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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笑看吴钩》


一、 牧童黄牛(一)

一、牧童黄牛(一)

刷!刷刷!刷刷刷!刷刷刷刷!

冷月下剑光闪动,人影跳荡。

荒郊野林之中一条瘦削的人影运剑如风,窜高纵低,长剑幻成一道蓝印印的光华,击削劈刺,剑刃发出刷刷之声。

但见那人影纵横飘忽,长剑夭矫飞舞,当真是捷如闪电,迅若风雷。荒林中尘沙飞扬,枯叶败草被剑气激得团团而舞。

蓦地里那人影一声大喝,身随剑起,在半空中翻个空心筋斗,回剑横掠,斫向一株碗口粗细的垂杨树,剑刃拦腰而过,那杨树登时断为两截。半截树摇摇晃晃的摔将下来,蓬的一声巨响,地下飞沙走石,尘土四溅,势道惊人!

倏忽之间,那人影飘然而落,收剑而立。

他望望地下的半截断枝,又望望不远处的几座土坟,怔怔的出了会神,神色间殊有伤感之意。摇头叹息,喃喃自语:“石破天惊,石破天惊,好一招‘石破天惊’!慧空师父,我已经遵从您老人家吩咐,五年来夜夜在此勤修苦练,如今终于练成了这套‘惊神剑法’中的‘石破天惊’。还有曾叔叔,您老人家泉下有知,一定要保佑我早日见到你女儿!”

残月黯淡,春寒料峭,那人影回思前事,悄立良久,动也不动。

一片寂静之中,隐隐听得远处鸡鸣之声,已近拂晓。

那人影轻轻吁了口气,忽地飞身上了一株树顶,将长剑藏匿好,又即身形一晃,轻飘飘的掠出树林,发足狂奔,一阵风般奔出八九里,到得一座小镇之外,一抬头,见东方已渐渐现出鱼肚白。

其时方当初春,晨光熹微之中看得分明,那人影却是一个一十四五岁的黄瘦小孩。但见他蓬头散发,衣衫槛褛,腰里束了条青带,足穿布鞋,一望而知,显然是个乡下贫儿。

然则一个貌不惊人的落魄贫儿,何以竟有如此惊世骇俗的神妙武功?

镇外阡陌纵横,有三三两两的乡民络绎经过,有的荷着锄头,有的挑着粪桶,恰值春忙时节,大伙儿早起下田下地做庄稼。

那是在皖西北颖州泰和西二十里处,一个小小市镇,叫做光武集。相传后汉刘秀与王莽曾逐鹿于此,留下“王莽追刘秀”的轶闻,这小镇便因中兴汉室的光武帝刘秀而成为中国唯一以皇帝年号命名的城镇。

这日并非逢集的日子,因此街上空荡荡地行人稀少。那黄瘦小孩径行来到镇头一座瓦屋之前,推门进去,从床头拿起一本《诗经》揣入怀中,又从桌上取了一枝短笛插在腰间,这才转身出门。

他离去之时并未锁门,只因家徒四壁,无物可取,自也不虞有小偷前来。

他跳跳跃跃的来到镇东首一座大宅外。晨光下朱漆大门上茶杯大小的铜钉闪闪发光,门顶匾额写着“苑府”。他见大门紧闭,便摇了摇头,一口气奔到后门,轻轻一跃,逾垣而入。

这时后院中有一名健仆正抱着一大捆木柴放在地下,一回头间,见那小孩走近,便朝他憨憨的笑了笑,又自顾自的劈柴。

黄瘦小孩知那仆人是个哑巴,平日里甚么粗工都做,自己每次从后门进府都能见到他身影,于是也报以一笑,口中唱着俚曲,施施然向前院走去。

府中的一干婢仆见了那小孩,都笑道:“叶大秀才,又来向少爷借书啦?”

黄瘦小孩嘻嘻一笑,“福子哥哥好”、“娟儿姐姐好”的一通叫着,说道:“莫要取笑。俺只是你们苑府的一个小小牧童,算甚么劳什子的秀才?”

那一干婢仆便笑了起来。一个仆人道:“老爷说过,叶重,啊,不对,应该叫你‘叶天涯’才对。叶天涯,你读书过目不望,自然是个了不起的大秀才啦。哈哈!”又一个仆人也道:“是啊,老爷还专门吩咐大伙儿,府中谁都不准为难叶大秀才。”一个丫环接口道:“还有,大小姐常说,连小少爷都远不及你这个牧童聪明好学呢。嘻嘻。”

众人哄笑声中,忽听得远处一人叫道:“大家别吵。叶重,叶天涯,你过来!”

那小孩叶天涯循声望去,见前面月洞门处一个身穿白衣的小孩露出半片身子,正遥遥向自己招手,却是苑府的少主人苑良玉。

当下不再理会众婢仆,快步而行,来到苑良玉面前,从怀中掏出那本《诗经》,递了过去,说道:“小少爷,还你的书。谢谢啦。”

苑良玉随手接过,微笑道:“这么早过来,是不是知道我爹爹又托人新购了一批好书?”

叶天涯一呆,随即眼前一亮,问道:“你说甚么?苑老爷当真又购了新书?”

苑良玉笑道:“当然啦,要不然我又怎么大清早便在这儿等你?走罢,我先带你去书房瞧瞧。”说着拉住叶天涯的手腕,沿着一排鹅卵石铺的花径,向东行去。

两人穿廊过院,来到苑老爷的书房外。苑良玉回头道:“我爹昨儿外出访友去了。进去罢。”当先推门而入。

叶天涯这才恍然,敢情苑老爷不在家,难怪庭院中众婢仆敢公然和自己开玩笑。

这书房甚大,东壁两列书架,放满了图书。中间靠窗摆着一张紫檀木的大书桌,桌上放着笔墨纸砚,陈设甚是精雅。

叶天涯尚是初次来此,面对着满壁图书,心下艳羡不已:“啧啧啧,好多的书啊!唉,听说苑老爷是榜眼出身,才高八斗,真是了不起。”

苑良玉甚是得意,眨了眨眼睛,将叶天涯归还的那本《诗经》放回书架,随手又取出四本,摆在书桌上,一字排开,说道:“你瞧,都是新书。我可没骗你吧?”

叶天涯点头称是,忙不迭的逐一翻看,一本《唐诗选辑》,一本《金刚经》,一本《左传》,一本《易经》。

苑良玉在旁冷眼旁观,见他摩挲着那四本书,爱不释手,一脸的喜欢之状,不由得暗暗好笑,又道:“昨儿我爹爹带着王总管去鹿邑访友了,说是五六日后方归。天涯,这四本书你索性都拿回去吧,有不明白的,可到镇上的私塾去找尹老学究求教。笔墨纸砚照旧少不了。不过,你别忘了咱们的约定哟。”

他二人之间的约定,便是每日里叶天涯悄悄地替苑良玉做私塾先生交下来的功课。

叶天涯听了这话,越发开心得合不拢嘴来,连声称是,当下将四本书珍而重之的揣入怀中。

便在这时,突然间门外一阵凉风吹了进来,却将书桌左首一张折叠着的大白纸吹得飞了开来,飘飘荡荡的飞离桌面。

叶天涯眼尖手快,忙即一把抢过,不使坠地。

他将那白纸放回桌上,摊了开来,一望之下,见是一幅地图,图中绘着弯弯曲曲的线条,密如蛛网,图上注了“尹庄”、“光武”、“叶家村”等文字。

叶天涯一呆,奇道:“咦,这好像是咱们这儿的地图。”

苑良玉挟手将那地图夺过,急道:“不许乱瞧!我爹爹知道后会揍我的。”

叶天涯撇嘴道:“区区一张地图而已,有什么好稀罕的。我不瞧便是,看你紧张得什么似的。”

苑良玉想了想,又将地图轻轻摊在桌上,笑道:“其实偷偷瞧瞧这玩意儿也无妨。横竖我爹爹也不在家,又没人知道。平日里他总是神神秘秘的,连姊姊和我也都不得擅自来这儿呢。”

说着伸出右手,食指在地图上指指点点,一本正经的道:“唔,这里是界沟集,这里是光武集,这里是宋庄和王尧村。咦,这儿怎地给红笔圈住了。啊,我的妈啊,原来是叶家村……”

叶天涯听说“叶家村”三个字,登时脸色微变,目不转睛的瞪视着那地图上被红笔圈住的“叶家村”,凑过头去,眼圈儿不禁红了。

苑良玉一侧头间,见他呆呆发怔,嘿嘿一笑,又道:“说起来六年前你们叶家村闹瘟疫,全村死了三十七条人命,现下早已成为无人敢去的废墟啦。对了,幸亏当初我姊姊在镇上见到你孤苦无依,回来央求我爹,让你做了牧童,后来还跟我同窗共学。要不然,多半这当儿你小子早已饿死啦!”

叶天涯默然不语,呆呆望着“叶家村”三个字,霎时之间,前尘往事一幕幕的在心头涌现。

那是六年前的夏天,叶家村突然间瘟疫流行,祸从天降,他的父母和两个姐姐一家四口相继染疫身亡,只留下他一个八九岁的小小孩童。

叶家村闹瘟疫之后,官府依从仵作和大夫之言,将一干死尸深埋于地,又将合村付之一炬,以灭绝病毒。

更为可怖的是,五六年来,叶家村已然成了凶险之地,人人谈之色变。初时也曾有人好奇入村踏勘,过不多时便即中毒而死。从此四周乡民尽道叶家村厉鬼为患,易染瘟疫,哪敢再行近前?

叶天涯一个小小孩童,侥幸未死,只好住在相距叶家村八九里的光武镇自家新建的空屋之中,这才不致四处流落。本来,那是他父母预备下留待他长大后成家娶妻时的房子。

其时农家子弟能有一座属于自己的瓦屋,着实不易。

本来叶家尚有一些田产。在他三岁那年,父母甚至还为他订了一门亲事。

《谈笑看吴钩》释名

读天道剑影,品侠客人生;观江浪传奇,唱沧海一笑。江湖秋水多,谈笑看吴钩!

“谈笑看吴钩”这句诗出自施耐庵先生的《水浒传》,乃是一种安贫乐道、笑傲江湖的人生态度。作者个人的一偏之见,便是“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闲适、随意、超然。

“吴钩”本是吴地生产的月形弯刀,后来多指锋利的兵器。在这部继《江浪传奇》之后的武侠小说之中,“吴钩剑”即是主人公叶天涯所使的宝剑名字。

叶天涯本是一个淳朴的农家子弟,只想平平静静地种田过活,不料一场突如其来的横祸降临,家破人亡,孤苦无依。后来被一个有钱人家收为牧童,数年之后,惊觉一切都是阴谋诡计,恩仇难了,终于踏上了复仇之路……其实本书便是一个“求不得”的故事。

一、 牧童黄牛(二)

一、牧童黄牛(二)

天有不测风云,“叶家村”突发瘟疫之后,叶天涯一个八九岁的孩童独个儿也过不了日子,只有东游西荡,偷鸡摸狗的胡混。镇上的人可怜他,有的便施舍些衣食周济。总之是饱一天饿一天的混日子。

有一天,小镇上逢集,午后他正自蹲在街角边怔怔的发呆,突然间看到一只绣着红花的绣鞋停在自己面前,只听一个柔和的少女声音问道:“小兄弟,你可是叶家村的叶重?”

他懒洋洋的抬起头来,只见眼前一张芙蓉秀脸,肤似玉雪,长眉如画,两只水雾灵的眼睛,嘴角边露出微笑。却是一位黄衣少女。

这少女十三四岁,衣饰华贵,年纪比他大得多,清丽文秀,气度高雅,一望而知是个富家小姐。他一个潦倒孩童,忽然见到一个天仙般的美丽少女,登时瞧得呆了,竟忘了回答。

那少女抿嘴一笑,又问:“你还没回答我,究竟是不是叶家村的叶重?”

叶天涯脸上一红,支吾道:“是,是。”

那时候,他的名字还叫做“叶重”。

那少女点点头,道:“我听府里的奴才说过你们叶家村的事。叶重,你一个孤苦伶仃的小孩儿,难道便没有亲戚可投奔?”

叶天涯摇头道:“我外婆家也没人了。我,我……”红着双目,泫然欲泣,却说不下去了。

那少女秀眉微蹙,轻轻吁了口气。

便在这时,忽听得人丛中一个小女孩声音连叫:“小姐,小姐!”

那少女“嗯”了一声,只见一个绿衣小鬟匆匆而来,说道:“小姐,原来你在这里!老爷让大家到处找你呢。”

那少女俏脸上登时掠过一层阴影,小嘴微翘,道:“我出来赶集。爹爹寻我作甚么?”

那小鬟道:“老爷说,咱们刚搬来镇上不久,须当小心附近有坏人。老爷让小姐立时回家!”

那少女点了点头,淡然道:“知道了。”微一沉吟,向叶天涯道:“小兄弟,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叶天涯站起身来,怔怔的瞧着这位秀丽温雅的大姊姊,实在不明白,自己一个小乞丐能帮人家富家小姐什么忙。

那少女见到他这副呆相,抿嘴一笑,轻声道:“我姓苑,镇东苑府便是我家。我家里的人都很喜欢吃羊肉,因此我想请小兄弟帮我家放牧牛羊,不知道你愿不愿意?”顿了一顿,又道:“当然,我们也不会让你白白辛苦,至少你可以有口饭吃,有衣服穿。这样吧,你若是愿意,明儿便来我家如何?”

说罢从身边掏出一把铜钱,塞在他的手里,转身离去。

直至苑小姐的背影在人丛中消失,叶天涯兀自呆立当地,此番光景,宛在梦中,令他茫然不知所措。

其时镇上的人多有传言,镇东苑府的老爷是个告老回乡的官员,也是一位持斋行善的大好人。几个月来,苑府中时常拿出一些银钱来,修庙、放斋、舍粥、舍钱、舍棉衣,连叶天涯这个小乞丐也曾得过几个馒头、几文铜钱。

次日苑老爷便依从女儿央求,让“小叶重”做了苑府牧童。只因他年小力弱,不能做粗工,也便只能做个牧童了。

后来他从苑府仆人口中得知,苑小姐闺名叫做“良姝”,乃是苑老爷的爱女,苑良玉的姊姊。大家都说,苑夫人三年前因病逝世。苑老爷大恸之下,辞去京官,带同一儿一女及一干婢仆离开京城,来这“光武镇”定居。

苑大小姐端庄贤淑,体恤下人,深得老父宠爱,幼弟敬重,合府下人无不爱戴。

自从夫人逝世之后,苑老爷并未续弦。在此隐居之后,种田读书,深居简出,委实做了不少善事,俨然便是一位乐善好施的大乡绅。

其实苑老爷平素已甚少过问家事。苑家的一应杂务琐事,多由管家和这位年纪轻轻的大小姐代理。

有一天,叶天涯见到苑小姐在后花园中赏花,便即上前,跪倒叩谢。

苑小姐淡淡一笑,摇头道:“你不必谢我。自入府之日起,你所吃的每一口饭,都是你自己放牧所得的薪工,而非施舍。”

她顿了一顿,又道:“听说叶家庄出事之后,你沦落无依,受人欺侮,还常和曹六、钱歪嘴等无赖为伍。我担心你一时误交匪人,入了歧途。现下你年纪幼小,暂时只能寄人篱下,相信总有一日,你会自立,成为一个男儿汉的!”

五六年过去了,当日苑大小姐请他做牧童的情景历历如在目前。

这当儿苑府少主人苑良玉见叶天涯眉目间流露出一股凄恻之色,多半是想起亡故的亲人,颇觉无趣,拍拍他肩膀,笑道:“喂,不要难过了。你也该饿了罢,厨房里有馒头。你快将这四本书收好,赶紧放牧去罢。”

叶天涯离去后,苑良玉望着他的背影,苦笑摇头,自言自语:“想不到这个苦命的穷小子居然还是个书痴。‘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可是为甚么我偏偏不喜欢读书呢?这小子比我还小一岁,却能过目成诵,不但尹夫子常常夸奖,姊姊让我多跟他学,而且连爹爹做过朝廷命官的大人物,也把他夸得地上少有,天下无双。”

叶天涯照例先去厨房用白布包了几个热馒头,又到偏院牵出一头黄牛,赶着羊群,离了苑府后门,悠悠然出镇而去。

这般牧童、黄牛、羊群出入小镇的情形,日日如此,寒暑不间,四处乡民俱已是司空见惯了。

其时方当初春,牛羊所食,多是干草枯叶。

但见这小牧童骑着黄牛在旷野间漫步而行,口中念诵着口诀,手上比划着招式。过不多时,便将羊群赶在一个水塘边,让其在岸旁自行吃草。

他跳下牛背,信步走到一个土丘之上,一眼望去,但见麦田青青,平野莽莽,有几个农夫在远处忙碌劳作。

水塘对岸一大片黑沉沉的树林,正是这小牧童夜夜前往练功的所在。树林的另一侧,便是已被烧成白地、无人敢去的叶家村废墟。

叶天涯呆望着废墟方向,想起早晨在苑老爷书房中与苑少爷的一番话,不觉又勾起了他的心事来。

自从五年前做了苑府牧童之后,他便不再东游西荡的混日子。每日里放牛牧羊,在各处旷野间闲逛。

如此忽忽过了数月。转眼间他父母、两个姐姐已去世一年了。

有一天上午,也就在这个水塘边,半空突然轰隆隆一个霹雳。抬头一望,只见阴云漠漠,早已遮没了半爿天,雷雨将至。

他心想:“快下雨了,还是将牛羊赶到前面树林里避雨吧。”

其时方当炎夏,大雨说来就来。一阵凉风吹过,闪电连晃,空中焦雷一个接着一个,黄豆大的雨点忽喇喇的洒将下来。

叶天涯冒雨赶着牛羊进了树林,片刻之间,全身早已湿透,雨点打在脸上手上,一滴滴的反弹出去。

他将羊群聚拢,清点无误,这才抱膝坐下,倚树休息。

风雨之中正自朦朦胧胧的靠在树下打盹,忽听得树林深处传来“啊”的一声惨叫。

叶天涯一惊而醒,急忙跳起,伸长头颈,侧耳听去,风雨中又是“啊”的一声惨叫,同时隐隐传来砰嘭、喀喇之声,劲风互击,显是有人斗殴。

先前他做小乞丐之时,曾见过市井流氓打架拼斗,甚至动刀弄枪,倒也不以为意。只是此际荒郊野林之中,凉风飕飕,雨声杀杀,那厮斗声在他耳边响起,竟尔听得清清楚楚,显非寻常。

他好奇心起,于是抛下牛羊,大雨中蹑手蹑脚的循声走去。

不料只行得数十丈地,突然间“啊唷”失声惊呼,险些晕去。只见林中地上横七竖八的躺着八九具尸首,兵刃四散,鲜血满地。

雨水流成了一条小溪流,水中混着鲜血,把大地片片染红。

当时他只是一个十岁孩童,一下子见到这么多死尸,心中害怕之极,双膝一软,不由自主跪倒在地上。

他急忙撑持着爬起,欲待逃开,猛听得半空中响起蓬蓬蓬之声,密如联珠,夹杂着喀喇喀喇声响,枝叶连同雨水纷纷落在他头上脸上。

叶天涯一抬头,眼前一花,只见水帘一般的大雨中有两条灰影掠过,一前一后,如两头大鸟般飞在半空,同时蓬蓬蓬之声不绝,倏忽间已在林木后隐没。

正自暗暗骇异,但听得蓬蓬蓬之声由近而远,又由远而近,蓦地那两个灰影又从林木后转出。倏来倏去,时隐时现,只在他附近的树顶团团打转。

叶天涯又惊又奇,瞪大了双眼,渐渐看得分明,风雨中荒林间两个灰色人影一前一后的追逐恶斗,却哪里是什么大鸟?

只是那两个相斗之人显然都是绝顶高手,盘旋来去,倏上倏下,身法快捷无伦,足不点地的凌空飞行,在他这个没见过世面的乡下小儿眼里,自然是见所未见了。

那二人在一株株大树间拳来脚往,窜起跳纵,斗得紧迫异常,当真是快如狸猫,捷似猿猴,即令是真的大鸟,也远远不及。

由于二人相互跳荡激斗,拳掌劈击,发出蓬蓬之声,偶尔击打在桠枝上,便即喀喇一声,断枝坠地。拳风掌声,端的是声势惊人。

叶天涯只看得目瞪口呆,恍在梦中!

一、 牧童黄牛(三)

一、牧童黄牛(三)

那二人斗了好一会,猛然间震天价两声“蓬蓬”巨响,随即又“嘿”的一声闷哼,一条人影自半空中翻身而落。拍的一下,如纸鹞断线般直跌在叶天涯身旁地下,登时泥水溅了他一身。

那人俯伏在地,光头僧衣,似乎是一个和尚。只见他身子抽搐了几下,便一动也不动了。

叶天涯“啊唷”一声,吓得失声惊呼,跳了起来,转身狂奔。不料滂沱大雨之下,道路泥泞滑溜,只奔出几步,脚下一滑,咕咚一声,扑地跌了个狗吃屎。

他顾不得疼痛,忙又挣扎着爬了起来,脸上、手上、身上已全是泥水。

便在这时,只听得身前一人嘿嘿嘿的冷笑三声,喘息道:“他奶奶的,臭、臭秃驴,果然了得,居然能……接住老子的‘烈焰神掌’……”话未说完,突然“哇”的一声,一口鲜血直喷出来。

凑巧的是,这一口鲜血也溅了叶天涯一身。

叶天涯又惊又怕,急忙向后退了一步,只见一个身材魁伟的大汉铁塔般拦住了前路,口中喘息不已,两道冷电般的目光上下打量着自己。那大汉虬髯如草,满染血污,脸上肌肉痉挛,神情说不出的狰狞可怖。

其时那阵急雨渐已止歇,太阳又从树枝的缝隙中透进少许,林中水气濛漫。一阵凉风吹过,刮得草木猎猎作响。远处的蝉声又此起彼和的传了过来。

叶天涯身上衣衫尽湿,呆呆瞧着那虬髯大汉,此刻突然被风一吹,忍不住牙关打战,格格作响。

那虬髯大汉连连咳嗽,嘴角边又流出鲜血来,弯腰俯身,一只大手微微举起,问道:“小娃娃,你……你是什么人?在这里……干什么?”

叶天涯见他高大威严,神情凶恶,心中很是害怕,颤声道:“我、我是个放羊的,来这树林里避雨的!”

那大汉点点头,随即目现凶光,满脸阴鸷之色,咳嗽道:“原来是个……小牧童,不过,一样也留你不得。小娃娃,算你……合该倒霉,我……必须杀了你……”右手一起,掌心平按在他头顶“百会穴”上。

只须内劲一吐,立时便取了这牧童小命。

叶天涯顿时吓得魂飞天外,全身发抖,情急之下,叫了一声“妈呀!”突然一矮身,发足便逃。

那虬髯大汉满拟一掌将叶天涯击毙,不料甫一运气,立觉胸口气血翻涌,眼前一黑,手上竟尔没了半分力气。否则,以他这等高手,取人性命,便如踩死一只蚂蚁一般,岂容一个小小牧童逃脱?

原来与他交手之人也是一位武学大师,二人功力修为本在伯仲之间。适才这番恶战,对方固然落败坠地,他自己却也大耗真元。因此在他正要一掌拍死小牧童的一刹那间,丹田中一阵奇痛,哪里还能伤人?

叶天涯惶急中舍命狂奔,不料只奔得十几步,脚下一绊,又摔了一交。

他又即撑身爬了起来,要待再跑,却听得背后“荷荷荷”几声惨叫。声音甚是凄厉。

他又奔了几步,回头一望,见并无人追来,这才放心。

隔了一阵,那惨叫之声愈益凄厉,犹如一头受了伤的野兽在荒林中嗥叫,闻之心惊。他一听之下,似乎便是那虬髯大汉的声音。

叶天涯惊魂略定,想起适才之险,犹有余悸,只想:“这个大胡子恶人说要杀我,多半是开玩笑罢?他本事那么大,还会飞来飞去,连那个光头和尚也被他打死了,要是真的想杀我,容易得紧。可是他的样子怎地这般吓人?”

便在这时,只听那大汉嘶声道:“救命,救命!”

叶天涯愈听愈觉凄惨,不由得起了恻隐之心,微一迟疑,便又一步步的返回。远远望见那大汉倒在地下,身子蜷缩成一团,不住轻轻抽搐,直叫:“救命!”

叶天涯小心翼翼的走近前去,歪着头向那大汉瞧去。只见他半边脸浸在泥浆之中,面色发青,抱着肚子不住呻吟。

叶天涯蹲下身子,低声道:“这位大爷,你怎么啦?”

虬髯大汉全身发抖,难以自制,咬了咬牙,喘息道:“小娃娃,小娃娃……快救我!”右臂缓缓伸了过来,颤抖不已。

叶天涯忙即托住他蒲扇般的大手,只觉肌肤冰冷异常,不禁打了个寒噤,便问:“大爷,你生病了么?”又道:“我去镇上找大人来帮你吧?”

虬髯大汉急道:“不,不必。”声音发颤,呻吟道:“你,只有你……能帮我!”

叶天涯嗫嚅道:“我,我是个小孩儿,怎能帮你?”

虬髯大汉又呻吟道:“你,你……先扶我坐起来。”

叶天涯又一迟疑,便伸出右臂,穿在那大汉腋下,使劲向上掀去。只是虬髯大汉身子十分沉重,却哪里掀得起来?

那虬髯大汉勉力抱住叶天涯肩膀,一齐发劲,这才挣扎着慢慢坐起身来。他背脊倚着旁边一株大树,呼呼气喘,额头冷汗涔涔。闭目养神,咬紧牙齿,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显然痛楚并未减轻。

叶天涯自也累得气喘吁吁,伸袖抹汗,轻声问道:“大爷,你饿不饿,我去拿馒头给你吃罢?”

那大汉元气略复,缓缓睁开眼来,望着他脸,若有所思,缓缓说道:“我不饿。小牧童,你……你叫什么名字?家里的人……都在附近吧?”

叶天涯道:“我叫叶重。我爹娘和两个姐姐都死啦!我是帮着镇上苑老爷府中放羊的。”想起亡故的亲人,眼眶一红,险些掉下泪来。

那大汉点点头,神色甚是古怪,嘴角不住牵动,喃喃的道:“这么说来,只是你……一个贫弱的……小牧童,也不会有人来……找你啦。”

叶天涯一呆,奇道:“大爷,你说甚么?”

那大汉摇头叹道:“没甚么。想不到……慧空这个老秃驴……内功如此了得。老子一世英雄……今日竟……唉,死生由命,这次……只怕要赌一赌运气啦!”

他顿了一顿,撑持着盘膝坐定,双臂平举,又道:“废话少说,你且坐在我对面,似我……这般,与我手掌相抵。还有,你……闭上眼睛,只当自己在睡觉,不可胡思乱想。只要照我的吩咐,或可……救我!”

叶天涯不明所以,但当此情景,哪敢违拗,只得依言盘膝坐在虬髯大汉对面,闭了眼睛,伸出双臂,与他四手互握,掌心相抵。

便在这一刹那间,斗觉两道暖融融的热气从那大汉掌心涌入自己掌心,又经双臂至肩膀,至胸口,至小腹,顷刻间便遍于周身百骸。

那热气甚是奇特,勃然而兴,沛然而至,源源不断,愈聚愈多。

叶天涯初时只觉得全身如同浸在暖洋洋的温水中一般,说不出的舒服。不料过不多时,体内热气充盈已极,恰如火烧般热了起来,胸口烦躁,又说不出的难受。

待得惊觉想要张口喊叫,意欲起身逃开,却是口噤体僵,头昏脑胀,犹如梦魇一般。哪里还能动弹?

到得后来,但觉身子发滚,汗流浃背,胸口似要爆裂一般。他苦苦撑持了一阵,终于忍耐不住,晕了过去。

昏迷中也不知时刻之过,只是朦胧间犹觉愈来愈热,直似在蒸笼中蒸焙一般,又似在炭炉中烧炙一样。

待得神智渐复,睁开眼来,发觉自己仰躺在地,身上大汗淋漓。那大汉却是歪歪斜斜的倚树而坐,脑袋低垂了下来。只见他头顶白气氤氲,双目紧闭,舌头伸在嘴外,竟已被牙齿咬得血肉淋漓。

叶天涯翻身坐起,叫道:“啊哟,刚才真是热死我啦!”伸袖抹汗,呼了一口长气。

他见那大汉不言不动,连叫:“大爷,大爷!”

连叫数声,虬髯大汉始终不答。

叶天涯起身走到那大汉身边,见他气息奄奄,一动也不动。当下俯身弯腰,轻轻推了推他肩膀,又叫:“大爷,大爷!”

那大汉忽地一声呻吟,缓缓睁开眼来,有气无力的道:“小娃娃,我……我快要死了,你……你答应我……一件事,好……不好?”

叶天涯心下惊疑,问道:“大爷,刚才是怎么回事?你好些了么?”

虬髯大汉目光茫然无神,胸口不住起伏,却已是出气多,入气少,惨然道:“天亡我也!老子适才……走火入魔,本想赌一赌……运气,暂时利用你膻中气海……来转移和贮存功力,岂知人算……不如天算,这次曾某……却是赌输了。嘿嘿,他奶奶的,老子……活不成啦!”

叶天涯不明所以,便道:“大爷,要不要我去牵了黄牛来,驮着你去镇上找大夫?”

虬髯大汉脸现苦笑,摇头道:“不……不用了!”双目发呆,牢牢的盯住他脸,又道:“好孩子,你把……我怀里的东西都……掏出来罢。赶紧,迟了……便来不及啦!”

叶天涯见他说得郑重,便即探手入怀,将他衣袋中物事一古脑儿的掏了出来,放在地下。却是三封书信、两只药瓶、一部黄纸书、一副火刀火折、几块金锭元宝、一个油布小包,着实不少。

虬髯大汉连连咳嗽,胸口起伏不定,又道:“先把这个……小包袱……打开……”

叶天涯依言将那油布小包捡起,解了开来,见里面又是一层绿缎包儿,再行打开,乃是一只珠钿镶嵌、手工精致的黄金盒子,此外还有一张绘着图形的地图。

虬髯大汉道:“快打开……盒子,取出……金锁片……”

二、 烈焰奇功(一)

二、烈焰奇功(一)

叶天涯不待他说完,即行揭开盒盖。

那金盒上凸凸凹凹的刻满了花纹,镶珠嵌玉,考究精细,显非凡品。奇怪的是,盒中确然有金锁片,不过并非一个,而是半个。

显然那原本是一个极为珍贵的金锁片,不知何故被人以利器居中剖成两爿,此时金盒中便只剩下一个半爿,甚至连上面所铸的文字也残缺不全。

虬髯大汉瞪视着那半爿金锁片,身子发颤,突然间不知从哪来的力气,一把抓将过来,喘息道:“小娃娃……叶重,叶重!你……你一定答应我,一定要找到……我女儿。一定要……亲手将这金锁片和地图……交给她!”

他双眼发亮,目光中神情变幻,惨白的脸上泛着潮红,显得心情甚是激动。

叶天涯迟疑道:“大爷,你女儿叫什么名字?她在哪里啊?”

虬髯大汉不答,只是继续说自己的话:“你到京城外西南十里……的观音庵去见那里的主持晓风师太,然后……拿出这个金锁片……给她看,她便会……带你去……见我女儿。见到我女儿……之后,把……金锁片连同地图……一起交给她……”

他愈来愈是兴奋,但体力却渐渐不支,说话已是上气不接下气。

叶天涯怔了一怔,嗫嚅着道:“大爷,这事儿只怕不成。我才只十岁,如何去得京城?京城在哪里啊?”

虬髯大汉本已神思恍惚,一听此言,登时省起,自己所托之人乃是一个乡野间的无知小儿。霎时间脸上掠过一层暗云,大为气沮,呆了片刻,涩然道:“不……不打紧。再过十年八年,等你……长大一些,再去……也不迟。我女儿……也才七岁零三个月……”

叶天涯听到这里,忍不住插口道:“啊,你女儿才七岁,她比我还小三岁哩。难道她妈妈没有跟她在一起么?”

虬髯大汉听了这话,惨然变色,嘴唇动了动,做声不得。怔怔的出了会神,茫然若失,忽又哇的一声,喷出一大口鲜血。

叶天涯见他身子摇摇欲倒,转眼便死,心中慌乱,忙即伸手扶住,叫道:“大爷,你怎么啦?”

那虬髯大汉脸色蜡黄,侧头望着他,双眉紧锁,神情倦怠,意兴萧索。

叶天涯见他目光中祈求哀怜、无可奈何的神气,右手紧紧抓住那半爿金锁,显是放心不下如今只有七岁零三个月的女儿。

这小牧童不由得起了恻隐之心,转念一想,便即伸手接过那金锁片,大声道:“大爷,我答应你,等我长大之后,一定前往京城西南十里的‘观音庵’,找到主持晓风师太,拿出这金锁片给她看,然后亲手将这金锁片连同地图一起交给你女儿!”

那大汉本已奄奄欲毙,绝望之余,听了这话,登时精神一振,颤声道:“叶重,你……再说……一遍!”

叶天涯又即复述了一遍。

虬髯大汉听得丝毫无误,大喜过望,连连点头,道:“好,好!这样……老子……便也死得……安心啦!”顿了一顿,又道:“除了……金锁片和地图留给我女儿。剩下的……这些金银,唔,还有……这本书,都给了……你罢?”

叶天涯转脸向地下的金元宝望了一眼,胸膛一挺,大声道:“大爷,你别说啦。我叶重虽然贫穷,也曾干过偷鸡摸狗的勾当,不过那是为了吃饱肚子,倒不是贪图别个儿的财物。这些物事,我会好好保管,到时候全部交给你女儿,决计不会留下一两银子!”

说着身子一侧,弯腰伸手,先将半爿金锁片和地图重行放进了黄金钿盒,再塞入绿缎包内,连同那黄纸书、金银书信等物尽数揣入怀中,这才转过头来,直视着那大汉的脸。

虬髯大汉见了,向他凝视片刻,点头一笑,说道:“很好,看来是老子……小看了你!只是……适才之事,算老子……对不住你。不过,幸好你……也没有吃亏。却不知……这般对你是福……还是祸?唉!”

