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马江湖 - xp1024.com
《铁马江湖》


第一章 漫天飞雪掩离情

这雪已下了一夜,此时风停了,只看见漫天鹅毛般的雪花飘飘洒洒的落下,抚着过往行人的肩头发稍,竟有些冷冷的温柔。

这才清晨时分,路上行人寥寥,只见一衣裳蔽旧的中年男子拉着个女娃儿,踩着厚厚的积雪,一路上“吱吱呀呀”的在一所宅院前停下步子。那中年男子缩着脖子,呵了口气,一手拉住门环,看了下边上的女娃儿,不由把头一低,叩响了门。过了半晌,门开了半边,走出一年过半百的老者,一身下人打扮,他看过眼前这两人,便问:“你是?”

中年男子不停地搓着手,面色有些难意,张开嘴却是说不出什么,又看了眼身边的女娃儿,叹了口气道:“这里可是‘南宫别院’?”

老者点头应着。

中年人踌躇往前走近几步,对老者一阵耳语。

老者神情一怔,道:“这事我做不得主,还得要问过夫人才行。”

中年男子道“那还麻烦老伯通报一下。”

老者眉头一皱,道“这大清早的,夫人还在歇息,你还是晚点再来吧。”说着便退回身去。

中年人面色一苦,上前把门抵住道:“大爷你就行行好,这大冷天的,雪里哪能站的住人啊。”

老者看眼前这俩人,穿着破旧的布衣,连件袄子都没有,那女娃儿一脸惨白,靠着中年人腿边,不停地颤着,心里叹了声:造孽啊。口气一松道:“那你先侯着,我去通报一声。”说罢,转身往院里走去。中年人见状,赶忙道谢。

过了半刻,门里走出俩人。当前的是一高挑女子,那看门的老者立在后面。那女子约二十几许,穿着件绣花袄子,脑后盘了个发鬏,斜插着几式珠花,看着就透出些爽利。她手一指中年人,问:“福伯,你说的是这位么?”

老者道:“云姑娘,老奴说的就是他了。”

那叫云姑娘的女子,看了看中年人,也没搭理。那中年人刚要说话,却见云姑娘低下身子,一手握住那女娃儿的手道:“哟,这手冷得和冰似的。”说着又对那女娃儿笑道:“你叫什么?多大了啊?”

那女娃儿见眼前这女子面色温和,握着自己的手更是暖和和的,道:“我叫杨小玉,过了这个年就满十二岁了。”想必是冷得厉害,话语间只打颤。

云姑娘瞧这女娃儿眉目分明,虽是面黄饥瘦,但那乌黑的眼珠子却有着几分伶俐,便又问道:“知道你爹爹为什么带你来这里么?”

女娃儿眨了眨眼睛,抬头看着中年人,那中年人却把头一偏,似乎是怕了什么。女娃儿这才说:“我是来做丫鬟的,好姐姐求你收留我吧。我能做事的,淘米,洗菜,洗衣,捡柴,生火”话还没完,云姑娘却打断话笑道:“好个乖巧的丫头哦,这样吧,你先跟福伯到后院去歇着,我这里有些话要和你爹爹讲。”

女娃儿应了声,手却紧紧地拉住中年人的衣角。中年人轻轻拍了拍她的头,低声说;“小玉,去吧,记得要好好照顾自己。”话说到这里,声音已是嘶哑,毕竟是一身骨肉。

女娃儿听中年人当真这么说,只觉得眼睛一花,泪水滚滚而下,也不伸手擦拭,便松开手,随福伯走向院子,走了几步,忽然回头问道:“爹,真的不要玉儿了么?”中年人看着如此情景,心头一软,就想出口挽留,又想到家里的那些是非,终于是狠下心,不再言语。

云姑娘见状道:“福伯,你带着小玉进去,这大冷天的别站在这里挨冻了。”

福伯一把拉住女娃儿,转身往院里走去。

眼见二人走进院子,云姑娘便一声冷笑道:“穷人多的去了,也不见个个都卖儿卖女的。”话落,从袖中拿出个钱袋,丢在雪地上,径自转身离去。

中年人看她要走,急道:“这位姑娘,且等一等。”

云姑娘脚步一缓,哼了声,道:“你可是嫌钱少了。”却听见身后中年人语气凄苦说着:“小玉这丫头不懂事,以后请姑娘多多照应,我这当爹的对不住她,这钱就麻烦姑娘收回去,就给那丫头添置几件过年的衣裳。”

“哦。”云姑娘闻言楞了,回过身一看,那钱袋还在雪地上,中年人已转身而去,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厚厚的积雪,步履间尽是说不出的孤寂与落寞。看着中年人渐行渐远,云姑娘不由叹了口气,俯身拾起钱袋,进了院子.

宁城地处沿江中下游,虽然叫宁城,其实也不过只有镇子大小。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这里的百姓大都操持渔业,泛舟江上,过的倒也安宁,加上水陆两便,有些过往商户也在这顺手做些生意,所以看街市江边人来人往,很是有几分热闹。只是今年,风不调雨不顺,洪峰肆虐,使得周边百姓,流离失所,疫病四起,朝廷的赈灾银饷,又迟迟不见拨下,眼下再看宁城却是一派冷清萧瑟。

这时已是入冬,宁城的几处大户,倒有些善心,年关前,便相续开仓放粮,赈救灾民,要不又不知有多少人熬不过这漫漫寒冬。在宁城百姓眼中,“南宫别院”的夫人,无疑是位大大的善人。这“南宫别院”十年前大兴土木,扎根宁城,这举家的正是南宫夫人。这南宫夫人素来不喜抛头露面,宁城见过她的百姓可谓是寥寥无几,只不过知她为人和善,年年总要做些善事,人们心中揣度着,这南宫夫人约莫是富贵之家的遗孀,到这沿江小镇来享份清净的。

“南宫别院”建在宁城东边的,地势甚高,别院按东西南北四厢而成,构局简单,一眼明了。东厢是下人们日常劳作休息之处,此刻福伯正领着杨小玉往东厢走去,行了片刻忽听见身后有人叫唤,却是云姑娘赶了过来。

福伯诧异道“云姑娘,你怎么赶过来了?”开口的那当子,云姑娘也道“你这是要把这丫头领去哪里?”福伯闻言一笑,道“原来是为这小丫头而来,老奴也正在费神,不晓得如何才好?姑娘来的正好,此事交与姑娘却是好办的多。”

云姑娘也不推辞,与福伯闲扯几句,便牵过杨小玉往东厢而去。走过一条小道,来到一处村落似的地方,杂乱无章的民房东一处西一处,人多往里面走进几步,竟是辨不清来路。云姑娘对这里显得很熟络,一路上不停的有人招呼着她,她亦是笑着回应着,带着杨小玉七拐八摸的来到一处破旧的房屋前,隐隐听见哭打争吵,轻轻推开半边门,却看见一对男女撕打在一起。

那女子披头散发,看不清样子,嘴上哭骂着“你这个杀千刀,老娘今个跟你拼了,你甭想在拿家里一个铜板。”一手扯着男子的衣襟,一手不停地打着。那男子想必被拉扯了有一会,衣裳散乱,满脸横色,厉声吼着“你个贱货,还不撒手。”说话间,就劈头盖脸的扇打,只听见“啪,啪。”几声,这几下打的甚是用力。那女子“哎哟”的叫喊着,那男子还不解气,又把女子撩倒在地,一阵狠踢,骂道“叫你跟老子犟,打不死你这贱货。”

那女子被这几下打懵了,哪里再敢还手,只是倦在地上哭泣着“我跟你这么多年,没享过你一分好,你要打就打,要骂就骂,根本没拿我当人看啊。”声音嘶哑,不堪入耳,又哀哭道“这到年关了,你要是把这点银子拿走,这个年可怎么过哟,你不管我死活没不要紧,鸿渐是你的儿子啊,你还是不是人啊。”说着,作势想从地上挣扎起来,那男子被她说的脸色铁青,一脚又将她踹翻在地,正想过去,再补上几下解气,却看见门被人一把推开,看清来人,不由慌了手脚,赶紧一转头,就准备从后门跑掉,只闻得耳边有人“哼”的一声,接着膝盖一阵剧痛,身子一沉,趴倒在地上,一抬头,见云姑娘一脸鄙色的瞧着他,只吓得把头磕的的作响,喊着“姑娘,饶,饶我这次,小的再也不敢了。”

云姑娘轻笑着,道“还有下次?呵呵,你这无情无义之徒,留在世上也是个祸害,倒不如我送你一程,你刚好能赶去阴曹地府过个年。”说着,袖中寒光一闪,一柄精光四射的软剑握在手中,就朝男子刺去。那男子顿时亡魂大冒,身上一阵冰凉,只道一条命就搁这了。

周围几人只觉得眼睛一花,那披练似的剑光往男子身上一绕,便又隐于云姑娘的袖中,就像从未出现一般。而后听见云姑娘叱道“杀你倒脏了我的剑,滚吧。”

男子这才回过神,见身上多了数十条寸许深的血迹,冷风一吹,钻心得痛,一条命却还留着,当下哪里还敢多想什么,跌跌撞撞的向屋外跑去。

那女子仍曲倦在地上轻声抽泣,见男子跑出屋外,哑着声音,喃喃自语道“倒不如杀了这畜生,一了百了。”

杨小玉此刻站在门外,回想起刚才一幕,仍有种恍在梦中的感觉,云姑娘刚才破门而进,从足踢那男子双膝,到剑削得那人浑身数十条伤痕,举手投足之间快若石火,那凶恶大汉竟是束手待毙,着实令人难以想象,女子也能有这般厉害?

云姑娘扶起那女子,拿了块湿帕递去,柔声道“兰嫂,别多想了,这日子还是要过的。”

兰嫂低头一阵苦笑,将散发盘起,用湿帕抹干净脸,掸掉衣服上的尘土,这才说“云丫头,今个要不是你来,我怕是要在床上躺上几天了。”

兰嫂脸上留着几道青紫淤痕,一边眼眶也被打青了,云姑娘看得不由心口一痛,道“兰嫂,你莫这么说,云儿小时得你照拂,一直未曾忘过。”

兰嫂握住云姑娘的手,道“云丫头,这些年若不是你拿银送粮的,我和鸿渐这日子早就过不得了。”

云姑娘刚准备说话,却被兰嫂按住。

兰嫂向着屋角,招了下手,喊着“鸿渐,你云姐姐来看你了,还不快过来?”

这时杨小玉才发现,原来这屋子里还有一个人,还是个年纪与自己相仿的男孩,那唤鸿渐的男孩,脸上哭兮兮的,躲在角落,直到这时才“哇”的一声大哭起来,一头扎进兰嫂的怀里。

"哟,鸿渐真不知羞哦,都这么大了还哭呢."云姑娘见状一阵讪笑.

那男孩听后,不由忍住了抽泣,别扭的直起身子,还挂着泪水的小脸上已多点羞红.

这时兰嫂问道"云丫头,你怎么大早上就过来了?"

云姑娘看了眼立在门前的杨小玉,便把来由叙述了遍.沉默了片刻说"我见着孩子也是投缘,不只怎的就想起自己以前,也是这寒冬腊月天的,呵出口气都能掉一地的冰渣子."说到这里笑了下,又道"不过是个孩子,就算聪慧能干又能干些什么?自己都照应不了,别说去伺候人了.寻思着就把她领到这里,还望兰嫂可怜,能收留她."说着从怀里拿出个钱袋,放在桌上."兰嫂,这钱是你且收下,以后我每月送来."

兰嫂见杨小玉模样乖巧,一身蔽旧难遮风寒,虽然冻得发抖,却是咬住嘴唇不做声响,心中不禁有了几分怜意,笑道"那便留下吧,正好也能和鸿渐做个伴."

此时,屋外依旧飞雪漫天,只是没有风,那些雪花静静地落在地上,如此安宁.许多年后,杨小玉仍清楚记得这场雪,清楚记得云姑娘把她交付给兰嫂后,就起身走出屋外,当时杨小玉也不知是着了什么魔,便追了出去。

她仰着小脸,很认真的问:“姐姐,要是那个坏男人再回来怎么办?”

云姑娘先是一楞,而后有点诧异,那雪花在她的眉梢间打着转,衬着她那黑黑的眸子分外传神,她拉住杨小玉的手,半刻才道:“你说呢。”

杨小玉哆嗦着,结结巴巴的说“我要像姐姐一样,能打跑他,他就不能欺负人了。”说完这句话,只觉得浑身颤抖,一股热血却直冲脑际。

云姑娘听后淡淡一笑,也不言语,只是颇有深意的看着这个在雪地里瑟瑟抖动的小女孩,终是没有说出什么,过了半晌,才径自离去。

雪花就这么一片,两片,三片片片的纷繁而落,下得这般安静,那般自在。

第二章 青梅竹马俩无猜

南宫别院,东厢.

清晨的阳光落进窗户,杨小玉微微的眯着眼睛,看看周围数十个同伴,有的在低声说话,有的在东顾西盼,有的在神游天外,认真听私塾先生说文解字的倒是没几个.这时忽听私塾先生声音高了几分,语气微佯道:“人之情不能乐其所不安,不能得其所不乐。为之而乐矣,奚待贤者,虽不肖独若劝之;为之而苦矣,奚待不肖者,虽贤者独不能棵。反诸人情,则得所以劝学矣。”话罢,又看了眼座下学子,各个都是副不知所以然的样子,不由叹到:“人皆寻乐,谁肯寻苦。”说到这里不竟有些意兴阑珊,径自拿起本书,不再理会这群顽童。

片刻间书堂里是出奇的安静,只有那抹阳光沿着窗户缓缓地爬上书桌,又调皮地跃到众人的脸上。杨小玉静静地吸了口气,似乎能从阳光中嗅到丝雪化的气息,仍带着几许清冷。

想着数月前,自己本被爹爹卖入“南宫别院”做丫鬟,谁知幸得遇上云姑娘一眼投缘,不忍看她小小年纪为人使唤,就央求兰嫂将她收留,兰嫂也是可怜她的遭遇,对她甚好,为了方便与人说起,对着街坊邻居便称是远房表亲的孩子。始料未及的是,鸿渐凭白多了个玩伴,别提多乐了,俩小没几天就熟络起来,整日粘在一起,兰嫂心道小玉毕竟是个女娃子,这样时日久了终究不好,却又奈何不了儿子,无奈之下便叫小玉穿上鸿渐的衣裳,让他俩出去玩耍就说是表兄弟。毕竟年岁尚幼,童音未改,外人哪里分辨的出来。这样倒好,两小更是没了顾及,真个当彼此是表兄弟了,连带上私塾也是结伴而行。

要说这东厢本是下人劳作行居之处,哪里请得起先生,办的了私塾。原来这私塾先生是一落第秀才,数十载寒窗未果,不由心灰意懒,便随着家人在这东厢安居下来,平日里教这些孩子读书识字,或帮人代笔写些什么,却是分文不取,伙食则由大伙轮流共给。后来不知怎的被二夫人听说此事,感其清贫淡泊,便吩咐管家每月拿些银两给他,也好贴补些家用。

这时,私塾先生看了眼天色,拿起按尺在桌上拍下,伴得数声脆响,先生道:“散学了.”

坐下童子想必等这刻已是良久,纷纷立起身来,向先生鞠了一躬,便迫不及待地往外奔去,桌椅移动的声音乱成一片,还不时听见有人呼朋呵友.

先生虽是见惯这般情形,还是忍不住开口叱喝:“学堂之上,不得喧哗.”却见众童子跑的跑,溜的溜,眨眼间已走了个干净,一腔恼火顿时没了对象,只好悻悻道:“这群小子,就知道玩乐.”

出了学堂,鸿渐拉住杨小玉,一副神神秘秘的样子说:“和我去个地方,你没去过的.”

杨小玉心道我没去过的地方多呢,刚准备问上几句去哪里?干些什么?鸿渐又道:“别多问了,去了你就知道了,保证好玩.别人想去我还不带呢.”

说着俩小已经上了路,鸿渐带着杨小玉七拐八摸的尽走些偏僻小道,路上正好碰见邻居大婶在掸晒棉絮,看见鸿渐那鬼祟模样就嚷道:“小兔崽子,又上哪儿偷鸡摸狗呢?”

鸿渐也不作答,嘿嘿一笑,拉起杨小玉更是跑的飞快.不一会便出了东厢,这才缓缓脚步说:“记得跟紧我,千万别被人看见了.”

出了东厢杨小玉方觉得不对劲,这"南宫别院"好歹也是大户人家,下人除了职份所在,是不能乱走的,不由心生警惕道:“不行,到底去干吗?你不说清楚,我哪里都不去.”

鸿渐颇为莫测的扬起嘴角,道:“跟我来就是了.”说罢便窜进边上的一条小路,杨小玉踌躇了会儿,终是按耐不住好奇尾随而去.心里想着,不会又是去偷狗吧...

当下俩人是高攀低窜,老远只要看见有人过来,就赶紧躲在角落里,连大气都不敢多喘一口.眼见越走越深,楼台亭阁隐绰而现,杨小玉不知怎的,没来由的生出种不安的感觉,可又伴着些许不可名状的兴奋,问道:“这是哪儿?还没到吗?”

鸿渐扭过头,将手指比在嘴唇上,低声道:“就快到了,别出声,千万别出声.”说完蹑手蹑脚地藏在一处假山后面,挥了下手,示意叫杨小玉也过来,又抵在她耳旁说道:“这假山上面有个小洞,能看到里面的院子,等下我蹲着,你踩着我肩膀就能看到了.”

“里面有什么?”

“别问了,看了不就知道了.”

杨小玉踩上鸿渐的肩膀,缩头缩脑地向那洞口看去.此刻阳光正好,院中几处桃花,在春风中翩翩而动.一少年正在习剑,边上站着一位中年男子,却是在颔首观看.

只见那少年手中长剑,由缓而急,先是一招一式分外清楚,片刻之后,逐渐发力,招式越发急迅,到最后竟是快到杨小玉眼睛都看不过来了,只见一柄长剑宛若游龙出海,溅得波光凌凌,又像是一阵倾盆暴雨,铺天而下,只搅得满院阳光似乎都已支离破碎,杨小玉看得不由目瞪口呆,好半天才吸了口气,竟是连呼吸都快忘了.

这时院中剑光一散,少年收剑而立,当真是有几分“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的韵味.

此刻极静,那破碎的阳光又渐渐地合拢一处,一阵微风扬起,引得满树桃花窃窃欢语.

这明净阳光,这娇媚桃花,这白衣少年,这三尺青锋,和着这淡淡春风,只让人觉得恍然如梦,如此的不真切,却又是伸手可及.

中年男子唤道:“铭儿.”

少年转过身,他背着光,面容一半在亮处,一半隐在阴影里,阳光在他身后镀上一道淡金色的边,他答“啊?”

