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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能鉴定士Q的事件簿2》


正文 精美的赝品

小笠原悠斗进角川书店四年,担任《周刊角川》的杂志记者。而小他三岁,芳龄二十三的凛田莉子,则令他魂牵梦萦。

当然不只是因为她修长的手脚,与模特儿般的傲人身材。还有那双像猫一般的大眼睛,生硬却迷人的笑容。最重要的,是她过人的鉴定眼光。

莉子开了一家铺子,名叫“万能鉴定士Q”。店面位于饭田桥神田川沿岸,住商混合大楼一楼,装渍时髦,店里没有员工,只有她一人。招牌虽然写着鉴定士,但那只是个店名,她本身并没有任何证照。最后那个Q的意思也是不明不白。

然而凛田莉子拥有深厚的知识与敏锐的观察力,因此她的鉴定能力可以瞬间看透事物的由来,判断一切的真假与价值。这让小笠原觉得她真是个不可思议的女人。听她说她来自冲绳,真不知道究竟有过什么样的经历。在偶遇之后的几天,没什么机会聊到她的过去,结果小笠原还是不清楚她的背景。

但小笠原觉得,没关系。或许我是个不及格的杂志记者,以男性立场挖她的隐私确实不妥。但只要亲近起来,她一定会主动告诉我。没错,再拉近一点彼此的距离吧。

时间过了晚上八点半,莉子身穿优雅的毛领花呢外套,与小笠原走在大久保通上,赶往牛込警察局。

小笠原还是穿着今天早上上班的那套西装。虽然他做梦也没想到会进警局,但西装果然保险万用,应该不会被白眼。

至少警方没有对小笠原来访表示厌恶,就已经谢天谢地了。通常杂志记者到任何公家机关,都要吃闭门羹的。

而且再怎么说,都要感谢身边的同伙气势慑人。凛田莉子发现可疑公司IONA食品企图闯空门的伎俩,一小时前才阻止了他们的企图。凶手集团被逮捕,现在正在牛込警察局里接受侦讯。

“凛田,”小笠原边走边问:“他们到底是什么来头?花这样大的工夫,就只为了闯大楼二楼的空门?”

“我也不清楚。”莉子嘟哝道:“但犯罪动机应该不是钱吧。”

“不是钱?为什么?”

“我大概算过一下,光是租下东京都内三个店面,他们就要付两百万日圆以上的签约金。因为日本店面在签约出租时,都要先缴半年保证金。然后买瑕疵币三十万,买食材三十万,厨具、厨房设备、商用冰箱,就算中古的也要五十万。即使安装跟拆除全都自己来,也要花汽车的油钱跟场地水电费。总共要花四百万吧。”

“该不会那个住二楼的公务员超级有钱吧?所以才被闯空门这样。”

“没那回事。”

“你怎么知道?”

“窗户旁边的花纹窗帘,来自NItORI家具,一千六百日圆。虽然天黑看不太清楚,但冷气机的室外机已经生锈了。跟那栋全新的大楼根本不搭。可能是从其他地方搬来的时候,连冷气机一起带来了吧。有钱的话早就换新了。所以他的生活应该很简朴。”

“但这是神乐坂的一流地段啊?”

“警察冲进去的时候,从窗边亮起的灯光范围来看,里面应该是套房,顶多一房一厅。应该是在通勤方便的地方租屋,独自生活吧。就一个在东京都上班的公务员来说,没什么奇怪的。”

“原来如此……那为什么还要闯公务员的空门呢?如果不是要偷东西的话……啊!该不会要是对住户不利吧……?”

莉子摇摇头,说:“那应该会带凶器才对。有凶器的话,警方应对会更加紧张,也会没收凶器。”

“这么说来也对。”小笠原抓抓头。“对了,你跟叶山警部补是怎么认识的?”

“其实也没认识多久啦。”莉子边走边看着小笠原。“为什么这样问?”

“没有啦,想说你好像帮叶山解决过案子什么的……”

莉子微笑道:“那没什么大不了啦。只是他拿几样东西来给我鉴定而已。”

“警察会付鉴定费吗?”

“我是没拿到啦……反正又不缺钱。”

“意思是做白工吗?”

“我喜欢动脑呀。而且能够帮到人,还有更好的报酬吗?”

“你真是个标准的大好人啊。我二十三岁的时候,根本是个没用的社会新鲜人,整天只会耍笨。”

“我也是啊。高中当过棒球队经理,也老是挨骂。”

莉子难得说起自己的过去,引起小笠原的兴趣。“是喔?你搞砸什么了吗?”

“电视上的职棒选手,不是会在眼睛底下涂油彩吗?我跟爸爸看了电视转播之后,爸爸说那是因为失误,所以在脸上乱画作为处罚。我也当真啦。隔天就拿书法用的墨汁去参加球队练习,哪个队员失误,我就满脸微笑,把他的脸涂黑。”

莉子说完就笑,小笠原也跟着笑。但,内心却是瞠目结舌。

在棒球队员脸上涂墨汁……?除了天然呆没有其他形容词了。不对,不可能,一定是开玩笑。聪明如她,高中时期怎么可能这么蠢?我才不信。

“然后啊,”莉子又说:“球队顾问老师大发雷霆,吼我说:‘你以为是人体彩绘啊!’我还以为老师说的是集训晚餐,就说:‘要放虾子吗?’因为我听到‘绘’,就只想到‘杂烩’而已。”

“哈哈……真开心啊。”

肯定是在开玩笑。凛田莉子怎么可能是这样的蠢蛋?根本就是不同人吧……

两人来到十层楼的牛込警察局前。大厅灯火通明。不久前才刚来过,一回生二回熟。两人向大门旁的制服员警点头致意,就直接进去了。

柜台已经无人值班。他们走楼梯上三楼,前往刑事部。

刑警室白天还挤满一堆便衣,现在只剩小猫两三只。剩下的女警看到两人,就说叶山先生在七楼会议室。

女警只说了这句话,没有其他指示。看来应该可以在局里到处自由活动吧。

小笠原心想,我们现在还具有地位。想必是莉子的能力受到肯定了吧。不过这层楼也有会议室,却特地要到七楼去,或许局里高层也参加了。让我们自由活动,应该是希望莉子出席会议吧。小笠原与莉子离开刑警室,搭上走廊旁的电梯。

小笠原在电梯中说道:“说不定会给一笔奖金喔。”

“才不会呢。”莉子像在苦笑一般:“经济这么不景气,这点小事怎么会有奖金?”

“可是你遏止了犯罪啊。不感谢你才奇怪吧?”

电梯门打开,两人走上走廊。

这层楼就像一般公司里的干部楼层。灯光、壁纸到地板,风格整齐划一,质感超群。没有下面那些乱堆的纸箱,也没有人来人往。气氛就像一池宁静的湖水。

正当两人不知如何是好,那头传来了开门声。

走廊对面某一扇木纹房门打了开来,走出一位熟悉的瘦削男子,脚步相当急促。正是叶山翔太警部补。

他低着头走路,似乎没注意到旁人,差点就要从小笠原他们眼前走过。小笠原开口道:“那个……刚刚辛苦了,应该大功一件吧。”

叶山停下脚步,看着小笠原。但他的脸上没有笑容,眼神涣散,就像第一次在刑警室里看到的一样。叶山呢喃说道:“喔……是你们两位啊。”

小笠原有点摸不着头绪,问道:“请问后来怎么了?逮捕的嫌犯有诚实招供吗?”

叶山默默撇开了视线,好像在思考些什么,然后看也不看小笠原就说了:“两位,请跟我来。”

他转身走向刚刚那扇门。叶山敲敲门说:“报告。”打开门,看着小笠原两人。应该是要等小笠原两人进门,才能把门关上的意思。

从动作来看应该是欢迎,但叶山的表情跟态度却不是这么回事。

莉子犹豫地看着小笠原,小笠原对莉子耸耸肩。

不知道里面有什么,但站在这里也不是办法。小笠原用眼神示意:进去吧!

莉子点点头,第一个进去,小笠原紧跟在后。

两人走进房间之后,叶山也跟着进去,随手带上了门。

房间里空间宽敞,地上铺着红地毯,墙上则是高级的纺织壁纸。但为什么看起来如此不对劲?应该是因为巨大圆桌旁只坐着两个男人吧。

两人身穿西装,而且一眼就知道相当高级,跟叶山完全不同。一个有点胖,戴着眼镜。另一个又瘦又高,留着小胡子。两人的共同点,就是屁股都黏在椅子上,一点都没打算要起身,相当不亲切。

小胡子问道:“这一男一女是?”

叶山诚惶诚恐地介绍:“这位就是万能鉴定士Q的老板,凛田莉子小姐……”

“哦……”眼镜胖子高高在上地说:“就是怂恿管区妨碍我方行动的人啊。”

莉子瞠目结舌,一脸错愕。“咦……?”

小胡子坐在椅子上,又更往后仰了些,问道:“藤堂到哪去了?”

“藤堂……是哪位啊?”

“别装傻!就是你们放走的男人,藤堂俊一!”

叶山急忙对小胡子说:“请等一下,我并不觉得她协助藤堂逃亡。她不是故意的。”

胖子焦躁地低吼道:“结果来说就是这样!”

小胡子的口气也一模一样:“把你们知道的全招出来,否则别想回去!”

小笠原感到相当不舒服,反驳道:“请等一下!两位究竟想问什么?凛田小姐只是尽力防堵犯罪啊!”

小胡子听了便嗤之以鼻:“什么防堵犯罪,根本是火上加油!”

胖子拿下眼镜,掏出手帕边擦边说:“你们说的犯罪,如果是指有人要侵入那栋大楼的二楼,那就错得离谱了。”

这指控简直令人无法忍受。小笠原反驳道:“用那样周全的伪装偷偷闯入二楼,还不算犯法吗?”

小胡子不耐烦地问:“你又是谁来着?”

“……我是《周刊角川》记者,小笠原悠斗。”

说出职业就尴尬了。想必对方一定会更加厌恶,搞不好还把我轰出会议室呢。

但没想到,气氛突然一百八十度大转变。完全超乎小笠原的想像。

胖子又戴上了眼镜,一脸困惑地看着小胡子。小胡子也是哑巴吃黄莲的表情。

“原来是记者大人啊。”小胡子整个客气起来。“诚如你所说,那确实是非法入侵。这点我们也很清楚。绯崎,你说是吧?”

姓绯崎的那胖子,也心不甘情不愿地点头说:“那算不算非法入侵……确实不合法。请让我收回方才的发言。”

吓死人!小笠原偷偷咋了舌。我还以为报出记者头衔会被赶走,没想到对大官反而挺有用的。跟叶山这些管区警察的反应有如天壤之别。

小笠原心底松了口气,但努力不表现在脸上,说道:“凛田小姐无法忍受IONA食品的违法行为,找叶山先生商量,才逮捕了这一行人。我想无论全国哪一间警察局在相同状况下,都会采取相同行动。没人感谢不打紧,但也不应该受责备吧?”

大官怕媒体的性格似乎非同小可,两人脸上的火气明显消退不少。

小胡子总算挺起了腰杆:“有不礼貌的地方,我们表示歉意。但请两位了解一件事情,今天晚上神乐坂的非法入侵行动,并不构成刑事案件。嫌犯没有被拘留,也不会被起诉。所以严格来说并不成案。”

“咦?!”莉子惊呼。

小笠原也是诧异不已,目瞪口呆地问叶山:“不是以现行犯逮捕吗?怎么会这样?”

叶山移开视线,像蚊子叫一样喃喃说道:“因为……有很多复杂的原因啦……”

“好了。”小胡子伸手示意叶山住口。“我们要问凛田小姐的事情很简单。你知不知道这个人去了哪里?如此而已。”

小胡子打开手边的档案夹,拿出一张照片,往圆桌上一抛,就滑到了小笠原眼前。

小笠原拿起照片一看,是个中年男子,那张脸似会相识。

莉子大吃一惊,嘟哝道:“这个人是……”

两个男人一看莉子的反应,双眼炯炯有神。绯崎瞪着莉子说:“你果然认识!”

“是啊。”莉子不明就里地回答:“我是认识,但只有刚刚在路上的一面之缘罢了。”

“真的?”

小笠原代替莉子回答:“她说得没错。就在闯入二楼的嫌犯被逮捕之后没多久,他就从神乐坂人行道上往我们走来。”

年龄四十来岁,身材瘦小,发线有点高。身上西装虽然没有小胡子那样高级,但也很不错,领带则朴素了点。一脸老实样的男人。

“那么,”绯崎严肃问道:“你们跟他说过话?”

“说过。他问我们发生什么事,我们说大楼二楼被闯空门了。”

“……然后呢?”

“他听了,就转身快步离开。我跟凛田小姐只知道这么多了。”

两个男人面面相䝼,长叹一口气,又往后仰了去。

绯崎咋舌道:“不妙,竟然碰巧在回家的时候发现骚动,给他跑了!”

小胡子抓着头说:“叶山,为什么没让便衣刑警在四周待命?你们多少有查过,他就是二楼住户吧?”

叶山乖乖地说:“我们知道住户是公务员,藤堂俊一。但长相就……”

“要防范闯空门,却不知道被害人是什么人物?这在普通搜查中也是大漏洞啊!”

绯崎指着莉子说:“我倒想问问你。为什么要找上警局?你明明没有受到任何危害,何必要这么多管闲事?”

莉子看来更不知所措了。“我是……”

小笠原突然打断对话,向着绯崎说:“如果你有问题,怎么不先把来龙去脉说清楚?凛田小姐只是平凡不过的民众,什么都不知道却要接受你们的盘问,完全不合理!这是侵犯人权!”

两人哑口无言。小笠原感到自己冷汗直流。

虽然不知道怎么回事,但现在发言权最大的,好像就是我。然而当下不是陶醉于“笔杆赢枪杆”的时候,对方看来也累积了不少压力。

如果说话不小心点,可能会被抓到小辫子,遭人反将一军。

沉默了半晌之后,小胡子的表情变了。

他的态度明显比刚才沉着很多,说道:“好吧。照片里这男的,藤堂俊一,是中央公务员。职位是国立印刷局的工艺官。”

“工艺官?”小笠原嘀咕道。

莉子告诉他:“就是画钞票图版的人。负责先用纸笔画出原稿,然后雕刻原版。”

绯崎的脸又臭了起来。“你怎么知道这件事?”

小笠原不高兴地对绯崎说:“她是知识渊博的鉴定士。”

叶山也小心翼翼地为莉子辩护:“是的。虽然她是个人执业,但与古币商有往来,了解纸币制作过成并不奇怪。当然,仅限于有公开的范围。”

绯崎不开心地低头,凝视桌面。

小胡子清了清喉咙说:“我是绢笠辽,现任于财务省大臣官防秘书课财务官室。这位是绯崎敦司,是我根据警察厅警备局指示,从警视厅公安部请来的。”

公安……小笠原心想,事情应该不单纯。

日本公安部的职责,主要取缔特殊、残暴、大规模的犯罪行为,例如思想犯、组织犯等。资深记者曾说过,由于职务本身的隐密性,连媒体本身都很难接触他们的搜查行动。

绯崎用手指推了推眉间的眼镜框:“我们的手法,跟社会大众知道的警方办案手法不同。基本上,也是以合法为前提,但当国家陷入紧急情况,为了打开局面,就会采取一些不太合法的手段。”

小笠原问绯崎:“今晚的非法入侵就是……”

“如果法院有发搜索票,当然最省事。可惜没有证据。但即使如此,我们还是要逮捕藤堂,才能掌握印制伪钞的物证。”

莉子大吃一惊:“你说伪钞?”

“没错。”绢笠用手指捻着嘴边的小胡子,点头说道:“现在冒出了完美无瑕的伪钞。不仅肉眼看来毫无差别,更能轻松通过任何仪器检测。”

绯崎接着说:“从制程来看,画家手法跟真品一模一样。可见工艺官藤堂肯定有牵扯在内。但是这案子不能照警视厅的正常立案程序来跑,毕竟就算抓到藤堂,没揪出背后的伪钞制造集团,也毫无用处。如果大张旗鼓逮捕嫌犯,打草惊蛇,对方肯定会湮灭证据。所以我们才用了最低程度的非法手段。这方法可以将影响社会的程度降到最低,不仅能搜索藤堂的房间,或许还能捉到本人。甚至还请教声音专家来做掩护呢。”

小笠原背脊发凉。“不过……这种小事只要跟房东借钥匙不就……”

“藤堂把房门锁换了,不能复制也没有备用钥匙。而且门窗都装了警报器,唯一可以侵入的小窗也装了铁窗。再加上没有搜索票,房东不一定会答应,而这项行动也不打算被房东发现。我们行动的第一前提,就是机密。目前完美伪钞出现还是最高机密,我们不想引起不必要的骚动。尤其不想被你这种媒体相关人员发现。”

如此不惜成本,原来是为了打造完美犯罪啊。他们连自己的警方同伴都骗,避免公安的非法行为留下纪录。这次闯空门实在令人傻眼。没想到竟然会花数百万的纳税人血汗钱,来掩饰犯罪行动。

小笠原问绯崎:“IONA食品那个姓立浪的人,还有非法入侵被逮捕的人,都是你的手下吗?”

绯崎摇摇头。“我们并不打算被管区盯上,所以还正式成立法人,取得有限公司的名号。没有实际活动,但有合法登记。公司不仅有董事,还聘了员工。里面大多是警视厅相关保全公司的人,文件上表示他们是调职,但他们并非公务员。不过他们的一切行动,由我们负全责。我们已经向叶山说明过,他也清楚了。所以相关人员全都无罪释放。”

叶山臭着脸。被公安的保密主义耍着玩,当然不会开心。

小笠原看着绯崎:“情况严重到……不得不采取非法手段吗?”

“当然。”绯崎严肃地看着小笠原:“说是战后最大的紧急状态,也不为过。”

绢笠也附和道:“如果市面上大量流通真假难辨的纸钞,会引发极度通货膨胀。以当今的脆弱经济来说,简直是面临了崩溃的危机。”

绯崎怒拍桌面说道:“现在藤堂下落不明了!虽然我们已经要求各方协助搜索……但他既没有连络家人,手机也没开机。之前锁定藤堂可能会投靠的地方,也都音讯全无。今晚神乐坂动乱曝光之后,他摆明了就是要隐匿行踪逃亡!”

莉子脸色阴沉,想必是觉得自己要负上责任。

小笠原笑着对她说:“别担心,不是凛田你的错啊。”

莉子五味杂陈地抬起头来,一双大眼睛已经湿润了起来。

绯崎不屑地说:“如果管区别插手,或许就能避免现在的国家危机了!”

小笠原听了就有火,问道:“房间里有找到物证吗?你们这么想调查,应该早就送探员去搜索了吧?”

“当然有。”绯崎淡淡地说:“但是房间里空无一物。只有理所当然的生活必需品,换洗衣物,还有囤积的粮食。藤堂没有把证据留在房里。或许随身带着吧。”

小笠原脑中想起与藤堂碰面的那瞬间。

他当时拿着公事包。一听到警方搜查大楼房间,他立刻就拿着公事包离开了。

物证就在里面吗?这么说来,如果再晚个几分钟行动,或许就能扣押他跟公事包了。

此时莉子突然开口:“请问……”

圆桌旁的两个男人抬起头来,叶山也望向莉子。

莉子问道:“请问那伪钞……两位说连仪器也分辨不出真假,是真的吗?伪钞要做到这样精美,成本难以估计,这样应该不符成本吧?”

绢笠正要开口,此时响起了敲门声。

“请进。”叶山说完,门就打了开来,露脸的正是云津。

云津一脸沉重地说:“抱歉打扰。媒体已经开始发表消息,新闻快报也出来了。”

“什么?!”绯崎的声音高了八度。

绢笠嘟哝道:“报导协定有跟没有一样,新闻主播个个是口无遮拦啊。去看看吧。”

两人有苦难言地起身。云津为他们带路:“这边请,本楼层就有电视。各位也都在那里等着了。”

等官员们出了房间,叶山才跟上。小笠原也催着莉子出门。

小笠原跟在一群男人身后,低声对莉子说:“所以……叶山先生他们也不知道,二楼住的人负责画钞票图样吗?”

莉子小声回答:“工艺官的姓名地址,是不对外公开的。旁人只知道他是公务员。毕竟那双手是画钞票用的啊。”

“说的也是,如果被绑架就惨了……啊,会不会有这可能?”

“有啊。藤堂先生可能被什么人威胁,强迫他制造伪钞。这样倒还有救。”

“什么意思?”

“因为真货是他做的,他就有办法在假货里加一些小小的差异。比方说改些小细节,不让犯罪集团发现。那么本人只要事后公布这一点,就能分辨真伪了。”

“原来如此……那要是藤堂没有被强迫,反而是主动参与伪钞制造的话……”

“他就会尽力减少伪钞与真钞的差异,辨别也更困难。毕竟是相同作者的作品啊。”

作品……

没错,钞票也一样是人手做出来的。更进一步来说,钞票也不过是印有工艺图样的纸张。只要制作者尚在人世,本人就可能进行复制。

一群男人进入走廊尽头的双开大门,莉子与小笠原也跟了进去。

门内是个会议室,比刚刚那间要小了一号,但没有圆桌,而是好几排长桌,桌边坐满了西装男子。这群男人的仪容,明显比本区的便衣刑警讲究。一见绢笠与绯崎进来,所有人旋即起立。

看来这批人应该是两人的属下,财务省与警视厅公安部的大阵仗。

hD电视上正播映着新闻快报,男主播的语气相当沉稳。光听那声音立刻就知道是哪一台的新闻。

绯崎也发现了,不高兴地嘟哝着:“怎么会是NhK开第一枪呢?”

“不是的。”云津说:“是民营电视台开了第一枪,之后各台接连抢报,NhK才加入其中。”

画面中的男主播说道:“如字幕所书,数天前NhK广播中心的柜台收到一个信封,装有两张一万元纸钞与一张便条纸。信封并非透过邮寄,应该是趁员工与警卫不注意时偷偷放置的。”

影像切换成两张钞票并排的画面。

男主播继续说:“这两张一万元钞票,号码都是NB175820J,理论上是不应该同时出现的。号码也没有任何修改过的痕迹。因此NhK自行委托专家进行鉴定……”

绯崎咋舌道:“根据法律,拾获钞票要先交给警方啊。鉴定什么?”

“不,”绢笠皱眉说道:“政府尊重媒体的自由与义务。只要经过几小时鉴定再交给警方,也不成问题。”

电视画面放大了两张钞票的号码。男主播继续说明:“根据鉴定专家说法,不仅纸张与墨水相同,就连显微文字、特殊造型浮水印等无法复制的技术也都同时出现在两张钞票上。也就是说两张都是真钞,只是印刷失误造成号码相同,俗称‘瑕疵钞票’。NhK在鉴定之后立刻将钞票交给警方,而警视厅科学搜查研究所的鉴定结果,也是一模一样。”

绯崎嗤之以鼻:“还偷偷说自己很守法是吧?”

画面一转,映出了一张便条纸。上面有印表机印的一串汉字。看起来像中文。

“可是,”男主播继续说:“信封中附上的便条纸,写着以下的中文讯息:我们已成功复制出日本国的最高额钞票,完美无缺。我们所制造的伪钞已经流入日本国内,数量多到足以驱逐真实的货币价值,而且数量还会不断增加。这就是日本资本主义与货币经济时代的末日。上面没有署名,科搜研也只检验出NhK员工的指纹。”

影像一分为四,字幕显示画面中的建筑物为日本电视台、tBS、富士电视台、朝日电视台等建筑。男主播说道:“同一时间,各民营电视台也都收到相同内容的便条纸,以及两张号码相同的一万日圆钞票。而且朝日新闻、读卖新闻、每日新闻、产经新闻、东京新闻、日本经济新闻等报社总公司也都收到相同的信封。出版社方面,以新闻杂志为主的周刊出版社,包括《周刊文春》《周刊新潮》《周刊现代》《周刊角川》……”

小笠原差点岔了气。没想到会在这种节骨眼听到公司的名字。

突然,小笠原似乎想通了什么。

总编辑们召开紧急会议,该不会就是因为这个?肯定没错。把小咖的记者与编辑赶出去,才能专心讨论该不该进行报导。

绯崎开了口:“遥控拿来!”

云津立刻递上遥控器,绯崎接了过来,不停转台。

每一台都是新闻快报,而且都由各台的当家主播坐镇播报。

某一台的女主播说了,收到的两张一万日圆纸钞号码都是RK036471S,而且鉴定结果都是真货。

再换个频道,这一台的男主播正交互呈现钞票照片进行说明。鉴定认为两张都是真货,而且号码都是MR021285t。这在纸钞制造工程上,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

绯崎将遥控器扔到桌上。

“混帐!”绯崎忍不住爆了粗口。“没想到会闹得这样大!国民会恐慌啊!大家会开始怀疑钱包里的钱是真是假了!”

绢笠对属下交代了些什么,然后转向绯崎:“我要回。大臣可能要向首相报告,我必须在旁协助。”

“我也该走了。”绯崎掏出手帕,擦拭额头上的汗水。“警察厅应该会要求警备局提出说明,我们也得从头检讨搜查方针了。”

“走吧!”绯崎一声令下,房里的西装男应声起立,每个人的表情都十分凝重。混浊的气氛,说明他们最怕的状况已然成真。

莉子追上了绯崎,说道:“不好意思,绯崎先生。请问……”

绯崎停下脚步,回过身来。“什么事?”

“送到各家媒体的伪钞……现在全都交给警方了吗?”

“大概一半吧。有些媒体觉得这条新闻可以炒,或许还没交。尤其是那些搞周刊的。”

绯崎说到这里,瞪了小笠原一眼,瞪得他忍不住移开视线。

莉子又对绢笠说:“绢笠先生,电视画面上两张一万日圆钞票看来都像真钞……就连亲眼见到的人也无法分辨真假吗?”

正准备离开的绢笠停下脚步,叹了口气说:“就像刚才新闻说的一样。不仅外观,触感、重量都完全相同。颜色与表面的细微起伏也丝毫不差。其实我们连哪张是真,哪张是假,都搞不清楚。因为连分子成分都完全一致。现阶段我们只能说,两张都是真的。”

“可是……如果两张鉴定都是真钞,就代表两张都是国立印刷局制程所生产的罗?只有相同的器材跟模版才能……”

“绝不可能。钞票印刷机随时都受到严密监控。而且钞票印刷用纸的数量也受到严格管制。不可能像铁皮屋工厂那样偷偷乱印一通。而且钞票上都贴了雷射贴纸,雷射贴纸的制程与印钞不同,不可能在印刷厂里同时完成。”

“那就是说,某处完成了与国立印刷局相同的制程?就算工艺官藤堂先生介入,完全复制整个制程也未免太……”

“小姐,你姓凛田,是吗?听说你的工作是鉴定各种物品,但我们的职业就是印钞,熟知钞票的一切。日本纸钞的材料是和纸,但原料与制程完全不公开。而且以一万日圆钞票来说,就用了超过十五种颜色的油墨。其中有公开成分的颜色只有一种,就是黑色。但黑色只占整张钞票的〇·二%。其他所有颜色都是经过复杂调配,重叠印刷而成。就连上面的一万圆、日本银行券等文字也都不是单纯的黑色。所以轮不到你来说,要复制与真钞相同的制程,绝对不可能。我们原本也这么想。但现在就是有这样的伪钞。”

绯崎也附和说道:“没错,只要透过科学分析,无论多么困难,总有一天都会搞清楚所有原料。只要投入难以估计的劳力与经费,也有可能取得与真钞相同的纸张、油墨与印刷技术。但要做到这个地步,消耗的成本会是伪钞面额的数十倍、甚至数百倍。就算有了材料,建立制程的成本至少也等同于设置一间国立印刷局。印制伪钞需要的成本之高,根本没有人可以达成。所以高成本就是防治伪钞的手段之一,直到这一刻为止。”

莉子嘟哝道:“所以有人砸下重金,做出了完美的伪钞吗?”

“正是如此。犯罪集团的目的应该不是钱。如果要对日本开战,军备的经费就要天文数字。相较之下,若想毁灭资本主义国家,制造伪钞破坏经济,还比较划算。就像恐吓信上说的一样。”

“工艺官藤堂也是一伙的吗?”

“就算有原料和制程,也只有他做得出原版。目前一万日圆钞票的原版花纹出自藤堂之手,连模版都是他刻的,精密度高达〇·〇一公厘。无论请哪位师傅,都不可能模仿成功。”

绢笠清了清喉咙说:“凛田小姐,还有杂志记者小笠原先生,你们听好了。诚如二位所说,我们既然将平民卷入案件中,就有义务进行说明。而我们也确实达成了义务。剩下的只要看电视报导就好。往后我们与二位毫无瓜葛。如果要采访,请按照正常手续通知相关部门。告辞。”

绢笠强硬地说完之后,转身出了门。绯崎也默默离开。

刚才他们担心消息走漏给媒体,才会胆颤心惊,让杂志记者小笠原占了上风。但现在已经没有必要。既然搞得天下皆知,小笠原就没能力对官员呼来唤去了。

叶山严肃地看着两人说:“两位请回吧。无论结果如何,还是感谢两位协助防止犯罪。我要送绯崎一行人,告辞了。”

不等回应,叶山就出去了。房里只留下小笠原与莉子两人。

莉子表情凝重,低头不语。想必是状况出乎意料,不知如何是好。小笠原也是一样心情。原本只想揭发路边的恶行,没想到却碰上如此情况,手足无措。

就在两人呆若木鸡的时刻,手机铃声响了起来。

小笠原拿出手机,按下通话键。“喂?”

手机传来熟悉的同事声音:“喔,我啦。宫牧啦。”

“哦,这么晚了还打来,你还没回家吗?”

“我在公司啊。”宫牧说道:“你也被召集了。早上被赶出编辑部的人都被召集了。”

“现在?为什么?”

“你没看电视新闻喔?”

“哦……伪钞那个啊?”

“我们家编辑部也收到信封啦。两张号码一样的一万日圆钞票,还有中文信。”

“我知道啊,新闻有报。”

“总编辑说上星期五就送来了,但是不知道该怎么办,所以只有干部们开会伤脑筋。但现在已经没必要隐瞒了,我们也要开会检讨怎么做报导。下一刊可能是特刊喔。摄影师已经来了,正在拍钞票,应该要当封面还是彩页吧。”

“等一下,你是说钞票还在编辑部?”