他叹了口气,摇摇头,也不知想到了甚么,脸上神气大是异样,又道:“不过,你体内贮存了老子……三十余年的‘烈焰神功’……须得这本黄纸书所载的秘诀才能……”

他一言未毕,突然间树林中一阵大风吹过,只听得喀喇喇一声响,附近一株大树的枝干竟尔自半腰折断,随即从半空中摔将下来,拍的一声,泥水四溅。

那树干原本枝叶繁茂,十分粗壮,但先前被两名武林高手拼斗之际拳掌劈击,树心中的筋脉俱已震断。这当儿大风一吹,登时断落坠地。

虬髯大汉一怔之下,略一凝思,已明就理。

叶天涯却惊奇得张大了嘴巴,合不拢来。

虬髯大汉忽地横臂轻轻一推,一把将叶天涯推开,身子坐正,仰天大笑,叫道:“也罢,也罢!想不到……老子‘神拳曾泰’……半生称雄武林,纵横江湖,今日却遭……宵小伏击……竟尔丧命于此。他奶奶的,哈哈……”

叶天涯对这大汉的言语不甚明白,正待相询,却见他长笑声中,身子一颤,一歪便横卧在地,就此一动也不动了。

叶天涯大惊,叫道:“大爷,大爷!”伸手探他鼻息,却已没了呼吸,又见他神情僵滞,显已死了。

叶天涯又惊又怕,张皇失措,呆了一阵,正没做理会处,忽听得背后一声轻微的呻吟,转头看时,只见不远处那被风吹断的半截树枝后依稀露出一个光头和尚的尸体,似乎正在轻轻扭动,跟着又发出一声呻吟。

叶天涯乍见死尸动弹,又发出声来,不禁“啊”的一声惊呼,直吓得一屁股坐倒在地下。

隔着树叶望去,只见那死尸背脊慢慢弓起,双手支地,想要从地上爬起。只不过他似乎体力有限,不住挣扎,却总也爬不起来。

叶天涯慌乱中也不知从哪里来的一股力气,一个打滚,翻身跃起,便想发足奔逃。一瞥之下,忽然见到身旁那虬髯大汉的尸身,登时心中闪过了一个念头:“难道那个和尚没有死?”

想到这里,惊慌之心渐去,好奇之念渐浓,一步步的慢慢挨近,待得转过断树,凝目望那和尚的“尸身”时,这才看清楚出他确是没死,只不过臀部横压着一根粗大的树枝,哪里还能起身?

叶天涯便即停步,轻声问道:“喂,老师父,你没死罢?”

那和尚俯伏在地,气喘连连,声息粗重,勉强抬起头来,见是一个小男孩,便道:“原来是个小施主。却不知老衲昏迷了多久?曾施主在哪里?”

那和尚这么一抬头,叶天涯登时吓了一跳。眼前却是一个干枯精瘦的灰衣老僧,须眉皆白,双颊深陷,面色黝黑,木僵枯槁,哪里是个活人?

叶天涯冷不防见到那老僧犹如僵尸一般的丑脸,不禁机伶伶打个冷战,惊惶之下,忙即右脚一登,向后一跳。说也奇怪,脚底也不知从哪生出来一股力气,呼的一声,身子凌空倒飞了过去,犹如腾云驾雾般直掼出三丈以外,蓬的一响,重重实实的摔在地下。

接着又连翻了几个筋斗,这才停住。

这一下只跌得小牧童昏天黑地,不知所云。待得他哼哼卿卿的爬起身来,却已是目肿鼻青,全身各处发痛。

他只痛得涕泪交流,呆立当地,还道是撞邪遇鬼,越发惊惶,突然“哇”的一声,裂嘴哭了出来。

那老僧见这小男孩一跃之劲如斯之强,也自惊得呆了。沉吟片刻,缓缓说道:“阿弥陀佛!老衲明白啦,原来‘神拳曾泰’三十年的修练已尽数传于小施主。难怪你小小年纪,竟有如此深厚的内功。”

叶天涯又惊又怕,又慌又乱,直是放声号哭。

那老僧又道:“小施主,你先别哭。过来,过来!”

过了一会,叶天涯这才收声止哭,伸袖拭泪,远远的问道:“干什么?”

那老僧道:“老衲的丑样子是很吓人。但我也是个活人,是个老和尚,不是鬼,更不是僵尸,不会害你的。小施主,别害怕,过来!”

叶天涯这当儿连受惊吓,更兼浑身筋骨酸痛,已萌退志,听那老僧这么说,仍是犹豫迟疑,勉勉强强的应了声,一步步的挨了过来,问道:“喂,你当真是活人?可是先前我明明见你被那个大胡子叔叔从树上打下来,摔死啦。你,你到底死了没有?”

那老僧哈哈大笑,道:“当然没死!老和尚法号慧空,人称‘丑罗汉’是也,先前跟我打斗的那位曾施主虽然十分厉害,但他也只是将我打晕而已。适才老和尚迷迷糊糊的屁股上突然一痛,这才醒了过来。你瞧,原来是这根断树压住了我,痛得我屁滚尿流,差点完蛋大吉!”

叶天涯登时恍然大悟,敢情是断树的枝干将这个慧空老和尚从昏迷之中压醒的。

他见这老和尚神态滑稽,说话诙谐,加之又被大树压得脱身不得,料来无法伤害自己,这才惧意少减,右手轻轻拍胸,吁了一口长气,道:“原来你真的没死啊。反倒是那个大胡子叔叔真的死啦。”

慧空和尚一惊,皱眉道:“你……你说什么?曾施主死了么?”一转念间,叹了口气,又道:“是了,老和尚倒是糊涂了。你小小年纪,已身负江南‘烈焰堂’三十年的功力,如此看来,曾施主自然是凶多吉少了。”

这部“谈笑看吴钩”与天道剑影、江浪传奇一样,作为一种探索之作,也是纯武侠小说的路子,非关玄幻,无论穿越,莫谓言之不预也。

二、 烈焰奇功(二)

二、烈焰奇功(二)

叶天涯茫然不解,搔头道:“你说的话我不明白。”

慧空微微一笑,道:“老衲问你,为何适才一下子会跳得这么远?难道你天生的身怀绝技不成?”

叶天涯摇了摇头,说道:“我只是个放羊的牧童。也不知道刚才怎么一下子飞了起来?这,这是什么道理?”

慧空笑道:“道理很简单。便是那位曾施主已然将自身三十余载的玄功尽数转移在你体内,现今你已有一身了不得、不得了的护体神功啦,哈哈!”

其实那虬髯大汉临死之前,也曾说过这番言语。叶天涯此刻又听慧空提及,忽有所悟,又惊又喜,又慌又怕,不觉呆了。

慧空喟然道:“‘神拳曾泰’的独门功夫‘烈焰经’当真是天下无敌。你瞧树林中这些施主,个个都是白道黑道上的成名人物,却尽数死于他的神拳之下。”

叶天涯转头望望那虬髯大汉“神拳曾泰”的尸身,又望望远处那八九具尸首,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凉气,颤声道:“原来大胡子叔叔姓曾。林子里的这些死人,都是他一个人所杀的!”

慧空又叹了口气,道:“罪过,罪过。只可惜老衲闻讯之后,从江西匆匆赶来,却还是到得迟了,未及劝阻这场厮杀。唉,想不到曾施主竟尔大开杀戒,连‘桐柏三杰’吴氏昆仲、‘武夷四义’段、刘、孙、韦四位、‘海东青’雷帮主等施主也无一幸免。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叶天涯究竟年纪幼小,不明白这老和尚在絮絮说些什么,眼见他一直被粗大的断树压在地上,难以脱身,显得辛苦异常,便道:“老师父,我去找大人来帮你将这棵断树搬开吧?”

慧空摇摇头,略一思索,笑道:“用不着找大人,小施主自个儿便成了。只不知你肯不肯辛苦帮老和尚?”

叶天涯伸了伸舌头,说道:“我一个只会放羊的小牧童,哪有力气帮你?”

慧空眼珠一转,笑眯眯的道:“老和尚怀里尚有二十两白银。只要小施主肯出力相帮,银子便都给你。小施主尽管放心,出家人不打诳语,也决计不会骗你。”

叶天涯一呆,摇头道:“我不要你的银子。”

慧空眨眼道:“噢,却不知小施主想要什么?不妨说来听听。只要能帮我‘丑罗汉’将这棵树移开,无论你想要什么,佛爷一定帮你弄到。怎么样?”

叶天涯摇头道:“我什么都不要!老师父,这棵树又粗又长,实在太重啦。我可真的帮不了你。”

慧空微微一哂,说道:“你不妨且试一试,如何?”

叶天涯侧头想了想,便即迈步上前,蹲下身来,伸出双臂,托住那粗大的树枝,猛力向上掀去。然而那断树连枝带叶足有数百斤之重,却哪里撼动得其分毫?

叶天涯咬紧牙关,吭声吐气,一连试了数遍,直累得满脸通红,当真是连吃奶的力气也使了出来。那截断树却始终是巍然不动。

慧空忽道:“且慢,且慢!”

小牧童这才停住,却已是气喘吁吁,手腕酸麻,满头大汗。

慧空皱眉道:“曾施主走火入魔之后,确已将真气暂时转移至你体内。只是不知为何,这些真气最终未及重行回入他丹田之中,便已不幸身亡。嗯,现下小施主你四肢百骸、诸处经脉之间俱已遍布真气,只不过你压根儿不懂得运用。看来适才你一跃数丈,乃是一时情急之下,体内潜能忽生,只是误打误撞而已。这番情形当真是罕见之极,匪夷所思!”

他说到这里,见叶天涯眼光茫然,显是尚未明白,笑了一笑,又道:“小施主,你究竟愿不愿意帮老和尚脱困?”

叶天涯道:“那还用说?可是我自个儿真的没法子来搬开这棵树啊。”

慧空微微一笑,道:“这样罢,老和尚先教你个简单的吸气运功的口诀,乃是福建莆田少林寺正宗的内功心法,不见得比‘烈焰经’差劲。你可得记清楚了。”当下便将呼吸、运气、吐纳、搬运之法的要诀详细说了。

他生恐这小孩儿听不懂上乘的内功心法,准拟不厌其烦的多说几遍。

不料这小牧童只听了一遍,便絮絮询问“气海穴”在哪里,“玉枕穴”在何处,左右“太阳穴”有甚么不同?

不到一盏茶工夫,便已将什么“腑会中脘”,“脏会章门”,“筋会阳陵”,“髓会绝骨”,“血会膈俞”,“骨会大序”,“脉会太渊”,“气会膻中”等“八会穴”,什么“中府肺之募”、“巨厥心募栓”、“期门肝募然”、“章门脾募关”、“京门为肾募”等“五脏募穴”,什么“三十六大穴”、“七十二**”,什么“小周天”、“大周天”等等,记得清楚明白,丝毫无误。

叶天涯这等入耳不忘、举一反三的情形,实是大出慧空意料之外。老和尚初时自是绝不信眼前这个蓬头稚子记性如此之好,岂知一再试探之下,登时惊奇得张大了嘴,合不拢来。

待得问明这个小牧童的身世,的的确确是一个不识字、不会武的农家子弟,他不由得暗暗纳罕。抬头望着天空,呆呆出神,隔了片晌,才喃喃自语:“想不到乡野之间,竟有如此良才美质,当真是天下少有,旷世难逢!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叶天涯低头瞧着老和尚又黑又丑的面容,伸手搔了搔头,满脸迷惘之色。

慧空呵呵一笑,又道:“好,好!小施主,你且按照老衲适才所说的口诀和行功之法,收心息念,再试一遍。你听清楚了,双足并立,沉肩坠肘,拔背含胸,五指并拢,手心向内,意守丹田,气转金井,运劲于臂……”

叶天涯依着慧空所授运气的法门,闭目默想,杂念即泯。过不多时,潜心内想,但觉得丹田中一股热气上通玉堂、紫宫、华盖、璇玑各穴,下通石门、关元、中极、曲骨各穴,顺着经脉巡行,自胸腹而至四肢、又自四肢而至胸腹,来回游走。

如此心中存想,内息不停流转,周而复始,川行不歇。

慧空俯伏在地,目不转睛的注视着这个小牧童,见他双膝微曲,坐腰沉胯,双手抱着丹田,居然似模似样地扎起马步来。隔了片晌,蓦地里双手一探,同时托在半截断树之下,扬声吐气,嘿的一声,登时将那断树从自己身上掀起,随即一推一送,蓬的一声响,崩在一旁!

叶天涯一举将断树掀翻过去,双臂回收,只觉丹田中暖烘烘地、活泼泼地,全身真气鼓荡,心境空明。睁开眼来,果见那断树赫然横在一旁,早已不在慧空老和尚身上。

他怔怔的呆望那数百斤之重的断树,实难相信乃是自己所为。耳听得风动林木,蝉声应和,恍恍惚惚的宛在梦中,却不知是真是幻?

慧空老和尚哈哈一笑,赞道:“好,好!小施主,你终于会运行真气啦!”

叶天涯闻言一惊,低头瞧着“丑罗汉”的黑脸,方始相信当前光景竟尔是真的,一时间兴奋异常,待要张口说话,不料狂喜之下,忽觉胸腹间热血翻涌,头晕眼花,身子晃了一晃,双腿一软,一交坐倒。

慧空忙道:“啊呀,老衲倒是忘了,你还不会收气调息,险些走火入魔。小施主,你莫慌,赶紧盘膝坐下,抱元守一,心中存想,慢慢调匀气息。”

叶天涯一凛,当即依言闭目而坐,过不多时,气息已然调匀。

慧空见他缓缓睁开眼来,眼神清澈,又道:“修习玄门内功,最要紧的便是心无杂念,宁神归一。最忌心浮气躁,大悲大喜,否则,一旦内息入了歧路,便会凶险之极,后患无穷!”

叶天涯凛然戒惧,咀嚼这番话,点点头,心下豁然有悟。

慧空见了,深以为喜,微笑道:“善哉,善哉!想不到小施主初闻武学大道,便得如此进境。适才的内功心法,日后你务须多加琢磨练习才是。嗯,我佛注重心悟,要旨便在于明心见性、顿悟成佛。正所谓‘佛祖拈花,迦叶微笑’、‘正法眼藏,涅槃妙心,实相无相,微妙法门’……”

叶天涯听他滔滔不绝的讲经说法,又不甚明白,一抬头,却见夕阳西下,树林中暗了下来,当即站起,道:“时候不早了,我该回去啦。”

慧空一怔,点头道:“也好。”俯伏不动。

叶天涯奇道:“老师父,我已将断树搬开了,你怎地还趴在地上啊?”

慧空苦笑摇头,道:“老和尚先被曾施主打晕,又被大树所压,受伤不轻,内力大损,想要自个儿起来,谈何容易?现下也只有这般躺着啦。当然,若是小施主肯扶我坐起来,倒也不坏。只是我丑罗汉亏欠你的太多啦!”

叶天涯便即扶着慧空慢慢翻过身来,倚树而坐。

慧空甫一坐定,长长舒了口气,问道:“有没有吃的?半天没吃东西了,老和尚快要饿死啦!”

叶天涯道:“有,有,在我的黄牛脖子下系着呢。我到那边去拿给你吃罢!”见慧空闭目不语,便即转身奔了过去。

作者感言:天道剑影几许,江浪传奇何处?江湖秋水多,谈笑看吴钩!忽然想起某位前辈一句话:武侠小说中已不该再写神,写魔头,已应该有人的缺点,更应该有人的感情。作者感言:天道剑影几许,江浪传奇何处?江湖秋水多,谈笑看吴钩!忽然想起某位前辈一句话:武侠小说中已不该再写神,写魔头,已应该有人的缺点,更应该有人的感情。颇以为然!

二、 烈焰奇功(三)

二、烈焰奇功(三)

“丑罗汉”慧空受伤不轻,很感虚弱,合眼养了一会神,忽听得蹄声得得,自远而近。他睁开眼来,见那小牧童骑在黄牛背上,踏着小步行来,双手中拿着三个馒头和一只水壶。

叶天涯翻身下了牛背,将两个馒头递了过去,道:“老师父,快吃罢。待会儿你骑我的大黄牛,我带你到镇上的‘安康药铺’去看大夫罢!”

慧空接过馒头,张口大嚼,却不说话。叶天涯折腾了这一日,也已饿得狠了,见老和尚吃得香甜,便即跟着吃了起来。

一老一少吃了馒头,喝了水。慧空微一皱眉,说道:“叶小施主,今日这树林中之事,尤其是你得到‘烈焰经’内功的事情,非同小可,万万不可向旁人提及。你记住了吗?”

叶天涯点头称是,又道:“老师父,我扶你上牛,咱们一起回镇上罢?”

慧空笑着摇摇头,又向他打量了一会,问道:“明日你是否还来这一带放羊?”

叶天涯道:“是啊。”

慧空伸手入怀,摸出一把银子,递过去交在他手中,道:“这是二十两银子,你且收下。”

叶天涯一呆之下,急忙将银子递回,摇头道:“我不要!”

慧空却不接住,道:“小施主不贪图财物,又肯乐于助人,小小年纪,倒有一番侠义心肠,当真难得。不过,这些银子并非给你的,而是想请你明日再来之时帮老和尚多买些干粮。你听明白了没有?”

叶天涯又是一呆,问道:“老师父,难道你不跟我去镇上么?”

慧空叹了口气,道:“据我所知,近来这光武镇一带甚是复杂。大家都听到江湖传言,说这儿藏着一大笔宝藏,只不知具体是在何处。不少黑白两道的江湖豪杰都闻风而来,情势凶险之极!”

叶天涯圆睁大眼,呆呆的望着慧空,一张小脸上满是好奇之色,显是不解其意。

慧空不由得哑然失笑,心想:“我跟这等无知小童说这些做甚么,他又怎会明白?”微一沉吟,温言道:“小施主,我不妨跟你说老实话吧。其实老和尚是受了重伤,不能行动,镇上的庸医也无济于事。唯一的法子,便是独个儿在此运功疗伤。只不过,养伤期间,千万不能被人打扰。还有,镇上来了不少坏人,意欲对老和尚不利。倘若让他们找到这里,即使不杀了我,也会害得我走火入魔,性命不保。你听明白了没有?”

叶天涯听了这番话,暗暗心惊,连连点头,道:“老师父放心,我决计不会跟旁人说的!”

慧空略一颔首,又道:“如此甚好。无论是甚么人向你打听,你也不得吐露半个字,否则便是害了我性命。总而言之,言而总之,老和尚这条命,便交在小施主手中啦!”

叶天涯越发心惊,拼命点头。

慧空又道:“你把银子收好,以备这些时日花用。记住老和尚乃是吃素的,不吃肉。只不过,你到市上购买食物之时,每次只须拿出一锭碎银即可,以免引人怀疑。好了,这便去罢。”

当下叶天涯牵牛赶羊,离开了树林。除了向曾泰遗体注目打量之外,却始终不敢多瞧那几具尸体一眼。

一抹斜阳之下,但见一个小牧童骑牛弄笛,从旷野间缓缓而归。一路之上果见三三两两的陌生人经过,或乘马,或步行,有的手握兵刃,有的腰插刀剑,显然都是江湖豪客。

这些人言谈之中,南腔北调,均非本地口音。奇怪的是,打听的竟尔是同样的两个问题:“有没有见到一个身材高大的虬髯汉子?有没有见到一个又黑又丑的老和尚?”

每年逢到冬天农闲的日子,或者镇上逢集的时候,颇有不少说书唱戏的在各处村镇表演。叶天涯自幼便从说书先生口中和戏文之中听过英雄豪杰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侠义事迹。

在这男孩的小小心灵之中,常自空想有朝一日也能成为一名像秦琼、武松、鲁智深等一般帮好人打坏人的江湖好汉。

今日却是他生平初次见到故事中才有的江湖豪杰,绿林好汉,不免又惊又奇,又感兴奋,暗忖:“难道他们要找的便是那个姓曾的大胡子叔叔和慧空老师父?”想起慧空的嘱咐,遇到生人行近,便即低头吹着短笛,自管自的赶着羊群。

傍晚时分,他回到小镇,却见生人委实不少。行经镇上唯一的“福来客栈”门外之时,远远便望见院中闹哄哄的挤满了人。他心下嘀咕:“这么多客人,倒是比逢集时还热闹呢。”

当下不敢多耽,急忙将牛羊赶入苑府。

少时府中开饭出来。叶天涯照常跟哑仆等几名粗工在一间小房中团团一桌,坐着吃饭,忽见管家王福匆匆走到门口,却不进屋,说道:“老爷吩咐,这几天镇上不太平。大伙儿都小心了,不得胡乱跟陌生人交结,不得惹是生非。都听明白了没有?”

众仆纷纷起立,都道:“听明白啦!”

王管家点一点头,转身去了。

叶天涯吃过饭后,也即匆匆离开苑府,返回相距不远的自家瓦屋之中。本来苑府中自有下人住的房间,这小男孩却坚执每晚回自己家。

他一直小心谨慎,无论是对苑府的奴婢仆役、马伕厨子,抑或左右街坊、相熟之人,于树林中的事情自是绝口不提。

那一干江湖豪士东打听,西寻访,喧哗叫嚷,逢人便问,却偏偏对这个小牧童不以为意,居然无一人肯理他。

当晚睡觉之前,他灵机一动,先将一条蓝布床单撕下一块破布来,再把曾泰留下的黄纸书、金银书信等遗物包了个小小包裹,又搬了张木凳,架在板床上,踏着木凳,将包裹放在高高的横梁之上。

他心想:“我得好好保管这包东西。等以后年纪长大了,一定要亲手交给那个大胡子曾叔叔的女儿手中。”

这小男孩一身内功乃是“神拳曾泰”所传,不知不觉之间,在他小小心灵之中,隐隐然已将这个大胡子叔叔当作亲人一般。心想:“明儿我得想法子将他的尸身埋了。”

转念又想:“另外那些尸体在树林中也没人理,真是可怜。只是我又不能告诉别人。嗯,不如也一起埋了罢。”

当日叶家庄发生瘟疫之后,这小男孩亲见家人和邻居的尸体被官府中人挖坑埋葬。小小脑筋之中,已然打定了主意。

这一晚他脑中不断想着日间之事,想着神拳曾泰与丑罗汉高来高去的神奇武功,想着曾泰临终前的嘱托,想着丑罗汉所授的秘诀,想着小镇内外出现的陌生客,心中思潮起伏,在床上翻来覆去的哪里睡得安稳?

翌日清晨,他拿出一锭碎银买了馒头烧饼等食物,又备了一把铁锹,连早饭也不吃,迳自到苑府赶着牛羊出了边门,早早便来到那片荒林之中。

他丢下牛羊,径行入林。沿着原路向树林深处奔去,游目一瞥之间,但见尸首狼藉,兵刃四散,一如昨日。心下暗自嘀咕:“难道这几个人也跟镇上来的那些外地客人一般?他们来这里干什么?曾叔叔为甚么要杀他们?”

这小男孩昨日入林避雨之时,乍见尸体,心里害怕得六神无主。隔了一夜,不知为何,胆子已变大了许多,再次面对死尸,竟尔颇能镇静如恒,殊不惊惶。

待得走到曾泰的尸身之旁,望着那张满腮虬髯的脸膛,想起昨日之事,不由得呆呆发怔。

慧空老和尚仍是盘膝坐在昨日那株大树之下,远远的问道:“叶重小施主,过来,过来!”

叶天涯答应了,放下铁锹,捧了一个布包,快步奔近,向慧空鞠了一躬,道:“老师父,您老人家的饭都已买来啦!”

慧空点一点头,示意将布包放在草地上,问道:“我见你带了一把铁锹来,莫非是想把曾施主埋了?”

叶天涯一面将布包放下解开,取出干粮,一面答道:“是啊。我听衙门里的官老爷说过,这叫做‘入土为安’。”

慧空吃着烧饼,微微侧头,不住上下打量小牧童,道:“你小小年纪,倒是有情有义。坐下来,陪老衲一起吃。”

两人吃了早点。慧空问道:“镇上怎样了?”待听得小牧童言及昨晚见到不少江湖豪士的情景,眯着眼,不再言语。

叶天涯悄悄站起,转身便走。忽听慧空道:“且慢!”

叶天涯止步回身,问道:“怎么啦?”

只见慧空皱眉沉吟,缓缓说道:“小施主想要埋了曾施主,是不是因为感激他肯将自身三十余年的玄门内功尽数传给了你?”

叶天涯点了点头。

慧空淡淡一笑,摇头道:“若是这个缘故,你大可不必如此。”

叶天涯奇道:“为甚么?”

慧空轻轻吁了口气,道:“常言道得好:病急乱投医。曾施主所练的‘烈焰经’功夫厉害之极,号称‘天下第一奇功’。昨日他先将在此伏击的一众高手尽数杀死,又与老衲厮杀多时。虽然获胜,但却内力损耗极重,以致走火入魔,命在垂危。凑巧的是,这门‘烈焰经’另有一个奇异之处,便是可将自身内力暂时输入另一人体内,便如将物事倒入一件空的器皿中一般。待得自身脉息畅通,再行收回。”

他顿了一顿,又道:“只不过,被他所利用的那个人便成了一件盛放物事的‘器皿’,十九不免全身经脉俱废,虚脱而死!”

叶天涯听到这里,脸色大变。

三、 惊神剑法(一)

三、惊神剑法(一)

慧空双目直视着他,续道:“这也是‘烈焰经’与别派武功的不同之处,更是此功神奇之所在。依老衲看来,当时情形,曾施主便如一个溺水之人,双手拚命乱抓,哪怕是抓到一根稻草,也是决计会不放手的。嗯,恰好你这个小牧童适逢其会的自行送死,而且你又人小力弱,无从反抗,最是合适。”

叶天涯颤声道:“稻草,器皿,你是说曾叔叔他……他只是将我当作一根稻草,一件器皿!”

慧空点点头,叹道:“不错!”右手握着一串念珠,口宣佛号,又道:“其实这件事也怪不得曾施主。‘烈焰堂’的武功家数非常怪异,一旦走火入魔,十九会陷入癫狂,非死即伤。须知当时形格势禁,曾施主不得不散功于你,倘若耽误得一时半刻,立时便会经脉俱断而死。说来他也是情非得已。我佛在上,老实说,倘若易地而处,老和尚多半也会这么做!”

叶天涯听了这番言语,不由得心头涌起一阵寒意,至此方才省悟,昨日自己被曾泰所利用之时,实已去鬼门关走了一转。

慧空拍拍他肩膀,笑道:“只不过,人算不如天算。曾施主功亏一篑,到头来却是你这个替死鬼侥幸没死,反而还得了他一身玄门功夫。想是我佛垂怜,善恶之报,如影随形。哈哈!”

叶天涯头脑中一团混乱,张口结舌,呆立不动。

慧空又道:“小施主,你小小年纪,大难不死,而且身负三十余年的‘烈焰功’,这等千载难逢的造化,也是匪夷所思。哈哈!”

他见这小牧童一张小脸上阴晴不定,神气甚是难看,笑了一阵,便不再笑,只是侧目斜睨,向他仔细端相。

过了一会,忽见叶天涯转过身去,迈步便行。

慧空道:“小施主,干吗?”

叶天涯回头一笑,道:“我得赶紧去把曾叔叔埋了。”

慧空奇道:“你既已明白昨日曾施主对你没安着什么好心,甚至还差点害死了你。难道你不记恨他么?为何还愿意埋了他?”

叶天涯摇头道:“曾叔叔又没有当真害了我。再说,他都已经死啦,我还恨他干甚么?我昨晚都已想好啦,不只是埋了曾叔叔,还得埋了林子里那些死人。”

当下走过去拿起铁锹,就地挖了个坑,便将曾泰的尸身掩埋了。

他年小力弱,待得完工,早已累得满身大汗。

他将铁锹拄在地上,倚树憩息片刻,又走到另一具尸体旁,要待挖掘,忽听慧空远远的说道:“叶重小施主,你过来,我有话跟你说!”

叶天涯应了一声,走到慧空跟前,道:“老师父,甚么事?”

慧空端坐地下,手握念珠,笑眯眯的道:“昨日机缘巧合,曾施主传功在前,小施主救我于后,这一切想必都是佛祖之意。叶重,老衲想收你为徒,带你回福建少林寺达摩下院,不知你意下如何?”

叶天涯一呆,随即双手乱摇,道:“不成,不成!”

慧空也是一呆,问道:“为什么不成?”

叶天涯道:“我才不要做光头和尚呢。现下我虽然是替别人放羊,那是因为我年纪太小,没有力气耕田种地,不能养活自个儿。其实我家里还有几亩田产呢,只是都荒了。等我长大了,自然可以种田过活。”

慧空一哂,道:“真是孩子话。你知不知道,当今之世,有多少学武之人梦寐以求之事,便是能拜老衲为师。”顿了一顿,又道:“现下你替财主家放羊,长大之后,无非也只是作个寻常的庄稼汉子,庸庸碌碌,勉强有口饭吃而已。难道你不想学武?”

叶天涯想了一想,道:“我当然很想学武啦。不过,我爸爸还没死的时候跟我说过,让我好好种田过活。还有,等我长大了,还得娶媳妇儿呢!”

慧空听了这话,抬起头来,仰天大笑。

叶天涯见这老和尚裂嘴而笑,露出一副焦黄牙齿,一张又黑又瘦的脸孔越加丑陋可怕,不由自主的退开两步,呆呆的瞧着他。

慧空见他脸带惶惑,似有惧色,这才慢慢止住了笑声,道:“一个男儿汉若是只想着求田问舍、娶妻纳妾,未免忒也不求上进啦!没出息,没出息!”摇了摇头,嘴角微斜,脸上满是鄙夷之色。

叶天涯见这老和尚言语神情之中大是轻视自己,登时小脸胀得通红,想要声辩,却又讷讷的说不出口。

慧空向他斜睨一眼,摇头叹道:“既然令尊临终前曾有遗言,抑且人各有志,老衲自然也不便强人所难啦。带你回福建少林寺之事,就此作罢!”仰头望着树顶,不再作声。

叶天涯等了一会,见慧空静坐不动,似已神游入定,低声道:“老师父,我要过去埋死人啦。”

慧空见他转身欲行,忙道:“且慢!适才你只是埋了曾施主一个儿,便已累得不轻。这里还有好几具尸体呢,倘若一个个的埋将下去,岂不是要累坏了你?”

叶天涯一怔,道:“我慢慢的埋便是。总是能埋完的。”

慧空忍不住好笑,说道:“这样罢,不如老衲教你一套南少林正宗内功心法,叫做‘混元一气功’。你若是练成了,包你一时三刻,便能将这些尸首尽数埋了如何?”

叶天涯半信半疑,随即想起昨日闭目运气,莫名其妙地将断树搬开之事,不由得双眼发光,抓头搔耳,张大了口合不拢来。

慧空见了,忍住了笑,庄容说道:“常言道得好:三岁看八十,七岁定终身。莫说你曾经救过老衲一命,单是你对曾施主以德报怨,这等品行,实在难得。老衲自然是信得过你。这样罢,只要小施主肯答允老衲三个条件,我便立时传功如何?”

叶天涯道:“什么条件?”

慧空道:“第一,这套功夫从不外传,包括本寺俗家弟子,对你算是例外,因此你不得再传给别人;第二,此功用于行善积德,造福苍生,不得伤害无辜;第三,老衲传功之事,须当严守秘密,不得吐露一字半句。”

叶天涯侧头想了一阵,才道:“好,我答允你啦!”

慧空微笑点头,当即将运气导行、移宫使劲的法门连比带说,传授了他。

叶天涯稍行心中存想,便觉体内真气流转,睁开眼来,奇道:“老师父,这门功夫倒是和昨天的差不多,只是好像更加……更加……”

慧空不待他辞毕,笑道:“阿弥陀佛!你果然领悟到这等上乘内功心法的奥妙精微之处。不错,昨日我传给你的,乃是本派入门功夫,那是为了便于将断树从我身上挪开的权宜之计。今天所授的,才是‘混元一气功’中易筋洗髓、锻骨强身的真正法门。哈哈。”

叶天涯低头沉思片刻,猛地一抬头,满脸喜色,眼中露出光彩,欲言又止。

慧空微微一笑,摇头道:“不可说,不可说。去罢,去罢!”

叶天涯忙即发足奔去,冲到先前那具尸体旁,抄起铁锹,一提内力,运劲于臂,霎时间挥锹如飞,挖出一个大坑,又将那尸体埋了。

顷刻之间,他如法炮制,轻轻巧巧的便将另外几具尸体一一掩埋了。

完工之后,他兴冲冲的奔回慧空身边,大声道:“老师父,这‘混元一气功’厉害得紧,这么快便把那些死人都埋好了。你瞧,我身上连一滴汗都没出哩。”

慧空呵呵一笑,似乎早在意料之中,突然间仰天浩叹,道:“孺子可教也!以你的资质,加上‘烈焰经’功夫,便只差一套运功之法。这‘混元一气功’乃我佛门无上武学,可是无论在河南嵩山本寺,还是福建蒲田的达摩下院,练成此功者却寥寥无几。”

他顿了一顿,向叶天涯瞧了一眼,叹道:“你内功的底子极好,倘若好生修炼,假以时日,五七年而得大成,不在话下。只是,唔……”抬头不语。

叶天涯福至心灵,双膝跪倒,连连磕头,道:“老师父,您老人家是个大人物,我只是个乡下小孩。我,我也不会说话,不过,请您放心,如果我叶重学了武功,一定做个像梁山好汉武松和鲁达一般的大英雄,帮好人打坏人,做好事不做坏事!”

慧空见这小牧童点头知尾,大为喜慰,脸露微笑,神色甚是嘉许。他轻轻击打自己双腿,道:“最快也得半个月时光,老衲才能起立行走。若要武功尽复旧观,至少须三个月,或者更久。以后你每天来此,跟着我练功罢。不过,此事千万不可被人发觉。你记住了没有?”

叶天涯道:“是。我记住啦!”

慧空吩咐叶天涯捡起散落各处的兵刃,尽数抱来,放在地下,逐一察看,皱眉道:“你将这片林子清理干净,那些衣物,血迹,暗器,还有这些兵刃。不可留下半点蛛丝马迹!”

叶天涯一怔,随即省悟,慧空的意思是提防有江湖中人前来罗唣。

慧空微一沉吟间,顺手拿起一柄长剑,说道:“这把青钢剑倒是寻常得紧,不妨留下来。其他的兵刃,都是主子的成名武器,不可示人,通通埋了罢!”

三、 惊神剑法(二)

三、惊神剑法(二)

叶天涯答应了,又将兵刃抱起,游目望去,但见四下里断枪折戟,袖箭、钢镖、飞锥、小钢叉、铁蒺藜等暗器着实不少,加之断肢折足,以及衣带、帽子、外衣等物事,想见昨日曾泰受人伏击时打得激烈异常。

他越想越惊,忙即上前一一捡起,在地下掘了个大坑,尽数埋了。好容易清理已毕,树林中便只余下慧空身边的那柄青钢剑了。

慧空将青钢剑横在身畔,仍是双腿盘坐,两手垂于丹田之前,微笑道:“本来习武之人必须修炼的根基,以你而言,反而并不要紧。不过你一身内功乃是得自旁人,丹田之中原是空的,因此最为要紧的,便是融会贯通,以有余而补不足,这些内功才能最终为你所用。你明白了么?”

