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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岁无忧》


上架感言

第一本书到现在也有一个月了,很感谢读者们这一个多月的陪伴。

谢谢身边支持我的朋友们,谢谢给我留言的小可爱们,谢谢留下意见的试毒大大,谢谢每一位给我打赏和推荐票的人……

感谢之语说不尽,是发自内心的高兴,这种相逢也是种缘分吧。

当然,也要谢谢每一位角色,时至今日我觉得他们似乎天生独立,而不是被我书写的木偶。他们有自己的个性,会自己做决定……

他们会说:“不,你不能这样写。”

但更多时候他们是沉睡着,我也就到了卡文关口。(很不幸,存稿没了)

有时甚至会卡文卡一天,但夜晚来临,惊慌怪兽就会跳出来逼迫我写下去,如此这般才使得《万岁无忧》每日3000,从未断更。

写文才知作者鸽,一时鸽一时爽,一直鸽……(被宇文渊一个眼神震得闭嘴)

咳咳,总之,第一次把小说发网上没有什么经验,错过了最佳宣传期,也曾因成绩不理想而消沉过,迷茫过。

我不止一次问自己,为什么要写小说?却在反省中渐渐发现自己太在乎成绩而遗忘了初心。

我想把脑洞尽可能完美地呈现,正如忘忧一般急切想将思路写下而满纸潦草。我也想细细将线索埋下,有时只是不起眼的一句话却与后文呼应。

我喜欢的小说是能引起读者思考,随着文章不断猜测,不断追问,最后若猜想的与结果不谋而合,那是多么大的满足。

但我没有能做到,似是投石入湖却没有任何波澜。

结合大家的意见,在以后的章节中我会尽量将剧情完善,尽量不随意穿插情节,尽量不断更(也许会因为考试、论文而实在没时间)也希望大家多多与我互动,多多提出建议。

最后,再次感谢大家,希望我们能一路随行,共同成长!(欢迎生活区互动哦,比心)

第一章 终南幻(1)

“长歌吟松风,曲尽河星稀……我醉君复乐,陶然共忘机……”晚风送着云观柔和慵懒的声音有一下没一下传入忘忧耳中。她跪在雪地里已两个时辰,但躺在树上喝着小酒的云观丝毫没有让她起身的意思,看他悠然的样子可以说完全忘了她的存在。

她隐在袖中的手已攥成一团,试图留下些温热,但事实证明这只是徒劳。

一边雪地里横飞出一根树枝在地上画着什么,她凑过去一瞧,雪上写着:认错吧。

“连师兄你也这么认为吗。”忘忧小声嘀咕着并不打算这么做。向云观认错?还不如把她杀了痛快。

她觑着那根树枝,恍惚想起三年前第一次看见世上还有悬浮茶杯的情景,可以与颖母妃的蛊虫并列排惊悚榜第一。可云观说这是她的师兄,以她现如今的修为还看不见他的灵体。

是了,她有师兄却没有师父,这辈子都不会承认那个师父的。若不是他,按自己的计划,现在都能手刃仇人了吧?

“可惜这里没有斛斯山人,你也不是李青莲。”她微微昂起下巴,这句话总算让云观微微侧过头来看了她一眼,嘴角带着似有似无的笑意。

终南山上凌云观,金霄殿里玄阳祖。

这玄阳祖指的就是云观,只是玄阳教以为云观飞升后进入天界,却不知他依旧留了下来,还隐姓埋名留了三百多年。

也有江湖传说灵虹剑客,一柄寒霜剑沾血即鸣,行过龙啸。他常年穿着红衣,眉间一道血红流纹,凡是看清他面目的人都去和阎王报了道,故无人识其真面目。

嗯,这也是云观。

世人传的没错,他的额间确实有流纹,每次杀完人流纹颜色便会加深,起初像烈火,到后来越发像血,下一秒就能溢出来似的。

据他本人所说,这是和二郎神打斗后留下的。起因是他嘲笑了二郎神闭着的天眼线条太丑……

上下古今奇葩第一人,一定非他莫属。

“你个小娃娃懂个什么。”云观喝尽最后一滴酒使劲晃了晃瓶才放心潇洒向后一抛,一个飞身落在树梢,“我留了你五年,怎么就教会你去报复了?”

忘忧并不否认,对于云观的炫技内心也是毫无波澜,别说他现在站在连蜜蜂也落不住的脆树梢,就算站在她发丝上也不会为之动容。

他固然厉害,但厉害只是他自己。这五年什么厉害的法术都不肯教,现在她会的不过是些基础的玩意和枯燥的阵法,还是她只知道原理却使不出的东西。

若有人不小心经过这片雪地便会诧异一片树林郁郁葱葱,接着便会瞧见一颗高大梧桐树梢上落着一个鬼魅红衣男人,见多识广的便会感叹一句:此人轻功深不可测。再向下一看,一位大约及笄之年的女子跪在雪地里,姿势还有点不对劲,没来得及想出所以然来就会被一旁飘浮的树枝吓到晕过去。

可这诡异的场景却有说不出的和谐。

“此恨不得不报。”她坚定地看着云观,咬牙切齿。头脑中不时闪过血流成河的画面几乎让她红了眼。五年了,这种痛蚀心灼骨,她不能忘,也不敢忘。

“臭丫头。”云观轻轻摇头,心想却没有说出口,在落地的同时,左手微动,一道红光弹向她的额头,正心炸开似尘烟消散。

下落的趋势让她心惊,正以为要感受到彻骨寒冷,撞上腿部的却是温暖。这触感,是狐毯!

原来他早就识破她耍了个招,看上去像跪在雪地里其实离雪还有一段距离。但这狐毯断不会是云观杰作,她看向那飘浮的树枝时眼神中莫名多了些感激。

虽是冰天雪地,云观的红衣仍是薄薄一层,轻飘飘带着仙气。待他落下也没有脚印落在雪里,梧桐树上沉睡的凤凰感应到他的动作,伸懒腰般抖抖周身火红羽毛,轻轻落在他的衣上化作金线勾起凤凰图腾。

“想好了?”云观踏雪而来,连额上流纹都隐约显出金丝来。他的模样停留在二十五六岁,一副天人气派中透着杀气,眼神邪魅亦正亦邪,全然不像他声音那般正气。

自成仙后他便主掌“杀戮”,可不是什么慈悲为怀的神仙。五年前他从一群地痞流氓手上“救”下她放了把火,听说书人说这火烧了三天三夜,那些人连骨灰都没剩下。剩没剩不知道,她只知火中那只凤凰浴火盘旋,火焰给凤凰尾羽灼上金色也染上非凡邪气。

忘忧被他的气场唬得有些迟疑,长而卷的睫毛微微震了下。一旁的树枝嗅到危险气息毫不犹豫挡在他们中间。

“寒远,让开。”云观微微眯眼,带着不耐烦的神色。

树枝没有动,雪地里陷入长久的安静。

也不知道寒远说了些什么,在忘忧迷迷糊糊支撑不住之时云观却突然笑了。

“也罢,也罢。你要走我不拦。”云观单膝跪地微垂目光与她平视,恶作剧般弹了弹她的额头,“不过,从我这儿得到的东西都要留下。”

忘忧的筋骨微微发疼,为数不多的修为也瞬间干涸,云观封住了她的法力也在情理之中,反正下山也不能用法力没了也好。

“天机不可泄露,我知道。”忘忧的脸上勉强浮现一丝笑容,借着树枝的力艰难站起。跪了这么久腿早就软了,膝盖里好像钻进了几百只虫子,剧烈的疼痛没几秒翻涌上来,隐隐的痛却从未停止。

云观望着满脸倔强的忘忧,不禁浮现出若有若无的笑意。就算咬牙也得走出去,还真是她的风格。

忘忧只觉得双腿不受控制,除了痛还是痛,勉强走上两步后终是脚下一软,没等来与雪地的亲密接触,云观一把扶住了她:“这腿没个十天半个月看样子是好不了咯。”

什么十天半个月?这也是他计划里的一部分吗?等她腿好了又要找什么借口留下?忘忧的脸上一下难看了不少。

云观十分满意她的表情,刀削似的眉毛向上扬了几分:“骗你的。”

这个人……说话能不能不大喘气!!!

第二章 终南幻(2)

远处似有妖气盘旋,直至走近才发现带着浓烟与灼热的火焰熊熊燃烧。晋国无冥山已封锁了两日,这火两日未灭,空气中弥漫着令人恶心的腥臭。

十个冲天刑台绑满木材,火焰中不断传出柴火断裂的声响与野兽的嘶吼。不,那不是野兽,是人,是人!火中扭动的是人,木枝里跌落的是人,刑台周围尽是滚落在地的残肢。

忘忧已多年未梦到此场景,却恍如昨日。她清醒地知道这是梦境却仍不忍再走下去。

六号台……那是小羽受刑的地方。当时小羽吼叫得撕心裂肺,她说她疼,她说她想活下去,只是后来喉咙被熏毁,忘忧还是听见她以可怕的声调不断重复着:“都怪你!都怪你!”

是。

都怪我。

忘忧止于二号台瘫坐在地,她不敢再面对小羽,不敢再看一遍她变形的面容。

“天神庇佑!天神庇佑!”

不知哪里窜出的巫女们跳着诡异的舞蹈绕着刑台转,她们手持不同法器,口念祷词,好像一个个都坚信这场火的洗礼真能带给她们安宁富足。

巫女们面涂人血,表情狰狞,不时从手中变出一团火向忘忧袭来。可她已经感受不到疼痛,只是眼前一红便见五年前遍体鳞伤的自己倒在火柴下。

“报仇……报仇……”被烧伤的“宇忘忧”表情木讷,眼睛直直望着她片刻不离。下一刻,那无光的眼珠里泛出血色,两股鲜血淌下却不落地,只是顺着她的皮肤蔓延,蔓延……

忘忧有些哽咽,指甲早已嵌入手掌微微发颤。她想移开目光,但无论目光移到哪儿都是五年前的她浑身是血的模样。

“我会的。”她终于从牙缝中挤出这句承诺。

十岁的忘忧突然咧嘴笑了,那弧度非人类能及,她抬起小手来瞬间变幻成小羽,依旧双眼流血的模样,只是这次她不断重复道:“记着,记着……”

……

月明星稀,夜凉如水。

忘忧梦醒后紧紧裹着被子辗转反侧。小羽还在怪她吗?五年了,小羽的灵魂是否逃离了无冥山,进入了轮回?

可她作为活着人,时时刻刻受自责的煎熬,不能再忍下去。

忘忧轻轻叹了口气,揉了揉先前动弹不得的腿,果真不疼了,云观也算说话算话用仙法为她医好。只是这不适感?她摸索着从被子中取出块玉环来。

这块成色上佳毫无杂色的圆润玉环,上下系着暗碧色宫绦,名为“帝令”。可忘忧看了这么多年,怎么看也觉得它当不起“帝令”的称号,倒像是女子随身之物。

云观临走前的话一遍遍在她脑中盘旋,想要找出点破绽却没有成功,如果要反驳,她也没资格——帝令的年纪可比她大多了。

对于宁晋二分虞国,摔玉玺各执一半的事忘忧隐约知道一些,虽然在晋国史书中并没有记载,但她偷听过晋皇与二哥的对话,大概是这个意思,得到完整玉玺的一方便可以坐拥江山。

没错,她也没有父亲,只有二哥。她印象里慈祥睿智的父皇死了,死在了烧伤她的熊熊烈火之下。

云观对她的评价:执念太过。

可到底那时的她太年轻,年轻人做事不计后果,一腔热血何处不能挥洒。

相比较为什么过了几百年宁晋仍会遵守这个奇怪的约定,她更感兴趣的是云观这段话:

“多年来宁晋从未停止过玉玺争斗,大概宣弘十年时宁国玉玺被鬼衣侯夺去,晋国动用江湖势力却高估了江湖人对朝廷的忠心,鬼衣侯带着玉玺失踪。”

“晋国的一半玉玺被当时的圣女封存在隐秘之处,这玉环就是钥匙,若非该位圣女血脉旁人触碰即死。”

缩略一下,她的脑中只剩下“鬼衣侯”“圣女”。

“圣女”是晋国传统,每一位帝王登基都要祭祀君山神。从巫女间占卜得圣女,迎入宫中诞下皇子后祭于君山神殿前便算完成仪式。这种传下来的陋习朝中早就有人想废了,奈何“祖宗之法不得变”,总会被老顽固压下去。因此,只要有皇子被赐圣女为侧室,他便是下一任君王,亦是皇权更迭的象征。

听说当今晋皇与圣女的子嗣还未满月就病死了,谁知道真相是什么?这位心狠手辣的晋皇下令杀死自己亲生骨肉又不是第一次。

等等,“若非该位圣女血脉旁人触碰即死”是什么意思?!明明云观自己也能碰……她仔细回忆一遍,皇室中能直接接触帝令的确实只有她,其余人没有什么机会触碰,就算有也是隔着琉璃盒。

晋皇不行,母后不行,与她同父同母的二哥哥也不行……

她仿佛看见一个巨大的阴谋在眼前放大,将自己吞没。

胡言乱语!

她一个翻身推开窗子,一阵凉风激在脸上,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

胸口像是压着石头,她的不安,她的害怕,她的仇恨,不知何时便会爆发。她强迫自己放空大脑,直到乱糟糟的思绪从脑海剔除,她才略略松了口气。

银白月光洒在地上,这个诡异的夜静谧非常,静得让她心生不安。夜的气息弥漫空中,织成了柔软的网,一力把世间所有罩在其中。眼睛所接触到的都是罩上这个柔软的网的东西,任是一草一木,都不是像在白天里那样真实,每一样都隐藏着自己,保守着各自秘密,呼吸皆是小心翼翼。

渐渐,风也柔和下来,微微吹拂着她的碎发,这极有规律的微风故意哄她睡觉,倦意袭来,先前烦恼的东西逃出大脑抽空了般。

只是朦胧一瞥,月下站着的是陌生背影,白袍金边,衣袂飘扬。他不高,也没有云观舍我其谁的气度,却在夜色温柔网里印在她脑海深处:他并不属于这里。

她也不属于这里。

敢情不是云观又下山抢了个做她的“继承人”?

“喂!”鬼使神差般她冲那人喊了一声,声音不大,却在这夜里分外洪亮。他好像没有听见一样,背影随着凉风一齐消散。

鬼……鬼吗?

忘忧的心猛地一跳,关上窗埋进被窝里缩成一团,好像这样做就能百鬼不侵。

很快,被子里的温暖让她清醒过来,云观说过,自新任泰山府君掌权来阴间的事就没有出现过差错,神鬼魔三界皆不容许过多插手人间之事。就算真有什么不听话的为祸人间也会有各司其职的神仙处理干净。

换句话说,现在人间那些怪力乱神的事要么是没有触碰到天机,要么就是自己胡编乱造吓唬人的。

那还怕鬼干嘛?

忘忧心里有了点底气,悄悄探出头,房间里一如往常哪有什么鬼影。

她放松地以大字型平躺在床难以再次入眠。云观对她说的帝令秘密算不算天机?若是一个不慎,她不得永远消失在世上了?她不知掌管人间平衡的是哪位神仙,也可能不止一位?也可能云观就是吓唬她的,不然历朝历代那些有名的国师可怎么办?

带着疑虑她闭目养神,再次睁眼时却是被几下敲门声惊醒。阳光透过窗纸渗入,一片灿烂。明明感觉才过了一会儿怎么日上三竿了!

待拉开门,眼前已不是熟悉的地方,这是一处隐秘的巷子,远处传来小贩叫卖声——就这样被赶下来了……果然是云观的风格。

她一低头,这才发现地上放了一个做工精美的木盒,打开盖子是张字条,上头只有两个字工整利落:寒远。

咦,是师兄送的。昨天月光下的背影也是他吗?为了给她送行?

忘忧拿起红锦绸上的白玉兰簪,对着光看时玉里仿佛嵌了万千星辰,煞是夺目。她很快发现了簪子另一玄机,转动白玉兰,簪体冒出数十根小刺,不扎手,每根小刺后都连着伸缩细针,拔出簪体里面还藏着一柄开了刃的刀,这个用来防身不错,还是师兄最懂她。

收拾好行李,忘忧拿起帝令细细瞧着,一如往常数百次观察的那样,这次竟被她看出点不同,玉环内侧不知道何时有了划痕,小心摸了摸竟是白蜡。将白蜡全部擦去,玉环上露出一行小字“长毋相忘”。

“长毋相忘……”她轻轻念着,属于帝令的谜团又多了一个。既然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她便将帝令系在腰间,整理衣裙后盖上,外表并没有什么不一样。

推开门真正踏进山下的世界,忘忧心底升腾起前所未有的轻松愉悦,街边的叫卖声,行路的马蹄声,一切一切无不充斥着生活的味道。

京都,我来了。

忘忧并不知道,此刻她身后的屋子只是一间废弃的杂物间。

第三章 鬼衣谜团(1)

流岁又迁。一晃五年过去。

今日安城热闹非常,九爻盟盟主召集群英会,听说为的是出现在安城附近的灵兽九尾狐。它原被封印在逍遥观内,自战火波及逍遥观,那些道士各自逃散,九尾狐竟跑了出来。

《山海经》载:“青丘之山有兽焉,其状如狐而九尾,其音如婴儿,能食人,食者不蛊。”如此,捉它的人都是看中吃了它不受邪气侵害。

惊堂木一声响,说书先生开了腔:“上回说到浪余声夜盗九龙杯,可浪余声只是江湖人,为何要招惹皇室?”

说书人见下面人窃窃私语,面上多了几分得意之色,声音高了几个调:“因为那是鬼衣侯指使的!”

“鬼衣侯?”

“他不是死了几十年了吗?”

……

说书人讲得眉飞色舞,口若悬河,正说到高潮,一位蓝衣公子上了楼,他穿着时兴的缎子衣袍,袍内露出银色木槿花镶边,腰系玉环,手持象牙折扇,天然富贵之相。不过众人沉迷在“鬼衣侯还魂乱江山”的情节里,只有店里小二注意到他。

“这位公子,来点什么。”小二惊叹群英会的厉害,小小安城在三日之内竟聚集了如此多青年豪杰,前一个玄衣刚走后一个蓝衣容貌更胜一筹。

蓝衣公子摆了摆手,声音低沉:“等人。”

小二识趣,点头赔笑,默默退在一旁。站了没多久,楼下跑来两个侍从,附耳对他说了几句,小二脸色霎时变了,再来到蓝衣公子身边时语气里只剩下严肃:“这位公子,真对不住,楼上被包了,您请。”一边哈腰左手一挥指向楼梯口。

冯幼旭架势挺大啊。

他向腰封里摸出一块莲花玉在小二面前一晃,小二的脸色又变了变。他今天是撞了什么霉运,“风”爷要包场子,这会儿又是“火”爷的人,哪哪都不能得罪。

“让冯家小子来见我。”蓝衣公子微抿的唇似笑非笑,看得小二后背直发毛。

“是是。”小二一溜烟下了楼,片刻就不见了人影。

楼下说书人喝口茶润润嗓子,又开口道:“这鬼衣侯借尸还魂依旧在人间逍遥,大罗神仙也拿他没办法。那是为什么呢?”

“为什么呢?”底下的托跟腔道。

“因为他有当今玉玺啊!”

说书人的话在人间炸开,蓝衣公子眸子微动,打开扇子极有规律地摇着。五年时间天翻地覆,冥冥中总有力量与她作对,现在连玉玺这样隐秘的事也被抖了出来,那个人到底要做什么。

蓝衣公子自然就是忘忧,不过现在她化名清衣。这些年她追查鬼衣侯下落一路到安城,竟撞上九爻盟群英会,太过巧合。云观那儿似乎也出了事,不然九尾狐怎么会现世?

“当初大虞的玉玺是荣宁国师所制,可以长生不老,号令群雄……”

“还可以美容养颜呢。”从楼下上来一位十六七岁的少年,高挑结实身材,一把将剑扔给身边的侍从,在忘忧对面坐下。忘忧扫了他一眼,衣服是上好碧清丝绸,最费心思的部分是绣着雅致竹叶花纹的雪白滚边。那笑容还带着少年人的轻佻,下巴微微抬起,杏子形状的眼睛中间,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傲气。

啧,就算穿上儒雅公子的衣服还是一副痞相。

“冯幼旭,胆子挺大,竟然让人赶我走?”

面对忘忧的质问,被称为冯幼旭的少年压低了声音凑过来:“我以为你今天是女装,只说了等一位姑娘,谁知道我们这么没默契呢!”

忘忧原本就不打算与他置气,马上进去了正题:“查一查说书人话本来源。”

冯幼旭一脸不可置信,习惯性翘起二郎腿:“就这小事?”

忘忧一扇子拍在他腿上,可怜的少年猝不及防挨了个实力,一边揉着腿一边规矩自己的坐姿。外面人就是麻烦,繁文缛节一大堆,哪像山寨里快活,要不是为了帮忘忧,他才不要出寨呢。

“有人要借鬼衣侯的名声闹事,还是小事吗?”忘忧倒了杯茶推给冯幼旭,从开始到时候,若说最有可疑的人物也就他们俩了。那个人就不想看看自己闹起的轩然大波有什么成效吗?

冯幼旭接过茶正欲一饮而尽,突然撞上她的眼刀,只能斯条慢理地抿了口:“你就没想过其实闹事的就是鬼衣侯本人?”

宣弘十年,鬼衣侯正是壮年,到现在应该都有一百多岁了……难道他也是像云观一样的人物?

冯幼旭在她沉思的时间里已经招呼小二端上几碟糕点,随手拈了块梅花糕就往嘴里塞,美哉,美哉。

可冯幼旭从不信怪力乱神之事,他不会往鬼衣侯一百多岁身子硬朗还可以掺和朝事那方面想。那么,也许鬼衣侯只是个称号,可以代代相承,从前盗玉玺的鬼衣侯早就化为一抔黄土了。

“嗯,我试过了,这个梅花冻糕最好吃,莲子糕也不错,其他一般般。”冯幼旭满嘴糕点屑,为了不弄脏衣服,他很忍耐地没有抹在袖子上,从侍从手里接过酥酪放在忘忧面前,“糖蒸酥酪,这个我就不尝了,你吃。”

侍从呈上手帕,他随意擦了擦嘴又扔了回去,对着侍从吩咐道:“叫小二和掌柜来。”

他回过头见忘忧仍在沉思,也不敢打断,托着下巴凝视着她。五年前他们初见时还是在京都的冬日,大概上天有意,回寨途中一路随行,最后竟在寨子长老堂碰上面。忘忧于他亦是阿姊亦是老师,自从母亲去世待他真心的唯有她一人了吧。

“少主,有事您吩咐。”小二恭敬地立于旁,一改往日嬉皮笑脸。掌柜则站在忘忧一侧,躬着腰。

冯幼旭思绪回转过来,与忘忧对视一眼,心中已了然三分:“近日茶楼可有可疑人物?”

小二思考一会儿,低声道:“因为群英会的名头来了不少人,要说可疑倒有一些。”

冯幼旭与忘忧对视一眼,心有灵犀地又偏过了头。

“送生肉的王勇病了,从前天起是他侄子送的,这本没什么,可昨天他竟送了鹿肉、生鹿血、驴肉……”小二说得意味深长,不停瞥着二人反应。

忘忧蹙眉,鹿肉?不送酒楼送茶楼做什么。小小安城也没有多少厨子会处理鹿肉吧?

冯幼旭见她疑惑,轻声道:“这里的产业是谢师叔接管的。”

他口中的谢师叔便是谢昱风,是寨子里掌管“金”的堂主。自去年忘忧单挑主掌“火”的萧伏萧堂主成功后,萧伏虽然仍是名义上的堂主,但名义下产业都被其他堂主瓜分了去,而令牌职权都转给了忘忧,只是未对外声张。这座原本属于萧伏的茶楼也被分到了谢昱风名下。

让冯幼旭感觉神奇的是忘忧萧伏二人并未出招,她仅凭只言片语就让萧堂主认输,这在山寨里也太匪夷所思了吧,他一直觉得萧伏是有什么把柄在忘忧手里,可问她她又说没有。

不过“火”主管与朝廷来往,不比“风”主管山寨防卫,历任掌事都是踏着前一任尸骨上位。

在冯幼旭感叹的同时,忘忧脑子里将谢昱风的信息过了遍。谢堂主掌管“金”负责山寨经济来源,经营的大多数是青楼,酒楼,赌场。

她突然想起鹿肉、生鹿血、驴肉的功效,终于明白了小二的意味深长。一个干净的茶楼挣不了几个钱,再加上小二口中的鹿肉,不难推测这里晚上的“改头换面”。

“少主,寨子里规矩您也知道,火爷金爷的产业是分开的,王勇负责的是火爷茶楼生意,金爷的生意只供达官贵人,送生鹿血是有人走漏风声。但请放心,我们已经处理好,不会闹大。”掌柜开口补充道,语气里带着一丝狠厉,又似有似无地看了忘忧一眼。

当今皇上对这类事极为重视,律法规定凡官吏宿娼者,杖六十,罚千金。若官员子孙宿娼者,罪亦如之。谢昱风那里自有门道,达官贵人也不至于让自己陷入窘境,那是哪里出现了差错?

“还有一位是写话本的艺人入云鹤,原本每一季度交一次稿,这个季度原本交过了,前天他突然又派人送了一出戏,叫《鬼衣侯》。我看着新鲜就叫人排上了,现在说的就是。”掌柜说的话引起了冯幼旭的兴趣,这不就是忘忧交代的事吗,真是一举两得。

反倒是原本应对此极有兴趣的忘忧此刻却十分冷淡,用勺子调着糖蒸酥酪,不知心中所想。

“写得这样夸张,连我都知道是假的。”冯幼旭看着下面听书津津有味的人,也不知道他们怎么想的,这么扯都有人信。

掌柜瞟了忘忧一眼见她有所察觉,又低下头道:“这些人不过是些市井小民,茶余饭后找点乐子,自然爱挑离奇的故事听。”

“还有吗?”忘忧收起扇子往桌上一拍,小二一哆嗦,掌柜依旧面不改色。为了应和她似的,冯幼旭清咳一声,从应声而来的侍从手里接过那柄祖传宝剑按在桌上,又若无其事地吹了吹茶,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架势总要做足的嘛。

“其余的事还请您询问萧爷,小的不知。”掌柜拱了拱手,冯幼旭知再问也无济于事,便摆手叫他们下去,“你觉得如何?”

“半真半假。”忘忧吃了一块梅花冻糕,入口即化甜而不腻,确实好吃,“萧伏和谢昱风明争暗斗偏偏要拉上我,真让人不悦。要查的话通过那个小二吧,小心一点别叫他们知道了。”

“我知道,让钧异去做。”冯幼旭招来侍从小心吩咐了几句,却没有注意忘忧从碗碟里抽出字条不动声色塞进袖口,疾步走出茶楼。

第四章 鬼衣谜团(2)

“阿姊,等我!”冯幼旭交代完侍从这才追上,手里的宝剑也换成了背上的大刀。

穿着长袍背大砍刀,全天下也只有他做得出了。不过这大刀也是有来头,当年隐士袁化雨极擅铸刀,统共只有两把刀,一把名唤“望兮”,现不知所踪,另一把名唤“微兮”正为冯幼旭所有。

这副少主派头他怕是改不了,冯寨主为了培养这个儿子费劲心思,恐怕他现在还不知道他拥有的刀剑是怎样的价值连城。

因为不知所以无所顾忌,殊不知这阳光明媚顺风顺水的局面背后是多少森森白骨撑出来的。

“阿姊,走这么快做什么。”冯幼旭一口气还没喘过来,一柄象牙扇扫来直扑脸面。他微微向后仰去躲过一击,两根手指在扇子移动前将它持住。他瞪大了眼睛显然没从她的攻击下回过神来,“阿姊……”

“还叫!”忘忧转动手腕,一扇子拍在他手指上这才收回,“该打长长记性。”

懵懂少年这才明白过来,拍了两下嘴,“呸呸,哥,哥你知道我蠢笨,出来就是做你的打手,可别赶我走。”

忘忧意味深长地望了他一眼,原先想要提点的话到了嘴边又咽回肚里,只好叹了口气。她的法术尽失,功夫又比寻常人差些,此刻正是需要冯幼旭的时候。

可这小子完全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稍不留神就要坏事。

“我要去拜访九爻盟盟主,你去换身衣服换把刀,扮作我的哑巴护卫成不成?”忘忧看见他的眼中又有亮光,点头如捣蒜,强忍笑意指了指远处一家铁铺,“去那里,告诉人家要一把普通的刀,五两银子的那种。”

“啊?”冯幼旭蹙着眉头,五两银子,这也太便宜了吧。

“啊什么,还不快去。”

他的腿上又挨了忘忧一脚,这才一边小跑着跳开几步,一边回过头来双手张在嘴边做扩音器:“一两银子的刀我也能保护你的!”

忘忧笑着招手让他看路,缩在袖间的左手握着方才从糖蒸酥酪碗下拿出的纸条隐隐作痛。

冯幼旭大概不会问为何她要去见九爻盟盟主,也永远不会知道他经手的碗碟另藏玄机。

“庄淑公主,群英会相见。九爻盟盟主入云鹤敬上。”

……

逸兴阁四角放着半融未融的冰块,正中央一尊冰鉴里盛着时鲜水果还冒着丝丝冷气。树影在地砖上移动,小桌炉里一炉香气,袅袅上升。

入云鹤伏在案前熟睡着,他还不知道有人冒用了自己的名头招来多大麻烦。

案上洒落的是他新写的折子,讲的是将军东征马革裹尸的悲壮故事。没错,写故事才是他人生第一要紧事,什么九爻盟盟主,还不是被逼无奈。

东面的壁衣浴在阳光里,上面附着的金碧锦绣,反射出耀目的光彩。屏风后戴着鬼面具的玄衣男子轻触壁衣,指尖上碰到一个凸起的机关按下,入云鹤身下的座位弹起,一举惊醒入梦人。

“言修……”入云鹤不顾形象地躺在地上,仿佛习惯了来者的恶作剧,语气间只剩无奈。他缓缓睁开眼睛,左目竟是重瞳子,虽是富贵之相却有些慎人。

“有客来,快收拾收拾。”男子随手拿起一粒冰镇荔枝,摘下面具送入口中,“我用你的名义请了庄淑公主的人。”

入云鹤撑着手半坐起来,现在言修就是请开国皇帝来他也不奇怪了,天天神神叨叨说庄淑公主没死。他可是亲眼看见公主下葬的,也是懒得争辩。

“行。”入云鹤小心收拾起自己的稿子放入箱子里,瞥见那人在冰鉴里拿着水果吃个没完,那可是他好不容易攒钱买来撑场面的东西不由得心疼起来,连忙指了指一旁小火煨着的茶,“别吃了,吃完你付钱啊,吃茶!”

言修将果皮又扔回冰鉴里,从怀里拿出一包油纸包来跪坐案前:“这么热的天你叫我喝热茶,真是小气。”

“诶,你别说,我就是小气。现在东西什么价你是不知道,赚钱多辛苦你也不知道,我每次交稿才六两银子!”入云鹤想起自己的钱袋便痛心疾首,要不是有九爻盟撑着,他哪会住这么好的地方。

但俗话说,吃人家的嘴软,拿人家的手短,他不会白受别人恩惠,还不是要给鬼衣侯卖命。

“油包里是蒙国进贡的新茶。”言修轻笑,打开木壶盖,舀出一勺水倒入杯中。入云鹤看着他白皙节骨分明又修长的手煞是羡慕,竟未听见他说的后半句:“这是我从皇宫里偷来的。”

“你是习武之人吗,为什么手生得这般好看,连茧子都没有。”入云鹤斜躺在塌上,一手撑着头,眼神定定地仍看着言修的手,总觉得有哪里不对,从前他怎么就没发现言修的手这样好看?

随着言修的动作,他瞪大了双目——“假的。”言修晃了晃剥下的人皮,露出伤痕累累还渗着血的手。修长是真的,节骨分明是真的,上面密密麻麻的口子也是真的!

“谁伤你?”入云鹤一下站了起来,从塌下抽出木箱快步来到言修身边。若不是他发现异样,言修还打算瞒着呢?自己不珍惜自己还指望谁珍惜?

“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我跟着他到安城还是被发现了。”言修乖乖任凭入云鹤处理伤口,就算药粉倒上去奇痛无比,他却连眼睛都没眨一下,仿佛沉浸在那段回忆里无法自拔,“他使的是最普通的穿云剑法,剑里却藏着暗器,还是我轻敌了。”

“其他地方呢,伤着没?”

“没有。”言修收回包扎好的手对着阳光看着,半天才喃喃道,“那小子好像也在隐藏实力,我看不出是哪派的。”

“剑里藏暗器,除了暗钟一派还能有谁。”入云鹤从药箱底部抽出一个褐色瓷瓶递给他,“此药可保你一天之内百毒不侵。九尾狐的毒也不是好玩的。”

“志在必得。”言修的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这没头没尾的词入云鹤却知道他的意思。

九尾狐现世,皇室百年前的隐秘怕是早晚得被人翻出来。

“盟主,有客。”门外小厮敲了四下门,间隔三短一长,是宫中来人。

“请。”

忘忧被小厮带领着穿过九曲回廊,从东边小楼上去又转了好几道弯才来到目的地,上头匾额上写着“逸兴阁”。

她摸了把刚刚贴上去的短胡子,这小厮分明是受命绕路啊。

而她身后的冯幼旭一身武人打扮,贴上了小胡子和伤疤,生生老了五六岁。他还算听话,背上果然是把五两银子的刀,只是过程曲折,在试刀时被他弄出了豁口,老板不依不饶只好买了下来。

“请。”小厮得令推开门,一股凉气带着香风扑面而来,炎炎夏日也算是有钱人的享受。

忘忧收起象牙扇,看见正塌上端坐着华服男子,他的左目罩着镶嵌宝石的铜质眼罩,必是九爻盟盟主入云鹤了。

她执扇作揖,这才发现入云鹤一旁另站着一位玄衣男子,面戴青面獠牙鬼面具,腰间缠着一块价值不菲的玉带,通身贵族之相。

“在下清衣,代主子怀安王向您问好。”

入云鹤看了言修一眼:说好的庄淑公主呢,让我怎么接。

言修清咳一声,示意忘忧入座:“怀安王有何指教。”

“指教倒是没有,殿下派我来问罪。”忘忧装出一副严肃模样,身后的冯幼旭却彻底糊涂了,什么怀安王,忘忧什么时候成他的人了。

入云鹤的嘴角僵了僵,他要是不赐予言修闯祸王的头衔简直太对不起自己!

“盟主公然请已死近十年的庄淑公主赴宴意欲何为?殿下得知后震怒,派在下要个说法。”忘忧目光如刀子,震得入云鹤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要说什么。

但他又能说什么?宇忘忧,十岁得了暴病而亡,谥号庄淑,是晋国怀安王同父同母的亲妹妹,这自然是要说法的。

言修神情依旧,比起入云鹤,忘忧明显觉得玄衣男子才是难对付的人。还没等入云鹤想到托词,言修右手微动,一枚销魂钉直击冯幼旭而去!

冯幼旭本能般侧身,向后拔刀打下销魂钉,整个过程只在眨眼间。言修却不给冯幼旭喘息的机会,再次发难时带着杀意,两枚销魂钉一枚对着冯幼旭,一枚却向着忘忧而去。

救了她势必便不能救自己,但冯幼旭心中有了选择,正欲出手,却看见忘忧打了个手势。

“叮——”冯幼旭转变刀向再次打下自己方向的销魂钉,与此同时忘忧所佩玉环嗬嗬有声,销魂钉的力道对上玉环在空中振动着,立刻泄了气般跌落。

“你根本不是怀安王的人,这相思落怎么在你手里?”言修隐在面具的嘴角带着笑意,忘忧只觉得此人深不可测,方才不过是试探,若真像取她性命,此刻她早就成了一缕孤魂。

相思落。原来帝令叫这个名字。

忘忧的心思在心里打了个转,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相思落?这不过是平常的玩意,你若喜欢送你?”忘忧顺势解下玉环,上面隐隐闪着光泽,仿佛是方才一枚销魂钉像是唤醒了它般,“你又凭什么说我不是怀安王派来的,鬼衣侯。”

言修轻哼一声,原来他们是互相暴露身份。还好这个女人不算太笨,否则也太让人失望了。

“你是,那么他不是。”言修指了指她身后的冯幼旭,凭起初的刀法分明就是那个小子,虽然后一手转化了路数却不娴熟,带着刻意的味道。

冯幼旭有些急躁但记得忘忧的吩咐,此刻的他是哑巴不能争辩。他又有点高兴,如果眼前的男人是鬼衣侯,那么初到安城时他可是使了八分功力将其击退。

没错,就算鬼衣侯只用了一成功力与他斗,他也是成功的!何况来日方长,终有一日他也能问鼎武林最高峰。

冯幼旭没有任何表示,只是怔怔地看向鬼衣侯的手。明明是击中的,为何他一点受伤迹象也没有?

噫,不愧是鬼衣侯。

“你的目标可不是他。”忘忧用象牙扇挑开他修饰好的手,明明白白告诉他自己知道屋里熏香这么重是要掩盖血腥味。

掩饰不如敞亮痛快。

一旁的入云鹤顿时明白了她的意思,起身拉住言修的衣袖回到原本的位置,强行打破剑拔弩张的气氛:“咳,本座还在这儿呢,言修不得放肆。”

他看看言修又看看忘忧,目光摇摆不定,最后又回到忘忧身上,“清衣是吧,既然都道破身份了,何必再遮遮掩掩。此番本座确实是为了相思落……”

“盟主,您的目的是玉玺吧。”忘忧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入云鹤的话。只见入云鹤低头一笑并不恼怒:“是。”

“九爻盟有宁国玉玺,而相思落是晋国玉玺的关键,想必你也知道。”入云鹤捋了捋额前长发,这段话基本照言修的意思一字不落背了下来,“如果能合作,平分江山也无不可。想必危如累卵的仓羽寨急需这样的机会吧。”

利诱,威逼。

冯幼旭的拳头不由得攥紧,近年朝廷剿匪的呼声愈高,又有林将军的精兵驻守燕城,山寨里也有内贼,内忧外患,仓羽寨的上空好像有数千把刀,不知道何时便会砍下来。

忘忧却丝毫没有冯幼旭的忧虑,竟在此时打开扇子掩面而笑,连冯幼旭也没有想到她的反应竟是如此:“九爻盟又不是和朝廷没合作,危机难道会少吗?朝廷安插在寨子里的内应我都调查过,九爻盟那么大,你们又知道多少?”

“朝廷的最大内应不是你吗?”言修紧跟着一句,冯幼旭的脸上霎时变了,他见此十分满意,连语气变得悠长而讽刺,“哦,原来这位小兄弟还不知道。”

“不必使离间之计。”忘忧迈到言修面前,一把拽住他的左衣袖,电光火石间完美完成偷换。

言修时刻注意避开她手中的相思落,不防被她得逞,竟下意识拔开袖中剑。

二人正暗中较劲,一块刻着龙纹的玉佩掉了出来。忘忧松了口气,遮掩着收回动作,脸上依旧挂笑:“如果我是内应,你也是咯?”

第五章 永州误(1)

言修有些诧异,随后轻轻一笑,蹲下收起那块玉佩,微微抬头正瞥见她低笼袖口,心中竟生了三分敬佩:“好手段。不过仓羽寨的事你也做不了主,这位小兄弟怎么看?”

冯幼旭纳闷,怎么战火总是往他身上引?怪不得忘忧要他装哑巴。

他故作高深之状,拉过一把椅子坐下,指了指忘忧就是不说话。

“抱歉,我们对半壁江山不感兴趣。”忘忧挡住了言修望向冯幼旭的目光,“拿不出诱人的筹码便告辞了。”

“诶,年轻人别急躁嘛。”入云鹤拿出吃剩下来的果核弹上被冯幼旭拉开一丝缝隙的门,连语气里都带着戏谑,“外面天气这么热,本座的逸兴阁不好吗?”

原来九爻盟盟主是笑面虎啊,一个鬼衣侯已经难对付,再加上入云鹤,这是要用武力让她屈服。可是她料定他们不敢动手,一块带诅咒的相思落可以很快吸干成人生气。

忘忧将玉环系回腰间,使了个神色让冯幼旭坐回座子:“只怕我要的东西九爻盟给不了。”

入云鹤挑了挑眉,正襟危坐:“哦?这天底下怕是没有九爻盟办不了的事。”

……

出了九爻盟的范围,忘忧才算松了口气。至少,入云鹤与鬼衣侯比她想象得更好打交道。

冯幼旭活动了会儿筋骨,方才他们谈论的什么交易不交易的,他一个字都没听懂。愣是理直气壮站了一个多时辰,还要忍着困意装出一副老成的模样,不时点头表示自己的认真严肃。简直比练武还累!

“阿旭。”

“嗯。”

他听见忘忧的声音才勉强回过神来,笑嘻嘻地望着她。

“如果我一直有事瞒着你……”

“谁还没点秘密。”冯幼旭一下打断她的话头。他一直知道忘忧藏了许多事不让他知道。不知道就不知道呗。何况他也不想知道。

那些伤脑筋的事就留给别人,他只想好好习武守护山寨,守护好在乎的人,那就够了。

忘忧轻轻叹了口气,见冯幼旭笑得明媚也没了说下去的勇气。

“在他发现世界的可怕前,就将黑暗驱逐吧。”五年来她一直这样做着,却不能做一辈子。

冯遁老了,仓羽寨迟早会被冯幼旭接手。她不敢想象失去羽翼保护的他日后会变成什么模样。

冯幼旭见她心事重重,眉头紧缩,便苦思冥想着转开话题。所幸过了这个转角,他便远远望见接到飞鸽传书的钧异备了轿子在牌坊口候着。

“钧异来了,我们快过去。”他仿佛抓住救命稻草般拉着忘忧衣袖疾步走去。

忘忧只得跟上他的步伐,瞧见钧异一脸严肃地执着缰绳,目光时刻停留在冯幼旭身上。

待走近了,冯幼旭放开她的衣袖,钧异的脸色才好些。

“少主,堂主。”钧异点头行礼。冯幼旭微笑着点了点头,径直上了马车。

钧异年近四十,胡子拉碴全靠心情整理面容。但主要原因还是他至今未成婚,没有人体贴打理。

忘忧看着他的眼睛仍没有焦距,一片茫然。二十多年前执行刺杀任务后他的眼睛便看不见了,但凭着听觉,不妨碍他做仓羽寨最出色的探子,倍受老寨主冯遁赏识。

忘忧点头微笑,仔细看着便能发现钧异茫然的眼神落在自己身上。

真的瞎了吗。

忘忧时刻都有这样的疑问,但她凭耳辨物的能力还是钧异教的,真正到了他的境界,瞎与不瞎似乎没有区别。

冯幼旭撩开车帘将忘忧拉上了车,还不忘对钧异道了句:“走吧。”

他放下车帘转头看见车厢内竟有斑斑血迹,一抬头正见一滴滴鲜血顺着忘忧的左手指尖滴落:“阿姊!何时受伤的……”

“没事。”忘忧从车厢底暗格内抽出医箱,简单包扎好手臂上的划伤,对上冯幼旭担忧的眼神只是一笑:“不就流点血吗,不会死的。”

“什么死不死的,不许说这个。”他眉头一蹙微带怒意。忘忧不忌讳,他忌讳!从阿娘离世到他被逼亲手杀了师父上位,他最忌讳的就是这个字……

他揉着头就是想不出来方才忘忧是如何受伤的,他还是没有保护好她,这就是他的错。

况且方才鬼衣侯说她是内应,他竟有一丝迟疑,越发自责起来。

“阿旭……有些话我想说很久了。”忘忧知道他最讨厌说教,她才会一次次欲言又止,但今天的情形让她不好的预感越发强烈,“你最该相信的是你自己,从今以后就算我的话也不要全信……”

“阿姊,我不想成为阿父那样对任何人都疑神疑鬼的人!为什么你们都要我追随他!”冯幼旭打断了她的话,他没有错,阿姊也没有错,错的是每个人不同,为何要成为千篇一律的人?仓羽寨已经有了一个冯遁,他不会成为第二个冯遁!

车里陷入良久的沉默,忘忧知道冯遁教育太过偏激才激起他的逆反,现在她如何劝,只会让他更坚持自己的想法罢了。

冯幼旭意识到自己的语气不好,态度也软了下来,故意岔开话题:“阿姊,你如何知道他是鬼衣侯的?”

忘忧整理好衣袖,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只是猜了猜,茶楼里的说书、写折子的入云鹤、能知道我都不知道的相思落、有着深不可测的内力、传说中鬼衣侯的打扮,这些结合起来,每一条皆印证了他就是鬼衣侯。我只是诈了诈,他自己就承认了。其实从一开始就注定他们会输,因为,他有求于我。”

从“他们”到“他”,这句话真是意味深长。

冯幼旭想起忘忧说起关于山寨内应的话,压低声音询问道:“萧师叔在你手里的把柄,是他朝廷内应身份?”

她那两汪清水似的眼睛,一如既往淡淡地看着冯幼旭,却有说不出的寒意。

他轻轻点了点头,心里有了答案。仓羽寨的叛徒会被施以梳洗之刑,赶走亲族的最常见的结局无非饿死。萧伏在山寨里数十年,对他的问罪可以直接引发动荡,打草惊蛇。更重要的是,萧伏还有用处,弃之可惜。

“鬼衣侯,也是皇室之人吗?”

“可能吧。”忘忧看了看自己受伤的手臂叹了口气,“那块龙纹玉佩是我塞给他的,谁知道他袖子里还有短刃。”

可惜她不会知道,某言修正对着那把带血的短刃发呆,隐隐生了后悔之心。

“阿姊也学会陷害了?”冯幼旭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看着她的神情有些想发笑。这些小孩子的手段不是他经常使的吗,忘忧也被感染了?

因为对方诬陷她,她必得诬陷回去。还好她常年东躲西藏需要不同身份,身上带着各种伪造的象征身份的令牌、玉佩,可以随时拿出手诬陷啊。

“我原本就会。”忘忧低头狡辩一句,突然想起什么大事般严肃起来,“三日后,我要去永州。”

“我也要……”

“不,你留下来,参加群英会。”

——

“为我监视鬼衣侯。”

三日后

永州城外又聚集了不少逃难的百姓,只因刺史下令不准流民进城,守城士兵倍增。如今北边和北秦战火连绵,南边晋国虎视眈眈,上有官僚压榨,下有一家老小生活压力,就是城里百姓也是在夹缝中生存。

忘忧尽量压低草帽沿和商队一起混入城中,士兵会一一验明入城人身份,商队车辆全会翻查一遍,因此一路上行进速度缓慢。

忘忧紧握路引,出发前九爻盟的人已经打点好一切,身份不是问题。

她曾让人算卦,说是紫微星动,有贵人在此停留了至少十余日,加上宫中眼线七日前飞鸽传书给晋王的密报被她截获,大可以推测出在永州的乃是宁国六皇子宇文渊。

行到城门,士兵盘查地更仔细,幸而忘忧是一个人,全身上下只有一个包袱倒也干净,交了路引核查准确,很快便放了行。

未行几步,前方涌动的人群再次阻挡了她前行的步伐。她快步走到相对空旷的地方,周围吵吵嚷嚷的聊天声又围了过来。

“前面怎么回事?”

“王员外的东西被偷了,现在正搜着呢。”

“偷了肯定找不着了,费那劲干嘛,还让不让人进城了!”

越来越多的人围聚在一起看热闹,队伍也停滞不前。士兵敷衍般维持秩序,实则没有任何用处。说闲话的人越来越多,忘忧却觉得天晕地旋,呼吸困难,脚步也虚浮了。

“搜啊!”

“烧了!”

“杀!”

渐渐,眼前两种景象融合,她仿佛看见了举着火把,全身上下珠光宝气的男人带着族人聚在一起:“不要怪孤心狠,是你的命不好。来世再做寻常人家的父女。”

肤上的灼痛再次袭来,接着又换作褪皮时撕心裂肺的痛,撕一层皮涂一层药,寸寸渗入骨子里。

忘忧按住粗糙的城墙支撑身子,手掌上短暂的痛感让她清醒了一些,连忙哆嗦着从包袱里抽出短刀划开手臂放血。如今,唯有刺激和血腥味才驱散幻象。

好在旁人都被其他东西吸引,并没有人注意她。

强烈的痛感使她脸色泛白,手紧紧抓住短刀藏入包袱里,强忍着痛苦。

终南山五载,仓羽寨五载,皆是居住在偏僻人静之处,她以为这种怪病好了,却不想再次袭来时依旧蚀心灼骨。

永州,只是一个开始。别人欠她的,负她的,她都会一一讨回来!

……

馆驿周围布满暗卫,房间外守着抱剑而立的皇家侍卫,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

不知道的还以为这家主子也是冷酷无情,却不知房内岁月静好,暖香袅袅。

“禀主子,此人乃是七杀朝斗格,百里挑一的谋士,命主破军,有亡国之力,不过命盘指在晋国,对我们可是大有益处!”鹤仙一身灰色羽衣,面上竖涂三道朱砂印,捧着天星盘跪在地上,不知道是因为害怕还是太热,汗水一道道顺着他的额头淌下。

“还有呢?”坐在打开着的窗边的男子散着一头乌发,一身月白长袍,腰间挂着连玉佩,皆是上好成色。只是神色太过清冷,浑身冰凉气场让鹤仙也不愿多接近他。

宁国皇室出了两颗紫微星,都有众星相拱迹象。真正的帝星又如日中天,实属罕见。更罕见的是身为紫微星之一的宇文渊身子孱弱并不受宠,怎么看都没有帝王之气。

“占卜又得一画,上头是株萱草。”鹤仙又将画呈给他,低头不语。

“萱草,忘忧……”宇文渊看着萱草出神,“何人能解?”

“无人。”鹤仙的头又低了一点,他不是不会解,但一切都指向这位破军星是位女子,女子承受这样的命格,必定不凡,说不定还会引出更大的祸患,何况六皇子未来重要谋士会是女子,简直是天方夜谭。

“无妨,按计划进行,会找到他的。”宇文渊饮下一口君山银针,观察楼下骚动中的众人神态各异。

他眼眸微敛,楼下一平民打扮瘦小孱弱的人吸引了他的注意,再仔细一看,他的手臂被包扎过,只有些许血渗出将衣服染得暗红,若不仔细看很难发现。

永州戒严,此人断不会是难民,身上带伤,难道京都来人动手了?

更奇怪的是,他的指尖微微发冷,大有弱疾复发之兆。

他关上窗子,轻喊一声:“流影。”

门口抱剑而立的侍卫应声而入:“属下在。”

“派人跟上那个戴草帽的。”

“是。”

此时忘忧并没有注意到有人跟踪,她忍着痛意,一路走得很慢,四处打听才找到王员外家。

听说王海瑞是从京城贬回来的王家旁支,在永州声望极高,年近五十才有一女,因此极为宠爱。

王小姐年芳二八,与其他女子不同,她性子豪放不羁,与世俗格格不入,在永州也是出了名的。

王府外已排起一条长队,都是看到告示找到丢失玉佩赏一万银子,送信者赏五千的百姓。

“这是真的,我在城门口捡的!”有人拿着玉佩和管家起了冲突,糙脸涨得通红。

“老爷没有这种下等玉,出去出去。”管家毫不留情将其轰了出去,“下一个!”

忘忧默默排在队尾,心中困惑,王员外玉丢得奇特,又是什么玉这般重要?难道此玉与紫微星有关?

“这王员外家说来邪门,怎么一直丢东西。”

“我听婶婶说,他们家请了好几次道士来看,都劝换个地方住。可这祖上传下来的大院怎么能丢?”

“他们家小姐前两天还疯了呢。”

“你都听谁说的,怎么可能!”

“他们家下人,夫人的陪房,怎么有假!”

“怎么好端端疯了?”

“听说夜里撞了鬼,整天胡言乱语。白日里捧着脸发笑,晚上抱着被褥打滚,几个人都按不住啊!”

忘忧听着一旁两人的对话,只好掐指算了一卦,只是王小姐不像疯了,但有些……痴狂……

她的卜卦还是颖母妃教的,只是学艺不精,若是算错也未可知。上了终南山后云观极力反对她学卜卦,日子久了自然生疏。就像夜观天象,宁国竟有两位紫微星,一定是哪里出了错,但她不知。

“时间不早了,各位明日再来吧。”又一会儿,管家出来下了逐客令,仍有些人不想离开。

五千一万都不是小数目,得到不仅可解燃眉之急,后半生更是无忧。

但忘忧志不在钱财,宇文渊才是那条大鱼。

“执事,烦请通报一下,我要见王员外。”忘忧作了一揖,伪装的声线粗了不少,别人都以为是哪家乳臭未干的小子争风头,立刻吵嚷着反对起来。

“明天明天吧。”管家随意摆了摆手,正要转身却被她拦住去路。

“还请借一步说话。”忘忧露出一块金子又塞进袖子里,谈话间将金子送到管家手中。

第六章 永州误(2)

管家皱了皱眉,面上不露声色,随即让小厮开了门请她进去。

但门口那些人怎肯善罢甘休,吵着是忘忧行贿,愈闹愈烈,直至家丁手执棍棒出来一字排开才消停了些,不一会儿便各自散了。

忘忧入了偏门后,转进巷里再出来便是曲折游廊,阶下石子铺成甬路。大株梨花兼着芭蕉相互掩映,其间凤仙,君子兰各色花朵交杂其间,空气中弥漫着浓郁花香。

渐渐走远便听见水声,长草隙间隐约可见翠绿荷叶托着粉红莲花。水流穿过桥洞,一路向后院而去。

如此布局别出心裁,可难免聚阴了些。

管家追上忘忧的步伐,将金子重新交给她:“公子是贵人。受之有愧,受之有愧。”

忘忧看他面相,忠正刚直,人品应该不错,她露金子只是表明自己不是为钱财而来,管家自然就知晓。

何况她方才猜测王员外没有丢玉,管家的反应告诉她也确实如此。

管家领着她来到书房外,轻轻敲了门:“老爷,有位公子说您没有丢玉。”

“胡说!”门里的声音浑厚而带着怒气,“让他进来!”

忘忧进门,只见一位老者端坐圈椅间,他束着冠,发间青丝夹杂许多白发,岁月化为皱纹爬满了他的脸庞,但一双眼睛仍炯炯有神,不显老态。

原来他就是当年被太皇太后一党排挤出京的王海瑞,听说是军伍出身……

忘忧微微眯眼,向王员外深深作揖:“您这么早就驱赶前来报信的人,说明并不着急,这件东西并不是那样重要,但悬赏金额又如此之高,这不矛盾吗?”

王员外扯着脸冷笑一声,声音洪亮如钟:“我们家喜清净,每日申时便闭门谢客,这是老理。”

忘忧低垂双目,他不愿说真话,只得以激怒法应之:“外头传言令媛疯癫,依我看不是疯癫,而是怀春的执着痴狂……”

“放肆,谁许你议论我儿!”

果不其然,王海瑞听见关于自己宝贝女儿的言论格外激动些,他几乎拍案而起,忘忧却直视着他的眼睛继续道:“前几日府上一定来了贵人才至令媛如此,而玉,就在他身上。”

王员外一下愣了,收敛怒气无从反驳,整个表情变化之快反在她意料之中。他转而负手不停踱步,似仍在犹豫。

“不用我说这位贵人是谁了吧?”忘忧松了口气,又作了揖,“虽然不知贵人此行目的,但烦请王员外引荐。”

王海瑞瞥了一眼忘忧,蕴着威严与迟疑:“老夫如何信你?”

忘忧知道此事非同小可,宇文渊停留永州的消息并没有大张旗鼓,连刺史也被蒙在鼓里。知情人寥寥,她无论如何得知都带了抹不去的目的。

“交易。”末了,她缓缓吐出两个字。承认目的自是必然。

王海瑞嗤笑着点头,全然没有过去的严肃,仿佛置身事外:“老夫亦不知道六皇子身在何处。”他坐回圈椅里,摆手让管家关门出去,“五日前他来找老夫,要求如此行事。”

忘忧暗惊,她原以为宇文渊是她的大鱼,却不知原来是自己中了他的计!好,未见其人,倒让她刮目相看了。

“六皇子留下一张字条。”王员外从暗格里取出一张字条递给忘忧,上头只有一句诗:光焰万丈长。

这说的是?

忘忧看着王员外,可他抚着胡子并不作答。

忘忧起了一卦,却根本算不出宇文渊具体方位,他那边必有术士辅佐而且能力比她高不少,这种障眼法以她的能力根本没法破。

“有永州城地图吗?”

王员外点了点头,从书架上抽下一卷羊皮纸平摊在桌。

正所谓此地无银三百两,宇文渊要找她却不透露所在,这字条上写的大抵就是方位。

忘忧从北到南一路看下,最北占地极大的日耀营格外显眼。

“这是永州守军所在。”王员外见忘忧指着日耀营便解释道,“现是邢将军统帅,但永州属于太子势力,邢将军又是太子妻弟,日耀军实际听命于太子。”

宁国人真奇怪,皇上永远是知道最少的那个人,太子有了自己的属军,可是大忌。

“光焰万丈长……”忘忧觉得这句话甚是熟悉,但她幼时读过的书并不多,前一句大概是……李杜文章在。

“永州可有李杜旧迹?”

王员外点了点地图:“倒是有一处,相传李太白醉卧花月桥,最后还是被他的小厮抬回去的。不过老夫以为不可信,每个地方都有些不可考的古迹。”

看来这地方存疑。

她又仔细查看了地图,很快在心里列出所有可能。日耀营,宇文渊是要提醒她注意这个地方吗?

“多谢员外告知。”忘忧向王员外道谢,他亦称赞般点头。

刚出书房门,院门口忽然吵吵闹闹起来,一位男装女子闯了进来,她一身银白衣裳,是适合夏天的轻薄柔软布料,上有大气祥云刺绣,衣袂随发风而动。此时的她并未束冠,一眼便瞧出女儿之态。

“钰儿,不得无礼!”王海瑞爱女心切,急忙出来,拉住一脸怒意的王钰护在身后,“公子见笑了。”

“无妨。”忘忧点头,这般行事必是王小姐了,与传闻中的果真一样。

“你!不许走!”王钰挣脱出来一把拉住忘忧的手腕,盛气凌人般道,“怎么?也想女扮男装好接近殿下吗!”

“钰儿!”王海瑞浓眉一蹙,脸上皱纹更深,“这是公子,快赔礼。”

众人都以为忘忧是贫苦才会如此瘦弱,再加上长相清秀一定会经常被误认为是女子,王钰刺中他的痛处,一般人早该恼怒了。

在王海瑞眼里,宇文渊的不凡谋士怎么会是无才便是德的女子呢?

“爹,我没胡说!”王钰气呼呼的,她经常扮男装,自然一眼就能看出来。忘忧脸上虽然涂有灰迹粘了短胡子,但这分明就是掩饰,她的身高的确是男子身量,但可以垫高啊,虽有喉结,但也可以化妆改变,待她摸一摸便知真假。

“混账!”王海瑞刚要打下去就被忘忧抓住手臂,结结实实的力量似乎印证了她的男子身份,“员外不必如此,我不会与令媛置气。”她目光低敛,瞧见王钰因动作幅度过大胸口露出的银锁,上头隐约刻着海浪波纹,回忆起王海瑞书房布置,几个木盒也刻着同样的图腾。

“多谢。”王海瑞知道忘忧此后身份不同,自然是不能招惹的,对着王钰厉声呵斥,“还不快退下!”

“就不!”王钰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着,白皙无瑕的皮肤也因激动透出淡淡红粉,她瞪着忘忧,眼中皆是敌意,“你要找殿下,带上我,我帮你。”

忘忧不语,自有人先她一步。

“胡闹!”王海瑞招呼出两位丫鬟,“把小姐带回去禁足!”

丫鬟互视一眼,似有些为难,只得上前拉住她衣袖。

王钰见状,立刻挥开衣袖,喝道:“别碰我!”立马躲到忘忧身后,扯了扯她的衣服,低声道:“真的,我知道殿下在哪儿。”

忘忧侧头看她渴求的眼神,心中知道她在撒谎却还是点了点头:“员外,不妨让小姐试试。”

若是没猜错,永州大半是王家势力,有王钰在身边,王海瑞必暗中派人保护。

王海瑞偶然瞥见站在门口正瞪着眼的妻子,只好轻轻叹了口气,只剩作为父亲的无奈。

王钰瞧见爹爹这般神情便知是怎么回事,转头便见到自己的母亲满脸笑意,连忙跑去抱着她的手撒娇。幸好把母亲大人找来了,爹向来是妻管严,还会不同意吗?

忘忧看着王夫人浓妆艳抹不过三十多岁光景,老夫少妻在宁国也算常见,却没有看见过这么怕妻子的。

“待我梳妆我们就出发啊。”王钰做了个鬼脸,蹦蹦跳跳随母亲走开了。

忘忧看着她的背影,就像瞧见了十多年前的自己。那时多快乐啊,有父皇母后疼爱,哥哥想着法子带她出宫去玩,搜集了民间奇珍异宝也是第一个给她,连父皇也没有份。后来哥哥封了怀安王不能时常入宫,就让王妃嫂嫂陪她玩。颖母妃入宫后也是极其疼爱她,可谓宠爱盛极。

但登高必跌重……

忘忧转身看着喜忧参半的王员外,缓缓道:“您不希望自己的女儿做王妃?听说六皇子秋日便要封王择妃……”

“公子慎言。”王海瑞抬眼打断了她的话,漫不经心地理了理散乱的衣袖,“择妃之事还不是要皇上亲定,老夫只愿钰儿平安顺遂便足够了。”

宫里波诡云谲,忘忧是亲眼瞧见亲身体会过的,但总有人挤破了脑袋要往里面钻,为何?犹同下赌,总想着会有赌赢的机会。

赢,便是一生荣华,举族荣耀,谁不想要?王海瑞真的不要吗?至少,她不信。

于她看来,当年王海瑞遭贬不过是皇上给太皇太后演的一出戏,如今太皇太后薨了,离启用王海瑞的日子也不远了吧?

“是我唐突了。”忘忧垂目道歉。

王海瑞示意她请便后转身离去。忘忧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如同看见了蛰伏了四年的猛兽。年岁见长,这四年于他又何其重要。

冯唐易老,李广难封。他,还会蛰伏多久?还能蛰伏多久?

京都,怕是要变天了。

第七章 永州误(3)

忘忧带着草帽衣衫破烂与精致打扮的王钰走在大街上真是格格不入。

王小姐为了显示自己装扮男子颇有心德,整整垫高了三寸,与一般男子身高无异。甚至与忘忧一般贴了胡子,伪造喉结。可她天生声音甜美,再怎么伪装也像不了男子的声音,这点与忘忧相差甚远。

“你们,别跟上来了。”刚出了街角王钰便迫不及待赶身边的丫鬟和小厮走,他们面面相觑,既不敢上前又不敢违抗老爷的命令,煞是为难。

王钰一瞪眼,从腰间取下钱袋抛给一个小厮:“我娘说了我可以自由活动,你们要违抗主母的命令吗?放心吧,酉时我便回,你们不会挨罚。”

小厮接了钱终于松了口,招呼身边的人后退:“那小的们就告退了。”

王钰满意地点了点头,拉着忘忧的手臂转身,又突然想起她们现在皆是男装,立马放下,为缓解尴尬假装晃了晃手,左顾右盼哼着小曲儿。

听闻京都莫侍郎家幼女只因偷跑出来时风吹开面纱被陌生男子看见了面容,就被关在地窖至死。王钰不仅可以随意出门还能至酉时而回,真改变了忘忧对宁国人固有刻板的想法。

“花月桥人来人往,殿下才不会在那里。他喜欢清净,干净有书香味的书院才对呢。”王钰隐藏不了自己的声音索性也不伪装了,便好像是一个男人有了女人声音,听得忘忧在心中暗笑,“你看,殿下给你的是诗句,诗句啊,多有文化气息,肯定在书院没错的!”

于是忘忧鬼迷心窍般第一次跟随王钰来到书院,与学生面面相觑,还被夫子赶了出来。

“哎呀,肯定在书摊附近,我们去集市!”王钰拍了拍脑袋,不好意思地笑着。

于是忘忧鬼迷心窍般第二次跟随王钰来到书摊,王大小姐当场被老板忽悠买了一堆话本,上头还有两个小人打架的画儿。却连宇文渊的影子都没见着。

“难不成真在花月桥。”王钰吃了一惊,好像颠覆了她的认知般。

忘忧已是满脸黑线,果然不可靠,非常不可靠!

“和我走。”

“去哪啊,哎哎哎,慢点!”

……

王钰一抬头,匾额上题着“醉仙楼”。她随即猛拍脑袋,李白不就是醉仙吗,她怎么把这忘了。从前文常背得死去活来,考试还不都挑不会的……就算来了这里也一样!正当她回神,忘忧早走了进去,人影都没了,她一跺脚,一个个的都不带她玩!

醉仙楼底楼人声鼎沸,几乎客满,二楼是包厢,关着门安安静静没有任何异常,偶尔传出几声混杂的乐器声也很快被人声淹没。

可她没看见忘忧的身影,就像凭空消失了一般。该不会是嫌她麻烦,故意丢下她的?还是头一回有人戏弄她!

未等她转身离去,忘忧的身影又出现在她视野里,还招手让她跟上。

不对,确实不对,在忘忧消失的时间里,她一定做了什么。虽然心中疑虑,王钰还是不假思索地跟了上去。

“客官里面请。”小二艰难地在人群里辟了一条路引着忘忧与王钰来到一处空位子旁:“饭点人多,不介意拼桌吧?”

王钰看着那桌坐着二个大汉,已是满脸嫌弃,可忘忧竟毫不犹豫挨着大汉坐下,她也不得不挑了个离大汉们最远的座子坐了。

殿下怎么可能在这种低俗地方,满堂子酒味……她心里直犯嘀咕,默默拧住鼻子。

“随便来点饭菜就行。”忘忧拿出一两银子递给小二,小二立刻掂了掂银子,眉开眼笑:“好嘞!”

“有没有搞错,一两银子诶,我们吃得完吗?”王钰带着浓重的鼻音,悄悄扯了下忘忧衣袖。若她没记错,一两银子可是她家粗使伙计一个月工钱。

“你王家这么有钱,还在乎一两银子?”忘忧话一出口便察觉到不对,一两是她的钱,又不是王钰的钱。

王钰摆了摆手:“浪费可耻,知道吧。”她看了一眼邻座的大汉,凑到忘忧耳边压低声音道:“这两个人好像坐了很久的样子,盘子都空了,又不加菜还要占地方,真没素质。”

忘忧抿嘴笑着,可不是嘛,她问过小厮,就属这两人呆得时间最久。

这两大汉对视一眼又将目光移回二楼的包厢。他们以极慢速度吃着面前盘子里仅剩的几粒花生米,恨不能掰成几半。

王钰正又要吐槽他们抠门,忘忧却一把挑起碗碟向其中一个大汉扔去,看得她目瞪口呆。

好在对方稳稳接住,扣在桌上,也没有盛气凌人的模样:“兄弟腕力不行,挑衅做甚?”

“江河万古流。”忘忧话一出口,两位大汉面面相觑,其中一人的目光越过忘忧向不知哪个人递了眼色。

“原来是空子。”忘忧一笑,挑出令牌在他们眼前一晃,“我要见你们家主子。”

王钰觉得周围虽然热闹,但此刻处处充满危险,暗中好像有许多双眼睛盯着她们。特别是忘忧方才的举动,无疑点燃了整个危机四伏的局面。

她暗中扯了扯忘忧的衣角,低声道:“你是不是弄错了,这些不是殿下的人。”

忘忧反握住她的手,让她稍安勿躁。

“宫里的人,怎么还说黑话。”另一个满脸横肉的大汉转了转手腕,一副要挟的模样。

方才那块令牌是晖王殿下手下,他们可不记得自己家主子吩咐过要与晖王有来往。

“内应嘛。”忘忧看见小二端着菜上来,将一盘炒菜摆在他们面前,“你们也在监视六殿下?”

其中一个大汉喝了口酒,弹了弹酒碗,另一个只顾吃菜也不言语。

王钰暗中掐了忘忧一下,周围的人好像又聚过来了一点,早知道她就不出来了,怕是今天要折在这里。

忘忧并不比王钰好多少,刚开始她并不确定,第一番试探说明他们不是江湖中人,第二番试探又证明他们不是宇文渊的人,而且来自宁皇宫。

一大批探子聚集于此,一定与宇文渊有关,但真是本人还是脱身计,她倒是真不知。

拖延了那么久,宇文渊现在就算不知道这件事,王府的人也应该知道了。王海瑞怎么可能真的放心王钰和一个陌生人出来?

忘忧又将自己这儿的一道排骨挪了过去,做出请的姿势,她又握着王钰的手,悄悄在她手心写了个“装”字。

装?王钰心中正琢磨着什么意思,对面那个夹菜的大汉竟动了手,一竹筒的筷子飞了过来,忘忧打落了大多数,却还是有些砸在了王钰身上。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只是有敏锐的人已爆发出尖叫,抢先一步冲了出去,另一些后知后觉也明白了意思,摔了个踉跄。

那一瞬间她突然明白了忘忧的意思,躲在桌边装出一副痛苦的模样,拔高了音量:“打人了,打人了,还有没有天理了!”

一时间从门口冲出几个高大汉子将这里团团围住,那些个要冲出去的挤破了脑袋也未撼动人墙分毫。

“给本小……公子把他们都抓起来!”王钰见是熟悉的面孔,彻底放下了心。她蹲着笨拙地悄悄移出打斗中心,好几次什么桌子椅子要朝她飞来,都被忘忧一一化解。

她转头注视着忘忧打斗时英姿飒爽的模样,面对着两个大汉的攻击,那柄象牙扇一开一合便是夺目,就算身上穿得破破烂烂,她还是忍不住打call:这个女人,a爆了!

当然了,这种时刻她怎么能当猪队友,趁对方还没有将注意力转向她,便一口气跑到靠近自己人的窗边。

“小姐。”一个离她最近的汉子红着脸轻声打了个招呼。

“是我娘的人?”

“是。”汉子又点了点头,仿佛眼前只有王钰,不见了另一边激烈的打斗纠缠。

唉,是娘的人。娘最讨厌多管闲事了。

“小哥哥,快去帮帮那边的公子,好不好?”王钰眨巴眨巴眼,声音柔柔和和,尽是撒娇姿态。

“这个……”那汉子揉了揉头,脸涨得更红了,“主母只叫我们保护您,没有吩咐其他。”

嘁,果然。

王钰瞬间变成了一副“要你何用”的脸色,不再搭理别人,有些担忧地望向忘忧方向。

数不清的人影堵在汉子组成的人墙前,喧闹错落的呼救声好似雷鸣一般。夹杂着身体碰撞时响起的呼啸,其中一名与忘忧纠缠的探子应声飞了出去,痛苦地倒在地上。

忘忧行云流水般收回扇子,方才不过化解了其中一方攻势,谁让另一个急躁地发起攻击,两相撞击才出现如今的局面。

真是步步使了杀招。

另一个探子虽未倒下,但痛苦地捂着手臂,没有想到刚才一下竟打在自己人身上。他低喝一声,又抡起拳头向忘忧砸去。

忽然人群中炸开一道缝,只听到电闪一般鞭子鸣动,一根鞭子缠住大汉的左手,离忘忧只差三寸,却怎么也挥不下去,他脸部青筋爆出,几乎将牙咬碎。

从人缝间又横飞出三根鞭子分别缠住大汉的手脚,这才迫使他跪倒在地。忘忧退后几步,看清鞭子另一端是四位身穿褐红衣衫上写黑色大字“捕”的年轻捕快。

王钰见状连忙来到窗边,只见王昌义远远带着一队捕快正匆匆赶来,她推开窗子使劲挥了挥手:“大哥,我在这儿!”

王昌义是王海瑞的养子,原是流民,因人品过硬,才能出众,十岁时被挑来做继子,如今年及弱冠,在永州衙门供职。

“例行公事。”王昌义看见自己妹妹一身男装也没有太多惊讶,从怀里掏出一块令牌下令封锁醉仙楼,大汉的人墙打开一个缺口,取而代之的是带刀捕快。

很快,一队捕快拔刀从里面压出几个平民打扮的人,只是醉仙楼中一个人都没放出,不满声夹杂着求饶声沸沸扬扬,其中与忘忧动了手被打倒在地的探子一个劲喊冤:“大人,草民根本不认识他们,无故被打,还请大人做主啊!”

另一个被五花大绑的探子押了出来,他已经鼻青脸肿,狠狠朝王昌义啐了一口。

王昌义没有理会,他看了从醉仙楼里悠哉游哉出来的忘忧一眼,目光停留在她手中把柄象牙扇上,又很快移开目光,语气里只剩一派严肃:“永州戒严,严禁私斗,方才闹事的全部带走。”

王钰早见机从相熟的捕快那儿钻了出来,见几个捕快来到忘忧身边,使劲给王昌义使眼色,用力扯了扯他的衣角:“大哥……”

可王昌义像是没看见一般,拂袖甩开了王钰的手,转身间左指一钩:“走!”

第八章 永州误(4)

忘忧并不反抗进了衙门,相较于被押送的其他人,捕快对她的态度客气多了。

一路上不少百姓对着一行人指指点点,从他们的只言片语间隐约听得“该死”“盗贼”等语。

看样子衙门已经布局多日,只待今朝了。

“王捕头,你这样做,就不怕报应吗!”那个被五花大绑的探子将血连带牙吐了出来。先前他絮絮叨叨已经挨了好几个嘴板,现在仍不肯停歇。

王昌义持剑前进着,没有被那探子的言语激怒分毫,只是冷冷吩咐旁边的人:“安全送小姐回去了?这几天别放她出来,这是父亲大人的意思。”

身边那人点了点头:“属下明白。”

“别以为你改名换姓就可以藏一辈子,出生是贱种,一辈子都是贱种!你现在放了老子还来得及,不然那些该说的,不该说的,老子通通说了去!”

那探子还没说完,一旁的捕快抡起板子就是一连串的耳光,打得他面颊渗血,耳朵轰鸣。他喘着粗气,使劲“呸”了声,将血喷到他的后背上,再也没有力气说话。

忘忧见惯了用私刑,还没见过这么明目张胆在大街上就动用私刑的。

王昌义真的与探子背后之人有联系?还是探子狗急跳墙胡说八道?

忘忧微微勾起一抹笑意,不管怎样,王昌义背后一定有什么。

到了县衙内,忘忧彻底与另一队罪犯分道扬镳,王昌义没有回头,径直将一众人带回监牢。她被人指引着从后门离开,上了早已等候门口的软轿。

那个引路的衙役拱手,道了声“得罪”,忘忧亦点头回应,目送他离开。

抬轿的是两位瘦弱的中年人,一路上算不上颠簸,不过一柱香时间轿子便停下。忘忧下了轿子,便看见一处幽静院子,门口迎接的正是抱剑而立的流影。

“主子已等候多时。”流影高昂着头,有些不屑,撂下一句话便往回走。

架子倒挺大。

忘忧腹诽着快步跟上,心中鼓点如麻。

快了,便快了。这一路她猜过的,赌过的,设计过的,为的便是今天。

流影越走越快,忘忧来不及细看院子,更别提见识其中门道。但这九曲回廊的确与众不同,改日定要好好瞧瞧。

她下定决心提气,用上拙劣的轻功追上流影来到一处小楼二层,里头清晰的琵琶声传来,是《阳春白雪》。

流影敲了敲门,里头琵琶声霎时停住:“主子,人来了。”

沉默半晌,快磨得忘忧没了性子,这才听见里面两声清铃。

流影会意,拉开门让忘忧进去。她还没跨出一步,那柄剑便横在前头。

流影的语气里带着无奈与不悦,没有看她一眼:“请取下草帽。”

忘忧立即反应过来,都怪她太久没有低声下气与皇室中人接触竟忘了这回事。依稀记得从前别人见她前都是沐浴焚香,反观现在蓬头垢面实在不雅。碰上严苛的主儿说不定还会治个大不敬之罪。

她摘了草帽,摸了摸尚在的小胡子这才进屋。映入眼帘的是珠玉帘子,两位蒙面琴女抱着琵琶退出,微微屈膝向她行礼,她亦点头回礼。

来到珠玉帘前,忘忧不敢直视里面的男人,落下一个模糊印象后便抱拳行礼:“见过六殿下。”

她故意不跪拜,里面的人也未生气。看来让她摘帽只是流影的要求,宇文渊并不是拘礼之人。

“先生贵姓?”宇文渊在珠帘后问话,忘忧低着头,心想声音如此清冷,当是不好接近。

“无姓。”忘忧低垂目光答道,“在下清衣。”

“清漪……河水清且涟漪……”宇文渊喃喃低语,忘忧听到诗后知道他误解了,姓名只是一个代号,何况是假名。

但六皇子既喜欢清漪,那便是清漪。只是她如今明明是男装,清漪听起来又像女名,难道他发现了什么不成?

宇文渊思量了会儿:“晋国人。”

忘忧知道这不是疑问,还是答道:“是。”

自宁晋两分,晋国占据蛮荒之地,除了皇室从“宇文”化姓为“宇”,百姓依照旧俗,有名无姓。观念里也没有“家族”的概念,整个国便是一家,对皇室可谓忠心不二。

她可以抛弃宇姓,但作为晋国人的身份是无论如何都改变不了。

宇文渊看着她身形瘦弱,不似男子,进屋时脚步虚浮,立刻想起那张萱草图来,难道萱草是指能助他成大业的谋士是位女子?

宇文渊饮下一口热酒,微微蹙眉,指尖比上回还严重,竟附上了冰霜:“先生来找我,所为何事。”

“不是六殿下找清漪的吗。”忘忧不卑不亢,没想到宇文渊的反应只是浅浅一笑,依旧没有怪罪的意思,“不过是各取所需,一笔交易罢了,您不用怀疑什么。”

宇文渊撩起珠帘,来到她面前,眉心轻蹙,不适之感果真又强烈了几分:“先生真是爽快。”

忘忧不由自主地退后了半步,宇文渊身上气场冰冷,压得她竟不敢言语,甚至生出浑身不自在之感。这种感觉似曾相识,是离了皇宫那段时间里的……

她又闻到宇文渊身上独有香气,是白芷混着沉香,还有几味她并不熟悉的草药,传言六殿下体弱多病,看样子这是真的。

宇文渊背对着她拉响清铃,不一会儿一队小厮鱼贯而入,每人手里捧着一道菜,足足有三十六道。

“我还有事,先生慢用。”宇文渊吩咐了小厮几句就出去了,整个房间只剩呆若木鸡的她和那个嬉皮笑脸的小厮。

对,她想起来了,是同心蛊!颖母妃的蛊虫曾在她离开季都的那一刻发作,直到上了终南山才彻底好了,如今这感觉怎么又来了?

小厮将她引到侧座上,让其他人摆好菜下去,一一介绍:“您尝尝,这是醉仙楼招牌菜,酱香鸭。”

“醉仙楼?”忘忧带着询问的语气看向小厮,他恭敬地答道:“醉仙楼的大师傅受命专门负责殿下膳食。先生您可有口福了,一般的绅豪有钱也请不来大师傅,非要磨上三四个月,等大师傅心情好了,才会做一顿呢!”

怪不得这么舍得查封醉仙楼,原来核心人物早就被转移了。

只是这“受命”?宇文渊不受宇文璟喜爱,大概是太后的意思吧。

“这是红烧狮子头。”

“这道菜来头可就大了,当年皇上南巡,对它赞不绝口,名唤清水芙蓉。”

清水芙蓉?忘忧挑眉,不就是白菜裹肉摆成芙蓉花的形状,唯一独特之处就是一口咬下去四溢的汤汁用的是熬上三个时辰鸡汤。

宁国美味与晋国大不相同,这里主打便是精致,无论味道怎样外观总是好看的,就像宁国人一样。而晋国更注重口感,永远在老菜里头翻新,不知变通,这也就是晋国人的特点。

不过说实话,醉仙楼大师傅手艺还不错,可以与宫中御厨一比。

“这道甜点叫忘忧。”小厮将一碗桂花甜汤推到她面前,“有烦恼的人吃了这菜立马忘了不愉快,吃过的都说好!”

忘忧吗……

她怔了。

真是美好的愿望。

是啊,她出生时父母同样对她给予了美好的期望……

……

“让你查的怎样?”宇文渊提笔为画中女子描眉,动作轻柔至极,小心翼翼。

这数年来他画了不下十幅美人图,却没有能将她的神韵表现到极致。也许时间太久远,久远到他快要忘了她的模样。

“属下查不到任何关于这位清漪先生的资料,只知道是从晋国来的。这样的人,主子真的敢留吗?”流影低头,虽然知道他画的是谁,却终不敢直视。

皇宫里人说她是妖孽,要他说,明明是出尘仙子,那些人没有眼力罢了,怎么连皇上也……

“我自有打算,下去吧。”宇文渊搁下笔望着画中女子出神。有多少年了呢?大概有七八年了吧,他已未见她七八年了……

流影知道多说无益,只好告退。从前他看鹤仙便不顺眼,与国师一流别无二致,都是装神弄鬼之徒。

现在又多出现个鹤仙算出来,来路不明的“清漪先生”,他自然是不喜。

宇文渊将手压在心上,方才楼内一阵心悸已经过去,寒霜渐融,但痛楚不消。自来了永州,大有旧病复发之兆,难道是因为她吗?

他将美人图挂起,喃喃道:“父皇骗我你已经死了,但我知道没有。永寿告诉我,你在永州逃脱。我寻了数日,大概只有那个地方没找过……”

他眼眸中的光亮暗了暗,天下之大,人海茫茫,再遇机会已是渺茫,可就算渺茫也不能放弃。

“若没有皇奶奶助我,父皇恐怕是要将我外封吧。这样也好,我便讨了永州做封地……”他自嘲般轻笑,微微一顿继续道,“王府选在朝安坊,父皇命人重建了翠园,我看过,和先前一模一样,你爱的摆设都没有动过。”

“当初说好五年,如今五年之期已过,你何时回来?难道又要我等五年……”

宇文渊对着画像断断续续说了很多,平日冷言少语的他此刻竟有了说不完的话。到底是性格使然还是生存环境逼迫,久而久之,他竟忘了自己原本的样子。

他收起画卷小心放入木箱中久久不能回神,烛火映着他的侧脸竟照出一片狠厉,也只有这么一瞬又恢复了往日的冰冷。

母妃,等我。

第九章 故人

饱餐后,忘忧总算打听清楚,如今宇文渊手下有一道士鹤仙,院子里的阵法就是他摆的。

这两天忘忧找着各种借口已经将院子上上下下走了遍,将印象里在终南山看到的阵法对照着,最终得出宇文渊真是有钱的结论。

光是压阵的玉器就价值不菲,再配上几味名贵的药草,株株都是活的!这得废多大劲才能确定运输中药草不死啊。

忘忧啧啧称赞着,生了想要拜师之心。云观不愿意教她,难道还不许她找别人学吗?

她打听清楚鹤仙去向,打算日日来个“偶遇”。

听说今天鹤仙去了清虚观,尚未归。忘忧连忙整理装束,来到清虚观外。

她依旧束发男装,一改先前乞儿模样,虽是粗布麻衣,但倒有几分翩翩公子的意味。

还未入观,便见仙气隐隐。她在终南山结界里见惯了这派头,也没什么惊异之情。不知情的外人对此却稀罕得很,怪不得这里香火这么旺。

她随着人群转入正殿,听旁人说这里供着的是云观师祖。真是巧了,在这儿竟要以这种方式遇见故人。

刚站定,她差点没笑出声。大殿上云观塑像红绿搭配,长髯飘飘,换了这身仙袍都能去冒充关二爷了!要是云观见了,还不得气死过去,她心里略想想便是痛快!

可叹一代红衣美男子沦落至此啊。

她的憋笑引来旁人目光,只得端正姿态,故作虔诚之状。

云观啊,云观。可不是我要笑你的。

另一头鹤仙完成了参拜,因为人低调,周围人竟没有认出这道法大家来。他只带着一个小徒弟,连道袍也没穿。

鹤仙像是感应到什么,他示意弟子摒退众人,自己又执香向云观塑像拜了拜:“这位道友有何贵干?”说话间却完全没有回头看她的意思。

鹤仙精通卜卦之术,要知道她的目的也很简单,况且这几天她的行为也实在过于直白。

小徒弟很快找到借口将旁人带了出去,时时刻刻低着头,只听“吱呀”一声,大殿重回宁静。

“拜师。”忘忧上前一步,在云观塑像前还说得理直气壮,“还望鹤仙教我六爻八卦。”

忘忧话音刚落,方才鹤仙上的香便从根部断为三段。鹤仙大惊,又上了一次香,这次还没挨到香炉便折断。

这次连忘忧都愣了,这什么情况,排除鬼怪,就剩他自己了……

“哎,你还讲不讲道理啊!”她朝着云观塑像怒气冲冲,原来他全都知道!可那塑像依旧呆呆的,看得她更是火大。

“师祖恕罪!”鹤仙慌张拜了下来,还朝她挤眉弄眼让她和他一样做。

偏偏忘忧是个在关于云观事情上极爱唱反调的,一把拉起鹤仙便往外走。

鹤仙吓得脸都白了,平日正经模样早丢到九霄云外:“你便饶了我这小老儿吧,师祖不同意,我自然不能忤逆啊……”

忘忧松开了鹤仙的衣袖,她也不好太为难人家,要说源头还得追溯到云观身上,凭什么自己不教还不许她拜别人为师了。

“好,不拜师。”忘忧一挑眉,将先前断成几段的香重新插在香灰里,“您大人有大量,可别为难人家。要教训我,梦里见。”

这次香可算安安全全完完整整,鹤仙松了口气,擦去额上汗珠,恭恭敬敬跪下谢恩。

这女子可真不是一般人,竟与师祖还有关联,这次他将她算出,也不知是福是祸。

忘忧在木椅上坐定,恢复了严肃神情:“其实,我还有一事请教,关于宁国两颗紫微星……”

鹤仙叩拜完只站着,万万不敢坐下,弱弱点了点头:“不错,这件事我也有疑惑,先生可知,是哪两人。”

“一颗随六皇子转到永州地界星盘,另一颗还在京都。此外便不能再精确了。”

鹤仙再次点头,带着些许赞许之色:“没错,另一颗在京都玄安坊,那里是豫王府所在。”

三皇子宇文涵……

从前在晋国时便听哥哥说起过此人,乃是高皇后所生,从小聪慧过人,文武双全,若不是不少宁国老臣遵守嫡长子为嗣旧制,这宁国太子怕是就要换人了。

“玄安坊难道只有豫王府吗?”忘忧突然又有了别的猜测,可能虽小却不能不计。

“还有韩府,桓府,柳府,长公主府。”鹤仙知道她在想什么,“太后出自韩府,韩家一门三丞相已是荣耀至极,并无不臣之心。桓家是近几年提拔上来的,家主是礼部尚书桓耀,实力上差了点。柳家柳木阳现任左丞相,支持六皇子。长公主就不必说了,一介女流。”

忘忧蹙眉,鹤仙的这种说法让她有些不悦。

女子如何,古来巾帼不让须眉的例子多着,女子也一样可以与男子一样有一番做为。

鹤仙察觉出忘忧神情不对,突然想起她是晋国人,连忙解释:“我小老儿可不是看不起女流,就是就事论事,公主不能参与皇位争斗,宁国从未有女皇先例。”

宁国没有,晋国却有。

忘忧悄悄在心中嘀咕没有言语。

“六皇子这次来永州不会只为清漪吧。”她看过流影给的资料,皇室关系错综复杂,每位皇子在外都有自己的势力范围。

外封皇子中广安王宇文鸿在凉州,成安王宇文湛在闽州,此生非诏不得入京,彻底与皇位无缘。

朝中明争暗斗,暗地里早就站队分党,只是明面上没有戳破。

太子宇文洛因系皇后长子,一出生就被封了太子,才能不如三皇子六皇子,却有认死理的老顽固拥护。

可永州明明是太子势力范围,宇文渊来这里做什么?

“我只是在六皇子有需要时帮助他,其余一概不知啊!”鹤仙的神色不像撒谎,他凝视着云观师祖塑像,眼神中尽是她看不懂的深邃。

上一秒不正经,下一秒就好像要讲出大道理,鹤仙是真“单纯”呢,还是装“单纯”呢?

“听小老儿一句,算卦不能解决所有事,正所谓天机不可泄露。你更该向韩少卿韩珂学学,当年大理寺考核,他夺得头筹,靠的不是算卦,而是这儿。”

鹤仙指了指脑袋,放声大笑起来。

忘忧低头不语,天机不可泄露的事她再清楚不过,云观就是在人间监督这类事。

倒是鹤仙口中的韩珂,在资料上写的是个纨绔子弟,母亲是长平长公主,一出生便封了县男,不过最近因拒婚又被皇上收回了爵位。

他年纪轻轻,二十五岁便位至大理寺少卿,功绩远超前辈,若当真如此厉害,真想见见。

“听说韩大人是皇亲贵胄,该不会是仗着血统才到如今地位吧?”忘忧压低声音故意这样说。

宇文渊给的资料远远不够,多了解了解对手也没什么坏处,知已知彼方能百战百胜嘛。

鹤仙抚了扶胡子,郑重地摇头:“非也,韩大人是奇才。当年九龙杯一案便是他破的。”

浪余声夜盗九龙杯?她在安城遥远的记忆被唤醒,这事听说书人讲过,与鬼衣侯还有联系。

“当年大理寺追查了十多天一无所获,韩大人上任后第二天就追查到浪余声下落,第四天九龙杯便完好无损地回来了,但听说韩大人身受重伤昏迷了两天。先前皇上曾亲自造访国师府,但凤子隶不管这种事,又召小老儿前去。”鹤仙望着云观塑像陷入回忆,“我本推算出来龙去脉,但师祖显灵阻止了我说出真相,才免去一场劫难啊。”

连区区九龙杯都涉及天机?那鬼衣侯岂不是?但九龙杯一案怎么听着有些像监守自盗?

“宇忘忧……”

忘忧怀疑自己幻听了,怎么好像云观在叫她?

她正要继续问下去,脑袋好像吃了一栗子,这熟悉的感觉!是云观那家伙!

“马上回去入定来见我。”

只闻其声不闻其人。

云观的声音消散在忘忧耳畔。她打了个激灵,再回神时鹤仙正以怪异的目光看着她。

忘忧看了一眼天色,大概已是亥时,没想到出来一趟要费这些时辰。

自己夸下的海口,还得自己解决。忘忧颇有些无奈:“我知道了,今日还有事,我便先回去。下次……”

鹤仙见她说“下次”,脑海里便蹦出云观师祖瞪眼的模样,大惊失色,连连摇手:“没有下次了,没有下次了!”

唉,又一个被云观吓怕的人啊。

忘忧微笑拱手,慢慢踱出清虚观。

观内鹤仙叹了口气恢复镇定的模样,他盘腿坐下,望着云观塑像满脸虔诚:“师祖教诲弟子不敢忘。但弟子已身陷于此,再难抽身,早已做好赴死之打算。”

云观塑像微微泛红,正与天边常人不可见的红月辉映……

……

忘忧只觉得周围静谧非常,再睁眼时已是仙山琼阁,从远处隐隐飘来悦耳的仙乐。

她也算守信用,一回去便安心打坐,不到片刻工夫便转了地方。

一抹红色身影正在莲台上打坐,赤金凤凰察觉到她的存在,长啸三声隐入云端,染红万里彩霞。

云观额上流纹闪动异彩,他缓缓睁眼,露出忘忧陌生的神情,然而不过三秒这庄重的气氛便当然无存:“哟,小徒弟?”

忘忧:……

云观迈下莲台,一身红衣说不清道不明的华丽,连忘忧都看呆了。他伸手理了理滑到身前的长发,唇角浅笑妖魅无双,哪怕那双唇说出要你赴死,你也会着了魔般照做。

他半跪下来,轻轻在她额间一弹,一股仙气重回到体内,周身大穴皆有死而复生之感。那日终南山被他封印的仙法又回来了……

忘忧再看眼前的男人,早没了方才的惊艳,原来他使了幻术!啧啧,好个云观啊!

难道是方才知道她嗤笑塑像,存心这般吗。

“哎,这次我召你来可不是和你拌嘴的。”云观在她开口前便毫不留情地打断,“我有正经事要交代。”

忘忧露出一脸“你说”的乖巧神态,就算仙法回来了她也打不过他啊,与其让他使出些什么咒法让她安静倒不如自己禁声。

“你知道这是哪儿吗?”

忘忧配合着摇头。

云观骄傲神情便上来了:“我的大乘梦境。大概等你自己修炼个把万年的就有了吧。”他的话锋一转,“不过,在我身边,保证只要十年,童叟无欺。”

又当说客?这么多年了他怎么还没放弃呢?忘忧撑着下巴且听他如何编下去。

“知道自己最近为何如此幸运吗?”

忘忧再配合着摇头。

“你被天道选中了,做我的继承人。”云观招呼凤凰过来,那凤凰收敛了周身火焰拿冠羽蹭了蹭她的手,大显亲昵之态,“它叫夙,上古神兽之一,以后的以后就是你的。”

我的?忘忧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这嗜血的魔物还有这么温情的一面?天道又是什么?她可没兴趣做云观接班人。

云观左手一抬,夙便向天际飞去,所到之处一片红火,一会儿便不见了踪迹。

他召来莲台,歪着身子躺在上面:“臭丫头,你不情愿,我还不情愿呢!原本打算传位寒远的,谁知道天道不中意他,中意你?”

师兄……

忘忧轻蹙眉心,她最懊悔的事,便是未能见上师兄一面,也未能当面说声谢谢。

云观见她一脸沉思,起了玩心:“想知道寒远如今怎样?”

第十章 天道劫

想,当然想!

忘忧郑重地点了点头。她有些期待又有些内疚,当初师兄送她的玉兰簪子不知道被哪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贼偷了,她寻了许久都没有找到,这大概就是所谓的无缘吧。

云观对她的反应十分满意,故意云淡风轻撑着头呆呆地望着远方:“天机不可泄露,他在他该在的地方。”

忘忧脸一垮,想骂人的心都有了。为什么,云观总是能精准无误触到她的痛点!

他看着忘忧神色黯淡下来,自然也明白自己这次确实过分了些,只好不痛不痒地安慰道:“你一辈子中一定会再遇到寒远的,放心吧。”

一辈子里?忘忧已经脑补出自己白发苍苍在大街上与另一个身形佝偻的老人擦肩而过的情形,若是这样遇到?!

云观的安慰一点效果也没有,反而让忘忧更忧心了。

好吧,这该死的天道,不可泄露,不可泄露!

云观无奈地叹了口气,一个翻身坐起:“别骂天道,小心给你增加劫数。”

忘忧下意识捂住嘴,她刚刚也没说出口吧?难道云观已经可以读心了?

“不用惊讶。”云观当空划出一道刺眼的光芒来,“这上面记录着所有人一言一行,所思所想,特别是与天道有关的。”

他最后一句话咬字极重,以一种吓唬的语气继续道:“小心天道给你治个大不敬之罪!不过也挺好,我就可以继续找寒远接班。”

想的美。

忘忧撇了撇嘴,立刻逆反起来。云观不叫她遂心,她偏也不想云观遂了心愿。

“不过你现在也窥不了天机。”云观又将光芒放大了些,刺得忘忧眯起了眼,“晋国宇忘忧,于天历六万四千八百六十二年六月二十七日辱骂天道‘该死’。哎呀呀,这可怎么办才好……”

他用余光偷偷瞄了忘忧几眼,见她神色照旧,只好尴尬地咳嗽几声,继续划着那道光芒:“天历六万四千八百六十二年六月二十七日,群英会为争夺九尾狐内斗严重,死伤十三人。唉,凡人就喜欢内斗,有什么意思呢,你说是吧。”

忘忧知道,云观拐弯抹角就是想把话题引到劝她放弃复仇上。但她怎么可能放弃?这几天梦到小羽与乳母的次数增多,她的愧疚更多了几分。

若不为死去的人做点事,她恐怕会疯。

“你知道九尾狐现世,为什么没有管?”忘忧特意抓着其他点转移话题。

云观沉默半晌,竟忘了要教育忘忧放下仇恨。此刻他的表情十分精彩,双眉似蹙非蹙,眸子中更多的是死气。

末了,他冷淡开口道:“这九尾狐并不是你想象的那样……总之,它不归我管。”

看云观神色沉重,忘忧也不打算问下去。

群英会发生内乱,冯幼旭那儿大概很快就有消息,她能做的只是等待。

“不说这个了,我们回归正题。”云观又打起了精神,“天道掌控六界轮回,就算神仙也不能忤逆。日后你要做的就是让历史按它原本的轨道发展下去,阻止那些干扰天道平衡的人。不过呢你不用太担心,我还能撑一段时间,可以手把手教你的。还有非常重要的一点,维封使需超脱世俗……”

掌管天道之人被称为“维封使”,云观正是第一百二十九任。

忘忧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需要超脱世俗,也就是她的时日无多……

“所以,你还是要劝我放弃复仇?”忘忧知道,一旦成了像云观这样的人,不老不死,不伤不灭,自己脱离了历史,脱离红尘,看着人世纷纷却与我无关,那又有什么趣味?

“宇忘忧,我可以给你时间去实施你那可笑的复仇,但时间一到,天道可不许你胡闹。”云观毫无征兆突然狠厉起来,没有一丝玩笑气息,血丝爬满他的双目让他此刻看上去就像刚才地狱爬出来的修罗,“你看见了吗,这就是违背天道的代价!”

他抬起手来,原本洁白修长的手指变得干燥皲裂,血液涌动好像下一秒便要溢出。他的眉头皱成了川字,强忍着伤痛闭起眼将异象压下,下一刻又恢复成绝代风华的模样。

“到了最后全身上下都将皲裂离体,灵魂粉碎。我的上一任为了救心爱之人篡改天道就是这么消失的……”云观再睁眼时有些落寞,见忘忧有些被吓到,强扯出笑容,“只要你尽职尽责,挨到下一任轮转,便前途无量啊,上一位成功的使者已位列上神,连天帝都要敬他三分呢。”

忘忧的心好像被什么牵住了,先前她不知道原来云观也有苦衷,如今一股苦涩悄悄在心间滋长,她却控制不住。所以,云观失败了?他也会接受天道惩罚消失,对吧?

那可笑的天道又算什么,既然自己这么有能力为什么不全自己包办了,偏偏要弄几位使者让他们受苦?幸运也算补偿吗?被选上才是最大的不幸吧!

云观见忘忧悄悄红了眼眶,还以为她在担心自己也会落个消失的下场,心中暗暗庆幸没有告诉她这上一位成功的使者还是十几任之前的事了,要不然她不得发疯?

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但他只要想到还有许许多多先辈陪他就好像不那么孤独了。

“唉,丫头,不许哭。”云观的态度软了下来,半跪在她面前好声好气地哄着,“大限将至,脾气不好,不要在意啊。”

又不是在意你那么凶。

忘忧心想着没有说出口,若是云观消失了,谁还能那么精准地气她呢?谁还能处处约束她?

直到快失去,才知道原来这个人也如此重要……

忘忧仰头看天悄悄撇去泪花:“谁哭了,眼睛突然难受了而已。”

“好好。”云观知道她倔强的个性,无奈轻笑,伸手为她捋顺碎发,“还有件事。你要去京都,千万躲着国师凤子隶。”

凤子隶……鹤仙好像也提起过他。

“我和他可是死对头,要是让他知道你是我徒弟,你铁定会死得比我早,比我惨。”云观表情狰狞,故意掐着声音说话,一点也不介意拿自己的死开玩笑,看着她可怖的神情竟还哈哈大笑起来。

你们仙家都不忌讳的吗,心可真大。

“知道了……”忘忧借着云观的力站起,她知道他在逃避,就算是开玩笑也不代表他真的不在乎。

云观背过身去,不一会儿又在莲台上打坐调息起来。

忘忧学着他的样子打坐,脑子却有些微微混乱。这么多信息一下涌来,她有些迷惘了。

从前她只顾着自己,那些小成绩使她渐生自大之心。很多时候并不是每一件事都能在她的算计之中,如今的维封使更在计划之外。

她还能在天命到来前复仇吗?忘忧心底一团乱,总觉得命运将她往反方向推去。

更重要的是……她不知日后该如何面对云观……

她望着远处山川树木笼罩在一层薄薄白雾中,嫩绿、翠绿、墨绿依稀可辨,混成一片绿色海洋。几处仙阁隐在山中,看屋檐似是宫制样式。

她回头看了一眼云观,他又喝上了不知哪儿来的酒躺倒在莲台上,没了正经修炼的模样。

这里是云观的大乘梦境,一切都由他内心幻化,也许宫制样式的仙阁不能说明什么,但细听这仙乐好像也是宫廷乐师日常演奏给贵族解闷的曲子,只是朦朦胧胧听不真切。

“殿下?”忘忧试探地唤了他一声,云观竟轻声回应,突然意识到自己做了了不得的事情,使劲干咳了几声,“咳咳,那个什么,嗓子不舒服。”

他将手中酒壶抛了出去,一边嘟哝着:“什么劣质酒,回头找酒仙老头儿算账!”他笑嘻嘻地转头看着忘忧,“你刚刚说什么?殿下?”

“没有没有,你听错了。”忘忧挤出笑意,心底却是一片苦涩。既然云观不承认,她也就不点破了吧。

为什么他还能像没事人一样?难道活了太久都不在意生死了吗?

云观侧头掐指一算,若有所思,眉心流纹暗光浮动,忽又蹙着眉头,大有困扰之相。

他挥了挥袖整理衣袍,从莲台上轻轻跃到忘忧面前:“我还有事,以后每日入梦再教你正经东西,若我不在,就自己温习阵法。”

忘忧轻轻点头。又要学那些枯燥的东西了。

云观一闭眼,霎时间整个梦境陷入一片黑暗。

……

“忘忧,拿着,快走,永远都不要回来!”梦中,那个女人再次出现,依旧是火光冲天,喊声四起。

她接过那女人手中的锦盒,这才发现她的双手满是口子和暗红干涸的血痂,女人的眼神坚定而充满对她的希望,让她永远不会淡忘。

“快走!不要报仇!”女人发觉官兵的脚步更近了,将她一把推出城门口,吃力地拉上门。

忘忧最后见的,是她一颗晶莹的泪,唯一一滴泪。

“颖母妃!”忘忧大喊着惊起,大口喘息着,汗已浸湿衣裳。她的动静没有惊动值班小厮,许是连着大喊也在梦中。

她揉了揉头,只觉得现实也如梦境般虚幻起来。

大乘梦境里的一切她已遗忘,记得的只是近几年反复出现的噩梦,与现实完全相反的噩梦……

她扶了扶额,还好没发热,只是惊魂未定,心跳得杂乱无章。她的胸口似压着巨石般沉闷,毫无知觉地落下几滴泪。

忘忧看着手背上的泪珠一片惊愕,平日她做这等梦从来未落泪,今天是怎么了?

屋外,珠帘乱响,沉重的脚步杂乱无章。屋外小厮听得忘忧动静,隔门问道:“先生,有客。您起身了吗?”

忘忧刚穿好外衣,屋外就响起一骄横女声:“让开!”随即木门便被胡乱拍响。

来者气还不小啊。

忘忧拉起屏风,粗着声音淡淡回应:“进。”

第十一章 论策(1)

王钰推开门又重重关上,赌气般坐下,衣裙旋开花似的。

屋外小厮被她唬得不敢高声言语,只得摇了摇头,快步向宇文渊身边人报告去。

王钰把玩着茶杯,见忘忧一身小子打扮,又将茶杯重重拍下,桌子一震:“还玩女扮男装的游戏呢?”

诶,这又是谁给她吃火药了。

忘忧略略思索了一番,她好像从未得罪过这位大小姐吧?

王钰一撇嘴:“原来你们都是串通好的,害我白担心你,又撇下脸求了兄长好几日才得过来,气死我了!”

“串通?没有。”忘忧拉响床边清铃,不一会儿一队婢女端着热水热茶进来,麻利放置妥当又退了出去。

“我还要梳洗,喝茶请便。”

王钰也不客气,随即为自己斟上茶:“殿下卯时便起身处理公务,你这一觉都快日上三竿了!而且,你们没串通,为什么那两个探子突然闹事,你又恰好提前知道叫我闪躲,大哥又恰好赶来?”

忘忧净好面,又一声清铃,早等候着的婢女捧着早膳而入,清粥一碗,小菜二三,是一贯的清淡。

“我事先便让小二告诉后厨我们一行人味觉有异,酱料需要成倍放,价钱不是问题……”

“怪不得我刚进去不见你,这又有什么用呢?”

忘忧喝下一口粥,鲜香可口,今日是用鸡汤做底,醉仙楼大师傅真有些能力,不过清粥都有那么多花样,每日都不重复:“听闻江湖上便宜的蒙汗药有股咸酸味,需要浓香遮盖,我特意将裹着浓酱的排骨放在他们面前,就是为了激怒他们。”

这法子还是忘忧提供的,市面上好的蒙汗药都被仓羽寨垄断了去,再加上制药神医颜怀的名头,仓羽寨在这方面可是大赚了一笔。

其他捞不到钱的药商只能一再压低成本,故便宜的蒙汗药漏洞百出。近几年被识破的可能性也越来越大。

那些药商受仓羽寨庇护,每年仓羽寨又都会从他们那儿进购大量药草,此消彼长,他们得了小便宜,却不知道仓羽寨挣得了大便宜。

王钰对这些并不知情,只觉得忘忧胆子忒大了点:“若他们不上当呢?”

忘忧轻笑,看来王钰真的不知道自己家有多厉害:“那些被抓的大盗是你王家的人啊,我看见他们手臂上都有这个。”忘忧指了指王钰所带银锁,上面海浪波纹正是大盗纹身。

一开始她无意瞥见了也诧异,只是认定了他们与王家关系才敢行事。后来听王昌义说,那些是王海瑞安排的,原本他们就是江洋大盗,但在狱中改过自新,签下名状,如今是王家的人。

一是为了监视探子,二是保护爱玩的王钰,像这样的人大街小巷还有不少。作为父亲,王海瑞真是用心良苦:“你觉得周围气氛不对,那些探子何尝不是。你与他们互以为那些都是对方的人才至这一出。至于六殿下嘛……”

“六殿下如何?”王钰一听见六殿下,满眼亮晶晶。

“我以为六殿下耳目遍布,王昌义才会赶来,实际上在我进城之时,殿下便派了人跟踪我。”忘忧不禁感慨宇文渊的敏锐,她的功夫又差,被人跟踪了也未得知。若是冯幼旭在,必是另一番景象。

“殿下果然厉害呢。”王钰捧着脸痴痴笑着,手指有一下没一下敲着脸,“不过对于这银锁的事我还真不知道,回头再问问娘,说不准我还有什么隐藏身份,想想就让人激动~不瞒你说,当年我娘赌气出走,是在蒙国生下的我,后来爹爹千里追妻才将她追了回来,一定是因为这件事爹爹才对我格外爱护!”

王钰出生在蒙国……

忘忧轻蹙眉头,颇有些意外。

蒙国与晋国宁国有钧荡山阻隔,交通不便,除非格外熟悉否则定会迷失在钧荡山。

关于蒙国的传说也多讹传,她至今都不明白这个国家是怎样的存在。虽然儿时在大殿上曾见过蒙国使者,衣着打扮怪异,但仅剩的记忆里只留下哥哥说蒙国上下没有军队,所以才格外讨好邻国。

“笃笃。”门再次被敲响,打断了忘忧的思绪,这次礼貌了许多,是个陌生小厮的声音:“先生,殿下召见。”

“知道了。”忘忧回应一声,重新开箱选了件合适的墨竹素袍,一转头王钰仍痴痴地坐着。

她淡淡蹙眉,带着些许不满:“王小姐还不回吗。”

“都是女孩子嘛,怕什么。”王钰笑嘻嘻地,特意压低声音,从随身带的布包中拿出件特制小衣来,“裹胸对身体不好嘛,这个送你。我特意拿来的,不许拒绝。”

忘忧微红着脸接过,这几年她倒是不太与女孩子接触,身边要么是粗犷汉子要么是心智不成熟的幼儿。再之前宫中生活,除了小羽与乳母真心待她,其他人皆是阿谀奉承之辈,连母后给的关怀也带着利益的薄幕。

从王钰,这陌生人身上,她竟感受到了一丝暖意与友谊的滋味。

“真的有那么明显吗……”忘忧压低声音问道,从前她这身打扮在寨子里没人识破,就算到了外面也无事,那些茶楼的女人还叫她“郎君”叫得亲热,怎么一入永州就不对劲了?

王钰摇了摇头,流苏珠翠乱响:“也不是,只是我也经常扮男装,有了经验。至于殿下嘛,凭我直觉,他大概是知道的!”

知道?忘忧有一刹那的慌神,但很快镇定过来,知道又如何,只要对自己有利,宇文渊肯定会做出正确的选择。

“记得多多替我美言几句,我不能时常见到殿下,只能靠你了。”王钰的嗓音甜美还带着三分撒娇的语气,长相也是大多数男人喜欢的类型,为什么宇文渊就没有对她另眼相待呢?

忘忧轻轻点了点头,她不知道如今自己到底该是什么心情。

恐怕就连宇文渊自己也不知道他与晋国的庄淑公主到底是什么关系吧?

待王钰走后,忘忧小心推开窗子。从远处应声飞来只雪白信鸽,腿上绑着小信桶。

小家伙等久了吧。

忘忧摸了摸它的脑袋,从柜子里摸出几粒吃食来奖赏它。信鸽听话得让主人从信桶里取出信来,乖乖蹲在窗口,脑袋塞进羽毛里,眼睛似闭非闭。

她展开信来,果然是冯幼旭的笔迹。

“安城树林外为争夺九尾狐,各派厮杀,场面混乱。九爻盟盟主近日不在城中,副使鬼衣侯出面镇住了场面。阿姊,你应该后悔没有见识到鬼衣侯出手!”

忘忧微微勾起唇角,阿旭的崇拜之情都快溢出纸面了。她继续看下去,足足又百字都是赞美鬼衣侯如何潇洒,如何三招之内就将玄宗门的长老制服。

“我打听清楚,这次混乱就是玄宗门挑起,意图趁渔翁之利的。九爻盟处置下来,直接废了他们门主左手。没想到小小玄宗门竟有这么大野心,得罪了九爻盟,在江湖再无立足之地了吧!”

确实。

忘忧心中暗道。

可以看出鬼衣侯对九尾狐势在必得,此次群英会只是为了他在江湖再次活跃立威。

玄宗门,好像也只是个名不经传的小门派,如今当了被杀的“鸡”,其他的“猴”该安分些了吧?

“九尾狐受惊藏了起来,但我相信鬼衣侯一定能找到而且第一个制服它的!”

这才没几天,就有胳膊肘往外拐的趋势了。好个鬼衣侯,那么会收买人心。

忘忧提笔写下几句嘱咐他的话,重新将信塞进信桶中,抚了抚它的羽毛:“回去找你的少主吧。”

她将信鸽向空中一抛,注视着它展开双翼,越飞越远。

有时候,她会羡慕这自由自在的鸽子,无拘无束,被重视,还有那么多人宠溺着。

她这一辈子,都得生活在枷锁之中吧……

……

“进。”

暖阁内传来宇文渊的声音,似乎带着沙哑疲惫。

忘忧已装扮齐整,推门而入,每一步每一个动作都恪守礼法小心翼翼。

一进屋她便觉察到了压力,即使是白昼也如同身处深夜。

宇文渊正披着外衣看公文,长而细腻的睫毛在烛火的映照下在脸上投下一片阴影,只是面色苍白,不似同龄人强壮活力。

果真是个谪仙般的人物,怪不得王钰会“疯”,外面的传言也不是没有道理。

“抱歉,旧疾复发见不得光。”宇文渊放下公文示意她坐在一旁,从阴影中走出一个小太监捧着茶壶仔细斟着,安放好茶杯重又退到阴影中消失不见。

想不到他相信别人竟到如此地步,这样的场合闲人都可以在场吗?

“是聋奴。”他抿了口茶,一语点破忘忧心中所想,“看来先生对我,也不是十分信任。”

“也”?