杨小玉眯着眼睛,细细看去.那少年一袭白衣,静静地立在树下,也说不清他长得有什么特别之处,只觉得黑是黑白是白,浓是浓浅是浅,深是深淡是淡,宛若一幅水墨画一般。黑的是眼,白的是衣,浓的是惆怅,浅的是忧伤,深的是隐忍,淡的是疏离。

正待要听那中年男子说些什么.却感到鸿渐在身下不住摇晃,低头一看,只见鸿渐仰着头,龇牙咧嘴地不停用手比划,想必是撑不住了,只好轻身落地.鸿渐将她拉到远处,才说:“你怎么看那么久啊?我都没看呢.”语气很是不满,又道:“这次算了,下次换我看,你在下面蹲着.”边说边揉着肩膀,叹了口气“你可真沉啊,痛死我了.”

“下次?你不看了吗?”

鸿渐道:“恩,时候不早了,过会这里人就多了,万一被人看到我们在这里就倒霉了,快走吧.”

二人不敢再多做耽搁,沿着来路,又是一阵心惊胆跳的走走停停,直到东厢,才长长地嘘了口气,杨小玉摸摸胸口,竟是狂跳不止,抹了抹一头冷汗,心道,这偷偷摸摸的事还是少干为妙啊...

鸿渐问道:“明天还去不去?”

杨小玉答:“明天再说吧.”

鸿渐被这话哽一下,道:“你怎么这样啊?”

杨小玉慢条斯理地拍拍身上尘土,道:“我们比谁跑地快吧?看谁先到家?要是你赢了,明天我就去.”

“哼,比就比,你以为你跑的过我啊.”

“啊?你看那里有只小狗.”杨小玉惊奇的看向一边.

“哪里?”鸿渐兴奋的转过头,什么都没,狗毛都没看见一根,就要质问杨小玉干吗要骗他,回过头却发现杨小玉也不见了.

“快来追我啊!你太慢了.”

看着已经跑地老远的杨小玉,禁不住怒火中烧,委屈的喊着:“不算,你赖皮.”

“你这只乌龟.”

鸿渐拔足就追,骂道:“混帐,你给我站住.”

小道上二人一追一跑,不断传来小玉的阵阵笑语和鸿渐的不甘咒骂,伴着此时明媚阳光,竟显得分外美好.这就是童年吗?原来快乐对于童年,是如此唾手可得.

午夜,明月当空,万籁俱静,惟有一片月色,悄然而下,悉悉数数的散落一地.白日里人声热闹的东厢,已是格外安宁.

东厢靠边的一处竹林中,一女子倚竹站立.这会夜凉露重,谁会深夜至此?莫不是月下孤魂,落入人间,来听这明月风声?来赏这无边夜色?

不远处,传来一阵轻响,延绵不绝,宛若春蚕食桑.又像是旅人轻步,惟恐惊散这夜的好静.

“云姐姐,我来了.”一个瘦小身影走进竹林,停在那女子身边,借着月光,见那女子身材高挑,眉目爽利,不正是云姑娘莫.

云姑娘应了声道:“那便开始吧,看你这几日可曾熟练.”

那瘦小身影正是杨小玉,只见她退到一处空地上,踢腿振臂,活动了下筋骨,这才拉开架势,打出一套拳来.这套拳法中规中矩,招式简练,正是江湖中广为流传的‘越女拳’.杨小玉练此拳法已近半载,招式变化早已熟络,这一趟打下来,拳脚利索,倒也有几分意思.

云姑娘面色冷清,道:“使得这么快做什么,‘越女拳’在于机巧,擅于变化,胜在出其不意,你一味图快,却凭白失其真意.”她却不知杨小玉白天看那少年练剑,当真是快如急风骤雨,夺人心魄,不由就生出几分效仿之意.

听得云姑娘叱呵,杨小玉哪里再敢使快,只好老老实实的一招一式,慢慢演化,做到条理清楚,穷尽每分变化.就这样反复练习,过不得一会,就觉得甚是乏味,心中颇不以为然,拳脚当然是越快越好,这么慢腾腾的哪里能打到人.

云姑娘却是不再言语,只是在一旁不时提点,这一招身法慢了半拍,这一拳劲力应该更猛些,丝毫没有喊停的意思.

就这样一招一式,拳来脚去,杨小玉心神渐渐安宁,完全沉浸在拳法当中,这样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只觉得身体疲累,招式变化间极是吃力,心里却升起丝明悟,一招使出,诸般后着便在心里浮现,这样约莫又过了半刻时间,竟是手足发虚,心力耗损,当下对拳招再无法把握,溃散倒地.

云姑娘看到此处,知道她已尽力,不由微微颔首道:“你先调息片刻,等下我再与你说教.”

刚才反复练习,不得停歇,杨小玉已是筋疲力尽,这会儿才盘膝坐下,抱元守一,调息吐纳.体内一股清凉气息自丹田涌起,所经脉络,但觉气血通畅,疲惫便少了几分,这般也不知道身外过了几许光景.

月光清朗,云姑娘在一旁看着杨小玉,撇了撇嘴角,扬起一丝笑意.这便是缘分莫?本只打算教她些粗浅架式,在这乱世之中,一弱小女子无依无靠,练些拳脚也好有一技防身,不料这丫头竟有向武之心,天分亦是不差,假以时日,真是不可小窥啊.

看得到那天吗?想到此处云姑娘不禁面色黯然,叹了口气.

这时杨小玉调息完全,只觉得神清气爽,睁开眼睛却听见一声叹息,心中暗道:莫不是我练得不好,惹得姐姐失望了?不由暗自责怪,云姐姐待我胜似亲人,自己怎能令她失望,以后定要加倍努力.想着就站起身来又准备反复练习.

云姑娘见状,心想这丫头倒真有几分倔劲,跟不知道累似的,和声道:“小玉,今晚就到这吧,武术一道重在领悟,如此蛮练身心具损,事倍功半.”

停了片刻,云姑娘又道:“你我虽无师徒之名,却是有授艺之实,你也算得是我门半个门人,这事万不可与人提起.若是被‘南宫世家’的人知道我私传你武功,就不妙了.”

杨小玉心思机敏,闻言已明白了个大概,听到后面才纳闷道:“‘南宫世家’?不是‘南宫别院’吗?”

云姑娘道:“这事说来话长,过些日子再说你知晓.”

一时无话.杨小玉寻思着说点什么,脱口道:“云姐姐,我想起件事了.”便把昨天白日,同鸿渐一起去偷窥别人习武的事,原原本本的说了一遍.

“哦?”云姑娘柳眉微皱问:“你可还记得那少年的招式?”

白天那少年前面几招剑法,使得缓慢,杨小玉看得是清清楚楚,当下施展起来,倒也有几分模样.云姑娘看过之后,面上露出一丝讶色,喃喃自语道:“‘急风三十六式’?”

云姑娘思虑良久,严声道:“小玉,你可知道偷窥他人习武授艺,乃是武家大忌,若是被人发现,轻则断手足,重则丢性命.你和鸿渐千万不可再去.”

杨小玉听此话,又是一阵后怕,却又暗自庆幸,心道还好昨天鸿渐没追上自己

云姑娘看小玉那神思不属的样子,便又不放心的叮嘱了几遍,这才叫她回去休息.

二人别过,竹林中一片冷清,惟有那片月色依旧.

这夜,小玉睡得很熟.睡梦中仿似有一缕阳光,照亮了她的梦境,那初春的院落,那微熏的暖风,在那簇簇璀璨桃花树下,有人持剑而舞,一剑快似一剑,清光流转,不可逼视.突然间,剑光四散,恍若冲入云霄的焰火,再不剩下些什么,只有那白衣胜雪的少年,静静而立,如同白山黑水,没有多余的色调,入了人心便抹不掉了.

第三章 十年情泪湿清明

南宫别院东厢外边数里处有一处山岭,自远方看去,颇有几分状似龙首,有人说是数百年前,此处本是一片荒地,忽有一日,一条青龙破地而出,腾空飞去,刹那间天象大变,一座山岭平地而起,故名“青龙岭”。

这“青龙岭”地势陡峭,岭上苍松古木,延绵成林。此时正值仲春,漫山遍野开满了“映山红”,远远看去,宛若一片红云铺地,美不胜收。

岭上山腰的一处小道上,两个年仿十岁的孩童正在携步而行,一路拣拾干柴。其中一个生得虎头虎脑的,看着煞是憨直可爱,另一个却是眉目分明,盼顾之间便透出几分聪慧伶俐。

俩孩童正是徐鸿渐和杨小玉。

这时,其中一个孩童放下背上的柴篓,一屁股坐在边上的草地上,嘴里嚷着:“好累啊,休息,休息。”说话间看另一个孩童还在拣拾,又道:“小玉,歇会儿啊,你不累的?咦?你怎么一点汗都没?”边说边抹去自己额上的细汗。

杨小玉听了这话,心想,这武功果然不是白练的,虽然只是短短数月,云姐姐也说自己不过是初识门径罢了,可这些日子以来每次调息吐纳之后,便会觉得神清气爽,气力后劲也足了,这上山拾柴还不是小事一桩。心里这样想着,脸上便不由生出几分自得之色。

这神情落进鸿渐眼里,不外乎是我一个女孩都没喊累呢,你怎么就不行了?虽然接下来,杨小玉也放下了身上的柴篓,还装模作样地擦了擦汗,鸿渐仍是感到一阵气闷,口中嘀咕着:“这丫头,什么时候力气变得这么大了?背个柴篓和玩似的。”

“你说什么?”

“没什么。”鸿渐没好气的答着,拔了根干草,放在嘴里嚼着,手垫着脑袋就躺在了草地上。

杨小玉也百般无聊与他并肩躺下。

俩人都楞楞地看着头顶的一方天空。

片片白云,几只飞鸟,不时地掠过他们的眼睛。

杨小玉忽然问道:“鸿渐,云姐姐为什么对你娘那么好呢?”

鸿渐依然看着天,过了片刻才懒懒的说:“我哪里知道啊?那时候我都没生呢。不过我娘是这么说的,她第一次看见云姐姐是个大雪的天,云姐姐和一个老婆婆在一起,二人衣裳滥褛,说是家乡遭灾,婆孙流落到这里,我娘心善,那时候南宫别院才做好,正缺人手,就叫云姐姐去试试,看能不能谋个差事,也好有个落脚的地方。”说到这里顿了顿,清了下嗓子接着道:“云姐姐后来就在别院做了个粗使丫头,那时候她才十来岁大,和她一起的老婆婆,却是一身的病,没撑过几日就死了。我娘看她年幼又无依靠,总是被人欺负,就对她很是照顾。直到过了几年,云姐姐方显出能干,不但能识文断字,还会明细帐目,人又是七巧玲珑,能言善道,自然就得了二夫人的赏识,收做通房丫头,可风光呢。”

杨小玉哦了一声,又问:“那云姐姐怎么会的武功啊?”

鸿渐讪笑了下,道:“这你就不知了吧,南宫别院得力的丫鬟侍卫有几个不会点功夫的?要不怎么配的上武林世家的名号哦。”

“武林世家?”杨小玉眉头一皱。

“嘿嘿,我也不知道了,反正别人是这么说的。”鸿渐一副不求甚解的样子。

“你不是很想学武吗?那怎么不叫云姐姐教你?她对你娘那么好,你开口她肯定会答应的。”杨小玉心想,有这么个师傅就在跟前不去学,偏要跑去偷看别人练武,真不知道是什么脑袋!

“哼,我一个男子汉怎么能让女人教我?”说完却看见杨小玉一脸的不屑,不由涨红了脸,一个翻身跃起来喊道:“上次王大哥还教了我‘少林神拳’呢,你看这招‘隔山打牛’,哼哼哈嘿。”说着还摆了几个姿势,又觉得不够威风,便随手抄起根柴禾,又喊着“再看我这招‘一剑穿心’,杀啊”边喊边挥动着柴禾,还不时做出躲闪的样子,像是正在和一群敌手搏杀,口中兀自道:“好你个贼子,敢偷袭你大爷,明年的今日就是你的忌日。”又道:“就你们几个跳梁小丑,也敢自不量力,今个就让你们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说话间又奋力刺出几柴禾,忽然啊的一声惨叫,倒在了地上,目光狠狠地看着空无一人的地方说:“卑鄙,竟然用暗器,卑鄙啊!”语气中满是不甘。

杨小玉在一边:“”

“不过你们以为这样就能战胜我吗?”鸿渐突然高深莫测的笑了下,继尔大喊道:“看我这招‘百病痊愈’”然后便生龙活虎的又跳了起来。

杨小玉忍住暴走的情绪,心想这“百病痊愈”不知道是哪一门的绝招,无敌了

这时,鸿渐将柴禾高高举起,脸上都是汗水尘土,他看着杨小玉,眼睛里闪着光,一字一字,极清楚的说:“我徐鸿渐要做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要做万世景仰的大侠客。”这一刻,仿佛被时光镀下烙印,竟是久久不曾过去。

也许是阳光太刺眼,杨小玉只觉得一阵目眩,揉揉眼睛再看,仍是徐鸿渐那小屁孩,拿着根柴禾,正傻乎乎的笑。

杨小玉回想着刚才,仍有些失神,缓了下才站起来,推搡着鸿渐道:“喂,乌龟,白日梦做完了没?收拾好东西,下山去了。”

鸿渐被打断神游,很是恼怒,又听被骂做乌龟,不由双眉一竖,张嘴就道:“你就是这么对待大侠的吗?”

杨小玉爱理不理的白了他眼,“哼,小屁孩。”

鸿渐刚想说信不信小爷,一掌“开天辟地”打的你口吐鲜血,却瞅见杨小玉随手背上沉沉的柴篓,步履甚是轻快,不由想到,这丫头最近力气渐涨,还是不要惹她的好,便只好忍气吞声,吃力的抗上柴篓,叫着:“别走那么快啊,等等我啊。”

二人沿着山路,徐徐而行,下坡路走的就是快,没一会儿,就到了半山腰,路过一处密林,忽传来人声: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断肠处,明月夜,短松岗。”

二人年纪尚幼,自是不懂这首词的意思,只觉得那人语气悲切,哀惋欲绝,闻之催人泪下。两小偷偷摸摸的走到一边,藏身一棵大树之后,借着枝叶间隙,张望过去。

只见密林中,被修茸出一块空地,当中立了个坟头,一面亡碑前,放着几样酒菜,一位中年男子正跪在坟前,磕头烧钱。那烧碎的纸屑,被风一吹,便星星点点的散去,密林之中,阳光不进,那男子面色枯槁,仿佛有莫大哀伤,杨小玉细看之下,不竟大吃一惊,这不是那日在院中看那白衣少年练剑的中年男子吗?转过头再看鸿渐,见他亦是一脸愕然,不由心想,这未免太巧合了吧,巧合到让人觉得蹊跷。

男子两手伏地,一头磕下去,就此静止不动,良久方见他浑身不停地颤抖,口中发出呜呜哀鸣:“含烟,我来了,我来看你了。你睁开眼睛看看我好莫?”话到这里他抬起头,脸上早已一片模糊,仍是生生地咬住声音,哽咽着道:“这些年来我无时无刻不苦苦思念着你,不是不想来看你,只是力不从心啊。十年前听你噩耗传来,我心神失守,走火入魔,虽然师傅用‘七宝造化丹’护得我性命,但我身形就木,不得动弹,这一枯坐就是整整九年,一身功力付与流水,而今不过是废人一个罢了。”说到此处,面上一片颓唐绝望之色“含烟,这十年来没来你坟前磕过一个头,上过一柱香,此时我功力全无,又怎能帮你手刃仇人,莫不是老天存心让我忍辱偷生?那倒不如让我随你去了,也好过在这世间孤苦伶仃。”说着大吼一声,面目狰狞,抱住墓碑似乎就要一头撞上去。

杨小玉看得不由心头一颤,一句不要卡在喉间,差点脱口而出。

砰地一声,那男子的头撞在石碑上,一片血渍自额角淌出,混成满脸血泪,实在可怜,他仍旧抱紧墓碑,仿佛与心爱之人紧紧相拥,狰狞之色渐转柔和,一抹若有若无的温柔自眼底暗生暗起,恍然中,一位女子悄然而立,明眸皓齿,笑语嫣然,那男子失神般地往上一扑,喃喃道:“含烟,我来了,我来了,你别走,别。”只听得他语气渐弱,终不可闻,双眼极是疲惫地睁开又合上,便匍匐在地上,不再动弹。

许久,见了中年男子不再有动静,两小仍是不敢轻举妄动。

鸿渐扯着杨小玉的衣袖,声音打着颤道:“他死了莫?”看来刚才一幕委实将他骇着了。

杨小玉心里也是怕极,却是竭力的装做若无其事的样子,平静了下情绪道:“你过去看看。”

鸿渐一听头摆得和拨浪鼓似的,坚决道:“我不去。”

“哼,你可是害怕?”杨小玉口气很是轻蔑。

鸿渐一听这话,脸就红了,不甘的吱吱唔唔着,愣是没说出话来。

杨小玉摆出副私塾先生的神态,语重心长的说:“人生自古谁无死,这世上除了活人就是死人,死人其实一点都不可怕,真的!要不你去试试。”看着鸿渐神态已是动摇,便急道:“你可是大侠啊。”

这后一句说的鸿渐脑门一热,就从树后窜了出来,直朝那男子走去,这短短几十步走的是蹑手蹑脚,只要稍有风吹草动,就准备逃之夭夭。走过去已是一头大汗,小心万分的用脚触了下那男子,生怕那男子会突然暴跳而起,然后将他掐死,又踢了几下,看没什么反应,这才敢将手指伸到那男子鼻前。

“小玉,有气,他还活着。”鸿渐兴奋的叫着,好象这男子还活着完全是托他的福似的。

杨小玉这才敢自树后走出来,低声骂道:“叫这么大声做什么?万一把他吵醒怎么办?”