叶天涯不住点头称是,心想自己既有一身内功,但若不能随心所欲的运使,那还有甚么意味?

慧空又道:“练气之道,须得灵台清明,摒绝一切俗虑杂念。只要你肯依照此法勤加修炼,日后自会心息相依,得心应手。从今日起,你还得以此为根基,另行修炼真气。待得‘混元功’与‘烈焰功’融为一炉,‘天下武林第一人’多半便非你这个小牧童莫属了。哈哈!”

说着向叶天涯眨了眨眼睛,呵呵的捧腹而笑,甚是得意。

当下慧空吩咐叶天涯坐在自己对面,抱元守一,又将呼吸运气、静坐敛虑的口诀和修习之法详细说了一遍。这次指点他修习玄功,却是从扎根基内功教起。

叶天涯记性甚好,人又聪敏,兼之接连两日使动“烈焰功”移树掘坟,于玄功已略识门径,此际修炼起来,自是事半功倍。

于是一老一少,便在这荒林中传习“混元一气功”来。

直至夕阳西下,叶天涯方才拜别慧空,赶着牛羊离去。翌日仍是带了干粮和水前来。

如此忽忽过了七八日,叶天涯练功的进境奇速,慧空老和尚的伤势也日渐好转。

叶天涯遵照慧空吩咐,一直暗中留意镇上江湖豪客的行踪。奇怪的是,初时那一干人四处打探,扰攘纷纭,好不热闹。哪知乱了几日之后,竟尔一天少于一天,渐渐没了动静,连“福来客栈”也已冷冷清清起来。

慧空一声不响的听罢,侧头思索片刻,苦笑道:“这样也好。其实老衲早已觉得这中间大有蹊跷,光武镇一带有宝藏之事,确是有人故意散布谣言,骗得大家来此。包括曾施主和桐柏山吴氏三杰、武夷山段绍义等施主拼个你死我活,都是被别人骗了。只可惜老衲劝不了他们。唉!”

叶天涯听到这里,忍不住接口道:“我从小便在这里,可没听谁说过俺们光武镇有甚么宝藏。”

慧空哑然失笑,道:“噢,你一个小孩子,哪里懂得这些?却不知近来这光武镇一带可有甚么不寻常的事情发生?”

叶天涯心想:“最不寻常的事情,自然是我们‘叶家村’闹瘟疫,死了不少人。可是这跟‘宝藏’有什么关系?”

慧空见他皱眉思索,一张小脸上罩了一层阴影,呵呵一笑,又道:“好啦,别再胡思乱想了。待我恢复元气,自会设法追查究竟是谁在暗中弄鬼,早晚得把这个家伙揪了出来。其实老衲有位朋友早已猜到,所谓的‘光武镇王莽宝藏’之事,十九是冲着曾施主而来。以堂堂‘烈焰堂主’在江湖上的地位和势力,一旦搅风搅雨,中原武林便永无宁日了。”

叶天涯一惊,问道:“你说曾叔叔,他不是死了么?他是好人还是坏人?你俩为甚么打架?”

慧空轻轻吁了口气,说道:“曾施主此人倒也不算太坏,只不过是个霹雳火爆的臭脾气,生平得罪过不少黑白两道的人物。一个月前江湖传言,说‘神拳曾泰’得了一份藏宝图,而且这张图只有老衲见过。当时我正在浮梁诸葛施主府上作客,得知这个消息之后,便从江西一路追查至此。那天无意间打听到曾施主被几派高手伏击,这才赶来劝解。谁知他却误会我与这些施主是一伙,不但不听,反而硬逼着跟我动手比武,还说要看看究竟谁才是当世第一高手。”

他说到这里,合掌念佛,苦笑道:“当日老衲和诸葛施主也曾商议过,关于宝藏的这个消息显然是假的,而且造谣之人故意将曾施主和老衲二人牵扯在内,挑拨生事,其中必有阴谋。诸葛施主言道,此事非同小可,一旦群雄并起,刀兵纷争,一场腥风血雨势所难免,死伤必众!”

他顿了一顿,又道:“老衲为了化解误会,查明原委,这才急急赶来。哪知刚一至此,便卷入了这个漩涡,还莫名其妙的跟曾施主拼得你死我活。”

叶天涯始知慧空千里迢迢而来,竟尔是好意劝架,慈悲为怀,不由得肃然起敬。

慧空想起曾泰、段绍义等人之死,嗟叹不已,一斜眼间,却见叶天涯津津有味地听着自己说话,小脸上发着兴奋的红光,目光中尽是崇敬企盼之色,不由得好笑,道:“叶重,你小小年纪,竟然对江湖上的事情也这般感兴趣。看来你这个牧童想要老老实实的务农种田,却也不易,哈哈。”

又过了两天,慧空见叶天涯将曾泰的内息融合之后,已颇能运气使劲,又惊又喜,道:“善哉,善哉!想不到才这么短短数日,你的功夫已初步小成。嗯,既然如此,老衲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再教你一套‘登萍渡水’功夫。只不过这门功夫甚是难练,连我这个达摩院首座当初可是费了一年半时光,才勉强成功。你要是学不来,可莫怪老衲故意为难哪。”

不料叶天涯只花了三天工夫,便即身轻如叶,来去自如,练成了繁复神奇的“登萍渡水”轻功。

慧空见这小牧童依着自己所教的轻身功夫,跳跳蹦蹦,足不点地般在草地上倏来倏去,犹似凌虚飘行一般,“咦”的一声,瞪大了双眼,奇怪得说不出话来。

他呆了半晌,又合掌念佛,喃喃的道:“南无阿弥陀佛!”淡淡一笑,不再多言,当下又教导了不少拳脚、指法、轻功、收发暗器的功夫。

须知少林派武学博大精深,慧空老和尚偏生腹笥奇广,“登萍渡水”轻功之后,“飞絮功”、“忘形拳”、“大须弥掌”、“多罗叶指”、“沾衣十八跌”等等诸般看家本领,更是倾囊相授。

如此一个教的用心,一个学的卖力,不知不觉的已过了月余。

叶天涯从苑府中众奴仆、杂货铺伙计、饭店厨子等熟人口中得知,先前那些凶神恶煞般的外地客人俱已不见了踪影,不知去向。

慧空听他述毕,低头沉思,脸现迷惘之色。

叶天涯不敢再问,心想:“那些江湖豪客都已离开了,镇上也没出甚么事。怎地慧空师父看上去不太高兴?”

慧空外伤虽已痊可,行动自如,内力元气却尚未恢复。他在闲谈时言道,此次玄功有损,远比初时所预料的严重得多,看来三个月也好不了啦。须得长期调理,方可复元。

这些日子来,慧空每天和叶天涯拆招喂招,督促不懈。

又过得数日,这天清晨,叶天涯照例将羊群赶至树林旁边,径自入林去见慧空,问道:“师父,今天还练什么功夫?”

不知不觉间,叶天涯已习惯了称呼慧空为“师父”。而丑罗汉总是一笑了之,既不答应,也不拒却,神色间似乎默认了这个俗家弟子。

此刻叶天涯只道慧空和尚依旧不会搭腔,哪知他却一反往日的微笑点头,说道:“重儿,既然你叫我师父,又不能出家为僧,为师的想来想去,便破例这一回,收你做个记名弟子。你且拜师罢!”

叶天涯顿时大喜过望,当即跪下磕头,行拜师之礼。

这些日来习武之余,慧空时常纵谈江湖轶闻,武林掌故,这小牧童见识武功,俱有长进。至于拜师的礼仪规矩,自也无须旁人指点。

慧空坦然受礼,捋须笑道:“好徒儿,起来罢。嗯,本来为师的这次受人之愚,被引来此间,徒劳无功。幸好机缘巧合之下,收了你这个天资聪颖的徒弟,说来也算是不虚此行了。这样罢,咱师徒俩还是外甥点灯笼,照旧,你只须牢记先前答应过的那三个条件,其他的狗屁武林规矩,也大可不必理会!”

叶天涯连声答应,垂手侍立。

慧空笑了一阵,脸色转为凝重,道:“其实天下武学殊途同归,所谓门派之别,乃人为耳。如若强加于你,反而心有滞碍。如今你一身江南‘烈焰堂’的功夫,却成为我南少林的俗家弟子,未免惊世骇俗。不过,以你的天资,加之根底深厚,日后在武学上的修为,决计不可限量。”

他想了想,又道:“还有,今后你修炼真气之余,也别忘了站桩、吐纳、腰腿、桥手等基本功夫,切记内外兼修,拳剑同习。还有,你年纪尚幼,凡事循序渐进,也不必急于一时。还有,你……”

叶天涯答应了,忽尔心中一动:“奇怪,怎地今日老师父说话这般唠叨个没完没了,好生反常。啊哟,是了,难道他老人家要离开这里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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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惊神剑法(三)

三、惊神剑法(三)

叶天涯愈想愈是不安,忍不住的插口道:“师父,您是不是要走了?要不然俺跟你去福建吧,出家做和尚也成,正好可以服侍您老人家。”

这小牧童自亲人故世后,沦落无依,自不免常常遭人白眼,受人欺辱。近日来与这位“丑罗汉”朝夕与共,不期而然的生出依靠之心,将其当作了亲人。

慧空和尚生性诙谐,慷慨磊落,兼之随身以俱的高僧风度,豪侠本色,更令这小牧童不知不觉间为之心折。

这时慧空见叶天涯一张小脸上满是孺慕之情,呵呵而笑,捻须说道:“好徒儿,你果然聪明得紧,已经猜到了为师的心意。不错,我马上便要走了。由于我玄功受损,不易恢复,非得慢慢修炼才成。留下来亦是无益。而且我离寺已久,寺中一应事务,也得处理。因此为师已决意离开此地,即日南归。”

叶天涯道:“师父,那天你不是说很想让俺当和尚么?俺跟你一起去福建,剃头当和尚,好不好?”

慧空微微摇头,笑道:“不好!本来那天我确想收你回寺受戒,皈依三宝,日后或能承受我的衣钵。但这些日子来,我见你这孩子太过聪明伶俐,飞扬跳脱,反而觉得,你压根儿不适合青灯古佛,还是老老实实继续做你的牧童较好。哈哈。”

叶天涯急道:“可是,师父您老人家玄功还没恢复,俺……弟子不太放心。您还是带俺一起走吧。”伸手入怀,摸出一把银子,又道:“你瞧,这是那天您老人家给俺的银子,花用之后还剩下这么多,也够咱们的路费啦!”

慧空哈哈一笑,道:“好徒儿,难得你有这份孝心。不过为师虽然玄功有损,一时不能尽复旧观,但是凭现有这两三成内力,在江湖上自保还是绰绰有余的。你不用为我的安危担心。这些银子便留给你啦。”

他顿了一顿,又道:“至于你想出家为僧,大可不必。须知世间有笑面老虎,亦有虎面菩萨。依为师之见,一个人只要心地好,慈悲为怀,心即是佛,出不出家,殊无分别。”

便在这时,树林中一阵风吹过,随即有一片树叶从半空中落下。慧空见了,右手倏地伸出,轻轻巧巧的拈在手中,笑道:“对了,你名叫‘叶重’,可是这区区一片树叶,试问能有多重?”

说着将树叶递了过去。

叶天涯伸手接过,望着那已略略发黄的树叶,若有所悟,道:“那我不叫‘叶重’了,恳请师父替徒弟重新赐名!”

慧空呵呵一笑,向他上上下下的细细打量,赞道:“啧啧啧,好漂亮的一张俊脸蛋儿!唔,看来我所以不让你出家为僧,也是不无道理的。你这孩子眉清目秀,长大之后决计是个英俊潇洒的风流人物。想来向你提亲之人,势必不少。倘若留在寺中诵经礼佛,说不定反而有碍证道。哈哈!”

叶天涯呆呆的瞧着丑罗汉,兀自茫然不解。

慧空笑了笑,又道:“傻徒儿,为师是在跟你开玩笑呢。我佛门中人观此身,亦不过只是一副臭皮囊罢了。须知色身无常,无常即苦,此身非我,该当厌离。为师不让你做和尚,倒与你相貌无关。只不过你尘缘未净,难以解脱,唔,这其中道理,日后你自会明白的。”

叶天涯侧头想了一想,道:“我明白了,师父绰号‘丑罗汉’,其实便是一位‘虎面菩萨’。依照师父之意,一个人是善是恶,全在自个儿。心即是佛,出不出家,也没啥分别。”

忽地嘻嘻一笑,拍手又道:“师父,既然出不出家都是一般,说不定等到弟子长大了,还会劝那些在佛寺里出家的和尚啦,尼姑啦,一起还俗哩!”

慧空一怔,没料到这孩子会说出这些话来,斥道:“胡闹,胡闹!小孩子家不得胡言乱语。倘若当真能令比丘尼还俗,要比劝人出家为僧为尼又难得多了。”

师徒二人闲谈了一会,慧空皱眉道:“咱俩说了许多不相干的闲话,还没说到正题。以为师之见,你这孩儿侠义心肠,天性飞扬跳脱,倒是适合做个江湖上的散人,或者游侠,浪迹天涯,四海为家。嗯,不如就叫做‘叶天涯’吧?”

叶天涯愈听愈奇,低低念了两遍,对“叶天涯”这个名字愈觉喜欢,拍手叫好,又即跪倒叩谢。

慧空沉吟片刻,又道:“为师已经弄明白啦。此次光武镇之行,是有人设计引我和曾施主等人来此,乃是利用为师来压制曾施主的。只可惜,这几天我查来查去,毫无端倪,看来暗中使坏的那个家伙得知奸计得售,十九已离开此地了。但我奇怪的是,此人这么做究竟有何图谋?难道便是为了除掉曾施主?”

叶天涯眼望慧空,不明白他这番话是什么意思。

慧空拍拍他肩膀,笑道:“算了罢。这些江湖上的恩怨是非,你这小孩子还是远离的为妙。其实连日来为师一直在这光武镇一带暗中踏勘,到处走了好几遍啦。而且,我还跟着你出入苑府,见你在镇上和那些邻居聊天呢。当然,为师也曾造访过你的‘宝宅’,亦即令尊留给你娶媳妇儿的那几间瓦屋。只是每次你都睡得像死人一样,均未察觉罢了。哈哈。”

叶天涯又惊又奇,亦复钦佩无已,暗想:“原来师父早已悄悄跟着我去过镇上多次。他老人家当真了不起,竟然神不知,鬼不觉。”

慧空笑了一阵,脸色转为郑重,又道:“至于这座‘光武镇’的情形,我数日来暗中观察,总觉得似乎哪里有些古怪,却又无从查究。重儿,你虽是本地人,但世上人心鬼蜮,今后你要小心谨慎,不可轻易相信任何人。”

叶天涯应道:“是,弟子一定谨记师父教诲!”

慧空点点头道:“甚好。嗯,适才你问我今日练什么功夫。这些日子来,我虽教了你不少拳脚、指法、轻功、暗器,但却始终没教兵器。临走之前,我再传你一套佛门剑法罢。”

不知何时,他手中已多了一把长剑,缓缓说道:“武学中有言道:‘百日练刀、千日练枪、万日练剑’。剑术最是难练。今日我所教你的,乃是为师将少林历代高僧传下的诸般剑法相结合,刚刚自创的一套新剑法,既是我丑罗汉呕心沥血之作,也是我生平得意之作,叫做‘惊神剑法’!”

顿了一顿,又道:“这套剑法以‘混元功’为根基,共有八八六十四路,十分的古怪奇奥,纵然是聪明绝顶的才智之士,也须数年工夫方可练成。我要你每晚前来,在此偷偷练习,待得功成,就算是满师了。”

叶天涯听到这里,口唇动了一下,欲言又止。

慧空见了,摇头道:“不必多言!天涯,你可得好生记清楚了。至于口诀,为师只说一遍。剑法呢,我也只练一遍!”

当下又一句句的传了剑诀,令叶天涯跟着复述一遍。

慧空待他背诵已毕,丝毫无误,这才微微颔首。

于是拔剑出鞘,将剑鞘交给叶天涯,缓步走到平日师徒俩拆招喂招的那片空地上,回转身来,横剑捏个剑诀,立个门户,随即剑进身移,寒光展起,鹭伏鹤行,左刺右劈,一招一式的演了下去。

叶天涯在旁目不转睛的凝神观看,但见那“惊神剑法”轻灵飘忽,似拙实巧,自第一招“南海礼佛”起始,第二招“顽石点头”,第三招“金针渡劫”,一招招的施展开来,每一招每一式无不精微奇奥,神妙无方。

最奇的是,剑法虽只八八六十四路,但每一路均是招中藏套,套中含式,变幻奇巧,深邃难测。

霎时之间,只听得刷刷刷之声不绝,荒林中剑光闪烁,人影飞舞,或若鹰击长空,或似蛟龙探海,或如白鹤起舞,或拟燕子掠波。

“丑罗汉”慧空老和尚虽年近六旬,内伤未痊,但此刻闪转腾挪,纵高伏低,直似虎跃豹翻,刷刷声中,剑尖上幻出点点寒星,身手之矫捷竟尔不减少年。

只见他运剑如虹,将一套“惊神剑法”从头至尾使了一遍,一气呵成,直至凌空跃起,回剑横掠,最后一招“石破天惊”终于练完。

随即从半空中飘身而下,收剑而立,直似渊停岳峙一般。

叶天涯只看得目瞪口呆,一时间怔怔的说不出来。过了半晌,猛地省起,这才拍掌叫好!

蓦然间眼前青光一闪,刷的一声,却是慧空随手将长剑掷出,不偏不倚的套入了叶天涯挂在腰间的鞘中,准头竟是不偏半点。

叶天涯正自鼓掌,陡觉左腰微微一沉,剑已入鞘,一惊之下,不禁瞠目结舌,不知所措。

慧空哈哈一笑,摇手道:“这把‘青钢剑’便留给你啦!不过,你得妥善收好。至于这套‘惊神剑法’,日后你自行琢磨练习罢。好了,为师也没甚么可以教你的了,今后全凭你自个儿的悟性啦。你我师徒言尽于此,为师就此回福建去也!”

叶天涯登时眼圈一红,流下泪来,哭道:“师父,俺舍不得你!”

四、少年才子(一)

四、少年才子(一)

一老一少一个月来日日相见,一旦分别,自不免有依依之感。

慧空拍拍他肩膀,笑道:“好孩子别哭,别哭。常言道: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你我师徒日后有缘,自会再见。再说,南少林就在福建莆田,等你长大了,有了妻室,也可带着妻儿前去探望为师便是。”

叶天涯只是哭泣。

慧空又劝了一阵,见这小徒弟哭个不休,哼了一声,佯怒道:“男儿汉大丈夫,可以流鲜血,不能流眼泪。你这般哭哭啼啼,像个小妞儿一般,成什么样子?若是让外人看见,‘丑罗汉’岂不是很失面子?一个整日价哭鼻子的男人,又怎做得我堂堂少林派的高足?”

叶天涯见师父着恼,这才慢慢收声止哭,犹自垂泪不止。

慧空抬头望天,皱眉沉思,缓缓说道:“对了,还有一件事情,为师心里有些拿不准,也不知该不该告诉你。关于你父母、姐姐、邻居之死,有些……”说到这里,忽尔摇了摇头,伸手在叶天涯肩头拍了几下,吁了口气,又道:“算了,你年纪太小,还是平平安安做个小牧童吧!”

叶天涯听了,摸不着头脑,伸手拭泪,哽咽道:“师父,怎么啦?”

慧空一笑,脸上却闪过一丝奇异的神色,沉吟道:“天涯,别忘了你答允为师的那三个条件。尤其是你习武之事,千万不可向旁人说起。等你长大了,学成了武功,须当行侠仗义,济危扶困,要做个好人。记住了没有?”

叶天涯道:“是,弟子记住啦。”

慧空点点头,又伸手摸了摸他头发,说道:“好好练功。为师去也!”

说罢,一声清啸,拔身而起,轻飘飘的跃上树巅,但见一条灰影晃处,没入远方树丛之中,顷刻间影踪不见了。

叶天涯叫道:“师父,师父!”追了几步,猛地住足,抬头望着前方树顶,呆呆的站在当地,心下一片茫然。

荒林寂寂,唯有树间蝉鸣鸟语,枝叶间片片阳光透射进来,微有凉意。这小牧童心中知道,老师父这一去,从此再也不会回来了。

此后数年,他每晚来此林中练剑。愈自究习,愈觉“惊神剑法”变化奇巧精奥,似乎永远也体会不尽。

在他十三岁那年腊月,有一次雪夜练剑之时,突然之间省悟:“啊,是了,师父临行之前试演的剑法招数,为了让我能看得清楚明白,出手其实还故意放慢了许多。还有,这套剑法的要旨似乎是重意不重形,意在剑先,具体招式反而并不要紧。”

直至昨夜,方当十四岁的叶天涯终于练成“惊神剑法”的最后一招“石破天惊”,而他这时亦已长成一个瘦削的少年。

只因他牧羊十分勤力,身子虽已长高了许多,按说早该分派做粗工了,但苑府上下仍然将这个“小秀才”当作牧童。

此际叶天涯悄立土丘之上,四顾苍茫,脑海中闪过五年来的一幕幕往事,思前想后,悠然神往,心想:“也不知慧空师父怎么样了?他老人家的玄功该当恢复了吧?他老人家说过,待得我练成‘惊神剑法’,就算是满师了。可是,即使满师了,又能如何?难道天天这般读书放羊么?”

这五年来,他已将丑罗汉所教的诸般功夫参详领悟,依法研习,尽数练成,尤以“混元一气功”为基础的“惊神剑法”最是得意。

他在一棵大树下打个盹儿,读了一会儿《金刚经》,间或横笛而吹,哼着小曲。饿了吃馒头,渴了喝清水。中午仍是如此,直至申牌时分,这才从旷野间赶着牛羊徐徐返回。

这等白日里牧牛放羊、吹笛读书之事,他这些年来过惯了,一旦有书读,这个农家子弟便也心满意足了。

至于半夜里悄悄外出习拳练剑,却是五年来他牢记师训、守口如瓶的一个秘密,自然也无人知晓。

这日行经镇外私塾之时,刚巧散学,一干小儿从院内一哄而出,三三两两的各自去了。

却见三个十三四岁的小儿簇拥着一个白衣少年,站在学馆门外,一齐向他招手,大声嚷道:“叶重,叶天涯,快过来!”

叶天涯当即翻身跃下牛背,奔近前来,问道:“干吗?”

原来这四人俱是自幼熟识的玩伴,又是同窗。除了那肤色微黑的白衣少年苑良玉之外,其余三人也都是附近村镇中的子弟。面皮白净的名叫郭昆,粗眉大眼的名叫吕远,又矮又胖的名叫夏正礼。

这四人与叶天涯年龄相若,均是爱玩热闹的少年。

平日里散学归来,几个小儿常常一起放牛羊,或者一起下河游泳,爬树捉鸟儿,无所不为。春天放风筝,夏天摸鱼儿,秋天捉蟋蟀,冬天滚雪球,追逐闹玩,哪有一刻安静?

郭昆当先从叶天涯手中抢过赶羊的鞭子,说道:“天涯,尹老夫子要见你。你可是又有好几天没来借书啦。快进去吧!”

叶天涯踌躇道:“啊,这个,俺……我还要赶羊呢。”

吕远接口道:“没事。还是老规矩,哥儿几个先帮你将牛羊赶回去。对了,待会儿咱们到南坡放纸鸢罢?”

叶天涯点一点头,几个小儿便即嘻嘻哈哈的一拥而上,大声吆喝,抢着驱赶羊群去了。

苑良玉忽又回转,伸手将叶天涯拉在一旁,低声道:“今儿学的是《孟子》‘公孙丑’,老夫子让每人抄十遍呢。天涯,别忘了早晨我可是拿了四本书给你,够义气吧,你可得帮我啊!”

叶天涯点头道:“知道啦。”

苑良玉伸手从他腰间取过短笛,胡乱吹了两下,一转念间,又道:“对了,反正我爹也不在家,晚饭后你还是到我屋里去抄写罢。”

叶天涯皱眉道:“不好吧。还是按照老规矩来,我回家抄好之后,再送给你便是。保证不耽误明儿交到尹老夫子案前。”

苑良玉摇头道:“没事,就在我屋里抄罢。我桌上有两根牛油蜡烛呢,比你那狗窝的油灯亮得多哩!”叶天涯微笑不语。

苑良玉忽又想起一事,皱眉道:“啊,对了,这事可千万别让我姊姊知道。前日又有个甚么顺昌府知府家的公子前来央媒,又被她轰走了。唉,这些年来,每次赶走那些登门求亲的家伙之后,我姊姊都是心情奇劣,对我凶得紧哩。”

听到苑良玉提及乃姊苑良姝,叶天涯的脑海中自然而然便映出一个袅娜美丽的少女倩影来。

其时苑大小姐已然一十八岁,越来越是出落得清丽无伦,娴静温雅,端的是一位大家闺秀。

叶天涯伸了伸舌头,笑道:“你姊姊这等绝代佳人,一定是天上仙女下凡来着。依我说啊,那些富贵人家的纨裤子弟多半只会斗鸡走马,不学无术,哪能配得上她?等闲之辈,自然是极难入大小姐的青眼哪。”

苑良玉深以为然,摇头叹道:“话虽如此,可是普天之下,能配得上我姊姊的好男人,到底在哪里啊?她可是快一十九岁了,总是这般拒人于千里之外,怎生是好?唉,每一次她将求亲之人赶走,脾气还大得紧,好不吓人。这两天我可是提心吊胆,不敢做错什么。唉,要是让她发现你帮我抄做功课,我可是死定啦。还有,尹老夫子这儿,你也别露出了马脚!”

叶天涯对那位心高气傲的苑大小姐也甚是敬畏,听了这话,不免中心栗六,点头道:“小少爷不用担心,俺理会得。”

苑良玉又叮嘱再三,这才奔过去追上众小儿,吹着笛子,一齐赶羊去了。

叶天涯轻轻吁了口气,转身走向书院。

那是一座小小的院子,青瓦白墙,院中植着一片绿竹。

叶天涯记得分明,那是在四年前的秋末冬初,有一天他放牧归来,途经这间书院外,只听得书声朗朗,却是尹老学究正领着一干小儿诵读“三字经”。

其时叶天涯已身负“烈焰功”,又修炼“混元气”,内力既强,目明耳聪,自是远胜常人。因此虽然远远隔着围墙,却也听得清晰异常。

当下勒住黄牛,侧耳倾听,待听得“犬守夜,鸡司晨。苟不学,曷为人”时,翻身跃下牛背,自伤身世,不由得抱头哭了起来。

恰好那位尹老夫子听到墙外几声咩咩的羊叫,从书院中推门而出,见是一个小儿双手掩面,正自哭泣。一问之下,方知是苑府的牧童。

那尹老学究是一个五十来岁的干瘪老头儿,穿着儒生衣巾,身形枯瘦,头发已白了八成,留着一撇鼠尾须。老夫子对一个小牧童自是不以为意,正想回转,忽听得这小儿叫道:“犬守夜,鸡司晨。苟不学,曷为人。先生,我……俺也很想读书识字!”

尹老学究一哂,点头道:“你一个小小的蒙童,居然也知道‘犬守夜,鸡司晨’。有趣,有趣。”

叶天涯道:“俺是刚刚在墙外听先生读过,这才记得。”

尹老学究懒懒的捋须一笑,随口问道:“哦,那你还记得多少啊?”

叶天涯朗声读道:“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苟不教,性乃迁。教之道,贵以专……犬守夜,鸡司晨。苟不学,曷为人……”

四、少年才子(二)

四、少年才子(二)

尹老学究初时眯着双眼,不住点头,似乎听得津津有味,待到后来,忽地瞪大了双眼,叫道:“慢着,慢着!”直视着叶天涯,问道:“小娃娃,你当真是第一次听过这‘三字经’么?”

叶天涯点头道:“是啊,只要听一遍,俺就能记住了!”

尹老学究自然摇头不信,侧头想了想,便把叶天涯引到书院之中,当着一众小儿之面,先取出一本《论语》,又读了一遍《离骚》,最后背诵了杜甫的三首《秋兴》,一番考较之下,赫然发现,这小牧童非但过目成诵,抑且入耳不忘。

只是一旦尹老学究问起诗文中的意思,小牧童顿时瞠目不知所对。

饶是如此,这位教书多年的老秀才、老蒙师亦自惊得呆了,此刻也不由得他不信,啧啧连赞:“奇哉怪也!想不到在这穷乡僻壤,竟有如斯之神童,想来古之甘罗、曹冲、司马光之辈,亦不过尔尔!只不过你记性虽好,却是只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不解微言大义,不明圣人之道,未免可惜之极矣。”

他书空咄咄,摇头晃脑,一转念间,对小牧童道:“这样罢,既然你这娃娃很想读书识字,今后你一有空闲,便来我这间书院罢。嗯,此事老朽会亲自跟东家苑老爷商议的。”

当时坐在书屋中的苑家少爷苑良玉在旁听着,很为叶天涯高兴,从座位上站起,向尹老学究道:“先生,今日散学之后,学生也会回去跟家严说,便让叶重陪学生一起读书罢!”

当日那位翰林出身的苑府老爷听说此事之后,也是将信将疑,晚饭之时,专门派人把这小牧童叫到花园之中,也要当众考较。

那苑老爷是一个四十余岁的中年儒生,科头布服,一脸慈和之色。他吩咐管家王福从书房中随意取了几本书来,先令女儿良姝从中选了《诗经》中若干文章,又令儿子良玉读了《史记》中几段故事,寻章摘句,一试之下,在场众人,除了苑少爷之外,尽皆惊奇。

其时苑老爷笑吟吟的端坐凉亭,伸手摸着颏下短须,对叶天涯着实一番温言嘉勉,又吩咐在场的儿女、管家、家丁婢仆等人,自今而后,府中上下不得为难这孩子。

从此叶天涯在苑府和书院两处借阅书籍,出入自如,果然无人为难。而尹老学究也对这个“神童”颇为眷顾。

本来苑老爷和尹老学究二人都劝过叶天涯,不必再去放羊,尽管跟着苑良玉一同去书院读书便是。但这小孩却一口拒却,说要自食其力,一面牧羊,一面读书,坚执仍作牧童。

如此忽忽四年,叶天涯虽只一十四岁,居然也小有成就,四书五经固然不在话下,连八股、帖诗、经论、律赋,甚至兵法佛经,工艺杂学,亦均有所涉猎,俨然便是一位满腹诗书的“少年才子”。

甚至连苑老爷、尹老学究二人也考较之后,每每对这小牧童大加称赞,因此苑府上下随口调侃之时,便戏称之为“叶大秀才”。

只不过这位苑府小牧童的“少年才子”之名虽则光武镇无人不知,但他同时身负绝艺的秘密却又无一察觉。

这当儿叶天涯已然来到书房门口,见尹老学究正坐在书桌后饮茶看书,便即上前躬身请安,恭恭敬敬的道:“弟子叶天涯拜见先生!”

尹老学究将茶杯放在桌上,含笑点首,打量着他,道:“天涯,近来你可是稀客,很少来我这间学堂啦。”

叶天涯垂手侍立,说道:“是。只因弟子放羊去得远了,回来得晚了,来不及……”

他话未说完,尹老学究已大摇其头,笑道:“非也,非也!据老朽猜测,其实是这两年来,你这小娃娃听够了我这个老学究的陈腔滥调,不耐烦再来啦。是也不是?哈哈。”

叶天涯不禁脸上一红,手足无措。

原来这位尹老夫子虽然勉强算是饱学之士,终究不过是一个私塾中的寻常教书先生,试问一个整日价‘诗云子曰’的老秀才,老学究,见识平庸,言语无味,哪有甚么真才实学?

须知叶天涯虽只一个懵懂顽童,无知小儿,但他曾经跟随“丑罗汉”慧空和尚修炼玄功一月有余,每日里听这位当世高僧谈古论今,讲经说法,不知不觉间已耳濡目染,见识大进。

这小牧童自从跟着尹老学究诵读识字以来,不过才四年时光,非但才学出众,见识非凡,抑且更已将这位老夫子生平所读的文章全然学了来。

到得后来,反而骎骎然有青出于蓝之势,尹老学究惊诧之下,即令这孩子借书自学,若有疑义,再来请教。

因此这一年来,叶天涯到书院的次数确是一月少于一月,就中确有对老夫子的陈腔滥调听得腻烦之意,此刻给尹老学究说中了心事,不敢分辩,讪讪的道:“先生,弟子知错了。”

尹老学究微微一笑,摇头道:“是老朽让你自学的,何错之有?人贵有自知之明,老朽本是一介腐儒酸丁,落魄秀才,自知鲜浅,自个儿有几斤几两,自个儿还是明白的。这叫做‘哑子吃馄饨,肚里有数’,哈哈。”

他笑了一阵,又道:“古人云:‘师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惑也。’平心而论,老朽确已没什么可教你的啦。至于平素翻来覆去教授别个儿的玩意儿,对你这个与众不同的小娃娃来说,自然是老生常谈,不腻烦才怪。哈哈。”

叶天涯不知说甚么话好,直是毕恭毕敬的垂手而立。

尹老学究伸手摸着山羊胡子,笑了笑又道:“记得四年前你初来求学之时说过,即使在我这儿读书识字,也决计不会耽误替苑老爷府里牧羊,这叫做‘自食其力’。看来你果真并未说谎,哈哈!”

这四年来,叶天涯读书牧羊固是实情,只不过老夫子不知情的却是,眼前这个小学生读书牧羊的同时,也在暗暗习武练功。

叶天涯恭恭敬敬的道:“天涯不过是个贫弱牧童,浑浑噩噩,多蒙先生不弃,教导读书识字,做人道理。师恩深重,学生决不敢忘!”

尹老学究见他说得又是庄严,又是诚恳,不由得满心欢喜,微笑点头,道:“不错,不错!天涯,你可知老朽今日找你来,所为何事?”