忘忧低垂着头,口中仍答:“不敢。”

二人心如明镜,互不信任是正常,但对合作伙伴却是致命。

“先生何时撤了暗卫?不如先请房上的兄弟下来?”宇文渊开门见山,茶杯重重拍在桌上,面上却瞧不见一点生气的模样。

即使屋内升了火炉,那一刻忘忧却感受到寒冬般的冰冷。这个男人的气场比她想象中还要可怕,就算晋国最有魄力的勇士也未曾让她有过寒战。

“殿下恕罪。”她起身请罪,隐在袖中的双手不由自主攥紧。是谁?仓羽寨?九爻盟?她未曾派人保护,那就是监视了,“我……不太明白。”

宇文渊拉响一旁清铃,屋外立刻响起打斗声,忘忧本想仔细辨别兵器碰撞声,只知道这个力度绝对不会是冯幼旭,可马上打斗声便停止,流影推开门,恭敬地低下头让身后的人走入。

宇文渊看清了来人,心中暗惊却还是镇定着,他站起身来示意聋奴添座:“皇叔。”

忘忧直起身来,只见来人提着一把未开锋的剑,剑身嵌满五色宝石,一副吊儿郎当模样,特别是左目重瞳子略有些瘆人。

除了入云鹤还有谁呢?

他那一双狐狸眼扫过忘忧时多了几分笑意。

第十二章 论策(2)

“见过逸王殿下。”忘忧震惊之余立刻反应过来。

宁国皇帝宇文璟的几个兄弟里,只有逸王宇文璋左目失明,终日带着眼罩。他还是个喜欢游乐的性子,自成年封王后,大多数时候都不在京都,有时甚至连重大庆典也不在场。

原来他不是失明,是为了保护自己故意装瞎。不在京都,也是为了避嫌吧?

入云鹤,宇文璋。

忘忧有些好奇,鬼衣侯又会是谁?

入云鹤将剑收回剑鞘放在桌上,拉过座位坐在忘忧身边,悠闲地翘起二郎腿:“他说的没错,你得确是个聪明人。坐,坐。”

这个“他”毫无疑问是鬼衣侯了。

忘忧看了一眼宇文渊,他的神情从始至终都没有任何变化,殊不知在宇文渊的眼中她的神情也毫无波澜。

二人心中已掀起惊涛,更不知道入云鹤此行目的,只是临时应付罢了。

“回去找那个跟着你的小兄弟谈谈,我可是救了他一命。”入云鹤用只有他二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说着,忘忧借着喝茶的机会轻轻回了一句“谢谢”。

宇文渊要找的不是入云鹤,跟着她的另有其人。

“皇叔此次前来?”宇文渊命聋奴将暖炉抬到门口,似乎是在消散入云鹤带来的凉气。

入云鹤蹙着眉便开始解外衣,他可是个在屋里堆满冰块的人,来找生病的宇文渊简直就是在找罪,因此在心里已将甩手掌柜鬼衣侯骂了千万遍。

“谈合作。”入云鹤将衣服抛给聋奴,换了姿势继续跷二郎腿,“九爻盟,仓羽寨,愿助六皇子一臂之力。”

忘忧怔怔地看向他,就这样把她卖了?!

入云鹤抛给她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指挥聋奴继续倒茶:“有没有什么吃的,拿上来,我都要饿死了。”

皇室最忌讳“死”字,但入云鹤已多年没有回宫,宇文渊又是晚辈,还能斥责不成?

宇文渊又拉响清铃,一队奴仆绕过暖炉鱼贯而入,他垂眸道:“是我招待不周,皇叔见谅。”

入云鹤本以为夏日饮食会是冰镇佳肴,谁知道端上来糕点干巴巴,连水果都是常温,有些竟还是温热温热。

他剥了几颗最爱的荔枝就没了兴趣,用绢布擦拭过手便恢复了严肃模样:“这几个侄儿里,我可是最喜欢你了,不要告诉你对皇位没兴趣啊。”

宇文渊咳嗽了几声不置可否,默默听入云鹤说了下去。

“太子无功,早就被豫王压得死死,但你也知道,豫王从小和我不对付,说不定登基第一件事就是。”他将手充当刀往脖子上一抹,又自顾自笑了,“我也要为自己谋出路不是?”

“你别看皇帝平时不待见你,其实他是为了磨砺你,当然,还为了赌气。”

宇文渊又咳嗽几声显然不想让忘忧知道自己的事,入云鹤也自觉收了口,灌了几杯茶下肚,又使唤聋奴来为他扇风。

“豫王手上有兵权,但你若有了九爻盟和仓羽寨,大可与豫王一拼。”

入云鹤还未说完就被宇文渊打断,他的面色更加苍白也不知道是不是方才入云鹤哪句话刺中了他的痛处:“要什么?”

入云鹤指了指忘忧:“问她。”

一时间目光都集中在忘忧身上,她只觉得背上生寒,好像几年前的病痛又犯了,只得使劲掐着自己才稳定情绪开口:“灭了晋国,保下仓羽寨、九爻盟。”

屋内陷入短暂沉寂,入云鹤不由自主地扯了扯嘴角,原来言修那小子又骗了他,于是在心里骂得更狠了。

“若您登基,请发兵晋国,让我亲眼看着它覆灭。”忘忧说的字字铿锵略带恨意,宇文渊一晃神,竟在她的身上看见自己。

“近年宁晋交好,贸然发兵会受天下人非议。”宇文渊低敛眸子,记忆里父皇几次三番压下攻打晋国的提议,理由都是“没有借口”,几个方案接连被驳回。

得天下易,得天下人心难。

除非——

“放心,我们在寻访玉玺下落,不日便会有结果。”入云鹤又塞了块栗子糕进嘴里,一旁为他扇风的聋奴已经大汗淋漓,忘忧也托他的福没有那么热了,只是突然想起王钰那个傻姑娘,若她在,定又要说“人权”“平等”等语吧。

“先生可有其他高见。”宇文渊只觉得身体更加冰凉,连指尖都附上一层薄薄冰霜,他强忍着痛苦,心中又是另一番计较。

这样症状,分明是蛊毒发作。

忘忧察觉到他的不对劲却没有多想,衣袖已被她攥着揉成一团:“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依殿下您如今的实力只可观望,令豫王与太子相争。我曾听闻宁国有一狂士正隐居在信州,殿下何不前去拜会,纳入麾下?”

入云鹤的狐狸眼又向忘忧一瞟,是越发不明白她的意思了,自己还没完全赢得宇文渊信任,就这样着急引入对手了?啧啧,和言修一样,怪人一个!

“诶,我知道那个人,软硬不吃,毫无入仕之心,倒是他的儿子可用。”入云鹤一语未毕,明显感觉房上有一声异动,再转头看看宇文渊神情依旧好像没有发现的样子,便放心说了下去,“不过现在招贤纳士还不是时候哦。而且清漪已经在筹备一件大事了,是吧。”

忘忧轻轻颔首,眼底尽生寒意,她确实有件事在筹划,入云鹤是怎么知道的?

难道仓羽寨还有她不知道的内鬼?

“京都越乱对我们越有利,我打算在春闱一事上做文章。当然,这只是仓羽寨的献礼,不动用仓羽寨的势力,我另有安排。”

今年不知何故,宇文璟将原定的春闱延迟至明年,忘忧的计划不得不更改,夜长梦多,只怕变数丛生。

此事一旦做成,于宇文渊有利,于她,更有利。毁了晋国,她也不介意将宁国也毁了。只是她如今不能做的太明显罢了。

宇文渊微微点头:“近几年父皇太过宠幸国师,春闱一事便是国师的谏言,借此若能使父皇产生疑心,再好不过。”

入云鹤的思绪飘忽到他第一次见凤子隶无风衣袂自飘动的模样时,皇兄虔诚尊敬的表情都快夸张出了天际,甚至朝臣们不管心里怎么想,表面上都恭恭敬敬。

国师凤子隶是个聪明人,在党派纷争中始终保持中立。但有朝一日他被他人拉拢,将会是他们致命的阻力。

忘忧也想到了这一层,特别是隐隐约约记得云观提点过她小心此人。凤子隶,于她,只会是敌。

宇文渊不是没有顾虑,但现在的身体状况不容乐观,他刚要开口就是一阵咳嗽。

入云鹤察觉到他的异样,疾步上前,强行拉开他的袖子就要诊脉,一股寒气传到入云鹤心底,热意顿消。

“皇叔。”宇文渊向他使了个眼神,微微摇头,正要收回手却还是被入云鹤执住,忘忧还从未见过入云鹤的脸上露出过这样凝重的表情,五官都快拧成一块。

“嗯……严重……”入云鹤突然点了点头,学着郎中的模样捋了捋根本不存在的长须,又换了只手诊脉。

宇文渊如今收回手不是,不收回也不是,只能试探性看着他。

忘忧亦盯着入云鹤,在她的情报里既不知道他会医术也不知道宇文渊到底得的什么病,如今这两件令人好奇的事凑到一起,千载难得。

入云鹤歪着头看看宇文渊又歪过头看看忘忧,眉心一蹙:“都看着我干嘛,我就是热了凉快凉快。”

说完就放开宇文渊的手,一副满足的神情:“小侄子,跟着你连冰钱都可以省了,我会经常来看你的哟。”

入云鹤一转身就使劲给忘忧眨了眨眼,大义凛然地抄起桌上的剑抗在肩上:“今天就到这儿吧,我还有事,先行一步。”

他几乎夺门而出,看的门口暗卫一愣一愣,平日儒雅的逸王怎么突然用起轻功一会儿就不见人影。

谁也不知道入云鹤出门后在心里骂了声娘,本来是好心为宇文渊诊脉谁知道他身上那么冷,这一冷让他得到莫大满足,就像烧得滚烫的剑激入凉水中舒服得冒烟,说什么也不愿在那屋里呆了。

以后谁再给他找这种活,他就问候谁祖宗!!!

屋内,宇文渊的嘴角溢出鲜血,他不着痕迹地拭去这一抹血红。

逸王知道了……只要一诊脉,他的病情暴露无遗。但他没有当面拆穿,是福是祸?

“殿下,您似乎中了蛊。”忘忧凭着记忆终于搜寻到与宇文渊病情相符的蛊毒,她曾看见颖母妃在犯罪的奴才身上试蛊,不到一天那奴才就会全身附满冰霜而死,尸体甚至可以随意敲碎而不留一点血迹。

如果没有猜错,应该是同心蛊……最难解却也是最好解的毒……

“别过来。”

宇文渊吐了口血,强撑在桌面上示意忘忧退后,她的心脏一紧一缩好像跳漏一拍,只得向后退了几步,为什么,她好像也有些不适?

她咬了咬下嘴唇,身上寒气缓解了些许,看着聋奴来来回回端水送药,自己就是这屋里最多余的人。

同心蛊,取身存母蛊之人的心头血饮下即解。可,她不能说。

“殿下好生休息,在下告退。”忘忧倒退着离开暖阁,听到动静等在廊外的流影似乎有些怒气,冷冷丢下一句“管好你的狗。”便进入屋内猛地拍上门。

“管、好、我的狗?”忘忧重复了一遍他的话却咀嚼不出言外之意。

人人都说她带了隐卫,只有她一个人不知道?!

第十三章 异象(1)

“你,你被讨厌了?”

清苑里回荡着王钰激动的声音,忘忧揉了揉耳朵,示意她稍安勿躁。

忘忧刚刚出门就被她“劫”了去,一路乘着马车来到郊外。清苑是王家园林,也是王钰的及笄礼物,她在家里待闷了便会约上人一起去清苑玩耍。

至于玩耍什么……忘忧看着面前被称为“扑克牌”的纸片,忍不住抽了抽嘴角。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王钰听完忘忧隐去一些细节的叙述,几乎拍案而起。六殿下让她别过去,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吗?

不,这可不行。王钰竟比忘忧还着急,连灌了自己好几口水才镇定下来。她自己已经见不着殿下了,如果忘忧也不能见,谁来给她当僚机!

“没有那么严重……”忘忧不知怎么解释既不透露宇文渊病情又让王钰满意,索性闭口不谈让她自己去误会。

“哪里不严重!你可能不知道,殿下从小就讨厌与女子亲近,一定是知道你是女子就讨厌了。”王钰哭丧着脸,用手蘸着水在桌布上画圈圈,“我的命怎么这么苦,想谈个恋爱怎么这么难……”

若是可以,忘忧现在一定满脸黑线,扶额摇头,但她只是淡淡微笑着,心绪早就飘掉另一件事上。

“管好你的狗。”流影那张脸又出现在她面前,好像光靠眼神就要将她生吞活剥。究竟是谁在从中作梗?九爻盟?可入云鹤的出现已经说明了不是。仓羽寨?冯幼旭断不会违背她的意愿行事。

那么便是旧臣?

王钰招来身边人吩咐她让小厨房多做点点心,末了又加了一句:“还有我前天做的烧烤架也拿出来,叫师傅多串点肉……”

她突然转过头来问道:“你喜欢肥肉吗?”

忘忧被她那么一问拉回了思绪,烧烤?晋国好几年前就不流行了。肥肉?忘忧摇了摇头。

王钰笑得更欢了,拍了拍忘忧的肩头:“我也是!我宣布,以后我们就是无肉不欢组合!不过吃烧烤还是要点肥的烤出来才香。”

她又转头继续吩咐身边人,多精少肥,又报了一串蔬菜名,这意思是要一起烤了。

王钰带着忘忧来到后院,一进门便见大片草坪,远处一片白茫,白茫环绕着的便是一池碧水。

“这里离海远,又想享受沙滩又想靠海,只能用湖水替代了。”王钰解释着,多了几分骄傲之情。这可是天下独一份!

但当忘忧看到“王钰牌烧烤架”时又愣了会儿神:这东西她怎么从来没见过!难道是从蒙国那边过来的?

这东西分为上下两层,具是铁质,上层呈凹槽型,下部放柴火,中部是横栏,上部有几对细槽。

王钰咂了咂嘴,将串好的肉与蔬菜放进下层:“可惜不会制不锈钢,铁匠师父能听我意思做成这样已经很不错了。”

她升起火,将肉串卡进细槽中,不时翻转着:“我也是头一次用……不知道会不会产生什么不好的化学反应,也许不会有化学反应……我文科生……嘿嘿,横竖大夫在后院待命,应该不好有生命危险。”

忘忧已惊得说不出话,为了吃,王钰连性命也不顾了吗!还有那个什么化学反应,听起来是个危险的东西。

“我……”忘忧欲言又止,见王钰如此兴致勃勃,也不好拂了她的意思。

王钰专心致志烤肉也没空管忘忧的反应。她从烤架下层抽出一个罐子,旋转了盖子便往肉上撒,霎时间肉香扑鼻:“这香料可是我从蒙国商人那儿买的,叫做孜然。现在还是外国的东西。”

忘忧轻轻点了点头,蒙国临海,与海外国家多有贸易联系。那些新奇的海外玩意她也见过几次,都是蒙国的进贡,但她还未尝过孜然,只是听过名字罢了。

王钰以为她一无所知,更加得意起来:“这种东西也只有像我们王家这样的大家族才有渠道买到。你那么瘦,可得多补补,我保准能把你喂胖。”

“好。”忘忧看着王钰不断往肉串上涂抹各种酱料,刷了一层又一层油,中部横杆上聚了好些油向下滴,一股不好的感觉油然而生——

“啊!”

从底部窜出一缕火苗攀升而上,瞬间将烤串包裹。王钰受惊立刻收回手,旁边的小厮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提起水桶便往上浇……

“不!”

在王钰的绝望惊叫中,火越窜越高,有些火顺着油烧得更旺,被水一激竟洒落在草坪上!

忘忧抓起王钰衣袖就将她往安全地带带去,王钰有些哽咽,开始指着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小厮破口大骂:“要死了你,我教过多少遍了,油锅着火不能用水灭!你不看看烧烤架现在多油啊!啊!你脑子被驴踢了!”

“小姐恕罪,小姐恕罪……”那肇事小厮瑟瑟发抖,只见火越烧越旺顺着草坪将蔓延到他身边。

忘忧足尖轻点,提着小厮衣领将他带去水源边,小厮一反应过来就是对着忘忧和王钰磕头认错。

其他清苑的下人们见到烟很快赶来救火,有的挖土,有的运水,几桶泥沙下去,烧烤架支离破碎,火焰淹没在泥沙之中,又窜跳了几下。

又是几桶干沙下去,火焰才没了踪影,草地上着火蔓延迅速,下人们只好用水一点点扑救。

饶是如此,王钰看着黑一块,红一块,绿一块的草坪嚎啕大哭起来。她养了一年的草啊,才刚刚出来,又花了不少心思修理,就一分钟之内没了,没了??!

“我的命怎么那么苦啊。”王钰坐在沙滩上,使劲垂着沙地,“烤肉烤肉没吃到,草坪草坪没了……啊……”

忘忧背过身去,身后是下人的吵闹与余火的炙热。她颤抖得攥紧手,指甲陷入手掌。

见不得烈火,见不得人多。这种时候发作……

她将手浸入一旁的池塘中,捧起几把水激在脸上,在冰凉的池水刺激下,她才逐渐平稳了思绪。

草坪之上的火彻底被扑灭,下人们向王钰问安后渐渐散去。清苑的管事早把闯祸的小厮拎了出去,现在后院只余王钰对着美景不在的草坪放声大哭,她扭头看见花大价钱造的沙滩空了一个坑,哭得更惨了。

“别太为难小厮,你这烧烤架也有问题。”忘忧蹲在她身旁,抚了抚她的后背。

“我不管……”王钰抹了抹泪水,远远地对着一奴婢喊了声“竹湘”,待那奴婢小跑着到前来,她握着忘忧的手臂站起,“今天晚上必须吃肉,全给我换肉菜!”

竹湘有些为难,只能弱弱地回应声“是”,小跑着离去。

夫人虽处处对小姐纵容,但在饮食上却格外严格,王钰的要求一定会被驳回,最后挨骂的还不是竹湘吗?

王钰的眼睛哭得红红的,她拉着忘忧向侧苑走去:“你可别以为我刁蛮不明事理,那竹湘也不是什么好人。”

忘忧一声不吭,横竖是别人家里事,她没有兴趣知道。

进了侧苑卧室,王钰关上门倒头睡倒在床上。她用被子蒙起脸,使劲拍了拍床面:“今天损失惨重,我要被骂了……”

忘忧环顾卧室摆设,床幔是水红色,带着一圈流苏。床的斜对面是一座玳瑁彩贝镶嵌的梳妆台,上面摆着三层首饰盒,瓶瓶罐罐,花花绿绿堆满桌面。

她心里暗忖着,自己在皇室那会儿,梳妆台都没那么豪华吧?

王家这些钱,都是从何处得来?

“啊!”王钰一声嚎啕拉回她的思绪,伴随着细微的脚步声与人声一齐传入她的耳中,“完了完了,你听见了吗,是不是我哥来找我了?!他肯定是来问罪了!”

她向四周张望,竟没有在屋内找到一处可以藏身的地方,只能干跺脚:“完蛋了,我爹都不管我,就他管!谁要他管了!”

忘忧听见屋外脚步声由远及近,直到苑口传来阵阵杂乱无章的敲门声。

她正在伸手推门却被王钰一把按下。

“别。”王钰抓着她的手晃着,“别说我在这儿,我不想回去……”忘忧脸上写满“难办”二字,她晃得更厉害了,乞求也变为呢喃。

“咚咚咚……”敲门声更大了,忘忧都能想象到木门晃动的幅度。王昌义可是参过军的人,一扇木门拦得住他?

“先生,请让王钰出来,家里出事了!”从苑口飘来王昌义断断续续的声音,“只有家里出事了”戳中忘忧心底。

朝廷的动作也太快了,就这么迫不及待……

王钰招牌性撇着嘴,轻轻“切”了一下:“老把戏了,别他乱说。”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忘忧轻轻抿起嘴,王海瑞曾是皇上忠心耿耿旧部,太皇太后已薨,还有谁会与皇上针锋相对。

王钰的思绪飘回前天,爹爹接到邸报的那个晚上夙夜未眠。她看见一张盖了三省印章的邸报上写着许多官话,最重要的不过是“授王海瑞七品四门博士,即日进京。”

“妹妹,开门!”屋外的喊声更加清晰,忘忧的功夫虽不好,但在寨子里练过听觉,来者不止一人,还带着刀。

王钰立刻收敛了笑容抵在门上挡住忘忧去路,连语气也沉重了三分:“他不是我大哥,王昌义绝不会唤我‘妹妹’。”

她的胸口随着呼吸剧烈起伏,双眼充满着忘忧看不透的恐惧,直至溢出泪水,半晌才蔫蔫道:“它来了,是它来了……”

“什么?”忘忧还没反应过来,王钰便迅速踮起脚尖扑入忘忧怀中,将二人位置互调,忘忧便硬生生撞在门缝上,怀中的人儿正瑟瑟发抖,轻轻呢喃着“救我,救我……”

清苑,成安坊外竹林一座小园,远离永州核心区,也远离了王家的保护范围。

忘忧的后背火辣辣的疼,她也顾不上疼痛,脑海中飞速闪过一切应对方案,王家不行,宇文渊的势力也没有跟来。整个侧苑只有她们二人,还有门外那些不速之客。

他们是如今进入正门而不被通传的?

忘忧隐隐有些不安,那些人来得太容易了,王钰的反应更是太过激烈了些。

她迅速将自己初定想法否决,好像怎么算计都是死路一条,特别是王钰混乱间说“鬼”“妖”等语,现在连忘忧也慌了神。

若在终南山上她还有法术傍身,那些寻常小妖小鬼不值一提,再不济还有师兄帮忙,可如今呢?

心一旦乱了,邪魔自侵。

忘忧能感受到她剧烈的心跳,一股劲就要将她向下拽。

“开门!”

忘忧听来是剧烈的砰砰声。

“回京路上父亲被刺客杀害,母亲不知所踪……”“你也会死的……”

王钰听见的又是另一番言语。

“啊……”王钰用手按住耳朵一个劲摇头,“闭嘴,别说了!”

“清醒一点!”忘忧不知道她听见了什么,但在她的印象中确实有一种痴瘴会缠上心智不坚定的人,多为女子、幼儿,使其灵智不清趁机上身夺舍。

可王钰沉浸在自己的恐惧中根本没有理会她,而忘忧又怕直接打晕她会造成损伤,只能一手抓着她与感受到生气的相思落隔离,一手手肘向后死命将门撞开一条缝隙。

忘忧紧蹙着眉,也顾不得疼痛冲外喊着:“扶溪!”

第十四章 异象(2)

忘忧话音刚落,一个黑影从屋顶跃下。一道寒光闪过,利刃出鞘,不久屋外传来激烈的打斗声,须臾间一阵兵器散落,再没有半点声响。

王钰似泄了气般从忘忧怀中滑落,将头埋在膝上发出呜呜咽咽的哭泣声。

看来都结束了。

忘忧活动了下筋骨,左臂接近麻木让她的眉头锁得更深。

那个黑影收起剑来推门而入,一身利索的武夫打扮,身姿挺拔如松,一看就是受过训练的武人气质。在没有衣物覆盖的手背上隐约可见几道伤疤,年代久远却不可磨灭。

“见过主子。”扶溪低下头去不敢直视她,一如既往遵守着皇室礼节。

从前他从来没有违抗过命令,这是第一次,就算受到责罚也不后悔。

忘忧松了一口气,真的是扶溪。

原先在宇文渊处,她提到了他的阿父信州狂士这才让他乱了阵脚暴露自己。

“为什么不好好呆在京都?”

扶溪心一沉,听她的语气是十分不悦。他轻抿起唇,思索了一会儿才开口:“主子交代的事都办完了,我……我们都很担心……”

“违反命令你知道怎么做。”忘忧硬生生打断了扶溪不留半点情面。此刻的心软只会给以后带来更大的痛楚。

天星楼违抗命令者,打四十军棍,下放狼牢,非死即残。

但扶溪毫不犹豫便回应:“是。”

他知道忘忧一定不会让自己死,四十军棍熬一熬就能过去,负伤与狼搏斗也经历了几次。只要有仲予这个神医在,最坏的结果也就是伤残。

“不过念在你有功就受二十军棍,罚奉一年。”明明是故意从轻发落,忘忧的面上语气上仍是冷冰冰,让人琢磨不透。

扶溪知道自己家主子就是这样的脾气,这已是莫大的开恩,于是嘴角带起了些许笑意:“谢主子。”

忘忧有些担心地看向王钰,她仍是蜷缩着只是不再哭泣。这样脆弱,如何在京都立足?

“以后,保护她吧。”

扶溪有些惊愕地抬起头,主子竟让他保护一个无用之人?

方才那些“东西”只是对那个女人有威胁他便没有出手,直到接到忘忧命令他才拔了剑,但这样直接将他支走还是让人有些不悦:“主子,扶溪的任务是保护您。”

“我早就没有从前的地位了,你不必再履行诺言。”忘忧回想起来,她第一次见扶溪还是六七岁,那时十二岁的他随师父发誓誓死忠于皇室,一直到现在他都没有离开。

扶溪一双眸子俯视自己的抱拳,有的只是一派正气与坚毅:“属下早就说过,我发的誓是效忠于您,无论如何都不会离开。”

忘忧沉默了片刻,若此时她将“小羽”搬出来也是老生常谈,扶溪定会回一句“她的选择与属下无关,属下的选择与主子无关。”

真是与他阿父一样的性子,强硬又不肯服软。

忘忧似默认了般没有说下去,转身轻轻带上门,走出几步便能隐隐望见几团黑气向上升:“把苑外清理干净,不要再查下去。”

既然不是人间的东西,她便不能过多插手,更不能害了旁人。

扶溪知道她的意思,当他挥剑刺中其中一人时,涌出的不是鲜血而是黑气,他便知道此事非同寻常,只按照平日习惯先结果了领头的,其余人便随其一同消散不见踪迹。

“属下明白。”扶溪领命后便奔向苑外。

忘忧悄悄算了一卦,每到关键处便有力量与她抵抗,起初温和地只是阻断了她的思绪,第二次竟有了攻击之势。

她不敢再算下去,对手怕是个了不得的大人物,超越了鹤仙的半仙能力,已接近真仙。

她揉了揉被撞痛的背,默默抱着腿坐在阶前。也就是那么一小会儿的落寞就被打断,苑口吵吵嚷嚷起来,一大群仆人涌入,两边排开。

先进来的是一个慌张的妇人,她奔向卧房,温柔地将王钰从地上哄起:“小姐,小姐。地上凉,快起来。”

王钰见是自己的乳母,原来止住的哭声复起:“温姨……”

苑口又走入一队体面的婢女,后面跟着的是略带焦急的王夫人,扶着她手的正是先前那个婢女竹湘。

“钰儿。”王夫人细长的眉毛微微上扬,有严苛之心却饱含爱护之意,原先的怒气在见到王钰时都消散不见,只余心疼。

她略过忘忧快步走向王钰,将撒娇的王钰搂进怀里:“那些身外之物没了就没了,不必伤心。明日娘带你去珑珍坊,想买什么就买什么。”

“真的吗……”王钰一听“珑珍坊”三字眼睛霎时雪亮,连哭也顾不上了。

珑珍坊只做定制,能进去消费的非富即贵,连王家也只在重大典礼前才去做几套礼服,打几套首饰。

而珑珍坊最主要的收入还是来自宫中,每年有半年之久不对外营业,只专心定制宫中所需。传闻坊内有支绣娘队伍,都是拒绝了宫里尚衣局邀请来到这里。

也不知道珑珍坊背后的老板是谁,能有这般能耐。

王夫人宠溺着刮了刮王钰鼻子:“就知道你喜欢,娘向来说话算话。”

“啊啊啊啊啊……娘你也太好了吧!”王钰紧紧抱着王夫人,将方才的恐惧忘得一干二净。

温姨的眼睛笑成了一道弯:“夫人一听说此事赶紧过来了,厨房里炖好了肉,你不是要吃吗,咱们快回去吧。”

王夫人点了点头,将王钰交给温姨,转身像是变了个人似的,给清苑管事的使了个眼神:“这件事,你务必给我个交代。”

那管事战战兢兢,心想那闯祸的小子肯定完了。方才他清点了番,这次损失了足足三百多两银子,就是让他做两辈子的工,不吃不喝也交不出那么多钱啊。

王钰拉了拉王夫人衣角,轻声道:“这次也不全怪那小厮,打发出去就是了,别太难为人家。”

王夫人满目笑意,为王钰捋了捋碎发:“我的儿,难为你懂事一回。那就听你的。”

管事霎时松了口气,只是小姐何时转了性子?按以前铁定要将那小子扭送官府,就算榨干了他们家族也得赔钱出来。

忘忧站在一旁默默无言,谁都没有注意她,亦或是索性不理睬。她看着屋里其乐融融,竟生了些许羡慕之心。

王钰有资本任性,她从小却是被迫懂事。

她捂着酸痛的肩头,轻轻叹了口气。

“娘,你应该好好感谢清漪,是她救了我。”王钰见忘忧被忽视,拉着王夫人就到忘忧跟前,全然忘了在王夫人眼里她还是男子身份。

王夫人细眉一挑,露出淡淡的笑意:“管事,备份礼给这位先生。”

管事察言观色那么多年,自然能看出王夫人的敷衍。从前小姐带回来其他朋友,无论是男是女,是富是贫,王府皆是好生招待,但这位清漪先生——夫人似乎格外不喜。

“举手之劳罢了。”忘忧低沉着嗓子回应着。

她能感受到王夫人的不悦,应是误会了什么。

唔,白日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不妥,不妥。

王钰对忘忧甜甜笑着,王夫人的眉头锁得更深了。

这还没嫁出去呢,怎么就收不回来了?王夫人腹诽着拉着王钰向外走去。

“啊啊啊,娘,你做什么走那么快。”王钰还没察觉王夫人的不悦,只好一边被拽着一边扭头回来和忘忧打招呼,“清漪,改日再见!等我!”

忘忧只觉得一时间所有下人的目光皆聚集在自己身上,有的甚至交头接耳起来。

完了,完了,明天该不会传出王钰单恋神秘男子,王夫人棒打鸳鸯的故事吧??

与此同时京都

熏着静心香的房间四角立着汉白玉柱,四面墙壁全由玉石雕砌而成。黄金勾勒描绘着神秘图腾,似是一座巨大浑天仪,一旁立着两个一模一样的人物进行着祝祷。

白衣男子静坐于香炉旁,衣上隐隐有银色流纹,他深吸一口气,声音飘悠空灵:“异奴,如何?”

从墙壁里脱身出一个表情僵硬的偃甲人,声音却流畅地与常人无异:“被打断了。”

男子霎时睁开眼来,挥手召出星图,一片星域晦暗不明,他眯了眯眼,嘴角扯出一抹轻蔑的笑:“知道了。”

被唤为“异奴”的偃甲人机械地鞠了一躬,重又退到墙边消散不见。

你时间也不多了吧,宇文绪。

白衣男子转动手中金丝琉璃珠,颗颗珠玉升腾上几缕血色。他望向墙面上的诡异图腾,忍不住发笑:“不久,该换人了。”

他慢慢踱出白玉阁,房门应声而来,两个双生子奴仆微微躬身唤道:“国师。”

“圣上可有派人来?”凤子隶来到平台前眺望着远处红墙黄瓦,殿宇楼台高低错落,朝暾夕曛间,上空笼罩着似薄雾般的龙气正缓慢波动着。

那是他力量触及不到的地方,这薄薄龙气能抵挡天下所有邪力。当然,若邪气是从内而生,那就不好说了。

一个奴仆低着头含笑:“两个时辰前圣上曾传您去摘星楼,被奴等推脱了。”

另一个紧接着道:“圣上还说下月中元节请您务必进宫一趟。”

凤子隶负手而立,轻盈的衣纱随风飘漫,好似高洁孤傲的谪仙人。

曾经,他在当今宇文璟面前略施小计祈雨成功,那是何等风姿,狂风灌满衣袖,青丝随风乱舞,甚至于双目眼瞳消失一片白茫,而随后的雨星更是直接将文武百官镇住。

六年了,他排除异教,京都佛寺荒废了大半,道观林立,直到坐到国师之位,成为本朝第一位被封侯的玄教国师。

宇文璟信任他,甚至每做一个决定都要传他占卜。可这些年来,他的计划又实施了多少?他知道,是宇文绪,是宇文绪一直从中作梗!

凤子隶只淡淡地“嗯”了声,重又返回白玉阁,随着白玉石门重重合上,他的神情从淡漠变成厌恶。

中元节是吗,希望你喜欢我准备的礼物。

第十五章 宇文绪

忘忧再睁眼时已入大乘梦境内,短短一日不见,周围仙气淡薄了不少,连远处的楼阁也模糊起来。

不过是小憩一会儿,怎么又来了?先前在大乘梦境模糊的记忆变得清晰起来,忘忧思索一番,在清苑的那些黑影会不会凤子隶搞的鬼?

看王钰的样子应该不是头一次见到这样的情景。

忘忧环视一圈,云观不在,这里没有他的气息。但莲台旁堆起了如人一般高的书册,一看就是他所为。

既然云观不在,她才不要看那些阵法书呢。

忘忧对着空荡荡的莲花台打坐起来,脑海间自动闪过关于天道的一切。

一阴一阳之谓道。世上任何一点细小变化都能引起大变动,如云观者,便是不断修正不该出现的差错。虽有值班神仙与下属辅助,但在大问题上还需亲自出面,若事事亲力亲为怕是得累死吧?

忘忧不禁敬佩起云观来,她将天星楼在各地的势力都交给了心腹打理,只是偶尔考察罢了,哪有这般琐碎?

她打坐着快要睡着,突然脑袋上一疼,又吃了一击栗子。她猛地抬头,竟是云观的投像,正笑嘻嘻地望着她:“小徒弟可不能偷懒哦,快去看阵法书。”

云观话音刚落,最上面一本阵法书飘飘悠悠来到忘忧眼前。

“你还可以互动?”忘忧接过泛黄的阵法书,首页赫然写着“生财有道”。原来是聚财的阵法。

云观的投像有些吃惊,左手一挥,那本《生财有道》就飞了出去:“啊呀,拿错了,是这本。”

又一本橙黄封面的书落在忘忧手中,封面写着“基础阵法二十招”。

不!

忘忧抽了抽嘴角:“把刚才那本还我!”

云观投像跳动了几下,模糊地几乎要散去:“法力中断……信息错误……”

忘忧恨恨地捏着“基础阵法二十招”,平日装傻也就算了,怎么连投像都装傻?

她无奈翻开第一页,几年前封存的记忆霎时涌出。这本她不是看过吗?每次看书都从这本起,熟得都快烂了!

“云观,这本我已经看过三遍了,不信你抽查?”

云观投像跳动几下又恢复了正常:“第七十八页那个阵法乾位第五步走的什么方向?”

那本《基础阵法二十招》瞬间从她手中滑落。是这样考察的吗?

她怎么记得第七十八页是什么阵法,何况步法都是小字标注,也不重要吧?

云观投像得意洋洋,双手叉腰:“考察失败,重新学习。”

好个云观。

忘忧拾起那本书,重新看起来。这次她可是认认真真翻了一遍,第七十八页哪有阵法,不全是注解吗!

忘忧将第七十八页打开给云观投像看:“你搞错了吧。”

云观投像“唔”了声,摇摇头:“你当时没反驳我,说明你对此阵法书根本不熟悉,不合格!”

忘忧无言以对,好,不合格!总有一天会合格的!总有一天可以看到《生财有道》!

待研读完第一个阵法,忘忧已头晕眼花,脑袋里好似再塞不进任何东西了。

阵位,口诀,步法……这一样样在脑海里盘旋,她只觉得脑袋嗡嗡作响。

“这就不行了吗?”云观投像躺倒在莲台上,撑着头静静盯着忘忧。

为什么就算是投像这个人还是那么懒?

忘忧深吸一口气,又咬着牙埋头继续读下去。第一个阵法被她强行塞进某个角落,这才勉强开始记忆第二个阵法。

忽然,她只觉得心头一动,是熟悉的气息。她连忙收敛内息睁眼,果然云观已代替了投像,四仰八叉地躺在莲花台上。

“云……”忘忧立刻发现了云观的不对劲,飞身过去。

血顺着他的手臂一股股淌下,莲花台吸收了他的血开得更艳,触目惊心的艳!那身红衣多了些斑斑点点暗红色干涸的血迹,看这血分布情形,应是别人的。

忘忧略略松了口气,半跪在云观身旁,却被没有睁眼的云观精准拍掉了她正要查看伤口的手:“别闹,累……”

他额间流纹颜色浓郁,暗光涌动。忘忧知道,他又杀人了。

……

“朕四子绪,孝友宽厚,温文肃敬,道无缁磷。践君子之中庸,究贤人之义理,慕间平之令德。是用举其成命,锡以徽章,可封昭王。令有司择日,备礼册命,主者施行。”

太监尖细的声音打破旭日殿的宁静,跪在地毯上听旨的宇文绪面无表情,按常行了大礼,机械般回答:“谢父皇隆恩,吾皇万岁万万岁。”

他身边为数不多的太监、宫奴忙忙碌碌为宣旨太监准备赏银,在接下来的几天内陆陆续续挡住了几十来波客人,而作为主角的宇文绪却终日躲在旭日殿中,连母妃都没见。

市井传言,大虞昭王宇文绪从小酷爱修道,冷漠无情,已经年满二十,在其他王爷孩子都有三四岁的情况下连皇妃人选都没有。

虽然出尘如仙,但朝中大臣都不愿意让自家女儿当这“昭王妃”,嫁过去不过就是守活寡。

但只有宇文绪自己知道,他不过是在逃避罢了,五天后,浩劫将至。他无法阻止,只能眼睁睁看着虞国一分为二而无动于衷。

比起突如其来的灾难,等待灾难的来临更为痛苦。可世人不知,他们一心向往预知,得到了却追悔莫及。

“王爷,红漪姑娘留下书信,她已启程五日,前往雍州了。”一小太监呈着书信而入,低下头不敢看自家王爷一眼,却能想象他震怒的神情。

皇子宇文绪与巫女红漪来往让皇室蒙羞,前不久为了昭王“前途”,圣上降旨让红漪前往雍州赴任圣女,谁都知道这是变相流放,更没有人敢告诉他。

谁知,宇文绪反应淡淡地,一句“知道了”就将小太监打发出去。

那一天他对着书信呆坐着,心中的石子砸落,一阵冰凉。他知道的,他知道的!这一切还会发生,他什么也做不了……

两天后昭王终于走出旭日殿,第一件事便是让人快马加鞭赶往雍州。听说是给一位叫红漪的圣女送去一块玉环,隐秘处还刻着“长毋相忘”。

……

云观漂浮在一个个梦境中浑身轻松,他许久没有这般感受,这种感觉名唤“虚无”,也叫“死亡”。

也许再不久这些残存的意识就会消失,成为历史上的一个符号,再没人清楚记得他的存在,就像他记不得上一任一样,忘忧也会将他的模样、故事统统忘记。

他感受到一股暖流,恍惚间红漪就出现在了他面前。

“你来了。”他想说,却没有开口,只回以一个无力的笑。

“回去吧。”仍是一番巫女打扮的红漪张了张口亦没有出声,但云观知道她想说什么。

红漪看着云观绝望的神情也明白了他心中所想。

对不起,我没办法留住你。

“我会回来。”他想伸手揽住她,却越离越远,只得无声呐喊着:“这次别一人走……”

他迅速下坠着,看着红漪的模样渐渐模糊直至消失不见,心中像是被块石头压着,一股苦涩埋在心头。

平日的欢笑不羁不过是痛苦的外衣,他无法卸下伪造面对真实的自己。都怪自己,为何身处皇室,为何没有能力……

云观落在实处猛然睁开眼,周围还是熟悉的一切,还在大乘梦境之中。

“醒了?”

身边突然窜出一个声音吓了他一跳,略略骗过头,一个面容姣好的少女正撑着头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看,眼神间还带着倦意。

“死丫头,睡个觉也不安稳!”云观活动了筋骨,伤口全然愈合,不是忘忧做的又是谁?他故意做出生气的模样,重重躺回莲花台背对着她,“别吵我,走吧,走吧。”

忘忧真想给他翻一个白眼,果真好人没好报,治好了他连个“谢谢”也没有?

“我也想。”忘忧上半身趴在莲台上,用手指戳了戳云观后背,“这里是你的地盘,我出不去啊!”

这点倒没错,忘忧趁云观昏迷之际用神识搜寻了一番,找到的出口已经崩塌,除了云观自己愿意,她可没能力强行出去。

云观跳坐起来,轻轻“哦”了声,惊讶地神情让忘忧差点以为他不是故意的了。

可他的眼帘又半垂下来,笑容也消失了,满眼只剩苦涩,“你都知道了?”

忘忧轻轻点头,大乘梦境就是云观内心的反应,她自然都看见了一切:“嗯,大虞昭王殿下宇文绪。”

这个称呼有几百年没人叫了吧?

云观有些发愣,脑海中闪过的不是雕梁画栋,地位权利,而是他心心念念的那个女子,身着鹅黄衣裙手捧五色小花,笑容明媚,柔柔地唤他:“宇文绪,过来!”

可她不存在了,他寻尽一切办法打破该死的天道都没有成功。现在又要轮到他了吧?

云观背对着忘忧,神情默然。因为被忘忧撞破他有些恼怒,但发生的所有又是合情合理。忘忧是她的后人,却不是他的后人。

他动了动手指将忘忧腰间的相思落勾来反复把玩着,一遍遍抚摸“长毋相忘”,那是他亲手所刻。

经过岁月的洗礼,相思落依旧完好如初,而它锁住的力量也越发强大。也许有一天会强大到连他也控制不了,但那时他也不在了吧?

“三天后,发生京都之变,我的大哥与五叔为了争夺皇位将父皇斩杀于大殿之上。我当着他们俩的面将藏起来的玉玺摔成两半。”云观轻蔑一笑,回忆着他们惊愕的神情不由得痛快,“你是不知道他们的表情啊,是有多么可笑!”

忘忧没有接话,她知道,云观口中的大哥便是宁国太祖约,五叔便是晋国高祖滦。原来虞国玉玺是被云观摔碎的,这点她倒是不知晓。

云观抚摸着相思落,那晶莹剔透的玉环突然大放异彩,类似地图的东西被投射到远处,上半部分星星点点标注出了具体方位,可下半部分仍是灰暗一片。

“相思落是得到晋国那半玉玺的钥匙。”云观望向忘忧看着她略略惊讶的表情满意一笑,“这是玉玺所在地图,需要九九八十一个人的血才能让其完整。”

他稍稍一顿,眼中闪过一抹狡黠:“这里已有六十一个人的血了,剩余二十人对于你来说,是轻而易举吧?”

嗯,轻而易举。牢里死刑犯都不止二十人,只是如何瞒天过海确是个问题。

云观摇了摇头,将相思落抛给她:“几百年来多少人觊觎帝令,它又何止沾了六十一人之血。自然是需拥有者的至亲至爱才可。”

“这是一块,被诅咒的相思信物……”云观的声音幽幽传入忘忧耳中,只让她心底发凉。

第十六章 初见天道

云观躺在莲台轻轻闭上眼。

相思落是他亲手所造,初衷就是要报复那些被权利蒙了眼的人。他们让他失去挚爱,他当然也要别人尝尝这滋味。

可怜他五叔宇文滦,一连杀了自己几个儿女与嫔妃,没有一个人的血是有用的。冷血至极,可怜至极!

忘忧心中已产生震荡,二十位至亲至爱的血?就算她所有的至亲至爱加起来都不会超过十人吧?何况还要亲手杀了他们……

忘忧认为自己一向冷血无情,但对于这个条件第一反应还是拒绝。只是半块玉玺,何必如此折磨自己?除非,玉玺,不仅是玉玺?

云观看着她的表情甚是满意,当空抓出一坛子酒来尝了一口,咂了咂嘴:“猜对了,就一个破玉玺哪值得他们拼死拼活的。传国玉玺,传说是开启时空的钥匙,连接着无数空间点。”

云观又呷了口酒,脸颊竟微微染上红晕,露出新人第一次喝酒稍稍苦涩的表情:“当然,我放出的消息,是能长生不老……因为一时任性摔了玉玺,我犯了人生中第一个错误——”

“蒙国出现时间裂缝,空间紊乱,那里管事儿的忙不过来就因反噬死了。”云观将饮空坛子向空中一抛,重新抓出一瓶全新的来扯开包住瓶口的红布,细细尝了一口,“可之后的继任们都因为能力不足,不到一天同样遭反噬而死。甚至……连天庭都无能为力。”

“为了救那些可怜的新人,我做了第二个错误决定——”

“彻底摧毁蒙国天道。”

忘忧第一次在云观身上看到那股狠劲,好像做事激进的自己。她没有兴奋,反而害怕,害怕自己做的一切都是徒劳,害怕自己会是第二个云观。

在天道面前连天庭也无能为力,何况是她?如果天道里她的命运注定是失败,接下来的布局还有意义吗……

“你……成功了?!”她没有疑问,只是在震撼之余的确定罢了。如果云观可以,那她一定也可以。

云观轻轻放下酒坛,翻身走下莲台,摇摇晃晃地拉住忘忧的衣袖就向光圈最亮处走。

忘忧倒是头一次这么听话,她隐隐觉得光圈后是另一个世界。

随着一阵刺眼的光芒,大乘梦境里的景象瞬间崩塌,取而代之的是无边的光明与虚无。她不能行走甚至不能言语,只能定在原地感受体内法力涌动带来的疲劳。

云观停下脚步,指着远处的巨型浑天仪道:“这就是天道。”

“这里的空间只有接受天命的护道使和他们的影子才能进来,你就老老实实呆在这儿,再进一步就是魂飞魄散。”云观轻轻一笑,往前站了两步像是在炫耀一般,“你作为候选人,回去无力一两天也就恢复了。”

你???

果然还是熟悉的云观,带她做这种危险的事毫不犹豫。忘忧想瞪他两眼,奈何使不出劲,只得作罢。

“天道上每一个部分代表一个地区,每一个护道使掌管一个地方。管理所有护道使的便叫维封使,权利可大着呢……你看,蒙国那块已经支离破碎,但天道正以极慢的速度自我修复。”云观将天道的影像拉近方便忘忧观看,果然有一个小角缺失。

可是那个攀附在天道底柱上的黑蛇又是什么?

云观显然已经发现那条黑蛇,露出惊喜的表情,对着它的方向挥了挥手:“小虺儿啊,几十年不见,我还以为你死了呢!”

黑蛇吐了吐信子,一声带着内力的巨吼传了过来,幸好云观早有防备,一道带着法力的屏障化解了大多数攻击,激发出几千道强光。如果不是这光会带来伤害,可以说是煞是好看,景色壮丽了。

云观转过头来,十分关切地问道:“没吓到吧,这就是它打招呼方式。”

确定是打招呼方式?不是致死方式吗!

忘忧只觉得气血逆行,就是受了一点黑蛇攻击的余波也够难受的。

云观耸了耸肩,加大了屏障的力度,对着黑蛇千里传音道:“小虺儿,我还带着接班人呢,收敛点!”

言下之意就是:要是一不小心弄死她,小心天道找你算账。

忘忧此刻只想找个地洞钻下去。和这些神仙比,她真的太弱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天道眼光有问题,非要选她。

那黑蛇听罢发出带着警告意味的“嘶嘶”声,扬起了头:“女娃子,你中了自己师父的诅咒,不如趁早跟了我,不然小命难保!”

“小虺子莫要胡言乱语,你还是自己好好修炼!”云观彻底隔绝了与那黑蛇的对话,保护罩内一片寂静。

那位前辈不会骗我。

忘忧思绪万千,帝令是诅咒是云观亲口承认的,作为持有者的她受到诅咒也在情理之中。

先前还以为这诅咒是“此生无真爱”“永远得不到想要”之类,却没想是生命的代价?

自经历火刑被救后她便变得格外惜命,可以说这是她的第二次生命,每一步都小心翼翼。好歹她的命在悬赏榜上还有两千两黄金。

云观轻笑:“都被天道选中,还能活得长吗?少则五六年,多则十数年……”

云观不再说下去,忘忧也明白了他的意思。

一定会有办法的。

忘忧攥紧了手,默默下定决心。

云观不该死,那些护道使也不该死,为何天道如此不公?

“没有什么公不公平。”云观特意透过光芒看到了忘忧的心声,尽管对她的想法心怀感激,但还是极力规劝着,“维护天道平衡是我们的职责,没有尽职就该受罚,你明白吗?”

云观看着忘忧倔强的神情顿了顿:“只是你认识了我……若换作旁人,你还觉得应该如此呢。”

忘忧低下头去不敢再看云观一眼。他说的没错,道理是这么回事,可她的感情又是另一回事。

她不是冷冰冰的木头啊……

防护罩外的黑蛇叽叽歪歪说了老半天,待它反应过来,这才看清云观屏蔽了他。

它绕着天道而上,眯着眼查看上面每一条纹路,发出一阵恍然大悟的惊呼。

它的死党兼对头维封使云观,似乎没有多少日子好活了。

这不对,理应云观能活到它化为应龙那时候呢。它清清楚楚记得自己当初算着日子想在他面前耀武扬威一番,怎么它刚成为蛟没两百年,他就要死了呢?

更可怕的是,云观的死亡是被天道抹去,它的记忆里再没有这样一位亦敌亦友的同行了。

可惜,可惜。

它吐了吐信子,微微张开两侧的鳍翅,这才有了点蛟的模样。它缓缓从天道上下来,略略一瞥和云观在一起的女娃子。

方才没有细瞧,如今一看才发现这女娃子是有福的。

天意不可测。

它抖了抖身子,隐入云雾中消失不见……

云观讲完一番大道理,用余光瞥见那蛇走了,不知道何故心底空落落。往常他们都得讲经对道三百回合才觉得舒坦。

所谓讲经对道,起初还是正常的学问交流,到后来不知怎么就变成了对骂,还是不带一脏字地骂。

从前只要他俩聚在一块儿就会有无聊的神仙前来观摩,那是何种盛况。只是女神仙一半是来看云观,男神仙一半来学骂术,还有另两个一半纯粹闲得发霉,权当看戏。

唉,有关系的正经神仙就是好,累活还不都是他们这种从凡间爬上来的神仙做?

“今日就到这儿。”云观左手一个响指,他们重又回到大乘梦境之中。

施加在忘忧身上的压力虽消除了,但她仍觉得浑身上下隐隐发痛。

初次见天道就留下这么不愉快的印象,以后可如何是好。

云观手指微勾,那堆阵法书里便飘出一本泛黄的书来稳稳落在他手中,“你不是想看它吗,只限今天。”

忘忧接过那书,心竟跳漏一拍!是《生财有道》!云观怎么突然变那么大方了!

云观不用睁眼就可以想象忘忧高兴的模样,他以手为枕躺倒在莲台上:“在我醒来之前……”

“知道了。”忘忧一边埋头看书一边回应着。

云观睁开一只眼偷偷望着忘忧专注的神情,带着微笑放平了呼吸。

方才小虺儿下手没轻重,若她就这样回去指定要修养十天半个月,他只好换个法子留她在大乘梦境里修养。

不过这个傻孩子,难道就忘了出了大乘梦境什么记忆也不会有吗?除了些提点的话,他才不会让这等好东西流入人间。

……

当忘忧忘记了大乘梦境里的一切醒来时,映入眼帘是淡蓝色床帐。

她吃力地动了动手指,惊诧于自己的无力,脑海里一遍遍回忆着却找不到令她无力的根源。

莫不是,中毒了?

她试着发声,还好,还能说话。

“扶溪。”她以一种常人不易察觉的轻重轻声唤着,果然木门一动,一身玄衣武服的扶溪半跪于地:“主子,您终于醒了,我去叫丫鬟来。”

“等等。”忘忧连忙唤住了他,如果是中毒,不能惊动他人,“我昏迷了很久吗?”

扶溪低头答道:“三天。”

三天?!

仅仅三天,世事千变万化,她的计划决不容许有三天的失误!

“京都那边怎么样了?”她挣扎着半坐起来,使劲握紧拳头指甲带来的痛感才让她清醒些。

扶溪低头沉默不语,他似乎有些为难。

忘忧见他如此以为自己担心成真,急火攻心竟有一股腥甜涌出:“说!”

扶溪正要开口便被一喝声打断:

“给我喝药!”木门被人粗暴推开,进来的男子手里还端着一碗褐色汤药,一如既往是她讨厌的味道。

那男子二十六七岁模样,面上略带怒意,一双细长眉衬着此刻微微眯起的杏眼,特别是那薄唇让人不敢小觑,听说是说话刻薄的标志。

对,颜怀,字仲予,特长除了医术高明,还有那张能气死人的嘴!

忘忧也曾在他身上栽过跟头,好一段时间不想与他说话,以后见了面也尽量顺着,再也没有触过他的“逆鳞”,以免被唠叨烦死,被言语气死。

颜仲予打了个手势,扶溪默默退下,顺便带上了门,简直就是在逃离战场。

“你怎么来了。”忘忧的语气软和下来,向里坐了点,尽量远离那个可怕的男人。

第十七章 天星楼

颜仲予把药端到忘忧面前,示意她喝完:“是阿旭担心你,让我与鬼衣侯一起来的。也是,你从来就会给我们找麻烦,天天一副狂妄自大的模样也不知道照顾好自己,要不是我,你这次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醒啊……”

还没听完颜怀的话,忘忧已经自动屏蔽了他的唠叨,耳中只剩下“我与鬼衣侯一起来的”。

“鬼衣侯也来了?!”鬼衣侯不是让入云鹤出面了,他自己怎么也出马了?难道这三日真的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颜仲予无奈地扯了扯嘴角,从怀里拎出张帕子来垫着捏住忘忧的脸颊迅速将药碗凑近她的嘴边,一股脑儿就灌了口药进去。

忘忧也没预料到他的动作,待尝到一股苦涩才反应过来,呛了几口,连忙接过碗来自己慢慢喝下。

这是谋杀啊,哪有大夫这么对待病人的!

“这就对了嘛。”颜仲予将帕子丢在桌上,脸上露出满意的神情,“外面的事你先别管,问别人也问不出什么,扶溪那边我也交代过,不许告诉你任何事。你现在的任务就是恢复过来,不然太砸我招牌了……”

在外面站岗的扶溪忍不住点了点头,真是一物降一物,主子那样强势无所畏惧的人还是会怕颜怀的。

“咳咳……”忘忧皱着眉,好不容易把药喝完,将碗猛扣在小桌上发泄自己的不满,“是吗,我这次又中了什么毒。”

颜仲予摇了摇头,又从怀中拎出另一张帕子来擦了擦凳子与桌子,缓缓坐下:“中毒?不懂就别瞎说,你又不是大夫。听扶溪说你是一睡不起,我之前也给你把过脉,一切正常,比健康人还健康。”

他突然神神秘秘压低了声音:“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招惹了什么鬼上身?”

“你一个大夫还信这个?”忘忧扶了扶额,那熟悉的无力感又翻涌而上。她心中着急却不能表现出来,窝着火对颜怀也没好脸色。

她的计划自然比身体健康更重要,死不了就成。至于鬼上身,只要有云观在便是无稽之谈。

“我若是健康得很,还要喝什么药……”忘忧觉得眼皮子越来越沉,颜怀的脸也越来越模糊,倦意完全压制了无力。

颜仲予带着早有预料的微笑,拍了拍手,几个脸熟的丫鬟推门而入:“自然是安神的,你就好好睡吧,其他的交给我们。”

信个鬼安神药,分明就是你自己做的“蒙汗药”吧!!

好你个颜怀,下次出任务一定把你分配到最脏的地方!

颜怀捏了捏袖中的药瓶子,轻轻舒了口气。这新药真是好用,无色无味,起效还快,就是不知道能持续多久。

他靠着椅子观察着中招的忘忧,招呼几个婢女围着床站在一圈:“你们隔半个时辰就记录一次她的状况,越详细越好。”

婢女们强忍笑意,回道:“是。”

从前都不敢直视的主子竟就这样仍她们看着,也不知道主子醒来知道会会不会暴怒,让山柳姐姐教训她们?

为了神医的新药,只好先委屈主子一会儿了。

颜怀从屋里出来就撞上扶溪饱含佩服的眼神,他清了清嗓子道:“把所有给她的密信都给我,省得你坏事。她现在最需要好好休息。”

扶溪摇了摇头:“都交了,没了。”

“真的?”颜怀从怀里掏出五叠信件来,掂量掂量着份量,“这比原先可少多了,她不会叫你私藏了吧?你可不能包庇她!”

扶溪再次摇头,颜仲予得确话多难缠,怪不得主子时常害怕见到他:“主子自上月起就将天星楼大部分事宜交给了山柳,仓羽寨那儿被冯少主挡着也很少麻烦主子。”

颜怀盯着扶溪一会儿,思索不出其间破绽,也只好作罢:“小心被我翻出来私藏的东西,后果自负!”

怎么会被你翻出来呢。

扶溪心里嘀咕着,仍微笑着应了。

……

忘忧再次从睡梦中惊醒已是黄昏,无力感彻底消失。她试着活动筋骨,果真与先前无异,可见颜怀“神医”的招牌不是白打的。

昏睡前她便觉得进来的婢女们都熟悉得很,现在趴在桌上睡着的,可不就是阙然吗。

还有……在阙然旁站着的……红武,兰生,绿珠,紫寒……她们一个个面带微笑,桌上还叠着高高的宣纸。

“主子,您醒了。”红武福了福身,在宣纸上再填上一笔,将所有纸交到绿珠手中,“去交给神医。”

绿珠偷偷望了忘忧一眼,行了礼赶快离开了房间。

天呐,方才主子的眼神……再待下去是要将她们生吞活剥!

忘忧捂着头,末了,只挤出一个字:“走。”

红武知道忘忧的脾气,这样子是在忍着怒气。她给其他人使了神色,齐齐倒退着行礼离开房间。

颜怀,欺人太甚!

今天这一下她的威严全无,还怎么在天星楼里成为那个人人见了胆战心惊的“魔头”……

她叹了口气,阙然睡得正熟,也没人叫醒她。

是又被排挤了吗?

忘忧悄悄下床走到阙然身旁,她呼吸均匀,就连轻点她的脸颊也没有感觉到。

唉,阙然还是没有变,依旧没有防备之心。

木门轻动,扶溪静静站在屏风后不愿打破此刻的宁静。

这样的场景太熟悉了,在晋国皇宫的日日夜夜他就像这样默默注视着忘忧。皇后有令,不许公主受伤,不许流一点血,他就要时时刻刻注意她的动作,在意外发生前阻止这一切。

从任务到情不自禁,从宫里到宫外,他好像从未改变,无论是那场大火还是行舟遇刺,无论死的是小羽还是共事朋友,他冰凉的心始终没有动摇分毫。

一个杀手,就应该做到无情。这是他阿父教的道理。

亲情,友情,爱情,又为何物?时至今日扶溪仍不明白。他只知道责任,责任,责任。忘忧便是他的责任。

“扶溪?”忘忧抬头看见织锦屏风后的扶溪,回忆起从前在宫里的日子:扶溪看着她,小羽又看着扶溪。如今回想起来,小羽当真是个傻姑娘……

扶溪轻轻点头,声音轻柔:“殿下唤您前去书房。”

枕在手臂上熟睡的阙然突然滑落,下巴硬生生磕在桌面上,她“啊呦”一声,差点跳起来,一睁眼看见了忘忧,由怒转喜:“主子,您终于醒了!阙然好想你!”

忘忧摸了摸她的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这可是在别人地盘上,她知道阙然肯定不是以她那边的身份来的。

阙然今年才十五岁,个子矮矮,圆圆脸蛋还带着些许可爱雀斑,一双大眼黑溜溜的,满是天真无邪。若不是山柳善心大发打了包票好好教导她,忘忧才不会收留这个小丫头呢。

可如今看来,山柳似乎没教导得太好?

“我知道了,待晚膳后便去找他。不能让别人,特别是颜怀知道我已经醒了,知道吗?”忘忧前一句是对着扶溪说的,后一句对着茫然的阙然,顺便捏了把她的脸蛋,好像比之前小了点,皮肤还是这样粗糙。

忘忧脑海中突然蹦出一个念头:也许比起山柳,王钰更适合教导她?

“主子……”阙然小声嘟哝着,丝毫没有察觉自己家主子已经产生了“可怕”的念头。

“好了。”忘忧收回无奈的笑,又想起什么要紧事般看向扶溪:“阿旭近日可有写信?别被颜怀发现,信总可以看吧?”

上回山柳和仲予吵架之后的三天两夜都没醒过,就是被仲予下了药。扶溪在心里盘算着,他今日所为,够仲予毒死他了吧?

若要在仲予和忘忧间选择,扶溪当然会毫不犹豫帮忘忧了。扶溪打定不惧仲予报复的主意,当即从屋外花盆下拿出两封有了日子的信,抖落泥土灰尘,统统递给了她。

“主子稍等,各地暗桩的信也被属下藏了起来……”扶溪可以想见颜怀那个洁癖根本不会不顾卫生去翻找信件,越脏的地方越安全。多亏了他眼疾手快才保下了这些。

于是乎,在接下来半个多时辰里忘忧接连拿到了这段时间的信件,只是有些和上了泥土,有些布满水渍,另一些还爬出了小虫……

忘忧不可置信地拎着信纸唯一干净的地方,而对面的扶溪仍一脸正经严肃,活脱脱一副二愣子模样。

“主子,这里好像是并州寡妇给您写的情诗……”阙然看着那封依稀可辨信封精美的情书,不禁笑出了声,上头隐隐散发的泔水味已经完全掩盖了脂粉气,“与君隔天涯,始信离别苦……妾身恭候鸳鸯楼,日日待君来……”

“不过是借套了戴叔伦的‘鱼沉雁杳天涯路,始信人间别离苦’,这样的诗那边都是大量手抄,五文一份。”忘忧见怪不怪,从前为了一桩案子不得已到这种地方套话,之后吴子实借她“玉面郎君”的名头行事,欠下了不少风流债。再接着他又换了个身份,靠编情诗情书做生意,赚了个盆钵满盈,连她也不得不佩服。

唉,又得找时间收拾这烂摊子,待在京都立稳,得好好收拾那小子。

“我知道,扶溪大人你是故意的。”阙然满脸坏笑望着一本正经的扶溪,眼神在扶溪与忘忧间流转笑得更欢了。

“把情书发还吴子实,立刻,马上。”忘忧将看完的书信放在蜡烛火焰间点燃,不一会儿便化为灰烬。

“就这样?”阙然看着沾了泔水的情书一脸嫌弃,子实大人可是主子最疼爱的亲弟弟啊,怎么也得弄干净吧。

“不。”忘忧的目光深邃了几分,自从子实离宫出走就越来越放肆了,得再给点教训瞧瞧:“自然要再加点东西。”

忘忧最后那个眼神连扶溪也在心理上打了个寒战。

宇元清,字子实,他的好兄弟,可能在不久的将来就因为得罪亲姐而“卒”。

除了再添把火,他还能做什么呢……

第十八章身份

忘忧如约来到宇文渊书房,一如往常,书房被三个暖炉烘得犹如盛夏。

唯一不同便是书房里的客人,此刻正是鬼衣侯造访。

忘忧换了一身深蓝袍子,气色尚可。她行完既定礼数,抬头看见鬼衣侯面具下双眼目光如炬,歪了歪头示意她坐在旁边的位置上。

宇文渊将二人的小动作尽收眼底,他揉了揉缩在袖子里有些冻僵的手,脸上依旧是淡淡的笑。

那个神医颜仲予告诉他,也许清漪的血可以缓解他的蛊毒。大概这也是唯一能解释得通为什么他一靠近她蛊毒便加剧的原因了吧?

“群英会你没到真是遗憾。”鬼衣侯一开口仍是不辨雌雄的声音,他的领口微敞,隐约可见分明锁骨线条。

真遗憾,未能与你并肩作战。他曾在无数个紧要关头想象着若自己是她会怎么做,现在本人就在面前,真想立马撇下宇文渊讨教一番。

况且若不是听说这位“小兄弟”抱恙,他才不是不会亲自出现,和宇文渊呆在一起就是找罪受。

现在看来,她似乎调养得不错?

忘忧低眉,回想起之前冯幼旭信中所说鬼衣侯以一人之力便将九尾狐降伏,从此在江湖上彻底消失了几日,不免有些好奇之心。

如今世上九尾狐,是真是假?

“鬼衣侯风姿卓越,名动江湖,在下没去群英会确实遗憾。”忘忧悄悄看了他一眼,那似有似无的笑容此刻更浓,仅凭一句话就将他的意思扭转,他真是越来越欣赏这位“郎君”了。

宇文渊的指尖轻敲桌面,鬼衣侯微微侧身坐正,却仍看向她,轻声道:“日后再叙,我有东西给你。”

忘忧低头不做回应,心头鼓点如麻,虽然鬼衣侯此刻这样说是当着殿下面故意的,三分真心也不知道有没有,但她总隐隐有些紧张,他们二人不对付,不会要把她夹在中间吧。

宇文渊摆了摆手,流影会意,从暗处端出一叠信件来送到忘忧面前,打断了二人的私语。

“我已飞鸽传书柳大人,让他认你为女儿,以后你便是柳清漪,柳家三小姐。”宇文渊看向忘忧,目光所到之处轻轻扫过鬼衣侯,可他的表情似乎没有任何变化,倒是流影的表情吃惊得有些失去控制,“流影给你的是详细情报,三天之内烂记于心。”

流影蹙着粗眉,看着忘忧的神情多了几分古怪。女人?有点不像。男人?也有点不像。他从小在风月场所长大,印象里的女人好像也不长她那样……至少,身材不一样……

“我常说你长得像女人,这次男扮女装不会有问题,的确,丞相家三小姐,很适合你。”鬼衣侯突然的接话又将流影的三观扭转了一番。

适合?

流影又瞪着圆眼瞧了一番,皮肤有点黑,一点也不像京都那边的大家闺秀;比寻常女子高,比寻常女子瘦,一点也不像青楼里浑身散发魅力的女人;这脚也太大了,怎么装得好女子?还有这胡子拉碴,得每天刮才行,他大概是不会有“婆家”的。

忘忧没有注意到流影的不对劲,只是心中忐忑不定。宇文渊的意图实在太明白:他已看出她的女儿身。也是,她的假扮男装根本瞒不过他。

这也就算了,鬼衣侯是怎么回事?他这样忽然靠近,言语暧昧,令人浑身不自在。

忘忧微微朝远离鬼衣侯的地方挪了挪,配合地露出豪爽的笑,顺便摸了把胡子确认还在后松了口气。

这不是还有人不知道嘛。

忘忧意味深长地望着流影笑了,看得流影背后发凉。

“殿下的安排清漪自然服从。”忘忧依着手丈量了那叠信件,整整一个手掌长的厚度,顿时笑容有些僵硬。

三天就三天!

“明日丞相府派来的教习姑姑就到了。”宇文渊幽幽冒出一句不痛不痒的话让她心里咯噔一下。瞧瞧这神情,看似淡然的眼神毫无心机,给她的任务都重了几分。

从前殿下也不是这样啊?就连派出的探子都夸他待人谦和有礼,对待下属也是一等一的好,怎么到她这儿就变了。

“阿清莫要担心,我可以带你出去玩。”鬼衣侯那阴阳怪气的声音竟也柔和了几分,模样像是说悄悄话,音量却不是。

“时间紧迫。”宇文渊盯着鬼衣侯又来了一句。

“阿清这样聪明,学什么都快,出去玩玩又怎么了?大不了我叫那几个教习姑姑永远到不了永州。”

“鬼衣侯莫要乱了称呼,漏了馅。这几位教习姑姑身份尊贵……”

“有皇帝的人是吧,那好,再加一条柳清漪于晋国结识鬼衣侯,关系匪浅。”

那声“关系匪浅”的咬字极重,意味深长。场面陷入沉寂,流影看着自家主子的神情,微蹙的眉头代表不悦,抿起的嘴是非常不悦!这几年来他还是头一次见自家主子这般生气。

不过他们俩这番对话让忘忧彻底明白,他们只是故意看对方不顺眼罢了,何必拿她当借口?

“休要胡闹。”宇文渊终是压下怒气,良久才吐出一句。

他面色泛白,压在衣下的手微微发颤。这病发的,真是越来越频繁了……

鬼衣侯突然笑了,配上那古怪的嗓音万分瘆人:“你不想得罪老皇帝就直说,何必让阿清受这个苦呢。这些个教习姑姑仗着是宫里老人目中无人,眼睛长在头顶的!”

面具下他的眼神带着些狠厉,这话外有话,明里在骂教习姑姑,暗里又似在嘲讽宇文渊自诩清高,孤傲得很。

忘忧被他们吵得头疼,怎么男人也会不依不饶地言语互呛。

宇文渊眸子里带着冷冰冰的凌厉,他竟嘴角微弯,淡淡的笑容令人心底生寒,此时此刻也只能想到“笑面虎”一词:“你若真为清漪着想,就应该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忘忧冷不防被点了名,又打起精神来。她怀疑就算自己不在场,这两人还会找其他东西互讽下去。

她已是看得通透,若鬼衣侯真对那些教习姑姑做什么,她人还没到京都就暗中树敌了。

至少,教习姑姑那儿还要好好糊弄一番。

“我才没你那些心思。”鬼衣侯对着宇文渊说完又转向忘忧,语气软和许多,“我只是不想你太累,没有想到会对你不利,你不会以为我是故意设计你的吧?”

当然不会。

忘忧尴尬地微微笑了,宇文渊只是轻描淡写一句,若你真没想到这不利的方面,怎么反应那么快呢?

横竖关心与设计都是假,她才不会在意。

鬼衣侯见忘忧不回应,只好又补充道:“算了,待你在京都无事,我再请你游乐,鸿钧楼知道吧?那里东西味道一绝。”他又压低声音道:“别被丞相大人知道了,偷偷的。”

听说柳木阳是难得的慈父,但家教严明,鬼衣侯敢来一次就得打出去一次。

“怕是到时候你得赖掉。”忘忧单手支着头歪头盯着鬼衣侯,笑意漾到嘴角。她突然很期待他被围追在屋檐上疲于奔命的场景。

鬼衣侯并不知道她脑中想象的另一副画面,只当她是答应了要与他约会。为了秉持一气宇文渊到底的原则,他又挨近了些,连言语也暧昧起来:“哪能啊,只要和你有关的事,我都一件件记在心里。”

果不其然,听到这话宇文渊表情一僵。这种情况下,这话也就没皮没脸的鬼衣侯能说出来。

忘忧就差浑身起鸡皮疙瘩,虽不知道宇文渊怎样,她却是有些受不住。

在场所有人,也就聋奴和鬼衣侯自在。一个听不见,一个似乎是对所有女子都那么说过的性子。

“咳咳咳……”宇文渊苍白的脸色又加重几分,将一块玉珏递给流影后更是毫不客气下了逐客令,“送鬼衣侯歇息。”

流影感觉到里面的火药味,恭敬地将玉珏呈给鬼衣侯,做了个“请”的姿势。

鬼衣侯冷笑两声,接过玉珏随手放在忘忧面前:“给你玩玩吧,就当为我保管两天。”

未等她看清那玉珏的来历,只听的木门微动,鬼衣侯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好快的轻功!他的功夫怕是在她认识的所有高手之上。

她拿起那块“普通”的玉珏仔细端详着,这熟悉的纹路,她曾为了伪造它耗了三年。可即便如此,假的永远成不了真的。这真玉珏后雕刻的复杂流纹与鎏金任何人都伪造不成不了。

世间仅此一块,玉阳兵符。

“他竟将如此重要的东西给你……”宇文渊紧缩眉头,还想问什么却欲言又止。他拢了拢衣襟,那股寒气太重,连炭火也驱散不了。

忘忧紧紧握住玉阳兵符,凉意在掌中蔓延,果然是好玉。看来传言不假,鬼衣侯统领着玉阳残兵,只是如今玉阳兵发展成什么样,她还不得而知:“殿下想知道什么,但说无妨。”

宇文渊对忘忧的反应有些惊讶,那些察言观色的人就从来不会这么和他说话。

他想了想,终是换了话题:“你知道我要得到的是什么?”

忘忧看向他苍白的脸,脑海中却浮现出另一个女人的脸庞。这神情,似曾相识……

“清漪知道殿下志向不在皇位。”一个渴求皇位的人是不会舍得远离皇权中心这么久的。

宇文渊一笑,她的了解,竟至如此地步:“其他谋士都以为我要的是皇位,你怎么这般笃定?”

“不过是直觉。”

宇文渊温文尔雅,做事自有自己的章法,绝不是满眼皇位的人。

她曾接触过宁国太子,太过平庸,不是帝王最佳人选,而豫王锋芒太盛,早有一天会为皇帝忌惮,她倒是很想早点看到太子与豫王相争,两败俱伤的那一天。

“直觉?”宇文渊站了起来,流影立刻上前扶住了他,彻骨冰凉,“你是第二个这样说的人。”

第一个便是韩珂。但宇文渊没有告诉她。

第十九章 闹剧(1)

夜,似浓墨重重涂抹在天际,脆弱的星终是不能挣破夜幕探出来。潮气渐渐在空气中浸润,书房里却撤下火炉,只剩微弱烛光。

宇文渊披着单衣,睫毛低垂,在白皙肌肤上投下淡淡阴影。他单薄的唇微微有了血色,却仍比常人淡了不少。

忘忧走后寒霜渐消,虚弱感亦缓和许多,他才命人撤去火炉。只是身子的亏损还在,较先前还要严重些。

颜怀在一旁闭目诊脉,紧缩眉头长久陷入沉寂。他睁开眼,用干净帕子擦了擦毛笔,这才展平一张纸开始写药方:“还没问呢?就这么难吗?你的尊严和你的命哪个重要?我可要好好说说你,再这样下去不超过六年你就要去见阎王了!”

宇文渊显然已经习惯了他的唠叨,轻轻“哦”了声收回手。

“‘哦’就完了?”颜怀放下笔,满脸疑惑,从前知道他犟,没想到能犟成这样,简直和宇忘忧有的一拼,“你再不问,我就代劳了,到时候知道了些东西,不要杀人灭口就行。”

“有些东西,不问也可以知道。”

颜怀听罢面色一沉,将单子上几味药涂去,重又在旁添上:“沟通是最便捷有效的方式,问一问又不会少块肉。就你那些人去查,要查到何年马月?天星楼又不是吃素的!”

宇文渊接过那张药方就知道颜怀的生气程度,同样的药效,统统用最苦的药材代替。

他将药方压在书下,抬眸道:“仲予,你跟在她身边三年了,一点也不知道底细?”

颜怀整理好药箱,回答地有些漫不经心:“是,只知道是晋国人。她身边的山柳和扶溪似乎跟了她很长时间,嘴巴紧得很。我看连冯幼旭那小子也不清楚她的底细。”

宇文渊不做表示,心底生出了些不安。

三年前京都的暴乱将一个叫“清衣”的男人推到他面前,此人外号“玉面郎君”,行事乖张放荡,常年流连于烟柳花巷之间。

他追踪的多方证据都指向暴乱与“清衣”有关,他才派颜怀接近此人。

但世间有两个“清衣”,一个女扮男装,一个却是真正的男人。

他们中,哪个才是真的玉面郎君,哪副面孔才是假的?

颜怀见宇文渊沉思,抿起嘴唇扯出无奈的假笑,只好再用手帕包好手,敲了敲桌子:“我说,你们两个人可真配啊,一个个的都不要命,天天胡思乱想不得病就怪了。”

宇文渊看着颜怀的手,并不介意他“配不配”的言论。只是想到那件事他从来没有放下过,多了些惋惜。

“仲予,为何拒绝亲事。”他看向颜怀,眸子中竟是严肃之色。

颜怀神色落寞下来,松开帕子丢进书房废纸堆间:“继母推荐的姑娘不管多好我都不要。你知道的,我与她……”

宇文渊虽然点了点头,心中却不赞同。点头是因颜怀与其继母得确水火不容,他亦不认可继母为人。不赞同却是因为颜怀年近三十尚未娶妻,依旧对亡故的未婚妻念念不忘,甚至产生了心结,实为不孝。

颜怀神色一暗,随即振作起来,好像从未发生伤心事般打趣起来:“听说你的王妃人选定了?是哪家小姐?”

“父皇指婚,我只能接受,何必知道是谁?是谁都一样……”宇文渊轻轻咳嗽几声,对于他的婚事曾经有些风言风语。从前太后无意透露,他曾与晋国皇室有过婚约,只是和亲公主暴毙而亡,就再没有人提过这件事。

但随着他封王立府的日子越近,他便越不安。宁国不希望有这场和亲,晋国又一定是这样想?若重新选定和亲公主,宁国拒绝不了。

而他,一个最不受宠的皇子,父皇也会毫不犹豫地答应。

朝中那些老狐狸可不会让王妃是晋国人的王爷掌权,这无疑将他踢出了皇权中心。

但为了找到母妃,他必须有权,还是重权。

颜怀知道这是无可奈何的事,身为皇子就是这个命。皇上倒是娶了心爱之人,代价又是如何……

他拿起药箱转身离去,走了几步后却停下,背对着宇文渊叹了口气。

他微微抿起嘴唇,终是开了口:“待你有了想要守护之人,便知我当日心情。”

这里面无非是一“情”字在作怪。想要守护之人?宇文渊细细回忆一遍,总觉得自己缺失了重要记忆,忘了一个重要的人。

可这些于现在的他都无关紧要,不是吗?

“还有。”颜怀似被老妈子上身,忍不住转身又教导几句,“你和他今天做的有点过分了啊,虽然清漪肯定明白你们在斗气,但不能拿女孩子开这种玩笑吧?”

“若是换了别家姑娘当了真,看你们怎么收场!”

颜怀的话一下击到宇文渊心底。他也不愿,可这是鬼衣侯先挑起来的,每次与鬼衣侯相关的事,他都格外冲动。

何况柳清漪,真是个很特别的姑娘。

“你既然有了王妃人选,那些风流债可不要惹……”颜怀正要放下药箱返回好好说道,突然一只沾了墨的毛笔直扑面门。

他的眼睛随着毛笔临近渐渐瞪大,缓慢的反应让他微微侧身却还是沾上了飞溅的墨汁,那毛笔精准无误落在药箱上,投下一个花瓣般的墨点。

“宇文渊!想见阎王就直说!”颜怀向宇文渊投去一个眼刀,后者却一脸无所谓般靠在座椅里,那眼神分明在挑衅“是我做的,你能把我怎样”。

他的眉毛怒气冲冲向上挑着,那张温闻尔雅的脸上此刻写满了怒气。他可是为宇文渊好诶,就是被这么对待的?!

“仲予,你何时见我有风流债了。”宇文渊来到颜怀面前,虽年少了颜怀九岁,却比他稳重得多。

“我看你不久就有了!”颜怀靠着嗓门和爆红的脸庞成功震住了自己,他这是多久没吼过别人了?这个愤怒的声音真是陌生得很。

但这一切无疑是软绵绵打在棉花上,宇文渊一点过激反应也没有,他心里更憋屈了。

二人身量相差无几,气势上颜怀就输了他一大截。仿佛颜怀的怒气只浮于表面,宇文渊过分的冷静与无畏刻在了骨子里。

怕了,怕了。

他走还不行吗?

颜怀也不要了那脏掉的药箱,刚拉开门,鹤仙的声音便一同到达:“救命啊,快,快,救我!”

鹤仙拉住颜怀的衣袖不放手,一个迈步闪到他的身后。

救命?

颜怀嫌弃地皱起眉头,想把自己的衣袖扯出来却失败了,鹤仙攥得极紧,就像拽住了救命稻草一般。

衣服被墨弄脏他还能忍耐片刻,可是这满头大汗的小老头也太脏了吧?!这衣服铁定不能要,他甚至想给自己换层干净的皮!

“放手……”颜怀开始咬牙切齿,临近爆发,一股恶心感翻涌而上,可鹤仙像是着了魔般越拽越紧,道了一声“得罪了”,将颜怀推出门外。

那一刻,颜怀感觉胸膛一热,似乎撞上了什么软绵绵的东西,紧接着右脸一阵火辣,不自觉向左边倾去……

就在宇文渊房门口,他堂堂梁州首富颜家唯一继承人,竟被人扇了一巴掌?!

那一刻,时间仿佛静止,颜怀的脑海里闪过很多东西,他甚至对自己愤怒,到这种时候他的第一反应竟不是其他身份,而是有钱有势,他万分想脱离的颜家。

有些刻进血脉里的东西永远改变不了,但这种血脉让他感觉耻辱。

扯着颜怀衣袖的鹤仙见况,挤眉弄眼笑了笑,殷勤地为他拍了拍衣服上的皱痕,赔笑又念着:“得罪了,得罪了……”一溜烟从颜怀背后闪出逃离现场。

而那个撞上颜怀胸膛,打了他一巴掌的忘忧轻轻揉着手,满脸愤愤,丝毫不在意颜怀异样的眼神。她双手叉腰,重重骂了句:“色狼!”

她感受到脸上有些异样,摸一摸又是滑腻腻,一看手里全是乌黑的墨,想杀人的心都有了。

颜怀冷哼一声,给一旁不知所措的流影使了个眼色,二人包抄似一前一后将忘忧堵在中间。

“干嘛……小心我告你啊,你们给我客气点,点,点……啊呦,轻点!”她气势汹汹当场被流影拿下,双手被反绑在身后,疼得她龇牙咧嘴,“你知道我是谁吗,松开!”

颜怀微微皱眉,一边嫌弃地脱下外衣塞进她被反绑手的空隙里:“假扮别人好玩吗,还有这衣服我也不要了,你,太脏了。”

“忘忧”瞪眼盯着颜怀,使劲扭动身子试图脱离出来,实际只是徒劳。

她原本伪装的气势所剩无几,慢慢眼角下垂,那明亮的眼睛里分明出现了一滴亮晶晶的东西,渐渐模糊了视线。

倒是流影先察觉出不对,使劲给颜怀使眼色,眼睛眨巴得都快酸了都没让颜怀领悟他的意思。

“忘忧”心中暗骂颜怀,却越想越委屈,从小到大,她想要什么就有什么,哪里受过这种待遇?

她压抑地抽搐起来,泪水顺着脸颊流下,伴随着哭泣声一阵阵敲打颜怀的耳膜:“你,你居然说我脏!!!明明是你更脏!臭不要脸还绑我!我爹是不会放过你们的!”

颜怀听罢差点翻了个白眼,大小姐,可是你先打人的?

第二十章 闹剧(2)

宇文渊在看见鹤仙时便来到屏风后默默观察着,只是他的目光穿过门口的喧闹,定格在楼梯转角。

直至哭声将他的注意引回,才不得不出面,声音不大却在平淡间蕴着威严:“王小姐,我有事寻你。”

流影连忙上前松绑,只是颜怀脸色阴沉着不大好看,他解绑时也战战兢兢。

得罪谁也不能得罪医者啊,这种规矩他还是懂的。

“忘忧”一听,又惊又喜,抽泣的频率渐渐放缓,她揉了揉松开的手腕,将衣服往颜怀身上一甩,抢先一步进了书房。

也是,她原本就是来找六殿下的,实在没必要为别的浪费时间。

“哇,这什么来头……”颜怀全程蹙眉,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衣服丢给流影,“丢了,烧了随你,反正别让我看见它!还有里面那个女人,你最好不要生病!”

“生病了关你什么事,略。”“忘忧”大声回应着,还吐了吐舌头。

门外颜怀只觉得自己脑袋炸炸地疼。这女人难道不知道他神医身份?!太过分了!

宇文渊嘴角勾起略带笑意,又不禁咳嗽两声,面色比原先苍白许多。他瞥向楼梯转角,只是那儿早没了人。

“仲予,改日我再向你赔罪。”宇文渊看着颜怀浑身难受的模样,颇有些无奈,“你先去沐浴吧。”

颜怀的气早转移了出去,却耐不住身上不自在,只好点了点头,飞奔似下楼。

“流影。”宇文渊一直望着楼梯转角,久久不能收回目光,“近日你们的警惕都下降了,别再让闲人靠近。”

流影心头一动,这还是宇文渊第一次对暗卫不满,虽没有过重的言语,却仍让他面红耳赤:“是。”

宇文渊转身关门,王钰已经撕下伪装露出原本的面容。

她的眼睛还是红红的,却已经满含笑意,堵在屏风口不放他进去:“殿下何故躲着我?”

“从未。”宇文渊面无表情,眸子中已渐渐染上寒色。

从前他得到消息说王家小姐行为怪诞,喜好与众不同。师从宁晋第一易容高手燕阿却不学无术,一事无成。

看来,是完全相反。

宇文渊侧身从王钰身边而过,她正要追随他的步伐而去,却一不小心左脚踩了右脚直直向前扑去。

宇文渊闻声微微闪躲,王钰就这样硬生生倒在他面前,面部着地!

“嘶……疼……”她捂住了鼻子,沁出几滴泪,此刻辛辣辛辣,好像要断了一般。幸好她没整过,不然这一摔假体移位了还得了!

不过宇文渊是钢铁直男吗!正常剧情不应该是稳稳将她接住!

她疼得都快大哭了也不见宇文渊有任何反应,为了面子只好咬咬牙忍了。

“没事……”

“有事!”她一下打断宇文渊的话,下一秒做了个有损形象的决定:就在宇文渊面前脱去鞋袜,从那双高筒靴里拽出几层自制鞋垫,使劲拍到地上。

没办法,身高不够,鞋垫来凑。

“就是这玩意我才会绊倒的!”王钰坐在地上索性不起身,她的鼻子已经通红,“我可要说清楚,我可不是那些走路不稳的柔弱绿茶婊。”

宇文渊不知她所说何意,但王钰的行为隐隐约约勾起他的回忆,好像是有不少女子在他面前摔跤来着但他无一例外都躲开了。

他示意聋奴扶她起身,径直走到里屋中,不再看她一看。

那些女子都拿着大家闺秀的腔,也只有王钰如此不顾身份。

王钰见宇文渊走向清铃就知道什么事都瞒不过他。她爽快地穿好鞋子拍开聋奴的手,自己扶着地起来。

她快步上前,使出一副委屈的模样:“其实我另有事要说……”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宇文渊拨动了两下无声的清铃,终于在第三次重又发出声响。有人用粉末堵住清铃,暗卫都未曾察觉他的书房有人进过。

宇文渊缓缓走入书房,仔细辨别周围的一切。他微微蹙眉,这屋子他再熟悉不过,却丝毫没有看出被动过的痕迹,这次是他大意了。

“你进过书房,为了什么?”

王钰拎起废了的人皮面具,回答地小心翼翼:“殿下别怪罪,我易容成你的模样进来的,为了,更了解你。不过我什么不好的事都没做,连机密文件我都没找到……”

王钰所说不假,可她却越说越心虚,脑海中只出现一个词:私生饭。要是在现代,她可是万万不敢。唉,都是爹爹把她娇惯的,得确越发无法无天。

“不愧是天星楼的人。”宇文渊拨弄着手上的扳指,语气不知是讽是夸。

那个“玉面郎君”是天星楼的人,此组织极为隐秘,近几年才壮大,却在短时间内掌控了宁国财源经济。皇室对天星楼所知寥寥无几,更多的是不愿承认他们的存在罢了。

像是豫王就在找天星楼的尊主,弄得他也有点好奇了。

王钰听得云里雾里,天星楼是个什么东西?可她第一反应居然是腿一软跪了下去!明明不是,为何就又心虚了:“没有,没有!那个什么楼我听都没听过!真的!”

宇文渊没有回应,原本也没想在她身上发现些什么。

他轻轻打开竹箱子,取出那副明显被动过的美人图来。每次他系好绳子皆是平结,可这两个绳圈?

王钰撇了撇嘴,她看完便忘了怎么打结的,慌乱中只好系了个蝴蝶结,想来宇文渊是不会打这种结的……

“我看这屋里最有用的就是这画……”王钰缩着脑袋,小心观察着宇文渊的表情,见他并未发怒,略略松了口气,“不管这画了是不是您喜欢的女孩子,但清漪绝对和这画有关!”

她不知宇文渊的沉默是什么意思,腿也跪酸了也不敢动,正要懈怠挪一挪身子重心时他却收好画,示意她说下去。

“殿下画中背景大多是满地彼岸花,清漪右手臂上便纹着彼岸花,就一小朵。”王钰顶着压力汇报着,“一模一样!”

这还是那天在清苑里她发现的。

宇文渊轻轻咳嗽两声,回忆起鹤仙占得的萱草,笑意间颇有几分玩味。

萱草,忘忧。萱草代表母亲,亦是女子。看来彼岸花更是印证了他的猜想。

可惜母妃离开得太早,没有告诉他彼岸花有何意义。

“日后,不可让京都中人知晓你是燕阿弟子,知道吗?”宇文渊丝毫没有注意到王钰因为歪曲了这句话而傻笑着。

他让聋奴扶着王钰入座,自己回到书桌前翻找着。

书的位置得确没有不对,几处隐秘字条也未被发现。王钰应该没有说谎,何况他还需要王家势力,如何拉拢他已了然于胸。

“知道了。”王钰乖巧地点了点头,“你是怎么发现我不是清漪的,难道我扮得不像?”

像,又不像。

迄今为止,他只见过故意将自己肤色抹黑,粘着短胡子与喉结,粗笨眉毛的她,外表可以说与瘦弱的男子无异,行为嗓音也几乎没有破绽。

而王钰扮的她,肤色更白,飞眉入鬓,更多了几分英气。

最要紧的是,她天然有双波澜不惊看一眼便让人觉得可靠心安的眸子,那是王钰装不出的。

“你若想演别人,就该连个性一同演了。”

王钰琢磨着这话,有些许不服气。若没有突然出现的那个“仲予”,她也不会下意识打人,更不会脾气上来全然忘了她还顶着清漪的脸。

宇文渊从一堆封好的文件中翻找出一封书信来递给聋奴,示意他交给王钰:“这是韩少卿的信,回去交给你父亲。”

韩家最小的少爷韩珂?

王钰忘却了腿部的酸麻,脑海中立刻跳出此人是京都第一纨绔子弟,长得风流倜傥,而且是长公主唯一的儿子,倍受宠爱,身世显贵。

韩家还有个大八卦,正是出自他的生母长平长公主。

右丞相韩勋早年丧妻,多年未续弦。一次祭典,成了寡妇的长平长公主在茫茫人海中对韩勋一见钟情,缠着自己的哥哥,当今宇文璟,非要嫁给他。

细算下来长平长公主还是韩勋名义上的外甥女,但这门亲事还是在她的不依不饶中定下来。

婚后她扶养着韩勋原配所生养的三儿一女,关系极为融洽,也是难得尽心的继母了。

唔,要是有这样的婆婆,一定很好相处吧。

难道穿越的标配就是三角恋嘛?王钰忍着笑将信藏在怀里。什么因为她父亲有来往都是假的,最终目标还不是为了接近她嘛。

王钰极力掩盖自己的激动与欣喜,仿佛已经笃定了韩珂对自己有某种想法,但她还是装作十分淡定的模样,认真道:“听说,他是豫王一党……”

她观察着宇文渊的神情,没有任何变化。

也是,他这个人,又有什么事能让他失态。可韩珂的信为什么不直接给父亲,而要由殿下转交?

“父皇最讨厌结党营私,你要记住韩大人只是我们的小叔父。”宇文渊漫不经心地扭动着扳指再没有看王钰一眼,那个转角的身影依旧徘徊在他心中。

王钰今日所作所为,难道只是巧合吗?

此刻王钰心中默默嘀咕的又是另一番。他便是默认了咯?王家支持六皇子,韩珂支持三皇子,这种情形想想就诡异,他是想拉拢王家倒戈?

这样说六殿下与韩珂岂不是水火不容,怎么会有韩珂的书信呢?

王钰晃了晃脑袋,这里面太复杂了,她一点也不想继续挖掘下去。那些什么朝堂之事就交给这些男人好了,她只想每天吃好喝好睡好,还有美男可以看。

宇文渊似察觉了外头的嘈杂,轻轻唤了声:“流影。”

喧闹声大了片刻又随即消失,流影的声音响起:“主子。”

“发生了什么。”

“一位叫竹湘的姑娘奉王员外之命来接回王小姐。”

王钰托着下巴蹙着眉,她怎么来了?

第二十一章 月夜(1)

“唉。”她重重叹了口气,朝着宇文渊福了福身,“看来我得回去了,改日再来找你。”

王钰见宇文渊轻轻点头,依依不舍离开书房。一出房门,她便立刻恢复了小姐做派,斜眼瞪着流影,瞪到他只好恭敬地低头抱拳。

王钰冷哼一声,看了一眼门口打扮妖艳的女子,径直下楼去了。

竹湘微微有些不自在,她抿了抿红唇,望了一眼流影,一跺脚转身追上王钰的脚步:“小姐,等等奴婢。”

她提着裙子跑下楼去,自然没有王钰男装来的方便,只是一转眼的工夫,她的小姐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夜深人静,来时还是有烛火照明,这会儿楼下却一片黑暗。她摸索着前进,心中猜着这是王钰所为。

她还在为那件事介怀呢。

“小姐……”竹湘轻轻唤着,尽量向月光处走,她靠着墙一路来到庭院。还没来得及仔细搜寻王钰的身影,王钰放大的脸突然出现在她眼前,与她撞了个满怀。

还未叫唤出声,王钰火急火燎,立刻捂住她的嘴,做了噤声动作,用夸张的嘴型说着:“快走!”一连重复了四五遍。

她惊恐地瞪大双眼,使劲点了点头,她好想明白了小姐这么着急走的原因。

那树上……有人……

没错,那树上的便是忘忧。只是她身着女装,只是她身上还压着一个人,一个戴着面具男人。

忘忧与鬼衣侯这样对峙了已有一柱香的时间。

她乌黑如泉的长发已经散乱,珠饰掉落在树下,一根玉钗直直刺在鬼衣侯身后的树干上。

就在一柱香前,这玉钗曾擦过鬼衣侯脖颈,带出些许血丝。

“不怕吗?”鬼衣侯的声音依旧阴阳怪气,他扼住了忘忧手腕却没有用力。她冰凉的目光终于出现了仇恨与杀意,那是他始料未及的。

“你若敢说出去,我便杀了你。”忘忧轻轻挑眉,她没有完全放松,只是被对手压得死死,暂时没有余地。

鬼衣侯轻笑着,又靠近了几分:“好好考虑考虑,既然晋国从始至终都把你当作傀儡,你又何必还残存着情义。”

残存情义?

忘忧微微眯眼,月光下似水的明眸闪着点点莹光,朱唇带着冷笑,尽是妩媚。她在嘲笑,看来鬼衣侯也不明白她到底要做什么。

“怕我不还玉阳兵符都开始扯谎了吗。”

这个女人……

“给了你就是给了你,我不会拿回去。”鬼衣侯松开她的手腕,扯过右衣袖,果真纹着一小朵彼岸花,“这是那个女人的?”

“画的。”忘忧想挣脱出鬼衣侯的控制却没有成功,他没有松手的打算,力量的悬殊更没有硬拼的希望。

鬼衣侯若有所思“嗯”了声,趁着月光仔细瞧着她的面容,倒是有几分男装的影子。

“这样多好看啊,干嘛扮个男人还化丑自己,啧啧。”他阴阳怪气的声音说得诚恳,不似之前令人鸡皮疙瘩掉一地。

忘忧真是有些后悔了,明知道他故意引她出来还是应了这个约,还以为他有什么高见,却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竟拿身份一事威胁于她。

“当初安城,那张字条也是你给的吧?”她目光灼灼没有丝毫慌乱,心底盘算着也要他吃亏才能扯平,“你是如何知晓我的身份的?”

鬼衣侯见她思路清晰,毫无反抗之心,怏怏地松开了她的手:“很不幸,被我知晓了晋国皇室暗地里从未停止过寻找你。”

“他们描述得隐晦,甚至给了张小像,谎称要寻找画像上女子的妹妹。”鬼衣侯从怀里抽出小竹筒来,从中抖出张小像,“可惜,多年前,我曾见过晋国昭纯皇后……”

画像上的女子有着弯弯柳叶眉,一双丽目蕴着端庄威严,经过改妆,黑发如瀑,没有饰物装点,衣服也是寻常村妇所用,可哪一个村妇会有如此仪态。

这是母后年轻时的样貌!

忘忧印象里见她的次数屈指可数,可每一次都印象深刻。到如今,她记忆中的母后还停留在这般模样。

她与母后,长得相像,只是她平日的英气更像晋皇多一点。

“你果然是皇室中人。”忘忧想抢去小像,他却抬高手臂向后仰去,偏偏不叫她拿到。

“知己不知彼,这种滋味是不是很不好受?”他将小像藏回里衣中,悠闲地倚靠在树干上,“想要就自己拿啊。”

不要脸。

忘忧白了他一眼,目光落在他受伤的脖颈上。明明还淌着血,逞什么强呢?她就不该手下留情,下次得找颜怀多配点哑药,叫他那张嘴再不能说出些轻薄之语来。

她听见断断续续低声犬吠,突然忆起自己忘了这个小家伙,提气轻轻落在地上。

她抱起藏在树后瑟瑟发抖的雪白小狗,小声安慰这小家伙,与方才要杀他的样真是天壤之别。

“早知道就不送你了。”鬼衣侯失望地拍了拍小像,转身拔出玉钗在衣袖上擦拭干净血迹,望着忘忧的背影多了几分柔情,“它迟早会成为我的对手。”

忘忧逗着小狗,并没有听懂鬼衣侯后半句话。

只是这狗那么乖巧可爱还胆小,真的是九尾狐所化?他不会又唬人吧?

鬼衣侯跃下树枝来到忘忧身后,非常生疏地为她绾上发髻,将玉钗重又插入发髻间。

“收好了,我给你的东西,一个不许丢。刺入木中不碎,天知道我花了多少心思觅得。”

鬼衣侯用指肚撇去脖子上的血,不禁扬了扬眉。好人没好报,送了她玉钗就等于送了对手趁手武器啊。

忘忧退后几步与他拉开距离,神情又恢复了冰凉:“你没骗我?这真是九尾狐?”

鬼衣侯点了点头,俯下身在草丛间寻找着打斗时忘忧掉下的珠饰:“九尾狐得确巨大,但当我收服了它便化为了这狗模狗样,不信就去问你那个冯家小子呗。”

阿旭怕是被你“人格魅力”折服,尽说些赞美的话,还有真话吗。

忘忧怀中的一团雪球听见“狗模狗样”四字立刻低声朝鬼衣侯吠着,似乎在为自己争口气。

“真乖。”忘忧揉了揉它的脑袋,心中却飘飘悠悠想起鬼衣侯的话。

按他的意思,她并非皇后所生而是晋皇与圣女的孩子。可其中漏洞百出,光是年龄便对不上。晋皇登基她已一岁有余,按规矩此时圣女应刚刚怀有身孕,她又怎么会是圣女的孩子?而且,她与母后这般像……

但相思落得确只有她能触碰,这又如何解释。

她轻起眼帘,正巧鬼衣侯的面具在月下隐隐闪着白光,鬼面具下的脸,她倒是有些好奇。可惜打不过他,也摘不下面具。其他方法倒可一试。

“如此痴痴看着我,是对我动情了?”鬼衣侯将珠饰包起放在狗头上,九尾狐顶着帕子露出舌头“哈哈”地喘息着满脸不情愿。

忘忧似乎想起什么,她轻轻将狗放下,向鬼衣侯勾了勾手:“附耳过来。”

鬼衣侯面具下的脸得确笑着,只是忘忧看不见。随着他弯下身来越靠越近,忘忧自然抬起胳膊靠在他的肩头:“你都没有脸,如何动情……”

她左手抚在他的背部,右手立刻攀上他的后脑握住那根系面具的绳子,用力一扯!

哈,鬼衣侯,这美人计还是有点用的嘛。

正要脱身,他却更快一步,顺势将她搂入怀中。随着面具的落地,忘忧却只能被这个男人禁锢着动弹不得,她的视野里除了庭院,还是庭院,只差那么一个转头才能看见他的脸!

“你的小把戏还是收起来吧。”鬼衣侯感受到她强烈不安的心跳,笑意更浓。瞧瞧这通红的耳朵,偷鸡不成蚀把米。

没有被美人扒衣,被美人主动投怀送抱也是不错的。

“放开!”忘忧现在十分想找个无底洞跳下去,就算扯掉了面具一点又用也没有,既看不到脸,也听不见真实声音,还把自己搭了进去?!

“你到底有何目的!”

“呵,目的?”鬼衣侯眸子暗了暗,此刻她剧烈的心跳是真,身上清甜的香气是真,抱起来磕得有些疼也是真,倒是他的心成假的了?

明明她主动的,还问他目的?

他轻轻捏了把她的脸,几乎摸不到肉:“你该多吃点,这般瘦还以为谁虐待了。还有,目的?我爱慕你算不算目的?你生得这样好看,还不许人爱慕了?放心,本人仪表堂堂,你绝不会吃亏。只是……现在不能见你。”

登徒子。

忘忧已经在心里把他骂上了几百遍,从前逛青楼那些女人对她投怀送抱地她也没觉得什么,怎么这话从鬼衣侯嘴里出来就这样变扭。

从来没有人夸过她好看……冷冰冰的皇室不会,冷清清的终南山不会,还有那些怕她怕得要死的手下不会,严严肃肃的手下更不会。

可她并不相信鬼衣侯的胡话,不是为了与宇文渊斗气吗?

鬼衣侯见她涨红着脸不答话,略略叹了口气,故意道:“你可别有什么负担,我就是轻佻肤浅之人,待看到其他美人也就不爱慕你了。”

瞧瞧这说的是人话吗?忘忧只想把她那个好弟弟拉过来和他比比,两人真会是半斤八两,臭味相投。

“明日,我再来寻你。”

鬼衣侯话音刚落,忘忧只觉得身体一轻,没了禁锢。她一转身却只看到他远去的背影,在屋顶穿梭着片刻便没了踪迹。

别说全脸,就是侧脸也未看见!

登徒子!

忘忧又骂了好几下,只觉得鞋面上一沉,低头发现那只雪白的球正叼着鬼面具匍匐在她鞋上。

“听话,这种东西就别咬了。”忘忧从狗嘴里拿出鬼面具,愤愤扔进池塘里,“走,我们回家。”

“叫什么好呢?”

“哈哈。”那雪球喘息着吐了吐舌头。

“好,那就——‘哈哈’。”

第二十二章 月夜(2)

王钰带着泪痕躺在床上,定定地望着床帘顶。

今日她的确莽撞,爹爹拿过书信脸色再不好看也没说什么,但娘亲竟然把她臭骂一顿,还禁了她的足。

这是娘第一次这么生气,她还没想明白为什么,就被下人架着回房,美好的夜生活还没开始便结束了。

她伸出右手反复看着,心中不是滋味。

追逐鹤仙只是为了让他通融通融见六殿下一面,可追到后来她便恼了,又撞上陌生男子,撞得胸口疼,一时间不管三七二十一扇了对方一巴掌。

那个男人也没有做错什么,是她做错了……

细细想来,那男子长得也不错,一看就是温文尔雅之人,特别是那双凤眼,虽对她时写满嫌弃,但明显就是韩式帅哥的特征啊!

王钰重重叹了口气,想起今夜是竹湘当值,清了清嗓子:“你说我做错了吗?”

竹湘正睡得迷迷糊糊,直打了个激灵。她趴在床沿上,轻轻摇了摇头:“小姐做什么都是对的。”

真敷衍。

王钰撅了撅嘴,想起她与王昌义的事来便气不打一处:“今晚你穿得那么艳来寻我是要给谁看?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想什么。”

竹湘低着头不敢直视王钰的眼睛,当初和王昌义只是一时糊涂,小姐何必一直抓着这件事不放:“小姐,我没有……”

王钰冷哼一声,今晚装扮得都不像平日的竹湘了,还特特用了她教的化妆技巧,真把她当傻子呢。

没错,王钰生前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特效化妆师,事业刚刚有些起色就因为溺水死了,紧接着穿来这个历史上根本不存在的世界。

不像小说里的穿越,她没有军方背景,没有仇要报,没有特殊任务,平平淡淡过了十六年,每日都闲得发慌,好像要把上一世未享的福享尽了。

可渐渐她明白,正如上一次在清苑的幻觉,那些如鬼如魅的东西会预料未来,前几次她还不信,但当这些事一次次发生她又不得不信。

而这一次,她不能让这件事发生,王家绝不能倒。

“罢了罢了,睡觉吧。”王钰试探竹湘无果,朝里翻了个身。

回京路上父亲会被刺客杀害,母亲不知所踪……我也会死……

王钰细细琢磨着这话,越想越毛骨悚然。她得找个靠山!王家一定不能单独回京!

黑暗中,竹湘的表情由无辜转为厌恶。她隔着衣衫摸了摸镯子,思绪飘回了那个晚上。

她不过守在王昌义回房的路上罢了,是他喝醉了将她错认,凭什么说她勾引在先。

竹湘越想自己越有理,幸好王昌义送了镯子亲口承诺了要负责,待时机成熟就向夫人禀明此事纳她为妾。

她看啊,王昌义一时半会儿也不娶妻,她这妾和妻没有区别,若有朝一日他娶了,这正妻能不能进门,进门了能待多久还不一定呢。

思及此,她露出些许笑意,看着月光下衣架上小姐那些锦衣华服,好像下一刻就要穿在自己身上。

她天天摸着这些衣服,一边羡慕着料子,一边羡慕着做工,可就是落不到她身上!

竹湘算计到后半夜也未入睡,突然窗外传来“咕咕”两声鸟啼。

她小心翼翼站起,此时王钰呼吸均匀,早入梦会周公去了。她披上衣偷偷摸摸开了门,直奔到墙边。

那处树木掩映,府里守卫巡查松懈,是个极佳幽会之地。

“怎么样,想清楚了吗?”那个模仿鸟叫的蒙面男人正站在阴影下,黑衣几乎与周围融为一体,只露出双带疤痕的眼睛。

竹湘冷哼一声:“我如今也算是半个王家人,怎么还会帮你们做这些鸡鸣狗盗之事。”

那个蒙面男人也不意外,从包袱里抽出条金块来抛给她:“这是你为主子找到贵人所在的酬金,够了吗?”

竹湘看着金灿灿的金条眼神都发愣了,主顾出手可真够阔绰,她当姨娘一辈子也挣不到这些啊。

不过她运气是好,若不是王钰多事跑出去,她哪能跟着找到宇文渊呢。

“这次要我做什么。”

蒙面男人的双目里透出一股狠劲:“离间王昌义和王家。”

竹湘有些吃惊,王昌义的靠山就是王家,离间了对她有什么好处。

“主子说了,若成功,日后王家由王昌义当家。”

竹湘立刻绽出笑容来,那她不就是主母了吗?从前她怎么就没想到,在王家庇护下虽安稳却不能得到更多好处,若自己做主,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要什么就有什么!

“这就高兴了?”那蒙面男人抚摸着她的脸,不怀好意的目光在她身上游移。

竹湘羞红了脸,拍掉了他的手:“我已经是王昌义的人了。”

“这不正好吗。”

还没等竹湘想明白他这句话的意思,便被搂着向林子深处而去。

正颠鸾倒凤之时她才真正明白,确定正好。

……

星月点点倒映在池面上,随着微风荡漾,水面泛起鱼鳞似的波纹,那光芒四散开来,恍若一层碎金。

宇文渊站在风口,只披一件单衣让他有些寒冷。

但他无心眼前美景,只是想得入神,丝毫没有注意楼下已来了人:“微微风簇浪,散作满河星。殿下真是好兴致。”

宇文渊略略低头,只见那蓝袍男子弯腰拾起漂浮在池面上的鬼面具,满脸无奈。殊不知这一幕已经刺痛了某呆人的心,虽不知是何滋味,但总不好受。

“小叔父就不怕她知道了。”宇文渊靠在栏杆处,看着韩珂爱惜着将面具擦干净藏在怀中,不由得蹙了蹙眉。

韩珂揉了揉眉心,一脸笑意对着宇文渊点了点手指:“六外甥,你说得对。可折腾了一晚上我也累了,顾忌不了太多。”

“哦对了,今晚你的目的达到了吗。”韩珂补充道,洋溢着在宇文渊看来十分欠揍的笑意。

他这外甥啊什么都好,就是喜欢和他作对。偶有一次不作对了就是打起了自己的小算盘。

宇文渊没有接话,他对韩珂知道自己另有目的并不意外。豫王想摸清楚他所在,他也能让豫王知道自己的好帮手究竟在做什么。

有朝一日豫王知晓清漪是他的谋士,记忆一瞬串联,豫王的表情该如何精彩。

“一日间在永州与安城间来去,小叔父可要保重身体。”宇文渊故意转移话题,扯出一抹嘲讽的笑。

安城到永州骑马最快七日,就算韩珂轻功超绝也经不住这般奔波。虽然借着与他商量正事的名义,但明眼人都知道他是为了清漪。

宇文渊想起颜怀所说“情”之一字,有一天竟会用在韩珂身上。

这情来得莫名其妙,他是看不透这背后曲折。

韩珂假笑着,负手而立:“因为值得,便不累。”

就是宇文渊这小子封锁了消息,他从冯幼旭那儿得知她已昏迷两日才从安城到永州跑死了两匹马赶来,又带着九尾狐碍事,能轻松吗?

甚至白日从闹市穿过,凭他的速度可以做到飞檐走壁不被他人发现,偏偏这九尾狐一路叫唤,竟引起万众瞩目。

身累,心累,但好在方才都回本了。

宇文渊眉头锁得更深,这回答与颜怀的没有什么区别吧?他派出的人虽不能听清二人谈话,却亲眼所见韩珂送出的玉簪入木不折。

那是寒玄玉,他的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你将寒玄玉赠予她实为不妥。”

父皇将寒玄玉赐给了韩珂,天下独一份。若清漪戴着寒玄玉簪出现,只会带来更多麻烦。

韩珂耸了耸肩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你以为她会戴吗,没给扔了就不错。”

嘴上这么说着,韩珂心里却在默默祈祷:千万别扔,好好收着。

他顺势打了个哈欠,一边转身一边朝宇文渊摆了摆手:“睡觉去了,别太嫉妒我。”

嫉妒?这种感觉叫嫉妒?

宇文渊差点没将栏杆捏碎。身为鬼衣侯,他步步设障,身为韩珂,他又处处针对,无论是哪一个身份,都这般让人厌恶。

待韩珂走远,宇文渊轻声唤道:“流影。”

“属下在。”

他转了转扳指,有些心绪不宁:“今夜她身边的扶溪去哪儿了?”

若那个忠心护卫在,韩珂还能近得了她的身?

流影松了口气,幸好他将所有人行踪摸得一清二楚:“他似乎受命,已经启程京都了。”

宇文渊点了点头,望着月亮若有所思。下个月就是中元节,父皇将会举行盛大的祭祀活动,他必须在场。留给他停留在永州的时间不多。

“这个月有几封公函催促?”

“三封。属下皆以您旧病复发挡了回去。”流影看了一眼宇文渊,回答地有些犹豫,“还有一封是太后的……敏贤郡主明日将与柳府教习姑姑一齐到来……”

宁国唯一异姓王爷,忠王张景。他膝下儿女一双,说难听点就是在京都为质。而张敏贤从小与他一同在太后庇护下长大,黏他黏得紧,还以为这几年会收敛下去,谁知越发肆无忌惮了。

对于这件事宇文渊倒没有多少震惊,但郡主半年前回雍州驻地看望忠王,这么快收到消息与柳府的人一起过来,怕是要找柳清漪麻烦。

很快,他心下打定主意,明日,便叫韩珂得意不得。

第二十三章 规矩(1)

清早万籁俱寂,阳光从云层后透出,给云镶上了金边。那亮光渐渐泛出,满满浸润着浅蓝的天。

杂乱的车轱辘声打破了这一寂静,伴着马鸣一声,两辆马车与四匹骏马同时停下。

通体雪白的马上是一位身穿艳红骑装的女子,她瞥了一眼侧门,面露不悦:“怎么,本郡主只配走侧门?”

棕色马上的正是流影,他翻下马来向那名女子抱拳行礼,只道“郡主恕罪。”却没有要解释的意思。

那女子还要发作,从一辆马车上拉起车帘的老妇人轻声柔柔阻止:“郡主莫要任性。”

张敏贤低头认错,道了声“是”,只好翻下马,将缰绳递给从侧门内出来的小厮。她走过流影身边,仍剜了他一眼才进了门。

流影装作看不见,心里却打着颤。郡主向来如此也罢了,马车里的老妇人也不知道什么来头,连郡主也怵她。

后一辆马车上下来两名年轻宫装妇人,她们赔着笑,一个殷勤地撩开马车帘,一个扶着马车上菊纹宫服的妇人下来:“蓝姑姑当心脚下。”

蓝氏年近六十却保养得极好,脸上有着几道细纹,始终带着合着规矩的淡笑。她的眸子没有年老人的混浊,相反透亮带着别样韵味。

她的背仍是挺直,只是走路一高一低,需要人时时扶住。她望了眼流影,开口声音温温柔柔和蔼可亲:“好孩子,你在阿渊身边几年了?”

流影立刻像是犯错了的孩子低下了头:“十五年了。”

“好啊,已经十五年了……”蓝氏扶着旁边妇人的手吃力地向内走去。

那撩车帘的妇人见状赶到流影面前,大声训斥着:“没眼力见的玩意儿,不会抬个软轿来!”

