥肝,外行人很容易做出这种劣质品。但问题不仅如此。极甜的贵腐葡萄酒或苏玳葡萄酒为了提高含糖量,会使用灰霉菌来酿酒。当肥肝含有大量酸性物质,就会与灰霉菌反应,产生毒素。人类摄取这种毒素并不会致命,但会导致严重呕吐或发烧。警方认为,既然厨师明白很多客人会吃肥肝酱配苏玳葡萄酒,就不能排除刻意犯罪的嫌疑。

因为食材并没有腐坏,所以从外观很难与安全食材区分。但食材要经过化学检验分级,是法国餐飮业基础中的基础。无论巴贝特精肉场或柯达佛精肉公司,出货前都不可能没有检査。

这么一来……丹格贝尔说的都是实话?又或者是……

茱莉安妮冷冰冰地睥睨着丹格贝尔:“每件食材应该都装在真空包里吧?”

“是……我有家用的包装器具,在家做了类似的包装。”

“真空包不是都埋在冰块里吗?”

“餐厅进货那天早上,员工就按照大厨指示敲碎了冰块……不然无法确认数量。”

“塑胶箱盖呢?当天进货,大厨确认数量之后,应该又亲手贴上封条对吧?影像纪录也显示你在无菌室里按规定开封,之后也没有给食材掉包的动作啊。”

“在进无菌室开封之前,我就掉包好了。我撕下封条,掉包五包,然后贴上假封条。这也是我用家里印表机盗印的。”

“……正式开封的时候,不是还有其他员工在你身边吗?他们几个人应该也都碰过食材真空包才对。”

“塑胶箱封条是我切开的,他们应该看不清楚。而我也尽量亲手开我自己拿进来的小包装,所以没有任何人发现。”

骗人的!楚边心想。昨天的事情他记得一清二楚。丹格贝尔的说法完全违背事实,胡说八道。

正当他要开口抗议的时候,突然有道粗暴的脚步声穿进室内。

身穿西装的中年男子快步走向丹格贝尔。这人也穿着平时看不惯的服装,花了点时间才看出他是谁。原来是大厨西蒙·卡维拿克。

卡维拿克气得满脸通红,怒气冲冲地大喊:“丹格贝尔!看你干的什么好事,丢不丢脸啊你!”

卡维拿克突然揪住丹格贝尔,便衣员警连忙出手制止,餐厅里杀气腾腾。

楚边忍不住喊出声:“请住手!”

所有人都停下动作,望向楚边。卡维拿克与丹格贝尔一脸讶异,只有茱莉安妮督察依然保持冷静。

虽然这阵沉默几乎令人窒息,但楚边还是鼓足勇气说道:“封条不可能被换过!我当时一起在无菌室工作,就在丹格贝尔先生旁边。我可以发誓,那封条绝对是真货!是卡维拿克先生进货时亲手贴的!而且塑胶箱里所有真空包的形状都很完整,如果有混入人工伪造的包装,根本连摸都不用摸,一看就知道不一样!”

餐厅里鸦雀无声。

卡维拿克对丹格贝尔投以质疑的眼神,丹格贝尔低头不语。茱莉安妮督察率先打破僵局:“不好意思,你是餐厅的学徒?你姓……”

“姓楚边。”

“对,楚边。这是你跟我第一次直接对话吧?”

“是的……”

“你说的话有什么证据?有什么物证可以证明封条没被换过?”

“……只要检查塑胶箱就知道了。如果贴了假封条,肯定一眼就……”

“可惜,昨天晚上开业之前,塑胶箱就被处理掉了。我看过无菌室的影像纪录,摄影机装在天花板上俯拍。所以就算把手边的影像放大,也只有粗粒子,看不清楚。这可不能推翻丹格贝尔的口供喔。”

“可是!”楚边急忙说:“也不能证明他的口供属实啊!”

“话虽如此,实际情况确实证明他的说法。根据医院检验报告,受害人全都吃了含酸量过多的肥肝。餐盘上吃剩的肥肝也验出了酸性物质,而且厨房里也发现了相同的食材。再采证其他回报身体不适的顾客人数,正好如他所说,大约有五个劣质的肥肝。”

怎么可能……楚边哑口无言。

没错,我并没有亲手拿出所有真空包里的食材。但自从我进这家餐厅工作以来,几乎每天都做这件事,再熟悉不过,只要有异常立刻就能发现,绝对不可能有诡异行径发生。绝对不可能!

但逻辑上却赢不过警方。茱莉安妮冷静地做出结论:“奥尔良警察局的古斯塔夫·夏米纳德督察也来了报告,说出货的巴贝特精肉与柯达佛精肉都没有问题。综合所有状况,只能研判丹格贝尔的口供足以采信了。”

楚边难以接受。他直接把心中疑惑投向当事人:“丹格贝尔先生,请别说谎!你根本没理由做这种事!”

大厨卡维拿克难过地说:“丹格贝尔有个三岁的儿子,叫做萨夫兰。虽然法国社会福利很好,养小孩依然是笔大开销。可能是收了其他餐厅的钱,才会做这种事吧?”

丹格贝尔不发一语,闭上眼,低下头。

楚边感到利刃穿心。丹格贝尔的反应,等于是承认了卡维拿克的指控。

茱莉安妮又以冷静沉稳的声音说:“卡维拿克先生,我相信他也是因为自己的儿子,才会决定招供。”

众人一阵沉默。茱莉安妮看了看手表,然后看向其他刑警。

横眉竖目的刑警慢慢走向丹格贝尔,掏出手镑。丹格贝尔丝毫没有反抗的意思,默默伸出双手。

一阵清脆的声响,金属环套住了伊万·丹格贝尔的手腕。

楚边同时感到绝望与失望,注视着丹格贝尔。

丹格贝尔连看也不看楚边一眼,就被刑警们慢慢带往门口。

茱莉安妮正要跟着离开时,卡维拿克对她说:“请问……”

“有事吗?”茱莉安妮回过头。

“既然原因都查明了……餐厅什么时候才可以重新开张呢?”

“这跟逮捕嫌犯是两回事。应该说,你们很难重新开门营业了。”

“很难……为什么?如果没有他搞鬼,我们绝对不会掺杂劣质的食材……”

“无论什么原因,这家餐厅没发现劣质食材,就进行烹调,提供给顾客,这是不争的事实。这可是飮食卫生上的重大问题。虽然还要看卫生局的调査结果与法院判决,但依我的看法,餐厅不可能重新开张。很遗憾。”

茱莉安妮的表情完全看不出遗憾,说完就转身走向门口。

卡维拿克愣在原地,目送她离开,最后也垂头丧气地默默走开。

便衣员警们开始散去,楚边不能言语,呆站在原地。

一位警官走到楚边身旁说:“你跟其他员工都要接受侦讯,明天早上九点来警察局一趟吧。”

不等他回应,警官就离开了。

楚边的视线开始朦胧,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我的理想曾经在这里。但一夜之间,一切都分崩离析。花了五年追梦却徒劳无功,仅剩心中的凄凉空洞。

正文 图坦卡蒙

隔天一早,天边还带点橙红,莉子已经在艾菲尔铁塔正下方。

这里不像东京铁塔,四周没有建筑物,四支脚柱底下都是石板广场。不用多久,要登塔的观光客就会在售票亭前大排长龙,附近还会游荡一群无照的礼品小蜜蜂。

但现在除了早晨阳光和脚边长长的影子之外,广场上空无一物。商店的铁门紧闭,连鸽子都没下来休息。可能是知道讨不到饲料吧。

年轻男女出门慢跑,喘吁吁地经过莉子身边。今天又是和平的一天。至少表面上很和平。

喜屋武深呼吸之后说:“昨天那碗冲绳面超好吃啦……真的是不折不扣的八重山口味喔……多亏这碗面让我活力四射,楚边果然有厨师的天分!不只法国菜,什么都做得好吃吧你!”

很明显,喜屋武是在安抚复职机会渺茫的楚边。楚边坐在长凳上,低着头微笑:“是凛田挑材料挑得好啦。没想到竟然有Muscovado这种糖,口味跟冲绳产的黑糖那么像。真是长知识了。”

莉子笑着说:“那家超市,叫做‘Monoprix’吗?东西真的又多又齐全喔。买东西一点都不难找呢。”

“因为凛田也帮忙煮,所以才更顺利……你真是无所不能啊。”

喜屋武说:“没错!有贤妻良母的天分!”

现场立刻尴尬起来。莉子从楚边身上移开视线。

喜屋武好像也发现自己说了不恰当的话,装作若无其事地离开两人身边,到处闲晃。突然,他发现一样东西。

“哎呀?”喜屋武发出夸张的声音:“那是啥?”

喜屋武注视着大马路对面,战神公园的草皮。

两人跟着看过去,发现长凳上坐着奇妙的东西。是尊全身金光闪闪的怪人。

再仔细一看,原来脸是图坦卡蒙法老王的面具。面具做得并不精细,造型有点可爱。这人戴着面具,身披金色斗篷,双脚伸直坐在长凳上,如雕像一般动也不动。

他脚边放了个小空罐,应该是用来放零钱的。

楚边小声说:“这是附近常见的街头艺人啦。夏佑宫跟香榭丽舍大道上也有,应该不只这一个吧。”

“喔喔!”喜屋武笑了起来:“纽约也有人扮成自由女神!保持不动也算是种才艺就对了。如果投钱进去,他会表演什么吗?”

“这个……我没试过呢。”

“我去丢个一欧元看看。”喜屋武走了过去。

老师真是好奇宝宝……莉子望着他的背影远去,对楚边说:“为什么要扮成图坦卡蒙呢?跟巴黎有关系吗?”

“我也不知道。或许是因为协和广场上有路克索神殿的雕像吧?问他本人看看好了。”

喜屋武穿过行人穿越道,接近图坦卡蒙。他紧张兮兮地鞠个躬,但图坦卡蒙毫无反应。莉子说:“还是算了吧……对了,餐厅的事情……”

“你就别担心了。”

“咦?”

“这是我自己的事情,而且出社会碰到麻烦也是家常便饭。你在做目前这份工作之前,不也是历经千辛万苦吗?一样的啦。”

“可是……凶手真的是那个伊万·丹格贝尔吗?”

楚边认真地说:“我不这么想,绝对不是他。”

“那就要弄清楚事实啊……”

“算了啦。”楚边平静地说:“你不是只剩今明两天可以留在巴黎吗?好好去观光吧。我只是个学徒,以后还有的是机会东山再起。永远有希望的。”

“楚边……”

早晨的宁静中,响起金属的敲击声。

往公园一看,原来是喜屋武把硬币投入空罐。

图坦卡蒙挺起了上半身,坐在长凳上深深一鞠躬,动作就像个机械人。然后又抬起头,变回原本的姿势。

过了一阵子,图坦卡蒙还是动也不动。

“就这样喔!”喜屋武大喊:“这样就一欧元?太好赚了吧!再说这到底是啥意思?为什么是图坦卡蒙啊?”

楚边看着这幅光景,露出微笑,慢慢起身。

莉子问他:“你要去哪……?”

“警察局。警察叫我去问话。”

“应该还有时间吧?”

“从这里过去有段距离,而且我不想搭地铁,想用走的过去……帮我跟老师打声招呼吧。”

楚边转过身,头也不回就这么离开了。他消沉的背影,仿佛默默拒绝了他人的关切。

莉子只能静静目送他离去,感到心痛不已。

怎么可能坐视不管?我相信他的看法,一定另有真相。只有将事实暴露在阳光下,他阴暗的未来才能重见希望之光。现在我能做的,就只有这个。

莉子下定决心,却听到喜屋武的喊声:“喂……凛田!”

回头往公园一看,毫不知情的喜屋武正跟图坦卡蒙亲切地两坐一张长凳:“帮我从对面用数位相机拍张照吧!要拍到后面的喷泉喔!”

正文 正面突破

莉子一回到楚边的公寓,就奔向客厅的书柜。喜屋武讶异地问道:“凛田,怎么啦?”

应该在这附近。楚边上工之前都会检查夹纸板,上面夹着两种文件,餐厅员工的联络方式与排班表。至少莉子看到的是这样。

她在挤满食谱的书柜中发现了一块薄板,立刻抽出来看,果然没错。楚边的夹纸板,文件当然是法文写的。

员工名册按照餐厅职务编排,她看到“Cuisiniers”这一栏——厨房关系人。厨房人员按照姓氏的第一个字母顺序排列。

没多久就找到了她要的名字,丹格贝尔·伊万。

“有了!”莉子叫出声来。

“凛田……难不成你想去他家拜访?”

“没有其他办法了。楚边说丹格贝尔先生在说谎,这代表他因为某种原因自愿背黑锅。如果连餐厅的人都不知道实情,就只好去他家问个清楚。”

“会不会住很远啊?”

“不会。楚边有说过,餐厅员工都在附近租便宜的公寓。”莉子确认名单上的内容:“圣罗尔街217号,314室。就在后面而已呀!果然很近。”

莉子把夹纸板放回书柜上,快步走向大门。

喜屋武跟上去说:“如果家人在的话怎么办?先打个电话问问吧。”

“这家人有人成了代罪羔羊啊。”莉子出了走廊:“如果要看真相,就该突击访问。”

“会不会太过火了?”

