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鹤书 - xp1024.com
《铁鹤书》


引子&;amp;第一章第一节

(写在前面的话)

我不得不承认,让我把我所知道的事全部写出来,实在是一件叫人头疼的差事。因为我所掌握的内容大多是一些独立而散乱的碎片,能够拼凑成型的部分少之又少。虽然有一些隐约可循的脉络,然而我心里清楚,无论我从哪一条脉络开始讲述我的故事,必然会遗漏其它脉络上的重要内容。我曾经就此事发表过一篇论文,但是论文的后半部分完全陷入了这种碎片的怪圈里,以至于最初的论点最后竟然难产于胶着之中。(见《中国论文期刊2003-5-102451》)

以下你所看到的内容,绝大部分来源于铁鹤道人的口述,在一些明显矛盾的地方,以及故事的空白处我做了一些适度的猜测。根据当事人的意愿,也为了避免一些不必要的麻烦,有些人我隐去了真名。需要特别指出的是,从大唐神龙初年开始到天宝末年结束的将近六十年时间里,发生在大唐国境内的一系列古怪事件(民间一般称其为白衫郎案),至今任然没有定论,我现在也只是抱着权当一说的心态记叙此事。时下对于该事件的研究书籍早已汗牛充栋,笔者希望借由手头的资料为研究工作略尽绵薄之力。如果读者有什么关于白衫郎案的想法,可以通过背面的通讯地址找到出版社并留下联系方式。感谢在我创作过程中给予我莫大帮助的我的导师和同学们,没有你们我是绝对完不成《铁鹤书》的。

2011-8-2

(引子)

许亭贤弟见字如面:

前日得蒙贤弟垂询,关于开元初年忆盈楼的那场大火,是否还有什么需要补充的内容。事实上当日愚兄一接到贤弟来信,便立刻起了回信的念头。然而摊开信纸才发现,千头万绪,实在难以下笔。故愚兄苦思数日,以求把围绕当日忆盈楼大火而起的各种疑点理出一条清晰的脉络。

正如贤弟所怀疑的,这起发生于丁巳年夏天的悬案确实有一些细枝末节的地方耐人寻味。一些并不充分的线索表明,此事和开元22年茅桥老店的那起骇人听闻的命案有某种间接的关联。想必贤弟也有所耳闻,那起命案的凶手一直到处决前都坚称自己是无辜的。到目前为止我们可以肯定的一点是碧娘在忆盈楼大火之后的3个月之间内依旧活着,而那场大火的废墟即使在忆盈楼改名为七秀坊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内也依旧保留着。

值得注意的是在大火之后,碧娘右臂上出现那个图案,我们最近在白姬右臂上也发现了相似的图案。针对这个怪异而有些许骇人图案,我们的前辈们在三十年前曾有过一些让人瞠目结舌的推论,这些推论都指向了一个叫崖州——我们现在称之为珠崖郡——的偏远地区。不知贤弟是否听说过以下这些名字:大赟,荒佛,蟾廷,流荼,三十年前这些名字曾一度频繁出没于隐元会年鉴的秘本之中,它们都来源于一些风评不太好,知名度也不算高的古书:散佚多年的《荒墟古卷》,语焉不详的《珈蓝诡谭》,写于人皮之上,内容首尾颠倒的五毒教《尸账》,还有那本臭名昭著的,魏晋时期妖僧罗浮所著的《异客图》。愚兄会在下一封信中详细介绍此事。

至于贤弟所提到的广通当铺命案和时下在会内闹得沸沸扬扬的虎贲营军函,还有那鬼影重重的六羊村,以及已经永远没入西湖中的涂府大宅,愚兄并未发现它们同忆盈楼大火之间的关联,当然,不排除柳公子知道一些我们所不知道的事。听说贤弟最近私下接触过刘给给,不知道这些念头是不是他灌输给你的,愚兄觉得这个疯和尚的话还是不要尽信的好。

愚兄会在8月左右入一次蜀,下一封信要等到在中秋之后才能送达贤弟手中,随信附上茅桥老店一案的判词和凶手林金秤的供词,还有我们从一些间接途径所搜集到的关于碧娘的资料。请代我向高徒知了问好。

书短意长,恕不一一。

地字贰拾壹

第一章第一节

天宝八载,腊月十一,夜,亥时。

一辆乌黑的马车沿着风雨镇上唯一的一条干道缓缓驶入镇中,马车的门窗都被厚实的帘子掩得严严实实。赶车人手边仅有的一盏忽明忽暗的灯笼,将一团聊胜于无的朦胧橘黄色投在马车前方,马蹄和车轮在斑驳的石砖上磕出的咯咯声回荡在这凋敝而寂静的镇子里。

王七是土生土长的风雨镇人,当年和他一起长大的同龄人都离开了这座毫无希望的镇子,只有他留了下来,二十年来一直苦苦维持着镇上唯一的一家客栈。此时,听到了响动的他悄悄爬下床,轻手轻脚地卸下了一块门板,谨慎地向外张望。此时马蹄和车轮的声音戛然而止,月光下马车的剪影静静矗立在破败的大街上。那原本赶车的汉子此时已从车上跳下,车厢中也跳下了两个人,三人看体型都是年轻的魁梧男子。

王七在窗后屏住了呼吸,一双眼睛紧盯远处那三个人。借着月光他看见这三个汉子正一声不吭地从车上卸下一样东西,那动作迅速而有条不紊。转眼间那个麻袋一样的东西就已经被抛到了大街上,接着那三个人重新回到了马车上,原先驾车的汉子一抖缰绳,那匹马车又缓缓动了起来,很快那一苗橘黄色就堙没在了黑暗中。只有那团毫无生气的东西横亘在大街中央,一动不动。

过了好半晌,王七才有勇气跨出门槛。此时月亮已经下山,他在一团漆黑中小步小步地挪到那团“麻袋”,强抑着心脏的狂跳俯下身去查看。这不是麻袋,而是一个人,一个蜷缩成一团的年轻女人。那女人的头埋在手臂下面,卷曲着身体一动不动,像是已经气绝多时。王七鼓起勇气伸出一只手轻轻碰了一下那具女尸,他现在只有一个念头,必须在天亮前把这具女尸从自己客栈门前弄走。然而,就在手碰到女尸的一刹那,那具女尸猛然坐了起来。王七嘴里发出了一声如同老猫被踩到尾巴一样的嘶叫声跌倒在地上,紧接着,他听见了离自己三步开外传来了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

“啊————”

这声音清晰响亮,声调却是一种诡异的平调,如同一个小孩张开嘴要妈妈喂食时候发出的声音。

王七瘫在地上,感到自己身体从来没有抖得这么厉害过,他极力控制撑起自己半个身体,黑夜中那个女人坐在距离自己三步外的地方——只有三步,然而在这么一个黑夜中,即使是三步之外人的脸他也看不清楚。就在这时,那个“啊”的声音忽然停止了,紧接着响起了一句同样清晰响亮,而又毫无感情的话:“林金秤冤枉,林金秤冤枉,林金秤冤枉,林金秤冤枉,……”

王七还在躺在黑暗中发着抖,浑身上下都不听使唤地抖,眼泪鼻涕已经流满了他的脸,裤裆传来一阵恶心的温暖潮湿感,他不知道他还要在这儿瘫多久,也不知道这个女人的这句话还要说多久,腊月子夜的寒冷和黑暗将他紧紧地裹在了地上……

周问鹤原本并不是一个多嗜酒的人,然而最近他做了个决定,以后只要抽得出空来,就要灌自己两杯。因为他发现每次他一旦被灌倒,醒来之后总能遇上好事。

周问鹤第一次意识到这一点是在前年的年头上,过了立春没多久。那次他路过洛阳,在激浪庄遇上了一个大户人家办喜事。主人家热情得有点过头了,结果后半场喜宴的情形简直可以用拷问来形容,一坛坛好酒把他折腾得天旋地转。

等他好不容易从宿醉中醒转过来时,已然是隔天的傍晚了。他发现自己并不是身处洛阳,而是身在巴陵县的一个荒郊野店中,打开窗户向外瞧,半点有人烟迹象都看不到。店家是一个操着蹩脚汉语的南蛮子,他告诉周问鹤这家小店距离最近的市集需要走上差不多一天,而他则是一天前被送来的。店家离开后,周问鹤环顾四周,这个房间里的摆设一眼就可以看完,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只是桌子上很显眼地搁着一把宝剑,周问鹤只看了一眼就能够肯定,这是一把绝对可列入隐元会兵器谱的神兵。他走到桌前打算取过宝剑仔细瞧瞧,却发现宝剑下面还压着半本残破的剑谱,以及一封落款是“隐元会”的信。信的前半段全是不着边际的吹捧,极尽虚情假意之能事,而后半段则表示要把剑谱和宝剑作为给周问鹤的报答,并“感谢”他“对隐元会的无私帮助。”周问鹤埋头苦思半晌,终究是没能想起来他到底在什么时候帮助过隐元会,最后,他决定先笑纳桌上的一番美意,等以后有空了再慢慢琢磨这件事情。

第二次碰上这种事则是在过了春分以后,那次是扬州的王家请客。真是好酒啊!一点都不上头。所以当周问鹤意识到自己喝多的时候,已经是非常严重地喝多了,多到他想停都停不下来。

这一次他醒过来,滋味并不好受,因为他发现自己泡在了一口大酒缸之中,酒气几乎把他整个人熏透了,而酒缸外那金铁交击的声音则每一下都像一把凿子重重錾在他神经的根上。最糟糕的那段时间里他几乎相信只要稍微晃一下脑袋,脑子就会从他耳朵里流出来。等他好不容易把头探出缸外,只看见一群人正在围攻一个一袭白衣的中年男子。由于酒精关系,之后的回忆有些模糊,周问鹤自己都不确定他有没有爬出缸外去帮那个白衣男子,不过他很确定当他跟着那个名叫王遗风的白衣男子一起下山的时候围攻的人都已经死绝了。在之后的一个月时间里他们两人前往秦岭,王遗风向他保证这一路上他们一定能碰上有趣的事,他没有说谎,他们确实卷入了一件刺激又好玩的事情当中。最好玩的部分发生在青岩外的一座集镇中,老王摸着刚吃饱的肚子,打着饱嗝对眼前一班手持兵刃的人:“我就是王遗风,”然后他指了指身边一样在摸肚子的周问鹤说:“他是我表弟。”

第一章第二节

不过要说最离奇的还是第三次,那就在一个月前,在洛阳城郊。那天晚上因为错过了洛阳城门的开放时间,饥渴交迫的周问鹤被关在了城门外,正手足无措的时候他遇上了一个满脸脓疮的老乞婆子,那个乞婆子对他说,如果他能弄到肉,她可以为他们两个人准备上等的好酒。半信半疑之下周问鹤强打起精神在树林里打了两只獐子。结果,老乞婆果然没有骗他,当晚他们吃着獐子肉,喝着老乞婆不知从哪儿搞来的美酒,不知不觉中又喝多了。结果到了第二天,周问鹤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竟然躺在一个大姑娘的的闺房中——杨烟姑娘的闺房——只不过闺房的主人不知去向了。

这第三件事周问鹤最为得意,他坚信前天晚上同他一起喝酒吃肉的乞婆子就是杨烟,然而让他恼火的是,无论他把这第三件事告诉来访的好友霍虫鸣,还是师傅于睿,都只换来了对方怜悯的眼神。

每年到了四月头上,总有那么几天,气温在“热得够呛”和“还有一点凉”之间来回摇摆,让那些给孩子准备衣服的母亲们大伤脑筋,薛煮剑来拜访周问鹤的日子也刚巧就在这几天中。

华山脚下有一间不算小的酒铺,开在一片桃林边。酒铺名叫快活庄,里面总是少不了江湖人。大唐境内到处都有这种酒铺,偷偷说句让店家不痛快的话,虽然这些酒铺总是在标榜着自己各式各样的特色,然而在酒客们眼中,他们其实都差不多。

在靠近门口的那张桌子旁坐着两个人,左手那位,穿着打扮气派非常,尤其是背后那柄重剑,大有吞山饮河的架势,常人若是背这么一把在身上,怕是腰马上就要被压折,这个人的腰没有折,相反,挺得如同一支笔,一把剑。不过这个人好像脾气不太好,总是端着个架子,一张脸像是被浆糊糊住一样硬邦邦的。

右手那位则是华山上的道爷,一身素雅的修道打扮,只不过脚上却穿了一双抢眼的大红靴子,也不知道他从哪儿弄到这双红靴子,和衣服一配看起来不伦不类。

“那么说,你这是要赶回藏剑山庄?”道人问。

左手的人点点头。这位不太友善的剑客名叫薛煮剑,和这位铁鹤道爷是从小玩到大的朋友,他们两曾经还有一个共同的朋友,薛煮剑总是爱叫那个人花花。一年前在六羊村,花花在他们两的眼皮底下消失了,从此音讯全无,之后,薛煮剑便找了他整整一年。

“出大事了?”道人又问。

“关于下一届名剑大会的彩头”薛煮剑略显疲惫地轻抚了一下自己的脸,“剑炉叶泊秋的匠头们撞上麻烦了。”

“他们……撞上什么麻烦了?”

“他们死了。”薛煮剑淡淡说,然后又不紧不慢添了一句,“原本用来铸下一届名剑大会彩头的剑胚丢了。”

有那么一瞬间,周问鹤没有明白这四个字的意思,他愣了半晌,才说:“我还以为没人能在叶家撒野。”

“以前确实没有”薛煮剑又轻轻抚摸了一下自己的脸,语气中流露出了一丝烦躁,“但是我不明白为什么有人会要剑胚,没有叶家的铸剑工艺那不过是一块铁。”

周问鹤轻轻点了点头,他清楚,在一切有关于的剑的问题上,千万不要质疑藏剑山庄的权威,尤其不能质疑这位“夜雨先生”薛煮剑的权威,要不然多少年的朋友也没有交情讲。

“有什么线索?”

“线索倒没有,不过……你还记得吧,老太爷在世的时候,曾经花很大的力气在西湖湖底探寻战国年间沉入西湖的古铁。”

周问鹤当然知道这件事,叶孟秋老太爷用作第一次名剑大会彩头的御神便是从西湖中捞出的古越国宝剑,再经叶家秘法锻打而成,要打造名剑,好铁和好手艺向来是缺一不可。

“现在老爷也开始在西湖里打主意了。”薛煮剑顿了顿,又说,“从去年年底开始,叶家不断派遣会水性的家人下湖查探,半年时间里找到的古铁差不多有二十斤左右,抛去那些没什么用的也有十来斤。”

说到这里薛煮剑又停了下来,看着道人,可是周问鹤对五金锻打一窍不通,实在不知该说什么,只好鸡啄米似的继续点头。

薛煮剑于是又说:“这十来斤寒铁,珍贵非常,然而,让人担心的是,捞上来的东西却绝不仅仅只有这些。”说到这里他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包袱,打开后露出一抹暗黄,看起来是一张薄薄的铜牌,一掌长,三指宽,外表斑驳朽烂,想来在水中浸泡了不少年月,“传信的叶福子给了我这么块东西,他告诉我这是随古铁一并打捞上来的。有些叶家的人相信,正是这些东西弄炸了剑炉。”说着他把铜片递了过去。

周问鹤接过铜片,放在手里回把玩了一番。这铜片比他想象的要稍微厚一点,面上隐约可见一些朴素的花纹。铜片一头布满水藤,另一头则相对光滑,想来是一头埋入水底的缘故。在那光滑的一侧,隐约可见一个“涂”字。

“这个物件原本属于一个姓涂,或者名字或绰号带涂的人,”周问鹤一边摩挲着铜片一边喃喃说,“亦或者是某个名字里有涂的组织。”说到这里他抬眼看薛煮剑:“西湖那边有这样的人吗?”

“还需要回去调查。”

“好吧,我也会问一下我师父,看看她那里有没有什么线索。”

听到周问鹤提到他的师父,薛煮剑那僵硬的脸上忽然飞起了一丝红晕,或许他自己也意识到了,眼里闪过一丝夹杂着尴尬的惊慌。

铁鹤道人看在眼里,忽然很想放声大笑,在江湖上,他的剑法也许没有这位朋友好,他的名声也许没有这位朋友大,然而,他却有一样足够让他这位朋友羡慕乃至咬牙切齿的资本,那就是,他有一个薛煮剑永远高攀不上的,聪明,漂亮的师父!

第一章第三节

在两人离开酒铺的时候,周问鹤无意中看到,在柜台一角整齐地摆着一排小酒坛。这些酒坛做工精细,花纹别致,每个约莫都只能盛下六两左右的酒,酒坛一侧还有一个锁扣,可以别在腰带上,看起来倒更像是别出心裁的一个玩物。道人几乎一眼就被那些小巧的东西吸引住了,他脑海里不禁浮现出这么一个画面,自己和杨烟姑娘坐在荒郊野地之中,头顶着一片繁星,他从腰际取下酒坛帅气地灌了两口,之后又把酒坛朝杨烟递了过去……于是,就在这么一个画面的怂恿下,铁鹤道人周问鹤捧着一个精心挑选出来的小酒坛喜滋滋地回华山了。

过了三清殿,周问鹤迎面遇上了于睿,傍晚温暖的阳光在师父细致的五官轮廓上打出了一道淡淡的光晕,把这位绝代佳人照得更加不可方物。周问鹤从懂事起,就一直想知道一件事:师父的脑袋里,究竟在想些什么呢?她像一个自己永远都搞不懂的谜,总是微笑地站在局外,对陷入局中的任何人守口如瓶。她不像七秀坊的师姐们那样明艳动人,她的美是安静的,带着些许让人心安的神秘,是一种只应存在于华山晨钟暮鼓之中的空灵与恬淡。

周问鹤走上前,恭敬地行了一礼,师父脸上立刻绽开了一个温暖的笑容。

“薛公子回藏剑了?”她问。

周问鹤点点头,然后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急忙从怀中取出一个锦盒:“这个是小煮给师傅准备的礼物。”

锦盒里装的当然是食物,周问鹤幸灾乐祸地想,薛煮剑这个男人是如此沉闷,一想到给女人送礼物,他的脑子里就只能运转出各式各样食物的画面。

于睿却一点也不在意,欣然接过锦盒。这时周问鹤又想起了那块铜牌的事,便问师父,可曾听说过西湖附近有什么名字里面带“涂”的人或组织。

话一出口,道人当即注意到一丝凝重的表情爬上了师父的脸,她略一迟疑后,开口问周问鹤何以有此一问。道人就把藏剑山庄剑炉的事说了一遍。于睿越听一双秀眉蹙得越紧,等周问鹤说完,她只说了一声随我来,便转过身,头也不回地往两仪门的方向走去。

周问鹤紧紧跟在后面,他已经记不清上一次师父摆出这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是什么时候了。两人一路上都没有出声,因为道人知道师父思考的时候一向不喜欢别人说话。现在天色已晚,太极广场上香客寥寥无几,只有三三两两几个道童从北面的天街方向走过来,看到于睿便纷纷行礼。

穿过了两仪门,师徒二人拾阶而上,没过多久,巍峨的纯阳宫便矗立在了眼前。纯阳宫主殿共四层,样式古朴苍劲,飞阁扬顶,自有一股森严浩然的气象。左右各有一处陪楼,都有七层楼高,两道木桥凌空飞跨其间,抬头看那桥上,隐约还看得见几个蝼蚁般的小人在走动。这两座陪楼,左面一座便是纯阳藏经楼,内藏吕祖所留下的武学典籍和各类奇书珍本,右边那座对外宣称是纯阳弟子抄录研习道经的场所,其实那最上面的一层乃是谢云流隐居之处。

周问鹤跟着师父径直走向藏经楼,只见楼前一副硕大的楹联“真人法法法自然,大道生生生万物”。

守阁的弟子一见是清虚真人,便让到一旁。于睿推开木门,一股久郁的书牍气便扑鼻而来,熏得周问鹤大皱眉头。华山湿冷,纯阳弟子总是尽可能地在楼内放置熏料,虽然能够驱虫去湿,但是这怪味终究是不能根除。师父倒是早就习以为常,点燃一盏烛台后塞给周问鹤,便抬脚跨入了这满屋的积滞的空气中。

藏经楼内陈年纸张的味道更让人无法忍受,周问鹤强打起精神举着烛台走在师父前面,尽量让自己想一些愉快的事。时不时于睿会停下来,伸出青葱玉指在几本封皮已经褪色的旧书里翻找一下,扬起一蓬蓬的灰尘,让在一旁持烛的周问鹤吃尽苦头。师徒两人就这样在阴暗的楼中走了约莫两刻,最终停在了六楼一个角落里。这个角落里放着一个大樟木箱,箱盖上早已积满了毯子班厚厚一层浮灰。周问鹤将烛台递给于睿,弯下腰小心地拂去灰尘,随着灰尘落到地上发出一阵噗剌剌的声响,一张泛黄的封条便展现在两人眼前。封条上的字依稀可辨:清虚子庚辰年肆月贰拾玖封于华山。

“庚辰年?”铁鹤道人声音里掩饰不住吃惊。庚辰年就是开元二十八年周问鹤屈指算了一下,已经是十年前了。

第一章第四节

阴暗狭窄的藏经楼内,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让人窒息的陈腐味道。师徒两人默默站在昏黄的烛光里,默默注视着脚边那已然洞开的箱子。

“你还记得以前住在坐忘别院中的屈离前辈吗?”于睿忽然问,声音很小,似乎她也不敢惊醒这沉睡在箱中的旧事。

对于扶苏浪子屈离,周问鹤多少还有些印象,他住在坐忘别院的时候周问鹤还只是一个半大的孩子。早在纯阳立派以前,华山就是隐士们避世隐居的上佳之选,吕祖创派之后,借华山隐居的人就更多了,他们大多和纯阳有着这样那样的关系,或者对世事心灰意冷,或者被仇人追杀,万不得已才会选择放弃红尘中的名利,在华山的青灯古卷之中求一片栖身之所了此残生。屈离就是这么一个人,但他又和其他隐居华山的人有一些不一样。周问鹤的印象里,他总是一副惊魂不定的样子,只有纯阳弟子的诵经声才能让他少许心安。

周问鹤还依稀记得他的样子,终日张大了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嘴无意识地努着,一只右手总是抖个不停。看起来活像一只受了惊吓的耗子。说实话,华山上那些自视清高的隐士们,大多没有给少年时代的周问鹤留下什么好印象,而这一个尤其如此。周问鹤小时候没少做关于他的噩梦。

直到他长大以后才从师兄们的口中听说,扶苏浪子屈离是武林中老一辈的顶尖人物。当年手中扶苏铁剑四海饮血,未逢敌手。然而在他四十岁那年,这个人忽然从江湖隐退,抛下万贯家业和妻妾儿女,从此下落不明。谁都想不到,他竟然进了纯阳宫。奇怪的是他虽然没有出家当道士,在纯阳的所作所为却与道士无异,每天早晚都和纯阳弟子们一起做功课,虔诚的程度,比真正的道士有过之无不及。不论寒暑日夜,他手里总是抓着一卷道家的典籍,典籍的内容倒没什么讲究,南派北派都有,随时随地的,他都有可能翻开道经,毕恭毕敬地诵上一段。最让人受不了的,是每当华山起雾的时候,他都会心神不宁,如果是晚上,情况会更糟,一位曾照顾其起居的师兄曾经信誓旦旦的声称,有一天夜里华山上的雾极大,屈离房间的灯整晚都没有灭掉,第二天那个师兄敲开他的门,震惊地发现这个老疯子在老君画像前跪了一夜。

等到周问鹤知道这些怪事的时候,屈离已经在自我折磨中渡完了自己的天寿。他自己也已经大到不会再害怕这些古怪传闻的年龄。要不是今天师父问起,他都已经忘记了这个人。

“屈前辈之所以隐居华山,是因为他的右手已经不能再握剑。”于睿淡淡说。

听到这句话,周问鹤立刻回想起了那只抖个不停的右手,那只手别说剑,筷子都拿不起来。“屈前辈的手……是得了什么怪病了吗?或者是遭仇家暗算?”他小心地问。

“都不是”,说到这里,于睿的表情有些奇怪,“他的手抖成那样,是因为恐惧,时时刻刻都尾随着他的恐惧,对于某种未知之物的恐惧。恐惧让他躲上华山,恐惧让他隐姓埋名,在他生命的最后十年,他无时无刻不是半溺在这恐惧的汪洋之中。”

“他……在恐惧什么?”周问鹤小心翼翼地问。

“简单来说,”师父往脚边扫了一眼,那口蒙尘的樟木箱如同一只张着嘴假死的巨兽一般静静躺在那里,“屈前辈害怕的,就是这箱子里的东西,问鹤,取出来吧。”

不知为什么,铁鹤道人的信忽然提了起来,他忽然有了一种错觉,他觉得那口箱子一下子变得深不见底,里面有某种不祥的秽物正在召唤着自己。他定了一下心神,蹲了下去。于睿也跟着蹲了下去,将烛台靠近箱口。烛光中,一个包裹,一把匕首和一本书映入了周问鹤的眼帘。他探手取出了那本书,放到眼前仔细端详。一刹那间,书皮上那种灼眼的血红色让他心底升腾起了一股由衷的厌恶。周问鹤强压下心中的不适,这才注意到书的名字,书名写在书皮的正中,奇怪的是书名似楷书而非,却大有汉隶的风骨,古拙端正,质朴方圆——《珈蓝诡谭》。

第一章第五节

《珈蓝诡谭》是一本成书于魏晋时候的个人笔记,作者不详。可以肯定的是这本书从成书以后一直到现在为止,知名度和影响力都微乎其微。山涛曾经在成名之初写过一篇文章,专门抨击过这本书,这可能是《珈蓝诡谭》唯一的一次身处比较重要的位置。当时的人普遍认为,这本书无疑是对于罗浮《异客图》的拙劣模仿。周问鹤之所以知道这些,全赖于他那位读书品味古怪的朋友霍虫鸣。

和整个屋子相比,这本书出奇地干净,然而这丝毫没有增加周问鹤对它的好感。他小心翼翼地翻开书皮,大略翻查了一下,发现这本书记载的大多是一些独立的小故事。长短不一,故事发生的朝代也不相同。书的第一页专门用来记下书中所有故事的题目。铁鹤道人几乎一眼就看到了他想找的东西,那个标题的四个字像一只黑色的蠕虫横亘在书页上:《涂家大宅》。

《涂家大宅》整个故事,写得杂乱无章,不但语句颠三倒四,对白缺头少尾,而且往往叙述到一半时忽然插进一句毫无关系的话。道人不由得大伤脑筋,原本一些颇为传神的描写被这么一弄,搞得味同嚼蜡,周问鹤花了好长时间才磕磕绊绊把它读完了。

《涂家大宅》讲了这么一个故事,吴兴郡原本有一户涂姓人家,全家以表演踏摇戏为生。早在孙吴江东时期便已在西湖边落户,到了黄武年间忽然飞黄腾达了起来。

踏摇戏是从汉朝一路发展而来的歌舞,即使到了现在的天宝年间依旧兴盛不衰。不过魏晋时候的踏摇戏远没有现在那么热闹,那个时候的踏摇戏依旧没有摆脱宗教仪式的色彩。表演时,由一个脸涂得惨白的女人(角色一般是女性,然而表演者则男女皆可)一边诉苦一边扭腰踩脚摇动身体。以现在的眼光来看颇为吓人。而涂家的踏摇戏则与众不同,黄武初年,涂家的人在原本的基础上加入了许多几近病态的创新,比如说表演者戴起了一个大得不合比例的面具,表演时开始出现用做伴奏的杂乱无章的鼓点,次外,涂家的人还放弃了一直赖以为生的传统剧目,改而边沿一系列新创作的作品,大多数是关于某个善良女人所遭受的不公正待遇,或者是一个家庭的悲惨命运。很有可能涂家的踏摇戏受到了关中傩戏的影响,不过诡异程度还要有过之无不及。然而让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涂家的踏摇戏在吴兴一带大受欢迎。尤其是经过了改良之后,每次表演都几乎万人空巷,以至于涂家不得不通过发行铜券来将表演预售出去。该种铜券是涂家自己铸造的,表面写有一个“涂”字,金主购买铜券后,涂家会在指定的时日登门表演,表演结束则收回铜券。

凭借着精湛的表演,涂家在西湖边修建了一座气派的大宅。然而几乎就是从大宅建成起,各种流言就开始沿着大宅那宏伟的院墙疯长起来。很久以前人们已经注意到,涂家的人与周围人打交道的次数越来越少,到了大宅建起之后,他们就彻底从人们的眼皮下消失了。只有演出的时候他们才会离开那所幽暗阴沉的宅院,然而即使是在外演出,涂府人员也都全程带着那骇人的巨型面具,全身裹在黑衣中。这种怪异的举动自然引起了许多不友好的猜测,其中最无稽的一条流言声称涂府经常在半夜抬出包裹严密的死人,并在附近找一个隐蔽的地方掩埋。人们开始有意识地避开涂家的人,不过,涂家依旧是当地家境最为殷实的大户,手头拮据的邻居们依然很乐意将女儿嫁入涂家。

故事的主人公叫迂公,他的妹妹就嫁入了涂府,和其他所有嫁入涂府的姑娘一样,从此再也没有出来过。迂公从外乡学武回来,听说了这件事,便打算同好友胡元豹张思退一起前往涂家看个究竟。

出乎他们意料的是,他们受到了涂家殷勤的招待。迂公的妹妹看起来很健康,丝毫没有受过虐待的样子,只不过原本活泼的妹妹现在看起来颇为拘谨,对自己也变得很冷淡。迂公暗暗加了小心,涂家安排的食物他和两个朋友都没有吃。当晚,他们留宿涂家大宅,夜深人静之际之际,三人摸出客房,原本想找到迂公的妹妹问个究竟,却不料误闯入一个大房间,眼前所见将三人吓个半死。

第一章第六节

这些涂家人早些年在四处云游学习踏摇歌的时候无意中接触到了一个新莽时期的邪教。不知涂家人是被什么鬼迷住了心窍,将那已消失六百余年的邪教中祭祀的仪式融入踏摇歌中,创出了那种光怪陆离的表演。或许他们只是想在原本的踏摇歌基础上加入一些能够吸引人的新元素,也或许他们对于这种艺术病态的追求本身就是中了邪,可以肯定的一点是那种600余年前就已经被遗弃了的邪恶仪式给整个堕落的家族带来了最后一击。他们不仅学习了邪教的仪式,还将邪教内容身体力行,将一些不知从何处得来的可怖污秽的东西养在竹筒里,按时饲喂。那些东西会发出如同婴儿哭泣一样的声音,头部有明显的五官,外皮布满皱褶如同一个垂暮的老者。

眼前的情景把迂公看得心惊肉跳,哪里还敢逗留。三人落荒逃出屋子,强压心神继续寻找迂公的妹妹,可算老天开眼,这一次迂公的妹妹终于被他们找到了,四个人不敢耽搁,立刻逃出涂府连夜回了家。

后来涂家的传闻闹得满城风雨,找他们跳踏摇舞的人越来越少,整个涂府被孤立了起来,但是他们看起来并不在意,从此就更难见到涂家的人了。至于迂公的妹妹,回了家之后还是神情呆滞。没过多久忽然失踪了.迂公在开年得了一场大病,幸得一个云游的和尚相救才保住了性命,痊愈之后随那和尚云游去了。

周问鹤看完这则故事,隐约觉得脊背有些发凉。他不禁咒骂自己,竟然被一个低劣的鬼故事唬倒了。道人抬起头,视线刚好和于睿相对。他知道师父正等待着他做一个评价。

“我不知该怎么说,”道人说着皱起了眉头,他心中确实抓到了些许脉络,然而有某个还未成形的疑问堵在他心头,一时让他无法找出清晰的条理,“这篇故事在某些不必要的地方,描写得过于详细,然而在另一个本该讲清楚的地方却只是模糊地一笔带过。比如说当迂公的妹妹再一次失踪后,哥哥的反应竟然是一片空白,既没写他又出门寻找,也没有写因为什么原因而没有出门寻找。还有,关于竹筒中的怪物来自何处,用何种东西喂食都只字未提。最重要的是,为什么迂公痊愈之后会跟随那和尚云游,作者全然没有说明。让人感觉关于那些细节,作者要么是不知道,要么是不愿说。”

于睿点点头,沉思片刻才说:“当年屈前辈给我看这本书的时候,为师也曾有过这样的疑问。”道人点点头,他还在等师父说下去。

在接下去的时间里于睿告诉他了以下这些事:屈前辈原本打算永远不让任何人再看这本书,他对于这本书的恐惧是如此之深,甚至觉得如果直接把书烧掉,那灰烬会把遗祸飘散到海内各地,所以他曾经要求当时还年轻的于睿等他死后把这本书深埋于地下,但是于睿最终还是说服了他代由保管。

这本不祥的书是屈离36岁那年得到的,在那一年的七月初五,也就是他的寿诞,一个不请自来的僧人将这本书作为寿礼奉上,当时书还扎着夸张的红绸,伴以两只做工粗糙的寿桃,看起来寒酸之极。在之后的四年时间里他都没有过多地在意这本书,一直到了他四十岁的时候,或许是因为功成名就造成的空虚,或许别的什么不可知的原因,这本《珈蓝诡谭》在屈离的生活中忽然变得重要了起来,他曾不止一次在妻子和儿女面前大声称赞这本书不知名的作者,也曾在写给好友的心中多次引用这本书上那些隐晦难懂的掌故,他还斩钉截铁地断言,书内所写的那些荒诞不经的内容都确实存在过。为了寻找那些故事发生过的证据,他开始周游全国,他去了珠崖郡——当时那个地方还叫崖州——大部分的故事都是发生在那里。他在之后写给家人的一封信中兴奋地声称他找到了在多个故事中作为背景出现的六羊村——这座封闭愚昧的村子据说也在罗浮的《异客图》中多次出现。

第一章第七节

在经过了飘忽不定的五年探寻之后,屈离突然在四十六岁那年回到了家。当时他的精神状况颇为让人担心,他一直在喃喃自语说“不应该去找那东西的”“不应该看那本书的”云云。之后没过多久他就偷偷上了华山。奇怪的是抛却了万贯家财的他依旧把《珈蓝诡谭》带在身边,也许他对于这本书除了强烈的恐惧之外,还有更为强烈的依赖。

等到于睿将这些全部讲完,师徒两人陷入了漫长的沉默中,在藏经楼这个密闭的空间里,一切都变得不真实起来,仿佛他们所熟识的那个外部世界正在不断地崩塌与重构。

“师父相不相信这里面的故事?”周问鹤突然问。

“从你手里那块铜券上来看,至少书上所写内容有一部分是真的。但这也不能说明涂府与藏剑山庄的命案有关。”于睿说到这里,若有所思地顿了顿,然后说,“问鹤,你最好这就前往藏剑,把这本书也带上,我要你用你的眼睛亲眼看看那里发生的事。”

周问鹤诺了一声,便要合上箱子,这时他的眼光忽然又被那把匕首吸引住了。聪慧的师父立刻看出了他的心思,说:“这把匕首的事,等你回纯阳的时候再告诉你,为师担心它和眼前这些怪事也有某种关联,只是一心不可二用,你暂时还是把心思放在涂家上吧。”

隔天早上,收拾妥当的周问鹤便启程前往扬州。这一路上没有什么波折,只是发生了两件怪事,在过去一些记叙白衫郎案的专著中,这两件事大多有所提及,只不过内容上略有出入,但是为了保证故事的连续性,我决定先跳过“夜刀香”黄蝉的拜访,以及与神秘少年知了的偶遇,直接讲述周问鹤到达藏剑山庄之后遇到的事。

附录

隐元年鉴:天宝八载【节选1】

如果要选一件天宝八载武林中最为轰动的事件。年鉴编录者一致认为非花秋空的突然失踪莫属。花秋空无疑是近两年江湖上最为传奇性的人物【见隐元年鉴:天宝七载,天宝六载花秋空词条】,他与另一位不世出的武学奇才杨烟并列五毒教烟花二使,近几年五毒教如日中天很大一部分原因便是这两人。关于花秋空的失踪,根据当事人周问鹤与薛煮剑的口供,事发当日并没有任何异状,而且作为花秋空仅有的两个朋友,他们至今也想象不出可能的嫌疑人选。考虑到这两个人是在不同的时间地点,完全没有防范的情况下被分别录下口供的,以及他们两人与花秋空的关系,年鉴编录者认为这两份口供可信度极高【口供的详细副本现存于洛阳隐元会分舵,如读者有需要可与地字贰拾壹联系】。关于花秋空的失踪,薛煮剑因为一些我们尚不清楚的原因将矛头指向杨烟,而周问鹤则更倾向于花秋空是自愿离开的,五毒教内部则对此事一直三缄其口。此事的另一当事人杨烟长年行踪不定【有消息称周问鹤对杨烟有超越朋友的感情。】隐元会无法取得她的口供。另一条线索则指向六羊村,花秋空便是在那里失踪,《异客图》和《珈蓝诡谭》上都不止一次提到过这个地方,另一本在五毒教内讳莫如深的妖书《尸账》上则有专门记叙六羊村的章节【《尸账》的内容至今不能证明,据说只有包括花秋空在内的少数几个五毒教高层看过】,所以更多人的怀疑花秋空的失踪与那本幽怨诡谲的《尸帐》有关。另一个可能与此事有关的人是“鬼和尚”刘给给,可以肯定他与花秋空有过接触,是否是他提供了后者一些让后者不得不躲藏起来的消息,我们仍不得而知。关于他的零星记载似乎都与一些让人不安的悬案有关,比如开元四年忆盈楼的大火或者开元二十二年的茅桥老店事件。

备注:“壁上公子”许亭与李无面的人马也一直在暗中搜寻花秋空,目的不明。

第一章完

第二章第一节

写在前面的话

在唐史研究界,时下最热门的话题莫过于近日山西临汾县唐代大墓的挖掘工作。作为可能是硕果仅存的一个未经盗掘的唐代大墓,它受到了各方空前的关注。尤其是当人们在出土的文物中找到了一些能够间接证明墓主人身份的证据之后:越来越多的人相信该大墓属于天策府的宣威将军曹雪阳。这条至今仍未得到证实的消息一传出便让研究白衫郎案的民间学术圈骚动不已。可以和一千四百年前那起神秘案件的重要当事人来个穿越时空的接触,怎么能让人不兴奋呢?然而在这里,笔者还是要泼几盆冷水。首先,这座大墓的墓主人身份依旧有待商榷。如果没有进一步的线索被挖掘出来,恐怕持不同意见的专家们还要争论上很长一段时间。另一盆我必须泼出的冷水则是:即使墓主人真是曹雪阳,我们也不能指望发掘工作能够对白衫郎案研究当下的瓶颈起到什么帮助。因为从现在掌握的文献资料来看,宣威将军曹雪阳本人也是一位迷失的当局者。对于白衫郎案,她所知道的内容,绝不会比一个当代白衫郎案爱好者所知道的更多。

2011-8-21

第二章第一节

周问鹤选了一个最不合适的时间赶到了码头,距离破晓还有将近两个时辰,整个大唐国境内,大部分的人都还在不急不慢地欣赏着他的第四或第五个梦。码头上一片死寂。只有在稍远的地方亮着一盏油灯,油灯下有几个赤膊的汉子正围在一起赌钱。周问鹤原想上去问问有没有摆渡,但是看那些人个个赌得眼红,面露凶相,决定还是先坐在码头上休息一下。

大约过了一盏茶时间,才有一个赌钱的汉子注意到,一个脚蹬滑稽红靴的年轻道士正坐在码头的石凳上左顾右盼,一副小心翼翼的样子。

“喂!”他朝那个道士喊,“是不是要摆渡。”

那个道士像是遇上了救星,把头点得像鸡啄米似的。

那个汉子闷哼了一声,归置了一下钱物朝道人走了过来,嘴里还在嘀咕:“要摆渡你说句话呀……”

走近了之后周问鹤发现,这个男人约莫四十来岁,两膀子又黑又粗,确实像个行船的。他赔笑着跟在船家后面,心想,我又不能说看你刚才输急了所以不敢过去。

那个船家叫水蛋,天天在码头做摆渡的生意。大部分是摆渡到虎丘的,但藏剑山庄和七秀坊也去过不少次,他有一艘吃水很浅的渡船,大小在西湖里跑刚好合适。收了周问鹤的钱后,他把道人让到船上,竹竿往岸上一点,船就划出了码头。看起来到藏剑山庄的路程水蛋早已烂熟于心,即使是在深夜,仅凭仅凭一弯新月和一苗渔火照明,他也把一张橹摇得飞快。

“去藏剑会亲戚呀?”他忽然问。

“哦,一个朋友。”周问鹤说。

“哦,是女孩子吧。”身后的水蛋忽然爆出爽朗的笑声。

“男的。”

身后的笑声更大了:“得了吧,这样的事艄公我可见得多了,一个人空着手离船登岸,过一会儿,两个人挽着手离岸上船。”水蛋又笑了起来,笑声里充满了怀念与羡慕。很明显,一个年轻的男人,深更半夜急匆匆地登船,他要找的,自然不会是另一个年轻的男人。至少,大多数情况下是这样。

周问鹤不禁苦笑:“大叔你能够干这一行到现在,实在是运气太好了……”话说到这儿忽然一顿,因为他眼前出现了一幅骇人的情景。借着月光,他看见一个望不到边际的白色庞然大物横亘在夜色中,如同一片漂浮在湖面的陆地,飘渺不定地蒸腾着。

“是雾。”水蛋只是简单地说。原本语气里的揶揄早已一丝不剩。

第二章第二节

“这几十年来,每到夏天,西湖上就会涌起漫天大雾。”水蛋说,他摇橹的速度已经明显减慢。

周问鹤未及细问,船已载着两人一头撞入了这铺天盖地的一片白茫茫之中。华山上也是有雾的,尤其是入冬之后,往往一早醒来,发现纯阳宫自三清观以上的部分完全陷入了一片迷蒙。然而这里的雾却完全不一样。不但更浓,而且更稠,如同一团不透气的湿胶糊在身上,没过多久周问鹤已经裹出了一身大汗。

“你说这几十年来,到底是从哪一年开始的?”或许是因为紧张,道人刻意提高了声调。

“就是……就是七秀坊着火那一年吧……对!从那一年开始西湖上就起雾了!”水蛋所指的七秀坊着火,估计就是开元四年所发生的忆盈楼大火,这里的人都不太在意去区分忆盈楼和七秀坊。

“那场大火真是吓人啊,我隔着好几里水路就看见了宝塔那么高的火树,简直能把天也烧出个窟窿!”

艄公说到这里,不知该怎么接下去,船上陷入了一种让人窒息的沉默。

隔了很久后,周问鹤忽然开口:“这种大雾,”他语气里有一种正极力掩饰的恐惧,“我以前也见过一次。”

“别的地方也有这种雾?”水蛋显然很意外。

“在珠崖郡。”

“哪儿?”

“在崖州。”道人改口,显然水蛋这种年纪的人还是对珠崖郡这个名字很陌生。

“崖州?你去那儿干什么?鸟不拉屎的地方。”

听了这句话,周问鹤在浓雾中沉吟良久,才缓缓说:“我想我以后不会去了。”

就在这时,两人眼前就现出了藏剑山庄那模糊的轮廓。然而,浓雾把一切都蒙上了一层诡异的氤氲,周问鹤看着那些若隐若现的楼阁,就好像是一群手脚被捆住溺毙在西湖里的祭品,又像是一只死去千年的饕餮的残骸。

转眼间船已靠上了藏剑的码头,在得知周问鹤真的不是来接情人私奔之后,水蛋苦笑一声,麻利地栓好缆绳,便同周问鹤一道向山庄正门走去。藏剑山庄周问鹤以前也来过,但在这简直伸手不见五指的大雾中他完全辨不出方向。水蛋仿佛早有所料,他要周问鹤紧紧跟住自己,然后凭着几乎是天生的方向感径直走到了大门口。

艄公“砰砰”拍了两下门,门后立刻传来了脚步声,像余杭叶家这样的大户,门子总是常在的。那扇门开了一条缝,一个中年人探出头来:“小帽吗?你不是说今晚不回来吗……”说到这那人才发现门口站着一个陌生的道士。“你……”

正在这时水蛋抢上前来:“福子啊。”

看到了水蛋,那门子总算放松了一些:“大半夜你不睡跑这儿来干嘛?”

“这不今天哥儿几个耍钱吗,耍得差不多我正要回家睡觉,就见到这位道爷,他说是来找薛大爷的。”

那门子再次端详了一下道人,当他看到那双红靴子的时候,一拍脑袋:“哦~您是周问鹤周大爷!”说着他向旁边让了让,“您快请,随我去房里坐坐,我呀这就替您找他去。”刚想迈步却被水蛋拉住了衣袖:“喂,你那床借我睡一下。”门子嫌弃地看了他一眼:“这回你自己带被窝了吧,你别再糟践我那床被子了啊。”

三人来到了门子住的房间,那个叫福子的中年人告诉周问鹤,为防止再出人命,藏剑山庄现在高度戒备,今晚正巧是薛煮剑守夜。“您现在这儿坐一下,我这就去找他。”说着福子和水蛋便离开了。

周问鹤环顾四周,余杭叶家再大,这儿毕竟也只是一间门房,仅有的一根蜡烛把一抹昏黄色铺展在狭小的空间内。没过多时,外面又传来了脚步声,周问鹤抬头,借着烛光他看到一个约莫十三四岁的俊俏丫头从门口一蹦一跳地走进来,虽然年纪轻轻,举手投足间也看得出修为颇不简单:“阁下便是周大爷吧,无量天尊~”说话间那小丫头俏皮地一揖到底,“晚辈阿菅这厢有礼了。”

抬起头她又说:“薛师兄叫我先来照应着大爷,他随后就到。”周问鹤淡淡一笑,房间只有这么小,还来一个人照应着,反倒别扭了。

那丫头倒是半点也不认生,自顾自在周问鹤身边坐下。一双大眼睛把道人从上到下扫了个遍,忽然咧开嘴笑了,“晚辈久闻您大名了。”

第二章第三节

“听说您和我们薛师兄是从小玩到大的朋友。”那丫头问。

“没错,他是我最好的朋友。”

“那您的剑法和他比起来……”说到这里阿菅的眼睛忽然放出了光,“谁更高哇?”

周问鹤打了一声哈哈,然后淡然说:“他高。”

丫头可能是没料到一下子就套出了答案,脸上倒有了些失望的表情,但接着她马上又提起了兴致接着问:“听说你的剑法……”说道这里阿菅迟疑了一下,然后小心翼翼地开口,“不是纯阳吕祖的路数?”

这种问题是江湖大忌,但眼前的女孩一副百无禁忌的样子,周问鹤不禁脸上泛起苦笑,心想小煮怎么找这么个人来招待自己,但是人家小姑娘还一本正经等着自己回答呢,道人不得已,只好干咳两声说:“没有的事儿,我就是在纯阳派剑法中夹杂了一点别处的剑法。”

“哦,就是……江湖上传闻的铁鹤剑谱咯?是谁给你的啊?”

道人双手一摊“我也不知道。”还不等对方追问又加了一句,“剑谱,还有我这把剑都是随一封信交到我手里的,我可没见到写信的那个人。”这话其实也不能算说谎,但是阿菅信不信就是另一回事了。

眼看套不出什么了,可小丫头还是不死心,她忽然话锋一转:“那个万花谷的‘妙笔生花’霍虫鸣也是你的朋友是不是?”

提到霍虫鸣,周问鹤脑海里立刻浮现出了他那张标准坏人的奸邪脸,嘴角微微牵出一丝笑意:“没错,他和小煮都是我最好的朋友,可惜的是,这两个人彼此却总是缘悭一面。”

阿菅的眼睛又开始发光了:“那他的武功又怎么样啊?”

一个人的武功,和他的为人其实没有什么太大关系。有些人,心细如尘,灵巧机变,练的却是大开大合,硬桥硬马的功夫,有的呢,平日慢条斯理,不温不火,出招反而阴毒刁钻,迅如急电。所以像霍虫鸣这么奸猾的人,却偏偏能够练成万花谷那种飘逸灵动,卓然不群的武功,也就不奇怪了。

道人沉思片刻回答:“若论剑法,自然是你家小煮师兄更胜一筹,但是说到内外兼修,则是阿虫略占上风。他把万花心法,结合自己先天的外家硬功,现如今他的两根手指足以代替腰间的判官笔了。至于说他们究竟谁高谁下,只有他们打过才能知道,当然,我是不希望这种事发生的。”

“那……对了,你是不是还认识‘七两半’路女侠?”

周问鹤这时才明白过来,这小妮子定然是在来的路上就把这些问题全部想好了,所以一见到他人,就迫不及待地一个一个甩出来:

“七秀坊的路樱路女侠,你也认识对不对?”

就在道人以为这样的罪要受得遥遥无期时,救星总算姗姗来迟。一脸疲惫的薛煮剑出现在了门口:“问鹤,”他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深深陷进了眼眶里,“吃过饭了没有?”

“昨晚上倒是吃了一点。”

“那正好,省得你吐出来。”说着他朝道人勾勾手指,“走,我们看尸体去。”

说玩这句话,薛煮剑也由对方回答便已经转身走了。这么多年的老朋友做下来,周问鹤知道这个状态下的“夜雨先生”是不容忤逆的,道人只得摇摇头,紧走两步跟了上去。

匠头们的尸体被一字排在剑炉的西厅中。整个房间充满了一股令人作呕的腐臭味。薛煮剑早先听说周问鹤到了,便第一时间安排人把西厅的灯火全部点亮。此刻,“夜雨先生”薛煮剑正把死者身上的被单一条条掀开,周问鹤则跟在后面一具具尸体地看过来。前两具尸体都是五十岁上下,唯一可见的外伤是喉头一剑。“葛大夫验过他们的伤口,两人伤口的形状和对方佩剑的形状完全吻合。”葛大夫就是“妙手蝶衣”葛兰,在救人和验伤方面,没有人敢怀疑她的权威。

“一剑封喉,中剑者一定即刻毙命,也就是说这两个人在同一瞬间杀死了对方。”说到这里周问鹤抬起头对薛煮剑报以询问的眼光。后者点点头,显然葛大夫也是这个结论。然后他又补充说:“这两个人丝毫没有旧怨,事实上,他们是亲兄弟。”

说完薛煮剑掀开第三个人的被单,周问鹤顿时觉得胃部一阵痉挛,眼前这个人,脑子被掏空了。

第二章第四节

仿佛看出了周问鹤心中的想法,“夜雨先生”在一边沉声说道:“不是被掏空的,是被蛀空的,脑子的残骸上全是米粒大的小孔。”

道人回头苦笑:“这次葛大夫有什么高见吗?”

“特大号的绦虫,她只说了这句话。”道人的苦笑更深了,真没想到这个老太婆还那么幽默。

在西厅巡视了一周之后,周问鹤强忍着呕吐的冲动,将怀中的《珈蓝诡谭》摸出来递给薛煮剑。如果此时面前是霍虫鸣,估计他早就高兴得跳起来了。可是薛煮剑对这种来历不明的书向来没什么兴趣,只是当听说是于睿特意关照要给他看的,才红着脸郑重地打开。结果,没翻两页他的耐心就耗尽了:“这里面写的东西简直是狗屁不通!”说着他又把书塞回周问鹤手里。确实,这本书看起实在是非常吃力,周问鹤也承认这一点,于是他翻到《涂家大宅》一页,把写有“涂”字铜券的部分指给好友看。也就在这时,阿菅急匆匆跑了进来。

“师兄!”她努力抑住微颤的声线,“四爷要你马上去楼外楼,小帽回来了,好像望水村出事了!”薛煮剑和周问鹤对望一眼,两人都从对方眼中读出了“早有所料”的深意。

楼外楼是整个藏剑山庄最高的建筑,如同一家之主般端坐在藏剑山庄的正中。刚穿过君风院,道人就看到远处偌大的一栋高楼灯火通明。“你有没有发现,”忽然薛煮剑凑到他耳旁轻声说,“雾好像越来越浓了。”确实,和刚入藏剑山庄相比,雾起得越发严重了,即使打着灯笼也只能照到三步以内的地面。“以前有没有起过这么大的雾?”道人问。薛煮剑沉思半晌,然后斩钉截铁地回答:“从来没有。”

走了一盏茶时间,众人才到了楼外楼,周问鹤刚跨入门内,便听到一个爽朗的声音:“铁鹤道爷,怎么也法驾我们这等山野小舍呀。”说话的这个人是个五十开外的汉子,浓眉大眼,高鼻方口,身材敦实,虎背熊腰。这便是藏剑山庄的四庄主“血麒麟”叶蒙,平日素来喜欢和晚辈开个玩笑,自从认识了周问鹤之后,总是戏谑地尊称他为“铁鹤道爷”,周问鹤以前还有些惶恐,叫多了也就由得他去了。

道人走上两步,恭恭敬敬地向叶蒙行了一个礼。这时才看见站在一旁的一个浑身是血的年轻人。这人看年岁比周问鹤也要小上五六岁,五官也算得上清秀标志。只是当下他面上没有一丝血色,配上这一身鲜血活像棺材里跳出来的僵尸。

“这个孩子叫李帽,是聂定的弟子。”那个年轻人倒算机灵,连忙作揖说:“小,小的见过铁鹤道爷。”“道什么爷,贫道虚长你几岁,看得起我就叫我一声周兄吧。”周问鹤说着伸出手,原先想拍拍这个后生的肩膀,才发现他一身血污,实在无从下手。

“好了,说说吧,你在望水村到底看到了什么?”

李帽迟疑了一下,谨慎地说:“我师父他还没……”

叶蒙不仅皱起眉头,刚摆出训斥的面孔,门外传来一声如同耄耋之人般苍老的声音:“我来了。”这声音虽然嘶哑,却是异常清晰,话音未落已有四个黄衣童子簇拥着一个面容清癯的消瘦男子走了进来。“血麒麟”看到他,脸上立刻浮现出毫不掩饰的嫌恶表情。薛煮剑悄悄在周问鹤耳边说:“‘蛇抄剑’聂定。”

第二章第五节

紧接着门口传来了一声哈哈:“铁鹤道兄啊,别来无恙啊。”众人循声望去,一个大和尚顶着个油光锃量的脑门就从门口跨进来了,“还记得贫僧吗。”

这么亮的脑袋,在和尚里也是少见的,见过一眼的人,当然不会轻易忘记。周问鹤笑着一抱拳:“原来是无漏禅师啊。”

无漏僧乐呵呵地径直走到道人身边:“秦岭一别,已是半年有余了,阁下的表兄近来如何呀。”

周问鹤微微一笑:“他?瞎忙。”

两人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也就在这时门口又进来了一个60余岁的华衣妇人:“大师什么事那么高兴啊,也让老身听听。”这个老太太腰板挺直,五官轮廓细腻,年轻时一定极其标志。道人上前作了个揖说:“纯阳后备周问鹤见过葛大夫。”那老太太上下端详了道人一遍,漫不经心地说:“原来是铁鹤道爷,果然是少年英才,后生可畏啊。”道人心想这老太太好大的架子,无趣地退下了。

这时聂定忽然挑高了声音说:“小帽,人都到齐了,你可以把你今天晚上看到的事情说出来了。”说话间竟看也不看叶蒙一眼。

那年轻人有些尴尬地“是”了一声,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停留在了他的身上,他深吸了一口气,向四周抱了一个拳才缓缓说:“师父,四老爷,葛大夫还有各位英雄,晚辈这厢有礼了,今天晚辈奉师父之命外出办事,恰逢望水村村长之子娶妻,师父命我办完事之后代表藏剑送去贺礼,当晚便在村中借宿一宿……”

早些时候,当李帽到达望水村的时候,天刚擦黑不久。雾也未起。他远远便看见了望水村村口那张灯结彩的牌楼。只不过牌楼下望水村中却是空无一人。这也没什么奇怪,村长家里添丁,全村人自然都是漏不掉的,此刻大家想必都已经聚在喜宴上了。想到这里李帽便加紧脚步朝那挂着红绸红灯笼的村长的宅院走去,然而到了门口,他忽然停住了。虽然眼前是一派喜气洋洋的场景,这后生的心中却忽然乱撞起来。一股让人浑身不适的感觉沿着他的脊背爬上了头皮。“不对劲儿,哪里不对劲儿!”他放轻脚步,缓缓靠近门口,伸出一只手轻轻搭在贴有粗糙双喜剪纸的木门上,正要去推。忽然他意识到了哪里不对劲儿,声音!大排筵席,大会相邻,怎么一点声音都没有?那些唱堂会的,那些劝酒的,那些大声喧哗的人都到哪儿去了?

小帽屏住了呼吸,慢慢把门推开了一条缝。整个前院灯火通明,一派喜庆气氛,一桌桌的宴席摆满了前院,酒桌前挤满了各色各样的人,他们坐在椅子上,面对着桌上丰盛的菜肴,却一个人都没有动。不但没人懂,也没人说话,所有的人看上去都很累,都斜斜地靠在椅子上。李帽只恨今天为何不带点兵刃防身,他慢慢摸上前,走到一个衣着考究的老乡神面前,只见那个乡绅头歪向一边,双目圆睁,嘴角牵出一个疯狂的笑容,早已气绝多时。乡绅对面坐着一个约莫十岁左右的小孩,他趴在桌上,张着嘴,舌头伸在外面,凸着眼珠,眼睛里也满是诡谲的笑意。李帽不敢再多看,急忙朝新房走去,刚要迈步,右手互被一把拽住。年轻人浑身的毛发瞬时竖了起来,他猛地转身,但见乡绅边上另一个张大嘴的老人正伸出一只瘦骨嶙峋的手扣住了自己的手肘。

“还有活人!”李帽也不知是喜是惧,那只手用微弱的力气想要把他拽到自己身边,那双眼睛里似乎有什么事情亟不可待地要告诉他。李帽小心翼翼地俯下身,附耳到老人口边,耳边立刻响起了老人气若游丝的声音,那声音只说了四个字:“开勺……万……债。”只有这四个字,然后老人便死了。

第二章第六节

老人说完这句话,头便垂到了桌上,脸上同样挂上了那种触目惊心的狂喜。李帽放下老人,慢慢靠向紧闭的新房。此时他已经不像一开始那么慌张,因为他终于听到了声音。一种机械的,敲击木头的声音,隐隐约约从新房内传了出来,显然,只有人才能发出那么规律的声音。他慢慢走到门前,房内那对高烧的红烛将一团喜气洋洋的红色透过窗口投射在门外的青石板地面上。

李帽伸手推了推门,门没有拴,只一推就开出了一条缝隙。从缝中向内望,只见房内一派温馨,红烛已将房中的各色物件染上了一层红晕。正中位置有两把太师椅,一男一女两个上年纪的老人斜依在太师椅内,一动不动,像是在等待儿子儿媳拜堂。李帽几乎不用走近就可以想象出二老脸上那种疯癫的笑容。媒婆是一个打扮俗气的老妇人,看不出她的年纪,因为此刻她已经被一把剑钉在了墙上,头低低地垂着。

新娘戴着红盖头,穿着鲜红的嫁衣,脚穿一双崭新的红色绣花鞋。只有一双白皙的手露在外面。她既没有和丈夫交拜,也没有和其他人一样斜靠在椅子上。她正匍匐在地上,以一种常人难以想象的动作在缓缓地来回爬行,姿势看上去既不像人,也不像任何已知的动物。

但是新郎不见了。

在二老的中间,还站着一个人。一个和尚,年轻和尚。他正背对着大门轻声念诵什么,之前的敲击声,正是从他手中的木鱼发出的。

李帽的眼睛睁大了,睁得很大,他的目光定在了一个人的身上。既不是那个敲木鱼的和尚,也不是那个在地上蠕动的新娘子,更不是斜靠着的那两个老人。他看的是媒婆。他看的是媒婆身上的那把剑!因为他是李帽,藏剑山庄的弟子李帽,“蛇抄剑”聂定的高徒李帽,只要他手里有剑,他就多出了几条命!

年轻人轻轻推开了门,轻轻跨了进去。声音很轻,但还是惊动了和尚。那个和尚转过身来,李帽险些要闭上眼了,他真害怕和尚转身之后,他看到的又是那么一张惊悚的笑脸。但是没有,和尚的脸是一张平常的脸,一张平常和尚的脸。这张脸可以出现在一个撞钟和尚的头上,也可以出现在一个做功课的和尚头上,可以出现在一个寺院和尚头上,也可以出现在一个游方和尚头上。如果让一个画师,凭想象画出一个沙弥的画像,那么那张画像和眼前的这个人,至少有五成像,如果有一个人做梦梦见了一个和尚,那这个和尚同眼前的人,五官中至少有一样,是一模一样的。这就是一张和尚的脸,一张典型的,教科书式的和尚的脸,如果这张脸的主人不是和尚,那就会让人觉得别扭,觉得奇怪,觉得心里难受。

“和尚要念经,”那个和尚用一种只比蚊子响一点的声音说,“请施主行个方便,莫要打扰。”李帽指了指地上的新娘:“和尚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吗?”

那个和尚还是轻声细语地回答:“和尚不知道,和尚来这儿,女施主便已经这样了。”

李帽又指了指门外那些人。

和尚双手合十:“和尚一样不知道,施主哪里来,还是请施主哪里去。”话音未落,门外忽听一声响,和尚脸色大变,双足一顿,人已经窜向李帽。李帽一惊之下不敢硬接,朝着媒婆斜向上跳起,双脚落地之前一只手已经抓在剑柄上。但和尚的目标并不是他,而是直接朝门外撞去。李帽也来不及细想,手腕一甩,剑就被他拔了出来,媒婆的尸体顿时落在地上。听到身后尸体落地的声音,和尚猛然回头,大喝一声“小心!”话音刚起,李帽已经反手一剑,刺在复又跳起的媒婆的面门上。只听“磕啦”一声,媒婆那张惨笑的脸上顿时戳出了一个大窟窿,一股诡异的腥臭扑鼻而来。李帽一阵恶心,急忙抽剑,只看见剑上附着一些肉末,看起来却丝毫不像人脑。

此时那个和尚已经在门口同一个新郎打扮的人交上了手,那个人看起来武功平平,却是出奇地经打,被和尚金刚般的拳头雨点般锤在身上却毫无反应,只是一个劲要往门里闯。李帽当下意识到他的目标是地上乱爬的新娘。挺剑挡在门口。和尚看出了他的用意,大喊:“女施主已被吃掉了大半个脑子,是个只会满地乱爬的废人了,不用救她了!西湖今晚退水,露出了五里湖底,有一座刚从湖中露出的凶宅,凶手此时就在里面。你们藏剑已经大难临头了,若想保住全庄人性命,需速回山庄,把全庄老少聚集于灯火下,切记不要身处雾中,切记!”说完忽然双手抱拳,重重砸在新郎头顶,只听卡擦一声,那个新郎顿时脑浆四溅。

第二章第七节

“那个新郎被弟子拦腰斩断,溅了弟子这一身血。转头再找那个和尚,已经没了踪影。弟子不敢怠慢,就急忙跑回来了。”

李帽说完这些话,环顾四周,却没有一个人出声,在场的人一个个露出沉吟的表情。过了半晌,聂定才开口问了他弟子一个问题:“那是个什么样的和尚?”

“一个很普通的和尚,既不老也不小,既不胖也不瘦,只不过,弟子觉得他特别的……”

叶蒙不由探出身子:“特别的什么?”

“呃……特别的……干……净。”李帽说这句话的时候,估计他自己也感到荒唐,所以语气里充满了不确定。然而,这句话的效果大大出乎他的意料,在场的人有好几个脸色当即变了。葛大夫甚至忍不住发出一声惊呼:“是他!”

所有的人,听到李帽那句话,脑海中几乎立即浮现出了一个名字,同一个名字:“鬼和尚”刘给给!

一个人出来行走江湖,那总比不得在家里顺心。所以,穿衣吃饭,这总是不能太讲究的,总是要打点折扣的,所以游方在外的和尚,若是邋里邋遢反而不会惹人注意,若是太干净,那就有点反常了。刘给给,就是这么一个反常的人,他那件白色僧袍,永远是那么的一尘不染,永远是那么的整洁,清爽,就好像刚穿上一样。一个人若是穿上了新衣服,那一定是讨人喜欢的,那一定是会给人留下良好印象的,但是刘给给,正好相反。他的衣服越干净,就越诡异,越干净,就越森然,越干净,就越让人害怕。

少林寺僧人虚睦,俗名刘给给。原本深具慧根,对于少林武功佛法的悟性奇高,被寺中上下寄予厚望,然而在他二十五岁那年却突遭奇祸。那一****同师弟在整理少林中一座荒弃多年的禅院的时候,无意中找到了一尊破旧的木佛,木佛背后写满经文,经文文辞不通,杂乱无章,生涩难懂,但字里行间却透出一无边的股恐惧哀怨之气。刘给给的师弟只看了一半经文后竟被当场吓死。刘给给通篇看完,随即将木佛焚毁,从此疯疯癫癫,人称鬼和尚。相传建德灭法之时,少林寺一度荒废。在此期间,曾有一群行踪诡秘的怪僧寄住其中,他们终日抄写经文,不与外界交通,两年后这群人不知所踪,其所抄经文亦下落不明。

“福子,”叶蒙干涩的声音打破了这让人喘不过起来的沉默,“带上尽可能多的家丁和门内弟子,提上灯笼去通知庄上各色人等,聚集在光亮处,切勿落单,请大爷,二爷,三爷,五爷和六小姐立刻到楼外楼来。”福子诺了一声,叫齐了人手,推开门。只见门外的大雾已如同一堵白墙拦在面前,福子脸色丝毫不变,提起灯带头笼跨了出去,一群人随即鱼贯没入白墙内。

“这雾,比我们在珠崖郡那场还要大。”周问鹤喃喃说,身边的薛煮剑点了点头。两人的表情顿时又阴郁了不少。

“道爷说的,是一年前花左使失踪那日吗?”无漏僧忽然说,“若贫僧未记错,当日珠崖郡也有一场大雾,却不知当日那场大雾中到底发生了什么,可否说出来让大家听听。”周问鹤同薛煮剑对望了一眼,当日确实是有一场离奇的大雾,大雾中确实发生了不可解释的怪事,如今,也是一场离奇的大雾,大雾中正在发生的,也确是一件不可解释的怪事,所有人的心中都在盘算:难道这仅仅是巧合?

最后薛煮剑对道人说:“你说吧。”

珠崖郡,古称崖州,孤悬南海,是一座闭塞的大岛,岛上古木参天,大多是的地方都是不见人烟,瘴疠横行的蛮荒丛林。仅有一些村庄集镇零星分布在岛上,里面住的人,大多是当地土人与客家汉人混血后的第三,或第四代后裔。无论是集镇还是村庄都已经年久失修,尤其是贞观初年那场大疫之后,更是留下了无数的无人村,沿着珠崖郡唯一的一条驿道往南走,一路上只见断墙残瓦,还有些守旧愚昧的村人不愿离开,苟且藏身于废墟之中,依靠几块少人料理的贫瘠土地糊口。

第二章第八节

天宝8载,已丑年,八月初六,傍晚。八月的天空尚未完全擦黑,一抹最后的淡金挂在西方地平线的上方。一辆装饰华贵的马车穿过暮色中薄薄的白雾,在珠崖郡唯一的一条驿道上缓缓前行。两旁那些成堆的残砖烂瓦在最后一点余辉中如同行将倒毙的疫病患者一样苟延残喘于道旁。马车内坐着三个人,这样大的马车上只坐三个人,那一定能空出很大一块地方,现在那块空出的地方堆着几坛酒。斜靠在酒坛旁的是一个约莫二十五岁左右的年轻人。每一个初次见到他的人,都会忍不住多看几眼,因为在他们的一生当中,实在是没有多少机会能够看到这么好看的年轻人。现如今,微微有几分醉意的年轻人正半闭着眼睛小声哼着歌,那张被酒香熏过的脸蛋泛着夏夜绽放的蔷薇一般的红晕。他手里正在把玩一把硕大的铁剑,这把剑古朴,沉重,足有一个人那么高,年轻人同这把剑在一起,显得格格不入。

剑是另外一个年轻人的,此时他正襟危坐在少年对面,显然是个即使和朋友们玩乐也不忘端着架子的方正之人。此时他手里拿着一个酒杯对车外另一个年轻人说:“输了就要认罚,你哪儿来那么多废话?”那个正在赶车,一身道袍,足蹬红靴子的年轻道士则在一个劲告饶:“实在是喝不下了……你看,我说不赌吧,你还偏要我赌。”说到这儿他又对斜靠在酒坛上的年轻人说:“花花,你说两句吧。”而那个很好看的年轻人则只是微微张开了眼睛,脸上露出了一丝调皮的笑容:“我又没拿剑逼着你赌。”就在这时,车忽然停了下来,车内两人听到道士的声音:“天哪!这就是六羊村吗。”

此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雾却更浓了,那个很好看的年轻人慵懒地直起身子,点起了一盏灯笼,伸出车窗外四处照了一下。不远处这座村落有至少一半的房子已经倒塌,剩下的一半中也只有村庄最深处的零星几栋房子射出鬼火般暗弱的灯光。

“比想象中还要破旧,实在是不想在这儿借宿啊!”那个叫花花的年轻人露出一副伤脑筋的表情。“可这是附近唯一的村庄了。”道人说着挺了挺身子,他确实是个酒量不怎么样的人,三人中他喝得最少,可是醉得最厉害。“开进去吧。”道人应了一声,打马向村中走去。要说服那些封闭无知的村民让他们留宿一宿恐怕也不是什么容易事,这些混血后裔的排外这几日他们已经充分领教了。

在仅有的两盏灯笼的照明下,马谨慎地踱到村口,就再也不肯踏进去半步了。“你付钱买的好马!”车内那个正襟危坐的年轻人大声调侃地说。“马可是你选出来的!”道人不服气地顶了一句,再次催动缰绳。那匹马终于不情不愿地走进了村子。那个叫花花的年轻人把车窗的帘子挑了起来,喃喃说:“好大的雾啊。”他的名字叫花秋空,是五毒教“烟花二使”中的花右使,在他刚成名的那几年有很多人想杀他,但最终,他们都放弃了,因为他们发现这个花秋空,他有九十九条命。

“确实是好大的雾。”那个端着架子的人看着窗外的一片朦胧,“比西湖上每年夏天的雾都要大呀。”这个人,名叫薛煮剑,绰号“夜雨先生”,是藏剑山庄叶蒙,叶炜的弟子。看他那端着的架子就知道他平时的人缘不会太好,事实上他的好朋友只有花秋空和外面赶车的道士两个。

那个足蹬滑稽红靴的道士名叫周问鹤,道号叫“铁鹤”,师承纯阳派的清虚子于睿,因为脾气好,好说话,所以总是被另外两个人差使。

转眼间马车已经驶入了六羊村内部,他们既没有看到一只羊,也没有看到一栋有人的房子。只有大大小小的废屋伫立在疯长的杂草当中。

“为什么这里要叫六羊村?”花秋空忽然问。

“传说这里原本有六只石羊,早在如今这群村民的祖先在此处建村子之前,六只石羊就已经在这儿了。”薛煮剑回答。

“那是什么时候造的?”

“天知道!有人说是三国,有人说是汉初,还有人说,周天子大封诸侯的时候这六只羊就已经跪在这里了,你要是问这里的村民,他们是一问三不知,这些人麻木的脑袋里天知道在琢磨什么……”话说到这里薛煮剑忽然停住了,因为就在刚才一刹那,他看见车窗外一个人影一掠而过。

第二章第九节

虽然只是一瞬,他还是看清了那个人,一个中年的男子,穿着一袭白衣,留着两撇八字胡,站在路旁默默注视着车从面前驶过。也就在那一刹那,花秋空那闭着的眼睛忽然睁大了,他是背对着车窗的,他怎么能看到?

“刚才有一个人……”薛煮剑刚说到这里,就被花秋空打断:“已经是第二次了。”

“什么?”薛煮剑一惊。

“那个人已经是第二次出现在窗外了,第一次是刚进村子的时候,只是你们都没注意到。”

这么一个大活人在车窗外,对着车窗的薛煮剑没注意到,背对车窗,闭着眼睛的花秋空反而注意到了,这叫人怎么相信?但是薛煮剑相信了,他相信,因为这是花秋空说出来的话。这时,传来车外周问鹤的声音:“怎么啦?”

薛煮剑压低声音愠怒地说:“刚才有个人你没看到吗?”不料周问鹤的回答语气里却满是疑惑:“哪儿有人啊。”薛煮剑猛地窜出车厢,抓住周问鹤的肩膀怒喝:“这么一个大活人,车从他身旁驶过,你竟然没看见!”说着他回头一指刚走过的方向,那儿的确什么也没有。薛煮剑二话不说,提着灯笼跳下车,飞奔到刚才那人站的地方,蹲下来仔细查看,没有,没有任何人站过的痕迹。

薛煮剑站在夏夜闷热躁动的空气中,背脊却传来隐隐一股寒意。他坚信如果这里曾经战过人,那这里的痕迹一定瞒不过他的眼睛。然而这里什么都没有,他眼前只有一堆瓦砾,一团杂草,画面枯燥得让人感到反胃。他探出手,伸到草丛里仔细摸索。忽然,他的指尖碰到了一样东西,坚硬,冰冷,却很明显是被人打磨出来的东西。他拨开一人高的茅草,借着灯笼摇曳的火光,盯着地上那个苍白的东西,它有着鲜明的线条,勾勒出了一双麻木的眼睛,一张带着诡异笑容的嘴,那是一只羊头,一只半埋于地下的石羊的头。

薛煮剑再次坐上马车时一言不发,周问鹤也意识到了事情有些蹊跷,不敢开口多问。马车在寂静中缓缓穿越那些废墟,像是一只受惊过度的野兽急匆匆朝着村中仅有的几点火光赶去。

然而,在下个路口拐弯处,那个人又出现了!又是站在车窗口,那双神经质的眼睛像是正朝车厢里张望。

也就在这时,马车忽地停了下来,外面传来周问鹤的声音:“你们快出来看看!”薛煮剑和花秋空立刻飞掠而出,只见车外一片漆黑,哪里还有人影?

“你也看见了!”薛煮剑强压住颤抖的声线问道人,“你也看见那个人了对不对?”周问鹤却是一脸迷惘:“什么人?我什么人都没看见啊。”

“那你停车干什么?”薛煮剑问出这个问题时,忽然有了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

“你们没注意到吗?”道人说着手往前方一指。其实不用他说明,薛煮剑和花秋空就已经意识到了。一团漆黑,真的是一团漆黑,那远处最后几点灯火都不见了。“我只是打了个弯,灯火飘到我的视线外,等我再回头,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雾这么浓,没有灯光我根本辨不出方向!”

薛煮剑感到自己的心脏瞬间被一股强烈的恐惧吞噬,他握紧了腰间的佩剑,自从他剑法大成之后,这种恐惧已经再也没有来拜访过他了。三人在马车上陷入沉默,两盏灯笼把无尽的黑暗阻挡在五步以外。不知过了多久,花秋空忽然说:“回头,我们上驿道。”声音里有一种莫名的嘶哑。周问鹤几乎没有任何迟疑,立刻拉转马头,朝着出村的方向前进。薛煮剑站在道人身边,长剑已经出鞘,重剑已经背在身后,他下定决心只要周围有什么异动,他立刻挺剑扑上去。马车缓缓走了一刻左右,周问鹤再次停了下来。没有人问他为什么要停下来,因为所有的人都知道原因:走了这么久,怎么还没出村呢?

第二章第十节

夜,深夜。漆黑的夜色中没有一丝风吹草动。

马车被困在浓雾中。四周那些鬼魅般的断垣残壁静静伫立在雾里,把马车团团围住。马车能依靠的仅有两盏羸弱的灯笼,两团忽明忽暗的橘光无力地抵挡着四面压来的白雾。

过了很久,花秋空才开口:“不能呆在这儿。”没有人响应他,因为没有人知道该怎么办。“问鹤,打马。”闷热的夏夜中道人仿佛听到了自己汗水流过额头的声音,在这种天气下打马前进简直和自杀没什么两样。他定了定神,抓住了马缰,心中无限虔诚地默念起了祖师吕纯阳的名字。

马用能够达到的最慢速度在浓雾中踏着蹄子,每一步传上来的蹄声都不一样,有时候是踩在泥地上,有时候踩在石板上,不过更多时候是踩在了杂草上。三人都出了车厢,周问鹤坐在当中操控着马车,花秋空在他左手,薛煮剑则持剑站在他右手,六只眼睛谨慎地在浓雾中搜寻,时不时花花还用他不可解释的直觉修正道人策马的路线。

大约又走了一刻,马车忽然再次停了下来。这一次三个人都看见了,在马车左前方的浓雾中,站着一个人!那个人木然站在那里,身形在雾中若隐若现。他们就这样对峙着,每个人的心脏都在喉咙口疯狂膨胀收缩着。不知过了多久,花秋空忽然毫无征兆地纵身跳下了马车,动作中没有丝毫迟疑。“花花……”薛煮剑想要说什么,却被他阻止:“你们继续往前走,按这个方向,千万别偏了,走到村口,等我一个时辰,要是我一个时辰后还没回来,你们立刻乘夜色上路。”

“要留一起留下。”薛煮剑沉声说,右手缓缓拔出长剑,“要走一起走。我倒要看看他有什么能耐挡住我们三个。”同一时刻周问鹤的剑也出了鞘,“铁鹤剑”的寒光顿时在这片白茫茫的雾里一扫而过。

昏黄的灯光中花秋空的脸上浮现出了苦笑:“若是有胜算,第一次看到他我就已经出手了。我现在只求能够不必动手。你们要是侥幸逃出去,一定要找到王遗风或者杨烟,让他们想办法救我……”花秋空还想再说什么,但欲言又止。他拍拍两个好友的肩膀,坦然转过身,快步朝向那人走去。

周问鹤同薛煮剑静静坐在马车上,眼睛里像是要流出血来,雾气蒸腾中,他们只是隐约看见花秋空走到了那个男子面前,像是说了一句什么话。那个男子点点头,也说了一句什么话,花花就随他一起走入了迷雾深处。

之后,花花再也没有回来,他们在村口一直等到了天亮,然后进入村庄寻找,那些蒙昧的当地人只是用阴郁的眼光看着他们,但并没有上前阻拦。他们在村子里搜寻了两遍,一点花花留下的痕迹都没有找到,只得赶在天黑之前,打马上了驿道,当六羊村彻底在他们视线中消失之前,两个人默默下定决心,一定要再次回来。

当周问鹤讲完了他们在六羊村的遭遇后,叶家几个主事之人都已经到了楼外楼内,就连原本在睡觉的水蛋也来了。

“之后,我和薛煮剑分头行事,他负责找王遗风,我则回华山求助我的师父。但是一年了,我们两头都没有线索。”

听到这里,叶炜忽然说:“道长可还记得那个白衣人的长相?”

周问鹤点点头,那张脸已经无数次把他从梦中惊醒:“他有着一双神经质的眼睛,仿佛随时都要发怒,有一张偏小的嘴,嘴唇毫无血色,颧骨突出,脸上的皮肤有一种近乎病态的透明……”叶家几个人相互对望了一眼。叶凡说:“听起来像是人品面具……”

他话音未落,忽然,门外传来了一种很奇怪的歌声,那声音气若游丝,时断时续,吐字更是含混不清,但是那曲调却是让人过耳不忘,哀怨,憎恨,恐惧,无数种让人不快的情绪如同无数缕细丝和那声线紧紧缠绕在一起。歌声仿佛有意识一般,恶毒地钻入了在场每个人的耳中,附着在他们的脑叶上,催动着他们此生最痛苦的回忆。

“谁在唱?”叶蒙皱眉说。

“是从西湖那里传来的。”聂定说。

水蛋的脸色阴晴不定,仿佛在强忍着恐惧在回忆里搜寻着什么,忽然,他失声大叫:“天哪!”众人惊得回头,水蛋的声调已经变得几乎听不出是人声了,“这首……歌……是……《白衫郎》!”

第二章第十一节

整个大堂忽然耸动起来,无数股不安的电流在人群中疯狂穿梭着。

“《白衫郎》……”聂定如同毒蛇吐信一般吐出这几个字,“你是说当年忆盈楼的碧娘被烧死前所谱的《白衫郎》吗?”

被“蛇抄剑”那双毒蛇眼盯住,水蛋险些倒退几步,好不容易才挤出几个字:“没错!”

“你听过?”仿佛为了盖过门外凄厉的哀歌,聂定嘶声喝道。

“听,听过!碧娘死前几个月她往来于忆盈楼和虎丘之间的水路都是坐我的船,她死的前两天在船上哼的!”

聂定长长吐了一口气,那双双随时放佛要喷出毒液的眼睛眯成了两条缝:“丁巳年,碧娘死在丁巳年!她一次都没有能够演唱那首《白衫郎》就死了,十年之后,开元十四年碧娘的弟子柔霜在第一次表演《白衫郎》的时候也死了!”他的眼光缓缓扫过大厅,周问鹤仿佛听到了目光刮刻墙壁的声音,“之后一壶蝉烧掉了所有的曲谱,它不可能被任何人听到,更不可能被唱出来,划船的!”大忽然大吼,“你把这首歌教给谁了!”

“没有啊,”水蛋此时已经面无人色,“沾上这首歌的人都死了!我恨不得把它从脑子里挖出来,我怎么可能再教给别人呢!”

聂定不再说话了,他认识水蛋,他知道水蛋怕他,他知道水蛋绝不敢在他面前说话。

冷漠的歌声还在沉闷的大厅里回荡,周问鹤仿佛看到了那恶毒的旋律一丝一丝地缠绕到了房梁上,然后一丝一丝地垂了下来,如同陈年的蛛丝,随着根本不存在的风在众人头顶上飘荡。

这时门被从外面拉开了,福子带着家丁从门外的浓雾中一个个现身:“所有的人都就近聚集起来了,没有落单的。”

叶蒙点点头,然后说:“现在……”岂料就在这时,聂定也忽然扬声:“现在……”声调之高明显是要盖过夜蒙。

“住口!”一声呵斥打断了两人,薛煮剑死死盯着聂定,语气里有一种毫不掩饰的挑衅:“听四爷说。”

“蛇抄剑”那张死尸般的脸忽然变得更白了,他高高昂起头,如同一条即将发起进攻的毒蛇。

就在场面越来越紧张的时候,响起了叶凡的声音:“聂师兄,麻烦你率本部弟子前往镇守山庄剑炉,二哥,三哥,麻烦你们率弟子镇守山庄南北门,四哥,麻烦你镇守剑冢。”聂定看了一眼这个后生,叶凡的武功得自王遗风,他也不敢放肆。

叶凡继续说:“响箭为号,若是一刻之后未听到某部的响箭,立刻派人支援。”

“那……”聂定冷冷说,“你呢?”

叶凡微微一笑:“我和薛师弟,周道兄出一次门,看看西湖那里有没有刘给给。”无漏僧急忙顶着圆圆的大脑袋挤上两步:“和尚,和尚也去。”叶凡哈哈大笑:“好好,同去同去。”说罢,大步走向门口。薛煮剑朝聂定“哼”了一声,跟在后头,周问鹤同无漏则走在了薛煮剑的左右两侧,四人各接过了一盏灯笼,没有人阻止他们,因为没有人怀疑叶凡的判断。

“楼外楼”的门“吱呀”一声打开了,门外只有一片迷蒙。叶凡不带丝毫犹豫,抬脚跨入了浓雾中,薛煮剑和无漏紧跟其后,周问鹤心里念叨着怎么样也不能被福子比下去,还不及细想,整个人已经撞入了这片雾霭中。

第二章第十二节

四盏灯笼联成小小的一片光团,将四个人隔绝在浓雾外。那诡谲的歌声还在浓雾深处回荡着。这声音既不像男人,也不像女人,而像是一个绝顶的内家高手直接从肺底引导出来的。

周问鹤一边前进一边禁不住胡思乱想:“这四个人中,武功最高大概是五爷了。秦岭的时候我看过无漏僧的身手,和我在伯仲间,至于小煮,当年确实胜过我一筹,这么多年过去了,也不知道现在我们的武功谁高谁低。”

大约又走了一炷香时间,浪涛拍岸的声音隐隐从浓雾的背后传了过来。“码头。”叶凡只是简短说了两个字,便提上灯笼,沿湖岸向北走去。

四人谁都不发一言,耳畔只有水浪被礁石击碎的散裂声,周问鹤一只手提着灯笼,一只手紧紧握住了剑柄,叶凡倒是一副悠哉的样子,时不时还随着远处的歌声哼上两句,完全是一副闲庭信步的样子。在他的影响下,薛煮剑看起来也不那么紧张了,平日里那一丝轻蔑的笑意又回到了他的嘴角。无漏和尚还是老样子,一脚高一脚低地走在周问鹤身旁,两只大袖子挥得“呼啦呼啦”响,锃亮的大脑袋在浓雾中也是熠熠生辉,上次在秦岭的时候道人就发现,这个和尚好像从来不知道害怕。

四人沿着湖岸走了一盏茶时间,道人又忍不住开始胡思乱想起来:“五爷打头阵,小煮押后,我和无漏护住侧翼,这可是江湖让人人求之不得的阵容啊,可惜阿虫和路樱不在,花花和杨烟也不在。”想到了花秋空和杨烟,周问鹤忽然感到一股失落:“他们去哪儿了呢?”

现在回想起来,那就是一瞬间的事,道人还揣着各种杂念往前踱着步子,忽然之间前方的雾就消散开来了,一座阴森的大宅像是凭空出现般矗立在了他面前。那一刻周问鹤产生了一种错觉,他仿佛听见了从万丈深渊中传来的沉闷的轰鸣声。薛煮剑和叶凡对望了一眼,便若无其事地迈开步子朝大宅走去,周问鹤也来不及多想什么心思,拉着无漏和尚也跟了上去。

大宅尚浸在没膝的湖水中,借着灯笼细看,大门早已朽烂,外墙也是斑驳不堪,无数蓬散发着腥臭的水草湿哒哒地从墙顶上垂下来。仅有的一只石狮子只剩下了半个身体侧在地上,上面布满了鬼符一样的水藤。四人趟着水跨过大门,只见整栋大宅就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飞檐,屋顶,处处都挂着水帘。薛煮剑的长剑已经握在了手里,周问鹤也拔出了“铁鹤”剑,无漏和尚高高挽起了裤管,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嘴里还小声嘟囔着:“早知道,早知道和尚就不来了。”“怎么?”道人回头问:“和尚怕水?”无漏和尚露出别扭的神情:“和尚一沾水,皮肤就要起疹子,和尚对水,是能避则避。”

忽然,前面的叶凡薛煮剑停了下来,叶凡那只天下闻名的快手也不由自主按在了剑上。他们的前面是一条回廊,回廊的尽头,看起来就是大宅的中庭,此刻在中庭站了两个人。

其中距离他们较近的那个人,是背对他们的,这个人看起来三十出头,出家人打扮,那身雪白的僧衣下摆已经无奈地浸在了湖水里,但是上半身还是崭新的,干净得让人觉得不舒服。他对面的屋顶上,还站着一个人。这个人浑身都被一件宽松的灰色长袍罩住,没有露出一丝皮肤,但是看身形,年纪不会太大。

这时,那个背对四人的和尚先开口了:“四位,好雅兴啊。这么大的雾,还来游西湖?”

叶凡笑道:“藏剑山庄叶凡,见过刘前辈。”

“原来阁下便是叶五爷。”说到这里,刘给给才缓缓转过身,朝四人露出了一个人畜无害的表情,“果然是年少英才啊,那么这位,便是‘夜雨先生’薛公子了?”然后他又将目光扫到后面两人身上,“这两位想必就是‘铁鹤’周道爷和无漏法师了。”他拱了拱白皙的手,“久仰,久仰。”

说到这里,刘给给又转头朝那个身披长袍的人说:“李公子,我与你本是为同一个目的来的,新郎死在贫僧手里,和死在阁下手里实在没什么区别,阁下何必与和尚为难呢?”

那个身披长袍的人所站的位置,传来了一种古怪的声音,气若游丝,非男非女,正是刚才的歌者:“你确定新郎死了?”

“贫僧为保万无一失,一掌将新郎头颅杂碎,大赟的妖法再厉害,也是回天无力了。”

那个人沉默了片刻,才吐出毫无感情的四个字:“多管闲事。”

刘给给双手合十,唱了个佛号:“对贫僧而言这可绝非闲事,大赟已经来过了这栋宅子,他要的东西,他已经带走了,至于那些宵小,他自是不会看在眼里的,贫僧如今到了这里,便为他做个顺水人情。”说到这里,他左掌缓缓向下一压,说时迟那时快,一道灰影猛地从水中窜起,正好撞在了刘给给的左掌上。

第二章第十三节

一声闷响,从水下窜出的人天灵盖像是纸糊的一样被“鬼和尚”一掌撕开。一簇泥浆般的流质从那人脑内飞溅出来,刘给给一偏身,半点都没有沾上他那件新僧袍。

变故突生,四人目光都停在刘给给身上,此时再抬头看屋顶,那个身罩灰袍的人已然踪迹全无。忽听鬼和尚大喝一声:“五爷小心……。”

“脚下”两个字还未出口,已被一阵水声盖过,又一道灰影从水下斜斜窜向叶凡。电光火石之间,那叶老五还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派头,单手拔剑出鞘,那长剑在身前随意挥了两下,看上去既无章法也无气势,如同寻常巷尾,市井之徒拿着筷子赶苍蝇一般稀松平常。但就是这看似笨拙的两剑,却以极刁钻的角度切入,干净利落地将来人一分为二。一股夹杂着腐败泥沙气味的浊流顿时向周问鹤飞射过去。周问鹤也学鬼和尚将身子一偏。泥沙落入水中,腐败味道却萦绕在水面上迟迟不散。道人一阵恶心,抬头问刘给给:“这是什么人?”

鬼和尚矗立在水中,看着道人露出一个诡谲的微笑:“涂家人。”

说话间又有两个灰影窜上了水面,周问鹤这才看清,来人身形只有四五岁孩童的大小,四肢躯干与普通人大同小异。头上却顶着一双大得吓人的鱼眼,怒目圆睁,既不眨眼也不转动,死灰色的脸皮如同泡久了的浮殍一样,挂满了一层层的皱褶,脑门处密密麻麻布满了小孔,此时还有一些湖水正从小孔中潺潺流出。道人只觉得胃里面一阵阵的痉挛,提起剑手腕一抖,一招“佛光万里”将左侧怪物半个脑袋削去。此时另一个怪物也已倒毙在无漏和尚的金刚杵下,周问鹤抬头远眺,只见远处浓雾与水面的交界处,十来个脑袋如同倒扣水中的木瓢一样浮沉着,往这里迅速围拢过来。

鬼和尚哈哈大笑:“‘铁鹤剑法’名不虚传,和尚开眼了。”

叶凡望向刘给给:“他们是冲着你来的?”

和尚摇摇头:“是冲着刚才那个人来的。”

话音未落,四人身后又传来水声,雾霭飘渺中,又有十来个木瓢乘着水流漂了过来。这时众人才发现,中庭前后两个出口都已被堵死,他们已成瓮中之鳖。

“阿弥陀佛,”鬼和尚双手合十,闭起眼睛,连摇了两次头,口里喃喃说:“可怜,可怜。”

“可怜什么,”薛煮剑沉着脸说,“我们才可怜呢。”

“如果是你,被打入龙宫成了见不得人的怪物,生,生不得;死,死不能。终日只能潜藏于西湖湖底的泥沙之中,世世代代为主人看守物品。终于有一天主人回来了,原以为可以重见天日,不料主人拿走他所要东西之后,竟将你弃如敝履,你说,你可不可怜?”

“他们的主人是谁?”无漏僧摸着光脑袋问。

浓雾里鬼和尚脸上忽然爬上了一个如同望水村死难者一样狰狞的笑容,然后发出了一声夜枭般的怪叫:“大——赟——”说话间刘给给整个人如同一只大鸟一般腾空而起,直朝前方那些木瓢飞掠过去,半空中只留下了一连串“磕喇喇”的骨节声。一片氤氲中,只见鬼和尚一双手掌如同水鸟拍水一般,在每一个木瓢上都轰了一掌,两只脚如同点水蜻蜓,点上那些还没有沉的木瓢,就像一只雪白的鱼鹰盘旋在湖面之上。就这样足点手拍,转瞬间就已经在那些水怪头顶上转了好几圈。忽然又是一声长啸,他人已冲天飞起,几个呼吸间落到了后面那些木瓢顶上,如法炮制,转了几个圈又是一声长啸,人在水面如疾箭射出,稳稳落在了刚才灰衣人所站的瓦片上。回头朝那如今一片死寂水域双手合十,高颂佛号:“阿弥陀佛,汝等诸业已消,超生去吧。”

周问鹤这才缓过神来,回头看看薛煮剑,无漏僧还有叶凡,一个个都是一副震惊的表情。这是什么武功啊?谢渊王遗风也未必有这样的武功啊;花秋空杨烟也不会有这样的武功啊!就算公孙大娘,奇男子方乾乃至拓跋剑圣也施展不出这样的武功啊!

第二章第十四节

白茫茫的湖面上,如今只剩下了波涛拍击的声音,仿佛今天晚上,这里什么事都未曾发生过。道人怔怔地站在水中,抬头看着屋顶上那个衣着光鲜的人,感觉自己变成了一个弱不禁风的孩子。刘给给口中还在念念有词,像是在给刚才杀死的怪物超度。忽然,周问鹤前方的水面泛起一阵微弱的涟漪,两只苍蝇从水面下飞了出来,在道人面前盘桓了两圈,便落在水里死了。看着那两只苍蝇沉入水中,道人觉得今天自己都已经麻木了,好像任何怪事都已不能催动他紧张过度的神经。

“想必湖底还有漏网之鱼,”刘给给忽然说,“在这几个月内居住在西湖附近的人需小心防范。这些东西已经完全洗去了血肉,皮下只有一团五脏淤败而成的泥沙,用火就可以驱退他们。”话音未落他已经飞身掠了出去。

“等一下!”薛煮剑惊叫一声,一跃跳上了房顶,只见四周一片迷蒙,早已看不见半个人影,“剑胚在谁手里?”他朝着空旷的湖面大喊了一声。没有回答,只有他自己的声音在死寂的湖面上久久回荡。

“雾好像开始散了。”无漏僧说了一句,众人这才发现,当下的雾果然比刚才薄了一点,水却深了,如今已然没过了大腿。

“走。”叶凡说了一声,四人开始艰难地在水中淌着往岸上前进。黎明前的寂静笼罩着这所被浸透了的大宅,狰狞可怖的水藤布满了一堵堵斑驳的墙面,朽烂的大椽横亘在阴影中,像是溺死者临死前伸出水面求救的手。青石做的影墙早已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一蓬蓬的水草从上千条缝隙中挂出来,就像水鬼在阴森的泽渊深处附着着怨恨的长发,随着水波左右摇曳。涂府大宅仅剩的半只石狮子还跪在门口,如同被蚁群生生啃食了一半的尸骸,用那只残破不全的眼睛怨毒地盯着走出来的人。

“现在我们去哪儿?”叶凡问,“回藏剑吗?”

薛煮剑轻哼了一声,紧跟在后的无漏僧与周问鹤则是相视而笑。

“五爷何必明知故问?自然不是回藏剑。”

刚才“鬼和尚”刘给给与灰衣人对话中无意提了一句:

“……贫僧为保万无一失,一掌将新郎头颅砸碎,大赟的妖法再厉害,也是回天无力了……”

正所谓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周问鹤原先以为只有自己注意到,看起来这四个人都已发现了。

“小帽说,新郎被他一剑劈成两半,所以才会沾上这一身的血。”薛煮剑说。

“但是一个被砸碎头颅的人,又何必别人一刀两断?”叶凡说。

“但是李施主身上的血却是真的呀”。无漏和尚又开始摸他那个锃亮头顶。

“所以只有两种可能,”道人说,“要么刘给给说谎,他没有打碎新郎的头颅,要么小帽说谎……”说到这里周问鹤心有余悸地回过头,最后看了一眼这座阴气逼人的大宅,“被他一刀两断的,不是新郎。”

“要知道这个很简单,新郎的尸体应该还留在望水村。”叶凡说着带头朝望水村的方向走去。

漆黑的天际此时泛起了一丝微弱的白光,估计过不了多久,鸡就要叫了。四人在越来越薄的雾中沿着一条羊肠小道快步向北进发。

“结果,剑炉那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们还是不知道。”周问鹤说,他知道现在提这个不合适,但是他还是想找个人说说话。

“我们一定要找到‘鬼和尚’,只有他能够给我们答案。”叶凡说。

“好像是随着寒铁从水里捞上来的东西,”无漏和尚甩着大膀子走在道人身边,“就是这东西杀了几位匠头,也就是这东西杀了望水村的人,说不定还是这东西,把涂家人弄得人不像人鬼不……。”

“像鬼”两个字还含在嘴里,和尚的舌头忽然像是打了结一样,一张原本乐呵呵的脸如今覆上了一层寒霜,他的眼睛直视着小道的前方,一个人正好整以暇地站在那儿,一身宽大的灰色袍子罩住了他的全身,正是在大宅顶上唱《白山郎》的那个人。

“你……”无漏僧伸出胖手指,颤巍巍地指着那个在雾中若隐若现的人影,“你是……李无面?”

第二章第十五节

“李无面!”叶凡的声音里升腾起一股戒备,“你就是李无面?”

“谁是李无面?”周问鹤悄悄问薛煮剑,却只换来了对方一个白眼。

开元十五年常科,进士科连中三元,当世人称为旷古奇才,破例未经吏部选拔,由殿前钦点入集贤殿,年末迁鸿胪寺卿。时人皆叹尽享十世荣华,羡煞天下学子。然而就在仕途青云直上之际,他忽然在任上的第二年杀死了寺丞连同鸿胪行人20余人,连夜逃出长安,从此音讯全无,仿佛世界上从来就没有这个人存在过。在侦缉过程中,刑部花了很大力气才把20余具散落的尸体一一拼凑完毕,却发现命案现场还多出了一样东西,那是一张人的面皮,一张直接剥下来的人的面皮,一张不属于任何一名死者的面皮。

那个灰衣人忽然开口了,依旧是这种非男非女的声音:“四位急匆匆的,这是要去哪儿啊?”

无漏僧定了定神,笑眯眯地赔笑说:“望水……”

话音未落李无面忽然飘身而起,朝无漏僧直扑过来:“把命给我!”

很多年以后,周问鹤回忆起那时情景,他说,那的确是数一数二的轻功,如果当下他攻击的人是周问鹤,那道人已经呜呼哀哉了,因为普天之下,没几个能够躲过他这一扑。但是,他的目标却是无漏禅师,名满天下的“菩提十界”无漏大师。所以,李无面还是失手了。

只见和尚矮胖的身子在地上转了半圈,猛地一弹身子,整个人已然横窜了七八步。菩提身法,当世独步,它可怕的地方在于这种轻功是没有死角的,可以窜向十个方位中的任意一个,其势行云流水,其变鬼神莫测。这样的轻功,“奇男子”方乾是没有的,七秀坊的“七两半”路樱是没有的,就连刚才亮出惊世绝技的“鬼和尚”刘给给也是没有的!很早以前周问鹤就已经知道,天下轻功最高,身法最快,不是谢渊,王遗风,不是“血眼龙王”萧沙,而是眼前这个,脑壳锃亮的矮胖和尚!

一个弹指的间隙,无漏僧已然站在了李无面五步开外的地方。他回复了一贯嬉皮笑脸的神态,向灰衣人合十说:“阿弥陀佛,施主,你杀不掉我,我也杀不掉你,就这样算了,行不行?”

灰衣人头半低着,整张脸藏在兜帽的阴影当中,他叹了口气,又是那种气若游丝的声音:“菩提——十界——”

“没错,菩提十界,你永远追不上的菩提十界。”像是在强调追不上这一点,无漏僧故意还留在李无面的五步远处,一点要走的意思都没有。

然后,就在下一瞬间,灰袍人再次飞扑过去,如同自幽冥中飞来的蝙蝠一般没有带起半点声响。无漏和尚像是早有所料,身子一扭又一次窜了出去,两人各自展开身法,在二十丈见方的空地上满场疾飞,剩下三个人只看得心惊肉跳,却是没有一个人能赶得上这两道黄光灰影。

然而,无论无漏和尚祭出浑身解数,李无面却始终如影随形,两人的距离一直堪堪在五步以内。就这样窜纵了十来次,无漏僧故伎重演,左脚后跟猛地刮底,再次往右面横窜出去。但这一次李无面没有再去追,他径直朝十丈开外的另一个人撞了过去。

周问鹤眼见灰影带着劲风迎头撞来,纵然早有防备,以这速度又如何逃得掉?电光火石间,只能咬紧牙关一翻手腕,“铁鹤剑”夹带着一道银缎一般的剑光向前直捣……

“天花乱坠”!这招是“铁鹤剑法”精粹所在,也是道人最为得意的杀招之一,刹那间李无面只觉得有万点寒光铺天盖地地当头洒下来,避无可避,挡无可挡。所以,他既没有避,也没有挡,整个人径直便冲入了这片寒雨之中,施展出鬼魅身法,整个人始终游走在“铁鹤剑”剑锋边缘,道人却就是刺不到他。转眼间,一身灰袍已欺到周问鹤肋下,道人一阵心悸,飞身急退,同时回剑便是第二招“佛光万里”。这是“铁鹤剑法”中仅次于“天花乱坠”的招式,攻守兼备,进退有据,周问鹤便是借了这一招又后退了数步。但是这一次道人又失算了,“佛光万里”这连绵不绝的剑意竟被眼前的灰衣人一双肉掌截开了!“铁鹤剑”,削铁如泥的当世神兵“铁鹤宝剑”,竟劈不断一双肉掌!一股恐惧的电流瞬间从道人脊椎穿过,扭扯着他每一节脊骨,周问鹤只觉得自己被一种从未有过的疯狂恐惧一口吞没了。

第二章第十六节

有那么两个呼吸,道人就站在那里,什么也没做,脑海里一片空白,除了恐惧还是恐惧。越来越庞大的压迫感就像一层高过一层的滔天巨浪拍击着他的大脑内壁……

但是说也奇怪,这种恐惧只维持了两个呼吸,两个呼吸之后,道人反而不怕了,一丝一毫都不怕了。道人握着长剑,站在黎明前杂草丛生的小路尽头,只觉得一切的焦躁,恐慌,和其他所有疯狂的念头都如同浊水一般从自己的脑海中被沥干了,剩下的只有一片空明,把道人笼罩其中,没有别人,没有自己,没有过去,没有未来,只有寂静,仿佛长达千年的寂静。时间变得出奇地慢,每一个呼吸都漫长得仿佛一世,草丛中的振翅的虫,丛林中惊起的鸟,每一样东西都被周问鹤尽收眼底。那道灰影正向自己扑来,“铁鹤剑法”机变用尽,但道人不再慌乱了,他已经知道了接下来要用什么招。他是那么肯定,仿佛他生下来的目的,就是专门为了在这一天,这一刻,在这么一个地方施展出这一招的。只见他霍然站定,沉身站了一个基本得不能再基本的马步,长剑回缩,长啸一声:“三环套月!”

快如疾电的三剑,直截了当的三剑,天下无双的三剑!

这才是铁鹤道人最后的杀手锏,于睿倾毕生心血所成的剑术巅峰。

——没有人能抵挡住这三剑……

——但李无面不是人……

——所以他抵挡住了,两剑……

当“铁鹤剑”从他背后穿出的时候,兜帽下那双眼睛里竟然射出了些许惊恐的光芒:“你——这小畜生——”

“我不叫小畜生”道人直视着眼前这一袭灰衣高声怒喝,这一刻,他的身上看不到哪怕一丝出家人的恬淡,道袍下能找到的只有一头为求生存而暴怒的野兽,“我叫周问鹤,我,叫,周,问,鹤!乃一介纯——阳——剑——徒!”说完这最后一个字,道人猛地将剑拔了出来,失去重心的李无面连退数步,才勉强站定了身子。

只有很少的血从伤口流了出来,事实上考虑到那一剑是刺在心肺剑这血少得和没流一样。

就在这时,黎明的第一丝曙光洒了下来,灰袍下的身子在那一线微弱的淡金照耀中剧烈颤抖,周问鹤仿佛看到了那个人全身已经因为愤怒而变得灼热,灼热得像是锻打中的铁一样。

“你——”他用有些变调的声音说,“你是这些年中,唯一一个成功激怒的人。为了表达我对你的的敬佩,我要让你大开眼界——”

说完这句话,李无面抬起他那双苍白的手,缓缓地解下了他一直戴着的兜帽。

在兜帽被摘掉之前,周问鹤一直在猜想眼前这个人有着一张什么样的脸,然而现如今看到了,他多少有些失望,因为眼前的这个人,根本没有脸。

暗灰色的坏死的肌肉如同一条条僵死的长虫虬盘在面颊骨上,间或点缀着一些暗红色的腐烂肉块,嘴唇已经没了,森白的牙齿露在外面,深陷的眼窝处没有眼睑,只有一双恶毒的眼睛在眼窝底部投出恶毒的视线。

道人笔直地站在那人对面,气海内翻腾的真力把他折磨得有苦难言。刚才那一招三环套月已然耗尽了他半数功力,剩下半数也已经涣散在四肢百骸,一时半刻难以聚龙。而反观眼前的人,他好像根本没有受伤,反而变得更可怕了。

“纯阳——剑徒?,接——招——”说话间李无面双足再次离地,这一回没有了刚才的幽怨与神秘,却凭空多出了好几层杀意,这一招,没有花哨,没有巧变,只有毫不掩饰的杀机!

生死存亡之际,周问鹤万不得已,一咬牙,又是“三环套月”。可惜如今这一招和刚才比起来,完全是有形无神,转瞬间李无面一掌已压倒脑前……

道人双眼一闭,打算听一下自己脑门碎裂的声音,声音是有的,脑门却没有裂开。“彭!”道人只觉得一个硕大的麻袋撞到了自己的身上,一股浑厚而疯狂的内力荡得他气血翻腾,整个人像是短线的风筝一样飘了起来,然后,整个世界的重量都消失了,道人觉得自己的身体像是一团松散的荨麻,在空旷的天地间不停地往下坠,却似乎永远坠不到地面。他的眼角扫到了李无面,看见叶凡和无漏僧正使出浑身解数想要压制他。然而面对狂怒中的灰袍人即使是他们两个也只落了个疲于应付。他抬眼看了看天空,一缕缕冷酷的鱼肚白色将天际最后一抹厚重的漆黑分割,吞噬,黑白的边际在眼光下迅速地向后消融,谁能想到啊,白天黑夜交替的那一刻,竟是这样的惨烈。

终于,周问鹤的身体重重撞在了地面上,然而让他意外的是,首先传入他脑海的并不是身体痛楚,而是草地上泥土的芬芳。他睁开眼,无意识地盯着面前的一丛不知名的野草,一只小虫正俯在野草顶端展翅欲飞。

当痛楚袭来的时候,周问鹤被一下子拉回到了现实世界,他已经动弹不得了,只有乖乖躺在地上听一边那三个人的打斗声,真奇怪,他觉得这三个人和自己好像丝毫没有关系。一切都变得那么不真实,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身处一个漫长的梦境中。

所以,当那个声音响起的时候,他险些忽略了过去。那是一个女人的声音,一个很美很美的女人的声音,安静,温柔,和善,像是每个男人记忆中都会有的,童年里为自己讲过故事的邻家姐姐:“磨刀哦,磨刀哦,剪刀,菜刀,剔骨刀,修眉刀,裁纸刀,一把五文钱,两把八文钱……有谁要磨刀吗?”

第二章第十七节

几乎一听到那个声音,周问鹤就愣住了,他艰难地支撑起身子,想要坐起来,但无力的双手让他再一次重重地砸在泥里,他整张脸上扑满了褐色的尘土,嘴里面也满是干泥。但是他却笑了,来不及把那一口苦涩的干泥吐出来就哈哈大笑起来,结果干泥呛进了他的肺里面,笑声最后变成了剧烈的咳嗽,然而咳嗽中却还是夹杂着狂笑。

无漏和尚也笑了起来,一只手握着金刚杵,一只手摸着反射着晨光的大脑袋,“嘿嘿嘿”地傻笑着,他越笑越开心,最后干脆捂着肚子蹲了下来。

叶老五也在笑,他一只手捋着刚长出不久的胡子,儒雅的笑声中透露着一种可爱的天真。

道人还听见了一个人的笑声,听声音那个人就躺在自己身旁。薛煮剑嘴角挂着未干的血迹,身子痛苦地蜷缩成一团,每一声笑都让他蜷缩得更紧,脸色更白,但他还是在拼命地笑,笑个不停,眼泪都笑了出来。周问鹤低头看了看自己胸前,原本青白色的道袍如今被鲜血染上了好大一块殷红,这就是了,他心想,刚才正是薛煮剑用身子挡住了李无面那一掌,整个人被李无面轰得撞在道人身上,两个人才一齐飞了出去。

所有的人都在笑,只有一个人没有笑。李无面。他不但没有笑,他的眼神中又多出了几分寒意。

笑的人之所以笑,不笑的人之所以不笑,都是为了同一个原因,同一个一目了然的原因:“声音的主人一旦现身,此战胜负,便已见分晓。”

晨曦的阳光中,从羊肠小道的尽头走来了一个人。每次看到她朝自己走过来的时候,周问鹤都会产生一种错觉,仿佛看到了一朵娇艳欲滴的蔷薇在夜色中缓缓盛开。这个身穿纯阳道袍的女人有着一头中原很少看到的如波浪一般柔软卷曲的长发,此时,在金色的晨光中散发着一种淡淡的栗色。一双美眸闪烁着灵动与高贵,眼底微微映出些许宝石般的绿色。她的腰间并没有佩剑,而是挎着一把细刃的东瀛刀,她脚蹬着一双难得一见的木鞋,走路的姿态优雅得如同一只正要扑入贵妇人怀中的波斯猫。

女人的后面还跟着一个人,一个年约十五上下的少年,也是纯阳道士打扮,腰间也挂着一柄倭刀,只是比起那女人的刀要短上许多。少年皱着眉头,一副老大不高兴的样子。这件道袍对他而言显得有些大了,以至于一双手几乎都要没入了袖子里。他脚上也是一双木鞋,可能是因为心情欠佳,把鞋子踏得“咵嗒咵嗒”响。

那个少年的怀里躺着一只猫,一直通体雪白的大波斯猫,躺在少年怀里似乎让它很舒服,此时它正懒洋洋地摇着毛茸茸的白尾巴,眯着一双金银妖瞳爱理不理地盯着眼前几个人。

这时,李无面的狂躁与愤怒已然散去了大半,他死死瞪着那个女人:“你也——来了?”

“嗯”女子用力点了点头,“来了。”

“你来得——不是时候!”李无面咬着牙说。

“看起来……”女子调皮地四下张望了一下,“是不太是时候。”

周问鹤看到那个女人望向自己,急忙伸出手来尽力挥了两下:“喂~小磨!”不知道这句话哪里得罪了女子身边的少年,他朝道人的方向狠狠瞪了一眼。

“夜刀香”黄蝉,谢云流门下的第一高徒,甚至有人说她的剑法不在谢云流之下。谢云流回到华山隐居之后,她带领着一部分不能被中原武林容纳的刀宗弟子回到了东瀛。自那以后周问鹤便有两年没有她的音讯了。她身后的少年名叫田玉子,正处于青春期的叛逆阶段,从表情到内心都别扭着,从小对于姐姐的依赖使他对姐姐身边的任何人都抱有强烈的敌意,尤其是这个红靴子的道士。正如所有成长中的孩子一样,他脑子里总是淤塞着很多的烦恼,其中最严重的就是对自己这个名字的烦恼。至于他怀里的那位,小名叫做“棒槌”,是黄婵的爱猫,田玉子对于“棒槌”的感情很复杂,“棒槌”对他倒是很简单——它对于除了主人黄蝉之外的任何人都缺乏兴趣。

第二章第十八节

当周问鹤再次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黄昏时分了。他躺在一张柔软整洁的床上。浑身上下的数十处伤口争先恐后地扯动着道人的神经,就好像身上窜着十来处火苗一样地疼。早先葛大夫告诉他,只有这么点皮外伤已经是不幸中的大幸了,被这么重地摔在地上,一般的人多少都是要断几根骨头的。

周问鹤挣扎地坐了起来,下意识地看了一下手臂上那几处经过有效处理过的伤口,血是早已止住了,伤口周围都已经泛出了紫黑色。小腿上的更是惨不忍睹,一大块皮被蹭掉了,边缘处犬牙似地向外翻着,光看着就已经让铁鹤道爷龇牙咧嘴了。

就在这时,传来了两声敲门声。道人的第一反应就是黄蝉来了,他立刻端正了一下扭曲的五官,朗声请门外的人进来。门开了,进来了一个留着些许胡子的男人:“道爷休息得如何呀?”

或许周问鹤失望的表情被叶凡看出来了,他有些迷惑,不过很快他就决定不去想这些事情,自顾自找了个椅子坐了下来。

“五爷,小煮他怎么样了?”道人问。

叶凡沉吟了一下,说:“不太好,李无面的双掌是带毒的,以葛大夫的医术,也只能暂时压制毒性,黄姑娘正在照看他。”

周问鹤心中一沉,他又问:“有什么医治的办法吗?”

“有一个办法,就是带他去青岩万花谷,找你那位姓霍的朋友,但是万花离此地山高路远,我怕他支撑不到那里。另一个办法,则是……”说到这里叶凡忽然停了下来,一双眼睛看着周问鹤欲言又止。

道人点点头:“求我师父。”

叶老五笑了:“若是有于真人相助,我们便放一百个心了。”说到这里,他脸上又露出了难色,迟疑再三,才开口说:“关于李帽师弟的事……我没有跟任何人说。”

周问鹤尴尬地笑了笑表示理解,聂定不但是叶家的客卿,还是叶家的恩人,甚至是叶家的半块基石,半片天,是如今暗藏败象的叶家的一个重要依靠,如果不是有确凿的证据,叶家上下谁都不想同他决裂。

叶凡说完了要说的话,显然轻松了许多,他要周问鹤注意休息,然后就起身离开了。听到了门关上的声音,道人试图重新躺下,结果刚一动,又疼得咧开了嘴。回想起今天早上的情景不由连叹侥幸。

如果李无面没有受伤,加上一个黄蝉或许还在他的接受范围之内。但是以当时他的伤势,其实已经到了强弩之末。刚才连斗无漏叶凡之所以没有落下风完全是因为狂怒之下的爆发力。黄蝉到了之后,确实是一点胜算也没有了。

最后,他缓缓地重新戴起了兜帽,回头看了一眼瘫在地上的周问鹤:“我们两个的事,没——完——”说完,他身形一动,人已飘在数十丈之外,显然,即使是有黄蝉在这里,也没有人能够留得住他。

周问鹤一幕幕回忆着今晨的情形,不知不觉又睡着了。这一觉睡了两刻左右,却是出奇地解乏。再次醒过来的时候,肚子已经开始咕咕叫了。他强忍着背上的剧痛翻身坐在了床沿上,却又听到了敲门声。虽然明白不太可能是黄蝉,道人还是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才让门外的人进来。

来的的确又不是黄蝉,而是绷着一张脸的田玉子。他看了一眼狼狈的道人,没好气地说:“我姐要见你。”

“那她人呢?”道人问。

少年的脸微微涨红了些,恶声道:“她要我先看看你穿着衣服没有。”

周问鹤忽然有了一种很委屈的感觉,他又整了整衣服,朝门外大喊:“进来吧,穿着哪!”

几乎就在两个呼吸后,怀抱着棒槌的黄蝉就已经优雅地跨过门槛,盈盈走到了他面前。她身后还跟着叶凡和无漏和尚。

“经葛大夫的回春妙手,薛公子的伤势没有大碍以及功能可以进水米了,但是毒性还留在他体内,随时可能发作。”黄蝉说。

周问鹤点点头,他等着面前的女子继续说下去。至少她要说清楚为什么会出现在藏剑山庄。

黄蝉幽幽叹了口气,表情想看着一个恶作剧的孩子,然后才开口说:“我是跟着老板来的。”

“他也来中原了?”

黄蝉点点头:“老板这次来这里,为了三件事。”

“第一件是为了花花?”周问鹤插嘴问。

“没错,老板一直很钦佩你这位朋友,这次打算亲自查找花右使的下落;另一件事则是上一回老板输得并不福气,所以他还想跟那个姓宫的丫头斗一斗。”

这一件也在道人意料之内,他又问:“第三件是什么?”

黄蝉忽然“噗嗤”一声笑了:“老板听说你最近迷上了喝酒,他感到很高兴,所以打算找你喝两杯。”

黄蝉的老板是个有钱人,让有钱人劳动身子的,那一定是大事,寻找让自己钦佩的人是大事,找对头报旧仇是大事,那找老朋友喝酒,当然也是大事。

特刊:第一次座谈会

周问鹤:大家静一静,大家静一静,现在开始第一次座谈会。

于睿:这次座谈会的宗旨是总结一下上一章的内容,并对下一章有所展望。顺便(露出职业笑容)桌上的点心是免费提供给大家食用的,请不要偷偷藏在身上。

(薛煮剑和无漏僧一惊,急忙把口袋里的瓜子掏出来。)

李帽:我先来抛砖引玉一下。第二章的长度要远远超过第一章,我在这里要感谢作者的辛勤劳动。

田玉子(悄悄对黄蝉说):这么明目张胆地吹捧作者,他到底收了作者多少钱?

周问鹤:第二章结束,藏剑山庄的部分就算告一段了了,作为故事中最大反派之一的大赟也做了做基本的交代。

刘给给:请问哪里交代了。

周问鹤(翻开书):在……(快速浏览了一遍,确认自己忘记写了,把书一扔)所以说他是很可怕的。

刘给给:-_-!

黄蝉:既然这是一本《克苏鲁神话》与《剑侠情缘》的双同人,大赟对应大衮,那另三个呢?

周问鹤(得意):黄佛对应尤格萨隆。

黄蝉:哦,啊?

周问鹤:蟾廷对应主宰之剑。

于睿:快别,别说下去了!

李无面:所以流祸其实是那美克星人么?

无漏(擦汗):我们还是聊聊观众人气的问题吧。

薛煮剑:这部小说的点击率还真是意料之中的少啊。

周问鹤(羞):原本我还担心读者太多说不定会给我带来困扰和压力,现在的读者数量完全不会有那种东西。

薛煮剑:我不是在夸奖你啊,喂!

无漏僧:你前些日子不是说想到了提高人气的好主意了吗?

周问鹤:没错,我认为人气不够是因为这部小说的名字不够霸气。

李无面(悄悄对刘给给):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周问鹤:所以我打算:把书名《铁鹤书》改名为《恐怖大唐之阎王来了》!

众人:-_-!

黄蝉:为什么是阎王?

周问鹤:我国没有死神,只能拿阎王代替。

薛煮剑:然后阎王来人间视察的时候弄丢了一本账簿是吧?

周问鹤:没错。

薛煮剑:好一个视版权法为无物的勇敢的作者!

周问鹤:那就叫《恐怖大唐之铁与鹤》好了。

田玉子:铁是谁?

周问鹤:我。

田玉子:那鹤是谁?

周问鹤:还是我。

众人:-_-!

刘给给:干脆就叫《恐怖大唐之铁与鹤之歌》吧。

黄蝉:好主意!黄梅天将至!

众人:-_-!

李无面:我们还是来聊聊第二章的情节吧。

周问鹤:其实从第二章开始剧情已经进入迅速展开阶段,《白衫郎》已露端倪,不过目前为止展现的旧案都是记在大赟名下,其它如广通当铺和茅桥老店的命案,虎贲营的密函,忆盈楼大火以及六羊村的秘密等等,有些也是大赟所谓,有些则在另外三名“异客”名下,会在之后的故事里一一讲明。

无漏僧(一面说一面偷偷抓起一把瓜子塞入口袋,被于睿看在眼里):别忘了,还有故事开篇的时候那个一直喊着毛桥老店凶手名字说她冤枉的那个女孩。

薛煮剑:之后的故事是从万花开始了吧?

周问鹤:是的,小煮中了李无面的毒,被送往华山静养,我则继续追查剑胚和刘给给的下落。

田玉子:说实话我之前还以为剑胚不过是藏剑故事的一个引子,以后不会出现。

周问鹤:我动笔的时候也是这么以为的……

田玉子:-_-!

周问鹤:之后的故事会走向忆盈楼大火以及茅桥老店命案,天策府隐藏的秘密也会渐渐揭开,另外,作者还会找机会详细记叙周问鹤,无漏僧与王遗风那次前往青岩的故事……对了,无漏僧哪儿去了?

黄蝉:刚才他偷藏桌子上的点心被于睿捉住,现在被于睿叫出去了。

于睿(一边擦拭着满手的血迹一边从门口走进来):找我什么事?

黄蝉:没,没,没什么,那个……周问鹤刚才找无漏僧。

于睿(走到周问鹤面前,露出晨光般温暖的笑容):无漏刚才说有事,先走一步,他说最近都不会出现在你们面前了,所以你们有事也别去找他,要是能彻底把他忘掉,就好像从来都没有那个人,那就最好了。

周问鹤:是,是,是吗?那,那也没有办法。(恐惧的眼光转向在座的其他人)还有其他人有问题吗?

众人(沉默):……

周问鹤:那么散会吧,散会,下次再见。

于是,这次具有深刻意义的座谈会就在某人的神秘失踪之后圆满(?)结束了……

第二章第十九节

黄蝉接着说:“你离开华山之后,我们也出发前往藏剑山庄,结果就在望水村外,发现了那个叫李帽的小伙子。”

李帽当时并没有看到黄蝉他们,他只是在浓雾中摸索着,慌慌张张地逃离望水村。他身上的衣服鲜血淋漓,手上还握着一把滴血的剑,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全然没有发现已经被人跟踪了。李帽鬼鬼祟祟地沿着村外的小道跑到西湖边,将手里那柄剑用力掷进了湖内。然后舀了一捧水胡乱地洗了洗脸上的血污,便急匆匆地没入了浓雾中了。

李帽走远之后,黄蝉和田玉子对视了一眼,也蹑手蹑脚地潜入了望水村,他们很快就在村长院子里,成排的花灯之下找到了全村的村民。

“新郎确实是被击碎头颅而死的吗?”周问鹤忽然打断了黄蝉。

黄蝉点点头,同时脸上露出了些许困惑的表情:“新郎的尸体横亘在院子的最里侧,头颅碎得很彻底,颅骨的小片散了一地。但却没有多少脑浆溅出来,仿佛新郎死之前,脑子的大半就被掏空了。”

周问鹤并没有多惊讶,不如说他早就猜到是这样,他又问:“新郎或者其他死者身上有没有被剑切开的伤口,能喷出大量鲜血来的?”

黄蝉笑着摇摇头:“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但是李帽所杀的人并不在村民当中。”

道人心中一阵紧张:“你找到他了?”

黄蝉笑得更甜了:“不是我,是‘棒槌’。”听到主人唤自己的名字,像只大雪球一样的波斯猫微微睁了睁眼睛,然后又心安理得地闭上眼呼呼大睡起来。这猫的架子似乎比薛煮剑还大,周问鹤早就知道师姐的猫不是凡品,在很多时候,远比一般的凡夫俗子有用得多。

黄蝉用一种母亲抚摸年幼孩子,又像是贵妇抚摸珍惜裘皮的神情轻轻爱抚着“棒槌”柔顺的白毛,接着说:“两具尸体都是刚死不久,一具被当胸贯穿,一具被拦腰斩断,都是剑伤。尸体被人很仔细地掩埋起来,要不是‘棒槌’我们绝对找不到。”

道人心中一动,心想如果找到了那把剑,说不定可以让小磨同李帽对质,但他旋即又想到藏剑山庄是不会为了一个来路不明的刀宗弟子开罪聂定的。

他的师姐又一次不费吹灰之力就猜到了他的心思,巧笑道:“别想了,李无面走后我们又回到望水村,发现那里已经被人布置过,尸体也不见了。”

周问鹤听到这里,忍不住看了看叶老五和无漏和尚,他们都已经明白了一件事。道人说:“昨晚我们前往望水村时,李无面刚巧从里面走出来。”

叶凡点头说:“从时间上看,他离开了叶家老宅之后,直接就前往了望水村,处理好那两具尸体后在村口看到了我们……那他为什么要杀我们呢?”

无漏和尚又摸上了他的光脑袋——只要一想事情他这个动作就停不下来,他说:“可能他不希望别人看到他从望水村出来,也可能,他以为翻出尸体的人是我们。”

周问鹤摇摇头:“当时我们不是离开望水村而是正要去那儿啊,怎么可能是我们翻出的尸体?”

无漏和尚慢条斯理地拍拍脑瓜:“他不必想明白这些,对他而言只要出现在望水村附近的人都是威胁。”

叶凡转头问黄蝉:“黄道长,那两具尸体上留下什么线索了吗。”

黄蝉一双美眸中流转着些许调皮,她伸出两根青葱般的玉指慵懒地拨了拨头发,然后从怀里取出了两样东西,在“夜刀香”的怀里藏得久了,那两样东西也带着一缕让人四体酥麻的幽香。四个人凑了上来,端详了片刻,都发出了“哦”的一声。

周问鹤说:“如果是这东西,我明白为什么李无面会为它大费周折了。”

叶凡说:“没错,换了我,也不会让带着这两样东西的尸体让人发现。”

无漏和尚说:“李帽杀人之后忘记把这东西取走,李无面便回头去拿,却发现东西不见了。”

黄蝉幽幽叹了口气:“只剩下了一个问题,带着这种东西的人,为什么会出现在藏剑山庄?”

这个问题,在场每一个人都回答不上来,大家只是怔怔地看着桌面,两块巴掌大的铁牌静静躺在上面——那是两块天策府的腰牌。

附录:隐元年鉴天宝七载【节选】

薛煮剑词条:绰号“夜雨先生”,二十六岁,藏剑山庄外姓弟子,最近在外姓弟子中的名声已经直追“蛇抄剑”聂定。剑法得叶蒙叶炜真传,甚至有人说叶婧衣曾经私下教授他红衣教的武功。此人性格过于方正,于人于己都略显刻薄,所以好友只有周问鹤【见周问鹤词条】与花秋空【尚未创建词条】两人,而在山庄内则与师父叶蒙关系最好。其武功严谨有余,灵动不足,曾在盛怒之下同时施展轻重双剑。注:此人自幼钟情于纯阳于睿。

周问鹤词条:道号“铁鹤道人”,二十五岁,纯阳于睿门下,近两年江湖上数一数二的新秀。待人温和,稍嫌天真。他最得意的武功大多并非得自师承,而是来自半本《铁鹤剑谱》,纯阳剑法中唯有一招“三环套月”最为精熟。注1:此人暗恋五毒教杨烟。注2:薛煮剑的“九溪弥烟”和周问鹤的“三环套月”自出道以来至今无人可破。

霍虫鸣词条:绰号“妙笔生花”。二十八岁,东方宇轩入室弟子。并得孙思邈亲授医道,二十一岁那年误入绝情谷,失踪半年有余。相传他在绝情谷中得谷主口传蓬莱武功,出谷之时已是万花少有内外兼修的高手。为人狡猾刁钻,心狠手辣。他有一个好友,是纯阳周问鹤,还有一个克星,是万花颜真卿之女颜真真。

(第二章完)

第三章第一节

铁鹤书

(写在前面的话)

在开始今天的故事之前,我首先要就最近我和复旦大学历史系胡婷教授之间的小小误会做一个澄清。胡教授是一位德高望重的唐史专家,也是难得一见的有学术机构背景的“白衫郎案”民间研究者。在现如今的“白衫郎案”研究界(以下简称“白学”界),如果要找一个最重量级的权威,我认为非胡教授莫属。我在撰写《铁鹤书》的过程中,也有许多构思直接脱胎于她的研究成果。她对于“白衫郎案”的贡献,可以说在近现代无人能及。胡教授能够前来主持山西临汾县唐代大墓的发掘工作,是所有“白学”迷都乐观其成的事,笔者则更是举双手支持。笔者于上月十二号更新的个人博客并没有贬损乃至奚落胡教授的意思,不想却遭到了好事宵小的搬弄。那些别有用心之徒对于那篇博客的内容断章取义,颠倒是非,让我实在是感到既愤怒又无奈。在那篇博客中,笔者只是认为,鉴于当下一切线索仍不明朗的情况,对于临汾大墓的一系列猜测都有些过于乐观了,其原因,我已经在《铁鹤书》第二章的开头详细分析过。很多“白学”研究者都很乐意把国内对于“白衫郎案”的研究同西方的“开膛手学”相提并论,当然,他们的初衷我可以理解,但是,和时下已经风靡全球,并有数十家专门研究机构的“开膛手学”相比,“白学”依旧只是一小部分人关上门探讨的话题。这样的比较,终究是一厢情愿。我个人比较赞同胡教授写于09年的论文《“白衫郎案”再探》中的观点:所谓“异客”形象的出现其实是唐朝早期多民族信仰与文化进一步冲击和融合的产物。荒佛的的形象来自于早先隐遁于天竺暹罗一带的佛教旁支,大赟的形象则来自于更早的原始崇拜,蟾廷可能是糅杂了西域拜火教(也有可能是红衣教)以及湘西的尸降文化的混血信仰,至于流荼,其形象可能来自于藏地的原始萨满教(祆教),也有可能出自于珠崖郡(现海南岛)早期原住民的口头文学中,或者出自兴盛于公元前千年罗布泊一带的小河文化圈。(见《中国论文期刊2009-11-102451》)

第三章第一节

让我们把叙述的进度往回倒一些,回头看看“铁鹤道人”周问鹤从华山纯阳宫前往西湖藏剑山庄的途中发生的事。

在七月暴虐的阳光下,大地上的一切都泛出了一层死气沉沉的惨白色。道旁几棵树上,蝉鸣声在几近病态地狂欢着。龟裂的大地毫无生气地从脚下铺展向远方,像是一条大蛇褪下的死皮。一个道士打扮的人在烈日下迈着沉重的步子,仿佛这狠毒的阳光重重地压在他身上似的。

周问鹤已经步行两天了,在之前的旅程中他失去他的马车,他的酒,以及大把大把愉悦的心情。他口袋里还揣着一些钱,原本足够他住上一间好旅店,买上一辆好车,但是这两样东西,在这荒郊都买不到,有金山也买不到。他已经连续住了三天的鸡毛店了,裤裆里面全是鸡毛。

当他终于看见客店的时候,天阳已经偏西了,余下的暑气还在锲而不舍地对道人展开围殴。这家店是一栋三层楼高的木头房子,比之前那些店要大出好多,夕阳余辉中,被烈日折磨了一天的老房子就像是一个烂了牙的老汉,愁眉苦脸地蹲在火烧云下。

因为店的规模比想象中大出很多,周问鹤忽然觉得有了希望,说不定今晚他可以躺上舒适的草席,枕上柔软的枕头,然而,当店家笑吟吟地递上了一篮子鸡毛的时候,他的希望就随之破灭了。

所谓的床是用一排木板搁起来的大通铺,从一些不太明显的痕迹上看,上面曾经有过草席。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大通铺上没有多少人,他胡乱铺了点鸡毛在木板上,合衣躺了上去。他不敢睡实,在这种地方,昼夜温差是很大的,道人心想要是到了半夜天气凉下来,就再往身上撒点鸡毛。

大约过了两个时辰,迷迷蒙蒙之中周问鹤仿佛听到了门外的吆喝声。他眼睛还是闭着,耳朵却不由自主地竖了起来。其中一个声音是店老板,刚才非常和善地递给道人鸡毛的就是他,此时他好像很害怕,焦急地向另几个声音解释着什么。另几个声音听起来不像是本地人,只听其中一个声音说:“有没有看到一个用黑布蒙着嘴的中年人!”

之后是店老板哀求般的声音:“哎呀确实没有啊,小店今晚只有三个客人……”

“方圆二十里只有你这一家店,他不来这儿,打算喂野狼吗!”

“这,这,这草民也不知啊军爷!”

听到“军爷”两个字,周问鹤才微微睁开了眼睛,只见偌大的大通铺上如今只躺着两个人,除了自己之外,还有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正兀自呼呼大睡呢。

就在这时,门口闯进了几个一身戎装的大汉,打头那个高声呼喝:“奉唐将军令,搜捕钦犯柳公子。”

第三章第二节

那个大汉一脸恶相,看打扮像是神策军中的校尉。他身后跟着的矮胖中年人就是店家,他只往大通铺的方向瞧了一眼,整张脸就戏剧性地变成了惨绿色。大汉指了指空荡荡的大通铺:“你不是说三个人吗?还有一个人呢?”

店家两只手笨拙地在胸前比划着,哭丧着脸张嘴喃喃辩解,但是舌头像是打了结一样,根本没有人听得出他在说什么。

这时那个少年坐起来伸了个懒腰,揉着眼睛迷迷糊糊地对店家说:“叔叔,刚才你出去烧水的时候,那个姨婶走出去了。”

姨婶,那就是第三个人,柳公子,他当然不会是个姨婶。那个校尉走上几步,一双三角小眼上下打量了那个少年几遍。这时周问鹤才发现,这个少年真是很好看,如果再大几岁,或许花花都及不上他。尤其那种糅杂了调皮与懵懂的眼神、只有这个年纪的少年才会有这样清澈的一双眸子,才会带上这样惹人怜爱的一种眼神。

大汉冷哼了一声,忽然厉声喝问:“什么姨婶?哪里来的姨婶?”

这声音像是一声闷雷一样滚过少年头顶,少年那纤弱的身子像是不堪重负般缩了一下,他显然被吓坏了,开始支支吾吾地嗫嚅个不停。少年说的内容千头万绪,杂乱无章,一会儿说到自己住在一里外的小村子,一会儿说到那个阿姨以前很少见到,一会儿说到他们家刚生了小崽的母猪,一会儿说到镇上的糖葫芦,总之就是无的放矢似的乱说一气,让人听得晕头转向,丝毫抓不住重点,却又刚好能够明白他想表达什么。

大汉被连珠炮似的抢白弄得有点招架不住,他转头看向一边的道士,还没来得及张口,那个少年忽然扑过去一把拽住了道士的胳膊:“道爷,那个姨婶走出去的时候,你不也是看见的吗?你快说句话,军爷看我是个黄口小儿,怕我戏耍他,你是大人,你说话那边的军爷肯定是相信的。”

那道士好像完全没料到这种变故,人倒有些懵了,那孩子拉着道士的袍袖拼命晃啊晃的,声音里已经急出了哭腔。最后被缠得没办法了,道士也只好赔笑着说:“没错,刚才确实有个妇人走出去了。”

校尉那双三角眼这时移到了道士的身上,恶毒的视线在道士身上慢悠悠地转了好几圈,表情傲慢得好像一只雄性动物正在领地上撒尿来宣告自己对于土地的归属权。最后,他的视线停在了道士的那双红靴子上,他忽然开口了:“你是周问鹤?”

道士连忙点头,校尉眼神中的侵略性才稍微冲淡了一点,任谁都知道,纯阳教的人,是不会和柳公子同流合污的。紧接着那个校尉忽然回头,朝门外喊出了一连串的名字,不多时,三四个神策军士模样的人便鱼贯跑了进来。

“今晚,你们守在这儿。”校尉恶狠狠地扔下这句话,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当那个臃肿的身影最终消失在门后时,道人和少年对望一眼,双方都从对方眼中读出了遗憾的讯息。被八只眼睛盯着,今天晚上这觉可没法睡踏实了。道人首先躺了下来,从一旁的篮子里又抓出一把鸡毛,洒在身上。少年则躺在了自己身边,一副听天由命的表情。

周问鹤静静仰望着屋梁,一盏昏黄的油灯把木梁和榫头的影子扯得来回乱晃,时不时还有几只飞虫在摇曳的影子中间一掠而过。窗外,蝉鸣声在夏夜行将消散的暑气中三三两两地应和着,一切都是那么让人昏昏欲睡。道人只觉得眼皮开始沉重起来,他安心地闭上眼睛,把最后一抹昏黄的色彩隔绝在眼皮之外。也就在这时,他忽然感到手臂被人轻轻碰了一下,紧接着,一根纤细的指尖在自己手心里上轻轻写了几个字:“别睡实啊,聊会儿天吧。”

手心的触感消失之后,周问鹤手轻轻往旁边一探,就碰到了一只十二三岁少年柔软的手,他不动声色地也在那个少年掌心写下两个字:“好啊。”

接着又是那个少年把手指伸过来:“连累你了,道长。”

“没关系,柳公子刚走的吗?”

“道长小心,那个飞贼尚未离开,他还在这栋屋子里……”

第三章第三节

那四个兵丁还不至于机灵到能把眼前这两人看得死死的,少年如此谨慎,很明显是为了防“妙手空空”柳公子。

道人强忍住没有睁开眼睛,手指继续在少年手心写道:“唐徒为什么会对柳公子感兴趣?”

他刚把手放下,手心就传来触感:“道长,你知不知道天策府的‘虎贲营’?”

一瞬间周问鹤仿佛听到了自己体内血压骤升的尖啸声。如果你在天策府中,随便拉住一个人问他知不知道“虎贲营”的旧址在哪里,他肯定会一脸茫然,反问你是不是记错了,因为天策府从来就没有过一个“虎贲营”。甚至连府内有一定资历的中级军官也会斩钉截铁地告诉你,他从来没有听说过什么“虎贲营”。他们没有说谎,他们确实不知道“虎贲营”,这个名字就像是被时间的流沙彻底掩埋掉了。

然而,差不多40年前,“虎贲营”曾经在天策府如雷贯耳,它代表着希望,代表着未来,它是天策元老们花无数心血打造的一支生力军。,“虎贲营”由王玄策将军族弟,紫衣伯王雅量亲自筹建,代表了天策府未来的中坚力量。它有着最精良的装备,最充足的兵员补给,它的士兵一直享受着他们这一等级军人所能够享受到的最高待遇。

但是,几乎是在一夜间,什么都变了。“虎贲营”这支七百人的精英部队,忽然从所有的记录中被抹去,就像是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空荡荡的营房被充作它用,所有标记了“虎贲营”字样的物品都被严格销毁,府内的兵丁被命令禁止提到这个名字,所有知道内情的人更是噤若寒蝉。于是,在这四十年时间里,短短的四十年时间里,“虎贲营”消失了,关于它的所有记忆,都像是落入蚁穴的昆虫一样被啃食得干干净净。

然而周问鹤却是知道这个名字的,这要归功于他一年前的青岩之行。当时他与他刚结识的“表哥”,还有无漏和尚三个人正在调查十年前轰动一时的“茅桥老店”命案,无意中听说了“虎贲营”的事。周问鹤并不清楚40年前“虎贲营”究竟在青岩遇上了什么,他倒是顺带打听到了一个古怪的名字:蟾廷。

“‘虎贲营’?多少知道一点。”道人在少年手心写道。

“‘虎贲营’于开元十六年在青岩全军覆没,没留一个活口。当时发生了什么,连隐元会都三缄其口。谁都不知道,在那一晚,有一个‘虎贲’校尉拼死送出了一份加急密函。”

周问鹤愣了一下,一双眼睛在眼皮下面转了转,又在少年手心写道:“密函最后送到了?”

“一直被放在天策府知节殿的密室里,至少,在柳公子盗走它之前是那样。”

“如果是这样,”道人继续写,“为什么天策府从来没有人知道那封军函呢?”

“因为那封军函太不同寻常了。”

“如何不同寻常?”

“我就说一点吧——它是用人血,写在一张脸皮上的。”

道人的手停下来了,他的脑子需要一点时间来消化这条信息,尤其当这条消息是出自一个惹人喜欢的小娃娃之手的时候。

“你知道的倒不少啊。”道人在少年掌心留下漫不经心地一串字。

“当然了,因为我叫知了。”

“叫知了?叫知了又怎么样?”

“知了的意思,就是事事知道。”

周问鹤几乎不用睁开眼睛就能想象出此刻躺在身边的这个孩子,嘴角正泛出淘气的笑意。他继续写:“哦?你真的事事知道?”

“嗯——稍微比别人知道得多一点。”

“一点是多少?”

“比如说吧,我就知道隐元会曾送了一把一把宝剑和半本剑谱给你。”

周问鹤险些惊得睁开双眼,他急忙默念祖师爷的名字,只期望那四个神策军刚才那一瞬别恰好看到自己脸上的表情。

平复了一下情绪之后,他才轻触少年手心:“你知道果然比别人多。”

“他们不但送给了你这两件无价之宝,还留书一封告诉你这是为了感谢你无私的帮助。”

一刹那道人有了一种幸灾乐祸的心情,无论如何,看到隐元会出洋相,那大多数人都是会高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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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第四节

“那么道长,你记不记得你在什么时候帮过隐元会那么大的忙?他们要还你这么一份大礼?”

周问鹤忽然觉得有些无地自容,他确实思考过这个问题,结果什么都没想起来,就把这事儿给扔一边了。

“记不起来了。”

对面似乎早就料到了他的回答,立刻在他手心写道:“那当然了,因为你这个忙,此刻还没帮呢。”

道人有点糊涂了,急忙让少年解释意思。

少年欣然写道:“这两样东西呢,不是你以前无私帮助的谢礼,而是为了感谢你以后即将帮的一个大忙。”

“真奇怪,他们怎么知道我以后要帮他们一个大忙?”

“你一定会的,因为隐元会看上的人,从来就逃不掉,别不信,你眼下不正是在往藏剑山庄那个大落网里面撞吗?”

道人一下子警惕了起来:“你是说剑胚失窃和隐元会有关。”

周问鹤一个人躺在黑暗中,默默等待着少年的回答,那边却没了反应。他忽然有了一种感觉,他感觉到对方在笑,他听不到,他看不到,他也触碰不到,但他就是感觉到对方在笑,他甚至可以想象出此刻少年那张熟睡的甜美面庞下,窃笑着的轻蔑嘴脸。

终于,少年的指尖又伸到了他的掌心里:“很快你就会知道了,不过我可以给你一个好心的建议,别再关心那块剑胚了,腾出你的脑子去思考真正重要的问题吧。”

写到这里,他顿了一下,又继续写:“此外,有一件事我倒是可以明确告诉你的,我和隐元会不是一伙的,我一点也不喜欢他们,就像我不喜欢柳公子一样。所以呢,我要告诉你一个人的下落,就是他在巴陵留下了宝剑和秘籍,引你上钩的。做出决定拉你下水,也有他一份,哪天你火气压不住了,就去找他晦气吧。对了,我这里还有一个疑问,你要是找他,不妨代我问一问他……”

纯阳宫,三清楼。

纯阳掌门弟子卓凤鸣做完了一天的早课,回到自己房内。坐在椅子上的时候,他魁梧的身体如同一块古朴苍劲的石碑。纯阳弟子们都觉得卓师叔的存在就像是重达千钧的定海神针,只要他出现,任何场风浪都会被他镇得纹丝不动。但是卓凤鸣,他已经老了,花白的胡子虬藤一般爬满了他刚毅的面颊。沉稳的目光中,如今也夹杂着一丝落寞与沧桑。

他刚坐了没多久,就听到了敲门声。一个悦耳而又出尘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师兄,我是于睿。”

卓凤鸣站起身,走到门口为师妹打开了门。但是下一瞬间,一种夹杂着些许忍俊不禁的讶异神色在他硬朗的脸上绽放开来。

清虚真人于睿此刻站在他的面前,灰头土脸外加满头的大汗,左右手各提了一包草药,脖子上还挂着两包草药。美貌倾倒众生的于女侠,天下三智之一,如出水芙蓉一般游离于浊世之外的于师妹,可曾有谁看到过她此刻的样子呢?

“师兄,我正要给薛公子煎药,你来帮我一下吧。”

卓凤鸣点了点头,眼角还是泛出了一丝笑意。他尾随于睿来到她的房内。只见地上凌乱地撒了一些药材,房间的正当中则是三个药炉,显然刚煎完药不久,看起来都有些狼狈。桌上则堆着五六包未打开的药,还有两个横倒的葫芦。若是不说,谁能想到眼前这个一派慌乱景象的屋子是属于清虚子的?卓凤鸣轻叹了一口气:“你这三天都没有睡觉?”

于睿疲惫的脸上闪过一丝柔和的神情:“这几种药材的火候必须掌控得万分精确,我不放心交给其他人,只有麻烦师兄你了。”

卓凤鸣笑了:“若是天下的男子知道了,于女侠会为了一个年轻男人屈尊折贵到这种程度,不知要有多少人患上心病。”

于睿眼中浮现出了温暖的神采,她把手中的药材倒入了药罐中,坐在了一旁的凳子上,姿态曼妙得如同三月的杨柳。

于睿十九岁那年,第一次独自下山,捉拿一个潜入纯阳的奸细。一连串的意外后,她不得不在巷市内与目标交手。结果,这一切被两个五六岁的孩子看到了。那个姓周的娃娃看到了自己那招“三环套月”,惊得目瞪口呆,从此之后便总是拖着鼻涕,师父前师父后地缠着自己。另一个姓薛的娃娃却认生得很,总是一副不高兴的样子,远远跟在他们身后。后来,前一个孩子跟着自己上了华山,后一个,不知是自己什么事惹他生气,一个人走了。于睿找了他很久才听说他拜入了叶家。

第三章第五节

在进入万花谷的前一天晚上,周问鹤做了一个梦。梦里面他又回到了那座阴森的涂家大宅,孤零零地站在一堆堆早已朽烂的砖瓦橼墙之间。薄纱般的雾缭绕在破败的中庭四周,在一道道阴影的四周填充出几片晦暗的色彩。偌大的中庭里矗立着一座砖砌的戏台。戏台的大部分早已变成了累累碎石。四面围栏也崩塌了三面,一蓬蓬不知名的荒草疯狂地在缺口处生长着。

但是,戏台的正中,却崭新得像是新造的一样,周问鹤甚至可以在那些石砖上找出新近打磨的痕迹。戏台的两个角上挂着两盏灯笼,灯笼上附着青纱,两团抑郁的青光透过灯笼洒在了荒凉的戏台上。灯光下站着一个人,一个身材修长的女人。她带着一个惊悚的面具,椭圆形的巨大面具一直遮到了她的胸口,一件黑色的长袍把那女人神经质地紧紧裹住。

女人嘴里面在喃喃哼唱着什么,那是一种能轻易引起人生理排斥的调子,乍听之下让人汗毛都竖了起来。随着节奏,女人跺着脚,晃着面具,腰肢以一种让人反胃的方式扭动着。

周问鹤静静站在台下,整个中庭里只有他一个观众,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台上的,欣赏着专属于他一个人的表演。病态的旋律在他四周惶恐地缭绕着,那女人扭曲的姿态越发狰狞,她忘我地表演着一切可憎的情绪,哀伤,怨毒,嫉妒,仇恨,还有无法言喻的恐惧,仿佛天地间都只剩下了这一个中庭,这一座戏台,这两个人,和这一场看似永远无法结束的踏摇歌,如同一场永无止尽的囚禁……

等周问鹤踏上万花谷三星望月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中午了。沿着那陡峭的山梯拾阶而上的时候,他忽然很想尽快看到霍虫鸣那张奸诈的坏人脸。从赏心居往南,就是那被世人称之为天工无双的凌云天车了。那是一个十尺见方的木亭子,上面装有滚轮吊索。周问鹤踏入亭内,打开消息,吊索便拉着亭子腾空而起,在一个木铁搭成的梯井中飞升了百余丈,又稳稳落停在了井口。

走出凌云天车就是寻仙径,药王的药庐就在小径尽头,今年百岁有廿的孙爷爷依旧保持着妖怪般的健康,远远的,周问鹤就看见了老爷爷硬朗挺直的身板。

“纯阳末学周问鹤见过了孙前辈。”道人朗声念着,上去朝孙思邈做了一个揖。老爷爷正坐在一人高的炉前看着两个童儿执扇,听到声音慢悠悠地回过头,上下打量了周问鹤一番,才用苍老却洪亮的声音说:“留下吃饭吧。”

万花谷的医圣孙思邈是一个心很宽的人,他收下了道人作为礼物的两斤核桃,又同道人客套了几句,就塞给了他一把扇子,把他赶到炉前煽火去了。

“你来得不巧啊,”孙思邈一边用牙磕着核桃一边说,“虫鸣他眼下不在谷内。”

“前辈,那阿虫……他去哪儿……咳咳”。一句话没说完,道人就已经被呛得眼泪直流。

“他啊,逃出谷避难去了,你知道吗?他的克星回来了。”

万花弟子中,并不是只有霍虫鸣一个人曾经得到过绝情谷主的指点。另外还有一个人,她不但也曾进入过绝情谷,而且呆在里面的时间要远远长过霍虫鸣,外加上她的悟性远超常人,所以她蓬莱方家武学的造诣,自然足以死死克制“妙笔生花”霍虫鸣。这个人,就是霍虫鸣的克星,万花书圣颜真卿的掌上明珠,“铁画银钩”颜真真。

第三章第六节

“老爷爷现在心里一定很奇怪,”周问鹤心想,“为什么我跑那么远的路,仅仅是到万花谷来找一个盐商。”

但是他要失望了,医圣并没有露出丝毫疑惑的表情,他只是一边麻利地磕开核桃,一边用两根手指精准地挑出核桃肉:“钱德利啊,你得再搭一回天车才能看到他,他住在映霄馆。”

“万花谷里怎么会有一个盐贩子?”道人问。

“他是谷主的朋友,每年入秋之前呢,他都会送来几百石的盐,同时在谷里住上一时段时间。老钱人挺不错的,有些什么好吃的好玩的总想得到我。”

周问鹤大老远找到万花谷来,当然不是来找钱老板买盐的。他真正要找的是一个代号为天字肆拾贰的隐元会干部,道人有很多问题要问他,至于那位仁兄的业余爱好是卖盐卖茶还是卖酱料,他一点都不关心。既然已经打听到了目标的藏身之处,下一步要做的当然是去见这个人,一念及此周问鹤便放下了煽火的蒲扇,刚打算站起来,就觉得肩膀被人轻拍了两下,孙思邈老爷爷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火候掌握的不错啊,诺,再煎完这一副药你就可以走了……”

一直到周问鹤从凌云天车上下来的时候,他还是觉得眼睛里的烟灰没冲干净。映霄馆那金红色的飞檐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晃得道人满眼都是金边。

一个月前,在前往藏剑山庄的路上,道人遇到了一个自称事事知道的少年,少年告诉他那个在巴陵县留下宝剑剑谱引他上钩的人来自隐元会,人们一般叫他天字肆拾贰,这个人是出了名的行踪不定,不过每年入秋前的三个月,他都会以盐商钱德利的名义暂住在万花谷里。早在周问鹤入谷的时候,他就一直在预想他与那个天字肆拾贰见面的情景,他应该说什么样的话,他脸上应该挂上怎样的表情,肢体动作又是怎样的。可惜的是,这些东西,到头来完全没用上。

那个男人身穿上等的绫罗绣袍,一脸的富贵相,一只手微微抬起,两枚银胆正在他的掌心里转着。映霄馆一侧有一条两层楼的回廊,此刻他正站在回廊的二楼,微笑地俯视着下面的道士,唇上两撇油光锃亮的胡子随着脸上的笑容微微抖动。

周问鹤左右看了一下,没找到通向二楼的楼梯,向楼上做了一个无可奈何的手势,那个富贵相的男子笑盈盈地一指映霄馆:“从那儿上来。”那人的声音很温和,很轻柔,像极了那种胆小怕事的人,道人不由脑海中勾勒出了一副此人惧内的画面。

从映霄馆走上二楼的回廊,周问鹤远远看到了那个男人身边摆着的一个茶几,茶几上似乎还摆了些零碎的东西。道人刚才被炉火熏了通透,此时正需要一杯生津解暑的茶。等走进了几步一看,不由得大失所望,茶几上只放了一堆栗子,还有一些栗子壳散落在茶几上。周问鹤闻到了一股浓郁的栗子香味,可惜早先那通扇子灼得他口干舌燥,眼下他需要的只有茶。

那个人用一双油腻的胖手指剥开一个饱满的栗子,朝周问鹤那儿象征性地送了一下:“吃栗子吗?”周问鹤笑着摇头。那人自顾自把栗子塞进嘴里,手随意地在衣襟处揩了一下,然后招手示意道人过去坐下。

周问鹤赔笑地坐在了那人面前,讪讪地说:“前次得蒙兄台馈赠宝剑和剑谱,贫道心里一直挺过意不去的,早就想来登门拜谢了,哎呀,始终是俗务缠身,你看……”

那男子富态的脸上浮现出了一个典型生意人的笑容:“哎呀,区区薄礼何足挂齿呢?道长收下就是给钱某人最大的面子了,还劳烦道长跑一次,钱某人才是……”

道人心想要这样绕下去天知道要绕到什么时候,还是单刀直入吧,想到这里急忙打断钱德利的话头说:“其实贫道是有一些事特地来这里请教钱兄的。”

“你看你看,道长有什么不明之处知会小弟一声嘛,何必屈尊劳动大驾呢,道长尽管问,如果能回答的,小弟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若是暂时不方便回答,还请道爷多担待了。”

周问鹤忽然发现自己的修养变好了,面对这么个人脸上的笑容竟然丝毫没有动摇,他换了个姿势,然后开始提问:“隐元会为什么选中我?”

“因为……你朋友多啊,你看啊,‘夜雨先生’薛煮剑啊,‘妙笔生花’霍虫鸣啊,还有七秀的路女侠,‘菩提十界’无漏和尚,啊,对了,还有那个为了你不远万里从东瀛赶来藤原姑娘。”

“藤原妹子,”周问鹤纠正说,“他是个男的。”

第三章第七节

“哦,真是个奇怪的名字啊。”钱德利搓着手讪笑。周问鹤知道他心里正迷惑什么,在东瀛,“妹子”是一个标准的男性名。百年之前,东瀛曾出过一个文武双全的奇才,名叫小野妹子,不但剑法轻功独步扶桑,更以其治国手段成为圣德太子的左膀右臂。

“还有,他来中原也不是为了我,主要是为了找宫飞鹤小姐报仇。”

“听说‘夜香刀’黄蝉也跟着他一起来了,她和你的交情也没得说吧。”说到这里,钱德利神色忽然有些暗淡,他轻叹了一声,继续说,“其实呢,原本上峰选中的五毒教的花右使,可他不见了,强拉你进来,实在也是情非得已啊。”

周问鹤知道他说的是实话,如果花花还在,大人物当然是他,自己充其量也不过是个在一边敲锣的。他心中忽然升起了一丝轻蔑,就凭眼前这么个人,还想左右花秋空吗?

道人顿了顿,又问:“剑胚在谁手里?”

钱德利慢悠悠地回答:“原本在聂定手里,现在恐怕已经到了李无面的手里了。”

“李无面是谁?”

“不能说……”

“他和聂定是什么关系?”

“聂定是他安插在藏剑的探子。”

“剑炉的匠头是死在李帽手里的吗?”

“不是。”说到这里,钱德利放下了刚剥好的栗子,从一旁拿过一个竹筒。拔出竹筒的塞子,将筒里的东西倒在了桌面上,“那个脑子蛀空的匠头是死在这东西手里。”

倒在桌子上的是两只死苍蝇,周问鹤立刻回忆起当晚在涂家大宅,他看到有两只苍蝇从水里面飞出来,在水面盘旋两圈有又掉入水中,然后就漂在水面上死了。

“这不是苍蝇,是蜂,脑蜂。”

周问鹤凑近了仔细看,果然比起苍蝇,这些虫子更接近蜜蜂。

钱德利继续说:“这些东西可以通过耳朵或者鼻孔进入人的脑子,然后在那里打洞,把脑子变成它们的蜂巢,结构和树上的蜂巢差不多,有一点很奇怪,即使一个人脑子完全变成了蜂巢,他也未必会丢了性命,要是运气好一点……你也见过望水村的新娘了?”

道人点点头,他忽然想到,当日那两只脑蜂十有八九原本是寄居在涂某个家人的脑中,那个人脑袋被刘给给打裂落入水中,脑中的蜂才急不可待地要从水里钻出来。道人又问:“若是脑子被彻底蛀光了,就会像匠头一样呜呼哀哉,若是被蛀了一半,就会像望水村的新娘和新郎一样?”

“新郎的情况和其他人不同,他生前一直和水中的涂家人有来往,在他身上作祟的,恐怕也并不是脑蜂。”

周问鹤一愣:“那是什么?”

“想必于真人已经给道长看过《珈蓝诡谭》了,还记得迂公在涂家所见吗?”

道人忽然感到一阵恶心:“涂家人养在竹筒里的东西?”

钱德利点点头,若无其事地又往嘴里扔了一个栗子。

周问鹤忽然回忆了起“知了”当初请他代问的问题,便脱口而出:“涂家的踏摇歌和忆盈楼碧娘的《白衫郎》,是不是同一首?”

钱德利面色忽然变了,他含着那个栗子抬头注视着道人,眼光里有一种之前从未流露出过的干练与犀利:“仅仅只有……几个细节上的出入。”

“你听过涂家的踏摇歌?”

“不能说……”

“涂家祭拜的那个邪神是不是大赟?”

“不能说……”

“李帽在望水村杀死了两个带着天策腰牌的人,他们是谁?”

“他们是天策府的探马营,你在天策府绝对打听不到他们的身份。”

“他们来西湖是为了虎贲营密函吗?”

“不是!”

“那为了什么?”

“不能说……”一连串猝不及防的问题下,钱德利竟然有些慌乱了,含在嘴里的栗子忘了咽下去,银胆也不再转了,细小的汗珠从他的额头渗了出来。

“那好,最后一个问题,我朝自先皇玄真大兴皇帝惯例,凡常科进士及第必有名士举荐,当初举荐李无面的是谁?”

“是……”钱德利咽了一口口水,这最后一个问题显然也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是太常少卿张九龄。”

张九龄,一个开元年间的传奇人物,很多年以后,人们提起他往往想到他的文学造诣:“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便是他流芳百世的名句。然而此外,他还有着羡煞旁人的显赫家世,他的舅父,就是“紫衣伯”王雅量,他的丈人,则是宰相张说,他还有个侄女嫁入了关中宫家,生下的女儿,亦既他的侄孙女,便是如今人称天下第一巨富的“富贵逼人”宫飞鹤。

第三章第八节

踏出凌云天车的时候,孙思邈那两人高的药炉再次映入了周问鹤的眼内。两个药童依旧在卖力地扇着风,孙老爷爷则悠闲地坐在一边摆弄着一棵核桃,他身旁多了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少女。那女孩穿着一身墨色,身材高挑修长,云鬓翠髻,面若春桃。少女坐在万花医圣身旁,丝毫没有半分拘谨,自顾自磕着核桃,老爷爷还不时从桌上挑出好的核桃放到她那里。

周问鹤看到那个丫头心里叫苦,想假装没看见转身回天车里去,已然来不及了。身后传来一把了如竹笛般清脆的嗓音:“道爷,过来吃核桃!”无奈之下,周问鹤只得极力摆出一副笑脸,挪着步子朝一老一少走去。

墨衣少女一边磕着自己手中的大个儿核桃,一边从桌子上挑了一个品相最差的扔给了周问鹤。走近看,这个少女有一双大大的杏眼,鼻梁挺直,皮肤白皙,惊艳不如自己的师父,绰约也不及黄蝉,可她好在正是双十芳华的年岁,如同含苞的海棠,抽芽的杨柳,浑身上下都有一股青春气息扑面而来。

“无量天尊,颜大小姐别来无恙。”道人战战兢兢地唱了一个道号。

“难得,道爷还记得区区不敏。”

“颜小姐,我们可是朋友啊。”

“哦,是朋友,那你刚才看见我逃什么?”

道人说不出话来了,他忽然觉得眼前这个女人,不仅仅是霍虫鸣的克星,她可能是全天下男人的克星。

眼看周问鹤在自己面前窘迫的样子,颜小姐总算发了一些善心:“吃你的核桃吧,这是孙爷爷给的。”

此时的道人已经顾不得辩解核桃的来历了,他急忙敲开手头那个干瘪的核桃,满意地挑出里面的肉来。

“真真这次回来呀,原本是要见虫鸣的,道长啊,你也是来找虫鸣的吧?”老爷爷忽然开口,这句话就像一把枪朝着道人当胸戳了过来。低头吃核桃的周问鹤心中“咯噔”一下,心想老爷爷你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老爷爷一点都没发现道人神情有异,他敲开一只大核桃,挑出里面的核桃仁放到颜真真手心里,“虫鸣啊,他知道你回来,给你留了点东西,真真已经看过了,一会儿啊,让真真带着你去看。”

周问鹤偷瞄了一下墨衣少女,只见她虽然嘴角带笑,一双杏眼里却透着怒意,心里早把溜之大吉的霍虫鸣骂了百来遍。这时女孩说话了:“本门霍师兄,和道长是好朋友,不敏不知是什么地方开罪了师兄,他总是对不敏避而不见,我们同门手足情深,让师兄这样委屈不敏,不敏十分难过啊。”说到这里,她递上来一个核桃,在道人伸手接过之前,拇指中指夹住核桃,同时食指在壳上轻轻一敲。等道人打开核桃的时候,只看见了一把核桃仁的粉末从壳里泻了出来。

“爷爷,”女孩撅着嘴回头对医圣说,“核桃坏啦!”

“呵呵,再给你一个,再给你一个。”

眼里看着这祖孙两个其乐融融的情景,周问鹤听到了自己咽口水的声音。他稍稍镇定了一下,开口说:“颜小姐……的好意,阿虫,一定是会知道的,日后贫道若是见到了我的这位朋友,一定要好好的规劝他。”

“道长真是个好人啊。”孙思邈适时地插进来解围。

“我和颜小姐是朋友嘛,肝胆相照的朋友嘛,再说,我和颜小姐很有缘,你看,贫道的道号有个‘铁’字,颜小姐的在江湖上的雅号……”说到这里,“铁鹤道人”周问鹤忽然一震,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心脏剧烈地收缩起来,他转头看孙思邈,老爷爷脸上已经浮现出了一丝怜悯的神情。

在江湖上走动多了,自然会知道一些忌讳,有一些话,当着一些特定的人是绝对不能说的。比如说这位颜真真小姐,在她面前就绝不可以提到她的绰号,“铁画银钩”四个字。原因说出来,其实也很简单,因为这位万花书圣的千金,万花谷与绝情谷两位谷主的入室弟子,堪称万花天之骄女,内外家功夫无一不精,品茶下棋,抚琴作画无一不通。唯独一样让大小姐颜面无光之处,就是她的字,实在太难看了。

第三章第九节

就因为字写得太差,书圣爷曾不止一次大发雷霆,扬言要把这不肖女儿赶出家门。每次书圣发脾气,颜真真就躲到孙思邈那里,所以在整个谷她和孙爷爷的感情是最好的。

不过颜小姐看起来好像没有生气,她笑盈盈地又打开一只核桃,把核桃肉倒入道人手心,周问鹤也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抬头看见那双杏眼正笑盈盈地看着自己,只有硬着头皮把核桃仁放入口中,一霎时一股辛辣味直冲脑门,道人的眼泪立刻流了下来。耳畔听到那丫头的哈哈大笑声:“这是当日黄蝉姐姐留下的芥末,还可口吗?这一份,是我给霍师兄的,麻烦你转交。”辛冲交逼下周问鹤不及回答,随手抄起桌上一杯温热的茶,一口灌了下去,哪知不灌还好,一股更冲的腥膻味道简直要把道人的脑颅打穿了,道人也顾不得什么仪态,张嘴发出一声悲鸣:“啊~”

“哈哈哈,这是我依黄蝉姐姐留下的方子自行研制的万花芥末,不敏听说道爷大驾光临,今早特地上山找来材料为您调制的。”说到这里少女杏眼中的笑意一闪而逝,转而成了愠怒:“这一份,是我代路樱姐姐专程给你的!”

从三星望月旁的一条小路进入后山,很快会看到一座巨大的棋盘,这是棋圣王积薪研习棋道的地方。棋盘往南不远处是琴圣苏雨鸾的住所,从琴圣抚琴的高台眺望下去,有一片临水的空地,空地上三三两两地聚集了一些人。这些大多是琴圣的弟子,还有一些万花别处弟子偶尔也会来听琴。琴声与水声响应,实在是忘记世间烦恼最好的办法。苏姑娘做完功课之后,此处也是万花弟子最喜欢的散心场所。此时已经夕阳西斜,空地上的人大多是聚在一起闲聊。

空地的一侧有一条穿过荷塘的小径,此时有一男一女两个人沿着小径走了过来。女的,约莫二十出头,一身典雅的墨色服饰,显得超然出尘。男的是一名道士,约莫二十七八左右,身穿纯阳道袍,也算得上素雅飘逸,只是足蹬一双不伦不类的大红靴子,看了让人好笑。

两人来到空地上,少女向道士指了指某个方向。从这个方向上可以看到几个万花弟子打扮的人正坐在地上交谈着。

“看到左面的那个人了没有?”颜真真问。

道人点点头,左面那个人乍一看和其他人没有区别,但仔细看就会发现,她并没有加入谈话,而是静静坐在一隅,全身都蜷缩在一条白色的毯子里。

少女带着周问鹤径直走向那个人,走到近处,道人才发现,那是一个年约二十五岁的女子,面色苍白,露在外面的皮肤都有一种不自然的青色。“白姬。”颜真真轻声喊了一句。那女子这才微微抬起头,那真是一个极漂亮的女子,她的美是教科书式的,瓜子脸,柳叶眉,樱桃口,悬胆鼻,这样是美的,那样是美的,总之都是美的,挑不出一丝的毛病。只有一个问题,眼前的这个人,却全然没有神采,暗淡的眼神中看不到半点生气,如同一具漂亮至极的皮囊,在太阳下冰冷地佝偻着。

“三个月前的一个晚上她被人扔在风雨镇的大道上,我们现在只知道她叫白姬,还有,她曾经是红衣教的干部。”

“谁把她扔在那儿的?不知道?”道人问。

颜真真装作漫不经心地四下张望了一下,然后凑到道人耳畔说:“载她到风雨镇的是一辆隐元会的车,我们有一个目击证人,是风雨镇客栈的掌柜。”

“他看见车上的人了?”周问鹤刚一出声,少女立刻示意他轻一点,然后才回答说:“他被吓坏了。还有,你仔细看她的手臂。”

道人俯下身去,小心翼翼地抬起女子的左手手臂,那个女子对此没有半点反应,依旧低着头一副漠然的神情。那条手臂欺霜傲雪般的洁白与细腻,一股淡淡的幽香扑鼻而来。周问鹤心旌不由摇了两下,耳畔传来颜真真不满的咳嗽声。

道人急忙端正心神,再仔细端详这条玉臂,才发现上臂内侧有一个青色的圆形标记。样子看起来颇为怪异,圆形的内侧像是有一个兽头,又像是某种严重扭曲的文字,一时也看不出个所以然,那种青色并非涂在皮肤表面,也不像是烙上去的,倒像是用某青乌色的丝线,绣在表皮下面的。

第三章第十节

“她刚被送来的时候就有这个标记吗?”道人问。

“不知道,当时谁都没有注意。”颜真真沉声说,“她来的时候比现在精神更差,好像只有苏姐姐的琴声可以稍微安抚她。”

“她一直不说话吗?”

“只说一句话,反反复复说。”说到这里,少女低头扫了一眼自己地上斜长的影子,一双秀眉皱了起来,“马上就快开始了。”

道人不明所以地看着她,想问问她什么“就快开始了。”颜真真却忽然岔开话题:“你知不知道林金秤是什么人?”

在这个温暖的傍晚,周问鹤忽然打了一个冷战,林是一个很寻常的姓,金秤也是一个很寻常的名,这三个字合起来,本来应该是个很寻常的名字。随便在哪个地方,都可以抓出一大把叫这种名字的人,然而道人知道,颜真真现在问的,绝不是其他哪个林金秤,一定是那一个,那一个让他光听名字就不寒而栗的林金秤。道人小心翼翼地求证道:“甲戌年间‘茅桥老店’那起命案的凶手?”

当墨衫少女点头的那一刹那,周问鹤有了一种错觉,仿佛这漫天的晚霞都在一瞬间被抽走了温度,他们两个顿时陷入了一团冷彻心肺的寒气中。

开元二十二年,农历甲戌年,这一年农收不丰不欠,国库不赢不亏,天下不盛不乱,几乎没有一点可以被人记住的地方,然而,如果读书人细心的话,还是可以从史料的边角处找到这么一段话:闰八月初四,青岩有灭门案,死十三人,皆开膛破肚,肠肺盈于室……积日为行脚客察,尸臭蔽天……其时有地藏石像二尊,卧于野,首绝,乡人异之……独王四失其股,赵小郎失其足,沈推子失其右臂,皆月余后现于岷江上……

“茅桥老店”,本是一座开设在青岩外的荒村野店,店主是一个五十出头的本地人,勤快本分,老板娘是从江西嫁来,颇为泼辣刁蛮。两人育有一子一女,女儿名叫林金秤,十五岁,幺儿名叫林疏美,死时年仅六岁。青岩本不是一个热闹的地方,夫妻两精打细算,也只是勉强糊口。另外还有一个帮工的伙计沈推子,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现年二十一岁,六年前颠沛到此被两夫妻收留。一个厨子兼马夫袁坤六,三十岁,乃是老板娘的外甥。案发当日,客店中原本住了三个从关中过来的布商。中午时分,又来了两从个昆仑山来的药商,到了傍晚,住进了一个落魄的道士,用过晚饭,又有两个公差押解着一个刚抓获的强盗在这里入住。加上店主伙计一共十五个人。

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已经没有人能说清楚了。到了第三天,三个行脚的客商来到“茅桥老店”,发现门窗紧闭,快晌午了也不见冒出炊烟,便打开了店门。很快他们在大通铺和店主屋内分别找到了十三具支离破碎的尸体,根据当时的记载,死者都被剖开,内脏被堆在了屋子中央,在八月的热浪中散发着难以言喻的腐臭味,一团团的大头苍蝇正在内脏上方盘旋。据说看到这一幕的商人们一直吐到了官差来,官差们在店主人房间的床底下拉出了满是鲜血的店主人女儿林金秤,并在女孩藏身的床底下找到了一把尖刀。

后面的事开始变得荒诞起来,林金秤在公堂上承认杀死了她的弟弟林疏美,但是她却否认其它所有的罪名。她甚至暗示所有的人都是她年仅六岁的弟弟林疏美所杀。衙门当然不会相信这种话,在之后的调查中人们发现十五岁的林金秤同二十一岁的伙计沈推子有奸情。后来的事情就顺理成章了,林金秤于次年秋后被问斩,据说在行刑的时候她依旧坚称自己是冤枉的。

到此为止,“茅桥老店”命案可以结案了,但是依旧有两件不可解释的事情,其一,距离老店大约一里之外有两尊地藏王菩萨的石像,据说是前隋的遗物,案发后人们发现石像倒卧在荒草中,头颅不见了,遍寻各处也寻不着。其二,老店中的尸体,有三具各自少了一个部分:马商王四少了一双大腿,捕快赵小郎少了右足,伙计沈推子(也就是同凶手有奸情的那个人)少了右臂。一个多月后,有人在六百里外的岷江上发现一只深红色袋子,这三件残肢都被装在了袋子里。根据当事人的回忆,那只袋子吃足了水,被用一条红色的绳子系在江边的一颗树上,被发现时已经在河中一浮一沉泡了两三天了。袋子和绳子都被剑南道收藏着,看过的人都表示,虽然已经浸泡得发了黑,依旧可以看出这是大富人家的物件。

“为什么问我这个?”道人低声问颜真真。

“因为……”话音刚落,三星望月上传来了连绵不断的钟声,这是提醒万花子弟晚膳的时候到了,空地上的人三三两两地起身,收拾一下打算离开。就在这时,白姬忽然毫无预兆地猛地站了起来,夕阳下一双空洞的眼睛睁得圆圆的,仿佛正注视着前方的某处,接着,她嘴里传出冷漠却又清晰的一句话:“林金秤冤枉,林金秤冤枉,林金秤冤枉,林金秤冤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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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第十一节

观星楼建在三星望月的主峰上,暮色中看去如同一只伏在山顶上的怪物,正在昂首望天。用过晚膳的道人和颜真真此时正站在怪物的脚下。仰望着它那庞大的身躯。观星楼前竖着十二根旗杆,十二面画满繁杂星斗图案的白幡迎风招展。

这里是谷主东方宇轩的住所,他是一个不太喜欢被打扰的人,之前道人和颜小姐为了到达这里搭乘了全谷最高的一段天车。从山脚往上看,简直像是攀附在绝壁上的一根细藤一样。在天车运行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道人不得不强迫自己去数车厢外木架的横梁数目。

“你听到了没有?”颜真真低声问周问鹤,仿佛不敢惊动眼前的巨兽。

“风声?”道人问,女孩点点头。

如果不注意听的话,这声音很可能会被忽略过去,但只要稍微留意过一下,你就无法再对这回旋在四周的呼啸声充耳不闻,这哪里是风声,简直就是一群冤鬼的哭号。仿佛自太古以来所有的哀怨和憎恨,都随着这一股股乱流灌入两人耳中。此时太阳已经没入地平线,只剩天幕西侧的一角火烧云洒下些许疲惫的金黄色,在两人视线内织出无数形状骇人的阴影。狂风悲鸣着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惊慌失措地扯动着那些巨大的白幡,一道道白影在昏暗的光线中如同一条条狂扭着的长蛆。

晚饭的时候,有人找到周问鹤和颜真真,说谷主想见他们,要他们晚饭后前往观星楼。颜真真觉得很奇怪,因为即使是她这个弟子也没有几次被邀请前往观星楼的经历,那几乎是谷中的禁地。每次她近距离注视着那座冲天的危楼,心中总不由得敬畏起来。

在猎猎疾风中,两个人拾阶而上,从一张张狂舞着的白幡下走过,来到观星楼的门口。颜真真迟疑了一下,伸手推开了那扇三个人高的厚重木门。

数十盏长明油灯从高挑的屋顶上垂挂下来,跳动的火焰组成一块明亮的幕布,无声地笼罩着这个空间。和外面的狂风大作相比,里面简直是个静止的世界,仿佛一切都凝固在了一种永恒的沉默中,只有倒影在光滑地面上的火光在忽明忽暗地兀自闪烁着。

天花板上密密麻麻画满了星宿,它们高高在上地俯瞰着下面的人,冷漠地展示着各种自太古便交织而成的图案。地板上则画面了方位和标记,其中某些符号可能来自于西周甚至更早的古书中。或大或小的陌生印记从两人的脚底下一直延伸到房间的各个角落。

在这个空间的深处,站着一个人。即使是深处这么一个空旷的环境里,他的身形看起来还是那么魁梧。万花谷主东方宇轩背着双手,面朝里伫立在一片死寂之中,平日里那股神仙般的风采今晚仿佛收敛了起来,白色的大氅静静垂下,如同一直收起翅膀的仙鹤。

“你们来了。”他说,并没有转过身,他的头仰着,似乎看某些星辰看出了神。

“师父。”颜真真小声地喊了一句。

道人作揖说:“纯阳末学周问鹤见过东方先生。”一边的颜真真已经合上了木门,把那令人不安的咆哮挡在了这一片寂静之外。

“这片星图,是家父留下的。五十年前他离开蓬莱岛踏足华夏,于青岩外发现了这片万花四季不败之处,便起名万花谷。他在谷中流连忘返长达数月,有一天无意中,他在山谷深处发现了一个西周的古墓,这星图原本是墓中的随葬品。”

颜真真抬头端详这片出自人工的星空,感叹说:“一千五百余年前的先人,星象的学问竟高明如斯。”

“这片星图之详细精确,远非今人所能企及,家父得到这星图之后,曾隐遁于秦岭观星五载,将这西周星图同贞观时火山令袁天罡所著《易镜玄要》中附录的二十八宿星图细细比较。发现凡是二者有冲突的地方,无一不是《易镜玄要》记错,而西周星图则分毫不差。也就是在这段时间内,家父在这片星图中发现了一个很古怪的地方,他于这五载中反复参悟,终究不得要领。很多年以后,我在万花开宗立派,修建了这座观星楼,其用意,就是集我万花众多奇人异士之力,参透这张星图。可惜,纵使我们万花七圣,武功才智皆是天下翘楚,也只能望图兴叹。”

第三章第十二节

周问鹤抬起头,伸长脖子扫了一圈,始终看不出这一天花板的星星有什么古怪的地方。颜真真显然也不明白,她拱手说:“弟子愚鲁,还请师父明示。”

“一般的星图,天幕应该是圆的,如同一个向外凸出的蛋壳,日月星辰就布在蛋壳各处。但是这张星图却不是,从诸多星宿间各自的距离来测算,可知它并非是完整的球形,在某个地方,有一个肉眼无法看见的,向外凸出的巨大直角。”

有一个向外凸出的直角,意思就是说有几颗星,比他们原本应该在的位置更远一些。如同一块拱顶,被人硬生生往外扯了一把。

周问鹤看不到这个直角,他也不明白,这些星星原本应该在哪里,现在又在哪里,谷主的父亲又是怎么测出来的。不过方乾既然人称“天下第一奇男子”,要搞明白他的想法,自己的脑袋恐怕得烧毁好几遍。

东方谷主这时才转过身,朝两人招了招手:“你们过来。”周问鹤同颜真真急忙快走两步来到谷主面前。道人这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观察东方宇轩,屋顶上的二十余盏油灯在他脸上洒下一片淡淡的金光,看起来他整个人都变得有些不真实起来。他长着一双柳叶般细长的眼睛,下巴上留着三缕很好看的胡子,白色的宽袍垂到地上,这人倒是和他那位冒牌的表哥王遗风有许多神似之处。只是王遗风更率性,而眼前这个人,更寂寞。

他说:“那个本应存在却又看不见的直角,就在你们头顶上。”

两人同时扬起脖子,朝正上方的天花板投去稍稍有些敬畏的目光。那里画着一颗星,任何人只要一眼就能够看出这颗星的与众不同,因为这颗星的所处的地方,有一张人脸。

那是一张极为扭曲的人脸,乍看之下分辨不出那是恐惧还是愤怒。人脸由一系列简单的线条构成,却相当地传神地勾勒出了五官轮廓。那张脸高高地浮在天花板上,俯瞰着下面如蝼蚁般大小的三个人,诡异的画面和整张星图冷峻严肃的气氛显得格格不入,而那颗亮黄色的星星,正处在他鼻子和人中的地方。

这时周问鹤才注意到,不仅仅是这颗星,它四周的三四颗星星,也都附有人脸,有大,有小,有完整,也有残缺,有一张脸甚至可以明确地辨认出来是一个年轻女人。这些脸上都挂着狰狞的表情,而那些星星则都处在鼻子或者嘴的部位,只不过这些脸看起来,远没有自己头顶上那张脸清晰,边缘的轮廓大多模糊而稀疏。

周问鹤再端详了一下星图,他毕竟是天下三智之一于睿的弟子,测望不是什么陌生的学问。很快他就发现自己正处于周天大寰的北宫玄武室宿,忽然,他心中一动:“这颗星难道是……”

“北落师门……”东方宇轩那低沉的声音如同一对沉重的车轮碾过了两个年轻人的神经。

天竺僧瞿昙悉达所著《开元占经》引用东汉宫廷秘书郎郗萌《霓虹通玄记》所述:“羽林西南有大赤星,状如大角,天军之门也,名曰北落,一名师门。”

乙丑年十二月,也就是麟德二年,大唐首屈一指的奇人李淳风,失心疯了。当时他正在翻阅那套他深深引以为傲的《古算十书》,他的仆人们忽然听到了书房中让人毛骨悚然的悲鸣。李淳风像是着了魔一样披头散发地在屋子里面快速踱着步,嘴里面不停高喊:“四十一,四十三,四十二!哪儿去了?哪儿去了!”

心事重重的家人们把他送到去阆中养病,九个月后他重新回到了工作岗位,但他恢复得并不十分理想,一些他的私交好友与学生善意地掩盖了他的一系列反常行为,包括他对四十一,四十二这两个数字的极度敏感,以及他时不时念叨着的“流荼”这个名字。五年后,也就是咸亨元年四月,圣母皇后在长安大兴土木,他与右清道率府长史张守节被委以重任。也就是在那一年,他建造了让后世无不为之惊叹而又迷惑的工程奇迹:北落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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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第十三节

面对朝臣的惊诧和天后的愠怒,风烛残年的李淳风只是淡淡地回答了一句:“微臣以此门照应北落师门星。”

值得庆幸的是这个垂暮的老人并没直接承受到来自天后的怒火,北落门建成之后,李淳风的健康更加每况愈下。那一年的腊月廿一他在没有知会任何家人的情况离开了阆中修养的地方,七天后人们在北落门一侧的雪堆里找到了如同一捆干硬枯柴般的李淳风。从尸僵程度来看,他至少已经驾鹤飞升了两天左右。他背靠在城门石墙上,脸上挂着满足的表情,仿佛他至死都在延续着对于这座城门不可解释的痴迷。

张守节就没有这么幸运,来年开春他被以很不客气的方式遣往岭南。据说张大人在半路上就已经因为旅途劳顿而神志不清,头几天还终日咒骂李淳风害惨了自己,之后便没有人能听明白他在说些什么了。进入岭南不到半年,他就死于惊风。关于张长史的死,另外还有一个比较惊悚的版本,据说他在离开长安后,变得越来越疑神疑鬼,一路上都在催促加紧赶路,像是在逃避什么。到达岭南之后这样的情况变本加厉,人生的最后五个月,他都是埋在一条画满符箓的血红色棉被里面度过的,即使是最亲近的人也没法见他一面。当时正值岭南的盛夏,但他拒绝换衣服,拒绝洗澡,也拒绝用一条薄一点的毯子来替代,终日把棉被裹得密不透风。在折腾了很长一段时间后,棉被中的张大人动静越来越小,家人们壮着胆子掀开棉被,被窝里如同猴子般蜷缩着奄奄一息的老人的样子,成了在场所有人终生的梦魇。在被抬出被窝后没多久,张守节就死了,关于他身上那密密麻麻深可见骨的烂疮,有人认为是褥疮,也有人认为是太热太闷造成的。

在两位建造者相继离世之后,从北落门传来的噩耗并没有就此结束。武周圣历元年五月,左威卫旅帅彭果,在值夜当晚一去不归,第二天人们在北落门上找到了他,这位深得赏识,很有可能即将晋升校尉,而且还是新婚燕尔的旅帅毫无理由地在北落门上悬梁自尽了。

神龙三年,太子重俊兵变,杀武三思,武崇训,旋即事败,右羽林将军独孤讳之落荒逃至北落门。当追兵杀到时,看到独孤将军身陷北落门旁一个地坑中,只留小半截尸体在外面。在之后的挖掘工作中,人们在独孤讳之的尸体下面又找到了一具尸体,后来证明那具尸体是一个名叫赵雁冰的女道士,身前曾与安乐公主有着暧昧关系。

景龙三年,中宗密诏洛州偃师人燕钦融入宫,燕钦融历数韦后安乐公主罪状,中宗默然不语。宗楚客伪诏于半路扑杀燕钦融,然而,当杀手在北落门下发现燕钦融时,他已完全痴呆了,只是靠着城墙一手指天,喃喃自语。后来有人发现,他所倚靠的地方,正是当年李淳风飞升之处。

“经过一行大师反复的测量,这个直角跨越五度,想必你的师父曾教过你,一个大寰,总共也只有三百六十五又四分之一度。”这里的度,并非角度,而是跨度,早在西汉时,人们就用这种方法来测定星象。于睿当然教过周问鹤这个,而且周问鹤也知道,跨越五度,这是一个何等巨大的直角。

周问鹤再次抬起头,仰望天花板上那浩瀚的星空,一张张骇人的面孔漂浮其中。他忍不住问:“方前辈对于这几张人脸有何高见?”

东方宇轩略一迟疑,才回答:“这人脸不是星图上的。”

“什么?”道人一惊之下转过头,朝谷主的方向望过去。

在人快速转头的时候,视线其实几乎不能捕捉任何东西,只有在头转完之后,双瞳才能重新聚焦。就在周问鹤丧失视觉的那一刹那,变故就发生了,当道人重新找回视力之后,他眼前没有任何人——东方宇轩和颜真真,都凭空消失了。而原本在头顶上方燃烧着的二十余盏油灯,已经全部熄灭,只剩下周问鹤一个人留在了漆黑,空旷的大厅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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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第十四节

周问鹤转头不过是一瞬的时间,等他定睛再看,四周的黑暗已然将他淹没了。同时,一股更加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从道人的心中涌出。同一瞬之前相比,这个房间里没有一丝热度,就如同屋顶上那些油灯从来未曾点燃过一样。

整个大厅浸透在一团漆黑中,仅有几分月光时不时从云缝中洒出来,在光怪陆离的地砖上打下时断时续的光斑,

“东方谷主~”周问鹤强压着内心的恐慌在大厅内四处寻找,“颜姑娘?”然而,寂静的大厅里只有冰冷的回声在作答。

道人的脚步无意识地加快了,他觉得自己脊背上的肌肉在不由自主地微微跳动,肾上腺素像是洪水一样涌入他的血管之中。他来到门口,发现那道厚重的木门竟然是从外面上锁的,接着他又依次探查了房间的四个角落,没有出口,也没有人来过的痕迹,好像这个房间从来都是锁着的,从来就只有他一个人在里面。刚才灯下三人交谈的情景如今想来就像梦中一样。

周问鹤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告诫自己必须先冷静下来,这样古怪的事他不是第一次遇上,但是在六羊村他有花花和小煮这两个朋友,在茅桥老店他有冒牌的表哥王遗风和无漏大师,至于藏剑那次,陪在他身边的人就更多了。只有这一次与众不同,浸泡数百升的孤单中,他的恐惧膨胀了好几倍。

缓缓吐出这口气后,道人再次睁开眼睛,映入他眼中的第一幅画面立刻让他心脏停跳一拍:有人!

黑暗中站着一个人,他们就站在原本自己和颜真真站的地方。其中一个有着魁梧挺拔的身形,即使是站在黑暗中也流露出一种飘逸洒脱的风采,周问鹤险些错以为是他那位冒牌表哥来了,但是细看就会发现,那个人比王遗风还要高大,身上没有表哥时不时会透射出的伤感气息,相反周问鹤在那人身上读到了一种快乐,一种乐天知命的快乐。周问鹤还未来得及镇定下来,又一个人从他身边擦身而过。

他那个人看起来娇小许多,似乎还是个孩子,他的剪影透露着一种年轻人的锋芒与俏皮,周问鹤脑海里忽然有某张脸一闪而过,但是他还来不及捕捉,那张脸又堙没在他的万千思绪当中。

那个孩子像是没有看见道人,自顾自在漆黑的大厅里沿着墙壁,朝着那名男子飞奔了一段。忽然,他做了一个出乎道人意料的事。在经过某片墙壁的时候,他的手飞快在墙壁上一捋,此时他的位置刚好在那名男子视线的死角,但周问鹤却看得清清楚楚,他看见那个孩子把一样东西飞快地塞入了墙缝中。

那孩子飞奔到男子身边,两个人开始低声交谈起来。身形高大的人眼光扫过周问鹤所在的地方,却同样对他视而不见。道人心中忽然浮现出了一个荒谬绝伦的念头,他蹑手蹑脚地朝两个人走过去,一只手按在剑柄上以防万一。但是那两个人好像依旧没有注意到他,他们还在窃窃私语着。周问鹤隐约听见那个小孩说:“被我打翻了……”这声音似乎很熟悉,他一定见过那个小孩。道人小步地挪向他们,心跳声已经像擂鼓那样震耳欲聋了,他甚至想咬紧牙关以防止声带痉挛发出颤音。

就在道人距离那两个不速之客只有约莫七步距离时,月光再次毫无预兆地猛然闯进了这满屋的黑暗中,一道白色的光条投在了男孩那标志的面庞上,周问鹤顿时倒吸了一口气,是知了!

这时那个身材魁梧的汉子抬起头,若有所思地看着那些淹没于黑暗中的星图。周问鹤也忍不住抬起头,脑海里浮现出那些人脸在天花板上漠然注视着他们的情景。

然而,那些脸不见了。一张都不见了。北落师门星挂在道人头顶,如同一个高明的戏法艺人傲然伫立在舞台中央,接受观众惊奇目光的洗礼。

“师父,那颗星星上有什么?”知了问。

那个魁梧的男子用手摸了摸孩子的后脑勺,温和地说:“那上面啊,有一座废弃的神殿。”

“谁会在那上面修葺神殿?”知了一脸好奇的模样。

“三个各怀鬼胎的人。”说到这里,月亮再次躲入云层中,一片密不透风的黑幕无声地遮盖住了他。只有他那柔和,亲切的声音从那黑幕背后透了出来,“他们要用那神殿困住第四个人。”

他的话音未落,月光再一次从窗外射了进来,瞬间道人面前的黑暗被打碎片,道人此时和那个男子只有几步距离,月光下他可以清晰地看到那个人有一张愉快的国字脸,仿佛对一切事物都有着浓厚的兴趣。他低着头,慈爱地俯视着眼前的孩子,看都没有看道人一眼。

周问鹤早先那个疯狂的念头终于得到了印证,他们看不见他,或者说他自己根本不存在,那一天,那一刻,这个房间里只有那两个人,他不在那里。道人心里踏实了,他几步走到那人面前,脸凑上去,想要在朦胧的月光下看清仔细看清那个人。

那个男子继续说:“那三个人在很久以前建造了神殿,花了很大很大的代价,但是他们失败了。”当周问鹤同那个人几乎就是面对面的时候,那个人猛然抬起头,一双眼睛正好迎上了道人,道人一霎时觉得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那个人看着他,眼神中充满了笑意,仿佛说书人在看着一个全神贯注的听客。

“他看得见我!”道人心狂跳起来。他不知所措地暴露在那个人的目光下,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婴儿一样无助。

不知过了多久,那个国字脸的人终于又开口了,他补充了一句话:“花秋空就在第四个人手上。”

第三章第十五节

那个男子最后一句话消失在强烈的尖啸音中,道人只勉强读出了那四个字的口型。他忽然觉得身心俱疲,仿佛亘古以来所有的时间此刻都压在了他的的背上。

那个男子最后的眼神像是一对钩子,正竭力把道人的魂魄勾出来。周问鹤身边的时间和空间变成了一锅粥,东南西北,过去未来,都被搅拌在了一起,没有上,没有下,没有前,没有后,一切都在扭曲地旋转着,道人觉得仿佛只要再维持多一刹那,自己就要被这浓稠沉重的漩涡搅成齑粉。

然后,一切忽然消失了,就像所有的噩梦都被从他身上抽走了一样。他发现自己还是站在原本的位置,他面前站着东方宇轩,颜真真则站在他一侧。东方谷主仿佛完全没有意识到他刚才的神游太虚,继续说道:“这几张怪脸是最近两个月才浮现出来的。一行大师曾试图用药水清洗,毫无效果,后来我们又用泥灰将出现人脸的地方盖去,重新画上星图,结果没过多久人脸却又出现了。”

“一行大师说过这些脸出现的原因吗?”刚一张口,周问鹤自己都对自己声调竟然还那么稳感到吃惊。

“他也不知道原因,事实上一行大师似乎有点被吓到了。对于这些面孔的出现,我们找不到任何合理的解释。所有勉强提出的假设最后都被证明不过是自欺欺人。”

最近两个月才出现,那就意味着知了他们夜闯观星楼至少是两个月之前。周问鹤沉思良久,才问:“最近几年,一直到怪脸出现之前,除了谷中弟兄都有谁来过这里?”

仿佛早料到他会有此一问,东方宇轩毫不迟疑地回答:“只有四个,无漏和尚来过,浩气盟谢盟主来过,山下的盐商钱德利来过,这三个人都是在我陪同下来的,另外还有一个不速之客。”

道人的心一下子悬了起来,他立刻想到了那个国字脸的男子,表面上强压住惊慌说:“万花观星楼,竟也有人敢乱闯。”

“这个人绝对有资格乱闯,不但有本事闯进来,还有本事闯出去。”

“谁?”

“李无面。”

道人舒了一口气,那个知了身旁的人绝对不会是李无面。这样看起来,还有一个人来过这座楼,而且,连神通广大的万花谷主都没有发现。他想了想又问:“谷主为何要把这件事告诉晚辈?”

东方宇轩看着他的神色忽然有些奇怪,他说:“因为你是周问鹤,因为钱德利选中了你。”周问鹤心中涌起了一种“本该如此”的情绪。一个隐元会的小小探子,自然是瞒不过东方谷主的。

“前些日子七秀的路姑娘来谷中小住,她看到了白姬手臂上的刺青后,认定这刺青同七秀当年的一起火灾有着重大联系。她指明要让你们两个前往七秀坊探查此事。一行大师提醒我,这些怪脸的出现,也正是白姬入谷之后没多久的事,或许这两者有着某种关联。”

“七秀的火灾?”道人心中一阵心血暗涌,“就是忆盈楼碧娘丧命的那起大火吗?”

“应该就是那一起,我没有细问,但是七秀没有发生过第二场火灾。这件事里我最担心的,是李无面扮演的角色,我始终觉得他潜入望星楼怀着什么歹毒的目的。如今李无面已被道长重创,暂时不会成为你们的威胁。然而,依旧有一些人在暗处虎视眈眈,道长你要千万小心。”

“还有别人对鬼脸感兴趣?”

“不是,是对白姬感兴趣。”

“谁?”

“神策军,奋武将军唐徒。”

对于唐徒,周问鹤当然不陌生,他又想起了鸡毛店中的遭遇。东方宇轩接着说:“数月前他突然派兵卒向我们要人,多亏孙先生用假死药帮白姬蒙混过去了。”

一个在神策军中举足轻重的将军,先是对一名脾气古怪的江洋大盗感兴趣,后来又对一名发了疯的红衣教徒感兴趣,这实在是很难让人不奇怪。周问鹤点头表示记下了,然后又问:“还有没有?”

“还有一个。”

“谁?”

“‘富贵逼人’宫飞鹤。”

唐徒手上有兵,手上有兵的人,那是很不好惹的。宫飞鹤手上一个兵都没有,她只有钱,照理说,手上只有钱的人是不怎么可怕的,但是很奇怪,江湖上的人一般都认为,宫大小姐非常不好惹。

第三章第十六节

天下第一巨富,宫飞鹤姑娘,究竟有多少钱,没人知道,究竟有多不好惹,也没人知道,人们只知道她是有钱人中最不好惹的一个,她也是不好惹的人物中最有钱的一个。上一个惹到她的是从东瀛来的藤原妹子先生,结果得了个落荒逃回扶桑的下场。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内,他写给周问鹤的信中都流露着一种悲凉情绪。

“他为什么会找上我?”

“这我就不清楚了,忆盈楼和茅桥老店的命案和她都扯不上干系,她似乎是专门针对你这个人感兴趣。”谷主说到这里,颜真真忽然从一旁插口:“全天下都是她老人家生意,有一笔两笔被你搅黄了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周问鹤当然知道原因不是这个,他转头朝颜真真笑笑,然后对谷主说:“还有一个问题,你们怎么就那么肯定我会乖乖去听钱德利的话?”

东方谷主有些意外:“你不打算查下去吗?”

“我的目的,只是替叶五爷找回剑胚,剑胚既然在李无面手里,那我就不必花心思去管什么涂家和茅桥老店的闲事了。”

颜真真急忙抢着问:“那么花右使呢?他你也不管了吗?”

“没有证据能够证明花花的失踪与眼下的事情有关,唯一的共同点,不过是事发当日的六羊村和日后的藏剑山庄都有大雾,而李无面则在藏剑唱出了忆盈楼火灾的死者碧娘所作的曲子。”道人摇摇头,“这不能说明什么。”

“师父……”颜真真还想说什么,却被谷主打断了:“他说得对,他确实没有理由服从钱老板。”说完他又转头看着道人:“我看,道长不如先回去听听于真人的一见。”

周问鹤已经听出东方宇轩那失望的语气中隐隐有逐客的意思,他点头表示同意,又回头望了一眼大厅一侧的砖墙,知了当日在墙缝里放了一样东西,但是他该怎么在东方宇轩的眼皮底下把它拿出来呢?道人思来想去,毫无办法,他只能尽量拖一点时间,看看能不能来什么转机。

于是周问鹤随口问谷主:“前辈可曾听说过一个叫知了的孩子?”

东方宇轩摇摇头,道人也知道他会是这个反应,只是在病急乱投医,他接着问谷主:“前辈博学之名,冠绝四海,前些日晚辈听说,那北落师门星上有一座荒废许久的神庙。”

从东方宇轩的表情里,周问鹤可以毫不费力地读出轻蔑。显然任何一个心智正常的人都会觉得自己刚才说的是无稽之谈。要不是黑暗中的遭遇那么诡异,道人自己也说什么都不会相信。

“关键在于怎么拿到墙缝里的东西,还不至于被谷主怀疑。”道人对自己说,他实在没信心可以向谷主解释清楚,他是如何知晓那墙缝之的中秘密的。

“要是道长对这些怪事都不感兴趣,老夫也不便勉强,只有差劣徒出谷走动走动了,道长若是他日听说我那不肖弟子霍虫鸣的下落,还请劳烦知会老夫一声。”说到这里,东方宇轩的语气已经越发冷淡了许多,他转头对颜真真说:“真真,你收拾一下,明天一早前往绝情谷的入口,你师公口中所述的古墓估计就在那里,我们万花谷的人出现在绝情谷附近不太方便,只有麻烦你了。”颜真真点头称是。谷主又望向周问鹤:“道长也疲乏了,让真真带你下山休息吧。”

周问鹤强压心中的焦虑,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用可以接受的最慢的速度向谷主作了一揖。当腰弯到底的时候,他听到了自己喉结痉挛的声音。

为了花花,只有赌上这一把了。

当道人再抬起头的时候,东方宇轩发现他脸上挂着一种很轻浮的假笑。“晚辈今晚恐怕要在谷中讨扰一宿,明日便要启程回华山。”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满意地看到谷主的脸皮绷得紧更紧了。接着他慢悠悠转过头,看了一眼脸色同样难看的颜真真,“至于颜姑娘在孙先生处同在下所提及的,她与霍兄的深厚情谊,在下一定会千方百计地告知霍兄……”颜真真的双瞳仿佛要喷出火来,看她的样子恨不能把眼前这个人塞进嘴里嚼个稀烂。“好极了,”周问鹤告诫自己,“鱼鳔已经充满空气了,只缺最后扎上去的一针的。”

“颜小姐与我那朋友兄妹情深,这感情,实在羡煞我这出家人了。”说完这句话,道人转头就走。

那个知了塞入东西的缝隙已经近在眼前,稍加留意,道人就发现那墙缝里塞了一张巴掌大的纸片。道人心中又默念起了祖师爷的名字,只希望这险冒得值得。快要走到墙缝前了,周问鹤刻意放缓了脚步,竖起两只耳朵细听背后的声音。然而背后缺什么动静也没有。“不好,这一针没扎透!”道人想到这里,咬咬牙,高声说:“这让我想起了七秀的路女侠……”话音未落,背后暴起一声怒咤:“周问鹤!”

第三章第十七节

未及回头,道人就感觉道一股凌厉的罡风朝自己兜头罩了过来,耳畔传来东方谷主的声音:“真真,不得无礼!”他心中一阵窃喜,知道自己得偿所愿,颜真真的火爆脾气终于压不住了。心念电转之下,道人顺势把身子一侧,整个人贴在了墙壁上,躲过了背后那支势能翻海的判官笔,接着单掌一拍墙面,从颜真真头顶掠过。这一侧一掠自然之极,谁都没有想到在这过程中墙缝中有一张纸片已经到了周问鹤掌心。

纸条握入手中的一刹那,道人简直是心花怒放,现在已经成功一半了,剩下那一半就是,如何从“铁画银钩”颜真真的暴怒下捡回自己一条小命。

转眼间判官笔已经扫到面前,性命交关之际道人反射性地握紧了手中剑柄。他暗暗告诫自己:“冷静,冷静啊,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在谷主面前动剑啊。”道人心里很清楚,东方宇轩再不喜欢自己,他也不会让自己死在这里,只要自己再撑过几招,谷主就不得不斥退他的徒弟。

然而,还有一点周问鹤心里也很清楚,那就是从当下的情势判断,他无论如何也熬不到几招之后,道人只觉得自己所处的方寸间充满笔意,重的笔意足可裂地崩山,轻的笔意又是粘连不断,连消带打之间,道人那功架早已被扯得千疮百孔,转眼自己的门户豁然大开。

“不行,一定要拔剑了。”一念及此,周问鹤咬咬牙,再次握牢铁鹤剑,颜真真看在眼里,却已然杀红了眼,全然不管不顾,一双笔尖如同狂风暴雨一般朝周问鹤当胸捣去。这不是万花谷那飘逸不群的身法,周问鹤心里明白,矫若惊龙出渊,势如长虹贯地,只有蓬莱方家才有这样的身法!转眼间判官笔已经夹杂着风雷之声触到自己胸口了,自己的剑却尚未出鞘……

就在下面一瞬,发生了一件颜真真不敢相信的事,她尚未及朝笔端灌注内力,眼前的道士忽然不见了,双笔一个扑空,招式险些收不住。她转头一看,周问鹤却好端端站在离自己七尺远的地方,胸口的衣服上只有两处小孔,剑,还是没有出鞘。也就在同时,传来东方宇轩的高声怒斥:“颜真真,你想干什么!”

仿佛被唤回了魂灵,颜真真原本潮红的脸一下子变得煞白。她狠狠瞪了周问鹤一眼,收起了判官笔,碎步跑回师父身边。

“道长身法诡异高深,老夫今天倒是第一次见识。”

“一些毫末伎俩,见笑了。”周问鹤一边说一边试图平复急促的呼吸,胸口那两处被判官笔稍稍刺入的地方还有些扎痒。刚才千钧一发之际,若不是临时借来了无漏和尚那招“菩提十界”,自己恐怕也没福气去读纸条了。道人心里明白,以东方谷主的阅历,一定早已看出了自己有古怪,他不敢再久留,拱了拱手,快步向门口走去,此时所有的伪装都已经是画蛇添足,从旁人的眼中看过去,这个道士简直就是在落荒而逃。

几步间那扇巨大的木门已经近在眼前了,道人深吸一口气,抬手正要去推,背后响起东方宇轩那如同在冰水里泡过的声音:“道长且慢。”周问鹤顿时觉得自己的背上覆上了一层秋霜。他用尽量自然的姿态放下手,然后转过身,笑道:“前辈有何吩咐?”

“他日若是有空,欢迎再光临舍下。”

“一定,一定。”说完这两个一定,道人忽然灵光一闪。眼下推门出去才是明智之举,但是周问鹤实在忍不住,那个国字脸的人最后四个字的口型走马灯一样在自己脑海里回旋,像东方谷主这么博学的人自己一生也遇到不了几个,现在要是不问出来,说不定要抱憾终身的。

打定主意,道人心里给自己壮了壮胆,然后用尽可能平稳的语气说:“晚辈前日听说了四个字,不知其意,能否向谷主请教一二。”

东方宇轩像是完全没想到眼前的人竟然还有胆量磨蹭着不走,他冷冷问:“哪四个字?”

“开勺万债。”

“什么?”从东方宇轩的表情上来看,他似乎真的是第一次听到这四个古怪的字。“好极了!”周问鹤对自己说,“现在你在东方谷主眼中不但成了一个轻薄无礼之徒,而且简直就是一个疯子!”他不敢多做停留,又说了一声“告辞!”急急忙忙推开门,走入了外面漫天星光之下。

第三章第十八节

一直到凌云天车缓缓开动之后,周问鹤才总算是松了一口气。车厢里只有他一个人,此刻的自己上不着天下不触地,可以肯定不会有人监视了。他迫不及待展开手中纸条,只见上面写了三行小字,第一行字是:许亭来过观星楼。第二行字是:我在茅桥老店。还有第三行,周问鹤苦思良久,也想不明白第三行的意思。当日在鸡毛店里,知了曾在道人手心里写过不少字,道人当然认识他的笔迹。

现在可以肯定的有三点:第一,两个月前夜访观星楼的国字脸就是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壁上公子”许亭。第二,许亭知道花秋空的下落。第三,不管他和知了是什么关系,知了都有事瞒着他。

凌云天车中的道人像是又陷落到了西湖的那团湿稠的雾霾当中。下一步要往哪个方向跨出去完全是一片茫然。脚下,夜色中的万花谷像是一个漆黑的万丈深渊,风声夹杂着虫鸣声如同某种怨毒的哀泣,久久缭绕在那些狰狞的树影上空。周问鹤仿佛看见了无数个涂家人那样的怪物潜伏在山脚下,死灰色的脸上挂着神经质的笑容,等待着自己迈出天车的那一步。“杨烟,花花,”他低声说,“小煮,阿虫,妹子,小樱,还有表哥……谁要是听到我此刻心里的惶恐……就快过来帮我吧……”

凌云天车还在机械而平稳地下沉,如同一只目中无人的老熊回到自己的巢穴。当车厢终于靠上坚实的陆地时,从车厢里不紧不慢地走出了一个道士,他的一双红靴子踏着浸没在黑暗中的地面,快步走向出谷的方向,周问鹤,他已经知道自己的下一站是哪里了。

附录:隐元年鉴天宝四载【节选】

“壁上公子”许亭词条:作为一个规模庞大的组织,隐元会的运作无疑是相当成功的。成立至今,能够难道它的事情几乎没有。然而如果有人非要问,隐元会在这一百年里最大的遗憾是什么,所有的人都会给出同一个答案,不是神龙年间那次针对中宗皇帝的暗杀,也不是对明教教主陆危楼的秘密投资。在这一百年中,隐元会最大的失败,是没有能够把“壁上公子”许亭吸纳入会。对于要招募的人,隐元会采取的办法无非是威逼和利诱两种,只要目标有垂涎的东西,他就可以被利诱,只要他有挂念的东西,他就可以被威逼。然而,隐元会的人失望地发现,许亭似乎以上两条都没有。这个被誉为当世第一奇才的人,既没有特别想要得到的东西,也没有特别害怕失去的东西,他被称之为“壁上公子”,是因为他为人极其谨慎,对一切事情都只作壁上观,只有确定万无一失之后,他才会偶尔现身。他没有朋友,没有亲人,当然也没人有胆量做他的敌人,他对一切都不在乎,包括了隐元会的邀约。不死心的隐元会曾经花了三年时间布下了一个庞大的骗局,试图把这个公认足以匹敌方乾的人逼入众叛亲离的绝境,但这最后的努力,以隐元会血本无归为结局。在这次行动中,隐元会折损了大量精英,其中绝大部分都是忽然失踪的,即使隐元会也探寻不着他们的下落。那次事件之后没多久,就再也没人见到过许亭,隐元会动员了大量人力物力去找他,全都没有结果。会里的元老们坚信许亭还活着,他还在等待着某个重要的时机,而且他们相信,那个时机快要到了。

附:除了隐元会,许亭没有其他尚存人间的仇敌。

唐徒词条:神策军中这一段时间最炙手可热的人物之一。在被调往京畿之前,他是西域对抗吐蕃防线上的重量级角色。派驻长安之后,这位神策军奋武将军多次秘密挫败狼牙军的阴谋。唐徒是个深居简出的人,只有很少的几个亲信可以接触到他。神策军的内部高层对于他体现出了惊人的宽容,所有对于中级将领的惯例性监察在他身上都被免去了,甚至有人怀疑他其实只对杨宰相一人负责,我们的一些人员倾向于他正在执行一项高度机密的工作,如果是真的,那么这项工作的进度最近明显加快了,他直属的神策军在唐境内——尤其是京畿——不可解释的活动越来越频繁,有人认为某种不可告人的危机正笼罩在京畿上空。

(第三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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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刊:第二次座谈会

周问鹤:各位尊贵的朋友,欢迎大家来参加《铁鹤书》第二次座谈会。

东方宇轩(悄悄对孙思邈):他好像越来越喜欢开座谈会了。

孙思邈(拍案大怒):口口声声是座谈会,桌上一点点心都没有,这怎么回事!这就好比明明招牌是女仆餐厅,里面的女仆却个个不能打一样!

周问鹤:我不是给你吃过核桃了吗?

知了:《铁鹤书》不是改名叫《恐怖大唐》了吗?

周问鹤:这里面是有着很无奈的理由的,起点不让改书名……

知了:-_-!

白姬:本来作者说好的第三章要写到“茅桥老店”,结果去了一次万花谷就结束了。

周问鹤:没错,因为作者大大低估了万花谷的篇幅长度,结果写到周问鹤出谷的时候竟然已经十八节了,作者一直试图把每一章篇幅控制在二十之内,所以果断决定结束第三章。

钱德利:所以似乎又要改动故事提纲了?

周问鹤:应读者要求,本故事没有提纲。

钱德利:-_-!

周问鹤:可以预见到下一章依旧不是“茅桥老店”,至于“忆盈楼大火”和广通当铺则更在后面。

白姬:这个故事的篇幅屡屡失控,我看原因在于作者总是过量加入场景和心理描写,如果能够控制好这列描写的数量的话,可以大大缩短篇幅。

知了:是的,我们都看腻了那些比喻句了。

周问鹤:你们都不愿意看吗?

众人:对!

周问鹤:可是我愿意写(害羞)

众人:-_-!

白姬:你如果听不进读者的意见,为什么要搞座谈会呢?

周问鹤:为了让你们发表意见,然后我依旧写我自己的。

东方宇轩,孙思邈(一把抱住想要冲过去拼命的白姬):冷静!冷静!

周问鹤:因为本作品写出来最大的目的就是练笔,所以描写类的文字是不可能少的,请大家见谅。

知了:算了,我们来聊聊本故事的四个反派吧:大赟,蟾廷,荒佛,流祸……

周问鹤:第四个已经改名流荼了。

知了(惊):什么时候改的!

周问鹤:我乘机你们不注意,偷偷改的(羞)。

众人:-_-!

知了:基本上恐怖小说的反派,都是些开了金手指的逆天角色,比如《猛鬼街》中的弗拉迪,《黑色星期五》中的杰森,以及叶问和八宝大华轮。

众人:叶问不是反派啊,喂!

知了:但是我认为我们的反派可以多一点内涵。

众人:还有八宝大华轮的槽我们没吐呢!

知了:因为出场人物过少,本章故事中最有看点的人物自然是在下我了。

白姬:你真的是事事知道吗。

知了:当然(忽然露出了阴险的眼神,沉声)我可以剧透你们一下,凶手其实是大赟!

白姬:好剧透-_-!

知了:我有个提议,设定大赟有一句毁天灭地的魔咒,但是这句咒语必须用愤怒与痛楚作为媒介,在最终战里,大赟忽然抽出匕首扎入自己心脏,激发出了无穷的痛苦和愤怒,念出了那句足以扭转战局的恐怖咒语……

周问鹤:嗯?这设定似乎不错。

知了:我连咒语都想好了。

周问鹤:是什么?

知了:“——公瑾,鞭打我吧!!!!”

周问鹤:-_-!

钱德利:干脆我们出一套《铁鹤杀》如何?

颜真真:那周问鹤的技能就是“三环套月”,当有人的“杀”对其产生作用后,进行判定,若为黑色则表示周问鹤同时向此人打出了一张无视防具的“杀”。

知了:那我的技能就是“知了”,在自己的回合内可以指定自己上位的某个玩家给他看两张手牌,但别人看不到。

周问鹤:没有人发现座谈会的方向转向奇怪的地方了吗?

白姬:我的技能就是“诉冤”了,当攻击距离内的某个玩家死去后,可以放弃两张手牌获得该角色牌的能力一回合,每个死去的玩家能力只能用一次。

周问鹤:谁来阻止他们……

颜真真:比起你的小说,大家都对这个比较感兴趣。

周问鹤(泪):不用说出来吧,坟蛋!

知了:话说作者现在有什么具体的措施增加人气呢?

周问鹤:为了吸引不同的读者,我已经决定了要增补外传,并且第一篇外传的内容已经想好了,保证让读者们耳目一新!

知了:我忽然有了不祥的预感……

周问鹤:外传会在下一章的开头播出,我现在来说一下故事内容。

颜真真:不必了。

周问鹤:?

颜真真:时间到了。

周问鹤:可是……

知了:我们约好了一会儿出去唱歌的。

周问鹤:座谈会还……

白姬:你一个人坐着也是座谈嘛。

(一干人等纷纷站起来收拾东西)

周问鹤:等等,麻烦再等一下,等我把故事讲完,镜头麻烦给我,导演,我只需要半分钟,什么?十五秒也行!十秒也行,五秒也……片尾曲和广告先别出来啊!

于是,就在一片其乐融融的气氛中,第二次座谈会圆满(?)结束了。

第四章第一节

(写在前面的话)

想必各位读者都已经知道了,昨天,亦即2011年10月23日,是“白衫郎案”研究中一个足以载入史册的日子。在我开始讲述今天的故事之前,请允许我对胡婷教授,林磊教授,及其所带领的团队在山西临汾大墓中的重大发现献上最热烈的祝贺!通过对于出土帛书的初步解读,我们现在不仅可以确认,临汾大墓的墓主人确实就是天策府的宣威将军曹雪阳,我们还可以做出断言,曹雪阳曾经在天宝年间通过探马营校尉阮敌亲自插手了对于“白衫郎案”的调查,我们甚至可以大胆地断言,周问鹤之后与宇文铁车的频繁接触,乃至于他与谢渊的见面,很可能背后都有这个女人活动的因素。作为一名民间的“白衫郎案”爱好者,我对之后的发缺工作充满了信心,在即将被开启的H2墓道中,会有什么惊喜等待着我们,一想到这些,就让我兴奋得彻夜难眠,如同一个未经世事的少年一般。即使是眼下那些已经出土的文物,便足以被当成一座宝库了,我心中甚至出现了些许异想天开的奢望,说不定能从那些残破的纸帛中,拼凑出一本《异客图》来!

就在我写下这些内容的时候,第二阶段的发掘工作正在有条不紊地展开着,胡婷教授和林磊教授的专业知识和他们锲而不舍的努力产生了魔法般的化学效应,我相信,在这短短的两日两夜间,和我一样怀着如同信徒一般的虔诚和狂热守在电脑前,不愿意错过半分雪泥鸿爪的人,一定不在少数。那桩掩埋在千年积尘下的无头案已经被遗忘得够久了,一代又一代,我们在那扇紧闭的铁门前徘徊,期望它能打开一丝缝隙让我们窥探一眼,如今我们已经听到了铁门后面那巨锁跌落在地的声音,不管H2墓道内究竟存放着什么,我相信那一定都不会令我们失望!

2011-10-24

第四章第一节

八月初五,白露,晴。

虽然已经是白露了,徘徊在大唐境内的暑气却丝毫没有要退散出去的意思。在大太阳下走路依旧是件苦差事。

一条单调的土路无精打采地铺展在荒芜的大地上,斑驳的路面上布满了或大或小的砾石,就像一个垂暮老人嶙峋的脊背。正午的日头下,大路的远端缓缓映出一个黑点,一匹上了年纪的瘦马正碎步踱在荒原上。老马的颈后,只有稀疏的几把鬃毛,嘴里的牙也已经烂了一半,一条腿似乎还有毛病,一瘸一拐的,颠得厉害。一双茫然的眼睛谨慎地在碎石间隙寻找着下蹄之处。老马背上驮着一个年轻的道士,全身都随着老马的节奏颠来晃去的。他似乎受到了坐骑的传染,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像是嘴里面被塞了一大团的黄连一样。道士的身上,穿的是一件纯阳道袍,看上去颇有些风骨,脚上却是一双扎眼的大红靴子,一双这么红的靴子,一般人不但穿起来需要莫大的勇气,就连店家摆到柜台上去卖,脸皮稍微薄一点也做不到。那个道士腰间挂着一柄剑,稍微有一点见识的人都会发现这是一把好剑,不但快,而且稳,握在手里,就像是手臂延长了似的。道人的另一侧腰际则挂了一个小酒坛,这个酒坛有点太小了,会喝酒的人这么一坛下去,恐怕还不够漱口的。这一人一马在荒原上留下孤单的剪影,就好像是一株枯萎了一半的野草。

周问鹤。一个月前,他乘夜色离开了万花谷。等他来到青岩外的时候,集市已经散了,道人从一个马商手里买下了他最后一匹马。不知是因为心怀愧疚,还是害怕这个道士回头找他算账,那个马商用梳子很细心地把马毛梳理了一遍,结果,这匹马看起来比以前更瘦了。周问鹤临走时,老板还免费送了他一副千疮百孔的马鞍和一份嚼子。那副马鞍要不是十来年都没人护理过,就是上一任主人从来不擦屁股,有一股无法言喻的气味,乃至于周问鹤行出几里路后不得不忍痛将它丢弃。好在后来路过一家农舍时候,道人买来了一匹麻垫在胯下,自己的臀部才保住了。至于那份嚼子,马商很认真地纠正道人说那个叫“络脑”,可它明明就是份嚼子!皮带上面的铆钉没过多久就纷纷脱落,只剩下了一根光秃秃的缰绳。

一开始,周问鹤对这匹两只蹄子已经踏进棺材的畜生并不太放心。但是一个月相处下来,他发现这匹马惊人地顽强。如果不给他足够的困境去搏斗,他甚至会转而同主人搏斗。鉴于它的勇敢,它的主人同他约定,一旦到达了富饶的蜀中,他就松开缰绳让老马退休,另买一匹坐骑。找一片水草肥美的无人之地,让他的老朋友颐养天年。

熟悉了老马这种一脚高一脚低的节奏后,很容易就会昏昏欲睡,道人虽然一直在告诫自己小心脚下,但是一个走神,心思就不受自己控制了。加上之前他又拿出酒坛灌了自己两口,现在的道人有一种云中漫步的感觉。稍不留意,脑子里那些光怪陆离的思绪就纷纷从缝隙中钻出来,在周问鹤的皮层皱褶上面翻起跟斗。在一片慵懒散漫的心境中,周问鹤的思绪像是脱缰的野马一样任意驰骋,他忽而想起了他师父那美丽的笑容,忽而又想起了他那几个好友,他想起了四季变化中晨光射入纯阳宫泛起的色彩,甚至还想起了“铁鹤剑谱”中那些最毫末的招式变化。

转眼间,他又想到了儿时的那些伙伴,其中绝大多数现在已经失去了联系。道人在脑海中把那些稚气的面孔一个一个同名字配对起来。每成功配出一对,他心中都忍不住涌起了一阵阵的怀念。但是,他发现有一张脸,无论如何都记不起那人的名字。道人觉得很内疚,他觉得对不起他那位朋友,于是他在马背上开始搜肠刮肚,在大脑中掀开每一份皱褶仔细翻找。那个漂亮并带着点忧郁的小男孩却始终在和它捉着迷藏。道人有一点火了,其实这样一个人,道人的余生中未必还能见到,就算见到了,估计也认不出来。这些道理周问鹤都懂,可是他还是劝不住自己。马背上的道人开足了马力,拿出篦子在记忆深处来回篦了起来,发誓要把那个名字找到。最后,他得偿所愿,在他整个人被掀飞出去的同时,他终于抓住了这个狡猾的家伙。

第四章第二节【重创】

当道人终于回忆起了那个名字的时候,忽然觉得脚下一拌,整个人猛地朝前飞了出去。向来对骑驭之术引以为傲的“铁鹤道人”周问鹤,竟然让胯下的坐骑失了前蹄,一脚踩在了石砾上。在道人扑出去的的那一瞬,他已经明白了是这么一回事。

在很多年以后,周问鹤回想起那一天的情景,他任然很肯定在他凌空的那几个呼吸中,时间明显变慢了。道人觉得自己似乎通晓了漂浮的能力,就这样忽忽悠悠地在天上画出了一道弧线。

在酒精的发酵下,包括嶙峋的路面在内,一切都变得友善了起来,有那么一刹那,道人甚至觉得就算直接摔在地上也没关系。然后,就在他调整好姿势落地之前,那布满石砾的坚硬地面已经迎面撞在了他身上。如果从一个旁观者的角度看过,周问鹤的样子就像一只破布娃娃被抛到空中,然后打着跟头重重栽到地上,牵着四肢在地上翻滚了几下,然后以一个极扭曲的姿势停了下来。

这一次和藏剑山庄的情况完全不同,那时候承载自己的是清晨柔软的湿泥,而这一次,则是如岩石般坚硬而又凹凸不平的沙砾,所以,落地时周问鹤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然而尽管如此,当他听到自己身体里发出一连串骨头折断的声音时,他还是大吃了一惊。紧接着,头部的一次重击让他天地为之一黑,险些昏死过去,再然后,刺眼的天空和肮脏的路面就在他的眼前快速切换起来,他听到自己身体在地上打滚的声音,就像是半截风干的木头。就在这几个须臾里,道人浑身上下被磕了不下千次,他觉得自己就像被放进了一个骰盅,被人蒙摇一样。这是他最后的意识,然后他就昏了过去。

当周问鹤再次醒过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仰面躺在了地上。其实他并没有昏迷多久,可能只是两三个呼吸的时间。正午的阳光如同糊在他身上的一层湿牛皮,让道人一阵窒息。耳蜗深处尖锐的蜂鸣声,像是匕首直插入脑。周问鹤艰难地转动头颈,他看见自己的左臂正以一种诡异的角度扭曲着。他忽然很想笑,但是嘴刚咧开,脸上立刻浮现出一个痛苦至极的表情。大脑的闸门已经打开了,无数痛楚的讯号争先恐后地涌了进来。道人原先想咬紧牙关抵挡一下,但很快就放弃了,他决定什么防御也不设,就在地上躺着,放任痛楚去做它们想做的事,等痛楚心满意足之后,他再重新拿回身体的控制权。于是,这个脚蹬红靴的纯阳道士,就在这空无一人的荒原上,痛苦地痉挛起来。

剧烈的疼痛让周问鹤在灼热的空气中不停地发抖,冷汗转眼间已经****了他的发际和眉际,他闭上眼睛,试图让自己相信这个遭受重创的身体不是自己的。痛楚就像滔天巨浪一样,一次次把道人淹没,每一次的痛楚袭来,都比上一次更疯狂。他觉得自己几乎就要溺毙在这不见天日的剧痛中。全身好像有无数根钢钎正在搅动着他的筋骨,自己的每一根神经末梢都被放在铁毡上锻打,耗尽全天下的墨也写不完这个痛字啊。

不知过了多久,肆虐的疼痛终于给了道人喘息的机会。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顿时,肋下的剧痛像是两只磨盘大的拳头重重轮在他头上,疼得他眼冒金星。他知道自己的肋骨断了,所幸只断了一根,而且心肺也没有挫伤。接着他动了动左手,毫无反应,他意识问题的严重性,他的左手显然脱臼了。自己的一身功夫都在左手上,现在的自己就像草原上的一只兔子那样的无助。腰椎和双腿的伤势并不重,然而并不重是相对而言的,他的双腿仅仅是勉强能走两步的程度。

在大略检查了一遍自己的伤势后,周问鹤试图坐起来,然而他刚一抬头,一股难以言喻的晕眩立刻捕获了他,他惊恐地意识到他忽略了身上可能是最严重端的一种伤势:脑震荡。

第四章第三节【老马之死】

周问鹤只得乖乖地躺了回去,此时此刻,那灼眼的阳光仿佛也成了对他的嘲笑。他原本想笑的,但是一阵风把地上的干尘灌入了他的喉咙里,把他呛得死去活来。有那么一段时间他觉得自己的生命快走到尽头了,浑身的痛楚就像几十把钝锯正在他身上来回拉着。不过渐渐的,他觉得疼痛可以忍受了,于是他又做了一次尝试。这次的结果比上一次好很多,但依旧不足以让他坐起来,周问鹤发现自己正处于虚脱的边缘,最后一丝力气也挥发在阳光下了。于是,他又一次乖乖躺下,距离天黑还有好几个时辰,他决定给自己足够的时间养精蓄锐,要是天黑之后还不能站起来,自己用不了多久就会进了郊狼的肚子。

道人仰躺着,眯着眼睛茫然注视着天空,疼痛,闷热,晕眩,如同三个磨盘正缓缓碾碎他的身体。他缓缓念起纯阳的坐忘诀,以期快些恢复元气,他知道下一个客栈距离这里并不远,那里也足够大到可以请来称职的跌打大夫。“耐心,”他对自己说,“必须耐心,因为除了耐心你眼下什么都没有。”

就在这时,一声微弱的喷鼻声传入了道人耳中。他猛然睁开双眼,把之前念叨的“耐心”二字抛在脑后,一咬牙,“霍”地坐了起来。他还有一件事必须立刻去做,他的朋友还在等着他。

老马躺在距离周问鹤十余步远的地方,脖子以一个可怕的角度弯折着,嘴边满是白沫,一双暗淡浑浊的眼睛里只有垂死者零星的几缕生气。道人原本打算站起来,但又一次失败了,他只能用单掌和双膝狼狈地爬向他的老朋友。烈日下,道人几乎每爬两下就要翻倒一次,每翻倒一次就要躺下来喘息一阵,之前恢复的元气几乎在两步之内就耗尽了,剧痛卷土重来,把道人眼前的一切染成了一片灰绿色。

道人还在艰难地爬行着,因为他觉得愧疚。悔恨像是腐臭了的陈年老醋,在他心底扬起了一种无法忍受的酸涩味道。如果不是他的心不在焉,他的老朋友原本可以无忧无虑地在蜀中平原上吃草,现在,它只能成为郊狼的食物了,之前答应过它的那些事都做不到了。道人又一次无力地翻在地上,一股强烈的痉挛如电流般窜遍了他的全身,他还来不及细想,整个人便不由自主地缩成了一团,胃里面已经消化了一半的糙米从他的喉头涌了上来。道人嘴一张,酸臭的米糊浆就顺着嘴角流到了地上。

道人不停地吐,直到胃里面最后一点胃酸也合着胆汁吐了出来。他用仅剩下的一只手抹了抹嘴,咬着牙再次爬起来。很好,老朋友已经离他不远了,阳光下那双眼睛中流露出一丝期许,像是在祈求他快一点。

“我马上就过来,”道人喃喃说着只有他自己听得到的话,“马上就过来,你……坚持一下……”膝盖和手掌早已血肉模糊,每一次撑起身子膝盖都像是被万枚钢针刺穿一样。周问鹤用能够达到的最快速度摆动着双膝和手掌,在旁观者看来就像是一只乌龟在缓慢地蠕动。

当道人终于到达老马身边时,他觉得自己的膝盖已经被磨光了。他像一滩烂泥一样躺在了老牲口身旁,急促地喘起气来。这具身体如此不听使唤,周问鹤要操纵他简直就像一个门外汉试图操纵一个精密的提线木偶,一举手一投足都困难重重。

“老伙计,”他喃喃说,“我很抱歉,我很……我很抱歉,真的。”老马没有回应,不知道它听懂了没有。就这样躺了一盏茶时候,周问鹤才重新坐了起来,他右手握着铁鹤剑,用嘴笨拙地移除剑鞘,样子比一只棕熊灵巧不了多少。道人对老马说:“再坚持一下,我这就帮你解脱。”

他知道这个时候,最仁慈的做法应该是用一只手盖住老朋友的眼睛,不让它看到那么恐惧的画面,但是道人实在没有多余的手了。他怀着愧疚将剑尖抵住了老马的颈动脉,然而极度的虚弱让他握不住剑柄,剑尖在老马糙厚的皮上划出了一道伤口,歪到了一边。道人简直气得想把自己掐死,他跌坐在地上,用能想得到的最恶毒的词汇指名道姓地诅咒着自己。老马却依旧沉默地躺在一边,刚才那道伤痕甚至没让它哼出一声。

“我们……再来一次。”道人又摇摇晃晃地跪了起来,此刻膝盖的刺痛反而让他的心里好受了一点,他不敢去看老马的眼睛,再一次握紧了铁剑。就在他重新调整好姿势的当口,他意识到他必须看着他的朋友,因为他的朋友必须带着尊严离开。于是他转头注视着老马,老牲口的眼睛里依旧毫无感情,浑浊,木讷,仿佛接下去要发生的事完全与它无关。

“再见了,老朋友。”道人话音刚落,右手传来刺穿皮革的感觉,一股滚烫的血柱立刻喷射到周问鹤的脸上,烫得他几乎要朝后仰倒,因为事先没有准备,道人从头到脚霎时就被马血淋透了,尤其是脸上,就像被泼了一碗出锅不久的热汤面一样,就在这股滚烫的热血中,周问鹤忽然感觉到,有两行更滚烫的液体已经从他的眼眶涌出,无声地淌过了脸颊。

第四章第四节【暴雨中】

老马始终都没有吭过一声,只是在喷出了许多血后,它的喉咙里似乎发出了几声极轻微的“咕咕”响。让周问鹤伤心的是,即使是这一点他也不能完全肯定,从此,这成了困扰道人一生的不解之谜。

老牲口眼中的最后一丝光也黯淡了下来,血依旧在潺潺地向外涌。道人用剑割下了几簇深棕色的马毛,他猜想或许老朋友会希望看一眼他一直念叨着的蜀中平原,所以他决定把这簇马毛带去成都,如果可以,埋在某个水草丰美的地方。

接下来要做的事情是火化他的老朋友,不要让它成了郊狼的晚餐。火镰还在,那匹麻也似乎可以作为引燃,不过周问鹤决定还是先休息一下,等离开的时候再点燃,他在尸体旁捡到了两根枯树枝,又从行礼中找出一件换洗的衣服,撕开做成了一个简易的吊臂,原本他还打算做一个夹板的,但是实在没有材料。道人也曾考虑用右手把左手接回去,然而很快证明了那是白日做梦。现在只能做一些最基本的处理,等到了前面的客栈再想办法了。等道人把自己的左手安置妥当后,他躺在了老朋友的尸体上,那瘦骨嶙峋的马身依旧是温热的,透着道人熟悉的气味。周问鹤把感伤抛诸脑后,再次祭出坐忘经,一心希望抓紧日落前最后的机会恢复一点元气。然而,没过多久,他又一次被一个声音打断了:被一声沉闷的炸雷。

道人睁开眼睛,抬头望天,表情仿佛在看两个蹩脚的骗子鬼扯着荒谬绝伦的胡话。只是一炷香的功夫,天空已经乌云密布,目力能及的范围内只有一边昏暗。周问鹤立刻反应过来了两件事,第一,这会是一场持续很久的瓢泼大雨,至少会一直持续到天黑,第二,这场雨会带走地面上全部的热量。这两件事都足够把道人最后的一点希望彻底浇熄。客栈距离这里确实不远,但也不是转个身就能到。道人最后看了一眼旁边渐渐僵硬的朋友,他知道他是没有机会把他的朋友火化掉了。乘着暴雨尚未打下来,他必须即刻启程。

在站起来的那一刹那,久违的晕眩又一次把周问鹤的脑袋紧紧钳住,道人觉得自己就像是被装进了一个袋子里,十七八个小伙子从四面八方对他施以了一顿老拳。好在这一次眩晕很轻易地就放过了他,道人收拾了一下还用得着的细软,抄起铁剑,最后对老伙说了一声抱歉,便蹒跚地向远方走去了。

没走出多远,冰冷的雨水便当头浇了下来。道人披在身上避雨的那块麻几乎片刻就湿透了,没过多久,周问鹤浑身上下就像是从水里捞上来的一样。之前在烈日炙烤下,他只觉得快热得窒息了,现在道人才意识到热量的可贵。脚踝以下的部分寒彻筋骨,仿佛血液都要凝固了。一条条的雨线就像冰冷的薄刃划在身上,在热量迅速流失的情况下,道人很快就打起了冷战。道袍仿佛已经失去了最后一丝保暖的能力,冷雨肆无忌惮地从领口灌入,冲刷着道人的身体。更让人难以忍受的是,几乎每跨出一步,肋下就传来剧痛,这钻心的疼痛和寒冷如同一副刑具套在他身上,侵蚀着他仅存的意志。

除了肋骨之外,左嘴角也传来难以忍受的痛楚,之前他以为只是嘴角挂破了,但是很快,他的半边脸颊就肿的像是一个馒头,如果他此刻能照照镜子,一定会发现他的嘴角像是纸糊的一样被撕开了。膝盖早先被磕出的伤口也渐渐开始活跃起来,抗议着主人的不公,尤其在寒冷造成的麻木从双脚延伸到小腿之后,浑身各处的伤口简直就像是在狂欢一样。

乌云非但没有消散,反而越聚越多,眼前的景象已经和夜里没有什么两样了。雨水汇成了十来股涓涓细流顺着道人的脸颊流下,道人只能勉强眯着眼睛,透着水幕艰难地辨认着脚下的路。时不时会有闪电划破天际,把四周的景物照成了一片苍蓝色,沉闷的雷声此起彼伏地隆隆滚过周问鹤的头顶,像是一个巨人正咆哮着要用一跟手指把他碾死。道人蜷缩着身子,护住心口最后一点热量,第一点雨滴打在他身上的时候,他就已经运起了纯阳的紫霞功,但是收效甚微,吐故纳新了许久,他依旧觉得彻骨的寒冷。

走了许久,道人忽然停了下来,他抬头看着这漆黑冰冷的荒原,心中升起了一股悲凉,仿佛他就是天地间仅剩的最后一人。

第四章第五节【垂死者】

当道人停住脚步的时候,他才发现,土路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开始缓缓的上坡了,左侧是一片陷下去的低地,长了一些并不算稀疏的灌木,如今看过去,里面一团漆黑。周问鹤没想到这里竟然也有灌木林,心里面暗暗祈求可别有郊狼藏在里面。道人的右手边则是一片一望无垠的沙砾地,仅有几株半人高的茅草在风雨中飘摇着。

临时吊臂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散开来了,道人只能用右手托住左手,以防伤势加重,他忍不住怀疑他一生中最狼狈的时刻会不会就是现在。幸运的是紫霞功终于渐渐开始发挥作用,现在的周问鹤已经不是那么冷了,虽然皮肉在冻雨中就像覆上了一层霜般麻木,但是心脉腑脏已经渐渐缓了过来。撕心裂肺的疼痛还是在继续,这感觉就像几十枚钉子打在身上,每走一步就会钻进去半分。道人不由疼得龇牙咧嘴,结果冰冷的雨水毫不留情地灌入了他的嘴里。道人身上已经没有一丝地方是干的了,如同水幕般的雨势冲走了他体表的最后一丝热量,如果不是有二十多年的纯阳内功护体,周问鹤早就心力衰竭了。雨水顺着道人的头发,眉毛,以及其它一切可以淌水的路径淌过他的脸颊,灌入一切可以灌水的窍内。道人几乎张开嘴,就可以看到白雾从嘴里喷出来。

苦难的历程不知经历了多久,这折磨看上去永无止尽。然而就在周问鹤蹒跚地拖动双腿迈出下一步的时候,他忽然看见漆黑的远处那一苗微弱的灯光。有灯就会有火,在这么远的距离,隔着如此冰冷的雨帘,周问鹤当然是感觉不到热量的,但是当他看到这豆火光时,一股暖流顿时把他紧紧裹在了里面。道人感觉到从未有过的欣喜和满足,仿佛他已经踏入了客栈那温暖明亮的大堂。这是一个濒临灭顶之灾的人忽然抓住稻草时常有的感觉,此刻,就算眼前不是雨帘而是一片火海周问鹤也会义无反顾地一头撞进去,因为此时,他大部分是靠动物的本能在行事。雨水忽然变得不那么冰冷了,伤痛也似乎减轻了,不知从哪里升腾起的力量源源不断地灌进他的四肢,一切都朝好的方向峰回路转。

周问鹤加快了脚步,他断定那盏灯和他的距离不会超过一盏茶的路程。道人脑海中浮现出了热气腾腾的汤,新鲜的白馍馍,温暖柔软的床,干燥的衣服,当然,还有他最急需的药物。这些东西唱着歌在他大脑里盘旋,轮番地从他眼前晃过,周问鹤自己都快唱起来了,他觉得从出生到现在他从来没有这样心怀感激过。

然而,两盏茶的时间过去了,灯火却还在远方。不应该这么远的,周问鹤心里有点动摇了,他甚至怀疑这会不会是自己重伤下的幻觉。道人告诫自己千万不能丧失信心,更不能停下,他确信自己依旧走在土路上,那么走到客栈也就只是一个时间问题。之前那些痛楚又幸灾乐祸地回来了,而且,因为脚步的加快,这些折磨更加变本加厉。

把这一切抛诸脑后,道人几乎是在向前冲刺了,自己随时会倒下,而不远处则有一盏灯光,任谁在此刻,都会毫不犹豫地把全部筹码压在这一团橘黄的希望上。周问鹤眼下的思维已经和一头野兽差不多简单了,前进,前进,这就是他在风雨中全部的意识。

终于,一座巨大建筑的轮廓在黑夜中渐渐浮现出来,在道人眼中,甚至那发黑的木门都是温暖的,他用尽最后的力气跌跌撞撞地冲到门口,怀着无比的前程拍响了木门。

很多年以后,周问鹤回想起这段经历,他发现清晰的回忆就到拍响木门木门为止,之后出来的是什么人,那个人看见他的伤势是如何的吃惊,又是如何叫来擅长跌打的小二为他处理伤口,以及他是如何被人扶着进入客房的,道人都不记不清了,他只是依稀记得进了客栈之后,最后的一根弦松懈了下来,他几乎是立刻瘫倒在了店小二身上,没过多久,就陷入了半梦半醒之中。

第四章第六节 雨夜的客栈

当周问鹤再次清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夜里子时左右了。窗外磅礴的雨势简直就像是整个苍穹都崩塌下来了一样。潜伏在折断的骨头和挫伤的软组织中的疼痛纷纷苏醒,再一次轻而易举地劫持了他的思绪。躺在床上的道人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勉强拼凑起来的提线木偶,只能静静躺着以保护残破不全的身体,要是有哪个重手重脚的人此刻碰他一下,他的身体一定会悉悉索索地散开来。

其实周问鹤现在的情况已经比刚来的时候好了很多,他全身的伤口都做了妥善的处理。那只脱臼的左手——事后证明伤势比道人预想的还要严重很多,店小二和随后赶来的大夫为他挂上了最结实的吊臂。他的肋下也绑好了最牢固的夹板,事实上那个夹板有点太紧了。周问鹤整个人都蜷缩在干燥温暖的毯子里,之前的冰冷潮湿像是上辈子的记忆,现在的他几乎可以听到皮下血管里血液欢快的流动声。

疼痛依然在搅动着道人的神经,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就是拖着这么一副身子跋涉至此的。他艰难地扫视了一下自己的客房,视线范围之内摆着一张做工粗糙的木头桌子,两把同样做工的椅子。桌子上摆着一盏油灯,灯口上正跳动着明亮的火焰。远处有一个尺寸上差强人意的柜子,那过时的式样和陈旧的色泽就像是一个老佣人让人安心的老脸。房间里的一切都干燥得那么让人愉快,有这些东西陪伴,周问鹤觉得就算雨再下上三天三夜也没关系。

如果可以,道人是很乐意继续躺在被窝里,听外面的瓢泼雨声的。但是不知何时膀胱的压力开始越来越大。之前灌进嘴里的雨水,还有店小二为他暖身子的热汤开始起作用了,而且,很快这种压力就已经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道人怀着万分的不情愿缓缓地坐了起来,其间因为那根断裂的肋骨他低哼了好几声。

好不容易,道人才把自己挪到了床沿边上,把两条麻木的腿垂到床沿外。让他吃惊的是,他意识到全身最无法忍受的竟然会是左边嘴角的伤口,他觉得自己的左腮像是在燃烧一样,之前敷上去的药已经干了,像是糯米粒一样黏在伤口上。周问鹤觉得有些好笑,现在自己只要左眼稍微往下一瞥就能看见自己高高隆起的腮帮子,这在平时可是绝对不可能的。

道人用仅有的右手拿起剑当做拐杖,小心翼翼地站了起来,出乎意料竟然没有更多的疼痛朝他迎头痛击。他看见床底下爱理不理地蹲着一只尿壶,问题是他根本弯不下腰,于是周问鹤调整了一下重心,抓起衣服披在身上,又胡乱扎了一下腰带,便一小步一小步地朝门口走去。推开客房的门,外面是一条昏暗的回廊。这个时候,大部分的客人都已经睡熟了,整个客栈安静得就像是熟睡婴儿的呼吸。道人轻轻拄着剑朝楼下走去,尽量不在老旧的木质地板上敲出声音。他原先考虑过回房拿上那盏油灯,但是思来想去最终还是放弃了,他勉强还能看见一些东西,而且拿道人此时的情况来说,能少走一步就少走一步。

楼梯不是很窄,踏上去有一种让人安心的吱呀声,让周问鹤意外的是,楼下大堂竟然还亮着一盏灯,那盏灯摆在周问鹤正下方的桌子上,旁边还有一小碟的花生,看起来店小二还没有睡。然而道人就着灯光四下张望了一番,并没有看见店小二。道人就像捧着瓷器似的,小心翼翼地紧抓着扶手走下楼梯,这时他才发现,自己的情况比刚下床好转了许多,几乎可以不用拄着剑行走了。他忍着周身的痛楚走到客栈的大门口,之前他就是从这里被抬进来的。此刻大门虚掩着,暴雨透过门缝在屋子里打湿了一大块地面。道人推开门,就看见店小二披着蓑衣的身影正伫立在雨中。他的前方是一辆纯黑的马车,比普通富人家的马车大了整整一圈。一个操缰的汉子如同铁塔般坐在车头,在这如同末世般的大雨中纹丝不动。马车的一侧开了一扇小窗,店小二正朝窗内哈着腰。周问鹤估计那车里的人也是来投店的,只是猜不透谁家的马车能有这样的排场。他掩上门,打算去别处解决这泡尿。

第四章第七节 【黑马车】

茅房似乎在客栈的后面,道人可不想在大雨中绕上大半栋房子。好在他没花多少力气就在侧门外的马棚里找到了一个墙根。结果撒尿的时候牵动了小腹的挫伤,着实让他吃足了苦头。胡乱束了一下裤子后,道人打算按原路上楼。刚回头就看见那辆黑色的马车,或许是因为这鬼天气的原因,偌大的马棚里空荡荡的,赶车人像是没看见周问鹤,自顾自把马车赶进了马棚对面专门停放马车的大棚。马车像是从水里捞上来的一样,刚一到棚子底下,无数股水流就从马车的四壁哗哗地流到了地上。马车本身的做工用料极为考究,车轮碾过地面没有一点声音,像是雌伏在水帘中的一头沉默的黑色巨兽。赶车人跳下马车,便麻利地解下车辕,把两匹黑得发亮的高头大马拉到马棚的食槽前。两匹马也是一声不吭,昂着头走过周问鹤身边,竟和它们的主人一样对这个道士不屑一顾。

道人心里面隐隐觉得不妥,这么一辆马车,车里面坐的一定不是普通人。自从今年夏初离开纯阳宫,自己的对头一下子多出了不少,可别在这里撞上一个。想到这里,周问鹤便转头急急忙忙朝大堂走去,他已经打定主意,在之后的几天里面闭门不出,尽可能快地让自己恢复起来。

这是一家颇有规模的客栈,转了几个弯后,道人才回到了大堂的入口,大堂的灯还亮着,灯下的地板上多了几行潮湿的脚印,店小二和马车里的人显然已经进来了。只是从道人现在这个方位看过去,一个人也看不到。道人看了一眼灯光中虬在角落的楼梯,心中盘算就这样神不知鬼不觉爬上楼的可能性有多大。

就在这时,周问鹤视线的死角传来掌柜的声音:“成了,成了,这样就成了!小顺,带客官上楼吧!”接着是店小二的声音:“客官,您这儿走。”听语气,似乎只来了一个人,一个人,用得着那么大的马车么?道人心中泛起疑虑,他缓缓退到阴影中,打算仔细瞧瞧这位客官的来头,首先进入视线的是店小二,他还是一副麻利殷勤的样子,在前面带着路,在他身后的地面上拉着一条长长的影子,那位客官看来是个身材修长的人。不知为什么,一看见那道影子,周问鹤忽然没来由地感到厌恶。不管接着走出来的会是什么人,道人都觉得自己不会喜欢他。

也就在这时,从视线的盲点响起了第三个声音:“喂好我的马!”这是一种冷漠,嘶哑,压抑着一种莫名疯狂的声音,任何人只要听声音的主人说过一句话,此生都不会把他认错。几乎是听到这声音响起的同一瞬,周问鹤猛地向后躲到了大堂外的墙后面,再也不敢探出头去。这声音他太熟悉了,熟悉到真恨不能一头撞死在这里:“蛇抄剑”聂定。

墙的另一头,还隐隐传来店小二的热络的闲聊:“客官您来得真是时候,现在小店里一共也没几个客人,有的是房间给您挑!什么……都是些闲散客商,哦,对了,今天晚点时候来了一位受伤的大爷,已经敷了药在房里歇息了,他好像……客官您当心脚下!”

周问鹤忽然之间很想找一个人打一顿,他很清楚如果他和聂定住在同一家客栈里,那无论他隐藏得如何小心,用不了多久就会被抓出来。而且,聂定刚好是最近他惹上的麻烦中最大的麻烦之一。

道人僵立在黑暗中,感觉到他尚未干透的已经又一次被颈后的冷汗****了。客房里放着他仅存的几件行李,以及全部的川资,回楼上取下来成了极大的诱惑,但是他心很清楚,聂定觉察出他的行踪只是一个时间问题,即使是自己心如油烹的当下,他都随时有可能冲下来。他是聂定,江湖第一快剑,自己眼下则连握剑的手都没有。最糟的是,他们两个身处同一家客栈,被这狂泻般的大雨困着,无处可去……

第四章第八节【夜逃】

道人知道自己最好的选择,实际上,他知道那是他唯一的选择,然而,他实在不愿意面对这个现实。

他的本能匍匐于地,死死拖住他脚,让他再等一等,看看事情会有什么转机。

而他的求生欲望则发疯似地把他往门外拽。那一刻,周问鹤仿佛清晰地看到了两个自己。

那个躺在地上的自己已经筋疲力尽,他伏地的样子像是一个谦卑的信徒,把一切托付给无常的命运,换来自己内心的解脱。

而门口的自己,则像是一头绝境中的野兽,放弃了所有的思考,正准备凭本能尽力一搏。

沉吟片刻后,周问鹤决定把自己交给那头野兽,忘记所有的判断,等待和推测,完全凭野兽的直觉行事。

原因很简单,在这样的暴雨中,除了最歇斯底里的野兽,还有什么能够存活下来?

想到这里,周问鹤握紧了手中的剑,又用手摸了一下藏在怀中最深处的剑谱,最后留恋地看了一眼大堂温暖的灯光,一头撞入了这漆黑一片的雨墙中。

周问鹤尽他最大的努力在雨中飞奔起来——然而那只是他自己的看法,在别人眼里,他的速度只比一般人走路快上一点点。

道人从来没有想到,雨可以下到这么疯狂的地步。和眼下相比,早先淋到自己头上的,那简直就是阳春三月的和风细雨。

天地间都被密不容间的水墙充满了,似乎每一次刹那都有一座西湖从天际倾倒下来。

周问鹤每张嘴喘一口气,就要吞下满满一大口灌进来的雨水,有好几次,他险些就这样溺毙了。

肋下的伤口因为过度的扭曲拉伸传来撕心裂肺般的痛楚,在开始的那段时间里几乎每跨出一步周问鹤都痛得要昏死过去。

整个吊臂现在已经被浸透了,竟然还没有散架,道人不得不佩服那位大夫的手艺。

嘴角之前敷上去的药都已经被冲刷干净了,更糟糕的是,嘴角的伤口再一次迸裂了,冰冷雨水顺着触目惊心的豁口流进他的腮帮子,倒是稍微起了一点镇痛的作用。

除此之外,其它伤势也夹杂在这几股痛楚之中汇入他的神经中枢。他不敢停下来稍微检查一下,因为他要在聂定发觉他之前尽量多跑出一段路。

他不知道

“蛇抄剑”是不是已经追过来了,也不知道自己应该朝哪个方向逃命。他只是在赌,在一片抓瞎中拿自己的生命豪赌。

他心里面的野兽本能告诉他,他和聂定之间的距离拉得越远,他生存下来的可能性就越大。

所以,他把疼痛,恐慌,沮丧,以及各种对于未知的担忧全部驱逐出自己的思绪,大脑中只留下了最原始,最蛮荒的意念:逃,逃!

事后,当周问鹤回头再看这段经历,他承认当时在一片黑灯瞎火中猪突猛进,竟然没有被折断腿骨,简直是个奇迹。

有好几次他被脚下的土坑或者碎石绊得一个踉跄,但最终都没有摔倒。

他不知道如果当时他倒下去了,有没有力气再站起来。时不时有闪电划过天际,这成了他唯一修正方向的手段,即使在这一片荒原中修正方向似乎没有什么意义。

道人的体力已经严重透支了,寒冷像是铅块一样一层一层压到他的背上。

他隐约记得今天早些时候救过他一命的紫霞功,然而具体细节却全然记不起来。

他那野兽的大脑早已摒弃了一切的思索和记忆,只留下了最原始的意志。

无论是紫霞功还是坐忘经,都已经救不了道人,只剩下如今承载着他的身体的,那头他托付的蛮荒动物,成为了他最后的救命稻草。

不知何时,周问鹤忽然发现,自己身处一片灌木丛林中,他依稀记得早前在土路上坡的时候确实看到了一片灌木丛,当时还在担心会不会有郊狼从里面窜出来。

那是看起来低矮的灌木丛现如今仿佛成了一只饕餮的尸骨,无数枯瘦的枝干以常人不可想象的扭曲姿态直插天际,盘虬起来的枯藤在不期而至的闪电中勾勒出了无数狰狞的鬼脸。

第四章第九节【破庙前】

“我在走回头路”道人沮丧地想,“我在回到老马死去的地方,我在朝那一片毫无遮掩的荒原上跑!”一种绝望中升腾起来的愤怒冲入了他的思绪,像是一个全副武装的骑兵在他的记忆深处来回践踏。顿时,他血管中充满了对这个世界不可言喻的憎恨,对于聂定的憎恨,对于颜真真的憎恨,对于薛煮剑,霍虫鸣的憎恨,甚至是对于师父于睿的憎恨,对于花秋空,杨烟的憎恨。

这些憎恨来得毫无预兆,却又那样的水到渠成,仿佛亘古以来,它们就埋藏在每一个人的内心深处,当人们还在茹毛饮血,刀耕火种,甚至赤身露体地在这片大地上行走的时候,当那些不知名的太古巨兽茫然地在万年不变的星辰下缓缓爬行的时候,这憎恨就已经沉睡在它们迟钝的心智里了。在这亿万年的历史长河中存在过的每一个生命,不管是温血的还是冷血的,不管飞翔的还是行走的,这原始的憎恨混入了它们的每一寸血肉中,潜伏在它们的每一道思绪下,每一声心跳都让它历久弥新。它可以在上百代人的血脉里沉睡几万年,如同初春浅穴中,冬眠行将结束的毒蛇,如同草原上一堆尚有余温的灰烬,时机到了,它就会在某个人的耳边喃喃低语。很多年以后,周问鹤这样评价那一天的自己,那是他一生中最危险的时刻之一,那一刻的那完全是另一个人,而且,他险些再也做不回原来的自己了。

被狂怒燃尽最后一丝理智的道人像是遭到挑衅的胡蜂一样没头没脑地在灌木林中乱冲乱撞,逃跑已经变得毫不重要了,杀戮的欲望绕过了大脑支配了他的全身,每个细胞都渴望尝尝血的滋味,谁的血都可以。闪电的一明一灭中,周问鹤像是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一样在枯枝老藤间蹒跚地前行着,眼中泛着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红光。

最终,是一个响雷帮助周问鹤找回了心智,那声响雷几乎就是在他耳际炸裂的。一刹那间,那种感觉就像是大梦初醒,道人发现自己孤零零站在灌木林深处,一座破败屋子的门前,浑身不住地剧烈打颤。之前的愤怒像是潮水一般迅速退去了,露出了干涸而空无一物的海底,道人茫然地站在暴雨中,精疲力竭,不知所措。

大雨还灌木林上空在肆虐着,被浸透的道袍像是老君像上的金箔一样紧紧贴在道人的身上,几乎胸口的每一次起伏都在被带走热量。左手的吊臂已经渐渐开始错位,按这样的趋势,很快它就会变成乱糟糟的一团湿布。“我需要一个地方避避雨,”他对自己说,“至少处理一下我的吊臂。”他知道停下来不是好主意,不过这一次,他心里的那头野兽妥协了。

道人快步朝破屋走去,那堆烂木头现在看来就像宫殿一样吸引人,希望过一会儿自己还鼓得起勇气从里面出来。这是一间破得不能再破的屋子,它还能伫立在这荒郊野地里实在是一个奇迹。走近一点之后,周问鹤发现,原来,它曾经是一座庙宇。从它朴素的檐角和狭窄的前阶来看,这座庙宇似乎从来都没有风光过。在破庙一侧的茅草丛中,周问鹤看到了半截露出来的牌匾,烫金的字迹还依稀可以辨认:虚人庙。周问鹤不知道虚人是什么,这很明显是某种地域性很强的地方信仰。“或许师父知道。”他喃喃说,一边用最快的速度朝门口走去。他已经注意到虚人庙的屋顶不过是几块勉强支撑着的烂木头,但好歹有一片屋顶。

他踏步走上斑驳的台阶,心中祈祷庙里能有一片地方漏雨不那么严重,也就在那时,天空划过了一片闪电,霎时把破庙里的一切照得雪亮。紧随而来的雷声如同一辆战车隆隆滚过周问鹤头顶,但是他几乎没有听见,他的眼睛死死盯着破庙,闪电过后那里只留下了一片漆黑。

刚才周问鹤确实看到了一个人,他盘膝端坐在破庙的正中央,电光把他毫无血色的脸映成了一片靛蓝,嘴大大地张着,像是正要失声尖叫,一双白多黑少的三角眼瞪成了两只铜铃。以至于乍一看到他,周问鹤以为下一瞬他便要叫出声来,然而,闪电过去了,雷声过去了,漆黑的破庙中依然死一般寂静。

第四章第十节【三角对峙】

又一个闪电在道人身后划破天际,这一次,那道光链比之前要黯淡许多。道人借此,只能依稀辨认出破庙中的情形。那个人还在那里,还是盘膝而坐,脸上,依旧带着那种惊骇欲绝的表情。仿佛被永久定格在了这一刻。

闪电隐入云层之前,周问鹤已经断定那人已经死了,因为只有死人才会有一双这样眼睛。而且,从这个人的表情上看,他似乎是被活活吓死的。除此之外,他还断定了一件事,他从那人胸前的红巾和头上独一无二的翡翠帽饰断定了此人的身份:妙手空空,柳公子。

柳公子死了,柳公子死在了青岩外一处人迹罕至的破庙里,而且,死不瞑目。道人忽然想到了一个有趣的问题:隐元会要等多久才会得到这条消息呢?

周问鹤快步走入虚人庙中,里面黑得就像合上门的地窖。道人火镰袋里的艾叶湿得几乎可以绞出水来,他也不觉得在夜里点上火,引聂定找上门来是一个好主意。他柳公子所处的大致方向伸出两只手,小心翼翼地在一片漆黑中摸索起来。很快他就在黑暗中摸到了一张冰冷湿腻的脸。道人尽量不去想那张脸上凝固着的表情,双手沿着尸体的脸颊慢慢向下摸索,很容易,就伸进了柳公子的衣襟。衣襟里空空如也。接着周问鹤又小心翼翼地沿着肩膀摸索到袖子,一只手探进袖子,袖子里没有褡裢。道人有些泄气了,他俯下身,在尸体周围的地上一寸寸摸过来,一片漆黑中他很快就忘记了自己摸过了哪些地方。最后,他不得不放弃,靠在破庙的一根柱子后面稍事休息。也就在这时候,又一道闪电撕破棉絮般的乌云,强烈的白光闯入室内,这满屋的狼籍顿时锱铢必现。

周问鹤几乎是一眼就看到了他要找的东西,那东西静静躺在柳公子的大腿上。在电光中显出了一种焦灰色,上面分布了一些零星的皱褶,像是浸泡过的桑树树皮。“那是人皮”道人心里想。

闪电映出的还不仅仅是一张陈年的人皮,还有破败供台上那一个个空空如也的神侃,以及一道黑影。那道黑影突兀地出现在周问鹤左侧的地面上,像是猝不及防下被电光强行推入了室内。“有人,”道人心想,“他在门口,正要进来。”周问鹤屏住呼吸,身子紧紧贴在柱子后面,当然,他知道这些对于聂定来说毫无用处。

周问鹤不知道那个人是不是已经进来了,雨声盖过了脚步声,他看不见也听不见。过了不知多久,庙外忽然传来了一个陌生的声音:“陈头领?”接着是一些金铁声,像是一个全副披挂的人猛然转过身。接着,他听见了另一个稍微年长一点的声音:“麾下?”声音中掩饰不住惊讶和恐惧。

之前那个声音继续说:“陈头领好身手,铁车险些就跟丢了。”

之后又是那个稍微苍老一点的声音:“原来麾下一直在跟踪小人。”

“小弟听说陈头领独自一人前来逮捕柳公子,你我情同手足,小弟又怎敢让大哥孤身范险。”

黑暗中周问鹤似乎听到了一声冷笑,他尝试在脑海中勾勒出大雨中这两个人针锋相对的情形,但是失败了。

接着又是那个陈头领的声音:“麾下明鉴,现在妙手空空柳公子就在虚人庙中,麾下只需走进去便可将他绳之以法。”

“怎么,陈头领不随我一起进去吗?”

之后便是一片沉默。周问鹤忽然明白了,这两人武功在伯仲间,如今庙门口形式剑拔弩张,谁都不敢妄动一下。

这时又传来那个陈头领的声音:“柳~~公~~子~~”他显然是在朝屋里说话,“这栋房子唯一的出口已经被堵住了,你如果现在扔出虎贲营军函,我们就不为难你。”周问鹤看了一眼人皮,要拾起军函就必须把手探出柱子,他没有胆量这么做。“柳公子?”陈头领还在试探着,“柳公子你听到了吗?”

“他们不知道柳公子已经死了,”道人心想,“眼下,只需要一道闪电,他们就再没有顾忌,立刻冲进来。”道人的心脏都快跳出来了,庙外嘈杂的雨声变得像是鼓点一样隆隆作响。然而奇怪的是,下一道闪电却迟迟未到,在这片瓢泼的大雨中,三个人陷入了一种微妙的平衡。

第四章第十一节【虚人】

柳公子好像不怕你。”那个被称为麾下的年轻人说,语气中充满了嘲讽。

“柳公子,一座破庙藏不住你的。”是那个姓陈的人的声音。

“我得做点什么,”周问鹤心想,“他们早晚要进来”。

这时,年轻人又说话了:“他在那儿!”声音里全是戒备。

“柳公子好雅兴啊,黑灯瞎火的在庙里坐禅哪?”另一个人说。

道人瞥了一眼盘膝坐在一边的尸体,心中盘算,以眼下的能见度而言,从门口望进来最多只能瞧见柳公子一个模糊的轮廓。

“你的火折子呢?”年轻人问。

“湿透了。”

“火镰?”

“属下出来的时候走得急,没来得及带,麾下带了没有?”

之后又是让人窒息的沉默,显然,就算他们中谁带着火镰,那个人也没有勇气放下戒备去打燃艾叶,或许在他们眼中,柳公子已经是瓮中之鳖了,远没有眼前的对方来得重要。

破庙一瞬间又被映成了惨白的,预期中的闪电终于姗姗来迟。柳公子那泥塑木雕一般的身体突兀地杵在白光中,任谁看一眼就能便认出他是一个死人。但是门外的两人似乎毫无反应,周问鹤忽然恍然大悟,他们此刻一定面对面僵持在门外,谁都不敢分心朝门里撇一眼。在白光中道人注意到了自己面前那堵破败的庙墙,打在它之上的青白色如同出自一件做工考究,一尘不染的丧服。墙上依稀看得见三个人形轮廓,都有半人高,身罩宽松的长袍,其中两个人的脸藏在斗篷中,只有中间那个露在外面,只是那脸上没有五官,取而代之的则是层层叠叠相互堆积在一起的赘肉,无数恶心的触手从他的脸盘上伸展出来,另外还有几根腕足从这个人的袖子中探出,肆无忌惮地张牙舞爪着。

“陈头领,究竟什么是‘虚人’?”那个年轻人忽然开口,声音盖过了门外的瓢泼大雨。

“怪物。”年长的声音只是简简单地这么回答。

相传秦末时,这里曾经有几个零星的村落,有一天,村民杀了几个相貌可憎的怪人,从那之后,这方圆百里之内就开始流行瘟疫,染上疫病的人浑身的皮肤下面会钻出许许多多的触手,就像无数种子在体内发芽一样,撑裂血肉,顶穿皮肤,最后痛苦而死。章邯攻魏时,路过这里,士卒中也有多人染上了这种可怕的疾病,他将这里的五座村子连同村中仅剩下的一些老小全部付之一炬。但是‘虚人’们的憎恨却并没有停止,从那以后,瘟疫每百年爆发一次,原住民死光了,迁徙而来的移民又染上了疫病,于是移民重新拾起了对‘虚人’祭祀,直到移民也死光了,又有新的移民在此落脚,周而复始,在这片可憎的土地上苟活的人换了一批又一批,关于‘虚人’的传说却总是如荆棘一般虬结在此处,没有人知道每当一批人在这里定居之后,是谁第一个将这个故事说出来的,然而,它总是能在人们的口耳相传中一次又一次地复活。

忽然,一声金铁交鸣从门口传了过来,即使是在滂沱的雨势中,也可以听得出这声音势极大,力极沉。“动手了。”周问鹤心想,门口又传来了那少年的声音:“黎将军!”与此同时,一道闪电再次席卷着冰冷的白色涌入破庙,斑驳的墙壁如同一个病人痉挛苍白的皮肤。一个更高大的黑影出现在了门口。这个巨人长约八尺,挺拔得如同指天的长枪。黑影全身明光甲胄,头冠上插着翎子,外罩一身战袍,这是果毅都尉上阵时的打扮啊。“果毅都尉黎……”忽然周问鹤想到了一个人,他的喉头为之一结,是那个人吗?他……还活着?

那个人手上拿着一杆比他人还高的长枪,足有两拳合抱那么粗,在这山雨飘摇的夜晚看起来像是一根定海神针。

白光只一闪便潮水般地退回了门外,又是一声金铁交击,接着是一连串杂乱沉重的脚步声,仿佛有一个人被震得连退了好几步。之后又是那个年轻人的声音:“黎将军,末将是铁车啊!”金铁交鸣再次响起,想来门外三人已然打作一团。如果要走,只有现在了。道人咬咬牙,小心翼翼地把铁鹤剑挂到背后,猛地一猫身从柱子后面潜出来,伸手向柳公子的大腿上的人皮抓去。

但是下一刻的变故,惊得他心脏猛地收缩了起来。他的手腕被箍住了。被一只冰冷,滑腻的手箍住了。那是一双毫无生气的手,如同一张湿皮裹在铁骨上,周问鹤的呼吸停下了,一片漆黑中他看不见发生了什么事,他也不敢去想象发生了什么事。接着那只手忽然发力,道人那仅剩下的右手就不由自主地被反扭到了背后。还未及细想,他已经被推得面朝门口,与那个魁梧的果毅都尉四目相对。

第四章第十二节【枪皇】

那个人就像一堵墙,把门口遮得严严实实。果然,他一身天策府的打扮。他把那长枪平端在腰际,一脚跨出,一脚在后。这不是什么天策秘传枪法的功架,这是任何一个上阵打仗大唐士卒都懂得的姿势,每一场战争中,都有无数的大唐子弟这样端着长枪冲锋陷阵,这是用枪,最基本的姿势。那个人端着枪缓缓走了进门,巨掾般的长枪在他手中没有丝毫抖动,周问鹤仿佛不是看见一个人,而是看见一个军阵正有条不紊地朝自己隆隆地开来。

道人感到脖子后面吹来一阵微风,夹杂着只有腐败的死物才有的恶臭。接着他耳边响起了怨毒的耳语。那声音缓缓吐出了一些复杂怪诞的音节,周问鹤听不懂身后的人在说什么,但从语调上来看,那显示是有含义的一句话。而且他并不需要领会那话的意思,只需要听听那个声音就足以让他如坠冰里——那是李无面的声音。

那个军人走到了周问鹤面前,道人觉得自己就像是市场上那些被绑住翅膀等待宰杀的家禽。即使是在这么近的距离,他仍旧看不清眼前那人的五官,漆黑中只有一双眼睛发出如电般的疯狂蓝光。那双蓝眼睛,那双天下无人不识的蓝眼睛,道人听到了自己咽下口水的声音,他的嘴唇微微翕张,不由自主念出了一个名字:“枪皇”黎丹。

就在这时,那个军人忽然单手将长枪朝天一举,低矮的庙顶顿时被他通出了一个窟窿。朽坏的木梁,碎裂的瓦片以及泥沙顿时夹杂着瓢泼的雨水崩塌了下来。那人像是浑然不知,长枪已然砸向了道人头顶。周问鹤双眼一闭,心中念起杨烟的名字,接着便是一声骨头碎裂的声音,不是周问鹤的头骨,而是柳公子提手格挡的臂骨。枪头上,一股灼热的气息扑面而来,未及细想,柳公子和道人已经被震得倒飞了三步。那紧紧箍住周问鹤的手也松开了。

道人一个踉跄,撑地的右手忽然按到了一团奇怪的东西上。那东西有些湿黏,摸上去布满了皱褶,如同一块柔韧的树皮。“得来全不费工夫。”他心想。

在这电光火石间,外面又传来了人声,刚才被逼退的两个人又回来了。周问鹤不及细想,丹田一股劲涌入足底,一声清啸,整个人穿过庙顶的窟窿凌空而起。纯阳绝学梯云纵,这是当今已知最高明的纵跳功夫。

周问鹤运起十成的内力,朝天迎头撞进了密密麻麻的雨阵中,低头却刚好看见柳公子也是纵身一跃,同样的姿势,同样的身法,与自己刚才绝无二致。转眼间,他竟然已窜到自己脚前。那双白多黑少的死人眼睛无神地盯着道人,一只左手早已被长枪砸得面目前非。“把军函……给我!”又是那仿佛地狱中传来的哀怨声音,柳公子的右手已经探了过来,身处半空中,周问鹤避无可避。

就在这时,一道耀眼的百链忽然从黑暗的虚无上空直劈下来,将柳公子当头贯穿,惨烈的白光中,那人发出了一声不像是这个世界的哀嚎,这一刻,天地间的一切都像是白的,这两个人距离如此之近,以至于柳公子被闪电击中时,周问鹤浑身的毛发都不由自主地竖立了起来。一阵强烈的心悸袭过道人,接着他看见柳公子的脸变了,那不是一张在阴间徘徊的死者脸庞了,那个表情属于活人,属于一个惊骇欲绝,奄奄垂死的活人。“我……我……”他喃喃说,接着,他上升的势头消逝了,整个人掉了下去。在狂风暴雨中,道人只听见了那个声音说:“虎贲营……是一个试验品,它从诞生起,就是被用来达成那个目的的,王雅量……”说到这里,他整个人已经掉了下去,之后的话道人再也听不见了,只是在柳公子的脸隐没入黑暗之前,道人看到了他的嘴型,他吐出的最后四个字是:“开勺万债……”

这时,道人上升之力已近枯竭,他半空中一提气,整个人借余势斜窜了出去。在暴雨中,道人像一只受惊的燕子一样,飞掠七八株矮树,最后跌跌撞撞地落在离破庙二十余丈远的地方。这最后落地的一下险些把他震的昏死过去,他觉得自己像是一个陶瓷人,体内的腑脏早已支离破碎,要是有人提起他摇一摇,一定能听到里面“哗啦哗啦”的声音。

可是没有时间休息了,刚才凌空的几个须臾间他看到一个庞大的黑影沿着矮树林缓缓前行,那显然是一辆巨大的马车,聂定已经追来了。周问鹤咬紧牙关再次迈开步子,可是才走了几步,腰腿的痛楚就已经把他折磨得死去活来。

道人单膝跪在泥泞的地上,手里紧紧攥着那张人皮,万幸的是铁鹤竟然还牢牢地在他背后挂着,只是现在手中有剑又能怎样呢?对铁鹤道人而言右手持剑基本上就和用嘴叼着剑没有什么区别。

“接着跑……”他心里想,但是他显然高估了自己,之前的变故已经耗尽了他所有的气势,只迈出了三步,剧痛又一次让他痉挛着靠在了一棵枯树旁。他试着说服自己,但是要和着痛楚对抗忽然间变得毫无可能。道人咧着嘴,蜷缩着身子站了起来,踉踉跄跄朝前迈着蚁步,尽量不让自己去想被聂定活捉的事。他不知道他能去哪儿,也不知道该躲在哪里,从当下的情况来看,一切都是徒劳。

忽然间,道人的眼前豁然开朗了,横亘在他四周的枯枝被抛在了身后,他已经走出了灌木林。前方是一条土路,土路对面有一个小棚子,一盏昏黄的灯光隔着雨帘从那里透过来。道人不知道自己还能期待些什么,他只是凭着本能朝光亮走去。随着越走越近,他也越来越失望,这棚子比第一眼看上去更小,仅能容下三四个人,一个身材矮胖的中年人站在棚子里,身边摆着一个小箱子,看起来像是个走街串巷做生意的。雨水模糊了道人的视线,他还未走到能看清那人模样的距离,那个人就已经看见他了,接着,那个人用一种显然是用惯了的生意人腔调大声说:“卖药了,卖药了,刀伤药,火伤药,寒药,热药,男女生理药,一律最低折扣啊……”

第四章第十三节【天下第一巨富】

矮胖中年人所在棚子后面,原来还立着十几个棚子,几十名少壮男子从那些棚子里走了出来出来,他们穿着简单的蓑衣,戴着斗笠,手里拿着锯子,刨子,各种木匠工具以及一些上好的木料。男子们来到正对棚子的土路另一边,便开始有条不紊地忙碌起来:有的架梁,有的立柱,片刻之后竟然搭建起了一座别具一格的小亭子。接着另一些人拿来了桌椅,蜡烛,灯笼,装饰用的绸缎和果盘,熟练地开始在亭子里布置开来。周问鹤躺在小棚子里,看着这么一栋建筑凭空出现在自己眼前,口中不由啧啧称奇。“夜来香”黄蝉正坐在一边为他处理伤口。田玉子则在准备药物,那个矮胖的中年男人原本想帮忙配制一些药材,却被田玉子以一句“别碍手碍脚”赶开了。现在他正站在道人面前,玩着他那粗胖的手指。“别担心,”他笑嘻嘻地说,“我知道老兄你眼下手头有些紧,你的诊金和药钱我会找于真人要的。”

这个男人长着一张和气生财的脸,总是挂着和气生财的笑容,看他的表情,仿佛他随时随地都在和面前的任何一个人说:“我想跟你做生意。”男人的下巴上长了一把火焰形状的大胡子,又浓又密,把整个胸口都遮住了。这团长髯原本可以给他加上不少的威严,可惜胡子被修剪得过太精致,精致到乍一看简直像是大家闺秀锦帕上绣出来的。所以挂上了这么一口胡子,男人非但没有变得威严,反而有些不伦不类。

“令师于真人是少有的几个让我敬仰的奇女子之一啊。”说到这里,男人脸上浮现出了神往的表情,“又漂亮又有钱……”“不知道小煮听了这句话会有什么反应。”周问鹤心想。

这个男人是藤原家的旁支,他的名字在东瀛颇为响亮,然而到了这儿却总是给他惹出许多的啼笑皆非。每次他跟人打招呼总是这么说:“敝姓藤原,藤原妹子,叫在下妹子就行了。”

当遍体鳞伤的道人告诉藤原他看见有一辆巨大的马车就在附近时,矮胖的男人立刻叫出了他手下的匠人,开始在路边搭造亭子。他告诉周问鹤来的并不是聂定,而是一个他等了很久的人。周问鹤半信半疑,不过他也乐得把这些事交给这个胖子处理,自己躺下来休养休养。

当那辆庞然大物渐渐从雨中浮现出来时,道人才发现,这比聂定那辆黑马车要大上不只三倍。而且牵引它向前的也不是高头大马,而是五十名精壮的汉子。这些汉子半赤着身子,任凭暴雨浇在脊背上,踏在泥泞中的步履整齐划一,丝毫没有收到雨水的干扰,好像一头头沉默的公牛,显然,他们是受过是严格训练的。再看后面的车厢,那竟是一栋按上车轮的房子。廊柱飞檐雕梁画栋,说不尽的雅致与尊荣,房中还依稀有琴声传出,悠扬的曲调在雨中绕梁不去,周问鹤在琴声中听出了一丝冷漠,仿佛这个世界即刻在暴雨中化为粉齑,也与房中的人毫无关系。

“好大的气派啊。”道人不由赞叹。

“这就是关中宫家的‘雨帘小筑’。”藤原说。

周问鹤恍然大悟:“原来你等的是她啊。”

“当然是她了,天下第一巨富,‘富贵逼人’的宫飞鹤。”黄蝉一面说,一面为周问鹤重新打好了吊臂,她看了看自己的成果,莞尔一笑,“这下你就算翻上百来个跟斗,也不会散开了。”

“我不想再斗了。”胖胖的生意人一面说,一面抚摸自己柔软细密的胡子,看起来有些难为情,“时局艰辛,现在和解对谁都好。”

黄蝉悄悄凑到道人耳边轻声说:“有人看到竹老板出现在泉州。”

道人一愣:“谁?”

大约在十年前,天下第一巨富其实说的是另一个人。没人知道她的真实身份,仅有的几个见过她的人都声称她是一个大约十四五岁的小姑娘。此人自称竹老板,脸上总是挂着无邪的笑容。

她几乎每一行的生意都做,而且在每一行里,都没人敢得罪她。可想而知,她的生意自然是越做越大。直到十年前有一天,竹老板失踪了。她只留下了一封信,信中说自己永远不会再回来了,她指名十个家族接手她的生意,十个在各自的生意场上都能呼风唤雨的家族。这十族的家长得到消息都颇为意外,因为其中绝大部分人和这位竹老板并没有深交。在之后的三年时间里,财富继续流着,生意继续做着,只是其中有一族人凭借高超的手腕兼并了其余九家,吞下了竹老板留下的所有遗产,这一族就是关中宫家。

“不管她的富贵怎么逼人,她应该也清楚她绝非竹老板的对手。”藤原看着远处缓缓驶来的房子,搓着他那双短胖的手掌说。

“那你为什么要帮她?”道人问。

“一个让你日子不好过的敌人总比一个让你日子过不下去的敌人强。”藤原又摆出了他那副生意人的笑容,“我从来都不喜欢那个丫头,但我更不可能喜欢那个姓竹的小娃娃。”

大雨中,从“雨帘小筑”中走下两个身材高挑的女子,她们打起绢伞,袅袅婷婷地朝小棚飘过来。矮胖的生意人回过头,一脸抱歉的表情。

“我是不是不方便在这儿?”道人问,他知道宫飞鹤不喜欢陌生人。

“我用马车载你去碎花铺,那儿有我的人。”说罢藤原招手叫来了一个年约40的汉子,那汉子看起来不喜欢说话,他默不作声地搀起周问鹤,把他扶到小棚边的一辆马车前。打开车门,道人松了一口气,狭小的车厢内没有摆凳子,而是铺上了柔软的毯子,还有一个看起来就很舒服的枕头。道人心满意足地跨入车厢,在帘子被放下前的一刹那,他回过头,看见那座亭子已经被布置得灯火通明,一个年约二十上下的华服女子正施施然向矮胖的商人行礼。周问鹤只来得及看到这些,视线就被帘子隔断了。

第四章第十四节【尾声】

周问鹤在车上做了一个梦,梦里他漂浮在华山的上空,俯瞰着空无一人的太极广场。三清殿,老君观,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的破落与凋敝,仿佛时间已经静止了,一切都凝固在了一片灰色中。周问鹤忽然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纯阳教已经不存在了,华山那些熟悉的人再也不会回来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寂寞感排山倒海地将他淹没。他想下去,他想降落到那个熟悉的地方,哪怕那里没有人,没有任何温热的活物,至少还有熟悉的房子可以抚摸一下,可以找回一些过去的触感。但是他下不去,道人身不由己,他只能孤零零地悬挂在半空,那灰蒙蒙的对岸就好像是他永远回不去的岁月,触不及,逃不掉。

忽然,一声低沉而婉转的轰鸣从天际传了起来。周问鹤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的声音,像是一只夜莺从无底的深渊中传出的歌声,朦胧得像是来自于另一个世界。道人循声望去,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一只无法用语言形容的庞然大物横亘在华山之巅的上空。像是一条嘴特别大的鲶鱼,但是它没有胡须。身体也不是长条。周问鹤曾经在一本书中看到过,这是鲸,是鲲的同类。只是,他没想到这东西竟然这么大,只要它嘴一张,就可以将纯阳宫囫囵吞下,它要是落在地上,绵延数里的身躯足可以覆盖从山门到太极殿的整条山道。

那骇人的怪物摇动着足以遮天蔽日的尾巴,在遇真宫头顶盘旋,发出时而震耳欲聋,时而幽怨凄婉的叫声,每一声之后,都在周问鹤耳畔留下了久久挥之不去的隆隆回音。而当它面对道人的时候,道人忍不住去把视线投向那那张深不见底的巨口,仿佛那里可以直通大洋最深处的尽头,某个阳光,热量甚至时间从未光顾过的地方。

不知为什么,道人下意识里觉得自己能够领悟到这条鲸鱼的情感,那是一种悲伤,无法抑止,没有穷尽的悲伤,仿佛头顶这片天幕上所有的星辰诞生之前,这悲伤就已经在苍茫的虚无中缓缓流淌了。千亿个千亿年之中,无数的太阳诞生过,无数的生命存在过,然而即使是最灼热的太阳,它的灼烧也沉浸在这股哀伤的洪流中,它拂过每一个大脑,剥离那些盲目的骄傲,自欺欺人的幸福,让那些物种看到真实的自己,不过是一堆被悲伤一触即溃的尘埃。

不知不觉,道人脸上早已淌满了泪痕,他忽然觉得那条鲸鱼就是他自己,摇晃着巨大的身体,笨拙而无目的地徘徊着,在永无止尽的悲伤寂寞中拼命抵挡,然而它满眼所见的只有无尽的虚空,张口吞下的只有透骨的寒冷。

当周问鹤在摇晃的车厢中醒来的时候,阳光已经从门帘的缝隙里射了进来。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偶尔有几声鸟鸣从马蹄声的间隙传过来。一夜的休息的回报比他预期的还要好,虽然左手,肋下以及嘴角还在痛,但是从程度上讲,已经可以忍受了。道人的心情一下子雀跃了起来,他小心翼翼地坐起身,手脚并用挪到门口,撩开车帘,用愉快的声音问:“距离碎花铺还有多远啊,兄弟?”

“我们不去碎花铺。”那个赶车的人说。

早晨明媚的阳光柔和地洒在周问鹤身上,在他眼角,余光所及之处打出几率缤纷的虹色,但是道人之前的喜悦忽然没有了,反倒生出一种身坠冰窟的奇寒,好像心脏被浸在了某个又黑又冷的深潭中。原本赶车的那个邋遢的中年人不见了,现在的车夫衣服不但干净,简直是一尘不染。太阳照在他那光头上,反射出的光线锋利得可以割开瞳孔。在这样一个早晨,阳光没有给他带来丝毫的温暖,反而好像穿透了他,普照了一切,却把这个人留在了一片他自己创造的幽冥中。

鬼和尚,刘给给。

刘给给打了一下马,对道人说:“你躺回去,你的伤需要多休息。”

道人下意识地一摸怀中,果然剑谱还在,但是那张人皮不见了,他叹了口气,放下帘子,但是下一刻又把它掀开了:“我们去哪儿?”

“茅桥老店。”和尚说,语气像是在说一个经常会去下的馆子一样。

附录:隐元年鉴天宝八载【节选】

“枪皇”黎丹词条:此人原本为今上假子王忠嗣之家臣,忠嗣死后因哥舒翰引荐入天策府。从骑曹任起,最后官拜录事参军。其间朱剑秋一直怀疑其包藏祸心,几番辗转终于找到机会将其迁往折冲府,任果毅都尉,三个月后,其神策底细被揭露,一日之间以一杆长枪连杀御前侍卫马宁,左翎卫中郎将田檀,神武军总教头孙维道,重创天策府教习杨宁,藏剑山庄三庄主叶炜以及少林寺澄字辈的两位高僧,最后在前往朱雀门的路上力竭而亡。“枪皇”之名自此不胫而走。【天宝九载追注:】黎丹祖上乃是迁居华夏的粟特人,其人一双蓝眼睛,世人皆道一望而醉。【追注二:】其枪法来历不明。

“铁皮和尚”刘僧定词条:少林寺道字辈弟子,然而其法号为何至今不得而知。他从不和师兄弟接触,甚至很多少林弟子在拜入山门后多年之后,对这个人的存在依旧半信半疑。传闻他是菩提院澄理,达摩院澄正和戒律院澄信三位高僧的亲传弟子,但是他真正的师父很可能是行踪飘忽的澄隐和一直隐居在少林旧址废墟中的渡法。十六年前刘给给烧毁木佛,合少林全寺之力亦不能擒下他。之后有一天,澄如禅师忽然抱回来一个皮肤黝黑的婴儿,几个澄字辈的高僧找到少林寺最隐蔽的角落密谈了一天一夜。最后决定将少林所有已知的绝学悉数传与这个昆仑儿,被为其取名刘僧定。他的人生只有一个目的,就是捉拿叛僧刘给给。天宝七载,刘僧定最后一次出现是在玄正大师禅房的门口,之后便再也没人见过他。又:在他失踪前的一个夜晚,几位澄字辈高僧曾悄悄把他带入少林藏经阁,没有人知道那一晚,在那些记载着佛家机辩和晦涩智慧的故纸堆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们只知道从那之后,他的人和武功都变得鬼神莫测。

(第四章完)

特刊:第三次座谈会

(周问鹤,聂定,宇文铁车(年轻人),陈狐悲(年长者),柳公子,藤原妹子,黄蝉,田玉子,刘给给,黎丹)

周问鹤:时间过得真快,又到了大家喜闻乐见的座谈会时间了。

聂定:我说你真的不打算解释一下第十节和第十一节之间那么长时间的拖稿吗?

周问鹤: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本故事终于到达茅桥老店的章节了。

刘给给:-_-!真是好消息……

宇文铁车(年轻人):陈头领,真没想到我们的全名最后终于有机会亮相了……

陈狐悲(年长者):麾下,这件事本身已经很悲伤了,请不要点破它……

周问鹤:我认为我们的小说应该增加一些增添人气的内容,你们说呢?

藤原妹子:(举手)关于这个,我有一个提议。

周问鹤:请说。

藤原妹子:不要去胡思乱想这种根本不可能出现的东西,写你自己的小说就行了。

周问鹤:额呵呵呵,您真是幽默啊。

田玉子(悄悄对黄蝉):他是不是已经领悟到了自己终究只能是一个搞笑人物,所以彻底的自暴自弃了?

柳公子:我们来聊聊剧情吧,在这一章里,主角破天荒地武功被废了。

周问鹤:这样构思的时候其实我也承受了很大的压力。

柳公子:对于这样的设计我们大家都表示很高兴。

周问鹤:?

柳公子:看了很爽。

周问鹤:!!

陈狐悲:伤成这样估计以后不太可能用剑了吧。

周问鹤:会有很长一段时间无法施展武功,好在茅桥老店和忆盈楼的故事中并没有暴力的成分。这样设计是受《刺客正传》和一部名叫《四分之一鹤谋杀案》的推理小说的影响。

藤原妹子:那之后的故事里还会有你重伤的情节吧?大家都盼着哪。

周问鹤:-_-!

黄蝉(悄悄对田玉子):没错,他果然已经彻底自暴自弃了……

刘给给:说实话,作者,你受重伤那段是整个故事中你唯一体现出存在的地方,在其他的场合好像你都很多余……

周问鹤:(咳咳)不如聊点别的吧……其实我有想过,如何增加女性读者的人数。

黎丹(欣然):这我倒是有兴趣听听……

周问鹤:方法是增加小说中的耽美基情内容。

黎丹:我收回刚才的话行吗?

周问鹤:大家觉得自己和谁耽美比较好呢?

柳公子:不耽行不行?

周问鹤:这是人类发展的必然趋势。

宇文铁车:末将认为这个趋势真讨厌。

陈狐悲:年轻人,老夫认为……就算吸引到了那样的女读者,好像也没有什么值得高兴的。

黄蝉:我觉得耽美应该落实在那个美字上,可你看看我身边这些货色有万分之一可以引起耽美的条件吗?

周问鹤:在真爱下即使是矮穷挫之间的故事也是可以让人硬起来的。

黄蝉:我提议把作者烧死吧。-_-!

田玉子:我觉得黄蝉说得对,你应该多写点高富帅。

周问鹤:没有高富帅吗?你们是怎么看待我的?

众人:**丝。

周问鹤:-_-!

刘给给:无药可救的宅男。

周问鹤:-_-!

柳公子:龌龊的妄想狂。

周问鹤:-_-!

聂定:毫无存在感的主角。

周问鹤:啊~~~~~

藤原妹子(指):你们看,叫你们省着点玩主持人,被你们玩坏了吧。

黎丹:正好,既然主持人都不在了,那我们下班吧。

(众人纷纷站起身去拿包和外衣)

刘给给:这场面怎么这么眼熟?

(于是,第三次座谈会就以某人的与世长辞画上了圆满的句号)

第五章第一节【茅桥老店】

(写在前面的话)

最近有位读者在我的个人博客上留言,他提到在山西临汾大墓的发掘队当中,来自复旦大学的胡教授毫无疑问是领导发掘的不二人选,但是另一位负责人林磊教授他以前却是闻所未闻,不知为什么会选中他来主持这次用他的话来说是“划时代“的发掘工作。虽然那位朋友没有明言,但是我还是从他的字里行间读出了担心的意味。毕竟,在如今的唐史学术界,有一些学者对“白衫郎案”并不是特别友好。所以我觉得我有必要花一点时间为大家介绍一下这位来自西安交大的林教授。林磊教授是一个土生土长的西安人。笔者曾经到过西安,个人感觉,这些在古城的废墟上诞生的人,几乎生下来就是半个唐史专家了。作为一位著作等身的学者,林教授也对“白衫郎案”有所涉猎,读者们可能不知道,他曾在2001年底发表过两篇关于“白学”的重量级论文,其中《游走的虚无》一文是业界少见的以花秋空作为研究对象的专题成果。论文中对于这位周问鹤好友,“白衫郎案”的主要推动者,林教授做了非常精彩的分析与推论(见《中国论文期刊2001-5-102099》).只是后来,林教授把他的工作重心移到了府兵制的研究上,他才渐渐淡出了“白学”爱好者们的视线。写了那么多,我只是想告诉大家,林磊教授是一个我们可以绝对放心地把大墓的钥匙托付于他的人,我相信在他与胡教授的共同努力下,随着更多“白案”的细节被揭开,会有更多的社会资源开始关注我们的领域。

2012-6-17

第四章第一节【茅桥老店】

天已然过了晌午,暴虐的阳光倾泻这片一望无垠的沙海上。如同一个疯子正用皮鞭肆意抽打着一具早已气绝的尸骸。黄沙上方的空气在炙烤下蒸腾起来,透过它,远处过来的那些人看起来就像是几缕飘渺的幽魂。

来的一共有五个人,为了防备脱水全身都严实地裹了起来。其中四个人骑着马,还有一个人驾着一辆简易的板车。打头的那个人首先停了下来,斗笠下面,他的整张脸都用布条蒙着,只留下了眼睛和嘴两处缝隙。“大人”他他拉下遮脸的布条,朝后面的人喊,“就是这儿吧。”

后面那个人也停了下来,他四处张望,还有些犹豫不决。他身边一个人凑上来:“这儿离苦峪城够远了,埋在这儿,不会有人找到的。”那个大人用袖子擦着额头,他沉吟片刻,终于下定决心般地点点头。

第一个人于是翻身下马,招呼走在最后板车的停下。另一匹马上的人也跳了下来,来到板车旁,罩袍下,他和板车上的人都是一副公差打扮。大人也下了马,快步走向板车,另外两个人则跟在那个大人身后,那个大人身上挂着晋昌县正堂的官印,另两个看起来则是吏人。

板车上静静躺着一样东西,约莫四尺长,通身都被卷在一团白布里。大人厌恶地看了那东西,擦了擦脸上的汗水,然后挥挥手。两个衙役立刻从板车上取下两把铲子,在板车前方十五步的地方挖了起来。大人和两个吏人静静站在板车旁,看着公差默不作声地把铲子掘进松散的沙砾中,神态肃穆得如同在参加自己的葬礼。

除了沙子被挥起落下所发出的嗤嗤声,天地间没有任何声音,仿佛连声音都已经被这片存在了亿万年的沙海吞噬了。大人看着那两个人机械的动作,汗水还是一刻不停地从他的额头渗出。挖开沙层就好像是剖开了一个巨兽早已死绝的尸体,他有了一种错觉,是不是在这片沙漠的边缘,就连时间也已经朽烂,崩坏分解成了这细小的沙粒了呢?