蓝氏转过身来摆了摆手:“年纪大了就要多走走。莫要难为人家。”

妇人吃了瘪,泄了气般唯唯诺诺应着“是”,提前进门安排去了。

流影有些摸不着头脑,这老妇人看起来地位极高,可他在宫里十五年了也不知道有这号人物,难道——她在十五年前就离开了皇宫?

“收拾快点,给先生报信。”他将缰绳交给手下,从另一侧门狂奔而去。

他远远比蓝姑姑一行人早到宇文渊书房,一进门便见宇文渊看着公文发呆。主子最近怎么了,处理公事也心不在焉。

“办妥了?”

流影被他这么冷冷一盯,心瞬间收紧一分:“是。我在永州城外放了消息,绕路带着她们回来。”

“那些人……”宇文渊故意没有说下去,但流影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

“主子猜得没错,各路探子果然都上钩一路尾随,如今豫王也不占任何优势。”说着说着,他对宇文渊的崇拜又多了一分。

豫王大费周章摸清了他们所在,今日几乎全京都贵人都轻而易举知晓了,豫王有多气,他就有多畅快!

他想起件要紧事,连忙补充道:“主子,除了陈姑姑和周姑姑,还有位蓝姑姑也来了,您知道她吗。”

宇文渊脑海中出现了关于蓝氏模模糊糊的印象。在他很小时候,母妃还在,除了皇奶奶还有一妇人经常来探望他。通过长辈间对话,他隐隐约约知道那妇人姓蓝,是当初皇爷爷身边的红人。

时间久远,他连母妃都快记不清长相了,怎么还会记得蓝氏。

“她可是腿脚不便?”宇文渊收起公文,从箱子里抽出一本积灰的册子,很快找到对应的地方。

流影使劲点了点头,主子竟连这也知道!“没错,蓝姑姑的确有些跛脚。”

宇文渊眯了眯眼,是她……

……

张敏贤本想好好与宇文渊叙叙旧,可没想到连门都进不去,只有蓝氏被恭恭敬敬请了进去。

她只好带着两名年轻妇人一路来到忘忧住处,正见忘忧笨拙地弹着瑶筝,不禁露出鄙夷之色。

她本来就看不起那些柔柔弱弱的女子,弹得好也就算了,弹成这样也有脸?果然是乡野村妇养出来的孩子。

“你就是柳清漪?”张敏贤上下打量着她,和京都那些贵小姐比,皮肤又粗糙又黑,五官还算端庄,更可怕的是那双手又大又厚还布满了茧子。除了比她后厨帮厨的好看一点点之外还有什么区别?

切,这模样,柳相的脸都丢尽了吧?怪不得要提前派姑姑来教导。

忘忧重重地点头,对着张敏贤露齿笑得格外灿烂。

昨夜她已经将资料粗粗看完,演戏就要演全套,今早清晨便起身画完了丑妆。

张敏贤抿着唇呼出一口气,她还担心是个妖艳小贱人要把六殿下勾走,结果是这蠢样,真是白担心了。

她的态度转好了些,示意那两名妇人上前:“这是柳相派来的教习姑姑,你可要尊重些。”

“这位是陈姑姑,五品女官,专管姿态礼仪。”

陈姑姑虽然心中不愿,可还是上前标准地行了礼。

“这位是周姑姑,五品女官,专管琴棋书画。”

周姑姑便是那个呵斥流影的妇人,她不如陈姑姑内敛,对忘忧的嫌弃写满脸上,只微微点头示意。

忘忧起身福了福身,可手势全错,看得张敏贤不由得憋笑。她一直以男装示人,行的也是男人的作揖礼,但也从来没忘了女子的万福礼啊。

陈姑姑更快一步,上前指导道:“双手相交右手在上,放至左腰侧,微曲膝,低头!”

忘忧故意发愣,盯着陈姑姑不知所措。

她明白所有礼仪,更明白怎么做能挑起教习姑姑怒火。

陈姑姑又重复了一遍,声音更大了。可忘忧还是一动不动,抓着衣角踌躇着。

张敏贤饶有兴趣地坐在一边蒲团上,她竟有些喜欢这个柳清漪了,她可笑的表现可带来不少乐趣。

“陈姑姑,她什么也不会,你从头教起,耐心点。”

“是,郡主。”陈姑姑精于察言观色,见张敏贤有兴致,打定主意要让柳清漪出丑博郡主一笑。

张敏贤吹了吹奴婢递来的茶,抬眸道:“你的贴身奴婢呢?”

躲在屋里的阙然一听,照着忘忧的吩咐哆哆嗦嗦就出来了:“郡主有何吩咐。”

她饮下一口茶,心底暗笑,乡下人的丫鬟果然还是乡下人:“噢,原来你还有丫鬟,能明白我是郡主还算伶俐。”她给陈姑姑使了个眼色,“一起教了吧。”

陈姑姑觑了一眼阙然,这丫头比她主子还拘谨,哆哆嗦嗦到底涨了她的威风。

忘忧低眸没有看张敏贤,却能想象她得意的神情。让丫鬟一同练习,不是故意贬低她身份吗?

可她的目的已达到,阙然确实该好好向两位姑姑学学。

“我先做个示范,二位好好看清楚。”陈姑姑面向张敏贤,面带淡笑行了一礼,一边解释着,“双腿微屈,微俯首,右手放在左手上,两手互握在腰侧。右脚后撤一小步,两膝微曲,颔首低眉,微微伏身,起。”

阙然看得不由自主瞪大了眼,这和晋国礼仪不一样,自己怕是要改不过来。她偷偷看了一眼忘忧,见她一副认真恭顺的模样,好似换了一个人。

“见面和告别时都可行万福礼,要落落大方,谦卑和顺,动作慢且稳。”陈姑姑又示范了一次,按张敏贤的要求十分有耐心,若不是郡主在这儿,她还会亲自试探吗?“看懂了?”

忘忧木木地点头,在陈姑姑要求下来到张敏贤面前。她刚刚跨出一步便踩住了裙角,向前倾去!

“主子!”阙然迅速扶住了她,可为时晚矣,她的裙下摆已经沾上了污泥。

忘忧小心查看着裙下摆,不由得蹙眉:“我头一回穿这种衣裙……”

张敏贤笑着晋国乡下人就是没见过世面,不过就是见普通衣服而已,她摆了摆手:“没事没事,回头我再送你几套啊。”

在一旁目睹全程的周姑姑已扯起嘴角,若不是柳相的女儿,这种蠢笨模样她早就上去教训了。

“小姐,请稳住身子。”陈姑姑面色一沉,语气更严肃了几分。

忘忧放下衣裙,推开阙然的手,缓步来到张敏贤面前,学着陈姑姑的模样行着万福礼。

如今,她必须得装蠢笨下去,卸了张敏贤的戒心。

陈姑姑让她定住,一面叫阙然也依葫芦画瓢练习。她故意先纠正阙然姿势,足足点评了一柱香工夫,阙然的额上已渗出密密的汗珠才满意。

阙然半屈着身子已经摇摇晃晃,心里祈祷着快些结束。她看着主子定着比她还长久,竟没有丝毫晃动。

张敏贤抬了抬下巴示意周姑姑上去,陈姑姑自然不愿做这恶人,给她让位,自己专心盯着阙然。

“小姐,我向来严格,您多担待点。”周姑姑说得尊重,可下一秒就握住忘忧的手腕往正确位子带,她恨不能使出全力,右手关节已泛白。

忘忧被她一握,手腕间传来阵阵痛意,好像要被碾碎一般。她忍着不蹙眉,尽力做出恭敬之态。

“哟,您这站着还屈着呢。”周姑姑见她不反抗,胆子更大了,伸出腿用力击在忘忧腿窝处。

她没有防备,被周姑姑踢得直接对着张敏贤跪下,膝盖磕在石块上。一股刺痛从膝盖传到心底,她的指甲扣进泥里,双臂微微发颤。

疼,除了疼还是疼。

“你怎么踢人!”阙然要上前扶起忘忧却被陈姑姑扯住。

“我怎么踢人了,你这丫头不会说话少说几句!这才叫踢!”周姑姑的怒火一瞬被阙然点燃,她发了狠,又往忘忧小腿处狠狠踢了两脚。

火辣辣的痛感在腿部蔓延,忘忧试着起身却被膝盖的疼痛所阻,动弹不得。

这是十年来她第一次受这种屈辱还不能回击,她的声音有些发颤:“阙然,我没事……”

张敏贤皱了皱眉,这出了什么事怪不到她头上吧?

“柳家小姐,你快起来吧,本郡主受不起如此大礼。”张敏贤给周姑姑使了个神色叫她见好便收。

这郡主欺负人,竟叫主子下跪!

阙然一咬牙,挣脱开陈姑姑控制,心里已填满愤慨,直直向周姑姑撞去:“不许欺辱我家主子!”

周姑姑没有预料到阙然的反应,肚腹一痛,顿时控制不住自己,扯着阙然头发与她撕打在一起:“贱蹄子竟敢撞我!”

阙然被扯得披头散发,头皮发疼,一下大哭起来,她的冲动劲用完,只好将忘忧护着,任凭周姑姑一脚又一脚踹在自己身上。

“主子,你没事吧……”阙然哭着圈护着忘忧,还有周姑姑几脚竟还踹上了她的脸,半边脸霎时通红。

“贱人!”周姑姑骂一下踢一脚,陈姑姑只冷眼旁观着,心中暗笑。

张敏贤见阙然衣裳上有了血色,这才准备厉喝一声叫她收手。

她的声音还没响起便被更大的怒喝覆盖:“住手!”

张敏贤一下跳起,再也坐不住。

院子口,流影飞奔而来,他身后还跟着两个人——宇文渊正搀扶着蓝氏慢慢走来……

第二十四章 规矩(2)

周姑姑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流影按倒在地,下巴磕得冒血,疼得龇牙咧嘴。

她脑袋嗡嗡作响,习惯性破口大骂,待听见张敏贤一句“你好大的胆子”才清醒过来,心生大祸临头的恐惧。

张敏贤速速将阙然扶起,装出一副好心的模样查看忘忧的伤势,又扭头骂道:“柳小姐也是你能随意打骂的人吗,本郡主只是走了片刻就发生这种事情!”

张敏贤的反应迅速令忘忧佩服,她算准了从院口看不见她所坐位置,她们又都是软柿子不敢吭声才敢这样说,霎时就把自己推得一干二净。

就算传出去也没人敢说她张敏贤半句坏话不是?

陈姑姑见此番变故低头悄悄走到张敏贤身边。她一没打,二没骂,只需安安分分待着就可逃过一劫。

“愣着做什么,快去把从京都来的太医请来!”张敏贤给身边人使了个眼色,那奴婢匆匆应下“是”,还没跑几步出去就被流影拦下。

“叫仲予。”宇文渊扶着蓝姑姑姗姗来迟,虽看见张敏贤的反应但心下清楚这其中曲折。

从京都请来太医,是预备好出事检查一番吧?就算没有问题,也得被检查出些什么。

张敏贤不知“仲予”是何人物,她的计划被阻止,颇有不悦之色:“仲予又是何人?现如今就该请太医诊治!”

宇文渊没有理她,顺着蓝姑姑的步子又向前几步。

“这伤着膝盖得好好医治,莫落下病根。”蓝姑姑缓缓蹲下,宇文渊只得小心看护,目光始终没有移开忘忧身上。

为了一出戏,值吗?

他现在不大明白了,昨夜韩珂一脸疲惫还说“因为值得,便不累。”的模样出现他眼前。现在柳清漪是“因为值得,便不疼”吗?

蓝姑姑熟练地隔着衣衫摸索着忘忧膝盖,她盯着地始终不言语。这种程度的伤还不算什么,但当蓝姑姑的手心带着温度小心翼翼轻轻揉着时,她的心头突然泛起苦涩,再也压抑不下去。

多久了?自乳母死后再没有人问她受伤的地方疼不疼。人人都以为她像表面那般是铁打的,连心都是硬的。久而久之,她差点都以为自己是那样的人了。

“还好,还好。”蓝姑姑示意她别动,叫婢女重新拿个坐垫来给她靠着。

她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没有落下,渐渐模糊了视线。

她终于给自己找到了借口,现在哭了,妆就没了。她趁闭眼时悄悄用衣袖拭去泪水,安安静静看着蓝姑姑慈祥的面容。

张敏贤见蓝姑姑对柳清漪态度如此,心上好像被利爪抓了一爪子。合着自己吃力,柳清漪讨了个乖巧!

宇文渊瞥了一眼跪在一旁的周姑姑,对流影淡淡道了句:“你知道该怎么做。”

流影回道“是”,一把揪起磕着头的周姑姑。五品女官犯错,合该交由宫里处置。但周姑姑有案底在前,先斩后奏也无不可。

周姑姑磕得额头一块通红,她满面泪痕,表情几近扭曲:“郡主,郡主!您说过……”

张敏贤怕她说完些什么来,怒喝道:“污蔑郡主可是罪加一等,还不快拖下去!”

周姑姑想起自己家中老小,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本以为是趟美差,却葬送了自己。若不是张敏贤在背后撑腰,她哪敢如此行事!

“柳小姐!柳小姐!奴婢一时糊涂,饶了奴婢吧!”周姑姑指望不上张敏贤,只好求着忘忧。她一边被拖行着一边高声求饶,不得不以手撑地妄图留下,她的声音渐渐小了,远远听着只余嘶吼。

颜怀赶来时周姑姑已被拖出院口,地上留下一道长长血痕。他嫌弃地离血迹远远的,手中抱着的是宇文渊新赔的宝贝药箱。

颜怀啊,颜怀,你摊上这么麻烦的主儿,上辈子是造了什么孽。

他被讲明了缘由不好将怒气显在脸上,但随着走近,怒意还是蹭蹭蹭往上涨,不光是那个大不省事的,连阙然这个小不省事也伤了?!

“我没事,先瞧瞧阙然这丫头。”忘忧感受到他怒到了极点,自己像做错了事般没有底气。

一直被遗忘的阙然被忘忧一提霎时暖意涌上心头,她哭得更惨了,却不是因为疼。

“哭什么哭!”颜怀命人辟出块干净地方,在地上铺上几层干净白布,小心将药箱放下。他看了一眼阙然衣上一点血污,就招呼来婢女,从箱子里找出白瓷瓶来交给她:“外伤,抹点药就行了。”

倒不是他敷衍,只是看得多了便知这外伤不严重,破了皮罢了。

他转身瞪了一眼忘忧,而这位呢,若是伤了筋骨就是大事了!

他感受到几道目光,这才发现一旁还有位老妇人盯着他瞧,面上是一贯的淡笑。

另一道目光来自张敏贤。她与宇文渊相处已久,看他不说话的沉默模样多半生了气,还是大气。她乖乖闭了嘴,倒是想悄悄这位“仲予”有什么本事。

唔,好在忘忧没有移动,也不算太蠢。只是每次见她都长得不一样,受的伤也都奇奇怪怪。

他将丝布盖在忘忧腿上,一面轻触着一面询问疼不疼,待按完一圈他心底也有了数。

碍于陌生人在,颜怀只嘱咐了几句,没有当场发作。

“没什么大问题,这几天注意点,按时吃药。”他给忘忧投去一个眼刀,“按时吃药”咬字极重。

先前他就给过药方,却发现她对自己身体压根不上心,不但把红武,兰生等人遣走,昨天连扶溪也不见踪影。

太过分了,这是对他神医身份的侮辱!

宇文渊听着蓝姑姑轻声吩咐已把东西都准备妥帖,正要迈出却一瞬止住了脚步,那股冰凉窒息的气息翻涌而上……

他握紧了拳,稳住呼吸吩咐着:“好生照顾柳小姐。”

颜怀见宇文渊面色泛白就猜到他蛊毒又发作,只好叹了口气。一个个就犟吧,他也懒得管。

蓝姑姑也察觉到他的不对劲,又看了一眼忘忧,眼底笑意更深。若是缘,便是孽缘啊。

“是。”奴婢们应了,小心将忘忧挪到软轿之上。

“好孩子,这几日就跟着我。”蓝姑姑拍了拍她的手,又凑近她耳畔低语了几句,忘忧的脸霎时通红。

这位婆婆怕是误会了什么!

蓝姑姑又转身拍了拍宇文渊的手:“阿渊,你也要多注意些身体,你母妃会担心的。”

宇文渊听蓝姑姑说起母妃,眼帘低垂,点头轻声应着:“是。”

若母妃在,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张敏贤见众人都故意略过了她,再沉不住气,她给蓝姑姑与宇文渊都行了礼,还没开口就被打断——

“带郡主歇息。”

宇文渊冷漠的神情刺痛了张敏贤的心,她几乎是要被奴婢架着走,下一秒挣脱开奴婢们伸来的手,满脸委屈:“六殿下可是怪我?”

“郡主,您请先回,主子的意思是午后再来探望您。”流影将周姑姑交给下属便赶了回来,此刻他接收到宇文渊的眼神,赶快上前解围。

真的?

张敏贤的表情还委屈着,心底却一片甜滋滋。她不好表情转换得太快,抬起衣袖擦了擦眼:“柳姐姐,这次是我监护不利,你可不要怨我。”

从柳小姐到柳姐姐,张敏贤的反应还真有趣。

忘忧大度着笑了,目送张敏贤晃晃悠悠地离去。

这盘棋才刚刚开始。让她一子又何妨?

……

屋内气氛尴尬,降至冰点。

两分钟前鬼衣侯推门而入,等待他的不是传信约好的宇忘忧,而是穿得似名门闺秀,坐得端端正正的张敏贤。

他怀疑自己眼睛出了问题,“拍”一击合上门,再次推门而入只迎来张敏贤古怪的眼神。

郡主一身浅蓝色挑丝双窠云雁宫装,头上斜簪一支碧玉玲珑簪,缀下细细的银丝串珠流苏更衬着长发愈加乌黑细致。

她由震惊到浅浅一笑,酒窝在脸颊若隐若现:“鬼衣侯这般不愿见我?”

韩珂合上门,随手摘了面具移步到她身后:“你这野小子今日装扮得如此淑静,着实古怪。”他在张敏贤不远处坐下,歪了歪头,“连说话都透着不对劲,说,你把张敏贤藏哪去了!”

张敏贤霎时间翻了个白眼,迅速从身后掏出根鞭子来朝韩珂甩去,整个动作熟练非常:“韩珂,你今日是来砸场子的!六殿下呢!怎么是你!”

她确定了韩珂身后没有跟着人才开始放肆,如今更是暴露了原来那一套。

韩珂卸力握住那条鞭子,张敏贤未使多大力气,倒也不疼。他扯了扯嘴角,这才明白自己被骗了,还是那好外甥的手笔。

但宇文渊算漏一笔,他没想到鬼衣侯与张敏贤是旧相识。

他扬了扬眉,看来张敏贤也不知道自己被骗了:“你还是那么笨啊……”

张敏贤立刻收回鞭子拍在案上,她何尝不知道呢?六皇子不待见她,自她及笄后便越发亲疏,若不是她习武还能在练武场见宇文渊几面,怕是一年到头都见不着人影。

韩珂给自己灌了几口茶,现在去质问也没用,那小子指不定藏哪里去。

“忠王还没有给你谋亲事?”

张敏贤起身拆下簪子与发髻,随手绾了个高马尾出来:“他老人家倒是想,可那些男人没一个能打的!到后来也没有人敢上门提亲。”她微微一愣,自己为何要与他废话这些,复又道:“我张敏贤从来靠自己,要男人有何用!”

韩珂忍不住笑出来,这才是张敏贤嘛,弄得和大家闺秀似的有什么好玩。

“你还笑!”张敏贤撑着桌子盯着他一瞬不瞬,“你呢?长公主就没有给你谋个亲事?”

韩珂将嘴唇抿成一条线,女人,太麻烦。就是太后皇上扣着他县子的爵位,非要他成亲了才给,他也不想整日对着一个陌生女人。

可随后他的脑海中又浮现另一张脸,若是她,生活会多么有趣。

“你可说到点子上了。我这趟出来,得寻个‘麻烦’回去交差。”

“那‘麻烦’是谁?”

“柳木阳第三女,柳清漪。”

第二十五章 规矩(3)

张敏贤听着这名不由得皱眉。那个柳清漪到底有什么好的,怎么连韩珂也这样?

韩珂观察着她的表情,顿了顿道:“我听说今天宇文渊处理了一个教习姑姑……”

她的手抓住衣裳不由得攥紧,他是想兴师问罪?“是,那个周姑姑不知好歹,活该。”

“得确活该。”韩珂盯着张敏贤,直盯得她背后生寒,“某人自己规矩还没学好,就想教别人规矩,自不量力。”

他缓缓将茶壶拉高,细水柱倾倒在青瓷杯中,击出点点水花,冒出屡屡热气。

张敏贤不吭声,见韩珂要将茶杯递给她只好伸手接过。但当她触碰到茶杯的一瞬,韩珂突然松手,滚烫的茶水尽数撒下……

“啊,韩珂你疯了!”张敏贤的左手被烫得通红,连衣裙也被弄湿,在门外听得动静的奴婢进来忙得手忙脚乱。

“是我疯了还是你疯了?”韩珂将茶壶重重落下,又击出几滴滚烫的水滴来,张敏贤不由得一震,竟生了些害怕之情。

她知道瞒不过他们,但心里越发憋屈。宇文渊已经有意无意警告了她,韩珂真是警告得明明白白!

“是我疯了又如何,我与你认识那么多年,为何帮着一村丫头说话!从小到大,我那么努力,可你们可有认真瞧我一眼!现在我连维护自己的权利也没有了吗!”张敏贤甩开奴婢的手,将被烫红的左手举起,“我张敏贤就算在武场受伤也没有今日之痛!”

韩珂瞧着她已经失去理智,挑了挑眉:“得不到的东西何必强求。你该冷静冷静,这些年我们为你做了那些事,就该一干二净了?”

张敏贤怏怏垂下了手,整个人似失了魂一般。她确实得不到……

韩珂并不认同宇文渊一味回避的做法,张敏贤冷静下来就会想明白,为难柳清漪并不会给她带来什么好处。

他给一旁的奴婢使了个眼色让她退出去:“郡主,朝中局势不日将发生大震变,你莫要出头,多替忠王想想。”

张敏贤跌坐回坐垫,渐渐红了眼眶。若不是韩珂提醒,她还没想到这一层。

作为宁国唯一异姓王爷,忠王时刻战战兢兢,从来问心无愧,她这个做女儿的在京都贵小姐圈混久了,竟忘了自己地位也是岌岌可危,甚至还没有柳清漪稳固。

韩珂叹了口气,留下一句“好自为之”正要离开却被张敏贤叫住。

“韩珂。”

“怎么?”

“你就不想知道是谁怂恿我的吗?”张敏贤定定望着他,一字一顿,“有人告诉我,柳木阳根本不喜欢这个女儿,所以故意向淑嫔借了两个犯事姑姑来……”

韩珂转过身来,嘴角勾起一抹笑。

有趣,这件事越来越有趣了。

……

忘忧坐着王钰硬塞来的轮椅重重叹了口气,说是她小时候贪玩不小心骨折之后做的,放在仓库里也是积灰,趁这次机会二次利用。

又是谁给这小祖宗透露了消息,惹得她从家里赶来还扬言要和张敏贤打一架。结果还没赶去张敏贤的住处就被王夫人派来的人又揪了回去。

“放心,我一定给你报仇!”王钰被拽回去的路上如是说着,信誓旦旦。

忘忧一想起来便无奈,王钰的性子真是可爱得紧。

“小姐,到了。”

由于阙然负伤已经被颜怀强制修养,宇文渊只能又拨出一个小丫鬟跟在她身边。这小丫鬟脸上有几点雀斑,是个不苟言笑的性子,名唤“落雪”。

忘忧抬头望了一眼匾额,上书:繁花楼。

“蓝姑姑,我来了。”忘忧重新换上王钰亲手挑选的鹅黄长裙,长至脚背,衬得她肤色更黑了些。她扮演的是二十年都生活在晋国乡下的野丫头,细节方面不再规规矩矩。

“蓝姑姑让您进来。”里面传出一女声,同时打开了门,露出一张和善的脸,“请。”

那女子挡住了落雪的去路,从她手中接过轮椅,小心向前推去。

“在外等我便可。”忘忧向落雪摆了摆手,后者应了声,帮着合上门。

繁花楼里比她想象得大得多,绕过几个弯,一股淡淡的檀木香扑面而来。走廊间镂空雕花窗桕中撒下斑斑点点细碎的阳光,照得她全身暖融融。

那女子在一处屋子前停下,恭敬地上前细声道:“姑姑,人来了。”她推开门,映入眼帘的一架大绣花屏风,上面绘着梅兰竹菊四君子,上赋诗一首,但忘忧没有看清便被推进内室。

她细细打量一番,瑶琴立在角落,中央是金丝木书案,文房四宝俱全。书案左右两侧叠起高高书垒。忘忧觉得这场景甚是熟悉,却想不起在哪儿经历过,连脑子也隐隐发疼起来。

蓝氏缓缓从几座书架里走出,走路深一脚浅一脚,对她坐着轮椅没有多少惊讶:“来这边。”

女子推着忘忧来到书案边便告退了,蓝氏撑着圈椅扶手,小心坐下。

“《列女传》、《女诫》、《闺范》、《女论语》这些,你日后慢慢看。”蓝氏指着左侧一叠书缓缓道。

她的声音仿佛有着抚慰人心的能力,就算忘忧不喜欢这些束缚女性的书还是没有违逆,应了声“是”。

“长孙皇后的《女则》,武皇后的《孝女传》,明朝数位皇后的《女训》《女鉴》,还有这本《贞观政要》,近日就看这些。”

忘忧接过《贞观政要》,愣了会儿。前面那些算是宁国女子看的正常书,可后面那些?怎么像是要培养皇帝的贤内助?

蓝氏依旧淡笑:“我知你不是普通人,那些礼仪不必学了。”

忘忧心里一惊,又听得蓝姑姑接下来道:“日后成了王妃可不能没点这方面储备。”

王妃?!

忘忧抬眼看着她,满目震惊。蓝姑姑果真是误会了什么!

蓝氏携起她的手,相比之下竟还是她化妆过的手更粗糙些:“我看阿渊对你上心,怎么样,你对他呢……”

上心倒是上心,却不是男女之情。

忘忧心里嘀咕着,有哪个明主不对自己的谋士上心?

她莞尔:“蓝姑姑,您会错意了。一月不到,六殿下怎么可能对我上心。清漪知道女子无才便是德,并不识字。”

蓝氏摇了摇头,握住了她的手:“错,全错。”

“我虽老了,心没有老,你们那些小心思我看得一清二楚,再不说实话,我可就恼了。”

忘忧轻蹙眉心,蓝姑姑似乎与宇文渊很亲厚的模样,她是宫里老人,蒙骗不过去也正常。但不知她何处漏了马脚……

蓝氏见她为难,一贯保持淡笑的脸上却显现出一丝忧虑:“京都宫廷比你想得混乱,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就得做好准备。”

“依你看,他人待我如何?”

忘忧不防她有如此一问,低头道:“自然恭敬极。”

蓝氏又轻轻摇头:“她们不是恭敬我,是恭敬皇帝。”

恭敬……皇帝?

“我是皇帝乳母。”蓝氏见忘忧的脸上出现惊讶之色,只盼着接下来的内容不要吓到她,“十五年前我被庄慈皇后,也就是先太皇太后强制留在灵山寺为皇帝祈福,非诏不得回宫。”

“先太皇太后本意是叫我老死在那儿,一辈子都回不去。可我撑过来了,撑到了先太皇太后病逝,撑到皇帝重新掌权……”蓝氏回忆着,仿佛又回到了从前那段日子。

先太皇太后仙逝已四年,宇文璟这段掌权路走得艰辛,近期不但陆陆续续启用旧臣,还接回了乳母。

“你一定好奇,先太皇太后为何要如此吧?”蓝氏一顿,摸了摸发上一根木簪,“这木簪是先皇所赠……我曾怀上先皇的孩子,可他还未出生就……”

蓝氏的脸上显现出悲戚,忘忧反握住她的手。她见过后宫那些争权夺势,晋皇后宫也时常有小产的妃子,有的甚至疯傻至自戕。

这其中,必有太皇太后手脚吧。

“我只是宫中女官,没有背景,没了孩子,更不配为妃。”蓝氏回忆起伤心往事,将发上木簪拔下裹进忘忧手中,“因为皇帝在,先太皇太后不便对我动手。十五年前,我无意撞见先太皇太后与权臣私下见面,她立即震怒,捏造了我的罪名,雨夜施以棍刑。”

她看了一眼腿,轻轻叹了口气。

久病成医,怪不得蓝姑姑那么关心她的腿,揉捏的手法也熟练。

先太皇太后也太狠了些,但忘忧也有些佩服,在宁国一个女人掌权十多年,死后仍钳制住皇帝,是多么厉害的人物。

蓝氏将木簪盘入忘忧发间,又恢复了淡笑的神情:“我请命来这儿,就是为了见见顺妃的儿子。顺妃待我极好,阿渊也懂事,可惜,我听说她如今也不在宫中了……”

蓝氏紧接着问道:“孩子,你知道顺妃在哪?”

顺妃?她如何认识宁国皇帝的后妃。

忘忧摇了摇头,蓝氏将木簪赠予她却不说明缘由,如今为何又提起宇文渊母妃来?

“顺妃是晋国女子……”蓝氏这句话意味深长,忘忧暗惊,她是晋国人就那么明显吗!

“我不认得。”忘忧没有撒谎,蓝氏点了点头。

“也许顺妃隐姓埋名,你并不知道她是谁。”她哆哆嗦嗦从怀里拿出个小包来层层打开,直至里头露出一只干瘪的八脚蛊虫尸体,“但你一定认得这个。”

同心蛊!

忘忧心头一震,心上像是被什么挠了几下,恐惧与好奇交杂着在心底蔓延。

第二十六章 同心蛊

“阿渊没足月就出生,身体格外孱弱。他三岁那年高烧不退,眼看活不长久……”蓝氏将蛊虫重新包好又放进怀里,虽是肮脏邪物,却还是像是对待珍贵之物般,“后来,顺妃在他体内种下了同心蛊才保下一命。”

同心蛊,母蛊生,子蛊生;母蛊死,子蛊死。若子蛊离母蛊太远同样能让人生不如死。

忘忧想提醒蓝姑姑小心那干瘪的蛊虫,一旦沾血便会活过来,若钻入体内后果不堪设想。但见蓝氏的行为,显然是知道这件事。她留这蛊虫还有用……

“顺妃离宫时一定发生了变故。”蓝氏收敛起笑意,语气笃定,“她会将自己的心头血留下解除蛊毒,可不知如今心头血在何人手上。我问过阿渊,他只说有段时间失去记忆,醒来后,蛊毒便被压制。”

是了,一位母亲怎么可能会让自己的孩子日日忍受着痛苦。宫里情况复杂,宇文渊又是没了母妃不受宠的皇子,年小的他几乎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蓝氏撩开忘忧衣袖,果绘着一小朵绽放的彼岸花:“你身体里也有子蛊。”

两子蛊相斥,同样会诱发蛊毒。怪不得每回与宇文渊接近总觉得有些不适。

忘忧缩回手,心里有了答案却不敢想下去:“若我也中了同心蛊,远离了母蛊,为何没有蛊毒发作?”

蓝氏沉思片刻,当她抬眸时只剩下严肃:“你的蛊虫虚弱,只有一种情形:顺妃救了你一命。经历火刑之人与蛊毒相抵,可保性命无虞。”

忘忧捏紧衣袖不置可否。同心蛊发作犹如冰霜附身,在那次火刑中她虽受灼肤之痛,但还是假死被救下,原来其中有蛊毒的功劳。

蓝氏见忘忧蹙眉的神情便知道她已猜到什么,她拍了拍忘忧的手:“孩子,你若为阿渊好,就不要告诉他。”

宇文渊寻找母妃那么多年,蓝氏又与顺妃交好,为何要隐瞒?

忘忧一时不能接受,疑惑地望着蓝氏。隐瞒不是对宇文渊最大的伤害?

蓝氏轻轻叹了口气:“正如先前我告诉你,他们敬重我是敬重皇帝。你敢忤逆皇帝吗?”

宇文璟……

宇文渊应该清楚,自己寻找母妃之路上多数阻力来自于宇文璟,皇帝费心了那么多年,她确实不该戳破。

表面的宇文渊稳重如山,若他得知了母妃的下落,甚至母妃近在眼前,他还会坐得住吗?

她在京都彻底立稳脚跟还需要宇文渊帮助,她不能看着他自毁基业,也毁了她的计划。

“我明白了。”忘忧抿唇笑着,显得有些苍白,多了几分无奈。

有时不知比知带来的结果更美好,可人们一心追求全知,不懂得退步,受伤的只有自己罢了。

蓝氏认可地点头笑着,目光默默落在那根木簪之上:“我老了,护不住它。现在我将它交给你,又如顺妃为你下了同心蛊,你懂吗?”

同心蛊保了她的命,这木簪不知有何玄机,但她知道这是不到万不得已不能用的保命符。

“是。清漪谢过姑姑。”忘忧隐约生出些不安来,蓝氏怎么像是交代遗言……

蓝氏淡笑着,一步一缓离开座位,重新隐入后面两排高大书架间。她的声音传来,温和而悠扬:“‘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虽有憾,不得不行。”

她望着两排高大书架上堆满着书籍,一晃神仿佛在另一处座椅上看见了先皇年轻时模样。

先皇看书时是那般投入,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可她一唤“阿翼”,他便会抬起头来笑着向她伸出手:“芜儿可是想就着上回的辩?这回我可不会让你的。”

不是“朕”,而是“我”。

也许为了这个,她放弃安安稳稳生活的机会入宫当个女官也就值了……

岁月不饶人,她也快去见阿翼了吧。

另一头的忘忧看着膝上《贞观政要》,认认真真翻开第一页。帝王之策她本该八岁便开始跟随晋皇指定大臣学习,可不知为何一再拖延,日后更是对此事闭口不谈。

晋皇不希望有女皇登基。她现在已明明白白知道了这点。可从前年幼的她只会以为是自己的错,不断自责。

终南五年,她读的都是阵法;仓羽寨五年,她读的皆是兵书,如今也该拾起帝王御术。

忘忧就坐在那儿通读全书,一旁叠起来的纸堆是她所记感悟与疑问。按她的习惯通常一遍全览,一遍细读,一遍感悟质疑,一本书三遍下来一月有余才能拿下。

直到太阳西斜,窗花投影渐渐移动,忘忧才看完薄薄一层。她有太多想法竟与太宗不谋而合,而摘录的语句格外多些。

蓝氏从书架间负手走出时,忘忧已累得歪头沉入梦乡,她右手还握着笔,墨汁已然晕染了纸张,一大片字迹模糊不清了。

蓝氏叹了口气,从门外叫来落雪,嘱咐她好好照顾柳小姐。

望着落雪推着轮椅,忘忧依旧睡得香甜远去的背影,蓝氏无奈笑着。心里叹着:现在的年轻人啊……

……

忘忧再次惊醒时已在大乘梦境之中,她手里捧着的竟是《精选阵法图解(上)》!

她的摘录,她的《贞观政要》呢!

“今天也不要偷懒哦。”云观欠揍的投像又出现她面前,想打也打不到,更打不过,忘忧更气了。

“为何突然将我拉进来!我还在写字呢,那页纸就全毁了!”忘忧将手里的《精选阵法图解(上)》向云观掷去,才扔出一小段距离,它竟自动飞了回来,又稳稳落在她手中。

忘忧欲哭无泪,她都能想象握着沾满墨毛笔的手突然垂下会引发多么严重后果!纸被污染是一层,她的摘录被毁是一层,若摔在衣服上就又多一层!

思及此,忘忧的火蹭蹭蹭往上冒,奈何这《精选阵法图解(上)》根本甩不掉。

“语言错误。”云观投像闪了闪,强烈明示着他听不懂忘忧的话,“请说与学习相关话题。”

忘忧将嘴唇抿得拉成一条线,眼睛眯了眯。好,听不懂是吧。那我只好——忍。

云观投像见忘忧有气不能发越发得意几分:“今日任务,在我回来前看完一套《精选阵法图解》。”

分上下是吧,我看!

忘忧刚信誓旦旦决定好,突然又从书堆里飞出四本书来,分别是:中上、中、中下、下。

忘忧麻木得面无表情,机械地接过另四本书来。好,云观你赢了。

方才看《贞观政要》已头昏脑胀的忘忧只得咬咬牙翻开“上”来。

可刚看没两页,那些阵法就在她面前转啊转的,始终记不住,又似流水般出了大脑。

她已出现厌烦的情绪,心中郁结不得释放,恨不能撕了那书!那些字就是毫无意义的符号,是眼前的过眼云烟,是点燃她的火药!

一向不喜玩乐的宇忘忧也生出了懒惰之心,她已幻想出一张软软和和的大床,直直倒下去该有多幸福。

“不行了……”忘忧眼皮直打架,她将书一丢,不管三七二十一倒了下去,“你知不知道物极必反这个词……我真的看不进去了……”

她半闭非闭,朦胧间云观的脸出现在她面前。她霎时一个激灵醒了过来,猛得起身撞向云观的额头……

“谋杀亲师啊……不,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宇忘忧,你是要弑父!大逆不道!”云观捂着发疼的额头滚到一边。

他刚刚回来就看见忘忧在偷懒,正要捉弄一番却遭受“致命一击”。好,他确确实实演绎了什么叫做“偷鸡不成蚀把米”。

忘忧的情况不比云观好多少,她揉着额头,那一瞬脑袋空白:“你看看,一点点时间就叫我看完五本书,你才是要我的命!”

云观召来莲台躺了上去,打了个响指,周身浮现出一圈灵力护着:“那玩意是随机的……可不是我的本意。”

随机……

忘忧就差吐口血来证明她到底有多生气。

但她还有事求云观,不得不向他低头:“我今日只有两个要求:一、治好我的腿。二、告诉我,你是如何治好我的同心蛊蛊毒。”

云观侧头望了忘忧一眼:“前一个不难,就是我吧,嗯,那个最近道观香火有点少……”

“懂了,懂了。”忘忧使劲点了点头,她明日一定去多给点香火钱。

云观露出“孺子可教也”的笑容:“第二个嘛……独家秘方,概不外传。”

忘忧从地上爬起,想踢一脚云观的莲台,可还没靠近就被那些灵力挡了回去:“我知道蛊毒能与火刑相抵,但真正让蛊虫虚弱的,是你吧?”

云观撑着坐起,额间流纹闪动着流光:“那又如何?有的事,你管不了,也不能管。”

现在她出了大乘梦境可以不记得这里的一切,可若日后她做了维封使,还有谁能管她?

“若宇文渊蛊毒不除,我每次接近就会病发还如何议事?”自忘忧从蓝氏那儿得知这件事,她回忆起每次见宇文渊的情形,他的模样似乎都在忍受巨大痛苦。

他一定知道此事,那时才会脱口而出一句“别过来”。如今忘忧回味过来,原来是这层意思。

宇文渊做到如此地步,倒是让她不好受了。

“他乐意就让他忍着。”云观挑高了一边眉毛,还有其他更好的办法吗。

第二十七章 收妖

忘忧默然,云观的态度明确,他是不会帮她的了。

云观见她没有执着,连忙转移话题:“你看阵法书也有段日子了,怎么样,今日上个实战?正好人间有头逃逸的妖兽等着我收拾……”

换而言之:替我干活。

能拒绝吗?

忘忧看着云观那眼神,彻彻底底将这个想法掐灭。拿人家的手短,求人家的气短,唉。

云观划出一道透明的虚空门,门外便是人间某个地点,天色昏暗,能看见的只有一片荒芜,杂草丛生。

忘忧自诩走遍宁国晋国,却对这个地方没有印象。

“此乃蒙国。”云观将周身护体灵力指向忘忧,她周身立刻被一圈光亮包围,“入了蒙国便九死一生,我的法力会被大大压制,你法力低微反而不会受太大影响。所以呢,机警点,别指望我救你。”

蒙国天道崩塌,每时每刻都会有新护道使魂飞魄散,这是先前云观便说过的。

这样一个龙潭虎穴,云观就打算带着连茅庐都没出的她前去历练??!

云观弹了下她的额头让她清醒过来,又在她右手手腕上虚空绑上不存在的线,念上一段咒后一根光亮的绳子便绑定在云观与忘忧手腕间。

“这是?”

忘忧举起手来欲扯一扯绳子却什么也没抓到,她刚想要询问云观便一个踉跄被拉入那虚空门之中。

一道强光闪过,忘忧直直扑进那堆如人高的杂草丛间,压倒了一片野草,一片能落脚的地方就这样出现。

云观漂浮在半空中,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杰作”,飘飘然落下:“不愧是我徒弟,能干!”

忘忧捂着摔疼的腰从地上爬起来,满脸泥土和着碎草屑。她嫌弃着用衣袖擦干净,若此刻颜怀在这儿,怕是要和和云观拼命了:“我倒了八辈子大霉才遇见你吧。”

“非也,非也。你起了八辈子大运才遇到我。”云观厚着脸皮落在忘忧面前,轻轻拂袖,杂草便往两边排开,露出一条行走道路来。

早说你可以用法术开路,何必叫我撞出一片空地。

忘忧站起,拍了拍全身灰尘,一波波灰白色灰尘向外散去——这是多久没人来过了!

云观凌空向前踏去,所过之处枯草竟有复生迹象。忘忧紧随其后,听着云观口中不断念祝祷词,随着她的行进,她身后的枯草便会恢复树立着的原样。

不知他们这样走了多久,被杂草掩映的上空出现了些许动静。几声鹰唳惊空遏云,翅膀的扑打声仿佛就在他们头顶,不断盘旋。

阴恻恻微风袭来,吹得忘忧心底发乱。

云观突然停下,给她使了个眼色:“此处地势极佳,布下锁灵阵。”

忘忧掐指一算,一下明白了“此处地势极佳”是什么意思。她勘探风水位多次,从来没见过卦位如此清晰明了的。

乾、坤、震、巽、坎、离、艮、兑。此八个方位隐于枯草间,天生有了屏障。

关于锁灵阵的信息排布在她脑海间,她排开杂草走了四十五步到达乾位,左右配着心法走了罡步,再依次到达另七个方位。

那根连着她与云观的线随着她的移动不断放缩,闪烁着常人不可见的光泽。

云观静静立在阵法中心,紧盯着头顶盘旋着的妖物。外露的法力越强遭天道打击得越大,他不能依靠夙凤的力量,单凭锁灵阵也不知能撑多久。

当忘忧布下最后一兑位,几道只他们可见的红光从枯草间溢出,逐渐连成阵线,这次的光芒连人高的荒草也掩盖不了。云观所阵中央是此阵阵眼,轻易移动不得。

忘忧头顶连续传来婴儿啼哭,时大时小,时缓时急。她抬头捕捉到这妖物,状如普通雕鹰,可若仔细瞧便会发现它的头上还长着一对麟角。

是蛊雕!它能发出婴儿啼哭声来吸引凡人,是能吃人的妖兽。

忘忧正想它何时发难,那蛊雕直冲而下,翅膀带来的风压弯了枯草。锁灵阵突现红光,八个方位各飞出一条锁链来与其缠斗在一起。

巨大的风浪吹得忘忧使了个定身咒才留在原地,云观闭起眼来衣袂纷飞,额间流纹显出流光溢彩。

蛊雕用力拍打着锁链,掀起更大风浪来。它不再伪出婴儿啼哭之声,爆发出的鹰唳让她耳朵胀痛,与锁链相撞的击打声不断在山谷间回荡。

“引它下来。”

忘忧脑海中出现了云观的传音,她半睁开眼,他还在阵眼上打坐。

能在这儿稳住身形已经不错,如何引它下来!

她的脑袋开始微微胀痛,凭她微弱的法力不能与蛊雕硬拼,只有一个办法了……

狂风卷着碎叶席地而起,强大的力度甚至割伤了她的手,一股痒痛在全身蔓延。

她锁紧眉头有条不紊地念出咒语,双手已隔开无数道口子却还是稳在阵法手势上不敢动弹。

“噗,噗,噗……”蛊雕翅膀煽动的声响临在忘忧正空,它的麟角已被两条锁灵链缠上,不断收紧,现在将做最后一搏,一对利爪向她抓去。

“降魔除恶,避却奸邪,魁罡护体威灵显著,千叫千应,万叫万灵,不叫自灵,破!”

浮现在忘忧周围的灵力被护灵阵激发,紧密组织围绕在一起形成一层金光四射的钟罩,不断向外扩去。

忘忧被刺得睁不开眼,她没有预想到护灵阵竟有这么大威力,只听得鹰唳阵阵,越发急促,越发响亮,八条锁链被抖动得相互撞击,不停向上空飞越去。

金光钟罩扩大速度越来越快,最后攀上蛊雕激发出万千金光,它的利爪渐渐消融在金光之中,乌黑的血点似雨般砸落。

“不可伤它性命。”

云观的传音又萦绕在她耳畔。

收妖收妖,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她自知没有到达那个能毫发无伤驯服妖物的高度,这也太为难她了吧!

忘忧强行拆开阵法手势,金钟罩瞬间分崩离析,照得黑夜犹如白日。

灵力回弹,一股血气翻涌而上,她只觉得喉咙口微腥甜,一缕鲜血顺着嘴角溢出。

“咳咳。”她将余血尽数吐出,跪倒在地,五脏六腑隐隐作痛。

蛊雕趁机飞远了些,只是八道锁链还在与它纠缠不清。它失去了利爪,只能靠羽翅不断拍击闪躲。

云观的额间流纹渐渐泛红,由他为中心的地面泛起金色波澜,那波澜从地面溢出,一缕一缕将忘忧护在其中。

又被你坑了。

临近昏厥前云观好似在她耳畔说了好多话,可她大多没有听清,脑子里是不断嗡嗡作响。

她蜷缩在地,艰难地吐出一句:“说话不说全,香火少一半……”

随后用尽全部力气的她,眼前陷入一片漆黑。

……

一大清早王钰便惊醒了,心里打定了主意,好说歹说终于说服了王夫人解了自己的禁足令。

可一到使馆却得到了宇文渊一大早出去,不知何时回来的消息。

既然宇文渊不行,那便只有一人——

“日上三竿啦!”王钰一面喊着推开忘忧的房门,一面将衣服放在她床头,“快起来和本小姐逛逛永州,不许拒绝!”

忘忧元神一瞬归位,全身痛意一道袭来,刺得她动弹不得。

王钰见忘忧明明动了,还以为装睡还逃避她,只好双手叉腰,说得中气十足:“不然,我就把前天你和一个男人你侬我侬的事说出去!”

忘忧痛得迷迷糊糊,好像全身被人打了一般。但被王钰一闹,她可彻底清醒了。

她猛地睁开眼瞧了一眼窗外,阳光刺眼,时间不早。

忘忧揉了揉太阳穴,与云观见面的记忆正在逐渐消失,刚刚记起的一点东西又瞬间不见。

她给了王钰一记眼刀:“那天可不是你想的那样。”

王钰瞬间给了一个“我懂”的表情:“放心,我知道~”这尾音拖得那叫一个长。

忘忧叹了口气,这件事不能解释,解释了只会越描越黑。

刚清醒时的疼痛已消散得差不多了,她下意识揉了揉膝盖,竟痛意全无,恢复到没受伤之前的状态了!

颜怀的药真的那么神奇?

她一面对颜怀的药将信将疑,一面展开王钰送来的衣服,竟是套时新女装,还带着流苏。

对了,她差点忘了,从今往后她便不用再扮男妆。

她对着王钰期待的眸子,陌生的眼神好像在看另一个人。

昨夜的梦,她终于记得些许,云观最后好像提点过她,王钰不是这个世界的人,而那个契机便是气息混乱的蒙国。

蒙国是谜,王钰是谜,那些黑影是谜。忘忧只觉得自己插手了一些计划之外的事,那些事竟还要将计划排挤。

“小祖宗,外头等着吧。”忘忧将满脸讨好的王钰推出门外,一转身却冷下脸来。

王钰显然是故意接近,难不成有事求她?

梦境片段太过琐碎,忘忧竟还梦见云观又教上法术,还亲身带她布阵降伏蛊雕。但梦里最清晰的记忆竟是她亲口承认要给云观多捐些香火钱!

这到底是梦是真?

看来王钰的事,她必须管了。

此刻结束恶斗,正在终南山静养的云观突然打了个喷嚏,殊不知他的接班人已经误会了他的意思,正在背道而驰的路上越走越远……

第二十八章 出游(1)

宇文渊遣走聋奴,站在内屋望着画像上的女子定定出神已有一柱香时间。

阳光斜射进屋内,一片明媚,就连他的睫毛上也落了金色。

这样的好天气,回京都便不再有了。

也不知道他那些哥哥们在京都都在盘算些什么呢。可不用细想就知道豫王一定忙得焦头烂额。

听说太子一党上书弹劾了刑部侍郎包庇罪犯,舞弊营私,皇上震怒彻查此事,不想连带着牵扯出其他事来,几日之内撤了五名大员。

细看名单不难发现,这五名大员或多或少与豫王有些联系,或是姻亲,或是暗中与豫王有商业往来。

宇文璟还算给豫王留了情面,并没有公开此事,只是那夜单独留豫王在大殿“交谈”了两个多时辰。

如何将损失降低最低,又不让太子一党趁虚而入,这是豫王如今最头疼的问题。

可惜,他的最大智囊韩珂还在永州,这书信一来一回得误不少事,何况有心人还会做些手脚。

算算日子,他的豫嫂嫂快到临盘之日了吧,还未出嫁前她在京都是出了名的弱小姐,前不久好不容易有孕,豫王一定会陪伴她生产。

太子是宽和之人,但太子手下的大臣却多是雷厉风行之辈,他又极容易被左右,不免会采纳手下人意见做出其他事来。

这其中变数众多,连宇文渊也要为豫王捏一把汗。

最是无情帝王家,太子和豫王是亲兄弟都斗得如此,他平日过得有多小心翼翼也不难想象。

“母妃,若你还在,局势定不会如此。”

在他的印象之中,顺妃性格刚强,有傲骨,绝不会向他人低头。但她处理起后宫事物来却游刃有余,旁人揪不到她一丁点错处。

他儿时便觉得母妃是个厉害的女子,这不仅仅出于孩子对母亲的崇拜。

他将画卷收起,目光落在一旁地上整齐排着的五个木箱上。离开京都太久,是时候回去送他们一份大礼了。

流影轻扣门扉,在听到清铃声后进来对着宇文渊抱拳行礼:“三家探子都有了动作,现在京都那儿应是有了消息。”

“好。”他靠在窗口,沐浴着温暖的阳光,神情缓和了许多,仿佛所有烦恼都消融在阳光里,“我交代的……”

“都妥当了。”流影听他又咳嗽了几声,关心道,“若是带的药不够,属下马上回去取。”

宇文渊摆了摆手:“无妨,不要惊动其他人。”

窗外,少女的笑声吸引了他的目光。身着嫣红色纱裙的少女在前拉着不情愿外出水红衣色女子蹦蹦跳跳,一边走一边絮叨,一会儿催促身后的女子快点,一会儿埋怨她没有穿她挑中的衣服。

宇文渊看着王钰,那身装扮鲜艳可爱正适合她的年纪,而清漪那套,淡雅清丽,与她的性子很相符。

“王小姐说今日要与清漪先生‘逛街消品’,还特意与蓝姑姑告假了。”流影见宇文渊有些兴趣便回答道。但他不知“逛街消品”是何意,只记得王钰当时就是这么说的,他伸长脖子望了一眼,着实吃惊,“没想到清漪先生扮女子这样像,白担心了。”

可他转念一想,新的担忧又来了。先生扮了女子,还是面容姣好的女子,该不会真有婆家看上?到时候可如何收场?

宇文渊眼底有了笑意,王钰性子与其他女子大不一样,总有新奇的词冒出,还有许多闻所未闻的点子,和她在一起的人都会不自觉心情变好。

一个活泼,一个沉郁,正好可以调和调和。

“不过,殿下您骗了所有人已经外出,再有一会敏贤郡主又要来了,您看……”

“听闻永州若水湖风景不错。”

宇文渊顺口一提,流影会意:“属下这就去安排。”

……

王钰手里抱着满满当当的吃食,露出心满意足的神情,可忘忧看上去还是那般冰凉,连好吃的也打动不了她半分。

这样下去可不行,她王钰还得求人家办事呢,自然得哄哄好!

眼瞥见一家脂粉铺,她心生一计,将东西甩给跟在后头的竹湘,拉起忘忧就往铺子里冲。

忘忧生硬地被她拉着进了铺子,几股混杂在一起的香味扑面而来。这种熟悉的香料和锦缎一下拉回她的回忆,这家店主是晋国人?

王钰将她按在梳妆台前,一个人不知道在鼓捣什么。从她们进来到现在,店里没有一个人出来,老板的心可真大。

不多会儿,那扇关着的门后发出“吱呀”的声响,一个满头珠翠的妇人探出头,一脸笑意:“王小姐呀,真稀罕。”

她将门掩上,微微一瞥忘忧,露出惊讶的神情,但见忘忧在镜中向她摇头,连忙将惊讶收敛起来。

“借你的东西用用,等会儿会有人付账的。”王钰热衷于帮忘忧打扮,没空察觉她们的眉来眼去,“好歹是个女孩子,皮肤怎么这么干。咦,你擦的什么脂粉黑不溜秋的,一看就不好,伤了皮肤,你后悔都来不及。这样,回头我给你我自己调的,纯天然!”

她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向她的脸擦上各种东西。这一刻,忘忧仿佛在她身上看见了颜怀的影子,难不成被感染了,怎么也啰嗦起来?

自从决定扮男装起已有六年,她哪有机会描眉上妆保养皮肤,这改变肤色的脂粉还是从仓羽寨里带出来的,那帮男人用的,能是精细之物吗。

“你看看这簪子,可配这位贵人?”店老板从柜台上挑出一根白玉兰簪,成色剔透,握上去还有些许暖意,一看就是好玉。

忘忧只是略略瞥了一眼便不禁攥紧拳头,掌心传来阵阵痛意才助她冷静下来。

这是师兄送的玉簪子,几年前被盗,如今出现在这儿是被转卖多次了吧?

没想到兜兜转转还是回到她的手中,那与师兄的缘分呢……

王钰重新帮忘忧绾发,一边指挥店老板拿些首饰:“以前我来怎么没这些好东西,藏得够深啊。”

店老板赔笑:“都是从晋国新得的货。”

忘忧在镜里瞧见店老板一直在注视着她,半刻也没有离眼。她想了许久却不认识这妇人,但妇人的的确确认得她。

现在唯一确定的是,来者友善。

王钰异常认真捣鼓了一阵,仍没有发现老板的不对劲,还以为老板总像从前那样想从她那里学些手艺才看得如此认真。

“完美!”王钰最终将簪子插入发髻里,双手合掌表示大功告成。

忘忧端详着镜里的自己,完全变了模样。假扮男子时她总把肤色调按几度,终日不修边幅,没想到男装看多了,变回女装竟是这般奇怪。还是,不一般的女妆。

“哎!别拆啊!”王钰没想到忘忧竟把头上发饰尽数拿下,只留下那白玉兰簪,就连镯子也褪了。

“不方便。”她又开始摘下王钰挑的宝珠耳环,这么夸张的东西还真是王钰的风格。

王钰没法,只能叉腰站定,看着她一样一样褪下,连后发髻也放下,黑发如瀑,头发真是养得极好。

有空养发没空保养皮肤?王钰心想,该不会是天生的吧,真让她这个头发一脱一大把的人羡慕。

王钰不再管忘忧的动作,横竖都是她高兴就好,倒也是为她省了不少钱。她踮着脚向店铺外张望着,小厮动作可真慢,还没跟上呢。

不多会儿,王家小厮便气喘吁吁从远处跑来,身上钱袋子簌簌有声:“小姐,老爷派小的送银子来了。”

他喘着粗气,弯腰扶腿休息了片刻才直起身来。他这一路走来不知被多少人拉着要钱,还要和竹湘一样一样对账,故而耽误了不少时间。

“正好,付钱,付钱。”王钰下巴努了努,正是飞速打算盘的店老板方向。

“都是老顾客了,那就四十两。”店老板放下算盘,再瞥见那小厮时,他的表情已经凝滞了。不是吧,四十两还嫌贵?单单这簪子放其他玉器店里可不得五十两开外了!

再顺着小厮目光看去,啊呦,好一个明眸善睐的姑娘,只是略施脂粉,头上松松发髻斜绾着白玉兰簪,一身素净,眼眸中的神色不似一般人家女子的羞涩拘谨,像是天生带着冰凉傲气。

小厮眼中只剩下这样一位冷美人,心道比他小姐还好看的人这年头真不多见。

“人家都走远了,给钱。”店老板笑着敲了敲他的脑袋,打得小厮一激灵。

小厮咳嗽两声掩盖窘迫,连忙掏出银子。

可惜,可惜被小姐带坏了,哪有正经官小姐大摇大摆上街的道理。

用过午饭,王钰向忘忧提议向人多路远的若水湖逛去。

“你不似平常女子,一定不是宁国人吧?”王钰开口,觑着忘忧笑着,心中盘算要如何将话头引到回京。

自然,只有晋国女子从小接受男女平等的教育,也不在意什么男女大防。说起来还要归功于晋国第一代女帝,开创女官制,一系列女学堂,娘子军便随之产生了。

按玉碟,宇忘忧还是她第十七代孙。

忘忧点了点头:“你也不是宁国人。”这一句不是疑问,而是肯定。

“这是秘密。”王钰眨眼,果然还是瞒不过她。

第二十九章 出游(2)

忘忧没想到她那么爽快地承认了,难道是云观说的另一个空间?她低声问道:“那是什么样的地方?”

王钰知道她问的是什么,但自己知道自己词穷,又要说些这个时代人听得懂的话,又要完全表达清楚可不容易。

她只能对着空气比划比划:“我来自几千年以后,那里的楼有这么高,每个人都有个叫手机的东西,可以千里传音,手机里还可以看好多小哥哥,他们有个共同的名字,叫爱豆,当然,和殿下是不能比的。”

王钰笑意正浓,遐想无限。爱豆只能隔着屏幕花痴,宇文渊可确确实实在她身边呢。

“怪不得人家说你疯傻了。”忘忧有了点笑意,王钰这模样,就差流口水了吧。

这叫什么,为色所迷。

“我乐意。天天看帅哥可以长寿哦!”王钰没有收敛,相反捂着脸更肆意地笑了起来。

她的反应引得路人侧目又摇头,满脸惋惜。

唉,王家小姐疯傻看样子是洗不干净了。

但同时忘忧又有些忧虑,王钰来自千年之后岂不是能预知所有事了?若她做些改变历史进程的事……

她停下脚步,严肃地告诫道:“你不能做出影响这个世界的事情知道吗?会有人……”她想了想如何描述云观的身份,只好取了个王钰能理解的词,“‘处置’你的。”

王钰心里咯噔一下,以前穿越剧她可没少看,电视剧里是那个被影响的人直接消失的。总之一点,历史是不能改变的。果然这个世界也是如此吗。

“我说实话,千年之后根本没有现在的朝代,我更无从影响这里的历史。”

王钰的一番话让她陷入迷惘。千年后没有如今的宁晋……

王钰见她神色不对,清了清嗓子,悄悄挽住了她的手臂向前走去,神秘般又凑近了些:“你看,我们都不是宁国人,看在这么有缘的份上,帮个忙呗。”

转移了话题,正题总算来了。

忘忧只好放下顾虑,示意她说下去。

王钰向左右两边望了望,确定没人偷听后压低声音道:“可不可以向殿下讨个恩典,让王家与他一同回京。”

忘忧微微发愣,没想到会是这个请求。王钰一定是想求宇文渊,可今早没寻着宇文渊才临时起意找她帮忙。

从这对象的变化不难看出这是王钰自己的主意,并非王海瑞授意。那么,大可排除其间政治因素。

王钰见她没有答应反而思考良久便知她想深了,只好拿自己花痴顶事:“是我自作主张,想要与殿下相处多一些,你就说帮不帮嘛。”

“可旁人不知晓。”

忘忧一句话一针见血,这下王钰也愣了。旧官重调回京与皇子同行,还没进京就落下站队口实,别有用心之人又该利用此事大做文章。

何况若有这一层,王海瑞自己也不会同意的。

忘忧心中有了主意,但见王钰深深蹙眉,若有所思,连脚步也放缓了。仅仅不能与殿下同行能产生这样的反应?依她的性子,该是大大的抱怨,明明白白的不高兴。

“你老实说,是否知道一些内情……比如,遇刺?”忘忧将声音压得极低,纵使王钰也只能听个模糊。

她在衣袖里已将帕子缠了好几个来回,不得不点头:“是那天的黑影……现如今我也不便细说,你帮也不帮?”

忘忧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让她放宽心:“届时,你们先启程。”

如此便解决了王海瑞不愿与宇文渊同行的问题。

“王家行至关山口遭遇劫匪,慌乱逃离中遇上后到的六殿下……”

“便能一起回京!”王钰思及此激动得差点叫出来,看来清漪还是有些手段,她怎么就没想到这招呢,在真的前安排假,顺利成章!

忘忧却没有打算告诉她,这劫匪乃是真劫匪。关山口自前年起便不太平,山匪一直没有稳定经济来源,只要让仓羽寨假意透点王家行踪给关山口,他们一定会去劫财。

何况关山口势力向来与仓羽寨不对付,她还愁如何收拾了山匪,这就来了机会。

“至于避嫌……”忘忧的声音慢慢轻下去,二人将近若水湖,人流也开始多起来,她索性闭口不谈。

王钰识趣,这避嫌殿下自有法子,她也不必知晓。

小街道随着地势延展,此刻出现在二人面前的是大片广场,人头攒动,热闹非凡。

街旁推车上琳琅满目的商品,令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王钰的魂早早被精巧的泥偶勾了去,还有那此起彼伏的叫卖声,不绝于耳,食物的甜香一直钻进了她的心底。

“我们去吃那个吧,好久没吃过冰糖葫芦了!”王钰拉着忘忧奔插满冰糖葫芦的稻草靶子而去。

但很快,头顶着盘子的小贩沿街叫卖姜鼓的吸引力更胜一筹,王钰又拽着有些不适的忘忧朝肉味浓郁之处飞奔而去,还有人担着架子卖香辣罐肺、香辣素粉羹。

王钰露出了“都想吃”的神情,可恰恰这里拒绝赊账,王家小厮早被她们甩在身后,身上一文钱也没有。

“想吃……”王钰咽了咽口水,可没有钱可只能缓一缓。她刚要找了个干净地方坐下,便被更大的议论声吸引了过去。

湖畔人山人海,人声鼎沸,都是看热闹的人,不乏带着面纱的娘子,就连男人也停下脚步。

“那艘船看见了吗,里头公子真是俊俏!”

“也不知道什么来头,那船好像是王家的。”

“啊呦,永州的姑娘今晚怕是要睡不好觉了。”

王钰远远望着湖心那船上徽记,好像还真是他们家的。

“是殿下吧。”她压低声音,周围还没人注意她二人。

忘忧点头,狠心掐了一把自己才得片刻清醒。在人多的地方还是不行……

她看过永州地图,若水湖连着清河,清河贯穿永州城,由南向北将永州分为东西两部,而且清河流经日耀营。

宇文渊突然如此高调出现恐怕不是那么简单。

“看看,连戚家都被拒了。”人群又爆发出哄笑。

王钰踮起脚尖来瞧,果见湖心多了一只船,可没过多久又识趣离开。

“戚家大娘嘛,也敢和我抢人。”王钰一副不屑的神情,似乎是注意到忘忧古怪目光,接着解释道,“那是个十九岁的老姑娘了,他爹盼望着她嫁个达官贵人一直拖到现在。”

十九岁老姑娘……

王钰话一出口才想起什么,态度立马软了下来:“没有没有,你长的呢,不是年纪,是风华。怎么能是戚家大娘那样的人能比的,她长的就是皱纹!”

忘忧貌似比戚家大娘还大一岁,幸好她冷冷的,并不气恼。女孩子的年龄怎么可以随便议论呢。

“我就好奇一句,你有定亲吗?”

这一句犹如沉默开关瞬间将气氛将至冰点。王钰就差打自己嘴了,情商低还爱说话真是要命!要是忘忧没有,她刚刚一番言论岂不是在嘲笑她了。

就当王钰要努力扯开话题时,忘忧淡淡眺望远方,开口道:“有。”

有?王钰怀疑自己的耳朵,她竟然说有!

“谁啊。”

接下来不经大脑思考脱口而出的话又让她懊悔,多嘴多嘴,何必打听别人。

“宇文渊。”

忘忧看着王钰呆滞的表情心中暗笑,她此刻的表情可着实精彩。

“你……”王钰笑容一下子凝固了,她那两道细细的眉毛一道跳了起来,大眼睛跟着鼓起来,瞪成两个大圆圈。

“骗你呢。”忘忧终于忍不住笑了,这还是这么多年来她第一次这般逗人,王钰的感染力果真强。

“好啊,你学坏了。”王钰佯怒,却没有注意到人群的骚动。

忘忧收敛笑容,她看见流影正向她们走来,从靠岸的一刻开始,人群里的姑娘就心怀激动,打赌是来找自己的。

流影就这样略过一个个姑娘,连瞥一眼也没有,径直来到忘忧面前:“主子请姑娘一叙。”

“她又是哪家小姐,怎么以前没见过。”

“旁边那个好像是王家小姐啊。”

“居然未带帷帽面纱。”

“也没我好看。”

人群里顿时爆发出笑声。众人纷纷侧目,是一位趾高气昂的胖姑娘,受了大家目光更得意了几分。

王钰认出来了,是菜市卖猪肉的,人称“猪肉西施”,除去体胖却有几分姿色,但怎能与忘忧相比!

她正想回辩,却被忘忧按住,同时被拉着与流影向小船走去。

忘忧起初不明白宇文渊为何这样做,但瞥见人群里那几张格格不入的脸便明白了。演技这般差还想做探子,这马脚漏得也太大了。

除非,故意……

她,柳清漪,当朝左丞相还是节度使时出使晋国留下的私生女,如今到了永州,就要随六皇子回京都,回柳家了。

想必不过一日京都就要炸开锅,柳府将何等热闹。她那未曾谋面的“爹爹”又要如何感谢六皇子?还是朝堂上居心叵测之人为了拉拢柳家,使出浑身解数?

她这几日在永州的作为说不定已经夸大地传回京都去了,怕是已然树敌。

今日一闹也算卖个破绽,她自然要如传闻中那般,从小在落魄户长大,不懂礼数,不愿生事。

想到这儿,忘忧微微低下头,使着巧劲将王钰拉向她身前,造成王钰看不过,直拉她走的假象。

王钰见了她这副模样大为疑惑,但她感受到从人群间射来的灼灼目光,只得配合着忘忧登上另一艘船。

待船离得远些,王钰才拉了拉她的衣袖:“方才……”

忘忧立在船头听着岸上喧嚣渐渐平寂微微松了口气,压迫她的幻觉一瞬不见。

她拉过一旁坐垫坐下,为自己与王钰斟了杯茶:“我是柳清漪,并非清漪先生。”

王钰也在她对面坐定,发丝被湖风吹起,热意顿消,心情大好。她激动得指节轻扣桌子:“我懂了,你要立没世面的乡下丫头人设!看我聪明吧。以后这种事你别出头了,一切有我!”

“行行行,王大小姐。”忘忧笑着将茶杯放到她面前。

“柳三小姐。”王钰接过茶杯遥敬忘忧,举杯一饮而尽。

二人看着若水湖碧波荡漾,离岸越来越远,最终岸边的人都化成几点水墨,融入这山水画之中。

第三十章 出游(3)

重峦叠嶂,碧水如镜,青山浮水,倒影翩翩。一叶小船漂浮在若水湖间,掌船的流影动作不紧不慢,悠哉悠哉。

“看来殿下要带我们去碧水麓。”王钰立在船头,看着船离开湖心有了些距离,向正北划着,正是碧水麓方向。

忘忧看着四周小丘绵延,山上绿树成荫却无夏花烂漫。

她那疑惑的神情倒是引得王钰开了口:“到了碧水麓便到了若水湖的尽头,清河水流可过,汇入密江,但船只因山阻隔,空隙不足以通航。”王钰不知殿下为什么要带她们来碧水麓,儿时她便对这个地方有阴影,可不是好玩的,“那里的山没人能上去,阴森森的,所以在一边排了个军营压一压。”

日耀营……

忘忧不禁将二者联系起来。明面上,宇文渊是奉旨探访南城军情,回程中在永州病发,多逗留两日,但暗地里在策划什么,他却没说。

看来,他今日是准备支开鬼衣侯和张敏贤摊牌了。

临近碧水麓两船靠岸,宇文渊并没有急着出舱,率先下来的是几个抬着矮桌的小厮,接着软席茶具被一一搬出,在临岸铺设开来。

“主子请二位过去。”流影得了指令,又进舱来请忘忧与王钰。

王钰一看矮桌上端出的糕点都是自己爱吃的,一坐下来就走不开。她咬了一大块糕点说话不清不楚,但大致意思让忘忧去,她就在岸边吃喝。

别人不抹她面子,她也得识趣不是?何况那地方真去不得。

忘忧随流影上了王家小船,虽小却十分精致,低头进入船舱,宇文渊正闭目养神。

流影关上门,执着篙继续向碧水麓驶去。

船舱内放着暗火暖炉,山里那些凉意进了舱内也被熏得柔和起来。忘忧并不打搅宇文渊,听说他身体抱恙,小憩片刻便会醒来。

“咳咳。”

宇文渊忽然咳嗽两声,睁开眼看见坐在对面的忘忧,露出微有歉意的神情。他瞥见她的白玉兰簪,不自觉目光多停留了会儿。

“殿下是对太子有动作了。”忘忧开门见山,直奔主题,倒是让宇文渊对她直来直去的个性印象更深。

他轻轻点头,为忘忧倒上一杯茶:“桌子下侧有药。”

药?

忘忧倒是看见一个小白瓷瓶,上头红纸贴着“合骨散”。

“此药可治断骨,对任何骨伤都有奇效。”宇文渊低眸品茗,语气里似乎没有多余的情感。

原来他还记得。

只是一觉醒来她的膝伤全无,倒是用不着这东西。

“一旁还有。”他轻轻提点着,将暖炉又移近了些。

忘忧取出小白瓷瓶,后面一棕褐色药瓶露了出来。这药她熟悉得很,没有标签也知道,是金疮药。

她心里咯噔一下,宇文渊竟知道她负伤在身?

“避水纱布。”他对着暖炉烘着冰凉的手,冷不丁又冒出一句。

“谢谢。”忘忧将药瓶紧握在手里,从底下取出避水纱布,挽起袖子,一片雪白的纱布上渗着大片血迹。

在永州城门口的刀伤理应恢复,可这些天经历了清苑之劫,与鬼衣侯夜斗,刀伤反反复复不见好。

若不是有颜怀的药吊着,凭着这天气在野外早溃烂了。许是方才她为了驱散幻觉掐得太狠了些,刀伤比原有的更严重。

她熟练地换药,并不蹙眉,系紧布结,不过片刻工夫。

宇文渊将一切看在眼底。实际在城门口那一眼他早就将她的刀伤忘却,是颜怀前几日说起此事,他才发现这伤拖得良久。

就算是张敏贤这样的习武女子也不会忍心对自己下这么重的手吧?

他忆起旧事,张敏贤八岁那年初次受伤见血疼得哭爹喊娘,皇奶奶哄了她半天才好,从此不许她舞刀弄剑,直到十岁那年呕不过才解除禁令。

那她呢,又是第几次受伤,知不知刀伤久不愈的后果?

宇文渊愕然,自己,为何生气。

一时间船舱内一片寂静,除了暗火暖炉偶尔爆发几声再无其他。

忘忧顺着宇文渊的目光看去,窗外变了景象,一山似横空出世拦着去路,中有大小弯洞数十个,皆不足以小船通过,且水流甚急,纵架竹筏也难以保证过了弯洞不会出意外。

船舱内温度又下降了点,连暖炉也抵挡不住外面的寒意。

流影开了一道门缝报告已到碧水麓,从门缝中露出的寒气直直窜进来。忘忧听见隐隐猿鸣之声,怪不得王钰提到此地有些畏惧。

“主子,外头太过阴寒,您身体承受不住……”

“无妨。”宇文渊摆了摆手,起身披好白貂大氅,低头走出舱外。但他的指尖已微微发颤,全身冰凉。

忘忧也随着他出去,外面果然十分寒冷,不似七月天气,倒似深秋十月,配上不明动物叫声,让人战栗。

她特特挑了个远离宇文渊的位置站着,这样他也能好受些吧。

流影递来一件月白暗云纹斗篷,忘忧道谢穿上,款式颜色倒合她心意。

寒风吹动宇文渊发丝,他便这样一言不发地站立着,她看不见他的神情,却能觉察他的不悦。

风渐渐大起来,忘忧带起斗篷帽子。碎发飞扬打在脸上的痛感让她更明白王钰坚持不肯来的原因,不过看着这地方的玄机确不该小觑。

宇文渊侧身粗粗丈量了他们之间的距离,心底那股烦躁多了几分,竟向她伸出来了右手:“怎么,你怕我?”

忘忧蹙眉,颇有些严肃地望着他:“殿下,康健为重。”他是装作不知吗,为何不在意自己的身体。

她的这番忧虑神情落在宇文渊眼里又是另一番意味。他僵硬地垂下右手,轻轻“嗯”了声才将手缩回大氅之中:“你知道了?”

忘忧点头:“是,蓝姑姑告诉了我。”

流影在一旁听得云里雾里,他们在打哑迷呢?为什么他一个字也听不懂?清漪先生知道了什么??

他死死盯着忘忧,心里暗叹离得近了更美了。从前他见过为了取悦权贵扮作女子的优伶,可没有像清漪先生那么像的!

他突然生出了些不好的想法:清漪先生食不果腹的时候不会做过这个吧??!

他呆呆地望着忘忧,突然感觉背后毛毛,他微微偏头,这才发现“毛毛”的来源——自己家主子竟投来警告的眼刀!

不看了,不看了。

流影缩了缩脖子,连忙退到船舱后。

宇文渊见流影识趣,竟有些心虚得咳嗽了几声:“你身体的子蛊……从何而来?”

忘忧攥紧了斗篷,蓝姑姑的警告近在耳边。无论为了谁,她都不能说……

“不知。”她摇了摇头,发上的白玉兰簪折射着太阳光芒。

宇文渊默默不语,移开了目光。

二人站着望向山上好一会儿,除了茂密的树林就是偶尔盘旋而过的飞鸟。

忘忧将斗篷又收拢了些,好不容易才聚了些暖意。

“给。”宇文渊见此从暖炉下取出一个外头裹着白兔皮的汤婆子出来,远远递给她。

忘忧一愣,迟迟没有接过,心疑怎么就一个:“殿下不用?”

“烫。”宇文渊面无表情地将汤婆子又递过来几分,连带着又向她靠近了几步。

忘忧点了点头,这才小心接过,又迅速将二人拉回从前的距离。宇文渊体温比旁人更冷些,这温度的汤婆子于他确实太烫。

“却恨无情处,春来便别离。”她摸了摸白兔皮的汤婆子,阵阵暖意直达心底,竟脱口而出此句。

宇文渊一蹙眉,站得更挺拔:“先生是有何烦心事?”

忘忧轻轻摇头,将汤婆子搂进怀里:“不过是说这锡夫人罢了。”

“赞美锡夫人的诗句众多,挑此句未免伤感了些。”宇文渊怔怔望着忘忧侧颜,“布衾纸帐风雪夜,始信温柔别有乡……”

忘忧抱着汤婆子抿唇不语。她说确实是这汤婆子,恰巧“别离”刺中宇文渊的心事,而他呢?这句确实出自瞿佑的《汤婆》,语气却不是那么回事。

温柔别有乡……

宇文渊一阵咳嗽,将脸都咳得通红,他突然侧身向忘忧揖礼赔罪:“抱歉,是我唐突了。”

忘忧连忙还礼,低头道:“无妨。”

二人又陷入良久的沉默,躲在船舱后的流影听得动静又只能挠了挠头。他怎么又什么没听懂?为何主子要赔罪?

就这般沉默地立了片刻,宇文渊率先开口:“发现了什么?”他没有回身看她,语气又恢复不冷不热。

“若殿下问的是风水,还是问鹤仙比较妥当。”忘忧轻笑,“若是问些其他,除了离这儿不远的日耀营,我还真没什么好说的。”

宇文渊没有回应,他突然解开大氅,竟迈步跨下船头!

“主子!”在流影惊呼声中令人担心的事并没有发生,一片水花激荡后,宇文渊站在没膝水中,示意流影与忘忧下来。

怎么可能……这里的水看起来那么深……

但忘忧马上转醒,障眼法!

“会水?”

宇文渊的发问让流影一下知道了他的意思,忘忧点头,学着他的模样迈入水中。

清河水清澈无比却异常寒冷,这一下可算上冷到骨子里,连汤婆子也抵御不了这股冰凉。

流影知道劝不了,只好从怀中拿出随身携带的褐色瓶子来,倒了两粒分给他们:“这是国师的暖丹,祛寒气。”

凤子隶。忘忧眯了眯眼,将那小药丹含进嘴里。

一切准备妥当,宇文渊摸索着向水深的地方走去,几声咳嗽让流影有些担心,稳稳扶住了他。

“抓紧衣袖,要下水了。”宇文渊转头对已盘起头发的忘忧道。那根白玉兰簪此刻更衬得她皮肤白皙,灵气非常。

他眼里却恍惚出现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子,很快又消失不见。这白玉兰簪当真眼熟。

忘忧用那只被汤婆子捂暖和的手抓住宇文渊宽大的衣袖,仔细留神他的异样,却并未发现。

是蛊毒影响削弱还是他故意忍耐?宇文渊的坚定却给她带来忧虑。

宇文渊想握住她的手但很快将这个可怕的想法抹去。他感受到身后忘忧的牵扯与暖意,心跳得有些杂乱。

这几日颜怀的话似魔咒般反复在他耳畔盘旋。

情为何物?

他竟有些害怕。害怕终有一天会抗赐婚,却不能像韩珂一样洒脱。害怕因为蛊毒被拒千里之外。

他能做的只有轻轻拉住忘忧的一角衣袖,缓缓前行……

第三十一章 隐秘(1)

忘忧抓住宇文渊宽大的衣袖,并未察觉他的异样,随着水位提升渐渐呼吸不畅,最后没入水中,越陷越深。

碧水麓水下又是另一番景象,她来不及细瞧就被拉入一旁洞中,下一眼便是一片漆黑。

不知这样游了多久,忘忧一口气将尽,窒息感从心间涌上,占据大脑。她不敢松手却又没了力气。

恍惚间宇文渊拉紧了她的衣角将她护在身旁。

方才之景迅速在她的脑海间闪过,碧水麓下面与青苔长在一起的是尸体!不知过了多少年,全身涨烂,水生植物在皮肤里扎根,倒是吸足养料,十分茂盛。

就在临近崩溃的下一秒,她终于被拉上岸,头一件大事就是趴在岸上拼命呼吸。

她不怕尸体,当初的横尸遍野也未让她动容分毫,但当她真正离死亡那么近时才发现可怕的不是死本身,而是过程。

流影晚一步上岸,手里多了几块令牌呈给宇文渊:“主子,水下那些新人,都是太子的。”

宇文渊似乎早料到这个结果,从容地在草堆里翻出几个油包来,一层层展开,一件干披风被他拿起,为忘忧披上。轻轻一瞥,只见她湿漉漉的盘发仍被白玉簪盘着,丝毫没有变形,再仔细一瞧,光滑的簪子上不知何时出现许多小刺,将青丝紧紧缠绕在一起。

“留着吧。”宇文渊不用看就知道,这是太子制的最低等令牌,却足以证明身份,让过路官员行方便。

流影回应后很快消失在丛林中。

忘忧解开湿斗篷,抖了抖沾满河水的汤婆子竟还温热着。宇文渊又递来一个全干的红棕色狐皮汤婆子外套,她道谢后熟练地解开换上。

狐皮比兔皮硬些,依旧缓和。

她觉得这个地方有些熟悉,环顾四周,依旧崇山峻岭,唯一与众不同的是河水只是浅浅在石子间铺了一层,他们方才上岸的深水呢?

宇文渊似乎明白了她的疑惑,温言道:“依旧是障眼法,方才在水里若是睁眼寻路反而会迷失。”

所以那些跟踪你的人都死了……

忘忧打量着眼前的男子,依旧镇定,仿佛任何事都震动不了他分毫。那双眼眸中的冰凉在几天相处中渐渐褪去,留下的只是她看不懂的温润。

他说是无意间发现的秘密,但什么人会无意到跳进河里?

就算落入水中,正常人第一反应都是挣扎,又如何镇定地闭上眼顺其自然?

可他并不打算解释,换上玄色大氅后带着她走向一旁的山路。

若说是路,地面崎岖,树枝横生,算不得路。若说不是路,地面上却有一道土黄未被草色掩盖,是被人走出来的。

随着视野开阔,忘忧明显激动起来,但她强压下这股感情。

碧水麓将此地一分为二,左边是日耀营后山,仗着天险并没有安排过多兵力把守,右边,却是她最熟悉的地方——晋国青城。

作为两国交界,有几个地方不得不提,永州与青城便是其中之二。当初她出逃,走的便是青城,逗留足足两个月,摸清所有地方才离开。

而此刻他们站的地方,是青城石林外郊,本是个毫不起眼的地方,但忘忧听人说起过,来青城时特意查探,没有看见对面的碧水麓,只是一片白茫。

既然石林如此,日耀营也应是如此,谁会想到白茫之后又是另一片天地。

“这里被人设下结界。”宇文渊望着远处,不知目光落在何处,“我知道,那个人是云观。”

听到云观的名字,忘忧心下一沉,他是如何知道的?普通人只当怪力乱神是无稽之谈,宇文渊竟如此轻松说出“结界”二字!

但她只是笑笑:“云观师祖那会儿永州青城都不存在吧。”

离云观的时代过去了近三百年,他如何有神通事先筹划将手伸向百年之后。

宇文渊只是摇头,神色疑惑。忘忧见他没有起疑,暗暗松了口气。所幸,他知晓的也不多。

“这处隐秘足以对付太子,让他身败名裂。”忘忧见宇文渊淡淡笑着,大抵是英雄所见略同。

只是还需要一个契机。

宇文渊眺望着军营之情令忘忧觉得陌生,她竟觉得那是一种向往与惋惜。

“可惜了那些将士,若还有周转余地……”宇文渊的语气依旧淡淡的,忘忧隐约知道了他所思所想,若不损失些良将,怎么会让宇文璟心痛,对太子的处罚更会毫不犹豫。

“成王败寇的路上,牺牲些又何妨?”忘忧昂起头,嘴角带着一抹嘲讽。

她突然忆起晋皇的做法,为了自己得确没有错,只是他低估了她的能力,也低估了她的野心。

如今看来,倒是斩草除根为妙。

宇文渊看不懂她眼中的悲伤,只是微微抿起嘴唇,转移了视线:“你当真这样认为?为了目的,牺牲任何人、任何事?”

他不给她开口的机会,情绪有了些起伏:“若是如此,我就算坐到了那个位子也不会是仁义的帝王,与从前的庸君有何区别!‘为君之道,必须先存百姓’,那些将士同样是子民……”

他思及此,紧缩眉头,话头戛然而止:“抱歉,是我唐突了。”

一连两次唐突却是完全不同的意味。

对于坚持自己观点的人,多说无益,只是徒增烦扰。

可宇文渊这一举动落在忘忧眼中却令她略略心寒。

她原以为宇文渊会是与她一类人,可这般瞻前顾后不过徒填枷锁,最后还不是要牺牲,何必做无用的悲伤。

她抿唇微笑,多了几分无奈:“殿下若是这样说便是见外了,日后分歧不见少,说开便罢。”语气的最后多了分嘲讽。

也罢,不过是场利用,又不是真心辅佐,较真做什么。

宇文渊听出了她的不悦,从前可没有人敢与他这样说话。

他侧头注视着满不在乎的忘忧,直到见她的耳朵渐渐浮上绯红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为何不满?”

“何为不满?”

在宇文渊注视下极其不自然的忘忧调过身子,丝毫不知自己的耳朵已经出卖了自己的窘迫。

她眺望着青城方向,那段令她痛苦非常的记忆没有随着时间而消散,反而随着老皇帝身体孱弱而愈发强烈。

她的仇人,只能死在她手中。在他病死之前,一定要亲眼见证这皇权的覆灭!

“你的戾气很重,对于谋士来说最忌讳于此。”宇文渊说得淡淡的,但丝毫没有责备之意。

也许很久很久的从前他也曾这样,直到那场梦彻底将他改变。梦里的高人说,人生只有一个大目标是虚无的,这个轻易不能完成的目标若有一天实现,接下来的人生还有意义吗?

他在梦中苦思数年,五岁上书房完成的是父皇母妃期待,八岁隐忍是为了报答皇奶奶养育之恩,十岁后费心筹谋为的是早日迎回母妃,他没有心思是真正为了自己的人生将来。

这么多年来,他唯一的期愿便是在宫中保全自己。可真正能保全自己的,只有坐上那个位置吧?

忘忧沉默不语,宇文渊说的是事实,在江湖上她尚且能靠自己应付,若掺乎进宁国皇室内斗,她还要更谨慎些才是。

阳光下,忘忧的白玉兰簪被照得流光溢彩,宇文渊始终觉得这簪子熟悉,更打心底觉得那是属于忘忧的东西。那么,这种熟悉感又从何而来?

他轻轻咳嗽几声,指尖又开始附上冰霜。国师给的药药效越来越短了……

她撇了撇嘴,看似有些不情愿地将怀中一物递给他:“此物为晋国巫师所造,会让殿下好受些。”

宇文渊接过,一股暖意直达心底。这是,暖玉?与寻常暖玉不同,这块暖玉温度会根据体温而变化,暖意刚刚好,似被温柔掩盖,一种极安心的感觉。

他看着忘忧变扭的模样愣愣说出:“谢谢。”

这是怎么了,前脚还生气,后脚就送东西……

忘忧只是今早在箱底翻到了此物,还是小时候二哥怕她贪凉生病向巫师求来的,但现在她也用不到,还不如给更需要它的人。

有一句没一句地谈过一些细节后二人又原路返回,忘忧特别注意到碧水麓水下除了长满植物的尸体,果真有几具完好无损新尸体,这就是安排好跟踪他的人。

也不知道他们的主子得知真相后会有多惊骇。

浮出水面,流影已在外等候,换上干净的衣服,二人在船舱内取暖,一路无言,偶然一眼也装作没有发生过一般。

为何气氛变得如此尴尬?好在没过多久接上颇有怨言的王钰,船舱内热闹起来,彻底打破了尴尬的气氛。

“殿下,这糕点可好吃了,是哪里买的?”王钰撑着下巴,一瞬不瞬盯着宇文渊。

虽然人家撇过了头,可这下颌曲线真完美啊。放在现代又是一个整容模板。

“醉仙楼。”宇文渊淡淡吐出一句,刻意回避着王钰灼灼目光。

王钰捂嘴笑着,六殿下声音也好听,越看越喜欢是怎么回事。

她故意撞了撞一旁发呆的忘忧,暗示性眨巴眨巴眼。忘忧扯了扯嘴角,六殿下就在对面呢,如此明目张胆真的好吗!

不过多久,众人上岸。忘忧推脱有事先行离开,得到了王钰一个意味深长的赞许眼神。

王钰:好姐妹,果然心有灵犀,这是制造我们独处的机会呀。

忘忧:你开心就好。

“柳……”

“殿下,我们去那里玩吧,你看那个蟹黄汤包好好吃的样子!”王钰故意打断了宇文渊,胡搅蛮缠地拽着他向反方向走去。

宇文渊默默收回被她扯住的手,看着忘忧行礼告退,只好点头回应。

撇下王钰和被纠缠着的宇文渊,忘忧这次确定好他没有派人“保护”,才七拐八绕来到那家胭脂铺后门。

轻扣门扉,没过多久便有人开门,依然是那个老板娘。她浓妆艳抹的脸上没有太多惊慌,仿佛一早知道她会到来。

忘忧刚进门,那妇人便跪了下来:“参见殿下。”

第三十二章 隐秘(2)

忘忧只是点头,没有丝毫惊讶,迅速虚扶起她:“颖母妃的人?”

“是。”妇人低着头,将她迎入店内密室,奉上新衣,待她换装后又进入奉了一盏暖茶。

此刻忘忧放下湿漉漉的头发,肩头披着巾子以防头发再次沾湿衣服。她长而密的睫毛微微低垂,挂上几颗圆润的水珠,睫毛下的眼神晦暗不明。

颖母妃足不出皇宫,还能将势力扩展到这儿,真让她佩服。

妇人放下暖茶,看见桌面上还有那根布满刺的白玉兰簪,没有太多惊讶。公主聪慧,自然能发现其中玄机。

忘忧见妇人瞧着师兄送的簪子,生出了些不就将与师兄团聚的预感来,她仔细擦拭着白玉兰簪,感叹这么多年它依旧如初:“此物从何处得来?”

妇人眼角的皱纹都笑了出来:“我也是在黑市上偶得的,看出制簪人心思巧妙也就带了回来。也只有公主堪配此不凡之物。”

“这原本就是我的。”忘忧抿了口暖茶,心底扬起对师兄的思念来。

也许她早就与师兄相遇了也不一定?她并不认得师兄样貌,对他的感受也因时间久远而封存。下次见到云观,定要问个明白。

妇人一愣,没想到世间缘分便是如此,失得古怪,得得奇妙,她能遇见公主不也是?

“不久后永州就要发生大变故。”忘忧又尝了一口暖茶,怪不得这般熟悉,还是宫制样式。她每每在雨天回来都要被二哥灌上几杯,所以印象深刻,“处理完后进京都,我另有事交代。”

“是。”妇人将头垂得更低,满含笑意。

当初颖妃在事发前安排她出宫,要她发誓永远效忠忘忧公主,她一直在等这个时机,如今,终于等来了。

“你与颖母妃还时常联系?”忘忧想探探口风,既然颖母妃势力及此,不该不知晓宇文渊的存在。

那妇人回道:“从前每月十五通过密使联系一回,近日宫中严查,已有三月不曾联系上了。”

晋皇宫严查?她竟不知。

是内应被切断了?还是叛变?她隐隐有些后怕。

“发生了何事?”

“颖妃娘娘最后一次来信说陛下旧疾加重,时不时出现幻觉,旁人轻易不能靠近。”妇人收敛起笑意,垂下眼帘,“加之七殿下出走,陛下震怒……”

自己宠爱的小儿子离家出走,确实不好受吧。

也不知道最近宇元清在做什么,许久没收到来信,就连她寄回去恶心他的情书也毫无回应。

唉,说不定他借着“玉面郎君”的名头在哪个温柔乡逍遥快活。

“老皇帝果真时日无多……”忘忧神色黯淡下来,如此,她的一些计划不得不提前。

那妇人知晓忘忧心思,她也一心一意站在忘忧的立场上。

她原是晋国官宦之家长女,却因一场诬告家族凋零,若不是颖妃从中相助,她恐怕也死在那断头台上了。可恨陛下明知道她家族清白却为了保住宠妃而选择忽略,仍由刑部乱定案!

“我瞧着娘娘信中描述,陛下多半是被人下药。”妇人虽说着“多半”,语气却异常坚定。她略懂几分医术,皇帝的毒怕是几年前就被中下,下毒之人耐心如此,当真可怖。

忘忧无知觉地极有规律敲了敲桌面,脑海中闪过几张模糊的脸。下毒之人必是老皇帝身边的人,会是谁?

待她反应过来,不自然地收回敲桌子的手,心中一阵惊愕。这是宇文渊常有的动作,她怎么不自觉学了去……

“此事我会另派人探查。”忘忧捧过热腾腾的暖茶,隐隐有些担心二哥。

他知道这件事吗,那个下毒之人会不会已经对其他皇子下手?还有……宇元清,他究竟因何离家出走,为何避而不谈。

这些疑问萦绕在她心间,不由得让她蹙紧眉头。老皇帝一定不能死,再不济也要让颜怀过去吊着他口气。

“公主。”妇人轻轻唤了声,按下座椅上一处暗机,从墙内伸出一空方格来。她从其间取出红色锦囊,恭敬地递给忘忧:“娘娘没有放弃调查当年那件事,这里头的消息可能有些用处。”

忘忧微微发颤地接过锦囊,没有打开,任由恐惧在心头蔓延。

那件让小羽、乳母等前后百人丧命的火刑事件,源头是何说法不一,但左右逃不过说她是祸国妖女,需除以火刑祭天。光她死仍不够,伺候过她的亲近仆人也需一并处死。

“因何?”她眼眶通红,不敢看锦囊只能询问那妇人。

“我只知祸起琉璃佛像,详尽不知。”妇人回答地沉重,但只是这一个信息就够忘忧心一寒。

琉璃佛像,她有,晋皇也有。能贯连整条线的只有一人。

但她不愿相信。其中定有误会!

“我知道了。”忘忧将锦囊收起,失魂落魄走出暗间。

那妇人躬身行礼,目送着她摇摇晃晃地出去。颖妃娘娘预料得果然没错,公主已然猜到幕后之人却不愿相信。

再经历些事吧,待彻底死心,下手便不会犹犹豫豫。

出了店铺外头天色微暗,下起了淅淅沥沥小雨。一点一滴雨滴滴落在忘忧身上,洇湿了衣裳。

街边行人忙忙碌碌,没了从前的繁华热闹,小摊也不见踪迹。

细细蒙蒙的雨点,总会缠绵上一些泛黄的记忆,那些记忆在雨夜零碎了很多,但仍浮现在她眼前。

那是几年之前,久得让她遗忘。她还是高高在上的公主,表面上受尽万千宠爱。

不过是一场普普通通的秋狩,她竟走丢。再醒来之时已到了陌生的地方。就是这样的雨夜,她被扔在了路边,身旁是昏昏欲睡的乞丐,空气弥漫着腐臭。

她叫小羽,小羽也没出现;她吵闹唤着乳母的名字,依旧没有熟悉的手将她抱起。

那夜,她将所有记住的人名叫尽,唯独没有喊父皇母后,因为他们若知晓,又会怪她没用吧。

被抛弃的感觉原来是这般……

“给,吃吧。”

突然一把伞为她遮住了风雨,一只大大的白面馒头被递到她面前。

她立刻将馒头拍掉,大声嚷着:“你是何人!这是何物!”

锦衣玉食的小公主怎么会认得百姓果腹吃食。

那男孩立刻嗤笑起来,又从篮子里取出一个皮薄馅多,外皮洇着肉汁的热腾腾包子递给她:“这总认识了吧?哎,这可是我的私藏,放心没有毒。我们家已经做善事好几年了,不信问其他人啊!”

小忘忧顺着那肉包望去,是位十二三岁的少年,他的脸还未褪去婴儿肥,一双大眼黑溜溜蕴着真诚,眉宇间洋溢着贵气。

小忘忧小心翼翼接过包子,肚子毫不留情咕噜一下。她张开小口咬了下去,肉的香气瞬间弥漫开来。

好吃。

那是她吃过最好吃的肉包子,比御厨做的还要好!

她开始狼吞虎咽起来,三下两下就吞了个精光。太饿了。她又伸出唯一干净的小手来在那男孩面前晃了晃。

“诶?还要?”男孩有些为难,但小忘忧一脸委屈又晃了晃手,他不得不从篮子里又拿出个肉包来,“给,这是最后一个!”

小忘忧还在啃着包子,还没开口道谢呢,那男孩便被几声叫唤喊了去。她隐隐听到是几声“阿柯”,不知是不是这男孩的名字,也不知道是哪两个字。

“我娘唤我了。”男孩将伞塞到她手上,蹦跳着远去,还向她挥了挥手,“小馋猫,下次我家散粮食时你还在吗!记得,每月十五哦!”

他笑着,转身冒雨向马车队奔去。

忘忧已忘了马车队模样,也忘了那男孩母亲的模样。

只是后来皇家护卫终于将在外流浪了三天的她寻回,她在父皇母后面前不敢哭闹,只能事后抱着乳母和小羽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再之后她的身边出现了扶溪,再未有意外发生过。

她在街头走了许久,雨滴顺着她的发丝淌下。恍恍惚惚间不知是谁向她奔来,一柄油纸伞稳稳撑在她上方。

“去哪里了,我找你好久。”

忘忧不用抬眼,听这不男不**阳怪气的声音就知道是鬼衣侯。

她不说话,仍是一路前行,不在不觉来到临湖口。

鬼衣侯挡在她身前,她不得不停下脚步望向他那张鬼獠牙面具。他微微弯腰:“受什么委屈了?可不能再向前走。”

忘忧轻轻叹了口气,鬼使神差问道:“你有包子吗?”

他一定觉得很奇怪吧。

鬼衣侯愣了片刻,握住雨伞柄不断缩紧。她不会知道什么了吧?不应该啊!

“没,没有。”鬼衣侯声音都不自然了,好在忘忧并不在意,“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想吃。”忘忧吐出这两个字,又向反方向走去。雨天,包子铺都关门了,那少年最后的两个肉包那般好吃,可不是私藏。

鬼衣侯立刻跟上:“宇文渊不是请了个醉仙楼的大厨子吗,走,和我回去。”

看她的神情应是受了莫大委屈,从未见她如此失态的。

“那不是我想要的。”忘忧摸了摸放锦囊的地方,它确确实实在那,刺痛了她的心。如今想来,她幼年走失,也是这个人做的吧?

鬼衣侯不语,他记得当年给的包子不就是普普通通的肉包吗,哪里不一样了?还是他记岔了?

忘忧突然停下,怔怔望着他:“若是所爱之人害你最深,该如何?”

第三十三章 关山口(1)

鬼衣侯面具下的脸正蹙着眉,她这问题是何意,她什么时候喜欢上别人了?

“你可不是优柔寡断之人。”鬼衣侯将伞向她的位置挪了点,“是谁,我替你料理了他。”

忘忧攥起的手微微发颤,低声喃喃道:“原来我在你们心中就是杀伐果断无情之人……”

无论是宇文渊还是鬼衣侯,都以为她时时坚强,时时硬着心肠吗?

“不是我们以为。”鬼衣侯语气一沉,他察觉了她的心寒,心竟开始乱了,“是你表现如此……所以,不必事事靠自己,日后多依靠我吧。”

是我表现如此?

忘忧揣度着他的话,回忆着自己平时得确太过强硬了些,也只有在云观面前才得放肆。

那还不是因为云观只当她是小孩子,而他们当她是以利益为重的无情谋士吗!

鬼衣侯见她不语,弯下腰来平视着她的眼睛:“是哪个不要命情郎敢伤你?”

感情他是误会了!

忘忧冷冷地将他推远了些:“我说的可不是情郎。”

鬼衣侯杂乱的心瞬时被一条明线收紧,哦,原来不是情郎,那就是友人或是亲人咯。

他重浮现出笑容,可惜忘忧并不能看见:“那你介意有我这个情郎吗,我可不会伤你。”

忘忧不自觉退后一步,将淋到雨时鬼衣侯又向前一步,稳稳撑着伞,不叫她落到一滴雨。

“你是不是和很多女子都这样说过?”

要不然怎么肉麻的情话一套套,那么熟练!对着他不男不女的声音,忘忧非但没有一丝丝感动,反而背后生寒。

鬼衣侯笑了几声,又向她逼近几步,看着她不由自主向后退去,嘴角笑意更浓:“你若不想再听下去,就乖乖回去,把衣服换了,喝点姜茶。这几天多灾多难的,可别又染上风寒。”

逃避问题,就是心里有鬼?

忘忧心里好受些,看来鬼衣侯就是没皮没脸,也不是专对她一人如此,自然不需要她认真回应什么。

“好啊。”忘忧打定主意,话音未落就微笑着从鬼衣侯手中夺过伞来,向后越去。

雨越下越大,不过片刻鬼衣侯的衣衫便湿漉漉了。他双手环胸站在原地,对着她的恶作剧颇有些无奈。

还能看到她幼稚的一面,真是不容易。

“你若不想淋下去,就乖乖回去,把衣服换了,喝点姜茶。可别染上风寒,再祸害别人。”忘忧学着他的语气将这话回敬于他,末了,她还加上一句,“面具若难受了,不妨摘下?”

鬼衣侯摸了摸外表全是水的鬼面具,原来她还不死心呢。

他运着气一个箭步又回到伞下,快得她还没反应过来,伞就又被夺了回去:“我英俊潇洒风流倜傥,怕一摘下来就迷倒一片少女,这可就罪过了。”

忘忧迅速出手,刚刚碰到他面具边便被他另一只空着的手握住动弹不得。

“下雨天呢,哪有一片少女给你迷?”她想收回手不能,再进一分不能,鬼衣侯使的巧劲,又不握疼她也不让她挣脱,活脱脱再现那夜的情景!

鬼衣侯将她的手挪到自己的心上,轻声道:“宇忘忧,不管你是清衣还是柳清漪,我这辈子缠定你了。”

“不过相识不到一月,你说什么胡话!”忘忧有些恼了,蹙眉想抽出手。她能感受到鬼衣侯有力的心跳,真真实实。

相识不到一月吗?

你不知,我们已经相识数年了。

鬼衣侯将这话藏进心底不敢开口。无论是鬼衣侯还是韩珂,她都忘了差不多了吧?可他没忘啊……

不经意的相遇,微服出访时的照面,偷偷出使晋国,甩开晋皇宫护卫,哪一件他没做过?

可她有时只轻轻一瞥,有时压根没瞧见。

当他得知晋国传来消息,忘忧公主病逝,他又是何等心情。还好还好,上天仁慈,仍叫他重新遇上宇忘忧,即使她换了身份,换了名字。

唉,不过说来惭愧,他第一次注意到她还是得知她与宇文渊曾被长辈指腹为婚,再下意识反应才是那个“竟敢打掉我馒头,吃了我两个肉包”的女孩。

被鬼衣侯这么一闹,忘忧不再陷于自我胡乱猜想与怀疑中,她只觉得身上凉津津,忍不住咳嗽了几声。

鬼衣侯的思绪被她的咳嗽声拉回,他眉一横,带着语气也强硬起来:“再不听话我就揪你回去。”

怕你了。

“不用揪,我这就回去。”忘忧带着歉意看着鬼衣侯湿透的衣衫,但心底却生出莫大的平衡。

“你就欺负我吧。”鬼衣侯看出了她的小心思,语气突然就委屈起来。

“好好说话!”忘忧差点就没白他一眼,还是个大男人吗,怎么就娇羞起来了。

“咳咳,那允许你以后多欺负欺负我。”

“不要。”

“你受了委屈告诉我,我帮你出气。”

“不要。”

“你别帮宇文渊做事了,他有什么好的。”

“不要。”

……

雨天,大街空无一人,只余一对男女撑着伞边有一茬没一茬地搭话,渐行渐远。

……

未过几日,宇文渊一行浩浩荡荡出发,借着王家马车,王老爷子与夫人一辆,宇文渊一辆,忘忧与王钰一辆。

蓝姑姑却独自一人留在了永州,她说在繁花楼中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鬼衣侯与张敏贤却照常不见了踪迹。

自从宇文渊听说了她与王钰的计划便索性让王家与他同行,忘忧也马上想通其中打算便也默认了。倒是王钰喜悦之色掩盖不住,整日笑语盈盈。

自太虚观一别,忘忧许久未见鹤仙,宇文渊说他先行一步告辞,有缘相见。也不知他那时见了何人,又发生了何事。

“我昨天还和哈哈玩呢,它今日怎么就不见了!”王钰撑着脑袋,有些闷闷不乐。

自从忘忧多了只雪球似的狗,她别提有多高兴,恨不能日日过去玩。可惜王夫人怕不干净,明令禁止王钰养小动物。

忘忧缓缓睁开眼,眼里是掩不去的疲惫。这几天她费心筹谋多次,这次凶险,怎么可能带着哈哈冒险:“我将它托付给了仲予,京都汇合。”

王钰脸一垮,颜怀,颜仲予,那个有严重洁癖的男人,居然会答应照顾一只狗?

王钰不知,此刻颜仲予对着哈哈留下的满地废纸屑叫苦不迭,想死的心也是有了。

随着路程推移,临近关山口时王钰越发烦心。她不断抓着衣袖无意识揉搓着,不知道的还以为她与这衣服有什么深仇大恨。

忘忧轻轻拍了拍她不安的手回以一个令人心安的微笑,用口型道:“安排妥当。”

王钰依旧紧蹙眉头,她也是第一次做这种事,何况还关乎全家性命,若是出了些差错……不,她不能再想下去,千万别乌鸦嘴了!

果不其然按照计划车队很快停顿下来,从前方传出骚动与呐喊,不断蔓延向后,一股杀气从山路上逼迫而来。

王钰不敢拉开车帘,光凭这些动静不难想象外头是何景象。

“兄弟们冲啊!”

“钱粮在后头!”

混乱间不知是谁高呼一句,大部分土匪都涌向后排。家丁们接到指令,抵挡不过,仍由他们疯抢财物。

忘忧挺直身子没有放松警惕,关山口的劫匪是真,众人的反击是真,可刀剑无眼,难保不会出现什么差错。

她心中已起了疑心,为什么,宇文渊暗卫都没有出现?

“啊!小姐!小姐!”打斗声越来越近,外头竟传出按耐不住气的婢女声音,似乎有意将贼人向这儿引。

忘忧不知,王钰却是知道的,竹湘好好地跟在母亲身边不好嘛,偏偏这个时候跑出来,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她正要开门突然被忘忧一把拉了回来,只差一秒那大刀便要砍上,直直劈上车厢造出窟窿来。

外头的杀喊声更大了些,可以隐隐约约听见流影指挥着部分随从。

“哐哐哐……”

王钰哆嗦着躲到忘忧身后,那大刀仍在一刀刀砍下,这木板怕是坚持不了多久。

她使劲拽着忘忧的衣袖,对着她一脸云淡风轻不可置信:“疯了吧,不是演戏吗!这么认真的吗!”

忘忧点了点头,确实,认真的。

她袖中藏起的短刃已出鞘,只待贼匪破了木门再来个出其不意。周围喊声四起,打斗中心渐渐往这儿偏移,再往后才是财物货车,他们聚在这儿干嘛?

那名叫唤着王钰的丫鬟声音也淹没在刀入体的声音中,也许生死未卜吧。

“哐哐哐……咚!”那窟窿越来越大,忘忧已经瞧见那贼人模样,五大三粗,脑袋上还淌着血,几乎急红了眼。他机械般重复着动作,全然没有疲劳的模样。

王钰不敢看,她已经听到血液喷溅在外车壁,模模糊糊还有几个熟悉的声音,一定有人会救她们,可为什么没人阻止前面砍门的疯子!

事实上王海瑞已经焦心如焚,带出来的家丁护住主子已是不易,能向王钰马车靠近的更是不多。那些土匪强悍得超乎忘忧预料。

这其间一定出了问题,但此刻忘忧没有心思探究,只飞速在脑海间跳出几个应对策略。

“主子!”

夹杂在厮杀声中,忘忧听见了阙然的叫喊,她原是跟着在马车上,但王钰想说些“闺蜜私房话”便将二人身边人都赶了下来。

阙然不会武!

忘忧脑海中迅速闪过这个信息,是有人护着阙然过来的。听着动静,好像只有一个人,却是以一挡十杀了过来,这刀剑碰撞之声倒是格外熟悉。

“发簪!”忘忧转身向哆哆嗦嗦的王钰大喊一句。

第三十四章 关山口(2)

王钰慌乱得没了思考,忘忧这样说,她就这样做,连忙把头上那根银簪子拔了下来抛给她,直到下一刻恼悔不已!

那簪子从忘忧手中飞出,直直刺入砍门大汉的眉心,那恐怖的撕裂声想都不想簪子不能要了!

只是那砍门的动作停息了片刻又继续起来,连忘忧的手心都微微发凉。果然……

那大汉眼黑全无,眉心的伤口不断冒血,手里的动作还没停下。数十声大刀挥舞的劈砍声传来,他的后背被人连劈十几刀却仍旧纹丝不倒。

大汉的身形阻挡着视线,忘忧只是知道是护着阙然的那一人。

“可是阿旭来了?”忘忧镇定了些,这大汉似乎只会劈砍,不会进行下一步动作。只是他的些许碎肉溅进了车厢,王钰便开始忍不住呕吐起来。

冯幼旭正对着这大块头窝火,怎么踢都不动,活脱脱一个人肉梅花桩,他听见了忘忧的声音,拔高了嗓子喊了声:“是我!”

他手里动作不停,眼观八方,向后一个甩刀结果了想攻击他的关山口人。

“少主,小心后面!”阙然的声音又响起,她的手腕上系着绳子,另一头连的正是冯幼旭腰带。

可冯幼旭还没出手,那些蜂拥而至的黑衣人一个接一个倒下,背部统一飞入了长箭。

这些不是一拨人?

冯幼旭顾不得思考,但明眼人都能明白两点:

一是这砍门的大汉只会砍门,完全不会反击,甚至砍门的角度力道都不会变。

二是黑衣人与土匪不是一伙,隐在暗处的帮手只会解决黑衣人。

阙然也看出来这一点,在混乱战局中向那个只会砍门的大汉靠了靠,顺便向自家主子传达外头的情形。

王员外与宇文渊的马车成了重点攻击对象,但防卫人手也多,暂无大碍。放着钱财的货车被抢得差不多了,只是家丁护着主子,少有保护货车,动静才小了不少。

“六殿下那儿有什么动静?”

阙然想了想,六殿下从始至终都没有出马车一步,流影也是隔着马车接的指令,好像……并无动静……

“阿姊,这个时候管别人干嘛!”冯幼旭翻身又解决了涌来的关山口人,自从他亮出了自己的刀那些土匪的目标又变成了他,呵,这次认出他仓羽寨少主身份吗!

大汉额间被银发簪刺出个黑窟窿,黑血不断向外冒,连眼眶里也盛满了血。他的后背已经皮开肉绽血肉模糊,甚至有些地方可见白骨。

忘忧想起已经被剖腹挖脏的鱼还能蹦跳,这大汉此刻与那鱼有何区别!

她没有十足的把握,这大汉被邪祟控制,也不知道下一步会不会发狂,就连冯幼旭的望兮也只是砍碎了他的肉,但如今之计,只得一试。

“你杀不了他,快将木门劈开!”忘忧拉着王钰向车厢里缩了缩,好在马车够大还有余地。

冯幼旭有点怀疑自己的耳朵,阿姊叫他帮这个人劈车门?但他毫不犹豫,一个侧劈就将原本破破烂烂的木门毁了,大汉下一个动作落空,又连续空砍了几下才意识到不对劲。

可惜为时已晚,在他下一步动作之前冯幼旭已将他的可见白骨手臂挑断,大刀连着手臂飞了出去,落在草地上仍在不停抽动。

目睹一切的王钰也不吐了,直接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忘忧见识过血腥场面也忍不住呼吸急促起来,还好冯幼旭明白了她的意思,否则她亲自动手也没有力气能把人的手用短刃斩断。

只是这情形,越发像鱼……

大汉的嘴角涌出血来,眼珠子已全乌红,转了没几下就从眼眶中蹦出,落到草丛间。

冯幼旭一脚踢开了他,几缕黑烟从他的空眼眶里溢出很快飘悠不见。饶是忘忧看得也有些反胃,但她还是捕捉到这黑烟,与清苑的那些黑烟同属一人吧?

冯幼旭护着阙然到马车上,自己守着被破坏的窟窿口,缠斗着先前不敢上前的匪人。

好在王家马车还算结实,眼下也是最安全的地方。

忘忧前思后想总感觉算漏了什么。宇文渊的暗卫、鬼衣侯、那个还没照过面的郡主,他们都去哪儿了?

“你可确定,那些都是关山口人?”忘忧看着几人身手,竟能在冯幼旭手下过上二十招,早就超出了她对关山口的印象。

冯幼旭一个拔刀,又一人倒下,望兮沾血不凝,血珠顺着刀身都洒在地下:“恐怕出了差错,这里有一半人……”他又接下敌方一刀,抬腿就将对方踢开,“都是来杀我的,另一半,是杀那个皇子的。”

“哐!”