莉子等喜屋武走出走廊,关门上锁。“楚边相信丹格贝尔先生是无辜的,我也相信楚边。”

两人跑下螺旋楼梯,喜屋武在莉子身后问:“老师也是这么想,但是凛田啊,你记得高三时被叫去老师办公室吗?那时候你跟爸妈申请了诈骗的函授课程,有没有印象?”

“记得呀。多亏老师帮忙,事情才圆满落幕。我学到很多喔。”

“那种诈欺只是单纯地拖过试用期,让人不能取消,而已。但罪犯更聪明喔!而且这里是法国,人生地不熟的,你不知道会碰上怎样的大奸大恶之徒呢!”

两人下了楼梯,推开大木门来到街上。莉子回头对喜屋武说:“老师可以回公寓等没关系。”

“别瞧不起我!”喜屋武一脸认真地看着她:“我不是因为孬才说这些话,是不能让教过的学生置身险境!”

“不愧是老师……难怪会拿到学年女学生最受欢迎宝座!”

“是吗……不对,你少说风凉话了。”

喜屋武气势十足,抬头挺胸地跟了上来。莉子往金字塔街方向走,穿过行人穿越道,右手边是圣洛克教堂,可以看到要去的圣罗尔街路牌。

虽然街道颇有历史,但地址并不难找。小路上几乎没有车辆往来,就是成排大楼的第四栋。看起来像是比较大的公寓,高八层楼——不对,以法国来说是七层楼。

这栋楼的正面有个很大的大门。莉子用门口的数字键按下房号,314。响起微微的呼叫铃声。

过没多久,对讲机就传出杂讯,然后响起女性的低沉嗓音:“Oui?”

这时候不能说谎。就算骗对方开门,之后被报警逮捕就没意义了。

莉子老实说道:“Bonjour。请问您认识一向受丹格贝尔先生照顾的日本年轻学徒吗?我们是那位日本人的朋友。”

“……有事吗?”

“我们对这次的事情也相当疑或心……希望能够见家人一面,问个清楚。”

一阵沉默。

不行吗……莉子不安地看着喜屋武,喜屋武也默默看着她。

结果蜂鸣器响起,大门开锁了。

“请进。”女子说道:“在三楼。”

莉子相当雀跃:“谢谢您!”

两人推开大门,进入大楼。好老的房子,一样没有电梯。

喜屋武叹了口气:“三楼,就是四楼的意思吧。”

“对呀。”莉子开始爬楼梯。“住在巴黎真辛苦。”

两人慢慢往上爬,经过好几个楼梯间,总算来到这一层。

这栋大楼的走廊看来比楚边住的公寓高档,壁纸与地板都是全新的。两人边走边看门牌,来到丹格贝尔家门前。314室。

喜屋武伸出手,轻轻敲了四下门。

莉子一看便笑着对喜屋武说:“老师,很棒喔。”

“嘿嘿。”喜屋武扬起嘴角:“小知识可不是凛田的专利。第一次拜访法国人家里,不敲四下就没礼貌啦……”

一声开锁的喀嚓声响起,门伴随着嘎吱声打开。

门里露出一张脸,是年约三十五岁、纤瘦的白人女子。从年纪来看,应该是伊万·丹格贝尔的太太吧。女子的一头黑长发有点蓬乱。脸上没化妆,有许多黑斑与雀斑还有黑眼圈,看来相当憔悴。

女子身穿黑白横纹连身洋装,以家居服来说算相当时髦,可见平时就很注重打扮。但现在脂粉未施,又没戴任何饰品,就出来见客了。

先生被警方逮捕,肯定辗转难眠。但好像有点奇怪,女子看来似乎是累过了头,脸色显得铁青。

莉子先自我介绍:“我是凛田莉子,是楚边瑛翔的朋友。这位是我髙中时候的班导师,喜屋武友禅老师。……请问,您身体还好吗……?”

“啊,不用担心。”女子呢喃道:“我是艾蜜莉·丹格贝尔,既然两位问到我先生,想必昨晚的事情……”

“是,我们知道。”

“……请进来吧。”艾蜜莉打开了门:“不好意思,请尽量小声点,孩子还睡着呢。”

“我知道了。”莉子小心翼翼,无声无息地走进门口。

屋内是一般家庭格局,房间数量比楚边的公寓还多。这栋大楼不仅外观优雅,连装潢也包括了新艺术风格的暖炉与室内雕刻。客厅的沙发与橱柜全都走复古风。厨房好像有翻修过,还有最新款式的洗烘碗机。橱柜里塞满了杂物,相当平实。

屋里乱七八糟,肯定是因为孩子还小。墙上贴着小孩画的涂鸦,可能是因为父母主张自由奔放。小朋友的蜡笔画总是这么前卫又抽象,很难分辨在画些什么,连毕卡索都要退让三分。不过仔细一看,每张画都是一群人在观众台上高举法国国旗。再看得仔细些,场地正是篮球场。

有扇半掩的门,门后就是小孩的寝室。墙上贴着NBA波特兰拓荒者队的加油旗帜与海报。床上的小毯子微微隆起。

莉子说:“您的孩子很喜欢篮球呢。”

“是呀。”艾蜜莉轻轻关上寝室的门:“这是受我先生的影响。他迫不及待想看土耳其大赛的电视转播……所以每天都画这样的图呢。”

土耳其大赛,就是这个月下旬开打的第十六届世界篮球锦标赛。墙上每张画的角落都有标日期,比较旧的画已经开始褪色,一目了然。最早的日期大概是三个月之前,然后按照新旧绕了整间房子,一直到今天的画。可以发现随着年纪增长,画功也有进步。

“哦……”莉子问艾蜜莉:“这是今天早上画的?画完就睡了?”

“是啊……”艾蜜莉显得五味杂陈:“一早起床先吃早餐。平时吃完就是醒着,但今天先生不在……”

想必是因为寂寞,才跑去睡回笼觉吧。昨天家里还充满活力,今天就死气沉沉。一想到丹格贝尔理所当然在家的那些日子,就觉得格外感伤。

电视没关,但音量转得很小。电视正在播广告,一位女子将自制的三明治与寿司放进盒子里,带着去野餐。有点像日本的便当。正当莉子这么想,画面就打出了一排大字:“Bentoboite(便当盒)”。

喜屋武低声说:“根本就是直接翻译吧?”

莉子又回头看艾蜜莉:“您应该也很担心先生吧?”

“当然……希望可以快点判决,从轻量刑啊。”

莉子觉得有点不对劲,她说“从轻量刑”。

“请问……”莉子注视着艾蜜莉:“这么说有点唐突,但您好像认为您先生有犯罪……”

“我不知道。”艾蜜莉表情僵硬:“但事实上他还是被捕了。”

“话是这么说没错……”

“既然已经被捕,那就快点认罪,在法官面前表示忏悔,早点回家就好。”

“但这么一来,您先生的名声不就毁于一旦?”

“名声坏掉确实很不甘心,但萨夫兰……我儿子,最希望的还是爸爸回家。”

莉子听了只能闭嘴,无言以对。

为了孩子,苦等先生归来。她明白这种心情。但光是如此,就能毫不犹豫给先生贴上前科犯的标签吗?一家之主失去了社会信用,将对往后的家庭生活造成极大影响,收入也将一落千丈。难道她就不担心这点吗?

艾蜜莉面无表情地问莉子:“对了,你要问的事情是……”

“啊……”莉子说:“那个,我想问的事情可能有点不礼貌,但您是否清楚您先生犯罪的动机?”

“……不清楚。他在家从来不提工作的事。”

“是喔……”

“不好意思,如果没有其他事情,我想休息一下,有点累了……”

“我明白,抱歉打扰了。”

莉子说完,正要转身离开,喜屋武小声对她说:“凛田,你看。”

喜屋武指着正在播报新闻的电视画面。男主播身后的画面,正是贝蓝杰的外观。

男主播说道:“为您报导巴黎的老牌肥肝餐厅贝蓝杰,发生数十位顾客身体不适之案件。巴黎市警察局昨天晚上宣布,逮抡于该餐厅工作之四十多岁厨师。”

伊万·丹格贝尔的名字没有曝光。莉子不知道法国对新闻保护当事人的标准如何,但看来警方侦办态度还是相当严谨。还有挽回名声的机会。

但他太太艾蜜莉神情悲恸,就好像听到死刑宣判一样,默默低下头去。

未免也太伤心了吧?莉子心生疑问,为什么不多怀抱一点希望呢?

电视传来主播的声音:“该厨师向西班牙猎人购入劣质食材,侦办单位扣押了交易现场的照片,并对媒体公开。”

画面出现一张照片,照片中有两个人。两人脸上都打了马赛克,其中一人标上了“Unsuspect”的字幕。意思是嫌犯,应该是伊万·丹格贝尔。另一人身形肥胖,披着牛仔外套。

两人站在风光明媚的海岸边,背景还有码头。码头告示牌写的是西班牙文,岸边还有古老的哥伦布雕像。雕像的脸朝右。

莉子问艾蜜莉:“这张照片是谁提供的?”

“……是我先生招供的时候自己拿去的。”

“自己拿去?所以这张照片本来在家里?”

“是啊。”

“您知道照片里另一个人是谁吗?”

“这……不清楚。刚才也说了,我对先生的工作一概不知。不好意思,就这样吧……”

莉子注视着艾蜜莉的脸。

没有任何决定性的物证,为何会如此失落?

电视新闻上的照片看来有些不对劲,而贴满屋内、萨夫兰画的篮球比赛,也很令人在意。

莉子再次环视墙上的画,突然想到一件事。

难道……不,没有其他可能了。

“真抱歉。”莉子努力克制情绪,若无其事地对艾蜜莉说:“打扰两位了。我由衷祝府上能尽早回到那段幸福时光。”

“谢谢。”艾蜜莉有气无力地说:“那就不送了……”

莉子走向大门,喜屋武也鞠躬致意,跟着莉子离开。

两人走出走廊,艾蜜莉对他们鞠了个躬,然后关上门。

上锁的声音回荡在静谧之中。莉子与喜屋武呆站在原地。

喜屋武小声说:“真惨,小孩子还那么小。一家之主被捕,这老婆往后岂不……”

莉子没空听他说话,立刻跑下楼梯。

“喂!”喜屋武高声喊她:“凛田?你要去哪?”

“巴黎市警察局!”

“市警察局?你去警察局是为了……”

“我没空说明,老师快点跟上来!”

其实应该趁艾蜜莉在房间里就采取行动,但这么一来就违法了。她不会理解我要做的事。为了拯救丹格贝尔、楚边,以及贝蓝杰,务必要说服警方。只能光明正大地正面突破了。

正文 马尔贝拉

位于西堤岛的巴黎市警察局,已经不像昨天早上那样可以长驱直入。莉子与喜屋武走到二楼的大走廊,就被大批媒体挡住去路。

这些记者抢着来采访贝蓝杰案件。制服员警在通往三楼的大理石阶梯前挡住去路。

侦办总部就在楼上潘扇大开的门后面,只要进去就能找相关人士说话。

等了一阵子,警员都只是跟媒体鸡同鸭讲。记者要求警方召开记者会详细说明嫌犯背景,但警方死不答应。

伤脑筋了,如果对服务台说自己是案件参考人楚边的朋友,或许可以进去。但莉子要找的是侦办负责人。

干脆趁乱喊喊看吧?莉子拉开嗓门,在一阵喧闹中对员警大喊:“不好意思!我想找茱莉安妮·巴塞尼督察!”

“你是?”员警问道。

“我叫凛田莉子,是楚边的朋友。”

员警无法判断事情轻重,但搬出督察的名字果然有用。员警转过身,跑上楼梯。

喜屋武在莉子耳边小声说:“这时候不该说自己是楚边的朋友吧?打迷糊仗会不会好点?”

“是这样吗?”

“对啊,我保证人家会说,要探望楚边去楼下就好。或许来的就是昨天那个日本大使小伙子喔。跟你赌今天晚上的冲绳面!”

不用考虑机率有多少,跟着制服员警下楼梯的确实不是女督察,而是喜屋武说的那个人。

身穿高级西装的年轻人矢崎凯哉一看到莉子就说:“要找楚边,他在楼下喔。”

“你看吧。”喜屋武耸耸肩。

莉子对矢崎说:“事关重大,能不能请你立刻联络督察?”

“事关重大……?”矢崎皱起眉头:“你找督察有什么事?”

“是有关嫌犯丹格贝尔先生的家人……”

“好了。”矢崎伸手制止了莉子。“我记得是……凛田小姐对吧?昨天已经说过,你只是位观光客。我再以日本同胞的身分给一次忠告,在法国发生的案件,交给法国司法就好。不要因为跟朋友工作的餐厅有关,就随便插手。”

“可是……”

“没什么好讨论的。”矢崎转身就要离开:“如果有什么疑点,回国之前对楚边说就好,对他工作的餐厅的经营者说也行。当然,一切由楚边负责。你完全不应该涉入这件事。就这样。”

“请等一下!可不可以让我跟督察聊五分钟?真的只要五分钟就好!”

但矢崎充耳不闻,头也不回地走上楼梯,消失在门后面。

莉子感到既失落又焦躁。现在可不是蹉跎的时候。

于是她干脆拉开嗓门,用日文大吼:“喂!矢崎先生!”