沙坑很快就挖好了,比大人预期的还要深。两个衙役走回板车,从车上抬下那白布卷着的东西,小心翼翼地走回沙坑附近,然后把东西扔了下去。那东西毫无生气地落在里面,像是一段木头,僵硬地翻了一个身,便不动了。两个衙役的样子忽然轻松了许多,他们对望了一眼,重新拿起铲子,一铲一铲地把黄沙填回去。大人木然地看着这一切,时不时又擦拭一下流过脸颊的汗水,头顶的太阳像是一个绝望的赌徒,把最后的热量都吐了出来。他已经分不清自己是冷还是热了,好像始终有一股恶寒盘踞在他心肺间,他想打冷战,想伏在地上呕吐一番,然而他身体回答他的只有流汗,不停地流汗。

从挖掘开始,这五个人谁都没有开口,像是谁都没有胆量惊动那被埋下去的东西,即使是当沙子完全填平,他们还是不敢说话,舌头像是被麻痹了,胆怯地躺在口腔里,纹丝不动。

两个衙役看了看他们的成绩,然后转头望向大人,他没有什么可以抱怨的,这块沙地平坦得就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大人最后看了一眼那一小片让他胆战心惊的金黄色,他仿佛看见沙砾下那不见天日的黑暗中,那团白布下面伸出了一只苍白干瘪的手,正拽着他的魂魄往下陷。他不敢再看下去了,咽了一口口水,他听见自己用沙哑的嗓音说:“上马。”

一行人再次消失在晃眼的日光中,只剩下了那片沙地阴沉地躺在这灼热的一片死寂中。世界又回到了杳无人烟的状态,只有狂躁的风,有时送来一些沙子,有时带走一些。

许葫芦在鸡叫前就匆匆起床了,事实上,昨晚他几乎没有睡着过。他吃了一个他家母鸡刚下出来的生鸡蛋,便拿起了昨晚已经准备好的包裹。他女人看着他忙这忙那,有好几次开口想要提醒些什么,但最终还是没有做声。出门前,许葫芦又去床边探望了一下他的儿子。许小押还是紧闭着双眼,一张蜡黄的脸上毫无血色,嘴唇却苍白得像是打过霜一样。他最后嘱咐了女人几句,就赶在太阳上山前跨出了家门。

瓜州的太阳很毒,从晋昌走到三道沟外差不多需要一天的时间,所以他必须加快赶路。之前他告诉他女人会在明天日落后回来,语气不容置疑。

在路上他遇上了几个同路人。他们一开始对他都很友好,但是当他们听说许葫芦是要去三道沟外的万人坪时,防备的神色立刻增加了。之后没有人再主动找他说话。对此,许葫芦求之不得,背上包裹里面的东西还是值几个钱的,他不愿意和陌生人走得太近。

当天中午和傍晚许葫芦都没有进食,只有在中午太阳最毒的时候稍微休息了一下,期间他谢绝了同伴递上来的干粮,也没有要把自己的食物同别人分享的意思。当天开始擦黑的时候,他们一行人到达了苦峪城,往那个方向再走一个时辰就是塔儿寺了。同伴们纷纷向他告别,一个心地善良的同伴还特别叮嘱要他小心一些。

挥别了这些临时的伙伴,许葫芦继续前进,一天的艰苦跋涉后,包裹里的东西变得格外沉重,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能不能完成今天的任务。

最后一丝余晖被收进了地平线以下,天空变成了一种纯粹至极的深蓝色。而天顶方向,黑幕已经悄无声息地压了下来。徐葫芦允许自己停一下,拿出一些干粮。因为没有水,吞咽这些山药干变得异常艰难。等他胡乱将就了几口之后,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群星在深邃的天幕下睁开眼睛,冷漠地看着这个孤独的旅人。

“不远了。”他自己对自己说,像是在打气,其实是因为他想听听人声。接着,他继续前行。不久之后,一道向上倾斜的土路横亘就横亘在他面前了。万人坪,这个名字真讽刺。那个土坡甚至挤不下一百个人,而自从命案之后,去过那里的人加起来总够也不会超过一百个。土路的尽头,一个模糊的黑影矗立在夜色中。如果再走近一点,他会看到朽烂的台阶,断裂的门框,直指向天空的圆柱,躺在杂草下的条凳残骸,还有各种让人不快的动物:老鼠,蝙蝠,甚至还有蛇。

这里就是茅桥老店,在命案发生后没多久,县令曾经打算把整栋建筑拆了,但是不知为什么,最后这件事不了了之。后来有人上报说,这里变成了蝙蝠的窝,于是县令又派了一队役夫来拆除废墟,之后好像发生了可怕的意外,活下来的役夫纷纷逃离了那里。接下来,有很长一段时间,再也没有人敢靠近这里,丁丑年,也就是开元二十五年的时候,这栋房子发生了一次不算大的火灾,可能是某些大胆的外乡人引起的,火灾烧毁一些房间,但房子没有坍塌,就像是一具火化了一半的朽尸,被虫蛀得千疮百孔,尴尬地躺在了这荒郊野地。

但有一件事很奇怪,恐惧似乎产生了意想不到的副作用。愚昧的村民们相信那栋房子有强大的力量。战战兢兢的人们开始在那栋废墟附近摆上香炉,献上贡品,许下一些见不得人的愿望,然后飞也似地逃回家。对此,县里也曾经想过办法,但最终只能听之任之。据说这种迷信最昌盛的时候,茅桥老店前面几乎每晚都能看到一两点忽明忽灭的火光,在这个仿佛阴阳交界点的地方游弋。后来听说又发生了命案:两个仇人在同一晚来此献上贡品。这件事似乎又唤起了附近的人对于甲戌年那场件骇人凶案的回忆,拜访这里的人开始越来越少了。

许葫芦跪在土路上,虔诚地奉上了他的贡品。凉酒,猪蹄,油炸过山药。这些东西放在豁口的盘子里,看上去比他本人还要寒酸,但是他只有这些。许葫芦不是那种可以培养出野心的人,他来此只是为了他的儿子。许小押被蜱虫咬了,随后被找来的大夫告诉六神无主的父亲,绝大部分的蜱虫并不致命,但是很不幸,这一种例外。

周围的草丛里还有打翻的香炉,烧尽的蜡烛,以及几个劣质烛台,不知为什么,那栋房子的五十步以内寸草不生,但是除了那个范围后,荒草的长势简直可以用疯狂来形容。

只有他一个人,他不知道该不该庆幸这一点。许葫芦点燃了自己的蜡烛和香,想象自己只是一个不韵世事的小孩,站在强大的未知面前,听任对方发落。一炷香烧完了,他觉得自己的腿已经不属于自己。“不管怎样,如果这栋房子里真的有什么东西,它也好像并不想害我。”他自言自语说。

然而就在下一瞬,他的嘴猛地长大,喉咙里发出一种像是被气管收紧一样的声音,他那双充血的眼睛也瞪得大大的,整个人向后跌坐在地上。

老店里有火光,一团幽暗的橙黄从一扇窗口黑暗的虚无中浮现了出来。看到这束光线从窗内映出,许葫芦就仿佛是看到了一束光从一个骷髅空洞的眼窝里投射出来一样。他筛糠一样抖着身体,像滩烂泥一样,手脚并用地朝土坡下爬去,他不知吃了多少口干涩的黄土,小便浸湿了他整条裤子。他想叫,但是声带已经痉挛了,只能发出微弱的“咔咔”声,像是一只蜱虫在摩擦着他的牙齿。一直等到他翻滚着爬下了土坡,魂灵才稍微回来了一点,包袱还在上面,但他已经顾不上了,他踉跄地战起来,飞也似地朝苦峪城的方向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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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第二节【不期而遇】

中年男人是今天上午来到老店废墟的。他到达苦峪城的时候骑着一匹马,但是他把马留在了那里,步行来到万人坪,随身只带了铺盖和少许必要的物品。老店的破败的状况比他预想的要好上一些。他在二楼找到了几间尚算完整的客房。捣毁了一个蝙蝠窝和两个鼠窝。接着他找来了一些木板,把四壁上大一点的缝隙统统钉了起来,只要不是太挑剔的话,那样就能够睡人了。不过中年男人最后还是决定睡在大堂里。那里有几张勉强可以立着的方桌,拼凑一下就能做出一张床来。

等中年男人忙碌完毕,已经是深夜了,他手持油灯又在老店二楼转了一圈,也就在这个时候,他把可怜的许葫芦吓了个半死。当一切准备停当,他走到废墟的门外,现在这个季节,瓜州的夜晚不太好熬过去,里面太闷,外面风又太大。他清理出一小块空地,又捡了一些枯柴摞在上面,从怀里拿出火镰,又打开火镰袋里取出几片艾叶铺在石头上。在黑灯瞎火中用火镰捶打艾叶是一件苦差事,他提醒自己下记得带上火折子。

反复尝试了几次后,火堆终于被点燃了。火焰在风中狂野地乱舞起来。中年人心满意足地坐在地上,取出冷酒和腌牛肉,一口一口吃喝了起来。茅桥老店,他人已经到了此处,这里有许多谜题需要他一一解开。

就在这时,一股危险的电流忽然掠过他的大脑。有人,两个,武功都不弱。

中年人默不作声,继续一口酒,一口肉,一边偷眼留意着四周的动静。狂风肆虐的高岗上,除了这一团跳跃着的明黄,一切都仿佛溶进了伸手不见五指的稠墨中,中年人甚至有点分不清楚,他到底是在人间,还是已经坐在了地狱的入口。

不久,一道人影出现在火光的照耀范围之内,那是一个年轻的道士,脚上穿着一双滑稽的红靴子,一脸风尘朴朴的样子,火光在他脸上投下几率倦怠的金黄。

“劳驾,”他问,“这里就是茅桥老店吗?”

中年男子装模作样地回头看了一眼,那漆黑一团的废墟依旧森然地伏在自己身后。“没错。”他说。

“那么我能在里面洗澡吗?”道人露出如释重负的神情。

中年人指了指西面:“那是葫芦河,要洗澡你可以去那里,不过哪儿水流太急,我建议你天亮再去。”

道人掩饰不住心里的失望,不由自主地轻叹了一声,中年人则微笑着递过去手里的酒和牛肉:“新鲜的牛肉,还有烧刀子。”他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谢谢,我刚吃完,而且这辈子都不想再喝酒了。”那道人一本正经地说,看他说话的样子,像是不久前刚吃过宿醉的苦头。

这时,另一个人也紧跟着出现了,他是一个魁梧的汉子,一袭白衣,飘逸出尘三绺长髯,眼神中说不尽的风雅与寂寞。白衣汉子和中年男人对视了一眼,都有些吃惊。然后中年男人一拱手:“王谷主好。”那白衣汉子也一拱手:“谢盟主好。”再然后便是漫长而尴尬的沉默,只有火舌焦躁地舔着四周的黑暗,野地的狂风在三人之间流窜,惶恐地拉扯着白衣男子和中年人的衣袂。最后浩气盟盟主谢渊打破了僵持,他说:“外面风太大,进去说话吧。”

三个人默不作声地清理了火堆,缓步走进茅桥老店。废弃的木屋内还是那么闷热,空气里弥漫着朽木和老鼠尿的气味。恶人谷谷主王遗风用火折子点上了油灯,他把油灯举高,四下望了望,显然他也对这栋房子的状况颇为满意。大堂里已经没有桌子可以拼床了,不过他们两个还能睡到楼上的房间去,耗子,蝙蝠甚至蛇的威胁依然存在,但总比谁在外面好得多。

“谢盟主为什么会在这里?”王遗风忽然冷笑着问。

“应该和你来这里的原因一样吧。”谢渊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茅桥老店命案中,有两个死者是昆仑山上下来的药贩子”谢渊说到这里抬起头,一双潭水般沉静的眸子逼视着恶人谷主,“他们是恶人谷中出来的人吧?”

“那么你也是为那两个人来的?”王遗风不答反问。

“在下只是想要确认一下,恶人谷的人死在瓜州,这是有预谋的呢,还是仅仅是一次意外。”

“那么我们可以一起确认这一点。”王遗风说,“这都是王某入谷以前发生的事了,前些日子肖药儿告知王某这件事,而他则是听沈老丐说的。”

“那你呢?”谢渊忽然转向那个道士。

“我……”那个道士颇为为难,“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到这儿。”

王遗风笑了,他指指道人:“纯阳派的周问鹤,于睿真人的高徒,我表弟。”

谢渊点点头:“原来是铁鹤道爷,失敬失敬。”

然后王遗风又指指谢渊:“我的旧相识,浩气盟主谢渊。”

周问鹤忙不迭伸出三指,口念慈悲,其实在门外的时候,道人早已猜到了他的身份。实在是没想到,这两个死对头会在这样一种场合见面,江湖上这些年,浩气盟和恶人谷已经杀得天昏地暗,要是那些死去好汉们看到眼前的光景,不知作何感想。

“有一件事或许你们应该知道,”谢渊忽然说,“到这里之前,我在瓜州听说了一些有趣的事:林金秤并没有像其他死囚一样葬在苦峪城中,她的尸体被埋在了沙漠深处。”

林金秤死后,尸体由官衙收敛,结果当天晚上就发生了怪事。有人声称听到殓房有一个女人的声音,反反复复在喊着“林金秤冤枉。”也有人说在城外看到一个小孩,耷拉着缝上去的脑袋走在苦峪城到茅桥老店之间的路上,当初逮捕林金秤的两个捕快,一个失踪了,另一个发了疯。各种荒诞的流言像是伤口上的脓一样扩散开来。最后又发生了一件让人作呕的天大的奇事,终于让县令胡伯忍无可忍,在大约五天后的一个夜晚,他带着四个人连夜离开了苦峪城,并带走了林金秤的尸体。

他们把尸体用粗布裹着,放在一辆马车里,连夜来到了苦峪城和玉门关之间的沙漠某处。五个人中,两个衙役苏衮和王老六负责挖坑和掩埋尸体。另外还有三个见证者,分别是县令胡伯,县委曹秋和县丞路乾风。埋葬的具体位置,也只有这五个人知道。

“后来,胡伯因为是姚崇一党,被贬死在南蛮,曹秋于五年后死于一场大病,路乾风因为和嫂子私通,于天宝元年被问斩,两个差人中,王老六跟随朋友去了西域,不知下落,但是苏衮还活着。”说到这里,谢渊顿了顿,“他说他还记得当初埋葬林金秤的地方。”

周问鹤忍不住插口:“那你去找过了吗?”

谢渊摇摇头:“说是记得,其实在大沙漠中找一个地方谈何容易,沙丘每时每刻都在变,可能今天沙暴搬来了一座沙山压在她身上,明天却又把她从山下吹了出来,连人带沙丘刮去别处。我根本无从找起。”

王遗风点点头,他又问:“你刚才说,又发生了一件天大的奇事让胡老爷忍无可忍,究竟是什么事?”

谢渊的表情变得有些为难,像是要开口说一个非常难以让人相信的故事:“就是林家林家长女,林金秤的尸体……”

刚说到这里,只听得楼上传来“噗通”一声。三个人不由同时握紧了兵刃,这声音太大了,绝不可能是老鼠发出的,谢渊和王遗风对望了一眼,便小心翼翼地摸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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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第三节【梦境】

谢渊走在头里,周问鹤拿着油灯紧随其后,断后的则是王遗风,三个人悄无声息地沿着老朽的木质楼梯拾阶而上——这楼梯距离彻底坍塌只有一步之遥,中间一段只有抓住朽木攀爬才可以通过。

刚踏上二楼,漆黑的走廊尽头又传来“碰”一下,接着就只剩下大风吹开窗户的吱呀声。王遗风此时已经抢上前,与谢渊并肩,九成凝雪功灌注手臂,谢渊也提起了长枪,气势就像一只准备弓身扑食的猛虎。周问鹤也很想拔出铁鹤剑,无奈这条长廊只容得下两人并肩,他只能心有不甘地被挡在了后面。

黑暗中传来了脚步声,“卡拉”,“卡拉”,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机械地重复着,好像是一个人趿拉着鞋子,正一步一步朝这里走过来。王遗风和谢渊的呼吸变慢了,像是不愿意搅扰四周的空气。那个声音已经移动到到油灯照明范围的边缘了,道人右手持灯,左手按住剑柄,觉得胸口擂起鼓来。

就在下一瞬,一只穿着破旧草鞋的大脚映在了众人眼中,接着从黑暗中浮现出来一个胖胖的和尚。“啊?”他大大咧咧朝三人一抱拳,“贫僧这厢有礼了。”这个一脸福相的和尚大约三十岁左右,一脸漫不经心的模样,除了那双肮脏的大脚,他全身上下最抢眼的,莫过于那颗锃亮的光头了,灯光照耀下,仿佛是一个被擦拭了无数遍的铜球,足可鉴人。

“大师好雅兴,天这么黑了还出来游玩。”王遗风冷冷地说,“请教大师贵上下呀。”

“呃~不敢不敢,贫僧法号叫……呃……不漏。”那和尚装腔作势地说。

谷主和盟主几乎是同时发出一声冷哼。“无漏。”谢渊冷冷纠正说,“峨眉山大宝光阁,三十三层天外天的无漏禅师,人的名,树的影,这么大的影子,我们怎敢不认识。”

那和尚故作惊讶说:“贫僧……有……这么大的名头?”

王遗风在一旁说:“‘菩提十界,名动八方’,还有比这更大的名头吗?”

“岂敢岂敢,请问这三位施主……呃……”和尚说到这儿便停了下来,像是等有人接下去。三个人于是分别报了姓名,无漏和尚再次一一合十做礼。

“禅师,下面聊吧。”谢渊朝楼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呃~好!好!哈哈。”那个和尚说着已经第一个撩起长及脚踝的纳衣,摇晃着他的大脑袋呼哧呼哧地跑下去了。看他这样子,周问鹤实在难以想象他就是当今天下身法第一快的无漏和尚。

谢渊和王遗风也转身下了楼,朽烂的楼梯再次发出一连串不堪重负的“吱呀”声。周问鹤松了口气,提着灯打算跟在他们后面,然而,就在他转头前的一刹那,他忽然隐约看到,漆黑的走廊里似乎还有东西。

那只是一瞬间的事,他仿佛看到一个模糊至极的轮廓,他依稀能辨认出,那是个跑堂打扮的人,手捧着一个茶盘,朝自己走过来,他走得不急不慢,不慌不忙,仿佛这一条走廊,他已经走了无数遍,早已习以为常了。接着,在下一瞬间,他就消失了。残破的走廊又重新浸入了稠密的黑暗之中

“我眼花了?”道人自己问自己,然后,他也走了下来。

下楼之后,谢渊像是没了聊下去的兴致,只是匆匆催促三个人早点休息。周问鹤和王遗风落脚在二楼一间情况还不算太糟的客房里,至于无漏和尚,他早在翻窗户进来的时候就已经挑中了心仪的房间——就在周问鹤隔壁。

“我们说话的时候要不要提防着点谢渊和无漏僧?”在睡觉前道人问他“表哥”。

“提防?”王遗风淡然反问,“在谢渊睡着觉的房子里,你觉得有必要提防谁隔墙有耳吗?”周问鹤明白了他的意思,谢渊本身就是用甲胄和兵刃写就的“高尚”二字,他绝不会允许自己有丝毫的不高尚,也不会容忍身边出现任何的不高尚。道人有些悻悻,这样的高尚可有些乏味啊。然后他便吹熄了灯。

等到道人从房间里走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他从二楼往下张望,大堂里坐了两桌人,其中一桌的三个人是关中打扮,另一桌看起来则像是昆仑山的藏民。白色的水雾从厨房里飘了出来,空气中弥漫着新煮馒头的香味。道人有些饿了,他信步走下楼梯,来到了一张桌子前。

“几位爷,饭菜马上就好了。”一个年轻人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道人循声望去,看到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堂倌站在自己身后,他个头不高,脸长得也难看,但是一副精明麻利的样子,让人看了打心里喜欢。此刻,他正满脸堆笑地朝大家拱手。

关中人笑着点点头,另一桌的两个藏人则不置可否,依旧在低声交谈。

道人忽然觉得眼前的堂倌身形有些眼熟,思索片刻,他猛然间想起来这就是昨晚上他在走廊尽头一瞟之下看到的那个轮廓。

那人又同客人寒暄了几句,便径自走进了厨房,想来是去催促厨子了。道人不假思索地跟在他身后,一并走了进去。

厨房实在不能算大,摆上一个灶台后几乎就是连转身的空间都没有了。道人看到灶台前站了一个约莫十四五岁的姑娘,一张蜡黄的脸,看起来姿色平平。

“袁坤六呢?”堂倌问。

“刚出去。”灶台前的姑娘低声回答,她说话的时候并没有停下手里的活计,也没有抬头望堂倌一眼,道人觉得她似乎有些怕那个小个子。

“好哇,总算让我逮着他偷懒啦。”堂倌说着,一脸得意的表情,冷不防伸手在女娃枯柴般的腰间捏了一把,女娃吓得跳了起来,一双无神的倒吊眼睁得老大。看得出她似乎想避让,然而这么小的方寸间实在躲无可躲。堂倌坏笑着已经把女娃拉到自己怀里,伸长脖子,撅起嘴吻在了女娃那干瘪粗糙的双唇上。女娃的样子狼狈至极,但是她并没有过多挣扎,只是如同一只不小心走入大户人家房内的野猫,脸上写满了惶恐和不知所措。

就在这时,帘子忽然被一只粗胖的手挑了起来,房内的两个人像是当头有一盆开水浇下来一样朝两边缩身。一个三十来岁,高大壮实的男人走了进来,他看到了堂倌,一张黑脸立刻涨红了:“你,你来这里干什么!”他逼视着堂倌。

“你还不上菜,客人等得都心焦了,我进来催催。”堂倌说完,乘黑脸人还来不及追问,立刻夺门而去。只留下了那个看来是厨子的粗胖汉子,站在原地,气得浑身发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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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第四节【老店与怪客】

道人紧跟着堂倌离开了厨房,刚回到大堂,就听见有人在高声吆喝:“来了您哪,道爷,里面请啊。”周问鹤一愣,还以为堂倌是在招呼自己,转头看门外才发现,有一个身材瘦削的游方道士站在门口。

那个道士穿着一身脏兮兮的道袍,袖口和衣领早已褪成了灰色,十来块大大小小的补丁点缀其间,衣服下摆上满是泥土,道靴也早已看不清颜色。他的脸及其消瘦,脸颊上几乎没有一点肉,尖尖的鼻子,尖尖的下巴,尖尖的颧骨,整个脑袋好像一个木匠尽最大的努力在一块材料捉襟见肘的圆木上刻出来的。那老道自顾自走到两个藏人身后的一张桌子旁,一屁股坐下,不知是不是他习惯这样了,一张嘴抿成了“门”字型。

堂倌急忙过来招呼,在走出厨房的一刹那,他已经抹净了脸上的坏笑,又换成了之前那个精明,勤快,惹人喜爱的店小二。

周问鹤也找了个位子坐了下来,饶有兴趣地打量着两张桌子外的道士。忽然,他发现道士的神色有些异常,一只手正伸在怀中摩挲着什么。周问鹤不由得伸长脖子,好看得仔细一点。道人怀中藏的,一定是一把兵刃,因为他摩挲的时候,望向两个藏人后背的目光也变得如同兵刃一样的锋利。

周问鹤忍不住站了起来,一边张望一边向道士缓缓走去。没错,那是杀人的眼神,就好像潜伏在水面下的鳄鱼,静静审视着岸上那些浑然不觉的温热血肉。周问鹤继续向那个道士靠近,他几乎可以数出那张焦黄的脸上皱纹的数目,那阴沉而浑浊的眼神,下巴上凌乱的胡茬,还有那张像是永远都合不拢的漏风的嘴,这些仿佛都在向周问鹤提示着某个名字,某个他应该知道的名字。

周问鹤同那个道人几乎是面对面了,他的视线从上方掠过对方的衣襟开口处,出乎他意料,衣襟里藏着的东西并不像是兵刃,它看上去是青绿色的,似乎还有一些蓝色的锈斑。周问鹤不由得又凑近了几步,依稀辨认出那好像是一尊手掌大的佛像,青铜材质,似乎已经有些年头了。

周问鹤正打算细看,天地忽然为之一暗,面前的老道,身后的堂倌,包括门外斜照入内的夕阳以及厨房飘散出来的白雾统统如一缕青烟般从他的眼前消散了,青烟的后面,闪着星点的寒光,似乎是一件铁片点缀的衣服。朽坏的木桌,倒卧的横梁,倾斜的楼梯夹杂着朦胧的夜色,在猝不及防之下,迎头撞在了他的视网膜上,空气中馒头的香味,耳边熙熙攘攘的人声也一并从他已经熟悉的环境中被抽走。

黑暗中,他发现自己正朝着那件铁衣凑过去,还未等他回过神站定,一只强有力的手已经按在了他的肩膀上,把他扶住了。接着,他听到了一个冷冷的声音:“周道爷,大半夜的你下楼来干什么呀?”

道人有些尴尬地抬起头,看见谢渊正低头盯着自己,眼神中充满了戒备。

“我……呃……我……梦游了。”道人听到自己嗫嚅般地说。这时他身后响起了开门声,他转过头,看见“表哥”已经走到了二楼的走廊上,默不作声地看着他们两个。因为距离太远,道人实在辨认不出王遗风此刻的表情,只有他那一袭白衣在黑暗中映着淡淡的月光,像是某个早已被世间遗忘的鬼魅。谢渊转头看了恶人谷主一眼,刚毅的脸上闪过一丝愠怒,周问鹤忽然感到,眼前这个人浑身的肌肉都绷紧了,杀气像是电流从他脚底下直窜头顶,仿佛片刻间,他随时都能对任何人给出巅峰状态的一击。

但是那杀气只维持了一个弹指的世间,接着浩气盟主的全身忽然都放松了下来,他笑着拍了拍道人的肩膀:“梦游可能是你太疲劳了,再回去睡吧。”

道人如闻大赦,伸出三指轻念了一声无量,就逃命一般地回了二楼。王遗风还站在门口,默默地与谢渊四目相对,一动不动,挺拔得如同一块白色的石碑。周问鹤路过他身边,他只是轻声说了句:“快进屋去!”

道人虽然很想帮忙,但还是知趣地进了客房,走廊和大堂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让人觉得几乎空气都要被崩断了,隔壁无漏和尚住的房间却传来了打雷般的鼾声。“他真的睡着了?”周问鹤问自己,但是眼前形势容不得他分心寻思这些,铁鹤道人一手按上剑柄,一棵老松般静静候在房内。

不久后,王遗风不疾不徐地回到屋中。他看到周问鹤,只是淡淡说了一句:“表弟,你的轻功不赖啊。你离开房间的时候,我这个做哥哥的一点也没发觉。”

道人想要辩解两句,但是嘴张开半晌都不知从何说起。最后只能尴尬地笑笑。王遗风倒像是一幅全然不往心里去的神情,他一跃坐上了用木板支起来的临时床,倒头睡了,举手投足看起来还颇为愉快。

周问鹤也坐到床沿边,表情就像是无意中吃到了一只很苦的杏仁。莫名其妙就招惹上了谢渊这号人,他心里十分的不是滋味。吧唧了几声嘴后,他也只有无可奈何地吹熄了床头的油灯。

一炷香的时间很快过去了。道人还是坐在床沿边,像是丢了魂似的一动不动。那个在厨房中动手动脚的堂倌,显然就是沈推子。半路冲进来的矮胖男人一定是袁坤六,至于那个邋遢的老道……周问鹤在黑暗中锁紧了眉头,那老道是谁?他怀里的佛像又是怎么回事?道人将脑内一团团的乱麻捋了又捋,仔细翻找着那个名字,但是他什么也没想起来。也就在这一刻,他看到了屋子里的第三个人。

那个人站在屋子中央,两手无力地垂在两侧,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看到这个人的第一眼,道人心中就涌起了一种奇怪的荒诞感觉。这个人太苍白,这苍白不仅仅是说皮肤;他的头发,他的衣服,他身上的一切,都仿佛在水里漂洗了无数次,从头到脚都失去了颜色。

此刻的屋中,几乎伸手不见五指,只有这个人浑身被一团苍白失真的光团包围,游离在这片漆黑之外。道人忽然有了一种奇怪的直觉,这不是人,这是一个影子,是一个打在这片黑暗中的白色影子。

然后,道人认出了他是谁,他是那三个关中布商中的一个,确切地说,是最年轻的那个。那个人木然地看着道人,眼神空洞得像是一尊泥塑。他有一张俊俏的脸庞,直挺挺的鼻梁,线条柔和的下巴,两颊微微有些肉,一副涉世未深的样子。然而现在,他的脸罩上了一层死尸般的白色。五官看上去僵硬得如同在湿牛皮上雕刻出来的一般,他站在那里,让人联想到某个绑在刑具上任人宰割的死囚。

忽然,他脸上的肌肉牵动了一下,接着嘴角神经质地翘了起来,但是他不是在笑,因为两行泛着白光的水痕迅速淌过了他的面颊。他是在哭,道人心想,然而什么人会有这样的哭相呢?是恐惧?是哀伤?还是愤怒?都有,但好像又都不是主要的。那张脸在白光里迅速地扭曲了起来,五官纠结成一团,就好像皮质的面具在开水里泡得变了形。然后,他忽然抬起了右手,手上拿了一把同样不真实的匕首,像是体内的疯狂彻底决堤一般,他猛地向周问鹤扑去。

道人惊慌之下伸手格挡,但是那个白色的影子只是穿过了他的身体,在他眼前消失了。周问鹤定了定神,环顾四周。他还是坐在那间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屋子里,破败,但是真实。他“表哥”躺在他对面,发出均匀的呼吸声。道人自己都不知道该不该松一口气,他决定把所有的问题都扔给明天的自己,当下他只想躺下来睡觉。

但是那个白色的人又出现了,就在周问鹤打算躺下的前一刹那,他的脸几乎就要贴到周问鹤脸上,在这样近的距离看一张脸,原本就是会失真的,何况又是这么一张扭曲到极致的脸,周问鹤觉得那张脸皮几乎要从当中被崩开来了。

那个人右手高高举着,匕首上滴下的鲜血一样是那么苍白。周问鹤忽然明白了,自己躺的地方以前就是一张床,那个人把躺在床上的人杀了!可是为什么?道人还来不及细想,那个人忽然左右手交叉伸向床头,似乎在做一件很费力的事,一双眼睛死死盯着双手,眼珠子像是要滴出血来,双肩胸膛剧烈起伏,好像随时要炸开。道人没有动,是恐惧,还是好奇,他自己也说不清,他只是坐在那里,静静看着白光中那个人疯狂的动作。

十来次喘息后,那人忽然直起身,右手拿手匕首,左手提着一样东西。他得意洋洋,把那样东西举到眼前仔细端详——那是一颗刚割下来的人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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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第五节【三尺云展,野狐说禅】

那人头耷拉着眼皮,下颌微微打开着,鲜血从他颈项和嘴角滴滴答答地淌下来,那副五官毫无生气地挂在面皮上,完全看不出它曾经是一个活物。但是周问鹤还是认出了这张脸,他也是三个布商之一。

那个人满意地端详了一下他同伴的头颅,如同一个艺术家在欣赏他的作品。然后,他手一扬,仍凭那血淋淋的首级滚落到地上,便自顾自攥着匕首,头也不回地朝门口走去了,接着,那白色的影子消失了。好奇心催促着道人爬下床,蹑手蹑脚走到门前。王遗风的鼾声还是那么平稳和规律,好像完全没有察觉到什么。周问鹤用手轻轻搭住门板,稍微用力将门提了起来,这样可以缓解门轴在轴眼里的摩擦,进而减小开门的声音。这个办法奏效了,就算门板转动时确实发出过什么声音,也被一旁表哥的鼾声盖过了。

门打开一条缝后,道人悄悄往外张望,外面是同样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一切都像是浸在了墨汁里。周问鹤心中升腾起一股犹豫,该不该打开这扇门?或许不要再次招惹谢渊是明智的选择,是不是应该把那些疯狂的事全部忘掉,回床上去继续睡觉。蹲在门边的道人渐渐被自己说服了,他忽然无比地珍惜起此刻的和平来。周问鹤心有不甘地朝门外最后瞄了一眼,打算站起身往回走。也就在这个时候,一道白影从门缝里飞掠而过。

周问鹤几乎没有思考,一手拉开门,人窜了出去。走廊变得不是那么黑暗了,或许它还是一片漆黑,然而倒映在周问鹤眼中,这条腐朽的木质长廊正泛着一种冰冷的苍白色。借着这层白光,他毫不费力地就一眼望到了长廊尽头,那里就像其他地方一样,木质的四壁朽烂变形,地板上有两处明显陷了下去,到处都是凹凸与断裂,仿佛手指按一下就会坍塌。

周问鹤看到一个人出现在了长廊尽头,他背对着道人,挥舞着手中的拂尘,像是在和什么人搏斗。看他的身形,周问鹤一眼就认出他就是晚饭时候投店的那个老道。那个老道的拂尘越挥越快,几乎变得有些疯癫,周问鹤发现他手中的拂尘有些与众不同,并不是用兽毛或者麻扎成的一束,看起来反倒像是一条已经秃掉的狐狸尾巴。铁鹤道人猛然间心中一亮,他再仔细辨认那个老道的武功路数——没错!虽然乍一看他用的昆仑派的大云阳手,但是如果详加推敲,不难发现他里面到处都夹杂着禅宗的武学。

周问鹤忽然想到了眼前这个人是谁,“三尺云展,野狐说禅”,这本来是极好辨认的,只不过谁都没想到这个人竟然会脱下纳衣,留起头发,改作道士打扮。

那人一个踉跄,向周问鹤的方向连退了六七步方才收住脚,他背靠着长廊的一扇木门,身体痛苦地挛缩着。道人这才看见,那个人的胸前,一道血痕从左肩一直贯通到右侧腰际,血沫不停地从**的鲜红道袍上翻腾出来。白光中,他的脸上写满了恐惧,周问鹤甚至觉得自己看到了他眼角正不停地抽搐,像是这人已经完全不能控制面皮下的肌肉。

那个人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几乎他每喘一口气,嘴角和伤口就会飞溅出少许血沫。忽然,他大喝了一声,双眼如同回光返照一样爆出了凶光。铁鹤道人明白,他这是强弩之末,恐惧到达了极点,就会转化成愤怒,然而这样的愤怒持续不了多久,大多数时候,它唯一的作用就是让事主死得比较容易一些。

那个人像是一张脱手的弓,猛地向前方弹了过去,在他右足着地的一刻,他前进的方向不可思议地几乎转了一个直角,前冲一下子变成了横切,与此同时,右手拂尘接连点向三个不同的方向,其势如同暴雨一般当头浇下,让人防不胜防。周问鹤万万没有想到世间有这种精妙诡异的招数,这一定是此人暗藏多年的后手,只在最危急的关头才会用出。白光中周问鹤睁大了眼睛,他看不见那人的对手,但是这巧夺天工的一招却已深深烙在了道人的脑海中。

可惜,这一招并没有救回那人的性命。他整个人在周问鹤面前被拦腰切断,上半截身子重重地倒在了周问鹤的脚前。那张木雕般棱角分明的脸扭曲成一团,一张嘴像塞进了什么东西一样张到了最大,但是,已经没有呼吸了。

道人静静看着仰躺在脚下的尸体,他知道那个并不存在,只是一道白色的影子,如此清晰,却又是如此不真实。忽然,他发现那具尸体还在动,那如同案板上半截死鱼的身体,它的左手正在缓慢地探进地板靠近墙角的一道缝隙里,它的脸已经变成了青绿色,双眼蒙上了一层灰色,死亡的气息笼罩在他的脸上,血和内脏正潺潺地从腰部以下流出来,它确实已经死了,或者说,它全身只有手还是活的,这是一种多么可怕的意志力!

它的手还在缓缓移动,手腕已经完全没入了缝隙里,他似乎在摸索什么,好像是要从里面拿什么东西,隔了一个呼吸,他的手又缓缓地缩了回来,但是手里却是空的。那只手离开了缝隙,小心翼翼地被放在了身体一侧血泊中。当这一连串复杂的动作完成之后,那个看似早已死绝的人忽然吐出了一大串的血泡,之后就再也不动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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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第六节【银鲤金童】

周问鹤蹲在地上,白光和影子都已经消失了,这条走廊又一次浸泡在了一片没有边际的黑暗中。道人觉得自己的身子在打颤,胸口和后背已经被汗水**了一大片,还有汗珠涔涔地顺着他的眉梢滴下来。这房子太热了,他浑身都热得受不了。但是,他的内里却觉得冷,一种透彻肺腑的冷,从脚底直接贯穿到头顶,冷热交逼,他觉得自己就像是得了疟疾一样,就快要打起摆子了。

道人脑子里渐渐浮出一个念头,好像黑夜中忽隐忽现的一点光亮,他觉得哪里不对,刚才的影像中,有着一些说不通的地方……是哪里?他有些迟疑地向黑暗中的地面伸出手去,像是要摸索那根本不存在的尸体,一片片零散的画面陆续在他的脑海中浮现又消失。指尖传来凹凸粗糙的触觉,他的手已经触及地板。黑暗中,他几乎看不见自己的手,但他还是用手在地上画了一个圈。“这是头”他轻声说。接着手移动到了圆圈的斜后方:“这是肩膀”。

他就这样一边回忆,一边用手在地上画着:“血泊一直延伸到这里——这是腰,这是流出来的内脏……衣襟下摆……这是脱手的拂尘……这……”忽然他停下来了,他的手已经在地上画出了那具尸体大半的轮廓,此刻,他停在了死尸左手的位置——就是他之前伸进缝隙寻找东西的那只手。

他忽然意识到哪里不自然了,那个老道,如果他真是要去拿一样什么东西,当他发现缝隙里空空如也的时候,他要么继续强打精神探寻另一条缝隙,要么就可以彻底死心了,他完全没有必要再把手缩回来,然后郑而重之地平放在身体一侧,好像……好像生怕别人从他的手联想到那条缝隙,好像生怕别人知道了这条缝隙的存在。

“他不是……他不是要去缝隙里拿什么东西,”道人喃喃自语,肾上腺素像开闸的洪水一样涌进他的血液,周问鹤有了一种灵魂出窍般的感觉,“他是……把一样东西……塞进去了!”

周问鹤双手撑地,小心翼翼地趴到了地板上,看起来就像一个荒原上的旅人正舔着地上仅有的一滩水。当他的脸贴近地面,一股陈年木头的腐败味在猝不及防下冲进他的颅内。道人厌恶地皱起眉头,一只手慢慢朝缝隙的位置摸索过去。他觉得自己的手变成了一条肮脏的蛇,正在黑暗中用信子辨别着方向。

忽然,他摸到了一个豁口,他屏住呼吸,顺着豁口的方向移动手指,他几乎立刻感觉到豁口变宽了,他壮着胆子把手伸了进去。十一年过去了,天知道现在那里面可能住了些什么。在这种情况下,他那只握剑的手就和一只兔子一样的无助。

值得庆幸的是,这条缝隙里似乎没有什么讨厌的居民,道人的手指在湿漉漉的缝隙里面划了两圈,碰到了一件金属质地的东西。那东西似乎经过人为的雕琢,凭触觉依稀可以感觉到一个人类的轮廓。周问鹤用两只手指轻轻夹住那东西,慢慢把它取了出来。狭窄的缝隙中,要夹住这样尺寸的东西显得异常困难,就像是用一双铜筷子夹起一块抹了油了鹅卵石,那块金属好几次都从道人指尖滑了回去。额头上的汗珠像小溪一样顺着周问鹤的眼角流进眼睛里,道人不得不时常停下来擦拭,他觉得几乎每喷出一口热气出来,四周就变得更热。

终于,那个东西被手指颤颤巍巍地夹了出来,黑暗中只看得见一个黝黑的轮廓,他大约一个手掌那么长,约莫三根手指并拢的宽度。手感很沉,像是青铜的。周问鹤立刻联想到了那尊放在死者怀中的佛像。道人把佛像放到眼前,佛像几乎贴着脸了,但道人还是看不清楚,他实在没有信心能瞒着表哥把东西带回客房,他也不想把这东西给表哥看,这等于彻底倒向了恶人谷。看起来暂时放回原处是最好的选择,道人心想着,忽然听到背后有人说话:

“拿过来。”

周问鹤心中一沉,他慢慢转过身,黑暗中只看得见一个身穿甲胄男子的模糊轮廓。

“你跟踪我?”周问鹤说。

“铁鹤道爷,最后你还是卷进来了,不得不说谢某很失望。”谢渊的声音冷得像是刚擦拭完的兵刃,而这辞令听起来更像是两国交兵前的公文,周问鹤明白,他已经彻底把自己看做敌人了。

有一个声音从谢渊身后响起:“谢盟主,大半夜的为什么全身披挂?”

谢渊并不回头,反而提高声音:“王谷主,你表弟半夜跑到此处,从地板下起出一件东西,你能解释一下吗?”

王遗风不说话了,因为谢渊的身子挡着,周问鹤看不见他,但是他能感觉到,表哥对他的信任已经渐渐开始松动,自从到了老店,他不可解释的举动太多了。

一切归于寂静,就连无漏和尚的鼾声都停了。周问鹤走上一步,在黑暗中极力辨认着眼前这个魁梧的铁甲男子。他就像是矗立在朽木上的一尊铁铸的律法,刚毅,冷漠,无懈可击。仿佛就算用凿子在他身下划出刻痕,他也不会感觉到痛楚。

周问鹤又踏上了半步,他的脸几乎贴到了谢渊的胸甲上,浩气盟主还是巍然不动,就算他心中生出些许对道人怪诞举动的疑问,他也没有表现出分毫。周问鹤就像是一个老藏客正在鉴赏王羲之的真迹,双眼紧紧盯着谢渊胸甲上的一处图案默不作声。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开口说:“银鲤金童。”

谢渊一愣:“你说什么。”

“银鲤金童,”周问鹤重复了一遍,接着说,“你的胸甲上画着银鲤金童,你的火镰上也有这个标记。”

“道长看得很仔细啊。”谢渊说,“浩气盟成立之初,曾经使用过一短时间这个标记,但现在早就不用了。这火镰乃盟内一个老前辈所赠,至于这件盔甲,它已跟随了我几十年。”

周问鹤点点头,沉默了半晌,然后用一种斩钉截铁的语气说:“当年命案时,那三个布商中有一个年轻人,他的匕首上也有这个标志。”说到这里他听了一下,仰起头对上谢渊冒着寒芒的双眼,“那三个布商,是浩气盟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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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第七节【羊头佛】

“发生命案的那天,客栈里不但住着恶人谷的人,还有浩气盟的人,是不是?”周问鹤看着眼前这铁碑般的男人,缓缓地问,语气中充满着决然,像是随时准备将自己楔入这块铁碑之中。

“你怎么知道三个布商中有一个年轻人?”谢渊反问,听声音他正在极力抑制着自己,“你怎么知道其中一个人的匕首上有这个图案?”

“你只需回答我,是或者不是。”周问鹤眯起了眼睛,他就像一只全身毛发都竖立起来的野猫,战斗的号角已经在他脑内吹响,“我们都知道,浩气盟主谢渊,是不会说谎的。”

就在这一刻,铁鹤道人仿佛听到了钢铁受到巨力扭曲而发出的“吱呀”声。“那是他的骄傲,”他心里想,“他整个人都是由骄傲支撑着,他的人倒下之前,他不会允许他的骄傲先倒下。”

这关键一把,周问鹤赌赢了,谢渊紧抿着嘴唇,握拳的双手在黑暗中微微颤动,最后,他终于没有否认。

老旧的木质地板忽然传来了“咯吱”声,一个风度翩翩的白衣男子徐徐踱到谢渊背后,一只手若无其事地搭到了浩气盟主的肩头。“谢盟主,”他慢条斯理地说,“聊两句如何?”谢渊没有回头,黑暗中,他的一双眼睛还是死死盯住了周问鹤,道人仿佛觉得四周的空气已经变成了流沙,从四面八方向三个人迫来,压得自己一点气都吸不进肺里。

大约过了五个呼吸,沉默中的谢渊忽然低吼一声,整个身体向后撞去,同时一杆长枪点向道人檀中。周问鹤本知道这是虚招,却还是被逼得连退了四五步,耳畔传来王遗风的声音:“留在屋内,不要出来。”抬头间,只看到一个戎装一个长袍,两道黑影从屋顶的豁口窜了出去。

周问鹤想起铁鹤剑还留在房中,正打算去取来,肩头被一个人抓住:“道爷,这是浩气盟和恶人谷的私事,我们不便插手啊。”不知什么时候,无漏和尚已经穿戴整齐站在了道人身边,道人一回头,正看见他的大脑袋。即使在这种黑暗中,那颗脑袋也似乎隐隐泛着一层淡光。

周问鹤急忙伸出三根手指,打个慈悲:“大师,贫道有一事请教。”

无漏显然没想到面前的人会突然多礼起来,两只胖手在胸口乱摇:“道兄有什么指点尽管开口好了,还请教什么。”

周问鹤也知道自己现在的举止有些奇怪,无奈他马上要问出的问题实在在要紧,太严肃,太开不得玩笑:“尊师野狐禅师……真的是十五年前便已圆寂了么?”

无漏和尚僵住了,他那两只原本在乱摇的手停在了胸前,整个人像是一尊拙劣的泥塑。过了许久,他才喃喃开口:“道爷……何出此言?”

“因为贫道有理由相信,”周问鹤说到这里,忍不住咽了一口口水,“十一年前,凶案发生的那晚,尊师也在这座客店中!”

“为什么!”和尚惊叫,声调像极了一只受惊的野鹅。

道人摊开手掌,把佛像凑到无漏眼前:“你有没有见过这个?我刚才在地板下面找到的。”

四周忽而归于寂静,但是周问鹤却觉得他听到了眼前这个胖和尚牙齿打颤的声音。

“这尊佛像,可是大宝光阁的收藏?”道人问。

无漏摇摇头:“不是,”他的声音如同梦呓,“这是二十余年前,我师父从外面带回来的。”说到这里他低下头,用一双肥胖的双手重重在脸上摩挲了两下,才用一种异常疲惫的语气接下去说:“我真希望这东西从来没入过我们宝光阁……还有,这根本不是佛像。”

“怎么?”道人正待再问,无漏已经点燃了火折子,两人站立的地方顿时蓬起一团橘黄色的光团,摇曳的光芒铺展在和尚脸上,拓下出了数不清的阴影,像是无数跳扭曲的黑虫在泛黄的面皮上虬结。

周问鹤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手中的东西,只一眼,他就确定,这真的不是佛像。这尊青铜铸像的身体四肢属于一个男性,他打着赤脚,袒胸露乳,一手指天,一手指地,身材匀称修长,总而言之,和一般的佛像无异,区别在于头部,这尊铜像,顶着一颗黑羊头。

这是一颗很标准,很写实的羊头,既没有什么艺术上的加工渲染,也看不出表情,如果把这颗头按在一只山羊的脖子上,那这就是一头寻常的山羊,不管是让人看到,还是让别的山羊看到,都不会留意到它。然而现在,注视着这颗羊头的周问鹤,不知为什么心中升起了一股莫名的寒意。一阵不可遏制的战栗从他的腰眼沿着脊椎一直传到了脑颅中。和这只羊头对视,他仿佛被吸走了一切的感情,快乐,愤怒,恐惧,哀伤,他都忘却了,只剩下了永久的空洞。他的身体和意识还留在堆腐朽的废墟里,但是魂魄却已脱离了出去,进入了一场永无止境的坠落中,上不见天,下不见底,只有不断将他吞噬的,无边的虚无。

忽然,他有了一种很奇怪的念头,这个念头是如此的荒唐,但是在道人看来却又是如此的理所当然。它像是毫无预兆之下钻进周问鹤颅内皮层下的,又像是早在他婴孩时期便已然埋入他脑中,如今忽然破土发芽的。铁鹤道人摸索着铜像,喃喃自语说:“凶案发生的那一晚……那两尊被斩首的地藏王像,其实是替身……不管那股力量的源头是什么,它真正要破坏的……”说到这里他又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东西,摇曳的火光在那颗冷漠的羊头上闪烁,看起来,那颗头颅像是在朝他微微颔首。

第五章第八节【夜色鬼影】

无漏和尚一愣:“道兄是说……那两尊菩萨,是因这东西而被削去脑袋的吗?可是……怎么可能呢?”

周问鹤甩了甩头,他现在脑袋里很乱,各种思绪在他颅内中摧枯拉朽般地横冲直撞,但是他却无法捕捉。心中有一些念想呼之欲出,但他就是不能把这些心念组织起来。他勉强抓住无漏和尚的衣袖,说:“大师,令师十五年前,为什么要诈死?”

大和尚重重出了一口气,缓缓说:“我不知道……自从这羊头佛进了宝光阁之后,各种耸人听闻的怪事就层出不穷。”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像是强迫自己缓一口气,“有一天晚上,师父明明已经就寝了,谁知到了夜里,他忽然穿戴整齐,提着灯笼走到院子里,面对一堵墙壁孤零零地站了一夜!”

当弟子们发现野狐禅师的时候,他看上去已经在墙根边站了很久,老人穿着一身崭新的纳衣,披着节庆时候才会拿出来的云锦袈裟,左手提着灯笼,右手放在胸口行掌施礼,嘴一张一合,像是在轻声念诵什么经文。“师父……”无漏和尚战战兢兢地唤了一声,没有回应。大和尚走到野狐禅师面前,只见这个老人面如死灰,一双死鱼般的眼睛茫然地盯着墙面,他显然沐浴焚香过,朽木一般的粗糙的皮肤散发着一股让人作呕的淡淡檀香味。无漏仔细分辨师父口中说的话,有些是不连贯的词汇,而有些,听起来不像任何一种语言。有个弟子又轻声呼唤了一声:“师父”,老人还是充耳不闻。他的上半身开始小幅度地俯仰起来,头时而向前倾,时而向后仰,像是陷入了一种不可解释的宗教狂热中,连口中的祷念也变得有些哽咽起来。最后,老人的声带似乎痉挛了,无漏只能从口型判断出他说的最后四个字。

“那天过后不久,师父忽然暴毙了,说实话虽然师父的精神在每况愈下,但谁也没有想到他就这样走了,我们几个弟子处理完白事,前前后后又花了一个月时间。然后在一天夜里,已经入土的师父忽然出现在我房中,他告诉我他诈尸是为了离开峨眉山,他要我拿来了那尊羊头佛,只说他要去当年他得到佛像的地方,有几件事,他弄清楚了就回来。我当时极力求师傅带我一块儿去,但是说什么他也不肯,还要我发下誓,永远不踏足那个地方。十五年过去了,十五年我没有师父的一点消息。”无漏重重叹了口气,“其实我早就猜到了,看到他老人家转身离开的背影时,我就知道我再也见不到他了。”

周问鹤点点头,闪动的火光中,无漏那颗滚圆的大脑袋看上去有些失真,像是变成了一种扁圆形。道人沉吟片刻,又问:“大师,还有一件事,希望你能如实相告……当初令师……究竟是从何处得来的这尊羊头佛呢?”

无漏看上去有些为难,他略一迟疑,说:“这个……告诉道长也无妨,只是那个地方穷山恶水,道长恐怕未必听说过……”

周问鹤并不回答,只是静静听着下文。摇曳的阴影下,和尚那颗脑袋活像是深海中的怪物。许久之后,无漏和尚长舒了一口气,表情像是要亲手打开一只关着巨蟒的笼子。然而,就在大和尚张开嘴的那一刻,一道深红色的光从道人的背后映照过来,把他面前的朽木廊门打成了一片暗赤。“灯笼?”这是周问鹤脑海中闪现的第一个念头,然而这片红色中却没透出丝毫的暖意,即使最黯淡的火光,也比眼前深邃,粘稠的红色明亮。这赤色仿佛是从某个深不见底的血池中映射出来的。

火折子似乎灭了,道人周围的一切都在这片透不过气的暗红中若隐若现。

“大师?”周问鹤在这片如血的赤色中喊了一声,却轻得几乎不可闻。仿佛声音都被这团红光吞噬了。

没有回答,四周静得可怕。

,周问鹤环顾四周,这才发现身边一个人也没有,自己正站在废弃的长廊中,面对着一片虚无。

“大师?”道人又喊了一声,刻意提高了音调。无漏和尚没有回应他,回应他的反而是窗外一个他从未听过的声音:“别去!!你不要去!!”道人转身,两个箭步窜到长廊尽头,年久失修的墙壁上豁开了很大一道口子,红光像是发现了裂隙的白蚁一样迫不及待地从豁口涌进来。

周问鹤透过裂缝张望,黑夜不知何时已然消退,野地的上空,挂着一轮血红色的太阳。那枚太阳周围镶着一圈灼眼的暗红金边,但是当中却是一团黑色。天幕被它照耀得仿佛是一片倒挂于苍生头顶的血海,野地里的一切,都已经变成了红色。在那让人窒息的赤色中,他隐约看到远处的荒野里有一个人,那个人像是受过伤,左手被绑在胸前,又或者是被吊带吊在胸前,正一瘸一拐地朝老店的反方向走去,道人觉得那个人的背影十分熟悉,却始终想不起是谁,他每跨出一步,一侧的肩膀就要抬高一次,另一侧的肩膀则突兀地沉下去,忽明忽暗中好像是某种扭曲的怪物。然而那人的远去的神态却透露着一丝决然,像是一个赴死的亡命之徒。

那撕心裂肺的尖叫又响了起来:“你会死的!他会杀了你的,会杀了你的!!”声音带着哭腔,听上去很稚嫩,乍听之下会以为是一个姑娘,但是几句之后,道人就断定它出自一个十岁上下的少年。周问鹤透过口子拼命朝外张望,却看不见声音的主人。

那个远去的人影已经消失在红幕里,声嘶力竭的叫喊声也停了,时不时会传来隐隐约约的抽泣声,道人也很难分辨。他周身如同浸泡在腐臭的血河里,表情就像是一口气吞下了五六只苍蝇。忽然道人意识到远方有东西,就在刚才那一瘸一拐的人离开的方向,他看了某种庞然大物。它似乎隐藏在一片红云的阴影中,却比周围的黑暗还要黑暗,如同一块不可穿越的帷幕静静伫立在万人坪的尽头。目光触及到它的那一瞬间,周问鹤心中升腾起了一股难以言喻的恐惧与厌恶,那沉默的存在好像是对宇宙间一切生命与自然的无声亵渎,如此纯粹的黑色仿佛来自宇宙中最阴暗的角落,光芒,生命,甚至时间,都被这一道重达千钧的漆黑碾为了齑粉。铁鹤道人觉得自己的手脚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冰凉过,似乎心肺都在打着颤。他注视着远处那巨大的墨影,忽然有了一种错觉,无论是荒野还是红光,眼前的一切都是那么的空洞,那么的虚假,只有那片黑暗才是真实的,如果强行要比喻的话,就好像他眼前摆着一副拙劣的图画,只有在某个地方镂空了一片,他正透过那片仅有的镂空窥视着图画外那片真实的,压倒一切的漆黑。道人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战栗起来,他想要躲开,想要闭上眼睛,想要大声尖叫,但是他做不到,他就像是任人宰割的祭品,无助地被放在了那团不可知的,冷酷而狂暴的黑暗面前。

就在这时,忽然他觉得肩头压上了一样东西,一瞬间全身的束缚都消失了,他猛地回头,无漏和尚那颗鹅卵石一样滑溜的脑袋正对着他,摇曳不定的火光中他的脸上看起来带着一丝惊疑。“道兄,”他说,开口时上下嘴唇之间的黑暗像是通向某个无底的深渊,火苗在他两只黑洞洞的瞳仁中跳动着,“您怎么了,刚才说得好好的,突然之间就冲过来……”

铁鹤道人根本没有打算解释,他几乎不用回头就可以断定,此刻如果从身后的裂缝望出去,他将看不到半点红光。周问鹤稍稍调匀了一下呼吸,然后说:“大师,令师得到羊头佛的地方,究竟是在……”

“家师找到羊头佛的地方是在……”说到这里无漏和尚停了一下,像是极力控制着颤抖的下颚,好吐出那几个字,“珠崖郡……六羊村!”

第五章第九节【虎贲营往事】

这几个轻描淡写的字掠过道人耳畔,背后却牵引着一股排山倒海的力量。周问鹤仿佛听到了脑颅内发出的尖啸声,好像有无数块铁板在自己耳蜗之中高速摩擦。道人的嘴角开始止不住地抽动起来,他自己都觉得滑稽,牵动着僵硬的面皮勉强做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六羊村……有六只石羊的六羊村?”他缓缓说,声音变得出奇地嘶哑,“经常会起漫天大雾的六羊村?”

无漏和尚一愣:“道兄……知道那里?”

铁鹤道人点点头,喃喃说:“五毒教的花左使,就是在那里失踪的……令师为什么……会去那里?”

无漏的脸色开始阴晴不定,他似乎在犹豫着什么,一只手不自觉地在光头上来回摩挲,最终,他咬了咬牙,像是下定了决心,抬头对周问鹤说:“道兄,你可曾听说过天策虎贲营?”

道人摇摇头,他对于行伍的事向来不怎么热心。

无漏微微点点头,他的眼神中闪烁着一丝迟疑,像是不知从何处说起,正努力从一团乱麻中挑出一个话头来。沉吟良久,和尚才小心翼翼地开口:“天策府知节殿顶楼的尽头有一间库房,几乎从未有人见它打开过,有资历的将校们会告诉你那里面放着的是当年知节公的长槊,但那不是真的,那件库房里摆放的是……一件血衣。”

“血衣?”道人的眼睛眯了起来,他嗅到了一丝诡吊的味道。

“是一件明光铠,沾满血的明光铠,一直挂在库房当中的一个木架子上,上面的血渍都因为天长日久成了彻底的黑色。架子前面摆着一张八仙桌,上面放着一杯酒和一本金刚经,这两样东西,都是用来镇邪的。”

“这件血衣……是知节公的?”

“不是,血衣的主人是一个叫做张永通的人。”

周问鹤摇摇头,这个人他可是从来没听到过。无漏和尚继续说:“现在的人估计很少还记得这个名字,可是放在百年前,他却也算上一号人物。道兄你可记得,本朝武德元年,邢国公和伪郑僭主在洛阳有一场鏖战。当时城内粮尽,洛阳指日可破。”

周问鹤连忙说:“这我听说过,后来王世充在自己军中散布流言说有周公连续三晚托梦给一个小兵,答应帮王世充守城,洛阳相传是周公建造的,这条流言让伪梁军心大振。”

和尚点点头说:“那个小兵就是张永通,王世充让他当上参将,专门负责重修周公庙。”说到这里,他顿了顿,“重新的周公庙,同原先的相比大了不止三倍,绝望萌发的狂热情绪让那里天天都香火鼎盛,只是王世充当时很可能并不知道,庙**奉的,并不是周公。”

“大师,你说……不是周公?”周问鹤忍不住插嘴。

“周公只是个幌子,但是当时没有人注意到。紧接着又发生了一件很奇怪的事,伪郑僭主很快下令进攻李密,但是,他要求所有出击的旗帜上都必须写上永通二字。”

周问鹤一愣:“王世充为什么对他这么看重?”

“这我不知道,然而当两年后王世充献出洛阳城,太宗皇帝在周公像的背后发现了一座神龛,神龛里供奉的,才是这座庙真正的主人。”

“是谁?”

和尚冷笑一声:“就是你手上拿着的东西。”

周问鹤忍不住再次仔细端详手里这件斑驳的铜器,原来,它竟是前隋遗物。

无漏像是要等道人心情平复一下,过了半晌才继续说:“还有一件传闻,你知道,迦楼罗王投奔洛阳后,和王世充关系并不好。”

周问鹤苦笑一声:“恐怕这世界上还没有什么人能容得下那个吃人恶魔。”

“据说李密战败后,帐下一名将领投降了王世充,一天夜里,他无意中在王世充一所人迹罕至的别院中听到朱粲和张永通的争执。不久后王世充和张永通从房里走出来,身边竟没带一个卫士。那个将领等两人走远,才壮着胆子潜进房中,结果看到迦楼罗王一个人瘫在一张椅子上,浑身是血,显然已经气绝多时,但是,他一只手臂僵却依然硬地抬着,笔直地指向房中伫立的一尊神像。”

“那尊神像难道也是……”

和尚点点头:“羊头佛。另外,那个潜入屋内的将领,姓程名叫咬金,他后来跟随太宗皇帝时改了个名字,叫做程知节。”

“知节公?”道人低呼一声,他忽然觉得这个地方空气淤滞得让他无法忍受,定了定神后又问:“可是,迦楼罗王,他不是被太宗皇帝……”

“斩首。”和尚打断了他的话。“没错,太宗皇帝攻克洛阳的时候,确实找到了一个迦楼罗王,当时他披着鲜艳的五彩法衣,像是一只猴子一样在地上蹦跳着。”说到这里,无漏和尚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太宗皇帝时候回忆说,城破后的洛阳就好像是地狱中恶鬼全都发了疯,整座古城完全被癫狂和恐惧灌满了。”

“那么王世充呢?”

“他彻底垮了,就像一具木偶一样被带到太宗皇帝面前。之前他已经整整失踪了一个月,但是城破那天他忽然出现在了自己的龙椅上……猜猜是谁把他带去间太宗皇帝的?”

周问鹤连忙摇摇头,这实在无从猜起。

无漏嘴角挂上了一丝嘲讽:“张永通。”

道人一愣:“他还活着?”

“下面才是最精彩的部分,张永通说服太宗皇帝,让自己为其效力。之后他带着羊头佛铜像,通过一个化名进入秦王府。你知道,太宗皇帝一生都热衷于各种荒诞不经的仙术,而张永通把这种热衷转化成了一种痴迷。登基之后,他竟然传旨让张永通掌管紫衣伯一手筹备起来的虎贲营。”

“紫衣伯?你是说……虎贲营的缔造者是紫衣伯王雅量?”

“没错,王雅量。”和尚顿了顿又说,“还记得当初王世充在洛阳城下以少胜多打垮李密的事吗?张永通让太宗皇帝相信这都是羊头佛的功劳。而当太宗皇帝大军压境之时,三个月不到时间,除洛阳以外的伪郑全境竟然不战而降,张永通声称这是因为王世充杀皇泰主触怒了羊头佛。”

周问鹤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太宗皇帝看来是相信了。”

“你明白了吗?虎贲营从建成之日起就是一个怪胎,营内无时无刻不充斥着诡异的宗教狂热气氛。几乎每隔几天那里就会流出让人不安的传闻。不是某个怯懦的新丁忽然没来由地自大轻慢,最后在演武时一个疏忽赔上了自己的性命,就是某个身经百战的校尉,有一天忽然像城破后的王世充一样,变成一具眼神涣散的傀儡。要不然就是莫名其妙的事故,不知所谓的仇恨,以及……一些根本不能解释的意外。但是撇开这些不谈,虎贲营依旧是天策府内公认的,最有战斗力的军队,它有着精良的装备,悍勇的士卒,以及充足的粮草补给,事实上,它很快就成长为天策府的中坚力量,直到有一天……”

“什么……”

“有一天人们发现张永通,整整齐齐地穿着全套的明光铠,倒毙在自己家中的一张椅子上,一只手抬着,默默指着房中的一个神龛。那里原本摆着他从洛阳带出来后,一直未曾离身的羊头佛铜像。”

“原本?你是说……”

“铜像不见了,之后再也没人见过它。据后来到场的知节公说,张永通的死相和迦楼罗王当年的死相一模一样。”

说到这里,无漏和尚抿紧双唇,像是强迫自己停下来。

第五章第十节【僵局】

道人僵硬地站在火苗前,仿佛自己只要稍微一动,四周的一切都会崩塌开来,他想打破这片静谧,却不知从何说起。

过了许久,和尚才开口:“知节公不久之后就薨了,天策府为他修筑了一座知节殿,把张永通的血衣供奉在里面。”

“为什么?”

“不知道……家师十五年前不知从何处听来了消息,从珠崖郡把佛像带回了大宝光阁,之后他老人家的厄运便开始了。”

道人点点头,猛然间他想到了一个问题,急忙问无漏:“那么这个羊头佛……他有没有名字?”

“张永通对太祖皇帝说他有。”

“叫什么?”

“似乎是叫……蟾廷。”

道人还来不及仔细琢磨这个名字,忽然外面传来了一声金铁交鸣,两人这才想起谢渊与王遗风还在外面。周问鹤赶紧跑进房内拿过铁鹤剑,看到和尚还愣在原地,急忙拍了他一下肩头:“浩气盟和恶人谷的首领生死相搏时我们在场,万一死了一个人,你我都未必能置身事外。”无漏这才缓过神来,甩开大袖子跟在了道人身后。

通向一楼的楼梯让周问鹤想起某个人被铁棍敲过的牙床,这一僧一道在黯淡的火光中手脚并用,艰难地在七零八落的木板之间挪动。火苗打出的橘色是那么地虚弱无力,几乎还没照射到两人的脚底下就已经溶进黑暗中了。周问鹤双手在朽木间小心翼翼地摸索着,几乎他每移动一下重心,楼梯总有某处会传来不堪重负的“吱呀”声。无漏和尚看起来更辛苦,火折子在他的大嘴里叼着,光溜溜的头顶上闪烁着汗珠。近距离的照明下他那颗肥头大耳的圆脑袋活像是祭祀中用的猪头。

好不容易双脚再次踏上地面,两个人迫不及待向门口冲去。门外,月亮已经西沉,漫天星光下,两个挺拔的黑影在万人坪的空地上遥遥相对而立。其中一个,宽袍长髯,散发披肩,一手放在胸前,掌中摩挲把玩着一柄铁扇,风吹得他的长袍烈烈作响,说不尽的洒脱与狂傲。另一个,一身阵前披挂,手握长枪,疾风中,如铁铸铜打一般纹丝不动,他身上感觉不出任何情感,不恐惧,不愤怒,只有如深海般的沉着。周问鹤看到这两个人,如同看到了一棵苍劲的松柏和一块沉默的石碑。

一僧一道都有些迟疑,谁都不知道下面应该做什么。万人坪上只有尖啸着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的狂风,惊慌失措地撕扯着四个人的衣襟。道人最后吞了一口口水,挺胸大步走了上来。

“表弟,不要过来。”首先开口的是王遗风,显然他还是希望把自己排除在这件事之外。

周问鹤反而加快了步伐,三步并作两步来到两个人中间。“两位!”他用尽最大的力气高喊,一半是为了盖过风声,另一半则是为了给自己壮胆,“你们知道我既不属于浩气盟,也不属于恶人谷,你们之间的恩怨,我一点也不想插手,今天,我也不是来动武的。”说完,他把手中的铁鹤剑用力插在地上,高举空空的两手好让双方都看见,然后继续声嘶力竭地喊道:“谢盟主,十年前,有两个恶人谷的弟子在这里被杀了。我和表哥只是来调查这件事的,我今晚有很多反常的举动,这些我都能向你解释,或许这解释听起来无比荒唐,但是我以我师父的名义起誓这些都是真的!”说到这里,他用手指着远处的无漏和尚,“这位大师,他的师父野狐禅师,十年前也死在这所客栈里了,我们这些人今晚聚在这里,这难道是巧合吗?”喊到这里,道人的声音已经变得嘶哑,好几个字还喊破了音,冷风灌进他的喉咙,险些呛到他。他像是一个焦急的孩子一样挥舞着双手,一会儿面对谢渊,一会儿转过来面对王遗风,“我知道你们心中都有疑惑,你们都想要弄明白十年之前这里到底发生过什么,现在什么都不清楚的情况下,为什么你们还要这样不明不白地打,打死谁能解决问题吗?”他又转过头看着谢渊,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哪儿来的这么大的勇气:“为什么不停一停,听完我要说的话,听完我刚才看到的东西,听完之后你们再动手!我保证我和大师一定两不相帮。”

所有的话都喊完了,道人像是一个单薄的稻草人一样伫立在空地上,道袍随着狂风乱摆着。刚才那段话喊得他太阳穴生疼,最后一句的余音还在耳畔久久不散。那些慷慨陈词好像并不是他用嘴说的,而是直接从他心里面涌出来的。眼下那股气势已经用完了,身处两个武林名宿之间,道人越来越焦虑,好像自己正一丝不挂似的。

沉默再次填充了四人周围的一切,不知过了多久,谢渊终于开口了:“那么,你看现在如何?”道人一愣,结结巴巴地说:“放下兵刃,进屋细说,怎样?贫道把刚才所见……”说到这里,他忽然意识到谢渊这句话不是朝自己说的,而是朝自己身后的王遗风,一张脸顿时涨得通红,缩着脖子小跑到无漏和尚身边。

王遗风叹了口气,将扇子收回袖中,向老店方向抬了抬手,说:“请。”话音一落,这原本剑拔弩张的两人几乎同时甩开大步,走入了老店的废墟当中。

等一僧一道也跟进了老店,只见谢渊正把白天收拾好的桌子搬到大堂当中,王遗风则拿着一块不知从哪儿来的破布,正在擦拭着一旁的几张椅子。桌子上摆着一盏半旧的油灯,显然是谢渊带在行李中的。无漏和尚急忙跑过去,用火折子来点油灯,却发现里面根本就没有油。王遗风回头看了一眼,然后从怀里取出半截蜡烛放到桌上说:“用这个。”于是片刻之间,大堂又被照亮了。

王遗风和谢渊相对而坐,谢渊指了指另两把椅子说:“两位。”道人同和尚急忙坐了下来,听话得像是两个童子。谢渊手肘支着桌子,双手抱拳撑住下巴,死水般的视线投在了道人身上。

周问鹤调匀了一下呼吸,然后开始讲了起来。他讲到上半夜的梦游,他在梦中看到了沈推子,林金秤,布贩子和药商,还有化装成道士的野狐禅师。他又讲到之后在房中看到的幻影,看到浩气盟的弟子如何杀死自己的两个同僚,他用的正是刻有金童银鲤的匕首。还有,野狐禅师是如何死在长廊里,临死前他的手诡异地探进了地板的缝隙。眼下这种情况,道人觉得向谢渊做隐瞒是不必要的冒险,于是他让无漏把羊头佛的铜像拿出来。谢渊看后良久沉默不语,凝重的神色仿佛是戴上了铁铸的面具。

过了许久,王遗风先开了口:“谢盟主,你还是不信我表弟吗?”

出乎意料,谢渊像是根本没听到王遗风的话,他忽然用手重重在脸上抚摸了一下,在手掌后面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吐了出来。接着,他才慢条斯理地说:“有个女人。”

“什么?”桌上的另外三个人对视了一下,都有点莫名其妙。“什么女人?”道人问。

“今天晚上我看到有个女人。”说完他抬手指了指一个方向,道人回头,发现那是楼梯的一侧。那里有一扇门通到外面,可能是通到茅房,或者马厩之类的地方,“我只看到她的背影,当时我恰好醒过来,看到她袅袅婷婷地朝那扇门外走出去了,没有一丝声音。”说到这里谢渊闭上嘴,眉头皱了起来,像是忽然嘴里泛起了某种苦涩的味道。

“谢盟主,你追出去了?”和尚问。

“追了,外面什么都没有,事实上,我也只看到了她一眼。”

王遗风沉思片刻,开口问:“什么样的女人?”

“高个子,身材很削瘦,穿着很考究的纱罗衫——虽然算不上是锦衣华服,但还是很考究。年纪……我没有看到脸,但感觉上她已经不算年轻,估计在四,五十岁左右。”

周问鹤喃喃说:“案发时,客栈中共有两个女人,林金秤是一个半大的孩子,那么就是客栈老板娘了?”

谢渊摇摇头:“这一点我事先查过,茅桥老店的老板娘是个黑胖的矮妇人,绝不会是她。”桌面再次陷入寂静中,只有火苗在四人面前跳跃着。王遗风的脸色阴沉到了极点,过了半晌,他说:“那会是谁?”没有人回答他,又是沉默。道人无意中扫了一眼无漏和尚手中的羊头佛,他忽然产生了一种错觉,好像这尊铜像正在偷瞄着他们窃笑。

第五章第十一节【沈推子】

谢渊站起身,从一边的包裹里拿出牛肉,但其他三个人都摆手谢绝,他便自顾自吃了起来。烛火还在摇曳不停,很长时间里,桌子前安静得一根针掉下来也能听见。

周问鹤终于决定打破这种让人窒息的沉默,他依次扫过桌面上其他三个人,然后问:“三位,贫道有一事不明,为什么你们会同时造访这里?难道是你们同时心血来潮?不会这么巧吧。”说完他的视线停在了王遗风身上,希望他表哥能够带个头回答自己。

王谷主会意地颔了颔首,然后说:“几十年来,我们谷中一直潜伏着一个秘密宗教。这很可能是早先昆仑山上的先民遗留下来的,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开始在恶人们中间悄悄盛行。历代谷主不是不知道,也不是没有采取过措施,但是这股力量始终存在,多则十来人,少则三四个人。前些日子我捉住了一个成员,当然,是秘密的。在他死前,我得知他们曾经派遣两名成员前往茅桥老店,这两个人后来就成了命案中的冤死鬼。另外我还得知有当年武林中一个举足轻重的前辈也和这个宗教有瓜葛,那两个人死前,带着那位前辈的遗物,我同那位前辈渊源颇深,所以我来这里碰碰运气。”

谢渊点点头,一边撕牛肉一边问:“是什么遗物?”

王遗风淡淡一笑:“扶苏剑。”

浩气盟主顿时大为动容,手也停了下来:“‘扶苏浪子’屈离?”

王遗风微微颔首,面不改色地问:“那么谢盟主呢?”

谢渊将牛肉放回桌上,显然是没了胃口,他刚毅的脸上浮现出一丝轻蔑:“十天前,一个浩气盟的堂主死在了南屏山的总舵中,这个人名义上属于天玄影管辖,其实我心里很清楚,他是轩辕社的奸细。”

“轩辕社?”和尚忍不住插嘴,“当今圣上亲自掌管的轩辕社?”

谢渊点点头:“想必诸位都知道,在下曾经是天策府的校尉,但这并不代表浩气盟甘为朝廷鹰犬。轩辕社成立的目的是为了寻找《山河社稷图》,但是在这几年里,他们出面插手的事情越来越多。浩气盟与他们道不同不相为谋,只是念在朝廷的份上,力求相安无事,他们派遣来的细作,我们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是怎么死的?”王遗风问?

“自杀,在自杀前,他先杀了他在南屏山的一家老小。”

“理由呢?”

“对外宣称是失心疯。”谢渊搓了搓手,摇曳的烛火中,他的样子充满了肃杀气,“但是当时我在场,他的样子看上去很惊慌,却一点都不像是失了神智。”

谢渊说到这里顿了一下,抬起阴沉的眼睛扫了在座的人一圈,然后才缓缓说:“我打仗打了二十年,在鬼门关外转了二十年,见惯了生死无常。一个人,为了自己能活下来,会不择手段到什么程度,我比谁都清楚。那个奸细死前的眼神,就是那种不择手段的眼神。”谢渊的声音沙哑而冷冽,他的说话的样子,像是在咀嚼一块坚韧的老筋。

“既然他为了求生,连自己妻小都杀了,那他为什么还要自杀?”王遗风皱着眉头问。

谢渊摇摇头:“我不知道,当时我看他无比虔诚地捧起一样让人作呕的东西,接着,忽然万念俱灰。他最后做的一件事,是把那样东西递到我的面前,高喊说‘千万不能让孩子生下来。’”

“什么孩子?”王遗风打断他,“他的妻子怀了孩子?”

“没有。我也不知道这句话的意思,然后他就死了。”说到这里,谢渊微微伸了个懒腰。

无漏和尚急忙双手合十道:“盟主,你刚才说的你那个让人作呕的东西……”

“是一条手臂,被药浸泡多年,皮肉已经彻底结成蜡了。”

周问鹤闻言和无漏和尚对望了一样,两个人表情都有些难看。

谢渊继续说:“是一条成年男子的臂膀,大约三十岁不到,手臂上有一个古怪的圆形刺青,但严格来说,刺青并不是刺在皮肤上,反而像是刺在皮下的肉里面。”

“那这条手臂的来历……”无漏小心翼翼地问。

“那奸细临死前说过,那是沈推子的手臂。”

桌前的三人顿时陷入了一种让人窒息的沉默,仿佛空气吸走了所有的声音,周问鹤转头看看无漏,只见他半张着嘴,眼睛瞪得如同寺庙里的金刚,他又偷瞄了一下“表哥”,王遗风还是一副淡然处之的模样,只是一双眼睛死死盯着谢渊,像是要用视线射穿他的头面,直接把目光扎进他的脑中。

闰八月初四,青岩有灭门案……肠肺盈于室……尸臭蔽天……独王四失其股,赵小郎失其足,沈推子失其右臂,皆月余后现于岷江上……

半晌,周问鹤才怯生生地问:“可是,沈推子的手臂不是……”

“岷江上发现的那个红袋子里只有一双大腿,一只脚和一只手臂,那时候沈推子已经快烂光了,手臂究竟是不是他的,谁说得清楚?”

道人点点头,又一次陷入了沉默,显然,他还需要一些时间来消化这条消息。

王遗风又开口问:“那个刺青,是个什么图案。”

谢渊皱起眉头:“圆形,有点像兽面,但是里面的花纹,又像是一种文字。从来没有见过这种图案。”

“因为这条手臂,让你来这里的吗?”

“不,还有这个。”谢渊说着,从怀里取出一把用布条缠好的匕首。他麻利地解开布条,重手重脚地把匕首搁在了桌上,看上去好像对这件东西一点也不珍惜。

这把匕首是银的,做工非常精致,但是看上去已经有些年头,而且因为疏于保养,匕首通体裹着一层黑漆漆的银锈。

周问鹤凑过去打量了一眼之后,倒抽了一大口凉气,他几乎立刻从锈迹斑斑的刀柄上辨认出了那个熟悉的图案:金童银鲤。

附:版本修订

第三章第三节,原王雅量为王玄策侄孙,现改为族弟

第三章第十节,“茅桥老店”死者原十四人,现改为十五人,“茅桥老店”命案原发生于与开元二十九年,农历辛巳年,现改开元二十二年,农历甲戌年

之前十节内容全部从第四章改到第五章

第五章第十二节【刘给给】

“这是张仁轨的刀。”谢渊淡然说。

“张仁轨?”

“三个布商里最年轻的一个。”谢渊说到这里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周问鹤一眼,“就是你看到杀人的那个。”

“这把刀……怎么会落到轩辕社的手里?”王遗风问。

谢渊冷笑一声,声调忽然沉了下来:“当然是张仁轨带回去的。”

“他没有死?”道人不由惊呼。

“谢盟主,”王遗风猛然昂起头,神情让人想到弓起身子的猛虎,“你是不是要告诉我们,十三年前‘茅桥老店’的命案还有幸存者?”

谢渊笑而不答,他只是看着王遗风,表情里充满了嘲弄。

无漏和尚急忙笑嘻嘻地打起圆场:“当时……我记得官府确实在现场找到了十四具尸体……对,是十四具。那天死在里面的人,店主六人,三个布商,两个药商,一个道士,外加两个公差和一个强人,一共十五个人,去掉作为凶手的林金秤,正好十四个,没有少人啊。”

谢渊这才缓缓开口:“在命案发生半年后,张仁轨在南屏山的妻子,有一天晚上忽然看到张仁轨在院子里来回踱步,口中喃喃自语‘许我活’三个字。当时他手里捧着这把匕首,珍重的样子像是捧着他的性命,那人在院子里踱了一夜,时而把匕首埋进花圃,时而又挖出来,藏进墙脚的坛子,但天亮前,他还是带着匕首离开了,再然后,匕首就出现在那个奸细身上。”

王遗风眯起眼睛:“张仁轨他妻子看见张仁轨回来,谢盟主你是怎么知道的?”

“他妻子告诉我的。”谢渊笑了笑,在火光中露出了白森森的牙齿,“我说过,轩辕社的一举一动,我们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道人听闻此言不由心中一凛,直到这一刻,他才真切体会到,眼前这位浩气盟主,是一个何其老辣的角色。

“那么沈推子的断臂呢?它是怎么到的南屏山?”王遗风继续问。

“我不知道,估计是跟着匕首一起回来的。我只知道,后来,谁都没见过张仁轨。”谢渊说到这儿,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又补充了一句:“哦,对了,还记得那个差人苏衮吗?他告诉我,张仁轨和林疏美的棺材,落葬时都是空的。胡县令没有去追查那件事,他当时早已被林金秤吓得魂不附体了。”

四个人又陷入了沉默,只有火苗在死水般的黑暗中兀自跳动。火光抚弄过王谢二人魁梧的身躯,像极了两只狰狞的巨兽。大家像是都无比珍惜此刻无声的平和,不愿意再让疲惫的心智承受更多的冲击。半晌之后,谢渊才开口:“无漏大师……”

无漏和尚身子颤了一下,像是闯了祸被当场拿住的顽劣小童,他定了定神,然后双手合十说:“阿弥陀佛,前几天,一个大宝光阁的故人找到贫僧,告诉贫僧羊头佛就在此处,贫僧实不想跟这不祥之物扯上关系,却也不想这东西留在世间害人,而且贫僧也留了一点奢望,说不定……这里能找到家师的下落……”

“大师,”周问鹤急忙打断他,“你的那个故人……是……。”

“唉,说起这位故人,诸位,想必也有所耳闻,他就是‘鬼和尚’刘给给。”

“是他?”王遗风冷冷说。

道人偷眼一扫,谢渊和王遗风都变得面若寒霜,看来这几年,一盟一谷手里有不少债要算到这个疯僧头上。

“那他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呢?”王遗风问。

“贫僧没来得及问。”无漏语气里带着歉意,“刘大师来得很匆忙,事实上,他是趁着夜色潜入宝光阁的,说完了那几句话,他就急着走了……他说……他在躲一个同门的师侄。”

谢渊点点头:“‘铁皮和尚’刘僧定。”

“哦?谢盟主知道这个人?”

“略有耳闻。”谢渊说,“据说他是个昆仑儿,皮肤像碳一样黑,少林几位澄字辈的大师轮流教授他武艺,就是为了捉拿刘给给回寺。”

“这人武功如何?”

“没人见过他出手,但是,几位大师似乎很有信心他能够克制住刘给给。至于刘给给的武功如何,王谷主,你应该比我清楚。”

“表哥,你跟他交过手?”

王遗风点点头,然后心平气和地说出了一句骇人听闻的话:“合我们四人之力,恐怕也难胜他。”

谢渊没有表示同意,也没有反对,看样子,他是默认了王遗风的这种说法。沉思片刻后,他又问:“王谷主,在你看来,当今天下,还有几个人能与他一较高下?”

王遗风摸着下巴,反复斟酌地吐出几个名字:“目下囚禁在持国天王殿的‘血眼龙王’,太行山的柳五爷,叶家大爷,卢龙军的安大使可能也有这种身手。此外,还有那位总是作壁上观的许亭,以及神策军中那位新进红得发紫的唐徒将军,这两个人武功路数不明,但应该都不会比刘给给差多少。”

谢渊一面听一面点头,等王遗风说完,他又沉吟片刻,忽然说:“还有一个人。”话音未落,谢渊的脸色已经变得极其阴沉,他的半张脸被烛光涂上了一层蠕动的橘黄,另半张脸则隐没在黑夜中,那些鲜明的棱角让他的头颅看上去像是荒原上的一块无名乱石。

只见这位浩气盟主无声地抬起右手,在脸上轻轻抹了一把。王遗风和无漏的脸色也变了,后者用很小的声音试探地问:“李?”

“他的话,确实有可能。”王遗风喃喃说,的语气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沉重。仿佛话题一牵涉到这个人,立刻变得举步维艰。周问鹤原本要问一下,这个李究竟是谁,但是谢渊很快又把话题岔开了:“诸位今后有什么打算?”

无漏显然是心里早盘算好了,他毫不犹豫地回答:“贫僧打算天一亮就前往苦峪城,把师父的遗骨带回大宝光阁,之后,贫僧要带着羊头佛去一次六羊村,看看能不能找到师父在那儿的蛛丝马迹。”

“我要回恶人谷,彻底调查昆仑山里面的邪教余孽,表弟,你就不用继续跟着我了。”

道人点点头:“那贫道就回华山了,三位以后若有空,欢迎光临弊舍,贫道必扫榻恭候。”

“好,好。”谢渊重重出了口气,看他的样子,像是身上忽然被加了几百斤的担子:“至于在下,要去一次万年县,是时候跟轩辕社的人聊两句了。”

附录:隐元年鉴开元廿二年【节选】

王雅量词条:洛阳人氏,武德四年受太宗皇帝之命筹建虎贲营,后遭贬黜,随族兄,朝散大夫王玄策出使达摩揭陀国,驻留天竺期间与当地的波斯人多有暗中接触,可能就是在那段时期他秘密皈依了祆教,并开始参悟北派净琉璃与大漠刀法。王玄策死后,王雅量因战功迁忠武将军,进高陆县伯(紫衣伯),领王玄策遗命追杀天竺不老僧罗迩娑婆,麟德二年被发现死于老丰旧驿,死因为当胸一剑毙命,头颅不翼而飞。

增补:众所周知不老僧罗迩娑婆不会用剑,会内有弟兄认为王雅量的死和之后虎贲营的命案有关。又:太宗皇帝大行后不老僧亦不知所踪,是否已死于王雅量刀下?【地字三十三】

增补2:凌雪阁的高大人相信王玄策授命王雅量杀死罗迩娑婆是为了杀人灭口。对于太宗皇帝死因还需要再调查。【地字三十六】

“七两半”路樱词条:七秀坊楚秀弟子,身材娇小如女童,轻功盖绝秀坊。周问鹤【见周问鹤词条】曾调侃说:“路樱就算吃下一斤肉,喝下一斤酒,她也依然只有七两半。”其人外表天真活泼,心思却缜密老成,脸上从不现真喜怒。自创“江海凝光”快剑,一对短剑挥舞起来时而如黄雀扑虫,时而如狂风暴雨。两年前曾与周问鹤结伴寻找花秋空【词条尚未建立】,之后忽然半途与周问鹤分道扬镳,原因不明。

又:路樱与万花谷书圣侄女颜真真情同姐妹。【玄字十五】

唐神父词条:天宝4载,巴蜀唐家堡中来了一个行迹十分可疑的绿睛回回,他自称来自西方的“伦巴第国”。此人能说关中雅言,但是十分生硬,其中夹杂着许多大食口音。到达唐家堡不久,他就受到了唐老太太庇护,成为唐家门客。在这5年中,他自学了一套剑法,玄字二十一曾借机与他交手,他说此人武功即使在隐元会中亦属上乘。【玄字二十一的口供副本保存于泉州经济屠老四宅中】

唐神父衣着打扮十分古怪,与景教僧众有几分相似而又明显不同,他自称至一教,又称天主教,将景教与绿睛回回视为同教异端,不愿与他们接触,神父一词似乎是他们这一教的神职人员。【玄字十五】

增补:唐神父宣称自己来唐是为了捉拿一个叛教者。我对景教与绿睛回回都颇有研究,据我所知,最近一百年来该宗教从未出现过叛教者。【地字第七】

(第五章完)

特刊:第四次座谈会

(周问鹤,王遗风,谢渊,无漏和尚)

周问鹤:各位亲爱的朋友们,今天我们相聚一堂,迎来第四次座谈会的盛事!

无漏和尚:我说,你这次断更不但是时间上最长的,而且这次座谈会的人数也是历史上最少的!

谢渊(对王遗风耳语):这和尚不是死在第一次座谈会了吗?他是怎么复活的?

周问鹤(假装没听见):依循惯例,座谈会作为一章的结束,将会对这一章做出总结,并给出之后故事的大致走向。

谢渊(礼貌的笑容):那我有个问题。

周问鹤(礼貌的笑容):哦?什么?

谢渊:你究竟为什么断更这么久?

周问鹤(礼貌的笑容):……

众人(礼貌的笑容):……

周问鹤:为了搜集灵感进行了闭关苦修。

众人:骗鬼!

周问鹤:原本在去年年末我就有续更的想法,但是登上网站却发现小说被下架了,之后交涉了好几个月,说实话,看到《铁鹤书》重新上架我自己都有点不敢相信。

王遗风:那我们来聊聊故事内容吧,本章作为倒叙章节,发生于天宝6载丁亥年,也就是公元747年,周问鹤,王遗风与无漏和尚第一次相遇的时候。那下一章我们是继续周问鹤的寻找之旅,还是回到原先的时间线上讲述他二探茅桥老店的故事?

周问鹤:下一章将会回到之前的时间线,也就是接在第四章之后,有些读者可能已经忘记了那一章结尾写了什么,所以我在这里稍微做一下提要:周问鹤意外堕马,身受重伤,咬着牙从聂定手中侥幸逃出,并从柳公子尸体旁获得了虎贲营密函,但是随即被刘给给劫持到茅桥老店。

王遗风:那你已经想好了第四章里,关于虚人,黎丹,柳公子的那些坑怎么填了吧?

周问鹤:啊?为什么要填?

众人:-_-!

无漏和尚:那么让我们看一下刚结束的这一章,我注意到作者为了编圆他之前胡吹的设定,强行改了“茅桥老店”的案件基本信息,甚至不惜让原本死的人复活,我只想问你做这些改动的时候,良心会感到不安吗?

周问鹤:我的感想就是,注意细节的读者真讨厌。

无漏和尚:别拦着我!我nen死他!

周问鹤:真相是,当初我设定茅桥老店这个案件的时候,根本没有想到会有把它展开讲的机会。现如今为了让故事尽量合理,我不得不对原始设定做些许改动,可以预见到,之后的“广通当铺”和“虎贲营军函”,这种情况还会发生,不过我会尽我所能把吃书这件事做得让你们抓不住把柄。

谢渊:竟有如此厚颜无耻的吃书作者……

王遗风:唯一让人欣慰的是,这部小说的读者依旧寥寥无几。

无漏和尚:仅有的几个读者同作者一样缺乏干劲,连个给作者寄刀片的都没有。

周问鹤:因为寄了也没用,作者的懒惰远远超越了求生意志。

谢渊:你不要一脸豪迈的表情说出这种丢人话!

周问鹤:其实我有认真想过怎样增加读者的数量。

无漏:哦,考虑下来如何?

周问鹤:我打算把《铁鹤书》写成一个温馨感人的故事。

王遗风(悄悄对谢渊耳语):他彻底自暴自弃了……

周问鹤:小说的封面介绍就写成“克苏鲁世界的《相聚一刻》”

无漏:不要侮辱《相聚一刻》!

王遗风:我比较关心的是,什么时候能够结束这尴尬的一周一更,回归日更状态。

周问鹤: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大家。

王遗风:哦~终于要开始努力更新了吗?

周问鹤:我打算把“日更”两个字作为本书敏感词屏蔽掉。

众人:-_-!

周问鹤:但是笔者可以保证,每周都会有更新。大家可以养肥了再看。

谢渊:一周两千字也能养肥?你是在嘲笑我们吗?是在嘲笑我们吧!

周问鹤:《铁鹤书》的近况大致就是这样了,在魔兽下一个资料片出来之前,作者都会陪在大家身边,为大家奉上大唐新的恐怖传闻!

众人:喂!魔兽这个资料片已经过一半了呀!

(于是,在与会者的一片支持与赞扬声中,本次座谈会圆满结束了,至少这次没死人。)

第六章第一节 【再回老店】

(写在前面的话)

在开始今天的故事之前,先给大家说一件趣事:这两天笔者的邮箱几乎要被塞爆了。(笑)

当然,其中大部分的邮件都来自于热情的“白衫郎案”爱好者,他们希望我讲一些关于“无腿女人”的内容。

作为一名普通的民间研究者,被寄予了这么高的期待,说实话笔者不胜惶恐,然而,关于这个“女人”,笔者自己也所知不多,眼下只能就着一些基本资料,为大家做普及性的介绍,难免会有挂一漏万的地方,在这里先向读者们道个歉。

首先我要强调的是,即使在“白衫郎案”的圈子里,对于“无腿女人”的研究也绝对算不上显学。许多“白案”研究者都会把它与“白案”的关联斥为穿凿附会,因为它不但与唐初的一系列恐怖事件毫无联系,甚至在时间上也大大晚于“白案”。

“无腿女人(无腿妇人)”这个提法最早出现于宋人杨霜的《悬琴纪闻》,这是一本专门收录志怪故事的笔记小说,其文学价值远高于史学价值。在该书的“茅桥老店拾遗”一文中,作者引用瓜州郡县丞路乾风的说法:判决林金秤时,“无腿妇人”突然出现在堂上。而在这次突兀的出场之后,杨霜就再也没有提到过她。

之后,万历年间的怪才屠隆在他并不出名的剧作《夜惊记》中,借剧中人物刘麻儿的口说了一句没头没尾的话:“(前略)待到那县令转回府中,接连三个月,夜夜听到那无腿妇人的啼哭声……”史学界一般认为,《夜惊记》其实是屠隆影射唐初“茅桥老店案”的作品,这里的“无腿妇人”是否有所指?屠隆是否知道了一些我们不知道的事,这实在很难不引发人们的遐想。

有些学者认为,“无腿女人”可能并不是“无腿”,甚至都不是一个“女人”,“无腿女人”其实是对某一样东西或某个人的代称(如果是这样,倒是解释了《悬琴纪闻》中的对林金秤的判决为何未被“无腿女人”的出现打断这个疑问)。

另一则关于“无腿女人”的消息出现在近代,1926年,一个署名为“浮屠难”的作者开始在民国小报《新世界》上连载惊悚小说《白衫郎》。在这部小说中,“无腿女人”名叫林美,是茅桥老店的杂役(现存的文献中并无此人,林美这个名字也很可能来源于店主的幺儿林疏美)。北伐战争时期,《新世界》被迫停刊,《白衫郎》的连载亦无告而终。需要指出的是,即使拿当时的眼光来看,《白衫郎》依旧是一部构思俗套,故事乏味的平庸之作,作者在细节上疏于考证,甚至连一些基本的常识也搞错了,所以“白案”界对于这部小说的兴趣,更多是集中在对于作者“浮屠难”真实身份的猜测上。许仲华,许地山,程小青,甚至于周作人和泰戈尔,一众出名和不出名的文人都被列在猜测名单之中,这些猜测大多捕风捉影,牵强附会,我恐怕真正的“浮屠难”先生,早已深埋入故纸堆中,永远没有再见天日的的时候了。

以上三项,就是把“无腿女人”与“白案”联系起来的全部线索,不难理解历代“白案”研究者对于“无腿女人”这一课题的轻视态度缘自何处。事实上,如果不是从山西临汾大墓里出土的欧阳询《忧怖帖》真迹中,明确无误地提到“无腿女人”,这个名字可能根本不为爱好者所知(李宗闵在杭州任上写给族兄的信件里也曾提到过“无腿女人”,但是根据陈寅恪先生《唐代政治史述论稿》中考证,这里应该指的是宪宗乳母卢氏【燕国夫人】的胞妹)。

接下来,我再来说一下《忧怖帖》,它是唐初书法家欧阳询晚年时一次噩梦惊醒后随手记下的梦境内容,以“鬣鼠老象,惊惶忧怖”开头,书法界一向很重视这张书帖,因为它不同于以往欧阳旭四面停均,八边具备的的风格,笔锋被有意向四下撕扯,给人一种张牙舞爪的力度,书帖写到中间时,作者积累的感情喷薄而出,绝望与恐惧感力透纸背,有人评价看到书帖这一段时,“感觉有几十双眼睛透过笔画的轮廓与间隙紧盯着自己”。

《忧怖帖》现如今流传于世的大多是七十一个字的版本,而本次在临汾大墓中找到的真迹,又多出了五十多个字,可见古本比之今本几乎被腰斩了一半。史学界和书法界早已被这个发现引诱得“食指大动”,相比之下,“无腿女人”在“白案”圈子中引起的波澜反而显得小巫见大巫。不过临汾大墓的挖掘工作才刚刚开始,我相信还会有更多惊喜在下方等着我们。

最后,做一下预告,前月多蒙山西临汾大墓发掘队领队胡婷教授不弃,与笔者就临汾大墓与“白衫郎案”进行了充实有益的交谈。笔者将会在下个月与胡教授做一次视频连线直播,大家如果对“白案”有什么问题,请在通过书封背面的邮件地址与我联系,我的视频直播号在序言底部。

2017-08-17

第六章第一节【再回老店】

到达茅桥老店的前一天晚上,周问鹤在马车里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自己躺在一个一人长的土坑中,周围的人正把一捧捧的黄土洒到他的身上。花花,阿虫,小煮,甚至还有他的师父,他们脸上的表情,看起来波澜不惊,像是经过了大喜大悲之后,每个人都已心如止水。

周问鹤自己又岂不是这样?他任由黄土落到他的脸上,却激不起一丝情绪,像是在胸口埋了一口古井。一捧黄土落在他唇边,他伸出舌头舔了一舔,没有味道,只有砂砾擦过舌尖的粗糙感。

一切都是那么平静,平静中透露出一种圆满,道人只觉得自己是一个和整个世界对抗了一辈子的莽汉,最后,他终于有时间,躺在这里与他的对手慢慢和解。

身上的重量还在累加,周围除了脚步声与黄土落下的声音外,静得出奇。道人忽然生出了好奇心,在未来会不会有那么一刻呢,宇宙中所有的有形与无形都归于永永远远的静止,不再忙碌,不再思考,所有的欲望与恐惧全都消弭,只有平静,深海一样的平静,包裹着宇宙,安抚着宇宙,在永夜中永恒地沉睡。

黄土已经几乎将周问鹤整个掩埋,道人知道对他而言那一刻不远了,他将要直接跃到终点,在前头等待那一刻的到来,他忽然很同情那些站着的人。一旦无常万事空?笑话。了结怎么能算是无常,了结又怎么算是空?了结是世界上最确定的事,最实在的事,反倒是他们,那些被裹挟在熙熙攘攘中的芸芸众生,他们还要在变化无常中经历多少迷惘挫折,才能看到他们所求所怕的,终究都是虚无呢?

一轮镶着金边的太阳悬挂在血红的天际,然而感觉却距离道人很遥远,道人心底深处慢慢结成一团喜悦,又仿佛是一团夹杂着焦虑的期许,然而这两种感情尚未成型,就已经在平静中消散了。还有什么感情值得存在?还有什么感情值得被注意到?平静才是全部。就算这个浩渺的星海中曾经度过了了亿万年有文明驻留的岁月,也都将在之后无穷无尽的静止前如尘埃一般无足轻重,而这里,就是在平静中塑造的世界,这里是一瞬,这里是永世,这里是所有。

暮秋时节,夹杂在风中的寒意越来越浓,未死的秋虫在衰草枯杨间奄奄一息地鸣叫着。日头在万里无云的碧空洒下倦怠的阳光,没有了咄咄逼人的暑气,现在它看上去像是一团行将熄灭的余烬。

万人坪上的蒿草几乎已经有一人多高,一蓬一蓬地点缀在黄泥上,即使是白天,蛇鼠也在里面肆无忌惮地乱窜。

茅桥老店还伏在那里,它跟三年前周问鹤所见的没有什么两样,几乎完全看不出继续朽坏的端倪。它的一半门面已经完全塌陷,另一半却完整得让人惊诧,在太阳下看,还清楚能看到左半边的阑额立柱上斑驳的红漆。看上去,就像是一个女人,右半边脸全毁了,却在左半边脸上精心地描眉打鬓了一番,杂草一把一把地从铺作间隙垂下,像是这个疯女蓬乱的头发。如果朝着黑洞洞的店内使劲打量,你甚至还能看到这张脸上挂着的殷勤而又神经质的笑意。三年来,她就这样抬着一张鬼脸,伫立在万人坪的孤魂野鬼间。

第六章第二节【第一个白天】

马车是在九月初三早晨抵达万人坪的,赶车的和尚把它停在了距离老店十来步远的平地上,这是附近唯一的平坦之处。他麻利地从前座上跳下,走到车厢后面,掀开帘子,慢条斯理地朝里面问了一句:“要帮忙吗?”

“不用!”里面传来一个断然的声音,紧接着一个道士便黑着脸从里面跳了出来。他或许是跳得太急,落地的时候一个踉跄险些摔个狗啃你。等他站稳之后,简直是一脸的气急败坏。

这个道士满脸都是伤,左手被一块布吊在胸前,打着固定用的竹板。他穿着肮脏陈旧的道袍,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足蹬一双红鞋,看上去与整个人格格不入。

那个和尚却是异常的干净,不但浑身上下一尘不染,竟然还透着一股淡淡的熏香味,简直就像是刚沐浴更衣过一样。这和尚低眉垂目,一副谨小慎微的样子,但是这套干干净净的打扮,却透着一股锋利,仿佛他抬一抬眼,就可以用这副纤毫不沾的皮囊,把尘土上的一切都削为碎屑。

和尚也不管一脸恼火的道士,自顾自爬上车,一会儿,他扛着两大袋行李从车上下来。“从今天起我们就睡这儿。”他把其中一袋行李扔给道士,“天黑前不把房间收拾好,就只能跟耗子一起睡了。”说完,他不等道人反应,已经径自走向了破败的老店废墟,道人也不迟疑,一声不吭地提着包裹紧紧跟在后面。

大厅里空荡荡的,几缕阳光从屋顶的裂隙间投下来,把两人扬起的一团团灰尘照耀得飘忽不定。地上翻到着零星几把椅子,角落里还有一张桌子,几乎已经烂成一堆木片了。显然,三年前周问鹤离开后,还有别人来过这里。

楼梯还在原先的地方,一副摇摇将倾的样子,周问鹤都不敢想象一脚踩上去会是什么结果。

刘给给没有停留,他跨出一步的同时身形一动,整个人跃上楼梯,那和尚在朽木上闪转腾挪,几个呼吸之间,已经踏上了二楼。这门轻功周问鹤在西湖水面上已经见识过了,但是此刻看在眼里,还是不由心中赞叹,“菩提十界”在速度和变幻莫测上或许更胜一筹,然则说道用力的轻灵精巧,恐怕远远比不上眼前的人。

刘给给上楼之后头也没回,扔下一句:“我们今晚睡二楼。”就往厢房那里踱步,很快消失在道人视线内。道人简直被气乐了,上这楼梯,三年前对他已经是大大的不容易,何况现在他只剩一只手。

道人咬咬牙,心里把那个和尚骂了十来遍,接着他战战兢兢地踩在了第一阶楼梯上,木板顿时发出快要被扭断的吱呀声,整座楼梯作势要塌,吓的周问鹤急忙往后跳,还好它只是微微倾斜了一下,又恢复了脆弱的平衡。道人怔怔对着楼梯发起呆,虽然今天他还什么都没干,却已经觉得精疲力竭了。

这个世界上有许多事都不会因为你有志气就变得容易起来。而且大部分时候,你直面挑战的样子也不会很帅气。周问鹤嘴里叼着行李攀爬的样子简直可笑之极,甚至可以说是丑态百出。有好几次,他被困在楼梯中端进退维谷,如同一个无助的小童。当他好不容易蠕到二楼时,已经过了半个时辰有余,他匍匐在地板上大口喘着,活像一只被打断脊梁的老狗。

这时地板上传来脚步声,刘给给低头望着道人,眼神既不关切也不嘲讽,只是说了一句:“你那房间的耗子洞我已经封住了,床你自己铺。”他的表情,他的衣着,看上去还是那么的干净,仿佛这无边苦海中,没有一丝烦恼能沾上他的身。

道人心中忽然无名火起,真想爬起来把这个和尚咬碎。但是愤怒到极点之后,他忽然咯咯笑了起来:“大师,大师啊,你究竟……怎么……这么干净的?”

刘给给却已转身,迈开步子前往另一个厢房。身后留下了他毫无感情痕迹的四句话:“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

周问鹤挣扎地坐起,细细品味这四句偈语的味道,他当然不是不知道这是少林高僧神秀所留,只是今天品来,却多了一种傲慢,多了一层只求清明,哪管生死的冷漠。

道人咬着牙,慢慢站了起来,几个月过去后,他已经不会稍微动弹一下就全身钻心地疼了,但是,站起身的动作还是让他吃尽苦头。厢房内唯一看上去还能用的东西就是那张床了,鬼和尚大显身手,仅用了几根麻绳,愣是把一张行将散架的破匡床撺得有模有样。

周问鹤在床板上打开包袱,包袱皮展开权当床单了,里面还有一袋做枕头的麸子,一片葛布当被子,还有几条洗过的布带,用来替换伤口上的布带。周问鹤沮丧地心想,这至少不是他遇见过最坏的情况。

道人从厢房出来的时候,看到刘给给也正从长廊尽头的另一个厢房走出,朝他迎了过来。看来,他也安置好了自己的房间。刘给给从怀中掏出拳头大的两个蒸饼,将一个递给道人,这饼又干又硬,但是道人实在不愿意爬回一楼喝水,只能小口小口地艰难吞咽。

“我们为什么来这儿?”道人问。

“等人。”刘给给说,他吃饼的时候,另一只手在胸前探开,掌心向上,很文雅地接住碎屑,即使在废墟里吃馍馍,他的吃相也是如此干净。

“等谁啊?”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那人在这四五天里就会过来,不过,你也要小心。”鬼和尚说到这里,忽然露出了一个斯文而又干净的微笑,“在见到他之前,你可不能死。”

第六章第三节【长夜】

时间倒回去一个月,当年八月底,正是炎炎夏日,长安西市李熊瓷器铺内,两个商人模样正在品茶。

长着一对势利眼的商人对另一个一脸假笑的商人带来的茶饼赞不绝口:“钱老板,没想到您不但盐的门道精熟,喝茶也是一个大家啊。”

那个叫钱德利的盐商听到这恭维话,乐得眼睛两边堆满了皱纹,但是不管他乐得多努力,给人的感觉,他还是在假笑。

这两个奸猾商人逢场作戏一样地相互吹捧,早引得周围其他人连连侧目。这“其他人”中,包括了一个乞丐,一个皂隶,一个秀才,一个郎中,一个女尼,甚至还有一个宦官。

这群不伦不类的人聚在一块儿,自然谁看谁都别扭,放眼望去,个个都是一副不耐烦的神情。

这里是瓷器铺的内房,外面的人只会把这里当作仓库,现如今,房里摆着八条凳子,两张桌子,钱德利他们,眼下就围桌而坐。房间的西面有一扇小门,过了小门是另一间更小的房间,时不时有人掀起帘子,从那个小屋里进进出出。小门旁边的墙上挂着一块白布,看上去像是一幅方方正正的字画,只是这白布上,仅仅写了一个大大的“未”字,既无落款也无题跋,这个字本身也是平平无奇,不知店主人是为了什么把这么个字挂起来。

之前里帘子掀开的时候,钱德利飞快往里面扫了一眼,只看见里面那几个人仍旧在压低声音争执不下。钱老板叹了一口气,恐怕还需再等上一阵才会有结果。

刘给给站在老店门外,看着远方的火烧云。夕阳把半边天际都染成了殷红色,就好像挂在天空的的一副血淋淋的肝胆。和尚的半边脸都被映红,连眼珠都闪烁着惊悚的金红色,就像是血灌入了他的瞳孔中一样。一大片云从天边一直延展到他的眼前,那形状如同一只被压扁的,半边被火烤红的蝎子,张着双钳从云端漠然地俯视着刘给给。

风掀起了和尚的纳衣下摆,他耳边响起猎猎声。现在的风已经没有了暖意,吹上一会儿就让人透体冰凉,而夕阳最后的余温搔弄人的皮肤,让人感觉心绪不宁。

四周的一切渐渐暗了下来,黑暗在和尚头顶铺展开来,只剩下天边一角还郁积着血团一样的红色。蒿草在大风中来回摇摆,就像是夜幕下的癫狂舞蹈。

刘给给紧了紧披在身上的纳衣,转身进入客栈。老店的大门早已朽坏得不堪关闭,他只能把几个凳子叠在门口。周问鹤依然不舍得下楼,他看着和尚冷冷地问:“好看吗?”和尚也不答话,他几个箭步窜上二楼,衣服上依旧没有落上一丝灰尘。

“晚安。”他说了一句,接着就自顾自进了厢房。

周问鹤也回到了自己床边,刚躺下的时候他还小心翼翼,后来道人发现这用麻绳扎出来的匡床简直跟新床一样结实,总算是放下心,安安稳稳地躺在了上面。

厢房里充满了霉变的味道,还夹杂着老鼠尿和烂木头让人作呕的气息,月光在对面斑驳突兀的墙面上打出光怪陆离的影子,活像是麻风病人扭曲的烂脸。

如果周问鹤没有受伤,他一定会试一试从刘给给的眼皮底下逃走。他有梯云纵,还有于睿独门的踏鹤轻功,它可以翻出窗外,然后掠过万人坪,在夜色里跟刘给给那萍水飞渡的功夫别一别苗头。然而眼下,他已经成了一个手足俱残的废人,连走到楼下都做不到。

鬼和尚等的人究竟是谁?周问鹤想不出,但是他有一种很不妙的感觉,不管是谁,都不会有好事等着自己。道人极力忍住了叹气的冲动,茅桥老店啊,自己终于又回到了这里,三年了,花花依旧下落不明,当年的那些谜团,现在也依然是谜团,也不知道“表哥”,谢盟主,还有无漏和尚,他们各自的事查得如何了。

想到这里,道人忽然隐隐觉得耳边有轻微响动。这响动细如蚊呐,不注意的话很容易忽略,但是只要注意到了,它就像是在你的心底投下了一根发丝,没法不去留心它,道人闭目用心分辨了一番,似乎是锣鼓吹打之声,听起来还颇为热闹,乐曲中洋溢着欢乐的气氛,似乎是来自一支迎亲的队伍。

周问鹤心中纳闷,他从来没有听到过这首曲子,虽然这曲子听来喜气洋洋,但是曲调又极其荒诞怪异,鼓点的节奏杂乱无章,时不时还有铙钹猝不及防地插进来,唢呐的调子也是荒腔走板,有时候一连串的低音,有时候又忽然拔高,而且两支唢呐完全是各行其是,听不出一点配合。只有欢快的气氛一直没有变,就好像是一群严重痴傻的人在兴致高昂地随性奏乐。

这声音虽轻,却并不像是从远处传来,反而就像是在道人的耳畔萦绕不散,就像是一只蚊子飞进了他的脑中。周问鹤终于忍无可忍,他决定起来找一下声音的源头。

就在这一刻,周问鹤脚旁忽然生出了一股力量,扯住他的腿往床尾的方向猛拉,电光火石间,道人下意识地伸出右手紧抓住床头。也就在同一瞬间,那乐曲声仿佛更加欢快了。

那股拉扯的力量大得出奇,而周问鹤握住床头木条的姿势非常不舒服,几个呼吸后,他已经感觉右手酸胀难耐。那力量既没有减少,也没有增加分毫,只是一成不变地拉着道人双脚,机械而冷酷。周问鹤忽然绝望地想到,这种拉扯看来一时半刻是结束不了了。眼看着他的手臂已经开始微微发起抖来,他是多希望他的左手此刻还能动,至少能够跟右手交替一下。

耳边的两支唢呐现在听来像是两条相互狂吠的疯狗,又像是痴呆汉撕心裂肺的尖笑声。道人开口大吼,想要把回廊尽头的和尚喊过来,但是从喉咙里发出的声音如此嘶哑,他甚至怀疑能不能传出这个厢房。手臂越来越涨,已经夹杂着丝丝痛感,用麻绳扎紧的匡床也传来了不堪重负的吱呀声。道人心中念念有词,只盼鬼和尚的手艺跟他的武功一样过硬。

就在这时,他耳边又传来另一种声音,似乎有脚步声从门外传进来。他艰难地转了下头,用眼角的余光盯着门口,然而,紧抓住床头的右手把大部分的视线给遮蔽了,他能看到的,只有地板附近的些许空隙。一开始,他以为门口的人是刘给给,但是很快他就知道自己错了,这绝不是刘给给的脚步声,这步子既轻且柔,却丝毫没有和尚那种矜持与斯文。道人不由摒住了呼吸,静待那个脚步声的主人出现。癫狂的乐曲还在继续,右手已经越来越难以支撑,道人咬紧了牙关,他知道只要右手稍有松懈,立刻会前功尽弃。

终于,那人来到了门口,周问鹤死命睁大了眼睛,想要撑开眼角看得更多一点,然而,他只看到一只穿着绣花锦履的脚在他视线里一闪而过,紧接着脚步声便渐行渐远,像是脚的主人根本没有对房中的人留意分毫。

脚步声渐渐听不见了,刚才那一闪而过的影像却牢牢刻在了道人脑中,那是一只绿色的云头履,不算新,尺寸也偏大,它只在道人面前踏了一步,道人却有了一种不可言传的感觉,踏出这一步的人已经不再年轻,却带着说不出的妩媚。然而,不知为何,这只鞋子在道人心中激起了难以言喻的厌恶,他仿佛通过鞋子看到了一件无比丑恶而又震撼的东西,究竟是什么,他也说不上来。

第六章第四节【旧日之歌】

周问鹤的右臂已经发麻了,整条臂膀针刺一样地疼。他绷紧全身,尽量让自己去想些别的事。但是耳边的吹打声每次都把他的刚起念头打断,这究竟是什么曲调?好像是一场超脱理智的狂欢,每一刻,这首曲子都在让自己变得更怪诞,仿佛正带着道人回归天地初开,大地还是一片蒙昧的太古岁月。那时人类尚未诞生,天空不见星斗,大海如同沸水一样昼夜翻腾,洪荒中那些最早的心智聚集在火山熔岩下,它们扭动着,拍打着,手舞足蹈,向着一座粗糙简陋,浑身散发着蛮荒气息的巨石顶礼膜拜,日日夜夜,晨昏不息,它们彻底陷入了一种永无止尽的亢奋,仿佛它们生存的全部意义,就是向这座雕像奉上他们无限的崇拜与服从。

外面是什么时候?到三更了吗?还有多久才会天亮?眼下这种状态周问鹤根本没办法估算时间,右手五根手指逐渐失去知觉了,手腕以下则是撕裂般的疼痛,道人的呼吸变得越来越短促,似乎每一口气都吸得比上一口更短,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脚上的拉扯依旧沉稳有力,一点都没有疲劳,仿佛跟他角力的,是一个看不见底的深潭。道人祭起坐忘经,然而那毫无用处,疼痛感已经超出了人类能忍受的范围,道人的脑海里一片空白,只有疼痛,快要绞碎他理智的疼痛,他产生了一种幻觉,仿佛看到自己的手臂肌肉一条一条地撕开,大量鲜血从裂隙里迸射而出,手肘关节被拉离节窝,只剩几根筋将它们连在一起。周问鹤从来没有这样绝望过,上一次在野地里,他是靠着动物本能一路闯出的活路,但是这一次,动物本能帮不上他,眼下的困局是不能凭野性克服的。这一刻的道人脑中只剩下了一个念头,坚持。道人心中默默地算着时间,撑过这一刻,然后再撑过下一刻,然后再下一刻。道人心里很清楚,他没有休息的方法,也没有缓解的诀窍,他只有咬着牙硬抗,凭意志在身上榨出最后一丝力气,然后再榨出一丝。他不敢有丝毫放弃的念头,因为他知道这要这个念头一起,所有的勇气会在下一瞬烟消云散。

“不能放弃,”他心中默念,“绝不能放弃!”在这种半恍惚的状态下,他仿佛看到师父,杨烟,路樱,小煮,花花一个个来到他的床边,他们沉默不语,眼神中都流露出复杂的感情,像是在为他打气,又像是在嘲笑他无谓的挣扎。他好像又回到了华山,在那里他度过了自己无忧无虑的少年,纯阳的雪结了一年化了一年,当初那个男孩不知不觉就消失了,而今晚,那个叫周问鹤的成年人,可能也将离开这个世界。周问鹤忽然好想笑,自己竟然是以这么滑稽的方式死去吗?阿虫会不会嫉妒自己?耳边那曲调加大了荒诞的感觉,笑的冲动顿时不可遏制,道人的嘴角抽搐着,他快要支撑不住了,全身都痉挛一样剧烈地颤抖起来。

然而紧接着,道人的表情忽然僵硬住了,耳边的那个曲调起了变化,或者说,基本风格还在,但是加入了一个新调子。尽管这旋律用唢呐吹出来有些陌生,周问鹤还是一瞬间就把它辨认了出来:“这是……‘白衫郎’!”

西湖岸边李无面那阴郁高亢的嗓音犹在耳畔,如今它成了一首唢呐曲,听来却一点都不觉得突兀,原本的怨毒被一扫而光,取而代之的是狂喜与疯癫。周问鹤的衣服早已被汗水湿透,如今他只觉得浑身上下透骨发凉。一个念头像是闪电劈入他的头颅,在他脑海里掀起骇人的飓风:“大赟……大赟来过茅桥老店!”

刹那间,无数的线索在道人脑中迅速交织碰撞,电光火石中他隐约觉得自己抓住了什么关键,思绪飞快运转了起来,浑身皮肤上都浮起鸡皮疙瘩,有那么一瞬,他甚至幻听到了血液在血管中的尖啸声。

“野狐禅师带着羊头佛是为了大赟而来的!浩气盟与恶人谷也是为了大赟而来的!沈推子的断臂上有一个刺在皮下的圆形刺青,万花谷白姬的手臂上也有一个!白姬心智失常后只会说一句‘林金秤冤枉’,而林金秤就是茅桥老店一案的凶手!当年的血案是好几个突发事件交汇的结果,袁坤六对沈推子的憎恨,促使张仁轨杀死同僚的恐惧,野狐禅师的不期而至……等一下,还少了什么……为什么店主人一家会死?是谁切下了沈推子有刺青的手臂?谁在刻意掩藏大赟的消息……谁……”道人的思绪像没头苍蝇一样乱串,无数的问题在他的心里纠结成一团,困惑与疼痛的夹击下他的五官剧烈地扭曲着,觉得自己的肠子都要绞碎了。

然后,就像是水到渠成一般,一道灵光忽然灌入,之前密布在脑海中的迷雾瞬间就被扫清了,他猛地倒吸了一口凉气,心也随之沉了下来:“轩辕社……”

武德三年,楼观道主持岐晖上书太祖武皇帝,自请将楼观改为宗圣观,同时自己也改名为岐平定。书中提到了山河社稷图,是娲皇氏在开天辟地时所作,记载着太古玄秘,宇宙本源。得图者可得天地同寿,万世不朽。这荒诞不经的鬼话不知为什么竟然哄骗了李唐六代君王,差不多两个甲子的年岁里,不管是如日中天还是风雨飘摇,官家从来没有放弃过对山河社稷图的搜寻,各种捕风捉影的消息充斥在一封封密探的线报里,长安城中的暗流涌动从未停止,直到轩辕社的诞生。

那么,究竟是轩辕社忽然对大赟产生了兴趣,还是山河社稷图本身就与大赟有关?这个疑问让周问鹤觉得自己像是一条离开水的鱼,在旱地上翻转扑腾,却又入地无门。但是这种感觉并没有维持多久,一个新的问题在他眼前一闪即逝,道人想要抓住它,却什么也想不起来了。这个问题是如此让人不快,以至于道人只要一想到它就会本能地逃避思考。它就像是一个脓包,潜藏在千头万绪之中,恶毒地等待着迸开的一刻。

也就在这时,周问鹤脚部的力量忽然一松,拉扯感瞬间消失了。道人怔怔发了几个呼吸的呆,才缓缓放下了右手,接着,一股剧痛迅速占领了右臂,从里到外,找不到一寸肉是不疼的。右手传来阵阵灼热感,这感觉越来越强烈,简直就像是把手伸进了开水里。从道人的手腕到手肘,摸上去硬得像石头一样。他咬紧牙关,强忍着张开五指,然后又握紧拳头,如此往复不停,让手部血液可以运转流畅。冷汗从他额头渗出,他觉得他虚弱得随时可能昏过去。

终于,道人的手心渐渐恢复了知觉,然后知觉朝整条手臂扩散开来,麻痒感尾随而至,仿佛手臂上抽出了上千根嫩芽。

周问鹤看了一眼窗外,漆黑的夜幕已经微微泛起了宝蓝色,天亮了。

第六章第五节【第二个白天】

匡床的情况可以用触目惊心来形容,几乎所有绳结都有要松散开来的迹象,有几处麻绳甚至要被扯断。

道人不禁对他的床产生了一种敬意,同时他也难过地想到,这张床是无论如何没法再睡了。

天渐渐泛起了鱼肚白,道人索性离开了客房,一个人跑到二楼楼梯口发呆。今天的风显然比昨天更大,几个叠在门口的凳子被吹得前后乱摇,老旧的木头相互碰撞发出的咯咯声回荡在空旷的大堂里。

门外的泥地泛着一种死人尸僵之后的青灰色,一团蒿草在劲风中像是受了惊一样弯着腰发抖。道人忽然意识到,这破房子之外,可能方圆十多里都不会有人烟,他们两是这片废墟与野地里唯一的活人了。

周问鹤站了一会儿,天还没有放亮,天地间一片晦暗混沌,就像是一锅夹生的粥。右臂越来越酸痛,他几乎要担心自己的手臂会不会就这样掉下来。道人决定回厢房在床上坐会儿,试试看坐忘经有没有用。就在这时,刘给给从长廊另一边缓步走了过来。

“道长怎么看上去这么疲惫?昨晚睡不惯吗?”和尚问。

周问鹤的火气又开始往上顶,他冷冷回答:“贫道昨晚要守三彭!”

“怎么?昨天已经是庚申了吗?”和尚问,这话问得心平气和,丝毫没有揶揄的味道,道人却被这句话堵得哑口无言,他只能佯装听不见,悻悻走回到楼梯口,看着门外阴沉的景色说:“今天没出太阳。”

“确实没出。”和尚说完,伸手递过去几个棋子,每个摸上去都像鹅卵石一样硬,道人三两口把它们送进嘴里,无论味道和口感都像是在嚼破布。

刘给给的腋下夹着一只巨大的皮水囊,提起来几乎有半个人那么高,但是此刻水囊瘪瘪的,光看着就让人灰心丧气。和尚把水囊递给周问鹤,后者用力晃了晃,几乎听不到里面有水声。

“别晃了,就剩最后一口了。”和尚淡淡说。

道人几乎是报复性地把囊中的水一饮而尽,但是立刻他就后悔了,这最后一口宝贵的水像是渗进沙子里一样飞快流过口腔,丝毫不做停留就进了他的肚子,现在,他仿佛更渴了。

和尚也不说话,从一脸懊恼的周问鹤手中接过水囊,几个纵跳已经到了大门口,他用手一拨,门口的两张板凳就轻轻落到一旁。

“去哪儿?”道人问。

“葫芦河。”说话间,刘给给的身影已经从门口消失。

现如今,偌大的客栈里只剩下了周问鹤一个人。道人四下环顾这空荡荡的废屋,白天的光线在大堂的地面上打出了几个模糊的光斑,似乎今天的阳光已经黯淡到没法把这一屋子的混沌穿透。四周的湿气夹杂着霉味把道人团团包围,深深的焦虑在他心里搔弄着,周问鹤的汗毛不由根根竖起。四周太安静了,安静到周问鹤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这种寂静成了一种有形有质的东西,紧贴着他,压迫着他,他甚至能透过皮肤感受到寂静中散发的粘腻。这一刻,哪怕有蛇虫鼠蚁弄出一点声响,他也会感激不尽。

他开始认真地思索逃跑的可能,但是没过多久他就放弃了。且不说疼痛与疲劳已经快要了他的命,方圆百里内唯一的水源就是葫芦河,往那个方向跑实在很难不跟刘给给撞上。

周问鹤斜倚在楼梯口,这朽坏的地板稍微用力就会被踩得沉下去,让道人有了一种摇摇欲坠的感觉。一束束衰草顺着屋顶的裂隙挂下来,在惨淡的阳光下晃荡着,就像吊死者的长发。老店中一切都在阳光下泛着一股惨白色,仿佛所有的颜色在这店里都要淡上一些。不仅仅是颜色,在这废屋中的一草一木都被抽走了些许的气息,声响,感情,生命,取而代之的,只有纯粹的,寡淡的,一览无遗的苍白,就像是淘净血肉后留下的一副副森森白骨。

道人渐渐变得大气都不敢出,他仿佛从这寂静中听出了无数的轰鸣来,这栋房子不对劲,他早就知道,然而身在此处,这种诡异感觉大大加深了。他像是登上了一个戏台,步入了台上荒诞不经的布景之中。

就在道人低头思索之际,余光中忽然瞟见了人影一晃,他急忙抬头寻找,只看到一个婀娜的身影正从大门口走出去。那人身着考究的浅绿色纱罗襦裙,头上挽了一个乌蛮髻,还相对插了两根步摇,走起路来袅袅婷婷。她身上的步摇和纱罗裙都不是高档货,但显然也是精心挑选过的。那人走路的样子颇为扭捏,像是个半老徐娘强要在身上挤出一些风情来。周问鹤一眼就认出了她的鞋子,正是昨晚看到的云头锦履。

那女人几乎是一闪即逝,它落在道人眼中的影象有些朦胧,有些飘忽,像是隔着厚厚的一层水汽。道人忽然想起三年前谢渊的话,他当时看到的,十有八九就是这个女人。那股难以名状的厌恶感又从心底涌起,即使他知道自己看到的并非真人,这嫌恶也没有丝毫消退。这人是谁?茅桥老店命案当晚,有没有这个人?无数疑问缠结在道人心里,找不出头绪,此刻,他更加反感这老店了。

门外这时又响起了脚步声,周问鹤再次警惕了起来,现在的他跟待宰的羔羊没有两样,不管是女人还是和尚,他都一点也不想见。他慢慢后退,隐身在长廊后,摒住呼吸紧盯着门外,说实话,除了脚下地板因为负重而不停发出的吱呀声,他认为自己藏得很隐蔽。

一个矮小瘦削的人影出现在了门口。他伸头往店里张望了,一下然后开口问:“有人吗?”

这嗓音像是银铃一样,一点也不惹人厌恶,相反,它把道人心中的不快一扫而光,周问鹤几乎没有仔细想,就笑吟吟地迈步从长廊里径自走了出来:“知了贤弟啊,好久不见。”

错误修正:

第三章第十二节:

李淳风念的三个数字:“二十三,二十五,二十四”改为“四十一,四十三,四十二”故事内容改动

“包括他对二十三,二十四这两个数字的极度敏感”,改为“四十一,四十二”故事内容改动

“乙酉年六月,也就是垂拱元年”,改为“乙丑年十二月,也就是麟德二年”与李淳风生卒相匹配

“五个月后,也就是垂拱二年八月”,改为“五年后,也就是咸亨元年四月”与李淳风生卒相匹配

第三章第十三节

“面对朝臣的惊诧和太后的愠怒”,改为“面对朝臣的惊诧和天后的愠怒”常识错误

“值得庆幸的是这个垂暮的老人并没直接承受到来自太后的怒火”,改为“值得庆幸的是这个垂暮的老人并没直接承受到来自天后的怒火”常识错误

第六章第六节【壁上公子】

知了进门后一语不发,先学着观中老道的样子朝周问鹤稽首行礼,逗得他哈哈大笑:“此处山明水秀,碧野连天,贤弟是来踏青游玩的吗?”

知了慢悠悠地说:“有什么话须得我们扯开嗓子吼着说?道长你倒是先下来啊。”

周问鹤尴尬地指了指左手:“非不为也,贤弟见谅。”

知了愣了一下,噗嗤一声笑了:“原来仙鹤如今折了翅膀。”

周问鹤也不甘示弱:“看来知了也不是事事知道啊。”

“罢了,我上来。”知了说完,便信步来到楼梯前,手脚并用地攀爬了起来。

“留神!”道人神色微变,他真怕这时候楼梯垮下来摔着孩子,但是那知了攀楼的身形看似笨拙,却是十分稳当,十足村中少年爬树上屋的天真烂漫劲儿,十来个呼吸间,已然来到了周问鹤面前。

“贤弟,你是一个人来的?”

“对,一个人;道长呢,我在店外看到一辆马车,道长是坐这个来的吧。”

周问鹤脸上笑容退了不少,他叹了口气:“不是一个人,我是跟别人来的,你有没有听说过,江湖上有一个‘鬼和尚’?”

那孩子吓得险些蹦起来:“‘鬼和尚’刘给给?”然后他缩着脖子四下张望,“那疯子不在这儿吧?”

“眼下打水去了,一时回不来。”

知了这才把心放下,他见四周没有地方可坐,就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贤弟这次,也是为了茅桥老店的命案来的?”

知了大剌剌地摆了摆手:“不是,是师父叫我在这儿等他老人家。”

“师父?”周问鹤一愣,紧接着他就想到了万花谷观星楼里看到的那个国字脸男子。

知了翘起大拇指,学起说书人的架势:“家师,姓许名亭字临渊,江湖人送外号……”

“‘壁上公子’。”周问鹤不动声色地接着他的话说。

“哦?道长也知道家师?”

“‘壁上公子’许亭许临渊,江湖上有几个人不知道?”道人笑着说,“只是这次,‘壁上公子’竟然要亲自出马,他不作壁上观了吗?”

知了显然是真走累了,他也不嫌脏,大大咧咧地在朽木地板上岔开腿,两只手撑住后仰的身子:“他老人家想什么,我是真不知道,但是对于这次瓜州之行,他可是筹划了很久,等到过两天他大驾到这儿,跟那‘鬼和尚’对上了,那才叫好戏看呢。”

周问鹤心想,看他的样子,好像对这位师父并不怎么恭敬,不过这孩子从来都是古灵精怪,这样礼数不周倒也不让人惊讶。他有心逗逗眼前的孩子,就煞有介事地说:“令师要过几天才来啊,那贤弟你可要小心,这栋房子……闹鬼。”

知了哈哈大笑起来:“鬼?道长你别唬我了,这世上哪有鬼?都是骗人的!古人云……所谓疑心生暗鬼,只要心里正,有鬼也看不见。”说着说着,他竟摇头晃脑起来。

“贫道就刚见到一个,不但贫道见到了,三年前,浩气盟的谢盟主也见到了,难道谢盟主,会是心术不正之人吗?”

知了的表情一下子严肃了起来,他“噌”站起身,直盯着周问鹤:“道长此言当真?”

“贫道怎么敢用谢盟主打诳语,”说到这里,道人伸手指了指门口让小孩看,“她刚才,就从你进来的地方出去,跟你前后脚。”

知了胆子倒不小,一点没有被吓住,只是问:“那个鬼是什么模样?”

道人于是把看到的那个女人一五一十跟他说了一遍,知了听完,皱起了眉头:“茅桥老店受害者里只有两个女人,从体型上看,她不是老板娘,从年龄上看,也不是林金秤,我实在想不出那人是谁。”

“不仅如此,三年前我跟我表哥到这里来过一次,我在晚上看到了命案那晚野狐禅师被杀的景象。”说到这里,为了加重说话的分量,道人又补充了一句,“亲眼看见。”

“野狐禅师?命案那天野狐禅师也在老店?难怪三年前无漏和尚会造访这里。”

周问鹤心里想:三年前自己与谢渊王遗风无漏和尚在老店相遇的事,许亭果然已经知道了。“壁上公子”耳目众多,这本不奇怪,然而紧接着他忽然意识到,此刻他完全是把知了当作一个成人来交流,眼前这个孩子的谈吐,也全然一副成熟老道的样子,难道此前他的天真烂漫,都是演出来的?

知了定了定神,然后又问:“野狐禅师为什么来老店,道长知道吗?”

“不知道,我只知道他当时随身带着一尊羊头佛像。”

“羊头佛……道长是说蟾廷吗?”

道人有些意外,这么个怪诞的名字从一个孩子口里说出来,让他说不出的别扭。

“贤弟知道蟾廷?”

知了叹了口气:“我不但知道蟾廷,我还知道大赟,流荼,荒佛。”

周问鹤当然知道大赟是谁,但是后两个名字却闻所未闻。昨晚上那个躲藏起来的问题又回来像鬼魅一样爬上他心头,一缕缕撩拨起他的思绪。道人痛苦地在回忆里翻找,固执地挥手打散挡在眼前的一个个干扰的念头,他只觉得这过程像是打穿一堵堵的墙,他知道那个问题就在那里,从来没有逃跑过,只是他自己不愿意面对。

终于,最后一道屏障被打碎,他终于看到了那个他早该问自己的问题,就是那么简单。

“贤弟,能不能告诉我,”道人细心地斟酌字句,在问出口的一刹那,这问题变得无比荒诞,“大赟……蟾廷……他们……都是人吗?”

知了的眼睛瞪得老大,他像是看着一个怪物一样看着周问鹤:“道长你在说什么?”他仿佛听到了一个并不高明的笑话,声调都变高了不少,“当然不是!”

第六章第七节【神们】

知了叹了口气:“这四个名字,三言两语很难讲清楚,需要一个一个来说,但是一言以蔽之,他们都来自一些荒诞不经的信仰,或者简单点,它们都是神。”

“据说,最早版本的《连山易》中就已经出现了大赟这个名字,当然,不是现在这本《连山易》,道长想必知道,如今的《连山》是前隋刘炫伪作……另外,鲁恭王在拆除圣人故宅一段旧壁时候,在壁中找到的古文《尚书》中,有一篇名字就叫《大赟》,只是当孔安国把古文《尚书》献给武帝时,《大赟》连同另外两篇都不见了。新莽时期,洛阳附近曾经流通过一种古钱,正面铸有“赟布”两个蝌蚪文,谁都说不清这种钱是从哪里流出来的,在一段时间里,那种怪钱甚至成了洛阳唯一的货币,随后天下大乱,这些钱几乎在一夜之间就消失了。此外,北魏天赐年间,营州农民张兴犁地时意外刨出一块写有“大赟”字样的石碑,这块石碑后来辗转落到前隋文皇帝手里,之后一直镇在大兴宫中,终年用三块锦被牢牢裹住,没人能看到上面的东西。我师父说,大赟是一个可以上朔到三代时的信仰,但是所有关于它的记载全都语焉不详,它就像是人类蒙昧时期做下的噩梦,早已模糊不清,却从未彻底离开。”

“另外三个,就简单多了,道长,你有没有听说过‘异客’?魏晋时期,有一个妖僧叫做罗浮,他写了一本妄言惑众,贻害世间的妖书,叫做《异客图》。在书里,他把这四个名字统称为‘异客’,而同时代的大儒傅玄,则称它们为祸根,我想肯定还有其它更难听的词来称呼它们,只是我不知道。另外,少林寺跟这些异客大有渊源,等鬼和尚回来了,你可以问问他。”

“荒佛最早传入中原,是在汉末黄巾之乱,世人一般把它当作一个原本隐遁在暹罗的佛教旁支,但是深究它的教义,你会发现与佛教大相径庭,荒佛本身也与佛陀毫无关系……”知了停了下来,他一只手在修坏的木质护栏上抚摸几下,像是想用嶙峋触感激活思绪。他沉吟片刻又说:“《异客图》中对荒佛的来历有一个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解释。他说荒佛来自天外,宇宙中最古老的角落,那里的日月星辰,早已油竭灯枯,长空中只有暗红的余烬,在奄奄一息的群星照耀下,有一处汪洋一般的沼泽,而荒佛,就沉在这一片汪洋中。”

道人注意到知了用了“沉”这个字,急忙打断说:“等下,你是要我相信,这个荒佛,是一个死物?”

“罗浮相信,那是一尊雕像,雕像传达着痛苦的信息,那是一种足以穿透宇宙,纵贯时间的,无尽的痛苦。”

知了停止了介绍,老店陷入了一种难以忍受的冷清,只有门外的阵阵秋风在阴霾的天幕下呼啸。道人觉得他们像是两个迟到了的戏子,站在空荡荡的舞台上,底下的观众早已散去多时。道人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个情景,水面千万丈之下,不见天日的海床上,只有各种无名的怪鱼,会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偶尔闪烁一下冷光。一尊雕像无声地矗立在海底,百亿年的光阴中,从未被人看见,从未被人知道,只有深海中数不清的怪鱼围绕着它,用原始的发声器官在它周围发出“噗噗”,“咔咔”的声响。

“那么,另外两个呢?”道人问。

“流荼可能是崖州本土先民留下的信仰,它跟百越信仰形同神异,师父说,如果想要彻底弄明白流荼,需要亲自看一眼北落门。”

“你是说……太史令李淳风驾鹤前督造的那座北落门?”

“北落门建成之前,太史令早已神志失常,据说,当时的他无论饮食起居,都不会超过四十二这个数字。”

“四十二?这个数字有什么讲究?”周问鹤在心里把听过的三教典藏过了一遍,想不出可能的联系,只有东汉明帝时期迦叶摩腾、竺法兰所译的《佛说四十二章经》算是勉强扯上点关系。

“不知道,据说李淳风晚年每走四十一步,甚至是呼吸了四十一次,就会原地跪下向什么东西默祷一遍,而他所主持修建的北落门,无论是城垛廊柱,全都没有超过四十二……我师父说,他害怕的,并不是四十二,而是四十二之前的数字。”

“四十一?”

“不是,在四十一与四十二之间还存在了一个数,一个我们无论如何也看不到,感觉不到的数字。”

道人一脸茫然,他显然不知道该怎么回应眼前这孩子的奇谈怪论,知了只好继续解释:“李淳风早年编校《古算十书》的时候,被一个数学问题难住了,这道怪题以批注的方法写在一册不知出处的《周髀算经》古本中。在之后的五年中,李淳风穷极心智,昼夜苦思,但却屡屡碰壁,不管如何验算,结果永远都差了一。癸卯年陈国公伏诛,妻子流放岭南,李淳风从侯府所抄出宝物中意味发现了一本曹魏时期的《海岛算经》,比现在流传的版本多出两章,其中一片残页上正写着他冥思苦想而求之不得的推演思路。只是残页只剩下十之三四,其后数年间他辗转各地,结合《周髀算经》与《缉古算经》留下的验算方法,一点点地补出了算式全貌,二十二年后,他终于在数字世界里找到了那个“一”,也就在算式补完的那一夜,这个数算天才就疯了。师父说,当时李淳风并没有看到什么惊悚的场面,也没有听到可怖的声响,他是被他心里计算出来的东西吓疯的,道长,这样说可能你能明白一点:流荼不是一个存在的实体,它是……一个数学概念。”

“那么蟾廷呢?”道人问出这句话的时候,语气有一点破罐子破摔的意思,他今天反正已经听到了够多的痴人鬼话,头脑中常识早已成了一地碎屑,也不怕再来一个鬼故事捶打一番。

“蟾廷……”知了忽然迟疑了,他表情看来十分尴尬,像是忽然发现自己穿着奇装异服,“蟾廷,他就是……一棵树。”

“一棵树?”

“对,我们只知道它是一棵树,它不在宇宙的任何角落,但同时,它又无处不在……我只知道这些……”

这样的讲解颇为让人泄气,谁能想到知了的鬼话到了最后竟然会如此的马虎了事。

那孩子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急匆匆对道人说:“那鬼和尚快回来了,在下先行告辞,我就栖身在万人坪往西半里的山神庙里,过一阵子,定当再来拜访。”说话间,知了已经转过身,麻利地从楼梯上爬了下去。正当他要出门的时候,周问鹤忽然想到一件事,急忙叫住他:“贤弟留步,愚兄有事请教。”那孩子收住脚步,转过头看着道人,一双眼睛像是会说话一样对着他忽闪忽闪。

“你知不知道,‘开勺万债’是什么意思?”

知了飞快地双手一摊,头像是拨浪鼓一样飞快摇了两摇,然后三两步跑出了店门,把周问鹤再一次留在了空荡荡的老店内。

“开勺万债。”这个词周问鹤最早是从西湖李帽口中听到的,据他说这是望水村死者最后的遗言,之后,观星楼上,许亭也提到了它,再然后,虚人庙中,柳公子被雷击中后也说了这四个字,这个词到底什么意思?说出这个词的人,不是已经死了,就是下落不明,而活着的人对于这个词全都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万籁寂静中,道人反复咀嚼这个词,他心中泛起了一阵没来由的急躁,仿佛这个词的含义突然之间对于他非常重要,甚至他预感到,不久之后,他的性命都要悬在这没头没脑的四个字上。四周的一切,依旧风平浪静,但是道人清晰地感觉到危险已迫在眉睫,无奈他依旧在四个字面前团团打转,焦急中他仿佛在四周的寂静中听到了无数的尖啸声。

“等一下,”他心里忽然一道电光划过,“许亭和柳公子其实我都只是看到了他们的嘴型而并没有听到声音,至于李帽,就算他没有骗我,望水村的受害者死前五官扭曲成了一个大笑脸,那样的人说话一定口齿含糊,李帽……他很可能听错了……这其实……是口型相似的另外四个字?”

第六章第八节【其他人】

没过多久,门外又响起了不疾不徐的脚步声,光听到这种谨慎守礼的步伐,道人就能在在心里毫不费力地把那位干净的和尚描绘出来了。

刘给给进门的样子看来颇有些费力:他两个腋下各夹着一个鼓鼓囊囊的水袋,双手还各抓着一个人。两个人都是虎背熊腰的壮汉,却被和尚像两只小鸡一样提在手里,四肢无力地垂在地上,头也低低地沉着,像是全然没有知觉。

和尚艰难地走进大堂,双手没预兆地一松,两个人就像两只麻袋一样扑在地上,扬起大团大团的灰尘。惨淡的阳光下,他们既没有出声也没有动弹,显然早就气绝多时。

刘给给把水囊轻手轻脚地放下,抬头看了一眼一脸迷惑的道人,淡淡地说:“身上有神策军远字营的腰牌,是唐远材的探子。”周问鹤知道,远材是神策奋武将军唐徒的字。

“他们只来了两个?”

“肯定不止两个,这些人埋伏在方圆十里之内,少则三十,多则五十,而且,都是探马中的精锐。我甚至猜测唐将军可能亲自来了。”和尚说着,抓住一具尸体的腿把它拖出了门,那具尸体已经开始僵硬,看上去就像是在拖一副木雕泥塑。和尚三两下就把死人倒挂在了老店门口,接着,他又拖着另一具死尸出门如法炮制。两个死人悬吊在店外,在风中无声地晃荡着,垂下来的衣衫遮住了他们的上半身还有青灰色的头面,就像是挂在店外的两捆被子。但是从道人这里看,只能看到地上两团影子在来回游弋。

和尚走进屋,手里多了两只碗,他用三张板凳拼成了一个简易桌子,把两只碗放到桌子上,又打开水囊,把碗都斟满:“下来喝”。他说着拿起了一只。

道人心中十二万分的懊恼,早知道逃不过下楼这一关的,自己为什么还一直死赖在楼上?他暗地里骂着着自己,小心翼翼地踏上了鬼门关一样的楼梯,结果没走几步,他身子一歪,整个人几乎滚了下来。好不容易抱住了一根木柱,那木柱随即发出的吱呀声让道人以为整栋楼梯都被一撕为二了。

刘给给甚至没有多看道人一眼,他把碗放在桌子上,便转身走出了老店。

道人又开始了与木楼梯的搏斗,他迈出的步子几乎比鼠步还小,还能动的右手地在身体一侧毫无意义地小幅挥舞,看上去像是一只大鹅。虽然已经是深秋,但是豆大的汗珠依然挂满了他的脸颊,衣服也早已湿透。周问鹤自己也想笑,他觉得自己简直就是活生生的“狼狈”二字。

所幸凭着上一次的经验,这次下楼他已经熟练了许多,道人花了差不多两刻时间,总算踩上了坚实的地面。下地后他念着吕祖的名字暗暗发誓,这次他就在一楼生根,把他剐了也绝不去二楼。

刘给给此时正站在门外念经,他那身一尘不染的纳衣在一片黄土衰草之间显得尤为突兀,就像是一把插入了浊流中的绝世凶器。和尚双目微闭,手中木鱼在呼啸的风声中发出单调而又规律的敲击声,在道人眼里,这死板的声音几乎可以把人逼疯,而他两侧那两具倒悬着的僵硬尸体,就像是竖在门口的一对直挺挺的蜡烛,看上去尤为怪异森然。

周问鹤走到和尚身边,同和尚那挺拔的身姿一比,自己简直像是个佝偻的老头子。“昨天晚上”他说,大风让他不得不提高了音量,“我在床上听到有人在奏曲子。”

刘给给依旧闭着眼念念有词,甚至木鱼的敲击声都没有慢下来分毫。

“那曲子是从老店内部传出来的,是唢呐还有锣鼓的声音。”冷风灌进了道人的喉咙,他觉得嗓子眼有点干,他尴尬地咳嗽了一声,然后尝试着把昨天听到的曲子哼了出来。

对于音律来说,周问鹤这个人的存在简直是个灾难,他哼出的调子不但荒腔走板,甚至可以说没有一个音在调上,而道人的节奏感更是噩梦,前半段散漫得像是在梦游,后半段则像是被一只大熊撵得四下乱跑。哼到后来,道人都自暴自弃了,他的声音夹杂在风声里成了彻底的鬼哭狼嚎。

和尚手中的木鱼终于停了下来,回头以一种怜悯的目光看着道人,看得后者无地自容。

过了半晌,他才说“下次再听到这首歌,不要犹豫,立刻逃跑。”他的语调依旧是那么云淡风轻,像是在与道人谈禅,“那个,你听到的,不是这个世界的音乐。”

他只是这样说了一句,便不再解释了。

“碧娘与黄武年间涂家先祖听到的,也都是这首歌了?”

和尚没有回答。道人牙一咬,决定一鼓作气问下去:“碧娘与沈推子手臂上的刺青是什么?”

“那个标记代表他们已经是大赟的人了。”又是大赟这个名字,道人心中翻起一阵波浪,既然没法把它当作一件荒唐事看待,道人决定暂时把大赟理解为那个三代以来就存在的邪教。

“那是谁杀了他们一家?”

“袁坤六看到沈推子欺辱林金秤,却又无可奈何,他已经对茅桥老店中的人彻底绝望,恼怒中赌咒说不计代价一定要杀了沈推子,他没想到被林疏美偷听到了,林疏美帮他把事办了,当然,收取了代价。”

“你是说店主人年仅六岁的幺儿林疏美?怎么……林金秤真是冤枉的?”道人甩了甩头,按下混乱的思绪,又问,“张仁轨为什么要杀自己的同僚呢?”

“那天晚上,发生了好几件事,张仁轨是另外一个案子。轩辕社的记载上说,他们从很久以前就跟一个来自天外的东西有过接触。”

“大赟跟林疏美是什么关系?”

“林疏美曾经是大赟无心播下的种子,现在大赟想让林疏美死。”

周问鹤重重出了一口气,又问:“万花谷的那个红衣教女人是谁。”

“碧娘的替代品。”

“替代她做什么?”

“怀一个孩子。”道人猛然间回忆起南屏山那个奸细临死时说的话:千万不能让她把孩子生下来。

“那野狐禅师为什么来这儿?”

“不是所有人都乐见轩辕社接触大赟的,野狐禅师背后是……”

刘给给忽然停了下来,视线投向远方,眼看已经快过了晡食的钟点,阴恻恻色的日头开始西沉,道人借着惨淡的天光,依稀看到万人坪上走来一个人,那人脚步踉跄,一路上走得东倒西歪,显然是受了极重的内伤,等到他再靠近一点,道人才看清那人也是个身着纳衣的和尚,只是这身纳衣远远比不得眼前的刘给给,那和尚显然是跋山涉水而来,身上的衣服破旧得就像是落在地上被人踩踏了千万脚,早已看不出原先的颜色,只是当下披在身上,才堪堪有一点纳衣的样子。

道人再仔细看那和尚,只见他约莫二十四五年纪,通身的皮肤漆黑发亮,生就一副狮鼻厚唇的五官,这是标准的昆仑儿相貌。那黑皮和尚此时怒目圆睁,眼珠四周的一圈眼白在黑脸上显得尤为突兀,他紧紧咬着一嘴白牙,一步一个踉跄朝刘给给蹒跚走来。道人忽然发现,那和尚腰间还插着半根断箭,鲜血已经把一大块衣服染成了黑色。

第六章第九节【铁皮和尚】

那黑和尚蹒跚着走到距离老店百来步的地方,终于体力不支,跌坐在了泥地上。他看上去像是不甘心,又强挣扎了几下。

刘给给高声唱了个佛号,然后对黑和尚说:“师叔,你受伤太重,就算进了老店也不是我的对手,不如先在店外恢复一下吧。”看年纪,刘给给至少比那黑和尚大出十岁,却叫那个后生师叔,道人不禁有些意外。

那黑和尚像是听进了刘给给的话,勉强在地上侧身曲臂,做了一个类似胎中婴孩的姿势,周问鹤知道,这就是少林易筋经,同纯阳坐忘功一样对疗伤有奇效果。眼看那和尚身形摆放停当,不消多时,他脸上的痛苦神色已大为好转,只是一双眼睛还死死瞪着刘给给,像是与鬼和尚有着化不开的血海深仇。

“他就是刘僧定吧?”道人问。

“没错,能把我这位师叔伤成这样,看来唐将军这回带来的,都是神策军内的一等人物。”

“就把他放在野地里不管吗?”

“没关系,师叔他能照顾好自己。”话音刚落,刘给给就转身回了老店。

道人踌躇了一下,快走几十步来到刘僧定身边,那黑和尚只看了他一眼,就继续盯着黑洞洞的老店门口,像是全然没有把周问鹤放在眼里。

“你的伤口还在流血,不止住的话,再运功也没用。”

“等再走几个周天,贫僧自己会处理。”和尚冷冷回答,“不劳道爷费心。”说完他就不再言语,仿佛眼前偌大的道人全然不存在。

周问鹤无奈,只好从口袋里掏出一小瓶金疮药放在和尚身边,这是鬼和尚给他预防伤口崩裂的,自然比江湖上那些炉灰桑皮之类有效得多。

放好了药,道人又站了一会儿,自觉没趣,只能悻悻回到店内。鬼和尚给了他几个沙枣充作飧,显然是在葫芦河边打水的时候采的。

沙枣的味道酸涩得让人绝望,吃完嘴里还长时间留着一股微妙的辛味。“不能浪费干粮了。”刘给给说,“河边还有一些沙枣,过两天我会再采一些回来。”

道人苦笑一声把剩余的沙枣全扔进了嘴里,既然没法从苦难里逃出去,那就只有去习惯它。一把枣下肚之后,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外面隐约响起了扑喇喇的火声,周问鹤出门一看,那黑和尚已经生起了一个火堆,正对着火焰打坐,瞧他神色已无大碍,道人心中不由赞叹一句,真是个打不死的僧人,“铁皮和尚”这个称号名不虚传。

刘给给已然起身去了二楼,看上去是要早早休息了。道人心想就算费尽力气爬上楼去,那张床肯定也经不起他睡第二晚,索性拿过一张凳子,坐稳入定,打算坐着熬过一晚。

入定了约莫两个时辰后,周问鹤只觉得疲乏感减轻了许多,他站起来活动活动手脚,估摸着已经快到子时,道人踱步走出店门,天上不见星月,抬头只有一片深渊般的黑色,看久了仿佛能把人吸入不见五指的深空中。

和尚依旧在篝火边坐禅,和刚才见到时相比,像是纹丝未动。道人拾步走到他跟前,火光在两人身上跳跃着,像是这一僧一道都在扭曲抽搐。那瓶金疮药还留在原地,道人只看一眼就知道它塞子都没有拔出过,但是和尚的血却奇迹般地止住了,在他的面前,放着一截折断的箭头,箭头已经完全被血浸成了黑色,火光中看,颇有一种触目惊心的感觉。

周问鹤仔细端详箭头良久,忽然脸色一变,小声说:“这不是箭。”

“这是蜀中唐家堡的暗器。”和尚说,他操着一口流利的洛阳官话,若不是看他的外貌,谁都没法想象他是一个昆仑儿。

“怎么……唐徒请了唐门的帮手吗?”

“没有,只是贫僧在来的路上无意中撞见了唐家的人。”说到这里,刘僧定睁开了眼睛,火焰把他的眼底染成了一片妖异的金黄,“他们看来,也是冲着道长而来。”

“与贫道有关系吗?贫道可不记得什么时候招惹上了唐门。”

“听闻柳公子临死前,你曾见过他,他们此行,为的是你手中这块人皮。”说到这里他冷哼了一声,“贫僧当初听说于真人的高徒与鬼和尚为伍,原本是万万不敢相信的,今天亲眼所见,实在是让贫僧大开眼界。”

周问鹤有一种百口莫辩的感觉,他很想告诉眼前这黑炭一样的和尚,柳公子与自己相见的时候,他已经是一个死人了,而那张人皮,也早已被鬼和尚夺走,至于自己,是一万个不想留在此处。

但是他实在说不出口自己实际上是遭人囚禁,而囚禁自己的人,此刻正在楼上呼呼大睡。

“大师,唐家堡这次来了多少人?”他问。

“只来了五个,唐二少爷带头,跟着三个内姓弟子,此外,还有一个用剑的高手。”

“唐门里还有人会用剑?”

“贫僧不敢断言他是不是唐门中人,此人的衣着打扮和蜀中子弟相去甚远,他的五官奇特,看上去是个高鼻深目的回回。”

巴蜀山里,竟然出了回回,周问鹤只觉得这件事比茅桥老店的命案还奇特。和尚继续说:“他们五人距离这里,只有一天脚程,估计明天一早就到这儿了。你要请你那个鬼和尚朋友好好想想对策啊。”

周问鹤当然乐得看双方火拼,所以只是看着火堆笑了笑,接着他又问:“大师身子恢复得怎么样了?”

“还死不了,只是伤了腰腿,最近这两天,恐怕要长坐此处了。”

道人听他说不能走动,就从口袋里掏出了几颗沙枣,刘僧定接在手中看了一眼,不屑地冷哼一声,“这东西是附近牧民用来喂羊的。”说罢一扬手,沙枣就飞入漆黑的夜色里,落了个不知所终。

周问鹤只得陪着干笑,眼前这个人身上散发的气势,仿佛比老店里的鬼和尚还凶恶。如今他在火前打坐,自己站在一旁,反倒像是个随侍的下人。他缩着脖子环视四周,四面八方的黑暗向这一僧一道无声地压过来,唯有这团篝火在他们脚下铺开的丈许光团,是这伸手不见五指世界里唯一的光明,如同黑暗汪洋中,一小片仅可容身孤岛。

故事修正:

第六章第三节

开头部分整体修改:隐元会密会地点由“长安西市李熊瓷器铺内房”改为“生意惨淡,无人问津的长安西市李熊茶肆”【让故事更合理】

第六章第十节【少林往事】

刘僧定忽然像是想起来了什么,从怀里抽出一卷立轴,对道人说:“这是寺中菩提苑首座澄理师叔托我带给鬼和尚的,贫僧眼下腿脚不便,还烦请道长转交一下。”

周问鹤打开立轴,依稀看得出是一幅长画,无奈火堆的橘光太暗,画上所见的只有一片模糊,道人努力辨认良久,直瞅得眼冒金星,也分辨不出画的是什么。道人只得合上立轴,小心翼翼地问:“能不能请教一下大师,”他迟疑地看了一眼手中的长画,“刘给给大师,究竟是怎么了?”

刘僧定抬眼看了道人一眼,道人顿时觉得自己矮了三分,接着那黑和尚缓缓抬起一根手指,指了指空无一物的天幕,说:“道长看到了什么?”

周问鹤抬头,象征性看了看,他头上,还是那片无底的深空。

“天地大器……”半天周问鹤才挤出这句话。

“贫僧看到的,是疯山怖海,万古死寂。”和尚平静地说,“达摩禅师说,佛陀圆寂之前,告诫他的弟子,三千大世界以外,只有无尽的疯狂与绝望,肉体凡胎,一眼都不能窥视,须知三千世界,不啻微尘,芸芸众生,一切有情,脆弱无常犹如泡影。我不知道刘师叔从木佛背后的经文里看到了什么,我只知道不能再以常人来揣度他,他已经从经文中瞥见了一丝天外,看过了那不该去看的深渊,我不再对他的心智抱任何幻想。”

这话说得云山雾罩,周问鹤完全摸不着头脑,他只得换一个问题:“禅宗祖廷,佛门清净之地,为什么会有那样的木佛?”

黑和尚咧嘴做了一个力不从心的笑容:“少林早就卷入其中了。建德灭法之后,少林寺百废待兴,那段时间怪事层出不穷,常有僧人在找到木佛的那座荒废禅院附近消失。那些失踪的人,不管是活是死,一个都没有找回来过。历代主持都知道,少林有一些地方不能随便踏足,有一些传统不能深究,我们只是……一群被困住的僧人。”

刘僧定语气中带着遮掩不住的颓丧,道人听闻此言大惑不解:“那你们为什么不走?天下又不是只有少林这一座寺庙。”

“因为我们都知道,不管跑到哪里,那些东西都会接踵而至,反而会害了其他的人。……道长,你知不知道嵩山塔林?”

周问鹤当然知道,塔林位于寺庙西侧一里外的五乳峰下,是历代高僧的墓地。

“那你相不相信,每尊塔下面,都压着一座地狱?”

道人愣了一下,听刘僧定的语气不像是开玩笑,他皱了皱眉,摇头说:“贫道不明白。”

刘僧定的表情看起来有些失望,他又把目光投向火堆:“主持一直在担心,哪一天,要是古塔与舍利子都镇不住了,我们这微不足道的世界会变成什么样。但是眼下我们能做的,只有把从少林散出去的危险消弭掉。”说着,他又看了一样夜色中黑洞洞的老店。

“这些怪事,跟《异客图》中的异客有没有关系?”

“不瞒道长说,少林历代的主持,都抱着这个怀疑,百年来。少林寺一直秘密收藏了一本南梁天正年间的《异客图》,他们管书中所写的东西叫祸根,每隔几十年,他们就要在藏经阁内昼夜念经,当然,这些事,外人是不知道的。寺中的僧人,不管是老僧还是沙弥,对一些事心照不宣,他们相信,不管是荒废的禅院,还是塔林,都牵扯到持国天王殿底下,深埋着的一口两百人合抱的巨缸,这让人很难不与《异客图》中的缸婆联系起来。”

这已经是第五个异客的名字了,周问鹤不禁好奇还有多少个名字是他不知道的。

“那这幅画……”

“如果我没能把鬼和尚带回去,澄理师叔希望鬼和尚能去一次画中的地方。这可以算是师父屈尊对他的请求。”他这话说得平淡如水,仿佛刘给给对他而言已经是十拿九稳。但是道人知道,他并不是有十足胜利的把握,他只是从来没有去思考过失败。

接着,他们两人之间,只剩下了漫长的沉默。

重新跨进老店房门的时候,周问鹤忽然觉得现在情况十分滑稽。店门口的野地里坐着刘僧定,数里外的破庙里住着知了,荒野上的零零散散埋伏着神策军的密探,唐徒的营帐一定也在这里附近,此外,五个蜀中唐门的子弟正在赶过来的路上,这样看,老店里的鬼和尚与自己,可算是众矢之的了。

就在这时,周问鹤看到坍塌了一半的门廊里忽然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那似乎是个女人,浑身泛着绿莹莹的淡光,走路的样子妩媚而做作,赫然就是今天白天那个影子。道人不及细想,立刻追了上去,然而跑到门廊四下一望,哪里还有半点绿光。

紧接着窗外又有人影一闪,那个女人出现在了厨房门口,道人的心忽然收紧了,因为他发现那个女人正面对着他,只是被一捧挂下来的杂草遮住了正脸,他看不见那女人的相貌。来不及细想,他又急忙往那个方向追去。绕过了一堵断墙,又低头钻过一根斜搭在墙头的木梁,左脚的旧伤又开始作痛,道人忍不住呲牙咧嘴起来。

周问鹤一瘸一拐来到厨房外,这是上次火灾的发源地,也是老店里破坏最严重的地方之一。道人真后悔来得太急没有带蜡烛,在火折微弱的光芒下,四周的一切都显得光怪陆离,被火烧塌的断垣残壁就像是从地下伸出的恶毒枯手,又像是被残忍折断的躯干,周问鹤产生了一种错觉,无数的窃窃私语声从这些支离破碎的瓦砾中散出,飘在空气中朝他围拢过来。他又看了看厨房,里面一团死寂,半点气息都没有。虽然他早已料到那女人不会留在厨房里,但是现在看到一场空,还是有些沮丧。

但他还有些不甘心,想着来都来了,便举着火折走进厨房,打算再碰碰运气,他运气确实很好——也或许很不好——因为厨房里真有一个人。

那个人蜷缩着身子,在灶台废墟旁边团团转,他浑身瘦得皮包骨头,几乎没有了人形,头发像是杂草一样在头顶盘着。周问鹤吓得险些往后跳,那个人看来也吓得不轻,他整个人缩到灶台后的角落里,用一双骨节清晰可见的手护住头,从指缝里可以看到他那双惊恐而狡黠的眼睛正在骨碌碌地乱转。

惊魂甫定,道人勃然大怒:“你是谁!”

“你不能杀我,”那人口齿不清地吐出这几个字,听起来他仿佛对说话这件事已经很生疏了,“林公子他许我活。”那人的语气又像是恐惧又像是委屈,他把双手从头上移开,这么近的距离他可以轻松看到那个人的脸,如果不是过度的憔悴和饥饿,他应该是个俊俏的小伙子。

“他许我活,许我活!”

第六章第十一节【张仁轨】

周问鹤冷笑着上下打量张仁轨,心想他这名字倒是真没起错,张仁轨?现如今,他真是三分像人七分像鬼。

“林公子……”张仁轨嗫嚅着,畏畏缩缩地向后退,一双贼眼不停偷瞄着道人,可惜这厨房就巴掌大小,哪还有退的余地。道人一步上前,跟他脸几乎贴着脸,一股难以言喻的腐败酸臭气直扑道人面门,熏得他险些要夺路而逃。张仁轨的脸就像是水沟中因为长年浸泡而结成一团的枯树叶,那双眼睛为了避开道人的视线正飞快地四下乱转。

“林公子是不是林疏美?”

张仁轨没有回答,但他的表情显然是承认了。

“你杀了你的同袍,你的弟兄,就是为了求林疏美许你活?”

“林公子说,我们三个里面只有一个能活下来,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呀!”说这话的时候,张仁轨一脸的天经地义,丝毫看不到愧疚的神情。

周问鹤心中升腾起一股难以压制的厌恶,三年前在表哥身边目睹这场凶杀的时候,他一心只当是那个人中了邪,否则那人杀人取头的时候,绝不会是这么一副凶狠癫狂的面相与做派,哪晓得,他如此丧心病狂只是为了让自己能过活下去。

“呸!人渣!”道人把火折往灶台上一搁,然后一把当胸抓住张仁轨,将他轻松提了起来,张仁轨在半空中拼了命地手脚乱蹬,道人却觉得手中的分量比一只猫还轻。

“不对,就算是一副腔子也比这个要重。”周问鹤暗暗吃惊,他右手抓着张仁轨往墙上重重一砸,然后趁他还不能动弹,迅速腾出手扒开他的衣服。当看清了眼前景象,周问鹤不由倒吸一口凉气,那厮的整个躯干都向内塌陷,就像是一张风干的馕,就算他体内还留着心肝脾肺这些器官,想来也已经彻底萎缩了。

“你在这儿呆了多久?”

“林公子许我不死,要我呆在厨房等他,然后……我就一直呆在这儿。我也不知道呆了多久,原本我好渴好饿,但是渐渐的,我就不觉得饿了,也不觉得困乏,林公子叫我待在这儿……我不敢出去……”

这就对了,周问鹤心想,林疏美之后就被林金秤杀了,他当然没法回来带走张仁轨。眼前此人难道在这个方寸之地藏身了整整十三年?但是道人随即又想到,不管眼前这东西是这么,他肯定已经不能算人了。

那边厢张仁轨还在喃喃自语:“有一天,我做梦,梦见回到了南屏老家,梦见了我的婆娘,梦醒后,我发现我的匕首没了……”

“命案发生后,官府来过老店不下数次,你是怎么在他们眼皮底下躲过去的?”

张仁轨没有说话,他摇摇晃晃地走到灶台前,吃力地弯下腰,那样子活像是一具随时会散架的柴条人。灶台后有一个大小堪堪容得下一只狗的凹陷,只见他小心翼翼地把身子探进凹陷,样子就像是一张对折了的纸片,无法言喻的恶寒感又一次侵袭了道人,这就是他杀死同僚得到的回报?周问鹤自问,他宁可粉身碎骨也不愿意这样永无天日地活下去,眼前所见,实在是对报应二字,最贴切的诠释。

眼看着那怪物已经完全把自己塞进了凹陷,他艰难地在里面抬起头,用那双无神的鱼眼死死盯着周问鹤:“林公子许诺我,只要我不踏出这个老店,我就永远不会死,千年万年地活下去……”他的嘴无意识地坳成门字形,就像是一只把头伸出水面的木讷老龟。

周问鹤自己都没想到,面对这么一个人,他竟然生出些许恻隐之心,他叹了一口气:“出来吧。”

张仁轨摇摇头,眼睛还是死死看着道人,像是害怕会遭他毒手。周问鹤忽然意识到,经过十三年的折磨后,这厮的心智不会比雨后水洼中的积水更多。想到这里他忽然心中一动,这衣冠禽兽早已没了心机,眼下不管问他什么问题,想必他都会据实相告。

一念及此,道人当下厉声喝问:“为什么来茅桥老店?”

“来朝觐大赟。”

“你知道大赟?”

“我们只是奉命来此朝拜,社里什么都没对我们说。”

“那你们知道什么?”

“正确的朝拜时间很重要,我们事先演练了不下百次,但是事到临头还是被那个道士搅局了……”

“什么道士?你是说野狐禅师?”

“那道士也是为了大赟而来,他刚一到这儿,林公子就被他怀里的羊头佛激怒了。”

“林疏美跟大赟是什么关系?”

“不知道,派我们来的人再三叮嘱不能开罪林公子,而且我也看得出来,店老板很怕他,店里的马夫好像也知道些什么。”

马夫就是袁坤六,按照鬼和尚的说法,就是他在盛怒下口不择言,惹下这场大祸。道人想了想又问:“激怒林疏美的是野狐禅师,为什么他还要你们自相残杀?”

“你还不明白吗?仪典出错了,大赟是不能被怠慢的,从那一刻起老店里的所有人就都一定要死了,最后的屠杀是一场献祭,林公子自作主张想用这些祭品安抚大赟……后来,我就再也没见过林公子……”

“大赟和蟾廷有什么过节?”

“听上峰的口气,这场厮杀早在第一个血肉之躯在地上诞生之前,就已经开始了,林公子看到我同僚的尸体时,一直在喃喃自语,说众星归位,大神出山,还说,北落师门再也困不住大赟了。”

“北落师门上有一座废弃的神殿,三个各怀鬼胎的人,囚禁了第四个人。”道人又想起了万花观星楼里许亭的话,接着他又联想到了之前一直想不通的那四个字,随口就问:“开勺万债是什么意思?”

“从来没听说过。”

“这里有没有一个穿绿鞋子的女人?”

张仁轨把视线转到别处,嘴里面小声咕哝了两句,但是道人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野狐禅师和楼上的公差也是你杀的吗?”

“我进入公差的房间时他们已经死了,桌上摆着一盘下到一半的双陆棋,看上去像是公差因为下棋起了纷争互殴而死,但押解的犯人是如何死的我就不知道了,那天晚上一定发生了很多事;至于野狐禅师……是林疏美杀的,而且,他的最后一招也把林公子重创了。”

“林疏美身受重伤,所以才会被林金秤有机可趁?”

“不,就算林公子没有受伤,他也不敢反抗林姑娘。”

“为什么?”

张仁轨的头怪诞地歪着,他神色木然地看着道人,像是一个彻底的痴呆:“你……不知道吗?林金秤……怀孕啦。”

第六章第十二节【弥勒巷】

林金秤怀孕了,十有八九怀的就是沈推子的小孩,而沈推子,左臂上有大赟的纹身……无数的线索再一次纠缠成一团,道人心中升起一股无力感,仿佛线头就在手边,他却无法将其抽离出来。

张仁轨不再说话,他在凹陷里垂下脑袋,看上去就像是一个胡乱被塞进墙缝里,坏了的牵线傀儡。周问鹤呼唤了好几次,他都没有反应,只能由得他继续留在那里。走出厨房的时候,道人肚子里那几个沙枣毫无预兆地开始给他颜色。他一手提着裤子飞也似地绕到店门前,找了个草丛急急忙忙地蹲在了里面,抬头正好看到几十步远外,坐在火堆前的刘僧定,道人尴尬地笑了笑。但是他不知道那黑和尚是什么表情,事实上从他这里看过去,那和尚似乎一动都没动。

沙枣果然没有饶过他,等周问鹤从新站起来的时候,他身子已经有点发飘了。“这可真不错。”道人心里想,“断了几根骨头,两条手臂废了一条半,两天两夜没有睡觉,现在还腹泻了,我最后到底会死在哪一个上面呢?”

野地里的风狂啸着扑在道人身上,夜晚的空气中夹杂着似有若无的霉腐味道,像是脚下的整片大地都已经死透,并且开始变质。道人环顾四周,站在这四野茫茫的所在,谁能想到自己会是一个哪儿都去不了的囚徒呢。

刘僧定依旧坐在篝火旁,一动不动,道人不用转头,都可以感受到他的视线,那视线像一把铁刷子,一遍一遍扫着自己的皮肉筋骨。两个倒挂在门口的死人在摇曳的火光中兀自岿然不动,现在看倒生出来一股怪异的肃穆感。

道人决定再回店内打一会儿坐,虽然他知道打坐冥想对自己眼下的情况犹如杯水车薪,但是反正也没有其他更好的去处。他心里默祷,那些沙枣可别再作怪了。

这一次又坐了约莫一个时辰,当他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天空已经微微泛白了。道人在大堂里走了一圈,暖了暖身子,他也说不清楚是更精神了还是更疲乏了,好像脑子清醒了一些,但是身子却越发虚弱了。

刘给给这时也走出了房间,手上拿着水囊和几枚沙枣。

“大师起得真早啊。”道人说,他尽量装出精力充沛的样子。

“已经辰时了。”刘给给说。

“天已经亮了?”道人惊讶地望了望门外,天空只有些许微末光亮,阴沉得几乎随时要塌下来。太阳完全不见踪影,天地之间只有阴风阵阵。刘僧定已经熄灭了火堆,一个人盘腿坐在飞沙走石之中,看他的样子,伤势还是好转得不够。

“今天有日蚀?”道人问,当然他只是随口一说,精熟测望如他,自然不会把日蚀的日子记错。

“别瞎猜了,只是天暗下来了而已。”

周问鹤忽然想起刘僧定交付的画卷,本来他打算等天光大亮才打开来看的,现如今只好在这种光线下将就将就了。道人抽出竖轴,在手中展开,就着昏暗的天光细细观瞧,他几乎要把眼睛贴到轴幅上了,才勉强看清画中是一个巷子。

这巷子大约五百步长,巷子里有酱豉店,火烛店,门面都很小,颇有点遮遮掩掩的意思。另外有两家民宅的房门大开,其中一扇门内,探出了一个妇人的脑袋,另一扇门看进去,则是一张四方饭桌,一家三口正围桌吃饭。

隔壁的房子开着窗户,一个人正站在窗口向巷子里张望,一个卖炭的后生挑着一担子炭穿巷而过,他低着头,一副行色匆匆的样子。他前面还有一个读书人模样的中年男子,头戴幞头,腋下夹着油纸伞,看上去风尘仆仆。

巷尾另有一户人家,也是屋门大开,一个妇人正在门口给一个赤膊小孩洗澡,水泼了一地,那童子在木盆中,歪头盯着一边卖干果的老翁,神态甚是向往。

这画卷上大大小小有着七十多个人物,全部仅用寥寥数笔勾勒,不但形神具备,简直可以说是惟妙惟肖,市井人家的烟火气扑面而来。道人横看竖看,也看不出这图上有什么古怪,就将它递给了坐在一边吃枣的刘给给,和尚打开画轴,散漫地看了一眼,就收了起来。

“那黑和尚说,少林派的澄理大师要你抽空去一次那里。”道人说,“你知道画的地方怎么走吗?”

“知道,是‘弥勒巷’。”鬼和尚说。“在扬州临湾坊内。”

按照唐律,坊内是不允许做买卖的,可是高宗弘孝皇帝之后,此法多有废弛,‘弥勒巷’藏于临湾坊深处,多年来少人问津,想来坊内有一些偷偷摸摸开起来的商家也不奇怪。

刘给给忽然看了周问鹤一眼:“昨晚上,你跟我师叔是不是聊得很投机?”

“与刘僧定师傅一席话,让贫道受益匪浅,在下这才知道,原来少林跟‘异客’的关系,远不止一尊木佛。”说到这周问鹤回头扫了一眼野地里的和尚,“持国天王殿底下,是不是埋着一个叫缸婆的‘异客’?”

“第一,那口缸不是缸婆,第二,缸婆不是‘异客’。”说话间,和尚已经把沙枣悉数囫囵吞下,又打开水囊慢条斯理地喝了两口,才继续说,“《异客图》中记载的‘异客’,只有大赟,蟾廷,流荼,荒佛四个,剩下所有其它的,都是伪神。”

伪神这个词,周问鹤似懂似乎不懂,他也不想纠缠这些,直接开门见山地问:“少林派是不是与蟾廷有关联。”

“道兄,你想通了什么吗?”

“贫道什么都没有想通,我只能靠猜,大师在荒废禅院里烧掉的那尊木佛,是不是有一颗羊头?”

“你以为只有少林寺有羊头佛吗?贫僧曾经去过河北道范阳的洪崖山,那里方圆百里,漫山遍野都是木佛,善男信女们雕出羊头佛像,就把它抬到山上随便一摆,天长日久,已经不下万尊了。树荫下,草丛里,悬崖上,大的,小的,新的,旧的,看得人头皮都能发麻。那些愚夫愚妇,根本不知道自己摆到山上的是什么,但这没有妨碍他们的狂热,你真应该见一见他们朝拜的情景,香烛插遍山头,彩纸挂满树杈,整座洪崖山都被香烟笼罩,日光下就像是一尊巨大的焚炉。”

“官府就不管吗?”

“那里就像是被世界遗忘了,生活起居,依然像是前隋时代,山下住的,全都是愚昧昏聩的乡野村夫。”

贞观十三年,综查天下丁户,洪崖山只找到野村五个,村民大多迟钝贪鄙,目不识丁,五个村中只有两个教书先生,这两个先生还是大业年间流落到山下,从此祖祖辈辈在此地教书,他们也和村民一样,从未离开过洪崖山,甚至连科举都没有参加过。查访的官吏发现这两个先生举止怪异,神色慌张,他们说起圣人生平与平常读书人所说的大相径庭,甚至有孔孟剖腹断首,死后复生这种耸人听闻的狂悖之语。摊开他们世代传下的圣贤典籍,全都被涂改得面目全非,那两个教师,却还一本正经地捧着它们给村中学子上课。

不过最让官吏害怕的,还是那两个教书先生给村里小童开蒙的情景,他们发现那两个先生教小孩写的字,有许多从未见过,虽然那字也是方方正正,笔画部署与寻常汉字一样,但是仔细看,却是全然不认识。

那几个官吏把所见所闻报给了上司,但是不知为何,这件事却不了了之了。他们的上司暴毙而亡,而当天入山的那几个人却失踪了,有人说,后来在洪崖山下的村子里看到过他们。

第六章第十三节【唐无影】

“洪崖山只是一个例子,被‘异客’影响的地方肯定还有很多,当初来到此处的野狐禅师,也只是蟾廷傀儡。”

“大赟和蟾廷曾经在这里正面交锋过?”

“不尽然,茅桥老店只不过是它们的交集中一个微不足道的涟漪,事实上,蟾廷的真身从来没有来过老店,而大赟,他一直都留在北落师门上。”

周问鹤心里一激灵,大赟确实就是许亭口中被囚禁的第四个人,那么另三个呢?蟾廷?荒佛?流荼?他试探地问:“野狐禅师插手这件事,是为了阻止大赟从北落师门回来?”

“野狐禅师多管闲事,大赟归来已成定局,”刘给给冷哼一声,“群星都做不了主的事,轮得到他出手吗?”

“江湖上还有多少像野狐禅师这样的人?”

“从古至今,江湖上从来不缺‘异客’的奴仆,李无面是这样,许亭也是,还有那个紫衣伯。”

“那么刘僧定呢?”

“他的情况有点特殊,他背后既没有‘异客’也没有伪神,他就是一个命特别特别硬的普通和尚。”说到这里,刘给给的眼神看上去有些许失落,“这块黑炭,比我们许多人,都要干净。”

说到这里,他又吟起神秀法师的那首诗:“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他的样子无比的虔诚,像是对这四句话,充满了无限的向往。

周问鹤上下打量刘给给,只觉得僧人这身纳衣干净得扎眼,他冷笑一声:“神秀和尚这首诗,也算不上有多高明,大师何必拘泥在这小格局中?贵寺六祖慧能禅师早就驳倒他了: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大师来瞧瞧这境界,这胸怀,岂不比神秀那时时勤拂拭高得多?”

周问鹤对禅机只是一知半解,今天能用慧能与神秀这段公案难住高僧刘给给,心里颇为得意,他偷眼观瞧和尚,期待从这人脸上看到尴尬慌乱之色。

哪知刘给给脸上只是浮现出些许无奈,他淡淡说:“慧能大师自幼皈,心中只看得见佛前三宝,众生苦难,却少见世间繁华。‘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这样的话也只有像慧能大师这样,没有见过诱惑,没有尝过迷惘,没有经历过污浊浮沉,爱欲本心的人,才会说出。”

周问鹤不得不承认,这些话说得极有道理,只是其中的悲悯味道,实在没法跟眼前这个净衣杀神联系起来。道人不禁脸上阵阵发烫,这一路走来,他与刘给给的争斗之心从未减退,当时刚才那番话,却让他确确实实感到,自己的境界远不及鬼和尚。

刘给给继续说:“同其它三个‘异客’不同,大赟目前依旧很虚弱,林金秤死后,大赟又选中了一个红衣教女人,但那个女人流产了。从那以后,大赟忽然就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好像这个名词从来都不存在一样。尽管如此,其它三‘人’还是对它十二万分的忌惮,可能就在我们说话的时候,大赟已经从它北落师门上的牢笼里逃脱了出来,到那个时候,日月星辰恐怕都要改变。”

周问鹤心中忽然涌起了一种说不出的古怪,从西湖开始,他所遇见的人,无论是敌是友,都会无条件地把所知道的情报告诉自己,无论是门外的黑和尚,还是眼前的鬼和尚,不但对自己有问必答,甚至还会主动多说一些自己不知道的事,他心里暗暗察觉到了一丝不妥,但却又想不出所以然。这个念头在他脑海中一闪即逝,他随即又问:

“到那时,我们这个世界会发生什么?大赟会怎么做?”

“不知道,那可能是一场末日,也可能什么也不会发生,我们既无法去猜测它,也不无法去左右它,我们,就如同天下板荡,四海汤沸时,地下的小小一穴蝼蚁。”

“那我们只能坐以待毙吗?”

“三年之前,轩辕社开始频繁跟一个江湖人接触,高力士相信这个人与大赟有关系,他甚至相信这个人能影响大赟。此人不但行踪飘忽,而且武功深不可测,各路人马都寻他不到,只是……半年前他忽然造访唐家堡,留下一句话就走了。”

“他说了什么?”

刘给给的嘴角忽然牵起一个嘲讽的笑容:“你不妨自己问他们。”

周问鹤顺着他的视线往门外看去,只见五条人影飘飘忽忽地来到老店门口。打头那个双手抱拳,一开口就是蜀中官话:“唐家堡唐无影,见过刘大师,铁鹤道爷。”他身旁另一个人也是一抱拳,开口却是长安雅言:“唐神父见过两位。”另外三人只是安静站在后面,没有要开口的意思。

天色似乎比早晨更暗了,老店门外的乱石荒草,全只剩下一团模糊的黑影,阴沉的天幕下,五人黑色的衣服几乎要溶进四周的黑暗中。周问鹤只能依稀辨认出他们的身形,这五个人手脚修长,身姿挺拔,显然都是轻功好手。他们如今杵在门外,活像是五个索命的无常,又像是在荒地上凭空出现了黑漆漆的五根木桩。

“原来是唐施主,快快请进,施主远道而来,舟车劳顿,实在辛苦了。这里荒弃已久,贫僧待客不得周全,还望赎罪。”

这五个鬼影虽然吓人,却也知礼,听到鬼和尚有请,才不紧不慢地走进了老店,因为外面天色已经与黑夜无异,刘给给不得已点亮了油灯,借着灯光,周问鹤才能仔细打量他们。

他发现头四个人身上衣服并不是黑色,而是一种很深的墨绿,打头的那个唐无影身材高挑瘦长,面容有些枯槁,身上散着一些书生气,他嘴唇很薄,脸上总是挂着专注的表情,看得出是一个心极细的人。他身后跟着的三人都是约莫二十岁上下的后生,两男一女,他们半张脸上戴着面具,另外半张脸则毫无表情,举手投足间看得出都受过严格的训练。尤其是这三人的眼神既利又稳,视物从不游移,可见都是用暗器的高手。

第五个人进来后,与唐无影并排而站,他穿着宽大的黑袍,身背长剑,颈项上挂着一串链子,链子末端拴着一个十字挂饰,这串链子看上去颇有些斤两,但那人的腰背丝毫没有被压弯,相反,他站得笔直,锋芒毕露,如同他背后的长剑出了鞘一般。再端详此人五官,高鼻深目,瞳仁隐隐泛着青色,一望便知绝不是中原面相。这么个人竟能说如此流利一口雅言,倒是让人产生了些敬意。

“五位施主顶着山雨欲来的鬼天气大驾光临,所为何事啊?”刘给给双手合十问道。周问鹤看着和尚,心中无不讥讽地想,现在的他活脱脱就是个人畜无害的出家人。

“大师明鉴,这事说来有些丢人,二十年前,柳公子夜入唐家堡,一把火烧掉小密坊,我们只以为,那贼人惦记的,不过是家父呕心沥血制成的落凤弩,不料他醉翁之意,却是另一样东西。”唐无影说道这里,转头看向周问鹤:“道爷,还请行个方便。”

周问鹤尴尬地笑了笑:“如果你说的是人皮军函,很抱歉,它已经转到这位大师身上了。”

唐无影又看向刘给给,后者却只是眼观鼻,鼻观心,全然是老僧入定的样子。

那个唐神父干笑了两声,他那双眼睛微微眯起,青色的瞳仁里面蕴藏着三分笑意,却有七分杀气,他说:“两位在搞什么花样?能否明示在下呀?”这句雅言说的字正腔圆团,抑扬顿挫,听起来简直是一种享受。说着话他习惯性地抚摸了一下右手,道人这才发现他的整只右手都套在一个白套子里,这套子可能是用鹿皮做成,有五处凸起,刚好可以伸进五根手指,完全贴合手掌的形状,这古怪的东西让道人走了一刹那的神,接着他就沮丧地想到,唐家堡的人跟刘僧定一样,完全把自己当成了刘给给的同党。

想明白这点之后,周问鹤简直是自暴自弃地笑了起来,他摊开还能动的右手,做了个一无所有的手势:“信不信由你们,这个地方你们也可以随便搜,我不会阻止你们的,请原谅,贫道这两天已经解释得够多了,实在是不想解释了。”

第六章第十四节【酉时】

时间还是回到一个月前,长安西市的李熊茶肆内。

一群人正挤在闷热的房中,心焦得像是热锅上的一群蚂蚁。偶尔会有人坐立不安之下站起来走上几步,但很快就会在其他人责备的眼光中缩回原位。坐在最靠近门口处的那个人约莫四十岁上下,生得肥头大耳,满脸的和气生财。这个人名字叫钱德利,是泉州来的盐商,同时他也是隐元会的干部天字肆拾贰。

此时,他正仔细地端详着挂在墙上的一张白布,像是要从白布上那个呆板的“未”字里看出一朵花儿来。他背后那七个人还在时不时地交头接耳,钱德利只觉得自己身后趴着七只窃窃私语的硕大老鼠。

偏房内的人出出进进越发频繁,似乎他们以为只要腿脚勤了,人就会变得有办法起来,但是事与愿违,偏房内的僵局依旧没有被打破,从钱德利的位置依稀可以听到帘子后面那帮人正用极低的声音飞快争论着,仿佛他们都盘算着多吐出几个字好拿来塞住对方的嘴。

不知不觉,天已经暗了下来,估计不用多久,外面就会传来坊肆关门的钲声。房内的气氛也越来越散漫,有几个人开始肆无忌惮地高声交谈,全然是把此处当成了真茶馆。也就在这时,忽然偏房内传出一声钟鸣,房内的八个人像是被先生抓个正着的读书郎,脸上挂着仓惶之色纷纷回到座位上,四下里顿时鸦雀无声。

紧接着,帘子被挑开,一个小童手捧一卷白帛从偏房走出。这小童神色庄重,目不斜视,举手投足间满是与他年龄不符的大家风范。他徐步走到墙边,将那写着“未”字的白布撤下,然后换上了自己手中的那块。整套动作娴熟老练,几乎没有发出声响,像是已经操练了无数遍。

未等小童退出去,一干人等已经争相凑上去端详,只见新的白布上写着一个“酉”字。这字依旧是平平无奇的,看不出什么名堂。但是围拢着的人群,却像是被炸的蜂窝般乱成了一团。

“两个时辰,整整往后走了两个时辰!”皂隶睁圆了眼睛发出低声的惊呼。

“发生什么事了?”郎中问,但是没有人回答他。

“还是没有周问鹤跟刘给给的下落……”乞丐说,好似要向周围的的人确认此事。

钱德利鄙夷地悄悄众人,又开始抚摸他短胖的手指,轻轻叹了口气:“这下可好,真没生意做了。”

听了周问鹤的话,那五个唐门弟子面面相觑,与其说他们对目前的处境猝不及防,倒不如说,他们没想到铁鹤道人周问鹤,竟是一个这么无赖的人。

唐无影又向刘给给一拱手:“那大师又怎么说?”

刘给给还是没做声,他自顾自走到门口,从怀中取出木鱼,对着门外念起经来。

唐无影讨了个没趣,只好给自己找个台阶下,他看了看和尚,又看了看道人,叹了口气道:“既然两位都不肯说实话,那我等就要在次叨扰一阵了,没关系,我们有的是时间。”这句话说到最后,已经完全是蜀中土话的口音,看来他是真的动怒了。

刘给给这时终于开口:“几位施主见谅,军函不在这里,它此刻想必,已经在太行柳五爷手中了,这本来就是人家的东西。”

唐无影像是被当头打了一棒,脸上满是惊愕,他身后三个唐门弟子也是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他们恐怕来的时候怎么都没有想到要跟霸刀山庄的柳五爷扯上关系。

只有那用剑的回回丝毫不以为意,冷笑一声说:“这下好得不能再好,霸刀山庄窝藏我教叛徒,在下正打算去找讨教一下。”

“贫僧倒是第一次听说,柳家与粟特人也有瓜葛?”

“在下不是粟特人,也不是绿睛回回,在下是伦巴第人,在昔日大秦境内。鄙人信仰的救世真主,也与景教异端不同。但在下要抓捕的那个叛教者,却是本教,景教,绿睛回回共同的敌人。”说道这里,那男子右手隔着皮套开始摩挲手指,像是只要一提起这个人,他就变得手痒难忍,“这人本就是个刀法高手,据说又得了柳五爷指点,诸位以后行走江湖,若是看到一个穿黑衣,背挂窄长横刀的西域汉子,请给唐家堡的唐神父传个话……”

“大师方不方便,与我们去一次太行山,与柳家当面对质?”唐无影怕话题岔开,急忙出言打断了神父,“这虎贲营军函一直是我唐家之物,与柳家没有关系,不知大师是听信了谁的谗言……”

“施主是要挟持贫僧吗?”刘给给双目低垂,淡淡地说了一句,三个唐门后生顿时作势要后退,看来这鬼和尚的名字,在蜀中说不定有能止小儿夜啼的奇效。

“贫僧这副皮囊,不知何时竟然金贵起来。诸君看到门口挂着的那两位檀越了吗?他们的同僚此刻想必正趁着天黑摸过来;还有……”刘给给说到这抬头看了一眼门外,如今的野地里,已经暗得如同深夜一般,刘僧定又点起了火堆,火光中他盘腿打坐的样子活像是一片漆黑的天地中一尊赤金的罗汉。

“我这位师叔受伤不轻,但是只要他的伤势稍缓,让他可以再次站起来,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杀进老店来捉拿贫僧,此外……”

说时迟那时快,鬼和尚话音未落,一个人影“蹭”地从门口蹿了进来。

三个唐门的后生人影一飘已经后退三丈有余,身法灵动之余也带着一丝狼狈。唐神父身侧电光一闪,长剑已经握在手里,一旁的铁鹤道人险些被他掀了一个跟斗。只有唐无影与刘给给没有动,似乎是早有所料。

那蹿进来的人骨碌一声从地上翻起来,挺着身子向四周一拜:“诸位英雄,请了!”这语气说得极为豪迈,他似乎认为只要端出一副老江湖的样子,就能把眼下剑拔弩张的诸人镇住。只不过他的身形太瘦小了,声音又过于稚嫩,所以这句攒足劲说出的话一点气势都没有。

第六章第十五节【逃亡】

“来者可是许亭许公子的高徒啊?”刘给给冷冷地说。

“大师明鉴,叫在下知了就可以了。”知了眼看没有压住场面,不禁有些尴尬,只得一面回答一面摸着后脑勺“嘿嘿”讪笑。这少年实在是有一股魔力,周问鹤可以清楚看到唐家那五个人见到他后,表情明显缓和了下来,自己与那少年算不上深交,但是一见之下,心里面还是绽放出说不尽的欣喜。

只有刘给给,他的脸上非但没有善意,甚至连原本的恬淡也褪去了几分,此刻他的脸,冷得像是覆上了一层寒霜。

知了随后看到了周问鹤,他先是一愣,接着惊叫起来:“道长!一天不见,你怎么憔悴成这样?”被他这么一咋呼,周问鹤也是吓了一跳,真恨不得打一盆水马上照照自己。但是随即他就想到,自己连熬两夜,昨晚又吃坏了肚子,现在就算脱了人形也不奇怪。

一念及此,道人略带自嘲地笑了笑:“这儿的东西吃不惯。”然后他又问,“知了贤弟怎么来了?”

“小弟是来逃难的,”那少年又回头看了一眼黑洞洞的门外,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荒野上,有怪物!”

众人闻言面面相觑,正要发问,门外的旷野里忽然响起一声撕天裂地兽嗥,这粗野的吼声带着深不见底的怨毒与蛮暴,仿佛声音的主人痛恨着世上有形有质的一切,甚至包括了它自己。无尽的憎恨与恐惧的情感夹杂在吼声里充斥在天地之间,仿佛一草一木都被这股恶毒的情绪感染了。

但是,细细回味,这声音里却好似少了一样东西,少了血肉气。这不是有血有肉的活物能够发出的声音,声音的主人不像是父母所生,反倒像是从亘古存在的,对生命的仇恨中凝结出来的,如果你能把全人类的憎恨,灌输到一只狼的思想里,再消抹掉它作为生命的本能与常识,那么它有可能会发出这样的吼声,否则的话,这种声音的主人,绝不应该存在。

众人急忙朝门外吼声传来的方向看,目力所及只有一片晦暗。已经连门外几步之内都看不清了,周问鹤忽然起了一个古怪的念头:幽冥世界,也许就是这个样子的吧。

唐无影问:“那是什么?”

“怪物……晚辈也没有看清楚……”

知了并不算是在说谎话,至始至终,他确实没看清那是什么。今天早些时候,他是凭着野兽一般的直觉察觉到了那东西。

当时他正在破庙的房梁上睡着回笼觉,忽然一股没来由的恐惧袭上心头。这少年好似被当头浇了一盆凉水,几乎立刻就惊醒过来。他举目四望,眼前却只有这座空荡荡的破庙。昏暗的天光下,四周破旧的墙垣看起来像是挂满了五官狰狞的面具。

这种感觉很荒诞,眼前明明什么都没有,可是惊骇欲绝的感情却在知了胸中卷起了滔天巨浪,浑身的汗毛都一根根竖了起来。知了朝下看,残缺的半尊山神塑像依旧静静倒地上,圆睁双眼与房梁上的知了四目相对,这张脸上的漆几乎全掉光了,全无半点威仪,只有说不出的凄凉与滑稽。但是此时,知了却仿佛从神像脸上读出了惊恐,像是这尊泥塑木雕正张大着嘴叫他快跑。

他不再有片刻犹豫,在横梁上一扭身,整个人腾空借力,像燕子一样从墙边的裂口飞出了破庙,也就在冲出缺口的一刹那,他稍稍一偏头,用眼角的余光扫了身后一眼,刚好看见一个肥胖臃肿的影子蹒跚地出现在了破庙门口。

知了的心一下子悬到了嗓子眼,虽然那只是一个掠影,但是那种扭曲与不协调的影像已经深深烙在了他的脑海里,无论他如何竭力想忽视掉那个影子,那形象却像是生了根一样,拼命往少年的思维深处钻去。

双脚甫一落地,少年立刻开始在荒原上发足狂奔,天好像变得更暗了,几乎跟黑夜一样,少年的耳边全是狂风扫过枯枝的尖啸声与晨鸟嘶哑的鸣叫,怪石与衰草此时全在少年眼中都变成了张牙舞爪的魔怪,在他飞奔的身侧跳着狂乱的舞蹈。

跑了百来步之后,知了忽然看到前方的巨石上倒伏着一个人,确切地说是半个,他的下半身显然已经被一张巨口嚼碎了,肚肠肝胆淌满了巨石。惊慌中他不及细看,强迫自己脚下一个发力,飞掠过了巨石,就在他越过死者的当口,借着幽暗的光线他依稀辨认出了尸体身旁的腰牌:神策军探马营。随后他又看到了第二个死者的残骸,像一团洗了很多次的破布一样,稀稀拉拉地挂在树杈上。知了不由脚上的速度又加快了几成,这几乎是他有生以来跑得最快的一次,说不清楚来由的恐惧像是一条鞭子,每一次抽打都让他无法忍受。

知了他自从10岁开始行走江湖,无论讲到身手,才智,胆色,见识,他无一不是万里挑一的天才,熟悉他的人要么爱他要么怕他,却从未有人敢看轻他。但今天,他尝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恐惧,把人逼到癫狂的恐惧。在这碾压一切的恐惧下,少年的勇气与智慧已经彻底烟消云散,此刻他的脑海里只剩下了一个念头:逃!快点!再快点!

眼前出现了一个岔道,知了不假思索,一个急转弯跑上了茅桥老店的方向,在转弯的时候他又偷眼往后一撇,寂静的荒原上空无一人,只有肃杀的秋风摇晃着他身后的老树枯藤。知了稍稍心安,心想或许那东西没有追过来,但是就在他打算收回目光的一刹那,一团模糊的影子在他视线边缘一闪而过,这影子看起来既不凶恶,也不危险,只是,那个地方本来无论如何不会出现影子的。

少年几乎要尖叫起来,那个东西就在他身后,同他的距离远比他估算中还要近。绝望中他如利箭一样朝前方急窜出数十丈,之后没有停顿,又是数十丈,这时的少年,眼睛里只有飞掠而去的草丛,耳畔的呼呼风声就好似某种疯狂的合唱,这荒原像是没有尽头,无论他奔跑得多快,眼前只有无限一望无垠的贫瘠大地。那乏善可陈的景色像是对狂奔中少年投出的鄙夷嘲笑,是对他将要葬身黄土之下的冷漠预兆。少年感觉他的心腔被一只鬼手紧紧攥住,跳动喘息都不能如意。这时的知了,奔跑速度与鬼和尚相比也已经不遑多让,至于好手好脚时候的铁鹤道人,更是绝对无法望其项背,饶是如此,命若悬丝的感觉还是催煮着他的五脏,不管他跑得多快,始终觉得有一只手只差咫尺距离就要撩拨到他的后背。他既不觉得累,也不觉得热,浑身上下只有遍体的冰寒,这股寒冷随着脉络走遍全身,一丝丝地侵入五内三焦,虬结在他的心肺里。

在飞奔途中,他又看到了几具支离破碎的尸体,无一例外都别着神策军的腰牌,他们零星地四散在贫瘠的原野上,就像是一碗味道寡淡的白粥中飘着的细碎的的肉末。

少年无意中扫了一眼天空,他忽然发现。晦暗的天幕上隐约透着一线暗红,就好像从一片化脓溃烂的伤口中渗出了一丝丝淤血。这诡异的景象让他产生了错觉,仿佛要是不马上找一片屋檐,片刻后就会有倾盆的血雨浇到他的头上。他如同一只被鹰盯上的兔子,仓惶中只知道加速,加速,最后他简直就像是贴地飞行一般,横跨了整片荒原。

当老店的灯光在他面前亮起时,知了感到了一种死后重生般的喜悦,他用尽最后的力气,不顾一切地向前急蹿百余步。在临近撞入老店之前,他回头看了又一眼身后,暗无天日的荒野上,阴沉的天空如同随时会垮塌下来,在远处,靠近地平线的地方,荒芜的土地上,有一个模糊的黑影正在蹒跚地来回走动,距离太远了,光线又太暗,知了根本没法看清那个黑影,但是,当他落进店门内的时候,他心里已经很清楚,那是什么了。

第六章第十六节【巴蜀鬼影】

“那东西还在店外徘徊,诸位最好还是不要出去。”知了看着门外,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外面那些北衙的军,要遭殃了。”

周问鹤忍不住向门外寻找刘僧定,他依旧在火堆前打坐,兀自岿然不动,像是遗落在草丛间的一尊佛像,刚才的吼声看来对他全无影响。道人不禁笑了笑,不管那黑和尚知不知道荒原上的东西是什么,他肯定一点都不怕。

知了循着周问鹤的眼光看过去,好像这才发现门外有人:“外面那个大师,让他也进来避一避如何?”少年说完,转过头却看到几个唐门都是一脸的不以为然。

刘给给忽然沉着声音开口:“我这位师叔来的时候,身上带伤,想必是唐门诸位好汉的杰作啰?”

唐无影未及开口,他身后一个弟子抢着说:“刘僧定无礼,胡言乱语冲撞了我家老太太!”

“能把刘师叔打伤,看来二公子这次是把唐家堡看家的暗器都带在身上了。”刘给给这话说得有气无力,像是对眼前众人的恩怨全无兴趣,“我那师叔究竟说了什么冲撞到了唐老太太?是不是同埋在璧山下面的那根怪竹有关啊?”

唐门一众人等的脸色忽然变得很难看,像是同鬼和尚没来由地平添了深仇大恨。唐无影冷冷道:“大师请不要胡说。”这语气听起来更像是威胁。

刘给给像是没看到,兀自拨弄着手中的念珠,缓缓说道:“戊辰年,也就是总章元年,时年二十二岁的唐老太太——当时她还是用的闺名梁翠玉——同两位至交好友一道前往渝州璧山游玩,八月初五早晨,他们把脚夫留在外面,进入山中一片无名竹林,之后就失去了音讯。”

一个月后,梁姑娘孤身一人从山坳里的另一片竹林中出来,当时她浑身是血,遍体鳞伤,而且有严重脱水的迹象,根据在场的人回忆,她出来的时候面色很慌张,而且明显已经神志不清,一句整话都说不明白。人们把她送到了山下县城里,她在那里花了差不多半年时间才算是基本康复。对于竹林里发生的事,以及她那两位好友的下落,梁姑娘一直三缄其口,甚至都不愿意别人在她面前提起那段往事。

后来又过了没多久,她忽然下嫁当时并不出名的唐门当家人唐仲枢,在璧山上的唐家堡一住就是七十余年,成了如今的唐老太太。没有人知道她为什么要这么做,以她的江湖地位,要嫁一个武林名门易如反掌,为何会看中巴蜀山中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二流世家呢。

根据她身边的人说,老太太这些年里,只要空闲下来,她就会去那片当初从中走出的竹林,然后一言不发地盯着看上许久。那个眼神紧张而又决然,像是一头老兽在守护着它的洞穴,又像是一个战士在坚守着阵地。

“这些年来,你们家老太太是不是一直要你们服一种用竹根下滤出的汁液做成的汤药?有些事你们老太太知道,却永远都不会告诉你们。”鬼和尚说,语气里尽是毫不掩藏的嘲弄,“有一种说法,渝州根本就么有什么竹林,整片巴蜀地界,其实只有一根竹子。”

唐门众人闻言面面相觑,其中一个后生明显是想笑,只有唐无影的表情更难看了。他的嘴角微微抽动,脸色也变得煞白,显是受到了不小的冲击。

刘给给也不理他们,自顾自接着说:“相传大禹治水时,在巴蜀山中看到了一根倒卧的巨竹,这跟竹子硕大无朋,在山间河谷盘绕虬结,有一部分还深入地底,如同一条扭动中死去的巨大的蚯蚓,又像是老树的盘根。后来,那根巨竹潜入地下,在巴蜀四面张开,所有的竹子,都是从它身上分出的根系生长而出。我不知道它已经存在了多少年,或许人类诞生之前,它就已经在巴蜀平原的下面悄无声息地生长着了。

“早在郦道元的《水经注》中,就提到过它。东阳无疑所著的《齐谐记》则记载了这么一个故事。话说巴蜀有一个叫麻治的人嗜好啖生笋,一天他的朋友送来一根长十余丈的鞭笋,通体晶莹碧绿,说是从山谷中偶然得到。麻治把鞭笋做成脍,生吃之后赞不绝口,但是没过多久,他忽然带着铲子走进深山,说是要挖更多的鞭笋,从此一去不回。他的家人在山里找到了一个新挖的山洞,麻治的衣裳和铲子被胡乱扔在洞口,众人合力把洞挖开,却发现这洞又通往另一条天然岩洞,一直往下,深不见底,岩洞壁上满是血迹,看来是有人强行钻进来时候被尖锐的石头给划伤了。

“唐老太太年轻时候在那片竹林里,不管经历了什么,我相信,都跟巨竹脱不开关系。而这根巨竹,又同《异客图》中的蟾廷有着不小的渊源,或许只有这样想才能解释为什么你们老太太对于人皮军函如此执迷,是不是当初竹林发生中的事,也与虎贲营有关?”

“巴蜀的土著,其实早就知道了这根巨竹的存在,二公子,我想你也应该听说过,那些土著中流传的,令人作呕的,对于棱腾神祭祀;混乱粗俗,不可仔细揣摩的山歌;还有那些眼神狡黠,行事鬼祟的年轻人,表情木讷,口中永远念念有词的老妪。有时整个寨子的人突然消失,从此再无音讯。我知道,二公子,你也一定怀疑过,你也一定困惑不解。”

刘给给依旧在拨着念珠,他仿佛随时随地都在分出一部分的精力念佛,这串珠子就像是他在浊世上的依托,只要时时拨弄,就可以让他的菩提树与明镜台不至蒙尘:“开元二十六年,蜀中大震,青城山腹裂出了一道五里长的口子,深不可测。新到任的剑南节度使张宥前往巡视,他说他看到裂口深处有青甲地龙在缓缓缓缓起伏,之后这人就彻底疯了,他说满大街的行人都是前来捉拿他的山魈,仗剑杀了十来个路人后跳井而死。你问我他看到的是不是巨竹?巨竹为什么会缓缓起伏?贫僧也没办法回答你。但是贫僧要告诉你,二公子,那些愚昧之人,他们口中所传的,大多是粗鄙的臆想。开元二十六年之后,山里更加不太平,对于这东西的崇拜让愚昧的当地人陷入疯狂,他们把一只畸形发育的大头熊猫当作神使,在大山深处昼夜喧歌。这些事,不要去问其他人,你们家老太太一定比谁都清楚,她把自己的一生,都用在了巴蜀的憧憧鬼影上。”

刘给给讲完了,唐无影依旧沉默不语,一边的神父摩挲着右手的皮套说:“大师真是好口才啊。只是在下不解,这些事,大师又是怎么知道的?”

刘给给却只是笑了笑,从一旁取出水袋,并不殷勤地问诸位谁口渴。周问鹤与知了各讨来直接对嘴喝了两口,这个水袋眼看也已经见底,有那头怪物守在外面,去葫芦河打水看来也是不可能了。周问鹤看了看屋内的众人,在这种危难关头,自己究竟能跟谁同舟共济呢?那边厢和尚刚放下水袋,他身后的唐无影忽然冷哼道:“这个疯和尚的话,先生不必当真。”

周问鹤心里知道,刘给给能说出竹母,十有八九是因为少林寺的那本《异客图》。但是他没声张,有心看一看刘给给如何回答。他无意识地抬了抬腿,昨晚追赶绿衣女人让他左脚的旧伤复发,他只觉得左脚现在疼得越来越严重,几乎到了不能站直的程度。

“刘大师没有说谎,巴蜀山中有巨竹,这个我师父也跟我说过。”知了这话一出口,不但唐门的人大吃一惊,连刘给给脸上也有掩饰不住的惊讶,似乎知了为鬼和尚说话是一件很出乎人们意料的事。

但是唐无影等人虽然意外,却并没有愤怒,好像是在一瞬间,就全都已经原谅了这个口不择言的少年。

周问鹤心中稍稍有一些怪异的感觉,这感觉是那么的微不足道,像是一直为自己做菜的厨子,今天手下忽然咸了一点,甚至都不值得自己去留意它。如果不是这些天来古怪的细节实在太多,道人险些就要把这种感觉忘掉了。

第六章第十七节【第三个白天】

知了究竟是什么人?

半年前在青岩外的鸡毛店里,他第一次看到这个少年;后来又被这个少年引去青岩拜访化名钱德利的天字肆拾贰;摘星楼的幻觉里他背着师父许亭把一张纸塞进墙缝;茅桥老店里,他不请自来,对一面之缘的道人讲了许多大赟的无稽之谈;现如今,他还帮着江湖上人人为之侧目的鬼和尚说话。这孩子的目的,已经让人琢磨不透了,更让人起疑的,是他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魅力。眼下这些人,无一不是老江湖,但是对于初次见面的知了,几乎到了宠溺的程度,甚至不惜放任这孩子为鬼和尚作证,间接败坏他们老太太的名声。

周问鹤扪心自问,他自己又何尝不是这样呢?昨天刚听到知了的声音,他简直是心花怒放,内心中满是压抑不住的喜悦,当他动身攀爬那段修坏的楼梯时,道人恨不得去替他冒这个险。这些都是不假思索,本能的反应,好像无偿偏袒这个孩子是天经地义,再合理不过的事,而只要那孩子受到一点委屈,那就是天底下最大的不公,令人发指到了是可忍孰不可忍的地步。

想到这里,周问鹤忽然发现知了正在朝自己咧嘴微笑,那样子实在是无邪极了,道人禁不住也朝他微笑,心中填满了阳春三月般的温暖,只是,笑容背后,他把刚才那一丝疑虑,小心翼翼地收进了心地,那束春光照不到的地方。

“看来是老天爷留我们啊。”唐神父说着瞟了一眼子夜一般的门外,“有那怪物在门外盯着,我们几个是想走也走不掉了。”

鬼和尚淡淡说:“楼上还有空闲的客房,几位檀越大可自行方便。”这话的语气,就像他是客店主人一样。

“不忙,我们在楼下将就一下即可。”唐无影说完,对身后三个后生用土话吩咐了几句,那个女娃儿跟另一个后生便走到一根尚算得牢靠的柱子下,席地而坐。唐门弟子的衣服设计得极为巧妙,平时出门在外,是束身的袍子,等到休息的时候,只需要把几个扣子解开再裹紧,就成了一条裹在身上的毯子,不但御寒,而且还不怕脏。

唐无影又对唐神父道:“先生也歇一会儿吧,我要跟道爷和大师守在堂上,防着那怪物闯进来。”唐神父点点头,便也走到廊下,靠着一面土墙坐下。

大堂上有三条凳子,原本是刘给给用来堵住大门的,如今想来,对于那只怪物也是杯水车薪,几人索性拿来坐上。周问鹤,刘给给,唐无影各一条,围成一个三角,尖头对着门外,知了依旧大咧咧坐在地上,最后那个唐门门人,想必也已经赶了一晚上的路,却一点都看不出疲态,此刻正精神抖擞地站在二公子身后。

各自坐定后,气氛有一些僵。眼下外面一片漆黑,众人也不知道时辰,不过总归还是在上午,周问鹤没有吃朝食,只觉得饥肠辘辘,他很想向刘给给再讨几个棋子,不过左思右想后还是决定放弃,万一那和尚掏出一把沙枣给自己,当着知了自己究竟是吃还是不吃呢。万幸的是,坐定之后,他的左脚的疼痛总算是舒缓了一些,这条凳子对于他简直是雪中送炭。只是,他不知道,过一会儿自己还能不能重新站起来。

沉默良久,唐无影忽然开口对知了说:“小鬼,你刚才说,你师父也知道巨竹?”

知了像是一个意外被大人重视的小孩一样,开心地回答:“家师曾经多次私底下下夸奖过贵堡的老太太,说她以一人之力背负起看护璧山的千斤重担,古来大丈夫中也没有几人能够比得上。”

这显然是不着边际的恭维之词,但不知怎的,从知了口中说出来,听上去就特别有人情味,唐无影那苍白的脸上也隐隐然浮上了得意之色。知了继续说:

“刘师傅刚才所言,二公子你也不要太往心里去,江湖上哪个大派里没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秘密?”

“看来贤弟知道的秘密还不少呢,眼下也是无事,能不能说两件给唐某开开眼界啊?”唐无影说。一边的刘给给则轻笑了一声,脸上写满了不以为然。

打听别派秘密本来是江湖大忌,唐无影这句话更多是逗弄知了这小娃,并不是真想听到点什么,哪知那娃儿忽然之间好似成了一个没机关的直肠子,大剌剌道:“二公子明鉴,在下江湖的诨名叫知了,就是事事知道的意思,您要听别派的秘密,这有何难?就比如说青岩中的万花谷……”

唐无影没想到知了像是真的有话要说,心下知道不妥,想要拦却已然错过了时机,那孩子一脸神秘的样子,装腔作势地说:“诸位想必都知道,万花谷中最高的建筑,就是摘星楼了,那你们知不知道,摘星楼的天花板上,最近出现了十来张鬼脸?”

周问鹤心底一惊,知道这孩子要讲的事肯定跟当初他们师徒夜访摘星楼有关。他甚至怀疑,知了这番话,是故意讲给自己听的。

“摘星楼天花板上,原本绘着一幅星图,是当年方乾老爷子游历万花谷时,从一个西周大墓中发出来的。方老爷子花了五年时间反复钻研星图,发现了一件无法解释的怪事,这张星图所绘的天幕,并不是圆形。而是在羽林西南的北落师门附近,向外凸出去一个大角”

唐无影原本以为知了要说的,会涉及万花谷秘而不宣的隐私,如今听他所讲只是星图,心倒是放下了。他平心静气看着少年,像是对少年所说大感兴趣。

“方老爷子曾经对我师父提起他的推测,他说这个大角所包含的区域,既存在,又不存在,它确确实实地漂浮在宇宙中,然而谁也无法触及那里。”

“方老爷子这话说的奇怪,我们又没有肋生双翅,当然触不到那里。”周问鹤说。

知了闻言,却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不是这个意思,哪怕我们能飞跃苍穹,以追光的之速直达天际尽头,也永远到不了那个区域,那里就如同海上的蓬莱,我等可望不可及。”

故事修正:

第六章第十一节

“我进入公差的房间时他们已经死了,那天晚上一定发生了很多事”改为“我进入公差的房间时他们已经死了,桌上摆着一盘下到一半的双陆棋,看上去像是公差因为下棋起了纷争互殴而死,但押解的犯人是如何死的我就不知道了,那天晚上一定发生了很多事”【内容修改,多加一条线索,为之后做铺垫】

第六章第十八节【银河】

“家师说,北落师门就包裹在那个区域里,没有人能前往那里,也没有人能从那里回来,那颗星,被彻底隔绝在我们的宇宙之外。”知了说完,顽皮地搓了搓手,他显然对刚才自己的讲述非常满意。

从知了讲到一半开始,唐无影那双缺乏神采的眼睛就懒撒地飘向门外,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但是当少年说完,他却第一个开口了,语气里满是疑惑:“我们家老太太曾经跟我说过一段类似的话。”

唐无影要讲的这段往事,发生在他十一二岁时,当时他随着家里两个长辈第一次行走江湖回来。长辈们对他此行的表现赞不绝口,他自己也非常满意,以至于从来都稳重沉静的他,竟也有些飘飘然起来。

唐家人回堡,照例首先是要拜见老太太,唐无影心中盘算着一会儿曾祖母夸奖自己,自己要如何应对才显得宠辱不惊,一路来到了老太太的房门口。

一进门,唐无影就觉得不自在,心思慎密入他,自然不会读不出小筑中沉郁的气氛,老太太站在窗前背对着他,仰首望着夜空。当初叱诧风云的梁翠玉早已入了耄耋之年,她的身姿依然倔强,却已经显得佝偻,满头银发无论再怎么打理都防不住几丝乱发从鬓角散出,给这老人添上了几分憔悴。

“无影回来了?”曾祖母这次没有叫他的乳名,让他越发觉得不妥,只能加倍陪着小心,诺诺地应了一声。

“外面好玩吗?”

说实话,这次在江湖上行走,并没有太多出乎意料的事,唐老太太早已把他们这些娃儿训练得处变不惊,这次经历,只不过是把过去稔熟的风浪,再亲身过一遍罢了。

“与曾祖母说的差不多。”唐无影说,希望这话能讨得老太太欢心。

“那么说,你这次算是白去了。世道上的凶险,你没有看到万分之一。”唐无影知道说错话了,平静的面孔下顿时涌起一股悔意。

“你过来。”老太太向他招招手。唐无影连忙疾步趋前。在月光下,他发现曾祖母凝望天空的表情前所未见。从前他已见惯了老太太在竹林前一站几个时辰那种如临大敌的虎伺之相,但现在面前的曾祖母,眼神看上去却像是一个无助的孩子。

“无影啊,你说这天……究竟有多高啊?”

“孩儿不知……”

“佛家说恶人死后要下十八层地狱,在他们眼中,这不见天日的地底已经是极骇人的了,但在我这个老太婆看来,头顶这天空,才是真的深不见底,我只是凝望了它几点时间,便已感觉心胆俱寒,犹如冰水没顶,坠入了一片没有边际的深海。只是……它并不是一片深海,宇宙比我们想象得,更加支离破碎,光怪陆离,没有一个人能用理智去解读他,你对它了解得越深,你剩下的心智就越少。”

唐无影随着曾祖母抬起头,他也喜欢仰望夜空,但从没有老太太的这种感受,那些星星朝他眨眼睛,他觉得有趣。唐无影的视线不由自主地朝向了星空中那一道飞瀑般的银链,天河,他最喜欢的夜空景象。

唐老太太看在眼里,禁不住用她那干瘪的手握住了曾孙:“孩子,你知不知道,你看着的……是一具尸骸?”

唐无影回头看着老太太,表情半是吃惊半是困惑。

“银河,是一个已经死去百亿年巨兽的残骸,银河中的每一颗星,都是它躯体分解再分解,最后留下的一些,基本得不能再基本的残屑,甚至……连我们脚下的这片……”说道这里,她闭上了那双惊恐的眼睛,这双眼睛曾经坚定地扫过腥风血雨,曾经与江湖上各种凶神恶煞对视如同等闲,但如今,它只像两汪浊水,浅浅地盛在她满是褶皱的脸上。

“所有所有的一切,所有所有的一切,都是由这个开始的。直到今天,我才想明白这个道理,然而已经太晚了。蝼蚁的幸运,是在于它们不知道自己是蝼蚁,而你我,毫无疑问,是最不幸的了。我原本希望永远不用告诉你们这些,让你们这些孩子在无知的幸福中过完你们的一生。但是天变了,群星……已经归位了。我这个老太婆,一生的努力,全白费了……”

说到这儿,老太太用枯瘦的手攥紧了少年,她的语气变得异常坚定:“无影,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你就带着唐家人离开蜀中,跑到海岛,躲进深山,总之跑得越远越好!”

“最后,我曾祖母摸着我的头,张口说了四个字。”

“什么字?”知了问。

“她没有出声,我只是辨认出了她的口型。”说着,唐无影用嘴做了四个形状,周问鹤忽然心里一紧,又是这四个字“开勺万债”。

“你们在聊什么?”冷不丁唐无影的背后响起了一句洛阳话,他的眼神中闪过了一丝警惕:“先生还没睡呀?”

唐神父走过来,在知了身边坐下,他发现知了一直盯着他右手的白色皮套看,就把手凑到知了面前:“这是伦巴第一个裁缝给我做的,他管这叫手套,可以帮助我握紧剑柄。”

“刚才我好像听到诸位在谈论星空?”唐神父说,依旧是那种如同精雕细琢过一般优美的洛阳雅言,“不怕诸位笑话,在下对于头顶这片无底深空,也是颇有兴趣的。”

“那我们就听听先生有何高见,”周问鹤说,“在下听说,尊教相信宇宙是上帝花了七天时间在混沌中造出来的。”

唐神父闻言,他那张肃杀气的脸上流露出些许笑意,“道爷知道得不少,这确实是我们宗教的基本教条之一,在下对此也是深信不疑,不过,在下也听到过别的说法。”

“愿闻其详。”

“我们过去,曾有一个先贤,叫做毕达哥拉斯。这个人对代数与几何达到了痴迷的程度。以至于他眼中的世界,与我们的世界大相径庭。这位老先生对于自然世界有着信徒一样的虔诚,他坚信数学应该有一种浑然天成的完美,这样的信仰护佑着他在数学世界里开疆拓土,直到有一天,这信仰被现实无情地击碎,他遇到了一个没法表述的数字——他发现了无理数。”

第六章第十九节【毕达哥拉斯】

“毕达哥拉斯当时几乎崩溃了,纯理性的自然世界在他眼中成了一个丑陋的畸形儿。之后的日子里他陷入了暗无天日的演算中,甚至不惜从哲学与神秘主义中寻找解答。同时,他整个人开始变得阴沉,多疑,脾气暴躁,而且说的话越来越难以理解。

“在他生命最后的两年,他忽然放下了研究,抛家舍业前往埃及。我不知道他究竟要在那里寻找什么,但是肯定与数学无关,从他后来的言行举止看,这个老人已经在绝望中彻底迷失了自我。

“他在写给学生的信件中说,他今天才知道数学是多么地微不足道,过去他就像是一个可笑的盲人,在伸手可及的那片墙壁上做一些方寸文章,如今,他沿着墙壁摸索向前,才发现真理的世界是如此浩瀚广阔。他前往了孟菲斯,加入了当地的一个结社,不久后他又退出,沿着古老的尼罗河辗转南下。在贝尼哈桑附近,他同他最忠诚的十来名学生,组成了一个地下宗教,现在的人对那个宗教知之甚少,甚至搞不清楚他们崇拜的是什么,但是很多人相信,这个宗教在阴影中绵延了数百年,并且应该为好几起谋杀与诱拐事件负责。”

“大约在七十年前,一卷毕达哥拉斯的手稿在亚历山大港被发现。当时工人们正打算拆除一座老旧的木质小礼拜堂,在一根立柱下他们找到了被油纸和蜡包裹的几张羊皮纸。纸上画着一些怪异的植物,还有几幅潦草的星图。围绕着图画写满了似是而非的说明和混乱的笔记。其中有一篇明显是他为弟子写的悼词,那位弟子从希腊一路跟随他来到孟菲斯,最后客死异乡。然而他老师的悼词却写得仓促而敷衍,只是肯定了他追寻真理的信念。这三行冷漠的文字歪歪扭扭地躺在羊皮纸一隅,像是作者在日理万机之余打发的一件俗事,而在手稿其它地方,却写满了作者饱含感情的胡言乱语。从他的只言片语里看,似乎他从数学入手,最后洞悉了宇宙的结构。

“礼拜堂的拆除亦告停止,可惜已经只剩下一个残破的框架。后来教廷发现,虽然地处偏僻,但是那座礼拜堂的历史,却可以追朔到五大教区初建时,在一些早期的基督教文献中,都提到过它的名字,只是当时谁也没有把那些彪炳史册的建筑和那所破旧的木屋联系起来。

手稿的内容,被秘密抄写成了四分,分别送到了四座修道院进行解读。考虑到这件事可能的影响,我想你们能理解当时他们的决定。修道士们花了三十余年时间才理解了其中一部分的内容,可是光这一部分,就足以让人知道后非常地不舒服。”

这时,荒野里传来了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唐神父停住嘴,同众人一道转头去看门外。接着又是一声短促的惨叫,再下来,就只剩下了风声。大堂里陷入了沉默,像是众人都在小心翼翼地等待着第三声惨叫的传来。可是等了很久,依旧只有风声呼啸,无边的荒野就像是一个熟睡的人,在毫无预兆地咕哝了一句之后,又陷入了沉沉的梦乡。大堂里的六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脸神色都有些凝重,每个人心里都清楚,神策军又有一个探马报销了。

“可怜。”鬼和尚喃喃说,这似乎就是他能表达的全部同情了。

唐神父又摸了摸他的剑柄,像是在安抚一只宠物。“天是不是要亮了?”他问。

确实,天空已经不再是一片漆黑,黑色的天幕上泛出了一线一线的腥红,像是牲畜在宰杀后未洗净时,身上会挂的血丝。暗红色的光从云层的缝隙中散下,如同一把利刃剜开了黑暗,让人产生错觉,仿佛这天地间充满了血腥气。

“大师,道长,在你们上国,这样的天亮多不多见?”唐神父语气里多了一份揶揄,现在就算是傻子也能从天空的异象中察觉到不祥了。

“别开玩笑了。”周问鹤苦笑说。

“从来没有过。”刘给给道,脸上依旧波澜不惊。

在扎眼的红光中,道人又看到了刘僧定,他还坐在原来的地方,面前的火光被裹在天空洒下的粘稠暗红中,竟好像跳动不得。铁皮和尚那张黑脸也洒到了些许红光,远远看去,像是杀入血池地狱的一尊明王,说不尽的生猛可怖。

“小娃儿,你师父要是再不来,可就来不及了。”鬼和尚说。知了却只是调皮地一笑,像是根本没有放在心上。

天空的裂隙缓缓张开,更多的暗红涌入了天地之间,看上去就像是把鲜血混入了一碗墨中,灾厄与不祥的味道充斥在空气里,众人无不感到心悬了起来。

知了望了一会儿天,忽然转头对唐神父说:“先生,您刚才说你们那位先贤,他的手稿翻译出来,究竟是什么内容。”他的声音充满了轻松愉快,而且没有半分做作,几乎立刻就把众人心中的焦虑化解了五六分。

唐神父呵呵笑着摸了摸知了的头:“现在时候不对,以后有机会,再慢慢跟你说吧。不过我可以告诉你,毕达哥拉斯的情况非常特殊,他是在完全清醒的情况下拥抱了那些未知的。而且,他可能是那个教派中,唯一一个保持了理智到最后的人。他不但最终解释了无理数那个‘微不足道’的问题,而且,据说他还看到了某个了不得的存在。”

“了不得的存在?”知了问。

“关于这个的内容,还没有能够解读出来,我们连猜也无从猜起。手稿中夹杂着一张很古怪的羊皮纸,大小只有其它羊皮纸的一半,它的一面画满了怪异的线条和符号,另一面,只有用埃及数字书写的四十二。”

周问鹤心里一惊,他忍不住偷看了知了一眼,后者倒是气定神闲,只是笑盈盈看着唐神父。道人羞愧地意识到,自己的修养不但及不上鬼和尚,甚至还及不上眼前这个娃娃。

内容修正

第五章第二节

“就是……林家小儿子,林疏美的尸体”改为“就是……林家长女,林金秤的尸体”【故事情节改动】

第六章第二十节【灾厄之前】

天空中的黑色已经褪尽,被暗红一片片地分割蚕食,就像一个黑色的巨兽被残忍地剜去了血肉。古原上的景色浸满了这种让人窒息的殷红,仿佛天地间是一团淤塞凝结的血块。冰冷的烈风在荒野上肆虐翻卷,那声音就像是有无数的恶鬼趴在野地里狂笑。一团团的蒿草在一片殷红中左右摇晃,连黄土也被染成了红色。原本雌伏在草丛中的蛇鼠现在都已不见,让人不禁怀疑是不是都已经闷死在了这不透气的腥红中。这景象绝不像是人间,倒仿佛是一个荒诞的噩梦,只是这个噩梦,真实得让人战栗。

那座废墟还默然躺在荒野上,就像是一具被蚂蚁蛀空了一半的尸体。半边的门面早已坍塌,阑额的碎片就像是被打落的门牙一样落了一地,另外半边,斑驳的立柱在红光照射下露出许多殷红的阴影,像是阎罗殿上被血浸透的刑柱。两具尸体倒挂在门边,垂下的衣服下摆遮住了他们的面貌,但是从他们浮肿膨胀的脚可以看得出,他们已经死去多时,都肿胀充气,出现了巨人观。这两个死人悬在门口一动不动,就像是有人在门前悬着两个秤砣。

门槛被削去了一大半,木头的碎屑撒了一地,剩下那残余的部分孤零零竖在暗红中,像是某种羞耻的印记。两张凳子倒在门内,另一张立在门口,像是正在为它同伴的遭遇表示哀悼。半面土墙被推倒了,红光从缺口撒了进来,在地上打出了一片红斑,像是在地上凿出来一个血池。

两个唐门弟子倒在木凳后面,一男一女,年纪都很轻,看上去气绝不久,男的是在没有察觉的情况下被一剑毙命,女的手上握着千机匣,看来生前做过反抗,她的半边身子已经成为血肉模糊的碎屑,像是被一只大嘴咀嚼过又吐了出来。一个被划开的水袋倒在两人身旁,水洇湿了一大片地面,让屋内看上去更加肮脏。

门外百余步的地方,有一团篝火的废墟,火塘早已凉透,附近也找不到半个人影,有一串脚印笔直从火堆废墟通向老店,这脚印拖泥带水,看来它的主人走路有些不太方便。

火塘的西方还有一串脚印,脚印的主人似乎是个瘸子,要不然就是刚受过重伤,因为他显然是拖着脚走路。虽然步履蹒跚,但是从脚步中却透着一股决然,脚步的主人,看上去正要慨然赴死。

沿着这串脚步往西在走上一小段,它就断在了那个山凹的前方,从这里勉强可以看到老店的轮廓,就像遥望一个老人佝偻着匍匐在地。在红光下看,这里和荒原其它地方没什么两样,干枯,贫瘠,而且几乎寸草不生。就像是一个被洗劫了好几次的陋舍,一无所有得一目了然。

周问鹤的尸体就躺在那里。

(半个时辰前)

红光开始侵入老店内,油灯的火苗似乎都黯淡了下来。三条长凳在门口摆开聚鼎之势,上面坐了三个人,另外,还有一个少年和一个回回坐在地上,一名后生侍立一旁。众人已经沉默很长时间了,大家都静静看着天空中的异象,几道红柱破云而下,一轮镶着金边的红日拨云而出,这太阳红得就像是吸饱了血的巨蚊肚子,道人觉得它随时都有可能滴下血来。

那怪物已经好久都没有声息了,也没有惨叫声传来,但是门外的凶险一点都没有减少,荒原上,一派风声鹤唳的景象。刘僧定还是在打坐,从这里看,也看不出他到底恢复了多少,红光打在他的身上,却好似一点都没有影响到他,这副铁打的黝黑身躯,就像是游离在红色的世界之外,成了一片暗红中唯一没有陷落的孤岛。

“诸位听到歌声了没?”周问鹤忽然问。

“歌声?没有啊。”唐无影一脸茫然。

知了闭上眼睛细细听了一下周遭,也肯定地摇摇头,“道爷,只有风声。”

其他人都朝他投来询问的目光,周问鹤的面色顿时凝重了起来:“不对,真的有歌声,你们没听到吗。”

他心里开始因为恐惧而起了一阵飞沙走石,没错!没错!虽然时隐时现,若有若无,但是……他还是能把握住这首歌的旋律,这是……“白衫郎”啊!

这不是西湖边那个怨毒的声音,也不像是前天晚上他在床头听到的那种痴顽的狂喜,这次唱歌的是一个女人,一个听起来不再年轻,但却仍然觉得自己千娇百媚的女人。她在用每一个转音卖弄自己的风情,每一处高潮,都少不了她矫揉造作地过度诠释,这首歌在她的演绎下变得曲回婉转,没有阴郁,没有了癫狂,只有浓得化不开的自我陶醉与虚情假意,就像是一块腐败酸臭的饴糖,虽然味道早已不堪下咽,但是依旧黏腻粘牙。

周问鹤像是把这块饴糖囫囵吞进了肚子,只觉得说不出的恶心。他抬起头向歌声的方向张望,那是老店的后门,过去马厩的位置,当初谢盟主就是在那个方向第一次看到了绿衣女人。

这时门廊下那两个唐门弟子已经醒了,那个女娃儿正一脸嫌恶地捉着头上的虱子。她寻常的动作与诡异的歌声配在一起,让人有了一种大祸将至的恐惧。道人偷眼观瞧这两个后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他只觉得这两个后生印堂发暗,面如死灰,全然是一副死鬼相。

道人忽然有点想笑,现如今的处境,要说面色难看,恐怕再坐所有人都及不上自己吧。纯阳清虚子的门下,如今用剑那只手已废,另一只手则酸麻得使不上力气,从上到下,少说断了四五根骨头,虽说都已经接上了,但是昨晚追绿衣女人却引发了腿上的旧患。如今的左脚抬起来都困难,只能趿拉地走路。最要命的是,昨晚的腹泻让他至今眼冒金星,而从昨晚到现在,他水米未进,就算那要命的怪物不进来,他也觉得自己随时会倒下。

周问鹤又一次望向门外那片暗红的天地,接着他就发现,门外那个火塘不知何时已经熄灭,只有几缕黑烟在暗红的背景下袅袅上升,转眼就消散不见。就像佛家口中所说的梦幻泡影。刘僧定并没有在照管他的火堆,因为,他根本没有坐在那儿,那黑和尚不见了。

“道爷不要着慌,我师父转眼就到。”知了安慰周问鹤,听到这句话,唐门三人的表情都缓和了下来。许亭的武功,只能用深不可测来形容,甚至绝不在眼前的鬼和尚之下。

只有周问鹤心中泛起一阵寒意,自从他开始怀疑知了后,对他的一言一行都加倍地留心,或许人在大难临头的时刻心神都会变得清明起来,知了刚才的言语神情落在道人眼里就像是一个不入流的拙劣表演。

“不对,知了在说谎,他想把我们圈在这儿……许亭不会来……”

故事修正

第三章第十八节

“只见上面写了两行小字,第一行字是:许亭来过观星楼。第二行字是:我在茅桥老店。”改为“只见上面写了三行小字,第一行字是:许亭来过观星楼。第二行字是:我在茅桥老店。还有第三行,周问鹤苦思良久,也想不明白第三行的意思。”【故事情节改动,新增了一条知了在观星楼留下的信息】

第六章第二十一节【祭品】

道人也不知道这种想法从何而来,眼前的少年依然在对着他微笑,但是笑容忽然不再乖巧可人,他俊俏的脸被映红了半边,就像是败落宅院中,一只破旧的红灯笼,红光刺得周问鹤的两眼发花,隐约觉得这孩子的五官都在暗红的脸上中扭曲蠕动,知了的瞳仁和嘴唇泛着伤口溃烂一样的颜色,像是随时都会流出血来。

这张惊悚的笑脸让周问鹤寒毛直竖,他忽然又有了一个怪异的想法:“刚才在知了眼中一闪而过的那种狡黠,带着主谋才会有的阴狠……这不是许亭的主意,这娃娃可能连许亭都骗了,那为了什么?他为什么要让我们都死在这里?”

那歌声更加清晰了,若不是脚上的伤势,他真想站起来去后面看个究竟。但是现在,他只能跟其他人沐浴一道在这红光中,就像是鱼暴晒在太阳之下。周问鹤忽然觉得眼前的景象似曾相识,他依稀记得,自己好像看到过这一汪血红的世界。也看到过这片倒悬在头顶,血海般的天空,和那轮镶金血团般的太阳,他在心中思索片刻,忽然倒吸了一口凉气,对呀!他怎么早没想到呢?他怎么早没记起那个声音呢?

“大师。”唐无影忽然说,“我要向你道歉,我知道巨竹的事不是空穴来风,也知道我家老太太有着许多秘密。只是,我身为唐门中人,不能不维护本门声誉。”

刘给给沉默半晌,他似乎也很意外,良久之后,他才喃喃说:“善哉,善哉。”

“今日在下若是不死,一定回唐家堡,当面向曾祖母问个清楚。下半辈子,我就算天天生活在恐惧之中,也要活得明明白白。”

“若是如此,如果今天贫僧不幸罹难,请代贫僧向老太太传个话,贫僧……非常钦佩她。”

“大师言重,那么,眼下,大师能否给一句实话,虎贲营军函,是否真的在霸刀山庄那里?”

“阿弥陀佛,出家人,不打诳语。人皮军函确实已经物归原主,关于这件事,施主可以去询问老太太,或者,去问神策军的唐徒将军,他们都是知情人。”

“如果是在下今天侥幸不死,在下将会去找唐老太太辞行。时不我待,我要尽快出发寻找本教叛徒。但是,如果在下死了……”说到这里,唐神父忽然动手摘下了脖颈上那串缀有十字的项链,交给坐在身边的知了,“小子,留个纪念吧。”

一瞬间周问鹤看不出那少年眼神里流露出的感动是发自真心还是装的,但是他自己确实被眼前这个执拗的西方汉子打动了,他忍不住对刘给给说:“大师,如果贫道这次没能侥幸逃脱,下辈子希望我们能做朋友。”

刘给给还是一副止水般的表情:“道长,我们一直都是朋友啊。”

“如果我能活下来,我一定去找我那食言而肥的师父,好好打他一顿,为你们出出气!”知了这话一出口,纵是周问鹤知道他是在说谎,还是忍不住跟着众人笑起来。

笑到一半,刘给给忽然想到了什么,对唐无影说:“二公子,实不相瞒,今天早上,我刚跟道长聊起,三年前有个与轩辕社频繁接触的江湖人拜访唐家堡,并留下了一句话,当时我还未来得及告诉道长那人说的是什么,诸位就到了,现在,倒不如你告诉他吧。”

周问鹤原本已经忘记了这件事,现在和尚旧事重提,又勾起了他的好奇,他望向唐无影,后者却愣了一下,他似乎没有想到周问鹤竟然不知道这件事,他的表情看起来有些为难,他踌躇了一下,然后说:“那个江湖人说……大赟选中了纯阳的周问鹤做下一任祭品,任何人都不可以伤害他的性命。而且,不管他想知道什么,必须对他有问必答。”

唐无影后来又说了一些话,但是周问鹤没听到,这个世界忽然变得像是无声的一样。他看见唐二公子的嘴唇在动,看见他脸上写满了歉意与遗憾,但是,这一切似乎距离自己很远,有那么一瞬间,道人天真地以为,接受这件事非常容易。

接着愤怒便在他的体内决堤而出,他终于明白了自己一直想不通的那件事,为什么大家都会把自己所知道的事无条件告诉他,他觉得自己是如此滑稽,大赟难道是希望他顺着这些线索,自己找到通往祭坛的路吗?还有多少人知道这件事?是不是大家都知道,只把自己蒙在鼓里?他回想过去别人看自己的眼神,觉得他们都像是农人看着栏里的家畜。就在这胡思乱想的时候,他发现了门外的东西。

唐无影原本是侧身对着门口,他为了跟周问鹤说话,扭转了身体,如今他几乎是完全背对着门外。其他人的眼光,则全落在了他的身上。只有周问鹤,因为面对大门,所以即使对着唐无影,他依旧能够看清门外的动静。红色的天幕下,周问鹤看到一个巨大扭曲的肉团,出现在了门口。如果用简单一点的语言来描述,那东西像是一条竖立起来的,奇肥无比的松毛虫,身体分成了十来节,就像是用一个一个肉团堆叠出来一样,肉团上长着小臂一样长的刚毛,正随着肥肉颤颤发抖,这东西的下半部分长满了青苔一样的绿绒,而且越往下越溃烂,到了地面附近,几乎烂成了模糊的一团,它的后部还拖着短小粗壮的两节身体,像是一条尾巴,看起来,他似乎就是凭着这两节横在地上的尾巴支撑自己站立,并且行走的。它的头部,如果有的话,一定藏在顶部肉团的褶皱里,周问鹤看不见,但是他在顶部依稀可以看到霉菌一样斑迹,还有一些细长如头发的白色丝线从褶皱里长出,攀附在肉团顶上。

如果说命运是个滑稽的优伶,那对它的杰作捧腹大笑是否也是作为观众的礼节?周问鹤不知道,但是他确实想笑,尤其是当他看到,在那东西的后面,还站着一个瘦削的人。

那个人身材挺拔,骨节有些过于粗大,给人一种瘦骨嶙峋的错觉。他的眼光狠毒阴沉,嘴里似乎永远都在在咀嚼着仇人的碎骨。

那个人就站在那里,没有要进来的意思,即使是在灼目的红光中,道人依旧可以看到,那个人的脸没有面皮。

第六章第二十二节【电光火石】

李无面的双眼直勾勾望着道人,仿佛屋子里其他人他全没看见。如果他有嘴唇,那他一定在笑吧。他在门外张了张口,并没有声音传到道人耳中,但是道人已经清楚知道他要说的是什么了。

“别误会,”那怨毒的声音仿佛就在耳边,“这跟大赟无关,这是我们的私人恩怨。”

周问鹤下意识地打量了一下自己,心想自己浑身上下还有没有一块好肉给李无面刺两剑的?找来找去感觉够呛,只好抱歉地朝他笑笑。一种说不出的释然袭上心头,刚才还说自己面色难看,果然死到临头了。

其他人看到周问鹤神色有异,同时转过脸。知了尖叫一声:“李!”,整个人如同燕子一样掠起,谁也没看清他的身法,电光火石间这少年已经向后掠开数丈。

唐无影的脸上也有了一丝慌乱,他长袍一抖,一把纯黑的箭匣已经握在了他白皙的手里:“李公子!”他的声音有些控制不住地发抖,“你身边那个怪物是什么!”

“鬼和尚……”李无面开口了,声音像是坚韧的丝线,一圈圈箍紧了众人的心脏,“这件事你一定要插手吗?”看样子,在场众人中,刘给给是唯一他放在眼里的人。

平时面沉似海的鬼和尚,如今脸上也是一片凝重之色,他缓缓站起来,将念珠小心地塞入怀中:“周问鹤必须活着。”

李无面不再开口了,他一语不发地拔出了腰间的佩剑,这把剑又短又小,如同桃树新抽的小枝,握在手中说不出的别致与优雅,倒像是一件玩物,而不是一件武器。

“竟然在你手里。”刘给给语气中有一丝懊恼,像是在埋怨自己早应该想到。

“这东西跟这个地方,也算是有缘分呐。”李无面冷笑道,“当初那三个恶人谷的弟子,不也是把剑带到了此处?”说到这里,他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那怪物。

“扶苏剑!”道人这才恍然大悟。屈老爷子当初在华山上躲了一辈子,他死后,剑却被人送到大赟的献祭场……为什么?难道屈老爷子做了鬼也有人不放过他?

刘给给默不作声,双掌在胸口合十。周问鹤早已见过他那对肉掌摧金断石的威力,如今再仔细瞧,发现这对掌不但白嫩,而且温润细腻犹如羊脂玉美石,这和尚,果然杀人也这么的干净。

“李施主,周问鹤要是死了,你我都担当不起。”

李无面的眼中闪烁着狂怒:“我不管!”说罢他已经挺剑大步冲来,气势就像一头失去理智的熊,“我不管!”

但走了两步后,他忽然身形一晃,短剑在面前一拨,只听“叮”的一声,一个箭头已经落在地上。这暗器迅捷如电,却没有半点风声,当真是巧夺天工。

“唐二公子,好暗器呀。”李无面咬牙切齿地说,他身边那个怪物已然扭动着身体,歪歪斜斜地淌进来了。

大敌当前,刘给给,唐无影,唐神父三人摆好功架严阵以待,谁都不知道这怪物是什么,何况他身后还有一个李无面,这一战会怎么样,众人心中都没有底。

却不料正在这时,大堂一侧的土墙轰然倒塌,那黑摩勒像尊铁塔一般出现在了墙后:“你们的恩怨与我无关,我只管拿刘给给!”

话音未落,整个人已经朝鬼和尚扑了过去。刘僧定此前对鬼和尚多有忌惮,如今看到混战在即,知道机不可失,当下决定趁乱发难,将刘给给一招制服带走。

连刘给给都没有意料到这个变故,须臾间刘僧定双掌已经欺到肘腋,他慌乱中变招,间不容发之下,两人四手在方寸之间相互拆了十余招,真可谓险象环生。刘给给在措手不及下已失了门户,刘僧定虽然占尽先机,无奈本身武功就弱于对方,外加有伤在身,狭路相逢下两人都无法尽展所长,转眼已经成了比拼内力的局面。

另一边,李无面已经踏入大堂,直取周问鹤而来。唐无影右手一甩,箭匣又是连射两箭,堪堪擦着李无面身体飞走。这箭匣乃是唐傲骨十余年心血所结,比之前的落凤弩不知又精巧了多少。之前刘僧定就是伤在这箭匣之下,如今他在唐二公子手中,虽然不至于伤到李无面,却几次三番分他的心,让他异常恼火。李无面转头就要先找唐无影,那立在二公子身后的门人见状,急忙挡在二公子身前,这后生身法也算得上有些看头,动静相接没有丝毫滞阻,就像是一片树叶被风吹起,刚好落在了合适的地方。小小年纪就有如此修为,以后前程一定不可限量,只可惜,他面对的是李无面。

李无面只是朝他方向闲庭信步般迈出一足,下一瞬他已经如幽鬼一般飘到了那个后生面前,反手握剑在那唐门弟子脖颈处轻轻抹了一下,那后生还没来得及亮出自己的兵器,人就已经倒下,周问鹤与唐无影甚至没有看到剑光。

刘给给这时已经满头大汗,他艰难地转过头对周问鹤说:“快走啊!”

这时那痴肥的怪物从肉团的褶皱中伸出两只又短又细的手,这双手就像是属于一个婴儿,看上去又笨拙又无力,却冷不防抓住了唐门的女娃儿,仍凭女娃甩手蹬足,竟挣脱不得。然后那双小手将女娃高高举起,迅速塞进头顶一层层的褶皱里。那女娃整个上半身没入肉中,惨叫都没有,两只脚就已经不动了。那怪物将半截身体扔在地上,紧接着顶部的缝隙中像喷泉一样喷出了许多血红的肉末来。那东西的肉团里隐隐有声音传出,似乎是有个人在瓮声瓮气地讲话。它音调呆滞刻板,而且因为埋在肉中,听来既微弱又沉闷,道人只依稀听到“冤枉”两个字。

从李无面进门到现在,一切都是在刹那间发生的,周问鹤意识到自己完全成了一个累赘,虽然扔下同伴不是大丈夫所为,但是逃跑已是自己唯一能够帮到他们的方法。

“快走。”身旁传来唐无影的声音,他似乎是咬着牙在对周问鹤说话。唐神父摩挲了一下右手的手套,豪光一闪,他的长剑已经朝李无面削去。知了拉起周问鹤的手就向后跑,但道人刚一站起来,左脚的剧痛立刻让他一个踉跄扑倒在地上。

周问鹤的脸上一阵发烫,他都没脸去看刘给给与唐无影的表情,抬头正好看到知了附身朝自己伸出手:“道长”他脸上全是焦急。

“道长,快跑啊!”是唐无影的声音,他又说起了蜀中土话。周问鹤转头,刚好看到唐神父已经被李无面逼得捉襟见肘,穷于应付。

“道长,快起来!”他多想解释说他站不起来,但当下形势千钧一发,哪里容得下他再开口。

“站起来!”

“道长!”

整个世界都像是在加速失控,自己就像是在半空中下坠一样无能为力。他心如油烹,但是大脑里一片空白,“要是时间能够停止就好了”想来想去就只有这么一个没出息的念头,他多希望自己是被抛弃的人,从来没人为了救自己挺身而出,如果是那样,他就可以坦然接受死亡了。真没想到,自己在生死存亡关头,都可以这么窝囊。

然后,就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时间真的停止了。

第六章第二十三节【幽冥世界】

世界变成了一片暗青色,像是在眼前放着一块湿漉漉的琉璃。

周问鹤四下扫了一圈,他发现周围的人看上去都是那么虚无缥缈,仿佛一阵风就可以吹散。

道人手脚并用爬到了墙边,然后扶着墙艰难地站了起来。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不管是什么,这个地方都不宜久留。道人再次祭起坐忘经,须臾之后,脚上的痛楚渐渐变得可以承受。周问鹤不敢怠慢,靠着墙咬牙向前迈出一小步,然后又是一小步,就这样,他一步步挪到了后门。

从后门走出去,原本是老店的马厩,刘给给的马车就停在那里。但是当周问鹤跨过后门,他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还在大堂里。

只是这大堂如今空荡荡的,刚才那些人统统消失了。连同板凳,水囊,全都看不到。暗青色的大堂里飘着一层薄薄的雾气,另有十五个和尚,十五个道士沿墙站立,个个表情木然,像是三十尊木雕一样。这群僧道全然没有发现道人,只是兀自站着,眼神呆滞却不涣散,像在是等待点校的士兵。

周问鹤倚在墙边,疑惑地来回扫视这三十个人。他们都是一样胖瘦,一样高矮,虽然长相各异,但是如果不是盯着脸看,倒也说不出每个人的相貌特色。他们皮肤在暗青光线的过滤下显得毫无血色,嘴唇禁闭,也看不出有呼吸,这些人在大堂两侧相对而立,却像是完全没在看对方。

耳边又传来了那首似有若无的《白衫郎》,周问鹤抬眼望去,原本空荡荡的大堂里,如今多了一桌一椅,以及一个人。那个人坐在椅子上,正对着桌上的镜子描眉打鬓。周问鹤距离那人太远,迷蒙之中,只依稀看得出是一个身材高挑的女子,身着绿色纱罗襦裙,头挽乌蛮髻。那女人虽然高挑,背影却并不曼妙,她的肩膀太宽,背也太厚,甚至还有些水蛇腰。她妆扮的样子十分媚态里倒有九分是生造出来的,举手投足间做作别扭的感觉呼之欲出。

道人的心开始突突跳,他忽然有了一个奇怪的念头,这个念头驱使他挪着蚁步向那个女人缓缓靠近,同时,他忍不住眯起眼,极力向那个方向张望。

《白衫郎》的曲调在大厅里环绕,仿佛唱歌的人在绕梁而飞。暗青色的世界里,一切都泛着一种湿冷的感觉,像是夜色下在水中浸泡过的浮尸皮肤。

忽然,周问鹤听到了一连串“卡啦啦啦”的木头相击声音,他不由一愣,接着,左面墙边的和尚开始动了起来,他们几乎同时向前迈出一步。接着又是同样的木头声响,右面的道士也走了一步。然后,随着木头的声音连绵不绝地传来,和尚道士们三三两两地在大堂里走了起来,有的前走两步,有的一步,有的走到对面墙前又转回来。僧道们没有声音,没有表情,只是迈着同样大小的步子,在大堂里转圈,如同徘徊在阴曹门外的一群孤魂野鬼。这些行动看似杂乱,但是仔细观察,会发现他们的行走轨迹似乎循着某种规律。

眼前的景象让周问鹤惊疑不定,但又让他觉得很眼熟,好像此时大堂里所发生的怪事背后,是一件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日常琐事。

周问鹤驻足不敢再向前,那些僧道在他眼前来来回回,却一眼都没有看他,木头的声音还夹杂在歌声中时断时续,每响一次,僧道们就会动一下。周问鹤尝试着同他们说话,但是没有人回应他,他把手拦在一个道人面前,那个道人向前迈步的同时抬起手臂将他的手挡开,但是依旧没有看他一眼。

道人觉得这个大堂就像是唐门做的一个大机关,来来回回的僧道就好像是里面的消息零件,单调,有效,无情,而自己,则像是一个闯进机关的虫子,成了规则的世界里唯一的不规则。

“规则!”周问鹤忽然一惊,某样东西撞开了他的思路,“对呀,我怎么忘了呢?眼前这些,确实是一件我经常做的事!”“卡啦啦啦”的声音又一次滚过了头顶,道人抬头望,上方只有暗青色的混沌迷雾。但是刚才他已经想通了木头相击的声音是什么,现在再次听到,他更加肯定除了那样东西绝没有其它可能。

那是木头骰子撞击棋盘的声音。而眼前的景象,其实,是一盘双陆棋。

三十个僧道是棋子,随着骰子的点数前进。然而不知为何,骰子不在视线之内。道人按捺住自己的惊疑,虽然不知道原因,但是看来自己所处的大堂,是一个双陆的世界。

周问鹤忽然想起,那两个公差死的时候,桌上就摆着一盘双陆棋,难道眼前这局棋,跟公差的死有关?他仔细端详僧道,忽然意识到有什么地方不对,这盘棋应该早就结束了。好几个僧道都已经进过宫,但是进宫之后,他们又退了出来。这显然不是为了决出胜负,只是永无止尽地在棋盘上游荡,这是一局永远不会结束的棋。

接着周问鹤又发现,有一个道士并没有随着骰子的滚落向前。道人再三回忆,他好像刚才并没有看到那个人。

这是一个衣衫破旧的老道士,腰际挂着一把秃毛浮沉。他佝偻着身体,一个人孤零零地面壁而站,像是在低头接受训斥,又像是期望借着弯腰含胸不被别人看见,那道士周围的空间很模糊,像是走入了一张沁水的画卷中一样,泛着捉摸不定的氤氲。

“野狐禅师!”

周问鹤轻叫了一声,那人没有反应。道人扶着墙,艰难地来到那人身边。

“禅师?”

野狐禅师的身体终于动了,他缓缓转过头,道人看到了他那张枯瘦干瘪的脸,和塌陷下去成为两个黑洞的眼窝。

“献祭……被打断了吗?”他的声音浑浊而低沉,像是从深寒的水底传来。

“被打断了,你成功了!”

野狐禅师没有露出喜悦的神情,相反,他脸上满是悲哀。从他已经腐朽的腔子里传出类似于哽咽的声音:“代价……竟然……这么大……”然后,他又把那张僵木的老脸转向墙壁,发出了一种机械的呜呜声。听起来没有感情,也没有思想,像是一个人正用绵长的气息一阵一阵地吹着海螺,悠远而贫乏的呜咽声在暗青色的大堂里回荡,让人想起荒草间无家可归的游魂。

周问鹤眼见野狐禅师越哭越伤心,全然没有要停下的意思,不禁焦急起来。他伸手抓住了禅师的肩膀摇了又摇:“大师,告诉我!谁给沈推子手上画的那个刺青!”

野狐禅师慢慢止住抽泣,他转头望向那个描眉的女人:“他……”

周问鹤顺着野狐禅师的视线看过去,这时歌声更响亮了,矫揉造作中充满了喜悦与高昂的兴致。“不对,这不是女人的歌声,”周问鹤忽然惊觉,“这是一个男人掐着嗓子在唱。”

他眼下的位置距离那女人已不远,他可以清楚看见那个人了,干瘦的面容,毛糙的眉毛,被胭脂盖住的胡渣子,还有那扭捏的表情。

那人画好了眉,站起来整理了一下纱罗衫,扭着腰肢消失在大堂的另一头。周问鹤感到心中嫌恶又一次升腾起来。鬼和尚说,袁坤六对老店中的人彻底绝望,他终于知道了原因。

三年前谢渊说他看到一个女人,然后无漏僧说当时店里并没有这样一个女人。是的,确实没有,他当时看到的,不是女人。

他看到的是店老板。

就算没有大赟,这个孤立于荒野间的中古客栈内也早已充满了罪行与秘密,他就像是荒野上了一个脓疮,将看不见的流毒集中在一处。道人忽然想起他师父说过的话,我们每个人,其实都带着道德的面具来粉饰体面,面具之下的蝇营狗苟,各自都不必说明,只是有些人,面具之下的本真垮塌得尤其厉害,揭开粉饰的锦被,里面只剩下败泥腐土,人永远不会知道,自己可以堕落到什么程度。

道人暗自度,心在激荡中久久不得平。,忽然他的手腕被野狐禅师握住,抬头正好看到那张雨后青石板一样僵硬潮湿的老脸,“跟我的徒儿,传一句话……”然后他对周问鹤说了四个字,又是那四个,那四个日夜折磨着道人的字,只是这一次,道人听清了。

第六章第二十四节【申冤】

大堂的前方仿佛没有尽头,暗青色的彼端好像是一潭浓稠的沥青,周问鹤有一种感觉,如果一直往前走,会黏在这团暗青色里,永远不见天日。但是他必须往前,就算陷入这黏滞的深渊,也比落在李无面手里要好。

周问鹤扶着阴冷潮湿的墙,缓缓前行。说也奇怪,他的左脚不是那么疼了,在这个幽暗的世界里,自己好像也变成了一具麻木的空壳,所有的感觉都变得迟钝起来。

走了五六步后,忽然一阵狂风从他身后吹来,不,在周问鹤看来,与其说是身后吹来一股风,倒不如说是前面有了一股强大的吸力,像是正前方打开了一张巨口在拼命地吸气。道人停下脚步,靠在墙上用手挡着脸,眯起眼睛拼命观瞧,隐约看到黏密的暗青色中,依稀有一个黑影。那个影子初看也就一人多高,但是越盯着它,它在道人眼中就越高大。因为没有参照物,那东西的实际大小变得暧昧不明,道人不得不一次次地修正自己心中对那东西尺寸的估算,但是不管怎么修正,估算的结果永远偏小。道人几乎要相信,前方的黑影其实是隐没在暗青中的一座连天接地的高峰。

一股没来由的恐惧忽然尖啸着扑向周问鹤,他从来没有觉得有一种黑色会这么可怕,盯着它,它仿佛就能掏空你的灵魂,道人觉得自己和一块石头拴在了一起,被推进了一个深不见底的大湖,连挣扎都来不及,那黑色的石头已经拽着自己直达湖底。

直愣愣地看着那团若隐若现的黑影,它已经大到遮天蔽日的程度了。道人并不恐惧,恐惧是需要精力的,他看到那黑影的一刹那,他所有的恐惧就已经爆燃而尽了,现在留给他的,只有恐惧突破零界点后的虚空,魂飞魄散就是这个意思吧,道人心想,他之所以没有发疯,是因为就连疯狂本身,都被这黑色碾为齑粉了。

那团黑色,到底是什么?周问鹤有了一种荒谬的直觉,那团黑影中有一注生命力。它是如此之强大,以至于普天之下上的所有生命加到一起,在它面前都不配叫生命,那些不过是死物上漂浮的一层薄薄的意识,是虚无中的一些微不足道的尘埃。那黑色的本体与我们有本质的不同,它在宇宙间四处游荡,疯狂地吞噬,消化,碾压,生长,这才是生命啊,真正生命啊,如此旺盛,野蛮,纯粹,凶猛,宇宙中所有的存在在它的生存意志面前都不值一提。

但是,这股生命里,为什么没有喜悦呀,它只有生存的欲望,吞噬的渴求,疯狂生长带来饥饿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它,宇宙中的一切对于它而言,都是低劣的养料,它只对他自己的生长,抱持着圣徒一般的虔诚,在它眼里,维持并且加速这排山倒海一样,不可遏制的生长是从亘古以来,唯一有意义的事。

周问鹤仿佛听到一个声音在他耳畔说:“人是否可以被称为人,这个真的重要吗?不管是不是称为人,他都需要生存,只有生存是真实的,不可辩驳的,而生命,则是这个抽象真实低等的表现形式,至于文明,则是源于这种表现形式的一种自我意识的幻觉。”那声音并不是来源于黑影,相反那好像是来自于他自己的声音,他有一部分的自己,似乎已经获得了觉悟。

然而他不明白这段话是什么意思,但是他好像又明白了,道人瘫软在了地上,卑贱地涕泪横流,他恨不得把自己混入尘埃中。在撕心裂肺的绝望下,一个念头闪过他的脑海,像是一个理智的火种,在黑暗中一闪即灭:“这……难道,就是‘异客’吗?”

就在这一刹那,暗青色忽然消失了,就像是一块青纱从他的眼前被抽走,周问鹤四下望了望,发现自己站在老店的后门外,马厩的旁边。世界又恢复了一片猩红,不,是变得更红了,道人几乎听到了粘稠的红色液体在身边搅动时发出的咕噜声。但是在地平线的某处,红色被黑色遮盖,像是红色大地忽然陷入了一个黑洞,也像是鲜红的帷幔上破了一个显眼的窟窿。

那种压迫感又回来了,道人几乎像个刚出生的羔羊一样蜷缩在地上瑟瑟发抖,几乎每一根神经突触都在颤栗。这感觉并没有刚才强烈,但是道人有一种预感,不管远方的那团黑影是什么,它的轮廓正在慢慢成型,只是这一个模糊的影子就已经让他的大脑癫狂得几乎要蒸发了,接下来还会有什么呢?

“道爷!”一个稚嫩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像是一阵和缓的旋律,顿时安抚了周问鹤狂乱的心神。即使在看清了知了真面目后,自己还是不由自主地亲近他,这简直像是一种可悲的本能。

“你是什么时候出来的?”

周问鹤没有回答,现在他的大脑根本组织不出一句像样的整话,他坚信如果他开口,只能发出一串意义不明的颤音。他回头朝门里望了一眼,刘僧定不知怎么的,正在跟那怪物缠斗,李无面和刘给给则不在视野之内。

知了俯身拉着周问鹤站起,他刻意压低声音在道人耳边说:“道爷,我们快走,房间里的没有一个是好东西!我师父不会来了!黑和尚……挡不住林金秤的”

道人猛地回头看着少年,满脸都是惊骇:“你说什么!里面那个是……”

“刚才你没听到她喊吗?她喊自己冤枉!在这里喊冤枉的,除了林家长女还会有谁?”少年的声音因为焦急变得嘶哑,眼神中竟然透出了一种他这个年纪绝不该有的凶狠。

这时周问鹤忽然想起三年前谢渊的话,苦峪城里,发生了一件让人作呕的天大奇事,终于让县令胡伯忍无可忍,他连夜把林金秤的尸体埋到了沙漠的深处。当时谢渊正打算详细说明这件奇事指的是什么,却被不告而来的无漏和尚打断了。

那么……是那件奇事把她变成了这样吗?

像是看出了周问鹤的心思,知了叹了口气,然后用急促的语气说:“林金秤死后,殡宫里三天两头传出女人的喊冤声。本来,凶肆里做事的人冤死鬼见得多了,并不以为意。但是没过多久,这种怪事开始变本加厉……”

几天之后,人们发现林金秤的尸体开始结丝,起初他们以为是尸体发霉了,就草草地做了些清理,哪知第二天,尸体竟然结出了一个茧。当时的仵作吓坏了,坚持这样的尸体必须立刻火化。但是不知为什么,县令胡伯却没有这么做,他下了一道至今人们不能理解的命令,他要求把林金秤的尸体放回殡宫,并且把殡宫封了起来。

五天后,当封条开启,众人惊恐地发现,整个殡宫都已经被白丝挂满,如同一只巨大的蜘蛛巢穴。林金秤的茧被厚厚地裹在当中,茧的尖头处长出了密密麻麻的类似于桔梗一样植物,头顶上还附着着许多香菇菌丝一样的东西,一种木头霉变的臭味从茧中透出来,让人无法忍受。

“道长,你有没有听说过冬虫夏草。”知了问,语气里带着一丝戏谑,仿佛在说一件非常滑稽的事,“不管那个茧原本是要结出什么的,林金秤都失败了,那些殡宫滋生中的真菌,把茧里正在发育的东西彻底杀死了,现在你看到的,其实是一副菌类借尸还魂的躯壳。”

第六章第二十五节【还账】

胡伯一把火烧掉了殡宫,然后把茧带去了沙漠。他之后的岁月没有一天不生活在惊惶中,直到南蛮的疫病将他带走;林金秤,则再也没有出现,人们渐渐忘记了这个人,在内心深处期盼着她永远不会从那片死寂的沙漠深处回来。

“道爷,我们……去山神庙里暂避一下,他们找不到那里,我师转眼就……”知了还想再说什么,却被周问鹤的大笑硬生生打断了:

“贤弟啊,贤弟!你还不肯说实话吗!”周问鹤的眼中已经有了眼泪,他感到从未有过的委屈,今天一天之内,他已经在身边发现了太多的隐瞒与谎言,然而,知了对他的打击却绝对是最大的,“你的师傅根本不会来,他根本不知道你我在这里!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终于,他在少年的脸上看到了错愕,这个把大人玩弄于股掌之上的孩子,他的一言一行都完美得如同表演,现在,他也方寸大乱了,就像是一只落进水里的猫,优雅褪尽,全是狼狈。

“道长你在……说什么?”但是他方寸只乱了一眨眼的功夫。紧接着少年又重整旗鼓,在他脸上堆满了孩子才有委屈与惶恐,这速度太快,委屈太真,以至于道人几乎要怀疑刚才自己看到的是幻觉。

道人从怀中取出了一小张纸:“需不需要贫道来提醒你,这上面写着的是什么。”

知了的脸上顿时没了血色,他苍白的面孔沐浴在红光里,就像是一盆血泼在了一块惨白的肉上。

“这是你留在万花谷摘星楼上的字条吧?”

知了没有否认,聪明如他当然知道抵赖只是浪费自己的时间,他一脸的茫然,就像是一只面对主人屠刀的家畜,“这……你是怎么找到的?”

“当我看到字条,我的第一反应是,这字条你是给我留的,但是当我在老店看到你的时候,你完全是一副偶遇的样子,我一直对此困惑不解。然而刚才,李无面进来前,你一直竭力劝我留下。我忽然意识到,不管你是打算把字条给谁,我都是你们计划的一部分。”道长说着将字条扔在地上,红光中那几行娟秀的小字攀附在字条上,像是在跳跃一样。

小字共有三行,第一行写着“许亭为荒佛来观星楼”;第二行写着“我在茅桥老店”;第三行只有四个字:“阻止献祭。”

“茅桥老店这三年来都没人来拜访过了,你来这里的原因,要么是鬼和尚,要么是我。我想你不会是为了鬼和尚而来的吧?你从摘星楼回来后,就直接来茅桥等我,当我到了之后,又假装是跟我巧遇。可是你怎么知道鬼和尚会把我带到这儿来的呢?除非……你跟鬼和尚是串通好的!”

知了紧抿嘴唇,一言不发。道人看他瘦小的样身影,心里竟然有一些心疼。随之而来的怒气直冲脑门,他恨不得抽自己一个耳光,让自己清醒一点。

“许亭是荒佛的人?我想如果是这样,许临渊一定很不愿意看到大赟回来!群星已经归位,所有心怀鬼胎的人都面临洗牌。其实很多人都想告诉我呀,很多人一直都想告诉我!但是我却听不进去!开勺万债?”道人忽然发狂一样大笑数声,然后眼神忽然变得清澈而凌厉,“改朝换代!谁都挡不住大赟!许亭是不是想另谋一条活路?还是打算跟在荒佛后面寻求庇护?那你又是为了什么要出卖自己的师父?”

“道长,我知道我说什么你也不会相信,但是,我真的没打算害你呀!如果事情都按照我的安排发展,没有人会受到伤害,都是鬼和尚在节外生枝……而且,我真没想到李无面会在这儿!我求求你了,快跟我躲去山神庙!留在这儿我们都要死的!”

周问鹤冷笑一声:“你以为我怕死?小子,你看看我,我已经是个废人了!到了老店之后,我根本就没打算活着离开。”他抬手指了指殷红的天空,“你再看看如今的处境?还要怎么躲才能活命?像老鼠一样?还是像蚂蚁一样?还是像猪狗一样?不必了,这三天里面,我已经躲够了,怕够了,我不想再躲了,今天如果谁要来,就让它来吧,荒佛也好,大赟也好,你身后那个东西也好!”

知了一惊,他急忙回头,这才看到身后地平线上的那个黑影。他随即扑倒在了地上,五官因为绝望而剧烈扭曲,现在他的表情实在是难以形容,就像是丧失了控制,脸皮纠结成了一团,这张原本俊美的连如今看起来触目惊心,不亲眼看到,绝无发现象世界上会有这么惊悚可怖的面庞。

“不!”他朝黑影发出了一声尖叫,沙哑凄厉得已经不像是人类的声音,“不!不!不!不啊!”他跪在地上,握紧双拳,像是在控诉,又像是在祈求,“不啊!不啊!”

那黑色已经越来越清晰,像是一张大嘴滴着口涎,它周围的环境变得飘忽不定,像是从另一个世界强行挤入了这里,血红的天幕泛起了涟漪,那黑色就像是投入深潭的一块石子,打乱了本来几可乱真的倒影。

道人看着黑影,觉得它就像是一个漏斗,周围的景色都打着卷被吸入其中,甚至在黑影周围,出现了几个漩涡,漩涡周围的景物都被扭曲得又弯又细。现在道人越发可以肯定,三年前他通过老店墙壁的缝隙,看到的那个碾碎一切的黑影就是它。

那个黑影终于完全浮现了出来,道人也终于看清了它的真面目了。

道人以为自己会疯,但是他却异常清醒,或许是因为他距离那个黑影还太远,没有被那东西的疯狂与压迫感染。知了还在跪地哭告,声音凄婉悲凉到听到的人心都会滴血。但是道人却丝毫不为所动,这世界上所有的事仿佛都不重要了。只一眼,那黑影里的东西就紧紧攥住了他的灵魂,把他的心智像小动物一样剥皮拆肉,他心里的的某个角落在撕心裂肺地惨叫,但是他整个人却平静得就像入定。他看着那黑影里的东西,他知道那东西一定也在看着他。

那是一棵漆黑的参天大树。

第六章第二十六节【尾声】

周问鹤怔怔望着那个方向,他不知自己看了多久,当知了摇醒他的时候,他感觉自己好像已经在冰窟中被冻了亿万年。

“道爷,跑啊,快跑!”

道人没有动,或许他知道自己已经在劫难逃,他只是看了一眼手边的字条,喃喃说:“阻止献祭……”然后他看向知了,“谁的献祭?是不是我的?这里原本有献祭?”

知了一愣,他不知道这人有什么毛病,生死存亡关头还在挂心这个,他烦躁里抓起道人的手,想要强行拉他走:“不是,献祭不是在这里,也不是今天,道爷你快跑吧!否则你要是死了,大赟……”

周问鹤一把推开了知了,少年险些跌倒在地,这场景看上去就像是一个无良的大人在霸凌一个孩子。

“小子,你告诉我,是谁说的,大赟要献祭我?”

少年忽然不说话了,他的表情看上去无比窘迫:“道爷,别,别逼我。”

“你能不能让我死个明白?那个在唐家堡放出话,说大赟要我做祭品的人究竟是谁!”

“道爷,别问!你不会想知道的!”

周问鹤一把攥住少年的肩膀,手指深深地扣紧了少年的锁骨中,从知了的表情来看,他一定很疼,但是他却没有反抗这个废人,只是一脸哀求地看着他:“求求你别问了好吗?求你了,快跑吧!”

“是隐元会?轩辕社?还是恶人谷?告诉我是谁,告诉我!他是谁!我做鬼了好去找他!”

疼痛与绝望终于撕开了少年的心理防线,他几乎是喊出了这句话:“是,是五毒教花右使!”

一下子,仿佛空气失去了传声的功能,整个世界陷入了一片死寂。知了这句话就像是霹雳,当头把道人通身贯穿,许久后,他都能听见从自己脑子里传出的隆隆声。他只觉得自己在不停地崩溃,像是长提被掘开了一个口。这是什么感觉?这就是被击败吧?彻底地被击败,再也没有翻身的可能。

“是……花花?”他用自己都听不清楚的声音喃喃说,然后松开手,木然站着,“这回我真的什么都没有了。”他心里想。

“道爷!”知了又叫了他一声,周问鹤没有反应。

“道爷!”他又叫了一声,几乎用上了全部的力气。周问鹤这才茫然转过头:

“什么?”他问,声音大得不正常。

“走哇!”

周问鹤愣了一下,又大声问:

“你说什么?大声点!”

“完了。”知了心想,“他聋了。”

周问鹤不再说话,他抬头朝蟾廷看了一眼,然后甩开大步朝那棵巨树走了过去。

知了一惊,想伸手去拉,却被道人甩开。左脚的伤势还没好,他走起路来一瘸一拐,一侧的肩膀还会一高一低,看上去像是个可悲的怪物。

“别去!你不要去!”背后隐隐传来知了的叫声,他想要拦住自己,却没有胆量朝自己的方向跨出哪怕一步,“你会死的!它会杀了你的!”这声音被自己的耳鸣盖过,几乎完全听不见。他忽然有点想笑,三年前从老店缝隙里看到的那个古怪的背影竟然就是他自己。周问鹤此刻只觉得这副躯壳中的心已是一团死灰,但是在这片灰烬里,竟也生出一丝决然来。他咬着牙加快了脚步,红光和泪水交织,迷蒙了他的视线。少年的声音已经听不见了,想到自己再也不用为这些怪事劳神,再也不用走任何人给自己安排的路,他忽然又感到一阵轻松与快意。

蟾廷已经越来越近了,它的树冠遮天蔽日,无数扭曲的枝条冲天而起,像是要朝道人扑过来一样。只是这树虽然巨大,却并不挺拔,远远看去像是一个老妪佝偻着身体,将十几条巨臂指向天空,每一条看上去都有一座山峰粗细。粗糙的树身上长满了瘤子和树皮增生,以一种让人作呕的形态向外绽开。道人忽然觉得,他能用肉眼看见这棵树的生长,那些树干枝条就在他眼皮底下变长变粗,他甚至能听见生长时树干里面发出“刺啦”声。

道人忽然停下了脚步,他对自己说够近了,但其实,他只是筋疲力竭了。浑身上下的伤势几乎要把他折磨得四分五裂,他还能站在这里只能说是一个奇迹。大地在它面前隆起,一个断崖耸立在他身侧。那是从土里拱出来的一条树根。“已经钻到这里了吗?”他心想,“明明那棵树少说还有几里远。”

他抬起头,端详着大树,太高了,他看不到树叶,树的上半部分完全隐没在缭绕的云雾中。他压抑着狂乱的恐惧,朝蟾廷做了一个鬼脸,然后开始嘿嘿傻笑,像是一个在别人地界撒泼的无赖。

然而,让他遗憾的是,他没有得到任何回应,蟾廷只是耸立在那里,高不可攀。

接着,周问鹤听到了自己颅骨被撕裂的声音。

长安西市的李熊茶肆,现在已经是宵禁的时候了,但是不知为什么这里还点着灯。是不是因为这个茶肆太偏僻了,根本不会有人注意到,连望楼上的人都对它视而不见?

茶肆内,还是坐着那八个人,他们显然对夜里品茶没什么兴趣,兀自小声地交头接耳。墙上挂的“酉”字因为灯光昏暗,颇有些惊悚,像是一张抽象的人脸。钱德利摩挲着胖手指,他只觉得打娘胎里出来,他的心从来没这么慌过。他肥腻的脸上挂着僵硬地微笑,强打着精神跟旁边的李老板攀谈,时不时扫一眼偏房。

偏房里太安静了,甚至连一句争执都听不见。“这太不正常了”钱德利心想。

又过了一会儿,外面已经打了二更,忽然偏房的帘子毫无预兆地掀开了。那个童子捧着白帛走了出来。走路的姿态,还是那样的端正娴熟,没有半点破绽。众人伸长了脖子,却都没有胆量凑上去,仿佛童子每走一步,他们的心就往下沉一分。

童子来到“酉”字旁,熟练地把字撤下,将手中的白帛换上。暗淡的灯光下,白帛上写着一个呆板的“子”字。

有那么一瞬间,茶肆里鸦雀无声,众人只是迷惘地盯着这个字,仿佛不明白它的意义。

“子时?”乞丐首先尖叫起来,他的神情像是忽然一脚踏入了万丈深渊,“到子时了!”

“末日……”皂隶喃喃说。

其他人也跟着大呼小叫,茶肆顿时像是炸开了锅。

钱德利惊慌之下一把拉住童子:“这位小哥。”他尽量摆出一个笑容,这个笑容比他平时摆出的更假,“发生什么是了?怎么……一下子就子时了呢?”

童子回头看他,脸上依旧是冷漠的神色。

“周问鹤死了。”他说。

附录:隐元会年鉴【天宝八载】

宇文铁车词条:

天策府别将,现年三十岁。天策府小字辈中的佼佼者。天宝八载,他在朱剑秋的授意下秘密查找虎贲营军函的下落。当年九月忽然与天策府失去联系,次年开春后回到府中。关于他这半年的去向,天策府内讳莫如深,我们安插在天策府的细作记下了宇文铁车与朱剑秋的一段对话。该记录在上缴之后即被会内高层销毁,不留任何副本,包括细作在内的数个与之有关的人先后失踪。零星的线索显示,他在失踪前曾经调查过王雅量与张九龄的死因。

增补:庚寅年寒食过后,天策府中忽然看不到了这个人,很多人相信他又再一次带着秘密任务出发了。【地字叁拾玖】

藤原妹子词条:

生于藤原家旁支,一个往来东瀛与本邦的商贾。长相粗旷,却过于注重细节修饰。为人笑口常开,至少从外表看,是个标准的生意人。此人近些年与刀宗走得很近,但是从他目前的行为上看,这个人似乎只喜欢钱。从今年入秋开始,此人在私底下与关中宫家频繁接触,并且开始关注周问鹤动向,我们不知道他的目的为何,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这个人真的一点武功都不会。

增补:泉州奉母书院的事与他有关吗?所有针对藤原妹子的行动都要进行重新评估!【天字贰号】

杨霜词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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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对天字拾叁记录的引用,对他的妻子的虐待与监禁一直没有停止,此外,另外有两点也符合书中描述,如果要前往长安,最好在明年夏天之前动身……

【该词条不存在】

第六章第二十七节【在尾声之后】

周问鹤发现自己走了一会儿神。

当然回过神来的时候,前面的交通灯已经转绿许久了。

他急忙三步并两步跑过斑马线,心里想,自己这心不在焉的坏毛病得趁早改掉。外公家门前的这个十字路口从早到晚车流不息,真的是半点都容不得掉以轻心。

过了马路,前面是一排老式的石库门房子,周问鹤外公家就住在这里。不亲眼看到,很难会有人相信,在靠近市中心的地方,竟然还有这种煤卫皆无的老房子。从大门到墙壁都已经年久失修,一副风烛残年的样子,每次看到这些房子,周问鹤都觉得自己用手指就可以轻易在酥松墙上抠出一个洞来。门前的水泥板路也是支离破碎,就像是被碾过的饼干一样。

打开门之后,这种破旧的感觉更明显了,直接面对前门的是一个一百多平米的大厨房,厨房顶上垂下了长长短短二十多根电线,每根上面都挂了一个又脏又腻的电灯泡。当然,在厨房一侧你还能找到二十多根电灯的拉线开关。为了彼此区分,每根拉线上都挂了一个廉价标示,有的是汽水瓶起子,有的是钥匙圈,每一个看上去都有不小的年头。厨房里最显眼的,是一个大约三四米长的水槽,水槽旁接了二十多个水龙头,高高低低,层次不齐,像是一群在河边饮水的动物。水槽内壁长了厚厚一层青苔,周问鹤心想最好还是不要去猜这里的人到底在里面洗了些什么。

这栋房子里里外外挤了二十多家人,甚至连摇摇欲坠的楼梯下面,都窝着一户人家。邻里之间近到了短兵相接的程度,几乎没有任何隐私可言,谁家如果在打孩子,半栋楼都能听见。

周问鹤提心吊胆地踩着嘎吱作响的楼梯拾阶而上,爬楼的姿势颇有点印度瑜伽的风范。这段楼梯上至今没有出过人命简直是一个奇迹。

外公的家在二楼,说实话,在这栋房子里已经算是大的了。打开门一股熟悉的气息扑鼻而来,说是熟悉,但绝不怡人,这气味里夹杂着香烟,未挥发的花露水,沤烂的茶叶,还有老人家的脏衣服。周问鹤知道,只要没人看着,外公是绝不愿意开窗的,现在窗户也被厚重的窗帘挡住,窗台上还摆满了一摞摞的书,又把光线当去大半,周问鹤环顾四周,心想,这房间洒点水基本上可以直接拿来种蘑菇了。

周问鹤的外公是一个不挑食的读书人,不挑食的意思是,基本上他什么书都读,来者不拒到让人担心的程度。他的书桌上堆满了印刷粗糙的地摊文学,可疑某某内幕,某某秘闻,还有各种不知名的花边小报。《知音》扔到这张桌子上或许就能算是文学读物了。

沙发上和凳子上也满满当当的全是书和写了一半的稿纸,它们相互错落堆叠,牵一发而动全身,结构复杂程度让周问鹤想到了九龙城寨。他伤了半天脑筋才在沙发上空出一块地方好让自己坐下。

至于床上就更不用说,枕头几乎要被各色粗制滥造的书刊淹没。其中有两本《文心雕龙》,品相惨不忍睹,另外还有两册八十年代的连环画,封面被茶渍和香烟染成了焦黄色。一个又糙又黑的中古保温杯也被扔在床上,跟这些旧书为伍,看上去却也毫不突兀。

周问鹤的外公要再过一个多小时才会回来,如今只好在他这些乏善可陈的藏书中消磨一下时间了。周问鹤在书堆里挑挑拣拣,最后翻出了一本封面品味还过得去的新书。

打开书一看,里面是一些新编京剧的介绍,还附有黑白的剧照和脸谱特写。不得不说这本书的排版非常精美,故事也很有趣,就是剧照和脸谱看上去有些让人发毛,可能是因为照片光线的问题吧。

看完了书中头两出剧的简介,周问鹤心里颇有些吃惊。这些故事都太新颖了,不是说新奇得惊世骇俗,周问鹤过去读过比这更奇妙的故事。但是,眼下这几个故事,很难想像它是出现在传统戏剧的舞台上。

周问鹤北来就是个喜欢离奇故事的人,此刻他的心里洋溢起一阵满足感,像是一个老饕意外地饱餐了一顿。他忽然很想知道这些剧本的作者是谁,这种好奇心一被点燃,立刻燎得他心痒难搔。他实在是太想知道作者的名字了,如果可以,他还想向那个人道声谢,感谢他在这么一个沉闷的午后给自己带来惊喜,他甚至想打听一下这出戏在哪里演出,他想亲眼看一看。

犹豫再三,周问鹤根据书皮背面的号码打给了出版社。

那边电话响了一次就接通了:“喂?”那边传来一个彬彬有礼的声音。

周问鹤心里有点打鼓,他鼓攒足勇气问是不是出版社,那边说是的。那个人声音听起来很友好,或许这位编辑接过很多满怀憧憬的电话,所以他语气里一点都没有刻板的味道,甚至还有点鼓励在里面。

周问鹤这下总算放松了一点,他满怀感激地向那位编辑打听他手里这本书的情况,在提到书中故事的时候,还忍不住加了许多溢美之词。

可是当问明周问鹤意图之后,电话那头却支吾起来,似乎编辑变得有些为难。到后面,完完全全是用“嗯,啊”在搪塞,似乎想尽快结束这段对话。

交谈到了这种程度,周问鹤当然也听出了对方的敷衍,于是就问编辑是不是有什么不方便。电话那头沉默了。过了许久,才又传来编辑声音,听起来非常地为难。

“周先生,我有件事要告诉你,请你听到千万不要激动……你死了”那声音顿了顿,“这是一本只有死人才能看到的书。”

周问鹤第一反应是想笑,但是下一瞬间,他忽然感到通体冰凉。

“我死了……对呀……我死了!我怎么忘了呢?”

他急急忙忙又翻开那本书,是了,他终于知道那些剧照让人发毛的原因了,黑白剧照中的人物手脚身法统统都是到位的,唯独眼睛……所有人的眼神都在飘忽,根本找不到他们的视线焦点,他们就在黑白世界里摆着静止的姿势,就像是一具具被架起来尸体。

周问鹤的手一松,书落在地上,硬质封皮在地板上磕出了“砰”的一声。但是周问鹤仿佛充耳不闻,电话里只有嘟嘟的忙音,不知道那边是什么时候挂断的。如今这个满是旧书的昏暗房间忽然变得阴森起来,周问鹤孤零零坐在沙发上,脸上写满了惊恐,他脑海中一片空白,所有的思考与念想都烟消云散,只有歇斯底里的声音,在他脑袋里疯狂地尖叫着三个问题:“我是谁?我在哪儿?我怎么出去?”

特刊:第五次座谈会

(周问鹤,知了,刘给给,刘僧定,李无面,唐无影,唐神父,唐家三人组,林金秤,张仁轨,蟾廷,林老板【老店主人】)

刘给给:各位尊敬的来宾,我们今天怀着无比喜悦的心情,前来参加周问鹤先生的告别仪式,祝愿周先生安息,别再出来了。

周问鹤:非常抱歉,我下一章就要回来了。

唐神父:你!你怎么能这么不讲信用!

李无面:我们挽联都写好了。

刘僧定:要不你还是躺回去吧。

周问鹤:-_-!

知了:这是大家给你的花,祝贺你在这一章里有了完美的谢幕。

周问鹤(捧花):都说了我没死了……不过还是谢谢大家的支持,我不会辜负大家的,虽然这本书没几个读者,但是我一定会坚持……(迟疑了一下)坚持什么呀,反正挣不了钱。(摔)

众人:-_-!

周问鹤:我在想,我们要不要干脆放弃克苏鲁,走北京文艺台艾老师传统恐怖路线……

唐神父:我有不祥的预感。

唐无影:你确定要这么做,我们仅有的几个读者都会被赶走了!

周问鹤:新故事的名字都想好了,就叫《午夜?拍(月定)惊奇》

众人:向艾老师和所有午夜拍案惊奇的听众道歉!

唐家三人组:其实座谈会还没开的时候我们就想说了,作者先生,我们三个连名字都没有,故事里没有名字就算了,座谈会上都没有名字!你能解释一下吗?

周问鹤:其实原因很简单啊,因为不值当起名字。

唐家三人组:哦,原来是这样啊,作者先生,这就是你的遗言吗?

张仁轨:反正我也没机会出场了,来,我帮你们。

周问鹤:你们冷静一点,从现在起你叫唐拴住,你叫唐狗剩,你……

唐家三人组:看腿!

周问鹤:啊!

蟾廷:说到故事内容,作者你在本章节把诗展老师对于神秀诗歌的评价借刘给给的口说出来,你不觉得羞耻吗?

周问鹤(擦汗):是这样的……你们看,我听了诗展老师的节目,然后觉得他对于慧能“年幼入寺,对大千世界的诱惑理解不深,所以才会觉得本来无一物”这样的理分析非常到位,然后我就接受了他的理论,他的理解不就变成了我自己的理解了吗,自己在作品里用自己的理解,这个有错吗?

蟾廷(对唐门三人组):我同意你们的看法,这个人没必要活着了。

知了:在这里向喜马拉雅《冷历史》节目的诗展老师表达感谢,您的节目一直以来都给我们小说带来许多灵感,您对于慧能与神秀因为阅历不同而对禅意有不同认识的观点我们也非常赞同,虽然您看八成看不到,还是在这里祝您的节目越办越好~

林老板:我们在回到剧情的讨论上来吧,茅桥老店的故事在这里就要告一段落了,作者无意中破了自己的记录,二十五节的体量是《铁鹤书》所有章回中最长的。

周问鹤:而且也是写得最累的一章,以后原则上不会出现这么长的章节了。

唐家三人组:我们一直等着看你支持不住断更的,你竟然坚持下来了,真让人大失所望。

张仁轨:但是你们没有发现这最长的一章中有一个问题吗?

蟾廷:啊?什么问题?

张仁轨:整整二十五节内容,四万多字,竟然没有一个女人。

唐神父:仔细一想,不但这一章没有,上一章也一样没有。

林金秤:不好意思,那个……我?

众人(沉思):……

刘僧定:确实没有。

林金秤:那个……其实我是女的……

众人(再次陷入沉思):……

刘给给:真的没有。

林金秤:-_-!

李无面:这本书本来就女性人物稀缺,作者你考虑下,干脆改写少林寺算了。

张仁轨:但是一般故事的展开中,一定少不了女性角色,至少一个,如果没有,也会有类似女性角色的角色来替补。

众人(沉默地注视知了):……

知了:喂!你们干什么!

林金秤:对了,我刚想起来,这个猥琐的作者竟然自己给自己投推荐票,作者先生,请问你的廉耻爆炸了吗?

周问鹤:我在起点群里面喊了两天互相推荐,没人理我,找不到人互推怪我咯?

唐神父:我们还是回顾一下这一章的内容吧,据说许多读者对于这一章并不满意。

周问鹤:是的,根据作者收集的反馈来看,许多人都表示在这一章里收线太多,许多谜底猝不及防就揭开了,而在读者看来,他们是做好准备被瞒着一辈子的。

蟾廷:谢谢作者的坦诚……那么请问伤了读者的心你打算怎么负责呢?

周问鹤:-_-!

张仁轨:以死谢罪吧。

林老板:肮脏的交易也行。

周问鹤:我有话说。

李无面:作者要说话了,来给他铺点音乐。

(某心灵访谈bgm)

周问鹤:之前作者看了一部小说,小说的名字不提了,里面满是高潮迭起的悬念和敷衍了事的解谜。当时作者看得非常不舒服,认为把坑挖好不去填上是很不道德的事情,不知不觉,这成了作者的一个执念。外加上这一章作者一直有心要收线,所以到处都会看到解谜的内容,甚至把之前一些老坑都填上了。但是正如大家看到的,反响非常不好,作者忘记了克系小说的精髓就是语焉不详,大家宁愿看到模棱两可的坑,而确实的真相则是克系小说的大忌。当作者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本章节大部分的内容已经完成,要彻底改变本章风格已是无力回天。作者在纠结中曾经请教过群里和吧里的朋友,在这种情况下如何把故事掰回混沌的正道,得到的回答是尽量把解密写得模糊一点,但是在具体做的时候,才发现这种处理难上加难,因为很多解开的迷都会直接跟之后的故事挂钩,如果模糊处理不好可能会造成连锁反应。另外,一周三更后,时间上也不允许作者再慢悠悠思考解决之道。作者在仓促间连续删了两节(毕达哥拉斯之后原本还有两节内容专门讲解宇宙的构成,而这一部分内容涉及到本故事的核心悬念。)才没有把这一章写成爆料轰炸。其实作者本来在动笔写这一章的时候,还是信心满满的,认为结合了克氏的诡异与武侠的悬念,这样的故事编织出来肯定会让读者大呼过瘾。结果作者被现实上了一课,没有在武侠与克氏之间做好平衡,真的是画虎不成反类犬。不过这也算是作者的一个不小的收获,以后作者在把握故事走向方面会更加谨慎,在克氏和武侠的取舍上也会更加偏向于克氏。

唐无影:谁要你说这些?我们是要你道歉!

周问鹤(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对不起!读者老爷们!请再给我一次机会吧!下一个故事一定谨慎填坑!

唐家三人组(交头接耳):如果读者因为这一章都跑光了,他可能就会成为历史上第一个因为填坑爆死的作者了。

知了:我们来讨论一下下一章的剧情吧。之前在龙空上有人询问虎贲营军函的故事详情,作者打算回来填这个坑了吗?

周问鹤:非常抱歉,下一个故事依旧不是虎贲营军函。下一个基本上是全新的故事,但是主角依旧是我。

张仁轨:让我们看看这个即使人气跌到冰点,依然不忘霸占主角的位子的无良作者的嘴脸。

刘僧定(拍拍张仁轨):别嫉妒了,一个妹子都没有的主角,送给我我也不要。

周问鹤:非常不幸地告诉你,你已经被决定是外传主角了。

李无面:啥?这破小说还有外传?

周问鹤:就是不确定什么时候开始写而已。

唐神父:我来翻译一下作者的话,就是:原本想过有外传,后来嫌麻烦,所以砍掉了。

周问鹤:你们要相信我,铁鹤书太监五年都能复更,还有什么奇迹是不可能发生的呢?

众人:你还有脸提?

周问鹤:我认为读者还是很认可我的。

众人:评论区一片死寂,你把自己写死都没法把读者炸出来,你心里就没有一点复合函数吗?

(于是,就在一片热火朝天的扯皮之中,本次座谈会圆满结束了)

刘给给:这次又没死人,该不会成为新的传统吧?

第七章第一节【写在前面的话】

在开始今天的故事之前,首先请允许我占用一点时间,向山西临汾大墓的发掘队的胡婷教授表达我的感谢。上个月的视频连线直播非常的成功,在胡教授的号召力影响下,在线观众竟然达到了四位数,充分满足了我一个民间“白案”爱好者的小小虚荣心。胡教授甚至还为我们带来了发掘现场的第一手猛料,笔者对她的慷慨简直受宠若惊。

唯一遗憾的是,直播时间有限,胡教授来不及把发掘队的最新成果给大家做详细的介绍,或许会有一部分观众听得云里雾里,所以下面就由我来为她做一些背景方面的补充,需要指出的是,笔者只是一名普通的爱好者,学识相比于胡教授自然浅薄得多,以下大部分内容都是直接引自胡教授的“白案”著作,笔者只是重新组织了一下语言。

关于“忧怖帖”中所提到的荀秧祠,很多人给我留言说不知道荀秧是谁,其实他是刘宋尚书令傅亮的心腹,在那个皇帝大臣相互大开杀戒的年代,荀秧也难逃家破族灭的厄运,但讽刺的是,他的祠堂却在无人照看的情况下,独自在荒郊竖立了百年之久。南梁时昭明太子在一次游玩时与随从失散,为躲雨无意中走入荒祠,在旧壁上留下了五言诗《吊荀秧》。雨停后,太子在回府的路上与随从重聚,想要再去找寻荒祠,却怎么也找不到了,连同自己那首五言诗写的什么,也完全想不起来。欧阳询当时受到了噩梦的惊吓,他用这个典故,是希望噩梦的记忆像荀秧祠一样快点从他脑海中消失。

我猜有许多朋友在在直播中听到荀秧这个名词的时候,都会兴奋起来。不少人在留言中提到90年代末内地非常出名的薄伽丘乐队曾经出过一张单曲就叫《荀秧祠》。其中甚至有一些人,信誓旦旦地说,《荀秧祠》那一年取得了很好的成绩,在当时的权威榜单上停留了至少两个月的时间。

关于这个薄伽丘乐队,我想我不必多做介绍了,网络上对于他们的讨论连篇累牍,从“乐队成员”到“演出记录”,还有发售的“单曲”和“得奖记录”,许多爱好者对这些如数家珍,几乎每天都能在网上看到有人兴高采烈地交换着关于薄伽丘乐队的信息,全然忘了这个乐队根本不存在。

事实上,遍寻整个90年代与21世纪前五年的所有榜单,你都找不到这个薄伽丘乐队,也找不到《荀秧祠》这首歌,曾经有几个网友试着凭印象哼了一段《荀秧祠》的旋律,他们哼出的旋律大多杂乱破碎,没法从里面抓一个准确的调子出来。有好事者把其中最清晰的一段11秒钟的曲子放到网上去搜,发现它其实来自于威猛乐队并不太出名的一首80年代老歌《信用卡宝贝》。

另一方面,根据从网上搜集到的,对于《荀秧祠》这首歌(如果真的存在的话)的综合信息来看,歌曲也就像它的演唱者一样,充满了诡异之处。比如说,这首歌里没有一个地方提到荀秧祠,它讲的是完全没关系的另一件事,也就是所谓的1932年黄山游客遇难的事件。

1932年9月,有五个游客打算在黄山探访一条人迹罕至的古早废道。他们中有一人因为发烧,临离开了队伍,回到山下修养。剩下的四人于早上10点入山之后就再也没有了音讯。当天晚上,黄山开始下起大雨,气温骤降,几乎接近零度,第三天,那名被留下的队员察觉事情不对,随即报了警。不知为什么,时任安徽省主席的刘镇华对这件事非常重视,在他的督促下,当地展开了一场声势浩大的搜救,结果,却是一无所获。当时的黄山大部分地方尚未开发,他们很可能是在迷失方向的情况下,直接走进了大山深处。

一个月后,两名遇难者在九龙瀑的下方被找到,随后人们在上游的山坳里找到了倒塌的帐篷,救援人员花了一个星期的时间在帐篷四周搜寻,终于在一条分叉的小溪里找到了剩下的两名遇难者,尸检结果显示,四人都是死于低温症,也就是冻死。

至此,整件事应该画上一个句号了。然而,这起看似普通的登山遇难事件,却有许多解释不通的细节,首先,那名因为发烧被留在山下的队员,为什么要在失去联系后等到第三天才报警;其次,扎营的地点也很奇怪,任何一个有登山经验的人都知道,不能把营扎在山凹里。队伍中的4个人都在国外有着丰富的野外经验,绝不应该犯这样的错误;其三,其中一名遇难者遗体被发现时赤身露体,全套衣裤鞋袜至今没有被找到,但是身上也不见任何伤痕;其四,在队长陈雅迪的胸前口袋里,发现了一支清洗过的医疗注射器,用途不明;其五,另一名队员被找到时,右手手臂不翼而飞,当时给出的推断是尸体遭到野兽的破坏,但是野兽为什么会去啃噬手臂而不是更柔软可口的内脏,至今仍是个谜;其六,也是最奇怪的一点,一年后当地报纸想要做一个关于此次事件的专题报道。他们的原计划,是要寻访依次四名死难者的家属,然而在寻访过程中却遇到了无法解释的事:记者在事先搜集资料的时候得知,这四名死难者中,有一个人戴着赛璐璐眼镜,然而当记者探访了三名死者家属后,发现探险队里根本就没有一个戴着眼镜的队员。不甘心的记者找到了一张五个人遇难前的合影,上面确实有一个高瘦的男人戴着眼镜,但是所有的相关人士都表示,从来没见过他。也就是说,这四个遇难者中,有一个队员身份不明。

陈雅迪事件到这里就算是介绍完了,此外,还有一个关于它的传言:据说其中一名队员被找到时,身边放着他随身带着的进口照相机。后来照相机被有关方面带走,之后就下落不明了。随着时局越来越动荡,想要找到这台照相机似乎是不可能的事。然而,真的有人曾经下功夫找过那它,那个人后来找到了一张据称是从摄影机内胶卷冲洗出来的照片,然后他就再也没有提过陈雅迪事件。

薄伽丘乐队和陈雅迪事件,或许是这些诡异的传说会相互吸引,也或许是某个潜藏在网络上的有心人将这些故事编织到了一起,如果是后者,那么那位高明的编织者把《荀秧祠》织进他的故事,意欲何为呢?