叶天涯摇头道:“弟子不知。”

尹老学究微笑道:“浅水难养蛟龙。相信终有一日,你这个神童总会一飞冲天的。区区两年时光,很快就到啦。”

叶天涯听了这话,如堕五里雾中,怔怔的瞧着尹老学究,默不作声。

尹老学究站起身来,在书房中缓缓踱步,沉吟道:“不过话又得说回来,其实两年之前,老朽的生平所学便已尽数教得差不多啦。因此本夫子才让你自行学习,博览群籍。这也是苑老爷的意思。苑翁言道,你这孩子聪明颖悟、勤勉好学,乃是可造之材,假以时日,若去应考,中进士、点翰林亦是易如反掌,不在话下。”

他说到这里,见叶天涯满脸讶异,微微一笑,接着道:“实话告诉你,苑老爷与我商量过,决计先行帮你在县礼房报名,与良玉少爷等五个生员一起结队,准拟参与后年的童生试选拔,然后入府进学,送你一场功名富贵,如何?”

叶天涯吃了一惊,道:“啊,这个,学生虽然喜欢读书,可是却从未想过要去做官。”顿了一顿,又道:“学生本是农家子弟,父母双亡之后,便一无所有,如何奢望去求取功名?”

尹老学究笑嘻嘻的道:“镇上又有哪个不知道你叶重出身寒微,穷得精打光?单凭你家中条件,自然是不成啦。不过,苑家老爷已然先行打点了赵县尊,并向州府及提督学院的欧阳学政疏通。苑翁之意,如若你肯答允,后年春秋两季,‘解试’、‘省试’、‘殿试’,三级考试,决计也难不倒你。到时候,自然便是你和良玉二人金榜题名、少年鼎甲之时。”

叶天涯听到这里,望着墙上那幅中堂孔子像,不禁怔住了。

他本是一个农家子弟,家破人亡之后几乎沦为小乞丐,此后虽做了苑府牧童,究竟是寄人篱下,不免自卑,何曾想过忽然有一天,自己也能和小少爷一般前去应考?

尹老学究又道:“苑老爷之意,只要你答允前去应考,自然少不得中进士、点翰林。至于其余之事,包括所需的一应银两,老大人自会代为打点。天涯,你意下如何?”

叶天涯迟疑道:“我,我……”一脸茫然之色。

尹老学究拍拍他肩膀,轻声道:“苑老爷乃是翰林出身,做过朝廷高官,神通广大,难得他老人家对你这等垂青,此乃天降之喜。天涯,你可别不识抬举!”

叶天涯方始明白,老夫子是替苑老爷探口风,征询自己的意见,略一踌躇,便道:“苑家老爷、少爷、小姐,都对学生有恩,只是学生从未想过这些,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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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少年才子(三)

四、少年才子(三)

尹老学究温言道:“天涯,你年纪尚幼,没见过外边的花花世界。一时间还不明白这‘功名富贵’的种种好处。唔,这样罢,本夫子便替你做主,先行应允了此事。本来依苑老爷的意思,是让你自个儿拿个主意,时机一到,他老人家也会亲自问你的。只不过,日后你若然飞黄腾达,嘿嘿……”

叶天涯听来听去,猛地省悟,这位尹老学究言语间颇有邀功之意,显是怕自己出人头地之后,忘了受过他老人家的好处,便道:“苑老爷和尹先生对学生的大恩,天涯决计不敢忘却。”

在这少年小小心灵之中,确然对苑老爷一家和尹老学究都充满了感激之情。

尹老学究听了这话,越发欢喜,点头道:“好,好!真是个好孩子!说将起来,你这娃娃确是遇到贵人啦,居然连一应花费,苑翁也都提前替你准备得十分周到了。到时候荣华富贵,娇妻美妾,唾手可得也。哈哈!”

叶天涯唯唯喏喏,要待说话,却不知说什么好。

尹老学究情知这孩子心思单纯,少不更事,略一寻思,又嘱咐道:“对了,关于应考之事你暂且不必声张,只管一切听从安排即可。还有,等你见到苑老大人,莫忘向他老人家磕几个头,叩谢栽培之恩,并且立誓从此效忠苑家,好好辅助良玉少爷。至于今后该怎么做,不用本夫子教你了罢?”

叶天涯躬身道:“是,多谢苑老爷和尹先生一番美意。学生感激不尽。”

尹老学究听了这话,心中说不出的受用,打了个呵欠,一摆手,微笑道:“好了,不早了,你且回去罢。”

叶天涯犹如遇到皇恩大赦,轻轻舒了口气,道:“是,学生告退!”

又即向尹老学究躬身行礼。

尹老学究点一点头,道:“我听良玉说过,老大人书房又添了不少新书,你不妨去借来读罢。若有疑问,再来见我。”

叶天涯答应了,辞出书房,来到院外,心头一阵迷糊,也不知是喜是忧?

他迷迷偶惆的走到镇上,回到自己家中,呆坐在床沿之上,兀自心情激动,难以自已,只想:“夫子说的都是真的么?我真的以后不用耕田种地做农夫了么?若然夫子没有哄我,爸爸,妈妈,后年秋天,你们的儿子便要中进士、点翰林啦!对了,等我做了官,一定要为民造福,爱护百姓。还有,得让整个光武镇上的乡亲都知道,我们叶家出了一个好官。还有,我一定要好好报答苑老爷一家,好好报答尹老夫子!还有……”

不知不觉之间,这少年心下思潮起伏,脑海中竟尔不自禁的生出许多幻觉来,想像两年之后自己点翰林、中状元,春风得意,鲜衣怒马,甚至还迎娶了一位千娇百媚、如花似玉的美人为妻……

这般满脑子胡思乱想,当真是颠倒不已,也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的醒来,从床上翻身坐起,惊觉自己原来是做了一场春梦。

当下急忙起身离家,赶到苑府。兴奋之下,却连与一班小友约好放风筝之事也忘得干干净净。

当日晚饭之后,苑良玉派小厮运喜将叶天涯叫到自己小楼之上,关了门窗,不住口的道:“今儿大伙儿放风筝,等了老半天,你怎地没去啊?是不是老夫子又训斥你啦?唉,我一听到‘子曰诗云’那些玩意儿就头痛,却也难为你啦。其实老夫子平日里一直都夸你聪敏好学,这次不知怎地,竟然留你这么久。对了,那老家伙该不会是用那把‘大号戒尺’打你手背了吧?”

这位良玉少爷常常被乃父和尹老学究训责,推己及人,故有此说。至于尹老学究教训一干学生的大、中、小号戒尺,他自然也不陌生。

叶天涯想起尹老学究之言,又想起适才的绮梦,不由得脸上一热,支支吾吾的道:“没有。也差不多吧。”

苑良玉只道他面嫩,十九是受了责罚而不欲人知,于是便笑了笑,伸手将他拉到书桌旁坐下,又即取了宣纸,自己在旁研墨,充当书僮,摇头叹道:“这个老夫子打骂起人来,凶得很。算了,不说了,赶快帮我抄罢。这次老家伙竟然让大伙儿抄十遍《孟子》‘公孙丑’,还不准有错字,不准有涂改,真是烦得要命。唉,若不是怕我爹揍我,鬼才想学这些玩意儿呢。好了,快写,快写!”

叶天涯本欲再劝劝苑良玉努力学习,但又想起这几年来已不知劝过多少次,每次这位小少爷非但不听,而且还和自己反脸,我行我素,这当儿见他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话到口边,又缩了回去。

眼见苑良玉又不住的催促,叶天涯雅不愿拂逆其意,只索罢了,当下从笔架上取过一枝羊毫笔,饱饱的蘸上了墨,微一凝思,便即写了起来。

他早已将《孟子》全文背得滚瓜烂熟,自也不须翻看,便在红烛之下,挥笔如飞,过不多时,已然写了几页。

苑良玉不敢打扰,只在旁小心翼翼的侍候茶水点心,剔亮红烛,加添檀香。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忽听得楼下有人大声咳嗽了一声,一个声音叫道:“大小姐,少爷,少爷在房中做功课呢!”

正是苑良玉的小厮运喜。

随即听到一个清脆娇媚的少女声音哼了一声,悠然道:“做功课便做功课,怎地还关上了门窗?我姊弟俩窗户相对,怎地平日里也不见良玉这么早关窗?瞧你这个神情,其中必有古怪,也不知在捣甚么鬼?运喜,你拦着我干甚么,你这小厮可真有规矩,还不快让开!”

运喜一叠连声的嚷道:“是,是!大小姐,请上楼!”声音甚是夸张。

苑大小姐恼道:“你大晚上乱叫什么?是不是怕楼上听不见?”又道:“小桃,你在楼下等着。”

随即听得环佩叮咚,有人拾级上楼,又听得楼梯发出轻微的吱吱之声。

苑良玉乍听得阿姊前来,登时吓得脸都白了,拍的一下,失手将茶杯掉在桌上,半杯热水泼了出来,溅得桌上、衣襟上都是茶水。

叶天涯眼明手快,迅即放下羊毫笔,又飞快的将旁边写满字迹的一叠宣纸从桌上一把抓起,不使茶水浸湿,同时从椅上站起身来。

他虽也大为惊慌,但只一转念间,便即心神略定,将宣纸塞在苑良玉手中,凑在他耳边低声道:“别慌,我得赶紧躲起来。只要大小姐看不到我,便没事啦。对了,你这儿有没有地方可以藏身?”

苑良玉听了这话,惊魂稍定,一番东张西望,眼见床下衣柜,门后屏风,均不大稳当,慌乱中忽地灵机一动,便即伸手将叶天涯向大床里侧拉去。

奇怪的是,那大床之后的墙壁上居然有个暗门,轻轻推开之后,竟尔露出一个黑沉沉的房间入口。

叶天涯又惊又奇,道:“咦,这是什么地方?”

苑良玉低声道:“嘘,别出声!”连拥带扯,一把将叶天涯推了进去。

随即轻轻啪的一响,暗门复又合上。

小室中黑漆一团,伸手不见五指,叶天涯静立不动,暗暗称奇,寻思:“怎地小少爷房中另有一个暗室?”

便在这时,只听得苑良玉大声叫道:“啊哟,阿姊,天这么晚了,你也不早些安歇。怎么又来看我啦?”

苑良姝哼了一声,道:“良玉,天这么晚了,你不是也没有安歇吗?说吧,这么早关了门窗,躲在房里搞甚么鬼?还有一个家伙呢,不必再躲了,赶紧出来罢!”

叶天涯一惊:“糟糕,大小姐知道我在这儿!”心中突突发跳。虽然隔着墙壁,难见苑大小姐的如花娇脸,但亦想见此刻她定是口角生嗔,眉含秋霜。一时却哪敢动弹?

苑良玉似乎也是吃了一惊,一顿足,埋怨道:“阿姊,屋里只有我一个儿,哪里还有一个人?你也知道弟弟我胆子小,阿姊,你,你可别吓我啊!”

苑良姝又是哼了一声,却不再言语。

苑良玉不知为何,也不再作声。

叶天涯在小室中黑沉沉地甚么也看不见,等了片刻不闻动静,微感奇怪,寻思:“咦,这姊弟俩怎么忽然都不说话了?难道大小姐相信了少爷的话?”

他心中一动,当即闭目运气,霎时间耳朵特灵,只听得墙外书房中纸张翻动之声,登时恍然大悟,敢情苑大小姐正在一张张的检视功课。

苑良玉在乃姊锐利的目光之下,如同耗子见猫,一声也不敢吭。

这当儿叶天涯唯恐苑大小姐发现自己,不由自主的更往后退,黑暗中蓦地右肩碰到一物,悬空而挂,伸手一摸,似乎是一个沙包。

当下潜运内力,凝神瞧去,果然是朦朦胧胧的一个沙包影子。

他心下诧异:“怎地小少爷房中还有一个练拳的沙包?难道他也练过功夫?可是,小少爷看上去似乎也不是练家子的模样啊?”转念一想:“我自己看上去,又何尝是习武之人?”

五、香消玉殒(一)

五、香消玉殒(一)

黑暗之中叶天涯四下环顾,只见暗室内除了沙包之外,两壁军器架上均放着弓箭刀枪,更有箭靶、石锁、盾牌、铁八卦等练武的器具。

他愈看愈奇,暗自嘀咕:“难道小少爷和我一般,也是个会武之人?可是,教他武功的师父又是谁啊?对了,大小姐该不会也练过功夫吧?”

言念及此,脑海中立时映出苑大小姐娇怯怯的模样,似乎风吹得倒,又怎么可能练过功夫?

正自胡思乱想,忽听得外间苑良姝哼的一声,冷笑道:“果然是十分难得的一手好字。只可惜,这些字的主人是另有其人罢。良玉,你近来胆子不小么,居然敢在阿姊面前玩花样了。好罢,我数一、二、三,另外那个家伙要是再不出来,姊姊可要真的生气啦!”

她顿了一顿,又哼了一声,拉长声音数道:“一——二——”

苑良玉本待硬撑,但听得苑良姝声音越来越是严峻,不由得愈想愈惊,不待她再数下去,抢着道:“阿姊,别数啦!我,我叫叶重立时出来便是。叶重,叶天涯,快出来罢!”

叶天涯也是一惊,心道:“大小姐多半是在哄我俩呢。也不知小少爷是不是真想让我出去?”

正迟疑间,忽听得苑良玉一声尖叫,又一叠声的叫道:“啊唷,啊唷!痛死我啦。阿姊放手,快放手。叶重,叶天涯,快快出来罢!”随即啪的一响,却是一张凳子被他碰得翻倒在地。

叶天涯听苑良玉声音叫得甚是紧迫,显非作伪,不遑多想,急忙伸手推开暗门,一闪身便走了出来。烛光下但见一个黄衫少女左手拿着厚厚一卷雪白的宣纸,右手扭住苑良玉耳朵,正自东张西望的四下找寻,却不是大小姐苑良姝是谁?

叶天涯咳嗽一声,硬着头皮说道:“大小姐,我在这里!”

苑良姝猛吃一惊,转过头来。她虽料定弟弟房中有人,却不知具体藏身所在,冷不防忽见大床后走出一人,正是小牧童“叶重”,大感意外,一愕之下,失声道:“叶重,果真是你!”

叶天涯上前打了一躬,道:“拜见大小姐。”

苑良姝美目流盼,望望叶天涯,又望望乃弟,哼了一声,将手中宣纸摇晃了两下,冷笑道:“原来是你这位‘叶大秀才’在偷偷摸摸的替良玉做功课啊。其实我早该猜到了。嗯,这一手好字的主人果真是你!”

叶重内心有愧,无可辩解,讪讪的垂首不语。

苑良玉耳朵被扭,只痛得涕泪交流,鬼哭狼嚎,一叠声的急叫:“好痛,好痛,痛死我啦!阿姊放手,放手吧!啊唷!”

苑良姝一声叹息,这才松手放开苑良玉的耳朵,将一张俏丽的脸庞转了过来,凝视着叶天涯,问道:“叶重,你这般替我弟弟做功课,有多久啦?”

叶天涯一怔,烛光照耀之下,见苑良玉低下了头,不敢作声,再看苑良姝时,见她秀眉微蹙,俏脸上隐隐有一层怒气,风致端严,莫可逼视,哪敢半点隐瞒,嗫嚅道:“快三年了。”

苑良玉哭丧着脸,点了点头,也道:“不到三年。一共两年零十个月。”

苑良姝双目犹似一泓清水,在叶天涯和苑良玉二人脸上转了几转,沉吟道:“叶重,听说你自个儿改名叫‘叶天涯’,是也不是?”

叶天涯听她语气不善,愈益心中惴惴不安,道:“是。”

苑良姝俏脸上犹似罩着一层严霜,冷冷一笑,道:“孟夫子曰:子路,人告之以有过,则喜。禹闻善言,则拜。大舜有大焉:善与人同,舍己从人,乐取与人以为善。叶大秀才,你这般做,倒是很够义气,对不对?帮着小少爷做功课,既拍了主子马屁,又乐于助人,对不对?”

叶天涯生平直至今晚,才首次见到这位自己心目中敬如天仙的千金小姐背诵文章,也是首次见她训斥乃弟,生嗔着恼。抑且她所读的正是自己所抄的“孟子公孙丑”内容,只是她声音清脆,听来犹似珠落玉盘,动听之极,不觉听得呆了。

霎时之间,书房中鸦雀无声,苑良玉更是连大气也不敢喘上一口。

苑良姝轻轻吁了口气,缓缓伸出手来,将那卷宣纸递在叶天涯身前,冷冷的道:“叶秀才,这些是你自己写的东西,还是你自己拿去罢!”

叶天涯登时眼前一亮,只见苑小姐一只纤纤素手洁白如雪,晶莹如玉,和她手中那卷白如玉雪的宣纸竟无分别,心头一阵迷糊,一阵慌乱。

他惶然失措片刻,忙即镇慑心神,灵台清明,暗想:“错便错了,一味辩解复有何益?何况君子闻过则喜,坦然以对,以后诚心改过便是。”

言念及此,伸手将宣纸接过,昂然道:“大小姐,这件事确是我做错了。我这般做,其实耽误了小少爷,并非帮他。是打是罚,一凭处置!”

苑良姝见这小小少年突然间似乎变了一个人,神情轩昂,一呆之下,脸色稍和,道:“你既已知错,打罚却也不必了。不过,你且说说看,除此之外,你还错在哪里?”

叶天涯想了一想,又道:“于友道也是大大有亏。”

苑良姝听了这句话,眼中一亮,容色便霁,点点头道:“不错!想不到你小小年纪,竟能领悟到这些道理。嗯,你今年一十四岁,良玉一十五岁,你俩也算是自幼在一起的玩伴,理当一起努力、共同进步才是。叶大秀才,我可不想舍弟结交损友,误入歧途!”

叶天涯一怔,讪讪的很是不好意思,忖道:“大小姐言下之意,是把我当作她弟弟的一个损友,害得她弟弟堕入邪道。叶天涯啊叶天涯,你这等人品,怎配得上苑家姐弟?”

苑良玉在旁斜目偷睨,这时也揉着耳朵,小心翼翼的陪笑道:“阿姊,您别生气了。我,我也知错了。从今以后,我保证再也不让天涯替我做功课啦!”说着嘴角向叶天涯一努,又道:“天涯,你可以回去啦。记住,以后不要再替我做功课啦!”

苑良姝径不理乃弟,只将一双妙目望定叶天涯,悠然道:“看来这几年你这个‘少年才子’的确十分争气,读了不少书,懂得做人道理。一个牧童,已非复吴下阿蒙了!”

叶天涯听得大小姐称赞自己,甚是高兴。

苑良姝斜了乃弟一眼,又道:“叶重,适才良玉之言,你可记得?”

叶天涯一呆,道:“什么?”

苑良姝又向他望了一眼,淡淡的道:“良玉说,请你记住,以后不要再替他做功课。怎么,难道你没听见?”

叶天涯脸上一红,道:“大小姐,我记住啦。”

苑良姝浅浅一笑,道:“过不了几年,你便可以自食其力,不必再寄人篱下了。”顿了一顿,又道:“时候不早了,你且回去休息罢。”

叶天涯躬身道:“是。”转身下楼而去。

他走到楼梯口之时,兀自听得背后苑良玉的声音:“阿姊,你别生气,弟弟当真知错了。从今而后,我一定会自个儿做功课……”

那晚被苑大小姐教训一番之后,苑良玉果然不再让叶天涯替自己做功课了。

数日后苑家老爷访友归来。叶天涯听从尹老学究吩咐,前去书房拜见,叩谢苑老爷提携栽培之德。

苑老爷听说这小牧童答应后年前去应考,更有投效之意,很是欢喜,好好勉励了几句。

自此叶天涯仍是日间读书牧羊,玩耍嬉戏;夜间习练拳剑,打熬气力。

如是过了两年,叶天涯已经一十六岁。他身材渐高,喉音渐粗,面目俊美,却已长成一个长身玉立的少年。

正月元旦刚过,苑良玉和叶天涯便即得到讯息,县里拟于下月初十举行考试。要求所有应试童生务须准时到达云云。

两年来,苑老爷常常远游,似乎乐此不疲,有时累月不归。府中上下俱已司空见惯,不以为奇。因此督促苑良玉发奋攻读之事,便由苑大小姐一力承担。

在“严姊”监督之下,苑良玉倒也进步极快。叶天涯每每与之闲谈,均觉得这位小少爷见识才学,也是与日俱进。

而叶天涯这时除了闲来读书之外,更无别事。只因他已不再是牧童了。

原来去年重阳节后一天,苑良姝自父亲口中得知叶天涯即将和自己弟弟一起应考之后,便即另派一个名叫“阿兴”的小厮,接替了叶天涯“牧童”的位子。

当时叶天涯争执不过,便即来到花园之中,求见苑良姝,道:“大小姐,你派阿兴放牧,我做甚么?”

苑良姝正自闲坐在菊花亭中,臂倚栏干,望着池中金鱼,回眸笑道:“怎么阿兴没跟你说清楚吗?从此刻起,你叶天涯已不再是苑府牧童了。”

叶天涯道:“阿兴是这么说的。可是,这是为甚么啊?”

本周因小孩小升初上学之事,颇为头痛。无心创作,以致耽误了更新。歉甚。差幸并未签约,好饭从来不怕晚,嘿嘿!

五、香消玉殒(二)

五、香消玉殒(二)

其时夕阳如血,黄菊似金,亭畔池水映得苑大小姐一张粉脸红彤彤地,亦娇亦艳,清丽不可方物。

她见叶天涯满脸不愉之色,嫣然微笑,摇头道:“你并没做错甚么,不必瞎猜。而且,你替苑家牧羊已有七年之久,一直勤力。不过,现今你已长大了,自然还有更为重要的事情等着你。牧羊之事,就不必再提了。”

叶天涯皱眉道:“还有甚么更重要的事情,便请大小姐吩咐。”

苑良姝淡淡道:“昨日我爹已将你和良玉一起应考之事说了。因此本小姐觉得你还是专心读书要紧,莫要耽误了功课。至于其他的事情,暂且不必理会。”

叶天涯一呆,皱眉道:“难道大小姐想让我吃白食?那怎么成?”

苑良姝抿嘴笑了笑,道:“很好,读书之人,果然有些骨气!这样罢,如若你不想吃白食,便多来和我弟弟切磋学问,钻研疑义。总之本小姐心意已决,你这个牧童,就此改行大吉罢!”

叶天涯原本对阿兴取代自己之事愤愤不平,这才气冲冲的前来理论,意欲夺回牧童之位,此刻听了苑大小姐之言,不禁搔了搔头,张大了口合不拢来。

苑良姝见他胀红了脸,抓头搔耳,说不出的滑稽,忍不住格的一声笑了出来,犹似花枝乱颤。也不知她想到什么,竟尔笑个不停,直笑得弯下了腰,伸不直身子。

花园中的丫环小桃在旁也看得莫名其妙,暗暗纳罕,心想自己服侍小姐这么久,她一向娴雅守礼,端庄自持,何曾这般放肆嬉笑过?

亭外石阶之上的叶天涯自然也是首次见到苑大小姐这般开颜欢笑。夕阳下抬头一望,但见她一笑之下,宛如一朵白菊花儿忽然盛放,说不出的明艳动人,抑且声若银铃,既柔且脆,宛转悦耳,又觉一阵阵淡淡香气不住送来,却不知是园中的花香?还是苑小姐身上的芬芳?

他不由得心中一荡,随即脸上一热,很感羞涩,急忙将头转了开去。

须知这时叶天涯已一十五岁,少年人情窦初开,已知欣赏女子的美色。更何况苑大小姐方当妙龄,体态婀娜,容颜娇媚,肤色白腻,当真是美艳绝伦,任何男子见到,都会情不自禁的多看一眼。

苑良姝笑了一阵,猛地省起,心觉不妥,忙即伸袖掩住了樱桃小口,俏脸生霞,缓缓背转身去,嗔道:“话已说完啦。你还留在这儿干甚么,还不退下!”

叶天涯也觉不妥,急忙躬身告退,匆匆离去。

打从那日起,叶天涯便成了苑府中的一个闲人。三个月来,除了在苑大小姐监督之下,偶尔和良玉少爷一起读书临贴之外,再无别事可做。

年初一拜年之时,苑老爷当着全家之面,宣布苑良玉和叶天涯一起应考之事。众婢仆听了,啧啧称奇,艳羡不已。

正月十六清早,尹老学究又派了一个小僮来到苑府,把叶天涯叫到书院,少不得又叮嘱一番。

老夫子言道,苑老爷年前便已安排妥当。等到出了正月,即行安排叶天涯和良玉少爷同去县礼房报名应考。

待得好容易从书院辞出,已是辰牌时分。

叶天涯一面想着尹夫子之言,一面在镇外漫步。眼见红日当空,四野无人,春寒料峭,道旁仍有不少积雪未融,寻思:“再过半月,我便可以去县城了。不知道城里是甚么样子?”

又想:“也不知慧空师父怎么样了?他老人家若是知道我练成了‘混元一气功’,一定很高兴。只不知老师父喜不喜欢让我读书做官?”

正自胡思乱想,忽听得远处一人叫道:“天涯,天涯!是你么?”

叶天涯循声望去,见是一个矮胖少年向自己招手,正是一向要好的游伴夏正礼,忙即大声应了一声,快步迎上。

两人相互奔近。夏正礼气喘吁吁的道:“天涯,我是专程来向你和良玉辞行的。良玉说你一早便被老夫子叫去啦,没想到在这儿遇见。”

叶天涯奇道:“适才你说甚么‘辞行’。怎么啦?”

夏正礼叹了口气,道:“其实过年之前我爹便已跟尹老师说过了。他要带我出门,到凤阳府投奔我二叔,帮我谋个差使。唉,我也不读书啦!”

叶天涯一呆之下,立时恍然:“啊,是了,以前听你说过,你有个堂二叔在府衙里做师爷。你真的要去投奔他么?”

夏正礼双手一摊,叹道:“是啊。你也知道我脑子笨,读书不成,不像你和良玉,都是少年才俊,前途无量。再说,咱们农家子弟,读书识字的能有几个?幸亏你是自个儿争气,又兼遇到苑老爷肯出钱帮你,要不然,只怕你还不如我哩。”

叶天涯深以为然,点了点头,道:“我知道。只是你走之后,哥儿几个算是都散得干干净净啦!”

他二人对望一眼,一齐摇头叹息,不约而同的想到几个年龄相若的玩伴之中,郭昆、吕远二人俱已辍学半年,郭昆在家务农,吕远则去了县城,随父贩卖茶叶。今日夏正礼这么一走,五人之中,便只剩下苑良玉和叶天涯二人了。

至于尹老学究书院中的其他学生,或性情不投,或年纪尚小,自然也玩不到一起去。

叶天涯伸出手去,挽住夏正礼的手,强笑道:“走吧,到镇上酒店,我得做东替你送行。少时再叫上良玉少爷和小昆,咱哥儿们不醉不休!”

夏正礼摇头苦笑,道:“喝酒却也不必了。适才良玉也要叫着你俩一起痛饮呢。只是我爹正在村口等我呢,骡车多半也已套好啦,还得赶路要紧。”

叶天涯想了想,伸手入怀,抱出一把碎银子,递了过去,道:“这些银子,你且收着路上喝茶。”

夏正礼右手一把推回,左手拍拍他肩膀,摇头道:“用不着这些。我爹身上带了不少钱呢。天涯,我知道苑家一个月给你的薪工也就六钱银子,你还是自个儿留着买件新衣衫吧。等以后你中了状元,当了大官,咱们兄弟再喝酒品茶罢。时候不早了,我得走啦。”

叶天涯没料到夏正礼走得这么急,怔怔的望着他,一时间不知说甚么才好。

夏正礼勉强笑了笑,又道:“哥儿们,别这样,我真得走啦。以后南北西东,各奔大好前程去也。你保重!”

叶天涯点一点头,突然鼻子一酸,眼眶一红,强自克制,哽咽道:“你也保重,一路顺风!”

二人相对片刻,挥手互道珍重,一齐转身。

叶天涯所以转身,而非目送,是因为他雅不愿与这位少年玩伴分手,不忍望着他渐渐离去的背影。

“默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除了夏正礼,这些年来,他已接连送走过“丑罗汉”慧空和另一个游伴吕远。

夏正礼走后,叶天涯心中闷闷不乐,眼望着道旁一片片尚未消尽的积雪,出了会神,待要返回镇上,忽听得远处传来“啊”的一声惨呼,声音极是凄厉,却是从左首一片小树林中发出。

叶天涯一惊之下,停步转身,侧耳细听。其时四下里静悄悄地并无人声,只有那片小树林中似乎有人在低声说话。他内力何等深厚,树林中那声音虽轻,却也逃不过他耳朵。

叶天涯四顾无人,想起那惨呼之声,好奇心起,便即蹑足朝着小树林走去。甫一入林,便听得一人骂道:“笨蛋,还不快将钱歪嘴埋了?哼,若是让人发现这家伙死在你手中,岂非多生枝节?我看这几年你是装聋作哑惯了,连脑筋也不大灵光啦!”

又听得一人唯唯答应,连连陪笑。

先一人道:“适才你这一匕首倒也够狠,背后插入,径穿心口。嗯,这个钱歪嘴只是一个地痞流氓,杀了便杀了,却也没甚么。只不过以后该找谁继续替我打探讯息,倒非易事。”

叶天涯闻言一惊,他自然知道钱歪嘴是光武镇一带的地痞流氓,自己当年未入苑府之前,没少受此人欺辱,不期他竟被人杀死,又听得那说话之人声音甚熟,一时却又想不起是谁,不由得惊疑交集。

另一人道:“师父,苑文正这个伪君子好端端的京官不做,却拖儿带女的来到这穷乡僻壤,还一住便是十年八年,这老小子究竟想干吗?这么多年来,这明里暗里也来过不少黑白两道的人物,个个却空手而归。依我说啊,若是光武镇当真有宝藏,早该挖出来啦……”

先一人突然厉声喝道:“混蛋,还不给老子闭嘴!”

另一人一惊,不敢再说。

树林中一片寂静。隔了片刻,先一人叹了口气,压低了声音道:“赵方,隔墙有耳。为师知道你看上了苑小姐的美貌,时时惦记。适才钱歪嘴本来只是报讯,随口提了两句苑小姐而已,你便突然动了杀机,这可不太好。”

另一人恨恨的道:“师父莫怪。在弟子心中,苑大小姐乃是天女下凡。钱歪嘴这个狗崽子又算甚么东西,居然对大小姐出言不敬,岂不该死之极?”

五、香消玉殒(三)

五、香消玉殒(三)

先一人微感不耐,斥道:“好了,好了!”顿了一顿,又道:“方儿,你小子如果真想得到咱们这位娇滴滴的苑大小姐垂青,须得尽快协助为师办成那件事才好。你倒是想想,世上女子,哪个不喜欢珍珠宝贝?总有一天,为师包管让你如愿以偿,娶到佳人便是。嘿嘿!”

叶天涯听得分明,已然认出这声音的主人,乃是苑府管家王福。他心念一动,微一提气,纵身跃上一株大树。寻思:“原来这二人一个是王管家,另一个是他的徒弟,名叫赵方。却不知他师徒俩都是什么人?这个赵方好生狠毒,居然杀了钱歪嘴,而且还是因为大小姐。嗯,难道他和大小姐很熟么?”

只听赵方陪笑道:“当然,当然。师父,弟子有句话,整天憋在心里,还请您老人家别生气啊。当初在京城之时,师父便一直跟着苑文正,来到光武镇之后,连弟子也陪着潜伏在苑家七八年了,始终毫无头绪。师父,那个‘王莽宝藏’到底在不在这儿啊?”

王福哼了一声,怫然道:“为师就知道,你这小子终究还是沉不住气啦。这样罢,我不妨提前透露些内情给你。只须等到今年小少爷应考之后,宝藏的消息多半便有眉目了。”

赵方奇道:“咦,为甚么?‘王莽宝藏’跟小少爷赶考又有甚么关系?”

王福不答,沉吟片刻,忽道:“时候不早了,为师出来太久,会惹老爷起疑的。有甚么话还是下次再说罢。赵方,你尽快把尸体处理干净,别露出马脚。为师先回去啦!”

赵方道:“是。师父慢走。”

突然间青影一晃,呼的一声,一个人纵身蹿出林子,远远的去了。

叶天涯在树上吃了一惊,但见那人身形高瘦,青布长袍,依稀便是苑府管家王福的背影,暗赞:“好轻功!想不到王总管竟是一个身怀绝技的武林高手。”转念又想:“原来他师徒潜伏在苑府多年,另有所图。说来说去,似乎还是慧空师父所说的‘王莽宝藏’。对了,我倒要瞧瞧,这个赵方究是何等人物?”

当下右足一弹,已悄没声的跃下树来,一个起落,闪身隐在相距赵方不远的一株大树后,探头张望。

只见那赵方正自弯着腰,蹲在地下挖掘。此人身形魁梧,力气不小,但所使的工具却是一把弯刀,颇不趁手。在他旁边不远处的雪地上,躺着一个尸体,胸前血迹殷然,看样子正是钱歪嘴。

叶天涯凝目望时,冷不防吃了一惊,险些失声而呼。原来赵方偶尔一侧身间,现出半片脸来,熟悉之极,却正是在苑府厨房中劈柴搬炭、烧火挑水的那个哑巴健仆。

只不过平素憨态可掬的粗工哑仆,这时却是满脸阴鸷之色,一面挖土掘坑,一面口中不住的喃喃咒骂:“他妈的,该死的狗崽子,还得老子亲自埋你。直娘贼,凭你这等下流胚子,也配提大小姐的名字。哼哼,美人儿早晚是我的……”

叶天涯悄悄的离开树林,回到家中,寻思:“看来当年慧空师父所说的‘江湖险恶’是真的。这师徒二人处心积虑,潜伏在苑府多年,早晚会对苑老爷一家不利。可是,我该怎么做?要不要提醒苑老爷或者良玉少爷?”

常言道:穷人孩子早当家。叶天涯年纪虽轻,但自幼遭逢横祸,可谓命运多舛。兼之他又曾被神拳曾泰利用、慧空和尚指点、尹老学究教导,多年来文武双修,心智已开,渐已成长为一个懂得小心谨慎、遇事想上几想的少年。

此刻甫一动念,立时又想起曾经答允慧空的三个条件,思忖:“苑老爷一家于我有恩,既然有人对他不利,我又岂能不去知照?不过,这件事最好是偷偷来做的好,以免被人知晓我会武功。”

他思来想去,便即写了一张纸条,内容是“请苑老爷提防王总管、哑仆师徒”十三个字。

午牌时分,他回到苑府,趁着众人吃饭之际,悄悄溜进苑老爷书房,将纸条压在苑老爷书桌的镇纸之下。

这天下午,他暗中留意,发现苑家上下一如平时,并无异状。总管王福固然兢兢业业,循规蹈矩,连“哑仆”赵方也仍是逢人便笑,憨态或掬。

当晚叶天涯躺在床上,曲臂作枕,思来想去,脑中尽是王福、赵方师徒二人的对话,忽地心念一动:“啊呀,不对,也不知苑老爷见到那张纸条没有?他这样的大好人,可千万别着了坏人的道儿。尤其是那个‘假哑巴’赵方貌似忠厚,实则心狠手辣,单只为了两句话,便将钱歪嘴一刀杀了。倘若他色胆包天,忽然要对大小姐不利,冒犯于她,岂非糟糕?”