声音意外地嘹亮,四周媒体记者吓得噤声,一起望着莉子。员警们也蔚异地看着她。

喜屋武错愕又紧张地问:“凛田,你在干什么啊?”

但莉子依然故我地吼着:“矢崎先生,我也自己学了点法文!等等我用日文说的话,会用法文重复一次。”

听不懂日文的记者与员警们,无不诧异地看着莉子。

莉子继续大吼:“我问过楚边!丹格贝尔先生招供说,他偷偷见了西班牙圣赛巴斯钦的猎人,买了五件劣质食材!但那是骗人的!根本没有这场交易!”

“什么!?”喜屋武瞠目结舌:“凛田,这是真的吗!?”

莉子没有回答恩师,而是继续对楼上大吼:“矢崎先生!你看过丹格贝尔先生当作招供证据的那张照片吗?码头有座哥伦布雕像对吧!从圣赛巴斯钦来看,海洋应该在陆地的北边,而西班牙所有的哥伦布铜像都朝向美洲,所以铜像一定会向左!但是那张照片里的哥伦布铜像是向右!从角度来看,那张照片的海岸是西班牙南部的阳光海岸!那是地中海的度假胜地,海产丰富,根本不会有猎鸭人跟肥肝!”

楼梯附近鸦雀无声,楼上的门后也没有人出来。

莉子继续用日文大吼:“丹格贝尔先生确实有趁休假开车去西班牙兜风,但是路上随手拍的那张照片,跟口供内容不符!他去的明明是马尔贝拉,却谎称去了盛产肥肝的巴斯克地区,还拿出无关的假照片来佐证!虽然电视新闻没说是圣赛巴斯钦,观众也没有抗议,但巴黎市警察局不可能没发现吧!?……好了,我要用法文重复一次罗!可以吗?我要说罗!En cequi e la po paru dans les joumaux……”

此时,矢崎突然出现在楼上的门口。

矢崎脸色大变,冲下楼梯,拉住莉子的手:“请过来一趟,督察可以见你。”

莉子跟着矢崎跑上楼梯,喜屋武也紧跟在后。

媒体记者发现情况有异,也想跟着莉子往上冲,却又跟员警发生推挤。记者们疯狂发问:“她是谁!?”“她刚说了什么!?”“照片怎样了!?”

莉子把喧嚣抛在脑后,走进那扇门,立刻发现气氛跪谲。

侦办总部里挤满了便衣与制服员警,有人处理文书工作,有人准备出发。但所有人都停了下来,往她这边看。

员警们与记者们一样,被矢崎慌张的举动吸引注意,用眼神质疑他带来的莉子与喜屋武是何许人也。

矢崎环视所有侦办人员,以法文解释:“抱歉……她打算在记者面前大声说出侦办机密。那个,督察,她说有话要找你谈。”

房间后方的办公桌边围着一群剽悍的便衣,其中女督察茱莉安妮往莉子这边看。然后她慢慢绕过办公桌,走了过来。

茱莉安妮以锐利的眼神打量莉子,问道:“你知道多少?”

真是开门见山,连姓名来头都不问。

莉子注视着茱莉安妮:“我发现口供内容有些疑点,所以应该将丹格贝尔先生排除在嫌犯名单之外。”

茱莉安妮默默看了莉子一阵子,然后淡淡地摇摇头:“侦办还没到那个地步。虽然有些地方不合理,但他还是自己认罪了。”

莉子担心的事情成真了。法国警方的侦办进度也一样悠闲,就像竹富岛的牛车一样,慢得令人心慌。

“如果是这样,”莉子说:“请立刻前往丹格贝尔先生的公寓吧。”

“公寓?”茱莉安妮翘起了单边眉毛:“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莉子直视着茱莉安妮的蓝眼睛说:“警方必须立刻采取行动,因为有个三岁小孩命在旦夕了。”

正文 门

过没多久,圣罗尔街217号门口就停了好几辆警车。

一位员警用对讲机联系314室,蜂鸣器响起,大门开锁。制服员警、便衣员警与茱莉安尼督察接连下车,走向大门。

茱莉安妮停下脚步,回头叫后座的莉子:“你们也跟着来吧。”

跟日本警察差真多。如果是叶山警部补,一定会吩咐她待在车上。总之,能陪同前往现场就已经万幸了。莉子开门下车。

喜屋武也跟在莉子身后,但不再罗哩巴唆。市警察局侦办总部听了莉子的说明之后,这位恩师也不再认为莉子是鲁莽行事。

上到三楼,员警已经围在门口,其中一人敲了敲门。

有人开锁,门慢慢打了开来,艾蜜莉·丹格贝尔不安地探出头。

茱莉安妮立刻强硬进门,逼退艾蜜莉:“抱歉打扰一下,艾蜜莉女士。先感谢你昨天晚上特地前来警察局一趟。”

艾蜜莉不知所以地站在客厅里。“请问……有什么事情这么急呢?我先生呢……?”

“还在局里接受侦讯。”茱莉安妮与员警在屋内四处走动观察。

艾蜜莉一脸困惑,当她看到莉子又更加担心,表情变得僵硬。

艾蜜莉悄悄对四处走动的员警说:“请安静一点……孩子正在睡觉。”

“哦……”茱莉安妮望向艾蜜莉:“都这个时间了还没起床吗?”

“……碰巧他身体不舒服。”

“原来如此。”茱莉安妮环视贴满墙壁的图画。“身体不舒服,影响了画图功力,是不是呢?”

艾蜜莉疑惑地问:“不清楚你在说什么。”

茱莉安妮又看着画一阵子,然后注视着某一点。她指着墙上的画问莉子:“这张跟那张,对吧?”<bdo></bdo>

“是的。”莉子点头。

艾蜜莉有点烦躁,开口问道:“请问两位在说什么?”

莉子看着艾蜜莉:“画图的人不一样了,而且就只有昨天跟今天。”

“……画图的人?”艾蜜莉明显慌了起来。“这些画全都是萨夫兰他……”

“不是全部,只有这两天是别人画的。模仿小孩子涂鸦乍看之下很简单,但其实相当困难。”

“你有什么证据……”

“就是国旗。”莉子说:“您是法国国民,应该知道吧?有关法国国旗三色旗的各色面积,有人说三等分,有人说稍微不同。蓝色百分之三十,白色百分之三十三,红色百分之三十七。据说这种比例,是为了让三种颜色呈现视觉平衡。萨夫兰支持这个说法,他真的很聪明,每张画的红、白、蓝三色面积都愈来愈窄。但昨天与今天的画……”

艾蜜莉连画都没看,就低下头去。凛子心想,应该是不用确认了。

茱莉安妮站在画前:“只有这两天的画,国旗三色面积一样宽。这不像小孩的画,反而像大人的画。艾蜜莉女士,你觉得呢?”

艾蜜莉的表情瞬间僵硬起来。

但随即又打起精神,直视着茱莉安妮问道:“督察小姐,你想说什么?”

女督察不为所动:“你儿子萨夫兰,现在睡在哪?”

艾蜜莉的表情更加阴沉:“就算我说他生病,你也不会信吧?”

“我想见见他的睡脸。”

气氛剑拔弩张,茱莉安尼与艾蜜莉互不退让,火光四射。

最后,艾蜜莉慢慢转身嘀咕说:“没办法。”然后走向屋里的房门。

莉子刚才来的时候,房门半掩,可以看到床上似乎躺着小孩,但那肯定只是棉被里塞枕头之类的假象。萨夫兰人不在,莉子认为他从昨天起就下落不明了。

艾蜜莉轻轻敲门,站在原地等待回应。

她打算找什么借口?莉子看着艾蜜莉打开房门。

房里有张儿童床,艾蜜莉走了过去。

“萨夫兰?”艾蜜莉开口说:“对不起喔,起来一下。”

此时,床单抽动了一下。

有个小孩缓缓坐起身,身穿连帽睡衣,帽子盖住整颗头。当艾蜜莉坐到良上,萨夫兰就靠着妈妈撒娇。

莉子错愕莫名。员警们也同时咽了口口水。茱莉安妮表情僵硬地看着莉子。

怎么会……萨夫兰被绑架了,这样事情才说得通啊……

艾蜜莉将萨夫兰抱在胸前安抚,摸摸他的背:“没事没事,别怕,好好休息喔。”

寝室里的母子,呆若木鸡的员警,妙不可言的景象。

此时,喜屋武突然走向寝室。

事出突然,没人阻止他,莉子惊讶地说:“老师……?”

喜屋武连问也没问就进了寝室,给艾蜜莉一个微笑,然后用生硬的法文对萨夫兰说:“乖乖……怎么啦?想睡吗?对不起喔,把你吵醒罗。”

法律与风俗都与法国不同的亚洲人,正操着粗浅的法文走过来,但绝不强硬,而是表现出亲切友好的态度。

想必艾蜜莉也没料到这样的发展,忘了要反抗,只是愣愣地看着喜屋武。

喜屋武伸出手,摸摸萨夫兰的头,结果萨夫兰竟然开始贴近喜屋武,就像贴近妈妈一样。他从艾蜜莉胸前爬了出来,伸手要给喜屋武抱抱。

艾蜜莉已经放弃挣扎,移开视线,万念倶灰地跌坐在地板上。喜屋武掀开萨夫兰的睡衣帽,轻轻问道:“弟弟,叫什么名字啊?”

帽子底下出现一张印度血统的棕色小脸,小声说道:“克雷曼。”

“喔喔,克雷曼弟弟啊。”毕竟对话能力有障碍,最后喜屋武笑着用日文说:“克雷曼弟弟,你家住哪啊?你妈妈应该很担心喔。”

茱莉安妮走到寝室门口,对一旁的制服员警耳语几句。

员警走入寝室对克雷曼说:“跟警察叔叔一起到外面吧。”

克雷曼对艾蜜莉挥手道别。艾蜜莉只是看着他。克雷曼毫不在意,牵着员警的手走过客厅,出了公寓门口。

莉子注视着喜屋武:“老师……你胆子太大了。还是你早就发现他不是萨夫兰?”

“那当然。”喜屋武从寝室回到客厅。“我当了这么久的老师,一看妈妈对待小孩的态度就知道怎么回事。我再次体认到母子亲情果然是天下皆通,但她没有那份感情呀。”

茱莉安妮交叉双臂,感叹地低声说:“流浪儿是吧。从哪里带来的?这两天你都要他画图对吧?”

艾蜜莉默默点头,终于无法忍受,双手掩面、颤抖痛哭。

她毫无掩饰的真情,说明了一切真相。

莉子汗毛直竖。丹格贝尔家的孩子萨夫兰果然不在,遭到了绑架。

正文 Century

巴黎市警察局总部大楼的三楼,有着教会一般的拱型走廊,走廊上有成排的侦讯室,莉子就在其中一间里面。

莉子、喜屋武、楚边与茱莉安妮·巴塞尼督察一字排开站在墙边,看着桌子对面坐得畏畏缩缩的伊万·丹格贝尔。

有人敲了门,门一开,是位制服员警抱着一包行李进来。东西有布制手提包与衣服。员警把这些东西放在桌上,这都是丹格贝尔的私人物品。

“你被释放了。”茱莉安妮冷冰冰地说:“同时还要受理你的报案才行。就算你不提,我也会提。孩子都被绑架了还不报警,这可违背了巴黎市民的义务。”

丹格贝尔原本低头看着桌面,听到这段话,慢慢抬起憔悴的脸庞,小声呢喃:“昨天早上我回公寓,老婆脸色铁青……说萨夫兰在艾菲尔铁塔附近玩旋转木马,一不留神人就不见了。同时还有个流浪儿送来一封信……上面写着凶手的指示。”

“那封信在哪里?”

丹格贝尔一开始有点犹豫,但总算下定决心,伸手拿手提包。他把手提包里的书本、文具与钱包都倒在桌上。然后在空空的手提袋里东摸西找。

“手提包里有个缝,我把信塞在夹层里面。”丹格贝尔这么说,拿出一张折起的小纸条。

茱莉安妮接过纸条,叹了口气说:“纸条是你折的吧?应该尽量保持原状才对。”

“对不起……”

茱莉安妮摊开纸条,莉子从旁观察皱巴巴的表面。电脑印表机印出来的法文字句,挤满了整张纸条。

茱莉安妮开口读了出来:“‘如果你希望孩子平安回家,最好照下面的指示做’……没有指定收信人,也没有署名。但这人应该知道你是贝蓝杰的厨师。总之就是单方面命令你带劣质食材进餐厅,然后向警方自首吧?连招供的桥段都写得清清楚楚。‘如果有最近出国旅行的照片,就强调食材从那里取得’……所以那段增加说服力的即兴演出,也是凶手教你的。”

楚边焦躁地质问丹格贝尔:“为什么你不说实话呢?连厨师的尊严都宁可不要……”

丹格贝尔低声说:“我担心萨夫兰啊。原本我也不太清楚,但碰到这件事情我才知道,我现在最重要的就是儿子了,工作只是其次。等你以后结婚生子,就会明白了。”

这番忠告让室内鸦雀无声。楚边的表情既迷惑又伤心。

茱莉安妮看着纸条:“上面还写说,别让任何人发现小孩失踪。‘用这孩子当替身’……这孩子就是家里那个流浪儿罗?”