鸿渐闻言,深感其然,就小声说:“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杨小玉看那男子满脸血污,躺在地上昏厥不醒,顿时也没了主意。思虑良久才道:“你先留在这里守着他,我把柴禾送回家,就来找你再做打算,要不兰嫂看我们这么久没见,该着急了。”

鸿渐一听又叫了出来:“不行,怎么能让我一个人在这里。”

杨小玉瞪了他一眼,铿锵有力道:“你要是不敢留就是胆小鬼,再说你可是大侠啊。”说完就走开,背上两个柴篓往山下去了。

鸿渐分外委屈的喊了声:“小玉。”却是无人理睬,只好按耐住害怕,对着杨小玉离去的地方喊道:“你可快点回来啊。”

第四章 青龙岭上怀旧人

密林中,光线昏暗.那中年人仍是匍匐在地上,不见醒转.徐鸿渐是坐立难耐,一会儿是用脚踢边上的树木,一会儿是学着猫叫,不得一刻安生,巴望着杨小玉快点回来。

这一等,午时将近,鸿渐越等越窝火,心道小玉肯定是回去吃饭了,自己还在这里饿着肚子,不管了,我也回去.走了几步,又返过身,犹豫的看了看躺在地上的中年人,便做了打算。

只见他蹲下身,想把中年人挽起来,扶到树边靠着,怎奈那中年人身材高大,饶是他用尽力气,挣得小脸通红,也只不过移动了少许地方,离最近的一棵树也还隔着十来步.鸿渐喘了几口气,心想树是靠不到了,就把他翻个身算了,也好过趴在地上啊。想着就在四周拾掇了些干草,铺在中年人边上,这样把他翻过身去,正好就躺在干草上。

这一番举措后,鸿渐刚想离开,又见那中年人满面血污,犹自未干,额头裂开道口子,着实可怖,心道这人真傻,撞石头不痛么?便自衣服下摆处撕下一块布来,帮他抹干净脸,再将伤口草草包扎了下。

只见那中年人在昏迷中,仍是愁眉不展,脸色由于失血而过于苍白,嘴唇微微张开,似乎一醒来便要脱口唤出那个名字。鸿渐瞧了会儿,觉得无趣,正准备走开,却瞅见那人怀里露出一截玉色,林中虽无光亮,那星玉色却是细致晶莹,宛若清晨草尖上的一颗露水,剔透清凉,一眼看过去竟是移不开了。

鸿渐咦了声,伸手摸去,只觉得一阵温和,到手一看却是个不足半掌大的玉瓶。那玉瓶古色古香,上面镂刻花纹,尽显玲珑,让人看着煞是喜爱。鸿渐歪着脖子,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忽然听他嘿嘿的傻笑几声,用手拍拍中年人的肩膀,道:“你看你晕倒在这山林里,我又是帮你铺干草,又是帮你包扎,还守了你这么久,要不这样吧,这瓶子就当送我了,怎么样?”说到这里停了片刻,像是在等着回应。

“不做声?不做声就是同意了。”说完,鸿渐乐呵呵的把玩着玉瓶,听见里面摇摇晃晃,像是有什么东西,便把瓶盖拔开,倒出一颗药丸,这颗药丸黑不溜秋的甚不起眼,凑近一看,却是发出股淡淡的香甜,如糕点一般,想着已近中午,自己还饿着,就将这颗药丸抛进口中,刚准备细细咀嚼一番,那药丸却是入口即化,若不是残留在口中的那抹香甜,还真以为什么都没吃呢。

鸿渐心有不甘的又倒着药瓶,却是空空如也,颇为遗憾的想怎么不多装几个?还没尝出滋味呢。

这时,忽然感到一道阴冷之气,自左手无名指端涌起,直达心口上方,这股气息似乎比冰雪还要冷上几分,只冻得鸿渐啊的一声失口叫出,紧接着又是一道气息自右手食指涌起,这股气息却是炙热无比,所经之处,犹于野火焚烧,直到鼻侧方消失无踪,刹那之间,鸿渐已是面色惨白,身上冷汗一片,心中莫名骇然,难道刚才吃的那颗像糖似的药丸竟是毒药。

此刻,一道寒气起自右脚趾,一路向上直冲脑门,刚一消失,又是一道热流自左脚趾窜向心口,如此反复,冷热交替,一股寒气消失后必有一道热流袭来,这冷热二气在身体内运转不休,只痛得鸿渐浑身痉挛,惨嚎连连,跌倒在地上翻滚不止。

经这一番闹腾,那中年人却是醒转过来,他撑起身看见一孩童在身边翻滚痛呼,不竟怔住了,寻思了会儿,看着身下垫的干草,又捂捂额头,心里已经明白了个大概,只是这孩童是怎么了?他微微一愕,却看见一玉瓶丢落在地,瓶塞已被拉开,他赶紧摸了摸怀里,不竟面色大变,脸上又是气恼又是无奈。

看身边那孩童已是奄奄一息,再也无力翻滚,只是不时的痉挛着,发出阵阵轻微的呻吟,面上一会是惨白如纸,一会又变得红似滴血,那中年人犹疑片刻,终于是叹了口气心道,天意如此,奈何不得。便自怀中拿出块绢布,摊开,里面放着长长短短数十根金针,走上前将鸿渐身上衣裳褪去,捻起一根金针刺进他的肩头,手法利索,接着又连续在不同部位刺下六针,才长长的松了口气,额头已是布满细汗,那看似简单的金针刺穴竟是极耗心神。

经那中年人一番施为,鸿渐安宁了许多,但仍是双目紧闭,像是正在忍耐诸般苦痛。中年人神色复杂的看着他,喃喃道:“我已尽力,能不能度过此劫,就要看你的造化了。”接着将玉瓶拾起,苦笑一声,也不知是什么意思。

这时,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一孩童声音说道:“云姐姐那人就是昏倒在这里的。”说完又听那孩童叫着:“鸿渐,我回来了。”

中年人一抬头看清来人,是位年轻女子,但见她身材高挑,容颜秀丽,身着件浅碧色的衣裳,边上站着个孩童,正一脸吃惊的看着自己,结结巴巴的说:“他,他,他醒了。”

云姑娘神情微微一诧,施了一礼,正准备道清来意,却发现鸿渐赤身躺在地上,身上还插着几根金针,不住低呼一声,就要走上前去。

那中年人伸手拦住道:“姑娘且慢。”

云姑娘见鸿渐这般模样,早已没了耐心,冷声道:“让开。”说话间,衣袖一拂,就要过去,却见那中年人仍旧站住不动,心头起恼,冷哼一声,身形左右闪动,竟是绕过了那中年人。

眼看拦不住她,中年人咦的一声,急忙道:“他此刻有性命之忧,千万莫动他,否则前功尽弃,必死无疑。”

云姑娘一听这话,心里更是慌张道:“他这是怎么了?”

杨小玉也跑上前来,紧张兮兮的看着鸿渐,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呆呆的看着那中年人。

中年人看二人未惊扰那小孩,才放下心来,对着那年轻女子道:“方才看姑娘身法轻灵,竟是会武之人。”说到这里顿了下。

云姑娘听他言犹未尽,却闭口不语,暗道刚才情急中,施展身法,竟被他一眼看出,此人到底是何意思?

中年人看了眼她又道:“那么姑娘有没有听说过,江湖中流传的‘天道七劫’?”

“天道七劫?”云姑娘莫名的摇摇头。

中年人眼神逐渐迷离,似乎在回忆那些久远的过往,过了片刻才缓缓道:“百年前,‘天道’一门出了位不世奇人,这位前辈嗜武成狂,一心想要攀至武学颠峰,他自艺成下山之后,专寻武林名门高手相斗,磨砺武艺,其中胜负无算,此中艰辛不为外人道也,终在他四十岁那年武功大成,便南上‘少林’北踏‘天山’,却先后败于一慧大师和‘剑神’钟无双之手。这两败对他打击极是深重,这位前辈痛定思痛,深感‘天道’一门的内功心法,毕竟算不上绝顶,想要超越,只有另辟奇径,之后数十年的时间里,他足迹大江南北,三山五岳,寻遍天下奇花异草,又得道门相助,练得九颗丹药。这丹药甚是奇异,只要一服下,便会自行沟通周身‘六阴’‘六阳’,并且每年沟通之力便会增强一倍,连续七年方止,故此名做‘天道七劫’。”

中年人说到这里歇了会,见边上二人已是听得入迷,不由微微一笑继续道:“这丹药虽是习武之人的至宝,却也不是人人都能服的。原因便在于连续七年倍增的沟通之力,自身功力越高,反噬之力越强,一经服用,个中风险不下于走火入魔,那位前辈心性坚韧,服下此丹,闭关十年,终于再做突破,成就一代绝世高手。只是自那位前辈仙逝后,江湖中人却为了这剩余的八颗丹药大打出手,掀起一片腥风血雨,‘天道’一门也因此元气大伤。”

中年人看了看云姑娘疑惑的眼神,苦笑着道:“不错,这小孩正是误服了此丹。”

虽然已隐隐猜到如此,真的听中年人这么说出来,云姑娘还是啊的一声惊呼,慌忙向中年人拜下身,恳求道:“先生救他,他娘寡居多年,仅有一子,还望先生可怜他母子二人。”言下之意,已把鸿渐的父亲当做死人了。

中年人看那小孩呼吸已趋平稳,脸色也恢复如常,知道此次再无大碍,心中不竟动了一念,沉吟片刻道:“不过”

云姑娘以为他要拒绝,脸色一变,狠声道:“只要肯搭救他,小女子愿为先生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中年人见状,暗道这女子看着温婉,性子却好生刚烈,顿生出几分好感,笑着说道:“他偷吃了我的丹药,我却还要凭白救他,这事未免说不过去,所以救他可以,不过要有个条件。”

“先生只管说来。”云姑娘心中揣揣,心想别是要我再去找颗“天道七劫”吧,想到这里,柳眉一蹙,顿时没了底。

中年人慢慢说道:“我要收他为徒,随我回师门学艺。”

“什么?”云姑娘闻言一时失神,心里快如电闪的盘算着其中得失,对鸿渐而言究竟是福是祸?想到鸿渐若是不随他去,性命堪忧,实在是别无选择,叹了一声,道:“鸿渐能得先生收做弟子,实在是他有幸,只是这事还得看他母亲的意思。”

中年人呵呵一笑,知道此事已定,道:“那是当然,我这就下山去他家拜会。”说着低下身,将鸿渐身上金针悉数收起,又为他整理衣裳,看着这虎头虎脑的小子就要成为自己的徒弟,越看越喜爱,心里大是快慰。

他掸掉身上草屑,走到墓碑前,轻轻地抚过碑上的字迹,语气轻柔的说着:“含烟,我这就走了,你放心,我虽不能为你手刃仇人,但他们也不会逍遥太久。”说完又细细凝视良久,方自转身。

云姑娘见鸿渐仍未醒来,就将他负在背上,只等那中年人一过来,就准备下山离去。

杨小玉心想鸿渐本来就想学武功,他一醒来若是发现自己多了个师傅,那还不乐得蹦起来啊。只是他一走,不就没人玩了莫?

三人走后这片密林又恢复了幽深,那块墓碑依然孤单的立在那里,上面刻着:亡妻柳含烟之墓。

第五章 一轮明月窥人离(上)

且说三人行至山下,云姑娘放下鸿渐,招呼一声就独自去了附近的集市,约莫一柱香的功夫,便见她乘着辆马车回来。先将鸿渐安置好,三人才依次上了马车。

但听车夫一声吆喝,马车缓缓而动。这几日正是清明时节,路上行人颇多,都是携家带口,拿着奠祭之物。

那中年人一路上少言寡语,甚是沉默。这会儿见路途熟悉,迟疑着问道:“你们家居何处?”

杨小玉在南宫别院见过中年人,自然猜到他问这话的意思,正想着该怎么回答,云姑娘却微微一笑,略含歉意说:“这一路急着下来,倒是忘了请教先生名讳。”

中年人呵呵笑着道:“不打紧,我不过一介布衣,姓周,草字寒山。”

周寒山?云姑娘将这个名字在心里过了几遍,但觉陌生,又做不经意的样子看过他,见那中年人,五官端正,发鬓风霜点点,再看那眼睛,浅浅的褐色带着一丝温暖,更多的却是一种阅尽人生,洞悉世情的疲倦,云姑娘看着一怔,不由失神。过了会才道:“小女子姓氏双木,单名一个云,这一路是往南宫别院而去。”

“南宫别院?”中年人呵呵笑道:“当真是巧极,我这几日也是在那处落脚,看来我与这小子还真有几分缘分。”

杨小玉原本打算见到鸿渐时,再告诉林云这中年男子那日也在院中看那少年练剑,却不料事情变化,竟来不及出口。

林云闻言愣了愣,随即想到经常有过道的江湖中人来此留宿,倒也没什么,便笑应道:“这还真是巧了,难怪世人说无巧不成书呢。”说着又暗自疑虑,这人脚步虚浮,举止沉滞,怎么看也不像个练家子,可又说收鸿渐为徒,而且刚才听他说起江湖之事是娓娓道来,分外熟络,倒真是让人搞不懂了。

中年人道:“既然大家都在一处,那来往方便,你看我这模样不雅,等我先整理番明天再去拜会可好?”

林云见他长衫满是泥土草屑,头上还绑着条血渍斑斑的布带,很是狼狈,不由抿嘴笑着点点头。

说话间马车已到了南宫别院,中年人又询问了下鸿渐的住所,这才下车拱手道别。

傍晚,屋内一灯如豆,昏暗的灯光拉着兰嫂的影子,在班驳的墙壁上伸曲不定,只闻她沉沉的叹了声道:“这也是命啊。”只此一句,就如呆了一般,木然的看着那缕跳动的灯火,眼神空洞,也不知在在想些什么。

林云自是知道她此刻心境,忙开劝道:“儿孙自有儿孙福,你这时焦急也是多余,我看那周寒山也不像个坏人。”说完又觉得不妥,谁好谁坏又不是写在脸上的,见兰嫂仍是神思不属又道:“我今个下午去打探了下那人底细,怪的是竟没几个人知道院子里来了这么个人,只有福伯说他是前几日登门造访,说是夫人故交。”

林云看兰嫂那模样,知道现在说什么她都听不进去,问道:“鸿渐,还没醒吗?”

兰嫂听到儿子的名字,才有了点反应,哀声道:“没啊,这都昏迷快一天了,小玉正在屋里看着他,一醒就来告诉我。”

林云哦了一声,道:“那人说过,估计要有十二时辰才能消化药力,我适才也替鸿渐把过脉,脉象沉稳,应当没危险。”

兰嫂又叹了声,无奈的说:“没事就好,若真有个三长两短,我估计也难活。”说完便泪水直掉,一边哭咽一边用袖口抹着脸道:“我也不望他成龙发财封官,只愿他平平安安没病没灾。”说到这里已泣不成声。

林云见此情景,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心里也是堵的慌。直到看兰嫂情绪平稳了些,才道:“兰嫂,明天就知分晓,你也别太伤神。”

如此二人守着这一点灯光,枯坐半宿。兰嫂精力疲惫,靠着桌子,有一下没一下的打着盹,林云劝她去歇歇,她却说什么都不依,这一坐直到鸡鸣五更,迷迷糊糊中听得杨小玉在屋里喊叫:“鸿渐醒了,兰嫂,他醒了。”来回喊了好几遍,语气满是兴奋。

兰嫂忽得就来了精神,直向里屋去。只见鸿渐正一脸松悻的揉着眼睛,傻乎乎的看着三人,莫名其妙的问:“你们这是做什么?”

兰嫂只觉得压在心口的石头一下子没了,嘴里又是笑又是骂,将儿子紧紧搂在怀里,过了会才平静下来,见天色将亮,才一拍大腿,道:“你们都饿了吧,我这就给你们弄吃的去。”

鸿渐仍是一头雾水,挠了挠头,不解的看着边上二人问:“云姐姐,你怎么也在这里?”

杨小玉一看他这傻兮兮的表情就气不打一处来,小脸一绷,恼道:“你还好意思问,还不都是你惹的。”

“我?”鸿渐回想着,忽然哎呀叫了声,说:“我记起来了,我吃了颗有毒的糖,身上好难受啊,又冷又热的就晕了。”又四处张望,低声问:“那人呢?他不在这里吗?”

林云听他把“天道七劫”说成是颗有毒的糖,不禁哭笑不得,饶是她能言善道也不知如何说起。

杨小玉哼了下,做出副学问高深的样子,道:“你知道什么,那可是仙丹啊,天底下就没几颗。”然后就兴致勃勃的从她和云姐姐一到山上说起,看见他昏迷在地,衣服都被扒了,身上还插着好多针,又说那中年人要收他为徒,带他回师门学武,今天就要过来拜访,说的是眉飞色舞,活灵活现。

鸿渐听了以后,半天没回过神来,呆呆的问:“他要收我做徒弟?那我不是可以学武了?”想清楚后激动的看看杨小玉又看看林云,“这是真的吗?真的?”

林云看他那欣喜若狂的表情不禁莞尔,便点点头。心道本来还怕他不愿,只是现在看来自己是多虑了,这难道真的是缘分莫?

鸿渐哈哈大笑,跟拣到宝似的,连嘴都合不拢。

杨小玉看他那得意忘形的劲,觉得又是失落又是气闷,正好这时鸿渐乐过后,才想起件事,就悄声问她:“你说我衣服都扒了,那,那,那。”

杨小玉没好气的说:“那什么?”

鸿渐涨红着脸,声如蚊咬道:“那裤子还在吗?”

见他一脸紧张,杨小玉毫不犹豫的说:“扒了。”

鸿渐颇为幽怨愤恨的瞪了眼,一头钻进被子,直到屋里没人了,才探出头来,心里仍旧懊恼不已。

小玉不是说那个药丸是仙丹吗?那自己吃了是不是成仙人了?想到这里,赶紧迫不及待的跳下床,仔细感觉了下,只觉得周身说不出的清爽,身边的一景一物都异常清晰,身体很轻,好象用力一跳就能像鸟儿一样腾空飞去,想着就使劲的跳了几下,别说,还真比以前跳的高,只不过离飞还差个十万八千里,又自墙角拣了块石子,闭上眼睛,心里默念三遍:变成金子!然后猛的睁眼,摊开手掌一看,还是石子,连块铁都没变来。不由悻悻道这是什么仙丹啊,唬小孩的吧。

杨小玉在厨房帮着添柴生火,林云一边理菜一边说:“今天真是托鸿渐的福,能吃上兰嫂的炸酱面,哎哟,好久没尝,想着口水都下来了。”兰嫂听着就笑了,手上忙活不停,香菜末芹菜末黄瓜丝莴笋丝一样不少,往锅子里一洒,伴着油滋滋的声,一股香味扑鼻而来,杨小玉低下头想,原来被一个人深爱着竟是这么的好,是羡慕莫?两眼一潮,继续拨弄着炉火。

早上吃过后,林云便离去了。兰嫂在门前找了个光亮的地方,就拿出个凳子坐着,一边缝织衣物一边时不时抬头张望,看有没有人过来。

巳时初,但见个二十许的女子缓步而来,只见她一身淡红衣裙,裁剪有致,衬着身姿窈窕,兰嫂忙放下手里活计,道:“红莲姑娘,你怎么来了?稀客啊。”

红衣女子笑了笑,道:“什么稀客哦,不过是授命来的。”

“难得见你,来,来屋里坐。”

红衣女子看着屋子破旧,皱着眉道:“不用了,夫人要见你,让我领你过去,你快点收拾下随我来。”

兰嫂莫名道:“夫人要见我?”心想自己来南宫别院这些年头,也只是远远见过夫人几面,到底是何事夫人竟要点名见自己。

红衣女子见她愣住不动,颇不耐烦道:“别多想了,快随我去见过夫人,对了,把你儿子也叫上。”

兰嫂见她神色不耐,不敢多怠慢,招呼出二小,稍做整理就出了房间。红衣女子看了眼杨小玉,问:“这是哪家孩子?”