“当然啦。两张都在。”

唉,还真的给绯崎说中了。“知道了,我马上回去。”

小笠原挂上电话,忍不住叹了口气。

莉子问道:“你刚刚说钞票在编辑部……”

“是啊。因为周刊的截稿日比电视跟报纸要晚。花个几天决定事情很正常。”

“我可以跟着去吗?”

“凛田也要去?”

“嗯。我想亲眼看看那张精美的伪钞,是否真的无法辨识……”

莉子真诚的眼神直望着小笠原。

对这位自营鉴定士来说,肯定是要亲眼看看的。而且她认为藤堂是因为自己的疏失才逃走,想必打算在此扳回一城吧。

小笠原心想,目标依然不变。莉子为了帮助贫苦之人而采取行动,只是没想到背后还有更深远的问题。既然要贯彻初衷,就得面对新的问题。

“好,走吧!”小笠原说。

莉子微笑,走向门口。

小笠原跟了上去,冷静地想着:无论凛田莉子再怎么博学多闻,也无法鉴定足以骗过财务省的精巧伪钞吧。但我还是站在她这边。她只是一味往正道走去,我要尽力相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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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编辑部

时间过了晚上十点。

凛田莉子在小笠原悠斗的带领之下,从饭田桥车站经过早稻田通,走进错综复杂的住宅区巷道里。

这一带已经远离车站周边的繁华餐厅,四周一片寂静。登上那坡道,前方就是角川书店有限公司的总公司大楼。

两栋大楼分别座落于马路两旁。莉子知道角川书店的所在地,但从来没进去过。也不知道编辑部在哪栋大楼。小笠原走向左手边的大楼,莉子也跟了上去。

迎宾车道前方通往停车场的铁卷门,已经拉了下来,大厅也是昏暗无光。不过上面有个楼层灯火通明。数了一数,是七楼。那应该就是《周刊角川》的编辑部了。

大厅正门深锁,小笠原拿出ID卡,在一旁侧门上照了照,解锁,推开沉重的铁门。

莉子进门之后,小笠原说:“编辑部就是这栋楼的……”

“七楼?”莉子说。

小笠原瞪大了眼睛:“你有来过吗?”

“没有,第一次来。”莉子环视着昏暗的大厅,没多久适应了光线,看清楚装潢的细节。“哇,装潢不错呢。大概就在极简时尚与装置艺术之间吧。”

“不过Keroro小队的动漫立牌很破坏形象啊。”

“我觉得tamama跟Giroro位置交换过来,颜色上跟装潢比较搭。”

“我会转告总务部的。”小笠原走向柜台旁边的电梯间。“来,这边请。”

莉子跟了过去。电梯门打开,两人搭上电梯,小笠原按下七楼的按钮。

电梯上升,内墙贴满了新刊的广告传单。最显眼的还是动漫角色,大概占了八成。会让人误以为自己身处于秋叶原电器店的电梯里。

莉子问道:“《周刊角川》呢?没贴吗?”

小笠原指指脚底最下面,一个小角落上的传单。那张传单只有简单的双色印刷,混在大片鲜艳图案之中极不醒目。周刊名称还被隔壁传单盖掉一半,勉强看得出是《周刊角川》。

貭是令人同情。莉子嘟哝道:“好惨喔。”

小笠原苦笑着说,,“没办法,无论哪家公司,都是业绩说话啊。”

电梯门打开了。两人在铺着灰色地毯的走廊上走了一段,推开一扇玻璃门。里面的空间不出莉子所料。

编辑部兵荒马乱。成排的办公桌坐满了编辑与记者,忙着敲打电脑键盘。楼层还算宽广,被办公桌分成了几个部门。每个部门之间都是人来人往,影印机与传员机忙个不停,电话铃声更是震天价响。

但不知为何,楼层一角架起了隔板,可以瞥见隔板中满是动漫立牌跟海报。绫波零的等身大立牌倒在地板上。

小笠原看着莉子,抓抓头说:“真糟糕,才没几天,使徒就侵略到这个地步了。对方的领土愈来愈大啦。”

“侵略?”

“公司内部的情况,就跟刚才的电梯一样啊。”小笠原沿着墙边成排的置物柜前进。“我的办公桌在这边,应该还不至于被逼退吧。”

小笠原停在置物柜前的某张办公桌边,隔壁办公桌有个男人,一手撑着脸,直盯着电脑萤幕。他与小笠原一样瘦,颧骨明显,鼻梁高挺,一双骨碌碌的眼睛大得吓人。

小笠原对那男人开口:“宫牧。”

姓宫牧的男人抬起头来:“喔,小笠原,真晚啊。”

“电车疯狂误点啊。搭东西线才一站就花了三十分钟。”

“对了,白天有人打电话找你喔。新宿区公所的……咦,是谁来着?资源清扫对策室?一个抗田先生打来的。”

“抗田?啊!”小笠原惊觉不妙,对莉子说:“约好今天要把波浪板还他的说!”

宫牧跟着小笠原看过去,才发现莉子的存在,一双大眼又瞪得更大:“这位是?”

小笠原介绍道:“鉴定士凛田莉子小姐。万能鉴定士Q的老板。”

“哇……”宫牧站起身。“我还以为是模特儿呢。我叫宫牧拓海,多指教啊。”

虽然宫牧满脸笑容,态度亲切,但那双眼睛好像要将莉子生吞活剥,吓得她小心翼翼地回礼:“你好……”

宫牧问道:“你专程来我们编辑部,有何贵干呢?”

“喂,”小笠原对宫牧耳语,但音量大到连莉子也听得见,“你后退一点啦。”

“怎样啦?”

“你那双眼睛太恐怖了。跟普通人保持一点距离比较好啦。”

“又不会怎样,她的眼睛也很大啊。跟莉卡娃娃一样。”

“凛田的眼睛跟你不一样啦!你想当莉卡的男朋友莲不成?”

“喔!莲不错喔!你知道二〇〇一年上市的莉卡娃娃造成震撼吗?就是孕妇莉卡啊!肚子就像这……这么大……”

“宫牧,现在总编心情如何?如果说我带了认识的鉴定士,想看看伪钞,他会答应吗?”

“你以为我是荻野肚子里的蛔虫啊?好吧!我去问问。”宫牧说完,又对莉子笑了笑,往里面走去。

小笠原说:“他很怪吧?不过是个好人啦。别看他那样,可是庆应毕业的呢。”

“哇……”

莉子的视线追着宫牧的身影,发现水族箱前有张总裁型的办公桌,四周挤满了老男人,正在热切讨论。

宫牧向其中一位头发斑白,一脸严肃的瘦削男人搭话。他应该就是总编辑荻野了。宫牧指指这边,说了几句话。荻野也望了过来。莉子紧张地点头致意。

荻野不甚在乎地点点头。宫牧向着两人招手。

小笠原先动身。“走吧。”

莉子跟着小笠原。OL抱着成堆的文件,走在狭窄的走道上。莉子惯重地避开。脚底爬满了数不清的事务机电线与网路线,每一步都要小心谨惯。

两人好不容易来到荻野身边,所有人,包括小笠原在内,都看着莉子。

莉子只得鞠躬。毕竟出版社跟一般公司状况不同,她不知道这时候应该如何行礼才好。

荻野问宫牧:“她就是鉴定士?可真年轻啊。”

小笠原抢在宫牧之前回答:“她是凛田莉子小姐。”

“那么,”荻野说道:“就请凛田小姐立刻看看吧。”

“啊……好的。”

荻野身边的老年男子之中,有一个打开了办公桌上的铝盒。

那并不是专为展示而设计的铝盒,所以两张钞票没有固定,只是叠放在铝盒里而已。

莉子问道:“可以摸摸看吗?”

“可以啊。”荻野点头道:“我们也已经请钞票鉴定专家看过了,他也说分不出哪张是真钞。”

莉子轻轻拿出两张钞票,正面朝上,并排在办公桌上。

真是骇人的完美。莉子不禁咽了口口水。

要说有什么鉴定可以胜过知识,首先就是鉴赏的第一印象,同时也是最大的线索。

真货有真货的氛围。只要能感受到那氛围,接着研究细节,一一比对问题点就好。

但这两张钞票却没有氛围上的差异。色彩与触感都毫无二致。两张都是真货。

她双手各拿起一张钞票,高举在灯光之下。两张钞票也都出现了清楚的浮水印。

而且浮水印不是只有一个。福泽谕吉左肩有三条直纹浮水印,但两张钞票也都有。

两张的号码都是DC517429U。而且正如NhK的新闻所说,没有修改的痕迹。确定是两张号码相同的钞票。

荻野双手交叉:“在你之前看过的鉴定家也说了,这种改变角度才会出现的文字,经过影印是不可能重现的。”

“是啊。左下角的雷射贴纸只要改变角度,就会出现数字10000、日本银行的日字图案标志,还有樱花图案等三种花样。两张钞票都有一样的特征。雷射贴纸右下方有潜影图案,把钞票纵向倾斜的话,正面会出现10000,背面会出现NIPPON的字样,不过……”

两张钞票都出现了相同的字样。

接着把钞票横向倾斜看看,左右两端浮现了粉红色的花纹,两张都有。

莉子拿起桌上的放大镜,仔细观察。

钞票下方的花纹里有极小文字,经过影印应该就会消失。但两张钞票都有极小文字NIPPONGINKO。

也就是说,伪钞是从制版就开始复制了吗?莉子用指尖搓揉钞票的右下角,触感些许粗糙。这是为了让视障民众分辨钞票,而采用深凹版印刷的标记。但两张钞票也都有。

一万圆三个字的油墨有凸起,用手指可以摸得出来。但两张钞票的触感完全相同。

要说还有什么方法可以确认的话……

莉子看着水族箱,上面装有紫外线萤光灯管。

她将两张钞票放回铝盒中,盖上盖子,拿到水族箱前。然后稍微打开盖子,让钞票在黑暗中只能照射到紫外线。

接着她往铝盒里瞧,两张钞票照到紫外线之后,日本银行总裁印章与部分钞票花纹都发出萤光。

莉子不禁叹了口气,嘟哝道:“竟然连特殊发光油墨都复制出来了……”

事到如今,只有一个结论。两张都是真的。说是两张号码相同的瑕疵钞票比较合理。

但这是不可能的。因为瑕疵钞票不会这样大量流入市面,而且也从未听说过号码相同的瑕疵钞票。从送到各媒体手上的数量来看,不可能是利用偶然的恶作剧。

难怪财务省与警视厅公安部要怀疑工艺官了。如果有人复制了所有制程,一定少不了现行一万日圆钞票的原版作家——藤堂。

创造完美无缺伪钞的关键人物,明明与我擦身而过,却没能挡他下来。虽然我不知道实情,但当时如果能拦下他……

荻野问道:“凛田小姐,你怎么看?”

“……都是真钞。很遗憾,我无法分辨哪张是真、哪张是假。真的很抱歉。”

气氛更加地沉重了。每个人都哑口无言,表情苦闷。

一个老男人说道:“犯罪集团应该印了不少伪钞吧?不然根本无法回本。可见应该已经有大量伪钞流入市面了。”

宫牧不安地从口袋里掏出钱包,抽起里面的一万日圆钞票,凑近铝盒里的两张钞票,瞪大眼睛猛瞧:“根本看不出哪里不同啊。所以我手上这张,也可能是伪钞罗?”

接着许多人也开始在身上东摸西找挖钱包。没有人不担心自己的身家财产。沉默就是最好的答案。

“等等,”荻野说了:“如果为了赚钱而印伪钞,有什么理由要送样本给媒体?比较合理的解释,应该就像恐吓信所说,这是毁灭日本经济的恐怖攻击吧。”

恐吓信,对啊。物证不是只有钞票而已。

莉子问荻野:“可以看看那张恐吓信吗?”

“可以呀。”荻野打开办公桌抽屉,拿出一张纸来。

“就是这张。跟刚才电视新闻里的完全一样。”

白纸上印着电脑输出的汉字。不是简体而是繁体字。只印在正面,背面一片空白。

荻野说道:“我们也找了中文翻译专家来翻译。内容跟电视新闻说的一样,但不能一口咬定是中国人的犯行。”

莉子问:“什么意思?”

“专家说这篇文章在中国人眼中相当不自然,好像是用翻译软体翻出来的。可能出自中国人以外的民族之手。当然,包括日本人在内。”

旁边一个男人也说了:“说不定刚好相反啊。比方说中国犯罪集团为了混淆视听,特地写一篇像是翻译软体翻的怪文章。或者为了避免用字遣词透露出身来源,特地把恐吓信写得生硬又没特色啊。”

也就是说犯罪集团可能是中国人,也可能不是。毫无线索。目前只有这样的结论。

然而鉴定士莉子对恐吓信本身的兴趣,大过恐吓信的内容。

虽然看一眼无法判断凶手用什么电脑,又用什么印表机,但只要花时间就能分析出来。想必科搜研早就开始动手了。

还有,就是纸张。感觉这张纸的触感似乎与众不同。甚至有点熟悉……

莉子望向笔筒,拿出一支铅笔问荻野:“请问我可以稍微乱画一下吗?”

“呃……有必要的话,请便。”

莉子把恐吓信翻到背面,用铅笔斜着描了几条线。

接着又从笔筒里拿出另一支铅笔,同样描了几条线。

然后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来。

小笠原问道:“怎么了吗?”

“没事。”莉子嘟哝道:“虽然很微小,但要说有什么线索,就只有这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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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非公开

小笠原深有所感,晚上十一点的神乐坂,与四年前大不相同。当时新进员工欢迎会就办在这里,餐厅直到末班电车发车为止都十分热闹。现在人潮则涌向外带中国菜餐厅,还有咖啡馆。

IONA食品举办烹饪教室的大楼,旁边有家餐厅。餐厅早过了最后点餐时间,准备打烊。这一带已经杳无人烟,感觉不像东京夜,反而像乡村夜。

但是神乐坂九段的这栋大楼依然人进人出。除了大楼居民之外,只剩下警方搜查员奔波于一楼店面与二楼藤堂住所之间。鉴识课的人正在店面中与二楼阳台上徘徊。应该是忙着拍照片、采指纹什么的。想必是要彻底调查有无共犯吧。警方现在也只能做这些事情了。

肃杀的气氛吸引往来行人驻足,但大多担心赶不上末班电车,看没几眼也就离开。都市人对犯罪行为相对漠不关心。要是没有特别大的动作,大家都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当然这件事情不仅对东京都,对所有日本国民都会造成严重问题。但当下并没有多少人知道这件事情。附近也没有媒体相关人员。没有人联想到电视上造成震撼的伪钞事件,跟神乐坂的大楼搜索动作有所牵连。

黄色封锁线圈住了大楼前的路灯与电线杆,人行道不准通过。

莉子站在马路对面的人行道上,转头对着小笠原说:“天黑果然看不清楚。请问有数位相机吗?”

“有啊,这个可以吗?”小笠原从口袋里掏出爱用的数位相机。

“谢谢。”莉子接过相机。“夜间摄影在……啊,这里是红外线模式吧?闪光灯,不开。”

莉子对准大楼二楼,藤堂住的房间阳台按下快门。

接着她操作数位相机的按钮,在一寸的液晶萤幕上放出刚刚拍的影像。阳台在黑夜中几乎被路灯的光芒盖过,肉眼无法辨视,但红外线照得一清二楚。

“啊!”莉子高声说:“果然没错……”

“果然什么没错?”

“刚才在编辑部看到的恐吓信,用hB铅笔描线,线条非常淡。而用2B铅笔也只能描出hB在一般纸张上的浓度而已。”

“什么意思?”

“代表那是冲绳的纸啊。我在冲绳长大,所以清楚得很。当地人通常都用B或2B铅笔写字。因为用hB太难写,还会因为太用力而把纸写破。当我刚来东京要用2B铅笔作笔记的时候,还被那股浓黑给吓了一跳呢。因为纸张吸了水气会变得柔软,所以才有这种差别。”

…:这跟阳台有啥关系?”

“你看这照片,冷气机的室外机,是不是有点不一样?”

小笠原接过数位相机,按下放大键放大影像。

“还真的不一样呢。”小笠原说出自己的心得:“风扇前面好像有加装铁网。而且形状也不一样。比我平常看到的室外机要高一点。”

“没错,这是大金生产的耐盐害型室外机,就算被海风吹也不会生锈。而且网格是‘壁虎网’的一种,用来阻止壁虎钻入。如果壁虎接触电路板,室外机就会故障。这些在冲绳都是理所当然的规格。”

小笠原恍然大悟,看着莉子:“你是说,藤堂待过冲绳?搬家的时候,把老家的冷气机搬过来,所以室外机才会是冲绳规格罗?”

莉子严肃地点点头:“详情还不清楚,但可能性很高。”

制造大量伪钞的集团成员,或许生活还挺节俭的。但如果节俭的生活是为了掩人耳目,倒也没那么奇怪。

恐吓信的发信地是冲绳。藤堂之前也住在冲绳。两个点,连成一条线。

小笠原兴致高昂地说:“好厉害!这可是大发现啊!”

“是不是该跟警察说呢……?”

“对喔。”小笠原对着封锁线里的人们大喊:“对不起,打扰一下!”

蹲在店面前的鉴识人员抬起头,往回看。另外几个便衣警察也往这边看。其中一个瘦削男子踱了过来。

路灯照出了一张熟悉的脸孔。牛込警察局的叶山冷冶地说了:“唉,又是你们两个啊。”

小笠原说:“我们有新发现,无论如何都应该让各位……”

叶山的脸板了起来:“搜查就请交给我们吧。”

“可是这消息或许对各位有用喔。抱歉问一下,警方知道工艺官藤堂是哪里人吗?”

“国立印刷局工艺官的个人资讯,一概不准外泄。”

“太冷淡了吧?我想说的是……”

叶山突然火气上升,打断了小笠原:“冷淡就冷淡!你们究竟回来做啥?今天晚上的案件不准采访!”

“为什么不准?公安部的绯崎先生不是都讲白了吗?”

叶山不耐烦地说:“小笠原,你真是搞不清楚啊。有点经验的记者都知道看情况的。他对记者清楚说明真相,等于是告诉你‘不准报’,懂吗?”

“……是这样吗?”

“或许你想挖什么违法行为、非法入侵之类的新闻,但他已经告诉过你,今天这情况是国家有难才不得不违法,不是吗?如果这件事情被报出来,公安部跟财务省肯定被骂到臭头。你用膝盖想也知道吧?所以他是在暗示你,体谅一下他们啊。”

真是难以理解。毫无保留地回答记者的问题,竟然是为了阻止记者报导?

叶山猛抓头:“总之,社会已经开始动乱啦!每个管区警局都有接不完的电话,民众忙着问怎么分辨有没有拿到伪钞,拿到伪钞该去哪里换。警方建议民众去问银行,反而被骂说谁能等到明天早上!有些夜间营业的银行,不仅留守人员被追问,连警卫都难以幸免呢!”

“这我懂……每个人都担心自己的荷包啊。”

“哼!”叶山说:“我也是啊!现在已经够不景气了,我还得担心公务员是不是又要减薪,以后该怎么养家啊?但我们警察最辛苦的地方,就是这种时候还得工作!好了,趁电车还没停驶,你们快回去吧。”

“末班电车还早吧?”

“我不是说这个。当市面上充满伪钞,大众运输系统也不保证能正常运作啊。先告辞啦。”

叶山连个招呼也没有,又回去鉴识人员之中了。

一阵风吹来,有股凉意。

小笠源觉得冷了,对莉子说:“电车会停驶?怎、怎么可能呢?你说是吧……”

“不是不可能。”莉子认真地看着小笠原:“一旦伪钞大量流出,所有公司都无法估算自己的资产。钞票真假难辨,等于一文不值,存款也就毫无意义。有些公司或许会因此立刻破产呢。”

“哈哈……这怎么可能呢……”

小笠原想笑,但连脸都冻僵了。事情严重到脑袋一时转不过来。只觉得有股强烈的惶恐袭上心头。

现在只知道一件事情,就是听叶山的话,趁电车停驶之前早早回家。

小笠原感觉自己发出了假音:“回去吧。”

“……也是。”莉子不安地转身离开。

小笠原跟上她的脚步问道:“你住哪?自己回去安全吗?”

“嗯。没问题。谢谢你的关心。”

对话就仅止于此。小笠原的肩膀默默垮了下来。到这个节骨眼了,还是不肯公开私人资讯啊?我又不是以杂志记者身分问的说……

正文 货币供应量

伪钞事件公开之后两天,莉子早早就醒了过来。

在床上仰望着天花板,还是一片昏暗。窗帘外没有阳光。她望向床头的闹钟,上午四点二十三分。

莉子有些心慌,坐起身,打开台灯。

这里是明大前车站附近大楼里的出租雅房。房里几乎被挂衣服的衣架占满,收纳箱里也装满了化妆品、手提包与书本。可惜雅房的生活空间没办法讲究装潢,但莉子已经心满意足。因为这比刚来东京住的一坪半雅房,要大了一倍以上。

莉子这两天来忙得焦头烂额。

自从新闻一报,万能鉴定士Q的顾客就络绎不绝。

数不清的顾客捧着大把钞票说,自己分不出真伪,希望能进行鉴定。但莉子不得不低头道歉:“非常抱歉,我无法达成您的要求。”

莉子心有不甘,紧咬牙关。明明亲眼看过伪钞,却无能为力。

她下了床,坐在椅子上,按下电视遥控器的电源。

电视就被埋在衣架之间,画面上映出了NhK的新闻快报。转个几台,其他民营电视台也都报着相同的新闻。

应该说从那天晚上开始,电视上就一直都是新闻。有段时间恢复了正常的节目安排,但字幕跑马灯跑个不停,断断续续地插入新闻,结果还是无限的新闻循环。可见当下除了伪钞事件之外,什么也管不着了。

社会正充满动乱。几乎所有商店都拒绝收取一万日圆钞票。莉子常去的便利商店门口,也贴着“请以零钱付款”的告示。

既然一万日圆钞票有了完美的伪钞,不相信其他钞票也是人之常情。但又没人保证犯罪集团不会生产伪币。

不过至少眼前硬币比钞票要好。大家都是这么想的。

昨天新闻有报导,日本法律规定,当顾客一次使用二十一枚以上的相同硬币,店家有权拒收。但现在应该没有店家会搬出这条法律。

反而是街头巷尾的人们,为了保有手上的硬币而搬出这条法律,强迫店家收取钞票。但这其实是误解。法律只规定店家有权拒绝顾客以二十一枚以上的相同硬币付款。如果店家希望顾客以硬币付款,就不受法律限制。

莉子又转回了NhK台。男主播正在念稿:“昨晚八点左右,财务大臣在国会中召开记者会,宣布货币流通量临时特别调查的结果。结果显示市面上出现日本银行并未发行的货币,至少高达二十兆日圆左右。”

莉子忍不住起了鸡皮疙瘩,赶紧加大电视音量。

主播继续说道:“日本银行供应民间金融机构的货币量称为准备货币,目前金额为九十三兆两千一百七十一亿日圆。另一方面,政府临时组成之调查委员会,针对全国六大都市各年龄层人口,调查零售商在银行的现金存款,以及一般用户的总存款额,推算出目前全国人民所流通的货币量,高达一百一十二兆七千亿日圆。此数值比准备货币高出将近二十兆日圆,相当异常。可见市面上已经出现许多日本银行未发行,且真假难辨之精美伪钞。财务省将进一步调查。”

由于主播语气相当平稳,莉子花了点时间才了解事情有多严重。

但肯定的是,事情严重到足以动摇国本。

就算只看新闻报导的一万日圆,手上每五张就有一张是假的……

电视上映出了国会内的情况。字幕显示凌晨两点。大臣们个个心力交瘁。

主播又说:“目前外币汇率混乱,各国纷纷警告,在日圆汇率筒未稳定之前停止日圆交易。政府也召开紧急内阁会议采取对策。东京外汇市场受到各国要求,日圆结汇纷纷转为美元或欧元结汇,日圆正逐渐被国际经济所扬弃。美国财政部长表示:‘日圆并非暴跌,而是从公认货币中除名’。日本政府已经派遣大使前往白宫询问此番发言之意义。”

政府无论做什么,都要支付人事费。但碰到结汇记帐,就有两成现金不被信任。往后是否要将这两成加到所有价格上?不,加上去的两成之中或许还是有伪钞。如果要让收款方接受,必须远高于原本金额,甚至可能要高达数倍。

国家预算也有两成是伪钞。就算修改预算,想保证预算中全都是真正的现金,也不可能只膨胀两成,肯定要高上数倍。国债支出又会如何?国民不可能接受先前的利率。考虑到其中有伪钞的话,必定要增加不少。

画面上的主播说了:“舆论认为,由于真假难辨的货币出现,政府应暂时将所有货币都视为真钞,承认目前调查出的一百二十余兆日圆货币供应量,来调整汇率。政府则认为不可能承认伪钞之价值,将以发行新钞之方式来度过难关。然而从设计新钞到发行为止需要一年以上时间,目前过渡期内仍无具体方针。”

虽然这段发表只是徒增混乱,但也别无他法。伪钞肯定不会只有二十兆,只会不断增加。每增加一次,日圆在国际市场上的价值就贬一次。准备货币毫无意义,日圆会随着不断出现的伪钞而失去信用。最后一文不值。

“财务大臣表示,”主播继续说道:“从单日调查中就可发现钞票流通量增加,有人认为伪钞不会只有二十兆,将会持续增加。民众已经开始到银行将资产换成美元,造成部分银行宣布从今天开始停止日圆兑换美元之业务,顾客因此大为不满。政府呼吁民众应冷静处理。”

说了这么多煽动人心的言论,还谈什么冷静?状况停滞不前只会造成更多混乱。明天的局势想必会更动荡吧。

莉子不断转台,消息都与前两天一样令人失望。

神乐坂大楼一案,电视并未报导出工艺官藤堂的名字。看来一切消息都被封锁了。不,搜查应该持续进行着,只是民众并不知情。既然什么报导都没有,代表警方还是没找到任何线索。

莉子拿起手机,打开通话纪录,显示一整排相同的号码。

那都是牛込警察局的电话号码。无论打几次都是占线,想排队都排不上。

这种时候打电话实在很傻,但有些事情不说不行。国家紧急状况才是第一优先,这是警察告诉她的道理。

她按下通话键,总算有了接通的嘟声。

“牛込警察局您好。”有人接了电话。

“啊,您好,请问刑事部的叶山先生在吗?”

现在才刚过早上四点半,怎么可能在?但只要留个讯息就好,只要没被挂断就好。

没想到对方的回应出乎意料。“请稍候。”

莉子心跳加速,难道这时间叶山还在警局吗?他会接电话吗?

内线转接声响了几次,然后停住,传来熟悉的嗓音。“喂,我是叶山。”

“喂?叶山先生?……我是凛田。”

沉默了牛晌,叶山才不开心地说:“喔,凛田啊。”

“这时候还在局里吗?”

那头传来哼的一声:“当然在啦!我已经好几天没回家了,光我们局里就成立了三个搜查总部咧!”

“叶山先生,有件事情我一定要告诉你。”

“抱歉,凛田。我不能听。”

“……为什么?”

“这里有一大批总厅的人,每天都在开会。上面严格规定,我们不能对一般民众提到任何搜查资讯。”

“那为什么连听我的意见都不行?”

“就是不行啊。”叶山压低声音:“公安部对消息走漏特别敏感,这会被盯上的。如果他们知道你还缠着这案子不放,搞不好会逮捕你!警方现在就是这么风声鹤唳啊!”

“……这我明白,但是……”

“我要挂断了。往后一概无可奉告。”

“只要听我说一件事就好!你们知道藤堂现在的下落吗?他……”

叶山的叹气声成了一阵杂讯,说道:“完全没消没息。自从他在神乐坂逃走之后,就下落不明了。好了,请别再打电话啦,告辞。”

“请等一下!藤堂他可能在冲绳……”

可惜叶山没能听到这句话,还没说完就挂断了。手机只传来空洞的嘟嘟声。

莉子挂断电话,心头一阵茫然,呆看着墙壁。

警察是否有发现到恐吓信纸张上的湿气,还有室外机的耐盐害、防壁虎配备?鉴识人员应该不会看走眼。现在也只能相信警方了。

藤堂可能在冲绳。她有股冲动要发一份传员到警局。但不知道叶山能不能收到,如果先被警视厅的人看到,肯定会暴怒。我被逮捕没关系,但叶山会背上违反规定的黑锅,搞不好还会丢官。

难道真的无计可施吗?冲绳,包含本岛在内共四十九个有人岛,另有数不清的无人岛。

藤堂肯定与其中一个岛有关……

莉子打开手机的电话簿,找出老家的电话号码。

两天来莉子打这支号码的次数更多过打给牛込警察局。但没有留下通话纪录,因为根本接不通。

她试着按下通话键,依然没有接通的声音。不久便传来女性的声音:“很抱歉。由于公司状况影响,您所拨的号码无法接通。”除了这段话别无其他。

莉子放下手机,手脚一伸,往后仰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

爸爸、妈妈、奶奶,以及大家都好吗?高中的朋友,还有喜屋武老师呢……?

八重山群岛度过了漫长的冬天,迎接早春,正是观光旺季的开始。波照间岛不像西表岛、竹富岛那样有络绎不绝的观光客,旅客在岛上花不了几个钱。当地村落全年只能靠着少少的收入苦撑。原本就杯水车薪的收入,再碰上货币疯狂贬值,岂不……

她坐起身,双眼自然望向旅行袋。

十八岁那时带来东京的旅行箱,已经卖给便宜货了。现在生意做得还不错,就买了原宿名牌的时髦旅行袋。

原本以为远行时机筒早,但现在应该是它派上用场的时候了。

没错,既然电话打不通,就该采取行动。我想看看爸妈,也想了解岛上的现况。最重要的,是确认工艺官藤堂在冲绳有无留下线索。

冲绳很大,对一个人来说更是大到不行。但与其在东京胡思乱想,去冲绳还更有机会。

莉子不再迟疑,扑向了旅行袋,抓到什么衣服就往里头塞。

如果要飞冲绳,就只能趁现在。等日圆成了废纸,肯定没有航空公司肯飞国内线了。

正文 辛巴威

时间已过早上九点半。小笠原悠斗望着天空,万里无云。蓝到让人恨得牙痒痒的。因为东京都心充斥垃圾沙尘的颓败风景,与蓝天的对比实在太过强烈。

神田川沿岸的商店几乎都拉下了铁门。小笠原站在万能鉴定士Q的门口。凛田莉子在伪钞事件发生后,还开店经营了两天,但今天却没开门。

绝大多数店家都只是为了自己而关门,但万能鉴定士Q的门口贴了一张手写告示:

非常抱歉,本店临时歇业,返乡探亲。

返乡……要在这样的混乱之中前往冲绳吗?各家航空公司确实有遵守国土交通省指示,尽可能发出航班。但这几天来物价暴涨,机票想必没那么容易到手吧。

知道莉子离开,小笠原难免感到一丝寂寞。尤其独自站在这有如荒漠般的凄凉街角,更显孤单。

来这里也见不到莉子了。她已经出发了。

她一直想告诉警方,工艺官藤堂有可能在冲绳。小笠原也试着连络牛込警察局好几次,但完全不得其门而入。

不过小笠原并不气警察,反而看着他们在这样的情况下依然坚守岗位,执行公务,一股敬意油然而生。当社会不再有薪水当靠山,他们的心灵支柱,肯定是保护世界的正义感与使命感。

不过并非整个警察组织都如此高尚。

小笠原离开万能鉴定士Q的招牌,走往饭田桥车站。

一〇七五年,救救北极熊。蔬果店门口还贴着这张海报。中年老板正对着老婆婆破口大骂:“偷东西犯法知不知道!”老婆婆也气呼呼地吼回去:“这么贵我怎么买得起!你这儿什么时候变名牌专柜啦!”