莉子问茱莉安妮:“这流浪儿跟凶手有什么关联呢?或许是凶手的儿子……”

“不,应该只是花钱请来的。总之,这张纸条我要交给鉴识人员,经过分析应该会知道些什么。”

“请等一下。”莉子开了口:“在那之前,可以先让我看看吗?”

“这可是重要物证啊。”

“这我明白,但等鉴识人员做完分析少说也要隔天,或许我现在就能看出些端倪。”

“不好意思,你只是楚边的朋友,而且只是普通观光客……”

“但我的职业是鉴定士。拜托,只要一分钟就好了。”

茱莉安妮默默凝视着莉子,最后拗不过她,把纸条放在桌上。“那就给你一分钟,别再增加折痕啦。”

喜屋武好像不太了解这一段法文交谈,一脸狐疑地问:“怎么?要由凛田来调査吗?”

“嘘,”楚边制止了喜屋武。“不可以打扰她。”

莉子凝视着纸条,说出心中的意见。“纸张薄而坚韧……应该是喷墨印表机专用的平光纸。价格便宜,可以折得很薄。纸质细致,字体部分是……水性染料。墨水从喷头上滴下来,所以会有墨水斑。看不出电脑与印表机的种类,因为我不熟法国的电脑产品……”

茱莉安妮说:“差不多一分钟了。”

“字型呢……行距与字距都设定得非常挤,是为了把整段文章塞进纸条里。字型全都是tury字体……不对,不是这样。”

“时间到。”

“等一下!你看,这里是不是很奇怪?第一行的suivantes里面只有t的字型不一样。其他都是tury体,但只有t是ham体。”

“应该是键盘敲错键吧?常有的事。”

“可是……你看,这里也是。Risque的r。然后是第二行的o、i、……s。第三行Espère的r。”

女督察的脸色变了。

茱莉安妮凑上前来,抓起桌上的笔记本与原子笔开始抄:“你说t、r、o、i、s、r,然后呢?”

莉子快速浏览文章,找出ham体的字母。“u、e、f、a、b……”

早已过了说好的一分钟,莉子花了不少时间才看完整篇文章。

茱莉安妮叹了口气,将原子笔扔在桌上。

她将抄在笔记本上的文字拿给莉子看。troisruefabienneufe。如果把单字换成数字,再加入空格,就成了有意义的文字——3 Rue Fabien 9e。

楚边惊呼:“法比安街三号?就在餐厅附近啊!”

丹格贝尔也瞪大了眼睛:“就在我住的公寓的斜对面!”

茱莉安妮死盯着纸条,然后又望向莉子。

“真不爽。”茱莉安妮低声说:“简直就像给警察下挑战书。或许是陷阱。”

“可是,”莉子沉着地说:“也不能不捜纸条提到的住址吧?是不是?”

茱莉安妮轻咬下唇,转身走向门口,推开门大吼:“克里斯多夫副督察!准备警车!立刻组成攻坚小组!所有人全副武装,只找最好的人来!拖油瓶就不用了!”

正文 皇帝拿破仑

十多辆警车在阴暗的天色下疾骏,从里沃利街转进巷子里,拐了几个弯,停在狭小而种有路树的单行道上。

莉子从警车后座下车时,附近已经有大批武装警员散开待命。依照茱莉安妮吩咐,各个都是精英,看来身手矫健。警员身穿黑色护具,封锁车道。民众被挡住去路,气得猛按喇叭。

两旁公寓的居民探出头来,睁大眼睛想看看怎么回事。员警们不断聚集到其中一栋建筑物前。

这栋窄而高的建筑有着石砌的古典外观,但改装得像座办公大楼。在日本算是三层楼高,一楼大厅有装铁卷门。

茱莉安妮对莉子说:“你待在这里别动,跟你的日本朋友一起等着,知道吗?”

看来这次真的不该带头往前冲了。无法预测会碰上怎样的危险莉安妮也把攻坚任务交给武装警员,往后拉开距离,与其他便衣员警固守阵地。

武装警员小心翼翼地调査建筑四周,然后把铁卷门往上推。

意外地,铁卷门并没有上锁。轻轻一推,铁卷门就被吸到天花板的门仓里,门户洞开。警员们开始走进建筑,立刻听到几只狗低沉的吠声。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声音。静得出奇。

过了几分钟,茱莉安妮的领口传来带有杂讯、不清不楚的说话声。应该是无线电。

茱莉安妮简短地回应无线电,然后快步向前:“把丹格贝尔夫妻带过来!”

制服员警打开另一辆警车的后座车门,伊万与艾蜜莉下了车。两人惶恐地跟在茱莉安妮身后。茱莉安妮表现得勇敢鎭定,走进大门。

喜屋武小声说:“里面……确定安全了吗?”

楚边准备走上前去:“去看看吧。”

“等一下啦!警察不是叫我们在这边等?”

“丹格贝尔夫妻都被叫去了,就代表没有危险。没问题啦。”

“也对。”莉子也迈开脚步:“待在外面什么也不知道。”

“喂……”喜屋武边喊边跟上:“这是哪门子巴黎之旅啊……”

一行人靠近建筑入口,武装警员在左右两边看守,但并未挡住莉子的去路。看来,大家都知道她跟督察是一挂的。

走进一楼,原本应该是个车库,但扫得相当干净,地板还有打蜡。

但这不代表可以放轻松,因为这里有三只活蹦乱跳的大型犬:两只拉布拉多跟一只哈士奇。三只狗边叫边跳边扭,动作真是奇妙。

哈士奇整只往喜屋武扑了过来。喜屋武板起脸往后退:“少来!喂,这是怎样?好像石垣常见的笨狗啊。”

此时一只拉布拉多往莉子冲过去,莉子吓得尖叫,抱头鼠窜。

楚边试图制止狗:“喂,别追了!坐下!安静点!”

狗儿们完全不听话,一看到有人动作反而更加兴奋。

一般来说大型犬都比较乖,但这三只好像是例外。不过它们身上都很香,而且毛色亮丽。或许每天都有用清洁剂洗澡吧?

莉子被追到墙角,发现在她眼前活蹦乱跳的狗,肚子上有几个针孔。看来打过不少预防针。肤色是健康的粉红色,也没有皮肤炎,而且还有修爪子。

虽然没有上狗链,但被照顾得无微不至。应该花了不少钱养,但为什么这样没家教呢?

喜屋武也有同感。“看起来聪明,脑袋却空空如也。让我想起某人高三的时候。”

楚边笑出声来,莉子不禁气呼呼地说:“老师在说谁?”

有几位警员上前把狗拉开,才总算让莉子等人襄口气。三人轻抚胸口,走向楼梯。

楼梯通往一扇门,门已经开了。

门里面是个大房间,一看就知道是儿童房。颜色鲜艳的壁纸,地上铺着一尘不染的地毯,到处都是玩具。

鉴识人员正按照茱莉安妮的指示,拿着相机对每样东西拍照。

窗边有张小床,看似有人睡过。小床的主人已经睡醒,终于与爸妈重逢。

棕色头发、白皮肤、小圆脸的萨夫兰,一脸开心地奔向爸妈。

“萨夫兰!”伊万·丹格贝尔开心地大喊:“太好了!你没事!”

妈妈艾蜜莉泪眼汪汪,紧抱着自己的孩子:“我不会再放开你了!别担心,你一定很害怕吧?”

没想到萨夫兰的反应与爸妈的情绪正好相反。

萨夫兰若无其事地说:“爸爸,妈妈,你们来得好快喔。”

爸妈一脸狐疑地看着萨夫兰。

爸爸伊万问道:“好快……哪里快?”

“那个,我听说,你们要明天早上才会来啊。”

茱莉安妮脸色一沉,慢慢走过来,蹲下身问萨夫兰:“有人对你说爸爸妈妈早上会过来?是谁?”

萨夫兰默默指着附近的一张小桌。

小桌上放着日式便当盒,里面吃得乱七八糟,应该是萨夫兰吃的。剩下白饭、小黄瓜三明治和香蕉。

另外还有蜡笔跟素描簿。

茱莉安妮起身走向小桌,注视着素描簿上的画。莉子也从旁偷看。

一张土黄色的脸。虽然三岁小孩画得乱七八糟,但可以隐约看出主题的特征。这张脸是……

“是图坦卡蒙。”莉子说:“而且眼睛大得很可爱。好像在艾菲尔铁塔附近看过街头艺人戴这副面具。”

茱莉安妮把素描簿转向萨夫兰:“就是这个人把你带到这里来?”

萨夫兰点点头。

“哦。”茱莉安妮又问:“这个人给你饭吃,还告诉你爸爸妈妈会来?你一直都在这里?一个人睡觉不怕吗?”

“因为要搬家啊。”萨夫兰说。

“搬家?喔喔。”茱莉安妮笑了。“是那个人告诉你的啊。这个图坦卡蒙面具人,想必装得既亲切又滑稽吧。因为那个街头艺人很受小孩欢迎,看久了就觉得亲切……萨夫兰小弟应该是以为自己被请到亲戚家住。窗外看到的就是街坊邻居,又听说爸妈明天早上就会来,当然不怕了。”

妈妈艾蜜莉大受打击:“小孩住到陌生人家,怎么会不怕呢……”

茱莉安妮耸耸肩:“我也有过带小孩的经验,要是小孩再大一点,知道的事情多了,反而会怕。但三岁小孩应该会完全接受,毕竟这里多的是玩具跟绘本啊。”

莉子看着地上散乱的绘本,里面还有宫泽贤治《要求特别多的餐厅》与《狼山、笊篱山、盗贼山》的法文版。

“督察,请问一下,”莉子看着茱莉安妮:“那副图坦卡蒙面具……”

“到处都有在卖,复制品满街跑,所以不代表街头艺人就是绑架犯。凶手只是为了亲近萨夫兰才戴面具。当然,也为了隐藏自己的真面目。这面具或许大人看了不讨喜,但小孩可喜欢得很。”

“也是……不过这房间还真漂亮。”

“是啊,下面的车库也一样。应该是在把萨夫兰带来之前就彻底清扫过了。”

“屋主是谁呢?”

“只知道两个月前租了出去,除了名字之外什么也不清楚。反正一定是假名。最近经济不景气,很多巴黎房东根本不査房客背景,就算是很贵的房子,也上网随便出租。只要有汇房租,交易就成立,必要文件也经常是后来才确认。这社会真的乱罗。”

“养那些狗有什么理由吗?”

“凶手放在这里看门,避免小孩跑掉吧。”

楼下还是很吵。莉子说:“这些狗真爱乱叫……”

“不会叫就不能当看门狗了吧。”茱莉安妮抓抓头:“真是的,那张恐吓信只要交给警方鉴识,一定也会发现字体不同,所以报告明天早上就会出来。萨夫兰也说凶手告诉他,明天早上爸妈就会来接他。把小孩绑走,却细心照料不让他害怕,而且还故意让人找到小孩藏身处,这是哪门子的玩笑?”

“不过可以肯定的是,凶手曾经在这附近出没。那三只狗虽然笨,但照顾得非常好。如果被警方带走,一定会被送去收容所对吧?凶手认为警察这时候还不会来,所以应该是打算在明天天亮之前过来一趟,把狗带走。”

“或许狗也有入侵警报器的功用。不过狗已经叫出声,凶手搞不好已经溜了……”

茱莉安妮不禁啧了一声,边走边用无线电下令:“克里斯多夫,展开紧急配置,设临检站!南北从五区到十八区,东西从十一区到七区……”

莉子伫立在房内,看着亲子三人紧紧相拥。

突然,她发现一件事,再次低头看着地板。

她注视着绘本的封面,宫泽贤治……

此时喜屋武走了过来。“总之小孩没事,真是太好了。”

莉子还是盯着绘本不放。模糊的轮廓逐渐清晰起来,思绪慢慢定型。

对啊……如此一来,所有谜团都连成一线了。虽然还只是假设,但我有方法确认。

“老师,有件事情想拜托你……啊,还是算了。应该很困难……”

“什么事?不用客气,尽管说!老师的字典就像法国皇帝拿破仑一样,没有‘不可能’三个字!啊,这不是说字典太便宜缺字喔,而是……”

“老师,不用说明了,我知道。”

“也对,一看到凛田的脸,老毛病就犯了。”

“那我就说了……请老师跟前女友再见一面吧。”

“你、”喜屋武的表情突然僵住:“你说啥?见瑠南?是要我再去她家一次!?”