(附:有读者在留言中提到欧阳询是一只千年白猿的私生子,他的噩梦是否与他的身世有关?在这里我想声明一下,欧阳询的家世有着详尽的历史资料可查,白猿之说纯属后人的臆想。)

第七章第二节【饿鬼】

这是一个梦,而周问鹤也知道这是一个梦。但是他并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能够醒来,事实上,他根本不知道,何谓醒来。这就像是一个人自幼在一个孤岛上长大,他知道岛和海洋是什么,却不知道海洋之外是什么。周问鹤知道梦是什么,却不知道这世上除了这个梦,还有什么。

他梦见自己在一个客栈里吃东西,他真是饿了,因此他扒饭扒得飞快。但是,不管他吃了多少,饥饿却丝毫没有缓解,相反,这饥饿好像被食物引得出了洞穴,咆哮着在道人腹中四处啃噬。道人已经来不及咀嚼了,他把嘴撑到最大,直接把一团团米饭吞下肚子,几大口之后,腹中终于有了一丝充实感,只是这感觉转眼即逝,随之而来的是更加迫不及待的渴求。空洞的感觉就像一把阴冷的烈火,开始猛烈灼烧着道人的意志。

周问鹤三两口把碗里的饭划进嘴里,伸手拿起桌上一碗酱肉,迫不及待下他扔掉了筷子,用另一只手抓起油腻的肉块塞进口中,一块接一块,渴求着肉块落进肚子时那一瞬间的充实感。来不及吞咽的他嘴几乎要被撑爆了,但是饥饿像却还在催促他加快速度。这饥饿渐渐变成了握在手中的炭炉,让他一刻都不能忍受。

万幸的是,周问鹤觉得自己的嘴和喉咙好像都变大了,他把嘴张开,一碗肉简直是直接倒进了肚子。但是为什么没有饱腹感?就连刚才吃米饭时的小小饱腹感都没有了。道人惊惶中拿起另一碗面,像是倒水一样灌进了自己的喉咙。然而,面条就像落进了一个深不见底的虚空,他的肚子甚至感觉不到有东西进来。周问鹤心焦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他气急败坏地要一旁随侍的小二哥再上十碗饭,小二刚转身,他又改口要小二把店里所有的食物都拿上来。

等待上菜的这段时间简直是无法用语言形容的折磨,周问鹤的胃在空虚中绞痛着,他只觉得如果不塞更多的东西进去,道人就会被自己的胃吞噬。

很快更多的饭菜上来了,道人一把夺过用来盛饭的木桶,把嘴张到了难以想象的尺寸,一口吞下了两大碗的分量。腹部又有了充实感。这感觉多美好啊,道人简直是飘飘欲仙,但是充实又一次一闪即逝,他怀着报复心狠狠地又吞下一口,但是这一口没有饱腹感,饭又像是落进了虚空。饥饿的倾轧下道人的理智飞快地被压缩,终于到了微不可见的地步,仿佛每吞下一口,饥饿的折磨就会加倍,道人就像是在用海水止渴,换来的只是自己越来越失去控制,溃堤般的饥饿驱使他成为越来越低等原始的动物,除了吞噬,心中没有其它念想,饿呀,怎么这么饿?周问鹤觉得恨不能把三山五岳,满天星斗都囫囵塞进自己的肚子里。

四五口后,一人抱的木桶已经被他吃空了,道人又抓起半只猪,也不撕开,三两下塞进了嘴里,没有饱腹感,反而更饿了。饥饿就像野火燎遍他的全身,烧灼他的灵魂,不,这已经不是饥饿,这成了一种执念,道人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他要把所有东西都填进自己的肚子,希望能抵挡一下这从腹中汹涌而出的空虚。

店小二遗憾地表示,店里已经没有食物了,道人却充耳不闻,他可能已经听不懂对方在说什么了,也可能他根本不在乎。道人像是浑身都浸在滚水里,十万火急,片刻都不能耽搁。他一把抓起百来斤的店小二,把嘴张到最大,然后一口吞了下去,那店小二腰围也有六尺,过他的喉咙竟然一点都没有滞涩。

紧接着周问鹤又抓起了旁边一个吓傻了的看客,如法炮制,也是一口囫囵而没。小店中的人尖叫着四处逃散,但是,他们都没有道人跑得快。而且不知怎么的,周问鹤的双手变得又细又长,收发如同迅雷,抓这些人就像是囊中取物。几个呼吸间,偌大的客栈竟然被他吃空了,饥饿还是没有放过他,仿佛天地如此之大,他却被关在了小小的一个饥饿牢笼中。

道人迫不及待地迈开他同样变得又细又长的的腿,挪动他河马一般巨大的身子。“没关系”他心想,“我还可以去街上吃,这个镇子是交通要道,人来人往像流水一样,吃完镇子,我还可以上京城,吃光京城,我就沿着驿道去东都,吃光中原,我就去江南,去蜀中,去西域,吃下所有活物,吃下整片陆地,吃下整个宇宙,吃下整个虚空……”

周问鹤稍稍醒转了一些,但是他感觉有一些异样,仿佛他那个噩梦并没有结束,他只是把那那个绝望的梦境抛在了某个地方,然后独自落荒逃回了现实的世界中。这个梦让他体会到的已经不能算是恐惧了,他甚至不敢找一个词去形容它,就像是一个新近残疾的人没有勇气去看自己的断肢。

难以想象的疲劳包裹着周问鹤,他内心最深处是清醒的,但是这清醒,却被埋在海量的混沌与困乏之下,这困乏是如此难以抵挡,以至于他都没有力气睁开双眼。道人的意识渴望醒来,但是身体其他部位都在一致地反对它,手不能动,眼不能睁,虽然耳畔时常有人声,但是涣散的意识甚至都没法集中起来去分辨那人说了什么。意识就这样被束缚在黑暗里,就像是一个装进棺材被活埋的人。

这样的感觉简直是度日如年,道人不知道自己究竟过了多久,他好像清醒过一阵,又沉沉睡去,只是这一次,他没有再做梦。这样断断续续地清醒着,有时候他记不起自己是谁,有时候他又记不起片刻之前自己是醒着还是睡着,意识在一片小小的残破领域里自我满足,丝毫没有余力再去思考其它的事。

有一次,他睁开了眼睛,仿佛看到有个年轻女子正低头俯视自己,她的眼睛大得有些过分,还有一个很大的塌鼻子,活像是一张猫脸。她的眼睛很有神,虽然不漂亮,看上去倒是不让人讨厌。她此刻正一脸关切地对自己说着什么,但是周问鹤根本没有力气去理解,他虽然听清了姑娘的每一个音节,却没法把它们拼装起来,遑论从中理解含义。

第七章第三节【初醒】

道人看了那姑娘一眼之后,又陷入了沉睡。这一次,他在睡与醒的边缘迷糊了好几天,就像是赤脚淌过一个睡眠的沼泽,时而一脚踩上干地,时而水又没过脚踝,另外一些时候,梦与醒则像是交叠在一起,他感觉自己既醒着又睡着。

十来天之后,他开始微微睁开了眼睛,只有些许微弱的光落在他眼里,他也说不清自己看到了什么。第一次睁眼的疲劳让他又睡了一天一夜,随后的日子,睁开眼的次数变多了,他终于能够辨认他此刻身处的环境。

这是一个颇为雅致的房间,主人在提升房间格调方面显然做足了功夫,无论桌椅还是门窗,看上去都显得素净却不简陋,周问鹤在房内隐隐然闻到一股檀香味,这是他在纯阳宫习以为常的气味,但是纯阳绝对没有这么一个房间,那么或许周问鹤此刻身处的也是一个道观吧。檀香味让道人心中燃起一股怀念之情,他仿佛又回到少年时候的华山,躺在自己的被窝里,明知再不起来,蹙着眉头的师父就要闯进来抓人了,却还是想在床上多赖一会儿,那是一个永远回不去的年岁啊,在那个时候,对师父的敬畏,始终敌不过少年人的贪睡。

周问鹤躺着的位置,只能看到半扇窗,他发现窗外的景色变得飞快,有是有只是闭一闭眼,外面就从正午的阳光变成了落日余晖,仿佛他只要稍不留意,就会错失一整天的时间。

有两个道童模样的人每天都会来给他喂饭,他们穿的毫无疑问是道袍,但是周问鹤却并没有见过这种款式,这不像是关中的道士,也不像江南或者蜀中,甚至也不是昆仑派。

那两个道童发现周问鹤眼睛睁开了,就每天对他说几句话。他们说的话语速很快,周问鹤几乎跟不上,周问鹤把他们说的话记在心里反复琢磨,发现根本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他们说的似乎是一种荆楚地方的方言,却跟道人平时所听的荆楚方言形似神异,与荆州官话更是大相径庭。听得多了,道人依稀能从道童说的话中分辨出“休息”,“师伯”,“内伤”几个字眼,其它的字因为说得太快,道人完全无法领会。

后来,那两个道童看周问鹤恢复得不错,就扶他坐起来进食,周问鹤也总算从终日的流食中解脱了出来。时不时还有一些道士会来看他,从年纪上看都是自己的长辈,他们说话慢一点,但周问鹤还是一句都听不懂,这或许是荆楚语言的某种偏僻的分支,自己行走江湖这些年中从来没有碰到过。那些中年道士对自己都很友好,仿佛自己是他们的熟人,但是周问鹤想来想去,也不记得自己在什么地方看到过他们。

此外,还有一个鹤发童颜的老道也曾经来看过自己,他在此处的地位无疑很高,陪同他来的两个中年人都对他毕恭毕敬,周问鹤仔细端详这个老道,发现没法估算那人的具体年岁,第一眼看他确实已经年纪不小,但是看他矍铄的精神和白皙的皮肤,却又像是一个保养极好的中年人。那老道也在看他,起初那老道对他说话软言细语,想必是在安慰自己,但是几句话说完后,老道的表情变得有些奇怪,他仔细端详周问鹤的脸,像是越看越狐疑,最后,他一言不发地离开了,走的时候脸上明显挂着不妥的神色。

给周问鹤吃的都是些大补的食物,其中还加了许多味名贵的药材。道人自幼跟随于睿,对岐黄之术当然不会陌生,他发现这几味药都是针对心脉受损的,早些时候,他已发现自己受了内伤,好在经过这些时日的调理,已经没有了大碍。至于浑身上下的骨折,简直像是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过去在老店里那个遍体鳞伤,惨不忍睹的道人,像是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道人有时候还是会梦见那棵大树,他不知道最后发生了什么,仿佛从那时候到现在,转了好几辈子。

那老道后来再也没来过,倒是那两个道童有一天似乎是传达了那老道的意思,道人勉强听出他们说“太师父”要他用“阴云诀”配合疗伤。

“阴云诀”是什么?周问鹤不知道,就像薛煮剑不会去煮剑,霍虫鸣不会学虫鸣,周问鹤,他当然不可能去问鹤,想来想去,也只有本门的坐忘经重新祭出来,用它来配合药物调理,自然事半功倍,没几天道人的精神就提上来了许多。

两个道童对于周问鹤的回复速度也大感意外,他们跟道人说话的语气,甚至都带上了几分崇敬,当然,在他们眼中,这肯定都是“阴云诀”的功劳。

半个月之后,周问鹤开始尝试下床。这实在是一份苦差事。哪怕不考虑心脉的伤势,在床上躺了这么久,没有人的身子可以不软的。两个道童给周问鹤披上了一件样式古怪褂子,周问鹤发现领口处绣了一个“霜”字,心想这明显是男人的衣服,哪个男人这么无聊会在自己的衣服上绣字?不过眼下他没有心思去考虑这个,躺了一个多月后,他十分迫切想要走出门去。这时候的道人已经学了一些当地的简单词汇,勉强算是可以做最基本的交流了,他连说带比划了半天,两个道童才勉为其难地答应扶他出门看一看。

道人的心简直雀跃得像个孩子,两个道童一人搭住他一条膀子,小心翼翼地架着他向门口走去。前两步实在是很艰难,但是周问鹤发现,每走一步,都在变得更轻松,这真是一个好得不能再好的消息。

左面的道童叽里咕噜又说了两句,道人估计他的意思是“咱就看一眼,看完了咱还回去躺着。”道人也顾不了这许多,连连点头同意,于是左面的道童伸手推开了房门。

一束阳光直接照到了道人脸上,他忍不住闭上了眼睛。他在屋子里太久了,都不记得室外的光线有多明亮。重新睁开双眼后,他发现自己在一座山峰上,他从来没见过如此俊秀的山峰,简直是人间仙境。华山的秀绝险峻已经是世上少有,但是要比飘逸出尘,华山都要甘拜下风,这山上的一石一木,都仿佛有一身仙骨,从道人这里望过去,仿佛每一座山峰都是在云端,而不像是从俗世垒起来的。

道人贪婪地看着四周的风景,忽然他的视线被一座山崖吸引住了。那座山崖的正面,有很大一片区域被人凿平,然后又用黑白两色画了一个巨大的图案。

那个图案的外围是一圈八卦,内部则是一个圆,圆的内部被平分黑白两色,当中用曲线分开,就像相互逐尾嬉戏的黑白二鱼,黑色的区域里有一个白点,白色的相同区域则有一个黑点,就像是鱼的眼睛。

周问鹤端详了那张图半晌,心中大感有趣,就问身边的道童:“那是什么?”

两个道童面面相觑,像是对这个问题大感意外,然后这次道童的回答,周问鹤倒是立刻就听明白了:“那是太极图啊。”

“太极图?”道人歪这头再次打量这个古怪的图案,“这也叫太极图?”

第七章第四节【恍若隔世】

周问鹤正在奇怪的时候,远处急匆匆走来了另一个道士打扮的人。那人年纪看来也已不小,却还是比之前那两个中年人要年轻一些,他的道袍颇为考究,却是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显然之前赶了很远的路。他的脚步急促,脸上挂着毫不掩饰的焦急,走路的姿态里也带着几分年轻人才有的莽撞,但是举手投足间,依然可以看出他是个内家高手。

那人三步并两步来到周问鹤面前,一脸长辈对晚辈的关切神色。

“晚晴?”他好像是这么叫自己的。那两个道童都施礼叫他师伯,但是中年人并没有分心去理会他们。

他又说了一句话,似乎是刻意放慢了速度,道人总算能听懂四五分,他好像是说“不认识师父”。

“家师是纯阳清虚子,请问阁下与家师……”周问鹤懵懵懂懂地说,他自己也没有指望对方能够听懂。

那中年人先是愣了一下,然后迷惘地看着周问鹤,道人身旁的一个道童开口说了些什么,那个中年人越发着急了,他用手指着自己胸口:“你师父,我是你师父啊!”这几句话竟然都听懂了,周问鹤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那人看周问鹤还是一派茫然,只能摇摇头,脸上满是掩饰不住地沮丧。他又吩咐了道童几句,无非是写关照的话,他称周问鹤为“你们师兄”,显然他们把周问鹤当作了他们道观中的人。然后他又安慰了周问鹤几句,周问鹤没听懂,似乎是叫他不要担心外面的事,这句话反而让道人开始担心了,他隐约感觉到,外面出了跟自己有关的大事。

后来的几天,周问鹤终于获得了自由下床的权力,但是活动范围依然出不了这个房间。道童说,这是他自幼生活的房间,这时候周问鹤也已经有些醒悟,他们似乎是把他当作了另一个人。

“晚晴”似乎是那个人的名字,听起来实在有些阴柔,当周问鹤开始仔细观察这个房间时,他别扭地发现,阴柔的绝不止他的名字而已。这个人无疑很有品位,道观里这种朴素的日子也被他活出了十二分的精致来,不论是雕花的窗格,熏衣服的檀香,还是桌上仔细摆放好的文房四宝,都透着一股秀气。而且这位“晚晴”兄,似乎还特别喜欢音律,道人在他的收藏里发现了好几本古曲的曲谱。如果是霍虫鸣看到这些,怕是要高兴地跳起来,但是周问鹤却不好此道,只是没头没脑翻了几页,全完不知道这些古曲妙在何处。

让道人感到欣慰的是,这位仁兄也是剑道中人,在道人的床头挂着一柄铁剑。剑身比铁鹤剑短了几寸,持在手里也轻了些,但是道人只一握,就明白这绝对是一把宝剑。它不但锋利异常,而且份量均衡,道人挥舞了几下,完全没有滞碍,劈砍挑刺,都如臂使指一般分毫不差。最让道人欣慰的是,这把剑总算不像房里其它陈设那么过分精致,它通身用乌铁锻造,一派沉稳内敛的气度,剑身上用小篆镌刻了“无弦”二字,想来是这把剑的名号。

接下来的日子,道人打算用看书来打发,他在书柜上一通翻找之后,发现了一本蓝封皮的旧书,封皮上写着《重修广韵》四个字。

“广韵”是什么,周问鹤并不清楚,他抱着尝试的心情翻开一看,惊喜地发现,这竟然是一本韵书字典。这可真是要瞌睡来枕头,周问鹤立即沉下心仔细揣摩起书中的音韵规律来。

很快,他就发现书里面记载的读音切法,果然跟自己平常说话大相径庭。这不禁让道人大惑不解,这种自己从未听过的语言不但在某个区域大行其道,甚至还出版了自己的音韵书,究竟是世界太大,还是自己孤陋寡闻呢?万幸的是,虽然这书中说记载的切法与道人所学不同,但是标音的方法却是一样的,道人学过《切韵》,对于这本《重修广韵》自然驾轻就熟,他把《重修广韵》中的读音与《切韵》中的相比较,渐渐摸索出了此地语言体系的脉络。

随后,他又发现书中还夹了一张《切韵指掌图》,这张图上的音韵记录方法比之《广韵》更加贴切灵活,周问鹤原本就发现,他用《广韵》和道童说的话相比较,虽然能听出是同一种语言,但是《重修广韵》中的音韵更加生硬拗口,而《切韵指掌图》中,只把语音归为十三摄二十图,对《重修广韵》进行了大规模的精简与调整,学起来事半功倍。在花了十来天时间,仔细研读了这张图之后,道人终于可以几乎无障碍地与这里的人沟通了。

道童把周问鹤的语言进步当作是心智恢复的象征,这几个孩子每天殷勤地在周问鹤身边“师兄”长“师兄”短,当然还时不时地会“不经意”间提醒道人,他的回复完全是他们的功劳。在跟道童的交谈中,周问鹤大致了解了之前来的几个访客的情况。

经常来他房间里看他的中年人,道童们一个称他为“宋师伯”,一个称之为“张师伯”,还有一个年轻人,约莫比周问鹤小上几岁,总是挂着一副幸灾乐祸的嘴脸。道童称呼他为“李师兄”。至于那个鹤发童颜的老者,道童们称他为“太师父”,似乎是这里地位最高的人。对于周问鹤的健忘,道童们表现出了惊人的宽容,但是道人还是不敢问得太多太细,强烈的自我保护意识说服他在完全康复之前,最好别惹麻烦。

这一天,那个自称他师父的人又登门找他。这单纯的汉子看到周问鹤精神好了许多,似乎又燃起了希望,他试探性地问道人:“你真的不记得你是谁?”

周问鹤沉吟片刻,用尽量平缓的语气说:“在下姓周名问鹤,字难晓,道号铁鹤,家在华山……”

那个人不耐烦地摇摇手,打断了周问鹤的自报家门:“你姓杨,名霜,字晚晴,你家就在这里!我是你的师父,殷利亨!”

第七章第五节【麸子李】

周问鹤没听过这个名字,事实上,他没听说过任何一个姓殷的道士。但看眼前这位道长的表情却是斩钉截铁,没有半点质疑的余地。那个自称殷利亨的道爷见周问鹤身体已无大碍,便把他拽出房门,硬是要教他两招通筋活血的功夫,看来这位道长内功虽然精深,脑子却不大活络,认定的事情九头牛都拉不回。

那道爷把周问鹤拉到一处亭子前,叫周问鹤在亭子里坐好,便自顾自在亭外操演起来。道人看他的一招一式,颇有新意,却又带着古风,与纯阳,昆仑的武功都不相同,倒有点武德年间李道子无极功的意思,步伐似慢实快,冲拳踢腿之际绵中带刚,如同一匹锦缎中藏着万重杀机。

殷利亨正演到一半,忽然一个道童跑来,说是宋师伯要找他。道爷硬生生被人打断,脸上甚是无趣,回头草草吩咐了一句:“照着刚才的你先练起来。”便急匆匆随道童走了。

周问鹤被扔在了亭子里,有些哭笑不得。刚才殷利亨的功夫纵然好,可是只演到一半,这半套功夫练来做什么呢?倒不如趁这机会,在山上走走吧。

远处又传来做晚课的鼓声,悠扬的唱诵随着香烟缭绕而起,好一副超凡脱尘,世外仙山的光景。周问鹤浸在这暮鼓声中,又开始思念起远在华山的师父和师兄弟。现在的纯阳宫前,已经开始积雪了吧。师父又开始为扫雪偷懒的师弟们头疼了吗?祁师伯回来了吧?他怀念起了杨坎师姐热气腾腾的小吃,怀念起颜巽师妹板着脸逼着他念书认字的神情,怀念起了非鱼池里的太华老龟,霜华林里的幼鹿,甚至怀念起了卓师伯那张不苟言笑的老脸,还有上官师伯那永远都飘着气味古怪的丹药,有一次他无意中看到了上官师伯的药方,之后他就决定,如果非吃不可,那他宁愿不知道师伯往丹药里加了什么。

周问鹤一面胡思乱想,一面沿着一条小路往山下走,忽然看见远处小道的另一头走来一个人。那人穿着破旧的粗布短褐,头戴斗笠,走起路来东晃西斜,拖泥带水,一副缺乏教养的样子。那人走近了,周问鹤才看出正是前日里太探望他的那位面目不善的李师弟。

“师兄恢复得不错呀。”他咧嘴笑道。

周问鹤纵使喜欢不起这个人,还是毕恭毕敬地一拱手:“多谢师弟费心,听说我重病的时候,你还专程来看我。”

那人没好气地哼了一声:“我只是看你会不会死而已,顺便也希望看看你临死前懊恼的表情,这次你可真是被猫三小姐坑到家了。”

周问鹤行走江湖这么多年,第一次听到猫三小姐这个名字,他不知该如何应对,那人一定是看到了他脸上露出的迷惘表情,他先是沉吟了片刻,然后重重叹了口气:“他们说你失去记忆了,看来是真的。”接着他走近一步,用手指掀起斗笠的帽檐,把他那张丑脸凑到道人面前,“你是不是不记得我了?”

周问鹤一下子变得很尴尬,一双眼睛不知道该看哪里好,他狼狈地朝那人笑了笑,当作是默认。那人显然是很不满意,他点着头冷笑着,眼光飘向别处,像是受了莫大的冒犯:“你以前,一直坚持叫我李师弟,现在倒是个机会,你可以改改口,跟别人一样,叫我一声麸子李。”

麸子李,这名字真没起错,这人的脸上坑坑洼洼,就像是扑上了一层密密麻麻的麸子,当他露出手臂的时候,道人发现他手上的皮肤也是如此,看了让人心里面发痒。道人依稀记得师父于睿曾经提到过,这是一种皮肤病,虽然不致命,但也绝无痊愈的可能。而且这人看来有病的不仅仅是皮肤,他说话的口齿含糊不清,声音也极为沙哑,像是嘴里也含着一口麸子。这么一个人,道人实在是喜欢不起来。

麸子李翻着他的三角眼,仔细打量周问鹤,从头到脚看了两三遍后,他撇撇嘴说:“我始终觉得……你不是我师兄。”

这句话话音未落,他忽然伸出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道人当胸抓来,道人伸手去格挡,谁料与他手臂相碰,竟像是碰到了棉花,丝毫卸不开力,惊疑之下周问鹤以指为剑一招两仪化形朝麸子李当头劈下,麸子李也不见变招,手肘一转,变抓为抬,直接把周问鹤的剑意化得半分不剩,两仪化形顿时成了有形无神的死招,周问鹤心中暗自叫好,同时身形一转,一招八卦洞玄直捣麸子李心腹,饶是麸子李内功精湛,避开拳锋,还是被气劲震得内息一滞,道人趁势补上天地无极想要把贴身的麸子李荡开,却不料对方浑身上下如有粘性,道人功架顿时被扯得七零八落了,整个人险些被带到在地,那边厢的麸子李双掌已然探到道人肋下。周问鹤这下是真的着急了,仓皇中身子一扭强行连刺三指,又是当初重创李无面的三环套月,这凌厉强横的剑招显然大出麸子李的意料,他单掌在胸口一拨,整个人连退四五步方才站定。破旧的斗笠掉在地上,露出这个人一头鸟窝一样的乱发。刚才慌忙应对的时候,他的天府穴结结实实被道人刺了一指,现在,整条手臂都在发麻。

道人那里也不好过,他气喘如牛,满脸狼狈,早先的从容不迫全然不见了。刚才数招在转瞬间就已经拆完,现在他们谁都不敢对彼此再抱轻视之心。

麸子李捡起斗笠盖在头上,沙着嗓子说:“你和猫三干的好事,现在洞庭派的人来山上兴师问罪了,眼下他们几个就在遇真宫里,师父就是为这事被宋师伯叫走的,你要是真顾念师门,就别躲在这里,跟我出去,三头六面地说个清楚。”

周问鹤心里面叫苦,他连发生了什么事都不知道,他能怎么说清楚呢?可是现在事情临到头上,他要怎么跟麸子李解释对方才会相信他呢。麸子李也不管他,自顾自先走了,道人没有办法,也只好硬着头皮跟上去,只盼着去遇真宫的路能长一点,好让他想点对策出来。

走了两步后,麸子李忽然回过头,用意味深长的眼光打量道人:“师兄,”他沙着嗓子问,眼里全是怀疑,“你是什么时候,学会的左手剑?”

第六章第一节

“宋人杨霜的《悬琴纪闻》”改成“元人杨霜”,在经历了长久的纠结之后,我做了一个艰难的决定,为了符合真实历史,我把第七章的时代背景放到了元代(之前搜集的资料用不上了,哈哈哈哈哈)。

第五次座谈会后的第六章全部改成第七章,我对不起我的数学老师。

第七章第六节【对峙】

周问鹤心心念念地期望着遇真宫修建在远处,当他随着麸子李转过一条栈道,劈头看见偌大的一座宫殿就杵在眼前时,一口鲜血差点喷出来。

这实在是一栋很气派的的大殿,比之纯阳宫主殿有过之而无不及。纯黑的主楼临山而建,上下一共五层,如老松盘于山间,苍劲出尘,让人看一眼就从心底生出敬重来。暗黄色的幔子从顶楼垂下,让这庄严肃穆又多了几分收敛,几分恬淡。看来在此处修道的人,一定是品出了天地真滋味,他们从不踏入凡尘,只是从凡尘中走过。道人心中不由艳羡,仿佛这座山纵使连绵广大,却没有半寸地方是属于江湖的。

走进些看,周问鹤发现大殿前方有一只偌大的铁葫芦,葫芦前有几个道士正在三三两两地交谈。他们的神色看上去都有些不安,时不时还向殿内张望一下。

其中有人看到了麸子李,一众道士立刻围拢了上来,麸子李不耐烦地分开众人,大步朝大殿门口走去。门口有两个道人身背宝剑,像是在这里值守,他们看到麸子李和周问鹤,急忙挡在两人面前。

“你们敢拦我?”麸子李冷声问。两个道士都不动了,仅凭刚才举手投足的动作,周问鹤就可以断定这两人绝非麸子李的对手。

其中一个道士像是妥协一样说:“李师兄你可以进去,杨师兄绝对不行,这是太师父的意思。”

话音未落,那个道士已经被麸子李一把拽倒在地,手法之快,周问鹤同另外一个道士竟然完全没瞧见。那麻皮哼了一句:“谁跟你谈条件!”就大步走到殿门前,周问鹤不敢怠慢,紧忙快走两步跟上,一念及自己还完全没有想出对策,心里就七上八下。

门被麸子李一把推开了,那个麻皮也不管自己衣着邋遢,大大咧咧走了进去,顿时殿内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他们两人身上。

周问鹤偷偷打量,只见殿内分宾主站着两批人,道人左手边的,包括了前些日子来看他的张师伯,宋师伯,还有那个殷利亨。右边则是一群泥腿汉子,手上看来都有些功夫,但是都不强,只是最靠边一人,身手似乎颇不寻常。那个人的眼睛很小,眼光却锋利如同一对尖锥,他是五短身材,但是手掌却出奇地大,足可以同时藏下两三枚暗器。

堂上虽然摆着座椅,但只有两张座椅上有人。其中一张上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一脸的心事重重,他的五官长得特别地刚毅,虽然也是修道人打扮,但却给人一种野惯了的感觉。

另一张座椅摆在首座的位置,上面的正是与周问鹤有过一面之缘的太师父。如今第二次见,周问鹤才发现,这个老人的气息绵长得不可思议,几乎感觉不到他在呼吸。他心中暗暗吃惊,这位道长的内功修为远远超出了自己的师父于睿,甚至可以说,他从没见过如此深不可测的高手,这老人的内力简直如大海一般永世不竭。

“杨先生来了。”一个泥腿汉子咧嘴笑道,语气里满是恶意。

几个师伯并没有露出什么懊恼的表情,显然他们早就料到麸子李会带自己过来。

“既然杨先生肯露脸,那我们也不愿意做恶人,只要杨先生说出猫三小姐的下落,我们绝不为难杨先生。”

那汉子说得是巴陵土话,他一口一个“杨先生”,显然是在说周问鹤,虽然周问鹤明白这一点,听起来还是觉得非常别扭。

还未等他想出怎么回答,殷利亨已经抢先一步说:“九爷何必明知故问,猫三小姐已经死在洞庭湖,这你们比谁都清楚。”

“若是如此,就只能请杨先生随我们走一趟,我们掌门至今被困在君山上不能回来,杨先生既然能在洞庭上布下十里雾墙,一定也能把雾撤去,就请杨先生劳动一下,去洞庭收了神通吧。”

周问鹤虽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是也从对方语气里听出了无理取闹的意思,什么布下十里雾墙未必是真的。他正想着开口,一旁的宋师伯先说话了:

“九爷,说话要讲证据啊。”他的声音温和儒雅,看得出是一个修养很好的君子。

另一个泥腿汉子极了,跳出来哇啦哇啦大叫,周问鹤勉强听懂他说的是:“君山整个岛早被雾墙包围,进不去也出不来,杨霜与猫三从里面出来了,你说姓杨的跟雾墙没关系,你问问在座的人信吗?”

“真是个蛮子,”麸子李沉声说,“说起话来又粗鲁又刺耳,这里也是你配开口的地方?”

那汉子顿时被激得满脸通红,这回他说出的彻彻底底是土话了,不但周问鹤听不懂,看起来在座的人也没几个人能够听懂。

那个五短身材的人终于说话了:“李兄所言差矣,你师兄杨晚晴乃是前朝苗疆五毒左使杨烟之后,不是蛮子是什么?”他说话的口音与另外两个汉子大相径庭,倒像是蜀中人士。

周问鹤被惊得目瞪口呆,他不知道自己该从什么地方开始迷惑,是“杨烟”?是“前朝”,还是“之后”。

“狸山兄。”宋师伯李冷笑道,“我还没问一下,为什么尊驾也会在这里?难道唐门中也有人被困在了洞庭湖上?”这时,周问鹤才领悟过来,这几位师伯是故意抢在自己前面说话,他们也许是担心自己记忆混乱,一不当心祸从口出。

“在下早就被唐奉公逐出师门,现如今已经正式拜入洞庭派了。”五短身材的“狸山兄”笑嘻嘻地说。

“原来,是做了三姓家奴。”麻子冷哼着说。他看来是存心要激怒这个狸山,但后者丝毫不以为意,反而朝几个道士一抱拳:“诸位,晚晴兄就由我来带走,他的安全,我用我的名声来作保。”

这样一个人能有什么名声?周问鹤明白,他毫无疑问是在作践自己,心想着要反唇相讥的时候,一边的张师伯又开口了:“晚晴受了重伤,正在调理身子,我们只能回绝司空公子的好意了。”

“受重伤?调理?张大侠说什么笑话,晚晴兄看起来健康得很呢。”狸山说罢,就要上来抓周问鹤的手腕。

这时,那个坐着的孩子终于说话了:“怎么?这就要动手?你们当我武当派是什么地方?”他的声音带着一种湿冷,像是江南冬天连绵的阴雨。

第七章第七节【糖蟹】

“莫道长?”那个叫九爷的汉子像是被震慑住了。

那个孩子吃力地从椅子上跳下来。站着理了理衣襟,周问鹤发现他的道袍明显不太合身,下摆都拖到了地上:“剑九,司空陡,我没有我师兄那么好的修养,你们有什么不满意,照着莫声谷来。”这小孩子身上竟带着一种大人中也少有的不可侵犯的凌然之气。周问鹤仔细打量这个孩子,发现他满脸病容,刚才只是下地这个小动作,已经让他有些喘了。但是他的武功深浅,道人却完全看不出来。

气氛顿时凝重了起来,显然那几个汉子对莫声谷都有一些忌惮,只有那个字狸山的司空陡一副幸灾乐祸的嘴脸,周问鹤早就发现,他名为帮洞庭出头,其实是在双方中间呛火,但不知他的目的为何。

“大家都听老道一言。”忽然一个声音在众人身后响起,这声音并不高,却是清晰地传入了每个人的耳中,如同说话之人就在耳畔。一众道士转过身,毕恭毕敬地朝那老道的位置低头行礼。刚才那句话,自然是出自老者之口的。这句话说得心平气和,连剑九这样的粗人,闻言也冷静了下来不少。他原本剑已经拔出了一半,如今,他恨恨地把剑又塞回鞘中,朝老道一抱拳:

“张真人,我们掌门被困,生死未卜,十来个兄弟下落不明,杨先生总要给我们个说法!张真人!你们武当也不能不讲理吧!我们这次是一定要带杨先生走的,如果杨先生执意不肯,在下也要领教一下张真人的太极拳和杨先生的‘胡笳十八拍’!”这汉子说完却并不拔剑,反而抄手而立,他样子不像是来打架,反而是要仍凭别人来打,可能他也很清楚,自己根本没有伸手的余地。

“剑公子稍安勿躁,这件事既然是因晚晴而起,自然会让他给你们一个交代,诸位可尽管回去,一两日之内,我一定让晚晴动身前往君山。”

剑九身边另一个泥腿汉子急着叫道:“我们掌门生死不明,如何还能再等一两天!”他还想再说什么,但是余下的话被剑九用眼神制止,显然剑九已经发现,这是张真人的能够做出的最大让步。他沉思片刻,然后说:“洞庭派当然信得过张真人,我们也不急着回去,就在山下等着杨先生,张真人你给个准时间,一天,还是两天,哪怕三天,时间到了,我们接杨先生一起走。”

老道没说话,只是看着周问鹤,周问鹤沉吟片刻说:“两天。”老道满意地笑了笑,然后朝剑九点点头。

“那好,杨先生一言九鼎,两天后,我们再来叨扰。”剑九这段话说得斩钉截铁,看来他是怕再有变数,说完这句话,他就带着手下急匆匆地离开了。

只有司空陡眼里全是不甘,他慢悠悠踱到麸子李面前,讪讪说:“看来只有改日来讨教李兄高招了。”

麸子李牵动嘴角,给了他一个最恶毒的微笑:“一定有机会的。”两个人四目对望,像是恨不得用眼光把对方拨皮拆骨。

周问鹤又回到了他的屋子,他也没什么东西可以收拾的,只是把床头的剑取下来又擦拭了一下。就在这时,传来了敲门声。周问鹤起身开了门,看到门外站着张宋两位师伯还有师父殷利亨。周问鹤把三人让进房内,四人落座,宋师伯最先开口,他还是温言软语,一副谦谦长者的风范:“师父说,让你莫师伯陪着你去。”周问鹤眼见几位长辈都那么关心自己,忽然有一股冲动要告诉他们自己并非杨霜,但是此刻说出来,只会让他们更担心,道人只能诺诺作答,心里很不是滋味。

“晚晴,你好久没吃你张师伯做的菜了吧?”忽然宋师伯说,张师伯接口说:“没错,今天你师伯再给你露一手,你想拿什么案酒呀?”周问鹤心里思忖,这案酒可能就是下酒的意思吧。这两个年过半百的男子问自己,语气就像是在问一个孩子,周问鹤觉得鼻子有些酸,这些天里,他从来没觉得舍不得这些人过,但如今想来,这些人对自己的好,是全然不求半点回报的,完完全全就是长辈对于晚辈的关怀,自己过去把他们的关心如若无睹,简直太狼心狗肺了。

“那就,给我做一盘糖蟹吧。”他说。

三人听了都是一脸的迷惑不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殷利亨问:“晚晴啊,你是说,糖蟹?”“对呀。”周问鹤说,他实在不明白这么一道普通的菜有什么好不明白的。

张师伯一脸为难地看着宋师伯,后者推了他一下:“孩子让你做你就给他做呗。”

张师伯只好苦着脸出了屋子。“糖蟹?糖渍的蟹?这得多腥气啊!”就这么一路自言自语地,他来到了厨房门口,但是却没有进去,只是一面在厨房门口打着转一面琢磨这个糖蟹该怎么做。这时背后传来一个苍老而矍铄的声音:“谁在那里?”

“师伯,弟子张松溪。”

“干嘛一个人在厨房门口推磨呀?”张松溪闻言,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世人只知道他的师伯张真人德高望重,却不知道他还是一个诙谐风趣,现在观自己的样子,可不就是老驴推磨一般吗:

“回师伯,晚晴不知从哪里听说的,他要吃……糖蟹,这可怎么做法?”

张真人一愣:“真听清楚了吗?”

“弟子还再三问了几遍呢。”

听到徒弟这么说,张真人陷入了沉思,张松溪心想,这一定是一个很复杂的问题,因为他很少看到师师伯沉思这么久,事实上,似乎从来都没有。

片刻之后,张真人恢复了寻常轻松的表情道:“你弄个醉蟹给他吧。”

“可是……”

“晚晴不会不满意的,他真不满意就说是我让你这么做的。”

张松溪意识到师伯不是在开玩笑,只能硬着头皮答应下来。

张真人也不多说话,扔下莫名其妙的张松溪自顾自离开了。他的脸上还是一派春风拂面般的和煦,不管他心里面起了多大的波澜,他都完美地把它藏在了自己精湛的修养之下,只是如果眼下凑近这个心若深海的老者,你就会发现他正在喃喃自语:“糖蟹,糖蟹!”

第七章第八节【洞庭雾】

当张松溪在厨房里团团转的时候,宋师伯与殷利亨正同周问鹤围桌而坐,打算把这些天里发生的事跟他从头理一遍。

殷利亨问:“猫三小姐真的死了吗?”

宋师伯点点头:“筏子沉了的时候,剑九的船就在筏子的正后方,他亲眼看到晚晴被水流推向小船,猫三小姐刚好被推到了相反方向,后来就卷进湖中去了,断无生还的可能。”

殷利亨表情有点尴尬,他偷偷瞄了周问鹤一样,似乎是要确定后者有没有神伤之色,看到周问鹤表情还算平静后,他脸上立刻露出如释重负的神情。

“晚晴啊,你也不要太往心里去,这丑丫头有什么好,脸长得跟只猫似的……”殷利亨还想说下去,忽然住了嘴,显然是被宋师伯从桌子下面踢了一脚。

“长得像猫一样?”周问鹤喃喃问?

两位长辈并没有接话,只是一个劲闷头喝茶,生怕再勾起周问鹤的伤心事。宋师伯偷眼观瞧周问鹤,觉得道人的表情看上去确实像是怅然若失,忍不住埋怨地看了殷利亨一眼。

周问鹤当然不是在难过,他只是回想起之前半昏半醒的时候,迷迷糊糊看到过一个大眼睛,塌鼻子,一张口嘴角就会不由自主向上翘的少女,难道她就是猫三小姐?倘若如此,那么她非但没有死,还偷偷到这里来看望过自己。

“晚晴啊,之前在洞庭湖发生的事,你真的全都记不起来了吗?”宋师伯问。

此话真是搔到痒处了,周问鹤这几天最最挂心的就是这件事。他急忙装出一脸茫然:“半点都记不得了,徒侄全部的记忆,都是从在这房间里醒来开始的。”

殷利亨苦着脸对宋师伯说:“师兄,他连我都不认识了。”

宋师伯摆摆手,像是在安抚殷利亨,然后对周问鹤说:“晚晴啊,你当时伤得太重,记忆会丢失,一点也奇怪。不过,你跟猫三小姐在洞庭湖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们也知之甚少,眼下,我们只能尽量把这些日子里我们打听到传闻的告诉你,希望对你有用——”

杨霜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根据他师父师伯的说法,他热爱音律,也喜好传奇故事,每年总有几个月的时间,他要下山去为他的《悬琴纪闻》搜集素材,也就是在这段时间里,杨霜认识了下五门出身的神偷猫三小姐。师父殷利亨虽然再三告诫他不要跟下五门走得太近,无奈年轻气盛的他,完全没听进去。今年开春,他又偷偷溜下山去找猫三小姐,这一次,他们结伴前往洞庭湖的君山岛,之后的事情就有些扑朔迷离了。

根据事后的江湖传闻,一个月前的夜里,君山岛上忽然下起大雾,有人甚至说,在雾中听到了断断续续的打铁声,洞庭派掌门田孤人本来是个沉稳的汉子,在看到满湖的大雾后忽然性情大变,歇斯底里地尖叫着跳上一艘船,一个人摇着撸径自朝君山岛的方向驶去。一众门下怕有什么不妥,也纷纷划船跟了上去,第一批十几个人上了岛之后,就如同泥牛入海。于是由剑九带领的第二批四五十名水性好的汉子,驾着船于二更时分出发寻找他们的掌门、这时候雾已经更浓了,哪怕船上点着火把,依旧是几乎伸手不见五指。众人在湖面上兜了足足两个时辰,竟然完全找不到君山岛的位置。事后,有一艘船上的伙计说他们似乎在水里撞到了一堵软墙,无论如何划水都顶不进去,而且雾太大,他们也说不清他们撞到的究竟是什么。另一艘船上的伙计则说,听到水下传来沉闷的牛叫声。还有人说,船下有东西要挂住船舷。有一艘船到巳时才姗姗而归,船上的人说,他们在大雾里走进了一条从来没见过的水路,沿湖面拉满了铁索,还有一头巨大的铁牛半埋在沙洲上。剑九当然不会被这些梦话吓住,他决定派更多的好手前往君山,这时候已经接近正午,湖面上却完全被白雾笼罩。剑九这次选出的人,全都是门中数一数二的好手。他与他们约好,天黑之前一定要回来,那些人也全都点头答应。

他们走后,剑九带着亲信的几个人坐在码头上等待,眼看着从正中午一直等到了傍晚,一个人都没有出现。那天剑九在湖边一直等到了深夜,大雾中的湖面还是一片止水,仿佛是绝无人烟的另一个世界。

正当他越来越焦虑的时候,湖面上忽然划来了一个筏子,看方向,似乎是来自君山,筏子上载着一男一女,看上去都非常惊慌失措。剑九发现那女人身上穿着田孤人的外套,急忙招呼手下开船要去拦截木筏。他坐的是一艘洞庭湖上有名的快船,吃水很浅,在水上可谓迅捷如飞。截住那对划筏子的男女对他而言本来是十拿九稳的事,但谁料自己的船在水面上划了几十丈远后忽然停下了。剑九又惊又怒,现如今他的船完全被浓雾笼罩,能见的只有漫天迷蒙和船舷外一汪无波的死水,眼见木筏已经快要隐没入雾中,他不由对手下大声喝骂,但是摇橹的手下却像是全然没听见,只是呆呆看着木筏渐渐消失的方向,好容易才结结巴巴吐出一句话:“雾里……有……很大的东西……”

剑九急着问是什么东西,那手下却再也说不出话来了,逼问得急了,竟抽噎了起来,呜呜的哭声飘在白雾里,时远时近,听起来仿佛雾中有无数个人正哭着朝小船围拢过来。

剑九去问另一个手下,那个人却已经几乎被吓昏了过去,呆呆坐在舱外,腰杆挺得笔直,就像一具坐在船上的僵尸。

一股冰寒的恐惧感把剑九遍体沁透,他觉得浑身已经没有一个毛孔不浸在这无处可逃的恐惧中,他甚至觉得自己连眼珠都在打着颤。这时的剑九之所以还没有被恐惧压垮,是因为他心里还有职责,他告诫自己,这里已经没有别人可以托付了,掌门和一众弟兄的生死全都系在他一个人身上了。

这泥腿汉子咬着牙站起来,一把夺过橹把手,一边发出歇斯底里的怒吼一边朝木筏消失的方向追去。

不知什么时候,四周真的响起了有节奏的打铁声,每响一下,后面都会再跟上一连串铁链拖动的声音,如果不是在这种环境下,剑九会认为有人正在用铁链把整个洞庭湖截断。剑九觉得浑身的冷汗都被浓雾附着着黏在身上,他假装自己听不见这声音,就像一只猎狗一样两眼死死盯着前方的木筏消失的方向。

渐渐的,木筏又在前方出现了,木筏上的两个人清晰可见,剑九觉得自己的牙都要被咬碎了,他的喉咙里发出了一声野兽般的低吼,把生平所有的力气,全部都加诸到了这支橹上。

也就在这时,他看到木筏前方的浓雾里,忽然隐约浮现了一个巨大的物体。剑九揉揉眼睛,怀疑自己看错了,但是仔细再瞧,那东西的轮廓已经完全显露了出来,这东西太大了,简直就像是从浓雾里走出了一头巨象。剑九腿一软跪在了甲板上,浑身抖成了筛糠,橹柄失去了操控,小船开始漫无目的地在水面上漂浮。在他们几十丈开外,木筏上的男女完全没有发现,浓雾里伸出了几十丈高的巨手,正无声向他们抓来。

(通知:因为29号一早我不在单位,所以今天提早一天更新,下一次更新依旧是礼拜五)

第七章第九节【孤舟】

那只手就像是幽灵一样,一瞬间就从雾里面现形,木筏上的人还没来得及反应,巨手就已经一把抓烂了木筏,与此同时,水底下传来了两声沉闷的牛叫,像是在湖底炸出了一声闷雷。剑九根本听不出这叫声是从哪个方向传来的,仿佛方圆几十丈的水面下都是声音的来源。

木筏上的女人被水流裹挟着,翻滚了几下就沉到了水里。男的则朝着小船的方向漂来。那只巨手无声地沉入了水下,水面上甚至一丝波纹都没有泛起。一切又回复到原来的寂静,剑九像是获得了赦免,整个人又能动弹了。他急忙抓起橹,把船摇到那男人身边,将那个奄奄一息的男子从水里捞了出来。

之后,剑九凭着对洞庭湖的熟悉,驾着船慢慢往回走。四周还是一片死一样的灰白,浓雾给他的感觉滑腻得就像是正在皂化的死尸脂肪。那个被救起的男人口眼紧闭,脸色青紫,只是在心肺间还有一丝温热,告诉别人,他尚未死透。剑九之前就已认出,他是武当派第三代的大弟子杨霜杨晚晴,但是他猜不出淹死的女人是谁,眼下他只盼这人千万别死,因为只有他才有可能知道田掌门的下落。

说也奇怪,之前的打铁声和牛叫声现在都已经听不见了,偌大的湖面上只有橹尾搅水的声音。剑九抹了一把脸,依旧没有觉得多清爽,船舷外每泛起一个水花,他都觉得像是水鬼在叫他的名字。他的脑子很乱,各种念头搅在一起,几乎没办法思考,在划了一盏茶功夫后,他终于不得不承认,自己是在原地转圈。这已经不是他熟悉的洞庭湖了,哪怕现在有人告诉他,他是在阴曹地府划船,他都会相信。

躺在甲板上的杨霜忽然喃喃地开口了:“田孤人……”

剑九一惊,急忙俯下身:“你说什么?”

“田孤人……必须……留在……岛上……”杨霜断断续续吐出这几个字,剑九感到如坠冰窟一样的寒冷,不是因为这句话的含义,而是因为,杨霜在说这句话时,虽然还是气若游丝,但是语气里却有一种非人的冷漠与机械,剑九甚至觉得他不是活人,更像是水鬼在借尸同他说话。他说完这句话之后,就没有了动静,像是又失去了意识。

“为什么?谁让掌门留在岛上?”他想朝着杨霜吼出这句话,但是话出口的时候,却几乎自己都听不见,他的声带已经痉挛了,他几乎发不出声音了。剑九用尽了吃奶的力气,但是越焦急,发出的声音就越小,他满脸充血,眼眶都要迸裂,张着嘴像是要吃人,但是吐出的声音却比鸟雀的叫声更轻微。白茫茫的湖面上,这艘小船在随波逐流,他的两个手下此刻正蜷缩在甲板上,一个人正在低声啜泣,另一个人则面无表情,看样子,以后也指望不上他们。

也不知过了多久,杨霜那苍白的双唇间又传出了细微的声音:“……必……须……安抚……摩利支……”

“谁?谁是摩利支!”剑九依旧没有能够把他的声音传达出来,他的眼里噙满了恼怒与悔恨的泪水,从小到大,他从来没有这么无力过,这就像是他童年最绝望的噩梦,无从躲避,无从逃跑,无从反抗,一切都混沌不明,只有无力感是那么清晰。他趴在杨霜身上,手指扣进了后者肩膀的肉里,不管他如何想要大吼,他嘴里吐出的永远是长虫一样的嘶嘶声。

就在这时,浓雾中忽然飘来了一个童子朗朗的声音:“门东草,三人田……”

这声音太清晰了,完全不像是穿透了浓雾,倒像是从一个空旷的大房间中传过来。

“门东草,三人田……”

稚嫩的童声里面没有喜怒哀乐,像是私塾中的学生正在朗声读书。它掠过整片湖面,像是近在耳边,又像是从湖面的上空传来。剑九还是俯着身子,头紧紧地贴在了船舷上,他有一种预感,只要他的头抬起来,扫一眼船舷外,他就能看见声音的来源,但是他却失去了勇气,他像是吓破胆的小动物一样,把头压得低低的,连气都不敢出。

“门东草,三人田……”

听声音,剑九断定那说话的人就在船外,与他就隔着一层薄薄的船舷,他甚至在脑海里勾勒出了有什么东西正越过船舷,居高临下俯视着自己的画面。这一次真的是无处可躲了,他心里想,真希望船板间能有一条缝让自己钻进去。剑九就这样蜷缩着,把头埋进臂弯,用豪无防护的背部承受着那束他想象中的目光。

这时他看见了那个原本在抽泣的手下,那人靠在船的另一侧,正与他对望着,很快,他就意识到,那人望的不是他,而是他的身后,脸上写满了茫然。剑九强忍着心里的不安,仔细观察者他手下的表情变化,但是他从手下的脸上什么也读不出来,那个人面无表情到不像是个人类。

最后,那人的视线稍微往下移了一点,这回,他是真的看着剑九了。剑九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仿佛此刻与他四目相对的不是朝夕相处的手下,而是即将现出原形的恶鬼。

那人静静看着剑九,无喜无怒。

“门东草,三人田……”那声音又响起来了,像是墓地中的看守,穿过这一片寂静的水面。

剑九身下的杨霜忽然一动,剑九吓了一跳,因为在他的心思里,杨霜早已气绝了。他抬起头,看到那张青紫色的脸正对着自己,露出诡异而疯狂的笑容。

“门东草……三人田……”杨霜声音嘶哑地复述着这句话。看着他的笑容,剑九陷入了一种灭顶的疯狂,他与那张脸近在咫尺,他已成了案上的鱼肉。

杨霜的笑容更扭曲了,剑九从来没敢想过,一个人的嘴可以咧到这种程度。然后,杨霜微微抬起头,在早已僵硬的剑九耳畔,用一种无法形容的幽远声音,一字一顿地说:“去……找……张……三……丰”

说完这句话,他忽然发出了一连串刺耳的笑声,一跃而起,翻过船舷,船外响起了落水的声音,与此同时,那个童子的声音也不见了。

剑九却没有起来,他瘫在甲板上,浑身都因为恐惧而无法动弹,之前那刺耳的笑声犹在耳畔,这仿佛是一场永远无法结束的噩梦,而他的两个手下,依旧蜷缩在船的对面,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他不知道还要跟这两个人对峙多久,但是他心想,时间一定不会很短。

第七章第十节【张君宝】

“后来,洞庭派那边又发出了几艘船,天快亮时,其中一艘在距离码头仅有几十丈的地方发现了剑九的快船。登船的人看到剑九躺在船上,整个人像一团烂泥一样瑟瑟发抖,问他话,也听不清他说什么。剑九花了三天时间才回复平静,这还是他在责任的压力下,强迫自己做到的。至于另外两个人,被发现时,坐在剑九对面,已经气绝身亡,仵作说,他们两个在前半夜就已经被吓死了。几天之后,你突然出现在了遇真宫门口,躺在真武大帝的金身前。当时你已经人事不省,而且伤得很重,但是有一个道童却信誓旦旦地说,他看到你是自己爬上山的。”宋师叔说到这里,停了一停,表情有点迟疑,“还有一点很奇怪,我之前说,剑九的船就停在码头外,但是那天晚上,没有任何人听到湖上传来什么童子的声音……”

宋师叔这边话还未说完,敲门声又响了起来。殷利亨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尝尝你张师伯的手艺吧……”刚说道这儿,他似乎又为难了,想必是记起了周问鹤那个古怪的食物要求。

宋师叔起身打开门,门外站的却不是张松溪,而是那位内功深厚的老者。

“师父……”宋师叔和殷利亨都一愣,脸上满是讶异。

“我让松溪先回去了,我来替他送菜。”这时周问鹤才发现,那老道手中提着一个食盒。

“你们也先回去吧,我想跟晚晴聊一聊。”老道话一出口,宋殷二人纵使是百般不愿意,也只能应声而退。殷宋两人又嘱咐了道人几句,就要离开,但是当殷利亨走出门后,老者又忽然叫住了他们。

“利亨……”老者站在门外,小心地把门带上,然后用很小的声音问,“你上次说,晚晴不记得自己的名字,他当时说的名字,是不是周问鹤?”

“我就记得……是叫周什么鹤,对了,他还说他道号铁鹤道人,字难晓,家住在华山。”

“知道了。”老者像是心中有了底,朝两人挥了挥手,转身打开门进了房间。

周问鹤当然不知道门外这段对话,他只看见老道出去又进来,然后笑眯眯地把食盒放在桌上,打开一看,里面除了一盘醉蟹,还有七八样案酒小菜。其中有一道菜,吃起来特别入味,老者告诉他,这盘琉璃肺需要用杏泥,生姜,酥油,蜂蜜,薄荷叶调制,再加酪半斤,酒一盏,酥油二两和均匀,反复数次后方可割开装盘。另有一道鲙羹,要用榆仁酱半盏,椒末二钱调味,再加入葱姜大料拌入鲙中。此外还有一道大荤菜,用煮熟的鸡肉,羊肚,羊舌,虾肉细切,再用生菜,油盐糟揉姜丝藕丝与芫荽,拌匀做一处,再浇上汤料,附上一盘芥辣,一盘蒜酪作为调味,光闻着气味就让周问鹤食指大动。

老者把这些菜一样一样摆到桌上,看这么一个老人在自己面前劳动身子,周问鹤颇有些窘迫。但那老者却是非常自在,每放好一道菜,他都要讲解几句,就像是一位殷勤的店家。好不容易菜都摆完了,道人急忙请老者入席,那老人却肃然长立,恭恭敬敬向周问鹤行了一个礼:“武当末学张君宝,见过铁鹤道爷。”

一个月以来,周问鹤是第一次听到别人叫自己的名字,乍一听竟涌起了陌生感。然后,一股他乡遇故知的激动便涌上心头:“前辈……你……折杀晚辈了,你快坐下。”

张君宝还是站着,把礼一行到底,然后才说:“对于末学来说,阁下才是前辈。”

这话周问鹤是彻底摸不着头脑了,张君宝看着他迷惑的表情,心中已经明白了几分,他顿了顿,然后缓声说:“我知道有些事听起来没办法相信,但是周前辈请你一定要沉住气,我会慢慢解释给你听。此处,是湖北武当山,现在,是大元至正八年,距离阁下身处的天宝年间,已经过了五百余年。”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周问鹤又认为他失去了跟别人交流的能力,因为面前这位叫张君宝的老者,他所说的话,自己一个字都不能理解。

老者继续说:“当初我来探望你时,就已经觉得你不是我的徒孙晚晴,之后你跟利亨提到周问鹤这个名字,让晚辈大吃一惊,只是这事太过奇诡,晚辈始终不能全信。今天早些时候,晚辈无意中看到你跟麸子李过招,用的剑法竟是早已绝迹江湖的吕祖真传,我心里便信了大半,再听到你让我那师侄张松溪做糖蟹,晚辈才能完全确定,你确是来自前朝。因为只有唐人,才会把醉蟹叫做糖蟹。”

“可是……我……”周问鹤想要说什么,无奈千头万绪,无从问起,他感觉被无数的不确定淹没,找不到一丝线索作为基石来重新认识现实的世界。

“晚辈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前辈来自前朝,是唯一可能的解释。前辈你不如花一点时间先消化一下我刚才说的话。”

周问鹤点点头,顺从地坐回了椅子上,双手抱住头以抵抗剧烈的晕眩,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在绝望中接受了老者的解释,陌生的语言,陌生的世界,陌生的人与江湖,还有陌生的常识,自己来到了数百年之后,这可能真是唯一的解释了。回头再想一想,一个月前,他刚跟一棵万古之前就已经诞生于星辰中的巨树打过照面,这世界上还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呢?

道人在万分的悲哀中重新抬起了头,他意识到他可能再也回不去了,他是真正意义上,孑然一生来到了这个新世界,然后要在这里孤独地老去。

张君宝一直耐心地在等着道人从打击中走出来,当他看见周问鹤又恢复了些许平静之后,才柔声说:“前辈,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很为你难过,但是……人总要……”

“往前看……”周问鹤接过他的话头说。他脸上露出了天真而温暖的笑容,然后,他的眼泪流了下来,淌过了他凄凉的笑脸。

第七章第十一节【胡笳十八拍】

这一老一少在房中又默坐了一阵,周问鹤的心绪才算是彻底平静了下来。张君宝问他要不要听一听从天宝年间一直到现在所发生的大事。道人摆摆手说:“真人,我此时一点都没有心思听到这些,我只想知道,大赟回来了没有?”

真人略一沉思,回答道:“已经好久没有人提到这个名字了,事实上自从前辈失踪之后,奇怪的事发生得越来越少。当初暗流涌动,耸人听闻的那些传说,现在只剩下了乡野轶闻中的只言片语,我想,如今恐怕已经没有人还记得《异客图》了吧。”

说到这里,老者忽然停住话头,拭了拭眼角,仿佛强忍住了要夺眶而出的眼泪:“前辈见笑了。”他红润的脸上露出些许无奈与尴尬,“在下只是……想起了我的徒孙晚晴……”这一刻,似乎那一身的仙风道骨都离他而去,如今在道人面前的,仅仅是一个伤心的老人。

“杨霜先生……一定是个了不起的英雄。”道人说。

张君宝笑了笑,吃力地扶着桌子站了起来,看上去,无比的苍老。他用力眨了两下眼睛,清空了眼窝里最后一点湿润,苦笑一声说:“油腔滑调,轻浮毛躁,自以为是,没大没小,总觉得自己比所有人都聪明,还有点不够男子气概,晚晴大概就是这个样子,一天到晚不是摆弄乐器,就是写他那些不知所云的书。”老者一面说,一面走到床头,抚摸着床头悬挂着的“无弦”,脸上全是自嘲之情,“但是,他是个好孩子。”他看着那把剑,仿佛对着黑色的剑身注入了无限的感情,“是个好孩子。”

话音未落,他忽然一手抽出宝剑,同时身形一动,整个人已经跃到门外,拧腰展身练起了一套剑法。周问鹤看那老者的招式,时而回旋斜劈,时而蜷身上挑,快时如脱兔掠地而走,慢时如蕴万钧雷霆在身,进退收发,如有弦鼓之律,细细看来,竟有几分像是唐时的胡旋舞。眼前的张君宝,老态全无,矫健的身躯里含着无穷混元待发之劲,宝剑切风,发出曹曹之声,当真像是一把无弦黑琴。

转眼间,老者已经演完了一十八招。他面不红气不喘,就好像根本没有动过。“刚才晚辈所用的,就是劣徒孙杨霜所自创的剑法,‘胡笳十八拍’。”

周问鹤没想到张真人会把自家徒孙压箱底的绝技毫无保留地展示给自己看,一下子窘迫了起来。张君宝却还是一副淡然神色:“晚晴的剑法,本比我刚才所施展的,要奥妙得多,我只是在他演给我看时,记住了一些皮毛,不过此番下山,用刚才晚辈那几招来蒙混一下江湖人,晚辈想应该是够了。”

现在这个情况,要是再推脱,只能显得虚伪,周问鹤作了个长揖:“真人大恩,周问鹤无以为报。”

看到道人的表现,张君宝显然很满意,他招呼周问鹤坐下继续吃菜,又说:“晚辈吃完这顿饭后,也要动身,这事我没有跟任何人提。如今武当多事,我要去找我两个旧友帮忙。”说到这里,他叹了一口气,“如果松溪的师父还在,我该有多省心啊……唉,老孙啊老孙……”周问鹤听弦外之音,似乎武当山上的老一辈,颇有些难言之隐,只是看张真人的表情,又不愿意对自己言明,只能继续吃他的菜。随后,两人又聊了一些如今江湖上的见闻,张君宝见识之广,让道人大开眼界。

当天夜里,道人开始着手收拾他的行李。让他感到新奇的是,现在的人都不再使用丝绢铜钱,作为替代,他的师父师伯们为他准备了一刀交钞,它看上去像是盖过好几个官印的文牒,正面写有“中统元宝”和“诸路通行”,以及一些外邦文字,反面则有“至延印造元宝交钞”的一方大印。同时,师父还给他准备了一些成色不错的碎银子,师父说,交钞虽然是官府的强制货币,但是信用堪忧,事实上,很多地方的人宁可相信白银。此外,道人还在桌上发现了一叠《悬琴纪闻》的书稿,一并用油纸包了,他打算趁这次外出的机会,通过书稿好好研究一下杨霜这个人。

清点完了交钞,周问鹤正打算再整理了一下衣服,就要算吹灯休息,忽然听到有东西砸在门上,万籁寂静中,这一击听得尤其清晰,道人一惊之下,顺手将油纸包塞入怀中,抄起无弦冲了出去。

夜色早已深了,武当山上,只有远处零星几点灯火。周问鹤借着月光,依稀看到远处房梁上站着一个人,正朝他招手。道人紧走几步到了那栋房子下面,抬头却看见那人又已经飘到了远处另一棵树上,此人不单轻盈如燕,行动也如鬼魅一般悄无声息。

周问鹤心想这里是武当山,量这人也不敢拿自己如何,便大胆跟了上去,如此反复了几次,那人把他引上了遇真宫对面的一座孤丘。到了这里,周问鹤却不愿再往前走了,这里已经超出了他熟悉的地域,再往前,天知道自己会被带去哪里。

那人连连向他招手,道人只是抱剑而立,一点都没有妥协的意思,那人没办法,只得三步并两步赶了过来。他用起轻功来身形极为古怪,既不是掠,也不是奔,更不是纵跳,而是像猫一样贴地窜行,看上去又轻又快,敏捷有余却灵动不足,反倒充满野性,尤其这种功夫手脚并用,可想而知,施展这一门轻功的人一定会把自己弄得灰头土脸。

几个呼吸间,那人已经到了自己面前。周问鹤对其上下打量了一番,此人穿着夜行衣,身材娇小,显然是个年轻女子。她两臂不长,手腕手肘都有些内弯,想来是个用外门兵器的高手。这姑娘的夜行头巾扎得很是随便,甚至还有几丝乱发挂在外面,不知道是她粗枝大叶,还是自负轻功高强。她的脸上蒙着黑纱,看不清五官,只有一双大得出奇的眼睛,像一对小灯笼一样尤其醒目。这样一个年纪的姑娘,本都是极为可爱的,但眼前这丫头,从头到脚都是灰扑扑的,像是刚跟泥地里打过滚一样,实在让人无从喜欢。

那女娃一把扯掉黑纱,压低声音问:“连我你都认不出了吗?”她的语气听起来非常急切,又有点委屈。

自己认识这个人吗?道人又仔细打量她,可惜虽然这个女人与自己近在咫尺,偏偏月亮此刻却藏进了云里,一片昏暗中,除了那双闪闪发光的猫儿眼,他什么都看不清。

通知:鉴于本周小说剧情平缓,欠缺爆点,作者将于本周四临时多更一章,周五的更新不变(要再多来几次,我的存货可就不够用了)

第七章第十二节【白魇】

“是我!”那女娃的嘴张得特别夸张,她或许是担心自己声音太轻,希望周问鹤能通过她的嘴型看出她在说什么,“猫三!”

眼前这人,就是那位大难不死的猫三小姐,周问鹤其实看到她那双猫儿眸子的时候已经猜到了。他还想再说什么,那女娃忽然用手封住他的嘴,她刚跑过来的时候弄了一身的脏泥,这一封之下,周问鹤顿时吃了一大口土。那女娃随即凑过来与道人脸贴着脸,用忽闪的大眼睛示意他往小丘下面看。

从两人这所处的位置,可以很清楚看见道人那栋屋子,他走得匆忙,屋子里还亮着灯,一个人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屋子门口。不知为什么,光是看到这一个遥远的剪影,周问鹤就忽然浑身一颤,那影子像是带着阴曹地府中的瘟疫,它在阳间走到哪里,哪里就会被它感染。未及细想,道人猛然俯在小丘上,身边的女娃几乎同时也做了一样的动作。

危机的电流像潮汐一样一层层掠过道人皮肤,他浑身都在轻微打着颤,但是,他依然看不清那剪影的样子。

就在这时,月亮从云层里探了出来,白色的月光像是冰冷的水银一样泄在地面,道人终于看真切了,那个影子身穿雪白的衣服,头上挽着花冠髻,远远看去,如同从画中走出来一样的一尘不染,奇怪的是,现在明明既不下雨,也没有太阳,她却在月光中打着一把绢伞,那身姿说不尽的曼妙优雅。

周问鹤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些日子来,自己见识过了杀人幻影,见识过了长生的朽尸,见识了杀不死的无面人,见识过了真菌寄生的死蛹甚至不可言状的宇宙究极存在,然而如今,这个把他吓破胆的,竟然是一个人!

他无法解释自己的这种恐惧,但是恐惧却又实实在在如影随形,那个白衣女子,她举手投足都是美得不可方物,可是在这种美当中,却透着描述不清的怪异气息,是的,她是美的,但是美得不像是这个世界的东西,美得与肉身凡胎的人类格格不入,美得让人无所适从,美得让人不能思考,让人陷入无法协调的绝望与疯狂。

毛三小姐又凑到道人耳边,她好像怕道人听不清楚,一只手还拉住道人的耳朵,弄得道人耳朵里也全是干泥。“天字头,白牡丹。”她低声说,“我们去找张真人对付她。”

周问鹤小声回答:“太师父天黑前就下山了,我们去找我师父还有两位师叔吧。”

那女娃的脸色忽然变得异常惊恐:“除了张真人,武当山上没人能制住白牡丹!”周问鹤还在犹豫,那女娃一把抓住道人的手:“快跑!她是来杀你的,不会为难你的师父,要是你落在她手里就完了!”

月光下,那个白牡丹已经轻移莲步,盈盈走进了道人的房间,如果要逃跑,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时候。周问鹤刚才就已经发现,那白衣女人的武功远超自己不知多少,如果说张三丰的武功是大海,那这女人就是深渊,不可测量,不可估算,甚至不可直视。虽然她举着伞,一副闲庭信步的模样,但是举手投足,竟然全无破绽,无论临战经验还是心机,都是入了化境,至于那把绢伞,看似轻软不堪,平平无奇,在道人眼里却蕴藏着无尽的杀机。更何况,自己如果面对他,恐怕还没出手,就已经被吓得魂魄不全。

仓促间,道人悄声爬起来,同那女娃儿一起偷偷摸下了小丘,然后各自展开轻功,飞也似朝山下跑去。那女娃连跑带爬的功夫固然轻快,但是道人的纯阳轻功也是不遑多让,转眼间,两人已经在山路上飞出了一里多地。

忽然间,那女娃猛然收住脚步,同时伸收一把拽住道人,这时周问鹤已经发现,这位猫三姑娘特别喜欢做多余的事,如今一把抓下来,自己身上又多了一个土手印。

现在两人正处在栈道上,从栈道往下,就是遇真宫所在的山腰,工匠们在那里修出了一个平台,可供人休憩,这平台乍一看与华山上的太极广场差不多,只是要比太极广场小些。月色下,遇真宫全没了白日里的人气,它沉默地伫立在阴影中,远远望去像极了荒山中一块黑漆漆的墓碑。只有宫前长明不熄的香灯还闪着几豆忽明忽暗的橘光,像是黑暗中飘荡的鬼火。

暗淡的月光下,一个手持绢伞的白衣女子在宫殿前驻足而立,这黑夜里仅有的一抹白色在周问鹤眼中散发着无法形容的惊悚。

猫三的表情几乎可以算得上惊骇欲绝:“天哪……”她颤着声音说,“她是怎么跑到前面去的!”

白牡丹似乎并没有看见他们,那幽幽的白影依旧对着遇真宫若有所思,白衣随风而起,活像是野树林里挂着的一块衰麻。

“我们走别的路!”猫三定了定神,然后她俯下身,像一只谨慎的老猫一样慢慢倒退着离开栈道,周问鹤也如法炮制,一片寂静中,他觉得自己的心跳声响得像是擂鼓一样。

确定白牡丹那里看不到自己之后,猫三小姐猛地跳起来再一次发足狂奔。周问鹤也急忙跟在她身后,夜色中,一切都只有一个朦胧的剪影,道人觉得他已经渐渐分不清什么是真实,什么是幻想,好像距离杨霜的房间越远,周围的世界就越变形失真。

两人绕进了一条隐蔽的羊肠小路,说这是路实在有点勉强,沿着它往下走,几乎就跟从荒山的山坡上往下爬没什么两样。道人不由加上了十二万分的小心,生怕一个不留神,就翻着跟头滚下去了。

但是没走几步,猫三忽然又停了下来。这时道人发现,她那双大得出格的眼睛就像动物的眼睛一样,越是身处黑暗中就黑暗越是炯炯有神,但是此刻,她那双眼睛却乘满了惊恐。

山下小路的尽头,一个白色的影子正在那里徘徊。远远望去,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白点。

周问鹤都要忍不住尖叫了,他难道就摆脱不了这个女人了吗?记忆中,只有儿时那些最荒诞,最谬妄的噩梦里,才会出现这样的情节。

山风在道人耳边怒啸而过,就如同厉鬼的惨呼,道人觉得整个世界都要被这扎破耳膜的风声中被摧折了,只有那团白影,在黑漆漆的夜色中,那样平静,那样沉默,仿佛这条羊肠小道的尽头,已经不在这座山上,而是连着一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虚空,那团白影,就在那片虚空上头漂浮。

第七章第十三节【下山】

那团白影似乎还是没有注意到他们,它只是机械地左走几步,然后转过身右走几步,像是在乱葬岗上游荡的鬼魂。

猫三小姐发出一种不知是哭还是笑的咯咯声,整个人像是受到挑衅的老猫一样弓起身子,周问鹤惊觉身边这个女子已经濒临崩溃,急忙一把拉住那丫头:“冷静!”他压低声音说:“她是人!不是鬼!是人!”

猫三小姐木讷地点点头,看上去是在尽全力克制着自己,她的头低着,娇小的身子微微发着抖,如同一只浑身都湿透的野猫。

“我们往回走!我就不信她能在我们所有要去的路上堵我们!”周问鹤故意让自己的话听起来成竹在胸。但是具体要怎么逃出去,他其实一点主意都没有。

两个人再一次轻手轻脚地后退,风声还在耳边肆虐,那团白影还是静默地在远处飘荡着。周问鹤的心都要从嗓子眼里跳了出来,他从来没有感到过如此的怪异与荒诞,仿佛自己只要弄出一点动静,那白色就化作厉鬼会朝他们扑过来。随着两人的后退,那影子渐渐从他们的视线中消失,最后完全被黑压压的灌木遮蔽,就像是一团鬼火湮灭在黑色的海洋中。周问鹤的心稍微平静了一点,与其说恐惧已经消退,不如说是被虚假的安心掩盖住了,道人还是能够体会到那股狂乱的惊骇在自己的理智之下蠢蠢欲动,随时会从麻木下破壳而出。

两个人一直退到了小道的起点。栈道已经不能走了,小路也不能走,眼下路还有一条,就是堂而皇之地从山门出去,这当然也走不得。猫三小姐看来也已经无计可施,拼命地揉着自己的鼻子,这动作若是换别的女子来做,肯定还有一些俏皮可爱,但是猫三的狮子鼻子太大了,揉起来的模样非常地滑稽,一不小心,还在脸上留下了好几道灰印子。

半晌后,她轻拍一掌:“还有一条路!”奇怪的是,这丫头脸上全然看不到喜悦,有的只是鱼死网破的决然。见她是这一副表情,道人心中立刻涌起了非常不好的预感。

猫三小姐的计划是这样的,武当山有一条小河,一直蜿蜒流到山脚下,这条河说大不大,但是也绝对可以藏住一个人。她决定沿着小河向山下走,这已经是彻底的走野路了,而且其中有一段路程特别艰险,需要跳进小河里,顺着水流淌过去。道人可以看出,猫三小姐若不是走投无路,绝不会说出这个办法。

两人从早上殷利亨为周问鹤演武的小亭翻出去,小心翼翼地顺着斜坡往下攀爬,之后又攀着石头在崎岖不平的陡坡边缘走了将近一盏茶时间,总算看到了猫三所说的那条小河。小河由两条山涧汇流而成,河两岸是光秃秃的泥地,泥地外侧是陡峭的山壁,能够行走的地方窄得好像独木桥。好在小河的水流还不算湍急,就算掉下去,也不至于被冲走。

两个人揣着十二万分的小心走上了泥地,夜色中,两人迈出的每一步都如履薄冰。他们心里很清楚,只要身子稍微歪一下,不但自己会会滑进河里,甚至还会把对方一并带下去。静谧的夜里只有哗哗的水声,天地间一片混沌晦暗,就像是胶着成了一团稠粥。脚下则是一片泥泞,时不时还有朽木横在他们面前,道人觉得这个地方对他充满了恶意。

又走了不知多久,猫三停下脚步:“就是这儿。”她说。周问鹤越过她的肩膀朝前看,那丫头的面前已经没有了泥路,河岸完全融进了山壁里。猫三不再多说什么,三两下就脱掉了夜行衣,然后撇下窘得手足无措的道人,一个猛子扎进了水里。周问鹤心中赞叹,这真是一只率性而为的野猫,然后也开始解身上的衣衫。但是意想不到的难题出现了,可能是第一次在女人面前除衫的缘故,道人的手变得异常笨拙,他简直就像是第一次学着脱衣服一样,急得满头大汗。

好不容易笨手笨脚地衣衫除尽,道人用脱下的衣服把油纸包裹成一团,也急急忙忙下到水中。这河里的水真的很凉,但还是在可以承认的范围之内,两人顺着水流朝山下漂出去好远后,道人的心里还是七上八下,都不敢往猫三那里看一眼。其实刚才漆黑一片,他什么都没瞧见,但是毕竟有一个年轻女人在自己面前宽衣,一念及此他心就慌张起来。

前面的山壁顶上出现了一座木桥,小河正是从桥下流过。周问鹤之前朝山下眺望的时候看到过这座桥,想来自己距离山脚已然不远了。道人一面踩水,一面认真考虑起另一个问题:现在已经微微有一些曦光从夜幕里漏出来,估计等他们上岸的时候,天色已然亮了,到那时候,他该怎么化解坦诚相对的尴尬呢?

刚想到这里,周问鹤眼前一花,白影就又一次跃入了他的视线。一瞬间,道人觉得全身的温度都被冰凉的河水带走了。那个白衣女人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执着绢伞,正轻移莲步从桥上走过。虽然道人此刻被水声包围,但是,他仿佛听到有阴森窃笑在耳边响起。从今晚的第一面开始,他从来没有跟白牡丹像现在距离这么近过。

不及细想,周问鹤立刻深吸一口气沉入水下,同时他用眼角一扫,发现猫三已经快他一步这么做了。道人隔着一尺多厚的水幕向上望,水面上的一切都在怪异地晃动着,他无法再看见那个白色的身影,只能看见灯笼的一豆幽火,还在自己头顶的桥上漂浮。水下听不见哗哗的水声,只有沉闷的咕咚声包围着道人,如同混沌原初的吟唱,道人音乐觉得,水里有无数的人在窃窃私语,他惊恐地用眼角四面打量,黑洞洞的水面以下,什么都看不见。

眼看着自己已经漂到了火光的正下方了,道人觉得自己的内脏都在一阵阵地痉挛,他险些要把下午吃的东西全吐出来。他不知道那个白影现在是什么状态,也不知道白牡丹有没有发现自己,他在水里把眼睛挣到最大,但是隔着水幕,他什么都看不见。有那么一瞬间,他感觉灯笼的火苗停下来了。似乎那个人提着灯笼来到了桥边。恐惧让道人浑身感觉不到一点热度,冰冷的河水像是万把钢锯在割着他的皮肉。

道人顺着水流穿过桥下的时间,其实只有几个呼吸,但是在道人的心里,他仿佛与那朦胧的灯笼对视了好几年,在想象中,他成了淹死在河中,不得托生的水鬼,仿佛能从水中嗅到秽土腐朽的气味,那盏火苗就像是一只眼睛,看透了他的每一截筋骨,每一寸皮肉,甚至他脑海中窜过的每一个疯狂的念头,都会在那只眼睛下被细细剖解,不留一丝隐秘。天地之间,仿佛只有自己和这盏灯笼,就像万古的虚空中,所有的星辰都已经熄灭,只剩下了这唯一一颗星,孤寂地悬挂在时间的尽头,无声地向宇宙宣告着至黑永夜的降临。

终于,灯笼又开始动了,它像是一团黄色的鬼火,飘飘忽忽消失在了山壁另一侧。道人一直等到它消失了很久之后,才敢从水里冒出头。在他不远处,猫三小姐也把头伸出了水面,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两人相视一笑,一种劫后余生的温暖溢满道人心头。

两人又顺着水流漂了一阵,最后小河在山脚下汇入了一个池塘。两人从池塘里爬上岸,道人几乎立刻倒在了地上,刚才的寒冷还在侵袭着他,即使上了岸他也感觉不到丝毫暖意,他躺在池塘边肮脏的泥地上瑟瑟发抖,远处传来了山下村庄的鸡鸣之声。

天亮了,他心想,然后他就陷入了昏睡。

第七章第十四节【襄阳】

周问鹤与猫三在当天晚些时候来到镇集,猫三用碎银子赁了两头青驴,又买了一身行脚人的衣服。她本来长得就秀气不足,粗野有余,扮作男装一点也不困难。周问鹤原先想替她付钱,但是随身带出来的一点交钞早就浸湿了,而且猫三告诉他,在这种地方,只有银子管用。

周问鹤也想过再去找剑九,却被猫三拦下,她说,白牡丹的眼线一定已经铺到了剑九身边,眼下,先出去避一避才是上策。然后她又强调说,如果能找到张真人,就再好不过了。周问鹤很无奈地告诉她,张真人只说去拜访他的旧友。猫三自然也不知道,张真人的旧友是谁。不如说,她很吃惊,张真人这把年纪,竟然还有旧友活在世上。

另一方面,周问鹤显然还在对看到猫三小姐身体一事耿耿于怀,他绞尽脑汁,绕了好几个弯,总算用非常隐晦又模棱两可的语言向对方表达清楚了自己当时什么都没看清的事实。当猫三终于弄清道人烦恼的根源后,她觉得有些不可思议:“难道你还不明白吗?”她不耐烦地说,“我从来没把你当男人过。”周问鹤闻言一时语塞,然后陷入了深深的困惑,究竟谁比较可怜呢,是阴柔的杨霜呢,还是被当作杨霜的自己。

两个人在镇集上草草吃过朝食,就骑着驴子一路往南。一想到剑九现在暴跳如雷的样子,周问鹤心里十分过意不去,但是白牡丹很可能已经追上来了,他也不敢拿自己的性命冒险。猫三的下一站是襄阳,正好也在前往洞庭湖的路上,两人沿着汉江一路南下。所幸这一路还算安稳,也没有风雨阻程,四天之后,他们已经到了樊城脚下。

刚进樊城,两人就看到了米家庵,庵前竖着两块石碑,是米公生前真迹。有一个当地人见周问鹤在米家庵前逗留,就上前热心地向他介绍石碑的来历。可惜,周问鹤连米公是谁都不知道,对于这些介绍,自然一个字都没听明白。当两人离开庵前,猫三小姐问道人为什么唉声叹气。“没什么。”道人嘀咕了一声,“我只是对如今的书法艺术绝望了。”

与米家庵隔江相对的就是襄阳城,江上到处都可以看到摆渡船。有一个船老大愿意接受周问鹤的交钞渡他们过河,不过他同时再三声明,如果他们能够支付白银的话,可以给他们打八折。

刚进襄阳城,就看到城中偌大一座鼓楼,据说是南朝遗物,楼下石碑题有“山南东道”四个字,落款是李阳冰。周问鹤发现,在这个时代,城市已经变得市坊不分,民宅与商铺杂乱地聚集在一起。街面上随处可见衣着华丽,高鼻深目的胡人,还有身着质孙服,头戴瓦楞帽的蒙元贵族,以及头戴姑姑冠的蒙元女子。

猫三带着道人在小巷子里好一顿七拐八绕,最后停在了一座大宅子门前。猫三说,这宅子过去曾经是本地达鲁花赤的外宅,那位大人倒台后,他的众多私宅都被贱卖。当然,接收宅子的大多是有身份的蒙元人,因为汉人谁都不想惹麻烦。至于眼前这座宅子,虽然挂在一个贵族名下,实际上却是她与杨霜一个共同朋友的落脚之处。

拍过铺首,很快就有一个粗壮的大汉前来应门,他看到门前站着的两人后,脸上有些不高兴。“项奴儿,不欢迎我呀。”猫三小姐拍着壮汉的肩膀说,这丫头只要一开口,嘴角就会翘起,跟人感觉像是在笑,如果她本来就在笑,那么这翘起的嘴角就会把笑意大大加深,此刻她的表情,就像是一只得意的猫,道人甚至觉得她随时都有可能喵喵叫起来。

“你什么时候都欢迎,他什么时候都不欢迎。”项奴儿说着,没好气地瞟了周问鹤一眼。这大汉的声音特别洪亮,事实上,有点太洪亮了,道人想装作没听见都有点困难。

猫三回过头笑嘻嘻地看了道人一眼,然后对项奴儿说:“麻烦项爷通报一声,就说猫三和杨霜拜访。”

“师父说了,如果是猫三小姐登门,那不用通报,直接可以进去。”接着他又不忿地看了周问鹤一眼,才老大不愿意地加上一句,“还有……杨先生也是一样。”

说着他让开了一条路,猫三笑着谢过大汉,然后领着周问鹤一路进了前厅。刚一进门,道人意外地看到了在米家庵前不分青红皂白就要跟他讲解米芾生平的热心人,那个汉子也看到了周问鹤,脸上露出了旧友重逢的喜悦,不用问,他是个标准的自来熟。

“他是师父年前新收的弟子,姓欧叫欧普祥。”项奴儿说完,又为欧普祥介绍:“这位是‘寅主簿’的干女儿猫三小姐,这位是武当派的杨霜先生。”

周问鹤听到猫三的干爹绰号叫‘寅主簿’,心里面暗自好笑,猫的干爹是老虎,确实非常合理。

“两位来得不是时候,家师刚好出城去了,不过晡食时候还是要回来的。”欧普祥说,然后像是想起了什么,又对周问鹤说,“杨先生若是不弃,我们正好可以聊聊米公……”说着他的人便凑到了道人身旁,还未及说第二句话,就已经被猫三强行挡下:

“下次吧,会有机会的。既然大师不在,那两位普胜兄在不在?”

话音未落,一个相貌堂堂的男子就从里屋走了出来:“能被三小姐提到名字,赵某不胜惶恐。”这人长得一表人才,但是嘴却油滑得很,周问鹤不由想起了他在万花谷的好友霍虫鸣,阿虫的嘴也是从来没有半分老实,可惜长相就远远比不上眼前这位了。

猫三朝那汉子一拱手:“赵爷。”就招呼着周问鹤一同进里屋去了,把一脸遗憾的欧普祥留在了外面。

走在回廊上的时候,道人小声对猫三耳语:“刚才应门那个汉子,嗓门可真够大的。”“汉子”是他最近学到的词汇,似乎是指成年男子。猫三压低声音回答他“在这里不要用‘汉子’这个词,‘好汉’,‘老汉’,‘壮汉’这些词也不能用,他们忌讳得很。”

里屋比前厅还要大上许多,八张靠椅分两排摆好,堂上正墙还挂着一幅巨画。周问鹤注意到,这幅画已经有些年岁,好几处地方显然还被修补过。奇怪的是,画上既不是山水,也不是花鸟,而是一条熙熙攘攘的寻常巷陌。道人忽然发现,这幅画他似曾相识,他忍不住站起来,走到画前仔细辨认。身后传来赵普胜的声音:“此乃唐人真迹,据说,出自一位高僧之手,是家师从一个胡商手中高价收来的。”

听到高僧两字,周问鹤忽然心里一激灵,他终于想起来是在哪里看到过它了,道人急忙去找画的左侧,果然,在画中一栋寻常民宅的后面,依稀可见一块模糊的牌坊,上面手书三个大字“弥勒巷”。

第七章第十五节【猫三的回忆,第一部分】

猫三坚持从她与杨霜第一次上君山岛开始讲述那天发生的故事,她再三强调,这样做有她的理由。

那次洞庭之行是杨霜的主意,他似乎在早先为书稿取材时,有了什么让他异常激动的发现,以至于他在前往君山的一路上,都对着猫三唠叨个没完,用他的话来说,这次他们的查访将“彻底颠覆我们对三界之内一切的认识”。对于他的夸大其词,猫三向来是不以为然的,何况,每当猫三向他打听具体情况时,他就开始含糊其辞,只是反复念叨“荒佛”,“许亭”,“屏蓬”这几个名字。

奇怪的事情,似乎在他们进入洞庭湖之后就发生了。当载着两人的小船在夕阳下划向君山时,杨霜忽然对着沙洲上倒卧的一头铁牛兴奋地尖叫起来。他告诉猫三,早在秦代,这头铁牛就已经沉在此处了,而铁牛身下的石像,甚至可以追朔到大禹治水的时代。

为他们划船的是当地的一个渔夫,他在看到铁牛后表现出了超乎寻常的恐惧,似乎在他的认知里,这东西绝不应该出现在此处。他背过身,刻意不再看那个方向,而当两个人向他询问时,他又用不容辩驳的口气坚决否认身后沙洲和铁牛的存在。还不停用当地土话告诫着两人什么,然而当时两人谁都没有听懂,只是一个劲嘲笑那个渔民的愚昧与滑稽。

把两人送上岛之后,那个渔民划着船飞也似地逃跑了,杨霜也并不着急,他似乎心里早就有了主张,打算在岛上逗留两三天。他带着猫三小姐一头扎进君山腹地,当猫三问他为什么不等到明天一早再行动,他只是含糊地回应了一声“‘督邮’快出来了。”很快最后一抹余晖也渐渐没入地平线,天空显出了一种干净的紫罗兰色,一颗耀眼的白星在天幕西侧闪耀。

“那是长庚。”杨霜看了一眼之后心不在焉地说,“天快要全黑了,时间不多。”

脚下的土路很快就找不到了,杨霜却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他像是依循什么口诀,一会儿左面拐一下,一会儿右面拐一下,嘴里的喃喃自语越来越难以理解,简直像是一种不祥的诵念。

“当时我有点怕,从来没见你这个样子。”猫三对周问鹤说。

“那晚我们在夜里转了多久?”道人问。

“其实没多久,很快你就找到了你要找的东西:一栋年代久远却保存完好的房子。”

事实上,这栋石砌的宅子有点保存得太好了,好得让人感到不舒服。这栋石屋背山建立在一个洼地里,无论是久经风蚀的外墙还是早已褪色石头门柱,无不让人感受到岁月侵败的痕迹,但是建筑本身,却牢固得如同一块顽石,在时间的长河里被冲刷了无数年,没有了颜色,没有了味道,没有了气息,但是,依旧屹立如初,如同时间本身的一块灰色印记。

石屋上找不到能够辨识的字迹符号,或许在久远的过去,它门上曾经悬挂过匾额,现在则早已朽烂得一丝都不剩了。石质的门轴也早已断裂,半扇石门倒在了台阶上,露出里面黑洞洞的空间,一股霉变的气味从门内飘了出来。

“这屋子有多少年头了?”猫三问。

“从建筑风格看,是秦末汉初的样式。”杨霜说完,已经一脚跨了进去,“我们今晚有地方睡喽。”

下五门出身的人,当然不会挑剔过夜之处,猫三只是非常地不喜欢这栋房子,而且她也不明白,君山就算是人迹少至,但又不是沙漠绝境,怎么会在这里有一栋一千余岁的房子,而且保存得如此完好?她看到的难道不应该是零星几块散落的碎砖和半截倾斜的石梁吗?她怀着满腹的狐疑跟在杨霜后面,两人钻进门后,在狭窄的回廊里往右转了个弯,奇怪的再一次事情发生。猫三发现自己又站在了屋外台阶下,刚才进门的地方。杨霜则站在她身边,也是一脸的困惑。

“怎么回事?”她问。杨霜只是摇摇头。然后又一次钻进了屋子。这一次猫三没有跟在后面,她猫一样的直觉已经感到事情很不简单。果然,没过多久,杨霜忽然出现在她面前,她没法描述杨霜是怎么出来的,上一刻那里还什么都没有,下一刻已经站着一个大活人。

猫三心中忽然涌起了可怕的念头:“不会是鬼打墙了吧。”

“这世上哪有什么鬼打墙。”杨霜不耐烦地抢白了一句,然后对着石屋陷入了沉思,过了大约一盏茶时候,他忽然将信将疑地“呒……”了一声。

“你想到什么了?”猫三急忙问。

“或许……我想到了一种解释。”杨霜的语气严重缺乏肯定,他很可能只是渴望找个人分享一下自己的荒唐想法。

“这栋房子……没有内部。”他喃喃地说。

“啊?”

“我是说……它……它没有我们寻常意义的‘边’,它的外面就是里面,里面就是外面,我们可以随意进出房子,而不越过它的任意一堵墙,不管我们如何往回廊深处走,我们始终是在房子的‘外面’……”

“世界上会有这种东西?”猫三的语气里充满了难以置信,但是她很熟悉眼前这个男子,一旦这男人露出思索的表情,那么不管多古怪的事从他嘴里说出来,就已经真了一半了。

“不,严格意义上来说,这种房子在现实世界里根本不存在!它……它只可能出现在纯粹的数学计算里:这要求房子里有一部分与自身交叠,这根本做不到。”

猫三并没有听懂杨霜说了些什么,她只是依稀明白了,在她眼前的是一栋绝对造不出来的房子。现在,她的不安更强烈了。

杨霜整理了呼吸,然后像是下定了决心一样对猫三说:“再试最后一次,这一次,我们往左拐。”猫三点点头,在第一次进入石屋的时候,她就已经发现,回廊左边有一个很矮小的门洞。

两人又一次进了宅子,他们很方便就在回廊左侧找到了门洞,钻过去之后,发现那是一条向下的阶梯。似乎房子的主人在地下扩展了他的宅邸范围。

杨霜吹亮火折子,两人沿着阶梯向下走了大约两层楼,前面出现了一个开阔的地下厅堂,杨霜发现入口处还有两盏汉初式样的铜灯,就从背包里拿出松明放到灯内,用火折子点燃,干燥的松明发出一连串“噼啪声”,厅堂也随之亮了起来,但是同时,猫三却越发不安了,她发现厅堂的地面上,耸立着三块墓碑。

什么人会在室内竖墓碑?或者说,什么人会在坟地上建厅堂?猫三百思不得其解,她只觉得眼前的三块墓碑看上去说不出的阴森不祥,不知是因为时间久远,还是当初竖立仓促,这三块碑或多或少都有些倾斜,看上去就像三个阴险的小人先是当着他们的面窃窃私语,然后笑得前仰后合。让猫三觉得不自在的不仅仅是墓碑,这栋伫立快千年的房子,它的地下室干净得不可思议,为什么一点蛇虫鼠蚁的痕迹都看不到,难道它们都被回廊挡在外面了?

正在思索间,杨霜此时已经大步走到了一块碑前,丝毫没有迟疑。猫三无奈,也只能紧跟在后。黯淡的火光中,她只能看到墓碑上镌刻的全都是歪歪扭扭的小篆,猫三连大字都不认识几个,这种天书一样的东西自然半点都看不懂。只好问杨霜:“这上面都写的是什么?”

“这块上写着‘秦中郎将卢和之墓’。这块上写着‘良人宣卫祭湘君于此’。这块只写着‘死生并立’四个字……故老相传始皇帝巡游洞庭的时候,为了报复湘君,烧光了沿湖所有的树木,看来这说法不实啊,始皇帝那天不但丢了玉玺,还赔上了自己的一个妃嫔,和一个中郎将。”

猫三又问:“‘死生并立’又是什么意思?”

“我也不知道,但是始皇帝不是一直做梦长生不老吗,我想……”杨霜说到这里,忽然停了下来,他睁大了两眼,在地上细细寻找什么。

“怎么了?”

杨霜也不回答,只是随手指了指地面,猫三这才发现,青砖铺就的地面上,隐约看得出一个圆点,这点说大不大,但也足够站下一个人,看它的形状,绝对是有人故意留下。

“肯定还有更多……”杨霜喃喃低语,两只眼睛死死盯着地面,这句话不像是说给猫三听,反倒像是在自言自语。

果然,没多久,杨霜又在地上寻出了几个远点,大小不一,颜色各异,几乎是毫无规律地分布在这厅堂的地面上。

“这些是什么?”

杨霜深吸了一口气,似乎是要掩饰内心的激动。从他的表情来看,这些圆点让他想通了一个长久以来的疑问。

“普天之下,有许多不可名状,无法理解的存在,有一些,来自遥远的天外,比如北落师门星,而另一些,可以说是与我们近在咫尺,与前者相比,几乎是在我们头顶上方触手可及的地方。”说完这句话,杨霜,跑到墓碑前,一脚踩在距离墓碑最近的圆点上:

“晨星。”他说。

接着他又一脚跨到了与墓碑第二远的圆点:“长庚。”

接着又是第三远的:“三界。”

第四远是一个赤红的圆点:“荧惑。”

第五个圆点相比之下特别大:“岁星”

第六个圆点被一个圆环围绕:“镇星”

第七个圆点:“上清墟顶”

第八个圆点:“九层莽渊”

最后,杨霜把目光落在了第九个圆点上,这个点落在厅堂遥远的西北角,与其余八点隔开了很长一段距离,它实在是太大了,直径几乎是于第五个点的三倍,全身都是诡异的深绿色,如同一汪污秽的死水潭。

杨霜对着它,长长出了一口气。

“乾宫。”他说。

“等一下,等一下!”周问鹤急忙打断那丫头,“你是说,那天我一面口中念念有词一面在一座古宅的地下室里蹦蹦跳跳?……那个地下室究竟有多大?”

“我也说不上来。”猫三皱着眉头说,“它似乎并不大,却又刚好能容下那九个圆点。还记得一开始那栋外面即是里面的屋子吗?我怀疑那时候,我们其实根本不在屋子里。甚至有可能不在地下。现在回想起来,我们远远低估了那个地方的凶险。”

“没错,谁会想到,一个小小的君山岛上会藏着这么多古怪的东西。”

“不,我说的不是君山岛,”猫三说到这里,脸上忽然浮现出恐惧与困惑交叠的表情,“不是君山岛,我说的是……‘那里’……”

以上这些对话,发生周问鹤与猫三在逃出武当后的第三天。

(写在后面的话,最近剧情趋于平淡,读者们的反响也很不热烈。为了找回《铁鹤书》原本的感觉,我不得不拿出我珍藏许久的这一节。“猫三的回忆”是我很早以前就写好的,因为料多味正,好吃多给,我一直存着当做一个调解剧情的王炸。好了,这下读者应该过瘾了,下一节还是平淡的故事,对,你们没看错,下一节并不是“猫三的回忆”第二部分)(滑稽)

第七章第十六节【茶与画与宵禁】

赵普胜请两位落座,又对一旁的童儿说了声“点茶”。周问鹤不知道“点茶”是何意,想必就和吃茶是一个意思。坐下没多久,童儿已经把茶碗端了上来,显然,这户人家只煎了水,却并未把茶煮过。揭开碗盖一看,里面浮的也不是调匀的茶末,而是整片的散叶子,茶汤在黑色的碗中显出一种细腻的白色,分毫都没有挂在碗壁上,如同在碗中乘了一块白脂玉。端起杯子尝了一口,与自己在唐代所饮意趣颇殊。正要细细品第二口,身边传来猫三小姐千里溃堤般“呼噜噜”的喝茶声。周问鹤的脸上顿时浮现出尴尬的神色,再看赵普胜,他也有点无可奈何。两人相视,窘迫地一笑。

猫三一口气喝光了碗里的茶后,大声咂了咂嘴,然后才意犹未尽地放下茶碗。转头问赵普胜:“‘李扒头’呢?”

“跟着师父出城了。”赵普胜说完,又对周问鹤说,“两位请一定赏脸在舍下用晡食,另外,如果要在城里过夜的话,寒舍也有许多空余的房间,不用打扫,立刻就能够入住,绝对好过投宿客栈。”周问鹤感觉,这位公子对自己说的话明显增多了,很可能是刚才自己品茶加了分仔细,让他有了“知遇之情”。

道人还想再客气几句,猫三却大方地满口答应:“我们一定叨扰。”弄得道人哭笑不得。接着猫三的兴趣也落到了那副画上,她站在墙前端详了半晌,然后问赵普胜:“大师什么时候开始对书画有兴趣了呢?”

赵普胜摇摇头:“非也,家师只是对这幅画特别地上心,他说,画中有一些蹊跷,但是,他却参不透哪里蹊跷。”

周问鹤闻言,大以为然,他早在老店里第一次看到此画时,就已经感觉画中有一些地方不对劲,但是具体哪里,他又说不上来,仿佛整张纸面上都画着古怪,可是他偏偏看不见。他忍不住又一次仔细观察起这幅画,民宅中围桌吃饭的一家三口,门外行色匆匆的读书人,门口为小儿洗澡的妇人,窗口正向外张望的男子,窗下正穿巷而过的卖炭人,还有街口卖干果的老翁,道人越看,就越觉得不安,他似乎觉得画上每个人都有问题,但是把那些人拎出来单独看,又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他觉得自己像是捧着一口大缸,却看不见里面整整一缸蠕动爬行的蛇蝎。焦虑让他额头渗出了汗珠,他一遍又一遍审视画中的细节,眼前的寻常街景让他心中生出了无比的厌恶与恐惧,他几乎要尖叫起来,这画中的世界一定有一个天大的怪异之处!一定有!恍惚间,画中的每一个人都走到了周问鹤面前,用手指着道人,数落他的粗心大意。

最后,他不得不强迫自己闭上眼睛,把这条诡异的巷子清出脑外,他需要休息一下,否则,他会把自己逼疯的。

刚才周问鹤在喝茶上的用心一定给赵普胜留下了非常好的印象,因为他抓着周问鹤的手,兴致勃勃地要带他引荐自己的老母。老太太住在宅子深处的厢房内,身边还有两个丫鬟伺候着,看得出生活十分优渥,只是她的面容异常枯槁,两只眼睛里也毫无生气,仿佛在眼窝中塞了两团死灰,周问鹤一开始以为她的双足是天生畸形,但是很快就发现,似乎是被人把脚板折断了,他心中升起一股厌恶,谁会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上这么残酷的肉刑?

“娘,这位是从十堰来的杨公子和猫三小姐!”赵普胜声调提高了许多,看来这老妇耳朵已经不灵了。

老太太抬头木讷地看了看道人,然后迷惑地望向赵普胜:“我儿……回来了?”

赵普胜的脸上迅速掠过一丝慌张:“娘,周大哥出去做生意了……再过一年半载才回得来,前些日子不是刚写来信吗?”

老太太脸上那仅有的活力消失了,整个人也彻底黯淡了下来:“你又骗我,我知道,子旺不愿意见我,他是生我的气。”

接着,那老妇开始念叨起她们母子之间的过往,哪怕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也会引起她深深的自责。

赵普胜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最后他找了个借口,带着两人狼狈地退出厢房。

“两位见笑了。”一回到后厅,赵普胜立刻向道人与猫三致歉,看他现在的样子,颇有些方寸大乱。

“赵兄言重。”道人小心翼翼地回答,但看来并未能够开解眼前的汉子,为了化解沉默的尴尬,又问了一句,“他……不是你的母亲吧?”

汉子点点头:“他是我义兄周子旺的母亲,我义兄……已经不在人世了。”然后,他有些寂寞地笑了笑,“那是顺元年间前后的事了……那段日子很不好过,我跟我义兄随师父从镇江跑船到山东莱州,时间太赶,我们兄弟两个不得不昼夜行船,结果,两人都生了疫病。没想到,最后我活了下来,我周大哥,铁打一样的身板……却……”

猫三像男人一样拍了拍赵普胜肩膀,后者重重喘了口气,才平复了情绪:“我们行船的人,本来就是拿身体当蜡烛烧,用寿换钱,病死,淹死,被盗贼杀死,再平常不过了。我把周大哥的老母接过来,当自己娘一样养,她隔三差五就问我周大哥去了哪里,我能怎么回答呢?只有这个月瞒到下个月,今年拖到明年。我娘她又不傻,她怎么可能察觉不到呢?不知什么原因,她以为是周大哥恨上了她,从此她开始巨细无遗地为过去每一件事忏悔。再过几天,我的船又要跑了,我不知道下次再见到老太太时,我还能想出什么借口……”

说完这些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强打起精神问:“两位怎么会想到来襄阳的?”

猫三立刻抢着回答:“老赵你有没有听说过白牡丹?”

赵普胜一愣,然后小心翼翼地问:“你说的是天字头第一号杀手,白牡丹?”

“正是,我们就是被那女人一路赶到了这里。”

赵普胜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这……要是白牡丹也到了襄阳……”然后,他强行拗了一张笑脸,“两位不用担心,家师马上就回来了。”这话与其是对周问鹤他们说的,倒更像是在安慰他自己。

说话间,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但是几人的师父还是音讯全无,赵普胜脸上满是抑制不住的焦急。项奴儿和欧普祥看到自然是大惑不解。赵普胜用最克制的方法告诉两人,白牡丹可能已经到了襄阳,甚至可能很快就要造访府上。两个人却全无反应,项奴儿反问了一句:“还真有白牡丹这个人啊?”欧普祥则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看起来在他眼里,天下没有人是他师父的对手。

赵普胜却说什么也乐观不起来,随着天色越来越暗,他几乎成了热锅上的蚂蚁。就连猫三也被带得紧张起来了,只有周问鹤还算冷静,不停两人中间来回劝解。

外面的天空已经变成了深紫色,远处传来钟声。“一次鸣钟了。”赵普胜语气里满是焦急,“三次鸣钟后街面上就要宵禁了。”

欧普祥沉默不语,只是吩咐下人上菜。现在堂上的气氛变得异常沉闷,似乎欧项两人也感觉到了压抑。酒菜很快备齐,五人分宾主落座,另空了两个位子,给还没回来的师徒两人。

赵普胜一开始还跟猫三谈笑两句,但是几句客套后就没了这个兴致,众人在有一搭没一搭的情况下闷头吃着饭,这一桌好菜现在早已味同嚼蜡。周问鹤是所有人里最放松的,正好趁此机会好好享用一下如今的襄阳菜。他之前就发现,现今的人饮食习惯与过去大相径庭,比如说,他们不再吃雕胡饭,反倒故意让菰米染病,摘下病变肿大的茎部,美其名曰“茭白。”此外,道人出生的时代,人们习惯于把茄子叫做“昆仑紫瓜”,但是现在的人,却喜欢吃一种变异的白色茄子。

正在一边吃,一边琢磨,外面响起了第二阵钟声。赵普胜的脸色变得更难看了,但是这时他展现出了身为大师兄的沉着,他一面笑着安慰两位师弟说,一面向两个客人介绍起襄阳的风土人情。

天色现在已经彻底黑了,墙外原本熙熙攘攘的街道,也渐渐冷清了下来,沿街叫卖的人都已纷纷回家,如今在院子里竖起耳朵听的话,院子外就像是一座空城。

接着,很快就响了第三阵鼓,猫三“噌”一声站了起来:“我去找他。”显然她当下心里满是内疚。项欧两人急忙好言相劝,无奈这丫头已经上了脾气,什么话都听不进去。“三阵鼓已经敲了,外面现在是宵禁。”赵普胜也耐着性子劝解,但是看猫三的势头,好像完全没把王法放进眼里。就在几人拉扯的关头,院子外传来了敲门声。

“怎么这么热闹啊。”一个浑厚有力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师父!”几个弟子看表情都是如释重负。

一边的猫三这才一屁股坐回椅子上:“彭大师!你吓死我了!”

第七章第十七节【彭和尚】

从门外依次进来了一个庄稼汉打扮的瘦子,一个行商打扮的年轻人,和一个五十岁上下的和尚。这和尚身材魁梧,手脚修长,皮肤泛着蜡黄,恍若一尊铜人。看来是个外家功夫的绝顶好手。他的骨节粗大,似乎有横练的根底,但是观其气色,早已是融会贯通的境界。他稍嫌清癯的脸看上去饱经风霜,却难掩眉宇间的野心与霸气。周问鹤忽然心头一紧,这个和尚看上去不像本分人。

“师父,宵禁了,你是怎么进城的?”项奴儿一脸崇拜地问。

“以为师的武功,宵禁能奈何我吗?”彭和尚哈哈大笑。

“少吹牛了。”行商白了他一样,“说实话吧秃驴。”

彭和尚这才老大不情愿地从怀里掏出了一块铜牌。铜牌呈圆形,顶端有两片叶子装饰,上铸“宣慰使司都元帅府”几个字,左右还分别铸刻着“公务急速”、“持此夜行”和“玄子十号”的铭文。

一群人又回到桌前,彭和尚指着行商向众人介绍:“这是我当初在沔阳的旧相识,张……”话音未落,行商却抢着说:“就叫我老张吧。”彭和尚一众弟子也不见外,纷纷上前施礼。周问鹤看这情景,便已明白,这些人似乎都沾着黑道干系,相互之间少通真名。再仔细看这位行商老张,他虽然要别人叫他老张,却只有三十不到的岁数。他与人说话总是一副神采飞扬的样子,颇有几分率真可爱,只是,他虽然面貌和善,眼神里却藏着老辣机警。最让道人印象深刻的是他脸上一张方口和一对大耳。各中藏着刚猛的之气。此人若是与人相斗,定也是悍勇非常。

再次落座之后,彭和尚神秘地对周问鹤笑笑:“晚晴此番可是闯下大祸了。”周问鹤原以为他只是要说洞庭湖中的事,彭和尚接着又跟了一句,“剑九正四处买你的人头呢。”

周问鹤心里一沉,虽然是早就预料到的结果,但是心头还是千般的不是滋味。他急忙问师父师伯的情况,彭和尚摆手笑道:“这个你可以放心,没人敢去武当山上找麻烦。我想,张真人悄悄下山的事,江湖上的人还不知道吧?”说道这里,这和尚刚毅的脸上露出一抹皮笑肉不笑的得意。

张君宝下山本来是连自己弟子都瞒住的秘密,周问鹤没想到眼前的和尚消息竟然如此灵通,心下大是骇然,表面还装出一派云淡风轻:“我们下山那天,白牡丹也在武当,恐怕眼下,她也已经知道了。”

一边的猫三也急忙道:“我们就是为了躲白牡丹才一路到了襄阳。”

“那两位可以安心了。”彭和尚抚掌而笑,“我的眼线告诉我,白牡丹已经离开了荆湘。”

猫三立刻如释重负地出了一口气,彭和尚又问周问鹤:“张真人去哪儿了?”

“我太师父……只说……去探访一个旧友。”道人小心地斟酌言辞,他不想在这个和尚面前透露太多。

“张真人还有旧友?”彭和尚脸上露出感兴趣的表情,然后他转过身去问行商:“老张,他会不会去找老孙了?”

老张摇摇头:“孙铁牌跟他早就闹掰了,要我说,他八成是去找李王二蟾了。”

彭和尚赞同地点点头,忽然他又摆出一副嗔怪的脸色,“唉!晚晴,你怎么不吃菜啊,这炒假鳝是专程为你做的。”一面说,一面抄起筷子热情地为周问鹤布菜。他的手掌又粗又大,却迅捷灵巧至极,筷子在他手里疾如飞梭,两三个眨眼,几块上好的鳝鱼就落在了道人碗中。

周问鹤心里有些别扭,其实他是故意避开这道菜的,只因为他受不了芝麻味道。只要听到一个“炒”字,他脑子里就充满了芝麻油那种浓郁的香气,几近作呕。

但是当鳝块落进碗里之后,他却发现鳝肉没有半分芝麻气味,反倒是肉脂的鲜香被油锅爆炒完全激发了出来,引得道人恨不能立刻就大快朵颐。一口吃下,道人发现这并不是鳝鱼,却隐隐有一股羊油味。原来,这道菜之所以叫炒假鳝,却是用羊臀劈成大片,豆粉裹匀,再用木锤拍扁蒸熟,按纹路切成鳝块的模样,再浇上油盐大料,就火热炒。所以既有鳝鱼的嫩滑,又有羊肉的肥美。

道人忍不住问众人,这道菜是怎么炒的,为什么没有芝麻油的气味。

“没有芝麻油的气味?”赵普胜闻言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因为这道菜用的是菜籽油啊。”

老张打断了两人的谈话,他问周问鹤:“杨先生这是要去哪里。”

猫三嘴角翘起,露出了一个像猫一样的贼笑:“除了武当和洞庭,哪儿都可以。”然后她朝周问鹤眨眨眼。道人假装没看见,对彭和尚正色道:“在下正是要去洞庭湖。”

猫三小姐跳了起来:“你疯啦!去自投罗网?”

“我不喜欢被人冤枉。”周问鹤淡淡说。

“去一下也好,”彭和尚若有所思地说,“解铃还须系铃人,如果帮得上忙,我这几个徒弟,仍凭差遣。”

老张忽然问:“杨先生,田掌门的下落,你有没有线索?”

周问鹤泄气地摇摇头:“一点头绪都没有。”

席上的气氛变得有点冷,彭和尚忽然说了一句:“其实,我也派手下做了些调查。”说着他夹起一块肉扔进嘴里,“确实有些古怪啊。”

彭和尚的耳目,消息究竟有多灵通,没有人说得清,在猫三和众弟子眼中,他的情报收集能力几乎已经接近一个神话。餐桌上所有的人都静了下来,一双双眼睛紧盯了这个黄脸的僧人。

彭和尚放下筷子,慢条斯理地娓娓道来,他的声音爽朗之中蕴含一股力量,像是有一种魔法,让人本能地想要去相信他所说的话:“洞庭湖上起雾,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事实上,至元元年就曾经发生过这种事——我说的是今上的至元元年。那一年,洞庭附近闹棒胡,有贼人抬着黄铜的弥勒佛沿着洞庭湖岸巡游,接受愚民供奉。后来棒胡伏诛,庆公带兵在洞庭湖上拉起铁链,围捕漏网的贼寇,贼人在逃跑时将弥勒佛像扔进湖中,之后庆公派人多方打捞,也未曾寻获。据说那尊弥勒非常邪门,能口吐人言,声若洪钟。弥勒像落水之后,洞庭忽然起了一个月大雾,那些在湖上拉铁链的官兵,连同已经拉好的铁链,全都不见了。”

第七章第十八节【洞庭奇谭】

“再往前,就要说到至治三年了。当时洞庭湖上有一个无名渡口,据说是个古渡,至治年间,渡口人来人往很是热闹。当时的人们经常可以在岸边看到一个打赤膊的盲眼喇嘛,昼夜念佛,向往来客商乞食。没人知道喇嘛的来历,也没人能够同他正常地交流。后来,喇嘛被一个在渡口混吃的泼皮寻衅殴死。那个泼皮遍寻喇嘛全身也没有找到财物,只搜到一封破旧度牒,牒上并无官府的例行公文,却盖有一方‘搭琅接引’的印章,在本该是批文的地方,写着歪歪扭扭几个大字:‘门东草,三人田’。几天后,洞庭湖开始下起大雾,有人发现,泼皮的尸体漂在水中,在大雾里若隐若现。寻常的河漂,都是背朝上,脸朝下,这泼皮的尸体却是古怪:它是脚朝下,头朝上,立在了水里,头和两肩都露在水面以上,看上去就像一个活人正在戏水一般。有人说,他在那泼皮尸体后方的白雾中,隐约看到了一张痴肥的巨脸,约莫有十几层楼那么高……其实,这个人脸算得上是洞庭一带有名的传言,之前也有渔民说,他们在晴朗的天气里,隔着水面看到有一张朦胧苍白的笑脸正在水下仰望着他们,大小足有好几个庭院。据说这件事后来弄得满城风雨,甚至惊动了当地的达鲁花赤,但是没过多久,英宗皇帝晏驾了,时局一片混乱,此事也就没人再提起。”

“又是这六个字?”猫三小姐挠着光溜溜的下巴,一双毛糙的短眉在忽闪的眼睛上方拧成疙瘩,“剑九说那天在洞庭湖上也听到有童子在念这六个字,谁知道究竟是意思?”然后她转头问道人,“晚晴,你知道吗?”

周问鹤也皱起了眉头:“其实,这六个字的字面意思也不是很难猜。”

“哦?”老张脸上露出讶异的表情,“杨先生知道了?”

“这不过是两个粗浅至极的字谜,千万不要往深奥的方向去想,只是把谜面作为偏旁部首凑到一起而已:门东草,合在一起是一个‘兰’字,三人田,凑在一起是一个‘僵’字。字面的意思就是这个,但是,我不知道‘兰僵’是什么意思。”

彭和尚闻言一愣:“兰僵?”

“怎么?大师知道吗?”猫三急忙问。

这黄脸的和尚沉思良久,才缓缓说:“从古至今,读书人中有风骨的,向来爱用兰花自比,他们口中的兰花,指的全都是我朝本土的地生兰。但是,贫僧曾经在一些外邦人那里,见过从西域传来的腐生兰。”

“有一种兰花,色黄而小,遍体生鳞,嗅之如硫磺腐草。据说,专生于化僵老尸之上,由怨念所结,长成之后,不死不凋,而是逐渐缩成指节大小,这就被叫做兰僵,那个外邦人说,有所求的人藏一些在身上,可以心想事成。”

“你怎么没问他买一些?”老张揶揄地问。

“哼!”彭和尚撇了撇嘴,“贪得无厌之徒才会惦记心想事成,贫僧早就明白,任何事都要有代价。”

“那么这兰僵跟洞庭湖有什么关系?”猫三问。

“这贫僧就不知道了,不过如果这件事真的牵扯到兰僵,我一点都不惊讶,这东西的邪门之处远不止这些。那个外邦人还说,海外有一些无良商贾为了兰僵的花床可弄出了不少人命。如果有人指望用这种有伤天和的脏东西满足自己的欲望,不管他落到什么下场,他都是罪有应得。”

众人虽然没有说话,但是脸上都有了认同的神色,这时老张忽然说:

“这三件事还有一个共同点,你们发现了吗?”

猫三小姐与周问鹤对望了一眼,然后一同摇了摇头。

“从至元元年到今年是十二年,从至治三年再到至元元年还是十二年,这个雾,好像每隔十二年出现一次。”

“没错。”彭和尚说,“而且每隔十二年出现的还不只是雾,洞庭湖故老相传,君山岛上有一座山峰,每隔十二年才出现一次。”

“那其它时候呢?难道隐入云雾中了?”

“当然不是,洞庭湖上哪儿来那么多云雾?但是,湖上的人自己也说不清楚,根据他们的讲法,本来白日里万里无云,忽然这座山峰就凭空出现了。”说到这里,彭和尚自饮了一杯,“那座山峰远看如一个男人弓腰驼背,当地人称之为‘督邮’,靠近了看,就会发现它奇险无比,根本无从攀爬。据说洞庭的渔民,一旦看到‘督邮’,之后几天里,都不会再出湖。当地人私底下说,‘督邮’是水大人露面的征兆。”

“这水大人又是什么?”周问鹤忍不住插嘴。

“一个当地的传说,而且还是最经不起推敲,最没有新意的那种传说。洞庭湖边的父母都喜欢用水大人来吓唬他们的孩子,在他们的故事里,水大人专吃小孩,如果谁不听话,就会被水大人带走。有一些迷信的渔民也会拿它赌咒发誓,如果说谎行船就要遇上水大人。基本上,每一个地方都有一两个这样的鬼故事,只是把名字换一换而已……至元年间郭公[1]四海验测时曾经来过洞庭,根据他的推测,水大人可能是一只沉睡在湖底的水母,几乎跟洞庭湖一样古老。当它苏醒的时候,会把自己的身体铺展在水面下,因为是全透明的,所以在水面上很难看到它。至于它跟‘督邮’的关系……郭公也说不清楚。”

有那么一瞬间,周问鹤觉得他想通了弥勒巷的古怪之处,但是这个念头只是在他脑海里一闪,随即又消逝于重重迷雾之下,只有那副诡绝的古画,还冷冰冰地在那里展开,像是泥泞中的一块顽石,坚硬,沉默,岿然不动。

“大师,对于白牡丹你知道多少?”猫三小声问,忽闪忽闪的大眼睛里满是憧憬。

“其实……贫僧对这个人,也是只问其名,晚晴,你们两位是见过她本人的,你们对她有什么看法?”彭和尚说着,看向周问鹤。

周问鹤微微皱了下眉头,他实在很不想回忆这个人:“怎么说呢?我感觉,她不是人,却有感觉,她是人,是与不是,都各占五成。”

第七章第十九节【恐惧】

“难道她是人鬼杂交?”老张笑道,他本意是想开个玩笑,周问鹤闻言,眉头却皱得更深了:

“非也,若是那样,就是十成地不是人了,我很难解释清楚的感受,我感觉她从上到下,十成地是个人,不含半点别的东西,同时却又觉得她十成地不是人,身上没有半点人的东西。两种感觉叠加在一起。”

桌上众人听了面面相觑,没有人知道周问鹤这话是什么意思,只有见过白牡丹的猫三稍微有些感同身受,也不敢说自己完全听懂了周问鹤说的是什么。

彭和尚道:“我也曾经去调查过白牡丹的身世,她是徐州人士,父亲是个默默无闻的江湖人,母亲则是捕快之女,父母两人的武功都只算是武林末流,不知道这白牡丹的武功从何而来。”

老张接口道:“我见过一次她出手,几年前在上都,她当街杀死了枢密副使伍世召夫妇四口。她那把绢伞,施展起来类似于图喇良家大小姐的绸牌,却比后者精妙百倍有余。而且,看她的动作神态……确实有一种说不出的诡异惊悚。”

彭和尚点点头:“很多人都这么说,似乎这女人天生散发着恐惧的气息,所有看到她的人都会不由自主陷入惊吓之中,有一个目击者说,这不是对于死亡的恐惧,也不是对于妖魔鬼怪的恐惧,这种恐惧更为纯粹自然,仿佛来自于世间万物经历亘古演化而成型的天性,就如蛙蟾之畏蛇,鸟雀之惧鹰那样顺理成章,有些迷信的人甚至把恐惧归因于白牡丹本身,在他们的描述中,人们不是惧怕她的武功,也不是惧怕她的心狠手辣,惧怕她的心机深沉,他们怕的就是她这个人,仿佛,她就是恐惧的化身,她只要站在那里,就可以攫夺心智,摧垮勇气。让别人向这股最原始,最强烈的情感屈服。”

“真有那么玄乎吗?”老张语气里有一丝难以相信,而彭和尚则爽朗地哈哈大笑:

“当然没有!事实很简单,那些看到她的人,都是在怕死。”他说到这里停住口,眼睛在餐桌上扫了一圈,满意地看到在座众人一脸地茫然,接着他才慢条斯理地继续说下去:“有些人认为,人类最原始,最强烈的感情,就是恐惧,而人类最原始,最强烈的恐惧,就是对于未知的恐惧[1]……不过,我不同意。我认为呢,人类的所有恐惧的源头,都指向同一件事,那就是死亡。”

“世间一切飞禽走兽,虫猿蚌鱼,追求的无非两者,一者是生存,一者是繁衍,而人类,首先是动物。所以人类的行为,归根结底,也逃不出生存与繁衍两个动机。而对于死亡的恐惧与排斥,则是牢牢写在了我们的灵魂深处,埋入了我们的意识底层,有些人可以忽视他,甚至用勇气克服它,但是它永远在那里。”

“人类害怕死亡,并不是因为死亡是最大的未知,恰恰相反,人类害怕未知,是因为未知会导致死亡,这与哲学无关,与理智无关,如果把恐惧这种人类最典型的感情一层一层剥开,最后能剩下的,不过是最原始的危险规避本能,与蝼蚁虫豸无异。”

“白牡丹之所以让别人害怕,是因为人们心里很清楚,她会为别人带来了死亡,所以害怕死亡,也就会害怕她,事情很简单,她就是那个,距离死亡特别特别近的未知。”

周问鹤细细回想了一下那晚他遥望白牡丹时心中的感受,他觉得彭和尚说得不对,当时他甚至都不认识白牡丹,更遑论害怕她所带来的死亡,他觉得他当时的恐惧源自另一种更原始,更直接的地方,只是,他不知道是什么。

彭和尚还在侃侃而谈:“贫僧是为三宝证道之人,但是贫僧也不相信,世界上会有那么多神鬼无稽之事,在贫僧看来,这是对于白牡丹唯一合理的解释,除非……”他忽然停了下来,似乎是想到了什么。

“除非什么?”

彭和尚像是非常不愿意承认一样摆出一脸为难的表情:“除非我一直都想错了,白牡丹给人的恐惧越过了知觉,越过了判断,也越过了联想。就像老鼠看到狸子,就算它不认识对方,也会被吓得动弹不得,这是生物在百万年演化中,一代一代传下来的恐惧,就像鼠之于猫,就像蛙之于蛇,就像雀之于鹰,这是一种……对于天敌的恐惧……”

那天众人一直聊到二更,还是聊不出一个所以然。周问鹤唯一的收获是,他发现猫三小姐的酒量真不是普通的好。周问鹤虽然原本也喝酒,但是现如今的酒对于他而言简直是一种刑具,他怎么也想不明白,一样是粮食酿出来,为什么现在的酒会凶烈如斯,唐朝美酒的温润养人又到哪儿去了?这清澈可爱的液体竟如同一把匕首,从口中一条血路杀到了胃里,他喝了两口,几乎要从喉咙里喷出火来[2]。反观猫三小姐,却是不慌不忙,捧着杯子一小口一小口咂着,竟然就这样喝掉了好几壶。

随后,彭和尚撤了席,打发众人休息。两人在彭府上住了一宿,第二天一早,就起来向东主辞行。

彭和尚见两人这就要前往洞庭,明白挽留无用,道:“我已经安排了欧普祥,赵普胜在洞庭照应你们,他们天亮前,已经离开了。”猫三又问老张去哪里了,彭和尚只说去别处了。又拿出一袋碎银子,一卷交钞,吩咐猫三:“我知道你从来都是做无本生意,这笔钱就算是抵了你这一路上所遇之人的损失,也好替你积些功德。”

一番珍重后,周问鹤与猫三便离开了彭宅,就在临出门之际,弥勒巷中那个从门内探出头的妇人形象又一次浮现在周问鹤脑海中,一种强烈的虚假感朝着道人当头扑来。

他回忆起了儿时在纯阳宫,偷偷捏了一个泥人,可是不管他如何努力,手中的泥人总是摆脱不了那种拙劣感,最后,走投无路的他只能求助师父于睿智慧。

“师父,”他委屈地说,“为什么,我的泥人怎么做都不像呢?”

他还清楚记得在华山的那个早晨,他还记得早晨的阳光在师父身上洒出一片金色,他还记得师父温暖的手从他的脏手上接过那个拙劣的泥团,他还记得师父温柔的声音,安抚人心的笑容,但是,他却记不起师父当时说的话了。

就是那句话!那句把逼真与虚假区隔开的话,那句话就是弥勒巷看上去反常的原因,可是……到底是什么……

周问鹤忽然心里灵光一闪,他当即甩下猫三,急匆匆跑回里屋,对着墙上那张画仔仔细细琢磨起来。

猫三被弄得莫名其妙,也跟在他屁股后面一路跑了进来:“怎么了?”她刚问了这一句,却被一旁的彭和尚拦住:

“莫做声”和尚小声说,“晚晴怕是看出这幅画的门道了。”

道人凑近古画,把里面的人物逐个看了一遍。“果然没错,”他心中在高声大喊,“我竟然之前从来没有注意到这一点,这就是这幅画古怪的地方,这幅画,太诡异了!”

门口的妇人,洗澡的小孩,包括街上做买卖的商贾,屋内吃饭的一家老小,这幅画上总共有八十七个人,竟然,一个人都没有张嘴。画上的人,表情各异,栩栩如生,唯独他们的嘴,如同被缝上一样,紧紧闭着。周问鹤忽然觉得浑身发冷,身体忍不住战栗起来,当明白了这一点之后,这泛黄街巷上左右人的行为,都变的莫名怪异与扭曲,这幅画中的,是一个彻彻底底的无声世界,而这个世界里的“人”,他们不是在吃饭,也不是在洗澡,他们只是在,无声地模仿着这些动作。

注[1]:H?P洛夫克拉夫特《文学中的超自然恐怖》

注[2]蒸馏酒最早于元代传入中国。(另有宋代始创说,唐代始创说和汉代始创说)

第七章第二十节【暴雨与破庙】

彭和尚让项奴儿把猫三与周问鹤一路送出了襄阳城。猫三显然还在为周问鹤执意要去洞庭生着闷气,骑着驴一声不吭地走在前面。项奴儿与周问鹤也没有什么话好聊,几个人就这么陷入沉默。眼见着猫三越走越快,不多时就只看得见一个黑点了,项奴儿忽然开口:“我说,你们两究竟怎么回事啊?”

“什么怎么回事?”道人问。

“你跟猫三儿啊,我这个外人真是看不明白,你们算是……”

周问鹤苦笑一声:“她……她没把我当男人……”

项奴儿愣了一下,不再说话,不过看他的表情,似乎根本不相信。

出了襄阳后,大汉向两人告别,临走前,还意味深长地看了周问鹤一眼,眼神里似乎充满了过来人的告诫。

道人和猫三的旅程于是又开始了。让周问鹤庆幸的是,猫三小姐的脾气并没有持续多久,很快她就恢复了活泼的本性。他们沿着汉水一路取道荆州,之后不敢多做停留,少事休息后又前往公安。但是在公安县内,他们的好运气却用光了。

两人正在郊野赶路时,抬头看天色却越来越差,似乎随时都有可能浇下一场瓢泼大雨。周问鹤主张冒着雨继续往东走,说不定能在天黑之前到达江陵。这主意却遭到了猫三小姐的强烈抗议,她斩钉截铁地表示,找地方避雨刻不容缓。然后她不接受道人的任何申辩,跳下驴,拉起道人就没有苍蝇似地在野地里乱跑。

周问鹤自然对这丫头的行为万分不理解,他连驴都来不及牵,怀里捧着仓促间抓起的包袱,跟在猫三后面从一片小林子转到另一片小林子,在阴沉的天幕下,每一片林子从外面看起来都像是座落着一两座民舍,但是跑进去之后则每每让猫三大失所望。周问鹤发现这丫头的滚圆的眼中流露着一种执念,就像是船难的幸存者扒住海上的一块木板,随着天上的阴云积得越来越厚,她的脚步也越来越急,要不是一手拽着道人,她肯定要施展那一门伏地而窜的轻功了。

天上传来了几声闷雷,一些小雨点淅淅沥沥地洒在了两人身上,猫三小姐皱起了眉头,一脸说不出的厌恶。正在这时,前方的土坡上,终于露出了一座低矮的房舍,看样子,似乎是一间少人打理的小庙。那丫头的表情简直像是行将溺毙的人抓住了救命稻草。“快!”她喊了一声,语气里充满了希望。也就在这时,雨势骤然变大,密密麻麻的雨点像一条毯子披在了两人头上。猫三小姐忍不住发出一声痛苦的呜咽,周问鹤看到表情不对,急忙脱下衣服为他遮住头顶。两人飞也似朝那座小庙跑去,路过小庙那破旧不堪的门口时,周问鹤下意识地楞了一下,一块久经风霜的牌匾被随意扔在了门边,从那块朽坏的烂木头上依稀可以看到三个字“虚人庙”。

当跑进庙中后,猫三小姐全身已经湿了一半,她暴躁地用手擦着被打湿的头发和衣服,像是要拍掉身上的虫子。周问鹤则从行李里面拿出火镰,万幸,盒中的艾草还很干燥,他就着庙里的泥地打了几下,一颗火星就把艾草引燃了。

看到生起的火苗,猫三小姐总算是平静了一些,她走到火堆前蹲下,然后用力甩了甩头,甩出的水珠洒了道人一脸。

“你没事吧?”周问鹤关切地问。

猫三小姐这时才想起自己失态,朝道人抱歉地笑了笑,她的眼睛被火光映成赤金色,像是一对标准的猫瞳。然后,她转头望向火堆,橘色的火焰在她脸上镶上了一道红色的轮廓,让她看上去有一种莫名的疲惫。

“我害怕下雨。”她喃喃说,声音既轻又柔,全没了平时的野性,“从我很小的时候就是这样,我不怕水,我只是怕水密密麻麻地从天上落下来。每当雨帘浇到我头上,我都觉得呼吸困难,浑身忍不住要抽搐,仿佛我心底有一个非常恐怖的恶魔正在蠢蠢欲动,在我小时候,我一定发生过什么,现在那段记忆我已经彻底想不起来了,但是我心里很清楚,它其实一直在我心里最深处潜伏着,等待被唤醒的一天,而且,我也知道,不管是五年还是十年,我永远也没有勇气面对它……”

说到这里,她强打起精神,朝周问鹤摆出一个很勉强的笑容:“多谢杨大侠适才脱衣相救。”

周问鹤只能回报以礼貌的微笑,接着,他开始就着火光打量这座小庙。这座庙实在不算大,七八个人容身就已经十分拥挤。在正对门的一侧,摆着一张供桌,已经朽烂大半,勉强依靠着仅有的两条好腿支撑着,供桌上铺着一块肮脏的帏子,早已辨不清本来的颜色,稀稀稀拉拉的帏子边缘一直拖到了地上。帏子一边依稀可以看到几个歪歪扭扭的红色涂鸦,像是“鸿蒙水深”四个字。在供桌后面,并没有神像,而是竖立着一张巨大的泥塑人脸。

这张脸乍一看是一个肥头大耳的男人,但仔细看,却又不像。漫长的岁月早已让它上面的漆落了大半,只剩下了一个灰蒙蒙的泥胎。周问鹤依稀还能从这张痴肥面孔上辨认出五官,它们的四周都挤满了一团团的肥肉,几乎要被脂肪挤得变了形。它的耳朵招风得厉害,鼻子则又短又粗,它的眼睛很小,充满了混沌的恶意,嘴则咧得大大的,嘴角被肥肉扯得下垂,似乎他没法把嘴彻底闭上。

周问鹤越看越觉得,这张脸并不属于人类,脸上的五官明显融入了些许猪的特征。只是,它并没有突兀地长着猪标志性的大耳朵与长鼻子,也没有从嘴里支出獠牙,它的特征更趋向于保守,好像是把猪和人的长相浑然天成地融合到了一起。

外面的雨势更大了,时不时还有一道闪电划过天空,像是一把银尺搅动着漫天秽棉般的黑云。周问鹤与人泥相对而视,那张脸虽然面带笑意,却让人觉得很不舒服,仿佛在那友善之下,深藏着一种疯狂的憨傻。就在这一刻,他忽然觉得这张脸有些眼熟。

第七章第二十一节【田家与陈家】

周问鹤他四处打量了一圈,并没有在庙里看到原本那些身穿斗篷,浑身上下都缠绕触须的塑像。倒是这张脑满肠肥的胖脸,在下巴的地方有一些古怪器官的纹路,像是两腮处长了一把章鱼那种滑腻柔软的腕。道人一遍又一遍在脑海中挖掘着关于这张脸的记忆,这种行为的不愉快程度堪比疏通一条臭不可闻的沟渠。

渐渐地,记忆开始明朗起来,周问鹤终于想起前几天曾经在随身携带的书稿里看到过这张脸。他连忙从怀里掏出书稿,可是没翻几页,门外的风雨交加中忽然闯进来一个人。那少年腋下夹了一个马扎,身披蓑衣,看向道人与猫三的眼光中满是惊异:“你们怎么在这儿?”周问鹤也吃了一惊:“莫师叔?”

莫声谷冲进屋内一脚踢散火堆:“快躲起来!快!”还没等道人做出反应,猫三小姐已经心领神会,她飞快掩住了地上烧过的痕迹,拉着周问鹤躲到了人脸的后面。这两人配合之默契,几乎要让道人心生嫉妒了。

“别出来!”莫声谷最后喊了一声,就又一次钻进了雨帘。这孩子虽然年纪不大,但是颇有些说一不二的做派,似乎别人听他摆布都是天经地义,解释,劝说都是多余。道人不由想起了知了,这两个少年看似大相径庭,却又有殊途同归的地方。

知了天生乖巧,善解人意,他的一举一动都为了获得大人的好感,莫声谷却相反,他有着他这个年龄所不应有的强硬与霸道,而且至少从外表看,他对什么人都欠缺讨好与亲近的兴趣,或者更进一步说,他是故意在用他的强硬制造压迫感。

可以肯定的一点是,这两个人都是存心要在别人心中留下这种印象的,知了故意要假扮完美的好孩子,莫声谷故意要标榜自己是让人压抑的问题人物,这两个少年都有远远超出同龄人的心智与城府,却在用相同的手段达到截然不同的目的,这究竟算是各取所需呢,还是各有各的无奈?

周问鹤接着又想到,麸子李是不是也有点像李无面?无论说话,做事,都透着阴险,残忍,恶毒,凶暴,何况,他们还都有这一张别人不忍猝睹的面孔,难怪自己一直都不喜欢这个师弟。而且,很显然,这个师弟对自己也是充满反感。

没过多久,从门外再次传来脚步声响,似乎这一次,小庙里挤进了不少人。除了脚步声之外,还伴着一系列悉悉索索的声音,想必这些人正在脱下蓑衣。接着是咔哒一声,似乎是打开马扎的声音。

有一个人忽然用土话激动地说了句什么。

另一个人回答:“莫道长是我们请来的客人,不可无礼。”

接着是莫声谷的声音:“司空狸山好大的面子,能够请到陈家三老重出江湖。但是三位在洞庭自家的地界走动,为什么还要这样偷偷摸摸的呀?”这语气里充满了嘲讽揶揄,丝毫不像是出自一个孩子之口。

一个苍劲有力的声音说:“这还要亏了武当的朋友。前些日子敝派常当家与吴当家的尸体被人秘密送到了剑九府上,两人都只有天灵盖这一处外伤,像是被铁牌一类的武器拍碎的。常吴两人不知天高地厚,挑衅武当,被张真人就地正法完全是咎由自取。改日我们一定登门拜谢真人为我们清理门户。”

“你不要血口喷人,这两人是孙十三老杀的,孙铁牌跟武当早就没有关系了,只是把徒弟寄留在山上。”

莫声谷虽然极力克制,但是周问鹤还是从他的声调里听出了些许愠怒,想必泥脸外面的一众老江湖也已经听出,此刻正在心里暗笑呢。虽然周问鹤不知道他们想做什么,但可以肯定,不管目的为何,他们都意图拉武当下水。

这时又响起另一个声音,听起来也是颇有年纪,但是和之前那个声音相比,少了份压迫,多了份阴险:“不管是孙前辈杀的,还是张真人杀的,我们都会在心里念着武当的好,这两个人都是田家的爪牙,死不足惜,道长不必挂在心上。”

苍劲的声音又说:“田孤人这个小杂种,仗着是田侩的老来子,这些年没少带着洞庭‘船帮’打压我们‘旱帮’,要我说,他是不是老田的种还不知道,何况洞庭派本来就是陈家打的天下,什么时候轮得到他田家指手画脚?”

阴险的声音又说:“还有那个剑九,不知哪里来的野种,呆在姓田的身边狐假虎威,也是该杀。”

一个同样不年轻,却柔和许多的声音响了起来:“我们今天遇到莫道长,正好请道长主持一个公道,您要能帮陈家的忙,我们自然是最欢迎,要是想守着本分,就请不要插手洞庭湖的事。”

莫声谷冷哼一声:“让田家一家独大没道理,那么让司空陡这么一个外人入主洞庭湖就有道理了?”

其他人没料到莫声谷会当面驳斥他们,好几个人像是乱了方寸一样支吾了几声。

然后一个中年汉子厉声道:“莫声谷!那么你是要替田家出头了?”

“陈普,你是不是忘了,你原本也不姓陈。”接着莫声谷忽然停住了,几个呼吸后,声音又响起,“学学你的儿子,不要做为人作嫁的傻事。”

周问鹤虽然没有亲眼看见,但也能在脑海中勾勒出莫声谷方才话说到一半朝人群中某个年轻人看了一眼的画面。

短暂的沉默之后,一个后生的声音响了起来:“道长有所不知,我们陈家针对田家,却也不是单单为了洞庭派的基业。田家作为陈家门客,不但喧宾夺主,霸占洞庭,还强占了陈家祖传的药方,实可谓狼狗心肠。这事本不足为外人道,但是晚辈怕道长被人欺骗,今天斗胆把事情原委说与道长知道。”

“陈家世代经营洞庭,已有百年的历史。前朝绍兴五年,天军发水师剿灭大圣天王[1],就在那一日,陈家先祖陈师鱼在滩涂上发现了一艘杨逆搁浅的车船——”

陈师鱼当时只是一个在洞庭靠水吃水的小码头,手下养着六七个称兄道弟的闲汉,平日里只是将将吃饱。那一天,王师天降,即使是远离战场的陈师鱼这里,也能听见零星的喊杀声从遥远的湖对岸传过来。陈师鱼是一个很有胆色的人,他也承认这胆色中有一大半是被贫穷逼出来的。那天他提心吊胆地沿着滩涂巡弋,期望能够有一两件值钱的东西冲到岸上。然后,他就看到了那艘车船。

水面平静得像是一面镜子,只有偶尔的微风会吹起涟漪,周围静得可怕,只有从湖另一头传来的,飘渺而微弱的喊杀声,这一切给人的感觉仿佛战争远在天边。那艘车船显然是从战场上逃出来的,它躺在浅滩上,像是一条毙命的怪鱼。老陈悄悄摸到船边,竖起耳朵听了听,没听到动静,他衷心地期望船上的人都已经跑光了。然后,他拔出了与人相斗时用的尖刀,咬在口中,扎了扎衣服下摆,然后像是个老练的盗贼一样攀了上去。

注[1]:杨幺

第七章第二十二节【剧毒的青春】

甲板上果然空无一人,甚至没有被战火损毁的迹象,受压扭曲的船身时不时传来“咯吱”的轻微声响在寂静中回荡。陈师鱼忽然有些紧张起来了,不知道是因为这空荡荡的船,这死寂的滩涂,还是这时不时会从湖面上随风飘来的微弱喊杀声。他觉得他被虚假的祥和包围了,仿佛这冷清的甲板下随时都会扑出一只恶兽。

他战战兢兢地摸到了船舱,“很好”他心里想,“还是没有动静。”他几乎可以肯定舱里没有人了,但他还是把尖刀紧紧攥在了手中,缓缓地把舱房门移开。

他发现自己弄错了。舱里不但有人,还很拥挤,足足有五个,他们倒伏在地上,丝毫没有被开门声惊起。老陈万万没有想到会遇到这种情况,两只脚控制不住地疯狂打颤,险些跌坐在地。这五个人全都是方士打扮,身上没有明显的伤痕,但是五官发黑,口眼淌血,显然是中毒而亡,他们倒下的姿势很自然,没有翻滚痉挛的痕迹,脸上的表情也全无痛楚,看来都是立时倒毙。

老陈翻找了一下,并没有值得冒险带走的东西,他随后进了隔壁舱房,这里一样有三具陈尸,其中一个盘腿而坐的长髯老者,像是他们的头目,若不是他眨眼的煞白皮肤,陈师鱼几乎要把他当作一个活人。陈师鱼装着胆子来到老者身前,那老者一派仙风道骨的脸上惨白里隐隐透着黑气,双眼深深塌陷进了眼窝,一股无法解释的恶臭正从他的嘴里散发出来。这不是单纯的腐尸气味,它让人想到了苔藓,囊虫,不见天日的污秽井水,坏疽,以及其它能想到的所有不洁之物。

那老者穿着考究的衣服,说不定身上还带着值钱的东西,怀着这种想法,老陈强忍着发疯的冲动凑到他身前,脑海里全都是各种关于尸变的愚蠢故事。他上下打量了尸体一番,果然发现,那尸体的手中攥着一个瓶子。老陈的第一反应并不涉及瓶子里的东西,长久的贫穷让他的思维僵化,他只是注意到了那瓶子晶莹的质地,如果运气好,那会是一块羊脂玉。

他小心翼翼伸出两根手指,艰难地用指尖夹住了瓶身。使出这种笨拙的方法不是因为他艺高大胆,只是因为他实在很不想触碰那尸体。指甲末端在坚硬的瓶身上打滑了两下,终于被他找到了受力的支点。他颤颤巍巍把那昂贵的小瓶子从死尸僵硬的手中抽出了一点,又抽出了一点。紧张与恐惧化作混乱的电流在老陈体内乱窜,他不得不调动所有的意志来抵抗不由自主的浑身发颤。

抽到一半时,瓶子像是被尸体手指卡住了,无论老陈如何咬紧牙关,它还是纹丝不动,情急之下,失去理智的老陈猛地一拉,原本支撑着死人的微妙平衡被打破,瓶子从老陈指尖滑到了地上,发出一声硬响,同时床上的尸体整个垮了下来。

老陈像是受惊的猴子一样尖叫着踉跄闪到一旁,这时他看见,从尸体的怀里掉出了一本老旧册子。老陈平复了一下狂跳的心脏,蹑手蹑脚地挪到尸体一侧,俯下身,强忍着不知来历的呕吐冲动,把册子和玉瓶捡起来。接着,他看到了更让人惊骇的一幕,如果说之前的情景只是摧残了他的精神,那最后他所见到的,则彻底蒙蔽了他的心智,让他像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一样一边尖叫着一边飞也似逃下了船。从那一刻起,老陈再也没有能够获得安宁,那天的那个画面一直频繁地造访他的噩梦,他余下的一生都在试图向身边的亲人讲述他心头的恐惧,但是那恐惧让他词不达意,他只是在午夜惊醒或者醉酒后絮叨着一些琐碎,突兀的短语,从来没能让身边的人真正理解过。

那个年迈方士看起来完好的皮肤,其实早就融化成了一层油脂,均匀地覆盖在肌肉骨骼上,因为融化的油脂依旧保持了皮肤应有的外观和纹路,如果不是尸体倒在坚硬的地板上,皮肤被磕掉了一大块,像是羊酪一样涂在了地上,老陈绝对发现不了这件事。

“陈师鱼带回来的册子,是一份潦草写成的抄本。在册子的第二页上有《金飙记略》四个字,应该是它的名字。后来有个游方郎中告诉他,《金飙记略》是唐时天竺不老僧罗迩婆娑[1]的笔记,罗迩婆娑曾在大唐显赫一时,连太宗皇帝都吃过他的青春药。太宗皇帝大行后,不老僧亦下落不明,他所有的研究记录都被紫衣伯王雅量付之一炬。这笔记是如何脱险,又是如何落到了杨逆手里,杨逆的术士又是为何而死,恐怕已经没有人知道了。陈家的后人建立起洞庭派百年基业的同时,一直没有放弃对罗迩婆娑笔记的解读,只是那番僧心机深沉,笔记通篇用暗语写成,汉梵夹杂,难窥门径。陈家在这百余年中,遍访高人,也只是大略地猜到这笔记中隐藏着一张方子。之后,陈家祖上就遇到了田家祖上,当时的田家祖上只是一个落魄书生,对梵文却颇有造诣,陈家祖上将其留在身边,以宾客之礼待他,两人朝夕钻研僧人留下的暗语,终于有了突破,笔记中的不传之方,已被揭出大半。谁料就在这时,陈家祖上却身染风寒,一命呜呼了,只留下了孤儿寡母由田家照顾,从此,洞庭派就渐渐落到了田家手里,由此才出现了田陈之争,船旱之争。最让人义愤难平的是,田家祖上见陈家势微,竟把《金飙记略》据为己有,到了田孤人这一代,更是矢口否认笔记的存在。只是这事,陈家的本家兄弟全都知道,又如何由得他信口雌黄,道长,你说洞庭派争斗不应该引来司空陡这个外人,那么医方完全是田陈两家的私事,找司徒先生帮忙不为过吧?”

这后生说话条理明白,口齿清晰,洋洋洒洒的长篇大论下来,竟然丝毫没有停顿。莫声谷颇为满意地“嗯”了一声,语气里还有一丝赞赏:“我果然没有看错你,陈普,你的儿子,比你强上百倍。”

接着他顿了顿,又说:“洞庭派的私事,武当派也不打算插手,我们只想找回本门弟子。”

后生道:“那就简单多了,我们也不想为了一个姓田的得罪张真人,如今陈家归正,剑九一人孤掌难鸣,等我们清除了田家余党,拿回了属于我们的东西,一定尽力帮你们找回杨公子。”

“很好,很好。”莫声谷说,“但我还有一个疑问:你之前说,方士怀里的册子,是罗迩婆娑的《金飙记略》,那么他手中那个瓶子,装的是什么呢?”

道人的背后有了很短暂的一阵沉默,显然那后生被这个问题打得猝不及防,但是随即他的声音又响起:“关于这个,也只有等找到了田孤人,才能弄清楚。”这几句话说得不紧不慢,极为自然,道人都判断不出他是说真话还是在撒谎,莫声谷却已经不想再追究这件事:“不管里面是什么,都与武当无关。”

他停了一下又说:“小子,你倒是个人物;陈普,假以时日,你儿子的格局定然不会拘泥于小小一个洞庭湖里。小子,你叫什么名字?”

接着是那后生的声音,依旧沉稳内敛,不卑不亢:“在下陈友谅。”

注[1]:也译作那罗迩娑婆寐。

内容修正公示:

第七章第十六节

【“那是顺元年间前后的事了……那段日子很不好过,我跟我义兄帮着师父跑船,几个月内在杭州,河间,台州来回赶路……”】改为【“那是至元年间前后的事了……那段日子很不好过,我跟我义兄帮着师父跑船,几个月内在镇江,河间,杭州来回赶路……”】修改了一个年号和一个地名错误。

第七章第二十三节【猫三的回忆,第二部分】

我第一眼就不喜欢“乾宫”那个点,它不单有着污浊的颜色,通身还布满了扭曲歪斜的纹路。那些弯折与夹角里面透着一股……不善,让我看得很不舒服。那些线条就像是一个疯子用他颤抖的手在地上涂鸦出来的,如果要我强行描述的话,那些线条隐隐然勾勒出了一张失真的人脸,一张痴肥,呆蠢,傻笑着的人脸。

我问杨霜,这些圆点是什么,他说,地板上是一张星图,这些圆点都是星辰,而墓碑的位置,就是太阳。只不过,镇星之外的星辰,距离我们已经太远,肉眼很难看清。我问,他又是怎么知道的,他只是笑而不答,我就是不喜欢他这种自作聪明的脾气,所以我索性不问,反正他肯定又是看了哪本来路不明的古书。

杨霜见我不出声,回头别扭地看了我一眼,我知道不给他显摆的机会,他快要憋死了,于是,我特别地开心!

继续讲那天在石屋里发生的事。杨霜在四面墙壁上发现了一些很奇怪的符号,有一些符号类似于商人记账用的花码,另一些像是变体的色目文字。不过其中还混杂着一些符号,明显与其它符号不同,它们更原始,更古老,夹杂着一股茹毛饮血的蛮荒气息。那些字让我产生了一股不可抑制的厌恶感,比之前看到乾宫时强烈数倍,这些字符像是能穿透眼睛直接侵入你的脑海,把你的脑子像琴弦一样拨弄,我甚至觉得这些字符在传递着声音,在那一刻,我仿佛听到了不知名的岁月里,野人们合着疯狂的节拍,对着金黄的月亮高歌嘶鸣。在这些文字的正当中,刻着一只竖起来的眼睛,那是我所有厌恶之中最厌恶的,没见过它的人无法体会那种感觉,虽然它刻得如此简单,粗陋,但是,它仿佛是活生生的。它在看着你,你无法忍受与它对视,而你又无法把视线从它身上移开。它是所有睁眼生物的噩梦,当时我恨不得把自己的眼珠挖出来。

“彼岸之眼”,当时杨霜是这样称呼它的,他似乎对在这里看到这颗眼睛感到非常不解,根据他的说法,这眼睛的图案属于一个叫做“荒佛”的异端邪教神,这是它的分身之一。他还给我说了一个鬼故事——对!对我而言那就是鬼故事!而且我一点都不想听!——据说东汉什么三年,董卓在长安以西二百五十里的一条黄土岭修筑了一座万岁坞,在里面囤积了足够维持三十年的粮食,又找了几十对童男童女迁入坞中。奇怪的是,进入万岁坞的童男童女全都没有出来,而驻守的士兵,也三天两头下落不明。董卓从来没有进到过坞中,但却不停往那里运送各种珍奇之物,一开始是黄金白银,之后是朱砂,再后来,运送清单里出现了密封良好,不知从哪里挖出来的古代陶罐,以及灌满了酸液的铅封棺。董卓似乎在万岁坞里囚禁了什么东西,每到朔月三更,戍卫的士兵就能听到坞中传出潺潺流水声。后来董卓事败身死,万岁坞也遭到洗劫,人们在跨入坞堡之后惊讶地发现,偌大的坞堡内竟然空空如也,既没有堆积如山的珍宝美玉,也看不到童男童女,只是在主厅墙壁的正当中,画着一只巨大的眼睛。

我们在房间的角落里又找到了一道小门,它就藏在一扇铜牌的阴影中,那铜牌像是屏风一样竖在房间的尽头,上面密密麻麻铸满字符,别问我,我都不认识。不过在铜牌一侧的石柱上,被人歪歪扭扭刻了一些字,那个我倒认识,我还记得一点,你容我想想……至元元年三月已亥杭州,五月丁亥河间,六月癸亥高邮,后面还有一长串,我都记不得了。杨霜后来也问过我同样的问题,但是,我真的记不起石柱上的文字,另外它刻得也太乱了,天知道是什么人在匆忙之中留下的。

杨霜拿着蜡烛往门里面照了一下,只看到一圈螺旋向下的狭窄阶梯,这地下室究竟有多深?

杨霜没有给我思考的时间,我们手上拿着从石屋里找到的蜡烛继续向地底深处进发,我本来就不喜欢幽闭的地下环境,走了没多远,我就觉得越来越喘不上气。后来我发现,那全是我的心理作用,对,很快你就知道原因了。

为了缓解我的压力,抑或为了在另一个方向上增加更多压力——这全看你站在哪个立场去理解,杨霜一面在幽暗的烛光中蹒跚向下,一面开始向我讲解他之前搜集到的关于洞庭的传闻。“我还是低估了这次调查的凶险程度。”他对我说。这个白痴!他真正的凶险是我!他距离被我推下阶梯只有一步之遥!

“我们之前登船的渡口,是一个古渡,在尧舜的那个年代,被称为搭琅津,这名字古里古怪的,听起来像是象声词。大禹治水时期路过洞庭,在湖中囚禁了一只兴风作浪的水妖,并雕刻了五座石人镇在水妖头顶。到了秦代,始皇帝巡游洞庭湖,夜里连发噩梦,惊骇下将国玺投入湖中,至于他到底梦到了什么,始皇帝一个字都不肯透露。汉高祖平定天下后,很快发现咸阳宫中的国玺是赝品,到了孝昭帝时期,霍光派手下秘密前往洞庭查访国玺下落,但是在看了手下发回的密报后,霍光忽然改变了主意,转而让手下铸出四头巨大的铁牛沉入湖中。当然,他很可能是被大禹囚禁水妖的故事吓到了,当地人相信,那东西下半身是长着八条腕的巨大章鱼,上半身是一颗肥硕的……”

杨霜说道这里时,被我硬生生打断:“你闻到了什么没有?”他先是一愣,然后用力嗅了两下,“是不是有一股酸味?”他将信将疑地问。我朝他肯定地点点头,对于我的听觉与嗅觉,我一向是很有自信的。顺便说一句,对于打断他抛书袋这件事,我心里没有一点愧疚,甚至很想再来几次。

这酸味很淡,却很刺鼻,像是有许许多多的梅子,却完全没有梅子那种清新芳香,像是醋,却又没有醋的醇厚馥郁,它也不像是馊臭的食物,没有夹杂腐败气味。我闭上眼睛仔细分辨这种气味,随即在酸气里察觉到了一丝丝冰凉的金属气息。

“远处有水银。”我对杨霜说。他似乎非常地意外。

根据杨霜的调查,洞庭派上一代当家似乎把一张唐代古方带到了君山岛。

“是从铅汞中提炼出来的,有人叫它青春酸,据说,唐太宗也用过这个方子。”

“那他回复青春了没有?”我问。

出乎我意料这次杨霜并没有急着展开他的长篇大论,反而迟疑了一下。我们沉默着继续往下走了十几步,然后他说:

“当时李世民已经因为感了风症,在终南山翠微宫养病,服下了天竺僧的青春酸之后,精神果然好了许多,一天之后,白发尽消,连皮肤也变得像是十一二岁的童子一般细嫩红润。但是好景不长,五天之后,太宗皇帝的几个亲信重臣忽然被连夜密诏入宫。当这些位高权重的老人门在清晨时分到达含风殿的时候,只是看到本该留在长安金掖门的太子与皇帝身边的武才人站在殿前,向他们宣布皇帝已经宾天了。这几个手握重权的老臣当然接受不了,他们想要进去一看究竟,却被两个小辈坚决地挡在了外面。在清冷的殿门外,第一抹晨光中,他们向太子与武才人高声抗议。这两拨人僵持了一刻钟时间,最后,太子一方终于妥协,老臣们派出检校中书令长孙无忌为代表,跟随两人进了殿内。三个人在里面呆了大约一炷香的时间,当长孙无忌退出来的时候,他的同伴明显感觉到了事有蹊跷。这深沉稳重的老人如今脸色煞白,嘴唇发颤,两鬓已被冷汗濡湿,他们相信如果不是同样失魂落魄的太子在后面扶着他,长孙无忌很可能就直接瘫倒在地上,在五月的清晨瑟瑟发抖了。在这三个人里,武才人最冷静,依旧保持着平时的得体与端庄。她宣布了太宗遗诏,命长孙无忌与褚遂良辅政,礼部尚书于志宁,太子少詹事张行成,检校刑部尚书高季辅等各有指派,第二天,太子便回长安登基了。至于那天清晨,长孙无忌究竟在那座大殿中看到了什么,有许多人在不同的场合用不同的方法向他打探过,但是他们什么都没有得到,那段记忆像是潜藏在长孙无忌脑海中的一条毒蛇,只要稍微触碰到一点,那个老人的思绪就会尖叫着落荒而逃。”

“你说了那么多,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这方子会落在洞庭派当家手里。”

“这我也不知道,不过,显然洞庭派里面已经有人参悟了这方子的奥妙,还在君山煞费苦心挖了这么深一座丹房。”

我们一面说,一面继续往下走,我估摸着,已经往下走了差不多一里的垂直距离。就在我猜想是否要走穿地底的时候,下方忽然出现了亮光。那是银白色的光芒,像是一片薄纱漂浮在我们的脚下。

我和杨霜不约而同加快了步子,当时我们谁都没有花时间去想一想,在地下什么亮光会是银白色的?如果我们想到这个问题,我们说不定会犹豫。但是当时我们脑海里全都是摆脱这个地道的迫切愿望。

所以,当我们急不可耐地顺着白光从一扇小门钻出去后,我们两个人都呆住了,我们当时的感觉,既不是恐惧,也不是惊奇,而是,无尽的荒谬,与困惑。

我们头顶上没有压抑的土层,只有一望无垠的虚空和一轮明月,我又向四周张望,夜色中只看得见树林土丘在我脚下横亘起伏,我们两个,正站在一座山顶上。我们两个对望了一眼,然后回头看了看背后的小门,眼前的情景,只能有一种解释,我们刚才不是在往下走,是在往上……

——等一下,等一下,丫头,我还是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杨霜就在你楼下,你为什么不去直接跟他呢?

猫三笑了笑,接着她脸上猫的神态消失了,她望了望窗外射进来的日光,又把目光投向眼前的人,此刻站在那里的,只有一个神情严肃的少女:“因为,我始终觉得,那个跟我回来的,并不是我熟悉的杨霜,他像是某个我根本不认识的人,而且,我觉得你也有同样的疑惑,所以,如果你知道什么,我希望你告诉我。我很不喜欢你这个人,但是,武当山上,我还是最相信你,麸子李。”

这段对话发生在荆江边集镇的客栈里,时间是猫三小姐被救出来的当天晚上。

第七章第二十四节【大雨之后】

周问鹤跟猫三在泥脸后面又听了一会儿对谈,外面的雨势逐渐小了。莫声谷随着陈家人一同离开,过了约莫一盏茶时间,才又折了回来。

“出来吧,他们都走远了。”他朝泥脸那里喊了一声。

周问鹤急忙从泥胎后面走出:“参见师叔。”接着他才发现猫三并没有跟在的后面。绕到后一看,那丫头正在艰难地挪动她发麻的双腿。

莫声谷坐在一张小马扎上面,脸色有些苍白。这马扎略微见小,现在的少年没有半点遇真宫里的威严,倒添了几分童趣。他还是老样子,板着一张面孔,让人看了就心里发毛。

“长话短说吧。”莫声谷道,“你能不能回武当?”

周问鹤摇摇头:“我今天回去了,后半辈子都会被当成凶嫌。”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莫声谷点点头,这小大人的表情既不是赞赏也不是责难,仿佛一切在他看来都是顺理成章的,“哦,对了,你师父已经先一步前往洞庭了。”

“师父他们……还好吧?”

莫声谷笑了,在道人记忆里,他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个孩子露出笑容。这笑容依旧没有天真烂漫的影子,只有一个老江湖的从容:“晚晴,我知道我这个岁数其实没资格劝你,以下的话,其实是你师父和师伯让我带给你的——只要你认为对的事,你就尽管去做,做不到的,武当会在后面帮你。”

一瞬间周问鹤的胸口洋溢起一阵暖意,同时又夹杂着一阵心酸,他像个孩子一样几乎要被这股感情压垮,这里面有对长辈们的感激,有对师父于睿的想念,或许还有对所有人的愧疚。

察觉到道人面色有的沉重,莫声谷站起来,走上前轻轻敲了周问鹤一拳:“怎么愁眉苦脸的?其实,我还要好好谢谢你。”

道人疑惑地看着他年幼的师叔,莫声谷低头拍了拍脑门,然后像是个大人一样抄起双手,接着他说:“自我从娘胎里出来到现在,玄冥寒气就一直扎在我的心脉间,每隔数月就要发作一次,我没法像正常孩子一样玩耍,甚至连站久一点都会伤到身子。从小到大,师父带着我试过了各种方法,无论是氤氲诀还是武当九阳功都只能减缓我的痛楚。我的内功是七兄弟中最高的,纵使如此,依旧做不了一个正常人。‘武当七侠,莫七为首’?呵,笑话而已。所以,不管外面是何等的风起云涌,刀光剑影,我都只能坐在那里,看着一切发生。很多人以为,我昼夜练功是因为要强,其实我根本不要强,我只是,害怕给师兄们添麻烦。”

莫声谷接着拍了拍道人的肩,即使是同龄人里,他也不算高大,所以这个拍肩的动作看上去颇有些滑稽:“所以我要谢谢你,给我一个下山闯荡的借口,我更要谢谢你,替我做了这些我一直想做而做不到的事。”

在那一刻,周问鹤从这个少年眼中读出了长久以来的压抑与负担,就是这些,逼得眼前的少年变得如此乖张刻薄吧。他很想对这个孩子说一句,你太累了,不用这么拼命其实也可以,但是他知道他听不进去,因为这就是那孩子的生存之道。

“所以有什么要师叔帮忙的,尽管跟我说吧。”莫声谷咧开嘴笑了。他显然不是笑惯了的人,平心而论,这笑容非常地不好看。

“其实,师侄真有一件事有求于师叔,既然这样,那师侄就不客气了。”道人刚说到这里,猫三就扶着泥脸摇摇晃晃走了出来。道人见状飞快对少年耳语了一番。猫三白了两人一眼,没好气地说:“好好好,我不听。”然后嘟嘟囔囔地又转回了泥脸之后。

莫声谷为难地摸了摸下巴,小声问:“你确定?要偷彭和尚的东西可不容易啊。”

“所以我才要请您老出马,‘武当七侠,莫七为首’嘛。”

少年扑哧一声忍俊不禁:“你这劣徒。”然后他收起笑容,露出了告诫的神情,“晚晴,这里已经是洞庭地界了,以后的路,你要加倍小心。据我看,陈家所求非小,尤其是陈友谅那个小子,不但心思慎密而且手段毒辣,听说他们不但找来了司空陡这个狠角色,最近还重金从海外请到了一个来历不明的玉先生。”说完这些,他又对着泥脸高喊了一声:“出来吧!谈完了!”转身大步离开了破庙。

周问鹤目送着师叔的背影越走越远,忽然肩头被人不怀好意地重重拍了一下:“师徒情深啊,杨先生。”

道人低声略作了一下反抗:“是你自己要回到后面去的……”

“那现在杨先生能不能劳动一下,去把我们的驴子找回来呢?”

周问鹤看天色几乎已经完全放晴,还有最后寥寥几滴雨在天上飘着,便满口答应,正要出门,忽然又想起什么,对猫三说了一稍等,就打开包袱,取出书稿,飞快地翻找起来,没过多久,他就从里面找出了想看的那一页。

根据杨霜的说法,“虚人”信仰可以追朔到秦末,但是现在的“虚人”信仰与当初相比已经完全不是同一种东西了。洞庭湖边的“虚人”可能是湖泊志怪与传统信仰的结合,洞庭湖方圆数百里,最深的地方有十多丈,很难不激发人类阴暗面的想象力,而洞庭的前身云梦泽更是充满了各种怪诞的故事。

杨霜筛选了洞庭湖周边的各种说法,最终把现在的“虚人”定义为一个章鱼身子,猪头的水怪,并亲自为其手绘了插图。当地人说,每当夏秋水涨,洞庭一带沦为泽国,这东西就会在水中兴风作浪。有人说,这东西是合寙的近亲,也有一些读书人认为它与秦末的“虚人”很可能有着很深的渊源,也许是过去的“虚人”糅杂了其它怪力乱神后的产物。

宋末元初的时候,“虚人”的信仰曾经大行其道过很短一段时间。当时,几乎洞庭沿岸每个村子都有一座香火鼎盛的“虚人”庙。但是到了成宗时期,“虚人”信仰忽然开始急速衰落,只剩下了一座座破败的古庙处理在荒林中。当地的人在谈论“虚人”时带着的表情从原本的敬畏转变成了明显的嫌恶,继而很快就彻底将它遗忘了。关于人们态度的转变,有人认为这跟之前五个“虚人”庙庙祝身着法衣集体投湖而死有关,当地有许多人坚信庙祝们都已经精神失常,而他们留在庙门,桌帏甚至神龛上的那些混乱的朱砂涂鸦似乎也在证明着这件事。

道人又把注意力集中在那张插画上。那个猪头绝称不上凶神恶煞,他似乎还带着一丝愉快的笑容。但这笑容反而当道人心生寒意,不管是它痴呆的笑容,孔洞的眼神,还是肥硕的脸孔,都让道人忍不住产生联想,他仿佛看到那东西一片空白的大脑,没有爱,没有恨,没有快乐,没有悲伤,没有恐惧,没有欲望,它只是沉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水底,在寒冷的水流中永无止尽地蠕动着。

第七章第二十五节【泥塘问答】

让周问鹤万分庆幸的事,两头驴子都没有跑丢,它们还老实站在土路一边,心平气和得像是两个有境界的智者。从两头驴子身上的干燥程度来看,它们似乎是去别处躲了雨,然后又回来等在这里,如果不是担心被人看到,道人说不定会抱住驴脖子大声道谢。

周问鹤牵着驴子走回破庙,远远就看见庙中又燃起了火光,可能猫三用他留下来的火镰生了火,说不定还为他准备好了晚上的干粮。心里想着终于可以安安稳稳休息一下了,道人脸上浮现出了笑意。

“说真的,”周问鹤一边深一脚浅一脚地向破庙前进,一面喃喃自语,他不知道杨霜的意识还有没有留存在这幅躯壳里,所以他当做杨霜还在:“杨晚晴先生,我终于知道你喜欢她哪一点了。”

破庙的中央确实有一团新生的篝火,但是猫三不在火边,事实上她根本不在庙里。周问鹤只看到一个粗壮的泥腿汉子,他还依稀记得,这人也在洞庭派前往武当的几个人之中。

那个汉子有些木讷,看上去还有些惧怕自己,“我用了你的火镰。”他说着,把道人的包袱递了过去。

周问鹤没有伸手接,那人只好把包裹扔到道人脚边。

“司空陡呢?”道人问,他尽量压住心中的怒火,然自己看起来处变不惊。

“刚走,现在,已经陪着猫三小姐前往荆江了,他要我转告杨先生,猫三小姐会在巴蜀等你。”

“他为什么这么做?”

或许是听出了周问鹤语气里的严厉,那汉子声音里明显带出了一丝胆怯:“司空先生还有一句话要我转告杨先生,他……希望你离洞庭湖越远越好。”

周问鹤恍然大悟,站在司空陡的角度,他当然希望田孤人烂死在君山岛上,不管君山上面出了什么事,他都不希望杨霜过去节外生枝。

“杨先生还不动身吗?他们此刻,正在公安渡。”那个人问。

周问鹤捡起地上的包裹,然后看了那人一眼:“你有什么话要我带给司空陡的?”

“跟他说我话都传到了。”那人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道人沮丧地意识到,这人就算立下了传话之功,以后也难有作为,他们派他来,就是因为他的死活无足轻重。

周问鹤点点头,背上包袱走出门,最后看了庙门口那两头驴子一眼。“希望还来得及。”他心里这么想着,然后运起纯阳轻功发足狂奔起来。

太阳渐渐西沉,刚下过雨的土路一片泥泞,有好几次,道人险些跌倒在泥洼里。回想起刚才他还盼着能安安稳稳休息一下,忍不住都想对着自己嘲讽一番。现在连夜赶路能不能追上司空陡都是问题,至于追上了之后,能不能把猫三救出来,他更是一点把握都没有。他就这样一面承受内心的煎熬,一面脚下发劲,转眼已经跑出三四里。那段时候他心里在想什么?其实他什么都没想,各种不着边际的思绪像是打在沙滩上的海浪一样,一层退去一层又迅速盖上来。

忽然之间,一股电流窜过道人全身,他腿一软,整个人就跪倒在了一片水洼里,泥水溅了道人一身一脸。周问鹤重重喘了两口气,把嘴里的泥水吐了出来。他感到自己就像是染上重病,从头到脚一阵一阵地发凉,浑身都在止不住地颤抖抽搐。

“你一直在跟着我?”他对挡在面前的人说。但是发出的声音太轻了,他不确定那人有没有听到。

“对。”他头顶响起了一个女人的声音。道人调动起全身的斗志,才没有立时瘫软在地,他却没有勇气抬头看一眼近在咫尺的人,他的心里只有恐惧,纯粹得不含一丝杂质的恐惧,没有余地防抗,没有余地思考,就如同万钧的铅块压在他的身上,让他动弹不得。

“起来!起来呀!”他咬着牙对自己说,“你以前不是这么没用的!邪神你都亲眼见过了!你还有什么好怕的!杨霜!杨霜啊!你要是听得见,就给我起来!”

努力终于有了回报,周问鹤的身体又燃起了抗争的斗志,他第一件要做的事情就是慢慢抬起眼睛,直面这个在他心中掀起山崩海啸的恐惧之源。

白牡丹是个美人,但并没有道人原先预料得那么倾国倾城。她脸有点长,颧骨有点高,眼睛也略显小。她的美更多在于气质,尤其在这一袭白衣,一把绢伞的衬托下,她更有一种夺目的魅力。夕阳的余晖下,道人发现她的左眼眼底隐隐有着一抹海蓝。

道人心中不由自主涌上一个问题:“一个末流武师和一个捕快之女,为什么会生出一个妖瞳?”生死存亡关头了,怎么还有心思关心这些,道人自己都觉得荒谬。

“我不明白,你到底给了彭和尚什么好处,让他出卖我们的行踪。”

“你弄错了。”白牡丹巧笑着说,“是彭和尚出了一百两黄金,要我把你们两人驱赶到君山岛。”

周问鹤愣了一下,接着,他重重的一拳砸在了泥塘里。一片泥点子洒下来,这下他身上一点干净的地方都找不到了。一股无法抑制的愤怒冲淡了恐惧,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有了想破口大骂的冲动。

眼前的白衣女子咯咯笑了起来,她连笑声都那么好听,而且没有一般女人修饰过的痕迹:“你知不知道,你现在的样子,有多狼狈啊?周问鹤?”

这是第二个叫出他名字的人了,周问鹤却觉得一点都不意外,在他眼里,这女人早就有了鬼神之能。他缓缓从水洼里站起来,默祷自己千万不要摔跟头。站起来的这个过程他感觉用了好几年,但最后他还是成功地与那个女人相对而立。

“白姑娘,你知道吗。”道人纵然一身的狼狈,却挂着胜利者的微笑,“你原先让我非常困惑,你到底是不是人?但是,我已经想通了。”

“怎么?”

“你是人,只是跟我们不一样,是另一种人,就像是唐时西子湖畔那栋被水淹了的大宅中的东西……”

“涂家人。”白牡丹笑盈盈地说,她的笑容既不谄媚,也不做作,不是天姿国色,但依旧是充满了气质,“我跟他们正好相反,他们是后退,我是前进。”

“什么?”道人这下彻底听不懂了,疑惑甚至冲淡了他的恐惧。

“你相不相信,一切活物,我们现在所见,并非他们原本的样子?所谓物尽天择,适者生存,活物为了生存,就只有演化成更适合这个世界的模样。而变化并不容易,有时候,经过漫长的积累,他们所等待的,就是一次飞跃。”白牡丹的笑意更深了,他一定从道人的迷惘里获得了巨大的优越感,“而我,就是那次飞跃。”

“所以,还是我一开始的直觉对。”道人尽量学着莫声谷那嘲弄的语气,“你确实不是人。”

白牡丹笑而不语,她或许在思考要用哪只手指摁死眼前脆弱的人类。

“但是,我不明白,谁给你灌输的这种理念,”发现自己学不会师叔那套后,周问鹤咬着牙恨恨地问,“谁跟你说的鸟兽鱼虫都在演化不断,谁又跟你说,你就是那个飞跃!”

这个想法,其实周问鹤不是第一次听到,很久之前,他师父于睿就对他说过一次,只不过那时候,他师父只是异想天开地灵光一闪,当个笑话一样讲给弟子听,弟子听完也就忘记了,然而今天从白牡丹口里说出,道人一下子就觉得这是不容置疑的真理,或许在那压倒性的恐惧下,连怀疑也无处容身了吧。

“那是……”出乎道人的意料,那女人脸上竟然露出了迟疑的表情,仿佛其中有些事,她也无法确定,“我的……创造者……”

第七章第二十六节【由此开始的追踪】

“那么,能请你把路让开吗?”周问鹤鼓起勇气问,他很庆幸自己的舌头没有打结。

白牡丹摇摇头,秀眉微蹙:“周道爷,你走的方向不对,你应该去洞庭。”

“还有商量的余地吗?”

“小女子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周问鹤从那女人的语气里听出了一丝猫儿戏鼠般的顽皮。

道人猛地拔出“无弦”:“猫三还在他们手上!”

白衣女子却又摇了摇头,淡淡说:“这我不管。”她摇头的幅度很小,透着一派淑女的典雅。

接下来的,就只有动手了,周问鹤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拼个鱼死网破的资本,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够把剑握稳,彭和尚有一句话说对了,白牡丹真的是人类的天敌。道人的脑筋在艰难地转着,他不能白白送死,他还要去救猫三,但是怎么去?豆大的汗珠一颗颗淌过道人面颊,他觉得自己的五脏正在瓮中被慢火烹煮。他从来没尝过这种味道,连坐以待毙的权力都没有,只能任由绝望一丝丝地侵占他的思绪。怎么办?他疯狂地压榨着自己的最后一点心智,这感觉就像是试图用一双颤抖无力的手从一块干布里绞出水来。

“我说……前面是杨先生吗?我是不是来晚了呀?”当背后传来似曾相识的人声时候,道人几乎要以为自己幻听了。他回头一看,泥泞的土路上正艰难地走来一个行脚商打扮年轻人。道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老张?”

白牡丹看到来人,也是一愣,接着她端庄的脸上竟然浮现出了怒意:“又是你!多事!”只是这怒意并不像是看到了冤家对头,倒像是一个人在嫌恶一条恶犬。

老张三步并两步跑到周问鹤身边,脸上全是率真的笑容。

“你怎么来了?”道人问。

“替秃驴处理烂摊子。”说话间老张已经站在了道人与女子之间,“白姑娘,别来无恙啊。”

“你要干什么?这是彭和尚的意思吗?”白牡丹冷声问。

老张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不是不是,老彭是老彭,我是我。”他一边说,一边漫不经心地挽起袖子,样子就像是一个童心未泯的汉子正要做游戏一般。道人惊讶地发现,他竟一点也不受白牡丹的影响。

“老杨,你快走你的,白姑娘由我留在这里。”道人不明白自己怎么就成了老杨,或许,这就是他称呼自己人的方法吧。他双手抱拳,说了声谢谢,转身走了两步,忽然又停住,回过头问老张:“好兄弟,你告诉我一下真名行吗?”

老张哈哈一笑:“沔阳人张定边。”

这时周问鹤发现自己陷入了两难,如果他说自己是周问鹤,一时半会就会掰扯不清,如果他说自己是杨霜,难保不会被白牡丹揭破,他只能用力点了点头,用一种“你知道我是谁”的眼神看了张定边一眼,然后飞也似地跑了。

周问鹤运起轻功在土路上飞驰,说实话,他心中一点底都没有。他不是知了,他没有那种飞掠奔袭的速度,不管他如何催动内功,公安渡仿佛永远都遥不可见。他原来下决心要在一碗茶时间内赶到,之后变成了一炷香时间,之后又变成了两柱香时间,在现实面前,一个人就是这么无力,他能做的只是不断变更预期,眼睁睁看着希望越来越小。

日头原本还高高挂在西南天际,给他一种时间很充裕的错觉,但不久之后它就以肉眼能够分辨的速度渐渐下沉,暮色中,倦怠的金光洒在土路上,把周围一切东西的影子都拽得老长。道人觉得他像是一场竞跑中被遗忘的选手,其他的人早就在终点庆祝完散去了,他却还在路上焦急而徒劳地飞奔着。此时道人心中只剩下了一个乞求般执念:“别走!别走!再等一下!”

然而奇迹并没有发生,当他终于赶到公安渡的时候,渡口果然一艘船都看不到。道人心彻底凉了,“这不是再自然不过的结果吗?”他在心里自嘲,“如果那艘船还留在这里,那才奇怪吧。”道人无奈地笑了笑,然后,他毫无预兆地开始癫狂地捶足顿胸。这歇斯底里的狼狈相引得码头上的人频频侧目,没有一个敢从道人身边经过。周问鹤摸出碎银,问有没有人愿意载他,果然几个行船的上来找他攀谈,但是当他们听说这人是要连夜朔流而上,都纷纷摇头。最后,人们都走了,只把他留在了原地。

道人疲惫地站在码头上,双手扶着头,望江兴叹,一口气松下来之后,他发现自己是真的累坏了。“猫三,猫三啊。”他喃喃自语,心中满溢着悔恨与酸楚。自己究竟在干什么?一路上只惦记着洗刷冤屈,从来没有顾及过身边的人,他害了武当,害了师叔伯,害了猫三姑娘,他怎么会这么自私?

周围的当地人用他听不懂的土话对他指指点点,放眼望去,全都是陌生的环境,陌生的人,陌生的语言,强烈的孤独感将他浸没,他几乎想要大哭一场。

“我快受不了了,我能软弱一下吗?”他心里想,“我可以允许自己软弱多久?今天晚上我就做一回懦夫,让沮丧做它想做的事情吧,但是明天有船了之后,我还要再绷起神经,我还要去救她……”

正在胡思乱想之际,江面上忽然驶来了一艘大船。那艘船从下游朔江而上,在道人眼中,它简直是插着翅膀飞来的。道人把自己的眼睛揉了又揉,没错,这真是一艘船,他发出了一连串像是驴子嘶鸣一般的欢呼大笑,在原地手舞足蹈起来,而这行为坐实了他在周围人眼中的疯子身份。

那艘船飞快地驶近,但是它越是靠近,看起来就越小,显然刚才道人在狂喜中大大高估了船的尺寸。待到它抵达渡口,道人发现,它其实只比摆渡用的船大上一点。一个身着短褐,头戴斗笠的汉子从船舱里走出来,用手点指周问鹤:“还不上船!”

道人之前的疲劳一扫而光,他一纵身跃上甲板:“师弟,你怎么会在这儿?”

“莫师叔的意思。”麸子李说,“他从陈家三老那儿探听到司空陡密谋劫持猫三走水路去巴蜀,就叫我过来帮忙,看来,我是来晚了。”

木船缓缓地开动了,不得不说,它实在不算快。如果猫三坐的是一艘大船,那么逆流而上,他们之间的距离只会拉来越远。周问鹤茫然看着渐渐被抛在身后的码头,他已经没有力气去担心与绝望了,此时的道人觉得自己像是一片树叶在水流中打着转,所有的事都身不由己。

麸子李走到道人身边,坑坑洼洼的脸上毫无表情,但是那双三角眼中射出的光像针一样扎人。他用一种很不客气的语气说:“你知道这次,你给武当惹下多少麻烦了吗?”看到师弟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周问鹤也不知该回答什么好。他望着远处一望无垠的辽阔江面,视线也涣散了:

“我对不起师父师伯,我还。”

“你还?你拿什么还?”麸子李恶狠狠地打断他,道人木然站在原地,他下定决心,如果麸子李要动手,他绝不招架躲闪。

这麻皮暴躁地在甲板上来回踱步,那样子简直碰一下就会炸开。走了两圈后,他才像是把火气压了下去:“我话说清楚,我今天是为了武当派,不是为了你!你不用念我的好!还有,要是你这次让师父师伯有个什么闪失……”麸子李忽然住了口,像是被后半句话噎住了,他抿着嘴唇,瞪大了三角眼,伸出又粗又短的食指,对着周问鹤无声地点了点。

第七章第二十七节【一部分的重逢】

麸子李跟李无面确实是同一种人。他们冷酷,却又暴躁,遇到问题,难以把自己的情绪抽离出来。认准一件事,他们就会一条路走下去,从不停下做额外的思考。李无面为了杀周问鹤,可以不顾一切,天塌地陷都能用一句“我不管”来嗤之以鼻。麸子李为了师父和师叔伯,可以把个人好恶放到一边,全心全意帮助他不屑一顾的师兄,去拯救他眼中的一个祸害。

在追踪的两天两夜里,他一直扮演着冷静的旁观者,帮周问鹤在焦躁中看清局势。两天下来,他们打听到的都不是好消息,他们的目标确实是一艘大船,而且,确实在离他们越来越远。

“我们没有办法,”他对道人说,“距离确实在变大,但是如果我们停下,距离会更大,我们能做的只有咬住不放。我已经跟三个船工说好了,我们五人轮班操船,昼夜不歇,接下来,多想无益。”

操船比他想象中还累,但是更折磨人的是绝望。他们正一步步地被带离洞庭,一切正如司空陡预料的一样。周问鹤还是没能从愧疚和无力中走出来,他试着把注意力集中在这艘船上,这也是麸子李教给他的。

连老天爷都似乎放弃了他们,连续的两天都是阴雨连绵,江面上一片阴沉,浑浊的江水和灰暗的天空像是要融为一体。时不时还会洒下一场小雨,在江面上搅起一阵恼人的风浪。阴冷的雨点钻入道人的领口,像是小虫在噬啃着他的头颈。

两天后,就在这五个人筋疲力竭的时候,他们的努力有了确实而又怪异的回报。清晨时分,顺着水流,从上游漂下了一具尸体。“洞庭派的人。”麸子李高喊了一声,他只是叙述事实,语气里没有期待也没有惊恐。众人合力把死人捞了出来,湿淋淋地搁在甲板上。尸体已经被泡得面目全非了,一股夹杂着浑浊江水气味的腐臭扑鼻而来。麸子李蹲下身,伸手扶住死者的下巴,将他的头左右扭了一下,又摸了摸锁骨和肋骨,坑坑洼洼的脸上一副严峻的神情。“外伤,一击毙命,颅骨被拍碎了。”他站起来长叹一声:“行凶者好硬的一副手掌啊。”这时,周问鹤看到了另一具尸体,只是距离他们太远,他们只能遥望着它漂向下游。

“师兄,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麸子李手扶船舷,看着那漂子渐行渐远,最后消失在天水之间,他的语气异常凝重。“事情有变数。”操着船的周问鹤沉声说,这有可能是好事,也有可能是天大的坏事,他们两人都意识到了这后一点,但是都没有说出来。

这时,轮休的船工忽然醒了,他走上甲板,指着前方的江面喊了一句土话。两个人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都吃了不小的一惊。现在,他们已经离开了蜿蜒的下荆江,辽阔的江面上,一艘大船在晨雾中半隐半现。

“师兄,希望你还有体力打一架。”麸子李说着,脸上露出了半是坚毅半是残忍的表情。周问鹤舒展了一下酸痛不堪的腰背,一手操船,把“无弦”握在另一只手里,此刻千言万语涌上心头,他不知该从何说起。

那是一艘浙船,船身有着严重倾斜,看来是搁浅在了一处江心洲上。乍一看,它似乎并没有升帆,但是接近一点之后,道人发现它的主桅被生生打断了,横在了船侧。周问鹤操着船小心翼翼地靠上去,大船周围的水流湍急,道人的船开始剧烈地摇晃。麸子李走到他身边,附在他耳边小声道:“刚才那个人,是被一个外家功夫的高手所杀,从下手方式上看,此人还有着横练功底。”

周问鹤冷笑了一声:“我知道了。”

麸子李淡淡说:“他为了把你们引去洞庭,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啊。”

大船那倾斜的身影渐渐在晨雾中清晰了起来,它笨重的身形就像是一口刚出土,被劈开一半的漆黑棺材。水鸟在它的上空盘旋,发出刺耳的鸣叫,阴沉的天空在大船的身后展开,像是一块破旧的帷幕。周问鹤忽然心头猛地收紧,一个娇小的身影站在船侧,正扶着栏杆朝这里望来。道人赶忙走到船头,他紧张得一句话都说不出,只是心中不断地对所有的神灵祈求。

他终于看清了猫三,猫三也在看着他,脸上冷若冰霜。就在这一刻,道人觉得他眼前这个少女无比地遥远,无比地陌生,仿佛他从来都不认识她。

麸子李说猫三需要好好的休息,周问鹤惊讶地发现他师弟不但会验伤,竟然还是个大夫。他们把猫三安排到了附近集镇的一家客栈,麸子李也在那里住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太就离开了。临别时周问鹤有些不自在,对这么一个人说珍重之类的话似乎不太合适,麸子李心思却完全没在这些事上,只是抱拳说了声“后会有期”就迈开大步走了。

周问鹤满怀心事地回到了客栈,结果失魂落魄中被人在门口撞了一下,险些跌倒在地。浑浑噩噩的他来到猫三的房间,敲了门之后,梳妆完毕的猫三出现在了门口。她太干净了,干净得不像她。“麸子李走了?”她问周问鹤。

道人点点头,自从他再遇到猫三后,他总是觉得他们之间充满了距离。“昨晚……你跟我师弟聊了什么……”他的话还没问完,忽然一股热气投在了他身上。猫三的拥抱不像是少女拥抱男人,却更像是一只猫扑入了它所信任之人的怀里。

“别说话,”那丫头的声音虽然轻,但是话却说得斩钉截铁,“现在发生的事,不准告诉任何人。”道人无声地点点头,他不知道少女感觉到了没有。

“再让我抱一下,”猫三的语气里有了哭腔,道人发现她正在瑟瑟发抖,“再一下就好了……”周问鹤没猜错,那女孩身上确实有一些地方不同了,她没有能够像以往一样完全地恢复过来,这两天的经历,给她带来了不可磨灭的创伤。

三四个呼吸后,猫三忽然重重推开了周问鹤,脸上全是嫌恶:“你胸口那是什么,硌死我了。”

周问鹤也觉得不对劲,他把手探入怀中,意外地摸到了纸张的触感,他疑惑地取出异物,原来是一本陈旧的花册:“这不是我……”道人刚说到这儿,忽然回忆起早先进门时被人撞个满怀,一定是那个时候被放到自己身上的。

他打开封面,里面只有“走账”二字,再往后翻,是一些时间地点和货物名称,道人无声地点点头,心中不由赞许了莫师叔一声好身手。

猫三凑过来,睁大了眼睛:“这是什么?”她似乎又找回了一些往日的神采,不知是真的恢复了还是强打的精神。

“彭和尚那艘船的行船账册。”道人飞快把账册翻到了至元元年,眼睛扫过日期地点那两列:三月初十镇江,五月廿二河间,七月初一杭州。他愣了一下,又去看货物一栏,无非是丝绸瓷器骡马刻镂,以及犀角珍珠水晶等海外珍玩。南北互通,没有什么奇怪之处。

“杭州?”周问鹤合上花册喃喃自语,“不应该是昌国吗……”

故事修正:

第七章第二十三节【猫三的回忆,第二部分】

【至元元年三月已亥杭州,五月丁亥河间,六月癸亥昌国】改为【至元元年三月已亥杭州,五月丙亥河间,六月已亥昌国】为了跟之后出现的干支证据区分开来。嘛,反正查不到元代的万年历,日子我就胡写了,你们知道个意思就行。

第七章第二十八节【猫三的回忆,第三部分】

关于在那座城市里,究竟发生了什么,那个人只说过一次,是在病榻前对他的儿子们说的。

“我第一眼看到它时,就已经觉得不对劲了。”他当时那么说,虚弱而阴鹜的双眼蒙上了一层茫然,即使在数年后,他任然心有余悸,“它太完好了,城墙没有一丝破碎,就像是昨天刚建成的。月光下,那里一片死寂——”

那人就在这种诡异的氛围中来到了城门口,城门是开的,他向里张望,并没有看到人。城里的房子也完整得异乎寻常,看不见断垣,也不像是被风沙掩埋过。这么一座完好的城市,为什么看不到人呢?

那人陷入了迟疑,在他58年的生涯中,他见过了无数的凶险,但是今天,他头一次心中没底。他觉得自己就像是被悬在了半空,失去了脚踏实地的感受。

月光无声地洒在空荡荡的城里,像是拿白浆灌入了这个凝固的世界,给人一种天地之间轻若鸿毛的错觉。那人抽出武器,牵着马进入城中,想寻个能够避风的地方。他越走,就越觉得不妥,有些房屋里的桌椅,几乎是崭新的,油灯也没有半点油迹,马厩整理得干干净净,一星半点草料碎末都没有。这样一座城,像是一件精心雕琢的玩具,却不像是真为住人而建立,也不像真有人在里面居住过。它伏在沙漠深处,却少有沙子落在里面,似乎只剩下了一个解释,这座城市是在不久前的一瞬间诞生的。

他踩在几乎一尘不染的路面上,想象着当初人们是用什么办法把它建造出来,前面的路忽然就走到了尽头,他看到一座巨碑耸立在他面前,如同一个巨人正在俯视着他,在那一刻,他忽然觉得自己丢掉了长久伴随着他的骄傲,几乎要跪倒在地。

“你们不会知道那种压迫的感觉,仿佛无尽的岁月都压在了你的身上,这超出了任何一个血肉之躯所能承受的范围,碑上那几个字仿佛用铅铸成,压在这座妖城上,让它永世不得翻身。”

“父亲,那是什么字?”

“后来,我把凭记忆写下的字拿给国师,他告诉我,那是用汉文写成的‘恒苦’二字,如果他没猜错,就是这座城的名字。其下还有一行小字,始建于至正八年,完工于至正八年……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国师也不知道,他说,他从没有听说过这个年号……还有,石碑顶端那个……那个……”那人说不下去了,他似乎没法冷静地描述他接下来要讲的东西,那东西一定对他产生了强烈的影响,以至于他的语言组织能力一涉及它就会支离破碎,完全没办法把它描述出来。

那个人之后没多久就撒手人寰,他的几个儿子听从了国师的意见,将这个明显是出自于老人不切实际幻想的故事彻底埋藏了起来,有一个儿子后来在一次酒后,无意中提及了此事后来,为了保住父亲的尊严,他不得不杀光了当时在场的所有妃嫔与侍者。

“他以为事情能就此神不知鬼不觉,”杨霜在他的书稿中写到,“他差点就成功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当然记得遇见田孤人这件事!我正要说到它!不过在那之前,还有一件事我要特别提一句,那就是大雾,走出通道后,我们站在山顶向远处眺望,发现整片湖面都被稠得密不透风的白雾封锁了,简直像是在君山四周设下了一座漂浮不定的白墙。

什么?打铁声?不,我们没有听到什么打铁声,当时我能听的到唯一的声音就是鬼叫,田孤人的鬼叫。对,他也在山顶。

他看上去已经严重神志不清了,一个人蜷缩在在山顶的边缘处,嘴里发出古怪的叫声,我没法跟你学那个声音,它像是从深不见底的潭底传出的蛙鸣,我找不出更合适的形容了。他的样子……说实话吓到我了,当时万籁俱静,只有他时断时续的叫声在寂静的山顶回荡。杨霜怕他失足滚落下去,想要上前拉住他,却发现他被一种奇怪的细藤蔓缠住了手脚,怎么拨都拨不开。你问我怎么认得田孤人?他当时手里紧紧攥着那件标志性的锦袍,江湖上几乎没人认不出。杨霜朝他喊了几声,他没有反应,自顾自入魔一样呢喃着,杨霜又扯了扯那藤蔓,没有能够扯断,倒是从上面捋下了几朵指节大小的小黄花,他把花递给我,问我认不认识,那花瓣摸起来质地厚实得不像草叶,简直像是一块韧皮。我告诉他我也没有见过,但是光看外型,这像是兰花被作了一番缩水收紧的处理。

田孤人这时像是忽然冷静了一些,他看看杨霜,忽然一把把他当胸攥住。我跟杨霜都被这变故吓得不轻,杨霜喊了一声“田掌门”就急忙伸手去解,但姓田的大力鹰爪功着实了得,谁能想到这么一个恍惚之人,五根手指像是铁铸的一样纹丝不动,骨节里竟然还发出脆硬的“噼啪”之声,在这种环境下听了让人心胆俱寒。

田孤人用一种很神经质的眼神盯着杨霜,不,我不是说疯狂,那种眼神不是来自于一个完全失去理智的人,而是来自一个彻底走投无路的人,你明白吗?绝望,崩溃,偏执,就是那样的眼神。

“金铃……不响了……”他当时好像是这么说的,因为口齿不清,他说的话我们只能靠猜,“他答应的事,该去做了!”

“田掌门,你说什么金铃?”我问。但是田孤人没有回答我,他只是松开手,颓废地低下头:“他在干什么?再不回来就来不及了!岛上那东西要出来了!”

“岛上?君山岛?什么东西?”杨霜问,他的神情忽然变得有些急切,也有些恐惧,像是在黑暗中摸索到了什么没法解释的东西。

田孤人对提问充耳不闻,他开始喃喃自语,用的语言很奇特,每个字听起来都像是雅言正音,但是拼凑到一起,却半点都理解不了。你想象一下把一箩筐泥活字印倒在地上,然后一个个捡起来念,嗯,差不多就是那种感觉。

姓田的念念有词一番后,忽然把手里那件袍子扔给我,就是那件他从不离身的彩缎锦袍,他对我喊了一声“穿着它走!它能带你出去!”就开始对着漆黑的夜空祝祷起来,不再理我们了。他像是刚才养足了精神,现如今祝祷的声音中气十足。我还记得他当时的几句祷词:“天外蛮妖,欺我正神!乾宫虺蜥,盘噬十方!血海割剥,乾坤涂地!搭琅痴彘,洞庭老蛸,桀魔饕孽,万古遗丑!”

我就记得这几句,好像还有一句讲到了本朝太祖,但是他用典太深,我没有听懂。我翻了下他扔给我的锦袍,惊奇地发现袍子内里竟然缝满了密密麻麻的布条,每张布条上都有朱砂抄写的《金刚经》经文,还有些是我辨认不了的密宗符咒,如果把这件衣服反穿,简直就成了一只身披羽毛的大鸟。

我再看杨霜,发现他听了祷文后,表情异常僵硬,可以说是呆若木鸡了。我急忙问他怎么回事,他结结巴巴回答了一些让我摸不找头脑的句子,只是反复在说:“难道是真的?”似乎田孤人的言行挖掘出了他某个一直试图否认的恐怖真相。

接着我看到了一样东西,不,我是说……我不知道是那里真有东西还是我的错觉,当时我无意中扫了一眼湖面,我发现浓雾似乎翻腾了一下,那一定是一阵风,因为除了风那里不可能有东西可以大到搅动一团雾气。在雾中,我隐约看到了一个模糊的轮廓,那时湖面太暗了,而雾只是散开了一瞬间,我不知道我看到的是什么,似乎是一个浮肿的巨型肉球缓缓沉入水中,又似乎是一条大鱼在水面上露出了它畸形肥胖的脊背,我当时的第一反应是我看错了,但是我发现杨霜显然也看见了。因为我明显听到了他低声的呻吟。

“那是什么?”我小心翼翼地问。

“‘虚人’……玉玺的守护者……”

接着他转向依旧在高声念诵的田孤人:“谁创造的它,是摩奴,还是君山下的那个东西!”为了盖过田孤人,他也提高了音调,这个问题似乎对他很重要,从他急切的表情上看,这个问题他一定思考了很久。

但是姓田的没有回答,连续的吟诵已经让他声音嘶哑,山顶的大风也吹散了他的发髻,看上去只有最偏执的疯子才会像他这样。

杨霜终于放弃提问了,他拉上我,飞快朝我们来的洞口跑去。进了洞口,里面果然又是盘旋向上的台阶。我们扶着墙,尽量让自己走得快一些,但是四周压抑的黑暗还是让我喘不上气,我不得不跟杨霜搭话来分散我的心神。

我问他,那田疯子刚才说到太祖爷的典故究竟是什么,他告诉我,太祖十五年,也就前朝嘉定十三年,太祖爷亲征讹答剌城。五月,行军途中忽遇大风沙,太祖在大漠中与众人失散,他孤身一人骑马在一片沙海里走了一夜,正在人困马乏,穷途末路之时,他在月光下看到了一座巨大的城市,恒苦城。

他还给我讲了城市里那块大碑,还是大碑顶端那颗巨大的“彼岸之眼”,它耸立在城中,仿佛监视着整座沙漠,不,按照太祖爷的说法,它从沙漠中投出的视线仿佛穿越了古今,监视着所有的时间……

“丫头,等一下,我承认你这个故事很有意思,但是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你要把这些告诉我,你应该已经知道,是我派白牡丹把你们从武当一路赶去了洞庭。”

猫三住了嘴,她的表情很复杂,之前的天真一扫而光,如同在一瞬间,她蜕变成了一个城府极深的女人:“你说,在公安渡外,白牡丹把杨霜叫做周问鹤?而据我所知,知道这个名字的除了我,只有他的那些师叔伯。如果那个通知白牡丹的人不是我,那就只有可能是武当山上的人,他的那些师叔伯们……”她说到这里,双眼逼视着彭和尚,“如果表面一心为你的人背叛你了,那你唯一能相信的,就是那些,已经挑明对你不怀好意的人。”

这段对话发生在洞庭湖石屋外,周问鹤进入石屋,而彭和尚正在为猫三小姐疗伤的时候。

第七章第二十九节【真相的边缘】

雨势总是大一阵又小一阵,却完全没有要收住放晴的意思。周问鹤跟客栈掌柜打好了招呼要长住,他说,除非他能确定猫三小姐的身心完全恢复了,否则绝不动身。

然而这镇子实在是乏善可陈,刚呆了一天猫三就抗议说有一种坐牢的感觉。吃食方面就更单调了,当周问鹤趁着短暂的雨停,同猫三上街打算换一换口味,那掌柜的表情分明在说:你们转了一圈还得回来。

这镇子只有一条街,有多少做买卖的扫一眼就全看清楚了。天还是阴沉沉的,仿佛随时都会有几点雨落在头上,让人心中为难到底值不值得打伞。猫三严严实实地裹在新买的大氅里,对抗着可能出现的雨滴,她幽幽叹了一口气:“其实你不用陪我出来。”周问鹤也觉得无趣,只得嘴硬说,总不能刚出了客栈就转身回去吧。

这街上有一个癞头小儿,正提着一个茶瓶四处点茶要钱,周问鹤看到他瓶子里流出的汤液后几乎要怀疑这是直接从泥水里汲出来的。还有一个邋遢和尚,拿着一把钝刀正在卖猪脯,不知怎么的,这干瘪和尚跟案上贫瘠的肉显得异常般配。另有一个老妇在卖炙鳝,那鳝鱼看上去只比手指头粗一点,见了不免让人心酸。老妇的身边放着一个小瓮,里面是鲊的鱼块,老远就看见十来只乌黑的苍蝇在翁上萦绕不去。老妇的身旁坐着一个矮胖男人正在卖糖荔枝膏,道人不知道这膏放了多久,渍出的水足可以盛满足足一碗。荔枝膏边还放着一盆糟油拌好的鸡杂,色泽黯淡,看了也是全无食欲。沿街有一座酒肆,老板殷勤地招揽他们进去,要让他们尝一尝“唐代的羔羊酒”,周问鹤只能非常委婉地告诉他,酿制“唐代的羔羊酒”,首先要有真的羔羊肉。

从酒铺老板的热情里逃出来之后,猫三的脸上竟然浮现出笑意,搞得道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没什么比看到杨先生的狼狈相更能让我高兴的了。”她开心地拍着周问鹤的肩头。

回去的路上,猫三问道人,怪不怪自己阻碍了他前往洞庭。道人摇了摇头:“洞庭的事情也不急着一两天,只是如今连日阴雨,正在跑船的赵普胜大哥,怕是要吃苦了。”

“你在说什么呀?”猫三有些嗔怪地看了他一眼,“这儿下雨跟他有什么关系,他走的是海路。”

周问鹤闻言猛地一愣,猫三走出几步后才发现道人没有跟上,回头一看,发现那道人如遭雷击一般站在原地。

“你说什么?赵兄他们……不是走的大运河吗?”

“你是在说笑话吗,大运河哪有海运快,从大都到江南,两个月就足够了。”

“海运……”周问鹤低着头喃喃自语,“现如今南北沟通都用这种方法了……”忽然他像是想通了什么,急急甩开大步朝客栈的方向跑去。

“怎么了?”猫三快步追上去问。

“你还记不记得,之前你告诉我的,我们在君山石室,铜牌边的石柱上看到一些字。”

“记得呀,后来你不记得了,我还又告诉了你一次。”

“能再告诉我一遍吗?我又有点记不清了。”

“我想想……至元元年三月已亥杭州……哎你慢点!五月丙亥河间,六月已亥昌国……”

周问鹤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你有没有发现一件事,这些日期……”

“都是亥日。”猫三接口说,“我也注意到了。”

说话间,他们俩与一对当街交谈的中年妇人擦身而过,其中一个操着当地方言说:“你家六郎长得真福相。”

另一个怀抱婴儿的妇人闻言脸上立刻笑开了花:“我们家六郎啊,是今年生的,亥年的小孩啊,都是不愁吃穿……”

这句话漏进了周问鹤的耳朵,他顿时倒抽了一口凉气:“等等,不仅如此!”

“怎么了?”

“今年是至正八年,按干支算是丁亥年,十二年前,也就是洞庭闹棒胡那年,是至元元年,乙亥年,再往前十二年,也就是无名喇嘛被害死那年,是至治三年,癸亥年,你有没有发现,洞庭湖上每一次起雾,都是亥年。”

“等一下,那么这么说……石柱上写的年份也是至元元年,那这些日子,岂不是亥年亥日?”

道人点点头:“如果我没猜错,有人根据铜牌上那些意义不明符号,计算出了一组相互对应的日期与地点,之后,可能是为了方便记忆,他随手把计算的结果写在了身边的石柱上……这些日期地点一定有什么很重要的意义,可惜……我想不出。”

猫三忽然又叹了口气:“你还记不记得你跟我讲过的,本朝太祖在沙漠深处误闯恒苦城的故事?”

“记得一点。”周问鹤强压住内心的尴尬,其实他是听了猫三的复述后,前两天又从书稿了找到了相关的内容重温了一遍。

“你的记性真是越来越不好了。”不知是不是错觉,道人觉得猫三说这句话时,语气明显冷淡了许多。停顿了一下,她又道:“太祖在城里看到了石碑上的建城时间。”

“始建于至正八年,完工于至正八年。”道人喃喃说,“太祖的子嗣们一定是彻底忘记了这个故事,才会在八年前,阴差阳错地选了这两个字作为当今年号。”

“你认为,这是个巧合?”猫三问。

“要不然你打算怎么解释?”

“你有听说一座城,当年开建,当年就完工的吗,更何况,它一尘不染,空无一人又怎么解释。”

“最好的解释就是太祖年事已高了,他当时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讲道这里,周问鹤微微皱起眉头,他自己也知道这根本解释不了石碑上至正八年四个字。他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了一个古怪的的画面,就在此刻,那片寻常进不去的沙漠深处,一座城池正无声地被建造起来。他知道是什么灌输给了他这种不切实际的念头,正是杨霜的书稿,那里面旁征博引了一大批来路可疑的材料,试图把恒苦城跟一些虚无缥缈的传闻扯上关系。他认为,是荒佛的信徒建立了那座城池,那些人已经很久没有听到主人的福音了,不知出于什么想法,他们在沙漠中为自己修筑了这么一座监狱。书稿的这一段附上了几行笺注,那是一首花剌子模当地的诗歌,以及杨霜对此的翻译:一天内破土,一天内建成,一天内倒塌。而在翻译的最后,杨霜写下了一句让人摸不着头到的话:我以为对他们而言,时间是反常的,也许,正好相反。

说话间,两人已经到了客栈,掌柜抬着一张风干的老脸,得意洋洋站在店门口:“两位要吃点什么呀,小店特备了羊血羹和汤饼,想要变换口味的话,你们可以选择汤的多寡……”

第二天,毫无预兆地,太阳竟然出来了,早晨的阳光洒在泥泞的镇中小道上,这肮脏地界竟也让人有了些许洗刷干净的错觉。猫三早早就拍开了道人的门,向他赌咒发誓自己已经完完全全都好了,然后不等道人反对,就自顾自跑去楼下结了账。

麸子李离开的时候,把那艘居功至伟的木船留给了他们。几个船工也都没走,这两天全凭麸子李留下的银两在当地闲散着,道人振臂一呼,便纷纷回船上报道。

于是,周问鹤与猫三当即决定顺江而下前往洞庭,道人最后看了一眼这个镇子,这里实在没什么值得留恋的东西,而他也确实再也没有回到过这个地方。

剧情修正:

第七章第十六节【茶与画与宵禁】

【“……时间太紧促了,我们兄弟两个不得不昼夜行船,结果,两人都生了疫病,我病得还比较重一点,没想到,最后我活了下来,我周大哥,铁打一样的身板……却……”】改为【……时间太紧促了,我们兄弟两个不得不昼夜行船,结果,周大哥积劳成疾,一天晚上出外巡视时,翻出船舷落海而死】为了跟后面的故事衔接上,帮周子旺换一种死法,你们懂的,一般落海不是死不成就是有阴谋。

第七章第三十节【洞庭湖】

我成功了!

我终于掩护着人类从亘古的疯癫与狂乱下逃了出来,永远躲开了群星深处那些失智的凝视,谵妄的呢喃,还有那万古不竭的吹奏余音。我们终于彻底安全了,我多想冲出去告诉我的同胞们,他们曾有如婴儿一样无助地暴露在外面数不尽的危机与恶意中,而现在,已经没有“外面”了,无数不为人知的牺牲终于把这个珍贵的婴儿抱回了摇篮,我们可以在刹那的永夜中安稳地沉睡,永远像是一个孩子。

这,就让是所有人得救的方法。

太平村果然不在了。周问鹤犹记得初出茅庐时去君山拜谒“金银魔手”尹先生,路过了那个村子,那里的恬淡与淳朴让他误以为到了世外桃源。

然而现在那块地方只剩下了一片白花花的芦苇,没留下一点人类生活过的迹象。一阵风吹过,飞起了漫天的白絮,如果是寻常,或许道人会觉得这景象很有诗意,但是今天看来,却有了一股惨淡的味道。白絮在斜阳飘飘而下,隐没进了芦苇丛,还有一些落在了水里,白色的一团一团,让道人联想起霉菌。

进入洞庭湖后,他遣散了船工,另买下了一艘当地渔人的小舢板,他不想把无关的人牵扯入内,因为这一去,真的生死难料。

猫三小姐也在船上,每次周问鹤想要让她再考虑一下此行的凶险,她都会把话题岔开,这丫头心里一定很清楚,道人不忍心赶她走。

前方的芦苇丛中忽然闪出了好几艘快船,把舢板的路堵住了。一个粗野的声音向这里喊了一声,也许是在问道人的身份。

猫三也大声回了一句什么,道人这才知道,她会说荆湘土语。他忽然发现,他其实并不了解这个朝夕相伴的姑娘。周问鹤少年时,纯阳宫前总有一只狸猫在晒太阳,它与宫中的道士相互不打扰地过了许多年。道人总以为,他们已经很熟悉彼此了,然而有一天,狸猫没有再出现,道人忽然意识到,这只狸猫的一切,其实他都不清楚,他们只是在一段时间内结伴过的陌生人。

一艘快船朝他们驶来,这船走得又急又稳,不多时已经到了舢板道人近前,船舱里出来一个少年人,他身量不高,略有些水蛇腰,脸上双眼又细又长,颧骨突出,耳朵也招风,面相精明中又带着贪婪,果决中又带着刁钻,道人只看了一眼,几乎就可肯定,这个人就是在破庙中的陈友谅。

“杨先生。”那少年道,“我真希望没看到你。”虽然是句威胁,但是少年说得落落大方,很难不让人从心里对他产生赞赏。

“陈公子,我们也一样。”

少年身后的人似乎要亮兵器,却被陈友谅挥手拦下。然后他郑重道:“晚辈得到的命令,是不允许有人从洞庭湖里出来,所以如果两人眼下想要进去,悉听尊便。只是,还请三思而行。”

道人闻言心里明白了大半,不到最后一刻,洞庭派都不愿脏了自己的手,他们当然是希望道人跟他们掌门一样在君山岛上落个有去无回,他们好向武当交代。于是他抬手抱拳:“我们二人心意已决,就不劳公子费心了。”

陈友谅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如果周问鹤真的困死在了岛上,有刚才这句话,他便是全无责任。后面那个跟班的小厮脸上露出为难之色,在陈友谅身后小声道:“司空……”这两字刚一出口,就被少年斩钉截铁地打断:“这是玉师傅的意思!”

那人喏喏地点着头,面上却还是有些不服,陈友谅传下令去让众船让道,他自己的船也缓缓移向一边,这时候一直沉默不语的猫三忽然问了一句:“陈公子,湖上为何全是你的人?剑老九和田家子弟呢?”

此言一出,陈友谅的细眼中爆出一道杀意,狞笑道:“没有田家子弟了。”他只是说了这么一句,神态依旧是不卑不亢,进退得宜,只是在道人的眼中,他的五官变得出奇地扭曲,仿佛是凶猛的虎狼戴上了一张劣质的人皮面具。然后,他的船便退开,君山岛,终于出现在了周问鹤的面前。

出乎道人预料,第一眼的君山还是数百年前的样子。唯一的区别,就是它的正中央,竖起了一座险峻的孤峰。

“督邮峰。”猫三在道人身后说。据传东汉章帝建初年间,有一位督邮曾经来此断过一件冤狱,就是他打造了金铃与金锁,困住了君山上的那个东西。这个故事还有另外一个版本,建初三年洞庭水泛,八九百里间,全部沦为泽国,有人听到湖中似有龙吟。洞庭当地妇人何氏被水卷走,过了十天,她却自己出现在了湖边的浅滩上。当时她衣不遮体,口不能言,形如一只落水老猿猴。六个月之后,她诞下了一个虾婴。何氏最终被丈夫杀死,虾婴亦被村人在滩涂上砸为一滩白浆。路过此处的督邮判何氏丈夫无罪,又以贞妇之礼厚葬了何氏。

舢板驶过一个码头,说是码头,其实只是在水深合适的地方搭了两块木板。“这就是搭琅津。”猫三说,“我们上一次登船的地方。”道人点点头:“也是无名喇嘛被杀的地方。”他说。

杨霜的书稿对这个古渡口花了大量了笔墨,所以他知道,始皇帝投玺于水的地方就在附近,而他也知道,搭琅津这个名字其实并不古怪,因为整个洞庭,在先秦时期也被叫做搭琅地。

舢板在一片水湾里搁浅了,这里的水只到脚踝,周问鹤与猫三下船涉水前行。这时天色已经暗了,刚才在夕阳下秀丽祥和的君山岛,如今在阴影中像是换了一副面孔。

走过滩涂,他们很快就进入了树林,凭借最后一点光线,沿着一条不知名的小径,摸索着向前。走了大约小半个时辰,小径便寻不到了。猫三提议休息一下,于是他们在一座山包上生起火,拿出先前买的熬肉与椒盐,猫三撕开一个馒头,又挑了几块肥多瘦少的熬肉,伸到放椒盐的碟子里狠狠蘸了两蘸,和馒头卷在一起送进口里大嚼了起来。周问鹤也抓起一块熬肉塞进馒头。这熬肉是用多年老汤文火慢煮而成,煮成后多放酱豉,虽然现在吃已经有些干硬,但是风味不减。

周问鹤这一个月来,看到此处与天宝诸般不同,其中最让他欢喜的,便是元人一日可吃三餐,这入夜一顿对于道人这种口腹之徒,实在是受惠良多。

吃完之后,天已经彻底黑了,四周只有蝉鸣和风掠过树林的沙沙声。

“接下来怎么走?”猫三心满意足地拍掉手上的椒盐,又把嘴边的肉末捋进口中。道人迷惘地站起身四处眺望,忽然他脸色一变:“有人!”猫三也几乎在同时一脚踢灭火堆,同周问鹤藏身在了一块巨石后面。

朦胧的月光下,山包下的树林中影影绰绰走来一行人。可能是身处低处,他们似乎并没有注意到猫三这里的火光,只是缓步在树林中前行。他们走路的样子很不自然,步伐迈得很小,看上去无精打采。除此之外,似乎还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但是距离太远,道人看不清楚。

那群人缓缓靠近了,道人发现他们似乎都是秦代僚属的打扮,其中亦有行伍之人,还有两个女子。他们之所以步履艰难,是因为手脚都被上了镣铐,说他们是囚徒,却也没有看到押运他们的人。

猫三忽然扯了一下周问鹤的衣袖:“他们的头……”

道人低声说:“你管那个叫头吗?”

这些人的脖子上,都顶着一个大到不合比例的苍白肉团,每走一步,上面的肥肉都会颤颤巍巍地抖个不停,原本道人以为这些人的脸上没有长五官,待到它们更靠近了,他才发现,他们的五官都眯缝成了一条线,藏进了肥肉的褶皱里。这都不能叫肉块,或许应该管它们叫“油团”?他们脑袋上的脂肪像是随时都有可能顺着脑袋流下来,滴在地上,光看到,心里就会发腻。

待到那群人渐渐在黑森森的林子里隐没,周问鹤与猫三急忙蹑手蹑脚跟了上去。那些人前进的方向,似乎就是督邮,如果运气好,他们会带着道人前往督邮脚下的石室。

第七章第三十一节【利令智昏】

月光惨淡,在君上岛上洒下一片朦胧的素白。周问鹤与猫三远远坠在那队怪人后面,穿过几片树林,又绕过几个山包,约莫走了半个时辰有余,猫三忽然低语:“不对劲,这岛哪有那么大?”

道人也发觉事有蹊跷:“他们似乎在绕岛环行。”

就在两人说话间,前面的人忽然消失了,它们消失得没有任何征兆,前一刻他们还在蹒跚龟行,后一刻那个方向就什么都看不到了,黯淡的月光下,黑漆漆的林子里只剩下了他们两个。

“怎么回事?”猫三狐疑地问。

“不知道,那些人……那些东西,太不对劲了。”

“他们到底是什么?”

“从穿着上看,他们或许是始皇帝活祭湘君时,陪葬的官僚宫女。但是,一千多年过去了,他们的衣服早该烂光了!”

猫三睁着铜铃大的猫眼转首四顾,忽然惊呼了一声:“你看!”道人循着她指的方向望去,也是吃了一惊。

之前,他们一心只惦记着前方油团也似的怪人,全然没有注意身边,现在四下一望,才发现他们站在一座石像的面前。

那石像约莫三个人高,雕刻技法极为粗狂简陋,勉强能够看出这是一个盘膝而坐的人,这个人裸着上身,赘肉一层一层叠在他的身上,整个人就像是用油脂胡乱堆砌而成。它的头极大,但是这大头上,却长了一张极小的脸,五官都凑到了它面部的中央,面部四周却全是空白。这张脸很俊俏,也很和善,对着两人眉开眼笑,如果不是长在这么一颗大头,这么一团肥油腔子上,那这张脸一定很讨人喜欢,但是现在,它太假了,这五官简直像是画工描在这颗脑袋上的,而这个粗心的画工只考虑到了面孔的美丑,丝毫没有去关心它与整张脸的比例。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蝉鸣停了,月光下万籁俱静,两人与那石像对视着,那石像喜气洋洋的表情像是要用最荒诞最谬妄的方法勾起两人的笑意。一阵轻风无声地吹过,猫三忽然觉得丝丝寒意裹住了她的全身:

“是它?”

“什么?”道人问。

“我怎么早没想到。”猫三的声音犹如梦呓,“君山里的东西,竟然是它!”

“你知道它是什么?”

猫三点点头,神色异常严峻:说来话长,我们最好还是快些先找到石屋……”话音未落,忽然耳听得一声尖啸划破夜空。

“响箭?”两人对望了一样,立刻朝声音的方向飞奔而去。

响箭是在石屋前升空的,它就坐落在不远的山坳里,与怪人的巡游路线仅仅偏差了一点。它还是那么完好,看到它的第一眼,道人想到了“不动如山”四个字。

一个五短身材的男子正站在石屋的门前,他一身劲装,腰挎短刃,像是随时准备与人动手。“司空陡!”猫三看到他不由出声轻呼。

司空陡显然也没有料到会在这里看到他们,脸上一瞬间露出了方寸大乱的神色,但是这老狐狸旋即恢复了常态,冷哼一声向两人抱拳:“两位好慢呐,在下已经恭候多时了。”接着他又指着周问鹤说:“杨先生当日说好了随我们一同来,为何言而无信啊?”

道人心中升起一股怜悯,他无奈地摇了摇头:“司空狸山,不用胡搅蛮缠了,你无非是要拖延时间,好等到到陈家的人过来助你。你怎么这么傻?陈家的人不会来了。”

司空陡的脸上顿时失了一片血色。

猫三此刻也已明白了大半:“狸山先生,您真是利令智昏呐。”

周问鹤接口说:“你也不想想,田家已除,陈家有什么理由再留你这么一个外人?”

司空陡的脸色此时难看之极,他咬着牙,还是一声不吭,站在那里,僵硬得像是一个木人。周问鹤又说:“你一定是看着今晨雾散,就急急忙忙赶过来了吧?可惜,不管你响箭是射给谁的,他们恐怕都来不了了:陈友谅已经封锁了湖面。惭愧啊,我们三人都中了一个小孩的圈套,我早就应该想到,那娃儿放我们进君山,原来就是要借我们的手除掉你。”

司空陡沉默不语,原本煞白的脸已经涨得通红,一对吊睛死死盯着地面,半晌他才从牙缝里崩出几个字:“小畜生,安敢如此!”周问鹤相信,如果不是因为自己和猫三身处这里,他可能早就破口大骂了。虽然被陈友谅算计道人心里有些不快,但是能看到司空陡的狼狈相,他还是颇为痛快。道人冷笑一声,“无弦”出鞘:“司空先生先前盛情招待我们猫三小姐,今天,就让在下好好报答一下先生的厚谊!”说罢他一拧身,功架正是胡笳十八拍的起手“一会一拍”。他这些日子就算身处绝望,也没有忘记对于杨霜剑法的揣摩,不出手则已,如今用起来,早已融会贯通。

“那就……请杨先生指教了。”话音未落司空陡也拔出了腰间短刃,这把刀太短了,捅刺划切似乎都不方便,只有用剜才稍稍合手一些。

“云山万重兮归路遐,疾风千里兮扬尘沙”周问鹤身形一展,整个人便向司空陡掠去,这一剑如游万里天外,恍惚间仿佛还合着胡笳悠扬的笛声。司空陡也不着慌,一矮头从道人身侧窜开,两人一错之际,他左手疾扬,一枚寸许长的铁器脱掌而飞。

“棺材钉!”猫三惊叫一声。

早前周问鹤见司空陡左手握拳,就已经猜到他暗中扣着东西,如今道人有恃无恐,头稍稍一偏就将暗器避过。

“陈家药方是我的!你们谁都别想拿走!”司空陡气急败坏,他的声音如同老鸮让人难以忍受。

道人抢上一步又是斜刺一剑,这已经到了第三拍“感今伤昔兮三拍成,衔悲蓄恨兮何时平”。司空陡原本就是强鼓的斗志,如今被密集的剑雨逼得左右支拙。仓皇中又是左手一扬,第二根棺材钉飞出。

司空陡身为唐门叛徒,活到现在并不是靠的运气,从小此人的双手就大得异于常人,他刻意磨练,如今已经掌握了一门武林中独此一家的绝技。一般的人手中只能藏下一件暗器,缠斗时还有抓握不牢之虞,他左手的暗器却是随用随打,简直像是把诸葛弩,谁都不知道,他一把能在手里扣住多少枚棺材钉。

第二根钉子虽然打得刁钻,可惜意图太明显,还是被周问鹤轻松拨开,如今的道人剑下顺风顺水,攻守进退如有神助,早把司空陡迫得晕头转向。手中的短刃眼看越来越没有掌法,情急之下又一扬左手,手心处三枚钢钉悉数飞出。道人哈哈一笑:“原来你只有五颗。”说话间“无弦”一抖,已将三枚钢钉斩落,同时欺身上前,“寻思渉歴兮多艰阻。四拍成兮益凄楚。”心到剑到,已是人剑合一的境界。

眼看这一剑就能斩落司空陡人头,树林中忽然一声低吼:“留神。”话音未落,司空陡早先扬起的手未及收回又是向下一挥,周问鹤听到背后一声惨叫,分神之际,檀中已被司空陡刀背一记重拍,他内劲一滞,顿觉浑身力道涣散,几乎要瘫倒在地。

回头再看猫三,已经仆倒在他身边,煞白的脸上冷汗淋漓,左侧肋旁正渗出殷红。

司空狸猫,果然名不虚传,刚才他是故意在道人面前亮出掌心,谁都没料到,他还有第六根棺材钉夹在小指与无名指之间,这一招他自幼练成,却从未用过,因为他知道,总有一天,他会碰上真正的生死关头,在那一刻,他需要真正的杀手锏。

司空陡并不急于取走两人性命,他朝刚才出声的树林里喊了一句:“朋友,出来吧。”一面说,一面从腰间袋子里又取出了六钉子,“藏头露尾,你以为就跑得掉了吗?”

他话音未落,就被地上一阵咯咯笑声打断了,司空陡回过头,道人正匍匐在地,艰难地朝猫三爬去,只是即使处境如此狼狈,他的心情似乎依旧不错,在两人对视的时候,司空陡明显察觉到了他脸上的嘲讽。

“你笑什么?”司空陡怒道,他忽然觉得心烦意乱,心中暗想,或许应该现在就杀了他们。

“你竟然以为……你这样就能安然无事?你知道这么多……陈家……怎么会放过你……”道人一面吃力地爬着,一面断断续续地说,他的视线全落在猫三身上,似乎这个站在他面前的男人对于他而言不值一提。

“住口!”恼羞成怒的司空陡说话间提着刀就要上来,却被道人一阵更狂野的笑声震慑住了。现在的形势似乎颠倒,仿佛眼前这对半死之人已经占尽先机,而自己这个手握利刃的人反而成了板上鱼肉。

“我说得……对不对啊?你既然肯出声提醒我,为什么……还不现身?”道人的语气中有一半是得意,另一半是愤怒,“你还要操纵我们到什么时候?玉师傅?彭莹玉?”

第七章第三十二节【近似朋友】

周问鹤话音未落,一枚巴掌大的石砖快若流星一般从树林疾飞而出,众人还没看清,它就已经结结实实砸在了司空陡左腕上。司空陡尖叫着倒退好几步。短刃“砰”地一声落到地上,他也顾不得捡,右手紧紧握着自己变形的左腕扯着脖子惨呼起来。

一个铁塔般的男子从林中信步走出:“好久没有听到有人叫我这个名字了。”他的声音如有魔性,寻常几句话,已经把一旁司空陡的大呼小叫压了下去。

“快……救救……”周问鹤话还没说完就已经被彭和尚抬手打断:“不忙,有我在她就不会死。”说完他回头看向司空陡:“你左手已废,还系着那袋钉子做什么?”司空陡这时也停止了鬼叫,呲牙咧嘴地瞪着彭和尚。

“我也不杀你,你走吧,好自为之。”和尚说完这句话,已经背向司空陡,大步朝猫三走去。司空陡的脸上写满了不甘与仇恨,但是他没有争辩,连一句狠话也没撂下,拔腿跑进了树林里。

“你为什么不杀他?”道人问。

“没了暗器,他那点刀法只能算是三流。整个洞庭都是要杀他灭口的陈家人,还用我动手吗?”彭和尚说着蹲下身,仔细检查起猫三的伤势。

“怎么样?”道人问,声音里全是担忧。

“怎么说呢……比我想得还轻。”和尚漫不经心地回答。

周问鹤这口气才总算松了下来,他看着彭和尚两根手指在猫三伤口处一挑,一枚暗红的钉子就落了出来。彭和尚迅速用布抵住潺潺流出的鲜血,一面带着调侃的语气问:“杨先生,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

“拜访襄阳你的宅子的时候就开始怀疑了。”

彭和尚看来颇为意外:“哦?为什么?”

“我们在拜访了周子旺母亲之后,赵大哥说,至元年间,你让他们几个月内在镇江,河间,杭州三地来回跑。刚好几天之前,我还跟猫三聊过洞庭石屋内发生的事。我们在那里发现了一块铸有意义不明字符的铜牌,铜牌旁的石柱上则被人潦草地写下了一连串时间和地点,我发现那些地点跟赵大哥所说的大致吻合,而它们所对应的时间,刚好也几乎相同。

“于是我想办法寻来了你行船的账册,找到当年条目,与猫三小姐所说一一印证,却发现有一个地点对不上。石柱上的地点是镇江,河间,昌国。镇江杭州确实相隔不远,但是这一条路下去,无论如何也到不了昌国。我尝试了很多方法,想要让你的人在往来镇江河间的半路上迅速从陆路到达昌国,但是很快我就发现,根本做不到。这件事困扰了我很久,直到有一天,我发现我犯了一个很蠢的错误,猫三告诉我,你们走的原来是海路。我眼前的一切都豁然开朗,海路来回镇江与杭州,快的话只需两月,而昌国就在这条路线上。所以如果你的船能六月从河间出发,你完全可以在一个月之后到达昌国沿海。

“我的猜测是这样的,你曾经来过石屋,甚至,田孤人口中所说的那个‘再不来就来不及’的人,指的就是你。或许就是你在解读铜牌符号的时候留下了石柱上的计算结果,或许你也只是刚巧看到那些墨迹。不管是哪一种情况,这都让你驱策着你的人按照铜牌留下的讯息在特定的时间到达特定的地点做某一件事。

“另一件让我不解的事情是你的货物,我实在没法从货物清单中找出跟铜牌的联系。打通我思路的,依旧是猫三那句话。即使你在六月已亥到达了昌国外海,你的人跟你的货物也肯定没有上过岸,所以我在想,或许你的货物只是障眼法,你真正要在规定时间送去的,是那艘船。”

彭和尚哈哈大笑起来:“‘白衣书生’杨晚晴,我实在是低估了你。”他顿了顿,似乎在思索什么,然后他问,“账册,你是怎么弄到的?”

“我托付了一个,这个世界上最可靠的人。”

彭和尚闻言也不再多问了,经过他刚才的调理,猫三的脸上明显有了血色。他随便擦了擦手上的血污,蜡黄的脸上满是疲惫。

“我跟老田呐,是二十多年的朋友。”他缓缓说,谈吐间蕴含着深沉而饱满的感情,听他娓娓道来一件往事,实在是一件享受。

“那时候他初出茅庐,而我长他两岁,江湖历练也多一些。他是田家少爷,却没有少爷架子,我们没有结拜,却已经情同兄弟。

“二十四年前,他老父忽然患上重病,他接到消息后连夜启程前往洞庭湖,想要见老人最后一面,而我也一同到了这里,一来陪着他,二来,也为结交一些洞庭好手。如果我知道之后会发生的事,我肯定会远远躲开这个地方。

“当我看到田老前辈病榻前的样子后,我吓坏了。他身边的人告诉我,田公从去年开春,身体就每况愈下,而与此同时,他却开始莫名地发福。一开始别人还以为是水肿,但是请来的大夫确定,他身上堆积的确确实实是一层层肥厚的脂肪。随着身体越来越虚弱,老人家发福的速度也在越来越快,从床上坐起来,每一天都变得更困难,原本精瘦的老人现在甚至连气都开始喘不上。等到老田回家的时候,呈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一个瘫在卧榻上,如同水袋一样畸形肥胖的人。

“另一件让人疑惑的事,是老人的皮肤,从他发福开始,老人的身体越来越凉,这并不是年老气衰,体内无火所至,到了那年夏天,田老前辈的身体摸上去已经如探冰窖一般了。而到了夏末,与他靠得太近甚至有了冻伤之虞。

“至于老人自己,则彻底没有了寒暑饥饱,完全是在浑浑噩噩之中度过。当他听说自己的独子回来了,这油尽灯枯的人仿佛在体内点起了最后一截余蜡。他屏退左右,与儿子彻夜长谈。之后,他就陷入了昏迷,而这一次,他再也没有醒来。

“发送完前辈,已经是一个月之后的事了,已经接掌洞庭派的老田似乎一刻歇息的时间都找不到。我想要找他告辞,却又被他拦住,从他吞吞吐吐的语气中,我听出他似乎有事要我帮忙。于是我又住了一阵,确切说,是住了半年,‘玉师傅’这个名字,就是在那时候叫起来的。半年后的一天,他终于抽出空来告诉了我留我在此的原因。田家祖上曾与洞庭陈家共同钻研一份名为《金飙记略》的抄本,想从中找出青春永驻,返老还童之法,到了田公一代,漫长的解读终于有所突破。只是不知为什么,大致翻译出《金飙记略》之后,田陈两位前辈却忽然犹豫了,似乎他们从这抄本里读到了什么噤若寒蝉的内容。两位前辈一致决定,把抄本连同之前炼药的工具全部毁去。

“然而田前辈心里其实并不想这么做,他不忍心自己祖辈数代的心血被付之一炬。不久之后,陈前辈就身染恶疾,不治而亡。田前辈不甘心毁掉他们炼药之所,却也不敢再踏足那里。那个地方从此荒废了,那本笔记,那些器具,全都无声地躺在君山石屋之内,一年又一年。”

第七章第三十三节【彭和尚的回忆,第一部分】

老田是个好人,这一点我比谁都清楚。他是个有担当的人,也是个有侠气的人,还是个孝子。所以,他必须去完成田前辈几年前就应该做的事。

我们在那一年夏末划着小船登上君山,就我们两个。动身那天,湖岸上来了不少官差,后来我听说,搭琅津捅死了一个喇嘛。只是在当时,我们谁都没有意识到这件事会对我们造成什么影响。

我们按着田前辈留下的指引,很快找到了目的地,那所来历不明的石屋,据说那屋子已经在密林里伫立不知多少岁月了,但是知道它的人寥寥无几。当年陈家祖上也是因为这个地方隐蔽,才会找上此处。

我们当时都以为这件事不会耗费我们多少时间,但是当我们走入石屋之内,忽然陷入了离奇的困境:我们进不不田前辈所说的房间,无论我们沿着回廊走几次,最后都会莫名其妙地走到石屋之外。

几次碰壁后,老田提议我们走另一条路,他自我安慰说,也许是他的父亲把路线记反了。我当时虽然不相信这种说法,却也找不到其它的解释。我们将信将疑地再一次走进石屋,这一回,我们走了反方向,然后……对,你猜得没错,我们就一路到达了地下室。

铜牌边,石柱上那一连串时间地点,确实是我跟老田留下的。老田用他从父祖那里传承下来那些知识与技艺成功解读了铜牌上的字符,他说,那些符号跟梵文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但似乎比《金飚记略》上的更为古老生僻。他声称这是一串历法,但却与寻常的历法大相径庭,它的一年,相当于我们的十二年。而历法中日月星辰的位置也全都不对,尤其是它的太阳,从运行轨迹看,几乎远在天外。

老田的家学渊源确实了得,他家先人为了解开《金飚记略》,一定涉猎了许多奇闻轶事,几乎摸索到了各类知识的晦暗边缘。所以当他看到地面上那些圆点后,他几乎脱口而出了“乾宫”二字。随后,我们从铜牌后的门洞走进去,沿着台阶一路向下,来到了督邮峰的山顶,当时我跟你们一样吃惊,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望着湖面上的浓雾,我萌生了退意,但老田不想走,他执意要完成父亲的遗愿。我们只能绕着督邮的山顶四处瞭望,我当时企盼着我们找错了地方,另有一间装满了炼药器具,普普通通的石屋正安静躺在岛上。怀着这样不切实际的希望,我们在山顶转了一圈,并没有看到什么石屋,当然没有。我们看到那东西……

你以为我会向你描述那个在君山岛上匍匐的东西吗?我不会,我不愿意再复述一遍那种东西的样子了,哪怕在脑海里重新勾勒一次它的轮廓都不行,如果我能做得到,我宁愿把我脑中印有它形象的部分直接切掉。

我能告诉你的是君山岛的地面,至少有四分之一不见了。土地上豁开了一个黑色的大口,有一个痴肥的庞然巨物正在从那个豁口里往外爬。它偌大的头颅与宽阔的颈项已经暴露在外面了,我永远忘不掉它那双月牙一般的弯弯眯起的双眼,还有向上翘起的嘴角,如果不是那张让人惊厥欲死的巨脸,我会说它笑得像是一个憨厚慈祥的老人。

我只望了它一眼,但我望的仿佛又不是它。我朝那个方向望去,我看到的是它的过去,它的未来,我望见了无数个它,它的周围仿佛形成了一个漩涡,所有的时间都被吸了进去。漩涡当中的一切从我这里看都是扭曲的,时而镶上青边,时而镶上紫边,就好像我两眼发花看出来的东西。一切都失真了,我不知道是什么在发软,是我的双腿,还是整个地面,我仿佛看到了时间本身,我在它的身边碎裂成了数不清的自己,我听到了自己婴孩时候的啼哭,我听到了行将就木时候自己的喃喃自语。我看到了一个挂满铜镜的房间,无数个我在同一个房间内相互对峙,而转眼间我又看到了无数个这样的房间,每一个房间内充斥着相同数量的我,我是无尽,我是瞬间,我在我死去之后,我在我出生之前,在疯狂的天旋地转中,我的魂魄被牵扯到了无数时间里,而我的皮囊却停留在地上,魂魄在皮囊里颠簸哀嚎,出不去,却又停不下来,这是超越死亡百倍的痛苦。

我急忙收回了目光,在摇晃中艰难地保持着平衡,当我回头看到老田,我意识到他也经历了跟我一样的苦难。在那一刻,我忽然开窍了,那东西的过去与未来如怒涛一样涌入了我的心智中。我明白了铜牌上记载的就是它家乡的历法,那混沌,谵妄,而又扭曲的世界——乾宫。它,还有它险恶的兄弟,早在人类诞生之前就从遥远的天外降落到地上,它在熔岩与瘴气中肆虐了上亿个寒暑,直到它被困在了这里,困在了一片没有时间流淌的虚无之中。然而它的信徒从来没有散去过,一代又一代,他们在云梦泽里重复着让人作呕的仪式,为了安抚他们神,已经数不清有多少无辜的生命沉入了冰冷的洞庭湖底。

你以为那些信徒是为了保护世人才这么做的吗?别天真了!你知道他们在他们所谓的神被安抚后,从它身上攫取了多少东西吗?他们名为崇拜,实为蚕食,像跗骨的虱子一样吸着那东西的血,对!他们当然不希望那东西醒过来!

但是,天外来客从未真正沉睡过,它一直焦躁着在向水面散布他的低语,那被诅咒的湖水翻腾着恶意,你只要稍稍侧耳,就能够听到,它就是洞庭,洞庭就是它。而它兴风作浪的时候终于到了,它失散上亿年的兄弟回来了。

与它笨重的身躯不同,那东西的兄弟却是一块百来斤,一人合抱的石头。或许是受惑于它世上绝无的材质,或许是屈服于这妖石的耳语,工匠怀着无比的狂热把它雕琢成了一方印玺,陪伴在人间帝王的身侧。我不知道在雕琢的过程中究竟发生了多少令人发指的恶行,我只知道,玉玺雕成没多久,帝王就成了它的傀儡,当他顺从地带着玉玺来到洞庭的时候,它迫使虚弱到极点的帝王将自己投入了水里,它终于达到了它的目的,当然了,它并不是要去见湘君。

就在玉玺沉入湖底的同一时刻,仿佛是一种嘲弄,在云梦泽深处的一片陆地上,高耸的督邮拔地而起。信徒们大惊失色,他们早已没有了再一次安抚他们神的能力与信心。绝望中的信徒们在君山深处建起了石屋,在那里,他们凿出了进入督邮峰顶的通道,那里是我们这个世界与那片虚空的接驳口。在那里,他们向他们的神作最后的祈祷。

之后发生了什么?究竟是谁铸造的金铃,谁铸造的金锁?我不知道。在遥远的过去那群信徒似乎有着某种邪恶的妖法,罗浮的《异客图》中对于他们究竟从他们的伪神身上攫夺了什么东西甚感好奇。

又或者,这些东西根本不是他们所造,是另一个存在给他们的。也许在花剌子模深处的“恒苦城”里会有线索,也许那颗望之破胆的“彼岸之眼”早已窥伺到了这里肮脏而失控的苟合。漆黑的星空深处究竟发生了什么,谁也不知道。

从此以后,每个亥年,督邮上都会有一场献祭。为了防止秘密被被揭破,他们用妖法改建了石屋,将它变成阴阳两面。只有当献祭开始前的几天,伪装会解除,阳面通道会显露出来,这样的日子过了一千年,直有一天,田前辈和陈前辈把阴面改建成了药房。

田陈两人的行为一直是秘密的,而十二年一次的献祭,也是秘密的,他们穿过同一个门,却进入了不同的房间,竟然从来没有发现过对方。你问为什么?其实很简单,因为经过漫长的岁月,这个邪教,只剩下了最后一个信徒——那个喇嘛。

第七章第三十四节【彭和尚的回忆,第二部分】

你知道吗?你可把我骗惨了。当日洞庭湖中你在昏迷中说的那些话,没过多久就传遍了武林,有一阵子,我真的以为我当初看到的那个东西是摩利支天。一直到今天我看到了岛上那尊雕像,我才恍然大悟,它不过是摩利支的一个分身。魏晋妖僧罗浮在《异客图》里也提到过它,他把这种东西统称为“伪神”,是与异客争夺信徒的乌合之众。它不像缸婆包罗万象,也远没有摩奴那么古老,但是,它亦有着它独特的地方。

遇时而兴?或许可以这么形容那个东西。就像水猿从水中汲取力量一样,这东西的力量来自时间。只要它那粗糙的厚皮接触到一点时间流动,它就能清醒过来。

而现在,喇嘛死了,再也没有人能够安抚那个东西了,它就要从那片虚无中回来了。

我跟老田对望了一眼,那时候,我们都年轻,认为这世上有些事是值得豁出性命去做的。我从他的眼中读到决然,我想我自己的眼睛里一定也燃烧着同样的东西,有些话虽然没有说,但我们心里都懂它的意思:绝不能把那妖魔放出来。

我的一生中,经历过无数的凶险,诡谲,死里逃生。但是,我觉得没有一次能够跟那天晚上相比,在那一天,我已经榨干了我身上所有的恐惧与彷徨,绝望与疲倦,我可能被杀,却再也不可能被打倒了。

如果当时有人告诉我,我之后还能活下来,我一定不相信。所以当天光破晓,我跟老田相互看着伤痕累累的对方,都有两世为人的感觉。在一个德高望重的武林前辈帮助下,我们成功安抚了那个东西。金铃被重新挂起,只要铃声不绝,它就不会再有威胁。

你想知道安抚的过程吗?我建议你还是不要知道的好。我怕你知道之后,会再也睡不着觉。当你走得足够远,你就会发现,在正常世界的边缘,任何的常识都会崩塌

在离开君山的时候,老田要我保证,不管是十年,还是五十年,只要这东西又有复苏的迹象,我们两个就要回来再一次面对他。老田到底是公子哥出身,有时候我真佩服挺他,不管什么时候他都是那么天真。

十二年之后,就是至元元年,老田没有通知我,一个人去了君山,这一次他已经驾轻就熟,轻轻松松就安抚了那东西。至于我,你应该知道那时我在干什么。

你之前没有猜错,那一年赵普胜的跑船路线,确实是根据石柱上的时间地点而定下的。我的大徒弟周子旺按照我的吩咐,往来于中国南北,其实是为了在特定的时间与地点对“乾宫”进行测望,这样的机会,十二年才有一次,所以,我才不得不抓紧时间,因为“乾宫”对我的大事,至关重要。

测望本身是保密的,知道这件事的只有我跟周子旺。他是我最早的弟子,跟着我无数次出生入死,是我最放心的人。我原以为这件事万无一失,结果还是出了意外,周子旺在连续两次观测了“乾宫”之后,忽然失心疯发作,在昌国外海投水而死了。根据船上的水手回忆,之前子旺就已经开始魂不守舍,形容枯槁,甚至在熟睡中惊叫而起,然而当时众人都以为他仅仅是劳累过度,并没有放在心上。他临死前,留给了我一封信,信中极力劝我忘掉“乾宫”的存在。那封信的后半段几乎不可辨认,完全变成了歪歪曲曲的线条和各种杂乱的涂鸦。偶尔有一些勉强可辨认的字迹,也完全不知道他想表达什么,在这些支离破碎的语句中,我看到了一个被掏空精神了的人,这绝不是我所认识的周子旺。在那艘船回来之后,我偷偷拷问了几个船上的水手,原以为可以找出谋害子旺的凶手,谁料事与愿违,我查到的东西反而坐实了子旺失心疯的说法,更有甚者,根据我的调查,他在船上很可能谋杀了一个水手。

于是,在十二年前,我与“乾宫”失之交臂,转眼又一个十二年过去了,老田已经成了洞庭湖上说一不二的第一把交椅,而我,则成了鞑子官的眼中钉。我从去年起就已经开始筹备新一轮的测望,这一次,我打算让赵普胜出面,他已经完全不亚于他的义兄了,我可是寄予厚望的。

谁料就在这时,事情忽然有了变故,今年洞庭的大雾,毫无预兆地忽然提前了,水中的那只怪物“虚人”,也变得异常兴奋。老田上了君山岛后音信全无,而岛上那个东西,却没有任何动静。知道我今天登上岛来,我才证实了一直以来的担心,安抚不是没有开始,也不是已经完成,它……像是卡住在那里了。

田孤人口中的那个人,确实是我,我答应过他如果事情失控会回到君山帮他。但是说实话,我不想去。人只有一口气一条命,不应当去无谓送死。正巧这个时候,你们两个出现了,我忽然意识到这是上天给我的机会,可以让你们两个代替我去君山探一下虚实。

我跟你讲一个故事,在南昌城里,有一个姓周的颠子,亦僧亦道,终日混迹街巷,喜欢拿竹竿在地上比划着怪异的文字,口中胡言乱语。据说他是幼年时被路过的跣足道士开了天眼,从此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光景,却也将他彻底吓疯了。他常沿着南昌大街小巷奔跑,一会儿说此处有一深坑,几不见底,一会儿又说此处有巨人无首,长八九丈,东西而卧。别人见不到他所说的东西,只当他是在讲胡话。但就是这么一个人,却寒暑不侵,三九天滴水成冰,他衣不遮体,照样顶风冒雪在城中乱跑。有一年南昌大火,五条街都烧成灰烬,死者无数,他却躺在热灰中酣然大睡。从此他成了南昌城的神仙,遇到有人向他讨教询问,他有问必答,所问之事无不应验。只是问过的人走后,他偶尔会用竹竿在地上画几个符,说是那人欠他卜钱,已经记到了阴司。我备了厚礼专程前往南昌拜访与他,他却对我视而不见,只说那金铃已经被人解了,扔进洞庭湖里去了。他还说,人世如汪洋一叶,闭上眼睛,就是风平浪静。

第七章第三十五节【好人的边界】

猫三的脸色渐渐恢复了红润,呼吸也变得平缓通畅了许多。那丫头服下彭和尚带来的药丸便沉沉睡去,此刻还能听到细微的鼾声。

“大师,有一件事我不明白。”道人问,他怕吵到猫三小姐,故意压低了声音,“你说‘乾宫’对你那个大事至关重要?究竟什么大事?”

彭和尚闻言,脸上头一回露出了郑重的神色,这也是周问鹤第一次在他的脸上看到此等表情:“为了找一个人。”他顿了顿,越发显得肃穆,“胡虏篡汉,神器易主,已近百年,如今鞑子国运已衰,天道归正,而我若到找这个人,定能重振华夏精神,再养浩然之气。”

这话说得一派慷慨,几乎就不像是出自和尚之口,周问鹤不由冷冷一笑,语气里满是不屑:“老彭,彭大师,你为了一己之私,用尽威逼利诱的手段,骗着我们来洞庭湖当你的替死鬼,你这样的人说大义,不觉得太讽刺了吗?”

彭和尚被当头一顿奚落,却半点都没有恼怒,他又恢复了以往轻松诙谐的腔调,一本正经地纠正道人:“哎!杨兄此言差矣,不是替我去死,是替我去冒险,这里面有很大的不同。你瞧,因为担心你们,我自己不也来了吗?我可是好人呐,当然啦,比不上老田那么好。”

“如果不是司空狸山搅局,你是不是打算只躲在暗处,一路目送我们上督邮峰?”

彭和尚双手一摊:“莫要忘了,我只是把你赶下武当,是你自己要来君山的,我又没有逼你。”然后他又叹了口气,道,“要把二位引来此处,当真是不易,先有张定边自作聪明,后有司空陡节外生枝,我这一路上为了你们操碎了心啊,好不容易你们到了这儿,猫三又伤了……”

周问鹤忽然意识到一件事,眼前这个和尚并不是在强词夺理,他是真的认为自己没有错,以至于他心里全无愧疚。道人一生中,从来没遇到这种行事做派自成一家的人,他的道德与准则走在与旁人完全没有交集的轨道上。忽然,一个心中埋藏很久的疑问浮了上来,从离开茅桥老店之后,这个问题折磨了他无数次,让他一再陷入纠结,他甚至一度认为,自己永远也没有办法从这个问题里走出来了。“或许,”他心想,“这个人能回答我?”

虽然念头转到这里,但是道人嘴上却依然在逞口舌之快:

“我以为田掌门是你的朋友。”

“他当然是我朋友。”

“生死之交?”道人揶揄地问。

“生死之交!”彭和尚斩钉截铁地回答。

“那田掌门有难,你为何贪生怕死?”

“后生,你是不是误解了生死之交的意思?”彭和尚慢条斯理地说,“生死之交是说对方有难,自己可以豁出命去救他,而不是朋友已经没救的情况下,自己再去无谓冒险。”

说到这里,彭莹玉脸上露出了几分伤感:“根据猫三那丫头从君山带出来的话,老田已经不在世上了。你们看到那些缠绕在老田身上的藤蔓,就是兰僵,兰僵只会依附死人而生,它们缠绕老田,说明老田当时已经死了。”

“以一个死人来说,他可是挺活泼的。”

“你不明白,他的四体五脏业已衰竭。他能动,仅仅是兰僵在给他魂里续油,好在他身上植进新的茎株,脑虽未死,却也只剩下最后一点执念。”

说到这里彭和尚用双手重重抚了抚脸:“当年的朋友,现在一个一个都不在了,老田呐,我以为你会是最后留下来的。”虽然周问鹤知道此人素来狡诈,但是看他现在的样子也不由动容。这一刻,此处没有枭雄,只有一个疲惫孤独的中年人。

彭和尚放下双手,吸了口气,看上去振作了些许,他又道:“兰僵是那些教徒的工具,就是通过兰僵,他们才能对囚禁的神祗噬骨吸髓,若不是当日你解开字谜,我恐怕永远都想不到。”

“那么君山里此刻是什么情况?你说安抚中断了是什么意思?”

“从老衲上岛看到的种种迹象推断,我比较怀疑这次安抚的意外,是人为所致”和尚忽然露出不怀好意的微笑:“而这,就需要杨先生你去弄清楚的了。”

“怎么?你不打算跟我一起去?”周问鹤没想到事已至此,彭和尚竟然还想置身事外。

“猫三小姐还需要照顾,老衲分身乏术。”

“那我为什么又要去?”

“因为,总有人要去把那没完成的事做完,何况你已经答应了剑九,要把老田找回来。”

“可是田掌门不是已经死了吗?”

“可是如果你不亲眼看到,怎么确定呢?”

这一段口舌交锋,道人是有心要找一找和尚晦气的,谁料到你来我往几个回合后,自己还是彻底落在下风。他无奈地叹口气,虽然明知和尚说这些都是借口,这借口却偏偏让他哑口无言。正如和尚所言,他不能冒险把猫三一个人留在外面,也不能带着猫三一走了之。

“而且,你最好快一些。”和尚咧嘴一笑,“响箭已经射出,司空陡的人来不了,陈友谅的人,可就难说了。”

看着和尚得意洋洋的嘴脸,之前那个问题又一次浮现在道人的脑海里,他永远理解不了彭和尚,就想他永远也理解不了那个人。抱着试一试的心情,他谨慎地开口:“大师,在下有一个困惑要请教你。”

彭和尚摆摆手:“我不负责解开别人的困惑,不过你可以先讲出来。”

“在下有一个朋友,”道人皱着眉头,把这件事复述出来没有想象中那么容易,“在下与他交心多年。但是,就在在下被仇家环伺,深陷重重凶险的时候,他却落井下石,昭告天下另有一个魔头要取在下性命,直到今天,我都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如此,陷我于绝境,我这么说,不是因为我与他的交情有多深厚,而是因为我绝不相信他是一个出卖朋友的人……”

这下轮到彭和尚摸不着头脑了,他试探地问:“这件事……跟我们现在有关系吗?”

“没有,我只是天性愚钝,终日受这难题所苦。而大师这种境界的人世上难找,今天既然撞到了,还望能为我指点迷津。”

彭和尚沉吟半晌,出乎道人的意料,他似乎真的在思考,现如今道人那古井般的心里,也生出了一丝企盼。沉默了一阵后,和尚摸着下巴说:“我是这么理解的,或许,你这个朋友是在救你。”

周问鹤此刻的样子可以用呆若木鸡来形容,在这一个月里,他想过了无数种解释为花秋空开脱,但是这一种,从没在他的脑子里出现过,不仅他,任何一个心智健全的人,恐怕都不会往这个方面想。他错愕地看着和尚,希望对方能给出一个合理的说法。

“你说那个放话要取你性命的是一个大魔头,那么我假设,那些环伺你的仇敌,都多少会顾忌他。

“既然是这样,那么如果那个大魔头点名要亲自杀你,你那些仇敌自然就不敢动你了。那么至少在那个那魔头下手之前,你是安全的。”

道人沉默不语,这实在是他听过最荒唐,最不可理喻的救人方法。如果不是发生在自己身上,他几乎就要笑出来了。但是他内心深处,却渐渐觉得这个解释有它合理之处。

和尚继续说:“他用了一个将来的死期,换取了你眼下的安全,如果他不这么做,那你很可能朝不保夕,两害相权取其轻,若是两害一样重,那就……取其远。你的朋友已经为了救你尽了最大的努力,接下来,就看你自己的运气了。”

“也许找和尚来问这个决定是对的。”道人心想,“只有彭和尚这样的人,才能理解花秋空这样的人。”他心中半是迷惘,半是释然,还有一丝自嘲。自己这辈子,难道竟活得这么糊涂吗?

猫三也在此时苏醒了过来:“你怎么样?”她问道人,声音微弱得几不可闻,“他刚才打了你檀中……”

“没事,你瞧!”周问鹤装模作样地拍了拍自己胸口,强忍住檀中传来的剧痛。

猫三轻轻点点头,合上眼睛又陷入了昏睡。

“替我照顾好她。”

彭和尚哈哈一笑:“还用你说?”

周问鹤暗地里尝试提了提气,没有用,他的真气还是涣散不堪。他最后朝和尚抱了抱拳:“有缘再见!”想了想,他又问:“能否告诉我,你通过‘乾宫’要找的人,究竟是谁?”

和尚轻抚双掌:“我还以为你不会问了呢。”他淡然说,“我要找的是盘古。”

第七章第三十六节【多维之外】

石屋里灯火通明,司空陡不但点亮了原本安放在此处的油灯,还额外带进来许多蜡烛松明。两条破败的回廊在火光中沉默地各自延伸出去,往里面看只有黑洞洞一片。

“左面那条回廊他进去了好几次。”一个被捆住手脚,遍体鳞伤的汉子告诉周问鹤,“时间最长的那一次在里面待了足有两个时辰。”

周问鹤万万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此人:“九爷?”他惊呼一声。剑九尴尬地做了一个笑脸:“现在说些套近乎的话是不是来不及了?”

剑九说他离开武当之后就被司空陡暗中擒获:“那奸贼把我带到这儿来是为了拷问我密道的事。”解开绳索后,他颤颤巍巍地扶着墙站起来,不时疼得呲牙咧嘴,“他是真的着急了,或许他也感觉到了陈家对他态度的细微转变。今天一整天他都在两条回廊里进进出出。一直到刚才,技无可施之下他才到外面放响箭,如果不是怕地下室塌陷,他甚至会用上那个东西。”他用手指了指桌上两个用塞子封死的竹筒,周问鹤取过来拔出塞子,里面是一些黑漆漆的粉末,气味刺鼻。他倒出些许在手上摩挲,这东西能把石头屋子弄塌?他心里是一百个不以为然。

“是炸药。”剑九有气无力地说,“你小心些,沾上一点火星我们就都四分五裂了。”

“你刚才说,他是从左侧回廊里出来,不是从门外进来?”

剑九古怪地看了周问鹤一眼:“你已经知道了?”然后他又伸头朝回廊里张望,“他第一次从回廊里出来的时候简直是气急败坏,他只是不停地说走不到底。”

“走不到底?这么一条路,会走不到底?”

“他又押着我进去了一次,我们往里面走了差不多一顿饭的功夫。”剑九抄起一根点燃的火把,看准自己身上一处依旧在流血的伤口猛地一戳,剧烈的疼痛让他浑身痉挛,煞白的脸上渗出豆大的汗珠,他张大了嘴,眼神发直,看得出,他在极力抑制自己惨叫。两个呼吸后,他撤开火把,检视自己烧灼的成果,整个人无力得像是虚脱了一样。

“没有岔路,没有拐弯,只有一条直道,回廊两侧的砖墙看上去年头久远,而且有不少破损,取下青砖,后面就只看得见乱石和泥土。我试过在路上找一些有特色的破损作为地标,好验证我们是不是在一段路上来回打转,结果你猜如何?这一路走下来,根本没有地标重复,所有的破损之处都是独一无二的,我们确确实实在一条不见尽头的路上前行。

“晌午过后,司空陡不甘心,于是又进去了两次。或许是嫌带着我走得慢,他把我留在了外面。从他出来后的表情来看,这两次他还是没有走完回廊。这一定对他造成了很大的打击,他原以为到了石屋之后,距离《金飚记略》只有一步之遥。

“这个回廊终点在何处?这么说吧,这条回廊本身就是那群教徒在虚无中筑就的空中楼阁,原本安抚时间内它是不应该出现的。现在安抚被无限搁置,原本不该出现的东西出现了,天知道回廊现在通向虚空的哪个角落。掌门曾经跟我说过一段很奇怪的话,他说,时间,距离和方位,只有在我们世界里才有意义。掌门在看过那东西之后,想法就越来越古怪。他的这句话,我琢磨了很久也不明白什么意思。我猜想,或许我们踏上的那条回廊其实已经超出了我们的世界,所以类似于‘走了多久’,‘走了多远’,‘走到哪里’这些问题,其实都没有意义。”

剑九又活动了一下手脚,确认无碍后他对周问鹤说:“走吧,我们上‘督邮’。”

“你确定你没事了吗?你的脸色像是糊了一张黄纸。”

周问鹤已经说得很客气了,事实上,看剑九现在的情形,他没有当即昏倒已经奇迹了。他像是风中垂柳一样摇摇晃晃,衣服几乎都被冷汗湿透,说起话来有气无力,眼神虽然依旧坚定,但是充满疲惫,显然是在透支着精神。

剑九朝道人缓慢地挥了挥手,意思是不要担心,然后他就扶着墙向另一条回廊出发。道人发现他其实有点像刘僧定,一个全然为了使命而活着的人。这种人只问应不应当做,而不问做不做得到。他们找到目标,定下计划,然后全力以赴,排除一切杂念,也从不考虑失败的可能。支撑着他们的不是狂热,而是责任,刘僧定说他的师父们要他抓回鬼和尚,剑九说自己是救出田掌门唯一的希望,所以他们义无反顾,他们责无旁贷,对于我们来说,这责任重得足以把人压垮,对于他们而言,却只是扛起责任,肩负前行,如此简单而已。

也许,唯一的区别是,剑九没有刘僧定那一身铁打的筋骨,铜铸的皮肉。这责任早已让他不堪重负。道人眼看着这个泥腿汉子一瘸一拐踉跄前行,仿佛看到这个人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支离破碎。

道人紧走几步赶上剑九:“左边的回廊每隔十二年会消失这件事,是田掌门告诉你的吗?”

“不是,掌门只说了一小部分,剩余的,是玉师傅跟我说的。”

道人顿时语塞,在那里呆立半晌,好容易嘴里才挤出一句话:“两面三刀的东西!”

石屋的地下室与地上一样亮堂。不知是因为司空陡毫不吝啬他带来的蜡烛松明,还是慌乱中他没花时间把地下室的火熄灭。

“他下来过一次,但很快他就觉得自己是在浪费时间。”剑九指着烧了一半的蜡烛解释说,他不得不在地下室找个地方坐了下来,刚才的几级楼梯已经让他筋疲力尽。

周问鹤是第一次进入这个地下室,他的第一印象是空间上的失真,这感觉原本很微妙,但是他越是环顾四周,失真感就越是强烈。他发现他没法估算这个房间的大小,当他把心思放到别处去的时候,这房间似乎是很小的,但是每次他举目四望,房间都比之前的估算更大。

剑九显然也注意到了这种情况:“似乎在这里,大小也是没有意义的,这似乎也是那些教徒劫持他们神祗施展的神迹。”

“不,跟那个东西无关,我曾经跟我师父学过这个。”道人斩钉截铁地说,“长宽高,都是只存在于我们脑海中的错觉,而这个,是错觉被扭曲后的第二层错觉,这是奇门遁甲。”

剑九颇为意外:“殷大侠……懂得奇门遁甲?”

周问鹤并不像多做解释,他的思绪已经回到了许久之前,他还是华山上一介道童的时候。那一年的冬天特别冷,师父于睿为他煮了一碗汤饼[1],还拌了从自己家乡带来的豆豉。师徒两人手捧暖呼呼的陶碗坐在门前的台阶上看着华山的漫天大雪。不知怎么的,他们的话题扯到了奇门遁甲上。

“打个比方,”于睿用筷子挑起了几根汤饼,“我挑起的这三根,就是我们这个世界的长,宽,高。”

“可是,他们没有……”年幼的周问鹤一脸茫然,他想要说什么,但是不知道怎么表达自己的困惑。

“没有在三个方向上撑开,是不是?”于睿浅笑,她的脸蛋在红扑扑的,如同天寒地冻中的一枝桃李,“因为上下,左右,前后,这六个方向,其实全都是我们的脑海的错觉。”

道人手捧着碗木然看着师父,其实从第一句话开始,他就已经跟不上了,不过他知道,师父总是有许多古怪的想法,就算自己想破脑袋也没法领悟。

“空间这个概念,本身就不存在,而我们说的长宽高,其实只是一大把纠结在一起的丝线。”她挑起了一根饼条,“这是长,”然后又是一根,“宽”,又是一根,“高”,接着是第四根,“时间”,然后是第五根,“另一条时间。”她看到年幼的徒弟呆呆望着自己筷子上的面条,不由噗嗤一笑,然后将几根面条全部放入碗中,与其它面条搅作一团,“这个世界上,还有许许多多丝线,只是我们大脑感受不到它们,也理解不了它们,它们对我们来说就像不存在一样。”

注[1]:面条。

第七章第三十七节【牡丹棚】

“你再看这些豆豉。”于睿指着碗内黑色的颗粒,“它们附着在丝线上,镶嵌在空隙里。它们就如同一个个宇宙。”

“这么小吗!”周问鹤惊呼。

“空间都不存在,大小自然也是我们的错觉。这些宇宙极小又极大,每一个都包含着独立的时间与空间。

“我来告诉你奇门遁甲是什么,它们是一系列篡改我们认知的方法,丝线本身没有改变,改变的是我们对丝线的解读。”

周问鹤收回了思绪,他还是站在这所失真的房间中,只是现在他已经不再毫无头绪。

“晚晴兄……”身后传来剑九的声音,道人回过头,发现那汉子正盯着墙上古怪的符号发愣,“这颗眼睛,我好像见过……”

周问鹤来到“彼岸之眼”前方,仰视这颗硕大的眼睛确实让人不舒服,它像是直接把视线透进了道人的脑髓,蒸发掉道人脑颅内的一切,周问鹤仿佛听到了自己脑子中浆液沸腾的声音,有那么一瞬间,他的思想只剩下一片彻底的空白,他忘记了自己,忘记了整个世界,忘记了存在,忘记了意识,那一刻的他是彻底的“死”,脑海中承载的只有一片虚无。这种状态只维持了一瞬间,接着道人的心智又回来了,随之而来的还有排山倒海的恐惧。那样透彻的空白,那样绝对的虚无,他只要再回想一下,就会忍不住剧烈战栗。

“九爷,你说你见过这颗眼睛?”周问鹤在开口前尽力抚平了情绪,希望对方不会听出他的恐惧,然而,他也不知道努力有没有成功。

“其实,不是亲眼见到,是江湖上一个前辈跟我提起过。而他也是他的前辈那里听来的。他说在前朝徽宗年间,汴梁众安桥有一座北瓦子,可算是当时东京城里最大的瓦舍了,当时不论风雨寒暑,瓦子里都比肩接踵好不热闹,讲史、散乐、影戏、弄虫蚁、诸宫调、说诨话、商谜、叫果子,应有尽有。

“你如果拜访那个时代的北瓦,你绝不会看不到‘牡丹棚’,它在众勾栏中简直是鹤立鸡群,不论是高大还是华丽,可以说汴梁无人能出其右——”

“牡丹棚”也有叫“佛脚棚”的,是一个专演乡野杂剧的勾栏彩棚。班主是一对福建中年夫妇,早些年逃荒到的东京,丈夫老成忠厚,妻子则是个口快之人,他们手下养的一班伶人,都是莆仙一带孤儿。班主夫妻两都不通文墨,所以另外请了一个京都本地的账房先生。这位账房先生在瓦子里混迹多年,大小事情都了如指掌,唯一的缺点是贪杯,而且一喝多就口无遮拦。

在徽宗登基的头几年里,“佛脚棚”几乎每天都是座无虚席。这当然引得同行颇有微词,各种捕风捉影的传闻也开始不胫而走。有的人在私下议论,棚主夫妇平日里所说的乍听之下是福建方言,但是仔细辨别,会发现它同福建任何一个地方的土话都不尽相同,有一个走遍福建的客商在听过他们夫妇说话后,斩钉截铁地断定,他从未听过这种口音。棚主夫妇对于自己来历的闪烁其词更是加深了人们的怀疑,甚至有好事者无端污蔑他们是武夷山中的猿猴所化。

另有一些人则在“牡丹棚”的剧目上做起文章。“牡丹棚”每一次表演,都要用彩缎把棚子遮得严严实实,这显然与其它勾栏广造声势的做法大相径庭。于是就有人信誓旦旦地说,从棚里出来的人,和进去时候相比都有些许微妙的不同,有些人变得木讷,有些人变得紧张,甚还至有人,变得暴躁易怒,他们唯一的共同点,就是对于所看的表演大加赞赏。

这种说法当然毫无根据,汴梁城里有数不清的人看完“牡丹棚”的杂戏后从棚中走出,平安无事地回到了他们日常的生活里。就算那个地方曾经有人相斗乃至殴杀人命,但瓦子这种欢乐场本来就是是非地,有头脸的勾栏里出一两件争风吃醋引起的命案官司再正常不过了。

只是,在同行眼里,这些空穴来风,却足够发酵成各种恶毒的揣测,当各种传言像风暴一样席卷北瓦的时候,风暴的中心却依旧风平浪静地继续着每日的演出。“牡丹棚”班子里的人从来不会对外讲解他们的剧目,除非花钱进入那神秘的彩缎大棚内部,否则,没人知道里面演了些什么。而那些花钱进去的人,出来后却只剩下了对表演的夸奖,当别人问他们究竟看了些什么,他们却只是神秘地怂恿提问者自己进去看一看,他们说在里面看到的,绝对超乎了任何外面人的想象。

对“牡丹棚”心怀怨恨的人最终把主意打到了账房先生身上,那个孤老头子古怪而又狡黠,从来不愿多说一句。但是两瓶酒下肚后,他的表达欲望开始肆无忌惮地膨胀。可惜,定下这条计策的人们其实并没有获得什么有用的情报,因为账房说的话颠三倒四,而且荒诞不经。他时而提及幕帘后人不能见的“大菩萨”,时而说演出之前所有人都要朝空空如也的台上跪拜。他还说,这个班子曾经凭空多出过一个演员,所有的人似乎都把她当作旧相识。唯独账房自己怎么都记不起班里什么时候进来过这么一个人。

这场可笑的谈话最后以账房先生不省人事而结束,几天后那孤老头子就在汴河中结束了凄凉的一生。只要看过他喝酒的样子,所有的人都不会对他酒后失足抱有什么怀疑。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而“牡丹棚”则迎来了它辉煌中最后的一年。

九个月之后的冬至,北瓦发生了一次原因不明的大火,几乎所有的勾栏都受到波及,连带卖果品点心的小贩亦有损失。火灾中心的“牡丹棚”,则全部付之一炬,除了舞台后那半片青砖墙外,什么都没剩下。惨案现场留下了三十多具半烧化的尸体,“牡丹棚”的成员悉数罹难。现场还有一具尸体,经辨认是与“牡丹棚”有宿怨的另一家勾栏班主,大火是不是出自他之手,已经无从得知。

“牡丹棚”最后留给汴梁的,就只有那一小片矗立在灰烬之中的青砖残壁。它的前方,原本就是舞台,它就站在班内伶人日常跪拜的方向。早先悬挂其上的一大块彩绸已经灰飞烟灭,露出了青砖上那本来被遮住的图案。

“被火烧得黑一块灰一块的墙面上,画着一颗大眼睛,当时已经斑驳难辨了。开封府尹看到眼睛之后似乎受了极大的震动,他连发了几夜恶梦,最后差人将残墙推倒,青砖被一块一块地小心收起,装进袋子秘密地埋到了汴梁各处,另有一些被虔诚地请入庵观,常年接受供奉。另外,府尹大人还请来僧道,在废墟做了四十九天法事,主持法事的高僧静课将随身携带多年的念珠埋入瓦砾之下,从那一刻起,他开始了一次直到生命终点的闭口修行。静课在第三年入春之前染上风寒,不治而亡,而北瓦,虽然修缮一新再次开张,却因为层出不穷的闹鬼流言,最终走向没落……”

“对了,”剑九讲到这里,又补充了一句,“据说,那家班主与我本家,也姓史。”

“我还以为你姓剑。”道人装出一副吃惊模样。

剑九听了道人的揶揄又好气又好笑:“哪有姓剑的?我大号叫史太平。”想了想,他又说:“你别看我现在起了个武夫名字叫剑九,我也是读过几年书的人。”

显然,他对道人刚才的玩笑有些不满,也许剑九这样的武人碰上杨霜这样的书生,总会忍不住要逞一下能,他接下去强行把话题转为他弥足珍贵的求学经历:“念书时候,我最喜欢的就是李白那首《赠汪伦》,我现在还背得出。”然后他就真的背了起来:“李白乘舟将欲行,忽闻岸上踏歌声。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背完之后他还意犹未尽咂咂嘴,一脸陶醉的样子。

周问鹤在身后看着他,等到背完,没好气地奉上一句:“李白是被汪伦用桃花美酒匡到泾县桃花潭的,到了那里发现既无桃花也少美酒,但是难却汪伦盛情,只得挥毫写下了这首应酬之作。”

剑九正酝酿着一肚子儒雅,被生生泼了一盆冷水,当然很不高兴,他没好气地白了周问鹤一眼:“你又怎么知道?”

道人不愿与他争执,急忙赔上笑脸,只用很低的声音自己咕哝了一句:“他亲口跟我说的。”

第七章第三十八节【密室】

按照道人的说法,这个房间并非四四方方,而是一个侧卧的马鞍形,宦窔[1]两处像犄角一样拐到了东墙的后面,只不过,从他们站的地方望过去是看不出来的。剑九将信将疑地跟在道人后面走向东墙,果然,两旁原本平直的墙壁渐渐呈现出了诡异的弧度。乍一看平平无奇的墙壁与地面,在迈出一步后,距离方位都起了变化,像是一层一层不停地识破障眼法,但是真相却永远藏在后面。

自从踏入这变化莫测的角落,剑九就感觉越来越晕眩,仿佛整个世界都扭曲了起来,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脚踏实地,还是软绵绵地漂浮在半空,他甚至不确定自己是在蹒跚向前,还是停在了原地。每跨出一步负担都在增加,他不得不时时刻刻调整对周围空间的认识,所有感官传达的信息都是相互矛盾的,虚汗一阵一阵冒了出来。

道人转过头,露出关切的表情:“你怎么样?”

剑九摆摆手,却没有说话,他怕一张口就会止不住呕吐。然后他又指了指前方,现在他也能看到前方隐藏着的拐角了,那里几乎成了一个独立的小室。道人知道劝这个汉子是没用的,他也知道剑九现在很不好受,这世界上有两种人,会晕眩的和不会晕眩的。人对于空间的认识是一种本能,而频繁修正这种认识则会让一些的人大脑不堪重负。剑九很不幸,这跟体魄无关,也无关毅力,这是出娘胎就已经决定了的事。

转过拐角之后,两人看到了一个神龛,这个小室太小了,神龛几乎塞满了所有的空间。神龛本身寒酸至极,又旧又脏,充满了敷衍的味道。烛台上只有两滩凝结的蜡油,香炉中则挂着厚厚的蛛网。一个灰扑扑的物件摆在神龛上,约莫半人高,坛口粗细,若不是它肮脏的外表,周问鹤会以为它是一尊观自在大士的木雕。

剑九对着那物件好奇地打量了半晌,它摆得并不庄重,只是斜斜靠着,怎么看都与神龛无缘。泥腿汉子确认没有危险后,伸手碰了碰它。

“像是干了的树皮,很脆。”他对道人说,然后他试着拿起那物件,出乎他意料那东西并不沉,几乎像是提着一个篾笼,“是空心的。”他喃喃说着,把那东西凑到脸庞细细端详,片刻之后,他忽然惊叫一声:“是个人!”

剑九的声音就像一个炸雷,滚过两人头顶,道人却并没有被他的怪嗥惊到,剑九转过头,发现道人此刻如遭雷殛一般僵立当场,两眼呆呆望着神龛上一行斑驳不清的字迹。他一把摇醒周问鹤:“怎么了?”

道人尴尬地做了一个笑脸,又指了指泥腿汉子手里的干尸:“吓到了。”

剑九嫌恶地把干尸放回神龛,身心的双重不适让他浑身打颤:“一个人怎么能轻成这样,他不但彻底干透了,而且……被蛀空了。”

周问鹤收起心神,认真审视这团残骸,它就像是用破布卷起来的一把枯柴,道人忽然有了一种很奇怪的预感。他仿佛看见了这个罹难者的最后岁月,那是一段很长很长的岁月,他就一直保持着这种状态,斜倚在神龛上,直到自己彻底死透。

周问鹤狠狠摇了摇头,此地的扭曲已经让他产生幻觉了,这时身边传来剑九的声音:“杨先生你看,神龛旁的墙上……是不是刻着什么字?”道人急忙蹲下身去找,果然,那里确实有四个字,而且很明显是用剑一类武器仓促刻上。那四个字并不难辨认,周问鹤和剑九几乎同时认了出来。那四个字是:“我是杨霜。”

“杨先生……你来过这儿?”剑九一脸狐疑。

周问鹤顿时陷入了一片茫然,杨霜来过吗?根据猫三所说,绝对没有。难道,他本就精通奇门遁甲,瞒着猫三暗中到了这里?可是,他为什么要留下刻字呢?各种疑问在道人脑海里交杂,他现在的思绪一团混乱,对于剑九的问题,他只是含含糊糊地回答了一句:“我……不记得来过。”

这种模棱两可的语气让剑九眼中的怀疑愈加深重了:“杨先生,你有事在瞒着我?”

周问鹤忽然清醒过来,从剑九眼中读出的狂乱与猜疑让他意识到这个汉子正在处崩溃边缘,之前的晕眩早已把他折磨得油尽灯枯,他没有精力再去判断眼下的情势了。

“刚才你……你是不是在神龛上看到了什么?你的表情很奇怪……”剑九用神经质的余光艰难地扫视四周,然而并没有发现可以防身的东西,剑九咬了咬牙,忽然,他毫无预兆地转过身,朝入口连滚带爬地跑去,眩晕和旧伤让他的动作就像是一只竭力想要两足站立的乌龟。

“九爷。”道人跟在剑九身后,他走得很慢,并不担心剑九会威胁到自己,因为这里唯一一件武器就挂在自己身后,他自信地认为一切都在自己的掌握之中。转过拐角,他发现剑九正半躺着在地上翻找什么。

“九爷你先冷静一下……”

“别过来!”剑九高喊一声,转过身面对道人,后者发现他一手拿着蜡烛,另一只手上则是之前的竹筒。这情景太怪异了,以至于道人真的停下了脚步。

“你看到了什么?”剑九气喘吁吁地问,他完全是靠着一口气才没让自己昏倒,“那神龛上的字……写的是什么!”

“九爷,看来你读的书真的不多。”道人忍着笑说,眼前的景象太滑稽了,他实在没法严肃应对。

“墙上写着‘我是杨霜’,难道神龛上那个死者是真正的杨霜?你又是谁!”剑九的眼睛像是能滴出血来,他早已没有了主张,只是困兽一般凭着本能挣扎。

“九爷你先听我说,神龛上那个人干得如此彻底,起码死了五六年了,他怎么可能是杨霜?”话一出口,周问鹤就后悔了,这话等于承认了自己也不是杨霜。

剑九却没有漏过道人的失言,他的视线涣散,脸上一片茫然,此刻的他一定尽力在脑海中勾勒事情本来的样子,但是很快,这泥腿汉子就放弃了,他作势就要把手里的蜡烛塞进竹筒:“你不说实话,我们一起死!”

平心而论,铁鹤道人一点都不怕这个竹筒,在他眼里剑九这种举动不过是神志不清的表现。即使是眼下,他要用强力把剑九制服都不是难事。但他还是很尊敬剑九,这个为了职责不顾一切的莽汉,他读书少,脑子不灵活,还爱钻牛角尖,但在他糙笨的皮囊下,没有半分私心。

于是他压下轻蔑,郑重地向这汉子一抱拳:“九爷,在下从无害你之心,而且同你一样想救出田掌门,这个地方有多古怪,我想不用我说你也知道,现在田掌门近在咫尺,我们真要为了几个来路不明的字空耗时间吗。”他将“无弦”从背上接下扔在地上,“这样吧,剑你拿着,一会儿上督邮,我走在前面,如何?”

这些话似乎起了作用,剑九看起来已经恢复了些许平静,他或许并不是相信了周问鹤,仅仅是想要从眼前的僵局中走出来。他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两口气,有那么一瞬间,他脸上的痛苦减少了许多,但那只是他的错觉,转眼这汉子就发现,眩晕并没有离开。

“杨先生,我姑且这样叫你。剑你留着吧,我是用不了了。现在我们可以出发了吗?”说完这些话后,他整个人都松懈了下来,周问鹤也觉得一阵轻松,就在这时,他看到一点燃烧的烛泪落进了竹筒,但是他并没有在意,谁会为一点火星担忧呢,此刻的空气中充满了平静与松弛……

来到元代后,周问鹤看到了三次奇景,让他瞠目结舌,终生难忘。第一次是在武当,他看到了宋人陈抟所留下的太极图,第二次是在荆江上,看到了载着猫三在江心搁浅的巨大浙船,第三次,就是在此处,剑九当他的面被炸飞了半个身体。

一直到那声巨响之后很久,周问鹤都不确定到底发生了什么,一个人就这样四分五裂了,简直像是一个笑话。道人不知所措地绕过散落一地的遗骸来到剑九身边,他的头连着一小部分身子,还有小半截手臂挂在肩上。周问鹤惊讶地发现这汉子竟然还有一丝知觉,他的眼睛死死盯着道人,瞳孔中还有最后一丝神采。他的嘴微微翕张,吐出两个字:“掌门……”这两个字用尽了他最后一口气,他终于不动了。

眼前的画面太惨烈了,周问鹤需要清理一下思绪,但是它做不到,胸中翻涌起了不可遏制的悔恨。他原可以阻止这悲剧发生的,如果他当时没有对剑九的威胁掉以轻心,他有足够的时间劝剑九把竹筒放下,甚至于直到那致命的烛泪滴下的瞬间,他都有机会上前夺过竹筒。但是他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发生了,他什么都没做。

“九爷……”道人喃喃说,他想要对这个汉子讲些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口,最后,他像是下了什么决定,俯下身用破碎的衣服,将剑九连头的半截身体包裹了起来,往身后一背,“走吧,我们去找田掌门。”

在进入暗门之前,道人最后看了一眼这个地方,他的目光停在了拐角后面那个小室的方向,刚才他就是在神龛上看到了那行字才会方寸大乱让事情最终不可收拾,也是那行字揭开了神龛死者的真实身份,那行字是:“恩师,壁上公子,许公(讳亭)府君悟道飞升于此。”

注[1]:东南角和东北角。

第七章第三十九节【被拯救的所有人】

暗门后的路果然是盘旋向下的,几乎深不见底,好在台阶并不陡峭。周问鹤一手秉烛,一手拿着“无弦”,一步步迈进了地下的黑暗世界。周围一片静谧,烛光只能照到脚下的几级石阶,一股酸味夹杂在水银和泥土的腐烂气息里,飘散在在空气中时近时远。周问鹤觉得有一股压力,这股压力不仅仅来自于漆黑的四周,无声的环境或者酸味,他觉得自己正走在一口深埋于地下的漆黑寿材里,四面看不见的石壁正朝他无声地挤压过来,恍惚间,呼吸越来越困难。

为了开解这种幻想,他试着同身后剑九的残骸说话。

“比我想象的要长,你觉得呢?”他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静,因为他不想让自己像个疯子,“也许我们应该吃完饭再下来的。”

背后没有回应,只有冷硬黏湿的感觉传过来。

“下面什么都看不见,恐怕我们还要走上一个时辰。”说道这里道人停了停,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

忽然周问鹤停住了脚步,他踩在了什么东西上。道人俯身放低烛火,只看到零零落落几根森森白骨。“可怜人,”道人喃喃自语,“他是从上面掉下来的……不,也有可能是从督邮顶上掉下来的。”这该死的地方,到底哪里算上哪里算下?

他小心地挪动脚步继续向下,一盏茶时间后竟然又看到了一具尸骨。这具尸骨相对完整,胸口被一掌打碎,内力之刚猛霸道,简直不可思议。“跟上一具尸体差不多的年纪,身形也差不多,不过风干得比上一具彻底。”道人搞不清楚,他这是有心说给剑九听,还是在自言自语,有个说话对象让他好受了许多。他继续往下走了几步,这回他看到了一具面目全非,高度腐烂的尸体。

“怎么回事,猫三怎么一个字都没跟我提过这里有死人?”道人狐疑地打量死者,他发现这人身形有些熟悉,却又想不起是谁。道人握紧了“无弦”,随时准备长剑出鞘,可惜,他的内力依旧没有恢复,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能用剑拼上几招。

“你来啦?”忽然他背后传来声音,周问鹤心中一凛,长剑险些脱手,他的第一反应是自己听错了。哪怕刚才的声音无比真实。这声音来自他背后的包裹,几乎是贴着他的后脖颈传来的,听起来阴恻恻的,丝毫不像是活物,这也不奇怪,他背后本就没有活物。

“你还真是乐此不疲啊。”这句话更清晰了,由不得道人在充耳不闻,随着声音,一股阴冷的气息吹到了周问鹤的脖颈上,他的汗毛一根根竖了起来。自己真的疯了?难道一切都是自己的想象?眼前这些尸体根本就不存在?他不敢往身后看,只能暗暗手上用力想要解开背着的包裹。

“要怎么才能阻止你呢?”那个声音继续说,他的语气里没有丝毫感情,但是周问鹤却觉得他从那字里行间读到了无奈与愤怒,“可是……这已经是最好的办法了呀。”

周问鹤脑海中忽然灵光一闪,他意识到自己并没有疯,这个冷漠的声音,就像湖中的顽石一样阴湿,这一定就是当日洞庭湖上,借杨霜之口跟剑九说话的声音。他放弃了解开包袱的努力,扶着墙继续盘旋向下,果然,更多的尸体出现了,它们死法各异,死亡时间也不同,但是在道人眼中,他们都很熟悉,仿佛就是与道人朝夕相处之人。

周问鹤没有恐惧,没有疑惑,他的神经已经渐渐麻木,他只想快点到达督邮顶端,看一看那个兴中断安抚之人。五脏六腑都在不规律地震颤扭结,他也不知道这是因为恐惧,因为激动,兴奋,还是愤怒,强烈的感情催动着他的脚步,耳畔的声音还在继续:“我曾经,牺牲了很多很多,我以为为了更伟大的目的,这些牺牲是可以被接受的。直到有一天,我亲眼看到我的一个朋友被抛到祸端面前,像一个蛆虫一样死去……我再也忍受不了这样的牺牲了,一个人也不能牺牲,我要让所有的人都得救!”

道人眼前又横着一具尸体,它与其它尸体的不同之处在于,尸体一侧摆着一把剑,这把剑样式古朴,通体乌铁打造,剑身上刻着两个小篆:无弦。

死者是杨霜。他早就该想到,不但这个死者是杨霜,之前那具高度腐烂的尸体也是杨霜,确切滴说,这一路上遇到的,数不清的尸体,都是杨霜,周问鹤看到那些身形就已经有了这个猜测。

道人加快了脚步,在之后的路程中,他又遇上了成堆的尸体,有的已经化作白骨,有的还没有烂尽,有的身旁倒着宝剑,有的则没有。

“你以为你是到这里来吗?你已经来了无数次了!你以为这次会有什么不同?看看你脚下的死尸,你还要赔上多少条性命才够?”

“这就是你的方法?”周问鹤已经怒火中烧,他并没有回头,也没有放慢脚下的步子,“这就是你所谓的,所有人得救的方法?”

“没有人能从他们那里逃离,对于他们而言我们连蝼蚁都不是,至少在这里,还有不知真相的人可以幸福地活下去,他们可以有梦想,可以有希望,可以不用被恐惧折磨成疯子,你看一看外面的万家灯火,每一盏都代表着一个安稳的人生,他们可以依赖这个世界,他们可以相信这个世界,他们可以在这个没有惊吓的世界里平凡地生活死去,你问这是不是我的办法?对!这就是我的办法,我牺牲了我的一切才达成的办法!你一意孤行想要来破坏的方法,你来吧!”

“你把这叫做‘活下去’?荒唐!”周问鹤双眼映出红丝,他觉得自己就像迷雾中的一团火,一切都混沌不明,只有自己的愤怒是确切无疑的,“一轮又一轮,一年又一年,他们过着同样的生活,他们不过是在一成不变地经历早已经历过千万次的命运,不!你没有拯救所有人,你连一个人都没有拯救,你不过是把他们变成了一具具自动的活尸来安慰你的良心!我看到的,只有一个因为内疚而陷入偏执的人所提供的拯救幻影。”

“快乐是真实的,安全也是真实的,他们过完了一次又一次至正八年,体会了一遍又一遍活着的快乐,只要没有人揭穿,对于他们都是全新的,你还有什么不满意?”

“我不满意,”周问鹤抬头,他已经走完了最后一级台阶,督邮峰顶的出口,就在眼前,“因为我们是人,我们不是木偶,就算我们是蝼蚁,我们也有选择接受蝼蚁命运的自由。”

白色的月光洒在山顶上,一切都覆上了一层苍白的光芒。天空一颗星都看不见,抬起头凝视它,就像是凝视着一个深渊。侧耳倾听,只有远方洞庭的水浪,督邮峰像是一个孤悬天外的世外桃源。周问鹤在山顶解下包袱,他发现许多又细又结实的藤蔓从剑九的五官里伸了出来,他叹了口气,试图抚上剑九的双眼,但是试了几次都没有成功,他的眼珠已经弹出了眼眶,似乎眼珠后有东西在往外顶。道人又往山下看了看,山下一片混沌,从这里只能看到另外一座稍矮一些的山峰,那座山峰也没什么风景,光秃秃的。道人有点失望,他没能看到猫三,那丫头与彭和尚在一起,应该不用自己再操心了吧。最后他来到早已在山顶等候的那个人身前,朝他拱了拱手,态度并不怎么恭敬。

“彭和尚说,二十四年前,他是在一个德高望重的武林前辈帮助下,才安抚了那个东西,我当时,就猜那个前辈会不会是你。”道人一面嘴上说,一面把衣服扎紧,他已经有了死战的觉悟,“毕竟能被彭和尚称为德高望重的,本来就没几个人,而知道我是周问鹤的,就只剩下了一个人。”一声低吟,“无弦”已经出鞘,道人看了看手中剑,又看了看眼前那个入苍松般的老者,“你在等我?张真人?”

第七章第四十节【孑然一身的错觉】

“前辈。”张君宝口念了一个慈悲,款款向周问鹤走来,“贫道等候多时了。”

“张真人,在下有一事不明,你既然要杀我,当初又为何答应洞庭派送我过来。”

“前辈误会了,贫道是来救你的。”

周问鹤装出一副懵懂无知的样子:“在下需要搭救吗?”

张君宝叹了口气,他的样子像是正面对着一个任性的孩子:“我和芸芸众生一样,深陷在轮回里,我不知道,到底有过多少次,我目送着我的徒孙来这里送死,因为每一次对我来说,都是第一次。我劝自己说这是注定的事谁都改变不了,但是我已经是一个冥顽老朽了,我劝不住自己。

“前辈,虽然你辈分远在我之上,但是年纪却与贫道的徒孙相差无几,所以贫道有意无意总是会把你当作我的徒孙,希望你能够理解我这么一个糊涂的糟老头。”

“理解你什么?理解你来阻止我打断轮回?”

张君宝沉默了片刻,那双看遍沧桑的眼睛注视着道人,像是在无声地同他说话,然后他开了口,语气里全是无奈:“你不可能打断它,你只会替晚晴赔上性命,你想一想晚晴尝试了多少次?如果有打断的可能,至正八年早就结束了。

“而且打断它有什么好呢?你我都知道异客的恐怖,这个为期一年的轮回可以让我们生活在异客的时间之外,另一条线上,只要前辈你不来捣乱,异客永远都不会发现我们,我们也永远不用再担惊受怕。”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这件事的?”

“比你想象的要早,贫道在年轻时,就已读过了罗浮的《异客图》,当时我的感觉,我想你也明白,噤若寒蝉,万念俱灰,在那一刻我看到了芸芸众生的脆弱与无助。大约十年之前,我遇到了山上那个人,他告诉我了一个方法,需要借用我在二十四年前安抚的一个伪神的力量。那个伪神以时间为能量,它曾经被荒佛击败,囚禁在一个没有时间的领域。上古的法师们从它身上汲取血肉来反制它自己。我说的那个人,他是个天才,他真的做到了当初法师都没有做到的事,承载着我们的那一股时间在至正八年形成闭环,异客也对此无能为力,现在我们的世界上,只剩下了一个奄奄一息的伪神。前辈,恕我直言,与其在深不可测的宇宙做一支风中之烛,循环往复的自由或许更好接受一些,毕竟,我们都感觉不到这种循环。”

“可在我看来,一个没发现自己是囚徒的囚徒,依旧是一个囚徒。”

“没有谁在囚禁谁,我们是在保护你们。”

“张真人,我有个问题想弄明白,在你看来,那些在至正八年无限循环的还魂尸,还算是人吗?”

“在晚辈看来,是不是人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有爱有恨,有喜有怒,有血有肉,晚辈认为他们真真正正地活着。”

“然而在小女眼里,是不是人却非常重要。”一个银铃般的声音从周问鹤身后传来,一股寒意贯穿道人全身,然而,或许道人的神经已经因为太多的冲击而麻痹,这一次,他甚至没感到有多害怕。

“白姑娘?”张君宝皱了皱眉,“是彭和尚叫你来的?”

白牡丹手持绢伞站在山顶入口处,还是那一尘不染的样子。白色的月光洒在她脚下,让她看起来就像是一支对月盛放的牡丹花。但是此刻,白牡丹的脸上却少了往日的悠闲淡雅,全然是一副毫不掩饰的恼怒与厌恶之情。老张在她身侧抄手而立,嬉皮笑脸地对张君宝挤眉弄眼。

“张真人误会了,这一次,是小女子自己要来。”白牡丹说着,轻踏莲步走向张君宝与周问鹤,“人与活尸,其实有一个非常分明的区别。”

“哦?老道愿闻其详。”张君宝笑吟吟地看着白衣女子,眼神里已经带上了戒备,然而周问鹤心里清楚,即使是人称天下第一的白牡丹,依然不是张君宝对手,无论白牡丹心思如何缜密阴毒,武功如何鬼神莫测,她依旧是“有”,而张君宝,他的武功是彻彻底底的“无”,即使还没有伸手,两个人在境界上就已分出了高下。

白牡丹走到周问鹤身前,她的身形曼妙而空灵,不像真实的人物,周问鹤看到她心中也是空落落的,阵阵心悸袭上心头,整个人如同被悬了起来,四处都无从抓握。

“变化。”白牡丹淡淡吐出这两个字。

“老道愚钝,白姑娘能再提点一下老道吗?”

“庄周说:‘万物皆出于机,皆入于机’,又说‘万物皆种,始卒若环’。天下万物,源于一处,各自演变,才诞生了这个生机勃勃的‘道’,到了最后,万物也终将回到那个地方去。然而如今,真人你把万物困在一个轮回里,演变就此终结,再也没有什么是不确定的了,我们也再难有殊途同归之日,虽然那位高人所建立的,依然是一派人间,然而事实上,我们早已腐朽了。张真人,小女子看来,没有演变,就算不上生命。”

张君宝陷入了沉默,他木然站在那里,身上看不出抗拒,也看不出动摇,这老者像大海一样深不可测。

“张真人,给天下苍生一个活下去的机会吧。”白牡丹接着说,语气里已经有了庄重与恳切,“让万物能够继续改变,继续繁衍……”

“白姑娘,你还是不明白。”张君宝忽然硬生生打断了白牡丹,这实在不像是他这个修养的人会做的事,“你会这么想,我一点都不怪你,因为你没有看过《异客图》,你不知道这个世界的疯癫与险恶,恕我直言,白姑娘,你们天真的就像是婴儿。”

就在张君宝与白牡丹对话的时候,张定边慢悠悠地走过来拍了拍周问鹤的肩头:“你气色怎么这么差。”

“老张,”周问鹤的语气里充满了感激,“你是专程为我来的吗?你我萍水相逢,你大可不必……”

“老杨啊,”张定边不满地指了指道人,“我就不喜欢你这个样子,好像操心是你的特权,别人就该置身事外。”这话里全然没有责难的语气,却洋溢着老朋友间的温暖。

“你过来,”老张朝道人招招手,然后往山下指了指,“你看那儿。”周问鹤顺着他的方向看下去,另一座山峰,适才光秃秃的山头上,此刻站着几个人一个头戴斗笠的糙汉,一个身穿道袍的少年,还有三个中年道士。几个人都抬着头向自己这里望过来,其中一个中年道士不停地朝自己挥手大喊:“晚晴~~~不要怕!师父在这儿!”

距离太远了,从周问鹤这里只能看见几个模糊的人影,但是他仿佛又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他们:一脸愠怒的麸子李,面带桀骜的莫声谷,正在大呼小叫的殷利亨,还有站在一旁带着长辈关切神情的宋远桥和张松溪。

曾经他以为他在这个陌生的世界上是孑然一身,曾经他以为等待着他的只会是孤独死去的命运,他错了。他今天才发现,他来到这个世界以后,没有一刻是孤独的,他有师父,他有师叔,他还有朋友,他无时无刻不被这些人围绕着,不被这些人牵挂着,自己怎么会如此愚蠢竟然感到孤独呢?