念及自己敬若天人的苑大小姐随时有性命之厄,越想越是心惊,一骨碌从床上跃下,忖道:“无论如何,我得亲自提醒老爷和良玉少爷,还有大小姐。就说王总管师徒都是江湖中人所扮,居心叵测,不可不防。”

便在这时,只听得外面打更声“的笃,的笃,当当”的打过二更。叶天涯心下计议已定,当即点亮油灯,换了一套黑色短衣,又用灰布蒙了脸,这才熄灯而出。

是晚小镇上空阴云漠漠,寒风阵阵。

夜深人静,四下里半点声息也无。叶天涯施展轻功,一阵风般疾奔镇东苑家而去。

他虽做了苑府牧童多年,日日出入,这般夤夜前来,却是生平第一遭。

月黑风高之际,叶天涯悄然来到苑家大门,望着门外那两盏写着“苑府”的大灯笼,忽觉踌躇,寻思:“我若是这般擅自半夜潜入,行径未免有欠磊落。苑家人会不会误会?”

转念又想:“我此来是为了苑老爷一家安危,绝无不良企图。即使被人误会,又何足道哉?”

他虽然习武已久,也听说过不少江湖上的勾当,却从未当真干过,此际身在苑府之外,不免又是兴奋,又是慌乱,霎时间脸上发热,手心出汗,一颗心怦怦乱跳,忍不住气喘起来。

正迟疑间,猛听得深宅大院之中隐隐传来一阵争吵之声,甚是激烈。

静夜中听来,那声音分外清晰,正是苑老爷和王总管的声音。

叶天涯又惊又奇:“咦,怎地王总管会跟苑老爷吵架?难道他师徒突然动手啦?”一时也不及细想,纵身翻过围墙,轻飘飘的落在庭院之中。

那争吵声是从位于东首的苑老爷书房之中传出。他对苑府中的门户十分熟悉,当下展开轻功,穿廊过院,顷刻间来到东厢院内,但见书房窗纸中透出淡淡光亮。

夜色朦胧之中,叶天涯悄悄掩近,蹑足行到长窗之外,贴墙而立。

只听苑老爷厉声喝道:“王福,我最后再问你一遍。你究竟是甚么人,潜伏在我身边有何阴谋诡计,快快从实招来!”

王总管大声争辩道:“小人也最后再说一遍。小人姓王名福,本是京城一介落第秀才。这些年来,小人鞍前马后的追随老爷,一直忠心耿耿。怎能有什么阴谋诡计?今晚老爷却派这四个家伙闯进小人屋中,突然袭击,还冤枉小人是奸细。可是老爷现今又拿不出证据来。老爷,小人宁死不服!哼哼!”

叶天涯四顾无人,伸舌湿破窗纸,向内张望,只见屋中烛光照得甚是明亮,苑老爷端坐椅中,左右分别有两名壮汉执刀侍立。在苑老爷面前地下则躺着一人,手足被绑,正是总管王福。

苑老爷上下打量着王福,冷笑道:“看来你是不见棺材不下泪。不错,苑某适才确是说过,暂时还没有确切证据。不过待会儿,我自会让你心服口服!”

王总管大声道:“老爷不愧是做过四品刑部侍郎的大人物,莫非想对在下来个屈打成招,严刑逼供不成?王福不服,死也不服!”

苑老爷淡淡一笑,摇头道:“这等酷吏的行径,老夫不屑为之。”

便在这时,忽听得院外脚步声响,亮光移近,却是四个壮汉手提灯笼,右手拿着钢刀,快步走了过来。

叶天涯内力固厚,耳音自亦不差,一闻声响,便即飞身上了屋顶,躲在屋脊之后。

探头向下望去,只见那五六人匆匆走近,到得门口,一人说道:“启禀老爷,‘哑巴’终于开口说话啦。原来这小子名叫赵方,江湖人称‘梅花枪’,是开封府金枪门掌门宋玉福的第三个徒弟。”

苑老爷略一点头,问道:“那小子功夫如何?怎生处置?”

那人道:“那小子手底下甚是了得,我们七个人一齐出手,才跟他打个平手。阿旺还中了他一枚梅花镖,右肩还在流血呢。小人已遵照老爷吩咐,挑断了他的手筋脚筋,暂时关押在柴房里。他受伤不轻,多半是活不了了。”

叶天涯在屋顶听了这话,又是吃惊,又感意外,只想:“想不到苑老爷竟会下令将哑巴的手筋脚筋全部挑断。如此说来,该不会是我那封信害了他罢?”

五、香消玉殒(四)

五、香消玉殒(四)

苑老爷哼了一声,道:“邓杰,上次你跟我说过,有人曾见过这姓赵的小贼在小姐楼下色迷迷的暗中窥探,是也不是?”

那带头汉子邓杰道:“是,老爷。原本是小桃姊姊无意间发现,告诉小人和阿雄的。还有,适才制服这小子之后,阿雄从他身上搜出来一根汗巾,正是大小姐先前丢失的。”

说着恭恭敬敬的呈上一件翠绿的物事,果是一根汗巾。

苑老爷伸手一拍桌子,砰的一声,喝道:“混帐!癞蛤蟆想吃天鹅肉。通知方雄,马上将这小子给宰了!”

邓杰道:“是!”转身退出。

王福听说徒弟遭难,性命难保,目眦欲裂,蓦地里大叫一声,噗噗数声轻响过去,已将手足所缚绳索尽皆崩断,随即一个“鲤鱼打挺”,翻身跃起,戟指喝道:“好个歹毒的苑文正狗贼,快纳命来!”

双掌一错,纵身向苑文正扑去。

苑文正站起身来,向后退开,身手甚是敏捷。

屋中四条大汉见主子遇袭,各执钢刀,分从左右攻上。刷刷刷刷,当先二人手中钢刀舞成两团白光,挡在苑文正身前,不使王福接近。另二人则横砍直削,连劈六刀,将王福逼退了几步。

四人四刀,竟尔有攻有守,配合紧密。

这时门外邓杰等四人也跟着抢进,抡刀便砍。叱喝声中,八人同时向王福攻去。

王福乍见刀光闪闪,分进合击,识得厉害,顾不得再攻击苑文正,矮身沉肩,展开小巧腾挪功夫,掌影飘飘,拳风呼呼,在八人围攻下穿插来去,进退趋避,倒也矫捷异常。

叶天涯这时双足钩住屋檐,头下脚上,一个“倒卷珠帘”,探头向房内望去,烛光照耀之下,但见人影飞舞,刀光闪动,斗得极是猛烈。

这也是他自当年在荒林中见到曾泰与慧空打斗以来,又一次见到武林高手舍死忘生的恶战,心中惊奇不已,暗道:“苑老爷身边几时多了这些使刀的高手?这邓杰又是什么人?”

他全神贯注的瞧着九人恶斗,但觉那八人刀法精奇,进退散合,迅捷无伦,显见事先早已操演纯熟。他虽从未涉足江湖,却也看出,这便是慧空所说的“武林刀阵”,又想:“这八人刀法差不多,十九是同一个门派的好手。”

凝神细看那王福时,亦自身手不凡。但见他展开一对肉掌,斩截擒拿、指戳肘撞,在八柄寒光闪闪的钢刀之间纵横来去,虽是以一敌八,兀自有攻有守,不落下风。

苑老爷抬眼望着窗外,眉间隐有重忧,忽然叫道:“阁下的宝贝徒弟已死,身份亦已败露,还不束手就缚,复有何益?王总管,想不到阁下便是大名鼎鼎的金枪门掌门人,‘虎啸中州’宋玉福!”

刀光闪烁中,王福一声长啸,手掌扬处,砰砰两声,已有两人中掌倒地,跟着身形一晃,右手横臂突肘,将一人撞倒在地,随即飞起一腿,砰的一声,左首汉子连人带刀给他一脚踢飞。

但见他拳法斗变,肘撞指截,掌劈足踢,霎时间打倒了五人。

另外三人大骇之下,各自舞动钢刀护住面门,哪敢再斗?

一时之间,书房中除了地上伤者的呻吟之外,更无别般声息。

王福双掌一击,仰天打个哈哈,道:“苑文正,居然让你猜出宋某的身份。不错,大丈夫行不改姓,坐不改名,‘开封府’宋玉福是也!”

说着缓步而前,步步进逼,苑老爷阴沉着脸,不住倒退。

那三名汉子见老爷遇险,忙即一字排开,挺刀拦住。

宋玉福狞笑一声,摇头道:“适才连‘四象刀阵’也奈何不得老子,单凭你们三个废物,济得甚事?还是请贵门宇文仝老儿出来罢?至于这位苑老爷,三位尽可放心,我有一言相问,问完便走,决计不会伤他分毫。”

那三人神色木然,直是凝刀不动。

苑老爷哼了一声,对那三人道:“你们不是此人对手,都退下罢!”

那三人面面相觑,过了片刻,慢慢退在一旁。

叶天涯足钩屋檐,看得明白,寻思:“看样子宋玉福好像不会行凶伤害老爷。我还是别露面的好。”

苑文正脸上镇定如恒,走到桌前,在椅上坐下,道:“宋掌门,你从京师跟随老夫至此,算来已有十年多了。令师徒潜伏在寒舍,对苑某的行藏自然了如指掌。苑某实在不解,你究竟想要甚么?”

宋玉福冷笑一声,搬了张椅子放在苑文正对面桌旁,抱臂而坐,哪像一个管家对待主子的样子?

他架起了二郎腿,懒洋洋的道:“明人不说暗话。在下只想知道‘王莽宝藏’的秘密……”

便在这时,蓦地里白光一闪,蓬的一响,宋玉福一声惨呼,连人带凳咕咚摔倒在地。但见他抱头掩面,在地下打滚起来,呻吟哀号,惨不忍闻。

这一下奇变横生,叶天涯错愕之下,眨眼之间竟未看清楚,宋玉福是如何中了暗算的。

苑文正站起身来,呵呵的捧腹而笑,道:“宋掌门,临死之前,你还有何话说?”

宋玉福究竟是条硬汉,初时剧痛之下,猝不及防,忍不住呻吟出声,这时候听到苑文正之言,反倒冷静下来,牙齿咬得格格直响,挣扎着坐在地下,冷冷道:“姓苑的,你用卑鄙手段,射瞎了我双眼。只怪宋某粗心大意,无话可说!”

苑文正甚是得意,道:“你师徒俩一起作伴,黄泉路上,倒也不寂寞。哈哈。”

宋玉福苦笑道:“是宋某小看了你。一个草菅人命,连叶家村三十七条性命都不放在眼里的人,岂是易与之辈……”

他话犹未了,猛听得窗外扑通一声,有一人从屋檐重重的摔将下来。

苑文正一惊,向邓杰道:“出去瞧瞧!”

邓杰答应了,提刀向外奔去,不料未到门槛,忽见迎面一个额头流血的少年冲了进来,正是叶天涯。

原来叶天涯乍闻噩耗,心头大震,登时从屋顶跌下,爬起身来,急急闯入,连蒙面灰布脱落也自不觉。

苑文正见这少年冲了进来,脸色惨白,神情怪异,不禁一惊,皱眉道:“叶重,深更半夜,你来干甚么?”

叶天涯喉头哽住,呼吸艰难,喘着气道:“苑,苑老爷,你与叶家村三十七条性命有没有关系?”

苑文正顿时神色大变,退了一步,颤声道:“叶重,你胡说甚么?是谁告诉你的?”

宋玉福突然叫道:“叶重,苑文正这个狗贼八年前害死你父母和两个姐姐,还毒死了叶家村三十七人,然后谎称是‘瘟疫’来着。你快杀了他,替你家人报仇!”

叶天涯霍地转过头来,见他坐在地下,双目已盲,满脸鲜血,当即抢上前劈胸抓住,喝道:“王总管,你说的是不是实情?”

便在这时,突听得刷刷刷两声,邓杰和另外二人同时抢进,三把钢刀齐向叶天涯后背砍落。

叶天涯背后如生眼睛,并不回头,顺手掷开宋玉福,低头矮身,在三人刀缝间侧身闪避,蓦地里左脚反足踹出,正中邓杰胸膛,将他一脚踢飞出去。随即如旋风般转过身来,双掌连挥,啪啪两响,余下二人摔倒在地,口喷鲜血。

这是叶天涯初次与人动手,惊怒焦虑之下,一出手便即使了全力。

烛光下一斜眼间,只见苑老爷一只脚已跨出了屋门,正要向外逃遁,忙即一个箭步追上,左臂探出,抓住了他后颈衣领,提了回来,大声道:“苑老爷,你为什么这样做?我们叶家村与你有何深仇大恨?”

苑文正吓得面如土色,颤声道:“叶重,你、你别信姓宋的鬼话。你,你几时学来的武功?”

宋玉福盘膝坐在屋角,冷笑道:“王莽宝藏,这狗贼定是在叶家村发现了宝藏,这才害死你爹娘的!”

叶天涯一惊之下,猛听得一男一女齐声道:“天涯,快放手!”

门外抢进两个人来,正是苑良姝、良玉姊弟。

叶天涯身子发颤,向苑家姊弟瞧了一眼,惨然一笑,双手扼住了苑老爷喉头,咬牙道:“大小姐,小少爷,你们家究竟干了甚么好事?”语音干涩。

苑良玉急道:“天涯,无论发生甚么事,你先放开我爹再说啊。”

叶天涯额头青筋暴起,眼中要喷出火来,怒道:“你爹是害我全家的真凶。怎能放过?”

苑良玉一呆,转头望着父亲,迟疑道:“爹爹,天涯说的,是不是真的?”

苑文正咽喉被扼,呼吸困难,脸上肌肉抽动,颤声道:“哪有此事?这小子受人蛊惑,鬼迷心窍,发了疯一般。赶紧救我!”

苑良姝一双妙目凝视着叶天涯,忽道:“叶重,无论如何,请你先放开我爹。算我求你,好不好?”

叶天涯见她说话时泪眼盈盈,烛光映照下艳丽难言,又是悲愤,又是伤恸,扼住苑文正喉头的手指稍稍松开了些,惨然一笑,向苑良姝道:“大小姐,你爹做出这等伤天害理的恶事,你要让我放过他么?”

苑良姝望望父亲,又望望叶天涯,脸色惨白,嘴唇微微颤动。

苑老爷忽道:“叶重,这些年老夫待你如子侄,你、你怎能妄听人言?这样罢,只要你放过老夫,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现今恩科在即,功名富贵,大好前程,岂可不要?你好好想想,可别转错了念头!”

叶天涯大怒,凛然道:“父母之仇,不共戴天。我若为了个人荣华富贵,而置全村三十七条性命于不顾,还算是个人吗……”

一句话尚未完,陡然间白影一闪,一个温软的身子扑进怀中,幽香扑鼻,正是苑良姝。她双臂搂住叶天涯的头颈,转头叫道:“良玉,拉开爹爹,快快逃命去罢!”

叶天涯冷不防的玉人在怀,一愣之下,又惊又慌,又闻到一阵幽幽少女香气,心中微微一荡,意乱情迷,手足无措,颤声道:“大小姐,你,你……”

突然间波的一声响,后心剧痛,已被苑良玉冷不防的击了一掌。叶天涯眼前一黑,喉头微甜,一口鲜血喷在苑良姝身上。

他虽身负烈焰、混元两大奇功,实战经验究竟欠缺,因此这一掌打在背上,掌力卸去了大半,仍不免吐血。倘若换成别个,只怕已然毙命。

苑良姝大惊,叫道:“天涯,你没事吧?”

苑良玉俟机出手,没料到叶天涯中掌之后,竟未晕倒,当下猱身而上,一把抱住父亲,将他从叶天涯手中抢回。

苑文正甫一脱险,右手在袖底轻轻一扬,一蓬雪白的银光飞出,射向摇摇欲倒的叶天涯。苑良姝大叫一声:“爹爹,不可!”回身张臂,护住叶天涯。

随即“嘤咛”一声,身子慢慢软倒,

可怜苑大小姐青春美艳,顷刻间香消玉殒,丧命于乃父毒针之下。

忙,实在太忙,创作时间有限。更新慢了点。有兴趣的朋友,不妨读一下拙作“天道剑影”和“江浪传奇”。

六、苑府烈火(一)

六、苑府烈火(一)

这一下变故突兀之极,屋中众人尽皆惊得呆了。苑大小姐胸口要害被十余枚细小的银针射中,惨遭不测,仅是瞬息间之事。

适才叶天涯背心中掌,但觉眼前金星乱冒,头脑中一阵晕眩,不提防苑良玉闪电般一击之后,乘势从自己手底将苑文正救了去,随即又听见苑良姝一声娇呼,亦已离开自己怀抱。

他一凝神间,只见苑小姐的娇躯一晃,倒地不起。

叶天涯大骇之下,忙即弯腰俯身,伸臂抱起,却见苑小姐容色僵滞,一动不动,再一探她鼻息,早已气绝而死。

霎时之间,叶天涯如遭雷轰电掣,心胆俱裂,全身发颤,眼泪夺眶而出,大叫:“大小姐!大小姐!”但任凭他又哭又叫,不住摇晃,苑良姝却是再也不能回答了。

苑文正呆呆站着,不言不动,只是目不转睛的瞪视着女儿的尸体,烛光下脸色阴晴不定,身子簌簌颤抖。

苑良玉浑没料到父亲竟尔冷不防的突施暗器,以致失手错杀了姊姊,一时间也不禁呆呆的怔住了,待听见叶天涯哭叫之声,这才冲了过来,一把抢过苑良姝尸身,悲声大叫:“阿姊,阿姊!”放声号哭。

叶天涯在旁怆然饮泣,泪如泉涌。

正自伤心恸哭,忽听得屋角一人哇的一声,吐出一大口鲜血,正是“虎啸中州”宋玉福。他缓缓站起身来,冷笑道:“苑老爷,你好生歹毒,居然连对自己的亲生女儿也使出‘九星笛针’这等见血封喉的阴毒暗器!佩服,佩服!”

苑文正脸如死灰,嘶声道:“宋玉福,你,你居然还没毒发身亡!这怎么可能?”

宋玉福踏上两步,两只眼睛中鲜血涔涔而下,烛光之下更加狰狞可怖,冷笑道:“好教老爷得知,适才趁着叶重兄弟出手之际,宋某已自行将毒针取出来啦。虽然俺被苑老爷的毒针打伤了双眼,但在被你的手下捉来之前,宋某已暗中服了本门解药,现下又用内力将毒血逼出了大半。算是托了你老人家的福,宋某虽变成了瞎子,一时半会却还死不了!哈哈!”

他一面说,一面撕下一块衣襟,将受伤的双眼团团包住,又在脑后打了个结。

苑文正脸上充满又惊又怒、又怕又恨的神色,面颊肌肉不住抽搐,哼了一声,悻悻的道:“姓宋的,你、你待怎地?”

他说话声音嘶哑,嘴角不住牵动,掩不住内心恐慌之情。

宋玉福仰天一声长啸,声音凄厉之极,只震得屋瓦俱响,连桌上蜡烛亦随之暗了下来,一刹那间,直如地动山摇,风云变色,屋中众人尽皆身上骤感一阵寒意。

苑文正惊呼一声,双腿一软,委顿在地。

宋玉福啸声止歇,森然道:“废话少说。姓苑的,你杀了我徒弟,毁了我双目,害得我差点便丢了性命。此仇不能不报。不过,大小姐平素待宋某不薄,令人好生相敬。今日便瞧在你刚死了闺女的份上,暂且饶过你。三日之后,这笔帐再来慢慢给你算个清楚,后会有期!哈哈!”

长笑声中,背负双手,转身扬长而去。

黑夜中只听得门外一阵衣襟带风之声掠过空际,随即屋顶响起脚步之声,由近而远,却是宋玉福犹如一阵风般去了。

叶天涯伤心欲绝,于宋玉福的言行恍若不闻,直是对着苑良姝的尸身抽抽噎噎,低声哭泣。

突然间拍的一声,他脸上热辣辣的挨了个耳光,只听苑良玉嘶声叫道:“叶天涯,都是你这混蛋害死了我姊姊。这是为什么,为什么?”

叶天涯伸袖拭泪,哽咽道:“小少爷,你……”

苑良玉将姊姊的尸身轻轻放在地下,自行擦去眼泪,环顾屋内或死或伤、或坐或躺的邓杰等一干人,脸色铁青,点一点头,对叶天涯道:“我只道这些年来,只有我自个儿在偷偷练功,想不到你叶天涯也没闲着。更加想不到,你居然还有本事能打败‘四象刀阵’,想必武功不弱。是也不是?”

叶天涯一呆,问道:“小少爷,你想干什么?”

苑良玉目光中尽是怒火,冷冷一笑,指着姊姊的尸身道:“叶天涯,枉我一直将你当作好兄弟,阿姊也一直视你为亲人,对你爱护有加。想不到你这小子竟然恩将仇报,还害死了我世上最亲之人。你,你为何不连我也一块儿杀了?”

他顿了一顿,又道:“适才你不是很想杀我爹么?单凭那姓宋的一面之辞,无凭无据,你便想要我爹爹为你家人陪葬。这样罢,既然你也学过功夫,也算是武林中人。按照武林中的规矩,这件事既然说不明白,只好手底下见真章。你敢不敢武力解决,胜死各安天命?”

叶天涯一怔,摇头道:“我不要跟你比武。”

他望望躺在地下的苑良姝尸身,心中一恸,又望望颓然而坐的苑文正,怒气又生,深深吸了口气,沉声道:“苑老爷,当年叶家村闹瘟疫之事,究竟是怎么回事?你说,你说!”

苑老爷低垂了头,仍是不言不动,神色漠然,仿佛一下子苍老了许多。

苑良玉突然顺手一记巴掌,拍的一声,又掴在叶天涯脸上,随即一把抓住他衣领,吼道:“叶天涯,我姊姊已被你害死啦,你还乱问甚么?你给我听清楚,自今而后,我苑家跟你姓叶的恩断义绝,一刀两断!”

叶天涯自从惊闻家人罹难噩耗、又见苑小姐宛转惨死,心中愤怨纠结,悲恸莫可抑制,这当儿接连吃了两个耳光,听了苑良玉之言,登时激起了少年人的刚强之气,随即反手抓住,怒道:“苑良玉,你发疯了么?你爹若是心里没鬼,适才干吗会出手暗算我,这才害死大小姐。你姊姊是因我而死,只不过,她是被你爹害死的!”

两人互扭衣襟,相推相撞,拉扯角力,突然间一齐撤手跃开,握紧了拳头,怒目相向而立,便要拚斗。

苑文正忽然站直身子,脸色苍白异常,有气无力的说道:“良玉,别动手。你不是这小子的敌手。”

苑良玉脸现不屑之色,冷笑一声,左掌虚晃,随即右腿一抬,一招“横江踢斗”,径往叶天涯的胸口踢去。

叶天涯见他飞足踢到,就势一缩,挥掌往他足背斫将下去。啪的一响,苑良玉哼了一声,捧住右脚,左足单脚而跳,向后急退。

叶天涯见他咬牙切齿,满脸痛苦与惊惶之色,心中一软,不再进击,双掌一拍,叹了口长气。

苑文正嘶声叫道:“叶重,我已没了女儿,难道你还想要我儿子性命?你别忘了,你俩可是多年同窗!”

叶天涯心头一凛,转过头来,冷冷的道:“苑老爷,大小姐不幸亡故,还是料理丧事要紧。叶家村之事,日后我会再来,务须向你讨个公道。”

苑文正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点头不语。

苑良玉已知自己与叶天涯武功强弱悬殊,一张脸涨得通红,戟指喝道:“姓叶的,你有种便杀了本少爷。要不然,马上便离开我家。我不想再见到你,给我滚!快滚!”

叶天涯脸色苍白,一言不发,向苑良姝的遗体注目凝视,深深一揖,恭恭敬敬的磕了四个头,这才站起,头也不回的走出房去。

这时东厢院中已聚集了不少苑府的家丁婢仆,灯笼光下,见到叶天涯出来,纷纷旁退躲避,让开一条道路。

叶天涯心下黯然,情知这些人显已将自己当成了苑家的仇敌。

他向众人环视一眼,强颜欢笑,昂首挺胸,大踏步的去了。

他想起苑良姝惨死,心如刀割,失魂落魄,泪眼模糊之中,直欲放声一哭,实不愿被人见到,愈走愈快,甫到中庭,迅即飞身上屋,越墙而去。

黑沉沉的夜色之中,他一口气奔到镇外无人之处,心中百感交集,一忽儿想到苑氏父子,一忽儿想到慧空师父、曾泰、夏正礼,一忽儿想到亡故的爹爹、妈妈和两个姐姐,尤其是苑大小姐,再也忍耐不住,扑倒在一片积雪之上,抱头痛哭起来。

这番放声大哭,抑且是没有任何顾忌的号啕大哭,哭得十分伤心,哭得天愁地惨,哭得筋疲力尽。

他先前后心被苑良玉打了一掌,受伤不轻,伤痛难禁之下,又大放悲声,哭到后来,已然心力交瘁,昏昏沉沉。

也不知过了多久,朔风阵阵吹来,耳畔隐隐听得远处传来喧哗叫嚷之声。

叶天涯伤痛之下,不以为意,只是自顾自的哭泣,突然一阵猛烈的大风吹来,却听得那叫声中夹杂着“救火”之声。他一回头间,不禁眼前一亮,一惊而醒,跳起身来。

原来这时他回首远眺,但见镇东苑府大院上空烈焰冲天,红红的火光照亮了半边天空。

他一怔之下,惊疑交集,忖道:“怎么苑家会发生大火,难道是那宋玉福干的好事?”

六、苑府烈火(二)

六、苑府烈火(二)

转念又想:“啊呀,不好!大小姐尸骨未寒,这场大火可千万别烧到了她。还有小少爷,也不知怎么样啦。我得过去瞧瞧。”

当下擦干了泪水,展开轻功,向镇东苑家方向疾奔而去。

顷刻间到得镇上,火光下只见五六条人影奔走呼号,纷纷往东而去。待到穿过小镇,一眼望去,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却见烈焰冲天,光亮耀眼,苑家大宅已裹在熊熊大火之中。

叶天涯尚未靠近苑宅,便听得铜锣当当乱敲,四下里尽是人头攒动,扰攘纷纭,乱成一片。

原来是附近的乡民闻讯后陆续赶来,有的提桶救火,有的挥锹泼沙。岂料当晚风势甚大,救火的人虽来了不少,但这当儿风助火势,赤焰乱舞,浓烟腾空,愈来愈是炽烈,一桶桶水泼到火上,霎时之间化作了白气,反而逼将过来,炙热异常,哪里还能扑熄?

乱了好一阵,到得后来,眼见火势实在太大,抑且到处都是火头,已无从遏制。烈焰热气之下,众人只索罢手后退,远远围观,望而兴叹。

幸好那苑府大院是一座孤宅,又在镇外,附近无人居住,不虞火势向四周延烧,殃及旁人。

混乱之中,叶天涯早已趁人不察,展开身形,暗中在火场四周迅捷异常的游走了一周。只见行经处满眼火舌乱吐,浓烟迷漫,同时又觉得一阵阵焚烧尸体的恶臭气味,从苑宅中不断冲出来,不由得暗暗心惊。

他本拟冲进灾场一探究竟,无奈火势实在太大,劲风烈焰之间,炽热难当,稍一接近,即已给热气蒸得金星乱冒,头脑晕眩。

他试了六七次,颓然而废,只好怏怏的回到人群之中。

难道苑文正、良玉父子及一干婢仆,俱已葬身在火窟之中?

可怜苑大小姐红颜薄命,这当儿却芳魂何处?

叶天涯满腹疑窦,走到火场一边,待要向人打听,未及开口,便听得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纷纷谈论:“各位,有没有人知道,苑家这场火灾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是怎么起的火?”

“不知道啊。半夜三更的,睡得正香,也不知是谁先发现苑老爷家走了水,便叫醒大家起来救火啦!”

“这倒奇怪了,大火烧了这么久,怎地没见到有一个活人逃出来?难道苑家的人全都死光了?”

“全都死光了,那怎么可能。苑家可都是好人,不会这么惨吧?”

“若是人没死光,怎地这当儿没见到一个苑家的人?大伙儿瞧瞧,有谁见到苑家的公子小姐、家丁仆妇啦?”

“咦,你还别说。连苑府的厨子、粗工,也不见一个呢!”

“唉,可怜苑老爷这样的好人,这些年来济贫救灾,扶危解困,积下了多少功德?怎地会被活活烧死呢?”

“是啊。还有那位苑家小姐呢,那可是个出色的美人儿,死得忒也惨啦。”

“苑小姐不但模样标致,而且心地善良,是个好闺女。唉,这等仙女般的人儿,怎么会如此短命?”

“这几句话倒也在理。老天爷到底生不生眼睛?”

……

叶天涯在旁听来听去,不得要领,又感念苑大小姐舍身相救的恩情,胸口一酸,眼眶不由得红了。

他悄立人群之中,目不转睛的望着大火中的苑家大院,呆呆出神,唏嘘不已。

正烦恼间,突然有人在他肩头重重一拍,叫道:“啊哟,这不是叶大秀才么?差点没认出来啦?对了,今晚苑家走水,怎地没有烧到你小子啊?”

一转头间,见是一个满脸油光的大个子正贼忒嘻嘻的瞧着自己,贫嘴滑舌,却正是镇上的泼皮无赖曹六。

本来叶天涯满脸炭灰,也没人留意,待听了曹六之言,不少人立时认出苑老爷家的这位小牧童来,同时围上询问:“小秀才,你们苑府怎么走了水啦?”“苑老爷怎么样啦?”“苑小姐没事吧?”“怎么没见到苑家的老爷、少爷啊?”

叶天涯正要据实而答,心念一转之际,思忖:“今夜之事,甚是诡异。究竟苑府发生了甚么?这场火灾是不是那个铁枪门的宋玉福所为?尤其是所谓的‘大好人’苑文正极有可能便是害死我叶家村三十七命的罪魁祸首,此事非同小可。真相未明之前,我还是守口如瓶的为妙。”

言念及此,连连摇头,大声解释道:“各位,你们别问我,我当真甚么都不知道!今晚我一直都睡在镇上自个儿家里,跟大伙儿一样,也是听说苑家走了水,这才赶过来的。有哪个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杂货铺牛掌柜及两个伙计都是叶天涯邻居,知他所言非虚。牛掌柜道:“叶重说的是实情。他虽是苑家的牧童,但从未在苑家睡过一晚。这小子有他娘老子起好的、用来娶老婆的几间瓦屋,怎会稀罕住在别人家?”

曹六怪声大笑,接口道:“这倒也是。叶重这小子又脏又臭,还有一身羊臊味,苑老爷家的人怎会同意让他住进去。哈哈!”

他此话一出,有几个瞧热闹的闲汉顿时轰笑起来。

这时又有跟叶天涯相熟的一些邻居纷纷围拢过来,询问原委。叶天涯只好把刚才的话又说了一遍又一遍。

正乱间,忽见不少人旁退让开,挤过来五六个人来。当先之人是一个面皮白净的后生,一面推开人群,一面大声叫道:“让开,让开!天涯,你没事吧?”

叶天涯循声瞧去,却是自己的同窗好友郭昆。

他知道郭昆自去年辍学之后,归家务农,这当儿准是得知苑家失火,这才赶来,于是迎了上去,道:“我没事。小昆,你怎么也来啦?”

两人拉手抱腰,甚是亲热。郭昆道:“看到你没事就好。对了,有没有见到你们的良玉少爷?”

叶天涯眉头一皱,摇头叹道:“我也是听说苑家走了水才急忙赶来的。我没见到小少爷。唉!”

说到这里,不觉想起先前苑良玉指责自己害死乃姊,将自己从苑府赶走的情形。

郭昆见他愁眉苦脸,正要出言安慰,忽地想起,忙道:“噢,对了,你先别烦恼。其实今晚是我三叔带我来的,现下他找你有话要问。”

说着侧过身来,嘴角向身后同来的几个人一努。

叶天涯一呆,随即省悟,光武镇一带的地保郭丙是郭昆的三叔,以前曾经见过一面。于是走上前去,拱手一揖,叫了声:“三叔!”

那郭丙是个矮胖子,约莫四十岁光景,挺胸凸肚,微微点头,道:“哦,我认得你是苑老爷府的牧童小叶,跟小昆是同窗罢。对了,苑老爷家走水是怎么回事?你且说说看。明儿一早,我得如实上报给县衙里的官老爷们。”

叶天涯心中一动,寻思:“郭三叔既是此间地保,也算是父母官了。苑文正涉嫌八年前毒害叶家村三十七命之事,我要不要对他说?说了之后,他又会不会替我们作主?”

牛掌柜、曹六等人见当官的到了,纷纷辟易。

郭昆跟在叶天涯身旁,见他呆呆发怔,神情恍惚,只道这位伙伴被苑府火灾吓得说不出话来,便代为解释,说道:“三叔,我已替你问过天涯了。他只是个牧牛放羊的小牧童,平日里又不住在苑老爷家里,压根儿便是甚么也不知道。再说,刚才你不也向不少人打听过啦,正月里天干物燥,须得小心火烛,这场大火一看便是突然烧起来的,那还用问?”

郭丙向侄儿横了一眼,板着脸道:“臭小子,还要你教三叔做事?读了几天书,偏偏就你话多。爷们是在办公事,马上给老子滚一边去!”

郭昆嘻嘻一笑,伸伸舌头,做个鬼脸。

郭丙侧头想了想,侄儿的话确也不无道理,其实他在一旁听叶天涯与牛掌柜、曹六等人对话,已听了多时,此际又见这少年文秀清俊,颇不似知情模样,摇头叹道:“苑老爷乃是德高望重的大乡绅。听说连府衙的老爷也跟他交情非浅。苑家走水之事,非同小可。这件事必须得连夜上报到县里。小叶啊,你也别害怕,现下你可是苑家唯一的活口,一定得想清楚了,若是明儿衙门里的押司老爷问起,该当怎么回复才好?”