兰嫂陪着笑说:“表亲家的,来这里住段日子,姑娘别见怪。”

红衣女子哼了声,爱理不理的转过身,道:“你们随我来吧。”

杨小玉看这女子一副傲慢的态度就觉厌恶,心想长的又不好看,还做出副死人样,好象人人都欠她几吊钱似的。心里这么想,脸上就显得冷淡,偏着头,多一眼都不愿看。那红衣女子虽说生得不甚美,双眉偏高,脸型瘦长,上面还有少许斑点,不过青春正好,倒也说不上丑。

红衣女子领着三人行至南厢,杨小玉自是没来过。南厢是夫人日常歇息处,道边繁花覆地,深柳疏芦,深得山野之趣,这一路走去又见曲桥、曲水、曲岸、曲廊、曲树,只看得杨小玉心旷神怡,觉得一生从未见过如此美景,若不是鸿渐在边不时拉扯,她早已忘了身在何处。

忽然听见有人欢笑不断,原来是几个小丫鬟在玩笑嬉闹,却不料煞神路过,只见那红衣女子,眉梢一挑,指着就骂道:“你们几个小蹄子不去干活,却在这里撒疯,可是嫌日子舒坦。”那几个小丫鬟吓得把头一低,嘴里连声道不是。红衣女子哼道:“我此刻有事,懒得计较,过会再来整治你们。”说完转头示意兰嫂等人跟上,径直走去。

杨小玉见几个丫鬟战战兢兢的立在一旁,神色郁闷,暗自咋舌,这红衣女子当真凶恶,跟母老虎转世投胎似的。她却不知这唤做红莲的红衣女子与林云正是夫人身边的两个通房丫鬟,南宫别院的老管家前几年辞世,这院子里的事大都是红莲接管,林云却是在院外多做些采购办置。这红莲生性泼辣,争强斗狠比男子更有甚之,加之一身武功了得,口角不输人,拳脚亦是不让,看见不顺眼的事就要多管,南宫别院的下人看见她就是看见鬼了,又怕又怒,却是无人敢得罪。

又走过一条幽静小径,眼前忽然开朗。一座二层竹舍建在其中,这竹舍构造简单,屋角系着串风铃,此刻清风徐来,只听得声声脆响在耳畔回荡。

红莲回过身对兰嫂道:“见到夫人记得要有礼数。”正好看见两小正在兴致勃勃的四处张望,叱道:“你们两个小子安分点,不准乱看。”

两小把头一低,颇有默契的互看一眼,意思不外是这女子可真凶恶。

红莲走到竹舍前,微微低身,恭敬道:“夫人,奴婢把人请来了。”

“哦?请客人进来。”竹楼传出一女子声音,声音虽轻,却宛如抵耳相语,杨小玉一静,只觉得身边花草失色,风铃失音,这女子的声音竟是这般好听。

第六章 一轮明月窥人离(下)

走进竹舍,客厅内二人端坐首位,不及细看便听见红莲在边上低声促着:“还不快见过夫人。”兰嫂赶紧拉扯两小,一起跪拜在地,埋首道:“贱妇徐氏拜见夫人。”

“来即是客,不用如此多礼。”一女子缓声道:“红莲,招呼客人落座。”

兰嫂别扭的坐下,模样举措不安,像是椅子上有钉子似的,两小也是拘谨的立在她身后,想抬头看看,又怕被骂,只觉得浑身不自在。红莲又在边上嘴唇微动:“还不谢过夫人。”兰嫂听得提醒又慌忙站起道:“多谢夫人赐座。”

红莲见三人模样狼狈,紧张不已,不竟暗自嘲笑,心道真是上不得台面。这时夫人唤了几声,也没听清楚是什么。

“红莲,红莲?”那女子提声道。

“啊?”红莲茫然的应了声,一时云里雾里,不知怎么了?

那女子语气不满道:“有客人在此,怎可失了礼数?还不上茶倒水。”

听得被指责,红莲颇为郁闷,手脚却不敢怠慢,忙给座上三人奉上茶水。

杨小玉这会才悄悄地抬起头,看向首座二人,这座上二人一男一女,那男子赫然就是在青龙岭祭奠墓碑的那位,他今日穿着件天蓝色的长衫,衣冠整齐,气色甚好,只是头上仍缠着圈绷带,此刻他手持茶具,抿嘴吹着热滚滚的茶水,显得从容惬意。

那女子,那声音如此清婉动听的女子,杨小玉凝神看去,她素淡着一张脸,眉梢浅浅的,鼻子不够高,嘴唇也不丰满,岁月蜿蜒地爬上她的眼角额上,她就坐在那里,安定平和,就如寻常家的妇人实在是没什么让人可以记住的。

这便是南宫别院的夫人么?杨小玉暗叹了口气,心里不知怎的有着种失落,似乎有着如此好听的声音的女子,应该出落得像雨后的海棠,红肥绿瘦,令人悠然神往。

那女子似乎察觉到有人打量,一看,却是兰嫂边上的一个孩童,见那孩童正失神的看着自己,就笑了笑,道:“你这小孩,看着我做什么?”

这一笑,落入竹舍的那缕阳光似乎都活泼起来,那女子平凡的脸上露出一抹光彩,眼睛笑意盈盈,刹那间,直让人忘了她的年岁,仿似她年方二八,这一笑竟像是有让时光倒转的魔力。

杨小玉呆了下,就赶紧低头不敢做声,红莲一眼瞪过去,却发现被瞪之人早已垂首,这“媚眼”全当抛给瞎子看了,不由甚是不甘。

那女子看过两孩童,嘴角仍噙着丝笑意,对中年男子道:“周师兄,不知哪个才是你的高足?”

兰嫂一听,南宫夫人竟称呼这男子师兄,心中大定,又是欣喜又是唏嘘,鸿渐能得个这样的师傅,自己可以放心了。

周寒山饮了口茶,慢腾腾放下茶具,微笑不语。

鸿渐竖起耳朵,半天没听到下文,急得挪动着身子,抬起头,可怜巴巴的看着那中年人,见他还是那副慢条斯理的样子,就再忍不住了,跳出来就喊道:“是我,是我啊。”

周寒山看他傻乎乎的边跳边喊,一口茶水差点咽不下去,心里叹道,这徒弟也忒没耐性了

兰嫂见状,急忙将他拉扯到身边,歉声道:“小儿不知礼数,夫人莫怪。”

南宫夫人呵呵笑着,摆摆手道:“不必在意,小孩子随他去吧。”说完指着鸿渐道:“是你么?过来让我瞧瞧。”

鸿渐这时才红着脸,扭捏地走上前,只见南宫夫人摸了摸他的头顶,又按过他周身骨骼,扬起眉梢,脸色讶然道:“怎么可能?”说完,颇有深意的看着周寒山。

鸿渐只觉得南宫夫人的一双手透着丝丝凉意,所经之处就有一道气息渗入体内,散进经脉,竟是说不出的受用。

周寒山目光落在鸿渐的身上,看着这满身稚气的童子,看着他憨憨的笑脸,忽然心里掠过一丝不忍,道:“你可愿做我的徒弟莫?”

鸿渐头点个不停。

周寒山又问:“做我的徒弟要吃很多苦,你也愿意莫?”

鸿渐做出一副蔑视一切苦难的样子,目光坚定的继续点头。

周寒山忽然长笑不止,起先众人还不以为意,到后面却听得笑声夹杂着些许悲苦,不禁愕然。周寒山拍着鸿渐的肩膀道:“不错,好徒弟。”一连说了几遍,方恢复如常。

鸿渐听他这么说,只觉得一股热血浑身激荡,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喊了声:“师傅。”

周寒山摩挲着他的额头,这孩子可知他日后要吃多少苦莫?可知他要挑负多重的担子莫?等待他的是荆棘密布的江湖,这一路行去,刀光剑影,人心险恶,到最后他是否仍会如此热血的唤自己一声师傅呢?

“起来吧。”周寒山挽起鸿渐,一时思虑万千,感慨道:“这拜师之礼,等随我返回师门再行补过。”

南宫夫人见状心里暗叹一声,这次周寒山前来寻访,她本另有打算,怎奈人算不如天算,终究是棋差一着,竟让鸿渐歪打正着成了周寒山的徒弟,倒真是让她始料不及。

周寒山又饮了口茶水,润润嗓子,对兰嫂道:“这位娘子请放心,你爱子拜我门下,我不会亏待于他,来日他武艺有成,定不辜负你一番养育之恩。”

当今天下,齐燕王朝一家独大已有百年,地域辽阔,占尽天下钟灵秀气,表面上太平盛世,暗地里却是权欲横流,一个不慎,就是烽烟四起,乱世再起,王朝内有四王夺位,相互吞噬,外有拓跋鲜卑逐渐强盛,在一旁虎视耽耽,此时的齐燕王朝可说是垂垂老矣,内忧外患,日薄西山。

齐燕王朝强横百年,自开国以来,便是征杀不断,世人有云“天下名将出齐燕”就是由此而来。齐燕人大都好武,江湖名士,朝中大将皆为世人所敬,上直达官贵人下到平民百姓都以能习得一身武艺为荣,所以当兰嫂听得周寒山这么说,也是大感欣慰,只是骨肉亲情却要忍痛离别,又是一阵愁绪。

兰嫂道:“小儿能得先生青眼,实在是他的福分。”

周寒山看兰嫂神情有悲有喜,自是明白其心情复杂,出言安慰道:“你爱子随我一去,少则七年多则十载,玉不啄不成器,我定会悉心管教,还望你能宽心以待。”

“十载么?”兰嫂喃喃自语,她将鸿渐揽至身边,看了又看,像是永不得厌倦,忍住伤怀道:“那便让他随先生去吧。”

南宫夫人见气氛稍嫌沉闷,笑道:“师兄收得高徒,我这做师叔的自是免不了礼数。”说着从袖中拿出一方玉佩,道:“师兄眼界一向甚高,我实在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只好用这方玉佩充个数,就当是给师侄的见面礼罢了,这玉佩系在身上,也能强健身体,百病不害。”

那玉佩一拿出来,众人顿觉周围空气一冷,温度好似低了几分,不由大感惊奇,只见那玉佩不过拇指大小,通体柔润,光彩内敛,看不出什么出奇之处。南宫夫人也不做解释,道:“红莲,你去取盆清水来。”

红莲依言端来一盆清水,放置厅中。南宫夫人微微笑着,将那方玉佩放入水里,过了片刻,只见盆中生出几缕雾气,氤氤拢绕,待雾气散尽,一盆清水竟是化做一盆清冰,看得众人啧啧称奇,南宫夫人面露得色,道:“师兄,小妹显摆了。”

周寒山摇摇头,知道此物能清心养气,对于修炼内功一途实有莫大好处,道:“师妹,这等珍贵之物受之不恭。”

南宫夫人却是不再多话,伸手一拂,指掌所经,那盆清冰四分五裂,将那玉佩取出,这一手功夫,利落干脆,落在兰嫂等一行外人眼里自然是神乎其技,周寒山笑道:“多年未见,没想到你一身功力精进如斯,实在是让为兄汗颜。”

南宫夫人将玉佩系在鸿渐颈上,心道你若不是走火入魔,功力全失,当今天下又有谁能小窥于你?想到这里,暗自叹气,这莫不是天嫉英才?

鸿渐见南宫夫人真的将那化水成冰的玉佩系在自己身上,高兴的不得了,那玉佩挨在心口,非但不觉寒冷,反而感到一阵清凉自心口散向全身,好不神奇。

周寒山见他一副沾沾自喜的模样,提点道:“还不快谢谢师叔。”

鸿渐只好又跪拜在地,心想今天头都磕痛了,没办法,还得磕,又是砰砰三声,道:“多谢夫人,不不,多谢师叔。”

众人见他稚子脱跳,不禁失笑,当下又定好行程,到此事情商定,一时无话,南宫夫人遣红莲送客,鸿渐走了几步,忽然转过身向周寒山大喊着:“师傅,你还没问我名字呢!”

周寒山闻言一愣,心道这是哪出?就看见鸿渐在不远处继续大喊着:“师傅,我叫徐鸿渐,我叫徐鸿渐啊!”

这一声阳光听得,清风听得,继尔传向四方,终有一日,天下都会听得这三个字,周寒山笑笑,心道:我记得,记得你叫徐鸿渐。

兰嫂返家后就径自忙活起来,又是打点行李,又是嘱咐鸿渐路上不可顽皮,要好好的听从师傅教诲,这些话翻来覆去的只觉得说不完,鸿渐却是一脸的不耐,穿着新缝制的衣裳,东跳西窜,不得安生。

到傍晚时候,林云闻讯前来,四人乐呵呵的吃过一桌饭,又说起鸿渐拜师的事。

兰嫂甚是欢喜,想着儿子出人头地的那天就眉开眼笑,她一边整理活计,一边道:“我听说了,周先生要带鸿渐去京都,那可是大地方,多少人没去过啊。等我家鸿渐学艺有成,我就去京都看他,那时候街坊邻居看我拉着行李,满面春风,自会问我去哪里?”说到这里兰嫂格外开心的呵呵笑着,接着道:“我就说,我去看我儿子呢?我儿子可是住在京都啊。”说完,直觉得面子有光,那得意劲就别提了。

林云看兰嫂那举止架势做的十足,不由笑倒不起,可心里又没来由的浮起一丝心酸,可怜兰嫂这么多年辛苦度日,找了个男人,却没享得那男人半点好,一个女子孤苦无依拉扯着孩子,其中的艰难又有多少人能明了。

鸿渐见众人取笑,臊红了脸,嚷道:“娘,你别说我了啊。”

兰嫂还是忍不住的笑着,嘴上却道:“好,好,我不说了。”说话间,见鸿渐那新衣裳的领口有点脱线,便拿起针线准备绞上几针,屋内油灯微亮,兰嫂眯着眼睛穿针引线,她看着儿子一副不知喜忧的样子,叹了声,这小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才长的大?他可知这一去就是十年么?他可知十年是多长的时间么?他可知人生又有几个十年么?有道是:“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天色渐暗,头顶明月悬空,星罗密布。

鸿渐晚上兴奋的不能睡,拉着杨小玉并肩坐在门前的石阶上,遥望夜空。

鸿渐絮叨不休,杨小玉却是默不做声,只听草声虫鸣。

鸿渐独自说了大半会才觉得有异,问道:“小玉,你怎么了?”

杨小玉失落道:“我肚子痛。”

“啊?”鸿渐释然道:“难怪你不说话呢?”看着杨小玉一脸恹恹的样子,鸿渐道:“我有办法了。”

杨小玉哼了声,心想你还真以为吃了仙丹就能治百病了呢。

鸿渐自颈上解下那方玉佩,放在杨小玉手里道:“南宫夫人说这东西带在身上能百病不害呢,你拿着就不怕以后生病了。”

杨小玉觉得手心传来丝丝清凉,道:“给了我你用什么?”

鸿渐拍着胸口,自信道:“有师傅教我武功,我是不会生病的。”

杨小玉眼睛潮湿,低着头道:“这可是你自愿送我的,我可没找你要。”

鸿渐听这话觉得不对味,傻傻问道:“那我找你还你会还吗?”

“当然不会。”杨小玉斩钉截铁的说,末了又添了句“现在已经是我的了。”

鸿渐“”

“你就放心的走吧。”

“你会想我吗?”

杨小玉露出思索的神情,想了下才丢出句:“不知道,看情况吧。”

鸿渐气恼的把手一伸道:“白给你东西了,都不想我。把玉佩还我。”

“两个字,你做梦。”

“你数错了,这是三个字。”

深夜冷清,两小就此争论不休,杨小玉是握紧玉佩说什么都不放,鸿渐是又气又委屈,心里暗道等我学成武功,第一件事就是要把杨小玉打的口吐鲜血,倒地求饶。

这一番打闹,离愁倒是淡了许多,引得满天的星星都睁开眼睛,一下一下地眨着,月亮瘦瘦的在浮云中穿行,它也笑弯了腰么?

青梅竹马俩无猜,一轮明月窥人离。

第七章 世上终老不相逢

六月流火,青龙岭上绿草浓浓,花开遍地,一朵一朵,一丛一丛,有的红似胭脂,有的白如飘雪,争先恐后的在这午后艳阳下摇曳身姿,红的花,白的花,叫喊着,喧哗着,好象害怕别人不知道她们的美丽。只是此时,烈日当空,岭上少有人迹,她们纵有千种风情,又与何人诉?

山顶的一处平地上,却有二人头顶酷日,一人在边上不停咏诵,一人在挥手顿足,演练招式。

在边上的是位黄裳女子,她目光炯炯,口里念念有词道:“劲自心出,拳随意发。知己知彼,随机应变。心气一发,四肢皆动。足起有地,动转有位。拳打五尺以内,三尺以外;远不发肘,近不发手。击其无备,袭其不意;乘击而袭,乘袭而击。虚而实之,实而虚之;避实击虚,取本求末”

另一人却是个十来岁的孩童,只见他心神凝聚,拳打上风,手急足轻,一会有如猫行,一会有如虎扑,顺着耳中法诀,一招一式,首尾相连,一气相贯。这套拳法打的是纯熟自如,静中有动,若有不足,也是尚欠了几分火候。

这时黄裳女子开口问道:“何谓三合?”

那孩童招式不停,答道:“心与意合,气与力合,筋与骨合,内三合也;手与足合,肘与膝合,肩与胯合,外三合也。”

黄裳女子又问:“何谓六进?”

孩童不见迟疑,答道:“头,手,膊,腕,腰,步,是谓六进。”

黄裳女子再问:“何谓身法?”

孩童身上已是汗水湿透,答道:“纵、横、高、低、进、退、反、侧,是谓身法。”

黄裳女子稍微点着头,继续问道:“何谓步法?”

那孩童一套拳法已是打完,架势一收答:“四肢百骸,主于动,而实运以步。步者,乃一身之根基,招式之枢纽也!”

黄裳女子这才面露笑容,赞道:“想不到不足一年,你已得这套拳法三昧,可见你平时刻苦,也不枉我一番教导。”

孩童听得夸奖,喜上眉梢,抹去一头汗水,道:“云姐姐,那你什么时候传我剑术啊?”他天天练此拳法,早已厌烦。

黄裳女子如何不知道他那点心思,笑道:“练拳养劲,你劲力不到,就算我传你剑术,你也施展不来。”

孩童不甘道:“那要等到什么时候呢?”

黄裳女子见孩童目光点点,满是期盼,知他为了早日学剑,日日苦练不缀,便道:“内劲一道,日积月累方有所成,急不来的,等你能气走三十六周天,我就传你剑术。”

孩童啊的一声,喜道:“我现在盘膝运气已经能至灵台穴了,只要再过玄元,不就能气贯周天莫?”

“这么快?”黄裳女子脱口道,想着觉得不大可能,她习武十载多,深知内力一道,犹如奠基建房,一砖一瓦,丝毫不得取巧,这小丫头定是为了早日习剑,随口哄骗自己,不由笑道:“你以为你也吃了‘天道七劫’啊?能自行沟通周身穴脉?呵呵,傻丫头。”

孩童陪笑了下,道:“云姐姐,你先下山去吧,我自己再练练。”

黄裳女子伸手挡了挡日头,笑骂道:“还练?瞧你晒得黑不溜秋的,哪里像个女孩子?以后看你怎么嫁得出去?”

孩童满不在乎的说:“我才不愁勒,红莲不都快嫁出去了吗?”