“是的。非去不可。”

喜屋武愣了半晌,然后叹了口气说:“这……真的有够难,难到我想在字典上补写‘不可能’三个字了。”

正文 游艇夜行

隔天下午九点过后,巴黎天边的一抹云彩总算是染上了红晕。湛蓝的天空闪着星光。

莉子身穿丝质礼服,提着手提包走在街上,与楚边、喜屋武一同前往西堤岛的新桥。桥中央亨利四世的铜像身边有座阶梯通往河畔,三人就从这里下桥。

塞纳河岸的新桥码头。码头边停着晚宴之旅用的游艇,屋顶是派对平台。平台上已经摆起桌椅,并准备了自助餐。吧台还有酒保正在摇调酒杯。

这天晚上没有风,天气宜人。莉子等人走过码头上船。喜屋武快步冲上屋顶,楚边说要先到船舱里换衣服。他也是今天担任酒保的其中一人。难得今晚可以与莉子共处,只能站吧台是有点可惜,但楚边神色还是相当愉悦。应该是很久没感受到工作的喜悦了吧。

目前案情依然不明朗。贝蓝杰尙未重新开幕,巴贝特精肉厂与柯达佛精肉公司也还在关厂中。目前三方关系简直降至冰点。

所以,巴黎市警察局集合三方律师讨论之后,邀请所有人来参加这个派对。贝蓝杰、巴贝特精肉、柯达佛精肉的所有员工与相关人士齐聚一堂,敦睦亲和。这招苦肉计是为了避免三方互相仇视、抹黑,才能建立合作关系,发掘真相。

日本人碰到这种情况,不知道会不会受邀前来?但今天游艇屋顶却是不断有人出现。雅尼克与安洁莉卡父女档,以及瓦伦亭·柯达佛也穿着半正式服装出席。他们带来的员工已经开始大啖自助餐,端着红酒杯开心畅飮。笑声此起彼落。

或许只有在劳工福利优渥的法国,才能见到这番光景。他们相信自己是社会的主角,与其静待警方侦办与司法判决,不如亲手解决问题更好。

不过三组人马也并非和乐融融,还是有互相较劲的意味。贝蓝杰的员工担任酒保,但吧台管理人餐厅老板罗兰·维塞尔与大厨西蒙·卡维拿克却身穿燕尾服,摆着扑克脸站在甲板上。两人完全不看厂长一眼,两家工厂的领导人也互不交流。

游艇慢慢离开码头,往艾菲尔铁塔驶去。黄昏夕阳下,打了探照灯的石砌建筑优雅地立于河岸。巴黎的年轻男女坐在河岸人行道上,痴痴地看着游艇前进。

甲板上相当热闹,喜屋武已经喝得微醺,被众人拱上台号令干杯。

莉子讶异地对喜屋武说:“老师……?”

“交给我啦!”喜屋武用有点含糊的日文开始演说:“呃……今天感谢各位,特地远道而来……”

“老师,要讲法文大家才听得懂啦。”

“啊……对喔。算了啦,干杯!”

喜屋武高举酒杯,众人也接连仿效。看来由没有利害关系的第三者举杯,他们也很开心。员工们热情欢迎喜屋武,为他斟酒。

不仅可以沟通,还可以热场,真不愧是老师。莉子有点服了他,悄悄离开现场。

当她站在船头附近欣赏美景,柯达佛走了过来。

“我说啊,”柯达佛找莉子搭话:“我找了史特拉斯堡的知名鉴定家,对银餐具的鉴定意见就像你说的一样。这样我也不必在银行面前丢脸了,谢啦。”

“……不客气。”

“不过,我家的宝物可不只这样喔。”柯达佛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小布包。

他把布包打开,里面是个生锈的开罐器。

柯达佛说:“这是一八二一年纪念拿破摄进攻莫斯科所做的开罐器喔!上面还有皇帝的徽章,目前就只剩这一把啦!”

莉子听了有点伤脑筋:“柯达佛先生……开罐器的历史有这么悠久吗?”

“喔喔,看来连你也不知道。这次换我来解开历史之谜啦。罐头发明于一八一〇年,是这支开罐器完成的两年前。明天我要请鉴定家来看看,应该値个二十万欧元吧。真等不及罗!好,我要拿去给贝蓝杰的老板看看!”

柯达佛说完,将酒一飮而尽,开开心心地走了。

他就只为了献宝而特地带来吗?如果计划要给专家鉴定,就轮不到我点破了……不过可真担心员工们的薪水啊。

莉子心中喃喃自语,走下楼梯、进入船舱。她不想被其他人抓起来打听柯达佛的梦幻珍宝。

船舱的沙发上空荡荡,只有安洁莉卡·古斯多一人。安洁莉卡用叉子吃着小盘沙拉,抬起头来说:“啊,你是楚边的朋友,叫做……凛田小姐。怎么了?上面冷吗?”

“嗯……可以这么说……安洁莉卡小姐,你只吃这样就够了吗?”

“鸡蛋那边大排长龙,我讨厌排队。”

“这我能体会,不过队伍已经缩短不少了,我去帮你拿吧?”

“怎么可以,太不好意思了。”

“没关系啦。你是要荷包蛋、炒蛋,还是……?”

“那,就麻烦帮我拿个煎蛋卷吧。不加番茄酱。”安洁莉卡突然想到了什么,又说:“说到这里,你在柯达佛工厂做的鉴定真是大快人心啊。不过他今天又拿什么开罐器来就是了。”

“啊……这件事请不要太在意。”莉子露出微笑,将手提包放在沙发上,又走上楼梯前往甲板。

此时屋顶的气氛已经不同,所有参加者都聚集在同一个地方。

人们围绕着柯达佛。原本看着柯达佛手上东西的雅尼克,回头看见了莉子。

“喔喔!”雅尼克高声大喊:“她来了!刚好,请说说你对这开罐器的意见吧!”

所有人鸦雀无声,巴望莉子给个答案。

莉子轻轻叹了口气。难得一场同乐会,又要变得腥风血雨了。真希望他们不要打起群架。现在人在船上,可没有地方跑啊。

正文 凯旋门

巴黎正迎接夜晚来临。整座艾菲尔铁塔瞬间灯火通明,代表时间是晚上十一点。底下的香榭丽舍大道上,车头灯正川流不息。

雅尼克站在凯旋门的顶楼深呼吸。铁丝网并不高,以雅尼克的身高望去一览无遗。从凯旋门辐射出去的十二条大道上,可以看见数不清的窗户亮着灯。

充满应酬话的晚宴结束后,雅尼克立刻与女儿安洁莉卡搭计程车来到这里。由于趁着打烊之前滑垒成功,四周空无一人。雅尼克也期望这样的情境。毕竟现在无论走到哪里都要担心员工,实在喘不过气。要爬上凯旋门屋顶,必须走一段长长的螺旋阶梯。原以为喝了酒会脚步不稳,但应该是想太多了。我的体力还没衰退,反而是安洁莉卡穿着高跟鞋爬楼梯,走得比我慢。还没看到她上屋顶来。

雅尼克心想,往后可麻烦了。

因为贝蓝杰这件事,整个业界都蒙受沉重打击。愈来愈多餐厅的菜单里少了肥肝酱。虽然这么做只会让招牌蒙尘,但各家餐厅老板也别无他法。

媒体无不大肆炒作,传统法国餐点正面临危机,但雅尼克对文化没什么兴趣,他比较在意工厂的未来。必须赚钱才能让员工有饭吃。干脆用心经营牛肉和猪肉吧?但如果突然改变方向,就必须追加巨额的设备投资。工厂的老板跟股东应该不会答应吧。而且又没有技术可以对抗新市场的对手……

雅尼克听见自己叹了口气。

站在高处吹吹风,散热一下,或许能想出什么好方法。他就是为了这点才登上凯旋门,但心情依然低落。

该如何是好?光是笑柯达佛妄想拿莫名其妙的古董救命,也无济于事。因为我们工厂完全没有财产可以担保贷款。

此时,传来年轻女子的声音:“在烦恼什么吗?”

听来不是安洁莉卡。雅尼克听得出来腔调有浓浓的口音,特别强调母音,这是亚洲人的特色。

回头一看,一道身穿丝质礼服的修长身影正站在屋顶的灯光中。

楚边瑛翔的朋友凛田莉子,正慢慢走向雅尼克,微笑说道:“古斯多先生,晚安。今晚是第二次见面了。”

“是你啊。”雅尼克自然地露出笑容:“船上那段话真是爽快,看柯达佛又一次目瞪口呆也是种享受呢!”

莉子伤脑筋地说:“我原本担心会给员工们添麻烦呢。”

“这次就连柯达佛精肉的员工也捧腹大笑啦!早就没人把他说的话当真了。话说你还真是博学啊,竟然知道一八二一年有罐头,但还没有开罐器。连我做食品业这么多年,也是第一次听说。”

“因为原本罐头是要用小刀或工具撬开的……直到一八五八年才发明开罐器这项方便的工具。”

“如果我学识更渊博些就好罗。我从父亲手上接下厂长的职位,但年轻的时候不喜欢这么俗气的工作。如果脑袋像你一样好,一眼就看得出来哪里有混入劣质食材了。”

莉子一听,沉默不语。

“……古斯多先生。”莉子静静说道:“这点已经真相大白了。把劣质品送往贝蓝杰的凶手不是别人,正是您本人。”

雅尼克大吃一惊:“你说什么!?”

“您交给贝蓝杰的四箱食材里面,有五包是造成问题的劣质品。”

雅尼克瞠目结舌。微风掠过凯旋门屋顶,吹动莉子的长发。她率直的眼神直视着雅尼克。

雅尼克怒火中烧,对莉子说:“我很尊重你的博学多闻,但这种玩笑可不能随便乱讲。我在出货前检査过所有食材,然后在箱子上贴封条,绝对不会看漏任何一件劣质品,更何况是五件?开什么玩笑!”

“如果劣质品不是您准备的呢?”

“你是说有人掉包?所有真空包都冰封在塑胶箱里,所以不可能拿出来掉包。”

“古斯多先生,我想请问一下,您出货的食材有几包?”

“一百二十包。我们工厂生产的六十包,还有柯达佛那边的六十包。”

“柯达佛先生提供的食材全都装在真空包里,所以您没有确认内容,是吧?”

“是啊,所以我还是相信劣质食材一定是从他们那边出来的。不过我也仔细调査过真空包的表面,包装毫无瑕疵,连个针孔都找不到。所以我才认为没问题,装箱冰封。”

“价钱这部分……我听楚边说过,古斯多先生的产品跟柯达佛先生的产品不一样?”

“柯达佛贪啊。明明制程都一样,我们家卖三包一百欧元,他却要卖两包一百欧元。我们家赚两千欧元,柯达佛赚三千欧元。想到就气!”

“您向贝蓝杰请款多少钱呢?”

“我跟柯达佛的定价加起来,五包两百欧元啊。大厨卡维拿克也爽快答应了,所以总共收了五千欧元整。”

莉子认真地说:“这不是很奇怪吗?全部一百二十包,五包两百欧元,应该总共四千八百欧元才对吧?”

“……什么?”雅尼克觉得自己有点混乱。

又是一阵风吹来,这次感觉有点冷。

五包一组,一百二十包就是二十四组。

两百乘二十四……用心算也知道答案,四千八百欧元……

“怎,”雅尼克难以置信,喃喃自语:“怎么会这样……”

“您工厂生产的六十包,是三包一百欧元,所以有二十组。所以卖了二十组之后,您的六十包就卖完了。但同时柯达佛先生的产品是两包一百欧元,与您的产品搭配卖二十组,代表只卖了四十包,还剩下二十包。”

“啊……确实如此。多出来的二十包是柯达佛的产品,所以……”

“两包一百欧元共十组,就是一千欧元。但这部分您还是卖五包两百欧元。也就是说应该只有四组,共八百欧元。”

或许是因为喝了酒,脑袋有点迟钝。但验算愈多次,结果愈正确。

不管怎么验算,结果都一样是四千八百欧元……无论用什么方法算,答案都不变。

“怎么会这样?”雅尼克感觉自己的声音高了八度。“这是安洁莉卡告诉我的啊!而且卡维拿克也确实付了五千欧元……难道大家都算错了?”

“不。”莉子摇摇头:“卡维拿克先生确认过真空包的总数,接受您五包两百欧元的开价,并支付了正确的金额。”

“那就是说……”

“箱子里有一百二十五个真空包,所以是五千欧元。”

“不可能有多的真空包混进去!我可是亲手……”

“您是自己装箱贴封条没错,但早上并非只有您独自在工厂对吧?”雅尼克顿时哑口无言。

他坚持清点封箱绝不会交给其他员工,所以出货的最后阶段全都一手包办。仔细检查真空包,清点数量,封箱。以往他都趁员工还没来工厂上班的时候,自己一个人搞定。

但最近一大早到工厂的,不只他一个人。因为离家出走的继承人回来了。

安洁莉卡……

“没错。”女儿的声音响起。“爸爸,就是我。我在箱子里混入了五包劣质食材。”

正文 香榭丽舍大道

对安洁莉卡·古斯多来说,这是一幅似曾相识的诡异光景。或许是因为她脑中已经揣摩过许多次了。她并不担心有谁揭发真相,只是早有心理准备,总有一天要与得知真相的父亲面对面。

安洁莉卡既不畏缩,也不害怕。即使看见雅尼克怅然若失的表情,也没有一丝罪恶感。因为她与正义同在。

她在寂静的屋顶上走向眼前这两人。可以听见自己的高跟鞋在地上踏得响亮。

“安洁莉卡……”雅尼克勉强挤出只字片语:“怎么会是你……不可能……”

“爸爸,就是我。”安洁莉卡斩钉截铁地说:“我可以接触生产线,所以自己在晚上包真空包。虽然包得不太漂亮,但这根本不重要。因为爸爸要检査的只有一百二十包。虽然这些冰封之后就不能拿出来,但要追加可简单了。我准备的五包,就是在爸爸上盖贴封条之前混进去的。五包分散开,每箱一、两包,再用保温瓶灌水进去。在冷冻库里灌水,我放进去的真空包就会马上结冰。所以爸爸也不会确认第二次。爸爸总是自己一手包办,每检査完一箱就得转头看另一箱,下手机会多得是。”

“胡说,你在胡说对吧?食材送到贝蓝杰那边的时候,卡维拿克在我们面前开箱,清点过数量不是吗?楚边他们那些员工也分开计算过,我也看过总数,送到的是一百二十包啊。”

莉子说:“不对,楚边他们算出来的是一百二十五包。不过他们都只知道自己负责的那一箱有几包。确认总数的人是卡维拿克先生。他付了五千欧元买进一百二十五包。只是您以为自己出了一百二十包。”

“这……这是怎么回事……”

莉子在一片沉默中拿出了红色封面的笔记本。

果然,她还带在身上。安洁莉卡叹了口气。

“这个,”莉子对雅尼克说:“您知道是什么吗?”