冯幼旭一个不慎便让对手的剑刺中了车厢,王家马车铸造精良,远比寻常马车结实,那人剑入木板,一时半会儿竟拔不下来,如此分神才被冯幼旭一刀挑开栽进草堆里。

阙然一个激灵,解了绳子与王钰团在一处瑟瑟发抖。从前山柳为了教导她,总带着她出危险任务,少不得刀光剑影。但她依旧害怕,害怕飞溅的血,害怕腥臭的残肢,害怕真有什么因果报应被恶鬼纠缠。

她还没杀过人,也打定主意不会杀人。

忘忧安抚着阙然,吩咐她好生照顾着晕厥的王钰,自己接了绳子跳下马车,堪堪躲过一个刀影便被冯幼旭拉着护在身后。

“何必下来,这里有我。”冯幼旭抖了抖刀身,鲜血四溅。他喘着粗气,再这样下去,只怕要力竭。

那些土匪或持砍刀或持剑,不断绕圈,见忘忧下来更不敢轻举妄动,只是做出攻击的架势与冯幼旭对峙着。

忘忧只轻轻一瞥,未在对手身上多做停留,也刻意忽视着大汉的尸体,尽管她脚边是大汉被踩碎的眼珠。

她环视四周山野,日光浅淡,远处密林勾勒深深浅浅的黯绿,近林稀疏异常。偶尔掠过的风,在林中割出细碎声响。这些细响夹杂在打斗声间,原本无人在意,忘忧却敏锐地捕捉到。

“我们被算计了。”忘忧将绳子绕在手腕间,意味深长地望向宇文渊方向。他算好了横竖不会出事,何不将场面闹得再大些?

此处山峦重叠极适合隐蔽,依照这细响,起码有武装精良三十余人。

冯幼旭不懂她说的什么算不算计,他许久没有如此酣畅淋漓地杀敌,只觉得浑身涌动着杀劲,一时半会儿消不下来。

正在双方焦灼之时,远处山坡间传出几下陶埙声,其声浊而喧喧在,声悲而幽幽然,贯穿山野,不由得惹起人一腔愁思。

霎时间,与冯幼旭对峙的数十名劫匪听闻此声脸色微变,相视几眼,下一秒竟齐齐挥刀自尽,不到片刻便倒下,只留满地鲜血。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快得令人措手不及。

冯幼旭还未反应过来,只是呆呆愣在原地,搞什么,他还未发泄完对手就没了?!一点也不痛快!

忘忧连忙望向远处,宇文渊与王海瑞马车那儿情况皆是如此。

陶埙声渐渐止了,山林重回寂静,只是这寂静过了头,气氛压抑,忘忧只觉得心慌。

这一切都脱离了她的掌控……

正有些家丁开始放松警惕,左面山坡露出了一排身影,只是过高过远,只有少数人发现了他们的存在。

“不好,快回避!”

远处不知道是谁的叫喊声传开,平日训练有素的家丁立刻反应过来,冯幼旭收了望兮将忘忧护进车厢内,随手抓起地上尸体堵在马车破损的木板上。

从山林间由远及近奔涌出细微之声汇聚一处,众人只觉得脑畔一炸,下一刻犹如暴雨激荡,马车壁接二连三发出炸响。

几只箭透过尸体的空隙扎扎实实钉在车厢内,所幸忘忧瞧准了路数用短刃将箭打得偏了方向才避免了受伤。

冯幼旭摸了摸鼻露出不好意思的神情,但撞上忘忧柔和的眼神似乎没有责备他的意思。

“放心,殿下知轻重,定不会闹出人命来。”忘忧拔出箭矢细细观察着,箭头分明是军中赦造。这栽赃得有些明显吧?

“阿姊……”冯幼旭觉得忘忧比在仓羽寨心事更重,不由得忧虑在仓羽寨的日子是否一去不复返。

但他只垂眸出神了一瞬,阙然的惊叫便一下炸开,淹没在如雨的箭矢中。

他一抬头,忘忧正捂着左肩,那根被她把玩的箭不偏不倚扎进她的肩头,鲜血在淡色衣裳上漾开尤为刺眼。

她倒吸一口气,极力忍着痛楚,身子微微发颤却将她出卖的一干二净。

“无事……”在冯幼旭开口前她便给了一个眼神,弄得他又是震惊又是急躁偏偏不能开口询问。

不过是苦肉计,好让某人借题发挥罢了。

忘忧蹙着眉,悄悄给满目含泪的阙然吩咐了什么,不一会儿阙然拭着泪,高呼着数声“小姐”,虽是忘忧授意,着急心疼之意却是真真的,一时声泪俱下衬得箭雨声小了些。

忘忧只觉得肩头像是要被撕开似的,不由得生出自己对自己太狠之心来。

她已被别人算计了一回,自然得扳回一城,忙给冯幼旭使了个眼色:“阿旭,快走吧,别叫官府的人看见你。”

箭雨将有停止的势头,远处山坡外隐隐传来杀喊声,她知道时机已到,必有人引官兵而来。

若他再不走,那就真走不成了!

第三十五章 敌意

冯幼旭担忧地望了一眼她,无声叹息一口气,依旧将尸体安顿好挡着箭矢。

“阿姊……”冯幼旭顿了顿,远处的杀喊声更近了,他知道,那是永州官兵,“我收到你的信不知道有多欢喜,自作主张来永州料理关山口,谁曾想坏了事。”

忘忧知道他因为变数自责,脸色白上几分,忍痛摇了摇头。这世上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唯有随机应变,及时止损方能扯回局面。

阙然知道了她的意思,连忙擦尽泪水,打开一侧偏门催促冯幼旭出去:“少主快走吧,主子断断不会怪你。”

冯幼旭的眉头已蹙成川字,重重呼出一口气又再次屏息。他知道多说无益,打开望兮的同时越了出去,车内只听得刀箭相撞之声渐渐远处,由密至疏,忘忧才松了口气。

阙然依旧关了门,对着忘忧箭伤束手无策,冯幼旭不在,也不再顾忌形象嚎啕大哭起来:“阙然情愿自己受伤……也不愿……也不愿主子受伤啊……主子是何苦……”

一旁晕厥的王钰似被阙然哭声所扰,动弹了几下手指一翻身便是呕吐,她哭丧着脸恨没有力气与阙然一同哭泣:“死人了……死人了……”

她怔怔转身,只见忘忧面色煞白躺在那儿,半边身子都浸染了血红,一时慌了神,勉强爬去触了触忘忧衣袖:“你怎么了,你可别死啊,你死了我怎么办……”

她又忽转念一想,忘忧都躺这儿了,爹娘指不定怎么,这噩耗成真也说不准。思及此,悲伤之情奔涌而上,再顾不得力竭,泪水滚滚淌下。

马蹄声渐近,箭雨彻底平息。忘忧模模糊糊扯出笑来。这次是谁?多半……

她还没思量完,一洪亮带着中气的女声传入耳中:“追查余党,格杀勿论!”

张敏贤一身红艳劲装,右手手持金丝鞭,左手执缰绳,在一众兵士间格外耀眼。

她高昂着下巴,驱马径直向宇文渊走去,路过忘忧的马车时只斜眼一瞥,随即冷哼一声不再注意。

“殿下。”张敏贤侧身下马略过满脸血迹的流影,径直撩开车帘,立刻绽放出笑意,现出酒窝来,“你身边的侍卫好生厉害,何日讨教一二?”

宇文渊冷冷地望着她,轻轻点头作为对她援助的谢意。

张敏贤早熟悉了这冷淡也不恼,依旧灿笑着不改颜色。

其他两辆马车都扎得和刺猬似的,唯有宇文渊这辆寥寥几根箭矢,身边的侍卫虽疲惫却没有萎靡之气。可不是治下有方嘛?

宇文渊见王海瑞夫妇慌慌张张奔来,侧头唤来流影:“将颜仲予接来。”

颜怀生性散漫,在忘忧手下后更一发不可收拾。早在出发前他便想离去,作为“条件”,只得从忘忧手中接过一只名为“哈哈”的狗,好生照顾着。

此刻一人一狗躺在客栈东倒西歪,好不惬意。可这惬意下一刻便被打破,一玄衣鬼面男人从窗口而入,一把将在床上的颜怀拎起。

颜怀模模糊糊睁开眼,昨晚他费了好长时间,又是清理客栈又是给哈哈洗澡,直到后半夜收拾妥当才歪到床上一觉不醒。其间还听到这狗撕扯的动静,发现自己的纸稿竟被毁了!

忘忧将狗托付给他简直就是种折磨。

“何人!”颜怀还没清醒就被拎到了窗边,待看清了鬼面具才闭了嘴。

他任凭鬼衣侯揽过满身写满无奈的哈哈和自己,虽觉得不干净有了反抗的想法却没有反抗的胆子。

他曾听宇文渊说过鬼衣侯功夫深不可测,如今见到了真人,似乎还是不太高兴的真人,只好乖乖听话。

也不知道就这样被带着越过几个山头,离永州城越来越远。他头一次体会到“飞”的感觉,原来在上面视野是如此开阔。

“那个,我们去哪?!”颜怀喘着粗气,一手抱着药箱,一手抱着哈哈,脚下还随着鬼衣侯步伐不停歇,几乎到了力竭的地步。

鬼衣侯没有说话,使了几分力借给颜怀,又加快了速度。

颜怀只觉得自己轻飘飘,好似被鬼衣侯拉着的风筝,头晕目眩。

又过了一会儿,他无意低头一瞥,依稀能辨底下一片混乱,似乎经过血战,尸体被搬运到一堆层层叠叠,另一排是两具身着宫装的女尸。四周都有官兵持矛把守着,是封锁的意味。

最要紧的是底下被一圈人围着的,是半个身子浸染鲜血的忘忧?!

鬼衣侯一声不吭,但颜怀觉得身边气压低了几分,他也瞬间明白了自己被拎来的目的。

他紧紧抱着哈哈,这雪球似的东西乖得出奇,也不敢舔他的手,也许它也怕被自己失手半空抛下吧。

鬼衣侯临时将他放在一个山坡外的地方,还没等颜怀反应过来就消失不见。

啧,厉害的人都这么喜欢炫技吗?轻功厉害就了不起吗?

颜怀在心里骂骂咧咧却没有停止步伐,他一路小跑过去,却被两名官兵交叉矛拦下:“起开,我是大夫!”

他的动静立刻被流影发现,喝退了官兵,连忙迎了上去:“仲予,你这么快就到了?我的人才刚刚出去啊。”

颜怀给了他一个“废话不多说”的眼神,径直走到人群密集处去:“都让开!”

流影接收到宇文渊的眼神,帮着颜怀疏散人群。

军医正蹲在地上为忘忧处理伤口,好在箭伤不深,箭头已顺利拔出。

王钰哭花了妆,只能在一旁握着忘忧的手时刻与她说话。

军医本有些不耐烦,见有人抢饭碗更是火冒三丈,还没开口驱赶便见抢饭碗的人全身素白,下衣角隐约沾了泥渍。

他一抬眼,这熟悉的面容,不正是医者排行第一的神医颜怀吗!霎时手足无措起来,又想上前讨教又见颜怀一副爱搭不理的模样,怏怏闭了嘴。

“没看见人家的不屑嘛,还不学乖点退下。”张敏贤居高临下看着红着脸的军医,差点没翻个白眼。

比这种程度的伤更重的她都受过,凭什么大家只关心那个快昏厥的女人!

真是一个两个自讨没趣!

颜怀给了忘忧一个警告的眼神,差点没唠叨起来。他熟练地处理伤口,好在那个军医还有点技术没有酿成过错。

“你怎么回事,伤到这种地步?是不是非要给你锁屋里才消停点?是不是还要我时刻看着?”颜怀照剪开的地方将她的衣袖撕下,动静大得让她不由得蹙眉。又从流影手里接过轻薄披风扔下盖上。

王钰盯着颜怀的一举一动,虽然知道他心里有数不会伤着她,仍忍不住小声嘀咕:“人家都这样了,就不能少说两句。”

“不能!”颜怀提高了点声量,“就她这样,一次两次没记性,等以后没命我还找谁说去!”

“呸呸,你说什么呢!”王钰“腾”地站起,撸起袖子,一副要揍人的架势。

“好了……”忘忧不仅肩疼,现在头也开始疼了。她发觉手指痒痒的又有些湿漉漉,正要忍痛看看,那小家伙便被王钰一把抱起,还在空中晃了两下小短腿。

“你看妈妈受伤了,心疼吧。”王钰将哈哈举给忘忧看,还操纵着它的狗腿打了个招呼。

一时间五道目光齐刷刷看向王钰,看得她脸发烫。

怎么了……

她弱弱地回想一下,刚刚她不就说了“妈妈受伤了,心疼吧。”等等,妈妈?似乎在古代妈妈还有其他意思,他们一定误会了什么!

张敏贤忍不住笑出了声,先前的阴霾一扫而空:“没想到柳姑娘还有这重身份啊。”

“笑屁!”王钰将哈哈搂在怀里,下巴一扬,“妈妈就是阿娘,母亲!方言你懂吗!”

“你!庶民也敢和我这般说话!”张敏贤霎时变了脸色,鞭子一甩就要向王钰抛去。

王钰索性做出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挺出身子就让她打。

这鞭子甩出完美弧度,只是在碰上王钰的前一刻便被横飞来的石子打歪了半分,只是轻轻扫过王钰衣服,带过阵风罢了。

张敏贤见是流影手笔只好收回鞭子,转身迈到不远处宇文渊身边:“殿下,何必阻止!日后忠王府的脸还往哪儿搁!”

王钰冷哼一声,不过是受封的异姓王罢了,就算真是皇家的人,她照样不怕。难道那些人,天生就该高人一等?还是陈胜说的好: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宇文渊没有说话,只是那眉头从始至终都没有舒展过:“王大人已回永州处理此案,既然柳小姐负伤,我们在此多停留几日。”

张敏贤撇了撇嘴:“太后娘娘可想你了,天天要你早日回宫呢。依我看,柳小姐就在永州休养吧,我与你一同回去。”

就在张敏贤说话的同时,软轿已经抬来,忘忧在王钰的搀扶下小心翼翼地平躺着,身侧还垫着两个软枕。

颜怀无心参与皇家的事,更不想与这嚣张跋扈的郡主扯上关系,从始至终皆是一反常态的沉默。

他还想唠叨几句,但见气氛不对只好咽了下去。一低头,正瞧见自己素白袍子染上污渍,心中犹如万蚁啃食,只轻声打了个招呼,借了匹马便飞奔离去。

军医的目光始终停留在他身上,见他如今反应激烈,深深点了点头。没错,传闻果然没错。神医颜怀爱干净成癖,竟然是真的。

“殿下……”张敏贤仍不死心,她瞪了一眼软轿方向,见忘忧正被众星捧月般围着,又升腾起一股敌意来。

韩珂可以为她在选妻上做手脚,宇文渊可以借箭雨射死讽刺她的两个教习姑姑,她到底有什么好?不就是个晋国的野丫头,现在借着柳相的身份,还要攀高枝了?!

“郡主。”宇文渊面色白了白,方才担心忘忧伤势走得近了些,没想到寒意又起。

他察觉到了张敏贤的敌意,只好装出一副关心的模样来:“听说忠王已经在择婿了,明年将参加春闱的杜家长子杜锦程也在其中……”

第三十六章 风波

张敏贤脸色变了变,眼神闪避:“是他纠缠着我,我又没叫他这样。”

当年杜锦程为了张敏贤一句玩笑便在长街走一步跪一步的事情早就传遍京都。杜家不过是富商,与忠王府门不当户不对,但忠王发话只要杜锦程状元及第,便将郡主许配于他。

这不过是忠王府为了挽回面子说的一句空话罢了,杜锦程不学无术,只会些经营之道,在当时状元及第就是个笑话。

当时就有人断言,若杜锦程做了官,也是捐官得来的虚名。

谁知后来杜锦程发了狠,在家闭关两年,第三年便中了秀才,直到去年又过了乡试,成为全京都人的饭后谈资。

人人都说杜锦程命好,今年元明帝宇文璟取消了春闱延后至明年,照他的资质再发愤小一年,说不定真能成忠王府的女婿呢。

宇文渊不再理会张敏贤,径直上了流影备好的马车,余光瞥见先前那个军医脸红得出奇,虽有些奇怪但没有多管闲事的心。

命运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它能把两个相爱的人推开亦能将两个毫无可能的人拉近。

宇文渊轻笑一声。他很期待,到底是现实战胜了张敏贤的傲气,还是张敏贤的傲气压过了现实。

他放下车帘,车轮扬起尘土,一路远去。只余张敏贤愣在原地,军医偷偷望着她,眼神复杂而炽烈。

……

元明二十三年,宇文璟得知宇文渊永州遇刺勃然大怒,一连颁布三道圣旨发往永州。

第一道,永州刺史邢涛革职,遣返回乡。

第二道,围剿关山口势力。

第三道,快马加鞭送到宇文渊手中,谁也不知道圣旨上到底是什么。

宁国朝堂之上一派喧闹,各大臣已吵得不可开交。

站在左侧的太子与豫王倒是没有没有什么过激反应,只是双手交叠在身前安静地听大臣们争吵罢了。

太子趁宇文璟闭目揉太阳穴之际,连忙用衣袖掩着打了个哈欠。要不是这几天母后千叮咛万嘱咐叫他学着点豫王做派,他才不会像这样无所事事站着。

不就是个土匪窝吗,都下圣旨了,剿了就剿了,至于六弟,能快回来就快回来,也不知道有什么好吵的。

豫王偷偷望了太子一眼,心中冷笑。要不是韩珂走前嘱咐他谨言慎行,他还会就这样干站着吗?

关山口势力轻易剿灭不得,应该留着制衡其他土匪窝,就如仓羽寨。至于六弟……能晚回来就晚回来,不回来更好……

“够了!”宇文璟怒喝一声,朝堂上瞬间安静下来。他身着绣着沧海龙腾图案的明黄长袍,袍角那汹涌的金色波涛下,踏着帝制龙靴,满身帝王之气。

年近半百,他的头发已夹着花白,胡子更是几天没有刮过,却丝毫没有掩盖住他眸中的精神气。

“柳卿,你说。”

所有人目光都落在右侧排头一位大臣身上。他身着绯红麒麟官服,正是朝中一品大员,左相柳木阳。

“关山口一事,需斩草除根。若他日与仓羽寨联合反攻,恐怕就不止派日耀营出征那么简单。”柳木阳执着象笏,目不斜视,“臣请六皇子回朝,万不能拖延。”

朝堂之上再次激荡起讨论之声,站在后侧的蓝衣官员出列,对着宇文璟鞠了一躬,大声道:“臣认为不该消灭关山口,只需削弱其势力。关山口首领最为痛恨晋国人,若是日后与晋国开战,将是一大助力!到时借晋国人之手灭了关山口,我们只需坐收渔翁之利!”

又有几位官员出列,一半是认同柳木阳的,一半觉得那蓝衣官员说得有理。

宇文璟眯了眯眼,那官员离得他太远,完全看不清面容:“那你以为老六该如何?”

蓝衣官员咽了咽口水,再开口时多了几分视死如归的气势:“臣以为,六皇子在永州逗留过久,可能与晋国势力有关,应速速将他押解回京,命刑部盘问!”

“放肆!”豫王突然出列,向宇文璟行礼,“父皇莫听此人胡言乱语,伤了父子和气。六弟从小体弱,此次在永州病发,不老六过是耽搁些时日,哪和晋国有关!”

太子眨巴眨巴眼,什么情况,豫王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激动了,他不是一向沉稳得很?

他踌躇了会儿,也随豫王出列:“父皇,儿臣附议。”

宇文璟有些怒意,挑眉望了望豫王:“依涵儿所见,应当如何?”

宇文涵没有预料到皇帝会有此一问,连忙开口:“自然是派兵护送六弟回京……”

“他有什么能耐让朕浪费兵力。”宇文璟轻蔑地打断豫王的话,转头又望向柳木阳,“老实告诉朕,是不是老六找到了你失踪的闺女,你就心向着他了?”

从前私底下宇文璟时常与他开玩笑,当着朝臣的面还是第一次。

柳木阳不慌不乱,推出象笏做了一揖:“臣是陛下的臣,臣也是儿女的父亲。”

“哈哈哈哈哈哈……”宇文璟突然大笑起来,朝堂上瞬间鸦雀无声,“说得好。朕也是老六的父亲。”

“让老六尽快回来。”宇文璟死盯着那蓝衣官员,目光又落在豫王身上,“国师建议中元节让你们兄弟演出傩戏祭祀,一个也不许少。”

豫王背后已冒了冷汗,宇文璟言语中警告的意味明显。他躬身道了声“是”,又返回队列之中。

“洛儿。”宇文璟又笑眯眯看向太子,“这次傩戏就由你负责,务必揪住你几个兄弟,好好和张太常练习。”

“是,父皇。”太子心里暗忖父皇最近对他与豫王态度相差甚大,母后为何还要让他学豫王呢?

他这弟弟什么都好,就是心思太重。从前母后时常告诫皇位只能是他宇文洛的,豫王怎么还不死心?父皇与母后那般恩爱,父皇还能越过母后废了他不成?

太子回到队列中,似笑非笑望了一眼豫王。排练傩戏啊,这不是给时间紧张的豫王火上浇油嘛。

宇文璟十分满意地看着自己的儿子与众大臣。这么多年来,他排除异己,直到太皇太后的旧臣所剩无几,他才觉得朝堂上没了乌烟瘴气。

每日上朝议事来看着底下皆是向着自己的人,谁会心情不舒畅呢?

只可惜,如今突然出现一个公开的异类。他可以对各大臣与皇子的交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也是皇子过来的,自己儿子那些小九九自己还不知道吗?

但在朝堂上能说出这样的话,被指使意味太明显了些。

宇文璟在心里转了几个弯,在其他人窃窃私语之时,向先前那个蓝衣官员招了招手:“你,上前来。”

豫王心里一紧,双手攥出了汗。

阎广山,你可别出岔子。

蓝衣官员稳步上前,对着宇文璟直直跪下:“陛下。”

“你叫什么,现任何职?”

蓝衣官员将头埋下去,在开口前他就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宇文璟以诬告挑拨之名将他处死也不为过。

人之将死,竟生出些底气:“回陛下,臣名阎广山,通政司知事。”

通政司知事,七品官。原本没有资格在朝堂之上说话。

宇文璟心里记住了这个名字,点了点头:“你知罪吗?”

“臣无罪。”阎广山语气坚定,“通政司之设立就是为了广开言路,臣言明猜测,只是语气过刚强,若有罪,乃臣刚正之罪。”

阎广山此言一出,朝堂上瞬间鸦雀无声。这人是破罐子破摔,铁了心不要脑袋了?还敢在陛下面前自诩刚正!

宇文璟冷哼一声,从案前抽出支毛笔向他掷去,笔杆砸到他的额头立刻弹开,摔落在地断成两半,阎广山的额头立刻红了一角。

众大臣大气不敢喘,这可是陛下一次在大殿上如此啊。柳木阳与韩勋相识一眼,轻轻点头,凭着多年交情,二人想法竟不同而合。

“这是给你的教训。”宇文璟深叹一口气,“再上前来!”

阎广山不敢有多余动作,跪行着来到一品大员的后一排。

这下宇文璟总算看清了他的面目,看面相大概四十多岁,四方脸庞,因瘦骨嶙峋,两只眼睛有些下陷。

细看之下他的蓝衣原来是深蓝近黑,大概是浆洗过多而褪成了如今的蓝色,衣袖还隐约有缝补痕迹。

“朕隐约记得哪个位子空缺来着?”

宇文璟此话一出,朝堂上一片哗然。陛下这是何意,还要抬举这阎广山不成?!这样越级晋升,实在不符合规矩!

豫王心一跳,此事竟还有转机?他原本给了阎广山承诺,若他生死必照顾他家人余生衣食无忧,是打算弃了他。现在这被弃的棋子竟又回到棋局之上,还是关键之位。

方才才给了他警告,现在这一出,父皇是何意!

“刑部侍郎之位尚空缺。”韩勋俯视着跪在地上的阎广山,此人是飞黄腾达还是日暮途穷,全在他自己的选择。

宇文璟既看出他受命豫王,突然有意给高位,还是原本属于豫王一党的高位,这其中意味不能不令人深思,怕是要离间阎广山与豫王。

“好,明日起你就接过刑部侍郎之位。既然你说自己刚正,就莫做出包庇罪犯,舞弊营私的勾当!”宇文璟语气没有缓和,见朝臣议论纷纷,眉头一蹙,“这么久了你们也没给朕一个刑部侍郎合适人选,朕亲自提拔,如何!”

朝臣们整齐划一得跪下大拜,口呼:“陛下圣明!”

宇文璟给身边执着拂尘的崔暕递了个眼色,崔暕会意,立刻挥了一下拂尘,高呼:“退朝!”

退朝的指令由殿内传向殿外,呼声此起彼伏:“恭送陛下,吾皇万岁万万岁。”

仍匍匐在地的阎广山还未从惊吓中回味过来,面对众大臣的恭贺他生疏地回应着,颇有些受宠若惊。

殿下说的没错,他不能有事,更不会有事。

人群中豫王淡淡望了阎广山一眼,拂袖而去……

第三十七章 进京

离关山口之变已过了九日,听说那窝贼人躲在山里还负隅顽抗,但也支撑不了多久。

这对忘忧来说已是意外之喜,不但给仓羽寨平了对手,还给日后从晋国调兵伐宁减了阻力。

但这些皆是后话,如今是要借宁国的兵重新攻回晋国,夺了老皇帝皇位。她要通过宇文渊接近元明帝宇文璟,若宇文璟不愿伐晋,她也只好扶持宇文渊上位了。

忘忧裹着被子平躺在软床上,她睡前听完颜怀一番唠叨已经身心俱疲,梦见竟又回到了无冥山,只是这次火刑中又多了颜怀,他对着一个个巫女唠叨,场面诡异中又带着滑稽。

唉,九日过去,她的伤口快要结痂了,但还是隐隐间断着刺痛。

“笃笃。”

木门被轻轻敲响,忘忧知道门外是宇文渊。

她故意造成自己在这场箭雨中受伤的假象就是为了引起他的自责之情,也给了柳木阳日后堂而皇之与太子决裂的理由之一。

果不其然,这几日他日日都会隔着门探望,又时常与她谈些要事。

这样的距离也不至于他蛊毒发作,只是苦了流影要做好布防,不让闲人接近听去了他们的对话。

“父皇给了我道旨意,昨日我才接到。”宇文渊温和的声音透过门扉传来,忘忧撑着床起身,依靠在软枕上。

“凤子隶要皇子演傩戏祭祀,父皇叫我接到旨意便回……”

忘忧静静地听着,这凤子隶在宇文璟心里还有些份量,他说要演傩戏就同意了。

用王钰的话来说“事出反常必有妖”,凤子隶想做什么是要所有皇子一同在场的?

“殿下不必担心,我可以同你进京。”忘忧读懂了他的欲言又止,是担心她的伤势经受不住一路颠簸。

宇文渊沉默了半晌,话到嘴边却说不出,她做出的决定几时改过?他思量了会儿,又换了话头:“陈姑姑与周姑姑之死处理妥当,京都不会有人说闲话。你莫要为此怪罪柳木阳,是有人故意为之。”

借着箭雨死了那么多人,不在乎再两个身上有案底的姑姑。

虽然宇文渊看不见,忘忧还是轻轻点头:“我自然知道。柳相不会为难我,只是这背后之人?”

“是德妃。”

忘忧蹙着眉。德妃?她并不认识,何故要为难她。但宇文渊不肯进一步说明,她也不方便问,大抵是她有个“大姐”在宫里做淑嫔,德妃与她不睦,牵连到她这个“三妹”身上。

忘忧拢了拢被子,缓缓道:“听说朝堂之上有官员不要命弹劾了你……”

“是。”他回答得干脆,“韩珂不在豫王已乱了阵脚,此次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她轻笑一声,从枕头底抽出卷案宗来:“阎广山虽是豫王提拔,但他是如何遇上豫王受到赏识的,这其中有你一份吧?”

原来宇文渊可以为一件事埋线如此之长,培养了阎广山这个暗线几近五年,真让她刮目相看。

还有这份敢于让阎广山弹劾的魄力,真是兵行险招。

宇文渊不想她竟清楚此事,轻轻“嗯”了声:“我清楚父皇的性子,阎广山如此弹劾我反而不会有事。近年豫王得贤王美名,连父皇也要忌惮于他。而阎广山是被豫王抛弃的棋子,况且他人品过硬,才能出众,父皇必会重用。”

忘忧见宇文渊分析得头头是道,心里竟生了疑窦,有主如此,还要她这个谋士做什么?

“关山口之事朝廷尽数怪罪在贼匪身上,但这箭雨却不是贼匪做的……”这些天她旁敲侧击问了宇文渊这个话题,但他皆闭口不谈,现在事情几近尘埃落定,也该有个交代吧?

宇文渊低下头转了转扳指,这件事里头有韩珂功劳,他心里头不愿与忘忧提起他。

“这批箭矢是军中赦造,又在永州地界,太子必有最大嫌疑。”他顿了顿,“父皇不会拿太子如何,这次只是为了日后日耀营事发,父皇回想起来前后贯连,怒气更甚罢了。”

这次栽赃确实精彩,太子一定会说若他想要宇文渊的命一定不会动用自己的势力,箭矢上断断不会出差错。不管宇文璟信好不信好,这罪都是关山口人的。

但若日耀营败露,宇文璟盛怒之下不会细想就会将这次刺杀归结于太子,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说不定越想越觉得是太子所为。

若有一日为敌,你真是可怕的对手。

忘忧不知道,她担忧的真正的“可怕对手”正是鬼衣侯韩珂。

“殿下。”忘忧轻轻唤了声,她一想起国师还是心里没底,“凤子隶不得不防,傩戏当日不可轻举妄动。虽不知他为谁做事,但我猜测,他想对你们动手……”

忘忧说的正是宇文渊担心的。凤子隶表面上不参与皇家争斗,但暗地里如何没人知道。也许他是自己另有目的?

“那日我不能动用自己的人,一切还要依靠你。”宇文渊收回想要推开门的手,轻轻咳嗽几声,“好好养伤,我走了。”

他说得迅速,走得迅速,不给忘忧一点回应时间。

中元节那晚,注定是不眠之夜。她自当用尽全力护住宇文渊。不论是栽赃还是遇刺,她不能让这一切发生。

……

一日后,整个永州几乎出动了一半人送行,沿路官员接到消息也尽心为他们安排,一路没有出现什么大的岔子,快马加鞭,行了近半个月才到了京都。

刚入城,忘忧便从王钰挑起的车帘缝隙中看到前面等候着几队接风人马。

“柳……”她看见其中一队人马的马车上挂着写有“柳”字的藏青流苏官制木牌。

一旁牵马等候的男子看起来二十七八岁,一身宝蓝色暗纹袍子随风而动,身板直挺,是武人之风。他正是柳家独子柳步青。

王家马车到达后与接风人马寒暄了一会儿便告退,柳步青在宇文渊马车前作揖交谈,时不时望着忘忧马车,应是说些感谢的话。

来接宇文渊的是皇帝身边近侍,看这架势是要直接入宫面圣。但与柳府迎接人马相比,未免太过寒碜,在皇帝心里这个儿子就是如此不重要……

“小姐,该走了。”王家仆人抬了一辆轿子来,来到车外毕恭毕敬。

“我会常来看你和哈哈的。”王钰有不舍之意,但也只能与她告别后跨上两人抬的轿子来离去。

此刻哈哈正舒舒服服窝在篮子里被颜怀嫌弃地带着,它每日睡觉的时辰越来越多,颜怀说它懒,它还会吠几声回应。

忘忧在马车里等待柳步青与宇文渊寒暄完毕。她的伤口快全好了,却还是有些昏昏欲睡,许是颜怀药的影响。

“闲人退让!闲人退让!”忽然人群里爆发出一阵骚动,一个怀抱锦缎包袱的男子左右疾奔着,后面追着他的都是身着衙服的带刀衙役,“大理寺办案,闲人退让!”

人群似被生生撕裂,他们所到之处人们尖叫着避之不及,有些百姓甚至被撞到在地,痛苦地捂着手臂。

柳步青极速来到忘忧所在马车前,神色平和,他本不该插手大理寺的事,但若是他们冲撞了柳家人,那他就不得不管了。

“大哥。”忘忧撩开车帘唤了声,柳步青点头回应。

正要临近马车,那怀抱锦缎包袱的男子好像被什么绊了一下,直直向前扑倒,包袱里金玉珠宝散落一地。因为巨大冲击力,他脸上摔得鲜血直流,尘土沾上伤口更可怖。

“妹妹还是不要看的好。”柳步青想让忘忧放下车帘,她却摇了摇头,这贼人是被人放倒的。

果然,另一位公子悠哉悠哉从市集旁走出,手里还把玩着石子,这便是放倒贼人的工具?

此人指力不可小觑。

后面一队衙役气喘吁吁跑来,向公子单膝下跪行礼,火速包围起贼人,四把大刀架着他的脖子强迫他起身。

公子见无事,瞥见一旁的马车队,嘴边便漾开笑意:“六殿下,柳督领,好巧,好巧。”

“韩少卿。”柳步青点头回礼,完全挡住他看车内女眷的视线。

忘忧虽看不见他的面容,但韩少卿的称谓全京都只有一人——韩珂,那个传说中韩家幺儿,豫王的智囊。他也回京都了,真凑巧。

“叔父。”宇文渊的车马也移了过来,他的声音有点沙哑,“恕我抱病在身,失了礼数。”

“殿下折煞我也,按理是我韩某人向你行礼。”韩珂声音沉稳中带着些许不羁,嘴上赔罪语气间毫无抱歉意味。

忘忧在心里勾画着这不羁公子的形象,不免产生好奇,但柳步青挡的严严实实,只能看见他的衣着,与一般富家子弟没有什么不一样。

这个小插曲很快就以宇文渊的离开结束,柳步青将两辆马车并排,忘忧从王家马车进入柳家马车并没有让外人瞥见她的容貌丝毫,自然她也不能看见外面的情况。

马车里熏了暖香,路上并不颠簸,柳家也算用心。

走了一段路,马车稳稳当当停下,柳步青命人拿来车凳,扶她下来。

柳府门前站着与柳步青容貌相似的四五十岁中年人,身边的妇人明显比他欢喜,一脸和蔼。妇人身后的女子大概比忘忧大一些,绾着时兴发髻显示她已嫁为人妇的身份。

“漪儿。”妇人握住忘忧的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头,笑中含泪。

“见过爹爹,娘亲。”忘忧盈盈一拜,却不知道如何称呼那女子。

那女子长相清丽,比忘忧故意扮的妆白的不是一点半点,她见忘忧望向她,暖暖地回了笑容。

第三十八章 柳府

“这是你二姐。”妇人颜氏见状,拉过那女子介绍给她。

“二姐。”忘忧行礼,原来这位女子就是嫁给娄尚书孙子的柳瑛。她虽在外,却也听过她与娄烨传奇故事,佳人才子天地绝配。

“三妹无须多礼。”柳瑛点了点头,浑身散发着大家闺秀温婉气质。

柳木阳看着忘忧的模样便知她已改了妆,眉宇间竟有三分像自己。可怜他真正的三女儿因穷困潦倒已命丧晋国,他下定主意对从未谋面女儿的歉意,都弥补在忘忧身上吧。

“你大嫂有孕在身,还在内院等候,等会儿就能看见了。”颜氏握着她的手传来暖意,“好孩子,就把这儿当作自己家。”

柳木阳原本一言不发只是慈祥地笑着,听到妻子这句话纠正道:“这儿原本就是漪儿的家,哪里来的当作?”

“是是,妾身糊涂了。”颜氏点头,依旧满目慈祥地瞧着忘忧。

这孩子虽不比京都官小姐白嫩,但生得漂亮,眉目间皆是灵气。这倒让她想起自己年轻时候,是不是亲生又有什么所谓,白得这样一个女儿,她欢喜还来不及呢。

颜氏携着她的手一路进入内厅,远远便瞧见一位挺着大肚的妇人。

柳步青一见到妻子便快步上前扶住了她,她双颊绯红,星眼如波,满是羞涩,笑着轻声唤了声“夫君”。

这位就是柳步青妻子张氏了吧,二人成婚十载,竟还似新婚燕尔般恩爱。

忘忧上前行礼,唤道:“大嫂。”

“三妹。”张氏点了点头,又望向柳木阳与颜氏,“爹,娘,家宴都备好了。”

“好。”颜氏很是满意地望着她的大媳妇,还有不到两个月她就又能报孙子了吧。从前张氏小产了几次,这次胎像稳定真是喜事一桩。

忽然,扎着两只小辫的柳宁从张氏身后探出个脑袋来,她拽着自己母亲的衣角不愿放手,扑闪着大眼睛,一瞬不瞬得盯着忘忧看:“祖父,祖母,爹爹,二姑姑,这就是三姑姑嘛。”

张氏拉起柳宁的小手将她带到忘忧面前:“宁姐儿怕生。”

“日子长了便好了。”颜氏上前来轻轻拍了拍柳宁后背,“来,叫三姑姑。”

柳宁又迅速后撤一步躲到张氏身后,将脸埋进张氏衣服里,她稚嫩的声音从衣物里传来,有些听不真切:“我不要!她不是三姑姑!”

柳木阳闻言,脸色微变:“近日是谁在教导宁姐儿。”

张氏听到自己女儿这样的话脸色都泛白了,她可从来没在宁姐儿面前说过这样的话。还没等她开口解释,柳步青紧接到:“儿子马上去处理,爹莫要忧心。”

颜氏见柳木阳面色依旧不好看,连忙出来打圆场:“老爷,童言无忌。宁姐儿怕生,过段时间就好了。”

柳宁意识到自己说错了什么,她不敢探头,紧紧抓着张氏的衣角。那个人骗她,明明说只要她说了这句话大家就会高兴,怎么偏偏相反呢?

“宁姐儿都快七岁了,该懂些事。”柳木阳语气里有些不悦。

柳宁是晚产,张氏怀了十一个多月才生下,学的比寻常孩子慢,懂事也比寻常孩子晚。柳家花了更多心思在她身上却不见有“勤能补拙”的迹象。

“爹爹,无事。”忘忧摇了摇头,又弯腰与柳宁齐高,她声音软软的,握住了柳宁的小手,“宁姐儿,我就是你三姑姑呀,我从永州给你带了好多好吃的好玩的,你要不要?”

柳宁一听有好吃的好玩的立刻将脸转过来。她黑溜溜的大眼睛盯着忘忧,自顾自咽了口水:“真的吗?”

“真的。”张氏拉着柳宁出来,“快,叫声三姑姑,不然三姑姑生气了就不给你了。”

柳宁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甜甜唤了声:“三姑姑。”

“宁姐儿真乖。”忘忧摸了她的小脸蛋,满满肉嘟嘟的可爱。

虽然这话是骗宁姐儿的,但她明日就会差人去买回来些新奇小件,保准让宁姐儿开心。

她不宜长时间弯腰,只好捂住肩头起身。

柳木阳知道忘忧在箭雨中受伤一事,连忙让下人开宴。

大家分次序坐下,仆人传菜,上满一桌子,食材是寻常食材,但经厨子的手艺,便不寻常起来。

柳步青紧挨着张氏坐,时常为她夹菜,张氏望着柳步青,眼中是满满的爱意。

柳瑛虽然是孤身一人回娘家,但娄烨是忙得抽不开身才没有到场,他们的恩爱故事连当时远在晋国的忘忧也有所耳闻。

这家里似乎人人都很幸福,忘忧生了羡慕之心,但隐隐同情起还在宫里做淑嫔的大姐柳菁来。

一入宫门深似海,淑嫔刚及笄便进宫侍奉着只比父亲小几岁的宇文璟,孤独的她该有多无助?

她又开始同情起在京都的其他女子来,柳家在京都算是开明,至少这次家宴男女不论身份尊卑,同桌而食。但更多的女子用膳时连桌子也上不了,只能站在男人身后,甚至跪着。

忘忧看着他们的笑脸,菜肴热气蒸腾,一切似乎不是那么真实。

她有多久没有这种触动了?原本以为大家只是逢场作戏,她作为宇文渊推荐的人,他们也要给几分面子,但如今看来,大家是真心把她当作自家人的。

可惜,她觉得心头空落落,身在这个家是何等幸福,但她始终是这个外人……

“漪儿,听闻你爱吃桂花粥,娘特意让厨子做的,你尝尝。”一碗软糯的甜米桂花粥被端上,散着清甜的香气,不用想,是宇文渊告诉他们的,上回她不过称赞了几句醉仙楼的桂花粥,竟被他记下了。

忘忧尝了一口,果真香甜无比,与醉仙楼大师傅做的味道别无二致!

颜氏见忘忧有些吃惊地望她,解释道:“六皇子命醉仙楼大师傅专为你提供膳食,他对你可真上心。”

“咳咳咳……”忘忧被颜氏的话惊到呛了,她拍了拍胸脯这才将桂花粥顺下去,“许是殿下不喜欢大师傅手艺……”

柳瑛掩面笑着,三妹这反应是在揣着明白装糊涂呢。

“好好,不逗你,吃吧。”颜氏心领神会,年轻人的心思嘛。

但忘忧却真的觉得她们误会了什么,她是宇文渊谋士,他多关心些也是应该的,何况她与宇文渊不能近距离接触,为了生命考量,哪会有她们想的东西?

家宴就这样在轻松的氛围内进行,直到桌上的菜被撤得差不多,柳步青扶着张氏先行告退,娄府的人也来接柳瑛回去。

大堂上只余柳木阳、颜氏与忘忧。这时,一位衣着华美的丫鬟被带到堂上,她低着头向忘忧行跪拜之礼,“奴婢月芙参见主子。”

忘忧听到她的声音便蹙起了眉,怎么回事?

“这是殿下府上二等婢女,指派给你的。”柳木阳抚着胡子,他口中的府上便是宇文渊的齐王府。皇帝定了八月下旬行册封礼,封号为“齐”。

“暗香浮动月黄昏。”忘忧使了暗劲扶起她,她生得清秀,那双眼睛纯粹至极,果真担得起这个名字。

月芙道了声谢,惊讶于她竟与宇文渊心意相通。其他人听见这名字时的反应要么是“落宿舍楼近,浮月带江寒”,要么是“吴岫涌云穿望眼,楚江浮月冷征衣”,可这两句怎么能让她担起?

“带小姐去房里歇息。”柳木阳起身,他看见颜氏的陪房在门口,似乎有事要寻。

待他走后,月芙领着忘忧出了内厅,一面介绍各处地方,一面介绍他们的主子,就连平日里爱喝什么茶她都说得一清二楚。

月芙带着她穿过圆门走入“玲珑居”,外头是一片竹林,是柳府最临近街道的地方。

“主子,这边请。”月芙点上房内蜡烛,霎时间屋内被照得蹭亮。

忘忧阖上门后跌坐在圈椅里,一边环顾四周一边道:“说吧,怎么回事。”

月芙立刻跪了下去,不改颜色:“殿下应是知道了我是天星楼的人……”

“山柳,你向来谨慎,这次为何会被发现?”此事巧合的可能性太小,宇文渊一定发现了什么。

月芙摇了摇头:“不知。我听着主子的命令在齐王府没有任何动作,三个月前我正打扫庭院,殿下突然停下赐了名,此后我也没见过殿下了。”

如果问题不在山柳潜伏时期,那就是一开始安插入齐王府时就漏了风声。

“罢了,你既回来,依旧跟着我。”忘忧叹了口气,她很早就安排了眼线进入各王府,那时候还未想到今日局面,宇文渊不会生气吧?

“主子,这屋子里有密道,是柳相亲自督工建造。”月芙起身来到忘忧面前,她旋转桌上烛台,一旁的书架缓缓移开,露出一扇木门。

这木门开启方式别致,需要向左旋转门锁半圈向内推进两格,月芙演示得很慢,忘忧已经暗暗记下。

月芙打开火折子,在一旁按下一个石子,木门自动关闭,书架自发还原。建造密道一定花了宇文渊和柳木阳不少心思。

密道内只有微微跳动的火焰支撑起一处光亮,走了一些时候,眼前终于出现另一处相同木门。

月芙以相反方向同一手法打开门锁,这才盖上火折子,移开书架,一股清甜香味扑面而来。

“殿下仍在宫中,请主子在此等候。”月芙倒退着回到密道内,很快机关启动,这屋子又恢复原本样貌。

忘忧静静立在窗前默默不语。

宇文渊进宫太久了,元明帝留他下来是福是祸……

第三十九章 密谈(1)

机政堂

宇文渊入宫已两个多时辰,宇文璟让使节将他带入机政堂,丝毫不给休息时间。

待谈过南城事宜,宇文璟遣散众臣,只余宇文渊在殿内。

“说吧,想要什么奖励,想不想要这个位置?”宇文璟拍了拍龙椅的把手,一旁的崔暕表情随之一震,伴君如伴虎,果然没错。

宇文渊垂目答道:“儿臣只想寻回母妃,求父皇成全。”

宇文璟嘴角一扯,显得皱纹更深,他的一身冷哼让崔暕悄悄对宇文渊使了个眼色。

六皇子是怎么回事,好端端又提顺妃做什么。

“贵妃薨逝多年,朕早就下旨,宫内不许再提!”

顺妃“死”后被追封为贵妃,为她建的墓冢里也只有一套首饰罢了,当年下葬也是草草了事。

“父皇!”宇文渊将头引至地,字字掷地有声,“求父皇成全!”

若顺妃真是病逝,为何无中生有让众人不得再提,当年知情人要么功成返乡,了无音讯,要么死于宫中,尸骨无存,分明是在掩饰。

宇文渊虽被太后收养,但这么多年来她都只字不提,维护的不正是龙椅上的人吗?

让天子承认错误,自然是难上加难。

可他如今就是要触真龙逆鳞,让宇文璟明面上不痛快总比暗中猜忌他要好。

何况,宇文渊对母妃的思念也是在情理之中,若他不想念,反而会引起宇文璟疑心。

果然,宇文璟表面虽是震怒,但崔暕明显感到他怒气的消减。崔暕渐渐放下吊着的心来,双手交叠,拱立在宇文璟身侧。

这位天子登基已逾二十多年,当朝太后是他的嫡母,而他的亲生母妃在他十九岁那年暴毙而亡。若心中尚有遗憾,那便是“子欲养而亲不待之痛”。

当他登上皇位的一天起,他便明白了自己踏上皇位的第一步就沾满了母妃的鲜血。

立子杀母。这默认的传统残酷却稳固了皇权。

但宇文璟与高皇后感情深厚,断不会有立子杀母之事发生。

皇帝轻轻叹了口气,给崔暕使了个眼色,崔暕也连忙扶他起身。

“赐座。”

宇文渊略有些惊讶,在机政堂能被赐座的,还只有实在不能久站的年纪大的重臣,就算太子来了也得垂立一旁。

他没有将惊讶显露,一声道谢后坐在崔暕挪来的镶金木椅上,那个位置离皇帝极近,就连宇文璟细微的表情也能看见。

“你出去。”宇文璟指了指崔暕,崔暕会意,轻轻关上门后,遣散了门口侍卫,独自守着不让任何人靠近。

宇文璟随手将龙椅上的某颗珍珠按入,一个锦盒从内壁间缓缓弹出,他向宇文渊招了招手,示意他拿走此物。

“办妥此事,朕会让你得到你想要的。”

“父皇请说。”

“找到玉玺。”宇文璟顿了顿,目露凶狠,“毁了它。”

……

宇文渊向太后请安后第一时间就回到了齐王府。他步履匆匆,直奔听雪园。

偌大的听雪园古木参天,美景依旧。他驻足看着窗上的倩影,她微微低头,似乎在看书。

他的目光柔和了些,虽一身疲惫还是重新打起精神,轻扣门扉。

忘忧收起这本手写书来,书页上隐隐沾着泪珠。这上头的字迹,是师兄的……

她不知道师兄样貌,但师兄通过写字方式与她交流了五年,她忘了什么也不会忘了这字迹!

虽然这字迹有些变了,变得更苍劲有力,是工整的小楷,一笔一划,浸透着笔法。

“殿下稍等,我生个暖炉。”忘忧平复了心情,小心引了火种,小小的暖炉立刻爆发出火焰,火舌舔舐着铜壁,暖意弥散。

她打开门,见宇文渊一袭月白色披风,面容被月光衬得更柔和起来。只是他眼下是掩饰不去的疲惫。

对面宇文璟那么久,无论是谁都不容易吧。

若日后单独面对元明帝……忘忧也不知自己有没有这样的勇气。

“请殿下止步。”忘忧将宇文渊引到靠近暖炉又放着银狐毯子的座位旁,自己向后退去,仍回到案前坐下。

这样的距离她才能稍放心些。

宇文渊虽觉得心生寒意,但很快便被暖意驱散。他神色黯了黯,自嘲般地应了声“好”。

有同心蛊在一日,他们就得如此一日。

“这蛊,能解。”忘忧看着他睁开深幽的眸子,嘴角扬起一抹无奈的笑。

“不能解。”他正身,几缕青丝垂下,不似玩笑。

不能解,不是不会解。

“殿下是想用蛊毒来寻顺妃?”能让他固执地不解蛊毒,也只有顺妃一个理由了吧?

倘若他想解,她便立刻派人回晋……但她答应了蓝姑姑,说到做到,到时候就算使些手段,也要神不知鬼不觉地解了。

宇文渊见忘忧猜到也不意外:“是,我猜测母妃在永州附近。”

“殿下。”忘忧正色,“你为何对顺妃有执念如此。若她不想见……”

“不。”宇文渊紧缩眉头摇了摇头,“母妃不会。”

他认真思考起忘忧的问题来,为何这么多年他都执着着寻找母妃?大抵是那天顺妃看着他的眼睛发誓她一定会回来。

母妃向来是守信用的人,她会说到做到。

也许,还有些意难平。

忘忧抿着唇,突然发现宇文渊与她是一类人,是被亲人抛弃的一类人……

他不会知道,顺妃是不想见他的。就算知道自己的儿子近在咫尺,就算知道自己的儿子迫切地想见到自己,她都不会见他。

“殿下就当我没说。”忘忧无奈地笑了一笑。宇文渊自己心里也该猜到一二了吧?只是他不愿承认罢了。

宇文渊神色稍缓,开口道:“这听雪园归你,九月后便搬来吧。”

原来这园子叫听雪园,真是好名字。她格外喜欢那株古木,夏日在这里避暑一定是个好去处。

“好。”忘忧突然想起今日闹剧来,那位公子出手另她印象深刻,“今日韩少卿是故意的?”

宇文渊似乎在回忆这件事,末了点了点头:“京都中人都对你很好奇,依小叔父的性子是该有行动。他今日进宫劝说太后举办赏花会,四品以上官员的小姐都会参加。”

这样算,她也在其中。

“皇宫园林景色是极好,这个时节听说荷花仍盛开着,茉莉,桂花也开了,是应该有个赏花会。”忘忧说得心不在焉。

韩珂该不会是想借着赏花会捉弄她吧?

宇文渊紧接着提醒到:“若韩珂想留你们下来观赏昙花,推脱了吧。若推脱不了,就叫落雪给我报信。”

忘忧听他提到落雪就想起山柳来,顿时浑身不自在。

“月芙是你的人?”宇文渊见她有些变扭,不如将话说开为好,“她既然是你的人,照顾起来也比其他人体贴。何况日后你在齐王府中,没有事能瞒过你。”

宇文渊这意思,是要将齐王府事宜全权交给她了?至少掌握了账目,宇文渊想做什么她都能推测出一二。

“殿下就如此信任我?”忘忧眯了眯眼,颇有些戏谑的味道。

宇文渊淡笑着:“是。”

“若日后多了齐王妃呢?”

“齐王妃于我不过多了一个要养活的人。”宇文渊将手拿去暖炉前烘着,暖意直达心底,“她若执意于当家,给个虚权又何妨。”

父皇还未说明王妃人选……不过也快了。

女人争风吃醋起来可不是小事,忘忧可不希望日后还要与宇文渊的王妃相斗。

忘忧只觉得充斥在房间里的香味便淡了些,她环视房间,终于找到香味的来源——珠帘后点着香炉,白雾袅袅散开。

“此香名为彼岸。”宇文渊解释道。

“谁配的?”忘忧拨开珠帘,用木箸挑了些余灰放在帕子上。

“先前胡之敬所赠。”宇文渊来到忘忧身后看着她拨弄余灰。

难道有问题?可是先前让多名医官验过,并无不妥,还得到不少称赞。

忘忧退后几步又拉开了与宇文渊的距离。她灌了杯清茶浇灭剩下了香料,重新将盖合上:“此香有安神之效,上品,为晋国御用。”

宇文渊听到后几个字神色黯淡不少,晋国御用……八月必有官员上门庆贺,若有人以此作文章,后果不堪设想。

是针对宇文渊的,还是针对她柳清漪的?她这层晋国长大的身份不得不防。

“胡之敬向来忠心,不会害我。”他重坐回暖椅中,有所思量。

忘忧将香灰用帕子包好,她可太多年没闻过这香了:“殿下若不方便动用自己的势力,不如把此事交给我。”

他沉默了会儿,门口出现一个人影,紧接着门被敲响,是流影的声音:“殿下,时候差不多了。”

此番宇文渊出现在这儿借的是查看王府的名义,未册封前,他仍住皇宫。

“好,交给你。”宇文渊抖了抖银狐毯子,流影已推门而入,为他披上披风,接过毯子:“左边柜子第三格有宁国至今国史,第四格是我所知晓关于皇室的一切,希望对你有帮助。”

“谢殿下。”忘忧行礼恭送宇文渊上轿,目送着轿子越行越远,直至转出听雪园,再也看不见。

她在衣袖中的手不断颤抖着。左边柜子第四格……那是她找到有师兄字迹书的地方……

宇文渊的话是何意……这书是他写的?!

此夜,注定无眠,但无眠的何止她一人。

第四十章 密谈(2)

豫王府灯火通明,一玄衣男子翻下墙头没有惊动任何侍卫,轻车熟路推开书房门。

豫王宇文涵正烹着茶,看见男子走近连忙起身行礼:“小叔父。”

“嗯,坐。”韩珂挥了挥手,径直坐在豫王对面,好像他才是豫王府的主人。

因为冒细雨前来,他的发上蒙上一层细密水珠,几缕发丝散乱有些狼狈,却遮不住他的俊美。此刻他若是去青萝巷走一遭,怕是会引起姑娘们的争抢,何况他是那里的常客呢。

“小叔父吩咐的,本王都查明白了,柳木阳的三女儿确有其人,当年柳木阳随陛下出使晋国与当地一良家子有情,一年后便生下柳清漪,可惜柳木阳早就回国了。”

“后来良家子病重,又没有亲人,才托人告知柳木阳此事。他派人去接良家子与女儿,却晚了一步,良家子病逝,女儿不知所踪,这番六弟是无意碰上,看见她有柳家信物才通知柳木阳,顺道带回来的。”

“失去母亲的女儿家又该如何生存呢?”韩珂的语气里带着玩味,至少豫王是这般认为的。

“小叔父此言何意?”

“太巧了。”韩珂猛饮下一杯茶,热流贯遍全身寒意顿消,“巧得让人怀疑。”

豫王顿时明白了韩珂所想,他这位小叔父生性多疑,又坚决认为世间没有所谓巧合,才生了猜忌的念头,于是他爽朗一笑:“本王看此事毫无破绽,确实是巧合。就像当年的顺妃……”

豫王还没说完就被韩珂一个眼神止住:“王爷以为这是巧合吗。与京都有关的事,没有巧合。”

“是是。”豫王嘴上迎合,心里却不这么想,韩珂也太小心了,不过是个女人有什么好担心的。

普通女子自然不用担心,但她可是宇忘忧啊,宇文涵定会在她身上吃大亏。

他提醒于此也算仁至义尽,接下来如何发展就看豫王自己造化。

韩珂这样想着,又饮了几杯茶。若是家里这样牛饮定会被兄长斥为不雅,但在外面,有太后姑姑撑腰,就是皇上也奈何不了他,谁来管他雅不雅的,豫王还担心他不把王府当自己家。

“这茶不错……”韩珂还没说完,豫王会意,“明日本王会命人打包好送至黛墨姑娘处。”

黛墨,青萝巷第一雅妓,那是个“一曲红绡不知数”的妙人儿,韩珂时常去她那儿,就差搬过去住了。这个公开的秘密如今仍为人津津乐道。

韩珂听见黛墨的名字没有太大波澜,摆了摆手:“送去柳府,给柳家三小姐。”

宇文涵差点惊得将杯子摔掉,有些为难:“小叔父,她可是一品丞相之女啊,不是青萝巷的姑娘!”

换句话说:我得罪不起。

“想什么呢!”韩珂觉得有些好笑,他的名声居然被造成了这样,他是那种浪荡轻浮的人吗!

“人家找回女儿也算是件幸事,庆贺柳丞相时顺便送她点礼物也不算什么吧?自然,还需要以豫王你的名义,就怕报上我的名,你的人会被柳步青扔出去。”

豫王忽然觉得肉疼,单送茶叶肯定不像话,前几日新得的千里先生真迹怕是要送出去了……

该不会是韩珂故意整他?豫王突然有了新的想法,他恍恍惚惚记得韩珂向他索要过,但被他拒绝了。

“我得不到的,你也别想留着。”他仿佛听见了韩珂的心声,但此刻的韩珂正一副乖巧的品茶样子,并没有注意到他的异样。

“小叔父说的是,极是。”豫王忍痛答应,勉强扯出笑脸。

千里先生真迹他可是废了很大力气才得来的,现在竟要便宜柳木阳那老头!

“我不在京都,你似乎做了些事……”韩珂的尾音拉长显示着他的不悦。

豫王提心吊胆起来,这次阎广山之事确实是他头脑一热,事后回想后悔不已。但也不算没有收获,至少他的人又坐上了刑部侍郎的位置,没叫太子拿去。

“小叔父,阎广山如今是父皇眼前人,也算有点收获……”

“哦?”韩珂冷哼一声,“陛下为何要提拔阎广山呢?”

豫王一愣:“阎广山刚正不阿,刑部侍郎从前出了这档子事,所以……”

“错!”韩珂将茶盏拍下,“陛下看中阎广山最大的原因就是他是你的弃子。”

弃子?

豫王琢磨着韩珂这句话,越想越不对劲:“小叔父是说父皇想离间本王与阎广山,削弱本王势力?”

韩珂不置可否,又被自己斟上杯茶:“我先前说的叫你韬光养晦不要崭露锋芒,你没做,六皇子倒是做得好。”

豫王看见韩珂贬自己赞宇文渊,面色一沉:“太子欺人太甚,本王不愿受窝囊气!至于六弟,本王看他就是柔弱可欺,哪是什么韬光养晦!”

蠢物。

韩珂在心里骂了声。要不是他与宇文渊不对付,怎么会选择辅佐宇文涵呢?

宇文渊是一点就通,宇文涵是几点不通!难道是他暗示得还不明显吗!

“太子是太子,他欺你是正常。”韩珂将茶水一饮而尽,回味甘甜,“你要忍耐,要不然就去见见皇后殿下。”

母后?

豫王一拍桌子:“是了,本王旁敲侧击透露些给母后,母后一定会被本王做主。”

高皇后向来一碗水端平,前几年将几个兄弟制衡得很好。只是最近她身体抱恙,力不从心了。

韩珂点了点头,在告小状一事上豫王还是很积极的嘛。

“对了,你可知国师说的傩戏是怎么回事?”韩珂心生不安,国师到底在给谁做事。

“国师的意思是让太子演方相氏,我们其他人扮演侲子,有奴才扮演凶兽。”豫王一想起这件事就有些恨恨,每日排练花了他多少时间,太子有时还故意拘着他们兄弟几个不走。

豫王这么一说韩珂就明白了,让太子斩妖除魔,其他皇子陪衬呗。只是侲子大多是十岁以上十二岁以下童男童女,国师不会不知道吧?

“待正式祭祀前务必安排人仔细检查服饰与木剑。”韩珂似乎想起来了什么,再看向豫王时眼神中多了些犀利,“面具如何?”

豫王回忆着:“太子的面具是黄金四目,皇子面具是青铜吊眼,奴才面具是鬼面獠牙。”

这么说,那时候能分辨众人的只有面具了。

韩珂沉思了会儿,这情形,真是场刺杀的绝妙时机。

有趣,有趣。

“我知道了。”韩珂拍了拍衣服起身,大步向外走去。他突然转过头来望着豫王,神情只剩下严肃:“豫王妃临产在即,多派些人守着,莫让人钻空子。”

豫王一抬眼,韩珂说的没错,他这几日正为此事忧心:“小叔父是否得到消息,有人要对婉儿动手?”

婉儿是豫王妃小名。

韩珂摇头:“谨慎些总没错,柳步青正妻小产多次,又怎么能调查出是谁做的?”

就算调查出,也不敢声张。

“是。”豫王做了一揖,“小叔父慢走。”

夜色中韩珂跳上屋顶,一身玄衣与夜色融为一体,很快消失不见。

……

翌日

“豫王送的茶叶?”

忘忧搁下笔,看着月芙端着包扎仔细的茶包,并没有任何文字表明它的身份。但隐隐透出的香气已经表明了它的不凡。

“是。”月芙低头,“这是蒙国大使进贡的,一共才得了十六包,皇上赏了豫王一半。”

皇帝还真偏爱宇文涵啊。

“放着。”忘忧的视线再次落回案前,她仔细看了宇文渊留下的东西,与她知道的相差无几。只是其中提到宇文渊被过继给郭氏,如今的德妃。

她可从来没听他提起过与德妃生活,许是德妃做了甩手掌柜,将宇文渊抛给太后了吧。

月芙不敢打扰忘忧,轻声退了出去。

忘忧抚摸着书页,她看了数遍,这字迹确确实实是师兄的……

“主子,刚刚传来消息,礼部莫侍郎在府里自戕了。”月芙去而复返,手里托着写满字的黄宣纸呈给她。

“嗯。”忘忧没有看一眼,这件事在她预料之中,贪污受贿可是重罪,何况私受了九万白银,都快比上宁国一年国库收入了吧?

月芙一愣,有些为难:“殿下要您细看,韩大人坚持说是他杀,已经立案了。”

忘忧的动作一顿,接过宣纸展开细细浏览了,好在现在还没有什么进展。韩珂还真是个多管闲事的人。也罢,既然他要查,就查到底吧。

她拿开香炉盖将宣纸扔了进去,看着明明灭灭的火焰将纸张吞噬有些出神。

那场火啊……

属于她遥远的记忆袭来,火中凤凰的纹路历历在目,那样妖冶华贵,却在不经意间“失手”吞噬了数十人的性命。可他唯独没有杀她……

“主子,您怎么了。”月芙将香炉盖罩上,提起小火煨着的茶壶倒了杯清水递过来。

“无事。”她接过茶杯,触感温热,饮尽此水她强行将脑海内那些烧伤尸体的模样抹去,好像从没有发生过这些事般平静。

忘忧坐回书桌前重又提起笔,月芙会意,在一旁认真磨墨,手中动作熟练而郑重。

那个将幼女关在地窖至死的莫侍郎啊,死有余辜。

她在《鸳行鹭序簿》上找到莫侍郎的名字,郑重地打了个叉。

下一个是谁呢……她晃了晃毛笔,锁定一个名字笑意更浓。

第四十一章 私房话

不知过了多久,一声门口的“我来啦!”打破宁静。

王钰风尘仆仆,一进门就脱了披风甩给月芙,坐在离暖炉最近的地方烤火:“下过雨湿冷湿冷的,真讨厌。”

“诶?你怎么也和殿下似的用暖炉了?”

月芙与忘忧交换神色后行礼告退,轻轻带上门。

忘忧也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另起一头:“我交代的事办妥了?”

王钰烤了会儿火,搓了搓手从怀里拿出个香囊,满脸得意地在她面前晃了晃:“大功告成!我收到你香灰的那一刻就开始盘算了,是不是有奖励!”

忘忧拆开香囊倒出了些香粉,从头上取下簪子拨了拨轻嗅,若有所思。

“那个安六娘真讨厌,要不是为了帮你,我才不会和这种人交朋友。”王钰的声音突然造作起来,是学安六娘的样子,“‘姐姐你知道吗,这衣服可是珑思坊定制的,你要是喜欢我可以为你介绍介绍,不过这样华贵的衣服,以你父亲如今的俸禄是负担不起的。’我呸!就没见过这种恶心的女人,当初父亲官居四品时她是怎么巴结我的!”

“我和她提香粉的事,她开始不知。后来特意差人从库房偷出来,慌说是脂粉太多忘记它了。哼,以为我傻吗!这香粉是要烧的,她还以为可以直接佩戴,不懂装懂,恶心!”

王钰越想越气,站起来仿佛进入了安六娘的角色:“姐姐你看这衣裳,这块是用金丝绣的,这宝珠也是一等一,凭着我的相貌,到时候韩大人定会选我的。哈哈哈,不过姐姐你没机会去赏花会怕是看不到了。”

忘忧被她的表演逗笑了,但听见“选我”这几个字露出了惊讶的神情,这赏花会怎么又和“韩大人定会选我”扯上关系了?

“韩珂选她……?”

“是。”王钰见她惊讶解释道,“这赏花会是太后举办给韩珂选正房的相亲会,你竟然不知?”

忘忧摇头,这件事她还真没想过。韩珂今年也有二十五岁了,这么还会没娶亲。

“莫非是续弦?”

王钰听到忘忧的话差点把茶吐出来:“韩少卿从未娶亲,他十五岁那年原本和王家小姐定了亲,但王老太君驾鹤西去,王氏坚持守孝三年,好不容易过了三年,又值太皇太后国丧。王氏也是命不好,染了肺痨一命呜呼,从此韩少卿就一蹶不振,走上风流之路一去不复返。太后皇上几次三番要给他赐婚都被拒绝了。”

“听说这次是韩珂自己提出赏花会的主意,太后娘娘当然大力支持啦。”王钰一口气滔滔不绝,灌了口茶下去还想接着说八卦,却被忘忧打断。

“哪个王家?”

“当然不是我这个王家,但也算远亲,祖上连过宗,不过近几年败落他们搬走回兖州了。”王钰撑着头从忘忧手里接过系好的香囊把玩一番,“这个味道真好闻,就便宜安六娘了?韩珂不会真看上她吧?”

忘忧淡淡一笑:“还需要你再加把火,事成,你的委屈不会白受。”

事不成呢?

王钰狠狠掐断了自己的这个念头,有忘忧在哪有事不成的道理。到时候她一定要好好出口恶气,教训教训安六娘。

王钰拿回香囊,稳稳当当放入腰封里,还拍了拍:“那么,我的奖励呢?”

“王大小姐还缺什么吗?”忘忧擦干净簪子又插回发间。

王钰想了想,好像真没有。王海瑞异常宠爱她,要什么有什么,日子过得比在现代舒服多了,只是没有手机可以消遣。

突然,她眼前仿佛出现了那个人的身影,略带痴笑:“有有有!”她突然压低了声音,一脸神秘,用嘴型说道“男人”。

男人……

忘忧强行压住笑意,王钰果然不是一般人,这么直白:“还得讲个你情我愿不是吗?”

“是是。”王钰非常认同,“我只要你提供一个机会,当个合格的僚机。”

“僚机?”忘忧微微蹙眉,那又是个什么。

见她不知,王钰得意起来:“在我们那边呢就是助攻,你只要帮我和某个人在一起就对了!”

忘忧总算明白了一点。王钰对殿下仍心心念念呢。

“殿下王妃人选应该早定了,不知为何还没消息出来。”忘忧一顿,“殿下再喜欢你,你也只能做侧妃。”

王钰一撇嘴:“我现在不喜欢殿下了。我追求的是一生一世一双人,和别的女人共享丈夫什么的,我才不要。”

宇文渊好比爱豆,再帅也不可能和他结婚啊。除非在梦里。

忘忧点了点她的额头:“怎么,你又看上谁了?”

王钰耸了耸肩,她给自己灌了口茶,眼神闪躲,说得模模糊糊:“颜怀……”

什么?

忘忧有点怀疑自己的耳朵,听说颜怀因为王钰扇了他巴掌耿耿于怀好几天。

这大小姐是怎么回事?爱来得莫名其妙,走的也莫名其妙。

王钰把嘴撅得更高了:“虽然第一印象不好吧,但他在永州给你治病兢兢业业,你知道嘛,认真的男人最帅了!”

又是看中了外在,可能过不久又要换人了。

忘忧这样想着,觉得自己很有道理。她就是个小花痴,看见好看的男人就可以幻想出以后和他在一起的生活,说不定连孩子名字也想好了。

“而且医生这个职业高薪又迷人,以后生病还能省钱,更不用担心大夫水平不好,瞎诊乱诊。”王钰捂着嘴笑着,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虽然他婆婆妈妈,废话多,但侧面说明他体贴呀,人品好呀。”

得了,这两人越来越像了。王钰本来就是爱说话的人,现在话更多了。

忘忧撑着头,听她不断列举颜怀的优点,听得昏昏欲睡。这就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吗。

“他没有殿下那么帅,可是真真实实能接触的人。”王钰晃了晃忘忧的手,“你不觉得殿下总是冷冰冰的,他不会是断袖吧。”

忘忧做了个噤声的姿势:“慎言。”

她瞪着眼睛捂住了自己的嘴,一不小心嘴皮子就快了:“童言无忌,童言无忌,哈哈哈……”

忘忧瞥了她一眼,童言?

王钰假作生气:“怎么,女人就算到了八十岁,只要有年轻的心,就是年轻!”

“好好好。”忘忧拍了拍她的手,“不过你了解仲予吗?”

王钰沮丧地摇了摇头,她从哪里能了解颜怀?

“他是梁州首富颜家之子,柳相的外甥。”

柳木阳之妻颜氏,其妹妹下嫁给了当时还是穷小子的肖德山。颜家子孙凋零,唯有二女,肖德山做的是上门女婿,没几年就接管了颜家产业。

当年肖德山发了两个誓,一是此生只有颜氏一妻,二是儿孙只能姓颜。

只可惜他只做到了一个。

忘忧话音刚落,王钰的心就一阵冰凉。是嘛,原来又是一个高不可攀的。

可忘忧接下来的话让她的心更冷了:“原本仲予有未婚妻,可因为外伤医治不力,死在了京都,当时为她诊治的,正是仲予。”

“听说当时有位孩童指责仲予,说的话奇怪,有‘细菌’‘发炎’‘感染’等语,最终总结下来是说仲予脏,耽误了病情。”

王钰觉得这些话有些熟悉,她揉了揉衣角,孽缘,孽缘。

“起初仲予觉得女童的话是胡言乱语,但一番对峙,女童说的症状与他未婚妻无异。后来仲予发了狂,就成了如今事事爱干净的模样,他想再寻那女童,也寻不得了。”

他还想寻“那女童”,莫不是想报复?!

王钰听完她的话,不好意思地笑了:“清漪,我做错了一件事……这件事被颜怀知道,不会毒死我吧。”

忘忧给了她一个说下去的眼神。

“其实,那个孩童就是我……”

这次忘忧是真的没有料到,这里头还有这层渊源!

“当时不就六岁嘛,我心直口快,而且我没说错!”王钰回忆了下,当时她随娘亲去烧香,她贪玩就四处瞎逛,就在禅房里看见那女子刀伤极深,伤口都化脓了,还高烧不退。

古代医疗条件那么差,感染几率很大啊!

现在想想,那时的颜怀就十七八岁,长得稚嫩,少了如今成熟稳重的感觉。

“解铃还须系铃人。”忘忧敲了敲桌子,“既然他极度爱干净由你而起,你就得负责让他不再为此所困。”

王钰顿时觉得自己掉坑里去了。十年啊,这祸根埋了十年,果真是因果报应!

突然门口“汪汪”两声,又传来细碎的扒门声。月芙匆匆赶来,小心拉开木门,那一团雪飞一般奔来,跳到王钰身上,踩得她直叫唤。

“好你个哈哈,吃得越发胖了,还有你这个爪子得剪了!”王钰嗔怪着将它抓起,面向忘忧使劲揉了揉它的脑袋,揉得它晕头转向,“你看看,哈哈和我亲,你这主人真失败。”

哈哈吐了吐舌头,突然踹了王钰一脚,挣脱了她的拥抱,又跳到忘忧身上去了。

王钰气得都快说不出话,直骂道:“好你个哈哈,以后别想吃零食了!”

忘忧摸了摸哈哈的脑袋,笑而不语。

月芙在一旁躬身向忘忧汇报道:“主子,仲予来了,此刻正在前厅。”

忘忧望向王钰,她头一低,脸红得都蔓延到耳朵上:“别看我,我,我走了……”

第四十二章 赏花会(1)

“大大咧咧的王大小姐,怎么开始逃避了?”忘忧将哈哈放下,它转了一个圈便来到王钰面前,精准地衔住她的衣角将她向外拽。

“你们这是把我往火坑里推啊。”王钰说得有些哽咽。没错,她害怕了。

也许颜怀可以早点从未婚妻之死中走出来,但因为她的出现,可能会延续一生。

她没办法面对自己犯的重大错误,何况那个人还是颜怀。

“仲予不会怨你。”忘忧给月芙使了个眼色,她立刻会意抱着哈哈退下。

忘忧携起王钰的手来,为她拭去眼角的泪:“你可知为何他要寻你?”

王钰摇头,她给人家留下了心理阴影,总不会是要谢她吧!

“他曾与我论起那次与你的辩驳,他虽有些听不明白,但你依旧在理。你说的那些法子他事后都试了番,皆是可用之法……”忘忧见王钰眼中闪过惊喜之色,她一顿,“所以,你明白了吗?”

王钰听懂了还是有些扭捏,颜怀是想找那个懂医术的神童,却不是她这个只是有一点现代医疗常识的刁蛮骗子。

换而言之,若有一天把自己知道的东西说尽了,颜怀还能对她另眼相待吗?

忘忧只觉得王钰变了,她从前可是个主张“喜欢就上”的性子,怎么到颜怀身上就迟疑了起来。

作为仲予的朋友,她自然希望他能解开心结,早日成家立业,也好和家里关系缓和些;作为王钰的好友,她也希望她能追求幸福,而不是听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去嫁给一个陌生男人。

王钰正默默不语时,屋外有脚步声而来。那人是刻意放重了脚步,临近门口站定,朗声道:“扶溪前来复命。”

扶溪回来了。

忘忧将心中多余的情感抹去,她让扶溪将事办妥后,无论什么时辰,她在做何事都要第一时间告知,为的就是以计划为先。

王钰像是找到了救命稻草般连忙道:“我就不打扰你了,大事要紧!”

说罢,她提着衣裙,打开门一溜烟跑得没影。

“主子……”月芙抱着哈哈前来,欲言又止,听候着忘忧下一个指令。

“她可熟悉柳府?”

月芙摇了摇头。

“但愿她不会走错道碰上仲予吧。”忘忧轻笑一声,越不想发生的事越躲不过。

算算时间,颜怀应该和颜氏寒暄得差不多,依他的性子一定会变着法来把脉,查探她的伤情。现在见作为柳三小姐的她一面不易,他的法子对多是绕远路,差走下人。

两人在路上遇见的可能性不就更大了。

哈哈似乎明白了什么,它吠了几声原地打转,又做出向外走的姿态。

它原比其他狗聪明,唯有这点忘忧觉得它还像个九尾狐。

“看来我们的哈哈很想撮合他们。正好,王钰走的急,披风没拿吧?”忘忧淡笑着望向月芙,她立刻明白了主子的意思。

主子嘴上说不希望他们遇见,可心里却不这么觉得,有哈哈在,凭着它的嗅觉找到颜怀或是王钰皆是易事。她只要借着送披风之名吸引二人注意,这不就能碰上了!

“是。”月芙行礼倒退了几步,拿上王钰落下的披风,立刻随哈哈而去。

扶溪见这边事办妥,得到了忘忧的命令,仔细关上门进来。

他风尘仆仆,头发微湿还沾着几滴雨,显得有些凌乱,但他的眸子中是掩不住的精神气。

“如何?”忘忧接过他递来的信,见上面落款名为“吴子实”,又放在一边。

扶溪见吴子实的信被丢在一边,心里有些焦急但还是忍了下来:“郡主这次确实为德妃蛊惑,那两位教习姑姑也是德妃安排的。”

看来宇文渊所说不假。

“德妃为难我,是因为淑嫔?”

扶溪一蹙眉,据他所知,好像没有:“淑嫔只育有公主,在宫中人缘极佳,属下没有打听到德妃与她有过节。”

德妃家族势力在外,京都也只有她的侄子在军营罢了,与柳家并不存在政治纠葛。

既不是私人恩怨又不是政治恩怨,无冤无仇的,这有些说不过去吧?

忘忧极有规律地轻叩桌面,德妃背后一定有人。此人要么比德妃位分高可以使唤她,要么隐于暗处,用好处利诱或是把柄威胁着她。

“再去查查近一年与德妃交往的人。”忘忧交待完一事,心中石头轻了一分。

她翻出这些天写的整理思路的要项来,在德妃名字旁画上个问号。

近在咫尺的,只剩赏花会了。

她让王钰已经完成了第一步,更重要的一步是找个曾随宇文璟为质晋国的人。

后宫赏宴,外臣除了主角韩珂谁也进不来。剩下的人中便只有皇帝与阉人。

“淑嫔看完信件后可有说什么?”

扶溪回忆着宫中线人所言,一字不差背道:“淑嫔承诺会尽力,只是她在宫中人微言轻,有多大作用不得而知。”

忘忧点了点头,淑嫔在宫里的好人缘,一来自子嗣只是公主与皇位无缘,二是低调做人,从不争宠。

这也意味着皇帝是看在柳木阳面子上与淑嫔相敬如宾。

“宇文璟日理万机,能让他上心的事少之又少,想要让他出现还需从长计议。”忘忧一边说着一边在纸上简要写下。

她看着整张图的脉络,若宇文璟不出现,这一切就得换种方式进行下去。

扶溪见忘忧搁置了图纸苦思冥想,他看着被丢在一边的书信,忍不住出言:“主子,不看看这信吗?”

忘忧没有抬眼:“那小子无非汇报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不看也罢。”

扶溪抿了抿唇,看来山柳也没有把宇元清的事告诉她。这事不大不小,可毕竟宇元清是主子的亲弟弟。

他经过了一番思想挣扎,终于深吸一口气:“主子,子实他出事了……”

忘忧抬眼,见扶溪神情严肃,丝毫没有夸大之意,便立刻拆了那信。

宇元清真不叫人省心,这么大了还不会照顾自己吗!没有能力照顾自己还敢从宫里逃出来!

她几乎一目十行得读完了那信,最后表情微变,默默不语。

扶溪知道这情况有些为难,但关乎子实的下半生和“清衣”玉面郎君的名誉,主子不会不管吧?

“看过大夫了?”

末了,忘忧吐出一句。

扶溪点了点头:“大夫说的含糊,若恢复得好,还能如初,若不好……”

忘忧忽而冷哼一声:“若不好能怪谁?皇子众多也不差他一人传宗接代,只是丢个面子的事。”

她颇有些怒意,这还不是他自己找的?天天和姑娘厮混,又不警惕着她们身份,碰上个有夫之妇,不被打死算好!

“他还有脸求我收容。”忘忧扶了扶额,好似头疼又加剧了一分。

扶溪低下头,突然直直跪了下去:“主子要罚就罚属下。”

“与你何干?”

扶溪不敢抬头,声音从地上传来:“主子还记得那封情诗吗?属下发回子实,想着要给他一个教训……就加了点仲予说要找人试验的新制药剂。”

扶溪与子实情同亲兄弟,相处起来不拘身份,开起玩笑来也手不留情。

忘忧叹了口气,颜怀总有些想法稀奇古怪,就同王钰一般:“他又在捣鼓什么药了?”

扶溪恨不能钻进地洞里去:“合欢散。”

合欢散,顾名思义,忘忧立刻明白了过来。原来不是子实完全没脑子,是为“势”所逼啊。

“此事你与仲予得负责。”忘忧叹了口气,“子实也算吸取了教训,只望他日后不要再鬼混下去。”

“是,子实他已经悔过。”扶溪向王钰一叩首,直起身来,“有仲予在,不会有大碍。主子也请放心,玉面郎君的名头属下会尽力保全。”

“保全不了,便弃了吧。”忘忧撑着头,尽量让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在其他事上。

她肩上的伤口已结痂,正是痒痛的时期。颜怀下了死命令,不想留疤便不能碰结痂,日日敷着膏药,她整个人都快成草药味了。

“将子实接来京都据点。”忘忧顿了几息,复开口时是不容拒绝的语气,“你若真心将他当作弟弟便悉心教导,我作为长姐多有不便。”

扶溪会意,郑重地道了声“是”。

她的目光落在柜子第二层处,那里放着颖妃给的锦囊,她至今没有勇气看。

宇元清将事一闹,她又将这事忆起,不禁蹙起眉头:“晋皇宫中今日可有动静?”

“陛下的病情好转,可以亲自理政了。”扶溪不知忘忧已得了锦囊,还以为是因为子实才想起来问一句,“怀安王近日得了不少赏赐,大概有入主东宫之意。”

“论次序,皇位不该在二哥身上。”忘忧垂目,“论才干,皇位亦不该在他身。”

扶溪不明白,主子这是怎么了,从前对怀安王可不是这个态度。

论次序,太子理应由大皇子继承,可大皇子已出家,不知道何时能劝回来。若论才干?扶溪实在想不出众皇子间有谁能与怀安王匹敌。

忘忧目光幽幽失去了神采。

现在看来,她从前最讨厌的大哥是这个家最聪明的人,也许他早就看出来其中端倪了吧。

忽然门外一阵喧闹,有什么东西落在古树上又翻到了草地间。

扶溪已然察觉,迅速推门而出,剑已出窍,直与来人纠缠起来。

一时间院落中白光四起,细瞧下一道是扶溪手中剑,一道是透明琉璃瓶,在那人手中旋转似剑似盾,抵挡了扶溪所有进攻。

“柳三小姐,这琉璃瓶可是贺礼,再不收手就没了!”那人喊了句,一个仰身堪堪躲过扶溪横扫来的一剑。

第四十三章 赏花会(2)

这声音除了鬼衣侯还有谁呢?

忘忧立在门外,见他玄衣竟“衣衫褴褛”,衣服被扶溪勾破了几道口子,模样狼狈,全身却不见一道伤痕。

她一时分辨不清他是故意给扶溪放了水,还是扶溪近日功力增进。

鬼衣侯用琉璃瓶挡住扶溪一刺,剑刃从瓶身划过,带出些许碎屑。阳光之下碎屑纷飞,折射出五彩光芒闪闪散落在地。

精彩。

忘忧饶有趣味倚靠着门框,并没有让扶溪停手的意思。

“阿清,几日不见你真是越发冷血。”鬼衣侯轻笑着躲开扶溪的攻击,那琉璃瓶稳稳落在他手心。

琉璃瓶身上四处是裂纹却依旧完好,有几分冰裂纹的意味。经暖融融日光一照,各处显出五彩光芒,相互掩映,比冰裂纹还好看些。

“扶溪。”忘忧叫住了又欲进攻的扶溪,她听见外面似乎有些喧闹。

鬼衣侯笑得阴阳怪气,连同声音也压低了些:“看在这献礼的份上,阿清不会出卖我吧?”

怪不得今日有些狼狈,原来进柳府时就已经被追过了呀。

果真不一会儿,杂乱的脚步声临近,敲门声伴着护卫的声音响起:“小姐,柳府进了可疑人物,可容我们探查一番?”

忘忧看着鬼衣侯,他面具下的眼睛也同时注视着她,视线相触,他歪了歪头,好似一副“可疑人物就是我”的样子。

忘忧从屋子里走出,缓步来到苑口:“我在这儿没有瞧见什么可疑之人,你们去别处探查吧。”

门外那些护卫面面相觑,似乎有些犹豫。终了,不知是谁劝说了谁,那领头男子松了口:“三小姐若遇危险,大声呼救便可。”

“好。”忘忧看着鬼衣侯轻轻应了声,任谁碰到鬼衣侯,都来不及大声呼救吧。他一剑封喉的本事她在早些年有些耳闻。

听着杂乱的脚步声越行越远,鬼衣侯又放肆起来,仿佛他才是这宅子的主人,自顾自环视着。

“柳府的护卫太尽职尽责了,我刚进来就被发现,追了我一柱香都没放弃。”他说着说着,将琉璃瓶放在石桌上,自己躺进太妃椅里,“你这园子不错,就是太难找了。叫‘玲珑居’是吧,名字也挺好。”

“鬼衣侯今日造访就是来品评我的新居的?”忘忧给扶溪使了个眼色,他立马躬身离开,守在门口。

鬼衣侯摇头晃脑,点了点石桌:“送贺礼,还满意吗?”

忘忧知道这琉璃瓶可以在鬼衣侯手中不碎,在其他人手中却不一定。他放了个麻烦在这儿,是还不许她挪走的意思。

“美则美矣。”

忘忧欲言又止,果然鬼衣侯来了好奇心,让她说下去:“可就是太过危险了些。”

他很满意地深深点了点头:“没错,这海外的玩意本来寻常,经受了剑光洗礼才成了珍品。美则美矣,就是太过危险,让人想靠近又不敢靠近……”

他透着琉璃瓶看着忘忧,她今日尚未改妆,模样模糊,别有一番朦胧美感:“就像你一样。”

“何日鬼衣侯能改一改油嘴滑舌。”忘忧转身向内屋走去,正要关门,鬼衣侯一把扶住门扇。

“改了油嘴滑舌的鬼衣侯,还是鬼衣侯?”他笑着,不愿放手,“我看你面容间带着愁色,愿意与我说说吗?”

“不愿意。”忘忧按着门要将它推上,门扇却在鬼衣侯手上纹丝不动,“我不想与你胡搅蛮缠,松手。”

韩珂的心微微刺痛下,顶着自己的名头也许比鬼衣侯接近她还轻松些!

“不是胡搅蛮缠。”他正色道,“你想利用赏花会做点事,是不是?”

“难道你还能左右皇上不成?”忘忧微微眯眼,这话在鬼衣侯耳中听着像嘲讽他管不了这件事,对于忘忧却是现在的最大困难。

谁料鬼衣侯只是轻笑:“我能。你愿意信我吗?”

这问题的答案对他来说很重要,很重要。

忘忧松了力,她没有回答,只是转身进了屋。

鬼衣侯扶住木门有些不敢想象,她无言的回答已然表明了态度。

她信他。

立刻,他的嘴角勾起一抹笑意,小心关好门,踱步入了闺房。

这不是他第一次进她的闺房,却是心情最愉悦的一次。

“怎么,想用赏花会拉谁下水?”鬼衣侯很自然地坐在她对面,看见一旁蒙国茶叶她还未动,不由自主地拆了一袋,抓了一小撮茶叶进煨着的茶壶中。

忘忧对他的随意已见怪不怪,她缓缓吐出一个名字:“安远茂。”

鬼衣侯抬眼,她神情自若,好像不知自己说的人是什么身份。

安远茂,前太傅之子,是宇文璟的伴读。翰林学士,正三品。

从这个官职不难看出宇文璟对安远茂的器重。翰林学士,承命撰草任免将外、册立太子、宣布征伐或大赦等重要文告,几乎所有重要诏书都要经他手。

前些年宇文璟还未掌权,安远茂只是小官吏。自他掌权后,安远茂时常连升三级,四年工夫就做了翰林学士。

“你是想让京都变天。”鬼衣侯微微蹙眉。他有动安远茂之心却始终没有做好筹谋,忘忧也太过大胆了点。

他觉得安远茂不会倒台。宇文璟那么信任他,绝对不可能轻易离间二人。

“非也。”忘忧从抽屉里抽出一踏信件来递给他,“不是我让京都变天,是安远茂存了变天之心。他若身正,我也找不上他。”

鬼衣侯心惊,迅速将信件翻过,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却也是他通敌的罪证。

安远茂是个聪明人,在这么多向他伸向橄榄枝的国家中,选择了与宁国还在待战的北秦。

宇文璟注意力一向重点放在晋国上,北秦这个小国可有可无,他根本没有放在眼里。有时候发生战乱也可在一月内平息,只是北秦好战,时不时就在边疆骚扰下。

他从前也没有注意到北秦,原来朝中还真有人做了北秦的狗。

“安远茂与陛下有同窗之谊,近些年陛下待他不薄,为何他要背叛?”鬼衣侯只能感叹世事无常,也许大家都在逢场作戏罢了。

忘忧收回信件锁入柜中:“这你就留着在狱里问他吧。”

鬼衣侯抬起煮沸的茶壶,为自己与她各倒一杯。只是他用的大盏,她的却是小杯。

“即是解渴之物,这么少给谁喝呢?”她晃了晃茶托上另一大盏放在他面前。

她有些期待,鬼衣侯竟要主动饮茶了,那还不得把面具摘下?

“是。”鬼衣侯压下激动,一个“是”字竟有些颤抖,也代表着他的认同。

这么多年,这么多年他在京都都没有遇到过如此知己。

也不知道从何时开始,京都便开始弥漫一股“儒雅”风气,上到皇帝下到百姓,一个个似乎不知口渴,只知“意”。

他们无论喝茶还是饮水,只要用精致器皿装了,斯条慢理喝下,到了肚里的都成了“意”,奉为高雅。

他才不屑追随这“不良之风”,口渴了就算用手捧一抹清冽泉水也是好的。要是叫他向那些“儒雅”人一样喝茶,直接渴死他算了。

他就知道忘忧直勾勾看着他的面具不怀好意。

好在我韩珂早有一手。

他慢慢摸索着机关,嘴部的鬼面具瞬间断开,獠牙空了一角,露出带有自豪笑意的唇来。

他故意把茶盏举到忘忧面前,又缓缓饮下。

舒畅,舒畅。

忘忧看着他的面具又气又好笑,她见过整个面具,也见过只遮半脸的面具,却没有见过只露出眼睛和嘴巴,连下巴也盖着的鬼面具!

他遮得这样严实,是怕她认出来?

难道她已经见过鬼衣侯了?

“这茶叶可是你送的?”

忘忧冷幽幽一句差点让他呛到,他捋了捋思路,豫王难道没有用他的名义吗,不应该吧。

“看来我猜对了。”忘忧学着他的模样向他一敬,缓缓喝下一口。

这茶回味甘甜,茶香浓厚,很是独特。

糟了,又被匡了一次。

鬼衣侯把一杯茶灌下才平静了点。他这是又暴露了一点身份啊。

“我在九爻盟初次见你,你饮的正是此茶。”

忘忧的解释拉回了他些许记忆。那时候啊,他在宫里做客时偶然喝了一次,这带着山野之气的茶叶不就该配他这逍遥不拘之人吗!为何要留在宫中给那些人糟蹋。

他越想越气,就在太后姑姑宫里顺走了一包贴身带着,这才到了九爻盟。

她竟连这个都记得,真是又小看她了。

为了不叫她顺着猜出自己的身份,鬼衣侯咳嗽几声,又接入话题:“说吧,你计划里哪里还需要我。”

忘忧把图纸拿出来,点了点最后:“万事俱备,只欠一个懂行的人到场。”

他用忘忧的思路顺了一遍,似乎没有太大缺陷:“陛下羞于谈起当年为质晋国的事,宫里随行的宫人不多了。我知道的,也就只有崔暕一人。可崔暕是陛下的掌事大太监,与陛下形影不离……”

也就是说,让崔暕到场与让宇文璟亲自到场没有什么难度区别。

但他是谁呢,他可是名震京都的纨绔公子韩珂,最大的优势就是厚脸皮。

他心里有了计策,假装冥思苦想一番后,郑重地点了点头:“放心,山人自有妙计,此事包我身上。”

第四十四章 往事

忘忧见他说的自信也不再追问下去,若宇文璟未来,自有其他方法让安远茂暴露。

鬼衣侯连灌三杯茶水才觉得全身暖融融起来。这天气虽入了秋,说冷不冷,说热不热,但他被追着衣服勾破,微风吹着也是寒气,何况这玲珑居外面是一大片竹林。

他把面具装了回去,完整的鬼面具才显得他正经些:“阿清,你想过嫁人吗?”

忘忧手中动作一顿,鬼衣侯这是怎么了,突然说起这个。

“不嫁。”她回答得干脆。

“为何?”

“没人敢娶我吧?”她说的戏谑,没人敢娶是一方面,她不愿嫁又是一方面。

这些年她见过众人的悲欢离合,也多是男人三妻四妾,或是当初海誓山盟最后又移情别恋的。又或是二人恩恩爱爱,白头偕老,最后得忍受阴阳相隔之痛。

她没有做好依靠别人的准备,也不愿依靠别人。她相信的,始终只有自己。

韩珂在心里一嘀咕,怎么没有?

“若有人敢呢?”他又追问了一句,忘忧却不接话了。

他轻轻叹了口气:“你在等六皇子?”

忘忧依旧不接话。她从前一定会果断反驳,可当她知道宇文渊笔迹与师兄一模一样后,她的心便乱了。

这世间的凑巧背后皆是机缘。

鬼衣侯暗忖,忘忧作为晋国人,从小接受的是男女平等思想,若晋皇有意培养她,兴许还会觉得女尊男卑。

她大概是接受不了丈夫三妻四妾。但宇文渊作为皇子,三妻四妾再正常不过。

这点,他可不得不提醒,便缓缓道:“我听说陛下没有公开齐王妃人选是因为他曾与晋国有姻缘……晋国哪可能放弃这机会,就在前天便派出了使节护送三公主来京都。”

他见忘忧毫无反应,又补充了一句:“你知道这件事吗?”

晋国三公主,蘅若。她的母妃身份低微,生下她没几年便离世了。算下来她今年十七,正是待嫁的年纪。

两国和亲,此事顺理成章。

“不知。”她说的云淡风轻,桌子下的双手却在不断攥紧。

老皇帝还是如此,不肯放过一次羞辱宁国的机会。蘅若做了她的替身,日后做了齐王妃不得时常相见?晋国那边,早晚会知晓她的存在。

“你若想阻止……”

“不必。”忘忧一下打断了他,“宇忘忧已经死了,她与宇文渊的亲事理应由三妹替代。”

鬼衣侯没说话,他看着忘忧的模样,总觉得她在逞强。他不愿她逞强。

但她想要顺其自然,他自当尊重她的选择。

“鬼衣侯。”她突然叫住他,再抬眼时似乎有些情愫晦暗不明,“你是不是知道什么,关于我的婚事……”

“不知道。”他立刻否定,“你这个年纪别人孩子都三岁了,自己没发觉吗。”

是吗。

忘忧不语,她倒是想做个孩子。她实在无法想象自己有了孩子,瞻前顾后,事事小心的模样。那样的她也就不是她了吧。

她将目光移向窗口散进的阳光,雨后初晴,格外令人神怡。也不知道听雪园的那棵古树在碎金阳光下会有多美。

鬼衣侯静静看着她的侧脸,当真是灿如春华,皎如秋月。若以后……他不敢再想下去。

玲珑居内此刻陷入一片沉寂,外头九曲回廊中却已吵翻了天。

哈哈扯着王钰的衣角不让她走,她索性一把把它抱起。可这毛绒团子还不肯松口,她急了,只好拽着衣角与哈哈的牙齿作斗争。

“哈哈松口!别把我衣服咬坏了,小心屁股开花!”她抓起哈哈,双手卡在它的胳肢窝里把它转过来对着自己的脸,“你不是乖宝宝我不喜欢你了。”

哈哈不松口,只能从喉咙里滑出“咕咕”两声,满脸人畜无害的表情,让王钰爱也不是恨也不是。

月芙见准时机,从回廊的尽头大声唤着:“王小姐,你的披风落下了!”

月芙不说还好,她一说王钰便突然觉得身上一冷,是少了点什么。

“我在这儿!快来帮帮我!”她把哈哈高高举起还晃了两下,连带着她的裙子也掀起波澜。

月芙瞥见另一头颜怀果闻声而来,她放下心,徐步走向王钰:“哈哈调皮了些,还请王小姐见谅。”

王钰把哈哈放到月芙怀里,自己接过披风系好。她点了点头:“哈哈可能进了磨牙期,买点猪骨头煮好了给它啃啃,不然玲珑居可就遭殃了。”

依照这雪球的表现,拆家能力应该一流。

“是。”月芙应着,拍了拍哈哈脑袋,它会意立刻松了口,吐了两下舌头。那被哈哈叼着的衣角湿漉漉垂下,好在没有破。

“好你个哈哈,这么听月芙的话却不听我的!”王钰“哼”了声,扭头就走,还没走几步就死死停住——

前面不是颜怀吗!他怎么过来了!

在柳府转晕的颜怀见到了认识的人立刻松了口气。他撇了一眼王钰,又拉下脸来。

她怎么也在?

“山柳,你家主子在哪躲我呢?”他直接略过王钰来到月芙面前。

月芙提醒道:“你该叫我月芙。”

“好好好,月芙。”颜怀心里嘀咕着,不就几月不见,又改名了?“清漪呢,我和她说过,要复诊的。”

有王钰在,他特意改了口。忘忧名字那么多,在不同场合用不同名字,真是难为人。

月芙还在想怎么话题往王钰身上引,她就凑了过来:“怎么,本小姐也刚从清漪那儿出来,你怎么不问我!”

唉,王大小姐这性子。月芙暗喜,她也不必费那些个心思了。

颜怀装作刚刚才瞧见她的模样转过身来:“哟,这不是那个打我的那个谁吗?你谁啊?”

王钰羞红了脸,她早就后悔那日掌掴他了,就不能翻篇吗!

“你给我听好了,本小姐姓王名钰,我有名字,不是那个谁!”她双手插腰,情绪激动得一边说一边向他靠近,颇有咄咄逼人的气势。

颜怀当然知道她叫王钰,是王海瑞独女,他刻意忽视她,就是为了当夜那个巴掌。

还没等他开口,王钰突然弯下腰来几乎折成九十度:“对不起,我不该打你,行了吧!”

她这举动连月芙也惊呆了,颜怀愣了一会儿,连忙给月芙挤眉弄眼地使眼色。

“王小姐,快起身吧。”

月芙劝着,可王钰坚持不起:“你要是不原谅我,我就不起来。”

颜怀锁了锁眉头,时至今日他气早消了,也没想要她道歉,也打心底觉得她这样的大小姐不懂道歉为何物。

“原谅你了。”他没有动唇,这句话几乎是从牙齿缝里挤出来的,模模糊糊。

“大点声!”王钰保持着鞠躬姿态,腰酸背痛的,但她这句中气十足,好像忘了自己才是那个道歉的人。

颜怀锁紧眉头,极其不乐意地说了句:“我原谅你了。”这句比方才那句更大更清晰。

王钰这才满意地直起身来:“好,现在换你给我道歉。”

“凭什么?”颜怀几乎脱口而出。果然,王大小姐是不好乖乖道歉的,她又在耍什么花样?

王钰双手环胸冷哼一声:“颜大公子是忘了吗,我打你前发生了什么!”

颜怀细细回想一遍,他那时开门出去,径直撞上王钰……他的脸上立现两团飞红,那柔软的感觉莫不是……!

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他遇上王钰便破了好几条了!

“对,对不起。”他头一次在女子面前羞愧地低下头,王钰这招先礼后兵,他心悦诚服。

“大点声啊小哥哥。”王钰把手放在耳朵上好像一副听不见的模样。她笑着说的温温柔柔,看见颜怀耳朵都红了。

噫,她好像个调息良家男子的不良少女啊。

“你,不要欺人太甚。”颜怀说得自己都没底气,在王钰“殷切”注视下,他深吸一口气,“对不起!”

这一声短促却洪亮,颜怀立刻撇过头去:“月芙,该走了吧!”

“颜怀。”王钰突然从背后叫住了他,她思来想去,一味逃避根本解决不了什么问题,“你那样爱干净,对有些细菌是没用的。”

月芙抱着哈哈站在一旁不敢上前,她似乎能感受到颜怀的怒意。让神医生气,通常后果很严重。

颜怀心里一空,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晚上。

那是个雨夜,他带着阿芷从京都出发回梁洲,才刚到郊区就遇到了刺客。那些人是来杀他的,是阿芷挡在了他身前,替他挨了一刀。

阿芷伤口极深,他勉勉强强用银针封住了她几个大穴,可他的双手还是盛满了她的血。可无论怎么包扎,血还是汩汩流出,就像她的生命一般,一点一点流逝……

“仲予,别救我了……”她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像用尽了她全身的力量,“我死后,再找个好姑娘,好好照顾她……”

颜怀陷入回忆之中,双手攥得关节出泛白。阿芷就连临死前都在为他着想……

王钰缩着脑袋,她很怕颜怀爆发,但他并没有,他的沉默让她更害怕了。

这么多年,他还没过去吗?到底是真爱着那个女人还是与自己斗气!

“颜怀,你知道她对我说过什么吗?”王钰鼓起勇气来走上去,拉起他的手,认认真真在他手掌心上写了一个字。

颜怀任她摆布,他抬头望天,尽量控制着自己的情绪,感受着掌上传来王钰指尖的温度。

她的指甲轻轻一笔一划擦过他的手掌,最后抬起离开。

只有简简单单一个字,颜怀凝视着掌心,其上好似火一般灼热。

第四十五章 正宴(1)

“愿”。

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颜怀全身似被一股绳子牵住一般动弹不得,而绳子另一端却是无尽的虚无,绊住了过世近十年的阿芷,也绊住了颜怀这个活着的人。

他有时想若当时死的是他该有多好,其实活着的人的痛苦不比死去的人少……

他的耳畔回荡着阿芷清脆婉转的歌喉,声音断断续续饱含情丝,缠绵不绝。

“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这三愿原本美好,此时却透露着凄凉。阿芷似乎很喜欢这首词,但当时的他并不懂得。

愿望,只是愿望。因不能实现而只能称之为“愿”。

王钰涨红着脸,她拽着衣袖,尽管颜怀没有看她,她还是坚定着盯着他的眼:“你当时出去寻水,我听到了这位姐姐痛苦的呼喊才进了禅房。她想找你说说话可又马上改变了主意,也许她也知道自己的片刻清醒是回光返照吧……”

“她在我手上写下这个字,又说她不悔……”王钰说着说着,不知不觉红了眼眶。哪位女子甘心把丈夫推开,亲手送给别的女人?就算她口上说让颜怀再找位好姑娘,心里也不想他真的把自己忘记吧?

这一“愿”一“不悔”是她最后的筹码,让那个男子愧疚一生,铭记她一生的筹码。

“后来的事,你也知道了。”王钰声音越说越小。她隐瞒了一事,当时阿芷似乎认出她不是寻常孩子,还说了“你与他有缘”种种奇怪的话。

是了,后来,颜怀寻水回来赶走了当时还是“不懂事孩童”的她,她一气之下指责了他“太脏”,还隐瞒了阿芷的话。

那位姐姐回光返照的工夫片刻就尽了,她含笑着握着颜怀的手,眼角只是涌泪,再也没有说出来话。

这遗言迟到了十年,终于落入他耳中。王钰似完成任务般松了口气,不管颜怀有多气,她现在问心无愧就好了。

他眼眶微红,半晌才吐出两个字来,王钰听得出他的声音在颤抖:“是你。”

简简单单两个字与他平时风格不符,王钰依旧直视着他,深呼一口气:“那个孩童是我,如何?”

哈哈感受到氛围紧张,就连它也收回舌头闭紧了嘴,不再发出“哈哈”的吐息声。

九曲回廊间静极了,静得只剩几颗心无声跳动,连风声也无。特别是王钰,她直觉得自己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下一刻就会跳出来。

颜怀冷哼一声,握紧了拳头:“阿芷说的没错,你果真今日坦白了。”

“她哪里和你说话了?”王钰将心声脱口而出,那位姐姐是她看着咽气的,哪里和颜怀说过半句话!

还有,什么叫“果真今日坦白了”?真够吓人。

颜怀见她受怕的模样,在心中暗笑,不知不觉勾起嘴角:“清漪没有和你说过吗,阿芷是道门中人,有些法术傍身……”

王钰更害怕了,怪不得那位姐姐说的话神神叨叨:“所以……她没死?”

颜怀摇了摇头,他倒希望如此:“她从前夜夜托梦给我,持续了四十九天便投胎去了。”

王钰忍不住低呼一声,看来是她以小人之心夺君子之腹,那位姐姐是真的放下了。

“谢谢你愿意让我听到她最后的话。”颜怀终是控制住了自己的泪,他以一种只有他们二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说着,王钰的脸更红了。

她木木地望着他,总觉得他是强忍着悲伤。

“王钰。”

“啊?”

“现在可以带我去找清漪了吗?”

“噢!”

王钰还有些懵,她一拍脑袋,这说话温温柔柔的真的是颜怀吗!

“王小姐,你走错地方了。”月芙见王钰往反方向走去立刻出言提醒。

王钰捂住了脸,她现在心跳得好快,哪里还有多余的理智辨别方向啊!

颜怀无奈地摇了摇头:“月芙,麻烦你了,这个小迷糊看样子是不认路,我要是跟着她天黑都找不到清漪!”

“颜怀,谁不认识路了!”

“汪!”

“你看哈哈都在抱不平!”

“别把狗拿过来!它擦过爪子没!”

“就拿过来!”

“汪汪!”

月芙走在前头发自内心地笑着,颜大神医终于碰到对手咯。

……

元明二十三年八月,由太后下令组织的赏花会在御花园举行。皇后身体有恙未能参加,由协理六宫的德妃代为操办。

忘忧一早便被接到宫中见过了大姐淑嫔。

淑嫔一头青丝绾成宫中定式,身上穿的也是嫔位香色宫服,规规矩矩。唯有发间一只通体镂空镶银的簪子还有些她这个年纪该有的气质。其簪尾一颗浑圆东海明珠,散出冷冷光辉,映得她越发端庄淑静。

只是淑嫔神情木木,不细瞧还以为她是个清冷的性子,实则她是被这深宫磨得麻木。

她已有十多个月未与皇帝说过话,有的只是远远一瞥。实际上,后宫中的女人多是淑嫔这样的,除了皇后,谁能时常见到皇帝呢?

“三妹,你老实说,这赏花会是不是有猫腻。”淑嫔走在前面,身边跟着的只有一个心腹陪嫁大宫女,其余宫婢太监都跟在远远跟在他们身后。

她声音轻轻柔柔,忘忧也是勉强听见。

“这就要看‘东风’来不来。”忘忧脸上挂着笑,再望向淑嫔时她脸上竟生出了些愁容。

“如意还小……”淑嫔欲言又止,但忘忧明白了她的意思。

事情若败露,如意作为公主不会受到太大牵连,但她做母亲的,最怕的惩罚便是如意被别的妃子抱养去。

深宫寂寂,若没有如意相伴,她怎么挨过剩下的岁月?

“淑嫔娘娘放心,我自有分寸。”

忘忧的话略略给了她安慰,她的睫毛震了几下,最后长长叹了口气:“爹娘近日可好?张氏也该生了吧?”

忘忧点了点头:“爹娘一切都好,大嫂说她时常能感受到肚子里孩子踢她,生下来定是个调皮的。”

淑嫔脸上洋溢着淡淡笑意,她这辈子是不可能有男孩了,只希望张氏这胎是个男孩,好好培养了来支撑柳府吧。

二人闲谈着已近邻水的赏花亭,远远便听得宫乐飘飘。虽没到开宴时辰,亭内已到了不少人,宫婢们列队站在每张席位后面时刻待命。

赏花亭内足足摆了十六张席位,正座后面还围着厚厚帷幕,帷幕上缀着珍珠,皆是气派模样。

德妃是喜铺张的,她想博太后欢心也花了不少心思。

此时太后与德妃还未到场,在场的官小姐们有的坐着相谈甚欢,有的站着或赏着亭外美景,或互相赞美着穿着打扮。

其中一位身着牡丹裙的女子格外引人瞩目。她一身淡粉,衬得人青春娇俏,其袖口处牡丹花瓣的设计,更是别出心裁。

她与身边人说笑着,不时昂起下巴,或露出不齿的神色,好似自己是那些主子里的主子。

好一个美人。但忘忧始终觉得她的美是在皮相,行为矫揉造作倒为她的外貌减分。

众人见淑嫔前来,连忙停下正做的事,整齐划一地行礼:“淑嫔娘娘安好。”

淑嫔点了点头,让众人随意。

“这位可是柳三小姐?”那身着牡丹裙的女子来到忘忧跟前,眼前闪过一丝鄙夷但很快拭去。

先前与女子交谈着的小姐们见状也只好围了过来。

“清漪,你们好好玩吧。”淑嫔是不喜与她们打交道的,给心腹使了个眼色后便被扶着坐到自己的席上。

忘忧点了点头,她显得有些拘谨,让那身着牡丹裙的女子更有了几分优越感。

“我父亲是翰林学士,你就唤我洛洛吧。”

安洛洛,这就是安六娘吗,难怪王钰气成那样。

其他小姐们也跟在她后面介绍着自己:

“我祖父是大理寺卿,我叫朱妧,你叫妧妧就好了。”

“我叫沈琪,柳三小姐闺名可是清漪吗?”

忘忧望向那一身淡蓝千水裙的女子,轻轻“嗯”了声。姓沈,是安国公的曾孙女吧。

“桓妤。”

在沈琪身后的女子淡淡道了句。她穿的是与沈琪一样的衣服,只是为鹅黄色,她戴着一小粒水晶耳坠,轻轻盈盈,好似一点风都能让它舞动。

礼部尚书桓耀之女,听说她与成安王有过婚约,后来成安王外封出京,桓耀见他大势已去,随意找了借口便解除婚约。

她已是二九年华,因为悔婚这件事,至今还没有人敢娶她。

“清漪,真是好名字。”安洛洛笑了声,“湖上有风才起涟漪,姐姐这前半生果如这虚无之物般飘零。”

朱妧暗中拉了拉她的袖子,但她没有丝毫收敛:“姐姐,你见多识广,晋国是不是像传闻一般是个不毛之地啊?”

她说得有些大声了,有些官小姐甚至停下谈话向这边投来目光。

忘忧扫过众人的脸,有人鄙夷,有人憋笑,只是少数有些同情之色。

“姐姐,淑嫔娘娘还在呢。”朱妧低声提醒着,她微微回头望了淑嫔方向一眼,万幸她没听见。

安洛洛不为所动,她挑了挑眉:“不过是好奇罢了,姐姐不会在淑嫔娘娘那儿告我小状吧?”

忘忧垂目摇头:“清漪初来乍到,虽年长了些,有些事还需妹妹们提点。”

“听说柳相特意找了两位教习姑姑来,看来她们教得不错。”安洛洛有意无意在忘忧身边走动着,她身上的香囊随着走动散出浓郁的香气。

京都之人大概只有少数人才知道两位姑姑已成幽魂。

众小姐听罢都笑了,纷纷围来。她们打扮得花枝招展,脸上一个比一个白,故意改妆的忘忧在她们间格格不入。

“洛洛,你这香真好闻。”

“是啊,是啊。”

安洛洛笑得更得意了,细细瞧着香囊,眼里的满意都快溢出来了:“不过是父亲得来的新玩意儿,我府上还有一库房的香料,改日你们来玩就知道了。”

忘忧笑而不语。

没有改日了。

第四十六章 正宴(2)

“看来妹妹今日是胜券在握。”桓妤说得冷冰冰,她这话是对安洛洛说的,却望着忘忧,眼中分明有几丝玩味。

安洛洛捋了捋发丝,笑得甜美:“这是自然。”

“韩家与安家门当户对,韩少卿曾说他很喜欢我。”安洛洛感受到众人羡慕的目光,虚荣心立刻得到莫大满足,“恕洛洛直言,在咱们当中,能入得了他眼的,也没几个吧……”

她说着说着目光从众人面上扫过,虽都花团锦簇的,但明显自己的美貌更甚一筹。当她目光落在忘忧身上时,忍不住掩面而笑。

往年聚会都是李四娘落下风,如今来了个给她垫底的,李四娘该乐一会儿了吧。

韩珂的话你也信嘛。

桓妤在心底暗笑,安洛洛若不是仗着自己父亲与陛下是同窗,她哪有什么资格在她们面前得意洋洋。

安洛洛故意环顾一周,笑道:“阿毓呢?”

单独落在后面的李毓声音细如蚊子,她缩着脖子,眼中尽是小心翼翼:“姐姐何事?”

安洛洛招手让她过来,把她领到忘忧面前:“这位是我的好朋友李四娘,李毓,他爹爹在我父亲底下做事。我问过了德妃娘娘,就把她带来见见世面。”

有这般冷淡“好朋友”的吗?