老板怒不可遏:“用美元付帐就好啦!”

老婆婆也不肯退让,紧握着手里的葱,指着老板大骂:“哪有日本人会带美国钱?别瞧不起人啊!”

可惜在这个时局里,老板说的才对。蔬果店的标价牌写着小黄瓜五支六千日圆,下面则加了一行,美元八十分。美元价格就跟伪钞出现之前一样。

小笠原一早去超市也是相同的情况。鳗鱼串一串就要四千五百日圆,但用美元只要一元。之前大概一百二十日圆,还算合理。一百公克的炖萝卜五千两百日圆,美元是一元二十分。炖鹿尾菜一百公克六千日圆,美元是一元五十分。炖鲱鱼一百公克六千八百日圆,美元刚好两块钱。

小笠原从套房里挖出了一些美元的钞票与零钱。四年前大学毕业时,会经去夏威夷旅行庆祝,当时还剩了一些回来。这点小钱勉强可以吃两天饭,但手上美元用尽只是迟早的事。就算想把日圆存款换成美元,也是求助无门。

每家有提供外汇兑换的银行都大排长龙。

听电视新闻说,成田机场里的银行要排七小时。而且就算轮到了,也不保证可以换到美元。自从今天早上财务省召开记者会之后,日圆汇率就已经无法计算,国际市场也开始拒绝收购日圆。

这也是无可厚非。原本九十兆日圆的现金流通量,突然加入了二十兆日圆的伪钞,怎么会有人相信货币?而且往后伪钞还可能不断增加。于是一传十,十传百,物价上涨可不只两成,而是翻了数倍,甚至数十倍。

老婆婆大喊:“好啦!拿去啦!”

但蔬果店老板一看,脸更臭了:“谁要拿一万圆钞票?拿五百圆铜板来才卖你!”

“上面不是写六千圆吗?!拿一万给你有错吗?”

“错到底啦!现在谁还把福泽谕吉当钱看啊!”

两人争论不休,光听头都痛了。小笠原离开了蔬果店。

开发中国家偶尔会因为货币一文不值,造成美元独大。记者前辈有说,辛巴威就是这样。

日本的不景气永无止尽,面对中国的势力抬头而相形落寞,没想到还碰上这样毁灭性的状况。至少等我出人头地,有间房子可以住再说吧?这下真的别想成家立业了。国家未来的主人翁们,我为你们感到遗憾。

走到外堀通,路上除了飞驰的救护车与警车之外,几乎没有车辆经过。红绿灯也毫无意义。每个人都任意穿越马路。

路上行人个个意志消沉,默默地走着。皱巴巴的西装外套,脏兮兮的衬衫,格外醒目。经济崩溃重创了家庭生计。食衣住行无不困窘。就连东京市中心也是深受打击。

那头三角窗路口的咖啡馆还开着。但里面只有外国人。小笠原心想,简直就像二次大战之后的光景。窗边贴着告示,拒收一万日圆钞,欢迎使用硬币。看了菜单一眼,小杯综合咖啡就要两万两千日圆,美金则是两元九十分。可见这家店摆明了要驱赶日圆客。往后应该会有更多老板跟进吧。

小笠原郁闷地走着,手机突然响了起来。

这手机铃声与之前不同,小笠原的旧手机根本没带出门。

反正打哪里都打不通,一想到电话费也不敢乱打。就连给电池充电都要担心电费。所以现在的铃声不是通用手机,而是旧型的PhS。公司发了PhS给跑外务的员工们连络用。现在电信公司纷纷瘫痪,只剩PhS能正常运作了。

小笠原拿出PhS,接通电话:“喂?”

“我荻野。”总编辑的声音。“经济产业省十点要召开临时记者会,主力记者全都赶过去了,不过还是缺人。最近记者会乱七八糟,参加名额很可能是用抽的。你也立刻赶去经济产业省凑人头吧!”

政局至此,记者俱乐部的封闭性也减弱了。现在连周刊记者也能进中央记者会会场。但最近竞争特别激烈也是事实。既然其他杂志也有派人前去,荻野当然输人不输阵。

看看手表,九点四十二分。小笠原对这PhS说:“现在赶去来得及吗?”

“去就对了!如果这条没拿到,我们家杂志就活不下去啦!”

现在还打算继续发行杂志,真是有骨气。不过也是因为没有其他工作可做的缘故。

“等等啊。”小笠原拿着手机拔腿就跑,饭田桥车站就在眼前。

车站的收票口近了,但是正大排长龙。车站人员用扩音器大喊:“上行列车要再等三小时!”

现在每小时只有一班车,当然是人挤人。其实今天早上搭电车上班,比下地狱还恐怖。

小笠原改奔往车站前面成排的计程车,他看车站这么挤却没人要搭,必定有鬼,一看果然不出所料。起跳四万两千日圆,拒收一万日圆钞。有持信用卡之顾客请用美元付款。车窗告示写得清清楚楚。

小笠原突然心头一惊,对着PhS问道:“喂?荻野总编,请问我的薪水是用日圆汇款吗?”

“薪水?当然是日圆啊!不然是啥?”

“这个,你知道嘛……如果可以改成美元就太好啦……”

“胡说!在日本企业上班的日本人,领什么美元!美元没有,要汤圆我给你一碗!”

现在听到上司的冷笑话,也没心情陪笑了。

“那……至少要加薪加到足以应付现实物价吧?”

“薪水多少白纸黑字!一毛都不会多!”

“怎么这样……别说撑一个月了,撑几天都有问题啊!”

“能撑过这关才是正港的杂志记者!快点去!要是赶不上记者会,就扣你薪水!”

“都这节骨眼了还扣……喂?荻野总编辑?喂?”

电话被挂断了。PhS传来重复的电子音效。没办法。小笠原收起PhS,往六本木方向奔跑。

听说辛巴威的马拉松选手期望在伦敦奥运上一吐怨气,现在我也感同身受。想必日本田径代表队也能在田径场上扬眉吐气吧。如果国家还没灭亡的话。

正文 币值改革

上午十一点过后,凛田莉子才总算到了羽田机场。

火车与轻轨电车都大爆满,即使这几年住东京都没有如此挤过。下了车之后,从月台阶梯到收票口,从收票口到出车站,也都是大排长龙,停滞不前。

明明只是早春,却到处都像蒸笼一样闷热。羊毛衫早就收进了旅行袋。换穿轻便的单宁裤与运动鞋果然是正确选择。如果穿高跟鞋,在电车里应该就要哀号了。

虽然可以穿过地下一楼的轻轨电车站直接进入机场,但第二航厦的连结走廊简直像元旦的明治神宫一样挤,能见度几乎是零。尤其电梯前更是水泄不通。

莉子勉强沿着墙壁前进,好不容易来到上二楼的楼梯。

这里也是人山人海,但比连结走廊要好一些。

光是爬一层楼,就不知道花了多久时间。莉子千辛万苦才走进出境大厅。这里应该是北侧柜台。

大厅宽广许多,人口密度比连结走廊要纡缓些。虽然比平日的上班通勤时间还挤,但不是抱怨的时候。能自由走动就该谢天谢地了。

不过当她走向航空公司柜台,却发现前面被绳索围住。警卫们正在管制人潮动向。

航空公司员工站在平台上大喊:“搭乘国内线的旅客请稍等!搭乘国际线的旅客请往开票柜台移动!”

一位身穿高级西装的绅士,领着肩披毛皮小外套的贵妇,穿过绳索走向柜台。其他贵气的男女老少也跟了过去。

很明显是金字塔顶端的人。想必是带着家人逃往海外吧。

他们原本就拥有各种资产,股票、房地产,还有外币存款。如今日本经济濒临破产,他们就将所有资金带往海外。当然也包括整个生活圈。

企业主应该也是一样。顶尖大企业肯定都在策画将总公司移往海外。由于税收肯定暴增,这些有钱人与大企业逃到国外,国内的穷人将更加贫苦。

当这波有钱人逃完之后,航空公司员工放声大喊:“现在我们要放下绳索!请不要奔跑!如果跌倒会造成严重伤害!”

绳索放了下来,人群又开始移动。脚步不算快,也不算慢。莉子穿过人群,来到全日空的招牌底下,找到挂有“往冲绳”告示牌的窗口,好不容易才挤了上去。

莉子为了盖过四周嘈杂而大喊:“我想去石垣岛!”

女职员面无表情地说:“直航班次已经客满了。下午一点有往那霸的临时班机,在伊丹、鹿儿岛两地转机。”

“……那冲绳有飞机到石垣吗?”

“ANA没有航班,但当地航空公司好像有临时班机。而且电话不通,详情只能到当地了解。”

“我知道了。请给我一张票往那霸。”

“请问是用美元支付吗?”

“呃……用日圆。”

女职员的表情有些僵硬,像机械人一样说着公司的规定事项:“由于国内情势动荡,机票价格比先前高出许多,您能接受吗?”

“是的,我清楚。”

女职员默默敲着键盘:三一十一万两千日圆。”

莉子不禁哑口无言。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听到实际金额还是差点噎到。之前平日飞到石垣岛,只要两万四千日圆啊!

幸好从店里的收银机加上AtM提款,凑到了四十万左右。她从旅行袋里拿出手提包,放在柜台上。

女职员又问:“请问有一万日圆钞之外的货币吗?”

“是……我有准备。”

莉子从手提包里掏出成捆的一千日圆钞票,这厚度简直就像韩国。

接着又掏出装满五百圆与一百圆硬币的布袋。这本来是准备拿去银行换整钞的。

女职员看到这样大阵仗,才总算表示了一点人性,不好意思地低声说道:“可以的话请尽量以硬币支付……超过二十一枚也没关系。我们会提供一万圆的折扣。”

“好的。”莉子勉强挤出笑容。“这里有三万的零钱,剩下的二十七万两千用千圆钞来支付。”

女职员微笑道:“感谢您的合作。现在立刻为您开票……”

现在任何坚守岗位的人都值得敬佩,即使服务态度欠佳也不该抱怨。我自己也关了店门,看到她们咬紧牙关处里窗口业务,就算鞠躬道谢也不为过。

数完这笔钱要花点时间。女职员似乎在确认每张千圆钞的触感。这应该是上面的指示。不过如果千圆钞跟万圆钞一样有伪钞,光靠触感也摸不出来的。

过了几分钟,总算可以开票了。女职员笑得疑惑而惶恐,说了一句“祝您旅途愉快”。

“谢谢你。”莉子道谢之后,离开窗口。

她一边穿越人群,一边远离柜台,可以听见有男人在其他窗口前面破口大骂:“搞什么鬼!五十万?这不是头等舱的价位吗!”

就算骂职员,也不能解决问题啊。莉子同情乘客,也同情职员。双方都没有错,错在别的地方。

此时机场里响起广播:“各位利用东京国际机场的旅客,午安。二楼出境大厅的邮局银行、7-11银行、三菱东京UFJ银行、东京星光银行、瑞穗银行等行库的AtM,目前暂时停止服务。另外trave lex Japan与SBJ银行羽田外币兑换处,也不提供日圆兑换外币之服务。敬请见谅。”

周围响起一片鼓噪,其中不乏失望的叹息。想必有不少人打算在这里换美元吧。

现在连越南盾都可以兑换国际货币,但日本机场却无法将日圆换成外币。可见日本现在既不是经济强国,也不是先进国家。

其实贫穷国家本来就占了全世界的大多数,只是现在日本也要加入其中了……

莉子挣脱了柜台前的混乱,来到登机检查口前面。

检查口旁边的巨型电视墙,正放着电视新闻。人们正挤在电视墙前关切新闻内容。

电视墙传来女主播的声音:“政府召开紧急内阁会议,对于目前国内的物价异常飞涨,一致认为应该立即制订新法,决定价值。部分阁员宣称应该进行币值改革,也就是下修货币单位,但目前的超级通货膨胀起因于伪钞大量流通,舆论认为币值改革只是治标不治本,且难以执行。”

随着时间过去,更显手足无措。政府就算宣布改革币值,也于事无补。管它货币单位从一万圆变成一百圆,或者十圆,甚至一圆,只要国际市场不承认日圆的价值,物价仍是居高不下。尤其国际厂商拒绝以日圆结帐,往后进口货品想必更难到手。

发行新钞也是一招,但新闻有说要花不少时间。就算真的设计出新钞,一想到现行的万圆钞票有这样多防伪功能,新钞还是有可能继续被伪造。一切都陷入了恶性循环。愈挣扎就愈往下沉。

女主播继续说道:“外务大臣斩钉截铁,认为此事很可能与中华人民共和国及北韩的大型伪钞集团有关,并举出过去的伪钞案,指责两国故意纵容犯罪。中华人民共和国与北韩的政府发言人,则宣称日本政府的指控毫无根据,伪钞案只是日本国内的问题……”

竟然已经演变成国际问题了。政府狗急跳墙,这绝对不是好现象。无凭无据的指名道姓,只会让日本更加被世界孤立。

但外务大臣的说法也不无道理。如果二十兆日圆的伪钞全都是一万圆钞,张数就多达二十亿张。说这是某国政府推动的战争、破坏,也相当合理。

但莉子并不这么想。

工艺官藤堂仍在国内。而且在遭到搜索之前,都在东京都过着普通生活。想必伪钞的制造据点也在日本。要制造二十亿张伪钞,肯定需要大规模的工厂。

都市跟郊区不太可能建造这样大的工厂,但如果是离岛,或者其他地方的话……

没有明确证据,但值得探索。

莉子将旅行袋背上肩头,走入登机门。

我知道这么做相当鲁莽,但仍希望能尽一己之力,解决问题。总要有人找出蛛丝马迹,谁说就不该是我呢?

正文 彩券

早稻田大学理工学院物理学系教授。但若研究室一关,这头衔等同虚设。跟流浪教师没两样。

冰室拓真走在神田川旁,目标是万能鉴定士Q的铺子。

其实他没什么要紧事,只是慢慢走着,享受春天的活力。可惜现在东京人没有那心情。樱花几乎落尽,路上无人清扫,垃圾四处飘散。每家商店都大门深锁,有开门的也只听见争吵咒骂声。

大学方面以往后无法支薪为由,宣布关闭所有现存研究机构。学生们倒还是会去上课,但对学生与老师来说,心底都只烦恼着未来的出路。交通机构大乱,学校考虑到有些学生无法通学,要求教授给学分要松一些,但同时又要担心经费缺乏,于是功能逐渐瘫痪。

话说冰室会经听信花旗银行的宣传,把一半存款换成了澳币,真是不幸中的大幸。靠美元撑一段时间应该不难。只是剩下的一半日圆存款,就跟废纸没两样了。

不过无论有多少存款,研究室不开也是白搭。

如果手上五张万圆钞之中就有一张伪钞,至少让我用研究室的仪器验证看看吧?实际上我钱包里还具有几张钞票,看起来就是不对劲。虽然不知道哪里不对,但感觉就是跟真货不一样。我好想用科学方法鉴定一下不对劲的原因。或许司法单位的研究机构已经从头到尾查了一遍,但由我来操刀,或许会有新发现呢。不!我相信我一定能找出来!

冰室也对教授跟校长提出了相同建言,但毫无回应。他感觉自己被看扁了。诺贝尔奖得主圣捷尔吉说过,“发现”就是跟别人看着一样的事物,却能找出别人没找到的细节。其他研究人员找不到,没道理要阻止我做研究啊。

不过冰室心底明白。大学方面也想贡献心力,追求真理。

只是经济崩溃,无能为力罢了。如今他深刻体会到,世界有多么依赖资本主义。

既然大学完全瘫痪,我也就成了无业游民。干脆请凛田莉子给我份工作吧。不定期出勤的科学鉴定专家……好像没啥赚头就是了。

结果他来到万能鉴定士Q的门前,发现铁卷门没开。看来在这样的时局里,连她的生意也做不下去了。

仔细一看,有位四十来岁的女人,正瞧着铁卷门上的告示单。大鬈发,大浓妆,披着毛茸茸的针织衫。从头到脚的颜色乱七八糟,看得出来是抓到什么就穿上身。

如果在前阵子的日本,看到有人这副打扮走在平日中午的大街上,应该会以为是尼特族出门透风。但超级通货膨胀爆发后,社会菁英们顿失方向,据说六成上班族都成了尼特族。

女人似乎有事要找万能鉴定士Q。看着告示单,表情相当失望。冰室走到店门前,看到告示单上写着:返乡临时歇业。

冰室开口说:“来这里有事吗?”

女人吓了一跳,回过头来:“啊……这里是鉴定铺子吧?招牌写万能,是不是什么都能看呢?”

“这个呢,我想基本上确实什么都能看啦。”

“应该不是开玩笑的吧?像每日新闻报的万能川柳什么的。”

“不是啦。老板是我朋友,店名应该是认真的。呃……万能川柳是啥?”

女人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开始翻起手提包:“我想拿这个来鉴定一下。”

冰室耸耸肩说:“如果要鉴定万圆钞,这里也帮不上忙喔。你看,老板现在不在……”

但女人拿出的并不是钞票,而是一张彩券。女人小心翼翼地捏着彩券,似乎相当宝贝。

“哦……”冰室伸出手来。“这是去年年底的年终大乐透……”

突然,女人高声尖叫:“小心点!”

冰室吓得倒抽一口气。女人严肃地说:“这很贵重的,请别乱来好吗?”

“……可以摸摸看吗?”

“好吧。”冰室总算拿到彩券了,“我看看,这张彩券怎么了?难道是中头彩了吗?”

“如果是,你怎么说?”

“不可能啦。年终大乐透的头彩机率只有一千万分之一。跌倒撞到头挂点,或是突然心跳停止,机率都比这个高呢。”

“可是,就真有这么神奇喔!”女人说了,又伸手到手提包里,拿出一张剪报。“你看看这个!”

剪报上有年终大乐透的中奖号码。头奖两亿日圆的号码底下画了红线。32组,142072。

冰室拿起手上的彩券比对之后,大吃一惊,不禁叫出声来:“中了!”

“是吧?”女人得意洋洋地说:“你看,千万分之一又不是零,就是有人会中!”

“很棒啊!快点去兑换吧。虽然两亿日圆在这时候的分量大不如前,但有总比没有好啊。”

女人突然难过了起来:“其实……我拿去瑞穗银行兑换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吃了闭门羹呢。”

“啊……我懂。现在银行兵荒马乱,没心情管什么彩券对吧。”

“不是喔。我是今年一月拿彩券去兑换的。”

“一月?”

“是啊。当时弟弟拿报纸来给我,我看到中头奖吓了一跳,就立刻打电话给银行。不过银行说元旦没有营业,要一月四号以后再问。四号那天大清早我就赶过去,结果行员一看这彩券,就满脸不层地塞回来给我了。”

“银行拒绝兑奖?什么原因?”

“我本来也想问,但突然觉得好丢脸,搞不好是我自己看错,就马上逃走了。结果什么也没问到。”

冰室交互比对彩券与中奖号码。组别跟编号都符合。难道不是那一期的彩券吗?

问题立刻有了答案。彩券与报纸上的中奖号码,都是第五百七十三期全国政府彩券,年终大乐透。号码的年份也确实是去年。

“不过……”冰室说道:“你回家再看一次,应该还是有中奖吧?”

“就是说啊!”女人口气强硬了起来:“现在想想,搞不好是行员自己看错了!说不定行员对我的刻板印象,就是人丑命贱,一脸穷酸样的倒霉鬼……”

“不必这么看扁自己吧?”

“你刚才不也一口咬定没中奖吗?”

“这真是不好意思。我道歉。不过你说的应该是一月的事情了吧?现在都已经过三个多月了……”

“我怕得不敢去那家银行啊。所以也不知道对方到底怎么想的。”

“去别的分行不就好了?”

“不行!他们分行之间一定早就传开了,私底下笑我这个笨女人!”

“但彩券确实有中奖啊。光明正大去兑奖就好。如果是对方的错,就更不该迟疑了。”

“不行!行员整个自信满满,肯定一见我就要笑我!要我在这种压力下拿出中奖彩券,我办不到啦……”

你是认真的吗?冰室心中一阵错愕,说道:“那,我跟你一起去吧。”

“那更不行!我根本就配不上你!如果我带了一个大帅哥,对方一定会以为我常上牛郎店。然后私底下就传,这女人自己为中大奖,还没领到钱就急着买男人什么的……”

这人实在太脑补了。冰室抓抓头说:“我看现在这局势,行员应该没心情说人闲话吧?牛郎店想必也都关门了。再说,应该没有像我这样老的牛郎吧。”

“你不懂啦!牛郎可是老中青三代一应俱全呢!”

“你好像颇懂的,有去过吗?”

“总之我一定要确认这张彩券是真的,否则不敢去窗口兑奖啦……刚好路过这里,看到万能鉴定士的招牌,想来拜托一下说……”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不是老主顾,而是生面孔。

冰室又仔细打量那彩券,看起来没什么可疑之处。号码没有更改的痕迹,所有符号也都相当自然。也没有影印造成的黑斑,雷射贴纸看来也是真货。

但话说回来,现在可是有以假乱真的万圆伪钞,出现假彩券也没什么奇怪的。

冰室问道:“这张彩券是跟正式彩券行买的吗?”

“是啊。在车站前的彩券行买的。”

如果一切属实,事情就有趣了,代表银行对货员价实的头彩彩券不层一顾。

现在去银行,可能见不到行员。超级通货膨胀改变了社会的一切。到了窗口前也不一定有人搭理。

冰室灵机一动,提出建议:“要不,让我来鉴定吧?”

“咦?你就是万能鉴定士吗?”

“呃……其实没有这种头衔啦。不过这铺子偶尔会委托我帮忙做科学鉴定。我是大学的副教授。”

如果带着有麻烦的人到大学去,或许能暂时获准使用研究室。校长其实很明事理的。现在很有机会让校长明白研究室对目前情况的重要性。

冰室对女人说:“早稻田的研究室,可以透过非破坏性检验来判断真假。不过有点距离,你要走一段吗?”

“这样的话……就万事拜托了。”

“请吧。”冰室迈开脚步。

没想到女人突然站在冰室身旁,还挽着他的手臂:“原来你是大学老师啊……哎唷,我碰到好男人了!”

呃,我倒是碰到怪人了。幸好今天大学有课,大多数学生都窝在课堂上。要是让修我课的学生看到这光景,可就糗大了。

正文 班机

凛田莉子搭上从羽田飞往那霸的ANA991班机,座位是经济舱。她在舱内感受到诡异的气氛。

机舱里没有空服员,乘客们无人带位,默默坐上自己的座位。简直就像长程巴士。

此时机内广播响起,声音听来空虚又疲惫:“机长向各位旅客报告,由于情势复杂,本机仅有前方头等舱附近配有一名空服员。请各位旅客自行确认安全带有无扣紧。诸多不便,敬请见谅……”

终于,机体开始移动,滑进跑道。萤幕亮起,开始说明紧急应对程序。当初来东京的时候,飞机上没有人要看这段画面。但现在莉子看到所有乘客,几乎都紧盯着萤幕不放。

莉子心想,应该是为了压抑心中惶恐吧。希望维修人员不要少了几个才好。

后方座位传来老妇人的声音:“不知道国民年金会怎样喔?要是金额不变,怎么能过活呢?一个月买三根牛蒡就没啦。”

又是个尚未曝光的问题。政府现在手忙脚乱,已经无暇顾及国民年金了。

老妇人谈到老家的爷爷奶奶,往后生活一片黑暗。原本国民年金就少得可怜,现在更是名存实亡。日本已经没有能够支撑老年人生活的福利体系了。

一定要有人阻止这场恶性循环。既然伪钞是万恶渊薮,鉴定钞票的真假就是解决问题的关键。

只要找到超越已知方法的新判断手法,就有希望。要找到新方法,得先网罗既有的所有鉴定法。

莉子手上拿着一本A5大小的参考书《钞票制程》。

她只有大概浏览过。因为从没料到竟然有一天会需要如此严格鉴定钞票。

才刚翻开书页,飞机就发出轰然巨响,加速前进。

莉子突然紧张了一下,但离地时的稳定感并没有改变。没多久飞机就抬头,开始拉高。

她忍不住松了口气。不愧是全日空。就算国家经济破产,也不愿意砸了招牌。

高度稳定提升,机身也恢复水平。没多久,安全带警示灯熄灭,但机长口中那位头等舱的空服员依然没有现身。

看来别想要机舱服务了。不仅机上电视没新闻可看,当然更不可能有人送饮料。

没办法,莉子翻开书,打算在抵达那霸之前完整吸收内容。

书上写着,钞票是第一流的艺术品。不仅精致得难以模仿,纸张又坚固耐用,更使用了绝不褪色的最尖端印刷技术。

制作钞票的第一步,就是由工艺官绘制原稿。真的是由纸笔与人工绘制。据说精致度与钞票成品分毫不差。

工艺官藤堂就是画出万圆钞所有细节的男人。但他的工作还不仅如此。

有了原稿之后,要按原稿雕刻原版。原版与原稿的误差必须在十微米以下,也就是原稿的重现精密度高达百分之一公厘。跟公安部绯崎说的一样。藤堂肯定是位巧夺天工的正牌艺术家。

接着藤堂就不再干涉,交给机器动作。第一步是以原版进行制版作业。然后交由国立印刷局的银行券印刷机开始印刷。

直刻凹版搭配干式凸版,使用超过十六种颜色的油墨。正如财务省的绢笠所说,完全公开的油墨成分只有黑色。而且黑色只占了整张钞票的〇·二%。其他颜色的原料与比例全都是机密。

印刷用纸在这里就很重要了。无论制版多么完美,纸张不好,油墨就咬不紧。

日本工业规格(JIS)对银行券用纸有以下的说明:

此种纸张为高耐用度之证券用纸及安全纸,可接受多色印刷,强度足以承受重复使用及弯折。

证券用纸就是银行券、股票、有价证券等所使用的强韧纸张。安全纸则是为了避免伪造及变造,而加入防伪功能的纸张。两者都是和纸,含有天然的马尼拉麻纤维,以及结香纤维。但详细制程为机密。

不过纸张印刷前的涂布技术是外国专利,不仅过程完整公开,甚至一般人在家都可以办得到。

将含有微量二氧化矽的水溶液喷在纸张上,然后整张纸以暖风吹干。只要这样就能做出一层强韧薄膜,称为纤维覆膜。纤维覆膜会在纸张表面形成毛细管,使油墨渗入纸张中而难以脱落。而且纸张与油墨层之间会产生分子间作用力(又称凡德瓦尔力),能够让油墨印得更服贴。

纤维覆膜所产生的凡德瓦尔力非常强大,假设先印完一色,过几天再套上同色油墨,两层薄膜也不会分离,反而分子会完全结合。油墨固定之后,即使经过长时间也不会褪色,可常保印刷当时的分子构造。所以钞票的亮度与饱和度常年不变,即使被洗衣机洗过,或者风吹雨打,都不会掉色。

钞票不是一次印一张,而是一张大开纸一次印二十张。整张大开纸分别贴上雷射贴纸后,再印上符号与流水号。

大开纸由人工进行检查,假设钞票有印刷瑕疵,在这时候就一目了然。所以不会先裁成一张张钞票。也因此瑕疵钞票几乎不会外流,但瑕疵币就容易多了

裁切之后的钞票要再进行一次检查,每千张捆成一叠,以十字捆带捆好封装,交付日本银行。以上就是钞票印制的整个过程。

莉子叹了口气,阖上书本。

果然大多数制程的细节都是机密,想学也学不到。工艺官藤堂对制版之后的秘密究竟了解多少?如果他连印刷与张贴的知识都有,想必对制造伪钞有极大的贡献吧。

突然,飞机剧烈上下震荡起来。莉子吓得倒抽一口气。

所有乘客也都惊慌失措,还有人失声尖叫。安全带警示灯也亮了起来。

机内广播响起:“机长通知,现在飞机遭遇不稳定气流……”

心跳一旦加速,就不容易安抚。莉子做了个深呼吸。

我诚心祈祷,机长会赌上全日空的荣耀,安全度过难关。

现在不该像当初来东京那样,怀疑飞机这么大怎么飞得起来。特别是在这样的大环境之下,才更该相信科技,相信维修人员。

正文 记者会现场

霞之关的经济产业省记者会比预定时间晚了很多,直到下午一点才召开。现在刚结束。午餐没得吃,又在队伍里等了半天,实在不是滋味。但幸好记者会延期召开,小笠原悠斗才没迟到。

小笠原与同事宫牧,夹杂在从记者会场涌出的记者群之中。两人在大厅中移动,宫牧便开始抱怨。“荻野总编操人操太凶啦。竟然要我们凑人数,抽记者会参加名额?”

“结果你看,”小笠原说:“不仅前辈进去了,连我们也进去了。简直来者不拒啊。”

“现在已经没有记者俱乐部啦。就连自由记者都进门了说。整个就像好莱坞明星的见面会。可惜主角不是大明星,净是些乌烟瘴气的官僚。”

“太大声罗,嘘。”

“没差啦。反正发表内容没一个能听的。”

宫牧说得没错。是人都会想抱怨,我能体会。周围的记者们个个垂头丧气。应该没有任何一家媒体会喜欢报导今天的新闻。

经济产业省不像中央政府与财务省那样油腔滑调,有什么就说什么。官员正式承认国民年金与公司债等债券,价值一落千丈,利率则暴增,股价暴跌,这样下去日本国内产业几乎会在一个月内全面破产。

其中与民众生活最息息相关的就是能源产业。由于难以购买石油,电力供应将逐步降低,各地郊区从本周开始已经陆续停电。最后都市地区应该也会有相同下场。天然气与自来水等产业也有意跟进。

另外东京电力与东京天然气已经决定用美元收取使用费。日圆价格则反映了目前状况。简单来说,就是大涨价。

但在这样的情况下,国民年金额度却没有调整,而且几乎所有公司都冻涨薪水。国民只得挨饿。

宫牧不满地说:“都这把年纪了,还得拿PhS逛大街!连小学生都要笑死啦!”