“笔记本啊……对了,是你从我工厂里拿去的。原本丢在垃圾桶里……”

“是的。您知道为什么这笔记本会被扔进办公室的垃圾桶吗?”

“谁知道?文具总是用过就丢了。”

“但您其实看过这本笔记本,就在食材交易当天。或许因为一切都是例行公事,所以您印象不深。您女儿经常跟着出车,所以很了解怎么跟贝蓝杰做生意。知道卡维拿克先生先清点数量,再由您确认。而且进货数量绝对不会说出口,只用手写交谈。收据也只写金额,并不会写数量。她全都知道。”

雅尼克瞠目结舌:“你是说……我女儿骗我?”

“请看。”莉子举起笔记本。“双环活页笔记本,封面可以翻到最后一页去。安洁莉卡小姐把笔记本的封底往前翻,再交给楚边他们。因为双环活页可以从头用,也可以从尾巴开始用。”

“四个人分别写了自己的数字……”

“没错,就是这里。”莉子翻开封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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莉子说:“如您所见,四组数字的笔迹与笔种各不相同。这是四个塑胶箱个别容纳的食材数量。总计一百二十五包。卡维拿克先生看过之后算出总数,将笔记本交给安洁莉卡小姐,然后才交给您。”

“所以,就在那个时候……?”

“是。她将封面与封底往后翻,叠在一起,这么一来……就是看到第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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莉子说着将笔记本往后翻。乍看之下与刚才并无不同,但笔记本上写的数字不一样了。

“就像这样。”莉子对他说:“这些数字总计一百二十。四组数字刻意以不同的笔来写,而且更改笔迹,但应该都是安洁莉卡小姐自己写的,是不是呢?”

莉子的大眼睛望向安洁莉卡,她忍不住移开视线。

安洁莉卡第一次感受到这种有如利刃顶住喉头的感觉。

“等一下!”雅尼克大喊:“我不相信!这一定是什么陷阱,就跟伊万·丹格贝尔碰到的事情一样!你想在我跟女儿之间搬弄是非,让工厂陷入混乱对吧?为什么刚才不在船上说清楚?所有关系人碰巧都聚在一起,真凶一定就在里面!只要一个个抓来逼问……”

“古斯多先生。”莉子举起单手制止雅尼克:“今天的晚宴之旅并非碰巧。是我找茱莉安妮·巴塞尼督察商量,由巴黎市警察局询问三方律师,才决定举办的。”

“……你说什么?主办人是你跟督察?”

“正是。为了掌握证据,证明一切都是安洁莉卡小姐所为。我下去船舱的时候有跟安洁莉卡小姐独处对吧?当时我把手提包放着,又回到甲板上去。”

原来那是陷阱啊,我完全没发现。安洁莉卡闭上了眼睛。那场晚宴其实就是把我骗来巴黎的圈套……真是精心设计,我完全没有起疑。

雅尼克在黑暗中诧异地问道:“这是什么意思?我不懂。”

安洁莉卡张开眼,看着雅尼克说:“当时我翻了她的手提包,因为我一直担心那本笔记本。本来已经扔进垃圾桶,却又被警方挖了出来,然后跑到她手上。我在工厂的时候就已经七上八下了,只是尽力故作鎭定而已。”

莉子拿出另一本笔记本,外观与刚才那本一模一样。

她翻起这本笔记本,内容一片空白,从头到尾。

“这一本呢,”莉子说:“就是我刚才放在手提包里的笔记本。从头到尾全都是空白的。但其实上面写着跟正牌笔记本一样的数字,只是我从甲板回到船舱,检査手提包之后,发现那两页被撕掉了。”

安洁莉卡听了,不禁轻笑一声。她从礼服胸口取出两张纸片,摊开一看,是两张写着数字的笔记纸。得手方法就像莉子说的一样。

安洁莉卡举起纸条,轻声说道:“下船之后,我就发现不妙。虽然笔迹很像,但不一样。笔的粗细也不对。”

“因为是我写的……”

“鉴定士竟然也会做赝品啊!手真巧。不过没想到你竟然能找到另一本,我还以为这种笔记本很少见呢。”

“我请朋友的朋友帮我找来的。他在玛格莉特公司担任要职。”

“玛格莉特……法国最大的文具批发商,他们会有库存也不奇怪。不过你的直觉真准,竟然会怀疑那本笔记本……”

“只写了几个字的全新笔记本被扔进垃圾桶里,如果不起疑那才奇怪。搭tGV回巴黎的时候,我也让楚边看过笔记本,但他说对这些笔迹毫无印象。因为我让他看的,是你写在第一页的数列。后来我发现真相,让他看了最后一页,他立刻发现是自己写的字。”

井然有序的说明。有如西洋棋王般毫不拖泥带水的思考逻辑。笔记本被这样的女子捡去,也算我倒霉。

安洁莉卡把撕下来的两张笔记纸交给莉子,微笑着说:“Bravo,凛田小姐。”

莉子默默收下笔记纸,夹进笔记本中。

雅尼克脸红脖子粗地大喊:“为什么,安洁莉卡,为什么要这么做?你不是回家来,要继承工厂吗……难道都是骗我的?你把一切都毁了,我女儿不会做这种事啊!”

安洁莉卡默不作声。反正爸爸不会懂,也不可能懂。如果他懂,早就知道我多年以来的心情了。

此时莉子沉稳地对雅尼克说:“抱歉,古斯多先生,可以让我跟安洁莉卡小姐独处一下吗?”

“你……你说啥?我们是父女啊!”

“从那个楼梯下去,楼下就有休息区对吧?督察在那里等着。详情请问督察就好。”

雅尼克哑口无言,愣愣地看着莉子,然后又望向安洁莉卡。

安洁莉卡没有看着雅尼克,一眼都不看。就回到像十几岁那时候一样。

过了好一阵子,雅尼克才垂头丧气地走向楼梯。安洁莉卡还是不看他一眼,也不知道他是什么表情。

脚步声消失在楼梯之间。安洁莉卡抬起头,面对两天前才认识的日本女子。

“你懂我吗?”安洁莉卡问道。

“这我不保证……”莉子稍稍低头:“但我大概知道你为何这么做,还有你的为人。”

“真的?”

“没错。你绑走萨夫兰之后,还是对他细心呵护,照顾得无微不至。五包劣质食材也只是含有太多酸性物质。跟葡萄酒起化学反应只会产生些许毒素,人类摄取这些毒素并不会有生命危险,以罪犯来说算是相当人道。所以我认为,你是个天性善良的人。”

“……好话人人爱听,由你这种聪明人说出口更是荣幸。”

“但我也认为,你的思想太偏颇了。你养的看门狗照顾得非常好,又相当健康,但喜欢乱叫,而且用奇怪的姿势跳来跳去。这种狗我在故乡看过好多次。如果饲主太过宠狗,完全不教,狗就会变成这样,完全按照本能大吵大闹,带去散步也不会直直走,而会跳个不停。”

“不是只有任人摆布的狗,才算是乖狗啊。”

“确实如此,我早猜到你会这么说。工厂里的工人穿着鹿皮工作服,只有你一个人的衣服颜色特别鲜艳,却没有光泽。没有光泽,是因为没有抹保养油。皮革不抹保养油就会硬化龟裂,但你的工作服却很柔软,又没什么磨擦,走起路来毫无窒碍。这样的皮革还能比鹿皮更鲜艳,代表是以超细纤维浸泡人工树脂制成的人造皮。工作服采用鹿皮是为了避免沾染气味,但你却特地做了一套毫无用处的人造皮工作服。你应该是极端爱护动物的‘动物权(Animal Rights)’运动人士吧?”

极端,是这个日本女子给我的评价。极度脱离常轨,或者说是严重偏激。这是她对我的看法。

安洁莉卡轻声说:“问题在于‘正常’的基准何在。你既然生于日本,应该读过宫泽贤治吧?”

“萨夫兰的房间里也有绘本,《要求特别多的餐厅》与《狼山、笊篱山、盗贼山》,是宫泽贤治作品中素食主义特别浓厚的作品。”

“原本我想给他看《法兰顿农校的猪》,但不想吓到三岁小孩。”

“我认为你尊重生命的态度値得敬佩。所以你才在恐吓信上动手脚,让警方一动手侦办就能发现萨夫兰人在哪里。”

“是啊。我并不想让贝蓝杰扛下所有罪名。只要贝蓝杰被新闻报成元凶,就足以失去社会信任。但只要发现厨师的口供是假的,隔天就会怀疑有其他原因。首先要怀疑的,就是第一次做交易的柯达佛精肉了。八卦周刊跟报纸一定会把他们写得像凶手一样。”

“但最后警方侦讯关系人,还是会发现巴贝特精肉厂的真正出货量。这么一来……”

“所有人就会怀疑我爸的工厂。这不是很好吗?三方全都会被社会唾弃。专卖肥肝的老牌制造厂与餐厅都毁掉的话,就会冲击整个业界。”

“因为制作肥肝的强制喂食行为,是动物权运动人士最想根绝的行为之一。”

“凛田小姐,你吃过鲸鱼吗?”

莉子默不作声,面无表情地看着安洁莉卡。

“呵。”安洁莉卡嗤之以鼻地说:“我不知道日本人多常吃鲸鱼,但只要从小吃到大,应该不会心生抗拒吧?可是捕馆家族的孩子只要上过一次爸爸的捕馆船,亲眼见到发生什么事,或许就吃不下去了。”

“……意思是你对肥肝的立场,就像捕鲸家族一样是吧?”

“没错。法文的肥肝foiegras,其中‘foie’代表肝臓,‘gras’代表油脂肥满。刚生下来的小鸭会先被放出来自由跑动,有了基本体力之后,就会被关进鸭舍里动弹不得。养鸭人用漏斗插进鸭的喉咙里,每天灌三次蒸软的玉米,灌得饱饱。鸭子无法抵抗,连吐都吐不出来。只要一个月,肝臓就会肿大到两公斤以上。鸭子被放出来之后就倒地不起,那样子真是丑恶,不忍卒睹。但鸭子还是会叫,声嘶力竭,有气无力地叫……”

莉子静静地说:“你从什么时候听见这些叫声……?”

“从三、四岁听到大。因为爸爸从以前就把工厂当家。我家没有妈妈,所以爸爸只要住在工厂,就会带我过去。每天晚上鸭的哀号都会传到宿舍,然后戛然骤止。等我再大一点,爸爸带我进工厂,我才亲眼看见发生了什么事。肝臓快要炸开的鸭被工人勒死,然后割出脂肪肝,抽掉血管与神经,泡进冷水里。”

惨叫声回荡在耳际,那时的光景挥之不去,就像昨天才发生的事情一样。爸爸笑着对我说:“将来你老公也会继承这项工作,在你结婚之前,你就是继承人。好好记住怎么做,然后教你未来的老公喔。最好是跟干这行的男人结婚,省得我还要教。”

安洁莉卡拼命忍耐,但终于忍无可忍,在爸爸的笑声之中冲出工厂,跑过广大的厂区,冲进牧场,扑倒在草丛中,然后剧烈呕吐,泪流不止。

抬头一看,眼前有鸭鹅正边走边摆动翅膀。她才发现这里饲养的许多生命,都只是为了迎接那样的命运。

安洁莉卡叹了口气说:“十几岁的时候,爸爸整天只知道念我,干涉我的隐私。你应该也是吧?如果你还黏着爸爸,那可要小心点。如果女儿过了青春期还依赖爸爸,代表小时候没有接受充分的父爱,所以长大了还是渴望获得爱。”

“意思是说,”莉子一脸认真:“你爸爸从小就很爱你,所以你才能独立自主罗?”

安洁莉卡哑口无言。

被抓到小辫子了。但这指控毫无意义,我不认为爸爸算个人,更遑论爱?他的行为根本不人道。

“十五岁那年,”安洁莉卡呢喃道:“我就离家出走,四处流浪。我跟许多男人交往过,也体会到世界有多宽广。有人聪明,也有人不聪明。钓起鱼之后会放声大笑的男人,烂透了。我觉得这种人的心理野蛮粗暴,根本不重视鱼的生命。我根本不知道这个时代到底是对是错。我也去过教会,但求不到祥和。因为爸爸是天主教徒,我不想接受宗教。”

“所以你碰上了动物权运动……在那里找到了祥和?”