第七章第四十一节【以拯救之名】

“你去过,‘恒苦城’吗?”那个人问。他与周问鹤只相隔了五步的距离,可他甚至没有回头看过道人一眼,“那些信徒,没法感应到他们的,神了,他们,就在沙漠深处,建造了一座城市,自我囚禁,他们日日夜夜,向荒佛祈祷,希望那颗眼睛,能够继续,看着他们。”

周问鹤面前的,是一个耄耋老人,他佝偻着老虾一样的身子,背对着道人,专心忙着手上的活计。周问鹤观察了他很久,却完全看不出他到底在干什么,他面前摆着一张破旧不堪的案几,案几上摆满了零碎的物件,有枯萎的藤蔓,有小童玩的木头人偶,断裂的算筹,一根秃笔,暗淡无光的首饰,还有西域的琉璃,风干的骨片,以及一枚玉玺。老人的头低得几乎贴到了案上,双手不停在案几上摸索,时而拿起一件物品,时而又放下。这个人完全不像是囚禁了伪神的大人物,反倒像是一个彻彻底底的老糊涂。

在他的身后,竖着一根二人合抱的木柱,木柱顶端垂下了一张彩幡,只有最狂热的妄人才涂鸦的出幡上那些线条与色彩,道人看着它,犹如看见整个宇宙在自己面前龟裂。那些破碎的符号像是音乐在他脑海里奏响。在老人的身侧,有一片巨大的虚无,像是第二片夜空铺展在刀刃面前,一眼望去,只有深不见底的孤寂与寒冷。

“有人以为,那座城,是那些信徒的监狱,他们错了。在那些信徒眼里,这个世界,才是监狱。”耄耋老人说话断断续续,仿佛仅仅吐出几个字就把他这一口气用光了,“他们是群,彻彻底底的疯子。他们宁可,做异客的蝼蚁,做它的粮食,做它用之即弃的刍狗。荒唐!他们连做粮食都不配,他们对于荒佛,没有任何意义!”

说到这里,颤抖的声音中夹杂进了愤恨与嘲笑:“人啊,就是这么愚不可及。明明已经安全无虞了,不但自己不知感激,还要替别人把避难所拆掉。”他缓缓回过头,一双浑浊的眼睛紧紧盯着道人,这眼睛里却没有恼怒,当一个人要捏死一只蚂蚁时,这只蚂蚁是不值得他恼怒的。

“张君宝呢?”他冷冷地问。

“被白牡丹和张定边拦住了。”周问鹤回答。

“你们还真是,万众一心啊。”老人讥讽道。

周问鹤仔细打量这皱橘一般的老脸,他从没想到过人的脸可以苍老到这种地步。那张面皮好像被人用力绞了上千次,以至于最后一点生命力都从他的脸上被绞干了。道人几乎能够闻到从面皮的褶皱中传来的腐臭味。周问鹤看了又看,极力想要从那张如同纸浆糊成的脸上找到些许旧日熟悉的痕迹,但是他最终放弃了,他终于没能把眼前的老妖魔同那个少年联系上。

耄耋老人颤颤巍巍地站起来,周问鹤发现他的左手已经扭曲变形,成了一只畸形的肉螯。毫无疑问,之前的杨霜就是被这虾螯一样的肉肢拍死的。

“我已经记不清,我在这里看到了多少次循环,我也记不清,杀了你多少次。但在每次杀你之前,我都要把接下来的话说一遍,期待你会悬崖勒马:我已经领教过了无数次,你的剑法,‘胡笳十八拍’,我比你自己更熟悉,你的手还没抬起,我就知道你想做什么,我是认真的,你没有一丝一毫的胜算。我现在给你最后的机会,回去吧,让应该发生的事发生,在这件事里,你的死活无足轻重,但是此时此刻,我特别地想要你活下去。”

那耄耋老人不再说话,静静看着周问鹤,似乎光抬起眼皮就已经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周围一片寂静,只有老人陈朽气管中传出的浑浊呼吸声回荡在两人周围。周问鹤也在看着他,眼睛里只有无尽的悲凉。

他们两个只是相对而立了半晌,但是周问鹤感觉似乎已经过了漫长了一个时辰。老人身侧的虚空中忽然传出了响彻天地的“呼噜”声,这声音里夹杂着无以名状的癫狂与痴傻,只有掐灭了自己所有理智的生物,才会发出这样的声音。恍惚间,道人隐隐约约看见虚空的背后有个庞然大物正在接近,仿佛要从这一片黑暗中冲出来。

耄耋老人叹了口气:“我早就知道,这是浪费时间。在你临死前,我可以告诉你一句实话:我其实,真担心你会转身回去。”他斑驳的老脸上浮现出了一个不知算不算笑容的表情,“你知道我最怕的是什么吗?是变数。这件事,我已经重复了成千上万次。我守护轮回太久,我太老了,我承受不起意料之外的改变,一次也不行。”他艰难地张开双手,把他佝偻的身躯完全展现在周问鹤面前,“你看看我,我自己,才是这个轮回的囚徒。”

“别怕,我来帮你解脱。”道人说,他这句话是真心的。

耄耋老人摇着头,他的头像是随时都有可能从脖子上掉下来:“姓杨的,别废话了,我办正事要来不及了。”

周问鹤又看了一眼虚空,那东西已经在黑暗中聚起了轮廓,就像从一滩墨水里浮了上来。道人看见的,是一张憨厚,呆滞的笑脸,这笑脸挂在一个硕大无朋的头颅上,正在虚空边缘小幅度地左右晃动。是的,那就是君山石像上雕刻的东西。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山顶刮起了狂风。风声夹杂着越来越频繁的“呼噜”声盘旋在两人上方。“来吧!”耄耋老人回头看了一眼那直插天际的巨柱,画满了诡异图像的彩幡正在风中狂舞,老者努力用沙哑的嗓音盖过风声,“我们结束这事。”

铁鹤道人拔出了“无弦”,大风已经迷了他的眼睛。他尝试调动了一下内息,依旧散乱无力。他眼下的情况,恐怕只能出一剑,一剑之后,他可能连收招的内力都不剩了。“那就这样吧。”周问鹤心里想,“反正被逼入绝境,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一念及此,他跨出了一步,狂风拍打着他的衣襟,他几乎要咬着牙才能顶风向前。“呼噜”声已经震得地动山摇,仿佛整座督邮都有倒崩之虞。

道人眯起了眼睛,他跨出的第二步有如野鹤振翅将起,他已经知道要用哪一招了,他几乎没有犹豫,如果要把性命赌上的话,那就只有这一招。

第三步,周问鹤已走到老者面前,老人怪手一摇,声势犹如宇外飞山,万钧雷霆塌天而下。也就在这一刻,周问鹤手腕一抖,三道剑光快如疾电,老人还不及看清,直觉寒光劈面一闪,“无弦”已经把他当胸贯穿,漆黑的剑锋透背而出。

三环套月。

太快了,快得老人都来不及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僵立在那里,浑浊的眼中第一次有了神采,惊异与骇然布满了他的面孔:“纯阳……太虚剑法……你……怎么会用这一招……”

“你还认识它?”道人问。

老人低下头,眼睛来回转着,他像是在拼命思考着什么,片刻后,他又抬起头,注视着周问鹤的脸,此刻,他们两个的脸相距不过数寸,两个人的呼吸都毫无保留地喷到了对方脸上。

“你!你!你已经死了!你很久以前就已经死了!”

虚空中的东西蠢蠢欲出,它的两个前肢已经渐渐冲破了黑暗,刹那间,让人目眩的光环覆盖了周围一切,时间仿佛以这一刻为起点,向无数个方向延伸出了无数条线,每一条线中都有这两个人的身影,有的线中他们两个同归于尽,有的线中他们从未相遇,有的线到了一半戛然而止,有的却自我封闭成了一个环。

“不要……一错再错了……”周问鹤勉强吐出这几个字,他内力已竭,握剑的手不停打着颤。

“我看到了,许许多多的毁灭,许许多多的崩溃。”老人浑浊的眼睛里流出了两行眼泪,他默默靠在了周问鹤肩上,接着,这个耄耋之人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起来,“我可以救你们的!我可以救所有人的!为什么你们就是不相信我呢?为什么不能给我一次机会呢?”血从他的嘴里喷溅而出,这撕心裂肺的恸哭无疑把伤势加重了。

那颗肥硕的脑袋渐渐拱出了虚空,它眉开眼笑,脸上写满了诡异的喜悦。那双空洞的小眼睛向下注视着那两个凡人,而那对凡人却仿佛没有看到他,其中的年轻人正温柔拍着老者的背,像是在哄一个孩子。

“我想要,我想要回家!我想要回家!”那个耄耋老人含混不清地抽噎着。

“好,我带你回家。”周问鹤柔声安慰,“带你回家。”

那东西发出了困惑的“呼噜”声,却没有停下他扭动向前的身躯,它拱出的躯体越来越多,几乎小半个身子已经钻入了现实世界。

忽然,老人猛地把周问鹤推上了法台:“现在!”他高叫一声,胸口的伤势已经让他没法站立,他单膝跪地,右手紧紧攥住那枚色泽晦暗的玉玺。还未等道人发问,他手一扬把玉玺掷向彩幡。“咔嚓”一声,巨柱应声而断,彩幡落到了火盆上,那一串串惊悚怪诞的符文瞬间就被大火吞噬。

“阻止这个轮回发生!”道人在天旋地转中隐约听到有一个声音在这样喊,“阻止我变成这个样子!阻止这一切!”在他清醒的最后一刻,他仿佛看到了一颗巨大的眼睛,它是如此之大,几乎覆盖了整片天空,孤悬于宇宙之间,三千大世界从它眼前飘过,犹如飘过一缕尘埃。它窥伺着所有的时间,所有的维度,从鸿蒙初开的第一道光,到最卑微生物心地某个一闪即逝的念头,它无所不见,它无所不知。

荒佛如愿了。

长安西市,李熊茶肆。

这里已经很久没有茶客了,自从上次“子”字白帛挂出之后,人们就像躲瘟神一样躲开这里。如今,这里依旧灯火通明,却已经空荡荡的了。

茶肆里还有最后一个茶客,他一个人对着白帛自斟自品,甚是悠闲,像是全然忘了早已是宵禁的钟点。

他是个很好看的年轻人,一个人在他的一生里,很难得能看到几次这么好看的人,所以看到他的人,总会忍不住多看几眼。

在茶肆的外面,还站着一个人,他并没有要进来的意思,只是透过窗户向里面注视。这个人约莫四十岁上下,高鼻深目,一副西域人长相。他穿着夜行衣,身背一口横刀,浑身上下散发着肃杀之气。这把横刀实在很有特色,刀面仅有两指多宽,却比普通长剑还要长出许多。

好看的年轻人也已察觉到了窗外的目光,他并没有回头望,他知道那人跟自己此行是同一个目的。

偏房的门帘掀了起来,依然还是那个小童手捧白帛走了出来。哪怕这里茶客寥寥,他的步子也依旧端庄沉稳,他的眼神依旧平和干练。事实上,即使是茶肆空无一人,面对四壁他进行这套仪式也从未有过半分懈怠。

那童子来到墙前,将旧的“子”字白帛摘下,又将新的挂上,便转身离开了。全程没有多说一句,没有多看一眼。现在,此处又只剩下了好看的青年与窗外的黑衣人,敞亮的灯火映照着白帛上那个呆板的“亥”字。片刻之后,窗外的黑衣人转身几个飞掠就消失在了夜色里,而那好看的青年则慢悠悠品完了他的最后一杯茶,才心满意足地离开。

附录:隐元会年鉴【天宝六载】

“富贵逼人”宫飞鹤词条:

警告:鉴于发生了天宝三载和天宝四载春天那样的不愉快事件,为了防止情报的泄露和会内兄弟不必要的相互猜疑,我们已经对该词条进行了大量删减,你以下将看到的内容是最后一次评估报告中仅剩的部分。

关中宫家目前的当家人。与他历代先辈相比,他最大的才能不是挣钱而是花钱,接触过他的人都声称,他可以把一分钱花出十分的效果。自从他接管祖业之后,关中宫家开始大规模向外散金,并把影响力扩散到了各个领域。对于此人的评估多次因为会内不明原因的阻挠而不了了之,可以谨慎地猜测此人的势力已经渗透进了会中。

增补:关中宫家依旧是目前会内账册上首屈一指的富豪,我们与他们的先辈也多有合作,宫家的衰亡与过度兴盛都不符合我们的利益。【地字叁拾】

增补2:入春以来,会内已经从各种渠道收到了竹老板重出江湖的消息,似乎也是因为这个消息的刺激,宫飞鹤的的活动变得越来越频繁,会内多名局算先生先后挂出预警,可能会有一场腥风血雨在年末发生。【天字伍拾伍,记于天宝八载】

增补3:目前没有关于宫飞鹤懂得武功的确凿证据,不过会内很多弟兄都相信,他得到了他姑父的长歌门真传。

警告:所有阅读完以上内容的客户,你的姓名已经被隐元会记录在案,相关人等应当于当月月底前前往益州金马坊联系铜匠张庆儿,我们会在那里告诉你下一步的安排,并请务必在启程前安排好家庭事宜。

温馨的提醒:尊敬的朋友,见字好,如果您看到了上一条隐元会的警告,请不要太担心,关中宫家为您提供另一个选择:请即刻出发赶赴太原,联系当地宫家当铺的朝奉阿麻,宫家会全程看护您与家人的周全,我们在关中耐心地等待您。(不管是否接受我们的建议,我们恳请您务必销毁这张纸条)

杨烟词条:

五毒教左使者。行踪不定,有人相信她已经很久没有回过苗疆了。一些尚不能确证的线索显示,她可能比花秋空更早接触到《尸账》,而花秋空后来所读的《尸账》很可能已经经过了她的篡改。此人可算是天下顶尖的易容高手,所以关于她的行踪报告总是不能尽信。她最后一次疑似被人看到是在扬州临湾坊的弥勒巷前,当时她假扮成一个乞婆,正在探查巷外一口很久以前就因为污染而被废弃的老井。

增补:杨烟失踪后,“银丹玉珠”的内功便只剩下东都阮凤凰一个传人,此人在一年前加入天策府,被破格提拔为校尉,归在忠武将军冷天锋手下。我们在天策府的线人报告说,冷天锋正在暗中搜集虎贲营的的线索,很有可能他打算插手曹雪阳的调查。未来是否阮凤凰跟宇文铁车会有正面冲突,目前尚不得而知。【玄字戚拾陆】

特刊:第六次座谈会

(周问鹤,杨霜,猫三小姐,张君宝,宋远桥,张松溪,殷利亨,莫声谷,麸子李,剑九,司空陡,项奴儿(项普略),赵普胜,欧普祥,李扒头(李普胜),彭和尚(彭莹玉),张定边,白牡丹,陈友谅,陈家三老,田孤人,荒佛,伪神A,老年知了)

杨霜:各位安静,各位安静,下面座谈会正式开始了,我很荣幸与作者一齐主持这一次光荣的盛会,在正式开会之前,我先用“无弦”秀一段B-BOX。(被众人拉下)

宋远桥(偷偷对殷利亨):怎么?作者还没被累死吗?

周问鹤:元末的朋友们大家好,如同大家所见,这一章终于结束了,而我还没死!

剑九:不死就不死,你自豪个什么!

司空陡:我们来看一下在上一章座谈会里作者口口声声说了些什么吧。

镜头回放(周问鹤:以后原则上不会出现这么长的章节了。)

司空陡:没想到你的原则打破得这么不值钱呐?

周问鹤:这……下一章,下一章一定瘦身!这一章是发生了意料之外的状况!

项奴儿,赵普胜,欧普祥(齐声):什么状况?

周问鹤(害羞):我写得很爽,一不小心就写多了。

项奴儿,赵普胜,欧普祥:-_-!

彭和尚:本章(四十一节11万三千字)与上一章(二十五节六万八千字)相比无论字数跟章节数都不知廉耻地大幅膨胀,请问作者,是什么支撑着历来消极怠工的你写完这一章的?

周问鹤:原因其实很简单,我从第十节开始,每写一节都以为再过两节就能结束。

彭和尚:所以我们总结一下,懒惰的作者其实是被数学拯救的,他数不来数,所以被拯救了……

杨霜:在这里我们要向所有陪着作者坚持到最后的读者道一声感谢,是你们一再容忍作者的业余态度才让《铁鹤书》可以走到现在,在元末篇当中,作者不止一次感受到了思路枯竭的煎熬,然而不管作者写得多糟糕,你们都选择了留下支持作者,这让作者感到他正在做的事是非常有意义的。不仅如此,你们及时提出的意见一次又一次把作者拉回了正轨,如果不是这些意见,我们不知道现在的元末篇会是什么样子(鞠躬)。

白牡丹:说到提出的意见,之前就有读者提出,我的形象一点都不可怕,完全没有体现出“进化中的人类天敌”这个设定,作者你打算怎么负起责任呢?

周问鹤:想必大家还记得,《铁鹤书》是一部实验性质的作品,作者总是尽量把各种一闪念的想法在小说中尝试一遍。而我这次原本试图在白牡丹身上塑造出“恐怖的人”这个概念,用以区别传统上“恐怖的神”,这次实验如果成功,那将大大开拓《铁鹤书》发展的可能领域。这次的尝试显然不能算成功,以后我会更加谨慎地进行其它的尝试,没错,尝试还会继续,因为我一直担心如果死守在传统的邪神领域,《铁鹤书》的前途可能会越来越窄,希望大家能够理解。

张定边:所以?

周问鹤:所以我是不会负责任的。

众人:-_-!

陈友谅:或许,增加传统恐怖小说里阴森的鬼气有助于提升白牡丹的恐怖等级,简单来说,就是把白牡丹的设定改成孤魂野鬼。

白牡丹(思索):孤魂野鬼?

白牡丹(换上黄色t恤,带上大圆眼镜,双手前伸扮鬼状):哆啦A梦~

陈友谅(一脚踢飞):不是孤魂野比!

周问鹤:鉴于《铁鹤书》的人气依旧低迷,我觉得是时候把修改书名的计划提上日程了。

田孤人:又来?

麸子李:每次座谈会都要提一下,这几乎成了保留项目了。

周问鹤:我觉得,《铁鹤书》可以改名叫《赛大麻》!

众人:?

周问鹤:意思是“越看越想看”!

众人:-_-!

杨霜(擦汗):那个……我们来聊一聊这一章的内容吧,我们发现这一章相较于之前,有了一个巨大的改变。

老年知了:你是说,作者终于开始给人物起字了吗?(结果一上来就把许亭的字起错了。)

杨霜:不是,那个变化一点都不值得讨论,我说的变化是……本作里终于有主女角了!

(灯光打向猫三小姐)

猫三小姐:谢谢,谢谢大家。

杨霜:作者在创造猫三小姐这个人物的时候,可谓倾尽心力,试图为大家打造一个他心目中的完美女孩。

猫三小姐:哎呀真是不好意思。

杨霜:让我们看一看作者心目中的完美女孩是什么样子吧!

赵普胜:不讲卫生。

猫三小姐:?

欧普祥:不讲道理。

猫三小姐:!

项奴儿:自以为是。

猫三小姐:!!

李扒头:还丑。

猫三小姐:啊啊啊啊啊啊啊!

张定边:女主角崩溃了。

莫声谷:本来她就很多余。

杨霜:以上就是我们看到的……作者笔下的完美女孩,至于,为什么作者会把女主角设计成这样,下面让作者亲自来解释一下。

周问鹤:我认为,最美的女孩就是心地善良……

荒佛(一把夺过话筒):原因其实很简单,作者没有女朋友,他完全是照着他们小区里流浪猫的样子设计的女主角。

周问鹤:不要说出来啊!!!

张定边:啊?作者也崩溃了。

莫声谷:GOOD JOB!

荒佛:鉴于作者已经不适合继续主持这个座谈会,下面就由我来继续讨论《铁鹤书》的改名事宜……

陈家三老:为什么还是改名!

荒佛:让我们一直感到很骄傲的是,《铁鹤书》的读者虽然不多,但是里面藏龙卧虎,小说里只是稍微提了一句周问鹤不认识太极图,立刻有读者猜到周问鹤去了未来。所以,我想,有不少读者肯定早已猜到了君山上那个神秘的伪神是谁。

老年知了:没错,就是我。

伪神A(踢飞知了):是我!

荒佛:你们知道了伪神的身份却没有说出来,我们感到万分感谢,因为这个名字一旦提前曝光,恐怕整个故事就再也没有半点吓人之处了(笑)。所以作者才会认为,读者是本小说最大的财富。

杨霜:事实上,这个伪神也是作者的试验之一,如果他能够把这么一个家喻户晓的人物与恐怖的邪神联系起来,那么就代表作者成功地扭转了该人物在人们认知中的传统形象,没错,这就是他大脑注水后产生的念头,我觉得他的san值已经被自己搞成负的了,希望大家能够像对待残疾人一样关爱他。

张君宝:把贫道写成内鬼也是他san值为负的表现吗,我觉得应该先把作者打成真正的残疾人,然后再去关爱他(丫)。

荒佛(不肯把话筒交出来):下面我们正好可以顺便聊一聊武当派的事,虽然作者真(xu)挚(wei)地再三强调他写的并不是倚天而是元末,但是不可否认,元末篇受金庸先生《倚天屠龙记》影响非常深远,从武当派身上就可以看出这一点。

宋远桥,张松溪,殷利亨,莫声谷(点头)

荒佛:作者显然对这种情况不甚满意,为了突出与《倚天》的不同,他刻意在对话中埋入了一些《倚天》中没有的人物:麸子李,孙十三老(孙铁牌),王李二蟾(“铁蟾子”李玄宗、“金蟾子”王道宗),作者最大的遗憾,就是因为篇幅关系没有能够深入描写王李孙三人,在他原本的设定中,这三人是作为武当派元老存在的。孙王李三人,再加上麸子李,都是武当山传说中的人物(只存在于口述历史中,并存在诸多争议,所以不能说是真实人物),其中比较可信的一个是孙十三老(明正德,嘉靖年间人,历史上是张松溪的师父)。至于另一个历史人物彭莹玉,大家可能发现了,与《倚天》中的彭和尚形象相去甚远,这个彭莹玉更接近于梁羽生笔下的彭和尚,不用问,这也是为了跟《倚天》区分开来。作者本人表示,为了写出这个元末江湖,他可是做了许多功课的。

田孤人:比如搜集了许多菜谱。

司空陡:别人凑字数都用无意义的对话,只有他用菜谱。

殷利亨:比无意义的对话好一点。

张君宝:好在哪儿?

殷利亨:可以把人看饿。

周问鹤(忽然跳出):各位亲爱的读者,我还想继续展开元末的故事!

杨霜:哇!他怎么还没死!

周问鹤:我还有很多菜谱没有用上啊!

(众人七手八脚把周问鹤摁倒)

杨霜(急急忙忙):女士们先生们,本次座谈会圆满成功,我们下期再见。

杨霜(转过身):怎么样?还没死吗?

陈友谅:再压一个麻袋。

司空陡:现在怎么样?

张定边:不行……

白牡丹:再压一个!

彭和尚:现在呢?

张君宝:嗯,可以了,可以了,死透了,死透了。

(众人下场)

第八章第一节【起始】

1929年,这一年一直到4月底为止,气温都徘徊在温暖宜人的区间内。但是一进入5月,热浪几乎是一夜之间就席卷了上海。整条霞飞路[1]都被蝉鸣声所笼罩,似乎夏虫在也为这猝不及防的酷暑大吐苦水。

年轻人从葛罗路[2]转进霞飞路后,一眼就看见了宝昌路消防站[3]醒目的塔楼,老一辈的人还是习惯叫那个地方“救火会”。去年它刚粉刷一新,让一旁的巡捕房相形见拙。

往另一个方向看,还能看见恩派亚大戏院[4]的招牌,它的老板,上海滩上的“电影之王”雷马斯这些年已经风光不再,戏院也租与中央影戏公司经营,烈日当头,新派男女们也找不到看电影的热情,如今那里真可谓门可罗雀。

再往前走是尚贤坊,时称“杭州第一美人”的王映霞就曾寄居在那里,如果早几年路过此处的话,很有可能看到精心打扮后的郁达夫正站在尚贤坊门口踌躇地向里张望。再往前,是门禁森严的法租界公董局[5]。几个皮肤黝黑的越南人一本正经地站在门口,他们笔挺的制服跟寒酸的长相经常会引来一些自我感觉良好的本地人的嘲笑。

走过公董局,就可以看到扩建中的庞然大物培文公寓[6],它的样式摩登得很,跟周围建筑有些格格不入。

渔阳里就在距离培文公寓不远的地方,过了渔阳里,可以看到霞飞坊[7]那些所谓的新式里弄,许广平和鲁迅就住在此处。年轻人的目的地也在这里,他真希望自己是来拜访鲁迅先生的,但是他心里也很清楚,那种重要的采访任务当然落不到他头上。

越往弄堂深处走,四周的房子也就越寒酸,大量废弃的家具与厨具被随意地堆在了弄堂里,一栋栋房子仿佛都被淹没在了这些往日的琐碎中。年轻人要拜访的房子就在弄堂尽头,看它的样子,似乎正在用碎砖与旧木柱支撑着最后一点摇摇欲坠的体面。

一个身穿长衫的老派学究正站在门口迎接年轻人,他身形消瘦,鼻梁上架着一副变形的眼镜,长衫已经陈旧褪色,熨烫得倒是很妥帖,虽然不过五十上下的年纪,下巴上一绺山羊胡却已经花白。他脸上挂着十分刻意的闲适神色,似乎想让自己看起来没有等上很久。

“是……小刘吗?”他有点迟疑地朝年轻人喊了一声。

年轻人急忙快走几步来到学究面前,热情地朝他伸出手:“是王策先生是吧,我是《文艺新报》记者刘文辉。”

名叫王策的学究勉强笑了笑,迟疑地同年轻人握了握手,从他别扭的神情可以看出,他对于《文艺新报》找这么一个毛头小子应付自己感到非常不满。

王策把刘文辉让进小屋,屋子里比外面暗了许多,却一点都不见阴凉,房间本来就小,摆上家具后,几乎只剩下了一条过道的空间,而这过道还被一台留声机占据了大半,刘文辉不得不侧着身从那个拦路虎身边走过,像极了忍气吞声小媳妇。两个木椅子艰难地在家具之中维持着立锥之地,颇有点四面楚歌的意思,当刘文辉在它们其中之一上坐下去的时候,他觉得他自己也成了这逼仄房间里的一件家具。王策随后钻进了厨房,一阵锅碗瓢盆声响之后,他的声音从厨房传出来:“是要喝茶还是要喝咖啡呀?”

刘文辉心中颇为讶异,这穷酸学究原来也有这么讲究的一面,他礼貌地回答了一句:“咖啡好了。”厨房里“哦”了一声,不久后,王策就捧着咖啡出来,郑而重之地摆在刘文辉面前。

刘文辉看着面前的咖啡简直哭笑不得,他本就对咖啡的质量不抱希望,但怎么都没想到,这西洋人的饮品竟然盛在一个又粗又俗的大瓷碗里头,看来,这位王先生的生活就是一个大战场,精致与贫穷这一对宿敌已经在战场上厮杀得尸横遍野了。

王策也为自己泡了一碗咖啡,他还拿出了一个茶罐子,里面是一些结了块的奶粉。“要不要加牛奶?”他问。刘文辉急忙摇头:“我习惯喝清咖!”

这咖啡既不解暑也不解乏,刘文辉压下了满肚子的嫌弃几口灌了下去,就匆匆进入正题:“王先生,3年前,在《新世界》报纸上连载的小说《白衫郎》,是您的大作吧?”他一面说一面掏出笔记本和原子笔,尽量让自己显得像是个精明强干的记者,他是第一次单独出来采访,不想掉了报社的面子。

“哎,大作算不上,是鄙人的小小拙作,让你见笑了。”虽然嘴上是这么说,但是看王策此时的表情,脸上几乎要开出花来。

“那王先生,您是怎么想到要写这么一部惊悚小说的呢?”

“其实啊,写这么一个故事,是我从小的志向,我的整个求学生涯,一直在为这个志向做准备呀。哦,忘了告诉你,我是比利时比京大学[9]亚洲史系毕业的。”王策说着,从长衫里掏出了一张折叠得四四方方的毕业证。

年轻人闻言大感意外,这么一个土得掉渣的学究,还竟然喝过洋墨水。他接过毕业证,胡乱地看了起来。刘文辉只学过最基本的法语,而且工作之后就早扔到爪哇国去了,仅仅开头几行短短的声明就已经看得他晕头转向,如同被正宗的法国长棍重重敲了脑袋。没奈何,他只能讪笑着将毕业证交回,心中涌起了一股夹杂着敬意与嫉妒的感情。

“现在的年轻人,西化思想毒害太浓了。对于我们自己的历史文化漠不关心,你好心去告诉他们吧,他们还说,不科学!”说到这里,王先生一脸地不忿,“我之前在欧洲讲学的时候,有一个毛头小子说我的研究全是胡说八道,我问他是哪所大学毕业的,他说他是什么……美国克莱登大学,真,真,闻所未闻!”

王学究顺势发了一大通义正言辞的牢骚后,气总算消了,他又换了一幅语重心长的语气:“其实啊,关于‘白衫郎’的故事,是有许多历史文献可以佐证的。而且最让人意想不到的是,现如今的中国,还有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事,跟‘白衫郎’能扯上关系。远的不说,就说前清,你听说过东八仙胡同吗?就在鼓楼外,南锣鼓巷里。

“你没听说过?太正常了,那条胡同太小了,北京城这样的胡同多如牛毛啊。可是这条胡同,发生过许多只有当地人才知道的怪事。”

“康熙十二年,杨起隆反迹败露,八旗都统永烈和副都统罗吉哈礼兵围鼓楼,杨起隆本是一个无业游民,他的追随者也大多是混迹街头的青皮无赖,可奇怪的是,这些北京地面的老江湖宁可在作为据点的周公直宅中拼死抵抗,却没有一个人敢避入咫尺外的东八仙胡同。据说,当时只有杨起隆的一个小妾带着年仅一岁的儿子慌忙中逃入胡同,从此再也没有人见过他们。

“杨起隆的余党被除掉后,曾有兵丁想要进入胡同里搜查,却被罗吉哈礼拦住,连夜请示了兵部尚书明珠,得到的回答是,‘不可跨入半步。’两天后,东八仙胡同口出现了一个木球,正是那名小妾逃进胡同时她儿子手上捧的东西。木球上面沾了厚厚一层油脂,粘腻得几乎无从拿握。有人将木球交给巡城御史,之后此时就不了了之了。

“住在附近的老北京似乎都知道这条胡同,但是,他们几乎从不提起。小孩被告诫,绝对不可以靠近那个地方,甚至连张望一眼都有丢魂的危险。我曾经采访过一个在那一块生活了六十多年的前清遗老,他告诉我,东八仙胡同的入口总是会出现一些来历不明的东西,没人知道这些东西是怎么来的,它们就是早晨的时候被放在了地上。有时候地上会是一把椅子,有时候是一个半旧的脸盆,宣统年间甚至出现过一辆自行车,当时南锣鼓巷里有一个从天津刚搬过来的混混,不知天高地厚,拿走自行车自己骑去了,谁知几个月之后,这人就发疯跳了永定河,这事后来惊动了官府,他们拿走了自行车,还有其它几件有代表性的东西,一番调查后发现,这些东西全都找不出来历。

“庚子年闹拳匪,一队山东来的义和团信众在巡夜路过胡同的时候失踪了,附近的住户说,他们在那天晚上听到过刀剑相击声与惨叫声,当然了,他们没敢打开门看。

“还有件事很奇怪,你知道吗?没谁说得清楚东八仙胡同里到底住了些什么人,不是他们一无所知,而是他们每个人说得头头是道,却相互都不一样。从终生不得志的秀才到拍花子的乞丐头,还有随家仆私奔的姨太太或者半身不遂的把式人,我觉得,那个前清遗老的说法最为可信,他告诉我,这条胡同其实通着前清一位贝子爷的府邸。据说,那位固山贝子不是实打实的旗人,而是一位外逃的西藏贵族,可能是害怕生命受到威胁,他在北京一直深居简出,甚至从未出过东八仙胡同。

“但是还有另外一种说法,是说,虽然那贝子府里佣人杂役与其它府邸无异,但是他们伺候的却不是一个活人,有些市井之徒绘声绘色地描述贝子府中的奴婢都毕恭毕敬地围绕着一个真人大小陶偶,每日抱它饮食起居犹如常人,甚至晚上还有御赐的旗人内命妇侍寝。

“没有人知道这个贝子是前清什么年代的人,也没有人知道贝子府后来怎么样了,不过,如果你现在去鼓楼打听东八仙胡同,打听得足够仔细,你还是能找到它。”

注[1]:现淮海路。

注[2]:现嵩山路。

注[3]:现嵩山路消防站。

注[4]:现大上海时代广场。

注[5]:现中环广场。

注[6]:现在上海妇女用品商店。

注[8]:现淮海坊。

注[9]:布鲁塞尔自由大学。

第八章第二节【华山下】

“难晓?”年轻的道姑立在纯阳宫前,朝宫顶喊了一声,语气里除了担忧还夹杂着一丝无奈。

飞檐上的少年听到呼唤,回头向道姑露出顽皮的笑容,早晨和煦的阳光穿透飘飘洒洒的飞雪映在他红扑扑的脸蛋上。他继续向上攀爬,有好几次,他单薄的身体挂在梁柱上,几乎命悬一线

“难晓,快下来!”道姑的语气里透着一丝丝的焦虑,她从来不是个感情外露的人,这已经是她失态的极限了。

然而,那孩子并没有停下攀爬。唉,不听话的孩子啊!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孩子越爬越高,越爬越高,渐渐离开了她的视线。

清虚子于睿从梦中醒来,她已经多久没有做这个梦了?她自己也说不上来,清虚真人几乎已经把这个彻底梦忘记了,然而,为什么,今晚,这个梦会再次造访她呢?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时候?

【不,你去的地方并不是幽州古原,我知道,那个地方看上去很大,简直没有尽头,几乎找不到从里面走出来的方法。但是真正的幽州古原,比这个还要大得多,大到……这么说吧,边界这个概念,在那里是没有意义地。而你造访的地方,不过是某个不为人知的,很小很小的角落。

——少林?渡法】

华山脚下有一座酒铺,叫做快活庄。快活庄的老板有一个毛病,他看谁都觉得眼熟,哪怕是头一回上门,他也觉得对方是这里的常客。都说自来熟容易做生意,偏偏店老板却是个极要脸皮的人,所以这毛病没少让他吃苦头。

老板除了开酒铺外,还在经营一个手艺买卖,他在铺面一角卖着自己做的小酒坛,每个只能装下六两左右的酒,算是个别致的小玩意,可是出入这里的人大多没有什么闲情雅趣,自从去年四月那个道爷光顾过一回之后,他一个酒坛都没能卖出去。

刚才说了,店老板认脸的话看谁都像熟人,所以他只能通过衣着特征来记住回头客,那位买酒坛的道爷穿着一双特别扎眼的红靴子,老板不知道穿上这种靴子是什么心态,换了是老板这种脸皮薄一点的人,穿上它上街估计就跟全裸差不多了。

这位道爷是今年开春开始频繁光顾快活庄的,他好像是专门冲着喝醉来的,但是看起来却没什么烦心事,实在是让人搞不懂。四月之后,这位道爷就再也没有来过,或许是培养了什么新的爱好吧,老板倒也不是特别怀念这位道爷,反正对于老板来说,眼睛看到的每个都是熟人。

不过今天到这里来的客人,老板可以保证之前从来没见过,因为如果见过这么一个水灵的姑娘,自己一定会留下深刻印象的。

那姑娘约莫十四五岁,唇红齿白,眸若朗星,粉嫩的脸蛋上总是挂着一股未经世事的娇憨,五官算不上是天姿绝色,却是被泉水滤洗过一样没有一丝俗气,如同刚挂上枝头的桃李,散发着清新的气息,连老板这样年纪的人看到,也禁不住心旌乱摇。

姑娘问老板要了一个雅间,又亲自进里面巡视了一番,确认满意后,对身后一个丫鬟打扮的女娃说:“跟虞大姐说,这里可以吃饭。”

那女娃点点头,一溜烟跑了出去,没过多久,又进来了一个二十五六左右的少妇,那少妇虽然不及少女年轻,却带着说不尽的万种风情,她眼角稍稍扫了一下店里的喝酒的男人,这帮男人就一个个心神荡漾,魂不守舍,全然尝不出杯中酒是什么滋味了。

那少妇也四下查看了一圈,似乎一样颇为满意,又招来那个丫头说:“告诉二妹三妹,可以进来了。”丫头又一次飞跑了出去,没过多久,又进来了两个妙龄少女,都是二十挂零的年纪,老板生到这么大,还从来没见过这么美的女子,这时他才知道,惊若天人,原来不是修辞。之前的少女纵然青春可人,少妇纵然风姿绰约,却终比不上这两个佳丽的明**人,这一颦一笑的美貌是如此惊心动魄,以至于让这华山的大好景色都暗淡无光。酒客们不由自主都放下了手中的酒杯,有一个白面蓝衫的读书人失魂落魄中仓卒起身,还撞翻了邻座的桌子。

这两个少女照例又是四下打量了一圈,然后朝门外喊:“姐妹们,请我们的贵客进来吧!”

门外传来了一阵莺莺燕燕,又有几个盛装女子踏进酒铺,容貌无一不是天姿国色,看她的走路的样子,似乎簇拥着当中的一个人。

所有的男人都睁大了眼睛,一个青春少女,请来了一个风情少妇,风情少妇,又请来了两个绝世娇娘,那么这绝世娇娘口中的贵客,要美成什么样啊!

转眼间,那个贵客已经踏入了酒铺,当看清了来者之后,酒铺里男人们都有一种被愚弄的愤怒。

被簇拥在一群绝美女子当中的,竟然是一个黑得像炭一样的和尚!

最气人的是,那黑僧人脸上找不到半点的受宠若惊,相反,他全然是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第一个进来的少女转头面对老板,巧笑倩兮地问他要了一桌上等酒席。接着一行人就进了雅间,留下了一路的娇声笑语。

不久后老板进雅间上菜,他很想在那个和尚的酒里撒点灰尘,以宣泄自己的不忿,但是当他看到了雅间里的情形后,这种不忿就少了许多。

那黑皮和尚被恭恭敬敬请到了上座,他周围就是那两个明艳的少女,一人左手拿着酒,一人左手筷子,正在喂和尚吃喝,她们的右手各拿着一把匕首,匕首的刀尖顶在和尚胸口。

和尚的背后是少妇和那个十四五岁的少女,两人各出一只左手替和尚捏肩捶背,右手也是各持一把匕首,刀尖顶在和尚的后心,还有四五个女子,一手支腮笑盈盈地看着和尚吃饭,另一只手握着短剑,从桌子下面顶住了和尚的小腹。

再看那和尚,还是一脸的无辜,不过他的胃口倒是没有被耽误,左一口酒,右一口菜,吃得好一派坦然。

少女这时也看到了酒铺老板,立刻像只蝴蝶般飘飘来到老板面前,雪臂一云已将酒菜连盘接下:“我们这里自便就可以,叔叔您忙去吧。”话音未落老板只听得耳边银铃般的娇笑,整个人就被囫囵推出了包厢,他不记得那丫头在自己身上使过多大的气力,他甚至不记得自己的双脚是怎么动的,还没等他明白过来,身后包厢的门已然合上,从门后再次传来阵阵欢声笑语。

打发了老板,少女回身将酒菜摆到和尚面前,又抄起筷子夹了一蓬鸡苏[1]送到他嘴边:“大师请放宽心,这里已经是华山脚下了,待到明日见了于真人,路樱姐姐交代的差事就算是完成了。”

“路女侠为何不亲来送送贫僧?”黑和尚问,谁能想到这化外昆仑奴,竟说的是一口字正腔圆的东都雅言。

少女“唉”了一声,她与另两个明艳女子六目相对,面上竟个个带上了难色:“姐姐去幽州了。”

只有少妇还是神色如常,一边青葱交叠为刘僧定捏着肩,一边柔声道:“半个月前,雁门关的姐妹传来消息,说广武城外的土地里挖出了大量的贻贝。看到当时情景的姐妹回来复述说,薄薄的一层黄土下面是数以千万记的黑色贝壳,有大有小,密密麻麻,绵延方圆数十里,庄稼全都死了。而且,那些贻贝几乎都是活的,牢牢攀附在湿润的深层泥土中,有胆大的当地人用刀撬下几个挖出肉来吃,谁知没过几天,他们的皮下纷纷顶出了锐利的壳片,将他们的皮肤划得千疮百孔,而壳片之下,另有潮湿滑腻的细腕从伤口探出,其人不久后便会死在剧痛之中,就好像是……”

“虚人,”刘僧定面无表情地接了一句,“那是伪神摩奴的直系子孙,而摩奴又与大赟有着扯不清的关系。”

“从去年入秋之后,当地的小童开始传一些前所未闻的童谣,路师姐似乎认为,这童谣中好几处地方都暗指了《白衫郎》,早些时候,有人在雁门关外的群山深处发现了两个前隋时期竖起来的铁架子,这两个铁架子的用途不明,像两根犄角一样直插天空,都有三十余丈高,早已锈蚀不堪。而在铁架子下面的地窖里,发现了五十来具烧焦的尸体,都至少存了百年,那些炭尸同这次受害者一样,遍体生出壳片长腕,甚至有些腕已经塞满七窍,挂满头颅,可知此人死时何其痛苦。”

少女这时又夹了一蓬山葵送到和尚面前:“大师再尝尝这个,我们这次拜访纯阳并未告知于真人,吃完饭小女子这就先上山,去向纯阳各位道长打声招呼。”

“女施主也不用太担心。”刘僧定慢悠悠张嘴接下少女送来的山葵,嚼了两嚼才继续说,“华山眼下,怕是已经有人知道我们要来了。”

“大师何出此言?”少妇笑问。

“刚才那个撞倒了酒桌的蓝衫公子,他并不是要站起来看你们,而是要站起来逃跑,我想此刻,他已经身在纯阳宫中了。”

注[1]:龙脑薄荷。

第八章第三节【难晓】

华清源在华山做接引道士快要二十年了,几乎从少年时代开始,他就已经站在了纯阳巍峨的山门前。这位道长对自己的阅历非常自负,用他的话来说,从贵妃到巨贾,从豪侠到墨客,没有什么样的香客是他没见过的。

然而今天,这四十多岁的老道却又一次大开了眼界,因为这次上山进香的,是一个和尚。华道长盯着刘僧定,不知道该不该迎上去寒暄一二,那和尚看上去也是一副进退维谷的样子,两个人就这样在山门前僵持住了。踌躇再三,二十年的职业素养终于占了上风,老道换上一副落落大方的姿态上前朝刘僧定唱了一个无量:“大师要不要上根香?可保家宅平安。”

“阿弥陀佛,贫僧不信这个。”黑和尚颇有些为难地挠挠头。

眼瞅气氛又要冷下来,华清源急忙又跟进一步:“那要不要求一把同心锁,可保夫妻……”

“贫僧……没有娶妻。”

就在这荒唐的对话续无可续的时候,和尚背后忽然闪出了六七个盛装女子,笑盈盈朝老道一拱手:“七秀坊楚秀弟子姜野兰,虞缎娘,谭小巾,瞿红药,奉家师,师姐之命前来拜见清虚真人。”

一下子看到了这么多俊俏娘子,道长显然很不习惯。华清源的脸上微微飞起了一朵红晕,他表情越来越僵硬,说话也有些不利索了。趁着道长与一众姑娘交谈的当口,和尚则伸长脖子朝山门内张望,刚好看到一袭僧袍出现在不远处的山道上。他知道,这是同寺庙的玄虚师兄,师兄显然也看到了他,因为他转身沿着山道离开的步子明显加快了许多。刘僧定不由苦笑一声,他早就对自己的人缘不抱幻想了,但还是没料到他能让德高望重的师兄落荒而逃。

从太极广场拾阶而上,很快就能到老君殿前,一袭白衣的清虚子于睿已经候在了那里。即使是在艳若桃李的秀坊弟子面前,她的美貌依旧毫不逊色。就像是迷离似火的桃林中飘进了一缕檀香,也像是繁花锦簇下流过的一汪清泉,让人忽而在声色之外涌上了一片恬淡幽远。

名叫虞缎娘的少妇向于睿行了万福,然后道:“七秀弟子奉师父一壶蝉,师姐路樱之名,将杀害周问鹤的凶嫌刘僧定带到,听候发落。”

于睿脸上挂着一抹淡淡的笑容,这笑容却看不出喜怒,就好像其中深藏着一个宇宙:“原来是‘胭脂剑’虞女侠,贫道有失远迎。”然后她又对身后的道童说:“木流,你带着刘长老先去偏殿用茶,我与七秀的客人们还有话要谈。”

名叫木流的童子领命,便带着刘僧定向纯阳殿的方向走去。和尚见他一个十岁不到的娃娃,却是面若寒霜,一言不发,心中不由诧异,就张口寻了一个话题:“这位小道友,你们山上有没有一个身着蓝衫的念书公子,约莫三十岁上下,皮肤很白,不见血色?”

童子并未回答,甚至都没有放慢脚步,刘僧定更加莫名其妙,只得硬着头皮把刚才的话又问了一遍,这回童子总算有了反应,他回头狠狠给了和尚一个白眼,里面不但有着怨憎,甚至还有着威胁。和尚顿时恍然大悟,他这是为了周问鹤的缘故在记恨自己。如果是铁鹤道人处在眼下和尚的位置,他一定会大为窘迫,甚至生出度日如年之感,可是刘僧定只是感到了些微的无奈,因为他不可能专门花时间去跟一个孩子掰扯,这黑和尚已经在别人的冷言冷语中生活得太久,对于排挤早已习以为常。

后面的路两个人都没有开口,童子似乎为了尽早摆脱他,加快了脚步,两人穿过太极广场,沿着山道一直爬到纯阳正宫。虽然天刚亮起不久,纯阳殿前已经香烟缭绕,老君葫芦附近三三两两地站着些善男信女,手执檀香念念有词,并没有人抬头多看他们一眼。道童板着面孔,将刘僧定带进偏殿,指了指一张椅子,也不说话,就径自离开了,刘僧定知道客套也没人领情,便心安理得地坐进了椅子里。偏殿里另有两个道士在打扫,他们看到和尚纷纷侧目,却并不回头正眼看他,偏殿里明明有三个人,却鸦雀无声,气氛简直降到冰点。不多时,又有一个道童虎着一张脸将茶水送上。至于那两个打扫的道士,则背对和尚,冷不防回头射来几道冰冷的目光,算是对和尚的示威。

刘僧定在这片落针可闻的环境里啜了几口茶,心想这样也不是办法,摇了摇他黑得发亮的光脑袋,站起来大步走到那两个道士身后,双手合十行了一个礼:“阿弥陀佛!”他的语气很自然,却并不轻浮,光听他说话就让人觉得他是一个通情达理之人,“贫僧的皮肤黑是天生的,两位道兄就算赏下来再多的白眼,贫僧也没法刷白。”

两个道人愣了一下,他们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回答。刘僧定不愧为“铁皮和尚”,他不但有一身乌黑的铜皮铁骨,连带他的面皮也是坚不可摧,所有想羞辱他的人最后都会发现,自己落到了比他更没趣的地步。之前爬山路的时候,和尚曾经被不少道士明里暗里打量过,他非但没有窘迫,反而还对着那些大惊小怪的道士一一合掌,搞得对方不知所措。

大约一顿饭的功夫后,于睿终于出现在了偏殿门口。

“真人跟七秀的女施主谈完了?”刘僧定语气里带着揶揄。

清虚子不为所动,只是淡然施礼:“华山乡野地方,怠慢了大师。”

看到于睿还是对自己以礼相待,和尚也不由收起了散漫,双手合十:“真人恕罪,高徒‘铁鹤’道长遇害,贫僧确是牵涉其中,这已成了贫僧一生恨事,但道长并非和尚所杀,如果真人愿意听贫僧解释,和尚定当将当日之事一五一十告知道长。”

对于刘僧定的坦诚,于睿不置可否,她只是看着手中的茶汤,思绪像是飘去了很远的地方。过了半晌,她才缓缓说:“这不怨大师。”

刘僧定吃了一惊,不是因为这句话,而是因为眼前这个散淡出尘,仙子一样的真人,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里竟然带着深深的内疚。

“大师可知,贫道为何要给我那徒弟起名叫问鹤,起字叫难晓?”

“这……不知”

“因为,这孩子对我而言一直是一个谜,他总是在做一些让我瞠目结舌的事,爬上崖顶,跃入深潭,将刀剑水火视为儿戏,他的胆量大到让人没法理解。我一直以为,那只是孩子的顽皮,没有放在心上,一直到难晓渐渐长大,我才发现事情远比我想象中严重得多。”

清虚真人的眼中掠过一丝悔恨与怜悯:“难晓,他……他有病。他不懂得,恐惧为何物。我试过了各种药方,却没法治好他。我不知道这病灶是潜伏在何处,他与一般的人没有两样,他只是从不害怕,这样的日子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有一天,事情忽然有了变化,华山上来了一个人。

“我不知道难晓为什么会害怕他,那只是一个双手发抖的可怜人。‘扶苏浪子’屈离,他引着难晓第一次走进了梦魇。那时候我忽然意识到,难晓是上天给我的礼物,是解开那些秘密的钥匙。

“我让难晓阅读屈前辈留下的《伽蓝诡谭》,鼓励他去西湖寻找剑胚,那时的我天真地以为难晓的怪病可以保护他不受那些天外的污染,我是多么自私啊!就算难晓与普通人不同,他终究是肉体凡胎,在他探寻的过程中,怪病被抑制住,群星间亘古的恐惧渐渐在他脑中扎根蔓延,他已经深陷其中了。

“大师,是我一步步把他推向深渊的,没有其他人应该为他的死负责,只有我……”

第八章第四节【月色杀机】

“我算是被软禁了吗?”刘僧定一脸嘲弄地问正准备匆匆离开的道童。

“师公希望与长老再多畅谈几日,不过师公说如果长老要离开,我们也不会强留。”这道童的回答一板一眼,显然是反复演练过的。

“无妨,贫僧自入江湖以来,走过的地方无一不是送瘟神一样急着赶我走,难得有一处还愿意留我,那贫僧就叨扰几日。”

“师公另外还嘱咐弟子告知长老,华山坐忘峰上有一道奇景,长老如果有雅兴,明日卯时可前往一观。”

“哦?奇景?”和尚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声,他其实并不是特别感兴趣,这只是礼节性的回应。

“坐忘峰上日出前后,都会显现须臾的蜃楼幻境,届时在峰上朝正北眺望,可见远处大地都幻化为一边萤白,如同千里雪原,苍茫不见尽头。”

“有意思,贫僧寻个机会一定要去看一看。”

道童见一切安排完毕,打了个稽首便要告退,又被刘僧定拦住:“小道长,你们华山上,可有一个面色苍白的蓝衫读书人?”

一轮圆月高挂夜空,月光如水银一样泻在了客房的地上。和尚盯着月亮已经看了一个时辰有余,却半点睡意都没有。一个时辰前,小道童明白无误地告诉他,纯阳绝无一个蓝衫白面的书生出入。而多年的江湖阅历也告诉和尚,这小童并没有撒谎。那这蓝衫书生是什么人?为什么看到七秀弟子会要匆匆离开?

距离去年九月铁鹤道人在茅桥老店飞升已经过了半年有余,无论是蜀中唐门还是“壁上公子”统统动静全无,至于刘给给,他又再一次失踪了,仿佛江湖上,从来就没有过这个人。当然,刘僧定的追踪还在继续,他对于“鬼和尚”的销声匿迹并不陌生,他这一生中,不知品尝过了多少次周问鹤在公安渡口望江兴叹时的那种茫然无助与精疲力竭,他都挺过来了。他并不是不知疲倦的铁人,只是他认为疲倦与否不重要。

刘僧定从榻上坐了起来,他心中没来由地感到不安。那个蓝衫人的脸总是浮现在他脑中,有时清晰,有时模糊,有时这张脸甚至会变成另一个人。其实一直到现在,蓝衫人依然算不上是什么威胁,但是刘僧定还是反反复复地想到他。好不容易把这些疑问赶出了思绪,和尚脑海中却又浮现出了老君葫芦旁那些善男信女的画面,今早上山途中,即使是纯阳的道士们都忍不住在自己身上看几眼稀奇,那些香客为什么反而对自己视而不见呢?一连串的问题撩拨着和尚的神经,就像是潮汐舔舐着海岸,他隐约觉得有什么事非常不妥,却又没法把思路梳理清楚。

最后,和尚索性站了起来。他意识到今晚是睡不着了,所及决定干脆坐禅到天亮。坐禅对思考很有帮助,和尚有好几次都是在冥想中找到了苦思许久的答案。

早些时候,刘僧定因为道童木流对自己不理不睬的态度而放弃了向他询问蓝衫人的打算,现在和尚回想起来,颇为懊恼,或许当时自己再强硬一点,就能问出些什么。他计划明天一早就去向于睿打听那个蓝衫公子的情况,无论如何,他还是想要求一个放心。

这时,和尚忽然想起了早先时候带他来此处的道童所说的话,坐忘峰上,在日出可以看到连天接地白茫茫一片的海市蜃楼,他忽然来了兴致,反正这屋子里烦闷得很,既然是要坐禅,不如就趁夜色跑去坐忘峰上,还可以顺便看一看那昙花一现的蜃景。

一念及此,刘和尚便要去拿床头的外衣,忽然又想到现在正是五月,天气闷热,虽然华山夜里还有些凉,但自己这样的体魄总也经受得住。于是他就身着单衣出了门。

夏夜山上微凉的空气流过皮肤的感觉很是让人惬意,似乎身穿单衣出来是个好主意。坐忘峰的入口就在黑和尚下榻之处不远的地方,他当时满以为走上几步就能看到。谁知此刻的月亮已经渐渐偏西,刘僧定身边的景色越来越模糊不清。当和尚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他发现他已经在山上迷路了。

刘僧定心里有些沮丧,听了道童一句话就大半夜跑出来看一些虚无缥缈的东西,这实在不像自己。他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开始找路往回走,打算在闷热的厢房中熬到天亮。有好几次,他都以为自己走在熟悉的路上了,但是跨出几步之后,他发现那是自己的错觉。晚上的华山好像变得特别陌生,每一座山峰,每一个路口都跟白天看到的完全不一样。

就这样走了一盏茶之间,和尚怀疑自己是在离厢房越来越远。他不得不停下来重新辨认四周的环境。从他所处的山道往下是一片依山而造的丹房[1],都是些低矮房屋,看上去并没有人在里面居住,丹房的地基只比和尚脚下的山道矮了十余丈,从和尚这里可以依稀看个大概。

刘僧定正四顾茫然之际,忽然听到一声闷哼。之前的不安感觉又一次卷土重来,和尚没有细想,立刻猫腰潜身摸了过去。

几座丹房围成的空地中央站着几个人,其中一个就是蓝衫书生,另有两个是昨天老君葫芦前的香客,此外还有一个人,穿着考究的黄衣,手握一把长剑,似乎是这些人的首领。一旁地上还趴着一个年岁不大的孩子,看上去气息全无。和尚发现那孩子身形似乎有些眼熟,仔细辨认,发现正是昨天带自己来纯阳偏殿的木流。

“你怎么把他杀了?”一个香客问。

“他看见我了,我也没有办法。”蓝衫人回答。

“那现在还怎么去偷藏经阁里那把匕首还有书?”香客又问,语气已经很不客气了。

“我会把现场布置得像是一场意外。”

“你当于睿是什么人。”黄衣男子忽然开口,他的嗓音又沙又涩,像是在脖颈开了一个洞后的漏风声,“你觉得你瞒得住他。”

“只需要瞒一天就够了。”

“你一刻都瞒不了!”另一个香客低吼道,“唐远材怎么会派了你这么个酒囊饭袋过来!你会害死我们的!”

“唐将军说得很明白了,藏剑的人马都要听我调遣。”蓝衫人阴沉着脸扫过在场众人,“我说明天动手,我不想再多说一遍,唐将军要那本书和匕首,刻不容缓。”

不知为什么,原本凶神恶煞一般的黄衣人此刻反而神色平静了下来,他的脸像是一潭死水泛不起丝毫波澜,更吓人的是,他的一双眼睛,也像是死水一样,看不到半点生气。

“你当你自己……”另一个香客气急败坏下伸手指着蓝衫人像是说不出话来。

“别用手指着我!”蓝衫人厉声呵斥。

“没关系,我去向唐徒解释。”黄衣人心平气和地说,他是对着蓝衫人说出这句话的,像是想用这句没头没脑的话安慰蓝衫人。其他两个香客则在与蓝衫人争执,七嘴八舌,谁都没有挺清楚黄衣人的话。

就在这四个人七嘴八舌相持不下的时候,刘僧定已经潜到了距离他们十丈不到的地方,伏在一片矮檐之下,他这一身漆黑的皮肤与夜色融为一体,不专门盯着看根本察觉不到。和尚此刻只觉得心中万分懊丧,如果当时他能多问木流一句,说不定华山今天就会有所警惕,这孩子就不会死。

“叫你的人别用手指着我!”蓝衫人已经恼羞成怒,脸上涨得通红,“你们眼里还有唐将军吗!”

“我去向唐徒解释,我去向他解释。”黄衣人还在重复这句话。

“解释什么!”蓝衫人嗓音忽然变得尖锐,这时刘僧定才发现,这人双脚摆的是内八字,“我问你向将军解释什么。”

忽然之间所有人都住了口,万籁俱静,仿佛空气失去了传声的功能,四个人僵立在那里,就像站立着的五具尸体,虽然看不到脸,但是刘僧定本能觉得,黄衣人是在笑。即使在这里,他仿佛也能感到那人身上散发出的阴恻恻的气息。

须臾之后,黄衣人才慢条斯理地开口:“解释你的死因。”

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得一声蛇嘶般刺耳的嗡鸣,黄衣人手边长剑快如急电,那蓝衫人几乎在同时身形一飘人已在数丈之外,一样东西落在了地上,是那蓝衫人的一条手臂。

看到那剑法,刘僧定心中一惊:“‘蛇抄剑’聂定?”

那蓝衫人并不停步,身形接着又是几晃,转眼间就消失在了夜色里,此人轻功之鬼魅,完全看不出是受了重伤。而他的身法路数,刘僧定更是从未见过。

“这阉人竟会大宝光阁的‘菩提十界’。”黄衣人冷哼了一声,语气里有着难以掩饰的意外,聂定杀人,很少失手的。

刘僧定当然也知道“菩提十界”,据他所知,会这一招的上只有三是三层天外天的无漏僧,但看这蓝衫书生的行迹无论如何都不是那个和尚。刘僧定的心直往下沉,他之前的不祥预感应验了,而且,比他想象中还要严重。

注[1]:丹房不是炼丹的地方,就是道士居住之所,类似于和尚的禅房。

第八章第五节【云霄之上】

刘文辉扶了扶眼镜,他不知道这些胡言乱语是该一五一十记到本子,还是直接无视掉好,对面的学究还在向他这里投来热切的目光,无奈之下,他只能尴尬地在本子上胡乱留下点歪歪扭扭的字,并且暗自决定在回到报社之前一定要把这一页撕掉。

“王老,你这个故事……还挺吓人的。”刘文辉赔笑着说,他想尽量把气氛弄得轻松起来,如果王策在此时能够顺坡说一句这些都是经不起推敲的无稽之谈那就更好了。

然而学究那边却丝毫没有领悟到他的苦心,反而大受鼓舞,唾沫横飞地就着这个话题继续深入讲解下去:“有人说啊,那个陶偶根本不是从西藏那里来的,它还有一个名字,叫做‘摩奴’。

“在印度神话中啊,摩奴是人世间的第一个国王,也是人类的始祖,它的故事,跟《圣经》里的诺亚非常相似。在《异客图》里也提到过摩奴……哦,《异客图》是一本成书于魏晋时期的志怪笔记,作者是当时的和尚罗浮。书里面把摩奴归类为‘伪神’,而且,作者还特别强调,它可能是最古老的伪神,甚至比某些书里的主角‘异客’还要古老。”

说到这里,王策起身在书桌下一堆泛黄的书刊杂志中翻找了一阵,最后,从里面抽出本大开面的相册,小心翼翼地捧到刘文辉面前打开。刘文辉发现,这其实是一本剪报册,里面贴满了中外各类报刊的文章,其中有些文章的日期甚至可以追朔到民国以前。

“小刘啊,你来看这一篇,这是……1915年3月的伦敦《电车报》,是一份在地铁车站里发行的报刊。1915年,那时候欧洲还在打一战——”

《电车报》刊登了这么一条新闻,当年2月的时候,沙俄出动刚组建的“伊里亚-穆罗梅茨”轰炸机集群对当时波兰境内的德国驻军进行战略轰炸。这个事件本身的名气很大,刘文辉当然也知道,这是人类历史上第一次进行大规模战略轰炸。但是他不明白,这老学究要让他看这个。

“小刘,你注意最后那一段……”王策指着文章用循循善诱的语气说,他似乎把自己带入了老师的角色。

刘文辉的法语很糟糕,并不代表他的英语就很好,这几行abc几乎看得他两眼发花。好不容易,他才用他生疏的洋泾浜英语半读半猜地领悟了大致意思。这最后一段其实是说,沙俄的轰炸大获成功,轰炸机群没有遭受任何损失,只有一位叫格里高利?叶菲莫维奇?佳梅耶夫的飞行员在回航的时候没有跟上部队,结果在波兰上空迷失了方向,比别人晚了半个小时才回到机场。文章的末尾提及佳梅耶夫后来进入了医院疗养,似乎这半个小时的迷航让他的身体感到不适。

“佳梅耶夫后来被秘密送到莫斯科,关进了当时的莫斯科大学医学部。你手里这份剪报是他存在过的最后证明,因为他的军队信息没过多久就被沙俄军方彻底抹去了。”

“他到底得了什么病?”刘文辉问,他心想难道在高空也能染上怪病吗?

王策表情忽然有点为难,像是生怕下一句话说出来后,对方直接会拂袖而去:“小刘啊,你要知道,这个世界上,有许许多多奇怪的事,远远超出我们现代科学能够解释的范畴,所以我接下去要说的事就算再离奇,其实也不是不可能的。”

刘文辉强忍住心里的不耐烦,装出一副理解的样子,等待这酸学究说下去。

“佳梅耶夫回来之后,就开始出疹子,精神萎靡,浑身无力,畏寒还伴有剧烈呕吐,呼吸困难,常规检查的结果是,他身体发生了剧烈排异反应,但这结果还是没能彻底解释所有的症状,直到佳梅耶夫越来越虚弱,不得不转到莫斯科的专业医院之后,当地的医生才找出了一个荒诞不经的病因:佳梅耶夫怀孕了。

“这个世界上,有一些特殊的人,同时长了两套行器官。有一些人两套器官都发育完全了,他们同时具有两种特征,这就成了阴阳人。还有一些,其中一种特征表现了出来,另一种特征却被隐藏起来,因为他另一套器官并没有完全成熟,只是留在了他的身体里……小刘啊,你看起来有些不舒服,要不要我们休息一下呀?”

“不,不用,王老,您请说下去。”刘文辉勉强笑了笑,忍住胃里翻江倒海般的不适,他现在只想快点结束采访,回去随便写一些东西敷衍了事。

“佳梅耶夫的情况就属于后一种,他身上几乎找不到任何女性特征,所以之前征兵的时候,没人发现他与普通男性有什么不同。当时知道真相的沙俄军方觉得又屈辱又奇怪,因为按照佳梅耶夫的身体结构,他是绝对不可能受孕的,且不说他的自宫尚未成熟,而且是完全长在身体内部,没有通道可以跟体外相通。

“莫斯科医科大学的专家们对佳梅耶夫进行了长达数月的研究,但是既无法解释他的怀孕,也无法解释他为何会对自己的胎儿产生排异。就在这时,医科大学反而收到了一封俄国东正教随军牧师的来信,信中言辞恳切地请求医生们立刻放弃研究,因为这绝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牧师还随信附上了一份18世纪的手稿,似乎是一个黑海地区的乡村牧师对于当地某种疾病的研究记录。这份手稿后来与其它相关物品一同送进了焚化炉。

“当时有医生突发奇想,为佳梅耶夫拍摄了一张x光照片,他发现佳梅耶夫的胸骨与盆骨都已经变形了,最让医生感到害怕的是,照片清晰地映出了佳梅耶夫的胎儿,那原本应该是看不见的,从胎儿佳梅耶夫模糊的外型来看,那绝不是任何一种脊椎动物。

“佳梅耶夫的解释?确实有,当时军方对已经奄奄一息的佳梅耶夫进行了可能范围内最长时间的审问。然而几乎什么没有任何收获,根据佳梅耶夫当时含混不清的供词,他似乎是在迷航时间里在空中看到了什么东西,或者说,是在高空与某个庞然大物对视过,但是,并没有发生实质性的接触。他拒绝描述那个东西的样子,事实上,他连提起那东西都十分抗拒。后来莫斯科医科大学给出报告上说,胎儿是他自体器官变异产生的,似乎他的身体从外界接受了某种自我改变的命令,让自己怀上了这个胎儿。后来的尸检中发现佳梅耶夫的大脑分泌了许多从未见过的激素,驱使着他的身体几乎搅成了一锅粥。

“在佳梅耶夫生命最后的几个星期里,他已经完全失去了跟别人交流的能力,只是用基辅方言断断续续地说,他在天上看见了摩奴,还看见了大赟——哦,一会儿我再告诉你大赟是什么——他乞求上帝的原谅,在他稍微恢复了些许理智的时候,他会恳求医生为他带话给轰炸机连队的长官,让他以后千万不早再走那条航路,他的人越来越消瘦,小腹隆起却越来越明显,四个月后,他已经俨然像一个怀胎九月的妇人。

“军方跟医科大学的人商量了一次之后,认为绝不能把那个胎儿生下来,他们在那年的七月秘密处决了佳梅耶夫,尸体随即被送往医科大学焚化炉焚化。据说就在焚化当晚,俄国陆军大臣列克谢?安德烈耶维奇?波利瓦诺夫连夜造访当时的东正教大牧首,没有人知道那天晚上他们谈了些什么,但是佳梅耶夫的所有资料,从此就不见了。

“哦,对了,佳梅耶夫的故事还没有结束, 1922年霞飞路上的恩派亚大戏院曾经上演过一部美国幽默动画片《幽默脸的滑稽相》,这部动画片最大的特点就是一点内容也没有,银幕上只能看见一张极度夸张的脸,对着观众做各种怪相。影片播放完之后,银幕上会出现一行英文:纪念伟大的佳梅耶夫。当时谁都不知道佳梅耶夫是谁,有人想到去询问制片方,却发现根本找不到制片方,这部片子的引进与发行全都迷雾重重,似乎有一个不知姓名的大老板一手造就了这部片子的上映,却甚至没有要求任何的票房回报,没人知道这片子的拷贝是从哪里来的。它的去处倒是很清楚,1922年恩派亚大戏院发生了一次小火灾,其他东西都没有损失,唯独这卷拷贝烧毁了,一张胶片都没留下。

“对于这部片子,上海人的褒贬不一,有人觉得这张脸噱头十足,令人捧腹,而另一些观众则觉得那些表情扭曲可憎,让人作呕。当时人毫不怀疑,这是对詹姆斯?斯图尔特?布莱克顿的戏仿,然而这片子里幽默脸表情的尺度已经大大超过了詹氏,有几个表情如果单独拿出来看的话,很容易就会被解读为痛苦,愤怒,凶狠,恐惧。据说,当时有许多小孩看了这部电影后,都留下了心理阴影,直到现在,还有人在谈论这部片子呢。”

第八章第六节【莫欢喜】

夜已经很深了,大雄宝殿内却依然亮着烛光。四尊巨大的泥塑金刚俯身望向下方众人,它们拧眉瞪目的面相在摇曳的烛光中看上去让人心胆俱寒。

金刚前面的蒲团上坐着三个年事已高的和尚,从衣着上看,他们在寺中地位都不低。他们全都双目低垂,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很难想像,这三个老态龙钟的僧人,都是少林寺地位显赫的澄字辈高僧。蒲团前方还站着一个年轻和尚,他面沉似水,却目光如炬,通体漆黑的皮肤跟身上的衲衣形成强烈的反差。很难相信,此人虽不算高僧,也没有位列在澄字辈,却与三位长老以师兄弟相称。昏黄的大殿内只有木鱼呆板的敲击声回荡着,那千篇一律的节奏就像是在颂唱一首冗长的诗篇,让人提不起精神。

“僧定,于睿那天有没有告诉你,纯阳派为什么会扯进茅桥老店和涂家大宅的事情里?”一个老僧开口问,他的声音甚至比他的外貌更苍老,若不是有一股浑厚的中气隐含在声音中,他或许会被人当作是风中残烛。

“于真人说得很隐晦,事实上,她讲了几件相互之间毫无关联的事情:在华山落雁峰,天光晴好的时候,有时会看到山顶绝无人迹之处冒出一团云雾,雾中隐约有一个人影,或坐或立,香客们称之为‘莲台佛影’,但是于真人认为,那其实是华山上一个死去数百年的前辈。最近几年,人影出现得愈加频繁,但是它的身形却越来越扭曲,就像是一张纸片被揉成一团后又重新打开。于真人说这变故一定跟云台峰,石壁下山洞中那口古老的釉瓮被人打开有关,这口巨瓮在华山放置得太久了,瓮底早已如古树扎根般与山洞融为一体。没人知道是谁揭开了瓮口,也没人知道什么东西被放出来了,据说那天晚上整座‘猢狲愁’都被尖厉的叫声环绕,我曾经问过于真人,她没有直接回答我,她只是说轩辕黄帝相传曾在华山大会群仙,我想她是在暗示,黄帝当时在华山见到的,就是从瓮中放出来的东西。后世的唐尧虞舜都曾经前往过华山,似乎想要再现黄帝当初的盛况,但是他们什么都没有得到。

“再到后来,北周道士焦道广在华山深处的古明堂遗址上修建了云台观,搜罗天下奇书藏于观中,大象二年,焦道广忽然在自己的道观中失踪了,只留下一座空观和汗牛充栋的古籍。于睿相信,焦道广与黄帝,尧舜,还有那个佛影,甚至古瓮的制造者,都曾在华山上找某样东西,开元年间,出家在长安辅兴坊的金仙长公主曾经派人以修缮的名义把云台观几乎翻了个遍,也许,这座山里藏着的秘密远远超过了我们的想象。”

大殿里又只剩下了单调的木鱼敲击声,时间像是膏油一样凝结住了,烛光中,老僧干瘪的嘴唇微微蠕动,他正无声地念诵着一段生僻的经文。也不知过了多久,另一个老僧开口了:“那么,继续说说你那晚在华山上的遭遇吧。”

当日华山。

“师父,我们现在怎么办?”一个香客压低身影问聂定。

“人不是我们杀的,这是纯阳跟神策军之间的梁子。”聂定那双怨毒的眼睛扫了一下四周,“你们沿原路下山,立刻回山庄,不要停留。”

“师父那你呢?”

“我在这华山上还另有事要做。”聂定不耐烦地摆摆手,那香客不敢多问,只能唯唯诺诺地低头称是,其他香客也纷纷领命,须臾间就全都人影不见了。现在空地上只剩下了蛇抄剑一个人。他背对着和尚,一动不动,消瘦的身形站得笔挺,像是孤坟前的半截蜡烛。四周一片死寂,月亮也早已沉入西方群山之下,刘僧定的前方只有一片晦暗不明。

又过了半晌,像是已经确定弟子都已走远,聂定忽然一手捂胸,整个人都佝偻了下来。见此奇景,和尚先是一愣,之后才恍然大悟,原来刚才电光火石间,蓝衫人虽然留下了一条手臂,却也出掌重创了聂定。刚才,聂定只是强作镇定,现在怕伤势已经压不住了。和尚不由咋舌,仓促间能施展“菩提十界”已是不易,蓝衫人竟还在施展的同时,暗地下了这么重的一手,这人不论武功,反应,还是见识,都算是顶尖高手,武林中忽然冒出了此等人物,自己怎么一直都不知道?

聂定又站在原处调息了片刻,看样子像是稍微轻松了一点。他四下望了一圈,确定没有留下供人追查到自己的线索,就大步离开了这个是非地。说也奇怪,他并没有朝山下走,而是沿着山道一路向上,此刻刘僧定如果有心要拿下“蛇抄剑”,恐怕是易如反掌。但是他却选择悄悄坠在聂定身后,因为他想知道,聂定冒着被发现的危险,连夜带伤上山,究竟意欲何为。

两人就这样一前一后走了一更天左右,刘僧定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举目四顾只看得见黑压压一片连绵起伏的群山。脚下的路有时候平缓,有时候陡峭,有一段路年久失修得几乎完全无法辨认,而另一段,则狭窄到必须侧着身才能通过。聂定始终是一副老马识途的样子,一路上几乎没有过停留。难道,这条路他经常走?黑和尚正在纳闷之际,忽然眼前一亮,就像有一道刺眼的闪电化过夜空,刘僧定猝不及防之下,他的影子已经被这道青蓝色的强光打到了对面的山壁上。

好端端的大晴天里怎么会打雷?刘僧定未及细想,千钧一发之际他整个人已经附身贴在了地上,几乎与此同时,十余步外的聂定猛地转过身,电光火石间他几乎就看到和尚了,就差一点。和尚匍匐在阴影中,大气也不敢出,刚才的情形真是险过剃头,如果自己当时稍微缓一下,那就彻底前功尽弃了。聂定来回扫了几眼,没有看到可疑的东西,他又站进了阴影中,悄无声息地如同一个老猎手,和尚知道,要不是他伤势不能拖延,他肯定会一直等下去。

一盏茶时间后聂定终于走出阴影,又一次转身上路了。和尚知道,他获得了一次短暂的胜利,但是这次他不敢跟得太近,他知道对方已经有了警惕,所幸在夜色中,他比对方更有优势。刘僧定远远地咬住了聂如山,就这样又走了一顿饭的功夫,和尚心里还是在犯嘀咕,为什么华山上晴天会有闪电,而且闪电过后却听不见雷声呢?

大雄宝殿内。

“那似乎是……云天弧光。”一个老僧说,语气略显迟疑,“是华山独有的景象。有人说,那弧光来自天外,可照出五蕴皆空,也有人说,它是从华山深处射出来的。澄广师兄曾经亲眼见过一次,他说那弧光的强度照得日月岩上每一条纹路都纤毫毕现。焦道广在他的笔记里说,华山上的老猿在看到弧光后全都丧失了心智,狂叫着从山崖跳入深涧摔了个粉身碎骨。”

老僧说完,便不再理会众人,兀自继续念起了他的上古经文,他身边另一个老僧则示意黑和尚继续说下去。

刘僧定点点头:“弟子随聂定一路往北走,后来看到了一座荒废许久的祠堂,祠堂外面有着一颗古怪的老松,那实在是太古怪了……”

“哦?如何古怪法?”

“它被一座半埋在土里的石龛高高顶出地面,但是,却看不到一条树根,它的主干挺直,枝干却像是被绞过一样扭曲地伸向四周,我特地围着它转了一圈,确实一条根都看不见。”

老僧们又一次陷入了沉默,只有木鱼声环绕着他们,许久之后,其中一个老僧才开口:“玉女峰上的……无根树?”

“聂定走到无根树下,忽然就不见了,弟子赶上去查看,却发现石龛一侧被人打开过,旁边竖着一块仅两尺来高的石碑,不仔细看几乎看不见,上面还有当年纯阳吕祖的题字。”

“是……什么字啊?”

“只有三个字,弟子愚钝,不知道是何意,请众师兄开解:上面写着‘莫欢喜’。”

第八章第七节【坠落】

刘僧定眼前耸立着三座小殿,它们排列成品字形,在当中围出了一小片砖石铺就的天井,天井中央立着一座锈蚀严重的香炉,香炉整体歪向一边,一只炉脚几乎就要被彻底压断了。无论是小殿还是香炉,都已经破旧不堪,粗略估计,至少已经废弃了有五十年。

天井的石砖上落满了厚厚一层腐叶,空气中满是枯朽败臭的气味,一棵疏于修剪的梧桐立在天井一侧,枝叶蓬乱得就像是一个邋遢的乞丐。

小殿内的年久失修程度也一样触目惊心,不但神像上的彩漆掉落殆尽,好几根梁木也已也被蛀噬得千疮百孔,目测用不了几年,这些房屋就要彻底塌成一堆瓦砾了。小殿内部只能容下四五个人,屋檐下空空如也,并不见匾额,殿内没有多余摆设,只是各供奉着一尊神像。再看这些神像,无不做工粗糙,面目模糊,身体比例完全失调,乍一看去就像是有半截身子埋进了神坛中。很难想像,这竟会摆进纯阳群殿中。

神像上方也一样没有匾额,刘僧定完全看不出这三间小殿供奉的是谁,他凑到一尊神像前,想要找出一些线索来判断这泥胎的身份,无奈,那张泥脸饱受潮气侵蚀,五官早已一层层发酥剥落,现在只剩眼鼻处有些微轮廓依稀可以辨认,却完全看不出相貌了。望着这张空空如也的脸,刘僧定觉得背后有些发毛,当古早这个地方尚有香火之时,那些善男信女在这里拜祭的究竟是谁呢?难道,本来这里供奉的就是三个无名无面之人吗?

怪异的感觉还不仅仅来自神像,这三间小殿也很有问题,它们建造得异常敷衍,仿佛建造者根本不希望有人前来参拜。它们被孤立在一座险峰上,从纯阳主殿出发几乎没有任何一条路可以到达这里,这个地方,是完全脱离了纯阳宫体系的存在。

【大雄宝殿】

“等一下,师弟。”一个老僧厉声制止了年轻和尚继续说下去,“你刚才不是在说,你在玉女峰石龛一侧发现了一道暗门吗?怎么忽然之间说到这三间无名小庙了?”

刘僧定皱起眉头,最后尝试着思索了一下,然而过了片刻他就彻底放弃了。黑面和尚朝老僧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三个老僧面面相觑,沧桑的脸上全是困惑。

“刚才我说,我是发现石龛被人打开过,之后我就到了三座小殿前。我不是在撒谎,当我反应过来的时候,我已经在小殿门口调查了。我的脑子一点都没有混乱,我清楚记得上一刻,我也是在调查小殿,更上一刻,我还在此处调查。这是一条连贯的记忆,我至少在那个地方呆了半个时辰有余,其中所有的事情我都记得,但是,我却不记得这段记忆之前与石龛打开之后的那段时间发生了什么,师兄,我的记忆一定发生了断裂,可我却找不出断在哪儿。当时我在三座殿里进进出出,只为了查出神像的身份,我完全忘记了石龛的事,也忘了聂定,直到仿佛灵光一闪,所有被忽略的回忆都浮现了出来,就像是我忽然大梦初醒,意识到了自己一直以来的行为有多荒诞。”

“师弟啊,你又不老,你怎么也糊涂啦?”另一个老僧揶揄地说,他似乎是想缓和一下气氛,但脸上却全无笑意。刹那间,刘僧定只觉得有千斤重担压在了自己身上,但是从他脸上却依旧看不出丝毫的动摇,他终究是少林寺千锤万打出来的铁皮和尚,哪怕是刀山加身,也一样心如止水。

“后来,又怎么样了?”

“当时我抬头看天色,似乎已经快要破晓,而聂定则踪迹全无,我沿着山顶唯一一条小道朝山下走,谁料那条小道在半山腰就彻底断了——”

【华山】

没有下山的路,一条都没有了。刘僧定站在小道尽头的峭壁前,估算了一下所处高度。情况很糟糕,他几乎看不到地面,眼前所见只有雨水冲刷出来的陡峭绝壁,还有嵌入其中的嶙峋乱石。从这里往下跳,恐怕要五六个呼吸后才能落地吧,就算下面是一个深潭,这么高掉下来砸在水面上也是难逃一死。如果运气好,他或许能在下落途中被一棵斜伸出来的枯树接住,可是……刘僧定自己都笑了,他的运气怎么可能好呢?

天空已经微微泛白,现在峭壁看得更清楚了,没有可以攀爬的地方,连可供抓手的地方都没有。这简直像是一个笑话,刘僧定心想,不过,他早已学会不去怨天尤人,他现在要做的,就是集中精神找出一条路下去。

理论上讲,确实还有一条下去的路,这条路几乎等同于自杀,但并非完全不能走。刘僧定仔细观察了一下乱石的位置,然后又把刘给给那种蜻蜓点水的轻功在脑子里过了几遍。刘给给是个天才,黑和尚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在短时间内掌握那种轻功的诀窍,但是不试试谁又知道呢。他不奢望能够一路跳到崖底,他只需要跳到一个相对较低的位置,让他不至于直接摔死就可以。这就是他的全部计划了,就像以前一样,当老天爷没有给他活路时,他要学会自己开一条出来。

接下来就是生死存亡的一跃,万幸的是刘僧定只穿了一件单衣,身法不会受到滞碍,他闭起眼睛最后回忆了一遍刘给给的动作和发力窍门,他提醒自己,他们都是少林出身,都是在木桩阵打下的轻功底子,相互揣摩要领想必不会很难。他最后吸了一口气,然后一跃而下,直到跃出悬崖的那一刻,他心里依旧波澜不惊。

这计划一开始就不顺利,下落的速度大大超出了刘僧定的预料,一开始他还能根据乱石的距离调整姿势力道,但是没过多久他就方寸大乱,全凭本能在瞬息万变中见缝插针。他在应接不暇中跳上一块石头,之后又一块,然后又是一块。偶尔会有树枝老藤让他找回一点平衡,但是在紧随而来的下坠面前完全是杯水车薪。大脑已经来不及估算远近方位了,事已至此,和尚只能彻底放空思绪,把一切都交给了直觉。

天已经彻底亮了,绝壁在晨曦中一览无遗,如果此刻有人从崖底看过来,他会看到一个人影跌跌撞撞地一路坠落,就像是一只醉醺醺的老猴攀不住岩壁。你会眼看着他越来越失去控制,越来越手足无措,用不了多久,他距离彻底字面上的掉落就只剩下了最后那一脚踩空。

而那一脚踩空很快就到来了,在最终失去平衡的一刹那,刘僧定觉得时间忽然变得很慢,慢到他几乎感觉不到自己在下坠,他在半空中最后看了一眼地面。“这个高度似乎可以赌一下。”他心里这样想着,运起了少林锻骨诀,然后他就团起了身子,像只瓦盆一样翻滚着冲向了崖底。

滚落的时间简直无穷无尽,他磕到了好几处石头,压断了无数的灌木,他的手臂和两肋不知遭到了多少下重击,简直像是一头扎进了木人巷的齿轮丛中。

当刘僧定终于从昏迷中醒来时,他发现自己躺在一片柔软的灌木丛里,他尝试着移动了一下四肢,万幸的是手脚都没有折断。但是也有坏消息,他觉得晕眩异常,浑身上下的瘀伤也在隐隐作痛。即使是铁皮和尚,此刻也不得不安静躺着略作调息。他祭出易筋经,艰难地引导着真气运行周天,一盏茶时间后,丹田总算渐渐感觉到了温暖。但是晕眩还在继续,不仅仅是因为翻滚,刚才下落时他的头可能也遭到了撞击。现在晕眩已经超越了疼痛,让他浑身发冷,止不住地打颤。刘僧定不得不再次默念易筋经,把希望全部寄托在这门百年来最好的疗伤心法上。几个周天后,晕眩果然减轻了许多,但是遍体的寒意却没有减退多少。和尚心中奇怪,他意识到这股寒意并不是身体不适造成的,他是真的冷。刘僧定勉强坐了起来,这动作似乎并没有加重伤势,他大受鼓舞,索性一骨碌从地上爬起,一瘸一拐地走出了灌木丛。

【大雄宝殿内】

“我当时彻底惊呆了,完全无法理解自己看到的东西。”刘僧定对他三位师兄说,他已经完全从当日的震撼中走了出来,如今回想过往,就像是在说一件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事情,“我当时看到的,是一片白茫茫的雪原,满目苍茫看不到尽头,天地间狂风呼啸而过。”

第八章第八节【苍茫】

刘僧定意识到这很不正常。

原本他以为这里只是华山上某块气候反常的台地,所以他向北出发,尝试找到台地的边缘,然后走了小半个时辰后,他发现四周依旧依旧是一望无垠的白色,别说边缘,连些许地形上的起伏崎岖都没有,这地方平坦得不合逻辑,几乎就是一块走不到底的镜面。

脚下的积雪深达数寸,几乎完全没过了脚踝,抬头只见晴空万里和一轮耀眼的太阳,却看不到半只飞鸟。刘僧定继续向前,现在调转方向显然不会是好主意,不管这片雪原的尽头在何处,他肯定正在靠近靠近那里。

冷风像鞭子一样,一刻不停地抽打在刘僧定身上,他那件单衫太薄了,几乎就跟披了一张纸没什么区别。和尚觉得自己漆黑的皮肤下,连血带肉都一丝热气也不剩了。然而,他的脚步一点都没有放缓,铁皮和尚并没有铁皮,他有的只是钢铁般的意志,这股意志把感受和行动完全区分开来,让他成为一尊铜铸铁打,不知痛苦的罗汉。这根周问鹤正好相反,当铁鹤道人落到这副田地时,他会狂躁得像是一头野兽,忘掉所有的思考,让动物本能带领自己冲出困境,但是刘僧定,至始至终都很冷静,从苏醒到现在,他无时无刻不在对自己的处境做客观的全盘考量,面对世间的险恶,如果你没办法真正生出一副铜皮铁骨,那么你唯一能做的,就是为自己准备一副铁石心肠。

刘僧定就这样一步一步走过雪原,除了身后这串脚印,他看不到任何变化的风景,他就像是浸在了一片纯白的海洋中,他甚至都快要忘记了世界上还有别的颜色。不知走了多久,刘和尚脚下忽然像是踩到了什么东西,他精神一振,急忙附身用双手扒开积雪,这实在不是件容易的事,十指传来的触感又冷又硬,简直像是在扒干泥。刘僧定强压着内心的焦虑,在这天寒地冻的世界里,他竟然微微有些额头冒汗。一炷香时间后,表层的积雪终于被扫清干净,一副穿戴整齐的人骨出现在了和尚面前。

当时,除了充斥在天地间的风声,刘僧定什么都听不见,但他耳畔却分明响起了阴森的怪笑。他自己都不知掉自己有没有感到害怕,毕竟他已经冷透了,不可能再遍体生寒了。此刻的的刘僧定站在一个自己刚挖出的大坑前,坑里则躺着一具枯骨,整个白色的世界上,只剩下了他们两个。

这具骷髅中等身材,套在一件北周时代的官服里,头骨呈现蜡黄色,显然埋在此处已经有些年头,它的两排牙齿上染满了黑渍,不知是不是死于中毒,它浑身的皮肉都已经烂光了,只有些许筋还在骨头之间连着。刘僧定细细翻找了一下死者的衣服,最后在它的怀中摸到了一截指骨长短的东西,坚硬非常。他把此物掏了出来,发现它一头刻着几个篆文,原来是一枚印章。

【大雄宝殿】

这枚印章此刻正捏在一个老僧的手中,老僧干瘪的手指像是被岁月吮尽了所有的生命力。他微微伸长皱纹堆叠的头颈,睁大了浑浊的双眼,借着烛光努力辨认印章上的字迹。

“蒲州冷月……蒲州冷月”,他的脸色忽然变了,“蒲州冷月!这是北周武帝的闲章啊!可是,宇文邕的手下,为什么会死在那里呢?”

另一个老僧缓缓开口:“坊间传说,宇文邕曾经暗中联系过在华山修行的焦道广。”

“这就奇了,宇文邕一向是不近僧道,他为什么会去找一个野居的出家人呢?”

“有一些来历不明的传闻,”第二个老僧的眼中忽然泛起寒芒,他的表情像是嘲笑,也像是不屑,“传闻说,宇文邕次女义阳公主十二岁时,曾与人私通,生下了一个畸形儿。那个孩子后来被道士焦旷带到了华山,秘密养大。”

第一个老僧又问:“师兄,我还是不明白,皇家诞下私生子,杀了不就完了,为什么要叫一个外人带走?”

“那个畸形儿似乎有些非同一般,宇文邕不敢动他,另外焦道广带孩子来华山,恐怕也是包藏私心,他搜罗那些古籍,或许就是想搞清楚那个孩子身上的秘密。而宇文邕派出这么一个使者,恐怕也跟那个谜一般的孩子,脱不了干系。”他说到这里,撇了撇干瘪的嘴,仿佛在品尝着什么滋味,“不为人知的私生子,身负皇命的隐士忽然失踪,还有雪原上那具尸骨,北周时候华山一定发生过什么骇人听闻的事。”

“那么是谁杀了信使?是焦道广吗?他的尸体又为什么会在雪原上?”

第二个老僧叹了口气:“我也不知道,但是,我始终觉得,那个道士对宇文邕瞒着什么事。”然后他顿了顿,嘱咐年轻人说,“僧定,你说下去。”

【雪原上】

刘僧定掩埋了那具尸骨,继续艰难向前,此时他心里已经有了一个不祥的念头:“这里会不会是幽州古原?”

据说从幽州台往北走,会走上一片不见尽头的茫茫原野,只有零星的荒草点缀在荒土之上,那里白天不见太阳,晚上没有月亮,满天繁星沿着其它地方从未见过的轨迹移动。荒原上从没有人烟,却总是有凄怆的哭声与梁父古吟随风飘来。若走在荒郊野地,偶尔会看到孤坟乱葬,路边骸骨,全都不知主人姓名,无数的磷火浮在晦暗的半空,洼地中积满了腐败的臭水。据说远古的那些贤王们,至今还驾着车在古原上漫无目的地游荡,想要找到出来的路。

渐渐地,刘僧定发现自己的双眼正在流泪,一阵阵刺痛感传入的脑中。“雪盲症。”他心想,心里多少有些懊恼,他应该早点料到的。刘僧定跪了下来,用双手掬起一捧冰冷的雪敷在了双眼上,疼痛顿时更强烈了,仿佛有上千根牛毛针扎进眼球,和尚放空大脑,静待疼痛过去,大约十来次呼吸后,双眼的痛楚终于有所缓解,只剩下了彻骨之寒。和尚闭着眼睛又重新从地上拢起一捧雪如法炮制,融化的雪水混合泪水划过麻木的面颊,有一些流进了他的嘴里,味道又腥又涩。说也奇怪,和尚的双眼虽然紧闭,他的眼前却并不是完全对的漆黑,而是涌动着一片暗红,就像是盯着一个深不见底的血池。

大约过了一顿饭功夫,刘僧定才微微睁开眼睛,虽然只张开了一条缝,灼目的白光还是像刀锋一样割裂着他的神经。和尚从单衣上撕下了一片麻布,折叠了两次后蒙在了眼睛上。强光减弱了不少,麻布上纤维的空隙可以让和尚勉强看到一些东西,这样的防护对雪盲症只是聊胜于无,但他眼下也没有更好的方法了。被撕坏的单衣灌入了更多的冷风,和尚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体温还能不能再降,好消息是,他没有觉得温暖,他知道,当他有那种感觉的时候,就是离死不远了。

不知何时,原本身后的山崖现在已经出现在了他的身侧,也许是他不知不觉中偏离了方向,也许是山脉自己转了向,刘僧定朝山崖那里看了一眼,白茫茫的雪地上方只有一个朦胧的黑色轮廓,或许他应该朝那个方向走,在山脚下找一个山洞等大风过去。他想到这里,停下了脚步,有道是望山跑死马,他没法估算出与那片群山真正的距离,如果运气好,他可以在冻死之前到达那里。

就在刘僧定打算修正他的路线时,忽然发现席卷过来的风声里夹杂进了其他声音,和尚狐疑地侧耳倾听,他首先要确定这是不是自己在绝境中的幻觉。乍听之下,那跟普通的呼啸没有区别,但是仔细分辨后,他听到了某种尖锐的哨声。哨声清亮而绵长,几乎不曾断绝,和尚无法想象一个人类怎么会有这么长的气息,而那个人又为什么要在狂风中吹哨。不过有一点是肯定的,风吹来的方向确实有人。

刘僧定不再迟疑,顶着大风快步朝那个方向走去。寒冷和眼睛的痛楚时不时会出来折磨他一下,疲劳也渐渐在他的全身肆虐起来,这时他如果倒下,哪怕只有一会儿,都不会再有站起来的机会。就这样,他又走了一刻钟,直到他看到了哨声的源头。

【大雄宝殿】

“三位师兄。”刘僧定皱着眉头问,“你们知不知道,我们少林木人巷那些木人,是依靠什么行动的?”

老僧们对望了一眼,不知道这年轻人提这问题是何用意。“有一部分,是火工和尚在后面用机关操纵。”一个老僧说,“另一些则用上了流水之力,一行大师曾经为我们设计了一套水车来给木人提供动力,当然,也需要火工和尚操作管理。”

“那么,师兄,世界上有没有完全无须用人管理,可以永无止尽地自己行动的装置呢?就像……活物一样?”

第八章第九节【譬如生命】

那些东西大的身长足有十丈,小的也有三四丈长。它们聚成一支队伍,在大风中有规律地缓步向前,就像是一个正在横跨雪原的兽群。刘僧定看着它们从自己眼前走过,它们行走的样子怪异之极,不像和尚以前见过的任何一种活物。它们中有一些身躯非常高大,摇摇晃晃走过和尚身边时庞大的身躯甚至遮住了太阳。另一些则匍匐扭动着身子,像是巨大的蛆虫在雪地上爬行。

刘僧定靠近了它们中的一员,隔着眼前的麻布近距离观察它,那东西像是一只没有翅膀的巨型蚂蚱,木讷地蹒跚向前,似乎对周围一切都没有反应。和尚发现这东西通身都是用细竹,丝线和某种厚纸扎成的,竹身上被系统地钻出了两排孔洞,可能是为了减轻整体重量,也可能是为了让风流过细竹。之前听到的哨声,就是这些竹孔发出的。丝线和纸张都是用特殊工艺制成,柔比绢帛,韧似铜铁,而细竹也经过特殊处理,既轻且硬。

这些竹子扎成的巨兽背上无一例外都“长着”一道背鳍,这似乎是他们的风帆,而它们镂空的身体里面,还有一根做工异常精密的竹制脊椎贯穿全身,从脊椎上拉出了几百道又轻又韧的丝线,分别连在了竹兽身体各部,通过脊椎一系列复杂至极的扭曲转动,从背鳍收进来的风力被转成各种力道分散到竹兽全身,让它可以协调地前进。如果仔细找的话,还可以在一些竹兽的前端找到一个拳头大小的头颅,和庞大的身体相比,这头部太容易被忽略掉了。头颅本身没有精巧的机关,大多是用布包起一团棉花,然后在上面草草画了五官,刘僧定盯着其中一个头颅看了半晌,忽然意识到,这张脸似乎跟某张画像上的人脸异常神似,但具体是谁,一时又想不起来。

这些人造巨兽的前进方法各不相同,有些长着如牛羊一样的四条腿,有些腿多得如同蜈蚣,还有些则类似于草团,在地上翻滚着全进,它们的风帆设计可谓巧夺天工,不管风是从什么地方来,都将为它们提供动力,而它们的前进方向却不会受到丝毫影响。刘僧定跟着它们走了一顿饭时间,发现它们就像有自我意识的动物,不但懂得修正路线,还会自行绕过各种阻碍,真难以想象这一切竟然是通过一根小小的竹质脊椎实现的。

它们究竟在雪原上漫步了多久?刘僧定没法估算,许多处的细竹已经明显泛黄,但是这东西每走一步,自身的重量都会让它更加牢固。可以肯定只要没有外力干涉,它还可以走上百余年。那么这些东西的目的地是哪里呢?或许根本就没有目的地。刘僧定发现竹兽的身体结构根本就没有停下来的功能,也就是说它们的功能就是永不停歇地前进,在这片渺无人烟的冰天雪地里按照既定路线绕着圈,孤独地吹着尖锐的哨音。

究竟是谁造出它们的?造它们的目的又是什么?刘僧定想不出,他最后目送着它们越走越远,最后天地间只看得见几个耸动的黑影。刺目的阳光下,这群由竹纸做成的巨兽,就像是一队误入阳间的阴兵,在雪地里阴森而孤独地行走着,吹奏着,履行着早已无人知晓的使命。

【大雄宝殿】

年纪最老的和尚微微抬起眼皮,看了一眼另外两个蒲团上的佝偻身影:“两位师弟,你们怎么看?”

“也许,这东西是焦道士的杰作。”其中一个身影回答,他的嗓音就像是在刮擦木头,“他本来,就擅长各种奇淫巧技。”

“就不能是于睿的杰作吗?”另一个老僧不满地打断他,“这种东西云台观做得出来,难道纯阳宫就做不出来?”

“于睿也好,焦旷也好,他们的目的又是什么呢?”第一个老僧问。

“也许是一种警告。告诫外人不要进入他们巡视的范围内?”

“也有可能,这些竹兽原本是跟着另一群人类一起巡游的,但是那群人类死了,只剩了它们漫无目的地继续前行。”

“两位师弟。”第一个老僧忽然高声喝止了另两人的讨论,“有可能掌握这门技艺,恐怕不只于睿和焦道广,开元年间,有人曾在莱州外一片荒芜的无名海岸上看到过这种东西,也是跟僧定描述得一样,凭借海风在海岸上徘徊,后来这东西被河东节度使张嘉贞收走献给朝廷,今上曾经遍访天下能工巧匠,却没人能够仿制出一头,甚至,连拆解都做不到。据说那东西入宫之后,竹哨就再也没有鸣叫过,仿佛它是有知觉的一样。今上在大明宫内给它修了一座四面通风的高台,让它能够在台上往复漫步,又调了重兵将高台团团围住,不让外人擅闯。开元前后,今上几乎每隔几天就要单独登上高台,似乎在对着竹兽参悟什么,但是近几年,他的兴趣少了许多,也不知道那东西还在不在台上。”

“师兄,那个竹兽为什么会出现在海滩上,那片海滩有没有什么古怪?”

“没有,那是片不能再普通的无人滩涂,只是……”老僧迟疑了一下,烛光在他浑浊的眼底闪烁不停,“只是穿过那片滩涂不远,就是废弃的桃花卫了。”

另两个老僧双肩忽然一耸,其中一人试探地问了一句:“桃花卫?‘虎贲营’全军覆没之处?”

“没错,当年事发后,那里已经成了鬼域,无人敢靠近。据说不小心走进那里的人,都会迷失方向,就算侥幸出来,也要大病一场,清都观的张真人[1]曾经受天策朱剑秋之邀前往查看,他回来说,桃花卫上,通往那个世界的门还没有关闭,后来朝廷在那里修建了一座没有管辖地的县衙,县衙中不设县令县尉,连衙役都不见半个,只委派了三名白衣白帽的法曹供职其中。从没有人见过县衙升堂问事,那三个法曹却总在不停地用朱笔誊写案卷,那些案卷内容不为外人所知,写好后都被封在箱子里等候清都观定期派来的弟子查验,而查验妥当的案卷则立刻被付之一炬,不留任何底本。那三个法曹据说都是还俗的僧道,从不与外人说话,也不受府道管辖,事实上,当时河南道根本不知道有这个县衙存在。莱州有个老公门告诉一个江湖朋友说,那县衙尚未建成之时,一队来历不明的武人拿着冠军大将军[2]手书,从莱州大牢拖出了十余名斩监候的死囚,在县衙的地基处打了生桩。当然这种说法没办法验证。”

“僧定,你说你目送着那些竹兽越走越远,你怎么不跟上去了呢。”

“因为当时,我发现了更重要的事,其中一头竹兽的后半截身子被削去了一段,伤口还很新,不会超过半天,受伤处的丝线因为竹兽自重的关系,已经自行收紧,就像是愈合了一样。我看那伤口,断定是剑伤,于是我就朝竹兽前进的反方向出发了。”刘僧定的语气很平静,仿佛他当时只是做了一个稀松平常的决定,“聂定也在这里,我要把他捉住,押回纯阳。”

注[1]:张万福。

注[2]:高力士。

第八章第十节【雪海深处】

刘僧定的运气非常好,因为在太阳下山之前,他就在雪地上发现了一串人类的脚印。这片雪原风大得出奇,却并没有下雪,所以脚印并没有被掩埋,那串可疑的足迹从一侧靠近了竹兽的脚印,两者并行了一段后,那串足迹就径自离开了。

向远方延伸而去的足迹有些踉踉跄跄,似乎这人走路时晃得很厉害,如果这人就是聂定,那他的伤势一定加剧了。足迹已经有了些许变大,而且比寻常人的脚印也浅了许多[1],和尚粗略估算了一下,聂定往那方向至少走了两三个时辰。

天空渐渐暗了下来,雪原上的反光也不再刺眼了,刘僧定不敢冒险摘下眼罩,他怕落日的余晖会给他的眼睛最后一击。风还在肆虐,钻进和尚全身的每一处缝隙,把最后一点体温带走,和尚不得不频繁握紧双拳然后松开,保持手指的活力,每隔一段时间,他还要摩擦鼻子和耳朵,不让自己冻伤。脚下的积雪有时深些有时浅些,地面却始终平坦如镜。这地方太反常了,和尚心想,这个世界的运行逻辑与其说是古怪,不如说是一种残缺,仿佛造物者在此处修建了一半后,便弃之而去,只留下缺失了协调运作的齿轮兀自空转出这么一个光怪陆离的所在。

又沿着足迹走了一炷香时间,前方遥远的白色天边出现了一个黑点,依稀是个人影,刘僧定精神大振,他加快步子朝那个方向走去。但是没多久,他就发现事情有蹊跷,那个黑点并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两个站在一起的人,和尚往那个方向走了一炷香时间,那两个人却僵立在和尚前方动都没有动过。刘僧定没有停下脚步,甚至没有迟疑,如果和尚此时还能对这个地方升起那么一点惊讶,这惊讶也早已随着他的神经冻僵了,和尚只是在强迫着自己思考,不让自己的心智麻痹,但是他已经太累了,没有力气为任何事情大惊小怪了。

那确实是两个人,一男一女,从远处看他们的身形,都非常年轻,绝不会超过二十岁,男的身着万花谷中常见的淡紫色大氅,女的则是太行霸刀山庄的打扮,两人相拥而立,像是一对缠绵的情人,说实话,要不是出现在这冰天雪地中,这风光还真是旖旎感人。

刘僧定这时距离两人只有十丈左右,那两人却对他视而不见,女子面颊紧紧靠在男子肩头,那姿态里透露着说不尽的幸福与满足。男子则轻搂女子蛮腰,像是生怕一用力就将这不盈一握的腰肢折断。

“两位……施主。”如果可以,刘和尚真的很不想打搅这两人,但是眼下自己的处境已经由不得他选择,和尚尽量让自己显得彬彬有礼,一心只怕唐突了这一对佳偶,但是紧接着,他的下半句话却说不出来了。刘僧定愣愣站在那里,布罩后的一双眼睛里满是惊诧。眼前这两人显然都很有教养,他们的衣服整洁而合身,长发也整理得一丝不乱,他们还是站在那里,相互依偎,静好得像是一幅画。然而,正是这股静好中透露出的诡异,让刘僧定呆若木鸡。

这实在是很奇怪,太奇怪了,狂风漫卷中,眼前两人衣着头发竟整齐如斯,连衣袂都没有被风掀起。乍一开始,刘僧定还觉得这两人的一片深情可歌可泣,可是此刻,他再看这对恋人,却觉得他们的痴情中满是诡谲与病态。

他又向前走了几步,终于站在了那对情人身边。现在,他已看清了,那两人的身体,都有些微透明,不是凑近了,根本发现不了。这不是人,这是人留下的残影。

【大雄宝殿】

“残影?”老僧干瘪的手摩挲着他的袈裟一角,即使已经是深夜,这枯槁的身姿依旧坐得笔直,“师弟们,你们怎么看?”

“有人才有影,人都没了,为什么会单单留一个影子呢?”他左手边的老僧说。

“两位师兄,以僧定当时所处的情况看,恐怕现实世界的道理,已经没法在那里说通了,我们不妨放下旧日的成见,换一种思路看这件事。”

“师弟有什么高见?”第二位老僧说,就算他被师弟反驳有些恼怒,也完全没有表现出来。

“我在想,于真人曾经对僧定说,华山上有一道‘莲台佛影’,出现在落雁峰绝无可能攀登之处,也许云雾中那人影,同雪地上的人影是一样道理,都不过是镜花水月,雾电泡影。”说道这里,他忽然转头问第一个老僧,“师兄,当初焦旷失踪后,不是也发生过类似的情况吗?”

第一个老僧的眉头蹙了起来,他两道眉毛又白又浓,让人想起打了结的草绳:“事实上,焦道广的情况,与僧定所遇到的正好相反。由于云台观地处偏僻,焦老道失踪了至少一年后,空置的道观才被人发现。武帝派出密探调查他失踪的线索,那密探却在当夜留宿云台观时,听到观中有人说话,因为声音太轻,密探也不能确定那是不是焦道广的声音。根据那密探的回忆,观中说话人的语气既不紧迫也不阴森,完全是在跟人闲话家常,他在观中转了一圈,发现各处听到的声音都一样轻响,而且,也找不出声音传来的方向。吓破胆的密探第二天就启程回了长安,宇文邕随后派遣军队将云台观团团围住,但最终也一无所获。据说宇文邕曾经在沮丧中下令将云台观一把火烧了,然而就在点火前夕,他又发急诏加以阻止,最后,那支军队在撤走时,烧断了通向云台观的唯一栈道,让这座空观彻底与世隔绝,一直到本朝金仙长公主重修云台观,才让那个地方再见天日。长公主……她一定在观中发现了什么,因为她突然停止了重建工程,从此陷入了疯狂的求道中,没多久就羽化而去。”

这时第二个老僧开口了:“金仙公主羽化前,还发生了一件怪事,这件事不足挂齿,却依然很奇怪。”

“哦?”第一个老僧问,“什么怪事?”

“金仙公主手下一个太监冯井炉在云台观失踪了,金仙公主的手下,自然也都是道士,冯井炉俗名冯慎小,自幼跟随长公主,在三清妙法上颇有慧根,只是这人性格孤傲,所以没有什么朋友,自然也就没人提携他。即使是奉命重修云台观的时候,他也只是一个小头目,据说他看到了云台观后院石壁上一个年代久远的记号后,忽然大为兴奋,没过多久,他人就不见了。”

第八章第十一节【寒武纪】

故事开始之前,什么都没有。

说起来你也许不信,那姑娘之前的记忆几乎是一片空白,仿佛她一直在自己的躯壳中沉睡。直到她发现身边的那个小男孩其实很好看的那一刻,这个世界才开始运转。

小男孩其实已经在她身边待了有一阵子了,但是她从来没有留意过,那时候的小男孩就跟她的其它回忆一样,随便一阵风就吹散了。在她有限的记忆里,她人生的绝大部分时间都是在阅读各种古怪的典籍中度过的。父亲的监督很严格,时不时会给她一些艰涩难懂的文献要她翻译,好弄清楚她到底有没有在用功。有时候,父亲还会要求她服下来历不明的药物,这是她最害怕的事情,她曾经被一些药物折磨得死去活来,而另一些药物生效后发生在她身上的事,她甚至不愿意去回想。

有时候,夜深人静时,父亲会强迫她摘下平日里面具,给她换上诡异的衣服,要求她随着自己的歌声起舞,无论是父亲的歌曲还是自己的舞姿,都是她从古籍中翻译出来的。父亲对于音乐舞蹈的品味让她不敢恭维,他从沤烂的竹简,残破的古卷,还有不知名的青铜鼎上摘录下概要,然后七拼八凑出他所谓的音乐与舞蹈,要求女孩陪自己欣赏。

那些歌曲很不正常,即使女孩很少听到别人唱歌,她还是能够确定这一点。那个曲调忽高忽低,时而像是疯猿的啼叫,时而又像是恶毒的窃窃私语。父亲用上古语言唱诵着,陶醉着,可以持续整整一夜,而身穿异服舞蹈着的女孩,却觉得自己像是一头牺牲,摆在了不知名的祭坛上,她无时无刻不想拔腿就跑,却不知道该逃往何处,她已经十一岁了,却从未离开过这个道观。

她最怕的是让她摘下面具,这仿佛是让她剖开胸腹,把一副肝胆亮在外面。她见过其他人无意中看到她面具下真容时的表情,她也完全理解他们,在女孩有限的认知世界里,他们都是好人,只是,他们从来都不重要。

小男孩是唯一一个不怕她的人,即使是看见了她长相之后,还是没有露出那种她已经熟悉了的表情,这让小女孩很惊讶。其实小男孩对待她的态度,和其他人没什么区别,也是一样的谦卑,恭敬,时刻怀着一份下人的小心谨慎,但是在女孩心中,他的地位已经不一样了,那张明明那么温顺的面孔,却在她心中蛮横地扎下了根,将她过去止水一般的生活碾压得支离破碎,那一天,她开始真正有了记忆。

忽然之间她身边的一切开始有意义了,她开始在意可口的食物,别致的装饰,她开始为春天的温暖而欣喜,开始为爱别离与求不得而烦恼伤神。从那天起,所有经历过的事情,一件一件都像是刻在女孩脑子里一样清晰。也是从那一天开始,她开始默默勾勒起未来某个特定日子的细节,在那一天里,她会光着脚像是孩子一样在小溪中轻快地跳跃,而他则会痴痴地看着她,然后他们会拥抱,亲吻,甩掉所有的顾虑,虽然这些事尚未发生,但是她知道一定会是这个样子,她已经迫不及待地等待着那一天的到来,尽管她知道,那一天距离她的终结,已经不远了。

这是一个关于苏醒的故事,当小女孩敞开心扉的时候,未来要发生的一切,她都已经知道了,她欣然接受了自己的命运,沿着自己已知的轨迹走向终点,她一点都不觉得悲伤,她知道这一路走下去,她会遇上许多许多的快乐,许多许多的幸福,许多许多的爱。

【大雄宝殿】

昏暗的大殿中传出一声沉重的叹息,一个老僧双手合十,似乎是在为谁默祷,许久之后,他缓缓说:“僧定,你知道,义阳公主之女,为什么要交给焦道广抚养吗?”

“不知。”

“正阳宫中的一个侍卫,后来告诉他的侄子,武帝晚年无意中提起,那个女孩,长了一张古代神明的面孔。”

“什么是古代神明的面孔?”另一个老僧问。

“那个侍卫也不知道,但是武帝显然被那张脸吓坏了。尤其是云台观空了之后,他几乎天天在梦中惊呼而起,一下子像是老了十岁。”

“阿弥陀佛。”第二个老僧唱了个佛号,眼神中却全无慈悲,“报应。”他淡淡说。

“僧定,你看到她的脸了没有?”

“那女子的脸完全埋进男人的肩头,我一丝一毫都看不见,但看她身形,约莫只有十一二岁。”

“那么那个男的呢?”

“标准的道童打扮,五官很清秀,最多也是十三四岁左右。”

“关于那个女子的记忆,是你看到幻影后直接出现在你脑子里的吗?”

“不是,那对幻影只是唤醒了我的记忆,仿佛那段故事,很久以前我在哪里听说过似的。”

“史书上记载,义阳公主也有预测未来的能力,可能她的女儿,这种能力更强了,甚至把这种能力投射到了僧定身上。”另一个老僧说。

“僧定,那个姑娘有没有告诉你,焦旷究竟要她为自己做什么,难道只是为了翻译他搜集到的古书?”

“不是这样,恐怕焦旷所求甚大,我多少知道了一点他养女害怕他的原因。”黑和尚顿了顿,似乎即使是他也要组织一下自己的语言才能把话说下去,“他肯定在云台观中藏了不可告人的秘密,那些舞蹈是为了取悦某个存在,或者是为了让某个存在觉醒,然而说到底,这个存在也只是是焦道士达成自己目的的工具,他对任何东西都不虔诚。他没有按照他与武帝的约定行事,在她养女十二岁那年,他侵饭了他的养女,他想要生下一个糅杂了自己血脉的古代神明后代。”

“那对年轻人最后怎么样了?”

“他们没有能够逃出去,那道影象就是他们最后的残骸了,后来的灾难把他们的影像拓印在了这个世界上,但是焦道士多年的苦心经营也一并付诸东流了。我读到了她最后的意念,她只是说她回到故事开头了,回到了记忆还没有开始的地方,那时候的万物尚未发源,所有的生机都在冰冷的世界下无梦地沉睡。”

“善哉。”一个老僧喃喃说,语气里浸满了经历沧桑后才能领悟的释然。

“僧定,”另一个老僧忽然想到了什么,“你之前好像说,那两个人影无论衣服还是头发都一丝不乱,像是刚精心地整理过……”

“是的,他们拥抱的动作也看不出丝毫的仓促,我之前说那拥抱里透着古怪,其实,是因为我从里面看到了平静,一种不属于寻常恋人间拥抱的平静。”

“所以,其实是这样啊。”老僧说,今晚他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类似笑容的表情,“他们早就知道了,他们是有心要在走之前,把最好的画面留在这世上的。”他顿了顿,又问,“后来你获救之后,说出的那条讯息,也是在影像前领悟的吗?”

刘僧定点点头,却没有说话,在那天,许许多多的内容在他的脑中被唤醒,就像是他亲身经历过一样,在风雪中,对着这两个年轻人双手合十,念诵起了《般若菠萝蜜心经》,在他心里,他们并没有死,就像那姑娘说的,他们只是去了故事的开头,一切记忆都没有萌发的地方。

第八章第十二节【泥泞狂喜】

“你还要不要咖啡呀?”王策忽然抬起头,扶了扶他厚比瓶底的镜片,或许是为了表示友好,他还咧嘴笑了一下,露出几颗发黄的门牙。

“不用了。”刘文辉急忙摆手,“王老,我们继续聊下去,我觉得挺有意思的。”他这么说,完全是为了逃避另一碗咖啡,但是他也知道,这种说法无疑会让眼前的的老学究大受鼓舞,年轻人已经悲伤地意识到,恐怕自己要把一整个下午都耗费在这里了。

“好,好的。”王策连连点头,他搓着手,似乎正在思考从何处继续,过了几秒钟,他抬头问刘文辉:“小刘啊,这部《幽默脸的滑稽相》,你是没有看过对吧。”

刘文辉摇摇头,这部电影出来的时候,他还是个中学生,对花花世界完全没有概念。

“那时候能看的电影少哇,现在的摩登先生小姐们,每过几个月就能看到一部新电影。现在的电影噱头也好,口吐飞剑,腾云驾雾,反正我是欣赏不了[1]。

“哦,对了,小刘你还记不记得,四年前,国际著名魔术师阿莱斯特?克劳利造访上海的事?当时也是引起轰动的大新闻。克劳利先生逗留上海期间还专门提到了《幽默脸》,花重金四处搜购拷贝,可惜无功而返呐。”

刘文辉笑了笑,没有做声,他知道这个阿莱斯特?克劳利,那人并不是什么国际著名魔术师,而是一个神棍,他标榜自己是魔法与神秘学大师,写过不少怪力乱神的书,很是吸引了一些拥趸。他访问上海时期,沪上一干大小记者对其趋之若鹜,不吝笔墨地将他塑造成了一个当世罕见的国际大师,充分显示出了本地媒体少见多怪的一贯作风。

“其实啊,克劳利先生那次就是专程为了电影而来的,他在事后出版了一本中国游记中说,他原本是在河南调查一宗起因古怪的血吸虫病大爆发。当地一个名叫郑顶娃的农民在整理一块废弃农地时,挖出一块刻有怪异文字的骨片,之后全村都开始闹‘大肚子病’。那个地方过去并不是没有发生过血吸虫病,但这次的症状与之前完全不同,患者双眼血红,腹大如鼓,几乎不能走动,病情加重后,患者开始胡言乱语,并伴有间歇性的暴力倾向。疫情爆发的两周后,一个在当地旅行的天主教传教士把他的见闻告诉了郑州耶稣圣心堂的约翰逊神父,后者在写给主教座堂的信中特别强调,病人的呓语中反复出现了‘摩奴’一词,这则报告也最终惊动了国际著名魔法……魔术师,密斯托克劳利。”王策含糊地帮这位国际著名某某家冠了头衔,显然他也弄不清楚应该如何定义这位“密斯托”。

老学究继续讲他的故事,当然,里面少不了对于阿莱斯特?克劳利的盲目美化,在他的故事里,这信口雌黄的神棍简直成了一个不远万里来到中国闭塞乡村中行侠仗义的洋侠客。

按照王策的说法,克劳利先生听到消息后,几乎是立刻放下了手头所有的工作,用最快的速度到达了安阳,当时疫情已经严重恶化了,但是奇怪的是,范围却始终限制在郑顶娃的村子里。克劳利先生在游记里说,从当月5号开始,村子里几乎每天都在向外抬出棺材,而即使是质量再好的棺材,也没法掩盖里面传出的恶臭。村子里的人对外人的提问三缄其口,而整个下葬过程则完全不对外开放。克劳利先生和翻译只能在远处的山丘上遥望整个过程,他看见村民在下葬之前和之后都往墓坑中倾倒了大量白色粉末,他怀疑,那些是生石灰。

在村子里,病情最严重的是一名新近丧偶的魏姓寡妇,早前路过此处的传教士曾经希望当地正府能够对魏寡妇给予注意,因为他认为迷信的村民将会对寡妇不利,然而正府也因为忌惮此处民风彪悍而表示爱莫能助。

克劳利先生到达之后,很快就被寡妇奇特的症状所吸引:她的肩膀处生出了两条十厘米长的肉肢,就像是多了一双退化的手臂,她的脸严重变形,牙齿也掉光了,几乎看不出是一个人,她腹部的水肿比所有人都庞大,而且还伴有间歇性的颤动。虽然疾病让魏寡妇吃尽了裤头,但是她的精神却异常平静,她向拜访她的克劳利先生先生讲述了一些古怪的神谕,显然,这可怜的妇人把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不幸当作是某种神圣的试炼,她说她要把自己在病痛中领悟出来的道理传授给乡亲们,哪怕他们听了后会要了她的命。

克劳利先生和魏寡妇畅谈了三天,游记里并没有明确写他们谈了什么。在这三天中,他收到了一封从欧洲寄来的信,信里面肯定提到了佳梅耶夫,因为他从读完信开始就一直把这个名字挂在嘴边,一个来询问克劳利先生还有什么需要的当地官员向神秘学家透露,在上海公映的影片《幽默脸的滑稽相》在完结之前出现过佳梅耶夫的名字,这让克劳利先生异常兴奋,几乎想立刻就动身前往上海,那时候魏寡妇已经很虚弱了,她在最后一次对谈中向克劳利先生展示了自己突触密布的双臂,请求他继续追寻摩奴,因为“他们两的相遇是神的旨意”。

克劳利先生不久后就启程前往上海,而魏寡妇则在一周病重不治。在她临死前的几天,村子里时常可以听到不明来源的怪声,健康的男性开始出现神志不清的状况。村里发生了好几起原因不明的斗殴,每一起都打出了人命。有一个终日里疑神疑鬼的女人坚称她死于血吸虫病的丈夫又从地下爬了出来,绕着屋子蹒跚行走,狗开始无缘无故地对着魏寡妇的房子吠叫,人们相信,魏寡妇那聋哑儿子正日以继夜地熬煮着一些见不得人的东西。

魏寡妇死状很狰狞,显然弥留之际她并不好受,人们发现她腹部的水肿全部消失了,简直就像是刚生下了一个小孩一样。她的聋哑儿子失踪了,两年后,在青岛火车站附近的铁轨旁有人发现了一具年轻人的尸体,从尸体仅有的遗物看他正是来自于那个村子,但是不是魏寡妇的儿子已经没法验证了。

郑顶娃后来也死于血吸虫病,他死后,骨片辗转送到了中州大学[2],根据著名考古学家董作宾的解读,骨片上的符号有很浓烈的殷商雄伟期风格,书写时期不会超过小辛或小乙。然而后来,一个看门人勾结外贼,将中州大学历史系大量文物洗劫一空,骨片也不能幸免。

说到这里,王策一脸的遗憾,他说,要是骨片还在,说不定我们能够解开关于摩奴的秘密,这将是20世纪最伟大的发现:“可惜啊,那个在克劳利先生与寡妇对谈时作为翻译的南洋公学学生,在回到上海后不久就因为情绪失控被关进了疯人院,恐怕在中国,再也没人知道他们谈过什么了。”

注[1]:指在当时风靡全国的《火烧红莲寺》系列神怪武侠剧。

注[2]:现河南大学。

第八章第十三节【蹒跚虚妄】

刘僧定在风雪中默默念完了经文,就转身继续上路,把这对恋人影像抛在了身后。走了大约一炷香时间后,他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那一男一女还在原处,越来越沉的夜幕下,两个人影泛着微微的荧光。或许在夜晚,这会是一座很好的灯塔,和尚想。

他沿着足迹又追踪了约莫一刻钟时间,眼看着天色已经越来越暗。不知是不是错觉,仿佛刮在身上的风也愈加阴冷了。刘僧定前方不远处高高耸起了一座山峰,但是走近一点后,他发现那是一只硕大无朋的海螺壳,这个壳并非锥形,而是状若圆盘,两侧则是有规则的漩涡[1],它竖立在雪地里,至少有三十丈高。螺口深深埋在了雪下,早已没有了生气。

总算这一马平川的雪地有些变化了,却偏偏是更加让人摸不着头脑的东西。刘僧定只能把心里的疑问全都抛诸脑后,将全部心思用来眼前这条足迹上。但是走了两步后,他又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那个巨壳,它是如此雄伟,简直不像人世间的东西,难道此处在千百年前是汪洋大海吗?

现在巨螺在他左侧,华山的悬崖的轮廓在他右侧,他仿佛走进了一条峡谷。风多少小了一些,这让他倍感欣慰,他甚至开始幻想,沿着这条路走,也许可以找到一处避风的洞穴。

然而这美梦做了没多久,刘僧定的脚步忽然停了下来,一开始,他只是觉得有些微的不妥,但是随后,更加强烈的疑虑夹杂着恐惧便袭向了和尚:悬崖的位置不对。

当然,山体有可能改变它的走向,但是一刻钟之前悬崖明明是在他的左面的,怎么没有一点征兆,到了他的另一侧呢?和尚能想到的唯一解释,是他在不知不觉中走回头路了。但是不可能,刘僧定对自己的方向感很有信心,至少这一个时辰里,自己一直在往同一个方向前进。如果不是自己的问题,那么就是山有毛病了,狐疑中和尚一把扯下眼罩,暮色里,那片山崖只有一个忽隐忽现的轮廓,就像是海市蜃楼飘浮在远方。和尚驻足眺望了半晌,他不能确定,这是不是他之前看到的山崖,距离太远了,一切都模模糊糊的。

就在他继续远眺的时候,那座山忽然移动了一下。这异状来得太突然,和尚几乎吓得要倒退几步,他定了定神,再看过去,却还是只能看见一片朦胧缥缈。刚才看到的究竟是什么?和尚问自己,那座山似乎在随风摇曳,就像是一片直达天际的垂柳。刘僧定甩甩头,他自己也觉得这个画面太荒诞了,他宁可相信是自己的眼睛产生了幻觉。

然而就在这一刻,那片山崖又动了,这一次刘僧定看到得真真切切,它缓慢地扭转自己的上半截山体,就像是一头巨兽转动着自己的头颅。昏黄的余辉下,和尚看到那个巨大而模糊的侧影沉沉将把自己的躯体转了一个向,然后,他听到了一声几乎震破他耳膜的巨响。

即使在经历了那么多疯狂和瞻望之后,眼前所见,还是超出了刘僧定的理解范畴。有那么一刹那,他觉得自己真的彻底疯了,乱流般的恐惧直窜入他的脑髓,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剧烈颤抖起来,他的思想变得一片空白,只剩下了尖叫的冲动,他跪倒在冰冷的雪地里,像是最原始的动物一样嚎叫着,扭动着,涕泪横流着,时而在哭,时而在笑,时而像疯狗一样用双手和牙齿死命刨啃着雪地,他看到了成千上万的太古生物从他面前呼啸而过,千亿颗星在他眼前交织成难以名状的诡异花纹,恍惚间,他的意识仿佛触及了光都从未到达的遥远黑暗,他听到了震耳欲聋的寂静,看到了眼花缭乱的虚无,他仿佛在这种失心的狂躁中迷失了亿万年,在疯癫中经历了无数个大千世界的诞生与消亡。

当刘僧定再次找回理智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几乎筋疲力尽了,刘和尚匍匐在地上,嘴边满是积雪与口涎。和尚勉强地支撑起身子,那个庞然大物果然还在那里。它真的有万丈之高,像山峰一样耸立在云间。它发出轰鸣般的喘息声,缓慢地在远方来回踱步,当它脚步落下时,整片大地都在剧烈震颤。和尚隐约看到它有一颗硕大的头颅,却看不清它有没有五官,连它有没有四肢也看不真切,那巍峨的身躯绝大部分都隐没在暮色中了,远远望去,就像是在看一副写意到极点的山水画。

“它显然不是焦道广或者轩辕氏遇见的仙人,”刘僧定心想,“也许它就是这个世界的主人?”和尚这时已经别过头收回视线,继续眺望那个巨物会让他的灵魂都战战发抖。他害怕那东西会看到自己,急急忙忙跑到海螺后面躲了起来。然而刘和尚似乎多心了,那东西没有朝这里看过一眼,或许,细如尘埃的和尚对它而言根本无足轻重,它还在原地徘徊着,时不时发出一声开天裂地的嗥叫,太阳低低垂在地平线上方,暗淡的金色余晖下,那巨兽的背影竟然有了一丝孤寂,一丝悲凉。刘僧定远眺着它,心中升腾起了强烈的无力感,自己太渺小了,仿佛只有远处的庞然巨物才配得上天地这副大器皿,他很不情愿地伸手扶住海螺,因为他的两只脚眼下抖得就像筛糠一样。一扶之下,和尚发现巨螺的外壁并不像寻常贝类那般光滑,反而粗糙得如同岩石,真不敢想象,这小山一样的东西万年之前竟然会在深水中游弋。

刘僧定的手细细抚过海螺外壁,仿佛这样做就可以感受到千万年的沧桑变化,但是他的手忽然停了下来,现有些异样,巨螺外壁上明显有人工雕琢的痕迹,似乎是用拇指在硬比岩石的外壁上凿出来的。他急忙凑近辨认,无奈天色已经太暗了,和尚只盯着看了一会儿就觉得眼冒金星,他想用手去摸索,然而双手早已冻僵,几乎毫无感觉。和尚几乎要急出汗来了,眼看着天光褪尽,阴影缓缓爬上贝壳表面,寒冷和焦虑让他一阵阵地恶心。就在束手无策之时,刘和尚脑中灵光一闪,他迅速脱单衣铺在壳上,又掬起几捧雪朝单衣上抹去,往复几次后,雪被塞进了刻出的凹槽中,单衣上随即被他拓出了两行大字。

“遁世君子欲飞升,铜炉炸破紫炉崩。”后面还有两行小字,第一行是:“恶道焦旷死于此。”

【大雄宝殿】

最左面的老僧微微抬起眼皮:“焦旷……恶贯满盈了?”

“显然我跟聂定并不是第一批到达这里的人。”刘僧定回答。

当中的老僧停下了拨动念珠的手指:“根据前人笔记,宇文邕的士兵确实在空无一人的云台观中,发现一口炸了膛的铜炉和一口紫金炉,都被草草扔在了石阶下,我想焦旷处理这对丹炉的时候,一定很仓卒。”

“那焦道广又是如何去那片雪原的呢?又为何要去呢?”左边的老僧问。

“或许那是一次意外,或许他是故意要躲进那里,好避开谁的耳目,又或许,他是要在里面找什么东西。”中间的老僧若有所思地回答。

“冯井炉失踪前在后山石壁上发现的那个古代记号,焦旷也曾在上面花了大量心血,这是宇文邕安插在焦旷身边的奸细告诉他的,据说,焦旷曾经整夜整夜对着记号发呆,难道,这就是连接两个世界的关键?”右面的老僧喃喃说,“但是不久后,有另一个人进入了雪原,在那里杀了焦旷,为那对男女报了仇,恐怕,我们再也不能知道那位壮士的姓名,那应该已经是差不多两百年前的事了。”

“三位师兄,其实,没有那么久远。”刘僧定回答,他的眼中闪烁着某种灼人的狂热,但是他的表情却很平静,这股狂热,仿佛是他在直面烈焰时,火光在他眸子里的倒影,“这个字迹我认识,这个人,我也认识。”

“你认识?”左边的老僧语气里夹杂着些许不满,“难道他是我们这个时代的人?难道焦旷在那个世界里活了两百年,才被一个我们这个时代的人击杀?”

刘僧定没有回答,他只是站在摇曳的烛光中,思绪回到了那个寒冷彻骨的傍晚。

【雪原】

海螺上的第二行字是:“不管是谁,若你能看到,把这则消息带出去。”

刘僧定的脑子“嗡”一声炸开了,他不知道是因为这则消息,还是因为写下这则消息的人,太阳已经彻底沉入了地平线,他像是失了魂一样站在暗淡的天幕下,血液在他的体内加速流动,他感到身体里有一部分地方正变得越来越烫,即使是身临险境,精疲力竭,铁皮和尚的斗志与愤怒还是被点燃了,他发出了一声低吼,因为雪盲而湿润发红的眼睛扫过整片雪地。

海螺上的,是刘给给的字迹。

注[1]:那个其实不是海螺,而是菊石。

第八章第十四节【乱局者】

一轮圆月挂上了夜空,把漫漫雪原照成一片银白。凌冽的北风还在呼啸,丝毫没有要减弱的趋势。那头山峰一样的巨兽已经看不见了,但是依旧有隆隆的脚步声从那个方向传来,偶尔,还伴着一声饱含苍凉与孤独的嗥叫。早些时候,刘僧定曾经试图估算它的高度,但最后徒劳无功,刘和尚没法估算同它的距离,所以它的身高从两百丈到一千丈都有可能。

疲惫这时已经浸透了刘僧定的每一寸筋骨,每走一步,酸痛与酥麻都在寝室着他的意志,和尚真的很渴望躺下休息,引导一个周天的易筋经,但是他知道,以自己身体的状况,一旦躺下就不会再有力气站起来。于是刘和尚借着月光,继续循足迹向前。他踩在雪地上的脚步依旧坚定沉稳,如果只是光看脚印,谁都不会相信这是一个精疲力竭的将死之人,即使内里已经油尽灯枯,刘和尚的身躯,依旧覆着一层刚强的铁皮。

就这样又走了一个时辰,刘僧定忽然意识到足迹在绕弯,虽然这个弯的弧度很大,但并没有大到让人无法察觉。和尚的第一反应是,对方已经发现自己了,他并没有着慌,又往前赶了一阵,足迹变得凌乱了,光看这些脚印和尚就能感受到它们主人的焦躁。他知道自己被人跟踪,但是又不可能不留下足迹,而刘和尚自己也一样,明知道已经被对方发现,却除了继续沿着足迹追踪下去没有第二条路。这片雪原明明大到望不见边际,他们却双双狭路相逢般无处可躲。

前方的雪原还是镜面似的一马平川,月光下只有一条孤零零的足迹延伸到远方,在这场博弈中,双方都清楚对方手里握的牌,也都了解对方可选的战术。刘僧定已经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了,不管足迹的主人会经历怎样的彷徨,去预想多少种策略,他最后能用的只有一个办法:加快速度,拉大距离。

果然,没过多久,足迹的步伐间距明显变大了,刘和尚明白足迹的主人在绝望中已经开始了困兽之斗,他也不由加快了步子,与那个看不见的对手开始了速度的比拼。身旁足印的歪斜得越发厉害,有几处雪地上甚至出现了跌倒造成的浅坑,黑和尚要紧了牙关,他知道这场比拼他快要赢了,两人最终的相见很可能就在前方不远处。

刘僧定提着最后一口气,一路小跑,他已经完全顾不得去辨认方向,一心只想抓住足迹的主人。就这样跑了一顿饭时间,前方的雪地上隆起了一个一人高的雪包,雪包四处被人胡乱地挖掘过,月光下看起来就像是一座新竖的荒坟。刘僧定收起心神,做好了动手的准备。大战当前,聂定不选择直面自己,却在地上挖了一个简陋的洞穴,究竟意欲何为?用这么浅的地穴躲避寒风简直是自杀!刘和尚完全不明白这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是他还是颇为胸有成竹,洞穴里的人跟自己一样经历了寒冷与疲劳的摧折,而他事先还被拍了一掌,比自己更虚弱。刘和尚脚下放轻,多加了十二分谨慎,无论自己如何占了多少先机,“蛇抄剑”这三个字都由不得他有半分掉以轻心。

也多亏了这份小心,才使得刘僧定在脚下骤变突生时能及时反应过来。那一瞬间他只是余光扫到脚边雪地“砰”地炸了开来,一样漆黑的东西从地下急电窜出。虽然事发仓促,但是刘和尚还是一眼就能肯定,这个人绝不是聂定。

雪地里竟然有多出了一个人,这是“铁皮和尚”绝对没有预料到得情况,一个照面下险些乱了方寸,再看那人已经欺到自己身侧,身手虽快,却没有章法。刘和尚这时已经压下了慌乱,身不倾膀不腰抬手就是一掌,狠狠打在了那人脸颊上。这一耳光让那人在原地一个踉跄,险些坐了下来。但随即他就站稳了脚跟,双手同时打向刘僧定两肋,这一招比之刚在又快了不少,但出手依旧不算高明。刘僧定不等他双拳近身,单掌后发先致,重重劈在来人面门上。那人受了雷霆一掌,结结实实被砸在了地上,那边厢的刘僧定也愣了片刻,刚才手掌上传来的感觉似乎有些不对,他再定睛看地上的人,才发现寻常人长着鼻子耳朵的地方,那人只挂着些许碎肉,显然他的耳鼻都已经被冻掉了。他的脸呈现一种病态的紫红色,粗糙得就像是砂岩,饭勺一样的脑袋上只有稀疏几根头发,一侧腮上裂了一个大口子,已经深达肌腱。

那人腾地又站了起来,胡乱挥起两手向和尚撞来,这两手的挥动几近王八拳,但是力道却猛若奔雷,刘和尚一个没留神险些被他右手拍在当胸,堪堪避过后左手又紧随而至,几个照面后刘僧定已经被逼得门户大开,险象环生。眼前这个人武功底子很差,实战方面更是捉襟见肘,但不知为何,他却有一股霸道的内力,裹挟着这人不要命地横冲直撞,刘和尚被追着左支右挡了一阵后,看出对手只有一些缠斗的伎俩,他瞅准对方一个破绽,单手五指扣住那人脑门,虎背一摇,已将那人提着头甩了出去,重重栽进了雪中。

这回那人像是被打傻了,在地上憨憨坐着,像是弄不清发生了什么事。片刻后,他忽然一个翻身,整个人在雪地上狂奔起来。刘僧定从来没见过有人能在雪地上跑这么快的,他的双脚甚至没有踏穿松软的雪层。和尚不敢怠慢,急忙也撒开脚步追了上去。他并没有用上全力追赶,因为他知道,无论前面的人跑得有多快,他都已经力竭难支了,自己只需要不紧不慢跟在后面就行。

两人就这样又跑了一盏茶时间,刘僧定眼看着前面的人气越来越喘不上。不多久之后,他终于“噗通”一声翻到在地上,扬起一片积雪。刘僧定赶到他身边,发现他已经在不停地翻着白眼,为防止那人再做怪,和尚甩开一脚重重踢在那人肋上,那人尖叫一声,疼得在雪地上来回打滚,和尚看准机会又是两脚,每一脚都踢在要害。那人吃不住痛,像只大鸟一样在雪地里扑腾了两下,就痛苦地蜷缩了起来。

【大雄宝殿】

“能长时间潜伏于雪下,究竟是门什么武功。”左面的老僧问。

“湘西地鼠门的胡鞑有一套自创的钻地功,但那与其说是打通地道,不如说是在挖壕沟。按照常理,全身被雪掩埋的人,用不了多久,就要冻僵,再考虑到积雪的重量,几乎与自杀无异。”当中的老僧说。

“那个人似乎是在逃亡中悟出了这门武功,我在交手时发觉他几乎没有脉搏,这或许就是他不畏寒冷的原因。”刘僧定回答。

右面的老僧开了口,他的声音似乎更沙哑了:“那么他的武功,你能看出什么端倪吗?”

刘僧定摇摇头:“标准的道家呼吸养生功架,甚至都算不上真正的武功,只是供玄门中入门弟子日常锻炼与伸展拳脚之用。很难想像一个人光靠练习那种功夫可以练出如此深厚的内力。”

右边的老僧皱了皱眉头,又问:“他的年龄看上去有多大?”

刘僧定略微回忆了一下,然后道:“他的头面几乎全毁了,但是看身形应该在四五十岁左右。”

老僧沉吟片刻,才缓缓说出三个字:“冯井炉?”

第八章第十五节【在雪地遗忘】

“不要杀我,我不是他!”那个人在地上蜷成一团,一面痛苦地咳嗽,一面像呻吟般说出这句话。

“不是谁?”刘僧定问,他发现眼前这人的口音很奇怪,咬字也非常含糊,仿佛说话对他而言是一件生疏的事。

“他疯了,但我没疯,我知道我是谁。”他说着稍稍抬起头,用一种祈求的眼神看着刘僧定,满月下的雪地泛着银光,那人趴在雪地上的样子就像是某种夜行的动物。刘和尚注意到那人脸颊额头上全是古怪的文字与符号,似乎是刺上去的,就连脖子上也密密麻麻刺满了字符。他跨前一步,一把扒开那人衣襟。月光下,他看见字符覆盖了那人全身每一寸皮肤,密集的字符阵给和尚一种缓慢蠕动的错觉,仿佛那人身上爬满了蚂蚁。

“这些年来,我没日没夜地跑,就是怕他突然追上来,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什么都不在想。”那人指了指自己的身体,“概要,救命的,我纹在身上了。”

“谁追上来?”和尚问道。那人却不说话了,他笨拙地把视线移望别处。刘僧定又问,“你又是谁。”那人像是变戏法一样,脸上一瞬间就堆起了笑容:“吾乃辅兴坊金仙观的升平大仙,你有听说过我吗?”他两只眼睛热切地望着和尚,似乎是期盼看到对方动容的表情。刘和尚并未回答,只是朝他腹部又重重踢上一脚,大仙闷哼一声捂着肚子侧身倒在了雪地里,嘴里发出意义不明的鬼叫,如果奄奄一息的阴司小鬼被拖到雪地上,那一定就是这个样子。

刘僧定俯下身,一把扣住冠子右手脉门,疼得他整个身子痉挛起来。“说真话。”和尚一双怒目死死盯着大仙,黑脸上全是恶相,语气仿佛比这里的寒风还冷。

“饶命,饶命啊,我真是金仙长公主府中升平……啊!”大仙因为疼痛五官都扭曲了,张开的嘴里灌进了一大口一大口冷风,“求求你……松手,你要找的……不是我。”

“我要找谁……”刘僧定话说到一半,心里转了个念头,又改口问:“我要找的人在哪儿?”

“他在雪原上游荡……居无定所……”冠子的眼里噙满了眼泪,这张满是冻疮的面孔现在看来越发丑陋了,“我远远躲开他,他已经没有心智了,他什么时候做得出来……他知道你要来,他说早晚有一天会有人来找他的!”

刘僧定发现,眼前这个人胡言乱语不是装的,他松开手,大仙如逢大赦,把右腕紧紧摁在自己胸口上。

“你身上的刺青是怎么回事?”和尚问。

“云台观的墙缝里,他藏起来的,碎的,烧过的,但我拼起来了。”他说着,又露出了一个讨好的表情,“和尚不杀大仙,好人不杀好人。”

“你是怎么在这儿活下来的?”刘僧定又问。

仙人撑起身子,木讷地呆坐良久,才浑浑噩噩地开口:“他们俩背地里笑话我,我都知道,已经十年了,轮也轮到我了,是他们俩不对呀……我认识那些字,我在古书上见过,我比他们认识得多,我没告诉长公主,我没告诉任何人我认得那些字,他们俩不该档我的路的,我们是结义的兄弟呀……我知道,我看得懂,我能过来……长公主……长公主对我不好……轮也轮到我了……”

刘僧定完全不明白老道在讲些什么,但是看此人神态,时而懊恼,时而愤恨,时而唏嘘,仿佛他正在说的事情无比地惊心动魄:“他能来得,我当然也能来得。他能在这里朝圣悟道,我当然也能!我找来,按他留下的途径,哪曾想竟然又碰到了他,他既没有得道,也没有死,而是成了一个……一个……”升平大仙忽然开始打冷战,脸上写满了恐惧,“两百年了呀,他就不能死吗?他既然没能得道,他就不能死吗?”

“他成了一个什么?”

“半羽半肉,半干半湿,半冰半焦,半哀半怒,终日追着北风狂奔,几里外就能听到他撕心裂肺的哭骂声,斥责着他的女儿,没有父亲会这样辱骂女儿,他不是父亲,他是……是……”道士摇着头,像是话说到一半就接不下去了,“我远远躲开了,每次都能躲开,他声音大,藏不住自己。有时候,平静下来,他钻进我的脑子,跟我说话,他哭着说错了,他后悔,他害了所有人,但是别的时候……在雪原上驱赶我,嘲笑我……一天接一天。”

“你是怎么活下来的?吃什么?睡在哪里?”刘僧定又问了一遍刚才的问题。

“没有吃,不睡觉,我只来了一天。”大仙伸出了他仅剩的几根手指中的一根,一脸的郑重,“只来了一天,没有吃,没有睡,又饿,又累。”

“可你刚才说,那人一天又一天驱赶你。”

大仙低下头,似乎在思考,嘴里念念有词:“一天,又一天,我只来了一天,只有一天,又一天,只有一天……”他又伸出了一根手指,视线在两根手指之间游移,最后,他收起第二根手指,死死盯住第一根手指,语气变得坚定:“只有一天!只有一天!”

【大雄宝殿】

“他只来了一天?”左面的老僧问。

“看他的样子,绝不会只来了一天,也许是他已经忘记了去计算天数,每一天对他来说,都是第一天。”刘僧定回答。

“如果他真是冯井炉,那么他已经失踪了十九年,难道,他从没有睡过觉?”

“我在与他交手之初,就已经有了一种怪异的感觉,仿佛他已经不能算人了,那些刺青保了他的命,却也让他变成了另一种东西。”

左面的老僧微微颔首,然后转头问右面的老僧:“师弟,冯井炉说,他与另外两个人是结义兄弟,这个你知道吗?”

右面的老僧沉思良久才开口:“我没有听说冯井炉有过什么结义兄弟,不过,在中南山下院中,确实有两个人与他交好:下院净头朱绽和辅兴坊金仙观化主唐道暄。他们三人都是出身微末,但是那两人寻着了攀附,地位都爬到了冯井炉上头。冯井炉失踪后,这两人也没了消息,唐道暄家的晚辈后来带着重金去峨眉山深处的山中小庙问卜,请回的卦辞上说,唐道暄已经落入万丈深渊,据说,山中小庙里女仙人卜完这一卦后,似乎受了惊吓,她原本就神志不清,这件事后更是满口呓语,过了整整一年才恢复过来。”说到这里,右面的老僧停下来缓了口气,“这三人都对道法很有悟性,他们曾暗中偷看过长公主所授灵宝无上券,就是那册据说来自天外的宝券。金仙道长飞升后,遵循她的遗愿,宝券被投入渼陂湖中,永不复见天日。”

第八章第十六节【朝圣之路】

“你想要得道?”刘僧定看着眼前疯汉痴傻的样子,险些被气乐了,“你想要在这冰天雪地得道?”

“地方,不重要。”大仙收起手指,贼眉鼠眼地偷瞧着刘和尚,“古书上有,他从古书上看来的,我也看到了,他来这里,朝圣……找仙人,问仙人,求仙人……”

“仙人?什么仙人?”刘僧定冷哼一声,语气里全是嘲讽。

大仙却一本正经地点点头:“古代的仙人,天上的仙人,从荒芜中走出来,他们还留在这里,在雪地上游荡……”

刘僧定几乎忍不住要哈哈大笑,还有什么比一个三分人七分鬼的怪物在一片冰天雪地里寻找什么仙人更滑稽的场景吗?他轻叹一声,没好气地问道士:“你见过仙人?”他原以为面对这个问题,眼前的疯汉会东拉西扯搪塞一番,谁知对方却瞪大了眼睛,郑重其事地点点头:“见过,我真见过,仙人,好多仙人,一排仙人……”

“哦?仙人什么样?”

“高高的,瘦瘦的,白衣服,长头发,排成一行,边走边唱,仙乐,好听!我……远远见过,追着跑……追不上,他把我赶走了,每次他都把我赶走了。”听着疯汉的描述,刘僧定立刻就想到了那些巨大的竹兽,他们走过雪地时,确实好似有一股飘忽不定的仙气,可是,究竟是怎样的脑袋才会把那种简直可以扎破耳膜的哨声想象成仙乐呢?和尚想不明白,他心中不免唏嘘,这疯汉在长达十九年的禁锢中究竟遭受了怎样的折磨,心智才会破碎成这般光景?月亮已经渐渐西沉,大仙坐在雪地上,像个担心遭受责骂的小孩,朝黑和尚投来怯生生的目光,出家人的恻隐之心开始萌动,刘僧定忍不住想要上前好言安抚一下这个可怜人。

但是紧接着,和尚的表情忽然重新变得严峻起来,一个念头闪过他的脑海:聂定会不会也是为了仙人而来的?他把他的弟子骗下山,宁可挨着重伤也要上华山硬闯,难道他的目的,也是朝圣?他急忙问大仙:“怎么才能找到仙人?”

大仙双手伸向天空,斑驳不堪的脸上浮现出虔诚的表情:“太阳……太阳啊……”

“太阳升起的时候?”

“嗯!”

“仙人会在哪里?”

大仙转过身,正要用手去指某个方向,忽然他停了下来,丑脸上全是迟疑的神色:“你不能去……他在那里,你去,你死。”但是随即,他眼中又燃起了希望,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和尚,你是和尚!”

“和尚怎么了?”

“其他人去不得,和尚去得呀,和尚去得!”大仙兴奋得脸都红了,他几乎是在催促着刘僧定动身。

“为什么和尚去得?”

“他……他有一次在我的脑子里说,他说他能预测未来,他说,他已经算到,将来会死在一个和尚手里,你身手那么好!你就是那个和尚!”痴汉说着像是孩儿一样拍起了手,眼睛里充满了不加掩饰的景仰。

但是,刘僧定闻言心中却“咯噔”一下,毫无疑问,焦旷算准了,只是,眼前的人搞错了和尚。“我们一同去,一同去,我会帮你的。”大仙壮着胆子轻轻碰了一下刘和尚的胳膊,要不是畏惧对方的拳脚,他很可能拽着和尚即刻出发。

刘僧定不为所动,只是冷冷看着眼前苟延残喘的废人,大仙被看得有些窘迫,他扭扭捏捏站起身,慌里慌张地避开和尚视线,就像是一个做错事被发现的顽童:“我,帮你,我真的能帮你,我真的是……大仙,长公主手下的……大仙。”说到这里,他从怀中小心翼翼地摸出了一叠皱巴巴的黄纸,“看,看看。”他谨慎地递到和尚面前。

刘僧定接过黄纸,放到月光下观瞧,第一张纸上依稀可以辨认出“度牒”,“升平大仙”这几个歪歪扭扭的字。看来祠部给他开戒牒的人如果不是一个初开蒙的童子,那就一定是一个老眼昏花的百岁之人。最滑稽的是,“度牒”一角还用朱砂写着“从二品上清太极金阙大将军”几个字,不知道算是个什么官职。刘和尚翻看剩下几页纸,全都是一些词句不通的祷文,还有对于升平大仙不着边际的吹捧,到了最后两页,字迹已经严重变形,成了一个个鬼画符,不堪辨认了。

【大雄宝殿】

“难道祠部真的颁发过这张度牒?”右面的老僧问。

“绝无可能,且不说祠部不会开具‘大仙’的度牒,那个上清太极金阙大将军更是闻所未闻。”中间的老僧回答。

“那叠纸上所写的内容杂乱无章,没有半点府衙的端正在里面,怎么看都像是冯井炉自己涂鸦而成。”刘和尚附和说。

“太极金阙,太极金阙……”左面的老僧把这个名字反复念叨了几遍,“听起来颇为耳熟啊。”

“这个名字记在南梁陶华阳[1]所著的《真灵位业图》里,此书牵强附会,妖妄之极!陶华阳全然不顾自己的体面,把始皇帝,曹阿瞒都穿凿进了仙班,让人可发一笑。”中间的老僧这样说,他已经把嘲讽的语气完全埋入了苍老的嗓音中,寻常人根本察觉不到他话语中的轻蔑,“根据他的说法,那太极金阙帝君俗家姓李,曾下到人间做了一任太平教教主。”

“这姓李的难道就没有名字吗?”

“没有,书上只称他为李君,对他生平事迹多有避讳,也没有明说他下凡后做的是哪一任太平教主,只是隐晦地提及,那任教主曾普救天下道士于未显处。从陶华阳的只言片语中,可以明显看出他对李君恭敬有加,不似常态。”说到这儿,中间的老僧朝黑和尚点点头,“僧定,你继续说下去。”

【雪原】

刘僧定把“度牒”塞回疯汉手中,一脸地不耐烦:“那个驱赶你的人,他找到仙人了吗?”

“仙人……不喜欢他。”大仙压低了声音,仿佛这片冰天雪地里到处都隔空有耳,“仙人改造了他,他的脑子,洗干净了。仙人把他扔在雪原上,研究他,愚弄他,不去管他,仙人很忙,仙人是仙人……”

说到这里,这怪物忽然沉默了下来,轻声嘟囔,像是在呢喃一些自己也不太确定的事:“好久没有听到他的哭声了,好久了……我昨天也没听听到……不,没有,没有昨天,我今天才来的这里,我今天没有听到哭声,对!所以我从来没有听到哭声……可是哭声……”他疑惑地抬起头,可怜巴巴地望着刘僧定,像是要寻求帮助。

注[1]:陶弘景。

第八章第十七节【欢乐不再】

王策说完,惋惜地搓着手,一脸神往之色,仿佛他对于克劳利与魏寡妇对谈时自己不在现场万分懊恼。接着他像是想到了什么,神秘兮兮地朝刘文辉一笑:“我再给你看一样东西。”说着他又低头在书桌下的故纸堆中翻找起来,不多大功夫,他就从堆成山的资料里淘出了一个进口的塑料保存袋。

老学究当着年轻的面,小心翼翼地把保存袋打开,从中抽出了一张约莫十六开大小的照片,郑重地放到刘文辉面前。这是一张旧照,已经微微泛黄,照片本身也颇为模糊,只能勉强看清里照的是几个西装笔挺的外国绅士。这几位洋老爷显然都不年轻了,他们拄着文明棍,留着过去很时兴的八字胡,面对着镜头表情都十分严肃。最当中的一个西洋人,身材异常高大,眼神阴鸷凶狠,就像是一个被生塞进文明衣冠中的野蛮人。刘文辉一眼就看出,他就是那个所谓的“世纪神秘学家”,阿莱斯特?克劳利。

“站在克劳利先生左手边的,是美国探险家,畅销书作家威廉?西布鲁克,他曾经深入西非食人部族,带回了珍贵的第一手资料[1],站在右手边的矮个子,是廖莎?布拉瓦茨基,他是大名鼎鼎的海伦娜?布拉瓦茨基[2]的儿子,著名神秘学调查者。这张照片摄于7年前,拍摄地点是美国缅因州的欢乐市入口。”

刘文辉这才注意到照片左上角有一块老旧而寒酸的木牌,上面隐约写着几个模糊不清的洋文,估摸着是市镇的名字。,

“欢乐市位于缅因州西部偏僻的怀特山地,那里几乎可以看作新英格兰最荒凉的地区了。1922年之前,美国的地图上几乎找不到这个城市,之后就更没有了……”

王策告诉刘文辉,欢乐市总人口只有1000不到,事务由州政府直辖,自从3年唯一的一根电话线被山洪冲毁后,当地与外界的通讯就完全依靠2个月一班的邮政汽车。1922年5月20日晚上九点,因为暴雨而姗姗来迟的邮政雇员在到达欢乐市后,发现事情有点不对,他们在市镇里一个人也没有看到。

那个时代的美国邮政依然为他们的员工配备枪支,全副武装的邮政人员下车在镇子里转了一圈,他们发现镇上电力系统运转正常,一些房子还亮着灯。荷枪实弹的邮差们进入了一家杂货铺,发现那家店铺的墙上新近被人用油漆写上七个一百万以内的质数,在数字下方,还写着一句话,似乎是意大利语。

根据邮政人员事后的描述,欢乐市的街面至少已经十来天没有打扫过了,落叶和垃圾淤塞了好几条街道。他们在街边上捡到一张日期为1922年4月10号的当地报纸。报纸的头版头条是关于一个名叫“搜寻老东西”的流动嘉年华造访该市的消息。这可以从大街上随处可见的劣质彩带与广告印刷品上得到印证。

随后邮政人员在市西的河边找到了嘉年华的遗址,和市内其他地方一样,这里到处都是仓促离开的痕迹。食品摊被撞翻,饮料流得满地都是,泥泞的空地上散落着玩具和童鞋。这里的娱乐设施相当粗制滥造,有许多尚未关闭,一台老式留声机依旧在放着喜庆的歌曲,但声音已经微弱得几不可闻。邮政人员在马戏大棚中发现了一具中年人尸体,这也是本次事件唯一确认的受害者。

在联邦邮政报警之后,缅因州警方迅速在市镇周围进行了地毯式搜查,被害者的身份很快被确认了,他叫爱德华?胡迪,新罕布什尔州沙利文县人,11岁时外出后就下落不明,而根据目击者的证词,爱德华失踪前后这段时间里,“搜寻老东西”确实在沙利文县附近出现过。

关于写在杂货铺墙上的那句话,后来也被翻译出来了,那并不是意大利语,而是一句现代拉丁语,字面意思是:“而卡拉瓦乔的绝望在于他对摩奴不再一无所知。”卡拉瓦乔是一名在当时来看籍籍无名的16世纪画家,他精力过剩的一生中充满了争斗与逃亡。没有人知道这句话写在这里是什么意思,一直到半年之后,对于这句话的解读才有了令人失望的进展,一名纽约时报记者在回顾这起案件时指出,当时留在墙上的其实是一句语义不清的病句,现在我们看到的翻译其实后来的新闻工作者对于语句缺失的部分妄加推测的结果。

另一方面,这件发生于1922年的悬案当年就惊动了神秘学界。已是耄耋之年的克拉?斯科特女士[3]在进行了她生命中最后一次通灵之后宣布,欢乐市已经整体被移送到了另一个维度,在我们世界留下的是它没有灵魂的残骸。而就在同年10月,阿莱斯特?克劳利等三人前往欢乐市进行实地调查,克劳利为此事专门写了一本书,名叫《欢乐市的十天》,书中以第一人称记述了他们在废弃市镇上遇到的种种不可解释的现象,最终得出的结论是,流动嘉年华“搜寻老东西”中,有几个工作人员正在进行某种危险的研究,而当嘉年华落户欢乐市的时候,研究发生了悲剧性的事故。克劳利在书中把矛头指向了一名亚洲裔的畸形秀演员,无端指控他来到美国之前曾接触过某种东方的禁忌知识,在嘉年华内部,一直有一个小团体以深渊为朝拜对象,他们在沙利文县偷走了当地教堂里一本污秽不堪的典籍,并且一直在暗中研读,他们相信,这本希腊语典籍会带领他们找到“元渡口”,亦即整个宇宙中最初的渡口。他们也相信,137亿年前,摩奴就是从这个渡口出发,前往了我们的宇宙。克劳利的这本书,就像他的其他畅销书一样,其中除了作者信誓旦旦的本人经历,没有列出任何可靠的证据,他对于那个亚裔演员的指控,很可能仅仅是因为对方的头像刚好印在了嘉年华的广告传单上。

奇怪的事还不止这些,警方在调查该流动嘉年华时了解到,他们是一群成分复杂的移民,从吉普赛人到亚美尼亚人不一而足。就跟许多当时的流动嘉年华一样,他们行踪不定,也很少在一个地方逗留很久。警方设法找到了一张1922年,他们途径缅因州佩诺布斯科特县的班戈市时,在当地散发的传单,他们发现,传单的下方印有一串奇特的数字,经过多方调查,他们得知那其实是一个地方性的广播频道。后来,警方对那个频道进行了长达2年的监听,却始终找不到广播位置。广播每隔一小时准点播报一次,开始是一个女声连续重复三遍“UVB-76,UVB-76,UVB-76”,之后是一串看似随机的字母,然后女声会播报连续七个一百万以内的质数,这一行为很难不让人与杂货店墙上的油漆字迹联系起来。有时候质数的播报会缺席,代之以一段录音,有时候录音是单人讲话,有时候是交谈,有时候是英语,有时候则根本听不出是哪里的语言。

自从1920年美国匹兹堡西屋电气公司开办的KDKA广播电台开始播音以来,各种商业电台如雨后春笋一样出现在美利坚的土地上。其中不乏没有申领到营业执照的地下电台,因为没有造成实质性破坏,警方对于黑电台的打击一向缺乏力度。这个后来被称为“UVB-76”的电台从来都没有被找到过,反而是3年之后的1925年,从缅因州的一个黑市上流出了一本“UVB-76”的播放日志。这本日志使用密码书写的,很多地方被用红笔做了“KB-9”,“KB-19”等意义不明的标注,其中一页上,被人用毛笔工工整整写了一个汉字“林”。警方根据日志所用笔记本的生产厂商找到了购买者。购买者是一名第一代捷克移民,然而就在警方找到他的一周之前,他在划船前往缅因外海一座无人岛的时候葬身鱼腹。

“哦,对了!”王策忽然用拳轻击掌心,“我差点忘了,市面上一直有一种说法……你也知道,从去年2月开始,明星影业公司一直在连轴拍摄《火烧红莲寺》系列,几乎每三个月就能拍出一部,但是去年12月到今年3月这段时间,明星影业竟没有电影上映。”

“呃……”刘文辉含糊地答应了一声,事实上,如今上海滩的电影实在太多了,喜爱电影的摩登男女们看都看不过来,哪个电影公司有没有按规律发片,还有谁会在意呢?

“据说啊,明星影业在去年年末,是拍过一部《红烧红莲寺》的,只是电影拍成后,却从来没有上映过,甚至公司内部,也没几个人看过,跟前几部《火烧》不同,这部电影并不是张石川执导,公司专门请了一个从布拉格留学回来的青年导演,连名字都没有透露。看过几张剧照或者读过几页剧本的公司员工说,电影里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深渊,还有一个无名码头,凡是从码头出航的船全都下落不明了。”

注[1]:《丛林之路》作者,亦是后来丧尸主题开山作《魔岛》作者(1884-1945)。

注[2]:神学会创始人(1831-1891)。

注[3]: Cora L. V. Scott,降灵师(1840–1923)。

第八章第十八节【至寒之夜】

月亮已经彻底沉到了地平线以下,原本银光铺地的雪原,现在只剩下依稀可辨的一团朦胧。疯汉蹑手蹑脚地挪到刘僧定身边,他肯定是害怕又遭一顿老拳,所以他只敢怯生生地望着和尚,用几近讨好的语气嗫嚅道:“不早了,上路,见太阳,见仙人。”

刘僧定猜想,他的意思也许是,再不走就没法在太阳升起前到达目的地。于是和尚点点头,示意疯汉在前面带路。疯汉殷勤走在前面,时不时还会回头巴结似地朝和尚嘿嘿笑,露出嘴里零星几颗匕首一样的尖牙。

两人走了约莫一炷香时间,四周仿佛更暗了,刘僧定举目四望,感觉就像是有一块黑幕遮在他周围,远处有什么完全看不见。风不知何时也停了,和尚的耳畔只有大仙断断续续的小调声。这疯子已然是惊弓之鸟,只要和尚脚步声稍稍重了些,他就会中断哼唱,假装无意地回头看上一眼,极力掩饰着溢于言表的惶恐。

远方的天际忽然又传来了一声嗥叫,如同闷雷一样滚过两人头顶,刘僧定感到自己整副肝胆都在随之震颤。“那是什么?”他问大仙。“主人,这里的主人,它就是雪原,雪原,就是它。”

“我还以为这里的主人是仙人呢。”

疯子愣了一下,像是正在思索怎样解释,两人就这样在沉默中又走了十来步,大仙才又开口:“它高,仙人低,它强,仙人弱,仙人怕它,仙人朝拜它,但是它,它……它不说话,它不思考,它走路,日落后,走过来,走过去……只是走路……”

刘僧定多少领悟了疯子的意思,那头巨兽,是这片与世隔绝的冰雪世界里寂寞的王者,它听凭脚下蝼蚁一样的生命绝望,发疯,杀戮,死亡,傲慢让它没有兴趣介入,但愚笨也让它寻找不到生存的目的,也许正因为这样,才让像它那样强大而又迟钝的存在,依旧能感到孤独。那叫声是不是在呼唤着根本不存在的同伴与它相见呢?或许,它真的就是这片雪原的化身,残酷,暴虐,荒谬,寂寥。

“它,太阳,不喜欢,白天,睡觉。”升平大仙说到这里,忽然在雪地里站定,警惕地四下聆听着他几乎站在了和尚可视范围的边界,和尚望过去,只能看见一团若隐若现的黑影,“风,风,天亮,快了。”他说完就继续迈开步向前走,同时,哼起那首古怪的旋律。

风确实又起来了,刘僧定原以为他的身体已经不会再感到寒冷,但是这股风刮在身上,就像是无数把钢刀切进了他的皮肉。这一次的寒冷不再是依附于皮肉,而是直接透进了他的骨髓,有好几次,和尚都忍不住想要闭上眼睛,然而他知道,只要眼睛一闭上,不出一个呼吸时间自己就会彻底冻僵,成为一尊血肉的冰雕。他的双手开始不停揉搓全身,同时强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在脚步上,这个时候,他绝对不可以跌倒。

疯子的哼唱声还在前方忽远忽近,时不时呼啸的北风会把哼唱彻底淹没,但是下一刻旋律声又会在风声的间隔响起。刘和尚已经看不到大仙的人了,他的眼前只有两步以内的雪地和一片没有边际的漆黑。只有这旋律,就像是一束火苗,在未知的不远处忽明忽灭,引导着他前进。

这旋律的究竟是什么歌?刘僧定觉得它有些耳熟,但是和尚已经太累了,也太冷了,他的大脑虽然依旧清晰,却再也转动不起来了。周围的一切都开始变得柔软,就连这切肉的北风中也带起了丝丝暖意。“铁皮和尚”刘僧定,他也终于快要到达了极限。

和尚不知道自己究竟走了多久,每一阵冷风吹过来,就仿佛又有几百根钢钉插进了他的骨头里。寒冷变成了一种单纯的疼痛,再也唤不起和尚的警觉,他机械地跟在旋律后面,幻想着自己能从那忽隐忽现的旋律中汲取热量。四周还是一片漆黑,太黑了,黑到他有时候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把眼睛闭了起来。他蹒跚地走着,嘴里也开始不由自主跟着哼起了疯子的旋律,这旋律真的有一种魔力,一开始和尚觉得它怎么都不对劲,但是听过一遍又一遍后,旋律就在他的脑中不受控制地循环起来,渐渐地他的脑子越来越麻木,仿佛一切都在离他远去,只有这股旋律,空前地清晰强烈。

刘僧定猛地一惊,他终于发现,前方什么声音都没有,刚才萦绕在四周的,其实是自己脑海中的旋律。他想要大声叫,但是声带已经因为疲劳和寒冷彻底麻痹了,和尚惊慌地四处张望,但是看到的依旧只有一片漆黑。难道自己跟疯子走散了吗?他急忙俯下身,辨认前方的雪地,雪地上一片空白,没有任何踏足过的痕迹。

究竟是什么时候,自己跟丢了呢?刘僧定心中充满了懊恼,他并不怕死,他只是没想到自己会以这么愚蠢的方式把生机白白浪费掉。如果他泪腺还没被北风吹干,说不定他会留下羞愤的眼泪,但是他只是木讷地站在摧折一切的狂风中,不知所措。

脑海中的旋律还在继续,他狂怒地想要把这首歌甩出脑子,但是这太难了,这简直就像是抓着牛角,让一头狂奔着的牛改变它的方向。和尚试了好几次,都像是蜻蜓撼柱般一败涂地,他无法让他的大脑不去想那首歌,这就像自己跟自己搏斗一样愚蠢。与此同时,他还要极力在漆黑中寻找疯子的去向,两件事同时进行,让和尚的大脑越来越不堪重负。在最糟糕的那段时间里,和尚距离崩溃只有一步之遥,他的人生一直很简单,确定目标,找到方法,解决问题,他从未体验过身不由己,他从不知道当思想被人劫持会是怎样一种感觉。

焦灼了一阵子之后,刘和尚稍稍冷静了一点,他决定一次只做一件事。和尚首先摒除杂念,开始同脑子里的旋律搏斗,这一次终于产生了效果,脑海里的哼唱渐渐停了下来,刘僧定小心翼翼保持着大脑的清澈,如同端着满满一碗水,开始重新思考刚才的遭遇。万幸的是,清醒的大脑很快就给了他回馈。“这首歌很不正常。”和尚心里想,“他似乎是存心要把这首歌埋进我的脑子里。”刘和尚隐隐然感到,他中了疯子的金蝉脱壳之计策,从两人交手以来,疯子对他极尽讨好巴结之能,难道他的顺从都是装出来的?

想到这里,和尚忽然发现眼前的黑暗有一些异状,仿佛有一处的黑暗比别处更深些,若不是澄清了思绪,他无论如何是不会发现这个细微的差异的。刘和尚谨慎地朝那个方向走了两步,这下他看清了,眼前耸立在他面前的,不正是早些时候,那枚巨型海螺吗?

刘僧定几乎立刻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疯子带着他在走回头路!这里就是焦旷寻常出没的地方,那个什么升平大仙定是故意引自己来跟焦旷火并的!和尚记得那疯汉之前说,因为焦旷多番阻拦,使得他没法接近仙人,那么眼下,他一定是趁着焦旷被自己拦住,抽身去找仙人了。

一股无名火顿时从脚底窜到了刘僧定脑门,之前的寒冷与麻木几乎立刻就从他的身上蒸发了,他带着必死的决然,再一次仔细环视四周,这次与刚才不同,他已经有了明确的寻找目标。

第八章第十九节【它们留下了的】

风变得更急了,简直像是要把刘僧定的血肉绞碎。和尚不得不把眼睛眯成一条线,才能抵御肆虐的乱流。一盏茶时间过去了,他并没有看到自己想找的东西,但是和尚没有着慌,这一刻,他又恢复成了平时那个山崩于前而面色不改的铁皮僧。

当又一盏茶时间眼看就要过去时,他终于艰难地辨认出,远方某处有一点几乎无法看清的微弱绿光。刘和尚精神大振,他急步朝那个方向跑去,同时心中向释迦默祷千万不要是他在一片漆黑中产生的幻觉。

绿光并没有消失,刘僧定感到无比庆幸,现在它已经明亮到抬眼就能看见的程度了。一股暖流洋溢在和尚胸口,他的脚步越来越快,在这段时间里,和尚甚至多少忽略了一些彻骨的寒意。现在的刘僧定忽而进入了物我两忘的佛家境界,所有的思考都被他摒弃在了无边的黑暗里,他的眼中只有这道绿光,仿佛那里有他的全部世界。

和尚猜得不错,那对男女的影像还在那里,只是他们身上的绿色荧光在漆黑的天地间变得更加突出显眼。和尚不知道这对影像已经存在了多少个日月,当那对男女殉身的时候,他们有没有想到过他们留存在此的影像,会在诺干年之后救下一个无关之人的命名呢?当刘僧定第一次在落日的余晖中看到那片黯淡的绿光时,他曾经心中转过一个念头:或许这道光可以成为茫茫雪原上的灯塔,没想到,这句话竟然成真了。

借着绿光,刘僧定在雪地上搜索起来,没过多久,他就找到了天黑前他一直跟踪的那串足迹,当时疯子大仙还没有发现和尚,所以他那时留下的足迹,一定是前往他真正要去的地方。认清足迹的方向后,刘和尚双手合十,向那对素昧平生的恋人郑重地致谢,然后,他便鼓起斗志,再一次踏上了追踪之旅。

风一路裹着刘僧定前进,和尚只觉得身上好似披了一件满是碎刃的袍子,每走一步,那些细碎刀口都会将他的身体连皮带肉撕下一块。绿光已经被他抛在了身后,现在他能看清的范围,只剩下身外一步的距离。他就在这片黑暗中循着足迹缓缓前行,愤怒已经退去,他感觉自从踏足雪原以来,从来没有对形势看得像现在这样清晰过:他并不能保证自己沿着脚印就一定能找到升平大仙,如果大仙还有另外一条寻仙之路,那么他眼下的所有垂死挣扎就全都没有意义了。刘和尚很清楚这一点,他现在做的,只是尽最大的人事,之后,就真的只能交给运气了。

刘僧定就这样一面走,一面仔细辨认着地面上的足迹,这种如履薄冰的感觉就像是在摆弄着一件精细的琉璃器。走了大约一顿饭功夫,前方的雪地上忽然杂进了另一串脚印。

和尚的心中一阵狂跳,他赌赢了。一片漆黑中,那疯子对方向一样没有把握,他也回来寻找自己的足迹了。刘和尚咬紧牙关,沿着新脚印的方向追了过去。不知是不是错觉,风似乎小了,吹在身上也不在那么疼了,和尚走了一阵,远处地平线上忽然泛起了一阵肉眼几乎无法辨别的青灰,看到这一幕奇景,和尚先是愣了一下,紧接着他就明白了,这个地方,即使是日出都是那么地寒冷而苍白。

天空越来越明亮了,清冷的白光渐渐穿透了漆黑,和尚能看到的范围越来越宽广,身体也仿佛在越来越轻,这一刻,无论是寒冷,疲惫,饥饿,都是如此地不值一提,在这个冰雪世界里,什么也无法阻止和尚的一往无前。远方传来了一声困倦的嗥叫,那庞然大物也许又要陷入沉睡了,刘和尚回想自己在这一天一夜中的遭遇,这些磨难,远方的巨兽也许根本没有看到吧。

太阳终于跃出了地平线,无边无际的雪原再一次被照亮。当刘僧定看清眼前的光景时,他被惊得目瞪口呆。他已经见过了天一样高的野兽,见过小山般大小的海螺,他以为他已经不会吃惊了。但清冷的晨光中,他发现自己又一次错了。那是一座巨塔,至少有二十层上下,标准的南朝建筑样式,材质看上像是青砖,通身漆黑,看它破败的外观,它矗立在此,至少已有百年。

这是一座佛塔,八角飞檐下挂着生锈的铜铃,底层的外墙上,写着六字真言,它沐浴在朝阳里,却没有一丝佛门的恬淡与庄严,乌黑的塔身古拙中透着一股沉重。仿佛它承载着地狱中所有罪业的重量。

但是让他更加吃惊的事还在后头,初升的惨淡白日下,一长串人影忽然出现在古塔脚下。之前刘僧定还以为那疯汉是错把雪地里的竹兽当成了仙人,现在他才知道,原来真的有仙人。那些人就从他的面前走过,只是远远看上一眼,他就知道那些绝不是人类,他们太高了,太瘦了,就像是身穿白衣的一排枝杈。刘和尚看不见他们的脸,或者说,他不清楚那些仙人有没有脸,如果一群竹节虫能够站立行走,它们的样子应该就跟那些仙人相去不远了。

如果说眼前仙人的外型只是让刘僧定感到疑惑,那他们走路的姿态就愈加让和尚心生厌恶。他们行走起来,确实有一股飘渺之气,只是,并不是仙气。那纤细肢体的举手投足间充满了一种让人心胆俱寒的妖异,仿佛是扎破了现实之后生长出来的异界之花,它不在过去,不在现在,不在阴司,不在阳间,不在天上,不在地上,他是对一切合理存在之物的驳斥,是游离于理性宇宙的反常宣言,是生长在三千大世界中的一块腐坏病变,你无法解释它,它是直面于“正”的一个“负”,一切“规律”之后的一条“外规律”,它在人的理性上撕开了一条口子,让人看到了自己可悲的理性之外永无尽头的虚无。

【大雄宝殿】

“所以,真的有仙人。”左面的老僧淡淡说。

“我不知道那个东西算不算仙人,但是我猜,当初轩辕黄帝大会群仙时,在华山上看到的很可能就是它们。当时我甚至有一种感觉,那个被封在釉瓮中东西,很可能也是它们的一员,它们的存在,或许比华山本身更古老。”

三个老僧忽然同时沉默了,昏黄的大殿里只有机械的木鱼声回荡,让此处除了庄严外似乎还透着一种被戒律束缚般的无力感。过了半晌,左面的老僧又开口:“僧定,你去左面第一个烛台,看看那烛台后,墙上画的东西。”

刘和尚称了一声“是”,就去寻左面的烛台,大雄宝殿虽然宽敞,但走到左面墙下,也就是十几步路的脚程,他很久之前就已经注意到,少林正殿的内墙上多有一些陈旧的涂鸦,只是他从没有留心去辨认,那些涂鸦已经很模糊了,也并未见寺中有人提及过,他只当那些粗陋的线条轮廓是过去某次修缮之后,无意中留下的,想必寺中手足们也是这个想法。

借着摇曳的烛光,刘僧定很快就找到了那片陈旧的灰墙,墙上真的有涂鸦,那画面很抽象,但刘和尚还是一眼就能辨认出来。

“如何?”左手的老僧问。

“没错。”刘僧定回答,他的语调很平稳,仿佛他此刻心中一点惊骇都没有,“我那日看到的,就是墙上画的这些东西。”

墙上画着三个“人”,都特别纤细,他们站在一座寺庙前,手拉着手。这幅画的比例严重失真了,这三个人比寺庙的山门还要高大。

“师兄们,真的是它们。”正当中的老僧叹了口气。

“当初它们要少林为它们保管的东西,是不是该拿出来了?”左面的老僧问。

刘僧定心中怏怏不乐,显然这三个老奸巨猾之辈一直有事瞒着自己:“三位师兄,有什么是我应该知道的吗?”

最右面那个老僧忽然唱了一个佛号:“阿弥陀佛……达摩老祖……他错了……”他死水般的眼中闪过了一丝悲凉,“就算我们不去看三千世界之外,那里的东西,也会降到我们面前……”

剧情修正:

第八章地十三节【蹒跚虚妄】

【宇文邕的士兵确实在空无一人的云台观中,发现一口炸了膛的铜炉和一口紫金炉,都被草草扔在了石阶下】改为【文邕的士兵确实在空无一人的云台观中,发现一口炸了膛的铜炉和小半截紫金炉,都被草草扔在了石阶下,紫金炉的剩余部分下落不明】跟之后的线索呼应。

第八章第二十节【最后的重逢】

第八章第二十节【最后的重逢】

一声尖啸打断了和尚的思路,清晨的雪地上此刻多出了一个人。那个人披发跣足,衣不蔽体,连滚地爬地在积雪中奔跑,嘴里还在不停疯狂叫着“门!门!”,想来他神志已经混乱到极点,与其说他是在呼告,不如说是像动物一样凭本能发出毫无意义的音节。

太阳把雪地照耀得更刺目了,刘僧定的双眼又一次体会到那种针扎一样的疼痛。他不得不再撕下一片麻布挡在眼前,视线又一次被遮住大半,好在疼痛稍微减缓了一点。他不敢怠慢,甩开大步朝那个疯汉跑去。

疯子也看到了和尚,他朝和尚喊了一句什么,但是声音完全淹没在了风声里,然后疯汉不再理会刘僧定,转过身又继续追着仙人狂奔而去。这两个人经过昨晚后,都已经精疲力竭,如今他们在没膝深雪中跋涉的样子,笨拙得就像两只刚结束冬眠的熊。

追了一阵之后,刘僧定也听到了仙人那种夺人心魄的歌声,他从没听过类似的旋律,如此美妙,却没有一点和谐可言,似乎是在用一种静好恬淡的语气,描述一种狂喜至死的情绪。这时疯汉距离仙人已经只有十几步远,他用尽身上最后的气力,扯开嘶哑的嗓子朝仙人们高喊了一声:“门!”

有一个仙人停了下来,扭转它诡异的头颅回看了疯汉一眼,遮着眼睛的刘僧定既没有看清那个仙人的长相,也没有看清它到底做了什么,和尚只看到疯子背对着自己跪在雪地里,张开骨瘦如柴的双臂,像是要拥抱面前的仙人,但是下一刻他的身体僵硬了,几个呼吸的时间里,他既没有动弹,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就是木然地在风中跪着,像是一尊雕塑。

不知为什么,那僵直的背影让刘僧定心中涌起了一股恶寒,虽然他什么都没看见,但是直觉却让他放慢了脚步。他想象不出那张背对着他的脸,此刻是什么表情,但是那个背影上却分明交织了某种呼之欲出的邪恶与不幸。狂风漫卷中,时间仿佛变慢了,那个疯子还是背对和尚,一动不动,和尚则暗中加了戒备,一步一顿朝疯子趟过去,如今在他的眼中,这短短十来步的距离,仿佛藏着无穷的凶险。

就在这时,疯汉毫无预兆地回过了头,晨光中,刘和尚看到了一张惊骇欲绝的脸,他看着和尚,像是要说什么,可是颤抖的双唇间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铁皮和尚”正要再往前,忽然斜里窜出一道黄影,同时一剑夹着风雷之势削向和尚脖颈,千钧一发之际,刘僧定不退反近,一个箭步欺入对方怀中,抬起一对铁掌朝那人两肋拍去,如今的和尚已经到了强弩之末,由不得他再设计后手,所以这第一招,便是鱼死网破的打法。那人见和尚凶狠,身子微微一沉,剑使未老,便被他生生撤回身前,斜劈砍和尚。刘和尚不慌不忙左手向上一抬,格住来剑,与此同时,他忽觉得右手力道一窒,原来他的右掌已经被对方拍开。

此时,两人身体只隔开尺许空隙,几乎贴在对方身上,攻守收发全在肘腋之间,须臾间掌来掌往已经换了十几招。刘僧定耳畔听到一个蛇嘶般沙哑的声音:“黑秃贼!就是你一直在跟我?”刘和尚也不示弱,抬眼对上聂定阴毒的视线:“少废话,随我去见于真人!”

“臭和尚!不要坏我大事!”聂定说罢便要后撤,无奈两人此时都已经相互制住了对方门户,无论谁想要抽身而退都比登天还难。刘僧定这时也很急躁,现在战况胶着成了一锅粥,他纵还有千般手段也施展不出来了。“这样下去对谁都不利!”他对聂定说,“我们各退一步,重新再打!”

聂定回头看了一眼,仙人已经渐行渐远,那疯汉却还跪在雪地里一脸茫然。“好!”他咬着牙说,然后放下门户,倒退了两步,和尚也如法炮制,两人在雪原上拉开了十步距离,双双站稳了门户。“来吧!”刘和尚说,他已经在心中做好了盘算,自忖有十种手段可以生擒眼前的“蛇抄剑”,只等着对面的人自投罗网。

哪知紧接着,聂定做了一件和尚绝对没想到的事,他并没有攻过来,反而扔下了和尚扭头就去追那些仙人。和尚哪里肯饶,一提气便也追了上去。如果是寻常时候,以“蛇抄剑”聂定的速度,刘僧定纵然能赶上必也要花些力气。但是眼下,聂如山已经受了内伤,功力折损大半,结果,他没跑多远就被刘僧定一把揪住。聂定慌忙中回手提剑便劈,这仓卒中的一剑全无章法可言,被和尚翻掌一拍,蛇抄剑就脱手飞了出去。而聂定因为用力过猛,脚下一绊,已经栽倒在地,连同和尚也被他拉着一道扑在地上。

两个人在雪地里滚做一团,把各种撕扯蹬拽的的手段都用上了,如果不是亲眼所见,谁都想不到“铁皮和尚”与“蛇抄剑”的死斗会打得如此粗俗,看不到半点高手风范。转眼间那一行仙人已经渐渐消失在了狂风中,它们像是全然没有注意到厮打中的两个人,依旧是那样不紧不慢,冷漠中带着一种可憎的高雅。

扭打了一阵之后,聂定忽然想到了什么,他抬起头,脸上霎时全无血色:“不好。”刘僧定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只见疯汉已经踉踉跄跄站起身,失魂落魄一般朝那座高塔走去。“拦住他!”这时的聂定已经全没了刚才的阴沉狠毒,只剩下了一脸的惊慌失措,“要不然我们谁都回不去!”说完,他猛推了和尚一把,力量之大几乎要把和尚整个掀到半空,接着他手忙脚乱站起身,也不管掉在远处的蛇抄剑,急急忙忙追了上去。刘僧定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是听到聂定说要被困死在这里,哪里敢怠慢,就跟着聂定在雪原上跌跌撞撞地跑起来。和尚的眼罩刚才在缠斗中已经不知掉到了何处,他眯着眼睛,眼窝里噙满泪水,天地对他而言已经变成了白茫茫的模糊一片,只能隐隐约约看到前方有一个黄色的影子。

转眼间聂定已经来到佛塔门口,那里有一扇铁栅栏门已经被打开,聂定又朝仙人消失的方向不甘地看了一眼,最后,他一跺脚,跑进了塔内,与此同时,刘僧定也跑了进来,在昏暗的环境里,和尚的眼睛如逢大赦。他一面擦拭着眼泪,一面四处打量,虽然从外面看这古塔是一座庞然大物,但是里面的空间却十分狭窄,进门之后,他们面前就只有一条盘旋向上的楼梯。

聂定也不停留,立刻攀着楼梯往上爬去,和尚几把擦干眼泪紧随在后。这塔至少有十余层高,每一层的转角都雕刻着怪异的星图,和尚伸头向上看了一眼塔顶,黑暗中他似乎看到佛塔的顶层天花板上画着一颗硕大的眼睛。

【大雄宝殿】

“等一下!”左面的老僧忽然举手打断了刘僧定,“你说眼睛?什么样的眼睛?”

“太暗了,我看不清……”刘僧定回答。

“师弟,难道是……”

中间的老僧点点头,神情严肃异常:“应该就是了,‘彼岸之眼’。”

左面的老僧叹了口气:“还嫌不够乱吗?”然后他又问刘僧定,“到了塔顶后,又你看到了什么?”

“塔顶似乎被火烧过,半截炸了膛的丹炉躺在地上,那疯汉正在转动一个把手。聂定看到后不由分说同他打将起来,说也奇怪,那疯子的身手像是变了一个人,不但招式精湛了许多,连对敌心思也变得的异常沉稳绵密……好像……那不是疯子本人,而是另有一个人在操纵他……”

“师弟,你之前似乎说到过,焦道广的两尊丹炉,其中一尊只找到了一半?”

“没错,”居中的老僧捻须颔首,“武帝的人在草地上只找到了半尊紫金丹炉,它是被生生撕开的,看上去,当时发生了强烈的爆炸,另外半尊丹炉,被炸飞了。”

“也许,事情是这样的,”右面的老僧说,他的声音里满是疲惫,“当初的门是焦道广打开的,但那是一次事故,他的养女与养女的恋人牺牲了自己,阻止了让他的计划,焦道广为了躲避武帝,之后又强行打开通道,结果丹炉炸了,他成了雪原上的一个不老不死的怪物,却没能把门关上。十九年前,偷看了灵宝无上券的冯井炉从这扇门进来,他的遭遇更凄惨,他成了焦道广的玩物,在折磨下彻底发了疯,然而他,也没有把门关上。最后,刘给给杀死了焦道广,但是,他一样没有把门关上,所以,两百年来,联通两个世界的通道一直都打开着,直到仙人在雪地上看到冯井炉,才忽然有了关上门的打算。”

“也许是这么回事,”左面的老僧点点头,他又望向铁皮和尚,“那么,僧定,最后,又发生了些什么?”

第八章第二十一节【圣地亚哥拖着鱼骨上岸】

第八章第二十一节【圣地亚哥拖着鱼骨上岸】

方圆万里之内,目力所见只有连天接地的银白,单调到让人发狂。北风呼啸着,像篦子一样,一遍遍地在漫漫雪原上狂驰而过,如同在撩拨一具早已尸解的遗骸。平坦如镜的雪地上孤零零地矗立着一座破朽的古塔,正午惨淡的阳光从佛塔上空洒下,让它看上去如同一尊被人遗忘的古老神像,孑然一身站在荒野中。又像是一根千钧神针,镇在茫茫这片雪海中。阳光透过破窗射进古塔的顶层,那是一片陈旧腐朽的空间,每一个角落都积着厚厚的灰尘,有三个人正身处那片空间之中,其中一个黄衣汉子与一个骨瘦如材的赤膊怪人正在过招,另一个黑炭似的和尚则站在远处观望。在黄衣人与怪人的身后,有一个可以旋转的黄铜把手,把手旁边则是一闪沉重的铁门,铁门半开着,可以看到门上铸有一个古朴的符号,如果少林寺的三个老僧在这里,他们会说,这与云台观山壁上的符号如出一辙,只是上下颠倒了。

两人刚一交手,刘僧定心下就明白了,聂定赢绝不了疯汉,他的一招一式都被对方克制,几乎被逼得满场游斗,聂定的额头上渗出豆大的汗珠,呼吸越来越粗重,可想而知,败下阵来只是时间问题。

正在和尚犹豫要不要上去助阵的时候,聂定忽然卖了个破绽,整个人如同一支黄箭,笔直朝铁门窜去,刘和尚正在惊疑不定,他已经往铁门里一闪,接着人就不见了。塔顶顿时安静了下来,有那几个瞬间,和尚甚至听到了自己心口的突突狂跳。疯汉并没有再追上去,他只是看着那扇铁门,仿佛在思考什么,几个呼吸后,他缓缓转过头,视线落到了刘僧定身上,疯子并没有立刻攻击和尚,只是机械地看着他,疯子的表情太平静了,就像是带着一副拙劣的面具。刘僧定心中一阵发毛,他的第一反应是寻一个有利地形,但是转头四面看了一圈后,他刘和尚发现塔顶地方太小,一点周旋的余地都没有。

“那就这样吧。”他嘟囔了一声,立好了门户。

疯子忽然身形一动,朝刘和尚贴过来,这阵攻势里没有愤怒,没有凶狠,它不含任何感情,冷得就像泼面的一盆冰水,的和尚不及细想伸手便要拆招,他原本打算也寻一个空档跑到铁门后去追聂定,谁知刚一交手,他就像是被一团胶缠住了。疯子的武功里并没有什么精妙的招数,他只是攻守得宜,滴水不漏,刘僧定发现与他过招就如同与国手对弈,处处掣肘寻不到破绽。更吓人的是,刘和尚发现他的招数里缺少一样东西:生气。这是一种很难解释的感觉,他的武功里毫无活人气息,和尚始终觉得,他是在跟一个死人交手。

几个回合后,刘僧定眼角扫了一下塔里的影子,现在约莫着已经快晌午了,他再看看那扇铁门,惊恐地发现自己正被推着离铁门越来越远,忽然他的心中电光一闪,他明白了这是那个仙人的意思,他要疯子把门关上。一念及此,和尚猛地咬牙拧身,露出腰背几处大破绽,一个箭步从疯子身侧窜了过去,还没走上两步,他身上已经结结实实挨了好几下硬伤,这都在和尚的预料之内,他本就是要拼着挨打甩开疯子。眼看一切都在自己预料之中,他距离铁门只有一步之遥,忽然他的手腕像是被铁钳死死箍住,回头一看,疯子面无表情地扣住了他的右腕命门,紧接着,一股钻心的疼痛涌了过来,和尚双脚阵阵发软,险些跪倒在地,他急忙口念无相诀,同时运起蛮力生生把疯子甩了出去,但就在疯子被甩开的同时,刘僧定肋下又中了排山倒海的一掌,和尚两脚发飘,再也站立不稳,他索性借着这股飞冲之力直接扑向铁门,刘和尚的头重重顶在了铁质的门框上,直撞得他眼冒金星。他抬起头晃了晃,一阵阵的晕眩让他给予作呕,然后他就看到铁门距离合上只剩下了二尺空隙,转头再看那个疯子,他又开始旋转把手,刘僧定不及细想,整个人蹭着铁门钻进了门后,紧接着,他听到了身后铁门合死的声音。

【大雄宝殿】

“诸位师兄,这就是整件事情的经过,当铁门关上时,我也因为伤重失去了知觉。是于睿的道童发现了我,把我带回了纯阳宫。”

三个老僧相互对望了一眼,似乎他们对刘和尚的讲述都颇为满意,当中的老僧开口说:“僧定,这些日子你受了不少苦,但眼下你还要再辛苦一次。你……去一次旧寺,把刚才所说的那些,都告诉渡法师叔吧,他目前,只愿意见你,至于你的疑问,他会回答你的。”老僧顿了顿,又说,“对了,你记得告诉他一下……”说到这里,老僧的视线不自觉地移向了烛台后面那堵墙壁,“告诉他一下……北落师门的通道,被打开了。”

【华山】

“长老,长老,你坚持一下!”和尚身下的道童只有十岁上下,他背着刘僧定一路从山上走下来早已汗流浃背,气喘吁吁。小道童心里怎么想都不明白,在如今这个气候,怎会有一个人通身凉到这种程度,简直像是背着一块大冰坨子。

刘和尚迷迷糊糊听到道童的声音,他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也不知道现在身在何处,虽然浑身都是伤,但和尚却觉得非常惬意,五月灼热的阳光洒在和尚背上,让他有了重新活过来的感觉,他几乎觉得自己听到了浑身毛孔张开,血液再次畅流全身的声音。

“我还不能昏过去。”他对自己说,“我还有事要交代。”他想起了刘给给托付他的讯息,他必须把这条讯息传出去,越快越好。

“告诉……于真人。”他在道童耳边用微弱的声音说。

“什么?长老,你说什么人?”

“告诉……告诉……于真人……”刘僧定的意识越来越模糊,但是他总算在昏迷之前,成功把这条讯息传了出去,“周问鹤,还活着……”

【雁门】

他们说如果爬上苦塞城的城墙,就可以看到雁门关了。这当然不能算假话,但如果真有人这么做,他可能会失望,当一个人沿着破碎的夯土墙体,一路爬到城墙顶端,他就会发现,他只能在视线的死角附近看到一点点的关城外壁,这便是这座废弃的小城与雁门关仅存的关联了。

前隋的时候,奚人包围了这里,将官告诉守城的士兵他们需要坚持了半年,然后又是半年,当第三个半年到来时,士兵都明白了不会有人来救他们。后来城破了,奚人杀光了所有人的,然后把城塞烧成了一片废墟。再后来,大唐将士赶走了奚人,但那时前线已经转移到了别的地方,苦塞城已经没有了重修的必要,于是将士们把废墟留在了这里,转去其他地方构筑新的工事,于是,苦塞城被遗忘了。

黑衣人天一亮就到了废城的遗址,与他想象的一样,满眼能看到的只有断垣残壁与烧焦的屋梁。一棵半死的老树上顶着一个碗大的鸟窝,两只漆黑的乌鸦正在窝边呱噪,似乎是想吓走不速之客,乌鸦的眼睛通红,不知是否吃过尸体,它们的叫声中有一种难以形容的乖戾,它们的眼神让人想到正在剖解牲畜的屠户。

黑衣人长着一张典型西域人的脸,高鼻深目,眼底带着浅浅的棕色。这样的一张脸,在此地一定很不受欢迎。他的身后背着一把窄得出奇的横刀,比普通长剑还要长出些许。这不像是一把可以随随便便上手的兵器,要使用它,一定要有修长的手臂。黑衣人的手臂确实修长有力,他的双脚也是如此,当他把手脚张开时,几乎像是一只大猿。

黑衣人来到了城墙下,这里曾经是战斗最激烈的地方,不知有多少儿郎葬身此处,但是如今在放眼望去,只能看到破碎的砖石,还有满地的杂草。偶尔会有一些兵刃的碎片躺在草丛间,它们早已没有了往日的锋利与闪亮,却依旧像是倔强的老人不愿意被岁月消磨掉。“这就是这个古战场仅存的所有东西了”,黑衣人心想,“当初的惊心动魄早已烟消云散,留下的,只有一地琐碎”。黑衣人在城墙底下找了一圈,最后,他在一口水缸前面停下了脚步。水缸并不是立在地上的,而是埋在土里的,只有缸口部分露在了地面以上。它的形制有些特殊,口收得很小,但是肚子却特别大,足够装下一个成年人。这其实是一件守城工具,用来探听地下是否有挖掘地道的声音。黑衣人蹲下身子,用手抚摸残缺的缸口,想象着许多年前,年轻的士兵们蹲在缸中,耳贴着缸壁,屏声静气聆听动静的场面。然后,他一纵身,也跳进了缸中,身手敏捷得就像是一只鹞子。

缸里闷热异常,黑衣人几乎喘不过气来,他的身体无法伸展,只能委屈地蜷成一团。黑衣人闭上眼睛,把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双耳上,一开始,他只能听到缸外呼呼的风声,然后他似乎听到了地鼠钻洞的声音,隔着缸壁,任何声音都显得含混不清,就像是从极深邃的地底传过来的。

紧接着,他听到了另一种声音,一开始很微弱,几乎辨认不出,但是渐渐地,那声音开始盖过其它所有的声音了,那是人声,是许多人说话的声音,一开始是七嘴八舌的耳语,但渐渐声音清晰了起来。黑衣人咽了口口水,他觉得背上汗毛开始根根树立,那声音更真切了,而且所有的人声音都在越来越整齐划一,他猛然意识到,那些声音都在说着同一句话。

黑衣人伸出手,轻轻按在缸壁上,手掌传来轻微的震动感,这时他脑子里浮现出了一个诡异的画面,在缸壁的另一面,漆黑的土层中,四面八方伸来一双双腐烂的手,也在从外侧轻抚着缸壁,那抚摸中包含着渴望,嫉妒,憎恨,哀伤,还有对阳世永不消散的执念。他仿佛看到,此时此刻在缸口外,空无一人的废墟里,无数鬼影正在聚集,那些支离破碎的将士们,前隋士兵,大唐士兵,他们蹒跚地向缸口聚拢,口中反反复复地说着那一句话,他们的声音有的轻,有的重,有的虚弱,有的坚定,但是,他们都异口同声。渐渐的,其他鬼影也加入了进来,奚人,突厥人,契丹人,甚至匈奴人,他们口中说着异族的语言,却也是在一遍遍重复着。黑衣人几乎可以猜到,他们所有人,所有的孤魂野鬼,都在说着一句话,一句他们必须告诉他的话,一句他为此而来的话。他们用腐烂的声腔反反复复,永无止尽地向这个世界传递的最后一条信息:

“人拯救人。”

“人拯救人。”

“人拯救人。”

“人拯救人。”

……

第八章第二十二节【尾声?上】

“王老,”刘文辉抬起头,用两根手指捏着鼻梁,一脸的疲态,“说了这么多,您能不能告诉我,这个摩奴,它究竟是什么?”

对于年轻人的单刀直入,老学究似乎早有准备,他乐呵呵地从沙发旁边的书山纸海里抽出了一本全是洋文的杂志:“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小刘啊,你需要先储备一下必要的知识。这是……1926年的《科学》杂志,上面有一篇美国遗传学家摩尔根博士关于果蝇研究的论文。啊,就在这一页,他在文章中破天荒地提出了基因理论,指出所有生物都是通过染色体上直线排列的一系列遗传单位,也就是基因,来完成遗传的。”

刘文辉一听又要让他读洋文,心里自然叫苦不迭,他接过杂志,装模作样地凑到眼前,祭出了十二分的演技,只希望自己这副慎重的样子能够蒙住老学究。谁知王策根本没有留心看他,老爷子又在书堆里翻找了一阵,拿出了另一份印刷质量明显粗劣得多的小册子:“那篇论文,看个大概就可以了,其实,你主要应该看看这个……”

刘文辉感觉自己要吐血了,他板着脸拿起小册子,胡乱翻了几页,丝毫没有掩饰自己的不耐烦。王策却还是一副心安理得的模样,他点起一根哈德门香烟,吞云吐雾一番后,才懒洋洋地继续说:“1927年的索维尔会议现场,混入了一个名叫杰米?默塞尔(Jimmy Mossel)[1]的比利时人。他自称是生物学家,跟我一样来自于比京大学。我事后专门回母校查找过他在校时期发表的专著,不过所获不多。此君是基因学说的狂热拥趸,毕业之后,曾在各个场合宣扬过不少离经叛道的学术思想,给自己落了个‘狂人’的名声,我的母校从来都不愿意提起他。1927年大会期间,他每天都混迹于与会者们出没的饭店,咖啡馆与剧院,向他们派发他自费印制的小册子,就是你手里这一本……”

根据布鲁塞尔警方的记录,一个不堪其扰的咖啡馆业主与默塞尔先生扭打了起来,这最终导致了本次大会剩余的时间默塞尔都是在班房里度过的。至于他的那些小册子,也全部遭到充公,一名警员曾经阅读过册子的部分内容,他在给他远赴苏黎世求学的弟弟写信时把这本小册子形容为“精神错乱的一派胡言”。

这位警官的评价并不是没有道理的,默塞尔在册子的前半部分对于基因学说进行了全方位的歪曲,提出了一个闻所未闻的“基因核酸序列”假说。他认为,基因是通过许多碱基有序排列来产生作用的,任何生物的任何遗传性征都可以在基因序列中找到相应段落。这种几近空想的说法被当时的科学界嗤之以鼻,没过多久他就被送进了布鲁塞尔郊外的一家精神病院。

不过,真正让默塞尔声名狼藉的,还是小册子的后半部分。他在里面有声有色地描绘了一个亵渎人心智的存在:摩奴。

“摩奴不是怪物,”王策斩钉截铁地说,“他甚至不能算是生物,摩奴,其实是宇宙间的第一串基因序列,也就是我们共同的祖先。”

根据默塞尔小册子中的说法,任何一种生物,也许还包括了外星生物,基因里都包含着“摩奴”,那是一小截很短的碱基序列,最原始,最基础,所以,在基因中也埋藏得最深。百亿年的演化岁月里,它从来没有突变过,保持了最古老的本源形态,潜伏每一个人的体内。

如果说前面这一段,还只能算是默塞尔的异想天开,那么后面作者提到的内容,则完全沦为了宗教式的疯狂,默塞尔认为,全宇宙的“摩奴”是一个整体,单个的序列没有意识,但是作为整体的“摩奴”则不然,它通过写入基因中的本能,从大局上操纵着所有物种。“摩奴”有它清晰的目的,为了让自己这段基因序列更安全存续下去,它需要不断培育出新的物种,让子嗣多样化。无数摩奴的后代在它的精心安排下诞生,繁衍,兴旺,衰亡,这一切,可能只是为了在某一个时刻,某一个个体与另一个物种间看似意外的基因交换。王策还特别告诫刘文辉,别以为它只是低等的分子聚合,“摩奴”的计算可以精确到世代,它可以诱导一个种群连续突变,只是为了让它们成为未来另一个种群的食粮,也可以让一个物种在宇宙中存续一亿年,只为了最后培育出那珍贵的几千对碱基序列。

王策还强调,当年降落到地球的并非“摩奴”,而只是某个与它血缘很近的子嗣,它在我们的世界开枝散叶,把那串可憎的碱基序列一代代传了下来,这个最初的父亲,被有些宗教狂热分子称为“第一代人”。从“第一代人”发展到现在,地球上的生物差异性已经很大了,有些物种与它血缘较近,有些则较远,而对于“摩奴”来说,血缘远近悬殊的杂交能产下最有价值的后代。无论是佳梅耶夫在高空与之对视的那个东西,还是让魏寡妇全村患上恶疾的病源,都是“摩奴”用来与人类交换基因的子嗣。甚至,元末时期,那个肆虐于洞庭湖中的水大人,也是“摩奴”的子嗣与另一个操纵时间的伪神的杂交产物。

“佳梅耶夫的孩子,被俄国军方强行打掉,但是,魏寡妇的孩子,已经生了下来,现在,算下来已经六七岁了吧。”王策推了推眼镜,看着刘文辉,镜片后的眼底深处有一种不可言喻的得意,刘文辉一言不发,黑着一张脸,笔记本被他合上,他已经懒得去假装记录了。

“说到……‘摩奴’的诞生,我查到了两种说法,《异客图》里引用印度《囊经》的说法认为它并不是来自于我们的宇宙,它是在我们宇宙诞生之初从另一个宇宙过来的,它所使用的通道,就是那个所谓的‘元渡口’。按照这种说法,它在另一个宇宙,一定还有一个缔造者。另一种说法,则来自于五代秀才唐宗楚的《烛行录》,书中认为‘摩奴’诞生于虚无,是真正的一切的本源。甚至于群星都是它的杰作:《烛行录》中言之凿凿地认定,银河诞生于深渊的尸骸之中……”

注[1]:默塞尔(Mossel)这个姓是摩尔根Thomas Hunt Morgan(1866-1945)与科塞尔Albrecht Kossel(1853-1927)的混合。

第八章第二十三节【尾声?下】

王策越说越兴奋,他面色潮红,口沫横飞,眼睛明亮得像是两个玻璃弹子,脸颊的肉团也在不自觉地微微颤动。现在刘文辉对他的厌恶已经到了无法克制的程度,他的嘴脸每一秒钟都在变得更加丑恶。刘文辉轻叹口气,抬头望了望窗外,外面的太阳已经西沉,只有些许昏黄的余辉落进了这狭窄的房间,把堆积如山的旧书连同满屋子家具全都染成了病态的淡金色,小楼空气中弥漫的陈腐气息让年轻人几近作呕,他觉得自己一刻都无法呆下去了。终于,年轻人举手很不客气地打断了老人家的自我陶醉:“王老,请停一下。”

王策停下了口,一脸期待地看着刘文辉,就像是一个耐心等待学生提问的老师,他一定以为眼前的年轻人是有什么疑问要向自己请教吧。

刘文辉强忍住破口大骂的冲动,用一种很平缓的语气说:“不瞒您说,我原本今天过来,是要采访关于《白衫郎》的内容,但是你给我看的这些,从欺世盗名的神棍,到胡言乱语的疯子,没有任何刊登出来的价值。恕我直言吧,我认为你不过是一个一事无成的老精神病,靠研究一些耸人听闻的课题来吸引大众的关注,说实话,骗子我见过许多,但是像您这样不着边际的骗子,我还是第一次看到,我觉得您挺可怜的,真的,你应该去看一下医生……”

一口气说完这段长篇大论之后,刘文辉安静地看着王策,他希望看到眼前的老学究恼羞成怒,暴跳如雷,指着年轻人的鼻子让他滚出自己的家,这就是刘文辉的目的,如果王策真的动肝火了,那么年轻的小记者会非常畅快,他会感到他为被浪费的一下午时间,小小报了一点仇。

但是王策没有发怒,他还在笑,脸上的表情甚至都没有动摇一下,最后的一抹金黄从窗口洒进来,照在老学究的脸上,把他面颊和额头照成一片橙黄,也在他脸上打下了些许阴影。周围一片安静,只有隔壁楼房里飘来的无线电节目和邻居烧晚饭的声音,传到年轻人耳朵里,微弱得几不可闻。刘文辉心底忽然升起了一种不可遏制的惊恐,这张笑脸,看上去是如此虚假,简直像是一个劣质的笑脸面具,他甚至产生了一个荒唐的念头:如果走到老学究的侧面,他是不是会发现,老学究的脸是一个彻底的平面,那立体的五官不过是逼真的画面所产生的错觉?

太阳还在西沉,四周更暗了,堆在房间里的许多家具,此时都渐渐隐没进了阴影里。只有王策还微笑地坐在余辉中,突兀得不像是这个世界的存在。刘文辉想要开口说话,想要站起来夺门而逃,但是他做不到,他连挪动一下身子都做不到。年轻人就像是被猫盯上的老鼠,坐在老旧的凳子上,一动也不敢动。对面的王策已经没有了刚才的亢奋,他只是在笑,没有声音,也没有下一步的动作,他的时间仿佛静止在了这个笑容上。有那么几秒钟,刘文辉觉得他是在与一尊蜡像对视,老人脸上的皱纹,让他想到了古代青铜鼎上那些诡秘的纹饰。

仿佛过了上千年,老学究忽然又开口了,他的声音变得很陌生,似乎低沉了许多,也年轻了许多:“你想要看证据是吗?”

刘文辉没有回答,他依旧处在不能自己的战栗中。

王策站起身,从书桌的一个抽屉里拿出了一个纸质的的唱片袋:“这张唱片是在一个寄往纽约的航空包裹里被发现的,寄件人是一个名叫玛丽?劳德的佛蒙特州乡村女教师。”老学究一面说,一面从纸袋里抽出黑胶唱片,把它放到了过道里那台巨大的留声机上,接着他插上电源,摆好了唱针,那张唱片就缓缓转了起来。

喇叭里首先放出了一些杂音,像是无线电信号不好时听到的那种“呲喇”声,接着背景音里出现了一个男声,他说着俄语,似乎在呼喊。接着刘文辉又听到了“砰砰砰”的声音,似乎是有人在敲门或者敲打墙壁。有几秒中里所有的声音都被杂音淹没,之后说俄语的声音又出现了,这回听得出他在同人争执,语气里透露出一股绝望。再然后,又有一个声音插了进来,是一个年轻女人,音质比说俄语的声音更模糊,而且时轻时响,飘忽不定,刘文辉听不出这个年轻女人说的是什么语言,有点像汉语的客家话,又有点像闽南地区方言。这女孩的声音太不清晰了,没法听出她说话时的感情。但是不知为什么,她声音刚一出现,刘文辉就觉得一股莫大的恐惧,仿佛有一双冰冷的手掐住了他的脖子,那声音好似化作了有形有质的寒气,把整个昏暗的房间都拖入了无底的冰窟。

王策站在咿咿呀呀的留声机旁边,脸上依旧挂着那毫无真实感的笑容,此刻他的大半个身子都隐在了黑暗中,仿佛成这片黑暗的一部分。他没有开灯,阴影几乎吞噬了整个房间。刘文辉已经听清了,小女孩是在反复说一句话,只是在说话的间隔,偶尔会发出一些“呜呜”声,他不知道这是不是小女孩在哭,被劣质的唱片转录过之后,这些“呜呜”声听来无比地机械与冷漠。

“她说的,是中古汉语,确切说,是唐初时流传于瓜州一代的方言。她重复着一句话,她说……”说道这里,王策那双眼睛闪动着狡黠而又残忍的亮光,这一刻,他一点都不像一个人类,“她在说:‘我冤枉,林金秤,冤枉’。”

第八章完

附录:隐元会年鉴天宝五载【节选】

一壶蝉词条:

七秀坊菡秀门下弟子,碧娘的独生女儿,碧娘死后由高绛婷抚养成人,本名不详,一壶蝉是其艺名。

江湖传言,此人先天有怪病,无法辨识音律。所以碧娘把生平所谱的曲子都交给了唯一的弟子柔霜,只留了一张曲谱给一壶蝉,而一壶蝉也从来没有演奏过它。此女生性素静,不苟言笑,在坊中以击节见长,每有献艺,必以赤足登台,赤手拍鼓,闻者无不如痴如醉,这十多年来,颇有一些公子对她倾心,但她似乎从没有对任何人或者事情展现过兴趣。

柔霜死后,一壶蝉将母亲留给柔霜的曲谱悉数烧毁,包括了那首从来没有公开演唱过的《白衫郎》。我们在坊中的线人认为,她对于母亲与柔霜的死一定知道一些什么,但是至今无法从她口中套出什么线索。又:七秀坊的路樱似乎对这位师姐有很深的成见。

增补:一壶蝉至少已经三十五岁了,但是外貌犹如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娃,她的年轻是否与她母亲的离奇死亡有关呢?我们需要展开更详细的调查。【天字拾玖,记于天宝六载】

增补2:碧娘从来没有透露过孩子的父亲是谁,会内有一些弟兄怀疑,一壶蝉的怪病就是遗传自她的父亲,另一些弟兄则根据碧娘谱的两首《清平调》推测一壶蝉的父亲可能是一个出家人,不管如何,真实的情况恐怕永远不会有人知道了。【黄字叁拾柒,记于——】

增补3:我们在秀坊内的线人回报说,我们骗诱一壶蝉动手的计划又一次失败了。时至今日,我们对她的武功依旧一无所知,我们唯一能肯定的一点是她确实会武功,也确实是七秀的剑法根底,然而,自从会内为她建档以来三十年了,她从未施展过一次剑法,这对于一个习武之人来说,简直是天方夜谭。【地字伍拾伍,记于天宝七载】

阮糜词条

字凤凰,东都洛阳人。幼年跟从姨娘杨烟修习“银丹玉珠”,现如今已有五成火候。性格豪爽犹如男子,擅用一杆齐眉花枪。整合现在手头的情报,我们可以得知,她精通好几种语言,并且同她姨娘一样精于易容。会内有些弟兄怀疑她曾做过赏金杀手,另一些弟兄则怀疑她曾为关中宫家刺探过竞争对手的情报。此人今年两月通过秘密途径加入了天策府,却从未在公开场合露过面,天策的线人相信,忠武将军冷天锋有特殊的任务委派给她。

注:我们目前无从得知,她是否从杨烟那里学到了用毒的手法。

增补:会内弟兄截获到了一些阮凤凰写给七秀侍女阿翘的信件,我们现在有理由相信她有磨镜之好,或许可以根据这一点对她进行有限度的要挟。【玄字贰拾壹】

内容修正

第八章第二十二节【尾声?上】

【上面有一篇美国遗传学家摩尔根博士关于果蝇研究的论文。啊,就在这一页,他在文章中破天荒地提出了基因学说,指出所有生物都是通过染色体上直线排列的一系列遗传单位,也就是基因,来完成遗传的。】改为【上面有一篇美国遗传学家摩尔根博士关于果蝇研究的论文。啊,就在这一页,他在文章中指出,所有生物都是通过染色体上直线排列的一系列遗传单位,也就是丹麦学家约翰逊所说的基因,来完成遗传的。】

更正了一个常识性错误,万分感谢被子飞了读者的提醒。

特刊:第七次座谈会

(周问鹤,刘僧定,于睿,聂定,三老僧,冯井炉)

周问鹤:各位尊敬的女士们先生们,在这春暖花开的季节,我们又迎来了第七次座谈会的盛况!

刘僧定:这人是谁!把他拉出去!本章的主角是我!你根本没有出场过!

周问鹤:但是我的名字出场过啊,最后一幕你不是对小道童说我还活着吗?

刘僧定:-_-!

周问鹤:在这部小说里。我永不缺席!

刘僧定:不要一脸自豪地说这种事!

聂定:第五次座谈会里作者曾说要写一部刘僧定的外传,当时大家一致认为他一定会嫌麻烦把外传砍掉,然而没想到现在真的写出来了,请问作者你是怎么克服了自己灾难性的懒惰的呢?

周问鹤:因为我听起点群里的作家朋友们说,如果这部小说完结时候能到达100万字,作者可能会火,所以,我正在努力凑字数。

聂定:-_-!

周问鹤:说不定写着写着这本书就翻身了。

三老僧:你做什么梦啊!

冯井炉:借这个机会,我们想采访一下第一次成为小说主角的刘僧定长老,请问第一次担当这么重要的角色,你有什么感想吗?

刘僧定:感想就是,在这里做主角太不容易了,要么断手断脚,要么冻成冰棍,作者,你是不是对故事主角有什么变态的兴趣?

周问鹤:其实,本章故事的灵感来源之一就是《老人与海》,作者本人很喜欢这种“可以被打垮不能被击败”的悲壮氛围,所以这次在塑造刘僧定形象的时候,定位就是一个异世界的圣地亚哥。顺便说一下,可能有读者朋友注意到了,本章王策-刘文辉故事线的开端,其实是受了《围城》的影响,那个在欧洲奚落王策的美国克莱登大学学生,没错!就是方鸿渐。

聂定:作者,你不用讲解这个。

周问鹤:为什么?

聂定:其实大家对你玩的梗都没有兴趣了解。

周问鹤:-_-!

三老僧:说真的,你玩的梗太烂了,认真写恐怖故事吧。

冯井炉:对了,作为一次性的角色,我要在这里揭露一下作者无耻的嘴脸,他究竟有多无耻呢,本章连载期间,他小说的票王一度竟然是他自己!

周问鹤:真是,一不小心就获得了票王这个殊荣,其实我只是做了一点点贡献。

三老僧:没人在夸你!

周问鹤:我会继续努力为自己投票的。

三老僧:不用努力啦!

于睿:作者,之前有读者在本章说里反应,我的高冷形象在小说被毁了,我想知道你打算如何赎罪呢?

周问鹤(擦汗):于真人,今天的天气,哈哈哈哈。

于睿:作者,您如此侮辱贫道的智商,一定是对第一次座谈会上无漏和尚的不幸去世印象不够深刻。

周问鹤:别!别!我这就想办法挽回你高冷的形象……有了,我给你追加一个全新的设定。于真人三大爱好:抽烟,喝酒,烫头——啊——不要杀我……

(视频信号中断1分钟,画外音传来惨绝人寰的哀鸣)

(视频信号恢复,座谈会现场到处是飞溅的血迹)

刘僧定(擦汗):因为作者临时因故去世,接下去的座谈会由我继续主持。

众人(僵硬地笑):……

于睿:我们来聊一下本章的内容吧,在上一章突破了十万字之后,本章却只有区区六万四千字,我想问一下主持人,作者终于开始自暴自弃了吗?

刘僧定:这……

(地上颤颤巍巍伸出一只鲜血淋漓的手,手上拿着一张纸条)

刘僧定:啊,我们来看看是……作者的遗言,作者说……要我们看的时候跟上一章匀一匀……

众人:-_-!

刘僧定(撕掉纸条):我,我重新回答。在第五次座谈会的时候,作者曾经表示过,原则上不会出现像第六章那样长的章节了,事实上,一直到现在,我们依然希望每章都与第六章(二十七节六万八千字)的体量相仿,而第七章的大体量其实是意料之外的特殊情况,请大家不要以第七章作为篇幅标杆来判定长度。

众人:哦~

刘僧定:但是作者好像表示过下一章长度可能又要失控。

众人:-_-!

冯井炉:那我们来聊聊下一章的内容吧。下一章,是不是又会回到周问鹤的故事?

刘僧定:根据作者的打算,下一章将会是全新的多主角多线发展模式,周问鹤只是其中一条线索,另外,下一章的故事将会发生在雁门关的苍云堡。

三老僧(惊奇):哦?作为万年扑街作家,连第一人称都不敢开,通篇只敢用上帝视角,公认国产克系小说之耻的本文作者,打算让自己扑在怎样一个多线叙事之下呢?

刘僧定(又拿起一张沾满血的纸条):作者说……尚不清楚,他还没开始编呢……

三老僧:-_-!

刘僧定:作者一直试图在小说的每一章都尝试新的写作方法,比如上一章尝试用多人回忆穿插的方法辅助主线讲述故事。

冯井炉:别说得那么高大上,其实只是在不停事后加设定而已吧。

刘僧定:而本章最大的尝试就是把之前每一章开头“写在前面的话”改成一个独立的支线故事。现在看,反响还是相当成功的,所以作者决定下一次继续使用这种双线故事的结构,而且预计下一个支线故事将比这次对谈形式有更高的完成度。

于睿:然而一样还没开始编对吧?

刘僧定(沉默):……

(地上又伸出一只鲜血淋漓的手,骄傲地竖起大拇指)

众人:-_-!

聂定:本章另一个重要尝试就是把每一章都分成【雪原】和【大雄宝殿】两个部分,作者用这种天才的方法,成功地把明明三四节就可以讲完的故事,强行水成了一章。

刘僧定:根据作者的想法,以后的《铁鹤书》章节会有两种情况,一种是元末篇这样的完整大故事,一种是本章这样的短程冒险,目前这两种形式的故事作者都存了两个雏形,而下一章雁门篇则是一个元末篇一样的大故事,至少作者是这么打算的。如果进度正常,在大家看到这期座谈会的时候,下一章的内容应该已经在构思当中了。

三老僧:听你这么一说,不知为什么我们感到无比地放心。

聂定:没错,作者在花式让我们失望这一点上从来没让我们失望过。

于睿:那么就让我们期待,扑街作者下一次为我们带来新的失望之作吧。

(血淋淋的手艰难地比出了一个v字)

刘僧定:最后,我们要特别感谢一位斗鱼大佬derara,他的揭破都市怪谈节目一直为我们提供了许多灵感,我们无以为报,只能在这里默默为他打一下广告。虽然你肯定看不到我们,我们还是在这里祝您粉丝越来越多。

第九章第一节【开端】

天迷迷,地密密。

熊虺食人魂,雪霜断人骨。

嗾犬狺狺相索索,舐掌偏宜佩兰客。

帝遣乘轩灾自息,玉星点剑黄金轭。

我虽跨马不得还,历阳湖波大如山。

毒虬相视振金环,狻猊猰貐吐馋涎。

……

——李贺《公无出门》

闫康把书夹在腋下,抬起头视线追着缆索向山上望去。雾太浓了,前方的缆车刚走上五六十米就已经彻底隐没在牛奶一样的山雾中。早晨的山谷万籁俱静,闫康只能听到头顶绞盘的“咯吱”声,这架缆车在空谷幽世中笨拙而机械地运转着,显得如此格格不入,就好像是在一个活人肚皮上安进一套冰冷的齿轮。

闫康转身回到车站里,他的三个朋友正要跨进下一辆缆车。杨榆与闫康同一届,今年也是大二,他是个1米85的大个子,身着运动夹克,二十岁的年纪,就早早陷入了谢顶的危机,头上稀疏的几把头发颇有些捉襟见肘的窘态。这个人脾气很好,就是有些爱逞能,也许在他的眼里,其他人都是需要他保护的弱者吧。

冯凯安比闫康大一届,有些微胖,他皮肤白皙,笑容也很天真,十足是个大孩子。这人的缺点,就是嘴上少个把门的,他说的话,十句只可以信一两句,刚接触他的人往往会对他满嘴跑的火车不以为然,不过相处久了,就会觉得,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毛病。

最后一个人名叫是叶芸芸,是杨榆的同班同学,戴着厚厚的眼镜,衣着也十分土气,不过,却是个很健谈的姑娘。她口袋里永远揣着一个金色外壳的收音机,虽然已经是过时的型号了,但叶芸芸还是把它当个宝贝似的,从来不让它离开自己身边。

叶芸芸和冯凯安都已经钻入了缆车里,杨榆则站在门口正朝闫康招手,后者快走了两步来到杨榆身边,随着他鱼贯而入。车厢已经有些旧了,到处都是掉漆,好在地方很宽敞,至少还能再坐下两个人,就是顶棚有点低,像杨榆这样的大个子只能委屈地把身体缩起来,车门上方靠近厢顶的地方镶着一块锈迹斑斑的铜牌,也许是缆车的商标,但是锈得太厉害,上面的的字迹很难辨认。闫康坐定后,杨榆正要关门,忽然门外又出现了一个人。那人约莫四十岁上下,颧骨很高,眼睛很小,神色异常阴沉,他穿着灰扑扑的卡其布外套,头上戴着老式登山帽,脚蹬老式布鞋,典型小地方出来人的打扮。

只见他两只手扒住车门,不由分说就坐了进来,对车上四人的诧异视而不见,一脸的理所当然。四人相互对望了一眼,也只有无可奈何,杨榆“砰”地一声关上了厢门,缆车徐徐向山上开去。

闫康望向窗外,脚下的厢底在带着他们快速升高,一开始他还能看见下方掠过的树木,没过多久后,下面的一切就都隐没在了雾中。依稀可以看到远处朦胧的轮廓,却也说不清那些是什么。

缆车内的气氛有些尴尬,因为多了一个陌生人,大家都变得拘束起来。闫康打开他的书,正要继续往下读,忽然那个人中年人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脸上的表情严肃中带着一点神经质。闫康被他吓了一跳,慌忙抽回手臂,中年人倒也没有再动手拉扯他,只是对着闫康默不作声地用两只手飞快比划着,活像是一只老猴子。愣了好几秒,杨榆才明白过来:“他是个哑巴。”

那个哑巴还在不停重复他的手势,表情里已经有了七八分的不满和急躁,众人面面相觑,对眼前的情形都有些迷惘。叶芸芸用猜测的语气说:“也许他是要你把窗户关上?”闫康将信将疑地点点头,然后摇上了车窗,这招真管用,中年人立刻恢复平静,老老实实坐回了位子上,一双神经质的眼睛在四个惊魂未定的大学生身上扫了两圈,就自顾自去看窗外了。

这时浓雾已经彻底吞噬了一切,透过车窗,周围都是一片白胶似的氤氲,闫康环顾四周,发现车厢外唯一能看见的,只有头顶上一小截黑漆漆的缆索,缆索的两头都隐没在浓雾中,让有了一种命悬一线的错觉。

“我说,我们干嘛非要坐缆车上来,”杨榆不满地嘟囔了一声,眼睛还瞟了一下哑巴,“爬山当然要爬上去才有意思。”

“我们要体谅一下女同胞嘛。”冯凯安笑着打圆场。

叶芸芸听了这话,脸上老大的不乐意:“怎么?是我拖累你们了?”

“跟小叶没有关系。”闫康一面翻书,一面慢悠悠地说:“01年那场山火之后,通向主峰的栈道就被烧断了,巡山人员他们有一条专门的山路可走,但是游客要去主峰就一定要坐缆车。”

“怎么?这座山以前发生过山火吗?”叶芸芸问。

“你不知道?”冯凯安脸上挂着一副异常浮夸的吃惊表情,“这件事当时闹得挺大的,因为火烧得太急了,有好几个游客没有来得及撤下来。”

“别吓我。”小姑娘的声音里明显有了胆怯。

“真的,后来整个景区关门整改过,直到现在,北山也没有开放。网上一张帖子说,山火过后,有个巡山人在北坡上发了疯……就在我们脚下这块地方。”

“行了,别说了!”眼看对面坐着的叶芸芸脸色已经惨白得像是张纸,杨榆没好气地打断了胖子。其实不用他提醒,冯凯安这时已经停了下来,一双眼睛盯着旁边的哑巴,虽然哑巴一直望着窗外,可是他总觉得刚才感觉到了哑巴那神经质的视线。车厢里又恢复了安静,只有缆车小幅摇晃发出的“咯吱”声在众人身边摇晃。

“别听他瞎说,”闫康也不满地瞟了冯胖子一眼,“过火的是北山,我们是在南山。”

冯凯安有点不服气,他翻开了旅游手册,把其中一页指给闫康看:“瞧,缆车就是从北山上穿过。”闫康接过手册扫了两眼,又往后翻了两页,才重新把册子扔回给了胖子:“这是旧缆车路线,九十年代就废弃了,我们现在坐的缆车是新路线,在后面一页上。”

冯凯安再一次仔细看这一页的地图,才终于在缆车图标的右上角里看到了模模糊糊的“作废”两个字,果然自己不够细心又闹出了笑话,他虽然老大不高兴,还是不情愿地住了嘴。

“那个……为什么会作废?”叶芸芸怯生生地问。

“据说是九十年代因为超载发生了严重事故。”闫康说着低下头继续去啃他的书本。“那起事故其实挺奇怪的。”他心里这样想,但是他并没有把话说出来,他不想加重小姑娘的恐惧。

叶芸芸没有继续问下去,她坐在位子上,不安地绞着双手。外面的浓雾一点也没有消散,就像是四堵白色的墙壁死死围在了车厢四周。

又过了四五分钟,杨榆忽然开口:“怪了。”,他的语气里第一次参杂了些许不安,“怎么还没到山顶?”其他人脸上也浮现出疑惑的表情,缆车已经上行了至少十五分钟了,什么索道能有这么长?

“知道我们在哪儿吗?”冯凯安也有点着了慌,他把脸贴在玻璃窗上,好像是打算让视线穿透浓雾,因为没有地面做参照,现在缆车是高是低,甚至走得是快是慢,全都没人知道。

“可能缆车开得慢吧。”叶芸芸一面自我安慰,一面偷偷瞄着侧对面的哑巴,那人只是黑着一张脸,一动不动,像是一头疯癫边缘的野兽。

闫康继续看着书,不置可否,但是他知道事情不会这么简单,刚才把册子递回去的时候,他分明看到新缆车的下面写着一行小字:“全长2600米,需用时8分钟。”

第九章第二节【风满雁门】

壬午年,他们把代州改回叫雁门郡,而在那之前,其实很多事情就已经在改变了。那年八月,余仁普派了几个属下过来,开口要这要那。他们走后,我问施鲁该怎么办,他蹲在家门前,很长时间都一言不发。当天晚上我就去了西杭家,在那里一住就是半个月,后来有一天,我记得很清楚那是初秋的一个黄昏,西杭把我带到了城外的一片荒地里,告诉我施鲁就在我脚下,我愤怒地打了西杭,打了好几下,他没还手。之后的日子还是很难熬,但在我记忆里,那一天是最难熬的,后来每当我觉得快要支撑不下去,我就会想一想那天的夕阳,想一想那个脑海一片空白的自己,然后日子就会变得容易起来。

雁门郡都督府沉默地伏在县路的尽头,在天气晴朗的时候登上都督府高楼,可以看到雁门县城外密密麻麻的坟头,从汉代起,那里就是穷人们的最终归宿。有时候新落葬者的家属不得不挖出古代的尸体,让他们稍微挪出一点地方,而四五十年之后,这些新落葬者也难免会遭到同样的对待。

如果从高楼上往另一个方向看,就可以看到苍云堡了,你很难对那栋建筑一言以蔽之,它好像是把一整支军队的纪律与荣誉都砌进了墙中,有一种让人无法忽略的森严感,就像是一个永远在尽忠职守的哨兵,随时随时准备用它的躯体挡在刀剑洪流之前,又像是苦寒塞外的一个无冕的君王,孤傲地巡视着它的臣民。

雁门关就在苍云堡的前方,它像是一头匍匐的野兽般不可侵犯,据说第一次看到它的人,都会被它庄严的气势所压倒,不敢高声喧哗,自从平阳公[1]建关以来,一百多年了,它注视的地方曾无数次沦为血肉修罗场,它则总是抱之以沉默,仿佛再多的苦难与凶险也不可能把它压垮。

西北三月的风在都督府门前卷成一股股乱流,它们在路口汹涌而过时掀起的呜呜声就像是有千万个人在哭泣。从月初开始,整个雁门县都在刮着大风,干燥的风裹着沙子到处肆虐,路上的行人一不小心就会被迷了眼睛。有人说这是鬼门开了,孤魂野鬼挤满了此处,此地的人对此不做评论,他们只是在大风中继续着日常的生活,就像什么都改变。

都督府的大门早已关紧,但是却还能看到灯光从里面照出来,偶尔会有一两个执刀鬼鬼祟祟地从边门进出,留下一串细不可闻的脚步声。偌大的都督府,如今就像是一个惊慌的女人,紧闭着双唇,眼睛里全是不知所措的惶恐。

都督府的正堂里站着七个人,正当中坐着一个绯袍大员,此刻脸上全是左右为难的神情,如果不是看他那身衣服,谁都想不到眼前这唯唯诺诺之人就是雁门都督府长史田承业。田长史左手边站着一个行伍打扮的中年男子,一副笑容可掬的样子,男子身材不算挺拔,但是手腕处骨节出奇地粗大,这样的一双手,无论握上什么兵器,都不会有一丝颤动。中年男子的对面站着一个女人,身材异常高挑,甚至比中年男人还要高上半个头,她神态里有种一般只有在男人身上才能偶尔看到的稳重与从容,所以虽然她打扮得很朴素,在场诸位却没有人敢忽视她的存在。

田长史的右手边坐着一个表情木讷的人,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样,这个人是刚被请来的,连官袍都没有穿。此人叫许忠杰,是都督府司马,他待在此地的日子远比田承业要长,然而,他早就过了当打之年,只是个被扔在此处闲养的糊涂人。

长史对面,站着三个衣着光鲜的男子,打头一个约莫五六十岁年纪,须发中已经夹杂了许多白色,但皮肤却嫩滑犹如少女,显然是花了血本在保养。他撇着嘴,阴阳怪气地扫视屋内众人,像是在考虑该从哪一个人身上咬下一块肉来。

这时又有一名法曹参军事打扮的人急趋着走到田长史身边,在他耳畔小声说了两句。田长史的脸色涨得通红,挥挥手让参军事把刚才的话当众再说一遍。

“柏公公,已经都审清楚了,那群暴民没有人指示……”

“我的小孩子刚一进县城,就被人团团围住,喊打喊杀。你竟然告诉我,没有背后指示,难道我们家小严长得这么招人讨厌么?”五六十岁的男子嗓音又尖又细,赫然是个领了皇命行走的宦官。

“领头的暴民说,他们看到严公公面目陌生,便怀疑他是外乡来种殃的歹人。”

“难道贵县百姓,会把所有看到的陌生人都打死?”柏公公冷冷一笑,的眼睛如果能射出刀子,此刻的参军事可能已经千疮百孔了。

“领头的暴民已经伏法,我们正在搜寻漏网之鱼,一定给小严公公一个交代。”参军事说完就不再开口,他知道眼下的情况他说什么都是错的,之前他几乎把生平的刑讯手段全部用了出来,要不是怕人死了口供没有着落,嫌犯的骨头恐怕都已经被他拆光了。可是,结果还是一样,那群在街头行凶打人的暴民确实是临时起意。在场的人谁都知道,柏杞本来就包藏祸心,所以才会支使手下在县城化装私访,而小严贼头贼脑的行迹落在惊弓之鸟的当地人眼中,自然成了他是种殃歹人最好的证据,这就是小严公公被围殴的原因,但是没有人敢把话说出来,柏杞背后,可通着高力士呢。

这时,那个女子开口了:“应长史所托,苍云军已经开进雁门各县,凶徒应该跑不掉了。”

柏杞端详了那个女子半晌,阴测测地哼了一声:“雁门都督府……素与玄甲苍云交好,所以宋统领出现在这里,嘿嘿,咱家一点也不奇怪……只是……”说到这里,他用眼瞟了一下那女子,“为什么天策府的人也会出现在这里,这咱家就想不明白了。”

“私事。”女子只是淡淡吐出这两个字,便不再多说,一旁的田承业急忙解释:“这位阮糜姑娘是下官的旧识,此次是专程来访友的。”

柏公公忽然转过脸,把矛头指向了田承业:“阮姑娘的事,咱家没有兴趣打听。但是,田长史,现在你能不能告诉咱家了,究竟什么是种殃?”他白净的面皮上挂着毫不掩饰的假笑,嘴唇鲜艳而红润,就像是衔着一颗娇艳欲滴的樱桃。

“这是……本地乡野村夫的迷信,都是以讹传讹的无稽之谈,雁门县早已下了公文要严查妖言惑众的恶徒,如今捉拿到了三四个,正关在都督府狱中。”

柏杞冷笑一声,视线转向宋森雪:“宋统领,你有什么高见?”

宋森雪闻言笑得像是尊弥勒佛:“回公公话,雁门这种偏远之地,传出来一些怪力乱神的邪说再正常不过了,这里住着的人大多没念过书,脑子僵得很,在他们的认识里,这世上到处都是说不清来历的精怪,就在去年,隔壁繁畤县还在疯传,那里出了一个三头八臂的怪物,一到夜里就挥舞着八条蛇一样的手臂,围着县里巡游,你说好笑不好笑?”

柏杞摇了摇头,闭上眼睛,脸上浮现出惋惜的神情:“事到如今……你们还不肯讲真话。”他忽然怒目圆睁,紧咬着银牙,声调也变得愈加刺耳,简直像是一只受了惊的老鸹,“小严还在馆舍里躺着呢!”

没有人接他的话,堂上鸦雀无声。

“好,”柏杞恶狠狠地从嘴里崩出几个字,“好得很,待我禀明高公后,我倒要看看,你们这都督府跟苍云军中藏了什么秘密!”说吧,他便领着两个手下拂袖而去,临出门前还丢下最后一句话:“没人能在伤了我柏杞的人后还能平安无事!”

剩下的人留在屋内面面相觑,很长时间都没有人开口,谁都知道,高力士绝不是好惹的。好半晌,田长史才吩咐手下法曹派几个精干的伙计去馆驿外面监视,如果柏杞当夜就有动作,立刻回报。法曹领命离开后,他伸手抚摸了一下脸:“明天,下官带上最好的伤药,再去馆舍中拜访一下柏公公,希望能……宽慰一下他……宋统领,你随不随我去?”

“田公高义,宋某敢不从命,只是,眼下田公你不妨先小憩片刻,今夜还长着呢。”

田承业疲惫的脸上浮现出一抹苦笑:“我怎么睡得着?”

“既然如此,那宋某陪着田公。”宋森雪的笑容还是那么轻松,像是酒桌上甘愿罚酒的宾客。

“我也留下。”阮糜说。

长史摇了摇头:“两位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是眼下前途未卜,没有必要我们三个人一同熬夜,两位暂且去客房养精蓄锐吧,如果有什么变故,下官会通知两位的。”

阮糜和宋森雪听田承业说得在理,便不再坚持。另一边许忠杰早已混混沉沉打了超过一刻钟的瞌睡,听长官这么说,也被小厮搀扶着走出了大门。田承业看着此人昏聩的背影,知道他是一点也指望不上了。

现如今,偌大的厅堂里只剩下了年过半百的田承业,他看着门外漆黑的夜色,感觉有一股难以抑制的愤怒要从胸口冲出来。他不是一个有多大野心的人,也不是一个能力多出众的人,他能做到长史的位置,完全依赖于田氏家族在西北百年的经营。雁门都督是一个在朝中遥领军职的皇亲,所以都督府大小事宜,都由他这个长史管理,而他自己心里也很清楚,在这个地方,真正的实权派,其实是苍云堡,这个游走在唐律边缘的军事组织。有时候身为河东节度使的族兄田仁琬会给自己一些支持,但更多时候,雁门都督府不得不仰人鼻息,田承业的一生都在配合着别人的脚步,朝廷的,苍云的,田家的,甚至安禄山的,他心甘情愿成为一道缓冲,咬牙承受各方面的压力,他这么做,只是为了让雁门郡这块地方,至少表面看上去,能祥和一些。然而,如今他已经老了,他太累了,强势的宋森雪,刻薄的柏杞,毫不退让的阮糜,以及此时此刻正在雁门郡发生的,绝不可被人发现的怪事,说实话,即使这次危机过去,他又能在这些东西中间缓冲多久呢?它们那么强大,他那么弱小……

五更时分,睡梦中的阮糜与宋森雪被小厮叫起,两人匆匆忙忙来到了正堂,心中都有了不好的预感。他们眼前的田承业面如死灰,双眼布满血丝。“两位,救命啊。”这位绯袍大员声音小得就像是梦呓。

被派去监视柏杞的人并没有发现馆舍里有什么动静,事实上,柏杞根本就没有回到馆舍。两个更夫在都督府外的偏僻处发现了一顶翻倒的轿子和几个死去的随从。柏公公被绑架了。

第九章第三节【古怪的勒索】

晌午时分,一辆马车悄无声息地停在了都督府门边。早已等候多时的两名问事急忙打开侧门,恭恭敬敬迎在门口。一个戎装打扮的瘦削女子从车上下来,她身后还跟了一个精壮的大和尚,两人从侧门一路进入正堂,宋森雪一行人早已在里面等候。

“燕帅,要劳动您,下官实在是走投无路啊。”身着官服的田承业几乎迎到了正堂外面,看他憔悴的样子,一定熬了一整宿的油。

阮糜是第一次见到燕忘情,这个女人比她想象中要瘦上许多,她两颊瘪着,眼窝深陷,嘴唇又薄又干,不知是不是为了掩饰伤疤,她的右脸上挂着小半张面具。但是,燕忘情虽然消瘦,却不显憔悴,她的眼中依然闪动着不屈的火焰,她的精气神里有着一种如同刀削过一样的利落,阮糜提醒自己,这人就是苍云主帅,一个被复仇与责任包裹与支撑着的战士,她走路的样子,让阮糜想到竹签,光滑,锋利而又坚韧,就算到了生命最后一刻,她也会从容不迫地划破所有敌人的咽喉,然后再优雅地断裂。

“田公说哪里话,你我素来唇亡齿寒,都督府有麻烦,苍云也没法置身事外,客套话不用多说,快些把信拿给我瞧瞧吧。”燕忘情嗓音十分沙哑,透着从千军万马中历练出的沉着。

长史连连称是,用颤抖的手从怀中取出了一个用火漆封过口的信封。燕忘情转过身与大和尚对望一眼,两个人脸色都有些凝重。

“军函?”她沉声问。

长史点头:“漆上什么字都没有写,看来不是用印封上的。”

燕忘情沉思片刻,便接过信封。火漆早已被敲开,她从信封中取出一张对折的素笺,笺上面写着两行字:“柏公公很好,今晚子时,准备好500斤赤金,500匹绢,赤金全部融成金铤,5两一根,与绢一并装入马车中,停在城西废庙前,只能由田长史一个人驾车过来,如果我们看见第二个人,则柏公公性命不保,如果把这件事通知苍云军,柏公公性命一样不保。”笺上的字迹非常拙劣,像是出自一个小儿之手。

燕忘情看完之后,把笺塞回信封:“这是谁送来的?”右手边走出来一个面相凶悍的老者:“今天辰时,放在小老儿家门口。”说话的人须发都已经全白了,但是身材却壮硕非常,他身高足有八尺朝上,腰不塌,背也不驼,浑身都是石头一样的腱子肉,两条手臂青筋暴突,像是攀着藤的两颗小树。他走向燕忘情时,阮糜感觉看到了一头从巢穴中走出的老熊。

“吕老?”燕忘情皱了下秀眉。

“小老儿把信送过来时,才知道柏公公出事了,他们一定知道小老儿跟田公关系不错,才会把勒索信送到寒舍。”然后这老头像是又想起了什么,追问了一句,“无念那孩子怎么样了?”

燕忘情转头看身后的大和尚,和尚双手合十:“好得不能再好了,贫僧已经数十年没有见过资质如此上乘的娃娃,如今他已经在破阵营中做上了小校,贫僧没有继续提拔他,仅仅是因为他年纪太小。”

这个老汉是今天过了朝食才来到都督府的,府中人都没有对他见外,他对阮糜自我介绍说他姓吕名籍,不过,他要阮糜叫他吕苍头,因为他看出阮糜是个行伍出身,他喜欢军人这么叫自己。吕苍头落座后与阮糜谈了几句,她才知道老人是苍云宿将,退下来在雁门县养老,膝下只有一子名叫吕无念,已经投入大和尚王不空麾下。老苍头知道阮糜是天策府中人,也是大感兴趣,他说,他早已有心要去拜访东都李统领,可惜一直寻不到机会,他还嘱咐阮糜说,这件事情如果了了,他会在家扫榻恭候阮姑娘大驾,他有许许多多关于天策的问题想要请教阮姑娘。

田承业这时迟疑地走上一步:“燕帅,今天下官说句不顾脸面的话,都督府的情况我也不瞒你,一天之内,这黄金绢帛我们就算是死……”

燕忘情摆了摆手:“田公宽心,我们明白。”

大和尚王不空也接过信笺读了一遍,他脸上全是疑惑:“这真是奇了,歹人这么做如果是为钱,那么他们何不直接要钱,要那么多金子做什么?”

“因为,”燕忘情浅浅一笑,沙哑的声音还是那么低沉有力,“他们根本不会来拿赎金。”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田承业忙道:“下官愚鲁,请燕帅名示。”

“眼下整个雁门郡,六个县里都有苍云将士驻防,他们想要把赤金绢帛运出去比登天还难,更何况,他们一开口就要整整500斤赤金,就算到了他们手里,又如何散成铜钱?奚人已经败退出雁门百里,现如今,没人能吞下这么大一笔数目。”说到了这,燕忘情停了一下,目光又落到了王和尚手中的信上,“另外,他说不能通知苍云,可是傻子都知道,在雁门要调动这么大一笔数目想要不惊动苍云是不可能的,这封信里的内容,完全是自相矛盾。”

“那,绑匪究竟为什么要提这些要求?”宋森雪问。

“我也搞不懂……”燕忘情抬眼看到田承业脸上还是写满忧虑,似乎对自己的推断将信将疑,她爽快地拍拍长史肩头:“田公你尽管去筹钱,为了周全起见,苍云会补上不足的部分,今晚你依照信上所写的去交赎金,苍云将士会在暗中接应你。”田承业这才如释重负,千恩万谢地去叫人张罗钱款,而燕忘情则开始部署手下兵卒,她对着地图,手上卡,嘴上说,没有一点迟疑不定,没到一炷香时间,废庙周围所有的关键位置已经全都布置停当。

就在这时,小厮忽然进来禀报说,门外有客到。田承业不耐烦地挥挥手:“今天不见客。”那小厮有些为难:“可他身上带着范阳军安大人的名刺。”大堂里所有的人都安静了下来,十几双眼睛齐刷刷望向田承业。如果此刻剖开田长史的肚子,也许能看到十五只吊桶正在他腹中晃荡。仅仅听到安禄山的名字,雁门都督府长史田承业就已经六神无主,表情不自然得像是在脸上抹了一层浆糊,两只手伸在腰际,不知道是抬起来好还是放下去好。

花了好大力气,长史调匀了呼吸,田承业才吩咐小厮有请,不久后,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个念书人打扮的青年男子跨过门槛,挤眉弄眼地向在场诸人抱拳施礼。这个人身材就像是一条站起来的水蛇,一脸的尖酸刻薄相,看到他,阮糜忽然明白了什么叫做沐猴而冠。

“诸位朋友请了,在下姓戚,戚不生,这些日子在河东做些小本生意。”

戚不生,阮糜细细品味这个名字,这三个字里透着一股决绝,仿佛这人背负上这个名字的时候,就已经与身上作为人的某个部分一刀两断了。阮糜有种感觉,眼前这个戚公子就算不会武功,也一定非常危险。

“戚先生大驾光临,有何指教啊?”田承业眼看来的是一个白面公子,心里倒是稳了七八分,他又端出了四品大员的架子,说起话来不紧不慢。

“听闻……都督府亟需用钱……哦,在下对钱的用途是一无所知。”戚不生说到这里,露出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微笑,“在下多年在河东走动,手上薄有积蓄,如果田长史手用得着,在下愿意倾囊相助,以尽绵薄之力。”

燕忘情冷笑一声:“戚公子,怎么这么好心啊?”

戚不生也不生气,低眉顺眼地赔笑道:“这是安大人的意思。”

田承业与燕忘情对视一眼,他们有两件事没想到,第一,他们没想到安禄山的耳目灵通到如此地步,都督府中昨晚出事,安禄山的人今天就到了。第二,他们没想到安禄山的野心会膨胀得如此之快,他不但要用钱挟持田氏世代经营的雁门都督府,更是要在苍云军的地盘上扩张势力。

田承业心中一阵阵发寒,他隐约预感到,自己熟悉的雁门已经开始支离破碎。老长史强装镇定,朝书生拱手:“安大人好意,下官心领,不过,苍云的燕帅已经慷慨解囊,就不劳烦安大人了。”

戚不生慢慢把视线转向燕忘情,表情看起来还是很悠哉,仿佛他早就料到会是这么一种情况:“原来,燕帅已经捷足先登了呀,那倒是在下唐突了。”他说到这儿,脸上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既然如此在下告退了,田长史,在下会在雁门县城叨扰一段时间,如果过阵子贵府又遇上了什么麻烦,能用得上在下的,请一定告知,在下,鼎力相助。”说罢,他长袖一挥,大摇大摆走了出去。

待到戚不生出了门后,田承业慌忙压低声音问燕忘情:“燕帅,你看柏公公被绑架,是不是安禄山搞的鬼?”

燕忘情低头沉思,一边的宋森雪呵呵一笑:“不是没有可能,但可能性不大,安禄山有的是办法拿下雁门都督府,为此开罪高力士,却是下下之策。”

燕忘情闻言颔首道:“老宋说得没错。”但是她身后的王不空不知为何,隐隐然却有不满之色。

正在这时,门外又响起罗唣之声,一个执刀小步跑了进来,光看到他的惊慌的表情,长史就已经开始头疼了。

“外面为什么这么吵?”田承业打起精神问。

“回大人的话,乡亲们又抓到了一个形迹可疑的外乡人,说要扭送到都督府来给大人发落。”

“又是这种事。”长史痛苦地轻按着自己的太阳穴,这些迷信的市井愚民究竟要折腾到什么时候?“把那个人先羁押在班房吧……别被他们打死了。”

“回大人的话,这倒不会,那个陌生人已经打伤了十几个乡民,没有人再敢靠近他了。”

第九章第四节【故人来】

天宝十载,雁门县内发生了一次很严重的群体恐慌。

当地人相信,有一伙外来人员潜入了雁门县,暗暗在当地人身上施展妖术,中了妖术的人会被带走魂魄,继而浑身上下的皮肤都开始龟裂,从皮下伸出章鱼一样长腕,最后受尽折磨而死,当地的人,称其为“种殃”。

到了当年三月,雁门县中已经风声鹤唳,每天都会传出有人被“种殃”的消息,但是细究起来,会发现每一条消息都是没有源头的空穴来风。在谣言的刺激下,当地人开始越来越失去控制,三月初二,两个外地的云游僧人因为随口问了一个小孩的姓名年纪,被愤怒的村民捆在树上活活打死。初五,一个流浪乞婆因为说不清自己的来历,在街市上被当众打成重伤,初七,暴民们冲进一座外来人开设的药铺,将在其中坐馆两个月的郎中拖出来打死。初八,一个货郎被人看到怀中藏着两张符纸,被生生打断手脚,事后的调查发现,那符纸其实是从老家土地庙中请出来的迁坟符。三月十四,当地一个瓦匠为另一户人家整修木屋,也不知怎么传出一条流言,说瓦匠暗中把某人姓名写在字条上,随木桩打进地基,当地人将瓦匠捆了押到祠堂私下审问,瓦匠熬不过私刑,违心承认自己确实曾经种殃害过某某,村民又要他供出同谋,他在威胁下随便攀咬出了一个夜郎,一个明器店学徒,还有一个替人写信的老秀才,虽然后来在都督府长史田承业的坚持下,县衙将木屋推倒,众人并没有在地基中发现写有人名的字条,但是县衙还是不得不以关押的名义将这四个人保护了起来。

遭到攻击的,还不止是外来人,雁门县内,原本住着许多昭武九姓后人,他们也成了这次恐慌的受害者,三月初十,暴民冲击了当地火祆教庙宇,打死祭祀两人,将年逾古稀的主祭扭送雁门县衙,要求将他就地正法。为了保证主祭的安全,在田承业授意下,雁门县衙将主祭送进都督府关押。三月十二,当地一个小孩声称被人偷剪了一揪头发,虽然这小孩的说法模棱两可,自相矛盾,但是愤怒的村民还是举着火把将当地一个康姓大户家团团围住一天一夜,最后是都督府派出军队才驱散了暴民。

在这场恐慌中,出家人是最遭人怀疑的一个群体,除了三月初二那两个冤死的和尚之外,雁门县在这一个月内还发生了数起针对游方僧道的攻击与劫掠,田埂里时不时会躺着一具被割喉或者斩首的僧道尸体,当地的人已经对此习以为常。三月十九,一个云游的道士因为打扮怪异,面貌陌生,遭到了当地人的盘问,道士随即与当地人打了起来。这个道士显然武功不弱,十七八个庄稼汉都被他打得鼻青脸肿,不过,最后他还是答应跟着当地人一同前往雁门县衙,然而县衙已经被这个月来的种殃官司搞得焦头烂额,寻了个借口把他们赶去了雁门都督府。

当时的都督府长史田承业正在为高力士心腹柏杞遭绑架一事烦乱,不得已,只能硬着头皮升堂问事,那个道士自称姓周名问鹤字难晓,是纯阳清虚子的门下,这次是为了一个月前樵夫在山里发现的两具前隋铁遗物而来。

田承业知道他说的遗物,那是两具约莫二十丈高的铁架子,建造在句住山深处,直插天际,没人知道前隋秘密建造这种东西,目的何在,只是在铁架脚下,找到了一些已经烧成黑炭的前隋古尸。之前雁门县衙曾经向他提起过这对架子,但是当时的长史没有往心里去。想不到,如今这旧物居然会惊动纯阳派的道士来这里。

长史对这个道士上下打量一番,估计他在雁门县完全可以保护自己周全,就打算将他当堂开释,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了一个茶碗,田承业揭开盖子一看,里面却是空的,只孤零零躺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四个字:“带他进来。”田承业知道写字的是燕忘情,连忙放出话去将周问鹤羁押,草草退了堂,带着道人一路进了都督府正堂。

正堂里坐着几个人,打头一个戎装女子想来就是燕忘情,她左手是一个一本正经的大和尚,眉目间既有着慈悲风仪又有着雷霆气象,正所谓霹雳手段,菩萨心肠,全在他一念之间。右手则是一个笑呵呵中年男子,只是他无论笑得多和善,依旧掩不住眼梢嘴角皱纹中的杀气,周问鹤暗中猜测,此人过去应该做过杀手。另一边,坐着一个三十上下的高挑女子,清秀的面貌下透着一股豪雄气,犹如一个翩翩佳公子,当周问鹤与她对视时,似乎从她眼神里读到了一丝高高在上的轻蔑。她身边坐了一个虎背熊腰的老者,虽然已经满头白发,神态气度却犹如盛年,道人暗自思忖,所谓虎老余威在,指的就是这样的人吧。

长史领头进入正堂,他四下望了一圈,问:“许司马人呢?”

高挑女子回答:“他坐了大半天,精神不济,回房休息去了。”

长史重重叹了一口气,一脸的无可奈何,仿佛有满腹的牢骚苦于吐不出来。

周问鹤也紧跟着走了进来,,伸出三指口唱无量,这时他才发现,那高挑女子一双秀目正盯着自己的红靴子,嘴角挂着一抹窃笑,似乎对自己的装扮很不以为然。另一边燕忘情已经开口说话,她一出声,嗓音就吓了道人一跳,虽然他早已料到,苍云燕帅这些年疆场上往复厮杀,陷阵无算,喉咙早已不是寻常女儿家的模样,但是他还是没想到一个女子嗓音会低沉沙哑到这种地步,可想而知这些年来,苍云所受的磨难。

“阁下便是‘铁鹤道人’?”她问道,声音彬彬有礼,眼中的锋芒藏在了笑意之后。

“正是贫道。”周问鹤回答,旁边高挑女人的视线让他很不舒服。

“可是据我所知……‘铁鹤道人’已经于六个月前死在茅桥老店了。”燕忘情的语气依旧谦和,但眼神忽然之间变得凌厉起来,“难道清虚真人还有另外一个道号叫铁鹤的弟子吗?”

“据我所知就我一个。”周问鹤有些为难地挠挠头,“个中缘由颇为复杂,如果要讲清楚,需要花上很多时间。”

“不巧,我们目前刚好没有时间,如果道长解释不了,不如就在都督府住下吧,来日方长,关于道长的奇遇,我们可以好好地洗耳恭听。”燕忘情说完,身后的王不空忽然发难,张开蒲扇一样的大手,身形展开犹如一只大鹏,直勾勾朝道人当胸抓来,。周问鹤虚步偏身,使半招冯虚御风将和尚来势化开,同时右手反切和尚咽喉,用的是小天星接八卦洞玄的褂打手法,王不空冷哼一声:“小天星?这也算吕祖的武功?”说吧右手握紧砂锅般大的拳头,变抓为崩,整个人忽而从大鹏化作雷霆,烈风一般的拳头朝道人胸口雨点般落了下来。周问鹤见王和尚下了实手,知道他是真心要与自己比试,不敢怠慢,捻指为剑在和尚眼前一晃,整个人如白鹤般腾跃而起,接着指剑便接连刺进和尚肘腋空门,王不空原本只当眼前是个冒着清虚子名头混骗之人,满以为几招之下就可让道人露了形迹,哪知两个照面下来,自己反倒受了牵制,仓卒间急忙收了心神,封住自己门户。这红衣佛爷本来就是修罗血狱中一尊杀神,什么样的凶险阵仗没有见过?如今有了防备,周问鹤的指剑便只有在他身边游走的份,再难探进分毫。

就在两人僵持不下之时,燕忘情忽然喊了一声:“慢!”接着回头看笑面男子:“老宋?”

宋森雪点点头:“没错,刚才那招,是铁鹤剑谱中的‘天花乱坠’。”

普天下的人都知道,铁鹤剑谱中的剑招,这世上除了周问鹤,没有第二个人能用出,道人的身份,到这里就算是证实了。王不空又仔细打量了道人几眼,才双手一抱拳:“得罪了。”说罢回身坐到原位,他虽然口里说得罪,脸上却一点歉意也没有,雷厉风行中,也惨杂着几分不与世俗理论的霸道。

“阁下真的是周道长?”燕忘情又重复了一遍之前的问题,语气里已经不再咄咄逼人。

“不敢欺瞒燕帅。”

“即是如此,那我们就不再留道长了,道长请自便吧。”周问鹤没想到上一刻还要用武力强留自己的燕忘情,下一刻就急着要把自己往外赶,早就听闻苍云军不留心人情世故,看来竟是真的。

道人却没有依言告退,他的眼睛在厅堂里扫了一圈,然后问:“燕帅,此地是不是有什么难处?”

“与道长无关。”燕忘情斩钉截铁地回答。

周问鹤碰了个钉子,只觉脸上有些烧,只好尴尬地告了声慈悲,转过身正要迈步,背后传来另一个女人的声音:“道长请留步。”道人回过头,发现是那个面带奚落的高挑女子:“本地最近有一伙歹人出没,专门挑僧道下手,道长此番既然是要进入句住山深处,还请千万小心。”

第九章第五节【枯竭之血】

缆车的车厢悬空在一片让人窒息的白雾里,就像是泡进了一杯牛奶中。五分钟前,一只约莫三十公分长,不知名的飞虫落在窗户上,停了十来秒又震动透明的双翼飞入了昭昭雾气,这是他们透过玻璃窗最后一次看到外面的变化。

“我们现在……”冯凯安有些迟疑地翻着旅游手册,“会是在哪儿呢?”他的意思很明白,就算缆车运行的时间大大延长了,他们肯定还是在这条线路上,处在缆车起点和终点之间的某个地方,那么至少就能在手册地图上猜一个目前众人的大概位置。

杨榆伸长脖子,视线在冯胖子手中那张质量拙劣的印刷品上游移了一阵,然后用不确定的语气说:“我们是在雨道峰南坡附近吧……”他忽然伸手指着导游图上一个标志,“这个宫殿一样的小房子是什么?”叶芸芸也凑过来,扶了扶她厚厚的镜片:“上面写的是不是‘雨道宫’。”

闫康闻言猛然放下了手里的书:“这旅游册子你是打哪儿弄到的?”他问冯凯安,语气不知为什么有些急促。

冯胖子一脸孩子般的无辜:“放在缆车车站入口的桌子上,有一整叠呢,那个地方没人管,我以为是供游客自取的,就拿了一份。”然后他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有什么问题吗?”

闫康闭上眼睛叹了口气:“雨道宫根本不应该出现在官方旅游手册上,不对,它不应该出现在任何手册上!”

没人知道雨道宫是什么时候建立的,大约在上世纪90年代,雨道峰南坡上忽然矗立起这么一座仿道教样式的宫殿建筑。宫殿本身可以说是粗俗不堪,外墙和屋檐都用明黄色和深红色的油漆勾勒过,飞檐斗角上的装饰也是俗不可耐,整座雨道宫只有一个工作人员,就是坐在门口售票的一个当地人。

进山的游客都想当然地把它看作是本地一个旅游景点,这并不奇怪,在那时全国各地的风景区都有这样粗制滥造的景点。这宫殿本身坐落在比较冷门的爬山线路上,拜访过那里的游客大多出门就把它忘了,而更多的游客则忽略了它的存在。甚至,当地的巡山人也对它习以为常。雨道宫就这样在半山腰默默矗立了六个年头,几乎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直到2000年后的一天,一个侨商进入雨道宫参拜,再也没有出来。

有关部门这才开始留意到这所来历不明的建筑,当地旅游单位在查阅了所有景区开发记录后表示,根本没有这栋宫殿的建造记录。调查人员最初进入宫殿时,只找到了一些褪色的神像和锈迹斑斑的烛台,全都蒙着厚厚一层灰尘,像是很久没人来过的样子。有些墙面灰浆都没有抹,露出了红色的砖块,调查人员最后得出结论,这个地方似乎从来都没有完工过。

调查人员走访了好几个参拜过宫殿的游客,游客们全都表示他们进去之后看到的东西平平无奇,与其它地方那些廉价景点并无二致,但是当被要求具体讲一下宫殿中的情况时,所有人的回忆都开始模糊,甚至出现了自相矛盾的地方。至于那个卖票的当地人,有关部门对他进行了多次问询,但是调查人员很快发现,这个人有轻度痴傻,他们无法从他语无伦次的描述中拼凑出他雇主的线索。

另外,调查人员在宫殿外墙的后部发现了一行用炭笔写成,歪歪扭扭的字迹:“这里所有的人都在浪费汽油。”无论是调查人员还是当地的巡山人都不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售票的傻子则只会对着这行字痴笑。

后来,有几个好事者发掘出了侨商的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有人传言他在东南亚的时候冲撞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而另一些传闻版本里,侨商则一直依靠着某些南洋的神秘力量经营他的生意。其中最荒诞不经的一种说法刊登在了某一本私人刊印的飞法出版物上,上面说,侨商的太太(或是情妇)曾经找大师推算过,得到的结果是,侨商依然还在宫殿里,只是谁都看不到。

雨道宫有着许许多多的谜题,甚至有人说,两个月后那场夺去数条性命的山火,就是从那里面蔓延开来的。山火之后,那里只剩下了断垣残壁,根本没有任何值得标到旅游手册上的价值。

“关于雨道宫,我们还知道一件事,侨商失踪后,有关部门收走了卖票人手里的功德簿。那上面记录的都是往雨道宫里布施过的游客。写在第一条的是一个叫许国昌的人,在旁边还有他的工作单位:上海安乐棉纺六厂。”闫康说到这里停了下来,表情有些迷惘,他似乎不知道应不应该讲下去。

“怎么了?说呀,这个人有什么问题吗?”杨榆焦急地催促说。

闫康的视线移向窗外,他是多希望此刻外面的浓雾能有消散的迹象。

1969年,上海安乐棉纺六厂的厂医许国昌相应号召,开始为厂里患病的工人进行鸡血注射,当时有许多人都相信,注射生鸡血可以祛除疾病,增强体质,所以每天在医院门口寻求注射的人络绎不绝。

和其他许多赤脚医生一样,初期许国昌的鸡血注射收到了显著的成效。他在医疗日记里写道,病人们不但症状在注射当时就减轻了,而且比患病之前精力旺盛了百倍,食欲大大增加,许多慢性病也出现了好转。在厂长的支持下,很快许国昌大夫就为厂里所有的员工都注射了他自家鸡的鸡血,说实话,在当时,这也不算是什么惊世骇俗的决定。

之后的安乐棉纺六厂成了明星企业,在大剂量鸡血的注射下,员工们不知疲倦,曾经创下了连续72小时工作的惊人记录,许国昌在之后的汇报中说,一段时期的鸡血疗法后,工友们再也没有患上过任何疾病,原本身上的慢性病也全部根治,一位59岁的老员工更是轻易举起了一块150公斤重的棉纺机铸件。

其实现在回头看,即使在当时的安乐六厂里,让人不安的消息,就已经初露端倪了。一些初期接受注射的员工曾经告诉他们的亲属说,许大夫带来的鸡血,要比平常他们见到的腥臭许多,在当时大部分医生选择肌肉注射的情况下,许国昌大夫坚持对他的患者进行更激进的静脉注射。而接受了注射后的病人,普遍感觉进入身体的鸡血非常地烫,几乎到了难以忍受的地步。有几个祖籍浙江的工友在初次注射后,当天晚上都做了噩梦。噩梦的内容大同小异,都发生在一片腐败荒凉的沼泽中。一个来安乐六厂调研取经的上海第二医学院东方红卫校的老师,向他领导报告说,许国昌用的鸡血都是从自己住处带过来,从没有人见过他直接从鸡身上抽取过鸡血,这些鸡血呈不自然的暗红色,而且有古怪的凝结趋势。一个东方红卫校的学生曾经一个人与几管许国昌准备的鸡血共处一室,她事后告诉老师,她似乎听到了房间里有窃窃私语的声音。

六个月之后,那些曾经接受过许国昌注射的人,纷纷发起高烧,并且精神恍惚,个别病例甚至身体发生了畸变。忧心忡忡的员工们前往安乐六厂的卫生室,却发现大门紧锁,许国昌下落不明。根据事后的调查,不管这位许大夫为员工们注射的是什么,反正肯定不会是鸡血。厂干部根据人事档案找到许大夫在崇明的老家,那时候,那里还是一片农田。他们并没有在那里找到许国昌,他的旧房子已经人去楼空了很长的时间。厂干部在房子的旁边发现了一个地窖,并且在里面找到了一些刻有怪异符号的抽血工具,以及一个附有皮带的铁架。从那些散落四处的抽血工具来判断,它抽血的对象一定个头不小,后来有一个厂干部回忆说,整个地窖弥漫着一种让人作呕的恶臭,他从来不知道,这世上有什么东西可以臭到这种地步。

安乐六厂后来关了门,那些注射了不知名血液的工友纷纷患上重病,有些死在了医院,更多的人则没了音讯。许国昌也再也没有露过面,一直到将近30年之后,他的名字出现在了雨道宫的功德簿上。

第九章第六节【月凉如水?上篇】

天空中孤悬着一轮惨月,把废庙前的空地照得鬼影重重,大风摇曳着低矮的灌木,发出此起彼伏的沙沙声,像是无数只野兽正匍匐在地磨着牙。光秃秃的空地中央,停着一辆破旧的马车,车上只坐了一个衣着寒酸的赶车人。虽然夜深了,赶车人并没有点起火烛,那匹劣马时不时会踏着蹄子摇晃脑袋,表达着它对逗留在此的不满。赶车人却没有加以呵斥,他一动不动保持着沉默,孤零零坐在漆黑的夜色里,像是一个泥人。

田承业双手僵硬地握着缰绳,他不敢东张西望,只好用眼角的余光扫视四周。他知道,马车周围已经埋伏下许多人手,但是,老实的长史猜不出他们在哪儿,他只知道,那些人一定都在暗处看着自己。在今天傍晚的最后一次碰头中,燕忘情以担心都督府已经被安禄山渗透为理由,把田承业的人全部替换成了自己的手下,现在,他只能把自己的性命交给这群他并不完全了解的逞死之徒了。万籁俱寂,长史能看到的只有一片荒凉萧索,察觉不出半点活人的气息。他吞了口唾沫,想要忘掉胃部的痉挛,因为紧张,今天的晡食他一口都没有动,如今坐在车上,田大人开始后悔,之前要是垫上一两口的话,现在心里面也许会踏实点。

夜幕下,每一道阴影的后面都像是藏了人,有好几次树林里老鸹发出怪叫都让田承业错以为是绑匪现身了。他不知道那群人什么时候会出现,也不知道他们此刻是不是正在暗暗监视自己,漆黑的夜色中像是闪烁着几十双不怀好意的眼睛,将他的身躯死死锁在了原地。“现在是不是已经到子时了?”田承业心想。距离县城太远,他听不见打更声,紧绷的神经也让他分不清究竟在这里等了一炷香时间还是一个时辰。“这简直是在受刑。”他小声嘀咕,同时小心翼翼地侧过头,看了一眼身后的马车车厢,简陋的篷子下面是用泥坛封好的金铤,还有成匹的绸缎,赤金和丝帛都被苍云暗中做过标记,它日如果在雁门郡内流通一定逃不过燕忘情的耳目,不过,根据燕帅的推断,绑匪很可能不会乖乖过来拿赎金,这也是田承业最担心的。既然像燕帅宋统领这样久经风浪的能人都拿不准绑匪的真实意图,那么他一个长史还能有什么作为呢?他现在能做的,只有默默为他所热爱的雁门郡祈祷,祈求上天诸神能够把柏公公毫发无伤地送回来,但是田长史不确定他的祷祝能不能刚好被路过的神明听到,于是,他只能一刻不停地祈祷,他觉得他有生以来从未像现在这样虔诚过,夜色中长史佝偻着身体,手捏着缰绳,俨然已经成了一个无声的圣徒。

现在让我们把时间往前拨一些,就在今天傍晚燕忘情主持最后一次碰头的同时,雁门县的另一个地方,周问鹤正坐在客房里打磨他新买的铁剑。他右手把剑拄在地上,浇了些清水在上面,然后俯下身,左手拿起磨石轻轻擦着剑刃,这把剑刃口有点太脆了,剑身的平衡也不是太好,但是在找回铁鹤剑之前,他只能将就一下。

早些时候,道人依照燕忘情的指引在县城外的句住山脚下找到了这家客栈。他向店里打听入山寻找铁架的路径,掌柜告诉他沿着这条路还需走上半天左右,之后,掌柜就用一种很怪异的眼光看着道人。

这家客栈里跑堂的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长得精瘦,活像一只大猴子,他把道人带到后面,那里由五间客房围出了一个院子,看上去打扫得很干净。少年打开其中一间客房,将周问鹤请了进去,并且殷勤地嘱咐说有任何需要都可以找他。道人见他照顾周到,便从怀里掏出了几枚铜板赏给少年,后者领过钱捧在手里,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踌躇再三,只吩咐了一句夜里不要外出,就匆匆告退了。在他开门的一刹那,道人刚好看到对面的房门“砰”地一声闭上,这关门的势道仓卒中带着警惕,就像是一只察觉到危险后慌忙合上外壳的老蚌。

跑堂少年从外面关上门,他的脚步声越来越远,现在,客房里就只剩下周问鹤一人了。他坐着发了一会儿楞,就取出了自带的清水干粮吃喝起来。客栈当然是供应饮食的,但是道人不敢要,回想刚才种种古怪,就算是初入江湖的青头都能察觉到此处有蹊跷。“今晚一定会不太平了。”周问鹤沮丧地心想,这些年来他坏的那部分直觉很少有不应验的。所以吃喝完毕后,道人索性搬了个凳子坐在门口,对着紧闭的房门开始磨剑。就这样又过了小半个时辰,透进窗格的阳光越来越暗淡,道人把磨好的剑横放在膝盖上,开始闭目养神。他没有起身去点房中的蜡烛,因为他不想冒险让别人从屋外看到自己。不多时,最后一丝余晖也收进了地平线下,窗外只剩下了完全黑暗,现在周问鹤与外面叵测不明的凶险,只隔着一道木门了,他由衷地希望手里的剑今晚不要崩口得太厉害。

二更时分,门外忽然有了动静,道人听见了许多人来来回回往院子里搬运东西的声音。之后,他又听到一个男人在门外高声说话:“周道长,周问鹤道长在不在?”这声音虽然说不上凶恶,却很不客气,有一种明显的胁迫在里面,外面的人显然没打算掩藏自己的恶意。

“周问鹤道长,请出来说话!”那人又喊了一声。

周问鹤走到门前,透过门缝向外张望,院子里已经架起了一口大锅,锅下熊熊烧着火,十来个壮年男子,正一趟一趟地往来院子与对面客房,给大锅添水添柴,不多久,锅子上方就冒起了热气。

说话的是一个五大三粗的本地人,脸上长满凶悍的横肉,身着当地庄稼汉经常穿的粗布褐衫,手拿一柄做工粗糙的鬼头刀,月色下他一双眼睛泛着红光,杀气四溢。周问鹤注意到那人头上戴了一顶古怪的帽子。帽子外侧似乎包着铁皮,上面铸满了不知名的野兽图案,边缘处还镶嵌着一些闪光的金属片,道人猜测那应该是黄金。

看那人身量,似乎会一点粗浅的功夫,但绝不是道人对手,周问鹤又扫了一圈其他人,之后他就可以肯定,眼前的大汉已经是院子里武功最高的一个人了。他又看了一眼其它几间客房,虽然院子里的响动很大,但是其它房间里却一片寂静,门窗都关得死死的,好像根本就没有人住在里面。

“周问鹤道长不用躲了,快点出来吧。”那壮汉语气里已经有了许多的不耐烦,这里的客房只有一个出口,他一点也不担心道人会逃出去。院子里的其他人也都忙完手里的活计,纷纷凑了过来,他们嘴里有节奏地嘟囔着什么话,其中几个人还用武器不停拍打着自己的全身,神志看上去不是很清醒。

周问鹤从门前走了回来,他知道外面那些人冲进来只是时间问题,道人试了试铁剑,在房里占好有利地形,他知道,如果运气好,他就可以毫发无伤地从这里走出去,如果运气不好,他可能需要一些治疗擦伤的药物。

门外的响动愈加频繁了,还夹杂了许多人不满的喝叱声,他们一边吵吵嚷嚷,一边用武器敲打着地面,既是想用压力摧垮道人的神经,又是在为自己壮胆,到最后,他们的喊声已经快跟野兽差不多了,其中有人尖声念诵了几句什么,周问鹤搞不清这是奚话,突厥话还是当地土话,似乎都不太像。这样又闹了一炷香时间,就在周问鹤估算他们快要闯进来的时候,门外忽然传来一声低呼,接着就是“噗”一声,像是什么东西倒在了地上,然后又是连续“噗噗”几声,又快又急,当中几乎没有间隔。再后来,院子里就什么声音都没有了。

周问鹤心里大为奇怪,于是就又走到门口,透过门缝向外瞧,如今院子里一动不动躺着十来个人,他们身上潺潺流出的血几乎把院子浸成一个血池,一个黑衣男子正背对着门缝,一具具检视倒毙的尸体。他手里拿着一把明晃晃的兵器,亮得就像是条雪棒。道人乍一看,还以为他拿的是长剑,但是接着周问鹤就意识到,那是一把特别窄又特别长的横刀。黑衣人忽然疾电般又在一具尸体上补了一刀,然后拔出横刀随手一甩,刀身上的血迹就化作一串红珠子,飞溅到了地上,而雪亮的横刀上没有残留一丝一毫。

第九章第七节【月凉如水?下篇】

周问鹤“砰”地一声推开房门,大踏步走进院子,同时右手打个无量:“多谢壮士相救。”

黑衣人没有转身,他的视线依旧停留在那十几具尸体上:“我是为了他们来的,不是为救你。”他的说的话里夹杂着浓郁的西域口音,几乎没法听清。周问鹤再仔细端详那人,发现那人面色蜡黄,眼睛很小,眼底泛着浅浅的棕色,鼻子又高又挺,嘴唇很厚,上唇留着两撇浓密的八字胡,似乎是一个九姓胡。

周问鹤一回头,正好看到高云止躲在屋子里一个劲朝他摆手,估计是要他少惹麻烦,道人别过脸只当没看见。再看那黑衣人面色冷淡,道人也不气馁,厚着脸皮继续上前攀谈:“看壮士握刀的手法,似乎是太行柳五爷门下,不知五爷近来可好?”

“好得很。”那人扔下这三个字,甚至都没有睁眼瞧一下周问鹤。他拎起之前说话者的头颅,将上面的铁帽子摘了下来,对着月光细细查看上面的兽纹。脸上的表情既不严峻也不轻松,只像是一个冷漠的大夫正在为一个无足轻重的病人问诊。

“壮士可知这些人为何要贫道性命,贫道都不认识他们?”道人问。

“他们不是针对你,是针对僧道。”黑衣人瓮声瓮气地回答,“他们是本地一群妖人,专门在各个客栈里剥煮外乡人。他们相信这样做能提升自己的修行。在他们眼里,僧道肉提升得最高,读书人其次,商人再次,流浪乞食则几乎没有提升,这几年来被他们吃掉的僧道已经不可计数了。”

“他们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呢?”

“这些人选择猎物很苛刻,动手之前,都做了充分准备,很可能,你出城的时候他们就开始注意你了。”黑衣人说完,将头冠扔到一边,这张牙舞爪的东西在地上打了两个滚,就静静躺在了月光下,像是一只将死的毒虫。道人转过头,无意中看到旁边另一间客房的门微微张开了一条缝,几双眼睛正战战兢兢从门缝里望过来,但是一触碰到周问鹤的目光,里面的人就立刻忙不迭地把门合上了。

“这里的人都知道那票妖人的勾当,但是没人会为了几个外人站出来反抗他们。来,帮个忙。”黑衣人忽然指着一具尸体说,“按住它。”

道人依言俯下身,一手按在死者肩头,一手按着它的膝盖。他看了眼那尸体,后者确实已经气绝了,面皮都变成了地苔一样的青灰色。周问鹤心中疑惑,不知道黑衣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见那人举起横刀,朝死人当胸一划,尸体的胸腔皮肤顿时破成两片,露出了里面血淋淋的隔膜。与此同时那具尸体如同活了一般,剧烈抽搐起来,道人惊慌之下险些没能按住。要不是尸体还是一张毫无生气的死人脸,他几乎要以为这个人被他们活活开了膛。

黑衣人俯下身,一双小眼睛在扭动的腔子中仔细寻找着什么,接着,他举起刀朝隔膜下方插了下去,横刀刺入的地方传出了几声老鼠一样的“吱吱”声,有四五条又像虫须又像肉腕一样的东西顺着伤口窜了出来。黑衣人右手握刀,左手顶在刀柄末端,用全身的重量往下一压,那些让人作呕的须子就不动了,接着,伤口中传来了一股刺鼻的腥膻味,让人联想到一团霉烂出水的蜈蚣。周问鹤被熏得别过头去,刚好看到站在屋门口的高云止正捏住鼻子做着鬼脸。

黑衣人抬头看了一眼道人,似乎对他的镇定大为赞赏:“道长果然不同凡人,换了别人看到这些恐怕已经瘫成一团了。”然后他把出横刀又是随手一挥,一片发臭的黑血便洒在了地上,“我们最好快一点,还有好几个死人要开膛破肚呢。”

这天晚上,没有睡觉的绝不止周问鹤与田承业两人。都督府中的众人,也都在灯烛下熬着油。就在田大人坐在马车上衷心祝祷的时候,燕忘情正在都督府的偏房中独自对着墙上的地图发愣。女帅骗了长史,她真正派去废庙去,只有很少的几个人。事实上,她把大部分的手下分部到了县城的其它重要场所。因为根据她的判断,既然绑匪并不是冲着钱来的,那么他们最大的可能,就是想借柏杞的安危声东击西。今天晚上,整个雁门县城都是一张大网,等着自作聪明的绑匪一头撞上来。

燕忘情看着地图,眼睛里已经泛起血丝,她曾经熬过无数个夜晚,今天也只不过是其中之一。苍云的千斤重担已经榨出了她身上的最后一丝怠惰与闲情,她现在就是一件随时可以出鞘的武器。女帅的视线就像一把篦子,一遍一遍地篦着地图上的每一条街道,每一座民宅。苍云燕帅今晚化身成一个猎手,正胸有成竹地静候猎物落入陷阱。

只是……她心底还隐隐感到一丝不安,似乎是自己算漏了什么东西。她说不清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这股不安无声地附着在她的思考回路上,就像是千里之堤上的一处微瑕,它不会产生什么影响,但是它确确实实在那里。

外面空荡荡的街道上,响起了更夫敲打竹梆的声音,万籁俱静中这一串木讷的敲击声显得尤为孤寂凄凉。燕忘情闭上眼晴,强迫自己把视线从地图上移开。三更天了,外面还是什么动静都没有,月光下,整座县城沦为一片死寂。

这时,女帅背后传来了敲门声。“进来!”她喊了一声,语气里没有半分疲惫与迟疑,作为苍云主帅,她必须让从自己口中说出的话语像刚烫过的戎装一样,没有一丝褶皱与紊乱。

王和尚推门进来:“几处暗哨的弟兄都没有发现情况。”

“长史哪儿怎么样?”

“田大人和马车也都平安无事,我们没有在四周发现可疑人。”

燕忘情点点头,她自己都不知道,她是希望田长史那里有动静,还是希望没有。

王不空见女帅不说话,又跟了一句:“大人,他们都等着了。”

燕忘情点点头,随着大和尚从房间出来,穿过一条回廊进入正堂。宋森雪候在正堂门口,吕籍与阮糜则坐在位子上。后两人都是代表田承业留守此处的。长史表示,他们绝不会是安禄山的奸细。

燕忘情视线扫了一眼大堂,吕籍知道她要问什么,提前问答了她:“许司马精神不济,先回去休息了。”

阮糜脸上浮现出一个挖苦的神奇:“这位大人是如何做上都府司马的?”

吕籍与燕忘情对望一眼,似乎是飞快地用眼神商讨了一下,然后老兵把脸转向阮糜:“这事告诉你也没有关系,因为雁门其实有不少人知道。许忠杰,是今上之子……”

李隆基在潞州别驾任上时,曾与当地一名许姓名士的歌姬有了露水情缘,歌姬生下儿子后,当时还不是太子的李隆基让自己的一个家奴照顾这个名义上依然是许姓名士之子的孩子,后来李隆基身登大宝,家奴也鸡犬升天,做到禁卫将军,在征得了皇帝主子同意后,他动用手段将这个已经取名为许忠杰的调进了雁门都督府。

“四十多年以来,今上从来没有表露过父子相认的意愿,所以许公子也就一直被搁在这个司马的位子上没有动过,天长日久,把这个府内要职,生生坐成了闲差,但是……”吕籍脸上露出为难的表情,“君心难测啊,谁知道哪一天,今上会动了接回亲生儿子的念头,万一到了那一天,他的儿子有个闪失,整个雁门郡的人都担当不起。”吕籍说到这儿,脸上带着苦笑,既有着对自己命运的无奈,也有着对这个不幸皇亲的同情。

宋森雪接口说:“雁门县大半的体面人都对这个秘密心照不宣,这也就是为什么许忠杰的位子能稳稳当当坐到现在的原因。”

阮糜点点头,心中也不免唏嘘,她自忖如果是换了她,恐怕除了尸位素餐也没有更安全的生存之道,作为这个有实无名的皇嗣,做事太出风头绝没有好处,事情办好了,在别人看来就是收买人心,办砸了,可能搭进自己的性命。或许,只有像许杰忠这样,大事临头自顾自呼呼大睡,才是万全之法。

第九章第八节【沉默的山谷】

车厢里已经很久没有人说话了。大家都在沉默中自觉地把视线投向窗外,他们自己也不知道究竟在看些什么,但对着那片散不去的浓雾,总比盯着车厢里这个逼仄的空间要好些。但是很快,四个年轻人就发现,越没有人说话,气氛就越沉重,要打破这种无声的状态就越困难,渐渐地,沉闷的空气开始压得人喘不过气来。这四人像是约好了似的,每隔五分钟就要轮流拿出手机看一看,然而一格信号都没有。

最后,是冯凯安第一个承受不住,他轻咳了一声,对叶芸芸说:“那个,你不是带着半导体吗?放会儿广播呗。”

女孩从口袋里拿出金色的收音机,一脸的为难:“在山里能收得到吗?”

“试试看呗。”冯凯安热情地鼓励女孩,丝毫没有看到闫康和杨榆脸上的不满。

叶芸芸点点头,扭开了收音机的电源,然后开始拨动频道拨盘,收音机的喇叭随即传出了一连串的噪音。女孩小心地把所有频道调了一遍,什么也接收不到,车厢里大部分时候只有那种连绵不绝的“沙沙”声,偶尔有人声出现,也模糊得完全听不清楚,而且很快就会被噪音掩盖。

叶芸芸沮丧地看了一眼冯凯安,他们已经困在缆车上超过四十分钟了,对于自己的处境还是一无所知,现在,最后一件有可能接收外界信息的物品也宣告无效,他们彻底身陷进一个悬空的孤岛中。于是车厢里又一次陷入沉默,只有半导体忽高忽低的杂音充斥在沉闷的车厢里。

不甘心的叶芸芸还在尝试着搜索频道,一旁的杨榆被刺耳的噪音搞得心烦意乱,皱着眉头说:“关了吧。”

叶芸芸无奈,只好去拧电源开关,就在收音机被关闭的前一刻,喇叭里忽然传出了许许多多的尖叫声。没有亲耳听到过的人,很难形容那种叫声有多可怖,想像一下一大群疯癫至极的人正豁出性命进行惨嚎的竞赛,或许就能稍微体会一下那种情景,在场的四个人几乎立刻意识到,只有人在极度恐惧中,才会发出这样凄厉的尖叫声。叫声之中,似乎还有个男人说了两句话,但是说话人口齿太含糊,速度又快,根本没人挺清楚他讲了些什么,然后,喇叭里的尖叫声似乎又升级了,像是直接穿进了众人的脑海中,虽然这群学生面对的,依旧是单调的车厢和漫天白雾,但是每个人的眼前都浮现出一张张惊骇欲绝的脸孔。

“关掉!快关掉!”杨榆首先反应过来,猛地推了叶芸芸一把,女孩如梦方醒,急忙去捏电源的旋钮,但是恐惧让她的手指剧烈颤抖,连续捏了几次旋钮都从他的指尖滑脱了。那疯狂的合唱几乎要把人的神经摧断,年轻人们感到自己的肝胆心肺都已经在撕裂的边缘。叶芸芸面如死灰,连嘴唇都没有了血色,绝望中她再次捏住旋钮死命地一掰,然后,四个人都清晰地听到了一声塑料断裂了的声音,收音机终于陷入了沉默。

“我把开关弄坏了。”叶芸芸说,她的声音虚弱得像是病人。她看向另外三人,眼睛里噙满泪水。杨榆拿过收音机,壮着胆子放到自己耳边,收音机并没有被关掉,喇叭里还是传出轻微的沙沙声,现在这金色的物件在他们看来如此地不祥,就像是锁了几千个怨鬼在里面。杨榆拿着收音机瞄了一眼玻璃窗,哑巴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立刻投来凶狠的目光。大个子摇摇头,他不想同那个神经质的陌生人在起冲突,于是,杨榆放下登山包,把收音机收进背包底部,然后用换洗衣服把它层层盖住,他希望这样做能够阻挡一下刚才那样的尖叫。抬起头,他刚好看到对面的哑巴正盯着自己,哑巴并没有朝杨榆比划手势,只是阴沉地看着大个子,眼神中流露出一种显而易见的残忍,就像是一个农场主正在评判牲畜的去留。

“刚才……那是什么?”冯凯安又开动了他不受欢迎的追问模式。

“民间电台的恶作剧。”闫康立刻斩钉截铁地打断他。

冯胖子却一点都没有放弃话题的自觉,他甚至对闫康的打断有些生气。“你们有没有听到里面有人说话?”他问众人,“好像是说‘红星,塌陷期!’”

“我听到好像是‘天气,照相机!’”叶芸芸说完之后,脸色变得更白了,她决定不再参与这个话题。

闫康没好气地看了他们一眼,继续琢磨手里的书:“跟你们说了,这是哪儿的信号串进来了,说不定是人家在放鬼故事……”

“得了吧!”忍无可忍的冯凯安一巴掌把闫康的书打到地上,“你还想假装一切正常,你看看外面!我们已经在索道上走了快一个小时了!我从车站拿到的官方印刷品里标着一个根本不存在的景点!还有这永远散不掉的雾这一切你打算怎么解释?你觉得自欺欺人管用吗?”

闫康默默从地上捡起了书本,好几页已经弄脏了,他不去看气急败坏的冯凯安,只是慢条斯理拍着书上的灰尘:“我在帮你们保持理智,难道你想让我们在悬空的车厢里被自己活活吓疯吗?”

“你当我们是瞎子吗?”冯胖子恨恨地说,“怪事已经放到眼前了你叫我们怎么保持理智?闭上眼睛不看?”

闫康不再回答,他执拗地重新把视线拉回书上。冯凯安看着他,冷笑一声:“你一定知道什么对不对?从一上缆车开始我就觉得你有东西瞒着我们。”

一旁的杨榆也说:“小闫,事情已经怪到这种程度了,逃避是没有用的了,你知道什么,就都告诉我们吧,万一情况再恶化,我们好有个心理准备。”

闫康又看了一眼叶芸芸,女孩也似乎期待着他能说些什么,意识到自己已经没法保持沉默后,他重重吐出了一口气:“那句话我听清楚了,是‘当心,掉下去!’”

三人都愣在了那里,有好几秒钟,他们脸上一片茫然,最后是杨榆第一个反应了过来:“小闫,你之前说……九十年代,这里的缆车曾经因为超载发生了严重的事故,是什么事故?”

闫康靠在座位上,调整了一下呼吸:“因为超载,缆车在运行了一半路程之后,开始不受控制地往下滑,当时当时山谷开始刮起强风,缆车在摇晃了十分钟后,带着整整一车人掉下了山谷。”

三个人都感到背后一阵寒意,之前的尖叫声又一次回响在他们耳边,这一次,尤为真实。过了快一分钟,叶芸芸才战战兢兢地问:“游客们,他们都死了?”

闫康摇摇头,表情有些古怪:“我不知道?”

冯胖子声音干涩地插了一句:“有什么不知道的,肯定已经死了。”

“真不知道,因为……”闫康抬起头注视着三人,“掉落的车厢……至今没有找到。”

“你说什么?”

“当时山上所有的人都看到它掉进了北山的山谷,可是,事后出动人员在山谷里搜寻了一整年,连一片碎片都没有找到。失踪者的家属们在山谷里摆设供品祭奠,跟当地人起了好几次冲突,再后来,人们在南山假设了新的缆车,北山的缆车就被废弃了。如今,只有那一根根架设缆索的塔柱沉默地矗立在山谷中。”

第九章第九节【变乱将起】

当远处两声鸡鸣刺破寂静的夜空,田承业意识到自己这整整一晚的折磨终于结束了。他不知道是应该庆幸还是应该着急,长史大人依然毫发无伤地坐在马车上,绑匪并没有找上他,他只是在焦虑与惊吓中白白喝了一夜的西北风。

不久后,太阳跃出了地平线,晨曦中,所有东西都被笼上了一层金色的光辉,有那么一瞬间,田承业的心里涌上了一股感动,仿佛自己身处的困境也并没有那么严重。但紧接着,他就被拉回了窘迫的现实,一个化装成行商小贩的年轻人来到长史的车前。“大人受累了,王统领让末将来查验一下金铤绸缎是否完好。”那个脸色蜡黄的年轻人恭恭敬敬地说。

田承业点点头,他与年轻人一道掀开遮盖赎金的竹席,赤金和丝帛安安静静地躺在车里,没有一点被动过的迹象。年轻人还不放心,他敲开几个泥坛,反复验过金铤,才领着惊魂未定的长史一起回了都督府。

一干人都已经在正堂等候,就连终日事不关己的都府司马许忠杰也到了。燕忘情把田承业请到上座,少不老一番慰劳的的话。如今田长史已然从大难不死的庆幸中走了出来,回顾这一夜,心里越想越沮丧。

燕忘情见他神色黯然,就劝解道:“田公不必太焦虑,绑匪未现身,这也是之前我们考虑的众多情况之一,现在他们既然目的没有达到,一定还会再联络我们,我们只需做好准备伺机而动。”这些温言软语用她那一把又低沉又沙哑的嗓音说出来,抚慰的效果早已少了一大半。

田承业正要回答他,忽然堂下跑上来一名法曹,在他的耳边一番轻语。老长史的两只眼睛顿时瞪得滚圆,脸上表情如在梦中。

“田公,怎么了?”燕忘情问。其他人也都察觉到了异样,纷纷围了过来。

田承业呆若木鸡地看着燕忘情,沉默了半晌,才一脸的难以置信地回答:“柏公公……找到了。”

柏杞裹着布衾一言不发地坐在田埂上,手上捧着一碗热粥,以一个绑票受害人的标准去看,他的精神状况已经好得不能再好了,除了脸色有点苍白外,实在是与普通人无异。

远处的田间忽然传来了马蹄声,柏公公放下碗眺望,之间田垄上扬起一阵漫天飞尘,几匹健马正朝此处跑来。没过多久,马儿已经停在了公公面前,从马上下来的几个人依次是燕忘情,宋森雪,王不空还有阮糜。

“公公受苦了。”女帅拱了拱手,姿态里全无恭敬,自从半脱离朝廷后,她对于长安来客,尤其是宦官,越来越懒得摧眉应付。

柏杞眼睛在这四人身上扫了一圈,然后捋了捋鬓发:“长史大人没来吗?”

“田公不擅骑马,他走在后面,吕苍头正陪着他。”燕忘情回答。

柏杞点点头,又伸出兰花指点了点身后一名年轻小校:“是这个后生找到我的,还为我从农家讨来了衾被和粥,要重重赏他,对了,他也是苍云军士,后生,你叫什么名字。”

那年轻人躬身道:“末将是破阵营小校吕无念,柏公公言重了。”语气虽不像燕忘情那样轻慢,却也有一种把柏杞推出千里之外的冷漠,很明显,苍云军至少当着燕忘情的面,都不会给宦官好脸色。

说话间又有一匹青驴快步走了过来,上面坐的正是一脸望眼欲穿之色的田承业,青驴后面跟着一个壮硕的老者,他迈开两条石舂一般的长腿健步如飞,丝毫没有被青驴落下。

长史下驴之后,急匆匆跑到柏杞面前,先从上到下看了一遍公公,确认对方没有大碍之后,脸上顿时溢满了狂喜之情:“公公,下官有罪啊!”

柏杞却全然没有被这份热情感染,他只是摆摆手“歹人作恶,与田公没有关系。”

田承业又问:“公公是如何得救的呢?”