黄裳女子责道:“没大没小的,红莲也是你能叫的么。”说完自己却忍不住笑了几声,好象对于红莲快嫁出去一事也甚感希奇,又道:“左右我还有些时间,不急着回去,便与你说说南宫世家的事好了。”

孩童眨巴着眼睛随黄裳女子坐到荫凉处。黄裳女子问:“你可知道我们夫人的的来历莫?”看着孩童一脸迷惑,心道问也是白问,便整理思路,娓娓道来。

“我们夫人出身漠北‘飞鹰堡’,师承‘墨门’,与南宫世家世代交好,尚在娘胎中便与现在的南宫世家少主南宫远指腹为婚,十八岁那年夫人嫁入南宫,与那南宫远也颇为恩爱,不出两年就得一子。本道可以合合美美共渡此生,怎知那南宫远表面上道貌岸然,暗地里却是一肚子男盗女娼,竟瞒着夫人与别的女子山盟海誓,花前月下,后来东窗事发,夫人得知此事羞愤难当,就要与他做个了断,南宫远自然是苦苦哀求辩解,只说得夫人心软,看在两家世代交好,又看在出世没多久的孩子份上,也就算了。”

那孩童听到这里骂道:“那南宫远真不是个东西!”

黄裳女子也面露鄙夷道:“天下男子大都喜新厌旧,忘情负义,想他南宫远自诩当世高手,也不外如此。他表面上对夫人信誓旦旦,背地里却仍那贱人藕断丝连,几次三番,夫人不由心灰意懒,便带着孩子,出走南宫,来宁城建别院,这一住就是十年。”

那孩童这才知晓南宫别院的来历,不禁哦的一声,问道:“那夫人再没见过那南宫远吗?”

黄裳女子拢了拢被风吹散的发丝,不无遗憾的道:“夫人心性刚烈,怎肯一再蒙羞?纵然他南宫世家名震江湖,声沸武林,有着百年基业,势力根深错杂,但对于夫人这些又算得什么,不想要的,哪怕是仙界不老药,也只不过是一垢泥丸而已。”看那孩童似懂非懂的样子,叹道:“你年龄尚幼,怎能明了情之一字害人极苦。”

那孩童犹豫了下,还是问道:“那以后呢?”

黄裳女子冷声一笑,缓缓道:“以后?哪里来的以后?‘天涯何处不分手,世上终老不相逢’,没有以后,只有残局。”

那孩童在心里默念着,天涯何处不分手,世上终老不相逢。莫名的自嘴角尝到一丝悲苦,一丝决绝。

半晌无言,孩童低头痴想,黄裳女子遥望天边。

这一阵沉默后,二人闲话几句,黄裳女子便展开身法往山下去了,几个纵跳起落,人已是在数丈外,好不快捷。

杨小玉只看着她身影消失,才走到刚才那片空地,打起拳来,打完一套又是一套,动作越来越慢,招式也都走了样,任是身体疲惫不堪,头上汗如雨下,她却不肯停,似乎冥冥中,有一张看不见的大手紧紧地把她攥住,她只有如此不知疲倦的挣扎着,挣扎着耗尽最后一丝气力,才能甘心倒下。

阳光很猛,不可逼视,看头顶这片天,云淡风清,一片湛蓝,蓝得令人无处躲藏,蓝得令人心头发慌,岭上的花草,如此寂寞的疯狂着,吵闹着,宣泄着,恨不得将毕生的热情,都在这六月的一个午后燃烧殆尽。

她想,这么疲倦的清醒着,真好。

第八章 桃花树下春风过

雷声滚滚自天边传来,夹杂着几道幽蓝闪电,在天幕划出数道诡异的痕迹,四周光线一暗,就听见雨噼里啪啦的打下来,不顾这雨来的突然,杨小玉赶紧跑到屋外收拾好衣物,这才返回屋内,掸掉身上雨水,将衣物晾好。

看见兰嫂一手支着腰,面色痛楚的靠在桌边,忙问道:“兰嫂,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么?”

兰嫂哎哟几声坐在椅子上,呻吟道:“我这腰,一到阴雨天就动不得,真是要命哦。”

杨小玉看她一脸不适,心里急却又不知怎么办,便道:“我扶你去床上,帮你揉揉?”

兰嫂匍在桌边,有一下没一下的低声呼着痛,道:“我在这里靠会儿就好了,玉啊,这雨也不知什么时候停?今个轮着我和吴婶打扫北厢房舍,眼下我是去不了,吴婶一个人怕是忙不过来,你这就过去帮着搭把手。”

杨小玉应了声好,又不放心道:“兰嫂,你一人在家没事吧?”

兰嫂有气无力的道:“没事,你快去吧。”

杨小玉听兰嫂催得急,就向屋外跑去。

“玉啊,伞没拿呢。”兰嫂看着心道这丫头糊涂的,杨小玉这才啊的一声反应过来,又折返拿伞,兰嫂问道:“知道北厢怎么走不?”

这话还没说完,杨小玉已是撑伞跑了出去,只听她喊着回了声:“没事,我会问啊。”

兰嫂笑着摇摇头,这孩子心眼倒好,知道心疼自己,比鸿渐那混小子懂事多了,看着眼前这白茫茫的一片雨,不由叹着气,也不知那小子过得如何?是不是天天调皮捣蛋被师傅责罚?有道是:儿行千里母担忧。这份挂念是免不了的。

杨小玉一路问着跑去北厢,这路竟是鸿渐那日带着她偷看那院中少年练剑的方向,难怪走着有几分熟悉。北厢房舍不多,大都是供来往宾客歇脚,所以每隔段时候就要打扫清理一番。

杨小玉寻到吴婶,见她头罩布巾,手拿笤帚,已是忙活开了,便与她说道兰嫂身体不适,自己过来搭个手,二人说话间,那雨竟是停了,紧接着,就看见太阳从厚厚的云层里蹦了出来,当真是六月天,娃娃脸,说哭就哭,想笑就笑。

吴婶见杨小玉干活麻利,手脚勤快,直夸他能干懂事,又说鸿渐这一走,兰嫂得他也有个伴,省得孤单。虽然鸿渐不在,杨小玉却仍做男孩装扮,实在是做男孩自在的多,要是换回女装,整天闷在屋里,哪里有什么乐子。

杨小玉沿途清扫,不经意间已靠近那处院子,看吴婶不在边上,又四处张望了下,心里不自觉的就想过去看看,呆立片刻,便壮着胆子,小心翼翼的溜到那日与鸿渐偷看的地方。院墙上的那个缺口仍在,只是没有了鸿渐的肩膀。

杨小玉微微失神,看?还是不看?看?是想看见什么?不看?是害怕看不到什么?终是按耐不住,提了口气,一个纵身,手扒在院墙上,向洞口看去。

空荡荡的院子,雨后的阳光如同待嫁姑娘脸颊的腮红,那般清新秀美。

只是,桃花已谢,春风已过,人面何处?

杨小玉就这么屏住一口气,细细看着,只看的心口发闷,恍然若失,也不明了这是为了什么?

颇为无味的松手落地,游荡了几步,看见道边一池湖水,碧叶连天,微风拂过水面,深吸一口,顿觉精神爽利,刚准备返回继续打扫房舍,突然自边上传来一声叱骂:“你这小子,吃豹子胆了,竟敢到处闲逛。”

声音尖刻,入耳熟悉,杨小玉两眼一闭,心道要倒霉了。

果然一袭红裳,在阳光下更显得格外刺目,红莲一指点向他的脑门,不满道:“闭着眼睛做什么?做贼心虚?还是嫌我难看?”

杨小玉赶快睁大双眼,愁眉苦脸的说:“红莲姐姐好,兰嫂今天身体不适,我就来帮着打扫房舍的。”

“打扫房舍?”红莲颇不相信的哼道:“这湖边哪里来的房舍让你打扫?快老实说,是不是偷着跑来玩耍?”

杨小玉顿时头如斗大,委屈道:“红莲姐姐我哪敢骗你啊,真的是打扫房舍,你去问问吴婶就知道了,只不过,只不过”

红莲不耐道:“只不过什么?说话利索点。”

杨小玉心里也急,想着怎么编排,只不过什么呢?看见红莲面色越发不耐,也顾不得许多,指着一片湖水就说:“只不过看这一湖的荷叶,想着要是到开花的时候,那该多好看啊。”说完就装出副神往的样子,好象多么喜欢花似的。

捱了半晌,不见红莲反应,不免心头发慌,早就听闻红莲一向霸道凶狠,没她不管的事,上次就有个不怕死的护院对此颇不服气,故意在她面前生事,结果就被她打得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足足在家躺了好几天才能下地。想到这里心有余悸的偷偷瞄了眼,却见红莲若有所思的看着一池湖水,眼神柔和,嘴角还噙着丝笑意,良久才听她低声道:“是啊,那该多好看啊。”语气低沉,几不可闻,也不知是说给自己听的还是应杨小玉的话。

杨小玉还是头一次听她用这样的语气说话,心道她这样说话蛮好听的嘛,干吗要整天高呼粗喊的?吓唬人很好玩吗?又看她还是怔怔的看着那池湖水出神,就怯怯的轻声道:“红莲姐姐?红莲姐姐?”

红莲这才回过神来:“干吗?”语气立马又变得很不友善。

杨小玉心道果然还是只母老虎,刚才只不过打了个盹,仍旧低眉顺眼的说:“红莲姐姐我能走了么?房舍还没打扫完呢?”

红莲又哼了声,道:“走?哪有这么容易,今个我心情好,大罚就算了,小罚还是要得。”

杨小玉一听,不禁暗暗叫苦,今天是撞到鬼了,出门的时候真该看下黄历。

红莲整整衣裳,道:“我正好要去街上置办点东西,你就跟过去帮着提点。”她轻松随意的说着,像是给了杨小玉莫大的好处。

杨小玉着实害怕,跟她一起,等下被吃了,估计连骨头都不留,忙道:“房舍还没打扫完啊。”

红莲斜了一眼,道:“急个什么,我的事要紧,要不是看你顺眼,哪里轮的到你跟我上街?多少人想都想不到呢。”

杨小玉心道骗鬼呢,别人看见你跑都跑不赢,这话自然是不敢说出来,只好硬着头皮不再多话,尾随红莲向院外走去。

第九章 江湖又掀风波起(上)

雨后新晴,空气里多了几分湿润,道上行人渐多,一老汉挑着担子,边走边吆喝着道:“磨剪子勒,镪菜刀。”声音低沉浑厚,喊得是有板有眼,抑扬顿挫。

红莲看见,招手叫道:“张老汉,别走。”说着快步追到跟前,埋怨道:“你这老汉喊你听不见么?还一个劲的往前窜。”

那老汉撂下担子,也不在意,呵呵笑道:“原来是红莲姑娘,可是有活计?”

“那还用说,我们那里几把刀剪都钝得不能用了,你等下就过去一趟。”说完见老汉应了声好,便返身走去,瞄了眼后面,杨小玉仍是老老实实的跟着,一副低头不敢做声的小媳妇样,看着也怪可怜的。

二人走到街市,但见人来人往,好不热闹,有摆小摊的,卖手艺的,演杂耍的,吆喝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杨小玉心思顿时活络起来,一会看边上卖手艺的将一团泥巴捏成活灵活现的小人,一会又看演杂耍的张口就喷出一道火焰,引得围观众人又是惊呼又是喝彩,她甚少上街,自然是看得兴趣盎然,只巴不得多生出几只眼睛,好一次看个全。

红莲看在眼里,颇为不屑,心道当真是乡下孩子没见过世面,这有什么看头?这时演杂耍的一连喷出几道火焰,衬得阳光都显得黯淡失色,红莲想也没想就脱口叫好,末了还兀自得劲的在边上嚷道:“再来一个!再来一个啊!”那乐呵劲比起杨小玉实在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一路走走停停,将近一个时辰,东西没买什么,热闹倒是看了个够。杨小玉刚出来那会还是抑郁不已,现在却如出了笼的鸟儿,跟在红莲身后又蹦又跳,早忘了要打扫房舍一事。

这时随红莲走进一家布庄,一个矮矮胖胖,一身富态的妇女迎面而来,嘴上亲热道:“哟,这不是红莲姑娘吗?几日不见,出落得更水灵了,真是人比花娇啊。”

红莲显然爱听这话,脸色都柔和了些,不过仍故做矜持,漫不经心道:“我也是顺道过来瞅瞅,看看有没有什么中意的花色?”

接着有一搭没一搭的和那妇女闲扯着,自顾得看过布匹,挑着挑着突然道:“你小子也挑个样儿,做身新的,瞧你那一身寒碜的。”

杨小玉一愣,向周围看了看,才犹疑道:“是说我吗?”

红莲不可置否的继续挑着,那老板娘拉过杨小玉到布匹前,忙笑道:“可不是你么?哎哟,红莲姑娘就是心善,怪不得都说她是观音座下金童玉女转世啊。”

杨小玉心道这马屁拍得也够离谱的,金童玉女?!被她叱喝打骂过的人要是听到这话不知会做何感想?

大概会想死吧

杨小玉也不多想,喜滋滋的道了几声谢,看着满眼琳琅满目的布匹,摸摸这个,又碰碰那个,当真是瞧花了眼,半晌才停在一匹水红色的布样前,红莲也瞅见那匹布,印着暗花,绣着丝边,布料精致,眼看杨小玉就要开口,忙凑上前说道:“这匹布有什么好看的?来来,你看这匹多好,比那个好看得多。”说着拿起卷土黄色的粗布,不待杨小玉说什么就对老板娘道:“就这个了,给我裁三尺就够了。”

杨小玉拿起裁好的布料,郁闷着道:“谢谢红莲姐姐。”

红莲神态自若,道:“你去门前等着,我再挑会儿。”眼见杨小玉出了门,便走到刚才那匹水红色的布料前,道:“这样的给我裁四尺,一起多少银子?”

老板娘扒拉这算盘,道:“土黄色的五十文一尺,你挑的这是三钱一尺,总共一两三钱五十文。”

红莲问道:“没少的么?”

老板娘苦着脸,道:“你看我这小本经营”

红莲不耐的打断道:“一起六钱,我要了。”

老板娘一听这价,脸都急红了,惨声道:“你可是要我的命啊,最低一两。”

红莲商量道:“八钱好了。”

老板娘毫不退让道:“就一两,不能少了。”

红莲哼了声,道:“就八钱,多了没有。”

“九钱。”老板娘咬咬牙道。

“那我不要了。”

“”老板娘憋着没吐出一口血,心道这生意又白做了,只好不甘得点点头,连话都不愿多说。

直到红莲离开,里屋出来一个男子,问了声:“走了?”看见老板娘无精打采的应了下,才长嘘了口气,道:“可以了没亏本,换我在,她六钱就拿走了。”言语颇为知足。

老板娘瞪了眼,骂道:“你这没用的。”伸手理着布匹又道:“反正过些时候她就要嫁去堰洲,见不到了,阿弥陀佛。”

“真的?”男子很是惊喜,继尔同情的叹了声,道:“哎,不知道谁家的后生这般命歹。”

也不知怎的,红莲今日心情大好,买完布匹后,午时已至,也不回南宫别院,却领着杨小玉上了“观浪楼”。这“观浪楼”依湖而建,环境幽雅,乃是宁城数的上的酒楼,平日里有不少文士名流来此小盅几杯,生意道也算得兴隆,门前挂着对联子书“水碧山青宜入画,风和日暖人意好。”

杨小玉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来这样的地方,不由略微紧张,见周围落座之人都衣着体面,像是颇有身份,又看自己一身蔽旧,显得格外刺眼,不免生出几分难堪,轻声道:“红莲姐姐,你在这里吃,我去下面等你好么?”

红莲见他局促不安,甚不自在,鼻里嗤了声,道:“瞧你那窝囊样,又不是吃饭不给钱,怕个什么。”声量颇大,引得数人偏头看来,红莲毫不在意,又道:“还站着干吗?”

杨小玉只觉得周围的目光唰唰的刺过来,面色大窘,赶紧埋着头,别扭的坐下,红莲啧啧道:“瞧你这点出息。”边说边招来小二,翘着腿说:“来个‘相思鲈鱼’,一份‘蟹黄豆腐汤’,再清炒个芽白。”言语间像是颇为熟悉。

小二点头哈腰重复了一遍菜名,道:“红莲姑娘你稍侯着,马上就给你上。”

在座之人一听红莲之名,便有不少人打量过来,然后低声交头接耳,红莲见不得如此鬼祟,一掌拍上桌子,喝道:“看什么看,你,就是说你,还看!嫌命长了是吧。”

众人也不知道她口中说的那个“你”是谁?都赶紧坐正,目不斜视,省得殃及池鱼。

过了会饭菜上齐,才吃了没几口,忽然听见楼下有人大喊:“冯员外,你家有喜了,你夫人这回生了个大胖小子。”然后就看见邻席一男子,面露喜色,丢下块碎银子,欢天喜地的向楼下跑去,直恨少生了两条腿。座上议论纷纷,有说喜得贵子的,有说冯员外前面都生三女儿了,难怪这么高兴,红莲在边上分外感慨,也不甘落后的说道“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狗佩铃铛跑的欢啊。”,此话一出,当下就有几人喷了一地茶水,咳嗽不已。

用过午饭,二人回去别院,沿途红莲又买了些杂七杂八的闲物,杨小玉是大包小包的抗着提着背着挂着,走得好不辛苦,心里道这顿饭加这三尺布来得可真不容易啊。

快到别院时,突然见一匹快马飞驰而来,一黑衣人低伏着身子,不停扬鞭,行色匆匆,惊得路人避让不及。其后却有一人徒步追赶,速度竟比马还快上几分,红莲咦的一声,她看出那黑衣人已是人骑皆疲,甚不得力,此刻怕是强弩之末,果然听得那追赶之人一声低啸,腾空跃起,手中精光一闪,一剑刺向那马上之人,黑衣人闻得一缕劲风袭来,却是无力躲避,只好一个翻身滚下马背,险险逃得一命。

那追赶之人看一剑刺空,半空一个侧身,又是一剑朝那黑衣人刺去,招式狠辣,竟是非要致那人于死地,此时那黑衣人已是滚到墙边,避无可避,心头一惨,难道千里亡命,好不容易来到此处,竟然是功亏一篑,突然眼角红影一闪,一股力道将他拂向一边,那追赶之人势在必得的一剑竟是又落空了,然后就看见一红裳女子立在他身前,叱喝道:“什么人?敢在这里撒野?”

那追赶之人眉头一皱,没想到紧要关头有人出手相拌,看这红裳女子身法快捷,不像是个好打发的料,再想杀那黑衣人定是颇多困难,这一寻思,也不欲多做纠缠,一个纵身,收剑逸去。

红莲本提防着他再下杀手,却不料对方却是一击不中,随既退去,再想追赶已是不及。回身看那黑衣人,见他一身血渍,气息紊乱,正跌跌撞撞走到南宫别院的门前,有气无力地扣响门环,急切的喊道:“开门,快开门。”

红莲疑惑的走上前,问道:“你是要找谁?”

黑衣人目光散乱,站立不稳,只觉得眼前一阵发黑,竟是再也支撑不住这残躯败体,一头栽倒在地,喃喃道:“我要找南宫夫人,十万火急。”

第十章 江湖又掀风波起(下)

南厢竹楼,那一串风铃在微风中不时低声吟唱着,似乎在诉说这许多年来无人明了的心事。

林云垂首而立,听着耳边那喋喋不休的叮当声无端的生起一种烦躁之意。

南宫夫人懒懒的靠在窗前,这时一阵疾风吹来,她顺手夹住一片飞落的树叶,神情似笑非笑,像是个天真少女捕捉到一只蝴蝶的表情,温柔又怜惜,缓缓道:“你知道我在想什么莫?”