叶天涯本待直陈苑老爷的罪状,忽听得郭丙这番言语,心头一凛,寻思:“先前小少爷说得倒也有理。我仅凭宋玉福一面之词,又无凭无据,怎能告这个状?证据不足,官府也未必受理,说不定还反说我诬告来着。而且郭昆的三叔又说连府衙的老爷都跟苑老爷有交情,他们会不会徇私枉法?还有,现今苑府走水,伤亡尚未查明,若是冤枉在我身上,岂不糟糕?”

于是点了点头,嗫嚅道:“三叔,我确是什么都不知道。”

郭丙皱起眉头,又见旁边的灾场火烈气炽,长长叹了口气,摆摆手,道:“好了,你先回去罢。明日若是县衙里问话,我再差人找你!”

叶天涯忙即告退。

郭昆向郭丙道:“三叔,你公事要紧,我还是跟天涯去他家啦。”

郭丙皱眉道:“天快亮了,别玩太久。”

感谢编辑同志,将我三年前的已完稿旧作《天道剑影》解锁。谢谢!有兴趣的朋友不妨读一读哟,那是下启《江浪传奇》的处女作,而这部《谈笑看吴钩》,则是上承《江浪传奇》。秦川,江浪,叶天涯,三种人生,三种江湖,未知诸君喜欢哪一种?

六、苑府烈火(三)

六、苑府烈火(三)

当下郭叶二人手拉着手,挤出人丛,并肩离开灾场。

叶天涯不时回望苑家大院上空的熊熊大火,想起夜来之事,心头思潮起伏,百感交集,也不知道甚么滋味。

郭昆见他长吁短叹,还道他放心不下苑良玉,便轻轻拍了拍他肩膀,道:“算了罢,别再瞧啦。我听三叔说了,一时半刻苑家这场大火烧也烧不完,救又救不得,只能等到火势自个儿熄灭啦。还有,明天照例会有县衙里的仵作前来踏勘,查明状况,到时候多半便会知道具体的伤亡情形啦。”

叶天涯听了这话,不禁又想起当年叶家村闹瘟疫之后,县衙仵作在场剖尸查验尸体的情形,摇头叹道:“只怕到时候偌大的苑府全都烧成了灰烬,却如何查得清楚?”

郭昆道:“那也只能无可奈何了。唉,希望良玉和他爹爹、姊姊一家人都已逃出火窟,千万可别出人命才好。”

叶天涯身子一震,登时又想起苑良姝之死,心头便如受了重重一击,呼吸困难,喉头哽咽,黯然道:“但愿如此吧。”

火光下忽见郭昆走到道旁阴影之中,拉开裤子,在一株大树下撒尿起来,说道:“小远和正礼都已外出谋生,再过不久,良玉和你也要应考。哥儿们五个人之中,就剩下我一个孤零零的光棍汉啦。”

他叹了口气,接着道:“天涯,你还记不记得,咱们五个小时候,常常比赛撒尿,看谁撒得高,撒得远?这等没有烦恼的时光,多半是一去不返了。唉!”

叶天涯一笑,也在大树下撒尿。突然之间,心头一阵怅惘,想起苑良玉来:“小少爷恨我害死她姐姐,他爹又极可能是我的仇人,自今而后,只怕他再也不会陪我一起撒尿了。”

又想:“从今晚书房中的情形看来,苑文正极有可能是害得我家破人亡的元凶巨恶。小昆心思单纯,苑文正作恶之事,还是不要跟他多说才是。”一声叹息,说道:“小昆,我不打算应考啦!”

郭昆一怔,缚好裤子,奇道:“你说甚么,不考啦?你这等惊才绝艳的小神童,少年才俊,想要弄个翰林、状元、榜眼之类,岂非易如反掌?喂,哥儿们,别开玩笑了,俺可是等着你发达之后,衣锦还乡,顺便救苦救难,再提携一下俺这个乡巴佬呢。嘿嘿!”

叶天涯不禁苦笑,心道:“你哪里知道这中间的原委曲折。我和良玉一起入学应考之事,都是苑文正代为打点的。事到如今,恩怨纠葛,我又怎能再从贼安排?况且,即使我当真考试中状元,又怎能对得起九泉之下的父母、姐姐和一众枉死乡亲?”

随即又想:“苑文正当真老奸巨滑,多年来他留我做牧童,供我念书,固因我算是个‘神童’,更多的还是怕我报复吧?”

一转念间,又想:“八年前收我做苑府牧童,多半还是大小姐的意思罢?也不知当初苑文正是否同意?”

念及苑良姝,心中没来由的又是一痛。

他勉强一笑,道:“世上哪有甚么‘神童’,早已泯然众人矣!也没有你说的这般夸张罢?小昆,我和你都是农家子弟出身,自当归农耕田,安分守己。虽然也念了几本书,其实都是不求甚解,一时好玩罢了。总之,下个月迎考之事,我是决计不会前往!”

郭昆听他说得郑重,错愕之下,连呼可惜。

朦胧夜色之中,两人边谈边行。

郭昆忽道:“我明白啦。天涯,该不会是苑老爷家失火之后,你担心没人再出钱帮你,这才弃而不考的吧?”

叶天涯心想:“苑文正家中即使是没有失火,我也决计不会再花他们一文臭钱。”摇头道:“不是。是我自个儿不愿意去考试的,与苑家火灾无干。”

郭昆沉吟道:“这样罢,我家里还有一些银子,明儿我拿给你罢。虽然不多,也能够让你先去县礼房报名应试的。如何?”

叶天涯素知郭昆家境平平,兄弟姊妹又多,哪有甚么多余银两?摇头道:“小昆,你别再劝我啦。人各有志,我意已决,是真的不考啦。”顿了一顿,又道:“其实我家那几亩田地已荒了不少年头,现下我已经长大了,有力气了,也该收拾起来啦。”

郭昆叹道:“你这等读书才子,居然不求功名,反而屈身种田,未免可惜了。”

说话之间,已来到镇上,叶天涯回首东望,但见苑府上空兀自烈火熊熊,将四下里照耀得十分明亮。

郭昆见叶天涯又止步回身,呆呆发怔,老大的不耐烦,不再理他,当下远远的抢在前头,快步奔到屋前,推门进去。平日他和吕远、苑良玉、夏正礼等一班小友散学之后,常常来到这座瓦屋之中玩耍嬉戏,甚是熟悉。

叶天涯跟在后面。不料尚未走到门口,忽听得屋内咕咚一声,黑暗之中有人摔倒在地。

他一惊之下,又听得屋内“哈哈”大笑之声,一人得意洋洋的道:“大功告成!四师弟,俺只不过随手这么一戳,便将这姓叶的小子给点倒啦。等了老半天,原来却是个脓包角色,不堪一击!”

叶天涯又惊又奇,知道郭昆已着了那人的道儿。

只听那人又道:“依我说啊,师父做了总管多年,未免忒也把细了。还专门派咱哥俩把这小子请过去,还说甚么‘言语间一定要客客气气,不可动粗’。你瞧,我只随便这么一试,却又算得哪一门子货色,值得堂堂‘金枪门’两大弟子联手来请。若是让江湖好汉知道了,岂不笑掉了牙齿?”

另一人道:“不会吧?大师兄,来之前师父一再叮嘱,说这位叶少侠身手不弱,咱俩须得言语恭敬,诚心相邀。师父他老人家看重之人,又怎会如此不济?”

先一人怒道:“放屁!难道你是怀疑我的点穴功夫不成?哼,当今武林中哪个不晓得俺‘小旋风’冯少飞‘追风指’的厉害?任何人的‘风池穴’挨了本派重手法,势必晕倒一个对时。四师弟,你若不服气,不妨也来试试?”

另一人忙陪笑道:“我服,我服!不用试,不用试!大师兄,小弟只是一时失言,多有冒犯,你莫跟我一般见识。”

先一人冯少飞哼了一声,道:“罢了。四师弟,你来背着这小子,带他去镇北土地庙见师父罢!咱们这般把人给‘请’了去,瞧瞧师父他老人家怎么说来着?”

另一人答应了,便要去背负倒在地下的郭昆。

便在这时,忽听得门外脚步声响,一人打个哈欠,懒洋洋的说道:“啊哟,好困,好困!这大半夜镇东苑家走了水,大伙儿都急急忙忙的出门,家里该不会闹贼罢。咦,这门怎么开啦?我真糊涂,难道适才急着救火,竟忘了关门了?”

朦胧夜色之中,一个人影慢吞吞的走到门口,跨步进来,自然是叶天涯了。

原来他听了二人对答,知道郭昆并无性命危险,但又不放心这二人将他带走,于是故意发声,静待这二人动手。

果然那二人一听这话,立知找错了人。

叶天涯踏步进屋,黑暗中突听得衣襟带风,有人迎面一掌拍来,同时另一人斜刺里伸手来抓。这一掌一抓,出手迅捷,显见二人武功颇为了得。

叶天涯身形晃处,双手挥出,左迎来掌,右接来抓。也是一拍一抓,掌对掌,抓还抓。

静夜之中只听得“啪”的一声,接着“喀喇”一响,随即一声惨叫。

“啪”的一声,是与人对了一掌,将那人震退数步;“喀喇”一响,则是与另一人对抓之下,将其手指拗断。那断指之人登时痛得失声惨叫起来。

叶天涯冷笑一声,道:“两位原来是‘金枪门’的朋友,还不住手么?”

火光一闪,即已打火摺点亮了桌上油灯。

只见两个劲装结束的青衣汉子站在一旁,呆若木鸡。一个大个子脸色惨白,另一个小个子则右手托着左腕,五根鸡爪般的左手已断了三根手指。

那脸色惨白的大个子右手竖掌当胸,拉开招式,左臂下垂,不住颤抖,显是与叶天涯对掌之后,伤得不轻。

叶天涯一弯腰,伸手一搭伏地不动的郭昆腕脉,只觉脉息平稳,并无危险,这才放心。当下将他抱起,放在床上,将棉被盖在他身上。

他转过身来,向那二人道:“小弟便是叶天涯。两位老兄哪一个是宋掌门的大弟子‘小旋风’冯少飞?”

那小个子强忍剧痛,颤声道:“是我,是我!”他被眼前少年深湛的掌力所慑,心中不免存了惧意。

叶天涯又向那大个子一努嘴,问道:“你又是甚么人?”

大个子满脸惊惶之色,道:“小人是金枪门宋掌门的第四个不成材的弟子,‘中平枪’许广。”

叶天涯道:“不知两位夤夜造访,所为何事?”

七、宝藏传闻(一)

七、宝藏传闻(一)

小个子冯少飞左手断了三指,疼痛难熬,额头冷汗如黄豆般一滴滴渗了出来,他为人倒也硬气,竭力忍痛,颤声道:“实不相瞒,我兄弟二人乃是奉了家师之命,专门来请叶少侠到镇外土地庙晤面,有事相商。”

叶天涯生平第一次听人称呼自己为“少侠”,不禁失笑,摇头道:“我才一十六岁,从未涉足江湖,更未做过半点侠义之事,‘少侠’两个字,从何说起?冯老兄,尊师既然有事,为何不来寒舍,却要我去见他?”

大个子许广见大师兄断指之后已痛得脸面扭曲变形,怕他精神不支,抢着说道:“叶少侠有所不知。家师不幸遭奸人暗算,双目已盲,又中了毒,行动多有不便。他老人家差我师兄弟二人前来请少侠枉驾,绝无恶意。”

叶天涯微微点头,道:“我知道了。”侧头一想,问冯少飞道:“冯老兄,我这位被你点了‘风池穴’的兄弟几时才能醒转?解铃还须系铃人,还是劳驾二位先行给他解了穴道罢?”

冯少飞强忍痛楚,摇头道:“我手指给你折断了,暂时不能运功解穴。许师弟练的是‘中平枪’和‘开碑掌’,都是外家功夫,从没学过点穴、解穴之术。不过,适才我使力不重,两个时辰之内,你这位兄弟便会自个儿醒来了。”

叶天涯眉头一皱,说道:“既然如此,两位且先行一步,回去转告尊师,就说小弟过两个时辰便到。”

冯少飞一听急了,顾不得断指之痛,嚷道:“那怎么成?叶少侠,你不跟我们一起去啊?”

叶天涯微笑不答,心道:“宋玉福的这位小个子大徒弟虽然鲁莽了一些,倒也是个直肠直肚的性子。”

冯少飞还待再说,许广连忙拉了拉他衣角,又向他使个眼色,摇头说道:“大师兄,别再说啦。叶少侠既已应允,自会如约前往。咱俩还是先回去禀明师父,再顺便将你的断指接好罢。”

冯少飞这才想起自己左手已断,又觉得伤处愈来愈痛,再也硬挺不住,便即“哎哟、哎哟”的大声叫了起来。

许广向叶天涯一抱拳,道:“叶少侠,告辞!”

叶天涯拱手还礼,微笑道:“二位,慢走!”

许广伸手扶住冯少飞,出门而去。

“金枪门”两名弟子走后,叶天涯又检视一下郭昆的心跳脉搏,暗道:“当年慧空师父虽教了不少本领,却没传我冲解穴道之术,否则的话,小昆便用不着再继续这般睡两个时辰了。”

又想:“我虽也听师父讲了一些江湖上的掌故趣事,却从未听说过‘金枪门’,也不知这个门派在武林之中算是正派还是邪道。而且从今夜苑府这一幕情景看来,那苑文正、宋玉福二人,都是见多识广、随机应变的老江湖,相较之下,我年幼无知,临敌全无经验,这才接连给小少爷袭击得手,还救回他爹。否则的话,大小姐多半也不会白白地惨死。”

他闷坐在床沿,思前想后,守候了一会,只听得郭昆鼻中发出轻轻鼾声,睡得着实香甜。

又过一会,想着夜来之事,忽地心中一动:“今夜苑府走水之事,最为可疑的其实便是这个宋玉福。此人潜伏苑府已久,似乎对当年叶家村瘟疫之事颇为清楚。即使他不寻我,我也得设法找到他,将情由问个明白!”

微一沉吟间,吹熄灯火,出屋关门。

静夜之中,叶天涯来到街心,纵目四望,远处火光照耀之下,但见小镇各处空荡荡地并无一人。

当下吸一口气,展开轻功提纵术,向北而去,片刻间便已到得位于镇北里许之遥的一座小小土地庙旁。

那是一处十分窄小的院子,殿中神龛上供着土地公公和土地婆婆。叶天涯常常在此牧羊,于这一带的地势十分熟稔。他依着慧空所教的江湖中人“盘道”之法,伏低身子,弯腰移近。

他只道自己行踪隐秘,哪知刚到离庙数丈之处,便听得墙外左首一株大树之后有人说道:“叶兄弟真是信人,还不到一个时辰,这么早便来赴约了。宋某一直在此,恭候大驾。且请老弟现身一叙如何?”

朦胧夜色之中,只见一条瘦长的人影慢慢从树后转出,正是做过苑府管家、化名王福的金枪门掌门“虎啸中州”宋玉福。

叶天涯心下暗惊:“这人双目已盲,竟能听出我的动静来,果非寻常之辈,倒是不可小觑了。”长身而起,大踏步而前,说道:“王管家,不对,我应该叫你宋掌门才对。”

宋玉福笑道:“说起来你我同在苑老爷府中做事,也算是多年熟人,老朋友啦。只不过,老夫怎么也想不到,小兄弟年纪轻轻,竟是一位了不起的少年英雄。当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也’,哈哈!”

叶天涯想起此人的所作所为,深具戒心,当下学着江湖人的口吻,说道:“却不知宋掌门召唤在下,有何吩咐?”

宋玉福淡淡一笑,道:“小兄弟乃是名家子弟,文武全才,宋某纵然有天大的胆子,却也万万不敢对你发号施令哪。”忽地转过身来,双手一拍,沉声道:“混账东西,还不马上给老子滚出来,向叶少侠赔罪?”

话声未毕,只听得脚步声响,土地庙中并肩走出两个人影,一高一矮,正是冯少飞和许广。

二人快步而来,走到叶天涯身前,一齐跪倒,说道:“叶少侠,先前小人言行莽撞,不自量力,得罪了少侠。还请少侠大人大量,别跟小人一般见识!”

说着咚咚的磕起头来。

叶天涯吃了一惊,忙即伸手扶住,急道:“二位兄台,千万不可!”

宋玉福哼了一声,道:“老弟莫怪。我这两个徒儿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实在太也不成器。原本老夫是让他们到你家中去请老弟来着。临行前我还一再叮嘱,务须客客气气,言语中不可缺了礼数。哪知这两个混账东西趁老弟不在家,居然妄想俟机偷袭,还险些误伤了令友。劣徒无状,多有冒犯,也是宋某管教不严,务请老弟海涵。”

夜色朦胧中,叶天涯已瞧出冯少飞的断手迄未治疗,又听得宋玉福说得客气,好生过意不去,忙道:“宋掌门言重了。说起来敝友无恙,反倒是在下出手不知轻重,以致打伤了令徒冯大哥,当真抱歉之至。”

宋玉福又哼了一声,悻悻的道:“这两个小子办事不力,活该吃点儿苦头,受些教训。”

叶天涯正色道:“宋掌门,你若是瞧得起在下,还是尽快替令徒治疗再说罢。否则的话,我这便告辞!”

宋玉福哈哈一笑,道:“好,好!叶少侠年纪轻轻,倒也是个直爽汉子。”踏上一步,伸过手去,片刻间将冯少飞左手被拗断的关节都给接上了。

他双目虽盲,手法却熟练之极。

叶天涯见了,心中暗暗称异。

宋玉福向两个徒弟喝道:“他奶奶的,还不快谢谢叶少侠!”

冯许二人一齐躬身道谢。

叶天涯又即伸手拦住,说道:“不必多礼。”转向宋玉福,说道:“宋掌门,你约我来此,究竟有何见教?”

宋玉福听这少年言语间颇有些不耐烦了,暗暗好笑,便对许广道:“广儿,快扶大师兄进去,倒些金创药替他敷上!”

许广答应了,将冯少飞扶入土地庙中。

叶天涯心想:“看来这位宋掌门是依足了江湖上的礼节,下面该说正题了吧。”却听宋玉福叹了口气,问道:“老弟,不知尊师是哪位高人?”

叶天涯想起师训,摇头道:“我……在下曾答应过家师,不得向人提及他老人家的名讳。宋掌门见谅则个。”

宋玉福仰天一笑,道:“好说,好说。江湖中的那些山林隐逸之士,世外高人,都是一般的怪脾气。哈哈!”

叶天涯见他迟迟不涉正题,忍不住道:“宋掌门,你约在下来土地庙,究竟所为何事?”

宋玉福不答,抬起头来,问道:“小兄弟,我现下瞎了,也看不见。相烦你好好看看,苑府的大火烧得怎么样啦?”

叶天涯一呆,转头向南望去。其时已过拂晓,天色渐明,远处苑家大火兀自未熄,只是火焰渐淡,浓烟直冲霄汉。

他叹了口气,道:“火还烧着呢。”

宋玉福点一点头,也叹了口气,问道:“叶兄弟,你该不会疑心苑府的这场大火,是我宋玉福放的吧?”

叶天涯给他说中了心事,又是一呆,反问:“难道不是你放火的?”

宋玉福摇了摇头,缓缓说道:“不是!”

他顿了一顿,续道:“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既然老弟已知内情,便应该猜到,王莽宝藏不到手,我是决计不可能善罢甘休的。”

一声叹息,又道:“只可惜了苑大小姐,一个如花似玉般的小姑娘,不幸死于非命。”

七、宝藏传闻(二)

七、宝藏传闻(二)

叶天涯听他提及苑良姝名字,心中不由得一酸,闭目不语。

宋玉福东拉西扯,意在引逗叶天涯与自己多所交谈,以期从言语之中查知他的武功师承。岂料这少年听了自己的话,竟尔一声不吭,并不接腔。

他尴尬一笑,说道:“其实先前苑府火灾一起,小徒便告诉了我。初时我一听到消息,也曾疑心最有可能放火的便是老弟你呢。”

叶天涯愕然道:“甚么?你怀疑是我放火的?”

宋玉福笑了一笑,道:“是啊。苑文正当年害死你全村三十七条性命,还包括你双亲和两个姐姐。此等血海深仇,滔天罪孽,便是将这狗贼千刀万剐、剖心开膛,去祭奠那些亡灵,也算是便宜他了。单单放火烧了他的狗窝,又算得了甚么?”

叶天涯摇头道:“不是我。我没有放火!”

宋玉福吁了口气,道:“后来我才知道,放火之人,当然不是你。倘若是你所为,又怎么可能杀了苑家那么多下人?”

叶天涯一怔,皱眉道:“你说的话我不明白。究竟发生了甚么事?”

宋玉福道:“宋某听闻苑府走水之后,立时派了冯许两个弟子前去打探,并将他们被抓的一个师兄弟救回。当时火势还不大,他二人在苑府大院之中见到不少婢仆尸体,个个都是被人一刀砍死!”

叶天涯矍然动容,失声道:“甚么?你是说府里的下人们,都已被人杀死啦?”

宋玉福脸色凝重,点头道:“不错!不但杀死,而且还烧成了灰。我的大徒弟冯少飞进入柴房抱回他二师弟赵方的尸体之时,发现不少柴火上全都浇了桐油。而负责在外接应的广儿也在墙角见到几只盛油的木桶!”

叶天涯倒抽一口凉气,心想:“柴上浇油,自然是蓄意放火了。”

宋玉福又吁了口气,接着道:“当时我那两个弟子急于带回他们师兄弟的尸体,而且火势又越来越大,赶来救火的乡民也越来越多。他们哥儿俩不敢多耽,只是匆匆在苑府内转了一圈,一无所获,便急急离开啦。”

叶天涯一股寒意从背脊上直透下来,呆了片刻,问道:“起火之后,可曾发现苑老爷……苑文正父子?”

宋玉福摇头道:“没有!据小徒所见,火灾起时,偌大的苑府之中已无一个活口。苑家父子和邓杰、方雄等‘四象门’弟子却不见一人。”

叶天涯越听越惊,脑海中陡然如电光般一闪,大声道:“宋掌门,你的意思是说,起火之前,苑老爷父子早已逃之夭夭啦!”

宋玉福道:“不错!苑家父子这一着,高明之极,叫做‘借火遁’!”

叶天涯颤声道:“然则那杀人放火的,难道是,是……”

宋玉福点了点头,又吁了口长气,苦笑道:“看来不用宋某多饶舌,老弟自己也不难猜测出来。想是苑贼料定我不会放过他,你也一定向他寻仇,这才连夜脚底抹油,溜之乎也。”

叶天涯惊疑不定,摇头道:“可是我还是不明白,苑老贼想要躲避你我,只管偷偷的逃走便是,为何定要将那些无辜的下人杀死,还要纵火焚宅?”

宋玉福冷笑一声,道:“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这叫做‘杀人灭口’,和当年灭你叶家村的行径一般无二。所不同的,一个是瘟疫,一个是火灾而已。哼哼,这老贼怕你我再来之时,从下人们口中得到蛛丝马迹。索性将人统统杀死,再一把火烧了,岂不干净?”

叶天涯身子一震,心中茫然一片,实难相信人心之险恶残忍,一至于斯。

宋玉福又道:“还有,既然昨夜我已当众揭穿了苑文正谋害叶家村三十七命之事,这等惊天惨案,人神共愤,便是官家,也不会不闻不问的。苑贼料定你一定会向官府递状子。如此一来,一旦官司缠身,势必后患无穷。但若苑宅一毁,尸骨亦成灰烬,那便甚么也不用怕啦。”

他顿了一顿,喟然道:“其实苑贼这一手‘杀人放火’,虽然毒辣了些,倒也干得不错,委实出人意表。既能逃脱你我的报复,又能诈死以规避官司。”

叶天涯脸上变色,顺口接了一句:“嗯,既能逃脱你我的报复,又能诈死以规避官司!”

宋玉福连连叹息,不再说话。

叶天涯呆立不语,一时迷茫不知所措。想起苑文正如此草菅人命,丧心病狂,又是惊惧,又是愤怒。

两人相对而立,各自想着各人的心事,一时都不开口。

是时红日初升,荒郊春寒,淡黄的阳光照在身上,浑无暖意。

过了好一阵,宋玉福忽道:“叶兄弟,宋某已将实情尽数相告。苑贼诈死之事,也只有你和我知晓。你待怎地?”

叶天涯寻思:“倘若真如他所说,苑贼只怕已逃得不知所踪了。如此一来,灭家之仇、毁村之恨,我该如何做才好?”

淡淡阳光之下,只见宋玉福双目缠满纱布的脸上神情愤慨,嘴角微微牵动,心念一转:“宋玉福这个老江湖何等狡猾精明,决计不会这么好心将这些消息告诉我。适才他又提及‘王莽宝藏’,自然另有算盘。”

突然灵机一动,问道:“宋掌门,如果一个人颈后的‘风池穴’被点,有甚么简易的解法?”

宋玉福一呆,浑没料到这少年有此一问,嗯了一声,笑道:“简易的解法么,原本也不复杂。倘若是自解,只须深吸一口气,意守丹田,气引‘风池穴’,一加冲击,自然便解了。”

叶天涯不禁心头暗喜,却不动声色,道:“然则若是替别人解穴呢?”

宋玉福道:“道理也是一般。只须来自被封穴道之外的内力足够强劲,无论自行冲解,抑或旁人相助,殊无分别。”

叶天涯大喜过望,心道:“原来解穴之法,纯然以内家真气为根基,经脉畅通为主旨。难怪老师父不教,却是让我自个儿领悟,自然是‘水到渠成’来着。”又想:“依照宋掌门之言,点穴道理,多半也是一样。”

宋玉福仰起了头沉吟,隔了一会,笑了笑又道:“不知老弟考较宋某这等粗浅的解穴之术,却是何意?”

叶天涯强自忍笑,淡然道:“只是有些好奇罢了,也没甚么。宋掌门,你约我来此,又告诉我这么多事情,又待怎地?”

宋玉福脸色一肃,道:“叶兄弟,实不相瞒,宋某已另行派了几名徒弟四处追寻,只不过暂时尚无音讯。”

叶天涯想了想,道:“莫非你是想让我帮你一起追查苑贼下落?”

宋玉福摇头道:“不只是帮我,也是在帮你自己。适才我已说过,真人面前不说假话,苑贼逃之夭夭,身边更有‘四象门’的高手护从。宋某双目已盲,自知难以成事。因此,敝派极想与贤师徒合作。难道你们不想找到苑贼,以报灭门毁村之仇?”

叶天涯沉吟道:“适才你也说了,只须我报官,自有衙门里替我出头,官司一了,自可将苑贼法办。”

宋玉福摇了摇头,冷笑道:“简真是小儿之见!试问死无对证,又何来官司?哼哼,倘若指望衙门里的那些狗官,只怕会失望之极。叶兄弟,我找你来,便是想提醒你,没有真凭实据之前,最好不要告官。否则的话,不但你父母、姐姐、村民的仇报不了,而且你自个儿也一定会死得很惨!”

叶天涯皱眉道:“宋掌门此话何来?”

宋玉福道:“恕我直言,一共有两个缘由:其一,苑文正这个人原是刑部左侍郎,精于刑律,擅长谋划,可谓老谋深算。你倒是想想,叶家村瘟疫一案,若非天衣无缝,早在九年前便已露出马脚了,还用等到今时今日?”

叶天涯叹了口气,觉得他所言确甚有理,道:“难道连一点证据也找不到?”

宋玉福沉吟道:“据我推测,‘瘟疫’病毒本身极可能便是证据。哼,如果你能活着来回走一趟‘叶家村’废墟,或者能找到一些蛛丝马迹。只可惜,迄今从未有人活着从那里出来过!”

叶天涯又是倒抽一口凉气。这些年来,“叶家村”厉鬼为患,瘟疫侵袭,早已是出名的凶险之地。四周居民相戒裹足,避之唯恐不及,哪敢近前?

宋玉福淡淡一笑,又道:“对了,或者尊师他老人家神通广大,能在‘叶家村’废墟出入自如,也未可知也。只不过他老人家既是世外高人,多半也不肯来赶这趟混水吧?”

叶天涯听他又旁敲侧击的询及自己师父,并不答理,反问:“还有一个缘由呢?”

宋玉福不以为意,微笑道:“其二,据在下多年观察,苑文正背后,决计有一股极深的势力,而且他们所谋者大。只可惜我查不出来。还有,府衙里欧阳知府与苑文正乃是乡榜同年,素以兄弟相称。连咱们的县太爷赵知县,也是执子侄之礼,不敢得罪苑贼。否则,让你一个农家子弟应考,又怎会那么容易?”

叶天涯虽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后生,此刻亦已明白宋玉福言下之意,愕然变色,颤声道:“难道官府和苑贼是一伙儿的?”

七、宝藏传闻(三)

七、宝藏传闻(三)

宋玉福摇头道:“苑贼与官府是不是一伙,连我这个管家也不得而知。但官场之中,最为凶险,官官相护,也是常事。你若有真凭实据,倒还罢了,否则的话,便只一个诬告和诽谤东主的罪名,也会将你置于万劫不复之地。”

叶天涯体味这几句话,登时呆了。

宋玉福情知这少年已将自己的言语听入耳中,微微一笑,又道:“旁的不说,单单是苑贼多方打点,能令你这个农夫之子堂堂正正的成为县礼房的预备生员,有机会中举人、点翰林,你便可知他的手段如何了。”

叶天涯心中犹如翻江倒海一般,良久不语。

宋玉福负手站在一旁,也不再言语了。

一时之间,荒郊寂寂,唯有不远处土地庙中偶尔传来低语之声。

叶天涯正出神间,忽地闻到一股微微香气,乃是莲子、红枣、赤豆混着白米粥之类的气味,一转头间,望见庙中袅袅升起的炊烟,登时省起,敢情是金枪门的弟子正在庙内做早饭。

他一转念间,道:“宋掌门,你想咱们怎生合作?”

宋玉福转过头来,嘴角露着一丝微笑,道:“其实你我同仇敌忾,都是要对付苑文正这个狗贼。下一步,自然是齐心协力,设法追查他父子的下落。一旦得手,自当交由贤师徒处置便是。”

叶天涯侧头想了想,心中忽有所悟,道:“如此一来,那座‘王莽宝藏’自然便归宋掌门所有啦!”

宋玉福摆了摆手,正色道:“老弟这是甚么话?宋某又岂敢如此贪心?这样罢,一旦寻到宝藏,贵我两派二一添作五,两份对分,决计不会争执。便请老弟将在下这番话转告尊师,不知你意下如何?”

叶天涯恍然大悟,才知宋玉福一再言语试探,乃是顾忌自己身后那位武功深不可测的“高人师父”,误以为自己的一切行为,皆是另有指使。而且,自己“师徒”自然也是冲着那宝藏而来。

言念及此,微微一笑,道:“宋掌门,在下心中一直存着个老大疑窦,又敢向家师多问。却不知那劳什子的‘王莽宝藏’究竟是怎么回事,怎地会落到苑文正手中?”

宋玉福脸上露出诧异的神色,问道:“难道尊师没告诉你么?”顿了一顿,又道:“想是老弟年纪太轻,虽然聪明,终究不太把细。”

叶天涯道:“非也,非也。家师对我这个关门弟子信任得紧哩。只不过他老人家乃世外高人,性情未免有些那个……孤僻。宋掌门,只要你将‘宝藏’来历说将出来,在下保证守口如瓶,决不对外透露。”

他顿了一顿,又道:“当然,宋掌门若是不信我,那便算了罢。”

宋玉福微微一笑,道:“既然合作,咱们便是自己人。老哥哥又怎么会不信你?”当下伸手示意,两人便在土地庙外的一处斜坡上坐了。

宋玉福言道,相传西汉元始五年十二月,汉平帝驾崩。大奸臣王莽取代只有两岁的太子孺子婴临朝听政,称“假皇帝”。翌年,王莽篡汉自立,定国号为“新”,一共做了一十五年皇帝。

天凤四年,蝗灾、旱灾四起,饥民暴乱,绿林、赤眉军揭竿而起。六年之后,刘秀率领的汉军驰援昆阳,将王莽百万大军的主力覆灭于城下。更始元年九月,绿林军攻入长安,王莽死于混战之中,新朝覆灭。

其实在长安城破前七个月,王莽已知大势已去,即令心腹大太监程宝化装成商人,带领三百人将无数价值连城的金珠珍宝分成六份,悄悄运出长安城外,觅地安放,以待日后复国之用。其中两份,均已被光武帝派大将先后发掘。但仍有四份珍宝,却销声匿迹,自后汉以来,始终无人得知。

千百年来,王朝更替。但关于“王莽宝藏”的种种说法,在江湖之中流传甚广,迄未断绝。

宋玉福又道,也不知是谁得到讯息,说那位程太监便是颖州府人氏。据史书记载,当年“王莽追刘秀”于此,见十五六岁的少年程宝乖巧机灵,很是喜爱,遂将其收为心腹云云。

叶天涯听到这里,忍不住道:“这也太荒谬啦!我也读了不少史书,却从没见哪本书上提过这件事。甚至连太监程宝这个人,也没听说过。这,这怎么可能?”

宋玉福淡淡一笑,道:“那又有什么不可能?所谓史书丹青,无非是写来骗人的玩意罢了,怎作得准?再说,倘若史书都记得这般明白细致,只怕当年那位光武皇帝便已将程太监和那宝藏一网打尽啦。千余年来,这宝藏的秘密始终没有揭破,自有其道理。信与不信,却也由得你。”

叶天涯侧头想了想,皱眉道:“难道你是说,苑文正和那些江湖人物都已查出,这‘光武镇’一带极有可能便是当年程太监埋藏这批财宝的所在?”

宋玉福哈哈一笑,道:“那是自然。若非如此,苑老贼为何放着堂堂刑部侍郎这等尊贵的四品京官不做,却巴巴的来到这穷乡僻壤的光武镇定居?”

叶天涯连连摇头,越想越觉得此事匪夷所思,正待再辩,宋玉福又一本正经的道:“当年在京城之时,我便已打听得清楚。原来苑文正做刑部侍郎之时,曾经主审过一起大案,主犯即是一个江洋大盗。苑贼便是从那个大盗口中得到一份地图和线索的。过不多久,苑文正便藉故死了老婆,告老还乡。”

叶天涯心中一动,大声道:“啊,对了,苑文正初到光武镇,便发生了‘叶家村瘟疫’,对不对?”

宋玉福摇头叹道:“对啊,以后的事情,你都知道了。”

叶天涯又惊又怒,本待不信,脑海中忽如电光般一闪,想起两年之前,自己初次进入苑老爷书房之时,曾经见到一份光武镇一带的地图,其中“叶家村”被红笔圈住,霎时间不寒而栗,全身发抖。

苑文正定是得到线索,知道那“王莽宝藏”在叶家村一带,这才下毒害死村民,谎称瘟疫,将叶家村变成死地,再俟机挖掘宝藏。这时隔了八九年,难道他已得到宝藏?