柏杞淡淡道:“咱家趁歹人看管不严,自己逃出来的。”

阮糜与吕籍闻言,意味深长地对望了一眼,一旁的燕忘情嘴角有笑意一闪而过,没有被任何人看到。

田承业又追问道:“那伙歹人现在何处?下官这就去捉拿他们。”

柏杞不耐烦地皱了皱眉头:“咱家黑灯瞎火中跑了半夜,早忘了他们藏身何处,咱家乏了,我们先回去吧。”说罢不等田承业回话,已经先站了起来,将身上的布衾脱下,但是下一刻,他的动作忽然停住了,柏公公的双手开始在身上摸索,表情惊慌中带着厌恶,像是吞下了一只苍蝇。

“怎么了,公公?”田承业小心翼翼地问。

“咱家……咱家的私章不见了。”柏杞咕哝着说了一句,皱起眉头,像是非常为难,他又在自己全身上上下下翻找了一遍,最后还是一无所获。公公重重叹了口气,满脸窝火:“这章虽不是名家所造,却也跟着咱家几十年,也是一个物件啊。”

“即是如此,那下官这就差人沿途寻找……”

“不用了!”柏杞粗暴地打断了田承业,“丢了就丢了。送咱家回馆舍。”说着,他懊恼地直起身子:“走吧。”话音未落,他也不管别人,迈开腿径自朝众人来的方向走去,阮糜几乎从他的背影里都能读出怏怏不乐四个字。

“田公,你怎么看?”燕忘情小声问。

长史伸出上双抚摸了一下脸:“不管怎么说,柏公公回来了,雁门总算又太平了。”他在说这句话的时候,自己都没有什么自信。而事实上,接下来即将发生的事,也会让他明白此刻的自己有多天真。事后回想起来,这是整起事件中,最接近风平浪静的一天,却也是暗潮即将涌上水面的最后一天,天宝十载雁门县内的这起后来涉及多条人命的案件,现在才刚刚开始。

第九章第十节【价钱问题】

让我们来说一说另外一边的情况。

天蒙蒙亮的时候,周问鹤与高云止便退了房,客栈掌柜结账的时候,当着他们的面没完没了地絮叨,说店里平添这么多死人,生意是没法做下去了。周问鹤与高云止讪笑着只当是没听见,店钱一个铜板都没有多给。倒是那位跑堂小哥在两人出门之后,偷偷追上了他们,一言不发地在周问鹤怀里塞了两个胡饼,眼神里充满歉意。

于是,当雁门的田承业长史驾着马车,垂头丧气走在回都督府路上的时候,周问鹤与高云止则一边啃着胡饼,一边甩开两条腿赶路。看他们两个兴高采烈的样子,别人还以为他们占了什么天大的便宜。

“我说,那个人绝对就是唐神父所说的叛教者。”高云止一口咬下大半个饼,在嘴里嚼得津津有味,周问鹤几乎听不清他说什么,“霸刀门下,身穿黑衣的西域人,这几条都对得上,还有他的武器,那么窄那么长的横刀,天底下不会有第二把了。”

周问鹤敷衍似地“唔”了一声,继续狼吞虎牙地享用着他那份刚出炉热乎乎的胡饼,道人对海外异教的内部纷争兴趣本来就不是很大,何况不管是黑衣人,还是蜀中神父,他估计都不太有可能再碰上了。

就这样走了一顿饭时间,四周的景色明显荒凉了许多,看来,他们已经走入句注山中了,红鼻子的年轻人一路上还是唠叨个没完,道人则只是偶尔应上几句。就在他们走入深山不久,周问鹤忽然毫无预兆地止住了脚步,高云止正东张西望地跟在后面,道人这一停险些跟他撞到一起。

“怎么了?”年轻人顺着周问鹤的视线望过去,只见荒芜的土路上并排停着两部马车,马车前相对而站两个中年发福的汉子,左边一人皮肤白皙,打扮利索,举手投足带着十二分精明世故,脸上则写满了和气生财,是个标准跑江湖的商贾。右边一人衣着不但考究而且有着不俗的品味,颌下留着一把精心修剪的大胡子,明明长得五大三粗,却偏要学人油粉敷面,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修饰过度的味道。左边那人身后,跟着两个看上去不太精明的伙计,右边的人则只带了一个木讷的车夫。

看清前方两位的尊容之后,高云止露出贼笑,他用手肘撞了撞周问鹤:“两个都是你的老熟人。”周问鹤忍不住嘴角也挂上了一抹笑容:“什么老熟人?两个债主。”

这两个中年人站在土路上,各自伸出右手,将袖子相互连通,他们两个都是心宽体胖之辈,面对面站立的时候,肚子几乎要顶到一处去了。

周问鹤不禁有些唏嘘,钱德利本来在商贾里也算是仪表有些气派,然而跟藤原妹子站在一起,完全成了个小买卖人。藤原妹子原本身形还算匀称,但是在老钱的陪衬下,看上去生生胖了一圈,这两个人,彻底把对方的短处给放大了。

再走近几步,道人发现两位富翁从外表看虽然都没有动,但他们的手似乎在袖子里拼命比划着什么。老钱那张和善的脸上此时挂满了豆大的汗珠,眉毛几乎要拧到了一块儿:“藤原老板,您倒是说句话呀,我这价……”

藤原妹子平静地摇摇头:“不行,您再加点儿。”

钱德利的表情像是挨了一记重拳,他张嘴像是分辨什么,但是话到嘴边硬是没能说出来。最后,他一跺脚:“好!”

周问鹤眼见到袖子又抖了几下,然后老钱脸上露出了期盼的表情:“藤原老板,这可是我最后的价儿了。”

藤原妹子闭上眼装腔作势地思索了片刻,然后睁开眼一本正经地地说:“不行,您还得加!”

钱老板像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嘴巴开成了一个圈,眼里几乎有了泪水:“藤原老板,不是……我说……咱不能这样……”但是话还没说完,就被对面的胖子打断了:

“加点儿!再加点儿!”

周问鹤此刻已经察觉到了藤原所用的伎俩,他每次说“不行,再加点!”的时候,除了没有余地的回绝,语气里还带着一种暧昧的鼓励,仿佛是在说:“就差一点点,再加一点就够了!”就是这种将拒还迎,钩得钱德利欲罢不能。高云止见道人脸上有不忍之色,轻轻用手肘撞了他一下:“你同情他干什么,你是不是忘了就是他用半本剑谱外加一把剑,引着你卷进这场是非里的?”

那边厢,袖子里的争锋已经进入了白热化。“好!”钱德利几乎是从牙缝里崩出这个字,他的手又在袖子里开始比划,道人看见老钱的表情中赫然有一种慨然赴死的激昂。“对于他来说,现在可能就跟割自己肉一样了吧?”道人心想。

两人的袖子像是小旗幡一样晃动了几下,钱德利眼泛血丝,像是一个付出了惨痛代价的战胜者正要拿取自己的奖品。他望着藤原那张肥硕的脸,像是要从对方的表情里望出一点希望来。

藤原老板愣了愣,然后,浮现出了惋惜的神情:“不行啊,还要再加一点。”

听到这句话,老钱两眼一翻,险些当场昏厥过去,身后的伙计急忙踏前一步扶住他。钱老板靠在伙计身上,哭丧着脸凭空挥了挥手:“藤原老板,我是小本生意,这个价钱……这个价钱,我实在是叫不上去了。”

藤原妹子笑嘻嘻地抚弄着自己的胖手指,肥厚的嘴唇像是随时都能滴出油来:“要不,您回去再考虑考虑?东西,我先帮你留着,生意做不做得成是其次,要紧的是,咱俩别生分了。”周问鹤心想,这是他有生以来见过的最虚伪的笑容。

“好!”钱德利也不知道从哪里升起了一股豪情,猛地一击掌,脸上又恢复了斗志:“我这就去凑钱!以我钱某人在此地的人脉,我就不信,东西还弄不到手!”说罢,他朝不远处的道人一拱手,带着伙计气呼呼地上了马车,或许是为了表达一下愤慨,他故意把木头踏板踩得“噔噔”直响。

待到钱德利的马车走远了,周问鹤才信步踱到胖子身边:“干嘛这么捉弄人家?”

藤原妹子神秘兮兮地摆摆手,肥硕的五官组成一个故作高深的笑容:“这个,是宫老板的意思。”

周问鹤恍然大悟,隐元会同关中宫家之间那些台上握手台下踢脚的把戏,道人是早有耳闻。想不到,他们已经把明争暗斗的擂台摆到了雁门。他沉思片刻,又揶揄胖子说:“只是不知宫姑娘用了什么法子,让藤原老板也甘愿为宫家效力。”

藤原妹子捋了捋他那一把火焰状的大胡子:“个中自有道理。”

周问鹤原以为他会高谈阔论一番,正要洗耳恭听,哪知这胖子只是说了四个字:“价钱合适。”

第九章第十一节【空山】

在之后的十几秒钟内,所有的人都陷入了一种戒备性的沉默,车厢里只听得到冯凯安粗重的呼吸声。他望着金属地板,两眼无神,嘴无意识地努着,活像是一只吓丢了魂的肥胖老鼠。

寂静像是维持了几个世纪,头顶传来机械的“咯吱”声统治着老旧的车厢。大家都在面面相觑,像是期待别人先一步开口。最后,杨榆沙哑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关于这个地方,我也听说过一些传闻。”

另外三人齐刷刷把目光投向他,脸上写满矛盾的心情,就像是在走投无路的密室里突兀地发现了一扇门,不知该不该打开它。

“据说抗战时期,有一支日军车队开进了这座山里,就此失踪了……”

根据后来的军方记录,这支车队走的是北峦,有一个全副武装的中队随车护卫,在进山之后的当天晚上,他们还用无线电发报同外界联系过两次。五天后,因为车队迟迟没有到达集结点,日伪派人进山搜寻,他们在北山的山谷附近找到了一些混乱的轮胎印,像是有车辆在此处做过毫无道理的打弯与迂回。另外,在路边一个土丘下,搜寻人员找到了一个被丢弃的军用水壶,这些就是整次搜索的全部收获了。

意识事情严重的日本军方后来又多次派人在附近展开地毯式搜索,全都无果而终,当地日伪对此的解释是遭到了地方游击队的袭击,但是日军高层对此种解释嗤之以鼻,他们斥责伪军说,就算游击队有能力袭击一个中队的正规军,他们又是如何处理掉50多辆军用卡车的呢。

关于车队失踪前最后的两篇电文,在后来的调查中被反复研读,但是电文本身并没有什么不妥,都是报告车队方位以及驻扎情况之类的常规内容。只有在第二篇电文的结尾,发报者提及有一名高烧不退的士兵,声称车队遭到不明身份者的跟踪。鉴于当时的日军已经被游击队搞得风声鹤唳,这样的报告在军中其实屡见不鲜,一直到车队消失后,这条线索才得到了足够的重视,但是,针对电文中不明跟踪者的调查,也依然没有结果。

这件事最终成了抗战时期的一宗悬案,当时兵荒马乱,各方势力在此处周旋,日军并没有把太多时间花费在寻找车队上。战后,一名士兵的亲属为了找寻家人尸骨,曾经寻求当地日本神社的帮助,神社宫司在仪祭结束后告诉求助者,他只看到了无尽的黑暗中,卡车车轮不停转动的景象。

“这些事,为什么你早不说?”小叶不解地问,语气中还带着难以抑制的愠怒,“为什么你还带我们到这儿来?”

杨榆无奈地摇头苦笑:“大小姐,中国上下五千年,还有哪里没出过灵异传闻?我提议大家来这儿,不过是从我国众多名山大川中挑选了一个最普通的地方。”

叶芸芸不再说话了,她也意识到眼下的情况不能责怪任何人。

大个子吐了口气,继续说:“对于日军车队的去向,我国多年来坚持对外宣称是被当地游击队剿灭。一直到1973年中美进入蜜月期,有一支美方的科学家团队应邀来到这里,这件事并没有在国内大肆宣传,我们都认为那是一支地质勘探队。不过,有人认为他们其实是1960年‘俄耳甫斯计划’的参与者。”

“什么是‘俄耳甫斯计划’?”叶芸芸问。

冯凯安忽然来了精神:“这个我知道,‘俄耳甫斯计划’是美国在60年代搞的超级量子武器,曾经在内华达州和新墨西哥进行过多次秘密试爆。”

“省省吧。”闫康不耐烦地瞟了胖子一眼,“这种都市流言早就被破除了,根本没有什么超级量子武器,美国在那些地方试爆是刚研制成功不久的氢弹。”

“哦?那你说说看‘俄耳甫斯计划’是什么?”冯凯安不满地挑衅道。

“60年代美国确实搞过一个‘俄耳甫斯计划’,但是实情被阴谋论者严重夸大了。”闫康顿了顿,飞快的组织了一下语句,然后继续说,“俄耳甫斯是希腊神话时代的英雄,他从冥府中带回了他的妻子。普罗弗莫事件[1]后,北约开始大规模撤离驻扎在东欧的间谍,因为他们很有可能已经暴露在苏联情报部门面前。这就是‘俄耳甫斯计划’,不管怎么说,它都跟失踪的日本车队没有关系。”说到这里,闫康脸上全是毫不掩饰的鄙夷。

“小闫,关于这个计划,我这里有另一个版本。”杨榆说,他看上去有点神不守舍,语气听起来犹如梦呓,“那支来到中国的考察队,领队的是个南斯拉夫来的中年人,后来在这里发生的很多传闻都与他有关。”

大个子正要再往下说,哑巴忽然凑上来,伸手在他的大腿上拍了一巴掌,神经质的眼神里带着一种惩戒。所有人都吓了一大跳,杨榆的第一反应是:“这个人听得见!”然而哑巴并没有进一步的行为,他只是用他那双病态的眼睛注视着大个子,像是一只想要震慑住敌人的动物。

杨榆的火气再也控制不住了,他低吼一声扑了上去,跟哑巴在狭小的车厢里扭打起来。车厢开始剧烈地摇晃,闫康和冯凯安也慌忙站起身想要拉开两人,顿时轿厢里乱作一团,尖叫声,怒骂声,伴随着连续的碰撞声在逼仄的铁箱子中此起彼伏。叶芸芸脸色煞白地蜷缩在位子上,她躬身抱住自己双膝,一股强烈的不安萦绕在她胸口,20年前那场惨剧仿佛就要在她面前重演了。

最后,闫康和冯凯安终于把气急败坏的大个子拖回了座位上。“坐下!”闫康扶了扶歪到一边的眼镜,“你想害死我们吗?”他这次是真的发怒了,眼神里有一种平时绝看不到的穷凶极恶。

哑巴也坐回了位子上,还是一脸责难的表情,他没有比划手语,可能是担心这些动作会再次激怒大个子。

“我们都冷静一下。”冯胖子柔声安慰着杨榆,现在他看起来温顺得像是一只绵羊,这胖子的优点就在于他随时都愿意放下身段换来团队的稳定。然后胖子又转头对叶芸芸露出关切的眼神:“小叶,吓坏了吧。”

女孩没有回答,她只是怔怔望向这里。

冯凯安不满地捅了大个子一下:“你看你把小姑娘吓得!”但是紧接着,冯胖子就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叶芸芸的一双眼睛看的并不是他们,而是他们背后的玻璃窗。

“小叶,怎么了?”闫康问,他也感觉到了女孩的异常。

叶芸芸语带哭腔,两颊的肌肉微微颤抖着,她望着窗外密不透风的白雾,用轻微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雾里……有东西……”

注[1]:1963年5月英国国防大臣约翰-普罗弗莫被踢爆与苏联前海军上尉伊凡诺夫共用情妇,普罗弗莫与次月辞职。

第九章第十二节【急坠】

天宝十年三月二十日,发生于雁门县城外弥勒院中的庆宗事件,一直被研究者认为是种殃事件整体升级前,在民间发酵的最后一起暴乱。

雁门县城往南三里有一座慈贤寺,多年来香火败落,为了挽救岌岌可危的寺庙,同时也是出于对竞争对手:雁门县城往东一里外弥勒院的嫉妒,慈贤寺中的和尚开始四处散布弥勒院僧人种殃的谣言。一来二去下,县城很快就被这些空穴来风搞得人心惶惶,不安的人们窃窃私语说,弥勒院山门外那条200步长的石板路,每一块大石板翻开来都可以看到一个笑容可怖的木头人偶。还有人信誓旦旦地声称,院中弥勒像中空的身躯里,塞满了写有各种恶毒诅咒的纸张,以及其它让人作呕的不洁之物。

以雁门农户庆宗为首的一群暴民于二十日上午冲进弥勒院,他们殴打僧众,砸烂院内物品,捉住主持拖到院外扬言要把他活埋。这时另一批平时跟弥勒院关系不错的善男信女听说后也赶到此处解救主持,双方在县城外爆发了自种殃事件发生以来,最严重的一起斗殴。根据后来呈报给都督府的说法,他们从正午一直打到申时三刻,中途又各自叫来了更多的帮手。当一个路过的苍云军士把此事上报,田承业带着部队赶过来时,地上已经躺满了奄奄一息的伤者。事后统计表明,双方死伤者加到一起不下50人。

这件事可以算作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忍无可忍的长史终于彻底放弃了姑息的打算。他向燕忘情求助,调来了苍云军队在县城内挨家挨户搜捕谣言散布者,慈贤寺的和尚也被捉拿,与庆宗关押到了一起。当天晚些时候,都督府发布诫文,雁门一郡十县所有人等严禁在任何场合谈论种殃,违者杖二十枷一日,里正连坐。

黄昏时又刮起了大风,当地人惊恐地看到一队队全副武装的玄甲兵在狂风中开进了县城,有条不紊地在每个道口驻扎设防,一个又一个同他们朝夕相处的人在他们眼前被士兵带走。他们隔着门缝,噤若寒蝉地目睹这一切发生,在三月二十日天黑之前,每个人都意识到,这已经不是他们熟悉的雁门了。

阮糜冷眼旁观田承业在暴跳如雷中下达完一连串命令,心想老实人发火真是一件很容易失控的事情。吕苍头在后面拍拍她的肩,朝门外努了努嘴,两人就扔下了正在承受长史怒火的都府上下一众官吏,悄悄跑到了正堂外面。

这时候天已经黑了,偌大的雁门县城被星罗棋布的火炬照得亮如白昼。到处都是正同都督府军队交岗的苍云军士。

“过了今晚,苍云军对于雁门的控制就更进一步了。”吕籍重重叹了口气,语调中藏着说不尽的悲凉。

“老爷子,你不是苍云出身吗?我还以为你乐于见到这种局面。”阮糜转头看向老人,颇有些不解。

老苍头无奈地笑了笑:“我这一辈子,半条命许给了燕帅,半条命了留给田公,但是他们两做的事,我都不是完全认同。”说到这儿,他抬眼远眺那些星星点点的火光:“而我不希望,我至今任然从内心效忠的玄甲军变成这个样子。”

就在这时,夜色中奔来一匹快马,骑马人在都府门前一收缰绳,那健马立时停下,好似木雕泥塑般纹丝不动。一个壮年男子从马上飞身翻下,阮糜眼尖,立刻认出这是燕忘情手下先锋营统领宋森雪。

笑面阎罗昂首走入府门,他的一身黑甲在背后火光的照耀下更加威严了。统领脸上依旧挂着几分谦逊的笑容,就算他心里真的有得意之情,他也完全没有把它表现出来。

“阮姑娘,燕帅有请。”他彬彬有礼地说。

照道理,现在应该是苍云女帅最忙碌的时候,阮糜猜不出燕忘情这当口找自己会有什么事,她朝老汉点点头,便随着宋森雪大步离开了都督府。在走出府门之前,她看到司马许忠杰正急匆匆赶过来,脸上的表情非常难看,看来,这位尸位素餐的皇子终于也没办法泰然高卧了。

骏马脚程很快,不到一盏茶时间就载着宋森雪和阮糜横跨了半个县城,这当中他们通过了好几处苍云设立的关卡,阮糜自忖要是没有宋统领陪行,自己恐怕早就被拦下来了。

“雁门郡从今晚起实行宵禁,”宋森雪在路上告诉她,“一直到苍云撤出县城为止。”

有唐一朝自太宗皇帝以来,城市夜间都要宵禁。但是自武周起,宵禁令的执行越来越宽松,而雁门在田承业的无为而治之下,对于宵禁更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现在,好日子终于到头了。

宋森雪把马停在了一座有些破败的民宅前,看第一眼,阮糜还以为这栋宅子已经荒废了。门上的油漆早已落光,门槛也只剩下了一小半,门前两根柱子都有朽坏的征兆,一块破破烂烂的匾额挂在杂草丛生的屋檐下,天策女校依稀可以看清匾额上写的是“康宅”。

推开因为受潮而开裂的大门,阮姑娘看到一个荒凉的院子,四周的衰草都已经有半人高,一男一女站在院子当中,正是燕忘情和吕无念。阮糜立刻明白过来,这鬼宅似的房子,乃是苍云监视雁门县城的秘密据点,一念及此,天策女校的脸上便有了几分不以为然。

女帅像是看穿了阮糜的心思,微微一笑:“这有什么奇怪的,你以为苍云堡中,就没有都督府安插的人手了?”

“我是不是应该恭喜燕帅,借种殃流言之便拿下雁门县城呢?”阮糜冷冷问。

“你把我们苍云军当成什么人了!”燕忘情未及答话,她身后的少年已经按捺不住了,“我们只是在帮田长史维持秩序,等雁门县城安定下来,我们立刻就走!”

这话出自少年之口,自然是说得一派慷慨,但是阮糜不知道眼前的人是否做得到。一旁的燕忘情见女校沉默不语,就朝她招招手:“你过来。”说完她已经转身推门进了屋内。

阮糜不知女帅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跟着也一起进了屋,她发现好几间屋子的墙壁都已经打通,变成了一间没有家具的大房。五六张草席并排摆在地上,看外形,似乎每一张草席里面都裹着一个人。

燕忘情走到一张草席钱,示意阮糜也靠过来,然后她掀开了草席,顿时女校胃里面一阵翻江倒海,眼前死者的惨状简直无法用语言形容,他浑身的皮肤都已经破裂,从上千道伤口中钻出了数不清的壳片,他似乎是被体内无数的蛤状生物给涨死的。

“雁门确实有人种殃。”燕忘情只是淡淡说了一句。她低沉沙哑的嗓音在空旷的房间里回荡,让阮糜想到了这些蛤壳在活人皮下的血肉中相互摩擦的声音。

第九章第十三节【路边茶会】

藤原妹子从马车上搬下一张芦席铺在路旁,然后挪动肥胖的身躯与周高二人一同坐到了席上。那个他带来的车夫则上车取出一套考究的小炉茶具,在藤原身边一一摆开。“这个是今年新采的阳羡茨,”胖子笑嘻嘻地搓着肉鼓鼓的大手,显摆之情溢于言表,“冲调得当的话,那茶汤就犹如卧在碗中的一块浑然碧玉,滑而不粘,其香幽远如兰麝,透而不滞,进口好似温玉贴喉,润而不伤,这样的佳品,可是得来不易呀。”

周高二人听藤原口若悬河地一番自夸,肚子里的馋虫早被勾了起来。再看那个木讷的车夫,手脚却缓如老龟,好半晌他才慢吞吞地生好炭火。高云止见此情景心痒难搔,恨不得立刻冲上去帮忙,道人那边却是一派坦然,为了不辜负马上那一碗好茶,他正慢条斯理地整着道袍。

车夫好容易将一切准备停当,便退去一边研茶,将烹水重任交给了藤原。胖子显然很享受这个差事,只见他笑眯眯地从身旁抄起一把精致过头的绸扇,轻摇着为小炉徐徐鼓起风来。

“道长,你脸色不太好啊。”藤原忽然开口,眼睛依旧没有离开他的小炉,“昨晚是不是没睡好啊?”

周问鹤苦笑一声,便将昨天夜里发生的事和盘托出。又把唐门客卿与黑衣执刀人的纠葛也一并说了出来。

等他说完,藤原摇晃着他的胖脑袋思索半晌,才皱着眉头说:“这便奇了,对于景教各派,我都略知一二,你所说的大秦公教,我也是略有耳闻,据我所知,这一教已经数百年没有出现叛教者了。”

就在这时,金釜里传来骨碌碌的翻腾声,高云止听了脸上立时露出欣慰之色,他们总算是熬过了水的第一沸。藤原拿起刚研好的茶末,均匀地洒进釜中。那茶末晶莹碧翠,日光下还隐隐泛着一层银白,落在翻腾的水中真有如碧玉榨出的浆液,着实是赏心悦目。藤原接着又取出一只金匙,一边调汤,一边有节奏地轻轻击釜,刹那间一股清香随着水波流动立时弥散开来,道人只觉胸中好一片花团锦簇,如饮醇醪。

“雁门一带,古时候确实有活剥外乡人祭私神的传统。”胖子一面敲着釜沿一面说,“那些神都是荒禅野道,没有一定之规,有的是一家之神,有的是一村之神,神的名字绝不能为外人所知,否则神明震怒,这一家一村就要族灭,有些宗族为防秘密泄露,会把私神的真名混入族谱,还有些则假托关帝孔圣之名,另有一些私神名字看起来平平无奇,细观之那些字你却一个都不认识。那都是上古创造的异字,有形无音,可写不可念。据说湘西老猿拳派那名义上的祖师爷其实就是一个私神,当初开宗立派之前,他们都是荒山土人,用活人心肝供奉山中老猿,当然,现在他们已经登堂入室,成了湘西武林一支,这些事,自然是没人提了。”

周问鹤点点头,心想这胖子果然知道不少,他沉思片刻,又从行囊中取出一个簸箩似的物件:“这是昨晚领头人所戴的镶金铁冠,先生你既然对祭私神多有了解,是不是认识这个东西。”

胖子接过头冠,刹那间,那双被肥肉挤成一条线的眼睛忽然瞪得滚圆:“这兽纹,我当真见过!不过,不是在大唐!”

周问鹤同高云止对望一眼,脸上表情都有些诧异,这时釜中已经滚起了第二沸,藤原有些心烦意乱地用金匙将沫饽杓出,浇入一旁的小盂里,道人偷扫了一眼落入盂中的汤沫,当真是细腻如白沙,厚腴似醍醐。

藤原妹子处置好了沫饽,接着说:“那还是二十五年前,我在东瀛的时候。那一年我带着两个女眷回藤原京——哦,对了,当时,还没有平城京呢,从奈良出发往无论是往东,往南还是往北,都是不见人烟的深山[1]。那天我们因为路上耽搁,一直到太阳下山还没有看见大路,偏偏车辕又断了,于是,我让仆人照看女眷,自己一个人到前面寻求帮助……”

这个故事发生在大唐垂拱元年,东瀛朱鸟二年,故事的主人公是一个身材壮硕的年轻人。不亲眼看见的话,谁能想得到,十五岁的藤原妹子不但没有一身肥油,也没有现在这副猥琐的面相,俨然是一个翩翩佳公子。当时,他正借着夕阳最后一点昏黄的余辉快步在山道上疾行,俊秀的脸上写满焦急。

不多久,太阳就沉到了山后,从山峰的缝隙中只透出几线微弱的金光,藤原身处的世界,顿时化作一片剪影。

又走了一盏茶时间,黑洞洞的大山深处忽然飘起了几点火苗。年轻人顿时精神大振,加快脚步朝那个方向赶去。出现在少年眼前的,是一个由十来户猎人组成的小村落,放眼望去,只有零零散散几栋弱不经风的茅草房子,惟独村子深处,耸立着一栋与此处格格不入的石屋,以这个村子单薄的人丁,很难想像这栋石屋是出自村里人之手。

如今,石屋外站着十多个人,男女老少都有,亮光就是来自于他们手中的火把。这些人一个个默然肃立,摇曳的火光中恍若一排木桩,藤原没有走上前,他已经隐隐感觉到事有蹊跷,年轻人小心翼翼地摸上前,伏在一片杂草后静观其变。黑夜里不知过了多久,屋外的其中一人忽然打了一声呼哨,其他人像是得了命令一样亢奋起来,不约而同地开始剧烈扭动身子,那样子活像是浑身爬满虫子。另有两个人尖着嗓门开始高声吟诵,他们用的是一种奈良人早已放弃的古语,其历史甚至可以追溯到大和族在列岛登陆的时代,这可能是某一队移民划着原始的木船从海中带来的语言,更有甚者,这可能是日本列岛从海底升起时就已经存在的语言。

如泣如诉的语调像是一团阴湿的秽物堵在少年胸口,他只觉得头重脚轻,手脚冰凉,像是忽然来了一场大病。

就在这时,打头的人猛地嘶吼了一声“道返大神引路。”话音未落,其他人也跟着跪地叫嚷起来。那场面像是他们集体陷入了癫狂。接着,石屋的门被打开,几个人抬着一个瘦骨嶙峋的病弱老者从里面走了出来。

从远处看,那老者似乎身着昂贵的长袍,头戴古怪却又考究的高帽子,帽子两侧还有小幡垂下,衣帽的雍容气派与老者干瘪的脸庞造成了让人极为不适的反差。但是,少年随即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夜色中的长袍一角随风飘扬,发出“哗啦啦”的脆响,藤原心中一惊,那老者一身华丽穿戴,竟都是用纸糊出来的。

众人拥着病入膏肓的老者来到村后一条土路旁,藤原也悄悄跟在后面,吟诵又一次开始了,在闪烁的火光中,少年看见了老者眼神中的惊恐与绝望,他微微张开嘴,但是已经没有力气出声了。于是,这行将就木的老人只能任凭别人把他放到土路当中,然后眼睁睁看着他们围绕着自己又唱又跳,又哭又笑。

这群人中,只有一个人还保持着清醒,那是一个矮胖的中年人,他口中念念有词,正在磨着一柄切骨的大刀。

藤原的身子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他已经隐约猜到接下来要发生什么。

那群人忽然停止了呼喊,他们无声地围拢上来,把老者圈在当中,也遮住了少年的视线,从藤原这里,再也看不见那个可怜的老者了。接着,那个矮胖中年人手提大刀走进了人群。

远处的少年没有听到任何的惨叫声,也没有听到筋断骨折,开膛破肚的那种惊悚的声音。他只是看到中年人走进去,过了一会儿又从人群中走了出来,气定神闲,面不改色,周围一片寂静,除了他手里那把刀上的血迹,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

“他们并没有直接杀死老人,而是砍掉老人的一条腿,然后把他留在道路上仍其自生自灭,在血流干之前,老人会痛苦上很长一点时间。”藤原妹子说到这里,釜中的汤已经第三沸了,绿莹莹一汪琼池有如惊涛翻涌,胖子一面用金匙在小盂中舀起一匙沫饽浇回釜中育华,一面漫不经心地说:“把一个斩断一条腿的人放在道路上,这是东瀛上古时候流传下来,祭祀道返大神的方法,那些死在路上的牺牲品,灵魂无法成佛,就会被绑缚在这条路上,成为这条路的路神。直到现在,东瀛那些不知名的古道上,还经常会有人声称目击到了沉默悲伤的独脚神明。我还以为,很久以前,这条陋习就被遗忘了,没想到,到了今天,它还在幽暗的山野中沉默地传承着。”

说话间,茶已煎毕,藤原大大咧咧地说了一句“君请自便。”就迫不及待给自己斟了一碗。高云止不甘人后,提起小釜也自斟一碗,脸上全是心满意足的笑容。

他捧起碗正待细品,土路上又挂起了大风。这茶还没进口,就被狂风撒了几把干土在里面。高云止顿时兴味索然,抬头再看胖子,正自顾自品着滋味。年轻人没好气地讥讽道:“老板你这么胖,怕都是喝风喝出来的吧?”藤原只当是没听见,继续品鉴手里这碗干土拌茶。这个人,真是把穷风雅三个字做到极致了。

周问鹤抬头看了一眼土路上扬起的满天尘土,一言不发。他仿佛看到了有一个独脚的身影正一跳一跳沿着土路向这边过来。

藤原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也随着他把视线投向那满天的飞尘,这胖子喃喃说:“我后来偷偷收走了那老者的尸体,他戴的纸冠,跟你那铁皮冠的兽纹一模一样。这野兽,名叫毕当,后来我专门来大唐寻访有关这头野兽的传闻,找了整整五年,一无所获,直到我无意中得到一本名叫《三代正义》的书。”

“我没听说过这本书。”周问鹤坦言。

“一点也不奇怪,这是一本来历不明的孔门伪经,记载了从三代到春秋的一系列离经叛道,光怪陆离的杜撰典故。我是从一个叫做奉母书院的地方拿到这本书的,那座书院非常地邪门,我在里面遇到了许多没法解释的怪事,以后我有机会,我再慢慢告诉你。”

注[1]:大和三山,即香具山、耳成山、亩傍山。

第九章第十四节【俄耳普斯归来】

“雾里面有东西……”叶芸芸话音未落,其余三人已经齐刷刷顺着女孩的视线看过去。窗外还是白茫茫一片波澜不惊的雾海,车厢穿行其间,让人有一种窒息的错觉。

“刚才……雾里面,有很大一样黑色的东西……一闪而过……”小叶磕磕巴巴地嗫嚅,她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浑身抖得像筛糠一样。

闫康走过去,轻轻扶住女孩肩膀:“别怕,别看窗外,看着我,”他尽量让声音听起来柔和,希望这样能够安抚女孩,他注视着女孩,原本嘻嘻哈哈的疯丫头,现在活像是一个憔悴的病人,“告诉我,是什么样的东西?”

“我不知道,它……太快了,黑影一闪就隐没进白雾里了,我说不上来……”讲到这里,叶芸芸像是耗尽了力气,闭上眼睛哽咽了起来。闫康把女孩搂进怀里,像父亲一样轻拍她的脊背,两分钟后,怀里女孩的颤抖终于缓和了下来,耳畔时断时续的抽泣声也渐渐止住。闫康抬起头再次注视窗外,流动的白雾现在看起来多了一份不可言说的云波诡秘,如同一片深不可测的汪洋。此时此刻,他仿佛看见了不知名的巨兽在雾中无声地游动,一次次,那巨兽与缆车擦身而过,但是因为浓雾的阻隔,它始终在他们的视线之外。

“那个方向,”闫康沉声说,“如果我没猜错,就是日军车队消失的山谷。”

“也是那个美国专家团的驻扎地,据说,专家团的领队,曾经在60年代亲自领导过‘俄耳普斯计划’。”杨榆接口说,闫康很不解,大个子似乎非常坚持于他对于那个什么计划的看法。

闫博士见怀中的叶芸芸已经冷静了下来,就放开抱住女孩的双手,坐回自己座位。他扶了扶眼镜,脸上露出讥讽的表情:“你还是认为,一个60年代北约的撤离计划能跟二战时期的失踪案扯上关系?”

杨榆并没有被闫康的语气激怒,他的表情平静而严肃,这一刻,大个子似乎又找回了队伍精神领袖的感觉:“你还记不记得高你两届的周玮麟学长?”

“当然记得,跟你一起参加旧闻社的人,重度阴谋论者。”闫康没好气地回答。

杨榆提到的这个学长在他们学校也算是个名人,只是名气不是来自好的地方。在校期间,这个人热衷于研究和散布各种廉价的阴谋论,从阿波罗登月骗局,到纳粹的地球轴心,无论这些传闻多么荒唐透顶,这个人都会无条件地相信,他的宿舍里摆满了各种来路不明的印刷品,其中一些内容幼稚到就连中学生也不屑一顾。闫康曾经说他是一个狂信者,他的信仰,就是绝不相信任何正规渠道过来的消息。

“周学长在毕业前给了我一份他花大力气整理出来的材料,其中包括了至少十种‘俄耳普斯计划’的版本,有的说是超级核弹,有的说是极限深潜,有的说是未知文明交互,还有的说是营救或者撤离,按照学长的说法,这些版本都是烟幕,然而,每一个版本中都或多或少有一点真相在里面。‘而俄耳普斯计划’的完整面目,则被掩盖在层层谎言之后。”

“那他一定已经告诉你,美国人真正的计划内容是什么。”

杨榆停了一下,他似乎正在考虑,要怎么说才能让自己看起来可信一点:“材料的最后是一份没有署名的全英文手稿,年代看上去相当久远,在手稿的空白处,周学长做了许多引用与批注,对于这份手稿,学长表现出了于他而言难以置信的严谨与细致,几乎在每一个关键点上,他都列出了可以印证的材料,他之所以没有把这份手稿公布出去,是因为它实在是太荒唐,太离奇了,这里面说的事,无异于天方夜谈,甚至会彻底改变我们对这个世界的认识,如果这份手稿中的内容有一半得到印证,那么大赟,荒佛,那些过往恐怖故事里面的主角,很可能一直就潜伏在我们咫尺之外。”

“行了,别卖关子!”闫康不耐烦地撇撇嘴,“告诉我,那群来到中国的科学家,他们过去参加的计划究竟是什么。”

大个子叹了口气,然后用尽量平缓的语气说:“‘俄耳普斯’计划,诞生在60年代初的冷战背景下,由美国军方主导,它的最终目的,是在阴间引爆一颗氢弹。”

“什么?”闫康几乎要哈哈大笑起来,“需不需要我提醒你,美国是基督教国家,他们没有阴间!”

“文献中用的词是Hades,希腊语中的冥府。想必你也知道,冥府是绝对看不见阳光的,而氢弹的工作原理与太阳相仿,都是核聚变,军方的意图,就是在冥府制造出一缕阳光,然后利用它,把一个死人带出冥界。”

闫康不再反驳,他只是报以冷笑,在他眼里,这些言论已经不值得花时间驳斥了。

杨榆继续道:“手稿的最后部分,记载着这次行动的进入地点,它被选在大西洋的波多黎各海沟,当时要下潜的深度,远远超过了之前的人类深潜记录,以当时的科技水平,这项计划几乎不可能成功。可惜,手稿没有记录后来的内容,我不知道这个计划是否成功,甚至也不知道他们要从阴间带回来的,究竟是什么人。”

杨榆说完这些,像是松了一口气,他不再关心听众的反应,只是低头望着自己的双手。

“我相信你学长说的话,”出乎大个子的意料,第一个做出反应的是冯凯安,“我也听过好多美军的秘密行动,你们知不知道,二战时期,美国军方曾经在地狱处入口安装了一扇百来吨的铁门?”

“那地狱入口又在哪儿?”闫康冷笑着问。

“这……我不知道。”冯胖子气馁地回答。

“那我来告诉你,你说的那个,是一部电视剧的剧情,美国80年代内华达州弗吉尼亚城地方台播出的《狱门军》,一共有两季。”闫博士说这些话的时候,语气里有一种不容置疑的自信,每个人都有些个人爱好,闫康这人最大的乐趣,就是戳穿各种故弄玄虚的都市传闻,冯凯安口中的这个所谓怪谈,是所有都市怪谈中最没有含金量的哪一种,无论是起因,真相还是不同流传版本,闫康都了如指掌,天知道他在各种传闻揭秘类的科普读物中扑进去了多少时间和精力,这个人对于感兴趣的课题,向来是不惜代价去去刨根问底的,而这,也是他被称之为“博士”的原因。

“《狱门军》的创作过程,倒真是有些蹊跷。”闫康接着说,“它不是原创电视剧,但是剧情,可以肯定是虚构的。”

“不是原创?那它的故事是从哪里来的?”杨榆问。

“这个故事原始的流出渠道已经不可考了,不过《狱门军》肯定不是最早故事的版本,你们还记不记得,在80年代末,市面上流行过一个街机游戏叫《地狱之门》?”

第九章第十五节【殃祸】

“第一个受害者诞生在去年腊月,就在临近祭灶那两天,雁门县一个无儿无女的孤老头子被发现死在了自己家的床上,整张榻子都被尸体渗出的汁水浸透了。当时,家家户户忙着祭灶,谁也不想沾染上这晦气的事,所以左邻右舍慌忙凑出了些钱,买了一口薄皮寿材,将孤老头子成殓后临时安放在宗族祠堂,打算过完年再来处理落葬事宜。可是就在年廿九,祠堂里忽然传出阵阵恶臭,赶来的乡民发现劣质的寿材正在不停向外渗着液体。

寿材中的逝者几乎完全分解成黑水,残余的小部分头部和肩膀却在不停扭动,另有一些带壳的柔软生物正在黑水中浮沉,时不时会探出粘腻的触腕。”燕忘情木然望着地上那些腐腕虬结的躯体,她低沉沙哑的嗓音让原本就昏暗的房间显得更加阴森,阮糜直觉得眼前同她说话的仿佛不再是玄甲女帅,她的脑海中描绘出了某个站在古楼遗巷前,面带诡异笑容的老妇人。

“烂成黑水的老人随后被一把火烧了,他平日应用之物也全部付之一炬。与后来的死者相比,他是最好打交道的一个。五天后,雁门县城外的小河里漂来两具面目全非的尸体,因为身份不明,它们被安放在了雁门县衙,当天晚上,就发生了第一起诈尸。其中一具尸体在蠕出殡宫不远后被赶来的衙役乱棍打成肉泥,当时在场的人说,死人浑身长满了大大小小的贝壳,像是在身上附着了一层杂乱无章的鳞片。仵作对余下的一具尸体做了勘验,他用斧头和切肉刀撬开死者体内层层叠叠的锐利壳片,发现死者的肌肉骨骼都在向着小腹部扭曲,随后仵作剖开死者小腹,得到了一枚肉囊,那个东西,现在还留在这栋宅邸的库房里……”

两月的时候,沃阳铁匠瞿荪在自家床头用汗巾自缢而死。瞿铁匠的家人相信,他是受不了浑身无休止的的剧痛而寻了短见。瞿铁匠被安置在自己家中的床上,只等出嫁的女儿回来见最后一面,当天夜里,床上传来异动,闻声而来的守灵人在看清床上的东西后,尖叫着跑出了瞿家。后来,人们在村外一条小溪边找到了吓破胆的守灵人,但是他却连一句整话都说不出。这时,距离守灵人逃出瞿宅已经过了大约三刻钟时间,在这段时间里,瞿家房子一直是空无一人。但是,包围在屋外的村民却看到屋里的烛光没来由地猛烈摇晃,透过窗户,村民们似乎瞧见屋里面有一个黑影在缓缓地动着。

之后,村里组织了五六个壮汉进入瞿家,他们在距离床大约五步的地上找到了瞿荪的尸体,尸体大部分躯干都盘结成了一个球形,四肢则迅速萎缩,如果只看尸体的单独一部分,谁都看不出这原本是一个人。

而在瞿铁匠尸变不久之后,他们家的地里开始涌现密密麻麻的地蛤,这种东西外型上和一般的蛤蜊并无二致,但它们却是在松软湿润的泥土里生活的。在之后的十多天里,地蛤开始疯狂地在土壤下繁殖。雁门郡出现了零星的地蛤灾害,灾情严重的地方,方圆几里的植被全数枯死,掀开表层浮土,可以看到地蛤犹如汪洋铺满了地下。甚至有些地方,拥挤的蛤蜊冲破土层涌上地面,情形犹如一个黑灰色的喷泉。

“值得庆幸的是,到目前为止,蛤灾大多是在没有人烟的荒芜地区爆发的,我已经让苍云军把那些地方控制了起来。”燕忘情扶了扶脸上的面具,这铁覆面倒映着火光,有一种冰冷的扭曲感,“眼下我更担心的,还是种殃。瞿荪不是最后一个受害者,相反,从他开始,种殃受害者出现的频率加快了……”

二月廿一,武州县人乔元淳在晚归途中,无故倒毙于路旁,之后有行路人途经此地,看到泥血有一个已经炸裂开来的肉球,从裂缝中中盛开出一朵桌面大小的巨花。根据后来目击者的说法,那朵花维持了半个时辰,之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了。

三月初一,中陵人马泰在吃完午饭后忽然腹痛如绞,没熬到晚上就已不治身亡。当天夜里,马泰的尸体忽然暴起,杀死连同守灵的妹夫在内的一家十二口后,往句住山的方向逃去,至今下落不明。这也是记录在案的第一起诈尸伤人事件。

“所有的当事人,现在都在都督府与苍云的控制下,至于这么做的理由,我想不用我说你也能明白。”

阮糜点点头,如果这些事情公诸于众,那恐怕用不了三天,百姓就会在混乱与惊吓中自取灭亡。她闭上眼睛,把女帅之前所说的内容在脑子里重新过了一次:“去年腊月……化成黑水……正月间……诈尸……二月……诈尸,结成肉球……二月底……结成肉球,炸开,开花……三月初……诈尸,伤人……”忽然,女孩心中一凛,一个骇人的念头在阮糜脑海里浮现出来,让她禁不住浑身汗毛倒竖:“这东西……”女校暗自思忖,“它在衍进……”

一念及此,女校却不露声色,转而又问:“长史大人知道多少?”

“他只知道雁门郡内有人死得很蹊跷,但他还没能把这事跟种殃联系起来,我们也没有告诉他太多的事。毕竟,我们需要一个温顺合作的都督府,我们不希望他做出过激行为。”

“现在长史让苍云全面进驻雁门县,算不算是过激行为?”阮糜眼中含着一抹讥讽。

燕忘情没有说话,那张冰冷的铁覆面掩盖了她的表情,让阮糜感觉这个人根本没有正常人的七情六欲。过了很久,女帅才开口:“这件事情已经牵涉到六条人命,还不包括被暴民错杀的冤死之人。我在想,如果有朝一日,这件案子瞒不住了,官人降罪下来,都督府会首当其冲,到那个时候,雁门郡的平衡就会被打破,如果苍云此时不当机立断,出手把县城拿下来,到时候安禄山就会出手。”

“所以你一开始就打算牺牲掉长史大人?”

“你错了!”燕忘情沙哑的声调忽然提高了一些,此刻,女帅的声音冷得犹如寒冰,甚至她投向阮糜的视线也像是带着万点寒芒,“于公,田承业是田家在雁门的势力代表,与苍云不是同路人,但是于私……”女帅忽然停了一下,阮糜发现她的眼神中竟然透出了一丝柔和,“于私,田公是个好人,是个为雁门鞠躬尽瘁的好人,我绝不会把这么一个好人牺牲掉。”

燕忘情说完,就不再说话,或许她也发现自己有些失态。阮糜没有想到,苍云女帅会在一个非苍云的外人身上表露出感情,说实话,她大为不解。屋子里谁都没有说话,空旷的房间中,只有部队驻扎换防的喝令声从门外传来。

半晌后,两下敲门声打破了屋内的寂静。

“进来。”燕忘情说。

门开了,宋森雪大步跨进屋中:“燕帅,田公有请。”

“又出事了?”或许为了缓和气氛,燕忘情语气里带着一丝几乎察觉不出的调侃。但是,她随即发现宋森雪的神情十分严峻,笑面阎罗,竟然没有在笑:

“回燕帅……确实出事了。”

第九章第十六节【七两半】

“那个,我大致算了一下,你们俩花了将近一刻时间泡了一壶黄土茶,又花了不到之前一半的时间把它喝进肚子里,然后再花上两倍于之前的时间收拾地上的东西。”高云止揉着他脸上那个草莓一样的红鼻子,满脸都写着不高兴。

“关键是泡茶的过程,你要领会其中的雅趣。”周问鹤一面说,一面手脚麻利地把小炉熄灭,另一边的藤原正和车夫一同收起芦席。说是一同,但这胖子只是象征性伸出一只肥手无力地搭住席子一角,脸上却写满了出力者的欣慰与从容。

红鼻子少年显然没被道人口中的雅趣打动,他翻了翻他那死鱼眼,把双手拢进袖子里,做出一副死也不会过来帮忙的姿态,周问鹤知道多说无用,便只好由得他去。这时藤原妹子走到两人身边,下意识地拍了拍他的大肚子:“道长……怎么会在雁门呀?”

周问鹤笑了笑:“为了一个朋友。”

藤原从怀里取出一把秀气的小梳子,开始细心地梳理起那他一把精致的胡子:“是不是秀坊的‘七两半’路女侠?”

“你见过她?”道人不由一愣,手上的活计也停了下来。

“这几个月,在下都住在雁门县城。前些日子,路女侠来找过在下,问在下买了五贴药,都是付的现钱。”说着,他一手撑腰一手轻拍额头,拿腔拿调地做了一个思考状,“我想想啊……她买的有……断肠茶,二分绝脉引,还有子午化躯膏……”

作为一个自小跟丹鼎药理打交道的人,周问鹤听见这一串药名简直是哭笑不得,他咋了咋舌头,语气里带着一丝无奈:“藤原老板你起的这些名字……是生怕别人不知道这些是毒药吗?”

周问鹤这句话原本是调侃,只是不知为什么,胖子脸上的表情忽然变得僵硬起来:“呃,这些名字不是在下起的……不过说这些是毒药……某种意义上也不能完全算错……”这最后一句话,胖子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脸上也浮现出做贼心虚的神情,但是,片刻之后,他忽然重新堆起和善的笑容:“道长,今天是仙踪何处呀?”

“走一次句注山。”周问鹤把小炉递给车夫后,拍着手上的灰尘回答,“另外……如果贫道的预感没错的话,之后我还需要再回一次雁门县城。”

“哦?道长雅兴不错呀,但不知这雁门县城里,有什么值得道长流连再三之处啊?”

周问鹤皱起眉头:“我在雁门都督府里撞见一个人,我觉得……她瞒了我什么事。”

藤原妹子忽然搓着手讪笑起来,表情活像个没有教养的登徒无赖:“是个女子吧?”

“唉!”道人摆摆手,“我根本就不认识她,但是……她看起来似乎认识我,当时我与燕帅对答,她在一旁朝我不住冷笑,神色颇不以为然。”

藤原沉吟片刻,又问:“是个什么样的女子啊?”

“二十岁上下,武功应该是行伍路数,武器……很可能用的是枪,她身上有些东西让我觉得很熟悉,但是我又说不上来是什么。”

藤原妹子哈哈大笑起来:“即是如此,我还真想看看这位让道爷心神不宁的女子。”

周问鹤见此人言语轻佻,心中不免升起一股厌恶,但嘴上还是答得谦恭:“雁门县城本就不大,藤原老板既然住在城里,那要看这么一个人应该不在话下。”

不料胖子闻言,却露出了一言难尽的表情:“其实,在下已经搬出县城了,暂时在城西王椅子客栈下榻。”

周问鹤心中起疑,这么一个养尊处优的阔老爷,放着舒适的城里面不住,却要搬到城外去受罪,这究竟是为了什么?他没有讲疑问说破,只是不动声色地打趣了一句:“城里吃不惯?”

藤原却连说笑话的心情也没有了,他苦着脸摇摇头:“我不知道怎么解释,总之……我觉得雁门县城……要不太平了。”

“藤原老板何出此言?”

“怎么说呢?算是我的直觉吧,我在县城那些日子,总觉得城里的人眼神恍惚,印堂发暗,静观城中景色,寻常巷弄,青萍之末,也有一种山雨欲来的压迫感。”说到这儿,藤原摇晃起他西瓜似的胖脑袋:“不自在,不自在呀。”

铁鹤道人没有再问下去,他知道眼前这个胖子在风浪里爬滚了多年,确实有一点辨风看势的本领。道人正要再说什么,土路上忽然又扬起了一阵狂风,这风来得又急又猛,马车前的几个人猝不及防下纷纷眯起了眼睛,忙不迭地以袖遮面。

“这风是一直这么大吗?”道人问,为了压住呼啸的狂风,他不得不提高声调。

“开年以来就没停过。”藤原高声回答。

之后,风声盖过了他们的嗓音,有那么几个呼吸时间,天地变得一片模糊,道人耳旁边只有轰鸣般的呼啸声。远处的蒿草被吹得整整齐齐地倒向一侧,像是站在远方的一排摇晃的人影,周问鹤忽然心里没来由地升起一股悲凉,仿佛茫茫宇宙洪荒里,只剩下了这一条不见尽头的古道,以及古道边的这几个迷途之人。

就在这时,道人的耳旁隐隐响起了歌声,那曲调凄怆而又高亢,似乎是一首歌唱无名冤死者的梁父吟,周问鹤勉强睁开眼睛,漫天风沙中,一切的东西都变得亦幻亦真,他看见土路一头,自己来的方向,有无数模糊的人影正朝此处走来,那些身影是如此沉默,如此疲惫,动作却又如此整齐,分明就是一支军队。道人张嘴想要说什么,但冷风灌进他的喉咙让他无法出声,再看那些影子,早就隐没在了飞沙走石里,待到道人想要辨认真切,粗糙的沙粒早把他的眼球抽得生疼,眼睛半分都睁不开,而梁父吟的旋律,也在风声中消散得一干二净。刚才的景象只是一瞬间,但是周问鹤很确定自己没有看错,刚才,有一支军队沿着土路朝句注山的方向开过来。

风刮了一阵之后,渐渐停下,几个人都有劫后重生的感觉,各自狼狈地拍着身上的尘土。藤原又拾起刚才的话题:“道长,我也劝你一句,雁门县城,最近能少去就少去。”

周问鹤苦笑一声:“老板多虑了,贫道只是进去查一下那个女人,又不是要住在里面。不过,之前在都督府的时候,苍云燕帅似乎有心在提防我,这番回去,我可能根本进不了县城。”

“这不在话下,”藤原油光锃亮的脸上忽然露出一抹贼笑,那样子活像一只两百多斤的狐狸,“我让老钱帮你进去。”

“老钱会帮我?”道长心中自然是一百个不信,看钱德利走时那个样子,说他对自己落井下石倒是有可能。

“我自有妙计。”藤原拍了拍周问鹤手臂,一副稳如泰山的架势,“你不用管了。”直到这一刻,他才像是个财大气粗的体面人。

第九章第十七节【通关】

“小闫,这个你要相信我。”杨榆一面说一面用手指按摩着额头,“我的整个小学时光都扑在了打街机上,市里的街机厅我全逛遍了,可我从来都没有听说过有一款街机游戏叫做《地狱之门》。”

“等一下,”一旁的冯胖子忽然插嘴,“我好像见过,也是在小学的时候。”

几个人不约而同把疑惑的目光投向胖子,他们都知道,冯凯安的家教很严,这个人从小到大都是规规矩矩,从来没有夜归的记录,也没有逃过课,打架斗殴更是闻所未闻,在年轻人眼里,说好听点叫这做听话,说难听点这就是懦弱,当年的街机厅都是三教九流混杂的地方,很难相信这么一个乖孩子会出现在那里。

“你去过街机厅?”杨榆问,语气里有点逗弄的意思。

“让我想想……对,在我小学两年级的时候。那时我身体很差,暑假里被送回陕西爷爷家调养。爷爷奶奶年纪都大了,根本管不住我,当时爷爷家楼下就有一个街机厅,里面的机器又破又老,还总是有大孩子来拗钱。”

“《地狱之门》被放在角落里,看样子已经被冷落很久了,连电源都没有插上。老板说玩那台机器会让人做噩梦,但我还是要求他开机让我玩了一会儿。”冯凯安说到这儿,像是忽然回忆起当时的情景,脸上浮现出厌恶的神情,“那个游戏真是太古怪了,我的人物走了整整5分钟,场景换了好几个,却一个敌人都看不见,屏幕上至始至终只有主角一个人孤零零往前走着;背景音乐更是单调得令人发指,从头到尾只有两句旋律反复交替出现,时不时还有两个男人交谈的声音混杂在背景音里,那谈话声音太真实了,好几次我都没意识到它是从街机里发出来的;对了,最让人忍无可忍的是那个画面,一会儿是彩色的,一会儿是黑白的,一会儿频幕像是蒙上了水雾一样模糊不清……难怪它会被扔在角落里吃灰,我只玩了10分钟就就感到一阵阵的胸闷心悸,头疼得像是要裂开。”

“这个游戏我好像也见过,就在我们市内。”小叶接口说,她的脸色依然煞白,看上去还是没能从刚才惊吓中恢复过来,“在我们家附近原本有一个小卖部,小卖部后面的房间里放着一台很旧的街机,房间平时是锁着的,必须得到小卖部老板的允许他才会把门打开。那里原本可能是仓库,地方特别狭窄,放进一台机器后,就只容得下一两个人站在里面了。那台机器收费比一般街机便宜了快一半,对小孩还是很有吸引力的。老板好像也并不热衷于用它赚钱,我从没见过他主动招揽过生意,如果不是我哥把我带到到那个地方,我可能永远都想不到那里还有一台街机。不过,我只去过那里一次,那个房间又脏又潮,充满了霉味,仅有的一盏灯也是坏的。不过我哥并不关心这些,他专心打着游戏,我则站在一边看,说实话,我真不知道那个游戏有什么好玩,我看见他的人物不停来回地走,却不知道他在干什么。有时候,人物的脸会改变,虽然我明知道那只是由几个像素点拼出的面部,但我却没来由地觉得那张脸说不出地狰狞。那个游戏把我吓到了,再加上我总觉得小卖部老板在阴测测地看着我,所以后来,我再也没有跟他去过那里。”女孩一口气说完这些之后,看起来有些疲惫,她无精打采地扫视了一圈周围的人,苍白的脸上露出苦笑:

“还有一件事你们或许需要知道,我哥在13岁那年失踪了,就是他迷上那个游戏半年之后。我大姨和姨夫说,我哥在失踪的前几天一直在胡言乱语,甚至频繁攻击身边的人,警方事后在他的抽屉里发现了一本作业薄,每一页都用铅笔写满了古怪的符号,有些地方还能看到橡皮反复擦拭的痕迹,显然这些都是我哥的杰作,但谁也弄不清楚我哥是从哪里看来了这些生僻而又复杂的符号。最后,在封面署名的地方,我哥用潦草的笔迹写下了‘T已回归’四个字,其中的‘归’字竟然还是繁体。”

“‘T已回归?’”闫康喃喃地复诵,“《地狱之门》通关之后,屏幕上显示的就是这四个字,没错,里面包含了汉字。《地狱之门》,英文名字叫《Dr.T》,是台湾纪元电子在上世纪90年代自行开发的街机游戏。你们没听说过这个公司一点都不奇怪,因为它本来就是一个员工仅有五人的作坊。这个以换皮破解为主要业务的企业,忽然在1986年,毫无预兆地推出了一款原创游戏,你们光想象一下也能知道,这在当时有多不同寻常了。但是更不同寻常的还在后头:虽然当时有好几家硬件厂商向纪元电子表达了合作的愿望,但是这款游戏最后只发售了不到五十块基板,而且全部是通过非正常渠道流入市场的。有许多人在尝试了这个游戏后,都出现了或轻或重的不良反应,甚至有玩家在奋战十二小时通关之后,当即倒毙在街机前。但是更多的人则是对这么一款莫名其妙的街机嗤之以鼻,在经历了一段不愉快的试玩之后,有玩家抱怨根本没有看到什么地狱之门,而且除了通关后那几个汉字以外,游戏中也根本没有任何线索提到过Dr.T,只有当时坊间流传的一篇制作人访谈里提到,这个游戏的剧情是根据二战时期美军在地狱入口架设铁门的都市传说制作的。”

闫博士停了停,又继续说:“那个制作人姚中在推出《地狱之门》之后,忽然有了避世修行的念头。他拒绝了数家大公司的的邀请,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巴掌大的公寓中专心求道。但是,后来见过他的人都说,那根本不是什么正经修行,他那狭窄的房间里塞满了各种动物的尸体,可疑的坛坛罐罐之间,摆着一台苹果Macintosh Quadra个人电脑,据他所说,电脑里存着他最近正在编写的游戏,但是打开游戏的demo,却只看到一串串不着头绪的乱码。最让人心生疑窦的,是姚中自己也说不清他这台电脑的来历,附近的电脑行没有找到任何他的购买记录,很多人相信,这是他在原因不明的情况下,从罪犯手中买的赃物。”

“所以可能性最大的解释是,”闫康吐了一口气,做出了他的总结,“姚中在参考都市传说,制作《地狱之门》的期间,神志就已经不正常了,而他最终发表的作品,完全承载了他的疯狂与谵妄。大部分的人都像冯凯安一样无法接受这个游戏,但是也有极少数的例外,比如叶芸芸的哥哥就因为沉迷其中,被姚中毒害了。关于这个街机游戏,真相就是这么简单。”

闫康说完这些后,车厢里又恢复了寂静,大家在沉默中相对而坐,似乎都不愿意打破这份平静。

五分钟之后,叶芸芸小心翼翼地开口:“你们……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其他几个人闻言面面相觑,然后,杨榆点点头:“是有声音。”

冯凯安的脸上忽然绽放出充满希望的笑容:“是人!有人在说话!”

没错,伸手不见五指的白雾中,确实传来了微弱的人声,那声音很遥远,但是绝不会同别的声音搞混,那是一个女人的声音,清晰而又平稳。它似乎就在缆车的正前方,因为随着车厢的运动,声音正距离他们越来越近。

闫康第一个发现事情有问题,他皱起了眉头,脸上浮现出严峻的神色,接着杨榆也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他看着闫博士,满脸的疑惑。

这个声音,太平稳了,没有抑扬顿挫,甚至吐字的速度也是一成不变,而且,它还有点过于嘹亮了,就像是一支利箭轻易穿透了层层浓雾,这绝不会是一个人用肉嗓能发得出的。随着缆车的接近,声音越来越响,也越来越真切,车厢中的人渐渐能听清楚那女人说的是什么了。

第九章第十八节【第二起勒索】

那些在雁门县城驻扎的苍云军士一直到天亮都没有接到进一步的指示,他们只好聚集在清晨的街道上,满心疑惑地原地待命。与此同时,几位原本应该给军士们下达命令的苍云高级将领却出现在了雁门都督府内,他们手中传阅的匿名信件,之后被认为,是“种殃”事件全面升级的重要标志。

清晨的都督府正堂内座无虚席,几乎所有涉及“种殃”事件的官员都被请了过来,甚至还包括了正在驿馆调养的柏公公。这次会议是从昨晚后半夜开始的,在会议开始之后的四个时辰内,雁门郡发生了以下几件事。

其一,县城外好几处地蛤灾区出现了大量的喷涌,数以百万计发着恶臭的带壳生物被喷出地面,汇聚成了翻滚着波浪的墨色湖泊,为了防止事态进一步失控,苍云军拿出了事先准备好的火油倒进墨色的蛤池里,然后一把火点燃,根据他们事后的回报,冲起的火柱足有三四人高,在熊熊大火中,除了贝壳碎裂的声音外,还有另一种此起彼伏的响动混杂其中,听起来像是粘腻滑湿的蛤蜊软肉在地下被生生绞断为两截。

其二,之前带头冲击弥勒院的暴民庆宗,忽然在牢中染上重病。到了中午时候,整个人已经奄奄一息,法曹参军请来了好几个大夫,然而全都对此一筹莫展,他们只能眼睁睁看着犯人越来越虚弱。庆宗在当天下午咽下最后一口气,死时他几乎已经看不出人型了,对于死因,大夫只含糊地说是热病,考虑到都督府大牢恶劣的环境,有囚犯死在狱中本来不算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法曹参军懊恼的,也仅仅是没有拿到庆宗亲笔画押的口供而已。庆宗的尸体后来被仓卒火化,交付死者家属,一直到当时为止,这依然不算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其三,苍云先锋营队正王洵从昨晚开始的种殃的病情越来越恶化,他全身的皮肤都陆续出现了坏死与龟裂,还伴有剧烈的痉挛。到午时为止,他已经辨认不出自己的统领与主帅,并且开始口吐白沫,全身皮肤缓慢渗水,气味臭不可闻,从苍云堡连夜赶来的风夜北在他的外皮下摸到了一串串正在快速生长中的蛤蜊。

其四,在当天早上,呼啸了一夜的风忽然停了。但是不久后,雁门县城毫无征兆地下起了瓢泼大雨,而且这一下,就是一整天,当地的人都说,从来没在雁门的三月里看到过这么大的雨,“四时不正”,他们这么形容眼下的天气。

其五,柏杞公公冒着大雨被带到都督府之后,一直在闪烁其词,但是,他承认昨天后半夜送来的匿名信,落款处的方章确实是出自于他丢失的那枚私印。

“歹人没有从咱家身上拿到好处,所以加害王壮士,这也没什么奇怪的。”柏公公还在故作镇定,却没能把眼神里的慌乱完全藏住。

其他人都虚应故事地点着头,没有人刻意去戳穿他。那封信此刻正放在案上,信封还和上次一样,用的是不明来路的军函,上面用潦草的字体写着“田承业长史亲启,内有勒索信”的字样,看来那个绑匪一点都不懂得含蓄。

函中放的,也和上次一样是寻常不过的素笺,不过这一次歹人写的内容,可比上一次要详细多了。

“一,明日之前,在都督府门外张贴文书,答复我等的要求。二,于城西万家楼对面的康家老宅门前等待下一部指示,只能田长史一个人前往。三,准备三十万钱贞观通宝,我等会告知具体交付方法。四,如若不从,王队正性命朝不保夕。五,知名不具。”

“他们在想什么?”司马许忠杰有气无力地苦笑,“三十万钱,买一个队正?”但是他随即看到燕忘情刀子一样的眼神,忙不迭把后面半句话吞了下去。

在场的人都知道,苍云燕帅不会拿自己同袍的生命算价钱,不管那个人是统领,队正还是一个无名小卒。但是,所有人也都明白许司马的问题没有提错,之前歹人要丝绢要赤金,只因为肉票是高力士的心腹,如今一个队正竟也开价三十万,那就全无道理,须知一匹上好的突厥敦马也只需要通宝9400文,三十万通宝,那可就是三十一匹军马,一个队正,值得了那么多钱吗?

更何况,勒索信中还有一条更蛮不讲理的要求,就是要求在都督府门外张贴告示,这无疑是要让整个都督府在县城里颜面扫地。但是,这样的节外生枝只会惊动雁门上下,对于歹人拿钱是有害无利的,一个真正求财的人,绝不会提那样的要求。

田承业这时走过来,朝燕忘情一拱手:“前日下官仰赖燕帅高义,解我赤金丝帛的燃眉之急,今天苍云弟兄有难,都督府上下自当鼎力相助。”

以一个从三品朝廷命官的身份而言,田长史这番话说得有点太低声下气了,尤其对方实质上是个半自治的地方武装。阮糜,吕籍和许司马听在耳里,脸上多少都露出了不满之色。燕忘情却没有因此托大,立刻躬身长拜道:“那就先谢过田公了。”语气之恳切,让人毫不怀疑她是真的在为那个垂死的队正着急。

阮糜细看苍云女帅的神色,虽然她跟燕忘情都知道,信中把交钱人待命的地点放在康宅门前绝不会是巧合,但是女帅脸上却没有一点不自然,好像完全忘记了那里是苍云监视雁门县城的暗哨。

这时,一个浑身湿透了的玄甲军士急匆匆跑进了正堂:“燕帅,宋爷,王队正不行了。”众人闻言个个都有耸然之色,甚至连柏杞都不例外,燕忘情给了宋森雪一个眼色,后者立刻站起身,二话不说跟着军士大步走出正堂,消失在了雨帘之中。

阮糜望着门外的的一片迷蒙若有所思,这雨实在太大了,以至于都督府正堂中也沁满了潮气,豆大的雨点在堂外开出一片嘈杂的“哗哗”声,就像是连绵不绝的铅丸砸在地上,在这边塞之地,就连雨滴都如此刚猛。

过了半晌,她忽然开口:“燕帅,”天策女校的视线并未从雨幕中收回,她全神贯注地看着混沌的天空,仿佛在欣赏一幅名画,“关于那位被种殃的王队正,你们是不是还有什么没跟长史说清的?”

此言一出,几个苍云军官脸色都有些不对劲,王不空正要开口训斥,被燕忘情抬手拦住:“现在,是我们有求于人,人家要我们把原委和盘托出,也是天经地义。”她沙哑的声音,就像是在刮擦两张粗糙至极的树皮,刺耳之余,却有一种让人不可抗拒的压力:“苍云军中,都是兄弟姐妹,任何一个人有危险,我都会倾全力搭救。但是,王洵,确实不是普通的队正,他身上带着‘玉佛楼’孟老太爷的内家功夫,如今孟小太爷发了疯,王洵已经是‘玉佛楼’武功最后的传人了。苍云高层,对他寄予了很大的期望。”

武林之中有两个地方的武功,以秘不示人著称,一处,是峨眉大宝光阁,三十三层天外天,另一处,就是京西玉佛楼,而在这两者中,玉佛楼的武功尤以其邪门为人所知,孟太公一脉,原本无一不是绝顶聪明的武学奇才,但是在修习此门武功的过程中,大部分的孟家子弟都成了失心疯。这门内功越是往深入修行,能够保住心智的人就越少,以至于到现在,玉佛楼这个名字,已经在江湖上绝迹了。孟太公原本是长安一个落第举子,在武学上毫无根基,忽然在一年之间连败南北十几条好手,在长安以西建起了门禁森严的玉佛楼。传闻这套内家功夫乃是天魔所授,想要参悟必须付出等量的理智。孟太公后来连杀数个妻妾子女,把自己一个人关进了玉佛楼顶,从此没有人再见过他。

第九章第十九节【到天空】

与藤原妹子分别后,周问鹤与高云止继续往句注山腹地进发,四周人类的痕迹越来越少,脚下的土路也渐渐辨认不出了,快到中午时,这一大一小两个人已经陷入了参天大树的重重包围之中,靠着道人的方向感他们才不至于迷路。又走了约莫半个时辰,他们就看到了青灰色的铁架在葱茏的山林上方冒出头来,如同两个苍劲的灰衫客立在一片绿衣婆娑当中,仅管能一眼认出来,却显得并不怎么突兀。

眼下虽是中午,日头却被树荫遮住了大半,山林之中万籁俱寂,鸟叫虫鸣皆不可闻,这些苍翠的古树像是把尘世的斗转星移全都隔绝在了山外,留在此处的,只有永恒的静止。周问鹤心中冒出一个怪异的念头:如果在这里呆上几天,外面的世界是否就已经沧海桑田了呢?

铁架目测约莫有五人合抱那么粗,从远处看高度绝不会低于五十丈,上窄下宽,状若宝塔,锈蚀程度比道人所预估的还要严重。铁架中段挂着几只撞死在上面的飞鸟,都已经烂成了一团羽毛,正午的太阳照在青灰色的朽铁上,就像是在暴晒着一条干肉。

眼看目的地遥遥在望,走在前头的道人不由加快了速度,两人沿着陡峭的山坡向上攀爬,没多久就都成了一副灰头土脸的模样。高云止很难得地没有抱怨,或许跟上道人的脚步就已经让他无暇它顾了。

铁架伫立的地方,原本或许是一块平整的土地,然而现在,地面已经顺着山坡塌下去了一角,露出了铁架锈迹斑斑的基座。据说这里刚被发现的时候,人们在基座附近找到了许多密封的陶罐和陶坛,他们原以为这些坛坛罐罐里会储藏一些金银细软,但是打开几个之后,发现里面只有满满一汪清水。

铁架的旁边卧着一个新堆的土丘,几乎不需要什么江湖阅历也可以看出那东西的蹊跷,不管是几片半埋在干泥里的衣角,还是一缕从泥土中露出的头发,都表明那个挖掘的人根本就懒得费心把这个地方遮掩好。

土丘很快就被打开了,里面层层叠叠垒了五具尸体,每具的死因都是喉头一剑,从颈部的切口可以看得出,杀人的凶器又快又薄,想来凶手练的应该是“电剑”一类的武功。此外,每个人腹部都还另有一道深可见肠的伤口,从伤口的状况来看,似乎是死后补上的。周问鹤发现其中一具尸体的脖颈后部纹着一个铜钱大小的刺青,刺青的工艺很糙,几乎辨认不出图案是个什么。

“这是麻雀吧?”小伙子对着刺青端详半晌后猜测说。

“这是鹧鸪。”周问鹤沉声道,“这人是苍云旅帅,‘瓦前鹧鸪’申屠法,是飞羽营统领申屠远的族弟,江湖上有他一号。”

“这些是苍云军?”高云止扫了一眼地上的尸体,“燕忘情为什么要派一个旅帅到这里来?”

“看来燕帅在暗处还藏着许多秘密呢。不过……”周问鹤忽然俯下身,视线停留在一具尸体那薄如蝉翼的伤口上,“眼下我还是对凶手更感兴趣,你有没有觉得这个伤口很眼熟?”

少年也学着道人俯下身子,一双死鱼眼几乎贴到了尸体上,须臾后,他忽然惊叫道:“这不是剑伤!”

少年人没有看错,死者咽喉被切得干净凌厉,宛如剑创,但是细看切口边缘,还是能看出用刀的痕迹。

“可是,这世上怎么有这么窄又这么灵巧的刀呢?”

“你忘了?昨天晚上我们还看到了一把。”

少年人闻言茅塞顿开,猛地一拍自己脑门:“是他呀!”

毫无疑问,眼前几个苍云探子都是死在昨晚黑衣人之手,凶器,自然就是他背后那柄窄长的横刀。但是,他为什么这么做呢?周问鹤沉思片刻,猛然间想到了什么,伸手去翻弄死者腹部的伤口。他把手探进死者腹中摸索了一阵后,忽然面色大变。

“怎么样?”高云止在他身边小声问,脸上写满了紧张。

周问鹤并不说话,只是把手慢慢缩了回来,当道人的手离开死尸腹腔的一刹那,少年人倒吸了一口凉气。

周问鹤黑血淋漓的手中攥着一团纠结在一起的肉筋,其中有一些像是发育了一半的触腕,另一些则像是已经开始腐烂的脂肪,最让人惊骇的是,那盘根错节的肉筋竟然隐隐组成了一张人脸的图案,如今这张脸五官扭曲,双目紧闭,俨然已经经历了一次惨烈的死亡。

“昨晚那个黑衣人让你帮忙按住尸体,要杀的就是它吗?”高云止搓着双手,脸上的表情似乎还有点后怕。

“虚人。”周问鹤低语了一声。

“什么?”高云止没有听清。

“这个东西很像我在虚人庙里看到的虚人。”他抬起头极目远眺,就仿佛他的视线能穿透丛林的层层阻隔,扫过雁门郡的每一寸苍茫原野,“诅咒,已经波及到这儿了吗?”

两人随后草草将尸体掩埋,重新把注意力放回到铁架子上。这尊铁砣子通体都被刻上了意义不明的梵文,有好几处地方的梵文小若蝇头,密密麻麻挤在一处,完全无法辨认,其它地方的梵文也多有损毁,让人难以通晓其意。道人不知道架子的上端是否同样刻满了梵文,如果是的话,那可真算得上是一件丰功伟业了。

“路姑娘看来没在这儿留下什么痕迹。”高云说着止举目四顾,虽然这是早已料到的事,但现在从少年口中说出来,还是带了一些沮丧的味道。

周问鹤沉默不语,只是茫然望着眼前高耸入云的铁架。他之所以来这里,就是为了在这里查找他好朋友留下的线索。一个月前,“七两半”路樱从这座铁架下离开后,并没有回秀坊,她给铁鹤道人留了一封没头没尾的信,之后就下落不明了。道人循着信中的线索找到了此处,却完全不明白对方要自己找些什么。

一阵阵沮丧感压在了道人肩头,他心中不知为何窜上来一股无名恶火,忍不住同眼前的古代蠢物呕起气来:“我上去看看。”他说着便脱去道袍,两只手攀住了一根铁架横梁,几个呼吸间人已经窜出丈余。

“喂!当心!”下面传来少年人的喊声,这铁架子少说也有百来年了,天知道那些横梁还结不结实。周问鹤当然明白其中的利害,攀出几丈后也不敢托大。他仔细地评估着上方的每一根铁梁,力求攀爬的每一步都上得扎实而又稳当。就这样爬了大约一盏茶时间,下面少年的喊声已经听不见了,道人低下头,看到少年人的身影小得像是一只蚂蚁,他还在底下挥着手,似乎是在朝道人喊些什么。

“这可不对劲,”周问鹤心想,“这里再怎么高也不至于一点声音都听不见啊。”他又向上爬了半柱香时间,终于来到了铁架顶部。这里原先一定经常有人,周问鹤看见了一块木板的残骸,它显然已经无法供人站立了,另外,顶端一侧还装有一个铁质的轱辘,这很可能是带人上下铁架的载具。然而,道人并没有在轱辘上看到绳索,他试着转动了一下,发现那东西已经锈成了一坨死铁。

周问鹤艰难地坐在了一根横梁上,现在,整个句注山都已经尽收他的眼底,举目望去,那些参天古树现在都成了低矮的树苗。刚才那种不妥的感觉又一次袭上他的心头,之前在铁架下面时,虽然也是万籁俱寂,但是至少他自己的脚步声还是很清晰的,如今坐在铁架顶端,他却什么都听不见——真的是什么都听不见。

第九章第二十节【我听到……我看到……】

缆车浸在深海一样的浓雾中,缓慢地穿过这片未知的空间,就像是一条小鱼无意中游进了一个深邃的洞穴。漫天的白色遮蔽了一切,一个女人机械的声音从雾中传来。

“第四十七……”那冷漠的声音经过大雾的过滤,给人一种虚无飘渺的疏离感,听不出口音,也无法估算声音主人的年龄,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说话的人一定就在前方不远处,因为那声音如今听起来,仿佛就在窗外。四个年轻人警惕地环视缆车的窗口,没来由地担心有什么东西会从大雾中忽然显现。笼罩四周的雾气,如今反而成了他们的慰藉,他们心中隐隐然产生了一种荒诞的迷信,似乎此刻被大雾遮蔽的景色,远远超出了他所能承受的心理极限。

终于,他们都听清了雾中声音所讲的话,出乎所有人意料,讲话的内容太寻常了,事实上,跟眼下的情况相照应,这些寻常的内容反而荒唐得不可思议,缆车上的四个人竟然都有了想笑的冲动。

“第四十七条,违反本条例规定,县级以上地方人民正府及其森林防火指挥机构、县级以上人民正府林业主管部门或者其他有关部门及其工作人员,有下列行为之一的……依法追究刑事责任。”

“这是……”杨榆喃喃自语,一副丈二和尚的表情。

“《森林防火条例》,”闫康说,“这声音在诵读《森林放火条例》。”

其他人面面相觑,脸上的神态像是恍然大悟,又像是更加疑惑了。难道事情就是这么简单:缆车路线的前方,有一个自动播放的高音喇叭?冯凯安转过身,把头抵在玻璃车窗上,瞪大眼睛循着声音的方向望去,想要找出喇叭的具体位置,不用说,在漫天大雾的阻隔下这种行为自然是徒劳无功。

紧接着,第二个声音又在迷雾中响起了,还是一样的嗓音,一样的声调,一样的语速,播送的内容,也是大同小异,看起来,附近还有另一个高音喇叭在播放《森林放火条例》。两个扬声器的声音交叠在一起,这下要听清它们各自的内容就不太容易了。两个声音七嘴八舌了一分钟后,浓雾中又传来了第三个喇叭的声音,跟前两者一样在播放《条例》,一样的冷漠,清晰,平实。三个机械的语音在大雾中交织在一起,相同的播放速度,但是内容并不同步,参差的防火条例讲解声在缆车的四周此起彼伏,没多久就把车上人弄得心烦意乱。

杨榆皱起眉头,不耐烦地闭上双眼,心里只盼着快些逃离这几只呱噪的喇叭,然而几秒之后,他的眼睛猛然又睁开了,大个子惊恐地意识到同样的播报出现在了车厢内部。这个声音出现得太隐蔽了,不留心根本不会注意到它。它比三个喇叭要轻上许多,但是听起来毫无疑问近在咫尺。大个子的背后升起了一股寒意,就像是惊觉有虫子钻进了领口,他转头四顾,惊慌失措地寻找声音的来源,但是一圈看下来,什么都没有找到。车厢还是原先的样子,陈旧而肮脏;闫康和叶芸芸正疑惑地望着他;冯凯安专心致志地面向窗外,那张胖脸几乎要贴在玻璃上了;哑巴还是对四周的一切无动于衷,他神经质地看着自己的双手,时不时干瘪的嘴唇还会动两下,像是在兀自默念着什么。

这一切都没有什么不妥,除了那个萦绕在自己耳畔的细微声音。杨榆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把注意力全部集中在双耳上。就这样摒住呼吸静听了十几秒后,大个子终于有了收获,他发现车厢中的声音,其实源自他的怀里。杨榆将信将疑地打开怀中的背包,立刻察觉到之前被慌忙塞进包内最底层的金色收音机,此刻又恢复了工作,它就像一个奄奄一息的人,用微弱的声音时断时续地播讲着与外面喇叭里相同的内容。

发现是虚惊一场,杨榆总算松了口气,但同时他又觉得困惑。“怪事,”大个子嘟囔了一声,“就算防火条例再重要,也不用在一个地方设置三个播放点吧,更不用在收音机频道广播吧?”

“不对劲。”闫康沉声道,他郑重地合上书,扶了一下眼镜,自打坐上缆车,这是他第一次主动从书本的世界里抽身出来。

“这声音吵死了。”叶芸芸脸上也有不满的神色,“快把半导体收起来。”

冯凯安没有加入他们的谈话,他还是跪在座位上,头抵着玻璃,肥胖的皮股朝向车厢里的其他人,仿佛一个笨拙的大婴儿。而此时其他人则全都在为嘈杂的广播烦恼,谁也没有把注意力放到他身上。所以,尽管比邻而坐,却没有人能看到他面对玻璃窗时候扭曲的表情,以及惊骇欲绝的眼神。刚才有一瞬间,地上的雾散开了,在那不到一秒的时间里,胖子看到了距离缆车大约十米的地面,以及地面上站着的那些人。确切地说,他看到的是人影,因为太仓促,胖子根本无从看清那些人的衣着打扮。他们一动不动,木然地站在雾气流转中,就像是一根根打在山道上的木桩,毫无生气。

只看了这一眼,冯凯安就觉得自己全身都被一只大手紧紧攥住,连呼吸都做不到,他心中陡然升起滔天巨浪般的恐惧,惧怕这些静止的人中有一个会抬头与他对视,如果那样,胖子一定会立刻被吓得魂飞魄散。好在,那些人全都没有反应,胖子隔着玻璃看见缆车载着自己从那些人的头顶掠过,没有一个人被惊扰到,他们就像是死人,站立着的死人。

随后,浓雾就把一切都掩盖了,但是窗前的冯凯安还是动弹不得,刚才那一眼,已经把胖子的意志完全击溃了,他甚至连闭上眼睛的勇气都没有。虽然现在窗外,又回到了伸手不见五指的白色当中,但是他仿佛能够感觉到那些人影正透过浓雾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刚才那一秒的情景好似已经深深烙在了他的视网膜上,以至于他现在面对白雾都会产生了一种错觉,好像有一个个人影正从雾中浮现出来,这种绝望的感觉让他恨不得能立刻挖出自己的双眼。

“等一下,别吵!”背后传来闫康的声音,这是第一次,它听起有一种如临大敌的紧迫感,“快听!快听下面播放的东西,那根本不是防火条例!”

他说的没错,不知何时,三个声音里有一个播送的内容已经变了,它混在在另外两个当中,不仔细听的话,绝对发现不了。虽然语气,音调还是原先的样子,讲话的内容,也是类似于条例的格式,但是她所说的话,已经跟森林防火没有任何的关系:

“请关好缆车门窗,请勿在缆车上跳跃,走动或站立,请勿在缆车上使用明火,电子设备或者无线设备。另外,最重要一点,亲爱的乘客,无论发生什么事……绝不能让缆车停下来……”

第九章第二十一节【他死于退休第一天】

如果我们现在回过头去,看一看发生在天宝十载三月二十一日的第二起勒索,我们会发现苍云主帅燕忘情当时的处置是完全正确的,作为一名身经百战的将领,她在当晚所有可能出纰漏的地方都做好了对策,三月二十一日夜里的雁门县城,几乎可以看做是个万无一失的铁桶。之所以发生了后来的事,是因为燕帅在一个盲点上犯了个很小的错误,而这个盲点也并不是种殃事件爆发后才出现的,事实上,很久以前,这个盲点就已经在雁门所有人心中悄无声息地种下了。一个在雁门当地多方势力眼中习以为常的反常现象,最终让三月二十一日晚的抓捕功亏一篑,而就在不久之后,许多人都为这个小错误付出了代价。

二十一日那天一直到午时,雨势都没有小下来的意思,都督府正堂门前一大片地方已经被溅进来的雨滴打得湿透,朝门外看,天地间只有一片朦胧,就像是大江大河正从天上倒泻下来。

正堂中,当夜的赎金交付方案已经制定完毕,根据计划,到时候会有两组苍云探马潜伏在远处交替盯紧田长史,另有好几队苍云军在城里各个路口设置暗哨,化妆成更夫的苍云军士则会在城中重要道路上整夜巡视,另有暗处的苍云以鸟哨相互联络。如今在沙盘上,小小的一座雁门县城已经俨然成了战场。

能够做的,现在都已经做完了。但是燕忘情还是感到心头有一块巨石压着。女帅望着沙盘,很长时间都一言不发,她心里清楚,如果这场雨到了晚上还没停,那刚才所有的布置,运行起来都会举步维艰。

这时她身后的许忠杰忽然开口了:“燕帅,下官有一事不明。”自从苍云进驻雁门县城之后,他对燕忘情说话的语气里总是夹杂着一些似有若无的敌意,这或许就是这位徒有其名的都府司马能做到的最大反抗了,“整个计划里,全都是苍云的人,那么我们都督府就回去睡大觉吗?”

没有人指责他的无理,王不空的嘴角牵起一抹轻笑。燕忘情则看向田承业,后者默不作声,只是表情里有些踌躇,似乎欲言又止。女帅立刻明白过来,她思忖片刻,对许忠杰道:“烦请都府派遣人手,协助我们在县城里巡视,另外,也请雁门县衙抽调人手,巡视县城外围。”这是个再妥当不过的举措,燕忘情的意思,是让都督府以帮手的身份参与最不重要的部分,这样就不用把对方排除在计划之外了。毕竟,这次递送赎金的都府长史是以朋友身份在搭救苍云手足,都督府理应受到足够的重视。

阮糜看着女帅一步步调度停当,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她转头看了看吕籍,发现后者也是一脸凝重。燕忘情低沉的嗓音像是一把锉刀,锉开了外面连绵不绝的雨声,她只用了几个时辰,就斩钉截铁般把县城打造成了一座苍云专属的堡垒。阮糜进入天策府已经一年多了,她见惯了东都狼的坚韧不拔,令行禁止,她一直以为这就是军人应该有的样子,但是今天,她才知道府兵与边军的区别,天策就像是铁枪,荡开浊世,只身对抗险恶,折不断,压不弯。而玄甲苍云就像是一块铁砧,无声地把周围的一切都锤打成了铁枪。如果身处绝境,天策会挺身而出,将妇孺百姓挡在身后,而苍云,他会第一时间在立足之处修建出一块阵地,然后凭此坚守下去。

只是,对于今晚的布置,阮糜还是觉得有些不安。她问自己,什么人会在县城驻满军队的时候,向军队挑衅呢?这样会让整个县城变成一个天罗地网,他们难道不知道吗?她问了自己好几遍,但是却问不出答案。

到了当天傍晚,雨势终于渐渐收住了,里里外外被洗刷一新的雁门县城,现在看起来充满了一种仪式感。泥泞的道路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水坑,星星点点地反射着今天最后的阳光,这细碎的光点映入眼帘却让人感觉到莫名的森寒,就像是在地上洒满了锋利的刀刃。一些苍云将士接到了新的命令,他们离开了刚修筑好的工事,三三两两集结起来,默不作声地在街上行走,本地人则躲在自己的房中,透过门缝噤若寒蝉地望着那些身着玄甲的背影,仿佛是望着一群群走过街道的野兽。都督府门口贴出了榜文,上面是田承业亲笔的手书:“有上清童子数人,现留于府内静候主家取走。”十来个字写得仓卒潦草至极,阮糜读榜文的时候,几乎可以在脑海中描绘出田承业写罢投笔,四处寻地缝钻的窘态。

“只是,田公这是多虑了。”阮糜心想。她在榜下站了一炷香时间,没有任何人被吸引过来,空荡荡的街巷上唯一能看到的就只有苍云军冷漠挺拔的身影。非常时期,谁也不会注意到都督府门前贴了什么,所有人都躲在自己家里瑟瑟发抖。

都督府与雁门县衙的人先后与燕忘情见了面,他们同女帅聊了没多久就带着各自的任务回去了。燕帅对于他们下达的指示很简单,她只是希望他们不要碍了自己的事。之后,燕忘情就与田承业开始了最后的准备,放晴的天气让她信心大增,她甚至还跟长史开了几个只有行伍之人才能领悟的玩笑,弄得长史非常尴尬。

到了子时,所有的人员都布置停当,夜幕下的雁门县城,已经化作了一个层层嵌套的牢笼。田承业依计来到了康家废宅门前,他是徒步来的,处于对长史安全的考虑,燕忘情并没有让他带上钱,按照女帅的推测,既然歹人知道康宅是苍云暗哨,他们就一定不会选在康宅门前交易。

长史木然站在路边,时不时朝路的两头张望一下,在那一刻,苍云从上到下都认为歹人一定会自投罗网,甚至是田承业心里也是一派轻松,然而,事实却出乎他们意料,那一刻的苍云已,经暴露了。

事情发生在一盏茶时间之前,两名被从县衙抽调过来的不良人,在巡视县城东南角的时候,撞见了一个身背窄长横刀的黑衣男子,鲁莽的不良人按照惯例,当即决定上前盘查——打草惊蛇,这便是当时他们犯的第一个错误。黑衣人非常警觉,看到有人靠过来远远就转身要走,不良人见状,立刻吆喝着追了上去——在惊动目标的情况下大叫大嚷,致使附近苍云暗哨的位置也随之暴露,这就是第二个错误。而黑衣人,没有给不良人机会去犯第三个错误。他人影几闪,就飞上了屋檐,还未等附近的苍云围拢上来,便消失在了夜色中。这个人速度实在太快,以至于当时在场的人都没来得及反应,只能留在原地大眼瞪小眼。事后,他们才意识到,这是整起事件落幕前,他们距离歹人最近的一次。

苍云那一晚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城西的康宅附近,城东这一块,排在了他们注意事项的最末尾,所以,才会交给最不重要的县衙照看。而燕忘情为了把县衙和都督府的人员隔离在核心行动之外,部署的时候刻意没有做详细的解释,所以那两个县衙的不良人根本没有意识到今晚的围捕需要多么慎重。这是后来的复盘中,所有人都公认的事实。

雁门县城有一个致命的盲点,那就是城中的几方势力,勾心斗角从未停止,他们早已对本地一盘散沙的局面习以为常,而雁门县衙,又是所有势力中最不引人注意的一个。这次的计划部署,原本是燕忘情用来边缘化都督府的,把县衙不良人拉进来,纯粹是为了让他们相互制衡。谁能想到,最后就是女帅对于县衙的漫不经心,导致了功亏一篑。

第九章第二十二节【垂直的过去】

周问鹤头顶的天空泛着一层死人皮肤一样的青灰色,就连铺展在他脚下的树海,也仿佛退去了苍翠,变成了一片随风摇曳的死灰。刚才还挂在天中的日头不见了,如今放眼望去,周围的一切都被压在阴沉的天幕之下,连个影子都映不出来。

道人已经在架子顶上坐了小半个时辰,除了他脚下海浪般无声翻滚着的树冠外,这里什么动静都没有。

之前周问鹤并没有想到,铁架的尽头竟然会这么高,眼下,他如同坐在云端般孑然世外,天与地仿佛距离他一样遥远。铁鹤道人放眼向四周眺望,他的视线最终在天际涣散开来,在这个高度,目力所及之处空无一物。他又竖起耳朵倾听,半空之中只有一片死寂。他试着敲打身下的铁梁,但是什么声响都听不见,要不是指节处传来切实的敲击感,他甚至要怀疑四周的一切都是幻象。有一阵子,周问鹤以为自己听到了有人在窃窃私语,但是,很快他就发现,那只不过是极度寂静中产生的错觉。而窃窃私语声并没有停止,相反,他却在道人的脑海里变本加厉。人的听觉,其实是一种需要对照才能够明确的感觉,在绝对的静谧环境中待得时间越长,道人就越无法断定,他的四周究竟是寂静无声,还是在持续不断地尖啸。老子说,大音希声,那么大寂,是不是如雷呢?

一个人如果身处在与世隔绝的状态,他常常会有意无意地自言自语,或者主动造出一些声响。这不仅是为了保持理智,也是为了提醒自己声音为何物。然而,周问鹤之前尝试了好多次,无论讲话还是弄出动静都是徒劳无功的,他可以感觉到喉咙里声带的振动,却依旧听不到一丝一毫的声音。这种状态,让周问鹤想到了佛家所说的寂灭,然而,这与寂灭又天差地别。寂灭是圆满的结束,而当下的这片死寂,却充满了扭曲与压抑,身在其中就像是鱼儿离开了水,就像是人失去了空气,它能够让人联想到的,只有残缺与痛苦。寂静是可以要人命的,铁鹤道人心里明白这一点,他现在已经开始觉得胸闷气短,仿佛被塞进了一团隔音的凝胶中,四面八方都有静默的压力朝他推挤过来,声音的火种尚未燃起,就已经被彻底扑灭了。

时不时,周问鹤会觉得耳畔传来擂鼓之声,他不确定这声音是真的存在,还是静默中他大脑开的又一个玩笑。擂鼓的声音很沉闷,就像是从一口深不见底的水潭中传出,听见这种声音,道人脑海中勾勒出了一个画面:整片晦暗不明的天空下都变成了大湖,少得可怜的阳光穿透湖面,把湖中一切都映照出惨碧色来。而道人自己则像是一只微不足道的浮虫,身不由己地在湖面与湖底之间悬着。

周问鹤甩了甩头,他依然不清楚这种沉闷的声响是来自天空,还是来自于他的心里。不过不管是来自哪,那些声响显然没有打算放过他。之后铁鹤道人听到的东西,都可以归类为幻听,且不说那些杂乱无章的声音片段无论如何不应该出现在杳无人烟的半空中,道人自己都对是否真的听到了什么抱持不确定的态度。

他听到了一首没头没尾童谣,唱的是一个八臂人赤脚入大唐;他听到了似有若无的啜泣声,还有一个男人反复询问为什么他会在这里;他听到了轱辘滚动的声音,其中夹杂着男人们整齐的号子,用的是一种陌生的曲调;他听到了许多人低声念诵着,赞美着,语气无比地虔诚。他还听到了皮肤崩裂的呲啦声;模糊不清的吞咽声;不明生物破土而出的悉悉索索声,最后,他甚至认为自己听见了金铁交鸣,杀声震天。所有这些声音交叠在一起,周问鹤不知道它们是萦绕在自己耳畔,还是萦绕在自己脑中,他能从万马齐喑中听出惊雷,也能从震耳欲聋中听出死寂。

周问鹤抬起头望向晦暗的天空,他感觉就像是在看着一片灰蒙蒙的大海,一望无垠,而又波澜不惊。道人抓紧了身下的横梁,因为他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随时会向上跌落进那片深不见底的灰白汪洋中。

向下爬的路远比向上艰难许多。当手脚在铁梁上磕碰之声传入他的耳朵,周问鹤觉得自己好像是从另一个世界里回来。一束金色的阳光打在了他的侧脸,让他忍不住眯起眼睛。

道人心中纳闷,刚才在架子顶上怎么没觉得夕阳刺眼?他不由得停下了手脚,攀住铁梁,朝夕阳的方向望过去,那火球的余晖在天边染出一片血泊一样的殷红。霞光打在周问鹤的面庞上,铺出好几道阴影,就像是戴上了一张僵硬的赤红面具。这一刻如果道人能看见自己的脸,他一定会觉得这张脸出奇地陌生。“方向……”他喃喃道。

周问鹤继续向下攀爬,脸上的表情越来越疑惑。不仅仅是因为太阳的方位,还因为这座铁架的高度。他上来的时候用了将近半个时辰,下去估计也差不多要用这些时间,只是,架子从地面上看,并没有高到这种程度,似乎越往上爬,就越进入一个失真的世界,在那里一切常识都严重地扭曲变形。

又过了一炷香时间,周问鹤终于踏上了坚实的地面,不知是不是在半空中停留太久了,刚一着地的道人竟然有一些晕眩。他四处寻找高云止,最后发现少年在远处一片树林里打盹。

“现在都已经黄昏了,难道我在架子顶上呆了一个多时辰?”道人望着已经傍在山侧的夕阳喃喃自问,他已经意识到,从铁架上下来后,自己的时间概念已经不那么可靠了。

“你再看清楚,”少年惺忪着睡眼,没好气地回答,“这不是夕阳,是朝阳,你在上面呆了整整一晚上!”周问鹤闻言顿时瞠目结舌,要不是高云止认真的表情,他真以为少年是在恶作剧。其实,在刚才往下爬的时候,道人就隐隐然有了预感,残存的方向感告诉他,太阳正处在他的东面。只是,在顶端的时候,天怎么没有黑过呢?

“你上面也去过了,现在你弄清楚了没有,这是个什么?”高云止拍了拍铁梁,他还在为道人把自己跟那几个死人留在一起一晚上感到愤愤不平。

周问鹤轻抚铁架,目光扫过那一行行杂乱无章的梵文,顶端的情形又一次浮现在他脑海里,他忽然有了一个古怪的念头:“这是……一口井。”

“什么?”高云止问,他未必是没听清,也有可能他就是以为自己听错了。

“这是……这是一口井,一口前隋打下的古井,只不过,它是上下颠倒的。”

高云止冷笑一声:“这可真是奇闻,竟然有人往天上打井。那他们有没有从天上汲水呢?”

道人像是没听见,他抬头直愣愣向上看去,想象着铁架在自己头顶上方的某一处探入了另一个世界。好半晌,他才收回目光,少年发现他的表情变得异常严肃:“很有可能。”他说。

“还记得那些在铁架脚下发现的陶罐吗?或许里面的清水就是这口井从上方某一处虚无里汲出的,也或许,那些不含杂质的清水只是用来储存某样东西的介质,考虑到陶罐被打破后没多久,雁门县就出现了种殃这种事,也许存放在清水中的,就是这次种殃的源头。”

第九章第二十三节【乐康活狂热(上)】

只是一个晃神功夫,外面的广播又恢复成了再寻常不过的防火条例,还是那样职业性地平稳与从容,仿佛刚才的异变只出现在了他们四个的想象当中。

“刚才,她说什么?”小叶怯生生地问。与其说她是想要答案,不如说是希望别人能够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但是女孩盼来的,只有沉默。这一次,四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毫无质疑的余地,已经没人能用牵强附会的解释去搪塞了。

“她说不能让缆车停下来。”闫康说,语气里带着些许飘忽,这一点都不像他。

“那是什么意思?”杨榆问。

没有人回答,大家只是围坐在一起面面相觑。车窗外此起彼伏的声音现在听上去就像是带着不露痕迹的诅咒与嘲笑,你无法与它沟通,却能毫无偏差地接受到它传达过来的刻薄恶意。

忽然之间,闫康像是察觉到了什么,眼神中顿时冒出光来:“你们听,声音变轻了!”

他说得没错,车厢外,播报声所组成的不和谐的交响曲正在渐渐地隐没进浓雾中,似乎缆车已经开始缓慢离开高音喇叭的播送范围。

当声音最终在雾气中消散殆尽时,车厢里的氛围立刻轻松了下来,冯胖子如逢大赦般瘫在了座位上,其他三个人则心有余悸地望着窗外浓雾,就像是透过氤氲的白障能看到缆车正离某个东西远去。现在,这逼仄的钢铁牢笼中又只剩下了众人头顶上那“咯吱”作响的机械声。

惊魂甫定,四个人脸上都有了疲惫的神色,自从他们踏上缆车已经过去了五个小时,外面天色早就应该暗下来了,然而他们所处的环境跟五小时前没有任何区别,依然有呆滞的白光从迷雾深处照射过来,只是,没人知道这光是不是来自于太阳。

倦意在渐渐侵袭年轻人的神经,车厢有规律的小幅摇晃也让人加倍地昏昏欲睡,小叶忍不住阖上双眼轻轻打了个呵欠,强烈的刺激过去后,困乏的感觉越来越难以抵挡,她告诉自己她只是稍微打个盹,哪怕只用五分钟……

猛然间,一声干涩的尖啸刺破了女孩徐徐编织起来的睡意,叶芸芸浑身打了一个激灵,睁开眼看到对面的哑巴正一边翻着他的皮包,一边艰难地喘着气,看表情好像非常痛苦。

“他怎么了?”冯凯安问,语气里并没有多少关切。杨榆冷眼打量了一下哑巴的情形,然后撇撇嘴:“像是哮喘犯了。”

哑巴的脸色已经有点发青,他慌里慌张地翻找了半天,但是什么都没有找到。气急败坏之下他抓起皮包猛力一掀,把里面的破烂东西一股脑儿倒在了地上。小叶原本拿出了一个塑料袋想要递给哑巴,看见他暴躁的举动急忙往后缩了缩身子。而哑巴也顾不上其他人的眼光,径自趴在成堆的泛黄报纸,陈年作业本,旧香烟壳,没有标签的药瓶以及劣质印刷品中间,活像是一只正在埋头刨地的大老鼠。

一顿忙乱后,哑巴终于发现他要找的气雾喷剂原来被盖在了一个旧信封之下。他一把抓过喷剂,迫不及待地塞进了嘴里,差不多一分钟后,他的人总算舒缓了下来。哑巴半闭着眼睛,靠着椅子软绵绵地坐在地上,嘴巴一张一合,像是在无声地咕哝什么,刚才狂躁的举动让他一只衣袖被捋到了肘部,露出了前臂上一片病态的青紫色和密密麻麻几十个针孔。一旁的叶芸芸见状倒吸了一口凉气。“别怕”闫康柔声说,“那是色素沉淀,是频繁的大剂量点滴造成的。”

那边厢,杨榆被脚旁一张粉红色的纸吸引了注意,他俯身把纸捡起来,发现那是一张褪色严重的传单广告,被整整齐齐地折叠着。纸张本身已经很旧了,但是保存得很好,像这样单色印刷的劣质广告纸,他只在很小的时候看到过。

广告纸上面的油墨虽然很淡了,不过要阅读内容也不算有多困难,最上面,是三个粗糙的艺术字:乐康活,标准的九十年代审美风格。下面则是一些空洞而夸张的疗效描述,根据描述所说,乐康活是一种电动的健身拍打器,根据有节奏的拍打腰部,不但可以改善腰椎颈椎状态,还可以利用有节奏的拍打燃烧腰腹部脂肪,改善新陈代谢,增强免疫力,更神奇的是,拍打器内独有的磁化芯片能够促进细胞再生,有明显的防癌抗癌疗效。接下来,广告用加粗字体强调说,乐康活使用了最尖端的“太空技术”,是“全人类通向康庄大道的桥梁”。

这种直白而缺乏常识的虚假宣传让杨榆有些忍俊不禁,一旁的叶芸芸显然对大个子在当下的情形还能笑出来非常不理解:“什么东西这么好笑?”

杨榆笑着把广告纸递给小叶:“来看看这神奇的乐康活拍打器,你也有日子没见过这么复古风格的山寨货广告了吧。”

大个子这样做,有他的苦心,他希望能用笑话缓解一下女孩紧张的神经,但是女孩听到这个名字,脸色却变了:“乐康活?香港的乐康活?”

一边的闫康听到这个词,忽然也抬眼望向两人。

“怎么,你也听说过?”杨榆问,语气原本还很轻松,但是看到女孩的表情,不由得也随之严肃了起来。

“你们知不知道香口镇?就在这座山脚下,沿着下山的公路到第一个岔道口拐弯就能看到。”叶芸芸问。杨榆和冯凯安对望一眼,都摇了摇头。闫康则不置可否地看着女孩,镜片后的眼睛里没有流露出任何感情。

“小叶你在说什么呀?”胖子疑惑地问,“地图我们看过好多次啦,山下哪有什么镇子啊?”

“原本有的……那个镇子……原本热闹得很……”叶芸芸喃喃说完这一句,就低下头开始思索,似乎在考虑接下来的话该从哪里讲起,她不是个理想的叙述者,从来没法做到像闫康那样把事情讲得有条有理。就这样停顿了十几秒后,她重新抬起头,平静地开了口:“当初,我小叔叔就是做乐康活拍打器生意的。小叔叔他在我爷爷奶奶的娇惯下长大,因为怕吃苦不肯上班,终日游手好闲,却总想着一夜暴富。在我很小的时候,他开始销售一种来历不明的健身器,不但自己家里堆满了存货,还反复游说我爸做他的下线。那个时候,传销还是个合法的新鲜行当,而香港乐康活就是其中规模最大的一家,我现在还记得乐康活当时的盛况,民众简直像发了疯的教徒一样,你们真应该看看当时我的小叔叔,乐康活就是他的神,这不是比喻,他真的是从心里在信仰这个产品。而且像他这样的人不在少数,每天我都能听到身边的大人在用亢奋的声音谈论着乐康活的神话,治疗的神话,财富的神话,信仰的神话,一直……”女孩忽然停了下来,她说得太快,必须让自己喘口气,“一直到……香口镇里……发生了那件事……”

九十年代初,传销刚进入中国,那时候人们的理念还很老派,想要做一个传销案例,必须真的有一个实实在在的产品。一个在香港注册的沈姓侨商就是在这个时候带着他的拍打器登陆到内地市场。

不到一年时间,人们就开始为这种时髦的产品与销售模式陷入狂热。进价只需500元的拍打器,在传销渠道内价格飙升到4000元,到后来,这成了一个纯粹的数字游戏,拍打器本身却越来越少在这场金钱盛宴中现身了,它的功效被越传越神,只是,从没人亲眼看到过。沈姓商人用他的资金盘活了一个偏远的小镇,把它变成乐康活传销活动的大本营——一直到那时为止,传销任然是合法的。

几乎一夜之间,成千上万的人涌进香口镇,他们租用当地人的房子,或是自己搭建起临时帐篷,白天跑着纸面上的“业务”,晚上通宵熬夜“上课”。人们依据地域开始拉帮结派,划定货源与地盘,那时候镇子百废待兴,尚没有发生什么冲突,但是对立已经产生了。

紧随其后到达小镇的是开发商,他们建起一座座偷工减料的毛胚楼房,租给所有付得起钱的人。那里面水电煤什么都没有,夏天蚊蝇成群,冬天寒风刺骨。在之后的短短几个月时间里,饮食,运输,文化,各种基础设施都像雨后春笋一样在这个原本平静而脆弱的小镇野蛮生长起来。所有的一切,都在为传销人员服务,他们成了这个香口小镇食物链的顶端,成了所有狂热的中心,那时,距离发生那次转折性的灾难,已经只剩下不到半年时间了。

第九章第二十四节【有罪(三月二十二日)】

从三月二十一日子时到次日午时这段时间里,雁门都督府正堂难得地冷清了下来。得知了歹人逃脱的消息之后,苍云主帅燕忘情和都督府长史田承业都同意,在连续的变故与失败打击下,他们最需要的是一次充分休息,从柏杞公公被劫持算起,这群人已经有四个晚上没有好好合过眼了。于是在之后三个时辰里,女帅回了康宅废屋,长史也回到了他雁门县的家中,偌大的正堂只剩下了苍云破阵营统领王不空与都府司马许忠杰留守。王和尚本来就是个沉默寡言的汉子,整个上午与许司马相对而坐,也只是闭目念经,超度军中手足。至于司马大人,他不过是换了一个地方继续打他的瞌睡。

阮糜回到了下榻的客栈,却发现那里全是苍云军,她不想在一群全副武装的军士眼皮底下休息,于是接受了吕籍父子的邀请,前往他们宅中小坐。吕无念原本还有军职在身,是不能回家的,但这次大和尚也做了个人情,准他回家探望半日。

吕苍头的家不算小,但是朴素到了极点,这个人除了生活必备品,没有在屋里添置任何东西。而仅有的几件家具,也都像他的人一样,充满了老兵的简洁与洗练。少女没能在屋子里看到女眷,而她也没有多问,对于一个在行伍中度过一生的人,有太多孤独生活的可能原因,而每一种都会牵起老人的伤心往事。

吕籍把阮糜请到上座,自己则动手收拾起屋子来。女校望着空荡荡房间里老头的背影,心中不免有些伤感。当她第一次见到吕籍时,她总觉得眼前这个健硕爽朗的老者身上一定有着许多精彩的故事,然而现在,看到老头立在乏善可陈的屋子中,略显笨拙地洒扫,她心里不由生出了英雄迟暮的感慨,也许对于军人来说,最自在的地方永远都是军营吧。

待到茶水烹毕,几个人围桌而坐,开始天南海北地扯起了闲话,他们三个都是军人,所以谈话的内容总会有意无意地绕回到行伍之事,当阮糜谈到天策统领李承恩时,吕老爷的眼中全是不加掩饰的敬佩与向往,活脱脱就是个皓首赤子。

几个人越说越投机,冷不防门外响起一个斯斯文文的声音将谈话打断:“西杭回来了呀?”

吕籍急忙站起身应了一句:“侯先生。”,接着他就快步走到院中打开了房门。阮糜看到外面站着一个约莫五十上下的读书人,他身着寒酸却干净的墨绿色缺胯袍衫,脚蹬一双陈年鞊镆靴,两鬓都已经白了,单薄的躯干也向前佝偻着,显然是被读书毁掉了身子。

“这位是侯秀才,我们家的老邻居。”吕无念小声对阮糜说,“我当初就是他开的蒙,那时候,可没少挨他的骂。”

“这两天我不在,房子多亏先生照应了。”院子里,吕籍拱了拱手说,面对这个读书人,老苍头的态度明显恭敬了。

侯秀才连忙说了几句客气话,举手投足都透着一股酸味,阮糜很不喜欢这个读书人,因为她感觉得出这个人从心底里并不看得起吕籍。只是这世故的老秀才把轻视全都掩藏进了客套里,不是阮姑娘这种常年跟书生打交道的人,绝不会注意到。

“对了,我想起正事来了,我刚看到河沟那里乌泱乌泱聚了百来号人,里面还有两个玄甲兵说要去报告燕帅,我想,还是过来告诉你一声。”

吕籍听闻此言,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有劳先生专程跑这一趟。”两人又寒暄了两句,侯秀才就离开了。待他走远,阮糜问吕无念,“小吕哥,这位先生学问如何?”后者做了个狡黠的表情:“他若有能耐,我还能去当兵吗?”说完,两人都会心一笑。

这时吕籍走回了屋内:“不是你们想的那样,侯先生其实是个聪明人,只是他心思太杂,没法全放在学问上。”

阮籍打趣地笑道:“真没想到,吕壮士竟然会有西杭这么一个文雅的字。”

“女娃儿你尽管取笑好了,老夫本是江南东道余杭县人,机缘巧合才跑来北方喝风吃军粮,要不然,老夫也能做个渔歌泛舟的风雅人。”说罢,他朝阮糜招一招手:“我们去河沟那边瞧瞧吧,别等着燕帅来请了。”

随后,三个人草草收了桌上茶具,便出门朝河沟方向走去。河沟在本地人口中叫做镇泰沟,如果它能够再宽一点,长一点,说不定还能有一个官方名字。三人还没走到目的地,就已经远远看到了一大群人围在那里。吕无念在里面在认出了一个破阵营同僚的身影。“白罗汉!”他高喊了一声,人群中立刻有一个玄甲儿郎挤了出来。

“发生什么事了?”吕无念问。

“你们三位还是快回都督府吧,燕帅已经先过去了。”白罗汉说到这儿,压了压声音,“勒索信又出现。”

“那几位仁兄还真是一天也不愿消停啊。”吕无念苦笑道。

“还有更严重的呐。”白罗汉道,回头看了一眼聚在身后交头接耳的当地人,“勒索信的事情,他们都知道了。”

半个时辰之前,本地人鲁仲同往常一样来到河沟钓鱼,未及下饵,他忽然发现河中漂着一个七成新的木桶,鲁仲其人平日里就喜欢占些小便宜,如今眼前出现了无主之物,他自然是要下河捞取。等到鲁仲趟着及腰的河水把木桶带上岸后,他发现桶中有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油纸包,打开纸包,里面是一个没有封口的信封,上面手书“雁门都督府长史田承业启”。当时,岸上已经聚集了不少人,鲁仲粗通文墨,人却鲁莽,又好是非,有人问他信的内容,他也不多想,便把信拿出来高声通读了一遍。

不久后,阮糜他们在都督府内都看到了这第三封勒索信,在那个时候,信的内容已经传遍全城。

“何故欺我?尔苍云乃无信鼠辈!今日事如是,施鲁公亦如事。明晚子时须备齐五十万钱开元通宝来买丁松统领性命,莫要儿戏,尔等只有这一次机会!”

三月二十二日晚上,发生了两件事。第一件,是驿馆发生了一次火灾,幸而发现得及时没有造成严重后果。根据现场留下的痕迹判断,毫无疑问是有人纵火。火灾扑灭之后,柏杞公公开始闭门不出,当夜许忠杰司马亲自拜访,也被拒之门外。一直到事件尾声之前,柏公公都没有解除这种自我隔绝的状态。

另一件事几乎是与火灾同一时间发生的,苍云军士白罗汉报告说,他奉燕忘情之命,将雁门县城里里外外翻了三遍,也没有找到破阵营副统领丁松。

第九章第二十五节【道人归来(三月二十二日)】

“以上推测,又是来自你那毫无理由的直觉对吗?”高云止双手抱胸,对周问鹤露出长辈一样惋惜表情,“你小时候可不是这样的呀。”

“多说你也不懂,不过眼下,我们还有另一件事要担心。”道人说着抬了抬下巴,少年顺着他的视线转过头,只见天边有一团黑云正裹挟着呼啸的雨势,万马奔腾一样朝他们涌过来。

大雨如天河汹涌而下,让一大一小两个人吃尽了苦头,密集的雨点打遍两人的全身,触感就像是在身上披了一件沉重的粗麻大氅。高云止原打算钻到铁架下面去避雨,却被周问鹤生生拖了出来。暴雨当头,少年对道长“铁架可能招来闪电”的解释完全不能接受,但是这个说法出自周问鹤的师父,天下三智之一的于真人,道人没有给少年留下任何质疑的余地。之后的一段时间里,高云止被强迫着学周问鹤的样子,像个傻瓜一样双手抱膝蹲在空地上,后者坚持说这是他师父总结出来的防雷姿势。小半盏茶时间后,少年的自尊心终于忍无可忍,他咆哮着宁可被雷打成筛子也不要保持这种身段了。于是,两个人开始趟着水,顶风冒雨寻找避难之处。事后证明,这是个很正确的决定,因为这场大雨,足足下了一天。

当周问鹤与高云止从山檐下走出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偏西了,整个山区都被彻彻底底地浸透,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

眼见天色越来越暗,两人即刻做了返程的决定。下山的路上到处都是被水冲出的土壑,看得两人胆战心惊,现在回想起来,他们刚才的藏身处没有被大雨冲垮实在是万幸。等到两人加紧脚程走出句注山,天已经黑透了,抬头只有银屑似的星光洒在荒郊小路上,四下里鬼哭一样的风声席卷原野,听了让人汗毛倒竖。这一大一小倒也坦荡,黑灯瞎火地走在苍莽旷野中,全然是一派闲庭信步的气度。

此时此刻,入城肯定是无望了,道人只好改变主意,又去投宿之前的客栈。客栈老板一见是这两个瘟神去而复返,五官好一阵挪位,他一边给两人入账开房,一边嘴里面不干不净嘀咕个没完。周高二人还是只当没听见,笑嘻嘻地跟着跑堂小哥走近后院。后院的死尸已经抬走了,却没有衙役留在现场,从客栈依旧在营业这点来看,当地县衙对于这帮死了的歹人也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这一晚,当雁门县城内的不良人,无意间撞破黑衣人行藏的时候,周问鹤与高云止正在客房内美美地睡大觉,那边县城里已经搅得天翻地覆,这边客栈里的二位却一点也没受影响,第二天早上他们俩都表示,好久没有睡得这么踏实过了。朝食过后,两人开始计划之后的行动,一旁的跑堂小哥听说他们要入城,连连摆手要他们打消这个主意:

“前天下午,大队苍云军开进了雁门县城,现在那里已经成了是非之地,进去出来都要遭到盘查。”

周高二人对望了一眼,脸上都有些悻悻然。虽然道爷只跟苍云燕帅打过一个照面,但是他深深地感觉到,这位女帅是个彻头彻尾的狠角色,她如果在打雁门县城的主意,那后者的太平日子就算是过到头了。

等跑堂小哥走后,高云止出了个主意:“要不你脱了道袍,我们去城门口碰碰运气?”周问鹤心中大是不以为然,暗想苍云的哨卡哪有那么好蒙混,但事到如今,也没有其它办法,只能死马当做活马医一回了。

道人换了一身当地人打扮,将本来的道家穿戴全部收进行囊,结过房钱就匆匆朝雁门县城的方向前进。等到了城门口时,差不多已经是正午了,也就是第三封勒索信的内容开始在城里不胫而走的时候。县城门口果然聚集了一队兵甲鲜明的苍云军士,每一个想进城的人都要被他们从里到外篦上一遍。

几十步开外的树荫下摆着一张案机,一对胡床,两个换岗的士兵正喝着糙茶,一边休息一边大声闲扯。根据他们的谈话内容两人了解到,不久前本地一个客栈老板急匆匆跑来举报说,有一个形迹可疑道士在密谋乔装混进城去,正是两天前在县城里挥拳打人的纯阳恶道周问鹤。现在,城门哨卡的苍云军士已经提高了对陌生年轻男人的警觉。

“这位老板对贫道如此执着,我倒颇有点感动,也许他对我的仇恨已经可以直追李无面相公了。”道人苦笑一声,“城门看来是进不去啦,走吧,我们试试看别的法子。”

高云止跟在他身后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常言说多个仇人多堵墙,从道爷仇人的数量和仇恨程度来看,你已经跟活埋在皇陵里差不多了。”

这时远处又跑来一个兵丁,撞开周高二人,大咧咧坐到苍云军士旁边,单手拿起茶壶灌了自己好几口。

“好消息,”等几口凉茶下肚,他才算是把气喘匀,“周问鹤抓住了!”

道人跟少年对望了一眼,少年脸上又是惊讶又是好奇,几乎要忍不住叫出来了,周问鹤见状连忙使了个眼色要他沉住气。

“他刚才嚷嚷着要硬闯城门,还说是我们燕帅的朋友,你们真该看看他刚才不可一世的样子,被按在地上还反复提自己的名字,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是周问鹤。”

说话间,道人背后忽然炸了锅,有人高喊:“犯人逃跑啦。”道人与少年转过身,只见人群中扬起一阵烟尘,一个肥头大耳的胖子飞也似地冲出人群,身后还跟着五六个玄甲军士。

那胖子身穿一件极不合身的道袍,几乎包在他肥硕的腔子上,寒酸的衣服下摆只到膝盖上方,袖子也紧紧绷在了手肘处,怎么看都像是花小钱买来的便宜打扮。

胖道士奔跑起来就像是一只展开来的肉球,浑身的肥肉都在随着步伐晃动。但他的身手却绝不笨拙,浑圆的身躯闪转腾挪,五六个训练有素的苍云士兵竟然拦不住他。

转眼间胖子已经跑到了周问鹤身边。“老钱?”道人低呼一声,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钱德利抬头也看见道人,脸上浮现出一个复杂至极的表情,委屈,愤怒,焦急,惊讶都融汇到了一起。然而,此时此刻也容不得他再张口说什么,两人就这样一错身,钱老板带着十二万分的不甘从道人眼前绝尘而去。

高云止用手肘轻轻敲了敲周问鹤:“藤原老板说,他会让老钱帮我们进城,原来是这个意思。”道人虽然没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不过看情形,老钱显然是又上了藤原的恶当。他目送着胖子远去,仿佛从他的背影里看到了千言万语。

随着大部分的苍云都跑去围追堵截“纯阳周问鹤”,哨卡里仅剩下的几个人手显得捉襟见肘,城门前很快就乱成一团,道人与高云止便趁乱混进了雁门县城。

“这回,我们跑不了啦,道爷有什么打算?”高云止擦了擦鼻子,像个小大人一样饶有兴趣地看着周问鹤。他天真烂漫的样子和知了倒颇有几分相似,要是他长得不是那么丑就好了。

周问鹤举目四望,他没想到短短两天时间内,雁门县城会变成这样,到处都是全副武装的玄甲士兵,街道被岗哨截成几段,本地居民站在自家门口窃窃私语,一副噤若寒蝉的样子。

“还能去哪?”道人耸耸肩,“除了雁门都督府,我在这儿还有其他熟人吗?”

第九章第二十六节【乐康活狂热(下)】

九十年代初的香口镇,一切都在无序中疯狂生长。走在当时每一条坑坑洼洼的马路上,都可以看到成群结队的年轻人,正亢奋地喊着各种意义不明的口号。其中一些人憔悴的面容透露出他们已经很久没有正常的饮食与睡眠过了,而另一些人歇斯底里的表现,包括哭泣,紧张,精神恍惚,情绪混乱,漫无目的的游荡,毫无预兆地忽然提高或降低谈话音量,则证明了他们其实都处在崩溃边缘。

随着传销人群大量涌入的还有各种服务提供者,他们原以为激增的常驻人口会带来可观的消费,但结果却让他们大失所望。饮食业主发现人们在镇子里居住得越久,对饮食的需求就越低。到了后期,大部分的传销人员每天也不一定会吃上一顿饭,一个开饭店的个体户形容那些食客蓬头垢面的样子“就像穿着西装刚从墓中爬出来”。

吃饭对那群人而言也许是种折磨,他们会在饭桌前频繁东张西望,或者陷入沉思,事实上,除了与传销相关的内容之外,他们已经无法对其它任何东西集中起注意力了。

同样的困境也发生在书报业主身上,之前,他们天真地认为,那些每天都在“上课”的年轻人们会比镇子外面的人更关注时局的变化,然而一段日子后他们发现,小镇中人对于书报摊上的各类正规报纸完全提不起兴趣,反而热衷于传阅一种来路不明的私印小报,一个看过小报的当地业主事后回忆说,小报上面除了罗列出不同地域乐康活的销售数据外,还刊载了许多狗皮不通的打油诗,以及某些无法证明真伪的,该行业佼佼者的光辉事迹,这些小报告诉读者们,在某个遥远的地方,有一两个人,他们不但从乐康活收获到了金钱,爱情,成功的人生,还收获到了健康,智慧,甚至某些无法用科学解释的能力。那些远方的成功者们在财富积累的过程中把自己的境界提高到了一个常人无法理解的层次,他们坐拥巨富,离群索居,在人类的巅峰参悟着真理。如果他们偶尔现身与普通人交谈,他们的谈话对象会发现,那些人的谈吐就如同有一种魔力,让人无可反驳,无可抗拒,还会给人一种浑身战栗的激越。大平宾馆事件之后,当地机关曾经专门查找过这份小报的来源,他们在附近乡办厂的旧厂房里找到了两台状况恶劣的印刷机,四下还散落着许多刊印错误的残次品。根据目击者的报告说,那些印坏了的纸上除了常规的小报内容外,报纸边缘处还发现了许多含义不明的胡言乱语,当时读了一些上面内容的侦查人员事后承认,字里行间藏着一些东西,给他带来了原因不明的恐慌情绪。

现在回头看,当时弥漫在香口镇内的,毫无疑问是一种宗教狂热。虽然没有仪式,没有祷课,没有成文字的经书,也没有偶像,但是宗教般的虔诚已经浸透了这里的每一个人。他们像中世纪的僧侣一样过着苦修的生活,杜绝了所有俗世的享受,对于乐康活产品的信仰给他们带来了远胜于一切的满足。这其中还发生了一些特别极端的个例:有人拒绝出售货物,整日把自己关在毛坯房中,和十几台拍打器相伴,有人走上天台,开始修炼跟上下线的心灵感应,还有人站在大街上或者楼道口,连续几个小时高声宣读乐康活的疗效。这些人的行为,甚至吓到了其他的传销人员,不过,他们毕竟是少数,更多的人,依旧在空来空往的纸上买卖中透支着精神,体力与希望。

在这场以乐康活为绝对中心的狂热后期,有一本非常冷门的书忽然开始在镇上热销,甚至,它的拥趸数量足可匹敌那份来路不明的小报。这本书本身与传销或者拍打器都没有关系,后来的调查者发现,它与这场狂热存在着一些让人极度不安的微妙关联。

94年末,在那一间间水泥丛林一样的毛坯单元里,住着两个年轻人。他们没有什么出众之处,只是全国千万乐康活狂热者中的两个微不足道的信徒,这些信徒们怀揣着梦想,从天南地北而来,而不久之后,他们也要带着疲惫的身体各奔东西。在这两个人的一生中,他们从来没有听说过彼此,甚至从来没有打过照面,那几年,他们在行色匆匆中或许会有过一些交集,但却从未能被羁绊在一起过。这两个人,其中一个是叶芸芸的小叔叔,另一个,后来成了哑巴。

杨榆把广告放到呼吸已经渐渐平缓的哑巴眼前:“当年你也在香口镇?”

哑巴当然没法说话,他只是用一种恶毒的眼神看向杨榆。

“一个哑巴,去香口镇干什么?”冯凯安嘟囔了一句,但是他不敢同所议论之人视线相交,只是慌张地看着地板。

“你逼他也没用。”闫康拉了拉杨榆的袖子,却被后者不耐烦地挣脱开:“你怎么知道他是真哑巴?”不知是不是被激怒了,杨榆的语气非常之冲。

眼看着大个子表现得越来越急躁,后面忽然响起叶芸芸的声音:“别吵了!”或许在这个年龄,没有人会对女孩带着哭腔的请求充耳不闻,两个人都停下了手,朝小叶看去。

女孩望着哑巴,后者颓然地坐在一堆废纸上,明显患有静脉曲张的右臂还紧紧攥着喷剂。

“这张广告……”小叶迟疑地说,“我见过,这不是普通的乐康活产品广告,这是……黑珍珠会员资格的发售宣传页。后来的所有事情,都是由这个会员资格而起的,他一定也经历了……”

“经历了什么?”大个子问。

“那场暴乱。”女孩回答。

95年4月,乐康活的香港总部开始定额派发黑珍珠会员资格。并且公开声明,以后只会通过会员渠道售卖拍打器。

到了那一年的下半年,香口镇里对于会员资格的争夺到达了刺刀见红的地步。仅在当年7月的第一个星期里,就发生了好几起暴力冲突,人们对于品牌的崇拜很快就演化为偏执,最后,大平宾馆事件点燃了整件事的导火索。

95年8月的一天,香口镇的某省老乡们在当地大平宾馆中筹备了一场同乡会。根据现在能找到的资料看来,这原本是一次普通的同乡串联,却被外界解读为一场会员资格的地下派发活动。愤怒的人群高喊着宾馆中的人垄断了会员渠道,开始不由分说地涌入宾馆,原本只能容纳二百来人的小宾馆当时挤进了至少七百人,随之而来的,毫无疑问又会是一场械斗,而这场起于意外的斗殴,后来演变成一场血淋淋的惨剧,也成了压垮香口镇的最后一根稻草。

县公安派遣大量警力进入镇中,取缔了里面所有的传销团伙,第二年,传销作为一种销售模式,正式在大陆被禁止。

根据现在能找到的官方资料,当地警方在捣毁香口镇一系列的传销窝点后,对于滞留此地的人员发起了一次长达两个月的遣返过程,期间又发生了几次零星的冲突,有的是针对执法人员,有的则发生在传销人员内部。另外还有些人失踪了,他们偷走了上下线联络的关系图,以及一大摞学习用的资料逃入深山,从此开始了流窜各地编织传销网络的人生。不过,大部分的传销人员都精神萎靡,甚至失去了最基本的思考能力,有些文件报告说,他们对一百以内的加法都无能为力,就像是被夺走了魂魄。

“我的小叔叔回来后像是变了一个人,他开始疯狂地惧怕拍打器,甚至是拍打动作都不能看到,他把自己关在小房间中,还皈依了佛教。后来,他花了十年时间才走出阴影,重新接受社会培训,上岗就业。虽然他现在总是一副好说话的憨厚样子,但是,他直到今天都不愿意提起大平宾馆里那天发生了什么,这一定给他留下了严重的心里创伤。”小叶说完,她看向哑巴的视线里多了一份怜悯。

“或许创伤比你想象中还要严重。”闫康忽然说道,“你们不是喜欢听都市传说吗?关于大平宾馆,我知道另外一个版本的故事。”秀才讲到这里,目光扫了一下车内的所有人,当他再开口的时候,语气里多了一种不予争辩的冷酷:“据说当年大平宾馆的械斗进入白热化的时候,从我们身处的这座山里忽然传出了歌声。许多宾馆中的人立即停止了打斗,木然地排成长队,循着歌声朝山里面走去。后来调查人员组织人手进山搜寻,他们在路上找到了许多落在半道上的人,那些人都说不清为什么身在此处,不过都表现出了不同程度的沮丧。但是还有些人没有找到,哪怕是一个月后,对山里进行地毯式搜查,还是一无所获。”

第九章第二十七节【铜板的一面(三月二十二日)】

在天宝十载前后,潜伏在雁门县城暗潮中的,大约有以下几股势力:

雁门都督府:他们名义上是对雁门郡有直接统辖权力的军事机构,但是这些年来,随着四面强敌的轮番倾轧,尤其是近几年苍云军的崛起,都督府的实力已经日渐衰微。如今,在府内执掌大权的是文官出身的长史田承业,他通过自己田家子弟的身份,以及与苍云诸位将领的私交,一直苦苦周旋于各个势力之间,为县城谋求着越来越虚无缥缈的太平。

苍云军:它的前身,是作为边军组建的玄甲破阵营。天宝初年,玄甲军在与奚人作战中,因为遭到了安禄山的倒戈暗算而元气大伤,破阵营统领薛直也在此役中阵亡。活下来的玄甲士兵推举薛直的助手燕忘情为新的统领,后者将幸存者整编为新的苍云军,虽然名义上,苍云依旧向朝廷效忠,但事实上,他们已经成了一股谁也无法调动的独立力武装。这些年来燕忘情在向安禄山复仇这件事上从来没有懈怠过,在她的努力之下,如今的苍云无论规模与实力都远超过去的玄甲军。而作为苍云大本营的苍云堡,就矗立在距离县城不到两里的地方,在这场角力中,燕忘情毫无疑问有着压倒性的优势。

安禄山:在这一年,安禄山已经兼领了范阳平卢两军的节度使,正是权势如日中天的时候。他已经四十八岁了,但野心却愈加旺盛,这些年里,他除去了周围所有可能的威胁,并且开始尝试着把势力扩张到雁门郡内。老实讲,单凭实力而言,无论是都督府,苍云还是田家都无法直面其锋芒,在西北,他对任何人都有着绝对压倒性的优势。然而对于雁门县城,安禄山实在是鞭长莫及,这是他致命的劣势,在把范阳平卢的雄兵强将推到台面上之前,他只能依靠细作与江湖人远远地撩拨着县城里那些敏感的肢末,希望在青萍尖梢,清波皱里,掀起一阵可以趁虚而入的乱风。

雁门县衙:毫无疑问,这是最容易被人遗忘的一股势力,虽然他们同其它县衙有着一样健全的编制,但是雁门县的盗贼拿捕,很久以前就已经被都督府垄断了,而都督府本身,因为有自己的法曹系统,也几乎用不上县衙的人手,于是在雁门经年累月的权力较量中,县衙成了一个被层层压制的空壳机构,或者,成了各方派系用来平衡彼此力量的砝码。

田家:从前隋开始,田家就在世代经营这片土地,他们的人脉盘踞在西北的各个领域,可谓根深蒂固。但是百年来,田家都未曾真正掌握过雁门县城,无论是之前的都督府,还是后来的苍云,他们与田家的明争暗斗一直在暗流下永无止尽地进行着,这场面就像是一个缝隙中同时长出了两根野草,同样坚韧,同样顽强,同样不动声色。现在的田家核心,是河东节度使田仁琬。为了让田家势力能够赢下这场势力拉锯,他费尽心机把一个田家人安排到了都督府长史的位子上,同时,为了不引起其它势力的过度反弹,他把这个位子给了田承业这个在族内势单力孤的族兄。他知道这个任务对于他文弱的族兄来说是个灾难性的重担,但是他没有施舍下怜悯,为了家族的发展壮大,任何一个田家人都是可以榨取的棋子,他的这个族兄当然也不可以例外。最近几年里,他亲眼见到在自己族兄的一步步退让下,都督府的处境越来越被动。但是他始终不动声色,没有人知道这位田家家长的真实想法,也许不管是苍云威胁到都督府还是反过来,对于田家都是通往最终目的的一小截跳板。

这就是雁门县城的时局,对于它的争夺从来不在刀光剑影,血火狼烟中,所有的入局者,都在围绕着瑟瑟发抖的县城优雅地翩翩起舞,在相互试探中攫取着一点点的先机。

“今日事如是,施鲁公亦如是。”县城街头巷尾关于第三封勒索信的讨论,几乎都围绕着这句话,更谨慎一点的人,在提到“施鲁”这两个字后就陷入沉默,脸上浮现出“本该如此”的表情。

“所以这件事跟施鲁有关?”都督府正堂,许忠杰有气无力地嘲讽了一句,没有人回答他。中午之后,所有人又在此处集合,看过了勒索信的内容,燕忘情与田承业的面孔都覆上了一层寒霜,阮糜扫视在座诸将,仿佛感觉到苍云这头钢铁猛兽的肺腑深处,有个地方正隐隐作痛。

“我再去写一份诫文,勒令县城不许提施鲁这个名字。”田承业说着,就要在书案上摊纸研磨,但是墨汁还未调匀,他的手就停了下来。

“事已至此,这有何用呢?”他沮丧地笑了笑,将上好的徽墨随手扔开,“我能封住全城之口,难道我还能封住全城之心吗?”

吕籍站起身:“我是不是不合适在这儿。”其他人闻言脸上都有些为难,却没人出声挽留他。老苍头并没有流露出失望,他拍拍阮糜的肩头:“咱们回去。”女校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也品出滋味,自己在此不受欢迎。只是苦了站在一旁的吕无念,没有军命,他不知道自己应当识趣地退场还是留下。当阮糜走出正堂的时候,她还能感觉到背后年轻人羡慕的眼光。

离开都督府之后,阮糜忍不住问:“吕公你干嘛急着走要走?”

吕籍叹了口气:“老夫跟施鲁的关系非同一般,又已不在苍云麾下。下面的事,牵涉到苍云的秘密,于公于私,我都不应该在场。”

开元十九年七月二日,原玄甲军表奏郝延恩被招入大营,回来的路上忽然中风暴毙。同月十一日,句覆官曹师远偶感风寒,前往玄甲军检校病儿所之后,再也没有回来。八月五日,三名执戟郎忽然闯入玄甲军校尉李清霄家中,不管他们想要做什么,李校尉似乎都早有防备,这几个人全部作为叛逆被当场乱棍打死。同月二十日,曹师远的马夫常尚惠,被发现身中数刀死在一家娼馆后巷,凶手至今没有抓到。

在这一系列的蹊跷不幸中,最让人震动的,当属军中判官施鲁,在接任判官之前,他在沙场上英勇拼杀了十来年,当上判官之后,他没有为自己积累下任何余财,他赢得了所有人的尊敬,从玄甲军到雁门县城,没人会怀疑他的勇猛与正直。开元十九年八月的某一天,施鲁在自己家里失踪了,在之前一天,有人看见几个行伍打扮的人曾经造访过他家。

第九章第二十八节【两座(三月二十二日)】

……前略。

离骚入茶:在河边发现的勒索信印证了我之前的猜测,苍云进驻县城的原因绝不会像他们说的那么简单,我现在已经可以断言,这几天里苍云的行为跟十几年前施鲁的失踪一定有关。

北来茶客:我同意离骚兄关于苍云军入城的猜测。大家还记不记得二十一日晚上整个县城如临大敌的样子?那个架势很难不让人怀疑他们是在捉拿某个施鲁的同党。

大碗凉心:北来朋友你倒说清楚,施鲁的同党是什么意思?据我所知,当年施鲁并没有因为任何事情获罪,他当年其实是失踪了。二十年前那个八月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我恐怕在座诸位谁都说不清。二十一日晚苍云的所作所为,解释为苍云追捕害死施鲁的真凶,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垄上人:这一点上我认为没有争论的必要,我想诸位应该都同意施鲁是死在自己同袍的手里;另外我的一个朋友告诉我二十日早上有人看到长安来的柏公公像一只没头苍蝇一样在阡陌间徘徊。他不但没带跟班,身上更是连一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举止形状狼狈至极。诸位觉得这件事跟施鲁遇害有关吗?毕竟施鲁也是来自长安,而我一直都怀疑,最早的“殃”其实是外地人从京畿附近带过来的。

临山茗者:不知道你们有没有听说,自从苍云进城之后,苍云燕帅就一直没有出过都督府,如果不是在密谋着什么,就是被什么事情牵制住了。而作为燕帅心腹的先锋营统领,宋森雪从二十一日中午开始就下落不明。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正如离骚兄所言,苍云入城之后的种种反常举动,一定跟施鲁的失踪有关,要弄清苍云的真正目的,恐怕确实要先查出那起悬案的真相。

大碗凉心:仁兄说得容易,我刚才就说了,谁都不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施鲁到现在都死不见尸,这件事说难听点恐怕早就石沉大海了。我看,要找出施鲁失踪的真相,或许只能寄希望于河边那封信的作者。

廖廖白发翁:我跟你们讲一件我亲眼见到的事:我家的邻居是个从苍云退下来的老兵,十八日早上他收到一封匿名信后就急急忙忙去了都督府,在离开之前,他托我照应一下房子,谁知道他一直到二十二日上午才回来,还带回了他在军中服役的儿子和一个朋友,三人在房子里不知谈了些什么。关于苍云这次入驻县城,我相信我的邻居一定知道些东西,但人家自然不会告诉我一个外人。我猜都督府一定是在跟苍云斗着心眼,二十日那天放任苍云肆意抓人,也只是存心示弱,甚至施鲁,也许就是死在田大人手里,他可能发现了田大人勾结田家的证据所以被人灭口。

垄上人:临山兄有一个地方说错了,宋森雪并没有下落不明。我一个朋友看到他自从二十一日白天进入康家荒宅后就再也没有出来,早些时候曾经有人看见几个苍云军士把一个盖得严严实实的人用抬床抬进荒宅。如果有人告诉我说那个地方是苍云的暗哨,我一点都不会惊讶,不过,我更好奇苍云在自己暗哨里遮遮掩掩地藏一个病人,意欲何为。

廖廖白发翁:垄上兄似乎知道很多内木啊,还有什么消息跟大家分享一下吗?

垄上人:不敢当不敢当,我也是道听途说,不过,我可以很负责任地告诉大家,种殃确实是存在的,而且就在我们身边已经发生好几起了,都督府和苍云在掩盖种殃这件事上,都脱不了干系。

大隐于茶:上面几位朋友分析得都很有道理。但是,你们怎么都忘了安禄山了呢,田大人如果能勾结田家,勾结安禄山又有何不可,毕竟苍云跟安禄山势成水火,要对抗苍云,还有哪个靠山比安禄山更合适呢?

临山茗者:小弟再给大家奉上一些消息吧,开元十九年,遭遇不幸的远不止施鲁一个人。我一个师兄曾经在苍云做过抄写书吏。有一次他在苍云堡的书库里无意中发现了一份当时苍云的军队调动记录——按照道理这类记录都应该被销毁的,不知怎么的却有了这一份漏网之鱼。我师兄发现在开元六月到九月这段时间里,雁门这里的军队换防状况极不合理,短短两个月中,有好几批士兵在四五个地方之间频繁更换驻扎,如同在盲眼打着双陆。更奇怪的是,在一连串让人眼花缭的调度操作之后,有差不多两百名苍云士兵失踪了。翻开书面文件,你会发现这些人的换防记录忽然就中断了,纸片上只留下了意味深长的空白。他们的人像是淹没进了毫无感情的数字中,以后再也没有出现过。

垄上人:临山兄所说的那些人,我相信跟施鲁都有着某种关联,而且如今县城里一派云波诡谲,很有可能就是当时的幸存者在暗中掀起风浪。我还记得开元十九年前后朝廷里曾经发生过一件大事,我猜无论施鲁的死还是今天县城里的殃祸泛滥,都是那件事未了的余波。

廖廖白发翁:是什么事?垄上兄可否提点一二?

大碗凉心:唉,说到底我们几个人在这里发的议论也是毫无根据的信口胡说,真希望我能看到事情真相大白的一天。

后略……

宋森雪抬头看了看天,现在已经将近黄昏了,他匆匆放下茶钱,将斗笠上的帘子整理好,便快步穿过小巷回到了康宅旁的临时住所。宋统领自小有一种天分,他如果不想被人注意到,那别人就绝对注意不到他。他就像是一个永远漂浮在其他人目光边缘的鬼魅,别人的视线扫过他,脑海里不会留下任何记忆,从凌雪阁到玄甲军再到苍云军,他自己也数不清楚这种天赋救了自己多少次。

在推门之前,宋森雪又回头谨慎地四下望了望,确信没有人跟踪自己。小巷里一片寂静,只有破旧的篾篓和碎砖无声地回应着他的多疑。宋森雪轻笑一声,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战战兢兢过了,这次出门,军中的弟兄他谁都没有通知。

房间里有两个人,其中一个年纪已经很大了,手脚看上去也不太灵便,他站在床头的样子就像是个遭受严重虫蛀的老旧木人。这个人是宋森雪心腹的管事,已经跟随主人多年,最是可靠。至于床上躺着的那一个,是四十出头的中年汉子,身材矮胖,五官看上去,总有一种说不清楚的邪气。这人现在面如死灰,口眼紧闭,七窍边缘还残留着未擦拭干净的血痕,浑身的筋肉都像是被皮绳箍牢了一样收紧,整个人僵硬得如同门板。

“风先生刚去休息了。”老家人告诉宋森雪,“王队正……还是没有起色。”后者沉默地点点头。事实上,王洵能够活到现在,已经是一个奇迹了。昨天夜里歹人逃脱的时候,所有人都认为王队正绝大部分身子已经跨进了鬼门关,但是不知为什么,从那晚开始,他的病情忽然停止继续恶化,转而进入了一种悬丝般的平衡状态。即使是博学如风夜北,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与宋森雪只能提心吊胆地随侍在一旁,听任王队正继续吉凶难卜地昏睡下去。

宋森雪低头望着王洵,表情凝重得像是在审视一个战场:“你会好起来的。”宋森雪喃喃说,脸上忽然变得阴晴不定,“一定会……”

就在这时,仿佛是为了回应宋统领的断言,王洵猛地睁开了眼睛。宋森雪见此情景先是一阵大喜,紧接着他立刻察觉到了事情的反常,王队正的双眼一瞬间就张到了瑕疵欲裂的程度,两片厚嘴唇像两条蠕虫一样扭曲起来。

“宋统领!宋统领!”他用沙哑的嗓音艰难地喊出这几个字,因为嘴部的痉挛,王洵的吐字含糊得几乎无法辨别。

“王队正,我在这里。”宋森雪急忙附耳上前,“别着急,慢慢说,我在听!”

王洵的声音忽然停止了,宋统领耳畔传来了沉重的呼吸声,过了好半晌,那含混不清的声音才又一次响起:“快告诉渠帅!我看到了,我看到了!”

“看到什么了?”

“原来就这么简单……原来……原来这是真的!我看到了,我看到它们了,就是这么简单!它们有两座!它们一直都有两座!阴间一座……阳间一座……阴间一座……阳间一座……阴间一座……阳间一座……”

第九章第二十九节【天上的问候与地上的大师们】

“失踪的那些人再也没有出现,几年后浮出水面的各种地下传销网络也跟他们没有关系。

遣散结束后,那些基础服务提供者也纷纷离开。香口镇留下的,只有一栋栋空关的烂尾楼,无人经营的铺位,满地的宣传材料,还有不到一百个迟钝老迈的本地居民……”

毫无疑问,这些根本不足以支撑起一个曾经过度生长的城镇,于是在一片钢筋混凝土的环绕中,这个镇子飞快地衰落下去。平时即使是白天,你在镇子里也几乎看不到任何一个人,只有风卷着落叶和纸屑滚过街道。杂草淹没了原本的路面,无人店面的招牌随风摇曳,发出干涩的哗啦声,老鼠和野猫肆无忌惮地在光天化日下当街穿过。骤起骤落之后,香口镇什么都没留下,只有一滩繁华的灰烬。

但是在这片末世般的荒芜中,却有人建起了一栋考究的两层小洋楼。小楼建在镇子中心,一个十字路口上,过去那里曾有过一个从来没工作过的交通灯。一栋小洋楼建在马路中心这本身已经够古怪的了,更奇的是,小楼里的住户,几乎从来不出门。

那扇大门只有在每月一次卡车送来食物补给的时候才会打开,而即使是那个时候,能够看到也仅仅是两个工作人员打扮的人从小楼里出来卸货。而小楼的主人,那神秘的四男二女,几乎只存在于当地人的谣啄中。

小洋楼本身很有情调,颇带着些30年代老上海的韵味,但是如今它紧闭的门窗在晨雾缭绕下时隐时现,很难不让人联想到恶鬼。当地人自然是不会喜欢这栋小楼的,从来没有人愿意靠近它所在的十字路口,有人传言那里曾发生过惨烈的车祸,也有人说小楼的最上一层关了一个颇有来头的精神病人。

“但那栋小洋楼里既没有恶鬼,也没有精神病人,那里,其实是一个科学观测站。”闫康说完,把广告单递回给哑巴,后者已经开始收拾散落一地的杂物,正一脸凶相地朝秀才索要广告。

“为什么要在那里建观测站?”小叶问。

“不知道,甚至,连这个站隶属于何处也没人知道,他们在观测什么,为什么常年在小楼里闭门不出,这些都是谜团。它已经在空荡荡的小镇上独自运行了二十多年,除了定时获取补给,从未与外界接触,不过……对于他们的观测对象,外界的猜测一天也没有停止过,你们应该还记得我之前跟你们说,在香口镇里热火朝天的时候,有一本与传销无关的书籍忽然开始在当地热销起来。”闫康的视线又转向窗外的迷雾,像是从雾气蒸腾中看到了那段已经远去的岁月……

那本书的名字叫《华夏信息功》,作者是我国中部地区某个小城市里的科员。那是一段让现在的人瞠目结舌的岁月,将近十年的时间里,气功热在中华大地甚嚣尘上,每个人都相信有人能用水治病,能发功招来暴雨浇灭山火,最白热化的时期,几乎每隔几个月就会冒出一个新的大师,从南到北,各种不同名目的气功研习班像雨后春笋一样在楼道或厂房中诞生出来。相比于他们七十年代的前辈,新一代的大师们更热衷于著书立说,从养生,治病到特异功能,当时的书店里充斥着各类打着不同旗号的气功学习材料。

《华夏信息功》就是这么一本淹没在同类书籍中的平庸之作。它诞生于八十年代末,挂名于J市一家默默无闻的出版社,仅凭它的名字,就可以断定这不过是对于同时期张某堡中华养生功的一次拙略模仿。

这本书的历史我们大约可以追朔到1986年前后,那一年,40岁的J市科员阎某忽然开始了他的行医生涯,他通过自幼修习的内功给患病的邻里亲友灌输“信息”,并且传授他们强身怯病的诀窍,一个月后,在两个当地记者的反复怂恿下,他决定写一本书系统地阐述他的气功养生理念,这就是后来的《华夏信息功》。

平心而论,阎某并不是一名成功的大师,他在91年因为车祸肇事锒铛入狱,而他的行医事业,很可能早在那之前就已经结束了。在当时激烈的竞争中他没能为“华功”打开市场,也没有为自己争取来足够数量的信徒,《华夏信息功》这本书在各地都遭遇了昙花一现的尴尬,很快就因为无人问津纷纷被从书架上撤了下来。谁也没有想到,就是这么一本书,竟然会在五年之后的传销小镇中掀起了一场风暴。

在香口镇,修习“华功”的人员跟从事传销的人员高度重合,这听起来似乎很荒诞,但是在他们看来,“华功”和乐康活其实是一件事情的两面。人们在上课和跑业务之余,纷纷结成练功小组,放下记录营业状况的纸笔计算器,拿起书本开始吐故纳新,在最疯狂的那两年里,这两种文化在香口镇里以一种不自然的形式被拧在一起,人们追求财富,也在追求养生,人们上一刻还在为金钱疯狂,下一刻却开始参悟恬淡的真滋味,天平的指针在物质和心性之间剧烈摇摆。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香口镇光辉岁月的终结。

随着香口镇传销团伙被取缔,“华功”的历史就此结束,最后一批加印的《华夏信息功》被遗弃在了镇上书店里,仿佛一块块蒙尘的墓碑。现在回过头看,在“华功”荒唐的一生中,真的没有多少值得注意的地方,除了一起可悲的事故:1989年,南方的一处气功研修班在晚间修炼“华功”的过程中,集体发疯了。

这个研修班的所有成员都来自当地一处五金加工厂,组织者胡某是一个“华功”的狂热信徒,在当时中功香功大行其道的局面下,她凭借着热情和不懈的劝说终于聚集起了一批对于“华功”感兴趣的人。同一年,北京妙峰山举行的高级气功强化班[1]上,学员们被要求在头上盖一口的铁锅以方便“接收宇宙磁场”。但是胡某则在妙峰山的基础上更进一步,他根据《华夏信息功》中所谓的信息导引原理,用厂里的工具自制了一种头戴式接收天线。在学习班开展的两次活动中,戴着天线的学员们不停地向宇宙“呼喊”,事后他们纷纷表示,精神愉悦了,思维清晰了,仿佛与宇宙里某个高级的文明达成了通信。有人报告说,听到了外星文明美妙的音乐,还有人声称,有外星人隔空与自己心灵交流。然而学员们的亲友却对这种说法极其不以为然,一个学员的丈夫在随后的调查中作证,进入学习班之后,该学员的记忆力严重衰退,精神恍惚,时常用一种类似闽南话的方言窃窃私语,对身边人说的话漠不关心,却总是喜欢在别人背后用阴沉的眼神盯着对方。

活动场所周围的住户报告了好几起反常事件,包括学员在发功时期大声的嚎哭,原地打滚,没有意识地频繁撞击身体,像机械人一般僵硬地行动。但是这些怪事在当时的气功热大背景下并不足为奇,无论是香功还是中功都有过更耸人听闻的受功表现,所以当时这些报告没有引起足够的注意。

89年6月底的一天,好几名“华功”学员的家属因为亲人的夜不归宿找到了学习班的练功场所:当地公园中里的一间棋牌活动室。在开门进入之后的将近半分钟时间里,他们都认为各自的亲人只是因为疲劳而倒地昏睡,但是紧接着,他们发现地上的学员们对他们的呼唤毫无反应。学员们全都睁着眼睛,五官因为恐惧而极度扭曲,有几个人的脸颊上清晰可见挫伤,这应该是把接收天线强行扯下来时造成的。所有倒地的学员都在做着平和而缓慢的深呼吸,后来医生在检查中发现,这群人的耗氧量远远超过了普通的成年人。

虽然医院方面从来没有给出确切的解释,但是当时大部分的人都相信,这些学员是在练功途中走火入魔——这个如今听来荒唐透顶的说法,在当时却是顺理成章的。经过了长时间的治疗后,那批学员中只有一个人的病情有了起色,他可以在有人帮助的情况下简单进食,并且对别人的呼唤做出有限回应,病人的家属曾经考虑向阎大师提出赔偿要求,但是他们没法拿出发疯与“华功”之间存在关联的证据,事实上,那个棋牌活动室在事发之后没多久就被拆除,原址上竖起了一座异常古怪的后现代雕塑,有人说那雕像是漩涡,有人说那是星空,不过都没法得到验证,甚至连雕塑的作者是谁都众说纷纭,因为雕塑下部的铜牌上只写着捐赠人的化名:Dr.T。

注[1]:作者为了情节安排而改变了强化班举办的时间,真实的强化班其实是在1993年底。

第九章第三十节【安德列斯将军问那里发生了什么(三月二十二日)】

黄昏时分,阮糜离开了吕苍头家,一个人信步走在县城的大街上。距离与歹人约定的下一次交款时间,还有十多个时辰,女校尚有闲暇四处走一走。

苍云县城不算大,居民也不算富裕,举目四顾,街道两边尽是些寒酸的陋舍。远处的民宅里升起几道炊烟,偶尔有黄狗从女校脚边跑过。阮糜心中略感宽慰,纵然苍云肃杀的铁幕已经覆住了全城,街头巷尾却依然能忽隐忽现地窜出一些人间烟火气。

顺着夕阳的金光,阮姑娘朝大街尽头抬眼望去,刚好看到一个健硕的身影行色匆匆地向她走来。“小吕哥。”她笑着跟对方打了个招呼,举手投足间既没有女儿家的娇羞,也没有普通儿郎的粗俗,通身都透着浑然而成的英气。待到青年男子走到近前,她忍不住又多揶揄了一句,“燕帅肯放你回来了?”

“见笑。”吕无念疲惫地吐了口气,“我正要赶着回去给家父做饭。”说到此处,这个素来坦荡的年轻人忽然有些不好意思,“不瞒姑娘,家父打了一辈子光棍,到现在都不擅庖厨,我今天要是不在家,他又吃不上热的了。”说罢他拱拱手,便快步朝吕宅的方向走去。

阮糜驻足良久,目送着年轻人离开视线,想到这对父子团聚的情形,她心中洋溢起一丝暖意。同时,女校也忍不住反复咀嚼起年轻人刚才那最后一句话:“老苍头打了一辈子光棍?那这么说……吕无念其实不是他所生?”

“这不是阮校尉吗?”女校的背后忽然响起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阮糜转过头,夕阳下,一个水蛇般的身姿立在金色的余辉中,他尖酸的笑脸与四周倦怠的氛围显得十分格格不入。

“戚先生?”阮糜心中升起一股厌恶,语调也冷了许多,“你还留在城里做什么?”

“无事可做。”戚不生阴惨惨地讪笑着,轻抚自己修长白皙的手指,像是在擦拭一件狠毒的兵器,“终日喝茶。”

“那先生叫住在下有何高见啊?”阮糜感到自己的耐心正在迅速流逝,她开始考虑是不是应该扭头就走。

“我听说阮姑娘对二十年前施鲁的失踪心存好奇,”戚不生这话说得四平八稳,不紧不慢,阮糜却被他语气里某种说不清楚的东西勾起了强烈的兴趣,“在下也许,可以为姑娘略尽绵薄之力。”

“愿闻其详。”阮糜谨慎地回答,虽然还是谈不上客气,但她口气中的鄙夷已经收敛了许多。

“阮姑娘若有兴趣,不妨赏脸走一趟这个地方。”说罢,书生恭恭敬敬递上了一张二指宽的字条,浮肿的面皮下,似乎带着一丝窃笑。

阮糜不知姓戚的葫芦里在卖什么药,只是对这人的厌恶,本能地又加深了一层。她警惕地接下字条,不知该不该当着对方的面展开。

戚不生眼中闪过一丝大功告成的满足,他微微欠了欠身,便一言不发地转头离开。金色的落日在他背后打出一条细长的影子,就好像那人在地上拖行出的毒迹。

直到水蛇般的背影混入人群再也寻不见,女校才展开手中的字条。她原以为上面会写着一个偏僻的所在,谁料写在上面的地址却是万家楼。万家楼就在康宅的对面,一楼卖茶,二楼卖酒饭,地方称不上高档,但是在县城中,也算是个去处。阮糜尚未用过哺食,腹中早已空空如也,心想反正自己也要找个地方祭五脏庙,不如顺势看看姓戚的在搞什么名堂。

每一个酒楼都有它的特色,万花楼的特别之处,就是它的不特别。它的酒菜不是特别可口,价格不是特别昂贵,生意不是特别兴隆,掌柜也不是特别热情。许多特别的酒店都倒了,万家楼却依然不温不火地维持着,阮糜大啖着羊肉心想,也许不特别就是它的生存之道。

半碟羊脍合着蒜泥下肚后,女校就察觉到有个人正迟疑地向自己这边走来。她放下筷子打量来者,发现那是个约莫50岁的男子,站立的样子像是随时都会栽倒在地。他的左侧额头塌陷了一大块,左眼也无法张开,半张脸处于一种病态的僵硬中,小半边身子也在不规律地微微抽搐,这样一个人就算之前学过武功,现在肯定也早已荒废了。

“姑娘是天策府的阮糜校尉吧。”那人声音很轻,仿佛怕冒犯了眼前的女校,他神态里有一种显而易见的惶恐,似乎常年生活在风声鹤唳之中,“戚先生让我过来与姑娘说话。”

阮糜愣了一下,她不明白戚不生为什么给自己派来这么一个废人。女校指了指面前的凳子,残疾老人却慌张地连连摆手:“我站着回话就行了……戚先生,要我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

阮糜点点头,放下了筷子,她预感到会有一场长篇大论。

“郝延恩,曹师远,常尚惠,施鲁……他们都不是意外死亡。”

女校略微颔首,这早已在她的预料之中。

“他们……都是一次党争的牺牲品?”

“党争?”

“郝延恩,曹师远,常尚惠,施鲁,还有在下,我们都有另一个身份,我们是霍国公安插在玄甲破阵营中的亲信。”

“霍国公……王毛仲?”

老人点点头,还能动的半边脸上并没有显露出羞愧的神情:

“我家主公出身行伍,特别看中对军队的控制。他蒙宠时,曾在全国边军中四处安插自己的人马,玄甲破阵营,自然也不例外。太平公主伏诛后,我家主公官拜辅国大将军,势头一时无二,各路边军对于他强塞进来的亲支近派,都是敢怒不敢言。这样的局面一直维持到开元十八年,朝堂上风云突变,后来我们才知道,是高公公要置我家主公于死地。次年正月,我家主公被赐死于永州道上,消息传到雁门时,我们这些人都意识到好日子结束了,只是,想不到灾祸会来得这么快。”

阮糜心中一动,她已经猜到了后面的事,但是,她却不愿意接受。

“二十年前在雁门发生的一系列命案,其实是苍云内部对于王毛仲势力的一次清洗。上到军官,下到伍长,只要是王毛仲安插的人,谁都没有躲过灭顶之灾。”

阮糜默不作声,她仿佛闻到了那时空气中的血腥味。女校没有去费力否认老人所说的话,只是抑制住自己的好恶,静静等着对方说下去。

老人接着告诉阮糜,有差不多两百名士兵,在派往句注山深处的时候失踪了。然而,关于他们的调遣记录,其实早在一个月之前就已经停止书写了,当他们被一道道自相矛盾的军令呼来喝去时,他们其实是一支在文书里根本不存在的幽灵部队。而当军队被除掉之后,剩下的,就是处理军官了,郝延恩曹师远是主要的目标,而作为曹师远心腹单位常尚惠也不能留。

“事后我才知道,唯一一个让他们感到棘手的人是施鲁,虽然他也是王毛仲安排进来的人,但他的声望实在太好了,你很难找到一个像他那么完美的军人。苍云高层在杀不杀他的问题上,一度犹豫不决。”

“那最后,为什么又下决心杀了他呢?”阮糜问。

老人叹了口气,还能动的半边脸上露出惋惜的神情:“这也是没有办法的,谁叫施鲁一直替王毛仲的人说话。”

阮糜点点头,她不得不承认,这个解释合情合理。也许施鲁幻想他的名声可以救他一命,也许他真的就是个一根筋,认为自己必须站出来保护同袍,甚至不惜公然对抗苍云高层。然而对于一支军队,最可怕情况的莫过于内部出现两种声音,一定程度上,他是被自己的名声害死的。

“忌惮于施鲁的人望,苍云把他的尸体秘密掩埋。据说,他临死前曾经通过亲信秘密向外送出过一封军函,但是谁都不知道军函的内容。”

“当初是谁下命令杀死施鲁的?是燕帅,还是薛帅?”

“那时燕帅刚进入玄甲军不久,下命令的自然是薛帅,但是据闻燕帅甫一进入玄甲军就颇受器重,如果她当时也是知情者之一,我一点也不奇怪。”

阮糜点点头,脑海中又浮现出燕忘情发现勒索信是一封军函后那种凝重的表情,也许,她当时回想起了什么。

“那你在这件事中,又是个什么角色?”

“郝延恩和曹师远死后,我和另外两名同袍不愿坐以待毙,所以我们闯入玄甲军校尉李青霄家,想要劫持他……”

阮糜恍然大悟:“你是当时三个执戟郎之一。”

“然而李青霄早有防备,我们三个人完全是自投罗网。我们没能为同袍报仇,也没能坦然一死追随主公,我们……失败得太难看了。”说到这里,老人神色黯淡了许多。

“你又是怎么跟安禄山的人扯上关系的?”

“我被打豁了头颅,却侥幸未死。后来的日子,我远走他乡,隐姓埋名。我也不知道,安大人是怎么找到我的,这些年来,我也一直感叹于他的神通广大,刚才我所说的内容里,关于那两百名士兵和施鲁的部分,也是事后安大人告诉我的。他要我留在他身边,必要时站出来与燕帅对质。说实话,我并不想找苍云报仇,我是个苟延残喘的多余之人,我跟我这条命都轻如草芥。现在安大人要与苍云争夺雁门,这是大人物之间的事。我只是在其中随波逐流,毕竟,我没有什么选择,也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了。”

阮糜有些语塞,她忽然意识到,她没法怪罪眼前的废人。当他们被摆上棋局,一切就早已由不得自己了。

“对了,戚先生要我给你带个话。他说,正是因为清洗了那些暗藏二心的曹国公人马,玄甲军的士气和作战效率才能大大提高,这才有了开元二十一年对于奚人的那场大捷,直接将奚人赶出四百里之外,从此十年不敢犯边。”

女校心中窜起一缕怒火,她知道,这些话原本戚不生是不用告诉自己的,他这样做,也许只是想从女校的迷惘与沮丧里获得乐趣。而且,他也成功了。

“最后一个问题。”阮糜问心中涌起报复的冲动,“一个安禄山的探子,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老人半张脸上还是一副患得患失的神情,然而在他的身后,阮糜仿佛看到了戚不生那残忍,恶毒的嘴脸:

“戚先生特别嘱咐我,如果姑娘问我刚才那个问题,就这样回答你:理由真的这重要吗?也许,我只是好奇。”

第九章第三十一节【长城万里(三月二十二日)】

依旧是黄昏时分。当宋森雪离开他的临时住处,阮糜于万家楼上盘问执戟郎的时候,周问鹤与高云止终于获准进入都督府,而在那之前,他们已经在门子那里等候了足足一个下午。

同红鼻子少年事先猜测的一样,燕忘情并没有在正堂接见他们,事实上,在捅出一连串的娄子之后,他们两只受到了比闭门羹稍微好一点的待遇。而面对冷遇,周高二人自然是没有往心里去,待到在偏堂坐定,高云止就抢先说话了:“燕帅不用麻烦,诸事从简,上什么茶都可以。”

燕帅也不理会,开口说了一句“看茶”,早有童子托着茶杯进来。不知是因为这几日辛劳过度,还是道人的先入为主,周问鹤总感觉眼前这位女帅的嗓音似乎比之前愈加沙哑了几分,覆在面上的肃杀气也更重了。高云止本来就是伶俐惯了的,眼见燕忘情面色不善,也不敢胡闹得过分,自顾自玩起了茶盖。剩下周问鹤一个人笑嘻嘻地面对女帅,仿佛一张口就打算说几个笑话把眼前这面色铁青的女子逗乐。

然而最先开口的,却是板着脸的燕帅:“道长何故去而复返啊?”

周问鹤咧嘴一笑:“看见贫道,渠帅是不是特别心烦?”

“倒也不是,只是近日县城里诸事不顺,实在是不需要再接纳一个麻烦。”燕忘情的语气好似是三九天灌下一碗凉粥,冷淡至极,道人讪笑着搓了搓手:

“不瞒渠帅,贫道这次回来是为了个七秀的朋友,一个月前,她因为种殃一事造访贵地。”

“道长肯定弄错了,种殃云云都是本地愚民的讹传,我们这里从来没有发生过什么种殃。”燕忘情这话说得斩钉截铁,完全不容周问鹤辩驳,道人仿佛在她的语气中听到了金铁铿锵之声。

“也罢,也罢。”周问鹤悻悻然地沉默良久,忽然转移了话题,“那不谈这个了……其实呢,贫道此次在句注山深处看到了一些了不得的东西,所以着急赶着回来同渠帅分享。”

“哦?那么说道长找到铁架了?”

“不止,贫道还找到了别的东西。”说到这儿,周问鹤笑容陡然收敛,“‘瓦前鹧鸪’申屠法的尸体。”

堂上忽然陷入了死寂,燕忘情紧抿双唇,一语不发,即使这女子真的因为道人的话深受打击,她也完全没有表现出来。苍云女帅坐在位子上,沉默得像是一尊雕像,一双透着彻骨寒意的眸子直直地逼视道人。

刹那间周问鹤只觉得全身汗毛倒竖,仿佛他面前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支全副武装的军团。这股压力如此之大,道人甚至回忆起了当初面对白牡丹时的绝望。铁鹤道人暗暗咬紧牙关,用尽全力让自己的目光不在对视中落荒而逃。偏堂之上落针可闻,就连一旁的高云止也停下摆弄茶盖的手,翻着一双死鱼眼不停偷瞄女帅。

“道长,你这是在要挟我吗?”女帅厉声喝问道。若是言语有重量,周问鹤估计自己已经被压垮了,他勉强摇了摇头,故作轻松:

“渠帅误会了,这不是要挟你……”说时迟那时快,道人未等话音落尽,猛地从身侧罐子里掏出了一件白花花的东西,重重摔在地上,“这才是。”

那东西在地上拍起了一阵白尘,裹在表面的石灰飞扬四散,露出了内部黑色的肉块。一股无法言喻的恶臭霎时间在偏堂四处弥漫开来,高云止忙不迭以手掩鼻,就连燕忘情那未覆面甲的半边脸上也全是嫌恶之色。

再看地上,蜷在石灰中的赫然是一个严重腐败的肉囊,尺寸约莫相当于一个小儿头颅,通身遍布密密麻麻的触须,有些须子长短只到成人一个指节,有些却可长达尺余,这些肉腕张牙舞爪地向外翻卷着,却都已经毫无生气。肉囊顶端有一个小口,可以看出里面是中空的,不时有腥臭的黑水渗到口外,在周边的石灰上染出片片黑斑。肉囊外侧的纹路拼凑出一张五官扭曲的人脸,瘪眼瘪口,软塌塌地瘫在地上,看不出长相。

“这东西,是从申屠校尉身体里挖出来的。”周问鹤还是面带微笑,但是笑容里却透出刀锋,“渠帅,你还坚持说,雁门郡内没有种殃吗?”

偏堂里随即迎来了更长时间的死寂,黯淡的夕阳中,燕忘情的面色犹如恶鬼。良久之后,苍云女帅才重重长叹一声:“已经……蔓延到军中了么……”有那么一刹那,道人在女帅紧锁的眉头间,竟然看到了一丝束手无策的茫然,“道爷,我下面这个问题,是专门针对于真人弟子提出的:如果我现在,把关于种殃的事情和盘托出,你能不能在出门之后,当做我们什么话都没有聊过。”

周问鹤正色道:“这要视渠帅所说的内容而定,不过,贫道可以保证,我只想找回自己的朋友,对雁门的事没有兴趣。”

燕忘情点点头,她思索片刻,当她再次开口时,嗓音仿佛愈加低沉了:“首先,我可以告诉你一个只有苍云高层才知道的秘密:当初平阳公,左骁骑大将军薛礼[1],其实建造了两座雁门关,阴间一座,阳间一座。”

“什么?”周问鹤的第一反应是自己听错了,“燕帅,你是说……阴间?”

“道爷,你要知道,你在其它地方所熟悉的事物法则,在长城这里,有许多是行不通的。这里,同普天下所有的地方都不一样……”

武德二年,四个刘武周手下的兵丁从宁武关出发沿着长城前往下一个烽火哨站,可是等他们到达时,看见的却是在当地驻守多年的唐军。那一年是则天顺圣皇后载初元年,短短五里路,他们却在长城上走了整整七十年。

“然而,这些人依旧是幸运的,从本朝开始往前算,至少到魏晋为止,每年都会有士兵在夜里驻守的时候忽然从长城上跳下去。开元十五年,十名玄甲军士奉命在雁门关附近的长城上巡守,当他们回来的时候只剩下了九人,其中有三个士兵变成了战友们从未见过的陌生人,当别人向他们指出这一点时候,九个人无一例外地显露出困惑的神情。他们坚称出发的时候就是九个人,而其中没有任何人被调换。我们对那三个人进行了彻底的调查,却根本查不出他们的来历。仅仅从我加入玄甲军开始算,这样的失踪就已经不下二十起了……”

天宝四载五月,一个巡夜未归的苍云军士被发现有一半身体融进了城墙里,同年九月,人们在长城偏关北段活捉了一个身着苍云军服的怪物。因为那只怪物无法沟通,兼又有极强的暴力倾向,苍云方面后来不得不将其格杀,至于这身军服的主人,则至今没有找到线索。从雁门关往西的长城上,时常会找到一些人类的残骸,死者全都是苍云打扮,但是没人认识他们。

不过,在雁门流传最多的,还是长城上骤来骤去的阴兵,他们从来不说话,只是子时匆匆在长城上跑过,有时只有一个人,有时多达数百个。驻守长城的士兵们早已学会了见怪不怪,他们实践出一系列怪异的方法,可以区分长城上哪些是人,哪些不是人,对于后者,他们坚决地视若无睹。让人头疼的,还有一些突发情况,有时候士兵们在站了一会儿岗后会发现身边的同袍一个都不认识,有时候他们从长城上往下看,能看到一个深不见底的黑色世界,仿佛长城建立在一片虚空之中。

“关于长城上那些怪事,军中对此的解释每天都在翻新,不过,我的士兵们都弄错了。赵武灵王在建造赵长城的时候,并没有在里面埋入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长城的建造本身,也跟所有的古怪力量无关,长城只是太长了,长到了扭曲了真幻,撕裂了时间,长到从来没有人能够从一头走到过另一头。道长,当你爬上长城,你就会明白那种感觉了,你根本没法确定它通向哪里。”

注[1]:薛仁贵。

第九章第三十二节【直面之人】

“那尊雕塑的捐赠人一栏写着Dr.T,”闫康双手轻抚了一下面颊,满脸都是疲惫之色,“你们还记不记得Dr.T是什么?”

“《地狱之门》,”杨榆不假思索地回答,“那个只卖出过四十多块基板的街机游戏,它的英文名字就叫《Dr.T》。”

“而且那个游戏通关之后还会出现繁体字‘T已回归’,虽然游戏本身没有提及过,但是那个‘T’,说的很可能就是英文标题上的T博士。”叶芸芸也补充了一句,她的神色有些黯然,显然又想起了她那失踪的表哥。

“所以,坊间一直有传闻说,那座雕塑的捐赠人,很有可能是86年《地狱之门》的忠实拥趸,不惜用钟爱的游戏代替自己的名字写在铭牌上。”闫康说到这里,微微皱起了眉头,他也认为这种推断过于牵强附会,“80年代来路可疑的游戏,90年代的传销小镇,还有走火入魔的气功班,这些事情之间,难道真的有关联吗?”

“等一下,”杨榆忽然打断了闫康的自言自语,“有没有另一种可能?”

秀才抬头看着大个子,目光里带着些许警惕,他已经预感到对方要说的话自己并不会喜欢。

“小闫,我知道你不想听,但我还是得说一下周学长留下的笔记本。他笔记本的后半部分也出现了跟Dr.T有关的内容。”

“怎么?重度阴谋论者也玩过这款街机?”闫康脸上闪过一抹嫌恶。

杨榆无奈地摇摇头,并不去计较秀才的态度:“不,他是从其它渠道了解到这个名字的——周学长的笔记本中夹了一张褪色的便签纸,上面除了用铅笔写下的Dr.T字样以外别无它物。我不知道这张便签他是在哪里获得的,但是他显然花费了大量的心血来考证这个单词指代的意思。根据他的推断,Dr.T这个名字在现实世界里确实能够指向某个真实的人物。而他,就是‘俄耳普斯计划’中要从阴间带回的人,也是80年代进驻到此处的美国科考队的领队。”

“又在扯你的氢弹计划!”闫康连连摇头,语气中全是不耐烦。

“你先别急,听我说完。”杨榆伸手对闫康做了个安抚的动作,“还记得我跟你说过周学长在笔记本各处做了详尽的考证吗?对于其中的几个考据我去验证了一下。结果,我发现T博士这个名字确实出现在了诸多严谨史料之中。”

“你在开玩笑吧?严谨史料?我读的历史不会比你少,我可是听都没有听说过这位博士。”闫康的语气挑衅味十足,他已经对眼前的老大哥越来越不尊敬了。

“或许你并不是没听说过,你只是没有注意到他,因为他一般都出现在一笔带过的地方。”杨榆柔声解释,可以看出他在尽量压抑自己的情绪,“著名考古学家,前国民政府行政院秘书王文海晚年曾经口述过一本回忆录,详细讲述了周口店头盖骨发掘的全过程……”

杨榆所说的这本回忆录出版于1985年,迫于当时形势,做了许多删改。2000年时候根据之前留下的第一手口述资料曾经再版过一次,不过反响平平。人们对它的关注一般都集中在1929年到1936年,头盖骨出土的那一部分,对于1941年前后头盖骨的遗失则没有多大兴趣,这多少也跟回忆录中该段记载的模糊不清有关,而关于T博士的内容,就出现在后者的段落里。

根据回忆录的说法,从1941年春天开始,随着北平局势极剧恶化,时任国民政府行政院政务委员的王文海开始积极筹划头骨的出境保管事宜。对于头骨出境,当时主持挖掘工作的杨瓒员其实并不赞成,在同为挖掘负责人的调查员周郁公的支持下,杨瓒员加大了研究力度,在41年3月到9月的这段时间里,他几乎把所有的精力都扑在了周口店猿人头骨的研究上。

回忆录里特别记录了1941年9月底杨瓒员对于头骨态度的重大转变,然而这一段在85年版中被删去了,2000年版虽然又加了回来,但也许是因为口述者记忆的衰退,也许是因为后来资料在整理中的缺损,这一段文字里充满了各种语焉不详。

9月底的一个周末,王文海照例前往协和医院与杨瓒员讨论头骨移送的问题,随着时局动荡,杨瓒员每天研究的结束时间也越来越晚,王文海为了见他一次往往要等上很久。晚上6点半,王文海正在协和医院的办公室里与同是研究人员的周郁公闲聊,杨瓒员忽然从楼上的实验室下来,他脸色惨白,满头虚汗,一只手还在不由自主地剧烈颤抖,周郁公问他发生了什么,他只说是不舒服。然后杨瓒员当着他们的面打电话叫来了当时的协和医学院院长黄敦。黄院长与他回到楼上的实验室,两人在里面鬼鬼祟祟地谈论了许久。7点15分时,王文海和周郁公听到楼上传来激烈的争吵声,便叫上了研究员穆仲简一同上楼查看。当时他们看到的情况是,年逾花甲的黄敦脸色潮红,一手按胸,一手扶住桌子,显然受了很大的刺激,杨瓒员眼神涣散,面如死灰,双唇紧抿,平时梳理整齐的头发乱蓬蓬地顶在头上。其他人问他们是怎么回事,他们都不回答,黄敦只是反复斥责杨瓒员:“你这是在侮辱你自己的学术修养!”

第二天一早,杨瓒员把所有的头骨碎片,连同他这些日子的研究报告全部收进了保险柜,严禁任何人打开。同时,他拍了一份加急电报给挖掘工作美国的出资方:洛克菲勒基金会。没人知道电报里说了些什么,洛克菲勒方面也没有任何回应。在电报拍出的十五天后,有一个在回忆录中署名T博士的美国人联络了杨瓒员,他们在1941年深冬的夜晚有一次秘密碰头,在那之后,杨瓒员忽然成了一名头骨转移的狂热支持者,为了把头骨运出北平,他甚至不惜与周郁公公开争辩。所有在周口店附近展开后续挖掘的计划也都被他强行叫停了,出土的石器和动物骨化石被封装存档,甚至连照片都被收回。

虽然研究全部中止,但杨博士下班的时间却比过去更晚了,事实上,他几乎整夜整夜地守在保险柜前,工作人员事后描述杨博士紧盯保险柜的样子,像是在看守一只随时会逃脱牢笼的野兽。有时候,他会把整层楼的灯都关掉,在黑暗中与柜门后那些万古以前留下的砾石彻夜对质,而另一些时候,他则会手执镜子反复端详自己的面容。

随着转移时间的临近,杨博士的情况也越来越糟糕,1941年12月,转移正式开始之际,杨瓒员忽然告诉王文海,他当初对头盖骨所作的大量研究报告连同第一手测试资料全部损毁,据他本人的说法,资料都因为他个人的失误被烧了。其他研究人员虽然深感惋惜,但也无可奈何,然而,杨博士的反常举动还不止这些。在化石标本被装箱运上火车的时候,杨瓒员至始至终都守在化石一侧,瞪着眼睛,像是随时会朝靠近的人扑过去一样。

杨博士的这种表现,当然可以解释为对于头盖骨的珍惜,但是,也有人给出了另一种说法,研究员穆仲简曾经私下告诉王文海,杨瓒员有一次想要把两块珍贵的头骨碎片带出实验室,但是最终未能如愿。穆仲简相信,他是想要把这两块头骨给毁掉。他不知道杨博士为什么会这么做,那两块碎片对于博士的学术研究尤为重要,因为碎片上显露出了周口店人和现代人在头骨上的两个神奇的区别。

“后来的事,大家也知道了。”杨榆说,“头盖骨于秦皇岛火车站不翼而飞,洛克菲勒基金会在杨瓒员拍出那封电报之后,再也没有同周口店方面联系过。T博士究竟是他们的代理人,还是他们找来善后的第三方,已经无从查起。周学长把王文海回忆录的节选抄在了笔记本上,他认为,杨瓒员一定在头骨上发现了什么让他深感不安的东西,那些被掩埋69万年的可怕真相。不管头骨的主人是谁,它肯定跟人跟猿都没有关系。早在智人踏足亚洲之前,头骨那不可名状的所有者就已经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行走了。为了人类那点可怜的理智着想,它们的遗骸以及存在过的痕迹最好彻底地烂在时间的长河之中。当1921年周口店的农民从砂砾把第一片头盖骨发掘出来的时候,命运已经对人类收回了它最后的仁慈,我们不知道杨瓒员透过69万年漫长岁月究竟直面了怎样的黑暗虚无,但是他最终做出了选择,没有让全人类随着他一同坠入其中。”

“就算你说的都是真的,王文海的回忆录里真有这么一个化名的T博士,”闫康冷哼了一声,“你又怎么知道这个T博士就是《地狱之门》里提到的T博士,别忘了,这是一个化名,任何人都可以用。”

“我没办法逼你相信,”杨榆叹了口气,毫不掩饰自己的失望,“翻开笔记本之前,我也跟你是一样的想法,但是现在……我只能说我非常非常羡慕你,通篇看完之后,我已经没法从那种恐惧中走出来了。笔记本的最后一页上写满了绝望与疯狂,就像是一个缺乏理性思考能力的人在随意地组织着词汇,我把那一页从笔记本上撕下来了,从来没给任何人看过,这种在无尽黑暗前瑟瑟发抖的人,有我一个就够了。笔记的最后一行只有一句话,那句话一直反反复复出现在我的噩梦里,每一个字都拆成了一座牢笼,一层一层将我困住,尤其是在我知道了S市那起杀人纵火案之后,我知道,最后一行那句话是真的。”

“那么……最后一行周前辈说了什么?”叶芸芸鼓起勇气问。

“他说,流荼回到这个世界了。”

第九章第三十三节【道人与将军(三月二十二日)】

燕忘情的讲解告一段落时,周问鹤的目光便不由自主地朝长城方向投去,当然,从他这个位置,肯定是看不到长城的。但是此刻,他的心思仿佛穿透了县城的重重墙垣,越过了雁门岭上累累的黄土,飞到了那土夯石砌的庞然大物脚下,看着那堵沧桑的巨墙沉默地延伸进层层迷雾之中。恍惚间,道人仿佛走在了古老的墙脊之上,偶尔有浑厚的浅吟缭绕在巨墙周围,唱的是千百年来早已遗忘的调子,他知道自己要沿着长城去一个地方,却又说不清那个地方是哪里,他的身前身后只有无名的幽邃。外面的时间在飞速流逝,繁华与灰烬周而复始,只有自己脚下的长城,带着肃穆横亘在死寂之中,犹如时间之外的一座浮屠。

“道长,”女帅低沉的嗓音把周问鹤又一次拉回到了都督府的偏堂,这女子还是那样面沉似水,没有被之前自己所说的事激起半分波澜,“我之所以跟你说这些,是因为,当你对这些有一个了解之后,我跟你再说种殃就容易多了。”

开元十八年,燕忘情二十岁,刚跟着玄甲苍云来到代州[1]不久,周围的一切对年方双十的她而言,都是那么陌生而又乏味。在她印象中,那一年仅有的娱乐就是挤在土垒的戏台下面看当地人自编自演的梨园百戏。显然,雁门郡里纯朴的百姓对于官家的梨园戏有着许多误解,他们更多是在荒腔走板的旋律与怪诞可笑的唱词中自娱自乐。

燕忘情依然记得看到那出戏时的情景,那是十月底的一天,天气阴沉得很,从云层中滤出的阳光把一切都照成了灰白色,阴冷的风直往人领口里面钻。但这依然没能够阻止小小县城的躁动,因为又来了一个戏班。

戏班没有什么名气,看他们的行头,大致就可以猜到他们是从附近村子里临时凑出来的。不过没有人会挑剔这一点,反正大家聚拢在一起也只是为了看一个热闹。

燕忘情之前在街上见过几个该戏班的演员,他们是标准的本地农民,不是很精明,但也不算太木讷,如果混在县城的人群里,绝不会有人多注意他们一眼。所以,她和过去一样,对这次的演出没有抱太大期待。

这个戏班准备的,照例是一处原创剧,在这个地方,梨园戏完全没有规章可循,因此什么奇怪的故事都能在舞台上看到。这次的故事,讲的是一个多疑的丈夫,终日疑心全家背着他长出了须腕,最后他惊惧成狂,手提宝剑将父母妻儿悉数杀死,又将尸体藏于缸中,装出他们全都不在家的假象。故事的最后,一个侠客路过他们家瞧出端倪,用随身的金瓜击毙了丈夫。侠客在下手前有一段长长的唱词,斥责丈夫的荒唐之举,大致是说,世上岂有活人遍体生腕的怪事?只是疑心生暗鬼,可怜了这么多条性命。唱罢之后,侠客便一瓜砸碎了丈夫的头颅,紧接着,他忽然惊叫一声:“这倒怪了!”原来,他发现丈夫的脑子里生出了数条须腕。

“我一直忘不掉这出戏,侠客在毫无章法的锣鼓唢呐声中跌坐在地的画面这些年来反复出现在我的脑海中。然而可笑的是,直到好几年以后,我才意识到这出戏的意义。我早就应该注意到当地老乡在散场回家时候那一张张若有所思的脸。

当上玄甲辅帅后,我花了大量的人力去寻找那个剧团,然而,在雁门郡内找这么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草台班子无异于大海捞针。在搜寻中,我听到了这个故事的另外好几个版本,这些版本彼此之间大相径庭,只有一个细节是所有故事都出现的:人生须腕。乍一听这似乎很荒谬,但是我随后发现,对于须腕的恐惧似乎深藏在这里每一个居民心中。在城西五里的一个土丘上,耸立着半块年代不详的“尤未生须碑”,或许,它是最能体现当地人那种无言恐惧的实物。另外,关于这个故事的来历,也是众说纷纭,有人说是一个落魄书生夜宿破庙时候连夜写下,有人说是郡内高僧在圆寂时的口述,甚至有人说这是根据前朝旧案改编而成的。”

道人听到这里禁不住皱起眉头:“燕帅,你有没有听说过虚人?那是流传于三秦之地的鬼谈。”

“知道,以前就有传闻说,虚人的虚,最早是触须的须。他们原本与你我无异,但是被唤醒了摩奴的血脉。”说到这里,燕忘情下意识地抚摸了一下她的面具,“曾经有一个天竺大师告诉我,虚人和种殃,原本是一回事,任何人体内都沉睡着摩奴的血脉,只是不知为什么,三秦和雁门这里觉醒得特别频繁,而今年的雁门,更是频繁得不可思议。”

周问鹤沉吟片刻道:“贫道怀疑,铁架其实是一口上下颠倒的水井。前隋用它从不知名的高处汲取清水。但是在句注山中,有几处存放清水的陶罐被当地人打破了,燕帅觉得那些清水会是血脉觉醒的原因吗?”

“铁架是去年底被发现的,今年初雁门多地就爆发了种殃……不能说这个推断毫无可能。不过雁门这个个地方,本就怪事频发。我的士兵们相信,扒开县城的城墙,就会发现开元年垒上的每一块土砖上都刻着一个名字,那些是在县城建立以前就已经选定的替死鬼,甚至有些名字的主人到此刻还尚未出生。而这,不过是此地众多流言中最无害的一个。今年入春后,好几个偏远的村子都报告说夜里有三人高的怪物向天挥舞着八条手臂沿着村子巡弋,口吐无人能理解的语言,许多地方被搞得人心惶惶。然而我与田公都不愿意分出人手去对付那些当地人想象出来的怪物,最后,迫于无奈,我在十天前派申屠校尉去打探消息,不料却一去不返,”女帅顿了顿,神色有些伤感,“道长,申屠校尉是被什么武器所杀?”

“一把横刀,极长,极窄,刀刃部分好像淬进了银,亮得不可思议。”周问鹤索性把十八日晚客栈里遇到剥人邪教的事一并和盘托出。当燕忘情听到身背横刀武功高强的黑衣人部分时,脸色微变:“不瞒道长,苍云上下正在寻找此人,他不但涉及申屠校尉的命案,苍云另有两条性命也正系在他身上。道长对于这个人还知道些什么?”

“所知不多,不过,一个唐门的客卿也在找他,称他为叛教者。”道人说到此处,发现越说越远,急忙言归正传,“燕帅,七秀路樱在雁门失踪这件事,你们真的不知道吗?”

“前些日子,县城里确实来过一个七秀弟子,但她只是在城里四处寻访郎中,我们也就没有过多留意她。不过……如果她是在调查种殃,有个地方我想她一定去过。”

注[1]:天宝元年该代州为雁门郡。

第九章第三十四节【囚徒(三月二十三日)】

在三月二十三日的早上,发生了与本案无关的另一起事件。

那一天,苍云队正白罗汉正在县城的家中轮休,卯时,一个仆佣模样的人匆匆敲开了他家的门。这人随身带着一封密信,落款者是他的东家,也就是都督府录事参军董老生。一桩都府高官私通安禄山的重案由此大白于天下,。拜它所赐,在破晓时分,都府正堂又一次座无虚席。田承业显然被这意外的变故弄得猝不及防,在大部分时间里,他只是茫然看着苍云高层一个个在自己的正堂上高谈阔论,不知该如何加入谈话。随着调查的进一步深入,被挖掘出来的案情越来越严重,董老生及其同党通过县城里两个郎中与杨不生联系,涉案人员遍布了都督府上下,功法六曹无一幸免。几个苍云高层的面色愈加难看,这也是意料中的事,谁都知道他们与安禄山之间的血海深仇。

之后的争论充满了火药味,当破阵营统领王不空提出将涉案人等全部押往苍云堡审问时,双方险些在正堂上爆发直接冲突。燕忘情用最大耐心安抚了自己的手下,但同时,她也非常冷淡地回绝了田承业为当晚赎金交付提供的所有帮助,田长史悲伤地意识到,都督府与苍云的蜜月期已然结束,现在的玄甲军,俨然成了雌伏在县城中的一只猛虎。

这次讨论的结果,是双方各退一步,王和尚不再坚持将嫌犯押赴苍云堡,而都督府付出的代价,是彻底从勒索事件的调查中抽离,再也无权过问此事,由都督府出面逮捕杨不生与两个郎中,但是所有嫌犯的审问必须要有苍云高层参与。这是三月二十三日中午之前发生的事,距离第二次赎金交付还剩六个时辰,整起种殃事件中,最漫长的一天开始了。

二十三日的早晨还发生了一件事,勒索案的第一个受害人,队正王洵的病情忽然开始好转了。风夜北发现他皮肤下的蛤蜊壳正在渐渐失去活性,原先绷紧的全身也松弛了下来。中午之后,他上吐下泻地清出了不少秽物,期间断断续续又醒过几次,但是情绪还算稳定。风夜北与宋森雪并不知道这些变化意味着什么,然而,这已经足够他们重燃起希望。

早上正堂里的会议,吕籍并没有参加,阮糜猜想,也许老苍头是不愿意亲眼看到县城的局势进一步失衡,也许,他只是厌倦了。过了午时,女校离开下榻的客栈,凭着记忆找到了吕宅。吕无念没在家,只有壮硕的老人孤零零蹲在门前,像是一截苍劲古朴的木桩,阮糜从他魁梧的背影里看到了一抹难以言喻的苍凉与落寞,命运对老吕而言真的很残酷,非要在他垂暮之年,逼他看着熟悉的东西一点点离他远去。

吕籍看到了女校,饱经风霜的面孔堆起笑容:“进来坐吧。”他晃着膀子站起身,努力要让自己的动作显得愉快一点。阮糜看在眼里,也不忍心说破,她随着老苍头走入屋内,如今这一方斗室看起来更加让人心生郁结。

吕籍原本要去备茶,却被阮校尉强行拦住,老苍头拗不过年轻人只好作罢,于是两人便分宾主落了座。

“阮姑娘这次来,是为了告诉我上午都督府里谈了些什么吧?我已经知道了。”老人强笑着,像啄米般兀自点着头,脸上露出惋惜的神色,“老董……不该呀,我跟他认识几十年了……他……”说道这里,吕籍皱起眉头,像是不知该怎么讲下去,爽朗如他,也有语塞的时候,“他……不是这种人呐……”

“正派是因为受到的诱惑不够,忠诚是因为背叛的代价太高,老爷子你在鬼门关前转了一辈子,这个道理应该比我明白。”

“我当然明白……明白……”老人诺诺连声,但紧接着,他的声调又提高了,“可这些话是针对你们年轻人说的呀!我们都这个年纪了,过了今天谁还知道明天,我们还有什么诱惑呀?比起安安稳稳活着还能有什么诱惑呀?”

阮糜不知该如何劝慰眼前的人,这个身经百战的老兵如今看来就像是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她只能无言地陪在对方身边,等着对方自己从消沉中走出来。

半晌之后,吕籍终于释然了一些,他露出勉强的笑容:“有劳阮校尉亲自跑这一趟,不管怎么说,老夫心里好受多了。”

“吕公你在说哪里话,其实……”阮糜的表情忽然有些尴尬,“说来惭愧,这次登门,末将还有另外一件事请教。”

吕籍不满地摆摆手:“哎!怎么那么客气啊,你我之间,有什么问题直接开口就行了嘛。”

女校为难地挠了挠头:“其实,是关于故友施鲁先生的。”

“哦?怎么了?”至少从表面看,吕籍的神色并没有变化,这让阮糜心中暗奇。

“老苍头,你就没有想过,施先生是遭了玄甲军毒手吗?”

吕籍闻言,陷入了沉默,片刻之后他才淡然回答:“我想过。”

“哦?”

“但是我没有找到证据。”老苍头叹了口气,“我不知道这对我来说是好事还是坏事,施鲁是我最好的朋友,燕帅是我最佩服的人……我不想同时失去他们。”

阮糜心中升起了一阵强烈的不妥,吕籍这段话说得太平静了,仿佛他之前已经独自演练过无数次,云淡风轻之中,女校感觉到了一种让人窒息的沉重,这不像是她认识的老苍头,她认识的老苍头,不应该这么如负重荷。天策女校不由暗自思忖,这老人是没有找到证据,还是从来都没去找过证据?

“开元二十一年的那次大捷后,没有人不感谢苍云,施鲁泉下有知,肯定也会这场胜利高兴吧。”说道这里,老人面露欣慰之色,但是在阮糜眼中,这垂暮的硬汉就像是一块千钧巨石,纹丝不动地压住了暗处滔天的浪涌。

女校站起身,头也不回地向门口走去,各种感情在她心中交战厮杀,她不知道该愤怒,该悲伤,还是该大笑,她也不知道一旦身在其中,该如何去分辨是非对错,她只想快点抽身离开,省得自己被这二十年的旧事压垮。当她走到门口时,女校止住了脚步,无论如何,她还是想确定一下,这里的主人究竟是不是早已知道了真相,有些问题她明明没有把握该不该问,但她就是忍不住开口。

“那可是两百多条人命!”女校转过头厉声喝道。

然而,她发现吕籍还是坐在远处,如同悠悠岁月中的一个囚徒,他的回答稳如泰山,而又轻描淡写:“那可是十年太平!”

第九章第三十五节【流荼,愚行(上)】

说起来让人有些唏嘘,两个月前发生在S市的那起杀人纵火案,现在已经差不多被公众遗忘了。在当下纷纷扰扰的资讯洪流中,这宗案件实在是没有什么长期霸占眼球的资本,或许本案唯一能够让人记住之处就在于它的凶手:南方目前最大规模比特币矿场之一的矿主;以及其中一名受害者:S市大学数学系教授。

五年前,刘器几乎是义无反顾地一头扎进挖矿的事业当中,甚至不惜放弃了已经攻读了两年的数学硕士学位。在之后的日子里,比特币市场起起落落,刘器却从没有减退过对这种数字货币的热情,不仅如此,他还参与了最新一代矿机的研发。新机型对传统算法进行了突破性的改良,让挖掘的速度快了不止一倍。

刘器的执着换来了丰厚的回报,他如今拥有一座超大规模的工业级矿场。每天约莫有五千台矿机在他的名下隆隆运作,另外还预留了两千个空置机位给别人提供托管。他在不久前一次采访中直言不讳地表示,他是一名信徒,对数字有着近乎狂热的虔诚。在他眼中,每一次加盐计算都是朝圣,都会让他距离他心中那个最纯粹的数字更进一步。

这些言辞听起来有些荒唐,但熟悉刘器的人,没有一个会怀疑他这番话的真实性。谁也想不到,就在做出以上表述之后不到一个星期,他会放火烧掉自己苦心经营的信仰源泉,并且留下四具尸体。

调查人员根据刘器手机中的通讯记录,以及他身边人员的口供,大致还原出了事发前48小时内这些人的行动轨迹。星期三早晨9点,S市大学数学系教授孙雄接到了一个过去学生打来的电话。虽然已经分别了五年,孙教授对于这个学生还是有一点印象的:聪明,有干劲,脑子活,思路古怪而又清晰。

根据办公室同事的口供,孙雄在电话里同刘器讨论了许多冷门的数学问题,之后他的好奇心似乎被激发了起来。当天下午,孙教授请假离开大学,去了隐藏在城郊工业园内的刘器矿场。

矿场幸存的工作人员作证说,当天早上6点,矿场一台最新型号的比特币矿机忽然发生了故障。这原本不是什么稀奇事,工作人员只是把机器重启了一下。但是刘器却被这神秘的故障迷住了。工作人员事后回忆,那台机器计跳出了一个极其怪异的字串。

所谓的挖矿,其实指的是根据区块传过来的交易信息,反复通过加盐的SHA256算法,计算出一个64位的十六进制数字,此外还有一个增加门槛的特殊要求:特定位置上必须都是0。然而,那台机器跳出的十六进制串完全不符合挖矿的格式规范,刘器无法接受自己设计的挖掘算法出了问题,于是将获得的错误数字要了过去。天生的数学直觉让他立刻意识到这串让人眼花缭乱的十六进制字符组合很不寻常。一番短暂的验算后,他证实了自己最初的猜测:这个数字,无法十进制化。

所谓的进制,只是对于数字的记录表达方法,通常一个数字只要存在,就一定能用各种进制表达出来。然而刘器发现,不管他使用什么换算公式,最后都会陷入无穷大或无穷小的怪圈。

惊讶之余,刘器几乎立刻就是想到了曾经带过自己的孙雄教授,这就是那通电话的由来。一直到这一刻为止,刘器的动机始终只是好奇加兴趣,但是当孙教授到达矿场之后,发现事态已经变得严峻了。

首先是那台矿机,重启之后,它开始不受控制地超负荷运转,最后工作人员不得不关掉了它的电源。其次,剩下的矿机像是受到了感染,相继出现计算异常,一串串之前从未见过的字串被抛出来,其中一些甚至都不是字母和数字。

“我在S市当刑警的堂叔知道我是学数学的,把孙雄教授遗物中的一张草稿纸发给我看,问我能不能看懂上面的计算过程。”回忆起当时的情况,杨榆忍不住皱起了眉头,“那些计算太跳跃了,我完全跟不上孙教授的思路,不过在草稿纸的边缘处,我看到了一串10组成的数字,可能是作为计算的中间过程被留下来的,那个数字倒不是很难解读,我稍微花了一点时间就把它从二进制转成了十进制,那个数字是,负十二分之一。”

“或许你们不知道,对于我们研究数学的人来说,-1/12就是数字中的魔鬼,原本平滑的数理在接近它之后忽然跌入了黑洞,说起来你们可能不信,通过某些计算,-1/12可以被看做所有自然数的和。”

“等下,等下,且不说自然数都是非负的,仅仅第一个自然数1就已经大于1/12了。”闫康打断了大个子,语气却没有那么肯定,对于数学,他一向缺乏自信。

“没错,一般都认为所有自然数的和是无穷大,那么就只有两种解释了,第一,那好几种结果是-1/12的自然数求和计算都是错的,第二……在所有自然数的尽头,有一个异常大的非整负数……”

“你这说法与自然数的定义根本就冲突了!”闫康忍不住提醒大个子。

“那么,就是过去的智者们在定义这些概念时,无意中包裹进了一些他们自己也不理解的东西。”杨榆说到这里忽然像是想起了另一件事,“想必你们都知道,莱昂哈德?欧拉在晚年因为视力严重退化而大大影响了他的数学研究。其实……他不是看不见,他是看见了太多的东西。他曾经跟友人抱怨说,他的眼前充满了不停跳跃的数字,即使是在睡眠中,他的大脑也在无意识地进行着他自己也不甚明白的运算……”

这一切都是从欧拉研究全部自然数求和问题开始的,起初只是脑海中偶尔跳出意义不明的四则算式,接着越来越多精密的微积分方程组便排山倒海一样涌来,这种不由自主的计算几乎耗尽了他所有的心力,他在写给友人的信中不无恐惧地提及,他的大脑正一意孤行地把他拉到某一个尚不明了的数学概念面前,这个深埋于层层演算与推导之下的概念太过深邃,太过纯粹,远远超出人类能够领悟的程度,或许只要循着它的思路稍微做一下思考,数学家们就会被深藏其中这股绝对的理性逼成疯子。“自然数的尽头通向地狱!”他在信的结尾这么说。

这样这一连串计算的结尾究竟存在着什么?欧拉一点也不想要知道,所以他最终脑力枯竭而倒下,未尝不是一种幸运。“他停止了生命和计算。”谁能体会到这句话背后,潜藏着的惶恐呢。虽然早已不在这个世上,但是那个数字对于人类的联系从来没有中断过,或许某一次积分,某一次求导,又或许某一个数学模型,某一项思想实验,就会为它打开一道门,让它顺着长长的计算回来。甚至,只要是有足够运算能力的东西,不管是大脑还是矿机,一旦在数学的地脉中接触到某个边缘,都会条件反射一样无止境地挖掘下去,就像是陷入了身不由己的流沙,谁也无法从数学中逃脱。

流荼从未离开。

第九章第三十五节【流荼,愚行(上)】

说起来让人有些唏嘘,两个月前发生在S市的那起杀人纵火案,现在已经差不多被公众遗忘了。在当下纷纷扰扰的资讯洪流中,这宗案件实在是没有什么长期霸占眼球的资本,或许本案唯一能够让人记住之处就在于它的凶手:南方目前最大规模比特币矿场之一的矿主;以及其中一名受害者:S市大学数学系教授。

五年前,刘器几乎是义无反顾地一头扎进挖矿的事业当中,甚至不惜放弃了已经攻读了两年的数学硕士学位。在之后的日子里,比特币市场起起落落,刘器却从没有减退过对这种数字货币的热情,不仅如此,他还参与了最新一代矿机的研发。新机型对传统算法进行了突破性的改良,让挖掘的速度快了不止一倍,此外,它的同步功能更可以对矿机的运算进行实时多线程回溯,让坐在监控室里的刘器真正能够做到掌控全局。

刘器的执着为他换来了丰厚的回报,他如今拥有一座超大规模的工业级矿场。每天约莫有五千台矿机在他的名下隆隆运作,另外还预留了两千个空置机位给别人提供托管。他在不久前一次采访中直言不讳地表示,他是一名信徒,对数字有着近乎狂热的虔诚。在他眼中,每一次加盐计算都是朝圣,都会让他距离他心中那个最纯粹的数字更进一步。

这些言辞听起来有些荒唐,但熟悉刘器的人,没有一个会怀疑他这番话的真实性。谁也想不到,就在做出以上表述之后不到一个星期,他会放火烧掉自己苦心经营的信仰源泉,并且留下四具尸体。

调查人员根据刘器手机中的通讯记录,以及他身边人员的口供,大致还原出了事发前48小时内这些人的行动轨迹:星期三早晨9点,隐藏在城郊工业园的刘器矿场内,有一台最新型号的矿机忽然跳出了一个极其怪异的字串:一个负数。

所谓的挖矿,其实指的是根据区块传过来的交易信息,反复通过加盐的SHA256算法,计算出一个64位的十六进制数字,此外还有一个增加门槛的特殊要求:特定位置上必须都是0。

毫无疑问,一个负数绝对不符合挖矿的格式规范,更让刘器无法接受的是,通过检索矿机的内嵌系统日志,他发现在当天早上6时许,该矿机曾经挖出过一份矿,也就是运算出一个合乎要求的数字,但是在这个时段,监控人员从来没接收到任何通知,矿机在停滞了500毫秒后,运算自动重启,日志里除了一条空记录什么也没有留下。

正当火冒三丈的刘器准备调出矿机的原始运算数据时,更严峻的问题出现了。

首先是那台出问题的矿机开始不受控制地满负荷运行,在同步了芯片实时数据后,刘器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台机器正在自行优化挖矿算法。其它的矿机似乎也纷纷受到了感染,这种满负荷的自我升级很快就在矿机之间蔓延了开来,监控系统显示,所有芯片的温度都急速飙升到红线附近,在当时的刘器看来,眼前似乎只剩下关闭主电源,让包括托管在内的八千台矿机强制停工这一个选择了,而这将是一笔难以估量的损失。就在他举棋不定之时,工作人员忽然报告说,机房里闯进了一个不速之客。

来人是一个六十上下,精神矍铄的半老头,身材瘦削,皮肤黝黑,衣着颇为考究,颌下留着稀疏的山羊胡子。当刘器看见他的时候,他正围着一个满载矿机的架子打转。老头给刘器递上的名片上面写着他叫孙雄,是S市大学的数学系教授,另外他表示,他已经注意这个矿场很久了。

“你们是被选中的。”他语气飘忽地告诉刘器。

“被选中什么?”刘器不耐烦地问。

一个幸存下来的工作人员事后坚持说,孙雄回答这个问题时,脸上带着一种圣徒般平和的表情:“被选中,迎接那个数字回来。”

“我在S市当刑警的堂叔知道我是学数学的,把孙雄教授遗物中的一张草稿发给我看,问我能不能看懂上面的计算过程。”回忆起当时的情况,杨榆忍不住皱起了眉头,“那些计算太跳跃了,我完全跟不上孙教授的思路,不过在草稿纸的边缘处,我看到了一句话:-1/12,最后的锁。”

“或许你们不知道,对于我们研究数学的人来说,-1/12就是数字中的魔鬼,原本平滑的数理在接近它之后忽然跌入了黑洞,说起来你们可能不信,通过某些计算,-1/12可以被看做所有自然数的和。”

“等下,等下,且不说自然数都是非负的,仅仅第一个自然数1就已经大于1/12了。”闫康粗鲁地打断了大个子,“-1/12其实是所有自然数的拉马努金求和而不是我们平时所说的自然求和,你这是在偷换概念!”

“没错,但是作为自然和的替代,拉马努金和在量子力学,统计学,计算机学中得到了长足的应用,当出现需要全体自然数求和的情况时,科学家们一般都会直接把-1/12代入,获得的计算结果往往与实验真实数据惊人地吻合。那么,就只有两种解释了,第一,自然界中出现了一个让人瞠目结舌的巧合,-1/12与无穷大在某些场合是等效的;第二……在所有自然数的尽头,有一个异常大的非整负数……”

“你这说法与自然数的定义根本就冲突了!”闫康忍不住提醒大个子。

“那么,就是过去的智者们在定义这些概念时,无意中包裹进了一些他们自己也不理解的东西。”杨榆说到这里忽然像是想起了另一件事,“想必你们都知道,莱昂哈德?欧拉在晚年因为视力严重退化而大大影响了他的数学研究。但事实上……他不是看不见,他是看见了太多的东西。他曾经跟友人抱怨说,他的眼前充满了不停跳跃的数字,即使是在睡眠中,他的大脑也在无意识地进行着他自己也不甚明白的运算……”

这一切都是从欧拉研究全体自然数求和问题开始的,起初只是脑海中偶尔跳出意义不明的四则算式,接着越来越多精密的微积分方程组便排山倒海一样涌出来,这种不由自主的计算几乎耗尽了他所有的心力,他在写给友人的信中不无恐惧地提及,他的大脑正一意孤行地把他拉到某一个尚不明了的数学概念面前,这个深埋于层层演算与推导之下的概念太过深邃,太过纯粹,远远超出人类能够领悟的程度,或许只要循着它的思路稍微做一下思考,数学家们就会被深藏其中,这股寒彻骨髓的,伸手不见五指的绝对理性逼成疯子。“自然数的尽头通向地狱!”他在信的结尾这么说。

这样这一连串计算的结尾究竟存在着什么?欧拉一点也不想要知道,当他透过重重公式与方程的迷雾向深不可测的数学之海中遥望时,他只看到了一个模糊轮廓。而当他意识到这个身影也在望着他时,他几乎崩溃了。最终,欧拉因为恐惧与疲倦的双重折磨而倒下,或许,这未尝不是一种幸运。“他停止了生命和计算。”谁能体会到这句话背后,潜藏在全人类心中的惶恐呢。虽然早已不在这个世上,但是那个数字对于人类的联系从来没有中断过,或许某一次积分,某一次求导,又或许某一个数学模型,某一项思想实验,就会为它打开一道门,让它顺着长长的计算轨迹回来。甚至,只要是有足够运算能力的东西,不管是大脑还是矿机,一旦在数学的地脉中接触到某个边缘,都会条件反射一样无止境地挖掘下去,就像是陷入了身不由己的流沙。

一言以蔽之,谁也无法从数学中逃脱。因为,流荼从未离开。

第九章第三十六节【欣克利与查普曼开枪了(三月二十三日)】

第三封勒索信内容的发酵是在二十三日中午开始的。当天清晨,两个栖身于城郊乱葬岗中的花子看到有苍云士兵鬼鬼祟祟地把一个木桶掩埋在荒坟之间。在好奇心与贪欲的驱使下,他们等士兵走后重新挖出了木桶,揭开密封的盖子打算看个究竟。呈现在花子眼前的是一堆连筋带血的肉须和蛤蜊碎片,还有许多不知从什么东西身上剥落出来的囊瘤,散发着刺鼻的腥臭。此外,桶里还被搅拌进了大量的生石灰,将一些肉腕烫得白烟直冒,另一些腕肢则已经腐烂渗水,跟石灰粉混合成了类似于泥浆的物质。

见此情景,两个花子几乎立刻就把木桶里的东西跟种殃联想到了一起,他们大呼小叫地跑出了乱葬岗,甚至没来得及把木桶盖上。

以上是二十三日冒出的众多传言中,流传最广的一则。因为忌惮乱葬岗上啃死人的野狗,没有人敢跑去验证木桶的存在,甚至,都没有人说得清那两个乞丐姓甚名谁。然而,这个耸人听闻的故事还是跟在勒索信的后面,像阵大风一样刮遍了全城。

到了当天下午,即使是最迟钝的苍云军士也能够从本地人对自己的态度里察觉到异常了:只要有苍云出现的地方,沿街房屋全都门窗紧闭。人们如鸟兽四散而走,拒绝交谈,拒绝回答问题,所有苍云接触过的东西都在他们离开后被反复清洗。

整个县城笼罩在一片让空气凝滞的紧张氛围下,一记甲片碰撞的“叮当”声都能让人心惊肉跳。这跟玄甲军初入城时候引起的恐惧截然不同。当时,在当地人眼中,他们还是人,现在,他们一个个都已经成为潜在的种殃感染者。

戚不生是否是“乱葬岗木桶”流言的始作俑者,史学界至今还在争论不休。我们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这件事造成了始料未及的深远影响:虽然上层交锋中苍云已经成功把都督府边缘化,但是在下层,苍云与百姓却彻底被隔绝了开来,这导致他们后来的每一个决策都成为空中楼阁,而一系列的变故,也恰好在此时接踵而至。

如果说二十日苍云进城标志着种殃事件的全面升级,那么二十三日发生在都督府外的悲剧毫无疑问就意味着种殃事件走向失控,在开始详细讲述之前,我们不妨综合各方史料,还原一下事发当口,几个重要人物正在做些什么:

申时一刻,宋森雪与风夜北正在临时住所中照料王洵,后者的病情又出现了反复,状况不容乐观;周问鹤与高云止则走在挨个拜访城里郎中的路上,这两个人都有点泄气,从今早开始,他们吃到了一长串的闭门羹;燕忘情与王不空在苍云新据点内制定当晚的赎金交付事宜,都督府退出之后,给苍云留下了大片施展拳脚的空间,这一次,燕忘情决不允许再有闪失;吕籍独自坐在家中望着空洞的墙壁,他故意把门窗都关死了,这样他就不用听到有关于外面的任何消息;阮糜走在回都督府的途中,她猜想在勒索案中,自己这个局外人或许可以帮上一点忙;吕无念与白罗汉守在各自岗位上,同千千万万个普通苍云士兵一样,军令之下他们并没有多少余裕去烦心别人的问题。

至于其他几个人,则还是老样子:柏杞依然在闭门谢客,许忠杰依然在浑浑噩噩,戚不生,依然行踪不明。

午后,雁门郡又开始刮起了大风,狂流灌入县城的每一条街巷内,掀起的啸声就如同是一个沿着街巷奔跑的人发出的惊慌呼告。

田承业坐在与都督府一街之隔的棋楼里,他实在是不想回那个地方去。都督府的式微已成定局,恐怕以后会越来越像是一个门面衙门,他终于亲手葬送他族兄的梦想,是不是应该为此感到畅快呢?

当初他头脑发热引苍云进县城时,燕忘情曾经向他保证过只要种殃事件一结束苍云就会离开,但如今种殃愈演愈烈,苍云却处处表现出要长留城中的意图,当一副副黝黑的玄甲扼住县城咽喉时,田长史这才反应过来,然而一切都太迟了,他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了别人的案俎上。

长史身后忽然传来一阵低声笑骂,他慌慌张张回过头去,却发现是自己敏感过度了,身后原来是几个少年无赖正假借下棋之名握槊博戏。田承业有些好笑,想来他堂堂一介长史如今弄到这副田地,就算真的遭人奚落羞辱,又有什么可抱怨的呢?一念及此,田长史也觉得兴味索然,便掏出十几枚铜板结过帐,起身回都府去了。

一路上,田承业始终感到有如芒的视线刺在自己背上,有无数跟手指隔空戳着自己脊梁,他希望这些不是自己的错觉,因为如果这些是真的,他心里还能好过一点。走了几步后,长史离开大街转进一条胡同,从这里可以直达都督府的后门,擅自离府的事,他不想做得太张扬。

小巷里的风一点都不比外头弱,乱流扯着长史的衣袂,让他有点举步维艰。冷不丁狭窄的巷子对面又匆匆赶过来一个人,看到来者熟悉的身影,田承业有些尴尬地笑了笑,心里盘算着要为自己白日混迹棋楼找一个借口:“我,”他刻意提高了音调,好盖过周围肆虐的风声,“我刚才是……”

他的话音未落,对方已经趋步来到他面前,也不打招呼,整个人就重重撞到了长史的身上。田承业正在疑惑之间忽然觉得腹部一凉,然后就是一阵钻心的疼痛。

“你……”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腹部又是接连几阵剧痛,眼前人的右臂飞快抽动着,几个呼吸间冰凉的利器已经进出了自己腹部十几次,他艰难地喘着气,嘴里粘满了吸进来的沙尘,他想干呕,却发现已经力不从心。

田长史低下头,眼看着自己常服上一大团殷红正在飞快晕染开来,说也滑稽,那图案就像是一张欢快的笑脸。

“为什么……”他张了张嘴,但只发出了微不可闻的声音,滚烫的血液潺潺从伤口涌出,在他脚下汇出一条蜿蜒的红河。

空荡荡的小巷里只有凶手和受害者,风声掩盖了这里发生的一切,长史的身躯慢慢靠在对方身上,然后顺着那人的身子缓缓滑倒。他想要瞧一瞧那人的表情,但是他抬不起头,眼角的余光只看得见败落的巷子,肮脏的地面,还有随风而舞的尘土。他看到那人攥在右手的尖刀,暗红色的血一滴一滴落在自己面前的尘埃里,他还看见那人左手似乎执着一卷书,白纸黑字已经被自己的鲜血浸透。“暴殄天物,”他心里想。在最后一丝意识被抽离这个世界之前,他勉强看清了书上写着的一行字:

“野老菲为宝,樵人薜作裳。”

第九章第三十七节【止于心上(三月二十三日)】

我们长话短说吧:周问鹤与高云止这一整天时间都白白浪费了。

早晨,都督府无故逮捕两个郎中的消息不胫而走,在如今一片风声鹤唳的局势下,这很难不让其他大夫冒出池鱼之忧。周问鹤造访名单上的那些人,大部分都在接到消息后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出城避祸,剩下的人中,有一个已经年老昏聩得不成样子,面对道人完全是在答非所问,另外两个则认定了道人是苍云派来的密探,拒绝回答他的任何问题。

这个结果显然让高云止很受打击,回来的一路上年轻人都垂头丧气的,走了半程后,他撇着嘴嚷嚷说一步也迈不动了,硬是拉着道人上一旁的万家楼里歇脚。

对于万家楼这间酒肆而言,气派的也就只有名字。它是一栋再寻常不过的两层矮楼,上层卖酒,下层卖茶,上下两层生意都不怎么好。周高二人在一楼找两了个位子相对而坐,大眼瞪小眼地唉声叹气了起来。

“接下来呢?是不是要到燕帅口中那个调查种殃一定会去的地方看看?”少年问。

“现在进城出城都不容易,我打算再多留两天碰碰运气。”周问鹤看着外面肆虐的烈风,漫不经心地回答道。来雁门没几天,他已经充分领教了此处大风的厉害,在这个贫瘠的地方,风似乎是唯一的特产。

周问鹤正在神游之际,耳边忽然响起一个女子的声音:“道爷原来喜好喝茶?”道人转头望过去,身后站着的,赫然是前次在都府正堂上对自己面带轻蔑的戎装少女。

周问鹤笑着念了一声无量:“女施主这是说笑,真要喜好喝茶,就不来这里了。”

那女子也不多客套,径自坐到了铁鹤道人对面,吓得原本在那里好好窝着的高云止噌地跳了起来。周问鹤本就对此人心存好奇,如今见她行为倨傲,全是冲着自己而来,当下有心要领教一番。待到对方坐定,便赔笑道:“还未问过姑娘如何称呼。”

“小可姓阮名糜字如玫,在天策冷都尉帐下走马效命。”那女子姓名报得落落洒脱,全无扭捏之态,却有着十足的少年气,道人看在眼里也不由暗自赞叹。再仔细端详那女子眉目,似乎极神似某个自己熟悉的人,只是一时间,也说不清像的是谁。

“姑娘何以在这里?勒索信上的赎金交付时间就是今晚,我还以为姑娘一定是跟燕帅他们待在都督府中议定对策。”

“道长果然也听说勒索信的事了。”女子叹了口气,表情看起来却并没有多少遗憾:“小可插手这件事,全是长史田公的面子。现如今都督府已经被排除在事件之外,自然也就没有了小可出面的余地了……哦,对了,我刚从都府出来,燕帅他们已经不在那里了,康家废宅也已经搬空,我想苍云在城中,一定还有其它落脚点。”

“那长史大人现在如何?”

“我没见到他,”阮糜皱起眉头,“亲随说他中午就离开了都督府。”

周问鹤陷入沉默,他没想到短短几天时间,县城局势已经风云突变到这般地步,一种隐隐的不安蛰伏在他的胸口,他仿佛看见了一股股的暗流夹杂在外面的狂风中,于县城的角落里四处涌动。

“道长既然不是为了喝茶,何以到此处来?”阮姑娘说着提壶自斟了一杯,凑到鼻子前嗅了嗅,动作优雅又不失轻快。

“寻人不值。”周问鹤答道。

“那么道长与小可算是同病相怜。”阮糜说罢将杯中茶一饮而尽,“昨日小可在楼上跟一个长辈聊了两句,今天来这里,就想问一下这里的老板知不知道我那长辈的去处。”她放下茶杯,摊开两只手,摇头做了一个无可奈何的动作,“可惜,什么都没问到……道长找的又是谁?”

阮糜的目光下,周问鹤忽然觉得解释起来有些困难,眼前坐的仿佛不再是一个陌生女子,而是另一个让他面灼心跳的人。道长尴尬地抓了抓腮帮子:“其实,是找好几个人,不过归根到底,是为了找我一个在七秀的朋友,‘七两半’路樱。”

阮糜眼中忽然掠过了一丝难以察觉的不快,她轻轻窃笑一声:“道长的红颜知己也是不少啊,你们修道看来也不是很寂寞呀。”

这通奚落把周问鹤弄得莫名其妙,他既不明白自己哪里说话得罪了眼前的女娃,也不知道要找言语来应答,只好摆出一副哭笑不得的表情。阮姑娘则脸上又露出了第一次见面时候那种轻蔑:“姨娘跟小可说起道长时,曾说你心地纯良,思无杂念,今日一看,确实闻名不如见面啊。”

望着少女似笑非笑的眉眼,周问鹤猛然间意识到了这张脸究竟像谁,他的下巴险些掉下来磕在茶桌上:“你是……五毒教杨左使的……”道人的脸霎时涨得通红,说话也支吾了起来,“杨……杨左使近来可好。”一旁的高云止见此情景,忍不住直翻白眼。

“小可已经好久没有见到姨娘了,或许她已经不在中原了吧。”说话间,外面忽然跑进了一个玄甲披挂的战士:“阮姑娘,渠帅有请。”阮糜眼神中泛起一丝幸灾乐祸的快意,她上下打量了一番来人,才慢悠悠地开口:“出事了?”

“在下不方便说,渠帅会告诉姑娘的,”那人虽然举止如常,眼中却全是掩饰不住的慌乱,“出大事了。”

女子这才点点头,站起身扔下茶钱,随着来人信步走入了外面的大风中。

周问鹤目送着阮姑娘远去,像是努力要从她身上瞧出杨烟的影子。等她背影完全隐没,道人才转头看着高云止,“你也该歇够了吧?”少年闷声喝光了杯中剩茶,然后心不甘情不愿地离开了座位,“行了,走吧!”

周问鹤也站起了身,将手探入怀中正要掏钱,视线忽然被柜台后面挂着的四五本蓝封小簿吸引住了。簿子原本并无奇特之处,只是此时,掌柜取下了里面一本,正毕恭毕敬地交到一个书生模样的茶客手中。

道人心中奇怪,就一把拉住来收钱的茶博士:“小哥,那位公子在看的是什么?”

“那是本店为熟客准备的留言册。”茶博士漫不经心地说,“供客官们笔谈之用。”

周问鹤第一次听说世上还有这种东西,一下子就激起了他的兴趣,他急忙又问:“既是如此,我们能不能也留一笔?”

“这位道爷见谅,那些是专为熟客准备的。”

“难道……看看也不成吗?”

“不怕道爷笑话,这几本簿子是掌柜的心尖肉,别说道爷您,就连我这个不识字的,他都不让碰一下。”茶博士说罢,就冷着一张脸走开了。他身后的周高二人互望一眼,都从对方表情里看到了恶作剧的意图。两人跟在茶博士身后,不动声色地踱到柜台边,周问鹤身子猛地朝前一靠,茶博士又不是江湖人,哪里料得到这个,猝不及防下被撞得往前冲出五六步,接连带翻了两张茶桌,一时间碰撞声,碎裂声,叫骂声在整个一楼炸成一片,趁此乱作一团的机会,道人脱下长袍往柜台里一挥,神不知鬼不觉便卷走一本簿子。

那边厢的茶客已经动上了手,周问鹤知道久留必成祸患,拉着高云止几步冲出大门,把乱哄哄的一锅粥抛在了身后。此时天已见暗,大街上几乎空无一人,两人在乱风里祭出踏云功,两三个呼吸间就翻上万家楼屋顶。

“快看看写了什么。”高云止已经急不可耐,几乎要从周问鹤手里把册子夺过来。道人在他催促下随手翻开了其中一页,上面打头是这么一句话:“在河边发现的勒索信证明了我的猜测”,落款则用的是“离骚入茶”这个笔名。

第九章第三十八节【流荼,愚行(下)】

欧拉与刘器的悲剧都在于他们搞错了一件事:他们想当然地认为以数学为代表的自然世界是圆满的,诗意的,完美而浑然天成的,是田园牧歌的平和,是道生万物的绵长。

所以当一个破碎的,无法自洽的,毫无美感甚至深藏恶意的数学宇宙在刘器眼前展开时,他的第一反应就是拒绝承认。没有人可以责怪他,当他顺着孙雄给出的方程往下计算时,满眼看到的都是欲盖弥彰的丑陋残缺,原本美丽的数字变成了一个个畸形儿。所以他气急败坏,斥责孙雄是低劣的骗子,要他立刻离开自己的矿场。

然而孙教授没有打算花时间说服他,这个干瘪瘦小的老头只是背着手环顾四周的矿机,眼神里全是宗教式的狂热:

“大赟需要所有异客合力,才能被囚禁到群星深处,荒佛的化身彼岸之眼可以看穿所有时间线的所有走向,蟾廷从它吞噬洪荒的生命力中撒下一点点渣屑就汇成了万世不竭的生命长河,可是,所有异客中,信仰唯一绵延不绝的却是流荼,你知道为什么吗?”教授脸上带着残忍的笑容,就像一只老猫在戏弄它的食物,“因为流荼是真理!另外三个无论再怎么强大,大不过真理!”他高声向在场的人宣布,“我来这里迎接真理!”

因为头部遭到重创,该案件唯一一个幸存者对于之后发生事情的回忆非常模糊,他说孙雄似乎讲了一个故事,一个叫周问鹤的唐朝道士把什么东西驱赶出了地球。他不确定是不是真的理解了故事的意思,因为根据孙教授的说法,那个东西几十分钟前刚通过这里的矿机矩阵又一次降世了。

“我们从很久以前就在注意你了,我们分析了你这里挖出的所有哈希散列,每一条都分析了……什么?你以为这个世界上只有你一个人懂数学吗?我们组织汇集了全世界最顶尖的数学家,我们设计出来的挖掘算法拿来跟你一比你这些算法简直就是在掰手指!但是造化弄人呐,你这套几乎是原始人编写的算法却通向了对我们来说遥不可及的圣殿,你在漆黑一片的数学世界里误打误撞,触碰到了绝对理性的边缘。我们没有能够拿到你的算法,但是,我们通过你矿机的工作规律为它设计了一个精准的模型。你知道吗?在你的矿机还在埋头苦算时我们这里就已经知道你那些笨铁盒子会在什么时候吐出结果了。根据我们模型的计算,你的机器有超过95%的概率会在这两天里为我们带来苦苦追寻的最终答案,那个数字,是你捕获了它?还是它捕获了你?谁能说得清呢。”孙教授指了指周围矿机上疯狂闪烁的灯光:“瞧瞧这一切,你打开了一扇大门。什么?邪教?不,你弄错了,我们侍奉的不是神,是真理。我们的存在远比你想象还要中古老,当尚未走出非洲的早期智人开始用加法计算食物时,他就已经成为流荼的仆从了。我们的主人,它不需要雄伟的宫殿,不需要丰盛的牺牲,它只要计算,它把数学的概念播种在我们脑中,人类自会为它昼夜耕耘……”

根据幸存者的口供,刘器显然没有接受孙教授的观点,他烦躁地挥手,要工作人员关闭矿场的总电源。但是让刘器瞠目结舌的一幕出现了,瘦削的孙雄教授飞起一脚把正要离开的工作人员踢翻在地,接着三下五除二制服了剩下的人,身手干净得像是一个格斗专家。幸存者也被他摔出了五六米,重重撞在了机柜上,断了好几根骨头。

与此同时,七千台矿机先后发出了超负荷的蜂鸣声,因为电压不稳,幸存者头顶的白炽灯开始忽明忽灭。然而更让他惊骇的还在后头,矿机的指示灯闪烁越来越整齐,如同遵循着统一的韵律,一开始,这只发生在小范围,但是这韵律就像涟漪一样,在机房里飞速播散开来。他恐惧地意识到一件事:这些层层包围着自己的矿机,正在变成一个整体。

“为什么!”刘器显向孙雄吼道,他显然也发现了这一点,然而他已经被打得动弹不得,一只眼睛还被流出的血糊住,“为什么你们要让它回来,为什么你们要听它的!”

“我们没听它的,是我们自己要见它。”教授脸上浮现出向往之色,“理由,你不是也知道吗?那种沉溺于计算中的快乐,那种亲手触碰数字时的兴奋,那种彻底隔绝物质世界的静谧,其实你和我们一样,你不是也在朝拜数学吗?你不是也在探求数字宇宙中心处,那个最神圣的数字吗?吸引着我们的一直是同一个东西,它是一套算法,一组公式,一条定理,一个概念,它纷繁到可以把验算写满全世界所有的稿纸,也简单到可以只用一个数字来表达,它在我们的面前千差万别仅仅是因为我们无法真正理解它。我多想超脱我的大脑,飞到云端看一看它真正的样子,或许当我见到它真容之后,我就可以舍弃我原始的思考模式,彻彻底底拥抱那绝对的理性了……”

“警方后来在孙雄家里找到几封尚未寄出的信。孙雄真正的目的,是要割除里他认为不必要的冗余思考,彻底变成一个单一的计算动物。他在信里多次表现出了对于感情与人际关系的无法忍耐,在动身去矿场前,他刚取消了一次前往埃及的行程,原本他似乎是要到那里寻找毕达哥拉斯的真正葬身处。”杨榆摩挲着双手,“他们那一群人相信,毕达哥拉斯的石棺盖内部,用希腊文刻着某一样东西,通过它可以亲眼见到流荼。”

“什么东西?”叶芸芸问。

“不知道,他们内部,把那个东西称为毕达哥拉斯第一公理。”

“那个周问鹤,又是谁?”冯凯安忽然插嘴问,不知为什么,他的声音很轻,简直就像怕声音传到窗外。

“那是一个唐代纯阳派的道士,他的名字出现在很多怪力乱神的唐传奇中。”闫康冷哼一声,“唐代的道士专好给自己编造各种耸人听闻的经历。”

“相传,周问鹤与好友霍虫鸣在一千多年前烧毁了最后一册南朝原本的《张丘建算经》后,某一个数学概念就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流荼失去了掌络人脑的最后机会。如果孙雄教授所说是真的,那么就在不久前,刘器的矿机又一次把这个概念带回到了我们的世界。虽然矿机被烧了,但是那个数字很可能已经深入了比特币区块,每天有无数的运算单位在网络上进行着海量计算,每一次计算后面都可能是流荼的藏身之处。”大个子叹了口气,“我们已经无法阻止它了。”

“后来呢,刘器是怎么杀死孙雄的?”小叶轻声问。

“不知道,幸存的工作人员在那之前就已经昏迷过去了,之后是一连串爆炸声把他唤醒的,目前的猜测,是矿机的超负荷运行造成了那些爆炸,而爆炸又击伤了孙教授。幸存者亲眼看到刘器在火光中掐死了浑身是血的孙雄,然后又用灭火狠砸另外三个工作人员的脑袋。不过刘器当时应该已经神志不清,因为他并没有注意到五六米远处的幸存者……”

非常遗憾,矿场的视频监控设备都在大火中付之一炬,我们永远无法知道那最关键的几分钟里所发生的事了。然而万幸的是,音频监控设备留下了很小一段的语音记录,保存着孙雄临死前与刘器的对话,考虑到这两个当事人一个已死一个畏罪潜逃,对话无疑有着很高的价值。从录音中粗重的喘息和强烈的背景噪音可以推断,当时火势已经蔓延,而孙雄也已奄奄一息。研究人员对其中可辨识的部分进行了还原,他们半读半猜地获得了以下这段内容:

“我以为,流荼选中的人是我,看来我弄错了,咳咳咳,它选中的是你。毕达哥拉斯的石棺……恐怕再也没人能够看到了。不过,我告诉你一个找到流荼的捷径,它的化身之一,是一串有限的十进制数字,这个数字组合,在圆周率中从来没有出现过,找到圆周率的尽头,你就能找到它,它在等着你,去找它吧。”

第九章第三十九节【裂隙(三月二十三日)】

“我们目前找到的唯一一个目击证人,是棋楼里的小厮,他作证说案发之前,他看到有个男子手里拿着本书,在小巷对面站了大约小一刻光景,时不时还会拿起书翻上两页。可惜小厮既没有看清男子的长相,也没有看清书的样子,不过他后来又补充说,看那个男子的身形,应该已经不年轻了。”听完宋森雪的报告后,燕忘情若有所思地示意他坐下。他们现在正身处苍云的备用据点之中,这里对外的掩饰是一家药铺,药铺本身不算大,挤下眼前这些人着实有些困难。不过在座谁都没有抱怨,事实上,苍云入驻县城以来,从来没有一次会议,出席者的神色如此严峻过:半个时辰前,有人发现田承业伏尸于都督府后门。

这件事目前依然是保密的,但是苍云安插在都府的耳目早已把消息传了出来,根据密探奏报的说法,长史大人被找到时身中数十刀,腰腹几乎被扎成了筛子,鲜血染红了半条小巷。

此刻在据点列席的人员当中除了苍云的高层,还包括仓促间请来救急的阮糜和吕籍,直到现在为止,他们俩都一言不发,吕籍的脸色更是青得犹如寺里的金刚。

“田长史身故,都督府内就剩下了廖廖几个乌合之众,我已经托人把我们的联系方法送过去了,估计过不了多久,去府上议事的邀请就会传过来。”宋森雪这席话说得很含蓄,既点出了如今是苍云雀占鸠巢的绝佳机会,又恰到好处地模糊了重点,连阮糜都不由赞叹这人处事的圆滑老道。

“杀田公的凶手一日不找到,我们一日不去都督府。”燕忘情只是回答了这么一句,她的语气虽然依旧冷静,但是谁都听出了苍云燕帅平和外表下滚滚翻腾的怒意。

田承业不是无能之辈,他能够结交苍云上下,就说明此人颇有让人赏识之处,都督府在他的带领下走到穷途末路,只能说是时也运也,燕忘情曾经私下跟阮糜评价田承业,说他是一个为雁门都督府鞠躬尽瘁的好人,她还说她绝不会把这么一个好人牺牲掉,谁都没有想到,就在几天之后,长史会通体冰凉地躺在都府的殡宫里,半截身子血肉模糊。

燕忘情话说完,房间里很长一段时间鸦雀无声,苍云众将的脸上或多或少都闪过一些忌怯与愧疚。沉默良久后,宋森雪才再次开口:“渠帅,田公惨死,捉拿凶手固然要紧,但是现在当务之急,是今天晚上……”

燕忘情闭眼长出了一口气,把心情平复了下来:“赎金准备得怎样了?”

“万事俱备,”宋森雪脸上又浮现起孩子般的笑容,他的语气像是在谈论一件寻常不过的事,“今天晚上,由末将与王和尚盯梢,阮姑娘,吕苍头与申屠将军接应。另外,我让吕无念与白罗汉在这里待命,他们都是新进年轻人中翘楚。”

苍云女帅无声地点点头,宋森雪这个布置堪称孤注一掷,几乎是把苍云的顶尖人物全部派进去了。至于吕无念与白罗汉,燕忘情知道使用这两个年轻人也是无奈之举,如果王洵丁松还在,今晚也不需要让黄口后生顶上去。

她想了想又问:“王队正如何了?”

宋森雪皱起眉头:“早晨他断断续续排出不少秽物后,病情原本有了起色,可是一过中午,王队正又开始发起高烧,还不停地说胡话,反反复复叨念着玉佛楼和玉佛,几乎一整天都没有停下。”

燕忘情略微颔首:“目前只有让风先生辛苦一下,等找到幕后主使,我们再向他问救人的办法。”然后女帅提高了声调,“诸位,我们把今晚的各种对策再走一遍吧。”话音未落,忽然被外面一声闷雷般的吼声打断,“渠帅且慢!”众人回过头,看到王不空正气急败坏从门口进来:“大和尚有话要说。”

苍云军中,向来数王和尚涵养最好,所以看他现在这般面红脖子粗,众人心中都升起了不详的预感。

女帅脸色沉了下来:“大师你先把气缓一缓。”她是想给大和尚一个台阶,却被对方迫不及待地打断,“不必!”然后和尚几步走到宋森雪面前:“‘笑面阎罗’我问你,昨天下午你去哪里了?”

宋森雪愣了一下,随即又挂上了平时那张轻松的笑脸:“恕罪恕罪,当日在下看到王队正那里有风先生在,料想无碍,所以就偷闲去万家楼喝了杯茶。”

“喝茶?”王不空冷笑一声,双眼几乎要迸出火来,“王队正生死未卜,你竟然有心情去喝茶?”

面对大和尚的咄咄相逼,宋森雪却不恼不窘,只是心平气和道:“见笑,见笑。”和尚还想再说什么,但见眼前之人完全是水火不进,愤而一甩袖子,撇下他来到燕忘情面前。

女帅的视线在两人之间来回扫了一扫,然后道:“大和尚你慢慢说。”

王不空点点头,然后瞧着“笑面阎罗”深吸一口气:“启禀渠帅,贫僧现在有理由相信,宋统领在昨天下午,与歹人做了私下交易。”

此言一出,举座哗然。燕忘情把目光投到宋森雪的笑脸上,语气寒冷得就像覆了一层严霜,“宋统领,你有什么要解释的吗?”

宋森雪却转头望着王不空,如今,他脸上只有苦笑:“大师,你跟踪我?”王不空对其怒目而视,既不承认也不否认。眼见如此,阎罗无奈地叹了口气:“没错,我是与歹人接触了。”

“为什么不告诉我们?”燕忘情厉声喝问,沙哑的嗓音就像是直接锉在了众人的耳膜上。

“因为王队正命在旦夕!我不能再冒任何险!”

“你有没有想过要不是你独断独行,我们现在已经把歹人拿下了,丁松也不会下落不明?田公也不会死?”王不空斥道,他越说越激愤,整张脸涨得通红。在苍云军中,私交与田承业最好的就当属这个霹雳菩萨,他们都是忍辱负重之人,都有身不由己之处,都在遥遥无期的使命中苦苦坚守,所以他们虽然各为其主,却也是惺惺相惜。

面对和尚的咄咄逼人,宋森雪却是一派坦然:“如果我们没抓住他呢?如果我们又失败了呢?王队正就真的回天乏术了!我要首先考虑同袍的性命!”

王和尚见对方还在强词夺理,气得暴跳如雷,他正要上前再理论,却被燕忘情出言拦住了:“大师你先坐下。”

既然主帅说了话,王不空也只能愤愤地退到一旁,找到个位子坐了下来,瞧着宋森雪一副看你如何收场的表情。后者却又堆起了暖洋洋的笑容,光看他的表情谁都想不到他这是正等候着上峰的质问。

苍云女帅端坐在位子上纹丝不动,就像是一块千钧的石碑,压迫感一浪接一浪传过来,让四周的人坐立不安。过了许久,她才缓缓开口:“你跟歹人是如何联络的?”

“有人将我引到了万家楼,我跟对方通过那里的一册留言簿互通消息。”

“什么人把你引过去的?”

“我没有看到人,只收到了一张字条。另外,我也没有看到收赎金的人,我是按照留言簿上的指示,在交接地点停下装着赎金的马车,然后步行回的县城。”

“他们要了多少钱?”

“五十万钱,我没有跟他们讨价还价。”

“五十万不是个小数目,你是怎么筹出来的?”

“一部分来自于我手下的先锋营,另一部分是江湖朋友凑的。”

“什么朋友?”

宋森雪淡淡一笑:“渠帅,你知道规矩的。”

“什么规矩!”王不空闻言暴喝,“我管你什么规矩!”宋森雪并不争辩,但是看他的笑容,阮糜已经明白要从他口中撬出那个真假不明的朋友几乎办不到。

“最后一个问题,”燕忘情继续道,她的声音就像脸上的铁覆面一样没有带半点感情,“你也是个老江湖了,在万家楼的时候,真的一个可疑人物都没有发现吗?”

所有人的眼光都齐刷刷投向宋森雪,就连王不空都不做声了,房间之内落针可闻。“笑面阎罗”收起了笑容,他思忖片刻,然后说:“有一个中年男人,衣着举止都很普通,但是……问题就在于他太普通了,我很难碰上这么一个,举手投足间什么特点都看不出的人。”说到这里,他轻叹一声,“不过我读完留言簿就走了,没敢多看他。现在回想起来,他唯一让人记住的地方,是有一双又细又长的眼睛,就像狐狸一样。”

其他人听罢面面相觑,显都没有这么一个人的印象。最后,燕忘情道:“宋统领,我懂你的江湖规矩,不会再打听你的朋友;但是也请你懂我们的规矩,今天晚上的事,你就不要参加了。”宋森雪没有争辩,他应了一声,便大步走出了房间。夜色中他的背影有一些萧索孤单,但是姿态却依旧透着一股快乐,仿佛他并没有感受到背后王和尚鄙夷的目光。

待到“笑面阎罗”走远后,阮糜与吕籍出来透气。女校显然对燕帅的做法颇有微词:“宋爷也是顾忌军中同袍的性命,要罚要打都行,但不该防贼一样防着他。”

“阮姑娘有所不知,”吕籍道,“苍云军中,宋森雪与常人不同,一直有传言说,他是神策奸细。”

“老吕你这么说就错了。”王不空忽然出现在了两人背后,他脸上的潮红依旧未退,显然胸中还是有些郁愤难平,“我要是真当姓宋的是细作,防备着他就行了,完全没有必要发那么大的火。我发火,是因为我还看他是兄弟,我是恼恨他擅作主张。至于渠帅……老吕啊,你陪伴渠帅比我早,却还是没我了解她。”

“怎么?”阮糜闻言露出疑惑的神情,“吕公也曾辅佐渠帅?他不是一个苍头吗?”

王不空哈哈大笑:“上当了吧?你面前的这位是苍云虎豹营前任旅帅,只不过他乞了骸骨后,非要别人喊他老苍头。”然后他又对吕籍说:“渠帅不让他参加,不是怕他透露消息,而是怕他心乱误事。”说罢他又看了一眼屋内,“进去吧,渠帅要点兵了。”

第九章第四十节【双尸夜,上(三月二十三日)】

周问鹤把留言簿随手扔在屋顶的瓦片上,揉了揉酸痛的眼睛,天已经全黑了,靠火折子这点光来认字简直是杯水车薪。

“酸文人之间的吹捧抬杠你还看得这么津津有味啊?”高云止揶揄道,在屋顶喝了一个时辰的风之后,他已经十分不耐烦了。

“这本册子里,学问大着呢。”道人松了松筋骨,一副不虚此行的神色。

诚然如少年所说,册子里大部分记下的都是酸腐书生附庸风雅的东拉西扯,不过撇开这些人不提,还有几个深藏其中的留言者值得细细推敲。

“二十二日那一页里的这个垄上人,别人都在谈论苍云这两天的动向,唯独他,千方百计想把苍云跟种殃扯上关联,这种牵强附会其实毫无道理,你看当天的留言中没有一个人在附和他,但是他却始终在渲染苍云与种殃联系上锲而不舍,简直像是个虔诚的布道人。而另一个临山茗者,则致力于把苍云这些日子的戒备跟跟二十多年前施鲁的失踪捆绑在一起,从他的留言来看,这个临山似乎知道不少事情,甚至苍云库房中一张漏网的单格都能被他挖出来。”道人坐在屋脊上,一手支着膝盖,样子虽然气派,神色却有着掩饰不住的憔悴。

“你觉得留下这些鬼话的人都有目的?”

“不但有目的,甚至很可能还有来头。至少这个垄上人,如此热衷在县城散布种殃传闻,背后难保不是都督府和苍云共同的敌人。”

“你是说安禄山?”高云止立刻听出了道人的弦外之音,他不由得压低了声音,仿佛怕屋顶上藏着范阳军的耳目。

“至于这个临山茗者,对苍云丑闻念念不忘……他背后或许是都督府,也或许是田家,范阳军,反正当下苍云在城里是肯定不缺仇人的。”

“那么剩下几个人呢,道长又有什么高见?”

“大碗凉心与寥寥白发翁都只是混水摸鱼的角色;至于那个大隐于茶,则根本连聊的是什么都没有弄清楚;只有这个离骚入茶,他虽然也在提施鲁的旧事,但是他发言太少,我弄不清楚他真正的想法,也许,他就只是一个喜好道听途说,而又对苍云心怀不满的普通人。”

说罢,周问鹤捡起册子塞入肘后:“明天一早找阮姑娘看看去,说不定她一高兴,还能赏我们见一见都督府里关着的郎中。”话音未落,道人已经一个鹞子翻下了屋顶,落在了万家楼门口。高云止紧随其后,也是稳稳当当落在地上,这少年身手利落如此,他日前途一定不可限量。

夜已经有些深了,万家楼前铁将军把门。周高二人对望一眼,都有些无奈,他们刚才在楼顶错过了晡食,现在又渴又饿,还有点两脚发飘。

大道之上空无一人,放眼望去,街头街尾也看不到一点灯光,苍云的宵禁其实只禁街面,然而这些日子以来,整个县城一入夜就像死透了一样。

“我心算了一下,从这里到我们的客栈大概要通过四个苍云岗哨,你说他们会不会刚好全睡着了?”周问鹤语带调侃。

“苍云士兵执勤从不打瞌睡。”高云止一本正经地回答,“也别想踩几块瓦片就从他们头顶飞过去。”说到这里,少年双手抱胸,饶有兴趣地打量道人:“仙长可有良策?”

“暂时没有,不如边走边想吧。”周问鹤说罢摸了摸头,然后就甩开袍袖在空荡荡的街道上闲庭信步了起来。

太阳落山后,都督府的邀请果然送到了燕忘情面前,一同送来的还有第四封勒索信,讲明了当晚的赎金交付地点——就在找到第三封信的河沟旁。安插在都督府的密探说,信是在巡夜人的灯笼下面被发现的,它可能今天早晨就已经放过去了。

王不空接下命令,已经提前去了河沟踩点,因为宋森雪退出,燕帅让自己的弟子燕忆眉随大和尚同去。不久之前,万家楼那边又传来了一个让人沮丧的消息:留言册不见了。掌柜说今天打烊前发生了一次小骚乱,他的眼睛只离开了柜台片刻,那本簿子就从挂钩上不翼而飞了。当苍云问他有没有看到可疑人物时,他说有一个外地人曾经向茶博士打听过留言簿的事,但是再问就问不出什么了。

小半个时辰前,阮糜收到一封口信,接着急匆匆就跑出去了,只留了句话说自己很快会回来,现在这个房间里只剩下了女帅与吕苍头,不知为什么,气氛变得有些凝重。

“西杭,”沉默良久后,燕忘情忽然开口,“我知道在施鲁的事上,你一直在怪薛帅跟我。”这一刻的女帅完全收敛了威严,灯火下吕籍看到的,只是一个相识数十年的好友。

“我说的话,你可能不信,但是无论你信不信我今天都要把话说明:施鲁的死,当时我真的不知道。”

“我信。”吕籍说,没有显露出任何情绪,“我跟了渠帅你半辈子,要是连这点都看不出看,这双照子就算是白长了。”

燕忘情点点头,像是放下了了很大一块石头,接着她又说:“你不要恨薛帅,薛帅他已经想尽办法在保施鲁了。然而,他是真的保不住,他当时如果不当机立断,面对的很可能就是玄甲军的分裂。”

“我都明白,”吕籍似乎是努力想摆出一个笑容,但是眼睛里却全是凄凉。老苍头坐在胡床上无意识地摩挲着大腿,他壮硕的身躯与狭小的马扎相比显得那样笨拙迟钝。“我都明白,我都明白啊……”老人喃喃地重复着,然后忽然他变得有些激动,“我都明白啊!可……可是……我不想糊里糊涂地过一辈子呀!我不想无念以后问我这辈子有没有亏欠时候,我回答不上来呀渠帅!”老苍头最后几个字,女帅并没有听清,因为这这钢铁般的汉子已经抽噎了起来。

阮糜依照口信上的地址,找到了一处窝棚。“这就是我在城里的住处。”前任执戟郎站在窝棚边,还能动的半长脸上浮现出苦笑,“是不是跟我很配?”

“老丈找我来,一定是有指教了。”阮糜刻意不去看那如同鼠巢一样的垃圾堆,她无法想象一个人是怎么住在里面的。

“昨天谈过之后,还有一些事,我想要告诉姑娘。”那个人的脸色忽然变得有些苍白,“是关于种殃的。”

第九章第四十一节【大屯北路精神病院基本情况报告(摘录)】

【精神病院概述】

大屯北路精神病院位于朝阳区大屯北路甲5号,临近中国科学技术馆。由三栋建于上世纪90年代的医疗大楼构成。三栋楼都是典型上世纪末医院办公楼的风格,一号楼高10层,二号楼高15层,三号楼【已删除】。对于三号楼和二号楼7层以上区域的探索已经全面中止,等待新的评估报告,上述区域的平面图依旧在搜寻当中。

【精神病院的历史】

精神病院创建于1995年,创建者为留法博士【已删除】,精神病院唯一一名出资人的身份依旧不明,O5议会驳回了关于该出资人的所有调查申请。在关键点事件后,精神病院的院长们挑选了5名代表负责病院的日常管理,有迹象显示代表们已经开始尝试避开我们以及其他院长,新的观察机制正在评估中。

【scp物品的相关概述】

病院现有大约200名精神病人,其中一部分在关键点事件后展现出了明确的scp性质,另一部分则拥有严重的反社会人格,这些病人被收容的官方文件已经全部遗失,基金会特别小队“检索员”正在挖掘上世纪90年代留下的纸质档案,试图弄清楚病人们究竟是通过何人之手被送到了大屯北路。

除此之外,许多疑似scp非人形物品在关键点事件之后被发现,出于众所知的原因,目前登记在案的疑似scp物品全都来自1号楼和2号楼的7层以下区域。精神病院至今没有与居住在3号楼和2号楼7层以上的病人取得联系。

【关于关键点事件之后的病院运营】

我们不知道精神病院的补给是从哪里来的,厨房的监控已经在关键点时期损坏,院长们与所剩不多的工作人员总能在我们的视线之外张罗好一日三餐,药物,淡水和日用品的补给也没有出现匮乏的迹象。1号楼的地下室中摆放有应急发电机,但是他们显然也可以通过其它途径获得电力。我们曾大范围切断当地电源,但是精神病院并未受此影响,对于切断该区域自来水供应的申请正在审核中。

关键点事件之后我们与病院只能进行非常不稳定的单方面通信。安装于病院各处的监控偶尔还可以工作,但是录下的内容全都是跳跃的,就像是在看一系列顺序被打乱的录影带。院长议会回应了我们的呼叫,但是他们给出的回答模糊而又微弱,目前还不确定这是遭到关键点的影响还是他们故意为之。

唯一的一次双向通讯发生在2016年3月,基金会中国分部的延边站点忽然接到了一通精神病院打出的电话,电话时常3分20秒,伴以很重的杂音,电话那头的声音极其苍老,像是个年逾古稀之人,他自称是大屯北路精神病院院长,但是拒绝报出自己的GUID号,电话那头声称精神病院正面临一场空前的危机,然后电话就挂断了。与院长对话的站点工作人员目前已经被勒令进行心理评估。

以下为录音内容。

【索引失效】

【关于关键点】

基金会对大屯北路精神病院非常规性记录的开始时间现在被正式命名为关键点。根据从精神病院资料室找到的归档文件,关键点至少已经出现过20次。对于剩余那19次关键点启动,文件中的记录长短不一,其中第9,17,18次关键点记录,标题下方只有一片空白。目前正在调查这三起事件中有没有幸存者。

关键点并不是一次单一的事件,它是一系列事件的集合,而这些事件中有一些直到现在也尚未被观测到,目前没有找出引发关键点的诱因,通过一些试探,我们认为精神病院的院长们也在调查此事。

关键点启动的一个重要标志事件就是大屯北路精神病院的消失,它发生于2014年年底,与精神病院的常规联系亦随之中断。在之后有限的通讯中,我们得知病院主体建筑依旧完好,并且已经转到另一个世界的大屯北路上,值得庆幸的是,在院长们的有效管理下,那个世界的精神病院依旧在正常营业。基金会接手了大屯北路甲5号的废墟后,曾经想在上面修建一座新的精神病院作为掩护,但鉴于之后发生的一连串悲剧,这个计划被迫取消,作为替代,基金会于北辰东路上建立了临时站点,对荒弃的精神病院旧址进行全天候监视。

关键点的另一个标志性事件是精神病院中scp物品的大量出现,这几乎是紧随着上一个事件发生的。院长们对不断涌现的scp进行了最大限度的收容,目前,2号楼3到6层已经全部关闭,作为新的收容场所,对于1,2层顽固病人的劝离也在进行当中。但是因为2号楼2层中有一个人气颇高的活动室,一直有病人无视警告,结伴前往那里。

【关于关键点事件后大屯北路精神病院的现状】

根据院长的报告和门卫探头传来的视频资料,病院前门正对的大屯北路一直处于夜晚状态,路面与沿街商铺都有一定程度的破损,就像是遭遇了一次地震。

在对精神病院外部世界的探索中他们发现,大部分的街灯已经损坏,只有不到五分之一还能正常工作。探索人员对当地夜空的描绘让人联想到了外层空间,而沿街商铺则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时间错乱现象。

目前病院人员已经探索了从北辰东路到北苑路的一段距离,其余部分因为路面破损而无法到达。至今为止,探索中没有遇到任何人类,但是,却曾经有陌生人主动跑到病院门口寻求庇护,鉴于此人显而易见的精神障碍与心理创伤,她被遵循一般入院手续安置(见病历00545——小型死星)。

关于历次探索的报告,以及相关人员病历请向北辰东路站点索要副本。

【关于精神病院当下的运转制度】

鉴于工作人员的短缺,病院采取放养式管理。大部分被证明没有威胁的病人将得到允许在病院内自由活动,其中包括了百余名疑似人形scp。关于重罪犯的特级看管制度形式上任然在执行,但是他们已经从病房中出来得越来越频繁,大部分院长都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有几个重罪犯参与周边环境的探索工作。

值得一提的是,病人小阿姨(病历——00399)与【已删除】的帮助对于病院的稳定功不可没,院长议会也已经在历次危机中证明了它的价值。

【关于对精神病院的收容措施】

鉴于病院的特殊状态,目前任何收容都是不可能的。任何时间内都必须有两名工作人员在监控显示器前记录下探头随时可能传来的视频资料,并尽力为其构建符合逻辑的时间线。

所有院长传来的文件,都必须做全面评估。另外,与病院的联络仍不应当被放弃,应当有一名工作人员,每隔半小时拨打一次病院电话。

该病院是何时引起基金会注意的,至今尚未查明,我们在基金会内部相关项目文档中只是找到了一些看似与其毫无关联的文件,包括了一份清朝乾隆年间当地的地契。

【附录:紧急处置措施】

关键点后的应急处置,所有院长必须被GUID编号,以确保辩识。安全级别【已删除】逐次递减。发生于【已删除】需要更详细的报告,尝试与【已删除】接触。这份处置办法不宜放在可以被院长(任何安全级别)看到的地方。

第九章第四十二节【双尸夜,中(三月二十三日)】

已经临近子时了,从燕忆眉这里望出去,整条河沟都像是沉入了梦乡。她已经这样目不转睛地往那边盯了小半个时辰,浑身都绷得如同弓弦一般,虽然还很年轻,但是这女孩已经证明了她是一个天生的军人。王和尚则蜷在一旁打坐念经,一双眼睛已经很久没有张开了,他仿佛完全没把河沟旁那袋钱放在心上。燕忆眉并不太明白和尚的做法,不过在她心中,这个和尚或许不用睁眼就能看见一切吧。

月亮已经下山,漆黑的天幕上撒着寥寥几点星屑,照耀着面前这片毫无生气的野地。风没有吹,草也没有动,河水更是一纹涟漪也看不见,太安静了,燕忆眉甚至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正盯着一幅画。

就这样又过了一顿饭时间,正当燕忆眉开始担心劫匪今晚会不会出现的时候,身边的低声念诵忽然戛然而止。“王统领?”她小声问。

“来了。”和尚只是淡淡说了两个字。

夜色中影影绰绰走出了一个男子,他的身后还牵着一头健壮的高头青驴。燕忆眉不禁摒住了呼吸,这些日子以来,苍云的人还是头一次与凶徒咫尺相隔。这就是把苍云跟县城玩弄于股掌的罪魁祸首,然而现在看上去,他也只是一个两手两脚的普通人。

那人来到河沟边,一个口袋已经按照信中的要求事先摆放在那里。他俯身打开口袋,对里面成串的通宝略作了一下查验,就收紧袋口,将熊腰一挺,300多斤的口袋被他轻轻松松搬到了青驴背上。然后,他也不多做停留,牵着驴大摇大摆地扬长而去。

青驴的蹄声渐行渐远,河沟边又一次恢复了寂静,燕忆眉正要跳出树丛,却被王不空一手拦下,于是两人又等了一盏茶时间,和尚这才起身:“可以了。”说着朝一人一驴消失的方向大步追去。

燕忘情与宋森雪都选中大和尚来盯这趟梢并不是没有原因的,江湖上有一门学问,掌握的人在盯梢时不必看见目标。王和尚深谙此道精髓,在他眼里,一点灰尘,一根断枝,甚至两三只飞虫,都像是路标一样明确地指出了对方的去向。燕忆眉当然没有这个本事,在她眼里,和尚就像是被一条看不见的线牵住了鼻子,带着自己在夜晚的城郊马不停蹄地前行。

走了约莫一刻时辰,和尚忽然停了下来:“有别人。”夜色朦胧中,女帅徒弟看到一个人影在远处树丛里一闪而逝。她警惕地握紧了匕首,却发现王不空的脸上恼火多过敌意:“真多事!”他嘟囔了一句。燕忆眉立刻明白了过来:“这是宋统领?”“事到如今,也没办法赶他走了,我们静观其变吧?”王不空的声音里有些毫不掩饰的沮丧。燕忆眉点点头,蹑手蹑脚地跟在大和尚身后。这一次来,她师父要她多观察王不空的盯梢本领,并告诫她,这是千载难逢的学习机会。

之后她就没有再见到宋森雪,对方是有意躲着自己与和尚,还是根本没发现他们,这个实在很难说。现在,野地里又只剩下了他们两个,放眼望去只有绵延不绝的灌木与树丛层叠林立。环顾四周,女帅徒弟隐隐有了一种身陷重围的错觉。

“不对劲。”和尚忽然沉声说,“他怎么在往县城的方向跑?”王不空的脸上今晚第一次浮现出不安,他加快了步子,靴底踩着碎石路面咔咔作响,这和尚如今好像一点也不在意暴露的危险。燕忆眉紧跟在后,虽然不明就里,但是她的心也随之打起鼓来。

走了没多久,他们就看到前方的野地里伫立着一团黑影,女帅徒弟几乎立刻就意识到这是之前那头大青驴。如今驴子木讷地站在夜色里,偶尔低下硕大的头颅啃两口杂草,一副无所事事的样子,在它的脚边躺着一个人,暗色的浆液已经已在他身下流成了一片血泊。驴子忽然回过头朝向他们两人,万籁俱寂中,燕忆眉仿佛看到那头畜生在冲着他们傻笑,虽然知道这是自己的错觉,女徒弟还是感到了一阵透骨之寒:驴背上的钱不见了。

“五年前,安大人获得了一条用车师古文写成的往生衾,按照上面的方法,他手下的能人异士开始尝试着把殃气种入活人的四肢百骸。安大人当时甚至已经打定了主意要用种殃暗算燕帅。但是去年初,主持此事的吐蕃僧人忽然暴毙,往生衾连同所有的研究记录不翼而飞,同时殃祸开始在范阳军中蔓延,安大人不得不封死了好几座营盘,将官兵全部困在里面自生自灭。戚先生随后授命来到县城,据说,他似乎跟什么人做了一笔交易……”

“什么交易?”阮糜问。

“不知道,但是既然愿意跟安大人做交易,对方应该不是苍云,也不是都督府,事实上,我曾经见过对方一次,他似乎是个西域人,背着一把……”老人忽然停住口,极不均匀地喘了起来。烛光下,他的面色黄如金纸。

“老丈,”她轻唤一声,对方像是没有听到,整个人痛苦地蜷成一团:“我错了……”他喃喃说,“我错了……”

“什么?”

“我以为……”他抬起头,眼中的恐惧决堤而出,“我已经不怕死了……”说完,他忽然噌地跳了起来,身手矫健得完全不像一个废人,阮糜猝不及防下伸手去拉,却抓了一个空,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朝都督府的方向飞奔而去。夜幕下,他的背影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怪异,女校没有立刻追上去,只因为那一刻一股无法言喻的恐惧忽然攥住了她的心神,在那远去的背影中,她仿佛看到了一个活人正在被迅速蚕食替代掉。就像是自己吞噬了自己,他的身躯在奔跑过程中扭曲成一系列骇人的姿势,但是他没有停下,也没有跌倒,事实上,他正在越跑越快。当年迈的执戟郎在视线中缩小为一个点时,阮糜感觉,那个已经不是他了。

周问鹤与高云止发现了一个严峻的问题:他们距离下榻的客栈正在越来越远。为了避过两个苍云驻守的哨卡和一个苍云巡夜,他们几乎绕到了城墙脚下。现在这两个人困饿交加,走起路来东摇西晃,刚才闲游的雅致早已荡然无存了。

“我看到了好多星星……正在大街上飞来飞去……咦?里面还有大碗山药拌汤?”少年有气无力地喃喃自语。

“你这样会越说越饿的。”道人回答,他也没有比少年好上多少,事实上,他几乎是在拖着脚走路。

“道长我们要不要找一个苍云哨卡投案?这样我们至少能先吃顿好的?”

“非常时期顶风破坏宵禁,你还想吃顿好的?苍云的板子倒是管饱。要我说,我们还是看看沿街有没有好心人能化顿斋饭。”

“道长真会开玩笑。你想在现在这个时间化缘吗?别说其他人都睡死了,就是有醒着的,谁敢在这个时间开门……”少年忽然停住了口,他瞪大了死鱼眼直愣愣看着前方,下巴险些掉到地上。

远方黑洞洞的街角处,有一个略显佝偻的影子孤零零地躬身长立。他瘦骨嶙峋的身子在一片死寂中纹丝不动,就像是被绑缚在此的一缕幽魂。虽然看不清他的面目表情,但是那身影里还是透出了一股让人厌恶的老朽与肮脏。

“有人!”高云止先惊喜地叫了起来。“有斋饭!”周问鹤接着也叫了起来。两人像是听见鼓声的士兵一样,一鼓作气朝那身影发起冲锋,脸上则洋溢起春风拂面般的喜悦。三步并两步抵达街角后,道人缓了缓气,换上了一副恬淡高深的表情,对着那人先唱了个无量:“施主请了,贫道和这位朋友错过餔食,腹中饥火穿肠,不知可否布施些斋饭。”

“什么东西都行啊!”少年在身后补充说。

那个人还是伫立在原处,默然面对周高二人乞求的目光。他大部分的身躯都隐在了屋檐的阴影中,不过脸倒是多少能够看清一些,万幸的是,道人发现他长得虽然算不慈眉善目,但是半边脸上确实挂着微笑。

第九章第四十三节【双尸夜,下(三月二十三日)】

“世界上竟然有这么薄的刀刃。”王不空望着尸体喃喃自语了一句。死者咽喉处的伤口细如发丝,却将血管与气管切得干净利落,凶手在生死之间,营造出了一种纤细而病态的美感。

燕忆眉原以为和尚会第一时间勘验尸身,但是她错了,和尚只是双手合十,沉声念诵起了超度的经文,他神情之庄重,仪态之肃穆,让女徒弟以为他们不是置身荒郊野外,而是站在一处梵音袅袅的明堂之中。

王不空的声音声细如蚊呐,吐字也是含混不明,燕忆眉没法听清楚大和尚念的内容,她只是本能地感到连绵不绝的念诵已经与这浓稠的夜色交织在了一起,如同在笼罩尸身的幽寂中编入了一行行匀密的佛法针脚。和尚挺立在荒野之中的身姿有一种惊心动魄的力量,如同无光世界里的一尊冥王,在他逐字逐句的吟唱里,女弟子仿佛看到了生老病死,诸般无常,甚至连脚下死尸清灰的面庞都带上了一丝救赎的味道。

死尸是一个约莫四十岁的干瘦男子,面颊很窄,颧骨也有点高,不过,他脸上最大的特色,莫过于那双狐狸一样细长的眼睛,那双眼睛似乎是一对缝隙,将所有的秘密深藏其中,从这对缝隙望进去,看不到一丝波澜。男人的面孔定格在了一个诧异的表情上,毫无疑问,死亡降临得太快,他甚至没来得及感到有多恐惧。

“好刀法,好轻功。”王不空沉声道,他已经完成了超度,此刻的和尚收敛起了佛心,又变回之前那个无懈可击的猎手,“凶手几乎没留下多少痕迹。”

“那我们能追吗?”燕忆眉问,但是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不迭:钱丢了,人死了,就算不能追,难道还能空着手回药铺吗?

“试试看吧。”王和尚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这一刻,女徒弟发现大师的眼中似乎透出了一种之前从未见过的锐利。她隐约察觉到,这才是和尚全力以赴的样子。

“施主?”周问鹤又问了一声,语调里加进了一些试探,虽然处境诡异,他还是没有放弃化缘的希望。

但是面前的人依然无动于衷,道人忽然意识到那人并不是在朝他微笑,他的半边嘴角只是被牵动出一个僵硬弧线,给人一种笑的错觉,证据就是他的眼睛。那双眼睛原本遮蔽在屋檐阴影中,现在道人才看清,那两只眸子有白无青,完全鼓在眼窝之外。就像是强行往眼眶里塞进了两枚奇形怪状的鹅卵石。更不用说从那张咧开的嘴里散发出的腥臭,以及他偶尔抽搐一下的身体。周问鹤忽然感到无比的惆怅:这顿斋饭可能要黄。

怪人还是一言不发,喉咙深处时不时发出滑腻的“咯吱”声,这副画面诡异的同时,还带着一丝戏谑,周问鹤觉得,怪人像是在对着他们进行一场拙劣到让人绝望的喜剧表演。高云止用手肘轻轻敲了一下道人腰际:“你还不动手吗?”后者露出为难的神情:“我想想……”

话音未落,那怪人忽然凭空弹起丈余,居高临下朝周问鹤扑过来。他既不屈腿也不拧身,完全看不出是如何出力,饶是道人早察觉到事有蹊跷,心中做了防备,还是吃了一惊,慌忙中“快跑”两个字尚未出口,一旁的少年喊了句“都交给你了!”人早已一溜烟钻进了对面的小巷。

周问鹤心中稍定,头上一双肉掌已然拍到,仓促间他运起小天星硬挡,只听“噼啪”一声,四手交击,道人暗地咋舌,对方的手臂似乎没有骨头,皮肤下全是胡结乱长的筋肉,整双手既韧且实,就像是用马胶牛筋层层盘系而成。待到那人落地,未及换气,已经手脚并用急攻过来。此人劈压盖打全无章法,虽偶尔露些行伍功夫底子,却不能尽用。打法一味强攻而不惜身,常人若是像他一样,只几个动作便要把自己的腰扭断了。但他的身体却灵活自如,浑身上下简直没有一处不能透劲发力。道人眼见如此,知道不能再有留情的念头,一晃身偷步掠到对手背后,搓掌为刀连截他脊柱上数处要害,谁料这瘦骨嶙峋的脊背拍上去竟全是脆折之声,道人心下骇然,暗忖这人的脊骨莫非已经被自身挤压得寸寸截断了不成,再看他的动作,俨然就是一串筋肉攀附在内脏骨骼之间勉强维持着人形。

道人不敢托大,急忙变掌为指,用的正是铁鹤剑法中的天花乱坠,指劲带风,密如急雨湍流,兜头朝那人洒下。但任他指下如何凌厉,点在那人身上却犹如敲打老树古藤。那人头转了过来,身体几乎拧成麻花,他像是全无痛楚一般,对着周问鹤张口就咬。道人见他嘴里密密麻麻好几圈针尖似的牙齿,料想纵没被咬到,他的口涎也难免有毒,心叫不好,身形陡然一矮,下盘已经运上流云之力,犹如舞娘胡璇,堪堪避过对方一口。“雁高飞兮邈难寻,空断肠兮思愔愔”,念完这两句,道人身回步转,指上已是剑意汇满,不得不发。

就在此时,忽听得身后一声娇叱,一个人影已先一步扑到怪人身侧。来人身形虽然小巧,却犹如一头瘦虎,隐隐有风雷之势。道人这里也吃了一惊,既没有想到这个人会出现,也没有想到她的武功竟凶猛如斯:“阮校尉?”

阮糜并不说话,手持短棍劈头朝怪人就是一阵雨点般的痛殴。这短棍估计是她刚才捡来的,挥舞起来并不顺手,两三个照面下来,她已经险象环生,几乎被尖牙毒涎所伤。但女校似乎全无顾忌,几乎招招都是大开大合,道人依稀辨认得出这是天策府横扫千军的路数。

眼看女娃不知厉害,周问鹤急忙出声提醒:“小心他的毒……”话未说完,阮糜奋起虎威,左手一拳轰在了怪人腮上,把他嘴里的尖牙打了个七零八落。

“毒?”女校看了看自己霜球一样的拳头,上面确被划出了几个口子,有些毒涎已经沾在了伤口处。阮糜的脸上没有半点惊慌,反而露出好奇之色,只见那些渗入伤口的毒汁,须臾间又被逼了出来,在伤口处聚成了一圈暗绿色的液珠。

“银丹玉珠。”周问鹤顿时恍然大悟,“怪不得这妮子不怕毒。”

这怪人的可怕之处,就在于他毫无破绽,身前背后都能御敌,周问鹤与阮糜对望一眼,彼此便已心领神会。他们一人在前一人在后,用的都是攻其必救的杀招,那怪人纵然身体扭曲可以不按常理,手脚却终究各只有一对,盘结在皮下的筋肉纵使坚韧,也禁不两人轮番重击。雨点一样的攻势下,他先是左脚被废,之后右手的筋条也被悉数折断,怪人就像是一个木偶,在周阮两人之间被推来撞去,越来越没有还手之力,他的喉咙里发出野兽一样的嘶鸣,但脸上还带着平静的笑容。道人觉得自己就像是个木匠,把面前的人逐步拆解掉,但无论拆得如何零散,都无法剥夺怪人的生命力,最后,怪人已经被捣成人皮裹住的一堆烂泥,只有头还能微微转动一下。

周阮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这时,长街尽头又徐徐走来一个人。

“华山‘铁鹤道人’,东都‘凤凰枪’,果然都不是有名无实之辈。”他阴恻恻笑着,抬起一根惨白的手指徐徐摩挲着毫无血色的嘴唇。

“戚先生,”阮糜冷哼了一声,她指了指地上还在蠕动的执戟郎,“这是你的杰作吗?”

“这是他自己的杰作。”戚不生毫无诚意地叹了口气,“是他自己多言招祸。”

第九章第四十四节【大屯北路精神病院历次探索报告(摘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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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索编号search-101。开始于关键点后第2421小时,记录人:刘博士(病历——00050,拉斐尔),探索队队长:无名氏(病历——00499,盲剑客)。队员:1900(病历——00910,末日启动文件),布蕾妮(病历——00611,直立人),乌头(病历——00121,百科全书木偶),无罪(病历——00471,道德死刑),猫护士(注射部护士)

具体目的:完成对大屯北路以西一直到仰山河为止的探索,沿途放置新的信标,并搜寻可能出现的旧信标。对沿街商铺进行记录,并完成与旧记录的比对。

物资:微光夜视仪三台,5号电池24节;自动手枪一把,配有点45子弹20发,交给1900的宿主使用。急救包一个,内含生物灾难常规处理方案一套,由猫护士保管;7天用量的食物与淡水;便携式盖格计数器两台;盲人剑一把,由无名氏保管。刘博士曾经要求两台步话机作为通信工具,该申请已经被驳回,理由是,与精神病院直线距离超过200米的无线通讯从来没有成功过。

探索简报:队伍往西沿大屯北路前进了大约50公里,耗时两天,没有遇到任何河流与十字路口。在第一天的行进中无罪报告说看到了一只没有脸的家猫出现在一个之前未标记的生活垃圾堆中。该垃圾堆之后被暂时编号为search-101-0021,对垃圾堆的检查发现其中都是2010年之前的生活垃圾,并找到一张已经严重污损的双人照片,其中一人为一名三十岁左右的男性,另一人则是一名显然经过精心装扮的女性。女性五官部分的画面似乎遭到扭曲,但因为照片的污损,面部已经无法辨认,照片背面是用钢笔写就的“1989莫斯科”字样,下面还有一行小字“爱你的【已删除】”。基金会已经收到了照片的传真,对其中人物的查找工作正在进行中。

点击查看照片

【检索失效】

搜索队在第二天的第九小时发现了一家之前探索记录中从未提及的网吧。在对网吧的搜查中并没有找到活人,但是网吧的服务器与供电系统依然在运作,好几台电脑的显示屏还是亮的。数具包裹在衣服里,已经风干的骷髅在进一步的搜查中被发现,它们都躺在上网区的沙发上,一人占着一个隔间。搜查队在其中一具骷髅的衣服口袋里找到了一张【已删除】大学天文学院博士的名片,他桌上摆放的笔记显示,这个人似乎在长达数年的时间里,不停尝试用这台电脑向外发送信息。

1900要求拆解两台电脑运回病院,放到活动室里作为新的娱乐项目,但是被无名氏以机器太沉,不好搬运为由否决。

尝试用网吧的座机拨打基金会站点电话,电话未接通;尝试用网吧电话拨打病院前台电话,电话接通,接电话的是一个声音冷淡的女子,她声称她从未听说过关键点,并且“已经在精神病院工作了30年”。同时她声称大屯北路精神病院主体部分已经转移到了北新桥附近,她们这里只留下了一个驻留办事处。最后,她要求探索队不要再拨打这个号码。之后又尝试拨打该号码数次,都没有人接听。

特别事件记录:当搜索队打算离开网吧时,在服务台前方出现了一个【已删除】,他对于搜索人员的询问全都置之不理,只是在反复劝说搜索人员办理该处的会员卡,在遭到拒绝后,又出现了四个外形上与前者相似的个体,试图强制让搜索人员完成办卡。1900在取得许可后向目标发射了三发子弹,三个个体倒地流血,随即又出现了更多个体,对于让搜索人员办理会员卡的要求更加急迫。1900的宿主在冲突中被打成重伤,1900文件遭到抢夺,无名氏不得不冒险杀入个体群中取回文件,有将近10个个体在他的反手剑攻击下失去行动能力,随后搜索队员趁着新个体尚未生成的间隙逃离了网吧。

附录:大屯北路流浪船网吧正面照片与平面图

【索引失效】

附录2:对于该网吧与2001年前后位于北京市石景山区八大处公园附近,后毁于火灾的同名网吧之间可能关联的猜想

【索引失效】

附录3,search-101探索中,对于沿街店铺变化的对比表格,变化统计,以及需要特别关注的店铺。【已归档】

探索编号search-105。开始于关键点后第3861小时。记录人:pipe爵士(病历——00331,管状宇宙),队长:张宾(病历——00844,右侯),队员:李宪(病历——00117,爱丽丝),陈娜(病历——00431,黑寡妇),图图(病历——00149,全面撤销),天佐(病历——00548,面店老板),苏菲(一号楼护士长)

具体目的:尝试沿大屯北路东段进入奥林东路,记录下沿街店铺状况,如果进入成功,尝试沿奥林东路进入南面的大屯路,寻找过去100个小时中病院频繁接收到的,不明电波的发射源。

物资:微光夜视装置三台;飞燕牌半导体一个;5号电池30节;索尼数码摄影机一台;急救包一个,FAMAS突击步枪一把,附带5.56 毫米弹药120发,由护士长苏菲保管并使用;10天份的食物与淡水;一张折叠凳子,两幅碗筷以及全套便携式煮面工具(天佐拒绝了携带方便面的提议,他声称他的顾客只接受手擀面。);两包原味的好时巧克力;一个清洗干净的空置兔笼;一副手铐(用来在团队休息时限制陈娜行为)。两把战斗用匕首,分别由张宾与苏菲保管。

特别注意事项:无论任何情况下,决不能让陈娜接触到武器,护士长需要时刻注意她的任何反社会言行。虽然黑寡妇的危险程度不如周先生(病历——00099,生活评论家)与宋刚(病历——00440,超纲教授),但这次的队伍里可是有图图和爱丽丝这种完全没有作战能力的人参加。

探索简报

队伍向东行进了30公里,并未看到奥林东路,之前的探索中曾经在这一路段发现进入奥林东路的转角以及路牌,现在都找不到了。

队伍继续向东前进了20公里,到达另一个十字路口,路牌显示,该路名叫霍家楼东路,路牌下方有该路牌的制造年份1997年。

队伍临时决定转入霍家楼东路,进入后不久半导体曾短暂地用男声播报过两则社会新闻。一则是丈夫因妒杀妻,现在凶手已经被逮捕,另一则是不良少年杀死幼童抛尸垃圾桶,不良少年认罪后获得死者家属原谅。

基金会在接到探索报告后曾经调查过这两起案件,第一起案件发生于2002年,第二起发生于2014年,值得注意的事,第一起案件作为重大嫌疑人的丈夫至今没有找到,第二起案件则是没有嫌疑人的悬案。

之后搜索人员在霍家楼东路上找到了一辆靠边停放的福特福克斯2012款轿车。图图提议把车开回去作为以后探索的代步工具,但是随后他们发现车厢内部已经被一种类似于阴影的不明生物占据(也有可能该种生物是被关在了车里),只能放弃这辆车。

因为害怕迷失方向,张宾在向北前进了5公里之后,决定返回。其他人员并没有异议,但是天佐要求在回去之前驻扎一晚。当天他们在一家名为黑马连锁的大卖场中过夜。(现实世界里我们没有找到关于这家卖场的任何记录。)在整条霍家楼东路都一片漆黑的情况下,这家卖场一楼却灯火通明,目测一楼每一盏白炽灯亮度都达到了刺眼的300至350流明。

一楼服装区域的商品极其单调,只供应一种类似于传统法事装束的褐色袍子,质地为麻,没有找到相应的品牌介绍,商品标价在50到100元人民币之间,但是不容价格商品间并没有找到明显的区别。

特别注意事项:当晚天佐获得许可,在其他人休息的时候经营他的馄饨面摊,李宪在第二天报告说,她在半梦半醒中看到有人在天佐的面摊前消费,分别是一个年轻男性和一个带着幼童的老年女性,以及一对互不说话的中年夫妇。检查收银盒,发现了两张5元,三张2元和两张10元的的第四套人民币,基金会正在根据传回来的号码查找这七张纸币的相关信息,目前已发现其中一张纸币为之前第一起新闻的受害者所有。

未完待续

第九章第四十五节【双尸夜,补(三月二十三日)】

燕忘情站在药铺门前,抬头注视着满天繁碎的星斗,县城地图她看得太久了,上面那一栋栋房子就像是要从四面八方挤过来,逼得她透不过气。

因为阮糜迟迟不归,老苍头已经出门找她去了,现在药铺中只剩下了女帅一人,燕忆眉那边也一直没有消息,不知道王和尚是否顺利。燕忘情觉得自己成了一个又聋又瞎的废人,此时此刻,这片漆黑的夜色之中一定在发生些什么,但是她却全然察觉不到,天地间仿佛被凝固的漆胶淤塞,把苍云燕帅囚禁在了她身后那一苗橘火照耀的方寸之间,她沮丧地发现,此刻除了在门口踱步,自己什么都做不了。

“渠帅。”夜幕中走出来一个精悍的年轻人,燕忘情认得,这是自己一手提拔起来的破阵营校尉吕无念,他已经奔走半个晚上,神色中却完全看不出疲态。吕无念走到女帅面前,恭恭敬敬地站着,仿佛这里不是空无一人的药铺门前,而是戒律森严的主帅大帐。这个人没有继承到他父亲的豁达,面对燕忘情总是一副谨小慎微的样子,这种过度的拘束态度让女帅有些不满,虽然吕无念这几年来在军中效力,每一次都是尽心用命,但是苍云女帅总觉得这孩子心里有一部分,疏离在所有同袍之外。

“我们在都督府的眼线传出消息说,明天一早他们会再派使者来请渠帅上都督府。”

“我不是跟他们说了吗?”燕忘情不耐烦地挥挥手,“杀死田公的凶手一日没抓到,我们一日不踏入都督府……”

“渠帅,”出乎意料,这次年轻人竟然会打断自己说的话,燕忘情暗自咋舌,她意识到吕无念这回是真的有些着急,“明天,渠帅恐怕必须去……”

“怎么了?”

“左清道府帅田承嗣大人在今晚宵禁之前,已经抵达都督府。”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燕忘情都没有说话,她只是背过身,一个人凝望着县城的黑夜,仿佛是看着一堆毫无头绪的乱麻。

半晌,她才缓缓开口:“还嫌不够乱吗?”沙哑的嗓音像是被压在了千钧重石之下,“田家的人竟然来得这么快……”

“阮校尉逼毒的手法,不像是天策路数,倒与五仙教杨左使的银丹玉珠相似,而这位周道长,方才回身一刺,也不像是他擅长的铁鹤剑法,老夫眼拙,看不出这一剑来历,只是依稀觉得,里面有点胡旋舞的意思。两位真让学生大开眼界,老人家,算是死得有价值了。”

看到戚不生阴恻恻的笑容,周阮二人同时觉得全身发凉,仿佛这人随时会从隐蔽处再长出两只手,绕到背后取他们性命。这时,高云止也从小巷里面跑出来站在道人身侧,双手抱胸对着戚不生做出一副豪气干云的姿态。

“戚先生,”阮糜冷冷道,“在下有一事不明。”

“阮姑娘,学生不是来回答你问题的。”戚不生的笑容更阴寒了,如同根根小针透过皮肤扎刺着人的血肉。在他的目光下,高云止的底气一下子就泄个精光,他避开戚不生的视线,回过头无限向往地看了看之前藏身的小巷,这一刻,即使是傻子也能看出他心里的挣扎。

“先生别误会,在下不是问你执戟郎的事。”

“哦?那学生倒要听听。”戚不生搓着白皙的双手,笑容里带上了一点猫戏老鼠般的残忍。

阮糜深吸了一口气:“执戟郎上次说,施鲁在死前曾经派亲信送出过一封军函,是送给谁的?”

戚不生眯起眼睛,喉咙深处发出似笑似咳的“咯咯”声:“本来,安大人没允许我回答任何人的问题,但是阮姑娘这个问题,让学生非常满意,学生就破例给一个提示吧:你们跟燕帅,一直漏算了一个人。”

“什么?”

“都督府,苍云,田家,县衙,还有安大人,你们以为现在的雁门只有这几股势力吗?有一股势力就在你们眼皮底下,可你们偏偏视而不见。”

说完,戚不生笑吟吟地转过水蛇似的身板,悠闲地朝夜色中走去。

“等一下!”阮糜对着他的影子高喊,“那个送军函的亲信又是谁?”

夜色里没有传来回答,戚不生显然已经走远了。

“另一股势力,”周问鹤喃喃说,“难道指的是关外的奚人?”

阮糜摇摇头:“奚人现存的力量都已经投靠了安禄山,更何况,燕帅无论如何也不会漏算自己的老对手。”她低下头,秀眉忽然深深锁了起来:“我想到了一个人,我们确实一直都忘了他……”说到这里,女校忽然抬起头话锋一转:“道长怎么还留在城里?”

周问鹤就把之前留言簿的事一五一十说了一遍,然后问女校能不能请田长史通融一下,让自己进都督府问在押郎中两个问题。

明白道人的意图后,阮糜无奈地摇摇头:“仙长,别打这个主意了,都督府今晚刚发布了全城戒严,莫说见犯人,现在城里已经寸步难行了。”然后她摆摆手打断了想要说话的周问鹤,“你最好今晚就动身离开县城,天一亮,你就更走不了了。”

“阮施主,发生什么事了?”

“这我不能说。我只能告诉道长,县城里确实天塌地陷了,今晚苍云捉拿勒索凶徒,这是你混出城唯一的机会,道长,我要是你的话,现在就会走!”

周问鹤还想再说什么,却被高云止扯了扯袖子:“听人劝吃饱饭,走吧。”道人见阮糜神色郑重,知道城里真出了大事,只得唱了个无量,带着少年朝城墙的方向走去。走出两步后少年回头向女校用力挥了挥手:“多谢阮姑娘相告!”阮糜并没有回答他,只是目送着道人离开,这个麻烦,她只想趁早甩掉。但周问鹤忽然又回过了头:“阮姑娘……”他沉声道,神情也多了几分庄重。

“竟有这么薄的刀刃。”燕忘情第一眼见到尸体时说的话几乎与和尚一模一样。现在狐狸眼的死者已经被搬到了药铺之中,躺在了一张草席上。那头青驴也被牵来,正俯下头木讷地嗅着曾经的主人。

“大师与忆眉呢?”女帅问。

“接应的弟兄没有看到他们。”

“弟兄里有人见过死者吗?”

“没有,但是,死者的身份应该不难查。”她身后的吕无念小心翼翼地回答。年轻人不敢揣摩女帅的心思,不过,想也知道她一定沮丧到了极点,勒索犯死了,最后的线索断了,一切又回到了迷雾之中。

作为苍云主帅,燕忘情见惯了云波诡秘的尔虞我诈,见惯了生死一线的修罗战场,她原本以为她已经不会再迷惘了。但是驻军这座小小的县城以后,她觉得自己陷进了一个泥沼,越是挣扎,沉得越快,但是不挣扎,下沉也不会停止。前路还有什么在等着苍云呢?这个泥沼的底部究竟有多深呢?她木然望着草席上沉默的死尸,就像看着一副无子可落的残局。

就在这时,药铺的门忽然被撞开了,燕忆眉惊慌失措地冲了进来。所有人的心都瞬间被提了起来,摇曳的烛光中,他们看到了伏在女徒弟背上,那个毫无血色,浑身青中泛蓝的和尚。

“大夫!”燕忆眉急迫的声音里带着一股无助,仿佛她一下子变回了许多年前的弱女子,“大夫!来个大夫!”就在这一刻,她身后的门外,传来了四声沉闷的打更声。严格意义上说,现在已经是三月二十四日了,种殃事件里最漫长的一天,终于画上了句号。

几乎就在药铺陷入一片混乱的同时,发生了另外一件事,一辆马车从县城城门的哨卡前方急驰而过,越过哨卡时,从密不透风的车厢里推下来一个人,哨卡里的苍云士兵发现,被推下来的正是不省人事的破阵营副统领丁聪,丁统领通体发烫,牙关紧咬,索性还有一息尚存,他的怀中,塞进了一封军函。

“阮姑娘,你说你想到一个人,你们之前都忽略了他,你说的是谁?”道人问。

“这个人的势力,不夸张讲,足可以左右都督府与苍云军,他就在我们身边,我们之前却没有怀疑过他,原因也很简单,那个人至今,都闭门不出。”

第九章第四十六节【最后的机会(三月二十四日)】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丁松只是被制住了穴位,血气流转不畅所以人事不省。风夜北为他打通经脉之后,就送他到后面调养了。天快亮的时候,阮糜与老苍头先后回到了药铺,他们在外面奔走了半夜,当得知王和尚遭险的消息,两个人都非常震惊。天策女校报告了她这一晚的经历,另有苍云士兵将已化了七八分的执戟郎尸身找回,在听了她的讲述之后,苍云将官都同意对柏杞下榻的馆驿展开监视。

风夜北还提出,应该查一查柏杞同王毛仲之间的关系:“王毛仲在潞州时,高力士曾向他借过一些人手,可能柏公公就是在这个时候与王毛仲牵上的。”他说,“那时候今上还在潞州别驾任上,他们都是今上的家臣。只是后来高王貌合神离,柏公公会为了王毛仲得罪自己主子吗?”

“这个问题,恐怕只有柏公公自己才能回答了。”阮糜叹了口气,现在虽然天光大亮,她还是有两眼一抹黑的感觉。

新的勒索信已经被众人传阅过了,这一次的内容特别简单:“今夜子时都督府,七百万钱换王不空性命。”所有人看到信上的数字都沉默不语,一天时间内,要如何凑到七百万钱呢?阮糜有一种感觉,对方与其说是在狮子大开口,不如说是心存刁难。

不过,眼下最让人焦头烂额的,还要数王不空的伤势。根据燕忆眉的说法,她与王和尚昨夜循着凶手留下的痕迹一直追到了县城外的乱葬岗,王不空看到一个背挂长刀的黑衣人在岗上一闪而过,立刻展动身形扑了过去,速度之快,燕忆眉用尽解数也难望其项背。转眼间,黑衣人与和尚都已隐没在坟丛之中。

“后来末将在岗上来来回回转了一盏茶功夫,时不时能听到一鳞半爪的打斗声,赶过去却不见人影。末将心中明白,他们定是在绕着乱葬岗游斗,但是面对满目荒烟散坟也是束手无策。直到最后,末将听到一声惨呼,似是大师吃了亏,急忙循声追过去,只看到大师倒在一座无名坟丘前,痉挛着抓扯自己的胸口。末将问他发生了什么,他喉内‘嗤嗤’发声,却说不出一句整话,最后,他用手指在地上画了一竖一横一折,就不省人事了,末将看他所写,似乎是个‘门’字的起笔……”说到这里,燕忆眉脸上的表情似乎欲言又止。

“忆眉,现在是危急关头,不能再存顾虑,你看到什么听到什么,哪怕没有把握也尽管说出来,我们眼下需要线索,任何的线索。”

“启禀渠帅,末将在看到王大师时,依稀间似乎还看到……”她又看了一眼师父,才重新鼓起了勇气,“看到了宋统领正匆匆离开。”

燕忘情回味着她徒弟说的最后两句话,随仆人来到都督府正堂。其实距离她上次离开这里,只相隔了一天,然而如今再看到长史留下的摆设,竟大有物是人非之感。

原本坐在正堂里的两个人见到苍云女帅立刻站起了身。田承嗣是一名四十开外的汉子,五短身材,满脸虬髯,这个人一看便知大半辈子都在马上渡过,甚至,很有可能还有胡人的血统。

“左清道率田承嗣见过燕帅。”他拱手道,声音颇为粗鲁,“在下奉河东节度使田仁琬之命,特来向燕帅请教家兄田承业的命案,你看,我们是从公事开始聊起好,还是从私事开始聊起好?”

“这里是都督府,在这里没有私事。”女帅回答,声音里也全没有半分客气。

三人落座,早有小厮上来看茶。田承嗣看了看杯盏,却碰都不碰:“燕帅,末将是个粗人,就直说了,末将听闻,昨天都督府曾受你们之托,出外抓人?”

燕忘情冷哼了一声:“这件事,问坐在你旁边的那位先生不是更简单?”说着她的目光落在了与田承嗣同来之人的身上,“戚先生,在下不明白,为什么范阳军的人,会成为河东军的陪客。”

戚不生假模假式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才缓缓道:“昨天事发,左清道田将军便求助于安大人,不过燕帅放心,安大人这次,纯粹是仗义相助,没有别的意思。”

如果蛇会笑,那么一定就是戚不生如今这副表情。燕忘情不是个胆小的人,但是看到面前书生,她忽然觉得遍体深寒,女帅紧抿双唇,口中泛起了苦涩的悔恨,从头到尾,自己都小瞧了对方。县城拿得太容易了,以至于自己变得轻慢,竟容得敌人在自己眼皮下吐线织网,当她反应过来,已经回天乏术。

“燕忘情,你什么时候变成了这样?”她在心里咒骂着自己,仿佛又听到了自己年轻时候薛帅无情的斥责。

田家到底是不是真心投靠安禄山,其实很难说。田仁琬是女帅所见过,世上最狡猾的人之一,虽然这位田承嗣将军已经与安禄山站在一处,但是谁也不知道河东军是不是在两头下注,也许就在此时此刻,向官家表达忠诚的书信已经由另一个田家子嗣送进长安了。

中午时候,宋森雪的管家忧心忡忡地跑来药铺,他说宋森雪昨夜离家,至今音信全无。之后风夜北动员起全县城的苍云部队,几乎是把整座城翻了一遍,但是,依然没有找到这位先锋营统领。如今飞羽营统领申屠远坐镇苍云堡,而燕忆眉年纪尚轻不能服众,苍云高层出现了让人尴尬的真空。

吕苍头从今早开始就沉着一张脸,别人说什么他都尽量用一两个字回答。阮糜为了帮他散心,把老人带到了万家楼,找了个僻静地方坐下。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女校说,“你在担心施鲁的悲剧又要重演。”

“一竖,一横,一折,这个笔画很难不让人想到‘阎罗’的‘阎’字,我估计现在药铺里肯定已经有人在往那个方向猜了。”吕籍的声音如同一只受到冒犯的老熊。

阮糜陷入沉默,苍云的实力已经今非昔比,如果他们想让一个人的一切石沉大海,那么他们可以保证,海面不会泛起一丝水花。她不喜欢宋森雪,她总觉得“笑面阎罗”的笑脸背后藏着算计,但是宋森雪确确实实随着苍云冲锋陷阵过,跟千千万万玄甲儿郎一样,他曾用血肉之躯为雁门郡挡下枪林弹雨。阮糜不愿意看到宋森雪出事,只有同是沙场上死中求活过的人,才能生出这份惺惺相惜。

这时,一道消瘦的身影出现在两人面前,苍云军师风夜北在两个童子的搀扶下,摸索着坐到阮吕二人身侧。

“王大师怎么样了?”吕籍问。

“恶化的速度比王洵快出许多。”风军师将手在桌面上拂了拂,便探到了茶杯茶壶,他提起茶壶自斟了一杯,动作几乎看不出是个盲人,“如果今晚没有起色,后果难料。”

“那今晚的……事怎么样?”吕籍转头警惕地扫了一眼四周,所幸这里空荡荡的,只有他们几人。

“数目太大了,绝对凑不出来。”风夜北端起茶杯,却被劣汤的气味冲得直皱眉头,“而且我一直搞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选在都督府交易,那里简直就是天罗地网啊,难道他们真的插着翅膀,可以飞出去?”

“那……”阮糜话到嘴边,却不知该怎么说。

“事到如今,只有兵行险招了。”消瘦的男子接过话头,声音还是那么斯文,仿佛他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今晚在都督府,多多安排人手,这可能是我们最后的机会了,无论如何,一定要把他们就地拿下!”