“时代变,趋势也会变。”小笠原说:“现在的手机已经瘫痪,我们也没辙。大臣说现在只有市内电话才能互通了。”

“他是说乡镇跟离岛吧。大都市还不算在内哩。我们都在都市里工作,却没办法互相连络,搞什么鬼!”

“现在生乳协会一瓶鲜奶就要九千,就算叹气也无济于事啊。”

“我说啊,”宫牧瞪大了眼睛:“麦当劳之前说,微笑零圆。现在搞不好要五千了吧?”

“……零再乘几倍还是零啊。不过现在这时候,笑容或许真的很昂贵呢。”

“你这家伙讲什么漂亮话,自以为蓝波喔。”

“他有这句台词吗?”

“不是史特龙的蓝波,是诗人兰波啦!”

此时小笠原眼角瞥到一位身穿西装,一头白发的男人。他的声音相当熟悉。“两位还真有活力啊。有这股力道,想必可以身先士卒,扮演做白工楷模罗。”

宫牧的脸垮了下来:“荻野总编,别开玩笑了。”

荻野总编辑严肃地说:“可惜我是认真的。刚才社长有通知,薪水金额维持不变。因为雇用契约不能改变基本薪资。”

“哈哈……真假?”宫牧干笑几声,然后抱头转身。

小笠原看着荻野说:“学长们说要先回公司……”

“嗯,刚刚我在入口碰到他们了。看来记者会内容很严重啊。”

“如你所见,好像熬夜赶稿一样。”

“说得没错。好了,回公司吧。搭11路公车罗。”

“荻野总编,那个……”

“啥事?”

小笠原对总编辑说出从早上烦恼到现在的心声:“我想去冲绳出差……”

“你又来了。”荻野板起脸孔。“昨天你也问过,说工艺官之前待过冲绳来着?”

“是啊。那张中文恐吓信很可能是在冲绳印的。”

“公安部不是在秘密搜索吗?”

“不,他们还没注意到冲绳。”

“你怎么确定?难道你跟侦查员有什么特殊关系吗?去了冲绳之后呢?打算在沙滩上追逐阳光与海浪吗?”

“我不是去玩的。是要想办法找出线索……”

“想去就去啊,自费!”

“怎么这样!薪水不是冻涨了吗?光买机票,我的存款就空啦!”

“那就工作赚钱啊。现在该是你下定决心,为国家为公司卖命赚小钱的时候了。要采访就想办法别花交通费!不花钱写好报导!这是现在的最高原则!”

荻野说完,就快步离开。

小笠原哑口无言,目送荻野离去。宫牧开口说:“我告诉你去哪里浮潜可以看到红鱼,要不要?”

“就跟你说我不是去玩的!”

小笠原猛抓头。采访不花交通费?那我倒是有一招。

薪水冻涨实在难以接受。我一介小记者,为了恢复社会秩序,也要采取行动了!看我在都内各处搜集证据,亲手揪出伪钞制造集团的狐狸尾巴!

正文 返乡

下午三时许,凛田莉子已经在石垣岛渡船航站附近的港口中。

没想到从那霸到石垣岛的国内航班飞机,竟然是由美军所提供的。机型是日本空中通勤公司所使用的YS11同型机,由美军借给当地居民往来使用。美军人员当然也会搭这班机,但机内气氛并不因此而风声鹤唳,反而相当轻松。不得不说超级通货膨胀员的只影响了日本。驻日美军在美元的加持之下,有如日本境内的特殊人种。

但没人知道状况会持续到何时。日圆暴贬对全球经济造成影响。国际间纷纷担心这件事会引发金融风暴。目前YS11单程运费九十美元,或者八万两千日圆。虽然已经接近友情价,但日圆还是明显被冷落。

这趟飞行几乎耗尽了莉子的所有财产。

但运气还算不错,一到石垣岛,手机就能拨通。这样就能连络老家了。

游艇码头附近有栈桥码头,停着私人的渔船与小货船。莉子背起旅行袋,走过栈桥。

路上碰到好几只猫咪靠过来讨东西吃。岛上的港口通常都有野猫。或许因为很多渔夫会拿多的鱼喂猫,所以这些猫都不怕人,一路跟着莉子。

眼前出现了成堆的纸箱,应该是要送到岛上的货物。平时应该只有早晨,栈桥才会被货物堆满。现在肯定是例外。望向海上,一艘渡轮都没有。看来货物要用小船个别运到岛上村庄去才行。

海上有艘熟悉的渔船。是海钓与拖钓用的小船。没记错的话,船主应该是波照间岛上认识的渔夫吧……

正当莉子这么想的时候,纸箱后面突然跳出一条人影,大喊一声:“莉子!”

莉子吓了一跳,眼前这身穿冲绳花衬衫的精瘦男人,正是她的爸爸凛田盛昌。

“爸……?”莉子突然不知如何反应,但立刻开心地大喊:“好久不见!你这么有精神真是太好了!”

莉子原本担心五年不见,父母要是看来变老了该怎么办。但莉子眼前的爸爸跟五年前完全一样,还是一身古铜色的肌肤,仿佛时光倒转回高中时代。

盛昌笑容满面地说:“莉子也一样健康,太好啦!哎哟,看起来成熟多哩。变漂亮哩!搞不好只有外表变了吧?”

“说这什么话啊?”莉子嘟起嘴。“不过爸来接我,好开心喔。我正烦恼没钱搭渡轮呢。”

“现在渡轮有跟没有一样啦……你看航站连灯都没亮,柜台跟商店也都没开。所以要去哪个岛都辛苦得很。还得借朋友的渔船来采买哩。”

“石垣的MaxValu超市好像没开是吗?”

“只有上午开门两小时而已。所以生活用品要趁上午买齐啊。”

“你有钱吗?”

“我们家也是头很大啊。不过奶奶的公司也做美军生意,多少有点美元。就分一点给我们家用。而且还给我们油料哩。这真是帮大忙啦。”

莉子松了口气,同时一想到奶奶,就有件事情非拜托她不可。

“爸,奶奶的公司还有正常营运吗?”

“啊?八重山货运还正常营运呀。冲绳很多公司都是赚美元的,看来比本岛内地更能撑一点。”

八重山货运是势力遍及冲绳县的老牌货运公司,由于运费低廉,一般民众搬家通常都会委托八重山货运。奶奶会经当过那里的经理,现在则是顾问。

莉子从旅行袋里掏出一张纸,那是家电目录的其中一页。

“可以跟奶奶连络上吗?”莉子问道:“我想请她查查资料,看搬家的时候有没有送过这东西。”

“这啥啊……”盛昌皱起眉头看着商品目录上的照片。“冷气,我们家就有啦。”

“不是啦,应该有人从冲绳搬到东京的时候,带了一台这种大金冷气过去。室外机上有涂耐盐害的氟系树脂,还有加装防壁虎网。拆卸冷气一定要透过水电行,所以应该会有清楚的施工纪录吧。”

“等等,给我等一下!莉子,你怎么变得这样会讲话?中了都市病吗?”

其实以东京的标准来看,爸爸讲话的速度更快。而且没有抑扬顿挫,语尾又有滑音,本岛人反而听不清楚。

莉子虽然听得懂,但这么久没听到八重山地方特有的口音,不专心听还是有可能听错。

或许我刚上东京的时候,面试官们也都这么想吧?

莉子感慨万千,又说:“拜托啦,爸,帮我跟奶奶讲一下,不要找空运,找船运就好。一定很快就找到了。”

“为啥只找船运?”

“如果冷气机用空运,买新的还比较便宜。所以一定是选了廉价专案的船运。还有,这人搬家之前的住处应该离海岸三百公尺以上。如果在三百公尺以内,室外机会采用更高的耐重盐害规格。”

“那你到底打算查啥?听你说去东京,开始鉴定什么有的没的,跟那个有关系吗?”

“嗯……算是吧。”

“我也想鉴定一下自己口袋里的钞票咧。每家厂商都说,不确定是真的万圆钞,就拒收哩。”

莉子心中五味杂陈:伪钞事件果然连离岛都难以幸免。常用美元的冲绳,也肯定发生了严重的通货膨胀。一定要找个鉴定真伪的线索。只要能掌握工艺官藤堂的行踪,就……

此时纸箱那头传来男人的声音:“盛昌兄啊……”

纸箱后面又跳出一个男人,也是个熟面孔。个头矮胖,但爸爸总是拍胸脯挂保证,没有人比这位朋友更懂得掌舵。

爸爸总是直呼他的名字,叫做朝英。所以莉子到现在都不清楚他姓什么。

“朝英!”看来爸爸现在还是这么称呼他。“怎样啦——?”

“有点搞不清楚东西啦……”朝英一发现莉子,立刻瞪大眼睛。“喂!你……该不会是莉子吧?长大不少喔。几岁啦?”

“今年二十三了。”莉子回答。

“是喔……时间过得好快啊。还没结婚吗?有好对象没有?”

盛昌立刻打断他:“别挖我女儿的隐私啊。”

朝英不服气地回嘴:“明明就是你整天拿女儿的隐私来聊天吧!莉子,你是不是有加入那个电视节目《开运鉴定团》来着?”

八重山地方的人并不知道这个电视节目,因为这里没有播放。朝英的误会肯定是老爸造成的。莉子不开心地说:“爸……”

“开玩笑啦。其实是那个……万能鉴定团对吧?”

“跟你说不是团了,只有我一个啦。”

“是喔,单打独斗喔。那朝英,你是啥搞不清楚啊?”

朝英垂头丧气地说:“里面只有一箱是奇异果,可是我搞不清楚哩。”

“啥?真没用,全都打开看不就好了?”

“麻烦死了,很花时间说。”

“等运回岛上再找啦。”

“这样不行啦!只有奇异果一箱是要运到竹富岛说!”

莉子看着一大堆纸箱,发现猫咪跳到其中一箱上,就趴睡起来。

莉子指着那箱子说:“就是这箱了。”

“咦?”朝英一脸讶异:“你怎么知道?我来看看……”

朝英拖出那纸箱,拆开胶带。

开箱一看,朝英随即惊呼:“吓死人!还真的咧!”

盛昌皱着眉头说:“你怎么知道?”

莉子耸耸肩说:“奇异果源自于长江流域的弥猴桃,在纽西兰接受品种改良,是木天蓼科木天蓼属,雌雄异株的落叶蔓植物。”

“哦……”朝英佩服地说:“木天蓼啊。难怪猫咪会靠过去了。”

盛昌看着莉子,感动地说:“你真的变啦。”

“有吗……”

“好,该出发啦!回家休息一下,消除疲劳。大家都在家等着呢!朝英,开船吧!”

“来啦!”朝英点点头。“上完货,马上出发!”

怀念的老家近在咫尺。开朗的爸爸,八重山的清爽微风,都和以前没两样。

我不想失去这份幸福。不想看到大家伤心。钞票不过就是一张纸,怎么能让它夺走世上的一切?

正文 混乱

经济产业省召开记者会之后,已经过了五天。史上最剧烈的通货膨胀不仅没有趋缓,反而更加恶化。

这天早上天色有些阴暗,小笠原悠斗正要走出位于西池袋三丁目的大楼,只见管理员挡在大门前。管理员说,下个月起的房租要因应物价作调整。简单来说之前每个月八万三千日圆,下个月起暴涨为四十万六千日圆。

“太过分了吧!”小笠原向管理员抗议,大楼出租套房月租四十万简直夸张。上班族的薪水金额文风不动,地主却单方面修改房租来确保营收,太不公平了。

但管理员接着说,房东有交代,有问题法院见。

即使要打官司,现在也不保证律师跟法院还有在运作。

就连去按铃申告都觉得蠢,毕竟谁也知道这租金金额不合理。

听说现在公平交易委员会完全不插手物价的异常暴涨。想必是因为物价暴涨已经不是少数业者操弄,而是普遍的社会现象,所以公平会根本不知道要把矛头指向何方。而且在调查之前,公平会的委员们早已自身难保了。

小笠原一肚子火,骑着脚踏车前往公司。现在JR搭一站就要九千日圆以上,有乐町线又只接受美元购票,几乎无人使用。而且到处都有罢工传出,时刻表大乱。想搭临时交通车,但夏威夷旅行时带回来的美元已经告罄,也只好靠人力通勤了。

许多上班族都有相同境遇,明治通上一台汽车都没有,反而出现一大群骑脚踏车的上班男女。经济崛起的中国到处都是汽车,日本反而成了上个世代的中国。就环保来说还不错,但心底实在无地自容。只好祈祷别爆胎,光是换轮胎的钱就要命了。

整整花了一个半小时才骑到公司。角川总公司大楼前的迎宾车道,已经成了脚踏车停车场。经过几天早就习惯了。

一整排脚踏车停得水泄不通,已经没地方可停。

他往一楼停车场望去,发现会长原本用来停凯迪拉克的大车位,现在只停了一辆孤单的脚踏车。

连会长也骑脚踏车上班啊?再望向警卫亭,空无一人。既然没地方可停,就别怪我了。小笠原把脚踏车停在会长的脚踏车旁边。

走进无人清扫、尘埃飞扬的大厅。电灯一盏都没开,电梯也没在运转。他喘着大气跑上楼梯。

跑到七楼已经是精疲力尽。他上气不接下气地爬进办公室。

但进去一看,眼前震撼的光景令他完全忘记身体的疲劳。

周刊编辑部特有的喧嚣嘈杂,销声匿迹。到处都放着动画立牌,墙上贴满色彩鲜艳的海报。

办公桌的数量少了一半,桌边的编辑也都不一样了。其中有几个还认识,但都是漫画周刊的编辑。就是《少年ACE》的那些……

此时宫牧双手抱着一大堆东西,走进他的视线。

宫牧似乎发现了小笠原,无精打采地说:“喔,小笠原啊。”

小笠原目瞪口呆,问道:“宫牧,这究竟是……”

“败将就要撤军啊。你也快点回收自己的东西吧。”宫牧说着,用下巴指了指办公室的角落。

墙边堆满了废弃的办公桌与杂物。纸箱堆到了天花板,箱子上写着员工的名字。

小笠原难以置信地说:“怎么随便把人家的办公桌给撤了……?”

“办公桌不是你的,是公司的。刚才上头也是这样骂我。”

“究竟怎么回事?新的编辑部呢?换到哪里去了?”

“没啦。上面说《周刊角川》暂时停刊了。”

“暂时停刊……”小笠原一脸错愕。

“实际上,应该是永久停刊了吧。”

“……社会乱成这样,漫画却还要继续出刊?”

小笠原发现附近有个编辑瞪了自己一眼,吓得闭上嘴。

“走吧。”宫牧催他离开。

小笠原和宫牧来到走廊上,宫牧把东西放下,吐了口大气。

宫牧说了:“我是不知道漫画家还想不想工作,不过总有几期的储备原稿。所以近期内还能发行。毕竟美元客对漫画有一定的需求啊。而且有存活的漫画周刊,也只剩我们跟《JUMP》几家而已了。”

原来大多漫画周刊也都休刊了。小笠原不禁嘟哝道:“我都不知道……我家附近的超商,杂志架旁边现在都有警卫看着。买杂志还要先跟警卫报备,不准免费读呢。”

“到处都是啊。你有到六楼看吗?有空的员工全都去帮《少年ACE》换贴条码了。他们打算把几十万本印好的周刊,全部重新标价呢。”

“意思是要大涨价罗?”

“《JUMP》都卖六千了懂吗?不过美元只要两块钱就是了。换成日圆也得有个像样的价格啊。”

“应该没打算回馈到员工薪水上吧。”

“每家公司都有一样的问题。你知道吗?昨天隔壁大楼的股东们整个破口大骂,几乎跟所有干部一起打群架呢。”

到处都是你争我夺。新闻也说这几天纵火案特别多。

日本无疑进入了内战状态。或者像是刚解体的前苏联。人民为了最高额钞票化为废纸,而引发不堪入目的冲突。

楼梯间传来脚步声。有个秃头的男人抱着两只铝箱,气喘吁吁地走了过来。男人望了两人一眼,走进《少年ACE》编辑部。

其中一位编辑起身,搬起一个大布袋,从里面倒出数不清的成捆钞票,堆在办公桌上。秃头男就把钞票装进铝箱里。

仔细一看,钞票全都是千圆钞。而且数字惊人。

宫牧嘟哝道:“那是订便当的钱。”

“便当?!”小笠原诧异不已。“简直像要买毒品啊!”

“超级通货膨胀啊。金额当然大到不行。再说能买便当就已经不错了,其他编辑部好像还得靠年终礼品慢慢撑,贴补餐费呢。”

“喂!”有个男人喊了他们。

回头一看,一位资深记者抱着纸箱,郁闷地站在那儿。

“你们快把自己的东西拿一拿,去楼下帮忙贴条码!如果人事部看到你们不做事,肯定炒了你们!”

宫牧搬起东西:“是,马上去!”

小笠原说:“我帮你拿一箱吧。”

箱子相当沉重。眼见资深记者走远,小笠原边走边对宫牧咬耳朵:“人事部什么时候转型成盖世太保了?”

“别乱说话!”宫牧也配合起来:“你想害我被清算啊?”

“现在不应该监督员工,要监督社会才对。我们公司是媒体的一分子,应该追查伪钞的来源啊。”

“你还在讲这种话?不着边际的事情就省省吧。现在的重点不是打仗,是求生。我们要想办法活下去,直到薪水换成美元,政府发行新钞,或是有任何解决方案为止。这才是我们唯一的任务啊。要是被炒了,就真的没柴烧啦。”

小笠原无话可说,默默走向楼梯,一步比一步更沉重。

宫牧说,这事不着边际。但我不这么想。我要掌握时机搜索,多少也要找些线索。一定要挖出伪钞集团。就算杂志没了,我依然是个记者。在找出真相之前,绝不罢手!

正文 南极

波照间岛的一天相当漫长。因为无事可做,感觉时间过得特别慢。

莉子伫立在北滨上,看着一望无际的蓝海。

岛上方言的“北”,念起来是“西”。所以外人听来是“西滨”,实际上却在岛的北边。以往春天的北滨,总是挤满了观光客。

但现在空无一人。雪白的沙滩上除了莉子,连其他人的脚印都没有。

北滨海滩在八重山群岛中是数一数二地漂亮。因为这里没什么珊瑚。这一带的海水无比清澈湛蓝,但如果哪里有珊瑚,海水看起来就暗暗的。北滨是一片沙质浅滩,一面的浅蓝,实在迷人。但如果被这景色吸引而下水浮潜,就会因为海中空无一物而大失所望。

莉子心想,岛上的情况就有如这海滩。

没了观光客,岛上充满闲情逸致,但经营民宿旅馆的人家就毫无收入。由于渡轮罢驶,岛屿处于孤立状态。没有船运,汽油就成了奢侈品。以往每天还可以在路上看到好多小卡车,现在几乎销声匿迹。

每天早上都有村庄的村长在港口聚集,跟渔师吵说鱼卖太贵。岛上唯一的警官每天都收到山羊被偷之类的报案,在岛上东奔西跑,所以派出所总是没人。

来到岛上已经五天,奶奶还没从石垣捎来消息。如果工艺官藤堂有委托过八重山货运,一定会留下资讯。但等待的日子实在难熬。

波照间岛只有六百位居民,早就学会如何不用钱过日子的能耐。但现在就连这些岛民们都觉得穷困,城市里肯定更加凄惨。东京现在究竟怎么了?那些关门的店家能重新开张吗?

就在莉子东想西想的时候,听到了喇叭声。

回头一看,有辆小卡车正停在缓缓的斜坡上。

莉子才想说现在难得看到汽车上路,妈妈凛田优那就从驾驶座旁的窗户探出头来。

“莉子!”优那挥着手说:“原来你在这里啊!害我开车绕了整座岛一圈呢!”

绕一围车程也不过三十分钟吧。莉子问道:“奶奶打电话来了吗?”

“还没,一直连络不上。不过电视好像要放什么新闻喔。”

“新闻?”

“说是印伪钞的那群人,送了录影带给电视台啦……”

莉子倒抽一口气。

犯罪声明吗?自从那张中文恐吓信之后,犯罪集团终于第二次发表意见了。

莉子拔腿就跑,一口气冲上缓坡,打开小卡车副驾驶座的车门,立刻坐了进去。

“快走吧!”莉子对妈妈说:“要早点回家才行!”

但优那的态度却没有什么动摇,依然悠哉游哉:“不用急啦。反正新闻就是一直重播而已,其他啥节目也没有。你要吃红肉地瓜吗?”

“不用!快开车啦!”

“好好好。”优那换了档:“城市人做什么都急急忙忙的呢。”

莉子心头突然抽了一下,问道:“妈,我真的变了那么多吗……?”

“嗯?为啥这样问?”

“爸也说我变了啊。”

“这个呢,”优那开着小卡车,噗哧一笑说:“脑袋变聪明啦。我们都吓一大跳呢。还有,开始会讲些人家听不懂的东西罗……”

“这……应该是吧。东京人都很用功念书,跟他们聊久了,讲话也就硬邦邦了。”

“还有就是更振作,更成熟罗。我觉得当初从岛上出发的莉子,再也不会回来罗。”

“你的意思是……会觉得很寂寞吗?”

“有点不一样啦。妈妈我也没想到,莉子会变得这样了不起,所以才吓一跳啊。从以前的你来看,根本不相信现在会做鉴定家。只是……”

“怎么样?”

“你没做什么危险的事情吧?追究伪钞,感觉好像挺吓人的……”

“哦……”莉子笑着对妈妈说:“我身为一个小鉴定家,经常有顾客问我钞票的真伪,也很合理呀。所以我才总是想有没有什么辨别方法。”

“是喔,如果这样就还好。妈妈看你问奶奶一些怪事,还挺担心的。如果要找凶手什么,就交给警察吧。妈妈会跟管区讲啦。”

“哎哟,不用啦……只是听说嫌犯可能在冲绳,才想问问看罢了。”

优那叹了口气:“内地人做坏事总是喜欢逃到冲绳来。是不是因为国外太远,冲绳刚刚好啊?可惜就算他们要装冲绳人,一说话也就穿帮了。外地人一听‘咱们吃啦’,就会自己吃起来呢。”

这看在冲绳人眼里很不礼貌。因为冲绳人说“咱们〇〇啦”,意思其实是“我要〇〇啦”,而不是请对方一起做。

莉子苦笑道:“话说我们家不太讲方言呢。”

“因为奶奶做生意很罗嗦哩。听说她年轻的时候因为‘咱们付钱啦’的意思,而跟内地人大吵一架呢。”

“哦……原来是奶奶的影响啊。”

话虽如此,爸妈说话依然有浓浓的八重山方言口音。要不是在这岛上土生土长,莉子应该也听不懂他们说的话吧。

小卡车开进村里,停在熟悉的红瓦平房前。

莉子下了车,穿过木槿花盛开的庭院,走上挂着六角螺的长廊。

脱下凉鞋,走进客厅,发现爸爸凛田盛昌正坐在琉球杨杨米上,板着脸在喝一杯东西。“这真难喝。”

“你在喝什么啊?”莉子问道。

“泡波变好贵,喝不太起,我想说加水稀释一下,结果有够难喝的。”

“现在美元比酒还珍贵,少喝点吧?”

盛昌一脸红通通地装糊涂:“嗯?是莉子啊?最近愈来愈像你妈罗。”

喝醉的人根本不能讲道理。莉子从矮桌上拿起遥控说:“我要看电视喔。”

她打开电源,转了频道。现在电视上只有三个数位无线台可以看,每台都是新闻快报。最近几乎看不到新闻之外的节目,连民间电视台也不播广告。

NhK的男主播说道:“NhK与各民营电视台都收到了这片DVD,并没有附上任何讯息,只有影像显示犯罪集团囤积了大量伪钞。请看以下的DVD影像。”

画面一转,画质变得相当鲜明,但没有声音。似乎是手持摄影,画面有点摇晃。

画面映出冰原上有一大群的企鹅,应该是阿德里企鹅。企鹅们用肚子贴在冰原上滑行前进。

接着镜头转到了空无一物的冰原上,缓慢横移。然后又切到海豹躺在冰上的画面。

盛昌喝着泡波说:“看了刚好消暑唷。”

“嘘!”莉子作势要爸爸安静,紧盯电视不放。

镜头往海豹身后放大,冰原尽头有栋组合屋。看起来像是几个立方体堆叠而成,不知道是哪里的设施。可能是南极探测团队囤积物资的地方。

镜头又切换到室内来了。昏暗的房间里结了薄薄一层冰,屋顶上还结了冰柱。镜头下面出现一股白烟,应该是摄影师吐的气。镜头横移,然后放大地板上的一堆东西。

那是装有钞票的塑胶袋。横竖各五叠的钞票堆,每叠大约有一千万。塑胶袋上结了霜,但钞票表面却清晰可见。如假包换的日本银行券,万圆大钞。

镜头又更放大了钞票堆,然后另外两张纸钞从右下角入镜。看来是摄影师拿着两张钞票,然后放在塑胶袋上。

影像解析度相当高,连流水号都一清二楚。两张的流水号分别是RB627549E,h207822C。

而塑胶袋底下的钞票堆,最上面的两组流水号就跟这两张一模一样,RB627549E与h207822C。

影像就在这里结束,接着转回NhK的男主播。“如各位所见,影像长度约一分钟,地点是一间小屋,可能位于南极大陆。小屋中保存了大量的日本万圆钞。画面显示两张钞票都有相同流水号的其他钞票。应该是要声明塑胶袋中全都是伪钞。”

爸爸又倒了杯茶:“这不是废话?肯定全都是伪钞啊。”

莉子回头对盛昌说:“安静啦!”

主播继续说道:“警视厅宣称,发送这片DVD的极有可能正是伪钞印制集团。而且对方表示现在仍拥有大量伪钞,更令人怀疑集团想进一步破坏日本经济,因此警方决定持续搜索。但政府朝野对日渐增加的伪钞数量仍未提出具体解决方案,至于是否应将以假乱真之伪钞认定为正式货币,阁员之间意见纷歧,乱象持续恶化……”

盛昌斟了杯泡波说:“南极在中国吗?之前恐吓信不是中文的吗?”

莉子调低了电视音量,对爸爸说:“根据《南极条约》的规定,南极大陆并不属于任何国家。不过……”

影像又再次重播,冰原上的小屋,结冰的室内,成袋的钞票。

她的疑惑立刻获得证实。莉子嘟哝道:“这是假的。根本不在南极。”

“啥?里面不是有企鹅跟海豹吗?”

“刚开始的影像确实是南极,但镜头切了好几次不是吗?冰原或许是南极旅行团拍下来的画面,或者是从市面上的影像材料剪接过来。数位档案复制之后不会劣化,就算另外用数位相机拍影片,也一样能接上。”

“那栋组合屋不就在南极吗?前面还有海豹。”

“组合屋确实在南极,但那是推出的南极用木造组合屋,使用了特殊的木板黏着工程。所以它的构造不容易结冰,也不易腐坏。三泽住宅帮忙搭建了不少观测建筑,这就是其中之一。犯罪集团不可能偷偷订一间盖在南极吧?”

“……你懂得可真多啊,而且也真的更会讲话了。”

“镜头里放大的建筑物,跟下一个镜头的室内景完全没有关系。只是犯罪集团剪辑影像,想让大家以为在南极。室内景绝对不是南极,而是另一个很冷的地方。”

“喂,这太果断了吧?就算不是刚才那间组合屋,也可能是其他在南极的建筑物啊。”

“绝对不是!”

“你可真顽固啊。我是不知道东京怎么个规矩,但要是想嫁人,你这脾气最好……”

“画面上有摄影师吐出的白烟对吧?当呼吸中的水蒸气附着上空气中的尘埃,就会变成水滴,看起来白白的。但是南极的空气非常干净,所以人吐气不会有白烟啦。”

盛昌无言以对,默不作声。

“是喔。”盛昌说着打了个酒嗝,又倒来一杯泡波:“莉子真聪明,聪明到简直不像我生的。看来,得找妈妈问个清楚罗。”

“你在胡说什么啦!”

“开玩笑咩……不过莉子啊,你真的出头天哩。老爸我好高兴啊……”

“还赚不到几个钱,哪有出头天啊。”

此时院子里传来妈妈的声音:“唉呀……这不是管区大人吗?有什么事啊?”

莉子起身,来到走廊上。

这位胖胖的巡佐从莉子懂事开始就一直派驻在此。现在应该五十好几了吧?他拿下警帽,一头白发已经略显稀疏了。

照屋巡佐擦着额头上的汗水,笑容满面地走了过来:“莉子啊,可以借点时间吗?有人想找你谈谈呢。”

此时出现另一个身穿衬衫与长裤的瘦削老人。莉子也认识他。这人应该年过八十,但干了好些年的渔夫,腰杆笔直,容光焕发。不过手脚似乎不甚灵活,摇摇晃晃地走进庭院,坐在走廊上,看得出喝了不少酒。

盛昌探出身子来问:“喔!瑞庆览兄,来的好……来杯泡波吧?”

“啊就谢啦……”瑞庆览笑容满面地说。

像瑞庆览这样年纪的岛民,几乎都说方言。

即使是莉子,也经常一不小心就听糊涂了。

两个人开始爽快地喝起酒来,此时照屋巡佐清了清喉咙。催着说正事。

“瑞庆览先生,请继续刚刚的话题。”

瑞庆览一边喝着泡波,一边嘀咕道:“偶有看到,竹富岛的钱工厂喔……”

莉子诧异地问:“真的吗?”

照屋点点头:“瑞庆览先生说,捕鱼的时候不小心闯进竹富岛南边,结果看到印钞票的工厂。”

莉子的妈妈优那淡淡地说:“南边……不是禁止进入吗?”

“陆上是不行。”爸爸盛昌说:“因为那里有明虾养殖场。不过从附近的海上就看得见。其他还有几间工厂,不过除了工作人员都禁止进入喔。”

“可是……”莉子难以置信地嘟哝道:“犯罪者有办法潜入那种地方吗?在那里工作的,不都是老实的师傅们吗?”