林云摇头,道:“奴婢不知。”

南宫夫人看着那片叶子,翠绿欲滴,在手掌中轻飘飘的,似乎只等着一缕风拂过,它便会化做一只蝶,往天涯而去,她浅笑着,略带自嘲道:“看来我是真的老了,总爱问些莫名其妙的事。”

良久,南宫夫人就这么怔怔的出神,脸上忽然忧愁,忽然欢喜,忽然独自的笑出声来,又忽然无谓的微微叹息,终归是要落寞的,这冷清人生又何必在这个夏日做徒劳的挣扎。

这时忽然听闻一阵脚步声,很是急促,还未进门,就听见红莲在外高声呼喊着,南宫夫人眉头一皱,就看见红莲负着个人,一把推门而入。红莲喘着气,显然是一路疾奔过来,她将背负之人放在椅上,便急忙将刚才发生之事道来。

那黑衣人已是昏迷过去,他满面风尘困顿,当是长途跋涉而来,臂上腿上都草草的扎着绷带,被血水浸成紫黑色,左肋处一道口子自下往上,肌肉翻滚,约有寸许深,想必是新伤不久,还未来得及包扎,正泊泊淌着血,伤势颇重,已是气若游丝。

南宫夫人一眼看去,甚觉面善,忽然低呼一声,像是极为意外,她急自怀中拿出个玉瓶,倒出颗黄豆般大小的碧色药丸,捏拿住黑衣人下颔,手指一错,将那药丸投入他嘴里,又吩咐林云喂他服下口温水,双手似掌似指,不停的拍打在黑衣人周身穴位上,约莫半盏茶的时间,南宫夫人脸色酡红,仿似饮酒上面,额头汗渍隐现,一缕淡白色的雾气在她口鼻间呼出吸进,只见她神色凝重,一掌击打在那人的“膻中穴”上,黑衣人啊的一声,吐了口黑血,幽幽醒转过来。

他睁开眼睛,见南宫夫人就在眼前,止不住激动的喊了声:“小姐。”,表情像是快要喜极而泣,刚准备跪地叩拜,怎奈身子虚弱的紧,一个踉跄跌倒在地,林云忙将他搀扶住,他却挣扎开来,一把拉住南宫夫人的衣裙下摆,带着哭腔道:“小姐,飞鹰有难。”

南宫夫人面色一变,目中精光逼人,沉声问:“到底出了什么事,快与我细细道来。”

黑衣人情绪难以自制,牵动伤势,哇的声又吐出口鲜血,溅得南宫夫人素白的裙角处,一片腥红,触目惊心,眼看他气息不续,一条命如风中残烛,南宫夫人不由大急,低身一掌印在他背后的“京门穴”,催动真气,缓缓渡入他体内,竟是要强留他一线生机。

黑衣人得这道真气相助,精神一振,强笑道:“小姐,别浪费真气了,我中了阎十三的‘腐尸掌’,气血败坏,这一路上已是苟延残喘。”黑衣人口中的“腐尸掌”乃是武林中有名的三大歹毒掌力之一,中者七日内不得独门解药,便会全身气血腐败,生机断绝。

南宫夫人目光闪烁不定,也看不出是什么意思,问道:“湘西‘毒门’阎十三?‘飞鹰堡’与他一南一北,素无瓜葛,他为何要下此杀手?”

黑衣人恨声道:“小姐有所不知,这些年来,漠北新立一教派,教名‘天神宫’,这‘天神宫’宫主也不知是何来头,终年一身黑袍罩体,脸着银色面具,武功亦是不弱,初来乍道,便连败漠北数名高手,后来竟是指名约战堡主,堡主自是懒得理会这等跳梁小丑,想‘飞鹰堡’雄踞漠北数十年,岂是你个刚立教的小门小派所能比肩,谁知那‘天神宫’宫主约战不成,又生一计,他广为笼络武林高手,投其麾下,短短数年内,也不知他用了什么手段,竟使得‘天神宫’一再壮大,那阎十三也是受他招拢而来,任宫中护法长老一职。”

听到这里南宫夫人才略显动容,心道那阎十三一向心狠手辣,独来独往,在武林也是数的上号的凶人,竟甘心为“天神宫”所用,这“天神宫”宫主到底是什么人?他笼体罩面,显然是怕人认出,这倒要颇费一思量了。

黑衣人喘着气,虚弱道:“有道是一山难容二虎,‘天神宫’羽翼已丰,竟是不把‘飞鹰堡’看在眼里,三番两次的挑衅,使得两方关系剑拔弩张,一触及发。谁知在这紧要关头,郭子路这个畜生,竟然私通外敌,与那‘天神宫’里应外合,趁着他当值的那天,大开其路,助‘天神宫’夜袭飞鹰。”说到这里他已是满面惨色,似乎又见那一夜刀光剑影,血雨纷飞,多少并肩战斗过的兄弟,一个个倒下,热血渐冷,豪情不再,他忽然哈哈大笑,直到眼眶中溢满泪水,继续道:“想我们‘飞鹰堡’纵横漠北数十年,没倒在敌人的刀剑之下,却因郭子路这忘恩负义的小人而倾倒覆灭,不甘,我不甘啊。”他情绪激动,体内气息大乱,南宫夫人感觉渡过去的那道真气再压制不住其伤势,急切颤声问道:“我哥哥如今何在?是否已遭遇不测?”

他七窍都已溢出血渍,面色灰败,眼看再难活命,他紧紧拉住南宫夫人的衣袖,奄奄一息道:“小姐,我亡命千里前来报讯,堡主被困‘凌宵谷’,速速救”这句话却是永远说不完了,南宫夫人伸手将他双目抹上,此刻,那黑衣人蓄在眼眶中的泪水才缓缓滴落下来。

南宫夫人看着黑衣人余在脸上凄凉绝望又愤恨的神情,柔声道:“你放心的去吧,我飞鹰儿郎个个都是铮铮铁骨,快意恩仇,他刺你一剑,我便要还上十剑,他们让你流一滴血,我定要他‘天神宫’血溅十步,尸横遍野。”说到后面话如寒冰掷地,恨意噬骨,林云,红莲在一边竟从心底浮起一丝冷意,硬生生的打了个寒战。

随后南宫夫人沉默良久,过了会才沉声道:“林云,你传我命,三日内遣散别院丫鬟佣工,多派些银子,也好让他们另谋生路。”

林云听此话,心中一紧,隐约揣度到其中原由,却是不敢怠慢,应声道是。

南宫夫人又瞧向红莲,轻道:“红莲,你在我身边也近十年了,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你也去吧。”

红莲闻言,大惊失色,惶恐的跪倒在地,悲声道:“夫人,不要啊,不要赶红莲走,红莲要跟着你一辈子。”

南宫夫人苦笑一声,抚过红莲的脸颊,道:“你这傻孩子,年尾堰洲王家就要上门迎亲,你能跟我一辈子么?”语气中满是怜惜,又道:“去了王家,记得收敛下你这脾气,要不会吃亏的,懂么?”

红莲伏地哭着,口中呜呜道着不要,林云在边上看着闷得慌,一股离愁别绪的酸楚挥之不去。

猛的见红莲昂起头,眼中泪水直掉,面色却是平静坚决,她道:“夫人,你若铁了心赶红莲走,那我就死在这里,红莲虽是一介女子,却也知道什么是恩,什么是义,夫人要我做那忘恩负义之人,却是万万不能。”说完就自怀中拿出把匕首,横在颈上,只道听得一个走字,就此抹下。

南宫夫人见她神情坚决,既感慨又无奈的叹了声,道:“你这丫头,怎么这般犟?”摇摇头接着道:“你这便与林云一起下去,安排好遣散事项。”

红莲这才放下心来,赶紧抹干净泪水,起身随林云退去。二人出了门,林云忽然问道:“刚才夫人若真要你走,你真会?”边说边比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红莲“”

林云见她面色不善,就称赞道:“真的!挺真的。”

南宫夫人听二人脚步渐远,这才从怀里拿出一枚扳指,这枚扳指也看不出是何物所制,非金非银,上面还有几丝锈渍的痕迹,细看之下,却见扳指上还刻着几个蝇头小字。

南宫夫人拿着这枚扳指呆呆出神,没想到终有一日,还是要找他。

第十一章 月黑风高杀人夜

农历丁亥土年,六月小,初十日。

丙午水月,己丑火房危日。

危日。

宜:出行,交易,求官,纳畜,动土。

忌:登高,行船.安床.入宅.赌博。

丑时,夜黑风急,伸手不见五指,宁城已是一片寂静,更夫敲响铜锣,呼喊道:“天干物燥,小心火烛。”,那悠长的声音在夜色里一波波荡漾开来,说不出的寂寥,直沁人心。

半刻之后,但见一人提着盏幽幽灯火,缓步走来,灯光映得他须发黯淡,只见他年近古稀,佝着腰身,搭拉着眼皮,像是睁不开似得,面上深一道浅一道的褶子,就如风干的橘子皮,他走得很慢,每走几步都会剧烈的咳嗽一会儿,像是要把五脏六腑全咳出来一样,直让人觉得他下一刻就要死去。

他走到一所宅院前停下,嘎嘎的怪笑着,声音犹如钝刀割肉,撕扯不断,那灯火明暗不定的在他脸上摇晃,越发衬得他的笑容有种说不出的诡异可怖。

忽然间,周围闪出数十道人影,这些人影有高有矮,有胖有瘦,却都是一身夜衣,黑巾蒙面,如鬼魅般的聚在那老者身前,跪拜不起。

老者嘶哑着声音,低声一字一字道:“斩,尽,杀,绝。”这短短四字,像是来自冥间的咒语,带着一丝嗜血的兴奋,这诡异老者也仿似化作钩魂使者,眯着的眼睛微微睁开一道缝隙,迸发出一片森然寒光。

天地间一派萧杀。

那群黑衣人顿时四下散去,就像从未出现一般。

老者低头又是一阵猛咳,只是脸上仍带着那丝诡异的笑容,一个人若在睡梦中被杀,是不会痛苦的,特别是这群黑衣人的剑都很快,快到让人发不出呻吟,就永远在这无尽的黑夜里长眠。人老了,心总会软的,老者想道这几年他已经不太喜欢听见悲呼惨号,不太想看见血水腥红,所以每次杀人他都会很温柔,很仔细,像是在品一道好茶,赏一副好画,杀人也是一种艺术,你若是不懂,那不过只是个屠夫罢了。

这时一个黑衣人跃出宅院,悄无声息的落在老者的身前,单膝着地,轻声急道:“长老,属下们四处查看过,南宫别院内已是空无一人。”

老者像是听到件极为有趣的事,咧开嘴无声的笑着,这不是更有意思了么?他浑浊的眼珠渗出丝近乎疯狂的光芒。逃?是往南宫世家搬援救兵?还是远遁避世以活性命?

只是,这天罗地网早已铺开,纵然你腋生双翅膀,也不过是徒劳挣扎。

老者挥着手道:“追。”

便见那群黑衣人,宛如夜鸟,或南或北,顷刻不见。

老者又提着灯笼,佝着背,一步一步踩着这深沉夜色,向远处隐去,心里想着,这么好的夜却没有人死去,未免有些遗憾。

天色破晓,一辆马车咕噜咕噜沿着小道一路驶来,滚动的车轮碾碎了这黎明的平静,惊得周围树杈上的鸟雀不安的直扑腾。

赶车的马夫一身露水,脸色疲倦,他连赶了好几天的路,昨夜又是一宿没睡,此刻已是打着哈欠,瞌睡得要命,有气无力的甩着鞭子赶马,口中喝道:“驾,驾。”

这时,一只素白的手,微微掀起车前帘子,一女子清声问道:“车夫,这到堰洲还需多少路程?”

车夫估摸了下回道:“午时之前应当到得。”

那女子哦了一声,将帘子拢起,这才看见她的面容,疏淡的眉梢,脸上细斑点点,她牢骚道:“闷一晚上了,也吐口气啊。”那神情语气不正是红莲么,说完,见林云仍在一边闭目假寐,毫无醒来的意思,倒是杨小玉看她掀开帘子,也跟着把头探出车蓬外,大口地呼了几口气。

山野清晨,空气清新,一股清凉气息扑面而来,使得二人精神一振。

杨小玉打小就没离开过宁城方圆百里,这一路行来,看什么都觉得新鲜,这会听车夫说午时就能到堰洲,不由兴奋的举目遥望,好象堰洲就近在眼前似的。红莲瞅了眼他,心想这小子精神倒好,不去做贼真是可惜了,不满道:“给我安份点,别动来动去的。”

杨小玉缩缩脑袋,顿感无趣,这才老实的坐下,百般无聊的拿出根头绳,翻起线格子来。红莲见状,眼睛一亮,这倒是个派遣无聊的好法子,自己怎么就没想到呢?她先哼了声,才道:“你这小子怎么老爱玩些女孩子的东西,真是没点出息。”看着杨小玉一头雾水的样子又解释道:“不知道么?翻格子是会下雨的,这天要是下雨了,路该多难走啊?你真是不做一点好事。”说着一把抢过杨小玉手中的头绳。

车夫在外头接道:“姑娘,这天没雨下,今早上有雾。”

“赶你的车去,要你多嘴。”红莲恼道,说着不再理会,聚精会神的翻着线格子。

杨小玉颇为委屈,却是敢怒不敢言,自己不就是翻下格子嘛,怎么就没出息了?怎么就不做好事了?越想越是憋屈,忍不住问道:“你翻就不会下雨了么?”

红莲头也不抬,道:“过了十八岁翻格子就不会下雨。”

林云一听这话,心里闷的慌,这觉是再睡不下去了,这一路危险重重,这二人竟然有心思抢着玩。红莲见她醒来,又一把将头绳扔给杨小玉,拉住林云道:“快于我说说,夫人交代你什么了?不搞清楚,我心里不塌实。”

林云已知堰洲将至,便示意红莲放下帘子,这才道:“等到了堰洲,我们三人就乔装打扮一番,我扮做夫人,他扮做少爷。夫人的意思是让我等混淆他人耳目。”

红莲又问道:“那夫人去哪里了?怎么不同我们一起?”

林云摇着头道:“夫人说他携少爷自有去处,叫我们行至南宫世家,将‘飞鹰堡’遭劫一事禀报南宫老爷。”

红莲还是不太懂,道:“夫人为什么不亲自去南宫世家搬援救兵,可还是心存芥蒂么?既然如此又何必命我们前去?”

林云心道南宫世家离漠北路途遥远,就算有心相救,也是远水解不了近渴,夫人应该是另有打算,所以才定下这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之计。那日夫人交代自己时,神色凝重说:“‘天神宫’数年之内便平地崛起,其幕后操纵势力必然深不可测,既然要灭‘飞鹰堡’又岂会放过自己,定会在这几日内,布下天罗地网,势必要斩草除根,以绝后患。我在明,敌在暗,不得不深思熟虑,周全应对,否则一步错,满盘皆输。你们三人一路千万小心,务必得拖上他们七日,切记,切记。”

林云想了会道:“这个夫人并未交代,想必已有打算。”

红莲这才哦的一声,忽又疑问道:“那我扮做什么人?”

林云道:“你还是丫鬟。”

“”,红莲颇不甘心的暗自愤恨着,你们一个成了夫人,一个做了少爷,哼,好的很啊,当下火气上涌,把帘子一掀,怒喝道:“你没吃饱吗?赶车赶得这么慢!不想要银子是吧?”

车夫“”,低头闷声继续赶车。

第十二章 亡命天涯落魄行(一)

堰洲与宁城相隔数百里的路程,此地民风朴实,物资丰盛,素有“鱼米之乡”的美称。没到过堰洲,便不会识得她的美,那青石小巷,那流水人家,那班驳失色的城墙,都在岁月的沉淀下,显得如此耐人寻味。

一辆马车自北而来,拉车的马不停啃哧的喘着粗气,慢腾腾的,极是疲惫,车夫也是强忍住一身困顿,提着精神吆喝着,生怕一个不甚,打个盹摔下车去,这时忽见城门在望,不由大喜,忙高喝几声,加了把劲,只想早点到地头,好生歇息下。

片刻之后车马进城,那车夫显然不是头一次来此,轻车熟路的将马车停在一家客栈前,跃下马车,高兴道:“姑娘,堰洲到了。”

这时车帘拢起,一个锦衣童子先跳了出来,兴致勃勃的四处打量,接着,一红裳女子才挽着位妇人,姗姗走下车来。车夫咦了声,记得好象是两位年轻女子乘车,怎么?想到这里不禁又看了眼那妇人,只见那妇人衣着华贵,面容虽是寻常,但盼顾举措姿态高雅,气质尊贵,实在面生的很。

“大胆,敢冒犯我家夫人,信不信我挖了你的眼珠子给人下酒。”红裳女子脸带寒意,开口斥责道。

车夫赶紧把头低下,他一路上委实被这红裳女子骂怕了,只觉得她是凶神在世,恶气凌人,忙哈着腰道:“小的不敢,小的不敢,还请姑娘莫要怪罪。”,听那红裳女子无谓的哼了声,将钱袋丢在他车上,车夫这才长嘘了口气,拿起钱袋在手中掂了掂,觉得这几日劳累算是值了,他缓缓的摸过身边的马匹,笑道:“好兄弟,你也累了吧,一会给你吃最好的草料,呵呵。”说着又纳闷的看那三人走进客栈,莫名其妙的想,也许是这几天太累,记不清楚了。

三人下榻客栈,在客房内稍做休息。

红莲神色神色恹恹,靠在桌边,一手托着下巴,一手抚弄着发丝,杨小玉自然不会去惊扰她,没事找刺激,见林云紧锁双眉,像是心事颇重。问道:“云姐姐,兰嫂可好么?”

林云展颜微微笑道:“你别担心,我已为兰嫂安排了去处。”说着摸摸她的头怜惜的说:“小玉,这一路苦了你了。”想着前途艰险,危机四伏,性命都是在刀尖游走,自己却将她拉入其中,不由心生愧疚。

杨小玉露齿一笑,满不在乎的说:“不苦啊,好玩的很,我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来这么远的地方呢,云姐姐你脸上带的是什么东西啊?”

林云用手指划过脸上一层薄如蝉翼似的事物,解释道:“江湖中管这叫易容术。”

“易容术?”杨小玉听后大感神奇,央求道:“云姐姐,我能学么?”

林云想到易容术虽是雕虫小技,难登大雅之堂,行走江湖却是颇多实用,道:“等到了南宫世家我就教你可好?”

杨小玉想着把脸一抹就能变成另外一个人,这多新鲜啊,高兴道:“那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到南宫世家啊?”

到的了么?林云自嘲着想,南宫世家位于六朝古都,距堰洲何止千里之遥,这路上就算一帆风顺也得近十日,这十日内自己一行人还不能暴露身份,夫人这才有时间从中谋划,营救飞鹰。想到这里深感此行担子沉重,若是途中生变故,自己性命是小,却是万万不可误了夫人大事,便道:“红莲,你这就再雇辆马车,我们连夜赶去江夏,再东下吴越。”

红莲还是那副恹恹的样子,嘟囔着道:“这么急做什么?”