忘忧看着李四娘,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但生的似只有十三四岁般。她个子矮矮还时常缩着脖子,好似一只受惊的鹌鹑。

她父亲只有七品官衔,本是没有资格参加今日赏花会的。

“姐姐,我想兴许你们更有话说,也好热闹热闹。”安洛洛推了一把李四娘,“这位是柳府三小姐,比我们都年长,还不快叫姐姐。”

此举不但损了忘忧容貌还损了她年纪,但她没有恼怒,淡淡望着安洛洛倒要看看她想做什么。

“柳姐姐好。”李毓怯生生望了忘忧一眼又马上低下脑袋,红了脸。这位姐姐怎么长得浓眉大眼,肤色偏黑,若是位男子倒是英俊,可惜是女子。

不过,果真是柳相女儿,与柳督领长得相像。

“洛洛呀。”桓妤见气氛尴尬,上前将李毓与忘忧隔开,“柳三小姐什么身份怎么会与李四娘有话说。”

李毓听到桓妤这样说,默默退到一旁,头垂得更低了。她悄悄红了眼眶,就算这般被她们羞辱多少次,她也还没有像父亲说的那样适应。

“怎么会。”安洛洛的话意味深长,众人已猜到了一二分,人群间的窃窃私语悄悄弥散开来。

忘忧好似听不到大家的议论,她向淑嫔那儿瞥了一眼,她正赏着桌上一小盆茉莉,面上挂着淡笑。

淑嫔向来是个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性子,就算听见了这边的动静,她也不会为忘忧出头的。

“待新年,陛下心情大好大封后宫,我也能谋个妃位。”这是淑嫔的信条,不争不抢,只静静等着月岁蹉跎换来位份的晋升。

可悲可叹。

忘忧又将目光移到李毓身上,她是家里第四女,或是做皇族的妾,或是做平民的妻,她胆怯的性子只会做受气包罢了。

“阿毓。”忘忧柔柔唤了她一声,向她伸出手,“你饿吗,我们去淑妃娘娘那儿讨些吃的如何?”

李毓有些犹豫,她怯怯懦懦看了安洛洛一眼,只得到了一个冷眼。依她的身份没有席位便没有资格上席饮食,只能跟在安洛洛后面,若安洛洛心情好了她才能得个“赏赐”。

“看我做甚,给你攀附淑嫔娘娘的机会还不快去。”安洛洛被李毓盯烦了,手一伸便有宫婢会意呈上梨汁。

官小姐里虽有不少人不喜安洛洛作派,但表面都客客气气,偶尔暗地里互换个眼色,大家才发现原来不只自己厌恶她。

李毓唯唯诺诺点了点头,犹豫地向忘忧的方向伸出手。忘忧主动握住了她的小手,彻骨冰凉。

她仔细瞧着李毓,她穿的单薄,这里又近水,微风吹着会格外冷些。

“月芙,把我的披风拿来。”忘忧一面侧身对月芙说着,一面牵着李毓的手向淑嫔走去。

“娘娘。”忘忧福了福身,李毓还是头一次这么近距离看见宫妃,迟钝了半拍。待她行完礼,月芙早将披风拿来。

忘忧用披风将李四娘裹住,细心为她穿戴好:“赏花会就是图个开心,饿了冷了就说,莫要生病了。”

淑嫔见李毓长的小巧,瘦瘦弱弱的身子让她动了恻隐之心。她也是从家里贫困潦倒时走向今日的荣华富贵,故异常珍惜现状。

李毓这模样倒叫她想起自己小时候吃不饱穿不暖的时候。她指了盘糕点,心腹立刻捧着拿到李毓面前:“李四小姐是吗,快吃吧。”

李毓双手微微颤抖,还从来没有权贵对她这么好过。她红了眼眶,把头埋得更低:“谢淑嫔娘娘,谢柳姐姐。”

淑嫔悄悄叹了口气,她在宫中如履薄冰,暗暗地总觉得自己便如李毓一般。

宫妃们表面上一团和气,暗地里互相针对着,前天还是朋友转眼就成了敌人也是常有的事。

众人闲谈够了,远远几排宫婢疾步而来,传话声一声比一声响:“德妃娘娘到。”

“德妃娘娘万福。”众人站起,除了忘忧与手足无措的李四娘皆是整齐地行礼。

淑嫔屈膝比众人高些,她快步迎向浓妆艳抹的德妃:“德妃姐姐。”

德妃与宇文璟年纪相当,她削尖脸庞,双眉修长。脸上已爬满细纹,不怒自威,天然刻薄相。

她轻轻抬起涂满蔻丹的手把淑嫔扶起:“淑嫔妹妹无需多礼,上座吧。”

德妃见淑嫔露出惊讶的模样,自然坐到副座上,朗声道:“今日太后抱恙不能出席,你们就当家宴,随意些。”

众女道了声:“是。”各自就坐。

随着德妃身边宫婢一声:“开宴。”在外列队的两排宫婢托着菜品鱼贯而入。

水下袅袅传来乐音,众女探身一瞧,两船的乐师或立船头,或坐于船舱,高低错落,别有意趣。

德妃脸上笑意漾开,她可是精心安排了这些乐师,太后会喜欢吧。

安洛洛听说太后不来心中有些焦急,那些乐音落在她耳中尽是喧杂。

她找准了机会向德妃行了一礼:“娘娘,那……韩少卿呢?”

德妃暗怪安洛洛心急,蹙着细眉给她使了个眼色,可惜安洛洛并没有领会:“今日是赏花会,与韩少卿有何干系?洛洛安心赏乐便是。”

“可是……”

安洛洛还想说下去,可德妃已撇过脸去与淑嫔说话了。

其他官小姐看着安洛洛吃瘪的模样皆在心里暗笑,唯有朱妧拉了拉她的衣袖让她不要再言语。

安洛洛失望地跌坐下来,整个人都怏怏得无精打采。她先前在众人面前夸下海口,这一下她的面子要往哪儿搁!

德妃看着安洛洛的模样轻轻叹了口气,到底是年轻人沉不住气。

可惜安洛洛不知,她心心念念的韩少卿此刻正与太后坐在珍珠帷幕之后。

太后韩氏轻轻抿了口茶,外面的人看不到帷幕之后,里面的人却能看见帷幕外面,方才安洛洛的表现她瞧得一清二楚。

她原本就不喜欢安远茂,读书时他可没少撺掇宇文璟逃学。现在连带着他的女儿也是这副嚣张跋扈的模样,还想做韩珂正妻吗,倒不如做梦来的实在。

“阿珂。”韩氏望向韩珂时眼中带笑,“这些姑娘你可有中意的?”

今日韩珂身着深蓝祥云圆领袍,正正经经束着玉冠,一双剑眉下是一对杏眼,正漾着笑意:“姑姑中意的,我便中意。”

太后笑得更开,接过他递来的糕点:“你这孩子,油嘴滑舌。先前姑姑看中的姑娘你不都拒绝了吗?日后有了夫人看你还去不去青萝巷。”

韩珂为她又倒了杯碧螺春:“那姑姑可得擦亮眼睛选个彪悍的姑娘。”

不彪悍怎么能把他治住?

“哀家真怕坑了哪家小姐,到时候朝中大臣还得怨哀家,这恶人哀家不做。”韩氏笑着,向身边人招了招手,“去看看皇帝在忙什么,怎么还没来。”

韩珂隔着帷幕时时刻刻看着忘忧,哪有心思看别人呢。他说到做到,死缠烂打也要叫太后把陛下请来,美其名曰“把关,赐婚”。

外头德妃不知提议了什么,宫婢们搬来了瑶琴,坐在琴前的正是朱妧。桓妤被点了名,只好接过宫婢递来的玉笛,不情愿地站在一边。

忘忧见时机成熟,装作期待的模样向德妃生疏地行了一礼:“听闻安小姐善舞,清漪还未见过宁国舞蹈,可否见识一回呢?”

德妃见她说的不成规矩,果然是晋国乡下出来的丫头。她知道太后与韩珂在帷幕后,正愁怎么让安洛洛表现,这机会就送到眼前。

“洛洛。”德妃唤了她一声。

安洛洛正郁闷呢,哪有心思跳舞,还要跳给柳清漪看,把她当舞姬吗!

“洛洛。”德妃的语气强硬了些,细眉一蹙就是让李毓害怕得发抖的威严。

安洛洛无法,她不明白德妃为什么要这样,但也只能来到场地中央。她今日穿的牡丹裙原本就是为跳舞准备的,可韩珂不来,她跳了又有什么意思。

平息片刻,朱妧与安洛洛互换了眼色,泠泠乐声响起,朱妧玉指在琴弦间弹拨。

桓妤找准节拍也在适时加入,笛声悠扬与琴音契合,在场懂乐的不禁暗中叫好。

她们先前没有商量,这一出完全是自己发挥,似百花斗艳,谁也不让谁。

安洛洛也很快进入状态,一改跋扈的模样,不经意的舞姿也决不失章法,手眼身法都应着乐声。

她的牡丹衣袖间忽放出几条飘带来随动作飘舞,缭绕着手臂左右交横。又有清风徐来,她应着风向为飘带飘逸的弧度增添了几分柔美。

果真美极。

忘忧的目光情不自禁随安洛洛的身影移动,她身上的香囊随着摆动散出的香味更为浓郁,就连德妃也闻见了。

“洛洛今日是牡丹花神下凡了吧。”沈琪不禁感叹一句,“这香真好闻,真羡慕洛洛啊。”

桓妤见状,突然吹得乐声激昂,朱妧也不甘示弱,五指扫过琴弦,应和着笛声,隐隐生出战场杀伐紧张之意。

安洛洛完全投入在乐声之中,衣袖甩动间带有凌厉之姿,几条飘带划破空气,震动有声。

乐曲正演奏到高潮突然琴声戛然而止,寂静了片刻笛声缓缓推出,愈来愈悠扬空灵……

安洛洛在琴声戛然而止之时便凌空跳起,再落下后一个下腰,随着笛声渐小缓缓低向地面。

朱妧又拨了一音,笛声停止,满堂皆是瑶琴余音。

安洛洛大口喘息着,汗珠随着她的脸颊滑落,但她只觉得酣畅淋漓。

此曲此舞真乃珠联璧合。

“好!”在场爆发出掌声,一声喝彩从珍珠帷幕后传来,众人除了德妃皆是一惊。

这声音是!

第四十七章 正宴(3)

“参见陛下。”德妃与淑嫔听到熟悉的声音,连忙对着从帷幕后出来的人行礼。

德妃还能稳住情绪,淑嫔的心却跳漏几拍。她没有预料到今日陛下竟会亲临,都未好好梳妆打扮,只是施了淡淡脂粉整个人都没有精神气。

她咬着自己的红唇,只尝到了淡淡的口脂香甜。

众女没有见过宇文璟,但听到德妃与淑嫔的动静也紧随其后向宇文璟请了安。

宇文璟微笑着点了点头,示意众人随意。

“你就是安远茂之女?”宇文璟笑着坐上首座,崔暕随立身侧,闻到空气中的香味立刻皱起眉头。

他小心观察着宇文璟表情却不见任何异样。

安洛洛没想到陛下会来,这也算是意外之喜。她笑得甜美,在宇文璟面前行了叩首大礼,声音也嗲得造作起来:“安洛洛见过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忘忧的位置安排在淑嫔身侧,故离宇文璟也是近的。她可以看见宇文璟的神情,没有一丝异样。

“好。”宇文璟望了崔暕一眼,崔暕笑着点头示意。他又看向朱妧与桓妤,同样招手让她们过来,“此曲妙不可言,赏。”

崔暕立刻给身侧的小太监使了个眼色,小太监会意,不多时便呈上两柄玉如意与两对金钗。

朱妧眼尖,这金钗是珑思坊定制,样式只有公主可用,价值不是用钱估量的。

朱妧与桓妤同时拜谢,捧过赏赐便回到自己的席位上。

安洛洛的笑意渐渐僵硬,为什么陛下赏赐了她们二人却不赏赐她?她才是主角啊!

宇文璟眼中笑意不减,他略过了仍跪拜在地的安洛洛,眯着眼看向忘忧:“你就是柳卿流落在晋国的第三女?”

忘忧出列,跪拜在了安洛洛身侧:“柳清漪见过陛下。”

宇文璟点了点头:“如今能做到这样已经不错了,礼数可以慢慢学。”他一顿,又看向崔暕:“把鸳鸯金丝佩给她吧。”

崔暕点了点头,从小太监手中接过鸳鸯金丝佩端放在忘忧面前:“柳三小姐,这鸳鸯金丝佩可有一对。”

忘忧有些惶恐地接过谢恩。崔暕的话是何意,一对?

她瞥了淑嫔一眼,她不知在想什么事,似乎在出神。

忘忧得不到淑嫔的提示,只好收回目光,回到席上,静观其变。

安洛洛跪得腿都酸了,濒临崩溃之际,宇文璟的声音又响起:“大理寺少卿韩珂,二十五岁尚未娶亲。朕不论作为他的君主还是表兄,都有义务为他谋个好亲事。”

众女听到这话紧张地连气都不敢出,只有安洛洛一人扬起了嘴角。

德妃娘娘是不会骗人的,这赏花会就是为了韩珂的亲事。

既然宇文璟没有给她赏赐,这亲事定会作为赏赐落在她头上。

她想着等会儿要如何谢恩才好,唔,在家里练过千百遍的端庄微笑也可以用上了。

不但安洛洛这样想,其他人也是如此认为,但依旧心跳加速,有人反复揪着自己衣角,只因心底暗存一丝念想:若可能是我呢?

忘忧思量着,依韩珂的传闻他得确会选美艳善舞的安洛洛,但宇文璟态度不明,难道年岁久远,他没认得这香吗?

“朕知道韩珂是个纨绔子弟,说的好听是风流倜傥,说的难听……算了,不说了。”

躲在帷幕后伸出耳朵的韩珂听见自己的表兄是这样评价自己,不由得觉得好笑,看来他平日在青萝巷没白逛。

宇文璟扫视众女,见她们神色紧张,唯有忘忧淡然,不由得称奇。

“朕只盼能给他找个贤内助,好好管教他!”宇文璟笑眯眯地望向淑嫔,“菁儿。”

淑嫔回神,有些受宠若惊,看向宇文璟的眼神多了几分激动之色:“陛下。”

德妃瞥了淑嫔一眼,只默默饮茶。

“朕要对不起你们柳家了。”淑嫔从来没有听过宇文璟用这般轻柔的语气说过话,一时没有明白他的意思。

对不起柳家?

她第一反应就是自己的如意。他想夺走如意吗!可为什么语气偏偏这么温柔?

宇文璟挥了挥手,崔暕将紫金帖子呈上:“朕想叫韩珂这小子做柳家三女婿,明日便找钦天监合一下他们八字!”

安洛洛听到最后只觉得五雷轰顶,宇文璟接下来的话她一个字也听不见了。

忘忧吃惊地抬头盯着那写有韩珂生辰八字的紫金帖子,全然忘了礼数。

鸳鸯金丝佩,原来是这个意思!

为什么……陛下赐婚,这婚事是万万不能逃脱了……她是宇文渊的谋士,如何做得对手的妻……

德妃轻轻放下茶杯,怒气沉沉却不好发作。她瞪了安洛洛一眼,虽不知道哪里出了岔子,但问题在安洛洛身上便对了。

躲在帷幕后的韩珂摩挲着鸳鸯金丝佩,看着忘忧吃惊又慌张的模样十分满意,终于也有她意料不到的事。

他扬起的嘴角已经充分暴露了他的想法。太后明白了他的心思,只好无奈地摇了摇头。

当韩珂对宇文璟说他中意柳清漪时,她是反对的,年轻人的心思难猜啊,放着美娇娘不要,偏要柳清漪这样的……又不貌美又没有涵养。

但宇文璟只说“随年轻人去”,当下便允诺了。

也许是一物降一物吧,姻缘这东西,谁能说出所以然来?

“谢陛下。”淑嫔忍住泪意,这在她意料之外。

横空出世的三妹妹竟能将柳府与韩府拉近,从此柳府地位更是固若金汤,她也不必担惊受怕了。

她见忘忧也傻了眼,连忙道:“陛下赐婚,傻丫头还不快谢恩。”

“啊。”忘忧虽反应过来,但还是装傻的模样,她愣了半天,这才恍然大悟,连忙扑倒在地,“谢陛下,陛下万岁万万岁!”

只是在宇文璟看不见的暗处,忘忧面色一沉,笑意了无。

鬼衣侯,真的知晓些什么……

宇文璟被她笨拙的行礼逗笑了,向淑嫔道:“成婚前再好好教导她礼数。这赐婚圣旨,朕已经命人起草了。”

“是。”淑嫔眸中温柔眼波连连,她心里有了打算,宫里资历最老的宫人便是太后身边的素锦姑姑,太后向来疼爱这个侄子,说不定不用她开口,太后便会命素锦教导清漪。

忘忧被月芙搀扶着回到席上,感受到众人目光皆落下自己身上。特别是李毓死死盯着她,目光中包含着羡慕与不解。

何止是李毓不解呢,其他人因为宇文璟的缘故不敢造次,否则早就议论开了。

但她们一致认定,这一定是宇文璟的意思,韩大人若知道自己的妻子是柳清漪,指不定夜夜躲在青萝巷不归家。

安洛洛颤抖着身体,满脸通红,好似自己给自己打了几个巴掌。

柳清漪,那个晋国来的连礼数都不周全的丑陋乡巴佬,凭什么,凭什么?!

她才应该是韩珂的正妻!

忘忧抿了口梨汁,原来喝起来是这滋味,难怪安洛洛那时得意之情溢于言表。

她饶有兴味地望着安洛洛颤抖的身体,她也察觉要大祸临头了吗?

宇文璟咳嗽两声,故意问崔暕道:“是什么东西香味如此浓郁?”

崔暕有些犹豫地望了德妃一眼:“这……”

他知道安洛洛是德妃的人,还不能公开得罪。

德妃不知缘故,但崔暕看了她一眼一定别有用意。她抬了抬下巴:“洛洛,取下香囊。”

安洛洛脑子里嗡嗡作响,她只听见德妃在叫她,却不知要她做什么。她跪行着来到德妃跟前,死死抱住德妃的腿:“德妃娘娘……”

“你这是做什么。”德妃露出嫌恶的表情,给心腹使了个眼色,安洛洛立刻被拉开瘫倒在地。

崔暕立马道了声“得罪”,从安洛洛身上拽下香囊呈给宇文璟。

宇文璟把玩着香囊,阴沉着脸把这东西丢给掌管香炉的宫婢:“去,点了它。”

宫婢熟练地熄灭原来燃着的沉水香,尽数把锦囊里的香料倒出,按部就班地点上。

一时间赏花亭内甜香四溢,众人躁郁的心绪皆被平抚,连安洛洛也清醒了不少。

原来这香是要燃的……

安洛洛想起王钰奉承的模样,突然想通其中有些不对。她说这香是佩戴的啊,为何,为何……

宇文璟闭眼细细品着香,极有规律地点了点头:“崔暕,这可是‘彼岸’?”

崔暕重重道了声:“是。”

戴在安洛洛身上时还不明显,但此香一燃,独特的香气他这辈子都忘不了。

他颇有些同情地望了安洛洛一眼,安家就要大祸临头。

宇文璟叹了口气,再睁眼时已将怒意压下:“安洛洛,这香你从何处得来?”

安洛洛愣了,脱口而出:“是父亲带回来的。”

“哦?”宇文璟冷哼一声,“没想到安远茂有这东西。”

德妃与淑嫔一头雾水,这香有什么不对?

韩珂静静观察着时局变化,忘忧悠哉游哉的模样显然已经定下心来要看戏了。

她果真厉害。

宇文璟深深叹了口气,听得安洛洛都不敢呼吸。

“查。”宇文璟忍着怒意吐出一字,又凌厉地剜了德妃一眼,“在查清之前,谁也不许离宫!”

“韩珂呢!”宇文璟拍着桌子,众人心一颤。

韩珂……?

第四十八章 覆灭(1)

韩珂听见宇文璟唤他,只好缓缓从珍珠帷幕中转出。

太后给素锦使了个眼色,素锦点了点头,连忙倒退着离去。

这彼岸是晋国皇室专属,现如今落到安洛洛身上,这是大祸将至,大厦将倾啊。

“臣拜见陛下。”

韩珂目不斜视,他一出现就有人倒吸凉气。

安洛洛跪在地上,满脸痴痴望着他。他一直在这帷幕后,他一直在帷幕后!那方才她的一举一动,岂不是尽数落在他眼里了?!

忘忧将自己的惊讶压下,她这个角度只能瞧见韩珂侧脸。他没有宇文渊消瘦,却依旧棱角分明。这就是传说中的韩家幺儿吗,确实担得起京都众小姐梦中情人的名头。

“去查安家,你知道分寸!”

宇文璟一句“你知道分寸”可是在为难他。不过他事先已经知道安远茂不是无辜,这分寸嘛,不要也罢。

大理寺从前也办过类似案子,一场抄家不就一清二楚了?

“遵旨。”这里皆是未出阁的小姐,他依旧保持着目不斜视,表情是未曾有过的严肃,在小太监的指引下从帷幕后缓缓退出赏花亭。

但他的严肃落在别人眼中却成了落寞不悦。知道自己被赐婚,就是该不悦吧?

“管好你的人。”宇文璟盛怒之下直接对德妃丢出这一句,淑嫔装作不知一般只管盯着自己面前的白玉茶杯。

白玉茶杯中细碎的茶叶起起伏伏,搅碎一杯子阳光。

这宫中女子便如漂浮的茶叶,福祸不定。

德妃细眉一抖,轻声应着“是”。陛下这是在警告她不要给安远茂传消息。可她什么都不明白……

宇文璟叹了口气,目光在众女脸上游移,她们都展露着不同程度的害怕与忧虑。

许是觉得今日这一出对她们,对她们身后的势力有所亏欠,宇文璟稳了稳心绪,对崔暕道:“把皇后请来。”

他不好与贵小姐周旋,只能请皇后处理这摊子。

他起身离开赏花亭,崔暕紧随其后,后面跟着一众小太监们都低着头不敢言语。

还有那么多赏赐没送出去呢……

“陛下……”安洛洛向宇文璟方向爬了几步,却被德妃心腹拦下,她肚里一团火气,也不顾身份大吼着,“让开!”

“安洛洛!”德妃将白玉杯往桌上一拍,这不大不小的动静让李毓瞬间一抖。

明明不是针对她的,她也不明白为何自己会害怕……

安洛洛置若罔闻,她已经听出了陛下对安家的不满:“陛下,我父亲对您忠心耿耿……陛下!”

忠心耿耿?

宇文璟没有理会安洛洛,疾步走过香炉,一抬脚便把它踢翻。

“哐”——所有香灰倾倒在地,立刻扬起薄雾。在场的官小姐有人轻轻尖叫了声,但很快死死捂住自己的嘴。

忘忧屏息,被香灰呛到可不是好玩的。

跌倒在地的安洛洛此刻放声大哭,一呼一吸间裹进不少香灰。她只觉得嗓子又干又涩,又是咳嗽又是吐,这彼岸的香气萦绕在她体内挥之不去。

“太医……”淑嫔德妃那儿已有宫婢扇风驱散香灰,淑嫔见安洛洛如此,便想寻值班太医来。可德妃低吼一声:“要太医做什么!”

德妃气得表情有些狰狞,她恨不能把香炉砸安洛洛身上。要不是安洛洛,陛下怎么会迁怒于她!

另一边,高皇后一接到消息就乘着凤辇而来,她眼眶虚红,脸上带着倦意,显然还在病中。

“陛下。”高皇后柔柔唤着宇文璟,小太监们轻轻落下凤辇。

宇文璟一见到高氏,怒意便消了大半,他迎上前去握住高氏冰凉凉的手,满脸心疼:“真是麻烦你了……”

高氏摇了摇头,她望了一眼赏花亭,里面出了那么大乱子,德妃竟还像个没事人一般置身事外。

“陛下莫恼,安心等结果吧。”高氏抚了扶宇文璟的碎发,她知道为质晋国的那段时间是宇文璟一生的痛,这“彼岸”是狠狠撕开了他的伤疤,也不怪他这般恼怒。

“朕晓得。”宇文璟点了点头,为高氏将松松的披风系紧,“你身子弱,处理完就回去歇息。”

“知道了……”高氏福了福身,“陛下日理万机,快些回勤政殿,莫要被言官揪到错处。”

宇文璟长长舒了口气,后宫女人都想要他的宠爱,只有皇后与顺妃例外。顺妃例外只因她的心不在他身上,从始至终待他如一的,只有眼前的高氏罢了。

“崔暕,走吧。”宇文璟大步向轿辇走去,将赏花会交给高氏,他很放心。

……

韩珂一离开小太监的视线范围便翻到皇宫的屋檐上,他尽量压低身子,在三宫六院各个出口寻找着一个身影。

素锦不见了。

这皇宫中有能耐给安远茂报信的,也只有太后。

虽然他知道太后向来不喜安远茂,但此时安远茂与晋国有了干系,她不得不管,实际上还是为了宇文璟。

被自己信任的臣子背叛,这是何等打击。

好在不多时他就看见一位暗色宫装姑姑,这宫里头只有素锦才有资格穿这种衣服。

他在皇宫中翻越着,那些暗卫看见也睁一眼闭一眼,韩少卿嘛,这种事干得多了,他们见怪不怪。

素锦匆匆往宫外赶,这种事情她不能交给别人,只能分别交给亲信,多一人多一分保障。

谁知她正走着走着,突然头顶一黑,身前一大片地方都落进阴影里。还没反应过来,韩珂便稳稳落在她身前,一个转身伸出手来拦住她的去路。

“韩少卿。”素锦行了礼。

“素锦姑姑不在太后身边,这是要往哪儿去?”韩珂客客气气倒让素锦摸不着头脑。

“韩少卿不去做陛下交代的事,管我这半身埋进黄土里的人做甚?”她端着年长者的架子,在韩珂面前丝毫不示弱。

韩珂“啧啧”两声,突然左顾右看压低了声音:“陛下叫我来寻你。”

“哦?”素锦轻轻质疑了声,并不着急,韩珂都在这儿了,她也能为亲信争取些时间。

韩珂怎么会不知道素锦想什么,素锦有亲信,他就没有吗?素锦的亲信到底不如她名头响亮,想要过几道宫门还要勘验宫符与信物,他只要遏制住素锦,就是遏制住了这抄家的消息。

现在大理寺卿朱仁禹那老头儿应该已经得到消息,带人去安府了吧。

韩珂踱了两步,说的不紧不慢:“素锦姑姑这是要给安大人报信?诶,太后不是向来不喜欢安大人的吗?”

素锦眯了眯眼,韩珂这是在拖延时间:“韩少卿,陛下到底找老奴有何事?”

韩珂正盘算着如何瞎编,突然从东南角冒上两缕青烟还带着刺眼的亮光。他露出个玩世不恭的笑容,一边倒跑着一边向素锦挥了挥手:“我忘了,素锦姑姑不如去问问陛下吧!”

说罢,他足尖轻点,跃上屋檐很快不见了踪迹。

素锦回想起那两缕亮光来暗道大事不妙,再报信又有什么用,回到太后身边是正经。

她一面想着一面小跑起来,年纪大了气喘吁吁,看得路过的小太监小宫女都垂下眼来。

素锦姑姑向来端庄自持,这是发生什么了?

……

等到韩珂赶到安府时,朱仁禹已经门口了。他头发花白,神情严肃,专门候在门口就是为了等韩珂。

“臭小子。”朱仁禹一见韩珂就从随从手里接过拐杖打在韩珂腿上。从前他身体不好时这拐杖还是韩珂送的。

韩珂结结实实挨了这一下,虽然不疼,他还是装模作样揉了揉腿:“朱老头儿,你做什么。”

朱仁禹扯着脸冷哼一声:“就你小子事多,我家妧妧到现在还未归家!”

韩珂回想一遍,朱妧,就是那个抚琴的人啊。

“老头你放心好了,你家妧妧今日还得了赏赐,查完安家就能回来了。”

韩珂还没说完,腿上又挨了一拐杖,朱仁禹使劲敲了敲他:“我家妧妧也是你叫的?!”

韩珂认了怂,连忙道歉:“好好好,不叫了。”

朱仁禹还来真的啊,他腿居然有点被打麻了,只能一瘸一拐走进安府。

“朱寺卿,韩少卿。”远远的就有衙役看见了他们,恭敬地将搜到的几袋香呈上,“按照要求兄弟们已将独特的香挑选出来了。”

韩珂分别闻着,对比之下忍不住说了句:“好东西。”

彼岸果真是好东西,香气不浊不燥,清新宜人也不会太过浓郁,闻一下就能记住它的味道。

“这袋子里空了一半。”韩珂抖了抖袋子抛给朱仁禹,朱仁禹又嫌弃地抛给随从,“安远茂将此香还转赠过给别人……”

他沉思片刻,这件事还牵连到旁人,真是越来越复杂了。

朱仁禹用拐杖敲了敲地面提醒韩珂回神:“如今安远茂不在府中,去把他拘来大理寺软牢,一问便知。”

言下之意:你去捉拿安远茂。

韩珂露出不情愿的神情,讨好地为朱仁禹锤着肩:“老头儿,这安远茂兴许收到消息遁走了……我最讨厌追查犯人,这事可别派给我。”

朱仁禹不为所动,他孙女还在宫里呢,不好好罚罚韩珂怎么行。这小子成日做事没轻没重,韩勋也常说叫他好好教训这臭小子不必顾忌。

韩珂正想着怎么找借口把这事推了,几名衙役神情肃穆地从书房跑出来:“大人,搜到安远茂通敌书信!”

韩珂挑了挑眉,他还没亲自上阵搜查呢,没想到这么快啊。

通敌书信,宇文璟要是见到了这东西,该会是什么表情?

有趣,有趣。

第四十九章 覆灭(2)

朱仁禹接过书信,随意翻看一遍便重重叹了口气。这上面皆是以北秦方言所写,他只能隐隐约约看懂一些,但足以说明问题。

“臭小子,听说你懂得北秦语。”朱仁禹把书信递给韩珂,语气不肯软下来。

韩珂翻开第一页便谨慎地瞥了朱仁禹一眼:“这上面是安远茂所知我国军情,还没来得及寄出去。”

他又翻开另一封书信,是北秦方面的回信:“这封似乎是北秦太子乌其拉图的回信,吩咐安远茂静候佳机。”

佳机……

韩珂沉思片刻,对北秦来说的佳机便是宁国最混乱的时刻。

“老头儿。”韩珂欲言又止,朱仁禹挥手摒退下属。

二人来到廊下,确认隔墙没耳后韩珂才道:“此事你准备禀报陛下吗?”

朱仁禹抚了抚胡须,重重点头:“这是自然。怎么?”

韩珂笑了笑,在朱仁禹眼里他这是一肚子坏水,又有了馊主意。

“能不能晚些上报?”韩珂说着说着把书信卷起来塞进怀里,“再搜搜,一定能找到安远茂其他罪状。”

与安远茂合作的是北秦,可他为何有晋国皇室所用香料,这其中尚存疑点。

倘若此刻将此事上报陛下,不保宇文璟怒气难忍将安远茂定罪,那时再想从他嘴里撬出些东西可就难了。

朱仁禹掀起拢下的眼皮剜了韩珂一眼,这可是欺君之罪。他还有两年便能致仕,荣归故里颐养天年,他可不想因为此事把自己的后半生搭进去。

韩珂扯了扯嘴角:“不是不报,只是晚报。咱们做臣子的也要为陛下着想不是?先挑轻罪报上去,循序渐进,这重罪容我查查。”

朱仁禹长长“嗯”了声,凡是身居高位者或多或少都有些错处,何况安远茂还是凭陛下同窗的身份升上来的,手里污点恐怕更多。

韩珂见朱仁禹有些动摇,向远处的下属招了招手:“再去好好查查安府账目,任何一处都不要放过。”

这书信得来的太容易,他担心安远茂还有后手:“安府女眷暂时软禁,一个人都不要放出去。”

“是。”那下属得了命令,立刻小跑出去。

朱仁禹似乎是默认了韩珂的做法,他拄着拐杖缓缓走出几步:“这里有老夫看着,你去吧。”

韩珂心头一动,朱仁禹就是刀子嘴豆腐心,他何时真的为难过他了?

“韩某谢过朱寺卿。”韩珂倒退着离开安府,向门口仆役要了匹马,立刻向皇宫奔去。

……

慈宁宫

“太后,韩少卿来了。”素锦小步来到韩氏一旁,轻声道。

韩氏点了点头,她望了一眼一旁的人,他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也罢,她正想听听韩珂说法。

韩珂一路无阻直接进了慈宁宫,他第一眼便用余光瞥到了死对手——宇文渊正坐在慈宁宫正殿左侧第一个座子上。

但他今日心情好,不愿与他计较。

“拜见太后。”他规规矩矩行了礼,又面向宇文渊作了一揖,“六殿下安好。”

“小叔父。”宇文渊点了点头回礼。

韩珂也不拐弯抹角:“太后,我有要事,能否请六殿下回避片刻?”

宇文渊慢起眼波,眼神中尽是寒霜:“小叔父若是要说安大人一案,恕我难以从命。我亦为此事而来。”

是吗。

韩珂只是冷笑,忘忧和他透露的东西里可没有宇文渊的事。

“既然我们为的是同一件事,那殿下可得仔细听着了。”韩珂从怀里拿出那沓书信来交给素锦,“我知道太后所想,所以第一时间将安远茂罪证带了回来。”

素锦面色一沉,韩珂这是不相信自己的能力。

韩氏点了点头,殊途同归,她也不会埋怨韩珂先前的所作所为:“可是与晋国的?”

“不。”韩珂看了宇文渊一眼,“是与北秦的。”

“安远茂早在三年前就与北秦势力有所勾结。”韩珂朗声道,“安远茂最宠爱的姬妾就是北秦人,虽不知道他为何背叛陛下,但与这宠姬脱不了干系。”

宇文渊抿了口茶,听韩珂继续说下去:“北秦太子乌其拉图允诺事成即送上黄金万两与丞相一职,但具体是何事,这信中没有言明。”

韩氏草草翻看书信,其中多处涂改,写的还是她不懂的北秦语,也没有看下去的必要。

她把书信交给素锦,素锦又恭敬地呈给宇文渊。

宇文渊翻开第一页便淡淡道:“假。”

韩珂一挑眉:“哦?殿下何出此言?”

宇文渊把书信拎起,指着其中一处道:“其一,北秦语有两套体系,一套体系亲宁晋语,文字中包含宁晋所用文字。另一套是北秦革新派近年新创,完全是另一种文字。”

“乌其拉图是革新派,他所用文字应是新体,不该大量出现我们看得懂的字。”

宇文渊还是头一次一次性发表这长篇大论,韩氏点了点头,他说的确实有理。

“其二,北秦丞相是乌其拉图一派,他不可能用丞相之位承诺安远茂,安远茂更不可能听信这种话。”

宇文渊盯着韩珂,像是要盯进他骨子里:“小叔父,真正的书信是被你狸猫换太子了吧。”

韩珂也不恼:“殿下不但心细如发,还如此了解北秦,真叫韩某佩服。”

太后不禁收紧了拳头,韩珂竟骗她?

“阿珂,你好好交代。”

“是。”韩珂突然跪下来,“真正的书信还在我手上,只望太后能答应我一小小条件。”

素锦替他捏了把冷汗,太后最厌恶别人要挟她,就算韩珂也不例外。

果不其然,韩氏面色不太好看,她重重叹了口气:“哀家是比不过你们这些年轻人了。说吧,什么条件。”

韩珂声音放大了些:“求太后不要再为难柳三小姐!”

宇文渊手中动作一滞,他听说了赐婚之事,韩珂这是在他面前宣誓主权。

韩氏蹙着眉:“哀家何时难为她了?”

“命德妃派出陈、周二犯事姑姑的,是太后吧?”韩珂抬眼望着韩氏,见她带着三分惊讶便知自己猜的八九不离十。

这宫里头能使唤得动德妃的,只有陛下与太后。宇文璟没有心思管这些事,这嫌疑便落在太后身上。

宇文渊转动着扳指不知在想什么。他早就知道此事是太后所为,但为了太后还是隐瞒下来。

他不希望太后与忘忧两败俱伤。

“好,很好。”韩氏气得有些发抖,“有了媳妇就忘了姑姑,哀家还不是为了你们!”

“为了一个柳清漪,你们斗气的事哀家可是知道的一清二楚!”

宇文渊与韩珂这时的想法竟不谋而合:张敏贤。这些事皆是张敏贤传给韩氏的。

“太后。”韩珂将头引至地,“柳三小姐现如今是我未婚妻,太后若为我想想,便更应该将她当作自己人。”

好一个“自己人”。

宇文璟紧紧攥着茶杯,素锦将这一细节落在眼里。

韩氏猛地一拍桌子,指着韩珂厉声道:“哀家可以答应你,但你们今日就要将话说明白。”

“阿渊。”

“太后。”

“你也喜欢那柳三小姐?”

韩氏的话让正殿陷入寂寂,韩珂只觉得现在连掉根针他也能听见。他屏息着,就是为了宇文渊一个回答。

宇文渊垂目,起身与韩珂并排跪下:“孙儿此心与小叔父同。”

“好啊,你们是要气死哀家!”韩氏又拍了两下桌子,戒指与桌面相击,发出泠泠之声,“阿渊,晋国和亲使团就要到了,你再怎么喜欢柳三小姐,都要懂得大局!”

宇文渊低头不语。韩珂抢先一步要到了赐婚,他还能怎么办?

他拒绝不了,那就只能让和亲公主不想嫁……

“太后。”韩珂又唤了声,“您素来疼爱晚辈,还请太后收回对柳三小姐的偏见。”

韩氏冷哼一声,素锦连忙上前给她顺气:“哀家是管不动你们了,你们自己也要懂分寸。你们从小明争暗斗哀家也看在眼里。哀家虽读书不多,但也懂得合则两利的道理!”

“太后教诲的是。”韩珂赔上笑脸,“我与六殿下皆是为陛下做事,自然得‘合’。”

“您心疼陛下我们都看在眼里,但纸包不住火,这通敌罪证万不能压下。”韩珂尽量说的委婉不让太后心伤。

韩氏想给安远茂报信也是起了妇人之见,她只考虑了宇文璟会因为此事崩溃,却没有考虑这江山会因此产生危机。

不知朝堂,永远不会知晓江山的危机与脆弱。

韩氏揉了揉太阳穴,长长舒了口气:“也罢,你们去做吧。皇帝他经历了些风浪变得敏感多疑,哀家真怕他支撑不住。”

宇文渊心中已起了波涛。父皇他一生坎坷,也许这就是为什么他那么推崇凤子隶的原因。

伤痕累累的人,总是能在虚无间得到释放。寄希望于看不见的神灵,正因其不确定性,生活才有点盼头吧。

“皇祖母。”宇文渊向太后叩首,“安远茂一定会为自己安排后路,不如您假意招揽……”

韩氏故意咳嗽打断了宇文渊的话:“哀家老了,只想看到结果。至于过程,你们看着办。”

她不愿用自己的名头躺浑水,若她真招揽了安远茂,虽是假意,却会让皇帝觉得她会是第二个太皇太后。

宇文渊何尝不知晓这其中道理。他只是一番试探,一来看太后态度,二来让韩珂放松警惕。

果真韩珂被他这么一问,忍不住默默嘀咕着,宇文渊是真傻了,还是装傻了?

“太后!”

突然有宫婢突破了人墙从外匆匆奔来,她披头散发,额头已经一片通红,还带着哭腔:“求太后救救德妃娘娘吧!”

韩珂一瞧,这不是先前站在德妃身边的女官吗?

第五十章 暗潮汹涌(1)

“太后娘娘!”那女官被殿内的太监拦下绊倒,直直扑倒在地,下巴磕在石阶前,瞬时就有几缕血溢出。

韩氏一皱眉,她吃斋念佛,最见不得血腥。

素锦上前几步正色道:“来者何人,竟敢惊扰太后!”

那女官顾不得方才咬破了舌头,只好忍着痛意跪在阶下不敢东张西望:“奴婢是德妃身边的春樱。皇后娘娘要治德妃娘娘的罪,请太后明察秋毫,帮帮德妃娘娘吧。”

“春樱……”韩氏望向素锦,素锦点了点头,确有其人。

韩氏回想起来,前几次见德妃时这女官确实跟在她身旁。

“皇后娘娘为何要治德妃的罪,治的又是何罪,你且细细说明。”素锦挡在春樱面前,不让她细瞧殿内之景。

春樱擦了擦嘴角的血,她的舌头剧痛着,每次开口都像有道雷劈过直让她发颤:“皇后娘娘说德妃娘娘故意下毒,已经有官小姐昏迷了……太后,太后,德妃娘娘没有啊……”

韩珂还没有听完春樱的话便立刻向慈宁宫外奔去,他提气用上了轻功,只有宇文渊感受到身侧一股凉风,韩珂已然不见。

“太后。”宇文渊向韩氏一磕头,“孙儿……”

韩氏怔了片刻才从韩珂的离去中反应过来,她知道宇文渊也有了去意,不过是春樱一句“已经有官小姐昏迷了”,二人就这般紧张柳清漪吗!

“哀家不允!”韩氏细眉上扬,嘴却向下咧着,她脸上肌肉一下僵住,“你们从未如此无礼过,为了一位女子竟敢顶撞哀家!你们眼里还有没有哀家!”

春樱被韩氏震得不敢开口,德妃已经被罚跪在赏花亭前,看皇后的意思是还要拉去慎刑司,德妃娘娘怎么可以被用刑!太后再不去可就晚了!

宇文渊隐在衣袖中的双手不由地攥紧,微微发颤。

韩珂可以肆无忌惮无视宫规,来去自如,最后讨得一句笑骂“这孩子无礼惯了”。可他不能,韩氏的火只会发在他身上。

“太后。”素锦转过身来将宇文渊扶起,从小太后对宇文渊管教极严她也是看在眼里,“您不必生如此大气,如今保下德妃娘娘是正经。”

德妃向来与太后亲厚,这次赏花会太后也是心知肚明,德妃根本不可能下毒。

春樱感激地望着素锦,她跪行到一旁,深深地叩首不起。

韩氏深深叹了口气,一伸出手素锦就上前扶住:“阿渊,你莫怪哀家。你尚未娶亲还得懂得避嫌,回去吧。”

宇文渊轻轻道了声“是”,语气依旧不知悲喜。

他躬身目送韩氏离去,渐渐直起身来目中只剩下寒霜。

柳清漪不会有事。

他收紧拳头,大步向外走去。

流影在外立得笔直,他亲眼瞧着那女官跌跌撞撞闯进慈宁宫,那群太监宫婢们阻拦地敷敷衍衍。不多时似乎是韩少卿从正宫门闪出,那模糊的身影看得他都怀疑是自己眼睛出了问题。

紧接着是太后乘着轿辇风风火火出去,这一个两个的,这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他伸长了脖子向里张望,主子呢,主子也该出来了吧?

果不其然,他遥遥望见了主子的灰白狐皮大氅。他立刻收回目光,肃穆地立着,好似从来没有走神。

宇文渊迈出宫门,流影立刻跟了上去:“主子这是要去哪儿?”

“赏花亭。”宇文渊淡淡吐出一句,加快了步伐。

……

德妃跪在石阶前盯住赏花亭的匾额,只觉得满目凄凉。她绝不会下毒,这赏花会本是她要用来讨好太后的,出了事还不得她自己担着。

都怪安家毁了这一切……

她又将目光移回昏迷着的安洛洛身上,只剩下憎恨嫌恶。

高皇后倚在宫婢身上急促地喘息着,她用帕子捂住口鼻一阵咳嗽。

“皇后姐姐,您还是回坤宁宫歇息吧。”淑嫔忧虑地看着虚弱的高皇后。皇后已经免了后妃三个月的请安,没想到三个月不见,她已病到如此地步。

高氏强撑着摇了摇头,她的嘴唇已微微泛白:“太医,如何?”

跪倒在地的齐太医已年近六十,他被蒙住了双目,由小太监搀扶着来到高皇后面前:“回皇后娘娘,这位小姐脉象虚合四形,浮大迟软,是否面色紫青?”

“没错。”皇后身边的菱玉答着,“安小姐已经昏迷了一刻,可有性命之忧?”

齐太医叹了口气:“暂时没有。但这是中毒之症,何时会醒并无定数。”

“是何毒?”高皇后亲自追问了句,几乎耗尽了她的力气。

齐太医摇了摇头:“恕老臣无能,这毒似钩吻,但小姐并无呕吐腹泻腹痛之症……”

“有。”朱妧还是鼓起勇气站出一步,“洛洛她喝下梨汁后便说腹痛,许是碍于面子没有言明其他……”

“何不早说!”菱玉指挥奴婢将安洛洛桌上梨汁端来呈给齐太医,“齐太医,这里头便是梨汁。”

朱妧咬了咬唇,安洛洛第一次喝梨汁时还好好的,是方才高皇后仁慈,在事情查明前安抚了安洛洛,仍叫她回席上。就在这时德妃命人上了第二杯梨汁,洛洛饮下才觉腹痛。

她不过迟疑了一下罢了,并不是要隐瞒的意思。

齐太医细细嗅着梨汁,片刻才道:“这梨汁并无异样,臣不知是否是剂量少的缘故。”

高皇后轻轻点头,钩吻有淡淡香味,闻久了会致晕眩。但这香味为梨汁中和,齐太医辨别不出也正常:“辛苦你了齐太医,尽快让御药坊送药来。”

“是。”齐太医将杯子抬起,菱玉接过后给小太监使了个眼色,齐太医又被扶着远去。

这里的小姐皆是未出阁的姑娘,高皇后特意命人掩住齐太医的眼,心细如此,比德妃更胜一筹。

忘忧静静盯着她眼前这杯梨汁似有似无地笑了。

从前大哥宫里负责燃香的奴才殒命,就是偷吃了快腐烂的进贡香梨。

这事她能记到如今,皆因二哥哥编了个故事警告年幼的她。大致是从前有对恋人在燃了彼岸的大殿分梨食之,牛头马面分别将二人勾去,一个到地府时只瞧见如血般的彼岸花,另一位只瞧见空空彼岸花叶。

殊不知花叶千年不相见,二人从此永生永世分隔。

她儿时一向听惯了美好的团圆故事,还是头一次听悲剧。何况二哥哥说的妖魔鬼怪甚是吓人,不时拔高音量吓唬她,让年幼的她又害怕又伤心。

这可笑的故事曾是她午夜惊醒的元凶,怎么会忘记呢?

可时至今日她细细揣摩一番,当时二哥哥说这故事,难道仅仅是警告她彼岸与梨危险?

她轻轻弹了弹杯壁,澄清微黄的梨汁泛起波澜,层层叠叠的涟漪推着日光闪烁。

她们皆闻了彼岸,皆饮了梨汁,可只有安洛洛中毒。就算高皇后再查也不能将这两件事物联系起来。

她这番作为是临时起意,只因宇文璟踢翻香炉,安洛洛一人吸入彼岸最多。正巧席上有梨汁,不利用一番未免可惜。

她料想安远茂多半是不会老实交代,若六殿下手上有安洛洛性命,便多了一个筹码。

所以她故意与淑嫔交谈时顺口说了句“梨汁好喝”,再巴巴地望着德妃。德妃不好只给她一人添梨汁,只能给各位小姐都添一杯。

这关键不在梨汁上,而在彼岸。

正如原本这偷吃的奴才不会死,是有心人发现了他异样,故意使坏让他看守香炉,导致毒量累积至死。

这道理用在安洛洛身上自然也通。

高皇后顺了顺气,在宫婢的搀扶下来到石阶前:“德妃,这赏花会是你负责的?”

明知故问。

德妃挪了挪闺久发麻的腿,低头道:“是。”就算她再不服气,在正宫娘娘面前也得伏低做小。

“你可知罪?”高皇后说的轻声,语气也软绵绵,可落在德妃耳中却是这般讽刺。

知罪?这么快就定她罪了?她们斗了这么些年,皇后就这般迫不及待!

“臣妾无罪。”德妃抬眼直视皇后,“这赏花会是臣妾负责的,若臣妾想害人何必挑此时!”

德妃言下之意便是有人陷害她。

高皇后咳嗽着缓缓转向淑嫔,淑嫔瞧着德妃的意思,这陷害她的人就是自己咯?

“皇后姐姐。”淑嫔垂目,语气不卑不亢,“臣妾一向敬重德妃姐姐,与安四小姐更是无冤无仇。”

高皇后知晓淑嫔性子是个不愿生事的:“本宫没有责怪你的意思。你也全程在场,可有发生异样?”

淑嫔摇头:“除了陛下……”

高皇后给淑嫔使了个眼色,她立刻止住了。当年父亲出使晋国与陛下同时被扣留下来,这其间发生了什么二人皆闭口不谈。

从此陛下每一次失控都与太皇太后和晋国有关,这一次莫不是涉及到晋国吧?

高皇后扫过众小姐的神情,一个个愁容满面是她最不愿意看到的结果。她作为母仪天下的皇后,理应为陛下分忧。

末了她叹了口气,挥了挥手:“将德妃请入慎刑司。”

要抚平众人情绪,只能先委屈德妃一阵。

德妃一下瘫坐在地,后妃去慎刑司是何等奇耻大辱!

有些宫婢犹犹豫豫上前搀住德妃:“娘娘,请吧。”

德妃立即拂袖扫开宫婢的手,捂着跪麻的腿向前迈去:“本宫是陛下亲封的妃子,有协理六宫之权,你们谁敢无礼!”这话她说的喃喃,像是说给旁人听的,更像是说给自己听。

“太后到……”

太监尖细的声音拉长着从远处传来,德妃一听立刻稳不住身形向前跪去:“罪妾给太后请安,太后万福金安!”

终于来了……德妃长长舒了口气,眼前一黑,直直倒了下去。

第五十一章 暗潮汹涌(2)

韩氏抬起手来,长长的景泰蓝护甲指着德妃方向:“将德妃送回长春宫。”

“母后。”高氏连忙迎出来,若不是有宫婢扶住,她恐怕在下第一台阶时便摔了下去,“请母后三思。”

高氏没有多言,韩氏入宫多年,这些门道她一定清楚。

韩太后坐在轿辇上没有下来,她远远望见赏花亭内众小姐或呆呆坐在席上,或焦急守在安洛洛身边,真正有怒容的也没有几个。

“德妃是王府旧人,你就不能念及一点当年情分!你还要将她抬到慎刑司吗!”韩氏态度强硬,这是不许高皇后插手此事。

素锦帮着宫婢将德妃挪到软轿上,有意无意握住了她的手,竟感受到她暗暗使了劲回握住她。

素锦假意为德妃抚平宫服皱痕,实则在抚慰她,让其放心。

高氏想劝说太后,可吐息一次便狠狠咳嗽一阵,实在没有力气辩驳。

虽然她已经命人细细盘查负责赏花会膳食的宫人,但多半像从前的悬案一般无果。

出了这么大乱子,一定要给出交待才能平息众怒,若随意找人顶罪……这是她最不愿看到的结果。

“皇后。”韩氏示意宫婢扶住高氏上前,她压低了声音道,“此事涉及到前朝,自有皇帝定夺。你只需做做样子,稳住那些小姐不叫她们回去乱说话,懂了吗?”

“你掌管后宫那么些年,较真调查下来还几件事清白?需懂得该糊涂时糊涂……”

高氏虚弱地福了福身:“太后教诲臣妾自当铭记。可臣妾与陛下结发之时发了誓,会竭尽所能为陛下分忧……”

高氏顿了几息,眼前仿佛出现了另一个女人与宇文璟共事的模样:“可到头来,力挽狂澜的是顺妃,助陛下荣登大宝的是顺妃,平息战火的也是顺妃……臣妾就想为他管理好后宫也不能做到……”

韩氏听高皇后提到顺妃也忍不住心酸起来。顺妃是她见过最精明的女人,她若身为男儿,必能助陛下安疆拓土成就大业。

陛下为质晋国最大的好处,便是带回了顺妃吧。

“顺妃只短短伴了皇帝八年,你是要伴一辈子的。”韩氏拍了拍高皇后的手,“好好保重身体,这些事情就交给旁人去做。”

韩氏眯眼望着赏花亭方向:“那里面可是柳相家的闺女?”

高皇后点了点头:“正是淑嫔。”

“淑嫔入宫也有六年了,哀家十分喜欢如意这个孩子。若办好此事,也该进进位分。”

高氏听出太后的指点之意,这是叫她放权给淑嫔。

“好了,哀家乏了。”

“臣妾遵旨。”高氏在菱玉的搀扶下半屈膝向韩氏行礼,“恭送母后。”

菱玉从太后离开之时便觉得自己后背一疼,似乎撞上了什么东西。她开始不以为意,可这感觉接二连三而来,直到听见有石子滚落脚边。

她小心扶着高皇后,还得微微转身扭头,故而语间带了怒气:“何人!”

韩珂倚在假山旁对菱玉嬉皮笑脸地笑着:“菱玉姐姐莫恼,还请小些动静请皇后殿下过来。”

高氏叹了口气,这声音熟悉的很,不是这京都小霸王又是谁?

菱玉有些不平:“娘娘,你看看这韩少卿忒不懂规矩了点,哪有请您移驾过去的道理。我看陛下与太后太娇惯他了。”

“菱玉,慎言。”高氏以几不可见的幅度摇了摇头,“韩少卿一向如此,他已经比儿时收敛多了。”

“娘娘……”菱玉还想劝,可高氏已强撑着向假山处走去。

唉,娘娘是何苦。

菱玉暗忖着,按礼节,韩珂就不该在宫中来去自如。

韩珂见高氏移来,立刻站得笔直:“韩珂见过皇后殿下。”他笑着望了菱玉一眼,“姐姐方才说的话我可听着呢。”

“知道你厉害。”菱玉真想像小时候一样拧他的耳朵,可他如今都快成家了,时间过得真快,“你日后可得仔细些,小心我把你儿时那些丑事全告诉你未来夫人,看你日后如何在她面前抬得起头!”

韩珂乐呵呵一笑,让忘忧知道他儿时所做蠢事能博美人一笑,似乎不赖?

“好了。”高氏慈祥地看着韩珂,“有何事找本宫?”

韩珂不由自主望向忘忧方向,虽是只能见到一个模糊轮廓,他也心满意足了:“请皇后殿下看在我的面子上庇护柳三小姐。”

你的面子?菱玉撅了撅嘴,你有面子吗?

他听到春樱的话第一反应就是过来看看忘忧是否安好。还好,还好,当他见到忘忧还好端端坐着呢,一泄气全身疲惫,急着倚在假山后喘息。

这在演武场比拼时他都没这么累过!

这一歇息不要紧,偏偏叫他听到了太后与皇后对话。他思前想后总觉得太后会对忘忧做什么,也许是太多疑了些,但不得不防。

高皇后听着韩珂的话来了几分兴趣:“你这京都小霸王还要求本宫庇护自己的未婚妻吗?”

韩珂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我估摸着钻进安远茂的案子里没个十天半个月出不来。这其间发生什么事,我也不能第一时间赶到。”

高皇后欣慰地淡笑着,这么多年她早把韩珂当作自己亲生儿子看待,能看到他终于能在婚事上上点心,也算没白来一场。

菱玉只是笑弯了眼:“韩少卿你可放心,就算你不说,咱们娘娘也会这么做。”

韩珂连忙道谢,声音又渐渐低下去:“方才我听到了您与太后对话……我倒知道个人,兴许能为您分忧。”

高氏面色又凝重下来,这烂摊子虽说要交给淑嫔,可她不能放任不是?

菱玉一听,这不是娘娘正忧心的事吗,这皇宫里就属韩珂鬼点子最多,连忙追问着:“你有何主意,速速道来。”

韩珂没有说话,只遥遥指着东南角方向。

高氏微微皱起眉心,长宁殿?

……

夜凉如水。

忘忧依着月芙在马车上闭目养神,眉头还淡淡地锁着。

听说大理寺抄家获得安远茂贪污受贿、结党营私的罪证已被呈上,陛下大怒命将安远茂捉拿归案。

可让人想不通的是不多时安远茂便去大理寺自首,现如今被囚在软牢内对所有罪名供认不讳。

怪哉。

他就肯定自己会没事吗?

马车一路驶得平稳,直到达柳府门口忘忧已沉入梦乡。

月芙命人抬来轿子,小心把雪狐裘裹住忘忧,轻手轻脚将她抱入轿内。

唉,主子比在仓羽寨时更瘦了,她竟不用费多大力,这可如何是好?

月芙一路随着轿子来到玲珑居外,见里头有豆大般的烛光燃着,轻声摒退了下人。

她恭敬地推开木门一角,果见宇文渊捧着书坐着。

“殿下。”月芙行了一礼,“主子好不容易才睡着,您不如明日再来?”

宇文渊合上书册依旧将它放在原来的位置上:“前些日子她嚷着看不懂宁国国史,我已批注大半。”

他回避了月芙的请求,静静立在门口看着月芙将熟睡的忘忧抱入床榻才撇过脸去。

她这是有多久没有好好休息了,脸色比他还差些。

宇文渊又忍不住咳嗽两声,从袖中拿出一小瓶膏药来放在桌上:“今日我路过赏花亭看见她捂着肩头……我问过颜仲予,这药对她结痂伤口最有益处。”

月芙收下药膏,替忘忧道谢。

虽说颜怀已经给了药,但他为了让忘忧记住这教训故意没给祛疤膏。这几日主子肩头结痂作痒,她不知劝了多少次。

殿下这次可是雪中送炭。

“陛下……陛下……”忘忧在梦中喃喃说着,竟吐出一连串的“陛下”来。

她的妆在路上被月芙卸得差不多,此刻斜卧着红唇嘟囔着一开一合,更衬得她面庞白白嫩嫩。

月芙叹了口气,小心为她掖被。

“陛下,是陛下!”忘忧突然尖叫着惊醒坐起,就连月芙也吓了一跳。

“主子,您怎么了?”

忘忧一睁眼竟见到宇文渊,她顾不得头晕目眩,生怕自己把方才所想遗忘:“安远茂贪污受贿结党营私怕是陛下授意!”

宇文渊心中一震,她就算睡了梦里还在想这些吗……

忘忧连忙从床上爬起来跌到圈椅中,她颤抖着手在纸上写着:“安远茂……宇文璟……太皇太后……”

她又蘸了一笔墨汁,顺口一句:“没墨了。”又低下头挥动笔杆,恨不得把想到的东西立刻全写下来。

待她停下笔来已是画了整整一页纸,她捉着自己颤抖地右手,仔细揉着:“殿下……”

忘忧刚想让宇文渊过来,一抬眼便瞥见宇文渊的银灰大氅:方才为她研磨的竟一直是宇文渊!

宇文渊自动忽略了忘忧的震惊,他细细将她所写浏览一遍,指着其中一处道:“这一案我还有印象,当年疑点众多还是被草草结案。如今你这样解释确实通了。”

忘忧强迫自己回过神来,一时忘了宇文渊的蛊毒需拉开距离,又点了点其中几处道:“安远茂这些年为陛下做了那么多事,对付的皆是太皇太后留下的人。”

“如你所想,这些年父皇明面上掌权,暗地里总受多方试压,新政推出阻难重重。”宇文渊补充道。

忘忧飞速联系着,若大胆猜测一番,宇文璟在与太皇太后对弈中根本没有取得胜利!

她的目光最终落在安远茂名字上,在其上又添了个北秦。

也许一开始她就想错了,安远茂根本没有背叛之说!

她为自己的想法感到吃惊,与宇文渊对视一眼,二人心里不约而同得出了答案。

安远茂一开始就不是宇文璟阵营中人,何来背叛!

“是太皇太后。”

二人异口同声道,随即又笑了。

只此一夜,宇文渊从未觉得离他人的心如此近过,当真是人生得一知己足矣……

“明日与我一同去大理寺。”

“好。”忘忧笑着轻轻颔首,殊不知在某人看来,她的眸里已蕴着万千星河。

第五十二章 探监(1)

翌日一大清早,韩珂就被窗外“叽叽喳喳”的鸟鸣惊醒。他捂着脖子蹙着眉头从桌面上爬起,全身疼得如散架一般。

他睡眼惺忪,勉强睁开眼皮又在下一刻合上,只模模糊糊看见桌上还亮着蜡烛,可怜的烛光正孤独地在几乎燃尽的蜡体上跳跃着。

火!

他一个后怕清醒了不少,连忙把蜡烛吹灭,收拾起桌面上散落的卷宗。

昨晚他翻阅卷宗实在太困,竟在大理寺里睡着了,幸好睡相不错没有随手把蜡烛打翻,否则他都不知道能不能再见到今天早上的太阳。

“阿刘!”

他撑着额头朝外喊了一句,立刻就有位穿着衙役工服的年轻男人进来:“公子,您有何吩咐?”

“说了多少遍了,在大理寺里叫我少卿。”

“好的公子。”

韩珂拍了拍脑袋,这对话不知重复了多少遍,他也懒得纠正。

“昨日是何人当值,为何没人叫醒我。”他一顿,也没抱多大希望问道,“家里可有派人来寻?”

阿刘一鞠躬,回答地正正经经,恭恭敬敬:“回公子的话,昨晚朱寺卿被召进宫里,大理寺所有人都原地待命,各司其职,取消了值班。”

“至于韩府……”阿刘将身子躬得更低了,“家主说了:‘韩珂这小子,爱回来不回来,死外面也没人管!’长公主殿下劝了一回直至深夜睡下,也没再提起,许是把您忘了。”

阿刘学韩勋的语气太像,韩珂一听便毛骨悚然,双脚不由自主朝向门口,随时准备跑路。

他回过神来才狠狠松了口气,这些年的阴影还没挨过去……

试问他为啥轻功那么好?

还不是小时候被父亲和师父混合双打,不把脚程练快点怎么活到现在?

“知道了。”韩珂伸了个懒腰,横竖家里对他放任不管呗,他也乐得逍遥自在。

阿刘退出去还没半刻,韩珂刚要捧着井水洗漱一番就被一拐杖打断。

“好你个小子,这点才醒呢啊?”朱仁禹朝着他的腿又是一拐杖,韩珂只得捂着腿缓缓转过身来,差点给他跪下去:“老头儿,你什么时候进来的,还有,你是不是见过我爹了?”

朱仁禹冷哼一声,这小子明知故问:“没有!”

口是心非。

他们老人家都喜欢这一套吗?

“好好好。”韩珂扶着朱仁禹坐下,仔细将垒起来的卷宗打开,“你先看看我昨夜整理的卷宗,容我洗漱洗漱先。”

朱仁禹随意翻阅了一遍,安远茂的罪证明明白白,这五项罪名他也认了,原本是好判的一桩案子,可陛下的态度他实在捉摸不透:“依老夫看你理出这些证据也无用。”

“怎么?”韩珂最后抹了把脸将毛巾丢进盆里,他顺手拉过凳子在朱仁禹身旁坐定。

“昨日我被陛下召进宫,将所有罪状一项一项向陛下说明。”朱仁禹抚了抚胡子,“陛下得确震怒,但一听安远茂供认不讳又说可从轻发落。”

“后来各大臣联名上书陛下让严惩安远茂,陛下又发了回怒,连御砚也砸得粉碎……”朱仁禹没有说下去韩珂也懂了。

宇文璟这不是对安远茂发怒,是对联名的众臣发怒啊。

这也就奇了,宇文璟也最痛恨的结党营私罪名也忍得了?

韩珂突然觉得自己藏在怀里的通敌书信隐隐发烫,这其中是否有诈?

“老头儿。”韩珂抬眼直视着朱仁禹的眼睛,“我能去软牢盘问安远茂吗?”

原本韩珂不该有此一问,他是大理寺少卿,软牢就在大理寺内,于情于理他都有资格提神犯人。

但看陛下的态度,他觉得这事没那么简单。

果然,朱仁禹只是摇头:“昨夜夜深时陛下下旨,在他亲自审问安远茂前,任何人不得探视。”

此地无银三百两。

韩珂心里有了底,安远茂的罪名与宇文璟脱不了干系。若这般猜想,他的贿赂罪、结党营私罪,大概皆是为了多年前尚未完全掌权的宇文璟。

朱仁禹突然笑了两声,拍了拍韩珂的肩:“今早有人私下请求探视安远茂,我想了想,还是同意了,时间就定在今夜亥时。”

韩珂瞥了他一眼,哼,这老头儿怎么胳膊肘往外拐,尽给别人行方便!

“是谁。”

“六殿下。”

韩珂猛得咳嗽两声差点被自己呛到。宇文渊?怎么到处都有他阴魂不散!

“我懂了。”韩珂依着朱仁禹的模样拍了拍他的肩,“老头儿你也辛苦了,今夜我就勉为其难替你监督六殿下探监。”

“正事不配合,歪脑筋倒是转得快!”朱仁禹原本就是这样打算的,但还是佯怒着使着拐杖打了韩珂两下。

韩珂无奈地笑着,唔,朱仁禹明明就是喜欢他这歪脑筋的聪明劲,口是心非,口是心非啊!

……

暗夜森森,街上更夫二人并排走着神情肃穆。二人穿得厚实,饶是如此双手还是红肿。

一人手中拿锣,一人拿梆,一搭一档,边走边敲,铜锣击出了数次“咚,呛!”。

“关门关窗,防偷防盗……”其中一人口里喊着,习惯得都不带一丝感情。

二更天了。

趁着暮色有两个人影闪进大理寺后门,早早便有人候在那儿一路将二人送入软牢入口。

这其中一人便是难得一身夜行衣的宇文渊,而忘忧全身着黑衣,围着长至小腿的厚厚黑色幕篱,旁人完全看不出她的身形,更遑论面容了。

“殿下,韩少卿在内等候多时。”那名下属便是阿刘,他严肃得与今早仿若二人。

“多谢。”宇文渊轻轻道谢,强忍着寒意推开铁门,侧过身来让忘忧先入。

忘忧听到“韩少卿”时心中已咯噔一下,她近日还没有工夫将精力分到如何破除婚约上。

今日京都已传了些风言风语,说是韩少卿知道自己被赐婚后一蹶不振,昨晚一夜未归,许是钻进青萝巷寻欢作乐去了。

也好,只要她做得再绝些,让韩珂主动向宇文璟提出强烈异议,这桩婚事也就没了吧。

在里头听到动静的韩珂立刻迎了出来,他看向宇文渊时虽是笑着,但笑中却带着寒意:“又见面了,六殿下。”

第五十三章 探监(2)

宇文渊点头回礼:“韩少卿不会介意我多带个人吧?”

他说的是韩少卿,而不是小叔父。

韩珂的目光落在蒙得严严实实的忘忧身上,他目测着这身高,不是忘忧又是谁呢?

“自然不介意。”韩珂见她抬头的角度应是在细细打量他,不由得想起在永州的那一晚。

忘忧问他接近的目的,他说他爱慕她,那一句“本人仪表堂堂,你绝不会吃亏。”犹然在耳。

不知忘忧现在见了他有何想法……韩珂私以为,他能被那么多姑娘喜欢,她应是满意的吧。

忘忧不知韩珂所想,更不知现在站在她面前的正是鬼衣侯。她只是认认真真看了他一眼,落了个“哦,韩少卿正脸长这样”的印象。

她保持这个角度更多的是瞧着软牢环境。

软牢多是关押些尚未最终定罪的王公大臣,环境比地牢好上不是一点半点。是以空气中既没有混浊的腐臭味也没有浓厚的血腥味,只是将人拘到一处“看守”罢了。

“我已遣退守卫,你们最多有半个时辰。”韩珂看着一旁滴漏,此时二更天刚过一柱香。

他将一长串钥匙递给宇文渊,侧出身来做出“请”的姿势,这是不打算与他们一同进去的意思。

“多谢。”宇文渊点了点头,让忘忧紧随身后。

他打开了第一道铁门,里头分明的灯火晦暗,一道长廊只有一小根白蜡苦苦支持。

这长廊宽度只容一人通过,是为了防止有大批人劫狱,易守难攻。

宇文渊下意识想握住忘忧的手却被她有意无意躲过,他心中五味杂陈,也只能化为低头自嘲般一扯嘴角。

过了长廊,宇文渊又接连打开五六道铁门,忘忧有些讶异,他熟练得不似第一次偷偷来软牢。

三道铁门后才是关押犯人的房间。之所以称为房间,是因为忘忧觉得此处环境压根儿不似监狱,床铺被子整整齐齐,地面干干净净,总体也比寻常牢狱宽敞很多。

唯一不方便之处便是桌子底下统一塞着铜质夜壶,犯人吃喝拉撒皆在一屋内解决。

又是两道铁门,忘忧才看见房间里关押着几位犯人,他们皆上了年纪,头发还束得一丝不苟。

其中一位见到宇文渊前来,只是冷哼一声:“宇文璟究竟要将我们兄弟几个关到几时,不如直接杀了给个痛快!”

宇文渊没有理他,径直走向下一道铁门。倒是忘忧留神看着那说话的男子,精神尚可,身体也算硬朗。

难道,这些是前些年出使晋国,返回途中失踪的使臣吗?

她暗暗蹙眉,宇文璟真是贼喊捉贼,此举不但处理了这些使臣还借口关了几个与晋国通商联络地,真是好算盘。

宇文渊打开最后一道铁门,里头只剩下最后一个房间。

忘忧远远便瞧见安远茂背对着铁门盘坐在床上,不知是醒是睡。

“安大人。”宇文渊上前去作了一揖。

安远茂听到前面牢房动静时就醒了,他舒了口气仍是背对着宇文渊:“六殿下是来嘲笑老夫的?”

“安大人说笑了。”宇文渊觉得身上寒意减去几分,一回头才发现忘忧自觉站到了离他最远的角落。

“哦?”安远茂顿了顿,“老夫已经全部认罪,不知六殿下还有什么想让老夫认的罪名?只管拿来,老夫通通认了就是!”

“安大人也认自己是太皇太后的人吗?”

安远茂一听便转过身来,他的脖颈随着转头动作已叠了三层肉,是平日养得极好的圆润富贵之相。

他额上有几道皱纹深深蹙起,双眼中透着震惊之意:“你说什么?”

宇文渊又不紧不慢地重复道:“安大人是太皇太后的人吗?”

安远茂听罢突然仰天大笑,被子被他拍得砰砰作响:“六殿下糊涂了吧?老夫亲手处理了几位太皇太后旧臣可是人尽皆知的事。这等脏水就没必要泼我身上!”

忘忧轻笑,果然。

他所说的那几位太皇太后旧臣皆是明面上的幌子,就算处理了何妨,他们掩护了真正的旧臣又让安远茂赢得了圣心,也算死得其所。

这般看来,安远茂认的罪皆是宇文璟心知肚明的,他若不认,这罪一定是背着宇文璟。

“好。”宇文渊没有追问下去,而是另起一头,“那安大人是通敌了?”

安远茂的手不由得攥紧被子,宇文渊虽看不见,忘忧在那个角度看得却是一清二楚。

哦,大概安远茂还没有发现她隐于暗处吧。

宇文渊见安远茂没有回应,只好激一激他:“晋国……”

安远茂听到宇文渊说是晋国,抓着被子的手一松,面上表情却不变:“六殿下没有证据可不要胡言乱语。”

宇文渊只好将装着彼岸的香囊从铁栏杆空隙间丢给他:“这东西,是你给胡之敬的。”

安远茂不用看就知道,这香味出自彼岸。

“不是。”他盛气凌人般用下巴看着宇文渊,一副“你奈我何”的模样。

这彼岸他几经周折递才到胡之敬手上,宇文渊不可能追查的到!

胡之敬敬重宇文渊是众所周知的事,他得了这么个好东西哪会自己留着,一定会去送宇文渊。待宇文渊封王典礼那日众臣入府庆贺,只需一人点破彼岸,这事保准会传到陛下耳朵里。

可惜让宇文渊先发现了。

安远茂想不通,此事应是天衣无缝,宇文渊作为小辈从来没有出使晋国,怎么可能辨别出这彼岸是晋国皇室御用!

宇文渊原本也没让安远茂这么快承认,他从怀里带出另一只香囊来举到安远茂看得清的亮光处:“安大人可认得这香囊?”

安远茂不语,他怎么会记得!

宇文渊接着道:“这只才是你交给胡之敬的。至于另一只……乃是安四小姐戴去赏花会,被陛下发现的。”

安远茂粗眉霎时一抖,颤抖着双手将香囊捧起。

韩珂明明对外宣称是众大臣联名上书揭发他,他才敢来大理寺自首……

安远茂终于发觉自己是被这些小辈耍了,立即怒上心头,一个箭步冲到宇文渊面前。奈何有铁栏杆阻挡,他只得死死抓住铁栏杆,吼得面目狰狞:“洛洛她怎么了!”

第五十四章 探监(3)

宇文渊没有回答他,低头随手拢了拢大氅:“此事尚有回圜余地,只看安大人有几分诚意。”

安远茂使劲踢了踢铁栏杆,余震回旋,声音在整个房间回荡:“洛洛呢!”

他几乎失去理智,只重复着“洛洛呢”,却不回答其他话。

“安洛洛身中彼岸之毒,安大人救是不救?”忘忧缓缓从阴影中走出,直到稍亮些的地方停住。

她故意压低了嗓音,听上去好似未成年的少年般。

安远茂被忘忧的动静吓了一跳,他眯眼看着也只能看见黑色的一团影子:“何人!”

忘忧从怀中取出块玉佩来悬在明亮处:“安大人不知道香囊,还不知道这玉佩吗?”

安远茂一瞧,这不是他送给安洛洛及笄之礼吗!这种锦绣花纹是他亲自挑选,珑思坊定制,绝对错不了!

“哈哈哈哈哈……安远茂突然仰天大笑,“没想到我也有今日……既然你们已经知道了我的身份,还想要做什么!”

他以为二人是替宇文璟先来探探底的,不等二人开口,又继续道:“你们以为宇文璟他就是正人君子,天选的君主吗!若不是那个女人,他怎么可能坐上龙椅!这江山是他篡夺来的,宇文渊,你本应该就是个王子,连王世子都算不上!”

宇文渊看着安远茂发疯反应平淡。自古成王败寇,父皇既赢了便是赢了,那些“本应该”皆是虚妄。

“安大人,我们可不是来听你抱怨的。”忘忧将玉佩收回来,安远茂神情立刻一滞,又跌落回安洛洛的性命还在他们手上的现实中。

这玉佩本是忘忧趁安洛洛昏迷偷偷取下的。但若安远茂配合,她自然一言九鼎叫颜怀医好安洛洛。

“太皇太后已逝,她的旧臣究竟在为谁做事?”忘忧抛出这个问题也是她百思不得其解之处。

方才安远茂所说宇文璟并非天命之子,她似乎在宇文渊的批注间看到过。

先皇本属意如今的逸王做太子,可宇文璟从晋国为质归来后情形翻转。他招揽民心,甚至得到了过半大臣表面上拥护。

这其中不外乎三种情形:一是逸王犯了大错,二是宇文璟在晋国学到了帝王之道,另众人心悦诚服,三是宇文璟从晋国带回贵人,助他一步步登上帝位。

一来史料记载逸王并没有犯错,甚至先皇临终前还赏赐了他一个金镶玉麒麟,二来宇文璟为质晋国多年,晋国怎么可能认认真真培养他?

唯有这第三种情况……这贵人便是方才安远茂口中的“那个女人”?

安远茂瘫坐在床上,几缕发丝垂下显得他瞬间苍老了许多。他抬头望向宇文渊与忘忧时眼中黯淡无光:“为了先皇……你们这些小辈是不会明白的。”

安远茂已然间接承认自己是太皇太后的人,但他回答得模棱两可,为了先皇是何意?

忘忧听得一旁墙壁被人敲了三下,抬眼来与宇文渊对视一眼,二人皆蹙着眉头:半个时辰过得这般快?

不多时二人便明白了这三下敲打的意思,一位面戴鬼面具的男人似鬼魅般出现在门口。

软牢构造特殊,一间牢房附近设有另一处监视房,这般牢房内所有动静外头的人都清晰可辨。

韩珂方才在另一头听得差不多了,靠着熟悉地形之利动用轻功迅速来到安远茂牢房前。

这三下敲打便是一个迷惑忘忧的信号,韩珂就在隔壁,那下一刻出现在此的鬼衣侯怎么会是韩珂呢?

“啊呀,我来得不巧。”鬼衣侯阴阳怪气的声音回荡在房间内,安远茂随着他的走近不由自主瞪大了眼睛。

宇文静静立在那儿,眸光清冷疏离。韩珂又想做什么?

“你,你,你……”安远茂语气中多有震惊与恐惧,他迅速爬到床的另一端用被子挡住自己,“你是如何进来的!”

鬼衣侯放声大笑,这时而尖锐时而低沉的笑声仿佛有击透人心之效,连忘忧也毛骨悚然:“这世间还没有我鬼衣侯到不了的地方。安远茂,你背叛了主上。”

安远茂身子瞬间凝固住,好像鬼衣侯已经将“死”说出了口。背叛主上,唯有以死谢之。

忘忧只觉得鬼衣侯周身皆是戾气与杀意,与她在永州认识的那个他派若两人。

安远茂与鬼衣侯竟为一人服务吗。

鬼衣侯手中已弹出一泛着银光的小刀,他故意在房间内走动着,每一下脚步声都让安远茂的心撕裂一分。

不,他还不能死!

“鬼衣侯!”安远茂不知从哪儿提出了勇气,他将被子扔在地下,霎时间满脸通红,“你纠缠了我四十多年!我从幼儿变成如今这把年纪,你却永远孔武有力,你,你究竟是人是鬼!”

鬼衣侯突然将小刀斜飞出去,刀身擦过安远茂的脸,斩断他几根发丝后定入墙壁之内。

安远茂觉得自己的脸颊隐隐作痛,摸了一把果见鲜血,一下瘫软在床上:“鬼衣侯饶命,我没有背叛主上!那些通敌书信皆是宇文璟授意!”

“哎呀呀。”鬼衣侯从怀里拿出那几封书信来假意翻阅着,“你可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这迷惑之计使的不错,差点将我绕进去了呢。”

宇文渊琢磨着,说安远茂通敌晋国时他没有多大反应,说他通敌北秦时又说是宇文璟授意……

好一出暗度陈仓。

安远茂跪倒在床上,眼珠左右转动视线不定,他的后背已全被汗浸湿了。

鬼衣侯蹲下来与安远茂视线齐高,说的轻轻柔柔:“我给你次机会。是背叛了宇文璟还是背叛了主上?”

安远茂连连磕了几个头:“背叛了宇文璟,我背叛了宇文璟!我说,我都说!”

忘忧暗暗盯着鬼衣侯的背影,原来他是这般可怕的人。

安远茂究竟更爱自己,用安洛洛要挟不成,唯有用他自己性命要挟才肯松口。所谓情谊,这般凉薄。

鬼衣侯心知安远茂两处都背叛了,但还是细细听他说下去。

“当初北秦找到我时,我立刻报告了宇文璟……”安远茂擦了擦汗,脑子飞速转着想着该如何圆谎,“主上那时叫我取得宇文璟信任,又给我极大权力,我便想着先斩后奏没有告知主上……”

三人冷冷听着,心下明白安远茂的话只可信一半。

第五十五章 醉酒(1)

鬼衣侯觉得此刻的书信是这般滚烫,他都想将它碾在脚底下。难怪这般容易找到,原来宇文璟也是知道。

“我尽力在宇文璟与北秦间周旋,丝毫不敢忘了主上命令。”安远茂声音渐渐低下去,“只要不多时,只要不多时这京都就是主上的了!”

鬼衣侯冷哼一声,安远茂圆谎的本事倒不差。

忘忧听不明白安远茂所说“主上”是何人,她望向宇文渊却不见他有丝毫疑惑之色。

鬼衣侯不想安远茂再说下去,凭忘忧的能力再多点信息她准能猜出来。

“安远茂,你知道今夜的事……”鬼衣侯将尾音拖得极长,震得安远茂连忙接下去:“我从来没有见过你们!”

“很好。”鬼衣侯满意地将书信撕毁撒进牢房内,安远茂彻底松了口气,“此事我可以先压下,若宇文璟那儿出了什么问题。当心你的命。”

鬼衣侯拍了拍手,仿佛是嫌弃那些书信般。他不经意转向宇文渊,突然从袖中飞出一支刀子直刺宇文渊眉心!

这一切变化得太快,只忘忧一眨眼的工夫宇文渊便侧身躲过,那刀子挑起他的一缕发丝,撞向墙壁便“叮”一声落了下去。

“六殿下身手差了许多。”鬼衣侯语气间带了些嘲讽,“再这般下去,下次我就能取你性命了吧?我倒是期待这么一天。”

忘忧心跳漏一拍,鬼衣侯这是明里暗里指责她。

的确,宇文渊若长此以往与她接触,必会元气大伤。她不由自主后退一步,重又回归到黑暗之中。

宇文渊见忘忧如此不禁锁起眉头,韩珂是故意的:“鬼衣侯还是先担心自己。”

他又对着安远茂道:“安大人,如今你们主上与我是合作盟友,你若愿意提供我想要的东西,随时传信来寻。”

安远茂带着试探的眼神看了鬼衣侯一眼,鬼衣侯帮衬着道:“六殿下倒是厉害,如今出京都的路皆在你手中。”

他瞟了安远茂一眼:“你若想安然无恙离开京都,还得仰仗六殿下。”

安远茂一惊,怎么连鬼衣侯也如此,,难不成……

安远茂平日里最是会审时度势,他又给宇文渊磕了头:“还望救救小女……我自当助殿下一臂之力。”

忘忧觉得这两人奇怪得很,上一刻还是剑拔弩张,下一刻竟唱起了双簧。这情形好似二人心知应合作共处,但冥冥中又多了层阻力将二人疏离。

“安大人放心便是。”宇文渊说罢向忘忧走来,他目光寒霜渐消,以只有他们二人能听到的声音柔柔道,“走吧。”

“殿下先。”忘忧又退后两步。

鬼衣侯见方才自己的话生效,不由得勾起唇角。宇文渊啊宇文渊,这蛊毒在一日,你就落下乘一日。

宇文渊握住想要伸向忘忧的手点了点头。他与鬼衣侯擦肩而过,以几不可闻的声音说道:“明日,不可造次。”

鬼衣侯立刻眯起眼来,那眼神似要将宇文渊生吞活剥。

不可造次?

好一个不可造次!

宇文渊冷血无情比他想象的更甚。

待忘忧与宇文渊走远,鬼衣侯的眼中只剩下落寞。他剜了一眼安远茂,惊得他瑟瑟发抖。

鬼衣侯可怕,与鬼衣侯独处更可怕。但最可怕的是,与带着怒气的鬼衣侯独处!

安远茂不敢直视鬼衣侯,生怕下一秒脖颈上一凉,脑袋就离开了脖子。

“安远茂。”

“在,在……”

安远茂回应完几近屏息。他等待了许久也未听到鬼衣侯接下的话,只能偷偷抬起眼来。

可牢房内空空荡荡,哪还有鬼衣侯的身影?

“唉……”安远茂立刻吐了口气,像是要将自己的命数吐尽。他放松地瘫倒在床上,紧紧盯着房顶。

现在还能幻想着等着乌其拉图派人来救吗!他想要活命就只能靠自己!

此命危矣!

……

恍恍惚惚又是一日。

忘忧不是看着宇文渊批注就是回复天星楼与仓羽寨的信件,整日整日盯着文字,竟有些头疼。

月芙为她按摩头部时,她一闭上眼就是一个个文字在眼前转啊转的,惊得她只好搬来庭院。凉风习习,一股股风吹得她倒清醒了些。

“汪。”

哈哈盘在她脚畔,一个劲拿脑袋拱着她的小腿。

“无聊了吗?”忘忧揉了揉它的毛发,哈哈没有玩伴,应是孤独的吧,“你真是九尾狐?”

哈哈跳上忘忧膝盘做一团躺下,舒舒服服呼了口气。

唉,她真是痴傻了,与这雪球儿说什么,横竖它都不会回应。

月芙捧着一大盏粥从外头走来:“主子,落雪与阙然又做了红枣山药粥,最是养胃,您没有用晚膳,不如尝尝?”

忘忧示意她将粥放下却没有要动的意思。这几日她没有胃口,落雪与阙然这两个丫头想尽法子做出新花样来哄她吃饭。

唉,不过是天气使然,她又不是小孩子,饿一两顿又有什么关系?

“主子。”月芙见忘忧没有要尝的意思叹了口气,“从前您可是最爱吃甜的……”

忘忧报以一笑,正巧微风拂面,几缕发丝灵动地飘逸着,看得月芙也有些呆住:“我知道你们好心,再坐会儿兴许就饿了。”

月芙知道她又在哄骗自己,主子日夜劳累睡得又少,改日颜怀来了一定要揪住他好好瞧瞧。

忘忧感受到怀中之物一动,哈哈调过头来伸长脖子对着红枣山药粥方向,湿润的鼻头还一扭一扭呼吸着香气。

月芙忍着笑意将粥又移得远点:“主子你瞧哈哈这模样,您再不吃就要被它抢了去!”

忘忧轻轻拍了拍哈哈的脑袋,哈哈立刻缩回头,用它那圆溜溜的大眼睛无辜望着她。

“真是。”忘忧向月芙道,“去厨房再盛一碗来,少糖。”

月芙道了声“是”,立刻转身稳步朝厨房走去。

忘忧拎住哈哈毛茸茸的耳朵轻轻一折,它瞬间萌成了小兔。它不在意忘忧的捉弄,张嘴打了个哈欠,对躺在忘忧腿上很是受用。

“嘭!”

突然有团黑影从墙上滚下,忘忧远远瞧着倒像是个人,浓烈的酒味已飘到她身旁。

哈哈一个激灵像是感受到什么般立刻向那瘫倒在地的黑影奔去。

“哈哈!”忘忧唤也唤不住,只好随在哈哈身后一齐过去。

她走刚到墙边便立刻止住了脚步。

怎么会是他?

第五十六章 醉酒(2)

韩珂倒在地上满脸通红,衣服上皆是泥土与酒渍,就算哈哈亲昵地舔着他的手指也不见他清醒。

“韩少卿……”忘忧试图叫了他一声,得到的是一如既往的沉默。

韩珂怎么会出现在玲珑居,柳府的守卫呢?忘忧心中疑窦丛生,柳府的守卫连鬼衣侯都追得,怎么发现不了韩珂?

此时守卫头头无故打了个喷嚏。你问为何不拦韩珂?他只能摸着脑袋憨憨一笑,这可不是未来姑爷,拦着做什么?

“哈哈,走了。”忘忧正欲转身,突然被躺在地上的人扯住脚踝。

她蹙着眉,韩珂怎么这般无礼!奈何她被韩珂使着巧劲动弹不得,这熟悉的感觉让她想起永州的鬼衣侯……

“别走……”地上的韩珂说得喃喃,他半睁开眼睛,布满了可怖的血丝。

“师父,别走……”

忘忧听着韩珂的话,他果真醉得厉害,怎么将她当作师父了?

“韩少卿,你醉了。”忘忧正想喊人来,可转念一想若被人瞧见这副模样指不定明日京都里又会传出哪些风言风语。

罢了,月芙应该也快回来了吧?

可惜忘忧不知道,月芙定格在走来的路上,手上还端着一小碗红枣山药粥。而廊下蹲着的正是面无表情的阿刘。

唉,为了公子的幸福,他真是深藏功与名。

哈哈蹦哒两下,原地转圈显得格外兴奋。忘忧不解,向它招了招手:“哈哈,你从前认识韩少卿?”

哈哈突然意识到什么,无情地从韩珂身上踩过回到忘忧身后:什么?地上什么人,我才不认识呢。

忘忧想从韩珂的禁锢中挣脱,可他越收越紧,甚至一点一点向她挪来:“师父,别去……求你了,别去。”

忘忧叹了口气,只好套话道:“别去哪儿?”

韩珂不断重复着“别去”,他陷入了自己的幻觉之中,好似回到多年前的那天。

那是一个雨夜,他得到了准确情报京都外有人伏击,可师父还是毅然决然要赶出去。

他亲眼看着师父穿戴好夜行衣,套上象征鬼衣侯的面具,他苦劝无果只好跪在他脚边,死死抱住他的双腿。

“师父,此行凶险,为了一个承诺,值得吗!”他仰起头来,冰凉的雨点一点一滴打在他的脸上,打得他睁不开眼。

“逆徒!松手!”当时的鬼衣侯声音是一脉相承的阴阳怪气,但这阴阳怪气间韩珂不难听出怒火滔天。

为了顺妃一个恩情,就要搭上命去救一个不受宠的六皇子,值得吗!

可惜回答他的只有好似永不停歇的雨滴与师父密密麻麻的拳头。

一阵凉风激来,吹得韩珂打了个寒战。身上的痛楚瞬间消失,他一时间清醒了不少。

等等!

他抓住的是什么!

韩珂仰头望去,面前的女子面目姝丽,长发散落随着凉风飞舞,那不可置信的眼神深深镌刻在他的脑海里。

宇忘忧!

韩珂立刻收回抓住她脚踝的左手,一个翻身坐起,这才发现自己的右手还拽着人家的发簪。

这发簪是白玉兰形状,凭他经验此玉煞是罕见,若在阳光下会出现点点金丝,名为囚金玉。

囚金玉宝贵之处不仅在于外在,它身上还背负着许多贵胄的爱情寓意。

囚金,囚金。誓要将此生所爱囚禁身侧,是不顾对方想法的狠誓。从前帝王后妃皆以被赐此玉为殊荣。

这玉多是出自晋国,宁国上下加起来不足五块。

是宇文渊……

韩珂眯了眯眼,他母妃顺妃是晋国人,留下块囚金玉也不算什么。

忘忧伸手向韩珂,眉宇间还带着怒容:“还我。”

方才她不过好心蹲下来看看韩珂情况,谁料被他一把将白玉兰簪拽下。这京都小霸王该不会拿了不还?!

韩珂心中不是滋味,他送的寒玄玉簪子与囚金玉齐名倒也不差,她怎么不戴他送的呢!

好在他已经清醒,鬼衣侯与韩珂在她眼中还是两个人,不可露馅了。

“你就是柳三小姐。”韩珂略带玩味地站起,他细细瞧着白玉兰簪子没有还给她的意思,“这是哪一个情郎送的?”

忘忧已浮现寒意,她心中对韩珂的厌恶竟一点一点展开:“不是情郎。”

韩珂见她不经玩笑只好将簪子抛给她,又见她小心擦拭着簪子心里升腾起一股无名火。

他借着酒劲,有些摇摇晃晃地朝她走去:“柳三小姐,柳清漪,你长得与我赏花会时见你不同……这可是欺君之罪。”

忘忧不慌不忙,月芙这么长时间没回来怕是出了什么变故:“韩少卿醉酒,连眼睛也花了。”

韩珂轻轻一笑,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脚下一个踉跄向她跌去。忘忧没有想到韩珂胆大如此未设防备,一个不留神二人齐齐跌进草地里。

韩珂迷迷糊糊间迅速与她掉了方向,是故忘忧摔在他身上也没有多大痛楚,倒是他自己后背硬生生砸到地上,只得片刻清醒后又被酒意占了上风:“师父……”

“放手!”忘忧真觉得韩珂“京都小霸王”不是浪得虚名,胡搅蛮缠成这副模样!

她在地上踢了韩珂一脚,他纹丝不动,却将眉头锁得更深。

忘忧被韩珂死死抱在怀里,听着他心脏一下一下强有力地跳动着,连身体的温度也一点一点传来。

她的鼻尖萦绕着刺鼻的酒味,脑袋昏昏沉沉好像自己也喝了烈酒。

哈哈咧嘴“哈哈”地喘息着,不合时宜地跳进二人怀里盘睡起来。忘忧艰难地用右手揪了把哈哈,这蠢狗还以为她叫自己凑近些,索性将脑袋搁在韩珂的手上,一会儿看看似睡非睡的韩珂,一会儿看看面带怒容的忘忧。

“哈哈,咬他。”

哈哈甩了甩头,它没听错吧,主子叫她咬这个男人!?

它脑海间突然浮现他戴鬼面具时浑身煞气的模样,只得小心翼翼轻轻挠了他一爪子。

“咬啊!”忘忧恨恨,养了它这么久连个小小忙也不愿意帮?

她用手抵在韩珂肩膀想将他推开,试了几次全部以失败告终。这个男人是用石头做的吗!

但她发现哈哈竟学着她的模样踩在他的肩膀上,她突然又有了新主意。

“哈哈你看着,咬人是这样的。”忘忧张嘴做出要咬韩珂手的模样,哈哈歪着脑袋,也凑近韩珂的手,张开嘴来伸出舌头——舔了他一下……

她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哈哈是要气死她吗!

她平稳了心绪,本着循循善诱的原则,又向韩珂凑近了些,这次她对准了他的衣领,装出咬住的模样:“看到没,对着这儿……”

她还没说完就被韩珂按头圈进怀里……

第五十七章 鬼衣侯

元明二十三年秋,宇忘忧第一次为一个男人乱了阵脚。

她几乎拼尽全力才从韩珂的怀里挣脱出来,留给他的只有一个火辣辣的巴掌与她逃命般回到屋子里带出的风。

韩珂睁开阗墨的眸子,里头尽是无边失落的沉默。他静静躺在草丛间望着星空中点点繁星,脸上火烧似的疼,却显得毫不在意。

对不起。

他只能在心里默默道,没有资格说出口。

阿刘在长廊上等得昏昏欲睡,当他瞥见公子从玲珑居里出来时,竟在心底想到一个词:落荒而逃。

他欲追上公子的脚步,偏偏韩珂使了轻功,一眨眼便不见了踪迹。他只得在追出去的一霎那解了月芙的穴道,还没等她反应过来便离开了柳府范围。

月芙托着粥举得腰酸背痛,差点将碗丢出去。她知道自己被点穴,来者目标是主子,连忙奔回了玲珑居。

可当她回到庭院中,那盏乘着红枣山药粥的碗还好端端放在那儿,除去没了袅袅热气,丝毫没有变化。

“汪。”哈哈冲月芙叫了一声,连忙甩着尾巴向她奔去。它直勾勾听着粥碗,不时舔着舌头。

月芙将粥放下,哈哈立刻将头埋进去,不管冷的热的,只要是吃的它便心满意足。

“主子。”月芙来到门外,见里头的蜡烛皆被吹灭,心头闪过一丝忧虑。她敲了敲门,里头却没有任何回应。

“主子,我进来了?”月芙轻轻推开木门,借着月光见忘忧好端端合衣躺在床上,这才松了口气。

“方才……”月芙试探般问道,忘忧身体一僵,将被子裹得更紧。

“无事。”忘忧说的声音有些发颤,月芙怎么会听不出来,“我倦了,早些歇息。”

月芙瞧着她脱在底下的鞋边上沾着厚厚一层泥,她垂目默然,悄悄为她阖上门。

月光下,方才韩珂与忘忧倒下去的地方群草被压弯,显出浅浅的坑。月芙不禁想到什么,了然于胸。

她从仓库间翻出锄头来仔细将浅坑复原。

过了明天,所有的痕迹都不会存在……

……

山路蜿蜒曲折,韩珂执着壶酒,一步一踉跄地向远处走去。这山上光秃秃,尽是大大小小的石头疙瘩,石缝中长的杂草寥寥无几,更别说可以依傍的树木。

月光下,一个凸起的山包在空旷的山路上格外显眼。

韩珂远远便瞧见有人跪在山包前。

他猛地灌了口酒,酒水多半洒落出去,只有几点落入他的口中。他咂了咂嘴,临近山包时与先前那人一齐跪倒。

“师父,徒儿来看你了。”韩珂将酒壶中剩余的酒洒在山包前,打湿了身侧人的衣角。

宇文渊默默无言,连蹙眉都没有分给韩珂。

“宇文渊,你凭什么来这里,你有什么资格?”韩珂将酒壶向他身上一掷,宇文渊结结实实受了,酒壶弹开顺着山路一点一点滚下去。

“救命之恩。”宇文渊吐出这四字,上述对话在每年的今日都要发生一遍。

韩珂不停笑着,对着山包上的无字碑磕了几个头:“师父为了救你才躺在这儿的,我不愿意见你,滚!”

宇文渊动了动喉结,想要说的话没有出口就化为了沉默。他望着无字碑,脑海间是挥之不去鬼衣侯背着年幼的他大杀四方的模样。

韩珂跌倒在山包前,他今夜喝的酒比往年都多,此刻眼神迷离,连宇文渊的轮廓也模糊了。

“你醉了。”宇文渊一直望着无字碑没有将目光分给韩珂一眼。

他脑海中最后闪现的画面是一柄大刀向鬼衣侯劈去,他背着年幼的宇文渊力战了数十名大内高手,此刻力竭只能挨了这一刀。

一刀落下,鲜血四溅。

宇文渊不能记得再后面的场景,待他醒来后已在慈宁宫中,守在他身边的是太后韩氏。

她说:“阿渊,你只是做了场梦。”

他差点以为这是场梦。

韩珂闭上眼,宇文渊是师父用命救回来的,他却只想杀了他……

但他不能。

阿刘气喘吁吁地奔上来,他恭恭敬敬向宇文渊行了礼,连忙拉起倒在地上的韩珂:“公子,家主和长公主还在府里等你。”

韩珂扫开了他的手,又栽在山坡上:“我不回去,我不回去!”

“殿下……”阿刘带着期望的眼神望了宇文渊一眼,这种情况下也只有六殿下能劝了。

宇文渊察觉到韩珂比往年更放肆,他轻轻蹙起眉头:“韩少卿喝了多少?”

“没多少!”韩珂突然举起手来又垂了下去。

阿刘犹犹豫豫在脑海中盘算:“从入夜就跑到酒窖里喝光了两大坛子,后来撒了酒疯跑出去,从柳府出来又喝了……”

宇文渊抬起眼来,此刻他的怒意写满了脸,毫不客气打断了阿刘:“他去柳府了?”

阿刘自知失言,只好支支吾吾回道:“是……”

宇文渊不再说话,阿刘觉得周身气氛古怪得吓人。

“抬回去。”宇文渊再开口时韩珂已入梦会周公了。

阿刘不敢再停留,连忙架起昏睡着的韩珂,艰难地向山下走去。

宇文渊对着无字碑五味杂陈,他最后轻轻叩首:“恩公,我明年再来看你。韩珂……他不会有事。”

他最后这句似是起誓。

宇文渊被月辉镀上一层柔光,他拂袖起身,孤傲得犹如出世谪仙。往事如被凉风卷起的衣袂,欲挣脱却依旧牢牢禁锢,只在翻飞中,或浓烈或淡然。

背着韩珂的阿刘只轻轻瞥了眼宇文渊,又无奈地摇了摇头继续向韩府奔去。

……

韩府

韩勋瞧着韩珂被阿刘缓缓放在床上就止不住胸中怒火中烧,他狠狠指了指韩珂欲言又止,随后拂袖离去。

而长平长公主立在门口全身挺得笔直,似有根无形的戒尺撑在她腰背间,那股属于皇族的贵气从她眉宇间透出来。

她吩咐着阿刘好好照顾韩珂,也转身寻韩勋去了。

“你既为他寻了这样一位师父就应该晓得有今天。”她轻起朱唇,软软靠在软垫上,一旁的心腹会意,细细为她垂着腿。

韩勋叹了口气:“鬼衣侯……还不是那年道人说的!”

第五十八章 长平长公主

在韩珂出生那会儿京都来了位神算子,长平长公主将他请来占卜韩珂前程,那道人只道了句:“禄马同乡,大富大贵。”

这本是好事,可道人又说韩珂命里遭有一劫,需用贵气与煞气压制才得平安。

贵气来的容易,长平长公主在韩珂年幼时没少带他去宫里。可这煞气?

韩勋思前想后,只得拜托了自己的莫逆之交做了韩珂师父。

卢翼麟,京都生人,第一百八十五代鬼衣侯。

早在十一年前就另添上一笔:韩珂,京都生人,第一百八十六代鬼衣侯。

长平挤出了点笑意让韩勋稍安勿躁:“阿珂长大了,我们该放手了。”

韩勋来回踱步,猛地拉开椅子坐下:“他这副模样能叫我安心吗!”

长平给心腹使了个眼色,那婢女立刻退了出去:“皇兄给阿珂赐婚的那姑娘你知道吗?”

韩勋揉了揉太阳穴:“听说是这臭小子自己去求的。是柳木阳的三姑娘,刚从晋国回来。”

长平点了点头,淡笑道:“很是。但这柳家三小姐样貌平平无奇,通身粗鄙之人作派……”

长平没有说下去韩勋也懂了:“我看这小子就是想唱反调!”

“皇兄拟好了圣旨,钦天监也把日子呈了上去。就是最近安远茂一事被耽搁了。”长平说着说着缓缓起身,长长宫服在身后逶迤,“明日我便进宫探探太后口风。”

韩勋点了点头:“太后也是看着这小子长大的,你们商量去,我也不想瞎操心。”

长平拨弄了两下花瓶中的桂花,小小金黄花朵簌簌落下,淡淡幽香传来,让她展露了些许意味深长的笑意。

柳清漪,不该是柳清漪吧?

她的脑海中浮现出十四年前街头灰头土脸的小姑娘,那楚楚可怜又无助的眼神她到如今都记得。

若不是她长平,晋国皇后是怎么得到的消息?

她眼中带着笑意,愈到深处便愈是深邃。

……

忘忧一睁眼便被接近宫中。这次是太后传唤,她特意梳了个垂鬟分肖髻,只卡了玛瑙发饰,一身粉衣衬得她改妆后皮肤更黑。

她坐在软轿间,被两人抬着不显颠簸,只是脚程慢了些,足足一个时辰才到达慈宁宫。

她在月芙的搀扶下下轿,宫门前已有宫婢等候,带着她们七拐八绕入了慈宁宫小花园。

“前处便是了。”宫婢冷冰冰说着,不带一丝情感,行完礼后便扭头离开。

忘忧远远便瞧见一身吉祥如意花纹宫装的韩氏,可一旁还有一位妇人背对她坐着。

她只好先对韩氏行了一礼:“清漪见过太后娘娘,太后万福金安。”

她瞧了那妇人一眼,韩氏也明白了她的意思:“这位是长平长公主,韩珂的母亲。”

长平转过身来,虽四十有三却保养得极好,忘忧从她略施脂粉的脸上看不出有几道细纹。

她快步走上前来轻轻扶住了她:“不必多礼,坐吧。”

“是。”忘忧隐隐觉得长平的和善背后是冰凉,所有的笑容皆是皮笑肉不笑。

她第一次见长平长公主便有被对方气势压得不敢轻举妄动之感,尽管长平什么也没有做。

韩氏用指尖点了点了石桌,忘忧立刻被桌上几块写有日期的竹牌所吸引:“钦天监已将日子呈上,哀家问过淑嫔,她挑了十月初八。”

钦天监选了五个日子:八月三十,九月初九,十月初八,正月十五,三月廿二。

淑嫔选的日子居中,是顾忌两头的选择。

昨日的画面在忘忧脑海中一闪而过,她的面上立刻现出两团绯红,落在太后与长公主眼中还以为她是对婚事不好意思。

“十月初八未免仓促,三月廿二倒是合适。”长平笑着抬眼望向韩氏,“太后觉得如何?”

醉翁之意不在酒,长平这话实则是说给忘忧的。

韩氏点了点头表示赞同:“八月阿渊封王典礼,九月就大婚。忙完了阿渊的还要忙阿珂的,十月的确太仓促。哀家就是怕小辈急不可待……”

她的笑带着戏谑,忘忧立刻低下头去接道:“太后与长公主商量什么便是什么。”

三月廿二正合她心意,自然越晚越好。不过太后此举分明在告诉忘忧,她与长平长公主都对她做韩珂的正妻不满。

“好了,哀家也不逗你。”韩氏一伸手,素锦便会意扶住了她,“你们这未来婆媳好好聊聊,哀家乏了。”

“恭送太后。”

长平与忘忧齐齐站起行礼,只是她故意比长平长公主慢了几拍。

韩氏一走,长平对忘忧的压迫感似乎又浓重几分。她突然命心腹端上两碟热腾腾的包子放在忘忧面前:“还没用早膳吧?吃吧。”

忘忧不明白长平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轻轻夹起一个包子咬了口,入口鲜香似乎与记忆深处的味道重叠。

“给,吃吧。”

记忆中那个男孩模模糊糊出现在她面前,她微微一愣,下一刻这谜影便消失不见。

阿柯,阿珂,韩珂!?

她迅速将眼中的震惊遮掩过去,狼吞虎咽地吃尽一个包子:“谢谢长公主,真好吃。”

长平似笑非笑,声音一阵一阵飘进她耳中:“你从前与我儿相识?”

忘忧的心像是被羽毛挠着,她灌了几口水,笑得纯朴:“怎么会,清漪一直在晋国,从前从来没有到过这里呢。”

长平眉梢微挑,轻轻“哦”了声:“晋国和亲公主下月便要到了,你既出身晋国就多多帮着淑嫔操办接风宴吧。”

她顿了几息又道:“太后近来看中淑嫔,连安洛洛中毒一事也派给她。”

忘忧风卷残云般吃完余下包子,嚼了好一会儿才面前咽下去:“清漪只是生在晋国普普通通的女子,如何能帮淑嫔娘娘操办接风宴。”

她不想见蘅若,也不能见。

长平早料到她会如此推脱:“你只需帮着置办点晋国风物,民间吃食。生活在晋国这么多年,总会几手当地美食吧。”

长平的语气是不容她推脱,但忘忧心里已经打起退堂鼓:她已十年不曾回过晋国,在终南山只需摘点野果,在仓羽寨也有寨中人做饭,就算独自在野外也是打猎烤肉,哪会自己下厨!

但家境贫寒自力更生的清漪总会有一手好厨艺吧……

末了,她只能应下:“好。”

她的底气只来自一个人,既有一手好厨艺又能做个严格的好师父——颜仲予,颜怀。

第五十九章 学艺(1)

忘忧装傻充愣地与长平寒暄了一会儿。她心知长平已经知晓了她的身份却不戳穿,这是等着后招呢?

二人各有心事地又聊了会儿,长平的心腹缓步前来附耳对她说了什么。她听罢随即轻笑道:“不巧皇后有事来寻,今日就到这儿。”

“是。”忘忧躬身行礼,“恭送长公主殿下。”

月芙双手叠于腹前,极为恭敬地向长平行礼,随后径直来到忘忧身旁。她轻轻扶住忘忧的手,顺势将一张字条贴在她掌心:“小姐,该回了。”

忘忧不动声色轻拢衣袖将字条递回袖中,月芙好似又在她掌心写了一字“淑”。

她出了宫门便有软轿等候,轿夫却换了人。她狐疑地看了月芙一眼,月芙只是微笑着点头:“小姐,当心脚下。”

她一入马车便见宇文渊静静闭目依在车厢内,眉头还淡淡地蹙着。

“殿下。”她轻轻唤了声,如今避无可避,只好挨着离他最远的门口坐下。宇文渊睁开眸子,眼下乌青,面带倦意。

“刚刚结束傩戏演练,顺道来接你。”宇文渊说的轻巧,忘忧却深知世上没有那么巧的事。

傩戏演练是正巧结束?她是不信的。但她不由自主放心下来,道了声谢,便从袖中抽出字条来看,上头只写了三个字:长宁殿。

“长宁殿……”忘忧轻声呢喃着,这字条是淑嫔传给她的,莫非与安洛洛一案有关?

“长宁殿里拘着疯了的欣嫔。”宇文渊开口道,“父皇不想落人口舌仍保着她的位份,长宁殿只是另一座冷宫罢了。”

欣嫔……就是那个生了广安王和成安王的欣嫔?

忘忧垂眸扯了扯嘴角:“这下毒的罪名是要落在欣嫔头上。”

他细细瞧着她的神情,竟瞧出了些许内疚之色,不似先前冷血的她:“欣嫔早年使计让德妃小产数次,无奈手脚利落没有落下任何把柄。”

“她家族从前多是太皇太后的亲信,父皇不能明面上处置,只能使了个法子逼疯了她。”

宇文渊不知,这法子还是他母妃顺妃献上的。

忘忧知道宇文渊是在安慰她,轻轻点头:“此举除去陛下又一心头患,这不似淑嫔能想出来的法子。”

长平长公主方才说蘅若的接风宴也由淑嫔接手了,多半有这法子的因素。

宇文渊不语,是不是又有什么所谓,结果已然如此。

“对了,安排颜怀偷偷进宫……”

宇文渊轻轻颔首:“仲予入了太医院开了些方子,此刻应在宫外。”

安洛洛的病症不出意外也该减了。

她又问道:“安远茂……”

宇文渊从马车里的暗箱内抽出几本账目来:“这是他这些年来与朝臣往来账目,暗页内是朝臣把柄。”

这么快就交代了。

忘忧随意翻看一遍就瞥见几个万两白银的来去。

“待我得空了再瞧瞧。”忘忧将账目还给了他,敲了敲车门向门外的月芙问:“飞鸽传书可出去了?”

月芙的声音透过车门传来:“一切妥当。”

忘忧松了口气,原本就有事寻颜怀,这会儿就撞一块儿,省得再跑几趟。

宇文渊见她原先的阴霾全无,不知不觉想到韩珂身上去。他又忆起昨日阿刘说韩珂醉酒去了玲珑居,心里更烦躁起来:“是有事?”

忘忧点了点头:“长平长公主叫我准备晋国美食,我怕露馅得和仲予学学。”

宇文渊听到“仲予”二字,面色柔和许多:“仲予行遍天下,厨艺也是一绝,确有资格。”

忘忧听宇文渊说着,他好似比自己还要了解颜怀。但她不愿细想,若抓着每件事不放,她不就太累了?

宇文渊的手冷如冰霜,他却不敢咳嗽。若没有同心蛊……他立刻将这个想法抹去,若没有同心蛊,他还如何得知母妃生死,还如何找到她?

……

“哟,被我抓到了,君子远疱哦~”王钰将手负在身后有模有样推开门进来,声音拖长得犹如小官办了大案子般欣喜。

这几日经过她不懈努力和有意无意偶遇,总算与颜怀的关系拉近了些。

这不,她听说颜怀在玲珑居,立刻奔了过来。临近饭点,不用想就知道他这个洁癖不信任厨娘,肯定自己在厨房开小灶。

可颜怀并没有正眼瞧她,专心将柴火往灶肚里送着:“我一个人行医走天下,不做饭让我等着饿死?”

他刚起身便瞧见王钰那如狼似虎的眼神,意识到她想做什么后,他连忙喝道:“你没洗手,别碰!”

王钰那双“贼手”便尴尬地晾在当空,还保持着“抓”的姿势,她撇起嘴来嘟囔着:“都怪你做的太香了……”

何况在她看来拣一块来吃也不算大罪过,小时候和别人家孩子一起偷吃不就是这样干的吗?

颜怀露出一副无奈的神情,将红烧肉夺过护在身后,又从篮子里挑出一只瓷碗来,用清水洗净擦拭两遍,用干净筷子拨出两块肉来递给她。

“没筷子了吗?”王钰捧着瓷碗看见颜怀将筷子洗净收拾起来,心中咯噔一下,这男人得是处女座晚期吧!

颜怀将锅盖掀起又是一股鲜香扑面而来:“这套餐具从来只有我在用,给你瓷碗已是开恩,你方才不是要用手偷吃?”他看着哭丧着脸的王钰,一脸“你吃啊”的表情。

“烫……”

“偷吃就不烫了?”

王钰下意识点了点头,但见颜怀神色不对,连忙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她踮起脚尖向锅里一望,是一锅热腾腾的乳白色鱼汤,她不认得那是什么鱼,却深知它的鲜美,从前饭店必点之精品。

她又看着颜怀向里面倒入切好的豆腐,口水都快下来了。鱼汤豆腐拌饭,眉毛都能鲜掉,她能吃三大碗!

“仲予,怀怀~小怀怀~”王钰将自己死搅蛮缠的功力发挥到极致,心里算盘打得响亮,颜怀听不得女孩子撒娇,必定得向她低头。

果然颜怀蹙起眉头,拿出筷子塞进她的手里:“给给给!”

王钰立刻喜笑颜开:“我就知道你最好了。”

她夹了块肉吹散了热气吃进嘴里,咬下去的瞬间肉香与浓油赤酱混合在一起,口感微甜,入口酥软即化。

她那一句“好吃”还没出口,颜怀的话就像一盆冷水浇灭了她的热情:“吃完筷子扔了,我不要。”

第六十章 学艺(2)

王钰失望地“哦”了声,有些不舍地将最后一块精肉送入口中。她突然有些想念家乡的酱骨头,咸中带甜,鲜香入骨,戴上手套就能轻易撕下附在骨上的肉。

可她在这儿却吃不到一样的味道……

王钰正气恼着,窗外突然传来一阵笑声,她立刻放下碗筷将听墙角的二人揪了进来。

“好啊,阙然,落雪,难怪厨房连碗筷都没有,原来是你们俩搞的鬼!”王钰气呼呼,一把将二人怀里抱着的一筐碗筷夺过。

阙然抿嘴笑着:“你可别怪落雪姐姐,是我拉她来的。”

落雪在一旁淡笑着,这已经是她冷冰冰的脸上能做出最大程度表示心情的神情。

王钰偷偷望了颜怀一眼,他专心掌控火候,压根没踩她。

“一个个就知道气我。”王钰坐在小板凳上捧着脸,“柳清漪呢!”