“不是,动物权可不是宗教,也不是什么心灵依归。而是所有人生而为人,都应该迈向的高等生物的终点。科学必须更加进化,告别食用兽肉的年代,找寻真正文明的生存方法……如果人需要蛋白质,那就用复制技术制造各种肉类就好,不需要夺取动物的生命。新时代已经近在眼前了。”

“但你却等不及,因为你认为自己的国家正在走回头路。”

“……没错。法国不仅没有废除肥肝文化,还二〇〇五年由议会立法,规定肥肝是受保护的文化遗产!文明国家怎么可以忍受这种事?不是吗?美国加州、以色列、阿根廷,还有欧洲议会三十五国都已经立法禁止制作肥肝了!在英国、瑞典、瑞士、荷兰也都是违法的!还有德国、芬兰、挪威、波兰、丹麦,还有……还有……”

“还有捷克和卢森堡。”

“哦哦……”安洁莉卡默默佩服:“你真清楚啊……”

“这只是书本上的知识罢了。”莉子心沉稳说:“安洁莉卡小姐,最近你回到爸爸身边,是为了报仇吗?爸爸从小让你不断恐惧害怕,所以你无法原谅他?”

安洁莉卡感觉有点烦躁:“才不是!我只是想阻止爸爸的行为。你读过这么多书,应该看过彼得·辛格的《动物解放》吧?动物跟人一样会感觉痛苦。所以要像关心人一样地关心动物。如果因为物种不同就允许差别待遇,那只能算是种族歧视。”

“彼得·辛格的著作,跟动物权思想之间有落差,你应该也发现了吧?他只说要像关心人一样关心动物,但没说动物应该拥有权利。”

安洁莉卡火气上冲,不禁拉开嗓门:“承认动物权与人权平等才是真平等!当人接受为了生存而不得不夺取其他生命,人就已经抛弃理性了!动物实验、狩猎、商业养殖,最糟的就是肥肝!只要这些一日不废,人类就不能迈向未来!如果人类认为生命可以剥夺,战争就不会消失!”

“安洁莉卡小姐……”

“只要吃肉就不能消除暴力冲动,尤其男人更不能克制粗暴疯狂!只要人类继续夺取动物的性命,就不能消除种族歧视与性别歧视!人是动物,吃动物却面不改色的男人,总有一天会使用暴力!一定的!”

安洁莉卡听见自己的怒吼。

她感觉视野有些朦胧,原来是热泪盈眶。吹过脸颊的风凉得出奇。

莉子静静地看着安洁莉卡。

……冷静的她,应该明白我的心吧。

安洁莉卡觉得,莉子应该懂她离家出走之后碰到的事情、受到的遭遇,以及与日倶增的苦恼。

没错。聪明的莉子就算不知道详细情况,也会知道个大概。

男女之间发生的事,反复上演。最后,我终于将爸爸当成一切的元凶。都是爸爸害我走错路。每碰到一个男人,我就想从他身上寻求父爱。但这并不正确。

我只是个心灵没有健全成长的女人。或许也就是为了发泄这份不满,我才迷上动物权思想,并依此妨碍爸爸的事业吧。

动物权只是一个信仰。我另有真正期望的事物。我想被拯救,想摆脱爸爸的诅咒。

直到现在,我才发现自己心中有这样的想法。为什么呢?

安洁莉卡望着莉子的脸。香榭丽舍大道上的车灯川流不息,映在她的明眸之中。

莉子平静地说:“安洁莉卡小姐……你不觉得人与动物并不一样吗?”

“……啊?”

“像狮子或老虎,必须猎捕比自己弱的生物才能生存。但人类并不用这么做,也能生存。”

“没错。人明明可以自由选择吃肉或吃蔬菜,为什么要吃肉呢……”

“不是的。”莉子的语气更加沉稳:“不是自由,而是责任。因为蔬菜与稻谷也有生命。虽然植物不像动物一样感到痛苦,但人类一样要剥夺它们的生命。人类所肩负的重责大任,就是选择剥夺哪些生命,跟无从选择的动物并不一样。”

“人无法逃避选择的责任……彼得·辛格也在书里这么说过。”:

莉子点头说:“人类判断的时候,会考虑道德,还有建立在理性上的规矩。动物则办不到。就算人类有些行为像动物一样残忍,但人性毕竟不像动物一样凶暴、残酷。因为人是独一无一一的存在,与动物不同。人类是可以判断对错的生物。……所以人一定会往正确的方向前进。就算走得慢,但永远都在往前进。”

安洁莉卡凝视着莉子的脸,看了好一阵子。风稍微强了一些,莉子的长发在交错的光线中飞扬。

她感到胸口一阵刺痛,但今天的悲伤不同以往,带着淡淡的温暖。

“莉子,”安洁莉卡如此称呼眼前的女子:“真希望早点认识你。”

“……我也是。”莉子轻声说。

听她一席话,我才总算能面对自己。面对深藏在动物权运动之下的心灵。

安洁莉卡心想,一定是这样。我心中的信念总是摇摆不定,莉子是第一个愿意重视这一点的人。就算我推开她,她还是往我走来。

证据就是,她发现了真相。莉子与我心灵相通,所以才能找到我所追求的答案。

远处传来脚步声。在等距离设置的灯光中,隐约有个身穿套装的女子往这里走来。

茱莉安妮督察走近安洁莉卡,静静说道:“我们走吧。”

“……我爸呢?”安洁莉卡问道。

“从奥尔良警察局出差过来的夏米纳德督察,已经把他带走了。他们应该已经上车了吧。别担心,我不会硬要你们见面,直到你想见为止。”

要到什么时候,我才愿意见他呢?安洁莉卡思考这个问题,却不得其解。至少目前是这样。她已经迷失太久,连能不能冲破黑暗都未可知。

……但是,我想我一定能往前进,就像她说的一样。

安洁莉卡刚转身离开,突然停下脚步,回头对莉子说:

“你在巴黎要待到何时?”

“……明天早上的飞机回国。既定行程。”

“是吗?真可惜。如果你下次再来巴黎……希望能见你一面。但这或许只是我一厢情愿吧。”

“哪里。”莉子微笑道:“我也想再见你一面。安洁莉卡小姐,后会有期。”

“谢谢你,莉子。”

安洁莉卡离去之前,又看了莉子一眼。这还是第一次有人为我送行。

意想不到的相逢。我能认识她,真是万幸。她拯救了我迈向毁灭的心灵。停在孩提时光的生命大钟,又开始运转起来。或许我总算可以开始往前走,走上漫漫的人生路了。

正文 归国之日

隔天一早,莉子拖着行李箱,在拥挤的戴高乐机场2E航站大厅全力奔驰。

喜屋武也像参加比赛一样,拉着行李箱跑在她身边:“快啊!划位时间要截止了!”

话虽如此,戴高乐机场可是大到吓人。虽然楚边将车停在附近的入口,又跑了好长一段距离,还是忍不住怀疑前方到底有没有下一个入口。

两人左闪右躲地避开旅客,拼命向前冲。莉子对自己的反射神经很有自信,喜屋武也一样,路线变动极小,确实闪避障碍物。出身八重山的人平时优哉游哉,但紧要关头可是疾风迅雷。现在正是发挥好本领的时候。

喜屋武边跑边抱怨:“都是楚边准备早餐太久了啦!还说一小时就能到机场,时间多得很咧……”

此时紧跟在后的楚边说:“因为大厨借了我一辆好车啊!如果开雪铁龙,我可以飙更快,但好车刮到就惨了!”

“雪铁龙也不能刮到!”

莉子观望四周:“楚边,划位柜台在哪?”

“那个吧?”喜屋武加快了速度。

楚边连忙制止他:“不是啦!那是大韩航空,法国航空在这里!”

喜屋武听了瞬间转向,硬撑住差点翻倒在地的行李箱,继续奔跑。他抓准时机,瞬间冲过一家白人旅客之间的小空隙。莉子对受到惊吓的一家人说:“Pardon!”

最后三人总算来到划位柜台前,气喘如牛地排进队伍。

喜屋武擦着额头上的汗珠,喃喃自语:“真是,都到最后了还是匆匆忙忙的。”

楚边听了奸笑说:“能见前女友两次面,不是很好吗?”

“少乱讲!”喜屋武板起脸来:“人家收到我的联络,还以为发生什么大事,闹得鸡飞狗跳呢。连双方父母、亲戚都找来了,真伤脑筋啊。”

莉子吓了一跳:“哇……有那么多人在等老师啊?”

“就是说啊……一大批人屛气凝神地盯着我,我只能缩头缩尾地坐在那里。然后瑠南的法国公公……满头白发,看起来却像个退休摔角手一样壮。他双臂交叉问我‘有何贵干’。”

“老师有说清楚吗?”

“当然有啊……老师立刻拿出笔记本,对瑠南的老公说,可不可以买到跟这个一样的?”

“老师……你就说得这么直白?”

“对啊。房里突然鸦雀无声,我都不知道巴黎有这么安静的公寓说。然后瑠南还一脸傻乎,喃喃自语说‘笔记本是怎么回事’。”

莉子与楚边不禁面面相亲,看着看着就觉得有趣。楚边忍不住捧腹大笑,莉子也跟着笑起来。

喜屋武不满地说:“哪里好笑?老师可是照你说的做了呢!”

“对不起啦,老师……忍不住就……”莉子憋着笑说道:“但真的是多亏老师,才能一天内就找到相同的笔记本。”

“真没料到,有一天我会当凛田的跑腿啊。”轮到喜屋武划位,他拉着行李箱走到柜台前行李托运,划好机位,总算可以摆脱行李箱了。莉子等人离开了柜台。

三人穿越宽广的大厅,来到登机证标示的出境闸门前。海关金属探测器的那一头,简直像座购物中心。成排数也数不清的免税商店,香奈儿、爱马仕、卡地亚,闪亮的招牌连绵不断。

想必是要旅客在回国之前把钱花光光吧。但不好意思,这里跟我们几个穷人背包客一点系也没有。

“我先走罗。”喜屋武走向海关之前说道:“楚边,多谢你照顾啦。如果回家乡,记得联络我喔。再见啦!”

喜屋武消失在闸门之后。莉子停下脚步,回头看着楚边。

楚边微笑着对她说:“要告别了。”

“嗯……”

“凛田,这次旅行真是对不起你了。”

“咦?对不起什么?”

“本来想带你到处逛逛,但却因为我工作的餐厅……”

“哪里。”莉子笑着说:“这趟旅行出乎意料地充实喔。去过普通观光客去不了的地方,还碰到好多事情呢。”莉子突然住口,低头不语。

根据今天早上的电视新闻报导,安洁莉卡在侦讯室中放声大哭,反省过错。莉子不知道她为何而哭。对她来说,或许卖肥肝的餐厅是坏蛋,来用餐的客人也剥夺了动物权,是罪孽深重的共犯?她故意将这些客人送进医院,只是没有生命危险。那她究竟怎么看待自己的行为?

我相信她之所以痛哭,是因为被害者受到的苦难令她痛心。我想昨晚在凯旋门屋顶上看见她的真情流露,并不是错觉。如果是,那实在太痛苦了。她若紧抱着悲观的看法不放,将来岂不一片黑暗?

而且这件事情引发的痛苦折磨,也并非只有她一人承受。

莉子抬起头,喃喃自语:“安洁莉卡小姐的爸爸……雅尼克·古斯多先生,现在怎么样了?”

“听说他回罗亚尔去了。他好像深受打击……但我想,总有一天他会跟安洁莉卡小姐好好谈谈。希望他们能更了解对方一点。”

“应该没问题吧……”莉子充满希望:“毕竟是父女呀。”

“……也是。他们俩都是好人。工厂那边也一定会找到方法解决问题。”

楚边说完,两人便陷入沉默。

一对上眼就觉得不好意思。莉子低下头,楚边也同时移开视线。

“对了,”楚边说:“呃,可以问你个问题吗?”

“什么问题?”

“你现在,有男友吗?”

莉子紧闭双唇,真是难以回答的问题。

说有是骗人的。但要说没有……真是如此吗?

莉子歪着头,呆站在原地。

“凛田?”楚边的声音听来有些飘渺。“哎,凛田!”

莉子突然回过神来,楚边正一脸糊涂地看着她。

楚边皱起眉头:“怎么啦?突然又变回以前的凛田了。”

“啊……对不起。不小心沉思起来了。”

“那,你现在有男友吗?”

“不清楚。”

“……不清楚?什么意思?”

“就是没办法说定啦。我现在认识了很多新朋友,又住在新环境里……做着新工作,过着新人生。就因为跟过去完全不同,还不清楚未来会碰到什么。不过每天都很开心,也很刺激。”

楚边的神情尴尬,应该是觉得自己被赏了一碗闭门羹吧。他抓抓头说:“这样啊……好吧,我也不太清楚,但凛田已经跟过去完全不同了……工作还顺利吗?”

“算顺利吧?没赚钱就是了。”

“可以撑得下去吗?”