瑞庆览一听,看着莉子说:“租了……就不能用咧……”

没错,工业用地可以出租。原则上租借的厂商可以自由使用。

表面上以其他名目租借工场,私底下制造伪钞。这不是不可能。如果不雇用岛民,由伪钞集团成员伪装员工,就可以保住内部机密。要是连工厂都伪装成一般印刷场,无论进原料或运出伪钞,都不会太过醒目。

而且最重要的是,竹富岛上并没有员警驻守。或许正是逃过警方搜查的绝佳地点。

“莉子啊。”盛昌注视着她说:“竹富岛的明虾养殖场,在南边的沿岸有冷冻厂喔。从海上也看得到呢。”

冷冻厂……

一切条件都符合了。如果要能印制二十亿张伪钞,当然需要这种程度的规模与自由度。

照屋说了:“瑞庆览先生说,他亲眼看到大堆的钞票从工厂里运出来。街坊听到都吓了一跳,就来派出所报警啦。”

优那叹了口气:“只有瑞庆览先生说有看到吗?”

“喂喂!”盛昌指着优那说:“老子可是在这岛上土生土长,我说没有谁比瑞庆览兄更可靠啦……他绝对不会胡说,更不会看错!”

“哦……”优那冷淡地回应:“所以跟某人刚好相反罗?”

照屋巡佐立刻进来打圆场:“好了好了,你们俩冷静点。我也是觉得瑞庆览先生的话不容忽略,才来找莉子啊。”

莉子问道:“找我是为了……?”

“莉子你不是在东京开鉴定铺子吗?现在应该有机会好好瞧瞧流水号跟真钞一样的伪钞啦。是吧?”

回到岛上之后,这件事只有对父母提过而已啊?莉子嘟哝道:“你怎么知道这些?”

“什么怎么知道,全岛都知道啦。”

优那瞪了盛昌一眼:“莉子的爸!”

盛昌皱起眉头移开视线,嘀咕说道:“啊我就忍不住咩……你说,做爸爸的不就是喜欢拿女儿吹嘘吗……”

莉子则是因为不同原因而感到困扰。“管区伯伯。我的确看过伪钞,但也看不出真假啊。”

照屋认真地说:“我还是希望你可以来一趟啦。光我自己去,就算伪钞摆在眼前也认不出来啊。”

“……什么意思?要进工厂搜索,警局不是会派出大批人马跟鉴识人员吗?”

“这个呢……”照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说来惭愧,我连络不上石垣的八重山警局。你知道电话从昨天开始就不通了,无线电也没作用啊。”

“那就只好搭船直接通知他们罗?”

“话是这么说,但现在又没渡轮,警局也没办法申请船只。而且就算要通知局里,也得先由我亲眼见证过,否则很可能被打回票啊。现在警察也是缺人缺得凶,手忙脚乱呢。”

“所以要先去竹富岛的工厂,再去石垣的警局?”

“没错。”照屋点点头。

优那不高兴地说:“等等,妈妈我可不赞成。怎么可以带莉子去危险的地方呢?”

照屋似乎早想到妈妈会有这反应,丝毫不受影响。“嫂子别担心,我又没搜索票,本来就不能进工厂,只是要跟瑞庆览先生一样远远观察而已。绝对不会让莉子碰上麻烦。不过伪钞案真的太严重了,尽早解决才是好事啊。”

盛昌起身说道:“既然这样,早去早好!趁太阳还没下山,我叫朝英开船来!”

优那语带责备地说:“莉子的爸,你还……”

莉子笑着对妈妈说:“妈,别担心。我自己一个人住了五年,没问题啦。”

“可是……”妈妈欲书又止。

莉子抱住了热泪盈眶的妈妈:“就说我没事啦。天黑之前就回来了。我不知道自己可以帮上多少忙,但会努力给管区伯伯建议。我在东京也有认识警察喔!”

莉子真的不想让妈妈担心,但更不能放着伪钞案不管。

工艺官藤堂肯定待过冲绳。从这里很有可能解开所有谜团。

照这样下去,岛民就没有明天。在缺水问题之前,就会随着国家经济破产而沉没。

我不想让更多人伤心。只要能尽力,就毫不犹豫。

莉子坚定地看着妈妈。

“莉子……”妈妈说了,低下头去。

什么都不用说了。

“好!”盛昌穿了凉鞋冲进庭院。“我去跟渔夫们要点油来,整个岛都要出力!莉子,交给我办,跟着来吧!”

莉子起身向前,在出家门之前回头望了妈妈一眼。

妈妈的眼神仿佛在说,万事小心。

莉子摆出笑容,点点头。接着转过身,迈向未可知的冒险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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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竹富岛

盛昌在村里奔走跟渔夫们交涉,但要来的油料似乎不太够。最多只能经过竹富岛抵达石垣岛,而且相当吃紧。

结果只有船长朝英、照屋巡佐跟莉子上了小渔船。因为船上人愈少,愈能节省燃油。

下午二时许,莉子站在渔船甲板上,向港边前来送行的居民们挥手致意。爸爸满脸笑容,但妈妈还是十分担心。莉子努力维持微笑。

船缓缓驶动,码头边的人们如波浪般争相挥手。似乎全岛的人都来了,还有人高喊三声万岁。

莉子身边的照屋巡佐苦笑着说:“简直就像大和号战舰出征呢。”

根据朝英的说法,这几天海上无线电台几乎停摆,所以不能仰赖电台指示,要自己用肉眼确认航线上的浮标,才能前往竹富岛。大型船只的国际VhF无线电还有功能,所以货柜船跟油轮进港都不会注意到小船。朝英说随时要提高警觉,才不会撞上大船。

一出海,浪头就摇得船头激烈晃动,但在岛上土生土长的莉子完全不怕晕船。看着静悄悄的海面,莉子只想到今天渡轮也没开而已。

大约经过一小时,船只放慢速度,朝英指着前方。

竹富岛就在眼前,这是个由隆起珊瑚礁形成的岛,地形平坦,岛上一片翠绿,但跟波照间岛的感觉不同。八重山群岛各有各的特色,当地人一眼就分得出来。

莉子还是第一次从这条航线接近竹富岛,眼前是陌生的光景。浮在海上的珊瑚礁岩,上面有几座方块状的水泥建筑。

照屋自言自语说:“那里就是星砂海滩,所以这是岛的南岸罗……”

船的引擎声停了,船身也停在海面上,但离岛上还有段距离。

朝英从船舱上到甲板来说:“这里水浅了,不能再靠近啦。再说近海还有养海苔呢。”

在绿地范围内有两座大型建筑物。一座是长长的铁皮屋,挂着竹富养虾产业有限公司的招牌。平整的地面上有大片养殖池。

另一栋是水泥建筑,由两栋工厂并联而成,有着鱼板片一般的圆顶。大门是滑动式,没有关上,门边停着一辆卡车。目前看来一个人也没有。

朝英拿出望远镜递给照屋,照屋边观察边说:“瑞庆览先生说的,应该就是那栋建筑了吧。”

莉子问道:“有看到可疑的东西吗?像钞票堆之类的。”

“应该不是吧……感觉是个空壳。莉子也看看吧。”

莉子接过望远镜,放大观察建筑物。

那栋建筑没有招牌,外面也没有堆放纸箱或木箱。而且外墙老旧,看来就像一间闲置工厂。

此时,门口却突然走出一个男人。

这男人一脸胡须,身穿黑色衬衫,身材瘦削,颤骨相当明显。他锐利的眼光扫了四周一圈,把大门往旁边更推开了些。

莉子不禁惊呼,差点弄掉瞭望远镜。

照屋说:“喂,不是有人吗?”

“是啊,有人。”莉子低声道:“而且工厂里……”

有奇妙的机器。莉子再次以望远镜观察。

那是一部传统的大型印刷机,介于滚轮式与平压式之间。可以看到机器上有平版印刷用的好几座滚轮。虽然目前没有运转,但很可能是纸张的印刷系统。

莉子放大瞭望远镜的倍率,胡子男却突然挡住她的视线,并恶狠狠地瞪着她。

莉子吓得差点腿软。

照屋赶紧扶住莉子:“怎么啦?”

“糟糕了!”莉子慌张地说:“他往这边看,我们被发现了!”

“冷静点,他肯定只认为我们是普通渔船。”

“……可是船上有制服警察啊?”

众人一阵沉默。照屋虽然保持笑容,但立刻想起自己穿的是什么衣服。

接着换照屋焦虑起来,抓住朝英的肩膀说:“请快开船!”

朝英糊里糊涂地回答:“开船是可以,但要开去哪?要去石垣了吗?”

“这就不妙了……请绕去竹富港吧,我们要登岛。”

莉子担心地说:“管区伯伯……”

“没问题啦。”照屋说着,额头上已经冒出数不清的汗珠。“我也是个警官,不会随便闯进私人土地。只要到岛上公所请人带路,进去看看就好。”

朝英抓抓头:“可是管区啊,警察不是肯定知道工厂租给谁吗?到警局里问,不是更快吗?”

“警局当然也要问啦。但是现在要先好好观察工厂跟四周环境才行。没有尽可能搜集资讯,怎么可以报告给局里呢?好了,快点把船开进港吧。”

“好啦。”朝英毫不紧张,摇晃着进入船舱。

引擎开始运转,身体也感到那股震动。

莉子注视着岛屿,胡子男依然站着不动。是不是还盯着船呢?不知道。她根本不敢用望远镜看。

船只缓缓起动,应该要先离开近海。眼前的一切都逐渐变小。

男人走到工厂之中,莉子总算松了口气。

但她的身子却禁不住颤抖。

如果他们发现警方搜索,动身藏匿,那就不妙。但就算我们登岛,真有办法阻止他们逃走吗?工厂不一定只有他一人。我正要投向撼动国本的魔掌啊……

正文 印刷机

竹富港的渡轮用浮式栈桥码头,空无一人。不仅没有观光客,连岛民都看不见。只有听起来不怎么舒服的海鸥叫声。

渔船停上了栈桥码头边的瞬间,莉子心想这下死定了。

刚刚才被一个可能是犯罪集团成员的男人狠狠瞪过,现在竟然要登岛!就那距离来看,对方应该看得出船上有三个可疑人物,包括穿制服的照屋先生。要是这三人又出现在岛上,对他们来说根本就是紧急状况。

莉子员想就这么留在船上,但照屋巡佐跟朝英早就下船了。

没办法,我也是追着伪钞案的线索,千里迢迢返乡来。早有冒点险的心理准备了。要是怕了还查什么?

话虽如此,下船时照屋伸出手来接莉子下船,她还是吓得腿软,膝盖抖个不停。

照屋表情僵硬地说:“不,不用那样怕啦。有我陪着呀。”

真是一点也不可靠。莉子说:“管区伯伯……你手心直冒汗呢。”

“呃……我也是血肉之躯啊。哈哈哈……”照屋空洞的笑声,回荡在无人的港湾里。

莉子害怕得紧,跟在照屋身边走。只有朝英还是一点都不害怕,脚步轻快地往前去。

等等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为什么他可以这样一派轻松呢?

三人沿着甘蔗田旁边的小路,走向岛中央的村落。竹富岛一圈有九公里长,人口只有三百五十人,比波照间岛还少。不过距离石垣岛比较近,从以前到现在都有大批观光客前来旅行。现在则完全像个无人岛,农田也开始荒芜,似乎连农业都无人关注了。

走到村庄只要几百公尺,几分钟的路程,感觉却永无止境。这里没有员警,也没有派出所,要是被罪犯攻击,肯定惨兮兮。

莉子不知不觉紧贴在照屋巡佐身边,照屋伤脑筋地说:“我说莉子啊……给年轻正妹贴着是很不错,但这样不好走说……”

“啊……对不起。话说……管区伯伯懂开枪吗?”

“枪是有带啦。”照屋无力地拍拍腰间的枪套:“不过我射击训练都摸鱼没去……至少可以吓唬人吧?”

这句话却更让人担心了。莉子忍不住想逃回港边,但又不敢一个人走回去,真是进退两难。

终于,眼前看见了许多红瓦的屋顶,是村庄。

村庄里有成排的木造平房,路上没有柏油,只有铺白沙,有如巷弄错综复杂的住宅区。这也可以说是真正的冲绳光景。路边有着贝壳堆砌而成的矮墙。

大多村民似乎都不在家,矮墙里面没有人影。

村庄中央有座四公尺高的瞭望塔,通称“和平塔”。三人往那塔走去。然而这塔的楼梯非常陡,许多观光客上得去却下不来,一点也不和平。现在塔附近似乎也没人。

和平塔旁边有栋平房,门口有红色邮筒,那就是岛上的公所。照屋拉开拉门,探头进去说:“有人在吗?”

房里有几张办公桌,只有一位职员。这男人一头白发,身材瘦小,衬衫领口的扣子没扣,急忙跑了出来。一副老花眼镜让他的眼睛看来特别大。

“有什么事呢?”职员问道。

“请问一下,”照屋拿下警帽:“南边商业区,竹富养虾产业旁边,你知道是什么工厂吗?”

“应该是……啊,屋多磨工业啦。”

“屋多磨……是什么样的公司呢?”

“这我就不清楚了。申请表上面,写说是制造葬仪用品的工厂,大概才签约三个月吧。”

葬仪用品……刚刚从船上根本看不出来。那样大的印刷机,应该不会只用来印白帖,或签名簿吧?

照屋又问职员:“我想看看工厂,不过不用进去,在附近就行了。”

“那是可以,不过现在这情况,工厂里应该没人喔。”

“不,我们已经确认有人了。”

职员皱起眉头,应该是觉得他们的要求很奇怪吧。但他看来不想跟警官唱反调,所以就走到门外。“这边请。”

公所斜对面是一片空旷的广场。广场上趴着许多水牛,其中只有一头站着,还拉着一辆大约可以坐十个人的牛车。

“麻烦一下,”职员对牛车前面的年轻男子说:“带我们到屋多磨工业去。”

要搭牛车去吗?简直太没危机意识了。莉子实在不想上车。

朝英看着她说:“你脸色真差,要不要在公所休息一下?”

“不……我没事。真的没事。”

我就是想确认有无伪钞,才大阵仗地到了这里。如果不跟着去那间可疑工厂瞧瞧,有何意义?

但是真的好可怕啊……莉子冶汗直流,坐上牛车。

接着照屋、朝英跟公所职员都上了车,牛车就动了起来。速度简直跟走路没两样。而且牛车四周又没有挡板,根本毫无保护。被偷袭的话肯定完蛋。

在这种情况下,照屋竟然还背朝车外,悠闲地问职员说:“在屋多磨工业工作的岛民有哪些人?”

“不清楚呢。”职员歪着头说:“只听说员工都是搭船从石垣过来,公司规定不准在工厂过夜,但不知道员工有没有听话就是了。”

“所以工厂没有什么人看管,就这样营运吗?”

“是啊,这里又没有员警驻守。警察先生是哪来的?石垣吗?”

“呃……其他岛啦……”

“那正好,杂货店老板跟我说洗发精一罐就要七千日圆,能不能帮我说说他,不要学内地人搞那一套?还有,加油站一直关门也挺伤脑筋的。我们就是没汽油,才要搭牛车到村外啊。”

八重山岛民特有的悠闲抬杠,跟紧绷的气氛实在不搭。

莉子听得头都要晕了。

水牛车碰上狭窄的街角,还会灵巧地运用内外轮差过弯。出了村庄,牛车慢慢走在大牧场中央的小路上。

村落南方的草原,只有零星的放牧牛只,一个人都看不到。

照屋问职员:“好像都没看到居民喔?”

“就是说啊。”职员伤脑筋地说:“岛上根本拿不到物资,大家都跑去石垣啦。我老婆也带着孩子到石垣的亲戚家去了。这岛晚上经常停电,谁能住啊?”

前方的丘陵上出现了铁丝网,中间有一段是大门,门并没有关。

职员说:“里面只有员工可以进去,不过我就不罗嗦啦。”

应该在大门前下车吧?莉子想这么说,但连话都挤不出来。她紧张得浑身僵硬,如果开口可能就要尖叫了。

水牛车穿过大门,进入商业区。眼前可以看到海岸跟礁石。他们正接近岛屿南端。

过没多久,看到了养虾池。这里似乎也空无一人,呈现休眠状态。池水没人管理,脏兮兮的。附近有座密闭式的建筑,应该是冷冻厂吧?屋顶上的室外机好像没有运转,或许里面也是空荡荡的。

牛车在海鸥叫声与树叶沙沙声中缓步前进,终于看到那两栋鱼板状的工厂。

卡车依然停在门前,拉门也还开着一半。

突然从卡车后面冒出了一个男人,身穿黑衬衫,正是那个眼神尖锐的胡子男。

男人看都不看牛车上的人,径自将推车推进工厂大门。莉子一看到推车上的东西,差点吓得停止呼吸。

推车上是一大堆钞票大小的纸张。有几百,不,几千张吧。纸张用捆带捆着,肯定是要用来印刷万圆钞的材料。

推车被推进大门里去了。卡车周围似乎一个人也没有。

照屋说道:“请停车吧。”

牛车停在离卡车不远的地方。

照屋一脸紧张,从牛车上跳了下来:“我去问个清楚,你们在这等就好。”

莉子想阻止他,但却发不出声音。照屋走向了工厂大门。

莉子紧张到心脏都快炸开了。她咽了口口水,盯着照屋的背影。

就在照屋消失在大门里的那瞬间。

“砰!”莉子吓得心脏差点从喉咙里跳出来,整个人往后弹。

结果朝英立刻笑了起来。

原来是朝英模仿手枪开枪的声音。职员不清楚状况也跟着笑。

朝英说:“莉子还真胆小啊。”

“你……”连莉子都听得出自己的声音在发抖。“你干什么啦!请认真一点好吗?这工厂可是……”

此时照屋从工厂里走了出来。

照屋一派轻松地说了:“莉子,各位,过来看看工厂印的钱吧。”

莉子一脸错愕,看着站在工厂前面的照屋。

事情这么严重,他的口气却轻松得出奇。该不会是怕过头,自暴自弃吧……?

总之莉子等不及了,她跳下水牛车,踏在松软的泥地上奔向工厂。

她不知道工厂里有什么,只是想亲眼确认。于是冲过照屋身边,进入大门。

莉子看见了胡子男就站在大印刷机前面,两人四目相接。工厂里几乎被纸箱给堆满,男人脚边也有一箱,而且没封着。

莉子往箱里一看,大受打击,差点失了神。

正文 电话

工厂里有个办公区,里面有待客用茶几。莉子端正地坐在茶几旁。

照屋巡佐、朝英与公所职员也都坐在椅子上,但每个人都懒洋洋地喝着茶,谈笑风生。

职员微笑着说:“我说赤岭兄啊,现在什么情况了,你竟然还愿意留在岛上工作?”

那个黑衬衫的胡子男就姓赤岭。赤岭笑眯了眼,从柜子里拿来了个木碗。“彼此彼此啦。您不也是每天辛苦工作吗?”

“我只是没别的事好干啦……其他员工上哪去了?”

“如你所见,工厂整个停工啦。我身为经营人,趁身上还有点美元可以饊口,才想说把能做的先做起来。刚才就是正在卸下卡车上堆的印刷用纸呀。”赤岭说着,把木碗放在莉子眼前。“吃一点吧。”

木碗里放满了油炸糖。

“那就多谢啦。”照屋第一个出手,抓了一块放进嘴里,吃得脸颊都鼓了起来:“总之这工厂没问题,往后岛上也可以放心啦。”

朝英哼了一声:“我早知道是这么回事了。”

莉子不满地说:“那你早说不就好了?”

“哎哟,”朝英苦笑起来,急忙说道:“原本也是管区大哥当了真,把莉子卷进来才会这样啊。都是管区大哥的错啦。”

照屋也笑着说:“真丢脸。不过真要说起来,根本是瑞庆览先生的说法不好吧。是他说竹富岛有印钱工厂的。”

公所职员笑开了嘴:“我还想说你们为什么要看工厂,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赤岭心平气和地说:“好了好了,现在这样的时局,难免招人误会。不过我还员没想到会被怀疑呢……我可是有向公所提出葬仪用品的产销申请啊。”

一群人有说有笑,唯独莉子有气无力地看着脚边纸箱里的东西。

纸箱里是印好的钞票,可惜不是阳间的钞票。

这是冲绳当地常用的阴间钞票,也就是纸钱。

冲绳人会在清明祭烧纸钱给祖先。纸钱的原料是稻草,相当易燃。制造工程并非印刷,只是在土黄色纸张上压印出钱的样子而已。所以那部看似印刷机的设备,其实是压印机。

冲绳所有葬仪社都有卖纸钱,莉子老家的灵堂抽屉里也有一大堆。

明明是土生土长,熟知习俗,也知道这里是葬仪公司,竟然没发现真相。实在丢人。

朝英往后靠着椅背:“不过瑞庆览兄到底在打啥主意啊?就算一把年纪又喝得烂醉,也应该知道街坊为了伪钞大伤脑筋吧?”

照屋皱着眉头说:“可能是想恶作剧,也可能只是老眼昏花,看到什么就说什么。毕竟他只说印钱工厂,我们应该多怀疑一下啦。”

照屋听了通报才来找我问意见。应该是由我发现事实才对。

看来我就算读了这么多书,有了这么多知识,脑筋还是太单纯了。社会上的大人们从小就开始培养思考与判断能力,但我不是,我总被眼前的现象欺骗耍弄,深信不移。来到岛上之后,我也只是怕得不知所措而已。

莉子满肚子的不甘与懊恼,终于哭了出来。

赤岭慌张地说:“喂喂,这可伤脑筋了。都是我不好,不该在这时候瓜田李下啦。对不起喔。”

我以为是嫌犯的男人,竟然低头向我道歉。我究竟在做什么?简直是给大家找麻烦!

此时突然响起刺耳的铃声,断了一下,又继续响起来。原来是电话铃声。

“不好意思。”赤岭离开座位,走向办公桌。

电话铃声来自一部怀旧的拨盘式电话机。赤岭拿起话筒:“喂?啊,总公司的……您好,好久不见。没有啦,现在员工都放假去了……”

照屋皱着眉头说:“这岛上电话还通啊?”

公所职员嚼着油炸糖说:“只有这里会通。现在Ntt闹罢工,一般家庭根本没电话可用。”

“哦,那为什么这里的电话会通呢?”

“这里跟隔壁的竹富养虾产业,以前是同一家食品公司的地。本来美军没有登陆竹富岛,日军跟到外地打工的人回乡之后,成了两千人的大村庄,但是粮食不足,就用美军的资金开公司。所以这里牵了部高频多波段无线电话,算是当时的遗迹吧。它用的不是Ntt线路,而是美军线路,所以还打得通喔。”

“那可以连络石垣警局吗?”

“这个呢……之前还可以打得通Ntt电话,现在只能打给一样线路的电话啦。”

高频多波段无线电话,不就是……

莉子突然想到,奶奶家也有一部这样的黑电话。

她立刻起身跑到办公桌旁,赤岭刚讲完电话,挂上话筒,莉子便开口。

“抱歉!”莉子问赤岭:“刚才的电话是……”

“喔,是石垣总公司打来的啦。那边的公司也曾经是美军设施,能免费打电话,真是得救罗。”

爸爸也说过,奶奶家不用缴电话费。莉子问道:“请问电话可以拨到八重山货运吗?”

“八重山货运……如果线路一样应该可以通吧。”

“电话可以借打吗?”

“别客气。”赤岭拿起话筒交给莉子,莉子赶紧拨转号码盘。

她要打的不是公司电话,因为奶奶长年参与公司营运,家里也有一样的线路,那电话应该打得通。

拨完号码之后,没多久便响起接通的铃声。

莉子七上八下地等了几十秒,不,或许只有几秒,总之实在漫长得难以忍受,最后总算听到了沙哑的男声接电话。“喂,凛田家。”

是爷爷的声音。“喂?我是莉子啦!奶奶在吗?”

“在呀……”爷爷的声音轻飘飘地,然后听到小小的叫声:“喂……莉子打电话来啦……”

好不容易,总算等到了奶奶的声音。“喂,莉子吗?”

“奶奶!”莉子真是松了一口气。“太好了,终于通了!”

奶奶似乎也放心不少,吐了口大气:“总算跟你连络上啦。打电话到波照间的家里老是通话中,都打不通哩。”

“那不是通话中,是线路断线了啦。”

“哦……原来是这样啊。我都忘记家里的线路不一样了。”

“奶奶,前几天拜托你的事情……”

“拜托啥来着?我想想……啊,冷气机室外机的托运对吧?有啊,我请公司的人查过了。想打电话告诉你,可是电话都不通啊。”

悠闲的对话这时候听起来特别恼人。莉子急着说:“那怎么样?有纪录吗?”

“这个喔,你说的大金耐盐害室外机,我们这里一台都没有送到外面去喔。不只是东京,也没送过内地任何地方哩。”

莉子感到猛烈的失望与难过,又湿了眼眶。

奶奶又接着说:“然后你说的那个……藤堂来着?我们这里也没有他的委托纪录喔。”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啦……我可是请自己最相信的员工们去查的呢。”

也就是说,藤堂搬家的时候委托了其他货运业者。或者有认识的水电专家,自行订做了耐盐害机型。

无论如何,没有纪录就追不到藤堂。

就在内心充满绝望的时候,奶奶说了:“莉子,盛昌说你要找伪钞犯人啊?真是了不起捏;果然上了东京,人就不一样啦。”

“没有啦……我一直搞砸。”

“凶手在冲绳吗?跟西表岛的怪兄弟有没有关系啊?”

莉子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件事,反问道:“西表岛的怪兄弟?谁啊?”

赤岭插嘴说:“哦……就是那对有名的家里蹲啊。叫谢花兄弟来着?”

公所职员也点头:“最近送物资到我们这里的货船船长也有说喔。说有两个男人投宿在船浮村里,怪里怪气的。岛民们都怀疑他们是不是在做伪钞,人心惶惶呢。不过我也只听说过他们姓谢花而已。”

照屋困惑地问道:“这件事有这样出名啊?”

朝英也摇摇头:“我也没听说过。”

目前波照间岛几乎没有船只往来,果然成了资讯沙漠。石垣岛与竹富岛、西表岛距离近,关系也密切。天下皆知的事情,莉子他们不知道也很合理。

赤岭说:“听说他们买了好多纸张跟画具堆在家里,足不出户呢。既不跟邻居聊天,也不知道他们靠什么过活。所以大家都叫他们伪钞犯。”

奶奶在电话里似乎也听到对话,淡淡地说:“我问过西表岛上一个叫津波古的人,他也说一定有鬼。那兄弟俩从好几年前开始,就经常到邮局寄包裹喔。津波古在邮局工作,所以知道包裹寄去哪里。问他们寄了什么,他们也只说是印刷品。四四方方的,又很厚,现在想起来很有可能是伪钞喔……”

莉子忍不住叹了口气。

可疑人物做出可疑举动,引人注目,就传说他们是伪钞犯。封闭的乡村社会才有这种现象,不得不质疑这话的可信度。毕竟,我才刚因为自己的偏见而犯下大错啊……

不过在八重山群岛长大的莉子,却无法对这传闻置之不理。

虽然岛上有很多出租的便宜房间,但住在八重山的房客跟日本其他地方不同,会表现出敦亲睦邻的态度。也会经常出门,上山下海。如果只是为了家里蹲,这附近岛上的岛民生活有诸多限制,反而不方便。如果只是为了逃离城市而选择离岛生活,奄美群岛的资源也比冲绳丰富,而且房租更便宜。

冲绳人姓谢花的不少。如果不是岛民,为什么要特地租屋?

西表岛的船浮村只有五十人,居民向心力之高远近驰名。这里非常重视团体和谐,究竟是有什么理由要选在这里过孤立生活呢?

愈引人注目的情况,就愈不可能是凶手?或者这传闻才是找出凶手的真正线索?

莉子刚丧失自信,特别谨惯,但又想了解实情。

既然没有藤堂的搬家纪录,工厂也只是场误会。目前看来已经没有其他线索了。

“奶奶,”莉子问道:“那对谢花兄弟,在船浮村的哪里租屋呢?”

“这个,详情我也不清楚,去问问津波古吧?现在邮局都不开了,他在浦内川下游一家叫做‘海洋’的杂货店帮忙。支援物资跟食物会送到那家店,然后分发出去。”

“我知道了,谢谢奶奶。”

“莉子,不可以做太危险的事情喔。到哪里都要尽量找警察叔叔陪着喔。”

莉子自然地望向照屋,只见照屋正边吃油炸糖边喝茶。

虽然不太好意思,但莉子还是对奶奶说:“我会啦。再见罗。”

莉子挂上电话后,直盯着照屋。

照屋发现莉子在看他,满嘴油炸糖地与她对望:“有事吗?”

“……去石垣之前,我想先到西表岛一趟。”

“不了。”照屋起身,拍拍掉在制服上的糖粉:“既然这间工厂没问题,就没必要特地报告警局啦。我要回波照间岛去了。”

“我希望回去之前可以绕到西表岛的白滨港,不会花多少时间的。”

“莉子,这样不行啦。”照屋戴上警帽说:“我是波照间岛的驻警,事情办完得快回去才行。而且要是再不把莉子带回家,一定会被你爸妈骂。朝英兄,开船吧。”

“来啦。”朝英点头起身,走出工厂。

公所职员也跟着照屋出了门。照屋的语气如释重负:“牛车搭起来舒服,但实在太慢啦。如果不快点,到港边太阳都下山罗。”

莉子站在原地不动。

他们是对的吗?把谣言当真确实感觉像个笨蛋,照屋和朝英想必也有同感。

但……即使只有一点可能,也不该放弃。这不也是真理吗?

正当莉子犹豫不决的时候,赤岭拍了她的肩膀。

赤岭说道:“如果要去西表岛,我认识修屋顶的朋友还有开船往返。要我拜托他吗?”