阙然小声道:“小姐就要回来了。对了,仲予哥哥,小姐说让你教她几道晋国地方小食。”

仲予……哥哥?!

王钰一挑眉,颜怀竟还应了声“好。”

这不对吧,他怎么不啰嗦了?

王钰更加郁闷,她咋咋呼呼走了出去,迎面就与忘忧撞上:“你怎么才来,早上去哪儿了?诶?殿下?”

忘忧给她使了个眼色,她只好将最后一句话压到最低。

宇文渊悄悄来了柳府,这可是个大新闻。

还是……桃色新闻。

王钰突然笑了,韩某人会不会觉得头上绿油油?

忘忧见她笑得古怪,连忙拍了一下她的脑袋:“想什么呢!”

“没什么,没什么!”王钰连忙摇头,“听说你要学厨艺,带我一个呗。”

“几个厨房都不够你炸的!”颜怀刚洗完手从厨房里头走出来,“六殿下怎么也来了?正好,正好,我是管不了柳清漪的,你来管管!”

宇文渊眼含笑意:“她哪里惹你生气?”

颜怀掰出指头来:“第一,不肯好好吃饭,吃药,生病了还要毁我神医声誉。第二,天天差我做这做那,简直不把我当人看。第三,让我暂时养狗也就算了,这几天她是怎么回事?”

宇文渊顺着颜怀指的方向望去,是气得将嘴撅得老高的王钰。

“我怎么了!”王钰立刻打了他手臂一下,颜怀立刻如触电般退后几步。

“你没洗手,别碰我!”颜怀拍了拍被王钰碰到的衣服,皱起的眉头里满是嫌弃。

“你看看。”王钰抱住忘忧的手臂,轻轻偎在她肩上,“我太难了,我的命怎么那么苦哇……”

忘忧摸了摸她的头:“好了。既然你们呆不了一块儿,你去找哈哈玩会儿?”

“不要!”

“不行!”

王钰与颜怀几乎同时回答,忘忧带着戏谑的目光望了颜怀一眼,他立马频繁眨眼局促起来:“那个什么,你放心让她一个人和哈哈在一起吗,我都替哈哈狗生担忧,别被她带坏了。”

王钰一跺脚,又将声音提高几个度:“怎么就带坏了!”

“你看看她这脾气!”颜怀不由自主向厨房里挪了两步。

忘忧无奈摇了摇头,她脑海间只冒出“欢喜冤家”一词。也许这二人自己还不清楚,他们嘴上说着嫌弃,心却靠得近。

可她呢?

忘忧抬头看着宇文渊,他会是师兄吗?二人虽表面客气,似乎关系不错,可她知道,他们间始终存在无法逾越的鸿沟与不可揭开的纱幕。

这种疏离贯穿始终,也许不仅仅是蛊毒的原因吧?

月芙从门外匆匆赶来:“主子,东西都全了。还有一些王小姐吩咐做的东西。”

王钰一听暂且将颜怀搁置一边,她在月芙的篮子里翻找着,将一套崭新的欧式厨具捧在怀里。

要不是她几次饭点来找忘忧时都看见颜怀在厨房里,她还费那么大劲画图纸干嘛?

不过现在看来,不送他也罢。

“当当当当!”王钰将厨具在灶上铺开,“说本小姐炸厨房的看好了,老虎不发威,当我是病猫呢。”

颜怀轻轻“切”了声,双手环胸站在一旁,倒要看看她能耍出什么花样。

“阙然,我上次带来的牛排腌好没?”王钰把厨具清洗一遍,使劲将平底锅换到灶上,“清漪,帮个忙生火呗?”

忘忧无奈地点了点头,她看着王钰生疏的手法,心底生出些忧虑来。

王钰小心将腌好的牛排翻了个面,用多余的酱料均匀涂抹在上面。唔,胡椒粉是煎完了放还是现在放?

她晃了晃只剩下半瓶的胡椒粉也知谨慎起来。这年代胡椒粉、孜然等物难得,真真是一点也不能浪费。

忘忧见火烧得旺了王钰还没下一步动作,那口形状怪异的锅里已升腾起薄薄白烟……

忘忧刚要提醒她却被颜怀一个眼神止住了。他算是已经瞧出来,王钰是不到黄河不死心,索性叫她把柳府厨房烧了才能长记性。

王钰叹息一声,可惜没有黄油。她不紧不慢倒了点菜油入锅,不一会儿那细密的油珠跳跃开来,些许溅出锅外。王钰心里发慌,但颜怀看着呢。

算了,死马当活马医,她一咬牙就把牛排滑进锅里。

“呲……”

薄薄的牛排随着油珠跳跃不时凸起几下,几股白烟直向上窜。原本透红的牛排颜色立刻变深,表面上一圈褐色围着透红。

王钰被油气熏得抿起唇来嘴角下拉,她可算体会黄脸婆是怎样诞生的!

她敷敷衍衍移了几下牛排,见表面颜色变得差不多了才拎起铲子将牛排翻了个。

“呲!”

瞬间又是一阵响动,王钰被烟气呛到,用袖子捂住鼻子撇过脸去就是一阵咳嗽。

颜怀一瞧便忍着笑意,这牛肉表面一片焦黑,这焦黑间还分出些层次,有几块成了墨黑,顶上乌油油的泛着光泽。

唉,也只有四个字能配上这品相:惨不忍睹。

“不许笑!”王钰将牛排装入瓷盘中还不忘撒上胡椒粉,她将盘子端到颜怀面前,“这是酱料的颜色,知道吗?”

“好啊。”颜怀把盘子往她方向推了点,“既然王大小姐自信满满,不如自己尝尝?”

第六十一章 学艺(3)

忘忧摇了摇头,王钰这脾气怕是真会吃下去。她瞥见宇文渊静静立在那儿捣鼓着王钰让打造的厨具,似乎饶有兴趣。

“看好了!”王钰心一横用刀切开烧焦的牛排,足足切了十几刀才分出一小块。她使着叉子刺入干瘪瘪的牛排,还没到嘴边呢一股焦味争先恐后扑鼻而来。

“我吃咯?我真的吃咯?”王钰面带难色地看着颜怀,可偏偏他抛了个眼色,分明表示着:你吃啊。

好你个颜怀。

王钰几乎是捏着鼻子要将那块焦黑的牛排嚼入口中。

可烧焦的苦味还没有如她意想的到来,那根叉子停在半空,王钰握着叉子的手此刻正被颜怀隔着衣料握着。

“你傻吗?真吃?”颜怀从她手中夺过叉子扔在一边,“以后不许做饭了。”

王钰眼眶一红,颜怀还是第一次没嫌弃她脏:“不干不净吃的没病……”

“谁说的?”颜怀甩了甩袖子,“你这小脑袋瓜里都装的什么歪理!”

“仲予……”王钰突然有股甜蜜的幸福涌上心头,颜怀虽是斥责的语气,为什么她听到心里还是那么高兴呢。

颜怀受不了女孩子的哭哭唧唧和撒娇,王钰正巧两项全占。他板着脸为她盛了碗鱼汤递了过去:“不是想吃吗?”

王钰使劲点了点头,捧过暖暖的鱼汤,接过忘忧递来的勺子,瞬间满足感爆棚。

也不知道是谁说的,“爱情最好的模样,就是一屋两人三餐四季。”她现在只想改一改,生活最好的模样,就是一爱人两知己三饱餐四双亲。

不过颜怀亲生母亲去了,这生活最好的模样算不得圆满。

王钰轻轻拍了拍脑袋,不禁在心里质问自己:王钰啊王钰,你怎么回事,颜怀不过对你好一点,你就把婚后生活全安排了?这爱幻想是病,得治!

她用勺子切了小块豆腐来送着鱼汤一起喝下,鲜香浓郁,若是泡饭吃是极好的。

“我要吃鱼肉。”王钰把碗向颜怀面前一送,巴巴地望着他。

颜怀为每个人都盛了鱼汤与红烧肉,面上十分不乐意地用新筷子挑着大片鱼腹肉放进她的碗里:“多了没有。”

鱼腹肉皆是大骨头,忘忧看着自己碗里满是小细骨头的碎鱼肉故意道:“仲予偏心。”

“只是凑巧!”颜怀的耳朵有些红了,他索性低头烧火不理会忘忧,“不是要学做菜吗,别磨叽快点吃!”

王钰乐滋滋地将鱼肉与骨头分离,这鱼肉质细嫩,鱼汤中还布着几些翻炒过的葱花与花椒,连带着鱼肉也染上香气。

这年代辣椒已传入却不普及,这一带又口味偏甜,颜怀做鱼汤时就没打算放番椒,也就是辣椒。可惜可惜,王钰是个被现代辣椒惯出来的胃,若加了辣酱味道岂不是更胜一筹。

她夹起一片放进嘴里,鲜鲜嫩嫩的,味道简直是妙不可言。

“清漪,我以后能不能经常过来蹭饭?你这儿平时是醉仙楼大师傅和仲予做饭,我可羡慕了。”

忘忧带笑望了宇文渊一眼:“那你可得谢谢六殿下。”

宇文渊细细品了块红烧肉便放下筷子,冷不防被她提了一句就被王钰笑道:“看来有我不知道的故事呀。”

宇文渊饮了口落雪递来的热茶,虽是默默不语但明眼人便能瞧见他心情是极好的。

“醉仙楼大师傅还是殿下留下的。”忘忧躬身行礼,“一直忘了道谢,如今补上。”

他淡笑着:“没什么。”

于他确实没什么,只要忘忧欢喜就好。

王钰的目光在宇文渊与忘忧身上流连,她总觉得这二人不对劲,但也说不上来是哪儿。

一个两个都是慢热型,这性子她是受不来。

众人用过午膳,颜怀已将厨房收拾妥当瞬间焕然一新。

他对宇文渊反常的表现有些好奇,正洗碗时压低声音问道:“你堂堂皇子学下厨做什么?闲的没事做了?”

宇文渊咳嗽两声,颜怀竟觉得他有些窘迫:“玩。”

玩?

这可不是像能从宇文渊口中出来的词,颜怀都觉得自己耳朵不好使了。唉,普通人下厨是生活所迫,他这样的皇亲贵胄完全是体验生活。

他洗碗间一个不经意抬眼竟瞧见王钰双手举着大刀要向砧板上的猪肉劈去,他立刻放下碗来喝道:“放着!”

他一把拿过大刀塞进忘忧手里:“王大小姐没轻没重怎么可以做用刀的活儿,你也不怕多一个伤员?”他不等忘忧反驳将将王钰拉走:“揉面团吧,这个活儿适合你。”

王钰一撇嘴,她第一反应竟是颜怀莫不是说她是捣浆糊的?!

忘忧喟叹道:“唉,仲予这是说我只配做粗活累活。”她一点也不排斥剁肉这工作,嘴上抱怨着是调侃颜怀与王钰来着。

可她没剁一下便手中一轻,大刀已被宇文渊接过。她只觉得被他触碰到的手背一瞬火辣,愣了会儿才收回了手。

“殿下……”

“我来吧。”

宇文渊说着已提刀剁肉,动作有些生疏。他从前见过御厨做这些活,此刻正依葫芦画瓢做着。

忘忧看着宇文渊握刀的姿势便知道他从前也是个练武的,剁下去的力道后劲不足,应是常年生病虚弱所致。

她心头突然一酸,那双能上阵杀敌的手此刻沦为帮厨尚勉强,他这些年是怎么忍受着痛楚熬过来的?

“清漪。”颜怀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你想学什么?”

“不知。”忘忧摇头,“晋国如今出了什么新玩意我如何知晓。”

她对晋国的关注还停留在掌握政情军情,可没有闲情逸致了解风俗变化。

颜怀得意一笑:“如今晋国受宁国饮食影响,这天气街上还有卖冷淘。嗯,不如教你银丝冷淘和酥肉饼。”

王钰眼睛一亮,冷淘说白点就是凉拌面,她可是好久没吃过了。酥肉饼,这名字一听就很好吃,大概就是面粉和肉炸一炸吧?

她的脑海里突然跳出魔性的声音来:裹上鸡蛋液,粘上面包糠,下锅炸至金黄酥脆控油捞出,老人小孩都爱吃,隔壁小孩都馋哭了。

看来油炸的魅力从古至今通吃啊。

第六十二章 危机

忘忧看着颜怀熟练地下入各色面条,不禁啧啧称奇。

先时冷淘是采青槐嫩叶捣汁和入面粉,做成细面条。煮熟后放入冰水中浸漂,捞出以熟油浇拌,放入井中或冰窖中冷藏,食用时再加佐料调味。其颜色鲜碧,卖相极佳。

到了如今,和面时已不拘青槐汁,凡是可食用颜色鲜艳的蔬菜果实,皆被用来揉搓出汁制成五色面。

“来试试煮面。”颜怀指了指一旁另一口烧开的锅,做出“请”的动作。

此时王钰匆匆从门外跨进来,手里还抱着正打着哈欠的哈哈。她方才见月芙抱着哈哈晒太阳这才起了要带它进厨房的心思。

“冷淘好了吗?”她凑近忘忧身边一瞧,那五色面在锅中翻腾,不时被忘忧用长筷子拨着随沸水漂动。

颜怀一锁眉示意她向后退:“这狗出去,还是你和它一起出去!”

哈哈在王钰怀里发出呜呜咽咽的咕噜声,它伸长脖子嗅着空气中食物的香气,蹬着后腿蠢蠢欲动。

“这么凶干嘛。”王钰心知颜怀洁癖又犯了,她安抚着哈哈,“走,姐姐带你去吃其他好吃的。”

现在狗粮是没有,煮过水的鸡胸肉还是有的,有时是整肉撕碎拌上蔬菜,有时是米饭泡汤加上碎肉,哈哈吃的竟比穷苦地方的百姓还好。

不过她都快将哈哈是只狐狸的事忘了,这模样怎么看怎么像狗狗嘛。

厨房里头宇文渊已将整肉剁成了肉馅,斯条慢理地在颜怀指导下加上佐料,看得忘忧怀疑他就算去做屠夫也是极优雅的。

“银丝冷淘的精髓在于酱料。”颜怀端出十几盘碟子来,里头是不同的调味料,“而酱料的精髓在于此。”

他将一小碟子推出,忘忧拣了块细瞧:“梅子?”

“正是。”颜怀点头道,“梅酸收敛固涩、健脾胃,与豆酱搭配是绝佳。”他突然放低声音道:“这是我同晋国当地老人学的,你可不许漏出去。”

颜怀行医走天下时竟还学了那么多东西。

“这是自然。”忘忧应着,宇文渊却瞧出了她的神情另有打算。这独特的酱料在京都可是独一份的商机。

“京都西市商铺林立,想要盘下还需费点工夫。”他这没头没尾的话听得他人一头雾水,只有忘忧轻笑:“我确实看中了西市一家店铺只是还没谈拢,殿下在调查我?”

她原本就想用颜怀的名义在西市盘下店铺,一家酒楼足以打响梁州颜家名号。他既然想要与继母抗衡,手中没钱财可不行。

颜怀隐隐约约听懂了些,先前他收到家中来信,继母又占了几家商号给自家兄弟看管,再这样下去颜家迟早会被架空。

他找忘忧诉苦原本也没想让她帮什么,可她随即想到了抗衡的法子。让属于他的颜家名号在京都立住脚,待消息传到继母那儿去也晚了。她是派人来查账也好,是派人来斥责也罢,这些资产是真正属于他颜怀的,而不是那个空壳子梁州颜家。

“天星楼势力广布京都,我不想知道也难。”宇文渊面色平静,诚恳的语气让忘忧没有丝毫不舒服,“你是否该考虑精简天星楼人手?”

忘忧便知道宇文渊会知道她的身份,她不慌不忙没有为宇文渊戳穿了自己身份而恼怒,而是真正思考起这个问题来。

天星楼建立也有五年之久,她亲自培育了三人,现为少尊主。是这三人不断发展拉拢他人才得天星楼如今地位。扶溪、山柳原本是她心腹,可那三人难保日子久了不会生出变数,更何况她已经嗅到山雨欲来的迹象……

宫菱,乌芷,东文。她们被忘忧提拔前不过是晋国食不果腹的流民,现如今皆成了蛇蝎心肠的精明女子。天星楼她不常去,皆是此三人坐镇。若有一日其中一人起了异心,后果如何?

宇文渊想伸手抚平她蹙起的眉头,可他知道自己没有这个资格,只能提点着:“豫王近日与宫少尊主走得近。”

忘忧将煮好的面条捞起不作回应,颜怀也默默不语。

宫菱少尊主颜怀是见过的,二十五六岁的年纪,是三位少尊主中最美艳最有野心的一个。也不知为何他一见她便发怵,总感觉这个女人不好对付。

忘忧照着颜怀先前的模样将面条放入冰鉴之中才回转过来:“离傩戏祭祀还有三日。”

三日,足够了。

“我可提醒你,最好不要试探宫菱这个女人。”颜怀眯了眯眼,忆起上一段不愉快的记忆来,“快刀斩乱麻,直接下手。”

“前些日子宫菱说要带人来京都。”忘忧望着自己的手,似乎觉得它太久没有粘过旁人鲜血,快要镇不住那些狼子野心,“也许凤子隶提议傩戏祭祀不是要自己动手……”

而是提供机会让诸王自相残杀?

颜怀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忘忧提起宫菱来是想说她参与了这场策划?

“殿下。”忘忧抬眸,眉宇间渐渐现出狠厉,“傩戏当真要自己去?”

“是。”宇文渊回答地毫不犹豫。

豫王与太子在筹谋什么他不知道,就算血溅祭台这场傩戏也非去不可。

“好。你若下定决心,我必全力助你。”忘忧的拳头在衣袖间渐渐收紧。

从前她疏忽了对天星楼的管理才让宫菱有了可乘之机。傩戏之后,天星楼也该好好整顿一番。

“肉也腌得差不多了,接下来做酥肉饼。”颜怀感叹着岔开话题,今日明明高高兴兴做饭呢,怎么又回到那些严肃事情上去。

他演示酥肉饼的做法,忘忧看了一会儿已明白要领,第一次挤出的酥肉便圆圆润润,模样分外讨喜。

“压扁,放入油锅。”颜怀指挥着,见宇文渊挤出的酥肉与忘忧做的一般,这二人是有什么厨艺天赋,他第一次学时挤出的形状可是惨不忍睹呀!

可酥肉饼还没做完,王钰的声音就从远处传来:“大事不好了!”她突然慌慌张张从门外跑进去,大口喘着粗气。

“怎么了慢点说。”颜怀见她这咋咋呼呼的模样,这又发生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王钰为自己顺了顺气:“是哈哈!它突然倒了,怎么叫都没反应……仲予,你快去瞧瞧吧!”

第六十三章 九尾狐?!

颜怀的脸色瞬间难看了不少:“我是给人看病的!”

“你看这儿还有其他会看病的人吗!”王钰使劲拉着他的衣角向外拽,“快走!”

颜怀有些嫌弃,可衣角在她手里他拽不回来,只好从被拖着走到主动向抱着哈哈的月芙走去。

可颜怀还没看到哈哈,身后又同时传来宇文渊与阙然的声音:

“仲予!”

“主子!”

他一回头,忘忧竟被宇文渊半抱着倒在地上。

“都晕了?”王钰愣住了,她还没反应过来宇文渊便抱着忘忧向玲珑居冲去。

“一个个都不叫我省心!”颜怀示意月芙抱着哈哈跟上,一个箭步跟上宇文渊的步伐。

……

忘忧再睁眼时已入了大乘梦境,她已许久未来,大乘梦境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原先仙泽上笼着薄薄仙气,如今竟快干涸,远处的苍木衰败得所剩无几,一派荒凉。

大乘梦境,不,更准确的说,云观发生了什么?

她搜索着云观的身影,却只在莲台上瞧见一个五六岁的奶娃娃。他趴着入睡,张着小口,发出些“咕噜噜”的小声响。

哪家孩子被云观拐来了?

她不过轻轻点了点他的小脸蛋便被灵敏的他发觉,一觉醒来睡眼惺忪,第一反应就是抱住她的手不放:“好吃,好吃……”

“什么好吃?”

这孩子做梦里还有美食呢?

“鸡肉肉,菜菜,骨头烫烫……”他年纪尚小,将“汤汤”念作了“烫烫”。他一边说着一边吸着自己的手指,仿佛在怀念那个味道。

这孩子吃的东西怎么那么熟悉?

忘忧仍由他抱着,柔声道:“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家里大人呢?”

“姐姐,王钰姐姐……”他说的模模糊糊,可忘忧还是清晰地捕捉到王钰的名字!

等等!

这孩子说的吃食不正是王钰给哈哈吃的东西吗!

“哈哈?”忘忧颇待震惊之色唤了他一声,这奶娃娃立刻揉着眼睛仰起头来:“诶?”

他的表情由无辜瞬间转换为欢呼喜悦,两只小肉手攀上忘忧的脖子:“妈妈,妈妈,妈妈……”

真是哈哈?

忘忧还没从震惊中缓过来,突然从远方传来一声拖长的鹰啼,她迅速反应过来,这是那天与云观去蒙国收的蛊雕!

难道那天云观不敌蛊雕……

她控制不住胡思乱想起来,本能抱住奶娃娃哈哈护在怀里。

还好在大乘梦境中她还能使出法术,也许能抵挡这妖物片刻。

“妈妈,饿……”哈哈一撇嘴,大眼睛里就蒙上一层雾气,“饿饿!”

“乖乖,这里还没吃的。”忘忧摸了摸他的小脑袋,面对这样一位小萌孩她也不禁温柔起来。

“吃,吃!”哈哈突然伸出小短手指了指天上盘旋的蛊雕,“吃!”

“你要吃它?”忘忧锁起眉头,就算是九尾狐也太壮志凌云了些。

这是云观的大乘梦境,她便不信他会放任蛊雕胡作非为。

“云观!”她带着法力将声音传送到极远的地方,几乎整个大乘梦境都回荡着她的声音。

不一会儿蛊雕盘旋着缓缓落下,云观闭着眼从它的背上滚了下来:“吵死了!”

他躺在地上没有起身的意思,痛痛快快伸了个懒腰。那蛊雕已是满目顺从,云观一个响指就变回了正常鹰类大小。

这蛊雕已经被他收服了?!那大乘梦境里这般荒凉是为哪般?

他强撑着起来,刚沾到莲台上又倒了下去:“吵什么,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忘忧抱紧了哈哈,她能感觉到他对蛊雕的渴望,拼命伸长手臂想要抓它,口中还念着:“吃,吃……”

“云观,你瞧哈哈是?”

云观勉强睁开一只眼来,眼下乌青:“啊,是这个小家伙。”

“你认得这九尾狐?”

云观将哈哈接过搂紧怀里:“什么九尾狐,不过是只幼年雪狗妖。”

哈哈扒拉着云观的衣领不放,似乎在对他的话表示不满。

雪狗妖?!

今日的震惊一波一波,忘忧勉强消化了下,哈哈是雪狗妖,这小奶娃娃是哈哈。

“真正的九尾狐早被那些道士吃了,哪能留到现在?”云观说着说着又闭上眼,“为了瞒天过海这些道士就寻了个与九尾狐长得相似的雪狗妖代替。过了这么多年以讹传讹,他们还真以为自己能顺服九尾狐?”

“也是个小可怜呐,也有一百多岁了,还这般小。”云观将允着手指的哈哈重新塞到忘忧手中。

“那怎么办?”忘忧知道了它是雪狗妖后更手足无措起来。他在大乘梦境中是个孩子,那在现实中还是原样吗?

云观打了个哈欠,双手枕头:“它被禁锢了太久如今还没恢复过来,再过段时间就能说话了。若想它化形还得带去灵力充沛之处修炼,不然吃些有灵力的东西也成。”

大乘梦境比凡间灵力充足,是故哈哈能化为人形。

“吃,吃。”哈哈懵懂地看着忘忧笑了,它被云观一打断也没了吃蛊雕的心思,但肚子饿,只能本能地向她要吃的。

在凡间哪有带灵力的食物给它?

“云观,你活了那么多年该攒了些仙丹吧?”忘忧撑在莲台上拉了拉他的衣袖,“给一些呗?”

云观连眼皮子也懒得抬:“不给。除非……”

“除非如何?”

云观当空划出一块薄雾来,上头显示的竟是祭天台!这是中元节众皇子要演傩戏的地方。

“凤子隶想借傩戏搅乱天道。你必须阻止这场浩劫,事成,我给你三颗大灵丹。”

三颗大灵丹……

一颗大灵丹就需二十年生的仙草在太上老君的炼丹炉中炼制九九八十一年,何况是三颗!

这报酬太贵重,忘忧已经能想到这任务的艰巨。

“凤子隶想杀谁?”

云观知道她一直好奇这个问题,但事关天道,他不能泄露:“你且随机应变。总之别叫凤子隶得逞。”

她都不知晓凤子隶想做什么,如何阻止?

若是这般看来,她需要保下每一位皇子性命才成……

“好。”忘忧咬了咬牙,为了哈哈也得赌一把。

云观扬起似有似无的笑意,他摸了把哈哈的脑袋,又向里侧躺去:“回去吧,我要睡觉。”

这小雪狗妖若是恢复过来,化形至少也得是十六七岁的少年。他方才摸了摸把,是好骨相,好好培养有修炼成仙的资质。

忘忧正想着云观这句“回去吧”是怎么回事,瞬间眼前一黑感受不到自身的存在……

第六十四章 花魁

忘忧动弹了下手指这才发觉自己回到现实。方才在大乘梦境中的记忆没有消失,她竟生出些恍然隔世之感。

将大乘梦境中的记忆前后相连,她确信还有些记忆缺失,只不知道云观何时才打算叫她忆起。

她微微侧头想叫月芙抱来哈哈看来,可映入眼帘的不是月芙而是宇文渊的背影。

细密的阳光透过格窗投映在书桌旁,宇文渊的一半身子沐浴在阳光之下。他笔直坐在圈椅间,手中笔杆不停歇地书写着,右侧堆积着厚厚一摞折子。

岁月静好。

忘忧看怔了,也许宇文渊天生属于沉静,他的气质消融在无言中,好似一座大山永不会倒下。

他书写片刻便停下来咳嗽几声,虽然声音极低却声声砸在她的心上。

他本不必呆在她身侧……

这样的场景太过熟悉。她恍恍惚惚忆起终南山上与师兄的相处,她瞧不见师兄,只能看着那支毛笔腾空书写着,每日师兄想对她说的话皆是通过书写传递。

“师兄……”她忍不住轻轻唤了声,若他应了……

宇文渊书写着的笔杆一顿,轻轻搁下笔来:“你醒了?”他来到床前半丈处停下,神情似乎有些犹豫:“师兄是何人?”

不是吗……

忘忧有些失落,也许这世上真有笔迹相似之人吧:“无事,刚醒来有些昏沉。”

宇文渊从门外唤来月芙,月芙急急端了杯水喂她喝下:“主子可有哪里不适?仲予说他查不出您的病症……”

忘忧轻轻摇头:“没什么,别声张出去。”她将水杯递回月芙:“哈哈也该醒了吧?”

月芙的脸上划过一丝惊讶但又很快掩饰起来:“主子神算。”

说曹操曹操到,月芙话音刚落就有个白色的身影窜到床上扑进忘忧怀中使劲拱着。

“哈哈,哈哈……”跟着哈哈身后的颜怀与王钰一推门便将哈哈捉了回来,前者脸色十分难看。

“脏死你了,以后不许到床上去,听见没。”王钰轻轻打了它的屁屁才把它放到地上去,“现在又生龙活虎的了,真搞不懂你们。”

“让你们担心了。”忘忧说得有气无力,她靠在月芙怀里,察觉到月芙轻轻在她掌心写了个“宫”字,顺势无力地闭上眼来养神。

“我们不担心,担心的是殿下。”王钰抿嘴坏笑着,她可记得宇文渊那会儿焦急的神情呀。

宇文渊轻轻咳嗽两声便要赶众人出去:“你好生歇息。”

王钰一副做了坏事得逞的表情,哎呀呀,殿下这是害羞了。

三人一狗从房内退出去,屋子里又重新回归寂静。忘忧轻轻睁开双目,嘴角已带了些许笑意。

知忘忧者莫若宇文渊。

她想清退众人,他便替她做了。

“说吧,是不是宫菱到了京都?”

月芙点头:“宫少尊主到达京都据点,她想见您。”

是该见见。

“约酉时。”

“是。”

……

青楼内到处洋溢着男女的嬉笑声,大堂内人声鼎沸皆是为花魁而来。在这里一个男人身旁跟着三四位妓子也是常见,更有甚者包下了十名妓子同时伺候。

越忙老鸨便越欢喜,她摇八面玲珑地招待客人,不厌其烦地说着“吃好,喝好啊。”

她扭着腰肢转进后台,今日的角儿便是宫菱。

“宫少尊主。”老鸨讨好地笑着,“您一来这生意就好了不少哇。”

宫菱一身粉红轻纱裙,腰间用金丝软烟罗系成一个松松垮垮的结,领口低敞,露出修长雪白的脖颈来,那眼神当真是娇媚无骨入艳三分。

她柔柔地轻笑着,就算是声音也娇媚得勾人心魄:“本座今日心情好,你可看仔细点挑个好看的小郎君。”

老鸨爽快地应下来:“您放心,我经营青楼二十多年,看人的功夫不差,包您满意。”

宫菱吹了吹自己涂满蔻丹水葱般的指甲,满意地勾起唇角。

听闻京都钟灵毓秀,风水宝地,这儿的男儿也不会差吧?

“少尊主。”从门外走来一位妓子,她附耳在宫菱耳畔说着什么,惹得她掩面笑起来。

“好啊,叫她来瞧瞧。”宫菱眸中洋溢着傲意。

不过是刚满二十不经人事的姑娘,她落魄时可以忍她,如今得势了还会怕吗?

屋外喧闹起来,是一众男人喊着“宫菱,宫菱……”

“少尊主。”老鸨作出请的姿势,这是到宫菱出场了。

她抚了抚低垂的发髻,索性一边走出去一边将簪子拆了,三千青丝如瀑垂下,看得台下男人两眼发直。

“奴家宫菱见过各位老爷公子。”她轻起朱唇,声音柔柔媚媚仿若羽毛扫过众人心底,令人心痒。

“三百两!”

她一出场前排就有老爷叫唤起来,三百两对平民来说是可能是一辈子都挣不到的数目,对花魁来说这价格可就是平平无奇。

“奴家一夜就这三百两吗?”她笑着将钗子扔到底下,一众男人为了她的发钗竟撕打起来。

“五百两!”

又有人大喊一声,宫菱依旧甜魅地笑着,心底却生厌恶。她得挑个称心如意的主顾,这些歪瓜裂枣也配上她的塌?

宫菱在众人面上扫过,最终落在一位俊俏公子身上。啧啧,他看着年纪尚小,怎么也学会逛青楼了?可这模样倒是入得了她的眼。

老鸨见宫菱的目光在一位少年身上停留了片刻便明白了她的心意,加之她扫视一圈那些老爷确实不符合宫菱要求,只好躬身赔罪:“花魁已选中郎君,诸位对不住了,我奎娘再挑些模样好的姑娘来!”

底下发出一阵倒喝,老鸨给龟公使了眼色,那位少年便在众人羡慕的眼神中被请上楼。

那位少年便是忘忧。她不过叫王钰稍加易容没想到一下就被宫菱看中。啧啧,她这位少尊主的口味还是没有变,依旧爱着那些翩翩少年郎啊。

她被龟公带着上了二楼,几乎是怕她逃走似的被推进房间内。她眯了眯眼,宫菱穿得比在台上看到的还要单薄,曼妙的身材若隐若现。

“小郎君,过来啊。”宫菱斟了杯酒,柔柔地向忘忧递去,言语间覆在她手臂上的轻纱随着她的动作缓缓下滑。

第六十五章 交锋

媚,真是媚极了。

若忘忧是男人也定会把控不了自己,可她是女子,今日还是来为兴师问罪探探底的。

“宫少尊主真是雅兴。”

忘忧甫一开口,宫菱的眸中便闪过震惊与不悦,但她很快以大笑掩饰,将酒换成茶水放在桌上向忘忧的方向划去:“宫菱见过尊主。”

在她眼中,宇忘忧还是位不能饮酒的小姑娘罢了。

她用衣裙盖住露出的腿,换成端庄的坐姿:“听下属说尊主以男子面目游走江湖,宫菱还不信。如今一见果真是气度不凡,风度翩翩啊。”

忘忧心知宫菱的话一句也不能信,宫少尊主大概在心中将她骂了成千上万遍才是真吧。

“坏了少尊主好事,我真是有些愧疚。”忘忧接过宫菱的茶水抿了口,又涩又凉,还是与鬼衣侯一起喝的蒙国茶叶上佳。

宫菱笑得依旧妖媚:“尊主要补偿宫菱吗。”

“补偿,自然要补偿。”忘忧的指尖敲了敲桌面,“我看豫王十分不错,你若成了他的妾能得到不少情报吧?”

宫菱的笑意一冷,宇忘忧提起宇文涵是知道他们接触过了。她仰头喝尽一杯酒,白瓷酒杯上留下了她的红唇印:“豫王的心思皆在豫王妃身上,宫菱又是个自由散漫之人,做妾还是交给底下人吧。”

忘忧一笑,看来宫菱是没打算瞒着:“豫王托了你何事?为何没有上报?”

“小事罢了。”宫菱撩了撩头发,突然生了逗一逗她的心思,“难道豫王被宫菱伺候好了给的赏钱也要交给尊主吗。”

“不愧是教坊司里出来的。”忘忧面不改色,这出身是宫菱此生之痛,果然她的面色难看不少。

宫菱忍了忍,终于又换上了笑脸:“尊主交代的事有了些眉目,可想听听?”

她击了两下掌,房间墙后立刻有了动静。不一会儿那墙徐徐打开露出两块布帘来。

忘忧蹙起眉头,这布帘后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宫菱是严刑逼供了?

“尊主,去看看吧。”宫菱扭着腰肢起身,从布帘后走出位女妓来扶住了她。

忘忧随宫菱来到密室内,血腥味铺天盖地涌来几乎令她窒息。面前是一口大瓮,里头放着的,是人……

这还不算人彘,至少那人有鼻有眼有耳,就是少了四肢和头发。

她想要掩住鼻子却碍于宫菱在一旁没有这样做。

真真心狠手辣,若是今夜进来的真是男人,她还要在与人瓮仅一墙之隔的地方与人欢好吗!

宫菱给密室中的女妓使了个眼色,那女妓会意,一瓢浸着药草的水从那颗头上浇下去。

“啊,啊,啊,啊。”那颗头发出凄厉的惨叫,嗓子几近全哑。头上睁开的双目布满血丝,正惊恐地看着宫菱。

“不错,还认得我。”宫菱艳笑着,仿佛在她面前的是正常男人而不是一个人瓮。

“这就是安远茂的北秦小妾。”宫菱用帕子拂过鼻头,秀眉轻蹙,“尊主在此,这里臭得也太不像话。”

那些女妓应了声,立刻又向那颗头上浇了几瓢药水下去,密室内一时惨叫连连。

这是向她示威呢。

忘忧眯眼望着宫菱,她那一支的天星楼帮众只知宫菱少尊主却不知她这个尊主,这是叫她自断臂膀剪去她这一支才罢休吗。

几瓢药水下去血腥味果真淡了些,宫菱踢了脚陶瓮:“回话!”

“不知道,不知道……”那颗头嘶哑地重复着这个词满脸惊恐越来越浓。

“不配合是吗?”宫菱从女妓手中接过刀来架在那颗头的耳朵上,“安远茂是乌其拉图的眼线?”

那颗头颤颤巍巍不敢动弹:“是,是……”

“他是何时与乌其拉图联系上的?”忘忧继续问下去。

“二十年前……”

二十年前。

乌其拉图的耐心可真好。

“乌其拉图要安远茂做什么?”

“杀人……”

“杀谁。”

“太子,豫王,齐王……”

太子,豫王倒在情里之中,宇文渊尚未封王,乌其拉图便记着他齐王的封号了?何况在众皇子之中宇文渊体弱又不得宠,乌其拉图要安远茂杀他做什么?

她突然有了猜想,愈发觉得此事复杂。

“乌其拉图是在宁国?”而且她隐隐觉得是在京都……

“不知道……”那颗头吐了两口血出来,滴落进瓮里又溅出少许弄脏了宫菱的衣裙,看来命不久矣。

宫菱一刀将她的耳朵割下,嫌弃地将刀抛回女妓:“尊主,她是再吐露不出什么东西,不如随我回去,给你找几个清倌儿?”

这人瓮不是不能吐出些东西,是有人不想叫她吐露。

不过知道这些也够了。

忘忧返回屋内,可惜这北秦女子性命如蝼蚁一般。

“尊主。”宫菱重新倚回塌上,“我这儿可有几个男妓,模样俊俏。”

她说的意味深长,可忘忧无心她的话,鼻尖那股血腥味萦绕不去又叫她想起那场火刑。

“少尊主还是留着自己享用。”忘忧正要出门却被两位大汉堵在门口拦下,她挑了挑眉梢,“宫菱,你什么意思?”

宫菱摇了摇团扇,轻笑着:“宫菱觉得尊主没有享受过鱼水之欢,未免太可惜了些。”

那两位大汉依言又向忘忧逼近几步。

“我培养了你这么些年,手段见长,不错。”

宫菱不知事到如今忘忧怎么还有心思夸她,她知道忘忧向来看不起她们这些风尘女子,可又不得不用她们,不是很讽刺吗。

不过,过了今夜,宇忘忧也就与她们没甚区别了吧。

“可惜,耐性和脑子不太好。”忘忧将相思落握在手中,这帝令的威胁可比刀剑更大。

“你!”宫菱一拍桌子,那两个大汉一齐向忘忧扑去。

忘忧轻轻侧身躲过一击,相思落贴在一个大汉身侧,那大汉立刻惨叫着仿佛被什么东西吸收着精气,一时间眼黑全无。

另一个大汉大喝一声向她扑去,一柄银刃从忘忧袖中飞出,直刺他的眉心,热血瞬间溅出,点点散在她的脸上。

“还有,你凭什么觉得我会独自来你这龙潭虎穴?”忘忧将相思落收回,那大汉成了一具干尸直直倒下。

第六十六章 傩戏大典

宫菱自知莽撞也不与她多言,抄起枕下的折扇打开就与她撕打在一块儿。

宫菱的铁折扇每一页扇都接着一柄白刃,她的功夫在忘忧之上,很快击得她连连后退:“无知稚儿,这天星楼也该换主子了!”

但宫菱也知晓她手中玉佩的厉害始终不敢过分靠近。

忘忧的袖中刀架着宫菱折扇被压得快抵到肩头,但她不慌不忙,在心下数着:一、二、三……

不出五个数,正当宫菱要夺去忘忧袖中刀时,一支白羽穿过木门向折扇射去,一击便将铁扇挑开。宫菱受不住这冲击,一个踉跄倒在塌上。

她仿若柔软无骨,就算是落败也是极妖媚的。她的衣裙在打斗中被勾破,白皙的大腿就这般暴露无遗。

又是三根白羽射入钉住了宫菱的衣裙与发丝,她也不做反抗,反而一把将本就残破的衣料撕破露出更多冰肌玉骨来。

“尊主,您舍得杀宫菱吗?”

她这话问的是忘忧,却是讲给来人听的。

扶溪提剑目不斜视,进来便向忘忧抱拳:“禀主子,收拾妥当。”

忘忧点了点头,这收拾妥当可比全部拿下更难,外头的欢笑声与乐声歌声没有停歇,这次他们做得很好,没有惊动其他人。

宫菱自嘲般戚戚一笑,宇忘忧这是何意,她为何不将动静闹大些!如此,豫王还如何及时来援……

忘忧一眼便能看穿她的心思,斟了杯满酒放在塌上:“念在你尽心尽力这些年,尚且留你一命。”

宫菱拂袖将那盏酒打翻,榻立刻被酒香浸染:“尊主这是要宫菱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哎呀呀,好一位美人。”突然从门外传来阴阳怪气的声音,鬼衣侯执着木弓而入。

竟是把木弓?!

宫菱觉得眼前这戴着鬼面具的男人可怕极了,竟只是木弓便能射出千钧之力!

但她没有放弃最后一丝机会,就算成了俎上肉还是一副媚态:“英雄好臂力,宫菱都被您震疼了。”

鬼衣侯轻笑两声:“我向来心疼美人,尤其是你这样的美人。”

宫菱扯断衣裙便从白羽的禁锢间挣脱出来,她身上的衣物有似于无,依言柔柔攀附在鬼衣侯身侧,紧紧贴着他:“宫菱错了,英雄为宫菱求求情吧。”

鬼衣侯的目光落在忘忧身上没有动过,一甩手便嫌恶地将宫菱扯开:“可惜,这里有位美人更合我心意。”

他将木弓换了只手拿过,那冰凉的弦便贴住了宫菱,她吃痛只好退回塌上,又将目光转到扶溪身上:“扶护法,宫菱与您共事那么多年……”

“主子。”扶溪仿佛没有听见她的话一下打断她继续说下去,“鬼衣侯跟踪了属下才一齐到了这儿,求主子降罪。”

忘忧带笑看着鬼衣侯,他也同样盯着忘忧看,四目相对,鬼衣侯爽爽快快笑着咧开嘴,只是她瞧不见:“我来不得吗?”

宫菱见二人都围着忘忧转一时气急,男人不都喜欢她这般的媚女子吗,为什么他们要绕着什么身材都没有的宇忘忧!她怒喝道:“宇忘忧,你究竟想做什么给个痛快!”

“想做什么?”忘忧抹了把脸上的血,“我想叫你看看自己的雕虫小技是多么不堪一击!叫你看看这天星楼究竟谁才是主子!我还要叫你看着,你亲手扶植的下属如何以我为尊。”

鬼衣侯扬起嘴角,所有的褒奖赞叹之色都揉眼眸中。

宇忘忧,我真是越来越期待了。

……

“……荷皇天后上眷祐,遂平暴乱,以有天下,主宰庶民。君生上古,继天立极,神功圣德,垂泽于今。……朕典百神之祀,仰惟神圣,保万世之民……祈永锡鸿禧。尚飨!”

礼官洪亮的声音回荡在祭台之上,祭文洋洋洒洒,从宁国开国艰辛说到最后乞求上苍庇佑万民,扬大宁国威,底下百官应和着在礼官指引下与天地叩首。

宇文璟一身祭祀礼服,头戴絺冕,神情恭敬而庄重。他在礼官的指引与百官同行礼数,几礼毕,亲自接过祈福过的火种将祭炉点燃。

接下的献祭不过走流程罢了,他远远望见高楼之上是一角仙气白袍子,向底下人招了招手:“去请国师。”

底下人应了声,连忙向那高楼走去。

宇文璟满意地望着百官与皇子,从眼底透露出帝王的傲意来。这就是他的江山,他的臣子!

安远茂一事很快在他心中闪过,但他很快将这不悦抹去,这事已是板上钉钉,他只要等着大理寺的结果便好。

祭祀礼毕,也到了今日重头戏——傩戏大典。

凤子隶飘然如天神,他缓步上前向宇文璟微微躬身:“见过陛下。”

他一出场所有人的目光便聚集到其身上,恍若这天底下只剩他一人般。

宇文璟满意地虚扶起他:“国师,傩戏可以开始了。”

“是。”凤子隶不卑不亢,站起身来便有凉风聚集在他身侧,在祭台中央形成一个漩涡。

“嘭!”从台下点燃的爆竹是开始的信号,众皇子躬身告退,最先涌入祭台的是扮演妖魔鬼怪的武将。他们带着青面獠牙面具,或持盾或持矛,依着祭台不断舞蹈绕圈。

祭台下乐师先敲了一击打鼓,随后各类乐器齐奏,颇有群魔乱舞之感。

宇文璟粗粗观赏着那些粗犷的舞蹈,这些皆是定式,从记事到如今他不知道看了多少遍。

鼓点开始密集,不一会儿又敲出一击赫然巨响,一切鼓点归于平静。随着那一声巨响一柄木剑从远处飞出,一下将群魔分为两半。

从台下涌入七位戴着青铜吊眼面具的侲子,这便是众皇子了。他们着统一的服装,只能通过身高与体型区别彼此。

可饶是宇文璟自己在他们动起来后也分辨不出谁是谁。

紧接着方相氏上场,太子戴着黄金四目的面具,手持木剑侧翻身后象征性将木剑捅入妖魔体内。这自然是靠着借位完成,那妖魔正如排练了无数遍倒了下去。

宇文璟看着太子熟练潇洒的动作眼底染上些许笑意,他都已经想好要赏赐太子何物。

乐声又高昂起来,众侲子簇拥着方相氏,妖魔鬼怪不断倒下。

方相氏一跃而起,他提起木剑解决最后一位妖魔也就完成了整场傩戏。正当众大臣都以为傩戏将圆满结束时,不知何方射来一根箭直没入方相氏体内,他的鲜血洒在祭台上,手中瞬间没了力气松开剑来跌在地下。

“涵儿!”

“太子!”

“护驾,护驾!”

现场一片混乱。

第六十七章 缠斗

“大哥!”其中一侲子掀开面具,正是许久没有露面的七皇子宇文淳。他正要上前去却被旁边一人拦住。

他的质问还没有说出口,又有一侲子手臂微动,白光一现就朝其余人刺去。

拽着宇文淳的宇文渊拉着他向后退去,堪堪躲过这一刺刀,年纪尚小又有些痴傻的的九皇子宇文汐却没有那么幸运,他被刀划伤了手臂,正痛苦地捂着伤口朝宇文璟处奔去:“父皇,父皇!儿臣疼!”

又是一支利箭向九皇子射去,近卫护着宇文璟哪能渎职去救尚有断距离的他。

宇文璟一脚踢开挡在他身前的近卫,从崔暕手中拔出宝剑疾步向九皇子奔去,一个挑手打偏了利箭。

“父皇,父皇!”九皇子几乎是滚着躲到宇文璟身后,不多时又被一群近卫围住他心中才安心些。

“废物!”宇文璟震怒,他不怪十五岁痴傻的九皇子胆怯怕死,他怒的是御林军防不住暗手叫他的洛儿受伤!

宇文璟的目光落在那方相氏身上,刀光剑影中他似乎再也没动过……

“拿下!拿下!”宇文璟想要冲上祭台与戴着青铜吊眼的侲子决斗,可崔暕死死抱着他的腿令他寸步难行。

“陛下,请陛下顾忌龙体!”

他眯眼想辨认那侲子到底是哪一位逆子,可他越看越觉得另一位扯着老七的皇子与那逆子相像,身量几乎没有差别。

宇文渊拉着宇文淳躲过来者一刀,如鬼魅般翻身到那侲子身后,手掌一翻速度不亚于利刃便要向他劈去。

可惜那侲子很快反应过来,仰身躲过宇文渊攻击,白刃向上一挑便勾破了宇文渊的衣服。

“六哥!”

原先宇文淳还不确定,但这制敌手法太过熟悉,正是少时一直教导他的宇文渊!

可他为何,力道比原先轻了许多?

宇文淳不再迷茫地被宇文渊护在身后,他捡起地上的木剑就与侲子撕打在一起,虽说是木剑比不得那人的白刃,但总比宇文渊空手要好些。

其余皇子各自被箭矢逼地只能自保,哪有空管宇文渊宇文淳的死活?不过是两位都不受宠的皇子罢了!

宇文璟在众人打斗的空隙间一直盯着躺在地上的方相氏,血液已浸染了他的周身,他还没有动弹过!

洛儿,洛儿……

宇文璟急得霎时头疼欲裂,他心里已经有了答案,他的洛儿约莫是死了……

“御林军呢!御林军呢!”宇文璟被众人推搡着向马车上移去,箭矢如雨,近卫取了盾牌将他围得严严实实,隔绝了他见方相氏的最后一道视线。除了箭矢与盾牌的炸响声,宇文璟的世界里只剩下脑子嗡嗡作响。

“陛下,请回宫,保重龙体啊!”崔暕劝着,几乎是给近卫使了眼色将宇文璟拉上马车。

“滚开!”宇文璟扫去要“请”他上马车的手,“朕护不了自己的皇子,还算什么天子!”

崔暕几乎要哭出来,在他心中自然只有宇文璟的安危最要紧。

“父皇!”

突然盾牌上箭矢的霹雳声停止,宇文璟听到了熟悉的声音立刻拨开挡在他身前的近卫:“洛儿!”

眼前的宇文洛一身盔甲,上头撒满了鲜血却不是他自己的。他满头大汗,几缕发丝散乱出来:“父皇恕罪!”

宇文璟遥遥望着祭台,距离太远却也能隐隐约约瞧见那祭台上的方相氏还躺在那儿一动不动。

好啊,好一出傀儡计!

宇文璟颤抖着胁住他的双肩起身:“洛儿,你没事就好,你没事就好!”

宇文洛垂下头去送宇文璟上马车:“儿臣提前得知有人要借傩戏生事,遂命人代替。父皇且回宫去,这里一切有我。”

“好,好!”宇文璟慈爱地看着宇文洛,先前的绝望一扫而空。可他忘了,那祭台上还有他其他的儿子啊。

“大哥,大哥。”宇文汐跪行着抱住宇文洛的腿,只摸到了冰凉的盔甲,“大哥救救我,血,血……”

宇文洛鄙夷地看了九皇子一眼,这个傻子不过流了这点血就慌成这样,真是有损皇威。但究竟是他的兄弟,他给近旁的人使了个眼色,九皇子便被架着抬到马车上:“阿汐,回宫找你的母妃去。”

宇文汐使劲点了点头,他害怕的时候最喜欢蜷缩在母妃怀里。

宇文洛打发走了九皇子,眯眼望着祭台上混乱一片。他带着御林军在周遭巡视,根本没有发现有人埋伏,那源源不断的箭矢竟是自己从库房里飞出去的!

他如今已下令封锁了消息,只有自己与几个亲信知道此事罢了。

他在祭台上一一数着,这数量不多不少,每位皇子身边都纠缠着两三位扮妖魔的人,唯有宇文淳与一位侲子是在与另一位武功不低的侲子缠斗。

哪位皇子敢如此大胆!

但他也存了私心,是故御林军全体待命没有一人上祭台帮几位皇子的。

宇文淳渐渐察觉宇文渊体力不支,尽力将对手往自己身上引,可另一位侲子也察觉到了宇文渊的不对劲,死缠到底就是不放过他。

宇文渊的身子本就大不如前,一番缠斗使他渐渐呼吸不上,但还是拼力扯过差点被刀划到的宇文淳:“阿淳,切莫急躁。”

宇文淳只顾着急攻却不想对手还有后招,他有些愧疚地看了宇文渊一眼,他终究一点长进也没有。可六哥步法沉稳力道不足,面对这样狡猾的敌人也不能轻易取胜。

“六哥,你当真按时吃药?”宇文淳出去了将近七个月,殊不知他的蛊毒又加深了许多。

宇文渊没有回答他,他望见宇文洛身着将军盔甲远远向祭台奔来心中暗笑,太子果真精明得很。

御林军应着太子的动作一齐涌上祭台,瞬间敌人便被杀得七七八八,只剩下那侲子与几位妖魔还在负隅顽抗。

侲子见状,立刻丢下与宇文渊的缠斗,突破御林军的包围向外奔去。宇文洛冷冷下令围追那人,对着满地尸体嗟呀叹息。

大臣皆被他提前遣走了,留下的几位武将赤手空拳与敌方搏斗也累得气喘吁吁。

宇文渊扯下面具来向宇文洛跪下请命:“臣弟请求捉拿逃犯归案!”

宇文洛冷哼一声,他算是知道了,这里除去宇文汐每位该到场的皇子都在,那逃跑的,可不就是豫王宇文涵?

第六十八章 负伤

“六弟小心。”宇文洛话音刚落,宇文渊便追着逃犯方向离去。宇文淳有些踌躇,向宇文洛告退后也追上了宇文渊的步伐。

宇文洛一叹息,许久不见七弟,他竟张那么高了。前几次排演傩戏他还没到场,他还以为七弟不愿来。

只是七弟一直跟在逸王身边游山玩水,七弟回来了,那逸王呢?

宇文洛正思忖着,突然御林军军士像是察觉到了什么,有人大喝一声:“保护太子殿下!”

如雨的箭矢再次袭来,宇文洛拔剑的工夫便有一支铁箭飞到面前。他正要翻身躲过,这破空之声便撞上铁剑!

“叮……”铁剑与箭头准确无误地相接,飞溅出些许火花,箭矢弹开飞出几丈远跌落一旁。

宇文洛瞧着来人不断扫开飞来的箭矢,这魄力与耐力非常人所及。他将自己的剑推回鞘里,被其他御林卫护在盾牌阵中。

“前头挡箭者何人?”

“回太子殿下,是御林卫肖恒。”一旁的御林卫答道。

……

宇文渊追着逃犯转入民间小巷里,外头便是寻常百姓。天色渐晚,街上的百姓稀疏了很多,沿街皆是烧过锡锭的火盆还冒着余热。

数不清的河灯疏疏密密在河上漂荡,碧波托着各色各样河灯,火红烛光映照着碧水,水中河灯与天上星星交织掩映,月光如练,映射在水面上碎影错落,熠熠生辉。一恍惚便分不清哪是天上,哪是水中,只有一条天地银河缓慢涌动……

忘忧双手合十许了个愿,轻轻将河灯推入河中,河灯幽幽闪闪,在河面上静静漂移,犹如灵魂闪烁出祈盼之光。

但愿有亡魂被这盏河灯所渡吧。

她长长叹了口气,手指有一下没一下敲着衣料,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退避!退避!”

身后打斗声渐渐移近,忘忧只听见一个陌生的声音。她还没反应过来便落入了一个冷冰冰的怀抱,脖子上掐着的是一只沾满鲜血的大手。

宇文渊见到她有些惊讶,但随即而来的是愤怒。

“都叫你退避了!”宇文淳一跺脚,现在逃犯有了人质,他们还怎么赢他!

“你想要什么。”宇文渊平复了呼吸,那股寒意又接二连三地涌上。他撕开衣服用布条将自己淌血的手掌扎起,“我知道你不是豫王。你到底是谁。”

忘忧听得背后之人冷笑两声,又是她从来没有听见过的嗓音:“六殿下何必穷追不舍。如今豫王还在府里,你自己去问他!”

她察觉到握住她脖子的手正不断收紧,那人手上的血也沾到了她的身上一片粘腻。

“这姑娘倒是有趣,寻常人早该慌乱了。”逃犯在忘忧耳畔轻声说着,吐息声吹得她有些心痒,“怎么,不怕?”

宇文渊镇定下来:“御林军不过片刻便会包围这里,你挟持个姑娘对他们无用。不如换我如何?”

“六哥!”宇文淳不可置信地望着他,六哥是疯了吗,竟然主动做人质!

那姑娘与六哥,自然是六哥的命更金贵!

逃犯仰天大笑,掐着忘忧脖子的手却没有放松:“六殿下好气魄,你是个不错的对手,更是不错的人质。”

“不准!”宇文淳拦在宇文渊面前,“六哥!”

宇文渊的手冰凉入骨,他拍在宇文淳肩上将他推开让宇文淳一哆嗦。

“放了她,换我。”宇文渊一步步强撑着挪到逃犯面前,忘忧知道他这模样是蛊毒犯了。

她给宇文渊使了好几个眼色,他都视而不见。

何必……

忘忧怕误伤宇文渊又将相思落塞回袖中。只要找准时机,短暂地将相思落附在那人身上只需蜻蜓点水一下他必会全身麻痹。

将要临近逃犯时宇文渊的口型动了动,忘忧看明白了他的意思:“不准犯险。”

就算胜券在握,也不许犯险。

“六殿下真是爽快。”逃犯手中的力度松了几分,他正要捉住宇文渊将忘忧推出去的档口,一柄白刃高高对准她的后背便要劈下。

言而无信!

宇文渊立刻伸手将她搂进怀里,迅速换了方向,那白刃便落在他的背上。

“六哥!”

霎时间鲜血四溅,那逃犯的刀还没落下就向后倒去,浑身僵硬动弹不得。

忘忧只觉得握着相思落的右手一片温热,她的眼眶不知不觉红了,视线也渐渐模糊。

“宇文渊,宇文渊……”她发觉宇文渊正卸力倒下去,她小心托着他的头,手背倒下去时被青石板挫伤一片火辣。但这痛怎及心中之痛,“为什么,你可以躲开的……”

宇文渊的嘴角溢出一丝血,他已浑身冰凉僵硬,连血液也开始流速缓慢起来。他柔柔看着忘忧的眼睛,竟扯出些许笑意:“太冒险……如今,做的很好……”

他说的断断续续,可她明白了他的意思。

她想要利用相思落控制逃犯,可还冒着被他最后一刻反击的风险。原来他不是没有看懂她的眼色,而是他早就下定决心,将风险担了……

“六哥!”宇文淳没有想到这二人是相识,他的眼中只剩下宇文渊背后一片触目惊心的红。

“仲予,仲予呢……”一滴晶莹的泪从她眼眶溢出,就连宇文渊的怀抱也变得冰凉起来。

她将宇文渊交给宇文淳,这才瞧见宇文渊的背后被白刃劈得鲜血淋漓,自己满手满身皆沾上了他的血。

“六哥为你负伤,你连照顾也不肯吗!”宇文淳不知就里,此刻忘忧心如刀割,她想要守护宇文渊却因蛊毒不得远离。

离开,也许这才是最好的结果。

她立刻退到两丈开外,几乎是用上了全力向街角跑去,那支白玉兰簪子随着发丝散落而跌落在地,忘忧也顾不得那簪子,一个不防跌在地上,只能呜咽地喊着:“扶溪!”

正在另两条街上与天星楼叛徒缠斗着的扶溪隐隐约约听见了忘忧的声音,他寻声飞檐走壁赶到她的身边,只瞧见她满身血污:“主子!”

忘忧使劲拽着他的衣角,嘴里只重复着:“仲予,仲予……”

她的脚踝被碎石割破此时动弹不得,扶溪明白了她的意思立刻消失在黑夜之中。

“宇文渊,你不许死……”

第六十九章 “我心悦你”

齐王府头一回入夜灯火通明。

忘忧坐在庭院石凳上望着四四方方院子上的漫天星河,冷风吹过,她拢了拢披风,半分没有移开目光。

“主子可要用膳?”落雪右手提着一盏四方羊角灯,上书“齐王府”三个小字,她的左手提着一个三层棕红色食盒。

忘忧摇了摇头,她的面色有些苍白,青丝披散在背后更衬得她满身疲惫。

白玉兰簪不见了。

师兄送她的白玉兰簪子不见了……

落雪轻轻将羊角灯搁在桌上,转眼便打开食盒,一样一样将糕点吃食放在忘忧面前。

“月芙姐姐说了,主子不能不吃不喝,保重身子要紧。”

“她不吃,我吃!”

从屋子里推门而出的宇文淳一屁股坐在忘忧对面,将糕点一样一样移到自己面前。

“七殿下。”落雪行礼,面色有些为难,“六殿下说了叫奴婢好好照顾主子。”

言下之意,这些吃食都是给主子的,可没有你的份。

“落雪。”忘忧轻轻叫住了她,“七殿下既然想吃便吃吧。”

宇文淳塞了两个梅花状的糕点进嘴里,冷哼一声,丝毫没有给她好脸色看:“若不是你,六哥怎么会受伤?”

“方才我问过里面那大夫才知道,原来也是你身上的同心蛊叫六哥变得这般虚弱!”

忘忧心头一涩,她确实无法反驳。

“六殿下……如何?”

“如何?”宇文淳仰头喝尽银耳莲子羹,咂了咂嘴,“大夫还在里面,血倒是止住了。”

她悄悄松了口气,但宇文淳的下一句话又叫她提心吊胆起来:“可起了烧,方才药灌下去不知何时才能好。”

宇文淳见她面色不好,狠狠敲了敲桌面:“柳三小姐,你虽是晋国来的,可此处是宁国!你都与韩少卿有婚约了,就不要再纠缠我六哥!”

“七殿下!”颜怀冷着脸从里面走出来,“还请七殿下慎言,六殿下让柳三小姐进去。”

宇文淳一时噎住,这模样像是他六哥也不愿意放过柳清漪的。

忘忧望了颜怀一眼,却只能在他眼中看见疲惫。她在门口解下披风生怕将寒气带进去。

颜怀揉了揉太阳穴,转身将门带上。

这几天都是什么事,他容易吗!

隔着屏风,忘忧闻见里头的血腥味,宇文渊面色苍白如纸躺在床上,身上被褥盖得严严实实。

方才是颜怀听不下去才假说宇文渊的命令,其实他还没醒来。

他叹了口气,宇文渊醒来也必定是想到忘忧的吧。

“手上三道伤,应是接下白刃所致。腹部一道伤是被刀挑刺的,背部那一道伤口最深……”颜怀擦了擦洗净的手,竟瞧见忘忧眼睛红着垂下了头。

他认识她这么多年,可是第一次见她哭!就算从前她自己伤得再重也没有掉过一滴泪。

“你应该庆幸,没有一刀是捅的,不然……”

不然必死无疑。

忘忧默默不语,她怕自己一开口便被听出了哭腔。

“宇忘忧。”颜怀抿了抿唇,他回忆起宇文渊昏睡前的话,是叫他一定要转告她的,“他说谢谢你。”

谢谢?

忘忧睁大蓄满泪水的眼睛,用不可思议的目光瞧着他。

“他那时本就精疲力尽,与宇文淳联手也不可能将那人生擒。最好的结果也就是杀了那人……他说用一刀换那人被生擒,很值。”

生擒的难度远远大于将对方杀死。

忘忧知道此话不假。她也知道宇文渊说这话是要安慰她。

颜怀的喉结滚动两下,他还有很多话想说,但忘忧不似能听进去的模样。末了,他只能换了话题:“扶溪和月芙在齐王府密道,为何不见?”

“豫王之事已有了了断,剩下的叛徒他们收拾不干净也不必来见我。”忘忧回答地决绝,她将一旁的蜡烛点亮,轻轻将梅花灯罩放上,这是长久陪伴在此的打算。

借口。

颜怀在心里叹息一声,忘忧就是为了宇文渊连天星楼可以撇下。平日里冷清得好像陌生人,只有对方受伤了显露的紧张才出卖了自己的感情。

他还记得那天忘忧无故昏迷时宇文渊的神情,他真怕说一句“无药可医”,宇文渊就会脱口而出一句“治不好拿你陪葬。”

当然,颜怀的说话有些夸张,宇文渊的怒意也是内敛的,但这无名内敛的威仪最叫人胆战心惊。

“等人醒再喊我。”颜怀打了个哈欠,扭了扭脖颈就推门而出。

送佛送到西,他最后一件能做的事也就是将门口懵懂的宇文淳遣走了。

忘忧一直斜支着脑袋撑到半夜,宇文渊还是没有清醒。夜中下起小雨,雨点滴滴答答砸落在屋外树叶上,发出“沙沙”碎响。

她心中无端感伤想起一句词来:梧桐树三更雨,点点滴滴到天明。

她的脸立刻现出两团飞红,拍了拍脑袋。自己又不是思念情郎而睡不着的女子,想起这词做什么!不过她现在的形象确实符合词中“眉翠薄,鬓云残”。

忘忧的脑中一幕幕闪过与宇文渊的点点滴滴,他被阳光笼罩的背影,他写在书册上的注释,他一次次向她伸出的手……她用披风埋住脑袋有些不愿相信自己的结论。

宇文渊是喜欢她嘛……

但她的脑海中又立刻出现一个否决的声音:你是人家的谋士,人家的皇位还系于你身,能不对你好吗,别自作多情了!还有他与那个轻佻的鬼衣侯不对付,说不定是为了气鬼衣侯呢!

她羞得猛灌了三杯水,怎么一到夜深便胡思乱想起来!

另一旁的宇文渊其实早就醒了,他的烧没有完全退去,默默瞧着忘忧一个人在那儿不知为何事纠结。一会儿拍自己的脸,一会儿喝水,一会儿又钻进披风里好像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筹谋时都没见她如此。

可他便是无端觉得她可爱,这副模样傻得可爱。

“喜欢,不喜欢,喜欢,不喜欢……”

他又看着她开始摧折着花朵,口中还振振有词,他默默候着,最后竟是落在“不喜欢”上。

“宇忘忧,他宇文渊怎么可能喜欢你呢?”

宇文渊心头一动,宇忘忧?她叫宇忘忧?!萱草,忘忧。他又记起那占卜所得的萱草像,前后惯连可算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

宇姓,晋国国姓也。

那一刻他将所有事都想了明白,他故意咳嗽两声,果然隔着屏风看见她一激灵,他哑着嗓子道:“水。”

忘忧颤颤巍巍取了杯水,转出屏风后果见宇文渊醒了,那脸比平日里更加苍白。

不是她错觉,是他真的醒了……

她的心头一涩不知为何又想哭了。这不是平日的她,绝对不是!

“站那么远,我如何喝水?”宇文渊的全身的痛意弥漫,他可没有多余的力气去撑起来。

忘忧有些手足无措,她打算放下水便迅速远离。

宇文渊看着她的模样一步步在眼前放大,直至跟前她竟有了退意。他也顾不得疼痛,一下拉住了她的衣袖:“宇忘忧,不必摧折花儿,我亲口告诉你。”

“我心悦你。”

第七十章 最是无情帝王家

我心悦你……

忘忧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这语气,这日子,这天气……她心下暗惊:宇文渊是被什么东西附身了吗!

四目相触,她咽住了话头,低下头去,仍由他攥着自己左手衣袖,而右手已将披风揉作一团。不一会工夫,仿佛全身的血液都集中到她的脸上来,热辣辣的,碰上去就要烫手似的。

“殿下是烧糊涂了……”

宇文渊见她这副害羞的模样也顾不得身上的伤痛,将她的手覆在自己滚烫的额上:“这里虽烧着,不糊涂。”

她的心跳漏几拍,眼中柔情化为一汪秋水,宇文渊认真的模样不似玩笑。

他不糊涂,是她糊涂了。

宇文渊又将她的手轻轻移到自己的心上,他的心跳一下一下传进她心底,手掌好似又火热起来:“我不骗你。”

“可蛊毒……”

宇文渊蹙眉打断了她的话:“饮鸩止渴,甘之如饴。”

宇忘忧是宇文渊的毒药,亦是唯一的解药。

“听闻晋国忘忧公主与宁国六皇子自小指腹为婚。”宇文渊将她拉近,忘忧一个不防倒在床榻畔,他身上独有的药香霎时间将她包裹,“宇忘忧,你可还愿嫁予我为妻?做齐王府唯一的女主人……”

……

中元节的夜格外冷清,灯火通明的又何止齐王府一家?豫王府同样忙得不可开交。

“太子有令,请豫王开门!”

豫王府被御林军团团围住,为首喊话的正是太子今日刚刚提拔的肖恒。他洪亮如钟的声音传入府中,伴随着女子的哭喊一齐送入宇文涵心底。

“婉儿,婉儿!”宇文涵忽略了肖恒的警告,焦急地站在门外,使劲拍了拍木门,“婉儿,我在!别怕!”

“王爷,请您在外等候,太后皇后有令,切勿冲撞产妇惹上血气。”素锦给几个家丁使了眼色,宇文涵挣扎着被拉远。她冷着脸守在门口,恍若一座大山要将二人永远分隔。

“王爷!王爷!我疼啊!”豫王妃在里头怪叫着,这嘶哑的声音让宇文涵都觉得陌生。往日里婉儿是不会这样说话的。

“婉儿!坚持一下,很快就不疼了!”宇文涵在外头的声音根本传不进豫王妃的耳朵里,他只能一遍一遍嘶吼着,无论多想陪在她身边都始终过不了素锦这关。

“啊……”豫王妃在稳婆的引导下用力起身,她声嘶力竭地喊叫着,湿漉漉的头发胡乱贴在她的脸上,眉毛拧作一团,全然没了往日端庄的模样,“王爷,王爷!德舒!”

宇文涵听着婉儿不顾礼节连他的小字也喊了出来,她向来是恪守礼节之人,这是得多疼啊……

“王爷,肖恒在外面……”

“滚!叫他滚!”

宇文涵没了往日伪装的好脾气,踢了来人一脚,底下人连滚带爬跑了出去。

横竖有母后在,太子能耐他何?被御林军包围又如何,都不及婉儿母子重要。

“豫王妃,请注意身份!”素锦听着婉儿呜呜咽咽喊着“德舒”,向里提点着,冷眉一蹙凶相毕露。

豫王妃的鼻翼一张一翕,急促地喘息,听见素锦的声音她的委屈一下涌上心头。

不许先于夫君用膳,不许说的话比夫君多,不许走在夫君前面,不许……

两行泪从她眼角滑出,是有多久了,她连豫王的笑容都记不得……她双手紧紧抓着婢女的手臂,将其手臂抓得铁青,身下床单皆被汗水与血水浸染,看得稳婆们急得团团转。

“去告诉王爷与素锦姑姑,王妃要不好了……”稳婆将太医的话告诉了守门丫鬟,素锦在门口已然听见。

丫鬟推门而出不过须臾间素锦就将门阖上,宇文涵只能瞧见里头稳婆们交头接耳。

“如何!”宇文涵满目期待地望着丫鬟,便等着她说一句“母子俱安”。

丫鬟不紧不缓开口道:“太医问王爷是保大保小……”

“你再说一遍!”宇文涵几乎要发疯起来,他拽住丫鬟将她掐得微微发颤。

“太医说……催产汤药灌了下去不见动静……王妃出血不止,要保大还是……”

“保小!”

“都保下下来!都保下来!”

宇文涵与素锦同时开口,他满额大汗不可置信地蹬着素锦:“你说什么!”

若不是素锦受命太后与皇后,此刻他就要将人拉出去乱棍打死!

素锦缓步来到宇文涵面前,面不改色地行礼:“太后皇后有令,世子必要平安出世。”

宇文涵踉跄两步,不,这不会是母后的命令,这是太后一人的吧!她素来看不惯婉儿体弱,如今得了机会,她怎么会管婉儿死活!

“放屁!”宇文涵破口大骂,“本王说都保,给本王都保下来!”

“王爷,王爷!”底下人几乎是飞奔过来跪在地上,“王爷再不出面,御林军便要放箭破门而入了!”

激烈的撞门声一下子涌入宇文涵耳中。先前他只顾着婉儿却没想到肖恒还不罢休!太子是趁人之危要逼死他!

“王爷还是您的名声要紧。”素锦冰凉得不带一丝感情,她劝宇文涵出面解决御林军之事便是等同于叫他放弃豫王妃的性命,“太后说了,萧家宗亲里尚有适龄待嫁小姐,您若不舍豫王妃便娶她亲妹为妃吧。”

呵,连婉儿死后他的王妃人选都盘算好了吗!

宇文涵只觉得身子一冷,又随即怒意带着热意涌上来:“很好,太后倒是想得周全!”

他身为最受宠的皇子,却连自己的王妃也保不了,无用,无用至极!

他怒到极致反而平静下来,外头砸门之声渐大,犹犹豫豫还听得“弓箭手准备!”

他一步一缓转身,一行泪簌簌而下,任由婉儿在身后无论呼喊他的名字都没有停下:“告诉他们……本王来了。”

也不知道是距离远了还是婉儿没了力气,宇文涵再也听不见她呼唤着“德舒”。

婉儿,婉儿,是我对不起你……

可怜红颜总薄命,最是无情帝王家。

他没有勇气为了婉儿去违抗太后与皇后,他还有皇子的责任,他的一言一行关乎着豫王府上下五百多口人的性命!

素锦冷笑一声,意味深长地望着产房方向。让太后不满意,还如何在皇家活下去?豫王妃,你莫怪我,要怪只能怪你自己身子弱!

“太后只要世子平安,懂了吗?”

那丫鬟全身抖得厉害,连应了“是”的声音都在颤抖,连忙跑进产房里去。

第七十一章 殒命

“德舒……”豫王妃意识开始涣散,她还能感受到疼,但她已无力做出反应。

侍候一旁的丫鬟们皆露出不忍之色,情势突然加之豫王府被围,王府里头根本做不出麻沸散来。

豫王妃这是生生被那些稳婆剪开了皮肉才能将小世子拿出来啊。

豫王妃的泪止不住地流,她能感受到孩子一点一点被推出去,产房内终是迎来一声微弱的啼哭。

“是世子,是世子!”稳婆将小世子用锦布包好,不断拍着他的后背,“哭啊,怎么不哭了……”

豫王妃的手指扒着床单不断向前展去,她的孩子,那是她的孩子。她说不出话来,只能用绝望的眼神望着稳婆乞求她看一眼小世子。

素锦听得动静叩了叩门:“如何了?”

稳婆们围着世子又是拍后背又是拍足底,终于世子咳了一声哇哇大哭起来。那是属于新生命的啼哭,响亮得连在外头的宇文涵也心中一阵发颤。

素锦推开门,此时外头已下起小雨。冷风带着雨丝灌入,她也不顾豫王妃的死活,只是接过处理干净的世子就要抱到另一房间里。

“孩子……”豫王妃扒着床单的手费劲全身力气抬起来,但她的身子还是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素锦将孩子带走,眼前只剩下树叶被风雨摧残。

宇文钧。

这是王爷给孩子起的名字。那时他笑着将头靠在她的肚子上,感受着孩子动弹的动静,还笑着说这孩子以后是顽皮的,得要夫人好好教导。

眼前之景散去,宇文涵的声音犹然在耳。她脑中又萦绕着还未出阁时听的唱词:“窗外雨声声不住,枕边泪点点长吁,雨声泪点急相逐。雨声儿添凄惨,泪点儿助长吁。枕边泪倒多如窗外雨……”

那是她便想啊,豫王是什么模样,她可不想如唱词一般夜夜独守空闺,做个只会讨嫌的王妃。后来大红盖头被他用秤杆掀开,只一眼她便移不开眼。

豫王殿下不如哥哥高大,不如父亲有书卷气,不如她偷偷看的画本里的主角英俊。可豫王便是豫王,他向她笑时那温柔的眼神让她沦陷,她咳嗽时他的大掌都会抚过她单薄的背,一遍一遍不厌其烦。

在她眼中,德舒,是这世上最好的夫君。

曾听人说过,人死前会回顾自己的一生。可她没有,脑海中闪过的一幕幕皆有德舒的身影。

他会在她被太后责罚后为她揉腿,他会在没有人时牵住她的手,他时常哄她叫“德舒”,她又一遍遍拒绝……

今日那个女人来见她,她原是不信她的德舒会做出大逆不道之事,她的德舒背叛了她,可当证据一样一样被摆在面前时,德舒的模样好像在一点一点崩塌。

她心中只觉得恼,腹中只觉得痛,这孩子便想提前一个月出来,也许是要为她抱不平吧……

豫王妃垂下手去,扼住了呼吸,睁眼盯着床帐满是不忿与怨气,直至听不见丫鬟的哭声,瞳孔逐渐放大,再也合不上眼。

“王妃!”

惊呼声起此彼伏,丫鬟们跪着哭作一团。

“豫王妃殁……”

门外不知道哪个奴婢喊了声,豫王妃殁的消息在风雨飘摇中一道一道门向外传递。

“豫王妃殁!”

传到豫王府大门口时这声音格外响亮刺耳。宇文涵闭上眼睛,一时稳不住身形,晃悠了几下还是靠手下搀扶才站稳。

他的发丝上沾满了小水珠,远远望去好似白了头。

“请殿下节哀顺变。”方才还在谈判的肖恒此时换了一副哀凄的模样,他听闻豫王夫妇相敬如宾,豫王妃体弱多病豫王依旧不离不弃。

如今豫王这副模样倒叫他起了恻隐之心。

但这恻隐之心转瞬即逝,他还是恭谨地抱拳,月光下他的盔甲闪着银光,好似整个人也被月光镀地冷漠无情起来:“请豫王随末将入大理寺审查。”

“请豫王入大理寺!”

肖恒身后的御林军齐声呼道,宇文涵只觉得被几团看不见的黑雾裹挟着,强迫他一步步远离所爱之人。

末了,他吐了口气,推开下属撑起的伞:“本王随你们走。”

肖恒恭敬地示意御林军让道,一片银色盔甲间裂开一道空隙,宇文涵走得摇摇晃晃。

雨越下越大,可他拒绝了轿辇,拒绝了伞,任由雨水打在脸上连睁开眼睛都困难。御林军一行将他包围,他双目通红,就在一片银光盔甲间泪流满面也没有一人发觉。

……

素锦将世子放在锦床之上。她瞧着这小模样与豫王出生时别无二致,心底生出些欢喜之情。

刚出生的小娃娃懂什么?亲母妃死了横竖还有其他母妃疼爱,过一段时间就会忘了自己的亲娘。

小世子哭闹了会儿又沉入梦乡,素锦提点乳母好生看管小世子便回去与太后复命。

她经过产房时听得里头哭声一片,立刻皱起眉头朝里面吼了句:“吵什么吵!”听见哭声果然小了许多,这才满意地上了轿。

乳母叹息小世子可怜,一出生就没了母妃。

她拨了拨火炉搬到窗口,驱散着雨丝带来的寒气。突然她后颈一个剧痛脑中嗡嗡作响就失去了意识。

宫菱娇媚地揉了揉手掌满脸不屑。这里无论是下人还是主子都这么不堪一击,她不过和那豫王妃叙了两句话就动了胎气。

“真是个可爱的小娃娃。”宫菱用手指拨弄了两下他光洁的脸蛋,她突然想起宇忘忧的威胁来,心中又起了打算。

豫王想与天星楼合作吗。过了今夜,你还想合作吗!

她带血的手悄悄握住世子的脖子,一边感叹着他肌肤的滑嫩,一边缓缓收紧。

世子的喉咙里发出呜咽的碎响,可这碎响根本传不到外头去。宫菱忽然又松开手,这场景,怎么这般熟悉……

是了。

她又掐紧了世子的脖子,他那豫王父王不就是这样掐着她的脖子欢好的吗。

宇文涵啊,嘴上说着最爱他的婉儿,身体却不是这般说的。

宫菱控制不住就想发笑,她一会儿移开手,一会儿又掐上,看着世子反复呜咽着竟愉悦起来。

须臾间,黑暗中闪过一道白光,一柄短剑就架在宫菱颈边。剑入肌肤,几丝鲜血溢出沾染了剑刃,不一会儿便勾勒出短剑凹下的图腾。

宫菱暗笑着松了手,缓缓转向来人。

第七十二章 真真假假

“英雄这般穷追不舍,是欢喜奴家吗。”宫菱看着来者的鬼面具,也顾不得身上的血污便面目狰狞地向他身上倒去。

她知道自己难逃一死,几乎疯癫起来:“英雄需要奴家伺候吗。”

鬼衣侯躲开她的胡乱抚摸,短剑依旧架在她的脖颈上:“你太脏了。不想死在这儿就回该回的地方去。”

“脏?”宫菱嗤笑着解开自己身上的袍子,带着血污的衣裙顺着她的肌肤滑落。她不顾那柄短剑向前走去,血流如注:“这身子连块疤也没有,你说脏?”

鬼衣侯早在她解衣服之初便闭上了眼,非礼勿视,就算靠听觉宫菱也不能在他手里逃脱。

“奴家知道宇忘忧是故意放走奴家的。”宫菱看不见面具之下鬼衣侯闭起的眼,还以为他同其他男人一样看怔了,“现在她满意了吗?这时间掐得刚刚好。”

“说来她还要感谢奴家,趁众皇子傩戏换衣的空档就激得豫王妃早产。豫王得知这消息一定会找人代替自己。”

这傩戏全程戴着面具,就算换了人也神不知鬼不觉。

“他原本备好了人是要诬陷六皇子宇文渊的,故而那人体型身量皆与宇文渊相差无几。”宫菱捻指一笑,想要移开短剑,“谁知道这人又被太子收买了呢?这一出刺杀皇子变成了谋逆,宇文涵怕是有嘴说不清了吧哈哈哈哈哈……”

鬼衣侯的剑没有放松,他在宫菱攀上脖子前退后几步,重新回到了最初的距离。

“英雄不喜欢奴家吗?”宫菱几乎要将银牙咬碎,这世上怎么还有这般奇怪的男人!

“回去,别让我说第二遍。”鬼衣侯声音冰凉不带丝毫感情。

回那个地狱?宫菱眉梢一挑,宇忘忧多半是要将她下狼狱的,被狼杀了不可怕,可怕的是她被狼抓咬得伤痕累累日后还要带着伤疤活下去!

她脑海中又回荡着宇忘忧当时的话:“我想叫你看看自己的雕虫小技是多么不堪一击!叫你看看这天星楼究竟谁才是主子!我还要叫你看着,你亲手扶植的下属如何以我为尊。”

这前两条她做到了,宫菱亲眼看着忠于她的部下被斩杀,亲眼看着傩戏刺杀的失败。可她万不能接受最后一条。一想到平日里发誓要效忠于她的下属临阵倒戈,她便一阵心悸。

她情愿他们死了也不想他们背叛!

“天星楼与豫王的合作是不成了。”宫菱凄美地笑着,她的笑声低低回荡在房间中犹如鬼魅一般。

鬼衣侯冷冷听着她疯癫的模样,心中满是不屑。要不是忘忧交待了要留活口,她还能活到如今?

“可惜你们不知道,豫王还留了后手……”宫菱说着说着竟满目含泪,她那涂满蔻丹的指甲尖用蜜蜡封存着见血封喉的毒物。

她的眸子间闪过一丝狠厉,突然转向那奄奄一息的婴儿,火红的指甲死死抵住他娇嫩的皮肤:“放我走!”

“奴家指尖里可藏着见血封喉,你若想叫奴家回地狱,奴家必拉上这小世子作陪!”

出乎她的意料,鬼衣侯毫不犹豫挽了个剑花就将短剑收入镶满宝石的剑鞘:“好啊,你走吧。”

这威胁得也太容易了些。

宫菱将信将疑,手中不敢有丝毫松懈。

她见鬼衣侯纹丝不动,连忙夺门而出,一溜烟不见踪迹。

黑暗中鬼衣侯缓缓睁开眼,他踢了几脚宫菱脱下的衣物,若指点豫王一番想必以他的性子,宫菱只会比落在忘忧手里更难受。

“阿刘。”

阿刘晃晃悠悠从屋檐上跳下,他蹲得腿都麻了:“公子。”

“你知道该怎么做。”

阿刘掀了下眼皮,公子怎么尽是难为他,这觉天天睡不饱还叫不叫人活了。但他还是无奈地应着:“是。”转身就不见踪迹。

他才不想做这种苦差事,天星楼的事理该由天星楼解决,不如推给扶溪去。

……

昏暗的烛光映得宇文涵眼睛生疼,他的头发微湿此刻正胡乱贴在脸上额上,紧盯着地上某一处双目失去神采,似乎一夜老了十多岁。

他在这儿等了约莫一个时辰,这才等来他的大哥。

宇文洛一身盔甲未卸,在养心殿向父皇禀报了良久傩戏之事才得脱身,此时也是筋疲力尽,眼下一片乌青。

他随意靠在下属端来的椅子上瞧着豫王落魄的模样,心底幸灾乐祸与惋惜交融,一时叫他分不清自己到底该对这个弟弟什么姿态。

“傩戏为何临阵脱逃?”

宇文涵听闻太子的发问,仍保持死死盯着地下一处双目无神的模样:“陪护王妃。太子若不信,大可向太后母后求证!”

宇文涵听说了此事,但他没想到豫王妃竟难产至死。

“那个被六弟七弟捉到的罪犯说认识啊你,四弟。”

太子的语气阴阳怪气,特意将“六弟”咬得极重。

宇文涵如何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可这杀手是他特意向宫菱寻来的,自知理亏。

思及此,他反而有了些底气:“本王往日与何人交往太子殿下还不清楚吗?听闻这罪犯身上有江湖帮派的图腾,本王从未与这等人有关系!定是有人诬陷!”

太子品了品其中味道,这人是他寻来的,自然不能把火往自己身上引:“你是怀疑六弟。”

宇文涵也不知道自己找了个双面间谍,只顺势道:“本王可没这么说。”

那就是咯。

二人心怀鬼胎,说的话真真假假,此时为了把自己摘干净竟达成了一致:这人是宇文渊寻来的。

“可六弟为了捉拿逃犯已成重伤性命垂危,这说法父皇多半不会相信。”太子被豫王带的思绪转到如何联手诬陷宇文渊身上,完全忘了此行目的。

宇文涵将散乱的发丝捋平,冷哼一声:“这是六弟的瞒天过海之计,若不是故意重伤,这罪不就落到他头上了?”

太子听他胡掰得十分有理,立刻补充道:“是了,六弟他请求捉拿罪犯也十分积极,想来就是这个原因。”

宇文涵与宇文洛心中同时松了口气,这下子自己彻底无罪了吧。

宇文涵:只要宫菱那个女人不出事。

宇文洛:只要罪犯那人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二人一笑,仿佛又回到了儿时并肩猎鹿的时候。那时秋猎二人年纪尚小,是合着两箭才将鹿射倒,高后还夸他们日后也要这般相互扶持。

无论二人斗得如何厉害,当矛头对外时还是万分乐意携手合作。

“明日与本宫一同面圣。”

“是,大哥。”

第七十三章 玉梅簪

忘忧一睁眼只顾绕着自己的发丝,就连月芙连着喊了两次也装睡着。

她怀疑那是个梦,梦里宇文渊说要娶她为妻,她竟靠在他怀里似有似无地点了点头。最后她是如何回到玲珑居的也不得而知……

“主子。”月芙无奈推门喊了第三次,这次连粥也端了进来,“扶溪求见。”

忘忧再不能装睡,只好懒洋洋起身,在月芙服侍下穿戴梳洗完毕,又在用早膳的间隙听着扶溪汇报昨日情形。

“宫菱挟持了豫王世子?”忘忧手中动作一顿,她了解宫菱,难道豫王世子没有死在宫菱手里?

扶溪点了点头:“属下已将豫王世子救回,如今在京都据点与子实一同照顾。”

忘忧夹了口小菜,这滋味真是一绝,没想到醉仙楼大师傅样样精通连酱瓜都做得那么好吃:“那就养着。”

“对了。”忘忧一顿,“豫王对宫菱必是恨得牙根痒痒,帮我以清衣身份约见豫王,这可会是笔不错的交易。”

单凭宫菱为豫王寻了江湖高手这一点便可知她活不长久,何况还有血海深仇。

“忠于宫菱的下属昨夜已清理干净,没有惊动衙门的人。”扶溪依例每人斩下小指作计数,这东西原要忘忧过目,如今身在柳府却也不便带来。

忘忧望了月芙一眼,月芙出列轻声道:“属下检查过,共三十五人。”

“好。”忘忧吃饱喝足搁下勺子,“剩余的里头可有拔尖的?”

月芙在天星楼中负责训练杀手,她知道这话是问她的:“隐约觉得倒有一两个心性强的,现在她们关在地窖里不过一天不太能瞧出来。”

才一天。

“按老规矩来。”

这些人里头只能活一个,谁能活到最后谁才有资格做下一任少尊主。但忘忧吸取了宫菱教训,这次必要亲手培养软硬兼施。

“宫菱可有怨言?”

扶溪摇了摇头:“她只说败者为寇胜者为王,她不怨尊主只怨自己轻敌,当初若在兖州能杀了尊主就好了……”

“看好了,莫叫她自尽,也莫叫人偷偷杀了。”忘忧知道她是能说出这种话的人。当初兖州多好的机会,她在宫菱面前负伤奄奄一息,她竟顾忌是否是她故意受伤来试探自己才错过了。

月芙收拾干净忘忧吃剩下的粥点,不由得蹙眉:“主子,您近日吃得这般少可得小心身体。”

“昨日你已借落雪的话提醒了我,我真的不饿。”忘忧一想到齐王府便不由自主声音柔和起来,连扶溪也听得诧异。

月芙看了一眼就知道,主子这是有心上人了,而且是六殿下。可她暗暗叹了口气,犹豫着要不要告诉她。

“月芙,你可有话?”

“是。”月芙垂目,“今早晋国使团已到达京都。”

蘅若来了。

这来的时机也太凑巧了些,宇文璟定会为了颜面压下傩戏大典一事缓期处理。

时间拖得越久对她越不利。

“蘅若是提前了十天到这儿。”忘忧将碎发撩于耳朵,立刻坐在书桌前铺开宣纸勾画着,“前日我送入宫里的小食样式还没有收到回复,这就说明宫里也不知道蘅若会提前到。若不出意外,召我进宫的懿旨过会儿就会到达。”

“安远茂一事在前,傩戏大典一事在后,蘅若又在此时到达,宇文璟必定会起疑心,甚至迁怒于六殿下。”

可偏偏这两件事暂时看来都与宁国毫无瓜葛……

她在宁国上打了个圈,在一旁写上蘅若的名字。

等等,她是不是漏了什么!蘅若此行目的是代她和亲!

她突然明白了月芙那时的犹犹豫豫。

兜兜转转,无论是哪一条路都被堵死。她被赐婚韩珂,宇文渊要与和亲公主成婚……宇文渊明明知道自己的王妃人选,为何昨日还做出这般承诺!

她有些气恼,毛笔被她攥得微微发颤。

“主子。”落雪轻叩门扉。

“不见!”她正在气头上,一想到落雪是宇文渊的人,怒意便更加重一分。

落雪跪在阶前,宇文渊果真料事如神知道主子会拒绝见她,只好照他说着将一根玉梅簪子高高举起:“这是六殿下叫奴婢送来的。”

忘忧隔着门纱看不真切还以为是师兄送的白玉兰簪子,连忙给月芙使了眼色开了门。

她接过玉梅簪子又失落又惊喜,这不是白玉兰簪,却与那簪子用同种玉石雕刻。

玉梅簪子轻盈小巧,银制簪体盘成梅枝模样,上缀六朵玉梅,同样在阳光下晶莹剔透碎金点点,煞是夺目。

“此乃玉梅玲珑簪,殿下亲手刻了一个多月,前日才完成的。”

这小小六朵梅花竟要一个多月吗。

“殿下说您见到这簪子便会明白他心意。”

月芙细细瞧着玉梅簪,惊讶地低呼一声:“主子,是囚金玉。”

囚金玉,是宁国那个囚金玉?她在宫里竟从来没有见过!

她记起囚金玉的寓意来,心中升腾起暖意。宇文渊送的是囚金玉,师兄送的也是……

罢了,她听着落雪说宇文渊是一个月前就开始雕刻,气也消了大半。原来他那时便动了情,她只当是与鬼衣侯斗气。

“他可有其他话?”

落雪不紧不缓道:“求主子放宽心,殿下向来是守信之人。”

忘忧将原先的发钗取下,立刻插上玉梅簪,乌黑的发上几点碎金衬得她愈发白皙灵动。

她轻轻道了句“知道了”,又满含笑意望着月芙:“好看吗?”

“主子戴什么都好看。”月芙喟叹着,她可从来没见过主子有这般柔情,这是真真喜欢上六殿下,听这话头还私定终身了吗。

好看是好看,可惜现在还不能带出去。

忘忧叫落雪起身:“告诉他,我会好好招待‘未来齐王妃’。”

落雪后退着告退,她能听出这话浓重的醋意。只盼这和亲与赐婚皆不复存在。

扶溪很快也明白了忘忧与宇文渊的事,他恍惚了一下但很快又回过神来。就算主子成亲了又如何,他是发过誓要效忠一辈子的。

这一辈子太长,若有朝一日……他立马扼住了自己的想法,好端端的妄想做什么。

“小姐,皇后懿旨宣您入宫。”门外一个是宫中女官,她临近玲珑居时脚步声故意放重,扶溪闻声立刻闪入屏风之后。

忘忧确定那女官看不见扶溪后才稳住心绪应道:“知道了,待我梳妆。”

此番入宫便是为了蘅若之事。但愿不会在宫中碰到她吧。

第七十四章 皇家之心

忘忧改妆后乘着轿辇赶进宫去,她不信将妆化成这副鬼模样蘅若还能认出来,更何况她二人有十年未见。

入了凤仪殿,忘忧这才见全了宇文璟后宫能排得上号的妃子。她在女官的指引下与各位后妃请安。

“见过皇后娘娘,贵妃娘娘,德妃娘娘,莞妃娘娘,恪嫔娘娘,淑嫔娘娘,各位娘娘万福金安。”

六位高位娘娘皆育有子嗣,是一宫之主,其中就属淑嫔年纪资质最小,而贵妃娘娘最艳美。

她从前便听说贵妃娘娘冷艳无双,原是北秦宗室之女,后被北秦逼来和亲。即便生下了大公主凝欢,七皇子宇文淳,贵妃与宇文璟的关系依旧没有缓和。如今看来她眉眼间那股傲气冷淡便应着这一点。

“柳三小姐的礼数倒是学得快,淑嫔有心了。”高皇后最近明里暗里都器重着淑嫔,即便她心知忘忧礼数进步与淑嫔无关,也毫不吝啬自己的夸奖。

“是清漪自己努力,臣妾不敢领这功劳。”淑嫔淡笑着还礼,若不是高皇后指点长宁殿的欣嫔可以了结此事,她还指不定如何焦头烂额。

“哟,柳家姑娘倒是一个个能干。”德妃自安洛洛之事后苍老了不少,但她没有改掉自己盛气凌人的性子,这句话阴阳怪气却被她说的似真心夸奖般,“皇后姐姐见了你给的食谱可是大大夸奖了一番,可御厨们从未做过宁国风味,还要柳三小姐前去指点一二。”

这可不止“指点一二”这般简单吧?宇蘅若现下暂住使馆,接风会最晚设在明日晚宴。德妃的意思是叫她留下……

“本宫想着寻常赏赐不够新意,柳府也定是有的。”高皇后接着道,“长平长公主说了个赏赐,本宫瞧着不错。便赐你接风宴一席位,坐于韩珂那孩子旁边吧。”

她若是真正的柳清漪定会欢欢喜喜应下,国宴难得,寻常女子这辈子都不会有机会出席。这不仅仅是一场盛宴,更是荣耀的象征。

可她是宇忘忧,最不愿与蘅若相见的宇忘忧。

她扯出几丝笑意假若欢喜的模样:“清漪谢过皇后娘娘恩典。只是听闻晋国未婚夫妻间不得见面……”

她不愿与韩珂同侧,这太不符合晋国规矩,就算是正妻也只得远远坐在丈夫身后。

高皇后转动着景泰蓝小指护甲浅浅一笑:“宁国向来看轻晋国男女尊卑之别,你又是晋国出身,这般安排倒是无妨,何况韩珂这小霸王也是不守礼数的。”

高皇后这一番话叫她不敢再推脱,只好应了。可她想起那夜韩珂醉酒的情形,只盼他不要再喝醉了。

“没想到韩少卿竟会选淑嫔的三妹。”莞妃看着忘忧容貌打扮,用扇面遮着自己的下半脸勾起唇角,她见高皇后使了个眼色便没有再说下去。

韩少卿选?

忘忧心中鼓点如麻,这不是宇文璟的赐婚吗?

高皇后暗暗怪着莞妃口无遮拦,连忙圆道:“陛下赐婚,他难道想抗旨不成?”

“是,是臣妾糊涂。”莞妃垂目道歉,语气却没有歉意。她是王府旧人也是看着韩珂长大的,这孩子什么性子她还不知道吗?他自己不愿意陛下也逼不了他。

众人又说笑了会儿,唯有恪嫔默默不语,只是双手交叠在腹前坐得端庄。忘忧暗忖着,原来被赐封号为“恪”是这般道理。

“娘娘。”菱玉从外头稳步走来在高皇后耳畔言语着什么,她的眸中划过一丝惋惜,面色又沉下些许,随即坐正身子叹了口气。

“昨夜豫王妃难产殁了,连小世子也不知所踪。”高皇后捧心咳嗽两声,菱玉立刻抚着她的背顺气。

毕竟是自己的亲孙儿,哪能不心痛?不过更多的是韩太后震怒,责怪她对豫王妃不上心。她掌管后宫每日琐事繁杂,加之豫王妃突然临盆,她如何来得及应对?

“姐姐放宽心,这天底下谁敢与皇家作对,小世子吉人自有天相,必会平安无事。”德妃安慰着,自动忽略了豫王妃殁了的消息。

女人不过是传宗接代的工具,豫王妃能生下小世子也算不辱使命。她突然又想起顺妃那个女人,霎时间心头恨恨。她为陛下诞下六皇子也算是功德,何故还要干政!仗着自己有几分美貌与才智就可以逾越祖制吗!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贵妃只是低喃一句却传进了每个人心底,但每个人都极有默契地只做没有听见。

“姐姐当心当心身子,豫王妃平日积德积善必有阴福,她会护着豫王小世子。”莞妃声音轻轻柔柔,她曾在宫里见过豫王妃几面,温和有礼,贤良淑德,如今难产而死未免太可惜了些。

淑嫔还想说什么,可高皇后已然喘息粗重被菱玉服侍着吃下药丹,她也只有噎住话头。这些场面话她向来不熟悉,何况该说的都被她们说尽了,她还能编出什么花来?

恪嫔依旧低头抿了口茶不言不语。

“罢了,今日便到这儿。”高皇后用帕子捂住嘴又是一阵剧烈咳嗽,听得人心揪起来。

“臣妾告退。”

“清漪告退。”

忘忧比后妃们的屈膝弯得更深,待后妃们退出了凤仪殿她才缓缓跟上。淑嫔像是在等她般独自一人落在后头。

“娘娘。”忘忧追了上去,“娘娘可有话?”

淑嫔颔首道:“进了御膳房小心些,本宫怕……”

下毒?

忘忧做好了打算,她必要拖个宫中老人为她引路,全程在这人监督下不碰食材,众目睽睽之下他们若再敢诬陷,便不是她的过错。

“大姐放心,我有分寸。”忘忧一边扶着淑嫔一边向前逛去,还不时大声交谈着皇宫植物花卉,远远跟着二人的奴婢真以为她们在闲谈。

“将下毒一事推到欣嫔身上,不是姐姐主意吧?”这话虽是问句,可言语间已带着肯定的味道。

淑嫔有些诧异地应着:“是,这是皇后娘娘告诉本宫的法子。”

高皇后。

忘忧思量着,高皇后掌管后宫已久,先前不找机会除了她,反而留她到如今?

“是有什么不妥?”淑嫔担忧地蹙起眉头,太后褒奖了她似乎没有任何问题。

忘忧摇了摇头:“许是我多心了。”

淑嫔拍了拍她的手背,脸上浮现出戏谑的笑意:“安心先瞧瞧六皇子的婚宴如何操办,你的一定不会比他差。”

“姐姐你说什么呢。”

忘忧悄悄红了脸。

不,宇文渊一定不会与蘅若成亲。

她信他。

第七十五章 晚宴

一个下午转瞬即逝,忘忧在淑嫔的推荐下找了位德高望重的姑姑带路,身后还跟着月芙与淑嫔派来伺候的奴婢。

她改妆后原本便英气重,加上刻意而为的粗野,形同来寻仇的,这一下震得御厨们埋头只做自己的事不敢乱瞟。

她在御膳房应对如流,其中不乏是常识问题,这问的太过明显了些一瞧便知是在试探她。

好在颜怀教的时候详尽,那独有的酱料在她的教导下被御厨用上好食材调得酱香逼人,比在柳府学习时的那份还要鲜香。

只可惜其中少了两味酱料,这是忘忧答应颜怀的概不外传。

“柳三小姐,您尝尝这味道?”一位厨娘捧着刚刚出锅的酥肉饼而来,忘忧给淑嫔的那奴婢使了个眼色,她便细心将酥肉饼切碎,放凉一小会儿才给忘忧呈上。

果然是宫里的人,这伺候人的功夫确实厉害。

忘忧夹了块肉饼细细品着,从外表看外酥皮层层分明,里面包着肉馅还溢着汤汁。嚼入口中温度适中,肉馅夹杂着酥皮的脆香,回味无穷。

“没错,就是这样。”忘忧示意那奴婢将肉饼分给那姑姑与月芙,最后一块被她“强令”喂那奴婢吃下。

虽是强令,但那奴婢心中欢喜,没想到柳三小姐如此好打交道,一点没将她当作奴婢看待。

又几位刚入宫的小御厨看着她们吃得欢快咽了咽口水,若是柳三小姐也能赏他们吃一块该多好。

但忘忧可不敢这么做,只好叫他们馋一馋。若某个御厨吃了出了什么事,她可有嘴说不清。

“柳三小姐。”菱玉从外头而来,“到时辰,您该梳妆前往太极宫。”

宁国人手脚倒是麻利,这么快就布置好了太极宫。

“知道了。”忘忧在众目睽睽之下用袖子擦了擦嘴,看呆了不少人。

传闻中果真没错,柳三小姐从晋国乡下而来,行为粗鄙,不少人已在心中暗暗同情起韩珂。

与此同时躲在暗处偷懒的小御厨擦了擦额间的汗,他只觉得浑身像被无数银针穿过一般,细密的痛意袭来,极难忍受。冷汗从他的额上流下,嘴中不断吸着凉气,浑身不住的颤抖着。

还有半个时辰。

他咬住嘴唇,就算咬破了尝到血腥味也不曾放松。

还有半个时辰,他不能破坏主子的计划,还有半个时辰,他家中父母便能平安无事了吧。

……

太极宫被布置得富丽堂皇,白玉铺造的地面闪耀着温润的光芒,中央雕刻着龙纹,檀香木雕刻而成的飞檐上凤凰裹着金粉展翅欲飞。两条弯曲的道交汇在一起,中间凹下形成天然池子。

众臣的席位安排在池子两侧,帝后之位正对水雾缭绕的池子,远远赏着歌舞别有一番风味。

忘忧被菱玉打扮成宁国贵小姐的模样,原本改妆后黝黑的皮肤上又敷了层白粉,白脸透着黑,红唇干裂,别提有多滑稽。

但她不以为然,这副模样连她自己都认不出了,何况是蘅若呢?

忘忧环顾四周,对面皆是朝臣,不过她能将名字与脸对上的唯有三人:左相纯公柳木阳,右相信侯韩勋,礼部尚书桓耀。

而与她同排的有后妃有皇子,以太子宇文洛为首,各皇子身后都坐着王妃。豫王虽出席了但身后坐的却是脸生的小姐,忘忧也是后来才知道这位小姐是原豫王妃的亲妹,太后特意安排的。

不多会儿,帝后携手入殿,忘忧随着众臣行礼,身旁的席位空空荡荡。噫,这种场合韩珂也敢迟到。

除了韩珂的席位空空,临近宇文璟的两个紧挨着的席位也没有人。一张是蘅若的,另一张是宇文渊的。

他负伤在身自然参加不了这场晚宴。不过这样也好,她也不想叫他见到自己如今这滑稽的模样。

忘忧对宁国歌舞没有兴趣,百无聊赖转动着手上的玉镯子,直到三道糕点摆上后韩珂才姗姗来迟。

他可不怕被宇文璟瞧见,正大光明衣角带风坐下,使唤着小太监为他斟酒。斟了一杯还不够,一定要各式酒都来一杯,不一会儿他的桌上已堆了十几杯酒。

忘忧不敢招惹他,但他的衣袍已散到她的位置上,她一低头就能瞥见冰蓝色衣角,上头用宝蓝色丝线绣着腾云祥纹。

这是又被摆了一道?

忘忧低头整理着自己的淡蓝色衣裙,上头用白色丝线绣着祥云,与韩珂的衣衫呼应煞是扎眼。

正在欣赏歌舞的宇文璟怎么能不看到他的动静,笑着与身旁的高皇后说着什么,目光却一直在韩珂与她之间徘徊。

韩珂满意地看着二人服装却还是一脸高傲对她爱搭不理。毕竟在传闻中他对这个未婚妻可是万分不满。

“你今日又长得不一样了。欺君之罪啊。”韩珂借着欣赏歌舞的由头向忘忧身上挨去,他说得极轻带着几分玩味。

欺君之罪……

忘忧一下忆起他醉酒那夜见到她真实的模样,他借着酒劲,摇摇晃晃朝她走去:“柳三小姐,柳清漪,你长得与我赏花会时见你不同……这可是欺君之罪。”

她也靠过去些许:“韩少卿那日喊着师父我也记得。”

韩珂轻笑一声,也不言语,接二连三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喂,你能不能少喝点?”

“怎么?担心你夫君啊?”

忘忧被他的话气噎,她确实担心,但可不是担心他,倒是担心自己的安危!

“你若是承认,我便勉为其难少喝点。”韩珂轻轻带着酒气靠过来,一旁的小太监没有他的命令不敢停止倒酒的活儿。

她只得将身子往远离韩珂的方向挪了些:“这可是国宴,韩少卿还是注意些分寸。”

韩珂原本还清醒着,一听她这样说竟生出了微醺之感。他低头喝着闷酒,一连将所有酒尝过两轮还没有停下。

忘忧用余光瞥见崔暕正向韩珂走去,他示意小太监捧着酒壶离开,又恭敬地弯下腰:“韩少卿,饮酒伤身,是这些菜不合胃口?咱家这就命人重新给您安排。”

韩珂甩了甩手:“陛下越发小气了,多喝点酒怎么了?罢了,你去安排。”

崔暕告罪离开,他灵敏地嗅到了这未婚夫妻间的冷淡与尴尬,怪不得韩少卿只顾饮酒。

“宁国蘅若公主到。”

突然从殿外传来一声雄浑的声音,歌乐霎时止住,伶人们退到一旁跪下。

大殿内寂静无声,唯闻从殿外传来极有规律的铃铛脆响。

第七十六章 蘅若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大殿入口,只有忘忧与韩珂低头喝茶。

一个不想见,一个心不在焉。

不一会儿一只裸足先迈入大殿,上面缠绕着橙黄色铃铛,先前听到的铃铛声响正是此物发出的。

人群中立刻爆发出低低的谈论之声,这蘅若公主竟不着鞋,裸足上殿!难道晋国人都是如此?又要不少人将目光投到忘忧的脚上,韩珂一蹙眉“无心”撩起自己的衣袍完完整整将她的鞋盖住。

“掩住了。”韩珂轻轻提点着,见忘忧整理好衣裙又将衣袍拿开。

蘅若笑吟吟走来,她容貌可爱至极,脸上的婴儿肥尚未褪去,眉目间尽是灵动之气。她一身晋国传统服饰,衬得肤光胜雪,双目犹似一泓清水,左顾右盼在各人脸上转了几转。

不知道是否是忘忧的错觉,她只觉得蘅若在她身上的目光停留得更久,笑意更浓。

“蘅若拜见元明帝,明淑皇后。”蘅若声音比王钰还要甜美,她笑起来天真无邪,仿若没有一丝阴霾可以沾染这个笑容。

她行的是晋国礼节,她身后跟着一众使臣同样行着晋国躬身礼。

“蘅若公主果真活泼可爱,上座。”宇文璟虚指着蘅若的席位,立刻便有宫婢引导她上座。

“吾皇派吾等护送蘅若公主和亲,此乃吾皇国书,愿元明帝信守当年指腹为婚之诺。”使节低头将国书抬起,宁国礼官接过沉甸甸的国书,恭谨地呈到宇文璟面前。

在座的何人不知在晋国为质是宇文璟一生之痛,众人屏息不敢出声,这使节说得太大胆了些。

宇文璟一手查看国书,一手在底下被高皇后牢牢握住,虽看见晋皇说的放肆,但也终于压下脾气,面上依旧保持笑容:“使节入座。”

忘忧见那群使节坐到了对面,里头竟有几个她认识的人。当初他们可是晋皇身边的红人,如今也沦落为出使宁国了?

“六弟从小体弱多病,这不昨日刚刚病倒,实在无法参加接风宴。”太子举起举杯遥敬蘅若,一饮而尽,“本宫做为兄长,替他给你赔罪!”

这理由倒是找的好听。俗话说家丑不可外扬,宇文渊为了捕捉逃犯受伤的事怎么可以在使节面前提起?

蘅若也不扭捏,接过婢女递来的烈酒一饮而尽:“早些时候便听闻宁国六皇子体弱,还是保重身子要紧。”

“不愧是晋国的蘅若公主,好酒量!”太子在众人面前露了脸也不再言语,这一番表现让宇文璟对这个儿子越发喜爱。

崔暕传令下去为韩珂特制的菜肴也被端来,他挥退奴才,悄悄将一碗红枣山药粥放在忘忧的桌上:“那日害你没吃,今日补上。”

他的这番话才叫忘忧想起月芙端来的红枣山药粥,他怎么记到现在!

她微微侧脸点头以示谢意,余光中瞧见还有位皇子死死盯着蘅若没有移开目光。

那背影,似乎是宇文淳?她又顺着后妃查看一遍,果然见贵妃的目光落在宇文淳身上略带担忧。

“歌舞起。”

礼官一声长喝,退到一旁的伶人又围在池子左右,乐声隔着水声传来朦朦胧胧只做众人谈话的背景音。

宇文璟被晋国的人刺到痛处,也毫不客气地提起了忘忧:“朕记得当初与老六有婚约的是晋国大公主吧?”

蘅若面不改色:“忘忧公主十年前病逝,谥号庄淑。父皇不是背信弃义之人,所以蘅若替长姐来了这儿。”

宇文璟说了几声“原来如此”,又自顾自喝着小酒与皇后对酌。

韩珂的酒意散了不少,他见众人都开始相互闲谈无人注意这边,胆子便大了起来,几乎要与忘忧挨到一起。

“你瞧瞧蘅若公主再瞧瞧自己,那么瘦。快多吃些。”韩珂说着说着又将自己桌上的肉食都搬到她的桌上,“本公子可不喜欢太瘦的女人。”

韩珂是没瞧见蘅若小时候的模样,白白胖胖,一个胳膊有她两个胳膊粗,每次说话脸上肉都嘟嘟的晃动。她如今长大了才好些,瘦成这副韩珂眼中的好身材想必下了不小决心。

不过韩珂不喜太瘦的女人这不正好?

“清漪原本没打算叫少卿喜欢。”忘忧将韩珂搬来的肉食一样一样移回去,“少卿不是最爱风月之地吗?不如向陛下说说解了婚约也好还你自由。”

“唉。好心当驴肝肺。”韩珂现在何止是失落,简直心如刀割。但他还是假作不在乎的模样,将剩余不多的酒喝尽。

“柳清漪。”他看着飞旋的舞蹈,一面鼓掌一面说道,语气是她从来没有听过的严肃,“我告诉你,这婚约不可能解除。”

他顿了几息:“你还是选择了宇文渊……他害了我师父,就算你我婚约解除,我也不可能让你嫁给他。”

忘忧默默听着他的话,将衣裙攥紧揉成一团。他是如何知道的?

她唯一确信的是韩珂对宇文渊的恨真真切切。那夜他唤“师父”的神情中流露的哀伤悲切也曾让她有一刻的动容。

韩珂挪回自己的位子上也不想听忘忧说什么。他望着满桌菜肴只觉得恼火。

昨夜,他几乎在玲珑居等了一夜,直到天将白时才看见宇文渊通过密道将熟睡的她抱回来。

好,很好。

宇文渊都可以不顾蛊毒不顾性命去接近宇忘忧,而她也甘愿被他抱着……

他有什么呢?她的冷嘲热讽?她的巴掌?

她不喜欢他,所以无论他做什么也不能讨她欢心……

宫宴上的菜肴换了一道又一道,临近尾声,宇文璟突然笑意融融望着蘅若朗声道:“钦天监合过你们八字,蘅若公主是有旺夫之相啊。”

蘅若的大眼眨了眨好似在对宇文璟的夸奖表示感谢,她撑着下巴几乎撒娇道:“钦天监合的是蘅若与六皇子八字嘛。可蘅若不想嫁六皇子。”

此言既出,场上一片安静。众人都放下手头的事静静听着蘅若公主的回答。特别是宇文淳坐得笔直,盯着蘅若的侧脸就没有移开目光。

“是吗。”宇文璟有了几分恼意,晋国也太放肆了些,“蘅若公主喜欢朕的哪个儿子?”

蘅若面带笑容在众皇子面上转了圈,看过了太子看待妹妹般的笑容,看过了豫王懒得敷衍的无视,看过了几位已经有王妃王爷的淡然,最后定格在远处:“回陛下,我喜欢那个衣服上绣着花儿的!”

第七十七章 吴王

衣服上带花的?

众人在皇子间扫过,只见宇文淳的衣衫上绣着杜鹃。他满脸欣喜与震惊交杂,愣了一会儿才意识到是自己,立刻出列向宇文璟行了大礼:“给父皇请安,父皇万岁万万岁。”

七皇子的衣服上怎么会绣着杜鹃?皇子品制不该绣些仙鹤,蟒之类的花纹?