第九章第四十七节【大屯北路精神病院常规报告与周边探索记录】

探索编号:search-111。开始于关键点后4564小时。记录人:英诺森四世(病历——00784,光照会书记),队长:乙烯(病历——00306塑膜人),队员:谢莉莉(病历——00591,老虎莉莉),凯撒卡彭(病历——00711,芝加哥煞猩),药罐(病历——00954,精神性药物依赖),汤博士(理疗部负责人,电击疗法权威)。

具体目的:回收之前逃离病院的黑寡妇(病历——00431)与人质(病历——00641,强迫性斯德哥尔摩症候群),如果可能,尽量不要使用武力。

物资:两公斤含有麻黄碱,巴比妥,曲马多成分的片剂非处方药。可以是【已删除】等各类普通感冒药。两对碳钢指虎,一个急救包,特别增加了绷带,固定板与缝合线等应对暴力伤害医疗设备的数量。十天份的食物补给,尤其需要准备大量香蕉。一把M1921型号的汤姆逊冲锋枪,由凯撒卡彭保管,配备300枚点45ACP子弹以及一个备用弹鼓。一台经改装的小型电弧喷枪,三个背挂式蓄电池。一个多次性紧急供氧系统,由汤博士保管(由于乙烯一直处于半缺氧状态,需要汤博士对他进行特别护理)。

注意事项:生活评论家(病历——00099)曾经提出愿意加入探索队,但是鉴于此人极端危险且不受控制,把他放出特别收容病房可能会引起难以估量的后果。另外,本次探索因为有汤博士,乙烯,药罐的加入,实力已经相当可观,而老虎莉莉和凯撒卡彭也有足够的能力保护自己,所以院长【GUID号:已删除】最终拒绝了生活评论家的请求。

探索简报:探索第一天,队伍延湖景路向南,准备进入奥林匹克公园,但是走了大约半小时后,前方道路忽然通入了一个荒凉简陋的城乡结合部。红砖墙上写的标语显示,这里被称为海庄,之前对附近地区的探索并未发现该结合部。

参考资料:关于海庄1991年并入大兴县的官方文件【索引无效】

探索队又向前走了一公里,脚下的路彻底被泥路所取代,一具没有头和下肢的尸体出现在道路上,初步验尸显示,死者为45岁左右的女性,手掌因为务农而布满老茧,身上并没有找到可致死的外伤,也无法推定死亡时间。该尸体现在被放置在一号楼三楼的病理解剖室内,因为探索队之后遭遇到的特殊事件,我们暂时把尸体命名为牛女士。

村庄中大部分都是一层的平房,电线与电话线都是私接,没有在民房里发现煤卫设施。在一座门房门口发现一本1996年3月刊的《民间故事》杂志。

目力所及范围内最高的建筑是一个大约40米高的黑色烟囱。后来的观测显示,每隔两个小时就会从里面冒出大量黑烟。探索队试图靠近烟囱,但是走了半小时后他们发现,烟囱相对他们的距离与方向都没有发生改变。

村里大部分人家的房舍后面,都建有一座门窗完全砌死的小屋,小屋占地2到3平方米不等,基本上都是砖石结构。小屋本身没有可辨认的特征,不过有相当一部分小屋都正对着该户人家的水井,不知有何深意。

老虎莉莉徒手扒开了其中一座小屋的窗户,发现里面存在居住空间。没有在小屋中找到家具与人类生活过的痕迹。对于在其内壁上发现的白色人形图案的含义,还在进一步分析中。

特殊事件:在小屋被破坏后,探索队遭到了大量犬形生物的攻击,致使他们被困在村庄中将近50个小时。在突围中药罐一度陷入休克,直到队员在一所废弃的民宅中找到了两板已经过期的【已删除】止痛片。乙烯发现所有不明生物都来自当地一个农作物仓库,凯撒卡彭随后从气窗攀入仓库,对里面的生物进行清除。

附录1:在探索队刚进入湖景路不久后,曾经听到巨大的轰鸣声,一架播音777客机从他们头顶超低空飞过,消失在奥林匹克公园方向。从窗口没有看到机舱内有灯光,但是机翼上的红色信号灯还在正常工作。目前对于奥林匹克公园内可能存在的机场,病院正在筹备一次新的探索。

附录2:从海庄招待所里找到的补给品证实了黑寡妇(病历——00431)和人质(病历——00641)确实到过这里,并且人质很可能已经遭到前者控制,目前尚不清楚这是否符合人质体内第二人格的期望,但是可以肯定,如果不尽快找到她们,她们很可能会相互成为对方的致命威胁。

附录3:在海庄被困期间,队员曾经看到许多黄牛沿村里的缓慢小路前进,他们无法对牛进行近距离观察,但是粗略数了一下大约有15头,其中一头嘴里似乎是在咀嚼着人手,推断它们应该是一种食肉类生物。

附录4:在海庄招待所中发现的当地宣传页。

【索引失效】

异常物品记录(注意,以下内容正等待被基金会编目,故暂不使用基金会前缀。)

编号004:恒星级地狱

该项目目前被安置在一号楼7楼0702号病房。

该病房原先的病人患有严重的强迫症与交流障碍,并伴有自虐倾向。入院之后,病人的病情迅速恶化,医生不得不依靠镇静剂与束缚衣保护他远离自己的伤害(病例已被销毁,仅保留两个副本,需要权限【内容已删除】)。关键点启动后,所有的自虐行为忽然消失,病人开始尝试交流并通过各种手段挖掘病房的地板,受限于他当时手头的工具(调羹,铅笔,硬币),挖掘进展非常缓慢。

为了保持病人的精神稳定,防止他进一步自虐,病院对他的行为【内容已删除】。病人曾友好地向院方提出索要挖掘工具的申请,在得到回绝后礼貌地表达了遗憾。

【内容已删除】,他的挖掘速度忽然加快(视频资料【索引失效】),并且在一个月时间里,神奇地挖出了一个地洞。在地洞挖成之后不久病人即告失踪,目前没有关于他的任何消息。

洞穴直径大约70公分,呈不规则圆形,洞壁粗糙,并且显然与一号楼其它地板属于同一种材料。从洞口望下去大部分时候什么也看不到,有时在大功率探照灯的帮助下,可以看到洞穴极深处似乎是一条流动的河川,向洞内发报与广播都没有收到回应,对洞穴的无人机探索申请正在审批中。

对于洞内频繁发出的声音,分析工作也在进行当中,因为传输距离过远,该声音已经很难辨认,肉耳听起来像是人类的哀嚎。大部分时候声音属于成年男子,但是无法分辨是否同一个人。

注意:一号楼6层该病房正下方的天花板没有任何遭到破坏的痕迹,也没有听到惨叫从天花板中传出。

【内容已删除】,病人【病历——已删除】拒绝回答关于这个地洞的问题,院长【GUID号:已删除】主张该地洞可能直接通向地狱,然而另外有一些证据则指向了更【内容已删除】,无论在里面折磨那些声音的是什么,很可能都不属于地球。

根据院长【GUID号:已删除】的无人机实验报告,钟表在该地洞内行走明显变慢,他认为地洞另一侧的质量大到足以扭曲时间,为什么在洞口外完全不受它的引力影响,至今还没有找到可能的解释。

第九章第四十八节【森林中的笑面人(三月二十四日)】

子夜的都督府正堂又一次高朋满座,然而,事件开始时候聚在此处的那些人,今晚已经不可能全员到齐了,田长史,王和尚,宋统领,他们都不在。

阮糜没想到会看在这里到许忠杰,先前他因为反对把勾结安禄山的嫌疑人押赴苍云堡,同王不空大吵了一架,之后他就赌着气回到私宅,一整天时间都在闷头大睡,把司马的职务全部抛出九霄云外。

而如今,他坐在原本他一直坐的位子上,尽全力板着面孔,好像生怕其他人不知道他正在甩脸色给别人看。女校心中升起一股无奈,虽然已经四十好几了,但这个有实无名的皇嗣却还是幼稚得可笑。

王和尚的位子空在那里,为了稳定住他体内的殃气,风夜北几乎用尽了浑身解数。但和尚眼下还是命若悬丝,他能否挺到明天,恐怕就全看接下来的抓捕了。

至于宋森雪,从昨晚开始,他就下落不明,现在女帅提到他的名字时,脸上的表情已经越来越难看了。阮糜不知道燕忘情还能忍到什么时候,但是她觉得,女帅的耐心快耗尽了。

此外,刚才派到馆驿去的兄弟发回消息说,柏公公那里,今天依旧全无动静,不过,房里的油灯却亮到了现在。燕忘情站在正堂门口,隔着大门遥望馆驿的方向,她仿佛看到了柏枸窗口的火光,即使是她,也完全猜不到房中的人正在做什么,她只知道,那扇窗后,火苗昏黄的跳动中一定隐藏了了不得的秘密,它们就在那里,与自己一窗之隔。

都督府周围已经被伏兵扎成了一个铁桶,只要看到这层层围布的阵势,想必谁都会明白,苍云这次没打算放任何人出去。不管当初是谁激怒了这头披甲的猛兽,现在都要付出代价。

一辆马车按照信中要求停在了都督府门口,车厢被黑帛蒙得严严实实,就像是一口不祥的棺材。车里面放着三大口箱子,其中一口,装着苍云今天东拼西借凑出来的一百万钱,另外两口里,各藏了一名手持劲弩的苍云士卒。燕忘情深知马车中的人是这次行动的关键,所以她让申屠远从飞羽营中千挑万选了两个顶尖好手。他们的弩都已经取走了无数的性命,杀人于他们,就像木匠楔入榫卯,精细而不含感情。到现在为止,那两人已经在车中潜伏了一个时辰有余,却没有泄露出一丝声息,燕忘情对这一点很满意,这一次,她要让对方知道触怒苍云的代价。

“三更一点了。”燕忆眉走到女帅近前低声道。

“他们难道……真敢来吗?”女帅看着都督府紧闭的前门喃喃自语。门外,空荡荡的街道上,一石一柱间,肃杀之气四溢而出,连墙根下的老鼠都察觉到了此地的险恶,早早远走它处。

“起风了。”老苍头嘟囔了一句,他说得没错。一开始,门口的女帅只是感到有一丝微扰拂过面颊,但是转眼之间,狂风就像是奔流一样从街头巷尾涌来,裹挟着两丈多高的沙尘席卷了整个县城。四面八方响起了哭嚎般的尖啸,仿佛古往今来,藏身在县城里的怨魂们全都倾巢而出了。燕忘情在风中眯起眼睛,如同一头面对挑衅的野兽般微微抬起她高傲的下颚,她直面狂风的背影在阮糜看来有一股凝重与决然,仿佛这一刻,女帅直面的,是千军万马。

“从三月开始,雁门的风就越刮越大,”吕籍重重叹了一口气,“可还从来没有大到今晚这种程度过。”

“往年也有大风,也没有大成今年这样的,”许忠杰双眉深锁,他的语气中混杂了焦虑与厌恶,仿佛过了火油的木屑,任何一点火星都能把他引燃,“今年的风邪门呐。”

狂风咆呼着冲散了原本淤积在街上的杀气,把一切都掩入混沌不明中,远处店家的幡子在风中扭转翻腾,就像是一张张浓妆艳抹的癫狂笑脸。

吕无念这时从后廊匆匆赶来:“渠帅,风太大了,弟兄们什么都看不清楚。”燕忘情没有回头看他,她还是眯着眼睛在与狂风对峙:“我们看不清楚,歹人一定也看不清楚,让弟兄们沉住气,今晚就算是用两只手摸,也要把歹人擒下。”

吕无念得令消失在后廊中,正堂里顿时鸦雀无声,只有呼号声喋喋不休地透过门传进来。不知为什么,明明他们现在兵强马壮,但每个人都产生了绝境孤军之感。

“三更二点了,”阮糜忽然开口,“子时快过了。”她走到堂外,一跃翻上围墙,藏身在屋檐的阴影中。正堂上好几个人神色黯淡了下来,仿佛看到王和尚正在离他们远去。只有燕忘情依然背朝着众人岿然不懂,如同一根铁柱支撑在茫茫黑夜中:“他一定会来。”女帅的声音越发嘶哑低沉,干涩得犹如沙砾在相互摩擦,“一定会来!”

“有人!”忽然阮糜轻呼了一声,所有人都如闻惊雷,就连许忠杰也忍不住从座位上跳了起来。

空无一人的街巷里走来一个高挑的背影,他身形在漫天风沙中忽隐忽现好似鬼魅。箱子中的两个苍云将士不由得屏住了呼吸,将强弩紧紧攥在手里。那个人走得并不快,有那么一阵子,阮糜几乎要以为他是在原地踱步。但是他确确实实在靠近都督府,渐渐地,阮糜能辨认出他黑色的夜行衣,以及背后斜伸出来的刀柄。“是他……”天策女校轻声说,她觉得自己呼吸有一些困难,“就是他!”

那个人已经缓步走到了马车前,他样子出奇地平静,狂风分毫也没能扰乱他的步调。箱中的弩士面沉似水,安静得好似两尊泥胎,但是在他们平静的外表下,心脏正在狂跳,他们浑身紧绷,目眦欲裂,寒毛根根竖立,虽然他们杀人无数,却从来没有这么紧张过。此刻,他们的人跟手中的弩一样,都已经到了不得不发的临界点,时间仿佛慢了下来,天地间的一切都陷入死寂,静静等着黑衣人打开箱子的那一刻。

黑衣人还在朝车厢前进,一步,两步,狂风撕扯着他的衣角,像是要把他拉住。乱风中他的脚步有些蹒跚,如同正在涉过一片泥泞的黑沼。

但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黑衣人并没有停在马车前,事实上,他几乎都没有对车厢瞧上一眼,弩士眼睁睁看着他从自己的面前走过,没有丝毫逗留,接着他就渐行渐远,把这两个人抛在了排山倒海的惶恐与狐疑中。

“要动手吗?现在要动手吗?”他们两个摩挲着弩机,在箱中无助地陷入了天人交战,“渠帅叮嘱过箱子打开才能动手啊!可是……再不动手就没机会了!”

此时,黑衣人已经越过了马车,昂首站在都督府的大门前。

“我就是你们要找的人!”他高声喊到,北风呼啸中,他的声音有些模糊不清,“我就是给王洵和王不空种殃的人!”

正堂上,就连燕忘情都没能掩饰住她震惊的眼神,他们一干人等就像是被摄取了魂魄,只能怔怔看着这一切发生。

门外,黑衣人的表情严峻而又胸有成竹,他吐出的每个字都有如一声闷雷,穿透狂风,滚过众人头顶,“我知道你们在里面!”他说着缓缓高举起双手,狂风里犹如一只振翅欲飞的大鹏,“我投降!”他停了片刻,那片刻漫长得有如一生,然后,他又用更清晰,更响亮,没有人能听错的声音,再一次高喊:“我投降!”

第九章第四十九节【一个好的神(三月二十四日)】

周问鹤与高云止撒开脚丫子,从半夜一路走到天光大亮,县城被他们远远抛在了身后。从两人现在身处的黄土坡上望过去,已经可以地清晰地看到雁门雄关,像是一个顶盔掼甲的赳赳武夫般横在他们面前。

“别一声不吭嘛,道长,别哭丧个脸嘛,”少年一边踢着脚下的黄土,一边嬉皮笑脸地逗弄道人,“虽然,行李都没了,但是我们人逃出来了呀。”道人没有回答,还是一个劲唉声叹气,仿佛是吃了天大的亏。他时不时还会低头看一眼脚上的布鞋,表情扭捏得像是此刻身上不着片褛。

“我知道,你是在心疼你那身道袍和红靴子,唉,红靴子嘛……没了就没了吧,红靴子又不是什么好东西,不穿的话,你还能少挨一点白眼不是吗。”

“别再说风凉话了啦,这样的红靴子我可能再也买不到啦!你知道找一双合脚的靴子有多难吗?”道人不满的语调听上去简直是存心要找茬,“还有,我那把剑还留在客栈里呐,好不容易找到一把合手的剑,我还一次都没用过呐!”

“行行行,等离开雁门郡,我给你再找一把,差的咱不要,咱就要跟铁鹤剑一个品相的,行了吧!”如果现在有人看到他们两个,一定会惊讶两人的关系怎么对调了,少年现在的语气活像是在哄一个孩子。

道人对少年的劝慰充耳不闻,黑着一张脸举目四望,他们如今行走在一片荒芜的土岗之上,单调的土黄色从他们脚下一直铺展到远方,目力所及之处,只有几条乏善可陈的沟壑横亘在土垄,仿佛是大地上一些寒酸的装饰。一种孤寂之感油然而生,天地间像是只剩下了这一大一小,在无垠的原野中跋涉。

“就是在那里!”眼尖的高云止忽然朝前一指,语气兴奋得像是发现了宝贝。道人顺着他说的方向望过去,只见黄土垄上露出了一点极小的灰白色。

说实话,周问鹤有些失望,当他从燕忘情口中得知这么一个调查种殃必然要拜访的所在,道人在心中勾勒出的场景绝对没有这般凄凉萧索。它像是这片土色天地里,黄漆掉落后露出的一点瑕疵,向外展现着它微不足道的不协调。

那点灰白色,其实是半块风化严重的石碑,年代已经不可考,斑驳的碑身上布满了深深浅浅的刻痕,显然是有意为之。

“燕帅说,当地人相信在石碑上刻出痕迹可以消避殃气。”高云止蹲在碑旁,上上下下打量这块残石,它歪斜地竖在土垄之上,像是个饱受岁月摧残的佝偻老人。上半截碑身已经不知去向,仅存的下半截只留下了“生须”两个篆字。它就像是天地宇宙残缺不全的一个凭证,又像是萎缩牙床上最后的一颗牙,谁也不知道它孤零零地在这一片荒芜中竖立了多久,当年在此处竖起它的人又是会谁。但是道人却隐约在残破的碑身上感觉到了一种超越时间的恶毒,就像是贫瘠大地上长出的一个疥疮,当初不管在这里发生过什么,它的影响都不可能从这片黄土上拔除了。

周问鹤扶着石碑遥望远方,心中生出了无尽的苍凉与空虚,他以为他会感应到路樱留下的踪迹,但他只感受到了自己的渺小,有那么一刹那,他觉得岁月的长河就从自己眼前流过,与之相比,无论任何人的任何苦难都已经变得不值一提。

“道长,”少年忽然讪笑着凑上来,“你的直觉这次有没有告诉你,这块石碑是怎么回事啊?”

“这块石碑下镇着的是摩奴的子嗣。”另一个声音忽然在他们背后响起,两人回过头,看到了一个脑满肠肥的身影。

藤原妹子抚摸着他明显是刚修剪过的大胡子,一手叉腰站在黄土垄上。风起苍凉,天地悲怆,这油团也似的猥琐胖子如今望上去,竟也好像沾上了一股豪情。

“当年赵武灵王就是在这里大破林胡,夺下了他们所祭拜的生神。”藤原说着踱步来到两人面前,“据说林胡的生神原本是很温和的,他保林胡子嗣昌盛,收取的奉献也不过是羊羔美酒。但是赵武灵王为绝林胡后嗣,活活斩断生神手足,用狗血污秽浸泡九年,然后埋在了这个土岗下,又请东海方伎博士刻成一块石碑竖在这里,要镇它永世。”

他肥硕的手指拭过石碑的边缘,颌下的大胡子在风中扬得像是一展黑旗,“可叹呐,就算那个生神过去真的顺婉向善,现在土中留存的,恐怕也只有恶意了吧。或许这,就是本地百姓世世代代为殃所祸的原因。”接着,他又发出赞叹之声,“我对天下各种奇术也算都有一知半解,但这个东海方士所用的手段,我真是闻所未闻呢,可惜,已经失传了吧。”

“这么恶毒的法子,失传不是更好吗?”周问鹤冷哼一声。胖子一愣,然后甩着腮帮子上两团肉连连点头:“也对,也对。”

“藤原老板为什么到这儿?”周道人问。

“我是追着你来的,县城里都炸开锅了,没想到仙长还有雅趣来此访古。”藤原咧开油肠似的两片肥唇笑道。

“贫道是为了路姑娘来的。”周问鹤无奈地叹了口气。

胖子眼神忽然变得有些慌乱,说话也支吾了起来:“这倒奇了,在下印象中,路姑娘对先秦古物可没什么兴趣。”

“燕帅告诉我,起初路樱她似乎是在暗中调查种殃,但是在失踪之前,她忽然开始四处走访郎中,但看她气色,却不像是得了重病。燕帅还说,凡调查种殃,一定会来这里,所以我才来碰碰运气。”

“哦……”藤原摆出一副深思的模样,目光却更加闪烁不定了,“既是这样,那恐怕……”他欲言又止,脸上全是患得患失之色。

“藤原老板是不是知道什么?”高云止急忙问,但是胖子没有回答,周问鹤也抢上一步:“藤原施主若是有什么指点,贫道感激不尽。”

“咳,指什么点,”胖子无奈地甩了甩大袖子,“这也不是什么不能告人之事。还记得我跟你说过,路女侠曾经找过我,还问我买过几味药吗?”

“我记得你说,她买走的是断肠茶,二分绝脉引,还有子午化躯膏什么的。”

“当时你还笑话我,用这种名字,是生怕别人不知道它是剧毒,我当时回答,说这是毒药,也不能算错。”藤原说到这里,又开始抚摸起胸前的胡子,动作之细腻就像是一个大姑娘摆弄辫子,只是跟后者相比,他臃肿的姿态毫无美感,“因为这些药,虽也是杀人害命,有伤天理,却并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毒药,当时事关客人的隐私我才没有向你说明……”他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藤原转头看向雁门关,眼神里夹杂着迷惘与敬畏,不知为什么,这胖子在道人眼中,忽然变得陌生了起来,或许是因为,他从未见过肥腻市侩的藤原公子,像眼下这般严肃:“路女侠那天买走的,是我这里五味最猛的打胎药。”

第九章第五十节【大屯北路精神病院病历档案(节选)】

病历00331(管状宇宙),病人姓名【已删除】,目前病人已经习惯被称为pipe,不过她还是多次恳请工作人员与病友称自己为pipe爵士。

病人是一名20岁左右,头戴高礼帽,身穿19世纪绅士三件套装,身材高挑的亚裔女性。于2014年4月办理入院手续,入院表格中陪同家属一栏用现代拉丁语写着“墨丘利”,目前正寻找当初填写表格的院方工作人员。

病人患有严重的妄想症,坚信自己是19世纪佐治亚州一个中产家庭的女儿,因为憎恨奴隶制而选择出走。在入院之初,病人坚持使用流利的19世纪美国南部英语与人交谈,但是在病院中度过数年之后,她已经具备了简单的汉语交流能力。目前可以基本确定病人对于自己身世的描述完全是捏造的,因为她无法进一步描述家庭成员的细节,似乎也并不记得有一个名叫墨丘利的亲属,另外,众所周知,美国没有爵士。

关键点之前病人曾经出现过轻度不受控制的短距离自我传送,但是因为缺乏重视,所有的目击报告都被当做是目击者看疏忽了,而病人本人的报告则被归为又一次妄想症发作。

关键点之后,病人对于时空折叠与传送的能力大大增强,她曾在一次例行诊断中向院长【GUID号:已删除】表示,任何一个维度对于她而言,就是一根可以随意往复通过的管子,甚至,所有的时间也不例外(病人声称我们的宇宙远远超过了一条时间线,但是其它时间线跟人类都没有交集),她可以通过这种只有她能够触及的管状维度到达任何地方,甚至是某些不可测空间——只要该空间有一条维度与现实世界相接。通过管状维度的过程,被病人描述为“手脚并用地在管道中爬行”,唯一需要担心的仅仅是体力消耗,以及如何保持三件套西服的整洁。

值得注意的是,在谈话过程中病人曾经提起,只有一条维度她是进不去的,而且,院长知道是哪一条,它就放在院长的办公室内。目前推测,她说的是储存于院长办公室玻璃橱柜第三层,一个500ml药剂瓶中的液体(特殊物品编号009,液态维度)。

病人目前情绪稳定,没有出现任何暴力倾向,并且一直在用19世纪西方绅士的标准要求自己。病人在治疗期间培养出了对于艺术的浓厚兴趣,她曾经多次在病院活动室举办的联欢会上表演魔术,喜剧以及歌唱节目,目前正在向雷老板(病历——00575,哥特小说家)学习写诗。

附录:病人身边常备一把19世纪初工艺的燧发式决斗用手枪,对于手枪的检测没有发现任何异常,病人坚持燧发枪由她本人保管,但是同意不装入任何弹药。

附录2,院长【GUID:已删除】在五人议会前的发言录音:

“我知道pipe的危险性,我也知道基金会对于这类人一般性的处理措施,但是请注意,这里不是基金会站点!这里是我的医院!他们也不是什么编目的人形scp物品,他们都是我的病人!我不会允许任何任何不人道的行为发生在我的医院里,你们也不应该允许!这里除了收容,控制,保存,这里还有治疗,护理,和关怀!我请求大家在最终成为O5里那些冷冰冰的决策者之前,想想身上的白大褂,想想我们念过的希波克拉底誓言,我们是医生!”

在院长【GUID号已删除】的努力下,pipe得以逃脱无限期昏迷的命运,但是该院长也因为其过激言论被降职。

病历:00954(药罐子),病人姓名:李【已删除】

病人是一名50多岁的亚裔男性,能说一口夹杂些许河间口音的北京话。

病人于2013年底由其侄子和侄媳陪同办理入院手续。基金会目前已经联系到其侄子夫妇,根据他们的介绍,病人因为身体原因而终身未娶,侄子是他唯一的亲人。入院的的例行体检显示,他患有多种慢性病,体质情况要远远劣于同龄人。

病人患有强迫性的药物依赖,在入院之前,他每天都要服下三十多种非处方药,根据最初的诊断,病人的药物成瘾症状其实非常轻微,他的依赖完全是心理性上的。在关键点之前,老李的病情得到了一定的控制,我们成功用一系列的安慰剂代替了他原本依赖的药物,病人方面也表现出了极大的配合。

关键点之后,老李对药物中有效成分的精神依赖忽然大大加强。并且,在摄入特定药物成分后,身体将在短时间内迅速发生改变。以下是历次药物实验的报告摘录。

麻黄碱:病人变得暴躁易怒,有严重暴力倾向。身体的主要肌肉区域开始扩大,肌肉纤维强度超过任何一种已知肌肉,可以轻易挡住普通的子弹攻击。病人的肾上腺素大量分泌,几乎一瞬间就突破了普通人的致死量,后背迅速发育出一套新的神经反射系统,替代了大部分原本脊神经的功能。病人将无视疼痛,并且速度敏捷大幅增加。

苯丙胺:病人出现严重的焦虑症状,对周围人报持正常限度以上的警惕与敌意,病人大脑的视觉和听觉区域过度兴奋,让病人在增强感觉的同时陷入幻听与幻世之中。这时没有防护措施的人员应当迅速远离病人,因为接下来病人将对视线范围内所有生物进行无差别精神攻击。所有被病人看见的生物都将体会到灭顶的惊骇与绝望,然后在毫无物理创伤的情况下迅速死亡。

地西泮:病人会在服药的5秒内迅速进入快眼期睡眠,一般的外界刺激很难唤醒,进入睡眠后,病人身边将打开一个直径三米的【已删除】

注意:每一场实验结束之后,病人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头疼,恶心,记忆力衰退,情绪低落等症状,同时,我们也发现这些服下的药物对于病人的肝脏造成了不可逆的影响,考虑到医学伦理,所有后续实验已被中止。

附录:护士长苏菲的采访摘要

老李为人和善,带着北京人标志性的乐观,但是有时候会陷入轻度偏执,这应该与他常年独身,缺乏人际交流有关。他曾对爱丽丝(病历00117)抱有过隐藏的好感,不过很快就在自卑与内疚中放弃了进一步接触的想法。因为他的兴趣爱好都比较冷门而守旧,在病院中很难找到说得来的朋友,护士们最近在商量是否让他有限地加入她们的院部大楼探索(打扫)小分队。另外,我听到一些消息,五人议会似乎一致同意,在找出医疗方案前,老李的能力可以作为病院珍贵的资源而得到妥善利用。

附录2:虽然在服药状态下,老李的实力远远超过生活评论家(病历00099)和超纲教授(00440),甚至超过了无名氏(00499),但鉴于他服药后对身体产生的不确定负担,出于对病人负责的态度,应该谨慎使用他的能力。

附录3:为了应对生活评论家,超纲教授以及其他几个高度危险病人可能的收容失败,由拉斐尔牵头制定了应急预案“五行山”,老李已经作为预案一环正式加入进来。

第九章第五十一节【叛教者(三月二十四日)】

“他到现在说过话没有?”燕忘情问自己徒弟。

“只报过一个名字,”后者回答,“其余的时间,他连坐姿都没有变过。”

这两人此刻身处都督府大牢内,距离她们十丈远的铁栅之后,锁着半个时辰前自首的黑衣人,从她们这里,可以清楚地看到牢房里的一举一动。那人长着一张棱角分明的西域脸,鼻子有些鹰钩,下巴略有些长,皮肤黝黑而粗糙,薄薄的嘴唇似乎带着一丝轻蔑。他的手脚都很长,身材也很高挑,如今他坐在牢房一隅,让人想到收起了腿的蜘蛛。

黑衣人面沉似水,一双微微泛蓝的眼睛里察觉不到任何感情,女帅望了他很久,感觉他像是沉浸在了思索当中,完全忘了自己身在何处。

“这是他的兵器。”燕忆眉递上了一把三尺长的乌鞘横刀,刀身只有两指半宽,却比一般的剑沉上许多。女帅稍稍拔出了些许刀刃,从黑鞘中流出的寸许银寒就像是朗空雪月灼人双眼。“风先生说,刀身中肯定淬了水银;他把刀刃与狐狸眼男子咽喉处的伤口做了对比,结果完全吻合,但是,先生也说出不这种刀的来历。”

女帅将白芒重新敛入鞘中,整个人入定般一动不动。之前的每次交锋,她都成竹在胸,满以为在自己的势力范围下捉拿凶徒定然是十拿九稳。然而,结果却是自己一败再败,原本看上去铁桶也似的县城,被扎出了无数的窟窿。如今,嫌犯已经成为她的囊中之物,再也没有东西挡在两人之间,可是不知为什么,她忽然一点把握都没有了,燕忘情看着牢笼内不明身份的对手,仿佛看到了一堵墙壁,女帅生平第一次,尚未抬脚,便已经感觉到前路寸步难行。

过了许久,她才将手中的横刀交还给徒弟:“打开门,我要进去。”

铁门开启的沉重“吱呀”声在大牢内掀起了阵阵回响,仿佛是在粗鲁地提醒众人,这里是个永不见天日的地方。燕忘情踏进这片阴湿污秽的天地,姿态像是一个浑身戒备的征服者。

“犹先生?”

黑衣人抬眼看了看女帅。

“犹大先生是吧?”

黑衣人没有回答,他似乎又回到波澜不惊的神游状态。燕忘情意识到自己的预感应验了,这个人不会乖乖回答自己问题。

“你就没有什么要跟我说的吗?”

牢房角落的回应依然是沉默,坐在那里的人就像是一块顽铁,任何敲打都无法侵入分毫。

“你我都知道,我没有时间跟你耗,我有一个兄弟正躺在病床上,能不能熬过今晚都成问题。所以说实话,我很焦急。”燕忘情强压下怒火,她的脸上浮现出石刻一样冰冷的笑容,沙哑的嗓音像让人想到宣示自己领地的野兽,“但是,我认为你比我更焦急,你不惜送一封根本做不到的勒索信过来,引苍云布下重重重兵,你不惜孤身犯险自投罗网,甚至让自己在众目癸癸下被捕。你知道我是怎么看你的吗?我认为你已经穷途末路了,不得不用这种方法来与我见面。你原本可以直接去都督府自首,或者随便找一个哨卡里的苍云士兵,甚至去县衙投案都可以,但是你却闹了那么大一个动静,为什么?都督府和苍云中是不是都有你不想见的人,你认为只有用勒索信的方法你才能绕过他们见到我?”燕忘情背过身,看着牢房外黑洞洞的长廊:“这座大牢已经被封锁了,看守人是我的徒弟,她跟整个苍云高层都没有深交,没有我的同意,她不会放任何人进来,所以目前,你是安全的。但是,不管你躲避的是谁,他们一定都不是泛泛之辈。他们既然可以把触手伸进苍云内部,那么一座都督府大牢自然也拦不住他们。你应该很清楚你在这里见到他们只是时间问题。而且犹大先生,你的时间不多。”

名叫犹大的黑衣人终于抬眼看向女帅,还是一派置身事外的从容,这世界上仿佛没有一件事能够拨动他的神经。

“你要绕过苍云和都督府见我,是不是因为这里面都有内鬼?”女帅终于问出了这些日子以来如针在腹的问题。

“我要见宋统领。”黑衣人终于说话了,他操着一口很浓的粟特口音,以至于燕忘情险些没有听清对方讲了什么。

“我是宋统领的上司,你跟我说也是一样。”

黑衣人不再出声,他的沉默既像是嘲弄又像是示威。

“我要提醒你,在你之前苍云见过许多自认为可以对苍云的盘问抗拒到底的人,他们无一例外都失败了。我们这里有上百种方法能让你开口,我现在没有拿出来,是希望不要浪费时间。”

黑衣人把视线从女帅身上移开,像是对她已经全无兴趣:“我要见,宋统领。”

燕忘情叹了口气,她意识到自己不必留在这里了,刚才最后那句威胁,一点作用都没有起到。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些人是刑讯逼不出答案的,而燕帅明白,自己面对的刚好就是那种人。她把挫败感深埋进心里,喊来狱卒打开了牢门:“要是改变主意,你知道怎么找我,我们都没有时间。”

正当女帅抬脚要跨过牢门的时候,她身后的黑衣人忽然又开口了:“燕帅,希望我们还有机会再见。”这语气平静得像是死水,似乎那人连一丝感情都懒得放进去。燕忘情猛地转过头,愤怒和焦急几乎要让她咆哮着质问对方这句话是什是么意思,但是女帅最终还是忍住了,她点点头,眼神变得挑衅:“会见面的,一定会的。”

走出大牢,外面天空已经泛起微曦。白罗汉与吕无念站在门外,看他二人精神抖擞的样子,谁也想不到他们又熬了一整夜。

“宋统领还是没有消息吗?”女帅问,语气里带着掩饰不住的烦躁。

“回禀渠帅,全城都搜遍了,毫无结果。”吕无念小心翼翼地回答,“末将以为,宋统领要是在城里,现在肯定已经被找出来了。”

这时,吕籍和阮糜匆匆走了过来,两个人的表情都有些游移不定,一副深受困扰的样子。

“怎么了,又出什么事了?”

“回渠帅,柏公公有请。”吕籍回答,眼神里带着询问,或许他认为,燕忘情能看透柏杞的意图。

“哦?他肯见人了?”女帅冷笑一声。

“他说关于这次的勒索案,有要事与渠帅商议,不过,他说,只能渠帅一个人去。”

女帅略微颔首:“那好,我即刻动身。”说罢她正要转身离去,却被老苍头拦了下来:“里面那人怎么说?”

燕忘情疲惫地摇摇头:“他只说要见宋统领。”

“那……老夫去跟他谈谈吧?”

燕忘情正要应允,但是就在下一刻,话忽然梗在了喉咙里。她看了看面前忠厚的老人,又看了看一旁的天策女校,接着她转头望向身后的年轻人和自己的徒弟,所有人都向她投来疑惑的眼神。

“苍云有内鬼。”虽然黑衣人没有承认,但是看他的表情神态,显然是默认了这个事实,内疚与警惕轻抚过女帅心头,她意识到自己谁都不能信任了。

老苍头还等着自己的回答,他饱经风霜的脸上挂着自己熟悉的坦诚神态,这个老人的每一道皱纹都是为了苍云而留下的,他把一切都奉献给了这支军队。燕忘情心想,这个老人,是可以信任的吧?

“老苍头……你还是去看一下王大师的病情吧。”这句话说出口,女帅自己都吃了一惊,但是这话却像是不由她思考一样直接从嘴里流了出来,她眼睁睁看着面前的老人先是惊讶,接着便像是领悟到了什么一样,带着伤感的表情,理解地朝她点点头。他没有说任何话,甚至还挂上了笑容,燕忘情自己却觉得像是个做错事伤了长辈心的孩子,几乎有点手足无措。

前任玄甲统帅薛直曾经告诉她,每一个军队决策者心中都有一把锁,当决策者受不了感情用事的诱惑时,那把锁会保证决策者做正确的事。“我选你接替我,就是因为我在你心中看到了那把锁。”当时薛帅这样对她说,“这就是有人天生可以负责一直军队而有些人永远做不到的原因,我们跟其他人是不一样的,当你接掌苍云后,你要答应我,把你心里的锁,彻底锁死。”

女帅没有收回之前的话,因为她知道,那把锁正在帮她。她转过身对燕忆眉说:“从现在起,没有我的命令或者带着我的腰牌,任何人不能进入大牢,”说到这里,她眼里忽然透出冷冽的寒锋,“任何人都不行!”

第九章第五十二节【赤脚入大唐(三月二十四日)】

“那就是你要我看的东西?”周问鹤指着远处一个两丈见方的土墩子没好气地问。

“不是,东西在土墩子后面,你小点儿声!”藤原妹子压低嗓音回答。现在已是斜阳夕照,天际挂着几朵黯淡的晚霞,从周问鹤这里看过去,土墩子差不多已经变成了一个剪影。道人挠挠头,打算绕到土墩子后面看个究竟,却被胖子一把拉住:“别乱走,把头低下!你就不能安分一点?”周问鹤纵然心里是一百个不乐意,无奈适才来的时候就已经答应过胖子,一切都听他指挥,所以周道人能做的唯一反抗就只有翻翻白眼。一旁的高云止则完全没把藤原之前的话听进去,他站在两人身后的树荫下,双手抱胸大大咧咧地抖着腿,一副混不吝的腔调。胖子对他倒是特别网开一面,只是一个劲告诫道人:“这里的人个个都是百死之中抢回的一条命,平时都狠惯了,要是被他们发现我们,你就等着吃苦头吧。”

三人此刻,站在一个荒弃许久的村庄入口,举目四望,只有些黄土夯出的断垣残壁。它们中,只有少部分还能勉强看出过去房舍的样子。

夕阳在它们脚下拉出了长长的影子,让这些残墙如同一个个断肠人,木然站在黄昏之中形影相吊。

往村子里面看,远处还能瞧见一两间摇摇欲倒的房舍,与周围残缺不全的墙柱梁瓦构成了一座光怪陆离的迷宫。很难想象这样一个地方是如何住人的,所以当周问鹤看到一个个人从阴影中走出来的时候,着实吃了一惊。

那些人穿着昭武九姓的衣服,但都已经破烂不堪,他们形销骨立,面无人色,每个人的背影里都只能看到无尽的萧索。

“这些人是从石国逃出来的。”藤原妹子说,“天宝九载后,石国子民十不存一。勉强活下来的,就只能四散而走,其中有一部分不知怎么的,就逃到了雁门。”

胖子说到这里,习惯性地捋了捋胡子,他看向村庄的眼神既没有同情也没有轻蔑,就像在讲一笔没有赚头的小生意:“他们听说今上斩了他们国王,所以不敢进城,只能找了这么一个废墟,在天朝的势力边缘苟延度日。他们知道,他们是不可能报仇的,也回不了家乡,他们现在唯一的祈盼,只有生存下去,不过以这里的风化速度来看,他们生存不了多久。道长你可别被他们沮丧的样子骗了,这些人所经历的浩劫,你我想都不敢想,能够从那场噩中走到这儿的人,个个都是悍不畏死的疯狗。”

周问鹤看了一眼村中的重重鬼影,土墩前的访客正在越来越多,落日下,他们有些正在驻足默祷,有些,则在肮脏的黄土上匍匐不起:“那他们聚在这里又是为了什么?”

“为了我马上要让你看的东西,他们活着的希望。”说到这里藤原忽然住了口,眯起眼睛望向天边,“起风了?”

他没说错,拂过皮肤的气流渐渐变得狂躁,三月二十四日傍晚开始的这场大风在县城打乱了苍云的步调,而在这里,它把村口的沙尘扬起了几丈有余,几乎完全遮蔽了三人的视线。

“这几天来风是越刮越大了。”周问鹤捂住口鼻,因为有风声掩护,他也不不必压低嗓音说话了。

“我来雁门两个月了,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风。”胖子也以狼狈地袖掩面,看得出,他对身上这件粗工衣服很不习惯,“从这里是看不见了,进村子吧,不过要千万仔细,这种天气很容易迷路。”

三人在满天风沙中,小心翼翼地朝土墩的方向前进,沿途经过一些当地人身边,对方也没有多留意他们。土墩已经越来越近了,虽然大风中它只剩下模糊的一团,周问鹤还是能够确定它只是一个普通的土墩,由一个土夯的戏台风化而成。

“出来了!”藤原忽然低声说,他的语气里除了严肃,竟然还带上了几分仪式感的庄重。周问鹤朝前方望过去,只看到土墩背后隐隐约约伸出来两条手臂,他正要说什么,手臂的旁边又出现了更多的手臂。

这些手臂看上去略显粗短,带着一种孩童的丰腴。周问鹤数了一下,手臂一共有八条,全都伸向天空,张开五指微微扭动。阵阵带着嫌恶的诡吊感袭上道人心头,因为从他这个位置看过去,土墩后面绝对只容得下一个人……那这些手臂是从哪里来的?

身边的石国遗民用一种不正常的语调开始缓缓念诵,他们的声音虚弱而杂乱,根本无法盖过大风,只能在风啸里沦为一种若隐若现的喃喃低语。饶是如此,周问鹤依然从这些呢喃中听出了虔诚与决然,仿佛这土墩后面的,是他们精神最后的庇护。

风越发大了,土墩的周围一片天昏地暗,最后一丝余晖也终于隐没不见,狂沙漫卷中,手臂的主人终于徐徐走了出来。

周问鹤看不清走出来的究竟是何物,他依稀只分辨出来一个臃肿矮胖的轮廓。轮廓的的身体跟手臂一样在无规律地扭动着,似乎只有这样,它才能在地面上保持站立的平衡。八条手臂全部长在那个轮廓上,有点像一棵枝繁叶茂的低矮灌木,可笑的是,它似乎只有一双腿,所以,它只能摇晃着蹒跚而行,就像一个学步的小儿。

在这种扭动中,透着一股古怪的天真,仿佛是一个烂漫的孩子模仿大人拗起腰肢。只是这天真落在眼前的轮廓上,却十足地让人不寒而栗,好像思想正在被它缓缓侵蚀出一片空白。这就像是洞庭湖里那张憨傻的痴脸,你在它们身上看不到恶毒,也没有仇恨与残忍。道人几乎可以在脑海中描绘出那个轮廓此刻脸上让人血液冰冻的无邪笑容。

“他们在说,‘赤脚波斯入大唐’,”胖子在周问鹤耳旁道,“这里的人,称其为哪吒,说它是毗沙门天的三太子。他们在四处流离乞食的过程中遇到了它,把它当做一个活的偶像藏了起来。哪吒有时候会为他们治病,有时候,还会外出为他们带来食物,现在,这群人已经完全是为了这个东西而活了。”

“燕帅说有雁门有一个八臂怪物,夜里会围着村庄房舍打转,原来说的就是它?”周问鹤望着那团朦胧影像沉声到,“它难道真那么好心?养活这么一大群人,只是为了让大家拜拜它?”

“我的人费了很大力气才跟这里的遗民搭上关系,他告诉我了一件怪事,有好几个石国遗老在与哪吒接触后,像是换了一个人。不是说性格,或者外貌身体有什么变化,我的人就是感觉……他们不是他们了,就像是用相同的材料打成相同款式的家具,什么都一样,但如果你熟悉原来那件家具,你就会感觉到两者的区别。”

周问陷入了沉默,此刻这入春的狂风擦过皮肤,竟也让他感到了透骨的寒意,过了好半晌,他才迟疑着开口:“我师父清虚子,曾经跟我提过相似的东西。”

“哦?于真人怎么说?”

“我师父说,洪荒中有一种动物,非鸟非兽,是从天地初开以来,最纯洁的东西。但是,人类无法理解这种来自宇宙的绝对无暇,如果人与它接触得久了,那股纯净就会像毒一样蚕食掉那人的人性。日积月累,随着领悟的加深,那人的心智会被洗涤得分毫不剩,藤原老板,你明白吗?彻底的清澈无垢,就是空无一物,无喜无悲,无憎无欲,成为一片死寂的清明。当一个人的心智被涤尽后,他就会下落不明,留下的只是一个高明的复制品,当那东西周围所有的人都变成复制品后,它就会离开,而那些复制品,还会向正常人一样继续在那里生活劳作,甚至娶妻生子,我师父说,那是它留给世人的礼物。千万年来,那动物就是这么行走在天地间,却几乎无人知道它的存在。”

周问鹤重重长舒了一口气:“藤原老板,我们来这里,就是为了看它吗?”

“其实,我还有一个猜想要告诉你。”胖子不得不提高了音量,风太大了,如今四周一片晦暗,连那个轮廓都几乎看不见了,“摩奴的血脉潜藏在我们所有人体内,所有的人都有殃祸及身的可能,但是,今年以来,死在种殃上的人太多了。”

“你的意思是说,摩奴的血脉是被哪吒唤醒的?”

“这些人来此定居只有不到半年,殃祸就溃堤了,摩奴血脉被前隋的井水唤醒可能,被这东西唤醒也未尝不能。”

“两位,打搅一下,”高云止忽然插入两人的对谈,为了盖过风声,他嗓音尖利得简直要刺破道人耳膜,“请二位看一看四周,我怎么觉得,他们在朝我们靠过来?”

第九章第五十三节【大屯北路精神病院突发事件005调查报告(一)】

以下是前台护士“订餐小妹”的问询笔录。

院长【GUID号:已删除】(以下简称院):能介绍一下你自己吗?

“订餐小妹”(以下简称订):呃,好的,院长。我是……大屯北路精神病院的前台接待护士,我叫【已删除】。

院:请介绍一下你的工作,你是什么时候,以及如何加入病院的。

订:好的,2013年我通过网上投递简历,然后经过常规面试后得到了这份工作。我……我以前并没有护理方面的工作经验,我是学平面设计的。好在,我的工作并不需要跟病人打交道,我主要是负责接待来访人员,收发邮件快递,还有接电话,想必你也知道,现如今我每天也没有多少活要干(笑)。

院:请解释一下,你为什么会被称为“订餐小妹”。

订:那是一个善意的玩笑,您瞧,以前我工作的主要内容,就是替这里的护士打电话订餐。病院搬到这里来之后,与外界的电话沟通几乎中断,当然,也叫不到外卖了。有一次,我在无聊中又用前台电话拨了订餐热线,电话竟然打通了,然后我为所有的护士都点了一份外卖,您知道,食堂的厨房……不是很好使。10分钟后,真的有身穿工作服的小哥送来了热气腾腾的外卖。可惜,后来那些食物都被院方拿去化验了,然后院长又让我继续尝试拨打订餐热线,虽然不是每次都成功,但拨通的概率也达到了20%左右。后来,因为对外卖的全面化验没有发现任何可疑物质,加上护士们的再三要求,院长们答应护理人员可以用叫外卖的方式调剂饮食。但是,订餐电话,似乎只有我一个人打得通,所以,我就有了这个外号。

【附录:历次订餐实验结果(索引失效)】

院:你对这个绰号反感吗?

订:虽然不是特别喜欢,但是……我总得适应工作环境。您瞧,我不像护士长苏菲那样精通各类武器与战斗技巧,也不像注射部猫护士一样有着改良的身体,我就是一个找不到工作的平面设计毕业生,订餐是我在这里能够做得最好的事。

院:那么,说说那天发生的事吧。

订:好的,那天,我像往常一样上班,清理前台,给观赏植物换水,两个小时后,前台的电话忽然响起来。您知道,这很不寻常,自从病院搬来这里之后,几乎从来没人打进电话过。我拿起听筒,对方说……

院:等一下,能描述一下那个声音吗?

订:好的,嗯……抱歉我想不起来了。

院:没关系,请说下去。

订:那个电话说,伟大的小丑魔术师……对不起我没记住那个名字,他说,伟大的小丑魔术师将来到病院为病人做精彩的表演,他就是这么说的。然后电话就挂断了。

院:之后发生了写什么。

订:没有了院长先生。我按照一般流程把这通电话上报,之后我就待在前台。一直到我下班为止,都没有任何人来访,后来……我确实听到病院大楼那边有很大的动静,但是我没有过去看热闹,您明白,我的工作岗位在前台。

院:好的,那,你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订:嗯,没有了,很抱歉院长,我不是那种观察很仔细的人,我想我帮不上忙。哦,等一下,我想起来,电话那头除了那个人声之外,还有一些轻微的杂音。

院:怎样的杂音?

订:类似于哭泣,或者说是哀求,但是声音太轻了,我当时没注意去听。

(护士“订餐小姐”根据程序已被安排进行心理疏导,但是疏导师反应,因为当事人完全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所以疏导其实没有特别大的必要。)

(附录2:院长【GUID号已删除】的声明:我再声明一遍,所有对于外卖人员的主动攻击行为都是禁止的!不管他们长得像是蜥蜴人,怨灵,德古拉伯爵,还是恶魔杰森,也不管他随身携带了什么东西,所有主动袭击外卖小哥的人员都将直面护士长苏菲的愤怒!)

(附录3:院长【GUID号已删除】的声明:在与护士长苏菲的长谈之后,我们一致认为,所有向外卖人员支付小费的行为都是不值得推荐并应该受到劝诫的,他们不应为他们的正常劳动获得额外报酬。外卖人员上一次附送的点餐价目表是我们付款的唯一参考。)

以下是病人00499(无名氏)的询问记录

院长【GUID号:已删除】(以下简称院):请介绍一下你自己。

无名氏(以下简称无):我……我想不起自己的名字了。

院:你到病院有多久了?在那之前,你是干什么的?

无:到这里有一年了吧。在送来这里之前,我已经在不同城市的垃圾堆里生活了……应该有好几个月了。抱歉,这部分记忆很模糊。我最早的记忆,就是凭嗅觉在垃圾堆里翻东西吃。在这几个月中,我混迹于一个个收容所。有一次,我在流浪汉之间的冲突里错手杀了人,几个办案人员发现我脑子……(笑)有问题。然后他们就把我送来这里,我还是挺感激你们的,你们把我洗干净,为我专门制定康复疗程,知道我眼睛不好后,还为我配备了专属的护工。

院:这些都是我们病院应该做的。下面来谈谈你手里这把刀吧,你是怎么拿到它的?

无:抱歉,这个我也答不上来。我印象中一直都带着这跟文明杖,我也一直都知道,杖里面藏着一把短刀。

院:那么你的刀法是从何而来,你也完全不知道?

无:(短暂沉默)我有时候会梦见一些片段,我在某个地方练刀,梦里的场景很模糊,唯一清楚的就是我和刀。我想那一定是很久之前的事,因为你们的医生说,我的眼睛很久之前就瞎了。

院:我们来谈谈那天发生的事吧。

无:好的。在大概一周前,我受你们的委托保护图图(病历00149——全面撤销),她有点任性,但依旧是个好孩子。当天接近中午的时候,图图前往孙博士处进行例行的催眠治疗,因为催眠需要绝对的安静,我被要求在门外等候。二十分钟后,我忽然听见呼救声,我当即决定破门而入。当我进到房间里,我立刻感觉到房间里还有其它人,似乎有人劫持了图图并且打倒了孙博士。于是我跟入侵者搏斗了起来,你们应该看到留在孙博士办公室里那几具尸体了。当我处理完那几个敌人后,图图已经不在那里了,也许是有歹徒趁我被他同伙缠住的机会,带着图图从窗口逃了出去。这时楼下响起了哭喊声与吵闹声,我意识到下面可能发生了什么事,当时我的第一反应,是教授(00440)和评论家(00099)逃出来了,这是我最担心的一件事。不过,简单的权衡后,我认为你们托付给我的任务更重要,所以我跨出窗口,循着绑走图图的人留下的线索追了过去。

(附录,问询后记:这次对于病院的袭击显然是有预谋的,并且策划者对于病院情况非常熟悉。他预先控制住了病院唯一有可能对他造成威胁的图图。问询对象在当时局势不明的情况下,选择坚守职责,这对于之后我们得以重新控制病院起到了不可估量的作用。)

(附录2,院长【GUID号:已删除】对无名氏的病历增补:无名氏的实力远在评论家和教授之上,而且,显而易见,他也远比后两者要容易沟通,我提议把他作为后两者收容失效后,我方的主要压制力量。)

(附录3,五人议会的批示:无名氏对于找回记忆一直抱持积极态度,这应该得到嘉奖,我们病院太缺乏这样配合治疗的病人了。另外,有必要去理疗部告诫一下汤博士,别再跑到无名氏跟前显摆他那对电弧枪了,跟无名氏的刀比起来那东西简直是玩具。)

以下是病人00117(爱丽丝)的问询笔录。

院长【GUID号:已删除】(以下简称院):请介绍一下你自己。

爱丽丝(以下简称爱):好的,我名叫爱丽丝,今年十五岁。嗯(病人开始东张西望),你们真的能照顾好我的兔子吗?

院:兔子很好,能告诉我你进病院多久了吗?

爱:大概有一年了。

院:这里的日子你还习惯吗?

爱:(咯咯笑)特别满意,在这里,你们允许我穿这种有许多丝带和泡泡边的裙子,在家里,所有人都不允许我穿,他们还用难听的话骂我(情绪变得低落),你们还允许我养兔子,我能把兔子带进来吗?看不见我,它会担心的。

院:你很快就能见到你的兔子了,我们还剩最后几个几个问题。我能问一下你和你监护人的关系吗?

爱:(摆弄手指)如果你是说我的父母……他们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我是由叔叔养大的,他经常打我,把我弄得很疼。(病人情绪变得激动)

院:我们来聊聊你的兔子吧,你是怎么遇见它的。

爱:有一天醒来,我发现我房间里多了一个兔子洞,我用椅子把洞挡了起来,但是,很快客厅里又出现了一个更大兔子洞,我吓坏了,叔叔一定会气疯的。但是叔叔下班回来后,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现。后来,我们家的兔子洞越来越多,但是好像只有我一个人能看见它们,我每天在一个个互通的洞里钻出钻进,把叔叔婶婶搞得瞠目结舌。再后来,我就遇到了粉红色的兔子,它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们在家附近挖了好多好多洞,直到我们被送到这儿来。

院:你那只兔子,后来有在病院里打过洞吗?

爱:只这一次打过,亲爱的院长,你要原谅我可怜的宝贝兔子,它当时很害怕,那个小丑,吓人的小丑……院长大人,我的兔子,它一直很规矩,它之前从来没有在您的病院里打过洞,请不要把我们送走。

院:没人会把你们送走的。我们来谈谈那天发生了什么。

爱:那天……可怕的小丑……大家都在逃跑,丽丽姐冲了上去,但是丽丽姐打不中他,他就像一个影子。丽丽姐还好吧。

院:她很好,我想你很快就能看到她了。

(附录:老虎莉莉在冲突中被打断了好几根肋骨,左臂骨骨折,还有中度脑震荡,但是,就像你们心中所想的那样,这对她来说不算问题。)

爱:后来那个小丑看到了我,我抱着兔子,我跑不快,我以为我要死了,我真的这样以为。然后,兔子忽然从我怀里扑到地上,我想要去捡起它,它却飞快地打出了一个地洞,当时我想都没有想,就钻了进去。

院:之后发生了什么?

爱:小丑也想进来,但是他进不来。这真奇怪,因为除了我之外,从来没有人能看见兔子挖出的洞。我们就隔着洞口对峙着,我怀抱兔子,心里怕得要死。

院:小丑那边又怎么样?

爱:小丑很生气。虽然他脸上还是画着笑容,但是我知道他很生气,可是他没有办法,他进不来。所以过了一会儿,他就走了。

院:后来又发生了什么?

爱:我……我一直待在洞里,我听到外面的尖叫声,所以我不敢出来,后来,一直等到你们来找我,我才知道小丑走了。我就只知道这些,我现在能去看我的兔子了吗?

(附录2,院长【GUID号:已删除】之前的一次例行诊断:病人因为自幼父母双亡,并且缺乏亲人的关爱而引发了重度妄想症以及性别认知偏差,对于病人现阶段的治疗应该以鼓励为主,培养病人对于现实世界的接纳态度。病人对于洛丽塔风格衣着的追求,只要不会引起情绪波动,应当尽量满足,治疗人员任何时候,都应该把病人当做一名十五岁的少女。另外,病人关于养着一只兔子的臆想,已经证明可以对她起到安抚作用,现阶段不宜在她面前戳破,病人还过于脆弱,情绪太不稳定,目前把一个真实的世界介绍给她显然尚不合适。)

第九章第五十四节【最接近奇迹的稻草(三月二十五日)】

负责监视的弟兄告诉燕忘情,驿馆的灯亮了一夜。“但是房门却一直关着,没有人进去,也没有人出来。”他说,“这一点跟之前没有区别。”

女帅听完探子的报告,抬眼看着十几丈外那扇紧闭的木窗。现在已经过了卯正,天空渐渐泛出了鱼肚白,在女帅这样熬了一夜的人眼中,那白光稍微有些刺目。木窗后面,一苗橘火还在兀自跳动,但是与透彻的天光比起来,这火苗显得越来越黯淡虚弱,如同一个知道大势已去的人还在虚应故事地徒劳反抗。

探子拿出一把短刀递给燕忘情,却被后者婉拒。她知道柏杞身边的几个打手全都武功平平,往常拿着武器也只是装模作样。如今他们把自己困在一个小房间里,方寸之中如果动起手来,纵使人多也占不到便宜。想来也怪不得燕忘情托大,这么一座小小的馆驿,哪怕里面有千般变数,苍云女帅进去也不过是囊中取物。何况,她根本不相信,现在的雁门县城内,会有人向她动武。根据她的推测,柏杞更有可能是要跟她做一笔交易。

刮了一夜的风非但没有变小,反而越发肆无忌惮了,乱流狂啸着卷过女帅周身,像是在替被苍云死死钳住的县城,表达愤怒。馆舍就在大街的对面,近几年来,燕忘情已经造访过这里无数次,可以说是了如指掌。此刻,无论是房屋熟悉的外观,还是窗口那一抹倦怠的灯光,都让她感到舒适而安全。

两个柏公公的手下已经候在了门口,他们远远看到燕忘情全都迎了出来,或许是因为女帅真的如约孤身登门,两人脸上都带着些藏不住的意外,燕忘情只当是没看到,随着二人大步走入驿馆。

驿馆一楼空荡荡的,就连杂役也看不到半个,想必已经被柏公公事先打发走了。女帅跟着那两个人走上楼梯,二楼同一楼比起来狭窄了很多,左右各有几个房间,全都房门紧闭。之前燕忘情已经得到消息,柏杞把整个驿站二楼都包了下来,但是平日里,他依然在自己的房间内闭门不出。所以理论上,这些房间都应该是空关的。

但是踏上二楼之后,女帅已经隐隐察觉有些不妥,虽然到现在为止驿馆里的一切都安宁祥和,但她还是感到阵阵杀气从紧闭的门板后面透出来。多年的厮杀已经把燕忘情锻造成了一头战争动物,这是从无数次的凶险与悔恨中磨练出的直觉,当危险降临的时候,她浑身的的每一个毛孔都能接收得到。

柏杞房间的门终于开了,那个干瘦的老人身穿华服坐在正对门的房间尽头,这身打扮与他死灰一样的脸庞极其不协调,就像是一个等待风光大葬的死人。

“燕帅。”柏公公未等燕忘情跨过房门就已匆匆开口,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一双眼睛里全是血丝,显然,这两天他也没有休息好,如今这张毫无血色的面孔看上去更加刻薄暴躁了。

女帅嘴角带着冷笑,她看着公公就像看着一条嘶嘶乱响的蛇:“跟犹大先生聊过之后,我就在想,柏公公你什么时候会叫我过来。”

柏杞脸上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明人不说暗话,这两天,可把咱家憋坏了。”

燕忘情四下望了望,房间角落里已经站定了三四个人,全都是一身竖褐短打,引自己上来的两人此刻已经站到自己身后,虽然看不见,想来也必然是一副摩拳擦掌的样子。

“所以公公是要在官家的驿站里向末将发难吗?”女帅说着,一口真气已经提了起来。

柏杞惨笑一声:“燕帅恕罪,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阉宦话音未落,女帅身形一摇已经窜了上去,她早已打定主意,先制服不会武功的柏杞,其他人纵然人多势众,以他们的身手在这咫尺之间又如何拦得住。电光火石间,燕忘情已经扑到柏杞身前,探手正要把他当胸拿住,阉宦忽然扯开公鸭嗓子大喊一声:“动手!”燕忘情见柏杞脸上竟全无惊慌之色,暗道不妙,正要抽身退避,眼角扫见左右两个大汉已将藏在背后的东西朝自己撒了过来。

这些日子连番变故,即使是沉着老道的苍云主帅也有些乱了方寸,事后她回想起来,从拒绝探子递出的短刀开始,自己几乎步步皆错。她算到了驿站之中的埋伏,算到了对方因为地形无法尽显人数兵刃之利,她却没算到,柏公公竟然在驿站内藏了一张网。

她不知道柏杞是如何在探子眼皮底下把网偷运进驿站房间的,但是这次孤注一掷显然无比成功。网没有施展空间的限制,事实上只要撒法得宜,空间越小反而效果越好。也许闭门谢客的这些日子里,他们一直在训练撒网,因为这一网盖下来,小小的房间里几乎没有死角。当燕忘情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她已经被兜头缠住,完全动弹不得了。

“燕帅。”柏杞脸上终于浮现出笑容,“不过如此啊。”

“惭愧,惭愧。”燕忘情也笑了起来,“柏公公你替骠骑大将军拿住了苍云主帅,他一定会重重赏你。”

“你不用拿高公公压我,苍云这些年来对朝廷阳奉阴违,高公公早有意除掉你们,只是苦于无从下手”说道这里,柏杞两眼陡然露出凶光,“你们强占雁门县城,杀死都督府长史,难道不是图谋造反么?咱家这一手只是顺势而为,为高公公除去心腹大患。”

“佩服,”网中的燕忘情略微颔首,“即是如此,末将无话可说。但是,末将还有一事不明,王毛仲与公公你究竟有渊源,要让你抛下伺候了几十年的高力士为旧主子效命。”

“咱家本是潞州一个贩盐的亡命徒,事情败露,被当家的扔出来充作替死鬼。当时咱家就该死了,是霍国公给了咱家第二条命,咱家想还他。”

“公公要还王毛仲人情,末将可以理解,但是施鲁与你有何关系,你又为何要替他向玄甲军报仇?”

让燕忘情没想到的是,柏杞闻言忽然愣住了,像是完全听不懂自己在说什么,过了好半晌,他忽然抚掌而笑:“原来如此,原来如此,犹大先生什么都没跟你们说。”言罢他拍案而起,整个人像是轻松了许多,也像是对苍云女帅彻底失去了兴趣。

将近中午时,苍云留在城里的几位副统领,召集其他几个低级军官于都督府中开了一个会。在让人窒息的焦灼氛围中,他们终于达成了共识,没有人知道主帅燕忘情的去向。

如今苍云的领导层中,丁松尚未痊愈,风夜北忙于照顾王不空,申屠远远在苍云堡,剩下的人全都欠缺独挑大梁的人望,这一刻苍云的决策群,彻底真空了。会议在下午继续艰难地进行着,副统领们像没头苍蝇一样在几个议题之间来回打转,关于当下的应对之策,每个与会者都有不同的见解,每个人都希望在不触碰对方底线的情况下找出一条万全的解决之道。其中有一个人甚至提出让早已赋闲的前统领吕籍出面坐镇苍云,这个提议当即被老苍头严词拒绝。还有人提出把苍云主力撤出县城,但是因为这个主张要担的责任太大,没有人愿意附和。

会议中途还被打断了好几次,县城里的大风已经成了灾,摧枯拉朽地连续刮倒好几处民宅,还波及到了苍云的哨卡。失去住处的人民涌向县衙,然而县衙也没有能力应对突然发生的风灾,他们只好向苍云和都督府求援。都督府这时已经群龙无首,形同躯壳,司马许忠杰继续在家中闷头大睡,所以援救的职责最后全部落到了苍云身上。

阮糜和吕籍因为是这些天来所有事件的亲历者,两人都收到了与会的邀请。但是女校没有前往正堂,因为她知道这不会有结果,眼下稳住局势唯一的方法,是把燕帅找回来。整个上午,她在都督府中转了好几圈,问了所有能问的人,得到的回答都是一样的,燕忘情于卯时孤身离开,没有与任何人商量。

“阮姑娘。”阮糜转过身,发现背后叫住自己的是女帅的弟子燕忆眉。作为一个后生,燕忆眉此刻看上去却没有多少慌乱,仿佛一切都在她的预料之中,阮糜明白,这种镇定并不是来自老道的经验或者精准的判断,仅仅是因为这女孩对于师父超乎常人的信任,她只是本能地认为,师父会把所危机都一一化解。或许,目前的绝境,反而加深了她对师父的崇拜,或许在这一刻,师父已经成了她的神。

“燕姑娘,怎么没在正堂开会?”

燕忆眉并没有回答阮糜,女孩的冷静简直像是一种麻木:“师父……渠帅之前跟我说,如果找不到她了,让我第一时间把这个交给你。”女孩摊开白皙的手掌,让阮糜看她手中的东西。这是一块五寸见方的小牌子,通体漆黑。阮糜接过来掂了掂,颇有些份量,似乎是用玄铁打造。牌子的顶端有一个小孔,也许是用来拴上绳子挂在腰际,牌子下面没有系穗,看上去古朴得有些乏善可陈。它的正面刻了个苍劲的“燕”字,背面则是一个“帅”字。

“这……怎么使得?”阮糜倒吸了一口凉气,几乎要把这东西塞回给女孩。

“燕帅说,苍云的内部已经不可信了,现在,只能依靠一个跟苍云毫无瓜葛的人。”燕忆眉说完,沉默地注视着女校,阮糜发现她眼神中有一种绝望信徒才有的狂热。女校知道,自己并不是对方所期待的奇迹,自己只是在女孩灭顶之前,最接近奇迹的那根稻草。

“现在,快去吧。”燕忆眉平静地说,她面带笑容,声音犹如坦然接受命运的虔诚信徒,“犹大在监狱里等着你。”

第九章第五十五节【乱沙(三月二十四日)】

风沙中的那个剪影在土墩前站定,原本朝天舞动的八条手臂,有三条收了回来,带着几分抽搐指向了周问鹤一行。

风啸太大了,道人也听不清楚之前的念诵是不是还在继续,但是本来在前方纳头祷拜的人群,现在纷纷站起身,朝三人所在的位置围拢过来。

“你的这些朋友看起来很好客。”周问鹤幽幽道,嘴角带上了几分自嘲,“告诉他们我喜欢吃鱼。”

“他们不是我的朋友,道长,你也参观过人家的祭祀了,要不你上去表演一个打醮如何。”藤原被逼着倒退了一步,嘴里还是不依不饶,“叫你动静小一点你不听,下次跟你一起行动我要事先制定一套罚款制度。”

“别说这些没用的了。藤原老板你平时跑得快不快啊?”

对于周问鹤这个轻描淡写的提问,藤原更加轻描淡写地回答了一句:“道长还不知道吗?在下自娘胎里出来到现在就没跑过。从小到大,遇到要走得快一点的情况都是我家佣人背我的。”

周问鹤转过头,像看着怪物一样看着眼前的胖子:“你们家佣人天生神力啊!”

眼见四周的人已经聚拢到跟前,藤原也终于没了打趣的耐心:“废话说完了,于真人有没有传你什么学起来快一点的轻功?或者疾走法门之类的?”

“轻功从来没有一蹴而就的,至于急行的法门……学着他呗。”道人伸手朝后一指,原来高云止早已撇下两个人,一声不吭地撒丫子跑了。

周问鹤不等胖子反应,也祭出身法追着少年而去,藤原望着他的背影张了张口,估计再说什么也已迟了,一把挽起衣服下摆紧随在后。

周问鹤未及回头,就已经听到了耳旁拉风箱一样,“呼哧呼哧”的喘气声,地面被藤原两条象腿跺得“咚咚”直震,仿佛随时会被跺塌下去。道人心里还在寻思这胖子能跟上自己脚步却也难得,耳听得身后“噗”地一声巨响,然后就是藤原杀猪一样的哀嚎:“道爷!”

周问鹤转过头,看到风沙里的藤原结结实实摔了一个嘴啃泥,原本精心修剪的胡子如今看来活像是一支挂满了黄土的秃毛掸。他的一身肥油就像是滩在了地面上,周问鹤甚至怀疑他看到了肥肉上荡起的涟漪。

“拉在下一把呀道爷!”他的语气除了焦急,竟然还有一点天经地义,仿佛他现在是一个等待大人来搭救的孩子。

如果不是亲眼得见,周问鹤绝对想不到藤原妹子也会有这么狼狈的表情。他扫了一眼胖子的背后,狂风中浮现出来几个人影已经到了藤原近前,正要朝他俯下身。

道人牙关一咬,冲回去以指代剑一招“天花乱坠”将几个人影逼退。狂沙漫卷中,他瞧不清对方身形相貌,眼前只有几个模糊到极点的轮廓,道人只能凭直觉半看半猜,也不知这一剑究竟逼退了几人,想来对方看自己也应如此。这时又有更多手持武器的人影从风沙中走出,看他们的冲过来的样子,完全是一副搏命的的架势,其中两个,竟然还有不俗武功底子。周问鹤不愿陷入苦战,一把将藤原像个麻袋一样提起来:“还能……”

“跑吗”两个字没说完,只见那胖子头一矮,招呼都不打就狂奔而去。周问鹤连心中骂句脏话的功夫也没有,回头又用剑指连突带挑逼退两人,再次运气纯阳轻功跟在胖子身后。

这时周问鹤才发现,看一个胖子跑步真是一种折磨,藤原就像一个肉球在黄土上颠着,他都替对方累得慌。好在这次藤原总算争气,甩着那一身肉竟然还越跑越快。

两人顺着破房子拐了七八个弯,前面忽然出现一道土墙拦住去路。土墙的上方被一个摇摇欲坠房顶盖住,沉重的房梁在三人头顶维持着微妙的平衡,毫无疑问,要从上面翻过去定然会撞个头破血流。高云止站在墙边,眼睛都快急红了:“死路!”

风似乎更大了,几乎迷花了周问鹤的双眼,又有三三两两的人影像幽灵一样从尘幕后面追了出来,似乎,他们也在大风沙中走散了。

“怎么办?”少年焦急地问。

“打吧!”藤原说着正了正他用衣带托住的大肚子,看他的表情,这句话很明显是说给他自己听的。

“不要乱!”周问鹤吼了一声,几乎把风哮都压了下去,藤原像挨了一人炸雷一样险些跳了起来,他再看道人,发现身边似乎不是从前那个温顺随和的铁鹤道人了,如今,眼前之人冷峻的表情就如同是一只对着风沙嘶吼的野兽。

如果藤原见过坠马之夜在大雨中身负重伤的周问鹤,他就会明白,现在的道人,他心中的野兽只是露出了一枚很小的獠牙,与那个雨夜相比,现在的道人根本用不着大惊小怪。

“听我说,看到这个坑了没有?”周问鹤指了指地面,确实,那里有一个不算太大的土坑,“那是狗刨出来的,一般这种坑附近,一定会有狗洞。”

藤原像是忽然被人点醒,立刻手脚并用趴在地上,几乎把头塞都进了土墙里。两个呼吸后,他大喊一声:“找到啦!”他原本浑厚的嗓音如今听来就像是一只漏风的唢呐。周高二人凑过去,果然在墙根附近看到了一个三尺左右的洞。眼见洞口的边缘已经酥朽难支,道人立刻飞起一脚踢下洞口上方一块酥土,接着又是连环几脚将洞口左右开大,他的动作一气呵成,简直就像是专门练过一样。

“胖子先走!”高云止喊了一声。“我断后!”周问鹤接着说,声音几乎淹没在了风里。藤原也不推辞,头一低钻进狗洞。道人眼见他那胖屁股在洞口晃了几下,忽然就停了下来。“卡住啦!”墙那边传来藤原哭丧一样的嚎叫,急火攻心下,道人使出吃奶的劲对着藤原的屁股连踢带踹,终于把那团肥肉塞过了狗洞。高云止见洞口空了出来,不等催促,“嗖”地一声已经穿洞而过,道人也紧跟着钻了进去。

爬过土墙,三人又在七拐八弯的迷宫里转了半天,才找到终于出口,出村的最后那一段,周问鹤几乎在是推着藤原往前跑。

离开村子,三人又跑一柱香时间,直到他们确定已经把村子远远甩到了身后,才哀嚎着瘫倒在地。

“藤原施主,你倒跑得不慢呐。”周问鹤躺在地上气喘如牛,“以一个胖子来说,简直是神速了。”

“见笑见笑,在下年轻时候,曾伺候过一个脾气古怪的智能便。”胖子懒洋洋地翻了个身,这时的藤原已经没了往日的风雅神气,活像一条在黄土里打滚的赖狗。“在下倒是没想到,仙长怎么连钻狗洞的能耐都会,这不会是于真人教的吧?”

“当然不是,这是我上华山之前

学来的。”

“道长以前还这么不规矩啊?”

周问鹤咧嘴笑了笑,气还是没有喘匀:“贫道八九岁时,跟在一群顽劣无赖后面混迹市井,也做了不少偷鸡摸狗的勾当。若不是当时师父收留,现在已是另一种人生了。”

“那道长你运气很好。”胖子沉吟了很久,才说了这句话。不知为什么他的语气里忽然颇多感慨。

“贫道运气一直不好,但是每回山穷水尽,却总会遇见贵人。当我在街上胡混时,也多亏了有一个长我几岁的朋友几次三番护着我……”周问鹤忽然住了嘴,他一个轱辘坐起身,转头看着还赖在尘土里自在逍遥的胖子:“藤原老板今天让我来,恐怕也不只是让我开眼这么简单吧。”

藤原“嘿嘿”傻笑两声,他现在已经连正常交谈的力气都没有了。好半晌,他才固下一口气,慢条斯理地回答:“我认为,哪吒的事道长需要知道一下,毕竟接下来道长要去的地方凶险非常。”

“贫道自己都不知道接下来要去哪里,莫非施主知道?”

“道长既然是在找路姑娘,那自然是去她去的地方。”

周问鹤几乎跳了起来:“你早就知道她去了哪儿?”

“我不知道,我只是知道她去过哪儿,而对于道长来说,你只能去那个地方继续寻找线索。”说着,藤原已经站了起来,想必是因为筋骨酸痛,他的嘴里面“咿咿呀呀”喊个不停,“当路姑娘向我打听那个地方时,我吓得险些把她赶出去,但是我看她的样子,知道一定是出了大事。我把关于那个地方所有我知道的事情都告诉了她,第二天她就失踪了。你来找她的时候,我原打算借你之手打探出她在县城里经历了什么,谁知天意弄人啊,县城忽然就被苍云封了。”

周问鹤点点头,然后直截了当地问:“她打听的是哪里?”

“雁门关,阴间的那座雁门关。”

雁门这里的人都听过这么一个传说。很久以前,长城尚未竖立起来的时候,一个年轻的妻子来到这里见她新婚的丈夫。但她看到的只是埋入瓦石间的森森白骨。她丈夫与其他被征用的民夫一样,成为了那堵万里高墙下微不足道的一份生祀。悲痛欲绝的妻子沿着尸骸堆走入了尚未完工的高墙深处,再也没有出来。自此以后千百年来,人们总能看到一个哭泣的女人领着骨瘦如柴的民夫以及身披历代甲胄的军士,在长城上遥不可及的远处行走着,有人说,她走的那一段长城从来没有被始皇帝修筑过,那是从阴间通出来的一条长城支脉,而那些在长城外壁上浮现出的,面带悲愤的巨大人脸,便是她对这堵墙永恒的诅咒。

“我朝平阳薛公在阴间的入口修过一座雁门关,为了抵御……一些根本不存在的东西。”

“藤原老板知道怎样去那里?”

“恐怕,我是仅有的几个知道去法的人之一。”

“那藤原老板要不要一起来?我想一定惊险又刺激。”

胖子摆摆手,脸上又回到了以往集猥琐风雅于一体的表情:“在下另有要事。”

“不会是差我去送死,然后你自己远走高飞吧?”道人虽然依然面色和善,心中却再一次升起了十二分的警惕与不屑。

“道长玩笑了,”藤原嬉皮笑脸地又搓起那双肥手,“老钱被安禄山的人抓走了,我得去救他。”

听闻此言,连周问鹤都忍俊不禁:“怎么?你一个人去啊?”

藤原摊开双臂,如果不是这一身黄泥,他的动作倒还是颇为大气:“一个人足够了啊。”

“你不会武功啊,怎么个救法?”

“会武功有会武功的办法,不会武功,有不会武功的办法。”说到这儿,藤原那张肥脸上忽然带上几分讨好似的讪笑,“道爷,在下跟您商量点事,刚才在下逃跑时候的丢人模样,能不能别跟令师于真人说。”

第九章第五十六节【神谕】

整整四个小时,缆车里都没有人再说过话。这群年轻人的神经都在连续的惊吓中达到了疲劳的极限,如今,恐惧也终于抵不过阵阵袭来的睡意。

闫康靠着车厢壁,打起断断续续的瞌睡,有一次他醒过来,迷迷糊糊中似乎听见叶芸芸在抽泣,不过他随即又睡着了,当他再一次醒来时,女孩已经挂着泪痕沉沉睡去。只有杨榆还睁着血红的眼睛,这个老大哥也许认为他有为大家警戒的义务。

冯凯安蜷缩在闫康身旁鼾声如雷,他用外套蒙住了头,像是特别不能忍受白雾里透出的光线。但是闫康总觉得胖子的这个行为另有深意。从几个小时前开始,他就不再望向窗外,坚定地把自己的视线困在狭窄的缆车车厢中。

“我们上缆车多久了?”闫康问。

杨榆掏出手机看了一眼:“37个小时。”

昨晚上大个子没有想起给移动电源充电,估计再过不多会儿,几个人的手机也会陆续停工。更大的危急还在后面,大个子之前对四个人的食物和饮水进行统一配给,然而眼下,配给也快消耗光了。

“如果都吃光了,我们可以选择砸开门跳下去。”闫康咧嘴努力做出一个笑容。

“别开这种玩笑。”杨榆皱了皱眉,有气无力地警告他。

“我不是开玩笑,再饿一阵,我们恐怕连砸门的力气都没有了。”

早先时候,冯凯安不顾众人的劝阻,执意要留下遗书,但是笔刚握在手里,他就已经号啕大哭起来。说到底,他们都还是孩子,原没自己预想得坚强。

“有件事我要告诉你。”闫康嘟囔着说,他的神志依然没有完全清醒,这话听起来就像是呓语,“T博士这个名字,我以前是听说过的。”

缆车顶上传来“砰”地一声,似乎是颠了一下。然后,上方又回归了机械的“咯吱”声。

杨榆脸上露出笑容:“我怎么就一点都不吃惊呢。”

“我听说,不代表我相信。我这辈子见过太多扯淡的鬼话。也见过太多人拿这些鬼话坑蒙拐骗,欺世盗名。所以,现在唯一能说服我的,只有科学跟逻辑。”

“现在这个环境,”大个子环顾四周,伸手指了指车顶,“科学跟逻辑有没有给你点启发?”

闫康推了推眼镜,这一次,他的动作里没有了不屑与清高,反而像是个准备认罪坦白的嫌疑人,身上全是放弃抗拒后的心灰意冷,“我一直在想办法用科学解释我们的处境,好吧,我尽力了。”

他的视线转向窗外,那里回应他的,仍然只有让人绝望的白色凝滞,就像看着一张白纸,一目了然,千篇一律:“我一直引导你们用科学和逻辑的角度来看待我们的处境,是因为我知道我们现在的处境远远超出了我们所能理解的范畴。想象一下,一只小蚂蚁如果落进了核反应堆里。它会需要多少时间来弄清楚自己的处境呢?答案是永远弄不清,迎接它的,永远只有更大的困惑,更大的恐惧,它只有在危险和绝望的深渊里永无止尽地下坠。我们现在就是这么一只蚂蚁,不管我们在这里探讨了多少,都永远无法摸到事件的真相。我们……只能下坠,只能在一次次的相互惊吓中消磨掉我们的理智,最后成为一辆永远行驶的缆车中,一堆无言的枯骨。我们当下唯一的救命稻草,就只有科学和逻辑,它让我们在惊骇的风浪中谨守住最后一点理智,然后……就看我们的运气了,进入反应堆的小蚂蚁如何再从里面出来?就算这里面真有方法可循,小蚂蚁是无法领会的。”

“但现在……管它的,自欺欺人已经快把我逼疯了。我要把我知道的都说出来,如果最后我们都发了疯,那就发疯好了。”闫康的声音干涩得像是一个病人,“一年之前,B市H医院转进了一个急症病人。病人是个二十岁不到的青少年,因为闯祸被送到农村的爷爷家收心,结果跟大人赌气喝了百草枯,送进来的时候已经生命垂危。病人的父亲是个首屈一指的富豪,他动用了手中所有资源才保住了儿子的性命。但是最后他得到的,只是一个千疮百孔的植物人。”

一连串的抢救手术之后,那孩子几乎全部的内脏,都被外置机器替代了。那些大大小小的机器摆满了整个加护病房,有许多进口产品就连工作多年的老医生都没有见过。

最讽刺的一点是,那孩子的生命体征非常平稳,他现在已经没有脏器衰竭的危险了,只要这个病房没有发生意外,他在里面可以比许多人活得都长。

孩子的父亲给孩子安排了好几个专职护工,起初,他每个月都会亲自过来一次,后来,变成每三个月一次。显然,就算他儿子出事后,这位父亲真的有过一段时间的愧疚,他现在也早已走出阴影,重新投入到波澜壮阔的商战中去了。

我们当然不能责怪那位老板,他之所以对病入膏肓的儿子越来越不上心,是因为他跟所有人一样,认为孩子醒不过来了,现在机器维系着的,只是一个形式上的人。所以,当护工告诉他,他儿子开始间歇性地说话时,他是一个字都不相信的。

“那位企业家,是我舅舅的朋友。他后来告诉我,他最初的预感是对的。病床里说话的,不可能是他儿子。”闫康的声音有点沙哑,他眼神涣散,满头虚汗,与平时那个冷静客观的秀才判若两人,“后来我也见过他儿子,那是在事情快要结束的时候,我一直想让自己忘掉当时的画面,那个浑身上下插满管子的干瘪怪物,在生命维持系统的包围中喋喋不休,像是一个坏了的人声布偶。”

最开始,那个老板在他儿子的病床前听到了五串数字,没头没尾。医生告诉他他儿子说话时候脑电波没有任何加强的迹象,换句话说,他只是在无意识地发声。

半年之后,父亲发现那五串数字其实是国际原油期货合约单号,那一年受战争恐慌影响,石油期货价格暴涨。凡是买入这几张合约的人全都一夜暴富,收获了挥金如土的下半生。那位老板当时正在加拿大,他得知这个消息后,没有片刻犹豫,当即买了机票,用最快的速度回到儿子的病床前。

根据护工的说法,风尘朴朴的父亲顾不得休息,在儿子床边守了一晚上。昏暗的台灯下,四周的仪器机械地闪烁着微渺的亮光,这位父亲的嘴偶尔也会一张一合,仿佛他在与植物人的儿子交谈。护工们只敢透过门上的玻璃窗向病房里张望,谁都不知道,这对父子究竟在说些什么。

“那位叔叔后来告诉我,”闫康摘下眼镜拭了拭镜片,他尽量让自己颤抖的手腕显得正常一些,“那一晚,他跟魔鬼做了交易。”

因为农药,儿子的整个下巴都烂光了,说出的话含糊不清。但是那天晚上父亲还是听出了一些有用信息。那又是两串数字,这一次父亲几乎立刻就领悟过来,那是两块待拍地皮的挂牌公示号。

那个孩子后来成了一则神话,富豪圈子都在盛传有一个高人在指点着孩子的父亲,要不然,他为什么会料事如神,先机占尽?只有极个别的人知道事情的真相,那些知道真相的人会定期聚在加护病房内,用很小的声音齐声赞颂着病床上的孩子。这里面包括了金融界,实业界,甚至娱乐界的大鳄,但是他们对待躺在床上那个被农药剐成人壳的死物,眼神里却充满了敬畏。

所有与孩子的交谈尝试都是不允许的,肢体上的触碰被看作是一种至高无上的荣誉,只有做出巨大贡献才能获得如此嘉奖。

当时的场面一定十分滑稽,那些人走入病房,站在一众机器中间,这一刻,他们其实就已经被男孩的身体所包围了,而他们所围拢朝拜的对象,不过是一个空空如也的腔子。

很长一段时间,腔子上的嘴不断报出价值连城的数字,信徒们带着这些信息离开他们的神域,在外面的愚人之间把这些信息变成花花绿绿的真金白银。一切都像是永远不会结束,直到有一天,那个孩子的口中不再吐出任何数字。

男孩沉默了一个月,就像是个普通的植物人那样安静。然后,他忽然开始喋喋不休地说起与数字无关的东西,其中甚至包括了某些信徒最隐私的秘密。朝拜的小团体陷入分裂的恐慌,而与此同时,他们为了掩盖加护病房而犯下的许多罪孽也逐渐引起了别人的注意,这些有钱人的好运用完了。

“那个叔叔,他自己拔掉了他儿子的生命维持系统,前往警察局自首,之后发生了什么,其实你应该在新闻上看到了。我要告诉你的是自首前一晚发生的事:他来到了我舅舅家给了我舅舅一套《地狱之门》的录影带,他说这是他儿子让他去搜集的,他已经用许多人的生活换来了财富,但是他儿子任然不满意。他说,他儿子要他找到那个人,那个从那里逃出去的,T博士。”

“那么,”杨榆喃喃自语,“那部美剧跟T博士真的有关系?当年他带领美军找到了地狱的入口,后来他又利用一次核爆从阴间逃了出来?”

“我那个叔叔,也来过这座山,他特地去缆车坠落的地方看过,我现在都不知道,他究竟在找什么。”

“雾散了。”一个乖巧的声音在杨榆身边响起,大个子回过头,看到叶芸芸已经醒了过来,惺忪着睡眼望向窗外。两人急忙又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果然,原本稠密的白雾,像是落潮一般从缆车四周退了下去。

这时,闫康身边又传来了粗重的喘息声,冯凯安紧紧地用外衣裹住头,蜷缩在地上抖成一团。

杨榆也不搭理胖子,他立刻把脸凑到了玻璃窗前,像是要把视线像探针一样插进白雾里。

“看到了什么?”闫康问。

“还是太浓,说不定……”大个子的声音忽然停了下来,他的脸色霎时变得惨败,像是一瞬间所有的勇气都被从身上抽走。

“怎么了!”闫康语气里全是急迫。

杨榆缓缓回过头,木讷地看着车厢里的众人,然后他抬起颤抖的手,指了指自己刚才凑上去的那一部分玻璃。

浓雾褪去的玻璃上,印着一个薄薄的手印。杨榆的表情像是疑惑,像是恐惧,甚至有点像是滑稽,他似乎自己都没有考虑好要用怎样的心情来面对这个突发事件。他看着闫康,希望这里最聪明的人能给他一点提示,但是闫康没有作声,他只是静静地看着玻璃上的不速之客。

杨榆很快就明白了闫康沉默的原因,因为一个手印跟之后他要看到的东西相比,实在是太微不足道了。顺着那个手印,大个子很快就在旁边看到了第二个手印,接着又是第三个,就像是一条歪歪扭扭的足迹,从侧面一直延伸到缆车的正前方,当他跟着手印把视线移到缆车前部的窗户时,他发现那片玻璃上密密麻麻叠满了白色的手印,而在手印的中央,众星捧月一般出现在那里的,是一张人脸印。

就在刚才,浓雾未散的某段时间,曾有一个人,把脸贴在缆车玻璃上看过他们。

第九章第五十七节【接近真相(三月二十五日)】

“他们会把我们带到哪儿去?”馆驿的地窖里,被绑成一只粽子的宋森雪问身边的女帅。

“哪儿都去不了,整个馆驿都在苍云的监视中,一只蚊子也飞不走了。想必现在,我在柏杞住处有去无回的消息已经在都督府传开,忆眉正在领兵把这里团团围住的路上。”说到这里,她忽然冷哼一声,摘走了铁覆面的脸上浮现出责难的神色,“宋统领,你无视军令,自把自为,再加上之前勾结匪徒,等回去之后,这顿军法是逃不过的。”

宋森雪无奈,只能连连赔上苦笑。他们都没有把楼上的人要害自己性命的可能说出口。也或许在他们看来,柏杞还残留着最后一点理智,不会杀死苍云的核心人物。

“你是怎么到这儿来的?”燕忘情忽然问。

“二十三日,我远远咬着打伤王和尚的黑衣人,一路追到馆驿,现在想来,他其实是故意引我到此。我到了馆驿一楼,才发现他已经在那里等着我了。此人的刀法刁钻迅捷,竟还带着一些说不清的古意,我行藏败露,本就失了气势,几十个回合后就被牢牢压制,这时柏杞的人忽然出现,用网将我拿住。当时我还听到柏杞气急败坏地责问黑衣人为何要带我到这里,黑衣人回答的口音很含糊,我猜他大概是说他已经不信任谁谁了。”

燕忘情叹了口气,显然是对宋森雪的回答大失所望:“那个人眼下就在都督府里,问什么他都不开口,坚持要找你说话。所以宋统领,别给我撒这种谎了,你究竟还有多少事瞒着我?”

“怎么?你们把他抓住了?”宋森雪的表情与其说是吃惊,不如说是感到有趣,“有机会末将一定要听听详细过程。”

“按照你的说法,你跟他只有在这里的一面之缘,他干嘛那么信任你?”

“也许,”笑面阎罗的笑容里流露出一抹寂寞,“是因为,物伤其类吧。见他的第一眼,我就觉得,我们是同一种人。”

宋森雪艰难地扭动了一下身子,似乎是为了让自己躺得舒服一点:“末将确实还见过他一次。那天末将交完王洵的赎金离开万家楼后,很快又折返了回去,想看看能不能找到一些蛛丝马迹,结果,那个人就在楼上等我。后来的言谈中我发现,他也是甩掉了盯梢才来到这里,而且,他不能待太久。”

“你凭什么信他的话?他可是把我们的弟兄弄得不人不鬼。”燕忘情厉声问。

“直觉,”宋森雪淡淡道,“同道中人之间的直觉。”在宋森雪与燕忘情之间,有些话是不用挑明说的,笑面阎罗的真实来历,女帅其实早已知道,这些年来,两个人一直维持着一种默契,在心照不宣中为苍云抵挡着外面的风浪。

“那么,他说了什么?”

“他说他并没有给任何人种殃,他不过是把虚人——就是那些殃气侵体已经病入膏肓的人——找出来。他还说,他专门帮助虚人解脱。”

燕忘情略微颔首:“还有吗?”

“当时时间太紧,他只说了这些就离开了。哦,对了,他临走时说,事情与他一开始想象的有点不一样,他希望与我再谈一次。”

“所以他在都督府才一口咬定只跟你说话,你们可真是一见如故啊。”

“其实,我也有事情要跟他谈。”宋森雪的眼神里虽然依旧带着笑意,眉头却锁了起来,“如果他说的是真话,那问题就大了。苍云几个头领同时病入膏肓,哪有这么巧的事。”

“宋统领,这里没有外人,你有什么话可以直接说出来。”

“不瞒渠帅,末将心中已经有了个怀疑对象,如果末将没有猜错,这确实跟二十多年施鲁的死有关。”

地下室陷入了片刻的沉默,即使是在这里,也能听到地面上呜呜的呼啸,只是这声音已经变得非常微弱,仿佛这场大风发生在很遥远的地方。

“这是风声吗?怎么这么大?”燕忘情叹了口气。

“会不会是燕忆眉带兵过来了?”宋森雪忽然问。

“有可能,忆眉从吕无念那里听到我的去处,然后点出兵马,差不多就要这些时间。”

宋森雪的表情忽然变得有些不自然:“怎么,渠帅,你是把去向告诉吕无念了吗?”

“对。”

“那还有没有其他人知道?”

女帅摇摇头:“当时我身边只有他一个,也是他把柏杞有请的消息告诉我的。”

宋森雪重重叹了口气,女帅看不出来笑面阎罗当下的的表情究竟是在嘲弄她,还是在自嘲:“如果你只告诉了吕无念,恐怕我们得自己想办法出去了。”

二十五日未时刚过,县城里发生了三件事。其一,城东水井前一棵两百年的老树被大风拦腰吹断,半截树身压垮了周围好几间民房,死伤十余人;其二,城里一些胆大的泼皮,见苍云无暇他顾,纷纷出动,趁风灾四处劫掠。为了震慑群匪,苍云将两个抓到的匪首当街开膛破肚。后来那些隔着门缝看完行刑全过程的人回忆说,鲜血借着风势向外飘溅了足有十多丈远;其三,两栋被吹塌的草棚在城西引发了一场火灾,在狂风的灌催下,火势迅速蔓延,一个火龙卷正在风中徐徐形成。

阮糜走进大牢时,犹大甚至都没有抬眼看她。女校在囚徒面前席地而坐,她的表情带着一种生死由命的决然:“犹先生,你是什么时候发现你被人利用的?”

犹大忽然停住了动作,目不转睛地望着阮糜。

“第一次收取赎金失败?”

囚徒没有回答,他的表情僵硬得犹如一尊石像。

“施鲁的名字第一次出现?”

还是没有回答,这像是一场博弈,看谁会先乱阵脚。

阮糜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她点点头,然后自己回答了自己的问题:“在田长史遇害之后。”

“我要见……”

“宋统领失踪了!连燕帅都失踪了!苍云的高层已经全空了!”女校一声爆喝打断了对面慢条斯理的要求,“要是苍云有个三长两短,那就不是一个县城,而是整个雁门郡都要天塌地陷!你不愿跟我谈?下次你就连我都见不到了!我不是在跟你谈条件,因为我已经没有条件可开给你了!你我两人现在都危如累卵,摆在面前就两条路,要么合作,要么一起死!”

犹大点点头,深邃的眼窝里像是有一股力量蓄势待发:“你不是苍云军官?”

“我是从洛阳来的。”

囚徒自言自语了一句:“不是苍云的,就行。”然后他抬起头,“不过你要明白一件事,殃并不是我种下的。”

阮糜稍稍颔首:“从头说,但是要快。”

“两年前,我听说安禄山从古墓里掘出了一席陀罗经被。告诉我这个消息的人说,这条经被可以激发人体内的摩奴血脉,将人化为虚人。但是,激发有一个条件,那就是此人与摩奴在血统上本来就比常人近上许多,并且已经处于蠢蠢欲动的状态。从我披上黑衣那天起,就一直在为了赎罪而猎杀虚人,我从安禄山手上夺取那条经被,就是用来测试,哪些人是我必须杀死的,他们就算没有变异,也已经回天乏术了。”

“那个向我透露消息的人,后来成了我的同伙之一,他给了我一份名单,告诉我上面的人都是虚人的重点嫌疑对象。我很快就发现,里面有好几个人都位列苍云高层。我并没有多吃惊,在我的猎杀岁月中,一整个组织全遭腐化并不是稀奇的事。我首先用经被测试了王洵,他果然如我预料中那样血脉觉醒。我的同伙要我送出一封勒索信到都督府,他说只有这样,我们才有机会引出苍云的高层。”

“那个时候,我就已经觉得事情有不对了,收到赎金后,王洵的病情开始好转,我意识到经被不仅可以激发血脉,甚至还可以压制它。”

“等一下,”阮糜出手打断对方,“王洵并没有好转多久,很快他就又陷入昏迷之中了,病情甚至比早先更重。”

犹大冷笑一声:“那与我无关,他身上的摩奴血脉已经陷入怠惰,只比普通人稍微活跃一点。真正让他陷入昏迷的是原本就跟着他的其它东西,我听说,你们的王队正擅长一门妖邪的武艺。”

阮糜点点头:“王洵是京西玉佛楼的唯一传人。”

“我在中原见过一个姓花的人,他说玉佛楼的武功,要么,是传自伪神,要么,本身就是一个伪神。我要告诉你一件事:《异客图》记载的伪神,每一个都有摩奴那么强大,要是你们的手足被伪神污染了,我劝你们当断则断。”

“后来又发生了什么,让你开始怀疑这些人的?”

“第三封勒索信里忽然提到了施鲁的名字,我的同伙说这是要引开苍云的注意,但我很快就发现他与施鲁渊源匪浅。之后我又发现,之前在雁门郡内发生的好几起种殃事件都跟我那几个同伙有关系。”

“然后,我们的团体遭到了一次致命的打击,田承业死了,这不在我们的计划之内,我的同伙们开始相互指责,从他们漏出的几句话里,我才意识到,我从一开始就被骗了。”

“经被无法种殃,不代表这个世界上没东西可以种殃。句注山深处陶罐里的水就可以做到。但是,这些水只能增加饮用者与摩奴之间的羁绊,却不能把血脉立竿见影地激发出来。他们想了很多办法,甚至用雁门郡的人来做实验,却发现根本无法控制血脉觉醒的时间与程度。于是,这就需要我跟经被上场了。除了田承业之外的每一个受害人,他们都是精心挑选出来的,甚至包括了最后的王和尚。当王和尚跟我交手时,我向他展示了经被上的经文,他几乎立刻失去了行动能力,显然,那些水,他已经喝了不少。”

“你说这些目标他们都是精心挑选,那挑选的标准是什么?”阮糜问,“施鲁死的时候,他们都还没入伍呢。”

“王和尚血脉被激发后,我就已经完全不信任我那些同伙了,最后那封信,是我瞒着同伙私自送来的,你们猜得没错,我就是要被你们抓住,因为,我认为我已经明白了他们真正的目的,而且,他们快要成功了。”

“他们真正的目的?”阮糜眯起眼睛,她知道她终于接近答案了,“什么目的?”

“苍云军每个营都是独立的,几乎是统领一人独揽大权,如果统领不在了,也会立刻由副统领顶上代管,但是此刻,苍云麾下有一个营连副统领都不在了。”

犹大话音未落,阮糜已经“噌”地站了起来,一股电流窜过她的脊背,几乎让她浑身打颤。“丁松……”她喃喃说了一句。

“我想,你已经明白了。”犹大露出满意的笑容,他又恢复到了最初的沉默当中。

阮糜却像是大梦初醒,猛地转过身用力拍打牢门:“放我出去,快放我出去!”

走出大牢,女校马不停蹄冲向都督府的门外。风实在太大了,女校觉得自己简直是在跟惊涛骇浪搏斗,有两次,她甚至还被狂风掀翻在地。“一定要赶上……”阮糜心中念着,她咬紧牙关,双眼因为沙尘而泛出了泪光,“一定要赶上啊!”

从都督府到作为苍云临时驻扎点的药铺,阮糜走了整整一顿饭功夫,当她拍开大门时,几乎有了虚脱的感觉。

“阮姑娘吗?”房内的风夜北站起了身,他已经在王和尚身边守了一天一夜,脸上一贯的儒雅也无法掩住疲惫。哪怕双眼已盲,他还是从进门后的脚步声听出了来人的身份。

“风先生,在下有一件急事要请教。”

“有什么事,你去问忆眉不行吗?”风夜北的声音还是那么温和,像是一个永远不会焦虑的富足公子。

而阮糜这时已经几步抢到跟前,一把抓住风夜北手臂:“不行,这件事,苍云里谁都信不过,我只有问你!”

风先生抬起头,空洞的眸子对着女校尉,像是在寻找什么,这一次,他也意识到事情的严重。

“有什么事,苍云里的人不能问,却要问我这个客卿?”

阮糜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然后她用不能更正式,不能更清晰的语调问道:“陷阵营里,正副统领如果都不能履行职责,其它营统领也不能代劳的情况下,谁是下一个临时指挥人选?”

第九章第五十八节【孤世长墙(三月二十五日)】

“我们到底走了多久?”周问鹤忽然停下脚步,皱起眉头问身旁的高云止。少年先是愣了一下,然后脸上就写满了茫然:“你等下,我……想想”。

周问鹤并不指望少年能给他回答,他怀疑对方的感觉跟自己是差不多的。而道人自己,则恍若大梦初醒一样,此刻的现实不断涌入他的认知世界,之前的经历则越来越模糊,想要挖掘出到达长城之前的记忆,已经变得难比登天。

这说起来非常让人难以相信,之前他就像是一边行走,一边清醒地做梦,他明白地记得迈出上一步时的自己是清醒的,也记得再上一步时候的自己同样是清醒的,他们都是有目的地在长城上前行,只是他想不起目的是什么,好像在醒过来的那一刻之前,一切都是顺理成章的。在这一路走来的过程中,他们两个人聊了很多话题,其中不少内容道人还记忆犹新,但是,他们中却没有人提出这最基本的几个问题:“这是哪儿?我们怎么来的?我们要去哪儿?”

记忆越往前回溯就越模糊,仿佛是从一条幽暗深邃的黑洞里延伸出来的。登上长城之前的回忆断裂在他与藤原妹子话别的当口。仿佛当时的他一转身就步入了浓雾,之后他还能回忆起的,就只剩下墙脊上这不知起点的旅程了。

头顶上只有一片晦暗,密密叠叠的云层盖满了整座天穹,青白色的日光从阴云缝隙间透出,让人想到墓室里垒砌的青砖。

高云止手扶女墙向下眺望,只看到了一片寸草不生的戈壁荒原,大地在青白色的天光下仿佛隐隐泛着灰绿的死气,与阴霾的天幕浑然一体。

“接下来怎么办?”少年问。

周问鹤举目四顾,长城上向前向后都看不到尽头,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了两人脚下这堵蜿蜒无尽的巨墙。

道人沉吟良久,最后下定决心朝前方指了指。他有一种感觉,不管他之前是因为什么才踏上这段旅程的,他都不应该在这里半途而废。

两人继续前行,只是这一次没有人再说话,这条路如今在他们眼中变得无比光怪陆离。又走了一顿饭时间,前方的墙脊上出现了一处烽火台,之前他们也路过了好几个这样的烽火台,但是直到看见这一个,他们才发觉不对劲。烽火台中没有供士兵容身的空间,从里到外几乎都被砖砌死了,只有下方一条狭窄的小路可以通到烽火台另一边,却没有路可以上到台顶。

“这不是烽火台。”高云止看了半天才喃喃说出这句话,“要不然,这座烽火台就不是给人用的。”

两人扣着砖缝,运起壁虎游墙爬到烽火台顶端。上面的空间约莫十丈见方,举目四顾只有一个朽坏坍塌的供桌以及一根折断的旗杆。一面大旗铺在地上,旗面已经污秽破败几乎不可辨认,道人只能猜测,它的中心部分,似乎是一张巨口。

供桌上原本一定供奉着饮食,但现在早已随时间化为腐尘了,在这一片狼藉之中,安坐着一把生铁的大锁,四条铁链从四个角落伸出,与大锁铆在了一起。

大锁并没有锁住什么东西,它的存在更像是一种象征,漆黑的锁身上刻满了经文,透着一股镇山定海的气势。周问鹤上去用手提了提,约莫有七八十斤的份量,显然,它是实心的。这里的布置给人一种感觉,似乎小到眼前的供桌,大到整座烽火台,都是在为这把锁服务,也许在这无人知晓的漫长岁月中,它确实将什么并非实体的东西锁在了这里。

烽火台的一角竖着块矮碑,上面用楷书写着“西去雁门关四里,非我玄甲将士速速回头。”旁边还有一行小字“上元元年玄甲破阵营统领薛礼公仁贵立碑于此”。

风吹过砖石的缝隙发出呜呜的鬼哭之声,周问鹤感觉这段长城建立在了时间的边缘,周围的一切,都埋葬于万古的荒寂中,当初,玄甲军的先辈们是抱着怎样决死的心,在这里修建工事的呢,当他们在这片死寂之地,用砖一块一块垒起高墙的时候,他们知不知道,这堵墙究竟是要抵挡什么东西?

“雁门关可不是这个方向。”高云止看到石碑后说。

“如此说来,”周问鹤拍了拍石碑,又回头瞧了瞧大锁,语气忽然变得严肃,“我们正在去阴间的路上。”

高云止理所当然地点点头:“希望那边的人能热情好客一点,我肚子快饿瘪了。”

两人越过烽火台,继续他们的旅程。有一次,他们在墙壁上看见一行手刻的字迹,那是一个女人的名字,名字很普通,没什么诗意,字也刻得不好看。但是周问鹤忍不住在想,也许这三个歪歪扭扭的字,曾经是某个人在此处的精神支柱。

又走了一阵,他们捡到了一本册子。册子的前几页似乎是在记账,写着一些常规的钱粮数目,后面的内容开始杂乱无章,包括了几首下流的打油小诗,一名士兵的处分记录,以及随手记下的几个混乱的梦境。其中最让道人震动的是一句没头没尾的话,它写在某一页的角落里,不注意很容易就会把它忽略掉:“昨晚张坦不中用了,我们把他从长城上扔了下去。”读到这一句时,周问鹤本能地越过女墙朝下望了一眼,当然什么都没有看见。道人有时会怀疑,长城脚下那一望无垠的贫瘠土地,其实是漂浮在虚空中的,一层稀薄的幻象,而自己,其实是行走在上不接天下不接地的一座孤桥之上,现在回头看身后蜿蜒的长城,道人仿佛看到它从悠悠岁月中带出了一股无从言喻的哀凄。

周问鹤随手把账册扔在地上:“快点走吧,天要黑了。”说着他已向前迈开大步。高云止一言不发跟在他身后,脸上是比他还要严峻的神色。

这一刻,道人清晰地听到了胸腔里隆隆的鼓声,这与他之前遇到的恐惧都不一样,这恐惧里带着哀伤与空虚,仿佛岁月里轻如鸿毛的一分一毫,全都在这里积压成了一座山,他想要逃跑,但是他无处可跑,因为这里,只有这一条路。

周问鹤开始怀疑是不是薛仁贵建造的这部分长城,因为这绝不是在几年或者十几年时间里就能够完成的。根据他的猜测,道人脚下是长城的某条无人知晓的分支。它与雁门长城的接驳处,一定在某个早已被世人遗忘的地方。也许在赵武灵王修建赵长城的时候,这条分支就已经有了雏形,千百年来,那些知道真相的人一直在不露声色地维护这个地方,究竟有多少无名无姓的战士埋葬在这片死寂之中?道人不敢去想。

走在前面的高云止忽然停止了脚步:“快看,他指着前方。”

一座雄关无声地伏在道路的尽头,稀薄的云雾缭绕在它四周,让它看上去有些捉摸不定。越来越沉的天幕下,它的样子让周问鹤想起了之前烽火台上那把冰冷的巨锁,毫无生气。仿佛它从诞生开始,就跟活人没有多大关系。

“雁门关。”高云止的声音里夹杂着几分赞叹。

“走吧,”周问鹤说,“我们去看看,能不能在里面找到点路樱的线索。”

第九章第五十九节【缆索的尽头】

印在玻璃上的脸太模糊了,没法看出它主人原本的长相,这张残缺的面孔与车厢里的人冷漠地对望着,像是一副挂在玻璃上的,没有灵魂的躯壳。

“缆车……是不是慢下来了?”叶芸芸忽然小声问。剩余的三人从窗户上收回目光,疑惑地相互望了一眼,在那一刻,车厢里静得连他们各自的呼吸声都听得见。

小叶的感觉没错,这个钢铁的空间正在缓缓减速,就像其它钢铁的庞然大物一样,它的减速缓慢而又平稳,不留给车厢里的人任何侥幸余地。

“别,别让它停下。”冯凯安带着哭腔念叨着,他匍匐在肮脏的地板上,筛糠一样抖成一团。此时此刻,他无论声音还是形象都好似一只大号的兔子。

杨榆和闫康站了起来,紧张地环视车厢内壁,他们找不到阻止减速的方法,这就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老旧车厢,甚至没有足够的地方可供抓握。

哑巴紧紧搂住了他的包,一双神经质的眼睛在几块玻璃间来回巡视,像极了一头随时会暴起伤人的狒狒。

“有什么主意吗?”杨榆小声问。闫康没有开口,但答案显而易见,此时此刻,他们是砧板上的鱼肉。

“小闫!”大个子冷不防低呼一声,似乎正在竭力压抑住内心的惊恐。闫康回过头,发现杨榆正死死盯着车顶,脸上全是震惊的表情:“我们……怎么早没看见?”

他盯着看的,是挂在缆车角落里的一块铜牌,看样子,是生产编号或者某种安全合格证。因为天长日久,铜牌的表面已经污秽不堪,还伴有小规模的锈蚀,不过万幸的是,字迹依旧勉强可以辨认。

“上面……写着什么?”小叶怯生生地问,她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铜牌上的文字全部用英文写成,但小叶知道这难不倒杨榆,她闭上眼睛,等待着那个,她知道一定会给她带来冲击的回答。但是,大个子那里却迟迟没有反应。她疑惑地睁开双眼,看见杨榆木然盯着铜牌,仿佛他根本不认识那个东西。过了许久,他才用梦呓一样的声音说:

“上面写着,”大个子停了停,重新调匀呼吸,念出这几个字似乎要耗尽他全部的体力:“失踪缆车……等比例复原车厢,实验器材,非研究人员严禁入内,严禁使用,严禁……启动……”

虽然缆车还安好地挂在半空中,但是所有的人都产生了一种坠落的错觉。“我们……到底坐在了什么里面?”冯凯安蜷缩在地板上,用外套紧紧蒙住头部,用颤抖的声音问。他似乎真的在等待答案,因为当他发现没有人回答之后,胖子又用更重的哭腔重复了一遍他的问题:“我们坐的,到底是什么!”

闫康没有理睬冯凯安,他指着铜牌右下方的落款给杨榆看,那里有一个清晰的人名缩写:“Dr.T”

“我也看见了。”大个子低声说,“那么他真的是当年的带队人?”

“他曾经在这里用缆车复制品搞过什么研究,也许,他是想复制那次失踪。可是他为什么对这座山这么感兴趣?”

“侵华日军的一个车队,17名缆车游客,从大平宾馆中跟着歌声走入深山的香口镇狂热者,外加雨道宫里的乐康活创始人,在这里失踪的人太多了。从很久以前附近就一直流传一种说法,这座山是通往阴间的门,在这里,人很容易就会被困到阴阳两界之间……此外,还有一种更不切实际的解释……”

“什么解释?”

杨榆没有回答,他的眉头紧锁,视线在自己的脚边游弋。

“快说呀,什么解释!”闫康又催促了一句,大个子这才开口:“有传闻说,南方那期‘华功’事故,其实不是走火入魔,那些人根据书中的理论,用自制天线接收宇宙信息,从某种方面说,他们成功了。”

“那个简陋的设备,真的从宇宙里接收到了什么,甚至,让那些迷信的‘华功’修炼者认为,他们与某个东西发生了精神层面的交流。阎科员并不是骗子,他的养生方法真的会改变人类——只不过不是以我们期待的方式。”

“那天晚上,有什么东西被修炼者们从群星间呼唤了过来,在修炼者发疯后,它又循着‘华功’传承的路线来到了香口镇……”说到这里,杨榆长长出了一口气,“这是周学长留在笔记上的推论,当然,他没有证据。”

雾更稀薄了,闫康认为他透过雾气隐约看到了远方群山的轮廓,但是他并不能确定,因为那些轮廓太模糊了。缆车越来越慢,几乎已经到了彻底的停滞边缘,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没人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短暂的沉默后,众人头顶忽然传来一阵“噼啪”声,缆车的内置喇叭毫无预兆地开始工作了。年轻人们先是听到一连串刺耳的杂音,接着,一首陌生的流行歌曲开始在车厢里回荡,那种九十年代初的旋律与编曲风格充满了与当下格格不入的怀旧感。

“这是什么歌,曲调真怪。”杨榆说。

“听起来像是一首信天游。”闫康说。90年代初开始,流行乐坛曾经刮起过一阵强劲的西北风,各种或真或假的信天游纷纷被现代文化产业包装后灌录进唱片里,当时只要是一首信天游,就有出版的机会,不管它能不能卖出去。结果一年后,这种滥觞毫无悬念地造成了市场的饱和。

一边的叶芸芸忽然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这首歌我听过,这首歌……叫《白衫郎》,那还是我小学时候在电视上听到的,我都忘了是个什么节目了,反正……我只听过一次,后来,我再也没有听到过它。”

《白衫郎》?你确定?就是这首歌?”闫康扶着眼镜,表情像是受到了极大的震动。

“怎么了?”女孩问。

“《白衫郎》在网路上,是跟《荀秧祠》齐名的都市传说。有很多人都声称小时候在某个没有名气的电视节目里听到过它,但是谁都挖掘不出这首歌更多的信息,更没有人能够完整地重唱它。”

“有一阵子,我对这个都市传说很感兴趣,还专门做过调查。在调查过程中,我发现这首歌跟《荀秧祠》有本质上的区别。你们或许也知道,《荀秧祠》这首歌其实并不存在,它完全是从网路上人云亦云的空穴来风中创造出来的,但是《白衫郎》,确实有过这首歌。”

“我在一个小唱片公司的发行目录上找到了这歌名。按照都市传说的讲法,这首歌被某个前往陕西采风的音乐人听到并挖掘出来之前,已经在封闭的小范围里传唱了一千多年。”

一个盲眼老汉凭记忆为音乐人演唱了歌曲的几个不连续的小段,据说他是这世上最后一个知晓这首歌的人了。音乐人回到他惨淡经营的公司,用录下的素材为基础,谱写出了后来电视上的那首《白衫郎》。之后的故事,就走上了都市传说的老路:诅咒,命案,失踪,诸如此类。当然,以上那些内容全部无从查证,网上唯一能找到的图片信息,只有一张据说是演唱者的90年代初风格艺术照,以及一张印刷粗糙的卡带封面,封面上显示《白衫郎》列在B面第三首。

“我没办法反驳那个都市传说,因为关于那个唱片公司,我后来什么信息都没查到。至于那个去陕西采风的音乐人,我甚至连他的名字也没有调查出来。他们就像许多其它同时代的作坊式小型唱片公司一样,淹没在了时间洪流中。不过,我却查到了另一条线索,民国时期,有人曾经在一张叫《新世界》的小报上,以《白衫郎》为名连载过一个惊险故事。作者名叫王策,是个不得志的归国老留学生,他的资料也同样少得可怜,然而,网上却有人专门编写以他为主角的灵异故事,而且,已经编了不少。我不知道那些无聊的好事者是谁,但那些故事,大多经不起推敲。其中最离谱的,是把他叫做什么……‘万千化身之主’……”

闫康话音未落,忽然被小叶的尖叫打断,说时迟那时快,众人只听见耳边“砰”地一声巨响,整个车厢就开始地动山摇般摆晃起来。

闫康一个站立不稳歪倒在地,后脑勺重重撞在了金属墙壁上。一阵强烈的晕眩伴随着耳鸣向他袭来,他想要扶着墙重新站起,然而试了两次却都失败了。他瘫坐在地,感到一切都在天旋地转,头沉得像是灌了铅,嘴里弥漫着恶心的金属味,最糟糕的是,他的眼镜也不知去向了。

“小闫!”一片混乱中传来杨榆的惊叫,闫康抬起头,发现对面倚墙而立的大个子正直愣愣注视着自己上方的窗口。

“怎么了?”他急忙转过头看向窗外,但是失去了眼镜对焦,他看到的景色一片模糊。

“雾里面有东西,特别大!刚才撞了缆车一下。”杨榆话还没说完,闫康眼前的白色氤氲中忽然冲出一个巨大的黑色轮廓,没等他做出什么反应,那东西已经重重装在了车厢外壁上。

缆车晃动得更剧烈了,就像风中一片孤叶挂在树梢苦苦支撑。“抓稳!抓稳!”闫康叫了两声,身体紧紧贴住墙壁,这是他能做的唯一的防护了。闫康喘息着环顾四周,一切都在混乱中分崩离析。叶芸芸已经钻进杨榆怀里,看她的样子似乎是在放声大哭,冯凯安依旧匍匐在地,两手抓住金属椅脚,他好像是在无意识地喊着什么,就像是一只受惊的动物,哑巴还坐在位子上,用双手撑住墙壁,张着嘴发出不连续的音节,也许是在努力说话一样。

喇叭里的信天游还在播放,事实上,它的曲调似乎更加欢快了,与车厢里的癫狂搭配在一起,有一种让人作呕的滑稽感。

撞完这一下之后,黑色轮廓迅速隐没在了浓雾中,大约过了十几秒,它又从雾中冲出,带来一次更猛烈的撞击。这一次玻璃直接被撞出好几道裂纹,连金属的缆车外壁都被撞得变了形。

车厢里所有的人都已经六神无主,黑色的轮廓却再次一击而退,像是巨鲨沉入白色的海面,留下众人在摇晃的车厢里屏息闭目,等待着接下来的碰撞。

但是预想中的撞击并没有如期而至,连播放信天游的喇叭都不知何时安静下来了,一切似乎都回归到了深海一般的平静中,只有那两道触目惊醒的裂纹,依旧挂在车窗上张牙舞爪,粗暴地提醒着众人刚才的遭遇并非噩梦。

“车又开始动了……”叶芸芸低声嗫嚅道。她说得没错,缆车正在徐徐加速,没过多久,它又恢复到了正常的运行速度。窗外,云雾已经散去大半,缆车里的人如逢大赦,除了冯凯安之外,其他人都纷纷把头凑到窗前,拼了命想要用视线扫过外面的每一寸土地。然而,他们看到的只是连绵起伏的群山,像是一片波涛静止的海面,延展到视线的尽头,没有道路,没有房屋。没有任何可以确认方位的东西。

缆车从一个破败不堪的铁架子前略过,这个朽物竟然还没有倒下简直是一个奇迹,他们看到架子顶端装着一个古怪的轱辘,有两个瞧不清衣着的人影正背对缆车,把从轱辘里舀出来的东西灌入身边的陶罐里。众人趴在玻璃上,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两个人从视线范围的左面移动到右面,距离最近的时候,他们甚至觉得自己看清了那两个人的身形。

远方的山脊上出现了零星的城墙废墟,这或许是某个地方政权建造的野长城,因为据杨榆所知,这里距离长城还很远。在那些城墙废墟的末梢,是一片更加巨大的废墟,也许那里曾经有过一个关隘,但现在,那里几乎什么都没有剩下。

缆索前方的白色迷蒙中忽然浮现出一个庞大的阴影,仿佛一头巨兽从浓雾里冲了出来。那就是缆车的终点,一个全金属搭建的临时缆车站。车站里空无一人,只有几盏指示灯兀自明灭。墙上挂着一张西方人的半身照,但是照片的颧骨以下部分已经被撕毁了。

“那个人,是不是Dr.T?”冯凯安问。

“我看不清啊。”闫康回答,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眼镜,遗憾的是镜片已经全碎了,他现在看窗外只有一片模糊不定。

“我觉得他有点眼熟,但是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这张脸。”杨榆说到这里,忽然感到自己手臂被人轻打了一下,大个子急忙转过头,看到哑巴正站在自己身后,手上拿着一张泛黄的旧报纸,示意杨榆拿去看。大个子接过报纸,发现上面写着“欢迎美国科考队来我市开展联合考察”的头版标题,下面还配了一张全体科考队员的合照。照片很模糊,照相的人显然欠缺技术与经验,照片中所有的人,都呈现出一股木然的呆滞感,照道理说,看这种照片就像隔靴搔痒,应该钩不起人的任何情绪。但是,当杨榆看到这张照片,他忽然有了五雷轰顶之感:“对了,我想起为什么这张脸会面熟了,我见到过他!”

“你见过他?你见过Dr.T?”闫康对于杨榆的话与其说是不相信,不如说是无法接受,“你什么时候见过他的?在哪里?”

大个子转过身,脸上表情出奇地郑重:“今天看见的,在这里看见的……而且,你也见过。”说到这儿,他的视线转向了闫康放在座位上的那本书:《百位改变世界的科学家》,他一个箭步过去,拿起书飞快地翻了起来。

缆车已经快要驶入车站,周围还是没有半个人影,只有指示灯在空无一人的候车厅中急促不安地徒劳闪烁着,像是要唤醒那些早已不在的员工。

杨榆终于翻到了他要找的那一页,他深吸一口气,把书递到闫康面前,后者眯起眼睛,几乎把脸贴在了书上,这一刻,他的样子说不出的狼狈。足看了三四秒钟,闫康才发出一声像是呻吟的叹息:“是他呀!”

书的这一页上印着一张美国绅士的黑白全身像,虽然照片中的人看上去还很年轻,但是杨榆还是一眼就认出他与候车大厅里那张照片中是同一个人,同时,他也是哑巴的报纸上,站在照片最中间的人。

“是啊,当然是他了。”闫康懊恼地把书扔在了地上,“Dr.T,T博士……特斯拉博士……”

第九章第六十节【风停了(三月二十五日)】

整个白天,吕籍都在自己的小屋里加固门窗。

为了抗风,他给窗户补了好多根木条,可是,老苍头总觉得还差一点,窗户上总有一些地方看上去不那么结实,总有一种随时会漏进风来的感觉。

他就这样像没头苍蝇一样修补了一整天,最后,吕老汉知道自己必须要停下来了。老人张开了一把胡床,坐在乏善可陈的房间中央,疲惫地看着今天的劳动成果,然后,他自己也笑了起来。

就在这时,那扇被过度加固的木门忽然传来了敲击声。

“进来吧。”吕籍说,他坐在胡床上并没有动,听语气,他还是那个沉稳可靠的老苍头。

门开了,一股强风卷进屋内,吹在吕籍脸上几乎让他喘不过气来。燕忘情披风带沙地从外走了进来,她没有戴覆面,穿的也是寻常女子的衣服,以至于当老人第一眼看到她的时候,几乎有点不敢认。

“渠帅?”他脸上带着欣喜,慌慌张张地站起身,“您怎么来了?”然而,他的身子站到一半,整个人忽然僵住了,他看到宋森雪跟在女帅后面走进了房子。

吕籍的失态只维持了很短的一瞬,然后他又恢复了往日的从容,重新站直了身体。他看看燕帅,又看看宋统领,这才发现两人都带了些新伤,不过,都不算太严重。

“稀客,”老人沧桑的脸上露出了孩子般无邪的笑容,“两位都是稀客。”

“知道我们找你什么事吧?老苍头。”宋森雪一边问,一边转过身把门关好,然后悠然站在了门边。这个举动看似平常,但如今笑面阎罗做出来,竟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威慑力。

吕籍点点头:“知道,知道,我不会浪费大家时间的。”

(药铺)

“吕无念?”阮糜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怎么会是吕无念?他才多大年纪?你们怎么会想到让来代管破阵营的?”

“他是虎豹营前任统领吕籍之子,当然不能跟普通士兵相提并论。从吕无念入苍云第一天起,这个小伙子就已经受到了高层的加倍关注。不管是王大师还是宋统领,都认为他是非常时期可以依仗的人选之一。”风夜北说到这里停了停,似乎又想起了什么,“其实,在吕无念之前,原本应该还有一个人作为破阵营指挥的备选。”

“让我猜猜,是不是王洵?”阮糜问。

“没错,就是王队正。然而,他现在显然是无法承担这个责任了。当然,要渠帅直接指挥破阵营也不是不可以,但是现在,渠帅也下落不明……”风夜北话音未落,房门忽然被推开了,一脸狼狈相的燕忆眉出现在门口。

“怎么了?”风夜北朗声问。

“城西的火灾……已经聚成了火龙卷。沿街十来栋房子都被点着了,尚不知道伤亡情况。”。燕忆眉回答,她脸上虽然还带着慌张,但布满血丝的眼睛,却已经与燕帅有了七分神似。

风夜北闻言沉吟片刻,随即露出了成竹在胸表情:“派一队将士,把火龙卷必经之路上的房屋全部拆毁,可燃的东西要统统带走,其余的,拆得越碎越好。”

(吕籍宅)

“你知道我们会来找你吧?”燕忘情问吕籍,她语气不带半分恼怒,听起来好似同袍间的寻常谈话。

“犹大被你们找到时,我就知道会有这一天,只是,我没想到还能见到宋统领。”老苍头自嘲地笑了笑,“我早该料到柏公公他们困不住你。”

“原本我还没那么容易逃出来,但是柏公公把渠帅跟我关到一处,帮了我大忙。”宋森雪说到这里,忍不住呵呵笑了起来。

“柏杞竟然绑架渠帅?”吕籍叹着气连连摇头,“真是疯了。”

“现在能不能告诉我,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做?”燕忘情问,“你都一把年纪了,这件事里你还能得到什么?”

“就是因为我一条腿进棺材了,我才要抓紧时间做这件事。”吕籍惨然一笑,层层白发压在他皱纹丛生的头颅上,就像风中一团扬起的灰尘。这一刻,老苍头仿佛已是百岁,“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担心一件事:当我到了下面,见到了施鲁,他问我这些年来我都做了什么,我该怎么回答他呢?”老人伸出一双大手,轻抚他憔悴的面孔:“现在,我终于能够对他有个交代了。”

“那你到下面见着千千万万个阵亡的苍云将士,他们问你为什么要背叛玄甲军,你又要怎么回答?”宋森雪问,语气里全是讥讽。

然而这些话显然一点都没有触动吕籍,老苍头的神态反而更坦荡了:“人的一生总要有取舍,背叛一些事,效忠一些事。当初你们的选择是放弃施鲁,现在我的选择是与他站在一起。”

“把吕无念送上破阵营统领的位置,这就是你对老朋友的交代?”

“破阵营本来就是他们施家的,我只是把它还回去。”

“怎么?吕无念是施鲁的儿子?”燕忘情挑起眉毛,“绝不可能!施鲁要是有儿子,苍云怎么可能没人知道。”

“施鲁死时,他投奔到施鲁家才没多久。这孩子太小了,根本没有人注意到他。当时施鲁可能预感到自己时日无多,他把无念托付给了我,说来惭愧啊,我跟当时所有人一样,对他的绝境视而不见,但他还是把我当做他的朋友。无念是一个人到我家的,手上提着仅有的几件行李。我没见过这样的孩子,明明只有这么一点大,却有着成年人一样的眼神,我印象中他只哭过一次,那一天在城外的荒地,他问我为什么没能救施鲁。我告诉他有些错误我们没法去扭转,甚至当事情过后,也永远也不会有人会来听我们的声音,我们是被淹没,被掩埋,被否定,被遗忘的一小群,我们喊破喉咙也不会有人回应我们。他问我那我们应该怎么办,我说我们应该记住,我们应该等待,如果永远没有纠正的机会,那我们就记一辈子,这是我们唯一的反抗了。”

“吕无念小时候,如果你能劝一劝他,他说不定会过上完全不同的生活,看看你们现在的样子,你觉得施鲁会愿意看到这样的结局吗?”

“你们希望无念过上怎样的生活?一辈子活在谎言里?还是像我一样,浑浑噩噩,糊里糊涂地过上一生?每天我都变得更厌恶自己,每天我都在问自己,这一辈子究竟干了什么。我问过无念,是他选择了这条路,他说他可以宽恕谋杀,他不能宽恕遗忘。”

“够了,”燕忘情不耐烦地打断了吕籍,“交出杀死田公的凶手,我可以饶你们父子不死。”

吕籍惋惜地叹了口气:“我们的计划里,原本没有杀死田公这一条,这都是那个凶手的自作主张,可惜,你们还是动不了他……他是今上的儿子。”

(药铺)

“这些是什么人?”阮糜指着药铺门前一具具面目全非的焦尸问。

“是驿馆里的人,他们暂时放在这里,县衙已经放不下了。”一个苍云士兵回答。

“那么柏公公呢?”阮糜急忙问。

“柏公公伤得很重,军师正在想办法救他。”

“现在火龙卷怎么样了?”

“已经快停了,军师的法子确实管用,不过火龙减弱最大的原因还是风开始变小了。”

阮糜点点头,苍云军士看女校没有其它问题,就回去继续搬运死者。阮糜抬头看着风流云散的天空,心想这座县城所经历的磨难,到此刻或许算是完结了。

驻足半晌后,阮糜快步赶往风夜北的房间。敲开房门,女校发现风先生正坐在椅子上垂头丧气,他的身边,躺着已经烧糊了一半的柏杞。

“刚才还吊着一口气,我出门说了句话,人就没了。”风夜北的语气里带着自责,“他当时攥着我的袖子,像是要对我说什么,但是他嗓子已经燎哑,什么话都说不出。”

说到这儿,风夜北忽然抬起头:“阮校尉,是不是有什么事要问在下?”

“确实有事要请教先生,”阮糜恭敬地拱了拱手,“你们之前说,今上在潞州时,与一个许姓名仕的歌姬生下许忠杰,后来又让一个家奴暗中照顾自己的孩子。那个家奴后来鸡犬升天做到禁卫将军,还动用关系把许忠杰调到都督府司马任上。这个家奴……会不会是王毛仲?”

(许忠杰宅)

当燕忘情赶到司马宅邸时,许忠杰正在朗声读着他最喜欢的玄宗诗集。

清跸度河阳,凝笳上太行。

火龙明鸟道,铁骑绕羊肠。

白雾埋阴壑,丹霞助晓光。

涧泉含宿冻,山木带馀霜。

野老茅为屋,樵人薜作裳。

宣风问耆艾,敦俗劝耕桑。

凉德惭先哲,徽猷慕昔皇。

不因今展义,何以冒垂堂。

这首诗的每一句,许忠杰都在诵读里注入了无限的感情,这一刻的许司马不再是往日那副醉生梦死,昏头昏脑的样子。燕忘情感觉,眼前的中年人仿佛在这首诗里释放出了他一生压抑的所有爱恨。

“这是父皇在开元十一年写的。几年之后,父皇派过一个宦官秘密来雁门看望我。他老人家给了我这两本诗集作为礼物,这是我唯一从他那里获得的东西,这是我跟他,唯一的联系。可惜,其中有一本弄脏了。”

“我的一生,只在做一件事,等待,等待父皇的对我的亲情能够重新被唤醒。可是你们知道父皇在民间有多少雨露吗?我心里很清楚我被接回长安的机会微乎其微,但是每当我捧起这本书,希望看起来就不是那么渺茫了,这就是我能够在毫无前途的都府司马任上忍受到如今的原因,我还有希望。”

“你跟施鲁是什么关系?”燕忘情问。

许忠杰冷哼一声:“我根本就不认识什么施鲁,我这么做,是为了王毛仲!”

“你认识王毛仲?”

“是他把我从潞州私生子的生活中解救出来,是他给了我司马这么个不会被人看不起的身份,即使在身居高位之后,他还是会派人来看望我,鼓励我耐心等着父皇想起我的那天,王毛仲是我另一个父亲,是我在这个冷漠世界上唯一的亲人。”

“那为什么要杀田公?这件事里,他是彻底无辜的人?”

“无辜?”许忠杰几乎跳了起来,“把县城拱手让给苍云军,你们说他无辜?绝了都督府最后一条生路,你们说他无辜?都督府完了,我们所有人的出路都没了!这一次,还有谁会来救我呢?”司马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我原本不想杀他,甚至看到他的那一刻我都没有起杀机。苍云在县城里雀占鸠巢,甚至把都督府排除出了勒索案之外,可是你知道姓田的在干什么?他在搏戏!我亲眼看见他从棋楼里出来,就这么若无其事地在街上闲逛,一点愧疚都没有!”

“所以你杀了田公,只是临时起意?”燕忘情问,她觉得有些滑稽,又有些悲伤,事情的真相竟然会是这样,让一切失控的,是一个中年婴儿的愤怒。

“没错,是我杀了他,我承认。”许忠杰说到这儿,眼神透出挑衅,“可你们能拿我怎么样呢?抓我?杀我?我是今上之子,你们担待得起吗?”

燕忘情的回答却波澜不惊:“你的一生都是这么失败吗?”她淡然问道。一刹那间许忠杰感觉受到了冒犯,对方甚至懒得在自己身上施加怒火,“你的一生都是用这种无力的威胁来换取保命的残羹冷炙吗?”

说完这句话,燕忘情就头也不回地朝门外走去。许忠杰没想到事情就这样结束了,他看着女帅远去的背影,想要说什么,却不知从何说起,这跟他期待的场面差了太多了,他以为会有一番唇枪舌剑,最后他的敌人会悻悻而归,然而现在,留给他的只有空虚。

燕忘情已经快要走出门口,许忠杰只能气馁地重新捧起诗集,每当他感觉无能为力时,只有这本书能给他安慰。

“清跸度……”许忠杰刚念完这三个字,忽然感到喉咙一紧,他慌忙扔下书本想要救护脖颈,但是他的咽头已经被一根极细极韧的丝线勒进肉里,他挣扎了几次也没法扯开。

丝线又收紧了一把,许司马感到眼前的一切都有了光晕,燕忘情已经走出了,许忠杰知道她一定听到了身后传来的动静,可是她甚至没有回头看自己一眼。

许忠杰的知觉在迅速收窄,他心想,此刻自己摇头晃脑的样子,是不是像极了一个孱弱痴傻的大婴儿。“可是,我又能做什么呢?”他在心中为自己辩解,“我又没有选择。”这是他的最后一个念头,他的脑袋歪向一边,口涎滴在了心爱的诗集上。

“笑面阎罗”松开了手,任由许忠杰倒在地上,即使以一个中年人的标准来看,许司马也太虚弱了,平常的人,他至少要收到第三把才会死。

他看了一眼门外,燕忘情已经回药铺了。而他则要留下来处理一下尸体,不过,他本来就是杀手,这不会消耗他很多时间的。

三月二十五日傍晚,风终于停了。县衙和都督府在苍云的主导下开始了全面的救援工作。王大师在当天夜里醒了过来,他躺在床上看了看天上的星星,然后断言说,雁门今年的风季已经过去了,说完这句话,他又陷入了沉睡。风夜北在检查了一番后表示,大师恢复得很好,他只是需要一点时间。

第二天一早,吕无念在潜逃出雁门郡的时候被抓住了,他与吕籍犹大一起被送往苍云堡接受审讯。阮糜去看了他一次,年轻人表现得很平静,阮糜看着他的时候心里忽然浮现出一种猜想:也许当年施鲁罹难时,也是带着这么一种平静吧。

宋森雪去看过王不空两回,可是两回都刚好碰见和尚昏睡,他在第二次回来的路上遇见了阮糜,就拉着她聊出钱重建万家楼的事。

“我万万没想到,你就是临山茗者。”女校叹了口气,“但是,你为什么要在留言簿里,故意把别人的怀疑引到苍云那里呢?”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垄上人就是杨不生,他一直试图让苍云和种殃拉上关系,而那时候,苍云确实陷在种殃里面,所以我才引导其他留言者们往虚无缥缈的苍云旧事上去琢磨,我知道,最后他们什么都琢磨不出来。”

说到这儿,宋森雪拍了拍阮糜肩膀:“渠帅正在找你,如果阮校尉有心重建万家楼,尽管来找我,出钱出力都可以。”说完,他就挂着殷勤的笑容离开了。

二十六日一早,燕忘情又搬回了都督府,这是都府上下的一致请求。田长史不幸遭歹人毒手,许司马又在家中意外身故,雁门都督府已经处于停摆状态,亟待一名重量级人物坐镇指挥。

阮糜在偏堂里看见了女帅,后者显然已经经过了充分的休息,覆面又重新戴在了脸上。

“我们跟都督府达成了共识,县城现在成为苍云的常规驻军地了。”燕帅说到这里,脸上浮现出掩饰不住的得意。

“田公的真正死因,都督府里有人知道吗?”

“除了你我和几个苍云高层,没有别人知道。”说到这里,燕忘情眼里闪过一丝精明,“阮校尉,我这可是把你当做苍云自己人了。”

“在下明白。”阮糜急忙回答,“除了冷将军,在下不会告诉任何人。”

“那我就放心了……对了,我还有一样东西要给你。”说着,女帅取出了一份封口的信函,“我知道你找田公所为何事,但是因为他的意外亡故,你和他的交易并没有完成,今天就由苍云做个顺水人情,你要的东西,苍云替都督府给了。”

阮糜的眼睛一下瞪得有如铜铃:“这……难道是……”

“没错,我们苍云也有一份,”燕忘情的声音忽然低沉了许多,像是在言语里灌进了一阵阴风,“你们冷将军一直想要的,虎贲营军函的复件。”

第九章第六十一节【雁门关,上(三月二十五日)】

这里就算曾经有过人,也一定离开很久了。周问鹤站在关城上俯瞰下方荒凉的广场,心中升起一股怅然若失之感。广场的地面用灰砖拼出了一张方圆十几丈的巨口,巨口张成了夸张的圆形,不知它是在吞噬,还是在吼叫。几件盔甲与鞍具零星地散落在口中,因为常年缺乏养护,都已经成破烂了。

巨口的中央位置,立着一尊三人高的香炉,它的炉膛早已冷透了,时不时会有硕大的老鼠顺着炉眼进进出出,一副旁若无人的样子。成百上千枚大唐军士的腰牌,一大把一大把地扎在炉耳上,像是给香炉梳了许多肮脏的辫子。

高云止看到眼前的景象,忽然深有感触:“回纥有一首儿歌唱道:最开始的时候,天地间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张嘴。”

“嘴?谁的嘴?”道人问。

“它不属于任何人,它就是一张独立的嘴,不依附于头颅,也没有其它五官。它大得超乎我们的想象,回纥人相信,光从它的上嘴唇出发,永远到达不了下嘴唇。”

周问鹤对这种可笑的迷信不置可否,他裹紧身上外衣,嘟囔了一句:“这儿可真冷。”

这里确实很冷,现在还没有完全入夜,远方尚有一抹红霞挂在天穹边缘,像是一滩血泊般殷红地灼人双眼。但空气中的寒意已经透遍了两人全身,一开始,只是撩拨皮肤的丝丝微凉,没过多久,就加剧成了侵肉刺骨的湿冷,道人几乎要怀疑,现在是不是冬天。

两人回到了关城里,周问鹤点起蜡烛,满眼所见,全是断垣残壁。

半个时辰前,他们俩沿着长城走入了雁门关,却看到里面已经颓倒成了一片废墟。两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清出了一条通往关城顶部的通道,但上去之后除了看到一张大嘴外一无所获。

于是当下,两个人决定沿着楼梯向下清理。这比刚才往上清理还要费事许多,但除此之外,似乎也没有别的办法可想。两人踩在砖砾上,把大块的断木碎石一件一件从面前搬开,直到现在为止,他们都没有看到路樱来过这里的痕迹,不过那姑娘身形娇小,自然能够钻过道人钻不过去的残骸缝隙,不留下痕迹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就这样向下清了一顿饭时间,两人来到了一座厅堂。厅堂四壁损坏严重,看起来随时都有彻底垮塌的危险。角落里零星安装着几个烛台,如果把它们全部点燃,那么勉强能够有一些聊胜于无的照明。除了他们进来的那扇门勉强能够出入外,另两个入口已经彻底被堵死了。

周问鹤点亮了两支蜡烛,橘光在黑夜中摇晃跳跃起来,就像是一只橘色的蛾子在黑墙前努力拍打着它的翅膀。道人发现,脚边斜躺着一块木匾,匾额的一半已经碎成木屑,与尘埃混在了一起,稍微完好一点的另一半上写着“点兵”两个字。厅堂的正中央放着一个火盆,火盆里摞着一叠叠烧成脆炭的纸灰。还有许多半烧化的零散册页落在火盆周围,大部分也因为腐朽而不堪辨认。不管当初是谁在这里生火焚书,他都一定很仓促。

高云止手执蜡烛匍匐在地,一张张残页辨读过来,没过多久,他就向道人表示自己眼前全是星星。

“这似乎是一份花名册,根据名册上的记载,苍云从上元年间开始,每隔10年就要往这里送一批士兵,而那些人,一个都没能回去。”

“那么说,这里类似于一所监狱?”道人问。

“不,这些人是自愿留下的,他们每个人都知道自己接下来的命运是什么,从其中一些对话来看,他们来这里都是怀着赴死之心。”

“不过看眼下的情况,苍云一定很久没有送人过来了。”道人说着转身环顾四周,他的视线立刻被墙壁上一幅巨画吸引住了。

如果要说简单一点,墙壁上画的,是一个垂直洞穴的剖面图,洞穴一侧,有人顺着不同的深度,打上了几十方印章。洞穴的入口处,印章上写着“长虫之喙”,它的样子让道人忍不住想起了广场上的巨口;它的下方是一片大泽,旁边印章的文字是“阿鼻海”;海底往下,第三层却又变成空空一片,仿佛那汪洋是浮在洞里的。第三层半空中,画着几个唐人衣冠的男女,只不过,他们全都向下颠倒,两只脚向天上竖着,好似踏着虚无行走。第三层的绝大部分空间,都被一张青面獠牙的脸占据了,颠倒的男女们围绕在顶天立地的青脸周围,像是在对它顶礼膜拜。这一层的印章上写着“慈悲城”;再往下,虚空中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漩涡,从印章上看,它的名字叫做“恸哀之歌”,印章旁还有一行小篆的附注:光明止步。再往下,空旷之中只有点点碎屑,印章上的字是“父与子”,旁边也有注释:“万年刹那,皆为齑粉。”往下还有七八层都各标有名字解释,在洞窟的最下方,被画成一片迷雾,周问鹤只能猜测,在那混沌的深处有一个底部存在,因为,那个位置同样有着一方印章,上面写着“那落迦”[1]。道人又把视线移到洞窟的入口,他发现洞口上方悬挂着一个类似于太阳的火球,火球旁边也有一方印章。印章已经被毁坏,但是,有人为它新补上了三个字“元渡口。”

“道长!”高云止轻呼了一声。周问鹤无声地点点头作为回应,他也认出了这娟秀的字迹:路樱来过这儿。

“道长,你快看这里!”少年手执蜡烛站在另一堵尚算完好的墙前,烛光铺展的范围内,残壁上密密麻麻刻满了“正”字。在这些“正”字的末尾处,赫然是几个触目惊心的大叉,把最后的两三个“正”划得支离破碎。尽管已经时过境迁,周问鹤依然能够从那些叉里面体会到绝望与痛苦,不管那个人曾经在墙上记录什么,最终他一定是放弃了。

随后,两人又扒开了厅堂的一个出口,出口后方的长廊把他们带到一个明显曾经是官员书房的地方。这里唯一还没有成为碎屑的,是一张案机,它就像是个惶恐的漏网之鱼,不知所措地立在一地残骸之中。案机最显眼处,用镇纸压着一封信,从周围的灰尘来看,这封信不久前刚被人拿起来读过。

“只剩我们几个了,雁门关必须被放弃。我们几个幸存者达成共识,带上所有的补给,即刻出关。希望有一天,长城的路能够再次畅通,后来的人能看到我这的封遗言,那么他就可以知道,我们是自愿发起这次远征的。既然堡垒无法保护我们,我们就深入敌人的腹地,即使,直到现在我都不知道敌人究竟是谁。希望所有阵亡的弟兄,能在深渊之前重逢,那时候,我们一定会轻蔑地嘲笑我们此刻的恐惧。”

接下来是一串姓名:中护军甄文海,支记官方念恩,胄曹童师药,厨师蔡于都,孔目辛大历,司戈郎温茂友,马夫阿史多能。以一整座关隘而言,这份名单实在是短得可怜。

信的最后,换成了另一种潦草仓促的笔迹:“不要在夜里留在雁门关,此处已经是它们的世界了,每一堵墙,每一扇门都不再安全。它们潜伏在阴影里的每一个角落,夜晚会被它们的欢唱声淹没。你可以用刀剑杀死它们,但难乎其难,如果你还能出去,趁天还没黑,赶紧走!”信的最后,是落款时间:圣历八年乙巳[2]。落款里没有写日期,最大的可能,是书写者已经算不清具体日子了。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红鼻子的少年忽然问,这也是他们进书房后说的第一句话。

“不知道,”周问鹤将信重重拍在案机上,“但是肯定已经天黑了。”

“有人吗?我说,那边有人吗?”墙后忽然有另一个声音插了进来,让周高二人大吃了一惊。好在,这声音既不古怪也无恶意,听起来倒是亲切得很。

“我是苍云堡派来的探马,我在这里面,嗯,绕了快两天了。”道人心中寻思,墙壁后面的一定是个很知礼的年轻人,因为他的语气虽然透着焦急,却依旧保持着友善与温良,完全是一副谦谦君子做派,“你们能不能告诉我,墙壁那头是哪儿?”

“好像是个书房。”周问鹤问答。

“啊,那一定是甄将军的书房了,你们……看到甄将军了吗?”

“没有,只有一封信,还提到了什么深渊。”

“深渊?那一定是我昨天在墙上看到那张图上的深渊!唉,当时,我还走在对的路上,但后来也不知怎么的,我七拐八弯就越走越偏了……我说,你们看到那副画了吗?”

“看到了。军爷你这两天有没有见到一个女子,约莫二十岁上下,身材娇小?”

“没有,这两天我看到的只有断垣残壁。”

道人闻言叹了口气,路樱一定来得更早,才会同这个军人小哥错过。墙壁那边又问道:“那边的朋友,你们四周还有没有与深渊有关的东西?”

“没了,这儿只有破烂,”道人沮丧地回答。

“这样啊……如果你那姑娘朋友确实来过,说不定跟深渊有关的东西已经被她带走了。”

“这可未必,我那朋友不怎么喜欢破旧之物。”

那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疑惑:“可是……到这儿来的人,不都是为了深渊吗?”

周高二人互望了一眼,两人都感觉摸到什么要紧事的门径。

“军爷,那你知道深渊的事吗?”道人问。

“知道不多,军中前辈曾经对我说起过一句没头没尾的话,他说,祸根就是从那落迦的底部诞生的。”

“那落迦?你是说那片迷雾?”

“那里不是迷雾,只是那里的一切已经超出常人的理解与表达范围,只能画成一片模糊不明。苍云的前辈说,祸根从其中出来,苦难与生命才开始在世间行走。”

“祸根又是什么?”

“这个……他没有跟我说,我只知道,从深渊中出来,根本不可能。”

“是因为它特别深,还是因为它难以攀爬?”

“都不是,仁兄你似乎真的对我们所讲的深渊一无所知啊。你之前看到那副画的时候,有没有注意到‘恸哀之歌’?那一层,光是绝对过不去的,不是因为那一层太深太暗,而是因为,光在那里缓慢得犹如流水侵石,无论千年万年,即使到宇宙湮灭为灰烬,光都来不及走到‘恸哀之歌’的边缘。至于‘父与子’,时间在那里甚至被碾成片片碎屑,再也无法联为一个整体。我想不出走到那里后那里还能剩下什么完整的东西,我只知道,那里往下,就不再有时间这个概念,我们的常识在那一层就彻底失去意义了。但这,还远没有到尽头,之后的路程,只剩下消散,寂灭,当切都回归到绝对的‘无’时,我们才能到达那落迦。”

周问鹤有点追不上那个声音的思路,也许他的意思是,在一个光与时间都干涸的深渊中,诞生了一个我们无法理解的存在。墙那边的人似乎越说越有兴致,道人不知道该不该打断他。这时,高云止忽然轻轻扯了扯周问鹤的衣袖,道人回过头,发现少年的表情异常严肃,烛光下,他那只红鼻子仿佛染上了不祥的血色。

少年悄悄指了指墙壁的角落,周问鹤发现那里裂开了一条不算小缝隙,缝隙的大部分被柜子的遗骸挡住了,从墙对面很难被发现。高云止之前已经清理走了大部分的柜子残骸,他现在的动作,显然是要周问鹤透过门缝瞧一瞧他刚才看到的东西。

墙壁的另一侧还在侃侃而谈:“然而即使是这样,祸根还是从里面出来了,它让我们存活,也让我们受苦,它是我们出生起就背负的罪孽……”

周问鹤悄悄俯下身,把眼睛凑到缝隙前。对面太暗了,一开始道人什么都没看见。过了五六个呼吸后,黑暗中的轮廓才慢慢浮现出来。他看到声音来源的地方,靠墙摆着一副破烂至极盔甲,头盔部分歪到一边,几乎完全被阴影遮住。盔甲一定已经在那里摆了很久的时间,因为它通身都覆盖着厚厚的灰尘。道人几乎能感到一股皮革霉腐之气穿过墙壁扑面而来,然而,他看不见有人。

盔甲一直没有动弹过,它像是一件死气沉沉的垃圾,被随意丢弃在黑暗里。但是年轻的声音确实是从它里面发出来的,那声音没有任何怪异之处,相反,它听起来如此朝气蓬勃:“我家原先也在太原那一块,从小到大我每天不喝一碗醋都觉得难受。那边的朋友,你也喜欢醋吗?”

周问鹤收回了视线,他看了看高云止,后者用嘴型无声地说了“它们。”两个字。这就是甄将军口中的敌人?它们到底是什么?刚才道人隔着缝隙,清楚地看到盔甲上半部分是瘪的,那样的一副盔甲里,绝对不可能塞着一个人。

墙那边好像还在等着周问鹤的回答,发现这边一片沉默后,那声音又问道:“仁兄,你还在吗?”

周问鹤没有回应,他不知该怎么回答,一种如临大敌的危机感袭上心头,不管对面说话的是什么,此刻都跟他只隔着一道失修的墙。

“你还在吗?”那边又问了一句,一样的口气,一样的语速,一样的声调。周问鹤几乎怀疑自己是不是幻听了。

“你还在吗?”

“你还在吗?”

“你还在吗?”

同样的话在墙后不停重复,周问鹤感觉这欢快的问询中,攀附进了丝丝寒意,即使是鸟鸣兽啼,每一声也应该有些变化吧?即使是晨钟暮鼓,轻重缓急也应该有些许的不同吧?但是这个声音没有,完全没有,它每一句提问,都是对上一句的完美复制。道人的额头上渗出冷汗,也许……墙对面那个……不是活物。

就在这时,道人又听到一种粗重的喘息声透过墙传了过来,他本能地感到一阵战栗,这声音是属于活物的,但绝不可能来自于人类。

循环的问话并没有停止,喘息声一开始犹如问话飘渺不定的背景音,但是很快,它就变得越来越强,与问话交杂在一起。道人在那急促的呼吸中听到了焦躁,贪婪与恼怒。但是年轻人的问话,还是没有改变,那么友善,那么愉快,那么朝气:“你还在吗?你还在吗?你还在吗?”

据说有些蜥蜴,会伸出舌头作为诱饵,虫子看到蜥蜴跳动的舌尖,以为是同类,就稀里糊涂地被诱入了蜥蜴口中。道人想到此处,不禁心胆阵阵发寒,难道自己刚才,一直是在跟一个没有生命的诱饵说话吗?

道人知道不能再久留了,他一把拉住少年,飞也似地跑出了书房。长廊里满眼所见都是砖石瓦砾,唯一的通路,只有他们刚才清出来那一条。

“长廊……影子里有东西。”高云止小声说。道人点点头,他也看出,砖瓦狼藉的长廊暗处,有什么正在快速增长。

“去刚才的大厅!”周问鹤说着,在长廊里用尽最大的努力奔跑了起来。那些黑暗中的存在微微朝二人探出身子,但是,并没有能够阻飞奔的两个人。它们像是一群畸形儿,朝周高二人张牙舞爪地挥动他们短小的手臂。

两人一路连跑带爬总算回到一开始的厅堂。周问鹤飞快地给所有的烛台都点上蜡烛。但是,两人随即沮丧地发现厅堂太大了,烛光只是制造出了更多的阴影。

注[1]:致敬《来自深渊》。

注[2]:甄文海不知道外面已经改元,乙巳已经是神龙元年。

第九章第六十二节【雁门关,下(三月二十五日)】

“去楼顶。”周问鹤咬紧了牙关,借着曳跳的烛火可以看出,道人双眼已经挂满血丝,“楼顶建筑都塌了,废弃材料散了一地,我们把里面的木料都聚起来,点一个大篝火!”高云止这时早就没了注意,听见道人的法子连连点头,两人立刻跑出大厅,沿着早先清出的通道向上爬去。

狭窄阴暗的通道里四处都传来有规律的喘气声,混浊,急促,肆无忌惮中还带着一股残忍的渴望。这股渴望是如此直接而强烈,以至于其它所有的感情都要被淹没。无数的喘息汇聚在一起,犹如一首凶险的合唱,周问鹤觉得自己就像在一头野兽的口中爬行,对方只要一个念头,就可以把自己吞进肚子。

前方的路渐渐变得开阔,一束冰冷的月光从上方的豁口撒下来,看上去,就像是一张隔开阴阳的纱障,终于,出口到了。

“快!”周问鹤未及松懈下来,身后已经响起高云止的尖叫声,“它们追上来了!快!”千钧一发之际,道人一手抓过少年护在怀里,接着蜷身顿足,如一块飞石般往外面爆射而出。

残垣的棱角连珠一般磕在道人肩背,“哗哗”的沙砾崩散之声不绝于耳。但是紧接着,天地忽而一空,新鲜寒冷的空气从四面八方将道人裹紧,周问鹤撞出豁口,重重摔在了关城顶上。

落地之后,道人迅速检查了下全身,刚才那一跳自己从上到下被碰出了数十道青紫,万幸,都是些皮外伤。道人又慌忙去查看怀里的高云止,他欣慰地发现,少年竟然毫发未损。

两人站起身来,周问鹤下意识地朝之前广场的方向瞧了一眼,下面只有一片不可望穿的黑暗,如同被无光的漆海完全浸没,之前灰砖砌出的巨口,现在已经彻底找寻不到了。但是,道人在恍惚间,似乎看到一些轮廓正在黑暗里缓缓地来回移动,他不确定自己看到了什么,他猜,那或许是早先时候散在地上的甲胄马鞍。

“怎么这么冷?”高云止哆嗦着喊了一句,周问鹤回头看见少年正抱紧双臂,像筛子一样瑟瑟发抖。从出来到现在只是几个呼吸的时间,他已经被冻得嘴唇发紫这里的天气太不寻常了,这绝不应该是三月该有的天气,甚至,雁门的隆冬都没有寒冷到这种程度,如果现在泼一盆水在地上,那它转眼就会结成一道冰面。

“双手别停住!”周问鹤高喊,“搓耳朵,搓鼻子,快!”说着,他自己也用手在脸上飞快地摩擦起来。高云止不敢怠慢,惊慌失措地依样而为,远远望去,他们的样子活像是两只受惊的动物。

来回摩擦十几下之后,两人的脸都微微有些发热,周问鹤这才指挥少年往空地中央堆木料:“火点起来就不冷了。”他一边喊一边捡起三块似乎是房梁榫头的木块,扔在划定的空地中央,“烧旺一点,它们就过不来。”

断墙残隙间有无数的黑影已经攀上了关城,但是它们慑于月光,只能在黑暗中蠢蠢欲动。周问鹤知道它们在等月亮被云遮住的时刻,他抬头看了看满天碎絮,知道他的敌人不用等很久。

木料一点点堆成了一座小山,只要再加些许就可以引火了。周问鹤望着他垒起的木山,感觉有千钧的力量迫在自己身上,他的皮肤已经寒如坚冰,但皮下的热血却滚烫得几乎要沸腾。“好,再来一点……”他喃喃念叨着,又附身在废墟里翻找起来。

“道长,”高云止一面埋头拾柴,一面大声问,“值得吗?”

“什么?”周问鹤头也不抬地回问。风太大了,他听不清楚少年讲了什么。

“我说,值得吗?你好不容易从蟾廷手下逃出来,好不容易跳出张君宝的循环,现在你再主动卷进这些事情里面,值得吗?”少年只有用喊才能盖过彻骨的北风,但道人依然能听出话里面善意的嘲弄。

周问鹤站直了身体,回头看了一眼少年,他呼出的气瞬间在嘴边凝成白雾,眉毛发际也都挂满了霜凌。寒冷正在透支着他的体力,让他看起来狼狈得就像是一个在冰天雪地里受了一辈子折磨的老人。

“这跟值不值得没关系。”道人说,这句话他没有喊出来,但却仿佛在地上掷出了铿锵之声,“我躲不掉的,他们早晚会找到我,与其担惊受怕等着他们找上门来,我宁可主动去找它们。”

“什么?”高云止大喊,不知道是他没听清楚,还是他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内容,少年放下了手里的活计,站起身与周问鹤面对面,“你说什么?”

此刻的时间仿佛凝固了,清冷的月光从天际撒下,两个人在寒风中相对而立,如同在相互审判着对方。

“我说我要去找它们,”周问鹤说着回过身,继续弯腰寻找木材,“去找大赟,找荒佛,蟾廷,流荼,如果它们要找我,那我也要找它们!”他一面说,一面把两块大件的木柱残骸扔到木料堆里。现在差不多了,应该可以点火了。

道人取出火折子,小心翼翼地用手护好,刚才他还在废墟里找到了几团絮子,如今正好用上。“再找点棉絮给我,这些木头烧起来不太容易。”他对高云止说。

少年却没有动,他还站在原处,虽然他看上去也是狼狈至极,但他的表情竟然无比地轻松:“道长……”

“记得要棉絮,要是没有,毛皮也可以。”

“道长……”

“唉,就差一点,差一点就烧着了”。

“我要走了,道长!”

周问鹤一惊,他猛地转过身,直愣愣看着眼前的少年。

“你早就知道吧,我不存在。”少年的丑脸上浮现出顽皮的笑容,“我是你创造出来陪着你的,这样,你回来就不会害怕了。现在,我的任务完成了,接下来的日子里,你不需要我了。”

周问鹤张了两下嘴,却不知该说什么。当他的嘴第三次张开时,他听到自己有些哽咽的声音:“我一直想不起来,我是在哪里跟你结识的,我只是觉得……觉得,你应该在我身边,我们在一起不是最好的搭档吗?我们在一起经历了那么多,你不可以就这样……一走了之……”道人感到有什么东西从眼睛里涌出来了,温暖的液体淌过冰冷的脸颊,就像是决堤一样一发不可收拾,“我想象过我们分别那一天的情景,我知道我早晚要从这个梦里醒过来,但……但不应该是这里,不应该是这个样子,我还没有准备好被一个人孤零零地留下……”他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向少年刚才站的位置,但是那里已经什么都没有了。目光所及之处,是与其它地方一样的空虚与冷清。

周问鹤怅然地站在原处,月光下,只有他的影子与他为伴。时间紧迫,但他决定给自己三个呼吸的时间去消沉,去哀叹,去想念他的朋友,去应对往后的孤独。当第三口气呼出的一刹那,道人已经再次振作了起来。他俯下身,吹起火折,小心翼翼地燎着木材中那少得可怜的珍贵棉絮。

“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道人高声对背后的一片空旷说,“我曾经跟着一群恶少混迹于市井之中。”他知道他身后没有人,但是,他假装那个少年在听,有些话,他觉得他必须说出来,他在追求一种圆满,他要给自己一个交代,“那时候,有一个大我一点的孩子,一直在照顾着我,要不是他,我可能已经死了好几次了。”

棉絮又一次引燃失败了,火星在寒风中跳动了几下,然后凐灭在阴冷的黑暗里。周问鹤合上火折,飞快地搓了几下手,他的四肢已经越来越僵硬,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我不记得那个人叫什么,我只记得他长着一个难看的红鼻子,他总是顶着这么一个红鼻子,笑嘻嘻地来到我面前,然后带着懵懂的我穿街过巷找这一天的乐子。”道人又尝试了一次,这回,火星都没能扬起来,火折子掉在地上,险些就灭了。周问鹤急忙把它捡起,护在掌心连吹了几口气,火折顶端才重新跃动起微弱的亮红。

“后来,我去了华山,从此没了他的音讯。可是,我一直在幻想着我能够再见到他,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一定要挺胸站在他跟前,告诉他我已经与过去不同了,我已经可以独当一面了。当初我在他的保护下才能面对的那些凶险,现在我已经可以跟他并肩面对了,我要让他看一看,我长大了,我没有让他失望,我值得他为我骄傲!”

棉絮终于点燃了,一开始只是几丝弱不禁风的金红,然后,金红汇聚成了指节大小的一豆焰苗,周问鹤用身体挡住寒风,脸上的表情虔诚得如同圣徒。焰苗变成了拳头大小的一抹明黄,在火舌的舔噬下,笨重的木料内部也开始爆出充满希望的噼啪声。

终于,整个火堆都熊熊燃烧起来,火焰窜到了一人多高,把周围的一切照得亮如白昼,灼热的气流拂过道人身前,险些把他烫伤。周问鹤再回头看那些阴森的墙缝,却只看见了一片漆黑,喘息声已经被燃烧声盖过,那些阴影中的轮廓,都在火光前无所遁形。

“就是这样了吧。”周问鹤喃喃自语,看着冲天而起的火柱,一股豪气油然而生,他走到关城边缘,冷眼看着关外那一望无际的黑暗,在这一刻,他仿佛是这一切的主宰。

“你们来吧!”他朝着黑暗高喊,“来呀!”他不知道自己是希望谁能听见,是李无面,聂定,还是异客,伪神,或者,是所有曾经威胁过他的人,“你们来找我呀!我不怕你们!”

大火熊熊烧着,光芒形成了一个小小的避难所,也许根本没有人听到这个人怒吼,也许,他挑衅的对象没有一个真正把他看在眼里,但是此时此刻,铁鹤道人他不在乎。

(两天后)

“等下,先等下,”燕忘情急急忙忙打断周问鹤的叙述,“你是说……室韦人不但夺取了北方大漠,还入主了中原?”

“严格意义上说,他们只是室韦人的后代,与现在的室韦人没什么关系。”

苍云女帅揉了揉太阳穴,这次谈话似乎让她感觉异常疲惫:“道长,你知不知道,还好我不信你的话。要不然,有很多很多人,会为一些可笑至极的理由掉脑袋。”

“我知道你不信我,”周问鹤嬉皮笑脸地答道,“所以,我才敢告诉你。”

“你之前提到的深渊……”女帅适时地转换了话题,她从案机上拿起一张纸看了看,“当初确实是苍云军中流传过的一个邪教,很可能连薛帅自己都是信徒。他有一次无意中提起,那个深渊是银河的前身。不过眼下我们没空去管那个,连接第二雁门关的路已经畅通了,我会派人去长城上建立新的防御工事,有可能的话,我们会考虑重新拿回关城。你说的那些东西,不管是什么,只要它们能被刀剑所伤,这场仗就可以打。”燕忘情说到这里,明显是打算结束这次谈话,“接下来,道长你打算去哪里?”

“继续寻找我那个秀坊的朋友,如果有必要,我会发动其他朋友帮忙。”

“那样的话,苍云这边就不过问了……对了,说到朋友,麻烦道长传个话给你东瀛那位姓藤原的朋友,”女帅原本平和的脸上忽然毫无预兆地升腾起了一股肃杀,“叫他收敛一点,别以为他在雁门做的事,我们不知道。”

附录:隐元会年鉴天宝四载【节选】

竹老板词条:我们在与竹老板的几次合作中,都没有能查清她的真实身份。大部分见过竹老板的人都把她描述为一个40岁出头,说话有岭南口音的女子。然而,也有弟兄给出了截然不同的描述。

在竹老板如日中天的时候,她几乎染指过大唐的每一文钱。玄字贰拾形容她为世界上最成功的生意人,她可以用几笔看似无关紧要的交易卷起飓风,左右整个天下的局势。她的根系扎进了大唐的所有领域,事实上,也正是她一手扶植起包括关中宫家在内的一系列豪族。【天字叁拾壹】

补充:

(注:以下内容仅供参考)

会内关于竹老板真实身份的猜测大多荒诞不经,不过最古怪的要数上一任地字伍拾伍死前发来的一份密信。他怀疑竹老板根本不是一个人,而是分布在全国各地的二十个竹箱。虽然会内的弟兄大多对这个说法嗤之以鼻,但我们确实已经找到了其中一个箱子。箱子并没有上锁,打开后我们在里面发现了一把算盘和一叠来源不明的账簿,除了账目异常复杂之外,我们并没有找出它不同寻常的地方处。隐元会从去年秋天开始,安排专门的账房对账簿内容进行梳理,而梳理工作本身亦要用到账簿,到现在为止,账簿的数量已经增加了五倍。我们需要更多的账房来开展工作,毕竟这是目前找到竹老板唯一的线索。【天字陆拾玖增补于天宝六载】

第九章完

特刊:第八次座谈会

(与会者:周问鹤,高云止,燕忘情,王不空,阮糜,吕籍,吕无念,宋森雪,白罗汉,杨不生,藤原妹子,许忠杰,田承业,田承嗣,执戟郎,风夜北,柏杞,杨榆,叶芸芸,闫康,冯凯安)

周问鹤:各位来宾,各位同仁,在这草长莺飞的春天,我们又一次相聚在座谈会欢乐的海洋里!

燕忘情(小声对宋森雪):夏天都快结束了,怎么还草长莺飞?

宋森雪(小声):这个开场词是作者在第九章起头的时候准备的,当时他以为能在春天把这一章写完。

燕忘情:-_-!

周问鹤:经历了两个特殊故事后,《铁鹤书》在第九章重新回归了传统的路线,这就意味着,这次的主角又是我!没错!对于大家的思念让我重回大唐!

吕籍:谁要你的思念啊!

高云止:大家听我说,作为一个在断更上前科累累的无良作者,他好不容易又写完新的一章,我们应该先夸奖一下他。

周问鹤:谢谢你。

高云止:因为反正也不会有别人来夸你了。

周问鹤:-_-!

高云止:这次故事最大的特点,就在于篇幅的严重失控,连载了将近六个月,从读者角度简直像上了一次酷刑。

周问鹤:等一下,这好像不是在夸我。

许忠杰:我们其实都盼着这一章能够突破100节大关,结果你62节时候忽然结束了。

白罗汉:让人有了一种很微妙的失落感,感觉就像是成人电影演到一般忽然强行改成了法制节目。

周问鹤:-_-!

周问鹤:让我来解释一下,这次故事的超大体量。是由两个原因造成的。第一就是这次的雁门篇,作者准备了很久,积累下了许许多多的素材,这些素材全部放在了一个故事里,就很难避免体量膨胀的问题;另一个原因则是,作者在第九章里做了新的尝试,也就是每周五的缆车故事线。它的雏形就是原先每章开头的“写在前面的话”,在第八章中它被扩充为了一个独立的故事,第九章中进一步升格成时间固定的连载。严格意义上说,第九章其实写了三个半故事,“雁门篇阮糜线”,“雁门篇周问鹤线”,“缆车篇”,以及拉来凑数的“大屯北路精神病院”。如果以单独一个故事的体量而言,他们全都不比第七章更长。

田承业:所以第九章的失控是作者乱开新故事造成的,这样我就就可以理解……才怪啊!

周问鹤:其实还有另外一个原因。

众人:?

周问鹤:我不愿意完结,因为……想不出最后的隐元会年鉴应该写什么。

众人:-_-!

周问鹤:几乎所有角色的背景都已经写进年鉴里了,我们这部小说穷,请不起这么多角色。

杨榆:作者我有个问题,下一章里面还会出现缆车篇这样的现代故事吗?从读者反响来看,它还是蛮受欢迎的。

周问鹤:是的,我打算把它做成一个传统,以后每周五都会穿插更新与主线无关的小故事,我还专门给它起了个名字,叫《星期五欢乐小剧场》

闫康:欢乐?

周问鹤:作者会在这里做一些合家欢题材的尝试,就像缆车篇那样。

缆车四人组:哪里合家欢了!

周问鹤:下一个欢乐小剧场的故事将会回归民国,因为作者在这次缆车篇里受够了提心吊胆的日子,我想以后都不会再把这类故事的背景放在解放后了。

王不空:我们来聊聊第九章的正篇故事吧,这次作者你刚写了四五节就被读者发现你是从历史研究著作《叫魂——1768年中国妖术大恐慌》里拿来的事件原型,我们想听听你被揭发出来之后良心承受了多大的煎熬,越具体越好。

周问鹤:本次的雁门故事,其实有两个历史原型,其中一个就是被读者看出来的1768年的叫魂事件,另一个则是发生在上世纪80年代日本的森永格力高勒索案。在这里我要感谢写出《叫魂》的历史学家孔飞力先生,以及写出《谜团密布的昭和末年》的李淼老师,我对于这两件历史事件的基本了解,大部分来自于他们的介绍。

王不空:所以你的良心完全没有过不去?

周问鹤:对,完全没有!

众人:-_-!

阮糜:我们来聊聊小说的标题吧,《铁鹤书》标题放飞自我虽然不是从这一章开始的,但是这一章里好像因为放飞自我的标题太多而犯众怒了呀。

周问鹤:关于标题,其实作者每一节都花了很多心思在去思考的。

执戟郎(举手):作者,关于这一点我们完全没看出你有花心思。

周问鹤:你们没有看出来一点也不奇怪,虽然我确实花心思去思考了,但是什么都没有思考出来……

众人:what?

周问鹤:每一节的标题,其实都是最后一刻仓卒决定的。作者总是天真地以为正文写着写着就能想出一个逼格又高又耐人寻味的标题。然而每一次直到正文写完都毫无头绪,只好在发布之前强行憋出了一个。

柏杞:作者,不知怎么的,听了你的解释,我一点都不生你气了,甚至开始同情起你来了。

田承嗣:但是还是有读者留言问,第三十节标题的安德烈斯将军,与第二十一节标题的退休第一天究竟是什么梗。

周问鹤:安德烈斯将军是调查卡廷惨案的第一批人,我用这个标题是暗示杨不生像安德列斯将军一样揭开了被隐藏的苍云清洗事件;“退休第一天”这个梗暗指的是森永格力高案件中的唯一一位死者:滋贺县警本部长山本昌二,在他的指挥下滋贺县警方造成了不可挽回的失误,所以他在退休的第一天自杀了。而那个失误,与第二十一节中雁门县衙的失误完全一致。至于其它一些标题梗,“笑面人”是塞林格一部小说中的侠盗角色,他在森林中向警方投降,至于“理查帕克”,我想大家都知道这是什么梗。

燕忘情:作者,我们接下来聊一个非常严肃的问题。随着《铁鹤书》主线故事的推进,作者你也应该把下一部小说考虑起来了。

周问鹤:是的,我也有这个想法,最近正在有意识地寻找受欢迎的小说题材,我发现《校花的贴身xx》是一个不错的写作方向。

田承业(认真思考):确实,这个似乎是一个很有市场,而且经久不衰的题材,但是……作者你真的会写恋爱小说吗?《铁鹤书》到现在都没有常驻女主出现。

周问鹤:事实上,我想写成后宫小说。

田承嗣:好吧,让我们理智地向你提出建议:就凭你?做梦!

周问鹤:你们不打算支持我吗?我连名字都想好了,就叫做……《校花的贴身短裤》

众人:-_-!

周问鹤:大家一定非常想看吧?

缆车四人组:作者我们会为你送饭的。

周问鹤:不过,大家不用担心,《铁鹤书》距离结束还很远,目前作者肚子里还有三个克苏鲁故事可写,也不排除在写的过程中作者会想到了新的克苏鲁故事。而且,就算主线故事告一段落了,《铁鹤书》也会不定时推出一些外传,作者只是提前把下一部小说考虑起来了而已。

藤原妹子:说到剩下的故事,作者,下一个故事你心里有底了吗?

周问鹤:我打算写《克苏鲁与谢广鲲》。

藤原妹子:说实话,以这部小说的更新速度,你还没写到一半,估计谢广鲲的梗就已经凉透了。(注:在作者写这一段的时候,谢广鲲真的还在满世界现身。)

周问鹤:对了,本章的故事其实有一个非常大的突破!上次有读者提出,作为主角,周问鹤几乎是逢战必败,所以这一次,我特地为自己安排了孤身勇斗十七八个庄稼汉的情节,这下我看看还有谁敢说我是弱鸡!

吕无念:emmmmm……作者你确实是我见过的所有弱鸡主角中心态最好的一个。

宋森雪:以这个趋势发展下去,你很快就会成为网文界第一个拳打敬老院的主角了。

阮糜:那我们来聊聊下一章的故事内容吧,这次的故事在结尾留下了新的悬念“深渊”,并且暗示了它与异客的关系,那么在下一章,会有更多“深渊”的信息吗?特斯拉这条线还会继续挖掘吗?最重要的是,我还会出场吗?我刚才好象听到有人说这部小说缺乏常驻女主角,我正好有空……

周问鹤:其实,下一部我还没开始编,一点都没有。

众人:什么!

周问鹤:这一章结束我已经彻底被掏空了,实在是想不出下一章要写什么了……

众人:喂!说好了不太监的!

周问鹤:放心,我可以向你们立下保证,《铁鹤书》也许不会太监。

风夜北:语意矛盾了作者!语意矛盾了!

周问鹤:只要熬过这个星期,我想我就有写下去的动力了,到那时候,争霸艾泽拉斯探路家的第一章也差不多完成了……

高云止:等下!我好像听到了无法忽略掉的内容!你刚才是不是说……

周问鹤:没有,那是你的错觉!沉迷世界任务无暇更新这种事我是绝不知道的!

杨不生:是吗?

燕忘情:我觉得为了套出真相,有必要对作者施以酷刑。

许忠杰:我认为真相无所谓,只要对作者施以酷刑就可以了。

周问鹤:喂!你们想干什么!

缆车四人组:保持座谈会的优良传统,必须死一个人。

周问鹤:等下,听我说……啊……

(于是,在一片轻松愉快的合家欢气氛中,本次座谈会圆满结束)

第十章第一节【合乐之地】

这个世界上有许多的鬼。

它们中的大多数,你从外表上绝对看不出来。它可能是你某一天在郊道上偶遇的行脚中年人,也可能是与你做了四五年邻居的木讷老汉,你可能永远都不知道那些鬼的真面目,哪怕你其实一直是在它们的围绕中生活着。

它们是什么?它们从哪儿来?他们为什么要来找你?这些都无从得知,只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鬼要害人,不管它们与身边人相处得如何,它们一定要害人。而我接下来要讲的,就是一个鬼害人的故事。

封家大爷41岁时才有了一个儿子,自然,他把这个老来子视若掌上明珠。孩子刚出生没多久,封老爷就在山上大兴土木,把封家几代前已遭废弃的旧屋扩建成了现在的合乐山庄,然后举家搬去那里居住。那是一段短暂而美好的时光,山庄就像它的名字一样沉浸在天伦和乐之中。封少爷从小就乖巧伶俐,十分地讨人喜欢。三四岁时,他展现出了惊人的奔跑天赋,再大一点后,已经没人能阻止他满山头地飞奔了。

那孩子在一天清晨死在了山上,距离他的十岁生日仅差半个月。悲痛欲绝的封老爷请来猎户,发誓要杀光山中所有的猴子。猎户们成群结队地出发进入深山,但是几天下来,他们的收效甚微。

小少爷的尸体暂时被敛在一口精致的楠木棺材中,安静地等待着一场即将为它举办的盛大水陆道场。当天晚上,一个远来的胡僧见到尸体,他大惊失色地告诉封老爷,寿材中盛放的不是人而是一个罗刹妖,如果不及早掩埋,它日必然会出来害人。

六神无主的封家老爷信了他的话,连夜召集家丁把棺材抬出山庄,由胡僧选定山中的一处地方草草掩埋。据说在落棺的时候,所有人都听到寿材里传出孩童的哭喊声,似乎是少爷在呼唤父亲,那声音一直到盖上五尺黄土后还隐约可闻,而且,哭得越来越凄厉。

封老爷回来之后就大病一场,散去金银无数才调理回来。他续弦了一个小她三十岁的当地姑娘为妻,半年不到,续弦死了。求子心切的封老爷又纳了两房妾,两个年轻姑娘也在第二年先后撒手人寰。

封老爷又尝试了几次,都没能留下一儿半女,五十八岁时,老爷子因为中风而卧床不起。于是,山庄在那一年迎来新的主人:封家大爷的亲弟弟,与他素来不和的封家二爷。

封二老爷一回来,就急不可耐地重新装扮了和乐山庄,他换掉了一大批奴婢,在家中布置了许多从南洋带回的古怪摆设,于是,山庄歌舞升平的日子又重新开始了。

躺在床上的原主人很快就被遗忘,十几天之后,他被人抬出来草草掩埋在他儿子旁边,那一天下起了大雨,猴子的叫声响彻山谷。

新主人一家在山庄里的好日子持续了两年,期间只发生了一些零星的不愉快事件,比如有一个寄住在此处的穷亲戚,某天早上他新出生的孩子不见了。人们在孩子失踪的房间里看到了正对树林打开的窗户,以及床上的一摊血,于是他们拒绝为惊慌失措的父母寻找孩子,毕竟他也不是山庄里第一个猴子的受害者。孩子的母亲后来急成了疯病,父亲在山庄里叫骂了两天,之后在没有告知任何人的情况下突然离开了山庄。他们的房子被移作它用,家当充入库房,还未等到第二年开春,就没人记得他们了。

两年平和的时间很快过去,山庄迎来了扩建以来最大的一起命案。一群盗匪在夜晚闯入了山庄大开杀戒,为他们开门引路的,是极受封二老爷宠爱的一个少年家仆,也有可能,是他的新情人,没法确定这件事,因为几个当事者都无法开口说话了。

一年后,封二老爷的长子在出门做买卖的路上翻船落水,之后山庄闹起天花,陆陆续续又死了一些人。

山庄现在的主人是封二老爷的养子封亭岳。他继承山庄已经快五年了,依然没有家室,合乐山如今只是一个空壳,一眼便知它一点也不合乐。

“当然了,想必你也知道,”张谬用这句话结束了他的长篇大论,“就是这位亭岳少爷,写信请我过来的。请你过来的,想必也是他。”说罢,他像只耗子一样抬起短手摩挲了两下自己的猴腮,对你露出了一个猥琐至极的笑容。

你略微点头,算是感谢这位土夫子友好的讲解,你不愿意与他有什么深交,如果可以,你宁愿远远避开他身上从里到外透出的腥土之气,在蜀中,土地可不会散发这种味道。

“张夫子今天精神很好哇。”你对面坐着的矮小中年男人开口了,他穿着不合身的青色襕袍,裹着招摇的幞头,似乎极力想把自己打扮成一个体面人。中年男人的身侧站着一个七八岁上下的男孩,一脸的惶恐之色。他望向男人的眼神总是混杂了恐惧与崇敬,这两种感情叠加在一起,让他自己显得更加卑微。

“钱掌柜,”张谬咧嘴一笑,眼睛眯得几乎看不见,“在下没想到,阁下也收到信了,更没想到,阁下百忙之中,竟也抽空来此赴约。”

这两个人对视了一眼,又不约而同看向了别处,仿佛同时被对方的视线蛰了一下。你望向他们,感觉自己看到了一场拙劣的表演,你知道,铜钱会与地鼠门向来不睦,而这两位,显然都缺乏容人的涵养。如果此时此刻,这间房中只有他们两个,那他们一定已经刀兵相见了。

你的目光看向了角落里的第四个人,那个瘦削的年轻僧人依然正襟危坐,一点也没有要站出来劝和的意思。他的眼神里毫不掩饰地透露出冷漠与鄙夷,左手无意识地拨弄着一串殷红如血的念珠,嘴角微微牵动着,不知是在念诵,还是无声地咒骂众人。

僧人名叫小红禅师,你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就怀疑他不是一个正经的僧人,正经的僧人怎么会穿这么红的僧衣,戴这么红的念珠呢?这个出家人,简直就像是从血浴中走出来的一样。后来你听说,他来自于“灯火禅院”,你就更确定了你的怀疑。这些年来,“灯火禅院”里不知聚集了多少的糊涂鬼,那里简直,就是江湖上的一座阎罗殿。

“看张夫子这身打扮,你最近一定没少在下面做生意吧?”钱掌柜语带讥讽地笑道。

“钱掌柜才是,看您的打扮,最近一定又赚了不少。”张谬看似巴结地回了钱掌柜一句,后者面色顿时一沉,任何人从他那一身穷讲究的寒酸打扮都能看得出,他最近手头一定很不方便。

“你们吵够了没有!能不能让人清净一下!”一声枭喝打断了张钱二人的舌战,两人循声望去,在灯下席地而坐着一个约莫二十出头的邋遢少年人。

就如同二八无丑女,二十岁上下的少年人,一般也不会太难看。但这个少年人却是个例外,他的五官本就不算标志,还撇嘴乜眼,仿佛故意是要招人不喜欢。

苏横,人如其名。这个人,真是横得毫无道理。他有椅子不坐而坐地上,穿着上好的绫罗却执意要把自己弄得肮脏不堪。这个人平日说话做事都蛮不讲理,他活着的目的只有一个:让别人不痛快。

他知道,别人不敢杀他,因为他已经花重金在锡铁牌楼挂上了自己的名字。不管是谁,只要在锡铁牌楼上有了名字,牌楼的主人便会保他十年安然无恙。十年后,此人的死活与锡铁牌楼再无关系,那时他这十年里结下的仇人自然会第一时间取走他的性命。

饶是如此,依然有许许多多的少年人愿意用后半生换这十年的无法无天。当一个少年人知道在这十年里他做什么都不会有惩罚,他岂不是一定会变成苏横这样?一个原本在江湖上默默无名的刀客,一跃成为天下人人切齿痛恨的祸害,这就是苏横走的路。

第十章第二节【车船店脚衙】

少年人发现你在看着他,立刻回了你一个凶恶的眼神。你以前见过这样的眼神,不过不是在人身上,而是在疯狗身上。苏横的刀法并不出色,天资也很一般,他所有的,只是毫无顾忌的疯狂。以他的条件如果走一般的江湖路,他可能一生都是一个拿头换钱的小角色,一顿饭,一个女人,一件衣服,甚至是一句话都有可能要了他的命。

即使在他的名字挂上牌楼之后,有一些事情依旧没有变:你知道他杀不了你,他也知道。他武功没有你好,心机没有你深,为人没有你老道,他可以在你面前撒泼耍横,可以对你用毒,用暗器,用各种下三滥的方法,但是最终,他还是杀不了你,因为你来自唐门,这些手段,你比他还要熟悉。所以,他只能尽力给你心中添堵,因为他知道,你也杀不了他。

“看什么!”他犬吠一样朝你咆哮,你则只是淡然避过他的视线,人为什么要跟疯狗计较呢。

你的目光落在贝珠身上,这女人刚才张了张口,但最终还是没有说话,她尚未不识趣到想跟苏横搭话的地步。在秀坊,贝珠的才艺姿色都只能算是平平。所以学艺以来,她对男人总是比别的姐妹更加殷勤巴结,那些讨好逢迎的伎俩,她要加倍地用出,才能获得姐妹们一半的功效。这些年来,她也围下了一些金主,当中的委屈苦楚,自然不是她那些姐妹们所能理解的。然而现在,她年纪已经大了,过去那些手段,她用得越来越力不从心。以前在这种场合里,她只要撒几个娇,软语两句,自然会有男人上来嘘寒问暖,时至今日,驱使那些男人简直像推磨那么费力。你看着她狼狈的样子,有那么一刻,你被激发起了一点同情心,但是紧接着,同情心就被对方投过来矫揉造作的乞怜目光彻底抹杀了。

“谁!”瘦削的僧人忽然朝门口低喝了一声,钱张二人闻言像是受惊的老鼠一般缩起身子紧盯着门外,苏横拔出铁片刀,脸上写满了阴悍凶狡,尊臀却还沾在原地,没鼓不起半点走到门前的勇气。

门外一片漆黑,只有滂沱的雨声回答僧人的问题,似乎这个山庄已经被无边无涯的雨帘隔绝在尘世之外。

“山庄今天,高朋满座啊。”两个呼吸后,一个操着浓重崖州腔的爽朗声音才从雨中传来,紧接着门外昂首踏入了一个身着蓑衣的魁梧汉子。

“又一个,”你冷哼一声,尽量克制地表达心中的不满,“封少爷这邀约,原来这么不值钱。”

贝珠又条件反射般换上了殷勤的表情:“这位相公,淋湿了没有?”

“不劳小娘子费心,崖州人雨衣扎得结实。”那大汉说着,业已褪去斗笠蓑衣,露出一张黑油油的岭南人面庞和一身漆黑的袍子。他搓了搓粗糙的大手,又从腰间解下两柄短剑放在桌上。

他的剑也是通体漆黑,与桌面相碰的声音笨重得如同顽石,你心中暗奇,这汉子身上带的,难道是两把石剑吗?寻常的短兵刃都是以轻巧取胜,这个人偏偏扬短避长,不知是什么古怪。

小红禅师撑开眼皮,把来人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目光最后落在剑上,半晌后,才冷笑一声:“车船店脚衙,无罪也可杀。”语气里带着十足的厌恶,一旁愣神的张谬这才如梦方醒:“你是南海客栈的四当家,孙百丈孙头领?”

“在下字汉霄,不过,叫我老孙就可以了。”孙百丈豪迈地笑了两声,可能是因为被人认出来而感到得意,他的黑脸上泛出了些许红光。

“安乐,”钱掌柜烦躁地撇了身后少年一眼,“快去叫孙伯伯。”那少年像是被人抽了一鞭子的牲口,麻溜地跑到孙百丈面前,他或许是想要扮出个伶俐样子,可是嘴一张这个希望就破灭了:“孙,孙,孙伯伯,好。”

张谬装模作样地捂起嘴,放肆地发出一阵窃笑,孙百丈眼神里也全是轻慢,钱掌柜面色铁青,小声用家乡话骂了一句什么,他儿子立刻像斗败的公鸡一样低头小跑回他身边,许久都不敢看他父亲一眼。

你也打量了一眼黑大汉,他就如同一块粗笨的黑铁,连一双眸子都是黯淡无神,全然不像个练家子。虽然张谬,钱掌柜,小红禅师还有苏横都算不上好人,但你还是没有料到,封亭岳竟然会请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海盗来这里。

“贫僧是为与苦沙大师谈佛才千里迢迢来的合乐山庄,”小红禅师停下了拨弄念珠的左手,扫了一眼堂上诸人,“怎知看到的全是你们这些人。”

“巧了,我也正要见苦沙大师。”孙百丈咧嘴一笑,露出两排白森森的牙齿,“不知谁能引荐一下?”

“苦沙大和尚谁都不见。”苏横故意用高声盖过孙百丈,脸上全是讥讽的表情,“从五年前搬来合乐山庄开始,这秃驴就把自己关进阁楼,估计现在已经烂得脱去人形了。”

见苏横言语无礼,张谬急忙出来解释:“苦沙大师被封少爷请来山庄后,这五年来一直把自己关在经阁中译经。除非封亭岳老爷开口,他不会见任何人。虽然每天夜半时候,大师会下来巡视一圈,不过届时我们都需回避,不可坏了大师的修行。”

“那么……封老爷又在何处?”孙百丈显然没料到自己会遭到怠慢,黑脸立时覆上了一层寒霜,此刻的黑大汉,表情活像一条吞人的海蛟。

“封亭岳老爷也不在山庄里,这里的佣人已经快十天没看见他了。”你淡淡说了一句,便闭上了眼睛开始养神,这样一群人实在是没有什么好多看的。

“怎么,封老爷也不在!”孙百丈像是被点燃了一样暴跳如雷,刚才的豪迈爽朗已经荡然无存,现在的孙霄汉,换上了彻头彻尾的海盗嘴脸。

“封老爷已经准备好了客房,让我们留在这里等他,”你不耐烦地皱起眉,但依旧没有睁开眼睛,“你要是等不了可以回去。”

耳边又传来了贝珠造作的声音:“等雨停了再走吧。”

“回去?”孙当家切齿一笑,“恐怕我们谁都回不去了,我上山的时候,看到上面冲下来一股泥石,好好的栈道就被冲断了。现在,我们只有等……”

他话未说完,忽然一道银链划过漆夜,把房内靠门的几块青石板映得白如雪原。所有的人几乎都跳了起来,因为在晃眼的亮白中,一个漆黑的人影被明明白白地拓在了地上。

门口有人,这本身并不可怖,可怖的是,之前竟没一个人注意到他。

从刚才那惊魂一瞥中可以看出,来人并没有打伞,也没有穿蓑衣,浑身上下都已经被浇透了。他的肩膀垮着,双手耷拉着垂在身侧,长发像是丛生的杂草一样攀附在头顶上,这影子不像是属于一个活人的,你感觉,门外站着的十足十是一个浸泡多时的吊死鬼。

第一个反应过来的人是小红禅师,他跨上一步,对门外朗声道:“外面的是人是鬼。”

“现在是个人,”门外传来有气无力的回答,“恐怕过不了多久,就要淋成鬼了。”

“即是如此,朋友请进来说话吧。”

门外响起了拖泥带水的脚步声,一个行动异常僵硬的身躯缓缓从黑夜里浮现出来。来人约莫三十多岁,中等身形,一脸的憔悴疲乏,他苍白湿腻的皮肤勾起了许多让你不适的想象,第一印象,你就很不喜欢他。

“无量天尊,”那个人口唱慈悲,你似乎听到了他上下牙齿打架的“咯咯声”,“贫道还以为会死在这场大雨里。”

第十章第三节【夜半】

你已经对着房中那个南洋挂饰看了约莫一顿饭的时间,不得不承认,它有一种令人作呕的吸引力,好几次你强迫自己移开目光,但心中立刻就像是有了一块骚不到的痒处,让你神绪不宁。久而久之,你竟然没来由地焦虑起来。

你想象那个挂饰原本是个南海狼牙修国的孕妇,在她短暂的一生中受尽了婆家的折磨。最终命运也没有使她得救,才让他们母子的残骸以这种形式与你相对。当然,这些都只是你的想象,虽然那东西确实有一个模模糊糊的人形,但你并没有真的疯到要走上前检查它。

窗外雨幕中传来虚无缥缈的磬声,时远时近,连绵不绝,让你想到荒坟前闪烁不定的磷火。你意识到已经是子时了,苦沙大师开始巡弋整座山庄,当下,所有人都谨遵他的要求,回到房内紧闭起门窗,不去看大师的身形样貌。这一刻,偌大的山庄已经成为了苦沙和尚的私人领地。

从磬声里可以听出,苦沙大师走得很慢,如果现在你有勇气把窗户打开一条缝,说不定还能看到他一手提灯笼,一手持磬,佝偻着背蹒跚而行的模糊身形。五年来,他每天夜半都要在山庄内外巡游一遍,用磬声吓退山庄附近的猴子,据说在击磬的同时,大师还要念诵他带来的经文,不过从这里,你当然是听不到的。

你曾经尝试要从佣人口中打听一些大师的情况,但是他们什么都不愿意透露。事实上,除非涉及必须的起居安排,他们几乎不跟你讲任何话。贝珠说她很害怕那几个佣人,总觉得他们看自己的眼光,在木讷下藏着什么恶毒的意图。

而你也同样不喜欢那些人,他们似乎已经与这座山庄同化,成了某种被厄运填满的躯壳。今天早先时候,你看到三个佣人聚在一起用极小的声音窃窃私语,可是,你却分明看到他们的嘴是紧闭着的。那一刻你感受到的,与其说是恐惧,不如说是恶心,就像是翻开石头看到了底下的蛇鼠怪虫。你快步离开,尽力说服自己刚才是看错了,当你走过他们身边时,那些人瞧你的眼神就像是瞧着一头即将出圈里牲畜,你忽然很确定,他们刚才是在谈论你。

但是比起那些不值一提的下人,更让你不自在的是今晚闯进山庄的这个道士。他说他叫周云,字无晓,道号雨雷,在淮南羽胎神宫出家修行。虽然你并不知道淮南有没有这么一个羽胎神宫,但是你几乎可以断定,他的身份是假的。就算道人装扮得再高明,你依然可以感觉到他那副狼狈嘴脸下面的嘲弄,这种感觉没有办法用言语解释,你就能够看穿他。

雨雷道人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他如何在山中走迷了路,如何跋涉半宿才循着灯光找到这里。从他的谈吐来看,他对合乐山庄似乎一无所知,山庄里的几个客人他也没有怎么放在心上,瞧他天真的样子,仿佛完全不是一个江湖人。

张谬是个自来熟,几乎本能地向道人套起近乎:“仙长字无晓,在下字不详,倒是十分地有缘呐。”接着他又热情地向周云介绍起其余众人,看他举手投足,俨然是一副山庄主人的派头。

“在下为道长引荐,这位是‘灯火禅院’小红禅师,这位是‘南海客栈’的四当家孙霄汉孙头领。”

一身血红的和尚对道人躬身合十,灯光下他的样子活像是一个寻仇的血衣厉鬼。孙头领看来还在为道人刚才吓着自己而怨恨难平,他没好气地用崖州话说了一句什么。周云只当他是问好,恭恭敬敬向二人回了礼。

“还有,这里,这位是七秀弟子贝珠。这位是……呃……刀客,苏横。”

贝珠施了个万福,偷眼上上下下把还礼的周云打量一番,随即便对这落魄道人失去了兴趣。苏横还是一副随时会犯起癫病的样子,但他似乎觉得周云构不成威胁,所以除了赏下几个白眼,也没有为难道士,仅是懒散地抱了抱拳,算作答应。

“这两位是铜钱会钱掌柜跟他的公子钱安乐。”张谬朝钱掌柜坐的地方指了指,语气依旧彬彬有礼,却连看都没往那里看一眼。钱掌柜这次并没有让儿子跑出来叫人,也许他是没把周云这号人放在眼里,也许他是担心儿子再丢丑。

“这位是……”你看到张谬已经把手指到了你这里,不等他说下去你就抢先打断了他:“唐弃!”

这两个字就是你的全部自我介绍了,张谬见你没有讲下去的意思,只好尴尬地笑着补充道:“唐爷是唐门弟子。”

一圈人物介绍完,张谬才单手捧心,露出谄媚的微笑:“在下是湘西地鼠门中人,姓张名谬字不详,没什么能耐啊,终日刨地维生。”他停了停,像是又想到了什么:“对了,此处还住着一个往来海外的贾老板,是庄主远亲,不过他眼下身染微恙,正在卧床休息。”

之后,众人又干坐了一阵,确定封老爷今晚不会出现了,才各自回房。

你不知道其它房间的情况如何,但是你房间中的这个挂饰让你很难安心睡去。你与它又对视了一阵之后,终于带着一股不明所以挫败感倒在了床榻上。这一刻你才发现,你是真的累坏了。你只是稍微闭了下眼睛,意识就被抽离了身体,将所有的险恶抛在了滂沱的雨帘之外。

苦沙大师的磬声已经隐没在雨中,整个山庄仿佛都已经沉浸在梦乡之中。在这么一个舒心的时刻,如果山庄里有人在盘算着什么阴谋,你肯定是没法知道的,如果山庄某处,在进行着不可告人的谈话,你自然也是没法知道的。对于你,这个世界已经收起了全部的恶意,这些凶险的如果,你永远也没有机会知道。

“黄先生在哪里?”一个头戴黄铜面具,黑袍裹身的人低声问。面具上那张横眉竖目的鬼脸与他草木皆兵的神态所形成的对比中有一种病态的戏谑。他面前站着两个人,面具黑袍与他并无二致,每个人的身上都看得见与他相似的惶恐与疑虑,就像三头空有一身威仪的石狮子,被扔在了这人迹难觅的雨夜里。

“不知道,他没来山庄,现在只剩我们三个了。”另一个人回答,接着他从头到脚审视了一遍第一个人,“我被要求不能摘下面具,不能向你们透露身份,我想你们也接到同样的要求了吧?”

另外两人没有回答,显然是默认了。

“那么以后,你们就叫我天先生吧。”那个人说。

“那么,我就是地先生。”之前一直未说话的那个铜脸男子说。

“那我,就是玄先生了。我们暂且就这样相互称呼吧。”

“派我来的人要我跟你们合作,监视山庄中的客人,我想你们应该也接受了同样的命令。”玄先生说。

“没错,”天先生回答,“但是我原先的命令里,是跟三个人合作,而不是两个。”

“山庄已经与外界隔绝,黄先生我想是不会来了。我们不如把注意力集中在任务上。”地先生说,“我斗胆猜想,诸位平日如果不是隐藏在山庄佣人里,就是已经混进客人之中了。”

“这个,就不需要阁下关心了。”天先生言语透着冷淡。

地先生显然是感觉受到了冒犯,但他的语气依旧克制:“如果我们都不能相互信任,又如何把事情办好呢?”

“派我来的人既然不让我们相互知道对方的身份,就一定已经替我们考虑周全了,我想,派你们来的人也是如此。”玄先生说着,黄铜头面转向了外面的滂沱大雨,“我们只需做好我们份内的事——找出藏在客人里的那个不速之客。”

第十章第四节【灰色】

一直到长大之后,你还是会经常回忆起那个灰色的世界。

每当你母亲手里抄着熨斗,或其它带棱角的家伙什在街上追打你的时候,你总是会第一时间躲进这个世界里,年幼的你知道,在这里是最安全的,你的母亲进不来这里。

那个地方是你孩提时代的乐园,里面大部分东西看上去都抹着一层或深或浅的灰色,那是让你安心的色彩。在年幼的你眼中,外面五彩斑斓的世界刺目得让人作呕,只有在这片柔和灰色的怀抱里,你才能真正安下心来。

摆脱母亲追逐后的你,会花大量时间在这个世界里漫无目的地游荡:穿过一条条冷寂的街巷,走进一间间大门敞开的房子。你看到铁匠铺里烧得旺盛的火炉,看到酒肆门口无风却招展的幌子,看到因为轮轴断裂而陷在街上动弹不得的马车。还有肉档中悬挂的羊肉,厨房里切到一半的藿叶,药铺中怪味扑鼻的药材。那些东西如此地熟悉,又是如此地陌生,看着它们就像是看着前世的遗物。那个世界是这个世界的翻版,里面的一切都和真实世界一模一样,只有一点例外,你在那儿几乎看不到活物。

记忆里的那个世界永远是空空荡荡,静悄悄的,只有你一个人游走在这一片灰色的静谧中,如同跋涉在时间的灰烬之上。有一两次,你脚边会走过一只黑猫,那小东西总是不紧不慢地抬起头,用发着黄玉般光芒的猫瞳看你一眼——这是你仅有的几次在那里看到其它色彩。

很少的时候,树杈上会栖息着一只个头巨大的乌鸦,它有着血一样红的眸子,几乎灼疼你的眼睛。它愤怒地朝你聒叫,仿佛是你冒犯了它在此处的王权。

甚至有一次,你还看到了人,那是个形如枯槁的老头,眼窝的地方只有两团漆黑的阴影,像是一具腐朽的死尸,你至今还记得你与那个老人在空无一人的街巷上对视的情景,那成了之后经常造访你的噩梦。你依稀记得,那天的老头张口说了些什么,他干瘪的嘴里只散着寥寥几颗牙齿,就像是一个被洗劫过的钱箱。清晰的记忆到这里就戛然而止,后来老人说的内容,你完全想不起来。

稍微大一点之后,你懵懂地明白了,你并不是进入了另一个世界,这就像是一层灰色的纱帐,把你和别的人隔绝在了世界的两头。你看不见触不到他们,他们也看不见触不到你,你们对于彼此是虚无的。你不知道为什么会有像你和老人这样的例外,让你们能在灰色的深空下不期而遇,就像你不知道为什么只有你们才有这种异能一样,也许对于这个避难所,你只是一个过客。

只有一件事是确定的,随着年龄的增长,你进入灰色世界的次数越来越少。直到有一天,你的母亲死了,你忽然意识到你再也不需要躲进那个世界里去了。也就是在那一天,现实世界的色彩在你眼中忽然变得不再可怖,相反,你从五光十色中看出了许多新奇与悸动来。或许就是从那天起,曾经令你安心的避难所就彻底向你关上了大门,那一天你长大了。

“索长老。”天先生转过身,看到地先生正蹑手蹑脚地赶过来,瞧那人鬼祟的样子,天先生真担心他脸上的黄铜面具会掉下来。

“你是索长老,是不是?”地先生挨到天先生近前,凶恶的黄铜鬼脸后面传来恭敬的声音。

天先生没有回答,他把一切反应都隐藏在了面具与长袍之下。三人碰面结束后,原本他们应该各自回去,他真没想到眼前这个人竟然胆大到跑来跟踪自己。

“在下,在下是福州萧万全,我们曾经在崖州见过。”地先生从袍子里伸出双手,焦急地指着自己,仿佛这样就能让对方想起自己来。见对方还是不置可否,他急忙又加了一句,“就在六羊村,当时我跟在励大人身后。”说完,他一把退下面具,露出青铜恶鬼背后稚气未脱的脸。

天先生又仔细端详了后生片刻,然后才探手摘下自己的面具:“是你么,那么励刺史安好?”

见到对方真容,地先生的娃娃脸上立刻浮现出兴奋的表情:“果然是索长老,方才在下听得长老声音便知是故人。”

天先生却看不到他乡遇旧知的欣喜,他始终用将信将疑的眼神审视年轻人,清癯的脸上写满了老奸巨猾。

地先生似乎没有感觉到对方的狐疑,他又端正面容肃然道:“励大人已经蒙招了。”

天先生皱纹堆垒的面皮因为吃惊而扭曲到一起,仿佛那皮相骤然垮了下来:“这么年轻,怎么会……他得了什么病?”

“大人并未患疾,他是……蒙招了。”年轻人小心翼翼地回答,这似乎是他千挑万捡出来的表达方式。

老人吸一口凉气,像是悟到了什么,他又试探性地追问了一句:“蒙‘它’招去了?”

年轻人无声地点点头。

老人轻“哦”了一句,然后装模作样地连说了两句“善哉”。

地先生这时再也掩饰不住心中的焦虑,他抢上一步,低声问:“长老,你是大人旧识,在这山庄里,在下唯一能相信的就是你了。你看那个玄先生,也是我道中人吗?”

天先生对少年猝不及防的示好似乎有些不能适应,他略显为难地沉吟了片刻:“很难说,山庄的情况我几乎一无所知,我看,我们还需小心,玄先生这个人,不得不防。”

地先生闻言颇为意外,他迟疑地又看了一眼四周:“怎么?这座山庄不是我们的资产么?可是我今天明明在这里见到了……”

“淹僧”,老者摆出若有所思的神情,“我也见到了。唉,我也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但我侍奉了深渊大半辈子,这座山庄我确实是头一回听说。”

有那么一刻,年轻人很想问老者,他究竟是应何人要求来的这里,在他们这个团体中,还有谁能让老者这种地位的人物,执行一个完全蒙在鼓里的任务吗?但他最终还是没有开口,给他这个任务的人责令他切勿打探同僚的来历,他此刻点破天先生的身份已经是犯了大忌。

“长老,你怎么看那几个客人?”

天先生略微摇了摇头,神色变得严峻:“他们每个人都有问题,不过在我看来,问题最大的,是最后闯进来的那个道士。他故意装出不识江湖险恶的样子,但看他举手投足,武功可能是所有人中最高的。”

贝珠虽然师出七秀,却只学了歌舞乐戏,武功上连最粗浅的门道也未窥见;苏横若没有牌楼保护,也不过是个持凶斗狠之徒;张谬钱掌柜都算不上各自门派的精英,手上功夫也许还不如苏横,这些人都只算是江湖浑水中的鱼虾,不足为惧。但是孙百丈和小红禅师,却都是当地江湖上数得着的人物,更何况,山庄里还有唐弃。地先生不明白,这些人,难道都不如一个狼狈的野道士么。他想了想,忽然又问:“那么苦沙和尚是不是也有嫌疑?”

“苦沙和尚……”老人的脸上忽然失了许多血色,“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但是,我劝你千万不要惹他,我怀疑他……不是人……”

第十章第五节【偿债】

大雨在第二天早晨收住了,太阳却没有出来。阴沉的天幕就像一个哭累了的妇人,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会让她再次泪如泉涌。

你打开房门向外远眺,只感到一阵黑云覆顶的压抑。从这里可以遥遥望见“青泥小筑”的屋檐,它立在湖心,门窗日夜紧闭,看上去就像是一座森严的堡垒。

封家远亲贾老板染疫多日,就是在这栋房子里静养。除了一个专门的佣人,谁都不允许跨过那扇门。当然,也没有人愿意跨过去,甚至都没有人愿意住在“青泥小筑”附近。谁都不清楚贾大爷染上的究竟是什么疫病,所以湖心小岛那里,几乎已经是一片无人区。

你走出自己的房间,打算去厅堂用膳。但是兜兜转转一阵之后,你发现自己彻底迷路了。如今矗立在你眼前的,是一座朱门青瓦的独立楼宇。你尝试着推了推门,结果它轻易就打开了。

映入你眼帘的,似乎是一座家庙,昏暗的屋内只点了一对白烛,微弱的火苗在沉闷的空气中挣扎跃动,仿佛病危者最后的一口游丝之气。房间另一端立着的案台上面黑森森地摆了一列牌位,案台后面的墙上,还悬挂着许多幅褪色的画像,你看着画中那一个个呆板的人形,感觉他们不像是接受供奉的家庙主人,反倒像是此地的囚徒。

你跨过门槛,走入这方死寂的天地。庙中的摆设全都擦拭得一尘不染,案台前供奉的蔬果也十分新鲜,你心中嘀咕,那些古怪的佣人对于这个地方倒是相当恭敬。

此地的空气比你想象的还要浑浊,你感觉有一种看不见的污秽慢慢淤积到你的心肺里,让你几乎喘不上气。但你还是忍不住往里面走了几步,有那么一瞬间,你觉得自己的魂被那些画像勾走了。

“这些都是封家的历代祖先。”你身后响起了一个平缓得近乎没有起伏的声音,你转过头,瞧见小红禅师站在门边,他鲜赤的僧衣就像是披了一身灾厄的血光,让看到的人心胆具颤。他提脚跨进家庙,步子迈得异常端正,如果不是这身打扮,你一定会以为他是个规矩和尚。

“最中间那个,乃是封家天祖,就是他开创了封家的百年富贵。”小红禅师轻咳了一声,显然也对这里的空炁无从适应,“相传他为了娶晋阳大户之女,把刚生产的发妻连同诞下的婴孩,一并扔在这座山的深处,从那以后,山上就开始闹猴子。”

“到底是什么样的猴子?”你问出了一直埋藏在心底的问题。

“说法很多,但是没人真的见过。封家好几个子弟都在孤身上山的途中,被猴子撕得粉碎,当然,其中包括了那可怜的封老太爷独子。”和尚说着,将双手藏入袖中,轻蔑地打量着墙上的画像,画中那个呆板人形在和尚的逼视之下,仿佛越发落魄了,“猎户们见过死者后,都说伤口很奇怪,但是最有可能留下这种伤口的,终究还是猴子。自古以来,这座山上偶尔也会有猿猴攻击行路客的传闻,但是杀人,肯定是从封家这里开始的。”

和尚又走到另一块神主前,歪着头毫无恭敬地努了努嘴:“这位,是封家天祖的幺儿封思水,他在两个兄长死后,去半山建了精舍潜心修道。这人是封家子弟里寿命最长的,一直活到了九十二岁。但是子孙辈们,几乎从来没有见过他。在封思水生命的最后三十年里,他断绝了与外界的所有联系,偶尔有采药人隔着山头望见他在精舍附近活动,身形动作都犹如老猿。也就是在那段时间里,山下的村庄开始频繁丢失孩童,不止一个孩子在失踪前,被人看到与一个怪异老头有过接触。封家花钱堵住了所有人的口,他们甚至不敢去半山询问发生了什么,只等到封思水死后,将他草草掩埋了事。”

“至于这个人,是封家曾祖封树昆,”和尚又瞥了一眼旁边的另一幅画像,“封家就是在他死后放弃老宅搬去山下生活的。封树昆的父亲娶了关陇豪族之女为妻,那个姑娘带来了可观的嫁妆,却也把失心疯病带进了封家。封树昆是家族里第一个患上疯病的人,在他当家的那段日子里,每年都有几个奴婢被他无故打死。他的子女们为了活命,也为了早日染指家产,把他锁进小楼里饿死了。另外,还有一种特别让人毛骨悚然的说法:那些不孝子女还没来得及等父亲死透,就急不可待地举办了假葬礼。当他们卷起家当急匆匆跑下山的时候,封树昆依然在小楼里奄奄一息地活着。”

说到这里,小红禅师向你咧开嘴,露出白森森的牙齿,就像是一头准备大快朵颐的野兽:“他的子女在两年之内,大多暴毙。你现在也应该发现,他子侄那一辈,画像都有些不正常。”

“太不正常了!”你指着墙上封家祖父一辈的图像,难以掩饰语气里的愠怒,“他们为什么画的都是背面!”

“封家祖父那一辈,犯了一件错事,他们觉得,他们没有资格享用供奉,所以,画像中的他们全都背过身去。当然,这是封家自己的说法。在我看来,他们背过身去,是因为恐惧。他们对我们的恐惧,还有我们对他们的恐惧。”

“什么意思。”

和尚对你露出一个神秘的笑容:“你以后会明白的。”

看到小红禅师这个表情,你知道再追问也无济于事了。于是,你叹了口气,指着画像边的另一个图案:“那又是什么?”

“那个东西,我记得是‘淹僧’的标记。”和尚淡淡道。

“什么僧?”

“‘淹僧’是深渊的侍者,他们本来也是人,但是后来,人性就淹没在阿鼻海中了。”

“大师对这些事倒是精通得很呢。”你忍不住挖苦了一句,对方却不以为意:“施主知道,‘灯火禅院’的‘灯火’是什么意思吗?”

“是什么意思?”你随口问,其实,你对那所阎罗殿没有任何兴趣。

小红禅师的脸堆起了假笑,你仿佛看见层层累积的云团把和尚的表情完全遮掩了起来。“幽冥引路。”他笑着说。那一刻,你感到背脊有一些发凉,恍惚间,你仿佛从眼前僧人的身上,看到了另一个世界。

特别篇:新谈录一【《文艺新报》1929年8月刊】

各位《文艺新报》的读者大家好。鄙人名叫王策,很高兴在《新谈录》栏目里与大家见面。

3年前,鄙人曾经在《新青年》报上连载过一篇拙作《白衫郎》,因为时局动荡,连载最终没有能够完成,这也成了鄙人最大的一桩憾事。所幸得蒙《文艺新报》主编袁泰州先生错爱,不但派记者刘文辉先生就《白衫郎》一事前来采访鄙人,还专程修书一封,邀请鄙人为《文艺新报》撰写专栏。鄙人才疏学浅,本不愿在报纸上露拙,无奈袁主编的盛情难却,只好硬一硬头皮,厚一厚脸皮,借贵报一方宝地武弄几下文墨,讲两句新谈博君一笑。

本专栏开办的宗旨,乃是搜罗上海滩上新近的奇闻异事品评一二。然则我辈如今都是新国民,自当有新气象。若是再扯弄些鬼狐精怪,土地城隍,总与我辈新思想格格不入,鄙人辗来转去,还是决定抛开旧例,以新头脑在十里洋场上找一找新故事,所以,我这栏目才唤做《新谈录》。

今天鄙人要讲的,乃是两个月前公共租界里发生的一桩奇事:上海滩名媛戚少婉小姐在参观美术展的时候,拍到了一张怪照。

事情起于一个礼拜五晚上,戚少婉与话剧社的一班小姐妹们聚餐完毕,独自一个人路过卡德路[1]上的环球中国学生会。她很意外地发现,江小鹣先生的天马会正在里面举办美术展。戚少婉的老师刘海粟先生平日里对天马会不吝褒赞,今天有幸撞到了,自然勾起了戚小姐很大的兴趣。

早先在聚餐中,戚小姐已经喝了不少酒,她对于那天的展厅只存着很模糊的印象。万幸的是,戚小姐的友人前些日子送给她一台德国产的b型徕卡相机。而戚小姐对于这台相机可以说是爱不释手,几乎走到哪里都要随身携带。

根据戚少婉的记忆,那天她在美术展上看到了好几副让她欣喜的西画,尤其是一副黑暗主题的巨型画作,她看后倍感震撼。当然,这些画全都被微醺的戚小姐摄到了底片上。

隔天酒醒后,戚小姐第一时间就前往拜访刘海粟。连拽带哄地一定要让恩师去环球中国学生会里看看她口中这副杰作。然而,当师徒俩抵达那里后,戚少婉非但没能找到她要找的画,甚至连昨晚悬挂画作的那堵墙都没了踪影。戚小姐按着记忆中的路线搜寻,最后却走到了一个放置灭火器材的转角前。

在老师面前出这么大的丑,戚少婉自然是不甘心的。她在学生会大楼里上上下下跑了好几圈,累得汗流浃背,连一副相似的画都没有找到。一旁的刘海粟先生起先还在取笑宝贝弟子宿醉未醒,但后来看到戚少婉惊慌的模样,也不由得严肃起来。他找到负责本次展览事宜的天马会联络人,亦是他个人好友的刘亚农先生,问他是不是有一副名叫“那落迦”的巨型油画参展。刘亚农把参展名册前后翻了好几遍,结果一无所获。不仅如此,就连戚少婉昨夜在标题下看到的作者名字周云,刘亚农也很确定天马会中没有这么一号人。

事已至此,连戚少婉也开始怀疑是不是酒精让自己的记忆有了偏差。她向师父和刘亚农诚恳道歉。刘亚农也并没有为难伊,只是善意告诫说,天马会的美术展是不允许照相的。这件事如此就算是告一段落,成为了上海滩交际圈中的一桩笑谈。

事情就这样平静了一阵子,直到五天后,戚少婉拍摄的照片洗了出来。当戚小姐重新翻阅这些让她闹出大笑话的相片时,震惊地发现,那副“那落迦”的照片就混在其中。

当时刘海粟已经远赴巴黎,戚少婉只能带着照片登门拜访刘亚农。刘亚农看过照片后也十分惊讶,他断定他从来没有见过这副画。可惜由于光线和拍摄技巧的原因,照片并不十分清楚,两人当即决定要冲洗出更大的照片,然而就在第二天夜里,戚少婉却因为歇斯底里被送进了医院。

当晚,几个震旦大学的学生看到衣衫不整的戚少婉正在外白渡桥上徘徊。她的情绪非常激动,说有一个穿旧式长衫的人一直在追赶她。她还指着马路对面空荡荡的东百老汇路[2]说那人就在路口瞧着自己,只是伊上不了桥,自己才有喘息的机会。

当时,戚小姐正卷入那两位密斯脱的感情纠纷,所以公众普遍认为,她的怪异举止都是因为精神压力所致,现在回过头来看,那段时间舆论对于她依然是比较友好的。

在戚少婉静养期间,她委托好友将放大冲印的照片送往刘亚农处,用她的话说,她一眼都不想再看到那幅鬼画。刘亚农请来了天马会的几个骨干共同鉴赏了相片中的画作,他们一致认为,该画的构图非常大胆,着色也相当不落俗套,虽然是油画,却在多个部分用上了散点透视。对于画作中央,那一片黑暗中若隐若现的轮廓,有人认为那是一个巨人,有人认为那是一座山峰。一个月后,与天马会素有嫌隙的徐悲鸿留法归来,无意中看到了戚少婉所摄之画。他眼光独到,率先提出用国画的技巧来解读那个轮廓,最后,他得出了一个惊世骇俗的观点:那个轮廓是一棵树苗。

刘海粟归国后,第一时间去医院看望戚少婉。后者显然平静了很多,她告诉她的老师,那天晚上因为醉酒,很多记忆都被弄乱了。根据这几天在她医院里慢慢找回的记忆,那天晚上,她很可能是参观了两个美术展,这副“那落迦”,也许是她在另一个展览上拍到的。这几年上海滩上办展成风,很可能一条小弄堂里都会张罗出几个美术展。不但展览本身良莠不齐,连展品的来历也是千奇百怪,所以如果当晚戚小姐离开环球中国学生会后,在卡德路上撞见了另一个美术展,那一点都不奇怪。

刘海粟后来专门去查过卡德路上当天的展览,但是最后却不了了之。几天之后,戚小姐被爆出吸食鸦片的丑闻,所有的媒体舆论都向她群起而攻之,自然,也就没有人再去挖掘那张照片的事了。

戚小姐如今已经被她新婚的丈夫(亦是那两位密斯脱之一)接回老家海宁静养,那副放大后的照片现在被放在天马会的仓库中无人问津。而小号的相片则与其它相片一起交由刘海粟保管。在一次前往常州的旅行中,放照片的纸袋连同刘海粟的整个行李箱都在车站遗失了,我一直在想,或许在某一天,我们这些人都不在的时候,那张照片会重新问世,给后来人一个猝不及防的玩笑。

戚少婉在写给话剧团姐妹的信中说,她并不能确定是不是真的参观过另一个美术展,因为在她印象中,挂着“那落迦”的墙壁,与环球中国学生会展厅的墙壁是一样的,当然,那也有可能是酒精作用下,记忆破碎重组的缘故。也许,真的有一个叫做周云的无名画家,把画作放到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画展上展出,也许,戚少婉是在天马会画展上一个不存在的角落里,看到了一副不存在的画,戚小姐信里说她已经不在乎了,她现在在海宁过得很好。

栏目最后,欢迎读者通过报社与鄙人书信交流,鄙人另有一些花鸟虫鱼的散文拙作,也欢迎读者们通过报社向鄙人无偿索取。我们下次再见。

注[1]:现石门二路。

注[2]:现东大名路。

第十章第六节【随风而逝】

“‘淹僧’?”孙百丈睁圆了眼睛,不自觉地搓起他那双大手,“现在还有这种东西?”

“那是什么?”贝珠问,尽量装出一副天真无邪的模样,刚才你进门的时候,她迎上来的架势简直就是要贴到你的怀里,如今困在和乐山庄中,唐门出身的你显然已经成为她倾注最多兴趣的男人。

“这个词来源于前隋时期在岭南活动的一群邪僧,似乎是其中人对大宗师的称谓。他们的组织原本规模不小,但是武德年间庞孝恭冯暄做乱,大部分的邪僧都被乱党赶下海里喂了鱼,书册典籍也全都被扔进海里了。三年前,东瀛来了一个鉴真大和尚,他的船在海上撞见大风,随波逐流漂了十四天。结果阴差阳错下,他们漂进了振州一处被遗忘许久的海湾里,那儿似乎是这帮邪僧最后幸存者的居住之地。根据海湾里找到的遗物猜测,他们中有些饥病而死,有些扬帆入海下落不明,可惜留下的只言片语太少,没法勾勒出一个完整的故事。当地府衙在海湾里抓到了一个老态龙钟的妇人,但是因为语言不通无法交流,妇人被押入崖州大牢后连续五日水米未进,最终虚弱而死。那些藏于海湾中的信仰,自此彻底失去了传承,全都随着崖州的海风消散了。”

“我们客栈里有一个伙计,祖上曾经在岭南做过不良帅。他跟我说,天下邪教,就数这一支最为不可理解,按照他们组织的说法,他们的神,很早以前就不存在了。他们当年聚众为伙,也不知是为了哀悼,为了复仇,还是为了重生。”孙百丈漫不经心地挫着手上的老茧,样子完全像是个人畜无害的庄稼汉,“我猜,也许此地的佣人里混进了他们的余孽。也许那些出海的邪僧曾在南洋落过脚,他们的遗物被封二老太爷带了回来。总之,我不相信亭岳老爷会与这种事有牵连。”

即使封家过去有着罄竹难书的罪恶,即使这个山庄数代以来都被斑斑兽行所淹没,依然没有谁会去怀疑封亭岳的为人。他在江湖上急公好义,慷慨疏财,不知解了多少朋友的难处;他行事公道平正,黑白两路都敬他是条磊落的汉子;他处事体面周全,见过的人无不心服口服;虽然不以武功见长,但他的名声早已传遍武林,这样一个人,当然不可能跟什么异端邪说扯上关系。

孙百丈正要再往下讲,席地而坐的苏横忽然放肆地打断了他:“他们什么时候能把栈道修好?小爷我已经呆烦了!”所有的人都朝那少年投去讶异的眼光,这孩子竟狂到如此地步,连江洋盗首都没有放在眼里。

孙百丈没有做声,他只板起一张脸盯着少年。才几个呼吸时间,少年就已经被他的目光迫得心惊肉跳,无地自容。你看着眼前这一幕,心想或许这就是癫子和杀人魔王的区别。何况苏横根本不是真癫子,他只是在逞凶卖狂,本质上,这人就是一个不知深浅的泛泛之辈,带着乳臭未干的偏执。

少年在孙头领目光的咄咄相逼下逐渐恼羞成怒,眼看情绪就要失控,贝珠适时地插进来:“呃……封家在此地养了一队匠人,如果一直不下雨的话,少侠明日就可以下山。不过如果雨又下起来的话,抢修就不得不停止。另外,苏少侠不打算见一见苦沙大师了吗?”

“有什么好见的!本来小爷看封亭岳书信写得恭敬,还以为到这儿能有人伺候小爷,哪知来了就看到你们一张张丑脸,小爷心里恶心!”他这些话原本是来挑衅孙百丈的,结果孙百丈没有反应,倒是贝珠听了柳眉倒竖,白了苏横一眼便转头不再理会他了。

“刚才我问了一下厨房的佣人,他说山庄的食物,足以撑个把月。”钱掌柜理了理他那件寒酸襴袍的衣襟,像是努力要从这件衣服上撑出一点华贵来,“你们要走,尽管自己回去,在下见不到封老爷和苦沙大师是不会走的。”因为今天张谬用完朝食便托病回屋,钱掌柜此刻的心情大好。说完这话,他从果盒中抓起一枚青枣塞入口中狠嚼两下,早有钱安乐伸出双手将他随口吐出的枣核接住。你看那孩子脸上新添了几道青紫,便知这位大掌柜又在自己儿子身上撒过气了。

这时,门外响起一串虚浮至极的脚步声,似乎此刻正走过来的人全然不懂武功。没过多久,周云就喘着气出现在了门口:“贫道是不是错过朝食了?”

没有人做声,甚至没人看他一眼。所有人的眼光都落苏横与孙百丈身上。道人这时也意识到房中的气氛不对,有些迷惘地杵在众人面前,不知该不该找个位子坐下来。贝珠最后实在瞧不下去,才没好气地回了他一句:“厨房里应该还有吃的。”周云闻言如逢大赦,几乎是落荒而逃似地夺门而出。贝珠冲着他的背影轻蔑地“嗤”了一声,市井妇人的势利嘴脸显露无遗。其他人的脸上,也多是嘲笑鄙夷,只有你是例外,早先时候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直觉又出现了,你毫不怀疑道人刚才的迷惘局促全是装出来的,此时此刻,你对他的敌视警惕又增加了几分。

“不管雨下不下,贫僧都是不会走的。”小红禅师说着站起身,将血滴似的念珠藏入怀中,“贫僧下午要做功课,哺食贫僧在自家房里吃了。”

“可是封老爷信中交代必须……”贝珠的话尚未说完,和尚就已经跨出了大门,好似房中的人全都不存在一般。

苏横忽然尖声咒骂了一句什么,你转过头,发现少年正怒视着窗外,那表情恨不能把老天爷抓下来食肉寝皮。窗外,雨水又淅淅沥沥地落了下来,雨势虽然没有大到昨天那种程度,却也绝对不能算小,这个季节在山里面,这样的雨可以下上一天一夜,你意识到,短时间内栈道是没有指望了。

房中的其他人也站起身,陆陆续续离开,贝珠焦急地好言挽留,却没有一个愿意听她说话。你也随众人跨出房门,假装没有看到贝珠向你投来的乞求目光,既然小红禅师已经走了,剩下的人聚在一起也就没有意义了。何况,你还有一件特别紧迫的事要去证实,一刻也不能耽搁。

第十章第七节【苦涩之沙】

你猜得没错,张谬并不在他的房间里。

他也不在平常会去的其它几个地方,简而言之,你暂且可以认为那个土夫子失踪了。

你并没觉得有多意外,张不详本来就对这座山庄抱着不合常理的浓厚兴趣,如果他在探寻此地某个秘密的时候遭遇到不测,你想你不会为他感到惋惜。

下午的雨急一阵缓一阵,却一点都没有要停下的样子。隔着雨幕,你依稀可以看到远处一座漆黑的两层小楼。根据小红禅师的说法,那里曾是封树昆被囚死的地方,但是现在,小楼已经被推倒重建过了,如今住在里面的,是被封亭岳老爷重礼请来的苦沙大师。

十年前,苦沙大师师兄弟六人,跟随他们的师父,天竺高僧鸠图衍不远万里来东土传法。他们在五烽前的沙漠里遇到惊驼,丢失了所有饮水,鸠图衍当时年事已高,不堪焦阳干渴之苦,虽经弟子百般救护却终究回天乏术,便在沙漠中圆寂了。剩下的六人埋葬了师父,凭着意志一路走到五烽下才获救。当他们进入长安时,获得了英雄一般的礼遇。

苦沙大师与他的师兄弟并没有沉迷在护经的荣耀与大唐的繁华当中。他们向今上要了一处偏僻的地方,开始潜心译经。虽然经此劫难,有大量的经文散落在了沙漠中,但六位高僧还是舍命保存下了一部分,在最艰险的那段行程里,他们把经书贴肉携带,一步一步走出了茫茫沙海。

因为在沙漠里落下了病根,苦沙大师的几个师兄弟来到长安没几年就先后辞世,繁重的译经工作便压到了他一个人头上。从此,他闭门谢客,改号苦沙,发下宏愿要用一己之力译完带回来的所有经书。

这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十年来,几乎没有人见过这位天竺僧人。苦沙大师初到长安,奉上命开坛讲法时人山人海的盛况早已被淡忘,反倒是一些奇怪的流言开始在市井中间不胫而走。

有一种说法,鸠图衍当年并没有死在沙漠里。他们在沙海中听到梵音自天边传来,鸠图衍听得着了魔,抛下众人,只身追逐梵音走进沙海深处。众弟子当时已经精疲力竭,只能眼睁睁看着年迈的师父消失在狂沙漫卷中。事后这些人回忆当时情景,更是越想越怕,他们仓皇地重新踏上前往五烽的路,把失踪的鸠图衍留在沙漠中弃之不顾,又编了一个传法殉难的感人故事,并且相互之间立誓,永远不把那天的真相说出来。

这种流言并不是毫无根据的,自汉代起,就有人相信五烽前的沙漠下藏着东西,驻守烽下的将士们有时也会在无风之夜看到沙海凭空翻腾起滔天沙浪。有人曾在长安西市看到过一卷据说是鸠图衍弟子遗书的抄本,他要求把他的尸体用金漆塑入缸内,埋于一棵百年槐树下,并且再三叮嘱缸中绝对不能混进黄沙。那个弟子圆寂时,你有一个朋友刚好就在他身旁,他告诉你说抬进缸中的尸身犹如一个百岁老人,如果不官府把那僧人的年纪弄错了,那么他一定是在昼夜忧恐中彻底毁掉了自己的身体。

奇怪的还不止这些,苦沙大师拒绝把译成的经书公布出来。那些经文都被他锁在一个盒子里,由他一人保管,半个字也不许别人观看。三年前,长安富户窦岚幼子患上麻风,眼看已经无药可医。苦沙大师破天荒地把孩子接入寺庙,对其日夜宣经,两个月后,窦公子的麻风竟然不药而愈。虽然小公子本人比起过去似乎木讷了许多,但是窦家请来多位郎中检查后一致认为,小公子的身体非常健康。

从此,苦沙大师的经文能治病的消息就传遍了京城,上门求经的人络绎不绝。大师终日为俗务所苦,烦不胜烦,正好有封家新老爷送来邀请,便借养病为名悄悄住进了合乐山庄。

对于外面的流言,大师从来没有提过一句,就像他从来没有给山庄里的人看过一眼他译成的经书一样。你们只知道大师用经文吓阻猴子的时候,任何人都要回避,这是他答应留在这里的唯一条件。

如今山庄里的客人,虽然名义上是收到了亭岳老爷的邀请,但事实上都是为了与苦沙见面才来的。而见面的目的,十有八九是为了治病。你看不出那位贵客身体哪里抱恙,但是既然能逼得他们鬼鬼祟祟拜访合乐山庄,那病一定不轻。

当天晚上,张谬与小红禅师果然都没有现身,孙百丈很不高兴,因为封老爷在信中是明确要求他们一同用膳的。钱掌柜趁着这个机会,说了两句不堪入耳的话,算作是昨天被土夫子揶揄的报复。你看着这一班人,心中猜想他们究竟要等上多久才能意识到张谬发生了不测,地鼠门的土夫子太无足轻重了,以至于在座众人也许根本没有把他看做这里的一员。

此刻,按照封老爷信中的要求,你们这些陌生人围成一桌,装模作样地用起哺食,不知道的人看到这一幕,也许真会以为你们是一个合乐融融的大家庭。端上桌的酒饭也非常讲究,与富贵人家的菜色无异,在待客之道上,山庄倒是下足了本。这顿饭唯一美中不足的地方是,桌上的人谁都不愿意多说话,只是各自占了一片地方闷声用餐。

苏横旁若无人地胡吃海塞,把杯盘碗碟敲得叮当乱响,他还在长身体,胃口是所有人中最好的,有过这个年龄的人都明白那种永远只到半饱的感觉;一旁的贝珠扭捏作态着小口啜食,时不时还朝其他人飞两个无人问津的媚眼;孙百丈把袖子捋上手肘,露出两只黑毛浓密的前臂,他吃相还算得体,至少没有弃碗筷于不顾,也许,这已经是一个崖州海盗能表现出的最大礼仪了;钱掌柜倒是斯文得很,看他的样子,十有八九是怕弄脏他唯一的袍子,钱安乐小心地站在一旁侍候着,他没有上桌的份,那些菜肴勾得他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至于那个自称叫周云的道人,他可能是桌上最自在的一个人。起初他说自己是修道之人吃得不多,但是抄起筷子没多久,他就原形毕露地大快朵颐起来,周围的人纷纷侧目他只当看不见,脸上全是没心没肺的傻笑。

“封老爷还是没来吗?”孙百丈忽然问。

没有人回答,连随侍一旁的佣人都露出事不关己的表情。

孙头领脸沉了下来,眉目间升腾起几缕阴寒。对面的苏横摆出一副泼悍的样子继续吃喝,但是最后还是忍不住偷瞄了孙百丈一眼。你心中有些好笑,这孩子已经被对方摄住了,恐怕以后,会越来越对这个杀人魔王俯首帖耳。

晚膳在沉闷的气氛下结束,你回到房间,躺回床上。不知为什么,眼前的挂饰似乎越发诡异了,你甚至觉得那个东西在墙上往复爬行,就像是一直巨大的蜚蠊,有那么一瞬间,你觉得你听见了那东西拍动翅膀的噗噗声。“我真是太累了。”你心中这么想着,然后就睡着了。

第十章第八节【两起失踪案】

下面我要讲的,是你入睡之后发生的事情。虽然这些事与你最后的命运没有关系,但是我还是觉得你或许应该知道一下。这件事发生在“青泥小筑”里,就是传闻中安顿着染疫商贾的地方。

“怎么回事!”天先生看到眼前的画面,惊得呆立在了原地,“你究竟干了什么?”

地先生站在他身后,瞧他的样子已经完全陷入了手足无措的境地。

玄先生并没有回答天先生的问题,他只是抬脚轻轻一踢,躺在地上的张谬立刻发出带着颤音的呼号。

玄先生这一脚远远没到把土夫子踢伤的程度,张谬的惨叫绝大部分是缘于恐惧。此刻他的双眼被蒙,手足遭缚,嘴里还塞进了一大团麻。天先生见张谬的手臂面颊都有淤紫,便知道自己进来之前,玄先生已经拷问过他了。

“我们是要……我们不是要抓人!”情急之下的地先生险些把“监视”两个字说出口,好在他及时反应过来,地上的人眼睛虽然被蒙上了,耳朵可没聋。

玄先生也不解释,径自走到屋漏处,飞起一脚将摆在那里的木箱踢飞,露出底下一个两尺宽的盗洞。

“怎么,”天先生看了看洞口,再看了看地上躺着的人,“他挖的?”

玄先生还是没有回答,他走回来又踢了张谬一脚,后者马上鸡啄米似地点起头来。

天先生已经大致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这个土夫子或许以为山庄里有什么财宝,便托辞身体不适,朝食后匆匆跑回屋,祭出地鼠门赖以为生的打穴本领,结果这洞挖来挖去就挖到了这里,被玄先生抓个正着。一念及此,天先生也不由咋舌,一天之内能把地洞打到这个地步,这些下九门中确有神技啊。

老者又看了一眼玄先生,他还是漠然站在张谬身侧,黄铜面具后面察觉不到一丝感情。但是天先生总觉得那件黑袍下,流窜着无声的狂躁。当玄先生把痛苦加诸张谬身上的时候,天先生感觉到他身上散发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欣喜。

这让天先生想起以前见过的一个杀手,雇主只要他杀死某个人,他却把目标活生生切成了百余块碎肉。现在他猜测玄先生就是这种人,他们不会冲动地把事情搞砸,却会在允许范围内千方百计地满足自己的兽欲,他们就像恶犬,日夜祈盼着听到把别人撕成碎片的命令。

玄先生这时已经掏出了匕首,轻轻在张谬身上划了一下,张谬连皮都没有破,却发出了死到临头的哀鸣声。

天先生一把按住了他:“你干嘛?”玄先生把黄铜头脸转过来看着前者:“他就是我们要找的人。”声音里带着一股难以抑制的暴躁。

“你怎么知道”天先生寸步不让。

“哪有那么巧啊?他刚好一挖就挖到这儿?山庄里谁不躲着这里?”

“如果就这么巧呢?”

玄先生听到天先生所言后缓缓地深吸一口气,像是强行把怒火压了下来。

这时地先生凑过来将二人拉到墙角,为了避过张谬,他把声音压得几乎听不见:“天先生,不管他是不是目标,这里已经暴露了,留他不得呀!”

天先生还是坚决地摇了摇头:“在确定谁是不速之客之前,这个人不能死,我们的目标是找人,不是杀人。万一我们把上面的耳目错杀了,你们拿什么担当?你们怎么确定,上面只派了我们三个过来?”

此话一出地先生与玄先生不由面面相觑。两人心中都想到了同一件事:“黄先生?”如果这个人真是上面安插过来的黄先生,而他的任务又有一层是监视他们三个,那么他确实很可能不会承认自己的身份。

“那你说怎么办?”玄先生问。

“把他留在这儿,在弄清他身份之前别让他死了。”天先生沉声道。

“留在这儿?”听地先生的语气,他似乎没什么把握。

“没人敢到这儿来,我们只要看好他就行。”

“那我们就得分工轮流守着他。”玄先生又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张谬,语气里透着十二分的不耐烦。

“不会多久的,”天先生轻声安抚,“我们很快会让他说实话的。”

第三天的早晨,恼人的雨又象征性地停了一阵子。你站在翠园门口,从这里望过去,可以看到参差不齐的十几栋房子鳞次栉比地挤在湖对岸的山坡上。那些房子看上去建造得很仓促,多多少少都有一些歪斜,让你想到了十几个等候处决的死囚。

这里已经是山庄西面了,但是如果栈道尚在,朝西还可以走上一个时辰。你知道继续往前也只能看到老松与断崖,便决定折返回去。

天空越发阴沉了,你几乎看不到十步以外的路面,潮湿的微风拂过你的面颊,你感觉像是拂过了一块吸饱了水的海绵。你怀疑在如果在这里多呼吸一阵子,会不会积上一肺腔的水。

就在这时,嘶鸣一般的呼救声划破了阴沉的天空。你顺着声音的来源疾奔而去,才跑了没几步,密密麻麻的雨珠就当头浇了下来。你的两鬓,眉毛甚至眼窝里都蓄满了雨水,天地间所有的东西都罩上了一层朦胧的水雾。

你一边跑一边不停擦拭双眼,但是收效甚微,雨水好像是存心作对,非要往你的眼睛里钻。你心中咒骂着,把眼睛迷成了一条缝,但是这样看出去,一切就变得更模糊了。

忽然你的眼前出现了两个黑影,雨水朦胧中你辨认不清它们的外形,却依稀觉得它们同人类似是而非。那两个东西从你眼前一闪而过,快若迅雷,你甚至不能确定它们是跑过去的还是爬过去的。

紧接着,一团鲜红映入了你眼中的水雾里。你勉强认出那是小红禅师的僧衣。

“刚才那是猴子吗?”你为了盖过雨声而高喊道,一句话没说,你嘴里就已经灌了一大口水。

“你管那个叫猴子吗?”小红禅师也同样喊着回答了你,其中有两个字甚至还喊破了音,这一刹那,你忽然感到万分遗憾,因为你的眼睛被雨水遮蔽,看不到和尚狼狈的模样。

“你们!”这时,从远处又跌跌撞撞跑来了一个人,是钱掌柜,你惊讶得合不拢嘴,钱掌柜竟然会舍得这一身袍子被淋湿。

“你们看到了它们没有?看到了没有?”钱掌柜在雨中嘶吼着,你发现他的全身都在剧烈地颤抖,“我儿子啊!它们抢走了我儿子啊!”

第十章第九节【钱掌柜】

我想要跟你说说钱掌柜这个人。

钱掌柜不喜欢他的儿子,这不是装出来的,他真的不喜欢。他从他的儿子身上,看到了自己这辈子花了老命才克服掉的所有弱点。可以这么说,钱安乐是他一生都逃避不掉的烂摊子。

他有时也会对儿子宽容一些,一般不会超过一顿饭时间,在那段时间里,他会忘了他对儿子有多失望,身体里的一些本能会让他追求去做一个好父亲。当这段时间过去,孩子的缺点重新浮现出来,这对父子就又回到了原来的状态。

钱掌柜有一个夫人,他们是真正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在成亲之前,他们从来没有看到过对方,而在成亲之后,新婚的激情只维持了不到三天。

钱掌柜并不恨他的妻子,问题就在这儿。他的妻子是个本分女人,不但为他操持家务,还为他生了个儿子,他没有什么可以抱怨的。然而,他们也并不爱对方,连一丁点儿的爱都没有。夫妻双方为此都试过了很多次,最后只是把自己弄得精疲力竭。

钱安乐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的,他不知道母亲为什么满脸愁容,不知道父亲为什么喜怒无常,年幼的他只有靠猜,猜来猜去,他成了现在这个懦弱的模样。

钱掌柜与他儿子最多的语言交流,就是数落他儿子。一开始他以为他这是在替不成器的儿子焦急,后来他才发现,他只是单纯喜欢数落对方,喜欢看到一个不能反击的人,被自己以苦口婆心的姿态指责得一无是处,他可以借此让自己变得高大起来,顺便也能进一步稳固他在父子关系中的地位。

但归根到底,他还是不很喜欢他儿子,每当想到要照顾这么个一身毛病的人时,他都感觉到无比惶恐。

山庄内,即使是隔着水幕,你依旧能够看清钱掌柜因为悲愤而涨红的面孔:“它们往那儿跑了,快追呀!”

你与小红禅师对视了一眼,心中都不太好受。雨太大了,就算刚才那些东西真的留下了什么踪迹,也早就被雨冲走了。

“往这个方向走是悬崖,”和尚最后为难地说,他鲜红的僧衣已经被雨水淋透,像是遭雨打的残花一样耷拉着,“没人过得去。”

“想想办法呀!二位,二位都是高人,想想办法呀!我求求二位了,我……”钱掌柜噗通一声跪在了烂泥里,捣蒜似地磕起头来,见你与和尚都没有反应,他踉跄站起身,绝望地朝悬崖又跑了十几步:“安乐啊!”钱掌柜在大雨中疯狂地挥着手,也许他是希望哪个方向能给他一个回应,“儿子啊!儿子啊!天哪!这可怎么办呐!我该怎么办呐!”他号啕大哭起来。

为了防止他足下打滑滚下山崖,你从后面一把抱住了钱掌柜。后者挣扎着垂足顿胸,几乎把你掀到地上。就在两人扭打中,你忽然发现远处的黑色小楼里,有一个模糊的人影正在二楼扶栏朝你们这里张望。

你的视线太模糊了,一开始你分不清究竟是那里真的有人,还是水帘给你造成错觉,直到小红禅师顺着你的视线回过头去,在那一刻,你清楚地看到和尚的全身震了一下。

“那是不是……”你话说一半,和尚就已经点着头替你说完:“就是他。”

这是自从你进入山庄以来,第一次与苦沙大师面对面。可惜,你看不清他,而且,你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在看着你。

你原以为把钱掌柜带回去会是个费力的差事,结果他在半路上就已经虚弱得昏厥了过去。你找到山庄里一个管事的老佣人,问他可不可以组织几个人寻找钱安乐,那老头看你的眼光就像在看一个疯子。然后他用浓重的本地口音告诉你,在这里,死于猴子手中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老人说完这句话便闭紧了瘪嘴,你看着他冷漠的脸,忽然生出一种四面楚歌的绝望感。天先生也在回看着你,他想知道你现在的怅然若失是不是装出来的。其实早在你来到山庄之前,他就已听说过你的大名,所以在这些人中,你特别地受到他的关注,因为他已经下定决心要杀你。

当天傍晚,佣人们找来一个干净的瓷碗,他们先在里面撒了把干燥的米,然后把碗放到了山庄门口,又把一只活鸡割喉放血,丢在山庄外的台阶上任其自生自灭。这是封家百年以来的传统,前者是为了供养新丧的山庄子弟,后者是为了与猴子和解。据说仪式过程中,工人们还要用家乡话唱一些歌曲,但是看这些佣人的样子,全都没什么兴致,其中最卖力的也只是张口胡乱呢喃两句。

收拾干净的你站在门廊下,看着鸡在大雨中抽搐,殷红红色的血从它脖颈潺潺流出,还未汇聚成血泊就已经被雨水冲散。这里面似乎含着一种残酷的哲理,或许小红禅师看到这一幕会有所开悟吧。

一个五六岁,盛装打扮的小孩忽然冒雨跑到鸡边,好奇地用手戳了戳地上行将咽气的扁毛畜牲。他的腰间挂了一个朴素的布囊,与他浑身上下的喜庆打扮格格不入。你正奇怪现在非年非节,怎么会有小孩穿得这么讲究,那孩子忽然就不见了。

一只大手按在了你的肩膀上。来人称得上是天生神力,这轻轻一按就已经让你担上了十来斤的份量。

“杀鸡有什么好看的?”孙百丈戏谑道。每当他在你身边开口,你都能闻到一股刺鼻的海腥味,那是海盐,鱼获,榉木还有人血的味道。你回头看了他一眼,发现他似乎在咀嚼什么干果,把牙齿都染红了,好似脸上挂了一面血盆。

“我们客栈原本有一个伙计,仗着自己少壮有筋骨,隔三差五欺负我们的老账房。”孙头领搓着手自顾自说下去,“老账房身子骨很弱,但是他有两个好儿子。有一天,那两个儿子在客栈角落里把伙计生吞活剥了。骨头毛发堆在原处,过了半年才有人注意到。”

“你跟我说这个干什么?”

孙百丈把口中的渣滓吐干净,抹了抹嘴:“老账房一辈子都是窝窝囊囊的,但他教好了儿子。钱掌柜的失败在于他执意要把儿子教成他所避之唯恐不及的那种人,他儿子死不死,他们家都一样是个悲剧。”

“你们那儿都是这么安慰人的吗?”

“我只是好心提醒你一句,别因为同情老钱就跟他走得太近了。”他顿了顿又说,“我来找你其实是为了另一件事:我今天早上跑遍了整座山庄都没有找到张谬,原本我打算中午就找你商量的,结果就出了钱掌柜儿子这档子事。”他也学着你把目光投向山门外的台阶,“也许过不了多久,他们就要再杀一只鸡了。”

第十章第十节【拥挤的井】

地先生打开了关押着张谬的“青泥小筑”大门,一天下来,后者已经可以通过脚步声辨认他们三个了。

那个脚步带着老态的人从不与自己交谈,与他待得久了,张谬几乎都要忘记他的存在。

那个脚步声里带着火气的人特别难相处,他也不太说话,却总是用毫无理由的殴打向土夫子宣告着自己的存在,当狂风暴雨般的拳打脚踢告一段落后,张谬只能听到一句压低声音的机械问话:“你是谁?”然后他不得不再把自己的身份报一遍:地鼠门下,湘西本地人,姓张名谬字不详,师承同门左夫子,没有家室。这些话说完后,十有八九又会是一顿看不到尽头的拳脚。

现在轮到这个年轻人来招呼自己了,张谬由衷地祈愿他能跟自己多讲两句,哪怕是谩骂与威胁都行,眼睛没有被长时间蒙住的人,是不会理解交流有多可贵的。

“你又添新伤了。”那人大咧咧地坐到张谬身边,语气里全是幸灾乐祸,“他下手可真重啊。”

张谬没有回答,当然他也回答不了——破布还塞在他的嘴里。他不知道自己挨了多少打,有好几次他在拷问下失去了知觉,又被一盆水浇醒。这条命能熬到现在,他自己也很惊讶。

“那老东西说你跟我们是一伙的,我想他猜对了。”年轻人嘟囔着,“这几天里我的日子也不好过,跟一个自以为是的老东西,还有一个疯子混在一起……我想你们也该找来了。”

接着张谬听到了一些古怪的声音,像是一个男人的抽泣。

如果不是嘴里的布团作祟,张谬很想说两句温言安慰一下年轻人,他这辈子最擅长的,就是陪着小心跟人聊天,也许两句贴心话后,跟这个后生的距离就拉近了。

“我知道你是为什么来的,你是来找我的……可那件事不怪我呀,是‘神明’不听话,‘神明’……它太顽劣了。”年轻人的说话声总是被抽噎打断,在张谬听来他简直就像是个做错事的孩子,“我不想打死它,我就想……教训它一下,就想立个规矩啊。我手重了一点,这是个意外啊。”

那个人还在絮絮叨叨地没个完,说的又都是不着边际的胡话,张谬忽然开始怀念另外两个看守者了,或许对这个年轻人抱有希望不是个好主意。

(山门前)

“每个人都是带着目的来山庄的,十有八九是想求苦沙大师为自己诵经驱病。”孙百丈说着又往嘴里塞了一个干果,“你的病又是什么?”

“孙头领,你说十有八九来这儿的人都是为了治病,那阁下贵体也是抱恙啰。”

孙百丈没有回答,他只是面带微笑地盯着你,那笑容就像艳阳下碧蓝的海面一样爽朗。但是你在他的眼神中看不出丝毫笑意,那两道刺过来的目光就如同剑锋一样咄咄逼人。你明白了,他似乎是把你当做了苏横,以为只要看你两眼就能把你压垮。

你露出一个调侃的笑容,确认对方能够读懂你脸上的嘲讽:“我找苦沙大师是因为……我做噩梦。”你笑嘻嘻地说,然后很满意地欣赏面前人疑惑的表情。

“就为这个?”海盗问。

“就为这个。”你知道孙头领一定会茫然无措,因为他从你身上判断不出这句话是真的还是假的。当然,他会勃然大怒,但是你很好奇他敢不敢因为你的冒犯,而甘愿与唐门接下血仇。

你听到孙百丈的骨节里发出两记“噼啪”声,他脸上爽朗的笑容已经扭曲,那张浸染汁液的血红大嘴像是要把你一口吞掉。然而对方的反应也仅止于此,他甚至没有象征性地动一动身子。说实话,你有一些遗憾。

这时,你听到了一种很难形容怪的声音,似乎是从地底深处传来的恸哭,带着一种让人揪心的悲凉。

你转头四顾,发现声音是从山门内的一口老井中传出的,那口井显然已经很久没有使用过了,井口处压着一块巨大的石头,藤蔓在巨石上盘虬丛生。

“你听到了吗?”你低声问,孙百丈却只回答了一句咒骂。

“怎么了?”你双眼紧盯着井口的石头,本能告诉你那里可能会发生巨大变故。

“封家二老太爷封守翁执掌山庄后,曾经与一个远房嫂子私通,把远房兄长连同他的儿子都扔进了那口井里,半年之后,他把嫂子也扔了下去,说是让他们一家团聚。据说,扔下去的还包括两个怀着他骨肉,即将临盆的婢女,总之,这口井下面可是相当拥挤。后来,每隔一段时间井里就会爬出一个东西,在山庄杀一个人然后又爬回去。”

“这就是他们堵住井口的原因吗?”

孙百丈冷笑一声:“当然,井里气味不好闻也是个原因。”

孙头领话音未落,井口的巨石忽然晃了一晃,好像是个大头娃娃在暴雨中向你频频颔首。

老井正立在你与山庄主楼之间,要回去找人,就必须从井边走过去。显然,巨石尚未被顶开的现在,是你们动身的唯一机会了。

孙百丈摸出双剑,示意你走在前面。你毫不怀疑,如果井里真爬出什么东西,他必定会一脚把你踹过去做替死鬼。

井中的哭泣声越发凄厉,已经没有时间再犹豫了,你们俩撑起伞闯入暴雨中。走向老井的这短短十几步路看起来像是要走上一辈子。

当你靠近井口时,你发现巨石摇晃得更剧烈了。雨水顺着棱角流下来,在巨石坑坑洼洼的表面包裹上了一层泛着光的水膜。你的心脏开始狂跳,你忽然有一种预感你走不完余下的路。也许是嫌你走得太慢,孙百丈在你身后用力推了你一把,险些让你扑倒在巨石上,而这救了你的命。

就在你好不容易站稳脚跟的同时,你看到一只枯瘦的手从巨石下的缝隙里伸了出来,一刹那间,你的脑子一片空白,你只是愣愣看着那只枯手攀住巨石,把它从井口移开。

井口的藤蔓发出“呲喇喇”的声音纷纷被扯断,巨石被顶离了井口,落在地上飞溅起一片泥水。几乎是同时,你像是听到了命令一样扔下伞,发了疯一样朝前狂奔而去。

你背后传来了孙百丈的惊叫声,显然他被什么东西截住了。你甚至连回头看一眼的兴趣都没有,甩开两脚在泥地里埋头飞跑,只盼着海盗头子能把对方拖久一点。

可惜的是,你高估了自己在泥泞中奔跑的能力,眼见着楼宇越来越近,你忽然脚底打滑,一头栽进了泥潭中。

“快打天女散花!”你听到身后孙百丈焦急的吼声,听语气他已经落入命悬一线的境地了,“快,快打你们唐门的天女散花!”你朝身后看了一眼,泥浆里有个一人大小的东西正与孙百丈缠打在一起。

你后来一直记得那天的场景,大雨中那个匍匐在地的身影让你彻底崩溃了。那是什么东西呀,你确定任何心智正常的人都勾勒不出那样一个形象,如同全世界的丑恶污秽都裹在了一团泥里。你想要尖叫,但是雨水灌进了你的喉咙让你发不出声响。你想要逃跑,但是一只脚陷进了泥里抽拔不出。

“快打……天女散花……回来!”孙百丈的声音几乎已经变成乞求了,与此同时,你的脚终于摆脱了烂泥。你翻身而起,雨水劈头盖脸地砸下来,敲得你脑袋生疼。这回楼宇已经不远了,你在暴雨中手脚并用地向前爬形,因为你的双腿已经软得没法直立行走了。冥冥中仿佛有无数恶鬼围在你四周尖啸,你感觉整个世界都在你身后垮塌下来。

那时候的你犹如一只惊慌失措的老鼠,失去了所有思考能力。你爬入了回廊,用你能想到的最凄厉的声音毫无意义地尖叫着,一路跑回了自己的房间。

第十章第十一节【夜雨的山庄】

张谬躺在冰冷的青砖上,迎接三张青铜面具里射出的目光。毫无生气的死灰色脸庞似乎正向在场诸位表达遗憾。

“这是怎么回事?”天先生问,“我说过不能杀他的。”

“我什么都没做。”地先生急忙辩解道,“他忽然开始口吐白沫,我连施救的时间都没有他就……”他说到这里,忽然又加上一句:“他身上那些伤,都不是我干的。”说完,他抬起头,意味深长地看了玄先生一眼。

“我留下的都不是致命伤。”玄先生低声说,看到另外两人沉默不语的样子,他又怒道,“我干拷问从来没有出过人命!”

另外两个人还是不置可否,那两张青铜鬼脸只是默然地对着他,就像老侩子手看着囚徒。过了半晌,地先生才凑近天先生耳畔:“现在怎么办?”

老者又看了一眼地上的张谬,那死尸忽然从七窍里流出了数股清水,他紧闭的眼口被水流撑开,仿佛是在对着他龇牙张目。

天先生惊得倒退一步,才发现那不过是自己的幻觉。地先生和玄先生都看着自己,不知道是被自己的举动吓到了,还是在等着自己的决策。

老者深吸一口气,然后缓缓吐出一句话:“扔下断崖。”

“现在?外面可有……”少年人说到这里,便没说下去,他那骇人的青铜恶鬼之下,藏着一张苍白惊恐的脸。

“总不能把死人留在‘青泥小筑’,只有冒一冒险了。”天先生说着,走到窗前悄悄张望了一下,确认外面没有人后,他招呼两个后生将尸体抬起来。

时间已经接近子时,漆黑的天地间只有连绵不绝的雨声。天先生在前面探路,地先生与玄先生一人抱头一人抱脚抬起张谬,这平日松垮垮的土夫子,如今断气份量却反而实了许多,外加上还要趟泥冒雨,地玄二人走得极不稳当。

湖心岛的渡口停着一艘小舫,本是用来游湖的,风雅有余而宽敞不足。摆进尸身之后就不剩什么地方了。三人勉强挤上船,狼狈地在舫沿上各占了一块巴掌大的位置,此时他们被雨打湿的鬼脸非但没有丝毫震慑力,反而还十分好笑。

地先生操橹,舫在漆黑的水面上徐徐前进,夜色里,犹如压着一片深不见底的虚空。玄先生紧盯着舫外的黑暗,像是随时会有什么东西从水下窜出来。他始终不愿意加入天地二人的谈话,从离开小筑到现在全程一言不发。

舫子在雨中行驶了约莫一碗茶时间,期间天先生被黑暗中来路不明的声音吓到了好几次。待到船终于靠岸,他不等停稳就已经飞身上岸,仿佛一刻也不愿意多待在张谬身边。其他人也陆续下舫,重新抬起张不详。在船里张夫子从上到下都吃饱了一身水,如今抬在手中变得比之前更沉了。

三人沿着小径往西面的断崖处前进,没走多远,天先生忽然收住脚步:“你们听!”潺潺雨声之中,隐约有悠扬的磬响飘渺而来,出尘脱俗得如同冥河的接引,没有一丝活人的气息。三个人朝磬声传来的方向睁大了眼睛,地玄二人甚至忘记放下手上的尸体。

渐渐地,夜雨中浮现出一盏飘摇不定的灯火,灯火越来越近,映照出它后面的一个佝偻蹒跚的身影。

“快趴下,快!”天先生忽然惊叫一声,倒伏在了身前的烂泥里,“闭上眼睛,别看!一眼都不能看!”另外两个人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们都是第一次见到老者紧张到这等地步。

两人如法炮制滚入泥里,泥浆的咸臭味透过面具直侵入地先生脑中,随着磬声逼近,他全身都在雨中不自主地发抖。就是在这个时候,他们与你擦身而过,只是他们没有看到你,你也没有看到他们。

磬声最接近的时候,地先生感到它就在自己的头顶上,磬声之外,他还听见一个苍老的声音正在用梵文念念有词,那声音让他想起长着菌藓的朽木,埋着尸骸的腐土,让他感觉像是有千万只驱虫附着在他的全身。

地先生屏住呼吸,把头埋进烂泥,上下牙齿剧烈地打架。如果时间再长一点,他坚信自己一定会失禁。好在那要命的磬声并没有盘桓太久,一盏茶时间后,它就渐渐远去,最后完全隐没在了雨声中。

磬声消失后,天先生立刻从泥泞里站身起来,招呼众人继续搬运尸体。剩下的路比较容易,他们走到白天你撞见猴子的地方,将张谬抛下了山崖,对他们来说,江湖上只是又多了一个下落不明的人,实在不值得大惊小怪。

他们那边今晚的危机,如此便算是结束,然而你这边,危机却才刚刚开始。当孙百丈看到你毫发无伤地走进大堂,他不由分说就冲上来,伸出蒲扇似地大手拿向你檀中穴。下手之狠,身法之快,大大出乎你的意料。

你往后退了一步正寻思对策,忽然一个人影抢上前来一把将孙头领抱住,身形功底又远远在孙百丈之上。你定睛一看,出手救你的竟然是那个自称周云的道士。

“孙爷,有好话说。”他露出讪笑,仿佛完全没有感觉到大堂里的杀伐气氛。

孙百丈奋力挣脱,但饶是他如何暴跳如雷,困在对方怀中竟全然动弹不得。他这才明白是遇见了高手,冷哼一声不再挣扎。

你环顾四周,发现所有人看你都带着轻蔑之色,就连贝珠都对你敬而远之。

你无奈地摇摇头,这也是你料到的情景。“诸位怎么都还没回房?”你问。

“废话!”苏横怒道,“回房?那东西还在山庄里!”

袭击你跟孙百丈的东西没有回井里去,所以这群各怀鬼胎的宾客聚在此处抱团求生,你不知道值不值得为此惊讶。周云松开手臂,让孙霄汉回到座位上,后者投向你的目光里含着再明白不过的信息:“我要杀了你,我一定要杀了你,一有机会我就杀了你!”

然而这时的你已经不再害怕了,不仅仅是他,你觉得山庄里的一切都不值得你害怕了。

刚才你连滚带爬地跑回房间,盯着墙上的挂饰瑟瑟发抖。你自己都没想到,这个当初让你如坐针毡的东西,现在竟然能带来些许安全感。你像个孩子一样倒在床上呜呜哭起来,并且一点都不为刚才的行为羞耻,现在你的心里只能感到恐惧,你的魂魄就是一堆被恐惧扯烂的碎絮,吓破胆,原来就是这个意思。

你噙着泪合上眼皮,因为目光所能及的一切都让你心惊肉跳,你只想要黑暗,纯粹的黑暗,只有在黑暗里你才能感到安心,只有黑暗里才有你的藏身之处。你的脸因为痛哭而扭曲,自己浑身湿透的样子让你想起了刚才看到的那只死鸡。绝望一浪浪地袭来,你汲取不到一丝安慰,你感觉自己的心智在原野里嚎叫着狂奔,而你根本抓不住它。

然后就在下一刻,哭泣和颤抖忽然停止了,你躺在床上,平静得如同在酣睡,接着,你慢慢睁开了眼睛。眼泪还挂在你的眼角,你的眼睛里有着疑惑,有着欣喜,还有着震惊,但是没有恐惧。

你看着你的房间,它还是跟以往一样,只不过,现在它是灰色的。

特别篇:新谈录二【1929年9月刊】

各位《文艺新报》的看官大家好,很高兴我们又在《新谈录》栏目里相会了。首先鄙人要向各位热心读者表达一下感谢,你们托报社转交的信,鄙人都已经收到了。《新谈录》第一期获得了空前的成功,这让鄙人受宠若惊,惶恐之余,唯有抖擞精神为大家送上更精彩的《新谈录》第二期,冀望能为先生太太们茶余饭后的谈资献曝一二。

鄙人今天要讲的故事距离现在稍有点久,发生于1920年。看官们应该都还记得,那一年华北爆发了震惊全国的四省大饥荒。从夏季开始,干旱席卷河北,山西,山东,河南,灾情最严重的地方甚至出现了赤地千里几无人烟的恐怖场面,当时路过河南的布朗传教士在他写给耶稣圣灵堂约翰逊神父的信中描绘了那副人间地狱般的景象:“树根,草籽甚至泥土都已经成了奢侈品,人们正在吃磨碎的石头,每天都有人下落不明,但是没有人关注失踪者的去向,哪怕是他们的亲人。”

早前读过刘文辉先生对鄙人所做采访的看官应该还记得,这位布朗教士就是第一个报告安阳血吸虫病的人。1920年夏末,他向约翰逊神父请求准许他深入灾区腹地,对这场灾难进行实地记录。在之后的两个月时间里,他的足迹遍布四省,将所见所闻整理成了《四省行记》上报给耶稣圣灵堂,现在市面上还能看到它的删减版,那是良友图书公司在1925年买下的版权。

不久之前,布朗教士因为罹患肺结核在开封福音医院[1]与世长辞,人们在整理他遗物的时候,无意中发现了一些从未公开过的手稿,其中便有两页德文稿纸涉及到1920年饥荒中,灾情最严重的河北东光地区。当时因为大面积的逃荒,那里与外界几乎完全隔绝,这两页稿纸原本可以作为珍贵的第一手旱情资料,但是布朗教士经过再三斟酌后,却决定将上面的内容隐匿。通过一位友人的帮助,鄙人得以在郑州圣灵堂文档库中拜读了原始手稿。说实话,手稿的内容让鄙人颇为困惑,不过如果作为一桩趣事写在《新谈》栏目中,却刚好合适,鄙人于是凭着记忆,将当日所读全篇复述出来,时隔久远,提笔仓促,或有挂一漏万之处,还请看官谅解。

根据手稿记载,布朗教士于1920年9月到达沧州,简单修整之后,他在市内买了一头驴子,就孤身进入东光县境内。旅途的第一天他看到的全是空荡荡的村庄。偶尔有乡民倒毙路边,但是神父一个活人都没有见到。

隔天,他遇到了第一批饥民,布朗神父跟他们同行了一阵,尽力用自己刚学的河北方言与他们交流。有一个40来岁的流民妇女跟教士讲了一个当地的古怪传言:东光边境处有一个村庄至今没人出来逃荒,他们似乎有特殊的食物来源,但是饥民宁可死都不敢接近那里。

布朗教士在手稿中承认,他并没有完全听懂那妇女说的话,以上内容其实大部分是他的猜测,但这段流言还是引起神父的浓厚兴趣,于是他当即决定前往那妇女口中的“小圣人”村。

布朗在东光南部游荡了两天,终于在一座山坳里找到了一个疑似“小圣人村”的村落。那里的人说一种与沧州其它地方截然不同的方言,显然是从别处迁来的,村中居民对布朗教士很不友好,这可能也是他们对待其他流民的态度。布朗神父在手稿中表描述他们的外貌是圆脸卷发,眼睛微微发红,虽然身处饥荒腹地,却有一种病态的丰腴与白嫩。

教士被村民们赶了出去,不得不躲到附近山上从高处观察这个怪异的村庄。他发现村里的庄稼地虽然还有人照料,但是长势堪忧,根本不可能支撑村子的人口。农田周围,全是深深浅浅的土坑,有一些明显是新挖的,土坑边缘还诡异地点缀着一些青色的杂草。

布朗神父立刻想到了一些可怕的传闻,中世纪饥荒的时候,曾有灾民把教会墓地里的死尸挖出来充饥,但是眼前这些土坑的位置,又不像是村里人的坟墓。

到了晚上,布朗神父看到了让他震惊的一幕。村民们陆陆续续从自己房子里出来,每人手上都提着一个瓦罐,他们三三两两地在农田附近展开挖掘,从头到尾所有人都一言不发,就像是一群搜寻食物的野狗。没过多久,村民们就挖出了些什么东西,他们把东西放入瓦罐,心满意足地带回家中,没过多久,每栋房子里都飘出了微微带些腐臭的肉香。

布朗教士熬到后半夜悄悄潜入农田,借着月光,他在一个个坑里反复翻找,最后,他找到了一块被遗弃的白色肉组织。

肉已经非常不新鲜了,好几处都出现了腐坏的征兆。布朗教士将肉藏在身上,连夜逃出了“小圣人村”。他原本打算把肉送去中州大学化验,然而刚走出东光,那块肉就开始严重腐烂,发出难以忍受的恶臭,布朗教士在途中不得不把肉丢弃,这就是两页手稿上的大部分内容。手稿的末尾,是布朗教士对于肉组织成分的猜测,他认为村庄底下埋藏着一只巨大的不明有机物,从肉的腐烂状况看,那个有机物已经死去了。

纵观布朗教士记下的这桩奇事,饥民们从地下刨出来历不明的肉这个细节,很难不让人联想到前清光绪元年到四年,发生在山陕鲁豫四地的丁戊奇荒。山东举人陈本年在他的集子《荒异记》中记载了一个与布朗手稿异曲同工的故事:光绪二年山东一个村庄受旱颗粒无收,因为没有皇命,村民们被地保强制留在本乡不得外出乞活,绝望中的村民只能刨土充饥,结果却在地下挖出不知名的肉蛹,村民将蛹杀死分而食之,度过了那个荒年。可是吃了肉的村民却变得越来越怪异,他们开始用一种不知名的语言交谈,时不时还会有外地客商在附近失踪的消息。后来,整座村子的人都不见了,据说他们都变做半人半虫的东西,钻到地下去了。

无独有偶,万历年间也曾经发生京师天降带血肉块的奇事,根据当时《数异邸抄》的记载,肉块掉下前很多人都听到云层里传出无数婴儿啼哭之声。

然而让人遗憾的是,因为《荒异记》中载录的大部分都是饥荒时期的荒诞传闻,惊悚有余而稽实不足,所以这本书至今也不受史学界重视。至于《数异邸抄》,早已在历史中佚失,我们只能从一些不可靠的引用中找到这份抄报的雪泥鸿爪。

鄙人在地图上并没有找到这么一个“小圣人村”,把布朗教士手稿记载的路线对应到地图上,发现那里其实是东光县边缘处的一片三不管地区。沧州有一种传闻,说明末有个小圣人在那一带割肉济世,救活的数百饥民都随他上天当了神仙。

当年那些村民究竟从地下挖出了什么东西的肉,很多人都想知道,一个月前圣灵堂曾经与沧州市合作,共同派出代表寻找“小圣人村”,他们最后找到了一片被土坑包围的断垣残壁,也不能确定是不是他们要找的地方。当然,他们没能找到肉,但是土地里确实散发着淡淡的腐臭味。

对于布朗教士手稿的研究,现在才刚刚开始,好几个中外机构都对手稿的内容表达了兴趣,事实上在这批手稿中,“小圣人村”的故事反倒不是特别惊世骇俗,受瞩目程度也远远排在其它手稿后面,以后有机会,我会为大家介绍布朗教士手稿中其它惊人的内容。

另外,如果布朗教士那晚在“小圣人村”外的山坡上并没有看错,我只希望那些吃过地下肉的人带着他们的秘密永永远远留在地下,不管他们变成了什么,我都不想看见他们。

栏目最后,欢迎读者通过报社与鄙人书信交流,鄙人另有一些花鸟虫鱼的散文拙作,也欢迎读者们通过报社向鄙人无偿索取。我们下次再见。

注[1]:现河南省人民医院

第十章第十二节【铁鹤】

现在我来跟你说说孙百丈这个人。

孙百丈一个南洋水手的儿子,他人生的前十五年都是在狼牙修国[1]渡过的。从小孙百丈就是一个不安分的孩子,在十五岁出走投奔海盗之前,他几乎毫无做海盗的准备,但是上船之后,他干得十分得心应手。他在海上学会掠夺,学会杀人,学会附强凌弱,甚至他这一身武功,也是踏着甲板学会的。孙百丈是个天生的海盗,对这一点他很自豪。这些年来,他什么人都杀过了,从官府到同行,甚至还有服侍深渊的使者,他们杀起来完全没有什么不一样,孙百丈一开始还去劳神记他们的名头,但是没过多久他就放弃了。

来找苦沙大师的人,绝大部分都是为了治病,这位海盗当家也不例外。孙百丈有一双又稳又有力的大手,他自己也数不清他这双手在海上送走了多少人。几乎可以这么说,有这双手在,就有孙头领的性命。

而出问题的,就是他那双大手。你已经注意到,孙头领有摩挲双手的习惯,看上去豪爽而又霸气。但是你却不知道,他养成这个习惯至今,只有短短不到半年。孙百丈患上的也许是一种海水造成的皮肤病,对于这种病,孙百丈唯一知道的就是,它恶化得很快。

孙头领的双手每天都在变得更痒,他几乎已经无法精准地使用短剑了。你肯定不会想到,当他用那鲨鱼般的笑容向你施加压力时,他其实是在忍受着难以形容的痛苦。

只有在他实在坚持不住的时候,这汉子才允许自己用摩挲双手的方法缓解一下,然而这种方法,毫无疑问是杯水车薪。

孙百丈的烦恼还不止这些,一个月前,他驾着一艘小船悄悄离开了“南海客栈”,现在,他身后跟着一群要拿他人头的过去同僚。

他的出走既无关是非对错也没有快意恩仇,他不过是一次愚蠢的内部倾轧的牺牲品。孙百丈知道,如果他不能握剑的消息传出去,“南海客栈”的杀手必然会像狼群一样围攻过来,现在,他唯一的希望,就是苦沙大师了。

厅堂里充满了剑拔弩张的气氛,神情萎靡的钱掌柜偶尔会自言自语几句,但是没有人理会他。其他人都保持着缄默,仿佛是在进行一场复杂的对峙。

过了许久后,贝珠忽然开口:“那个东西……那个……是井里的冤鬼吗?”她显然从孙百丈口中听到了什么,灯光下,她的脸色已经白到了不能再白的程度。

“这世界上哪有冤鬼?”小红禅师的语气依旧波澜不惊,手中的念珠运转如飞,“人死便死了,终究只是去一次六道。”

这话从小红禅师嘴里说出来你并不吃惊,毕竟一个相信冤魂索命的人,是不会呆在“灯火禅院”里的。

“大师说得没错。”周云嬉皮笑脸地接口道,“那井中作祟的,其实是封家守翁老太爷从南洋带回的两条恶犬。”

“哦?”这回连小红禅师都按捺不住了,他睁开眼睛对周云上下打量一番,好像今天才刚刚见到他。

“二老太爷继承了他们家的失心疯病。”周云看了看屋外黑洞洞的雨夜,仿佛那怪物也在雨中偷听,“知天命后,他的疯病越来越严重,经常在山庄内纵狗行凶。那两条狗都是异品,不但善解主意,而且凶暴无常,甚至有拜访山庄的客人说,那两条狗能吐人言。”

“能口吐人言,那就不是狗了。”小红禅师淡淡说,他似乎一点也不惊讶。

“确实有传闻说,那是用南洋秘术招来的魔秽再披上狗皮。据说那两条狗在山庄中越来越肆无忌惮,甚至公然咆哮守翁老太爷,最后老太爷用他带回来南洋巫书中的法术收服了恶犬,一并扔到井里。”周云说到这儿,双手一摊做了个无奈的表情,“从现在的情况看,二老太爷的能耐显然没有学到家。恶犬落入井中非但未死,还在尸堆里脱去了兽形。也许那东西原本就是泥水里那个模样,也许,它是借了死尸的怨气重塑化身,总之方才我见它与孙头领和大师恶斗,身上完全找不到像狗之处。”

“阿弥陀佛,”小红禅师高声念了句佛号,一甩袖子长身而立,“道爷,真是好见识。”灯光下,鲜红的僧衣映照着他面庞,他的一双眸子仿佛是在滴血:“仙长身手眼力,高人何止一等,必然不会是来自什么羽胎神宫,道爷,请赏下腕儿吧。”

所有人的眼光都聚集到周云身上,就连钱掌柜也停止了自怨自艾,整个厅堂静得落针可闻。

道人含笑起身,拱手做了一圈揖:“惭愧,贫道早就知道是骗不过小红禅师的。”然后他顿了顿,又淡然说:“贫道乃是华山纯阳派,清虚子门下,姓周名问鹤字难晓,道号铁鹤。”

除了不知天高地厚的苏横,在座众人无不变色。“清虚子?”小红禅师的语调微微上扬,这或许就是他流露出感情的最大限度了,“道长是说……纯阳于真人?”

“正是。”

小红禅师又一次陷入了沉默,当他再开口时,你似乎从他木然的表情中读到了一丝懊恼:“贫僧……有眼无珠,这双照子,还不如废去。”

“道长看起来很健康啊。”苏横的表情里带着挑衅,或许他是想知道,纯阳派的人有没有胆量杀他,“难道也是来找苦沙大师治病的?”

“贫道原本是为了找人而来,人尚未找到,却被困在这里了。”

“哦?请问道长找的是什么人呢?”禅师问。

周问鹤微微一笑:“一个杀人凶手。”

在那一刻,你看到孙百丈,小红禅师,苏横甚至贝珠的表情都变得有点不自然,也就在这时,仿佛是为了应和众人心头的惊恐,一道兽嗥夹杂在风雨声中送入了厅堂。

“是在西面的断崖。”孙百丈望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喃喃自语。

紧接着贝珠又是一声惊叫,众人转过头,刚好看到一只惨白的小手缩回到桌子底下。

“那是什么?”苏横暴喝道,所有人都知道他是想用愤怒来掩饰恐惧。一个皮肤煞白的盛装孩童从桌子下面钻出,在众目睽睽下飞也似地跑出了门外。

“别大呼小叫,”孙百丈虎着脸道,“那十有八九是二老太爷守翁养在家里的南洋小鬼。”

他的话一说完,贝珠的脸色更白了:“鬼?”

“南洋小鬼是夭折后不能入轮回的儿童,只要主人用心供养,它不但不会为祸,还能给主人带来荣华富贵。”

“可是守翁老爷已经往生了呀。”贝珠战战兢兢地问。

“我猜想,它是被困在此地了,只能偷些食物裹腹,只要我们不招惹他……”

苏横忽然“噌”地一声跳了起来:“这个地方我一刻也待不下去了!”说着他便往前门口走。

“你要去哪儿?”孙百丈冷声问“栈道还没修好,你想飞下山去吗?”

“我可以走后山,从树林中穿出去。”苏横的语气还是横如蛮牛,但他回答孙头领问题的时候,始终背朝着对方,显然他还拿不出直面海盗头目的勇气。

“后山的路早就荒废了,你要走后山,就算恶犬放过你,猴子也足够把你撕碎。”

孙百丈这句话也许是善意的,但是惯于无视别人的苏横却完全听不进去。他大步走到门前,险些与从门口进来的佣人撞个满怀。

“请问哪位是唐弃公子。”佣人问。

你站了起来,向佣人投以询问的目光,你并不知道,你面前的人今天刚杀死了张谬。

地先生把你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然后才缓缓说:“请公子随我来。”

“现在出去?”孙百丈看了一眼佣人,“那东西可还没走。”

地先生谨慎地看着自己脚尖,目光并不与孙百丈接触,他接下来的话说得很平静,没有人发现他此刻心中的惊骇与不解:“唐少侠,苦沙大师要见您。”

注[1]:现泰国南部与马来西亚东北。

第十章第十三节【囚徒僧人】

苦沙大师给你留下的第一印象是瘦小。你没想到凭两只脚横跨沙漠到达五烽的,会是这么一个孱弱的人。

很长一段时间,苦沙大师都没有抬头看你,他在昏暗灯光下埋首译经的样子让你想到贪食的硕鼠。

你环视四周,这里实在是太狭小了,简直像是不透气的一座牢笼,你不能想象一个人是怎么在这巴掌大小的方寸天地内过上五年的。然而,即使房间如此逼仄,灯光还是没能把这里全部照亮。苦沙大师的双手和半个身子处在灯光下,被晕上了一层不真实的金黄,其余的部分你只能看到淡淡的剪影。借着昏黄的灯光,你注意到房屋的四个角落都放有一只瓷碗,瓷碗中似乎盛着一把生米。你猜测这或许代表大师对于屈死者封树坤的一点吊唁。

过了许久,和尚终于放下了经卷,你望着他眯缝的双眼,很怀疑他是不是真的能看见你。

“来这里的人,都对贫僧有所求。他们还都听过那些关于师尊鸠图衍的传闻。说他在沙漠里被什么声音勾去了魂魄。”他懒洋洋地低下头,有那么一瞬,你担心他会这样睡过去,“关于我们的传闻也不少,有人说,我们为了活命在沙漠里跟某个东西做了交易。还有人说,天竺来的经文早就散落在沙漠中了,我们带回来的,根本不是释迦的真经。最有意思的是,竟然有人说,我们所有的人,都是沙漠里一些东西冒充的。”苦沙大师抓起一卷经文朝你晃了晃,“这些流言比我带来的经书还要不可思议。”

“那些都是假的,一个字你都不要相信。窦公子能够病愈,是全靠他前世积下的功德,贫僧自酿的药酒也有一点微末贡献。贫僧的经文能渡人出烦恼苦海,却无法渡一个百病不侵出来。可叹世人都一厢情愿,既无皈依三宝之心,也无斩断尘缘之志,自以为只要诚心祷告几次,便可以脱去轮回业报。”

你默默垂手而立,心想如果孙头领听到这番话,不知作何感想。

“至于师尊,是我们师兄弟亲手埋葬的。对于沙漠来说,他太老了,仅此而已。没有勾人魂魄的梵音,没有与人做交易的沙鬼,只有燥风,流沙,酷热,烈阳,干渴,疲劳。这些才是真实的魔鬼,我们用虔诚战胜了他们,但我们……也付出了代价。”

“知道我为什么要找你来说这些话吗?因为我认为你与其他人不同。”大师的身子微微前倾,他皱纹堆垒的老脸如今凑到了灯火下,你吃惊地发现,大师的眼眶与嘴角,竟然带着很严重的淤伤。

“大师受伤了?”你皱眉道。

苦沙微微一笑,这一刻,他看上去平易近人得像是个老顽童:“皮外伤,人老了就免不了。”他停了停,很郑重其事挽起袖子,昏黄的灯光下,你看到和尚的双臂布满了青紫,简直像遭到过殴打,“那几天在沙漠里,确实发生了一些事,直到现在,它们的余波还紧随着我……你见过鬼吗?那一天,贫僧亲眼见到了鬼。”

他话音未落,一件让你瞠目结舌的事情发生了,你眼睁睁看着苦沙大师的左脸腮下,凭空出现了一道二指宽的淤青。苦沙大师不摇不晃,仿佛他根本没有察觉到新添的伤痕,他笑吟吟地看着你,让你觉得他像是一个殉道的圣人。他摸了摸腮帮子,然后平静地吐出一颗牙齿:“趁还来得及,快走吧,那条狗天亮就回井里去了。”

你没有答话,甚至没有象征性地露出思考表情,栈道断了,外面还有猴子,你想你不用向和尚解释山庄里才是最安全的地方。

看到你的反应,苦沙大师点了点头,你不确定他有没有为此感到失望。“你不愿走,我理解。我其实早就猜到会是这个结果。”他低下头喃喃说,“下面的人,都是为了求生才聚集到一处,但是你,你是个例外。”

然后他又重新把视线投到你身上:“贫僧有一个不情之请,”他苍老的声音里竟带着一丝祈盼,“贫僧怕是完不成翻译了,如果待到山庄覆灭之日,施主还活着,请一定……救下这些经文。”

当你打算离开的时候,苦沙大师忽然又叫住你:“贫僧晚上巡视时,千万莫要偷看,那个时候,我不是我。”你品味着最后那句话走出了小楼,此时天已经大亮,整座山庄都被大雾锁住,你看了一眼阴霾的天空,知道雨不会停多久。

佣人告诉你,其他人都去了山门前,于是你也马不停蹄地感到那儿。飘渺的雾气中,你看到周问鹤孙百丈与小红禅师站在井口,其他人则在他们背后相对远一些的地方。你走到他们身边,朝井里看了一眼,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见。

“钻下去了?”你问。

“看脚印是这样。”周问鹤回答,其他人则装出一副没听见的样子。你发现苏横不在人群之中,道人告诉你,他天一亮就自己找路下山去了。

“再多加几块石头把井口堵住?”孙百丈问小红禅师,从他谦恭的态度看,昨天一定是和尚把他从狗嘴下救了出来。禅师沉默不语,你知道他在为难什么。井口就这么大,根本垒不起几块石头,既然昨天恶犬能够轻松推开一块巨石,那么再加一块,顶多也只是耗他一点时间和力气而已。

最终,你们这些人合力搬来两块长条形,上细下粗的太湖石,把细头竖直插进井中,用粗头卡住井口。你看到贝珠和钱掌柜脸上都露出了轻松的表情,但是你却没办法安下心来,你亲眼见过那个东西,你不相信这种办法能困住他。

“哟!”道人忽然一声惊呼,“它把这东西留下了。”说着他便俯下了身。从你的角度,只能看到周问鹤伸出手在雾气里摸索了一阵,当他再直起腰的时候,手里多了一个沾满泥的布偶。

布偶已经很旧了,还有好几处地方被撕坏,你只能隐约辨认出它不是中原打扮。

“这是南洋一带的安胎偶,把胎儿父母的名字绣上去,可引枉死的女婴前来加护胎儿。”道人小心地用手揩去布偶的污泥,脸上浮现出悲悯神色,谁都想象不出,布偶的主人曾经经历了多么悲惨的命运。

“二老太爷……当初为什么要去南洋?”贝珠忽然怯生生的问,这一次,她没有卖弄风味,贝珠看着布偶,脸上全是悲凉,同是苦命女人,她也难免生出物伤其类之感。

“据说,是为了医治从他父亲那一辈起就有的遗传病,也许是疯病吧。”孙百丈看了井口一眼,他似乎已经完全不怕了,又恢复了平时洒脱的模样,“当他回来的时候,欢天喜地地表示他已经找到了解决那种遗传病的良方,但是别人问他细节,他又不肯说。”

周问鹤还在摆弄那个人偶,似乎想从上面找出一些关于恶犬的线索,忽然,他的手猛然停住,嘴里含含糊糊咕哝出一个字:“这……”看他的表情,似乎是十分震惊。你走上一步,看到布偶的一侧绣着两个字“梅娘”,应该就是被扔入井中的两个婢女之一的名字,接着你看到了布偶的另一边,那里也绣着两个字,那娟秀的字迹,细密的针脚,仿佛倾注了少女无限的相思之情,那两个字是“亭岳”。

第十章第十四节【楼里的人】

你们所有人都直愣愣站在井边,无所适从地面面相觑。大家都很难接受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仗义刚直的封亭岳老爷,与他养父的婢女私通。

你知道,一定会有人提议当做什么都没看见,以当前的情况来看这似乎也是唯一的解决办法。你眼前几乎每一个人都跃跃欲试地张开嘴,但谁都没敢第一个把话说出来。

最后化解僵局的是孙百丈,他一言不发地从道人手中拿过布偶,顺着太湖石的缝隙扔回了井里。布偶落入黑暗中没有发出半点声音,就像那个可怜的妇人一样悄无声息地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你从心底里感谢海盗头子,他的挺身而出解决了大部分问题,现在你们只需要把刚才的事情忘掉。似乎直到这一刻,你们才想起了下面的恶犬,一众人纷纷避开井边,就像是获释的囚犯逃离牢笼。

周问鹤提议,你们再去西边的断崖看一看,他说也许可以从恶犬昨晚留下的痕迹里找出制服它的方法。你与小红禅师都愿意同去。孙头领原先也想参加,但看到你先一步加入了,便冷笑一声作罢。

“道长小心莫要被他卖了,他也只有在逃命上算是有些本事。”他瞟了你一眼恨恨说,你几乎听到了他牙齿咬碎的声音。

临时组成的小队在朝食之后出发,走了一柱香时间后,你们在距离断崖还有几步距离的地方停下来。钱安乐就是在这里遭到袭击的,经过了一场大雨,这里什么痕迹也没有留下。

让你惊讶的是,即使是直接目击整个过程的小红禅师也不能确定当时看到的究竟是什么:“有点像猿,有点像人,但如果你问我对它们的第一印象,我会说那不是世上会有的东西。”

你们继续前进,走了没几步,就到了翠园的门口。雾气蒸腾中,你可以看到约莫十栋小楼在白色氤氲里若隐若现。

“这园子是谁建的?哪有人会把十来栋小楼建成一簇的。”你远眺着雾气中那些灰色的房顶?”仿佛看到了一群被奴役的巨人,披枷带锁地从浓雾中走出来。

“这是封家二老太爷发妻修建的。”小红禅师沉声说,他眯眼面对着那些小楼的样子,活像是那里有毒蛇出没,“严格来说,它其实只有一栋。那些楼宇彼此相连,共用一个入口。”

“我以为守翁太爷的发妻回到山庄没多久就死了。”你说,这是你知道的,关于封家仅有的几件事之一。

“她没有死,但也与死无异了。第一栋楼建成后,她带着一队工人和几个心腹仆役住了进去,再也没有出来——”

“——从此人们听到第一栋小楼里日以继夜地传出敲打的声音。夫人对小楼的扩建永无止尽,房间之外再建房间,回廊尽头再造回廊,有些修建看上去毫无道理,她会在阁楼里建造无法往上走的楼梯,也会在三楼的外墙上安装根本打不开的房门。这栋楼就像是建筑细节毫无道理的堆砌,夫人似乎仅仅是在为修建而修建——”

封家二太爷并没有对他妻子的怪异行径加以阻止,因为这正好成全了他花天酒地的生活。夫人只会隔三差五从小楼里派出心腹奴婢,找到封二太爷要求再补充几个工人,而工人对于封家来说非常便宜。

大部分进入小楼的工人都是从外面买来的,他们并不知道接下来会面对什么命运。偶尔有几个在进去以前就已经知道真相的工人,也不敢反抗据说身怀南洋妖法的二老太爷。说也奇怪,那些不情愿的工人们哭哭啼啼地进入小楼,却没有一个人逃出来,有时候人们能透过门窗看到他们,他们都在全神贯注地工作。

小楼的扩建进度非常快,没过多久,第二栋楼就紧挨着上一栋出现了。每隔几天,就会有活活累死的工人从唯一的入口抬出来,二老太爷会慷慨地给家属一笔钱,绝对比一般大户死人给得多,然后,这条人命就可以被勾销掉了。

人们每天都能看见小楼的变化,它就像是个畸胎,毫无规则地随意生长。工人们有时候会从里面破墙而出,以惊人的速度为小楼扩张出新的领地,但是二老太爷的发妻却从来都没有从里面出来过,她永远在楼里某处监督着工程的进度,即使是年节,那里的敲打声也未曾停止。就这样过了差不多一年,第二年开春以后,十几天都没见到有佣人来找二老太爷补充工匠与材料。守翁老太爷决定派些人走进那栋已经不能被称为小楼的怪异建筑查看。那些人在迷宫一样的建筑里兜兜转转了五天,才最终找到了夫人和剩下的工匠。他们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还在破墙修建一条新的回廊,根据回廊的走向判断,它最终会在穿过一个完全砌死的厢房后形成闭环,如果回廊完工,夫人与工匠会彻底把自己关在里面。

“当然,这对封二老太爷来说无疑是个好消息,在之后的一年时间里,他肆无忌惮地寻欢作乐。有一次他在酒后,无意中向一个心腹家奴透露了他妻子古怪行径的动机。”小红禅师续道,“他说,他妻子是在楼里逃命。当他们两夫妻还在南洋的时候,他妻子闯了一个弥天大祸。一开始,她是想在翠园里修一座供亡灵居住的空楼,但是不知怎么的,她忽然改变了主意,也许,有什么东西追着她跑进了小楼。夫人相信,只要这座毫无章法的迷宫修建一天,她就能保住一天的性命。或许最后,他们的进度太慢了,被那东西追上了,要不然,就是集体累死了。”

“那些工人,为什么会一起死在楼里?”你问,“他们不能逃出来吗?”

“有人相信跟着夫人进去后,就会找不到出来的路,只能在里面永无休止地修路逃亡,也有人说那些人中了夫人的摄魂术。”

“摄魂术是什么?”

“传说是守翁老太爷从南洋带回来的,中此邪术的人犹如木偶,只能听凭施术人驱使。你不用奇怪,二老太爷从南洋带回来邪门歪道的东西多着呢。”

你望着雾海中的点点灰瓦,终于明白了为什么那些楼宇看上去建造得都如此仓促。

“几十年来,偶尔还会有敲打声从楼宇里传出开,也许那些孤魂,至今也没有从迷宫里走出来。”小红禅师说完,朝翠园走了两步,他鲜红的僧衣渐渐隐入白雾,好似这苍白天地间沁出的一抹血迹。

当时的你并不知道,这世上有一个叫刘僧定的和尚,会前往各处幽冥诡境,为枉死者超度。但小红禅师显然不是刘僧定,他只是走近看了一眼那座囚笼,便大踏步回来了。

“走吧,”他说,“我们去断崖。”但是说完这句话,他忽然倒退一步。你与周问鹤也发觉事情有异,急转过身。

断崖方向,昭昭雾气里,浮现出一个黑影。虽然还很模糊,但看身形,仿佛是个人。

你的第一反应是猴子,但是雾中那个东西的动作相比猴子显然太迟钝了。甚至相比人来说,它还是太迟钝了。它就像是一只木偶,僵硬地摆动着身体,徐徐向你们逼近过来。

周问鹤向前走了一步,捏指为剑挡在前面,而你与小红禅师则不约而同向后退,随时做好了逃跑的准备。

雾中的轮廓渐渐清晰了,你终于可以断定那是个人。他还在艰难地向你们靠近,看起来他的脚不太方便。

“前面的,可是……周云道长,唐弃兄弟,小红禅师?”迷雾里传来一个声音,有那么一瞬间,你认为自己幻听了。

道人又往前走了一步,尽力辨认着雾里的影子:“张先生?”他有些迟疑地问。

张谬从雾中走出,他浑身都已经湿透了,两只袖子还在不停地滴着水。

“在下急需吃东西,还有要紧事同你们商量,”他擦了擦脸上的水,“不过我们还是先从吃东西开始吧。”

第十章第十五节【洞中(上)】

张谬吃了两个饆饠,又喝下一壶热茶,面色总算是红润了一些。他的左脚伤了筋骨,短时间内只能瘸着走路,周问鹤安慰他说不会落下终身残疾。更严重的问题出在土夫子手腕上,张谬可能再也不能打洞了,但他似乎也没有表现得多懊恼,用他的话来说捡回一条命就已经要谢神佛保佑了。

土夫子身边除了你们之外,还围了几个山庄的佣人,天先生和地先生也混在其中,当然,你没能发现他们望向张谬的眼神中,深藏的惊恐,尤其是孙百丈跟张谬打听他昨天去向的时候。

张谬放下茶碗,请了清嗓子,这一刻天先生和地先生的心都悬到了嗓子眼,他们战战兢兢立在人群中,感觉自己就要被公开处刑。但是,土夫子却连看都没有看他们一眼。

“在下……被猴子抓去了一个洞里,花了好大力气才逃出来。”张夫子慢条斯理地回答。然后他放下茶杯,开始绘声绘色地讲述自己是怎么被怪猴袭击,怎么被带到断崖下面的山洞里,怪猴怎么被山洞深处的吼声吓跑,他一个人又是怎么顺着藤蔓逃出来的。整个故事曲折起伏,精彩至极,听得面前几个人都瞠目结舌,甚至忘了提问。当整个故事讲完后,张谬转头看向角落里萎靡不振的钱掌柜。

“钱兄,”他亲昵地喊了一声,钱掌柜微微抬起头,接着又叹了口气,他此刻全没了与仇人相斗的兴趣,但是张谬下一句话,将会让他对眼前的土夫子感激涕零:“我在山洞里看到了令郎,他受了伤,但还活着。”

之后的时间里,众人决定派一队人下去营救钱安乐。张谬作为向导肯定是要去的,你和周问鹤也同意参加。小红禅师这回没有去,你看他的样子,像是对张谬刚才说的话一个字都不相信。孙百丈还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钱掌柜本来坚持要一起去,但是考虑到他现在的精神状况,众人还是把他拦了下来。

你们三人备了点干粮后就即刻出发了,从断崖下去的路很不好走,张谬还好几次记错了路标,弄得大家要走回头路。运气好的时候,你们有藤蔓可攀,运气不好,就只能在烂泥里摸索牢固一点的石头。当你们最终到达半山时,已经是下午了。

洞口比你想象的要大上很多,几乎可以在里面造上一座宅院。你越往里走,斧凿的痕迹就越明显,甚至还出现破碎的坛坛罐罐,不过万幸的是并没有猴子回来的迹象,它们看来已经完全放弃这个地方了。

“你听到了没有?水声。如果我没猜错,老井下面的地下河,应该与这个地方相通。”周问鹤说,“我猜吓跑猴子的东西,就是二老太爷养的恶犬。”

“不管那是什么,我们最好都留神点。”张谬笑眯眯地走在最后,重回故地,他好像一点都不怕。

前方的山洞被人凿成了简易的通道,偶尔还有一些天然形成的岔路,不知会通向哪里。你们用事先预备的松明做了一个火把,在这种七拐八绕的地方,火把的照明其实很有限。走了一阵后,前方的黑暗中忽然传出了一阵急促的碎步声。周问鹤急忙将火把举高,在周围映出一大片红黑交织的摇曳光影。朦胧橘光中,有一个孩子的身形在前方一闪而过,跑进了更深的黑暗中。

“钱公子?”道人高喊了一句,但是没人回答。你们立刻循着脚步声追了过去,但是没追出十几步,张谬就靠在石壁上,痛苦地喘息起来。

“在下足伤未愈,不能再跑了,两位快追上去吧。”他艰难地朝你们挥挥手,然后一屁股坐在地上。你知道这种情况下他只能是个累赘,嘱咐了他几句,就跟着道人继续往山洞深处追赶。

脚步声已经不在正前方了,它似乎拐进了一条天然的岔道,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你与道人循着声音在渔网般的山洞里七拐八绕,时不时还要喊一声,但是远处从来没有给过回应。最终,脚步声彻底消失在了黑暗里,你们则被困在山洞之中难辨方向。

你跟周问鹤对视了一眼,都觉得有些不安。

“怎么办?”你问。

“我沿途做了些标记,但是做得很仓促,也不是每个洞口都有。我们往回走,看看能不能找得到。”周问鹤说。

你们在洞里钻来钻去,找了约莫一柱香的时间,并没有发现道人的记号,流水声既没有变远也没有变近,始终好像在距离他们几堵墙之外的地方。你们喊了几声张谬,其中有一次听到了土夫子的回答,但是你们完全分辨不出声音传来的方向。好在这个时候,你们都不是那么紧张了,找寻之余,偶尔还会闲聊几句。

“贫道有一事不明,施主,你为什么要进来?”道人问,“施主跟钱掌柜应该没有深交,如果我没猜错,你还很讨厌他。”

你不知该怎么回答周问鹤,因为你自己也不知道,也许是钱掌柜当日失子后的反应触动了你心中的某个地方,但是这个假设你绝不愿意承认。

“单纯想帮帮他不行吗?”你敷衍道,只希望快点把这个话题绕过去。

道人回头看了看你,然后摇摇头:“依贫道看来,不像。”火光把他的脸映得有些狰狞,你看不清他的表情。

“那道长有什么高见?”