林云看她模样不对,疑惑了下,就呵呵笑道:“你这丫头,可是思春了么?莫不是想在堰洲多待些时候,也好去见见你那位王家公子?”

红莲脸色通红,啐了口道:“亏你想的出来,他算哪根葱?我才不想他呢。”

林云哦的一声,忽然叹道:“听人说,自王家公子那日登门求亲后,回返堰洲就一病不起,至今未愈。”

红莲不假思索反问道:“我怎么没听说过?”

林云神色悠闲,却不再言语。

红莲只觉得有千百只小虫在身子爬上爬下,一直痒到心里,想到自己开口一问,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难免又遭嘲笑,当下只好跺着脚,恼道:“我这就雇马车去。”,看了眼林云,见她仍是副漫不经心的神情,似笑非笑,越发显得面目可憎。走到门口,终是按耐不住,咬咬牙狠声道:“他得了什么病?”

林云这才道:“相思病。”

砰的一声大响,红莲已是甩门而出。

夕阳西下,山道上孤伶伶的驶过一辆马车,车夫一脸的不满,这雇车之人放着大路不走,偏要走小道,真不知是何道理?若不是看在银子份上,谁会讨这苦吃,眼看前面又是片坑坑洼洼的石子路,心痛着想千万别把马匹的蹄子给划伤了,要不可真够得不偿失的。

车中三人各怀心事,一路无话。这时,听得马嘶的一声长叫,马车停了下来,车夫在外说道:“俩位爷,山路狭窄,还请让个道。”

林云听得心中一紧,微微掀起车帘一角,但见道前有俩人,一站一坐,那站着的人背向马车,一袭白衣,身高七尺有余,肩负一把四尺许通体墨黑的长剑,大刺刺的站在路中间。他边上的一处石坡,坐着个二十多的年轻人,那人面貌皎好,一张脸比女子还要白上几分,他身着锦衣玉带,衣上镶金绣银,被夕阳一映,光华耀眼,让人觉得说不出的诡秘不安。

那年轻人的笑滑腻腻的,像是条冰凉的蛇在背脊上蠕动,他站起来,走向马车,举手投足像是有着种奇异的韵律,妩媚妖异,他的眼神带着三分冷酷,三分无情,三分残忍,还有一分疯狂。

他轻轻笑着,就如一个廉恭有礼的晚辈,道:“南宫夫人,海棠在此恭候多时。”这笑声也透出一丝阴柔,让人听得不寒而栗。

林云瞳孔一阵收缩,要说近几年江湖风头最劲,名声最盛的几个年轻人,眼前的这个人绝对能名列其中,传言他的刀已经快到能斩断流水,巧到能在一颗黄豆上刻字,只不过比他的刀更出名的是他的人,他有着比女子还要动人的妩媚,比女子还要狠毒的心肠,比女子还要好听的名字,是的,他叫秋海棠。

红莲不耐的拂帘而出,一个轻身落在地上,开口就骂道:“你这个不男不女的家伙拦在这里做什么?好狗不挡道,滚一边去。”

秋海棠脸上的笑更加柔媚,都渗得出水来,道:“这位姑娘好大的脾气,海棠好言相待,特邀夫人往‘天神宫’小住数日,夫人通情达理定不会拂我一片好意。”

红莲闻言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柳眉一竖,道:“原来你们是‘天神宫’的走狗,想邀请我家夫人,你们还不配,脸上的粉抹得倒厚,当真是厚颜无耻。”

秋海棠的脸搐动了下,笑得越发阴沉,他看红莲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死人,这时那背负长剑的白衣人转过身来,饶是红莲大胆泼辣,在看见他面貌时,仍是一阵寒意涌上心头。那白衣人生着张马脸,脸上纵横交错也不知有多少道伤痕,使得五官都已模糊不清,只有那双眼睛,空洞,冷漠,没有一丝感情,既无视他人也无视自己,那车夫啊的一声惊呼,像是见到鬼怪一般,浑身哆嗦的倒在地上。

那白衣人一步一步走近马车,一只手稳稳地握住剑柄,红莲只觉得呼吸不畅,一股杀气,逼人而来,不由默运真气相抗,杏眼一瞪,喝道:“站住。”

那白衣人遭此一喝,长剑脱鞘而出,剑光耀眼,竟使得夕阳都黯淡了光彩。只闻啊的一声惨叫,那车夫已是倒地毙命。好狠的剑,一剑穿心,红莲实在未料到他会向一个没有武功的车夫动手,怒极反而平静下来,不耻道:“连个不会武功的人也杀,当真是丧心病狂。”

白衣人仍是一脸冷漠,没有表情,那死鱼般的眼睛直直的看向远方,露出一抹讥讽,对他来说杀一个人和杀一条狗没有区别。

秋海棠看那车夫的心口慢慢渗出血水,将胸口布料渲染的一片鲜红,他像是颇为满足的吸着空气里那丝淡淡的血腥味,语气仍是那般舒缓,道:“不知道此刻夫人有没有做好打算,随海棠移驾‘天神宫’?”

车中,林云紧紧的握住杨小玉的手,低声道:“你怕么?”

杨小玉见那车夫惨死当场,已是骇得颤抖,却咬住嘴唇道:“我不怕。”

“那好。”林云温婉一笑道:“没什么好怕的,这些恶人你若怕他,他只会更嚣张。”说着牵住杨小玉,一手拂开帘子,走了出去。

第十三章 亡命天涯落魄行(二)

夕阳将尽,那抹余辉泼洒在这荒岭之上,照映得林云三人面呈淡淡的金色,秋海棠背光,眯着眼睛,看不大清楚“南宫夫人”的神情,只觉得她一派从容淡定,尽显大家之气。

林云吩咐杨小玉避开一边,惟恐那白衣人又突下杀手,她难以自保,这才道:“‘天神宫’不远千里,盛情相邀,实在是令人难却。”她目光扫过对面二人,笑道:“怎奈妾身另有要事,不得不辜负秋公子这份好意,还请秋公子代为传讯,禀报天神宫主,就说来日妾身必将登门造访,以谢他这番关怀之情。”

秋海棠像是早已料到会如此,微微摇首叹道:“夫人既然有要事在身,海棠也不便多做打扰。”说着他忽然展颜一笑,像是一条五彩斑斓的蛇吐着信子,道:“夫人,你看这天色已晚,荒山寂寞,倒不如就让海棠送你一程,略表心意。”

林云婉声相拒,道:“秋公子美意”话未说完,但见一袭刀光自秋海棠腰间掠起,银光闪闪,已到了她身前。

这一刀好不快捷,有若急电,眨眼间已攻出七招,刀式诡异,沿着林云手足少阴肾经幽门,通谷,阴都,石关,一路挑了下去。

林云平地跃起,凌空一个鹞子翻身,堪堪避过这一刀,人尚在半空,她水袖迎风一展,手里已握住一柄明晃晃的软剑,光芒吞吐不定。

相隔数丈,秋海棠挥刀直指,口中却还兀自绵绵道:“早闻‘墨门’袖剑,武林一绝,今日海棠倒是要见识了,还望夫人手下留情。”

林云面上带笑,暗自运转真气,以提防他再做偷袭,心想这人阴险狡诈,出手不动声色,自己端是要小心,口上却道:“秋公子少年英雄,名享武林,何必如此过谦。”

红莲在也是严阵以待,紧紧盯着那白衣人,防他与那秋海棠连手夹击,但那白衣人却是毫无动作,木然的站在一边,眼神中仍是空无一物,仿佛周边的一切都与他没有一点干系。

但见秋海棠步履轻移欺身向前,身法飘忽不定,手中那柄缅刀,忽左忽右,一招未尽又生出一招,只见他周身刀花朵朵,煞是好看。林云却是凝神以对,审敌度势,舞起一片剑光,当真是风雨不透,滴水不漏,与之纠缠在一起。武林中人鲜有人使软剑缅刀,此番二人斗在一起,都是存着试探之意,一个是招式奇诡,难辨虚实,一个是紧守心神,含而不发,这一来一往,直绕了十多个圈子,竟是连兵刃都未触碰一次。

林云心里急切,知道此地不可久留,再等些时候对方援手一到,自己三人就真是插翅难飞了,这一疏神,招式露出丝破绽,秋海棠刀光一凝,趁虚而入,直取她左臂,林云一个侧身避过,谁知这一刀后势连绵,未等刀劲变老,又是横扫过来,秋海棠脸上浮起抹轻蔑笑意,这一刀下去胜负已定,“墨门”袖剑不过尔尔。

忽然只林云一声清喝,顿生异变,她腰身极为诡秘的一旋,又是险险避开对方这势在必得的一招,手中剑光随之暴起,顺势攻去,这几下变化极快,兔起鹘落,只见场中刀光逼人,剑气如虹,二人都是不再留手,全力相搏,招式之快竟是看不清他二人动作,一阵细密的金铁之声,也不知两人刀剑相交了多少次,但听得林云清叱一声:“着!”跟着秋海棠低呼叫喊,叮叮数响,二人纵来跃去,交错而过。林云落到马车边,那柄软剑犹自光华闪烁,宛若灵蛇,秋海棠却是退到白衣人身边,单手捂胸,一片血渍自指缝间不停滴落。

秋海棠按住几处穴道,脸上肌肉因伤痛微微搐动着,却还强笑道:“多谢夫人手下留情,只是,那后面几招好象不是‘墨门’剑法吧?”

林云轻笑道:“妾身所学驳杂,倒是让秋公子见笑了,适才下手略重了些,还望公子性命无忧,否则这大好年华就饮恨黄泉,岂不是大大的可怜么?”

秋海棠听她语带嘲讽,郁闷难当,心中直恨不得将她碎尸万段,脸上却是笑得更浓,道:“托夫人吉言,海棠一定长命百岁,就怕是夫人看不到那天。”

林云哦的一声,疑惑道:“秋公子还会算命的么?那怎么不给自己算算能不能见到明天的太阳?”话一落,人在数丈之外便挥剑刺出,好象能隔空伤人似的,秋海棠到此才脸色一变,眼看这一剑来势虽然缓慢,却偏偏让人生出种无处躲避的感觉,不禁心中惊疑万分,这到底是什么剑法?怎么这般怪异?想自己游历江湖,各门各派的武功招式皆有见闻,竟是从未看过这路剑法。

红莲在一边看着也是一头雾水,她与林云同得南宫夫人授艺,却是未曾记得夫人教过这些招式,难道是夫人私授于她?好象也只能做此解释了,不由心头不忿,暗道夫人偏心。

这时那白衣人横身挡在秋海棠身前,他看着林云这一剑刺来,空洞的眼神里竟多了一丝狂热,就像酒鬼看到美酒在杯,登徒子看见美女宽衣,他喉结滚动着,发出声声闷哼,犹如一只饿极了的狼,狠狠的看着林云,那柄四尺长剑,在他手里就像是女子手里的绣花针,说不出的轻巧灵动,林云只觉得气息一滞,竟有种递不出招的感觉,身行一绕,围着白衣人不停的转圈,只等他稍露破绽,就上前将秋海棠击杀。

秋海棠又恢复了那柔媚的笑容,像是对那白衣人颇有信心,他缓缓道:“夫人你可要小心了,我这位兄弟嗜剑成狂,每每见到精妙剑术就会以命相试,不死不休,可别换做是你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他生性心胸狭窄,吃不得半点亏,先前遭林云一番讥讽,已是怀恨在心,这会得了闲,自然是要讨要回来。

林云现在已是额冒冷汗,那白衣人右手持长剑,左手捏着剑诀,站在当中静止不动,就像是一尊石雕一般。自己不停的绕着他转,起先还不觉得有什么不对,谁知过了片刻,竟是欲罢不能,觉得只要自己脚步一停,那白衣人的长剑必然是以雷霆之势袭来,一剑毙命。心中不禁左右为难,强攻?他周身毫无破绽,收剑?却是势不由人。

旁观之人自然是体会不得其中凶险,正在红莲纳闷时,耳边响起一阵密语,却是林云施展传音密入之法说道:“这人武功以至化境,我胜他不得,你速带小玉先行离去,我稍后便赶来。”

红莲闻言大惊,也自袖中抖出一柄软剑,就要上前相助,林云仍是不停的绕着圈,她见红莲拔剑而来,脸色不由变了,嘴唇上下嗡动,再施展传音密入之法急切道:“你怎么这般糊涂,就算我二人连手也是毫无胜机,你们先走,我倒是可以放手一搏,以求生机,再图相会。”

红莲站在半途犹疑不定,留住怕于事无补,走掉又怕林云有个闪失,这时林云已是微感真气不继,无力传音,看红莲还在踌躇,厉声喝道:“还不快走,莫不是想死在这里?”

红莲听她声音凄厉,只觉得头顶一声闷雷炸开,心中是万般滋味,难描难画,看过林云一眼,返身将杨小玉夹在掖下,提气向前路跃去,心中只望真如林云所说她能稍后赶来相会,这几下变化出其不意,秋海棠虽想追赶,却是有伤在身,力有未逮,只好心有不甘的看着红莲二人逸去。

杨小玉听林云那一声厉喝,尚未回过神来,就被红莲夹起,一路急奔,只觉得耳旁生风,树木花草在眼中不停倒过,她紧紧捉住红莲的衣襟,心急如焚的问:“云姐姐怎么了?怎么不等她?”看红莲嘴唇紧闭,心中又慌又乱,口中哭喊道:“你放我下来,我要去找云姐姐,呜呜。”

红莲行至不远,找到个偏僻的山凹,藏身其中,正好可以看见来路,一会要是林云赶来就不怕错过了,这才将杨小玉放下,烦闷道:“哭什么哭,你云姐姐等会就赶来了,你哭成这样可是想你云姐姐死掉么?”

杨小玉一听这话自然是想哭都不敢哭了,赶紧抹干净脸道:“真的么?”

红莲心里也是没低,嘴上却硬道:“当然是真的,我难道还会骗你个小孩?”摆摆手道:“别做声,我们在这里等你云姐姐过来。”

二人靠在石凹中,相互依偎,只要稍微听到一丝风吹草动就小心翼翼的偷偷张望,这时,天色已暗,山野之中不停的传来野兽的嚎叫,气氛冷清荒凉,红莲呆呆的看着月亮,心里想,林云你一定要过来啊,若是没有你嘲笑我,这人生该多么寂寞呵。

第十四章 亡命天涯落魄行(三)

这夜星月黯淡,黑厚的云层仿似沉沉的压在心里,山野中狂风呼啸奔过,狂躁的拉扯着一棵棵树木,恨不得将所有阻挡他去路的障碍都撕碎嚼烂。

那些树木的倒影在地上摇晃起伏,乍一看,像是头张牙舞爪的猛兽要择人而噬,杨小玉只觉得时间过的好慢好慢,就如凝固了一般,一盏茶凉的时间,竟像是过了一辈子似的,她无助的看着红莲,还没说出话来,眼泪就夺眶而出,声音打着颤,带着哭腔问道:“云姐姐怎么还没来?她,她会来么?”

黑暗中,红莲沉默不语,良久才一手按在杨小玉的肩膀上,轻声道:“你留在这里别动,我返回看看。”说到这里停住,幽幽的叹了口气道:“若是我这一去不回,你也莫去寻我们,自己小心,姐姐护不住你了。”

杨小玉听这话,心口一痛,像是被刀扎了,她胡乱的摇着头,紧紧捉住红莲的手,哭咽着不知道该说什么。

红莲拂手挣开她,轻身跃上石凹,警惕的四顾张望了下,才伏身潜行,忽然见远处一条身影沿着山道急促行来,那身影踉跄不稳,一路跌倒又爬起挣扎着向前赶,红莲紧张的心都跳到嗓子上,借着微亮的月光,看清来人,顿时悲喜交加,一个纵身迎了过去。

红莲一把扶住那人,激动道:“你可来了。”

林云依着她,虚弱道:“快走,他们援手将至,快追过来了。”

红莲听她语气急切,连忙将她负在肩头,直朝刚才藏身的石凹奔去。

果然,不过片刻,就见一行黑衣人沿路细细搜查过来,那个带头的黑衣人道:“秋护法说那贱人已经受伤,跑不得多远,你们可看仔细了。”

黑夜中,那行黑衣人也是看得不大清楚,见到及腰的茅草,便挥舞刀剑砍削,怕有人藏匿其中。林云三人藏在石凹中屏住气息,都是暗求天上神灵保佑,千万莫被发现。只听得头上脚步声声,越逼越近,一人正走近石凹,红莲擦干手心汗水,悄悄握住剑柄,直待那人发现,就一剑刺去,心中狠狠想道,能杀几个是几个,好歹也拼个鱼死网破。那人见石凹中漆黑一片,也没进去查看,就拿着剑往里面胡乱挥了数下,方自走开。

红莲这才长嘘了口气,松开剑柄,忽然觉得脖子上有些热乎乎的粘稠的液体淌下,伸手一摸,有股淡淡的腥味,心头一惊,血?听那行黑衣人步声走远,渐不可闻,这才慌忙问道:“有人受伤了莫?”

林云低低痛哼一声,道:“不打紧,皮外伤。”原来那人挥剑刺探石凹时,已削中她,林云怕暴露行踪,愣是一动不动,一声不吭。

石凹中甚是逼仄,三人先后爬出,借着月光,但见林云脸色惨白,目中神光涣散,肩头一片殷红,再往上几寸就是咽喉要害,红莲看得一阵后怕,自身上撕下一块布料,给她包扎起来,哑着声音道:“你这般逞强做什么?”

林云微微一笑,无力言语,见杨小玉亦是神色担忧的看着自己,脸上犹有泪痕,不禁心头一暖,将她紧紧揽在身边,同时又颇为忧虑,那行黑衣人往前没追到人,定会返回再次搜查,自己被那白衣人剑气所伤,真气不聚,已是无力再战,离夫人所托七日尚差四日,这可如何是好?逃,只有逃了,逃得一日是一日,打定主意便道:“红莲,前有追兵,南宫世家是去不得了,我们往山上去。”

红莲犹豫道:“夫人不是命我们去南宫世家报讯么?我们绕路而行避开他们就是了,上山做什么?”

林云这才把南宫夫人交代之事,原原本本转述了遍,听完,红莲才恍然大悟的哦了声,当下也不再迟疑,挽住林云,黑灯瞎火的摸索着,往山上去了。

这座山延绵数十里,山势陡峭,遍地奇石林立,古木参天。红莲走在前面,一手搀住林云,一手挥舞长剑劈开荆棘,走得好不辛苦,偶尔看见不知是什么野兽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烁着幽绿色的惨芒,就提声怒叱,看能不能吓唬跑,又把脚步踩得重重的,想惊走蛇虫,省得万一踩到蛇,你踩它一脚,它回你一口,大家都不好受。

约莫走了数个时辰,眼看东方升腾出一抹亮光,这才能隐约看清路途,三人都是狼狈不堪,衣裳也不知被荆棘挂开了多少口子,红莲更是香汗淋漓,气喘吁吁,林云也是无力再走,道:“在这里歇会吧,一时半刻‘天神宫’的人也寻不到这里。”

红莲又是挥剑一阵砍削,清出一片空地,拾掇了下,转身却见杨小玉面朝东方,就地打坐调息,不竟奇道:“这小子会内功?”