别人不知道,可蘅若双目弯弯笑意盈盈,这是他们第一次相遇时一同赏的花儿啊。

“是淳儿。”宇文璟望了一眼贵妃,她波澜不惊的脸上罕见露出浓浓的担忧。原本他打算着待宇文渊封王后便将宇文淳外封出去,可蘅若闹了这一出,他倒不好将宇文淳外封了。

“蘅若公主为何看上了老七?”宇文璟的模样像是要刨根究底,他带着长辈玩笑的语气慈爱地看着蘅若。

蘅若笑得露出了小虎牙,宇文淳脸一红又低下头去:“因为蘅若喜欢杜鹃也喜欢宁国的冰糖葫芦。”

那时他们互不知身份,只当对方都是离家出走的少年少女,一同游山玩水。其实第一眼蘅若就喜欢他了,宇文淳身上有股干净的气息毫不带世俗的味道,正是在宫里难得的气质。

宇文淳勾起唇角,一扫之前的郁闷。他原打算此次进宫接了外封的圣旨,再和母妃说说他遇到了这世上顶好的姑娘,就算是死缠烂打也要她做王妃,可没想到原来这姑娘是晋国的蘅若公主。

晋国公主是要与六哥成亲的,那会儿他只觉得眼前一黑只剩下蘅若一个人,天都快塌了。

他佩服蘅若的勇气,她得确是位值得尊重的女子。

“陛下准吗?”蘅若甜笑着看着宇文璟,仿若此刻他要是说个“不”字就是天大的罪过。

“贵妃觉得如何?”宇文璟突然将这难题抛给贵妃,她收敛起忧虑又回到了冷傲的模样:“陛下觉得如何,臣妾便觉得如何。”

忘忧瞧着贵妃的意思,她似乎想将宇文淳推得远远的,这下宇文淳不得不留在京都,她自然不满意。

宇文淳知道自己不能说个“两情相悦”出来,只好将头引至地,静静等待他的决定。

宇文璟轻轻叹息一声,只有高皇后听见了他的无奈:“封宇文淳为吴王,蘅若公主为吴王妃,拟旨吧。”

“多谢陛下。”

“谢父皇。”宇文淳磕了头,一抬眼就看见蘅若标志性的小虎牙。

等着吧,他还有好多好多冰糖葫芦,只会留给一个姑娘。

柳木阳与韩勋对视一眼,眼中意味不明。晋国派来和亲公主的时机、对象都出乎他们意料,这其间当真没有什么猫腻?

宴会继续进行着,乐师弹奏的乐曲变得欢快起来,在这乐声中宫婢们鱼贯而入,托盘上端着的是今日压轴——银丝冷淘与酥肉饼。

韩珂见酥肉饼与银丝冷淘端上便知道这里头有忘忧的一份。他特意向小太监要来尝了口,冷淘爽口,酥肉咸香,配合在一起倒是不错的组合。

高皇后慈祥地笑着:“蘅若尝尝,御厨们做的可还入得了口。”

蘅若点了点头,吃了两口又将剩下的一扫而空。她细细品着冷淘味道,觉得似乎少了些什么。

“皇后娘娘,这酥肉饼比蘅若在家吃的还要好吃。”她微微一锁眉头,娇嗔道,“就是太少了。”

高皇后的笑意不减,示意宫婢再给蘅若端一份:“不够再叫御厨做。”

“还有这冷淘。”蘅若品了品思索会儿,“味道不大一样,大概是缺了梅子和花椒。”

“许是民间与宫廷做法不同。”高皇后点了点头,望向忘忧那儿,可惜距离太远她只能眯了眯眼,“这两道是柳相家的三小姐指点御厨而制。清漪呢?”

忘忧听见高皇后提到她,只好远远低下头行跪拜礼:“陛下万岁万万岁,皇后娘娘千岁。”

“蘅若早前听闻柳丞相从晋国寻回了女儿也算缘分。”蘅若歪头望着忘忧却看不真切,只好向高皇后撒娇道,“皇后娘娘何不让她进前来,蘅若在京都没有相熟的好友,若能与柳三小姐成为朋友便好了。”

高皇后见她说的在理,何况她也有此意,便唤道:“清漪,上前来。”

蘅若莫不是故意的?

一时间大殿内所有目光都聚集到她身上,她低下头去不想让蘅若瞧见她的脸。

“少说话。”

正当她走出去时韩珂突然冒出这一句,他拿着酒盏喝茶压根没有看她,忘忧都快怀疑自己听错了。

酒盏装茶也就他做的出来,不过这茶香怎么这般熟悉,似乎是与鬼衣侯一起喝的蒙国茶?

她稳步走上前去,低头向蘅若施礼:“见过公主。”

蘅若有些失落之色,方才她远远瞧着柳清漪有三分宇忘忧的气息,可凑近瞧瞧不过是个村姑模样,她那长姐就算混得再差也不会拉下脸做个村姑吧?

“这冷淘酱汁是你的配方?”蘅若又换上笑意,她已不愿与柳清漪打交道,但此刻还要做足友善的模样。

忘忧想起韩珂的话来,忽然转变主意:“是御厨们的。”

蘅若看了一眼帝后二人,又看了看似乎有些紧张的柳木阳爽朗笑了:“柳三小姐看起来有些局促,也不难为她了罢。既然是御厨的,蘅若斗胆,可否讨来吴王府?”

如今哪有吴王府?

宇文璟面上一僵,只能将准备赐给老八的府邸转赐给宇文淳了:“蘅若公主远道而来,朕也理解你的思乡之情。这样,崔暕。”

“陛下吩咐。”

“去御膳房挑几位御厨赏赐给蘅若公主。”

蘅若一听眼中立刻闪出亮晶晶的光:“谢陛下。”

宇文淳抿嘴笑着,她果然没变,最喜欢吃喝玩乐。托她的福,他也能留在京都陪伴母妃了!

可宇文淳偷偷瞧着贵妃,她脸上丝毫没有喜意。为何母妃不高兴?他没有细想,也许母妃摆惯了这副表情,一时改不过来吧。

忘忧与蘅若闲谈几句便回到位置上,不多会儿崔暕便匆匆赶来附在宇文璟的耳畔说了什么。

宇文璟点了点头,挥手命他下去。

晚宴在歌舞的欢快气氛中结束了,忘忧正想离开却被一旁的宫婢不着痕迹地轻轻叫住:“柳三小姐,皇后有请。”

第七十八章 试探

韩珂眉头一锁,他冷哼一声:“正巧爷无事,也想寻皇后娘娘,一起吧。”

最近出了那么多乱子他哪会无事?

忘忧瞥了他一眼,这理由寻得也太糟糕了些。

那宫婢自然也知道韩珂不可能闲的没事,从衣袖中拿出坤宁宫令牌,颇有些为难:“韩少卿,皇后娘娘只召见了柳三小姐一人。”

皇后娘娘召见也该是菱玉传唤,何时轮到这陌生小宫婢了?不过这坤宁宫的令牌不似有假。

他倒像看看何人在耍花招。

“行,那爷改日再拜见皇后娘娘。”韩珂拂袖而去,爽快得与先前不似一人。

这般阴晴不定?

忘忧整理好衣襟随那小宫婢走出了太极宫,月芙无言跟在身后。

小宫婢转身看着月芙,面露纠结之色:“这位姐姐,皇后娘娘在御花园只召见柳三小姐一人,你可否在凤仪殿等候?”

月芙看着忘忧,只见她轻轻点了点头。

“那奴婢就在凤仪殿等小姐。”月芙心中狐疑也只好告退。凤仪殿与御花园方向相反,这样子像是要迫使主子一个人。

“没有轿辇吗?”忘忧见出了太极宫人群稀稀落落,后妃官员们皆乘轿辇而去。她原是乘轿辇而来,此刻不知所踪。

小宫婢轻轻道:“回柳三小姐,皇后娘娘实则是秘密召见您,不必兴师动众。”

是吗,秘密召见。

那不更得叫信的过的人用轿辇将她送来,省的被人瞧见了她。

幸好此处离御花园不远,忘忧忍住疑虑随她七拐八绕终于进了侧门,里头遍植古柏老槐,罗列奇石玉座、金麟铜像。

这一角她从来没到过,从前去的地方也都是些娇花异草。

她一低头,现在踩的地面用各色卵石镶拼成福、禄、寿图案,前方似座小山,叠石独特,磴道盘曲,底下还有石雕蟠龙喷水,她一时看怔了。

那宫婢突然低头加快脚步,很快身影被前方的小山遮住,忘忧的衣裙过长限制了脚步,待她再追过去,哪还有那宫婢的踪影!

有人想将她引来此处,为什么?

她依着山石走了一段路,边走边敲,听着声响山石间有段中空,那宫婢许是进里头去了。

但她不知道机关所在,从外表来看这山石完整哪还有进去的入口。

既来之,则安之。

忘忧稳住了心绪闲步向前走去。每一段路皆有一个供人歇息的亭子,葱郁树丛映衬着火红亭柱,金黄琉璃瓦,一个普通的亭子也透露着庄严。

她极目远眺,前方有座约是八九层高的古塔伫立在那儿,再走几步身边的雕像变得诡异起来,天神与妖魔间隔排列,或慈眉善目或张牙舞爪。

她停下脚步忍不住掐指一算,这古塔中确实有灵物,亦正亦邪,好在剩余的灵力枯竭,就算没有这些雕像镇着也无力伤人。

有人将她引来此处就是给她看这个的吗?她有些犹豫,正踌躇着是否停下脚步,突然身后有道甜美的声音响起:“忘忧!”

她一时没有防备,下意识就向后转去。

当她动身的那一刹那,突然一声“柳清漪”从斜侧面传来,忘忧已回过神来转向了声音来源。

“韩少卿何事!”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旁人看着还以为这两声是同时响起,忘忧是应了第二声。

这一招凶险,连忘忧也后怕起来。

“我说你怎么不见了,叫你不好好跟着我去见皇后娘娘,迷路了吧!”韩珂从树丛中走出,满头的落叶。他的话语里带着几分怒气,好似真的对她的不听话生气了般。

“哟,这不是蘅若公主吗?”韩珂装作才瞧见蘅若的吃惊模样,嬉皮笑脸地打了招呼。

忘忧也顺势走到韩珂身边向蘅若行礼:“抱歉蘅若公主,方才竟没有瞧见您。”

蘅若没有想到半路杀出个韩珂来,她还有疑心特意用这方法试探柳清漪,可没想到全被韩珂破坏了。怎么会那么巧?

但她依旧甜笑着,仿佛这些阴谋诡计与她无关:“这宁宫也太大了些,蘅若也迷路了呢。”

韩珂不着痕迹将忘忧护在身后:“蘅若公主若不介意,便与我们一同出去吧。”

“不过方才你说什么,忘忧?忘忧公主不是早就病逝了吗?”

蘅若面对韩珂的坏笑抿了抿唇,那双大眼无辜瞧着他:“蘅若是追着长姐身影来这儿的。韩少卿你看这里这么多雕像,多邪门啊。蘅若现在想想真是害怕。”

她又用羡慕的眼神看着在韩珂身后的忘忧:“不过清漪姐姐真的有些像长姐呢。小时候我们一起玩过一阵,我真想她。”

她说着说着从腰封里拿出个荷包来:“母后自长姐死后郁郁寡欢,整日绣这些平安荷包分给皇子公主。她说若是有朝一日出了皇宫遇上与忘忧公主相像的有缘人,就将这荷包赠予她,也算是积福了。”

“清漪姐姐愿意接受吗?”她说的诚恳又将荷包递来,忘忧想拒绝也不能啊。

“那就谢过晋皇后,谢过蘅若公主。”

韩珂接过荷包细细检查一番,确认没有危险后递给了忘忧:“这荷包样式不错。柳清漪,你何时也给我做一个?”

忘忧看着这荷包上绣的是花鸟呈祥,确实是母后亲手绣的,不禁心头一酸。

她故意用力打了韩珂一下:“哦?你是想收到歪脸的鸟吗?”

韩珂暗忖着她真下得去手,乐呵呵一笑:“你就算将鸳鸯绣成鸭子我也要。”

蘅若见二人忽视了她不禁有些气恼,她揉了揉太阳穴,缓缓抱膝蹲在地上:“我的头好疼啊……”

韩珂还以为她在装模作样,敷衍地问候了声没有得到回应,蘅若竟捂着胸口吐了口血出来,软软栽在鹅卵石地上。

“蘅若!”忘忧想出去查看她的伤势却被韩珂拦住,他轻轻摇了摇头,眼神中带了几分警告的意味。

“公主!”从远处奔来的容舒见自己主子晕倒连忙小跑过来,小心扶住蘅若才发现她的衣襟上皆沾着血。她怒目而视,喝道:“你们对公主做了什么!”

“做了什么?你这女婢是在怀疑小爷?”韩珂没有丝毫慌张,冷眉一蹙,言语间带着警告,“诽谤朝廷命官,可立即杖毙。”

第七十九章 御厨

“你敢!”容舒也毫不示弱,她原本在晋国就是宫廷中高位份女官,还没人敢如此对她大呼小叫。

韩珂突然从袖中抽出把短剑来抵在容舒脖颈:“你说小爷我敢不敢?”

容舒瞪了韩珂一眼,她知道此人不好惹,转头看向忘忧:“柳三小姐,你可有话说?!”

韩珂不给她任何开口的机会,质问道:“你们与韩太后合作?”

容舒觉得这短剑下一刻就会刺进她皮肤中,但她扯着嘴角冷笑一声:“韩少卿还说我诬陷,你现在不就在往自己姑姑身上泼脏水?”

“哦,你也知道你们自己脏啊。”韩太后与蘅若公主合作就是泼脏水,她们不是脏水是什么?

“你!”

容舒说不过韩珂,但怀里的人扯了扯她的衣角:“容舒,不怪他们……”

“公主……”容舒看着蘅若虚弱的模样,轻轻为她撇去嘴角的血,“您再坚持会儿,七殿下很快就到了。”

蘅若点了点头,嘴角又涌出鲜血来滑到她白皙的脖颈上,霎时间红是红,白是白增添了几分妖异之美。

她揪着容舒的衣角,楚楚可怜望着忘忧与韩珂:“真抱歉,给你们添麻烦了。”

忘忧被韩珂拦着不能进前,只能站在原地:“这症状似是中毒。蘅若公主你可有碰过什么,吃过什么?”

蘅若将头埋在容舒怀里,声音隔着衣衫传来模糊不清:“蘅若不记得……”

忘忧与韩珂对视一眼,这极容易被人引到酥肉饼与银丝冷淘被人下毒上,进一步嫁祸于她又有何难?

宇文淳追着猎犬匆匆赶来,他远远望见蘅若躺在容舒怀里便知道事情不妙,连忙将蘅若打横抱起:“别怕,我带你找太医。”

他有些愤愤地看了韩珂与忘忧一眼还是转头离去。

这梁子怕是结下了。

忘忧心中暗暗叹了口气,宇文淳年轻冲动,若是被有心人挑拨后果不堪设想。

“汪汪汪汪汪!”那带路猎犬突然朝她吠了起来,但碍于韩珂凶恶的目光不敢进前。

容舒拉住猎犬的狗绳向他们二人躬身施礼:“这蠢物不懂事,惊扰二位了。容舒告退。”

这是晋国皇室特意饲养的小猎犬,寻找目标物百发百中,如何不懂事?

它是如何找到蘅若的?

难道……

忘忧连忙将荷包拿出来,韩珂见她与自己想到一块儿去,凑过去看着她翻查着。

可这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荷包,没有异味没有特殊标志,里头更是空无一物。

韩珂将荷包夺过藏进怀里:“没收了。”

忘忧将手摊开,神情严肃:“给我。”

这是母后亲手所绣,就算有问题也该她自己来面对。

他装作没听见的模样,吹着口哨就向前走去,忘忧不认路只好紧紧追着他:“韩少卿,此事与你无关。”

“和你有关的事就与我有关。”韩珂没有停止步伐,一直将她引到原先进来的地方,“柳清漪,这地方别进来了,知道吗?”

“这是什么地方?”

方才韩珂问她们是否与太后合作,难道这是太后的地盘?

韩珂指着远处的塔:“这里面,是虞国皇室的耻辱。而这里,是先皇特意为太皇太后建造的慈母御园。太皇太后薨逝后这里就荒废下来,但名义上是太后所有。”

虞国皇室的耻辱?那不就是宁晋两国的耻辱?可忘忧从来没有听说过这回事。

“柳清漪。”韩珂突然抓住她的肩膀迫使她抬起头来,“太后不喜豫王妃,她是太后授意‘难产’而死。现在太后也不喜你……我真的害怕。”

“难道你以为我是豫王妃那样懦弱守礼的性子吗?”忘忧拂开他的手,“我需要的是与我并肩作战之人,而不是事事替我摆平,我只能做他背后的女子。”

前者是宇文渊,后者是韩珂,这就是他们的区别。

是,被保护的感觉是很好,但她不能为了一时的亲昵而放弃自己的羽翼。这种情爱到底能持续多久?若有朝一日韩珂厌弃了她,她还能在京都活下去吗?

“那你就甘心做妾?”韩珂自嘲般低头一笑,“就算陛下撤除了你我婚事,他也不会赐婚你与他。宇文渊若不娶蘅若公主,他的王妃人选依旧被定下了。”

“你敢不敢打赌。宇文渊根本没有能力抗拒赐婚。”

韩珂的话犹如利刃一下刺进她心底,但流出的不是血而是泪。她一直知道的,出了这几件事宇文渊没有办法再取得宇文璟的信任,宇文璟也再不会纵容他,唯有听命的份。

是她错了。

与复仇相较,也许自己的欢喜根本不值得一提!

韩珂这是第二次见她心忧露出如此哀伤的神情,第一次还是在永州。她咬住下唇强忍住泪意的模样让他心疼。

他知道,她不敢打赌。

“柳清漪,与我成婚,你名义上是我唯一的妻,我们互不干涉对方,如何?”

他做出了退步。时光可以消磨一切,他就不信过了五年十年她还会念着也许儿女绕膝的宇文渊。

忘忧没有回答,她缓缓走出这片慈母御园,一抬头便见菱玉候在外面,她身后还跟着软轿:“柳三小姐安好。皇后娘娘听闻小姐迷路,特意叫奴婢前来引路。”

菱玉特意忽视了她脸上的泪痕,为她撩开车帘扶她上去。在宫里,什么该看什么该听,她早就将这本事磨练得出神入化。

韩珂靠在红墙上没有出去,他袖中拽着一张字条:御厨身亡。

……

入了凤仪殿月芙连忙迎上去,轻声道:“主子,御膳房有位小御厨死了。”

“中毒?”

月芙点了点头。

呵,这老把戏现在还有人玩呢?

那蘅若必定与小御厨中的是同种毒,只是剂量少尚能挽救。忘忧连结局都猜测好了,不出意外蘅若就会劝宇文璟息事宁人,自己做出委屈的模样。

她这位好妹妹,一直拿柔弱当武器。

忘忧一进去就瞧见太后坐在主位,高皇后有些虚弱地倚在椅背之上。

“清漪给太后、皇后娘娘请安。”

“起身吧。”

高皇后满脸忧虑,方才席间崔暕来回报的正是御厨身亡一事,这会子蘅若公主也中了毒,这不是摆明了说这晚宴上的东西有问题吗。

“做酥肉饼的御厨死了,现在宁国使臣要我们给个说法。”太后眉梢一挑,“柳清漪,你可有什么想说的?”

第八十章 探案(1)

“清漪不知道。”忘忧一脸迷茫看着太后与皇后,“清漪也吃了酥肉饼,为何清漪好端端没事?”

韩太后从素锦手中接过茶轻轻抿了口:“毒就下在给蘅若公主的第二份酥肉饼中,其他人自然无事。”

这是如何下毒的都帮她想好了啊。那她又如何知道蘅若公主一定会吃第二份酥肉饼呢?

不过她不打算辩驳,反而将重点转移到小御厨身上:“诶,蘅若公主吃了八块酥肉饼才昏迷,那小御厨岂不是偷吃了好些酥肉饼才会中毒身亡?”忘忧装作吃惊的模样,她的话倒给了高皇后启发。

“母后。”高皇后隐隐觉得太后是在故意针对柳清漪,她想起来韩珂的请求来,极力维护着她,“何不叫总管来对一对账目?”

那小御厨是如何在众目睽睽之下偷了比八块还多的酥肉饼吃,他又有什么时间吃?

韩太后将茶杯重重放在桌面上:“哪个宫里没有贪污克扣,总管的话就一定对?!那御厨贪吃故意多做了酥肉饼没有上报也未可知!”

“母后息怒。”高皇后见太后这副模样是铁定要治柳清漪的罪了,“此事应交由大理寺审理。”

“我看阿珂那孩子不一定肯呐。”太后在素锦的搀扶下走到忘忧身旁,“你若不想叫他难做,还是尽快认了。”

忘忧连忙跪下来:“清漪不懂太后的意思。”

“不懂?”韩氏抚了抚头上珠翠,“这毒是在晋国巫蛊之地盛行,你如何毒害蘅若公主的,还不交待吗?”

“清漪在御膳房从未碰过食材,太后大可找人问问。”忘忧将头伏下去,“何况这毒清漪闻所未闻,遑论拥有。”

太后冷笑一声:“可有奴婢瞧见了你将毒物弃在慈母御园的。”

韩珂说的没错,蘅若与太后联手,那引路宫婢是太后的人。

“太后可否将那毒物交给清漪?还有那御厨的尸体……”

“放肆!”太后怒喝,“你只是女子,办案之事都应交由男子操办!你想证明清白,就慢慢等吧。”

等?等被处死的结果?

她的命何时要交给别人处置!

她总算能明白点豫王妃寡寡欲欢的心情,与这样的人相处每日不是遭欺压就是凌辱,身子如何好的起来!

忘忧伏下头去不语,直到太后离去,高皇后才让菱玉将她扶起:“好孩子,本宫知道你是被冤枉的……”

忘忧望着高皇后虚弱的样子,这件事她也不能逾越太后做主。

高皇后握住她的手:“无事,你是柳相之女,未定罪前不会被限制自由,只会被监视罢了。”

“本宫找人假扮你,你换上太监装扮随阿珂一起查探,如何?”

忘忧看着高皇后真挚的眼神,这也许是她能想到的唯一办法了。

“太后来势汹汹,还会让韩少卿主理这案子吗?”

忘忧虽气势弱,但高皇后还是通过这寥寥数语知道了她从前痴傻的模样是装出来的。

也难怪韩珂会求陛下赐婚,若柳清漪一无是处,韩珂又怎么会喜欢她?

无用之方是大用,在京都装傻充愣活下去也不算什么不光彩的事。思及此,高皇后对忘忧的喜爱之情更深一分。

“阿珂那孩子,只要他想做就没有做不到的。”高皇后给菱玉使了个眼色,不一会儿一位与她身形相似的宫婢被带上,“这是信的过的人,你叫身边的丫鬟为她改妆吧。”

月芙道了声“是”,随菱玉到了凤仪殿后殿厢房的梳妆台前。

“小姐,奴婢不比王小姐……”月芙拿着黛螺有些犹豫。

“无事。”忘忧回以宽慰的笑,“尽力便好。”

……

“韩少卿。”

御膳房前聚集了一批大理寺捕快,其中一位捕头向捕快装扮的韩珂低声问好却被他止住了。

太后下令不许他掺乎这件事,这地方进来真难。

“尹明,情况如何?”韩珂东张西望低声问着,一瞧见太后的眼线太监就低下头。

那位叫“尹明”的捕头看见韩珂身后还跟着一位面目清秀的小太监,瘦小的身子套着松松垮垮的太监服,腰身自然而然微弯着。

韩珂挡住了他的目光,他立刻不再乱瞟:“仵作验过毒,与太医核对过,确实与蘅若公主所中是同一种,名为‘穿肠’,盛行于柳三小姐长大的地区。”

小太监打扮的她心下暗惊,若柳清漪真是普普通通的平民,太后此举无异堵住了她的生路。

“现在还进的去?”

尹明早预料到韩珂会有此一问,他向身边之人说了什么,不一会儿里头的仵作捕快纷纷退了出来。

“都在外头候着。”

“是,尹捕头。”

忘忧躬身随韩珂进了御膳房,尹明关上门里头光线瞬间暗了不少。

“前面便是了。”尹明带着韩珂与忘忧走到转角处,小御厨的尸体倚靠在墙上,口角流血,衣服散乱,胸口腹上皆有红痕,严重处还渗着血。

尹明自觉告退守在门口,韩珂蹲在尸体一旁细细观察着,尸体的指甲上沾着些许干涸的褐色鲜血:“这红痕是他自己抓的。穿肠会使人痒痛?”

忘忧不知穿肠是何物,但依照这红痕,这御厨在死前一定很痛苦:“蘅若晕倒前不是说头疼?”

头疼与胸疼腹疼如何联系在一块儿?

韩珂从怀里拿出手套戴上,小心转动着尸体手腕:“僵硬,还有余温。”

他从尸体的头部探查到脚部,背部已出现点点尸斑,但面积还不算太大:“死了约莫两个时辰。”

两个时辰前,确实是晚宴临近结束的时刻。

韩珂按压了他的胃部,若有所思:“尹明。”

“在。”

“找个仵作剖开胃部验尸。”

尹明瞪大眼睛,立刻抱拳低下头:“韩少卿,大理寺中仵作无人愿意解尸,这是规矩。”

死者为大,动尸体更是万万不能的大逆不道之举。

韩珂脱下手套一甩,骂了声“都是什么老古板”:“真的一个都没有?!”

尹明将头埋得更深,他虽然知道蒙国为了查案怎么折腾尸体都没关系,但宁晋两国还没开明到这种程度:“是。”

忘忧见韩珂临近爆发的边缘,连忙道:“我知道一个人,可以验尸。”

第八十一章 探案(2)

“谁?”

忘忧长叹一口气,她也是极不愿意将他牵扯进来:“吴子实。”

……

“扶溪,长姐真的叫你带我去验尸?!”吴子实长着一副忘忧口中的“小痞子”模样,连两道浓浓的眉毛好像一直都带着坏笑。他虽是男儿,却有白皙的皮肤、樱桃红的嘴,若叫王钰看了见定是要拉他去“女装”的。

扶溪无奈地点了点头,宇元清爱好除了女人就是验尸,当初偷偷和仵作去学时还被皇后派大内高手抓了回来。

他现在休养的差不多了又开始得瑟起来,但碍于在长姐的据点上不敢造次。实则手早就痒痒了,这次终于可以摸到尸体!

“子实。”扶溪突然停下脚步,“尸体已移入大理寺,可你还是得小心……”

吴子实不耐烦地点了点头:“知道了,知道了,老生常谈的事。”

虽是老生常谈,可吴子实何事做到过?

“这次若出了意外,可就没有上回那么简单。”

吴子实听他这么一说顺时胯下一凉,隐隐传来痛意:“好哥哥,可别乱说话。”

“那你再说一遍我告诉你的。”

吴子实眯着眼无精打采,拖拉着声音敷衍道:“长姐是我认的姐姐,我是在晋国与她相识的,我被村里人赶了出来,最近来京都拜师……”

扶溪点了点头,确实如此,一字不差,只盼着临场他不会犯错。

吴子实几乎是跑着跟上扶溪的步伐,他被阿刘带着进了太平间单独存放尸体的冰室,一股难闻的尸臭扑面而来。

里头立着一男一女,忘忧与韩珂早就等候在那儿。

“清漪姐姐。”吴子实扬出邀功的笑容,那表情像是在说“看,我没出错吧”。

忘忧点了点头,要不是颜怀,这臭小子能这么快好全?“这位是韩少卿。”

吴子实抬头看着韩珂,足足比他高了半个头。不过听说韩珂是京都有名的纨绔子弟,怎么姐姐和他在一起相安无事,一遇到自己就又打又骂呢?

他立刻笑着迎上去,握住了他的手:“哎呀呀,您就是韩少卿呐,真是久仰大名!真人比传闻的更玉树临风,一表人才!听说你是清漪姐姐的未婚夫,恭喜恭喜!百年好合,早生贵子啊!”

“臭小子又在胡说八道什么!”忘忧一蹙眉,连眼睛里都冒着火,哪有没成亲就祝“早生贵子”的!

韩珂倒是对他的话很受用:“无事,童言无忌。”

童言无忌?

吴子实都多大了,只是长得年幼罢了!

吴子实的笑中透着机灵,他还不得好好讨好这未来姐夫,也好少挨长姐的打:“听说这里有尸体给我练手,呸,解剖。”

“是。”韩珂一侧身将身后躺在冰棺里的御厨尸体露了出来,“就是他,中毒而死。”

吴子实瞧着他面色乌青乌青,身上全是红痕,这毒怪熟悉的:“这是穿肠之毒!”

“你认得?”忘忧有些吃惊,她不认得这毒,吴子实却认得,那必是她走后发生过穿肠害人之事。

吴子实摸了摸头,说的隐晦:“从前家里人有中过此毒的,不提,不提。”

宫里有人中过此毒?

可晋国近几年没有任何皇亲贵胄病逝……

吴子实从工具箱里掏出工具,正要扒开尸体衣服,突然意识到什么一顿:“清漪姐姐,你在外面等会成不?”

“为何?”忘忧不明白,血腥场面她见多了他又不是不知道,解剖还需要避着她吗?

吴子实尴尬笑着转向韩珂,在他身上乱瞟:“未来姐夫,你懂的吧!”

韩珂差点没一口水呛死,忘忧是从哪里招来的极品仵作!

懂,他自然懂。

韩珂咳嗽几声清了清嗓子:“清漪,你先出去把门带上,这是大老爷们的事儿。”

韩珂用这副表情说成这样,忘忧突然明白了什么,只好带着警告的眼神看了一眼吴子实,才默默出去将门带上。

里头传来一阵扒衣声以及吴子实“啧啧啧啧”的声音,紧接着又是他自说自话:“废了,不死也废了。”

接下来是韩珂的声音:“咳咳,死者为大,切莫胡言乱语。”

“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忘忧靠着门哭笑不得,他们在搞什么啊!什么废了?

一阵平静后吴子实的声音又响起来:“验:身长五尺一,重……娘的,又忘带工具!”

“说重点!”这是韩珂的声音。

“哦哦。”吴子实又道,“臀部有胎记,面色乌青,胸部腹部有大面积红痕。指甲深处裹着面粉,指甲尖沾着褐色血。全身……”

“全身其他无外伤!”忘忧朝里面喊了一句。

“是是是!”吴子实使劲点了点头,“诶,清漪姐姐你怎么知道?”

忘忧恨不得冲进去给他一个毛栗子:“这些我们都知道了。”

吴子实不好意思呵呵笑着,从包里拿出刀来。算起来这是他第二次剖尸体,希望没有什么意外。

除了些许碎响又是一阵寂静,又过了会儿,里头传来吴子实的呕吐声:“这也太恶心了……”

“他的胃里还有酥肉饼的碎屑,不多。”韩珂的声音带着鼻音,应是捏着鼻子说话,“整个胃都变成了黑色,中毒不浅。”

说真的,韩珂见到了今日的情景,今生就再没有碰过酥肉饼。一旦他闻见了酥肉饼的味道便会恍恍惚惚想起多年前的今日在大理寺解剖尸体的情形。

“穿肠一旦入肚一个时辰后必毒发身亡。”吴子实补充着,“他胃中只有少许酥肉饼碎屑,成糊状的酥肉饼也不多,估摸着就四五块吧。”

蘅若吃了八块还能救回来,御厨吃了四五块为何就身死?

“将咽喉剖开。”韩珂捂着口鼻指挥吴子实。

吴子实只好忍着恶心再次将咽喉划开,紧接着又是一阵呕吐:“这里面全黑了……”

忘忧知道全黑了意味着什么,蘅若苏醒后还说了几句,她的咽喉总不至于废了:“这小御厨是直接服毒身死。”

那几块酥肉饼只是做掩人耳目之用。

知道这一点就等于还了她清白,吴子实与韩珂还在里头继续解剖着,她靠在门上迅速将整件事梳理了遍。

有人威胁御厨服毒来诬陷她,那人又算准了蘅若会要第二份酥肉饼,才会单独在其中下毒……

是有人与蘅若达成协议,还是让蘅若中毒的人根本就是她自己?!

忘忧忽然想到了什么:“可有人认领这尸身?”

第八十二章 探案(3)

在宫里做御厨的大多是家境尚可,有余钱送孩子学艺,何况这御厨小小年纪就做到了这个位置,背后一定有势力支持。这尸体在这儿放了那么久,小御厨的家人不说闹事,怎么连认领也没有?

韩珂的声音从里头模模糊糊传来:“他的家就住在城南,已经通知了,但还没人来。”

城南,那确实家境不错,那片大多是商人购的外宅,穷苦百姓根本没有能力购置一套大院子。

忘忧敲了敲门:“韩少卿,你随我去一次小御厨的家如何?”

“清漪姐姐,你这太不公平了点!”吴子实的哀嚎没里面传来,“未来姐夫,能不能找人进来陪我缝合尸体啊……”

韩珂捂着口鼻迅速推门而出,狠狠吸了几口干净空气。他隔着门朝里喊:“放心啊!”

“阿刘!”

“公子……”阿刘愁眉苦脸从房梁上跳下。

“都听见了吧,进去陪他。”

阿刘的表情像是天塌下来般,他抱着韩珂的腿跪下,眉眼都向下歪:“公子您不能这般狠心啊……”

他说着说着还唱了起来:“可怜呐~富贵就将妾身抛~”

韩珂在忘忧震惊的眼神中连忙解释道:“以前做过说书和唱戏的。”

“还不是为了公子,不然阿刘何苦去学唱戏呐~”阿刘带着哭腔还没说完这句话就被韩珂拎进冰室中,“嘭”一下关上门。

“你们在里面好好的啊!”韩珂一系列动作一气呵成,他隔着衣袖抓住忘忧的手腕就将她往出口带,直到丢了魂似地跑出老远才停下。

二人出了大理寺月亮已升到当空,万里无星。

他松开忘忧的手扶住膝盖大口呼吸着:“还是外面好,幸好你没进去,里面的味道真的要命。”

“你别看阿刘平日里不正经,办事还是靠谱的。”

不知为何,韩珂与鬼衣侯的身影渐渐重叠,忘忧觉得他二人像极了。

韩珂没有给她留下胡思乱想的机会,左手从马厩中拉出两匹马来,右手提出两盏油灯:“会骑马吗?”

忘忧点了点头,她出来前已换上轻便的男装,正适合骑马。

韩珂将一匹棕栗色骏马的缰绳递给她:“这是无影。”

忘忧摸了摸无影的脑袋,它温顺地低下头。

而韩珂的马通身雪白,没有一点儿杂毛,月色映照下闪闪发亮,犹如披了一身银丝。

“这是白雪。”韩珂将一盏油灯递给她,“与无影可是夫妻。”

白雪走路时,头抬得很高,双目炯炯有神,浑身上下散发着傲气。

这是一匹千里马。

不过知道了韩珂的家世后这也没有什么奇怪的,宁国的千里马通常有价无市,只有爱好收藏骏马的商人会一掷千金购买,其余贵胄之家为了避开锋芒,每府不出三匹。

韩珂跨上马去,一抬马鞭:“跟紧了,驾!”

无影低下身去,忘忧轻而易举跨上马,收放缰绳间随韩珂前往城南。

……

悦耳的马蹄声回荡在小巷子间,二人寻了好一会儿路才找到小御厨的家。这是城南最落魄的宅子,饶是如此也有一个大院子。

韩珂栓好马匹上前轻轻击了两下门环,可许久里头也没有回应。他无法,只好又击了几下,除了虫鸣,再无其他动静。

正当韩珂要击第三遍时突然从隔壁院子里探出个脑袋来:“大人快别敲了,那家人早上就被人带走了。”

韩珂与忘忧定睛一瞧,十个十三四岁的守门门童。

“是谁带走了他们?”忘忧问道。

那门童摇了摇头,稚嫩的声音在夜晚的小巷里格外清晰:“不认得,脸生得很。”

“那你可知道去往何处?”韩珂虽然知道这门童可能一问三不知,可还是不愿意放弃。

果然这门童又摇了摇头:“我如何知道!不过这户叔叔婶婶被带走时不情不愿的,就连刚出生的小婴儿也一并被带走。这年头,谁知道呢,他们连行李都没带,我还以为他们会回来。”

这听起来像是胁迫绑架?

“那群人可有什么特征?”韩珂摸了摸下巴,京都每日人流密集,就算要查也得知道点什么吧。

小门童放松了警惕,半个身子都漏了出来:“那些人都穿着马夫的衣服,说着我听不懂的话,有几个长得还挺凶,除此之外真的没了。”

忘忧与韩珂对视一眼,说着听不懂的话……是北秦人?

“大约有几人?”忘忧追问。

小门童望天在心里默默数着:“有四五人吧。”

“好。”韩珂点了点头,拉了一把忘忧的衣袖,“打扰了,告辞。”

“无事。”小门童重新关上门,一转身他的主人就坐在轮椅中呆呆望着门口的方向。

“主子,您怎么出来了。”小门童连忙狐裘展开盖在他的腿上,“大夫说您的腿不能受寒,是忘了吗?”

他的腿早就没了知觉,恐怕是废了,只是他们一直瞒着他罢了。

“洪平。”

“怎么了主子?”

“门外的女子……”

小门童微微一蹙眉,将他家主子推着向前走去:“方才哪有女子?”

他的眸色暗了暗:“那许是我算错了……”

二人渐渐走远,小门童的声音飘飘悠悠传来:“方才您为什么不让我直接告诉他们,带走叔叔婶婶的是与晋国合作的北秦人?”

那人的回答被晚风吹得模模糊糊,听不真切……

……

韩珂将忘忧带回马桩前,示意先离开这片区域。二人放慢了速度一路观察着街道,地上好几道马车车轮印子交织在一起,纷乱复杂。

“有什么想法?”韩珂翻下马蹲在地上仔细观察着车轮印,深浅不一。

忘忧看了一眼车轮印,又摸了摸墙上黑色痕迹,是马车与墙面摩擦留下的:“他们一行至少七人,为了掩人耳目只能坐厢式马车。这一带多是商人,或是拉人,或是拉货……”

她与韩珂围在一处,关于马车的事她也知之甚少:“你可会区别货车与马车?”

韩珂勾起唇角,一脸“你可算问对人”的得意模样:“我什么不会?”

“看着,货车通常两轮间距离小,货物沉重车轮印子深,周围伴随着脚印。”韩珂指着几处,用路边的枯枝插入泥中作标志,“这几道可以排除。”

“这几道车轮印子太浅,排除。”

“这车轮底部莲花印我认得,是青萝巷雅妓专用。”

忘忧腹诽着,韩珂不愧是混迹青萝巷的,懂得还挺多。

二人一来二去排除了好些,剩下在他们面前的只剩下两道通往城外的印记。

第八十三章 真相

“你左边,我右边。”忘忧毫不犹豫提议着。

“不行!”韩珂顺势拒绝,“此行太过凶险,不能分开。”

忘忧突然忆起在韩珂眼里她还是普普通通的柳三小姐,她也不能提议让手下帮着追查。

“韩少卿,时间紧迫。”忘忧正色说道,言语中没有让步的意味。

韩珂低头不语,他牵着白雪顺着两条车轮印走了一段路,直到出了城南,最终指着其中一条:“我们追查这一条。”

“为何?”

“这一条车轮印右侧比左侧深,方向是似乎是乱葬岗。”韩珂顿了几息,乱葬岗?那他们多半已经遇害,“而这一条车轮印记左右深度均衡,方向是京都郊区。”

郊区与乱葬岗是一条道,韩珂凭着这细微的差别就如此确信?

“如今,也只能赌一把。”韩珂露出个胸有成竹的笑容,好像真的追查到了线索般。但他的这个笑容足以宽慰人心。

忘忧回想起自己看见白墙上的黑色痕迹,确实在右侧:“方才右侧白墙上有黑色印子,这辆马车应该用了许久,外沿才会变脏。”

什么样的拉人马车会老久肮脏了还不换?至少那些富人不会坐。除非那马车一直用于野外,换干净了也没用,索性随它去了。

如此一来,乱葬岗的可惜性更大了几分。

“走吧,去乱葬岗。”韩珂翻上白雪向她招了招手。

忘忧抚了抚无影的鬃毛顺利跨上马背,不用她下指令,它便亲昵地与白雪靠在一起,连带着忘忧与韩珂的距离也近了。

韩珂心里虽夸着无影,但看见忘忧尴尬的神情也只好驱着白雪向乱葬岗奔去。

二人有韩府令牌,很快守城侍卫便放了行。他一眼就认出来韩珂,只是象征性查验了令牌就恭敬地呈了回去。

他直到二人离得远了还没回过神来,什么情况,大晚上的韩少卿居然不带女子出城,带个男子?用的又不是大理寺卿令牌说明也不是公干,难道……韩少卿喜欢男人了?!

……

京都郊外的乱葬岗原是穷人的坟地,但近些年几次政变,几次天灾下来,死的人多了埋葬也就不讲究起来。

就连多年前的坟都有许多年不曾有人祭拜过,更不要说添土修缮。被野物拱出了洞来也是小事,还有些被大雨冲烂了棺木,仅有的陪葬衣物也被乞丐拣了去。

在进乱葬岗前韩珂就撕下衣物为二人临时做了面罩,可一旦进入中心,空气中充斥着腐烂味还是直冲鼻子。马匹缓慢走入乱葬岗,蹄下发出的碎响好像踩碎了不知什么东西。

他们一路寻找着夫妇二人与婴儿的身影,可地上都是些散乱的尸体,时间久了有些尸身上的衣物皆被扒掉。

二人找了一圈还是没有发现,韩珂下了很大决心才亲自下马寻找:“你就别下来了,下面脏。”

忘忧点了点头,一人在马下翻找,一人在马上观察也算分工明确。

“那御厨肯服毒自杀看来他们是以他的家人要挟。”忘忧一开始想的不错,若不是为了自己至亲谋福,自己怎么会舍得死?可惜他忘了,他的至亲见过这帮人,他们会傻得留他们一命来做人证吗?

这些个北秦人,最是言而无信。

韩珂寻着寻着忽然眼前一亮,他扒开草丛,果然有具婴儿尸体躺在那儿,而尸体的身后还压着一只断手,断手死死抓住婴儿的襁褓。

“这是位女子的手。”忘忧瞧见那手指的拇指、食指指肚处有老茧,应是常年做绣活磨出来的,“大抵是他们争夺孩子时母亲不肯,就将她手削了下来。”

韩珂马上搜寻着断手的女尸,果然在远处寻到了。那女尸蓬头垢面,整个脸扎进泥土里,断手处血迹早已干涸。

他将婴儿的尸体放进女尸怀里,有些神伤。

这世间父母亲情之爱最是伟大,韩珂见过多少悲欢离合也为眼前这一幕所感动。

“男尸我找人对一下户本再指认。”他从怀里掏出手套来翻看着女尸,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伤痕,只是嘴角流血。

这样子有些像蘅若中毒后。忘忧有了些猜测,也许北秦人在威胁御厨前他父母便死了,而这死法像是试验品。

“再找找有没有男尸全身红痕。”

忘忧一句话点醒了韩珂,他们将尸体分别丢开不就是为了掩人耳目吗,若他们在这对夫妇身上做穿肠实验倒也说得过去。

依着红痕他很快在一座坟旁找到了尸体,这红痕触目惊心,比小御厨身上的还多!

如果没有猜错,那些北秦人最初是在这男人身上试验剂量毒性。

不错,现在为止这案子看似了结了,但背后之人依旧没有找到。太后也可以说是她柳清漪派人做的这件事。

忘忧长叹一口气,这事折腾得她筋疲力尽,起码要找到北秦人或晋国来使才算了结。而此刻天色将白,他们二人是整夜奔波未眠。

她的大脑昏昏沉沉起来,但她狠狠掐了自己一把。

北秦,肮脏的马车,晋国,穿肠。这里面到底有什么线可以将所有串联?还是有更重要的证据没有被发现?

“柳清漪,你必须回皇宫去睡会儿,不然可得露馅。”韩珂见她面色苍白,眼下乌青便知她将支持不住。

他尚能忍受,那是因为大理寺少卿的身份让不眠之夜成为寻常。但她这身子一把骨头的,一瞧便知道是忧心过重,可承受不起这般劳累。

“无事。”忘忧晃了晃头让自己保持清醒。头一次与蘅若交锋她不能落了下乘,“速速派人监视晋国来使。”

“我知道了。”韩珂的语气不愉快,忘忧倔强的性子何时能改。他当即做了个决定,趁她不注意迅速点了她的穴,“剩下的事交给我,你现在给我回宫里安心休息。”

“韩珂!”忘忧的身子动弹不得,她只能任由韩珂将她抱到白雪上共乘一匹马,“放开我,我自己回去总行了吧!”

“晚了。”韩珂从怀里拿出烟火来,顺时白色焰光从空中炸开。他吹了声口哨,无影自觉跟在白雪后一同奔跑着。

二人同乘一匹马疾驰进入京都,原先守门的士兵不由得“啧啧”两声,看来他猜的没错。

韩少卿喜欢上男子,这可是大新闻啊!

第八十四章 弃卒保帅

忘忧与那假扮她的婢女换回身份后睡得断断续续,她也分不清那是梦境还是现实,但身侧隐隐萦绕着药香。

宇文渊来过了?

她问月芙,月芙却说她一夜守在门口并无人进出。

唉,也许是她糊涂了,宇文渊负伤在身,怎么会悄无声息进宫来探望?

忘忧的脑袋昏昏沉沉,暗忖着睡了不如不睡,一时间头晕目眩只能抱膝坐在床上。

什么东西可以沾染上车沿将其染黑?她一直苦思冥想却得不出结论。

“主子。”月芙凑近她的耳畔低语着什么。

蘅若醒了,宇文淳大怒。

这一切皆在意料之中。

“晋国那边有什么动静?”

月芙从怀中拿出封信来呈给她:“这是密使昨日传来的。”

忘忧展开细细浏览一番,晋皇病重,皇后垂帘听政一日就被晋皇禁足于宫,如今一切政事交由怀安王处理。

晋皇还是不肯让女子掌权。忘忧冷笑一声,密报上说的那么简单,但这背后却是一干人的费心筹谋,想必颖母妃也出了不少力。

突然火炉爆出几声“噼啪”,月芙拿火钳子撩拨几下:“许暖炭是受潮了。”

炭?

忘忧突然忆起那道黑色印记:“京都附近可有煤窑?”

“有,不过临近冀州,离京都也就一两日工夫。”月芙不知道忘忧为何谈起这个,但下一刻她的衣袖便被忘忧拽紧。

“派人盯着那煤窑,若有北秦人或是晋国人,马上回报。”

“是。”

……

蘅若虚弱地躺在床上,左手一直被睡在榻旁的宇文淳拉着。她微微动弹几下,宇文淳立刻醒了过来。

“醒了?”宇文淳为她拉了拉被子,“今日觉得身子如何?我去叫太医。”

蘅若握紧了他的手不让他离开。她轻轻摇了摇头,两行清泪便从眼角溢出:“我没事,别麻烦太医了,我想与你说说话。”

宇文淳见她这副模样如何不心疼,她就是这样爱逞强,为了不让别人担心装出没事的样子。但他不能辜负她的心意,还是坐在榻前握住了她的手:“你放心,我会让她付出代价!”

蘅若又摇了摇头:“我都说了不关清漪姐姐的事,你何必……”

“蘅若!”宇文淳一下打断她的话,“你是晋国公主,是宁国的吴王妃,为什么要谨小慎微,为什么要怕她!”

蘅若听宇文淳这般说着,泪水更是止不住的流:“你还记得我从前与你说过家里的事吗?”

“我的母亲只是一个奴婢,她为了我而选择牺牲自己。我在晋国不过是个不受宠的公主,每日活得胆战心惊……若不是见到了你,我还真的就得代替长姐嫁给六皇子了……”

“所以,所以,阿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种事情我又不是没经历过……”

蘅若说得泣不成声,宇文淳对她的心疼之意更进一分。蘅若这番话便坐实了是柳清漪害得她,只是她胆小不敢反击罢了。

这让宇文淳如何忍受?他作为堂堂七皇子难道连一个丞相之女都处置不了吗!

他嘴上应着让蘅若放心,心中却暗下决心,就算得罪了六哥,得罪了韩珂,他也要叫柳清漪付出代价!

容舒端着药进来,悄悄给蘅若使了个眼色,蘅若会意擦了擦泪,满目柔情望着宇文淳:“你陪护了一夜也累了吧,快去歇息。”

宇文淳心里想到了什么正想找个机会离开部署,没想到蘅若贴心地先提议了。他没有拒绝,点了点头:“也好,那我下午再来瞧你。”

“嗯。”蘅若看着宇文淳走远,眼中的柔情消散殆尽,她捧过容舒递来的药蹙着眉头一饮而尽。

容舒为蘅若擦了擦嘴角,如此一来这穿肠之毒也算全干净了。

“都处理干净了吗?”蘅若昨夜其实就已经无虞,但还是装作虚弱的模样骗过了宇文淳,她还得继续骗个三四日。

容舒将声音压得极低:“北秦那儿回信说都干净了。但今日清早就有几具尸体运回了大理寺,奴婢怕……”

“怕什么。”蘅若从枕头下摸出一个荷包来,与她送给忘忧的一模一样,“猎狗可有反应?”

容舒摇了摇头:“猎犬一直守在宫里,柳清漪没从离开皇宫。”

这荷包上的气味只有猎狗能闻出来,旁人只要碰过荷包气味便会沾染她身上,就算用水洗也抹不去。

“不管她是不是长姐,宁可错杀一百不可放过一个,就遂了太后与长公主的意思,除了吧。”蘅若将荷包丢到容舒手中,“你知道怎么做。”

容舒握住荷包躬身退下:“是。”

蘅若舒舒服服躺下不过一刻,突然容舒去而复返:“公主,宇文璟清早召见了使臣!”

“做什么?”

容舒支支吾吾:“说是找到了下毒凶手……符北大人已经应了……”

“你说什么!”蘅若抓住容舒的衣领,“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为什么没人知会我!那些探子都是死的吗!”

容舒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她知道符北大人对蘅若来说是个特殊的存在:“我们的探子一夜之间都被杀了,这消息还是北秦那儿传来的……他们的人也被抓了……”

“废物!”蘅若掀开被子从床上爬起,可还没跑两步就跌倒在地,她睡了太久连腿都麻木了,“符北,符北!不!为什么他要认!为什么!”

容舒抱住蘅若,不让她继续锤胸口:“公主,符北大人从前说过弃卒保帅,他认下罪名都是为了您啊!您必须好好活下去,好好完成使命,才不枉符北大人的恩情!”

蘅若抓住容舒的衣服真真切切感受到了悲痛:“为我梳妆,我要知道来龙去脉,我要见符北……最后一面。”

……

大殿之上晋国使臣神色淡然跪在地上,在他一旁还跪着两个鼻青脸肿的北秦人。

宇文璟看了一眼忘忧,又看了一眼韩珂,只好叹了口气:“此事确实是晋国内部矛盾。柳清漪,你受了委屈,想要什么尽管提。”

此时忘忧也是毫不知情,她的人才刚刚出去,这两个北秦人怎么就被从冀州的煤窑中被揪到了京都?

“陛下。”韩珂抢过话头,“臣倒是想替她向您讨个赏。”

第八十五章 死别

宇文璟慈爱地看着韩珂:“说吧,要什么?”

忘忧不知道韩珂要做什么,他郑重地跪下:“请陛下恩准她自由出入府邸。”

京都看轻女儿家,忘忧自入了柳府出入要么是靠宫里召见,要么是通过密道,确实没有正大光明出去玩过。

宇文璟突然大笑起来:“原来是此事,这有何难?阿珂,你老实说,要不要朕一并下了旨意让你也自由出入柳府啊?”

韩珂高呼:“谢陛下隆恩!”

宇文璟再次被他的模样逗笑,原本晋国的计谋被识破他就龙心大悦,这一下更加喜欢韩珂为人,他就是要尚方宝剑说不定都当场赐给他。

这一来宇文璟更确信韩珂是动真格的了。柳府戒备形同皇宫,不用细想就知道这小子肯定做过东躲西藏进柳府的事儿。

忘忧突然想起王钰来,她时不时就入柳府看望,也不知道她这作派在京都老顽固那里的风评有多差。

“蘅若公主到——”

突然大殿上太监尖锐的声音响起,蘅若进来时被容舒扶着面色苍白,她已换上了宁国服饰,用宁国礼节向宇文璟福身:“陛下万安。”

宇文璟连忙叫赐座,容舒扶着她坐到一旁。

蘅若经过符北身侧没有一丝目光给予了他,她只觉得心底生寒,他就这样放弃了她,放弃了自己!

“蘅若公主不好好休养,来这儿做什么?”

面对宇文璟明知故问,蘅若有气无力地开口:“蘅若听说符北就是下毒之人,蘅若不信,定要听他亲口说说。”

她的最后几个字咬字极重,似重拳锤在符北身上。他没想到她会来,她何必来!装作糊涂牺牲了他,保全自己不好吗?!

宇文璟面带看戏的笑意,还是尊称符北为“符北使臣”:“符北使臣,你便将来龙去脉告诉蘅若公主。”

符北跪行着转向蘅若,语气冷静地仿佛在描述别人做的事:“罪臣对晋国、对公主不满已久,臣非但得不到晋升还被打发来宁国,再加上蘅若公主要嫁予七皇子,一时怒意顿生。得不到的便毁掉,所以生了谋害公主的心思。”

蘅若的双手不由得攥紧扶手,为什么,为什么他要胡编乱造,为什么不能找其他人代替?!

忘忧看着符北,极力在脑海中搜索着此人却想不起来自己当时有在晋国朝堂上见过他。

不过这理由编的挺好,由爱生恨。人生自古有情痴,但得不到便毁掉的极端例子比比皆是。

“罪臣得到了穿肠毒药,就想借着宁国的手做这件肮脏事。罪臣知道自己无力以一已之力承担,恰巧先前北秦向罪臣投来橄榄枝,罪臣便下定决心便与北秦合作。”符北说得镇定,但他始终不敢直视蘅若的眼睛。

“找人试药,下毒之事皆是北秦那边的人操办,罪臣只是给他们行了方便。原本罪臣打算待蘅若公主死后便自尽随公主一起去,可蘅若公主……你为什么没死呢?”符北说着说着躬下身去,韩珂眯了眯眼,他仿佛已经瞧见了符北要做什么。

“小心!”韩珂一个箭步冲上前去,符北从袖中抽出一把短刃来还没来得及刺向蘅若就被韩珂踢飞,那短刃“叮”一声飞倒在地上。

“护驾!护驾!”崔暕的声音都在发颤,这锐利之物是怎么被带上殿的!

蘅若没有预料到符北突如其然的动作,容舒伸开双臂将蘅若护在身后,她并不相信符北会真的伤害公主。

宇文璟挥了挥手,示意崔暕稍安勿躁,那些上殿的御林卫又被喝退。符北早就是强弩之末,成不了什么气候。

“公主……”符北冷笑两声,她一定能认出这把短刃,三年前是她得了这好东西欣喜万分地来献给他。

她说:“符北,你值得世上最好的东西。”

他只是出身平民的面首,若不是凭着容貌被皇室选中,他只能做商人的玩物吧?好在是蘅若公主选中了他,她说她喜欢他的眼睛,喜欢他的才智,喜欢他写的一手好字。

她从来没有拿他当做面首,他第一次在蘅若身上得到那种叫做“尊重”的感受。

他早就在来大殿便服了毒,此刻正好发作,一缕鲜血从他的嘴角溢出。虽然腹痛难忍,但他宁愿选择抓着地面,也不愿意在蘅若面前扯开衣襟抓伤自己。

这是穿肠之毒。

这大殿下唯韩珂、忘忧、蘅若三人心下了明,符北选择用穿肠自杀是多么决绝。

蘅若的手隐在衣袖间微微颤抖,她撇过头去咬住嘴唇逼迫自己镇定。

符北,符北。你这样聪明的人,为什么要以自己的死了结此事!

可惜蘅若始终不能与符北心意相通,他担心日后关系被揭穿会陷蘅若于不利,他早就有了自尽之意……

“公主……”符北又呕了几口血出来,大殿的地毯上从他身下蔓延出血红。他的指甲已被他扣着地毯弄得血肉模糊,但他感受不到这股疼痛,只觉得五脏六腑被野兽撕咬得粉碎,“公主,你一定要记得罪臣,一定……”

他的话还没说完便直直倒在地上抽搐两下,从此后再没有动弹。

崔暕的五官都快拧在一块儿,他只能轻声“啊呦,啊呦”的叹息着,但没有宇文璟发令,他也不能擅自做主把这尸体抬出去。

蘅若再也忍不住,靠在容舒的怀里痛声大哭起来。宇文璟还以为这女娃娃是被这血腥的场面吓住,连忙叫御林卫进来,连着地毯一齐将尸体处理了。

撤走沾着鲜血的地毯,底下的白玉石光洁依旧,好似这场血案从没有发生过一样。

韩珂给大理寺的手下使了个眼色:“将这两个北秦人压下去听候发落。”

“是。”

大殿上蘅若呜呜咽咽的哭声没有停止,只有她知道自己在哭什么。从此这世上最后一个真正关心她的人也没有了,就连此刻抱着她的容舒也不能相信。

孤独,她好孤独。如果孤独也是种毒药,她情愿随符北去了。可她不能,她此生与晋国皇室绑在一块,无论多么努力都挣脱不了这囚笼!

从前的欢笑,从前的温存,从前两颗紧贴的心从此刻起便不复存在。她的脑海中忽然浮现多年前的月夜——

“蘅若与符北,此生没有生离,唯有死别。”

第八十六章 犬祸(1)

韩珂与忘忧一前一后出了大殿,他也不顾别人异样的目光,坚持慢慢走等着忘忧跟上。

可偏偏忘忧是个不随他意的主儿,他慢她也慢,完全没有跟上的意思。

韩珂没有办法,只好停下转身,忘忧见他停下,下意识也停了下来。二人面面相觑,唯有微风吹起的衣角与发丝才能证明这个画面没有静止。

“柳清漪,你是想气死我?”

韩珂伸出手向自己方向勾了勾示意她跟上,可她依旧岿然不动。

“韩少卿还是不要与我靠的太近。”忘忧捏了捏袖中荷包绣纹,心中隐隐不安。虽然月芙昨日已将它裁剪、清洗,但也不得不防。

她不想再欠韩珂人情。

“好。”韩珂无奈地点了点头,自嘲地勾起唇角,“好心全当驴肝肺,那小爷我以后也不掺乎你的事儿。”

他说罢头也不回地离开,一旁听见他此话的小宫女太监都忍不住偷偷瞟了忘忧一眼:

就这样的人还值得韩大人生气?她有什么资格拒绝韩大人的好意?不知道京都多少姑娘等着韩大人,就算说上话也会高兴一两日?

于是他们都抿嘴进过忘忧身侧,生怕自己一个不留神就笑出了声。

“清漪姐姐。”

忘忧刚要离去就听见背后蘅若有气无力的声音。

她转过身去,蘅若正被容舒扶着缓缓走来,脸上还挂着泪痕。

“蘅若公主为什么不回使馆好好休息?方才吓怕了吧?”忘忧的脸上是一贯的憨笑,她是故意提到方才的。

蘅若听她有此一说,符北血流满身的画面又在脑海中盘旋。她用帕子轻轻擦拭眼角:“是,蘅若从未见过如此血腥的场面。没想到符北真忍心背叛我……”

她再也说不下去,方才她也想通了,符北就算不在这事上死,日后若是被宇文淳发现,依他的脾气符北同样难逃一死。被处死还不如服毒身亡来得体面。

忘忧想要轻轻握住她的手以示安慰,可她的手还没碰到她,她便如遇到了瘟神般将手缩回袖子里:“清漪姐姐,你看蘅若的轿辇来了,我便先回馆驿。”

忘忧眸光一暗,是什么叫蘅若惧怕?

“恭送蘅若公主。”忘忧行着平礼目送蘅若上轿,直到蘅若走远了她才回过神来。

她将绣纹拿了出来在阳光下比照,是这小东西叫蘅若害怕?

“小姐。”月芙带着轿夫来到忘忧身边,在扶过她的同时将一卷字条塞进了她的衣袖。

忘忧不动声色,直到轿帘放下的那一刻将卷起的字条打开:

午时城郊猎园见。

后面还有署名:渊。

宇文渊要在猎园见她?忘忧将字条握进手心,这字迹与师兄的一模一样……

她应该高兴的,可如今她一丁点高兴的意味也没有。宇文渊不好好休养,去猎园做什么!?

而且,午时……午时马上就要到了。

忘忧叹了口气,轻轻撩起帘子对轿夫道:“去城郊猎园。”

她又对月芙说道:“传信给王钰,叫她带着哈哈一并来猎园。”

“是。”轿夫们也是摸不着头脑,城郊猎园那地方最近不大太平,但主子这样吩咐他们就这样做,哪敢多言。

……

齐王府内阳光暖意融融,宇文渊坐在庭院中沐浴着秋光闭目养神。他身着白色长袍,整个人被阳光晕染得温柔万分。

他负伤在身不便挪动,宇文璟特意下令叫他养好了伤第一时间去慈宁宫请安。看来太后还是心系着他这个孙儿。

宇文渊手中握着修补好的白玉兰簪子,这是流影事后清理现场时捡到的,他拿到手时白玉兰缺了一角。他觉得这簪子熟悉,打开簪体一看果然有把小刀,就像是从前把玩过一般。

趁着养伤无事他便动手修补起来,一修补便觉得这轮廓也异常熟悉,好像就出自自己之手。

他正思量着何时将此物作为惊喜送回,流影就手提鸟笼欢欢喜喜从外头跨过圆门进来。

他将鸟笼挂在树枝上,那芙蓉鸟立刻挺起毛茸茸的雪白胸脯引喉高歌起来,声音悦耳动听,一时间带着满庭院鸟儿欢快。

“主子,先生特意派人送了这鸟来陪您呢。”流影从袖中抽出一卷字条呈给他,“他留了字条,是月芙姑娘送来的。”

宇文渊的眉心微蹙,又是提着喜欢高歌的芙蓉鸟,又是叫月芙来送,忘忧此举也太过莽撞了些。他打开字条,上头写着“午时西市见。”

这确实是忘忧的字迹,难道是想请他瞧瞧上回说的西市铺子?他将字条收进袖中:“月芙可有说什么?”

流影摇了摇头:“月芙姑娘一句话也没有说,交给属下就走了。”

一句话也没说?

宇文渊的眉头锁得更深,他似乎想起什么,立刻起身向外走去:“召集人手,备马!”

流影不知所措,主子这是怎么了?

“是!”

……

忘忧看着眼前破旧的猎园一片荒凉,虽是用篱笆围着,却破旧得还不如没有。她一路走进去,在猎园工作的人寥寥无几,甚至连眼皮子都懒得抬一下。

没有人理睬,没有人接待,忘忧只好踏着枯草带着月芙向深处走去。

“你是如何拿到这字条的?”

“奴婢原本在凤仪殿等候,这字条就滚到脚边。奴婢一转身,流影笑着做了噤声的动作,随后便离开了。”

流影……

忘忧没有看见宇文渊的身影,反而听到从远处隐隐约约传来犬吠,她止住了脚步,不一会儿就有位小厮牵着浑身血污的马而来:“贵人在前方等候。”

他说完又立刻拉着马离去。忘忧看着马身上的伤痕,多是抓伤,有些地方被不知道什么东西咬得血肉模糊,深可见骨。

她又走了一段路,犬吠之声震耳欲聋,在圈养猎犬的围栏之中身穿白狐裘的宇文渊背对忘忧而立。他手中拿着生肉盆子,一群猎狗围在他身侧,死死盯着肉块。

“殿下。”忘忧远远唤了声。

宇文渊将肉抛向远处,一群猎狗疯抢着追着生肉而去:“过来。”

声音的确相像。

“你呆在原地。”忘忧知道月芙怕狗特意吩咐着。

“主子。”月芙忧虑地看着那群咬食肉块的疯狗,“主子小心。”

忘忧推开木栅栏,那群疯狗依旧在啃咬着骨头,对她的到来视若无睹。

她安心关上栅栏,“吱呀”一声引起不少猎犬侧目。但宇文渊不断投喂,它们依旧没有心思在忘忧身上。

“上前来。”宇文渊说着将一盘生肉递给她。

第八十七章 犬祸(2)

忘忧端着生肉看着那群疯狗时心里有一丝发怵,但她将害怕掩过,悄悄看向宇文渊的侧脸。

唔,简直一模一样。

可他们低估了她对宇文渊的了解,身边这人身上没有那股熟悉的药香,有的只是寻常煎药带出的气味罢了。

“殿下这是何意?”忘忧能感受到那群猎狗粗重的喘息声,他们撕裂着肉块,不久就会吞噬殆尽。看着它们瘦骨嶙峋的身子只有肚皮凸起,这是饿了几天了?

“宇文渊”将他的冷漠学得极像,漫不经心地道:“你不是想在西市开家铺子吗,我想盘下这猎园,你觉得如何?”

忘忧在心中冷笑,他们打听得还挺清楚,连这也知道。

地上的肉块已不够剩下十几条猎犬分,有些猎犬已经转头看向“宇文渊”,但见他手中没了生肉,只好闻着味看向忘忧。

忘忧忍着恶心将生肉抛出,猎犬的注意力又从忘忧身上移到肉块上,为了争夺一块肉有些甚至踩在自己同伴身上。

忘忧霎时间有了主意,她将仅有的最后一块肉撕成小份,故意躲到“宇文渊”身后:“殿下想做什么何须问我?只是这些猎犬凶险,不如离去?”

“宇文渊”察觉到猎犬不善的目光,连忙跳开几步与她拉开距离。猎犬吃尽了碎肉,纷纷向她奔去,忘忧捻起一小块生肉看准时机就往其中一只身上扔了过去。

猎狗大军一个个急停,不要命般朝同伴身上咬下就是为了那么一小块碎肉。

那只沾了碎肉的猎犬在惊叫声中被咬死,它的同伴尝到了味道,个个双目通红,大快朵颐。

“宇文渊”没想到事情没有如预料般发展,他咬了咬牙来到她身后:“柳三小姐好生残忍。”

残忍?

忘忧隐约听见远处的嘈杂声,可这“宇文渊”没有丝毫反应,他应该不是练武之人。

她一笑,如法炮制向其他一只身上又扔去碎肉,这血腥场面再次发生:“就算残忍,也比不得殿下残忍。这些猎犬何其无辜,你梦中就不会被犬吠惊醒吗?”

“宇文渊”听出来她的语气不对,迅速抵着她的肩将她向猎犬推去。忘忧虽有防备,奈何力量悬殊,她还是一个踉跄才稳住身形。

只是轻轻靠近猎犬群,扇过一小点踉跄的风,那群猎狗的眼睛比原先更红,就算生肉在眼前也不管不顾,拼命向忘忧奔去。

是那个荷包?!

到了这一步,不用想也知道那荷包的用处,让猎犬闻见了会发疯的药,这是要致她于死地!

忘忧迅速向后退去,攀上后方草垛,站在高处将盆连着生肉扔在“宇文渊”身上。

“宇文渊”没有想到忘忧会武,他都快跑出围栏了,突然被生肉弄脏狐裘,还没等他解下狐裘,离忘忧较远的几只猎犬转移了目标,一下向他扑去。

“啊……”“宇文渊”被猎犬咬下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他不断摇着木栅栏门企图逃出生天,可没想到忘忧一进来时就将木门锁死。

他只好用绝望的眼神看着栅栏外担忧的月芙:“救我!救我!”

可月芙移开了目光,仍由猎犬将他撕碎,最后再也没有力气摇动栅栏:“主子,小心身后!”

忘忧身后已经有几只猎犬不管不顾爬上草垛,她拣了枯枝向临近的猎犬掷去。可惜她没有韩珂的腕力,那猎犬只是掉下草垛,没过半刻再次爬了上来。

她连续掷了几次已精疲力尽,只能解下外衣扭成棍状向双目通红的猎犬扫去,几十只猎犬围住草垛不断爬上,张开利嘴向忘忧咬着,好几次她都堪堪躲过差点被咬伤,但她的衣物已被猎犬的利齿勾破些许弄得有些狼狈。

月芙怕狗不能进去帮她,但她没有闲着,发现有人蒙面蹲在杂物堆中,立刻将躲在暗处的人揪住,二人在围栏外撕打起来。

那几只猎犬将“宇文渊”吃得只剩骨头与碎肉,它们的肚子鼓鼓囊囊,嘴边身上,无一没有沾上血。

那群疯狗发现爬上草垛并不能吃到那块移动着还会攻击的肉,他们开始从底下撞击草垛,而顶部的草垛被撞得摇摇欲坠。

忘忧观察着周围地形,就在草垛倒下的前一秒跳上木棚,从屋顶滚落到马厩中。

那群疯狗嘶吼着追上,奈何有栅栏围着,稍有能耐的还差一点便能跳出。忘忧躺在马厩间无力喘息着,汗水粘着发丝紧贴在她额上。

与月芙打斗中的那人见忘忧竟挣脱了疯狗,使出全力击退月芙,提起剑来就向马厩奔去。

他只想让那个女人死!

那剑刺向忘忧的同时已经有疯狗跳脱出来,忘忧听见了脚步声的临近,至少有六人。

她放心地阖上眼,那刺客一愣,这女人死到临头竟如此镇静!但他刺出剑没有丝毫迟疑,可剑刃还没有刺伤她,剑的主人就被突如其来的庞然大物扑倒背部着地,他甚至能听见自己骨头的碎裂声。

“吼——”

那雪白的庞然大物踩住刺客让他动弹不得,那群疯狗听见这吼声再也不敢近前,甚至收紧尾巴退了几步重新回到栅栏中瑟瑟发抖。

忘忧缓缓撑起身子,下一刻那股熟悉的药香将她包围:“抱歉,我来晚了。”

这才是属于他的药香啊。

“啊啊啊啊啊……”从远处传来王钰的声音,她急忙跑到忘忧身边,“清漪,清漪,你看见了吗!哈哈怎么突然变成这么大了……一点也不可爱!”

喝退疯狗的哈哈听闻此言连忙转过头来,拿那双圆溜溜的眼睛向王钰眨巴眨巴着,还委屈地嗷嗷叫了两声。它在众人惊异的眼神中慢慢变回原来大小,一个跃步窜进王钰怀里。

原先被哈哈压下掌下的人还没抬起头就被四把剑同时架在脖子上,依旧动弹不得。

而颜怀则姗姗来迟,他全身武装,带着帽子带着面罩,将自己捂地严严实实:“跑那么快是有鬼追你啊?”

王钰满脸惊奇地抱着哈哈举到他面前:“是我眼花了吗?方才明明很大的。”

“我看你是傻了。”颜怀在给忘忧搭脉的同时还不忘与王钰挤眉弄眼,“没什么事,休息片刻就行。不过柳府是克扣了你伙食吗?再不好好吃饭我就开药了啊!”

忘忧不语,她感受到宇文渊身上的寒气,想要推开他却依旧被他锁在怀里:“日后来齐王府,与我一同用膳。”

第八十八章 用膳

王钰瞧着二人不禁抿唇笑着,甜蜜得好像自己看好的cp突然官宣了一样。

忘忧的脸上倏然现出一片红晕,眉眼急忙低下去,靠在宇文渊怀里早已羞得说不出话。

他还是头一次在众人面前如此直白。

宇文渊面对下属时声音又恢复了一贯的冷淡:“将人押上来。”

四人拉开躺在地上刺客的面罩,几乎是拖动着他才拽到宇文渊面前:“主子,这人背脊骨怕是断了。”

宇文渊瞧着他熟悉的面容没有一丝惊讶:“阿淳呢?”

虽然背部剧痛无比,可那刺客始终没有喊一声疼,他冷笑两声:“七殿下还在馆驿,六殿下是明知故问!”

宇文渊望了一眼颜怀:“能治?”

颜怀只瞧了一眼就下定结论:“反正死不了。”

宇文渊点了点头,将忘忧打横抱起:“叫宇文淳来齐王府。”

“宇文渊……”忘忧埋在他怀里小声抱怨着,下意识将他的衣领揪得更紧。方才他毫无征兆起身她差点身子不稳摔下去。

不过她瞥见宇文渊嘴角的笑意,原来这个人就是故意的!

众属下应下不敢抬头看自家主子,低着头走在他们身后,月芙也隔着一段距离跟着,神色忧虑。

她不是不希望主子找到喜爱之人,可六殿下真的是那个可以厮守终生的人吗?

而王钰看着他们远处的背影痴痴傻笑着,看好的cp不仅官宣了还发了糖,她能不开心吗!

颜怀一蹙眉,他实在不明白王钰的心思,只好伸手拍了拍她的脑袋:“你不会真的傻了?”

“啊?”王钰回过神来,这才意识到方才颜怀居然主动用手拍了她的脑袋而且没有丝毫嫌弃的表情!

她咧嘴笑着,又向他靠近几分:“颜仲予。”

“嗯。”他不禁随着王钰的靠近向后仰去,好像一只被扯住后颈的大鹅。

“我告诉你件事。”

“说啊!”

“我、四、天、没、洗、头、了!”

那一秒,王钰在颜怀的脸上先后看见了震惊、嫌弃、怀疑人生,最后这三种情绪非常完美地融合在他脸上,爆发出一声怒喝:“王钰!”

此时稍有些脸面的人家都实行“三日一洗头,五日一沐浴”,颜怀爱干净之下也是一日洗一次,王钰的四天让他的手都在发颤,恨不得马上把手剁了!

“哎,姑奶奶在此。”王钰瞧着颜怀丰富的表情不由得笑出了声,“骗你的,昨晚才洗的,不信你摸摸?”

王钰再靠近时颜怀一下就跳开,他说着“不了,不了。”一面快步向外面走去。

王钰摸了摸哈哈的脑袋,它浑身雪白的毛发也沾上污垢,吐着舌头一如既往“哈哈哈”喘息着,歪着头不解地看着她:“你这个毛孩子也该洗澡了。”

从前哈哈在颜怀的照顾下也是两日洗一次,但如今王钰接手,凭着经验七日洗一回,现在算算日子也差不多了。

那围栏之中的疯狗见人走得差不多又想爬出来,哈哈靠在王钰肩膀上凶狠“汪”了声,吓得他们直往深处散去。

“哈哈,不可以凶哦,做个乖宝宝。”

哈哈只好又奶声奶气叫唤两声,用脑袋蹭着王钰脖颈。

近些日子它也恢复了点神志,比起忘忧它更喜欢和王钰玩耍。唉,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彻底恢复呢?

……

忘忧将浑身上下清洗一遍,整个身子沉入浴池久久不愿起身。方才的在猎园的情景在她脑海中盘旋,徒然生出些害怕。

若是叫它们要破一点皮,她还能安然回来吗?

听宇文渊说那刺客是宇文淳身边侍卫,名唤“黎景”,若没有宇文淳命令他只会待在宇文淳身边寸步不离,就如同流影一般。

蘅若的本事倒大,不过几日就挑拨得宇文淳做出这种事情。

可她还没泡完澡就被月芙带着宇文渊之命拎了出来,七拐八绕入了齐王府,一打开暗道门忘忧就闻见了饭菜的香气。

“过来。”宇文渊拍了拍一旁的椅子,忘忧还没有拒绝月芙就将暗道带上。

好啊,现在他们倒是一条心了。

她只好垂头过去,桌上果都是她爱吃的菜。月芙又将她出卖得明明白白!

“宇文渊。”她抬起亮晶晶的眼睛瞧着他,也不叫他“殿下”了。

他轻轻“嗯”了声,只顾往她碗里夹菜。

“今日……那人真的好像你……”

宇文渊的动作一顿,紧缩的眉头代表着他的不悦。宇文淳居然找人假扮他,甚至妄图伤害忘忧。这事他万不能原谅。

忘忧看着他又是夹菜又是盛汤,自己面前的碗里食物已积成小山状:“但我知道他不是你。他身上的药香味尽是俗气,你身上才不是那样的味道。”

宇文渊放下筷子,在桌子下拉过她的手,他的掌心竟传出些许暖意:“我也知道你不会派月芙送来芙蓉鸟。”

忘忧有些吃惊,宇文渊的蛊毒何时解了?!

“你……没事了?”她也想问问芙蓉鸟是何事,但相较来还是蛊毒之事更重要。

“你不信?”宇文渊拉着她的手贴在脸侧、颈侧,果真都是暖融融的。

忘忧的心情此刻惊喜与狐疑交杂,他此举无疑是放弃了母妃而选择了她……可蓝姑姑说顺妃的心头血是丢了的,他的蛊毒是如何解了?

宇文渊不想让她胡乱猜下去,连忙将白瓷碗推近了些:“快吃。”

她没有食欲也不是一日两日,但在他的监督下还是勉强喝完了粥,再也不能吃下其他东西。

宇文渊见她的唇上被粥汤浸润着泛起点点水光,他不禁柔和地笑着携起帕子为她擦了擦嘴角:“怎么和个孩子似的。”

忘忧的心倏忽漏了一拍,被宇文渊抚过了唇角好像也烫了起来,暗道“偶尔做回孩子好像也不错。”

她的童年只有鲜血与尔虞我诈,被人宠爱着的童年才是正常该享有的啊。

“你方才提起月芙与芙蓉鸟是怎么回事?”

宇文渊用指尖敲打着桌面:“我素来喜静,你断不会送芙蓉鸟来。何况月芙是你身边人,一路拎着叫唤的芙蓉鸟来我齐王府,未免太招摇了些。”

若她真这样做无疑是昭告全天下他们的关系。忘忧有些失落,至少现在,甚至未来一大段时间,他们都无法向天下人言明。

宇文渊怎么会不知道她的心思:“要昭告天下,也是我提一双大雁上柳府。”

大雁为聘,订婚之意。

忘忧明白了他的心意,从袖中抽出那卷字条来:“这上头的字迹可真是你的?”

第八十九章 “寒远,寒远……”

宇文渊展开字条,上书“午时城郊猎园见”几字,几乎与他年少时字迹一模一样。

“是。”他将字条收了起来,“阿淳年少时与我一同读书,他的确有我写的文书。”

“这字迹是你从前的?”忘忧之前便看出来这字迹与宇文渊如今的字有些不同,她吃惊的是心中疑惑就此解开:原来宇文渊就是师兄!

宇文渊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么问:“怎么了?”

“你可有个名字,寒远?”她的声音几乎在发颤。

宇文渊也是暗惊,为什么忘忧会知道他从未公开的表字:“这正是我的字……你如何知晓?”

宇文渊就师兄,师兄就是宇文渊……

她从前便觉得宇文渊与师兄给她的感觉相像,甚至一度陷入从前师兄给的温情中无法面对他。原来她的感觉没有错,原来从前的纠结是多么女孩子气又没有意义!

她激动而带着悲伤的情绪渐渐酝酿成心中的苦涩,全身轻微地颤抖着,最后只有眼泪簌簌落下。

他黑白分明的眸子宛如深谷静潭,可这波澜不惊也会为忘忧的泪水晕起涟漪。他伸手将她揽进怀中,轻轻拍了拍她的背。

他的动作轻慢而笨拙,毕竟是第一次做这种事。但他小时候跌伤了嚎啕大哭时母妃也是这么做的。

“师兄。”忘忧小声呢喃着从宇文渊怀中传出断断续续压抑的哭声,他回忆起来,忘忧从前就在朦朦胧胧中喊过“师兄”二字。

“‘师兄’是何人?”他升腾起醋意来,看来这位“师兄”很是令她心伤。

忘忧轻轻拍了下他的胸口:“寒远师兄,就是你啊,呆子。”

宇文渊全然不知此事,他的脑海中恍惚闪过几个画面,冰天雪地,拣枝划字,临别送簪……

他的头刺痛一下,这些回忆又瞬间消失不见,但忘忧的那声“呆子”是他从未听过的娇嗔。他将她有些冰凉的手握紧:“抱歉,我失忆了一段时间……不记得。”

云观何时才能将记忆还给他?

她也明白云观此时的处境是万不能轻举妄动,她不怨,一切皆是机缘没有到罢了。

她靠在他的怀里,药香浓郁,连带着他的心跳声一齐送入她的心底。从前因为蛊毒不敢靠近,原来他的怀抱也同他一般,是这样的温柔:“无事,我记得便好。以后,会一样一样慢慢忆起。”

就算记不得也没关系,她会带着他将终南山上的趣事一起再做一遍。她想和他再送一次雏鸟归家,她想再一次与他一同习字看书,她想与他再一次种下梅树,看着它抽枝开花……

她又垂下眸子有些不悦,可惜他送的白玉兰簪不见了。

宇文渊轻柔地为忘忧拭去眼泪:“等我片刻。”

忘忧点了点头,下一刻发髻一动一沉,她被宇文渊拉着坐到铜镜前。

这几瓣熟悉的弧度,是白玉兰簪!

她照着镜中的自己,双目还余哭过的痕迹。那一个单发髻上原本就簪着一只檀木簪子,此刻又斜插着光彩夺目的白玉兰簪,模样古怪中又透着好笑。

那白玉兰簪在烛光下显出点点碎金,衬得她愈发白皙秀静。

“我还以为此生与你不复相见,没想到白玉兰簪也是失而复得。”忘忧小心摸了摸,上头隐约有修补的痕迹,“你还记得吗,这簪子也是你送的。”

宇文渊摇了摇头,他见这簪子眼熟,却没有一段记忆是关于打造与送出的。

“不过我时常在梦中见到位明眸善睐的姑娘,一会儿囔着不愿背阵法图,一会儿怂恿我一起下山。”宇文渊的语气间也带了暖意,“现在想来就是你吧。”

梦中的忘忧与现在的她仿若两人。梦中她时常嬉笑,仿佛会有声有色活在那一个小世界。可现实的她却整日愁容满面……他不愿如此。

“寒远。”

“嗯。”

“寒远。”

“我在。”

“寒远。”

宇文渊从背后轻轻抱住她:“别哭了,我不会再离开。”

虽然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与忘忧相遇,又是因何离开。但他已暗下发誓,此后必不会让她为此再流一滴泪。

忘忧仿佛是一只受惊的鸟儿,她极力挣开双翅吓退了敌人,甚至她自己都忘了自己的胆怯与无助。但在宇文渊怀里,她的伪装单薄如纸,他轻轻卸去她伪装的坚强与毫不在乎,一次次安抚了她受惊的心绪。

她撇去泪水,眼眶通红眸子中却满含笑意。这应该高兴的时刻,她为什么要哭呢?

可她又想起韩珂来,她与宇文渊之间始终隔着宁晋两国与他:“若陛下赐婚……”

“陛下必定会为我赐婚。”宇文渊没有松开她的手,忘忧静静等着他说下,“满朝文武皆会看着我封王封妃。你信我吗?不要听信那些流言,我会处理好此事。”

忘忧点了点头,若要介意,也是宇文渊介意才对。她在晋国时九岁母后就为她寻觅面首养在公主府中,但她一次也没见过。

“那两个北秦人是你揪到京都的?”她想起在宫中醒来时闻见的药香,不该是做梦吧?

宇文渊点了点头,笑道:“果然瞒不过你。”

“我一直在追查安远茂一事,直追到冀州发现了那座煤窑。我的人发现近几日北秦人与晋国人出入频繁,顺藤摸瓜就揪到了正要与晋国使者接头的那二人。他们毫不犹豫供出了晋国使团的一名侍卫。”

“这么说符北是自己揽下了这罪名。”忘忧沉思片刻,换种说法,符北是自己求死。

不过她没有深究这个问题,指节轻轻敲在宇文渊额上:“我看六殿下这智慧这能力根本不需要谋士,说,当时接近我有何目的?”

宇文渊一笑:“的确另有目的。”

“鹤仙占卜得到一株萱草,言明此谋士是七杀朝斗格。”他故意将忘忧是晋国的“亡国之星”略去,“我就想拉拢这般人才许能助我成事。萱草忘忧,我如今明白了这第一层意思。”

萱草代指她的姓名。第一层意思?难道萱草还有别的暗指?

“萱草,又代表母亲。”宇文渊喉间一涩,“你是不是知道我母妃在何处?她,是否在晋国皇室?”

第九十章 信任

宇文渊竟能猜测到如此程度吗……

忘忧又想起蓝姑姑的警告,她明白当下他知晓真相反而不妙。但她又怎么忍心骗他?

“若真相残酷,你还愿意知道?”

宇文渊将眉头锁得更深,忘忧感受到了他的不安:“这些年我隐约有了猜测……是不是,母妃不愿见我?”

都是被家人抛弃的人,忘忧怎么会不知道他心中之痛?她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道:“我敬佩顺妃娘娘,她无论到哪儿都可以活得肆意,如鱼得水。你是她唯一的孩子,期望也该高些。”

宇文渊明白她大概不会透露更多消息,但听她说他是母妃唯一的孩子还是颇有些惊讶。母妃离开宁国那么久,竟没有在晋国生儿育女吗。

忘忧又向他合盘脱出荷包与她怀疑之事,她估摸着时间差不多,果然让下人撤去晚膳不多久,流影就轻叩门扉:“主子,七殿下在书房候着。”

宇文渊正在习字,只是轻轻“嗯”了声。他立即搁下笔从柜中拿出幕篱来为她戴上:“委屈你在屏风后,可好?”

忘忧点了点头,她确实不能在齐王府与宇文淳见面,她仍由宇文渊细心整理好幕篱,又拉过她的手推开另一侧暗门——

原来这地方与书房竟一墙之隔!

她不禁在心中道了声“妙极”。齐王府与柳府看似远隔,实则就一条暗道的距离。她这听雪园看似与书房相隔,实则也就一扇暗门的距离!

“以后知道了?”宇文渊说得轻声,好似羽毛拂过她柔软的心,“随时都可以来找我。”

一个皇子的“随时都可以来找我”份量之重,宇文渊是完全信任忘忧深思熟虑的结果。这就意味着他的秘密在她面前将无处遁形。

忘忧将他的手握紧一分,她必不辜负这份深意。

她环顾四周,这道暗门处于屏风之后,珠帘垂落,她竟可以瞧见书房外头的景象:三盏烛灯将屋子照得分外明亮,宇文淳正低头坐在客座上看不清神情,手中端的是聋奴给他上的碧螺春。

那次赏花会!她立即联想到韩珂曾从帷幕后出来,后头许是能将前面看得一清二楚吧。

宇文渊独自从屏风后出去,坐到圈椅上随手拿起一本文书来,一眼都没给正局促不安的宇文淳。

“六哥……”宇文淳小心翼翼地开口先打破寂静。他在黎景没有按规定时间回来时就知道事情不对,方才在客房见到背脊断裂的黎景心中也是一阵惋惜。

终究,是他害了黎景。

宇文渊没有放下文书,冷冰冰念着上头文字:“蘅若公主,晋皇第六女,母妃早亡,为皇后扶养长大,无宠。”

“宇文淳,你是怎么认为蘅若有能力逃离皇宫与你相遇?又能安然无恙回去?”

宇文淳一怔,他以为六哥会先将他数落一顿,但为何要将火引到蘅若身上!

他不能耐住性子,连同声音也拔高了些:“蘅若不谙世事天真无邪,六哥这是何意?我与她相遇只是意外,并无算计!”

执迷不悟。

宇文渊将文书递给聋奴:“是吗,那你自己好好看看。今日死在大殿上的符北又是何人?”

宇文渊的话似无数根针扎在他的心头,即使汩汩流着血他也只能强忍着道一声“不疼”。

他扫过整本文书只是嘲讽一笑,立刻当着宇文渊面将它撕碎:“六哥不必使离间之计。这次的事全是宇文淳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与蘅若无关!”

好一个与“蘅若无关”。

宇文渊轻笑一声:“你是如何想到猎犬之计?是你不想承认罢了,蘅若给清漪的荷包上沾满了诱发猎犬疯癫的药物!”

宇文淳没有任何理由反驳,蘅若的荷包是他无意间发现能诱发猎犬疯狂的,她说又送了只给柳清漪,他才起了这样的心思。至于为什么蘅若的荷包上有这种药,他没有细究。

宇文淳跪在地上磕了一头:“此事是我鲁莽,对不起六哥。”

“不是对不起我。”宇文渊的语气软了下来,“你是对不起清漪。”

“阿淳,你确实长大了,此计几乎天衣无缝。”

宇文淳没有想到宇文渊还会夸他,抬起眼来竟是不可思议的目光。

“只可惜百密一疏,我与清漪比你想的更加熟悉。”宇文渊的嘴角轻轻扬起,“你说自己喜欢蘅若,那你可知蘅若生活习惯?”

宇文淳摇头。

“可知她字迹?”

他又摇头。

“可知她心中是如何想的,接下来又会怎么做?”

宇文淳连头也懒得摇了,他一概不知……他确实不知道这些东西,可他是真的喜欢蘅若啊!

忘忧在屏风后手指绞在一块,她知道宇文渊喜静,知道他不喜欢鸟鸣,知道他最喜欢读书习字,知道他的字迹,知道他遵从儒家民本,知道他厌恶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知道他每一次部署都会做到最小伤亡……

他会是一个为民爱戴的好君王,也是一个值得她一同并肩作战之人。

“阿淳,燕阿可是在为蘅若做事?”

他这没头没尾的话倒是点醒了她。她看见的宇文渊,月芙看见的流影,流影看见的月芙,那些人仿佛就是本人一般,非是易容之术不能做到。

宇文淳见隐瞒不过也认了:“燕阿大师是我与蘅若在从前游离时一同拜见的。她觉得易容术很好玩,我便陪她学了一阵。可惜,我们都没有天赋。不过交了燕阿大师这个朋友,也不算浪费时间。”

燕阿,宁晋第一易容高手,王钰的师父。

若燕阿为蘅若做事可就难办了,王钰的易容已是出神入化,他的易容之术该是何等可怕!

“阿淳,你应该知道贵妃娘娘希望你外封出京。”

宇文淳的眼神中带着不解:“为何!为何我要娶蘅若了你们人人都不高兴!”他也知道母妃不满,为什么母妃从前在他跟随逸王时日日盼着他回来,现在又要盼着他外封出京,一旦出京就是非母妃身死再不得相见!

“贵妃娘娘是不想你被人利用。”宇文渊见他陷在与蘅若的爱情中执迷不悟,剑眉一蹙连语气也坚硬了几分:“今日我留黎景一命,是不想破坏兄弟情义,也谅你布署在符北认罪之前。今后你若再敢伤清漪,我不会再手下留情!”

第九十一章 “本姑娘喜欢你!!!”

宇文淳自知这事做错,他不再辩解,再一次向宇文渊行了大礼:“一人做事一人当,我会亲自向柳三小姐道歉!”

屏风后的忘忧倒是有些吃惊,原来宇文淳是这样爽快性子,又肯为心爱之人付出,她倒要对他另眼相待了。

宇文淳说完就一个大跨步夺门而出,流影在门外看见宇文渊眼色连忙带上门追上他的脚步。

忘忧撩开珠帘从后转出,她没等宇文渊开口便抢先道:“七殿下被贵妃娘娘保护得太好,若假以时日磨砺一番必能成大事。”

宇文渊将她的幕篱摘下,淡笑着以示他同意忘忧的话:“阿淳从小与我一处长大,他又与逸王相熟,虽有能力却是个闲散的性子。”

“可被逼急了也不是会反击吗。”她将宣纸在宇文渊的桌上铺开,“七殿下的母妃是北秦宗室之女,他未来的王妃又是晋国公主,这两层身份是陛下不得不提防的。”

“你近日查到北秦与晋国联盟的证据了?”

宇文渊摇头,这事虽是众人心知肚明的,但一切还是要拿出证据再言其他。可北秦与晋国藏得太深,唯一在下毒之事上的联系也被符北以私人恩怨揽了下来。

忘忧将宇文淳与蘅若的名字圈了起来:“或许可以从他们的相遇入手查查?”

他转动着扳指,良久吐出一字:“可。”

他吓唬宇文淳他们的相遇是蘅若故意设计,但他也没有证据,只是有些细节串联令人不得不往这方面想。

“还有贵妃娘娘的态度……她想让七殿下远离京都,是不是知道日后会发生什么对七殿下不利?”忘忧在纸上又写在晋国、宁国、安远茂。

这件事越发复杂,可隐藏在其中的暗线到底是什么?

宇文渊轻轻揉了揉她的头:“天色渐晚,不如回去早点歇息?”他知道忘忧不肯一定是觉得他不想让自己太过劳累,连忙补充道,“我见皇后待你不同,你若能与贵妃打好关系,许能知道些什么。”

她可以借陪伴皇后之机接近贵妃,忘忧见他与自己想到一处,对他的爱恋之情又增一分。她怎么看都觉得宇文渊是京都第一美男,为何那些女子只见韩珂,不见宇文渊呢?不过幸好她们没有发现,否则她倒要被更多人针对。

只是忘忧不知道,那些女子同样爱慕宇文渊容貌,只是他的性子太过孤傲冰凉,也太过危险。

就在前年就有在街上看见他,假意跌倒扑上去的女子,没过一月其家族就被查出一系列罪证而落败。从此以后再没有姑娘敢明目张胆向他示爱。

“寒远。”忘忧轻轻叫着他,他便轻轻应着,好像永远都不会腻。

“我不似其他女子温婉贤淑,也不似其他女子活泼娇俏。我甚至又记仇又小心眼……”

宇文渊打断了她:“可其他女子也没有你这般视野胸襟,这般聪慧。”

比起其他女子,忘忧更适合活在皇室。她身上的稳重,她的计谋,她的雷霆手段都叫他敬佩。他们的性子相似,在王道上却可互补。宇忘忧是他的知己,是他的药,是他在这尔虞我诈的京都中能看见的光。

忘忧摸了摸白玉兰簪子满眼皆是笑意。从十岁起,宇文渊就是她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啊。

……

弯月在星的包围下泛着微弱的白光,它的美是一片静美,洁白无瑕,轻和柔美。

可它映照的地方似乎就不是那么回事,王钰坐在屋顶上扒着颜怀的衣服,她身边散落着四五个酒坛子:“颜仲予,颜怀!你听清楚了么!”

“姑奶奶,你撒酒疯也别往我身上撒啊!”颜怀想将王钰的手从衣服中抽出来,可抽出一只,另一只就趁虚而入,她一副“今夜姑奶奶一定要吃定你”的模样。

颜怀悔啊,他为什么想不开要和王钰喝酒!本想着在王钰自家府邸应该无事,她若放肆王海瑞与王夫人不至于不管。可没想到无论他怎么叫嚷都没有一个人过来!

他不知道,王夫人正堵在房里不让王海瑞出去,一脸严肃地说:“别耽误女儿找女婿。”

王钰喝完酒满脸通红,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就盯着颜怀看。她的胆子比以往更大,直接扑倒在他身上:“仲予,我好热……”

颜怀也顾不得脏不脏了,随手捡过一个酒坛子细嗅着,瞬间明白了所以然来。他和王钰都是被王夫人“算计”了吗,这酒里可是有合欢药啊。

有什么样的女儿就有什么的娘,他总算知道王钰这脾气是怎么回事了!

“姑奶奶你清醒一点。”颜怀挣脱不开王钰,她就像一个挂件般牢牢扣在他身上怎么也挣不开,“针灸还是水浴,自己选一个?”

一股异样的感觉在颜怀心中升腾起来,他似乎也没有那么排斥与王钰接触了?

王钰摇了摇头,她傻愣愣隔着衣衫摸着颜怀腹肌,她第一次见到货真价实的八块腹肌诶!以前见到的要么是p的,要么是画的,这世界还能不能多一丝真诚!

“颜怀,小怀怀,我好喜欢你。”王钰嘟囔着嘴吐出一句,颜怀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

“王钰,你脑子真坏了?这合欢药还能让你胡言乱语了?”颜怀摸了一把王钰的额头,的确有些烫。

王钰在他的怀里拱了拱:“才没有呢!你给我听好了,本姑娘喜欢你!!!”

她几乎是贴着颜怀的耳朵吼了出来,他揉了揉自己耳朵,虽然这件事他早就看出来了,可王钰这么正规言明自己心意还是头一回。

王钰见他没有回应,捏着他的下巴迫使他看着自己迷离的眼睛:“俗话说女追男隔层纱,我追你怎么隔座山呀,呜呜呜呜……”

颜怀蹙了蹙眉,他轻轻叹了口气:“有多喜欢?”

“喜欢的不要不要的。”王钰热乎乎的气呼在颜怀脖颈上,惹得他心里痒痒,“喜欢到可以不看其他好看的小哥哥,喜欢到可以非常爱干净,喜欢到只要你出现在哪儿就想过去找你……”

颜怀听着她醉酒的话笑出了声,她平日呆呆傻傻,喝醉了之后竟如此可爱。

“嗯。”他摸了摸王钰发烫的脸,冰凉凉的让她不禁又蹭了几下,“那我勉为其难,接受你的喜欢……”

“勉为其难?”王钰虽醉了可他这话让她一个激灵,她啃了两下他的下巴,还没闹腾够呢就被他捉住,唇上附上一瞬的温热。

第九十二章 提亲

唔,方才是颜怀亲了她嘛?王钰摸了摸的唇甜甜地笑了。她借着酒劲往颜怀怀里钻:“小怀怀深藏不露!”

颜怀干咳了几声,一下捉住她乱摸的手:“醉酒了也不许放肆……”

他还没说完就被王钰另一只手按住后脑勺,加深了方才如蜻蜓点水般的一吻。

他的周身萦绕着她身上淡淡香气,但那股酒气更为浓烈,惹得他也有些微醺,呼吸更加灼热。

还没待他反客为主,王钰托着他后脑勺的手一松就迷迷糊糊蜷在他怀里睡着了。颜怀被她撩拨得有些气恼,可一瞧见看到她红润润的脸蛋,再大的气也生不出来。

唉,果然是醉得厉害。

……

第二天清早天刚蒙蒙亮,王夫人便以一股“捉奸”的气势推门而入。小厮丫鬟得了令,从昨夜开始就无人靠近,是故这屋子里一团漆黑,只能犹犹豫豫瞧见人影。

她点上蜡烛捧到内屋一瞧,王钰以“大”字型躺在床上,被子还好好盖在她身上,一丝不乱。

她伸手摸了摸王钰的额头,果真不烫,连呼吸也平稳,活脱脱一副酣甜的睡相。

可王夫人是何等精明之人,她立刻发现到不对,狠狠叹了口气:“王钰!”

王钰在梦中正抱着和颜怀的孩子呢,突然响起自己母亲的声音,吓得立刻从梦中惊醒:“啊!娘!你干嘛!”

王夫人故意坐在床头背对着她:“我且问你,昨日你中了合欢是怎么解的!”

合欢?

昨夜的记忆涌来,王钰拍了拍脸,天呐,昨夜她抱着颜怀做了什么!天呐!天底下居然有娘会给自己女儿下药!

“娘!”她拽着王夫人的衣袖,“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女儿的脸都快被您丢光了……”她嘀嘀咕咕几句,“要下药也得给仲予下啊……”

她说的模模糊糊,王夫人转过身来就给她的额头一弹指:“女孩子家家就这么不害臊!”

“还不是和您学的。”王钰抱住王夫人的手臂直撒娇。在现代她还差两年就三十岁了,在这里她过了及笄礼也算是成年。何况王夫人开明得很,这些事在她面前有什么不可谈的?

王夫人突然用帕子遮住唇,低语道:“为娘的和你说,这样的男人不能要。”

王钰一蹙眉,她是不是误会了什么?“什么?哪样的男人?”

王夫人继续压低声音:“颜家公子是不是有什么隐疾?”

王钰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隐疾?!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等等,隐疾?!

她细细回想着昨夜,记忆断断续续的,但颜怀将她从屋顶抱下来又是针灸又是喂药,接下来她也什么也不记得……

但她还好端端躺在床上,身上衣服也好端端穿着,被子被捋得整整齐齐,一看就是他的风格。她的脸颊通红,颜怀这样的反应……嗯,好像……

“娘,你别瞎说。”王钰放开王夫人的手抱膝坐着,“我不管,我就要他做我们王家的女婿!”

王夫人摸了摸她的脑袋:“钰儿,这是一辈子的事,不可胡闹。”

“娘!”王钰把头靠在她的肩膀上,“我就是喜欢他。你看他长得好看,医术高明,家里还是梁州第一富商,与王家也是门当户对。”

“别想诓骗我。”王夫人点了点她的额头,“他与家里闹僵的事儿我可是略有耳闻。”

王钰哼哼一声:“那也是他爹爹的错……”

“钰儿。”王夫人止住了她,“清官难断家务事,别人的家事你少掺乎。”

“那是别人吗?!”王钰摇了摇王夫人的胳膊,只要娘同意这亲事,爹爹哪敢不同意?

王夫人还想说什么,门外有位小丫鬟轻轻敲了敲门:“夫人,柳夫人来了。”

王钰抿唇一笑,柳丞相之妻颜氏可是他的姨母,这一来多半是为了亲事吧?

王夫人应了声,语气也严肃起来:“柳夫人是一品诰命夫人,切不可怠慢!”

小丫鬟在外面应了“是”,连忙急急跑了出去。天呐,原来柳夫人是一品夫人,居然亲自到七品官员府上!而且她那么亲和,一点也没有诰命夫人的架子。

“娘,你就应了吧。”

“若那小子真有诚意,我再好好考虑。”王夫人说罢,一边整理衣衫一边向外走去。

王钰伸长脖子望着王夫人走远,连忙朝外大声唤道:“云珠!快!我要起床!”

……

“我时常听颜怀说起王家小姐,这两个孩子年纪也不小了,王夫人可有意结亲?”

王夫人从前是皇上亲封的三品诰命夫人,比王海瑞品级还要高一等。但随着王海瑞被贬出京,这诰命也就废了,她如今只能被称作“王孺人”。王夫人心中明白,颜氏这是给足了她颜面。

王夫人看着满屋里都是颜家的聘礼,几个箱子里装满了长命缕、五色丝、合欢铃、九子墨、舍利兽……她焉有不同意的道理?

王钰在院子里看过了一对活雁满心欢喜,此刻正蹲在墙角咬着指甲听屋里对话。

“只是不知道这两个孩子的八字……”这一句是王夫人说的。

“我托人找钦天监算过,这两个孩子八字三合,王小姐还有旺夫之相。”这一句是柳夫人说的。

王钰蹲在墙角欣喜地笑着,没想到她这么厉害呀。

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迎亲这六礼一下就过了前二礼,可纳吉还需到梁州颜家祖庙,以颜怀现在与家里的关系,能吗?

果然王夫人与王钰所思相同:“颜家公子与颜家……”

柳夫人的语气里带着笑意:“王夫人大可放心,今日我就派了人前往梁州。不瞒你说,虽然颜家如今没有颜家直系子弟支撑,但早晚有一日颜家还是颜怀的。”

王钰不知道颜家到底是什么情况,但她相信颜怀有这个实力。大不了找清漪帮个忙总能成。

屋子里一片安静,王钰将耳朵贴在门上也听不到动静。她又往前走了几步,突然门“吱呀”一响,她没了重心稳稳跪在当门!

她只能瞧见一双陌生的宝珠绣花鞋,肯定不是娘的,那只能是柳夫人!她突然一慌,高声道:“柳夫人安好!”

柳夫人早就知道王钰在门外偷听,她笑着将王钰扶起:“还叫柳夫人呢?”

啊?王钰眨了眨眼,在柳夫人鼓励的眼神中脱口而出:“姨母好……”

第九十三章 打打闹闹

接下来王钰的脑袋全程嗡嗡作响。她叫“姨母”,柳夫人居然应了!应了!

柳夫人又拉着王钰赞美一番,可她的心早飘到外面去,直到柳夫人离开她还没回过神。

“钰儿。”王夫人轻轻敲了敲她的脑袋,“怎么心不在焉的?你不是很高兴?”

王钰如碧波般清澈的眸子里洋溢着希冀,嘴角的弧度似月牙般暴露了欣喜之色:“是高兴。”

她看着满屋子的聘礼,突然想起男女成婚前要避嫌的习俗,又拉下脸来:“可是,我想每日都见他……”

“钰儿。”王夫人拉起她的手,“颜家能这么快来提亲说明早有准备。娘也不约束你。”

言下之意:你想找他就去吧。

“真的?”王钰的眸子立刻亮起来,她跳起来给王夫人一个拥抱,“我就知道娘最好了,走咯!”

王夫人看着王钰蹦蹦跳跳地远去无奈地摇了摇头,她叫来一个丫鬟:“待老爷下朝把这事第一时间告诉他。”

“是。”丫鬟躬身下去。

他们下人早看出来了,这家里夫人第一大,小姐第二大,可怜的老爷啊……

此时正上朝的王海瑞低声打了个喷嚏。

铁定又是夫人在骂我。

他心中暗暗叹息,一大把年纪了还怕夫人,说出去要被同僚笑死!

……

王钰先去柳府找了忘忧,随便找个下人问问就知道颜怀也在。她今日心情大好,一路过去与奴婢们问好也是满面春风。

她不光人到了,连带着瓜子也到了。这一袋瓜子什锦不光有当下盛行的西瓜子,还有从蒙国一带流传来的南瓜子与葵花籽,连皇室也不一定有呢。

她推门而入,忘忧正在习字,还是照着一本书上批注练的。

“恭喜你啊。”忘忧一见王钰便叫月芙将贺礼拿出来,竟是一小把玉石扣子!

这扣子煞是好看,是她画了图纸囔着要月芙去打造的,圆圆一粒闪着淡蓝淡粉光泽,配上她新做的衣服也是极好的。

这东西虽不贵重,但极符合她心意,在她心里比那些贵重的东西还要好。

忘忧被她拉着坐到圆桌上:“你去见仲予了吗?”

王钰摇了摇头:“我想找你聊聊。”她说着说着就抓起一把瓜子磕起来,满屋子碎响。

“我有些迷茫。”王钰的神色黯淡下来,“虽然我与仲予现在是两情相悦,但日后他移情别恋了怎么办?”

“我们那儿的女子追求的是一生一世一双人。谁像这里的男人能娶满院的老婆。还有你们那儿的女人都能养一屋子小白脸。”她挑着几颗花生米送入口中,没嚼几下又抓起大把瓜子磕着,“若日后仲予纳妾,我是万万不许的。你怎么想?”

忘忧思量着,若在晋国做个闲职公主嫁一位驸马,那倒霉的驸马便不能再纳妾,至少明面不能。也许能做到王钰说的一生一世一双人。

若做了女皇,她便不得不在后宫多纳几位男妃来平衡朝堂势力,那一生一世一双人何来?

唔,不过从另一个角度来说,那些男人确实只有她一位妻子啊。

可她身在宁国——

“若他做不到只有我一人,情愿终身不嫁。”忘忧虽这样说着狠话,但宇文渊既许诺了此生只有她一人,必定是能做到的。

王钰笑眯眯,很显然明白了她的话外音。她熟练地嗑开瓜子,将壳积在桌上一成小山状。她用含糊不清的话问道:“你在晋国真的养了一屋子男人?”

“是啊。”忘忧扶了扶额,说起这件事就心烦。依照祖制,母后为她安排了面首,是待她及笄之后收入房中的意思。她曾去见过一眼,满屋子面首跪在地上连头也不敢抬。也不知经此之变这些人又到哪些府上侍候着,“徒有皮囊,都是我不喜的。”

王钰一激动,怎么会有人不喜欢好看的男孩子?她麻利地从怀里掏出捐子擦了擦手,连忙拉住忘忧的衣角:“你能不能帮我在晋国也置一套这样的宅子?”

“嘭!”门口似乎碎了什么东西,王钰暗道不好。她拉开门来直撞上颜怀的一脸怒气,地上碎着的正是几块瓷片,褐色汤剂流了满地。

“人家就是随便说说,不要当真!”王钰这次说得没错,她就是有色心也没色胆,一时听到美男得意忘形顺嘴就问了一句。况且她也知道这种事忘忧哪会答应!

颜怀阴沉着脸见屋内一片狼藉,必是王钰所为,心中又犯起整洁的毛病,眉头蹙得更深。他也想拂袖离去,可王钰死拽着并不允许他这样做。

“放手!到晋国找你的小白脸去!”他的语气里带着几分怒气,但碍于忘忧又不好发作。

忘忧清咳一声只低头喝茶,装作看不见的模样。

“哪里来的小白脸?就不能在晋国置办房子了吗!”王钰急得眼泛泪花,她还是第一次听到颜怀用这种语气说话,就算从前被嫌弃时也从未有过,“就我现在住的那个院子里也就住得你和我,哪还能再塞什么人来!”

“你倒是敢!”颜怀见不得女子的眼泪,心也软了下去。他明白王钰的性子断不是遵从三从四德的大家闺秀,平时说话也没轻没重没大没小。况且他的态度也急了些,遂带着歉意反客为主握住她的手,语气却不肯放松,“塞一个我毒死一个,你大可试试!”

王钰噙着泪花“扑哧”一声笑了,平日只道“颜大神医”,竟忘了他下毒的功夫也是一绝。

“好啦好啦。”王钰抱住他的手臂将他带进屋内,“那你当着清漪的面发誓,这辈子只有我一个人!”

颜怀突然忆起早上向宇文渊借大雁时他说的话,果真是料事如神。不过此生只有一位妻子足矣,他才不想看见几个不同出身的儿子争来抢去,听着就心烦。

“我颜怀此生只会有王钰一个女人,如有违背,颜家绝后,天打雷劈。”

这可是重誓!

王钰内心触动,随踮起脚尖在他脸上落下轻轻一吻,嘴角的笑意怎么也藏不住:“小怀怀千万别忘了哦,有清漪作证呢。”

颜怀满面通红,他居然被王钰调戏了?“还有人呢,这等子事以后只许在家……”

他还没说完王钰又在同样地方轻吻一下:“这有什么?我好不容易有个男朋友,还不许我秀吗?”

颜怀撞上忘忧戏谑的眼神只想找个窟窿钻下去,他转身就向外跑去:“你还需要吃两剂药,我重新去煨……”

第九十四章 齐王妃

王钰开怀大笑,仲予这是不好意思了呀。

“清漪。”她又坐回凳子上象征性将那堆瓜子壳清理一番,又开始磕起瓜子,“你与六殿下……?”

王钰想着,依照忘忧与宇文渊的个性,应该轰轰烈烈退了与韩珂的婚再昭告天下成亲才对。

忘忧剥了一大把瓜子仁却没有吃:“怕是不久就要有齐王妃了。”

“啊?”王钰有些惊讶,这不是清漪的个性吧,“你不介意?”

忘忧叹了口气:“只是个名头,有什么好介意的。古来帝王后宫佳丽三千,有多少形同虚设?”

她听着忘忧那满不在乎的语气不由得撅了撅嘴,这是嘴硬吧。古来帝王只有一位皇后的终究是少数,淫乱后宫的倒有不少。

忘忧继续剥着瓜子没有言语。她在齐王府上就瞧见后院养了两对大雁,不用猜就知道是皇宫里送来的。宇文渊封王在即,王妃人选必定定下,只要他身子全好就该按照六礼走一遍。

只是这齐王妃是谁?

忘忧迅速将赏花会那日到场的千金小姐想了一遍,依照宇文渊这不得宠的身份,也只有那一人的可能性大些。

……

养心殿上,宇文璟一心翻阅奏折,故意叫宇文渊跪了一刻。崔暕瞧着宇文渊面色不好,给小太监使了个眼色,捧过一盏茶放在御桌上:“陛下也该歇歇。”

宇文璟“嗯”了一声,打开茶盖一瞧,原来是清心明目的菊花茶。

他喝了口茶才对着跪在地上的宇文渊道:“想清楚了?”

这语气的意思是逼他“想清楚”。

崔暕心里着急,只盼六皇子不要再说出什么触陛下逆鳞的话,这不是自讨苦吃吗!

宇文渊双手交叠放在身前,微微躬身:“儿臣与晋国、北秦并无瓜葛,求陛下切莫错怪儿臣,收回赐婚!”

崔暕五官都快拧在一块儿,六皇子怎么可以把这赐婚说成是陛下赌气才下的命令!

宇文璟冷哼一声:“前段日子你逗留永州就有朝臣说你勾结晋国。傩戏大典一事又有矛头说是你一手策划!就连蘅若中毒之事也有人说是晋国与你演的一出苦情戏。”

“老六啊,你这时候拒绝赐婚,是当真有谋逆之心!?”

宇文渊俯下身去:“儿臣并无此心!”

宇文璟并非说他真有谋逆之心,而是敲打敲打他,让他认了赐婚免得又被人小题大做。

崔暕的心提到嗓子眼,他跟随陛下那么多年,他可是清清楚楚知道陛下对顺妃的感情,对宇文渊的感情。正是寄予厚望才有所不同。

“那你是觉得曾经有过婚约的女子配不上你?”

“儿臣不敢。”

哪有什么配不配得上,只是他不喜欢罢了。

宇文璟不容他拒绝,立刻对崔暕道:“传令下去,立刻将圣旨送到桓府,昭告天下!”