周问鹤转过身继续在狭窄的山洞中前行:“贫道以为,进来这里的人只有两种,要么是想当英雄,要么是想死,施主怎么看都不像是想当英雄的那一种。”

你看着道人的背影,很想知道他此刻是什么神情。昨天苦沙大师对你说的话犹在耳际:“你与其他人不同……他们来这里是为了活命,而你,你是个例外。”

“十几天前,贫道从雁门关回来。开始着手追查一个人,贫道相信他与贫道一个朋友的失踪有莫大关系。根据贫道掌握的线索,他似乎属于一个朝拜深渊的邪教,身上带着教内某人的重要情报。但是当贫道终于寻着他的下落时,他却被杀了。”

道人还在往前走,他的语气平和得像是在同你叙述家常。你望着他的背影,感觉那个背影深不可测到让你胆寒,那一刻,你心头涌起了强烈的逃跑冲动。

“我追踪凶手一路到了山庄。一开始,我不理解凶手究竟想在这里干什么,但是现在,我终于懂一点了。”

说到这里,道人转过身,木然看着你:“那个被杀的人,是个唐门子弟,叫做唐弃。”

第十章第十六节【洞中(下)】

告诉你一个秘密,小红禅师的珠串中有一颗珠子比其它的都略大一些,除非握在手里,否则根本注意不到。虽然已经被染得通体血红,但凑近一点还是能看到大珠殷赤之下浮着一张模糊的面孔。

小红禅师目送你们离开后,就立刻回到自己的房间,一遍遍擦拭念珠上的面孔,他的表情透着一种神经质般的敬畏,仿佛那颗大珠供奉着他的整个世界。

“他有问题,”他咬着牙喃喃自语,擦拭的手越来越快,几乎像是不受控制,原本冷漠的双眼里跳动起疯狂的火焰,“他有问题,他有问题!他一定有问题!”

说完了小红禅师,我们现在来说说你。你有想过自己是个怎么样的人吗?

小泥不是你父亲给你起的名字,事实上你根本没见过父亲。好在这一点从来都没有带给你困扰过。

小泥是你跟随的第一位大哥给你起的名字,在你获得它之前,它曾经属于你大哥饲养的一只老鼠。

那位大哥很快就死了,但是小泥这个名字却一直跟你到现在,你对那位大哥没有什么感情,你只是懒得换名字。要知道你母亲称呼你,从来都是用一些不堪入耳的脏话,相比之下,小泥这个名字也不是这么说不出口。

母亲死后,你又跟随过几位大哥,那种见不得光的日子,你过得越来越得心应手。你出卖过别人,也被别人出卖过,但这些都没能打击到你。

你是一个跟世界牵绊很弱的人,别人怎么看待你,怎么对待你,你都不愿花心思去琢磨。你并不是不怕死,你只是不愿意为活下去而计算。你就像是这个名字原先的主人,那只老鼠,只是凭着本能盲目地求存。你会因为蝇头小利而奋不顾身,也会因为疑神疑鬼而首鼠两端,你永远不知道你生命中那些聪明人是怎么玩弄你于股掌之上,你不屑于知道,这不是你的生活方式,你的生活就应该像是污渠里的老鼠,疯狂地逃窜,疯狂地抢食,疯狂地死。

“师尊清虚子曾经跟贫道说过,这个世界上有许多求死之人,他们中有人是因为愧疚而想死,有人是因为痛苦而想死。但是,还有一种人,什么都不因为,他只是倾向于自我毁灭,毫无理由。这些人会不自觉地把自己置于危墙之下,做一些他们自己也不能解释的事情。”火光在周问鹤双瞳中跳动,你觉得你从道人眼睛里看到了愠怒,但你不能肯定,冷汗从你的脸颊留下,你的后背已经彻底被打湿了,“当贫道得知施主你杀死唐弃还冒领了他的身份,贫道的第一反应是你计划用他的身份做些什么事,而且,很可能这些事还与深渊有关。但是贫道在这里监视了你好几天,才发现原来施主你什么打算都没有,你只是在漫无目的地扮演唐弃,让自己身处险境。”

周问鹤还想再说什么,但是脚步声忽然从黑暗中传来,打断了你们的对峙,这一次它就在你们前方不远处。周问鹤身形一晃,人已到了几丈外,接着,他像是看到了什么,忽然将火把凑近地面:“快过来看!”

你原以为会在那里看到死了的钱安乐,但是你没有。你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刻你会觉得有些庆幸。你首先看到的是一条腿,成人的腿,然后你看到了半个血肉模糊的脑袋,地上散落着扯烂的黑色外袍和一张黄铜做的鬼面具,以上就是那个人留下的全部了。

“这打扮可不像山庄中的佣人。”你说。

“也不像钱公子。”周问鹤回答。他俯下身在碎布里翻找了一阵,想看看有什么东西能帮忙弄清楚死者的身份。结果,他翻出了一封已经泛黄的信。

信封中的笺纸虽然年头已经不短,但是依然保存得很好,道人把纸凑近火把,低声通读了一遍。当道人把信读完,他的面色已经变得异常凝重,你虽然看不见自己的面色,但想来也好不到哪里去。

“你信不信?”你问道人。

“信纸字迹都看上去像是真的。”周问鹤只是含糊地如此回答。

“我们要不要告诉其他人?”你又问。

道人闭上眼睛沉吟片刻,才道:“要。”

这封信是封亭岳写给山贼的。他与贼人约定,杀死他的养父封守翁。信中还提到,替他们开门的内应小厮最后也要一并杀死,因为他与自己关系过于密切,知道的东西太多。

“这一家子,果然没有一个好人。”张谬的声音忽然传来进来,你回过头,发现那个土夫子已经站在了这段岔路的尽头,虽然火把照不到他的人,但你有一种强烈而荒谬的预感:张谬他在对着你笑。不知为什么,你从那人的身上感觉到了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危险气息。

“张先生怎么进来了?”道人问。

“我在外面等了好久也不见你们,就找你们来了。”他缓缓转过身,看得出他依旧在受脚伤拖累,“迷路了吧,跟着我,我知道出路。”说到这里,他像是又想起了什么,再次慢悠悠转过身面对你们:“哦,对了,我找到钱公子了。”

钱安乐躺在洞口,全身僵硬,手脚冰凉,好在鼻下还有悠悠一丝热气。周问鹤叫了几声,那孩子全无反应。“应该是被吓掉了魂。”道人说,“静养一阵就会好起来。”说完他一把背起钱安乐,招呼你们回山庄。

回去的路上,张谬说他腿脚不便,叫你们只管快走,他自己会慢慢跟上来,于是走着走着,你们与张夫子的距离就慢慢被拉了开来。

“道长,你说的那个拜深渊的邪教,是不是孙霄汉说的那些南海邪僧?”你料定张谬已经被甩在后头了,才小声问周问鹤。

“孙头领说的是他们的一个分支,而且,他们也没有随风而散。”道人回答的声音跟你差不多大小,显然,他也不相信走在后面的人,“在珠崖郡重整旗鼓的邪僧,比过去激进得多,而他们的神通,说出来你都没法相信。贫道甚至怀疑,他们才是天下最有势力的组织。他们为了请回深渊,做了一件骇人听闻的事……太骇人听闻了。”

“是什么事?”你小心地问,此刻道人的表情在你看来,与其说是害怕,不如说是震惊。

“你听说过《异客图》这本书吗?”

你摇摇头,你甚至都不怎么识字,怎么可能去看书。

“《异客图》,是魏晋妖僧罗浮所著,里面记载了四个万古邪神,以及许多比较弱的伪神。这个比较弱是相对而言的,那些伪神对于你我而言,都与大罗金仙无异——”

“——你问的这个拜深渊的邪教,早在先秦时期它的前身就已经诞生了。他们之中,确有能人异士,在这漫长的一千多年时间里,他们搜集到四件伪神的遗骸。”

“那个真正的唐弃,他曾经带出过一条讯息,他说,他们中间出了一个天才的疯子,用这四样遗骸,拼出了一个新的‘神明’——”

“——你明白了么?他们创造了一个神,一个人造的神。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你看着周问鹤,最后一句话他没有说出来,但是你已经知道他想说什么了,而且,你也完全赞同:这个世界彻底疯了。

特别篇:新谈录三【1929年10月刊】

各位看官安好,我们又在新一期的《新谈录》中见面了。本来袁主编邀鄙人来做这个栏目,鄙人心中是十分忐忑的,暗忖新谈云云又如何交由我这个老学究来做。不想弹指一挥,如今已经做到了第三期,从反响来看尚算差强人意。鄙人无以为报,唯有搜肠刮肚再翻找些时髦新谈,献与读者先生太太们。

在开始今天的新谈之前,鄙人想先花些时间讲一讲之前故事的后续进展。有看官来信询问戚少婉小姐的近况,根据鄙人打听到的消息,戚小姐跟随新婚丈夫在法国旅行时遭到当地不明身份人士的袭击,一个袭击者用法语向戚小姐索要某张底片,在遭到拒绝后还一度打算劫持她。后来硬是惊动了当地警方,这伙歹徒才一哄而散。

根据法国那边传回来的消息,那伙袭击者与近日烧毁天马会仓库的不法之徒应该不是同一批人,因为前者在行凶时用法语高喊:“深渊”,而后者则在犯罪现场留下了汉字“蟾廷”,据鄙人所知,这双名字属于两个颇有渊源的神秘主义社团。要讲清楚它们的来龙去脉,就要从我今天为看官们准备的新谈说起。

三年之前,英嗬爪哇橡树咖啡地产有限公司名下,一艘满载橡胶的货轮“哈德逊河号”,在穿越麻六甲海峡时,碰到了一艘无人驾驶的幽灵船。

根据英籍船长约翰孙史密斯的航海日记,该船大约90米长,宽10到15米,吃水预计在1200到1300吨左右。船上没有现代动力设备,取而代之的是三张硬帆,被发现的时候全部呈张开状态。硬帆表面破损严重,几乎很难再兜住风。这艘船出现在黎明时的海雾中,理由不明地原地打转,嗬兰籍二副在后来的采访中里把它描绘成一口漂浮于清晨海面上的巨型棺材。

让史密斯船长吃惊的是,这艘船竟然完全是木结构的,其形制无论与南洋船还是中国船都不尽相同。从其规模和航行状况来看,它的建造者无疑有着世界顶尖的木船建造工艺。

当时史密斯船长判断该船可能遭遇了在麻六甲海域里出没的海盗,于是他派遣自己船上的中国籍大副林勉率领几个水手,划小艇登船查看是否有幸存者,而这个决定导致了后面的一连串悲剧。

这艘船的甲班很是散落了一些干透的海鱼螺虾残骸,想来必定是大风浪卷上来的。一面大旗破布一样团在船头靠左舷处,勉强能辨认出旗帜上有一个汉字“郑”。

林大副既没有找到人,也没有发现搏斗的痕迹,根据目前看到的情况,他判断这里发生的应该是一次有计划的弃船。随后的搜索中,他们在舯楼外墙上发现有人用刀刻下“随风相送,万勿回头”八个大字,而刻字旁的舯楼门已经被从里面彻底堵死。

印度籍的甲班水手哈贾发现艏楼二层的窗口似乎有人,于是他们改变计划进入艏楼窗口对应的那个房间,发现立在窗口的其实是一个与真人等比大小的纸扎假人。随后,他们又在其它几个房间里陆陆续续发现了几个纸人。那些纸人都是模仿普通人的动作神态,有的坐在椅子上手拿毛笔,有的躺在床上双手抱胸做祈祷状。所有的纸人都损毁严重,大部分只剩下残缺的蔑竹支架,偶尔有一两个比较完好的,还能勉强看出它们脸上画着一个手艺拙劣的笑容。大副林勉看到这一幕时神情非常紧张,他说这些纸人跟闽南渔村里驱海鬼用的纸人极其相似,而闽南纸人传统上,其实是用来作为挡厄替身的。

之后,他们造访了船底甲板,在那里发现了堆成一座小山的几万枚铜钱。大部分的铜钱都已经锈在了一起,不过其中有一些依旧可以辨认铸字。林勉发现这些铜钱与普通古钱大不一样,其它钱铸造年号宝款的地方,它则铸了“那落迦”三个字,不知何意。

哈贾在钱堆里发现了一只伸出来的人手,似乎这堆钱下还埋着一个死人。出于某种未知的可怕原因,这只枯槁的手已经彻底变成青铜质地了。虽然海上找到的古币往往价格不菲,当时却没有人动手去拾钱,林勉事后回忆说,那些铜钱散发着让人胆寒的气息,像是盘在地上的一条青蟒。

随后大副一行人离开船底继续搜索,他们在艉楼第三层的一个房间里发现了一页被撕下来的文档。

文档由毛笔写成,字迹非常工整。林勉读了开头一段,就表现得非常震惊,而且本能地不愿相信文档里的内容,其他人不得不花了一点时间帮他冷静下来。

根据文档的说法,这艘船建造于520年前,是三宝太监船队中的一艘顶级规模的两千料宝船。他们在海上发生了不可解释的怪事,连折损了好几个水手,致使船队不得不放弃这艘船。

当林勉念完了文档的前半部分,其他人也终于有点明白他们的大副反应为何会如此激烈,难道这艘船在海上漂了整整500多年吗?虽然它看上去确实侵蚀严重,但是绝不可能漂流上五个世纪。

文档的后半部分内容更加匪夷所思,上面说,船队在通过三佛齐国外海时,海妃娘娘从海中赏赐了郑和十万铜钱。这些钱如果送回北京修庙祝祷,永乐皇帝就可以万寿无尽。但是船上有水手起了贪念,偷了其中一枚铜钱用来抵赌债,结果整整十万钱就由福变灾。这枚钱后来在船队的好几艘船上流通过,船队也因此死了好几个人。

最后,郑和终于找回了那枚不祥的铜钱,并把它放回了钱堆,但是铜钱带来的厄运还是无法消解,船上开始流行一种不知名的疫病。最终他们只能选出一艘船,把铜钱放到船里然后让船随波而去。文档的最后,是一篇祷词,大义是希望永远不会有人找到这艘船,字里行间充满了对于海妃娘娘的恐惧。

就在林勉通读完整份文档后,忽然有人发现哈贾不见了。众人急忙四处寻找,不久后他们看到哈贾站在艏楼窗口,就是之前纸人站的地方。但是等他们赶回艏楼,那里已经没人了。

跨洋航行的水手,大多都非常迷信,林勉他们当时无疑都吓破了胆子。他们又花了一点时间,在船上象征性地找了一遍,就坐上小艇飞也似地回到了“哈德逊河”号上。

对于林勉的报告,史密斯船长完全无法接受,他要求林大副他们立刻回去接回他的船员,否则就要把他们送上海事法庭。

这些人只能硬着头皮再次回到无人船上。这一次,他们战战兢兢地搜索了一个小时。除了一个水手声称他看见哈贾从艏楼的窗口走过之外,他们一无所获。

林勉于是带队回了“哈德逊河”号,对史密斯船长表示,即使现在就枪毙他,他也不会再回到那艘鬼船上。其他船员也因为恐惧站在了大副一边,当时眼看着状况就要失控,外加天色已晚,史密斯船长无奈答应了大副的要求,但是另派了一个水手带着缆绳把无人船与“哈德逊河”号绑在一起。

“哈德逊河”号就这样拖着那艘木船驶入了海峡,而天真的史密斯船长很快就为他的一意孤行付出了代价。当天夜里,有人坚称他看到哈贾在“哈德逊河”号甲板上行走,林勉因为受不了压力,跳海自杀了。

第二天,海上的雾更大了。有人说他听见缆绳的那一头有呜呜的哭声透过浓雾传过来。一个因恐惧陷入歇斯底里的船员无视船长的命令,一刀砍断了缆绳,因为大雾遮蔽,他们只能听见哭声离他们越来越远,那艘无人船带着数不清的秘密消失在了海中。

有一点要特别向看官们说明,鄙人在查阅资料时,发现这艘船并不是第一次出现,1920年,客轮“红宝石号”从意大利的米兰出发,经苏黎世运河前往上海,在他们进入麻六甲海峡时,遭到一艘来历不明的木船追赶。当时天色已黑,海面上的一切都模糊不清,所以对于木船的外形,目击者众说纷纭。不过他们都一致同意,那艘船有三面破烂不堪的硬帆,它航行速度奇快无比,有好几次,“红宝石号”几乎就与木船相撞了。

那艘穿追逐了“红宝石号”大约一个小时,然后速度渐渐慢了下来,最终消失在了夜色里。事发后,驻扎在马来西亚的英军曾派遣军舰在海峡里巡弋,但是什么都没有发现。

关于哈贾的失踪,船员们猜测是因为他偷偷从船底摸走过一两枚铜钱。但是,也有人提出了更加合理的解释:哈贾一向同以林勉为代表的东亚籍船员关系紧张,林大副他们很有可能在无人船上谋杀了他又把尸体扔进海里。这种推断的证据就是“哈德逊河”号回航后,一名船员曾经手持哈贾的存摺前往银行兑付。事情败露后这名船员遭到了谋杀与盗窃起诉,但是最终因为缺乏证据,只有后者罪名成了。

对于发生在三年前的这起案件,我个人比较倾向于相信林勉的说法,因为这并不是第一艘与海妃娘娘赐钱扯上关系的船,“白衫郎案”的核心人物之一——唐代道士周问鹤曾经在寻找好友路樱的时候,搭乘海船卷入不可解释的案件。不过这不是鄙人打算讲的故事,在下一次的新谈录专栏中,鄙人将与大家探讨铜钱上的“那落迦”字样,与一个朝拜深渊的教派之间的关系。

栏目最后,欢迎读者通过报社与鄙人书信交流,鄙人另有一些花鸟虫鱼的散文拙作,也欢迎读者们通过报社向鄙人无偿索取。我们下次再见。

第十章第十七节【雨夜惊魂(上)】

遇到唐弃时,你正在逃亡。逃亡的理由又是一段关于出卖与被出卖的老套故事,你都懒得去搞清楚。你只知道你需要一笔钱,需要一个新的身份,所以你杀了他。对于你杀死的那个人,你只知道他叫唐弃,出身唐门,受命去取一条重要情报,并送去交给一个叫索长老的人,为了这些消息你折磨了他很久。

要杀一个唐门弟子其实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难,尤其是在他魂不守舍的时候,你只用了一包石灰,一包蒙汗药和一把匕首,天亮时,你就已经把那具赤条条的尸体抛在脑后了。

对当时的你而言,相比于夺走一条人命,更严峻的问题其实是是,你应该去哪儿。你翻出尸体身上找到的那个包裹,包裹里有一封来自合乐山庄的邀请函,署名是封亭岳。

考虑到刚犯下一桩命案,有很多地方比那个什么山庄更适合你躲着。但是这封邀请函却似乎有一种魔力,你觉得你命中注定就是要去那儿的,不管在那座山庄里有什么凶险在等着你,你都必须闭着眼睛闯进去。

现在,你已经卷进这件事里来了。意识到来错了吗?是的。后悔吗?似乎并不。也许周问鹤与苦沙大师说得都没错,你就是不自觉地想要毁灭自己。

你此刻站在翠园里,面对着那簇混乱生长的楼群,大雨又一次倾盆而下,虽然是刚到哺食前后,天空已经暗得犹如子夜了。远处偶尔会传来几声凄厉的鸣叫,当地人相信那是森林中暴躁的猴子。你往那个方向看去,依稀可以看到一片洼地,那里是猴子的领土。两块惨白的墓碑立在洼地深处,雨夜中看来尤为冰冷。你知道那是亭岳老爷养子和他老管家的埋骨之处,但你不明白,岳亭老爷为什么要把墓建那里。

你感觉自己站在一个噩梦中,而且,是你亲手实现的噩梦。你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来这儿,今天上午听完这些小楼的来历之后,你有了抑制不住的想要近距离看一看它们的冲动,安顿好了钱公子后,你来不及吃上一口热饭就来到了这里,也许,你是被楼中的冤魂吸引了吧。

你走到楼下推了推门,出乎你的意料门竟然没锁。你抬起头,刚好有一道闪电划过雨夜,那一刻你仿佛看到,楼上有一个身着华服的中年妇人正探出头,用毫无表情的苍白的脸看着你。

你在雨中僵立了一阵,忽然间就害怕了起来,你质问自己究竟来这里干什么,找死么?你咒骂着自己的愚蠢,重新把门关好,打算回厅堂安安稳稳地吃上一顿饭,当胆怯占据上风后,你特别渴求回到寻常安稳的生活。就在这时,发现自己身后还有一个人。

黑暗中你只看得见他的轮廓,但是那么魁梧的身影谁都不可能认错。闪电再次从云层里降下白光,你看清楚了孙百丈的表情,他带着非常愉快的笑容,既不愤怒也不凶狠,仿佛正在同你打招呼:“来了来了,我来杀你了。”

有那么一瞬间你想上去同海盗头领拼命,但你最终没有这么做,你认为是你的理智阻止了你,其实是你的恐惧:没有人会冲着鲨鱼游过去。

你思索了一个呼吸的时间,虽然不想承认,但是在绝望临头的那一刹那你确实感觉到了快乐。接着,你转过身拉开了小楼唯一的入口,飞也似地逃了进去。

小红禅师说得没有错,楼里面是一座迷宫。所有的门窗,廊柱,墙壁,楼梯都建得毫无道理。你沿着一条回廊奔跑却发现跑进了死胡同,打开一扇门却发现后面是一堵砌死的墙。

你听到几层砖墙外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显然孙百丈也在这里被弄得晕头转向。有时候你还会听到他愤怒的咆哮,几乎让整座楼都跟着颤动。你也搞不清楚是什么东西更可怕,这栋楼里的幽灵,还是此刻奔跑在楼中,一心致自己于死地的杀人魔王。

你不知自己在这暗无天日的楼里面跑了多久,你觉得你真的成了一只老鼠,一只精疲力竭的老鼠。你不知道你在哪栋楼,甚至不知道你在第几层,你只是在千回百转的迷宫里,不辨东西地低头狂跑。

然后,你们俩就这么遇见了。你当时想要爬上楼梯,而他当时正从楼梯上下来,因为这楼梯的上段直接被天花板封死。

他几乎没有迟疑,一个巴掌将你从楼梯上扇下来。你听到了自己肩胛骨撞击地面的声音,险些以为自己会像个陶罐一样摔成碎片,万幸你落地时避开了头部,没有造成最坏的结局。

你倒在地上,动弹不得。嘴里全是地上扬起的灰尘。孙百丈几个大步来到你面前,伸出蒲扇般的手抓住你肩膀把你提在半空中。

“如果你刚才没急着跑,我还不敢追上来。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怕你们唐门的天女散花。”他加大了手上的力度,拇指深深扣进了你的琵琶骨周围,你觉得半边身子都几乎要被他的几根手指捏碎了,“可是看你逃跑我就不怕了,我猜得果然没错,你根本不会天女散花!”

你疼得快要窒息,当然没有力气回答他,事实上,你已经疼得连眼睛都睁不开了。就在你觉得自己琵琶骨快要被捏断的时候,你感到孙百丈的力气忽然小了很多,你睁开眼,发现海盗正一脸恐惧地东张西望。

你被摔在了地上,因为孙百丈暂时无暇顾到你。你已经知道他紧张的原因了,只要竖起耳朵听一听,就会发现,整栋楼里都回荡着一种你极其熟悉的哀婉叫声,就是昨天老井里传出的那一种。

你有点想笑,两块太湖石没能堵住那个东西,其实你并不怎么惊讶,你只是想不明白,那个东西怎么就跟着你们跑进来了呢。

孙百丈显然也被勾起了恐惧,他向后倒退了一步,然后拔腿就跑,把刚站起身的你撞到在地。

当你晕头转向地再次站起来时,已经看不见那个海盗头子了。古怪的喘息和沉重的脚步声透过你四面的墙壁传过来,你听不出哪些是孙百丈的。

你并没有跑,因为你觉得在迷宫里飞奔和呆在原地被那东西撞见的几率是一样的。所以当孙百丈与所谓的恶犬在小楼内没头没脑地瞎突乱闯的时候,你只是跌坐在地上战战发抖,仿佛是等待优胜者拿走的奖品。

你强迫自己放慢呼吸闭上眼睛,想要分辨出声音是从哪个方向传过来的。但是试了几次都没有成功,那些声音一定是在迷宫里四处折返传递的时候失真了,现在从你这里听起来,就像是有一群野马绕着你在墙后飞跑。

约莫过了大约两柱香的功夫,孙百丈忽然又出现在你面前。你第一眼几乎没能认出他,他的脸色青得像是覆满青苔的水渠,头发蓬乱地竖着,有那么一瞬间,你认为你看到了海盗头子一直隐藏很好的白发。

“这里,这里,”他颤着声音对你说,语气里除了恐惧竟然还透着苍老,“这里是不是还有别的人?”

“是不是一个中年女人,特别瘦,脸特别白,眼睛细得像是画上去的?”

孙百丈听了你的话连连点头,于是你确定了刚才在门外看到的夫人并非错觉,或多或少,她果然被困在了楼里。

第十章第十八节【雨夜惊魂(中)】

“你看到那东西了吗?”你问孙百丈,“井里那东西?”

他摇摇头,“那儿一个侧影,没看到我,我偷偷溜回来了。”谁能想到,这杀人不眨眼的汉子竟然说话里带上了哭腔。他刚才究竟看到了什么东西,你一点都不想知道。

“好,”你柔声地出言安抚,不知道的人看到这一幕还以为你们是莫逆之交,其实你只是害怕他崩溃之后号啕大哭,不管楼里面现在有什么人,你都不想把它们召过来,“你听我说……孙爷,孙爷!看着我!”你强行扳过他的脸来对着你,“我们现在,悄悄地按原路返回去,慢慢走,悄悄走,你走在前面,好吗?”孙百丈抽噎地点点头,他魁梧的身子抖得好似是筛糠。但是忽然之间,他像是回光返照,兀地又生起了一股狠劲:“凭什么我走前面?你走前面!”他的眼神就像两条毒蛇咬在你脸上,你的面颊竟然有点隐隐幻痛。

“听见没有?你走前面!”他拧眉瞪目,咧开的嘴角露出白森森的牙齿。刚才有那么一瞬间,你以为他又动了杀你的念头,但是现在你明白了,他只是在害怕。

你顺从地走在前面开路,黑洞洞的回廊只比伸手不见五指好上一点点。你有了一种错觉,好像回廊那头的黑暗正摇曳着向你这边生长过来。然而你只能硬着头皮向前,这一切就像是井口那一幕的重演,你知道前方只要一有风吹草动,身后的海盗就会一脚将你踹过去,好给他自己留下逃生时间。

你走过了两条回廊,下了一段楼梯,然后你停下了。这座楼里的每一处看上去都似曾相识,你甚至都没法判断刚才经过了哪里。你也不知道现在你们身处几楼,方位如何,你的空间感已经四分五裂,这里诡异莫测的结构把整栋楼的空间抽象成了一系列密码似的简单指示:上楼,下楼,向右,向左,第一个转角,最后一扇门。你知道你们一定是在某个范围里转圈,然而遗憾的是明明有很多地方你感到熟悉,却又说不清它们是在那里看到的。

“鬼打墙?”你心中跳出这么一个词,然后你自己都笑了。这个词放在这里,有种一言难尽的滑稽感。

你叹了口气,开始考虑是不是要沿途做一些标记。就在这个时候,你听到了黑影中磨牙似的“咔嚓”声。

你屏住了呼吸,目光像一对钩子一样紧紧勾入黑暗里。你心里向满天神佛祷祝,如果你没有看到它,说不定它也看不到你。在之后的很短一段时间里,你极力让自己不发出任何声响,强烈的恐惧让你忘了身后孙百丈的存在,而你不该忘的。

海盗毫无预兆地发出一声尖叫,声音足以震断朽坏的木梁,他果然朝你踢了一脚,但是没吃上力,自己反而腿一软坐在了地上。黑暗中的咔嚓声戛然而止,而在距离更远一点的地方,传来了有规律的敲击地板的声音。这声音太真实了,绝不是你的错觉,此刻恶犬的背后,有一个东西正僵跳着朝你们这边过来。

你不知道自己身后的回廊会通向何处,反正不会是通向外面。但是此刻已经没有其它路可选,你咬紧牙关,不知为什么,之后的一两个呼吸的时间,在你看来特别漫长。

你感到自己就像是被驱赶到悬崖边的山羊,身前是追兵,身后是万丈深渊,你只能沿着悬崖边缘奔跑,每一步都在跟粉身碎骨的命运擦肩而过。

海沙大师和周问鹤都说你想死,真是笑话!你怕死得不得了!你只是喜欢朝着死亡的边界游荡,就像扑火的飞蛾,飞蛾从来不是不怕火,它们只是没法管住自己。

不知为什么,这一刻你脑海中浮现出了你所跟随第一个大哥的脸。他被小弟们吹捧成一身是胆的豪士,但是当不良人拿铁链把他锁住的时候,他哭成了一滩泥。

这世界上没有人是真不怕的,恐惧从来都不可耻。你深吸一口气,扭过头朝小楼深处未知的黑暗中冲去。

月亮已经偏西,只剩下最后几束微弱的银光从窗口洒入。给迷宫投下了更多的阴影,映入你眼中的每一样东西都仿佛会向你扑过来。

忽然你被一股巨力重重地撞到一边,孙霄汉魁梧的身躯已经跑到了你前面。现在你成了落在后面的那一个,你与那些东西之间没有缓冲了,你仿佛感到有一只只冒着寒气的手向你伸来,与你的后背只差毫厘间隙。你觉得你从出生以来从没有跑这么快过,然而,还是快不过前面的壮汉。你眼睁睁看着你们之间的距离在越拉越大,却束手无策,人与人之间的差别不是努力就能够弥补的,这个道理你很小时候就明白,他是南海海盗四当家,而你只是一个无名小卒。

前方的孙百丈忽然跪了下来,你也几乎做了同样的事。命运真是件冷酷而又滑稽的东西,你们怎么能够想到,这条长廊会笔直地通向一堵墙呢。

孙百丈用家乡话喊了一句什么,你猜他可能说的是“完啦!”,你几步冲到他身边,焦急地四下摸索,结果惊喜地发现墙角阴影处还藏着一扇木门。

你闭上眼睛默祷,木门后面可别是另一堵墙,然后你一把把木门拉开。当看到门后面是一间壁橱时,你激动得简直要热泪盈眶,你一闪身躲进小屋,未等你把孙百丈关在门外,他也鼓起蛮力挤了进来。

这里的空间太小了,你们相互紧挨着,连转身的余地都没有。门勉强是关上了,你也不知道从外面能不能看出来,你感觉自己像是躺在了一块砧板上,这扇门就是系着你性命的悬丝。

几个呼吸后,杂乱的脚步声出现在门外,你还听见了粗重的喘息声。这还真像是一条狗会发出的声响。规律的僵跳声也由远及近,到达门前时戛然而止。

你双腿打着颤,望向面前门板的眼神无比虔诚,它现在是你灵魂的全部寄托了。那些东西与你就是一门之隔,你必须咬紧牙关才能让喉咙不发出哽咽的声音。

然而奇迹并没有出现,漫长的几个呼吸后,木门忽然被重重撞击了一下,之后又是连续两下。你跟孙百丈像是妇人一样发出惊骇的尖叫,慌乱中用手死命撑住门板,你绝望地意识到你们已经成了瓮中之鳖,什么抵抗都做不了,这扇门板在撞击之下简直就是纸糊的一样。

孙百丈还在尖叫,声调越来越高,你的情况也好不到哪儿去,那一刻的你成了一只大脑空白的尖叫动物,除了撕心裂肺地表达着恐惧与无助,你什么都做不了。

三次撞击后,木门出现了一条裂缝,之后第四次撞击让裂缝扩张横跨整块门板。你知道时间快到了,开始更加肆无忌惮的尖叫,因为恐惧而扭曲的脸上涕泪横流,双腿软到几乎承受不住身体的重量。

门板上的裂隙分出好几道岔子,距离它粉身碎骨只剩下最后一撞了,孙百丈的双手疯狂地在门板上摸索,他不知道应该去堵门上哪一块地方,也就在这时,最后那一撞如期而至。

木门碎成了十多块碎片向你飞了过来,你绝望地闭上眼睛,希望在临死前保住最后一丝少得可怜的心智。

两个呼吸过去了,什么都没有发生,你睁开眼睛,发现门外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你又转过头,身边也不见孙百丈,这里只有你一个,但是你不再恐惧了。围绕着你的一切都那么平和,那么安静,充满了你所熟悉的灰色。

第十章第十九节【雨夜惊魂(下)】

你略显迟疑地迈步跨出柜橱,外面此时也完全浸透在灰色里,如同蒙上了一层烟纱。踏上长廊让你心有余悸,你感觉这个地方对你的恶意仍然没有消散。但你的理智告诉你你现在是安全的,那些阴暗拐角中潜伏的东西再也没法伤害到你了。你像童年时候一样游荡在小楼里——现在它对你而言只是一栋小楼,虽然构造古怪阴森,但是绝对没有危险。

你任然需要寻找出口,久留在此是万万不可的。你催促自己穿过阴影密布的楼道,打开一扇扇门,走进一个个房间,沿着楼梯上去又下来,搜寻任何可能与出口有关的线索。这里大部分房间建造得都很仓促,你能看到暴露在外的榫头,还有随意丢弃的木料,工人们建造这里时几乎是处在一种慌不择路的状态。你在一条通道尽头找到一堵草草砌成的土墙,土墙前摆着一张积满灰尘的供桌,桌上香烛早已燃尽,供品也在天长日久中与土灰混成一团。这里或许就是封夫人毙命之处,你可以想象守翁老太爷抬出发妻尸体时候的情景:佣人们马马虎虎垒起土墙,设好供桌后就落荒而逃了,从此再也没有人回来收拾过。

你又另选了一条岔路,这条路把你送到一扇关不上的窗户旁。从窗口望出去只能看到灰暗的混沌,如同有一团飘忽不定的雾气堵在窗前。你觉得很有趣,之前从下面往上看的时候,你很肯定小楼的这一部分绝对没有窗户,你是在通过一扇不存在的窗户往外看吗?

逼仄的土木空间就像是一个看不到尽头的棺材,你的脑海中勾勒出你和那个面色苍白的中年女人互不相见中穿身而过的情景,一想到那个女人,你又不自觉地浑身发冷,有好几回你转过头疑神疑鬼地回望身后,只是看到空荡荡的灰色楼道。不止一次,你听到周围响起怪异的声音,但是你循声望去,迎接你的只有千篇一律的静止画面,阴暗的楼道就像是被灰帐滤过一样单调而贫乏。你闭上眼睛强迫自己不去在意那些声音,因为如果继续想象声音的来源,你会把自己逼疯的。

就这样你在小楼里走了好几柱香的时间,当你最终看到出口处的小门时,反倒有点不敢相信了。

你推开门走到野外,暴雨一定还没有停下,因为你四周的一切看起来都透着一股朦胧。不过你自己却没有淋到一滴雨,这场雨跟你显然处在两个世界里。

你快步走向昨晚大家集合的厅堂,现在是不是已经过了亥正了?在灰色世界里你无法估算时间。你跑过了树林,跑过了湖心岛,跑过了那座让你不自在的家庙,现在它们都被隔绝在灰蒙蒙的纱帐之外,你感觉它们是如此不真实,就好像有一个柔软的外壳把你层层包裹了起来。

你仿佛又回到了童年,那段躲在避难所里无忧无虑的日子。你的脚步越来越轻松,甚至还想在寂静的灰色世界里高唱几句。

但是就在这时,你眼角余光扫到了那个人,惊骇欲绝之下你不假思索地匍匐在地。那是一个佝偻着的背影,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拿着僧磬,你听不到敲磬声,一定是在灰色世界里被过滤掉了。

那个背影似乎没有看见你,他只是缓慢地向前走,像是完全没有知觉。眼前这个背影和你昨天相见时候判若两人,此刻你感觉不到他任何的活人气息,就像是一具蹒跚的僵尸,每走一步,他身躯都会晃一晃,带着一种阴森的滑稽感。他手中的提灯散发出惨白的阴冷寒光,让他整个人在灰色的天地里看上去摇曳不定。你心中发出尖啸,这不是人,这绝对不是人,只有阴曹地府中出来的东西才会是这个样子走路。

那个背影忽然停下了脚步,然后缓缓转身面朝你的方向。刹那间你只觉得心上一紧,急忙把头深深埋进了草丛里。你不知道你的后背是不是已经暴露在外了,你也不敢抬头看一眼那人影是否正走过来。灰色的世界忽然不再安全,你又想起了儿时看见的那个双眼深陷的老人,他仿佛就在你的面前,叨念着那句你儿时并没有理解的话,现在你终于把这句话回忆起来了:“大火,大火,救……经文。”

你在草丛中瑟瑟发抖了一柱香的时间,才再次鼓足勇气抬起头。那个佝偻的人影已经走远了,只剩下了一个小点。但是这个小点,却消失不掉,它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却始终在那里。

你慢慢挪动身体,开始往后爬,但是爬出几步后,你身子一歪,便翻了下去。

寒冷的水流把你包围,真实世界像成千上万把尖刀插进你的感官里。你在水中扑腾了几下,终于浮上水面。无数的雨点砸在你的头面上,几乎砸得你无法呼吸,有那么一瞬你就像初生婴儿一样的无所适从。灰色的世界退尽了,冰冷彻骨的现实世界像潮水一样将你灭顶淹没。

当你终于爬上岸上后,你第一个反应是搜寻苦沙大师,但是雨点打得你睁不开眼睛,你只能寄希望于那和尚已经走远了。

你飞也似地穿过几栋建筑,跑入了昨晚吃饭的厅堂。厅堂里依旧亮着灯,但是出乎你意料,只有贝珠一个人呆在里面。她冷冷看了你一眼,就端着汤饼继续狼吞虎咽起来。自从你在井口扔下孙百丈之后,她就连在你面前装秀气的兴趣都没有了。

“其他人呢?”你问。

“还能去哪儿,都睡了呗。”她翻着白眼回答。

你明白过来,他们一定是没有发现封守翁的恶犬卷土重来,所以各自回了房间,只有这个贝珠姑娘夜半腹中饥饿才跑到这里使唤佣人给她下饼。说实话,你并不怎么为恶犬担心,毕竟吃下孙头领,它今晚应该不会再伤人了。

贝珠见你落汤鸡似的样子,竟然也有点于心不忍,她掏出一方帛帕递到你面前:“擦一擦吧。”

虽然你知道,贝珠只是想做个便宜人情,但你还是有一些感动,虽然这个女人势利到极点,但她并没有害过人,话说回来,这几天里你们又何曾给过她好脸色。

你接过帛帕随意抹了一把脸,贝珠则继续往嘴里划拉她的汤饼。早先敷的胭脂随着汗水一层层剥落,露出里面那个憔悴的半老女人,如果说她年轻时候还可以强扮出一点风情,那么现在,她完全只是一个女人的空壳了。你看着她狼餐虎食的滑稽样子,心想这眼前副光景可能会永远印在你的脑子里。

你猜得没错,今晚贝珠吃饭的样子确实永远印进了你的脑子,因为这是她在世上吃的最后一顿饭。

在你胡思乱想的时候,发生了另一件你不知道的事,事发的地点就在“青泥小筑”,当事者是三个魂不守舍的铜面人。

“你们听说了吗?”地先生焦急地问,“他们在山洞里找到了什么!”

“冷静一点,”天先生不耐烦地打断他,这个年轻人的急躁只会让他们三人更加茫然无措,“我们听说了,那个山洞里被撕烂的一定就是黄先生。”

“我们中有一个人还没到就死了!你们怎么还能冷静下来?”

“他自己不当心撞到猴子了,这有什么奇怪的?”玄先生语气里带着嘲讽。

“那么那个土夫子呢?我们当时都确定过他是死透了的!”

“这世界上有些假死确实跟真死无异,很难看出来。张谬本是地鼠门人,那种门派,下三滥的能耐多着呢。”老者为了安抚年轻人,提出了他自己都不相信的解释。

“行行好吧天先生,呼吸能伪装,难道心跳也能伪装?张谬肯定已经死了,那个人肯定不是张谬!否则,他为什么回来后都不提我们的事?他难道连怎么死的都忘记了?”

就在地先生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团团转时,玄先生忽然站起身径直往门外走。

“去哪儿?”天先生问。

“找张谬。”话音未落,玄先生已经推门而出。

天地二人在屋中愣了半晌,他们不知道该不该把这句话当真。过了许久,年轻人才凑到老者耳边:“长老,玄先生问题太大了。”天先生默不作声,事实上这两个人,他都不相信。虽然他确实在六羊村调查大赟时跟建州刺史励方天有过接触,但他完全不记得励刺史身边有一个叫萧万全的人。而且励刺史怎么就突然蒙召了,一点消息都没透露过,这都太不正常了。

年迈的天先生忽然有了力不从心之感,虽然他为深渊奉献了一辈子,但是他至今任然不知道这个教派是怎么运转的,甚至,他都不能确定有没有这么一个宗教。

“深渊在地下也在地上,深渊在海中也在天上,深渊在亘古之前也在群星之末。”他喃喃念着早已烂熟于心的祷文,他没想到有一天这些字句对他而言会变得如此陌生,如此难以揣摩,“深渊无处不在……无时不在……”

深渊教派是个松散到无迹可寻的组织。教内所有的人都是用假身份单对单联系,联系一旦中断,很有可能再也见不到对方。天先生觉得自己一辈子都生活在一个迷雾重重的大房间里面,有一个他看不见的人在安排着他的一切,那个人告诉他他应该吃饭,然后把碗筷塞进他的手里,告诉他他应该写字,然后引着他握笔的手在纸上涂鸦,绝大部分时候,他都不知道自己最后写了些什么,因为那个人所引来的笔绝不只他一支。虽然他被称为长老,但是他没有固定的手下,也从没见过所谓“上层”,他不止一次怀疑过,这个组织到底有没有固定的上层。

那个掌握一切的人,难道就是“淹僧”吗?他不知道,就像他不知道在他们入驻之前,他的教团是如何在山庄里虚构出染病的贾老板这么一个人物,好空出一座“青泥小筑”供他们使用的。也许所有的佣人都是深渊信徒,也许就连客人中都藏着他们的耳目。

交给他的任务只是“找出不速之客”这么一句不清不楚的话,他现在怀疑那个不速之客或许根本不是什么重要的人物,自己只是被扔进山庄,成了众多相互牵制的线头中微不足道的一根。

也许真的只有“淹僧”能知道究竟发生了些什么,虽然很多人认为它的存在只是一个迷信,但是天先生通过这些年来的小心观察,似乎找到了“淹僧”存在的证据,他打听到了一个名字,这个名字有什么意义他一点也猜不出,但是目前,他也只有这个名字了。

这个名字是竹老板,他打算从这个名字查起。

小红禅师在入睡前最后看了一眼窗外,那个盛装孩童还藏身在几丈开外的廊檐下,借着夜色沉默地注视着自己。和尚露出鄙夷之色,但也没怎么担心,他知道对方不敢进来。禅师从怀里拿出念珠,又仔细地擦拭了一遍,“就快结束了。”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念珠上的红脸说。

第十章第二十节【关于贝珠的一切】

下面我要来跟你说说贝珠,没错,你从来都没有机会好好了解过她。即使赔上性命,这个女人在整个故事中的地位依旧轻如鸿毛,所以我才会特意为她留出一节,这可能是她用自己千疮百孔的一生,换来的唯一酬劳。

贝珠的一生都在讨好着男人,就像病狗千方百计争夺着同类啃剩的骨头。对于姐妹们轻蔑的目光,她总是嗤之以鼻。小时候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她就明白自己并没有清高的本钱。

二十五岁那年贝珠曾委身于一个男人,虽然到了这个年纪,她已经明白了自己周围的男人大致会是个什么样子,但她还是期望这一个能是例外,当时她一心想的是把自己嫁出去,她已经踩在青春的末梢上了,她没有时间蹉跎了。

然而命运对她一如既往地残酷,这个男人当然不会跟其他人不一样。男人逃走后,她只能瞒着同门姐妹,跑去一个苗疆巫医那里打掉孩子,从那时起,她的生活就不剩什么盼头了。

孩子被拿出来后,苗疆人让助手把它赶紧处理掉。但虚弱的贝珠还是刚好睁开眼睛,看到了打下来的骨肉,它的五官因为尚未长开而拧在一起,苍白的四肢软得像是用面捏出来的一样。虽然只看到了一眼,但是那团白色的肉疙瘩已经深深烙在了贝珠心里,它看上去非常非常可怜,就像她自己一样。那一刻贝珠忽然有了一种不可解释的负罪感,之后的每一天她都被困在一个疑问里:她是个凶手吗?

内疚是一种很奇怪的东西,你可以把责任归到别人头上,也可以给自己找出几十条借口,辩护的理由说得头头是道,每一条你都觉得有理有据。但是内疚就在那里,像是你心中的一块污渍,它不会阻碍你做任何事,但它也不会消失,它甚至跟你是不是真正做错都没有关系。贝珠从来没有想念过她的孩子,但问题是,她也从来没有忘掉过。

说来有些不可思议,贝珠后来很轻易就把那个毁了她一生的男人忘了。她只依稀记得那人有些木讷,很容易脸红,自称是一个什么使者,她甚至记不起他的名字,仿佛这个曾经让她想要托付一生的男人,忽然就变得无足轻重起来。接下来的日子里,贝珠老得很快,像是一只气毬迅速地干瘪下去。雪上加霜的是,她那种对男人变本加厉的巴结让她显得更加不堪入目。二十五岁之后的贝珠再也没有认真打算过自己的未来,毕竟现在这个样子,能够混过每一天就已经要她竭尽全力了。

有些人相信临死前他们会看到自己的一生,但是贝珠的死降临得很快,她没有那个时间,另外,她的一生也没有什么值得回顾之处。即使到最后,她任然没有弄清楚自己是好人还是坏人。也许你看不出来,她至始至终都是个弱者,当她的那些姐妹对她露出鄙夷的神色时,她并不是真的不在乎,她只是强迫自己不去看,她并不强大,她只是麻木。每个人最后都会找到一个方法与自己和解,贝珠的方法,是与另一个自己永不相见。“也许,下辈子应该换个轻松点的活法。”她脑海中最后闪过这个念头,然后她就死了。

贝珠的尸体是第二天一早被发现的,她伏在回廊外的烂泥里,身首异处,大部分的血迹都已经被雨水冲走,剩下的一些则和泥浆混在了一起。

你远远站在长廊里,看着佣人们像搬货物一样把那个昨天还在吃汤饼的女人抬出来,忽然之间,你觉得很愤怒,觉得很不公平。

雨在今天早晨又一次例行公事般地停下了,你,张谬还有小红禅师都站得足够远,确保确保鞋子不会粘上污泥。让你意外的是钱掌柜也来了,看他轻松的表情,钱安乐的身体状况一定大有改观。老钱现在的样子像是个人畜无害的老好人,他与大家保持着距离,谨慎地不让自己卷进任何事里。当看到贝珠的尸体时,他客套地表达了一下惋惜,然后就默不作声地立在一旁,静候着与众人一同离开。

孙百丈没有来,也没有人提起他。只有你一个人知道他的下落,而且你也知道,除非有人壮起胆子走进那排小楼,否则他的尸体可能要永远烂在里面了。

所有在场的人中,只有周问鹤走到贝珠尸体旁,他帮忙把尸体抬出来,还对着贝珠念了一段《太乙往生咒》。你们远远看着他的行为,心怀嫉恨地咒骂道人虚伪。

当周问鹤回到众人身边时,小红禅师淡然问:“道长有什么高见?”

“贝珠姑娘似乎是在回自己房间的路上遭人暗算,但是,她为什么大晚上的还在外面?”

“她去吃东西了。”你把昨晚遇上贝珠的事说了一遍,言语中尽量把自己说成个与此没有关系的局外人。

“回廊里面留下了带泥的足印,从码头处一直延伸到贝珠姑娘尸体旁。”道人一面说一面用布巾擦拭着双手,“我估计,凶手是在渡口看见了贝珠——因为回廊里只有一串泥足印,贝姑娘珠当时应该是站在回廊里的干处——然后凶手从渡口冲入回廊,贝珠可能向反方向跑了几步,但最终还是被凶手追上。凶手只拍了一掌,不但拍下了贝珠姑娘的头颅,还把她的尸体拍到了回廊外的泥泞中。”

“那凶手为什么要杀她。”你问。

“她一个弱女子,不像是会在此处结仇的样子,看来最大的可能,是她在渡口附近看到了什么不该看到的东西。”周问鹤说。

“不该看的东西?什么不该看的东西?”你又问。

“贫道也想不出,但是进入山庄这几天,总觉得有人在监视自己。诸位没有感觉到吗?”

“但是昨晚雨那么大,回廊距离渡口也有一段距离,她能看到什么?”小红禅师的样子颇不以为然,与其说他是不同意道人的推断,不如说,他对这整件事都没多少兴趣。

张谬忽然开口:“可不可以对比一下凶手留下的足印?”话未说完他自己就先泄气了,这些人本来就各怀鬼胎,谁会同意别人来查自己的足印呢?而周问鹤的回答终结了他最后的希望:“泥足印太模糊了,不可能拿来对比。”

众人陷入了沉默,钱掌柜有些焦急地等待着第一个动身离开的人。过不多时,佣人们抬着尸体从他们面前走过,周问鹤忽然叫住了他们:“且慢。”然后道人揭开草席,在众人嫌恶的目光中捧起贝珠的头颅:“她的头发……有点不对。”

道人没有说错,你刚才也注意到死者的发际严重歪到一边。但是你以为死人总是与活人看上去不同,所以并没有放在心上。

周问鹤小心地拨弄了两下贝珠额前的碎发,露出头发后面那双凸出的眼睛。你心里有点恼怒,认为道人不该如此对待死者,当事情与自己无关时,你总能表现得更高尚一点。

周问鹤又检查了一下人头上的鬓角,然后抓着发髻将头发整把提了起来。

包括周问鹤在内,所有的人都惊呆了,你也被眼前所见弄得目瞠目结舌。假发被揭去后,贝珠的头颅上只留下了几根稀疏泛黄的碎发,就像是裹了一团微微起毛的毡子,现在这颗人头看上去,简直就像是属于一个老妇人。

“这……”张谬不知该说些什么,他只能转过头去,不看道人手中这副凄惨光景。

“我想,这就是她来此的原因,这就是她要治的病。”道人的语气中的平静只有亲眼看过世间残酷的人才能理解。他将假发盖回人头上,又小心翼翼地调整好。但是不管他如何用心,贝珠的人头依然是那么狼狈,那么哀楚,这女人的不幸,又岂是一团假青丝能够遮掩的呢?

“她来这儿……就是为了……治脱发?”如果不是气氛凝重,钱掌柜就要直接笑出来了,他万万没想到有人来这里的原因会这么滑稽。

“阿弥陀佛,”小红禅师唱了个佛号双手合十,“贝珠以色侍人,失去头发就是夺了她的生路。你觉得可笑的事,对她却是灭顶之灾。”说罢他也不再看其他众人,拂袖扬长而去。

钱掌柜知道自己失言冲撞了大师,只觉得十分没趣。张谬笑嘻嘻地过来拍拍他的肩以示安慰,自从这个地鼠门人帮忙救回钱掌柜的儿子,他们俩就成了好朋友。

转眼间,这里似乎没人再关心贝珠的命运,周问鹤把人头放回草席,让佣人带下去清洗,贝珠的一生,就以这个众人眼中笑话的形式落幕了。

第十章第二十一节【天伦地狱】

在中午之前,有两件事如预料之中的发生了。第一,山里又毫无悬念地下起了雨,第二,佣人们又在山门外扔了一只鸡。

那只鸡并不像它的前任那么安分,你看着它在雨中疯狂地抽着腿,仿佛还惦记要站起来。然后你又看到了那个五六岁的小孩,他像第一次那样穿着盛装,低头垂首站在拼死挣扎的鸡旁,神态中带着怜悯。

接着那孩子看到了你,你以为他又会凭空消失,但是这一次他并没有。他像是怕生,低下头飞快跑过来,从你身边挤入山门。你一把抓住那细枝般的手臂,手感告诉你,他身上穿的确实是上好的绸缎。你仔细打量了一下他,发现他上次腰间挂的布囊不见了。孩子做了一下挣脱的尝试,但是动作不算激烈,看来他并不十分抗拒你。

“你是谁家的孩子?”你柔声问。那孩子皮肤很白皙,样貌也很讨人喜欢,一看就是富贵人家的公子。他显然不太习惯与陌生人交谈,有些羞涩地把视线转到别处。

“你叫什么名字?”你又问。

“毕轩。”那孩子的回答声如蚊蚋。

“你父母是谁?”

小孩摇了摇头拒绝回答,但是有一点你可以肯定,他绝不可能是南洋小鬼。

小孩忽然抬起头,郑重地对你说:“小心铜面人,他们在看着你。”看得出,他是鼓起了很大勇气才说出这句话。

话说完,他就甩开你的手,冒雨跑进了旁边的矮楼,你看到一个面色木讷的中年女佣人站在矮楼里,无言地看着你们。小孩跑到女佣身边牵住了她的手,最后再看了你一眼,才顺从地被女佣带走了。

今天的朝食,还是按照封亭岳信中的要求,所有人坐在一起用餐。只是如今桌上,只剩下了小红禅师,周问鹤,张谬和你四个人,连钱掌柜也回房照顾他儿子去了。偌大的饭桌看起来冷冷清清,更是没有一点合乐融融在里面。

“钱公子怎么样了?”你问道人。

“醒来过两次,但是身子太弱了,时间都不长。”道人悠悠回答,“我给他开了些温养的药,过几天身子就能缓过来。”

“药是哪儿来的?”你话一出口,周问鹤就笑了起来,仿佛你问得十分有趣:“这座山庄里可满满全是药。”

道人说得没错,吃完饭后,他带你与张谬找到了满满一库的药材。

“封树坤的族侄封元希曾经在山庄做过管家。有一天早晨他推开房门,看到一只大老鼠带着十几只小老鼠正在门外对着他拱爪作揖,封元希大感恶心,不久之后就暴病而亡。他的房间后来就成了药库。”周问鹤说着把你们让进库房,强烈的异味几乎呛得你流下眼泪。

“这里是药库?”你恼怒地捂住嘴,“我还以为这里是什么寺庙。”你有这种猜测一点也不奇怪,因为这里的入口两侧,各摆着一尊半身的土坯像,房间当中,还立着一个金刚怒目的大神。

“最后一个出入这里的家主特别迷信而已。”道人漫不经心地回答。

“是谁?”你问。

“是封家大老太爷封守节。”道人又指了指土坯像前的两个泥坛,“这里面装的,就是害死封家几位奶奶的药。”

当封守节因为丧子之痛的打击卧床不起时,所有人都以为他完了。那位主持下葬事宜的胡僧后来又回到山庄,专程为老太爷带来了各种西域的神药,短短十来天时间,山庄里刺鼻的药渣几乎堆成了山。然而让人意想不到的是,在灌下了不知多少汤药后,老太爷的性命竟真的被救回来了。

调理好了身体,封守节的心中就只剩下了求子这一个念头了。那个时候,他已经成了药物的疯狂信徒,胡僧走后,他手中多出了一张奇怪的方子,没人知道这方子是胡僧留下的,还是老爷自己搜刮来的,就结果而言,反正区别都不大,那时的老太爷年纪已经很大了,面对这副衰老的身体,他只能靠加倍吃药来补救。

“你真应该看看守节老太爷那时气血冲顶的样子,”道人嘿嘿笑着指了指屋中怒目圆睁的神像,“那双血红的眼睛瞪得就跟他差不多。”

需要吃药的不仅仅是封守节,他还为新续弦的夫人准备了另外一份药方,剂量甚至比他的还大。他的续弦没过一个月就被折磨死了,第一个妾的身体好上许多,她坚持了七十天。

“下葬的人说两位夫人的身子彻底被那些药淘干净了,从里到外散发的异味就像是被药材泡了好几个月。”周问鹤打开一个木柜,从里面熟练地抓出几把干叶子,你早就听说,纯阳道士都是半个郎中,现在看来,这话还是说得太过谦虚。

封守节的兽行还在变本加厉,打发死者的家属只用了几十吊钱,甚至没让他亲自出面,对那时候的封家老爷来说,夫人不过是与药材一样的大规模消耗品。他时常会在“合乐山庄”的牌匾前驻足良久,脸上写满一个老人对于天伦之乐的期盼。有时候,他还会喃喃自语,一个拜访过他家的客人后来回忆,他说的似乎是:“来吧,来吧,我找到治病的药方了。”

他又纳了一房妾,一切又从头开始,山庄里到处都飘着怪异的药材味。当又一个姑娘成为薄材中的一捧渣滓时,那些积累在封守节体内的药物终于开始反噬。

“我不知道封守节在床上,能不能听到山庄易主后夜夜笙歌的欢声笑语,我希望他听得清清楚楚。”道人说着已经把药材包好,“走吧,去给钱公子送药去。”

“道长,你刚才说封守节是最后一个出入这里的家主……难道封守翁就从来不造访这里吗?”

“封守翁有他自己那一套南洋的保身法子,对于岐黄医理素无兴趣,至于亭岳少爷……他很少回山庄,即使回来,也从不踏足这里。现在山庄已经有了别的库房,除非用到特别冷门的药材,否则没人愿意来这里,常年呆在这里的,只有一个老管事。”

“等一下,道长说封家二老太爷对这里没兴趣?”你把手中的东西拿到周问鹤面前,“可是这东西,明显是来自南洋的吧。”

你手里的是一个不起眼布囊,装满了散发特殊腥臭味的丸香。它刚才就被人随意留在柜子上,如果不是它的花纹像极了你房中的墙饰,你绝对不会注意到它。

周问鹤接过布囊端详半晌,脸上露出疑惑的表情:“这丸香工艺确实是来自南洋,但上面只积了少许灰,显然不会是封守翁放进来的。”

“我见过这个布囊,”你喃喃说。

“哦?在哪儿?”

你没有回答道人的问话,反而跨出房门走到候在外面的老管事面前。

“尊管,”你朝那冷漠的老人拱了拱手,“你们这里有没有一个叫毕轩的孩子?他现在何处?我有话问他。”

天先生抬起眼皮木讷地看着你,他说话的声音像是朽木被寸寸折裂:“相公一定是在开玩笑,毕轩少爷已经死了快两个月了。”

小红禅师坐在一片狼藉的房内,刚才他已经把所有的恐惧与愤怒发泄出来了,但依然没办法让自己平静下来。他伸手在怀中摸了摸,那股空虚让他心脏突突直跳,红珠子不在怀里,他把他的宝贝念珠弄丢了。

附录:封家世系谱

应读者要求,紧急做了这张世系谱,因为故事已经过了一大半了,还花力气编这东西不值当,我只是把已经出现过的人随便排一下,方便大家阅读。

【天祖】

(随便叫什么)<——抛妻弃子引来大猴子

——————怀孕线——————

【高祖】

1没机会出场的阿大

2没人关心的阿二<——娶了疯女人

3封思水<——隐居修道的诱拐犯

——————怀孕线——————

【曾祖】

1封树坤<——阿二儿子,精神病虐待狂

2(阿二儿子,我哪知道他叫什么)

3(阿二儿子,我管他叫什么,死于心脏间歇性脱肛)

——————怀孕线——————

【祖父】

1死于非命的阿大

2含恨而终的阿二

3红颜薄命的阿三

4与世长辞的阿四

(以上四人合谋谋杀了封树坤)

5封元希<——老鼠们都很仰慕他

——————怀孕线——————

【父辈】

封守节<——阿大儿子,重度磕药狂

封守翁<——阿大儿子,马来西亚文化大使

封夫人<——勤奋的建筑艺术家

封家远房表哥<——我要知道他名字干什么,反正他被扔井里了

——————怀孕线——————

【当今辈】

封亭岳<——封守翁养子,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

贾老板<——远房亲戚,病着病着就不见了

——————怀孕线——————

【子辈】

毕轩<——封亭岳养子,阳光开朗的小孩,兴趣是看死鸡

特别篇:新谈录四【1929年11月刊】

各位看官大家好,不知不觉,新谈录已经做到了第四期。当初承蒙袁主编错爱,厚颜提笔开下的这个专栏,已经陪伴了大家一整个秋季,承蒙诸君不弃,鄙人王策在这里先谢过了。

本来今天的新谈是要接在上个月之后,进一步为大家介绍海船铜钱与深渊教的关联,不过大家想必都已经知道了戚少婉小姐家里又出了奇事,有好几位读者来信向鄙人询问详情,所以鄙人临时决定在开始新谈前,先把鄙人打听到的案件近况向诸君做一下汇总报告。

众所周知,戚少婉小姐上个月在巴黎遭到不明身份人士袭击匆匆回国,惊魂甫定之际她的表姐丁筱雅又于本月十五号早晨在外出访友的途中失踪。现在警方已经把案发地点缩小到卡德路到麦德赫斯脱路[1]之间的一小段距离,然而让人不解的是,这段路在上海绝算不上偏僻,走失时间又非深夜,一个大活人何以在繁华的马路上不知去向?工部局方面目前也没有给出合理的解释。

更让人不解的则是丁小姐在当天十点多时打回家的一个电话。此时她已经离家超过三个小时,接电话的是丁小姐的新婚丈夫,时任福州路巡捕房华人巡长的邵伍德先生。

根据邵先生的回忆,他太太当时情绪非常慌张,反复强调自己迷路了。邵先生试图让她平静下来,并且要她描述一下四周的情况。她说她沿着卡德路走了半个小时,四周的房子看上去都又熟悉又陌生,她向周围的行人询问,但是行人全都神色惊恐地避开她。最后,她发现路边一家无人照看的商店里面,竟然摆着一台电话,这才匆匆拿起听筒,把电话拨回家里。

邵先生叫丁小姐认一下商店的门牌,接下来发生的事,就是整起事件种最诡异的部分,邵先生当时凭着巡捕的直觉认定事情不简单,于是他将妻子的话原封不动记在了纸上,现全文摘录如下。

丁:“我看看,396471,65071,224527……”

邵:“等一下,这些是门牌号吗?你看得见上面的路名吗?”

丁:“11969……啊?不是门牌……这是密码……”

邵:“什么?什么密码?”

丁:“密码错了,我再看看。”

邵:“什么……你现在是在卡德路上吗?”

丁:“啊?是的,我在商店里。”

邵:“哪家商店,叫什么名字?”

丁:“你等一下,我把密码报给你……396997……”

邵:“亲爱的,你有没有什么不舒服。”

丁:“我,我快撑不下去了,快来……对了,这里,411683!”

邵:“你附近能看到门牌吗?”

丁:“就是那个,快来呀,快救我。”

(根据邵先生的回忆,丁小姐当时情绪变得非常激动,而且还有些愤怒。接着电话那头陷入了三十多秒的沉默)

邵:“亲爱的?”

丁:“听不见……你的声音……太轻……。”

之后邵先生这里就只能听见断断续续的杂音,期间偶尔能听见她妻子的只言片语,但是听语气似乎是在对另一个人说话,5分钟后,邵先生忽然听到了一声女人的尖叫,随后电话就挂断了。

放下电话后邵伍德第一时间通知了巡捕房的朋友,他们几乎把卡德路从里到外翻了一遍,但是没有找到关于丁小姐下落的任何线索。邵伍德向英人督察承认,他的妻子最近一直热衷于调查某些已经失传的民俗,尤其对于古代的原始宗教展现出浓厚的兴趣。

听闻丁筱雅失踪的消息,戚少婉几近崩溃。她与这位表姐素来亲密无间,戚小姐入院期间,丁小姐一直陪伴她身边。有人看到戚少婉闯入邵伍德在福州路的办公室,声称是自己害了表姐,正是因为她在养病期间向丁小姐透露了太多的秘密,才让这位表姐被不应当有的好奇心拖入悲剧。最后,心烦意乱的邵先生不得不叫来手下强行赶走了戚小姐,而丁小姐的失踪案,直到今天任然没有进展。

许多上海本地人都相信,丁小姐去了另一个世界,公共租界里一直有一个传说,说某条弄堂里有一台无人照看的电话会不定时响铃,接了之后就会被带走。这个传说几乎与公共租界的历史一样悠久,它的诞生可能是缘于前清的人们对于电话这种新生事物的恐惧。

戚少婉小姐后来不顾她丈夫反对,在申报上发表了一份颠三倒四毫无逻辑的声明,声明中,她谴责了一个以“深渊”为朝拜对象的组织,似乎他们让她卷入了一场绵延无尽的战争之中。她在申明里极其露骨地暗示,那些深渊信徒为了召回他们的偶像,正在筹备一场对于某些不朽之物的疯狂猎杀。最后,戚小姐的丈夫忍无可忍,强行把她带回了海宁,鄙人在伊离沪之前曾与伊做过短暂的交谈。她当时情绪仍然很不稳定,试图让我相信地球上某个角落里,有一个不知名的古老存在正诱使人类制造出一种足以杀死百万人的武器[1]。

毫无疑问,戚少婉所说的内容绝大部分只能归因于她遭受失亲打击后产生的臆想,不过“深渊”这个宗教却是真实存在的。五代秀才唐宗楚曾在他的《烛行录》中把深渊描述为与摩奴齐名的上古伪神之一。

上世纪60年代美国内战时期,曾经爆发过一场新奥尔良战役,北方军在打扫战场的时候抓获了两名南方黑人俘虏。他们当时正试图把一份巫毒教徒名单送出去,这件事直接让整整几代南方庄园主们祭拜深渊的秘密大白于天下。

深渊的信仰最早可能来自于非洲,究竟是谁第一个把这种信仰从黑奴传播给他们的白人主子已不可考证,而当它开始在南方上流社会中秘密散布的时候,又与北美共济会扯到了一起,另外,至少有一部分的深渊信仰混入了18世纪美国轰轰烈烈的福音教派大觉醒运动中,随着桂格派传播到了北美各地。

去年明星营业公司启用从布拉格游学归来的新锐导演平新阳执导最新一部《火烧红莲寺》,但是电影拍摄到一半就被公司匆匆叫停,平新阳也被送进了精神病院。从现在留下的部分样片来看,他一定是在布拉格查理大学求学期间接触到了深渊,样片中充满了殉道与重生的主题,一个巨大的无底洞口至始至终都毫无意义地逗留在镜头边缘。

我们现在可以确定的是,深渊在全球的信徒并不是一个统一的整体,在法国袭击戚小姐的人,在美国庄园内暗中布道的人,在布拉格学府中秘密结社的人,甚至还可能包括留下画作“那落迦”的人,他们也许根本不承认彼此。他们心目中的深渊也各色各样,不一而足。在下一次的栏目中,鄙人将尝试通过一些已经掌握的信息对“深渊”的真相做一个大胆的猜测。

栏目最后,欢迎读者通过报社与鄙人书信交流,鄙人另有一些花鸟虫鱼的散文拙作,也欢迎读者们通过报社向鄙人无偿索取。我们下次再见。

注[1]:现泰兴路

注[2]:致敬《尖塔幽灵》

第十章第二十二节【毕轩】

钱安乐还是没有醒,这孩子看上去比你第一次遇见他时消瘦了许多。你们放下药后又与钱掌柜寒暄了几句,面对昏迷不醒的儿子,做父亲的已经越来越没法泰然处之,交谈中他多次旁敲侧击地向你打听面见苦沙大师的详情,当你终于让他明白你的经历帮不上忙时,钱掌柜丝毫没有掩饰脸上的失望。你没有怪他,你知道站在你面前的是一个方寸大乱的人,他现在除了儿子什么也顾不上了。

告别了钱掌柜,你与周问鹤分别,在山庄里四处向佣人打听毕轩少爷这个人。事情的发展跟你预想的一样艰难,那些佣人不是对你沉默不语,就是用家乡话低声咕哝两句然后走开。

忙碌了一个上午,你只打听出少得可怜的一些消息:毕轩少爷是封亭岳故交之子,四年前父母死于瘟疫后,随着老管家前来投奔山庄。三年前老管家也积劳而亡了,少爷在山庄里过了三年无依无靠的日子,直到一个月前暴毙,尸体被埋在翠园西边的一片凹地里。此外,毕轩在老家还有一个做学徒的哥哥毕旭,兄弟两是都封亭岳的养子。

过了晌午,你向山庄的佣人借来了一把铲子。当佣人们听说你是要去凹地时,纷纷不怎么热情地劝你放弃这个打算,他们冷淡的样子让你都懒得向他们道谢。

你打着伞来到了昨晚看见的那个洼地前,远处翠园在雨幕之中沉默地伫立着,毫无生气,你猜想孙头领应该是在里面死透了。那两座坟包立在洼地底部,墓碑又小又寒酸,像是两个落魄之人在群凶环伺下相互依偎。

洼地外的丛林里炸响一声厉鸣,你迟疑了,这可能是你这一生中最接近自杀的一个决定。但是吼声转眼就消散了,洼地又变得平和而又安详。于是你把前一刻的恐惧通通抛诸脑后,扛着铲子走下洼地,站在了那两座萧索的坟前。

雨势毫无预兆地收小了,你抬起头,才发现天空已然风流云散,阳光像是炫目的钢针刺散了漫天阴霾。这场绵延数日的大雨,到此时终于算是彻底结束了。

左面那块墓碑上写着“毕家家主毕轩之墓”,右边写着“毕家忠仆毕喜之墓”,字迹仓促而又马虎。坟包的周围杂草丛生,看上去似乎从来没有人祭扫过。

你把伞随手扔在了泥地里,然后朝毕轩的坟包挥下铲子。坟包上的土并没有拍实,随便几铲下去,泥土就悉悉索索地散落开来。你又向下挖掘了几铲,发现墓穴中已经进满了水。一只苍白的手从烂泥里露了出开,让你精神一振,虽然这只手已经严重腐烂,但是你依然看得出它绝不会属于一个孩子。

你又向下掘了一阵,没过多时一个身着华服的年轻人就被你从地下刨了出来。你放下铲子,面无表情地望着自己挖出来的东西,那年轻人凸着眼珠子,也像是在望着你,过了许久,你才重新拿起铲子,一捧一捧地望回填土。

如果现在你面前有一面镜子,你一定会惊讶自己的双眉竟然能锁得这么紧。虽然一早就预料到这次发丘一定会有所收获,但是坟墓里埋着的东西还是吓了你一跳,你并不认识那个人,但是看他的衣服,你已经猜出了他是谁。

就是在这个时候,你意识到自己被跟踪了。你急忙转过头,但是你没有看到那人的长相,因为他带着一个鬼面獠牙的青铜面具。

当时的你肯定很疑惑,所以我要向你解释一下:天先生从未放弃杀掉你,而且他的意图越来越迫切。

你可能一直都不明白他的动机,这一点我也可以一并告诉你:他认识唐弃,真正的唐弃。他派遣唐弃去拿回能够揭露竹老板身份的线索,因为他终于鼓起勇气,要反抗那多年来一直把他当木偶一样操纵的“淹僧”。然而唐弃失踪了,你却用他的身份出现在了这里,你让他如何不相信你是“淹僧”派来追查的耳目呢?所以他一定要杀了你,他过去没有动手,仅仅是因为张谬跟周问鹤总是呆在你身边,他不敢面对张谬,也不敢得罪纯阳教,现在你终于落单了,他当然不会再放过这次机会。

虽然你不知道那张铜面具后就是你上午刚与之对话的药库管事,但是你依然从鬼脸上看出了他的腾腾杀气。“小心铜面人,他们在看着你。”那个孩子的话言犹在耳。于是你扭头朝树林的方向逃去,样子像极了仓皇的老鼠。

然而鬼面人速度比你快上许多,虽然你拼了命地奔跑,他与你之间的距离却在迅速减小。太阳在阴暗的树林间打出了无数斑驳刺目的光块,闪进你的视线里让你眼睛发花。你往后一瞟,发现那青铜面具已经追到了你身后,那一刻,你觉得他真的是不折不扣的鬼魅。恐惧的电流催着发疯一样向前突冲,但是对于身后那个人,你还是太慢了。只几个呼吸后他已经一把将你从身后撂倒。这个速度的差距不是拼命就可以弥补的,你在地上气喘如牛,心想这可能就是真正的“轻功”吧。

那个人气不长出地俯视着你,他没有说话,但是残忍的气息已经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然后他揭下了覆面,青铜后那张苍老的脸看上去跟鬼面一样冰冷。

你像是一只兔子一样伏在地上瑟瑟发抖,你当然明白,如果一个袭击你的人向你露出了真容,那他几乎就不可能饶过你了。

“为什么?”你嘶声吼道。

他没有回答,你从他的眼中看出了轻蔑与嫌恶,刹那间,死亡的恐惧将你淹没,你蜷曲起身体,闭上眼睛,等待即将到来的终结,你有预感,老管事不会让你承受太多痛苦的。

但预期中的杀招迟迟没有落下,相反,你听到了一声闷哼。一个呼吸后,你又听到了苍老而痛苦的呻吟。你睁开眼睛,看到老管事被一只头顶棕红的动物放到在地上拖行。另几只动物正从四面八方朝你爬来,你的耳边传来一种对你而言熟悉而又陌生的尖啸声。

生死存亡之际,你心中忽然一动,然后无比虔诚地合上眼睛,旋即又猛然睁开,灰色的世界并没有降临。你重复试了几次,眼前的世界还是充满了让你作呕的色彩,这一次,你彻底绝望了。你把头埋到手臂下,发出没有意义的哀嚎。你不敢把手抬开,又不敢把眼睛完全闭上,你的大部分视线都被自己的臂膀遮挡,只能看到泥泞的地面和杂乱的野草。接着,一双毛茸茸的大脚出现在你的视线里,你从没见过这么丑,又这么肮脏的脚,还散发着阵阵刺鼻的臭气。

你看着那双毛足一步一步朝你走来,浑身止不住地剧烈颤抖,不知何时你已经涕泪横流,口涎混着眼泪流到了泥土里。那双脚在你面前停住了,你感到你的身体被蛮横地撕扯了一下,疼痛让你几乎发不出声音。但是那东西的动作忽然停了下来,然后你听到四面八方都响起脚踩入烂泥的声响,恐惧让你动弹不得,你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在呼吸。

那些动物在你头顶发出粗鲁的低吼,你感到有无数把钢刀架到了你的脖子上,你疯狂地颤抖着,哭泣着,不着边际地胡言乱语,此刻你觉得自己比一个婴儿还要无助,简直就是俎板上一块没有生命的鱼肉。

但是就在下一刻,那些东西毫无预兆地一哄而散。这个变故太突然了,以至于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你还抱头蜷在地上瑟瑟发抖。那些野兽完整的样子,你只看到了一眼,是它们迅速消失的背影。但是这些背影却勾起了你无尽的恐惧,因为你发现这些背影你似曾相识。

当你终于有胆量坐起来后,你木讷地环视四周,树林又恢复到平和安宁的氛围中,仿佛之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但是你知道,刚才的噩梦并不是你的臆想,因为老管事支离破碎的尸体还躺在你的身边。

你摇摇晃晃地站起身,一样东西从你被撕开的衣襟中掉了出来。你的脑子现在还昏昏沉沉的,以至于你对着那东西看了半天,才猛然意识到正是这个东西驱退了“猴子”。

那是毕轩装丸香的布囊。

第十章第二十三节【遗恶】

鉴于你们后来谁都没有再见到过苏横,我觉得有必要跟你讲一讲他的结局。

他死了。尸体被挂在后山的树林里慢慢烂干净,直到现在也没有人发现。

苏横杀过不少人——或者说,至少他认为已经不少了——唯一让他心中不安的只有他的一个弟兄。

那时他还叫苏凤,但是过的日子,却十足像是只乌鸦。他有一个好兄弟叫火拔芳,两个人都是不成气候的刀客,终日游走在各家势力之间卖命换钱。不客气地说,以他们的武功头脑,能够活到现在,已经算是奇迹了。

有一天,火拔芳兴匆匆跑到苏横家,告诉他发财的机会来了。这是每过几个月就会发生一次的事,所以苏横一开始并没有放在心上,直到火拔芳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讲清。

火拔芳有一个多年不走动的老邻居,不知怎么的打听到火拔芳现在是个刀客,于是他专程登门请火拔芳替他护送一些货物回乡。既然邻居能把事情托到火拔这里,那就证明他肯定是个十足的外行,苏横与火拔芳都意识到这是狂宰那人一笔的大好机会。

火拔芳的老邻居看上去是个小本买卖人,苏横一开始只以为他请人护送的是他多年来攒下的棺材本,直到老人傻乎乎地当着他的面打开了他的箱子,具老人讲,这是他鸿运当头从一个下五门弟子那里赶巧赚来的,看他说话的样子,老人现在依然沉浸在意外之财的喜悦当中。

老人无疑很相信火拔芳,他说火拔是他从小看着长起来的,但老人的子媳还是对老人的莽撞很不满意。对于老人晚辈的多疑,苏横也只能跟着兄弟一同摇头苦笑,当然,他不会把子媳们的无礼放在心上。

火拔芳再三赌咒发誓他们不是见财起意的人,而苏横则趁火拔芳指天画地的空档出门溜达。他吃了碗橘酪,又在瓷器铺前站了一会儿看别人讨价还价,在回去的路上买了一把崭新的尖刀,数落了一个偷吃麦饴的小孩几句,然后进门把老人一家连同火拔芳全杀了。

可笑的是,一直到苏横吃橘酪之前,他都没有动过杀机,但是事情就是这么顺理成章,就像钱落尽袋子那样完全没有另一种发展的余地。后来他掩埋了尸体,用这笔钱把自己的名字挂上锡铁牌楼,过起了以前想都不敢想的日子,在他自己看来,他抓住了自己应有的命运。

然而他的好运并没有维持表面上那么久,改名苏横后,他的日子忽然比过去更难熬了:他开始失去胃口,吃喝对他而言越来越是一种折磨。这可能是一种罕有的胃病,也可能完全缘于心理因素,谁说的清呢。你一定很难相信这件事,毕竟你们一起吃饭时,他的动静总是最大的,饭量几乎是贝珠的两倍。但是你要理解他,对于他这么个一没本事二没见识的人而言,年轻体健的表象非常重要,他害怕因为虚弱被别人嘲笑,更不想在买下十年保险后,白白衰羸而死。

你问我他是不是死于猴子之手?其实这并不重要啊。是与不是,他都被这座山庄吞噬了——没错,他葬身之地,依然没有离开合乐山庄的范围。

你回来之后第一个碰到人是小红禅师,他皱着眉头问你怎么这么狼狈,但是说实话,他当时的面色也并不比你好多少。失魂落魄中你前言不搭后语地把事情说了一遍。你不确定小红禅师听懂了多少,不过当你说到布囊中的丸香赶走了猴子后,和尚明显大感兴趣。

他问你要来了布囊,取出一枚药丸放在鼻下嗅了嗅。然后问:“这布囊你是从哪里找到的?”

“在药库里,之前挂在一个名叫毕轩的孩子身上。”你如实回答。

小红禅师的眼光漫无目的地扫着地面,脸上的表情阴晴不定,过了许久,他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把布囊塞进怀里气急败坏地离开了。

你看着那血红色的身影消失在回廊后,还带走了你克制猴子的秘方,但你并不觉得受到冒犯,要处理的事太多,你顾不上与和尚理论了,你必须立刻行动。

你强逼着自己走到封家家庙前,还没进门,让人窒息的香烛烟火就已经扑面而来,还夹杂着让人作呕的不适感觉,说实话,直到现在你的心跳还没有平复。猛然间你的肩头被人拍了一下,吓得你几乎平地窜了起来,你仓皇地回过头,发现是铁鹤道人站在你的身后,脸上还带着些许惊疑。“跟我来!”你还没等他说话,就拉着他的手跨过门槛。

庙里跟上次你来的时候一样,充斥着散不开的檀香味。历代封家先祖的画像在烟雾缭绕中弱若隐若现,让你想到了这个家族永远都摆脱不掉的灾厄。

你站到画像前,搜索着你要找的东西。“果然……跟我想的一样。”你口中喃喃自语,脸上的表情不知是兴奋还是恐惧。

“怎么了?”道人问。

“仙长。”你深吸了一口气,目光还是没有从那些阴沉的画像上移开,“我想我知道,封家祖父那一辈的画像,为什么都是背过身去了。”

“哦?为什么?”

“他们背过身,不是害怕看见我们……是害怕我们看见他们……他们不是人……”你转过身面对周问鹤,好让他看到你严峻的表情,“我刚才在山上看到的猴子背影,跟他们是一样的。”

你把事情简短地对道人说了一遍,还包括了小红禅师抢走布囊的经过。周问鹤听完后沉吟良久,才缓缓道:“按你的说法,封家祖父辈是与猴子联姻生下的,可是为什么呢?封家要孩子难道还愁找不到女人生吗?”

“封家曾祖辈因为封树坤的诅咒而人丁凋零,也许曾祖辈与猴子联姻,是他们逃脱父亲愤怒的唯一方法。我寻忖这就是封家大老太爷对着牌匾念叨着要治的病,也是二老太爷远赴南洋寻找解决之道的病,他们要去除掉的不是疯病,是他们体内那一部分非人的血脉。”

“大老太爷想到的办法,自然是用他那些来路不明的药物,但二老太爷究竟从南洋带回来什么办法呢?”道人问。

“我感觉,一定跟那些药丸有关系,而且,一定不会是好办法。”

周问鹤轻拍了两下额头,他似乎还需要花些力气才能消化掉这件事:“无论如何,我们都最好等亭岳老爷回来问个清楚。”

你冷笑一声:“亭岳老爷死了!”

周问鹤抬起头,两只眼睛睁得滚圆。你很满意他的这个表情,终于有一次你走在了他的前面,“尸体就埋在毕轩少爷的墓里,起码死了一个月了。”

“怎么死的?”

“像是下毒后被扼死的,看起来,凶手跟他有着很深的仇恨。”

“毕轩的墓里躺着封老爷,毕轩带的药可以驱退猴子……”道人喃喃自语,他似乎正在艰难地从一团乱麻中拣出线头。

沉吟片刻后,他忽然看着你,“你说小红禅师拿走了布囊?”

“对呀。”

“他一定知道什么,我们快去找他!”

与此同时,在某一栋黑色小楼里,发生了一件现在看来还微不足道的事。苦沙大师忽然停下了日夜不惜的笔耕,这很不寻常,因为他收笔的地方既不是某本经书的结尾,也不知什么重要段落,他的翻译停在了一句话的中间,从断处往前读或是往后都没有特殊意义。

苦沙大师怔怔望着纸面,一滴血落在了其上,他抹了抹鼻子,带出了更多的血。和尚抬头看了一眼小楼昏暗的天花板,“师父?”他喃喃说。

【内容修正公告:(修改了第五节与世系谱)曾祖封树坤升格为高祖,谋杀他的子女们升格为曾祖,在他们下面插一层祖父,封树坤以上全体人等升一级,我又把辈分算错了。作者发现作者写作的最大障碍不是逻辑问题,是他根本不识数!】

第十章第二十四节【摊牌,上】

你一定发现了,我漏说了一个人的病情。钱掌柜究竟是来看什么病的?

说起来,他的病是你们所有人中最微不足道的一个:他不举了。

你是不是没法理解这个人,他已经有一个儿子了,还有一个老实本分的妻子,这种病又不是火烧眉毛,值得他拼了老命来这里吗?治不好这种病,难道他会死吗?

他确实会死。来这里之前,钱掌柜看过了无数个郎中,最后他终于明白他的病不是身体原因造成的,是因为他已经对生活毫无斗志了。

几年之前有一票飞来之财落在他的面前,这是他人生中,最后一次看到能够改变自己命运的机会。一个旧交鬼鬼祟祟地把一笔巨款托给他保管,之后就再也没有了这个人的音讯。

金钱可以让人年轻,这话一点不假,当时的钱掌柜感觉自己又像是初入江湖的少年那样,人生充满了可能,对于这些钱,他做了无数种打算,其中不止一条是关于休妻的。

然而那些钱,他还没有揣热就给人了。你别笑,生意场就是这样,他不过是运气不好做赔了一趟买卖,把钱输给了一个十足的外行。

于是钱掌柜只能回家继续对着他的黄脸婆,但是日子却过不下去了,他原本还凑合的人生忽然变得异常绝望,从那天起,他惊恐地发现自己不举了。

钱掌柜潜意识里有一种荒唐的执念,总以为只要身子还好,一切就都还有改变的希望,他还有机会摆脱现在让他窒息的一切,去真正的活一次,所以他必须来山庄,他来这里求一个希望。

入夜时分,当你和周问鹤分头在山庄中寻找小红禅师跟毕轩时,苦沙大师正往黑楼里搬运着一桶一桶的火油与干柴,有些佣人看见了他,但是没有人出手阻止,或许他们已经对一切都见怪不怪,也或许,他们都有过跟和尚一样的念头。

小红禅师在码头附近被一个年轻的佣人截住。“你要做什么?”和尚咬着牙问。佣人没有回答,好像他完全听不懂和尚的话,紧接着一个孩子从佣人的身后走出来,有些怯懦地看着小红禅师,和尚咧开嘴角轻蔑一笑,那孩子的模样真与普通小儿无异。

“你要庇护他?”小红禅师问,他仿佛又恢复了平日冷漠的神态,但是低垂的双目中却迸出利芒,“我早就知道你藏着秘密,有机会杀张谬的人只有两个,不是我,就是你。”小红禅师的嗓音压得很低沉,沙哑中透出一股狂热,“我听说你们在福州养着的‘神明’死了,是有一个侍人恼它顽劣,失手打死的,那个侍人就是你吧?萧万全?或者地先生?”

年轻的佣人,也就是地先生,他没有说话,只是懵懂地看着禅师,后者忽然觉得有些不妥,那个年轻人太平静了,仿佛完全没有明白自己的处境。小红禅师缓缓颔首,口中吐出三个字:“摄魂术?”然后,他的目光落在了那个天真无邪得孩子身上。

就在这时,姗姗来迟的你闯了进来,因为你刚才的缺席,所以之后小红禅师与毕轩的对话,让你完全摸不着头脑。

“我该如何称呼你?”小儿问,“小红禅师?还是玄先生?”

“我又该,如何称呼阁下呢?”和尚的抬起眼皮,原本沉静的五官忽然扭曲成了一个疯狂的表情,“毕轩?亭岳老爷?还是……守翁老太爷?”

同一时间在山庄的另一侧,周问鹤被站在路中间的张谬拦下了。

“道长何以如此慌张啊?”土夫子慢悠悠地问,虽然他此刻是背对着道人的,但后者几乎没费吹灰之力就在脑海中勾勒出其人散漫的笑脸。

“张先生又有何赐教?”道人问,闯入山庄以来,他是第一次生出了忌惮之心。不知为什么,他隐隐听到从张谬那里传来了微弱的流水声,土夫子脚下的土地,也不明原因地被打湿了一大片。

“在下不明白,道长与此事毫无关系,为什么要扯进这趟浑水。”张谬还是没有转过身,周问鹤却觉得被人那个背影死死地盯着。

“贫道随遇而安惯了,卷进先生的计谋里,只是适逢其会,何况……”周问鹤脸色忽然一沉,仙风飘逸中也带出了肃杀之气,“深渊中人抓走了我的朋友,凡与深渊有关的事,贫道都不算是毫无关系。”

“‘七两半’路樱。”张谬的后脑勺微微点了点,“她不在这里,我们请她去,也是为了救她,如今普天之下,也就只有竹老板能帮她把肚子里的孩子拿出来了。另外,这和此处的事情无关。”

“那我倒要问一问阁下,你把这些人找进山庄,究竟是为了什么?”

“清理门户。”那背影淡淡说。

与此同时,你总算在码头找到了毕轩与小红禅师,还未走近,你已经感觉到了两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杀意。

“换魂?这就是你从南洋带回来的治病方法?”小红禅师语气里充满了厌恶,“你选定养子,就是为了用他的身体摆脱猴子的血统,然后你又交通山贼,把换进你身体的养子灭口,但是我不明白,你是怎么说服封亭岳用自己年轻的身体换封家那点家产的。”

“一点也不难。”毕轩回答,他的表情还是烂漫的孩童模样,“这世上有的是苏横这样目光短浅的人,何况,还有那两个婢女呢。”

“那两个被扔进井中的婢女?她们怀的是封亭岳的孩子?”

“她们接近封亭岳是我的意思,她们让他相信跟我换了身体就可以同她们长相厮守。那小畜生一个月都不到就搞大了她们的肚子,但是换完身体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灭她们两人的口。他当我已经死了,他可能以为他神不知鬼不觉吧。可惜啊,这小畜生立刻就被识破了。”

小红禅师点点头:“那两条恶犬,这就是它们忽然咆哮主人的原因。”

“它们比愚人聪明得多,它们当然识得真主人。所以封亭岳——哦,现在应该说是封守翁——才迫不及待地要把它们扔进井里。”

“杀你的婢女,杀你的爱犬,我想你一定恨透了封亭岳。”小红禅师说到这儿瞟了你一眼,“我听说躺在毕轩墓里的封亭岳尸体明明已经身中剧毒,却是被人扼死的。”

毕轩没有说话,但是从眼睛里透出的恶毒无疑是认同了禅师的猜测。

“换了个年轻身体,继承了偌大一座山庄,你的体面日子一定过得很舒心。”

“可惜没舒心多久,你们的竹老板不是找上我了吗?”

小红禅师发出枭叫一般的笑声:“谁让你在南洋跟‘淹僧’要了这些秘术,你以为这些债是不用偿的吗?”

“我真搞不懂你们这些人,深渊明明早就不复存在了,你们干嘛还要对它死心塌地?”

“深渊不在了?哈!阁下果然什么都不明白。”和尚低垂双目,那样子就像是提前在为眼前的孩童超度,“深渊无处不在,你走过的每一寸土地,你抬头看见的每一颗星辰,都是深渊的一部分,你我都身处深渊之中,你我,都站在那落迦上!”和尚停了停,似乎是已经厌倦了交谈,“废话说够了,小畜生,把念珠还给我!”

毕轩收起了笑容,那小小的身体像是失心了一样沉默伫立良久,才沉声问:“什么念珠?”

远处传来了嘈杂呼喊声,周问鹤循声望去,看到深蓝色的晴空被火光映红了。

“苦沙大师?”他喃喃自语。

“不用管他。”张谬语气还是一派轻松,“他是咎由自取。”

“施主可不可以把身子转过来?”道人问,这个背影他已经看得有点不耐烦了,“你这样有点不太礼貌。”

背影微微颤动,发出了一阵让人胆寒的窃笑:“没有问题。”然后,张谬徐徐转过身。

火光把土夫子的半边脸映成金红色,另半边脸却完全隐没在黑暗中,周问鹤倒吸了一口凉气,他面前的人双眼和嘴都是闭上的,但都没有闭紧,清水汇成涓流,正潺潺从他七窍流出来。

“无量……”道人嗫嚅了一句,然后朗声问,“请问阁下尊姓大名。”

“仙长太客气了,在下的名字颇为复杂,一时说了,仙长也记不住。”土夫子的声音像是从万丈海底传出来的,其间还夹杂着水中特有的“咕哝”声,“称呼在下‘淹僧’便可。”

【可能有读者老爷没看懂,我简单解释一下:

1小红禅师就是玄先生,他有一串宝贝念珠丢了,他怀疑是前晚上一直在他窗外监视的毕轩偷走的。

2毕轩,封亭岳,封守翁这三个躯壳曾经先后住过同一个人,封守翁与封亭岳换了魂。杀死婢女与恶犬的是进入封守翁身体的封亭岳灵魂,交通山贼的是进入封亭岳身体的封守翁灵魂。

3之后封守翁与毕轩换魂,先被下毒,后被扼死的是进入封亭岳身体的毕轩灵魂,掐死他的是进入毕轩身体的封守翁灵魂,他掐死前者是因为看到封亭岳的身体就来气。

4这一条之前已经铺垫过好几次,但为防万一我还是再说一下:萧万全(地先生)在进入山庄前失手打死了深渊教用伪神残骸拼凑出来的人造“神明”】

第十章第二十五节【摊牌,下】

接下来,我想说说张谬是个什么样的人。你也知道,他经常挖洞。

挖洞不仅仅是他的营生,也是他的爱好,所以他的生活虽然贫穷,但是过得很快乐。他曾说给他金山银山也不换他现的生活,这是真的。

他是同辈中打穴手艺最好的一个,而且他打洞还有与别人不同之处,别人把土刨开只是为了挖东西,只有他,时不时还会埋进去点东西。

张谬出道至今十五年,从第一年开始他就在杀人。老的小的,男的女的,都有可能成为他的猎物,他杀人从不挑时候,也没有理由,当那种说不清的感觉又找上他时,他就知道该去杀一个人了。

他把死者埋进洗劫一空的古墓里,在他心中这是他跟墓主人达成的交易。前几年他还记得杀了多少人,但是后来他就懒得去留意了,反正他又不可能失手,谁会怀疑到他这么一个又和善又老实的人身上呢?

张谬另一个爱好是跟受害者聊天,主要是他说对方听。他会跟受害者讲述他生活中的烦恼,有时还会热心向受害者介绍一下他的前任。偶尔会有受害者中途醒过来给他造成一些麻烦,这是张谬最头疼的情况。

“然而你知道吗?”有一次他对中途醒来的妇人解释,“中途醒来这种情况是免不了的,你需要的是沉稳的心态和紧急应对的素质,你要保证一切都在自己掌握中,否则事情就离办砸不远了。”

躺在墓中的妇人点点头,然后她问张谬:“那些被你活埋的人你从来没有再想起来过吗?”

张谬愣了一下,像是在认真思考,然后他坦诚地回答:“有时候会想起,但是我记不清他们的模样了。”

“有没有想过他们他们最后是什么感受?”

“反正不好受。”张谬说着开始铲土,他发现自己没来由地烦躁起来,“你很快就会知道了。”

两捧土落下之后,张谬忽然扔掉铲子,整个人翻进了墓穴里。他挣扎了一下,觉得浑身上下都被压上了千钧之力。

“恐怕你会先我一步体会到。”那妇人说着,缚紧她的绳索便自行散开。妇人手脚并用地爬出墓穴,当她站在地面上重新俯视着张谬时,后者惊恐地发现她竟然完全变做了自己的模样。

“你是为了替那些死者报仇吗?”他用尽全力,艰难地问出这个问题。

“不,我只是想要你这个身份。”那人露出了和自己一样平易近人的笑容,张谬看在眼里就像是镜子背叛了自己,“不过,我也很想看看,你自己身处这种环境时,是什么样的表情。”

张谬最终没能如他所说的掌控住一切,他在接下来被活埋的过程中号啕大哭了起来。

周问鹤面前的人还在流着清水,像是体内生了一口泉眼。道人忍不住从怀中掏出一方帕巾:“擦擦吧……”

“今年年初,教内发生了一件大事。”“张谬”笑嘻嘻地说,他显然不打算理会手巾的事。

“你是指你们用四个伪神残骸制造出的人造‘神明’在福州夭折的事吗?”周问鹤道。

“仙长消息灵通啊,但是那只是一个诱因,‘神明’死了最多花点时间再造,可是伪神残骸要是被偷了,那就麻烦大了?”

“被偷了?”

“根据我的调查,教内有可能偷出遗骸的一共有四个人:萧万全,他打死‘神明’,为了脱罪还毁掉了尸体;索长老,他用心不诚,竟然私底下调查竹老板;小红禅师,我们发现他与蟾廷的人暗通款曲;还有一个人,他这些年来频繁出入合乐山庄,不过十几天前已经被这里的猴子撕碎了。我们把剩下三个人安排到了山庄,又用山庄的名义找来几个外人……”

“贫道或许明白了,”周问鹤点点头,“表面上,你是让这三个人监视我们,事实上,你却混在我们当中监视他们三个。”

“道长聪明过人,不愧是清虚真人的爱徒啊。”张谬露出颇为得意的笑容:“贝珠曾经引诱我教使者卷款私奔,还打掉了使者骨肉。唐弃受索长老指派,从叛教使者手中购买竹老板的身份线索。但尚未接头,使者就为见财起意的孙百丈所杀,钱掌柜私吞使者卷出的巨款,又自说自话输给其他人。而这笔钱,最终又让苏横劫了去。这些人都对我教有过亏欠,但都不是我教中人,就连唐弃,也不过是索长老的私属。”说到这儿,“张谬”顿了顿,脸上露出感慨的神色,“当你的信徒背叛了你,你唯一可以相信的,就是那些不信仰你的人。”[1]

“那你跟封家是什么关系?”

“二十多年前封守翁找到我,要我帮他夺下山庄。我成全了他,但是附带一个条件,若有一天我有求于他,他就必须要答应。结果我没想到,他为了逃避偿债,竟然不惜假死。”

土夫子话音未落,忽然有个人跌跌撞撞地闯入你们中间,你认出他是山庄中一个年轻佣人,不过现在他看起来,可是一点都不木讷,而且还十分的紧张。

当他看到流水裹身的张谬时,几乎没有迟疑,立刻“普通”一声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一般:“弟子萧万全该死,失手铸成大错,还求淹僧大人饶命啊!”

张谬摇摇头,表情诚恳得像是个与郎中讨论病情的患者:“失手打死‘神明’,这还是其次,你为什么要毁尸灭迹呢?你知不知道你弄丢伪神残骸给我添了多少麻烦?”

“他是你要找的人吗?”道人问。

张谬鄙夷地看着地上的年轻人,眼窍中的水流似乎带出了凌冽的寒光,过了许久,他才沉声道:“不是他。”

与此同时在山庄的另一边,你还是没有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刚才几个照面后,小红禅师与毕轩都受了一点伤,毕轩受得更重一点,连一直守在他身边的年轻佣人都落荒而逃了。

“为了躲过‘淹僧’耳目,你把为下次换魂准备的养子都用上了,看来你真的很怕他,但是如今,你已经不是一家之主的封亭岳,以后你打算怎么办呢?”小红禅师说到这里,忽然一愣,他像是明白了什么,“你打算再次换魂?”

毕轩咧嘴给出一个纯真的笑容:“封亭岳的养子,也是毕轩的哥哥毕旭,已经在来山庄的路上了,他会按照我的遗嘱被选为新庄主。”

和尚忽然转向你:“愣着干什么!还不随我拿下这个妖怪!你知道了妖法的秘密,他也不会放过你!”这时毕轩也向你喊到:“别听他的,他跟铜面人是一伙的!”你忽然意识到自己很重要,显然他们谁都杀不死谁,此刻出身唐门的唐弃俨然成了决定二人生死的关键。“可惜呀,”你心中暗道,“唐门的唐弃根本不在这里。”

你把视线转到小红禅师那里:“你刚你劈毕轩少爷的那一掌……”

“怎么?”和尚焦急地问。

“贝珠就是死在这一掌之下吧?”

注[1]:这一段可能有人看不明白,我解释一下。“深渊使者”是穿插在故事里的一条暗线。

使者首先跟贝珠相爱,他为了跟贝珠远走高飞,起出了自己积蓄的一笔钱交给好友钱掌柜。同时,他答应把竹老板的秘密告诉索长老,索长老于是派出唐弃与他在海上接头。

唐弃死在小泥手里,使者则在海上被孙百丈所杀。他的那笔钱就落到了钱掌柜手里,结果钱掌柜老猫烧须,做生意把钱赔给了一个门外汉,就是火拔芳的老邻居,老邻居请火拔芳帮忙把钱押送回老家,结果他们全家都被苏横所杀,钱也给苏横用来在锡铁牌坊上挂名字了。这些内容我在之前交代几个主角背景的时候都有提及,不信可以回头看一看。

第十章第二十六节【父与子】

在起火山庄的两处,一个死去女人的名字被同时提起。

“贝珠?”周问鹤纠起眉头。

“贝珠的脖颈被一掌拍断,那个窃走遗骸的人,也用过同样的手法。看来小红禅师下手时,真的是方寸大乱。”张谬轻叹了一声。青年佣人见张谬目光不在自己身上,自以为寻到了机会,站起来拔腿就往山门方向跑。张谬并没有在意他,周问鹤也没有,道人明白,他逃不掉的。

“那么遗骸呢?是不是已经被阁下收回去了?”道人问。

张谬笑盈盈地探手入袖,拿出了一串仿佛可以滴下血的红色念珠在道人面前晃了晃。

而在山庄另一边,你很满意看到小红禅师露出仓皇的表情。

“铁鹤道人说得没错,贝珠确实是因为看了不该看的东西而惨遭灭口。凶手一定非常惊慌,才会从码头一路冲到贝珠身前,而且出手就是能拍死彪形大汉的雷霆杀招。然而我还是有一件事一直想不明白,当时是深夜,又下着大雨,从回廊那里看向码头,几乎连人身形都看不清楚,凶手何以惊慌到非杀贝珠不可的地步。唯一的可能,就是凶手漏出了即使是在雨夜里隔了十多丈,也依然会被认出的形迹。”说到这里,你又上下打量了一遍小红禅师,你惊讶自己竟然也开始看不起他:“直到刚才你亮出掌法,我才恍然大悟,她是看见你这一身红衣了吧。”

小红禅师没有反驳,他的脸涨成了猪肝色,早先的淡然冷漠已经荡然无存。

“你到底有什么秘密不能让贝珠看见?是不是因为她看见你驾着小舫从湖心岛的‘青泥小筑’划过来?”

“也许,”毕轩冷笑一声,“他被撞破时已经解下黑袍,却还没来得及摘下他那副黄铜面具。”

你转过身,尽量放慢自己离开的脚步:“你们的事我不想管,如果两位中有谁想尝尝本门‘天女散花’,在下倒是不介意奉陪。”这句话你故意说得又随意又懒散,好像真的已经把唐门暗器扣在了手里。

走出两步之后,你意识到你成功了,没有人追上来拦你。你竭力压下心中的慌乱,缓缓向着火的黑楼走去,或许阿泥真的只是一只老鼠,但今天,这只老鼠镇住了两头狮子。

“你不帮我,我们都要死!”你身后传来小红禅师焦急的声音,他现在还站在原处。“也许吧,”你心想,“但要你们所有人陪葬。”

就在这时另一个人跌跌撞撞闯进了你的视野。钱掌柜的幞头已经掉了,头发披散在脸上,青色的襕袍上满是泥点,显然摔过不止一跤。

“你们看到我儿子了没有啊。”他朝你们大喊,模样像是个十足的疯子,“他不在床上啊!”

“没看到,滚!”听到小红禅师一声暴喝,钱掌柜吓得一屁股跌坐在地上。这糊涂半世的男人愣了一愣,然后双手捶地开始号啕大哭起来:“安乐啊!你在哪儿啊?”

当你快步离开了他们时,不知怎么的竟然同情起钱掌柜来。如果可以,你真的很想帮他找回儿子,但是对现在的你而言,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必须去做。灰色世界里那个眼窝深陷的老人,他当时的话被你抛在脑后十多年,但现在,那些话就像刻在你心里那么清晰,而且,你已经完全明白它的含义了:“大火,大火,救经文!”

你飞跑过回廊,只碰到了零星几个佣人,他们都垂手而立,用事不关己的眼神看着火势越演越烈,没有任何人站出来组织救火。

黑色小楼的方向,灼目的焰苗将半片夜空贪婪地舔舐成了橘红色。你仿佛听到了尖利的嘶吼夹杂着恶毒的咒骂从大火中飘来。你不知道这究竟是你的幻觉,还是封树坤尚未消散的仇恨。

恍惚间,你看到了一个娇小的身影从你眼前一闪而过。“钱公子!”你惊叫一声。钱安乐停下看了你一眼,火光把他那张惊慌失措的脸映成了血红色。

你过去一把攥住他:“令尊在找你,快随我走。”但是钱安乐却甩开了你的手,你疑惑地打量少年,看到了他固执的眼神,他没有说话,只是坚定地摇了摇头。

“安乐啊……”钱掌柜的声音从黑色小楼的方向传来,你顺着声音看去,发现那人正踉踉跄跄走在燃烧的建筑中间,他显然没有看到你与钱安乐,你怀疑他的眼睛已经被火光晃花了,“回来呀,安乐,儿子啊!”

你双手抓住少年的肩膀,你觉得你生平从来没有这么严肃过:“听我说,你必须回去!”

泪水从钱安乐的眼睛里夺眶而出,少年的双唇因为激动而颤抖个不停:“你知道我过的是什么日子吗?你知道,我过的是什么日子吗!”少年执拗地一遍一遍重复这句话,他太年轻了,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自己的愤怒。

“我知道!我知道!你可能不信,但是我真的知道!”你拼命点着头,同时感到有两行滚烫的液体趟过你的面颊,“我还知道以后你会发生什么事。你回去后你跟你父亲会暂时和解,他甚至会对你心怀愧疚。但是这维持不了多久,你父亲很快就会忘掉今天的事,他会故态萌发,你们又会回到原先的生活中,这些你知道我也知道!”

说这些话时,你完全是把这个少年当成了成年人,你认为他应该能懂你的意思,就像你懂他一样。

“你会抗争,会失败。你们会相互试着理解对方,然后再失败。你们会彼此憎恨,这样维持好多好多年,直到有一天仇恨褪去,你长大了,他变老了,你们成为两个疲惫的陌生人,可是……”说到这里,你仿佛又看到了第一次进入灰色世界的自己,你的命运,就是在那一刻决定的吗?

“可是……听我说……”你跪在地上声音哽咽,靠着双手扶住眼前的少年才不至于扑倒,“可是你不会像我一样,你不会成为一个杀人凶手……跟着他,你不会成为杀人凶手……你的父亲……会保护你的!”

很长一段时间里,钱安乐只是站在原地六神无主地抽泣。他不是什么资质异禀的神童,他只是一个想要逃离悲惨生活的可怜人,不管是回到父亲身边还是一走了之,对于他来说都需要很大的勇气。

过了许久,钱安乐才含泪点了点头。你目送着他跨过回廊栏杆,跑向了这个世界唯一能保护他的人,这个世上他最憎恨的人。你看着钱掌柜拥抱了他的孩子,看着他在大火中欢天喜地,酬神谢佛,就连钱安乐都被他父亲所感染,脸上生出了希望的神情,他也许以为,新的生活真的会降临在他和父亲身上。

你冷静地望着这对父子离开,虽然你知道什么都不会改变,但是你还是从心底里为那个孩子高兴,那一刻,仿佛是你自己得救了。

第十章第二十七节【未发生】

热浪一阵一阵地向你袭来,往黑色小楼的方向几乎寸步难行。你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来得及,从你这里看过去,那栋楼已经被烧透了。

但是你并没有转身离开,你相信冥冥中注定了,你就是为了抢救那些经文而到此的。关于宿命的荒谬想法充斥着你的脑海,这一刻的你仿佛成了一个虔诚的信徒,义无反顾地要把性命交付出去。

黑楼矗立在红光里,像是一具焚烧中的漆黑尸身,无数焰苗在它的飞檐斗角之间张牙舞爪。空气变得灼热,每吸一口气喉咙里都有焦烫的感觉。

当你终于走到黑楼前时,眼前的景象让你怀疑自己是不是在高温下产生了幻觉。

两箱经文整整齐齐地摞在了黑楼门口,显然是在火起前就已经被抢救出来了。苦沙大师身披今上御赐的锦缎袈裟站在经文之间,他看到你后,不紧不慢地双手合十向你行礼。

借着火光,你看到大师的脸上又多出了五六道瘀伤,他的一只眼睛似乎已经完全看不见了,另一只眼睛肿得只剩下一条缝。他的半边嘴是歪的,鼻梁也断了,有一条腿明显无法承受重量,你想象不出这个人究竟遭到了怎样的折磨。

虽然遍体鳞伤,但苦沙大师的表情却十分恬淡,这些伤痕和这一身隆重的打扮在火光的映衬下,让他看上去十足是一个神圣的殉道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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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庄另一边,有两个人影正站在高处遥望这一幕。

“苦沙大师想干什么?他还能作怪吗?”其中一个人影问。

另一个人影还在潺潺冒着水:“我从来都搞不懂他。”

翠园方向传来巨响,那些如箭簇般聚在一处的楼房,有一栋晃了两晃后轰然倒下。看来小红禅师和封守翁的比拼已经到了白热化。

“你真不管一管?”周问鹤终于忍不住问。

张谬显然听出了道人的一语双关,他湿透的面皮上挂出一丝苦笑:“我管得过来吗?”

“我不是什么神,我只是受了恩宠的人,徒有一个领袖的虚名。我们甚至都没有一个严密的宗教,只有一小群一小群联系松散的奉献者,而我们的神,早已无法庇护我们。如果吐点清水能够让子弟团结起来,我倒很想这么试一试。”他接着说。

两个人下了高地,朝翠园的方向走去。火光从他们背后照过来,在他们前方打出一片橘黄。

“恕我直言,你们造出的那个‘神明’实再鄙陋至极。你们真的打算把它养大后当新的神崇拜吗?”

“那是迎接深渊回来的第一步,深渊回归必须以邪神的死作为开始,如果没有邪神,那我们就造一个出来。”

“你明明知道你们先知说的邪神是谁,是谁必须死。”

“它,”张谬的脸上浮现出自嘲的表情,“不可能,它死,那是绝不可能的事。”

“看来你们的信仰也不过如此。”

“道长,”张谬转过身,清水在他脚下已经汇成一涓溪流,“你曾经亲眼见过它,你对我说句实话,人类有可能面对它吗?”

道人的肩膀微微颤抖,那段漆黑的回忆又一次紧紧攥住了他的思绪。那不仅仅是恐惧,那是他窥见理性边界之外后的绝望。当那个绝对的生命映入自己眼中时,道人为自己竟与他面对面感到深深的无地自容。他不配成为信徒,不配成为食粮,甚至连成为尘埃都不配,与它一同存在,这已经是无法宽恕的亵渎了。那一刻,不管它想对自己做什么,道人都觉得自己应当顺从,因为这是以生命划定,不可逆转的等级。

“深渊创生了它,但是它毁掉深渊却未费吹灰之力。这不是我们可以对抗的目标,我们没有不自量力到这种程度。”

“那你们为什么还要让深渊复苏?既然你们知道你们的神不是它的对手。”

张谬抬头看了看夜空,无数银屑汇聚成的白链横跨在他头顶。即使有火光冲夺,天汉还是清晰可见。土夫子的眼神有崇敬,也有爱惜,甚至还带着期盼。“你知道什么叫信仰吗?”他微笑着问,“别的信仰,它能延续是因为信徒们看得见希望,而我们,我们自己创造希望。不管未来发生什么,不管重复多少次,我们只知道要让我们的神回来。”

道人顺着他的眼光望向天际,那一刻他想起了唐无影注视银河时,他家老太太所说的话:“你看到的,是一头死去百亿年巨兽的残骸。”

“这样值得吗?”道人问。

张谬淡然一笑:“我问过自己无数次这个问题了,困在阿鼻海中永世受淹,盘算着复活一个已死之神,还要面对一个更强大存在的压迫……这样值得吗?”他又看了看满天星光,然后点点头,“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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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主!”苦沙禅师高声喊道,“我知道你一定会来的!”他的脸上露出胜利的笑容,“这些经文,就托付给你了!”说罢,他转过身,一瘸一拐地向陷入熊熊烈焰的黑楼内走去。

“大师,回来!”

苦沙大师并没有回头,火光中他的身影无比庄重高贵,与你在灰色世界所见那个持磬的佝偻老者判若云泥。腾腾焰柱交织成了无数赤霞,你仿佛看到赤霞中浮现出了人的面目,但你不知道那是谁,封树坤,还是佛陀?似乎都有可能。赤霞在大师的身上打出一圈金色的轮廓,熊熊烈焰中卷起的热风呼啸着向你的脸庞扑来,那风声像是在咒骂,又像是在歌颂。

忽然你想起了一件事,急忙对着和尚喊到:“当年,在沙漠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苦沙大师愣了一下然后转过头,你觉得他像是在万般无奈地了却一桩身后事。为了盖过燃烧声,他几乎是在嘶喊:“那里,什么也没发生!”

你想你一定露出了疑惑的表情,因为你看到和尚脸上明显略过一抹笑意。然后他再次转头面朝火窟,笑意消失了,他的表情异常严肃:“那里什么也没发生!”他用低沉而坚定的声音对自己复述了一次,然后昂首走入火中。

看到和尚的的身影被大火吞噬,你知道自己的时间也不多了。有一箱经书已经窜出火苗,你几步赶上去挥动袖子拍打。但火焰又点着了你的衣服,忙乱中,你被灼伤了好几处。对你而言,这还不是最严重问题的,空气太热,你几乎没法呼吸。才捧着箱子跑出两步,你就已经头晕眼花地气竭了。当你冒死抢出一个箱子后,你虚弱地跪在地上大口喘息,另一个箱子还在黑楼门口,再冲过去一次绝对是自杀。但是那只箱子在呼唤你,你无法拒绝,你站起身,踉踉跄跄走入热浪中,周围的一切都被烤得飘渺不定。箱子就在那里,就像你的命运那样难缠而饱含敌意。你走过去弯下腰,尝试着抬了一下,太沉了,刚才一只好像没有这么沉,你又试了一下,结果整个人失去了重心。你跌伏在箱子上,再也没有站起来的力气,你想笑,因为你终于如愿以偿,你终于把自己毁了。现在你的眼前只能看到跳动的火焰,那样明亮,那样鲜艳,大火已经把你的退路封上了吧?你不能确定,因为你已经没有力气转头了。此时此刻,你只觉得无比的温暖,你安心地闭上了眼睛,这一次,你知道自己不会再做噩梦了。

第十章第二十八节【尾声】

如果不是被一连串的咳嗽声打断,鸠图衍的咒骂肯定还要继续下去,他干瘦的身子因为剧烈咳喘而颤抖,险些翻到在滚烫的黄沙之上,然而即使是这样,也没能减少他的愤怒。在他弟子们心中,高僧鸠图衍从来不是个温和的人,他把苛责看做是对弟子们的磨砺,他的传法永远夹杂着责罚与呵斥,因为他相信,只有雷霆霹雳的当头棒喝,才能修出真佛心。

“师父,求你了师父!”以道支为首的几个弟子伏倒在黄沙上磕头如捣蒜,他们的嗓子都已经哭哑了,如今说话像是漏气的风箱,“没有水了,一滴都没了师父!我们向五烽求援吧师父!唐人不来救我们我们就死定了呀!”

“住口!意志不坚的东西,劣徒!废物!”鸠图衍好不容易把这口气喘出来,他的脸已经因为暴怒和缺氧涨成了紫红色,“为师平时怎么教你们的?一点苦也吃不起,还想得成正果!”

“可是弟子们渴呀,快渴死了呀师父,我们还没能去东土传法我们不能死呀师父!”道支的头已经磕出了血,但是血瞬间就渗透进黄沙里,仿佛是被这片沙漠贪婪地吸干了。道支的样子活像一条乞怜的赖狗,人在面临死亡时竟会如此尊严丧尽,他自己都没有想到。他畏惧师父,师父就代表着佛法,高高在上无可置疑的佛法。但是他也畏惧死亡,远比他之前所想象的还要畏惧,当一年之后,他把法号改为苦沙时,他任然记得死神在他面前张牙舞爪的模样。

“为师发下大愿,要靠自己双脚走到玉门关前。你们是不是要害为师在佛祖面前言而无信!啊?为师说过多少次,只要心怀虔诚,佛祖自会渡我们,你们为什么不能信仰坚定一点?”看到弟子们卑贱号哭的模样,鸠图衍又激起肝火,忍不住挥掌朝跪地众人打去。却因为失去重心,身子歪倒在滚烫的沙子上,“我在你们身上的心血都白费了!还不如教一群猪狗!早知道你们烂泥扶不上墙,我该把你们趁早打死!”

众弟子一惊之下急忙七手八脚上前搀扶,但是换来的却是老人更加疯狂的殴打:“废物,逆徒!你们心意不坚,怠慢佛法!你们不配做释迦弟子,你们不配做人!”

道支头脸被连续抽了好几个巴掌,像是火燎一样疼痛,怒火终于从他心底无明暗处窜出来,瞬间将所有的敬畏与理智烧成灰烬。原本扶住老人肩头的手变成了卡住他的脖颈。

“你要我们死!你要我们死!”道支尖叫着骑到鸠图衍身上。其他弟子被这举动惊得呆在原地,道支回头看他们的时候,感觉在看着一群愚钝的羊羔牛犊。

“不杀他我们都要死!杀了他呀,杀了他就有水喝了!”在之后的很多年里,道支一直认为当时说出这些话的不是他,而是恶鬼。不只是因为他本人绝不会起杀心,更是因为师兄弟们听到这句话后都像是着了魔一样立刻加入了自己。

他们纷纷伸出手,把老人的脸捂得密不透风。他们的样子既没有惊慌也没有怜悯,或许地狱恶鬼杀人时,就是这副表情吧。

鸠图衍的脸一直被好几双手死死按住,所以道支并不知道师父最后恐惧过没有,老人在沙子上挣扎的样子只让到道支想起某种扭来扭去的蛆虫。鸠图衍挣扎得比他弟子想象中更有力,时间也更长,有一阵子道支怀疑那老人永远不会死了。他有过放弃的念头,但那念头就像虚无中的火星那样一闪即逝。他的愤怒已经消退,但是怜悯却并未生出。“再一下,再等一下。”他不知道心里这些话是说给自己听的还是说给师父听的,“马上就好了,再忍耐一下……”

苦沙大师的回忆就到这里为止,后来鸠图衍是何时死的,他们又是怎么埋葬了师父,怎么带上经文重新启程,甚至怎么在五烽下向唐军呼告,他都不记得了,毕竟,那些不重要,重要的是,那天是鬼杀了他们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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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小到大你一直都会做噩梦,在梦里,血红眼珠的乌鸦和眼窝深陷的老人跑出了灰色的世界。他们变得五彩斑斓,在现实世界里追逐着你。有时追逐着你的变成了你凶恶的母亲,有时变成被你杀死的人。反正梦境和现实差异不大,你都是小泥,那只慌不择路的老鼠。

但现在的你必须准备好接受另一种人生了,别那么看着我,我确实把你救回来了,但是你的思绪还太混乱,刚才你听到的那些话,有可能是我告诉你的,也有可能是你脑海中自己浮现出来的,这完全看你怎么去理解。

但你确实还活着,我要谢谢你,谢谢你保下的两箱经文,那可是真正的无价之宝。我想,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救你,你的那种隐身能力对我们非常有用,我们是一群躲在地下的人,正在筹划一场绝无胜算的战争。如果你真像你所想的那么期待毁灭,我们这儿倒是有很多徒劳无功的事可以交付给你,首先你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跟我一起去查清,这个死而复生的周问鹤到底是真是假……什么?你问我是谁?

(那僧人脸上露出干净的笑容。)

贫僧是少林弟子虚睦,不过,你也可以叫我的俗名——刘给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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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之后的某座码头上,周问鹤被一个水手打扮的人拦住了:“你是谁?快滚!台风要来了!这里没船能出海!”他粗鲁推了道人一把,自己却险些脚底打滑。

“我要找第五羡台。”道人回答,“贫道已经定过位子!”

那人愣了愣,重新打量了一番周问鹤,然后他生硬地摇了摇头:“人都到齐了,船上没空位了。”

“你带我去见他就行,剩下的事跟你没关。”

天空阴沉得像是在苍生头顶扣了一个青瓷碗盖,腥咸潮湿的风从海上猛烈地吹过来,周问鹤望了一眼灰暗的海面,那里只有少许浊浪翻涌,充满了神经质的平静。这种天气出海,不是想自杀就是彻底疯了。

但第五羡台没有疯,他笑嘻嘻的模样看起来显然也还没活够。“所有的舱位都有人啦。”他遗憾地表示“你怎么不提前两天来啊?我不可能把空着的位子留到出海啊。”

“请想想办法,”周问鹤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看来一点都不着急:“我非上去不可。”

第五羡台似乎被他的话逗乐了:“非上去不可?这世界上急着死的人怎么这么多?”他拿过账簿,用秃笔在上面潦草地点点画画:“这样吧,你跟别人挤一挤。事先说明白,这可是南海客栈的船,要是惹事你知道会是什么下场。”

一通涂鸦后,他抬起头:“对了老板,你叫什么名字啊?”

周问鹤耸耸肩:“唐门子弟,唐弃。”

附录:隐元年鉴天宝六载【节选】

“千里剑”师凝词条:字霜城,新进出道的剑客。剑法粗看有些藏剑路数,但收发之间变招既快且毒,难以猜测其真实师承。二十岁起凭宝剑“半城霜”连败河南道数十位名家,齐鲁武林为之大震。

其人平日寡言少语,常以一袭白衣的男装示人,她没有朋友,也找不到关于她亲族的信息,除了与高手比剑,似乎也没有其它兴趣。这几年来,她的剑法突飞猛进,虽然还远未达到值得我们网罗的地步,但我建议会内应该对她特别留意。

补充:会内一些弟兄在见过她出招后推测此人的剑法得过李无面指点。我知道这说法听起来有多难以相信,但我们决不能掉以轻心,大家都知道李无面作为一个敌人会有多可怕。

【天字贰拾贰】

尹落鹏词条:万年县人,三十岁前因贩私盐而获巨利,进而聚啸浙东,人称‘匪豪’。为人爽达但杀伐过度,据说他患有几日不杀人就要发狂的怪病,身边唯一不惧怕他的只有自小与他相依为命的胞妹尹散梅。

这些年来此人招兵买马,广纳奇士,已经吃掉了十二连环坞很大一块地盘,估计双方的火并已经迫在眉睫。根据我们安插在其身边密探回报,此人看似粗陋莽撞,实则心思缜密,意志坚定,是我们最难掌控的那种人。建议收买其心腹取而代之。

注:我们至今未见过此人出手,但看他呼吸行走,似乎有着很深的内家修为。

【黄字伍拾壹】

紧急,致所有看到这则消息的会中弟兄:天字壹号失踪已经超过一个月,目前我们没有找到关于她的任何线索。主公晓喻众弟兄,天字壹号极可能已经叛会,找到她是会内当下第一要务。所有遇见并认出天字壹号的人都须立刻将其行踪上报,我们有理由怀疑她正在进行的事情会给我们带来难以估量的灾难。

第十章完

特别篇:新谈录五【1929年12月刊】

各位看官安好,转眼之间1929年已经走到了末尾,新谈录栏目也要收拾收拾过年了。这是今年的最后一期栏目,鄙人在这里恭祝各位先生太太们在1930年都能一帆风顺。

今天的栏目,让我们直接进入主题,看一看所谓的“深渊”,究竟是什么。

目前为止,鄙人所收集到的关于“深渊”最可靠的解释,来自于1624年伽利略写给他当时的好友,教皇乌尔班八世的一封信。信中他声称太古宇宙曾经分成两个部分,即深渊内与深渊外,深渊内的宇宙完全遵循另一套物理规则,即使是时间亦在那半个宇宙的深处化为齑粉。

1633年伽利略被软禁于翡冷翠[1]之后,乌尔班八世命人建造了博洛尼亚圣母堂[2],这座教堂的独特之处在于,它的历任主管神父无一例外都是天文学家。

圣母堂在建筑风格上也有颇多让人玩味之处,比如它的顶端特意留有一个小孔,正对地板上的黄金玫瑰线,天花板上绘满了比例严重失真的星象图,经台下方的地板上雕刻有希腊文“真理”字样等等。根据神父与教皇的往来书信可以推断出,乌尔班八世建造这座教堂的本意是进行不公开的天体观测。观测记录全部用密文写就并直接送交梵蒂冈,由专门的机构分析存档。我有理由相信,“深渊”存在的证据,就封存在圣城的某个档案室里。

伽利略对于深渊的另一个大胆的推测是,深渊是有生命的。当然,这种生命与我们所熟知的生命形式大相径庭,倒不如说,宇宙中的生命原本应该是它那副模样。托斯卡纳大公科莫西二世是伽利略的赞助人,在他的图书馆里藏着一副伽利略手绘的“深渊”想象图,在这张草图中,“深渊”的形象接近于某种横亘于宇宙间的蠕虫。值得注意的是,伽利略在“深渊”上方画了一个标记为“元渡口”的太阳,似乎这个太阳对那条“蠕虫”至关重要。

“深渊”在原始的宇宙中存在不知多少岁月,然后突然迎来了它的死亡。19世纪的神秘学家埃利法斯莱维[3]曾翻译过一份不知的名印度教经文残页,上面隐晦地描述了“深渊”内部的世界,那里也有类似于群星的存在,群星之间也孕育有“生物”,生命的光辉在不见尽头的“深渊”内部骤起骤灭,只有“深渊”本身是永恒的。这样生生不息的循环一直在“深渊”深处上演着,直到有一天,打破循环的东西在深渊尽头称之为“那落迦”的地方诞生了。

“深渊”内部几乎永恒的岁月里,孕育过无数伟大的生物或非生物,而这一个,诞生之初则平平无奇,它孤零零地竖立在深渊之底,任何一点微不足道的伤害都有可能将它抹杀,甚至那落迦本身就会把它消化吸收掉。相信我说到这里,一部分看官已经明白了,这正是戚小姐在环球中国学生会所看到那副油画的主题。徐悲鸿对这副画的看法一点没错,画中那片阴影确实是一棵树苗,当时它还没有名字。

“深渊”创生了树,树却吞噬了“深渊”,它从不可能离开的那落迦中出来,它消灭了一个宇宙,进入另一个宇宙。这是远在我们人类诞生之前无数年发生的事,在我们看来,这或许可以看作是一个创世神杀了另一个创世神。

深渊被那棵叫“蟾廷”的树褫夺了所有生命力,它的遗骸只剩下了分解再分解的渣滓,散落在浩瀚的虚空中,直到现在,我们仍然能用肉眼看到那些微不足道的碎屑——它就是银河系。这或许有助于我们理解我们人类与蟾廷之间的关系,它嚼烂吸净的残渣,就是我们的绝大部分世界。

“深渊”的信徒,就是那些想让那只蠕虫重生的人。他们也知道,不可能与异客正面对敌,所以他们的目标至始至终都锁定在伪神身上。他们曾经搜集过伪神的残骸,也曾经猎杀过一些伪神,其目的,很可能是为了培育一个新的“深渊”出来。千百年来,“深渊”的信徒与蟾廷的仆人一直保持着一种不露声色的对峙状态,但是那个化名周云的人却用一副油画把这场漫长的僵持挑到了台面上,而从海妃娘娘赐予的铜钱来看,“深渊”的信徒很可能并不是孤军奋战。1929年年末的这一刻,我们人类或许真的走到了命运的十字路口。

写到此地,鄙人应当搁笔了,把这一肚子不值铜钿的新谈收起,待过了今年再重新拿出来胡舞乱弄。但是此时此刻有一些话,鄙人却是不吐不快。有时鄙人揽镜自照,也觉得这么一块老料还要学时髦强做新谈实在是迂得可笑,每每展卷落笔,总觉得如履薄冰。

现在回想起来,鄙人能做成这个栏目实属侥幸,一切的起因仅仅是《文艺新报》袁泰州主编看到了拙作《白衫郎》后产生兴趣,安排了一次对鄙人的采访。其实在那次访问中,他们派出的记者刘文辉先生与鄙人产生了很大的分歧,以至于那次采访是以不愉快收场的。刘文辉先生在回报馆的路上遭遇车祸,不幸当场去世。两天后,袁主编也因为中风被送往震旦附属医院[4]。虽然经过了紧急抢救,但袁主编还是回天乏术,于次日凌晨0点整撒手人寰。

所以,刘先生对鄙人的采访并没有能够登报,而鄙人的专栏《新谈录》,也从来没有机会成型。自然也就没有先生太太能够读到,广受好评云云更是无从谈起,说起此事,鄙人肚子里还颇有一份凄凉呢。

能够看到这个专栏的人,世界上只有一个。亲爱的看官,那就是你。从头到尾,只有你一个人在读着这个并不存在的专栏,只有你一个人,探听到了那些不为人知的低语。鄙人有许多话想要跟你聊聊,当你合上报纸时,你就能看到鄙人了。

你看到了吗?

注[1]:佛罗伦萨

注[2]:圣母百花大教堂和博洛尼亚圣白托略教堂。博洛尼亚圣母堂现实世界并不存在。

注[3]:eliphaslévi(1810-1875)

注[4]:现瑞金医院

特刊:第九次座谈会

(与会者:周问鹤,唐弃(小泥),贝珠,孙百丈,小红禅师(玄先生),钱掌柜,钱安乐,苏横,张谬,天先生,地先生,苦沙大师,毕轩(封亭岳,封守翁))

周问鹤:各位——(忽然面色发白,后腿三步)。

唐弃(手持菜刀):下去,我是主角!

(周问鹤下)

唐弃:各位来宾各位领导,我们今天欢聚在惊悚悬疑小说《唐弃和他的朋友们》第一卷的座谈会现场。

孙百丈:谁是你朋友啊!

唐弃:本系列是讲述智勇双全的绝代猛男唐弃故事的第一部。

苦沙大师:一部就够啦!

周问鹤:其实我并没有继续写唐弃故事的打算。

唐弃:什么?我都已经给自己设计好美漫风的超级英雄台词了。(冷峻状)犯罪就是这个城市的痔疮!

张谬:那不医治好像问题也不大。

天先生:在第十卷完结之际,我有一个问题要请问一下作者:您认为贝珠算不算女主角。

周问鹤(斩钉截铁):不算。

贝珠:-_-!

周问鹤:贝珠的戏份并不比其他角色更多,虽然作者在她身上着墨塑造了一个势利又可怜的女人形象,但是其他几个角色的塑造也并不比她少:愚蠢而刻薄的苏横,假爽朗真狠毒的孙百丈,相互憎恨相互依赖的钱家夫子。

小红禅师:(拍了拍周问鹤,又指了指自己,满怀期待)

周问鹤(看着小红禅师沉吟良久):衣服特别红的小红禅师。

小红禅师:-_-!

周问鹤:贝珠这个角色其实在提纲中都没有出现,是在写第二节之前临时加进去的,结果跟我想的一样,果然没有读者谈论她。

贝珠:我长这么丑还这么没有存在感还真是抱歉啊!

钱安乐:我回顾了一下,似乎本小说中屈指可数的几个美女都诞生在“大太监事件”之前。

周问鹤:喂!什么是“大太监事件”!

众人:住口,就是你太监的那五年!

钱安乐:真正算美女的只有故事开端时期的于睿,颜真真,白姬三人,而真正着笔墨描写的就只有于睿。去年小说重开之后,好像作者的审美就严重扭曲了。

周问鹤:没有啊!刘僧定篇的开端不是写过七秀的四个美女路人甲吗?

众人:-_-!

周问鹤:你们以为我为什么要写那一段,那就是我审美尚存的证据!

毕轩(擦汗):我们来聊聊这篇故事本身吧。继上次的政治惊悚之后,作者在“合乐山庄”篇中又加进了悬疑要素,请问您是不打算老老实实写克苏鲁了是吧。

周问鹤:请允许作者再次强调,《铁鹤书》是一个大实验,作者的写作目的是在保持洛氏风格的基础上,尽量多地尝试各种可能,事实上,把克苏鲁与武侠结合就是众多尝试之一。顺便说下,这个故事其实在作者心里面已经酝酿很久了,不过最早是一个奇幻故事。“你的信徒背叛了你,所以你唯一能相信的就是不信仰你的人”这个概念是最早诞生的,余下的故事都围绕这个概念展开。

地先生:本次最大的尝试就是使用第二人称加上帝视角来展开叙述,不过看来读者都还没有适应,甚至出现了云里雾里的感觉,为了谢罪,作者打算从身上切点什么东西下来吗?

周问鹤:其实读者的反应已经比我预想的好很多了。我原先最不乐观的预期是小说根本进行不下去,事实上我已经随时做好谢罪加改回第三人称的准备,没想到最后故事能够圆满完成,我认为第二人称带出上帝视角的写法大有可为,不过下一个故事依然会是传统的第三人称叙事,等以后机会合适并且作者又有了新的心得,我会再次尝试这个写法的。

毕轩,钱安乐(面对镜头):第二人称写法的直接灵感来自特德姜先生的科幻作品《你一生的故事》,我们在这里向特德姜先生表示由衷感谢。

苏横:接下来我们来聊聊比较敏感的……那叫什么来着?

天先生(小声提醒):星期五欢乐小剧场。

苏横:小剧场显然并没有你想得那么受欢迎啊。

小红禅师:你在小剧场问题上失算的样子确实非常欢乐。

周问鹤:-_-!

张谬:竟然还不死心,《新谈录》把王策又弄回来了,这回我们看你怎么收场。

周问鹤:在我看来小剧场并没有完全失败,而是受到了争议,根据作者收到的回馈,喜欢它的人跟反感它的人几乎一样多。所以这次《新谈录》吸取了“缆车篇”的教训,每两周更新一篇,并且不用正篇的序号,标题全部以《新谈录》开头,为的就是尽量减少上一篇的割裂感。同时,相比于“缆车篇”,《新谈录》弱化了故事情节,几乎完全回到了早期“写在前面的话”那种说书人式的写作路数。作者目前还没有想出下一个故事里小剧场应该怎么写,虽然有点想回到《铁鹤书》最早期那种真假不分的叙事风格(似乎至今有些人任然相信《白衫郎》是真实存在的案件),但是时隔许久,我也不知道我还能不能找回那种文笔。不过好消息是下一章要写什么我已经有主意了。

苏横:那下一章要写什么?

周问鹤:本篇故事最后,周问鹤假借唐弃的名号登上海船,所以后面会是一个航海故事。

苏横:具体呢?

周问鹤:还没想好。

苏横(沉默数秒):作者,你所谓的有主意了,该不会就只是决定了要写航海故事而已吧。

周问鹤(害羞):其实这一点也是在写本篇时最后一节时候临时想到的。

苏横(转向唐弃):把菜刀给我!

张谬(分开两人):我们来聊一聊故事风格问题吧,最近是不是故事更偏向传统怪谈了呢?我认为没有古文明与外星来客的克苏鲁都属于耍完流氓不给钱。

周问鹤:是的,我也发现了这种趋势。不过这也在作者的意料之内:《铁鹤书》的创作一直处于一种动态平衡中,当风格过于西方克苏鲁,作者会去读魏晋志怪来增加本土味:当风格过于本土怪谈,作者会去读洛夫克拉夫特的作品寻找原始克苏鲁味,我想现在是重新翻开原教旨克苏鲁小说的时候了,可惜作者搜集的魏晋志怪还只看了五分之一。另外,作者再次跪求关于唐宋时期风貌和百姓日常起居的书。作者的素材见底啦!

苦沙大师(悄悄对地先生):竟然公开向读者求资料,他已经无耻出了克苏鲁作者的新高度了。

贝珠:下面我们来紧急插入一个倍受关注的话题,作者想必你也知道马亲王已经向克苏鲁小说下手了,而且一出手就是你专属的古风克苏鲁领域,嗯,我觉得你距离被彻底抛弃只有一步之遥。

周问鹤(擦汗):这个问题已经有好几个人跟作者说过了,但是作者并不认为古风克苏鲁是作者专属领域。我个人很欢迎优秀的作者进入这个领域来为克苏鲁文化添砖加瓦。

众人:……

周问鹤:……

(气氛陷入尴尬)

贝珠:那么真心话呢?

周问鹤:我是不会屈服的!既然亲王踏足克苏鲁领域,那我就用《铁鹤书航海篇》来对标他《四海鲸骑》的航海架空领域!

贝珠:原来是这样,作者你的遗言很豪迈啊。

毕轩:他显然对于亲王有多可怕还缺乏概念。

周问鹤:怎么你们都不支持我吗?

小红禅师:对,不支持。

地先生:我们已经等好看笑话了。

周问鹤:-_-!

毕轩,钱安乐:以上内容仅仅是喜剧效果,作者一直很尊敬亲王,而且非常欣赏《四海鲸骑》,并不认为自己有对标的可能。

钱掌柜:作者,有读者来信问关于新开小说考虑得怎么样了。

周问鹤:目前搜集到了几个题材,还没决定怎么写。可以确定的是下一部小说是原创剧情和背景,目前想到的包括一个类似美漫的故事,一个类星战的故事,一个类似百年孤寂的故事,卖点都是脑洞,都是以单元剧形式展开,作者可能会在开年尝试先写一个故事看看反响,当然,到那个时候,《铁鹤书》会暂停一两个月,作者一次只能写一部小说。

毕轩:怎么没有一个是热门题材吗?

周问鹤:如果你们说的是系统,穿越,无限这类题材的话,目前作者对它的把控力严重不足,不如说是完全不知道如何落笔,所以作者决定提升一下功力再去碰这类题材。不过,作者最近确实在经历人生中一个重要的新生过程。

张谬:哦!是正在写新小说的提纲吗?

周问鹤:不是,我又练了一个魔兽小号。

众人:你的部落声望才刚刷满!

周问鹤:(自豪)所以我开始刷联盟声望。

众人:不要那么自豪啊!

唐弃(拿起菜刀):你们都让开。

周问鹤(惊恐):你想干什么,拦住他!

苦沙大师(拉住唐弃):别,别这样。(从怀里掏出木工锤),我们可以帮你。

(众人纷纷掏出武器,背景音乐是《难忘今宵》。周问鹤被围在舞台中间发出凄厉的惨叫。)

毕轩(擦着脸上的血分开人群):在悠扬的乐曲声中,本次座谈会圆满结束,感谢各位光临,我们下次再见。

(后补:接受了雁门篇教训后,这次专心只讲一个故事,篇幅果然少了很多,以后作者希望故事能稳定维持在这个篇幅左右。另外,《航海篇》结束后,作者将会暂停《铁鹤书》,尝试开一个全新的系列,不过,不管那边成功与否,作者在写完第一个故事后都会回来继续更新《铁鹤书》,最近作者已经觉得克苏鲁越写越疲劳了,急需用别的小说调剂一下。)

第一章【启航(第一天)】

(楔子)

“狸子的价值,不在于它的毛色,它的血统,更不在于它能不能捕鼠,而在于它通人性。”魏四一面慢条斯理地侃侃而谈,一面抚弄着案上黑黄相间的杂品狸子,后者眯起眼睛,惬意地“喵喵”叫了两声,“名贵的狸子有价,但一只与你投缘相合的狸子,却是千金难买。”

魏四举起一只手:“你要理能解他,”他又举起一只手,“它也要能理解你,”最后他把两只柴火一样的手在听众面前晃了晃,“这就很不容易。”

听众却早已对他的长篇大论失去了耐心:“那这只猫你到底卖不卖?”

魏四笑嘻嘻地看着听众,他的表情简直比猫还要奸滑:“卖,当然卖。”

银货两讫之后,魏四把杂色狸子交到买家手里:“它叫狸奴,相信我,你们两个一定很合得来。”

狸奴臭着脸看都懒得看新主人一眼,后者也觉得这只猫自己从心里喜欢不起来,但是钱已经付了,魏四从来不退货。他苦笑着抓了抓杂色畜牲的脊背,试了几次也没能把“狸奴”这么个亲昵的名字交出口:“要不这样吧,从现在起,你就叫白倌算了。”

(第一章)

《异客图》里是这么记载它的:它驾着骨制船,来自不知名的海外。它于一个不可说的日子,登陆了一处被遗忘的滩涂,海洋因为他的出现仓皇失色。后来的日子蛮人都像敬畏海洋一样敬畏着它……

(分割线)

当小船悄悄驶离墨舟的时候,后者正要启航。

小船上坐着一个衣着华贵的胖子,此刻正抖着两腮的肥肉露出得意的笑容。他的对面坐了一个面色苍白的少女,为了抵御猛烈的海风,少女全身都裹在黑色大裘里。看她单薄的样子,像是稍微颠簸一下就会翻进海中。

海面和天空都泛着黯淡的青灰色,像是遥遥相对的两潭浑水,肮脏的泡沫漂浮在海面上,随着波涛聚散无常。成百上千只海鸥聚集在阴郁的天幕下盘旋,它们杂乱尖锐的叫声合在一起,产生了一种悲戚的仪式感,让胖子想起他故乡的巫女们,在那些古老祭祀中合唱的歌谣。

远处的码头,两名大汉抬着一个辇子踏上跳板,辇子上的东西被五彩锦缎盖得密不透风,乍一看像是顽石。一阵风掀起锦缎一角,露出下面的一只人手,手上还有未拭干的血迹。锦缎下的东西笨拙地扭了一扭身子,那丑陋的模样活像困在茧中的一只蠕虫。

混浊的海水不安地翻滚着,像是一锅正在逐渐沸腾的浊汤。墨舟在波涛里缓缓晃动着,就像是亘古沉睡其中的巨大海兽。

“为什么?”苍白的女孩忽然问,她操着浓重的南方口音。

“为了我们共同的朋友。”胖子回答,即使身在腥咸的烈烈海风中,他的肥脸依然红润放光,“我想推他一把。”

此刻辇子已经被抬入了船舱,船上的碇手屠年海眼光无意中扫到了本应空荡荡的跳板,他看到的景象几乎吓得他跳起来。然而当他再次定睛看向那里时,那里只剩下一块孤零零的跳板横跨在翻腾的海水上方。“刚才那是什么……”他喃喃自语,感觉自己的魂魄还没能收回躯壳里,“冷静,冷静,一定是我看错了,一定是……”他强迫自己把眼光投向深不见底的大海,“它们不会回来的……”

就在老屠从码头收回目光的同时,像是约好了一样,两个人从船舱的一头一尾走出来。站在船头的是一个妙龄女子,从头到脚都作男人打扮,她身上的白衣犹如一团滚雪,在阴沉的天光下晃得旁人双目发花。那女子看着小舟上的人,脸上好似笼罩着一层寒霜。

在白衣女人的目光下,小舟上的少女不由打了个冷战,她觉得自己仿佛看到了一尊不可亵渎的神像矗立在污秽的海水之上,如此冷漠,如此肃穆。

【“千里剑”师凝。】

另一个人立在船尾,是个粗壮的中年汉子。他披着昂贵的孔雀大氅,凶悍的面孔似笑非笑中带着一股虎威,他抄着双手,一只纯白的小狸子温顺地伏在他的臂弯里,犹如一个受宠唉的华贵少女,那副样子无比满足,无比优雅。

这个汉子身躯算不上高大,但当他的视线与小舟少女相交时,后者立刻就明白他那种是在野兽群里做规矩的人,一只独步丛林的猛虎。

【“匪豪”尹落鹏。】

另一个正走在跳板上的人停下脚步,转头望向小舟。那是个衣着考究的大食人,浑身的肉绝不比小舟上那个胖子少。胖子数了数,食人从上到下至少挂了五把不同款式的弯刀,而且毫无疑问,他的衣服内里一定还藏了几把。

胖子看着他,下意识地摆弄起了自己粗胖的手指,出乎他的意料,远处的大食人也摆弄了一下手指,胖子又捋了一把颌下的胡子,大食人也抬手捋了捋唇上两撇八字黑须。两个人都是一副财大气粗,不可一世的样子,胖子忽然觉得,他一定会很喜欢这个大食人。

【薄罗圭】

第四个人也踏上了甲班,他看上去像是一截风干的木头,让人忍不住怀疑他走路时会不会发出老旧门框那种“嘎吱”声。那人身着古板的皂襕,腰间别着一块不良人的腰牌。他的脸很方,嘴也很方,女孩不禁好奇,生成这副模样,是不是因为此人天生憎恨圆形。

【名捕高镇】

接着少女看到了第五个人,她正趴在船楼的窗口向下眺望。这个人已经算不上年轻了,但是打扮得非常干净,她看上去和颜悦色的,透着上流女人才有的智慧与恬淡。少女看到她,忍不住连打好几个冷战,她不知道那个女人有没有在看着自己,但少女本能地想要全身钻进大裘中。女人站在窗口的样子,让少女想起墓穴里那些妇人启门的壁画,仿佛她正满面笑容,殷勤地招呼自己随她进入另一个世界。

【庞菩萨】

几乎就在那女人现身的同时,船上忽然响起了低沉浑厚的号角声。墨舟上空成百上千的海鸟遭到惊吓,鸣叫声愈发高亢凄厉。那清洌的尖细的啼泣在众人头顶汇聚,与号角雄浑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如同太古歌谣到达了高潮,胖子脑中浮现出儿时看到的那些诡异祭祀,巫女们在唱诵中浑身颤抖着陷入癫狂的画面。

最后一丝阳光穿透满天阴霾,在块垒般的乌云上镶嵌出一轮锋利的红边,然而当阳光落在海上,已被滤成了惨淡的青色,墨舟沐浴在毫无生气的夕阳中,木讷地缓缓摇晃,如同等待出殡的高档寿材。一个身披长袍的男人走上码头,他脸上眼睛的部位,女孩只看到两团深陷的阴影。那个男人在强风中点燃了一支松明火把,将它徐徐举过头顶,用一种奇怪的节奏挥舞起来,烈焰灼痛了少女的双眼,仿佛这天地间已经被青灰色灌满,只有那团火是有颜色的。男人一遍一遍大幅挥舞着火把,喉咙里发出像是野兽一样的嚎声:

“登船——”女孩很怀疑那男人说的是不是这两个字,或者只是在重复着毫无意义的咆哮:“登——船——”

就在这地狱一样的场景里,胖子抬起头,他的视线与庞菩萨相交了,随后胖子勾起嘴角,抖开面颊的肥肉,爆发出豪迈的笑声,他的笑声直冲云霄,与海鸟狂风号角还有码头男人的嘶吼交织在一起,让女孩产生了天空和海洋都在失控下坠的错觉。

庞菩萨只是露出礼节性的微笑,她站在高高的船楼窗前,像是掌控着生杀的冥界女王。薄罗圭,高镇,师凝,还有柳落鹏,他们在大船的不同区域沉默伫立,让女孩想起儿时曾陪伴过她的,一个摆放着人偶的木柜。墨舟在少女的注视下越来越远,上面的人也越来越不真实,像是随时都会溶进这晦暗的青灰世界中。

所有的人都已经到齐,陷阱完成了。

就等着周问鹤上船了。

第二章【福寿塔(第一天)】

夜幕降临后,风浪愈加大了起来,深黑的天空与同样深黑的海洋相对咆哮着,墨舟仿佛被夹在了两片翻腾不休的海水当中,毫无疑问,在这个时候出海的人一定是疯了。

白衣女子站在甲板上,木然把视线投向船舷外翻涌的黑沫。她有一种拒人千里的气质,仿佛任何风吹草动未及近身都已经被她凝固在了身外,师凝这个人名字用在她身上真是再合适不过。

海面上几近伸手不见五指,只有远处一点青白的光芒在夜色中时隐时现,像是来自荒芜黄泉的接引。师凝没法估算光芒与自己的距离,她也猜不出那点青光究竟是什么,她心想,也许她真是在漆黑一片的海上遥望着幽冥世界。

“那是福寿塔。”一个声音从白衣女子身后传来,师凝转过身,看到了一个干瘦精壮的年长男子。男人敞着膀子,常年的海风与日照在他皮肤上烙下病态的红色,师凝认得这是船上的事头赵登儿。那人站到了师凝身旁,一双混浊的眼睛望向青光,“从这里出海的船都能看见它,相传那是被叛乱水手沉海的船东和纲首,不过,还有另一种说法,说青光是从一片海崖上传来的,那里矗立着过去某个船东建造的宅院。船东有一次出海两年音信全无,当他的家人都相信他已经葬身渔腹的时候,船东却衣衫褴褛地驾着一艘小艇回来了——”

那已经是前隋旧事了,相传小艇靠岸的时候,里面只有船东一人,且已饿得皮包骨头,几乎是半昏厥状态。船东被当做了搏击大海的勇士,人们把他送回了海崖上的宅院调养,他的身体并没有大碍,四天之后就能够下地饮食了。

但是就在第五天,所有人都等着听他解释这两年里发生了什么的时候,一个前往拜访船东的朋友跌跌撞撞地从他们家逃了出来,从此以后,海崖上的宅院就紧闭了大门。

那个逃出来的船东朋友疯了一样要求众人远离海崖上的宅子,人们没法从他语焉不详的描述里听明白是怎么回事,只知道船东似乎从海上带回了什么东西。后来当地曾经派人去那座宅邸门前查看过,那些人回报说宅邸大门已经被从内侧锁死,里面还能听到含混不清的哭声,几天后再派人去,里面就只能听到微弱的呻吟声了。

“船东以为他已经在海上摆脱了那个东西,结果那东西却跟着他回了家。”赵登儿吸了吸鼻子,“最后他在绝望中把那东西锁在了宅子里,后来再也没有人敢踏足那座海崖。附近村子里有许多鬼故事是关于那栋宅子的,据说有些十三四岁的后生胆大包天,跑去海崖顶上趴在宅子的院墙上往里看,他们看到宅子里还有一些东西在蹒跚而行,一到晚上,那些东西就放出让人毛骨悚然的青光。”赵登儿脸上忽然露出一个让人作呕的笑容,“当然,那些后生有可能是被影子吓着了,也有可能完全是在胡说八道。如果你在天气好的时候往那座崖上看,确实能看到一座荒废许久的建筑,但那废宅的主人是不是个船东就没人说得清了。”

“那个船东究竟是把什么带回来了?”师凝问。

“这个么……有人说,他从海上带回了一副绝色女子的画像,还有人说,他染上了古代“长生人”的瘟疫——”

“海疫”一说源于东晋,从隆安二年开始,海寇孙恩几乎每年都要沿着海岸线劫掠一次。他们红船登陆过的地方几乎从来都留不下活口,而他们走后,当地还会爆发猛烈的疫病,最后方圆百里都会成为寸草不生的白地。在当时的沿海居民心中,孙恩与他的继任者卢循无疑就是活生生的海中恶魔,而从海雾中驶出的猩红船只就是对他们敲响的无声丧钟。

孙恩自称修行的是五斗米道,然而即使是当时也没有人相信这种说法。刘牢之在写给晋安帝的书信中称,孙恩叔父孙泰用五个奴仆做活祭,从疯道人杜灵那里买来了一本没有封皮的无名符书,那些后来跟随孙恩远遁群岛的海寇,都受了无名符书的点化,他们自称为“长生人”,不过那些见过他们尊容而又侥幸活下来的百姓,都说那些根本就不能算人。

一般的观点认为,直到卢循死后很久,“海疫”还是在沿海地区时有爆发,但是这个说法并不完全正确。剿灭卢循残部的刘裕后来回忆说,卢循在大军压境之际投海自杀,尸体随海流漂走,后来一直都没有找到,义熙七年之后,沿海地区又有多次卢循的目击报告,有些报告中他成了身长两丈的巨人,另一些则说他的躯体已经被藤壶海虱覆满。

赵老儿得意洋洋地看着白衣女子,他用这段话结束了讲解:“跟你们陆上人想的不一样,海洋一点都不干净,它本来就是个藏污纳垢的地方,天地初开以来所有腌臜不洁的东西,最后都在海里一沉了之。来,靠近海面仔细嗅一嗅,有没有闻到一股让人作呕的阴湿腥臭味道?万古以来的灾厄源头,不论是亵渎的耳语还是癫狂的恶念,统统泡在船底之下这不见天日的万丈盐水里。”

如果赵登儿说这段话的目的是为了让师凝害怕,那他显然是打错了主意。老主事发现白衣女子甚至连眉头都未抬一下,不得不说,他有点失望。

远处,青光还在黑暗中浮着,给人一种来回巡弋的错觉。“出海的人认为看到‘福寿塔’是好兆头,哪怕没人能说清楚它到底是不是一座塔。水手们认为,这是海里的前辈在为他们祈福。看到青光就说明他们能够活着回来,天知道是不是这样,反正那些淹死的人也没法站起来反驳他们。”

“我们还能看见它多久?”师凝问。

“一整晚它都不会消失的,不喜欢就别看它。”赵登儿说着搓了搓手,“下雨了,姑娘回舱吧。明天,我们就能摆脱那盏灯了。”说完,老事头自己也朝船舱走去。但是没走两步就被身后的女子叫住:“等一下。”

赵登儿回过头,他手中风灯的火光把他的脸映得像是一只奸滑的硕鼠:“姑娘有何指教。”

“请问赵事头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赵登儿咧开嘴,师凝觉得那人与其说在笑,更像是在咀嚼着什么活物,她甚至怀疑自己看见老事主嘴角流出了黑稠的血液。

“这个……是纲首要我告诉姑娘的,他说此行凶险,姑娘,要做好心理准备,还有,鄙人自己,也想与姑娘交个朋友,因为……”赵登儿翻开他残破的双唇,露出后面七零八落的几颗牙齿,“鄙人……实在好奇,姑娘究竟是因为什么登上这艘船的,或者……换种问法,姑娘,你为什么……一定要杀了周问鹤?”

第三章【湖水(回忆与第二天)】

(师凝的回忆第一部分)

师凝终于找到她的仇人了。她几乎不敢相信,在失去踪迹十几天后,那个道士竟然会自行回到葛岭脚下。

师凝实在搞不懂那人想干什么,就算他不知道“千里剑”师霜城正在追杀他,那人也应该明白,自己曾在葛岭犯下了多让人发指的罪行。

山下小村里的人都记得有那么一个脚蹬红靴的道士,这阵子,他每天都会在村里出现。有时候那人会沿着湖岸一言不发地走上半日,有时候则会去造访最近几个溺死者的家人。道士似乎很乐于同当地人交谈,只是他满口都是关中雅言,村里人理解起来十分费劲,所以愿意搭理他的人并不多。

租给师凝住处的村姑向她保证,只要在湖边等着,一定不会错过红靴道士。所以“千里剑”此刻才会站在这片静谧的滩涂上,望着波澜不起的水面沉思。周围的宁静让白衣女子感到窒息,仿佛被千钧纹丝不动的湖水压在身上。这座破落村庄里住着的都是愚昧麻木的野户,他们对于这片湖水有着难以解释的敬畏,即使是小孩也不敢在湖边发出声响,仿佛怕惊动碧绿湖面下沉睡的恐惧。这里是一个死寂的世界,只有从远处村庄里传来的鸡鸣狗吠会偶尔划破此地的静谧。

当地村民望向师凝的眼神包含着一种溢于言表的幸灾乐祸,白衣女子知道他们正迫不及待地要看自己被湖泊的诅咒吞没,师凝猜想,他们看道士的眼光一定也是这样,与这片湖比邻而居,已经让当地人变得恶毒而冷血。

从上个月开始,在湖泊里陆陆续续没了十五个人,他们中有玩耍的孩童,洗衣的村妇,夜行的醉汉,还有痴呆的老人,他们的家尸体也从来没被找到过。湖水风平浪静地吞没了十五个人,唯一吐出来仅仅是一只湿透的鞋子。

“今天湖水还要再吞一个人。”女子心里说,“我和道士之中有一个人要留在这儿。”她脑海中又浮现出了阁皂台上那副凄惨的光景,破碎的瓦当与肮脏的丝絮围绕着那半具残缺的遗体,那画面狼藉得就像是倾倒在地上的一口肮脏的剩饭,师凝没想到,她第一次与祖母相见会是这样一番景象。

女子又握紧了腰间的“满城霜”,她知道她的仇人是纯阳清虚子的高徒,然而出道以来,大大小小的恶战她已不知经历过多少,今天这一仗,也未必会比过去更凶险。她是个剑客,她的一生都是在死中求活。

这时,师凝看到有个人沿着河岸朝她走来。那个人跟描述中一模一样,穿着纯阳道袍,脚蹬一双扎眼的大红靴子,走路的样子有些心不在焉,但是,白衣女子一眼就看出他是个用剑好手。

“铁鹤道爷!”师凝高声叫道。

道士满脸堆笑,紧走两步来到“千里剑”跟前,伸出三指口唱慈悲:“女施主,别来无恙。”

“你知道我?”

“虽不知名姓,但贫道晓得,女施主从阁皂台就一直跟着贫道。”他停了停,又道,“其实,我也一直在等着施主。”

师凝心中大感不妥,正要再问,周问鹤忽然面色一变:“其它的事,我们稍后再细谈,这水里的东西可等不得。”

他话音未落,师凝忽然听到身后传来惊叫声,她转过身,发现好几个村里人站在岸边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有个中年妇人伸手指着湖水,发出不知道是恐惧还是悲伤的尖厉哭声,她身边的后生像是受到了妇人惊吓,撒开腿朝村子的方向跑去,而另有一些人则正从村中慌慌张张跑出来。师凝顺着妇人的手指看过去,立刻明白了那群人惊慌的原因,浩淼的水面泛起波纹,一个面色惨白的人直挺挺地从水下浮了上来,接着又是另一个,然后是第三个,之后是第四个人,他们中有大有小,有男有女,像是一根根木头一样依次浮出水面。师凝数了一数,一共有十五个人,他们仰面朝天,张目开口,有些人嘴里甚至能看到水草与虾蟹。岸上的人还在大呼小叫,水里的死人则报以湖水一般的沉默。有趣的是,这些人在活着的时候未必有多亲密,大部分只是在一个村落里生活,其中几个还有些过节,然而淹死之后,他们却仿佛要好了许多,手拉着手在水面上围成了一个大圈。

(师凝的回忆结束)

第二天早晨,风浪总算小了一些。太阳从云层里钻出来,在灰蒙蒙的海上撒下点点刺目的金光,乍一看,仿佛从海水里伸出的无数刀剑。

墨舟是一艘巨型广船,通体用铁力木制造,接缝以桐油麻丝石灰填充,外壳涂以沥青,这些是标准的大食工艺。船身从前到后有四根桅杆,主桅高20丈[1],可供人攀爬瞭望。纲首是一个50开外的岭南人,据说大半辈子都在跟大海搏斗。这次航行,部领,直库和大部分人伴都是新招募的,只有事头赵登儿跟火长薛团是跟随纲首的老人。[2]

“水手圈子就这么大,就算没一同出过海,相互之间也一定有点耳闻。”边舵木芳说着又灌了自己一口酒,要是他这个样子被大翁[3]看到,可能就不止一顿训斥这么简单了,“老屠在我们这行里风评向来不错,没想到他一离开港口就出岔子了。”

“老屠”指的是船上的碇手屠年海,今天一早,原本他应该去船头测量海水深潜,但这位仁兄却把自己关在舱室里说什么也不肯出来。

说实话,昨天夜里墨舟已然离开了暗礁丛生的浅海,如今并不一定非要碇手出马,但是作为一名老水手出海头天就公然抗命,这简直就是蓄意挑衅领导层,尤其对新入伙的部领翟东焦而言,老屠的行为更加不能忍受,前者正要给新东家留下个良好的第一印象。此刻,他已经暴跳如雷,在老屠睡的舱室门外指天画地地破口大骂。

“屠老爷子干嘛不出来?”鱼一贯笑嘻嘻地问。

“跟老屠一个舱室的人说,他昨晚一宿没睡,反反复复在念叨船上来了不该上来的东西。”木芳咂咂嘴,认真思考要不要再给自己灌一口宝贵的浊米酒,“这种情况也挺常见,有些人在海上待久了,就会疑神疑鬼,总觉得在船上看到了陌生人,实话告诉你,我们每年都有几个同行在船上崩溃。”说到这儿木芳随手指了指船舷外:“你知不知道在海上的压力有多大?你看看那一片空空荡荡的海面,想象一下,你五旬,十旬,甚至十五旬的日子都只能看到那个,”他最终还是没忍住又灌了自己一口,“铁打的汉子也会发疯。”

注[1]:我没有找到关于广船的具体数据,所以不知道主桅杆到底应该多高,我只是尽量往大里说。如果读者谁知道哪里能找到广船的具体信息,请一定告诉作者。

注[2]:纲首的权力等同船长,他跟事头,部领,直库都是领导层。人伴类似水手,火长类似领航员。

注[3]:艄公。

第四章【第一次会议,上(第二天)】

发生在第一天的骚动,最终以出人意料的方式结束了。翟部领找来招头[1]撬开了门,带着几个亲信哇哇怪叫着冲进舱室内。过了不多久,这群人从里面扛出了一个用芦席草草包裹住的东西,围在门口的人群又喧哗了一阵,随后忽然安静了下来,每个人都面面相觑,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

木芳看到了一个船客站在人群外朝里面探头探脑,正是临出海前强塞进鱼一贯舱房的唐门弟子唐弃。

“你朋友。”他把唐弃指给鱼一贯看,后者立刻露出厌恶的神情。这其实不能怪鱼一贯,人对于分享自己空间的陌生人一般都喜欢不起来,何况还是这么一个喜好打听闲事的陌生人。

唐弃也看到了鱼一贯,他马上兴匆匆朝他们走来,从他脸上的表情看,他已经完全把自己当成鱼一贯的老熟人了。出门在外,碰上这种人是最头疼的,因为他的思维和别人的根本接不在一处,别人对他的嫌恶他可能完全领会不到。

“唐兄,那边是什么情况?”鱼一贯问。

“屠老爷子死了,翟头儿冲进去后,就看到老爷子把自个儿吊在舱室里。”

“晦气。”木芳嘟囔一声,“这可是新船呐,舱室还要睡人的。”

“部领正要去跟纲首事头商量,再提拔一个人做碇手,反正在靠岸之前,碇手也就只有看管一下锚碇的活儿。”唐弃话音未落,他身后忽然又传来吆喝声,人伴们已经把捆扎妥当的屠年海扔下了水密仓,鱼一贯依稀听出他们吆喝的是崖州土话“大人回家了”。

“这是我们这一行的规矩,遇到有人横死就这么喊,到了夜里,还要派一个伙计守着苦主,谨防诈尸。”

“在海上也会诈尸?”唐弃饶有兴趣地看着船员把水密仓门盖上。

木芳的表情明显带着嘲弄:“海上的怪事,多着呢。”

说话间,翟东焦又回到了甲板上,样子有些丧气。

“他一定又没见着纲首,”木芳窃笑道,“从启航之前他就一直想找个机会巴结一下独孤老大,但是到现在为止连面都没有见到。”

“纲首好大的架子。”鱼一贯撇撇嘴。

“不瞒两位,我们的纲首脾气古怪,除了跟随他多年的事头赵登儿还有心腹火长[1]薛团,船上没人见过他。”

“啊?”唐弃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那他如何指挥墨舟?”

“船上一切事宜,都是通过赵登儿发布的。不过话又说回来,这艘船上的事头,部领,直库,大翁都是声名在外的行家里手,平时也无需独孤老大过问,他大可以待在船舱里避人耳目,伙计们都在传,纲首他不肯见人是因为怕吓到我们。”

“你们老大倒是很贴心啊。”唐弃揶揄道。

“是真的。独孤老大的上一艘船也叫墨舟,后来沉了,除了他和老赵,船上所有的人都死了。独孤老大丢了一只手一只脚,据说,脸也毁了。后来老大走南闯北好几年才重新攒下了这艘新船,还是用了墨舟这个名字,但比之前那艘更大更结实。”木芳拍了拍船舷,后者回以厚实的“砰砰”声,就像是一个不愿让上峰失望的士兵,边舵手满意地笑了笑,但是紧接着,他忽然压低了声音,“我跟你们说,这艘新墨舟上有些古怪规矩,你们最好记清楚——”

木芳告诉两人,正对纲首房间有一个船舱,门是绝对不能打开的,甚至连在门口停留都不允许。如果刚好有人路过那里,不小心听到舱里传出声音,不管是什么声音,他们都要当做没听见。

看到边舵手煞有介事的样子,鱼一贯和唐弃都有些好笑。但是木芳的表情却更加严肃了:“还有,在这里,千万不能乱说话。你们不明白,当初那艘旧船上的人,有些跟过来了。这里好多伙计都亲眼见到的,天黑后有浑身湿漉漉的陌生人在甲板上来回踱步。”

“这么说来屠老爷子就是被这些人吓死的咯?”

“老屠怕他们干什么?他们又不害人,他们就是在水里呆太久了,上甲班透透气。”

一个灰色的高大身影在艏楼上一闪而过,鱼一贯认出他是高镇,江南道上独来独往的不良人。这十几年来,栽进他手里的大贼小匪不计其数,但他却依然不过一个小小吏人,得不到重用是因为他的不良帅坚持认为,这个人比他所抓获的歹徒都更加危险。

高镇有一项异能,他的双眼不仅大,而且眸子的颜色奇浅无比,如果不注意看,甚至可能会把他当个瞎子。然而他的眼睛非但没瞎,更比常人好用百倍,任何毫末枝节映进他那双淡目,都有如巨象蹒跚眼前,想看不见都不可能。[3]

“他们在商量怎么对付那名道爷吧。”木芳说着又抬起酒壶,但迟疑半晌还是管住了自己,他也知道今天喝得太多了,“怎么你们二位没被请去啊?”

“上面都是有身份的人,哪轮得到我们啊。”鱼一贯语气酸得就像被醋泡过。

他说对了,艏楼上聚集的,确实都是有头有脸的大人物。召集大家来此的人就是纲首独孤元应。不过他本人并未出席,在场的只有他的主事赵登儿。

高镇在窗前撇了一眼,然后坐回他的座位,尽量让自己的面色自然一些,从他很小时候起,乘船就让他很不自在。

高镇面前坐着一名面若寒霜的白衣女子,她年纪不算大,但在捕头淡色的眼眸中,通身却已经笼上了一层杀气。

捕头左手边是一个中年汉子,穿着一袭奇大的斑斓虎袍。此人身量不长,给人一种埋在袍子里的感觉。他左手臂弯里躺着一只全身雪白的狸子,只看一眼便知绝不是凡品,那畜牲斜睨着眼打量四周,懒散的模样仿佛对臂弯的一切都提不起兴趣。

大汉方面阔口,生得气宇轩昂,却苦着一张脸,活像是个受了委屈的小媳妇。如果是寻常男子这副模样一定会引人窃笑,但是高镇一点都不敢笑他。在他的眼中,这张苦脸上弥漫着杀伐气象,高镇知道,这是虎威,那双耷拉下来的眼皮只要吊起,那个汉子就是一只吃人猛虎。

“尹三爷。”捕头道,“原来你也在船上。”

“高头儿,”尹落鹏微微咧开嘴做了个苦笑的表情,“不能在这儿抓某你一定很失望吧。”

“两位认识?”赵登儿问,他现在是代表纲首独孤元应来主持这个会议。

“谈不上认识。”尹落鹏惆怅地说,“我久慕高捕头大名,邀请过他很多次了,他从不来万年县拜访我。”他说这话的语气简直像是个被冷落的怨妇,如果老虎也会受委屈,那应该就是这副样子。

注[1]:随行工匠。

注[2]:类似领航员。

注[3]:为了防止大家误会我觉得有必要解释一下,高镇并没有灵视能力,他只是眼光比所有人都毒。

第五章【第一次会议,下(第二天)】

高镇又看了一眼右手边的人,那是个皮肤异常白皙的大食胖子,走起路来带着一种胡旋舞般的韵律。刚才高捕头拿眼扫了一下,此人里里外外至少挂了十一把刀。他肥胖的身躯只要一动,立刻会传来一连串丁玲当啷的声响。

高镇搞不太懂这个大食胖子,他的眼睛在看外邦人的时候洞察力总要打一个折扣。这个名叫薄罗圭的人一副敦厚的样子,看上去似乎并不难相处,但是,高捕头总觉得他的那副肥厚皮肉下面,裹着世间少有的残忍与阴毒。

第六个人坐在屋子一角,与所有人都保持着距离,那是个身材娇小的中年妇人,早年间定是一位绝代佳人,然而时至今日,芳华不在,虽然保养得宜,却也很难再夸有好颜色,如同一池春水缓缓见底。

高镇没有见过这个人,赵登儿称她为庞菩萨,言语之间颇多恭敬。捕头不确定自己在那女人身上看到了什么,如果非要把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在他心中同某种动物关联起来,那或许应该是鲨鱼吧,高镇没有漏掉对方眼睛里那一闪而过的嗜血与贪婪,那个女人就像是一只披着优雅与恬淡外皮的深海怪物,只要一张嘴,就可以把船上所有的人都吞下去。

屋子里最后一个人,高镇实在是一点都看不透,原因很简单,这个人从头到脚都被五彩锦缎盖得严严实实。

此公被牵着手带进房中前,他在门外的脚步声就已经让捕头很不舒服,那是一种极为呆板,极为笨重的声音,让捕头想起了儿时噩梦中那些永远甩不掉的蹒跚恶鬼。那个人被带到木凳前佝偻着身子坐下,始终一言不发,只有锦缎下的脑袋偶尔转动一下,但即使没有高镇这双神眼的人,也绝不会忽略掉那人顺着锦缎淌下的深红色液体。高镇做了几十年的不良,他几乎不用细看就能断定,那是人血。

“菩萨,我们开始吗?”赵登儿对庞菩萨陪着笑脸。

中年女人略一颔首算作回答,她并没有像许多半老徐娘那样强做风情,但是在举手投足间透着让人赏心悦目的洗练与沉稳,一眼便能看出她早已不需依靠美貌生存。

赵登儿得了应允,快步走到那个锦缎蒙身的怪人身前,先整了整衣冠,然后对怪人一揖到底:“有请血轩辕。”

锦缎被主事揭开的一刹那,高镇有生以来第一次憎恨自己为什么看东西能看那么清晰。

锦缎下面是一个畸形人,无眉无发无须,口眼紧闭,七窍附近都带着血痕,像是常年流血不止。一滴肮脏的血珠正顺着他的眼角无声滑下,而他完全没有抬手擦拭的意思。高镇皱起眉头,即使是腐烂的尸体,也没有这么让他心生嫌恶过。

赵登儿牵着那个人把他带到案前,又将他那双皲裂粗糙的大手小心地放在桌面上。“有劳了。”事主道。

但是血轩辕对赵登儿的话毫无反应,他只是自顾自在案上摸索。那颗血迹斑斑的大脑袋,也越伏越低,几乎凑到了桌面上。

“你用不着跟他说话。”庞菩萨道,“他听不见,就算听见也听不懂。”

“他就是血轩辕?”高镇冷哼一声,“没想到你们为了抓周问鹤,连他都找来了。”

江湖上有许多人怀疑血轩辕是否真的存在,因为一个这样的人在世上根本活不下来,遑论长大成人。

血轩辕生下来便既聋且盲,兼而又痴又哑,从出生开始,他就被隔绝在了自己的世界里。他的颅腔天生不全,七窍时不时会有臭血流出,郎中说这孩子绝不可能活到三岁。

但这个孩子不但活下来了,还为他贫穷的双亲带来了金山银山。在血轩辕两岁的时候有个游方癞僧给了他一尊小铜佛,要他终日攥在手里。二十天后,这个与世隔绝的孩子忽然开始对一些事有了反应,他依然无法与人沟通,却有了未卜先知的能力,有些时候,他的能力甚至发展到更可怕的地步。

血轩辕成了江湖上的一个神话,人们畏惧他,同时却又需要他,不过,在他那混沌的内心中,当然是不知道这些的。他就这样浑浑噩噩地活到了40岁,神态表情看上去跟三岁攥着铜佛时没什么两样。在江湖传言里,他找到了许多被认为永远找不到的人,把另一些人隔空咒杀,他曾经在白帛上抄下了一段鬼画符一样的经文,有人相信那是从阴间传来的信息,没人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你能指望他在自己的世界里积累起多少理智与人性呢。

血轩辕颤抖的双手轻轻拂过桌面,案上立刻留下了两道肮脏的血迹。他抓住了一枝笔,像是拿到了救命稻草,立刻迫不及待在案上涂鸦起来。

“那是字吗?”薄罗圭撇撇嘴。

“耐心。”庞菩萨道,看她的样子,显然已经对眼前的怪人提起了兴趣。

尹落鹏还是一副忧愁的表情,他臂弯里的狸子舔了舔身上没有一丝杂色的白毛,看向血轩辕的眼神里充满了厌恶。师凝虽然还坐在那里,但高镇感到这女人仿佛用寒意把自己与血轩辕隔绝了开来。

疯狂的涂鸦持续了一柱香时间,然后那怪人的动作忽然毫无征兆地停滞了,他有些疑惑地晃着脑袋,像是在侧耳聆听,然后,他把笔一扔,缓缓直起身子,高镇发现他脸上又添了几道新血痕。

庞菩萨站起身来到案前,但在桌面上只看到了一圈圈潦草的墨团,她只能礼貌地笑笑,把失望掩藏在精致的五官之下。赵登儿打开门唤了一句,就有船上伙计进来把血轩辕的鬼画符拓下来。

“我们为什么不能直接让这只血葫芦把姓周的咒死。”伙计走后,薄罗圭不满地嘟囔了一句。

“血轩辕不愿杀‘铁鹤道人’,从接触的第一天起我们就问过他了。”庞菩萨的回答里,有一种不明所以的优越感,她似乎把眼前这个挂着十五柄刀的大食人看做一个彻底的番邦蛮人。

特别篇,写在中间的话【第一部分】

最近有很多读者在我的个人博客下留言,询问为什么不讲讲这几天很火的山西临汾大墓二期挖掘工程。在这里我要向大家解释一下,对于大墓的第二期发掘,其实笔者所掌握的资料也很有限,与笔者私交不错的胡婷教授在第一期发掘结束之后就卸下工作前往伊斯坦布尔大学,对那里收藏的唐初《无名歌谱》孤本进行专题研究,笔者也就无法从她处获得关于临汾大墓的第一手情况了。

此外,相比于第一期,临汾大墓的第二期发掘明显要低调很多,这也是发掘负责方为了避免像上次那样闹出乌龙所做的决定,众所周知,临汾大墓一期后来出土的文物表明,它的主人并非之前我们一直猜测的天策府将军曹雪阳,而是同时代的另一位女校尉阮糜。随墓葬出土的大部分文献如今依旧在解读当中,不过照目前的情况看,已经不太可能发现与“白衫郎案”有关联的内容了。

如果不是上周发生的挖掘事故,我想大部分人都不知道原来临汾大墓挖掘工作还有这个二期项目,所以故事讲到这里,我觉得有必要停一下,为读者们简单介绍一下临汾大墓二期发掘的基本情况。

现在主持发掘工作的是来自西安交大的林磊博士,他与胡教授同为最早进入发掘项目的人员之一,胡教授远赴土耳其之后,也一直是他在总览全部的工作。在他的领导下,一期发掘的收尾作业始终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直到今年年初,在临汾大墓以西一公里处的楼盘“松水八仙”建筑工地发现了另一个完整的唐代墓葬群。

我们现在称之为临汾大墓二期的墓葬群大部分都与“松水八仙”小区的规划重合,而这次发生事故的b墓道正好处在标记为红色的“暂不出售”楼房正下方,这不得不说是命运的一个残酷玩笑。想必大家都还记得,三年前该楼盘在同一地点发生的可怕悲剧。

笔者通过关系专门采访到了“松水八仙”的内部人士,该人士向笔者透露,经历了三年前的打击以及这次打乱开发步骤的挖掘作业,楼盘已经开始走清算流程了。

有些记性好的读者应该还记得三年前“松水八仙”开发集团的董事长与另外五名高层陈尸开发中楼盘的新闻。当时他们的尸体就是在标红楼13层的毛坯房中被发现的,而且至少都已经死了5天以上。因为没有找到凶杀的证据,这起案件最后以自杀结案,但是关于它的传闻却一直没有停止过。为什么公司大佬会聚在一间毛坯房中暴毙,他们死前惊骇的表情和用油漆写在毛坯房墙面上的那些胡言乱语又暗示了什么?该名内部人士向笔者透露,在董事长失踪的一周前,他删除了邮箱里所有的内部邮件,如果不是因为突然罹难,他应该会在两周之后前往泰国会晤某位知名灵媒。

在突如其来的打击下,“松水八仙”开发陷入了长达一年的停滞,甚至已经预售的楼盘都出现了交付困难的情况。在这一年多时间里又发生过两次雪上加霜的意外:2016年春节前夕两个拾荒者尖叫着冲出一栋烂尾楼,口口声声说在里面见到了妖怪;2017年中元节前后,巡逻人员在某栋楼外的墙角处发现了一个气绝多时的无业人员。

严格来说,这两起事件其实都属于巧合,拾荒者后来被证明有精神病史,并且谎话连篇,曾经多次潜入各种烂尾楼盘生活甚至偷窃。至于死去的无业人员,尸检很快证明死因是服用违禁药物过量,而警方的走访也证明他是个多年的瘾君子。

毫无疑问,“松水八仙”是因为这些巧合受了无妄之灾,“凶宅”的名声才不胫而走,而其中最不幸的巧合在于,以上两期事件都发生在“标红楼”内外。

这次风波之后,“松水八仙”一直保持低调作风,外界很少再听到关于他们的消息,所以笔者在这里把后来两年里发生的事为大家做一个简单梳理。

17年末,在经过一系列抱团取暖式重组之后,“松水八仙”终于获得了一笔宝贵的融资,楼盘的开发项目也随之重启,但是无论是楼房还是配套设施,全都改为了业内最低标准。

然后,在今年10月,工地在一处地基下方挖到了一所古墓。让人啼笑皆非的是,当消息第一时间传过来,临时拼凑的集团决策层因为谁也不想担起工期延后的责任,竟然集体失声,以至于当临汾方面收到音讯赶来时,墓室已经被挖开了很大一块,海量珍贵文物直接暴露在外。

当时正在临汾大墓一期做收尾工作的林磊博士听说此事也赶到了工地,他几乎立刻就断定地下的墓葬与一公里外的临汾大墓属于同一墓葬群。当天晚些时候,对于临汾大墓第二期的保护性挖掘得到许可,这也直接宣判了“松水八仙”的死刑。

根据当前出土的文物判断,此地下葬的墓主人很可能也是一位天宝时期的武官,但是是否出自天策府系统依旧有待考证,已经挖开的a墓道中散落了大量小块丝织品,林博士根据上面的符号推断,那些似乎是某种买券,但是他同时也很困惑,因为这些契约原本应该出现在棺椁中,而且数量也绝不应当如此之大。更重要的是契约的内容,根据初步的解读,其中有两张涉及到向阴司行贿的秘密法事。

但是对于广大看热闹的外行来说,临汾大墓二期最引人遐想的谜团在于,买券上的一些符号,为什么跟“松水八仙”董事长殒命处墙壁上所画的符号惊人地相似。当买券图案意外流传出去之后,立刻有人找到了三年前那所毛坯房的照片,对于墙上涂鸦的讨论再一次甚嚣尘上,当然讨论不可避免地涉及到了“松水八仙”董事长的暴死以及出现在命案现场的那个造型诡异的香炉——该香炉据信由董事长在当地文物黑市上购得,笔者以后会另写一篇文章专门再讲。

关于这次的发掘工作,其实还有两个小插曲,其一是建筑队一名刘姓工头在大墓挖开之后就失踪了。很多人把这件事与上周的发掘事故联系起来,认为刘姓工头是大墓见光后第一个牺牲品。但事实并非如此,在刘姓工头走失不到一天,警方就已经发现他在网上购买了回石楼老家的汽车票,推断他是偷盗了墓穴中的文物赶回老家销赃。临汾警方立刻与吕梁警方展开合作,但是并没有在石楼当地堵到这名工头,也许他是察觉到危险所以临时改变了行程,对于他的搜寻依旧在进行当中。

另一个插曲则发生在“松水八仙”的高层,由注资方聘请的职业经理人郭某已经到达临汾,正在积极与当地各界接洽,试图找到让楼盘复工的可能。

(未完待续)

第六章【深水之下(第二天)】

“我们还有几天行程?”庞菩萨忽然问事主。

“要看老天赏不赏脸。”赵登儿回答,他的表情破天荒地严肃起来。

接着老事主从怀里掏出钥匙,打开身后的柜子,将一份泛黄的纸卷小心翼翼地取出,摊开在众人面前,纸上画满了歪歪扭扭的线条,配以各种外洋文字,显然是一份有些年月的海图。

“我们现在在此处,如果风向不变,最快五天就可以上岛。”主事在海图上比划了几下,抬头看见众人的面色都有些凝重,谁都知道这次出海凶险非常,但是谁能想到最让人提心吊胆的,竟然是看来最寻常,最没有危险的风向。

高镇忽然指了指海图:“这是什么?”他说得太简单了,以至于其他人第一时间没有弄明白他的意思,薄罗圭顺着他的手指,还以为会看到某个海岛或者海湾,但是捕头手指处却只有一片空洞的汪洋。

“什么?”他嘟囔了一句。

“高捕头何意?”尹落鹏也老大不高兴地看着他,“那里什么都没有。”

“仔细看。”高镇只是说了这三个字,他似乎一点解释的兴趣都提不起来。

庞菩萨蹙眉细看了半晌,然后摇头“真的看不出有东西。”师凝则在一旁沉默不语,不过瞧她的表情,对捕头的话也是颇不以为然。

只有赵登儿露出意外之色:“高爷,好眼力。”

“这海图上,隐约有一张人像。”高镇见其他人是真看不出来,只好解释说。

“没错,这人像淡得很,在下这半年来日夜面对这张海图,才勉强能够看出,不想高捕头只扫了一眼就发现了。”

薄罗圭瞪圆了眼睛,几乎把脸贴到了纸上,还是没能找出什么人像,只好悻悻问:“这人像是本来就在上面的么?”

“非也,至少当家的从波斯客手中买下海图时,上面还没有人像,因为买下的当晚独孤老大曾领着我们几个一寸一寸地查过这张图。”赵登儿摸了摸歪斜的下巴:“人像浮现,一定是最近这些日子发生的事,而且我发现自从出海以后,它正在越来越明显。”

“妾身还是看不见什么人像,赵爷能否描述一下人像的样子?”庞菩萨道。

“自然可以。”赵登儿殷勤地点着头,用手在海图上圈了一个范围:“人像大致就在这个位置,只有上半身,尚看不清五官,但是我感觉他的神态应当是极端正的,从两肩和胸口处依稀可以看出衲衣的轮廓,我们请盐潮寺的高僧看过,他说这人像是未显之佛,有它护佑这次航行一定能逢凶化吉。”

高镇心里冷哼了一声,盐潮寺里根本就没有什么高僧,他知道,那座半建在海中的所谓寺庙里只有一群生啖鱼贝,生饮海水的妖人。每当涨潮,寺庙的大部分建筑都被淹没,那些所谓的僧人们便会浑身浸泡在盐水里向深海的方向祝祷,他们相信真佛在遥远的海底永不见天日的地方,只有浑身泡在海中才能与佛交流。从大业年间盐潮寺建成至今,已经不知有多少“僧人”在祝祷过程中淹死,这倒也不算是什么大麻烦,反正死去僧人会随着退潮冲入大海。有人相信这个寺庙与深渊中的“淹僧”存在某种联系,但是高镇相信,这不过又是愚民们的一个无稽妄谈罢了。

然而,崖州附近的人却极为相信这群妖僧,每次退朝后,老老少少的善男信女们都会匍匐着爬过积水的海塘,向盐潮寺献上供奉。出海的人都相信,那些僧人与无常的大海紧密相连,他们每个朔望月都会往汹涌的海潮抛洒不知名的经卷,作为他们与大海,或者海底某个不可言说存在的交易。

不管是失心疯还是天生残缺的儿童,都被认为是海中大佛的祝福,他们会被打扮好送往盐潮寺出家,当然,大部分人都没法活过第一年。有时大海会回应他们,用各种意想不到的方式,贞观年间一条硕大无朋的海怪尸体被冲入盐潮寺,它半腐的身躯几乎塞满了寺庙所有的空隙,而在武周年间,一个发狂的主持在生嚼了三名僧侣后形迹败露,被众僧殴死,当时的亲历者说,褪去僧衣僧帽与覆面巾的主持遍体都是海藻一样的毛发,尖耳长喙犹如海猿。

即使如此,盐潮寺在当地人心目中依然有着至高无上的地位,当地人相信寺庙就是大海喜怒无常的最好表现,所以大部分盐潮寺僧人都会帮信徒占卜,即使占卜错了也没有人去找他们麻烦,因为所有人都相信那是大海的旨意。

“再过一天,人像……不,是佛像应该大家就都能看见了。”赵登儿说到这儿,恭恭敬敬地将海图收起,“佛祖保佑,这次出来能够太太平平。”所有人都面无表情,即使是主事自己也看不到多少虔诚的神色,显然他们都对“太太平平”不抱什么期望,毕竟刚出海就已经死掉一个人。

海图入库后,舱门忽然被敲响,刚才的那个伙计蹑手蹑脚走进来,在赵事主耳畔低语了两句,老事主忽然眉开眼笑,像是听到了一件天大的乐事。

“诸位,血轩辕的文字解读出来了,诸位这次果然没有白来,那个道士……此刻就在船上。”

“在哪儿?”薄罗圭急切地问。

“这上面没说,不过……”

“你是不是已经有怀疑的对象了?”师凝的语气像是夹杂着腊月的寒风。

“在下没有怀疑对象,但是,独孤老大有,我们已经在监视那个人了。”赵登儿阴险地赔笑着,所有人都看得出,从他身上是套不出嫌疑人身份的。

庞菩萨清了清喉咙:“难得诸位今天聚在一处,有些话正好在趁此机会放到台面上。”她的眼睛扫过在座众人,露出一个特别标准,特别端正的笑容,高镇几乎觉得自己产生了错觉,因为他的这双眼睛竟然在对方身上看不到任何情绪,仿佛他在看着一副工整的仕女图,除了线条色彩之外别无他物,“这艘船上,载着一个周问鹤一定会来搭救的人,所以我们才会请诸位英雄齐聚于此,因为我知道,你们每一位都跟‘铁鹤道人’有仇,既然我们有共同的敌人,不妨开诚布公讲一讲这个道人究竟是在哪里招惹到你们的。”说到这儿,她把视线落在了虎裘大汉身上,“尹三爷,从你开始如何?”

(分割线)

“你们闻没闻到船上有股糊味儿?”鱼一贯开口问。

“闻到了。”唐弃皱着眉头在鼻子前使劲扇了扇,身处舱室里,这股焦糊之气更散不掉了。

“过两天会好的。”木芳说,主事不在,他的小差已经开进了船舱里。

“到底是什么东西烧糊了?在岸上烧糊的吗?”

二副舵对唐弃露出看小孩一样的表情:“过两天不是说气味会散,是你们习惯后就感觉不到了,这艘船从第一次出海就有这股肉饭糊了一样的味道,翟部领之前为了找出气味源头几乎把整艘船翻了个底朝天,它好像是从每一根木料的间隙里面散发出来的,到处都有,独孤老大熏了好几次也盖不掉……不过话说回来,习惯后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就算没有焦糊味儿,你们也要面对海腥气,一样不好闻。”

“你又擅离职守?”这时另一个人走下甲板,他看到木芳后,无奈地摇了摇头。

这个人大约四十岁年纪,面庞黝黑,人高马大,腰下挂了一串钥匙,走起路来叮当作响。他的雅言说得南腔北调,唐弃觉得这个人要么刚来不久,要么就是在语言上极其没有天赋。

“这位是哥舒雅,船上的直库,从备用的缆绳到兵器盔甲都由他看管,哥舒的名气在圈子里也如雷贯耳的,交给他的东西从来没有出过差错,看到他那一大串钥匙了吗?”木芳笑嘻嘻地说。

哥舒一点都没有因为恭维变得高兴,他恼火地嘟囔了一句:“可惜还少一把钥匙,把你锁在岗位上那把。”

“那边发生什么事了这么吵?”鱼一贯问,同时往艉楼方向扫了一眼。

“姓屠的留下的烂摊子。”哥舒雅恨恨道,“他自己要死了,还不忘跟伙计胡言乱语,现在又有人闹起来了。”

第七章【头颅(回忆和第二天)】

(“回忆,人头”第一部分)

虎裘汉子当然不会忘记第一次遇见周问鹤的那天,那天堂堂“匪豪”尹落鹏被一个穿红靴的道人给骗了。

“西晋惠帝五年,洛阳武库走了一次大水。司马家有三样宝贝不翼而飞。”

红靴道人的开场白就让“匪豪”很不痛快,他知道西晋是个朝代,但他不知道惠帝是谁,而且,他一点都不觉得那个很重要。

“那么,我们是先来聊一聊惠帝呢,还是直接聊丢了的宝贝?”他没好气地问,也不知道自己的不满有没有传达过去,因为周围的人私底下评论说,他无论开不开心样子都很可怕。

“洛阳武库内有一个密室只存放了三样东西,密室铁门从泰始年间起就从来没打开过,甚至连守库人都不知道里面放的究竟是什么。”道士讨人厌地东张西望了一阵,才重新把视线落到尹落鹏身上,“三爷,我今天就是来跟您谈谈其中一样宝贝的,贫道把话说亮堂吧,它就在我这里。”

道士没有找错人,尹落鹏确实喜好古董,但是普普通通的古董他是不收的。尹家阴森的府库中藏着许多说不出名字的怪诞玩意儿,以至于“匪豪”的胞妹好几次抱怨说自己根本不敢从库房门前经过。

“说了那么多,可以不用卖关子了吧,你的背囊里装的究竟是什么?”尹落鹏的吊睛散出凶光,这是猛虎在灌木丛中评判猎物的眼神,他的耐心已经快用完了。

“洛阳武库的密室里放着的,据说是司马家的立国之本:汉高祖斩白蛇剑,孔子履,以及……”红靴道人笑嘻嘻地拍了拍背囊,从轮廓看,里面似乎是一个干瘪的球,“王莽的人头。”

尹落鹏暴出一阵狂笑:“一个痴子的人头?一个痴子的人头?”他向前探出身子,笑容中涌出浓烈的杀意,“你知道在我这儿,人头有多不值钱?”

道人叹了口气,他似乎为面前之人竟会说出方才那番话而感到万分失望:“晋朝宗室间一直流传着一个荒诞不经的说法,他们相信就是这颗人头教高祖宣皇帝[1]称病两年,避开大将军锋芒的。”

“怎么?人头还能说话?”

“风干两百多年的人头怎么可能说话?但这种故事确实在司马家内部口耳相传。元康初年,楚王[2]与贾后合谋杀死汝南王[3],曾派遣侍中张华向人头询问独揽天下之法。张华在密室与人头独处了一日,出来时两股战战几乎跌倒,看楚王贾后的眼神已经如同看两个死人……”

……据说高祖宣皇帝少年时在长安得了这个风干头颅后,时常跑到北邙山上,与它相对而谈,有时一坐就是几天几夜,用高祖的话来说,是这颗人头给了他江山天下。之后的的五十多年时间里,王莽的头颅一直被秘密安置在司马氏宗庙中接受香火。泰始三年,武帝在太庙中与头颅彻夜长谈,出来后立即下令立长子司马衷为储,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头颅都没再说话,但是所有在太庙中见过它的司马家子弟,都看到了它风干面庞上那让人心惊肉跳的诡异奸笑。武帝崩后,能与头颅交流的人只剩下侍中张华一人,他对于那颗人头感到越来越不安,而头颅回应他的,永远只有冷笑与嘲弄。在元康初年那次交谈后,张华预感天下将陷于血火之中,而头颅亦不会久留洛阳,他把头颅的事写进《博物志》手稿的最后一卷中,希望后世能够摆脱那个疯子的阴影……

如果真如张华的猜测,这颗人头所做的一切都是有预谋的,那么它就是凭一己之力左右了由汉到晋一百多年时间的中国。当初王莽活着的时候就已经被《周礼》弄得走火入魔,天知道只剩下一颗脑袋后,它会想些什么,也许它对辜负了它的天下只剩下仇恨,也许,它从那些让它神魂颠倒的古礼中又找出了什么新的王道理论,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他的作风变得更加毒辣,更加不择手段,世人也更加难以揣测他的真实目的。关于风干头颅的传言在十六国时期频繁出现,甚至到了北魏,都有人声称自己在京北沃野镇的佛堂看到过它,当时距离那场天下震荡的六镇暴动,只剩下五年。

房内陷入了沉默,尹落鹏的双眼眨也不眨地望着红靴道人的背囊,虽然里面的东西只有一个模糊的轮廓,但尹三爷却始终觉得那颗头在冲着他笑。

“不知道这个东西,够不够资格放入三爷的仓库?”红靴人悠然道。

尹落鹏的额角隐隐有些潮,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把心中的激动掩饰好,刚才的那番介绍中,司马懿与头颅对谈的部分是最打动他的,这其中的原因不足为外人道:司马仲达有一颗王图之心,而他尹落鹏恰恰也有。

“贫道并不晓得如何让它说话,这需要三爷自己想办法。现在,”道人轻浮地扬起眉毛,“我们是不是可以谈价钱了。”

(“回忆,人头”第一部分结束)

那颗人头当然是假的,要找一颗人头方法多的是,要找一颗表情怪异的风干人头,方法相对少一点,但也不是完全做不到,那颗人头,其实来自龟兹,是红靴骗子从一个东汉神棍的墓穴里挖出来的。壮汉抚弄着臂弯中的狸子,脸上的表情似乎更委屈了。

“他欠我钱,”最后他这样告诉在座众人,“还有一颗人头。”

从庞菩萨的表情可以看出,她并不满意这个回答,但是她并没有追问下去,至少,这个回答代表虎裘客与周问鹤的恩怨,根在钱字上。

“那么高爷呢?”庞菩萨把目光移到高镇身上。

“我跟他没有私怨,我只是想抓他归案。他是洛阳姐妹命案的凶嫌。”

“那么薄先生呢?”

“他偷了我从大食带来的手稿。”胖子摩挲着刀柄,“我要断了他那只不干净的手,如果他已经看过了,我还会挖掉他的眼睛。”

“明白了。”庞菩萨最后把目光落在白衣女子身上,“师姑娘。”

“他侮辱我亲人的尸体。”有那一瞬间女人眼中泛出的仇恨把高镇看得遍体生寒,他没想到在白衣女子冷若冰霜的外表下,竟燃烧着这么炽烈的怒火。

注[1]:司马懿。

注[2]:司马玮。

注[3]:司马亮。

第八章【暗涌凶猛(第二天与回忆)】

所有的人都低估了流言在封闭世界的散布速度。刚过了中午,屠年海临死前的呓语已经演变出了四五个版本,一个比一个离奇。

稍微研究一下那些流言就会发现,不同版本在船上的散布情况与船员地域息息相关。

崖州水手之间口耳相传的说法是,昨天启航前,屠年海看到一个身长三丈,披麻戴孝的蒙面巨人顺着跳板走上船,在某些特别好事的人口中,那人甚至还打着丧幡。

同样的故事到了福州本地人口中,成了有两个青衣小鬼,扛着棺材撒着新絮,在阴沉的天色下哭哭啼啼地登上跳板,而泉州籍水手则称那口棺材没有盖子,而且里面是空的。

薄罗圭发挥了他的语言长才,专程去问了一下因为人数太少而在船上抱成团的三佛齐水手和高句丽水手,前者说屠公看到一排没有腿的人飘过跳板,后者说屠公看到了海面上到处都是人面鸟。

当然,以上这几个团体中,总有几个特别顽固的,大多数时候也是资历最老的船员,像往常一样一口咬定,是上一艘船的伙计回来了。其他的水手大多不会把这些陈词滥调当真,所以这一部分持“老船员回家论”的顽固分子只能怀着委屈与怨毒聚在一起嘀嘀咕咕,当时谁都没有料到,此时此刻滋生而出的恐惧与憎恨会在之后让全船的人付出惨痛代价。

不过在流言的威胁下大部分的船员都达成了共识:有不干净的东西上船了。有些下层船员们自发对墨舟进行了一次搜查,结果在某名新上船的福州籍水手床下找到了一个鱼骨雕成的夜叉,似乎还沾过血。一个船员揭发这是福州水手专门刻出来诅咒大翁桓有龄的,这险些造成船上泉州水手和福州水手的斗殴(桓有龄本身是岭南人,但一直与泉州水手关系亲密)。

领导层当然没办法接受这样无法无天的混乱,被搜出雕刻的福州船员跟第一个动手的泉州船员都挨了鞭子。

鱼一贯和唐弃挤在观刑的人群里,让他们感到意外的是,即使船上出了这么大的乱子,纲首独孤元应还是没有露面。负责主持行刑的是纲首的亲信赵登儿,部领翟东焦和直库哥舒雅在一旁坐镇,其中前者的脸色尤其难看,大家都知道福州水手中的骨干都是翟老大的人。

鞭子打完后,两个水手被各自的同乡背回船舱。赵登儿训了几句话话就让众人解散,然而所有人都知道事情不会这么简单地结束,只要不是聋子,谁都能听见船上同乡水手间的窃窃私语,其中,尤以高句丽,三佛齐和东瀛的水手最让人侧目,因为他们交谈的内容别人绝对听不懂。为了表忠心,作为赵登儿亲信的厨师卢胜,在厨房门口用菜刀敲着铁盆,含沙射影地胡骂了一顿,可惜闹腾了半天,全船没有一个人应和他。

第一天的混乱就这样暂时被压制下去了。用过哺食,水手们照例围城一圈,对艉楼内的大佛顶礼念诵。据说这尊佛在墨舟建造的时候就被请了进来,但是大部分的船员从来没有亲眼见到过它,船上专门为它修建的佛堂是完全密封的,连光都透不进去,香火黄纸全部供奉在了门外。

一开始,水手们的念经表演吸引了好几个观众,不过师凝与薄罗圭很快就失去兴趣,早早回了舱房,只有特别闲的鱼一贯还冒着入夜前的海风看得津津有味。

有一件事鱼一贯没有想到,白天还相互卯着狠的船员们,现在看起来都无比平静,显然,对于大佛的信仰已经压倒了水手之间的隔阂。

“这些人样子很奇怪吗?其实一点都不奇怪,”他身后响起木芳的声音,“什么事能比海上的平安更重要呢。”

鱼一贯苦笑一声:“你怎么没去念经?这种事你也开小差?”

木芳走到他身侧,大大咧咧地抄起双手:“我刚跟艄公交完班,这种事只要装个样子就可以了。”

鱼一贯饶有兴趣地上下打量二副舵:“你是我见过的唯一一个不怕神佛的船上人。”

“在下能活到现在,从来不是靠神佛。”木芳冷哼一声,然后他又看了鱼一贯一眼,“唐爷呢?”

后者耸耸肩:“我哪知道。”

“我看你们俩住在一个舱里,我还以为你们关系很好呢。”

“他是临启航前硬塞到我舱里的,”鱼一贯撇撇嘴,“我就是个烂赌鬼,我哪敢说个不字啊。”

二副舵露出心领神会的笑容:“原来如此……哎对了,你是怎么跟那姓周的道士结下仇的啊?”

这句话显然是揪到了老赌鬼痛处,他重重叹了口气:“一言难尽啊。”

木芳见鱼一贯并没有要说下去的意思,便宽慰地拍拍他的肩,一溜烟朝围拢的船员跑去,当他靠近那些念诵者的时候,已经完全换上了一副虔诚的模样。

鱼一贯还留在原处,表情像是含了一颗特别酸的梅子。“我跟姓周的怎么结的仇?”他喃喃自语,“我还想搞清楚呢!”

他又想起了那次痛殴,自己被缚在椅子上动弹不得,雨点一样的拳脚像是永远不会停下,虽然他一生中挨过无数次打,但那一次,是最接近被打死的。

“不是我想让周问鹤死,是他想让我死。”他嘟囔着说,“他一直都想让我死。”

(“回忆,鬼营”第一部分)

鱼一贯与周问鹤的第一次见面发生在大牢里。这对他来说没什么不寻常的,反正这个烂赌鬼人生半数的时间都在牢狱中渡过。

鱼一贯热爱生活,也热爱这多姿多彩的世界。他喜欢游历四方,与形形色色的赌友交流。虽然这些友谊最后都以愤怒的赌友把他扭送进当地牢房而告终,但他从来不为此烦恼。

跟大多数人的想法不同,鱼一贯从来都不认为自己在出老千。出老千指的是在骰子上做手脚,而他,是能听出骰子的落点数,是干干净净地凭本事挣钱。

鱼一贯与周问鹤的第一次真正的交流发生在道人入狱两天后,隔了这么久是因为后者在入狱第一天玩过一把骰子后,就说什么也不跟他再赌了。

对于周问鹤,鱼一贯仅仅知道他们俩都不是本地人,这就意味着不会有人给他们送饭,不过在入狱钱,他们都塞了些好处给牢头,所以两人的日子还不算太难过。

一直到那天的中午,这个道士才主动找鱼一贯攀谈,因为那天的牢狱里出了一件不大不小的热闹事——牢房里死了一个人。

第九章【出卖的理由(回忆和第二天)】

(“回忆,鬼营”第一部分)

死在监狱里的是当地蒸饼铺的伙计,被怀疑谋杀了自己东主一家。这人一年来已经挨过了三堂严刑,浑身的肉烂了又好,好了又烂,可就是一点都没有松口。正当所有人都相信他开年一定还能熬过第四堂的时候,他却偏偏死了。

狱卒告诉鱼一贯,那人死前的行为十分古怪,从昨天入夜开始,原本只能卧养的他支撑起伤痕累累的身体,在牢房里摇摇晃晃地一直站到了三更天,还用沙哑的声音反复唱着家乡的儿歌。其它牢房的狱友中有几个不信邪的想要找狱卒来给他一点教训,但是在看清那人脸上的疯狂笑容后选择同其他人一道缩回自己牢房的角落里。

到了后半夜,那人踉跄着开始在自己的牢房里踱步,歌声中时不时还夹杂进神经质的窃笑。他偶尔会停下来用那双癫狂的眼睛注视某个犯人,后者在他的目光压迫下只能蜷缩在地噤若秋蝉。

重刑牢房的囚犯们就是在这种精神折磨下睡去的,当第二天鸡鸣的时候,他们发现那个男人已经带着昨晚那种狰狞的笑容离开了人世,这个人到底有没有杀了他东主一家子再包进蒸饼里,恐怕永远都不会有人知道了。

那天正好轮到鱼一贯和道士值旬[1],他们站在围坪上,默默地看着两个身着皂袍的狱卒们走进重刑牢房,过了一柱香时间,又从里面走了出来。两人之间隔了一个人的距离,他们脸上的表情都凝重而肃穆,其中一名狱卒腋下还夹了一柄泛黄的旧油纸伞。

“他们要干什么?”道士问。

“看下去你就明白了。”鱼一贯懒洋洋地回答,经常出入牢房的好处之一,就是对高墙后许多不为外人道的怪事司空见惯。

走出牢房后,狱卒把油纸伞打开,举到了两人当中那块空间的上方,然后,两个狱卒就迈腿向大门处走去。他们走得很慢,很恭敬,像是在迁就伞下某个看不见的人。许多狱卒在远处看着他们,但是一个个都铁青着脸闭口不言,从鱼一贯这里望过去,像是立了一排五官僵硬的人偶。

两个狱卒走到大门前,已经有书吏手持朱笔名册迎了上去。鱼一贯听到书吏高声宣叫了死者的名字,然后将笔在名册上一划一钩,动作里充满了仪式感。

“这是在帮死者出狱。”老赌鬼慢悠悠对道士解释,“凡是在牢狱里蹊跷而死的人,都需第一时间帮他办好手续放还外面,否则,冤魂可能永远要被高墙困在这里。如今那人阳间的债,钩清了。”

说话间,狱卒已经把伞收起,抛出了大门外。远处观望的人看到这里,明显都松了一口气。

“这种场面贫道还是第一次见到。”周问鹤说。

“我就见过好几次了。”鱼一贯说着又往门外瞟了一眼,即使是他也有点浑身发冷,此刻,他从心底庆幸他身处在森严的牢墙之内,“死在牢里的糊涂鬼本来就不少,这座牢里,那就更多了。

“哦?这座牢有什么讲究吗?”

“从这座牢房建成开始,每隔几年就会有一个人不是死了就是疯了,当地人都说,是这里风水不好。隋末时一支乱兵在附近劫掠时曾驻扎在此地,当天晚上他们的首领摆下鸿门宴除掉了好几个结拜的亲信,流寇当久了就会这样,明明走投无路还不忘清洗自己人。你脚下这块地方原本是口水井,此地二十年前闹过一场瘟疫,源头就那口井,后来县里把井填了,还在上面造了牢房,就是要用人气压住下面的邪气,他们想得可真容易。”

鱼一贯眯起了眼睛,看向远处绿痕斑驳的孤峰:“青上青,是鬼营。”他喃喃说,“鬼扎营的地方,人怎么能活得好?”

鱼一贯同道人的交谈就到这里为止,他当时并未察觉有什么不妥,事实上,一直到当天晚上他被狱卒们五花大绑架出牢房,在刑房里吃了一顿老拳之后,他还是没意识到出了什么问题。

“几位差爷,有话……”他努力想挤出一点笑容,但是伤痕累累的面部随便牵动一下都钻心地疼,他甚至连一句整话都说不下来了。

“姓鱼的,你很有见识啊?”牢头露出狰狞的笑容,他身后的狱卒脸上也纷纷浮现出冷笑。鱼一贯忽然感觉浑身冰凉,以前,他在好几个监狱里都见过这种笑容,每次狱中有人庾死前,他总能看到狱卒这么笑。

“差,差爷……”

“青上青,是鬼营。对不对啊?”牢头阴森森问。

鱼一贯脸上最后一点血色也不见了:“牛鼻子啊……”他失神地看着地面,仿佛不能相信自己现在的处境,“竟然……出卖我!”

(“回忆,鬼营”第一部分结束)

吃牢饭的时候不要多说话,因为鬼知道你的哪无心之言就摸到了狱卒的虎须。那些阎王们要人死并不需要多么拿得出手的理由。这些道理鱼一贯都懂,但他依然没有因为那天的飞来横祸给自己找到一个说法,事实上,他都不明白那个道士为什么要出卖他,想来想去他只能接受这种解释了:“那个牛鼻子想弄死我。”

水手的祝祷已经结束,踏着夕阳的余晖三三两两地离开甲板,老赌鬼发现那几个三佛齐人正看着自己叽里咕噜地说着什么,他皱了皱眉头,这就是这些化外蛮夷讨厌的地方,他们总喜欢鬼鬼祟祟讲非我族类的番语,别人根本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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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图有问题。”高镇心想,“虽然我还不知道问题是什么,但是那张佛像太让人不舒服了。”他斜靠在走廊上,闭起眼睛,尽量忽视墨舟的摇晃。捕头原以为只要把自己关在舱里就可以忘掉此刻身处海上的事实,但是狭窄的舱室反而让他更加喘不过气来,他慌张地在船上四处逃亡,舯楼,艏楼,艉楼,甲板,水密仓,没有一个地方能让他安心下来,情况显而易见,他在海上,他无处可躲。

名捕的眼睛猛然睁开,淡色的眸子死死盯在眼前人的身上。身披孔雀大氅的虎裘客苦着脸立在他面前,表情像是一个对儿子不满意的无奈父亲。

“尹三爷,有何指教啊?”高镇站直了身子,上下打量虎裘客。

“你要是不舒服的话,去问水手要一些海水喝,吐一下就好多了。”

一道肝火窜上了高镇脑门,他怒视着眼前的汉子,如果可以,他真想立刻拿对方去吃官司。“我把话放在这里,周问鹤我是一定要抓的!”他咬牙切齿道。

面前的人却依然不温不火,仿佛没有意识到自己揶揄的对象是江南道神捕:“你说……周问鹤杀了洛阳一对姐妹……”

他的话没说完,忽然收住了口,师凝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两人身后。

“你们在这儿干什么?”她冷冷问。

下一刻三个人都陷入了沉默,不信任的视线在他们中间来回往复。

就在这时,走廊上过来了第四个人,他看到堵在前面的三人都面色不善,不禁有些踌躇,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三个人同时望向新来的人,目光像是要把那人就地大卸八块。

“阁下也是为了‘铁鹤道人’而来的吧?”三人中有一个人淡淡道,声音犹如虎吟,“不知阁下如何称呼啊?”

那人显然被看得很不自在,脸色红一阵白一阵,他别过头,不去看三人嘲讽的表情:“在下唐弃,是蜀中唐门子弟,索长老的朋友。”

注[1]:唐代囚犯一旬(十天)能有半天假期,但是不能离开大牢,可以理解为放风。

第十章【鱼腹之葬(第三天)】

墨舟上的第三天是在一片混乱中开始的。

老赌鬼的呼噜让唐弃一晚上都没睡好,到了下半夜,甲板上又咋呼了好一阵,唐弃很认真地思考了一下要不要干脆出去看看,但是失眠的人总有一种错觉,以为再熬一熬就能睡着,抱着这样的幻想唐弃在床上越熬越清醒,结果一直到天蒙蒙亮时才打了一小会儿瞌睡,当他惺忪着眼睛踏上甲班时,已经错过朝食了。

唐弃在副舵旁找到了木芳,后者今天因为被大翁盯上而没法开小差,半天没沾酒让他看上去憔悴了不少。

“昨天夜里甲板上在吵什么?”

木芳愁眉苦脸地握着舵把,一副出工不出力的样子,真不知道是他摇舵还舵在摇他:“昨天半夜两个泉州伙计在甲板上看到老屠了,老屠要他们立刻返航。”说到这儿他无比羡慕地瞅了一眼艏楼的方向,这老油条一定很想过去看热闹,“泉州人正在那里闹呢,唐相公,不如你去看一看,告诉我事情怎么样了。”

真实的情况并没有木芳想象中那么严重,赵登儿只是把鞭子亮出来,闹事的泉州水手就知难而退了。看在大翁桓有龄的面子上,赵主事并没有打算深究,他们找来那个声称昨晚看到屠年海的水手,打算以盘问的名义吓唬吓唬他,但是之后的事情忽然朝出人意料的方向发展了。另有两个人伴站出来宣称自己昨晚上也看到了屠年海,只不过不是在甲板上,有一个人是在梦里见到的,另一个人则一口咬定已经死去的碇手昨晚曾来敲过他的门。

事情变得复杂起来,因为后一个水手是翟东焦带来的福州人,不但公认诚实可靠,而且胆大得邪乎。

几个高层走进艏楼紧急商讨了一下,最后他们勉强达成了共识。当天中午,在一阵昏天黑地的经文唱诵后,水密仓的门被重新打开。

即使站在正午的阳光下,船员们还是觉得背脊有点发冷。刚才的经文非但没能壮了他们的胆子,反而在他们心中投下了光怪陆离的阴影。唐弃看着最靠近舱门的那几个水手,仿佛听到了他们咽下口水的声音。

两个三佛齐水手被点名要求下到舱底抬出老屠的尸身,在船上人多欺负人少是天经地义的事,何况这些三佛齐人总是一副鬼鬼祟祟的样子,一有机会就用他们的家乡话嘀嘀咕咕,人缘算是差到极点了。

三佛齐人极不情愿地下到舱底,没过多久,卷着芦席的屠年海就被扛了上来。重新登上甲板的三佛齐人看上去非常魂不守舍,他们在其他水手嫌恶的眼光中用家乡话交头接耳了几句,然后来到翟东焦面前,用生硬的崖州话报告了一句什么。

翟部领皱起眉头,像是指着一堆秽物一样指着木讷的三佛齐人:“谁知道这个玩意儿说了什么?”

三佛齐人在众人的哄堂大笑声中贼眉鼠眼地转头四顾,脸上写满尴尬,然后,他用更响亮,更缓慢的速度把之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翟东焦看向聚拢在一起的崖州人,后者纷纷摇头,表示他们没有听明白,而且事实上,他们很可能根本就没去听过。

三佛齐人最后又用家乡话说了一遍,他已经放弃解释了,甚至做好了罚挨饿的准备,这是全船上下对待多事三佛齐人的一贯做法。高句丽人和东瀛人水手站在远处露出兔死狐悲的表情,但谁都不知道他们心中有没有在幸灾乐祸。

“我想他是说,”这时翟东焦身后响起了一个含糊的声音,“老屠的尸体没有好好躺着。”

翟部领这才注意到背后站着的大食胖子,他撇撇嘴:“你懂三佛齐话?”

大食人笑了笑,挺着大肚子来到三佛齐水手身边,同后者叽哩哇啦地交谈了几句,然后转头面对翟东焦:“他们说,他们下到舱底,看到死人端端正正地在角落里席地而坐。”

此言一出,甲板上顿时鸦雀无声,那些原本洋洋得意,等着看三佛齐人丑态的水手们一个个吓得呆若木鸡。

过了半晌,窃窃私语声开始在人群中蔓延开来。翟东焦的表情越来越难看,他黑着脸把手一挥,早有事先准备好的福州水手抬起尸身走到船舷边。

“等下!”与屠年海同为崖州本地人的三副舵路昂急着喊了起来,他的口音太重,别人几乎听不清他在说什么:“至少给他换身好衣服!你们不能让他卷着草席走!”

除非遇到疫病等特殊情况,否则船上人是不能抛下同伴的,把同船手足扔进海里喂鱼更是大大违背了船上人的行为准则。路昂作为一个三副舵,这种事他没有发言权,他知道自己救不下老乡的全尸,也只能在这种细枝末节上,为老乡最后的尊严舍命争取一下。

船员们面面相觑,有些人的脸上甚至浮现出了同情,甚至连翟东焦都有些踌躇了,一边的赵登儿终于忍无可忍,一把推开翟东焦嘶声高喊:“别废话!扔出去!”

所有的船员都像是脊梁被扎了一下,福州水手条件反射般把尸体连同芦席抛出了船舷。

船舷外随之响起沉闷的水声,这声音给人的感觉太不干脆,又太潦草,以至于所有的人内心深处都拒绝把这水声作为整起事件的结束。

唐弃没有看漏路昂望向赵登儿那种仇恨的眼神,也没有看漏翟东焦懊恼而怨愤的表情——他又一次搞砸了向独孤元应表现的机会。

唐弃知道,另一个人也不会看漏,高镇此时正站在人群最外围,淡色的眼睛悄无声息地扫过所有人,最后,停在了薄罗圭身上。

赵登儿回到自己的舱室,胸中的怒火几乎要从喉咙口顶出来了,他咬着牙开始咒骂,从最低级的水手到翟东焦,每一个人他都没有放过,最后他甚至把独孤元应都骂进去了。

“淹死鬼,活脱脱都该是淹死鬼!”赵登儿在房间里转了一圈又一圈,各种船上最恶毒的词汇都骂尽了,可依然没能让自己的气顺下来。最后,他急迫地走进柜子,取出钥匙打开锁,那张海图还完好地躺在柜子里,像是一个乖巧的小孩等待着大人的探访。

这张海图原本是从火长薛团那里借来的,但赵登儿根本没打算还回去,它太特别了,全船只有他赵登儿才配保管这件宝贝。

事头将海图取出,摊在桌上一遍遍地抚摸,那上面的图案今天看起来愈发明显,肩膀的轮廓已经已经呼之欲出,即使是眼力普通的人也能依稀辨认出那些线条了。

“我佛慈悲,”赵登儿呢喃着,怀着一种即将在海上参拜真佛的虔诚,“我佛……慈悲。”

特别篇,写在中间的话【第二部分】

在开始今天的故事之前,笔者首先要就目前市面上关于临汾大墓二期诸多不负责任的流言做一些解释。

关于上一次笔者提到的,墓穴中大量丝帛契约上的符号与三年前命案现场的涂鸦惊人相似这一点,大墓发掘工作的负责人,西安交大的林磊博士已经做了辟谣。他指出,画在买券上的符号其实是当时很流行的道教灵宝派秘咒,至于出现在命案现场的涂鸦,其实只是在某个特定的观察角度下,才会有个别细节与买券上的符号相似。网上出现的对比照片,都刻意地只拍摄了毛坯房墙面的局部图案,如果我们拿整片墙面与买券做对比,就会发现两者并无多大相像之处,可以说这是一个非常普通的视觉错误联想,我们在日常生活中经常会遇到这种情况(想要看案发现场整体墙面涂鸦与买券符咒对比的读者可以移步林教授的个人博客阅读完整版的辟谣文章。)

接下来,我们进入今天的主题,上一次笔者主要带大家回顾了临汾大墓二期挖掘工程的背景和概况,今天我打算谈一谈整起事件中最受人关注点那一部分,也就是本月初的那次离奇的挖掘事故。

根据笔者打听到的消息,事发当天,在墓穴中作业的一共是四个人,一位来自西安交大的罗姓导师正带着他的两个研究生在墓道中进行样本采集,另有一名从当地招募的工作人员充当他们的助手。上周五最新的情况通报显示,除了一个研究生依旧在昏迷中以外,另外三人均已罹难。

从现在掌握的情况推测,当天早晨二号墓道很可能发生了一次小型塌方,导致上述四个人被困在墓中,“松水八仙”标红楼的正下方。办案人员事后在该墓道中发现了好几处由内向外的挖掘痕迹,显然他们曾经数次尝试自救,然而因为缺乏必要的挖掘工具,这些努力都失败了。更让人唏嘘的是,这四人显然是因为慌乱而迷失了方向,他们先后挖出了两个比较完整的洞,但是当洞打到标红楼边界的地方,都莫名其妙地调转了头,重新回到了标红楼范围内。这也成了后来好事者捕风捉影的谈资之一,林博士已经专门发文驳斥过“鬼打墙”相关言论,他指出,在地下狭窄而缺乏参照的墓道里,人类的方向感几近完全丧失,打洞偏离原来方向这种事,再正常不过。

但是,阴谋论者很快又发现了本起事件的另一个怪诞之处:研究生蒋某的尸体并不是在墓穴中被找到的。当天下午16时,他被发现在标红楼13层的应急楼道内,衣衫不整,脸上挂着疯狂的笑容,他的双手各攥着一把买券,左手三张,右手两张,另有一张特别大的买券被他强行撕开,左右手各执一半。最让人摸不着头脑的地方在于他的死亡时间,尸检显示他死于两小时以前,也就是说,当营救人员挖开塌方的墓道抬出罗姓导师尸体的时候,蒋姓研究生其实还活在他们头顶上方的废弃楼道里。

神秘主义者和阴谋论者当然可以根据这个情况创作出无数个版本的惊悚故事,然而,事情的真相也许比他们想象的要简单许多。

调查人员已经在标红楼未完成的地下车库里发现了一个直通下方墓道的洞穴,很显然蒋姓研究生就是挖通了这条路才从墓穴中脱困。至于他为什么没有第一时间出来报警,林博士表示,该研究生与其导师因为一些经济与学术方面的纠纷素来关系紧张(蒋姓研究生曾经私下指责他的导师剽窃自己的研究成果,并强迫自己去导师个人的公司充当免费劳力),他很可能因为宿怨而在脱困后藏身烂尾楼,听任其导师在墓中等死。但是,恐惧与内疚最终让他崩溃了,也许,标红楼中那些荒诞不经的传说也成了帮凶。何况,即使没有那些鬼故事,一条久无人烟,不见天日的废弃应急楼道就已经够让人心惊肉跳的了。我不知道在那个下午,压垮蒋姓研究生的最后一根稻草究竟是什么,但是,我依然很同情他的不幸遭遇。

关于很多人在博客下留言询问的那位“蓝衣少年”,目前笔者也没有进一步的消息。我们能够知道的是,本月10号左右该少年确实硬闯过“松水八仙”开发商的办公地点,要求与当时的负责人对话。他的那身蓝衣现在已经查明,其实是临汾某私立学校的高中部校服,警方正在对该校学生进行全面排查,估计很快我们就能得知他的真实身份,到时候我们也许可以得知他强闯开发商办公地点是为了什么,他口中不停念叨的“祸根”又是什么。

另一件值得一提的事,是楼盘注资方面请来的职业经理人郭某已经开始了他在临汾的活动。不得不承认这位经理人非常有手段与胆量,短短一周时间内,他已经多次尝试撬动临汾方面的管理层。

笔者搜集到的情报显示此君在经理人界是一个十足的狠角色,凭着雷厉风行和不择手这些年来在资本世界一直没有败绩,注资方把这人请过来无疑体现出了他们对“松水八仙”项目不合常理的重视。

同时,笔者也注意到,那位一直藏在水面之下的神秘投资人,如今也已经呼之欲出了,如果真是那位大佬想要借“松水八仙”项目入局山西房地产市场,那“临汾大墓二期工程”也许真会面临巨大的压力,这是我等“白案”爱好者绝对不希望看到的。

一位“松水八仙”的内部人士告诉笔者,郭姓经理人在前一阵子携款拜访了楼盘开发阶段的历任负责人,不久之后,存放于某个开发商办公室中的标红楼原始设计图即告“遗失”。

与此同时,他还造访了临汾市内两座最大的文物黑市,搜集了很多有关东汉高足香炉的资料,笔者怀疑他很有可能正在调查“松水八仙”前任董事长的死亡。

最后,笔者有一个好消息要与大家分享。前些日子,笔者结识了一位“白衫郎案”的民间专家。

我们的相识颇有传奇色彩,起初他在笔者的博客下留言,短暂的交谈后,笔者发现这位老先生有着扎实的“白案”修养,他告诉笔者,从上世纪六十年代起,他就已经开始接触“白案”,之后更是不能自拔,淫浸其中长达半个世纪。笔者一向以“白衫郎案”研究者自居,然而与这位为“白衫郎案”谜团奉献毕生心血的老先生相谈,笔者感到万分汗颜。在这里,笔者要感谢博客这个平台,让我们这些不被正统史学承认的民间爱好者能有相互认识的机会。

之后的几天时间里,我们彻夜长谈,就天宝年间那一系列怪诞而恐怖的事件交换了看法,结果我们发现,我们在很多地方的观点不谋而合,比如说,我们都相信,天宝十载上半年出港的广船“墨舟”,是一个针对“铁鹤道人”周问鹤的陷阱,而船上的乘客唐弃,其实是周问鹤假扮的。

对于那次迷雾重重的航行,这位王策老先生另有许多惊人的见解,笔者将会在征得老人同意后,在博客中同大家分享。

第十一章【大食人(第三天与回忆)】

木芳声称在船上呆一阵就可以忽略掉那股肉烧糊的味道,但鱼一贯发现他是在撒谎。

无处不在的焦臭已经渗透进了他的脑子里,他现在闻什么东西都避不开这股让人作呕的味儿了。

他曾经独自寻找过焦味的源头,最后发现它们来自于木材的每一条纹理中,像附骨之蛆一样与这艘船缠在一起。现在唯一能拯救老赌鬼的地方只剩下甲板,至少那里还有腥咸的海风分散一下他的注意。

天空蓝得出奇,万丈碧霄犹如一块透彻的靛玉,金色的阳光当头撒下,晃得人眼中满是光晕,海天之间一片空阔寂寥,仿佛亘古以来这世上从未有过喧嚣。

鱼一贯在甲板上看到了两个远眺的高句丽水手,老赌鬼年轻时曾经游历乐浪,对于高句丽语也能胡乱对付上两句,就想着要上前跟他们攀谈。“在看什么呀?”他操着蹩脚的高句丽话问。

那两人对视了一眼,然后朝他叽哩哇啦说了一大堆,乍听之下与高句丽话有九分相似,但是鱼一贯细细琢磨,却发现连一个词都没有听懂。

“这些人说的是扶余话。”不知何时,薄罗圭已经挺着大肚子站在鱼一贯身后,“而且还不是纯正的扶余话,里面夹杂了很多高句丽南部的方言。”

大食人说罢,又转身与水手交谈了几句,用的都是那种生僻的语言。一个水手抬起胳膊,向海上某个方向指了指,鱼一贯与薄罗圭都朝那个方向望去,但是目光所及,只有碧海骄阳。

“他们说,海上的气味不对,海风刚才把阴气吹过来了。”

“阴气是什么?”

薄罗圭再次同高句丽人嘀咕了一番,然后对着鱼一贯摊开双手:“他也说不清,不过他说,海上要是飘来了阴气,那就离起海雾不远了。”他又看了看刚才水手所指的方向,冷哼一声,“我是没看见起什么雾,要是那个捕爷在这儿,兴许能看出来。”即使不用细细品,鱼一贯也能嗅出大食人言语里的酸味,看来他跟高镇相处得并不愉快,不过话又说回来,天底下有谁能跟不良人处得愉快呢。

就在这时,桅顶上的瞭望员忽然开始高喊,他说的是福州话,鱼一贯依稀听出他似乎是在说“暴风雨。”

“这个天气会有暴风雨?”赌鬼问,同时翻起眼睛瞅着头顶的万里碧空。

“雨云过来的速度超乎你想象。”大食人向瞭望人指的方向张望了一下,不过显然什么都没看到。他又对高句丽水手说了句什么,后者听了连连点头,“这倒算是好消息,风暴会吹散海上的阴气。进船舱吧,甲板上待会儿日子可不好受。”

薄罗圭说得没错,转瞬之间,天边原本碧蓝的一角已经无声地被染成了黑色,像是靛绸上有一小块扎眼的污秽正迅速地侵浸开来,又过约莫一盏茶光景,西南方向的小半片天空已经乌云密布,鱼一贯甚至能够看到天上黑蓝二色清晰的边界。

“进船舱去!”翟东焦不知从何处现身,黑着一张脸朝两人挥舞粗壮的手臂,“快进船舱去。”看他盛气凌人的样子,活像是在支使船上的人伴,鱼一贯明白他的苦处,赵登儿已经在船客们跟前把好人做尽了,事到如今翟部领就算再拉下脸去谄媚客人,也终究是做了赵事头身后的应声虫,不如硬起头皮立个不苟言笑的威严名声,好让船上人不敢轻视。

面对部领的蛮横,大食人只是稍微咧了咧嘴,唇上两撇耸动的胡子立刻把讥讽效果放大了好几倍,翟东焦的脸顿时涨得通红,却苦于无从发作。鱼一贯在一旁看得啧啧称奇,这对胡子简直可算是一项才艺了。

回船舱的路上,鱼一贯对薄罗圭殷勤地陪着笑脸:“薄爷真是什么话都懂。”老赌鬼语气里带着发自真心的敬佩。

薄罗圭不置可否地摊开胖手:“多跑了几个地方而已。”说到这儿,他脸上又泛起苦笑,“同是天涯沦落人。”

“没错,我们都是被那个牛鼻子给害了。”这番话鱼一贯是咬着牙根说出来的,他似乎还觉得不过瘾,双手又做了一个撕开动作。

“周问鹤……”薄罗圭冷然念出这个名字,然后又喃喃讲了一句大食话,他转过头眺望阴沉的水面,如今海风已经大到朔朔有声,天水之间混混沌沌,一派骤雨欲来之势。

鱼一贯当然听不懂薄罗圭说了什么,大食人那句话的意思是:“天竺古文。”

(“《蚕经》,第一部分”开始)

货真价实的天竺古经,至少有两千年历史,正攥在薄罗圭的手中。他非常喜欢这种感觉,就像是用双手抓住了飘然远逝的上古岁月。当时的大食人绝对想不到,再过不到一个时辰,这种感觉就要永远跟他说再见了。

“就是它?”坐在薄罗圭对面的道士脸上神色夹杂着失望与不以为然,还有些许嫌恶,他也许以为自己会看到一部镶经嵌银的昂贵书卷吧。

《蚕经》其实跟蚕没关系,它是用一种不知名的细虫尸体写成的,那些被压干的虫子歪歪扭扭地贴在棕榈页做的经卷上,绝大部分还看得出基本的形状:它确实像是小一号的蚕。

“道长可认得上面的字?”

红靴道人对着经卷端详半晌才揉着眼睛摇头道:“这不是梵文。”当他把头转到门口时,刚好看到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妪颤颤巍巍地从门外走进来。如今已经是一更天,这家客栈大堂里的人陆陆续续都已经上楼休息,空荡荡的大堂里只有薄罗圭和道士这一桌还亮着灯,店小二收了薄罗圭的钱,也远远躲着打起瞌睡来。

“没错,这是婆罗米文。”胖子抚掌微笑,“这种文字盛行时,大梵天还以肉身在地上走动。”他捋了一把唇上的胡子,“这本经书记载的,就是那个时代的事。”

“请教一下先生?”道士皱着眉头指了指棕榈叶上那些肥硕的字迹:“这些……是虫子吧?”

“是一种已经彻底绝迹的蠕虫幼体,它的品种与现存的任何一种虫类都没有关联,”薄罗圭压低了声音,“写下这本书的人,之所以用这些死虫来拼字,是因为他们根本不敢把要讲述内容用笔书写下来,尤其,是书的结尾部分,他们写下了一个惊天得大秘密。”

“只有这些蠕虫,才能承载那个秘密,因为这些蠕虫,是世界上最疯狂,最没有理智的生物。”

“到底是什么秘密?”道人问,同一时间,他注意到那个老妪已经自顾自坐在了大堂最远端的角落阴影里,口中似乎在念念有词。时不时,她还会抬起头,笑嘻嘻地看上他们一眼。

薄罗圭得意地把经卷翻到靠近结尾的那一页上:“就在这里。”道人虽然看不懂婆罗米语,但是他依旧从那一页的字里行间,体会到了一种让人心胆俱裂的癫妄。仿佛那些风干几千年的虫子又一条条复苏了过来,陆陆续续地在自己眼前缓缓扭动。

薄罗圭忽然故作高深地板起面孔,在下一刻,他要让这个号称见多识广的纯阳道士周问鹤对自己彻底心服口服:“这一叶上面写的,就是这本经卷封存的最大秘密——湿婆的真名。”

(“蚕经,第一部分结束”)

第十二章【风暴(第三天)】

天上零零星星开始飘了些雨点,须臾之后,迅速转为瓢泼大雨。鱼一贯狼狈地钻回船舱,看到唐弃早已经在里面坐定了,满脸的安慰惬意。

烂赌鬼手忙脚乱地闭紧了舱门,才坐回自己的的床铺上,外面甲板上传来一连串杂乱的脚步声,紧接着响起翟东焦的声音,大声喝骂着让水手们收帆稳舵,放倒桅杆。逼仄的船舱里面还是一副平静气象,让唐弃和鱼一贯不约而同产生了一种错觉,以为他们可以把整片愤怒的海洋隔绝在舱门之外。然而没过多久,当船开始剧烈颠簸的时候,他们就知道自己错得有多离谱了。

对鱼一贯来说,一开始的摇晃其实还颇为新鲜刺激,但是一盏茶时间后,他就觉得自己快把腔子里的零碎吐干净了。现在,这狭小的船舱看起来就像是一个折磨人的刑具,四面墙和屋顶都在围绕着他飞快地旋转,稍微瞄上一眼就会让他金星乱冒。

唐弃的脸色也很苍白,但情况明显要比老赌鬼好上太多了。“有什么抵抗头晕的秘方没有?”鱼一贯问后生,后者立刻把头摇的跟拨浪鼓一样:“没有,晕不晕是天生的。”

就在这时,“墨舟”似乎迎头撞上了一个大浪,船舱几乎整个竖了起来。舱里的两个人猝不及防,双双从床铺摔下,一头砸在床沿上。鱼一贯似乎被磕得不轻,他像烂泥一样瘫倒在地,两眼无神地看着天花板。“臭牛鼻子……非要……害死我不可……”他喃喃自语,可惜对面的唐弃根本没听明白他含含糊糊说的是什么。

烂赌鬼又念叨了一阵子,最后还不忘大呼小叫两句,不过除了他自己,没人能听懂他说的话。也就在这时,唐弃忽然出声打断了他:“别吵了,你听!”他的语气强硬得不容置疑,以至于晕头转向中的鱼一贯条件反射一样闭上了嘴。

“听到了吗?”唐弃问。

鱼一贯闭上眼睛沉吟片刻,努力筛掉自己的耳鸣声。他的听觉本来就高人不止一等,所以定下心后不费吹灰之力就察觉到了外面的异动。

“脚步声?”他一骨碌坐起来,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在甲板上?”

现在“墨舟”已经彻底驶入了风暴中,所有的人应到都躲到甲板下面去了,这种天气还留在外面的人不是疯了就是嫌命太长。

“不止是脚步声。”鱼一贯抬头看着天花板,他的心隐隐然已经提了起来,即使和疾风骤雨混为一团,老赌鬼还是能轻易把这声音辨认出来,如今它在鱼一贯耳里已经如洪钟一样振聋发聩了:“——咯,咯,咯。”

“是……木头敲击甲板的声音?上面那个人还带着木制手杖呢……等等,不是手杖,这声音是……”鱼一贯的眉头紧紧锁了起来,他脸上全是无法置信的表情,“这是……木腿,上面的人,有一条木腿?”

“什么?你确定吗?”唐弃焦急地问,被老赌鬼没好气地白了一眼:

“木腿声与脚步声是左右交替出现,你耳朵不行,那能不能用用脑子?”

唐弃挨了一顿抢白,也不方便发作,只能硬着头皮引开话题:“现在外面晃得就像是打着滚的木桶,一条腿的人,他是谁……他怎么能站得稳当?”

两人都不再说话,视线死死地锁在天花板上,好像那里随时会有什么东西破板而入。木头撞击声从房间一角渐渐移向他们头顶,唐弃的视线仿佛穿透了房顶,看到狂风暴雨中,甲板上徘徊着的鬼魂。他惊讶地发现,他似乎也有了老赌鬼那超人的听力,因为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已经声如山崩了。

敲击声并没有在他们头顶停留,而是缓慢地朝另一个方向前进,不管船身摇晃得多么剧烈,都没能让那东西的脚步停下。

“他,他在唱歌?”鱼一贯忽然说,他的声音压得很低,仿佛是不敢惊动上面的“人”。

“这你都听得出来?”

“废话!爷的耳朵好到超乎你想象!”

“那他唱的是什么,你听得出吗?”

这似乎难到了赌鬼,他闭上眼屏住呼吸,表情像是要把手伸进毒蛇口中。

“野客乘舟,泛荡流灰。残烛凄魄,莽途无归。朝昏离离,灯寂骨摧,七海色褪,寒水余悲。”

讲到这里,鱼一贯深深换了一口气,像是不这么做就会被自己憋死。然后他又竖起耳朵聆听半晌,才如释重负地长出了一口气。

“他走了。”赌鬼说完,两个人立刻像是泄了的气毬一样垮了下来。

“你说,”鱼一贯轻敲了一下唐弃手臂,“刚才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上面发生了什么,”唐弃摇摇头,“不过刚才上面的人,我差不多已经猜到是谁了。”

“哦?”赌鬼打量唐弃的表情像是看着一个怪物,“你在说大话吧?”

“真的,你刚才说,上面的人少了一条腿,据我所知,这艘船上只有一个人少了一条腿。”

鱼一贯猛然来了精神:“他?”老赌鬼的贼眼在地上四处乱扫,他正努力跟上面前人的思路:“出海三天了,船上没有一个人见过他,偏偏这个最该呆在舱房里的时候,他反倒出来了?”鱼一贯抬起头正视唐弃,“他出来干什么?”

“反正不是晒太阳。”后者耸耸肩,“这艘船上,说不清道不明的事越来越多了。你刚才有没有发现,敲击声传来的方向焦糊味特别明显,这位纲首身上藏着的秘密,也许比他藏在船上的秘密还要多。”

当天晚上,暴风雨终于渐渐小了下来。所有人都枕着余势未尽的风浪艰难入眠。“墨舟”浮在起落不定的水面上,从夜色中看去就像是一口不祥的黑木棺材,各种各样的阴毒与险恶正在里面反复发酵,等待着把人拽入不见天日的深海底部。

而今晚在这个黑匣中,还有几个人没有睡去。“那东西就藏在独孤身上?”庞菩萨问。

“小红禅师的姘头死了,独孤元应的人最后是剖开她的肚子才拿到那样东西的,现在那东西纲首几乎从不离身。”

庞琴的眉头皱了起来,即使脸上写着不满,她任然是一副菩萨眉目:“为什么之前没有找到?”

“所有的记录都被人毁了,我们无从……”

庞菩萨无奈地点点头:“明白了,萧万全那个废物,他一定以为毁掉记录别人就查不到他身上了吧。”然后她又看向面前的男子:“现在船上情形如何?”

“一切都如菩萨预料的一样,只是……”

“怎么了?”

面前的男子恭顺地轻声回道:“东瀛人和高句丽人,还有三佛齐人,他们似乎在暗地勾结……”

第十三章【龙肉(第四天)】

唐弃摇摇晃晃从舱里走出来时,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天上,风暴已经完全不见了踪影,万里碧空清澈得像是被仔细擦拭过一样。

远处的甲板上,十几个水手正聚在船舷边吆喝,那些人手中抓着一根两臂粗的缆绳,缆绳的一端伸出船舷外,唐弃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但看得出他们兴致十分高涨。

走进一点,他才发现船舷外的缆绳上捆着一个人,其他人正努力把他们的同伴缓缓下放到海面。船外的人也许是为了保持平衡,正像游泳一样在半空中划着手脚,样子十分可笑。他又朝甲板喊了一句什么,应该是告诉上面的人还差一点,此刻他如果垂下双手,距离触及海面就只有寸许间隔了。

一只肥硕的手搭上唐弃肩膀,他转过头,看到薄罗圭站在自己身后眉开眼笑:“唐,公,子,是不是啊?”唐弃被胖子瞅得浑身不自在,只能礼貌性地低垂双目,视线范围内仅瞧得见圆鼓鼓的一只大肚子和长长短短五六把弯刀。

“他们在干什么?”薄罗圭问。此时船外的伙计已经几乎贴在了水面上,他把两条手臂探进水里不停搅动,望向海面的样子异常专注,仿佛一个搜寻猎物的渔人,唐弃注意到海里有不少约莫一掌大小的东西,有方有圆形态各异,但都不像是活物。透进海里的阳光被水波折出缕缕金痕,洒在那些东西上更添了几许怪异,它们随着水流无声地沉沉浮浮,当它们浮出水面时,在阳光下展现出一种让人作呕的死白色。唐弃看在眼里,皮肤上不由起了一层浮栗,他忽然之间有些猜出那是什么了。

“不知道,不过肯定被是这场风暴从海底掀上来的。”唐弃皱着眉头说。

就在这时,水手间爆出了一阵欢呼,船舷外的人终于捞到了一块那种东西。他在众人嘉许的眼光中把还淌着海水的异物胡乱塞进腰间的口袋里,表情像是一个得胜的将军。

“那是龙肉。”木芳走到了两人身边,双手抱胸看着船舷外的一幕,“水手们可喜欢吃那个了。唐公子,你刚才说那东西是海底翻上来的?”

“不是吗?”

“海上的人都相信这是风暴从远方带过来的。不过天晓得我们谁讲得对,我们只知道,每次风暴结束,海面上都会漂些这种东西,老水手们说,是风暴杀死了深海里的蛟龙。蛟龙的尸体大部分都沉进海底,只有这些碎肉被卷上来。”

“水手们真会吃这种来历不明的东西?”唐弃问。

“口感像是泡松了的酥糕,气味稍微有点冲,不过掺些椒姜吃起来还是挺不错的。人在船上不能太讲究,无论大海送来什么,我们都要尝试一下。”

唐弃还是有些不能相信,他身边的薄罗圭倒是一副深以为然的样子:“确实是这样,我在海外时,也看到过海外水手用美人鱼的内脏熬油做羹,场面跟一群吃人狂魔没两样。不过唐公子你且放宽心,那些美人鱼一点都不美。”

木芳笑了笑,脸上表情有些落寞:“水手在岸上时,他在别人眼中与常人无疑,但是一旦远离了陆地,他们的言行饮食,能够把胆小的人吓个半死。所谓的大海,其实就是一种病,你出海的次数越多,就病得越重,你越被大海同化,就越不是个正常人。”

人类总是小看了海洋,直到他们站在陆地尽头,亲眼见到那无边无际的滔天浊浪,他们才能真正明白,那是人类几乎从未踏足的另一片天地,是与陆地世界绝无相似之处的另一个世界。那里有它自己的运行法则,人类的常识与智慧在汪洋水国之中毫无价值,你会看到无数在陆地上无法想象的荒诞怪事。而老水手,则指的是那样一种人,他们穿梭在两个世界里,却不属于它们中的任何一个,海洋和陆地,两者都在缓慢地把他们逼疯。

“木爷,我听说,每一个水手都在海上藏着一两个,绝不能让陆地上亲朋好友知道的秘密,却不知你是否也是这样。”薄罗圭调侃地说。

副舵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他忽然毫无征兆地转移了话题,朝两人挤眉弄眼,“两位,别看这肉其貌不扬,却是海中一宝,吃下一口,今晚保准能做上一个终身难忘的美梦。”

“真的啊?”薄罗圭露出欣喜之色,以一个生意人的标准看,他实在太好懂了。

“试过这种肉之后,我保证两位都不愿意再回到岸上……”说到这里,木芳神秘兮兮地朝两人伸出五根手指。

“一言为定。”大食人说着就要从怀里掏钱。但他的动作却被木芳拦住了:

“不过,咱可说好了,要是赵头儿和翟头儿问起来,咱可谁都不认识谁。”

“怎么?头儿们不喜欢有人吃龙肉?”

“谁愿意自己船上多几个疯疯傻傻的人呐。”说话间,船外的伙计又捞起了好几块所谓龙肉,唐弃放眼望去,还有数不清的泛白肉块星星点点地散布在海面上。

“这龙肉是好东西,吃完了人会飘飘欲仙,但同时也会浑浑噩噩,神不守舍,严重一点的会在甲板上失禁,或者浑身燥热难当急着往海里跳。换了你是头儿,你也受不了手下成这样吧,赵头儿要是看到了,那没跑肯定是一顿鞭子。”木芳想了想,又补充说,“对了,这海龙王的赏赐,也有无福消受的人,我年轻时候碰到个出海的书生,身子弱,尝了一口龙肉当天晚上就做了噩梦,第二天一病不起,人在海上就没了,有人说,那是死了的蛟龙索命。不过,我看两位都不像是那种福薄之人……”二副舵话音未落,忽然脸色大变:“不好!”

只见翟东焦在两个福州水手的指引下,正大踏步走上甲板。“你们在干什么!”他厉声高喊,模样像是要把把船员活吃了。

“混蛋!”木芳恨恨说。这时唐弃也发觉围在船舷边的大部分是泉州水手,也有一部分的崖州水手,就是没有福州人,想来船上水手间的分裂已经严重到相互告密的程度了。

薄罗圭凑到唐弃耳畔:“你看他手中拿的东西。”后者闻言细看,心中生顿时出一丝异样:翟东焦手中拿的并不是鞭子而是一根木棍。

“船上对水手的鞭打都是赵事头执行的,鞭子也一直是赵头儿保管。看来,翟部领这次并没有通知他。”

唐弃立刻明白了大食人的意思,翟东焦想绕过赵登儿对泉州佬立威。

船舷边此时已经乱作一团,好几个人在惊慌中抓不住缆绳,船舷外的人随即“噗通”一声掉进了海里。

第十四章【静默的海流(第四天)】

看到有人落水翟东焦也乱了方寸,他着急忙慌地指挥手下往海里扔绳子,甲板上大呼小叫,顿时乱作一团。唐弃伸头朝水面看了一眼,那个落水的伙计显然是被吓懵了,正在水里发疯一样胡乱扑腾,丢人得像是一只旱鸭子。

“糟了,要溺水。”木芳喃喃说,但神色却一点都不见惊慌,那一瞬间,唐弃仿佛在二副舵眼中看到了一种让人胆寒的冷漠。

这时,赵登儿带着两个泉州水手分开人群,他看也不看边上的翟东焦,只是朝身后一人使了个眼色,那人二话不说便翻过船舷跳了下去。

“岑大。这个人是整艘船上水性最好的。”木芳低声向正要开口发问的唐弃解释道,“也是赵爷的绝对心腹。”

说话间,岑大已把溺水的伙计带回到船上,两名水手扛起溺水者,让他趴在他们肩上呕海水,翟东焦则站在一边,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赵登儿过来的时候,他应该立刻把木棍藏起来的,现在显然已经来不及了,手持木棍的他站在人群中间,表情尴尬得犹如赤身裸体。

“好点了没有。”赵登儿故意无视窘迫的部领,轻抚着溺水伙计温言道。那个伙计此刻已经被放回甲板上,吐出几口海水后,他气息如今缓上来许多,但脸色依旧煞白如纸,口眼也因为灌进盐水,胀起了一圈紫黑色的水肿。

“赵爷,坏了,坏了!”他嘶哑着喊道。

“什么坏了?”赵登儿问,他装模作样地俯下身,一副嘘寒问暖的样子。

如今已接近午时,灿烂和煦的日光洒在甲板上,就连擦过人皮肤的海风都是温暖的。此时此刻的一切应当都与寒冷,恐惧与黑暗无缘,所以当唐弃看着躺在不远处的那个从海里捞出来,厉鬼一样披头散发的人,总觉得缺乏真实感,像是看着一群拙劣的木偶在自己面前表演。

水手还是在艰难地喘着气,赵登儿那虚假关怀却已经快随着耐性耗尽了,唐弃眼看着事头脸上善意的笑容迅速僵硬,然后转成了嫌恶与不耐烦:“说呀!什么坏了?”

那人艰难地侧过头,用余光看着身后的船舷,他的表情异常惊恐,唐弃几乎要以为那人的目光是不是穿透船舷,看到了海中漂浮着的黑白无常正在向其行礼。

溺水者又剧烈咳嗽了一阵,他蜷缩在甲板上的样子像是一条离开水的鱼。好容易,他终于又喘匀了气。“他在下面,”他喃喃说,“他看着我呢。”

“谁?谁在下面?”赵登儿问。

那人沉默了片刻,然后用恍如梦呓的语气嘶声回答:“老屠……老屠在下面……”

“你说什么?”

“他,他就在我们后面,赵爷!他,他一直跟在船后面!我看见了,我亲眼看见了!他站在海水里,离我只有五六丈远,他就像活人一样啊,他还看着我呐!”

有那么一瞬间,甲板上鸦雀无声,所有的人都在面面相觑,然后,惊叫就在人群里炸了开来。

木芳看着远处的众人,仍然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他用手捅了捅身边的大食人:“薄爷,您见多识广,您听说过这种事吗?”

薄罗圭沉吟了半晌,看得出他是在谨慎地斟酌词句:“尸体扔下水后,被海流带着跑,硬要说的话,这也不是绝对不可能的。何况尸体泡在冰冷的海水里不容易腐烂,看上去像活人也说得过去。不过,我可没感觉到船的四周有什么海流。”

说话间,溺水者已经被带下了船舱,赵登儿和翟东焦开始说服水手们相信那个人所说的话都是溺水产生的幻觉。然而就在这时,人群中猛然又是一声炸雷:“我看见它啦!”一个水手用手指着海面:“它刚才,它刚才浮上来了啊。”

一瞬间,赵翟两人失去了全部的控制力,水手们争相扶在船舷上,面向船尾海面睁大了惊恐的双眼。

然而一盏茶时间过去了,他们什么因为没有看见,海面只有“墨舟”劈出的白色航迹,空得让人心中发慌。水中偶尔会泛过几个黑点,但是谁都说不清这到底是阳光折射造成的错觉,还是因为冰冷的水里真有一个人,正随着水流扭动着苍白的身体,木讷跟在船后面。

“回岗位上去,回去!”赵登儿终于忍无可忍,他尖声喝骂着抽出了鞭子。这一次,他终于压制住了所有人,水手们三三两两地从船舷前散开。木芳见赵登儿动了真怒,也只好灰溜溜地离开甲板。

现在站在甲板上面对大海的,只剩下唐弃和薄罗圭两个人了。四周安静了下来,只有海浪声在两人耳边神经质地循环着。唐弃看着船舷外深不见底的水面,总觉得下面潜伏着什么远超出他理解范围的邪恶之物。此刻,他真正感觉到了自己的渺小,在那一片万古深寒中根本不需要存在什么无名的疯狂,只这些茫茫无涯的盐水,就已经足够把他那脆弱的生命掐灭几千几万次了。

薄罗圭拍了拍唐弃肩膀:“想什么这么入神?”唐弃对着大食人露出苦笑:“我想起了天竺的一则神话,千万年以前,巨大的毗湿奴是不是就躺卧于这片大海上,在周而复始的沉睡与苏醒中塑造了大梵天和湿婆。”

“湿婆不是毗湿奴创造的。”薄罗圭没好气地纠正说,“而且你也应该知道,别在我面前班门弄斧这些,关于梵天,湿婆和毗湿奴的事情,我知道的比你准确多了。”他说到这里,意味深长地看了道人一眼,然后重重叹了口气,“而且,我原本应该知道得更多的。”

道人闻言尴尬地挠挠头,忽然,他指着远方岔开话题:“那是什么?”

海平面上,隐约可以看到一个黑点,它不像是暴风雨,因为它是贴在海面上的;它也不像是船,因为它看起来,有一点飘忽不定。

薄罗圭的脸色忽然难看起来:“这可真是怪事。”

“薄先生,你看得出那是什么吗?”

大食人沉重地点点头:“我还以为暴风雨可以吹散它呢。看来,它还真的跟水手们传言的一样,会在海上追着船不放。”

唐弃不禁愣了一下:“怎么,你说那是……”

“昨天的海雾,”薄罗圭神色严峻地回答,“它正在追赶我们。”

第十五章【追踪死神(第四天)】

那个高句丽水手用力嗅了一嗅,然后非常肯定地点点头,又转身对薄罗圭说了句什么。

“他说整片海面上到处都聚集着阴气,比昨天还浓。”薄罗圭把他的话翻译了一遍。

“希望老屠和海雾能够相处愉快。”鱼一贯揶揄道,“船后面追着我们的东西越来越多了。”

“不用担心,刚才桅杆上的兄弟下来说,雾确实是向着我们的方向来的,但是速度比我们慢多了。”翟东焦道,“按这个速度,它永远也追不上我们,估计等明天早晨,它就被彻底甩在后头了。”说完,他看向赵登儿,破天荒地询问事头的意见。

之前薄罗圭看到海雾,立刻就把船上几个高层叫了过来。赵登儿与翟东焦虽然也感到疑惑,但眼下并没有好的对策。烂赌鬼,捕头与虎裘客也跟出来看热闹,只有白衣女子依旧把自己关在船舱里,在唐弃的印象中,那姑娘现在越来越难见着了,偶尔出来一次的时候,她的眼神明确地表示她把舱房外的一切都看做疾病传染源。

赵登儿听完部领的介绍,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他与翟东焦虽然互不对付,但两人终究是久经考验的老水手,一旦真遇到情况,都懂得合作的重要性。

“老翟,你说要不要告诉其他伙计这件事。”赵登儿问,看他平和的模样,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跟翟东焦是合作了一辈子的亲密搭档。

翟部领摇摇头:“既然到明天就看不见了,那就没有必要多生事端,你也知道那群人要是听说起雾,又得把一整天时间浪费在大佛上。不过……”翟东焦欲言又止,面前的事头立刻心领神会:“独孤老大那边我去说明。其实我也是这个意思,这么个小点,又离得那么远,他们决计注意不到的,我们都看着些手下的人,混混就过去了。”

翟东焦点头称是,两个人又各自去嘱咐在场的水手管住嘴巴,尤其是那两个高句丽人,翟东焦特地横眉竖目地重复了好几遍,高句丽人倒是懵懵懂懂地点了头,也不知道他们听明白了多少。在汉人眼里,这些蛮夷的汉语水平总是在剧烈地上下波动。

“几位最好也请保守秘密。”赵登儿走过来对几个船客露出礼貌的微笑,“终究只是雾而已,不值得弄得满城风雨。”鱼一贯带头把脑袋点得跟鸡啄米一样,其他人也没有表示反对。

赵登儿脸上神色稍有缓和,忽然又想起了什么,急忙关照说:“尤其是木芳,那老东西一天到晚找不着人,除了灌黄汤就是瞎打听,千万别让他知道,否则全船就都知道了。”

“这一点赵爷大可放心,我们跟那个人也算不上很熟。”唐弃摆手道,“不过,赵爷你真觉得能甩脱那团雾吗?”他指了指海天交集处那个若隐若现的黑点,“昨天我们还只是能嗅到阴气,今天它就追上来了,暴雨都没能把它冲散。在下听说,这海上的东西,可不能用常理判断。”

赵事头闻言嘴角微扬,露出个不慌不忙的猥琐笑容,这表情让唐弃想起正在挤眉弄眼的狐狸:“唐爷不必瞎担心,海上的事确实不能用常理判断,但有一点在下是绝对能打保票的:在海上,没有东西会比独孤老大更可怕。”

直到赵登儿的背影从甲板上消失,唐弃与薄罗圭还在面面相觑。“他说海上没有东西比这艘船上的纲首更可怕?”过了半晌,唐弃才开口,“这艘船上的人都有病吧?”大食人不置可否,只是唉声叹气道:“咱们的船票,可实在是太值了。”

就在这时,哥舒雅出现在两人面前:“两位,有没有见到木芳。”鱼一贯不假思索地摇摇头,却发现唐弃正拼命给自己使眼色,老赌鬼立刻心领神会,如果要打听船上的事,眼前这个突厥汉子可比那醉鬼二副舵靠谱多了。

“哥舒小哥,跟您请教点事儿”,他装作若无其事地揽住直库的肩头,让对方脱身不得,“我听说咱们纲首曾经遇过险,一船人都死了,还赔上了他一条腿,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一般而言,船上的直库都是心眼极其实诚的人,只因这差事枯燥乏味至极,却关乎全船性命,容不得半点浮巧。哥舒雅果然就是这么个老实人,说话做事从来都是实心实意,不懂得虚应敷衍。眼看自己被唐弃薄罗圭鱼一贯三人笑眯眯地围在中间,马上不知所措起来。最后他摆摆手,显然是放弃了抵抗:

“其实这也不算什么秘密,但是在海上传来传去总不太好。”哥舒雅的有些为难地搔搔头,“我也是听人说的,独孤老大曾经在海上,追踪过死神。”

接下来的几个呼吸时间,三个人都愣在那里,好半晌唐弃才第一个反应过来,急忙追问:“你刚才说的死神,是个比喻吗?”

“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港口的老人只有在发最毒的毒誓时才会提到它,平时他们会向小辈坚决否认那个东西的存在,这似乎是老水手默认的一个准则了,带我上船的师父只跟我说,过去死神弄沉过很多船,也许,独孤老大是最后一个见过它而且还活着的人了。”

“具体跟我们说说。”鱼***。

哥舒翰却连连摆手:“关于独孤老大的传闻太多了,而且大多都相互矛盾,有人说他重创了死神,让对方在海上销声匿迹至今,也有人说,他牺牲……”突厥人忽然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赶紧闭上嘴,眼睛里满是狼狈。

“牺牲?”

“没什么!”哥舒雅斩钉截铁地回答,同时用健壮的身板顶开鱼一贯,慌慌张张钻下船舱。

“捕头,你说他刚才想讲什么?”老赌鬼看着他失魂落魄的背影,凑到高镇身边。

“还能是什么?肯定是独孤元应牺牲了船员跟死神达成交易,独自从鬼门关……”不良人的话忽然停了下来,鱼一贯转过头,发现高镇正注视着海平面,脸色异常凝重。

“高爷,怎么了?”

捕头没有回答,明明什么事都没有发生,甲板上却陷入了诡异的沉默,过了许久,虎裘汉子臂弯中的白狸子轻“喵”了一声,不知何故,那畜牲慵懒的叫声如今听来,竟也透着一种压抑。

赵登儿再一次怀着膜拜之心打开柜子,海图上的佛像比昨天又清晰了一些,两侧肩臂竟然还隐隐浮现出了象牙般的淡黄色。赵登儿不能解释这种情况,但他相信这是一个奇迹,是一个与自己有关的奇迹。他赵登儿曾经在海上风光过,也曾经一贫如洗,大海给了他一切,但最后又把一切收走了。

大海对他而言就像是个恶毒的女人,每次分别时,赵登儿都带着愤怒与恐惧下定决心要彻底从她身边逃开,可是一旦双脚踏上陆地,赵登儿对她的向往又会一天比一天难以压抑,他渴望扑回她光怪陆离的怀抱,渴望把自己的生命再一次交付到无常的滔天巨浪中。

赵登儿就是这样,在盲目与狂热中渡过了大半辈子,直到有一天,他再次站上码头,看到那无边无涯的汪洋,他忽然动摇了。他第一次感到他没有勇气离开陆地,之后的日子里,他的积蓄一点一点坐吃山空,但是他心里知道,在不敢踏出第一步的那一天,他就已经一无所有了,他成了大海咀嚼完又吐出来的一堆渣滓。

浑浑噩噩的日子继续了一年后,赵登儿的命运再一次产生了变化,看到这张海图后,勇气又一次充满他的身体。这一次不再有纠结,不再有矛盾,因为他终于明白了自己的命运。他是个有佛缘的人,他一生的真正意义,就在于去海上与佛相会,虽然他不知道佛在哪里,但他相信海图会带他找到的,只带他一个人……

水手的喊叫打断了事头的思绪,他把海图收好,恼火地冲出房间,老天保佑那个水手最好真的发现了什么紧急情况,因为如果不是那样,自己会请他吃上一顿鞭子。

踏上甲板,喊声更清晰了,是从主桅顶上传来的,赤膊的瞭望夫正对着甲板不停挥舞双手。

“船!”他大喊,“是船!”

特别篇,写在中间的话【第三部分】

这两天大家在文章下面留的言我都已经看到了。有很多读者问我最近究竟在忙什么?为什么博客更新如此缓慢?首先,笔者要在这里向所有关注我的读者表示歉意,笔者只是一名民间“白案”爱好者,开博客写文章纯粹是班门弄斧,能得到大家的错爱笔者受宠若惊,其次,笔者也要对自己最近一段时间的去向做一下解释。

上周,在王策老先生的热心搭桥下,笔者有幸接触到一位来自民间的西周文物专家,机会难得,笔者就“松水八仙”命案现场留下的香炉,向这位因工作人员原因而不便透露姓名的先生讨教了许多问题。

笔者认为,这对于我们进一步了解“松水八仙”命案乃至整个临汾大墓二期工程,无疑是一份至关重要的资料,于是笔者决定第一时间把梳理后的信息拿出来同大家分享。

根据流传出的照片来看,当时在现场被发现的很可能是一只汉代的青铜博山炉,高度大约在20到22厘米之间,炉座可以看到一个清晰的蛇口张开图案,那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先生(以下简称a先生)认为,这条蛇是在吞吐陆地。炉顶处雕有两个妇人,身体不自然地反向扭曲着,正是基于这两个妇人的形象,a先生断定这是在中国历史上极为罕见的“二女炉”,这种香炉不但稀少而且带着明显的恶毒隐喻,往往是出现在某些不被官方承认的淫祀之中。

a先生告诉笔者,这种香炉上一次出现是在1932年,那时候,伪满洲国政权正计划在长春建造一座规模与社格远超伊势神宫的大陆神宫,后来因为资金问题神宫只修建了一半,而二女炉就被供奉在神宫内殿之中。伪满覆灭后神宫被苏军占领,包括二女炉在内的大量物品亦告下落不明。

从现在可以找到的史料里不难发现,围绕神宫与香炉有两个不可解释的谜团,第一,早期大陆神宫是由当时在日本势头如日中天的陆军少壮派直接建造的,自神主以下全部挂陆军军衔。这本身就已经犹如天方夜谭,但更让人吃惊的是,去过神宫的人都一口咬定,在里面工作的绝对不是军人。五十年后,中日两国历史学家们重新翻看大陆神宫册籍,他们惊讶地发现册籍记载的许多带衔神职人员根本没有在神宫里出现过,比较有代表性的是一个名叫藤原源太郎的中校,册籍中说他是小仓人,毕业于日本陆军大学。然而事实上,军方确实有一个毕业于日本陆军大学,来自小仓的藤原源太郎中校,但是他早在30年前就已经死于日俄战争中了。

第二个谜团出现在苏占时期,神宫被封锁半年之后。那一年腊月,两名苏军军官被发现双双饮弹于神宫内殿,现场散落着烧了一半的马合烟叶和明显超过配给份额的伏特加。

后来的的调查报告把这起事件归结为酒精中毒和癔症,因为勘察人员在尸体旁的旧瓶子中发现了少量稀释过的坦克防冻液,报告解释说,这两名军官所在的连队一直都有偷喝坦克防冻液作为伏特加替代品的陋习[1]。老兵们都知道,此类工业辅料不但效果与伏特加大同小异,在喝下一定的量之后,还会产生极度的亢奋(诺门坎战役时期曾经发生过苏军士兵因为饮用过量防冻剂而倒在雪地里剧烈抽搐的案例),因此,虽然有巨大的中毒风险,士兵还是对偷喝防冻液乐此不疲。

不幸的是这种亢奋往往是当事人无法控制的,这两位军官是不是因为喝下过量防冻液造成了精神失常,才在幻觉造成的极度恐惧中吞枪自杀已经无从调查,不过事发后,苏军远东内务部的官员连夜运走了死者的尸体,同时被带走的还有四名低阶军官和两名勤务人员,有目击者声称,这六个人外加两名死者经常秘密出入大陆神宫,其中一人甚至胸口还挂着该神宫专属神职人员的花饰。半年后,其中一名死者的遗孀不堪忍受非人的政审选择自杀,她留给妹妹的绝笔信中声称那个给他们八个家庭带来灭顶之灾的“日本香炉”(其实是汉代香炉)已经由内务部呈送莫斯科,它后来的下落成了当局的高度机密。

a先生给笔者传真了一份香炉结构图的日文复印件,笔者正在核对复印件上的编号,不过几乎可以肯定该结构图出自伪满时期的陆军部。a先生特别要笔者注意炉芯部分,那显然是由一整块金伯利岩琢磨而成。成分测定显示它应该是随着一次火山活动从地下200多公里处的软流层喷发上来的。陆军部似乎对岩石表面那些诡异的血红色纹路极感兴趣,从1933年起,他们先后对纹路做过一系列细致的研究,然而,所有的研究成果后来都随着战火付之一炬。

可以肯定的是,出现在标红楼案发现场的博山炉与存放在大陆神宫中的博山炉并不是同一只,而对于案发现场的香炉,警方并未给出详细的信息,所以,我目前依然不知道它的炉芯是否也有一块来自地幔深处的太古岩石,以及该岩石上是否也布满了那些让人头皮发麻的纹路,甚至,更进一步,如果血色纹路确实存在的话,会不会跟案发现场墙上的涂鸦刚好相似。

文章的最后,我为大家推荐王策先生的私人博客。虽然他对分享自己在“白案”上的见解向来缺乏热情,而且他博客的更新也颇为随意,但我还是坚持认为所有“白案”爱好者都应该去他那里看一看,他对于“白案”的分析是我见过所有观点中最客观,最公允的,这在如今群魔乱舞的民间“白案”圈子里尤为珍贵。在这里,笔者忍不住要发一点牢骚,自从山西临汾大墓得见天日以来,“白案”研究迎来了难得的春天,这诚然是好事;但是随着受关注度的提高,越来越多人挖空心思要把“白案”与各种神秘学,伪科学甚至宗教混为一谈,这种急功近利的心态是作者最不愿看到的。

读者可以根据本篇文章末尾的链接进入王策先生的博客,最近笔者正与王先生商量合作,就周问鹤在天宝十载的那次航海写一篇长文,王策先生曾花费大量时间,对那次出海的几名主要人员背景做了详实考证,他得出了一个惊人的观点:那五个周问鹤的仇人之中,至少有一个人是铁鹤道人安插进去的卧底,而且他相信,船上东瀛水手歌谣中的那个“勘兵卫”就是揭开这个,或这几个卧底真实身份的关键。关于这些,我们将会在长文之中进行全面分析,大家请稍安勿躁。

注意[1]:这是作者的演绎,历史上苏联人确实喝过防冻液,但喝的不是坦克防冻液而是战斗机防冻液,另外,这也不是发生在二战时期。

第十六章【第二艘船(第四天)】

那艘船比“墨舟”稍微要小一些,但也算得上是个庞然大物。它显然已经有些年头,在阳光下泛着一层老旧的黑褐色。这艘船的船帆已经收起,船身随着波浪木讷地摇晃着,像是个大脑一片空白的疯子在众人眼前原地踏步。

“不对劲。”高镇沉声说,他淡色的眸子一眨也不眨,像是要把目光楔进船身中,刚才,也是这双眼睛第一个发现了海上的不速之客,比桅杆顶上的瞭望夫早了足足一盏茶时间。

“高爷,怎么了?”薄罗圭问。鱼一贯这时早已躲到了一边,出于赌徒的本能,他总是尽量避免踏足捕头身旁五尺之内。

“甲板上没有人,从船楼的窗口望进去也看不见人。”高镇的语气严肃中不带一丝情感。鱼一贯不禁猜想,他平时捕盗拿贼时,是否就是这副样子。我们称赞一个公门中人,常会说他铁面无私,然而“铁面”对于这位高捕头来说,还是太精致了,他更像是一块粗砺的巨石,泰然镇在狂风巨浪之中。

“是‘青龙’。”这时赵登儿也走到了船舷边,手搭凉棚朝来船远眺,嘴里还装模作样地啧啧有声,“它晚出现了几乎一天,本来在暴雨之前它就应该过来跟我们汇合的。”

“怎么?你知道这艘船。”虎裘客一双吊睛扫过事头,“赵爷,你跟独孤老大究竟瞒了我们多少事啊?”

虎威下,赵登儿不由自主地放低目光,连气都出不畅了,只须臾光景,其他人就看到他的鬓角浮出细汗,唐弃心中暗叹一声,人终究是人,任凭他如何凶狠狡诈,手段高明,一旦见了真虎,便少不得魂散魄飞,哪里还有施为的余地。

“尹爷明鉴,此番去岛上的船本就不是一艘,而是两艘。远洋行舟素来前途难卜,准备两艘船是为彼此有个照应。何况,我们尚有许多补给与海图在那艘船上,独孤老大也有样私人东西存放在那里。”赵登儿说罢,便招呼水手朝那艘船靠过去。

“等下!”不良人忽然抬手拦下赵登儿,“这艘船有问题。”

事头疑惑地看着高镇,显然对捕头的行为大感意外:“高爷,怎么了?什么问题?”

高镇深吸了一口气,他的目光还是没有离开“青龙”空寂的甲板,仿佛是盯着一个阴森的命案现场:“我还说不上来,但那艘船绝对不正常。”

这话让赵登儿愈发摸不著头脑,因为忌惮高镇是庞菩萨请来的贵客,他只好强忍不满,赔笑道:“高捕头莫要拿在下戏耍。”说罢他便要扔下高镇,指挥“墨舟”靠上去。

“我不是在开玩笑!”高镇猛地抓住赵登儿单薄的肩膀,淡色的瞳仁像是要喷出火来。

“高捕爷”赵事头虽然脸上还挂着笑容,但谁都看得出他耐心已经所剩无几,“你这是要找麻烦吗?”

船上的气氛顿时剑拔弩张了起来,就在这时,鱼一贯忽然喊了一声:“看那儿!有人!”他说得没错,那艘船空旷的甲板上确实出现了一个模糊的人影。

那影子就像一个稻草人般,面对“墨舟”木然伫立着,感觉不到一丝生气。又过了大约一盏茶时间,他缓缓走到船舷边,开始朝“墨舟”挥手,虽然距离太远看不清他的衣着长相,不过单看挥手动作,那人却也没什么更多的可疑之处。

“看到了没有?”赵登儿恶狠狠地一甩胳膊挣脱了捕头,“那是自己人!”

高镇没有回答,他只是看着那个人影,脸上渐渐浮现出严峻之色:“痴子!你还没看出问题吗?”

对面船上的人显然是等得心焦了,挥舞手臂的速度渐渐加快,他似乎还在喊这什么,但是声音完全被海浪盖过。

“你到底想说什么呀?”赵登儿怒吼。捕头冷哼不语,他身边的烂赌鬼却忽然说话了:“确实不对劲啊。”

赵事头转身望向鱼一贯,对于这个一文不名的无赖,他从一开始就不打算讲什么客气:“哦?愿闻其详。”

“他没说话。”鱼一贯淡然说,“他虽然看上去像是在对我们喊,但是我什么声音都听不见。”

高镇与唐弃都明白了烂赌鬼的意思,但是赵登儿显然没明白,他正要破口大骂之际,整个人忽然定住了,显然,他也想通了不良人口中的反常之处:“他怎么一直在挥手?”事头转过身,疑惑地望着远处船上的人影,“手挥得这么快,他怎么停都不停一下?”

“事头,”这时木芳分开众人走了过来,“艄公要我来问一下,到底开不开过去?”

赵登儿陷入了犹豫中,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双脚,一双贼眼飞快地转着。也就在这时,远处的人影终于有了变化。

他的双手忽然毫无预兆地耷拉下来,给人的感觉,就像是他忽然心生厌倦,撕掉了自己的某个伪装。然后,人影在“墨舟”众目睽睽之下,木讷地侧过身,开始在船上漫无目的地来来回回地蹒跚而行。他的动作并不连贯,像是时常会艰难地跨过什么障碍,唐弃的背脊阵阵发凉,他已经明白,那艘船的甲板上一定横七竖八倒着许多东西,只不过被船舷挡着,从他们这儿看不见罢了。

“墨舟”甲板上聚集的水手更多了,众人三三两两站在赵登儿身后,噤若寒蝉地远眺那艘船上的怪人。

“不对,”高镇忽然倒吸一口凉气,“那艘船上一定有什么事情在发生,他是在引开我们的注意力。”

“事头……”木芳又轻唤一声,把赵登儿从乱麻一样的思绪里拉了出来,“我们要不要靠过去?”

“不要!”一声断喝滚过众人头顶,翟东焦气急败坏地推开一干水手挤了进来,“姓赵的!第二条船的事,怎么从来没人告诉过我?”

赵登儿的火也被呛了起来:“靠上去!老大要船上的东西!”他对木芳尖声道,“非拿到不可!”

“你要替独孤元应拿东西?行啊,”翟东焦切齿道,“那你自己游过去啊。”

“游……”之前一直陷入沉思的高镇嘟囔了一声,像是想通了什么事,然而除了唐弃,没有人听到他的自言自语。

船上的积怨终于要被点燃,水手们个个摩拳擦掌,却难掩脸上如坐针毡的神色。只有木芳好整以暇抄手而立,看他的样子,似乎还乐见冲突发生。

“我明白了!”就在千钧一发之际,高镇忽然抬起头,唐弃发现不良人语气里竟然带着些许喘息,这是唐弃第一次在这个这个砺石般的汉子脸上,看到了紧张的神色,“游!他们要游过来!”

【附录】人物表

注:作者没能找到唐代广船的人员编制,以下内容是仿照宋元时期编制设计的。

【管理阶层】

纲首(类似于船长):独孤元应

事头(大管家):赵登儿

部领(人力资源):翟东焦(潜在的福州帮大佬)

直库(仓库):哥舒雅

【技术人员】

火长(领航员):薛团

大翁(艄公)桓有龄:(泉州帮大佬)

二副舵:木芳

三副舵:路昂(崖州帮骨干)

注:艄公与副舵都负责掌舵,因为船上不止一个舵,大翁地位最高,副舵等同学徒,是大翁私属

碇手(掌管锚碇,负责抛锚与测量水深):屠年海

【一般船员】

人伴(水手):

缆工:

招头,料匠(工匠):

厨师:卢胜

【船客】

“千里剑”师凝:字霜城,有洁癖,常做白衣男装打扮,追杀周问鹤的原因是周问鹤侮辱她亲人的尸体。

鱼一贯:耳朵很灵的职业赌徒,周问鹤曾经在监狱中出卖过他,他声称自己并不想杀周问鹤,但是周问鹤一直要让他死。

薄罗圭:大食语言天才,身上带着十来把各式各样的弯刀,有一副极具表现力的胡子,他宣称周问鹤夺走了他的古代天竺经文。

“匪豪”尹落鹏:身披虎裘,不怒而威,看别人一眼就可以让对方破胆,养着一只毛色如雪的名贵白狸子,周问鹤曾经用一只假的王莽头骗过他,现在他想要周问鹤的人头。

高镇:眼光奇毒的资深不良人,他的上司认为他比那些被他抓住的盗匪更加危险。为了他心中的正义可以不计代价,甚至不择手段。因为洛阳的一起姐妹命案,他要捉拿周问鹤回去审问。

第十七章【有客到(第四天)】

高镇晚了一步,几乎是在他抬起头来的同时,十来个黑漆漆的人影忽然从船舷外翻了进来。即使被海草当头包裹,捕头仍然一眼就看到了他们凸在脸外的双眼和尖牙密布的吸盘状圆嘴。

水手们几乎没有做任何反抗就开始四散而逃。其中有个运气差点的起跑太慢,被一只怪人扑倒在地,那东西的嘴严丝合缝地吸在水手脖子上,不用细看就知道它正在用一排排尖针似的牙齿钻削着受害者的血肉。

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啪”一声脆响,怪人扔下猎物连退了好几步,他的头上多了一道缺口,腥臭的黑血正在潺潺流出。

怪人凸出的眼睛依旧黯淡无神,也不知能不能看到袭击他的捕头,高镇甩了甩乌金铁尺上腥血,重新立好门户。

唐弃这是第一次看到名捕高镇的兵器,乍看上去与普通公门中人所用之物形制上并无不同,只是更少些圆润,多些方正。然而刚才的雷霆一击已经让唐弃发现,这个捕快的兵刃要远比普通铁尺沉上不止三四倍,倘是他用上真力,只消一击,“墨舟”的桅杆恐怕就要应声而碎。

那怪人受了重创,却反而激起杀性,它抓下身上一把海草朝捕快掷去,同时鼓起余力,箭也似冲向高镇。

不良人身子一偏避过海草,回身时怪人正好窜面前,他也不站工架,飞起一脚便把怪人踹出五六丈。

不良人面对的大多是下三滥的江湖盗匪,各种阴险恶毒的伎俩他们更是司空见惯。所以公门中人临敌都是用最简单最有效的招式,铁尺排颅专为一击将人打昏,而后面跟上的那一脚则深得不良人踢门缉盗的精髓。

与此同时,唐弃也以指代剑逼退了一个冲上前的怪人,想来自己学了半生剑术,临阵时,却是十次有八次没带上剑,正在心中酸楚,一只肥手拍上了他肩头。唐弃转头看去,薄罗圭正笑嘻嘻地对他展开外袍,露出里面琳琅满目的弯刀:“随便挑一把吧。”

这真是要瞌睡来枕头,唐弃欣喜之余便想找一把最长最直,与剑最相似的兵刃。结果一圈看下来,发现每一把刀都弯得像是故意在跟他闹别扭,脸上不禁又泛起愁容,薄罗圭显然看出了他的心事,抽出一把新月细刃:“来,这把最适合你,”他脸上全是内行的从容,“又轻又便宜。”

唐弃接过新月刀,刚好看见之前被逼退的怪人卷土重来,他习惯性地随手一抖,结果挽出的鸡腿形剑花差点没把他的鼻子气歪了。紧接着,仿佛是为了进一步刺激他,一道白链当空泄下,毫无阻滞地将怪人一劈为二。

唐弃手握弯刀尴尬地站在死尸前,他旁边的薄罗圭悠然翘起拇指:“半城霜!好剑!好剑法!”

师凝连看都没看他们一眼,转身又朝被追赶的鱼一贯跑去。薄罗圭望着她霜仙也似的背影,露出赞许而又猥琐的笑容。这时,他的肩膀也被人按住:“怎么啊?你不出手吗?”那人理了理虎裘,“你的刀都是摆设呀?”

“还轮不到我出马。”薄罗圭笑着摆摆手,同时,目光转向舯楼那扇从来不打开的窗户。“你的水手就要被杀光了”他心中暗道,“我就不信,你还能在里面坐得住。”

一个怪人忽然从胖子身边窜出,大食人和虎裘客却眼皮都没有抬一下,虎裘客臂弯中的白狸子没有那么好的定力,“嗖”地一声窜到了甲板上,须臾间便不见了身影。

饶是这变故来的突然,尹三爷脸上却还是沉如深海的虎威,只有薄罗圭听到了他憋在肚子里的一声轻叹,那边厢,怪人已经被唐弃挑成两截。这把刀刺挂点崩都施展不开,唯独挑式用起来却比剑还顺手。他看到两个落单的东瀛水手正被一个怪人逼到船舷边,紧上两步,一刀挑下怪人手臂,东瀛人显然没想到自己还能死里逃生,他们愣愣看着唐弃,半晌后其中一人才吐出一句唐语:“勘兵卫?”

“什么?”唐弃问,对方却不说话了,不知是因为他还处在恍惚当中,还是因为所学唐语有限。另一个东瀛水手看起来更机灵些,他指着唐弃用生硬的唐语解释说:“他说,你,就跟我们东瀛民谣里的英雄,岛田勘兵卫,一样勇猛。”说完,他神色夸张地翘起了大拇指。

水手那边,翟东焦和赵登儿原本同仇敌忾,然而东躲西藏了一阵之后,唐弃发现甲板上只剩下了晕头转向的翟东焦一人,赵事头早趁混乱走得不知去向。唯一一个有些功底的船员是突厥人哥舒雅,他身上已经被吸盘剐出了大大小小十几道伤口,却依旧骁勇,持着拳猛脚重硬是救下来好几个伙计。

翟东焦见大翁桓有龄也跑上了甲板,心焦之下顾不得身外几步就是凶险,用尽全力朝他大喊:“老桓,停下,船快停下!”

桓有龄这时已经一片茫然,他听到有人喊自己,急得险些哭出来:“停不下来,是满帆!”

唐弃循着他的目光望去,这才看见处于战场正中心的主桅不知何时帆已挂满。

“来人啊,去把帆撤下……”翟东焦还没说完,就已经被一个怪人撵得满甲板兜圈,再也顾不得什么船帆了。

这时,更多的水手出现在甲板出口,打头之人正是往日急于巴结赵登儿的大厨卢胜,他胸前挂着俎板,手上拿着菜刀,横眉怒目站在门口喊打喊杀,就是不上来。

万幸还有师凝在,唐弃的压力已经减轻了许多,他手提弯刀举目瞭望,发现“墨舟”与对面“青龙”的距离已经明显被拉近了一大截,“青龙”上的人影终于也停止了来回巡弋,它扶着船舷,僵硬地立着,唐弃隐约看到那人的双肩似在微微颤动,它在笑吗?不过更大的可能是自己眼花了。

甲板上师凝回身引剑,势若团雪,转眼间又手刃了两名怪人,高镇与唐弃铁尺弯刀一合,也把一名怪人斩头截身,现在他们终于渐渐站到上风。薄罗圭目光始终没有离开独孤元应房间紧闭的舱门,他把胖手伸进自己袍子中摸索了一阵,精心修饰的胡子一会儿翘起来,一会儿耷拉下去,比他的表情还要丰富许多,过了半晌,他总算从怀中掏出一把纯金小刀,随手一扬,金刀便打着哨飞向桅杆,金光闪处,帆索已经应声而断,而金刀飞过半个甲板,又稳稳回到了胖子手中。

船帆重重砸下,“墨舟”也终于止住了向对面船靠拢的脚步,情况忽然陷入僵局,两艘巨船隔着二十余丈的海面遥遥相对,谁都动弹不得。

第十八章【集合(第四天)】

翟东焦主持了初步的战后清点,九个船员受了伤,其中两个伤势严重,器物损坏不计其数,最让人头疼的是,一个怪人闯进舱内,打破了大部分的水桶。

赵登儿不知什么时候又出现在甲板上,他看起来毫发无损,面对翟东焦时脸上挂着溢于言表的得意。

鉴于现在“墨舟”的处境,翟东焦把没受伤的船员们集结起来,轮班守在甲板上,那些原本一触即溃的老少人伴在分配到武器之后忽然生出胆气,纷纷对着十几丈外的“青龙”耀武扬威起来,看他们手持简易刀剑手舞足蹈的样子,唐弃忍不住捏了一把汗。

“至少他们这次没有内讧。”鱼一贯苦笑道。

“想不想赌一下他们谁先把自己剁了,我赌那个泉州瘦子。”薄罗圭上唇两撇胡子翘了一下,样子颇为戏谑,他转过头,却发现虎裘客与白衣女子都不见了,胡子立刻失望地耷拉下来。

远处,他所说的那个瘦子正兴高采烈地拿着简易刀在自己面前胡乱比划,有好几次刀刃距离切着他左手只有几寸之遥,他竟然一点没发现。兀自陶醉中,冷不防一只大手掠过瘦子头顶一把夺下了他的自杀工具,瘦子转过头,立刻迎上了突厥汉子愤怒的目光。哥舒雅浑身十几处伤口都在淌血,但是他拒绝离开甲板,显然他已经意识到如果自己不在,只需要一盏茶时间这群水手就可以把甲板搞得血流成河。

唐弃从怀里拿出一些药递给突厥汉子,哥舒雅推辞了一下就收下了。这汉子虽然还是一片泰然,但是脸色已经明显转白,额头还隐隐渗出虚汗,看来他这次真的失了不少血。

哥舒雅木讷地谢了两句,却又被甲板另一头赵登儿和翟东焦的争执打断了。他皱起眉头骂了一句突厥话。

“两位头儿看起来精神都不错啊。”唐弃看了一眼剑拔弩张的两位,冷笑一声。

“这两个人,简直就是船上的祸害!”突厥人愤愤道。

过了一会,他们才知道出了什么事。首先是赵登儿拒绝告诉翟东焦刚才去了哪里,后者本来就对他抛下自己一事大为光火,部领甚至怀疑赵登儿是故意要让他死在混战中,更何况,赵事头还有意无意地暗示,翟东焦身陷险境的那段时间,他其实是跟纲首呆在一块。领悟到这一点后,翟部领脸几乎涨成了紫红色,瞎子都看得出他距离爆发只差一颗火星而已。

随后赵登儿要求把受伤的水手全部隔离起来,这样做虽然不近人情,但理由也是显而易见的:谁都不能保证从海里面爬上来的东西不会传染点什么。对于这个要求,翟东焦只是回以冷笑,赵登儿这才明白他把事情想简单了,如果一下子隔离九个船员,“墨舟”根本不可能正常航行,能不倾翻就已经阿弥陀佛了。事头转而思考如何让所有受伤水手都在其他人的监视下执勤,但这样做无疑又要考虑几股不同水手势力的平衡问题。

眼看赵登儿陷入进退两难,翟东焦脸上幸灾乐祸的表情越来越明显,然而,事头的下一个命令彻底把他激怒了:他要求立刻派出一艘小艇登上对面沉默“青龙”。

“老大的东西非拿到不可。”他蛮横地如此断言。

“你疯了吗!”翟东焦指着地上还没清理完的尸身,“你没看到那艘船上都有什么吗!”

赵登儿不为所动,他板起面孔,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老大的东西非拿到不可。”语气既不凶狠也不愤怒,很显然他认为面前的人不值得他动肝火。

翟东焦的脸都气得扭曲了起来,他攥紧拳头作势就要扑上去,早有赵登儿的亲信跑过来拦在了他与事头之间。

“我们要不要躲一躲?”鱼一贯悄悄问薄罗圭,后者很自然地望向高镇,捕头厌恶地白了他们一眼:“要躲你们可以躲。”

就在这时一个皮肤黝黑的矮个子忽然分开人群,跑到赵登儿身边,他塞给事头一张纸条,后者看完难掩震惊之色:“这……”

“此人是谁?”唐弃问突厥汉子,“怎么从来没见过他?”

“船上的火长薛团。”哥舒雅回答,“我也没怎么见过他,他整天都呆在自己的船舱里摆弄那些怪玩意儿,我只知道他也是独孤老大亲信,还有,他的舌头好像被割了。”

那边厢赵登儿已已然从惊诧中恢复了过来,“集合,”他嘶声高喊,眼神中半是惊慌半是狂躁,“所有人,到甲板上集合!”

艏楼上的竹筒被敲响,发出让人难以忍受的刺耳声音,船员们陆陆续续从舱里出来,脸上都挂着茫然无措的表情,惶恐不安的气氛在甲板上蔓延,让唐弃联想到待宰的羊群。

赵登儿还在尖声叫骂,他的嗓音与竹筒的敲击声混杂在一起,如同錾子一下下斫在众人的神经上:“赶快!赶快你们这些废物!排成一排站好,你们,看紧海面上那条船,其他人背对舯楼,背对舯楼,你们听不懂人话吗?”

“他疯了吗?”唐弃皱眉道,他实在不明白那个奸滑小人想要干什么,现在一场鏖战刚过,不知底细的敌人还在隔水相望,他竟然要所有人在甲板上列队。正在这时,他发现身边飘过一袭白衣,师凝也已经被叫出了船舱。

“尹三爷呢?”他悄悄问白衣女子,后者没有回答,看清她的脸色后,唐弃决定不再冒险问第二遍。

“还有你们,你们也是!”

赵登儿气势汹汹冲到船客面前:“背过身去!看海面!你们要我说几遍?”薄罗圭的胡子翘了一下,这显然是在表示无可奈何,然后他们几人就心不甘情不愿地转过身去,唐弃看着波澜不惊的海面,即使没有人说话,他也能从身后杂乱的脚步声中听出慌张与疑惑。不知过了多久,脚步声有放缓的趋势,看来水手们大致都站好了,赵登儿的语气却丝毫没有温和下来:“安静,安!静!——木芳老鬼,你再说一个字试试!——所有人,看海面!不准回头,否则我挖出你们的眼睛!”赵事头此刻显然是用上了他所能达到的最高音调:“纲首,有话要说!”

第十九章【亚哈船长的执念,上(第四天)】

四周忽然之间安静下来了,唐弃甚至听不见身后船员的呼吸声,只有海风轻柔地擦过他的耳畔。他茫然看着眼前的水面,怀疑身后的水手是不是在刚才几个呼吸的时间里忽然死绝了。

又过了一会儿,风声中夹杂进了一个机械的的声音,唐弃知道这是木腿与甲板的撞击声。他不敢回头,只能竖起耳朵,听木腿的脚步声一步一顿地在甲板上徘徊,那步子迈得很缓慢,仿佛木腿的主人身负着重担。唐弃发现自己也忍不住屏住了呼吸,他用余光扫了一眼身侧,欣慰地看见薄罗圭鱼一贯表情跟自己一样紧张,落针可闻的甲板上,他们仿佛成了一群等待被主人敲骨吸髓的家畜。“这就是独孤老大,”唐弃心想,他多少能理解为什么赵登儿会把这艘船的纲首称之为海上最可怕的存在了。

差不多一盏茶的时间里,纲首独孤元应都只是在所有人的背后来回踱步,他未发一言,惶恐却已经在众人心中飞快发酵,唐弃甚至怀疑会不会有一些虚弱的船员承受不住压力当场昏倒。

远处的“青龙”上,那个人影木然扶舷而立,似乎也在注视着这里。但说也奇怪,跟背后的木腿脚步声相比,“青龙”上的人影似乎不那么吓人了。

“我知道,”独孤元应毫无征兆地开了口,“船上有一些人对这次航行没有信心。因为老屠的死,因为有些人前天晚上的怪梦,因为昨晚的风暴或者今天早上的龙肉。”纲首的声音嘶哑至极,如同一只被海风腐蚀的残破铜哨,唐弃无法想象人肉的嗓子怎么可以发出这么刺耳的啸音,他甚至感到自己的喉咙都开始隐隐幻痛,“但有一样东西比你们的怀疑强大得多,那就是,我,你们的纲首,对这片大海的憎恨!”

“……说真的,你们的疑惑与我的仇恨比起来不值一提,因为我们的敌人从来都只有一个,那就是船舷外那片随时要把我们吞噬的大海!不是老屠,不是“青龙”,不是遥遥追在后面的海雾——我想恐怕还有很多人根本不知道它的存在吧——都不是!只有大海!”

“……你们不是我,你们不知道这股仇恨有多强烈,每时每刻,它都在我的骨头钻削,我向佛祖发愿,就算死了,我也要死在海里,我要沉入暗无天日的深水,用指甲扣进大海的血肉,用牙齿撕咬它的肠腑!”

唐弃想象不出独孤元应说这番话时的表情,他只觉得通体深寒,仿佛有一个扭曲至极的思想钻进了脑中,但同时,他又隐隐感到丹田发热,纲首的话似乎正在激起他体内某种不受控制的狂热,他的思想依然清醒,但他的情绪却已然被独腿人点燃了。

“你们以为这是次航行?这是一场战争!要么是它把我们囫囵吞个一丝不剩,要么就是我们掐断它的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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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赵登儿根本不用让船员在甲板集合,即使在舱底,纲首的尖锐嗓音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虎裘客匍匐在一条过道上,意识到自己可能是唯一一个在舱底欣赏纲首演讲的听众了。其实他也不是故意要躲独孤元应,方才水手招呼大家上去的时候,他刚好追着狸子钻进了一条狭缝,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甲板下面已经没有一丝声响了——大家显然都把他给忘了。

虎裘客的虎裘已经收进了船舱,没了衣服衬托,他的人看上去矮了一圈,也多亏了这个体型,他在船底钻来钻去还不算太吃力。

“白倌儿……”虎裘客压低声音喊了一句,希望那只狸子能够听见,直到现在,他还是不了解他的宠物,白倌儿有时候伶俐到可以与他心意相通,有时候又蠢到可以把他气死。

前方的缝隙闪过一道白影,虎裘客心中气结,他已经被自家宠物牵着鼻子钻过好几道缝隙了,感觉自己生生变成了一只老鼠。

“白倌儿”“喵喵”叫了两声,在虎裘客听来简直是挑衅:“娘的!”他一边骂一边艰难地在缝隙中扭身前进,“魏老四一定在骗我!什么相性投缘,它的相性适合做我的祖宗!”

头顶上独孤元应的演讲已经渐入佳境,纲首正在向一众船员灌输必须跨过大海到达博山的宿命观点。

“博山,”虎裘客喃喃自语。墙壁的夹缝热得像是一只蒸笼,“这艘船,真能到博山?”