莉子注视着赤岭,在赤岭认真的眼神中,看见了自己的脸庞。

正文 名片

东京都心的黄昏实在令人作呕。营业中的公司与店家数量骤减,路上也几乎没有人烟。只有乌鸦会停在一辆车都没有的大马路上,叫声回荡在寂静之中。

但这些乌鸦迟早也会离开此地。就算翻找垃圾堆,也不会有食物。以往餐饮业丰美的残羹剩饭,现在早已不复存在。

小笠原悠斗走在空无一人的神乐坂,人行道上杳无人烟,只有他自己一道长长的人影。

那段南极影片实在太震撼了。虽然电视新闻没有特别追究真假,但对大众来说,DVD在哪拍根本不重要。只要让大众看到还有大量伪钞存在的事实,造成恐慌就够了。

神乐坂也受到了沉重的打击。路上没有任何店家开门营业,那间曾经举办过烹饪教室的店面也找不到人承租,一片空荡。

他看着二楼,工艺官藤堂住过的房间。那部室外机还是装着没动。黄色封锁线已经拆掉,看来室内搜索也结束了。

警察有得到什么线索吗?其想看看他们扣押的证物。如果能多拍几张照片给凛田莉子看,或许还能挖出些什么事实。

我亲眼看过她怎么观察,只要学她再看一次案发现场,很有机会发现新事证。所以我才来到这里。

但看来也是做白工。无论我怎么看公寓阳台,都看不出个端倪。只听到乌鸦的叫声。

没办法,回家吧。正当他这么想,低头就发现附近站了另一个男人。

他身穿西装,三十岁左右,身材瘦削,跟小笠原一样抬头看着那大楼。

侧脸看来相当老实,一发现小笠原在看他,也转头看着小笠原。

然后男人立刻转身背对小笠原,快步离去。

小笠原反射性地叫住他:“抱歉!可以等一下吗?”

但男人并未停下脚步。他应该有听到小笠原的声音,毕竟四周一片寂静,一个人影也没有。

小笠原干脆跑到他前面拦路:“不好意思。”小笠原张开双手挡下男人的路。

男人板着一张脸:“有事吗?”

通常这时候要先自我介绍。小笠原拿出名片说:“我姓小笠原,是《周刊角川》的记者。”

其实现在停刊中,但没关系吧。只要说是采访,就有理由找任何人问问题。

男人的脸更臭了。“……有何贵干?”

“请问你为何来神乐坂?”

“……没什么,我是房地产业者,工作就是看看房屋。”

又是房地产业者?看起来跟公安没什么关系。警察才不会找这种软脚虾当卧底。

小笠原又问:“请问是哪家房地产公司呢?”

“呃,梨间不动产……”

“哦……常在电车里的吊挂广告上看到贵公司。不好意思,请问能跟你要张名片吗?”

男人一脸狐疑,还是伸手到怀里掏出名片。

小笠原接过名片,上面印的确实是“梨间不动产,业务管理部,杉山彰人”。

小笠原看着杉山:“没想到这时候还愿意努力工作啊。房地产脱手应该很辛苦吧?”

“国内的客人比较少,但外币买家就不少了……”

“哦……外国资金进驻是吧。这可糟了,日本就快被占领罗。”

小笠原笑着说,杉山也礼貌性地笑了笑。

杉山迈开脚步:“那,就先告辞了。”

“多谢,请慢走。”小笠原说着,目送他离去。

杉山在离开时,还用余光偷瞄了好几眼。有时甚至停下脚步,悄悄回头。

他一走过转角,小笠原立刻掏出手机。

虽然电话打不通,但Google手机可以上网。他在液晶萤幕的搜寻栏位里,输入了“梨间不动产员工名册”。

日本政府修法规定,住宅建筑交易公司必须公开员工名册。如果没有登记就是违法,所以应该有所有员工的名册。

名册显示在画面上,按照五十音的顺序排列,小笠原一个个找下去。

有杉田,有杉村,但就是没有杉山彰人。

他又切换成业务类别显示,打开营业管理部的名册。

还是没有杉山的名字。

小笠原拔腿就跑,冲向杉山消失的街角。

不能让他逃了!特地印了假名片,肯定有原因。小笠原知道一定要盯紧他。人在都市里随时都会消失,千万不能再次错失线索。

正文 西表岛

即使是春天,八重山地方夕阳西下的时间也比东京晚得多。愈靠近赤道,太阳的位置愈高。下午五点的天空还是又亮又蓝。

凛田莉子正在西表岛浦内川河畔。

浦内川是冲绳县内最长的河川,水量丰富,河面宽广。河岸对面是一片广大的亚热带天然树林。

这里的风景与竹富岛、波照间岛大不相同。简直就像丛林深处。从港口沿着柏油路走个几分钟,除了桥之外就看不见任何人工建筑了。

不过,莉子在小学的时候倒是常来西表岛。只要延着河畔山路往下走,应该很快就会碰到观光设施。

这附近离村落有段距离,杳无人烟。莉子一个人走着。

赤岭跟他的船长朋友送到港口,还说可以陪同前往。但莉子拒绝了。因为她不想给大家添更多麻烦。

仔细想想,如果跟他们两个人一起行动,或许还比较不会找麻烦。如果在天然森林里迷路,岛民还得大张旗鼓来搜救。而且前提是在超级通货膨胀之下,有人愿意做义工。

不对,二十三岁了还迷路简直不像话。振作点吧。

管区照屋跟朝英有阻止过我来西表岛。因为要是我有个三长两短,他们必须要负责。但我不是小孩,自己就该照顾自己。这点务必铭记在心。

前方已经看见渡船小屋了,岸边停着许多小船。

不过情况并不如莉子的意。从窗户看进去,屋内没有人影,大门又深锁。门上还挂着公休的牌子。这里也不行啊……如果要去河川下游对岸的“海洋”,划船应该最快。但看来是失算了。

就在这时候,莉子发现小屋后方有个角落,直放着几十艘独木舟,墙上还贴着告示。

莉子走近告示,上面有几行的手写字:公休时间,请自行使用独木舟。黄昏前请放回原处。

看来业者也知道渡船休息会对交通造成影响。运气真好,那就借来用用了。

莉子选了一艘红色的塑胶独木舟,放到河面上。然后拿起双边桨,把双腿伸进舟身中,坐上独木舟。

水流相当平稳。她打直了腰杆,面朝前方开始划独木舟。小时候她就常常划独木舟,划起来轻松自得。如果遇到岩石,稍稍倾斜独木舟,往另一边划就可以绕过去。河水清澈透明,水底下的岩石也看得一清二楚。

没多久,就看见对岸一大片的红树林。数不清的树木保护着海岸湿地。由于湿地烂泥透气不良,所以红树林的透气根都露出地表。

莉子喜欢浦内川,看起来比仲间川更神秘。她以往只是直觉地喜欢,现在则是看一眼就知道红树林的树种。有海茄冬、秋茄、红海榄、榄李,以及野薮木。

我深深体会到,自己生长在丰饶的大自然中。或许就是这个原因,让我懂的植物与农作物更多于工艺品。有感动的记忆才更加深刻。

穿过红树林后不久,可以看到河岸边有几栋山中小屋风格的建筑。那些是山路上的商店。有卖名产的,也有杂货店,但现在都歇业中。旁边小吃店传出人声,看来还有人的样子。招牌上写着“海洋”。

就是它了。虽然从没进去过,但之前远足的时候路过好几次。奶奶说这家店现在是救援物资存放处之一。应该是因为这里适合卸放船运货品吧。

莉子将独木舟停在河边,双手往后撑着维持平衡,站起身来。然后轻巧地跳到岸上,走上缓缓的斜坡。

当她走到店门口,就看见山路上有个胖男人。是个外国白人。棕发蓝眼,格纹衬衫配牛仔裤。只是看起来非常肮脏。

男人看来有气无力,望了莉子一眼,但当莉子看着他,他就慌张地移开视线,加快脚步离开店面。

他刚从“海洋”出来吗?或者只是路过?

店门前有个忙着搬布袋的男人,应该是日本人。年纪三、四十岁,身材精瘦。布袋上印着英文字,或许是美军的救援物资。

男人才刚进店门,就听到店里传来一声怒吼:“喂!亲泊!我告诉你多少次,收银机要记得关好!”

莉子走近店门,刚才怒吼的人,就是扛着布袋进去店里的男人。

店里有另一个更高大的男人,虎背熊腰,连身穿t恤都看得出肌肉线条。肌肉男不服气地说:“津波古兄,不是我开的啊。”

津波古。原来扛布袋的男人就是奶奶的朋友。

莉子正要开口,但津波古没有注意到她,径自望向收银机抽屉。

然后津波古抬头瞪着亲泊说:“零钱哪里去了?”

“我不知道喔!”亲泊表情僵硬起来,说:“我不是一直在厨房炒苦瓜吗?”

但津波古似乎无法接受。他从收银机里抽出几张万圆钞说:“这是啥?收银机里怎么可能突然跑出万圆钞?你是不是偷偷换零钱了!”

“才没有咧!”亲泊说完,似乎发现莉子的存在,用那横眉竖目的脸摆出不搭调的笑容说:“欢迎光临。”

津波古跟着亲泊看了过去,表情一点也不亲切。“村民吗?配给要七点才开始喔。”

“不是啦。”莉子伤脑筋地说:“我不是这里的居民……”

“难不成你这时候来观光?又不是外国人,身上有美元吗?”

“没有……”

“那快回去吧!不好意思,我们这里也不做日圆生意啦!”

亲泊皱着眉头说:“喂,津波古,好不容易有客人上门,口气好一点吧?”

津波古一肚子火,就拿亲泊出气:“你的口气才有问题!最好对我尊重点!”

“总之我没碰收银机喔。刚才不是有个胖老外上门吗?是不是他拿走了?”

“……不对,肯定是你干的。你看,这里五元铜板一个都没少,其他铜板一个都不剩!我在这里囤的五百元铜板去哪了?还来!”

“就说我没拿啊。而且怎么会只留五元?一元铜板到哪去了?”

“一个也不剩啊。”

“你以为我会干这种蠢事吗?”亲泊看着莉子说:“我说那边的小美女,你怎么看?”

津波古逼问亲泊:“别找陌生人间意见,快把口袋里的东西掏出来!”

“什么都没有啦。你看,这里的口袋只有炒饭调味料包,这边的口袋只有香柠啊。”

“别把吃的东西放口袋啦!零钱藏到哪去了?”

“就跟你说是那个老外拿去啦。他应该是要换钱吧。收银机又没人管,他就钞票放着拿零钱……”

“这样金额也不对啊!零钱总共也才一万日圆,为什么会有三万的钞票?”

“或许他觉得对不住,多放两万吧?”

“哪有这么蠢的老外!一定是你干的!”

“不是啦……哎哟,小美女,你有什么看法?”

“叫你别牵扯陌生人进来了!”津波古说完,突然停了一下,回头看莉子:“你有看到老外拿走收银机的钱吗?”

“没,”莉子回答:“我是没看到啦……”

“看吧!”津波古又对着亲泊大喊:“果然就是你!”

两人争论不休,愈吵愈凶。

莉子赶紧进来当和事佬:“津波古先生请等一下。亲泊先生没有拿钱啦。”

津波古瞪着莉子说:“你怎么知道?”

莉子一时愣住,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只是直觉认为不可能。不对,我不只是靠直觉,而是用逻辑判断的。

但我并不确定答案是否正确。只是观察情况做推论而已。

我在竹富岛上的推论出了错,结果让许多人困扰。我的思考能力并没有自己想像中那样精湛。没凭没据的信心,只会徒增麻烦。如果说了自以为是的意见,又猜测错误,对方肯定会伤透脑筋。如果更严重一点,甚至会造成无可弥补的伤害……

莉子默不作声,津波古也耐不住性子,拿亲泊来出气。

“炒你鱿鱼!”

“不要这样啦!”亲泊发出惨叫。“我现在不能没有工作啊!虽然钱不多,但至少还有饭吃啊……”

“钱不多是怎样?是我笨才会推荐你,快给我滚出去!”

莉子突然像是吃了记当头棒喝。

我……不能袖手旁观。千万不能为了逃避责任,就看着他人遭逢厄运!

莉子下定决心,开口说道:“等一下,津波古先生!开收银机的人不是亲泊先生,是刚才的外国人。”

“啥?!”津波古一脸错愕:“你怎么知道?”

“我刚刚在外面跟他擦身而过,他不敢看我的眼睛,一脸愧疚地跑掉了。看起来非常的疲惫。虽然我不知道来龙去脉,但他应该是只有万圆钞,所以被迫留在这岛上。因为到处都不能换钱,迫不得已才会开这里的收银机。”

“这只是你以为吧?没证据怎么能说是老外他……”

“我有证据,就是收银机里只留下五元铜板。”

“……啊?”

“从他疲惫的样子看来,他对日本人跟这岛上的文化都不熟,应该也无法沟通。这代表他不会说日文,也看不懂日文字。”

“这跟五元铜板有啥关系?”

“日本所有硬币中,只有五元铜板上面没有标示阿拉伯数字,而是写着五元的汉字。所以西欧国家的人无法判断日本的五元铜板是不是货币。再加上五元铜板中央有开孔,又是黄铜铸造,不符合大多数外国人对货币的概念。想必他以为这些不是钱,而是不同用途的代币,所以才没有拿走吧。”

津波古与亲泊呆若木鸡,仿佛时间停了下来。

尤其津波古听了之后格外诧异,拍了额头,大喊:“亲泊!快去把那老外抓来!”

亲泊立刻拔腿跑出店外,动作迅速有力,不愧是在岛上锻链出来的好身手。

店里只剩莉子与津波古。

津波古叹了口气,稍微冷静了些。然后心平气和地说:“我得谢谢你啊。”

“……事实还不清楚吧?如果拿走零钱的是亲泊先生,他这不就逃走了吗?”

津波古一听,脸都僵了。

但津波古沉默半晌,摇摇头说:“不,我相信你的话。”

两人都默不作声,没有视线交集,只是静待时光流逝。

店外传来脚步声,而且不只一个人。

亲泊气喘吁吁,抓着一个胖子的手腕走进店里。被抓住的正是那白人。

但白人并没有生气,只有一脸憔悴,双眼哭得红肿。

亲泊对津波古说:“他说他叫汤米·奥哈劳德,澳洲人。来日本做背包旅行,正好碰上超级通货膨胀,身上又没有美元,就被迫留在这里了。喂,汤米,交出来!把口袋里的东西拿出来,OK?”

汤米精疲力竭地把手伸进口袋,从两边各抓出一把零钱。

津波古双手交叉,沉默不语。

汤米身上所有口袋都装满了零钱,亲泊催他快点全部拿出来。

结果桌上就有了一整堆的零钱。

最后亲泊随便搜了搜汤米的身,吁了口气说:“全都在这里了。”

汤米看着津波古,口齿不清地用英文说个不停。莉子只听得懂sorry。虽然到东京之后有念英文,但听力不太行。

“Allright,你冷静点。”津波古试图安抚汤米:“你一直露宿到今天吗?”

汤米情绪激动,噼哩啪啦地说个没完。

“哦……”津波古摸着下巴说:“所以你没地方住,一直在游乐园露宿是吧。亏你没被西表山猫给吃了。”

津波古又开始沉思,没多久便走向收银机。

他打开收银机底下的柜子,拿出一个小保险箱,打开之后,里面全都是美钞。而且几乎都是百元钞。

津波古把小保险箱里的钞票全抓出来,递给汤米说:“拿去,这换给你。我不知道现在汇率怎样,所以就随便给啦。有这些钱,你应该可以回家了吧?Youe.OK?”

汤米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以颤抖的双手接过纸钞,嘴里说个不停。

或许他是在道谢,或许是说数目太大不该拿。

津波古像在苦笑一般地说:“好啦,趁我还没后悔,快拿去吧。这不是店里的钱,是我自己的私房钱。别担心了。还有亲泊,给汤米吃点东西吧。”

亲泊说:“只有刚炒好的苦瓜炒肉丝,可以吗?”

“可以吧。汤米,吃了再走吧。亲泊,带他进去。”

“了解。”亲泊拍拍汤米的肩膀,往店里走去。

汤米一脸就要感动落泪的样子。嘴里不停道谢,跟着亲泊往里面走。

“啊,亲泊。”津波古小声叫住他。

“啥事啊?”亲泊停下脚步。

“那个……刚刚对不起啦。多谢你一直帮我忙啊。”

亲泊默默看着津波古,然后笑颜逐开,带着汤米走进厨房。

津波古又叹了口气,低头看着地板。

莉子笑了开来:“我总算放心了。刚才真不知道如何是好呢。”

“男子汉认错有什么好丢脸的?”

“但这样好吗?那么多美元钞……”

“没差啦,再努力赚就好了。我怎么能对有麻烦的人见死不救呢?”

“津波古先生果然是好人。难怪奶奶会把你当朋友。”

“奶奶?”

“她叫凛田多纪。”

“哦!”津波古瞪大了眼睛:“就是八重山货运的顾问啊。”

“你跟奶奶交情很好吗?”

津波古笑颜逐开:“我以前是邮局员工,日本邮政民营化的时候,她很照顾我呢。你看,这附近的小岛就算寄收便利袋,也要加收离岛特别费。那就是利用当地货运,也就是八重山货运的网路,才会加上这笔钱喔。”

“嗯,奶奶有跟我提过。最近你有跟奶奶见过面吗?”

“去石垣领物资的时候有见到。她还是一样有精神呢。”

“是不是有聊些传闻呢?”

“难道……你要问谢花兄弟的事情?”

“没错。请问你知道他们的住址吗?”

“知道啊。不过身为邮局员工,不能透露民众住址。”

“他们不是有制作伪钞的嫌疑吗?”

津波古大笑道:“看来消息已经传递八重山群岛啦。他们确实不太正常,但我想跟印伪钞没关系吧。因为他们根本没缴房租啊。”

“咦?”

“听说他们已经好几年都没缴房租了。比超级通货膨胀要早得多。每次房东要去收钱,他们总是关灯装不在。房东也怕他们人间蒸发,所以没有太强硬,很辛苦的。不过碰上这种通货膨胀,就算房租涨十倍也不够用吧。”

“如果他们能做出以假乱真的伪钞……应该在通货膨胀之前就付清房租了吧……”

“是吧?虽然兄弟俩怪怪的,但我不觉得是大坏蛋。”

“无论如何都不能告诉我地址吗?”

“这个呢……如果你想去他们租屋的地方,我倒是可以带路。”

“可以吗?”

“可以呀。我对他们俩也有点兴趣,而且还欠你一份人情呢。”

太好了!莉子满心雀跃。

“你等等,我准备一下。”津波古说了就走进厨房。

厨房里传来说话声:“汤米,吃慢点,苦瓜不会跑啦。”接着传来汤米的笑声,又加上了亲泊的笑声。

莉子感觉心中充满了温暖。只要些许的勇气与机会,就能改变局势。我并没有做错。也绝不再犹豫。只要坚持方向,无论要绕多少远路,终究会走到终点。

正文 福山

晚上六点半,东京都心已经是一片黑暗。如今路灯运作数量大减,要是不注意盯着,随时都会把人跟丢。

小笠原现在正跟着一个男人,他自称梨间不动产员工杉山。

这男人举止可疑到不行。他才刚离开神乐坂,又在巷弄里绕了一大圈,回到原地。但这次什么都没观察,在人行道上闲晃了一阵子,又从反方向离开神乐坂。

男人经过供奉昆沙门天的寺庙,进入住宅区,开始注意四周情况。每走到一个十字路口就左顾右盼,小笠原也得赶紧躲在电线杆后面。

真是心惊胆跳。跟太近就不好了。但若离得太远,又会在黑暗中追丢。

男人在巷弄里绕来绕去,最后停在一栋大楼前。

这栋大楼颇有年份,既没电梯也没自动锁。楼梯与走廊都向着马路,男人就走了上去。

小笠原停在马路上,紧盯着男人。男人走到三楼,来到第二扇门前,电铃声连小笠原都听得到。

对讲机响起了低沉的男声:“喂?”男人回答:“我是福山。”

不是杉山,而是福山。这才是本名吧?不,可能是另一个假名。

门打了开来,从楼下看不见开门的男人长什么样。只知道是个胖胖的衬衫男。他用响亮的声音说:“喔,福山,来得好。进来吧。”

“打扰了。”男人说完,就走进门里。门关起来之后,四周又是一片寂静。

男人给我的名片印着梨间不动产的杉山彰人,但员工名册上没有这名字。而在这里,他又自称福山。

小笠原走向大楼门口,三楼第二扇门,应该是302号房。门口有信箱,但上头没名牌。

小笠原觉得,这有打探的价值。至少要追到他的员面目。小小的破绽可能会转变成大突破。抓到线索就绝不放过。就算杂志倒掉了,我仍肩负着记者的使命。

正文 制造商

西表岛虽然比日本本岛更接近赤道,但到了晚上七点还是会日暮西沉。

在津波古的带路之下,莉子来到了船浮村。

从西表岛陆路尽头的白滨村搭船,才能来到船浮村。这是个没有道路的地上孤岛,居民只有五十人,但却有中小学。

谢花兄弟的租屋处,是珍珠养殖场附近的红瓦屋顶木造二楼公寓。这栋公寓位于村庄南端,连观光客都不会去。

房东是位老太太,也是津波古的朋友。津波古一提到住二楼的怪兄弟,房东太太就不开心地说:“兄弟俩,几天前就不见蛋啦!”

房东太太说谢花兄弟几天前就下落不明了。

兄弟俩一直没交租,大概一星期前想来收,房里却已经空无一人。

他们刚住进来的时候,说自己的工作是插画家。房东太太就住在一楼大门旁的房间,避免兄弟俩逃跑。没想到他们从窗户逃走了。房东太太也找过管区,但现在社会一团乱,一个警察都没来关切。

莉子问房东太太能不能进房间看看,房东太太点点头:“跟着来哏。”然后带着莉子与津波古前往二楼。

房东太太开了拉门的锁,里面是三坪大的和室雅房。房东太太打开了墙上的电灯开关。

莉子一进门,诧异地倒抽一口气。

房里堆满了数不清的纸片。不仅地板上,连墙上都贴得满满,随着从窗户吹进来的海风而摆动。

几百,不,几千张面无表情的胖脸正瞪着她。

力士贴纸。

竟然会在这里看到它……

津波古一进房间就惊呼:“这什么东西啊!他们就是忙着画这些胖子吗?”

“这是力士贴纸啊。”莉子难以置信地嘟哝道:“你没听说过吗?”

“谁知道?这是贴纸吗?应该不是拿来卖的土产吧?”

仔细想想,大量出现力士贴纸的地点是东京都内。或许冲绳根本没有报导,又或许人们根本不关切这话题。

矮桌上还放着画具。裁切前的纸张、墨水、几枝笔杆,笔尖有G笔尖和圆笔尖。

另外还有不知用途的几颗白色结晶,像小石子一样。也有瓶装的液体,显微镜,以及几粒米。

莉子捻起其中一粒米,看见上面有淡淡的图案。这该不会是……

她把米粒放在显微镜的载物台上,看着目镜,然后调整粗调旋钮与微调旋钮来对焦。

津波古问道:“怎么啦?你看到什么?”

莉子大吃一惊。米粒上画着跟力士贴纸相同的脸型。虽然图案极小,放大之后依然精确无比,令人咋舌。

莉子让津波古来看显微镜,他一看就大笑道:“画这张脸还挺下工夫的啊!真是大师级的作品!”

“是啊……”莉子自言自语,捡起地上一张力士贴纸。墨水还很新,肯定是在这里画的。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房里没有制造伪钞的痕迹,既没有样品,也没有画具。这房里只生产力士贴纸。兄弟俩专心地做着这件事。但为了什么?

逃跑似乎早有计划,房里没有留下任何衣物与日常用品。窗户大开,外面是晒棉被用的小阳台,阳台边绑着一条粗绳。绳索直径有三公分之多。

往下一看,绳索直接垂到地面,底下是公寓的后院。越过矮墙就能轻易跑到巷子里。肯定是从这里逃走的。

莉子问津波古:“你在邮局工作的时候,是不是经常帮谢花兄弟寄包裹?我听奶奶说包裹都是寄到东京的。”

“是啊。没想到包裹里净是这种东西。都市人喜欢这种玩意儿吗?”

“知道收件人地址吗?”

“这个……记不太清楚了。好像是哪家公司吧?”

莉子环顾四周,没有信封,也没有任何便条纸。

津波古已经不在邮局工作,不可能请他查邮件纪录。而且我也没有权力请邮局提供资讯。还有什么线索呢……”

莉子解下阳台边的绳索,往房里拉了两公尺左右。

这条粗绳由无数的细绳交缠而成。前端已经松开了。

“喂,”津波古皱起眉头:“你想做啥?”

“我在找绳芯。”莉子说道:“直径两公分以上的JIS规格绳索,绳芯里都有包上麻花胶纸,胶纸上会印着绳索制造商的名字。”

希望这条绳索有依照制造物责任法的规定。

莉子开始松开绳索。

总算,莉子找出了绳芯。她用指甲割开薄薄的塑胶管,看见了一层麻花胶纸。

津波古忍不住惊呼:“哇!你真是万事通啊!”

莉子搓开了麻花胶纸,上面印着公司的名字。

但当她看清楚的那瞬间,竟受到前所未有的打击。

这绳索的制造商是……

正文 假名

这天早上,小笠原悠斗站在饭田桥车站大楼附近,唯一有开门营业的店面附近。

天空灰蒙蒙的,似乎就要下雨。真希望天气可以再维持一下。如果撑起伞就不好跟踪,躲电线杆也更难躲。

店面招牌是梨间不动产。虽然霓虹灯招牌没亮,但那是停电的关系,店面依然在营业。

小笠原跟踪了几天,确认那自称杉山的男人在这家店面进出,而且不是顾客,应该是在上班。既然如此,又有了第二个问题。为什么员工名册没有记录他的名字?而且为什么在公司之外要自称福山?

小笠原跟踪他的第一晚,发现他离开大楼之后,又往水道桥方向走去。然后走进文京区本乡一丁目的透天厝。有个看似他老婆的女人出来应门。透天厝的门牌也写着福山。

如果编辑部还在营运,就可以调查很多东西。如果派出所还有员警,就可以问问街坊细节。但现在两边都靠不住。所以只好像这样每天盯着。

今天早上,男人一如往常徒步上班,走进这家店面。不知道他在里面做什么。既然跟他碰过面,就不可能假装顾客探听消息。本来想找同事宫牧帮忙,却又连络不上他。

小笠原叹了口气,看来今天也要打持久战了。

这时候店门突然打开,杉山,或者说福山走了出来。

事发突然,小笠原来不及躲,男人环视四周,发现了小笠原。

接着他竟怒气冲冲地往小笠原走来:“我说,你到底想怎样啊?”

“……啊?”小笠原诧异地反问回去:“什么怎样?”

“我知道你一直跟踪我,有啥贵干?”

竟然被发现了。不,就算被发现也没什么好怕的。

我已经说过自己是杂志记者,现在正是探究实情的时候。

“福山先生。”小笠原大胆地说了。

男人突然表情僵硬扭曲,嘟哝道:“你怎么知道我叫……”

可惜逼问男人的时间结束了。

一阵刺耳的警笛声由远而近。闪着警示灯的警车,开上了车站大楼前的宽广人行道上。

警车停了下来,有两位制服员警走下车。其中一位交互看着小笠原与那男人,问道:“杉山先生是哪位?”

男人高喊:“是我!这家伙就是跟踪狂!”

“什——”小笠原错愕地说:“什么?才不是!我是……”

两位警官往小笠原逼近,其中一位瞪着他问:“你是什么职业?应该不是他朋友吧?为什么大清早就站在这里?”

“不……我是《周刊角川》的记者……”

警官身后的杉山一听,立刻大喊:“胡说八道!我老婆有问过公司,杂志早就停刊了!编辑部也是解散状态对吧!”

小笠原开始支吾其词:“这个……就算休刊了,记者的使命还是……”

警官捉住了他的手腕:“有话到局里说吧。”

小笠原急了。一定是那男人报的警。看来就算电话不通,一一〇跟一一九还是有功能的。听说这些紧急电话也很难打得通,没想到竟然就让这可疑男子报了案。

小笠原甩开了警官的手:“是谁胡说八道啊!杉山是假名,他的真名是福山……”

可惜他的行为等同拒捕,其中一位警官板起脸来,低声说道:“我们要逮捕你。”

另一位立刻拿出黑色的小铝圈,框住了小笠原的手腕。

是手铐。

小笠原一脸错愕,全身僵硬,直冒鸡皮疙瘩,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跟踪可疑男子数日,最后的结果竟然是被逮捕。

正文 微笑的脸

东京天空万里无云。上午十点半,开门做生意。濑户内枫站在便宜货总店门口,拿着扩音器对群众大吼。

“现在开始用通货膨胀之前的价格贩卖牙膏、洗衣粉、肥皂、洗发精!每人限购一件!请多包涵!”

门前人潮汹涌,挤满了已无车辆通行的大马路。最近洗衣服成了一种奢侈活动,所以不少人都穿着脏衣服。

人群开始涌入店门,而便宜货的店员不到十人,每个人都拼命维持秩序。

枫扯开嗓门大喊:“请不要推挤!如果发生意外,就停止销售活动!请各位帮帮忙!”

看着民众疯狂抢购生活必需品,枫实在心痛。

牙膏八十日圆,洗衣粉一盒九十。现在根本没有其他店家敢维持这种合理价位。而对便宜货本身来说,卖这种价钱也等于自杀。

即使如此,枫依然认为爸爸设法帮助他人的方针一点都没错。爸爸严格吩咐枫,就算是万圆钞也绝不拒收。枫也完全照办。她知道这么做几乎就是拿物资做慈善,却没有一点犹豫。这是身为社会一分子应有的行为。尤其是国家有难的时候。

经济持续低迷,爸爸勉强守着总店,但真的想不到会爆发这种超级通货膨胀。同时爸爸也说,现在做生意只是第二顺位,枫也完全同意。营运困难的时代已经过去,现在只要尽力助人。爸爸说日用杂货要卖多少就卖多少。枫也老实照办。希望能让更多人回到过往的生活水准。

店面销售状况开始好转,应该可以交给其他员工,进后场去了。

正当枫这么想,突然从人群中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

“不好意思!”是一个女孩的呐喊声。“麻烦借过一下!不是,我没有要买东西!只想进去店里而已!抱歉借过!”

仔细一看,有个人把大旅行袋高举在人群头上。应该是太大包而碍事吧。似乎有人正往这里挤过来。

过一阵子,那人总算穿出了人墙。

那年轻女孩身穿花呢外套、单宁裤、长靴,好不容易将旅行袋放下,松了一口气。头发已经被挤得乱七八糟。

枫一见那女子立刻惊呼:“凛田?!”

莉子听见了枫的声音,抬起头来。

她一脸疲惫,跑到枫的身边说:“啊啊……枫小姐,好久不见了。”

“你怎么会这时候来呢?兵荒马乱的。先进来再说吧!”