崔暕瞧着冷冰冰的氛围便知这两父子又少不了一番辩驳,他躬身退下叹了口气,立马往中书省去。

小太监围在崔暕身边等候指令,但他只说:“守在门口,切莫让闲人靠近。”就出了大殿。

小太监们只听见里头茶杯破裂之声,一个个缩着脑袋垂立在门口。

多事之秋,多事之秋啊。

养心殿里头宇文璟摔了茶杯怒气也消了大半。与其说他是在与宇文渊置气,还不如说是他在做戏给别人看。真正的怒意又有几分?

他不动声色地叫宇文渊坐下,语气不肯软下来,故意大声怒斥着:“你真是太叫朕失望!有空多和太子豫王学学处世之道!”

外头的小太监犹犹豫豫听见宇文璟的话,这言下之意不就是在夸太子和豫王吗。他们一个个默默在心里记下,耳朵仍竖起来要仔细听,却什么动静也听不见了。

宇文璟骂完轻笑两声,声音柔和低沉几分:“交代你的事怎么样了?”

宇文渊亦压低声音:“一半玉玺在鬼衣侯手中,另一半玉玺线索在宁国帝令。”

宇文璟默然,上一代鬼衣侯多年前就被除了,这一代鬼衣侯又是谁?这帝令固然也是突破口,但想得到真真是难上加难。

宇文渊看了一眼宇文璟,又道:“儿臣私以为玉玺毁不毁无甚大碍,帝令只是另一半玉玺线索,要找到玉玺定是困难重重。”

宇文璟也是这般认为,但他想起凤子隶的话又惴惴不安起来:“国师说,玉玺一旦合并将后患无穷。”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就算是只有一丝可能,也要将它扼杀,这是宁国自古帝王之策。

宇文渊暗诽着又是凤子隶,但也只能垂目应“是”。忘忧说的没错,凤子隶的确难缠,何况父皇还这般信任他。

二人又谈过了些细节,崔暕迟迟未归。宇文璟突然又提高了些声音,惊得外面那些小太监心肝一颤:“回齐王府好好反思己过!”

宇文渊退出来,那些东张西望竖着耳朵的小太监又立刻恢复恭敬的模样。

就算尊贵如皇帝也不得不防隔墙有耳。

宇文渊又恢复了冰凉的神情,生活在帝王之家处处皆是算计,这是何等悲哀。

……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兹闻礼部尚书桓耀之女桓妤娴熟大方、温良敦厚,太后与朕闻之甚悦。今皇六子渊值适婚娶之时,当择贤女与配。待六皇子加冠册封齐王,特将汝封为齐王妃。一切礼仪,交由礼部操办,择良辰完婚。钦此!”

“皇恩浩荡!吾皇万岁万万岁!”桓耀连忙使了眼色叫桓妤接过,这次是陛下身边掌事大太监崔暕亲自宣旨,陛下这是何等重视!

“崔公公留步。”桓耀叫住了崔暕,一小袋金子被他塞到崔暕的衣袖中,“公公辛苦了,可赏脸留下吃茶?”

崔暕掂了掂金袋分量,面上带着一贯不卑不亢的笑:“咱家还要进宫复命,桓大人的情咱家心领了。”

桓耀见他收下金子就放下了心,亲自送到门口,直到崔暕一行人走的没影了他才折回来。

府里头上下热闹起来,桓夫人李氏接过桓妤手中的圣旨一遍一遍看着,满心欢喜。看来当年退了与广安王的婚事是赌对了,至少嫁给了六皇子还在京都不是?

但桓妤心中没有多大波澜,她甚至淡淡蹙着眉头,看了一眼自己的爹娘:“女儿怕……”

第九十五章 传授“治家之道”

“怕什么?”桓耀蹙眉一横,方才在崔暕面前的低声下气全无,“六皇子是最不得宠的,他若待你不好只管与爹爹说!咱们桓家还不至于怕他!”

“太后一心想要抱重孙子,你若诞下公子,必定显贵。”李氏连忙跟道,拉住女儿的手就往后院带,“老爷,这事你也别管了,交给妾身吧。”

桓耀叹了口气,用手指头点了点桓妤:“好好说说!”

李氏与桓妤行了礼这才往后院去。一路上桓妤闷闷不乐,帕子都快被她揪破了。原以为爹娘放弃了让她嫁入皇室的想法,没想到还是等来这么一天。

李氏大抵猜到了自己女儿的想法,压低声音问道:“你怕什么?不如与娘说说?”

桓妤红着脸低下头去,半天才吐出两个字:“验身。”

她非完璧之身,若被查出来后果将不堪设想。

李氏拍了拍她手背安抚着。当初是桓耀看走了眼,以为广安王重权在握有能力与太子一争皇位。可惜,广安王很快落败下来还被外封出京,彻底无缘皇位。

但女儿已经献出去,桓耀情愿解除婚约被人耻笑,也不想叫桓妤失去攀龙附凤的机会。

“小事。”李氏轻声道,“有钱能使鬼推磨。阿妤你记住,没有什么事是钱摆不平的。”

广安王远在封地,非诏不得进京,从他那儿传出消息不大可能,只要过了验身一关便安全了一半。

桓妤以几不可察觉的幅度点了点头。验身这关过了,那与六皇子的新婚之夜呢?

李氏也瞧出了她的忧虑,附耳提点几句,桓妤的耳朵根都红了。

李氏打了她因紧张而攥紧的手一下,语气也加重了几分:“听明白没有?”

“女儿明白。”桓妤娇滴滴怯怯应着,二人说话间已回到了自己的院子里。

桓家是近些年才被提拔上来的,为了拉拢别人桓耀纳了不少妾,生了不少孩子。这些年为了地位稳固又花出去不少钱,故而李氏与桓妤只能挤在一个院落中,美名曰:“时刻提点管教,才培养出京都第一美人。”

桓妤这“京都第一美人”的名号还是李氏找人传出去的,大家也就图个新鲜,也就他们自己当真。

不过桓妤的姿色、谈吐在贵小姐中得确算中上等,唯一不足便是退过婚,年龄大了些。

李氏关上门从箱子里翻找出几本册子来:“你是经事的人,娘就不和你多说房中术。但这几本方子你好好看看,务必在今年怀上小公子!”

桓妤咬着下唇把这两本露骨的书翻阅一通,这么着急是做什么:“娘,若是女胎……”

李氏打断了她:“没有的事!娘且告诉你,你弟弟就是这么来的。”

桓妤不再作声。爹娘眼中始终只有弟弟们,她们这些女儿家能做的就是为弟弟们前程铺路。

可她不愿!女儿家活着的意义就是为了男人吗!

李氏坐下来,脸都快笑成了花。她幻想着日后右手抱孙子,左手摸着太后赏赐的珠宝时的情景,别提有多乐了:“陛下虽不喜六皇子,架不住太后喜欢呀。到时候赏赐必是多得满屋子都放不下!”

“娘!”桓妤拖长了声音带着几分羞臊。

可李氏哪能收敛,她还在心里盘算着要找哪几个陪嫁丫鬟:“你是齐王妃,当家主母!选人时务必选准咯,那些个狼子野心的东西可不能要!”

桓妤听得耳朵都快生茧了,她小心将圣旨放回檀木盒里装好,又轻轻放回柜子里。

李氏还在盘算着,一拍大腿就定了:“我看绿枫,雅梅就挺好,又听话又有姿色,保管将六皇子拿得死死!”

“娘!”桓妤有些气恼了,娘成天里想的什么呀,她瞧着六皇子也不像是沉迷于美色之人。

何况她心底怵他……

桓妤曾在几年前与宇文渊打过照面,那时她跟在广安王身后,远远瞧着梅树下的宇文渊像清冷公子倒无半分皇家气度。直到后来那当街扑到他身上的姑娘上吊自缢时她才明白,这哪是清冷啊,分明是肃杀之气!

宇文渊不苟言笑,寻常人难以接近。他的喜好又一概打听不出,这样的夫君,她怎不害怕?

李氏不明所以,她絮絮叨叨了一大堆桓妤一点也没听进去:“阿妤,做主母需得大度,他要纳妾就纳。要知道那些妾是奴才,可她们生下的孩子是主子呀!”

“娘这是何意?”

李氏急得拍了拍桌子:“这你都不懂?寻个由头把生母做了,孩子不就归你了?”

原来李氏名下有一半男婴的抚养权是这样得来的。余下那些小妾都是有些背景的才活到如今。

李氏又说了一大通,直到有丫鬟上门来才恢复往日端庄的模样:“何事?”

那丫鬟垂下头:“六皇子派人来送了大雁与聘礼。”

“派人?”李氏有些不悦,但思及宇文渊的伤应该没大好也就算了,“可是他身边那个叫流影的侍卫?”

丫鬟摇了摇头:“就是齐王府上普通小厮,连聘礼也只有五箱……那小厮说六殿下说太后另有聘礼赏赐,他就不多拿来,就是走个形式。”

李氏猛拍桌子:“好啊他,还没成亲就敢欺负到我们桓家头上!”她平复了几息又追问,“老爷说什么?”

“老爷赏了他们钱,什么也没说。”

李氏的脸色又难看几分:“不会的,老爷为什么要忍气吞声!”

桓妤觉得这没什么,娘这又是小题大做:“六殿下负伤在身,流影必定随侍左右,寸步不离。娘又何必纠结于此?”

“都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你还没嫁出去就帮着他说话!”李氏给那丫鬟使了个眼色,见她退了下去才放心大胆地发起脾气,“阿妤,娘真担心你到了齐王府会被别人压过一头!不行,这陪嫁丫鬟里得加个红嘉,她性子急躁不肯示弱,气势上必不会低人一头!”

若是能,桓妤双眼早就汪出泪来。她听着李氏的话总觉得自己不是嫁人过日子,是去勾心斗角的。她不想再听下去,急急向琴房奔去。

“你去哪!”

她顾不得李氏的叫唤,连忙用背撞上木门缓缓滑落,直到瘫坐于地。她只觉得有张无形的网将她罩住,无论如何奋力反抗都挣脱不了被控制的牢笼。

不,她不想再做牺牲!这一次,她一定要掌握自己的命运!

桓妤的眸子中染上一层狠厉,又升腾出一层雾气:桓妤,你不能输,不能!

第九十六章 “弃了!”

酒楼外小摊贩叫卖声此起彼伏,楼内女子姝丽,伴随着轻妙琴声扭动腰肢。她们的动作不能算作跳舞,只是展示身材吸引旁人眼球罢了。

豫王宇文涵一身常服佩剑进入酒楼,他身后还跟着两位人高马大的随从,一直被小二接引着来到三楼一处厢房。厢房里头调笑声传来不禁让他皱了皱眉头。

小二躬身推开门,女子的调笑声更大,宇文涵双手交叠在袖筒中叹息着走了进去,而那两位随从随立门口:“原来天星楼尊主也是这般喜玩乐之人。”

忘忧坐在一群女子中间,身形甚至衬得比女子更娇小。宇文涵微微一愣,没想到天星楼尊主清衣竟是位年轻公子,还一副柔柔弱弱的模样。依他看,做个小白脸倒不错。

忘忧从女子们的双手中解脱出来,一挥手指着对面的位置:“殿下请坐。是清衣欠考虑了,还以为殿下会喜欢这儿。”

她话语中嘲讽意味浓烈,可宇文涵没有动气。自豫王妃薨逝他便看开了许多事,寻常挑衅也掀动不起他心中任何波澜。

那些舞女还想靠近宇文涵,却被他一个眼神震得又回到忘忧身边。忘忧拍了拍她们的手,粗着嗓子柔声道:“都出去吧。”

“喏。”最后一位舞女将门带上,包厢内瞬间清净了不少。

忘忧倒了杯果酒推给宇文涵,她今日是少有的开门见山:“听闻豫王殿下一直在寻在下。”

宇文涵始终按着自己的佩剑,他眯了眯眼没有动那杯果酒:“先前还想着要与天星楼合作,如今还是免了。”

免了?忘忧突然大笑起来,免了你还来?

宇文涵还没有见过如此放肆之人:“你笑什么?”

“我笑殿下中计不自知。”忘忧将杯中酒饮尽,一改先前的放荡不羁换了一副严肃面孔。

宇文涵有些恼怒,就这个黄毛小儿还说他中计不自知?!但他自恃比忘忧年长,表面上依旧是云淡风轻的模样:“有什么计?难道本王还能冤枉你不成?”

宇文涵所恨无非有三:一为傩戏杀手,二为王妃早亡,三为世子下落不明。

忘忧瞧着他紧紧按住佩剑的模样是恨不得当场拔剑把她杀了:“豫王确实冤枉在下。在下主动现身是带着诚意而来,还请王爷听在下把话说完。”

宇文涵按着佩剑的手稍稍放松了些,他来之前就被韩珂嘱咐过不能与天星楼为敌,不到万不得已他也不会动手。

忘忧将一串宝蓝玉手链抛到宇文涵面前:“王爷可知宫菱背叛了天星楼?”

那宝蓝玉手链还是宇文涵送给宫菱的信物,他霎时间就明白了宫菱如今在天星楼手上。

他虽然知道宫菱早就和天星楼尊主不是一条心了,但要背叛也是背叛尊主,她是个聪明人怎么可能砸了天星楼招牌?

忘忧接着道:“宫菱在傩戏大典前就与我撕破了脸,最后,自然她败了。王爷想想,她的所作所为哪一件不是在挑拨我们之间的关系?”

“不管之前宫菱与您说了什么,她想取而代之成为尊主只能是痴心妄想。在这样的情况下难免会做出些过激举动。刺激豫王妃也好,劫走小世子也罢……”

忘忧说得云淡风轻,果然宇文涵如她预想那般打断了她的话:“你说什么?!刺激豫王妃,劫走小世子!?”

他派人查了那么久,只知道这两桩是天星楼所为,不料竟是宫菱亲自动手!

枉他们还合作过一场,宫菱这女人,就这般容易背叛!这般容易出尔反尔!

忘忧装作不知情的模样:“怎么?王爷竟然不知道?”

宇文涵按住佩剑的手彻底松开,他右手握拳猛锤了一下桌子,酒液摇晃洒出杯外,刹那间晕湿了桌布,蔓延成一朵血花。

他抱拳赔礼:“本王先前被那贱人蒙蔽还以为这一切皆是尊主派人做的!真是对不住了!”

忘忧同样还礼:“王爷言重,要怪只能怪宫菱不是?”

豫王没有韩珂在果然思虑不周全。宫菱就算有再大能耐也不可能在失势后独立完成。若不是她的默许,宫菱怎么可能轻易得手?

宇文涵狠狠叹了口气:“请尊主将那贱人交由本王处置!”

忘忧喝尽果酒,晃了晃手指:“不可。此等妖女极擅蛊惑人心,若王爷再被她挑拨可就不妙了。她在天星楼手上一样是生不如死。”

宇文涵原先对忘忧“小白脸”的印象有了改观,能成为天星楼尊主的也是有些手段:“都说英雄出少年,那尊主可得好好‘招待’那贱人!”

“这是自然。”忘忧见他卸下心防,又为他倒了杯果酒,“小世子前些日子被宫菱折磨得奄奄一息,我已命人治好。王爷看,何日将小世子接回?”

豫王虽可恶,可小世子却十分可爱,经常逗地吴子实哈哈大笑。若说感情定是有的,吴子实知道要将小世子送回还伤心了好一阵。

宇文涵沉思片刻将果酒饮尽。他想起从前种种叹了口气,最后艰难地挤出两个字:“弃了!”

宇文涵这番回答倒在忘忧意料之外,他又继续说道:“这混小子一出生就带走了他娘,本王情愿弃了他也不想时时见他,时时想起伤心事!”

更重要的是经过这几日相处,宇文涵发现太后看中的续豫王妃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小世子在她手上能不能平安长大还是个问题。

“本王会找具男婴尸体带回去复命,请尊主好好扶养宇文钧,有多远就送多远,再也不要回京都了。”

“宇文钧。真是个好名字。”忘忧知道宇文涵的话里带着三分假。他有事求天星楼合作,小世子甫一出生就成了在天星楼的质子。“请王爷放心,我会好好安排小世子去向,必不辜负所托。”

宇文涵被她勾起了伤心事,一连喝了好几杯果酒。原以为只是果酒不打紧,可他的脑袋昏昏沉沉,连忘忧的模样也渐渐模糊。

他强撑着与忘忧谈话,无论所谈何事他都听得一半,最后鬼迷心窍般应下。

“王爷真是爽快!”忘忧抚掌大笑,从桌子底下搬上笔墨放到宇文涵面前。她从怀里掏出一张写满合约的地契,点了点最后空白处,“既然说定了,劳烦王爷签个字。”

宇文涵满脑子只剩下西市、店铺、钱这几个词:“不就几个铺子吗!”当场爽快签了。

忘忧笑眯眯将宇文涵签下的墨吹干收入怀中,拍了拍手,门外那两位人高马大的随从就走了进来。

“辛苦你们了,送豫王回府!”

那两位随从低头应着,扶过摇摇晃晃的宇文涵就向楼下走去。

“尊主,改日再聊!”宇文涵的声音飘飘悠悠从楼底传来,忘忧眼中讨好逢迎的笑意褪去,只剩下谋得好处的灿笑。

西市啊,铺子啊,钱啊……

第九十七章 大婚(1)

沉寂了半个多月的京都终于又热闹开来,六皇子封齐王,听说朝中一半重官都前往齐王府庆贺,十几辆马车停在成安坊,围得街道几乎水泄不通。

就连一向被传不喜六皇子的宇文璟也派崔暕送了不少礼,连带着不打算拜访齐王的另一半官员也不得不动了脚步。

忘忧算是瞧出了宇文璟心思,他虽不宠爱宇文渊,却不能叫旁人说他苛待,顺便混淆视听,将宇文渊重新推回夺位的风口浪尖。

而这般重要的日子忘忧却没有去齐王府。她一如既往习字看书,空闲时有意训练着哈哈。

那次猎园事件后她便发现哈哈的力量并不稳定,也有在夜深人静时它突然开口说了人话,依旧是奶娃娃的声音。也不知道云观何时兑现承诺,她还等着哈哈化形的那一日呢。

“主子。”月芙推门而入,“宫菱一支清理完毕,只有一人活了下来,名唤祁云。”

“关入宫菱所在的狼牢,三天后带出来。”忘忧思索了片刻又补充道,“告诉她,若承认自己是宫菱的人就把她放出来。”

月芙与忘忧心意相通,若祁云真的承认那她出来后等着她的还是死亡,若她挺不过这三天,依旧难逃一死。

祁云能活着从“养蛊”之法里出来已是大幸,再入狼牢是不是太残忍了些?月芙心里没底,她隐约觉得就算是扶溪经历一遍他也不一定能活着出来。

“将祁云与宫菱关在一处是否太过冒险?”月芙委婉地提醒着,正好忘忧批复完信件将一叠信放在她手里。

“宫菱若还未死心,祁云就是就她的最后一根稻草。我总觉得她还有什么底牌没亮出来。”

“是。”月芙明白了她的意思,紧紧抱住信件匆匆离去。

至于为什么是“紧紧”——还不得怪哈哈磨牙期顽皮,有时候连主子的信也敢撕了!

忘忧盯着屏风沉默了半晌,她懒得动弹,只觉得偌大天地间只余她一人。明日宇文渊大婚,说不伤心是假……

就算是名义上成亲她也有些不自在。明明先前想的好好的,她真怕最后关头自己一反悔做出些冲动的事。

不久,玲珑居又响起交叠的脚步声,一宫婢停在门口躬身道:“太后口谕,齐王成亲普天同庆,特设女眷席邀柳三小姐赴宴。”

“谢太后恩典。”忘忧也懒得装恭敬喜悦的模样,她愈伤心难过,太后便愈放心。

好啊,桓妤。还想晚几天交锋,没想到为敌的日子这么快便来了。

明日,又是一出好事。

……

翌日清晨,还未到开城门时辰就有辆马车持齐王令牌从城外赶回来。

守卫扫了一眼,马车里坐着的居然是齐王殿下本人,连忙恭敬地放行都没有细查。

从清早到中午,桓府上下忙个不停,一切礼仪都由礼部人员指点,严谨得分毫不差。

宇文渊一袭婚袍,头戴红锦玉冠,短金针端端正正将乌发束在里面,举行完加冠礼后的他更是英气逼人。

他骑白马入了桓府,一进门就被簇拥着来到桓妤闺房前。桓府上下还等着齐王能吟出什么有心意的催妆诗,谁知道齐王殿下一开口就是沙哑了的嗓子,念的也是前人做好的催妆诗,一点心意也无。

桓耀与李氏的脸渐渐冷下来,可照着规矩,桓妤只能以扇遮面随陪嫁丫鬟上了喜轿,又隔着车帘与家人上演了一出依依不舍才动了轿子。

远远地,一整队火红的人影像是天边的朝霞,一点点晕开,队伍里的乐师手持喇叭唢呐,铜钹皮鼓,吹吹打打,一声比一声响亮,落在桓妤耳中多少有些讽刺。

随着队伍徐徐前行,再过一条街就入了成安坊。不少看热闹的百姓围在街侧,望见由八人齐抬、四角缀着雪白珍珠流苏的喜轿啧啧称奇。目光再移过去些,两侧还跟着浓妆艳抹的喜娘与陪嫁丫鬟,一个比一个娇丽。

“齐王有福了。”

人群中不知是谁说了这一句,哄笑声立刻传开。众人再看下去,喜轿后多位家丁抬着嫁妆,有人数了数,足足二十多大箱子呢!

这成一次亲得花多少钱啊,就是给他们平民百姓十辈子都挣不了那么多嫁妆!

“可我瞧着齐王似乎不怎么高兴……”

人群里又是适时一句话引得众人目光移向宇文渊。只见新郎官嘴唇微抿,目若朗星叫人不敢直视,这一副冷冰冰的模样能叫高兴吗。

“嗐,齐王平时就是这副神情,没什么大不了的!”

人群中又爆发出一阵笑声,只是被喜乐声盖过,传到宇文渊和桓妤等人耳中只剩下嗡嗡的嘈杂。

“落轿!”

礼官一声令下,喜轿方帘被喜娘卷起。桓妤又执起镶满宝珠的羽毛喜扇,从喜轿上下来。

百姓们瞧不见新娘子一会儿就散了,可喜娘瞧得真真,桓妤明媚的俏唇已弯起笑靥。

“王妃真漂亮。”喜娘打心底夸着桓妤,她越发喜悦。

她嫁给一个相貌俊美的郎君固然好,可她更看中的是权势。宇文渊封王那日的排场她也是略有耳闻,按爹爹的说法,齐王在陛下心中的地位许是上去了。

桓妤总觉得,她的好日子还在后头。

经过一系列礼节,桓妤终于入了齐王府正厅。此时正厅内多是宇文渊的朋友与桓妤邀请来的贵小姐,其余礼官依礼站立。

“一拜天地。”礼官的声音回荡在大厅。

宇文渊冷着脸转过身,桓妤也在喜娘的搀扶下转过身子,二人朝着大厅外一拜。

“二拜君亲。”

宇文渊与桓妤在成婚前就进宫拜了宗庙,又拜了宇文璟与高皇后。这第二拜便是拜宇文璟的画像与顺妃牌位。

然则,这牌位是太后特意安排的,宇文渊心中就是有一万个不乐意也只得由着礼部来。

“夫妻对拜。”

到了这关键的时刻,人群中传出窸窸窣窣的交谈声,一半是祝福,一半是夸桓妤好看。

忘忧立在角落冷冷看着这一幕,她身后站着韩珂正用忧虑的目光瞧着她。

二人半躬身子,两头相触算是完成了礼数。桓妤悄悄红了脸,但她用喜扇遮着并没有瞧见宇文渊毫无笑意的神情。

“礼成,送入洞房!”礼官的声音渐渐拉长,桓妤被喜娘指引着出了大厅,走向后院西南角的青庐中。

第九十八章 大婚(2)

新娘子入了青庐,新郎官却是要在外应酬的。

女席与男席分开,忘忧瞧不见宇文渊只能坐着喝闷酒。与她同桌的还有那日赏花会的朱妧、沈琪,其余的贵小姐她一个也不相识。

一月不到这京都形势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原先趾高气昂的安洛洛成日昏迷,一日中只有两个时辰清醒;听闻李毓嫁了人,许配给西市富商为续弦,日子过得也不大舒坦。

忘忧仰头喝下一杯酒,自顾自揉了揉太阳穴,想必离安远茂“身死”之日也不远了吧?

朱妧见忘忧一副“借酒浇愁”的模样,忆起京都中传闻应该八九不离十了。她在桌下握住忘忧的手,柔声道:“这般好日子姐姐还是高兴些。”

她怕忘忧这一不高兴又被有心人拿去做文章。

“我自然是高兴。”忘忧有了些许醉态,拍了拍她的肩膀。她凑到朱妧耳畔:“你瞧太后亲自邀了敏贤郡主,她都甩了脸皮子没来……我这不是高兴是什么?”

“姐姐醉了。”朱妧轻轻扶住她。虽然忘忧所言不虚,从前全宁国都知道喜欢宇文渊的张敏贤居然什么反应也没有,这也太不符合她性子了。

“干喝酒太没意思,不如我们来玩飞花令?”沈琪一番提议得到附和,她拉了拉朱妧衣角,“覆哪个字?”

忘忧连忙嗔怪道:“莫不是想叫我更醉些?”

沈琪一笑:“是我忘了姐姐从晋国来不通诗词。那这样,就不拘第几个字,只要包含这字便可,如何?”

席上另几位肚里没墨的暗暗叹了口气,她们可不想丢人。

“不错。”忘忧点了点头,“就‘喜’字吧!”

“我先来。这句词是我最喜欢的。”朱妧举起手,“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没想到阿妧喜欢范文正公此句。”忘忧撑着头想喝下一杯酒却被众人拦下,这酒可是只有输的人才能喝,“我喜欢‘先天下之忧而忧’……”

沈琪笑道:“那后半句呢?”

后天下之乐而乐。

忘忧一扯嘴角:“我怕是先忧死了,哪还有后乐!”

众女听闻此言皆噤声默默不答,唯有朱妧接道:“姐姐说笑了,不过是女子哪用得着操心天下事?阿琪,到你了。”

“年年喜见山长在,日日悲看水独流。”是喜,是悲,沈琪不明白。但常在固好,流逝固堪悲。可谁又能阻止江水东流?

众女又是默然,今天大家都是怎么了?

女席这般玩了一圈,有奖有罚。忘忧只顾点评他人诗句,到了自己却说不出来。她一杯杯酒喝下,心中竟徒生出快意。难道这就是悲极生乐吗!

“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她满颊通红,甩开手臂竟要手舞足蹈起来。可她的玉臂刚挥出去就被一股力量扼住手腕,紧接着身子一轻落入一个怀抱。

“少卿。”朱妧与沈琪行礼,其余不识韩珂的小姐们也纷纷福身。

韩珂捉住忘忧的手腕,语气强硬没有半分柔和:“你倒是洒脱!怎么不乘风归去!”

韩珂只看着朱妧:“给你们添麻烦了,我这就带她归家。”说罢抱着忘忧缓步离去。

女席静默了片刻立刻炸开:“你们看见了吗,韩少卿诶!传言他不是不满赐婚吗?”

“韩少卿好帅……要是我被赐婚就好了。”

大家掩面大笑起来,朱妧与沈琪相视一眼笑意了无。

“不过我更羡慕阿妤,齐王殿下一看就是专情的,不似韩少卿……”

“好了。”沈琪打断了那人,“继续玩吧。”

……

大红对联挂在青庐边,绣着鸳鸯的大红被祳堆在床前。红帐上又贴着大喜剪纸,两支红烛把新房照得朦胧。

桓妤坐在绣花的绸缎被面上,上头还铺着红枣、花生、桂圆、莲子。她轻轻抚摸着,心下了然:这是早生贵子。

“王爷来了。”绿枫同样是一身喜服,只是这形式还是丫鬟装也没有资格穿正红。

桓妤又拿起扇子遮面,她心乱如麻,听着临近的脚步声忽然手中一松,那柄扇子便被移开,一杯合卺酒被塞到手上。

一阵酒气往桓妤的鼻端扑来,她抬起眼偷偷瞧了宇文渊一眼,心便怦怦跳动得更厉害。可烛光黯淡又晃眼,她什么也没看清,只觉得他通身是威严之气。

“王爷……”她的后半句“您似乎不怎么喜欢妾身。”还没到嘴边,就被宇文渊打断:“叫夫君。”

“夫君。”桓妤娇怯怯地应着,那杯合卺酒如何同他饮下的也没了知觉。她不打算再问下去,他的态度已说明一切。

可她没有在意为何宇文渊的嗓音如此沙哑。

春宵一度,红罗帐暖。

桓妤身下的喜帕染上点点血红,她抓着床单时想起李氏的话:蜜蜡丸,血……

……

忘忧被韩珂抱回玲珑居时已近深夜。一路上她颇不安分,又是高歌又是吟诗,一会儿要吃糖葫芦一会儿又是全吐了出来,这疯癫的模样是韩珂从来没有见识过的。

他跟在身后一路陪护一路给人家赔钱道歉,几乎被“折磨”得精疲力竭。

“你是不是故意的?!”韩珂替她卸完妆足足用了两盆子水。别人家上妆都是越上越好看,就她是越化越难看。

他又为她掖了掖被子,还没在她身上片刻呢又被踢开。

他叹息着重新盖上,一连三四回忘忧才安分了。

她满脸醉态,好像是下一刻就会哭出来的孩童。可她没有落一滴泪,甚至口中还喃喃着什么。

韩珂凑近一听,通过隐约听到的词他觉得她口中呢喃的是“我姑酌彼兕觥,维以不永伤。”

“真是个傻瓜。”韩珂耳力过人,他自然知道月芙一直站在门外。他打开门,却见月芙抬头看了他一眼又迅速低下头去。

“去煮些醒酒汤。”他发号施令熟练得犹如玲珑居的主人,可月芙没有动,她只听忘忧的命令。

韩珂负手而立:“你若不想她明日起来头疼欲裂,就照我说的做。”

月芙向里望了一眼,见忘忧好好睡着也只好应下往小厨房去。

韩珂回到屋里倒了两杯清茶,自顾自对着空气道:“既然来了,为何不现身?”

第九十九章 派若两人

从暗处走出的男子通身钟天地之灵秀的气质,双眸清澈却深不见底。韩珂暗叹他将自己的心思掩饰得极好,这点是他做不到的。

宇文渊伫立在床前忍不住想抚平她蹙起的眉头,可韩珂在侧,他只好收好心思坐在床榻上。

“好一出掉包计。”韩珂心中有些不忿,从他看见牵过桓妤手的“宇文渊”那一刻起他便知道这不是真的他。

忘忧也一定知道这是出戏,就算如此她还是这般心伤吗!

宇文渊悄悄握着忘忧的手,梦中的她竟自己舒展了眉头:“韩少卿过奖了。”

韩珂最厌恶这些客套话,他试探般问道:“你是如何说动张敏贤去闽州带回宇文湛的?”

“这原本便是郡主的计策。”

张敏贤其人,能看着自己心爱之人娶了别人还无动于衷吗?她早早想好对策从闽州秘密带回成安王宇文湛。反正桓妤已经是宇文湛的人了,再和他多个孩子也没什么。

韩珂轻笑:“易容得不错,差点连我也骗过了。”特别是宇文湛连宇文渊的冰冷神情也学了三分,要不是他的嗓音与紧握着桓妤的手漏了破绽,他还真以为是宇文渊娶桓妤了呢!

多亏了王钰啊。宇文渊没有将这句话说出口:“韩少卿还有事吗?”

这是在下逐客令。

韩珂真想把宇文渊的手拿开,他眉头一蹙还偏偏就不走了:“她是我未婚妻,该走的也是你宇文渊吧?”

“那你觉得她会希望谁在这儿呢,韩珂?”宇文渊对上韩珂满怀怒意的眸子只以冰凉回复。

这屋子里陷入死一般的沉寂,气氛低沉,仿佛只要敲击打火石充满火药味的空气就会熊熊燃烧。

韩珂承认自己输了。忘忧喜欢宇文渊是不争的事实。

月芙端来醒酒汤见屋子里氛围低沉也只好硬着头皮进去。她一瞧见宇文渊正握着主子的手就知道发生了何事。

“王爷,醒酒汤……”主子还睡着,月芙只好将碗呈给宇文渊。

他接过醒酒汤正要扶起忘忧的一刹那,韩珂的声音从背后幽幽传来:“你的蛊毒未解,吃国师给的药了?那可是折寿的玩意儿!”

月芙装作没有听见般随立床侧,可她现在的心情岂是用震惊一词就能概括的?

宇文渊动作一顿没有理会他,轻轻柔柔将将醒未醒的忘忧搂在怀中:“喝了醒酒汤再睡。”

她睡得朦朦胧胧还以为那股药香又是幻觉,可她听到宇文渊的声音便打了个激灵,睁开布着血丝的睡眼仔细瞧着他的侧颜:“寒远……”

她刚醒来声音软软糯糯,宇文渊不由自主应了声“嗯”,将勺子送到她唇边:“为何要饮醉,下不为例。”

忘忧只觉得这醒酒药苦涩,连韩珂冷哼一声从正门离去也未知觉。

“外头风大,月芙关门。”

月芙连忙将韩珂打开的木门关上,连带着将自己关在了外头。哪是外头风大,是齐王看着韩珂火大呀。

一碗醒酒汤下去,药效还没起来忘忧就被苦清醒了。她换了个姿势舒舒服服窝在他怀里,一开口却是嗔怪着:“我还以为你临时变了主意……”

“娶桓妤的从头到尾都是成安王。我母妃也未逝,就算对她牌位磕了头也没用。”宇文渊捉住忘忧的手放入被中,可又被她以“热”这个理由拿了出来。

他无奈缱绻一笑,以衣袖盖着她露出的手臂,依旧道:“下不为例。”

“这才一会儿工夫,都两个下不为例啦?那以后一辈子还得了。”忘忧说着说着声音低下去,惹得他笑意更浓。

“不许笑。”忘忧伸手捧着他的脸,四目相触,他越靠越近。她一时慌了神,一骨碌从他怀里滚到床里侧背对着道:“我倦了。”

一声“我倦了”包含着多少心虚。忘忧只觉得自己的心都快跳出来,整个脑袋都开始发热。

都怪宇文渊束冠后越发俊朗,比原先更多了几分成熟的男子气。嗯,一定都怪他!

宇文渊伸手从背后抱了一下她:“明日见。”他说完便替她认认真真掖着被角,好似要被韩珂的气息全部拍去。

孩子气。

忘忧侧身听着他打开暗道,直到房间内重归安静她才缓缓转过身来,抱住被子在床上翻腾了好几下。

她也不知道这一夜她用了多久时间,喊了多少遍“寒远”才入睡,她只知道,一梦香甜……

……

翌日一早,“宇文渊”就陪着桓妤进宫朝见韩氏、宇文璟与高氏,忙碌了一上午,直至用过午膳二人才在书房换回来。

宇文湛扯掉人皮面具,大大松了口气,以“大”字型瘫坐在圈椅中:“六弟,这一趟你可得好好谢谢我。”

宇文渊搁下笔向宇文湛作了一揖:“多谢五哥。”

张敏贤能将成安王带回京都,交换的代价早已说好,但宇文渊另有厚礼送上。宇文湛又得美人又得宝物,走这一趟何乐不为?

“主子,王妃来了。”流影在外提点着,宇文湛立刻在他的示意下藏进屏风之后。

桓妤连眼角都含着笑意,她端着一盏冰糖燕窝进来,轻轻放在书桌上:“夫君尝尝妾身新做的燕窝。”

宇文渊一蹙眉,言语间竟是寒意:“叫王爷。”

桓妤一愣,昨日床笫之间不是说好叫“夫君”的吗?她细细回想一番,好像自己并无任何地方惹得他不痛快。

但她很快调整好心情,又想含笑着倚靠在他怀里,却没成想宇文渊犹如撞见了瘟神般起身:“你还有何事?”

“王爷……”就连她拽住他衣袖的手也被扫开,桓妤满心委屈很快眼中蓄满了泪水,语气也娇滴滴起来,“妾身做了什么惹您不悦?”

宇文渊与昨夜派若两人,桓妤不敢说出口,只能胡乱猜测——难不成午时红嘉来送茶背后嚼了舌根吗!

宇文渊对除了忘忧以外的女子向来没有耐心,可为了这一来二去不穿帮,他只能放柔了语气:“王妃无事不要入书房,本王公务繁忙晚些时辰再来陪你。”

桓妤一听,虽没有昨夜那样亲昵却比一开始好了不少。她用帕子擦干泪水,硬是挤出笑脸:“这燕窝妾身煲了一个时辰,王爷不要忘了要尝尝。”

她直到看见宇文渊轻轻点头才依依不舍离开。

宇文渊心里有些恶心,连忙唤道:“五哥快来解决了这些燕窝!”

第一百章 启蒙

宇文湛一脸坏笑从屏风后转出:“六弟啊,这艳福可不是这么消受的。”

“五哥说笑了,这福我可消受不起。”宇文渊将燕窝推给宇文湛,他倒是很自然地接了,躺回圈椅里翘起二郎腿,“还是封地养人啊。我今日进宫见了父皇与太后,仿佛前些年的屈辱又回来了。”

“怪道说‘居安思危’,是我外封出京后太松懈。”宇文湛舀了一勺燕窝入口,不由得点了点头。从前他怎么不知道桓妤厨艺不错,藏得够深。

宁国王爷外封出京也算享受,虽不能再参与朝政却能得良田万顷,奴仆百人。这是用享乐化解他们争权夺势的心。

宇文湛静默片刻,想起宫里说的欣嫔一事,心酸后便是前所未有的放松,仿若身上担子一下都没了:“我母妃的事……谢谢你。”

欣嫔被赐死,原以罪妃身份弃之乱葬岗。是宇文渊为她收尸立坟,还将她原该火化的遗物收拾起来送给了广安王与成安王。

他们两个做儿子的虽然当年争储位时被母妃拖了后腿,可母妃毕竟是母妃,就算她再十恶不赦,他们也不能弃之不顾。

然,两个外封王爷又能起什么风浪,若不是宇文渊,欣嫔死后还不能受香火,幽魂游荡不知该往何处。

宇文渊理解宇文湛的心思,他当年嘴上说恨着欣嫔,下毒誓母子万年不复相见,但心底仍敬她、爱她:“这是我该做的。”

宇文湛敬他这份心思。他将燕窝吃尽,随即又换了副嬉笑的面孔来掩盖方才的沉重:“六弟还想知道何事,为兄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宇文湛主动翻过欣嫔之死,宇文渊也默契地不再提起:“此番入宫,皇奶奶与父皇可有叮嘱什么?”他虽知道都是些客套话,但韩氏一定私下另有交待。

宇文湛点头道:“父皇在处理朝政,请完安就打发我们出去了。倒是太后吩咐了件事。”他扯起嘴角满脸揶揄的笑:“太后嘱咐,明年就要抱重孙子,头胎若是男婴就直接封为齐王世子。”

是,这的确是太后的风格。她以为有了孩子桓妤的正妃地位便能稳固,却不想这是一出掉包计。

“只是六弟,你当真不介意?”宇文湛有些疑虑,同为男人他怎么就不能美人在侧视若无睹,他怎么就不能忍受养育不是自己的亲儿子?

宇文渊从来没将自己当做齐王,更没有将桓妤当做齐王妃,自是不介意:“五哥可听说豫王小世子夭折?”

宇文湛“嗯”了声,这事他略有耳闻。

“是豫王弃了小世子。若时机成熟我将收小世子为义子扶养。”

宇文湛听完这话不由得笑出声,他这个六弟是扶养兄弟的孩子上瘾了?“你就不想要个自己的孩子?”

他这一问可算是问到宇文渊心上。若是能如何不想?可一来他身子本不好,吃下国师的药也只是强撑着。二来他不知何时才能将忘忧明媒正娶了。也许有孩子也是多年后的事。

“我才刚行加冠礼,孩子自然不急。”宇文渊本想找个借口敷衍一下,谁知宇文湛一拍大腿:“六弟,这可就是你的问题了!我未娶王妃前就有了三位侍妾两个孩子!”

像宇文渊这样的男子毕竟还是少数,宇文湛立马接道,根本不给他插话的机会:“我瞧你这模样,是有心上人了?你五哥我都纳了好几位心上人了,我告诉你,对待心上人不能急躁。”他咂咂嘴又低声补充,“不过你也不像是急躁的人。”

“那就是不会哄!”宇文湛立刻得出了结论。

宇文渊原本不想听他的一番“霸王硬上弓”的道理,谁知他换了番说词,姑且示意他说下去。

“那女子喜欢什么,你就买什么。三天不行就一个月,一个月不行就三个月嘛。”宇文湛喝了口茶润了润嗓子,“若是对方是想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的千金,当我没说。那你就得耗点心力,多给点关怀,让你心上人知道你在意她。”

宇文渊细细一想,忘忧与他心意相通,必是知道他在意。

“你可以故意冷淡她一回,等她被冷淡的对你灰心丧气之时再亲热一回,保准八九十的姑娘都上钩了。”

冷淡吗?他做不到对忘忧冷淡。若是真正在意对方怎么舍得冷淡?

“还有吗?”宇文渊不打算全听宇文湛建议,目前为止价值寥寥。

宇文湛细细想了一回:“时不时送点应季的花儿,送点最新花里胡哨的吃食。价钱倒是其次,关键得送到那姑娘心尖上。这送的时候也有讲究,最好是晚上。”

“为何在晚上?”

宇文湛叹了口气,这都不知道?孺子不可教也!“六弟,你就自己想想吧,为什么在晚上。”

宇文湛的话语中带着暧昧,宇文渊惊觉,原来是这样!

“你还得好好查查那姑娘喜欢什么样的人,你就装成那样。喜欢诗就多买点诗预备着,喜欢浪子的就多说点轻佻的话……”

忘忧喜欢什么样的?可他不知晓啊。

“还有她身边的人,能买通就买通,多为你说点好话没什么不好的。”宇文湛滔滔不绝,几乎要将自己使过的招全说尽。

接下来的一个时辰里,他又拿自己的侍妾做例子,足足说到喝完了两壶茶,嘴皮子发疼了才罢休。他见天色渐晚又到了陪桓妤用膳的时辰,一甩袖拎着人皮面具就向外走去。

末了还不忘回过身嘱咐宇文渊:“自己好好琢磨琢磨!最后送你句话‘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宇文渊撑着有些许发胀的脑袋在心中暗暗叹了口气,原来要讨女子欢心是件如此困难的事。

可他细想想,从前他什么都不做不也有女子爱慕他?只是后来越来越少,越来越少,他也乐得清闲。

“流影。”

“主子。”

流影方才一直在外头听着宇文湛的话,感叹其中玄妙真是“博大精深”。

“你觉得成安王所言如何?”

流影躬身道:“属下认为成安王所说不无道理。可颜大神医曾经说过,对女子好是自己真心实意便问心无愧,不在乎结果。”

流影听不懂这句话,特拿出来给主子说说,兴许主子懂呢。

宇文渊细细回味了这句话,确实如此。

“你在王府看着成安王与王妃。”

流影应着,瞧瞧主子这离去的方向,是要找清漪先生了吧。

第一百零一章 太白肆(1)

忘忧正习字,忽听见暗道那儿有了动静,一抬头便见宇文渊携着枝桂花而来。

他的发丝沾满了雨珠,远远瞧上去好似添了几根白发。

“给你的。”宇文渊轻车熟路找到空白瓷瓶,灌了些许井水将桂花插上。

忘忧忍着笑意为他擦去发上雨珠,玉冠凹槽处嵌满了雨滴好似镶了珍珠:“这么晚了还去折枝?”

“只是路过,想着你便顺手摘了。”

齐王府到玲珑居还会路过别处吗?

忘忧看破不戳破,拉着他坐到书桌前:“你看看可有破绽?”

桌面上是忘忧习的字,内容无甚要紧,只是这字迹!

“像。”宇文渊将宣纸拿起放到烛火透光处,“八九分相像,旁人必看不出来。”

忘忧照着宇文渊的字迹练了足足一个多月才有了这般成果。起初她需要一笔一划对照着下笔,到后来背临所差无几,如今她想写什么字皆是他的风格。这其中艰辛也只有她自己知道。

宇文渊细细瞧了一番,执笔在她所写字旁又抄了一遍:“此处出锋过长,我幼时一笔一划皆是同样粗细,而如今牵丝转折比原先更柔和,笔画间粗细不一。”

“就如从左到右竖画中间细,左其次,右最粗。”宇文渊写下“川”字,中间一竖确实比其他两笔细又短。

宇文渊又说了其余要点,忘忧听得入迷。晋国文化发展落后于宁国,书法大家也没有几个。对于她来说,寒远是最早也是最好的书法老师。

“忘忧。”宇文渊突然搁下笔,在烛光映照下他眸中点亮闪烁,是她未见过的情愫,“若是叫你等上五年十年,你愿意吗?”

他的话虽没头没尾,但她也猜了大半。

一来朝中局势复杂多变,二来她与韩珂纠葛未清,三来宇文渊的身体……

那日她模模糊糊中听到了些,事后月芙提起,宇文渊是用健康换取短暂的相处。她不想责怪他的私心,只是这牺牲也太多了些。

“想什么呢。”她撇过脸去瞧着那张被写满字的宣纸,生怕自己看着宇文渊的眼睛就半分假话都说不出口,“这局势还要五年十年吗?有我在,不出三年。”

她伸出三个指头在他面前晃了晃:“信我。三年。”

三年后,这盛世江山都是他的。而她也该回到晋国找回属于自己东西了吧?

宇文渊将她的手包住:“我信你。三年。”

她伸出小拇指来:“拉勾。”

怎么还似孩子般。宇文渊无奈着还是与她的小指勾起来:“今日之誓自有皇天后土为证。”

“我不要什么皇天后土。”忘忧握着他的大拇指盖了章,“我只要这‘一百年不许变’!”

“好。”宇文渊应着,今日原该高高兴兴,可他心中总有酸涩。忘忧的话令他不安,仿佛三年后他便会失去她……

“好啦。”忘忧忍着心头的苦涩才抽屉中抽出一叠地契,“看我半月前不费吹灰之力盘下西市最大酒楼。”

“豫王也肯?”

“他中了颜怀新制的迷幻药如何不肯?”忘忧的笑中带着一丝狡黠,宇文渊顺势捏了捏她的脸。

“豫王事后发觉如同掉了块肉,他还不得发疯?”

“哪能。”忘忧撑着脑袋,看着宇文渊缓缓道,“王钰说每月盈利分豫王两成,铁定比他自己赚的多。”

“好。”宇文渊揉了揉她的头发,他相信她说的一切。有忘忧的才智与王钰的鬼点子,这酒楼收益不好也难啊。

“寒远。”

“嗯。”

“明日有空吗?”

“怎么了?”

“明日酒楼开张,有空与我同去?”

“当然有。”宇文渊不假思索回答着,心中已经盘算好如何装病叫流影推了一切。

……

“诶,你们听说没有,西市那最大的酒楼易主了!”

“是不是叫什么太白肆的?”

“对,就是太白肆。据我舅姥爷的姨母的孙子的婶婶说东家是梁州颜家啊!”

“梁州颜家也来京都了?”

“可不是?走,瞧瞧去?”

一大清早西市便人头攒动,就连东市一些商家都赶着来看热闹。这太白肆前几天还不是这个招牌,怎么易主得这般迅速?

“走过路过不要错过,晋国银丝冷淘,蘅若公主吃了都说好!”小二在门口尽力吆喝着,这几句话还是王钰想出来的。

“十文钱,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进店即送特色果饮,先到先得啊!”

“烤五花,烤荔枝,烤金针菇……只有你想不到,没有我们烤不了!”

就在某日清晨,太白肆就这样悄无声息、改头换面地开张了,还未临近晌午食客却排队排到了门外。

这长长的队伍已然是另一种宣传,小二也不再吆喝,专心做起跑堂。

原本三层高的酒楼已被改造成另一副模样:一楼大堂接受散客,二楼包厢最低消费二两银子,三楼有员工休息区、经理办公室,总之是些顾客勿进的地方。

王钰靠在桌上听着颜怀手中的算盘打得噼啪响,她百无聊赖地用手指头缠着头发,一瞬不瞬盯着颜怀看。

咦,果真是情人眼里出西施,仲予越来越帅了。

“小怀怀,你说,咱们是不是要发财了?”

颜怀埋头记账,并没有在意王钰的发财论:“这房子是白得来的,醉仙楼大师傅也是清漪派来的,一应小二帮厨都是原先有的。”

“只是你用的安心吗?”

颜怀一问使王钰陷入沉思。这世上哪有免费的午餐?

“二成给了豫王,年末包红包送礼给大师傅,还有小二帮厨的月薪奖金,忘忧那儿拿了三成……”王钰用炭笔在宣纸上算着,这几下子下来他们分到的四成不到!

“虽是四成,但若盈利多也是非常可观的。”王钰托着下巴晃了会儿炭笔,“无非就是噱头和宣传。”

在这个时代能有奖金这种东西已经是对小二帮厨们的最大激励,何况她设想的员工福利那么好,招工告示不到一天就有三四十位穷苦百姓应招。

这三四十位候选人王钰又分别交给他们不同任务,且考察一个星期再敲定最后人选。

就是宣传嘛……这个时代有没有手机网络,就连传统的纸媒也少有……

少有……?

王钰一拍桌子:“我想到了!”

第一百零二章 太白肆(2)

“既然要赚钱就得痛痛快快地赚!”王钰在房间里踱步,“如今刊印的书籍少,识字的人也少。不如咱们出本美食图鉴,每月发行一期。以图片为主文字为辅。”

“谁来画图,谁又能保证这书别人会买?”颜怀觉得王钰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些,单单是每月一期书刊背后是多少人的心血。何况是图片,不像字能活字印刷,每一张图都得重新雕版,这得花多少钱?

“我啊!”王钰单手撑着桌子,一手拍了拍胸脯,“小时候我就喜欢画画,反正现在我闲的没事,画美食图就交给我好了。”

“咱们就先从海报做起试试水,书刊日后再说。到时候多发些小广告不愁没生意。”她总算体会到穿越而来的好处,到时候再给点捆绑优惠,这些没经历过营销手段折磨的古代人还能招架得住?

颜怀看王钰这副掉钱眼里的模样只能无奈地笑了笑:“好歹你也是王家唯一的小姐,怎么和没见钱似的?你是没钱吃饭了还是怎么着?到时候不要抓着我哭着喊着‘我累’,‘我不想干了’。最后还不是得全我做了!”

他那两句模仿王钰说话掐尖了嗓子,惹得她忍不住打了他两下。

“哼!”王钰将嘴撅得老高,她不缺钱那是因为王家有钱。可她想要挣自己的钱,那样花起来才问心无愧,才更有成就感。

她一面又动手挠他痒痒:“啰嗦老头子!不会说话就少说点!”

颜怀被她挠得身子躬成了虾状,可惜被困在圈椅中无处可躲,笑得停不下来。他最怕别人碰他腰,没几下就直接告饶:“姑奶奶我错了!”

“还说不说我坏话!”

“这哪里是坏话!哎,我错了!”

王钰跪在椅子上半个身子都在颜怀怀里,她带着坏笑拍了拍手。这招可真好使啊。

“这还差不多。”王钰话音未落,木门便被推开,随即忘忧的声音传来:“阿钰……”

忘忧一抬眼正瞧见颜怀半抱着王钰姿势有些说不清道不明!她将食盒放在桌上立马拉着宇文渊衣袖转身:“抱歉!你们继续!”

“啊,不是!”王钰麻利地从颜怀身上跳开,立马追了出去,“不是你们想的那样,回来!”

忘忧刚走到尽头只好抿唇望了一眼宇文渊,他柔笑着牵过她的手便往回走。

“我们想哪样了?”忘忧与宇文渊的手进屋后都没有松开,引出王钰一串“啧啧啧啧”的赞叹。

原以为这两人都是不苟言笑的内向鬼,原来是深藏不露啊。

“你们莫逗她了,到时候羞死算谁的?”颜怀这一不合时宜的话立刻遭到娇声辩驳:“谁羞了!”

忘忧看着他们打打闹闹的模样向宇文渊靠得更近了些,她喜欢他身上的温热而不是冷冰冰。

“清漪~”王钰抱住忘忧的手臂将她从宇文渊的身边带离,“咱们不理他们!你可不能有了男朋友就忘了我这个亲闺蜜!”

“好。”忘忧望向宇文渊的眼神中多了些许无奈,后者耸了耸肩抽出圈椅坐在了颜怀对面。

“王大小姐想要整改酒楼,你们怎么看?”颜怀将王钰画的图纸推给宇文渊,“她想在大堂再辟出一块区域做什么,自……”

“自助。”王钰躲在忘忧身后接道,“就是交了钱自助台上东西随便吃随便拿,就是不能带出太白肆。还有浪费食物要罚钱!”

“随便吃随便拿?那你怎么定价?”这个主意是新奇,简直闻所未闻。只是忘忧有些担忧,一是酒楼是否盈利,二是秩序如何维护?

王钰思索片刻:“自然价钱要定高些。不如一两银子一人,浪费每碗罚五十文?而且自助区的吃食成本不需要太高,主要是做法新奇能吸引人。”

一两银子都是普通小二一个月的工钱!

“我倒是觉得这法子可行,普通人也不会去买,买得起的必是有头有脸排得上号的人物,他们不会做出砸名声的事儿吧?”颜怀看向宇文渊,“你怎么说?”

王钰见宇文渊轻轻点头如释重负,小雀跃已经飞上心头,可宇文渊一开口便是:“不过……”

不过?她最讨厌这种转折了!

“这种新奇的东西流传开来还需口碑。”

正如银丝冷淘卖得格外好是因为挂了蘅若公主的名头。

“齐王殿下认识的人多,定有法子。”王钰想想还是将疑问句收回,这点小事宇文渊铁定有办法。

“富贵人家岂会与普通堂客一同?”宇文渊将桌面上王钰制作的国际象棋棋子推进一格,“不如将二楼相邻两个包厢打通。”

“有理。”颜怀点了点头,飞速拨着算盘,“这打通包厢还要钱,一共……五十两银子左右。”

五十两不多不少,只是二楼重新修饰还需时间,王钰又奉行着薄利多销的策略,说不定头一个月还得亏本。

“日中则昃,月盈则食。你若将生意都争了去,这西市其他商家还不得急眼?”忘忧觉得盈利不在于这一时,二楼重修暂时挣不了钱也不打紧。

王钰点了点头:“是,可万一别人来故意闹事怎么办?自己在饭菜里放些脏东西,我们几张嘴都说不清的!”

“这还得靠豫王爷。”太白肆易主抢眼极易成为公敌,若叫他们知道豫王也是太白肆背后主子之一,他们还有胆子做这些?这也是当初忘忧坚持要给豫王二成收益的原因之一。

“只怕一波平一波起。”宇文渊摆弄着国际象棋是拿它当作棋子玩了。

王钰瞧了颜怀一眼,可他看着宇文渊摆弄棋子不语。这其中关节他也能想出大概,豫王可以镇住想要闹事的市井小民可镇不住来自朝野的暗潮汹涌啊。

“利大于弊,此事可为。”忘忧考量了番,横竖这太白肆已经扎眼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出了事首先遭殃的是豫王。

王钰只觉得他们三在打哑迷,只有她不清楚这其中有何深意。不就是做个生意赚点小钱吗,做什么都好像暗中聚着豺狼虎豹盯着太白肆这块肉似的!

“今朝有酒今朝醉!走一步是一步,就这么定了!”王钰一拍手,决心今日收工好好给众人开个会。

第一百零三章 挑唆

“没想到羿和你这个铁公鸡也有主动宴请本宫的一天!”宇文洛这几日得了宇文璟夸奖心情大好,他眯着眼饮下这杯烈酒只觉得从喉咙到肚一阵滚辣,回味甘甜,“好酒!好酒!”

郑滁,字羿和。与太子宇文洛是从小到大的玩伴,只是为人拘谨小气,圈内戏称“郑公鸡”。

郑滁圆脸盘上,短短宽宽浓眉下边长着一对“小巧”,看似精明、深沉的眼睛。为何是“小巧”?他年轻时旁人只觉得此人眼小,但临近中年身材发福后,他脸上的肉挤得眼睛都快看不见了。

此此刻他尽力睁着那“小巧”的眼睛,从里面竟还折射出光亮来:“太子有所不知,西市新开张了家店,这顿饭花不了几个钱。关键是我瞧着花样新鲜,特献给殿下尝尝。”

在郑滁说话的时候,他不介意间露出满口焦黄的牙齿,连肚皮上的三层肉也在抖动。

在边疆百姓生灵涂炭之际,京都里的纨绔子弟们却一个个肥得流油。

宇文洛抓起一根烤蔬菜什锦尝了口,不由得点头赞叹:“从前怎么没发现这东西那么好吃。”

郑滁也咬下一块椒香排骨:“我今一整日都在那酒楼里,掌管的说这东西的精髓在于调料。我还不信,您猜怎么着?”

“怎么?”

“他当即叫后厨烤了根调料来,签子上真真只撒了调料!我尝了口,啧啧,那滋味!”

郑滁享受的表情勾起宇文洛的食欲,他当即又吃了几根肉串,虽味道不同但总体都是焦香麻辣:“这上头的东西好似蒙国进贡的香料。”

香料难得,他也是在父皇设宴时才尝到的。

郑滁含着肉撮了口酒,说话模模糊糊:“这蒙国进贡的东西怎么这酒楼有那么多?”

“酒楼叫什么?”

“好像是……太白肆。”郑滁将碎肉咽下,“就是豫王以前开的那个,不过如今易主了!听说东家是梁州颜家。”

宇文洛瞧见刚刚端上来的银丝冷淘当即冷哼一声:“本宫这四弟怎么可能轻易放弃赚钱的玩意儿?银丝冷淘只在蘅若公主接风宴上做过,这太白肆定有豫王一份!”

宇文洛这么一想这些东西似乎也不好吃了。若是豫王这香料也能对上,父皇那么宠他,兴许将香料赏了他呢!

郑滁右眼皮一翘,擦了擦嘴角的油:“太子您不是愁除不了豫王吗?我看这正是一次机会!”

宇文洛将酒饮尽:“怎么?”

“太白肆提供的外送比以往任何店都好,根据不同远近只需多加几文钱就能送饭上门!我走的时候已经有十几家预订早膳,他们管这叫什么……酒仙外卖!”

宇文洛听着郑滁的话没一句和能除了豫王有关:“说重点!”

“您只需要伪造个身份在太白肆点份餐……”郑滁的声音越说越小,最后凑近了宇文洛耳畔。

宇文洛皱着眉头听着,最后还是摇了摇头:“这其中通过太多关节,怎么就一定是豫王动的手!”

郑滁呵呵一笑:“您不觉得牵扯出的人越多越好吗?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您要是连谋都不谋,如何成事!何况您是上天选定的真龙天子继承人,上天怎么会不帮您呢。”

宇文洛被郑滁奉承得有些得意,他又给自己倒满了一杯酒,夹了块“宫保鸡丁”细细咀嚼着:“本宫还有件要事需得海公公亲自处理,你可有办法叫海公公从宫里神不知鬼不觉消失顺利到达永州啊?”

海公公是东宫第一总管,宇文洛跟前红人。他这么一说郑滁也明白了,永州不就是那档子事儿吗。

他思量了会儿,最后一敲桌面:“太子您看这样成不成?这事可与太白肆……”

宇文洛凑近听着郑滁所言,他的眉头舒展缓缓点了点头:“不错,借豫王之手送走海公公,父皇再查也差不到本宫头上!”

“哈哈哈哈哈哈……好!喝酒!”宇文洛举杯与郑滁碰杯一饮而尽,弯下的眼睛满含自信满满的笑意。

……

养心殿

宇文璟看完韩珂呈上的奏折恨恨舒了口气,他将奏折重新折起来没好气随手扔在御案上:“果真吗!”

韩珂摸透了宇文璟脾气,他也不怵,依旧直视着帝王怒气腾腾的眼睛:“是。晋国与北秦势力勾结,宁国皇室内部确有人接应。”

“反了都!”宇文璟一拍御案震得茶盏在茶碟中晃动发出“呲呲”声,“查!再给朕查!查出来!”

“陛下息怒。”韩珂双手交叠身前微微躬身,“依臣之见,现如今不能打草惊蛇,引诱之策来日方长。”

宇文璟如何不知,但他前半生在晋国为质过怕了,好不容易登基,朝政还被太皇太后把持,他最容不得背叛!

“安远茂还有价值?”

韩珂虽面无表情但心中已起波澜:“无。”

宇文璟叹了口气:“他毕竟陪了朕那么久……给个痛快吧。”

给个痛快的死法。

韩珂望了他一眼,此刻龙椅上的男人也有颇多无奈。成了帝王又如何,得不到的人心依旧得不到。

“是。”韩珂应着,是与往日不同的严肃。为了安远茂一案他不眠不休两夜,终于将北秦人的煤窑查了个明白。身上的劳累还是其次,他恨不能日日夜夜如此!这样就不必想她了吧。

“你瞧着齐王如何?”宇文璟掀起茶盖吹了口气,毛尖独有的香气弥散开来,也吹散了他额间的“川”字皱纹。

“陛下是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韩珂倒是有意思,做什么要问这一句。宇文璟饮了口茶将杯占放下:“自然是真话。怎么,他要你说假话?”

韩珂摇头:“陛下您对齐王态度忽冷忽热,臣也拿捏不准该如何说话。”

宇文璟忽然笑起来:“你是说‘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你真是越来越有趣了,没有朝臣敢与朕这般说话。”

宇文璟自然能听懂韩珂是叫他不要轻信他人对宇文渊的言论,他这是故意岔开话题。

“臣以为齐王殿下才智有余,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只可惜,瞧着不多寿。若是辅助陛下当是良才!”

言下之意,宇文渊不适合做帝王。

宇文璟赞同般点了点头。可惜了,以宇文渊的才智他倒是喜欢的,只是体弱注定无缘帝位。何况他母妃还是顺妃呢……

第一百零四章 思君不见君

“那你瞧着豫王如何?”

宇文璟一连串的发问让韩珂不得不感叹伴君如伴虎。他镇定心绪道:“豫王乃嫡子,这几年政绩有功无过,就是在拉拢朝臣人心这块儿做得有些过了。”

他虽支持着豫王可也不要一味褒奖,何况宇文涵在拉拢人心方面已经做的令宇文璟不悦。

宇文璟笑了两声又抿了两口茶,忽然转头对崔暕道:“有些凉了,重泡一壶来。”

崔暕低头捧着茶盏退下:“喏。”

直到崔暕退到宇文璟瞧不见的地方他才示意韩珂近前来:“查查宫里每一位有头有脸的掌事公公、姑姑,切记,这件事你要亲自做,一定要悄无声息不可被人察觉。”

韩珂双手推向身前微微躬身:“是。”

宇文璟从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的“嗯”,又换上一副长辈的慈容:“朕听闻柳三小姐与你甚是恩爱啊。无事,朕也非拘泥于礼数之人,你二十有五才开了窍,是太后太过担心罢了。”

是宇文渊大婚那日传出的消息吧?韩珂心中苦涩也只能含笑应着:“太后姑姑总觉得是清漪做了什么才叫我对她死心塌地,这可就错怪清漪了。”

太后果真还是没有放弃,连带着母亲这几日也是冷嘲热讽惹得他心烦。

宇文璟这几日同样被太后说烦了此刻竟有些同情他:“太后也是好意,成亲生位小公子便好了。”

也许是太后这辈子都没有亲儿子吧,她格外看中小辈中的男丁。只要后妃生下皇子就会得到贵重赏赐,王妃们也一样。

是故宇文渊被赐婚之时便料到这一出,早早找了宇文湛来也是有先见之明。虽不是齐王亲儿子但也不至于混乱皇室血脉。

“陛下说得极是。”可韩珂了解忘忧必不想生孩子,他也不能像宇文渊一样大度到扶养别人的孩子。

崔暕泡完茶已经回来,宇文璟又与韩珂说笑了阵才放他离开。

韩珂出了养心殿那一瞬收敛起笑意,阿刘跟在后面也不敢大喘气。这几日公子心情不定,他竟有三日没有说笑过了。

“怎么不说话了?”韩珂停下脚步,阿刘躬身没有抬头看他:“不敢。”

“怎么不敢?”韩珂眯了眯眼,他做了什么让阿刘都会害怕。

阿刘吐了口气,终于下定决心说道:“这几日公子时常无端恼怒,连黛墨姑娘都不见,阿刘怕惹公子厌烦。”

无端恼怒?

他哪里是无端,只是这理由说不出口!

韩珂冷着脸骑上马缓缓前进,终是吐出一句:“去青萝巷。”

阿刘带着喜色抬起头来,公子肯见黛墨姑娘了!?只要黛墨姑娘能见到公子便好办,她一定有办法叫公子开怀。

……

“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消金兽。佳节又重阳,玉枕纱橱,半夜凉初透。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临近水亭韩珂听见了带着哀凄的乐声,演唱之声清冽柔和又带着无限哀思。

他放轻了步子撩起白帘,只见一位红衣女子跪坐在古琴前,旁边放了一只焚着香小铜香炉。

是鹅梨帐中香。

几个月前黛墨还说正尝试复原此香,没想到这么快就制出来了。

黛墨信手拨弄着琴弦,几缕青丝垂在身前,哀忧的曲调流淌而出。

月光似水包绕着人与琴,为其镀上一层朦胧薄纱,极致处还散着淡淡清辉。清辉,哀词,古琴,好香。韩珂停下脚步,红与白的碰撞,不禁恍惚。

黛墨察觉出身后动静,她的指腹缓缓摩挲着琴面上每一处精致的凹凸,指尖轻轻一触琴弦,叮一声,直悲怆到心底。

她突然长叹一下,指尖滑过流转,又换了首曲子:“绿杨芳草长亭路,年少抛人容易去。楼头残梦五更钟,花底离愁三月雨。无情不似多情苦,一寸还成千万缕。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

她表达的如此直白韩珂也不能装作不知。他在黛墨面前跪坐下来,竟瞧着黛墨的泪簌簌落下。

她突然止了琴声,以衣袖拭泪:“黛墨以为再也不见到公子。思君不见君才是这世间最难熬的毒……”

韩珂没有回应,先前黛墨可从未如此。他只能避重就轻回答着:“我还要靠你这满青萝巷的情报,如何会不来?”

“公子只是为了朝中密报?”黛墨用楚楚可怜的眼神望着他,仿佛只要他说一个“是”字她便马上投湖自尽。

韩珂斜倚下来在腿上打着节拍:“自然还为了京都第一雅乐。”

黛墨瞧出了他神情中的落寞,也不能再使小性子。她恭敬地奉上一盏茶,只要能见他,便心满意足了:“公子遇到了何事,不如说给黛墨听听?”

韩珂饮尽那杯茶,不知为何总没有那日与忘忧一起喝到茶有滋味,以至于他近来都不大爱茶。

“你说情为何物?莫与我说那些老套的话。”韩珂闭上眼,满亭子清风灌入可他的愁思不减。

黛墨也听闻了赐婚一事,她听人说柳三小姐模样丑陋行为粗鄙,难道公子是在为此事烦忧。

“黛墨以为,情便是默默相守。只要得到对方一眼的停留便是值得。”

“卑微。”他立刻评价着,心中恍恍惚惚出现另一个身影,“我从前也喜欢过人,只可惜她命薄。后来我看多了那些投怀送抱的女人只觉得厌烦,再没有要成亲的心思。”

黛墨默默听着,一如往常。一年前那样的欢喜之情又涌上她的心头。

“我又喜欢上一个特别的人……只可惜她不心悦我。”韩珂睁开眼瞧着黛墨,充斥着的是不同于往常的悲伤,“她们都说我风流成性,为人轻佻不可靠,你觉得呢?”

黛墨又为他添上茶:“那是她们不了解公子……公子你又何必在乎旁人目光?”

原先是不在意,可如今在意了。

韩珂叹了口气:“我韩珂竟为情所困,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这种滋味可不好受,只要回想起忘忧与宇文渊在一起的场景,他的心便隐隐作痛。这种痛随着时间越演越烈,只有他投入大理寺时才消停半刻,稍有闲暇又卷土重来。

黛墨听着泪水竟止不住流,小声抽泣起来。

第一百零五章 醉梦(1)

“何故啼哭?”

“黛墨只是想,公子在黛墨心中是那样完美无瑕的人,怎么在别人眼里就什么都不是……”

黛墨一语直中韩珂心底,是,他在忘忧眼里什么都不是。

一大股苦涩弥漫开来,像是细针刺心,无力又无助。韩珂不想承认,但他确确实实为情所伤。他又深深叹了口气,脑袋一片空白。

京都人人都说韩少卿逍遥自在,可在他自己看来,他的这一辈子好似都在为别人而活!

母亲的期待与宠爱都成了束缚他的枷锁,在皇宫进出的恣意是他甘做宇文璟的一把刀换下的,流连于青萝巷之间也是为了零碎的情报!

韩珂是大宁的韩珂,是大理寺的少卿,是让长平长公主骄傲的儿子,可他始终不是自己。

也许与入云鹤同盟时做的鬼衣侯才是他为自己而活的片刻吧。

“公子,求您也看看黛墨吧,黛墨,永远不会背叛公子。”她伏下身磕头,双拳攥紧隐隐发颤。

韩珂说她“卑微”,可卑微又如何?她的命是公子给的,她愿意为公子而活。

韩珂默不作声,当黛墨再抬起头来时身前空空荡荡没了他的身影。

一串晶莹的泪从黛墨的眼角滑落,公子这是用行动回绝了她。她正身抚上琴弦:“几回花下坐吹箫,银汉红墙入望遥。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缠绵思尽抽残茧,宛转心伤剥后蕉。三五年时三五月,可怜杯酒不曾消……”

黛墨凄婉的声音回荡在夜空中,韩珂静静躺在树枝上望着漫天星河发愣。老天让几人如意?总是命运折磨人。

那个雨中啃包子的女孩身影在韩珂脑海中起起伏伏,他丢弃又捡起,反反复复终是不能逃脱。

忽然他身边的枝头向下一弯,韩珂转头望去正对着左目重瞳子的锦衣男子。

怎么,他都能幻看到如此程度了吗?从忘忧到宇文璋,老天爷还真不打算放过他呀。韩珂轻笑着望着天空,不再理会这一动不动的“幻觉”。

“言修,怎么多日不见生疏了?”入云鹤独特的磁性嗓音传来听得韩珂一激灵。

他连忙撑着枝桠坐起,旁边的确确实实是入云鹤!“宇文璋,你怎么才来!我还以为你也是假的。”

入云鹤被他吼得掏了掏耳朵:“前日我做了个梦,梦见你过的不好,这不马不停蹄就来了。不过‘也’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韩珂摆了摆手。他才不信入云鹤那些鬼话,分明是宇文淳回京都了他一个人无聊这才回来的,“喝酒去?”

“唉,我才刚回来。”入云鹤故意摆了摆手,“近几日脑袋里挤不出点墨水,生活艰难啊。”

他写话本这几日原本就没有灵感,何况时不时有朝廷的“跳蚤”打扰惹得他心烦。

他这个逸王当得也算称职吧,不过问朝政,四海为家,就算如此宇文璟对他的戒心还是丝毫没有减少。

韩珂折下一片树叶轻轻向入云鹤扫去,他的动作虽轻柔却在破空之时有了千钧之力,划过入云鹤耳畔,挑起几缕发丝,直直刺入远处的信鸽体内。

那信鸽还没来得及扑腾就垂直落下,惹得灌木丛一阵沙沙声。

“你娘的!能不能不要怎么吓人!”入云鹤感觉揉了揉侧脸,在心理作用下他总觉得脸皮子隐隐作痛,好似被韩珂的叶子割伤了。

“根本没碰到你英俊潇洒的脸。”韩珂向对着他翻个白眼,身下灌木丛又是一阵行走的沙沙声,直到一个人影走到月光透亮处。

“公子,是晋国蘅若公主的信鸽。”阿刘将鲜血淋漓的白鸽抬起来,它的脚上绑着细信桶。

韩珂没有将一丝目光分给阿刘,只看着天上朗星道:“念。”

阿刘将信件拆下,展开信来掐着嗓子正色道:“父皇母后亲启,儿已平安到达京都,择七皇子宇文淳为夫,缔两国之谊。然,断肠一事符北已殁,乞求父皇母后放过其家人。一月之期已到,日夜盼望使者。儿蘅若恭请金安。”

入云鹤身不在京都却也是知道蘅若一事,他从枝头跃下,抬眼望着韩珂被枝桠遮挡的背影:“怕是又一个为情所困的人啊。”

他的话音刚落,一叶新鲜刚折下的叶子便从从他耳畔划过,直接削断了三根头发。入云鹤连忙捂住耳朵:“韩珂!你有病啊!”

阿刘给入云鹤递去一个同情的眼色,压低声音提醒:“这几日公子最心情不佳……”

韩珂从枝头翻下一把揪过入云鹤衣领,顺带着给阿刘投去一个警告的眼神:“走,喝酒去!我请客!”

阿刘缩了缩脖子把信塞回信桶里,韩珂将信桶拿过收入怀中:“阿刘,留意好晋国动向。”

“是。”

入云鹤知道他的性子最是执拗不够,只能由着他带着穿过半个京都,最后在福禄山山脚下找了个不起眼的酒肆。

传闻福禄山上有寿仙,有缘人得寿仙指引进入仙庙便能延年益寿,有功德者更能长生不老。

传说毕竟是传说,年轻人鲜有到福禄山游玩的,每年春季多是老人结伴上山游玩。

而这家酒肆更是在不起眼的不起眼处,招牌压根没有,门口也被密林掩映,若非熟人带着根本摸不到这地方。

入云鹤啧啧称奇,韩珂似乎是这家店常客,刚坐下就有小二上前:“这位爷,还是照旧?”

韩珂点了点头:“再端一碗‘醉梦’上来。”

入云鹤打量着这家酒肆,就是寻常茅草盖的,一共五桌。其余四桌每桌都只有一位客人,他们或低头喝酒或打着盹,谁也没有因为他们的到来而侧目。

这也奇了,从前他与韩珂出门都能引来万众瞩目,怎么这些人是瞎了?

很快小二端上两碗酒,一碗清澈无色被放在韩珂面前,一碗中竟闪着五色光泽,正放在入云鹤面前。

“言修,这东西没毒?”入云鹤压低声音,但韩珂已经将面前的酒小口饮了下去。

“怕什么?”韩珂的脸立即浮现出两团红晕,这酒后劲也太大了些!他撑着脑袋已经昏昏沉沉,只重复着,“你喝,你喝……”

入云鹤皱眉将“醉梦”眯了口,入口竟是甘甜,一点酒味也无!这算什么?!

他刚要开口唤小二来,忽然眼前一亮,直直朝桌上倒去。

第一百零六章 醉梦(2)

“恭喜陛下,贺喜陛下,是位皇子!”稳婆将刚出生的婴儿包起来到元穆帝面前,她欣喜得声音有些发颤,“是左目重瞳啊,圣人降于大宁!”

重瞳是吉相,往往伴随着吉利、富贵,在皇室更是是帝王的象征。

元穆帝心中阴霾一扫而空,他道了几声“好啊”,立刻下令:“赐名宇文璋,封为凌王!”

璋,剡上为圭,半圭为璋,从玉章声。乃是朝聘、祭祀、发兵的瑞信!这名字给予了多大期望与荣耀。

而观如今还为质晋国的三皇子宇文璟,璟字,只是玉的光彩,连玉也算不上!

这婴儿一出生便被封王,仅仅是凭着一只眼便轻易获得其他皇子拼命十多年来能获得的地位!这消息一炸开,有得红了多少人的眼?

宫里的奴才也最是有眼力见的,连忙巴结起尚未恢复的贞贵人。可贞贵人却不见喜色,她连自己孩子一眼也没见到。

元穆帝笑意不减,抱着宇文璋对近侍道:“封贞贵人为淑贞皇贵妃,缢死吧。”

只是轻轻一句却将一切翻转,贞贵人无法母凭子贵,反而落了个匆匆离世的下场。

一帘之隔,帘外是欢声笑语的道贺,帘内却是临死的奋力挣扎,这帘内帘外两个世界,跟在元穆帝身边的人早早看透了。

入云鹤看着这一幕惊出一身冷汗,他的母妃就是这样“病逝”的吗?可到头来他也有没能坐成那万人之上的位置,他的母妃又是因何而死?

他看着在床上被人勒住脖子,疯狂挣扎的女人,她的面目逐渐扭曲最后一片铁青……他却无法动弹。

场景不断转换,直到他十一岁那年三哥从晋国归来。与他一同回来的还有位怀有身孕的女子,听下人说那女子是晋皇给封的羿王侧妃。羿王,正是他三哥归来时的封号,二十三岁才有封号,宇文璟也是宁国史上头一个。

“凌王殿下。”那位女子轻轻叫住了十四岁的宇文璋,他缓缓转过身,那是一张姝丽的面庞,在浓妆艳抹的王妃间当称“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她摊开掌心,那是一颗晋国的粽子糖。

那个年纪,正是他爱吃糖的时候。

可惜她的笑中藏刀,那张清丽面孔背后是狠厉决绝的手段,仅六年就将一切翻转。

画面移到养心殿前,十七岁的宇文璋第一次被元穆帝大声斥责,一卷奏章便被元穆帝狠狠摔到他脸上,细腻的皮肤便被划开一小道口子,随之而来的是一声暴喝:“看看你干的好事!来人,将凌王禁足!”

一共十条罪名,条条可治他死罪。

玉上的光辉将玉掩盖,羿王一朝得势,凌王就这样被羿王侧妃从最临近太子的位置上拉下来。

从此“凌王”变“逸王”,“逸”与“羿”同音,这是宇文璟对他的最大讽刺。

宇文璋最大的敌人是宇文璟吗?不,是那个女人,那个从晋国而来的女人……

入云鹤眼睁睁看着一切如走马观花般发生在他眼前,心中升腾起一股悲凉。他以为这些伤感已成为过去,为何此时又被翻出来?

是谁居心叵测到如此地步!

画面再次流转,入云鹤终于能控制自己的身子。他如今身处庭院之中,哪还是福禄山下的酒肆?

醉梦……这就是醉梦吗?

“殿下请过来。”

忽然身后有人唤他,入云鹤一转身不知道何时庭院中多了石凳与一位坐在轮椅上的男子。那男子身后还站着一位小门童正打着哈欠。

“你是何人?”入云鹤控制不住自己的脚步向那男子走去。

轮椅上的男子眉目间略带愁容,他对身后的小门童轻轻道:“洪平,去睡吧。”

小门童原想拒绝,但在男子的坚持下在他的腿上盖好狐毯,这才不舍地离去。

“在下承舟,世上最后一位卜算师。”那男子为入云鹤倒了杯茶,“今日借着醉梦将殿下请来,有言告知。”

卜算师,那是什么?

入云鹤问不出口,在这里都是由眼前这个男人说了算。

承舟继续道:“按天命如今坐在皇位上的应该是殿下,是羿王宇文璟篡夺皇位。长年累月变数丛生,天下有浩劫将至。”

是吗,那又如何?

入云鹤冷冷听他说了下去:“为了天下苍生,恳请殿下诛杀国师凤子隶,重登大宝!”

“我不愿。”入云鹤这三个字的回答倒是清清晰晰传了出来。

这些年来他早就没了争权夺位的心,与其每日提心吊胆和这个斗和那个斗,还不如过闲云野鹤的生活。

承舟一愣,他没有想到宇文璋的回答竟是“不愿”。“为何人人都想做帝王,殿下却不想?”

“帝王无情,我有情。”入云鹤简简单单回答着将杯中茶饮尽,“我的心容不下天下苍生,他们是死是活与我何干?我只要在乎我在意的人便罢!”

入云鹤的话犹如一击重锤砸在承舟心头。

天下亡矣!

他飞速在心中演算着,掌管这天道的使者怕是支撑不了多久了……不出五十年,所有人都将不复存在。

可他演算着突然发现一个变数,极其凶险。

“罢了,殿下可认识一位女子,她从晋国而来,如今正在京都,前几日她还与韩少卿在一起。”承舟联系着,那日他必没有算错,只是那女子乔装成男子,洪平辨别不出。

又是从晋国而来?

入云鹤冷笑一笑,晋国是专出祸国殃民的女子吗!“不认得!”

承舟叹息一声,手中微动,入云鹤控制不住自己地说道:“我不知道你说的是谁,但与言修在一块儿的多半是那个晋国公主忘忧。”

忘忧。

承舟暗暗记下这个名字,心中又根据八卦推算着这名字,当即得出大富大贵,大凶大厄两种截然相反的结果。唯一契合的便是,这女子寿数不超过五十年。

“请殿下帮个忙,找到忘忧帮我带句话。就说‘大劫将至,福禄山一见’。”承舟向入云鹤作了一揖,“这一场醉梦不过是庄周梦蝶,切记切记!”

入云鹤咀嚼着他这句话,忽而眼前一亮又回到了那个酒肆,他手上还端着那碗“醉梦”,只是它清澈无比,没了先前光彩。

不知是庄周做梦变成了蝴蝶,还是蝴蝶做梦变成了庄周……他方才是做了梦,还是闯入了别人的梦?

入云鹤已被激出一身冷汗,连忙推了推醉倒在桌上的韩珂:“言修!言修!”

第一百零七章 天象大变

韩珂蹙了蹙眉终是从梦中惊醒,他心头似压着重石,在见到入云鹤的那一刻阴霾又烟消云散。

“我做了个怪梦。不对,不对,我也不知道是不是梦……”入云鹤瞧着酒肆其他桌的人都换了陌生面孔,可他们的行为皆与上一波人一模一样!

小二弓着腰过来:“酒账已给了二位,请离吧。”

酒账?什么酒账?

入云鹤还想问问清楚却被韩珂按住肩头向外带:“别回头。”

二人一直回到了逸王府韩珂才松了口气,推开房门,他也不顾脏不脏直接在床上倒下。

自入云鹤上次离开时已过了两年多,这逸王府也不是时常有人打扫,韩珂一躺下去又马上后悔起来,上头的灰还真不少。

“言修。”入云鹤踢了踢他的腿,“解释解释?”

韩珂叹了口气,他还有些沉浸在梦中无法接受回到现实:“你见了谁?”

“一个叫承舟的男人,他说自己是世上最后一位卜算师。卜算师是什么?”

韩珂摇了摇头:“我见到了古塔里的那个人。”

入云鹤一惊,那个慈母御园里的禁地!他试探性问道:“是宇文绪?”

韩珂轻轻点头:“他如今叫云观。”

“是云观……”入云鹤暗惊,原来玄阳教的师祖就是宇文绪,怪不得那块儿地方要成为禁地。

传闻玄阳祖为祸四方,得的道也是邪道,这令皇室蒙羞遂将他活过的痕迹都封锁在古塔之中,连玉碟中他的名字也被划去。

入云鹤想起承舟要他带给忘忧的话:“云观是不是拜托你做什么,这是不是就是小二说的酒账?”

入云鹤见韩珂点头,心头一凉。他也顾不上脏不脏直直坐在床畔,他再也立不住了。

“这都是些什么神神叨叨的事儿?你是怎么知道那地方的?”

韩珂回想起自己第一次来那酒肆的情景,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鬼使神差和不认识的人走的:“我也是被人带去的,可能这就是那人的酒账吧。”

“那你带我去也是酒账?”

“那倒不是。”韩珂露出一抹坏事得逞的笑意,“你不觉得那儿的酒又好喝又让人有醉意又不伤身吗?这种好地方当然要和你这个好兄弟分享。”

“得了吧!”入云鹤锤了两下他肩头,“我看你就是想拉我下水!”

韩珂笑起来:“这酒肆一次比一次有意思。你瞧见那儿有五桌八仙桌,实际不止五桌。”

入云鹤叹了口气,进去时和出来时旁边都不是同一批人,他也隐约猜到了点:“你是说障眼法?”

韩珂虽不认同但也无处反驳:“也可能是仙法吧?”

仙法?入云鹤一扯嘴角:“若我不付酒账,这仙法会奈我何?”

“你瞧见那些沉睡的酒客了吗?”

入云鹤背后寒意又起,那些人睡得和死了一样。

“你若不做,就会像他们一样睡着……”

庄周梦蝶。

入云鹤又想起承舟的话来,他越想越害怕,不由得敲了敲脑袋。若是如此,那他们如今是醒着还是睡着?!究竟这里是现实还是方才梦中是现实?!

“打住!”入云鹤起身拍了拍身上灰尘,“难怪人家都说糊涂是福,我只想糊涂!稀里糊涂不好吗!”

好。当然好。

韩珂也从床上翻下:“我总觉得自己无所不能,直到入了酒肆才知道自己不过是芸芸众生中的一员。真正掌管这世间的不是帝王,就算帝王也是天的棋子罢了……”

“天”又有何人掌管?

韩珂的脑海中模糊现出一个身影,若他没有猜错……是宇文绪吧,之后,便是宇忘忧。

“付完酒账就忘了吧。”韩珂拍了拍入云鹤的肩膀,自顾自走了出去,当入云鹤反应过来追出去,这偌大的逸王府哪还有韩珂的身影?

“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

……

白玉阁内熏香袅袅,凤子隶盘坐着转动手中金丝琉璃珠,颗颗珠玉上升腾起的血色又浓重了几分。

他调息几次缓缓睁开眼睛,眸中亮蓝光芒一闪而过又化为阗墨深邃。他一挥手,那名唤作“异奴”的偃甲人便从墙壁中分离而出。

“卜算一脉还安分?”

偃甲人缓缓躬身:“十几年前奴就将卜算一脉诛杀殆尽,唯余断腿一人,不成气候。”

“是吗。”凤子隶的淡笑中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他又一挥手当空出现一片混乱的星域,唯有正中一颗星星闪着时而微弱时而强烈的白光。

“他与宇文绪联手了。”

偃甲人没有情感,若是正常人听着凤子隶颇具威压的语气早就瑟瑟发抖跪下请罪。

他们竟敢在我眼皮子底下联手。凤子隶眯了眯眼:“去查。”

偃甲人躬身:“是。”话音刚落便消失不见。

傩戏大典的计划被打断已让他万分不悦,顺着线索查下去不是宇文渊就是宇文淳,云观到底在京都安插了什么人他到现在都不知晓!

还有承舟那个废人……卜算一脉与维封使联手而且逃过了他的眼睛,唯一的可能便是这二人在凡间建立了自己的结界。

呵,这样灵力微弱、气息混乱的时代还敢在凡间造结界,也不知道宇文绪花了多大精力,是不是快死了?

凤子隶稳住心绪,白玉石的大门被推开,那一对孪生的奴仆慌张地进来:“国师,急报!”

白玉石大门霎时间自己阖上,吓得那一对孪生奴仆直直跪了下去。其中一人颤颤巍巍从怀中掏出封存好的信件:“这是陛下的急件。”

凤子隶勾了勾手,那信件便自己飞到他手上:“昨日冀州有狗作人状在屋顶向月祈祷。兖州附近黑龙现世,突降暴雨古城被淹。京都城中一处水井突现光芒,捞上一具无头女尸……”

天降异象!

“陛下说,如今民心惶惶,请国师出面平定此局!”另一位奴仆跪倒在地,连声音都在发颤。

凤子隶飞速占卜着,那一片星域也变了方位,群星闪烁。冀州、兖州、京都,这三位围成三角状,星光尤其璀璨。若是在天道之上……

凤子隶不由得蹙眉,宇文绪还真有本事!天道将破!天下将亡!

“进宫,我要面圣!”

第一百零八章 谋害太子

养心殿中一片肃杀之气,宇文璟头疼的病又犯了,此刻崔暕正小心为他揉着太阳穴。

凤子隶稳步迈入大殿,直接来到宇文璟面前。他不用行礼,开口便道:“陛下,天象大变乃凶兆。”

宇文璟叹了口气,案上一大叠奏折说的正是此事,民间甚至有谣言是陛下失德,老天爷故意降罪。

“何解?”宇文璟睁开眼睛挥了挥手,崔暕会意退到阶下侍立着。

“此乃掌管天道的天神失德,陛下若想破解,将举国道观毁了即可。”

道观一毁,云观便失去供给。凤子隶这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招数。

然而凤子隶的提议只是从破解之道出发,宇文璟深知根本没有可行性。举国道教、玄教徒无数,若毁了道观必定引起公愤,何况凤子隶也是道家一员呢。

他又叹了口气摆了摆手:“可还有其他法子?”

“毁了玉玺。”凤子隶直视着宇文璟冷冷道。

“玉玺合体几率微乎,国师何必执着于此?”

“玉玺之害非陛下所能想象。”凤子隶也不打算解释,解释亦无用。

云观为何执着于毁了天道?还不是因为天道吞噬了红漪的灵魂。他以为打破天道便能救红漪吗?还是一直以来云观在自我欺骗?

玉玺连通天道,寄存着自虞国来千千万万缕孤魂,只要将玉玺毁了,那些孤魂才能彻底消散。

他要掐灭云观最后一点希望。

宇文璟无奈地点了点头:“可此事朕毫无思绪!”

鬼衣侯这个活生生的人还能好查些,可帝令这块死物,谁知道是不是被丢在哪个犄角旮旯里!

“陛下!”凤子隶凭空唤出一张星图来,“帝令所在之地正是京都。只要陛下想找到就一定能找到!”

宇文璟将星图浏览一番,恨不能将所有位置记入心底。他与凤子隶相处多年,揣测着似乎是掌握所有星图便能预知天下事。

可他还没看完,凤子隶右手一挥星图立刻消散不见:“天下存亡仰仗于您。”

这还是凤子隶头一次说恭维的话,宇文璟有些心虚却还是镇定了思绪,最终点了点头。他望向崔暕:“传齐王。”

崔暕的“喏”还没说出口,便有一位东宫的小太监连滚带爬闯入养心殿:“陛下!有人要谋害储君!求陛下救救太子殿下!”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宇文璟听得心惊肉跳,耐心几乎消耗殆尽,他冷眉一横:“洛儿怎么了!”

东宫的小太监不敢抬头:“太子殿下没事,海公公死了……”

海公公是东宫掌事太监,位比崔暕,他死了还了得。

凤子隶识趣有了退意,又恢复了往日飘飘然仙姿:“我回白玉阁。”

宇文璟长叹一口气应下,直至凤子隶走远,他才焦急地一面从龙椅上下来往东宫赶去,一面给跪在地上的小太监使了个手势:“你且细细说说!”

他飞速离开了养心殿跃上轿辇,拍了拍扶手:“快!去东宫!”

一队轿辇浩浩荡荡而起,小太监连忙跟上,平息了呼吸才开口道:“太子殿下听闻西市新开业了一家‘太白肆’广受好评,便派奴才买来尝尝。太子赐了海公公一片烤羊腿,他才吃了一口便七窍流血……”

“废物!”宇文璟狠狠拍了拍轿辇,震得四位抬轿辇的太监脚步不稳,“没有验毒吗,啊?!”

御膳从御膳房出来还要经过银针和试毒太监之口,待一轮验毒下来端到他们餐桌上菜早就凉了。

小太监抹了把泪:“前几道凉菜是验毒了的,都无事……后来太子听闻要趁热才能尝出滋味,便令直接端上。”他又吸了几下鼻涕接着道:“奴才去太白肆买来时无人知晓奴才身份,想来店家不会无故毒害不相识的客人,太子这才放松了警惕……谁曾想……”

“蠢物!”宇文璟拍了下那小太监脑袋,打得他一踉跄,“自己什么嗓音自己不知道?!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是阉人?!”

这尖细的嗓音一出口再加上白面无须,是个正常人都知道是太监!

“崔暕!”

崔暕连忙跟了上去:“奴才在。”

“太白肆什么名头?”

“奴才不敢说。”

宇文璟立即从喉咙中滚出一声冷哼,若不是他坐在轿辇上真想给崔暕也来上一脚:“说!”

崔暕压低声音道:“太白肆前身是豫王殿下所有。”

太子,豫王,又是这对活宝!

宇文璟摸了摸两撇胡子,当他听到豫王名字时倒也镇定不少。只是怒气被强行压下,他的脸已憋得一片通红:“传豫王和韩珂。”

崔暕吩咐底下人传令下去,这些太监脚程极快,这会儿工夫已经到东宫大殿了。

大殿内一片混乱,远远便能听见哭声此起彼伏,这其间最响亮的莫过于宇文洛了。

“陛下驾到!”

宇文璟一入大殿便瞧见高皇后也在,一旁立着太子妃邢氏。而太子宇文洛则抱着地上一具七窍流血的尸体痛哭流涕,其余几个太监宫女都跪在地上,先前哭泣着的如今连大气也不敢出。

众人一见到宇文璟便行礼,他摆了摆手拉着高皇后坐到主位上:“洛儿莫哭了!”

“父皇!”宇文洛跪行着来到宇文璟面前,“海公公他……他……”

“朕已经知道了。”宇文璟虽烦躁却还是好声好气,这还要归功于高氏紧握着他的手给予了不少慰藉。

他不想见到血腥,随即对崔暕道:“拉下去。”

崔暕朝几个守卫一使眼色,那具七窍流血的尸体便被抬出大殿,除了他倒下去那片地毯染上了血渍,其余装饰依旧富丽堂皇,仿佛没有发生过命案般。

东宫见的血还少吗?

“都怪儿臣要逞口腹之欲!”宇文洛狠狠锤着自己胸口,跪在一旁的邢氏连忙拉住,带着悲声道:“殿下当心身子。”

“将此事原原本本说来!”

宇文洛擦了擦眼泪:“前几日儿臣到郑府饮宴,郑滁招待儿臣的酒菜正是出自太白肆。儿臣这几日实在想念这个味道便派人偷偷买了来……”

“父皇,这几道菜都无毒,只有烤羊腿被下了毒啊!儿臣喜羊肉天下人皆知,下毒之人是想要儿臣的命啊!”

第一百零九章 替罪羊

高氏听得心都揪起来:“洛儿违反宫规是他的不对,可下毒之人用心险恶,还请陛下严查此事。”

身在帝王家本就不应该暴露自己喜好,宇文璟曾亲自教导他,一桌上的御膳每道菜都得尝一点,就算再喜欢也不能超过三口。

宇文洛是把他的话全当耳旁风了!

“此事权当教训,朕再指位公公给你。”

宇文洛摇了摇头,拉住背后那小太监的衣袖叫他近前来:“父皇,儿臣是重情义之人,海公公才刚死,不如将所有时宜皆交给邵永打理。”

邵永是海公公的徒弟,正是那位被派去买美食的太监。

宇文璟警告般瞪了邵永一眼,瞪得他缩了缩脖子,但出于对太子的偏爱他还是默认了。

“韩少卿到!”

韩珂大步流星从殿外走来,他停在宇文洛身后跪下:“臣给陛下、皇后娘娘、太子、太子妃请安。”

“这时候礼数倒是周全。”宇文璟摆了摆手叫他起来,“路上有人和你说过了?”

“是。”韩珂抱拳躬身,“仵作已在验尸。”

“洛儿,你自己说。”宇文璟给太子使了个眼色,太子被崔暕扶起坐到一旁,而太子妃被高氏携着向殿外退去。

宇文洛又将大致说了遍,满脸悲戚,若不是宇文璟在,他还想痛痛快快哭一场:“韩少卿,你一定能揪出幕后之人吧!”

韩珂抿了抿唇,太子殿下的事未免太多了些:“臣尽力。”

二人交谈间仵作也验好尸,随老仵作一同进来的还有吴子实。自上次断肠一案后吴子实便留在了大理寺,他真是越发痴迷于仵作之事了。

“陛下。”老仵作跪了下来,吴子实也连忙跪下,“海公公是中了砒霜。”

砒霜。这是最常见的毒物,药房里也有出售,偶或有以毒入药,但更常见的是用砒霜药耗子。

从砒霜这个来源入手,不好查啊。

“你再验验这些菜。”宇文璟指了指一旁的佳肴,老仵作与吴子实立刻分工用银针一道道试下来。

不消片刻二人便检验完毕,老仵作跪在大殿之上:“回陛下,只有那盘烤羊腿的底部被撒了砒霜,毒性并没有渗透到里面。”

“用心险恶!用心险恶!”宇文洛锤了锤扶手满脸愤慨。

可韩珂听到这结果的第一反应却是:“怎么那么巧?”

宇文璟瞥了太子一眼:“此事你与韩珂一同查理。”

宇文洛心中疑窦丛生,父皇明明知道太白肆有豫王的一份,为何不直接问罪豫王反而让他与韩珂一同查理?

但时间不允他多想,只能硬着头皮应下。

“你是何人,为何先前都没有见过你?”宇文璟指了指老仵作身后的吴子实。

老仵作抢先一步道:“这是我新收的徒弟,名唤吴子实。”

吴子实恭敬地将头垂得更低,听说宇文璟年轻时在晋国为质,他又长得与父皇相像,不会被宇文璟看出点什么吧?

“近前来,抬起头。”

吴子实心中咯噔一下,只好跪行着微微抬头来到宇文璟面前。

完了完了,不会真的被认出来了吧。我还那么年轻,还不想血溅宁国东宫哇。父皇母后,儿臣对不起你们……

那一刻吴子实心中闪过许多念头,竟生了些人到最后关头的勇气。

宇文璟笑着点了点头:“我大宁真是英年才俊层出不穷啊。老赵,你可得好好教导。”

诶?就这事儿?

吴子实心头的石头落下居然生出些失落之情。吴子实啊吴子实,你是疯了吧,失落你没被杀吗?!

老仵作笑着应下:“子实确实是难得一见的天才。”

吴子实莫名被师父夸了喜上心头,连忙跪行回去,与老仵作擦肩而过时压低声音道:“谢谢师父。”

崔暕从殿外而来对着宇文璟附耳说了什么。他立即道:“韩珂随朕回养心殿,其余人散了。”

“恭送陛下。”

韩珂追上宇文璟的步伐,这回轿辇倒是走得极慢。

“老实告诉朕,你怎么想?”

韩珂也不遮掩:“海公公正巧吃了有毒的那部分未免太巧了些。”

宇文璟点头:“朕也是这么想。”

“豫王已在养心殿等候,等会儿你就帮朕诈他一诈。”

韩珂明白了宇文璟的意思,两个儿子他也不能明面上偏袒,但这次他相信豫王是无辜的。

“那吴子实你瞧着如何?”

“臣与他并无过多往来,只觉得为人机灵。”

“机灵。”宇文璟独自喃喃着,“朕瞧他像一个人。你再去好好查查他身份。”

“是。”

吴子实是忘忧推荐的人,若真查出些什么岂不是忘忧也有过错?他也不用大费周章,回头扮作鬼衣侯去问问便知晓了。

“父皇。”

宇文璟的轿辇离养心殿还有段距离宇文涵便迎了出来:“儿臣是被冤枉的!”

他偷偷看着韩珂想在他脸上得到些暗示,可韩珂面无表情,他当真有些慌了。

谋害储君是重罪,他是想拉太子下来,可不是用毒谋害!

宇文璟冷着脸不说话,下了轿子便往殿内走去,直到坐上龙椅才叫宇文涵跪下:“涵儿,你还是老实交代。”

宇文涵心下一凉,他交代什么?“父皇,儿臣什么也没做!儿臣是替罪羔羊啊!”

“哦?”宇文璟撑着头示意他接着说下去。

“人人都知道太白肆前身为儿臣所有,可不久前这太白肆易主,如今儿臣只拿两成收益,最大的主子还是齐王手下……”宇文涵冷汗直流,“父皇您想,儿臣怎么会傻到用自己的手毒害储君!”

“那你是想借别人的手?”

“不是!不是!”宇文涵也解释不清,只觉得背脊生凉。他连忙望向韩珂:“韩少卿,你不会也觉得是我做的?”

韩珂被宇文璟提点“诈他一炸”也只能板着脸肃声道:“太子一死,殿下您可是直接受益人。”

宇文涵心底一片冰凉,韩珂不是向来站在他身边的吗,怎么会不帮他说话了?!

“父皇,儿臣可以对天发誓绝无毒害大哥之心!”宇文涵连忙竖起三根指头,“如有假话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宇文璟冷笑两声,这件事把宇文渊又牵扯进来了。

他还没要死了呢,他们兄弟几个便明争暗斗得如此厉害!

第一百一十章 疑点

“那你说说,齐王为何要毒害太子?”宇文璟语气低沉,听得宇文涵有些心虚。

“儿臣也是揣测……”

“揣测,揣测!还有没有点王爷的样子!”宇文璟拍了拍桌子,“你们一个个都拿朕的教导当耳旁风吗!”

无论是帝王还是储君还是王爷,只有树立坚定英武的形象才能得到天下人的心。难道百姓会追随一个成日只会说“可能”“也许”“我揣测……”的人吗!

从太子的“儿臣喜羊肉天下人皆知”到豫王的“儿臣也是揣测”,这些明面上的小毛病那么多,谁知道背地里还有些什么!

宇文涵慌忙叩首下去,父皇正在气头上,他说什么都是错。

单论能力品行而言,这几个孩子里只有宇文渊最符合宇文璟的心意。可惜,可惜他是顺妃的孩子……

“回去将《周礼》、《仪礼》各抄一遍!抄不完不许出豫王府!再好好想想朕从前说的话!”

韩珂在一旁冷冷地看着,宇文璟是气宇文涵今日的表现吗?不单单吧。帝王之心难测,许是宇文璟早些时候便对宇文涵不满,借此机会敲打敲打。

“是。”宇文涵知道不能反驳父皇,只得灰溜溜躬身告退。他也清楚父皇不是为了今日之事,祸根早在他封王那日埋下。

宇文璟不许任何人威胁他的帝位,就算亲儿子也不能。他终于明白了韩珂的话,宇文渊是在韬光养晦。而他这个豫王这几日在朝事上太活跃,又惹得宇文璟不快了吧……

宇文璟揉了揉太阳穴,这头疾又犯了:“这几个孩子是要气死朕!”

“陛下保重龙体。”

宇文璟睁开眼看着韩珂时又带了些许笑意:“这件事朕想要两全其美的结果。”

两全其美……就是哪个皇子都无罪呗。

这所有事谁有罪,谁无罪还不是全凭宇文璟的意愿,韩珂这把刀就是这么用的。

“臣明白。”韩珂也随即含笑告退,却在转身的一刹那笑意全无。

他这把刀宇文璟用的还舒服吗。早晚有一天,这刀会对着宇文璟自己啊。

……

“子实,你确定海公公是死于砒霜?”韩珂在大理寺里已经翻阅了一个多时辰的案宗,从海公公其人到太白肆一事全过程他都快倒背如流了也毫无头绪。

宇文璟想要两全其美的结果……还得找第三个替罪羔羊呗。

吴子实点了点头:“确确实实死于砒霜。不过……”

“不过什么?”

吴子实向周围望了望,其他人似乎都有自己的事,没人注意这儿:“他下面有点问题。”

“具体说说。”韩珂亦压低了声音。

吴子实扬起一抹不正经的笑:“海公公是宫里老人,可据我看这尸体是刚阉不久。”

韩珂望着吴子实的眼神中多了几分复杂的情感。人家是中毒而亡,吴子实居然将死者“上上下下”检查了遍。

“你小子……”

“这叫严谨。”吴子实笑得无辜又正经,“你实话说,这点是不是很重要!”

韩珂点了点头:“得确。”

死的不是海公公。

那海公公又去哪儿了?

“是易容术?”

吴子实摇了摇手指:“我仔细检查过,这脸皮是真脸皮,绝对没有用易容术。”

没有用易容术又与海公公长的一模一样……

“阿刘。”

阿刘打着哈欠从外头走来:“公子,何事吩咐?”

“去查查海公公入宫之前所有资料。”

又是一个难差事。

“是……”阿刘又打着哈欠无精打采地出去。

韩珂象征性清了清嗓子,对着所有人说道:“都打起精神,要是被我发现谁偷懒可没有好果子吃!”

“是。”正当众人齐声应着时,韩珂带着吴子实却光明正大出去。

二人来到一处竹林,韩珂确认周围无人后压低声音道:“今日在东宫陛下已经对你的身份起疑了。”

“啊?”吴子实摸了摸脑袋,他心里有多慌乱表面就有多镇定,“什么身份?”

韩珂原想从忘忧处入手查吴子实身份,可他细想之下还是从吴子实身上更容易些。宇文璟用惯了“诈了诈”的手法,他也学到了精髓:“我都知道了。”

“知道什么……”吴子实的额上渗出了些许汗珠,他隐在衣袖中的手已攥得泛白。

韩珂已经知道了?可他漏了什么马脚让韩珂知道了……

韩珂拍了拍吴子实的肩膀:“放心,我是向着你的。陛下今日叫我查一查你的身份。你说我应该拿什么交差?”

“我……”吴子实愣住了,他仔细回忆着宇文璟在东宫的表情,不禁暗骂了声“老狐狸”。他竟对宇文璟的察觉完全没有意识!“姐夫,你会帮我的吧?”

吴子实拉了拉韩珂的衣袖,就像小姑娘撒娇似的。

他这一声“姐夫”叫到韩珂心坎里:“自然,你自己想个身份糊弄过去。”

“普通百姓不能吗?”吴子实的眉头蹙得更深,这世道险恶,比起兴趣还是小命更重要。再不行他就回晋国去,顶多被骂几顿。

“得说个与你身份差不多又无关紧要的才行。陛下已经起了疑心,要我查你身份也只是验证他猜测罢了。”

韩珂说的没错,做人要厚道他也不能把姐夫坑了去:“那就祖上是晋国第九代帝王,如今没落了的普通晋国人?”

晋国第九代帝王离今也得一百多年了,料宇文璟再查也查不了!

吴子实的话印证了韩珂的猜测,原来他也是晋国皇室中人:“好,我再润色一番报上。”

吴子实狠狠舒了口气,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被这个“姐夫”套话:“姐夫真是太谢谢你了!我会在姐姐面前替你多美言几句。”要是忘忧听到这二人对话,铁定要揪着他耳朵骂:“被人卖了还要替人数钱!”

果然从吴子实身上入手比忘忧处更容易些,他摇着头拍了拍吴子实后背:“回去吧。记得以后好好听你姐的话。”

“好嘞!”吴子实高高兴兴完全没有弄懂韩珂的意思。

他不信忘忧从前没有告诉过吴子实如何隐藏身份,这小子要么是压根没有用心要么就是还了回去,这点警惕心都没有如何在皇室立足?

好在海公公一事有了思路,他能做的也只有静静等候阿刘的消息。

第一百一十一章 孪生一子

早晨的安仁坊一片静谧,都道“秋高气爽”一点也不错。和煦的阳光透过稠密的树叶洒落,汇成点点金色的光斑。

躺在树枝上的男子深深吸了口气,这般清新的空气多久没呼吸过了。他伸出手掌任凭光线透过缝隙洒在脸上,心中莫名升腾起一片祥和。这样的好心情一直持续到他们到来前——

忘忧扮作男装与宇文渊一同来到这户人家前,可走了一半宇文渊忽而停下,她只好顺着的目光看了上去——韩珂正叼着狗尾巴草靠在树上向他们打了个招呼,脸上还带着不羁的笑。

韩少卿动作倒是快,他们还是晚了一步。

韩珂打了个手势,宇文渊会意,示意她换个地方详谈。

忘忧看不明白他们的那些手势,只好随着宇文渊来到隔了两户人家的巷子中。

这是一处幽静的巷子,忘忧几天前曾熟悉了地形,左右两户皆是空房。

“你们怎么来了?”韩珂一开口就是质问,语气间还带着三分不悦。虽说的是“你们”,可他却是直勾勾看着宇文渊一人。

“韩少卿因何而来,我们便因何而来。”忘忧不甘示弱。

“好。”韩珂无奈地点了点头,“但凡事总得讲究个先来后到。”

“安心,这功劳还是韩少卿您的。”

他们一连串对话中都带着刺,似乎是气话般。

他要这功劳有何用?恐怕也没什么功劳可言。韩珂一扯嘴角,这么些天不见,忘忧就算把他当作陌生人也好,干嘛针锋相对呢?

“小叔父。”宇文渊将忘忧拉到身后,“人可还在里头?”

“不在。”韩珂没好气地回答着。

阿刘这一次查访了许久才得到可靠消息,他也是今早才得到的情报。海公公在进宫前名唤“王海”,他还有个孪生哥哥叫“王洋”。几年前王洋做生意失败老婆也跑了,他只能进京投奔得势的海公公。这安仁坊的宅子就是海公公送给王洋的。

可惜他在这儿蹲点快了两个时辰,这位“王洋”人不在屋里,也没回来过。原想着能不能蹲到个回来收拾残局的小喽喽,谁知这片区域就像是被人遗忘了般。

“死的不是海公公。”韩珂的消息让宇文渊更确信自己的猜测,“今早永州那儿传来消息,日耀营有所活动。”

距离东宫一事过去已有六七日,若海公公快马加鞭不眠不休还是有可能在六七日之内赶去永州的。

“我知道。”韩珂应着,脑海中飞速闪过些什么。

海公公假死、宇文洛假悲、永州、日耀营……这些东西组合起来怎么那么像一个词,叫做“谋反”呢?

“死的就是王洋。”韩珂独自呢喃着,他再快也还是晚了几步,海公公早就在事发当日离开京都了!

“这一带的人都说有许久没见过那家宅子的主子。可是你口中的王洋?”忘忧知道海公公假死已成定局,现在最重要的是找到是太子自导自演的证据!

韩珂点了点头:“这件事你们还是不要插手了。陛下的意思是……不让任何皇子被定罪。”

宇文璟到底是什么意思?不让任何皇子被定罪?若他认为真的是宇文涵或是宇文渊下毒害太子,那他还不得暴怒?

唯一的可能便是宇文璟知道这出戏是宇文洛自导自演,而他要保下这个太子……

“这一局是太子与豫王撺掇好了陷害你的。”韩珂虽是先前从豫王口中知道了此事,但还是止不住地震惊。那日豫王在养心殿表现的那般恐慌竟全是装的。

而且事后豫王也感叹太子是大手笔,竟舍得身边一个得力公公。也就是说,就算是与太子同盟的宇文涵也不知道海公公是假死。更准确的说,局外人知道海公公假死的只有他们三加吴子实。

宇文璟还想“诈一诈”儿子,却没想到被两个儿子联手骗了吧。

身在帝王家时时刻刻都得演戏,他们要是去戏园子,准能把角儿给顶下来!

宇文渊轻轻“嗯”了声:“那你想怎么做?”

“怎么做?”韩珂嗤笑一声,“我难道还能凭空捏造出个人来顶罪?只能全部怪罪死了的王洋。”不然就只有放弃太白肆其中一人来保全大局。

可无论那种结果太白肆都不能再开下去。

忘忧能想象到王钰失落的心情,她投入了太多情感和精力进去。

“不。”宇文渊轻声道,“死了的只能是海公公。”

韩珂细细品味这句话,宇文渊的意思是在宇文璟那儿瞒下海公公未死的消息。

“你想做什么?”韩珂定定地望着眼前这个男人,他恍惚间觉得他是个可怕的对手。

“明知故问。”宇文渊淡淡答道。

忘忧在一旁听着这谜一般的对话隐约猜出些什么。宇文洛让海公公假死去永州势必是要躲开宇文璟的眼睛,而海公公此去布署的总不见得是为了宇文璟好的事情……

“你想激太子谋反?”韩珂压低着的声音中饱含激越之色。不,海公公此去永州不一定奔着谋反去的,他是太子,没有谋反的理由。

除非……

除非宇文洛自己觉得太子将废才会拼力一搏!

宇文渊没有回应,反而做了个噤声的动作:“韩少卿小心祸从口出。”

这次阳光正好,可韩珂依旧觉得全身是阳光散不开的阴霾,他终是学会向阴霾妥协。

活在黑暗中就必须比黑暗更暗黑。他们都没有错。

他叹了口气,平息片刻又道:“我会帮你。”

忘忧有些意外,她原以为韩珂对宇文璟是绝对的忠诚,至少他站在宇文涵一边就不会再帮他们……

“齐王殿下,这一切都与你无关。在王府中静候佳音吧。”韩珂的声音突然提高几分,一语将宇文渊摘了干净。就算隔墙有耳也咀嚼不出其中深意。

“多谢。”宇文渊轻声回答着,轻声得连忘忧也只是勉强听见。

韩珂一拱手转身离去,徒留宇文渊与忘忧在原地目送他远去的背影。

“他已经做好了打算。”宇文渊与忘忧对视一眼,眼中尽是温柔,“在京都的势力皆是各自为战,没有永远的盟友,只有永恒的利益。可韩珂是个例外。”

“若日后我不在了,就依靠他吧。”他没有说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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