“南海客栈”的人信誓旦旦向他保证他们找到了博山的嘴脸还历历在目,但他始终是一个务实的人,他从不相信这座与蓬莱瀛洲齐名的汉代仙山真实存在,就像他从来不真正相信王莽人头能说话一样。一念及此,他脑海中又浮现出那个道士的面孔,他又回忆起道人说过的话。

“他们都错了。”虎裘客钻出缝隙,然而“白倌儿”先一步钻到了一片木板的后面,虎裘客得意地笑了笑,蠢狸子此刻已经成了瓮中之鳖。

“博山早就沉进海底了,不对,它沉入的地方,比海底更深……”他喃喃复述着道士告诉他的真相,双手扳住遮掩狸子的木板,如果他的推测正确,木板后面根本没有路。“博山……它既不是山,也不是岛……”掌心传来异样的湿润感觉,虎裘客愣了一下,怎么回事?这块木板好像完全被沤烂了,而且,从它后面阵阵扑鼻而来的气味难道是……

虎裘客没有停下来细想,他用一只手把木板掰开一条缝,然后把另一只手伸进缝中,他相信自己最多两下就可以掏到“白倌儿”。

“博山……它是……一个……”话音未落,只听“哗啦”一声,木板被扳下了好大一块,虎裘客失去重心,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

“怎么?”重新站起来的虎裘客把头伸进木板的缺口,然后,他不知道自己该为什么而感到惊讶了。是这里出现了一条绝对不应该出现的通道,还是这条通道四处沥沥淌着海水,挂着海草,镶着贝壳,就像是一艘刚被打捞上来的沉船一样。

第二十章【亚哈船长的执念,中(第四天)】

“白倌儿?”虎裘客的喊声在潮湿的过道里激起几次回响,不久后,过道的那头传来一声飘渺至极的猫叫,似乎是在意兴阑珊地回应他的主人。虎裘客略定了定心神,猫腰钻过了木板上的大洞,通过后还不忘用扳下来的木片把洞掩上。

过道底部积了半指深的水,虎裘客一踏进里面,鞋就立刻湿了。而且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他总觉得脚下的水有一种透骨的寒意,三九天的冰水也未必能这样冷彻肺腑,虎裘客忽然心中一动:也许,与阳光永绝的深海之下,就是这种湿冷冰寒的感觉。

前方又传来一声猫叫,好似是在是在催促主人,声音听起来离他极近,似乎又极远。虎裘客深吸一口气,试着在腥咸的冰水里迈步。有一阵子,他觉得整条过道都在旋转,但是闭上眼睛深呼吸几次后,他发现那是过道倾斜给他造成的错觉,这里的一切都让虎裘客感觉极不舒服,他真是万分后悔当初上船为什么要带上猫。

独孤元应的声音在这里依然能够听见,但是已经变成了“嗡嗡”轰鸣,仿佛隔着一座山谷,不知为何海浪声却无比清晰,虎裘客觉得自己仿佛站在了一块礁石上。也许某一天,花花世界归于寂灭,宇宙间只剩下这亘古不变的浪涛依然在兀自冲刷着海岸。

虎裘客循着飘忽的猫叫继续往前走,现在他已经有些适应这条过道了,以至于当他看到一具严重膨胀的船员尸体泡在水中时,他都没有太过惊慌。之后的路程上虎裘客又看到了一个死水手,但他不能肯定,因为这个水手已经烂得不剩什么了,冰水中只辨认得出一团皱褶的布料。

“死人也不清理,水也不排干净,船票还卖这么贵……”虎裘客咕哝着,终于抵达了通道尽头,前面的木板因为常年的浸泡已经扭曲变形,空出了一条缝隙,缝隙对于一般人来说也许太窄了,但对精通锁骨的虎裘客而言,钻到对面却绰绰有余。

木板后面是另一个舱房,“白倌儿”虎裘客重新接回四肢关节后又喊了一声,这次,没有任何东西回答,独自伫立在这个阴湿的房间中,虎裘客心里爬上了一股强烈的不祥感。

过道的水声与浪涛声早就听不见了,独孤元应的讲话变得愈加清晰,却是从另一个方向传来。虎裘客把“墨舟”的结构在心里过了一遍,立刻意识到他现在身处的房间位于独孤元应舱房的对面,如果鱼一贯在他身边,还会告诉他,他在一个绝对禁止外人进入的封闭舱房内。

这里并不是漆黑一片,些许朦胧的青光从天花板的缝隙中漏下来,四周的墙壁上倒映着粼粼水纹,虎裘客不知道这些色彩诡异的光是从哪儿来的,反正不会是来自太阳。舱房看上去比过道更加破烂,简直就像是在海里泡了十几年刚捞出来。这里的水几乎过膝,虎裘客也说不清跟过道相比,水究竟是暖了还是凉了,因为他的双脚已经冻麻。此外,虎裘客终于想起来他扳下木板时扑鼻而来的是什么气味了,这里的焦糊味比其他地方浓烈四五倍,熏得他脑仁发疼。

但是这里显然不久前还有人待过,藤壶密布的桌上放着打开的海图,桌边凳子上还卷着一捆东西,赫然是赵登儿处罚船员的鞭子,虎裘客随即恍然大悟,之前混战时,赵登儿和独孤元应一定是藏在此处。他弯下腰正要去拿鞭子,冷不防足踝被一只焦黑的鬼爪叼住。

虎裘客吓得立刻跳起来,但那只血肉模糊的鬼爪牢牢扣在他脚腕上,让他挣脱不得。接着,黑漆漆的水下浮现出一张稀烂的人脸。

外面,独孤元应的演讲已经到达了高潮:“前进!前进!谁都不能阻止我们到达博山!大海不能!鬼神不能!命运也不能!碾碎大海,撕烂大海,无所畏惧地前进!”

“阻止他……”那张人脸吃力地吐出几个字。

“谁?阻止谁啊?”虎裘客已经面无血色,徒劳地想摆脱鬼手,这种情况下他还能说话简直可算是奇迹。

“他在带着你们去送死……他根本没打算带你们去博山……他疯了……你们的纲首疯了!他根本不在乎你们的死活,他只想报仇!看看他把我们变成了什么样子!”

虎裘客终于从怪手里抽出了脚,但是紧接着他一个不稳摔进了水里,慌忙中还推翻了椅子,落水之前他绝望地听到桌椅倒翻发出的震天巨响,即使用再乐观的心态去看,声音也绝不比独孤元应的嗓门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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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登儿转过头,他确信自己听到了那个房间有动静。作为亲信,事头和火长是仅有的两个纲首讲话不用转身的人,他的老大显然不愿意因为一点小事打断自己激昂慷慨的演说,所以赵登儿最好自己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

舱门并没有锁,甚至还留了一条缝,看来独孤元应走得大意了,也许他认为不会有人胆子大到想要打开这扇门,绝大部分时候,这种想法也没有错。“蠢货!”赵登儿喃喃骂着,谨慎地缓缓把门缝推大,这破败的空间逐渐一览无遗,他看见了倒在水中的桌椅,以及整个空空如也的舱房。

在赵登儿开门之前,虎裘客已经深吸一口气潜入了及膝的水里,冰寒的海水刺得他每一根骨头都在疼,虎裘客心中默祷事头可以扫两眼就离开,但同时他也很清楚,自己乞求的事绝不会发生。

赵登儿伸脚迈入水中,眼睛不打算放过舱房里的任何细节,而他脚下的虎裘客已经快要憋不住了,他不知道眼前那些烧焦的断肢残骸究竟真实存在还是缺氧造成的错觉。

就在这时……

“喵——”赵登儿抬起头,看见正蹲在一个架子上舔毛的白狸子,他整个人终于放松了下来。

“你怎么进来了?”他咕哝道。

狸子并没有回应,它踩着水中的几片浮木飞快窜出了门。赵登儿看着白影消失在过道里,无奈地摇摇头。船舱外,纲首的演讲终于结束,已经被彻底煽动起来的船员们发出震耳欲聋的呼喊:“嘿!吼!吼!”赵登儿回过头,露出在独孤元应身前绝不会露出的冷漠面容:“呸!淹死鬼!”他吐了口口水,然后走出舱房,仔细锁上了门。他并不知道,他刚才的那份轻蔑,已经被虎裘客全然看在眼里了。

等到事头的脚步声完全听不见之后,虎裘客才慢慢从水中坐起身子,他已经彻底被冻僵了,更糟的是,他现在全身也沾上了焦糊味。他的左手执着一个朽坏的烛台,这是他扑入水中时无意中抓进手里的。虎裘客把烛台凑近眼前仔细端详,锈迹斑斑的台身上勉强可以辨认出“墨舟”两个字。下面还有一行小字:“天宝三载甲申月南海”。虎裘客的头顶上传来微弱的声响,像是无数人的呻吟哭喊混杂在一起,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他抬头望了一眼,只看见朽烂的天花板悬在他上方,他几乎立刻意识到,自己上方正是那间被彻底封死的佛龛。

“佛祖是不是对自己的舱房意见很大。”他自言自语着露出苦笑。接着,他又看了一眼手中的烛台,“天宝三载甲申月南海……”,天宝三载,那是七年之前。虎裘客忍不住冷哼一声,“我们都被骗了!这根本不是什么新造的船,这就是独孤元应沉了的那艘‘墨舟’。”

哥舒雅说,独孤元应出海两年后驾着这艘新船回港,他没有对任何人提及这艘船的来历,他可真聪明。

虎裘客站起来,踉踉跄跄沿原路返回,现在他已然意识到这艘船就是一座移动的大坟墓。“沉船卖新船的票价,独孤元应良心被狗吃了。”他咬着牙道,脸上却带着一种发现宝藏的兴奋。

当虎裘客从破洞回到干燥的底仓,像是变戏法一样,他脸上又一次浮现出不可侵犯的威严。眼下还有另一件更要紧的事必须立刻着手去做——这块隔绝了底仓与漏水过道的木板,最好赶紧想个办法把上面的破洞掩饰起来。

另一个正在逃命的是白倌儿,我们不知道它是不是正在得意,它又救了那个自以为是的两足笨蛋一次。反正有一点是肯定的,从头到尾,它都是船上最骄傲的一位。

然而即使是聪明如白倌儿,也有大意烧须的时候,转过一个拐角时它不小心被木板间的缝隙扯下了一大撮白毛,狸子懊恼地回头望了一眼,甚至没停下自己奔跑的脚步,至少目前来看,这个就是它今天唯一的损失了。

第二十一章【亚哈船长的执念,下(第四天)】

甲板上,独孤元应忽然陷入了沉默,连木的腿敲击声也停止了。唐弃木然眺望着海面,他不知此时此刻,身背后正在发生什么,纲首那篇饱含仇恨的檄文是否已经宣读完毕,天地间一片静谧,只有海风从背后吹来,轻抚着他的耳廓。

接着他听到了赵登儿轻如蚊蚋的嗫嚅:“老大,‘青龙’……”

“青龙根本不重要。”独孤元应厉声打断了事主,听声音他似乎还沉浸在之前的亢奋中,“跟折磨着我的大海相比,‘青龙’不值一提。”

“可是上面的东西……”

“你没听到我的话吗!那无关紧要!”这次,轮到赵登儿被训得狗血淋头了,唐弃险些控制不住自己,想要偷瞄一眼事头大人此刻的表情。

然后,甲板上又响起了木腿来回踱步的声音。“谁都阻止不了我们,‘墨舟’就是我们的利刃,大海要把我们吞了,那我们就把大海开膛破肚!‘青龙’也阻止不了我,谁挡在我们前面,我们就碾碎他的骨头!”

“可是老大,那东西……”赵登儿话未说完,唐弃就听到了沉闷的“砰”地一声,想来事头是被粗鲁地推倒在了地上。

“东西……不重要……老薛!”独孤元应的声音听起来越发神经质,唐弃觉得他随时有暴起伤人的可能,他偷瞄了一眼自己两侧,左边师凝的手已经按在了剑柄上。右边的哥舒雅情况则大为不妙,他的脸几近纸色,整个人都在微微摇晃,如果纲首再闹腾一会儿,这个汉子很可能站着就把血流干了。

不知独孤对薛团说了什么,之后的一段时间里唐弃只听到小短腿在甲板上奔跑的声音。他还在想要不要先扶哥舒雅躺下,忽然耳听一声呼啸,一个面盆大小的东西从身后掠过他的头顶,在“青龙”旁的海面上砸出一人高的水柱。

“这是什么?”

“砲……”失血过多的大汉回答,声音孱弱得就像秋虫。

“船上有砲?”唐弃下巴都快掉地上了。

“是薛团搞出来的,只能砸过去一些小石头,但是威力足够撕碎普通木船。”哥舒最后几个字轻到几乎听不见,他现在距离倒下只有一步之遥。

“嘿,吼,吼!”不知是谁低声念了一句意义不明号子,就像传染一样,人群中各处都立刻有水手此起彼伏地应和起来。

“嘿,吼,吼!”声音越来越整齐,越来越有力,重复两三次后,几乎所有的水手都加入了进来。这意义不明的号子里带着让人血脉贲张的狂热,船员们失去了思考的动力,一心只想加入进这场合唱。唐弃看了一眼哥舒雅,他发现大汉的嘴唇也在轻微翕张,即使是这个快要失去意识的人也被甲板上的气氛所俘虏。他又看了一眼“青龙”,那个人影放下了一直搭在船舷上的双手,向后退了一步,唐弃从他的身形中第一次看出了恐惧。

“嘿,吼,吼!”甲板上的号子越来越嘹亮,出乎唐弃意料,声音最高的,竟然是一直被排挤的翟东焦。这一刻船上没有帮派,甚至不分彼此,他们已经完全变成了一个人,他们可以为‘墨舟’挺身而出,甚至是愿意为它粉身碎骨,在他们心中,他们或许可以驾着“墨舟”航行到宇宙的边际。

“要不是亲眼得见,我真不相信世界上会有这种人。”唐弃对师凝说,如今号子声震天彻海,他已经没有压低声音的必要了,“仅仅通过灌输自己的恨就把船员团结了起来。”

“不仅仅是恨,他这也不是团结。”身后响起高镇的声音,“船上分裂的局面早已经人人自危,独孤元应,他用恐惧绑架了所有人的感情。我以前也见过这种煽动者,他们可以让身边的人言听计从,除了跟随他们,被煽动者看不到第二条路可走。”

仿佛是为了应证捕头的话,唐弃看到不远处有一个落单的三佛齐水手。很有可能,他是被心怀恶意的其他水手故意从同胞身边冲散的。那个人显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只能一面卖力跟上别人的号子一面惊恐地用眼睛来回扫视,活像一个失足跌落的人正拼命抓住悬崖边缘。

第二块石头飞过唐弃头顶,这一次,它正落在“青龙”外舷上,褐色的外壳立刻被砸出了一个大窟窿。

“轰啊!轰碎它!”独孤元应的声音险些淹没在号子声中,“海雾也好,死神也好,所有挡在‘墨舟’前面的东西都要死无全尸!”

“嘿,吼,吼!”

“嘿,吼,吼!”

号子里充满了要把敌人生吞活剥的仇恨,如果不是有船舷跟海水阻隔,唐弃怀疑他身后这些水手会直接向“青龙”冲过去。就在这时,第三发石砲发射了,这次直接命中对方船楼,黑色的身影扭过头,仓惶跑下了船舱,这一次唐弃有些同情它,它逃不掉的。

第四发,第五发砲弹都贯穿了甲板,“青龙”的船身开始迅速倾斜。唐弃四周的号子声变得像是围住猎物的群狼,如果杀意可以当做砲弹抛掷出去,“青龙”怕是早已化作碎末了。

“再来!再来!”这是赵登儿的声音,他好像已经完全忘记“青龙”上那件宝贵的东西了,一旦放下包袱,他就成了被仇恨浸染得最彻底的一个人,“再打呀,打沉它呀!”

“青龙”船腹裂开了一道大口子,一股腥臭的黑色液体迅速流出随着液体被冲出的还有三四丈长的海藻,它们像是有意识一般在黑水里划动。有那么一瞬间,唐弃觉得他似乎在破口内看到了一只类似巨型眼睛的东西,但是紧接着,“青龙”就彻底倾翻了。

唐弃听到身后的高镇骂了一句,急忙问:“高爷,你看到了什么?”

“那艘船变成虫蛹了。”捕头喃喃道。

“你看到虫子了?”

“密密麻麻的虫子,但是漂出船身没多久都死了,它们看来没法活在盐水里。”

随着最后一发砲弹,“青龙”被砸成了两段,号子声随即变成了欢呼,也就在这一刻,哥舒雅终于失去了最后一丝意识,熊躯一歪倒在唐弃身上。

唐弃小心翼翼地让大汉在甲板上躺平,随后他转过头,发现水手背对的只剩下了赵登儿,一个矮小的身影在舯楼入口一闪而过。

独孤元应的第一次现身,唐弃只看到了这一眼,但是这个背影已经深深烙在了他的脑海里。这个背影里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古怪,它的主人作为人,仿佛缺了一点什么东西。

欢呼还在继续,没有人注意到直库已经倒下。鱼一贯与薄罗圭撬开了哥舒雅的嘴,强行给他灌了一些药,高镇站在他们身边,并没有出手相助,他只是交抱双臂看着海面,神色出奇地凝重。

“捕爷,你看到什么了?”师凝问。

高镇伸手朝沉船处指了指,师凝望过去,只看到漂浮的碎木和发黑的肉肢。

“那里漂着一块红布,我昨天见过。”高镇冷声道,“是盖在血轩辕头上锦缎的一部分。”

师凝的秀眉蹙了起来,她知道决不应当怀疑高镇的眼睛:“我想这里的人不会无聊到用红布去包裹石弹。”

“我也这么想,”高镇点头,“那么这块布是怎么过去的?”

特别篇,写在中间的话【第四部分】

首先要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胡婷教授前两天在与笔者的skype连线中向笔者确认,她已经完成了对于伊斯坦布尔大学《无名歌本》的第一阶段研究,即将动身回国。对于“临汾大墓二期”的挖掘事故,她已从林磊博士口中了解了大致情形,暂时不便发表意见,但她答应如果条件允许,会第一时间向笔者透露大墓发掘的近况,笔者也会进一步跟进胡教授的回国事宜。

今天博文的主要内容是继续介绍临汾大墓事故的进展。想必大家都已经知道“松水八仙”主要投资人之一张先生前些日子坠楼的消息,警方目前已经排除了他杀的可能,并且正在做结案处理。

我们几乎可以肯定,张先生的悲剧缘于他的工作压力,他并不是今年风投界的第一个不堪重压的牺牲品。至于民间盛传的,张先生去世当天的种种反常表现,官方一直保持一种极为暧昧的不置可否态度,也就是说,那些流言也许是真的。

笔者走访了好几个当地论坛,并且通过内部关系查看了案发当天的监控录像,笔者把录像内容与网上几种不同说法交叉比较,拼凑出的张先生去世前情况大致如下:

张先生于上午10点到达公司,10点15分他与秘书确认当日行程,后者宣称当时张先生并没有任何反常举动。10点20分,张先生离开办公室前往洗手间,好几个员工发现他的脸色非常之黑,按照一个职员事后在网上的说法,“就像照在他脸上的光暗了”。张先生在洗手间呆了5分钟,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他从内部锁上了洗手间的门,致使另外两名想要解手的员工无法入内。张先生返回办公室后,10点39分和10点46分,办公室里两次传出呼救声,但其他职员冲进办公室却发现一切如常,张先生言语举止都与平时无异。10点51分,张先生忽然狂笑着冲出房间,从20楼的露台跳了下去。也几乎在同时,他所在的城市发生了一次时长2分钟的全城停电事故。

以上就是目前这起悲剧我们所掌握到的全部线索了,笔者要强调,在没有进一步的证据作证下,压力造成的精神失常依然是最大的可能原因,至于出现在张先生办公桌上那块纹路诡异的水滴状金伯利岩块,我们暂时没有办法把它跟张先生的惨死联系起来。

我们只知道,这块岩石是案发前一天临下班时通过快递送到张先生公司的,而发送人的姓名地址全是伪造。根据字迹判断,发出快递的人很有可能就是已经失踪多日的郭姓经理人,有许多关注此事的媒体都认为他与“蓝衣少年”的死不无关系。笔者在业内的知情朋友把郭某描述为一个不择手段的绝对利己主义者,他再三声明郭某不管做出什么事他都不会意外。

如果送来岩石的人真的就是郭某,那么我们不禁要问,他送来这块金伯利岩,意欲何为?

毕竟,他绝对不会不知道,张先生在进入风投圈之前的地质学学术背景,这块岩石标本,毫无疑问是为了勾起张先生的兴趣。

在这里我要岔开讲一下张先生这个人,如果没有涉足风投,他应该已经是国际上数一数二的地质学权威了。早在读研时期,张先生就发表过一连串针对山西地质的论文,他对于吕梁岩层下有一个方圆数百公里的巨型深层地下湖的断言在当时引起轰动,虽然没有得到学术界的普遍认可,但是数年之后对于吕梁地区的勘探证明他当时的推测是完全正确的。

进一步的探测表明,该湖泊很可能存在一个几乎全封闭的生态系统。处于保护的考虑,对湖泊的挖掘探索活动被全面叫停,但是张先生还是通过其他研究手段,在隔年抛出了更加重磅的研究成果。

根据他新发表的论文,这个地下湖泊并不是渗透或者暗河造成的,它的形成年代可能要远远早于我们最初的估计,张先生认为,它很可能是源自第四纪大冰期或者石炭纪大冰期陷入地下的大块冰川碎片。如果是那样,地下湖毫无疑问会成为本世纪人类挖掘到的最大宝藏。如果不是因为勘探主导人——即张先生的导师不幸罹患妄想症导致整个研究项目中止(第二年春节,张先生的导师一人在吕梁山腹地坚守岗位,五天后回山的学生们看到老教授躺在监视仪器前面口眼歪斜喃喃呓语,后来官方给出的解释是劳累过度引发情绪崩溃。),吕梁地下湖说不定会彻底撼动当代地质学的基石。

需要指出的是,吕梁民间对于张先生导师的意外患病还有一些别的解释:吕梁地区一直都流传着一些与儒释道杂糅后的本地传统信仰。这些信仰大多以山区那些香火凋敝的小庙为依托,年代最久远的甚至可以追溯到汉代,它们相互关联却自成体系,在吕梁形成了一套异常复杂的信仰生态系统。比如说,许多当地人都相信汉代传说中的仙岛博山并不在海外,而在大山深处的地下,并且,他们还把百姓入山失踪的事件附会为闯进了仙宫,然而考虑到吕梁山的占地面积,其失踪人口并不比我国其它山区更多,所以博山云云笔者认为只能看做当地人民的一厢情愿。(另外,网上流传着一段2分40秒的音频,据说是那一年春节当天,张先生的导师在精神崩溃前录下的,笔者无法考证录音真伪,所以暂时对此不予置评。)

最后,笔者要向大家聊一下这两天与王策先生交流的心得。王先生与我都认为,天宝十载的夏天,“铁鹤道人”之所以会登上“墨舟”是为了找回他的朋友路樱。王策先生相信,周问鹤是从某位自称“淹僧”的神秘人物处获得了路樱线索的线索,作为交换,“铁鹤道人”需从船上找回两样原本属于“深渊”的东西,这是否与当年春末“灯火禅院”丢失的那串念珠有关(在一些后世的笔记中,念珠的主人死在了一座山庄里)?我们目前不得而知。

然而王策先生对于“墨舟”还另有高论,他认为周问鹤从船上带走的女人绝不可能是路樱,因为早在“墨舟”启航前,真正的路樱就已经被藤原妹子接走了,笔者猜测,藤原也许就周问鹤这个人,与庞菩萨达成了什么交易,但是我们仍然不明白庞琴为什么会允许藤原妹子带走怀着孩子的路樱,尤其是在我们已经知道庞琴的真实身份——失踪多日的隐元会天字第壹号——之后。

第二十二章【海水无言(第四天)】

“青龙”在短短一柱香时间内就沉进了海里,除了几滩聚散不定的黑水和几片浮木外什么都没有留下。偶尔黑水里还会冒上几个水泡,但是所有人都同意那已经构不成威胁了。

赵登儿叫来了船上的招头,要他们尽快修好主帆,至少要能在天黑前离开“青龙”的残骸,否则天知道夜里水手又会编出什么鬼故事来。

其他的水手陆陆续续回到岗位上,唐弃在回舱之前被木芳拦了下来,看过他在甲板上那几手剑法之后,二副舵的表情明显恭敬了许多。

“唐……少爷……”老酒鬼平日吊儿郎的样子早已深入人心,所以当他打算奉承一个人的时候,对自己和对方都是一种折磨,“船上想要请你帮个忙……”

木芳略显扭捏地告诉唐弃,船上的瞭望夫受伤了,翟东焦打算找几个人轮班顶替他,唐弃就是被选中的人之一。“很简单,你只要爬上主桅杆坐在那儿,看到海上有黑点就喊两声,唐少爷身手那么好,正适合干这个。”

唐弃当然不会蠢到相信这些鬼话,如果要找瞭望人员,那高镇站在甲板上都干得比他好,翟东焦现在找上他只是因为捕头是庞菩萨的贵客,而他则连自己的舱房都没有。

唐弃不置可否地摊开手算作答应,木芳这才松了一口气。“多谢公子!公子随我来!”他带着唐弃跑进艉楼,这里一层全都是艄公的地盘,几根两三臂粗的舵柄从窗口张牙舞爪地探入,三副舵路昂正在趁着停船的机会修补舵牙。

木芳径直穿过了舵室,沿着楼梯来到二楼,敲开了二楼仅有的一个房间。

开门的是一个黝黑的矮个子,需要抬头才能跟木芳唐弃面对面交流,唐弃认得这个正是船上的火长薛团。

薛团看到木芳露出天真的笑容,他抬起小手拉着二副舵走进房中,样子颇像个半大孩童。

火长的房间比其它舱房大上许多,但唐弃在里面还是觉得转不过身来。到处都堆满了用途不明的古怪物品,有些光看外形就让人觉得非常危险。

“‘皮鸢’要完成了?”木芳指着地上一个折叠起来的巨大风筝问,火长交抱双臂点点头,眼中流露出激动。

二副舵转而面向唐弃道:“薛先生是海上绝无仅有的巧匠,刚才那门投砲,就是他的杰作。”薛团虽然是哑巴,但肯定不聋,他听到木芳夸奖自己,美滋滋地挺起胸,咧开嘴露出一口上好的白牙。

“这位唐少爷是船上的客人,翟头儿让他代班瞭望夫。”薛团听到“瞭望夫”三个字,立刻肃然起敬,伸手用力拍了拍唐弃的肩膀,对他这样的人来说,爬那么高一定是件极具挑战性的事。唐弃见他憨态可掬,一点都不像能造出船载砲的样子,海上奇人异事之多,确实不能与陆地同日而语。

“这不,找你要两件瞭望用得上的宝贝,不知有没有。”

薛团略一沉吟,就甩着小手跑去角落里一阵翻箱倒柜,最后,他拿了一根上粗下细,短棍似的东西递给唐弃,示意唐弃把细头对准自己的眼睛。

唐弃接过木棍,才发现它是中空的,两端各镶了一块琉璃,他把眼睛凑到细头前,顿时映入眼中的东西全都大了好几倍。道人讶异得嘴都合不拢了,一边的薛团大为称心如意,拍着手笑起来。

唐弃收起宝镜后,木芳又轻拍薛团:“你猜老大下一步会去哪儿?”

后者翻出一张海图摊在桌子上,摸索着下巴像是陷入沉思。木芳见到图后面露疑惑之色:“这不是你那张图啊,你原先那张海图呢?”

薛团对着二副舵苦笑着摇了摇头,后者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什么?姓赵的还没把图还给你?”矮个子“哈”了一声,这应该就是他的叹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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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有好几个人正站在被“借走”的海图前,才几个时辰不见,赵登儿感觉佛像又清晰了不少,他甚至认为自己能看到眉眼的纹路,另外,佛像的左手也开始若隐若现。

“这可不是好现象,”赵登儿心里说,“得在所有看到左手前把事情解决。”

“当务之急是找水,”他拍了拍海图上空白的区域,试图让其他人忽略掉佛像,“淡水只够五天了,如果能遇上雨云就再好不过,如果是大太阳天那淡水消耗可能四天都撑不到。就算再来一场昨晚上那样的暴风雨,混进了卷上天的海水后,雨水也根本不能喝。”

“这附近还有什么海岛吗?”庞菩萨问。

“没有,这里是深海。”翟东焦回答,他这也是第一次有机会见到船上的头等贵客。

赵登儿忽然长出一口气:“其实……也并不是完全没有。”

翟东焦猛然回过头,样子像是看着一个怪物:“你说什么?你该不会说去那儿吧?”

“哪儿?”庞菩萨被吊起了兴趣。

“我们不用全部上去,派一艘小船登岛找水就行。”

“你就派一艘小船?你我都知道那个岛有多危险。”

“是啊,”赵登儿一脸的理所当然,“但是派去岛上的人又不知道。”

翟东焦看着赵登儿,眼前的人忽然让他从心底里感觉恐惧,不是因为他的心狠手辣,而是因为,他的恶毒可以流露得这么云淡风轻。

“那是个什么样的岛?”庞琴问,她脸上带着一种上等人特有的无辜,仿佛根本没有理解刚才那段谈话的意思。

“从这里走大约需要半天航程,不过海上的人一般都尽量避开它,因为某些迷信。”

“只有一个人从岛上出来过。”翟东焦说,他对事头只用“迷信”两个字来概括显然很不满意,“一艘船在岛外很远处找到了生还者的小艇,他当时已经漂流了相当长的时间,脱水和高烧让他胡言乱语,他……把自己的眼睛刺瞎了。”

“我们不知道那座岛上有什么,反正有水,整座岛都郁郁葱葱的,翟头儿,整艘船可就指着它了。”

翟东焦沉默不语,有些话他觉得说出来也没用,所以憋在了肚子里:

“就算我们派去的人能从岛上带回水,那又怎么样?天知道会有什么东西跟上船来,别忘了,那艘找到幸存者的船后来发生了什么。”

第二十三章【十五丈朝上(第四天)】

刚坐上桅杆顶端的那段时间是很让人兴奋的,但是兴奋劲头过去之后就开始无聊了。唐弃不知道那些瞭望夫是怎么熬过这段时间的,尤其在是正午骄阳之下。现在纵然日头已经偏西了,还是晃得他两眼发花。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终于可以逃开下面的焦糊味了,唐弃这些日子以来第一次有了云淡风轻之感。

薛团给的镜筒原本被唐弃寄予厚望,之前在火长房间里他没有机会仔细摆弄这个宝贝,如今真用起来效果却扫兴至极,远处的海平面糊天糊地,像是揉进了一团面酱里[1]。

放弃镜筒后有那么一阵子,唐弃总觉得在海平面附近看见了什么东西,刚出海的人都会出现这种情况,要么接受这空乏到让人绝望的汪洋泽国,要么被自己的胡思乱想搞成神经衰弱。最后,唐弃只能承认自己其实什么都没看到,长达一个时辰的时间里,映入他双眼的只有浅色的天空,深色的海水,以及他们之间一条该死的横线。

有时候唐弃不得不低头看一眼脚下的“墨舟”,从他的角度看下去那艘船实在太小了,就像是漂在桶中的一只草鞋,掬一捧水就能淋翻它,三三两两的小人在甲板上忙前忙后,在船舱中的时候他绝对想象不到,让一艘船前进需要那么忙碌。唐弃开始算时间,等到哺食前后他就可以下去了,原本在甲板上时,唐弃还以为看到船舷外茫茫然的大海已经是一种折磨了,等爬上桅杆,他才知道守着更大一片水面,是更深重的折磨,处在上不接天下不接水的半空,那种无力真不是脚踏实地的人能够体会的。唐弃转而抬眼向船后望去,如果他的眼力够好,也许可以在天海交接处看到那团海雾,虽然最后什么也没看到,但他就是有一种感觉,那团雾还跟着他们。

唐弃脚下忽然传来微弱的喊声,他低下头,两个蚂蚁似的人正抬头看着他,其中一个身形较矮的一看便知是薛团,另一个人看不真切,也许是木芳吧。薛团的背上绑着一个两臂宽的架子,唐弃依稀看得出,这正是之前在舱室里看到的“皮鸢”,现在看起来,和风筝还是有很大区别的。

木芳与薛团又比划了一下什么,后者似乎点了点头,然后也不知他拉下了背上什么机关,“皮鸢”猛地张开双翼,较之方才足足大了三倍有余,接着只见薛团身形一展,整个人竟如鸿鹄拔地而起,呼啸间直窜得比桅杆还高处五六丈,唐弃正吃惊之际,薛团已然驾着风飘飘呼呼落回到桅杆顶上。

早先在北邙山下,唐弃也见识过天策府的飞鸢,那是苏军师用竹绢浸泡秘药所制,亦可载人滑翔,但眼前这东西,比东都飞鸢小巧许多,却又灵活百倍,只是不知刚才那招“扶摇直上”是这矮子练成了什么独门轻功,还是“皮鸢”本身就能平地弹起。

薛团落到唐弃边上,俏皮地朝他吐了吐舌头。“薛先生好轻功啊。”唐弃试探地问道,薛团却只是不置可否地嬉笑,同时伸手指了指前者腰际的镜筒。唐弃一脸无奈地抽出镜筒交还原主:“不是好很用。”薛团略显意外地把镜筒凑到眼前,须臾之后,他皱起眉头,厚嘴唇吧唧个不停,像是完全不能相信自己的失败,如果这矮子能出声说话,估计就要骂街了吧。

薛团收起镜筒,朝唐弃耸耸肩。两个人就这样在桅杆上沉默了一会儿,黑矮个子忽然拍拍唐弃肩头,从怀中掏出一把似乎是用深海鱼骨雕成的怪异短笛,迎着海风吹奏起来。

骨笛发出的声音没有曲调可言,更像是鲸鱼深邃的吟唱,唐弃唐弃并不排斥它,相反,那声音让他想到悠远的过去,比前世还要古老的岁月,不知为何他有了一个古怪的念头,也许在人类诞生之前,深海中到处都回荡着这种声音。

一股解不开的惆怅在唐弃心中郁结,他仿佛在笛声中看了亿万年的潮涨潮落,那里,生命以原本最空灵的样子在他面前翩翩起舞。然后,陆地从海洋中升起,那沉重顽笨的岩石压得他喘不过气来,陆地张牙舞爪地撕开了海洋,生命在它的诅咒下扭曲变形,遵循着疯狂的意念爬上海岸,用丑陋的的对足迟钝地行走。然后一切都颠倒了,陆地寓意着脚踏实地的安全,而海洋反而成了无数怪诞潜伏的恐怖世界。唐弃遥望海平面,他多想随着笛声飞回到某个海洋淹没一切的远古,与最初的生命交谈歌唱。

绵延不绝的哀婉泣诉中,唐弃低下头若有所思,但是下一刹那,他忽然睁大了眼睛,几乎失声叫起来。从桅杆上往下看,一个比“墨舟”大上不止十倍的黑影正从船底经过,那黑影的前部忽然翻开,露出了下面一个直径五六丈的白球,白球中央还有一个青球,正木讷地朝向天空,唐弃几乎立刻意识到那是一颗硕大无朋的眼珠,而那眼珠似乎也注意到了别人的目光,黑色的瞳仁忽而转向唐弃,就在他们俩即将对视的一刹那,唐弃的双眼忽然被一双手蒙住。

“别看!”是高镇的声音,“也别想,快忘掉它!”

“我看到的是……”

“你什么都没看到!”

当遮在眼前的手拿开后,海面下已经恢复如常。名捕站在自己身后,神色严峻,另一边的火长抱着桅杆已经抖成一团。

“勾人魂的无常蛟,相传是从地府里游出来的。你若刚才与它直视,怕是已经落下桅杆了。”

“高捕头怎么知道它的来历?”

“我父亲也是个水手,跟很多水手一样最后被大海逼疯了,有天半夜他抛妻弃子驾着一艘小舢板出海,留下的信上说他要去博山。家父……他比一般水手还更加迷信,每天他都向我灌输这些垃圾,在我十岁之前,我都相信自己是从海里来的。”

说到这儿,捕头惨然一笑,他幼年那些虚无缥缈的恐怖故事一定无时无刻不萦绕在他身边,才让他养成现在这种极端冷酷与刻板的性格,以及对大海天生的排斥。

“多谢捕头救命之恩。”

“不提这个了,我上来是特地跟你说一件事。”高镇说到这回头看了一眼薛团,后者识趣地朝甲板爬去,显然,“皮鸢”还是不能来去自如。

等火长走远后,唐弃转头看高镇:“怎么了?”

“今天独孤元应回舱后我立刻动身去找‘血轩辕’,结果被他身边抬辇子的下人拦在舱门外,于是我稍微敲打了他们一下,看他的反应,‘血轩辕’很可能失踪了。”

唐弃愣了半晌,之前他几乎要把这个怪物给忘了:“那么臭一个人,如果在船上绝对藏不住。”

“我可不这么想,现在船上的焦糊味儿时轻时重,大家的鼻子都麻木了,”说到这儿,不良人铁板似的脸也因厌恶而扭曲,“这艘船让我恶心。”

“是海洋让你恶心吧,高捕头。”唐弃揶揄了一句,这不合时宜的玩笑很快让他后悔了,高镇铁钳似的手忽然死死箍住唐弃手腕,后者抬起头,发现捕头的双眼眯成了一条线,就像是随时准备对鼠儿下口的老猫:“我是不是对你脸色太好了,你当我跟其他人一样了?”桅杆顶上寂静一片,只有海风吹拂过两人身侧,唐弃向下看了一眼,他不知道下面的人有没有意识到自己正被威胁,也许就是仗着此地不会隔墙有耳,高镇才有恃无恐地展现自己的残酷,“你给我听着,这艘船上正在发生什么令人作呕的事我并不想知道,我的处世之道很简单,谁犯法,我抓谁,明白了吗?”

注[1]:薛团把焦距搞错了。

第二十四章【关于沙威警官的一生(回忆)】

(“回忆,纸船来客”第一部分开始)

江南道名捕高镇,字平波,记住了身边所有殉职不良人的名字,也记住了他们的每一张脸。尽管他知道,这些人中有很大一部分,平日里只是用不良人身份仗势欺人的无赖,他也知道,几乎所有的伙计都收过黑钱。但有一点改变不了,那些弟兄都是为了追寻真相牺牲的。

真相其实是一种很残酷的东西,不近人情,代价昂贵,而且很多时候根本没有意义。但真相就是真相,人们追寻它,只是因为它在那里。真相吞噬了许多许多公门中人,也许真的没有人在乎过他们,但至少他高平波还可以去记住他们,哪怕只是一个名字。

那两个捕头一个叫小叶,一个叫原蓬甲,都是今年年头上没的,殉职的原因跟大多数不良人一样:身手不够灵,运气不够好。高镇跟他们只合作过一次,他是看着他们没的,当时他们埋伏在黑灯瞎火的“太白楼”上,那个摸着黑向他介绍当地情况的男子就是小叶。然而不无遗憾的是,事后他走访了好多人,都没能弄清楚小叶究竟名字叫什么,甚至该县的花册上,也只是马虎地写着“小叶”两个字。

高镇记得小叶说话不太利索,据说他过去与人斗殴时被开过后脑。当晚大部分,高镇都没有在留心听他说话,当然,这也是因为小叶提供的情报价值有限。

“三更了。”捕头忽然沉声道。

两个不良人在黑暗中面面相觑,自从上个月更夫死后,对此地人而言晚上的时间就很难掌握了。而此时“太白楼”内外伸手不见五指,这位初来乍到的捕头是怎么知道时间的。

“船快来了?”高镇又问。

“从去年冬至以来,船一直是新月夜三更准时靠岸……快来了。”原蓬甲想要显得干练一点,但声音却很不争气地发起抖来。高镇回头望了他一眼,语气理解中略带着冷淡:“是冷还是怕?”

“有点紧张。”原蓬甲毕竟是公门中的老油条,这回答不啻四两拨千斤。

“有高捕头在,今晚上我们哥儿两什么也不怕。”高镇明白,小叶这番话既是讨好也是表态,但他还没有幼稚到把这些话当真,一会儿“纸船”靠岸,这两位如果不扔下自己溜之大吉高镇就已经很满意了。

“但是我们这个小地方,怎么会惊动高捕头?”原蓬甲终于没能忍住,把一直憋在心里的疑惑问了出来。“纸船”已经折磨了此地方圆百里内好几代人,有时候它会失踪几年再回来,有时候,它甚至会消失几十年,此地的居民早已习以为常,他们知道不管时隔多久,那艘船早晚还会回来。所以他们没有想到,这件再平常不过的事竟然还能惊动江南道名捕。

“我在追捕另一个要犯,我想他今晚也会来。”高镇淡然到。

“另一个逃犯……”两个不良人的面色都有些难看,在这些小地方人眼中,名捕跟名捕的猎物都一样惹不起。小叶做了个厌恶的鬼脸,他也许以为借着夜色掩护这些小动作不会被发现,但事实上对高镇这双眼睛而言,根本没什么夜色。

三年前洛阳出了一桩奇案,琵琶阁宋家十二岁的千金忽然对家中大人说自己不日便要在琵琶阁登仙而去,只因这位宋姑娘从小就脾气古怪,说话常常不着边际,当时她的父母并没有放在心上,谁想到下个月初一,也就是宋小姐芳诞,她被发现身着白色新衣吊在了琵琶阁飞檐上。仵作勘验过尸身后表示,苦主确实是悬梁而死,只是这尸体是如何挂上飞檐上的,谁都给不出解释。宋师傅发送完爱女后,转眼过了十一个月,一家人好不容易从悲痛中缓过来,启料宋小姐周年在即,她的双胞胎妹妹忽然又说了几乎相同的话。在之后的十几天里,惊慌失措的宋家夫妇四处求神拜佛,还把爱女送进了洛阳大碑寺避难,但是到了那一天,宋家二女还是吊死在了琵琶阁飞檐上,清晨的薄雾中她身穿白衣随风飘荡的身姿有如仙女。

“宋家二小姐是被一个纯阳派的道士从寺庙里接出来的,我花了两年半时间查清道士的身份,花了半年时间追踪他的下落,终于让我查到他要来拜访‘纸船’。”

“他跟‘纸船’有关系吗?”

高镇冷哼一声:“这人就是个祸害,但凡跟他扯上关系的事,没有一件是正正经经的……”

捕头忽然止住口,一双淡色的眼睛死死盯着窗外。两位捕快也伸长脖子,战战兢兢地往窗外瞄了一眼,外面太暗了,他们依稀只看到两团忽明忽灭的鬼火沿着水道悄无声息地飘了过来,捕快二人立刻从窗口缩回了脑袋,在黑暗中抖得像是筛糠一样,虽然身处几十丈外的酒楼中,他们却已经连动弹一下的勇气都没有了。

高镇比他们看得清楚,那其实是一艘船,挂着两盏幽暗的灯笼。船并不是纸做的,事实上,在淮南地界里随处可见这样的船。只因其安静灵活,易于掌控,便常有贼凶利用它在水网中做杀人越货的勾当,天长日久,连累这船也担了污名,尤其月黑风高的时候看见它出没在水道里,越加让人心中发毛。

船无声地停在了码头上,船舱里忽然又亮起一盏大灯笼,在黑夜中照出了一丈方圆的光团。紧接着从船舱里“走”出了两个人,纸人。纸人在光团范围内翻了一会儿跟斗,然后,又顶起了盘子,就如同寻常随船的杂技艺人一般。它们的动作僵硬至极,做工也差强人意,与本地冥事里用的纸人别无二致。随着纸人出现,还有隐隐的吹打之声,高镇举目四顾,却并没有看到乐队。

纸人的表演在黑暗寂静的河道中按部就班地继续着,没有任何人回应它们,高镇觉得此刻太白楼下仿佛成了一片荒坟,数不清的孤魂野鬼正无声地为船上的纸人拍手喝彩。这样一直持续了一柱香的时间,忽然有个人影从“太白楼”的窗下蹒跚走过。

“是铁匠家的小子。”原蓬甲也看到了来人,“铁匠怎么没把孩子绑起来啊!”他语气里有责备,有懊恼,却完全是一副置身事外的姿态。

高镇知道自己不能责怪这两个人,在他堂堂捕头来这里之前,“纸船”已经吞噬了本地好几个公门中人。牺牲者中只有很少一部分会在几天后的某条水道中被发现,大部分人都和被“纸船”引诱的孩子一样下落不明。

“纸船”是从哪里来的,或者换一种问法,那些消失的岁月中它去了哪里?当地人对此的回答惊人地一致:就在那些水道中。

淮南大地上水网密布,大小水道多如牛毛,任何从淮河主干岔入分支水道的人都会发现,整个淮南水道就是一座大迷宫。没人知道里面能藏多少船,因为没人能走遍那里,每次秋水褪去,都会伴随无数新水道的诞生,淮南水网就像一个生物,在大地上年复一年地扭曲生长,新陈代谢,这里的人与它相处了一辈子,却可能从未真正了解过它。但是有一点当地人却是非常有把握的:“纸船”就停泊在那些曲里拐弯的水网深处,只有等到特定的时候,它才会无声地从里面缓缓驶出,带走他们的孩子。

黑暗中有个影子在街角一闪而过,高镇忽然心中一凛。

“来了!”他低吼一声。

“什么?谁?妖道?”小叶问这些问题的时候一脸茫然,恐惧似乎已经让他放弃了思考。

“下楼,快!我们包抄他!”

“可是,捕头,外面什么人都没有啊!”原蓬甲小声抗议,高镇知道,他只是不想出去。

高镇仔细打量了一番手下,他知道不能指望他们的责任心了。高镇板起脸,换上冷血捕头的口吻:“下去!在对街等着!有人过来就拦……”他忽然想起这两个人根本不是那妖道对手,“就大喊大叫。”

原蓬甲与小叶顺从地下楼了,从来没有不良人敢违抗高镇,见过他那副冷血嘴脸的人都说,他们宁可被驱使着冲进阎王殿也不愿面对高捕头。

妖道并没有直接登上渡口,这高镇已经猜到了,他会从另一侧绕到船上,虽然捕头至今都不明白那个凶手为什么要上船,但是他对此也不感兴趣,他追踪了他三年,如果这次没能抓到他,他可以再追踪三年,三十年。他的一生都在做一件事,他唯一理解的一件事:抓住犯人,不良人高镇真正可怕的地方不是他那双什么都能看清的招子,而是他猎犬一样的使命感。

那个传红靴的道士跑过了街角,高镇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他一纵身从“太白楼”跃下,朝妖道飞奔而去:“周问鹤,不要走!”

第二十五章【海上地狱(第四天)】

唐弃与高镇坐在桅杆顶上,四周只听得见飒飒风声。唐弃的手腕被箍得生疼,他咧嘴露出个讨好的笑容,对方却铁着脸不为所动,一双淡色的眸子似乎是要把他剥皮拆骨。

“捕爷,我说……”唐弃撇了一眼船头,“能不能先放下手,在下觉得……我们到地方了。”

夕阳下,“墨舟”之前方圆百里的水面都在翻滚,犹如一锅沸汤,但是,两人并未看到白雾蒸腾,也没有感觉到热量,只有无数气泡从水下冒上来,搅得海面激荡翻涌。

高镇松开手,他也被眼前的异象震慑到了。“真有意思,”他喃喃说,“我以前也见过海床开裂,瘴气散入海中的事情,但瘴气一般恶臭无比[1],怎地在这里破水而出却没有异味。”

“那么就不是瘴气。”唐弃说罢用力嗅了嗅,果然什么气味都没嗅到。这时甲板上有人朝他们喊了两句,想是叫他们下去换班,唐弃心中暗暗庆幸,他今天的罪终于受完了。

下到甲板上,唐弃才听到“哗哗”的水声,越过船舷望出去,密密麻麻的气泡在海面下聚成了一道白墙。木芳正在桅杆底下等着他们,见他们下来就招呼他们一起用哺食。

“这到底是什么?”高镇指着水面问。

“我也不知道,之前赵事头解释过一次,我也没听懂,好像是说海底有绵延百里的山脉,是亿万年泥沙层叠而成,这气便是从山脉缝隙中泄出的,赵事头特别关照在此地不能见明火,今晚咱们只能吃冷食了。”说完木芳顿了顿,又补充道,“对了,事主说这山脉叫做‘海将军’,看到它,咱们就离博山不远了。”

(分割线)

“离博山不远了?赵登儿这么说的?”庞菩萨语带嘲讽。

“独孤元应在扯谎,”她面前的人回答道,“博山早就沉了,‘海将军’就是它的残骸。”

当下已经是二更,用过哺食后,赵登儿对大家千叮万嘱不可点火,所以全船的人今晚都早早睡去,所幸庞菩萨随身总是带着夜明珠,不必受黑夜的拖累。

“赵登儿见过那张海图,他应该也发现了这里就是博山,但此人向来唯独孤元应之命是从,我不信他会站出来揭穿纲首。”

庞琴闻言双眉微蹙:“独孤元应,你究竟想干什么?”

“我们沿着‘海将军’的边缘走,明天下午,我们就能到达岛上。”面前的人谨慎地提醒菩萨,后者愣了一下,她没想到会走这么快:“那么谁上岛,独孤元应已经决定了?”

“他选了周问鹤,鱼一贯,师凝,薄罗圭,以及三个三佛齐水手。”

庞菩萨几乎跳起来:“周问鹤绝对不能上岛!那里有去无回!”

“周问鹤是蹭着鱼一贯的舱房上船的,我们找不出理由拒绝纲首……”

中年妇人重重出了一口气,这支队伍太容易看懂了,唐弃和鱼一贯是无权无势的搭船客,几乎跟底层水手无异,薄罗圭是独孤元应向来厌恶的外邦人,因为怕这三个人没有能力保护自己,所以又加入了独来独往,毫无背景的师凝。至于其他人,尹落鹏是一方霸主,高镇是江南道名捕,独孤元应自然不会派他们去冒险,至于那三个三佛齐人,纲首老爷恐怕从来都没有把他们当做人看过吧。从这支人马的构成来看,独孤的意图已经昭然若揭,他就是要拿不重要的人去送死。

“菩萨,这座岛真这么可怕?”

“隐元会里有一本册子,上面记着些绝对不能去的地方,六羊村,华山古原,第二雁门关全都册上有名,不过它们在册上的地位,还是比不上明天我们要去的地方,禹王岛。”

对禹王岛的记载最早可以追溯到刘宋时期,刘义庆在《幽冥录》中引用了一段东晋中书侍郎谢翀的笔记,说一个渔夫为夺家产暗害胞弟夫妇,后冤魂显灵告状,渔夫被当地官员正法,十五年后胞弟之子出海遭遇大风,连人带船被吹到一座荒岛上,看见已被问斩的渔夫正在岛上受苦,渔夫告诉侄子此地名唤禹王岛,是海上人家清偿罪孽的所在。

这个故事本身毫无新奇之处,是当时随处可见的志怪套路,而这个中书侍郎谢翀,很有可能也是刘义庆假托的。但是关于禹王岛的信仰,却实实在在扎根在沿海居民中,对他们而言,地狱并不虚无缥缈,它就矗立在海外某处。

“可是,即使我们到了博山又能如何?小红禅师留下的伪神遗骸,有一个已经随‘青龙’沉到海底了。”

庞菩萨闻言久久沉默不语,似乎是被什么问题难住了。

“菩萨?”

“你觉得,独孤元应真有可能把伪神的遗骸白白扔给龙王爷吗?”

对面的人沉吟良久,最后摇头道:“我早就知道独孤元应是个疯子,但是今天白天他的行为……我真的没法解释。”

“看来,我们的敌人比我预期的还要不可掌握……水手那边的事要加快了。”

面前之人点点头:“我们已经拉拢了船上四分之一的人,原本我还想拉高句丽人入伙,但是跟他们没法沟通。”

外邦水手方面,东瀛人几乎全部都会讲唐语,但是高句丽与三佛齐人就各只有一个人能够勉强对付一两句,而船上能能够懂这三国语言的唐人则一个都没有。

“如果船客们不插手,那船上最大的刺头就是直库哥舒雅了,这头蛮牛目下气血两亏,正是下手的时候。”

“知道了,你去处理,要干净,我不想在船上提前火并,还有,起事的时候,你们一定不能把事情搞得不能收拾,”庞琴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内室舱门,“我不想我跟里面的人有任何闪失。”

“菩萨,里面的那个女人,真能制住周问鹤吗?”

“现在我也不太确定了,也许,我们都被藤原那个胖子给骗了。如果有必要,我们还是要请出船上那几个客人。”

“那几位?唉,也不知那几个人能不能拿下铁鹤道人……菩萨,那几个人可靠吗?”

庞琴的眉头又一次皱起来,这是另一个让她烦心的不确定因素:“尹落鹏是我用隐元会的旧关系找到的,薄罗圭听说我们在对付周问鹤就自己寻来了,高镇是我在江南道的私交推荐的,而鱼一贯则是高镇推荐的,师凝……这个人最奇怪,她是‘南海客栈’二掌柜第五羡台推荐的,据说她直接闯进了第五羡台店里,带着可以买下半艘船的重金。这五个人,我都动用手里的资源查过,没有什么可疑之处,但是……你也知道,我离开隐元会之后,能获取的消息已经不能跟当初做天字第壹号的时候比了……船上的人,我们不能不防啊,木掌舵。”

庞琴跟木芳都把声音压得很轻,那些窃窃私语还未飘出舱外就已经消散在了黑暗中,但是,也并不是没有人听见。

“天字……第壹号?”鱼一贯的耳朵离开了舱板,脸上几乎全无血色。他纵身跃下床,轻轻摇了摇睡在对面的唐弃:“喂,醒醒。”

唐弃咕哝着翻了个身,长时间瞭望一定很耗精神。

“醒醒,醒醒啊!你知道你让我惹的人是谁?你怎么不早告诉我庞菩萨就是隐元会天字第壹号啊?”

唐弃说了一句什么,乍一听像是回应鱼一贯,但事实上他只是在说梦话。赌鬼终于忍无可忍,重重一巴掌扇在对方脸上:“起来啊,铁鹤道长啊!铁牛鼻子啊!你这次真的害死我啦!”

注[1]:硫化氢。

第二十六章【禹王岛,上(第五天)】

天气不太好。

不知为什么,船明明没有向北走,海上却似乎冷了许多。北风卷起阴冷的海水,在船周围打着漩,天空和大海都收起了昨天的湛蓝,换上了没有一丝暖意的灰色。

那个叫做“禹王岛”的地方已经可以用肉眼眺望了,岛上覆盖着苍翠的新绿,但却无法让看到的人心生喜悦,它就像是坟头前新插的柳枝,明堂上供奉的花束,只让人感到一种近似仪式感的压抑。唐弃迎着海风扶舷而立,他几乎幻听到了从岛那边传来的微弱哭泣声。

鱼一贯走到唐弃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比咱们预料的还要快。”唐弃正要问他所言何意,发现老赌鬼正望向船尾,他顺着鱼一贯的视线远眺,看到了海平面上的一豆灰白。

“按这个速度,两天后那团海雾就能赶到我们前面去。”说到这里,鱼一贯忽然凑到唐弃耳旁压低声音:“知道吗,高镇今天也要上岛。”

唐弃愣了一下:“怎么回事?”

“听说是他强烈要求的。”

说话间,唐弃看到一个打扮精致的中年妇人,手捧着个长条形包袱正缓缓向他俩走来。唐弃从未在船上见过此人,但看她笑吟吟地注视自己,竟似与自己熟识。

“庞琴,人们都叫她庞菩萨,”鱼一贯小声道,“独孤元应的首席贵客。”话音未落,那个妇人已然来到唐弃面前,含笑朝他盈盈一拜,“妾身庞氏,见过铁鹤道爷。”

寒意无声地窜上唐弃脊背,不在于对方点破自己的身份,而在于那妇人开口时那种举重若轻的散淡,唐弃的眼睛上下打量妇人,却发现在对方的脸上既没有关切,也没有厌恶,他忽然觉得自己就如同被她捏在手中的一个蠢顽死物,无论如何挣扎,都逃不出这女人的掌握。

“夫人认错人了,在下……”

“我们不必浪费彼此的时间,”庞琴悠然切断唐弃的话头,“真唐弃早在去年就已经死于一个无名刺客之手。后来的唐弃,都是那名刺客假扮的。道爷,妾身今天找你,是为了交还你两样东西。”说罢,她将包袱恭恭敬敬递到唐弃面前,举手投足间既不做作亦不粗鲁,端庄得无懈可击。

包袱没有系实,唐弃接过来手指一挑,包袱皮就解开了,露出里面一把剑和一本剑谱。这两样东西,唐弃实在是太熟悉了,以至于他不用看第二眼就已经认了出来。

“你们在哪儿找到的……”唐弃问完这个问题,有一种冲动想要摸摸下巴,好确定自己的嘴已经合上了。

庞琴淡然道:“隐元会要找的东西,一定能找到。”她没有流露一丝得意之色,笑容犹如微风拂过大地,柔不见力,却又不可阻挡,唐弃再次认识到了自己与对方的云泥之别,他狼狈地道了谢,目送菩萨离开,直到妇人的背影完全消失前,他都觉得给人死死攥住一样的难受。

庞琴走后,薄罗圭与师凝也上了甲板,前者一直试图跟白衣女子搭话,仿佛看不见后者的白眼。让唐弃哭笑不得的是,大食人提着一个华丽的大号食盒,还换了新衣服,完全是把上岛当做了有钱人家的一次踏青。

接着高镇也上来了,看他深陷的眼窝就知道他又没睡好,如果不早点上岸,这位恐海名捕一定会被折磨出病来。走上甲板时,高镇别有深意地看了唐弃一眼,又摸了摸腰间铁尺,直把后者看得心里发毛,不良人未发一言,唐弃却好似听见了他阴冷的声音:“你猜对了,我就是为了你上岛的。”

哥舒雅跟在三名三佛齐水手身后,他再三要求加入这次探索,但是被赵事头一口回绝,理由是“墨舟”一刻也不能离开直库。

然后赵登儿回头面向即将上岛的诸人:“找到水就立刻回来,没找到水,天黑前也必须回来。”他说到这儿,意味深长地闭上了嘴。唐弃立刻听懂了事头的弦外之音:“墨舟”不会等他们的,天一黑船就会走。

至少从面色上看,即将登岛的所有人都很平静,只有薄罗圭新修的小胡子微微颤抖了两下,似乎在表达大食人内心的不满。“风太大了,我想要一件外袍,”他撅着嘴自言自语,“我开始怀念猎杀美人鱼的那段岁月了。”

之后这几个人就依次登上小艇,薄罗圭和三个外邦水手坐一艘,其他人坐另一艘。三个高句丽人看到三佛齐人下船后,都难掩幸灾乐祸之色,然而,后来事情的发展很快会出乎他们的意料。唐弃上艇时看到薛团正拼命向自己挥着小短胳膊,一边的木芳则只是象征性挥挥手,然后趁人不注意偷偷拿出葫芦又猛灌了几口。唐弃忽然觉得自己开始喜欢上这些人了,“希望我回来的时候,这老东西还没醉死。”他愉快地心想。

三个东瀛水手也在送行之列,他们唱起家乡的民谣手舞足蹈,唱完还不忘朝唐弃高喊“勘兵卫”。唐弃有些心生同情,看那几个人的兴奋劲,他们一定不知道自己正身处何处。

所有人登艇后,两只小艇便一前一后驶离了“墨舟”,每艘小艇上都带着两只水桶,水桶并不是很大,即使全部装满也不能解决“墨舟”的问题,但是只要找到水源,之后再来取水就容易了。

虎裘客远眺着小艇远去,冷不防问身边的东瀛人:“你们所说的那个勘兵卫,究竟是个什么样的英雄。”

也许是被虎威所摄,三个东瀛人霎时间张口结舌,过了半晌,其中最伶俐的那个才结结巴巴回话:“他找了,不认识的武士,加上他,七个,七个武士,为一袋米,打败山贼,二十多个,拯救穷人,大英雄。”虎裘客摇了摇头,放弃了弄懂这些番人的打算,管他什么七个八个,跟他又没关系。

另一个目送众人远去的是独孤元应,他还是留在自己的舱房中,死死盯着渐行渐远的两艘小艇。

“把水给我带回来!”他喉咙口发出恶毒的“咕噜”声,“等我有了水……”纲首转过身,迈着木腿走到面相船尾的另一扇窗前,眼中射出的目光像是要把海平面处的那团雾扯成碎絮,“等我有了水,咱们就可以好好聊聊了。”

赵登儿回到房间,迫不及待地打开柜子。海图上越来越清晰的佛像把他乐得晕头转向。佛像的身体几乎已经完全显现出来,看看这庄严宝象,谁还敢说它不是真佛?

遗憾的是,佛的头部还只有模糊的五官轮廓,所以赵登儿尚不知道它的具体身份,不过双手部分已经浮现出了八九分,它的左手在胸前打着结印,右手则指向汪洋大海中。如果有人仔细看的话,就会发现佛像所指之处就在“墨舟”附近,大约一天半航程。当然了,谁都没有他赵登儿看得仔细,因为他赵登儿是最虔诚的人。

当初,只有他注意到了佛像右手的不寻常,他没有告诉任何人,他只是夺下海图,偷偷修改了“墨舟”的行进路线,佛祖保佑,即使独孤元应也被他蒙在鼓里了。

事头放下海图,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脸上露出狂喜之色,他的参拜,很快就要开始了。

第二十七章【禹王岛,中(第五天)】

唐弃他们的运气很不错,没划多久就遇上了把小艇往岛上推的海流。他和鱼一贯起初还说笑几句,但是两人很快发现师凝高镇完全不打算加入他们,气氛就一下子压抑下来了。几丈外传来欢声笑语,三佛齐人跟薄罗圭显然正在高谈阔论,身边没有唐人,他们倒是自在了许多。唐弃与鱼一贯对视一眼,脸上都有些嫉妒的神色,也许他们生平第一次发现了学外语的好处。

尴尬了许久之后,唐弃硬着头皮对不良人迎上笑脸:“听说这次上岛,高捕头主动请缨,多谢捕头你仗义相助啊。”

“不必谢。”高镇冷冷回答,视线像是要在对方身上扎出几个洞,“唐少爷,我到哪儿都会死死盯住你!”

唐弃讨了个没趣,臊眉搭眼地别过头望向前方雾气蒸腾的海面,耳边传来师凝与鱼一贯的冷笑,这一刻,他感到特别的孤独。

忽然,唐弃的神色一凛:“看前面……”话未说完,高镇师凝都已经拿起了武器。

几十丈外的滩涂上晨雾缭绕,隐约中可以看到一个身形高大的“人”正沿着海岸缓缓前进,那“人”步履蹒跚,行走的样子犹如刚学会两足站立的动物,时不时它会举起鞭子往前抽去,鞭子抽入晨雾中发出微弱的“啪”一声,也不知道是不是抽中东西了。

此情此景,让艇上几人不约而同产生一种怪异念头,那身影,难道是在一堆碎石上犁地?正在疑惑中,“人”影已经不知去向,晨雾开始消散,杳无人烟的孤岛在众人眼前徐徐打开,如同一个空荡荡的舞台。

所有人都一言不发,努力想要在滩涂上找出一点刚才那“人”留下的痕迹。过了许久,鱼一贯忽然开口:“我想到一个笑话……”

“别白费力气了。”高镇不耐烦地打断他。现在,对面小艇上的喧哗也停了,唐弃朝他们望过去,看到大食人正一脸委屈地抚弄手里的食盒,很显然,他的踏青刚开始就结束了。

靠岸花了大约半个时辰,把小艇拉上滩涂倒扣起来后,这八个人开始向内陆挺进,师凝持剑开道,高镇抽出铁尺殿后,鱼一贯和三个三佛齐人带着水桶走在中间,薄罗圭什么武器都没有拿,因为他要照顾他的宝贝食盒,唐弃走在薄罗圭身边,打从找回了铁鹤剑,他的自我感觉一直好得不得了。

走了一柱香时间后,脚下的碎石渐渐被泥土所代替,各种怪异的灌木也多了起来,三佛齐人找到了一个水池,立刻兴高采烈地捧起木桶,但他们的动作随即被师凝拦下,白衣女子指了指水池另一头,灌木下露出了一截手骨,顺着那手骨,众人看到半截白森森的骨架浸泡在池水里。三佛齐人大惊小怪了一阵,才接受了池水已经不能饮用的事实。

唐弃发现高镇的脸色有些发白,走上前关切地问:“捕头不舒服?”高镇摇摇头:“不知为什么,登岛时我就有些头晕目眩,现在变本加厉了。”

“是这座岛的问题吗?”

“在这儿我眼角余光始终能扫到什么东西,我不知道是什么……它让我如负重荷。”

众人都不再说话,脸上表情变得严峻起来,高镇是所有人中最不会看错的,他如果说看到了东西,那就一定有东西。

“赶紧找水吧。”最后鱼一贯无奈地说,看样子这岛也让他有些喘不上气。

一干人等重新上路,走了不多时,被前方的悬崖挡住。“我们走到头了?”烂赌鬼一脸迷惑地看着其他人,“这座岛就这么小吗?”

“不可能,贯通这座岛绝对不可能只有这点路,我们走偏了。”高镇道。

师凝闻言,脸立刻板了起来:“我们一定没走偏,我一直在根据头顶的太阳修正方向。”

这两人都不是易与之辈,一言不合,气氛便随之剑拔弩张。“两位稍安勿……”赌鬼的劝解还没说完,忽然被硬生生打断了,几个三佛齐人正站在悬崖上大呼小叫,似乎是要叫众人过去。

“他们又看见什么了?”鱼一贯没好气地嘟囔,这一路上,他对这几个番子的一惊一乍早已满腹牢骚。几个人老大不愿意地来到悬崖边,在三佛齐人的催促下向海面望去。

过了半晌,鱼一贯才缓缓开口:“天哪。”高镇长出一口气,显然也被震慑到了:“我从来没见过这种东西。”薄罗圭在一旁道:“我见过类似,在遥远的海外……但跟这又不是很像。”说罢他的胡子夸张地翘了两下。

悬崖外,两尊半人半兽的参天巨像立在海中,光海面以上部分就已经超过了二十丈高,不知是因为常年的风霜侵蚀,还是雕刻工艺本身古拙,两座雕像都已经看不清面目表情,左面一尊手捧酒爵,似是在向大海献礼,右面的身着天子衣冠,似是在对大海颂念,雕像身后,还有许多不知是铁打还是铜铸的人像,约莫一人高矮,排做两排从荒滩上一直延伸到了海里,其中有一些,只堪堪从海面下露出了一个头。这原本或许是一副庄严肃穆的场景,然而天长日久,这些金人大部分已经朽坏倒卧,如今从悬崖上往下去,只像是一片狼藉无度的修罗战场。

师凝看日头已过中天,便不耐烦地催众人上路。“那个……等一下”,薄罗圭忽然略显迟疑地叫住正要离开的众人,之前唐弃已发现此人多次欲言又止,不知是为了什么。

“怎么了?”白衣女子问。

薄罗圭抬起他的大号食盒,眼睛里流露出期待:“先吃饭吧。”

登岛的人都各自带着干粮,但显然没有一个像大食人带的那么精贵。“这世上只有饮食是不能辜负的。”薄罗圭说着,美滋滋地打开食盒,唐弃鱼一贯忍不住伸长脖子朝食盒中望去,但见里面放了一只大盅,揭开盅盖,只有一块泡在清汤中的白肉。

“这……”鱼一贯睁大了眼睛,他当然认识这肉。

“这可是我花大价钱买来的。”胖子得意洋洋地拍着肚皮。

“我还以为事头一闹,没人把它捞上来呢。”高镇道。

“嘿嘿,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嘛。”

“薄先生花了多少钱?”

大食人得意洋洋地用食指拇指扣成一环:“这么大小的……一块金子。”

薄罗圭从怀中取出一把二指宽的小刀,将肉切做五份:“来大家都尝尝。”唐弃忽然发现,这个大食人实在是很像自己认识的另一个胖子,虽然彼胖子讲究风雅,此胖子追求口腹,彼胖子更加有钱,此这胖子更加有学问。但是两人都不小气,这才是最重要的。

龙肉尝起来不比陆上珍馐,放到眼前却独有一番风味,连高镇都忍不住吃了一块,唯独洁癖深重的师凝动都没动,薄罗圭没办法,只好替她吃下去。

饮食完毕,一行人改道向岛内前进,捕头生怕迷路,沿途做下了许多标记,师凝没有说话,但看表情就知道她对高镇的做法心怀不满。唐弃早就发现,这个女人的性格,与其说是孤高,不如说是别扭,刚来“墨舟”没几天,她几乎把能得罪的人都得罪遍了,江湖上盛传此人一个朋友都没有,如今看来不是空穴来风。

又走了一柱香时间,灰蒙蒙的天空已渐生暮色,鱼一贯爬上一座小丘,想看看有没有河流湖泊,但他只在丘顶望了一眼,忽然发出一声惊骇欲绝的尖叫,倒在丘上痉挛不已。

众人三步并两步爬到他身边,发现赌鬼已然昏厥过去。唐弃见状急忙撬开他的嘴,拿出一瓶药露强灌了他几口,薄罗圭蹲在一旁小心扶住赌鬼的头,师凝与高镇则站在鱼一贯刚才的位置向远处瞭望,他们并没有看到什么能把人吓昏的东西,这里只有连绵起伏的泥地,偶尔点缀着几丛灌木,一两尊石像倒卧其中。要说有什么不寻常的东西,那就是在十几丈远的地方,立着一栋看起来完全无害的小木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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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团从他的舱房走出来,自从船客大半登岛后,船员的工作倒是轻松了许多。火长绕过了好几个拐角,他看上去有些心不在焉,一定是在思索什么全新的玩意儿。

薛团的脚步忽然停了下来,这实在有些不寻常,因为他的思绪被一块木板打断了,虽然木板被仔细地掩饰过,但火长还是一眼就看出它曾经破过一个洞。

火长的眉毛皱了起来,在这张小脸上,严峻的表情看上去有些滑稽。接着他俯下身,从一个拐角的缺口上拔下一撮猫毛。

薛团把毛凑到眼前仔细端详,这撮毛几乎是纯白的,只是在根部,有一点点肉眼极难察觉的杂色。

第二十八章【禹王岛,下(第五天)】

吃下药后,烂赌鬼的一口气总算是缓过来了,但也许是因为受的惊吓太大,他全身气力涣散,口眼歪斜,只能由一个三佛齐水手背着继续前行。

走下小丘,地面渐渐变得泥泞不堪。从这里到木屋大约需走一盏茶时间,绝大部分的路程完全没有遮蔽可言。众人的心悬到了半空中,如果岛上真有什么东西对他们不怀好意,那接下来这段路毫无疑问是最理想的攻击地点。

泥路很不好走,几乎每一步都会陷进去,灌木有时会突然摇曳一下,然后钻出一只巴掌大的飞虫,跟灌木一样,它们不可能随风飘来岛上,那么只有一种解释了:这些怪异虫子的祖先都是被船带来的。

不断有人因为幻听而引起骚动,两个三佛齐人先后陷入痛哭与狂笑的循环,唐弃和薄罗圭不得不用大食药和针灸让他们恢复镇静。然而即使是唐弃也越来越觉得脚下的泥泞不真实,仿佛正踩在一片瘴疠所化的虚浮之上。

到了这段路的后半程,所有人都已经见怪不怪,他们脚下的沼泽似乎深埋着某种古老的恶念,可以诱使人的大脑跟自己作对。淌过脚边的泥浆中带着让人作呕的冰凉,像是这片土地淤沤了千万年的脓汁,每迈出一步,众人仿佛都能听到脚下传来泥塘病态的呼吸声。

师凝忽然停住脚步。“小心。”她说着抽出“半城霜”,凤目中爆出杀气。

唐弃也感觉到了不妥,刚才他的眼角猛然扫到有东西正踩着烂泥靠过来,但是当他定睛再看,那里却什么都没有。他拔出“铁鹤剑”,站到队伍左侧,高镇也抽出腰间铁尺护住后方和右侧,只有薄罗圭提着食盒抄手而立,那十几把弯刀依然安安稳稳挂在他身上,不过考虑到昨天他的飞刀神技,想来也不用为他担心。

只是苦了那三个水手,他们咕哝着家乡话在队伍中乱作一团,谁都想钻到中间的位置,可是他们只有三个人,不管怎么挤,每人总有至少一面是暴露在外的。

天色更晦暗了,阴风像刀一样割着众人的皮肤,泥地下面渗出腐坏的味道,刺激得人一阵阵反胃。“这气味不对劲啊。”唐弃喃喃说。“大家小心脚下,可能会陷进去。”捕头示警道,这平常稳如泰山的名捕如今声音竟然有些干涩。众人战战兢兢地向木屋挪着碎步,都生出俎上鱼肉的无助感,只觉得脚下这一段路长得永无尽头。

“我们是不是已经到岛的中心了?”唐弃问。“就算没到也不远了,”师凝回答,不管她的表情如何严峻,语气依旧带着置身事外的冷漠,“牛鬼蛇神,该来的都来吧。”

薄罗圭正想着把高镇的提醒翻译给三佛齐人听,不料却已经晚了。冷不防一声惊叫,一个水手失足踩进了沼眼,怪叫着滑入眼中。他身旁的同伴急忙扔掉木桶去拉,另一个三佛齐人因为背上还躺着鱼一贯,只能在一边跺脚呼救。

“看前面!”高镇忽然低呼一声,唐弃师凝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却只看到一堆烂泥。“高爷,怎么了……”唐弃的话还没说完,那堆烂泥忽然缓缓翻滚起来,然后他意识到不是那团烂泥,而是整个泥塘都在搅动。

三佛齐水手终于被拉了上来,但是随之露出沼泽的还有一个裹满烂泥的硕大人头,那个人头眼窝里已经什么都不剩,鼻子也不翼而飞,它朝众人张开嘴,像是在无声的咆哮,接着,一只高度腐烂的手缓缓搭在沼泽岸边。

说时迟那时快,师凝一剑劈下烂手。反手又挑去了沼泽中头颅的下巴。

“快走!”她高喊一声,三佛齐人像是大梦初醒,赶紧跟着众人朝木屋跑去。高镇现在一马当先,刚才十几步中,他已经成功绕过了好几个沼眼,这一半是靠他过人的目力,另一半靠的是他身为捕头的直觉。不良人脚下生风,每一步都是在间不容发之际找准落点。如今于不良人而言,泥潭已经成了赌场,须臾之间,高镇便将自己的性命押上了无数次,他别无他法,只能告诫自己他是名捕,他最擅长的就是在高压下迅速决断。

众人踩着高镇的足印一阵急跑,总算得以重新踏上坚实的地面,唐弃回头看了一眼,那软泥还在漫无目的地翻涌,泥塘里忽而凭空站着无数佝偻身躯的巨大人影,忽而又空空如也,根本弄不清楚什么才是真实。

高镇走过来拍拍他的肩膀:“别理那些,你的眼睛在骗你。”唐弃点点头,但是他本能地感到捕头说的话不尽然,那些人都是真的,只是,都沉在沼泽底下。

当这群人终于到达木屋时,几乎每一个都已经处在崩溃边缘。唐弃走到门前,表情忽然有些迟疑,他无法想象当他把虚掩的木扉推开时,他会看到什么。经历连番变故后,似乎什么鬼怪都已经无法让他们再感到害怕了。只有一种情况例外,如果是那种情况,说不定,真会有人发疯。

门打开了,所有人眼中都流露出惊慌失措的神色,最坏的可能成真了:映在他眼前的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乡野人家,两个村夫村妇打扮的人,正无忧无虑地翩翩起舞,无论房子还是人,都是那么无害,那么让人安心,那么……与外面格格不入。

跳舞的是一对年轻男女,看样子关系非常亲昵。他们打扮有几分像是中国衣冠,但语言唐弃却完全听不懂。这对男女看到一众人失魂落魄地站在门口,就热情地招呼他们进屋,唐弃等人都是一头雾水,但并没有停下进门的脚步,不知为什么,踏入房间的一刻,所有的疑虑与警惕忽然都被削弱了,大脑执拗地不愿意再去思考危险的存在,一股安全感不可抗拒地填满了大家疲惫的心。

女主人殷勤地忙前忙后,为众人张罗了一壶热水,就在她闪身到众人背后的一刹那,她猛然变出了一张厉鬼的脸,这张脸如梦幻泡影刹那即逝,只有水手背上的鱼一贯看到,然而,老赌鬼依旧是那副口歪眼斜的模样,一个字都吐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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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在“墨舟”上发生了两件事。

第一件事发生在直库哥舒雅身上,当时他喝了宁神的药剂,正躺在自己房间昏睡,舱房的门忽然被打开了。

进来的人是个下级水手,也是坚信独孤元应那些老手下依然留在船上的人之一,这可怜人在故事里连名字也没有,我们姑且就叫他刘三吧。刘三走进舱房时浑身都在戏剧性地发着抖,这种情况下他还捏得住右手的牛耳刀由不得不让人心生敬佩。

刘三蹑手蹑脚走到直库床前,掂了掂手上尖刀,表情猛地变得残忍无比,他太阳穴青筋突起,嘴角微微抽动,双眼中爆出癫狂的杀机,这一刻的刘三身上嗅不到一丝人性,如果不是亲眼所见,谁也想不到一个人可以平地里化作杀人恶鬼。

舱房昏黄的灯光中,刘三霍地把刀高高举起,眼中尽是一不做二不休的决断,也就在此时,床上人毫无征兆地打起了雷鸣也似的呼噜,这一下可不要紧,刘三顿时被惊得魂飞魄散,险些瘫在地上,之前杀气腾腾的狠相早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哥舒雅的鼾鸣持续了没几声就渐渐归于沉寂,刘三得以重新站稳,他右手握刀,左手摸着心口在哥舒雅床头哆哆嗦嗦又站了半晌,总算是把神定了下来。

可怜的刘三本来就不是什么胆大的人,经此一吓,他感到有些虚脱晕眩,背上也让冷汗浸湿了一大片,要是突厥人鼾再多打几个,他说不定就尿出来了。

刘三在床边深呼吸了几次,咬紧牙关,左手一遍一遍摩挲着刀刃,看着突厥汉子的眼神也越来越冷酷,杀气已经灌满他的全身,连他的血液都行将凝结。终于,他神经质地昂起头,双眼弹出,五官又扭狰狞地扭曲起来。这一次,满天神佛也无法阻止他杀了眼前的人!

刘三握紧刀柄正待举起,却听得哥舒雅重重地“哼”了一声。这一声比之刚才的打鼾又多了一层无形的压迫感,直逼得刘三倒退两步,几乎要夺路而逃,之前积累的杀气再次走得无影无踪,他闭上眼,只觉得万事皆休,自己的一生飞快地在脑海中掠过。

但床上人仅仅翻了个身,然后咕哝道:“好……渴……”,接着,就又没了动静。

过了不知多久,刘三才重新拿稳了手中的尖刀,他木然来到哥舒雅床头,脸上已经看不见杀人的凶狠,只有要与对方同归于尽的悲愤,他再次举起刀,不要命似的朝哥舒雅心脏直刺过去。

就在电光火石间,壮汉猛一翻身,单手已把尖刀格住,哥舒雅朦胧地睁开眼,本能救了他,但药物还是没让他清醒过来。

刘三大吃一惊,不是因为目标醒了,而是因为这汉子抓住自己的那只手,力量远远小于自己预期,他恍然大悟,哥舒雅的药效还没过去,壮汉眼下对自己身体的控制只能到这种程度。一念及此,刘三是真的不再害怕了,他鼓足余勇,用出吃奶的力气朝床上人压了过去。

哥舒雅如今已经醒了大半,可恨手脚软绵绵催不出一点力气,眼看尖刀朝自己慢慢探过来,饶是这莽汉子也不免额上渗出豆大的冷汗。

第二十九章【禹王岛,补(第五天)】

从木屋的窗口望出去,泥潭已经恢复了平静,乍一看之下,跟平常乡野并没有多大区别。在泥潭的中心,三三两两耸立着几个坟包,依稀都有些年头了,坟包本身很普通,并没有什么可疑之处。师凝与高镇注视着窗外久久不语,他们现在终于能够看清翻泥塘的真面目,整个沼泽下面,似是有一张巨大的脸在微微抽动,做着各种迟钝的表情表情。不用交流他们也知道对方在考虑跟自己一样的问题:一会儿怎么回去。

薄罗圭正在尽全力同木屋主人沟通,试图从一大堆鸡同鸭讲中问出他们的水源所在。三个三佛齐人因为帮不上忙,只好与蹭房上船的船客呆在一起大眼瞪小眼,那个房客一般被称为唐弃,不过如今,我们还是直接叫他周问鹤好了。

高镇回头看了一眼斜倚在榻伤的鱼一贯。“好点了没?”他冷冰冰地问。后者很努力地转动眼珠,开合双唇,想要把警告传递出去,但是从捕头这里看来,烂赌棍只是在跟面部神经殊死搏斗,不良人漠不关心地转过头去,把鱼一贯留在了绝望中。

“你有没有听说过禹王岛的来历?”师凝忽然开口问。

“没有……我甚至都不知道这个地方。”捕头苦笑道,但他的回答也许并不正确,他的父亲曾经跟他讲过无数个与海中地狱有关的传说,他实在是不可能把它们全部记住。

“我曾祖母曾经对我说过。”师凝秀眉微蹙,语气里透着一股怀念。高镇忽然意识到,这也许是白衣女子出海后说话最多的一次,“禹王治水时,把天下不善的土壤全部搬出九州,在海外堆成了禹王岛,禹王死后,他的尸体就埋在这里,以图永世镇住恶壤。可惜的是,他虽然能压服岛上盘踞的邪祟,却不能阻止海中的不净之物朝岛上靠拢过来,捕爷,也许你我脚下这座禹王岛,已经成一只大蛊了。”

“能说出这些话,你们家老太太真不是普通人啊。”高镇道,这话的绝大部分只是在奉承,高捕头在海洋噩梦的围绕下长大,对于这种传说,先不提信不信,他第一反应就是抗拒。

“确实不是普通人,”白衣女子叹了口气,“她一生都不是。哪怕现在她只剩下被丝絮包裹的一叠衣冠,谁都不能把她当做普通人。”

高镇不明白眼前的女子何以神色忽然如此哀伤,他只能岔开话头:“但是,这岛恐怕跟禹王没关。海上那两尊巨像都是秦朝打扮,我跟你打赌,其中有一个是始皇。如果你要我猜,我会说这岛更有可能与始皇求仙有关。”

“你说,我们是要去博山的,结果无意中跑到了蓬莱?”师霜城脸上的揶揄神色稍纵即逝,这也许就是她最大程度的幽默感了。

“根据家父讲的故事,如果蓬莱仙人真是外面泥里那副样子,我一点都不惊讶。”

“反正,有一点毫无疑问,如果这里是蛊,那我们上岛可就完全不冤枉。”这时薄罗圭走到两人中间,胡子嘲讽地抖动了两下,“你我这样的人在世间,不是邪祟又能是什么?”

“怎么样,问出水源了吗?”

“房屋后面有一口活泉,”大食人瞟了一眼房中殷勤的男女主人:“我建议我们一起过去。”高镇点点头,在这种情况下如果还对此地的男女主人不抱提防之心那就是彻底疯了。

这时周问鹤也手提铁鹤剑靠了过来:“怎么样?”

“拿到水就走。”高镇回答,尽量让自己不动声色。然后他示意薄罗圭把计划告诉三佛齐人,如果事情不顺利,他们最后可能需要破门而出。

薄罗圭与三个水手交谈了几句,他们的表情忽然变得极不情愿,这当然逃不过大食人的眼睛,胖子神色一变,显然是说了什么威胁的话。察觉到气氛异样的几人立刻围了上来,但是他们谁都不敢出言打搅,鱼一贯眼看着女主人带着僵死的微笑一步步走向师凝背后,他想要尖叫,但是空气通过喉头却变成了粗重的喘息声。

“怎么了?”听出异样的周问鹤走到鱼一贯面前,“不舒服?”赌鬼如果此刻能说话,一定会破口大骂,不但是因为女主人随着铁鹤道人一同走了过来,还因为那蠢牛鼻子竟然俯下身,把整个后背暴露在女主人面前。

另一边,薄罗圭的审问已经结束,他还没开口,师凝跟高镇就已经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他们从来没见过大食人的两撇胡子耷拉成这副样子。

“诸位,”薄罗圭收起平时书呆子一样的表情,音调也低沉了许多,“我建议我们忘掉水源的事,即刻返程,庞菩萨策反了一群独孤元应的水手,他们今晚要哗变。”

鱼一贯看着愁眉深锁的道人和笑吟吟的女主人,重新调整了一下呼吸,好消息是,他终于可以勉强做出一些口型了,坏消息是,那真的是很“勉强”的口型。而更坏的消息则是,不管他要说什么,女主人都会和道人一同看见,后者至于前者几乎是俎上鱼肉。烂赌鬼决定再赌一把,他把注意力全部集中在自己的嘴唇上,祈祷蠢牛鼻子千万不要看漏掉,眼前的情况他很可能没有第二次机会了。

周问鹤确实注意到了鱼一贯嘴巴的一张一合,他暗中庆幸师父很早以前就训练过他读唇。

但是接下来的事却把铁鹤道人彻底难住了,因为烂赌鬼只做了三个口型,三个看上去没有意义的字:“青,上,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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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一天都没什么太阳,到了傍晚更是如此。没了太阳晒的“白倌儿”一脸的精神萎靡,除了躺在虎裘客臂弯里打哈欠什么都不愿意做。

虎裘客揣着猫站在船头,像是夕阳下傲世百兽的卧虎。只有他自己知道此刻心里有多着急焦急,已经过了酉时,不他知道那群人赶不赶得上回来。

耳边忽然响起了一个他曾经听过的声音,这让虎裘客有些迷惑,因为在他的印象中这声响绝没有理由找上他,那是木腿敲击甲板的“咯咯”声。

木腿声在虎裘客背后忽然停住了,后者隐隐然有了一种大难临头之感,他用余光扫视左右,才发现不知何时,甲板上的船员全都没了踪迹。

“尹三爷。”又是那种尖锐刺耳的声音,虎裘客不疾不徐地转过身,他第一次看到了船上的纲首。

这是虎裘客见过最怪异的人,不提他被刨花了一样的皮肤,以及木制的假腿,单说他那颗青灰色,而且大小明显不合适的浮肿脑袋吧,那很明显是被人砍下来之后又缝上去的。

虎裘客并没有慌张,至少表面上,他说话的语调还是平稳如常:“独孤老大,找某家什么事?”

独孤元应喉咙里发出一阵让人牙根发扬的尖锐喘气声,但是因为他的面部皮肤早已坏死,所以虎裘客并不知晓对方是不是在笑。

纲首抬起右手走近了一步,好让对方看清自己手上的东西,那是一撮白色的猫毛。

“我早就听说,长安尹落鹏有一只白狸子,是稀世名品,没有一丝杂色。”

虎裘客没有回答,他像是下意识地轻抚着“白倌儿”,希望没人能发现自己心脏在狂跳。

“但是阁下怀中这只……”独孤元应冷笑着松开手指,白毛随风而散,“毛是染的吧?”

虎裘客在心中遗憾地叹了口气,然后,他猛然吊起虎目,浑身散发出无上威严,像是要把眼前的一切压为齑粉。寻常的人看到这变故,纵然没有跌坐在地,也会吓得手足无措,然而这位纲首,甚至都没有给出丝毫反应。

“你这招,”过了半晌,那张死灰色的嘴才僵硬地翕张开,“吓退过不少人吧……”

虎裘客那迫得人不能近身的威慑力顿时烟消云散了,那一刻虎裘中所裹的,只剩下一个再平常不过的普通人。他重重叹了口气,抚弄“白倌儿”的手上暗暗使上劲,他还有最后一招,上船前他专门训过这只狸子,只要他按在狸背上的手先紧后松,狸子就会箭一样射向前方人的面孔。

“就是现在了,”他喃喃自语,然后手猛地一抬,“见识一下你白大爷问!”话音未落,那狸子果然暴起,犹如一道白虹贯在甲板上,然后顺着虎裘客的脚边溜走了。

看着白色身影一闪而逝,虎裘客反而有一种“一切正常”的欣慰,“我就知道不该信魏老四……”他心中这样想着,被独孤元应单手提了起来。

“你是谁……”纲首饶有兴趣地看着眼前的人,现在虎皮已退,这人像是猫一样可怜兮兮地被他抓在手里。虎裘客并没有回答,他提鼻子嗅了嗅,然后皱起眉头:

“焦糊味真重。”

“什么?”纲首像是没反应过来,他死灰色的脑袋歪到了一旁。

“这就是焦糊味的源头,你,跟这艘船,都早就成一堆炭肉了。”

“你眼光真好。”独孤僵硬的脸上露出赞许之色,“但是你说得不准确,船一半是焦的,一半是新的,我……”他别过头,让虎裘客看到自己脖颈处的缝合线,“也是。”

“这个头……不是你的……”虎裘客话未说完,已被独孤元应重重摔在一堆木桶上,他甩了甩七荤八素的脑袋,徒劳地想要把漫天金星摇散。他知道不会有人来救自己,今晚,纲首大人要亲自审问他的犯人。

木腿的声音由远及近,听起来独孤并不着急,眼前的虎裘客手上有多少斤两,他已经了然于胸。

“我和猫八字不合,和海也八字不合,”虎裘客沮丧地心道,“见了鬼了我要接这份差事。”想到这里,他猛一咬牙,踹翻了脚边叠着的两个大木桶,说实话这一脚踹得绵软无力,方向也不对,本来不会对独孤元应造成任何影响,但是从下面一个木桶里掉出的东西却把两个人都震住了,那是一个身形臃肿,散发着恶臭的死人,他的双眼圆睁,脸上布满了血痕,仿佛还在无声地尖叫。

特别篇,写在中间的话【第五部分】

作者有一个好消息要同大家分享:昨天,王策先生托运的影印资料终于送到了,之前因为查询方面的问题,笔者一度以为这些资料已经遗失,如今能拿到手里,不禁涌起身在美梦中的感觉。

这些资料是王先生埋首“白案”几十年的心血结晶,内容包罗万象,对于广大爱好者不啻为一座巨型宝库,在笔者的多次恳求后,王老终于被笔者的诚意打动,同意将这些资料拿出来与大家分享。遗憾的是,这些原始资料都缺少最基本的梳理,难免让阅读的人找不出头绪,笔者计划接下来用两周的时间对资料进行规整消化,并制作几期针对该资料的专题。

王老先生得知资料送达后,特别嘱笔者首先阅读其中一份1915手稿,他声称这份手稿很可能与如今的“临汾大墓二期”事故冥冥中暗藏着某种联系。但是当笔者找出手稿后,却对王先生的这种说法大惑不解,这份手稿于上世纪初写于澳属新几内亚,它又是如何与本世纪山西的事故扯上关系的呢?

我们先来看看手稿本身,它的作者是20世纪新几内亚的一名灯塔管理员,手稿是他的日记。这人很可能有一些华人血统,因为他的日记中除了英语外,还零星出现过一些汉字。

通读手稿后,我发现这位管理员的书面英语相当拙劣,显然并没有受到过多少教育,而日记里的汉字也充满了各种书写与语法错误,这让阅读文档成为了一件极其费力的事,大部分时候,笔者不得靠猜测来理解段落的大意。

文件多次提到了“海将军”这个语义不明的词汇,笔者认为这很有可能是某种皮钦语对汉字的借用,因为前者的拉丁书写体系复杂而不完整,一个教育程度不高的当地人很可能无法掌握。

但是王策先生却并不这么认为,手稿末页附上了一份他对我国东南沿海客家人歌谣的调查纪录,“海将军”这个概念在歌谣中作为一个主题反复出现。王老认为,“海将军”的传闻与汉代的博山传说休戚相关,也许它是从博山的种子里孵化而出,甚至,它就是博山的一部分。

事实上,博山并不是“白衫郎案”研究者传统的研究方向,把博山看做一个伪神的观点其实是90年代后“白案”泛娱乐化的产物,当时西安人民电影制片厂曾经与香港合作过一部惊险警匪片《楼兰晚梦》,该片后来被认为是博山与“白案”合流的滥觞。

其实,客家文化中的“海将军”并不是第一次被注意到,学界有一种观点认为,所谓“海将军”指的是太平洋某处深海下一块绵延百里的巨型层叠岩,它内部的某些原核生物种类可以追溯到地球生物诞生之初的层侵纪,从上世纪60年代以来,各国科学家都没有停止寻找“海将军”的努力,根据东南亚的文献记载(一般都是些不可靠的目击记录),“海将军”内部有某种不明的生化反应,让“海将军”一直在剧烈产出氧气,这种反应是不是在古元古代随处可见,才导致了如今我们这个氧气充盈的地球?不得不说这是个很引人神往的想法。

可惜的是,对于“海将军”存在的种种论证尝试,大多缺乏可信度。1866年第一条大西洋海底电缆铺设成功后,纽芬兰方面曾经收到过一份怪异的电报,那并不是清晰的成串电报音,而像是从无底深渊中传出的飘渺歌声。事后伦敦方面表示从未发过这一封电报,事情随之不了了之。

这是许多“白案”研究者喜欢引用的一个事例,然而这种传闻本身就存在着很大的疑点,且不说“海将军”根本不在大西洋,那些歌声又是如何穿透橡胶绝缘层传进电缆里的呢?

事实上19世纪围绕着大西洋海底电缆的各种诡异故事层出不穷,人们对于近在身边却又无法理解的东西,总习惯于用神秘主义把它包裹起来。

有人曾断言在一篇跨洋电报中夹杂着来自冥界的微弱声音,还有人说海底电缆的伦敦方面发报员后来没来由地患上了幽闭恐惧症。关于冥界那条传闻还有一个庸俗的扩写版本:纽约某位千金收到跨海电报说她在伦敦的姨妈不幸过世了。但事后伦敦方面否认发出过这封电报,虽然在那位千金接获电报的二十四小时后,她的姨妈确实重病不治。这个版本的故事在互联网崛起后被添油加醋转载于国内外各个神秘学论坛,它的出处已经不可靠,目前可以追溯到的最早源头是1921年伦敦地铁报一份未署名的花边新闻。

关于大西洋海底电缆的都市传闻虽然数量庞杂,但大多都是这类经不起推敲的故事。毕竟在当时的人心目中,既然电缆连幽隧深长的海底都跨过了,还有什么是跨不过的呢?

回到“海将军”的问题,很多人把1997年在夏威夷群岛附近探测到超低频声音讯号bloop与“海将军”联系在一起,因为根据笔记,两者的大致方向是相同的。对于这种观点,至少笔者从来没听说过有能发出低频声波的层叠岩。

手稿的末尾部分记录了那位澳属新几内亚灯塔管理员的结局,他在某个风雨交加的夜晚从灯塔上一跃而下。但是,考虑到灯塔是当地帮派分子抛尸和交易的地点,也不能排除谋杀的可能。灯塔本身在60年代末被弃置,70年代时人们曾经在塔中找到了一些生锈的自动武器,可见灯塔涉入当地帮派斗争的程度超过之前人们的想象,它很可能是在五六十年前当地帮派的仇杀中,被使用最广的处刑地之一,一直到2016年,还有人在灯塔地基附近找到装尸骸的袋子。70年代起的很长一段时间里,灯塔都是当地年轻人测试胆量的地方,直到发生两起意外死亡事件后,官方将其彻底锁死。

文章的最后,想跟大家聊一下笔者最近拜读的两篇关于天宝十载周问鹤出海事件的论文。

这两篇论文都来自厦门大学对于“白案”的专项课题研究,这也是王策先生特别向我推荐的。

这两篇论文对传统“白案”中的一些疑点做出了别具一格的推测。比如说,既然运送“神明”残骸的“青龙”已经被独孤元应击沉了,那最后周问鹤是怎么把它们交还给“淹僧”的(虽然存在颇多争议,王策先生还是坚持认为此人存在)?还有,虽然传统“白案”研究者认为船客之一是万年县的“匪豪”尹落鹏,但是根据万年县志记载,当年上半年尹落鹏根本没有出过家门。

论文中对此都非常出了独辟蹊径的解释,读完让人拍案叫绝。可惜的是,这两篇论文的第一署名与第二署名都在论文发表后的三年内自杀了,“白案”研究界失去了两个重要的人才,我们也永远无法得知,他们在论文末尾部分特别感谢的刘文辉老先生究竟是谁了。

第三十章【青上青(回忆)】

(回忆,鬼营,第二部分)

【前情提要:牢房里离奇死了一个人,鱼一贯告诉新来的狱友周问鹤,这里的风水格局叫“青上青,是鬼营。”谁知周问鹤转头就把这些话告密给了此地狱卒,于是狱卒准备多嘴的鱼一贯一点惊喜。】

鱼一贯对于那天殴打开始之后的事记得不多,事实上,挨了几下老拳之后,他脑子就迷迷糊糊了。

“你给我解释一下,什么叫‘青上青是鬼营?’”一个狱卒捏住老赌鬼的下巴,害得他呼吸越来越困难。

这句话当然不是鱼一贯编的,是同个牢房的风水先生告诉他的,那风水先生后来生恶疾死了,距离出狱还差仅仅十天。

而当时听到这句话的也不止鱼一贯一个,还有一个斗殴伤人的货郎,货郎嘴巴特别紧,所以平安无事地出狱了,唉,自己怎么就这么倒霉。

鱼一贯被一桶凉水浇醒,他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昏过去的。周围的老爷们都在狞笑,他知道他们并不是真想要自己回答什么问题,他们只是要他死,在大牢里,狱卒要人死本就不需要理由,他们也许是觉得“青上青,是鬼营”这句话恶心到了他们,鱼一贯心想,这理由实在是太充分了。

要怪就怪自己有眼无珠,先是认识了那个风水先生,后来又认识了这个白眼狼,尤其是那个风水先生,所有的事都是由他这六个字引起的,他临死前攥住鱼一贯的手一定要老赌鬼记住这句话,还千叮万嘱如果老赌鬼不幸死了,也务必要把这句话传给别的犯人。

“监狱里……必须有一个人记得这句话,只要还有一个人记得……就还有希望……会有人活着出去。”

鱼一贯很确定这位风水先生当时已经神志不清了,因为从监狱里活着出去的人多到根本数不清,明明他自己也看见了好几个:忤逆族兄的小刘是个碎嘴,他出狱时还朝自己招了手让自己好自为之;短斤缺两的老李人太刁钻,大家都不喜欢,他出狱时也向自己招了手让自己好自为之;欠租不缴的刘叔很难相处,但是他出狱还是没忘记朝自己招招手嘱咐要好自为之……

鱼一贯忽然愣住了,他们究竟是谁向自己招了手?他稍微思索一下,然后获得了一记勾拳的奖赏。

老赌鬼躺在地上,思绪一片混乱,那些离开的狱友们一个个在他脑海里浮现出来,每个都在招手,耳边响起来风水先生死前急迫的声音:“记住!一定记住!青上青,是鬼营,是鬼营!”

老赌鬼其实真想忘掉这句话,那样他现在就不用成为一滩混合着血污的烂泥,双眼空洞地注视着众狱卒。从这个角度望过去,老爷们的五官都扭曲变形得很严重,狰狞里竟还带着一种怪诞的诙谐。“从来……”他喃喃吐出几个字,本不奢望有谁能够听见,然而那些拳脚确实停了下来,狱卒们饶有兴致地看着鱼一贯,或许是在等待受刑人有什么高论,也或许是在计算他还能再挨多久。

“从来……就没有人从这里出去过……对不对?”狱卒们闻言笑而不答,因为兴奋而一个个脸上放光。

“我们的记忆……都是假的……所有人,都死在里面了。”

狱卒们爆出一阵喝彩,鱼一贯丧气地想,他们是不是正拿自己打什么赌。然后,他们忽地齐刷刷向角落的阴影里作了一揖。烂赌鬼不知道他们葫芦里在卖什么药,按照他的理解,那个角落一般是监狱里用来供奉关三郎[1]的。

然后,他隐约看到有什么东西从那个角落里蹒跚地走出来。它大致上依旧算是个人,只不过浑身上下一丝不挂,每走一步,赘肉都会颤颤巍巍摇晃一阵,犹如在身上挂了百多个铃铛。那东西来到鱼一贯身边,愉快地点了点它脑满肠肥的头颅,张开厚腻的嘴唇似乎想说什么,只见白光一闪,那颗肥油脑袋忽然就毫无征兆地掉在了地上。

众狱卒惊叫着纷纷拔出兵器,这时黑暗中走出了一个身穿囚服的人影,他的左手还拿着滴血的狱卒佩刀。看到那个黑影,鱼一贯再也无法按捺心中的怒火,原本瘫软在地的赌鬼忽然抬起头,高声骂了一句:

“死牛鼻子啊!”但是接下来他忽然又沉默了,他应该指控对方什么呢?“你出卖我?”还是“你利用我?”还是“你害死我了?”似乎都可以,但又都有些不准确。

周问鹤对老赌鬼的喝骂充耳不闻,他足踏七星在狱卒中犹入无人之境,几个瞬息间狱卒就已经砍瓜切菜一般被料理了个干净。

鱼一贯眼像块破布一样躺在地上,眼看着四周落下了一堆堆残肢,理智地决定闭上嘴。

“走吧,我们烧了这儿。”道人朝鱼一贯伸出手,“你还能走吗?”

“其他人呢?”鱼一贯急忙问。

“都走了,就剩咱俩了。”

“我说,你是故意用我引出那东西的吧?”赌鬼愠怒地望着道人,后者一点都没有露出愧疚之情:“别那么激动,虽然你挨了一顿打,但是命保住了呀……”

……有一件事鱼一贯不知道,这座牢房其实在当地很出名,因为从来没有人从里面出来过,甚至那些狱卒都从不回家,在当地人眼中,那里无疑是个独立世界。所有的当地人都对这里噤若寒蝉,即使说梦话都不敢提到那里……

“……然而你知道最怪异的地方在哪儿吗?三十来年本地换了十几任父母,竟然没有一个想到这所监狱有什么问题,他们只是机械地往这里押送犯人,补充狱卒,之后就眼不见为净了。”两人走出牢门后,道人看着冲天火光不无讥讽地说,“那些尸位素餐的官老爷,其实远比这些狱卒吓人得多。”

“那些狱卒究竟是怎么回事?”鱼一贯问。火光照映着他青一块紫一块的脸,就像是一枚熟过头的李子。

“他们原本就是狱卒,但是被这个地方改造了。他们看上去跟平常人一样,然而严格意义上说也确实如此,他们是人,但他们自己都忘了自己是人。你还记得阴影里走出来的那个东西吗?他可能是此地第一个狱卒,也是一切的开端。”

“这里……难道真的是鬼营?”

“这要看你怎么理解它,在我看来,这世界上充满了说不清的怪事,到处都潜伏着魑魅魍魉。贫道见过不少自天外洪荒而来的强大之物,但这座大牢算不上,它不过是生错了地方的一块腐苔,是造化颠倒下的一株朽菌,只需要清扫干净即可。”

“我之前在里面的记忆都是假的?”老赌鬼有些沮丧,他现在肯定在疑惑自己应该相信些什么。

“风水先生是唯一看穿这一切的人,他不敢说出真相,因为在监狱里,即使知道真相你们也会马上忘记。所以他留下了这句话。”周问鹤长出一口气,“你明白吗,这所监狱能够困住你们,靠的是给你们灌输一个‘普通监狱’的概念,而‘青上青,是鬼营’也是一个概念,这个概念让你们留意到这所监狱的反常之处。只要有人意识到了被奴役,他就有可能反抗。”

道人说完,一跃而起。

“你去哪儿啊?”

“事情了了,我可不想留在这儿。”

“喂,带我一块儿走哇。”鱼一贯一面说一面龇牙咧嘴站起来,他可不想留在这么一个鬼地方。

“死牛鼻子,你就不能等等我?我就知道,你是要看着我死!你跟我前世一定有仇!”老赌鬼说着,已然一瘸一拐追了上去。

注[1]:隋唐时期关羽民间信仰的一个变种。

第三十一章【逃离禹王岛,上(第五天)】

“青……上……青……”鱼一贯艰难地吐出这五个字,然后满怀希望地看着道人。剩下的话,他只能通过眼神来传递了:

“他们……被这个地方改造了……看上去跟平常人一样……他们依然是人,但他们自己都忘了。”

女主人还在僵硬地笑望着鱼一贯,后者相信一旦自己有什么举动她会率先朝周问鹤发难,他只能期待这次牛鼻子能足够聪明。

“你明白了吗?”他用眼神急迫地问。

周问鹤没有回答,但他的神色忽然变得无比凝重。他没有回头,只是缓缓站直身子,然后身形猛转,一指朝身后人檀中刺去。

另一边高镇三人察觉到异动,不用说话,他们早已心领神会。捕头一铁尺打在扑上来的男主人肩头,只听咔嚓一声,男主人左臂应声而断,只剩皮肉连在身上。

薄罗圭不由分说,推着还摸不着头脑的三佛齐人往门口跑去,师凝则第一时间掠到檀中受制的女主人面前,雪瀑一闪“半城霜”已然出鞘,森寒之气逼得女主人连连后退,一旁的周问鹤则拉过鱼一贯背在身后,迅速朝门口退去。这几个人事先没有任何商量,所有的反应都是凭默契与经验一气呵成。

高镇一脚踢开房门,外面的泥塘已经恢复了寂静,此时天色渐暗,沼泽上方飘起了薄薄的青烟,万幸的是,之前高镇横越泥塘的足印还是依稀可辨。

薄罗圭吞了口口水,用三佛齐话嘱咐了几句,然后,一行人小心翼翼地辨认着足印,第二次踏进泥塘。

周问鹤他们在泥塘里排成一队,不用转头,他们也能用余光扫到两旁伫立着的那些巨大人影,它们木讷地站在沼泽中,身上有些部位很可能已经化成了泥炭。“往下看着路,”高镇低声告诫同伴,“不要东张西望,那些人都不存在。”其他人沉默不语,豆大的汗珠不停从他们额头渗了出来。

忽然,师凝猛地停住了脚步,她木然看着身侧空旷的泥地,脸上瞬间就失了血色。“阿娘?”她喃喃说。

说时迟那时快,周问鹤一把将师凝秀眸蒙住,白衣女子急怒攻心下奋力挣脱,但道人已用上了十成紫霞功,将师霜城头颅箍得动弹不得,“别看,别看,那是假的!那里什么都没有!”

这两句话犹如当头棒喝,白衣女子立时停下挣扎,道人手撤去后她再看那个方向,却只有荒土孤烟,哪里还找得到人影。

“继续走。”因为紧张,不良人已经有些破音了,谁能想到,名捕高镇竟也有这么狼狈的时刻。

之后的路程有惊无险,好几次两旁的泥人朝他们伸出手,距离触碰到他们的衣角仅仅毫厘之差。所有人都紧盯着地面,对阻吓视而不见,在他们眼中,泥塘已经变成了一片噬人的汪洋,只有他们脚下这一条独木桥堪堪可以通过。

赶了大约一柱香时间,他们终于回到了原先的小丘,此时太阳已经悬在了地平线上,四周的一切都挂上了越来越长的阴影。木屋里那对男女并没有追出来,不知是因为身受重伤还是因为他们本来就走不出屋子。

“如果我们现在全力跑向海滩边,能在太阳下山前回到‘墨舟’上吗?”薄罗圭一面问,一面活动四肢,一副信心十足的样子。

“应该勉强能赶上。”周问鹤审慎地回答,他的脸色有些难看,所有人都知道他下半句没说出口的话:“要是赶不上,‘墨舟’可不会等我们。”

捕头没有说话,淡色的眸子又把视线投回到了那几个坟包上,它们耸立在泥塘中的样子像是与世无争的食草动物。不良人面无表情地盯着其中一块墓碑看了许久,那石板歪插在余晖中,憨厚得如同黄昏时分,一个从地里回来的老农,如果视力够好,好到名捕高镇那个程度,要读出碑上的文字也不是不可能的。

“那么开始跑吧。”师凝道,她将白衣揽腰一扎,露出欺霜傲雪的一对结实小胫,然后,她就第一个跑了起来。

周问鹤很快便发现他高估了薄罗圭,虽然这位仁兄其余方面确实与藤原妹子很像,但是在竞走一条,大食胖子却是远远不及东瀛胖子,跑了没多久,薄罗圭就已经气喘吁吁,众人不得不三番两次停下来等他,最后那段路程道人几乎是在后面推着他前进。

夕阳把岛上的一切都染成血红,四周的黑暗不断向一行人压迫过来,一草一木都变成异常突兀的昏黄剪影,周问鹤甚至觉得他们脚下的土地都随着黑暗在不断崩塌。“一定要赶上,”道人心中暗暗说,自己被留在这座荒岛上过夜的光景,他想都不敢想。

回程的路,一行人几乎跑了半个时辰,所幸到达滩涂后,海面上仍撒着一线金光,看在众人眼里简直像是上天的恩赐。但紧接着,所有人的心又同时沉入了万丈海底。

“船呢?”当初倒扣在滩涂上的两艘小艇已然不翼而飞,如今放眼望去只看得见光秃秃的乱石。

谁都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个样子,“墨舟”就停在海上,甚至可以用肉眼看见,但这最后百丈距离却是天堑难渡。

大食人拖着行将虚脱的身子跑到滩涂尽头,朝着“墨舟”挥舞双手:“喂!喂!看看这儿!”

“没用的。”高镇冷静地说,“他们看不见。”

海面上的余晖渐渐褪去,波涛被深蓝色遮盖,太阳终于下山了。众人屏住呼吸,眼睛紧紧盯着远处的“墨舟”,如今看起来,它就像是一道梦幻泡影,用不了多久,他们就要目睹它离去,这场面一定很残酷,但众人却没有勇气回过头不看,他们迫切地望着“墨舟”,就像是用海水解渴一样欲罢不能。

(分割线)

血轩辕的突然出现打乱了独孤元应的步调,他抛下虎裘客走到尸身前,仔细翻看了一阵,纲首如此好整以暇当然是有原因的:甲板已经封闭,虎裘客哪儿都去不了。

“真有意思。”他晃着死灰色的脑袋自言自语,“他是被吓死的。一个看不见,听不见的人,竟然被吓死了,这是怎么回事啊?”独孤元应说完抬起头,视线追着虎裘客而去,这个问题似乎是问后者的。

虎裘客没有回答,他跌跌撞撞跑向船尾,他知道这没用,但他还是想离那个怪物远一点。

“这是什么?”独孤元应伸手从尸体身下扯出一块红布,“这是用来盖住他脑袋的锦缎……它怎么被撕破了,还缺了一部分?”

纲首摇了摇头,将红布随手一扔,重新站起来:“没关系,处理完你的事我再慢慢研究这个。”

听闻此言,蹲在船尾的虎裘客闭上了眼睛,他知道自己终于要完了。“‘白倌儿’,希望你能找个好人家。”他喃喃道。如今,他竟然也有了牵挂。

木腿敲击甲板的声音渐渐向虎裘客逼近过来,后者没想到生命的最后,时间会变得如此之慢,自己每呼吸一次都仿佛沧桑百年,他忽然有些释然,重新睁开眼睛看了看余晖下的海面,这湛蓝色中泛起的万点金鳞此刻看起来美得让人窒息。“就这样吧,周问鹤,这笔账下辈子……”

就在这一刻,忽然听得一声闷哼,接着就是什么东西重重砸在甲板上的“砰”地一声。

“打中啦!”虎裘客听到有人喊了一声,然后这喊叫就被杂乱的脚步声所淹没,他战战兢兢地伸出头向外张望,只见独孤元应痛苦地匍匐在地,木腿滚落一旁,半边身体已经血肉模糊。他几步开外站着四五个手拿棍棒的人伴,摄于纲首平日的威严,他们都不敢轻易上前,只能围拢在一起窃窃私语:“被砲轰了一下,人竟然还没散?”早先为了防止甲板被砸穿,他们解下了箍在砲身上的绝大部分牛筋,把威力降到最低,可是再怎么降,那终究是砲啊。

“没用的东西!把棍子给我!”一个身影冲过来,夺过了其中一人的武器,正是二副舵木芳。他走到独孤元应面前,猛然一棍挥下,重重敲在纲首脖颈的缝合处。

“尹三爷。”处理完独孤元应,木芳来到虎裘客身边,看他恭敬的样子,似乎并没有听到适才甲板上的对话,“三爷莫怕,这是‘墨舟’上的私事……”

“木爷,我真没想到。”

“这次航行太邪门了,我们只想回家。”说到这儿,他忽然又压低了嗓音,用只有他跟虎裘客听得见的声音道:“这是庞菩萨的意思。”

话音未落,又有一个水手跌跌撞撞跑上甲板:“木头儿,不好了!”

木芳皱起眉头:“怎么回事?”新上来的水手是个可怜人,木芳发现自己都想不起来这个水手的名字,最后他只能暗暗决定:就姑且叫他刘三好了。

刘三在木芳面前喘了好一阵子,开口说话时脸上还是写满了惊恐与沮丧:“哥舒雅坐着小艇跑了……对了,他还把薛团也带走了。”

第三十二章【逃离禹王岛,中(第五天与回忆)】

高镇在滩涂上生起了一团火,众人围火而坐,视线还是没有离开“墨舟”的方向。之前借着最后一点余晖,他们疑惑地发现“墨舟”并没有升帆,现在那艘船已经彻底隐没于黑暗里,在众人心中留一个空落落的缺口。

没有哺食可以用,大家只能隔着篝火大眼瞪小眼,最后师凝终于承受不住压抑的气氛,独自一人走到滩涂边缘,面向大海坐下。

“别落单。”高镇朝她喊了一声,但没有得到回应。薄罗圭拍拍身子站起来:“我去劝劝她。”说罢,他就腆起大肚子走到白衣女子身旁,小心翼翼地挨着师凝坐了下来。

“是我的错觉吗?”周问鹤看着远处两人的背影,“师姑娘对待胖子态度可比船上好多了。”

“天气凉了。”薄罗圭没话找话地说。

师凝没有回答。

“今晚上可不好熬啊。”大食人尴尬地继续自说自话。

“你是怎么卷进这件事里来的?”白衣女子忽然开口,一双凤目冷冷望着薄罗圭。

“周问鹤毁了我一本经书,那是好一阵子之前的事了,唉,文明的瑰宝啊,说没就没了。”大食人饶有兴趣地回望女子,“听说你是因为周问鹤亵渎你曾祖母的尸体,刚才在泥塘里你喊了一声‘阿娘’,你们那儿是把祖母叫做‘阿娘’吧?”

师凝久久没有回答,她的眼神里泛出一丝哀伤,这一刻她不像是白衣绝尘的飒然剑客,反而像是个寻常的幽怨女儿家。

(“回忆,湖水”第二部分)

【前情提要:师凝追杀周问鹤来到葛岭脚下的湖边村落。村中这两个月里陆续沉湖的十多个人忽然手挽手浮出湖面,而周问鹤正在这时也现身了。】

村民们围着湖边呼天抢地了好一阵子,总算有几个胆大的走入湖中,想要把自己的亲人拉上岸。然而怪事发生了,湖漂像是生了根一样,竟然半点也移动不得。后来又有一些人想要分开死者握在一起的手,结果也是徒劳无功,那些僵硬的手扣得比钳子还要紧,好似本来就是生在一起的。越来越多的村民走入湖里,在湖漂四周扑腾起了无数水花,仓惶而又茫然无助的哭喊声在湖面上此起彼伏。

“没有用的。”周问鹤漠然道,“它们得那样在湖里漂上一个月。”

师凝转头望向道人,眼神中充满挑衅:“你怎么知道的?”

周问鹤却并不看白衣女子,他昂起头把目光投向远处郁郁葱葱的葛岭:“你知不知道,葛岭上以前有一座灵仙馆,前隋时期遭逢大火,烧死了几十个善男信女?”

……灵仙馆是何时所建已经无从考证,但看其形制应该不会是在南陈之前。相比于葛岭其它道观,灵仙馆香火不算兴盛,这是因为信众只有经人介绍方可入馆参拜。

根据一些出处不详的前人笔记可以得知,灵仙馆供奉的是九天玄女,在馆内还养着玄女娘娘上一次降世留下的金身,不过这所谓的活金身以及众多馆内密藏的经文都随着那场离奇大火被付之一炬,当时在另一山头目击到火灾的猎户说,火光中映射出了五色七彩,似乎隐隐还有诵念之声传来。

之后到了本朝,道士程信然隐居葛岭,在距离仙灵馆遗址十多里的深谷下挖掘出了一口铁钟。程道士兴奋欲狂,他坚信铁钟上那些古怪的铸文隐藏着九天玄女下次临凡的天机。

程老道于是搬入谷中参悟钟上铸文,潜心祝拜玄女娘娘,半年后,他忽然患上失心疯跑入葛岭深处,从此音讯全无。

“再到后来……你信吗?九天玄女真的回来了。”道人冷哼一声,仿佛是在说一个极荒唐的笑话。

文佳皇帝,闺名陈硕真,高宗永徽年间起兵于覆船山,自称九天玄女下凡,势力最盛时有七千之众,克桐庐,下睦州,攻於潜,势如破竹。早在覆船山上时,陈硕真就急于称帝,用她的话说,“除她以外天下没有第二人尊贵到能做人主。”只是这人出身农家,并无什么显赫身世,她这样说,全因为她的一身法术。

陈硕真早年为躲避官府曾入葛岭三年,出山时异术大成,已不再是肉体凡胎。有人在阵前见到她头上散出七彩瑞霞,与灵仙馆当日大火中的异光别无二致。

永徽四年十一月,陈硕真兵临婺州时,这位“赤天圣母”忽然扔下她的部队,连夜走得不知所终,那七千乌合之众没了依靠,随即在婺州城下一哄而散。

而这女皇帝的去向,至今仍然众说纷纭,她身边的信徒断言,“赤天圣母”已经得成大道,回天上复命去了,用不了多久,她就会以九天玄女正神的身份再临尘世。

“但是九天玄女没有再回来。”师凝冷然道,这些事她也曾从别人口中听说过。

“因为陈硕真根本不是九天玄女,至少不是灵仙馆供奉的那个九天玄女,她不过是九天玄女的宿主,却痴妄地以为自己成了真神。”

“你说什么?”

“程信然在铁钟上看到的,是把某样东西植入人体内的方法,宿主越疯狂,她体内寄生物脱胎换骨得越彻底……”

“……程信然给陈硕真灌输了九天玄女的迷信,只是他也没想到,他挑选的宿主会狂热到去当皇帝。永徽四年十一月,文佳皇帝已经被掏成了一具躯壳,她体内的九天玄女也已经长成幼体,需要找个地方吐丝化蛹。”

说到这里,道人叹了口气:“我听说葛岭已经荒废的无名观中有一口瓦棺,观内常有被丝絮缠绕填塞的鸟兽尸骸,料想这就是陈硕真的最后归宿。只是没想到她的执念竟如此之强,明明被吃空了却还不肯死透,百年之后,竟然遗祸到这些乡民。”

“道长玩笑了。”师凝忽然变得激动起来,“那陈硕真又是怎么让这些人手拉手沉在湖里的?”说话间,白衣女子的手已然按在了剑柄上,她打定主意,周问鹤下一句话说完,她就要摘走道人的头颅。

周问鹤像是浑然不觉,他的眼光重又落在了湖边那个一直在尖叫的中年妇人身上:“是贫道疏忽了,万料不到,九天玄女在这村里还有隐藏的信徒。”

(“回忆,湖水”第二部分结束)

“吃点东西吧,”薄罗圭道,眼中流露读书人那种克制的关心,说出这句话一定消耗了他很大的勇气,“你从中午开始是不是就没吃过东西?”

师凝沉默地摇摇头,大食人立刻心领神会:“干粮弄丢了?”也不等白衣女子回答他就从怀中掏出一个拳头大小的精巧小盒:“吃这个吧。”

可能师凝是真饿了,她并未多做推辞,爽快地接过盒子,打开之后却又愣住,盒子里放着的是一小块龙肉。白衣女子疑惑地抬头看向大食人,后者压低声音,一脸得意:“我偷偷留了一块。”

事到如今,师凝也讲不了干净,三两口将龙肉吃完,脸上浮现出些许的羞赧。

为了化解师凝的难堪,薄罗圭装模作样地举头望天:“难得今天倒是个满月……”说到这儿大食人忽然停住口,脸上颇有震惊之色。

“怎么了?”师凝问。

“今天是初二,怎么会有满月?”

“薄先生,你确定?”

“我年少时在巴格达上的第一课就是天象历法,出师之后我游学天下,寒暑三百六十五天都刻在我的脑子里,怎么会把日期搞错呢?”

话音未落,忽然两人身后一阵喧哗,薄罗圭转过头,看到火光摇曳的滩涂上,缓缓走来一个消瘦的佝偻人影,那个人影太瘦了,带着一种病态的诙谐,仿佛全世界的厄运,正要从他身上迸发而出。

第三十三章【逃离禹王岛,下(第四天)】

那天晚上,周问鹤做了一个梦。他梦见自己又坐在了“墨舟”桅杆顶上,拂过脸颊的海风混杂着让人作呕的焦糊味。他的头顶看不到半点星光,就像他脚下的海水一样漆黑。但是他还是能看见海面以下的情形,无数缕冤魂从“墨舟”的船底和两侧掠过,像是成群结队的鱼,它们的尖叫声被海水过滤后听起来沉闷而滑稽。

周问鹤没有看到其他的船员,脚下甲板冷冷清清的,好似画出来的一样空洞。道人在桅杆顶上蜷起身子,他不想下去,因为他本能地觉得甲板上有什么危险正在窥伺着他,他的朋友都已经不在了,现在全世界,只有这一根桅杆是安全的了。

“墨舟”摇晃着发出让人不安的“咯吱”声,也许这艘船马上就要散架了,到时候他会落入万丈深海,那些冤魂会欢迎他吗?

会是哪一样东西先吞噬周问鹤呢?漆黑的天空,漆黑的大海,还是漆黑的绝望?他的地盘只剩下一根桅杆,不,是剩下了桅杆顶端的巴掌大小地方,他无处可逃,一切都在崩溃。

——死寂中,“墨舟”继续航行。

周问鹤猛然被人摇醒,他像是溺水之人一样迫不及待睁开眼,看到了昨晚那个消瘦干瘪的小老头。

其他人也纷纷醒转过来,每一个都是副惊魂未定的样子,白须白眉的小老头对周问鹤说了一句蕃话,道人自然是听不懂。

“他说,你应该照照镜子。”薄罗圭翻译道,他有些喘不过气,似乎适才做的噩梦还压在他身上,“我也觉得你该照照。”

“刚才怎么回事?”师凝环顾四周,她似乎是所有人中最镇静的一个,“我们都做噩梦了?”

“这座岛的作用。”高镇回答,“我想起来家父曾经说过海上有一个岛,从来没有人能在上面过夜。”

“他怎么没事?”周问鹤指着小老头。后者虽然没听懂,但还是用一副很委屈的样子回答了一句话。

“他说他睡起来没心没肺。”薄罗圭道。

“我有一个想法,”高镇皱起眉头,说这些话他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救了我们的,也许是龙肉。”

“怎么讲?”

“这座岛让人恐惧,龙肉让人狂喜,这两重感情的任意一种都可以把我们压垮,但是两种同时加诸身上……”

捕头没在说下去,但所有人都露出了庆幸的神色。

“还有,也多亏这位老丈把我们摇醒,”高镇无奈地叹了口气,月亮还高高挂在天上,他们并没有能睡多久,“看来我们只能熬到天亮了。”

众人围着火堆坐定,小老头一副瞌睡相,似乎完全没有把禹王岛放在眼里。之前他刚出现的时候,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但是定下心来仔细看,他也不过是个愁眉苦脸的垂垂老者而已。

小老头忽然开口说了句什么,众人条件反射一般回头看向薄罗圭。

“他问我们的船打算去哪儿?”大食人翻译道。

“也许,是去追杀死神。”周问鹤自暴自弃地回答。他原本只是玩笑,但当大食人把话翻译过去之后,小老头的反应却像是大不以为然。

“他说……你们别没事找事了,他跟死神很熟,那家伙虽然外表凶恶,但其实是个滥好人。”

众人听了薄罗圭的翻译全都面面相觑,不知小老头所言何意。“你是不是没把死神的意思翻明白?”高镇问。

薄罗圭像是受了极大的侮辱,索性转过头不再说话了。就在这时,忽然传来一阵尖利呼叫声,昏睡的鱼一贯毫无预兆地开始来回打滚。

“糟了,没人摇醒他。”薄罗圭咕哝了一声。周问鹤与高镇早已一跃上前按住了昏迷不醒的烂赌鬼。

小老头咕哝了句蕃话,起身走到自己的行李箱前,从里面翻出一个小瓶子。他朝薄罗圭吼了一句,后者急忙把话翻译过来:“撬开他的嘴,老头有药!”

事出紧急,众人也无暇多想,只能匆匆把烂赌鬼的下颚撬出一条缝,任凭小老头将药灌进病人口中。

鱼一贯抽搐了两下,忽然睁开眼睛,翻身伏在滩涂上,狼狈地喘息起来。

小老头满意地旋上瓶盖,将药放回行李箱中,周问鹤这才注意到老头脚边的箱子,心中大惑不解,这么大个木疙瘩,干瘪小老头是怎么带着走的?

“怎么样?”薄罗圭在鱼一贯背后轻抚几下,后者的气总算顺了下来,他一脸怨毒地指了指周问鹤,但最后终于什么话都没说出口。

众人扶着鱼一贯坐定,此时已是二更天,滩涂上越来越凉,众人盯着篝火兀自不语,仿佛在对这茫茫海上最后一点光明潜心祝祷。

“这月亮是怎么回事?”薄罗圭终于问出了一直困扰着他的问题,“今天应该是新月呀。”

“薄先生,你有没有听说过阴月亮?”高镇问。

大食人摇摇头。捕快昂首迎上那一轮苍青色的圆月:“你们有没有发现今晚的月亮特别大?据说只有在海上才能看到阴月亮,那……那根本不是月亮。”

“高捕头对海上的事知道得不少啊。”薄罗圭问。

“是家父告诉我。”

“能有令尊这样一个父亲,在下实在很羡慕你。”

“羡慕?”高镇抬起眼,盯着一脸天真的大食人,后者不由打了个冷战,他发现捕头的眼中,竟流露出了刻骨的仇恨。

“如果你被你的父亲绑在柱子上,等着涨潮把你淹没,只为看你在行将淹死前的表情,如果你的父亲划破你的身体,然后把你扔下海招引鲨鱼,如果你的父亲把你留在外海的礁石上,让不到十岁的你独自摸黑游回家,这样的父亲,你还羡慕吗?”

篝火前陷入了尴尬的沉默,半晌后薄罗圭才用干涩的声音问:“为什么?”

“他想要我接纳大海,就像他一样,他要我彻彻底底成为大海的一部分。家父说,他在我身上寄托了他对大海所有的期望,我是大海给他的厚礼,理应被他与大海分享。然而,他对海的渴望毫无理智可言,他说他恨不得把自己的血都换成盐水。对年幼的我来说,沉下海的绝望已经是司空见惯的东西了,然而那还不是最无法忍受的,……你们知道当我在苦苦哀求的时候他回应我的是什么样的眼神吗?那不是失望,不是恨铁不成钢,那是鄙夷,那眼神在要求我解释我活在世上有什么价值。”

“最后,他扔下我走了,因为他发现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不值得,说实话,我很感谢他的放弃。”高镇惨然一笑,“后来我们去内陆投靠了亲戚,我再也没有出过海,我曾经以为下半辈子,我的双脚都不可能离开坚实的陆地。”

道人终于明白,这个人对于大海的抗拒与敌视来自何处,而高镇对于真相的追寻大约也来自于此吧,他痛恨没有真凭实据的风闻,痛恨模棱两可的不确定,虽然高镇的父亲早已从他生命中离开,但是他的余生都要与他父亲战斗。

“不管怎么样,令尊都已经不在了。”薄罗圭笨拙地安慰了一句。捕头不置可否,淡色的眸子里带着对自己的嘲弄:“这些人不明白,他从未离开。”不良人又想起了余晖下的那块墓碑,惨淡的夕阳在铭文四周布下大大小小的阴影:“高涛之墓。”

不良人又看了一眼头上那轮怪异的青月,忽然觉得无比疲惫,有这双异眼又如何,人世间的一切还不是像这千丈夜空一样看不清,触不到。

“海上升明月,”他喃喃道,“天涯共此时。”

周问鹤与鱼一贯对望了一眼,他们都想起了出航第二天夜里的暴雨中,独孤元应在甲板上也念过同样的诗句。而他们并不知道的是,捕头在赵登儿海图边缘处,也曾经看到过相同的句子。如今,这张九龄的诗在孤悬海外的荒岛上听来,忽然多了一层悲凉的宿命感。

“传说阴月亮是博山的阴气所结,如果我们头顶真的是阴月亮,我们就离目的地不远了。”捕头道。

博山,听到这个名字所有人都沉默了。这艘船的本来目的就是要带着大家登上博山,那座传说中与蓬莱瀛洲并列的海外仙岛。

“博山根本不是仙岛。”周问鹤冷冷一笑,“博山是蟾廷的一个化身,就是它从天外带来了蟾廷的诅咒。”

“什么?谁是蟾廷?”高镇眯起眼,语气里透露出十二分的不信任。

就在这时,原本规律的海浪声忽然被打乱,高镇站起身,脸色凝重地朝海面望过去。

“怎么了?”道人问,那个方向对他而言还是一片浓胶似的漆黑。

“一艘小船,已经到浅海了,船上坐着一个人,还有一个人站在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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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裘客拿回了他的虎裘,也拿回了他的猫,但同时失去了他的自由。木芳将他软禁在自己舱房中,并且向他保证船上局面稳定后就放他出来。

木芳的话说得很恭敬,毕竟没人敢冒犯尹三爷的虎威,虽然他刚被独孤元应打得丢盔弃甲,但二副舵表示完全理解,谁又是那个淹死鬼的对手呢。虎裘客最后问了下能不能见庞琴一面,木芳以“局势稳定之前菩萨谁也不见”为由礼貌地回绝了。虎裘客又问独孤元应在哪里,得到的回答是那个怪物已成了监下囚。

二副舵离开后,虎裘客把“白倌儿”捧起来与自己面对面:“我就说实话吧,局势很凶险。那个人所说的稳定恐怕跟我们想的有很大出入。”

夜色中,传来了一连串刺耳的叫骂声,看来是厨子卢胜又来装便宜英雄了。这次参与哗变的人其实并不多,也许就是因为这个卢胜才觉得自己安全无虞。

虎裘客陷入沉默,脸色也越来越难看,为了大家好,他真希望那厨子能马上闭嘴,要知道哗变这档子事,人少比人多更容易失控。“白倌儿”安静地注视着虎裘客,动都没动一下,在这生死存亡的时候,虎裘客越发觉得这只狸子能懂他的心情,他心中不由生出一丝感激:想不到,只有这只狸子最后陪在自己身边。

卢胜的叫骂持续了好一阵子,到了后期,他的用词恶毒到了不堪入耳的程度。虎裘客知道卢胜有恃无恐的原因,船在海上时,一般人是拿不到武器的,但是卢胜不同,他有菜刀。虎裘客叹了口气,厨子一定不知道哥舒雅已经不在船上了。

叫骂声毫无征兆地嘎然而止,空气瞬间静谧得让人喘不过气来,大约四五个呼吸后,虎裘客听到了一声重物落水的声音。

“完了,”他冷静地对狸子分析道,“他们没办法回头了。”

木芳的手下有一个共同点,他们都因为相信“墨舟”不干净而遭到排挤,木芳说得没错,一开始他们确实只是想回家。

哥舒雅走后,木芳第一时间接管了船上的武器,武装后的船员首先找上的是木芳的同事,三副舵路昂,早先这个年轻人由于替屠年海说话被当成了船上崖州人的代表。

木芳塞给他一把刀,要他杀死部领翟东焦,因为后者一直在露骨地讨好独孤元应,也因为他从来没给过其他任何人好脸色。路昂哀求了一阵,最终在死亡威胁下只能动手,木芳对路昂很满意,在他看来,这代表着崖州船员已经被拖下了水。

出乎人意料的是,作为独孤元应铁杆死忠的赵登儿却逃过了一死。当独孤纲首被拿下的消息传来后,他几乎是毫不犹豫就投降了,而且,凭着他与庞琴的几面之缘,他迅速在哗变者中获得了一个位置。

翟东焦死后,感觉到危险的五个福州水手不顾一切地闯进艏楼,把门窗堵死。这使得木芳不得不去艏楼前找他们谈判,并且保证不会伤害他们性命,而赵登儿也站出来为木芳作保。眼见独孤元应的心腹都获得赦免,五个福州水手于是相信了二副舵的话,当他们从艏楼中走出来后,血腥的屠杀就真正开始了。

哗变者直接在甲板上砍下了五人的头,然后开始一个一个在船舱搜寻福州水手。作为与福州人素来不和的泉州人头领,大翁桓有龄被要求亲手结果两个福州船员,老桓很有骨气地回绝了,木芳原本打算杀鸡儆猴,但是考虑到除了这位大翁船上没人能掌得住舵,只能暂时把他留下。

让人始料未及的是,三个高句丽人也死在了这次屠杀中,这实在很难解释,因为外邦人从来既不是福州人一伙也不是泉州人一伙。所以他们罹难最大的可能性,也许是语言不通引起的误会,理由就是,同是外邦人但能说几句唐语的东瀛水手都逃过了这场屠杀。

因为水手已经捉襟见肘,木芳不得不放过了其他人,转而强迫泉州水手杀了一个料匠,理由是他昨天修补帆索手脚太慢。接着他们杀了“血轩辕”的四个辇夫,理由是“血轩辕”既然死了,他们就没有存在价值了。之后他们又杀了两个在“青龙”袭击中身受重伤的船员,这一次他们没有费心思编理由,明言是为了让两个迫于淫威入伙的福州人手上沾血。

当第一缕金光散出海面时,幸存者开始清洗甲板,庞琴在木芳的陪伴下走出舱房,她沐浴着晨光,面对干净的甲板和精神抖擞的船员露出菩萨般的微笑。

第三十四章【逃离禹王岛,补(回忆和第六天)】

(“回忆,人头”第二部分开始)

【前情提要:“匪豪”尹落鹏被一个红靴客欺骗,花重金买下了一个伪造的王莽头。(见第七章)】

“阁下有何贵干?”穿红靴的道士望着眼前的不速之客,有道是财大气粗,用所谓王莽头狠敲一笔之后,道士说话的精气神都与过去不一样了。

“我只是来看看是什么人胆量这么大,敢骗到尹三爷头上。”那个人笑嘻嘻地回答,然后自顾自坐下。

“我们都胆量不小,我敢骗长安匪豪,而你,敢闯到这儿来。”道士假装不在意地伸了伸脚,对方没理由不知道,全武林,只有一个道士会穿红靴子。

“阁下还是把靴子收起来吧,”来人厌恶地皱起眉头,“这品味实在让人一言难尽。”他顿了顿,又说,“你知不知道,尹落鹏是什么人?”

“有钱人。”道士满不在乎地耸耸肩。

“有钱人?这就是你的看法?”来客冷哼一声,他打算给不知天高地厚的道士好好上一课:“在尹府秘库里,摆着一个制作粗糙的土偶,那东西来自荆楚之地,当初,它害死过很多人……”

堆瓦土地,一般人们这么称呼它。这东西原本被安置在孔州堆瓦乡一处平平无奇的土地庙中接受供奉,它是中华大地上千千万万个土地泥偶中的一个,笑口常开,平易近人,直到武周时期它开始杀人为止。

孔州人有一个传统,讼狱不愿上报官府,总想着通过当地宗族祠堂解决。而族中长辈们在断出是非曲直之前,都要先前往土地庙请出土地爷爷以示公正。

在长寿二年,堆瓦乡祠堂处理了一起司空见惯的家产纷争,说穿了就是宗族父兄们倚仗着权力要对一家孤儿寡妇吃绝户。族长用的手段乏善可陈,首先在男主人葬礼上找两个来路不明的人哭喊着叫爸爸,然后怂恿同族两个堂叔出面污蔑寡妇的幼儿是与外人私通所生,如果一切顺利的话,最后他会授意自己的近支亲戚有组织地连夜洗劫寡妇一家。

本来一切确实都很顺利,祠堂上对寡妇的指控早已事先预演过,如今只是在土地爷爷的偶像前重来一遍,但是当寡妇陷入崩溃之后,出人意料的事情发生了。绝望中的寡妇向土偶连磕三个头,把自己的脸磕得血肉模糊,紧接着在场所有人都听见了两尺高的泥塑内部传出“咯咯”的窃笑声。

说实话,乡绅们在吃绝户的时候从来不怕请来的泥偶,也许他们认为,在这片土地上,土地爷爷根本不存在,累累黄土可以掩盖所有的罪行,也许他们认为,吃绝户是天经地义的事,土地爷爷也是默认的,要不然,为什么过去逼死那么多孤儿寡妇,土地爷爷从来不吱声?

那天晚上逃出祠堂的只有两个叔父辈人物,但那天祠堂里所发生的事,却传出了十来个版本。祠堂里尸积如山,被鲜血染红的土地爷爷,却笑吟吟地自己回到了小庙里。看到泥偶的当地人们自我安慰说恶有恶报了,土地爷爷不会伤害无辜好人,他们忘了一件事,孔州哪有好人?

堆瓦乡只是开始,到神龙元年为止,堆瓦土地在消息闭塞的孔州留下了数不清的无人村落。人们开始怀疑,也许长安二年那一晚,被请来祠堂的并不是土地爷爷,也许它来这里,并不关心什么人蒙受了冤屈,它只是个逐恶而来的杀人魔……

“……但是这么一个杀人土地公公,却被尹三爷单枪匹马收去了。他在某个月黑风高之夜,走进一处尸横遍野的小村,等他出来的时候,身上挂了点皮外伤,手里攥着那个泥偶。”来客说话慢条斯理地,仿佛生怕道士听不明白,但后者已然隐隐察觉,他似乎在拖延时间。

“我再讲一个故事,你知道不知道槐城?贞观年间那场瘟疫爆发之后,当地的人推倒桥梁,堵住路口,断绝与外界的联系长达十年……”

……槐城刺史煽动狂热的民众不分昼夜建成了慈悯塔,在他们眼中,全天下望不到佛塔的地方都已经被感染了。十年之后,佛塔轰然倒下,压死了城中最后的几个人,槐城彻底成了鬼城。天宝元年,一支五百人的神策军途径此处,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这里是大唐国土上一块被掩盖起来的无人之境,至今仍是这样……

“……尹三爷带上干粮,独自在槐城住了两天,出来时不忘拿走了慈悯塔的两块青砖。天宝三年万年县有一家根深蒂固的豪强不服尹三爷管教,三爷只是把其中一块青砖派人送了过去,那边的人什么话都没说就献质投降了。好了,现在,你知道你招惹的是什么人了吗?”

道士没有说话,他背后的肉在突突乱跳,但他很确定脸上没有露出恐惧,他正在咬牙维系着千疮百孔的心理防线,从来人的表情里他已经得知,对方马上就要掷出最后一根稻草。

“哦对了,”不速之客忽然想起了什么,“我之前已经修书一封偷偷放在尹三爷处,他现在,应该已经看到了,说不定已经带着人来了。”

有那么一瞬间道士想过夺路而逃,但他明白来客不会让他走得这么容易。“阁下想如何?”他淡然道,等着对方开出条件,有时候人得学会先服软。

来客笑吟吟地站起身走到道士面前:“我要你应我一个差事?”这时,道士才看到了来客脚上的靴子,他先是一愣,然后连连摇头苦叹道:“阁下……还有资格置疑别人的品味?”

(“回忆,人头”第二部分结束)

“应一个差事。”虎裘客轻抚着“白倌儿”的背,“这能叫应一个差事?我都在鬼门关前走几回了?”

舱房的门忽然被打开,一个哗变的水手站在门口,大咧咧地表示庞菩萨想要见他,虎裘客翻起吊睛逼视对方,后者竟然没有吓得瘫在地上,看来昨晚的遭遇真能让人脱胎换骨。

“木芳呢?”虎裘客问。

“姓桓的不肯掌橹,现在木老大带着船在跑。”

虎裘客心中冷笑一声:“他也成老大了?”但他并没有鲁莽到把轻蔑表现出来,重新洗过牌后,新的掌权者可不能指望什么理智。

庞菩萨还是呆在自己的船舱里,他们两人的见面没有第三个人看到,赵登儿早先如愿以偿地获得了火长的位子,当下正心满意足地在自己舱房内欣赏他的宝贝海图。

“外面那些人太不像话了,自把自为。”果然不出虎裘客所料,庞琴第一句话就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妾身就是想跟独孤纲首聊一聊,谁曾想他们动起刀来了。”她脸上既没有愤怒也没有悲伤,只有适可而止的遗憾。

“菩萨受惊了。”虎裘客虚应故事地不置可否,他知道这女人请他来绝不会是要他听自己解释的,“叫在下来所为何事?”

“那妾身就直说了,”庞琴忽然收敛起了笑容,“妾身有理由相信,此刻身处禹王岛上的人中,有一个就是周问鹤。”

尹落鹏及时做了一个惊讶而又咬牙切齿的表情:“菩萨知道他是谁了?”

“原本妾身是打算趁他在禹王岛上之时做好陷阱,但现在哥舒雅和薛团逃去岛上了,周问鹤料想已然知道了船上发生的事。妾身不瞒三爷,我身后的房间里,关着让周问鹤就犯的杀手锏,但事到如今,妾身左思右想还是觉得不够妥当。久闻尹三爷的武功独步江湖,拿下个小小铁鹤道人自然不费吹灰之力。妾身想,如果周问鹤愿意乖乖与我们合作,那便是最好,妾身利用完他自然会交由三爷发落,若是他想要发难……”

虎裘客冷哼一声,乍听下竟隐隐带着虎啸:“那本座不会放过他。”

第三十五章【新的挟持(第六天)】

“你们的小艇是木芳派人拉回去的。”哥舒雅浑身湿透,坐在篝火前瑟瑟发着抖,他已耗尽了几乎所有体力,好几次不得不停下话头喘上几口,因为担心撞上礁石,上岛前的最后一段路,是他下海推着小艇往前走的,“他们想把你们留在岛上,至少留到他们把船控制住为止。”

薛团站在哥舒雅旁边,跟席地而坐的突厥壮汉差不多一头高,他朝周问鹤难过地摊开双手,后者轻拍他的肩头以示同情:火长堪比性命的那些发明都被扣在船上了。

干瘪小老头又拿出了一瓶药塞给哥舒雅,然后做了个喝的动作。突厥人略有些迟疑,薄罗圭摆摆手:“没事,可以吃。”

一口药灌下去之后,突厥人的脸色好了许多。然后薄罗圭又翻译了小老头的话:“他需要歇会儿,关键是不能再消耗体力了。”

“我们明天上船。”高镇斩钉截铁地说,“所有人就地休息,但千万别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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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在第二天的晨光中看到“墨舟”还留在原处时,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小老头简单收拾了一下,就与众人道别。

“你不跟我们一起走吗?”道人问。小老头听懂了翻译后摆摆手,然后要薄罗圭转告众人,他有他自己离开岛的方式。

然后他走到那个大行李箱跟前,不耐烦地踢了它一脚。众人正等着看小老头如何搬运箱子,下面的一幕却惊得大家目瞪口呆,那只行李箱自行晃了两晃,底下竟然伸出好几对小脚,然后箱子就像是宠物一下甩开脚丫子,跟在了小老头身后一溜烟地消失在了小岛深处。[1]

目送着奇怪的小老头离开,众人脸色恢复了凝重,他们一言不发地坐回小艇上,所有的人都不知道,会不会有一场殊死战斗在那边等着自己。

然而“墨舟”上众人对他们的反应却比预料中温和太多了。如果不是甲板上那些上那些尚未完全擦去的血迹,周问鹤几乎要以为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纲首在哪儿?”哥舒雅低吼着问。

“我们这艘船上没有纲首,现在我们自己是自己的主人。”一个哗变水手神气活现地说。其他船员经过这人身边听到如此大言不惭的回答,都只能敢怒不敢言地别过头去。周问鹤忽然想起高镇对独孤元应的评价,心中不由感叹造化何以讽刺至此,“墨舟”被用血洗了一次,也不过从一种绑架换成了另一种绑架。

这时木芳走到众人面前一揖到地,他的脸上依然带着客气的笑容,不知出自真心还是算作一种嘲弄:“高捕头,师姑娘,鱼先生,薄先生,菩萨有请。”他说话间喷出阵阵呛人的酒气,看来因为少人看管,二副舵已经开始肆无忌惮了。

木芳朝庞琴舱房处指了指,虎裘客刚好从里面把门打开,望向四人的眼神就像一头守卫巢穴的年迈大虫。

周问鹤目送着四个人消失在庞琴房内,冷不防肩膀被人拍了一下。道人回过头,看到一个东瀛水手正激动地站在自己身后。

“勘兵卫,活着!”他还想再说什么,却被木芳重重推到一旁:“滚!”东瀛水手连退好几步,他用求救的眼神瞅了瞅道人,嘴巴张了又合。然而道人没有说话,甚至没有同情的眼神,他只是静静看着水手被木芳欺侮。最后,水手带着受伤的表情离开了,周问鹤知道,他一定把自己当成了木芳一伙,但这样其实对他们有好处,这种非常时刻,谁离自己远点,都有好处。

“唐公子,不用理他们。”木芳大咧咧地朝东瀛人的背影翘翘拇指,“这些岛夷还真把自己当水手?他们也配?他们连钉子都不会用。你知道吧,他们的海船都是用桄榔须扎出来的,在外面抹点橄榄泥就算是防水了,你说可笑不可笑?这种船能出海?”[2]

周问鹤不置可否地别过视线,他实在很不愿意跟木芳说话。但后者仿佛没读出他的心思,还不识趣地拍拍道人手臂:“唐公子已经累了,不如回舱房稍事休息,开了朝食我找人叫你——”

周问鹤不等二副舵讲完就恼火地打断了他:“不必,我陪着哥舒兄弟和薛先生。”说这些话的时候,他确定让对方注意到了自己背后的铁鹤剑。

木芳还陪着笑脸,眼神中却完全没了笑意:“悉听尊便,唐公子,保重。”说罢,他转过身,怒气冲冲地朝舵室走去。

二副舵走远后,周问鹤身后响起一声叹息,他转过头,看到了哥舒雅死灰色的面庞:“我们不该等到天亮再回来的。”

周问鹤无言以对,上船之后,迎接他们的只有尚未洗尽的甲板和噤若寒蝉的水手,昨晚“墨舟”上的屠杀究竟残酷到什么程度,他们根本不敢想象。

“哥舒,别做傻事。”道人只能如此提醒突厥汉子,后者露出无奈的苦笑:“我当然知道,这艘船经不起第二次哗变了,而且……”他的目光投向船尾,“还有更大的麻烦跟在后面。”

周问鹤随他望过去,那个“更大的麻烦”,现在已经清晰可见了,就像天海交接处的一小团污垢,看上去无足轻重,你却绝对没法忽略掉它。

“‘墨舟’停得太久了,”周问鹤拧起眉头,情况比他预想得还要严重,“以现在我们的人手,被海雾追上只是时间问题。”

船头忽然爆出一阵轰笑,两人循声望去,发现有一群水手正围成一团秽布,眉飞色舞地说着什么。哥舒雅与周问鹤对望了一眼,都觉得有些意外,因为这几个人明显不是哗变水手,而是原本遭到胁迫的崖州和泉州船员,兴致最高的那个人他们都认识,是一路上不声不响的三副舵路昂。

周问鹤与哥舒雅走过去分开众人,发现地上趴着一个不认识的男人,他的浑身关节都反常地扭曲着,头颅只剩下很小一部分还连在脖子上。然而让道人震惊的是,这么一个支离破碎的躯体,竟然还活着,它的眼睛好整以暇地扫过站在周围的每一个人,像是要把这些人的样貌记在脑子里。

路昂看到了哥舒雅疑惑的目光,指了指地上那人:“你们还没见过他吧?独孤元应!我们那作威作福的纲首!”他的语气里透着不知从何而来的仇恨,看来已经完全忘记了就在两天之前,他们还被独孤元应煽动着高喊号子。

周问鹤俯下身稍微查看了一下独孤元应的伤势,纲首身上几乎所有的骨头都断了,而且,大部分不是出于同一次攻击,想来定是拜身边这些人所赐。

“你这颗脑袋不是你的吧?”道人问,此时其他人的注意力已经被哥舒雅与路昂吸引走,给了周问鹤极大的方便。

独孤元应看了道人一眼,笑而不答。

“你身上这些零碎都是上一艘船沉没时候丢的?”

“脑袋是我上一任事头的,他用不上了,我用着挺好。”说到这儿,纲首的眼中忽然爆出狂热的火焰,“年轻人,你靠过来,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我跟死神做了交易,他带走了我所有的船员,换给我再次与他较量的机会。”

“你这次航行,就是为这个?你其实是到海上跟你的仇人拼命来的?”

“姓赵的私自改了航线,他以为我不知道?我知道!我不在乎!”纲首嘴角咧出残忍的弧度,“他们拿走我的脑袋,说是要做一盏雾灯,他们切下我的脚,就是想看我会不会疼得昏过去,他们把我的船员一个一个拖进海里,我在几丈外都能听到他们的惨叫!我笑着对他们说,今天他们做的事,来日我会加倍奉还,哪怕我的骨头化成灰,我也要随风钻进他们的七窍,一点一点扎穿他们的脑子!”

“你根本不打算把深渊信徒的伪神遗骸交给蟾廷的人?不,也许你只是不那么上心。”

“有人要我送一点小红禅师的遗物还有一个女人到海上,我顺道做个人情而已。”

“所以你把遗骸连同‘青龙’一并击沉了?你根本不在乎那些残骸?”

独孤元应不再说话了,他的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周问鹤忽然感觉事情不妙,眼前这人一定还藏着什么关键秘密。

“死神究竟是什么?”道人又问。

独孤元应这时却已经没了耐性,沙哑的喉咙里发了一声夹杂着怜悯的窃笑:“你很快就会知道了……铁鹤道人。”

“你为什么护着他!”周问鹤身后传来暴跳如雷的质问,他回头看去,路昂的脸已经变得通红,“你忘了他怎么对待老屠的吗?”

“老屠是赵登儿下令扔下海的,”哥舒雅沉声道,“他就在自己房间里,你倒是去找他呀?”

路昂哑口无言,只能用恶毒的眼神看着两个捣乱之人,他并不怕哥舒雅,这群人一拥而上足够制服突厥壮汉。但是,周问鹤身上还挂着铁鹤剑,他们都见过“唐弃”用剑的样子。沉默良久,忽然一个水手开口:“我们把他跟佛像关在一起!”

有些水手犹豫了,佛像是他们在海上最后的精神寄托,他们刚打破一个权威,并没有准备好打破另一个。然而其他人已经被鼓动起来,他们找来斧头,嚷嚷着要劈开被封死的佛龛舱门,水手们再次群情激愤起来,砸在木门上的每一斧都仿佛是他们在跟过去的虔诚决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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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镇透过窗口厌恶地看了甲板一眼,“让他们闹吧。”庞菩萨在他身后安慰道,“现在人心思变,闹够了他们就太平了。”

“海洋真正可怕的地方是在于它一无所有,你在上面找不到参照。”薄罗圭道,“不但找不到方位的参照,还找不到道德的参照,在这块方寸之地待得越久,假装陆地上那套规则还在就越困难。”

“那么人性呢?”师凝语带愠怒地问。

“人性,真的存在吗?”大食人脸上浮现出凝视深渊一样的严峻表情,“我游学四方,各种先哲思想我都接触过,但是我学得越多,也就越不确定,人类呱呱坠地之时,他的心房里盛满的究竟是善还是恶,或者根本就没有什么道德标尺,我们的一个个选择,只不过是自身欲望与外部社会博弈后的结果。”说到这里,薄罗圭陷入沉思,似乎这其中有一些事,他还没有完全想明白。

“菩萨把我们叫来,究竟所为何事?”高镇直截了当问道。

“妾身有两件事要告诉诸位,第一件事,‘血轩辕’死了,被吓死了。他的尸体被人装进一个木桶里。我们在他的房间找到了一些涂鸦,可惜抬辇人已死,我们不知道那些涂鸦的确切意思,赵事头……现在已经是赵火长了,他认为,这些涂鸦是用来冥算‘青龙’位置的,时间不会晚于两天前夜里那场暴风雨。‘血轩辕’这最后的手迹与平时不同,也许它是在极度恐惧中被胁迫着留下这些,而在毫无预兆的地方,涂鸦忽然嘎然而止,妾身以为,他就是在那时毙命的。”

“那么……另一件事是什么?”师凝问。

庞琴依旧保持着雍容的仪态,仿佛她回答别人问题完全是在屈尊降阶:“形势紧迫,妾身就直说了吧——唐弃就是周问鹤。”

注[1]:致敬《碟形世界》。

注[2]:“东瀛和高句丽人不会用钉子,海船都用桄榔须和橄榄泥固定”,这是在唐代流传很广的一个迷信。

第三十六章【大食弯刀(第六天与回忆)】

路昂手执板斧站在“佛龛”前,兴奋得满脸通红,他每一斧落下,甲板上都会爆出雷鸣也似的喝彩。当欢呼声数到“六”时,封死的舱房终于破开了一个洞。

有人想要替精疲力竭的路昂把洞口开大,但后者死死抱住斧头,用凶狠的眼光把众人逼退。大家明白了,他想做破门而入的第一人,把名字永远镌刻在“墨舟”历史上。为了这份殊荣,他绝对不惜削下任何阻拦者的脑袋。

慑于这份毫不掩饰的杀意,水手们只好耐起性子,看着路昂歪歪斜斜地一斧一斧往下劈。但是当舱门彻底被破开时,这群人再也按捺不住激动,大呼小叫着一拥而上,野狗一样朝他们的投名状冲去。

周问鹤听到自己脚边传来一连串刺耳的咯咯声,独孤元应那七零八落的身体剧烈地抽搐着,也许他是在笑,但是任凭谁也没法把人类的笑与眼前这副画面联系到一起。道人俯下身,疑惑地发现纲首脸上竟然露出渴望的神色:“来呀!来呀!该出来了。”

周问鹤忽然心中一沉:“你那佛像究竟是什么?”

“是保佑我们航行平安的佛呀……”纲首话音还没落,密舱里忽然传出许多人的尖叫。独孤元应大为畅快,为了盖过那些鬼哭狼嚎,他也把声音提高了,“从上一艘船起,他们就在为我尽忠职守!所以我把他们放在这艘船的心脏,接受晚辈们的顶礼膜拜,你们不是一直想要瞻仰佛像真容吗?看啊!它出来啦!”

独孤元应发出一连串破哨子一样的狂笑声,几乎是同时,那些水手已经连滚带爬地从舱室里逃了出来。

“你把死在上一艘船的船员……封在这艘船里当佛供着?”周问鹤不知道自己应该对地上的纲首报以什么感情,愤怒?恐惧?滑稽?道人的一生里见过无数个疯子,但眼前这一个,才真正让他大开了眼界。

周问鹤的视线投向那所谓的“佛龛”,光线太暗了,他只能辨认出里面一些模糊的轮廓,三五个瘦削的身影坐在也许是木雕的莲台上,僵硬地摆出各种佛像姿态。道人心中不无讽刺地暗道:“还真是栩栩如生呢。”

“来呀去,来呀,爬出来吧!到我这儿来!”独孤元应的声音仿佛在鞭笞着水手,让他们越发不顾一切地逃离舱室。说时迟那时快,独孤纲首忽然凌空而起,行将分崩离析的身体像是一块布缠住了跑在最前面的路昂。

“傻瓜,”他死灰色的面孔几乎贴到了路昂脸上,“你见过死人能爬出来吗?”

周问鹤慌忙想要出手搭救,却已经晚了,路昂浑身被独孤元应锁住,只听“咔”地一声,脖颈就被轻松扭断。独孤元应像是老藤缠树一样附在路昂身上,不费吹灰之力就控制了这具躯体,一眨眼功夫过去,路昂于他就已经如臂使指。

“小伙子,我跟庞琴要处理一点私事,我建议你不要插手。”独孤元应说,如今路昂自己的头已经垂到胸前,独孤那颗死灰色的脑袋半耷拉着,勉强算是这一躯之主。

周问鹤还没回答,忽听得一声长啸,一个厚实的身影已然落到了独孤元应面前的甲板上,这地落得稳当却一点都不轻盈,周问鹤只听到了摔麻袋也似的“砰”一声。

“独孤纲首,要等到你露面可太不容易了。”薄罗圭冷笑着,唇上的小胡子好似利剑出鞘般簌簌抖动。

“自找死路的蕃子!”独孤元应怪叫一声,抄起斧头,人已如大鹏一般跃起。这副躯体在独孤的控制下虽然尚有些牵晃不定,发力贯劲却丝毫不显滞掣,这一斧劈来势不见老,已机变连生,进退开合中风雷之相隐而不发,大有气吞万里的磅礴豪迈。

薄罗圭瘪瘪嘴:“不过如此。”说罢他从腰间拔出一把既短又细的柳眉窄刃,胖腰一扭人已经欺到独孤元应身前。斧头在独孤元应手中纵然势大力沉,比之弯刀却终究失了灵巧,薄罗圭的柳眉刀一个照面已经在他门户间几出几入。

独孤元应见自己占不到便宜,招式陡变,右手持斧狠削恶劈,左手握拳护住中门,远近相合便把大食人硬是逼出身侧。

薄罗圭退出几步站定拈须,然后他像是想到了什么,胖脑袋一晃,忽而收刀入鞘,又拔出一柄蛇刃弯刀,身形一矮,径自攻向独孤元应下三路。道人从未见过如此诡异的身法,那双肥腿支撑着油墩子也似的身躯,闪转腾挪犹如是一只圈旋不定的圆蘑菇,老辣如独孤元应竟看不出他欲攻何处。

但纲首只退了两步就站定身形,操纵路昂抬脚来踢薄罗圭手腕,大食人也不退,从怀中又抽出一柄短刀同纲首以险打险,须臾间独孤在薄罗圭的肥肚子上连踢了好几脚,薄罗圭也在路昂腿上扎出好几个窟窿。只是路昂已是个死人,饶是大食人刀刀见血,也没见独孤元应足下慢上分毫,但见纲首飞起一脚,已将薄罗圭短刀踢飞,大食人见势不好,就地一滚躲过斧劈,随手扔掉蛇刃,又从腰间拔出两柄一模一样的新月弯刀,左右一合,拼出一轮银环,照纲首斧柄削去。

此时周问鹤已经在大食人的武功中认出了突厥刀法,波斯火祆刀法,大食马上刀法,甚至还有天山刀法,每一种刀法,都被他创出新的花样,细看之下不由让人拍案叫绝。可惜这胖子的刀法纵然奇招百出,收发间却太过儿戏,倘若他专精其中一门,又何须在众多兵器间换来换去。

此时的薄罗圭又调换出一把尖头带勾的怪刀,手腕一翻已经把独孤元应的斧头勾住,纲首心惊之下双手握柄将斧刃朝胖子心口送去,大食人身形往后急退,同时右手一扬,暗藏在掌中的金刀已然飞出。

金光一闪,切风声已然迫近纲首面门,然而这飞刀虽快却有正无奇,独孤元应稍一侧头便稳稳避过,他早知这刀能够去而复返,侧头后顺势身体左移一步,刚好与飞回的金刀擦肩而过。

电光火石间,薄罗圭忽然抢上前一刀劈在半空中的金刀之上,直接把金刀向独孤元应撞了回去。

这一招又快又险,又是精妙绝伦,独孤纲首只道胖子会有一个收刀再发的动作,万不料大食人会以刀击刀,两招化为一招。猝不及防下,缠住路昂头颈的肉筋已被金刀割断,路昂的整个身躯失去重心,踉跄几步跌在甲板上,胖子早已挺刀上前,连切带砍,转眼间已将附着在路昂尸体上的独孤元应剥了下来。

“薄先生,你这刀法是跟谁学的呀?”周问鹤在一边啧啧称奇。

“见笑见笑,我在巴格达跟随的那位教授,他有时也教体育课。”说着,大食人低下头对已经被豕分蛇断的纲首挤眉弄眼,真不知道他是在戏谑还是真的生气了,“独孤纲首,我要好好谢谢你啊,你的那本《蚕经》,差点要了我的命!”

(“回忆,《蚕经》”第二部分开始)

【前情提要:在一间乡野小客栈中,薄罗圭打开了他花巨资收来的经卷,打算告诉周问鹤湿婆的真名,他并没有注意到周围几个形迹可疑的陌生人,也没有注意到坐在角落里,一直朝他们窃笑的怪异老妪。(见第十一章)】

“大梵天,湿婆,毗湿奴,它们曾经真实地在地上行走了数千年。人类与它们朝夕相处,还自作多情地给它们取了人间的名字。当然,那时我们根本没有搞懂它们到底是什么。”薄罗圭怜爱地轻抚经卷,“你现在触摸到的这段历史,已经跟神话混杂在一起了,这些蠕虫保守的秘密,比这几千年的岁月还要沉重。”

周问鹤的表情一定很滑稽,因为薄罗圭盯着他的脸忍不住笑了:“我知道你不信,来,我先告诉你湿婆的真名……”他拿起经卷,神态也不由自主地恭敬起来,“这个词用人类的口舌很难发音,能不能念出来全靠运气,我试试,它叫……”

“等等!”

听到铁鹤道人斩钉截铁的喝止声,大食人疑惑地抬起头,这时他才发现周问鹤的表情不是惊讶,而是恐惧。

道人压低声音,用最大的努力不改变自己的口型,所以接下来的话,胖子有点听不清:“这个名字你要是念出来,今晚我们都得死。”

“怎么?”

“刚才上楼的那几个客人根本没有回房,他们正在上面偷偷瞧着我们呢。”

一阵没来由的风从门外卷入,把两人面前的烛光拉拽得摇曳不定。

薄罗圭的脸色也开始难看了:“道长的意思是……他们是来抢《蚕经》的?”

“光那几个人依然好对付,你的刀,我的剑加起来,他们不在话下,真正让我害怕的是角落里那位老太太。”

薄罗圭偷偷往角落瞟了一眼,那个窃笑的老妪把他吓得赶紧收回视线:“道长,她是谁啊?”

周问鹤摇了摇头:“正是不知道她是谁,我才感到害怕。你知道,纯阳自有一套看相识骨的诀窍,然而我刚才盯着她看了半晌,竟然看不出她是男是女。”

第三十七章【海上逃亡(回忆与第六天)】

(“回忆,《蚕经》”第二部分)

“道长,我们现在……”

“我们现在慢慢走出去,运气好的话没人会注意到我们。”周问鹤的至少表面上看并没有惊慌失措,这让大食人心里安稳了许多,甚至生出了许多希望:

“经卷不会有危险吧?”

“经卷你带不走。”道人这句话回答得云淡风轻,胖子却险些两眼一黑。

“不行,这是我的命……”

“什么东西都没有命要紧!”周问鹤虽然还是一脸的波澜不惊,但这句话却是咬着牙说出来的。

薄罗圭是读书人,读的虽然不是孔孟之道,但他和天下所有读书人一样固执。所幸,他的知识并没有多到不怕死,只用了两个呼吸时间,求生欲就让胖子认清了事实,只是在这两个呼吸中他感觉自己浸满肥油的五脏被反反覆覆掏空了好几次。

而与此同时,周问鹤不得不承认,自己有些内疚,明知当下凶险万状,明知对方正在天人交战,但自己的目光还是没法从胖子唇边那两撇胡子上移开,他从没想过普普通通一对胡子可以颤抖得如此梨花带雨。

这时,从楼上客房里猛然传出一声惊雷也似的闷哼,把两人定在了原地。即使是傻子也听得出,那绝不会是人类。楼上复又陷入沉寂,角落里的老妪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窃笑,然后整个大堂鸦雀无声,仿佛是灾难前的万马齐喑。

“这是……”

“别慌,现在听我说。”周问鹤一面安抚六神无主的胖子,一面朝楼上瞟了一眼,看到两个吐蕃人站在楼梯口,显然是在监视他们。吐蕃人一脸的凶悍,从一开始他们就没打算隐藏自己的意图,而他们身后的墙壁上,不时还映出人影晃动,看来,楼上一定埋伏了不少人。

“薄先生,如果想活命,从现在起你要完全按我说的做。”

大食人点点头,肥头大耳的脑袋已经被冷汗浸透。

“现在,放下你手中的经卷,动作要慢……再慢……”

薄罗圭依言而行,他的胖手勉强还能保持稳当,而他的眼神已经从慌乱中恢复了过来,道人也不由对他生出敬佩。

经卷碰在桌面上只发出了很轻的敲击声,但听在周问鹤与大食人耳里却不啻洪钟,好在楼上跟老妪反应都还算平静,两人这才算松了一口气。

“下面,跟我站起来,慢……慢……来,希望他们注意不到我们……”薄罗圭脸上表情是十足的哭笑不得,三双眼睛直勾勾地钉在他们身上,谁还会注意不到他们?

他们俩缓缓站起,小心翼翼的样子好似身上挂了十七八样瓷器,《蚕经》还平摊在桌面上,道人发现薄罗圭正竭力想要把视线从经卷上移开。

“流传千年的知识,全人类的无价之宝啊……”大食人喃喃自语着,道人可以肯定,几乎每一次呼吸这胖子心中都会升起一次与《蚕经》同生共死的豪迈气魄,还好,这些气魄还未喷涌而出,就在那团肥肉里自己散去了,不知道要经过多少年,这个书呆子才能同今天的自己和解。

“薄先生,你做得很好……别看了……把东西留在这儿让他们火并……叫你别看了!”周问鹤最后五个字把胖子吓得浑身肥肉都颤了一下,他们终于在众目睽睽下站直了身体,处境好了那么一点点。

“现在跟着我,慢慢转身,然后从门口走出去。”周问鹤希望自己的声音可以给大食人一点鼓励,但是好像没什么用,薄罗圭看了他一眼,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这家客栈的大门与楼梯口是相对的,按道人刚才所说,不但要把自己的后背完全暴露在吐蕃人面前,还必须径直走向门口的老妪,大食人又朝老太太脸上看了一眼,确定他从来没见过比这还阴毒的笑脸。

两人开始朝门口挪出蚁步,背后传来吐蕃人肆无忌惮的窃窃私语,至于前方的年迈妇人,则歪着干瘪的脑袋,仿佛在好整以暇地欢迎两个笨蛋羊入虎口。

与老妪的距离越来越短了,一开始是两丈,之后是一丈五,然后是八尺,当两人挪到五尺的时候,周问鹤跟薄罗圭不约而同停下了脚步,他们告诉自己需要停下喘口气,但很快两人就沮丧地发现真相:事实是,他们俩鼓不出勇气再往前迈步了。

背后的窃窃私语已经明显饱含着杀意,然而吐蕃人并没有急着下楼,看来他们也在忌惮面前这个诡异莫名的老妇人。周问鹤闭上眼在心中骂了自己十几遍,自己真是疯了才会主动走进她五尺之内。

妇人的笑容更深了,五官都埋进了层层叠叠的皱纹中。她的嘴里发出一些类似于“嗯?”的声音,混浊的眼珠里射出的视线竟有一种灼痛人灵魂的热量。

周问鹤在老妪的眼中看到了彻底的毁灭,无论时间还是空间,都在她挂满皱褶的面前崩解消散,天地宇宙散成不可见的微粒,然后又是更小的微粒,崩解的过程仿佛无穷无尽,他看到了微粒中那振动的细弦,但是弦又断裂成微粒,他知道一切的最后必然是通向绝对的无,但是这条通向无的道路仿佛永无尽头。

然后不知何时,一切又开始组合了,由微尘化为世界,世界化为宇宙,千千万万的宇宙不断向过去和未来膨胀。

道人自己的身躯在沧海桑田中中被崩解整合了无数次,生命不过是一次次打散重组间隙的短暂停留,是七巧板在在随意拼接时展现的无意义的图案。

就在一连串的心念电转中,客房里忽然爆出足可撕魂裂魄的嚎叫,吐蕃人慌乱起来,随即,客房传来木门被撞开的声音,整个客栈仿佛都沸腾了起来。

有那么一刹那,周问鹤什么都没做,什么都没想,就是愣愣地站着,须臾后,他才骂了一句脏话,懊恼地喃喃自语:“就差一点!”

接着他朝薄罗圭高喊一声:“走窗户。”后者如遭当头棒喝,肥腰一扭直往窗口窜去。周问鹤还留在原地,他必须在胖子安全之前挡住眼前的老妪,说实话,当时他的脑子里就这一个念头,根本没想清楚拿什么挡。

所幸,老妪只是坐在那里看周问鹤战战发抖,脸上挂着高深莫测的笑意。那边厢薄罗圭侧身急窜两步,身体一蜷,肉球也似撞破窗口而出。道人心下没了顾虑,此地更是一刻也留不得,登时身形急晃,人已如利箭射向窗口。

眼看逃脱在即,他侧目扫了一下楼梯,吐蕃人已经在楼上乱作一团,其中有谁高喊了一声“昌格……”话音未落从墙后忽地伸过一条既长且柔的异物将此人拦腰一卷,电光火石间此人已被拉到了墙后。

周问鹤不敢再看,身形已经穿窗而出。“快走,快!”他招呼胖子一声,两人甩开膀子,没头苍蝇似地在荒野里狂跑一气。

就这样跑了一柱香时间,确定没有追兵后,他们俩终于瘫在地上大口喘起气来。

“刚才那些……是什么人?”薄罗圭问。

“楼上那些人,是跟着客房里那个东西来的。客房那个东西原本被克制住,但是看到老太太后就不规矩了。”

“那东西是什么?”

“反正不是讨人喜欢的东西,不过不用担心,他们都是为了《蚕经》来的,老太太会收拾它。”

“老太太……又是谁?”

周问鹤摇摇头,艰难地调整着呼吸,看起来他仍然心有余悸:“我不敢猜,真的,不敢猜……希望这次,他别再把自己名字泄露出去了。”

(“回忆,《蚕经》”第二部分结束。)

路昂死了,但是赵登儿还是下令全速前进,没有人反对,甚至连原本不合作的大翁有龄都回到了工作岗位,求生欲驱使他们重新拧成一股绳,回头看一眼就能发现,那团海雾正在扑过来。

“现在的水手数量,够我们满帆航行吗?”周问鹤小声问哥舒雅。

“足够了,”突厥人语气里带着自暴自弃的戏谑,“只要我们不怕翻船。”

纲首独孤元应重新变成了摊在甲板上的一堆零碎,但是仍然没有死,赵登儿手起斧落,把他沿腰部剁成两截,然后下令把纲首下半身扔出船舷,把上半身高悬在桅杆之顶,决意要让太阳晒干他。

独孤元应并没有表现得如何愤怒,他从桅杆顶上投下轻蔑的视线,就如同神明睥睨着芸芸众生。

这时,薛团从纲首的舱房中跑了出来,惊慌失措地躲到周问鹤身后,道人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从自己身边溜走的,这人就像小孩一样看不住。

两个水手气势汹汹地走上来要周问鹤交出矮个子,因为他是独孤元应的亲信,道人只是轻笑两声,摸了摸剑柄就让他们知难而退了。那些人走前甩了几句狠话,周问鹤跟哥舒雅都知道这事不会就这么结束。薄罗圭走到赵登儿身旁拍了拍他的肩膀:“新上任的赵火长,你不说两句吗?”

赵登儿嫌恶地白了大食人一眼,转身回到自己房间。

水手们草草地把供奉“佛像”的房间堵住,关于里面那些被做成佛像姿势的死尸,恐怕会在水手间引发很多荒谬的传言,不过就如独孤元应所言,它们确实没有爬出来。堵上房间的水手们脸上只有厌恶,相信以后船上不会什么朝拜活动了。

此时帆已然挂满,“墨舟”如烈马一般在海上狂奔起来,道人从没想到一艘船可以跑得这么快

“太快了!”他忍不住赞叹一句。

“确实太快了,他们在发疯,现在如果想急停和转舵都是自杀。”哥舒雅道。

“现在顾不了那么多了。”薄罗圭看着远处那团雾,“咱们可是在逃命。”

赵登儿回到自己房间时,重新取出海图。雾比他预料得还快,他知道“墨舟”跑不掉,但是他不在乎。海图上,佛祖所指的那个地点已经近在咫尺,只要撑到明天,明天……

赵登儿躬身而立,双手合十:“佛祖,我就要,来见你了。”

特别篇,写在中间的话【第六部分】

在这里,笔者首先要告诉大家一个特大喜讯:临汾大墓一期挖掘的负责人,也是笔者的好友,胡婷教授,已经于本周三回国!

胡教授透露,她会在未来一周内完成临汾大墓二期发掘工作的交接。同时,她还表示,过去两年里针对伊斯坦布尔大学《无名歌本》的研究将对接下来的发掘大有裨益。这并非天方夜谭,据笔者所知,《无名歌本》的创作时间也是唐中期以前,至于它的作者是谁,以及它如何流落到万里之外的土耳其,唐史界至今仍然众说纷纭。

特别要提一点的是,在征得本人同意后,笔者将王策先生的部分影印资料传真给了回国的胡教授,后者立刻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并再三要求见一见这来自位民间的“白案”耆宿。笔者本人非常期待这一次见面,而且已经在着手尽力安排,于我看来,这无疑在“白案”研究领域具有划时代的意义。

不过,最近一段时间,笔者都没有能够联系上老先生,根据他发来的站内信,王策先生不知为何中断了几十年如一日的“白案”的研究,转而对前些日子畏罪潜逃的郭姓经理人产生兴趣。在他最后留给笔者的信息中,特别提醒我注意一个网名叫“国学科研”的人。说实话,笔者并不太明白王先生的意思,因为这个人笔者不但知道,而且还曾经与他有过一面之缘。

“国学科研”的真名叫做佟美跃,某种角度上说,他曾经也是一个小有名气的人物。

02年佟美跃上线过一个简陋的个人站点,差不多到了11年左右,该站点因为欠费而关停,之后他就一直混迹各大论坛宣传他所谓的科研成果。

他的“研究方向”大致分为两个时期,09年以前他致力于用各种国学经典解释量子力学,站点里的文章都是对《易经》或者《诗经》扣字截句的牵强附会。09年以后他文章的风格陡然一变,开始宣扬外星人威胁论,主张地外生物很久以前就已经潜伏在地球上对人类虎视眈眈。这些无稽之谈迎合了当时网络上很多阴谋论者的口味,在12年前后竟然让佟美跃成为了一个热点。笔者当时在上海某报任职记者,受销量所累,势必不能免俗要去写一些博眼球的文章,对他的采访就是在那种情况下完成的。如今佟美跃已经不知所终,笔者只能凭记忆把当初采访的情形摘录一二,好让大家对此人有一个大致的了解。

佟美跃约莫40岁年纪,偏胖,蓄须,左脚有些不便。他的家位于上海闵行区一栋70年代老公房内,因为主人从来不拉起窗帘,室内常年缺少光照。50多平米的两室一厅里几乎没有落脚之处,除了成箱的简易速食和瓶装水,其它地方都被他自费付印的书籍填满。佟先生还非常热心地送了我几本他的大作,但是由于刊印质量与他本人的文笔问题,笔者至今都没能把其中的任何一本读完。

佟美跃当时告诉笔者,他大约每隔两个月化妆出门一次采买食物饮水,这样做是出于自身安全考虑,因为他坚信外星人已经通网络注意到他了。

“国学科研”翻着他的大作告诉笔者,地球上有着千千万万的外星人,每一个都对对地球不怀好意。其中最邪恶的是一个叫做蟾廷的百岁外星老人,佟美跃坚称对方正在派遣各种间谍想要渗透进“地球安全堡垒”——就是他家。

而与此相对的,宇宙中还有一股正义的力量——佟美跃叫它银色联邦——亿万年来,银色联邦早已暗中帮助过地球人无数次,而这些事情,《诗经》中都记载得清清楚楚。

佟美跃网上的发言一直在暗示他20岁时,曾经接触过外星人,对此笔者专门向其求证过,但是得到的回答却很含糊,佟美跃似乎很不愿提起这件事,多次用“谈那些没用”搪塞。事后笔者专门去调查了佟美跃的履历:佟美跃因为涉嫌校内诈骗,20岁那年主动辍学前往江苏盱眙,在舅舅的修车厂中担任学徒,那一年年底,他因为与舅舅发生矛盾独自一人出走,2天后,他出现在距离出走地60公里外的淮安市洪泽县(现洪泽区),当时他浑身衣服都已经湿透,正沿着洪泽湖岸自南向北走,左脚有明显伤痕。佟美跃对于自己这两天内的去向要么装聋作哑,要么答非所问,没过多久,他便回了上海。

对于佟美跃那一年的资料,我们只能找到这些,但似乎从此以后,佟美跃的性格变得越来越孤僻多疑,他身边有好几个亲友都表示,曾经听到他在情绪失控边缘提及“蟾廷”,“羊头佛”,还有“博山”,想必各位“白案”爱好者已经同我一样发现了这些名字的不寻常之处。

笔者当时尚未接触“白案”,所以并没有就这些名词追问当事人,然而事后翻阅他送的书籍,笔者发现这位“国学科研”专家显然是把异客与天兵天将之类的传统信仰混为一谈了,在他书中,大赟荒佛都是头戴紫金冠,手持两刃三尖刀的戏台形象。难怪佟美跃自己也承认,他的这些书销量非常惨淡,在他印象中,这些年来只有一位被他当做知音的“王老先生”,是主动登门购买他大作的。

笔者起身离开之前,佟美跃向笔者展示了他最新的成果,那是一篇对博山的专题研究报告,在文章的前半部,佟美跃罗织了许多毫无说服力的证据,试图证明博山就在舟山群岛以东大约三百海里的公海上,令人啼笑皆非的是,其中大部分的论据竟然是直接摘抄他自己过去刊印的书籍。

文章中,他特别提到了唐代天宝年间某位“鹤姓”道士的出海遭遇,他认为该道士在行程的最后阶段曾经直面过博山的一部分精魄。佟美跃给我的书籍里也记载了类似故事,但也许是刊印上发生了失误,书中这一部分大量段落之间无法衔接,笔者只能尽力猜测他想表达的意思:书中隐晦地提到某位几百岁寿命的海盗从月亮上强夺了什么东西,以及,道士最后将一盏雾灯归还原主才保住了全船人的性命。(佟美跃始终在用一种躲躲闪闪的语气暗示阴月亮与雾灯——独孤元应的头颅——之间存在某种隐形联系,这似乎与王策先生的某些观点不谋而合,我们知道,王先生一直认为阴月亮是死神在海上的导航信标。)

笔者遵循王策先生的意见,将佟美跃当年赠送的书籍重新翻出来,摘录下涉及道士出海的内容交予胡婷教授。后者同我的想法一致,认为这些错谬百出的记载没有任何研究价值。

她尤其提到某一章中间处,佟美跃忽然没头没尾地插入了一句有关谋杀的记述:船上的碇手(负责下锚)杀死了火长(类似于导航人员),这原本应该是很严重的指控,然而佟美跃既没有讲到动机,也没有说明方法,事实上,该书没有其它任何地方再提到过这件事。

至于佟美跃的那篇博山研究报告,笔者最近还专门上网搜索过,可惜一无所获,不知道是淹没在了互联网的汪洋之中,还是他后来根本没有发表。而“国学科研”这个网名,14年之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笔者特意翻找了那段时间上海闵行区的新闻,发现佟美跃所在的新村13年底开始大规模搬迁,佟美跃当了钉子户,在人去楼空的老公房内孤身坚守2个月,最终因为暴力伤人被强制送往闵行区精神病防治院。他在被带出老公房时已经明显神志不清,口中不停叫喊:“就在我们脚下”,“谁都逃不掉”,两名执法者在运送过程中被他咬伤,这是互联网上能找到的,关于他最后一条可以被验证的消息。17年底网上曾出现骗子用他的名义发起众筹,但是很快就被人识破。

被带走的前两天,佟美跃在一个常去的论坛里发表了他最后一张帖子,那是一副用画板程序制作的鼠标涂鸦。笔者花了一些精力找到了那副画,不得不说,无论是构图还是用色它都拙劣到了极点。画面的大部分背景都是明黄色,有一种明显的流动特征,笔者大胆猜测他画的其实是软流层。但是让笔者大惑不解的是,在明黄色的区域内,佟美跃画了一个类似于鲸尾的东西,仿佛正在翻滚的岩浆中缓缓扇动,笔者不知道他想表达什么,不过如果把明黄背景的弯曲看作是地球曲面的话,这条鲸尾无疑非常庞大。

笔者会在接下来的日子里继续尝试联系王策先生,也希望诸位读者能够与我一同关注胡婷教授接管临汾大墓二期挖掘的后续情况,同时,“松水八仙”投资人的坠楼以及蓝衣少年的死亡,包括郭姓经理人的下落笔者都会继续跟进调查,一旦有消息,笔者保证会第一时间公布在博客上。

文章末尾附上佟美跃画作的地址链接,需要指出的是,这其实是某位不知名的网友从服务器缓存中抓取下来的缩略图,原图已经无从寻找,如果读者对这幅图有什么自己的看法,请在留言中告诉我。

第三十八章【第二次会议(第七天)】

转过天来仍然晴空万里,这可不是个好消息,淡水的配给比前一天更少了。“墨舟”乘风在海上飞驰了一夜,那团海雾却依旧紧紧咬在后面。

高镇在哥舒雅的船舱里找到无所事事的突厥人,木芳已经任命赵登儿兼领直库,但没有给哥舒雅安排任何新差事。突厥人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昨晚他把薛团叫来自己舱房,然后拆下床腿改成简易武器守了一个通宵。当第二天高镇找到他的时候,几乎已经认不出这个汉子了。

失血和体力透支已经拖累得他两腮塌陷,脸色蜡黄得犹如覆了层金纸,他看向捕头的眼神宛若死人,连说话也是气若游丝。不良人知道这些并不是伤病造成的,真正打垮壮汉的其实是绝望。

“我知道他们一定杀人了,我逃上岛时就知道。”他有气无力地笑了笑,“可我没想到,死的人会这么多,他们想干嘛呀?他们疯了吗?”

“你还是休息一下吧,昨晚没睡好?”捕头明知故问。

哥舒雅努力想维持住他的笑脸,这就像是个乞丐正死命裹紧身上仅存的一块遮羞布:“高爷别开玩笑了,休息?还有必要吗?看看外面那些人,他们还能放过我跟薛团?”

“我们会保护你的,我,尹三爷,师姑娘,唐……”

“恕我直言高爷,”哥舒雅皱眉打断了不良人的话,对他而言这实在很不寻常,“你们现在是自身难保,想想赵登儿,想想心狠手辣的庞菩萨,还有挂在桅杆上那个东西——他们竟然把我跟它当做一伙的。”汉子无奈地摇摇头,“人心散了捕爷,水手们现在都不知道该听谁的,就在今天早上,他们把血轩辕的尸体剁碎了,一块一块从船尾扔出去,说是要喂给屠年海吃。”

高镇点点头,这在他的预料之中,木芳所带动的无知无畏,一天不到就动摇了。他转身查看了一下背后的舱门,然后压低声音对哥舒雅道:“我有办法救这艘船。”这话说得斩钉截铁,由不得突厥汉子不当真,后者像是大梦初醒,神情一下子郑重了起来:“高爷,你可不能哄我。”

“我的命系在这艘船上,你说我会不会是在哄你?但是首先,我需要你的帮忙,也许,还有薛先生。”

高镇看了一眼薛团,前任火长之前提心吊胆了一整晚,天蒙蒙亮才睡着,此刻正蜷缩在角落里打着呼噜,看上去倒有几分孩童的无忧无虑。

“说吧,什么事?如果我能帮你,就用不着叫醒他了。”

高镇点点头,眼神忽然变得犀利异常:“我要你教我船砲的使用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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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时分,海雾已经近在眼前了,中午前后它突然加速,遮天蔽日地从船后方掩杀过来,如今站在甲板上,甚至能嗅到随风而来的腐败气味。

周问鹤盯着海雾已经看了一顿饭时间,徒劳地想弄明白偶尔从雾中射出的那道刺眼白光究竟是什么,水手们面无表情地在他身边忙碌,大家都知道这场逃亡快要结束了,但是谁都不愿去想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墨舟”仍然在海上飞奔,努力拖延着必然的结局。

这时,木芳忽然来到他身边。“铁鹤道爷。”二副舵的酒气比昨天更重,周问鹤怀疑,这老酒鬼之前是不是抓紧时间把所有存货都喝光了,“庞菩萨……有请……”

“终于来了吗?”道人心中冷笑,随着木芳走向楼顶庞琴的房间,在进门前,他又看了一眼高悬半空的纲首,一天的大太阳晒过后,那身躯已经干得犹如一块迎风招展的破布。

独孤元应也在看着道人,他的眼珠凸出,皮肤皴出密密麻麻的豁口,根本已经看不出人的样子。

“该……算账啦!”他尖锐的声音如鱼骨扎进道人耳膜,“都该……算总账啦!”接着,纲首艰难地昂起首,直视头顶上的夕阳,高声吼道:“尘归尘,土归土!水归水!”

庞菩萨在船舱里簇起秀眉,示意木芳将房门关紧,她是文明人,独孤元应的粗鲁声音让她不堪其扰。

“周道爷,此刻情况紧急,妾身就不卖关子了,我想,你我都早就知道对方的存在了吧?”

周问鹤点点头:“贫道之前听说,有人从深渊信徒手中接走秀坊路姑娘,然而我怎么也没有想到,幕后竟然是天字第壹号。我更没有想到,她竟然还会跟蟾廷有瓜葛。菩萨,贫道有一事请教,您是从隐元会中叛逃后才信的蟾廷呢?还是反过来?”

庞琴微微一笑,淡然反唇相讥:“道长,你们纯阳也是名门正派,为何又要与深渊信徒为伍?”

“菩萨弄错了,贫道是跟‘淹僧’做了一笔交易,他替我找到我的朋友,我替他拿回他丢的东西。”

“‘淹僧’,”庞琴若有所思,“还真有这个人。”然后她重新面对道人:“那道长也弄错了,妾身不信仰蟾廷,妾身这么做,亦是受一个人类之托。”

“人类?”

“不是妾身托大,这位先生的心机智谋,武功见识,隐元会无人能望其项背,至于他是依附蟾廷,还是他自己想要路姑娘肚里的孩子与道长你,妾身可管不着。”

“那个人是谁?”

庞琴只是笑笑,又把话题引开:“道长莫要以为深渊信众是善男信女,知不知他们带走怀孕的路姑娘,就是要用小红禅师那些残骸在路姑娘身上重塑他们的神明。”

“所以你们就出手,把路樱劫来了?”

“是请来,当时路姑娘可没表示什么不满意。”

“你们对路樱的孩子又有什么图谋?”

庞菩萨嫣然一笑:“道长你又错了,我们对那个孽种兴趣不大,那位先生定下这个计划,主要是为了把你引出来。”

“我?我明白了,送路樱上博山只是一个幌子。”

“道长,你不知道你的价值有多大。”

周问鹤苦笑着耸耸肩:“其实,最近一阵子已经有点知道了。”

“如果一切按计划来,我们把你引上船后,应该会在博山沉没处与那位先生汇合,独孤元应说服那位先生把路樱送去那里试一试,也许蟾廷的分身能杀大赟的子嗣。”

这句话顿时勾起了周问鹤的无名之火:“那么大赟子嗣的母亲呢?”

“如果运气好,说不定她会像白姬那样留下一条性命,只是心智尽毁。你必须承认,跟大赟打过交道,有这么个结果已经是万幸了。”

“如果运气不好呢?”

庞琴没有回答,因为这不必回答,他相信道人已经见过林金秤了。

“但是结果出乎你预料吧?独孤元应根本不打算去博山。”

女子幽幽叹了口气,脸上全是菩萨般的慈悲:“妾身早就应该想到独孤纲首已经疯了,他击沉‘青龙’后,妾身才明白过来必须立刻找人补救。”

“你找来这个补救的人可不怎么样。”道人嘲弄地看了木芳一眼,希望后者会恼羞成怒,但二副舵只是站在门口喷着酒气,仿佛没听见一样。

庞菩萨摊开双手:“事急从权。”

“为什么不找其他船客,我知道他们都是你请来的打手,”说到这儿道人忽然一愣,然后露出愉快的笑容,“他们不肯。”

“那几位都是为了对付道长你而来的,其他事,妾身差遣不动他们。”庞琴遗憾地笑了笑,“可惜,疯子已除,海雾又追了上来。妾身原打算与那位先生碰头后,再由那位先生向道长摊牌,现在也只好作罢。眼下妾身有个计划,或许可以在海雾临头时救我们一命,但是一定要道长帮忙。”

周问鹤被逗乐了:“你该不会要贫道对抗海雾吧?”

“妾身在隐元会时,曾经看到过与海雾有关的秘档,根据隐元会百年来搜集的情报,海雾中一定有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如今说不得,只有请道长与我那几位朋友合力,或许这艘船,尚有一线生机。”

“你刚说你差遣不动那些人。”

“此一时,彼一时,妾身昨天已经与他们都谈过了,他们愿意出一臂之力,现在,只差道长您一句话了。”

周问鹤沉默了半晌,像是正在思考,但事实上,他只是在拖延时间。让道长大感欣慰的是,庞琴似乎并没有怀疑他,看起来紧追在“墨舟”后面的东西确实让这尊菩萨方寸大乱。

最后,周问鹤像是经过了一番艰难的天人交战,极为勉强地点点头:“可以,但是有个条件。”他深吸一口气,七天来,道人一直在等待这一刻,“我要见一见路樱。”

菩萨原本如释重负的笑容变得有些僵硬,但她并没有回绝周问鹤,只是有些心虚似的吩咐木芳打开身后一直紧锁的房门,看到这种不自然的反应,道人心中隐隐然升起了极度的不安。

“您这边请。”木芳说着来到内室的房门前,因为酒精而抖个不停的手让他在锁头前试了好几次。

“对了,”周问鹤又回过身面向庞琴,“你说的那位对我感兴趣的先生,现在你可以说他名字了吧。”

庞琴略一颔首,又露出了菩萨一样恬淡的笑容:“‘壁上公子’,许亭[1]。”

周问鹤愣了一下,心中不禁五味杂陈:“他终于……不再做壁上观了吗?”

这时,木芳终于把门打开,周问鹤的心也悬了起来,不知为什么,他觉得事情不会如他所愿。内室中还有一道帘子,道人隐约可以看到帘幕后躺着一个女人,不安感更强烈了,里面还夹杂着本能的厌恶。

木芳却丝毫体会不到周问鹤的感觉,他指了指帘幕便走了出去,把周问鹤一个留在内室中,甚至,他还不忘贴心地关上房门。

铁鹤道人定了定神,感觉自己胸口犹如擂鼓,他掀起门帘,然后沮丧地发现事情果然没有如他期待的那样发展。

他与门帘后的女子对望了一眼后,喉咙忽然像是被塞住了。好半晌他才惊叫起来:“黄蝉,你怎么……”他原先想问对方怎么在此处,但是话说到一半,道人整个人就被愤怒所点燃了:“谁把你伤成这个样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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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镇站在船砲前,仔细打量这个古怪的东西。之前为了攻击独孤元应,庞琴的人把大部分的牛筋都摘下来了,不过问题不大,哥舒雅已经教过他装回去的方法。

“真没想到我会走到这一步。”捕头脸上闪过一丝自嘲,这种表情出现在他脸上实在是很难得。

所有的一切都缘于淮南小镇的那个夜晚,当时,他的人生还非常非常简单,他只是想抓住杀人凶手周问鹤。

注[1]:为防止有人忘记,我多嘴提醒一下,许亭许临风是知了的师父。

第三十九章【决裂(回忆第七天)】

(“回忆,鬼船”第二部分开始。)

【前情提要:江南道名捕高镇只身赴淮南调查纸船案,而他真正的目的则是捉拿洛阳姐妹命案的凶手周问鹤。两个当地不良人:小叶和原蓬甲暂时被调给他差遣。

纸船靠港的那一夜周问鹤真的现身了,同时出现的还有当地铁匠未成年的儿子,高镇跳下“太白楼”,在空无一人的码头上对周问鹤紧追不舍。(见第二十四章)】

月影疏离,镇子里的一砖一瓦都带上了不真实的虚浮感。周问鹤在高镇的视线中身影只一闪,就消失在了一条巷口。

“怎么回事?那两个不良人应该堵住他的。”高镇心中隐隐感到不妥,他一撩袍角跃上房顶,举目扫过这片冷清的码头。

他几乎立刻就找到了小叶与原蓬甲,那两个人正跪在岸边,朝纸船不停地磕头,看他们样子,似乎还在说着什么,但距离太远,高镇听不见声音。

“搞什么!”捕头心中一阵无名火起,他不知道这又是什么当地关于纸船的迷信,但显然抓铁鹤道人的事已经指望不上两人了。

高镇飞身掠过两座房顶,他几乎立刻就发现了周问鹤的足迹,天下没有东西能逃过名捕高波平的眼睛,在这一点上铁鹤道人跟普通的蟊贼毫无区别。

就在不良人打算一路追踪下去的时候,忽然听得背后“噗噗”两下落水声,高镇猛地惊叫一声不好,再转过头,岸上已经没了人影,只剩下船边的几圈涟漪。

名捕高镇太大意了,他刚才察觉到那两个人举止古怪时就应该警惕起来的。刹那间,好几个念头几乎是同时窜过高镇的脑海。

在捕头的世界里,普通不良人殉职是再寻常不过的事,对于那些上层人来说,他们是可以被放入算筹加减乘除的几个数字。更何况,是原蓬甲和小叶自己不听调度,跑去船边着了敌人的道,高镇还没有追究他们的失职之罪。

高波平知道,以他名捕的身份,一切都不需要去担心。到时候只需要回衙门说一声,那里的同袍自会处理好一切,甚至还会主动帮他避开苦主的家属。洛阳姐妹惨死的形状又一次浮现在他眼前,心里面有个声音告诉他,继续追踪周问鹤才是正确的做法,他今天的取舍是对的,他是捕头,抓住犯人才是他的第一天职。

然而,捕头收住了脚步,眼前这串脚步也许是他此生唯一一次捉住铁鹤道人的机会,那足迹是如此清晰,仿佛它的主人已经唾手可得。心里面那个声音还在急迫地催促着他,但是他没有去听。

高镇朝足迹消失的方向最后恨恨地看了一眼,然后转身急窜过几座房顶朝河边掠去。

心中的声音在歇斯底里地质问他为何要去救两个擅离职守的不良人,高镇没有去回应,然而,名捕是知道原因的:原蓬甲和小叶,他们是人。也许那些功名在身的老爷们早已忘记了这一点,但是高镇还记得他们是人。就像大部分不良人一样,他们卑鄙,胆怯,懒惰,每个人干的脏事列出来都罄竹难书,但是高镇还记得,每次冲锋陷阵,站在他背后的,从来都不是那些言必及孔孟的老爷,从来都是他们。

黑漆漆的河面已经近在眼前,只有纸船投下的那一团橘黄映出了幽邃的粼粼水纹,捕头看在眼里,内心泛起一片阴湿,“冷静,冷静,这不是海水,没什么可怕的……”他这样安慰着自己,然后一跃扎入了纸船旁的河道中。

即使有高波平这样一双神目,在夜半水中也几乎是睁眼瞎,捕头的身体沉得像是灌满了铅,黑暗让高镇脑中生出一副可怖的画面,仿佛无数只手正扯着他往下拉拽。高捕头强压住心头惊惶,摸索了好一阵子才捞起了小叶,然而出水才发现,已经太晚。他又回水里寻找原蓬甲,这又花了他一盏茶时间。

出乎他意料的是,原蓬甲上岸时竟然还存着幽幽一口气,高镇重新鼓起了希望,他按住捕快小腹想要把他肚子里的水压出来。原蓬甲起初没有反应。高镇试了几次之后,他眼中回光返照似地竟然又有了神采。

“不是跟你说了要你们堵在后面吗?”捕头揪住手下衣领,像是要把他的魂魄拉住,“你们瞎跑什么呀!”

原蓬甲缓缓张开嘴,这让施救者大吃一惊,高捕头实在没料到这样一个人竟然还能说话。

“铁匠……”将死的捕快喃喃吐出这两个字,不知他是在回答高镇问题,还是仅仅把弥留之际脑中的念想说出来,然后,他的瞳孔就散开了。捕快原蓬甲,他的一生行善也行恶,他的死,既没有遗憾,也没有欣慰,他就像一个食客忽然放下杯箸离席而去,别人甚至来不及悲伤。

“铁匠?”高镇茫然跪在尸体旁边,脸上表情仿佛大梦初醒,“你们是来救铁匠儿子的?你们……不是擅离职守?”他猛地一激灵,站起来举目四望,他不认识什么什么铁匠的儿子,但是他的同袍死了,他不能让他们死得毫无价值。

纸人还在死板地表演着杂技,空洞的眼神并没有停留在高镇身上,码头的其它地方则一片寂静,吹打声没传多远就消散进了夜色中,房舍犹如墓碑一般默然层叠而立。

没有什么孩子。

高镇几乎要把双目逼出血来,入行十几年,他第一次感到对自己眼力的失望。“仔细点,再仔细点,一定有蛛丝马迹!”他咬着牙,眼睛眯成了一条线,犹如一个不可救药的半瞽。

终于,他看到远处屋顶上人影一闪,但那绝对不会是铁匠的儿子。屋顶上的红靴人面对捕头,然后用手明确指了一个方向:他指着那艘船。

接下来就不用语言交流了,高波平纵身抢上纸船,飞起两脚将纸人踢翻。“江南道不良人高镇在此!船上的人给我出来!”

吹打停止了,这回四下里真的是鸦雀无声。几个呼吸后,整艘船开始迅速瓦解,高镇甚至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就已经落入水中。

捕头高波平出生在水手人家,水性几乎是与生俱来的,然而今晚,这究竟是什么水啊,如此沉重,如此冰冷,每划动一下捕头都觉得要用上毕生的气力。就在垂死挣扎的时候,他碰到了一个温热的东西。

“孩子!”他心里一惊,几乎是用本能把铁匠儿子揽在怀里。孩子没有挣扎,但是沉得就像在捕头身上套了一件铁枷,高波平觉得胸口就要憋炸了,明明就在头顶的水面竟然变得遥不可及。高镇奋起最后一股余勇,他知道只要稍一泄气,他跟孩子就会彻底失去活下去的机会。他没有扔下孩子,哪怕一个念头都没有,这是他兄弟拿命换来的,他高镇没有权力把他抛弃掉。

捕头数得很清楚自己究竟划了几下,其实还不到十下,但每划一下,对他而言都像是过了一百年。当他最终趴在岸边时,他觉得“太白楼”已经是好几世之前的记忆了。

孩子还活着,他看上去只是昏厥过去。两个捕快湿淋淋的尸体还躺在地上,已经开始变冷僵硬,但是周问鹤……

“周问鹤!”高镇一把抹掉眼前河水,他的双瞳中又一次燃起斗志,那妖道刚才还给自己指路,他现在肯定还没走远。

捕头猜对了,夜色中他看到一个红靴人面向自己走过来。看到对方不疾不徐的神态,高镇感到自己被冒犯了,他一咬牙重新站了起来,眼角余光扫过小叶与原蓬甲,他们的尸体倒伏在地,就像两块无言的石碑。

“周问鹤!”他又喊了一声,抽出腰间的铁尺,助兴节目结束了,今晚的重头戏才刚刚开始。

(“回忆,鬼船”第二部分结束)

所有水手都在自己岗位上疲于奔命,没有人注意到高镇,所以捕头得以用最快的速度重新装配好船砲。

“现在不是迷惘的时候。”高镇告诫自己,然后,他拿起石弹放在了砲上。

“我的世界从来都很简单……”他按照哥舒雅说的要领调紧了弦,可惜没有机会试打一砲了,不过他是捕头,他最擅长的就是在压力下行事。

“从来都很简单……找到犯人……抓住犯人”,他心里这样默念着,转过砲口,船砲底座发出像是什么被拉断的“卡啦”一声,这可不太好,突厥人没说过会有这种声音……不过现在没时间担心这些了,捕头重新调整了一下砲口位置,把它对准了“墨舟”的船楼。

“在启航之前,藤原妹子带着我找到庞菩萨。”黄蝉说到这里不得不停了一下,疼痛与虚弱让她脸色煞白,即使如此,她依旧挂着淡然的笑容,“夜来香”黄蝉的修养实在没法不让人心生钦佩,“藤原对路樱腹中的孩子非常感兴趣,她开出了一个即使庞琴也没法随便拒绝的价码。”

“庞菩萨出卖了许临风,把路樱交给了藤原?”

黄蝉艰难地点点头,冷汗已经濡湿了她的鬓角:“但是,庞菩萨需要一个人留在这里牵制住你,所以藤原妹子就把我留下了,他知道,你不会扔下我不管的。”

周问鹤仿佛又看到了藤原那张猥琐的油脸和阴险的笑容,就如同他正得意洋洋地当面嘲弄着自己的愚蠢。

又一次,道人感到愤怒无法抑制:“可你是他的人呐!他为什么要折磨自己的手下呢?这到底……”周问鹤猛然收住口,脸上露出恍然大悟之色:“隐元会!”他的语气寒若冰霜。

“庞菩萨好像认为,我只有这个样子她才能放心。”黄蝉无奈地摇摇头,仿佛是在谈论一个任性的蠢人。

门又重新开了,木芳醉醺醺地走进来,乜眼看着道人:“道长,我知道你有……不满意,但是事已至此,我们眼下应该同心协力……”

“你说得对。”周问鹤打断酒鬼的话,后者疑惑地看着道人,不知是不是听出来道人语气中的愤怒。

“现在时刻,我们确实应该同心协力,不过可惜,”周问鹤咧嘴朝酒鬼笑了笑,“我有时劝不住我自己。”

当周问鹤随着木芳走进内室后,庞菩萨一直在心惊肉跳,道人在里面呆得时间越久,她心中的希望就越渺茫。“木芳在干什么?至于那么长时间吗?”庞琴脸上第一次浮现出了焦虑,这一刻,她与菩萨没有一点关系,彻彻底底就是个急于算计的中年女人。

木芳终于出现在门口,他看着庞菩萨,眼神因为酒精而涣散开来。“怎么样?”菩萨急切地问,她刻意压低声音,一厢情愿地以为里面的人听不见。

二副舵没有回答,他木然朝庞琴走了两步,然后“噗通”一声直挺挺地倒在地上,背后潺潺流出鲜血。

庞菩萨惊骇欲绝地避到一旁,她可是上等人,是见不得血的。也就在这一刻,内室里忽然一声石破天惊的巨响,菩萨再也顾不得什么体面,三两步冲进房中。

周问鹤与黄蝉都不在了,内室墙上破了一个大洞。在洞口,放着两样对庞菩萨来说熟悉至极的东西:一本剑谱,一柄剑。

第四十章【全员集结(第七天)】

赵登儿在柜子前躬身长立,一副战战兢兢的样子,他已经这般肃立很久了。今天白天,事头使尽了浑身解数好让“墨舟”跑得更快一点,如果不是他指挥有方,也许这艘船早就被身后的海雾吞噬了。

然而没有人知道,赵登儿本人根本不关心什么海雾,他只是在催着“墨舟”朝他心里的最终目的地疾奔。如果他的计算没错的话,眼下“墨舟”已经快要到达佛祖所指之处,总算是赶上了,他为自己感到无比骄傲。

可是不知为什么,事到临头,他忽然开始犹豫起来,他该打扮成什么样面对佛祖呢?他该说什么呢?事头的心中排山倒海,他甚至连再次打开海图的勇气都没有了。

海图上的佛像,应该已经长成了吧?他终于可以看到佛祖的真容了!激动让事头抑制不住地浑身颤抖,他认真地想过是不是应该在摊开海图后立刻跪下来。

赵登儿深呼吸了几次让心情稍微平复了一点,用勉强稳定下来的双手摘去柜锁,在柜门开启的那一瞬间,事头有一种被吸进去的错觉。很好,海图还在那里,静静地卷成一轴,让赵登儿心中生出无限的喜悦与感激。

他取出海图,同之前无数次一样,将它无比虔诚地摊在桌上。“佛祖保佑,佛祖保佑,佛祖……”

他的声音猛地停了下来,怎么回事!眼前的情景几乎要让他放声尖叫。他一遍遍抚摸着海图,一遍遍擦拭自己的双眼,仓皇失措的模样如同一个突然发现自己倾家荡产的守财奴。

佛祖啊,佛祖,它终于露出了全部的法相——可是,可是,他为什么会是个羊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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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翁桓有龄几乎快吐血了,事实上,他是完全靠着橹柄的支撑才没有累得瘫倒在地上。张满的帆就像是一头野兽,拉着他们在海上肆无忌惮地风驰电掣。今天一整天,桓老头都在用自己的一双手同这野兽角力。

然而大翁知道,船还是不够快,越来越多的水手在万念俱灰中离开了自己的岗位,走上甲板,此时海雾已经与“墨舟”并驾齐驱了,雾中那一闪一闪的白光仿佛是要摄走甲板上人的魂魄。

“不要擅离职守!”桓有龄拉住撸牙绝望地嘶吼,“回来,坚守岗位!”忽然,橹柄变得沉重无比,大翁死命推了两下,竟然纹丝不动。桓有龄心中忽然升起万事皆休的悲哀,他伸长脖子,心惊肉跳地朝橹窗外看了一眼。

巨梁一样的木橹直挺挺伸进海里,让大翁想到了正在呕气的痴呆。他顺着橹身往下张望,结果在海面下看到一张无比熟悉的笑脸,然后大翁就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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庞菩萨并没有多惊慌,这是真的,因为直觉早就告诉她周问鹤会是这个反应。

“不怕,”她安慰自己,“我还请了五个帮手,去掉鱼一贯那个废物,还有四个,周问鹤逃不出我的手心。”她把头探出破洞,看到周问鹤背着黄蝉已经站在了甲板上,鱼一贯,薄罗圭,高镇,师凝还有尹落鹏,已经把道人围在了中间,菩萨不由得屏住呼吸,她知道事关自己存亡的一战即将在甲板上展开。

“怎么这么久?”老赌鬼交抱双手,显然是等得不耐烦了。

“道爷!”虎裘客朝周问鹤拱拱手,脸上的虎威更盛从前,道人不禁怀疑,这便是猛虎临战的气势。

“道爷!”薄罗圭也拱拱手,脸上胡子诙谐地翘了一下,他递上之前借出过的弯刀:“还是拿这一把吧,你已经用熟了。”

师凝与高镇没有说话,只是拱了拱手,有些话已经不用说明。道人叫住一个东瀛水手,让他把黄蝉送下甲板,东瀛人显然还在为刚才的事生气,但是“夜来香”与他温言交谈了两句倭话后,后者摸了摸头就答应了。处理完伤员,捕头忽然又想到了什么,回身指着船楼道:“有个坏消息,我好像把砲弄坏了。”

(“回忆,鬼湖”第三部分开始)

【前情提要:周问鹤告诉师凝湖中的村民死与一百年前的文佳皇帝陈硕真有关,后者正在无名观中吐丝结蛹。而且直到今天,九天玄女的信徒依旧潜伏在村子里。(见第三章,第三十二章)】

师凝原来以为今天会大开杀戒,但是她错了。道人只是说了一句话:

“瓦棺中的尸体被毁了。”

那几个潜伏在村中的信徒随即惊慌失措地投入了湖中,像是一刻都不愿意多活。

“你不拦着他们?”师霜城问。

“对他们来说死了才能少受罪。”道人的眼中看不到怜悯,只有事情完结后的唏嘘。

“你早就知道九天玄女没有死,正在无名观中结蛹,所以你去里面毁了陈硕真的尸体?”

“贫道差一点就赶不上了,如果湖中手拉手的死人再多一点,恐怕谁都阻止不了九天玄女了。”

“那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九天玄女来自天外,似乎只有女子能够让它寄宿,这是我对它的全部了解,我也不知道那个蛹到底会结出什么,但是我不能冒这个险。”

周问鹤转头看了一眼师凝,后者正怅然若失地沉默着。

“贫道很抱歉,我想,文佳皇帝一定与姑娘很有渊源。”

“她是我曾祖母。”师凝淡淡说,“我从没见过她,但我听着她的故事长大。我一直盼着成年后可以去无名观瞻仰一下她的遗容。”

道人的表情有些尴尬:“原来如此,真不巧,我就比你早上山几天。”

“不,我要谢谢你,如果当日我见到尸变的曾祖母,可能我也会有危险。”师凝顿了顿,又道,“但我还是不明白,道长你既然知道我的存在,为什么当初不直接告诉我呢?”

“原本贫道不希望九天玄女的秘密被太多人知道。”

“那为何现在又要告诉我?我很清楚,你是故意把我引到此处的。”

“因为……”周问鹤有些为难地笑了笑,“不瞒姑娘,贫道最近遇上了些难处,但是不方便找熟人帮忙,贫道看来看去,‘千里剑’师姑娘是最合适帮我的人。”

当周问鹤把自己的难处说完之后,师凝直直看了道人半晌,后者险些要找个地洞地洞钻下去。最后,师霜城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要帮你,也不是不可以。”

周问鹤点点头,他知道白衣女子一定会有后半句。

【“但是,我一个人恐怕力有不逮,而且你知道,我一向没有朋友,所以其他的帮手,道长只有自己去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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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需要一个耳朵特别好的人,替我去船上打听消息”】

鱼一贯战战兢兢地把视线从骰蛊上移开,眼前道士的笑容在他看来活像是要把他吞了。

“你来这儿干什么?你害得我还不够吗!”赌鬼这两句话骂得色厉内苒,而道人根本不吃这一套:“我要你帮个忙。”他的笑容更殷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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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是要出海,我需要一个懂蕃话的人,懂的蕃话当然是越多越好。”】

薄罗圭抬头看了一眼久违的道人,然后继续闷头胡吃海喝。

“你就不请我一下?”周问鹤一副受伤的表情,“哪怕客气一句也好啊。”

“你害我丢了经卷,我的心现在还在疼呢!”

“但我也救了你一命。”道人换了一个不无得意的表情。

大食人抬起头,一脸的恼火,两撇胡子像是被打败了一样耷拉下来。而周问鹤则心安理得地抄起胖子面前的一条羊腿,狠狠咬上了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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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外,我还需要一个特别能镇得住场的狠角色。”

“我哪儿给你找这么一个狠角色啊。”

“这是你的问题,实在没有,找个人假扮也行。”】

好不容易逃出了尹落鹏的追杀,两个红靴人都累瘫在了地上。

“我说,你既然知道我要冒你的名字诈骗‘匪豪’,你怎么不出来阻止我?”其中一个气喘吁吁地问。

“因为,我目前有个难处正好要你帮忙。”另一个回答。

“什么?我一个骗子能帮你什么忙?铁鹤道爷?”

“我要你假扮一个人,你行不行?”

“那要看是扮什么人了,而且,也要看骗的是谁。”

第二个人坐起身,稍稍调匀了一下呼吸:“你白天骗的那个人,你能扮他吗?”

“你疯了?尹落鹏的那个虎威你见过没有?那是从心里面透出来的,哪是人扮的呀!”

“少废话,行不行?不行我这就带你去见尹三爷。”第二个人说着就要上前拉对方袖子。

“别别别,”头一个人连连挥手,他又思索片刻,然后噗嗤一笑,“我要先去找一只狸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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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我还需要一个眼神特别好的人。”

“要多好?”

“有多好要多好。”】

“我知道你是来抓我的。”周问鹤站在浑身湿透的高镇面前,后者因为体力耗尽,正筛糠一样发着抖,但看到捕头眼中燃烧的火焰后,谁都不会轻视他。

“跟我回去。”他咬牙道,“否则,我发誓我要追到你天涯海角,碧落黄泉!”

“用不着这么麻烦。”周问鹤的回答听不出一丝波澜,像是在说一件不痛不痒的事,“贫道需要你帮一个忙,只要你答应,事成后贫道自愿跟你去投案。”

高镇愣住了,他没想到事情会这样发展,但是须臾之后,他眼中重又燃起烈火。

第四十一章【(莫比迪克与其它(第七天))】

甲板上的水手越聚越多,所有人都像着了魔一般茫然注视着船舷外咫尺之遥的浓雾。

夕阳几乎完全沉到了海面下,最后一缕金红色的余晖像剑一样劈在“墨舟”与海雾之间,竞速到了最后时刻,道人感觉整个海面都在发出狂笑。

然而狂笑声却来自于他们头顶,桅杆上传来独孤元应的破口大骂:“你们终于来啦,来啦!我等你们很久啦!什么死神!呸!这些天里,你们像狗一样被我牵着鼻子走!看看你们的样子!撒泡尿看看!你们想杀我?想杀我?来呀,上来呀!我等着你!”

早已面目全非的纲首像是个泼妇一样在桅杆上滔滔不绝,但是没有人听他的,全船的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团不停变换的灰色氤氲上。

就在这时,赵登儿忽然从舱房中跌跌撞撞地跑了出来:“桓有龄呢?让他掉头!快掉头!快,不能再往前走啦!”所有人都默不作声地看着他,仿佛根本就不认识这位前任事主。但事实上,他们只是在等着赵登儿自己明白过来,这个速度如果掉头,船绝对会散架的。

赵火长见没人回答他,羞愤下高高扬起鞭子:“给,我,去,找大……”

“翁”字还没说出口,他猛然看到失魂落魄的桓有龄走上甲板。

“快掉头!”赵登儿朝他喊了一句,不知为什么这一句却没了刚才的气势,听上去干涩无比。

桓有龄回头怔怔地看着火长,露出一个既像哭又像笑的表情:“橹,动不了了,屠年海,在下面,扳住了橹尾。”

周问鹤与薄罗圭在夕阳下对望了一眼,后者耸耸肩,无奈地朝唇上的胡须吹了一口气。独孤元应再次爆出厉鬼也似的笑声,也就在这一刻,海雾忽然散了些许,一样东西从氤氲中撞了出来。

众人首先看到的一根桅杆,桅杆上挂着一面朽坏不堪的黄帆,帆上面写着一个大字:“孙。”

接着,就像裂开一片灰色的丝帛,海雾弹指间消散烟消云散,一艘猩红的巨船破雾而出。

“我早就应该想到了,家父告诉我的那些鬼故事中,有一个会是真的。”高镇无奈地摇摇头,“那个人,说他是死神确实一点不为过。”

孙恩。

“墨舟”与红船犹如两匹风驰电掣的脱缰野马,并行在一望无垠的海面上。即使没有高镇的眼睛,周问鹤也能看到对面船上的憧憧鬼影。

它们像是人,但是比人高大许多,手脚细长得不成比例。有那么一瞬间,道人还以为满船都是巨型蜘蛛。然后道人就意识到这几个身影有些眼熟,这不就是禹王岛上他们看到的犁地鬼影吗?原来,这就是“长生人”。

一个鬼影在两名同伴的簇拥下,缓缓走到甲板上,跟其它的同类相比,这一个显得尤为高大雄健,道人看见他畸形的身躯上披着破烂的道袍,头顶一尊滑稽的道冠,下半边脸完全淹没在铁灰色的胡须当中,他已经不年轻了,但是浑身都透着只有在巅峰状态才具备的精气神。

那个人抬头看了一眼独孤元应的残骸,他似乎在笑。接着他高举起左手,道人看到他手上提着一个风干的人头,刺眼的白光正从人头七窍中喷射出来,他立刻明白过来,早先,就是这东西在海雾中闪烁不停。

“孙恩曾经对独孤元应说他的脑袋会变成雾灯,”周问鹤冷哼一声,“他可真是说到做到。”

“道长有什么主意?”薄罗圭问。

他话音刚落,薛团忽然慌慌张张冲了过来。“怎么……”周问鹤的“了”字没出口,众人就看见庞菩萨背着皮鸢从楼里跑出来。她也不看其他人,猛地一拉背上的机关,众人来不及阻止,只能眼睁睁看着皮鸢张开两翼,带着庞琴箭一样射到对面鬼船的船壳上,顿时碎了个七零八落。

薛团像个泄气的皮毬一样瘫坐在地上,望着海上的碎片欲哭无泪。另一个人走到了前任火长身边,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又转头面对周问鹤。

“我想我自暴自弃够了,”哥舒雅说,“不管你们有什么打算,带我一个。”

没有人表示出讶异,大家都认为突厥直库的加入是天经地义。六双眼睛齐刷刷地望向铁鹤道人,须臾间,这支队伍的首领就已经确定了。

“事到如今,计划已经是多余的了。”周问鹤沉声道,“想必诸位都明白,接下来是死中求活。”

“至少我把‘白倌儿’藏好了。”虎裘客嘀咕了一句,他身边的鱼一贯闻言忍俊不禁:“说真的,冒牌尹三爷,你到底名字叫什么?”虎裘客对老赌鬼报以咧嘴一笑:“这个重要吗?”

“船太大了,没办法守住所有甲板,我们上楼,待他们登船我们就从楼上跃下以高打低……高爷,船砲到底出了什么毛病?”

“砲口卡住了,现在它只能朝向我们自己。”

周问鹤点点头,弯腰拍拍前火长的肩膀:“我要你现在去船头,把砲修好,我们会给你争取时间。”

薛团站起来用力点点头,然后撒起小腿飞奔而去。道人望向小人远去的背影,眼神中看不到运筹帷幄,只有赌徒孤注一掷时的狂热:“其他人,跟我上楼!”

周问鹤,高镇,师凝,鱼一贯,虎裘客,薄罗圭还有哥舒雅,水手们用呆滞的视线目送这七个人攀上船楼,迎风而立,像是七尊金刚俯视蝇营狗苟的众生。东瀛人望着这一幕,忽然像是受到了不小的震动,半晌后才小声吐出三个字:“七武士?”

桓有龄是第一个被激励起来的人,他一把拎起瘫软在地的赵登儿,死命地晃了一晃:“给我武器!”这老汉操橹半生,跟风浪死斗了千百场,年轻时他是有名的天生怪力,现在与哥舒雅相比,也只是输在了少壮上。

眼看新任直库兼火长依旧如在梦中,大翁明白指望不上他了,随手夺下赵登儿的钥匙,高举过头顶:“不想束手等死的,跟我去拿武器!”

一声呼啸,水手们恍若当头棒喝,早有十几个人跟随大翁一同下去船舱,片刻后,一捆捆简易武器就被搬上了甲板。

对面船上的长生人岿然不动,仿佛在等待“墨舟”布置停当,最后一丝阳光也隐没进了海面之下,如今,最耀眼的光源,就是它手中的那盏雾灯了。

“那到底是什么东西?”薄罗圭指着雾灯问高镇,“令尊有提高过吗?”

“没有!”捕头皱眉回答,“那颗人头里面,一定有什么东西。”

正在说话间,提灯人忽然两足一顿,整个人犹如巨鹏,从红船上凌空而起,怪吼声好似惊雷一般随着那人在众人头顶头滚过:“某家,孙恩!”

谁也没想到如此一个庞然大物竟可以跃出这么远,瞠目结舌地看着长生人如遮天巨鸟一样落在了船砲前。薛团放下手中的伙计,不可置信地抬头仰望,即使站直身子,他还是没过孙恩小胫。

从一开始事情就没有按照周问鹤的预料走,对方主帅只是轻轻一跳,就越过了道人唯一可以依赖的防线。“师……”他只说了一个字,白衣女子便如迅电也似地窜上砲台,“半城霜”势若团雪,在女子身前闭了一个密不透风。孙恩左手用雾灯隔开剑势,右手拔出背后生铁剑就要去削船砲。

这生铁剑足有两人长,锋刃皆钝,粗砺得犹如顽石,剑出鞘不闻龙吟之声,却带着深海幽邃的轰鸣。

师凝情急之下知道变招已迟,抢上一步长剑由切转推,直攻孙恩提灯的手腕。

“千里剑”师凝自出道以来大小拼斗不下百次,而且对手十之八九在武功经验上还要略胜于她,这女子天生心高气傲,剑剑都要压人一头,所以每次出手她都不惜险中求胜,如今,她早已习惯了置生死于度外。

眼看断腕在即,饶是横霸如孙恩也不得不收招回救,生铁剑扫过带起一阵狂风,险些把白衣女子卷开一旁。

另一边,孙恩的手下已经陆续跃上“墨舟”,他们人数虽不多,但站直了个个都有两丈多高,水手们刚燃起的斗志瞬间就被压灭了。

对峙在无声中维持了几个呼吸时间,众人只听得头顶上一声暴喝,周问鹤率领五个人已然从天而降,顿时把甲板上搅成一锅乱粥。

桓有龄拾起地上的鞭子,一马当先冲向孙恩的军队,其他水手见无路可退,绝望之中也只能强振精神,然则大部分人终究惜命,只是聚成三两团用兵器护身,此时另有几个长生人跳过船舷,局势顿时凶险起来。

虎裘客跟鱼一贯虽然也跟在周问鹤身后,但这两人武功实在稀松平常,只是被其他人裹挟着在甲板上团团转,冷不防有人把他们推到一个巨人面前,后者鬼目一翻,黑灿灿的鱼叉高高举起。虎裘客眼睛一闭心想吾命休矣,不料叉未落下,却听到前方一连串的怪叫,睁眼看去,才发现“白倌儿”挂在巨人脸上,一双爪子已经扣进了对方眼窝。

巨人疼痛欲狂,一把扯下狸子直直扔了出去,“白倌儿”撞在船楼上发出一声巨响,然后就是狸子的惨叫。

“你敢打我的猫!”虎裘客急怒攻心一声虎啸,巨人竟然给吓得倒退两步。鱼一贯看准时机一棍子扎在他膝弯处。巨人原本双眼已受重创,如今膝弯受伤,终于身子一歪倒在甲板上。虎裘客嗷嗷怪叫着一阵棍雨,生生把巨人脑袋敲成了烂肉。

第四十二章【大道(第七天)】

天空已经从深蓝转成漆黑,没有人点灯,甲板上几乎完全沉入混沌不明中,人群变成了大大小小的剪影,无头苍蝇一样兜来转去,偶尔有零星火把扫出一片橘光,但是落在甲板上完全是杯水车薪。

最亮堂的地方是砲台,雾灯随孙恩的身形闪烁不定,强烈的白光拉长了两人的影子,一直让它们延伸到砲台之外,犹如扫过甲板的两道鬼魅。

独孤元应偶尔还会骂两句,但是声音越来越弱,越来越像是在喘息,事实上,大部分的人早已把他忘了。

师凝的剑法在几个照面后已经渐渐使老,她本就擅长狠杀险打,招式大多是以命博命,如果碰上根底硬过她许多的对手,就完全讨不到便宜,反倒是自己好几次在生铁剑的强砸猛捣之下门户全失,只能依靠“半城霜”的速度疲于奔命。薛团伏在船砲下,睁大眼睛盯着眼前这一场拼杀,此时炮台上完全没有他动弹的余地,说实话,这位前任火长没有落荒而逃已经算是胆量不凡了。

电光火石间,一个身影横切上来隔开两人,其势如风起山涧,鹤落深谷,没有一丝拖泥带水,却是弯刀在手的周道人:“你下去,我们换一换。”白衣女子闻言脸色微变,她纵然心中百般不服,也知道不是逞强的时候,一言不发地转身跃下砲台。

孙恩提起雾灯,像是要把来人看清楚,他说了一句什么,想来应该是魏晋古语,道人则示出三指,口念慈悲,弯刀已经守住门户。

“也是个修道的?”

周问鹤闻言禁不睁长大了眼睛,他万万没有想到,这礁柱也似的怪物竟然会口吐唐语。

“你在吃惊什么,我们一直都有人补充进来,最近的一个就在二十年前。”说着他忽然回过头,眼睛在昏暗的甲板上搜索着什么,“这儿有个人,跟他可真像……”然后他好似海藻编聚的五官扭曲成一个狰狞的笑容,“他快得手了吧。”

周问猛地倒吸口凉气,脑海中闪过的一个念头让他如坠冰窟:眼前这人好整以暇的样子,莫不是在拖延时间?就在这时,鱼一贯冲到炮台下高喊:“甲板下有怪声……底仓怕是破了!”

“谁……”

“我下去!”还未等道人说完,高镇应了一声,旋身反手尺如山崩,将面前的巨人轰成两截,尸身尚未倒地,捕头已然几个箭步窜下甲板。

孙恩并没有出手阻止,相反他脸上的笑意更残忍了:“太晚了,那娃娃去了也是送死,我的所有手下中,仓底那家伙与大海相融得最为彻底,他……已经是大海打造的武器了……”

“接下来,该轮到咱们俩了。”孙恩把视线移回到道人身上,“孙儿,看在同为修道之人,今天就让祖爷爷教教你,什么是才毕天不朽的三清真道!”

说罢,孙恩褪下了阴干草团般的外衣,露出了自己一副虬健身躯。那朽木也似的皮肤上攀附满了藤壶与海星,但道人依然可以看到无数条怪异扭曲的纹路遍布巨人全身。

“博山从万丈之下送来的讯息,老君演成三道太上灵符,我已经全纹在身上了,尹喜墓中的金印羽胎,我已经烧人为炉,合成朱砂饵食吞下肚了,天底下,我就是大道!”

孙恩举剑过顶,爆出翻洋倒海也似的怒吼,但换来的却是周问鹤看疯子一样的眼神,以及一声嗤笑。

巨人沉默了片刻,他脸上的神经大部分被盐水泡死,早已做不出迷惑的表情,所以他依然保持着傲慢的笑容,像是浑身脉络刹那间都被塞死了。

“你笑什么?”半晌后,孙恩终于回过神来,较之刚才,他的嗓音忽然低沉了许多,其中还带着神经质的颤抖,像是癔症爆发前病态的平静。

“我笑前辈误入歧途,不休性命,不筑大丹,就凭符箓金饵,也想成就大道?”[1]

“胡说!”孙恩手抚生铁剑,他的语气表明他早已怒火催心,就像山洪汹涌却找不到泄口,只能在盘桓回转中积蓄恐怖的力量,“太上灵符,驱鬼役神,饵丹金液,换朽补漏,没有这些东西,你拿什么修道,附在你骨头上的那堆烂肉吗?”

“前辈此言差矣。肉身乃是存性驻命之所,有肉身,就有无限生机,丹鼎从来都不在世上,因为我们生来就带着乾坤一炉,顺则生人,逆则成丹,采炁所需的,也不过是精气神而已,外部的铅汞仅仅是辅助,至于什么用符箓驱使鬼神,”周问鹤不屑地摇摇头,“无稽之谈。”

“胡说!胡说!胡说!胡说!”

周问鹤忽然明白了,孙恩并不是有意在控制自己的愤怒,他的隐忍仅仅是因为他想在道人的理论里找出攻击的漏洞,让他在修道层面上碾碎对手。

然而,他显然失败了,长生人入海三百年,地上的道家早已把内丹说发展得滴水不漏,如今高下立判,他只能像是个恼羞成怒的布衣无赖一样抢头跺脚,肝火几乎破胸而出。

“我们每个人,本来都可以自炼自丹,自成自道,可惜啊,前辈,”周问鹤望着那浮木一样的庞然躯体冷笑,“阁下这副丹炉,看来是没救了。”

孙恩投向道人的眼神无比怨毒,他缓缓把雾灯举到面前,恋爱地摸着那僵烂的头颅:“从月宫偷来三尺天机,七海之魄,大道之髓,他竟然说是辅助?汇集千万水鬼,以汪洋为炉,用深水阴火调成的金丹,他竟然说只是辅助?”

“前辈手里,是独孤元应的人头吧?”

孙恩抬头看了一眼桅杆,然而桅杆顶端已经完全隐没在夜色中了:“他早就不能算人了,他就是纯粹的仇恨。仇恨让他死而复生,从纲首变成怪物,仇恨让他不假思索地出卖了他的船员,就为了再得到一次跟我对决的机会。他是一个肉体凡胎,但他的仇恨无边无际,甚至可以吞噬海洋。”

“孙儿,你不知道当我发现这个人时我有多激动,他会为我的金丹提供最后一把三昧真火。现在,我的丹炼成了,孙儿,你不是说它是辅助吗?那让我看看,你那个内丹如何对抗我的盐丹!”

孙恩话一说完,雾灯七窍顿时射出白芒,几乎逼得人不能直视,腐朽的头颅口唇翕张,似乎隐隐有鲸吞之声。

周问鹤心叫不好,抢先疾步窜上,手腕一抖,便是一招看家的“三环套月”,然则手中兵器锋不合刃,三刀刺出乱如棉絮,力未送老就已被孙恩抬剑格开。

雾灯的五官如人一样活动起来,溢出的白光也越来越盛,道人仿佛听到了它的歌声,悲戚中带着超越时间的寂寞。孙恩重新举起生铁剑护住全身,像是在雾灯前筑起一道铜墙铁壁。

“知道为什么我们能纵横七海吗?这白丹的光不仅能贯通万丈海水,还能出亘古以来沉在海底的信标指引我们航向,海洋是长生人的地盘!在这里,我说了算!”

注[1]:孙恩时代道教依旧普遍主张外丹与符箓,内丹思想在隋唐才成为主流。

第四十三章【重逢的欣喜(第七天)】

挡在底层舱室门前的断木被高镇一脚踢开,虽然这次他身边一个手下都没有,名捕破门而入的样子依然跟过去一样气势汹汹。

底舱里只有一个长生人,他背对高镇,不得不佝偻着身子才能在舱室中站立,在那人面前有条新破出的裂隙,海水犹如一道涓流潺潺涌入。

“住手!”高捕头暴喝一声,他成竹在胸,此刻眼前的人于他只是另一个亟需拿下的匪徒。

巨人停下穿凿的动作,工具被他随手扔下,他垂下双臂,但是并没有回头,沉默的背影散发着愠怒与不屑。

“转过身来!”

巨人没动,也没出声,仿佛根本懒得做出回应。

“转,过,身,来!”高镇声音里带着不容反抗的压迫感,他自己都数不清到底有多少江洋大盗在他的威压下仓皇失措。人心非似铁,官法真如炉,高镇铁尺在手,脸上露出一抹冷酷的笑意,此刻,他就是官法。

“从小到大,你没有一次不让我失望。”腥咸的海水气味随着声音从巨人处飘过来,听到这句话,高镇的胆气忽然就消失了,铁尺险些脱手而落。

“我给你取名高镇,字波平,就是希望你镇平海波,破浪万里,可是你呢?”巨人缓缓转过身,他的上半个头颅类似螃蟹,下半个头颅也仅有嘴可以辨认,饶是如此,捕头还是一眼就认出了那个长生人,不良人张开嘴想要喘气,却发现这比登天还难,“可是你是怎么回报我的?你连海都不敢下。你是个废物啊,儿子。”

高镇没有回答,他拿着铁尺的手瑟瑟发抖,眼泪无声淌过面颊,带着一种舒适而软弱的温暖。之前那个盛气凌人的捕头不见了,留在此处的只有一个无助的小孩。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出海一去不回?我要摆脱你,你是我人生最大的耻辱。我曾经想方设法要把你变成我的骄傲,我真的尽了一个父亲最大的努力,可是你,你宁可去做耻辱。”巨人无奈地摇头叹息,“哪有孩子像你这样的?”

“你,说够了没有?”高镇几乎是咬着牙吐出这句话,有那么一瞬间,他真的想就此投降,就像是小时候无数次那样放弃抵抗,迎接父亲的责打还有刻薄的奚落。那是小时候他的生存方式:反复告诫自己再忍一忍,无论多恶毒的打骂,总是能熬过去的。

或许真正折磨他的从来都是他对于父亲的恐惧,而是这种已经沦为自然反应的习惯性顺服,高镇恨不能给自己的膝盖加上锁,好避免它不由自主地屈下。

“你竟然还敢顶撞我?我太纵容你了。对了,听说你成了名捕,前些日子在淮南办案的时候,为了抓人犯眼睁睁地看着两个手下淹死了。”

“不!”高镇怒极申辩,却被巨人无情打断:

“死了两个手下还没有抓住人,你不但自私,而且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你小时候我就看穿你这个人了,除了用你那点猥琐连累我之外你还能干什么?”说到这里,高涛发出一连串漏气也似的笑声。

“小叶,原蓬甲。”高镇忽然厉声道,但这语气不像是铁面无情的捕头,却像是一个孤注一掷向大人抗争的孩子。

“什么?”

“他们一个叫小叶,一个叫原蓬甲!”不良人咬着牙说,“他们都是因公殉职,他们都战斗到了最后一刻,也许从来没有人在意过他们,但他们死得坦坦荡荡!”高镇的眼泪再一次夺眶而出,他像个倔强的娃娃似地一把抹掉脸上的泪水,重新握紧铁尺。他明白,他作为名捕的尊严在听到父亲第一句话时就已经丧尽了,不管经历过多少凶险,担起过多少责任,他内心深处那个懦弱的小孩其实从来没有长大。但是那又如何呢?名捕也好,孩童也罢,如今的形势,都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怎么?你想打我?小畜生,给我把家伙放下!我叫你放下!”

高镇攥着铁尺的手在微微发抖,支撑着他的其实是一种反抗的冲动,不良人并没有想好接下来要怎么做,事实上就像所有头脑发热的小孩一样,他的思绪一片空白,此时的高镇自己都觉得好笑,那些被他擒获的凶神恶煞会怎么想呢,有人只用了几句话,就把江南道名捕打回原形。

看到儿子没有听自己的话,高涛抿紧了嘴唇,他无法忍受这样的冒犯,“你放下!放下!你要气死我啊?”

接下来很短的时间里两人都不再说话,只有海水灌入的声音搅乱着底仓的死寂。不知所措的感觉越来越浓,高镇的背后冷汗直冒,儿时的恐惧像海水一样把他淹没,让他无法呼吸。

巨人又叹了口气,声音疲惫中带着无可奈何,像是试图说服一个不讲道理的人但是失败了。

“我早就不该对你还报有希望,你根本就不配做人。”高涛这话并不是对着他儿子说的,听起来,他更像是在劝慰他自己。

高镇不等他说完,铁尺一晃整个人已经飞扑过去,可是,在半空中他就已经暗叫不好,他的思绪太乱了,打出的这一招不但脚下虚浮,而且顾头不顾尾,背后露出很大一块破绽。

不等他变招,高涛巨手一挥已经死死拿住了不良人的后脖颈。高镇听到了长生人的一声轻蔑至极的冷笑,紧接着他的头就被塞到了涌进的海水中。

“喝呀!给我喝呀!你为什么不喝!你浪费我的心血,把我的脸面我的希望都像垃圾一样扔掉,你把我当什么?啊?”

盐水灌入高镇的口眼,刺痛让他脸色发白,嘴角眼角都浮肿起来,呈现出让人作呕的粉红色,高镇痛苦地呜咽,他不知道口中苦涩的味道是来源于海水还是悔恨。

“看看你自己!世界上还有比你更可悲的人吗?摊上你这种儿子,你要我怎么办?我这个当爹的还能怎么办呐?你说说看,天底下还有哪个父亲能做到我这个份上?”

这句话直接把高镇逗乐了,他在苦咸的海水中发出嘶哑的笑声,结果因为呛进了海水,笑声最后变成一串痛苦的咳嗽。

“笑什么?你笑什么?”高涛把儿子提起来让他重新面对自己。

“从小到大,我最最害怕的,就是现在这一刻,哪怕是你走之后,哪怕是长大后,我还是无数次梦到这一刻。”高镇原本煞白的脸因为呼吸不畅已经涨成重枣色,他顶着一张红脸嬉笑的样子活像个落魄的醉汉,“但现在,我明白了,我终于明白了,阿爹,比起我抓的那些江洋大盗,你其实根本什么都不算。”

话音未落,捕头的铁尺已经狠狠敲在了高涛腰眼上,巨人手一松,高镇趁机转身又是一尺砸在巨人面门,高涛脸上好几块青壳四散而飞,还未等他站稳,新一轮铁尺已经雨点一般落下。

“你是什么东西,你只敢对你儿子撒威风。我是废物?我是江南道名捕!你是什么?你回答我你是什么?你的一生都只敢对没有反抗能力的人下手,你才是废物!”

自小积压的憎恨喷涌而出,高镇的攻势变得杂乱无章,完全像是个不懂武功的门外汉,但是他不在乎,他只想挥舞铁尺,哪怕死都不在乎,这一生中,从来没有一刻他像现在这么畅快。

然而高临涛立刻抓住了他的破绽,巨人一拳挥出,铁尺被击落在地,两个人随即在海水中泼皮也似地扭打成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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雾灯的光芒越来越耀眼,那头颅的吟唱也变得铿锵有力起来。而众人头顶的桅杆上,此刻又爆出嘶吼:“你们在干嘛?我看不见!船员,点灯!快点灯!不管是造反的水手还是姓孙的,我要亲眼看着你们一个一个去死!给我点灯!”

没有人理睬他,所有的人都明白,独孤元应已经在经历最后的回光返照。半晌之后,纲首的吼叫忽然转成了狂笑,声音从桅杆顶端直破云霄:“我看到啦!我看到啦!哈哈哈哈!你们一个一个的都死啦!赵登儿死啦,桓有龄死啦,那个什么铁鹤道人也死啦,一个接一个,好!很好!啊!孙恩也死啦!你看看你那个死相,哈哈哈笑死我啦!”如果这时有人爬上桅杆,他会看到独孤元应已经酥脆的头颅上翻着两只白花花的眼珠,他早已被晒瞎了,但是这一刻,他终于在自己的世界里给自己报了仇,甚至,如果听他咬牙切齿的喊声,会发现他很有可能以为是自己亲手杀死了孙恩,“这一刀是为了我的船,再来一刀!这一刀是为了你给我的羞辱!这一刀是为了你拿走我的人头!”他在想象中刺出了十几刀,却没有一刀是为了他船员。

第四十四章【一梦三百年(第七天)】

须臾之间,铁鹤道人的剑招已然大变,原本迅捷凌厉,连延不绝的道家剑法忽而化绵为圈,回转进退竟隐隐藏了胡旋之意。

大食弯刃用在纯阳武功上本来刀势不畅,如今换了这套圆砍环劈的路数,反倒比用剑多了几层威力。孙恩一个不留心,浑圆的刀锋已经绕过生铁剑,鬼魅一般欺进巨人腰下。

长生人一惊之下被逼得连退几步,倒提生铁剑护住中盘,周问鹤却身形一矮,刀势如风扫秋叶,绵密不绝地朝孙恩下三路攻去。“五拍泠泠兮意弥深,六拍悲来兮欲罢弹”,只是眨眼功夫,道人步流身转已经连出两拍,几乎每一击手上的弯刀都能恰巧避过生铁剑的格挡,孙恩的脚步越来越凌乱,最后一个踉跄,直接从砲台上跌了下去。

趴在砲下的薛团如逢大赦,也不等周问鹤提醒,他一骨碌钻了出来,开始查检基座。昏暗中,那张孩子似的脸不停变换着表情,状况比他想得要稍微严重一点,高镇把一根承重骨弄断了,而眼下,要跑回自己房间拿工具与替换品显然也不现实。前任火长眼睛里射出兴奋的光芒,没关系,他是薛团,他总能想到办法。

“歪门邪道,你这也能算玄门武功?”孙恩在甲板上坐起身,刚才的一跌不巧磕到了眼睛,他现在看什么都有模糊的光晕。

周问鹤仗刀立在砲台边缘,这回,轮到他俯视这位死神了:“创出这套剑法的是道士,教我这套剑法的也是道士,凭什么不算玄门武功?还有,人家可是三清正宗,前辈从疯道人那里学来的这点野狐禅,怕是没法跟人家比。”

每个人都有弱点,孙恩在海上欠下的血债不可斗量,可他从来没有感到过愧疚,内心深处让他惴惴不安的隐痛只有一条:他修的道来路不明。

即使他已经长生不死,即使海洋对他的红船犹如无人之境,即使他把尹喜的金印吞下肚子,老君的灵符纹在身上,但是他没法证明疯子杜灵传他的道是真的,是从太上一脉相承下来的。他在海上开坛,在狂风暴雨中讲经,长生人们表面上听得心悦诚服,但是私下里他自己也知道,他的道能盛行四海仅仅是因为没有竞争者。

所以,铁鹤道人这句普普通通的奚落才会如此刺耳,刺耳得让长生人暴跳如雷,“小娃娃少给我信口雌黄,且看……”他翻身正欲站起,忽然面色大变。如果不是亲眼所见,谁能想到这么一张恐怖的怪脸上,竟然也会浮现出惊骇的表情,他抬起头,不敢置信般看着周问鹤,原来那光晕不是他眼睛的问题。道人身侧,开屏一样绽出漫天白虹,他弯刀在手,好似站在自银河泻落而下的光瀑之中。

“前辈,你掉了东西了。”铁鹤道人冷冷一笑,抬起了手中的雾灯。

“把它还我!”

“前辈在说笑话,我既已拿到,又怎么可能再还给你。”

“愚蠢的小娃娃,你不知道你在干什么!”

“前辈说我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周问鹤忽然语气里带着冷酷,“我想你说对了。”

薛团猛地停下了手里的活计,不祥的预感电流一般窜过火长脑海,他抬起头望向铁鹤道人,白芒细针一样扎得他几乎睁不开眼。

还未等薛团做出反应,道人已经一刀劈开了独孤元应脆朽的头颅,一枚拳头大的白丹从它空洞的脑腔内滚出来,散射着光芒与热气掉落在地上。

白丹落地的敲击声被孙恩的惊叫完全盖过,“长生人,抢回海丹!”他忙不迭下令,紧接着才发现,甲板上战局几乎已经结束,巨人只剩下三两个人还在负隅顽抗。

桅杆顶上又是一串尖锐的嘶笑,陷入自己世界的纲首孩子兀自骂个不停:

“我告诉过你们!没有人可以对不起我!你们都要死,活下来的只可能是我!我独孤元应是七海之王……薛团”他忽然转过头,但是面朝的方向并不是砲台,事实上,他是在对着海面说话,“你以为你背着我做的那些事我看不见吗?你以为你从我那儿偷的东西我不知道吗?最后你还不是死了!你这个哑巴!怪胎!我早就不该留下你!我该让你跟那艘船一起喂鱼!”

火长抬头看了一眼漆黑的天空,并没有找到独孤元应,他露出被狗咬了一样的嫌恶表情,狠狠吐了口口水,然后继续手上的工作。

孙恩的脸上写满了不敢相信,从雾中出来之后,发生的每一件事都跟他的预判不同,他在海上劫掠三百年了,他实在是很不习惯看到反抗。

“独孤元应说得对,前辈。”周问鹤撕下一片衣角裹住白丹,将它攥进手里,“你根本不是死神,你不过是一件冲进海里的垃圾,与陆地脱节,被世界遗忘,只能在空荡荡的海中自欺欺人。”

“我是自欺欺人吗?也许吧……但有一点,我还是比你清楚……你们对这片海洋,一无所知!”孙恩猛然生铁剑一抖,剑势有如海啸四面八方朝周问鹤卷来,“把东西给我!你要惹上大麻烦了知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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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长生人的头颅从事头的舱内翻滚了出来,撞在了伏地痛哭的赵登儿身上,后者发出一阵哀嚎,身体蜷缩得更紧了。

哥舒雅随着人头从舱房内走出,好似洗了一次血浴的恶鬼。他身上又多了几十条伤口,但是此时此刻,谁也看不出他是一个气血不足的病人。

直库把一张海图扔在事头前方的甲板上:“你干的好事!”

赵登儿没有抬头去看,他把脸深深地埋在臂弯里,口中念念有词,不知是在诵经,还是在讨饶。

“怎么了?”薄罗圭擦拭着弯刀走到直库身边,弯腰拾起地上的海图,“上面怎么有个羊头**男?诶?我认识它!”

“天知道这东西怎么来的!我们就位于它手指的地方,这混账偷偷摸摸把船开到这里,说!你想干什么!”

赵登儿没有回答,他还是保持着匍匐在地的姿势,“算了吧,逼也没有用,他现在估计连话都不会说了。”大食人拍拍哥舒雅的肩。后者知道薄罗圭所言有理,恼怒地瞪了赵登儿一眼,便抬脚像是跨过一滩烂泥一样跨过了事头。

“薄先生,那个究竟是什么东西?”走出几步后,突厥人指着海图忽然问。

“你说**男啊,那是羊头佛,和博山一样是蟾廷的一个化身,《异客图》里提到过,它驾着木船孤身从海上而来,登岸的时间地点都被后世人从经卷上抹去了,学者们都相信,它的登陆的那块古老土地,已经成了天下最不祥的所在之一。”

“哼,原来是个妖怪,”直库不屑道。

“哥舒兄弟很不以为然啊。”

“我们堂堂海上儿郎,自当昂首挺胸搏风逐浪,如此,天地之广,也没有我们到不了的地方。哪可以把性命托付给这些不知所谓的魑魅魍魉。”说到这里他似乎还有些意气难平:“这件事结束后,决不能放过姓赵的。”

薄罗圭温言安抚道:“自会如此,我们要问清楚,他带这张海图上船是不是早有预谋,他与蟾廷究竟有什么……哥舒兄弟,你怎么了?”

突厥人怔怔站定,脸上全是不妥之色,像是忽而在足下看到了万丈深渊。上船后第一次,薄罗圭在这汉子脸上看到了惊恐。

“哥舒……”

“这张海图……”直库双眼直勾勾看着甲板,声音之小有如蚊蚋,“不是赵登儿带上船的。”

第四十五章【一个小孩的离开(第七天)】

周问鹤有心要把孙恩引离砲台,故而借胡旋步法与他在甲板缠斗。孙恩却是方寸越来越乱,好几次明明道人已经破绽毕露,他却因为眼中只有白丹空自坐失良机。

就在这时,红船船舷一侧忽然激起冲天水柱,道人飞快朝砲台扫过一眼,薛团正骑在砲上朝他挥舞双手。

“再来!”道人高喊一声,话音未落身后孙恩剑锋已到,道人失了先机,不得不连退三四步避开长生人劲芒。不消片刻,第二发石弹划着弧度飞过两人头顶,砸破了红船侧舷。

“前辈,你没有机会了,走吧。”周问鹤道。刚才他连连后退,如今已然背靠主桅。

孙恩却并不理会,反而逼迫更紧,剑法忽而变得大开大合,剑卷狂风连续扫出五六个大圆,结果收势不及,铁剑重重砍在了主桅上,只听一声震耳欲聋的崩响,二人合抱的主桅竟被生生破成两截。桅顶上独孤元应还在兀自咒骂,几个呼吸间便随着上半段桅杆落进海里,他最后的嘶吼变成了浮上水面的一串泡泡。

失去风力护托,急驶中的“墨舟”顷刻间慢了一大截,甲板上众人站立不稳,纷纷跌倒在地,船底龙骨吃上重压爆发出一阵行将断裂的呻吟。

所有人都在面面相觑,静候着“墨舟”粉身碎骨的脆响,但是几个呼吸后,龙骨渐渐回复平静,就像是人在将死关头把一口气又喘了回来。“这艘船……”哥舒雅轻叹一声,不禁起了两世为人之感。薄罗圭在一旁笑道:“它就跟你一样结实。”

“我下去看看。”桓有龄说罢,弯腰钻入了船舱,周问鹤记起高镇还没上来,不知在下面吉凶如何,想要嘱咐两句,却已然晚了。

孙恩站起身,眼神里只有一片茫然,道人原以为他在看着自己,但随即发觉巨人目光越过自己肩膀射向了船头处。

“糟了,来不及了。”他喃喃道,“你们把它叫出来了。”

“谁?”周问鹤生怕孙恩弄什么古怪,不敢贸然回头,但是他的身后却传来了此起彼伏的惊叫声。他知道一定有什么大事在自己背后发生,因为他听到了鱼一贯几乎破音的惨呼:“天啊,那是什么呀!”

然后道人看到了师凝,她正从一个船舱中走出来,当白衣女人把头转向周问鹤这里时,道士看到血色瞬间从她的脸上退光了。

道人眼角扫到红色的船舷,想来是原本跑到前面的红船,如今调转船头去而复返。“墨舟”此时行驶已经越来越慢,红船近到几乎要靠上它的一侧。

青绿的光像是流水无声蔓延到周问鹤脚边,须臾之后,道人眼前的一切都被它染成了惨淡的靛色。它不像白丹那么刺眼,却更为通透,道人几乎要以为自己背后正有一轮太阳跃出海面。但是那光芒太阴冷了,身披青光的道人经竟有种热量被吸走的错觉。

甲板和侧舷都在泛着惨淡的青绿,这艘船好似驶入了幽冥世界。孙恩的眼睛有些发直,他木讷地被青光笼罩其中,仓惶如笼中之鼠:“太晚了……你果然对大海一无所知,回头看看吧,通往阴间的道标出来了。”

所有的长生人都停止了攻击,他们看着自己的首领,青光之下,他们的凶狠荡然无存,只剩下了狼狈。

“撤退。”孙恩喃喃自语了一句,然后他像是被自己点醒,声调猛然高了许多,“撤退,快撤退。”

“墨舟”上最后几个长生人们没有任何犹豫,他们立刻抛下一切,向红船溃逃。与此同时,红船上响起鬼哭也似的号角之声,号角穿透青光铺展的海面,盖过了在“墨舟”甲板上杂乱的叫喊,简直像是有意要把惊慌推到巅峰。

周问鹤看着那些人在甲板上推搡奔逃,恍惚间他仿佛回到了七天前,又听到了启航号角声中海鸟癫狂的鸣叫,又看到了码头上那个手握火把,形若恶鬼的大汉。一切恍若隔世,他像是从一个地狱,去了另一个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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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才的撞击让底舱里那对父子都受了一点伤,而高镇更严重些。铁尺已经不知道被他扔到哪儿去了,不过幸运的是,他如今也不再需要那个东西。当恐惧与愤怒全都烟消云散之后,捕头发现自己只要用拳脚就可以制服他曾经的梦魇。

“狼崽子啊……打我,敢打我……你还有点人味儿吗?”高涛口中喃喃自语,他头上的青壳已经支离破碎,露出里面黏腻的粉肉。

高镇默然与他对面而立,呛进肺里的海水让他一阵阵作呕。情况对他很不利,他的一边眉骨高高肿起,几乎遮住了半片视野,手腕和膝盖上都留着之前狂踢烂打而付出的代价,最要紧的是,水面已经及腰了。

不过,这些问题都可以处理。

接下来的较量中他会再挂一些彩,不过这些伤痛会为他换取先机,高镇只用了几个呼吸就定好了他的作战计划,每一步都被分解得明明白白,他淡色的眸子闪出光彩,世界再一次纤毫毕现。名捕高镇回来了,这是一个他父亲绝对应付不了的人。

现在该高涛害怕了。

然而就在这时,桓有龄忽然从门外冲了进来。高涛几乎是不假思索地一把将大翁提起。

“小畜生!过来!”愤怒让高涛的声音变得异常尖锐,像是一只受到威胁的老鼠,“畜牲,渣滓,别想耍花样!”

变故只是让高镇稍稍动摇了一下,连惊慌都算不上,他需要做的不过是改变一下原先的计划,而且几乎是一个念头的功夫,修正就完成了。

没有时间可以犹豫了,捕头趁对方话未说完之际猛地一头扎进海水里。

入水那一刻,高镇又回忆起了淮南的那个夜晚,不过当时淹没他的是河水,河水对他是没有危险的。

而海水不一样。

高镇曾经在海水中休克过一次。那时候他大约十岁出头,以为可以控制住海水没顶时全身肌肉的剧烈震颤。被救起来之后,高镇躺了两天,在床上这段时间里他想通了一件事:每当他试图强行适应大海,身体的排斥都会加大。那时他也终于明白了,错的不是他。虽然高涛不能理解儿子,在床头斥责年幼的高镇是做戏,但是高镇已经决定再也不会潜入海水中。

又是那种身不由己的恐怖感觉,高镇觉得自己的神经都被打了结。从脏腑深处到手指末端,他身上的每一寸都在疯狂颤抖。

名捕放松全身不再与痉挛对抗,“你已经不是那个害怕被海洋带走的孩子了。”他在心中告诫自己,“就算腥臭的海水将你囫囵吞下……”,水中的淡色瞳仁刹那间像是喷出了足以烤干海水的烈火,“下一刻也得乖乖把你再吐出来!”

高镇像是鲸鱼一样冲出水面,人已经贴在高涛身侧。两记崩山裂地的重拳直接轰在巨人面门上,斑驳的青壳被彻底砸成碎屑,露出里面贝类软腔一样的嫩肉。

高涛踉跄跌倒在地,却也把桓有龄以及一旁两个木箱带进水中。长生人很快又站了起来,但是大翁却被压在了木箱下,痛苦地扭动着。

高涛发出破烂风箱一样的喘气声,嘴角裂开了一条直达耳际的豁口,他的身形落在捕头浅色的眸子里竟带着一丝畏惧。

“别打了,别打了,”长生人连连摆手,他似乎花了很大力气才让自己站定,“行,行啊捕头,我承认我打不过你。而且你也说对了,我确实是个自私自利的人,可是你又比我好上多少?”他语气里带着嘲讽,但是表情因为缺少五官而无从分辨。

就在这时,一声哀婉的号角声透过甲板穿入底舱,高涛愣了一下,似乎有些意外,然后他巨臂一挥,又将一个木箱压在了桓有龄身上。水中的大翁顿时停止了挣扎,只剩水面处零星细小的气泡证明他一息未断。

“你不承认吗?捕头?那你就来抓我呀!”高涛像是要拥抱不良人似地张开双手,面对着高镇缓缓后退,身形里充满挑衅,“你抓我,这个人就要死,你救他,我就要逃跑,你怎么选?”事到如今长生人终于卸掉了自己父亲的外衣,换上一副彻头彻尾的无赖嘴脸。他或许自己都没发现他的底线正在不断被突破。

“你当然会选择抓我,你本来就是个可以把手下扔在淮南水道里等死的人,这一辈子,你在乎过谁?我们没有什么不同我的名捕大爷。来呀,快来抓我!我可要跑了,来来来。”

长生人像个泼皮一样在高镇面前拗着脖颈,然而换来的却是捕头的一声冷笑。他甚至都没有多看对方一眼,一步窜到桓有龄身边,抬手扶住一只木箱。

也许是货物本来就沉,也许是高镇自己体力耗尽,搬开这箱子比他想象中还要困难。不良人的脸越涨越红,淡色的瞳仁周围浮起一根根血丝。

“你弄错了阿爹……我对……你其实……一点兴趣都没有……我要抓的是周问鹤……你……不过……是刚好挡在我的路上。”高镇看了他父亲一眼,这一眼让后者几乎气的晕厥过去,过去无数次,高涛从他儿子眼中看到过恐惧,仇恨,顺从,困惑,痛苦,那些现在都没有了,那淡色的瞳仁里如今只有鄙夷,不留余地的鄙夷。

第一个木箱终于被搬开,高镇又扶住了第二个木箱的边缘,桓有龄在水下翻着白眼,但捕头认为他能挺得住。

“我跟你不一样,阿爹,”不良人朝长生人露出完胜的微笑,“我一直想告诉你,但你听不进去,你知道吗,我不是你那种人。”说罢,他再一次缓缓抬起木箱。

高涛看着儿子背对自己,那傲慢的小畜生甚至不屑于去提防他的父亲。狂怒让长生人险些失去理智。但他知道,再打下去没有意义,他的攻击最多只会让捕头多添一些伤,而他自己则可能错过最后的撤退机会。

“你是个废物!”高涛的吼叫声里充满了力不从心的挫败感。他想要咒骂,想要指责,想要奚落,然而他知道,他已经永远失去了一生中最后一个发泄恶毒的标靶。

高镇甚至没有回头答应他,他惊讶地发现发现父亲的语言暴力在他心中掀不起一丝波澜。最后的木箱也被挪开,捕头将大翁的头抬出水面。

“我也很想你,阿爹。”他冷笑道。感觉身上有什么地方不同了,他说不上来那是何处,却又明明白白地知道:

那个孩子走了,躲在回忆中瑟瑟发抖的名捕高镇,终于长大了。

第四十六章【阴月亮(第七天)】

薛团晃了晃沉重的脑袋,刚才的紧急减速直接把他从砲台上甩了下来。火长慌忙检查了一下他的小手小脚,还好,只有一点擦伤。

薛团扶着墙颤颤巍巍站起身,还是感到有些晕头转向,甲板上新躺了一些死人,不过火长觉得问题都不大,真正的问题来自于他的脚边,几乎一半的甲板都铺洒着冰冷的青色光芒。

“那是什么?”虎裘客与鱼一贯梦游一般走到船舷边,脸上一片茫然,甚至忘记扔掉手里的武器。

高镇背着桓有龄刚跨出船舱,就完全沐浴在了透彻心肺的青光里,他抬起头,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的奇景,他忘记了伤痛,仿佛整个身体都被这空灵的光芒击穿了。

而他五步之外,周问鹤目送红船仓惶离去,他终于也缓缓转过身。道人的嘴动了一下,发出毫无意义的呻吟,这一刻,所有人的脑海都像是被这空洞的青光灌满,无法转出哪怕一个念头。

百丈开外的海面上,一个硕大无朋的光球正破开海面徐徐升起,青色的光芒泼洒在整片夜空中。无数恶鬼一样的尖啸声被光球从海中带出,扑向遍体鳞伤的“墨舟”,此情此景,仿佛海底的地狱之门已经分水而开,天海之间一片惨哭冤嚎。

不知过了多久,师凝才茫然念出了一句话,这话没有什么意义,但是此时此刻,所有的人都无比认同:“海上……升明月……”

“这就是……阴月亮?”高镇问。

“不管那是什么,反正不是月亮。”周问鹤斩钉截铁地说。

“佛祖保佑,佛祖保佑啊!”赵登儿发出凄厉的笑声,匍匐着向船头爬去,当他爬入青光的范围,立刻捣蒜也似地磕起头来,青光犹如美酒,灌得事头如痴如醉,周围的人看到他无不侧目,只有他自己明白,他的追寻结束了,“佛祖,我来啦!”

薛团甩开小腿一溜烟跑过甲板,脸上第一次有了迫切之色,他不顾危险地站到船头上,半个身体探出船外,从怀中取出两件东西,攥在手里伸向天空,像是要让那青色的月亮看见。

“果然在你手里!”火长身后响起一声断喝,他转过身,发现哥舒雅与薄罗圭在自己背后抱胸而立。

“我一直有一件事弄不明白,‘血轩辕’的锦缎是怎么到‘青龙’上去的。毕竟‘血轩辕’最后一次露面时,‘青龙’与‘墨舟’隔着差不多一天一夜的航程。然而昨天庞菩萨告诉我,‘血轩辕’临死前被胁迫测算‘青龙’的位置,我忽然灵机一动,也许并不是锦缎被送过去,而是‘青龙’过来。”薄罗圭拈须而笑,“赵登儿看到‘青龙’时说,它晚出现了几乎一天,本来风暴之前它就应该与‘墨舟’汇合,于是在下心想,也许在前一晚上的暴风雨中,‘青龙’就已经赶上了我们,但是这艘船尚未收帆就遭人暗算,一船人都变成了怪物……”

“那一晚风雨大作,用小艇登船可谓难上加难,但是如果两船靠得够近的话,用阁下的‘皮鸢’飞过去,也不是不可能。当你得手后,便可以乘着‘皮鸢’回来,而‘青龙’失去控制,必然被风暴推着继续向前走。”

薛团脸上还是那顽皮的笑容,但是薄罗圭仿佛看到,在那赤子也似的天真背后,有张鬼脸正一寸寸露出獠牙。

“刚才哥舒兄弟告诉我,赵登儿的海图是从你那里夺去的,我才忽然意识到,全船其实是被你牵着鼻子走。你手上拿的,就是独孤元应从深渊信徒那里搜罗到的遗骸吧?”

“我一直搞不明白,独孤元应为什么会甘心把遗骸作为‘青龙’的陪葬,现在我想通了,早在前一天晚上,你就已经把遗骸从‘青龙’上带出来了。”

“也许你并没有料到转天我们会第二次碰上青龙,所以当两船相遇时,你不得不告诉独孤元应遗骸在你手里。我想纲首不会去计较那一船人,他连自己船员的死活,而从他落海前的呓语来看,他对你的底细也不是一无所知,你是他的心腹嘛。”

“当独孤元应被吊上桅杆时,你从船楼出来一路跑到唐弃的身后,当时我们没有在意,现在想起来,你是去纲首房间将东西偷出来了吧?”

“我还是有很多事不明白,你究竟是怎么跟‘血轩辕’交流的,竟然会把一个终生游走于幽冥的人活活吓死,你撕下锦缎,又是用来包裹什么?你为什么要把船引来这里?还有,最重要的……”薄罗圭朝已经一般升出水面的月亮抬了抬下巴:“你为什么,要把遗骸给那个东西?”

薛团发出一连串漏风一样的窃笑声,大食人原本期望他的哑巴也是装的,但是随后胖子失望地发现,火长真是不能说话。他张开嘴,无声地做了几个口型。薄罗圭和哥舒雅都没有读唇的能力,薛团看着他们大眼瞪小眼的样子,露出毫不掩饰的嘲弄表情。但是下一刻,他的五官忽然僵硬了。“墨舟”他身后的船舷外悄无声息地爬上了一个东西,冷不防从背后死死抱住了薛团。

“屠年海……”旧友相逢,哥舒雅惊得说不出话来,然而即使眼下人鬼殊途,这坦荡的草原汉子也并没有感到害怕,他只是稍微愣了一下,立刻恍然大悟,“你跟着船走了七天,就是为了他?”

屠年海当然不可能说话,他僵麻的脸上也看不出任何表情,但是事后哥舒雅却一口咬定,他在碇手的眼睛里看到了释怀与平静。他们只对视了一刹那,接着屠年海就抱着面无人色的火长倒跌入海中。电光火石之间,薄罗圭与突厥汉子几乎同时出手,从薛团的一对掌心中把他攥着的东西夺了过来。

尖啸声越来越刺耳,所有人的脏腑仿佛都在跟着它颤动,光球已经从海面下升出四分之一,散耀的青光中掀起越来越汹涌的海浪。

桓有龄艰难地走到周问鹤身边:“有办法吗?”

道人摇摇头,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他现在思绪已经被青光烧尽了。

大翁猛地一个耳光扇在周问鹤脸颊上,松木一样苍劲的手掌把后者打得原地一个踉跄,道人甩甩脑袋,只觉得牙根隐隐发酸。

“听着,唐少爷!全船人性命都系在你们身上了,”桓有龄扶住周问鹤还在嗡嗡作响的脑袋,“不如我们各自做各自熟悉的事情,我去下面修补船底,你去解决那个。”

说罢,大翁便招呼几个还能动弹的水手朝仓底走去。

老人的背影从甲板上消失后很久,周问鹤还在抚摸火辣辣的腮帮子:“谢谢老爷子分忧啊,”他苦笑着自嘲,“现在贫道觉得轻松多了……”

鱼一贯掩住耳朵痛苦地蹲在甲板上,不停翻着白眼。他本就是七人中内力最差的一个,又不如突厥人那般体壮如牛,直被尖啸激得五内翻腾,好几次都觉得快要昏厥过去。

赌鬼忽地肩上被人拍了一下,他抬起头,看到同样脸色发白的虎裘客。

“有主意没有?”

鱼一贯摇摇头。

虎裘客又指了指身后:“你说,”他声音里带着明显的自暴自弃,“那门砲,能不能打一百丈远?”

第四十七章【抓紧它!以实玛利,抓紧它!】

一轮惨淡幽月半挂船前,比凝漆也似的海面只高出咫尺。月光在无尽的墨黑中铺出一条青路,像是直通阴曹的半开鬼门。

虎裘客与鱼一贯叫上了高镇,三人踉踉跄跄爬上砲台。

“下面应该怎么做?”烂赌鬼提高音量盖过尖啸声。

“箍牛筋,尽可能多地箍牛筋!我们要尽量往天上打,把石弹抛高!”

底舱进水让“墨舟”摇晃得越来越厉害,三人强忍着晕眩把牛筋一层层箍到砲机上,没绕几圈烂赌鬼就已经开始眼冒金星。

“谁知道薛团在哪儿?”他气喘吁吁地问,“这东西最高能绑几圈牛筋?”

“薛团来不了了!”说话间哥舒雅与薄罗圭也爬上砲台,“我们自己看着箍吧。”突厥人望了一眼已经被勒得咯吱作响的砲机,“我寻思还能再绕两道。”[1]

其他人闻言面面相觑,没有一个人脸上露出信任的表情,礼貌性的信任都没有。

“别愣着了,这点牛筋根本弹不出一百丈!”

“那应该箍多少?”鱼一贯问。

情急之下,哥舒雅终于憋不住说了实话:“我怎么知道?这东西又不是设计出来打远处的!”

众人都不禁一阵语塞,但事到如今,也只有听从突厥人吩咐。哥舒雅两膀运起神力,原本赌鬼眼中已经绷得硬如石条的牛筋,又给他生生箍出两圈。

突厥汉子看了一眼砲机,橡木梁架已是危如累卵,随时都有被勒断的可能。

“不行,”他沮丧地摇摇头,“还是够不到。”

“也许可以。”众人循声把视线落在大食胖子身上,只见薄罗圭闭起左眼,伸直右臂,翘起拇指,对着远处的阴月亮比划了几下,然后陷入沉思。

“胖子,行不行给句话啊。”赌鬼急问。

“别吵!”师凝这时也爬上砲台,她冰冷的视线把鱼一贯逼得手心阵阵出汗,“给薄先生时间想办法!”

大食人皱眉半晌,胡子忽然翘了起来,他整理了一下外袍,青光在他身上打出一层茸晕,这一刻,胖子还真像学贯天下的贤人,连两颊的肉团都充盈着智慧。

“能打。”他得意洋洋地宣告,似乎还挺起了胸膛,但是因为体型太圆,所以周围的人看得并不真切,“但是要稍稍动一下船,我们借点儿风力。”

薄罗圭的要求很快就被传到了舱底,水手听完纷纷大摇其头。“墨舟”还能浮在水上已经是个奇迹了,这会儿要移动它倒不如直接凿沉来得干脆。

嘈杂声中,一直疲于堵漏的桓有龄忽然直起身:“可以。”老艄公抹了一把脸上的海水,“看着我干什么?我跟姓唐的小子说好了,他负责他那边的麻烦,我负责我这儿的。”

“桓老大?这船……再说,也没有帆了。”

“还用我教你们吗?用橹划!”桓有龄又看了一眼满目疮痍的舱壁,眼神像是将军在看一队即将出生入死的士兵,“后生们,信我一句,我操掌了海船一辈子,没我点头,它不敢沉!”

片刻后,“墨舟”开始缓缓移动,样子像极了一条身负重伤的鲸鱼。细碎的崩裂声此起彼伏,所有的人都不由屏住呼吸,用惊恐的眼神四下张望,船壳每一阵呻吟都像是解体的前兆。

当“墨舟”最后停安稳,众人才把心放回肚子里。所有人都明白,他们又在颤颤巍巍的骆驼背上添了一根稻草,但是,桓有龄没有说大话,他把薄罗圭的部署贯彻得契入毫厘。

调砲口的事交给了鱼一贯,老赌鬼一面动手一面夸口说这不是难事,他甚至可以调节船砲的同时再玩上六个骰子。

“好了,来吧。”赌鬼把一块石弹塞给捕头,“打它个屁股开花。”

满负荷砲簧带起的劲风几乎要把众人吹到,大家眼看着石弹划破青光,飞向冉冉升起的月亮。但是最后却擦着光球落进海里。

“再来!”高镇喊声未落,鱼一贯已经把弹药装填完毕。

第二发石弹在夜空留下一道哨声,却因为丝微偏差落在十几丈之外。

“要不要再调一下砲身?”虎裘客问。

“没时间啦,风向随时都会变!”

说话间高镇又抛出两枚石弹,机簧随之发出不堪重负的声响。

高镇慌忙停下了手,其他人也不由屏住呼吸,看船砲的眼神像是在望着一堆垒卵。

过了半晌,哥舒雅小心翼翼地拍了拍捕头肩膀:“再试一次吧。”他似乎是鼓足了勇气才说出这句话,“我寻思,这次行。”

烂赌鬼一语不发地装填完石弹,哥舒雅重新操稳砲口,青光下,所有人心中都起了一层虔敬。机簧发动,石弹在众人的默祷中劈风而起,直贯天际,须臾后,如万钧雷霆自九霄冲下,重重轰在月亮表面。

嘶吼声更凄厉了,仿佛有无数痛苦的灵魂破体而出。高镇定定看着那腾空的光团,淡色的瞳仁像是要聚出红丝来。

“捕头,看到什么了。”

“我,真不敢相信。”高镇喃喃道,他似乎完全忘记了呼吸,“那个东西……在流血……”

几乎就是同时,海面忽然翻起滔天巨浪。

“怎么回事?风又没变大。”鱼一贯喊道。

“跟风没关系!海底地震啦!”薄罗圭勉强挤出这句话,巨浪像烈马汹涌而来,转眼间砲台就被彻底浇湿。

“赌鬼!装弹!”捕头踉跄了一下重新站稳脚跟,“我再来几砲!”鱼一贯像是大梦初醒,急忙搬起石弹填入机簧,简直像是奇迹一样,接下来两砲一发正中面门,一发擦过月亮表面,青绿色的碎屑簌簌而下,如银末撒进漆黑的海水里。

阴月亮尖啸着斜斜沉向海面,但是须臾之后,它又停止下坠,青光透入海水,倒映出极度让人作呕的扭曲画面,仿佛从太古以来,芸芸众生的全部憎恶苦痛都化炼在这百丈青光中。

海水像是沸腾一样翻搅不停,恍惚中好似有无数的鬼手从海面下探出,抓挠着“墨舟”的外壳。

“不行,它好像反而被激怒了,再来几砲!”

“等一下,”铁鹤道人这时也爬上砲台,手上攥着一枚刺目的白珠,“用这个!”

“这是什么?”

“孙恩雾灯的核心。”周问鹤一面说一面把白丹缚在石弹,“长生人说筑炼这东西时从月宫偷来三尺天机,还说这东西可以引出月亮,我想,也许这颗石头是从月亮上偷来的。”

“怎么?道长觉得要是物归原主它会放过我们?”

“值得试一试,要是行不通,把这东西砸到它脸上不也挺好看吗?”

高镇回头看其他众人,所有人都狼狈得像是落汤鸡一样,他们一个个眉头深锁,双唇紧闭,显然这已经是默许了。

“好,你说了算!”高镇说罢,抖擞精神朝阴月亮发出了最后一砲。

刺目的白线划破幽冥青幕,如流星飒踏曳出一道长尾,义无反顾投向海上那团浮光。

所有人的心都揪了起来,他们目送白丹远去,仿佛在青冥中看到了海洋的凋零,陆地的枯萎,磐石烂为齑粉,在那万丈深处,亘古以来的融浆永无休止地往复翻滚,博山就静静躺在那里,半凝半化,半生半死,千万钧的岩壳之下,洪炉膏流之中,永远回荡着它的窃窃私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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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第一缕晨光洒在甲板上时,船上的人都觉得仿若在寒夜中渡过了百年,好几个水手沐浴着温暖金辉,忍不住喜极而泣。

大翁扛起临时纲首的责任,有条不紊地调度水手修补“墨舟”,哥舒雅经此一役伤上加伤,不过他二话不说就加入了抢修的行列。

赵登儿披头散发,茫然无助地看着水手们在自己四周跑前跑后,他迟疑地伸出手想要拉住其中一个人,但后者甩开了事头,甚至都没有看他一眼。

“白倌”踏着朝阳,昂首走在甲板上,虽然步态有些一瘸一拐,但丝毫没有影响它的骄傲,狸子高高昂起的头仿佛在提醒所有两脚动物,这艘船得救都是它的功劳。

高镇与周问鹤坐在砲台上,身后是一个破破烂烂的基座。白丹被投射出去之后,船砲终于不堪重负,崩散成了一堆零件,现在恐怕再也没人能修复它了。

“可惜砲没了,要不然你不如留船上当个砲手,你可是救了我们所有人。”周问鹤揶揄道。

当白丹飞向阴月亮后,海中的哭嚎声开始平息,月亮的青芒变得摇移不定,不多时,就缓缓沉入海中。惨淡的靛绿又一次照透了海水,就如同地府的门再次打开,众人看着光球没入,直到最后一缕青芒也被收进海平面,黑暗覆盖了大海,天地间只剩下了随浪摇摆的一艘破船。

“有一件事我没想明白,”高镇道,“薛团落海前,我问他为什么要引着‘墨舟’到此地,又为什么要偷出独孤元应收藏的伪神遗骸。他用口型说了一句话,但是我没看懂。”

周问鹤不禁苦笑:“捕头,你非得把每一件事都搞明白吗?”

“对啊。”不良人说,这对他而言一定是天经地义的回答。

道人叹了口气:“博山被困在万丈下的地缝中,只有些许探出来与海水接触。亿万年来,它无时无刻不想挣脱桎梏飞升出海面,阴月亮就是由博山的怨望秽气所结。”他撇了眼身旁一脸疑惑的不良人,“这些是一个浑身冒水的朋友告诉我的。”

“那为什么……”

“博山的葬身处就在附近,薛团想必是打算从独孤元应那里偷来遗骸后,直接引船到佛手所指处。许亭希望庞菩萨把我跟路樱,还有那两件遗骸送到他那里。也许薛团想绕过许亭,以私人名义把遗骸献给博山。”

“他为什么会想背叛许临风?你我都知道,招惹了‘壁上公子’会是什么下场。”

“这我也不知道,”周问鹤转头看着不良人,“高爷,薛团那些口型,你还记得多少?”

高镇思忖片刻,就张嘴演了几个特定口型:“我就记得这些了,都是些零碎,我没法把它们连贯起来。”说到这里,他才发现,道人已经板起面孔。

“这样一来,就说得通了。他声音低沉得可怕,透着一种山雨欲来的紧张。

“怎么?”

“这些口型中包括了一个名字,据我所知,名字的主人确实一直在暗中破坏‘壁上公子’的计划。”

“是谁?”

“许亭的弟子,知了。”

(分割线)

魏四抬起头看了看来客,那人身材瘦削,个头也不高,披着一件没有什么特色的大氅,乍一看似乎是个随处可见的江湖人。

“阁下稍安勿躁,让老夫来告诉你。”魏四又端起了他慢条斯理的腔调,“狸子的价值,不在于毛色,血统,能否捕鼠,而在于,它通人性……”

然而这一次,长篇大论刚开了一个头,已被对方生生打断:“魏四爷,”那矮个子淡淡吐出三个字,声音不大,却犹如山林虎啸,恍惚间,魏老四竟觉得屋子的每个角落都隐隐有百兽低吟,眼前的人并不露威严之色,魏四的腿却开始不自觉地发起抖来。

“我听说,”那人继续道,每一个字都压得魏四汗如雨下,“你最近卖了一只杂色狸子出去,是卖给谁的?”

【全文完】

注[1]:天佑莽人,突厥语的说法是:whaaaaaaagh!

特别篇,写在中间的话【第七部分】

这个礼拜对于“白案”爱好者而言,无疑是黑色的一周,我相信读者们与我一样,都在挂心着胡婷教授的安危。然而作为她的好友,笔者所知道的其实与大家一样有限:胡教授此刻正躺在临汾市人民医院icu病房内,不允许任何人探访。

昨天一早,笔者就赶去临汾,从当地警方那里拿到了胡婷教授原本正要寄给我的信件,负责接待的同志也把事发当晚的一些可以公布案情告诉给了我。

本周一夜晚7时许,胡婷教授的几个同事听到她房间内传来争吵的声音。15分钟后,争执随着一记沉闷的地板撞击声忽然嘎然而止。

同事们破门而入,发现胡教授倒在地板上,已经失去意识,房间的窗户大开,窗台上留着半个清晰的足印,胡教授留给笔者的信件被随意夹在一本书中间,看起来刚封口不久。

根据现场留下的痕迹,警方认定畏罪潜逃的郭姓经理人有重大嫌疑。不得不说,这是个很讽刺的结论,因为之前所有的人都认为,郭某早已逃离了临汾市,他在胡教授住处的现身大大打乱了原本的搜捕步调。

负责接待的同志告诉我,郭姓经理人直觉极为敏锐,之前有过两次针对他的围捕,都被他逃脱。虽然郭某似乎并没有必须留下的理由,但是笔者认为,他很可能还在临汾市内,甚至,根本没有打算离开。

至于那封信,笔者几乎是第一时间查看了其中的内容,然而我无法不承认,越往下读,笔者的沮丧感就越深重。这完全是一篇妄想症患者的胡言乱语,是反智主义歇斯底里的狂欢。胡教授在落笔时,情绪显然很不稳定,信件的字迹有多处因为潦草或者颤抖而无法辨认,其它的部分则基本陷入逻辑混乱,语焉不详的泥沼。

笔者现在将信件中可以阅读的段落摘录出来,剔除掉明显荒诞不经的臆想,并且尽量不去改动胡教授的原文语句。不得不说,这项工作对于笔者来说不啻于一种折磨,笔者不能理解,一个毕生都保持客观理智的学者,为何会留下满纸的呓语?而笔者唯一能告慰这个好友的方法,就是秉烛进入胡教授可怖的内心世界,捡拾那些散落的理性碎片,重新拼凑出她发疯的真正原因。

“请原谅我不能写下你的名字,因为我忘记了我究竟是在跟谁写信,不过无所谓,他们会把信送到你的手里,这一点我很肯定。我的时间不多,而且我知道你的时间很可能也不多了,所以我就开门见山吧:博山,是一块五亿年前落到地球的巨型陨石。”

“至今,我都猜不出五亿年前发生了什么,类似于希克苏鲁伯陨石撞击的情景一定没有发生,否则,地球早已被撕成两半了。博山,一定是以一种我们难以想象的诡异方式降临地球的,虽然我对那时发生的事毫无头绪,但是每当我想到那个时刻真真切切在地球上到来过,我就觉得如坠冰窟,那就是所有噩梦觉醒的时刻啊!”

“博山的诅咒,引发了奥陶纪大灭绝,我坚信这一点。我们星球上唯一的一群洁净的生物,沉积为那薄薄的一层石灰带。告诉我,你有嫉妒过它们吗?”

“而博山,它把根深深扎进了我们的地球,成为一个年轻的独立地质板块,几亿年的光阴中,它被太平洋板块缓缓推到了亚欧板块的下方,在软流层中融化凝结了千万次,说到这里,你是不是理解了我的绝望呢?蟾廷的化身,早已融作岩浆,扩散进了地幔的每一个角落,它早在五亿年前就与地球融为一体,我们的家园永远也不可能摆脱它了,现在你脚踏坚实地面时,你还会感到安心吗?”

“你是不是想到了什么?当我点击你最新一篇博客底端的链接,看到民科的那幅画时我就知道了,他确实接触到了一点真相,只是他自己可能都没有意识到。数亿年来,博山日复一日在岩浆深处扇动着,翻搅着,我们听不见也看不见,但是它一直在那里,那条鲸尾,一秒都没有停歇。”

“想听一个好消息吗?博山已经几乎被地壳彻底掩埋了,只有很小一部分岩层露在外面,我把从王策处拿来的影印资料交给了我一个海洋局的朋友,当然,我并没有告诉他我给他看的东西是什么。根据他的计算,博山露头的地方位于舟山群岛以西300公里的海底,那段不祥的岩层至今仍然在暗无天日的水下送出窃窃私语,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就是古往今来,海上所有怪异事件的根本源头,你应当觉得荣幸,这是人类第一次,接近‘白衫郎案’的一个核心,那些谵妄,憎恨与恐惧的诞生之处。”

“但是先别高兴,我还有一个坏消息要告诉你,虽然博山已经埋入岩圈之下,他在地面的影响其实从未消失。它的回声渗入石炭纪的冰川,诞生出了吕梁山地下湖,还有湖中那些可憎的生物,他的意志随金伯利岩喷上地表,污染了接触者的灵魂,我有理由相信,我们的先祖正是仿照那些纹路,才画出了太上灵符。直到今天,在某些特别不祥的夜晚,阴月亮会从漆黑死寂的海中升起,青白色的光芒洒遍荒芜的国度。那是已经与地球血肉交融的博山,对于回归群星间的渴望。”

“当然,你可以选择继续视而不见,埋头经营你那个可怜的唯物论博客。反正谁也说不准究竟还要过上过上多久,我们的星球才会彻底臣属博山,而我还要告诉你的是,博山一直在底下缓慢而无序地生长,它是我们星球内部一处不可治愈的癌症,这场吞噬的战争我们一定是失败的那一方,但如果你运气够好,你完全可以不用看到结局。”

“然而,我还是有一个忠告要给你:远离王策!远离他!他肯定不是人类,如果我的猜测是正确的,他是我们实实在在能接触到的远古恐惧。即使你记忆里最深最黑暗的噩梦,与那个老人相比也都像羔羊一样纯良无害!”

“相信我,你能够保持理智,那是因为你的无知拯救了你!你真以为你了解‘白案’吗?你这个一窍不通的门外汉,你连一点边都没有碰到!你不过是个不懂装懂的博客写手,跟网上千千万万为赚眼球不惜误人子弟的啦圾生产写手没有任何区别……”

胡婷教授的信件结束于一连串谩骂,我无法相信这些污言秽语是出自我敬爱的胡教授之手。当然,考虑到她现在的精神状态,笔者并不会把她的话当真。今早笔者与王策先生见了一面,他也表示对胡教授的完全理解。明天一早我与王老先生将会把整理完毕的影印资料带去给接管挖掘工作的林磊博士,早先在电子邮件中他高度评价了笔者与王先生的工作,表示一定要亲眼见一见我们。

“松水八仙”与临汾大墓方面已经达成了谅解与合作,大墓挖掘二期工程也将进入攻坚阶段,主墓道的大门即将打开,届时,笔者将会通过博客下面的地址为大家进行现场直播。在此非常时期,笔者与王先生都希望胡教授能够尽快康复,早日回到她的工作岗位上来。

第座十次座谈会

(与会者:薄罗圭,师凝,高镇,鱼一贯,虎裘客,屠年海,庞琴,木芳,赵登儿,翟东焦,桓有龄,路昂,薛团,哥舒雅,独孤元应,高涛,卢胜,孙恩,刘三(也许),小叶,原蓬甲,路樱,藤原妹子,湿婆,尹落鹏,周问鹤)

周问鹤:各位坐在电视机前的小朋友们,欢迎来到第十次座谈会现场!

薄罗圭:我说,你这个开场尬到家了。

师凝:如果我没记错,这应该算是出席人数最多的一次座谈会了吧。

独孤元应:其实,这次座谈会搞不搞都无所谓,反正最后一次了。

周问鹤:-_-!

孙恩:那个……大家要相信作者,一定会有下一部的。

周问鹤:孙头领,感谢你的理解。

孙恩:我看过他的新开小说了,那东西绝对没人看。

周问鹤:-_-!

赵登儿:我们直接来聊聊小说的内容吧,之前作者你大言不惭地说要用航海篇对标【哔——】的《四海【哔——】》,现在小说已经写完了,请问作者你清醒点了没有?

周问鹤(擦汗):那个,我认为,这两部小说本身没有可比性,一部是讲述海上冒险的罗曼史,一部是刻画海洋可怖的克苏鲁小说,所以强行把它们拿来比较是没有意义的,嗯,没有意义。

(尴尬的沉默)

木芳:他的意思是婉转地表达他彻底服了。

周问鹤:!

刘三(也许):他的意思是婉转地承认他就是纯粹的国产克苏鲁作家之耻辱。

周问鹤:住口!你这个……连名字都没法确定的人!

路昂:他的意思是婉转地承认自己是个大【哔——】。

周问鹤:-_-!

路樱:下面我们来聊一个老生常谈的问题,本章小说里终于有了一个正常点的女主角了。

(湿婆颤颤巍巍走过来指了指自己,路樱别过头去假装没看见)

路樱:我说的并不是我,而是“千里剑”师凝小姐。

师凝:谢谢大家,我会继续努力的。

翟东焦:大家知道,大太监事件结束后,作者失去了刻画美女的能力,笔下的重要女性要么特别凄惨(贝珠),要么是拉拉(阮糜),要么是钢铁男人婆(燕忘情),要么是无脑疯妇(猫三),就没有一个有女人味的……

(翟东焦忽然停口,所有人用恍然大悟的眼光看着师凝那一身男装)

哥舒雅:原来如此。

(薛团无声点头)

藤原妹子:这样一来什么都说得通了。

师凝(拔出剑):想死吗!不准用怜悯的眼光看着我!

周问鹤:其实作者并不是无法刻画美女,相反上面举的这些例子,刻画起来比单纯美女更见难度,作者暗地里有一个很大的野心,如果我能把这些非常规女性角色赋予魅力,那我也许就能描绘出真实的世界了。

尹落鹏:你的野心还真大啊。

周问鹤(害羞):到那个时候,也许我你们会称我为男版咪蒙。

虎裘客:作者,你自暴自弃的角度很清奇啊。

庞琴:人家咪蒙粉丝一个零头的零头就是你读者的一百倍你知道吗?

鱼一贯(擦汗):我们还是聊聊这一章的特色吧。航海篇中做的最大的一个写作尝试就是设计了一个“五分梅花”的叙事方法,五个船客各自有各自的故事,每个故事都与周问鹤有关,通过这些人的眼光,达到模糊周问鹤行为善恶的诡叙效果,最后五条线同时收尾来揭开最大的悬念。

周问鹤:其实这个写作方法是作者自己的任性,在一条主线附近埋五条没有交集的分线,每条分线又分成上下两截,这样的叙事一定会让读者感到十分痛苦,可是这样的故事结构对作者来说诱惑实在太大了,最后,我没能管住自己的手。为了尽量减少阅读障碍,作者在每个故事的第二段增加了前情提要,并且应读者建议,增加了上一段所在的章节位置。在这里作者要向所有读这个故事的人道个歉,并且感谢你们一路以来的宽容,从《铁鹤书》开始连载以来,作者总是一次次放飞自我,完全没有顾及读者的体验,我想以后,这个毛病如果能改掉,就是我作为一个讲故事的人真正成熟的时候吧。

桓有龄:你要搞实验我们不管,但是我真没有想到,你竟然会把五个船客都写成内鬼。

庞琴:哪怕我有一个正经帮手也好啊。

周问鹤:其实,我从一开始就已经做了暗示了。

高涛:哦?什么?

周问鹤(得意):你们没发现庞菩萨的真名叫庞琴吗?嗯,琴酒尽力了。

高涛:这样糟糕的暗示谁看得懂啊!

周问鹤:这个所有人都是卧底的结局其实是一早就决定的。目的就是凑一个七武士出来。几个月前我看了新版的《豪勇七蛟龙》,非常喜欢那种风格。于是就有了航海篇这个故事(没错一开始的契机并不是黑泽明版《七武士》,但是航海篇本身我确实是更多受《七武士》影响)。作者始终认为,观众因为电影最后岛田勘兵卫的那句“胜利的是他们(指农民)不是我们”而更多记住了电影中时代落幕的悲凉色彩,这当然没错,但是除此之外,《七武士》里还有着被人忽视的侠义精神。勘兵卫因为几碗饭挺身而出对抗强盗,冷漠的久藏从对剑术的痴迷中走出来,成为游方货郎的七郎次,以及与众人素昧平生的五郎兵卫,都因为勘兵卫的一句邀请而加入这场没有胜算的战争。浪荡的菊千代剧中唯一一次神情严肃,是在农民谋杀武士的事败露后斥责勘兵卫“是你们逼得他们走上这条路”。这就是作者看到的侠义,是即使时不我与,也依然能昂首行走于世间的坦荡。我相信就算经历过生死之战,就算陷入胜败的迷惘,一旦遇到需要帮助的人,勘兵卫还是会出手,不管时代怎么变,武士始终是武士。而航海篇中要表现的也是这种侠义,船客们原本与周问鹤并不相熟,他们有的为了职责,有的为了还人情,有的为了然诺,纷纷随他进入凶险万状的海洋,作者心中的“侠”,大抵如此。最后,作者要感叹一句,让这七个人都活下来,真是花了作者好大的力气。

哥舒雅:但本篇还是死人无数。

(薛团点头)

赵登儿:似乎是到现在为止死人最多的一部了。

屠年海:大部分人连名字都没有。

卢胜:还有一些只有名字都没有正式的台词。(指着自己)

翟东焦:在你手下做人物太惨了。

刘三(大概):我们弄死作者为弟兄们报仇吧。

周问鹤:写小说嘛!刀枪无眼的,死几个人不是很正常吗?

尹落鹏:作者你说得真是人话呀。

薄罗圭:我们打算叫你死神道长了,走哪儿死哪儿。

黄蝉:大家先冷静一下。作者,既然讲到这里,我想问一下你,航海篇里的那次哗变,是不是有其原型。

周问鹤:想必大家已经发现,这次水手哗变的故事原型就是耸人听闻的鲁荣渔2682案。作者当初看到这个案件就有了把它写入小说的念头,它几乎不用润色,就已经是一个恐怖到极点的故事。不过可惜的是,这个故事最终也没有能够铺开来写,不管是事件本身还是里面的人物,在航海篇里都流于平面,这是本篇留给作者最大的遗憾。鲁案带给人的震撼,无论是从事件的黑暗程度去讲还是从剖析人性的深刻程度去讲,都远远超过了我笔下这些苍白的创作,作者建议大家一定要去看一看真正的鲁案。

藤原妹子:到这里,我们应该聊一聊最让人关心的问题了,下一部小说你打算怎么写。

周问鹤:目前只有一个模糊的大概,暂时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它,基本上算是太空歌剧吧……

藤原妹子(强行打断):好了别讲了。

周问鹤:?

路樱:现在谁还有兴趣看太空歌剧那种东西?

周问鹤:等,等一下。

藤原妹子:作者我们很想知道,你是怎么恨上你那仅有的几个读者的,非要把人家赶走?

周问鹤:听我说完,我这部其实是借了太空歌剧的壳,加入全新的元素,同我借用武侠壳子写《铁鹤书》是一样的。就个人而言,我更愿意称其为“太空死亡金属”。完全不是太空题材原本的味道,主打的卖点依旧是海量脑洞,而且这次没有了克苏鲁的束缚,我写起来会更加自由(要知道,过去我曾经开过无数个脑洞,仅仅因为不够恐怖就被放弃了)。新小说的名字暂定为《宇宙嘉年华》,我还没想好去哪个平台写,反正不管去哪里终究还是逃不了用爱发电的命运。请不要因为这个名字就把它当成轻松欢乐的故事,其实这个名字更多是反讽,我计划中的故事是《战锤40000》的冷酷与《银河系漫游指南》的黑色幽默的完美结合,因为一些众所周知的原因,依旧逃不开一周三更的命运(其实我一直在考虑一种新的写作方法,一口气写完一个完整故事,全部放出来,然后暂停更新去憋下一个故事,就像网飞的电视剧,这样可以保证最好的阅读体验,我只是担心会丢失仅有的几个读者),写完这个座谈会,我就要动笔去写那里的第一章了,唉,终于可以摆脱作家助手了,这东西曾经吃了我整整一章啊。我对新的小说并没有抱很大希望,只是任性地想把肚子里的故事写出来,要是写出来不受欢迎,作者就死心了,要是不写出来,作者可能会憋死。新作品也许,可能,万一,说不定,火了的话,作者还是会遵守之前的诺言,在写完一个完整故事后回来继续更新《铁鹤书》,此刻我心中已经有两个周问鹤的故事正在成形中,所以读者老爷们请耐心等待,在那之前,不妨试试试试新口味的《宇宙嘉年华》,虽然我很不想这么说,但依然是免费的(本来还以为可以挣钱了),等到小说发布,我会在《铁鹤书》讨论群放置顶帖单位,目前估计五月中旬发布第一章(最近单位接了一个996项目)这就是关于下部小说作者的心里话,时间也不早了,你们抓紧动手吧。

(周问鹤闭上眼,10秒钟后又睁开)

周问鹤:你们不打算打死我吗?

黄蝉:既然到最后了(暂定),我们打算这次放过你。

周问鹤:我没听错吧?

高镇:因为是最后一次了嘛(暂定)。

周问鹤:是啊,到最后了,这些年来发生了许多许多事,有特别好的,也有让我以为撑不过去的,转眼之间,我也不再年轻了,回想开书的一切简直像是另一个人人生。然而,这漫长的一路上,你们一直陪在我身边。

路樱:所以我们还会等你回来,也会等所有的读者回来,大唐克苏鲁的故事一定还会有继续的一天。

周问鹤:那么,《铁鹤书》。

所有人:下次再见了。

最后想说的话:

我一直是个很懦弱的人,只要能够不离开舒适区,就绝不离开。所以我的一生既没有很大的成功也没有很大的失败,就是浑浑噩噩数着自己的年龄长大。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习惯了蝇营狗苟,不再对自己抱有希望,久而久之,周围的人也就不再对我抱有希望了。

但是今天不一样了。如果有一天我死去,上帝问我这一生有过什么成就,我会笑着说,我写出了一个故事,聚集了几个读者。我的一生,终于也有头有尾地完成了一件事,小时候那些不切实际的梦想,我终于视线了一个。

当我还是孩子的时候,我最难过事情之一,就是看到电视剧完结,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是一个不习惯处理分别的人。然而即使是那时候的我,懵懵懂懂地也知道,世界上没有不结束的故事,我的小学,中学,这份遗憾一直在我心中无法派遣。直到有一天,我无意中自己拿起笔,忽然发现拯救自己的方法其实一直很简单:我自己来写一个永远都不会结束的故事。

它的每一次收尾,都只是告一段落,剧中的人物,一定还会有再相见的机会。就算有一天我死了,我也希望有人能替我继续看护我的这些孩子,让他们的精彩生活永不落幕。没想到一把年纪了,我还是比小孩还要不成熟。

那么,就写这些了,感谢大家一直以来对我的包容与支持,周问鹤于他的朋友们下次会以更好的样子与大家见面,那一天一定不会很远。

《铁鹤书》,neverend

2019年4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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