倘若宝藏到手,他又为何一直安之若素的留在光武镇呢?

宋玉福似乎猜到了他的心思,一拍大腿,叹道:“只可惜,等到宋某想明白这一节,已经迟啦。”

叶天涯道:“你且说说,既然宝藏已到苑贼之手,他为何还不离开?”

宋玉福苦笑摇头,道:“狡兔三窟,其实他早已悄悄准备离开啦。而且,还是神不知、鬼不觉的转移宝藏。唉!”

听到这里,叶天涯脑海中灵光一闪,叫道:“啊,我明白啦!这些年苑老爷常常外出云游,说是访友,其实是将已到手的珍宝转移出去!”

宋玉福恨恨的道:“这个老贼当真狡猾。他真真假假,虚虚实实,还有两次外出访友,竟尔专门带着我一起去。后来见我不堪车马劳顿,不喜外出,这才一笑了之。现下想想,他是早已对我起了疑心,故布疑阵来着。”

叶天涯只听得目瞪口呆,半晌做声不得。

宋玉福长叹一声,道:“宋某生平甚少服人,却对这位苑大老爷,佩服得五体投地。”

叶天涯想起苑老爷常常乘车外出,每次大包小包,大箱小箱,委实装了不少东西。现下想想,难道箱包里当真有不少奇珍异宝,而非衣物棉被?

他又想起昨日树林中听到宋玉福、赵方师徒二人的对话,若有所悟,沉吟道:“宋掌门,你说会不会是小少爷赶考之后,苑文正才有借口离开这儿?到时候宝藏自然也跟着他父子同行,而且也不会有人起疑,这叫做‘瞒天过海’,是也不是?”

宋玉福一怔,伸手翘起大拇指,不住口的称赞:“厉害,厉害!叶兄弟果真不愧为名家子弟,竟然一下子猜到了其中关窍。”

叶天涯道:“这位苑老爷果然事先计划周详。只可惜,昨夜之事一出,他立时随机应变,先行逃走,横竖宝藏在手,并不吃亏。”

宋玉福哼了一声,道:“不错。如此一来,良玉少爷自然也不必应考了。此后他父子隐姓埋名,富可敌国,何等快活?”

叶天涯一直以为苑良玉必会赶考,问道:“宋掌门,你说小少爷,良玉他会放弃考试么?”

宋玉福淡淡一笑,道:“常言道的好:千里为官只为财。我敢打赌,自今而后,若是没有你我二人寻访,天下之人,再也不会知道苑氏父子还活着。这父子二人身怀数也数不尽的金银财宝,还不隐姓埋名?而且不必再牵连官司,良玉少爷有此巨财,还做甚么鸟官?”

叶天涯一怔,随即醒悟:“是啊。他父子这一走,躲仇敌、避官司,良玉又不能露面,从此自然也不会再考试啦。”

正说话间,只听得脚步声响,只见许广从土地庙中走出,道:“师父,粥煮好了,可以开饭啦!”

宋玉福嗯了一声,对叶天涯道:“叶兄弟,你也一起吃罢。”

叶天涯站起身来,道:“我还得回去看看我朋友。不耽误各位用膳啦。”

宋玉福点了点头,道:“也好。待会儿县衙的人多半会找你问话。下午咱们再商量,如何将苑贼揪出来?”

八、悔约拒婚(一)

八、悔约拒婚(一)

叶天涯点头称是,又道:“镇上的人都认识你这位苑府王管家。宋掌门,你可暂时不宜露面哪。”

宋玉福拱手笑道:“难得老弟肯为宋某着想,多谢了。这几天我和小徒便在土地庙一带,避一避风头也好。苑家这场大火之后,便只剩下你和我两个活口,可不太好说个明白。”

叶天涯一沉吟间,问许广道:“许大哥,适才我听尊师说,昨夜走水之时,你和冯大哥去过苑府。不知二位可曾见到苑大小姐的遗体?”

许广摇摇头,说道:“当时苑府之中都是死人,有男有女,火势又凶得紧,哪能多耽?我们当真不曾留意有没有苑小姐在内。”

叶天涯心中一阵难过,暗道:“苑文正急急逃命,多半也顾不得自己女儿遗体。苑府火灾,只怕已将大小姐给烧成灰烬啦。”

当下强忍悲痛,拱手与宋玉福、许广师徒作别,转身离开土地庙。

途中他不时纵目眺望远处苑宅,但见白烟渐淡,显已火势转弱,寻思:“宋玉福虽然被苑文正射瞎了眼睛,但他老于江湖,又是一派掌门,倒是对付苑文正这个老狐狸的一个好帮手。看来我若想替全村枉死之人报仇,找到苑文正,也只有跟‘金枪门’的人联手啦。”

又想:“不知道宋玉福的话是真是假。从当年慧空师父、曾前辈以及那些武林豪客的言语行径看来,‘王莽宝藏’十有八九是真的。却不知苑文正是否当真如宋玉福所言,携巨财而走?”

来到镇上,也不和杂货铺牛掌柜等熟人招呼,迳自回到家中,却见郭昆兀自呼呼大睡。

当下依着宋玉福所说的法门,吸气运功,伸手在郭昆后颈“风池穴”上推拿数下,将一股烈焰神功从手掌上向他体内传了过去,循着经脉来回一撞。

须臾之间,郭昆慢慢睁开眼来,一个翻身,坐了起来。

他伸手揉了揉眼睛,叫道:“啊哟,一觉睡到天亮。对了,我怎么不记得昨夜是怎么睡着的啦?”

叶天涯初次解穴成功,惊喜交集,又听了郭昆之言,大觉好笑,吟道:“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郭昆啊郭昆,你自个儿倒是睡得香甜,却不顾别个儿死活。俺可是一夜没合眼!”

郭昆下床穿鞋,说道:“不会吧。我打鼾也不算太响,如果换作是俺爹,那才是鼾声震天呢。只要一听到他老人家打鼾,全家老少都别想睡安稳了。”

叶天涯忍不住好笑,忽尔心中一动,又想起自己身世来:“小昆有爹娘疼爱,兄弟姐妹关心,一家人天伦之乐,何等开心?我却自幼亲人离去,一个儿孤苦伶仃的活在世上。哼,这一切都是拜苑老贼所赐,我叶天涯若不手刃此贼,枉为男儿也!”

想到这里,蓦地一股怨愤,从心底直冲上来。

郭昆一抬头间,见他咬牙切齿,满脸杀气,不由得吓了一跳,一屁股坐回床上,叫道:“啊哟,天涯,你怎么啦?”

叶天涯一呆,连忙摇了摇头,勉强一笑,说道:“没什么,吓唬你呢!快走吧,请你吃邻居张婶做的芝麻烧饼。”

郭昆这才拍手叫好,跳起身来,抢先便行。

叶天涯心下踌躇:“昨夜小昆被金枪门的冯少飞误伤,幸亏没事。今后我若一意复仇,难免与江湖中人往来,少不得恩怨纠葛,刀光剑影。嗯,小昆不会武功,我得小心一些,莫要牵连于他。”

离叶天涯的瓦屋八九间门面处有家烧饼油条店,这时已聚了五六个客人。叶天涯是常客,也不言语,只向卖饼的张婶点头一笑,伸了伸四根手指。

叶郭二人进店坐了,张婶用木盘装了四个烧饼来。

郭昆一面吃饼,一面低声道:“天涯,我思来想去,还得帮你筹些银子,赶考要紧!你这般文秀的读书人,怎么吃得了俺这庄稼汉子的苦?”

叶天涯摇摇头,沉吟道:“应考之事就不必再提了。小昆,我可能要出门一阵子,我这个家便交给你啦。还有,我家的那几亩地,你先种着吧,不收租的。”

郭昆道:“甚么?你要出门,去哪里啊,多久回来?”

叶天涯想了想,皱眉道:“嗯,京城,京城是一定要去的。至于要多久回来,那得看事情办得顺不顺利。唔,可能要很久罢?”又道:“小昆,你先别问了,等我回来之后,再跟你好好说个明白。总之,我是非走不可了。”

郭昆见他神情恍惚,若有所思,微觉奇怪,却又哪里想到这位少年游伴身负血海深仇?

吃完了饼,郭昆抢着过去付了饭钱,回头笑道:“平时你请。今儿这顿算是送行的,便宜我啦,嘻嘻!”

两小待要离开烧饼油条店,返回叶家。赵婶想起一事,叫道:“啊,对了,一早镇上便来了不少官差,都去了镇东苑家。小重,你不过去瞧瞧么?”

叶天涯尚未答话,郭昆忽然伸手一扯他衣袖,说道:“天涯,你瞧,是我三叔带来的家伙,还有两个衙役跟着。一定是找你的人来啦!”

叶天涯一转头,果见一个歪戴帽子的闲汉引着两名身穿捕快服色的公人从东首走了过来。

那闲汉远远的望见郭昆,一招手,叫道:“小昆,你三叔叫你快回去。还有你那姓叶的伙伴呢,就是苑老爷府的牧童,在不在这儿?”

叶天涯和郭昆对瞧一眼,一齐迎上。叶天涯拱手道:“小人便是苑府牧童。”

那闲汉点一点头,转过身来,哈了哈腰,向那两名公人笑道:“二位大爷,这后生便是苑家的小牧童叶重了。”

一名公人向叶天涯道:“小伙子,跟我们走吧,知县大人有话要问你!”

当下叶天涯跟着两名官差向东而去。郭昆和那闲汉也跟在后面。

此时苑家大院火势渐熄,已然烧成了一片废墟。放眼望去,焦木赤砖,遍地瓦砾,不少地方兀自冒着阵阵白烟,扑鼻尽是焦臭之气。

叶天涯遥遥便望见不少衙役、捕快、仵作及一众乡民聚在苑家废墟旁,闹哄哄的好不热闹。做公的奔行来去,大起忙头。围观众人则交头接耳,议论纷纭。

叶天涯等一行五人尚未走近,便听得左首一人叫道:“王六,赵八,大人在这边,把叶天涯带过来!”

那两名公人王六、赵八答应了一声,回头对郭昆和那闲汉道:“你们留步吧。大人只见叶重一个人。”

郭昆只好向叶天涯使个眼色,这才转身向正在陪同师爷查勘灾场的三叔郭丙走去。

王六、赵八两名公人将叶天涯带到一座绿呢大轿前,躬身行礼,道:“启禀大人,叶重带到。”

帷子掀开,轿内走出一个身穿官服的青年男子,侧头向叶天涯上下打量,微微一笑,道:“你便是下个月即将应考的‘小神童’叶天涯罢?”

叶天涯一怔,呆呆的瞪着那青年,一时说不出话来。

他虽听得尹老学究、苑良玉等人说过,本县的县太爷姓赵,叫赵日休。这位赵大老爷二十三岁登科,二十七岁登甲,科甲出身,榜下用的知县。

他还听去过县城里的人说过,赵太爷为官清廉,两袖清风,政声甚佳。

但他今日一见,这位传说中的县太爷,竟是一个年纪轻轻的公子哥儿。

一名官差喝道:“叶重,这位是泰和县赵大人,你小子好没规矩,见到大人,还不快跪下!”

叶天涯只得屈膝跪倒,说道:“小人叶重拜见大人!”

赵知县不待他磕头,便即上前扶起,说道:“不必多礼。起来吧,我有话问你。”转头向四名衙役道:“我跟叶重随便走走。你们不必跟来。”

那四名衙役齐道:“是,大人!”

赵知县想了想,又吩咐道:“王六,你去跟肖师爷、武班头说,苑府的每一个角落都要好好踏勘一遍,令仵作将每一具尸体仔细检验,不得放过任何蛛丝马迹。相验已毕,填了尸格回来。若有线索,立时禀报!”

王六应道:“是,大人!”飞也似的向灾场去了。

赵知县略一思索,当即自行摘了官帽,脱了官服,露出一身白色短衣。早有一人走上前来,伸手接过衣帽。

赵知县向叶天涯笑了一笑,温言道:“走吧,带我到处瞧瞧。你家苑老爷常常跟我夸赞这一带风景如画,也不知是不是真的?本官可是最喜欢游山玩水的,哈哈!”

说着打个吹欠,懒洋洋的当先而行。

叶天涯见这位高高在上的县太爷对自己如此客气,颇感意外。于是紧跟在后,说道:“大人,这一带一马平川,穷乡僻壤,连个丘陵也没有。只是一些寻常的田园风光,不知能否入得大人青眼?”

赵知县回头看了他一眼,并不停步,笑道:“寻常的田园风光,你家苑老爷可是一住便是十年之久。莫非这儿有宝贝不成?”顿了一顿,又道:“叶天涯啊叶天涯,你小子可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啊。哈哈!”

八、悔约拒婚(二)

八、悔约拒婚(二)

说话之间,两人一前一后,已来到镇外。其时方当初春,放眼但见禾麦青青,旷野茫茫。微风从田野间吹来,一阵清新的寒气灌入胸臆,令人心旷神怡。

赵知县抬头一望太阳,缓步走上道旁一座小丘,打了个呵欠,伸手指着斜坡背风处一小片积雪,道:“今日之后,这些残雪便再也不会留存下来了。小叶重,你说是不是?”

叶天涯一怔,不明白这位县太爷是何意思,接口道:“是啊。元宵节过后,天已变暖,积雪很快便融化啦。”

赵知县纵目远眺,四野无人,淡淡一笑,道:“昨晚苑府火灾一起,此间地保郭丙连夜差人报到县里。本官一得到讯息,路上也毫不敢耽搁,拂晓之前便赶过来啦。小叶重,适才郭地保向我报说,目前你这个‘秀才牧童’可是苑家主仆二十九人之中唯一的活口。你且说说,这场大火究竟怎么回事啊?”

叶天涯听他语气渐渐威严,却也丝毫不惧,恭恭敬敬的道:“大人明鉴,昨夜小人已向郭地保解说明白。小人晚上从来都不住在苑府,火灾原因,确实毫不知情。”

赵知县目不转睛的盯着他,凝注良久,又打个吹欠,问道:“然则你既身为苑府佣工,为何平日里从不住在苑家大院?”

叶天涯道:“当年小人父母临终前,曾在镇上留有一座瓦屋,勉强还能居住。八九年来,小人一直都是吃在苑府,住在自家。”

赵知县点点头道:“如此说来,你这孩子当真是福大命大,又逃过了一劫。”四顾无人,微一迟疑,低声问道:“照你看来,近来苑家上下有甚么可疑之处?尤其是你们苑老爷有甚么不妥?”

叶天涯摇头道:“没有啊。”顿了一顿,又道:“小人每日放羊,早起晚归,极少见到我家老爷。还有,这些年来,苑老爷常常云游四方,甚少在家。”

赵知县连连点头,长长叹了口气,道:“叶天涯,你家苑老爷和本官交情非浅。这场火灾又人命关天,非同小可,除了从你身上之外,更无第二处可去打听昨晚的真相。本官连夜前来查案,你可要据实而言,不得有半点隐瞒。否则的话,后果大是堪虞!”

他说到后来,脸色渐渐转为凝重。

叶天涯躬身道:“大人明鉴,昨晚火灾起因,小人的确不知情。我也是听到报警之时,才跟着大伙儿一起救火。只不过火势太大,未能成功。”

赵知县又旁敲侧击的问了几句,不得要领,脸上微有失望之色,淡淡的道:“叶天涯,你一表人才,吐属不凡,是个可造之才。先前苑老爷也曾在本官跟前提过你这个‘神童’。嗯,今日你若能立功,应考之时,本官也好为你出力。”

叶天涯一怔,道:“大人说的话小人不明白。”

赵知县沉吟道:“三年前本官上任之初,曾经翻查泰和县志,其中有一节是记载九年前的‘叶家村瘟疫’……”话未说完,便即住口,问道:“当年你才八岁,是也不是?”

叶天涯听到“叶家村瘟疫”五个字,心中一惊:“难道赵知县也怀疑当年那场瘟疫?”脸上神色自如,道:“是。当时小人八岁过半,还不到九岁。”

赵知县微微颔首,叹道:“说将起来,你这小子也真是命大。对了,这些年来,你在苑府做牧童,难道连你家老爷……”说到这里,又目不转睛的盯着叶天涯,低声问道:“有没有听人提及‘王莽宝藏’?”

叶天涯一凛,暗自嘀咕:“怎么连堂堂县太爷也在打探‘王莽宝藏’?难道他也是冲着宝藏而来?”

他内心虽惊疑不定,却仍是一脸茫然之色,怔怔的望着赵知县,搔头道:“‘王莽宝藏’,那是甚么东西啊?俺可从来没听说过!”

赵知县的目光在他脸上转来转去,绝不稍瞬,过了好一阵,双眉紧锁,森然道:“叶天涯,你快有一十七岁了吧?”

叶天涯道:“回大人,小人一十六岁,再过三个月才到十七岁!”

赵知县神情淡漠,意兴萧索,摇头叹道:“才十六七岁,小孩子究竟是小孩子,甚么也不懂。唉!”

叶天涯至此已明白这位县太爷的用意,愈是觉得不可思议。看来觊觎那座传说中“王莽宝藏”之人委实不少。

赵知县一再试探,问东问西,却见苑府小牧童一无所知,失望之下,只得废然而返。

叶天涯仍是默默的跟在后面,心中又是诧异,又是疑惑。

回到苑府灾场旁边,赵知县不耐烦的一挥手,道:“好了,你且回去吧。对了,适才你我对答之言,事关机密,切记不得向旁人泄漏片言只字。还有,你若然想到关于你家老爷之事,务须及时报知本官。”

叶天涯连声称是,躬身告退。

他刚刚走出几步,迎面忽见地保郭丙陪同五六个公人匆勿走了过来。

郭丙见了叶天涯,问道:“大人找你问过话了?”

叶天涯点头道:“是,刚刚问完!”

郭丙微一点头,便不再理他,径自向赵知县急趋而去。

叶天涯走到一旁,望着苑宅废墟旁乱哄哄的人群,心道:“这么多人,也不知小昆在哪里?”

他回转身来,想要向郭丙打听,却见他和那五六个人正自簇拥着赵知县,朝着苑宅指指点点,七嘴八舌,正在说着甚么。

本来官府中人谈论公事,寻常百姓自也不便与闻。但叶天涯与赵知县交谈之后,心中存了老大疑窦,突然间灵机一动,快步向左走去,绕到一株大树后,眼见也没人留意自己,悄悄探头张望。

其实那大树距离赵知县等人谈话之处尚远,兼之旁边的废墟中喧扰之声不绝,颇不易偷听,但叶天涯内功既强,耳音自亦及遥,稍一凝神,便即听得清清楚楚。

只听得赵知县暴跳如雷,骂道:“都是饭桶,饭桶!你们几个查来查去,查了半天,除了几十具焦尸之外,一无所获。哪个告诉我,苑侍郎是死是活,这些尸首都是谁?”

那几个官差面面相觑,不敢接话。

赵知县骂了一阵,又向郭丙戟指喝道:“你这个地保也是饭桶!我再问你,苑侍郎家发生火灾之时,你到底在干甚么?怎么不及时救火?现下除了一个小小牧童,无一活口。治下出了这等惨事,要你这个地方父母官有个屁用?”

郭丙哭丧着脸,垂首道:“大人明鉴,正月里天干物燥,防不胜防哪?再说,苑家是大户,属下也管不了啊。昨夜火灾一起,属下立时便带人来救火啦。只是这一带小镇寥寥百余户人家,居民大多贫穷困乏,也没有水龙可用。大人,昨夜俺可是第一个带头冲进灾场的。这头上脸上,烧得皮焦肉烂了。不信你瞧!”

赵知县哼了一声,不再理他,转向右首一个紫衣老者,问道:“肖师爷,你怎么说?”

那紫衣老者肖师爷道:“大人,依属下愚见,这场火灾,的确怪不到郭地保头上。”

赵知县皱眉道:“噢,此话怎讲?”

肖师爷道:“适才武班头已将填好的尸格呈给大人过目了。苑侍郎家中共有二十九人,除了另有住处的牧童叶重之外,适才在废墟中一共发现二十四具烧焦的尸体。”

赵知县双手一拍,说道:“是啊。本官已看过尸格,确有二十四个死尸。只不过,个个都已烧成了灰烬,面目全非,无法辨认,又有何用?发生这么大的事情,上头查问起来,本官又该如何回答?唉!”长长一声叹息。

肖师爷捋须一笑,说道:“属下以为,越是如此,越是说明苑家火灾怪不得郭地保!”

赵知县向他横了一眼,皱眉道:“老肖,大伙儿连夜赶到这穷乡僻壤,人人都没睡好觉,总不能一直这般干耗着。你就别卖关子了,有话直说!”

肖师爷道:“是,大人。”转向一名满脸胡子的捕头,问道:“武头,适才熊仵作怎么跟你说的?”

那武班头微一迟疑,摇手道:“老熊这老酒鬼胡乱揣测,怎能当真?不说也罢。”

肖师爷摇头道:“老熊虽然平时是个酒鬼。但却是个经验极为丰富的老仵作了,他的眼力决计不会太差。我相信他的判断!”

赵知县问道:“怎么熊老四也跟着来了么?现下仵作不是范张二人么?”

武班头抱拳道:“回大人,属下听说是苑侍郎家走水,心想兹事体大,范张那两个家伙都是半吊子,姜还是老的辣,这才临时起意,把老熊也招了来。”

赵知县皱眉道:“武头做得很好。老熊却又怎么说来着?”

武班头迟疑道:“老熊说,苑宅这些尸体虽然烧成灰烬,但不少人的骨头有利器斩削的痕迹,多半这些人是先被杀死,而后才被焚烧的。”

赵知县一惊,问道:“有何凭据?”

武班头道:“老熊在倒塌的假山下发现两具未烧彻底的尸体,虽已焦黑,但一个喉咙,一个左胁,俱有贴骨伤痕,老熊推断为利器所伤!”

八、悔约拒婚(三)

八、悔约拒婚(三)

萧师爷见赵知县已是微微变色,心念一动,忙打断武班头的话头,插口道:“武头,老熊还有一句话,你怎么不跟大人说?老熊推测,全都是一模一样的致命刀伤,决计是同一伙使刀高手干的。一刀毙命,干净利落,手法一致,非同一门派高手莫能为也!”

赵知县听到这里,登时脸色大变。

萧师爷转向赵知县,向他使个眼色,问道:“大人,要不要把熊老四叫来,仔细问个明白?”

赵知县似乎大是惊惧,强自镇静,一凝思间,摇头道:“不、不必再问了。熊老四的推测,熊老四的推测……”

他目光向在场众人脸上逐一望去,咳嗽了一下,沉声道:“武头,你马上着人将一众凑热闹的闲人统统赶走。闹哄哄的,乱墟闹市一般,成什么样子?”

武班头躬身道:“是,大人!”

大踏步而去,指挥差衙捕快驱散一众围观百姓。

赵知县望着武班头的背影,凝思片晌,又向余人道:“你们几个也过去帮忙罢。跟武头说,立时让仵作将一应骸骨尽数封存。还有,闲杂人等,一律不得接近灾场!”又道:“萧师爷留下!”

众人应了,纷纷行动。

叶天涯在远处树后观望偷听,心想:“那个姓熊的仵作倒也厉害,差一点便猜到了苑府众人死于‘四象门’的高手刀下。只是这几人刚刚剖析到关键之处,怎地赵知县忽然逐退众人,不再商谈了?”

却见赵知县又屏退左右衙役、轿夫,待得身边只留下萧师爷一人,这才透了一口长气,缓缓的道:“老萧,你可知本官为何单独将你留下来?”

萧师爷微微一笑,道:“苑侍郎家走水之事,疑点甚多,颇有灭门之嫌。极有可能是仇杀,而且牵连江湖上的使刀高手。大人将老朽单独留下,想必是不想太多人与闻内情!”

赵知县长叹一声,皱眉道:“你是自己人,自也无妨。武班头将熊老四拉来,也不知是对是错?苑家大火一案诡异得紧,稍有差迟,不但本官头上这顶乌纱帽要保不住,抑且这顶乌纱帽下的头颅也要搬家。你有什么主意?”

萧师爷缓缓的道:“大人不必惊慌,其实老熊一个酒鬼的话,又有谁信?依老朽愚见,这位苑老爷做过刑部侍郎,得罪过不少江湖豪士。那些江湖上的亡命之徒大多是来无影去无踪的家伙,防不胜防,咱们还是少惹为妙。”

赵知县沉吟良久,低声道:“苑家火灾,难道真是被使刀的高手所灭门?你且说来听听!”

萧师爷道:“其实本案至少已有四个疑点:第一,除了幸存的牧童叶重之外,理应还有四人,无论是活人还是死尸,如今却在何处?第二,后花园水池中有半只盛放桐油的木桶,尚未燃尽,分明是故意纵火来着。第三,起火后镇上居民见不到一个活人从苑府出来,也未听到呼救之声,颇可佐证老熊先杀后焚之言。第四,便是贴骨刀伤……”

赵知县摆摆手,叹道:“别说啦。”侧过了头,眯着双眼,道:“依你之见,此事是如实上报州府,还是……”

萧师爷想了想,低声道:“大人,本案并无苦主,倒也干净。至于江湖上的仇杀纷争,岂是咱们一个小小县衙管得了的?如实上报,难免牵连复杂,授人以柄。试想大人辖境中出了如此凶杀血案,上头势必追究,抑且多半会责令限期破案,缉拿真凶……”

赵知县越听眉头越皱,嘿嘿冷笑,道:“到时候倘若破不了这个案子,本官少不得革职查办;若然当真继续追查,却又到哪里去缉捕那使刀的高手归案?纵然拿了来,也势必后患无穷,说不定还连累自个儿性命。是也不是?”

萧师爷听他语气不善,忙道:“照啊。既然如此,大人何不便依着郭地保之言上报州府,大事化小,就说昨夜苑府为大火所焚,起因是天干物燥,风助火势,扑救不得。现下合宅已付之一炬。苑老大人自然也不幸罹难,尸骨成灰。至于尸体数目及有无刀伤之类,却也不必细说了。”

赵知县一时踌躇不决,搓手顿足,连连叹息。萧师爷见了,不再言语。

隔了半晌,赵知县摇头苦笑,道:“无端端的,怎会突发火灾?偏偏还是苑家?也不知那位如花似玉的小美人儿怎么样啦?”

萧师爷沉吟道:“苑侍郎虽已归隐,终究还是朝廷官员。这场火灾可是天大的事情,于大人而言,关键是如何向上头交待,设法遮掩得过去,以免受其牵连。”

赵知县深以为然,向他横了一眼,责道:“老萧,你说来说去,怎地又是老一套?这三年来,天下做官的,都被你这老狐狸给编排得不成样子。甚么‘官场惯例,向来如此’、‘官场虚伪,尔虞我诈’、‘瞒上不瞒下’,‘花花轿子人抬人’,陈词滥调,本官只怕是要跟你学坏啦。”

萧师爷哈腰陪笑,道:“是,是!大人年少有为,天资聪明。这天下三百六十行生意,名利双收,再没有强如做官的了。现下整个颖州府,大伙儿私下里还说,泰和县出了一个大大的清官哩。”

赵知县哼了一声,忽地伸个懒腰,打个呵欠,懒洋洋的道:“本官一夜没睡,困得紧。这样罢,就交由你来亲自拟一道紧急公文,上报州府。并将一应佐证存好。至于此间怎么善后,你和武头、郭丙一起看着办吧?”

萧师爷躬身道:“遵命。”又道:“大人,老郭已安排好下处,另有孝敬。这儿有个翠红姑娘……”

叶天涯只听得目瞪口呆,又惊又怒,便在这时,突然间身后不远处狗吠声响,一惊回头,却见是一条黑狗从道旁奔将出来,扑向一个身形瘦小的老者。

那小老头也不知什么时候走近的,眼见恶狗扑来,吓得“啊啊”尖叫,举起手中拐杖,胡乱挥舞,堪堪自保。

叶天涯一惊之下,忙即转过身来,一个箭步冲上,一弯腰捡了一块砖头,掷了出去,“啪”的一声,正中狗头。

大黑狗惨叫声中,吃痛不过,呜呜呜的夹着尾巴逃走了。

那小老头却是一个驼背,这当儿缓过劲来,便向叶天涯连连作揖致谢。

叶天涯摆摆手,说道:“没事,没事。在我们镇上,可没有这么凶的黑狗。老丈,瞧着眼生么,你好像也不是我们镇上的吧?”

那小老头却不说话,伸手指指自己嘴巴,又指指逃到远处的黑狗,咿咿哑哑的一阵比划。

叶天涯看不明白,摇了摇头,喃喃的道:“原来你是个哑巴啊!”

他见小老头又驼背,又聋哑,又似无人照料,不禁起了怜意,伸手从怀中摸出一把铜钱,递了过去,微笑道:“拿去买些吃的吧?”

小老头一愣,抬头瞧了他一眼,又垂下眼皮,迅速伸手,一把抓过铜钱,拄着拐杖,一跛一拐的走了。

叶天涯不以为意,欲待返回树后多听一会儿,却见地保郭丙在前引路,几名衙役跟在后面,一干人簇拥着赵知县乘坐的绿呢轿子远远的去了。

叶天涯想起适才赵知县与萧师爷的对话,浑没料到人心如此虚伪奸诈,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呆了片刻,不再向苑宅废墟多瞧一眼,心中闷闷不乐,径自回到自己家中。

他接连两日惊恐焦虑,大悲大痛,不眠不休,这时已疲累非凡,虚弱之极,躺在床上放头便睡。

正睡得朦朦胧胧间,忽听得一阵鸾铃声响,蹄声得得,又听门外有人说道:“到了,打听清楚啦,这儿便是叶重家。”随即高声叫道:“喂,屋里有人么?快出来,你家里来亲戚啦!”

叶天涯答应了一声,一跃下床,睡眼惺忪的走出门来。

这时门外一辆骡车停了下来。赶车的掀开车帷,说道:“到了,下车罢。”

车中慢慢走下一名身穿青布直裰的中年男子,他又转身扶着一名胖妇人下车。叶天涯见了,忙即上前相扶。

那中年男子向他上下打量,问道:“你便是叶风涛的儿子,叶重吧?”

叶重听人提及亡父的名字,退了两步,唱喏行礼,说道:“小子便是叶重。敢问大叔是哪位,您老人家认识先父?”

那中年男子目光停在他脸上,微微点头,叹道:“不错,不错,一表人才,长得还真像你老子当年的模样。”顿了一顿,又道:“对了,我姓牛,你叫我牛叔得了。这是我老伴儿,你叫牛婶吧!”

叶天涯一怔之下,恍然大悟,敢情是父亲生前好友、自幼定亲的岳父牛朴到了,霎时间手足无措,结结巴巴的道:“啊,你……你姓牛,难道是……”

中年男子哈哈一笑,道:“怎么,我牛朴又不是达官显贵,了不起的人物,难道还会有人冒充不成?”

叶天涯这才定了定神,躬身行礼,陪笑道:“原来是岳父、岳母大人到了。小婿未及迎迓,实在罪过,请,请二老进屋奉茶!”

说着微微弯腰,伸手肃客。

江湖秋水多,谈笑看吴钩!水天空阔,恨东风,不借世间英物。教单于折箭,六军辟易,奋英雄怒!每每念及,心潮逐浪高矣。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叶天涯的武侠人生即将展开,盼多收藏、点击及其他赞助!

八、悔约拒婚(四)

八、悔约拒婚(四)

甫一进屋,那胖妇女牛夫人见叶重衣衫不整,脸上手上均有不少血痕炭灰,蹙起眉头,问道:“怎么灰头土脸的,是不是跟人打架啦?”

叶天涯乍见未来丈母娘垂询,不禁有些窘迫,结结巴巴的道:“我,我,昨晚救火……”

牛夫人哼的一声,自管自向屋中四下打量,眼角也不扫他一下,说道:“当年你那个死鬼老爹还说是甚么几间上好瓦屋,原来便是这几间破烂房子啊。瞧上去怎么跟狗窝一般?这儿还能住人么?”

她一面东瞧西瞧,一面不住指摘。

叶天涯诺诺连声,支吾以应,忽地灵机一动,陪笑道:“岳父,岳母,二位老人家且请坐下歇息。我去厨房烧茶!”

牛朴正要落座,牛夫人向他瞪了一眼,斥道:“出来之前怎么说来着?老娘还没坐,谁让你先坐了”牛朴顿时脸现尴尬之色,屁股尚未挨到凳子,又即讪讪的站直身子。

叶天涯心下好笑:“原来岳父是个怕老婆,岳母不先坐,他也不敢坐下。”要待出门去厨房烧水,却又被牛夫人伸手拦住,说道:“算了,你也别烧水了,我们也不口渴。再说,这次急急的来找你,也只不过是几句话的事。我们老两口子说完便走。”

叶天涯一怔之下,陪笑道:“难得两位老人家光临寒舍。这样罢,小婿想请二老到镇上酒店坐坐,也好边吃边谈。二老意下如何?”

牛朴又待点头说好,一斜眼间,见到妻子正冷冷的瞧着自己,话到口边,又缩了回去。

牛夫人双眉紧锁,说道:“叶重,我和你牛叔一早听说光武集的苑老爷府上走了水,还烧死了不少人。我们老两口子商量了半天,决定过来瞧瞧。见到你没事,也便放心啦。”

叶天涯胸口一暖,很是感激,拱手道:“多谢岳父、岳母大人关心。”

牛夫人摇头道:“你还是叫我们牛世叔、牛婶的好。”顿了一顿,又道:“听说本来苑老爷有意帮你报名应考,谋取个功名。现下苑府火灾的消息已传开,苑老爷全家都死光啦。你待怎地?”

叶天涯又是一怔,没料到牛朴夫妇倒也消息灵通,便道:“二老莫怪。我已决计,不再应考啦。”

说到这里,自然而然的想起早间偷听赵知县、萧师爷的对话,寻思:“想不到这些官场中人居然如此贪生怕死,明哲保身。我叶天涯堂堂男儿,昂藏七尺,焉能与这等无耻卑劣之辈为伍?”

牛朴在旁听了这话,忍不住插口道:“啊,还真是让真儿她妈料到啦。叶世兄,你真的不考进士啦?为甚么?”

牛夫人顾不得再训斥丈夫,双目直视着叶天涯,问道:“我猜如今是没人再帮你了,想考也不成了。是不是?”

叶天涯点点头,喟然道:“是。即使能考,我也决计不参与了。”

牛夫人蹙起眉头,冷冷的道:“这么说来,你叶重这辈子再也没有机会谋求一官半职,只能老老实实的做个庄稼汉了,是不是?”