两人从混乱的店门口走进后场,穿过成堆已经乏人问津的家电与珠宝饰品,远离喧嚣。

枫看着莉子,她拖着沉重的旅行袋,精疲力竭地扶着货架。

莉子二十岁的时候自立门户,开了万能鉴定士Q的铺子。如今重逢已隔三年。但她脸上丝毫没有岁月留下的痕迹,甚至有返老还童的感觉,宛如她刚来这家店里的模样。

枫开玩笑地说:“你这次带旅行袋来卖呀?”

莉子苦笑,那不自然的笑容依然健在:“不是那回事啦,我一到羽田就赶过来了。”

“从羽田赶过来?”

“我回老家一趟啦。”

“哇……这种时候还敢搭飞机啊?机票很贵吧?”

“我把钱都用光了,才能搭飞机去,回程是所有岛民帮我凑美元打理的。我说无论如何都要回东京,大家都愿意帮忙。”

“你可真忙啊。但为什么会来这里呢?”

莉子默默取出了一张小胶纸。

枫接过胶纸,相当轻薄,似乎缠过麻花,皱巴巴的。

“这什么啊?”枫问道。

“是绳芯里的胶纸。上面印着日出制网纤维,对吧?”

“是啊。”

“这公司好久以前就倒闭了吧?我还在这里工作的时候,濑户内老板把日出制网纤维的库存全都买下来了……”

“哦……”枫想起来了。“是有这么回事喔。”

“这几年来,应该只有便宜货在卖日出制网纤维的绳索,是不是?”

“没错啊。”

莉子露出忧郁的神情:“从冲绳逃走的两个人,就有这条绳索。你知道曾经卖给谁吗?”

“冲绳?这……我们绳索是没有网购服务啦,是什么样的人来着?”

“他们应该是之前搞出力士贴纸事件的画手……”

什么啊?原来是他们俩喔。枫觉得无聊透顶。

“谢花兄弟对吧。”枫说道:“他们俩就在店里呀。”

此时莉子又感到了这辈子最大的震撼。

她差点失了神,甚至觉得一切都是在做梦。

“就……”莉子的声音抖个不停:“……就在店里?谢花兄弟俩?”

“是啊。西表岛的插画家啊。”枫微笑道:“你说他们逃了,该不会连房租都没缴吧?我还以为他们是开玩笑的咧!”

“他们就是用这条绳索逃走的。”

“啊…………难怪会寄电子邮件来要绳子。原来是要逃亡用的。这两个人员伤脑筋。”

“……枫小姐,你知道他们在画力士贴纸吗?”

“那不是力士,是胖男啦。只是街头巷尾都叫力士罢了。”

“胖男?”

枫往前走去:“跟我来吧。”

莉子难以置信地跟上枫。枫既不觉得羞愧,也没有刻意隐瞒。

看来枫并不觉得力士贴纸是什么世纪谜团,也不是最高机密。究竟事实是什么呢?

店里的隔间跟莉子当初在此工作时几乎一模一样。杂货堆到了天花板,货架就像迷宫墙。枫走到尽头,敲了敲办公室的门。

“请进。”里面传来男人低沉的声音,令人怀念。那是濑户内陆老板的声音。

枫开了门,书柜上堆的目录比以前更多,感觉又更窄了些。里面有三个男人。

三人围着一张小桌子,边吃早餐边开会。濑户内陆一手拿吐司,另一手拿明细表,直瞪着门口瞧。

他与三年前一模一样,沧桑的表情,淡然的眼神,身穿工作服,并且打着领带。

濑户内陆惊呼:“稀客稀客!凛田你早啊!真是好久不见啦!”

“啊,是!早安!”莉子不知所措地打了招呼。

虽然重逢令人开心,但跟老板同桌的这两人,令她好生在意。

兄弟俩与想像中不同,都是纤瘦的草食系男子。长发小脸,皮肤白到不像住过西表岛,看起来不像插画家,反而像乐手。两人虽然长得像,但没有到看一眼就觉得是双胞胎的程度。其中一个正在给吐司抹牛油,另一个则拿着素描簿。两人都停下动作,目瞪口呆地看着门口。

这两人看来年纪跟莉子差不多,应该不到二十五。莉子以为他们的长相应该更宅一点,但事实完全出乎意料。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呢?或许是潜意识把力士贴纸的脸,跟作者联想在一起了。

濑户内陆站起身来,指着莉子对兄弟俩说:“我给你们介绍一下,这位是凛田莉子,正在经营万能鉴定士Queen的铺子。”

Queen……老板还是坚持这称呼啊?莉子看着枫,只见她都要爆笑出来了。

“然后呢,”濑户内对着莉子说:“这两位是……”

“谢花兄弟对吧。”莉子说道:“哥哥叫和希,弟弟叫玲。之前住在西表岛的船浮村。”

从外表看来,拿素描簿的比较年长,应该是哥哥。谢花和希讶异地说:“你怎么知道?”

枫看着和希说:“你们用我们送去的绳子,从公寓里逃走了吧?!”

兄弟俩瞠目结舌,面面相䝼。

濑户内板起了脸说:“和希,你说房租有欠缴,该不会……”

“对不起!”开口的是弟弟玲。“我们有一整年没缴了,又碰到通货膨胀,以为房租也会涨价,房东太太又说不给钱别想出门,所以……”

“所以,你们也没告诉房东要来东京?”

“是啊……”

“不告而别最糟糕了。你们俩画胖男应该足够生活吧?”

和希支支吾吾地说:“我们晚上也在工作,水电费太贵了,对不起……”

房里一片沉默。濑户内不知如何是好,一语不发。两兄弟则是怕得不敢抬头。

莉子问濑户内:“请问……你请两兄弟做的工作是?”

“哦……”濑户内转向书柜:“这是你离开这里之后才开始的,当然不知道啦。我看看在哪儿呢……啊,有了。”

濑户内搬出了一个纸箱,打开盖子,里面堆满了熟悉的东西。

全新的力士贴纸。箱子里满是胖脸。

濑户内和枫一样,毫不犹豫地对莉子说:“怎么,你没看过这张脸吗?”

“我当然有看过……应该说,之前在社会上不是还差点闹出事情吗?”

濑户内笑着说:“这可糗了。老实说我没想到事情会闹得那样大呢。”

“在东京都里到处贴的人,就是濑户内先生吗?”

枫开口道:“我也有帮忙喔。我们每天趁员工上班之前贴的,一天的进度最少十张。”

莉子一脸诧异:“进度……?”

“凛田在这里上班的时候,不是也有上街贴传单吗?电线杆啦,火车铁桥下之类的。”

“是有贴过没错……”

严格来说,贴传单违反日本的轻犯罪法,但在中小企业之间,贴传单是众人默认的宣传手法。莉子也曾经陪濑户内到警局做过说明。濑户内当时说,宣传活动结束之后立刻会撕得一张不剩,不留痕迹。

濑户内抓抓头说:“当初我是想做点传单的延伸宣传,试着先不标店名跟连络方式,只靠印象深刻的图片来加深民众记忆。就是这样罗。”

莉子错愕地说:“这是宣传活动?”

“是啊。”濑户内说着,从纸箱里抽出一张卷成圆筒状的纸张,张开来是A4大小。

纸上画着特大号的力士贴纸图案。还有标示便宜货店名、住址电话,以及“高买低卖”的广告词。

濑户内说:“这就是图稿。我打算做个招牌,放在门口大做宣传。胖男令人印象深刻,是谢花兄弟杰出天赋的结晶。虽然看起来有点不舒服,但这就是独到的品味啊。”

“所以是濑户内先生委托制作的吗?”

“是呀。我当初在找插画家,他们就从网站上应徽。两人出身冲绳系满市,没有跟爸妈住,自己住在西表岛。我看他们部落格上老是写着生活的苦处,就想给他们一份工作。”

枫叹了口气,嘟哝道:“爸的同情心又作怪了。”

“说这什么话啊。”濑户内苦笑说:“现在别叫我爸,要叫老板。然后呢,我就请他们画些印象深刻的图样。先在东京都里贴得到处都是,等大家开始讨论这张胖脸有何涵义,我再推出有便宜货店名的传单跟招牌……可惜天不从人愿啊。”

老板大概是想到了微笑脸的成功案例吧。莉子十九岁的时候有在书上看过。当时她身无分文,有看过的书肯定来自这个办公室。

微笑脸图案是微笑世界公司的注册商标。书上提到,如果跟强调亲切感的微笑脸图案反向操作,或许会有效。画个面无表情的胖子,也就是他们口中的眫男,就是这么一招。

“可是……”莉子问道:“为什么要用手绘呢?这很辛苦吧?”

濑户内笑了出来:“本来也想用影印的,不过每张各有不同,比较容易引发讨论啊。”

枫贼笑道:“又来了你。明明就是想给兄弟俩工作做,才叫他们手绘吧?每张用十元买,材料费还另计不是吗?”

“真聪明啊。”濑户内又抓起头来说:“认识就是缘分,我也想给他们一点收入。兄弟俩作画速度很快,我就请他们尽量画,然后送到我这儿来。”

所以才会有两种笔触啊。想必其中一个爱用圆笔尖,另一个爱用G笔尖。难怪科学鉴定分不出手绘的时间有何差别。这并不分模仿与原创,双方都是原创,合作的产物。

濑户内的脸又沉了下来:“没想到胖男比我估计的更有影响力,被媒体取名力士贴纸大做文章。大家都觉得不舒服,我也不敢拿来当商标了。正想收手跟警察说明的时候,就爆发超级通货膨胀了。现在谁还想讨论胖男啊?”

“可是呢,”枫对莉子说:“爸爸可怜兄弟俩丢了工作,发邮件告诉他们,缴不出房租可以来东京。所以兄弟俩从上星期开始就住在这大楼的五楼。那里原本是库存楼层,最近有了空间,他们就在那里打地铺。反正店里多的是卖不掉的棉被呀。很傻眼吧?”

濑户内清了清喉咙:“但是不缴房租就逃走,我难以接受喔。房东住哪?我来想想办法吧。”

谢花兄弟大吃一惊,哥哥和希忧心地说:“可是房租或许涨了很多啊……”

“变更金额等于违约吧。想办法让房东接受就是了。交给我去谈。往后你们得好好打拼,才能在东京生活。不过在这环境下,要靠画图吃饱饭实在有困难啊……”

莉子问兄弟俩:“你们有打算做什么工作吗?”

和希困惑地翻开素描簿:“我有在想便宜货的新商标啦……”

素描簿里有各式各样的图样。有鸟、蝴蝶、几何图案,还有立体模型的线框。

“哇……”莉子真心佩服:“画得好棒,而且细致又精确。在米粒上作画的是哥哥吗?”

和希不好意思地微笑:“这是我唯一的特技啦,没什么用就是了……”

他的画有独特笔触,很明显是两种力士贴纸风格的其中一种。

莉子说:“哥哥平常都用G笔尖对吧。”

“咦?!”和希瞪大了眼睛:“你怎么知道?素描簿都是铅笔画的啊……”

濑户内扬起嘴角:“她可是万能鉴定士Queen,天文地理,无所不知喔。”

枫放声大笑,兄弟俩一头雾水,面面相䝼。

只有莉子心中百感交集。

兄弟俩的素描确实功力过人,但还不到能够完全重现万圆钞的程度。岛民的传闻,最后依然只是无聊的谣言。而伪钞案的真相也依然无从得知。

就算知道工艺官藤堂在冲绳,但却没那样容易找到线索。现在更体会到这是大海捞针。

一切都是白费工夫,我根本无力改变混沌的世界。

正当莉子满心忧愁的时候,濑户内说了:“上午的新闻差不多要开始了。超级通货膨胀发生之后,电视台就上工得晚,真伤脑筋。枫,开个电视吧。”

“好。”枫走近深埋在书架里的十五寸电视机,按下开关。

想必又要报导大规模的经济崩溃吧。

新闻一直在说,现在的日本宛如二〇〇二年货币危机到达颠峰的阿根廷。这一星期以来从来没听过什么好转的清息,今天早上不知道又要恶化到什么程度了。

然而NhK主播今天说的话却与以往不同。主播横眉竖目,滔滔不绝地说:“重申一次,警视厅在今天早上的紧急记者会中,宣布国立印刷局工艺官在伪钞制造案中涉嫌重大,因此发布全国通缉令。”

莉子大吃一惊。画面上映出了熟悉的中年男子。他正是莉子在神乐坂见过的人,工艺官藤堂。

房里所有人都盯着电视机,濑户内往前凑了上去说:“通缉?终于找到犯罪集团了吗?”

……不,莉子在心中否认。他的名字早就在警方掌握之中,是唯一能够制作完美伪钞的男人,同时也在案发之后失去踪影,形迹可疑。是目前仅有的关键人物……

主播继续说道:“通缉对象是藤堂俊一,四十七岁,一九八五年通过国家公务员一等考试,进入大藏省印刷局,之后当上工艺官。警视厅指出,原本应该先有嫌犯的拘票,再发送给全国警察进行通缉,但目前国家社会面临重大危机,决定跳过拘票签发,直接进行通缉。”

警方对人权的重视应该已经面临极限,才会破例将藤堂的名字公诸天下。这也代表警方与政府已经无计可施了。

莉子衷心希望这最后的王牌能够奏效。既然出现与真钞别无二致的伪钞,就只能求证制造真钞的人,社会才可望从恶梦中苏醒……

正文 阿格顿

时近中午,莉子来到角川书店总公司。

之前《周刊角川》编辑部所在的总公司大楼,窗户脏污不堪,车道散落着樱花花瓣与垃圾,简直就像座废墟。四周不见警卫,大厅也没开灯,柜台里更是空无一人。

电梯动也不动,莉子在电梯前进退维谷,碰巧见到一位员工经过。她打听之前《周刊角川》的记者到哪里去了,对方回答在三楼。

莉子走楼梯上三楼,楼层里相当热闹,挤满了大批编辑。编辑们大多没穿西装,改穿休闲服。这里没有动画的立牌或海报,许多小办公桌组成了大方桌,上面摊放着一张巨幅的空拍照片。

总编辑荻野正对着四周的男人们破口大骂:“喂!这张照片哪边是北边啊?不是叫你们输出之前先确认吗?”

一位编辑伤脑筋地说:“我们立刻找专家确认。”

“快点啦!”荻野猛抓头:“这样怎么赶得上今天进稿?”

莉子慢慢走上前,看着空拍照片。

她立刻看出端倪,指着照片说:“北边是这边。”

众人听声,抬起头来看着莉子。

荻野目瞪口呆地说:“啊……你就是那位鉴定士……凛田小姐?你怎么知道方位的?”

“看这座棒球场啊。棒球规则有规定,从本垒经过投手丘连到二垒的直线,最好是朝向东北东方向。日本球场都有按照这个规定来建造。”

“哦……真是学识渊博啊。你们多学着点!北方在这里!快点准备进稿吧!”

周围的编辑一哄而散,荻野交叉双臂,俯视着空拍照片。

莉子问荻野:“请问这张照片是做什么用的?”

“现在这么不景气,制造商只生产生活必需品了。平面媒体出版社要存活,只能出版日历跟地图。我们现在就在制版啊。”

“也就是说,其他杂志书籍全都停刊了吗?”

“没错,这里是本公司目前仅存的圣地。连漫画刊物都决定停刊了。”

看来荻野对漫画没什么好印象。他特别用重音强调漫画停刊,表达出自己的心声。

莉子看着空拍照片,一眼就知道是神户市全景。里面有美丽坚公园、港湾塔,以及六甲花园天台。但不仅是地形相同,就连阴影分布跟粒子粗细,感觉都似会相识。

“不好意思,”莉子对荻野说:“请问这跟日本地图社的空拍相片集是否为一样的内容呢?”

荻野皱起眉头说:“怎么可能,我们是跟专业厂商买独家空拍照片的。”

“但……这真的是日本地图社的照片啊。”

“你怎么会这样说?相同地点的空拍照片,看起来不都一样吗?”

“其实不会都一样。你看这里,都贺川上应该是或砂桥吧?”

“不是原本就有这座桥吗?”

“你知道谷歌地图里面有个假的城镇阿格顿吗?阿格顿(Argleton)是从‘N’重新排列组合而来的。”

“等一下,或砂桥(あるはずなし)……”

荻野沉思了半晌,大喊一声:“(あるはずなし)这是假桥吗?”

“地图和空拍照片为了防止冒用,都会故意加点手脚。或砂桥就是日本地图社常用的假桥。”

荻野气呼呼地离开桌边,随便拽住一个最近的编辑,对着他大吼:“快去把那厂商抓来!电话打不通就直接上门找人!如果他们没有自己拍的照片,就把钱全部退回来!而且要用美元!如果不肯退的话……”

伤脑筋,这下要拖上半天了。莉子小心翼翼地走到荻野身后。

等荻野把话说完,莉子才敢开口:“请问……”

荻野看来还想继续滔滔不绝,不耐烦地回过头:“有啥事?”

“小笠原先生在吗?”

“……啊,那家伙被抓去警局啦。”

莉子惊呼:“被抓去警局?!”

“那家伙员的有够乱来,伤脑筋。不过公司现在这情况,没来上班的员工等于自动被炒鱿鱼啦。”荻野说完又转向编辑们:“听好!被厂商瞧不起,我们就无颜见会长了!这次要让对方负担所有费用,然后……”

莉子呆若木鸡,不知所措。

小笠原被抓进警局……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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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逻辑基石

小笠原人正坐在牛込警察局的侦讯室里,办公桌对面就是叶山警部补。

“我不是说了吗?”小笠原对叶山说:“你们这是非法逮捕,可疑的是他啊!”

叶山疲惫地斜靠在椅子上,翘着二郎腿:“现在天下大乱,我们已经够辛苦了,别增加麻烦好吗?你为什么要跟踪那个人呢?”

“因为我有杂志记者的使命与义务。”

“如果没有合理说明,不就是跟踪狂吗?”

小笠原哑口无言。

印制伪钞是巨大集团的犯行,犯罪集团肯定会注意警方的行动。如果被集团发现有人正逼近真相,那可不妙。此时响起了敲门声。

“报告。”一位制服员警打开门,探头进来。他领着一位女性,没想到正是凛田莉子。

原来她从冲绳回来了!但重逢地点竟然是在警局侦讯室,喜悦也被忧郁给冲散了。

“哦……”叶山起身说道:“凛田小姐,来得正好。你朋友闹出了一点问题,可不可以叫他别再乱来了?”

莉子困惑地看着小笠原:“问题……?”

小笠原愤慨说道:“哪有!我是用自己的方法追究案情!警方搜索毫无进展,我才会自己找线索啊!”

“咦!”莉子瞪大了眼睛:“你找到新事证了吗?”

“那个男人很可疑啊,直瞪着藤堂在神乐圾的住处呢!”

“……证据,就只有他盯着房间?”

“还有喔。他自称梨间不动产的杉山,但实际上梨间不动产没有人姓杉山。他真正的姓是福山!”

小笠原被带进侦讯室后,直到现在才说出这证据。莉子听了想必会大力支持,叶山也会表示兴趣吧。

但出乎意料地,侦讯室里的气氛依然相当冷淡。

莉子似乎不太感兴趣地问:“就只有名字不一样?”

“……对啊,还印了假的名片呢。这不是很可疑吗?”

莉子叹了口气,从手提包里拿出手机。她操作了一下,把梨间不动产的名册网页拿给小笠原看,问道:“你是在这个网站查的吗?”

“对啊。一看就知道了。”

莉子看了看那份名册,然后低声说道:“小笠原,你说那个自称杉山,其实姓福山的人,全名是什么?”

“不知道说……你一问,我才想到还没调查他的名呢。”

莉子默默地再次将手机画面拿给小笠原看。

按照五十音顺序,找到了一个姓福山的人。小笠原仔细一看。

“福山……”他念了出来。“……雅治?”

叶山说道:“没错。小笠原先生,他跟偶像明星福山雅治先生同名同姓。”

“……什么意思啊?”小笠原问道。

莉子伤脑筋地说:“福山先生之所以自称杉山,应该是因为本名太过抢眼的关系吧。”

“你,”小笠原错愕不已:“你说什么?!”

叶山无奈地摇摇头:“日本最高法院有过判例,如果跟名人同名同姓,当事人的人格在旁人眼中会因为名字而产生先人为主的偏见,或者影响业务执行,那么只要获得职场长官同意,就可以使用别的名字。不过仅限民营企业,公务员则不适用。”

小笠原大受打击:“什么?公司会允许员工使用假名?”

“就说那不是假名啦,只是执行业务用的别名而已。就像笔名、艺名那样。条件是碰上签约等等有法律效力的场合,还是必须出示本名。”

小笠原感觉之前堆叠起来的逻辑基石,正轰隆隆地崩塌溃散。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切成为灰烬。

不,他现在才发现,一开始根本没有逻辑。只是觉得可疑就往前猛冲。

相信终点一定有什么结果。

但实际上,空无一物。他脑袋里模糊一片,只剩下刻板印象所塑造出来的短视观点,也就是愚蠢。

叶山说:“总之,以后行动要更小心点啊……小笠原先生就当场释放,给个惯重警告就好了。”

此时响起了敲门声,还没来得及应门,一位制服员警就开门进来了。

员警表情僵硬,对叶山耳语了几句。

叶山一听,急忙说声:“走吧!”便冲出门外。员警也随即跟上。

小笠原看着莉子,莉子也看着小笠原,两人不知如何是好。

虽然说我被释放了,但至少也被逮捕过吧?怎么会丢下我不管呢……

莉子先踏出了一步:“一起去看看吧。”“也是。”小笠原跟上她。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要眼见为凭。小笠原再也不想被偏见遮住双眼了。

正文 教室

当莉子来到牛込警察局的大厅,立刻感到一股诡谲的气氛。

大厅里挤满了大批警官,制服便衣都有。每个人都是一脸紧张,甚至还有局长等级的高官制服出现。

门口旁摆了长桌,桌上放着大量杂物。电子锅、小烤箱、DVD、CD、书本、衣物,还有相簿与相片。

便衣警官正在整理那些杂物,其中一个的嗓门大了些:“要归还的东西凑齐了吗?少了什么可就不妙啦!”

小笠原在莉子耳边低声说:“发生什么事啦?”

“我也不知道……”

莉子走近长桌,看到桌上的照片相当老旧,照片背景是小学教室内,有一群孩子看着镜头。教室的窗户上有着特殊设备,难不成这间学校是……

此时,警官们井然有序地动作起来,左右列队,在大门旁立正站好,仿佛是要迎接贵宾。

玻璃大门外洒落一片春阳,只见一辆黑色房车驶来,然后维持怠速,停在大门前。

司机先下车开了后车门,车上走出两位男子。

这两人相当眼熟,瘦的是财务省大臣官房秘书课的绢笠,胖的是警视厅公安部的绯崎。

接着又有一位男子走下车,莉子一见他的脸便有如晴天霹雳,不禁惊呼。

矮小的中年人,身穿高级官员般的整洁西装。国立印刷局工艺官藤堂俊一,满脸不悦地看着眼前的建筑物,走往大门。

他既没上手铐,也没绑腰绳。反而是绢笠与绯崎对藤堂异常地客气小心。就连在走往大厅的短短阶梯上,都担心藤堂会不会绊了脚。

出来接人的干部们立刻九十度鞠躬,警官们也跟着行礼。

绯崎对管区员警倒是架势十足:“从藤堂先生房里拿走的东西呢?”

貌似局长的男人作势指向长桌说:“已经在那准备好了。”

藤堂默默地走向长桌,把东西看了一遍,然后叹了口气。

接着藤堂稍稍回头说道:“是谁下令搜我房子,扣押这些东西的?人在现场吗?”

便衣刑警们你看我,我看你,最后都看着同一个男人。

叶山诚惶诚恐地上前一步:“是我,叶山警部补。”

藤堂嗤之以鼻地说:“叶山,我知道你的义务是听命行事。但我究竟有什么嫌疑?这我实在很难接受啊。”

大厅一片寂静。叶山进退维谷,看着绯崎。

绯崎用手帕擦着额头上的汗珠,说道:“我等公安人员,既然得知有真假难辨的伪钞出现,当然希望能向工艺官藤堂先生询问意见,所以……”

“这跟我有何关系?只要查过不在场证明就知道了吧。国立印刷局职员的行程都受到严密管控,我哪来闲工夫做些掩人耳目的勾当?”

“这我们明白,但若要制造与员钞相同的伪钞,其技术力水准必定能够匹敌工艺官藤堂先生,因此……”

“所以我成了第一号嫌犯?绢笠,这未免太过胡来了吧?”

“是的。”绢笠乖乖回话。

“只要你们问过日本银行的人就明白,工艺官在钞票印制过程中,只参与原版制作程序而已。之后的机械处理一概不清楚。而且实际上原版也经过特殊处理,压缩了左右尺寸,即使我自己也无法完全重制。我所制造的原版,不会跟万圆钞成品一模一样。”

“这我们也有耳闻……”

“虽然我画了原画,刻了原版,但光有我一人不可能复制钞票。冷静想想不就明白了吗?怎么会宣布通缉我,把我当逃犯看待呢?”

“这个……因为公安进行搜索之后,藤堂先生立刻失去音讯,所以……”绯崎慌张地补充解释:“再说您一个人隐居在神乐坂的小套房里,不免令人起疑啊……”

藤堂终于动了气:“国立印刷局工艺官责任重大!上面有交代,生活必须深居简出,住址也绝不公开!而且上面还有指示,一旦感觉有危险,立刻要隐匿行踪!绢笠,你身在财务省却不知道这些规矩吗?”

莉子听得惊愕不已。

原来当天晚上藤堂从自己眼前逃走,是为了保护自己工艺官的身分。无论是警方搜索住家或任何理由,藤堂都有义务在了解详情之前先销声匿迹。毕竟他是制造日本钞票的人,严密保护自己也是理所当然。

但公安却把他当成逃亡嫌犯。藤堂肯定不明就里,只是按照规矩躲藏在国内某个角落罢了。如今眼见自己竟然被通缉,当然忿忿不平地现身。

绯崎在藤堂面前急忙解释道:“毕竟现在情况紧急,警察厅长官指示,无论有什么疑点都要彻底搜索……而且科警研与科搜研分析指出,中文恐吓信可能是在冲绳附近制作完成,再加上藤堂先生所使用的冷气机又是冲绳规格,所以……”

“冲绳?”藤堂的表情又更不悦了。“我从来没去过冲绳!”

绯崎跟绢笠哑口无言,两人吓得面面相䝼。

……原来如此啊。莉子忍不住叹了口气。

警方与我发现了相同的线索,而我现在才明白,警方也犯了与我相同的错误。

绢笠急忙说道:“可是,藤堂先生,工艺官的经历并不公开,我们真的以为您是冲绳出身,或者曾经住过冲绳之类的……”

“要我说几次你才明白?”藤堂不耐烦地说:“我对冲绳一点也不熟!”

莉子突然开口:“鹿儿岛市?”

大厅立即鸦雀无声,所有人都望向莉子。

“哦……”藤堂静静说道:“想不到你竟然知道我的老家,你也是国立印刷局的职员啊?”

绯崎看着藤堂说:“不,您误会了。她只是个局外人。”

绢笠伤脑筋地问莉子:“你这局外人怎么会知道?”

“原本我也不知道。”莉子说:“只是看到这张小学的照片才知道。”

藤堂皱起眉头:“我的照片,应该不可能看出老家才对。这是规定。”

“不……虽然这是教室内的照片,但不是化学实验室,窗户上却有换气扇,而且可以看出窗户有加盖,防止室外空气吹入室内。这是只有鹿儿岛学校才有的设备,用途在于阻挡樱岛火山灰。”

绯崎瞠目结舌:“那,藤堂先生的冷气机是……”

莉子点头说道:“除了冲绳之外,鹿儿岛的室外机也有耐盐害款式与壁虎网。”

“嗯……”藤堂环抱双臂说:“看来这位局外人,比警察要聪敏得多。教室的换气扇啊?我还以为全国都有呢。以后我会更小心点。”

接着是一片令警方窒息的沉寂。每个人都苦着脸,不发一语。

最后看似局长的男人总算开了口:“请各位别站着了,进局长室坐坐吧。这里的东西,我们会惯重打包的。”

动员全警局接待似乎奏了效,藤堂怒气渐消,说了一句“就这样吧。”然后走向电梯。

绢笠与绯崎紧跟在藤堂身后,干部们也搭进电梯,电梯门便关了起来。

大厅立刻一片喧嚣。一群警官忙着摊开纸箱,将长桌上的东西装进气泡袋,放进箱里,用胶带封好。

叶山一手抱了个纸箱经过莉子面前,瞥了她一眼,烦恼地说:“你们可以回去了,我们还有得忙呢。”

莉子目送叶山离去之后,看着小笠原。小笠原无奈地耸耸肩:“没办法,回去吧。应该再也没我们的事了……”

正文 降雨

下午五点半刚过,玻璃窗外,神田川沿岸的樱花已然落尽,在刚下起的滂沱大雨中屹立不摇。路上不仅没车,连人都没有一个。超级通货膨胀完全改变了东京都内的景色。只有车站周围的物资配给站,才有民众聚集。这附近则宛如鬼城。

小笠原悠斗正坐在万能鉴定士Q店里的待客沙发上,室内一片昏暗。

店里没点灯。虽然满天乌云不见日光,但现在除了部分紧急设施之外,到处都停电。而且每户的夜间用电量,限定在十安培以下。冷气不用想,光是一间房间的灯光加上电视机,就破表了。这就是现在的生活。

凛田莉子忧心忡仲地坐在办公桌前,用手撑着脸颊。小笠原就这么默默地注视着她好一阵子。

过了半晌,莉子终于打破沉默,低声说道:“小笠原,我觉得自己真是个蠢蛋。”

“……说这什么话?你不是让工艺官刮目相看了吗?”

莉子叹了口气:“我只是耍弄些小聪明,却没有真正解决社会问题。莽撞只带来失败。结果一点进展也没有。”

从局里回到店里的路上,小笠原听她说了回冲绳之后的事情。虽然她独有的智慧栽了个跟斗,但小笠原觉得那只是时运不济。有那样多的偶然线索,当然会相信她的判断无误。实际上警方不也犯了相同的错误吗?