林云见杨小玉心神沉稳,吞吐之间气息悠长,颇有些火候,看来就算没到气贯周天的境界,也差之不远,心道自己当初苦练不缀,也是一年有余才能气贯周天,她才不足一年怎么就精进如斯,难道是服过什么灵丹妙药?想着又觉得不可能,她哪里想的到,南宫夫人当初赠于鸿渐的那方玉佩,鸿渐已转送给了杨小玉,那方玉佩乃是极其罕有的万年寒玉雕琢而成,这等天才地宝对于修炼内功一途,实有莫大助力,杨小玉能在一年之内气贯周天,那方玉佩功不可没。

林云看着红莲一脸讶色,点头道:“我传了她些拳脚功夫,也是看她一个女娃子身世可怜,有一技在身也不怕受人屈辱。”

红莲听后讶色更甚,叫道:“还是个女孩?!好个臭小子”说着觉得不对,又改口嘟囔道:“好个臭丫头,连我都敢骗,看我等会怎么整治你。”瞪了眼杨小玉,却发现她早已凝神抱虚,不闻周边。

林云服下颗丹药,道:“快些调息打坐,也好恢复些精力,以防不测。”说着便闭目运气疗伤,只是真气到了那处被白衣人剑气所伤的经脉,却是寸步难行,暗叹着,看来这伤势一时难愈,心中又疑惑道,那白衣人到底是何来历?竟能催生剑气,绝对是高手中的高手,可自己就是想不出来武林中哪一号人物与他相符,想着他那张面孔模糊的脸,那空洞冷漠的眼神,那狠辣凶悍的招式,不禁摇摇头,直望再也莫要遇上他。

见二人先后入定,红莲只觉得一阵疲累袭身,却是不敢歇息,握着软剑在一边护法,想着昨夜那一番险到极点的逃窜,不由看着林云,心生感慨,喃喃道:“你我姐妹十年情份,互知冷暖,你若真有个三长两短,我就算舍得这条性命,也要为你报仇血恨,下次,我再不会舍你而去了。”说到这里却未曾注意林云的眼睑跳了几下,只当她入定不会听得,继续低声自语道:“莫看夫人对你严厉,对我纵容,其实你我心里都明白,夫人更看重的是你,你聪慧能干,办事牢靠,又会揣摩心意,别看我平日对你不屑一顾,其实心里佩服的紧,你知道夫人对我说过什么莫?她说她阅人千万,却是看不透你。”红莲摇头轻笑着:“连夫人都看不透你,更别说我了,但,我知道不管多危急,哪怕是生死攸关,你林云也不会置我于不顾,你知道莫?我红莲也是如此待你的。”说到后面,语声渐弱,几不可闻。

这时,太阳自酣眠中醒来,睁开眼睛,一缕缕恍若有质的金色霞光宛若流水,透过头顶的枝叶缝隙淙淙淌下,红莲忍不住伸出手掌捧起一抹阳光,独自温柔的笑了。

“红莲姐姐,你笑什么啊?”杨小玉已调息完全,正好看见这幕,心道,难道有什么喜事?

红莲悚然一惊,这丫头怎么醒了?她深感这问题棘手,根本就说不清楚,便无赖回问道:“我刚才笑了吗?”

“笑了。”林云也不知道时候时候醒了过来,杨小玉赶紧跟着肯定的点点头,生怕有人不认帐。

红莲没味道的呵呵干笑几声,含糊而过,心里暗道倒霉。

三人经这一番歇息,精神大见好转,也不多敢做停留,生怕“天神宫”一行人顺着痕迹寻来,又继续向山里走去,只想先找处水源,洗漱干净,吃些干粮。

第十五章 荷花满池红莲谢(上)

荒山野岭,人烟罕至,三人一路惶恐逃亡,却始终有种挥之不去的不安如影相随。红莲一路上话语渐少,始终冷着一张脸,只是偶尔流露出一丝焦虑,林云受伤未愈,杨小玉不过是个孩子,如今三人的安危都压在她的肩上,只觉得头顶头一把刀刃高悬,稍一疏忽,就劈斩下来。短短三天,她就如老了十岁一般,眼神沧桑满含疲倦。

逃亡本就是一条没有明天的路,不是死在敌人的刀剑下,就是死于自己心里的绝望中。

又是一天的落日时分,山岭中寂寥空旷,只听那夏虫鸣叫,树叶低语,在这落日的最后一抹余辉中,如此安宁。

三人都是疲累不堪,忽听得一阵溪水潺潺,寻声而至,走到一处山谷中。只见谷内松萝如烟,一道清泉自壁间淌出,一路叮咚有声,曲折轮回,杨小玉啊的一声欢呼,就跑过去,掬起一掌溪水扑在面上,畅快道:“这水好凉。”说着又喝了几口笑道:“还甜丝丝的呢。”

山谷清冷,只闻她一个孩童的天真笑语在谷中不停回荡,直让人心生几许落寞之意。

三人洗漱一番,就着吃了些寡淡无味的干粮,但觉溪水清凉,连心里的疲倦都淡了几分。

红莲忽然握住林云的手,低头闷声道:“我们能活的下去么?‘天神宫’如跗骨之蛆,不死不休,这般逃下去哪天是个头?”她长叹一声,抬起头,眼睛里布满血丝,越发显得心力焦瘁。

林云摇摇头,微微笑道:“我只知道‘受人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夫人待我们恩重如山,就算舍得这身性命,也没有什么遗憾的。”她的眼神坚定平和,似乎有着种能安抚人心的力量,她将手覆在红莲的手背上,缓声道:“别想那么多了,你我生死同路,就算是九幽黄泉也有我陪你结伴而行。”这话语气虽是轻柔,却说的斩钉截铁,不容有疑。

这时,忽然头顶传来一声鸣叫,杨小玉兴奋的指着半空,喊道:“那是什么鸟?飞的好高哦。”

林云随之望去,夕阳下,一只鸟或直飞或滑翔自上方掠过,她这两日伤势已好了几分,便运足目力,只见那鸟体形比苍鹰稍小,上体青灰,尾羽较长,却是一只成年鹞子。心中疑道,吴越之地哪里来得这等猛禽,难道是有人驯养,想到这里心中一惊,再看那鹞子也不飞远,只在她们头顶不断盘旋,更是肯定了这鹞子乃“天神宫”追踪寻敌之用,当下沉声道:“他们估计快追过来了,此地不可久留,快走。”

另外二人听这话是一头雾水,不知好端端的怎么又生变故,再看林云一脸郑重,不似说笑,当下略做收拾,又要继续逃亡。走了一段路,林云看那鹞子仍是不远不近,跟随而来,再看周围山石陡峭,也无密林遮挡,这般下去,“天神宫”一行人迟早要追踪而至,心中一片惨然,莫不是天要绝人?

这时只听来路一阵低啸,分明是有人用内力发声,声传数里,紧接着,四处接二连三啸声不断,彼此呼应,都朝着这方过来。林云拉起杨小玉,顾不得伤势在身,强行催运真气,施展身法,一路向前急奔,直盼着天色快黑,那鹞子夜不能视,也许还能觅得一线生机。

眼看天色终于是暗了下来,那鹞子已是不知所踪,林云这才缓了缓脚步,体内气血一阵翻涌,哇的声喷出口鲜血,身子摇摇欲坠,站立不稳,红莲自后面赶紧扶住她,急道:“你没事么?”

林云抹去嘴角残留的血渍,歇了口气,道:“我妄动真气,已是伤上加伤,看来……”她顿了顿,凄声道:“这次是凶多吉少,离夫人所托之日不足一天,我,我……”这时,她才注意到,山道已是越发逼仄,两边竟是悬崖峭壁,后有追兵步步紧逼,前途又是一条道,避无可避,插翅难飞,当下万念俱灰,又喷出口血来,脸色惨白骇人。

再看来路,隔着数里,但见星火点点,正有人手持火把,寻路搜来。林云顿觉一阵绝望如潮水般涌来,数日来翻山越岭,披星戴月,心里直被压得喘不过气来,没想到最后仍是无法完成夫人所托,难逃一死。想到这里,觉得浑身都似散了架,没有一丝气力。

红莲见她萎靡不振,一脸绝望,不由厉声喝道:“蝼蚁尚且贪生,你这是做什么?是要放弃么?”说着一把将林云负在背上,咬牙道:“要死也死在一起,你别想抛下我一个人独自去那黄泉逍遥。”

林云惨然的笑了笑,虚弱道:“你怎么还是这般满嘴胡说八道,有去黄泉逍遥的么?”

红莲艰难的爬着山道,也不顾那尖利的石子划破肌肤,也不顾那汗水迷湿了眼睛,眼看那数点星火越逼越近,心里反而一松,也笑道:“你知道我这一生最庆幸哪三件事么?”

杨小玉跟在后面,又急又怕,却看她二人还有心说笑,只觉得有种说不出的怪诞害怕,似乎比死更令人心寒。

林云好似要快要睡着了般,头靠在红莲的肩头,语气轻飘飘的道:“我猜不出,你说给我听吧。”

红莲用力的将她向上托了托,好让她舒服点,眼眶中泪水一颗一颗滚落下来,哑着声音道:“第一是得夫人收留爱护,第二是遇见了你……”耳闻肩上之人气息渐弱,不由提声催道:“林云,你听到了么?第二是遇见了你。”

林云这才含糊的哦了几声,强打精神,问道:“第三件呢?”

红莲刚准备说,却看见前路已至尽头,对面也是一座山岭,二岭之间,却有条绳桥悬挂两边,心中不由大喜,当真是“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不禁喜极而泣,喊道:“我们有救了。”说着就要上桥,突然,自身后袭来一道破空之声,慌忙侧身避过,只见一道暗器带着猛烈的劲风直坠悬崖,紧接着,就看见一个黑衣人手持火把追了上来,口里喝道:“贱人,看你还望哪里逃?”

红莲心头一寒,没想到他们追得这般紧,她将林云放下,急忙对杨小玉说:“你先扶她过去,我拦住他们。”好在杨小玉练过几日功夫,扶个人过绳桥还能为之,见情势危急,也没想许多,半挽着林云颤颤巍巍的走上绳桥。

那黑衣人一看二人要过桥,又是一阵大喝道:“给我留下。”说着又扬手发出一枚暗器,直取杨小玉后心。

杨小玉站在桥上,自是无力闪避,回头一看,红莲软剑横扫,将那暗器挑落,大声喊道:“你只管走,别停,这里有我挡着。”

这时,那黑衣人已是揉身而上,他将火把顺手掷向红莲,亮出一把雁翎刀,一招“铁索横江”拦腰砍去,势必要将眼前这女子逼到一边,也好砍断绳索,让那二人葬身悬崖。

红莲将火把挑开,身行丝毫不移,一剑直取对方咽喉,竟是一副拼命三郎的模样,也不顾对方刀式,就要拼个同归于尽。黑衣人自是犯不着与她这般斗狠,往后一掠,避过这一剑,就听得那女子冷哼一声,说了句:“孬种。”语气说不出的轻蔑鄙人。

那黑衣人顿时大怒,卷起一片刀光,攻了上去,却见那女子仍是副不屑的神情,脚步不移,手上一柄软剑见招拆招,忽直忽曲忽隐于袖中含而不发,端是精妙,任他刀势猛烈,一时半会竟是难退她半步。那女子突然手上一急,一连数招,一剑快似一剑,那黑衣人抵挡不得,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在地,只见眼前精光一闪,那柄软剑已如灵蛇一般,刺到喉前,吓得亡魂大冒,一个懒驴打滚翻到一旁,方留得一命。

那女子剑式已尽,无力追击,回身看那二人已走过绳桥,隔着近十丈远,见杨小玉正呼喊着叫她过去,再看来路又有几个黑衣人赶了过来,她笑了笑,面色古怪,也说不清是什么意思。

这时,林云已恢复了些,她怔怔的看着对崖,看那女子迎风而立,单薄的身影在这月光下显得格外孤绝,林云忽然慌张起来,好象意识到了什么,嘶声竭力喊道:“你不是说过不会弃我而去吗?”

也不知对崖的女子有没有听见,就看她手中长剑一挥,将那绳桥斩断,这一剑仿似斩断了世间所有的牵绊与不舍,那刹那间迸发出来的剑光,直刺的林云泪流满面。

第十六章 荷花满池花红莲谢(下)

绳桥已断,天险难渡,眼看再难追袭,那些随后赶到的黑衣人一个个面色难看之极,又是恐惧又是惊慌,仿佛有大祸临头,那个先前与红莲动手的黑衣人更是面如死灰,颤着声音吼道:“老子杀了你这个小贱人。”

这时传了一阵嘎嘎的怪笑,听在耳中,就如闷在心里的一只蛆在蠕蠕挪动,声音不紧不慢的道:“你也配称‘老子’么?”伴着声音,从狭道里走出个灰袍老者,满脸皱纹,丑恶难描,直让人生出种多看他一眼就会噩梦缠身,不得摆脱。

他一手搁置背后,像是极为劳累的捶着腰,每走几步,就剧烈的咳嗽一番,看似身行缓慢,却是短短几息之间,便已来到崖边。

一群黑衣人齐身跪倒在地,呼喊道:“恭迎左护法大架。”

那先前的黑衣人也是慌忙将长刀放下,头狠狠的磕在地上,没几下就已是头破血流,却还是不见停下,口中哀求道:“属下办事不利,让这贱人把绳桥砍断,还望护法大人念在小的一片忠心,能网开一面。”说着身子打着抖,显得是惧怕到极点。

灰袍老者看着对崖,皮肉不动的笑着,仿似听不到那黑衣人的哀求,然后他看着崖边的女子问道:“你想怎么死?”

这句话问的就好象熟人见面打的招呼,什么“你吃了没?”“最近怎么样?”,看着灰袍老者那副笃定的神情,看着周围那些势如恶狼的黑衣人,看看对崖,又看看天上的月亮,红莲忽然笑道:“这也是你说了算么?我若是自己跳下着悬崖呢?”

灰袍老者浑浊的老眼精光一闪,道:“不妨试试?”话一落,他老态龙钟的身形突然快似鬼魅,众人只觉得眼前一花,就见他已到了红莲的身边,一只枯槁的手扣在她的脖子上,灰袍老者嘎嘎的笑着,舔着嘴唇,涩涩的道:“好嫩的脖子,你的血一定很甜。”

红莲刚想动剑,就已受制,知道自己的武功差这灰袍老者太多,没有丝毫生机,本来还想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看来现在只有亏了,她闭上眼睛,淡然的笑着,死是什么样的滋味呢?一定会很痛吧。

灰袍老者悠然道:“想好了么?”

红莲呵呵笑出声来,道:“老死。”说完颇为得意,好象并不在乎对方稍一用力就能扭断自己的脖子。

灰袍老者眯着眼,像是在考虑,然后听他道:“主意不错,那我就在你身上留下九十九道伤,再成全你的心愿。”他嘎嘎的怪笑着,像是马上要看到件好玩的事一样。

他松开手,缓步度远,对着那群黑衣人,一字一字慢慢说道:“听懂我的话了莫?谁若是要了她的命,就准备就给她偿命。”说完一挥手,作壁上观。

那先前在地上磕头的黑衣人得听此言,赶忙跃起身来,率先攻了上去,周围数人见状也纷纷亮出刀剑,红莲顿时只觉得身边,刀光剑影,重重幕幕,当真是躲无可躲,避无可避,不由大笑一声,清喝道:“来的好。”手中软剑一振,就往那刀光剑影中去了。

那群黑衣人好象颇有默契,都不与她正面交锋,只依仗着人多慢慢游斗,抽得空子,就一招击出。红莲手中招式四方八合,左拨右挡,袖里软剑如灵蛇出洞,精光乱灿,挥洒自如,也不顾惜气力,只觉得这一生都未如此尽情尽意施展过,一时竟逼得那群黑衣人难以近身。

这时一缕劲风刺向她身后,红莲想反手搁挡,却是内劲不续,只觉得后背剧痛,闷哼一声,身子不由向前一个踉跄,又是一道刀光自右袭来,勉强的一拨,左边又数把刀剑齐现,当下再难抵御,只见一刀划破她左肩,一刀割裂她左肋,一剑更是将她右手手腕经脉挑断,只听“哐当”一声,软剑已是掉落在地,红莲死死的咬住嘴唇,硬是不做叫喊,跌倒在地上,艰难的伸出左手,又要将那把软剑拾起。

耳中仿似听到那群黑衣人戏谑的笑声,她喘着气,挣扎着站起身,摇摇晃晃的挥舞长剑盲目乱扫着,已然毫无章法,不成招式。

一刀划破她的脸颊,一剑刺进她的右腿,又一剑挑断她脚踝经脉,血水漫过她的眼睛,好模糊,怎么什么都看不清楚了,她想伸手擦拭,又是一刀砍过,齐掌将她五指削去,她痛的脸色惨白,翻滚在地,不肯呻吟,不能求饶,死也不要让这群畜生得意,她手肘撑着地,费力的爬起来,唰唰几缕刀光掠过,又是数道伤口加身,衣服已被血水湿透,膝盖一软,再也无力支撑,翻倒在地上,只觉得身子好沉,越来越冷,冷得牙关打颤。

恍惚中好象回到了南宫别院,夫人正温和的摩挲着她的脸,说:“红莲,苦了你了。”她梦呓般的摇着头,急忙道:“夫人,红莲不苦,不苦。”又仿佛回到了一年前,北厢的池水边,风和日暖,青春正好,那个好看的少年郎,笑着对自己说:“你比这满池的荷花更美。”她用力的想再站起来,却是只能缓缓挪动着,每一道伤口都钻心的痛,那一身的热血正在舍她而去,眼皮越来越重,心里念道,林云,你知道我要说的第三件事是什么莫?她的唇角温柔地扬起,几乎听不得声音,道:“他说我比那满池的荷花更美。”

夜黑,月白,风轻。

那群黑衣人看那女子浑身浴血,全身上下都已没块好处,还在地上不断挣扎着,满面血污,却依然掩不住唇边的那一抹笑。

那是怎样的一抹笑呵,淡到忘却生死,浓到醉人心肠,如美酒,似苦茶,人世间所有的离情悲意,不舍眷念,都随着这一笑轻缓绽放,而后,渐渐的,渐渐的,湮灭,荒芜于她的唇角。

对崖,林云紧紧握住杨小玉的手,她的脸比月色还白,声音极冷极空,道:“小玉,仔细的看,千万要仔细的看,什么都不要错过,那群人就是你的仇人,日后,你一定要让他们死得更惨烈百倍。”

杨小玉早已是泪如泉涌,双眼模糊,她只看得红莲在一幕幕刀剑中,跌倒又爬起,如癫狂的舞动着手里的长剑,每一次见红莲跌倒,她心里就在喊着,不要,不要再站起来了……这就是红莲么?那个霸道跋扈的红莲?那个恶气凶凶的红莲?那个争强斗狠的红莲?自己不是一向讨厌她么?怎么会这般难受,好象那一刀一剑都落在自己的身上,她不禁失声痛呼道:“红莲姐姐,红莲姐姐……”

有道是“陌上莺啼细草薰,鱼鳞风皱水成纹。

江南六月荷花绽,岁岁花开忆红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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