“嗯。”莉子点头说:“曾经有人教了我很多,我也继承了他的信念。只要上门的客人得到幸福,那么收入够用就好。”

“这样啊……我也得向你学学了。”

“楚边一定会成功的。你既努力,又有天分。”

“谢谢……真的全都要谢谢你才行。我说凛田啊,或许有点厚脸皮,但能不能再答应我一件事?不答应没关系喔。”

“尽管说吧。”

“下次凛田回老家,如果我也碰巧回乡的话……再陪我去西表岛开车兜风吧?”

“好啊。”莉子微笑注视着楚边。“当然好。”

楚边也笑着注视她,正要开口说些什么。

此时,突然有个中年男子高声大喊:“Mademoiselle!Mademoiselle Rinda!”

两人吓得望向大厅。一位身穿灰西装的男子,抱着一个中国大花瓶跑了过来。

瓦伦亭·柯达佛面目狰狞地大喊:“帮我鉴定这个花瓶!这可是干隆年代的珍品啊!”

“不妙!”楚边转头对莉子说:“大厨一定不小心把你的出发航站告诉他了!快走吧,要是被他缠上,可就搭不上飞机了!”

莉子很伤脑筋,她应该听楚边的话,但无论是谁委托鉴定,她都不想忽视对方。

不过,倒也不用等花瓶近在眼前才能鉴定价値。虽然还有好一段距离,但她远远就知道那是什么货色。

“楚边!”莉子快快说明:“帮我告诉柯达佛先生,那不是干隆年间的陶瓷,而是清朝末期的仿制品!当时官窑破败,艺术品降级成了工艺品,所以只有当礼品的价値了!”

“知道了!”楚边一个转身就要跑去。

“啊!”莉子又说:“还有一件事,记得先叫他小心点,免得听了结果把花瓶摔在地上喔!”

楚边笑着挥手:“了解!凛田,再见啦!”

说完,楚边就跑过去挡住柯达佛的去路。莉子也转身快步进入闸门。

喜屋武在门那头招手:“怎么啦,凛田?快点啊!”

“马上过去!”莉子对海关出示护照,让海关盖章之后,通过金属探测器。小东西则放在托盘上出关。

莉子与喜屋武在免税商店区重逢了。

“真是的。”喜屋武叹了口气。“不要让我操心啊。都已经说没时间了,还在磨菇什么?”

“这个呢,刚才是……”

此时突然传来物品碎裂的声响。

四周一片哗然,警卫们吹着警笛冲向闸门外。

喜屋武目瞪口呆:“怎么啦……这什么声音啊?”

想都不用想。莉子微笑说:“谁知道?或许哪个花瓶摔破了吧?”

“花瓶?是喔?”喜屋武蹈起脚尖往闸门外望,但什么也看不见,只好作罢。“还有几分钟空档,趁现在先给你吧。”

“给我什么?”

喜屋武打开手上的皮制公事包,在里面东翻西找:“昨天去找瑠南之前,我去了一趟卢浮宫跟奥赛。”

“老师一个人去美术馆?”

“对呀。凛田本来不是打算从第二天开始好好逛吗?应该也会想买点纪念品吧。但看起来没什么时间,所以老师帮你买了。来,首先是这个。”

喜屋武拿出一个口袋书大小的纸盒。里面是空心的,还开了两个窥视孔。

莉子觉得奇怪,就往窥视孔里瞧。

这一瞧,让莉子哑口无言。

雷诺瓦的《煎饼磨坊的舞会》。奥赛美术馆里展示的画作。大群男女在蒙马特的舞厅里嬉戏。有音乐演奏,有跳舞谈天,充满喜乐的一幅作品。

最惊人的就是透镜显现出来的临场感。平面的画作产生了立体感。舞厅有着明显的深度,可以看见在远处跳舞的人。眼前的女子脸庞圆鼓鼓的,仿佛伸手就可以摸到她的船夫。

“好棒喔!”莉子赞叹道:“就好像身历其境一样!”

“听说这是绘画专用的3D眼镜。我还买了梵谷的喔。然后还有一个。”

喜屋武拿出一张图画明信片。

“塞尙的《苹果与柳橙》……虽然缩小不少,但鲜艳的颜色仍忠实呈现。”

“哇……”莉子收下明信片。“谢谢老师,我好高兴喔!”

“毕竟也是因为老师,才打断你的欣赏行程啊。虽然不是真迹,但可以带在身边看个清楚。另外啊,明信片背面呢,还有写点东西啦。”

“背面?”莉子把图画明信片翻了过来。

一看,更是惊人。明信片背面以毛笔写着工整的文字,看得出喜屋武正经八百的个性。

正文 毕业证书

学生凛田莉子

兹毕业于冲绳县立八重山高中三年C班

并获颁万能鉴定士之称号

此证

冲绳县立八重山高中三年C班导师喜屋武友禅

莉子默默地瞧了这段文字好一阵子。不知不觉,字迹变得愈来愈模糊。原来是因为眼里满是泪水。

莉子忍着不让泪珠滑下脸颊,但挡不住满溢胸中的那股暖流。

喜屋武不好意思地说:“连玛格莉特也找不太到自来水笔这种东西,不过我硬要他们帮忙,直到今天早上才送来公寓呢。”

“……老师。”莉子笑中带泪:“万能鉴定士只是铺子的名字,不是称号啦……”

“没关系啦,老师今天就给你这个称号了。凛田确实是万能鉴定士!老师引以为荣喔!在老师的教书生涯里,凛田莉子是我最棒的学生啦……啊,等等,还是正式颁发一下比较好。”

喜屋武把图画明信片——不,莉子的毕业证书先拿了回来,然后双手平持,打直手臂:“毕业证书!学生凛田莉子,兹毕业于冲绳县立……”

外国旅客不时停下脚步,好奇观望。喜屋武正对着莉子,念完证书上的文字,再将小小的毕业证书转个半圏,递给莉子。

如果不忍住,一定会号啕大哭。莉子紧闭双唇,低头接下了毕业证书。

无与伦比的一天,人生最棒的回忆。多么美妙的一趟旅程。能跟老师一起来,真是太好了。能当老师的学生,真是太好了。

正文 浮卢浮宫

星期二是卢浮宫美术馆的公休日。

中央的苏利馆空无一人,寂静无声。卢浮宫回归了原本的模样。只有工作人员的脚步声回荡其中。

馆员里夏尔·布雷正走在苏利馆的走廊上。

他停下脚步,看着拉图尔的画作《木匠圣约瑟》。父子俩在烛光中展现明暗对比,这超凡的手法真是百看不厌。

大多数观光客连这样的名画都不想欣赏。为了赶时间而在馆内东奔西跑的旅客,根本没心情感受这份美。

他继续在走廊上前进,墙上挂满十七世纪的法国绘画。每过一个转角,时代就往前推一百年。

布雷修完了高等学院的专业研究课程,取得硕士学位,再进入负责保护、修复文化遗产的国立机构“INP”就读。虽然只要有学士学位就能参加考试,但靠着半生不熟的知识绝对考不上。

除了美术史、考古学,还要广泛学习历史、民俗学、自然科学等等。布雷都算轻松过关。

进入INP就读后,专业领域会进一步细分:古文书籍、调査、科学、技术、自然遗产、历史古迹、古学说。

在为期一年半的研习之中,还要接受附加的法律与管理教育,才能担任馆员。只有真正的求道者,才有权利在没有观光客的卢浮宫中尽情欣赏艺术。布雷就是其中之一。

下到二楼,前往德农馆。摆着胜利女神像的楼梯间贴着指示牌,点出观光客想看的知名美术品。米罗的维纳斯,蒙娜丽莎的微笑。

布雷嗤之以鼻,跟着《蒙娜丽莎的微笑》的指示箭头前往二楼。

馆员的工作五花八门,包括杂务在内。这附近的图画说明文案都出自布雷之手。当国外美术馆申请借用展览品的时候,布雷也会担任联络窗口。

至于比较要用脑的工作,就是购买新美术品,或者有人捐赠美术品的时候,要进行调查,也就是作品鉴定。

考古学者比较重视挖掘的过程,续画则重视其出处。最近的赝品师个个学识渊博。他们会接触往生知名画家的子孙,研究家传资料,试圆制作赝品让美术馆收下。

布雷从未上过这种当。如果画是真迹,画上的历史永远都只有一则。

为了进行鉴定,必须详读所有出版品与报章杂志的文章,而且还得全都记在脑袋里。想当上卢浮宫的馆员,过目不忘是必备能力之一。

笔直的馆内空间中,到处都有跟他一样的馆员。他们正在检査设备。例如警报器、监视摄影机影像,还有画作状态。馆员要注意环境变化,只要湿度比规定高出百分二,对众多名画来说都是严重问题。

同梯馆员奥狄龙·波维就站在附近,他抱着厚厚的资料夹走了过来。“嘿,里夏尔,你好早啊。”

“我得快点搞定最紧急的课题。准备好了吗?”

“当然,已经开始动作了。”波维说着,穿过一扇门。

布雷跟着他走去,看着旁边的告示,不禁苦笑。一直到二楼走廊路口之前,墙上告示都有着《蒙娜丽莎的微笑》的照片。但就在最重要的终点前方,却只有用法文小小地写着“吉奥康多夫人室”。这是我们美术馆对大批观光客做出的小小抵抗,或者说是嘲讽。究竟有多少观光客懂呢?

走进房内,学术组的组员正挤在一面墙前。大阵仗地执行工作。

无法拆除的防弹玻璃,从墙上凸出十公分厚。工作人员从旁边的空隙中,小心翼翼地取出整幅《蒙娜丽莎的微笑》。

但工作人员小心翼翼,只是为了保护墙壁与玻璃。绝对不是要保护这幅画。

一位工作人员单手拿着这幅《蒙娜丽莎的微笑》,放在地板上。从这一秒开始,就没有任何人关心这幅画了。

波维走过来,俯视着那幅画。

看着看着,他就笑了出来:“少了玻璃的反射,看起来就是假假的人工样呢。”

布雷交叉双臂:“光这样也就够骗过坊间随便的鉴定家了。如果透过玻璃来看,应该来十个骗过十个吧。”

3D扫描搭配机械手臂的绘画复制机,技术日新月异。可以用千分之一毫米的精确度读取油画颜料的起伏,并用机械画笔重现。

卢浮宫准备复制品的时候,虽然会使用时代与原作相同的画布,、但颜料却不同。如果复制品不小心流入市面,一眼就可以看穿是使用现代颜料。

这幅《蒙娜丽莎的微笑》也是用了现代颜料,所以表层太过闪亮鲜艳,怎么看都不自然。只有人造的死板印象,完全感受不到达文西笔法之精妙。

不过要给没眼光的观光客瞻仰,这也就够了。这些人根本挡不住,每天都往这全世界最知名的画作前面挤,毫不在乎地猛按闪光灯。明明图鉴上随处可见这幅画的照片,他们还是要亲手拍起来才甘心。真搞不懂他们。

夏天是旅游旺季,卢浮宫的旅行团人数也达到顚峰。不能让卢浮宫最珍贵的宝物受到威胁,所以每隔一段时间就要换上复制品,真品则严密保管在保险库中。

走廊上传来嘈杂人声,应该是运真迹来了。

复制品被搬去一旁,大批人马围着一幅画前来。

《蒙娜丽莎的微笑》。不折不扣的达文西真迹,将要回到它所属的位置上。

布雷对波维说:“保密应该滴水不漏吧?”

“那当然。”波维说:“行程表上今天这个时间,是《蒙娜丽莎的微笑》的状况检査。先拆下来彻底检査,再放回原本位置。”

“很合理的作业。应该没人怀疑吧?”

《蒙娜丽莎的微笑》被收进防弹玻璃中,室内氛围瞬间改变。死气沉沉的空间再次充满灵魂,蓬荜生辉。

波维感动地呢喃道:“这么一看真是完全不同啊。”

“只有我们会这么想。”布雷说。

“真的吗?”

“是啊。”布雷直视著名画真迹:“分子层级的科学鉴定也好,掌握微妙笔触差异的专业鉴定也罢,鉴定最基础的功夫,还是理解、感受画作本身难以抗拒的魅力。拥有强烈的感性才能分辨真伪。无论多么丰富的知识,都赢不过心中的直觉。”

波维一听,微笑看着布雷:“听沉着冷静的你说‘感性’两个字,还真是出乎意料啊。”

布雷直盯着《蒙娜丽莎的微笑》说:“你觉得我这人很冷淡?”

“当然。”

“那你的观察就错了。缺乏感性的人不能鉴定。当我见到画作,就能接触画家的心。真迹会自己向我表白。”

波维似乎不当一回事,半开玩笑说:“每天有三万人进馆,而且绝大多数都是来看《蒙娜丽莎的微笑》。总有一、两个人会发现吧?是不是?”

布雷望向地上的复制品。室内两幅《蒙娜丽莎的微笑》,一幅在正确位置上,另一幅趴倒在地。

“……说的也是。”布雷俯视复制品,感慨万千地说:“我真想碰到一个不必讲道理,光靠直觉就知道这是假货的人。毕竟就连我也必须储备知识,才能鉴定真伪。若世上真有这样的人,肯定心灵如天使般纯洁,审美眼光如女神般精准。我想,总有一天我们会碰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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