小笠原静静说道:“我才是从头错到尾呢。还好有你帮忙,我才被放了出来……看来我们拼命到现在,都是徒劳一场啊。”

莉子往前趴在办公桌上,把脸埋进双臂之中:“自称万能鉴定士,却什么也看不穿,这招牌根本名不副实。毫无意义了。”

“不,我不这么认为。”

“咦?”莉子抬起头来。

“因为你开了这铺子,我才能遇见你。才能像这样跟你对话。就算现在世道险恶,工作上又惨不忍睹,但能待在这里,我就觉得很幸福了。”

而且是跟你独处。他忍着没把这段真心话说出来。

我没打什么要跟她交往、不当朋友当情人的阴险算盘。只是单纯地,想在当下为她加油打气。我能得到这份使命,实在太幸福了。至少我知道莉子为何失落,能听她说说话,也就够了。

莉子似乎感受到小笠原的诚意,表情柔和了些。虽没有笑容,但也没有往常那样的生硬。

不过心情应该还是难以平复吧。莉子又低头看着办公桌。

小笠原无法否定她的失意。中文恐吓信是在冲绳完成,这点莉子与警方所见略同。但除此之外毫无线索。所有可能都无法通往事实。既然犯罪集团能够做出那样精美的伪钞,那么伪造纸张简直易如反掌,说不定连冲绳纸这件事都是刻意捏造的。再说这件案子,并没有简单到可以从纸张来源破案。毕竟这集团连钞票用纸都完美重现了……

店里充满了沉闷的气氛。此时,门突然开了。

自动门并没有通电,也没上锁,因此可以用人力推开。早稻田副教授刚才就是这么做的。他像开拉门一样往侧边推开自动门,外面的雨声跟着大了起来。

冰室拓真随手关上门,用手帕擦着湿透的衣服:“真是,一身Dolce&Gabbana都泡汤了。不过名牌货早就没价值罗。”

莉子瞪大了眼睛:“冰室兄,这么大的雨怎么还特地过来呢?”

“我路过对岸,看到铁门开了,就过来看看啦。”冰室看见小笠原,打了个招呼:“杂志记者晚安呀。”

小笠原苦笑道:“杂志都没了,我也不算杂志记者啦。”

“我也是啊。”冰室坐在他身旁的沙发上:“现在连大学也没办法继续开课了。学生一个都不见踪影。每一户都总动员去抢国际支援物资。既然未来没有梦想,当然以吃饱肚子为第一优先罗。”

莉子站起身来说:“我来泡杯咖啡吧。虽然天然气停了,但还有卡式瓦斯炉可以煮开水喔。”

“不了。”冰室伸手制止她:“咖啡先等等,今天我是要来告诉你,歇业的时候有客人上门呢。”

“……客人?在这种时候上门?难不成是伪钞鉴定吗……”

“那倒不是,所以我才有兴趣啊。”冰室把手伸进怀中,掏出了一个塑胶袋。

他打开袋子,里面是一张彩券与一张剪报。他包得很仔细,所以没有被雨淋湿。

冰室说道:“你看到了,这是去年的年终大乐透,而且是中头彩。彩券主人是个女人,她拿去瑞穗银行兑换,却吃了闭门羹。所以想来找你鉴定。”

“哦……”莉子比对着彩券与剪报。“32组,142072。是头彩没错。”

“是吧?我请大学让我用上研究室设备,进行高速液态色谱分析法,光学检测,显微镜检查。可是彩券看来没有修改号码的痕迹,也不像是伪造的。是不是继钞票之后,连彩券也可以做得以假乱真了呢?”

“研究室还能用吗?”

“这件事情有获得大学方面允许,但也只准用一天。本来想乘机用仪器彻底分析万圆伪钞,可惜来不及啊。”

小笠原凑上前去,看着莉子手上的彩券。确实怎么看都像真货。

但既然能伪造万圆钞,又何必大费周章伪造中奖彩券呢?彩金既然是用日圆支付,如今的价值还不到原本的百分之一啊。

莉子皱着眉头说:“这张彩夯是真的没错,不过等一下……”

她静静地沉思了一阵子,突然抬起头来。

“啊!”莉子惊呼一声,双眼瞪得如铜铃般大:“对!肯定是这样没错!”

小笠原吓了一跳,问莉子说:“怎么啦?”

冰室也瞪着莉子问:“这张彩券到底是真是假啊?”

但莉子随即又沉默了下来。

她的表情严肃起来,不,是眼神黯淡无光,失去生气。又变回刚才那个消沉忧郁的莉子。“……我去泡咖啡。”莉子说了,站起身来,消失在后方的房门内。

小笠原不禁与冰室面面相䝼。冰室也一脸诧异。

怪了,究竟怎么回事?莉子肯定发现了什么,却不愿意透露。

为什么……?

正文 祝祝贺

<er">01</h3>

对一个经营者来说,最高兴的事情莫过于手底下的员工成功自立门户。

最近有很多员工自行创业,虽然没有打出大片江山,却还是会回老东家看看。打烊之后,在办公室与毕业的后进把酒书欢,是濑户内陆最大的乐趣之一。

尤其凛田莉子这位毕业生,真的是独一无二。不仅外表迷人,内涵也充满魅力。知识更是丰富到令人刮目相看。

听她说话真的是种享受。虽然只是描述近况,听来却忍不住捧腹大笑,令人忘却世上的阴霾。濑户内陆打从心底感谢这一刻。

濑户内坐在皮椅上,手拿白兰地酒瓶,斟在玻璃杯中:“纸钱工厂用的那些纸,看起来真的很像万圆钞用纸吗?”

莉子坐在办公桌对面的待客用办公椅上,她不喝酒,只喝乌龙茶,但心情好得就像微醺一样。

莉子笑着说:“现在说来有点马后炮,但真的完全不像啊。纸钱是用易燃的稻草为原料,当然是稻草色罗。”

“稻草色……那就是有点黄的中间色罗?”

“可是在我眼中看来就像万圆钞的颜色,真不配当鉴定士啊。”

“鉴定眼光跟看错不一样吧。当月亮接近地平线,你是不是会觉得看起来比较大?”

“会啊,大得吓人。”

“我也是,我们俩都很好骗呢。”

两人都笑了。

门打了开来,濑户内的女儿枫走进办公室,在桌上放了个装有冰块的玻璃罐,微笑说道:“挺开心的嘛。但不要喝太多喔,明天还要早起呢。”

“可以的啦。”濑户内说:“你先回去吧,爸爸来锁门就好。”

“在公司不是要叫老板吗?”

“啊,对喔。抱歉啊。”濑户内一说,房里又是一阵笑声。

枫对莉子说:“凛田,慢慢聊啊。”

“嗯。”莉子回道:“枫小姐晚安。”

枫离开办公室,关上了门。

莉子回头看着濑户内:“你们住在哪里呢?”

“就住附近的大楼。”濑户内回答:“你不知道吗?”

“是啊……我从没问过老板家里的私事,感觉不太礼貌。”

“你真乖,要叫枫多学着点了。”

“枫小姐人很好啊。教了我很多。”

濑户内笑了起来:“她是我的大弟子啊。要是不像我一样罗嗦就更好了。”

两人又笑了起来,但不如方才那样热络。看来拿女儿开玩笑不太好,莉子看来似乎有些尴尬。

突然沉默了下来。濑户内用夹子夹起冰块,放入酒杯中。

“话说,”濑户内看着莉子,“铺子经营得如何?现在这样的环境,想必不轻松吧。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忙的话……”

“我不能再让濑户内先生费心了。开店资金也是你帮忙的呀。”

“别客气了。虽然我这里手头也紧,但人就是要互相帮忙啊。”

“……说到最近的客人,有人找我鉴定中奖的彩券呢。不过客人上门的时候,我刚好不在就是了。”

“哦,彩券啊……”

“客人说年终大乐透中了头彩,请我认识的副教授进行科学鉴定。不过……剪报上的号码明明说是中了头彩,银行却不理不睬。”

“那就怪了,中奖彩券是假的吗?”

“不,科学鉴定结果证明是真的。我原本也以为跟万圆钞一样,是几可乱真的假货,但仔细一看,问题其实出在别的地方。”

“别的地方?”

莉子笑着说:“真正伪造的是那张剪报。头彩中奖号码里面的1,被原子笔改成了4”

“……所以说,那位客人一开始就没中奖罗?”

“是啊。如果4变成—就中头彩了,好可惜的号码啊。提供剪报的人听说是客人的弟弟,可能是发现这有趣的号码,才会修改中奖号码来恶作剧吧。”

“应该是……所以你认识的副教授就……”

“嗯。冰室兄是个老实人,对彩券做了一大堆鉴定,却根本没查过剪报。”

“知道了应该会大受打击吧。”濑户内说完就笑了。

莉子面露微笑,但似乎带着淡淡的忧伤:“这时候,我突然想到一件事。”

“想到什么?”

“我想到,或许万圆钞也是相同的道理。或许一开始根本没有什么伪钞,只有涂改过流水号的真钞而已。”

濑户内斟酒的手,不自觉地停了下来。

他感觉手不太听使唤,慢慢将酒瓶放回桌上:“涂改过流水号?”

“中奖号码的剪报,号码从1被换成4。同样地,3也可以改写成8。阿拉伯数字里面,就这两个数字可以事后涂改。”

“……但是光这么做,可以做出两张流水号相同的钞票吗?”

“可以的。”莉子双眼炯炯有神:“只要看看途往各大媒体的‘伪钞’流水号就会发现,每张的最后三码都有4或8。”

“最后三码?”

“如果从银行提领一千万日圆的新钞,全都会是连号。假设第一张的最后四码是0001,接着就是0002,0003,0004……然后一直到0999,1000。”

“也就是说,会有很多只有百位数的1或4不同,或者只有十位数的3或8不同,其他都相同的流水号罗。”

“是的。只要涂改这些数字,就可以制造出多组两张号码相同的钞票。”

“听起来具有趣。”濑户内斟了杯酒。“可惜这有点天方夜谭。”

“为什么?”

“除了地方警局的鉴识人员之外,中央的科警研、科搜研不也都调查过了吗?他们也都没发现涂改的痕迹。而且还调查过油墨,油墨的成分是机密对吧?”

“至于这点呢……”莉子把手提包放在办公桌上,伸手进去摸索了一下,掏出一本A5大小的书来。书名是《钞票制程》。

莉子问道:“我想起这本书该还了,所以顺便带来。”

“还书?这是我的书吗?”

“是呀。我自己一个人住在中野的时候,您借我很多书,这就是其中一本。本来打算看完的时候就还给您……但现在还有好几十本在我的书柜里。莫不好意思。”

“哎呀,小事一桩。”濑户内笑着挥挥手:“我不是说了?忘记四成就要复习。书原本就是给人反复阅读用的。”

“说的是。这本书里也提到了有趣的事情,跟财务省官员说的一样。目前万圆钞的油墨成分中,只公开了黑色一种。而且只占整张钞票的〇·二%。”

“〇·二%啊。这点资讯应该没办法印伪钞吧。”

“但要改流水号就很够了。”莉子静静说道:“因为使用黑色的这〇·二%,就是流水号的部分。”

房里一片寂静。

濑户内啜了口白兰地,酒精的热辣从喉头直达胸口。

“话说回来,”濑户内看着莉子,“就算油墨一样,要是在既有的钞票上涂改,一分析肯定无所遁形吧?”

“……是呀。每个人都这么想。因为太单纯了,根本没有人怀疑。但其实科学鉴定无法发现流水号遭到涂改。”

“这说法可真耸动啊。”濑户内忍不住笑出声来。“你敢用鉴定士的身分保证吗?”

“当然。”莉子微笑点头说道:“这本书上也有写,纸张印刷前的涂布技术是外国专利,不仅过程完整公开,甚至一般人在家都办得到。将含有微量二氧化矽的水溶液喷在纸张上,然后整张纸以暖风吹干。只要这样就能做出一层强韧薄膜,称为纤维覆膜。”

“哦……纤维覆膜是吧。”

“纤维覆膜会在纸张表面形成毛细管,使油墨渗入纸张中而难以脱落。而且纸张与油墨层之间会产生凡德瓦尔力,能够让油墨印得更服贴。”

“凡德瓦尔力,这我也听过,大学课堂上有教。电中性的原子与分子,靠这种力量互相结合对吧。”

“是的。这股力量在分子间形成键结,称为凡德瓦尔键。纤维覆膜所产生的凡德瓦尔键非常强大,假设先印完一色,过几天再套上同色油墨,两层薄膜也不会分离,反而分子会完全结合。油墨固定之后,即使经过长时间也不会褪色,可常保印刷当时的分子构造。所以钞票就是靠这个原理来防止褪色。”

“……即使如此,钞票印刷工程也应该套用了五花八门的油墨才是。只加上黑色可以顺利结合吗?”

“可以。在钞票制程中,流水号是最后印上去的。当所有图案印刷完成,贴上雷射贴纸之后,才印上流水号与其他符号。因此流水号的油墨层位在所有油墨之上,只要涂上相同成分的相同油墨,分子之间就会产生凡德瓦尔键而结合。”

濑户内凝视着酒杯,冰块久久不融,酒依然浓烈。

他用手指转动着冰块,说道:“就算可行,涂改也得非常小心吧。只要稍微失误分毫,显微镜一看就穿帮了。”

“说的没错。听说国立印刷局的工艺官在制版时,精确度高达〇·〇一公厘,可说是分毫不差。但只要地球上有人能办到这件事,就一定有其他人也办得到。更何况目的并非模仿钞票图样,只是稍微涂改流水号而已。确实,过程要注意笔压笔迹,但失败了只要重新来过就好。一千万日圆的钞票中,有好几组号码可以尝试。就算全都试完了,只要存进银行再领出一千万的新钞就好。因为旧钞上的一点小涂鸦,并不会引人注目。其实只要成功一次,剩下的钱全都可以换新,又拿到新的连号。”

“原来如此,不过无论多么小心,练习过多少次,一般人应该也办不到吧。就算只是小小的涂改,要改到跟印刷一样程度,太困难了。”

“只要边改边用显微镜确认就好。只要是能够在米粒上作画的人,就有能力办到。”

靠上嘴边的酒杯,自然地停了下来。

濑户内问:“你刚说了什么?”

“谢花兄弟或许无法仿制钞票,但只是涂改流水号的话,每十次应该有一次,能达到天衣无缝的境界。”

冰块的寒气透过酒杯染上了指尖,随之全身都凉了起来。

“嗯……”濑户内呢喃道:“我知道你说的话总是清楚明白,但这句话,我不太能理解呢。是不是醉啦?”

濑户内笑着举起酒杯,挡在两人的视线之间。

莉子的脸上仍有笑容,但一双大眼睛却凝视着濑户内。

“不。”莉子说道:“涂改流水号的就是那两兄弟。写恐吓信的应该也是他们。两人住在西表岛,所以纸张带有湿气。”

酒喝起来更苦涩了些。濑户内说:“你是说,和希与玲搞了这场恶作剧?他们企图利用凡德瓦尔键,骗过鉴定士的眼睛?”

“正是如此。”

“这么说有点不礼貌,但我不觉得他们有这样的知识啊。”

“因为有人指导他们。西表岛的公寓房间里,有白色结晶与瓶装液体。那应该是二氧化矽水溶液吧。代表那房间里随时都可以执行钞票上的纤维覆膜技术。”

“纤维覆膜?但他们俩……”

“冰室兄鉴定过力士贴纸,他说力士贴纸由两位画家所描绘,但以高速液态色谱分析法进行科学鉴定,却得到相同的数值。墨水成分与时间劣化程度,完全相同。这方法可以用数小时单位,检验出贴纸描绘的时期。因此不可能有这样的事情。”

“那不是因为兄弟俩一起作画的关系吗?”

“根据冰室兄的解释,就连同一张贴纸都分不出线条的描绘顺序。也就是说不知道最先画的是眼睛、鼻子或嘴巴。用显微镜进行斜光照射检查、UV照射检查,可以分辨出微米单位的笔压与笔迹差异,但所有力士贴纸的墨水状态都一样。如果分析结果为真,就代表所有力士贴纸都在同时完成,分秒不差。”

“嗯……那可真妙了。”

“一点也不。谢花兄弟在画力士贴纸之前,在纸张上喷洒二氧化矽水溶液,制造了纤维覆膜。所以原本应该分成数层的墨水,却产生凡德瓦尔键,结合为一层。”

“你从刚才就一直说力士贴纸,那只是俗称。正式名称是胖男才对。”濑户内试图保持笑容。

但莉子已不再微笑。

莉子严肃地说:“冰室兄完成分析的同时,娱乐周刊《Friday》也刊出了力士贴纸的报导。您记得报导内容吗?”

莉子无视濑户内的纠正,依然称呼力士贴纸。

这是濑户内第一次看见莉子如此不听话的态度。

濑户内感到心头一阵凉,只说:“不知道。”

“报导内容是这样的。警视厅科学搜查研究所,对都内不断增加的‘力士贴纸’进行科学鉴定。结果发现所有贴纸皆为手绘,而且出自两人之手。但无法确定贴纸的描绘顺序,也无法确认哪种先出现。科搜研认为科学鉴定无法找出结果,过程应有异常,将进一步详细检查。”

“好记性。你能照我教的学习法身体力行,我很欣慰喔。”

“濑户内先生,您应该早就料到媒体会报导力士贴纸了吧?虽然这举动只违反轻犯罪法,但有人大量张贴这种不明不白的贴纸,警方也不得不介入。只要调查就知道贴纸有两种笔触,并推断其中一种是原创,另一种是模仿。为了找出主谋,就会进行科学鉴定,分析两者的时间差。这就是您的实验,测试科学鉴定能否看穿油墨的凡德瓦尔键。”

濑户内避免与莉子四目相接,但即使移开视线,却忍不住要用余光注意她。

或许因为那双大眼睛,让人觉得她的眼神特别有能量。她总是散发一股引人侧目的气势。并非因为天生丽质,而是她会持续影响身边所有人。濑户内总觉得,必须有改变几分人生路的心理准备,才能坦然面对她。

但濑户内从没想过对自己会造成影响。这真是超乎想像的化学变化。莉子改变了他眼前所有的光景。才以为踏出了乌云,随即又陷入黑雾之中。

拿着酒杯的手开始抖了起来,半晌发不出声音。

最后,濑户内总算挤出了一句话:“你是说……我引起了这场伪钞大乱?”

“《Friday》刊出报导的当天,各大媒体就收到了信封,里面各装有两张流水号相同的万圆钞。当您发现报导证实科学鉴定无法发现凡德瓦尔键,就将准备已久的计划付诸实行。将西表岛谢花兄弟所制作的相同流水号钞票,与恐吓信一同散播出去。”

“凛田……我真是太失望了。我为了你的将来着想,希望你走出一条光明的道路,并毫不犹豫地伸出援手。但你却反咬我是个罪犯。你仔细想想,像我这样的小商人,怎么能搞出这样惊天动地的犯罪?”

“您只是把匿名恐吓信与稍微涂改过的钞票,放在各大媒体公司的大厅而已。如果不成功,顶多只会被当成恶劣的玩笑,不可能会搜到您这里来。而便宜货公司模仿力士贴纸所制作的招牌与海报,打从一开始就不可能公开。那只是您说服枫小姐与员工贴力士贴纸的理由罢了。”

“你是说我连女儿也骗?我的确教过你,可以把感性与想像力结合在一起,但没教你妄想吧。难道日本经济大乱的元凶就是我吗?”

“正是。”

“你误会大了。摧毁经济的,不是那几张送给媒体的同号码钞票。而是在社会上流通的二十兆伪钞。难道我有办法印出二十亿张的伪钞吗?”

“从头到尾,都没有所谓的二十兆伪钞。”

“可惜,政府的调查委员会……”

“针对全国六大都市各年龄层人口,调查零售商在银行的现金存款,以及一般用户的总存款额,推算出目前全国人民所流通的货币量。这是政府的紧急调查方法。结果发现准备货币多了二十兆日圆,加速民众恐慌。但其实这才是个大误会。”

“所以不仅政府误会,连所有国民都误会啦?凛田,你让脑袋冷静点。世人皆醉我独醒,只是空谈啊。”

“NhK报导了伪钞新闻之后三天,政府才进行调查。这三天发生了什么事?每户人家都抢着释出万圆钞。报导在星期五刊出,接着周休二日银行不营业,无法换钱。所以每个人都透过购买行为,将钱换成物品。因此昂贵物品卖得特别好。这造成老年人的自家存款一口气流入市面,货币流通量当然异常增加。财务大臣发现流通量一次增加二十兆日圆,就宣布还会继续增加,那也是理所当然。因为根据二〇〇八年日本银行调查结果,全日本的自家存款约有三十兆日圆。所以这个调查方法,产生了准备货币多出三十兆日圆的错觉。”

濑户内已经进退维谷,但还是奋力反驳:“之前犯罪集团送给媒体的DVD,不是拍到南极有大量伪钞吗?”

“那段影片,是为了让货币量爆增的说法更有力,所准备的材料。但影片里只有最上面两张钞票的流水号相同,其他钞票根本没有验过,毫无意义。这做法实在不聪明,而且拍摄的地点也不是南极。”

“那是哪里?”

“就在这里。我第一次来这家店里,等待濑户内先生面谈的时候,一楼后方的车库停了一辆冷冻卡车。当时员工从车斗里拿下一支灯伞,还大骂:‘喂!哪个白痴把这东西放进冷冻车的啦!’没错,灯伞不可能放进冷冻卡车,除非您在里面打灯摄影。拍摄结束之后,您收走了钞票,灯伞却忘在里面。想必是因为面谈太忙了吧。”

“为了摄影,把几千万放进冷冻卡车?听起来真奢侈,我也想当这种凯子呢。”

莉子看来毫无动摇。“虽然您当时做生意的利润没有起色,但还是有跟银行贷款吧。靠贷款要堆出钞票山,绰绰有余。而制作相同流水号所需的一千万,应该也是贷款吧。我在五年前看到那辆冷冻卡车,所以这局,布了五年之久。”

“五年啊……那这计划还挺粗糙的不是?或许凡德瓦尔键是难以分辨的化学现象,刚开始进行科学鉴定没有人会注意,但我不觉得可以永远这样骗下去。想必没多久就会有人发现真相。而也迟早会有人发现南极影像的内外景不连戏。我何必如此大费周章,搞这么大规模的恶作剧?你想想纸钱工厂的事情吧。眼前这个汪洋里的救生圈,或许只是海市蜃楼呢。”

莉子稍稍低下了头。

濑户内心跳加速,赌了这渺小的机会。动机。只要她看不穿目的,就不能证明犯罪。

但凛田莉子的聪颖果然无懈可击,莉子再次笔直望向濑户内。

莉子说道:“您的经营方针充满慈善精神,不以赚钱为目的。因此银行拒绝融资,您的负债想必如雪球般愈滚愈大。当我辞去工作的时候,公司已经负债累累,但便宜货经营方针不改,却继续营运了三年,理论上根本不可能。银行不提供融资,负债想必已经高达数十亿,甚至更多。这样的公司随时都会倒闭,商品与店铺将一文不值,被人夺走,您与枫小姐只会剩下天文数字的负债。您无法接受这残酷的未来,而思考摆脱债务的方法。得到的答案,就是引发超级通货膨胀来抵销帐款。”

酒杯里的冰块悉数融尽,美味的加冰白兰地,成了稀释的廉价酒。

淡琥珀色的酒水表面,映出了濑户内的脸孔。是个衰老、憔悴、一无所有的老汉。

“说下去吧。”濑户内说道。

“发生超级通货膨胀,代表现金价值暴跌,物品价值暴涨。您的店里有大量库存,却也有巨额债款。所以通货膨胀愈严重,对您愈有利。如今到处缺乏物资,您只要将库存用美元卖给厂商,就会赚钱。若再用美元购买暴跌的日圆,就能轻松偿还庞大的债务,不费吹灰之力。”

“……你忘了吗?通货膨胀发生后,我还是把生活必需品便宜卖给民众啊。”

“肥皂牙膏之类的小东西,原本就没什么价值。但家电、家具、办公用品、服装等可以整批卖给厂商的货物,您的存货却没有降价,不是吗?因为您早知道无论用多高的金额向穷苦人家收购任何物品,包括我在内,最后碰上超级通货膨胀,物品都会比钞票更有价值,所以……”

濑户内勃然大怒:“我刚开始根本没这么想!一直都是单纯为了大家好,才用高价收购助人渡过难关!你不也是受惠者之一吗?说这话简直是恩将仇报!”

<er">02</h3>

濑户内听见自己的怒吼,在静谧之中回荡。眼前的莉子,只用沉默回应。

濑户内感到一阵虚脱,叹了口气,深深靠在椅背上。

愤怒令人失去冷静。我刚开始根本没这么想……这等于是不打自招了。

一阵沉重、漫长的静默。濑户内已经无法正视莉子。虽在眼前,却没能看清楚。只是蒙胧地,空洞地望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或许只是一瞬间。

东西掉落的碰撞声,唤回了濑户内的魂。

莉子往门口看去,声音是从店里传来的。

濑户内起身跑向门口,转动门把推开门,突然定住不动。

眼前的人正是枫。她穿着平时回家都会披上的小外套,正用恐惧的眼神看着濑户内。

“枫……”濑户内的声音颤抖着。

枫脸上的表情,连濑户内都从未见过。眼眶泛红,惊恐莫名,而濑户内知道,她看的正是自己。

枫,你还没回去吗?濑户内问不出口,只是呆站在原地。

枫一个转身,呜咽着快步逃开。

女儿的背影消失在打烊后的黑暗中,她的手提包掉在地上,东西散落一地。

糟糕!刚才的话她都……

“枫!”濑户内正要跑上走道,然而莉子仍坐在椅子上,开口说了。

“请先坐下。”

真是急死人,现在哪有这种闲情逸致?濑户内对莉子说:“要是我女儿想不开……”

“别说了!请坐下!”莉子大声怒斥。

濑户内哑口无言,他还是第一次看见莉子展现出愤怒的情绪。

但那也只有短短几秒。虽然莉子看来依旧忿忿不平,但声音却平静沉稳:“请看桌上的电话机,外线的灯亮起来了。枫小姐想必是发现手机跟手提包一起掉了,所以才用店里的分机打电话。目前东京都内能拨通的电话,只有两支。您看情况,应该明白她是打给谁了。”

濑户内并没看电话机,莉子也移开视线,望着他的脸庞。

冷静的观察、思考,与判断。现在的她一应俱全,很可惜,我并没有。或许我曾经有,但现在都没了。

我慢慢地绕过办公桌,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脚步蹒跚,跌坐在皮椅的扶手之间。

再次,与莉子面对面。四周静得想要仔细聆听些什么。

未来已经注定。只要警察调查眫男……俗称的力士贴纸,立刻就会发现纤维覆膜。

钞票也是一样。当伪钞的障眼法失效,锁定流水号的修改痕迹做检查,想必不出几天就会发现真相。事实会证明,一切都如莉子所说。

日本经济想必没多久就会恢复昔日荣景。因为准备货币量从来没有变过,恶梦迟早会醒。

幸好我骗了日本几星期。各方厂商手续已经安排妥当,库存抛售也做好准备。只要再几天,债款就能全数清偿。我成功逃离了地狱。

结局真是出乎意料。我布了五年的局,却也由我亲手摧毁。因为让莉子学习成长的,正是我本人。

“凛田。”濑户内的声音细小,宛如自言自语。“这里有我和谢花兄弟,等于是罪犯的大本营。你应该很担心吧。”

莉子看着濑户内,瞳孔微微变了色。

“不。”莉子低声说:“我想您早就让两兄弟逃走了。这栋大楼里,只剩您和枫小姐而已。”

“……大逆不道的父亲,大失所望的女儿。是吧。”

“您并不是坏人。”莉子静静地说:“也一点都不吓人。濑户内先生,您是个值得尊敬的人。您比谁都温柔、都认真,而且勇于追求理想。”

濑户内不敢直视莉子真诚的双眼,他怕一对上那眼神,就要惭愧落泪。

他举起了酒杯,冰块早已融解。

“我原本没想过会成功。”濑户内不自觉地小声说道:“我以为,媒体与社会几乎不可能当真。只想说,尽人事听天命。没想到事情真的成功,我也只好顺着做下去了。”

“这结果,应该与您的初衷大不相同吧。”

“或许是吧……但我真的糊涂了。一开始,救助众生是我的人生目标。我希望拯救那些为钱所苦的人们,让大家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但,理想与现实终究有落差。当我发现的时候,自己早成了无可救药的人。只能说,我的理念还是败给了金钱。”

怀抱希望的旅程,不知不觉走进了死胡同,痛苦挣扎,最后贪求自我的救赎,知法犯法。这就是我的人生。为了摆脱绝望,不顾天下众生会因而遭逢不幸,依然不择手段。

莉子的表情和缓起来:“您有着莫大的财富,就是知识呀。”

而继承人,就是你。濑户内衷心希望,自己的理想也能传承到她手上。

但,我不希望她步上自己的后尘。

濑户内注视着莉子说:“既然你已经当上了经营人,答应我一件事。做生意绝对要赚钱。不重视利益的生意,只能说荒唐,违背了商场的最高原则。希望你别忘了这一点。”

莉子摇摇头:“我追求的理想与您一样。收入只要吃饱喝足就够,助人才是第一优先。”

“……你真这么希望?会很苦的。”

“我孑然一身,支出只有店面租金而已呀。”

“啊……说得也是。”濑户内忍不住笑了。他没想到在这种情况下还能笑得出来。“因为你做的生意没有库存啊。”

莉子也微笑着说:“濑户内先生,这是您为我铺的路。您劝我要做无本生意,才不会重蹈覆辙。”

那微笑依然有些困惑,有些生硬。但濑户内明白,这正是莉子最亲切的笑容。

“你是有天赋的人啊。”濑户内叹了口气说:“可惜我没有,所以只好找商品来卖。”

“濑户内先生卖的从来都不是商品,是一颗真心。枫小姐肯定也明白的。”

濑户内感到心头涌起一股暖流。竟有人如此宽宏大量,让我在这心境下重拾祥和。实在难以想像她只是个二十三岁的年轻女子啊。

幸好,我相信她的未来。幸好,我将所有粗浅的知识都赠予了她。

远方响起警车的警笛声。我的旅程也该结束了。濑户内正举杯到嘴边。

此时莉子开了口:“我有一件事情想拜托您。”

“什么事?”

她的眼神就像第一次来面谈的时候一样,直视着濑户内:“就是店铺的名字……非得叫Queen不可吗?”

濑户内突然顿住,时间仿佛停了下来。

接着他忍不住失笑答道:“叫Q就可以啦。你不一直都是这么叫的吗?”

莉子看来十分开心,满脸微笑。笑得天真无邪。濑户内这才知道,莉子也有如此笑容。

他举起酒杯,饮下稀薄的加水白兰地,淡到几乎不觉滋味。但,当下没有比这更为香醇的好酒。这杯酒正适合为贺宴画下旬点。没错,今晚要举杯祝贺。敬才华洋溢的莉子一帆风顺。敬万能鉴定士Q展翅高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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