叶天涯心中一动,若有所悟,微笑道:“是。我家里还有好几亩地,一直没种呢。”

牛朴和牛夫人对瞧了一眼,均想:“还真是让咱二人猜对了。”

牛夫人嘴角一歪,说道:“这么说来,今天我们老两口子来得倒也及时。”

说着缓缓从身边包袱中掏出一个红漆礼盒,放在桌上,揭开盒盖,懒懒的道:“你都好好查对清楚了。这是当年你家送到界沟集的龙凤贴。包括押贴之物,一件也没短少,现下如数奉还!”

叶天涯低头看时,见那礼盒中装着一副黄金镯,下面压着一块红纸片,封面上写着“恭候金诺”四字,拆将开来,里面小贴上写着“辛酉年五月初十巳时男”十一字,笔致颇为工整。落款则为“眷姻弟叶风泽暨子重现年三岁顿首”等字。

牛夫人待他看完,问道:“你再仔细看看,物事少不少?”

叶天涯霍地抬起头来,双眉一挺,冷冷道:“这是小婿三岁那年,先父替我与令爱订婚时的文定之物。听说当年若非牛世叔在陈州贩卖茶叶之时出了些差池,令爱已然于归。二老今日来意,莫非是要悔约,想退婚么?”

牛朴夫妇忽听这后生毫不客气的直斥其非,也自一惊。牛夫人不自禁的退了一步,跌坐在凳子上。牛朴伸舌头舐了舐嘴唇,讪讪的道:“嗯,这个……嗯……这个……”

便在这时,叶天涯忽听得屋顶上喀喀儿响,有人移动,甚是轻捷灵巧。他微微一惊,暗想:“怎会有武林中人大白天里来我家房顶?遮莫是跟着岳父一起来的?”心念急转,却装作不知。

牛夫人见他一副文弱儒雅的模样,甚是稚嫩,忽地胆子一壮,伸手在桌上重重一拍,尖声叫道:“姓叶的小子,你发什么狠劲?不错,我们老两口子是登门退婚来了,却又怎地?”

叶天涯淡淡一笑,道:“岳母大人……牛婶,请息怒。小侄可不敢向您老人家发狠。只不过,我很想知道,今番背弃婚约,是您二位的主意,还是令爱真儿姑娘的意思?”

牛夫人哼的一声,道:“不用你管,这是我们全家的意思。总之,你和真儿的这门亲事,就此作罢!”

叶天涯皱眉道:“哦,是不是我做错了甚么?”

牛夫人道:“没有。”

叶天涯道:“然则既是十几年前所订的亲事,连帖子也已换过。你家里何以现下反悔?”

牛夫人大声道:“因为,因为你根本配不上俺家闺女!你一个穷得要饭、挑粪种田的乡下佬,连自个儿也养活不了,凭什么娶俺闺女?”

叶天涯脸一沉,道:“当初你们若不赞同,何以会与小侄交换庚谱?”

牛夫人跳了起来,伸手指着他鼻子,怒道:“当初是当初,如今是如今!姓叶的,你一个穷小子,乡巴佬,放牛娃,酸秀才,要钱没钱,要本事没本事,哪一点配得上俺闺女?哼哼,若是你有种,且先拿出一百两银子,再提婚事。”

叶天涯似笑非笑,道:“一百两银子,我可拿不出来。不过,如果我偏偏不同意退婚呢?”

牛夫人一呆,心中更是恼怒,咬牙道:“你,你别太无赖。”

叶天涯笑了笑,悠然道:“我怎么无赖了?我娘说过,当初可是你们家向媒人提出先换贴的。若非后来出了变故,我那未过门的媳妇儿,也就是令爱牛真儿,早在我家替我洗多少年衣服了。这样罢,要不然咱们去见官吧。这场官司,还是让青天大老爷好好审他一审。牛婶,牛世叔,二老意下如何?”

牛夫人听了这话,气得脸都白了,嘴唇颤动,气急败坏,却说不出话来。

她自知理亏,倘若真的要打官司,决计讨不了好去。

须知其时礼教森严。一旦男女交换了龙凤贴,即使尚未入洞房,正式婚嫁,亦已是公认的名义夫妻。便是官家,也得认可。

牛朴咳嗽一声,勉强一笑,温颜道:“叶贤侄,你别着恼,有话好好说。想当年我和令尊可是好兄弟。农闲之时哥儿俩一起贩卖茶叶,一起吃酒赌钱,无话不谈,亲如手足。说将起来,咱们也算是世交。何必定要闹得这般田地?”

叶天涯想起亡父,眼圈一红,点点头道:“照啊。若非当初世叔与先父如此交好,怎会有以后的这份婚约?”

牛朴叹了口气,说道:“九年前叶家村发生瘟疫之时,我一听说便来探访了。只不过,官府封锁全村,不准接近。”

他顿了一顿,又道:“说来惭愧,这几年来,我这个做叔叔的为了生计疲于奔命,对你这孩子也甚少关心。好容易现今茶叶生意有了一些起色,去年新开了一间茶馆,也只是勉强糊口而已。唉,我没好好照料你,实在愧对叶大哥于九泉之下。”

说到这里,想起当年情谊,唏嘘不已,洒了几滴眼泪。

叶天涯见了,心中一酸,劝道:“牛叔叔,不必如此,我自理会得。”

他长长吁了口气,拭了眼泪续道:“小侄落魄已久,自知鲜浅,无颜留侍几杖。适才言语间多有冒犯,还请原恕则个。事到如今,小侄也不愿委屈令爱,甘愿先行退婚便是。二老且请稍待!”

当下转身来到东首房内,从墙角砖缝中掏出一份红纸片,正是当年那份牛家闺女的婚贴,出来交到牛夫人手中,微笑道:“牛婶,这是令爱之物,物归原主,您老人家检视一下罢。天涯在此,盼望牛世妹别订良缘,另选高才!”

牛夫人没料到叶天涯如此爽快的同意退婚,颇觉过意不去,讪讪的伸手接过,喉头咕哝了一声,也不知说什么好。

牛朴也是一张老脸涨得通红,叹了口气,伸手拍拍叶天涯肩膀,道:“叶世兄,你若是有甚么困难,不妨到界沟集的牛家茶馆去找老叔。其实老叔新开的茶馆,还缺少一个伙计。”

牛夫人也一叠连声的道:“对,对,好孩子,你要是当真有难处,去我们茶馆罢!”

叶天涯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牛朴自觉无颜多耽,便道:“时候不早了。我们还得赶路,就不多说了。”

叶天涯微笑道:“也好。我送二老出门。请!”

叶天涯将牛朴夫妇送出门外,又扶二人进了车厢。待得目送骡车远去,这才返回。

明日又上班了,继续存稿中。

九、白马书生(一)

九、白马书生(一)

叶天涯暗暗叹了口气,想到自己先是无意功名,又遇牛家悔婚,当真是“祸不单行”。若然父母泉下有知,也不知会不会大为不快。

只是念及那位素未谋面的未婚妻子牛真儿姑娘,心下暗自嘀咕:“却不知牛家闺女长得怎生模样?唉,想不到咱俩打从孩提之时便有了名义夫妻,到头来却终究是有缘无份。”

他一面胡思乱想,一面迈步走向家中。想起适才屋顶有人,当下不动声色,佯作散步,绕着宅子转了一圈,抬头上望,夕阳西下,但见黑瓦沉沉,空空荡荡,哪有半个人影?

他心中又自嘀咕:“难道先前是我听错了不成?”一转念间,寻思:“不对,一定是适才我送牛世叔老两口子之时,屋顶之人已经乘机溜走啦。这人脚步轻捷,高来高去,功夫决计不差。”

其时他已大半天未进食,肚中早饿得咕咕直响。于是也不进屋,顺手带上房门,迳自来到镇上一间面馆,一口气吃了两大碗肉面。

他吃面之时,听得隔壁桌上三五个吃酒的客人闲谈,始知前来查勘的县太爷一行人俱已返回县城,而苑家大火也被官府宣布为“天干物燥,风助火势,扑救不得”、“苑老爷一家二十八人,尽成灰烬”云云。

叶天涯想起赵知县、萧师爷二人之言,初时甚是愤慨,后来却是越听越觉心灰意懒,不愿多听,付了饭钱,郁郁而回。

他在空荡荡的街道之上踽踽独行,百无聊赖,只想:“幸亏我已决计弃考。否则的话,倘若当真考试中举人,日后做了官,与赵知县、萧师爷这些人为伍,整日价欺上瞒下,愚弄百姓,岂非无聊之极?”

不知不觉间已走到自家门外,蓦听得左首一阵马嘶之声,转头望时,只见斜对面大街上一个文士打扮的白衣少年倚马而立,手持马鞭,正自东张西望,满脸懊恼烦躁之色。

叶天涯见这少年衣冠修洁,俏目俊脸,长身玉立,那匹白马亦是鞍辔鲜明,神骏非凡,顾盼之下,端的是人俊马壮,风雅潇洒,心中颇生好感,迈步走上前去,问道:“兄台,怎么啦?”

白衣少年向他望了一眼,长长吁了口气,低声道:“我,我是从颖州到鹿邑投亲的,中午过了泰和之后,不知此地便来到这儿。唉,我八成是迷了路啦!”

叶天涯听他口音稚嫩,似乎年岁比自己还小,微微一笑,道:“其实你也不算迷路。只要从此一直往北行去,一路打听,明天日落之前,多半便能到鹿邑见令亲啦。”

那少年喜道:“是么?那可太好啦。多谢指引。啊,对了,本来小弟刚到这座小镇,想要找个人问个路来着。怎地街上很少见到行人?”

叶天涯一转头间,果见杂货铺、打铁铺、烧饼油条店等一家家店铺都上了门板,一个人影也无,便道:“兄台有所不知,我们这儿名叫‘光武镇’。你来得不巧,今儿不逢集,也没什么生意,昨晚又出了些事情,因此很少有人出来。其实前面还有间面馆开着,你只是没见到。”

那少年恍然大悟,点头道:“哦,原来如此。”微一踌躇,又道:“这位兄台,小弟适才赶道急了,有些口渴,可否行个方便,讨碗水喝?”

叶天涯微笑道:“那有什么?你跟我走吧。”转过身来,在前引路。那少年便牵了白马,跟在后面。

两人来到叶家门外。叶天涯回头笑道:“我家到了。小兄弟,我瞧你定是城里有钱人家的子弟,寒舍甚是简陋,就不请你入内了。我去打水,你且稍待。”

原来他见白衣少年服饰考究,吐属风雅,又想起先前牛朴夫妇给了自己家“狗窝”的评语,才有此言。

那少年摇头道:“兄台说哪里话来?小弟出门在外,能有个地方歇足,已是不易。至于别的玩意儿,却也不必考究。”

叶天涯笑了笑道:“那你自个儿随便罢。”自行走到厨房,在水缸中舀了一碗水,捧了出来。

那少年谢了接过,却不即饮,目光在走廊边四下打量,赞道:“兄台这几间砖屋,倒也漂亮,打扫收拾得也挺干净。怎地府上只你一个儿,其他人呢?”

叶天涯轻轻吁了口气,摇头道:“一言难尽。在下自幼父母双亡,两个姐姐也不在了。这个家就只我一个人住。”

那少年脸现歉疚之色,忙拱手作揖,说道:“当真对不住,对不住。小弟一时失言,问得忒也唐突了。”

叶天涯又摇摇头,淡淡道:“没甚么。都是许多年前之事,我早已习惯了。”

白衣少年喝了半碗水,赞道:“你们这儿的井水真甜。多谢了。”双手捧着瓷碗还了给他。

叶天涯接碗之时,一瞥眼间,见那少年一双小手细长白嫩,十指尖尖,宛然用白玉雕成一般,微觉奇怪,却也不以为意。

叶天涯只道白衣少年还碗之后,便要告辞,哪知他抬头望天,忽地一顿足,叫苦不迭,嚷道:“糟糕,糟糕!申时快过了,待会儿便是酉时,天要黑啦!”

叶天涯一怔,不知道这少年是什么意思。

白衣少年侧头想了想,拱手道:“敢问兄台尊姓大名?”

叶天涯还礼道:“好说,免贵姓叶,名叫天涯,镇上的人都叫我‘叶重’。”

白衣少年拱手为礼,道:“原来是叶兄,幸会幸会!小弟白芷这厢有礼。”

叶天涯见这少年满嘴文绉绉的客套言语,又听他语音清脆,口齿伶俐,微觉好笑,又还礼道:“原来是白兄,你好。”

那少年白芷微一沉吟,道:“叶兄,小弟今年一十五岁,一看你又高又大的样子,决计比我年长。这样罢,我叫你‘叶兄’,你叫我‘白兄弟’,如何?”

叶天涯点了点头,叫了声:“白兄弟。”

白芷脸上满是欢喜之色,拍手笑道:“太好了。小弟有个不情之请,叶大哥莫怪。”

叶天涯微感不耐,皱眉道:“白兄弟请说。”

白芷抿嘴一笑,说道:“小弟眼见天色不早,想在府上歇息一宿,明早再行赶路。不知是否方便?”

叶天涯又是一怔,尚未答话,却见白芷细腰一扭,已转身走近坐骑,打开马鞍旁的布囊,取出一个绣花荷包来。

他转头笑道:“叶大哥放心,我可不只是白吃白住的……”一面说,一面伸手扯开荷包。没想到她有意无意之间用力过猛,一扯之下,但听得玎珰籁籁声响,顿时有不少奇珍异宝从荷包中滚将下来。

霎时之间,走廊地上尽是珍珠玉石,灿烂华美,闪闪生光。

白芷“啊哟”一声惊呼,急忙蹲下捡拾,叫道:“糟糕,糟糕!以前听爸爸说过,江湖险恶,一个儿出门在外,‘客不离货,财不露白’。唉,我怎地这般粗心大意啊!”

叶天涯见他究竟年幼,急得便要哭了出来,不免又是惊诧,又是好笑。

惊诧的是这小小少年竟尔身携这么多的奇珍异宝,好笑的则是他显然是初次出门,毛手毛脚的殊无经验。

叶天涯摇了摇头,自行退开,将瓷碗放回厨房,站在一旁默默瞧着他将散落在地上的金珠逐一捡回。

他不肯上前帮忙,乃是为避嫌疑。只因地下这些金珠委实价值不菲。

白芷好容易捡完,站起身来,走近前来,神色又是惊惶,又是懊恼,将一片金叶子塞在叶天涯手中,说道:“这个给你!”

叶天涯淡淡一笑,拈着金叶,抚摸把玩,问道:“这是甚么意思?”

白芷将那只绣花荷包揣入怀中,说道:“这是小弟在你家里住宿过夜的房钱。够了吧?”

叶天涯更加好笑,道:“喂,这可是金叶子,别说过夜的房钱,便是将我这房子买下来,也足够啦。”

白芷长眉一轩,道:“那就好。你收了金叶子之后,可得答允让我在此歇一宿,还得管饭。”

叶天涯笑了一笑,沉吟道:“白兄弟,你是一个人出门,而且还是生平第一遭,是也不是?”

白芷先是点点头,忽又摇摇头,向他望了一眼,满脸警惕之色,问道:“怎么啦?你问这个做甚么?”

叶天涯摇头叹道:“我虽然也从未出过门,却也听说过‘见财起意’。你一个文弱少年,怎地如此托大?还有,你家人怎会放心让你一个儿带了这么多贵重财物上路?”

白芷眼珠一转,扁扁嘴道:“他们才不放心呢?整日价逼着我念四书五经,想让我中举人、点状元。哼,我是实在受不了,这才背着爹娘,独个儿跑出来的,却又怎地?”

叶天涯吃了一惊,失声道:“甚么?难道你是一个儿偷偷跑出来的?那你爹娘还不急死!”

白芷小脸一扬,哼的一声冷笑,说道:“这是我的事,你管得着么?”

叶天涯沉吟片刻,缓缓道:“白兄弟,我不能留你过夜。金叶子我也不能收。这样罢,我们镇上有间‘福来客栈’,我送你去投店如何?”

说着将金叶子又塞在他的手里。

白芷一呆之下,皱眉道:“为什么要住客栈?你家里不也挺不错的么?”

九、白马书生(二)

九、白马书生(二)

叶天涯道:“我家里只有一张床。我可不习惯跟别人同床而睡。”他还有一句话,没好意思说出口:“何况你只是一个过路的陌生人?”

白芷呶起了小嘴,道:“那有甚么干系?咱俩都是男子,又同是读书人,恰好可以抵足而眠,剪灯夜话。却是何等的赏心乐事也?”

叶天涯心中一动,突然间疑云大起,直视着他的脸,问道:“咱们素不相识,你又怎么知道我是个读书人?”

白芷一愣,随即嘻嘻一笑,慢吞吞的将金叶子放回荷包,悠然道:“那还用问?只消瞧你的言谈举止便不难猜出来啦。你这人虽衣衫褴褛,但谈吐儒雅,非读过圣贤诗书的斯文人而何?”

叶天涯侧头想了想,将信将疑,一时却又无言可驳。

白芷忽地一顿足,哼的一声冷笑,忿忿的道:“我说叶大哥,你这人是怎么回事啊?明明答允了人家,却又出尔反尔?小弟只不过是一个过路客人,又不是贼,用得着这般疑神疑鬼么?再说,你自个儿瞧瞧,贵宅可有什么令人贪图的宝贝儿?”

叶天涯见他气呼呼的模样,甚是可爱,心想:“这话倒也在理。白兄弟显是有钱人家子弟,我都快穷得到姥姥家了,按说应该是他多防着我才是。不过,他身携巨财,在家里住着终究不太稳当。还是带他投店的好。”

略一思量,拱手道:“白兄弟,是我不对,你别着恼。这样罢,我先带你去客栈,瞧瞧是否满意?唔,为了安全起见,我且说你是我的远房表弟。还有,你身上若是有散碎银子,随便拿出来三五两便足够了。至于那个荷包,千万别再让人见到,以免另生枝节。”

白芷又哼的一声,一脸不以为然的神色,轩眉道:“投店便投店!只不过,我中午在泰和城西的饭店打尖时,打赏了三两银子给店伙。现下身上没有零碎银子啦,怎么办?这破镇子也不知有没有钱庄或者当铺,兑换碎银?”

他说到这里,不待叶天涯接话,忽又双手一拍,说道:“啊,对了。叶兄,既然你是我‘远房表哥’,亲戚登门,怎地也该有所表示吧?要不然,店钱由你来替小弟垫出如何?你总不至于连这点银子也拿不出吧?”

叶天涯听了,当真是哭笑不得,点头道:“那好罢。你且等我一下。”

当下转身进屋,从里屋床头被褥下摸了三两碎银,出来之时,只见白芷也在外间,正从桌上拿起一物,低头玩弄。

定睛一看,却是一副黄金镯子,正是牛朴夫妇悔婚退还叶家的文定之物。

叶天涯上前夹手夺过,忙道:“还给我!别瞧啦。”

白芷又伸手过去,从桌上礼盒中捡起那份庚贴,大声念了一遍,笑吟吟的道:“叶家表哥,原来你是辛酉年五月初十巳时出生的,比我这个‘远房表弟’可是大了近一岁半哩。对了,按说这份贴子理应在你未来的泰山老丈人处才是,怎地反倒在你这儿?”

叶天涯眉头一皱,怏怏的道:“说来倒教白兄弟见笑。在我孩提之时,家里为我订了这门亲事。谁料得到未来的泰山老丈人两口子嫌我太穷,又没出息,不忍他家闺女跟着我受屈,专程找上门来。现下已经退了亲啦。”

白芷听了,登时乐不可支,拍手笑道:“有趣,有趣!这么说来,岂非是你连老婆也娶不成啦。听着倒也好玩得紧。哈哈!”

叶天涯见他一脸幸灾乐祸之意,哭笑不得,摇头叹道:“我和他家闺女本是自幼订亲。只不过,后来我家出了事……”突然摇摇头,重重吁了口气。

白芷笑道:“世人嫌贫爱富,势利得紧,固不仅以你那未来的泰山老丈人为然也。对了,你是否心里记恨他们?”

叶天涯苦笑道:“我恨牛世叔、牛婶干甚么?其实这又怪他们不得,谁不想自家闺女过好日子啊?只怨我自个儿命苦,没那个福气。”

白芷伸手拍拍他肩膀,温言道:“可怜,真是可怜。喂,是不是特别想哭啊?要不然,今晚咱俩来个借酒消愁,放怀畅饮,不醉不休。如何?”

叶天涯点点头道:“也好。”伸手接过那张庚贴,连同黄金镯子,放回礼盒之中。待要拿起礼盒收好,白芷眼尖,轻轻咦了一声,说道:“你瞧,怎地礼盒下还压着一个东西?又是甚么玩意儿?”

叶天涯也已看见,便又将礼盒放下。

原来那盒下所压之物乃是一个白纸折成的方胜,拆开一看,却见纸上淡墨写着两行小字道:“小重:寻你不遇,我已随三叔回郭家庄去也。应考之事,务须三思。若需银子,找我即可。另,偶闻三叔之意,县尊暗遣公人监视你,千万小心。知名不具。”

字迹潦草,叶天涯一望而识,正是郭昆亲手所书。

他一凝思间,这才想起,定是先前自己外出吃面之时,郭昆找不见自己,这才匆匆留书而去。然则他岂非也知晓自己被退婚了?

白芷凑近一看,嘻嘻一笑,说道:“远房表哥,原来你也要去应考啊。和小弟倒是同病相怜。说将起来,当真是凑巧得紧哪!”

叶天涯摇了摇头,淡淡的道:“我跟你不一样。我已决计不考了。”说罢将那张纸条握在手中,又将礼盒放进里屋,出来说道:“走罢,我带你投店,请你喝酒!”

两人走出屋来,叶天涯又带上了门。

白芷一面牵马,一面转头问道:“叶家表哥,小弟有些不明白,你既然有十年寒窗之功,少年才子,为何不去应考?难道真如令友纸条上所说的,缺少银子么?”

叶天涯哈哈一笑,昂然道:“人各有志,是我自个儿不想考了。”说着当先而行,径向客栈方向走去。

白芷牵马跟上,和他并肩而行,忽道:“我明白啦。定是你自知不成,怕考不上丢脸,索性放弃不考。此之谓‘人贵有自知之明也’,是也不是?”

叶天涯不愿与辩,懒洋洋的道:“是啊,你真聪明,连这个也能猜到。”

心中却想:“小昆纸条上说赵知县暗遣公人监视我,难道官府怀疑是我纵火的不成?”一转念间,已然明白:“这位县太爷还没死心。他是企图能从我身上发现‘王莽宝藏’的蛛丝马迹。哼,他也是在打宝藏的主意!”

走了一阵,叶天涯偶一回头间,远远望见阴暗之处依稀有两个人影,躲躲闪闪的跟踪自己。

白芷笑道:“喂,远房表哥,怎么连官府中人也对你这般感兴趣?该不会你是个杀人放火、**掳掠的江洋大盗吧?哈哈!”

叶天涯苦笑道:“原来你也瞧见那两个公人了。”

白芷伸伸舌头,笑道:“怎么办,要不要我帮忙,一起杀掉县太爷的那两个狗腿子?”

叶天涯吓了一跳,双手连摇,低声道:“白兄弟,你年纪轻轻,胆子不小。这等无法无天的言语,竟也敢随口乱说!”

白芷嘻嘻一笑,向他扮个鬼脸,便不再说话了。

少顷来到“福来客栈”门外。二人尚未走进,便见乱哄哄的,大堂中已坐了三五桌客人。店小二来回奔走,斟酒送菜,众酒客斗酒猜拳、喧哗叫嚷,好不热闹。

叶天涯不禁颇感意外,他素知若非逢年过节,或者镇上遇有红白喜事,客栈生意向来冷淡。怎地今晚生意如此之好?

当下抢先走近柜台,向许掌柜要了一间上房。

许掌柜见说门口那位牵白马,穿白衣的俊俏书生竟是叶重的“远房表弟”,微觉诧异,一面吩咐伙计接了马缰,一面问道:“小重,怎么以前从没听说你这娃儿还有个骑得起好马的表弟啊?而且还是一个漂亮哥儿?”

叶天涯微微一笑,道:“那是我家多年的老亲戚了,久不走动,今儿也是刚刚认门的。许掌柜,今晚生意不错么?是不是谁家办喜事?”

许掌柜低声道:“说来倒也奇怪,这些酒客都是外地人,前来打听你们苑老爷家走水之事的。”

叶天涯心头一凛,脸上却是漫不在乎,淡然道:“苑老爷是个大大的好人,自然有不少朋友关心他老人家。”

许掌柜点头道:“那倒也是。小重,你这个牧童可是做不成了。要不然来我这儿做个伙计,一个月给你六钱银子,至少有口饭吃。怎么样?”

叶天涯知他对己也是一番好意,微微一笑,道:“多谢了。让我想想再说。”

这时白芷负手背后,从门口施施然的踱步进来,见许掌柜问东问西,叶天涯东拉西扯,心下老大的不耐烦,猛地伸手在柜台上一拍,叫道:“掌柜的,给本秀才备一席上等酒菜,送到我房中。赶紧,赶紧!”

说着取出一小锭黄金,啪的一声,掷在柜台上。

许掌柜又惊又喜,连声答应,随即吩咐另一名店伙知会厨房,又向白芷躬身陪笑道:“原来小哥儿也是个读书相公,倒和贵亲叶秀才一般。”

白芷却不再理他,向叶天涯道:“表哥,我来请你吃酒罢!这大堂中闹哄哄的,乱七八糟,咱们还是快去客房为是。”

九、白马书生(三)

九、白马书生(三)

叶天涯正要接话,忽听得砰的一声大响,却是靠近柜台的一个黄衣汉子在桌上重重一拍,站起身来,戟指白芷喝道:“喂,穿白衣的小子,你嘴里不干不净的胡说什么?”

白芷见这汉子粗眉巨眼,满脸横肉,神情凶恶,不禁脸上闪过一丝惊惶之色,一愣之下,慢吞吞的道:“我,我没说什么啊。我只是觉得这大堂里太吵,不习惯在这儿吃酒。却又怎地?”

那黄衣汉子横目斜睨,见这少年书生相貌极美,年纪又小,话声中更有娇媚之音,哼的一声冷笑,道:“原来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家伙,书呆子。你若是嫌这儿吵闹,就别出来吃酒。小孩儿,听本大爷一句金玉良言,赶紧滚回娘老子身边,一面吃奶,一面读书,包管比这里清静得多了。哈哈!”

白芷小嘴一扁,低声道:“你才还没断奶呢。这里又不是你家,你管得着么?”

黄衣汉子双目一瞪,喝道:“甚么?小鬼头,你有种敢再说一遍!信不信老子一拳便揍翻了你?”

说罢踏上一步,狞笑一声,提起醋钵大的拳头,在白芷、叶天涯二人面前摇来晃去。

白芷尖声惊呼,忙向叶天涯身后一缩,不敢露面。

叶天涯只好拱手一揖,说道:“老兄请息怒,是我这个兄弟不是。适才言语之间,多有得罪。老兄大人大量,莫跟我兄弟一般见识。”

黄衣汉子还待不依,许掌柜也即上前连连打躬,陪笑道:“达官爷息怒。都是误会,不必当真!”

黄衣汉子对面座位上一名灰衣人忽道:“罢了!老二,咱们是来吃酒的,不是来闹事的。当着这么多人,怎地跟小孩子家一般见识?快坐下罢。”

灰衣人说话之时,自斟自饮,始终连头也不回。

黄衣汉子听了这话,喉头咕哝了一声,瞪了白芷一眼,悻悻的慢慢坐回。

许掌柜悄悄一扯叶天涯的衣袖,向他使个眼色,叶天涯登时会意,当即伸手挽住白芷手臂拉向后面客房。

两人急急离开大堂,走到天井,白芷便即用力一挣,甩脱了叶天涯的手,愠道:“好了,你这么胆小干什么?那家伙又没追来。再说,他便是追来,我也不怕。哼!”

叶天涯已知这少年书生既无江湖经验,又口没遮拦,暗暗摇头,迳自来到东首一间客房之中。

这时已是掌灯时分。只见一名店伙跟着进来,手中拿着一枝蜡烛,点亮后插在烛台上,回头对叶天涯道:“叶大秀才,我家掌柜让我告诉你,今儿来的这些客人,行礼中多半都带着家伙呢,多半不是善类。你和你表弟二人最好都小心些,别再惹恼了人家。”

叶天涯没口子的道谢。白芷却是抱臂坐在桌边,不住冷笑。

不一会儿流水价送上酒菜。白芷这才转怒为喜,提起酒壶斟酒,笑道:“现下只咱们二人对饮,安静得多了。”

他见叶天涯双眉紧锁,便即端起酒杯,说道:“常言道的好,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叶大哥,今日你我在此对饮,也是有缘。适才之事,原是小弟言语不当,不对在先,得罪了人,这才令兄长不快。这样罢,小弟先自罚一杯,再敬叶大哥三杯!尊意若何?”

说着微微一笑,举杯一饮而尽。

叶天涯听他认错,微微一笑,道:“说好是我请的。你倒好,一锭金子掷将出来,出手阔绰得很哪。请!”便也仰脖子一饮而尽。

白芷连饮两杯,抓着酒壶,替叶天涯倒了一杯酒,摇头晃脑的吟道:“莫思身外无穷事,且尽生前有限杯。天生我才必有用,千尽散尽还复来。夫金银者,身外之阿堵物耳。你请我请,有甚么分别,提这个做甚么?来,干杯!”

两人对饮数杯。

白芷转头望了望门口,忽道:“叶大哥,我思来想去,还是很不明白,你为何不肯应考?而且我见你不时皱着眉头,神情郁郁,似乎有甚么伤心之事?莫非是为了那牛氏夫妇退婚之事么?”

叶天涯本来酒量甚宏,今晚却不知为何,几杯酒下肚,已颇有醺醺之意,这时听到此言,不觉想起亲人惨死、苑良姝去世,大仇人苑文正不知所踪,前路茫茫,霎时之间,但觉诸般不如意事一齐涌上心头,忍不住一声长叹,抢过酒壶,自斟自饮,也不让人,一口气连干了三杯酒。

白芷见他满脸酒气,醉眼惺忪,微微摇头,苦笑道:“喂,叶大哥,你别只顾自个儿喝啊,给小弟也留点!”

叶天涯醉眼斜睨,吃吃而笑,喃喃道:“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尘埃乎!”

他摇头晃脑,酒意已有八九分了,忽地垂泪道:“其实我也练过武功。可是,我却没能救下大小姐,她是为了我才死的。”又道:“她爹爹害了我家人,也害了全村人,我要替他们报仇,我要报仇。”“白兄弟,你得把荷包收好,别弄丢了。世上坏人太多,为了金银财宝,甚么坏事都干。”

白芷脸上突然闪过一阵奇怪的神色,伸手过去,推推叶天涯肩膀,说道:“喂,叶兄,小弟真想和你一起考举人,若然同时金榜题名,你我便是‘年兄’、‘年弟’了。你是说不是?”

叶天涯呆了一呆,突然哈哈大笑,前仰后合,笑了好一会,才冷然道:“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白兄弟,你读书做官,是为了什么?”

白芷微微一笑,道:“富家不用买良田,书中自有千锺粟;安居不用架高堂,书中自有黄金屋;出门莫恨无人随,书中车马多如簇;娶妻莫恨无良媒,书中自有颜如玉;男儿若遂平生志。六经勤向窗前读。”

叶天涯打了个哈欠,双眼发直,道:“这是宋真宗赵恒之言,你倒记得清楚。”

白芷叹道:“这位真宗皇帝说的话,还是有几分道理的。你瞧古今读书之人,个个口中都是仁义道德,家国天下,其实哪个不是冲着荣华富贵去的?”

叶天涯又倒了一杯酒仰脖子喝了,冷笑连声,道:“不错!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狗官,都是狗官!”

白芷又是惊愕,又是好笑,说道:“你好像对天下读书做官之人,很是痛恨。却是为何?”

叶天涯摇头叹道:“苑文正乃是翰林出身,却为了贪图财宝,丧心病狂,草菅人命;赵知县也是科甲出身,但他堂堂一县之尊,为了头顶乌纱帽,欺上瞒下,愚弄百姓。我听夫子说过,这颖州府一带的县官之中,这位赵知县的名声算是好的啦!”

白芷蹙起眉头,沉吟片晌,淡淡的道:“原来如此。定是赵知县做了什么坏事,让你知道了。因此,你才对他有所误会,对不对?”

叶天涯冷笑一声,摇头道:“误会,倘若当真误会,那才好呢!你不知道,今天早晨,他将我叫了去,不是为了查探苑府火灾,却旁敲侧击的打听那劳什子的‘王莽宝藏’。醉翁之意,尽在于此。哼哼,还有监视我的那两个公人……”

他这时实在是醉得厉害,口齿不清,却已将晨间之事说了个大概。

白芷双眼发光,笑吟吟的甚有得色,缓缓拿着酒杯,却将酒尽数倒在地下,喃喃的道:“加了三滴‘醍醐香’,果然极具神效。嗯,我明白啦。原来当时叶兄你在树后偷听,便是为了那个赵知县。这么说来,赵知县和姓萧的那个狗头军师商量半天,便是将苑府火灾的起因遮掩过去,大事化小。”

他嘴角含笑,又问:“叶兄,你当真不知苑文正和‘王莽宝藏’的线索?这件事,你得从头说起。对不对?”

叶天涯醉得迷迷糊糊,吃吃笑道:“好,从头说起!”

可怜叶天涯酒性发作之下,全然身不由己,当即有问必答,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过不多时,白芷已将“叶家村瘟疫”和“苑府大火”的内情知晓了十之七八。

白芷本来甚是得意,待得听到后来,矍然动容,半晌做声不得。

叶天涯述毕原委,酒意上涌,一动不动的伏在桌上,呼呼打起鼾来。

白芷以手支颐,望着烛火呆呆出神,不知在想些甚么,过了良久,摇头叹道:“难怪你决定不再应考了,原来是杀害你父母姐姐的大仇人为你打点此事,你自然是不能依从对方安排了。苑良姝,苑良姝……”

白芷又想了一会,突然间羊脂白玉般的小手一翻,已多了一只瓷瓶。起身走到对面叶天涯身旁,拔开塞子,在他酒杯中倒入三滴露水似的水珠,又斟了半杯酒,伸手扶他坐起,轻声道:“叶大哥,再喝一杯!”

叶天涯得朦朦胧胧的醒转,睁开眼来,突然间抱头痛哭起来,只是翻来覆去的说道:“大小姐别死,大小姐别死!”

愈哭愈是悲不自胜,泪如泉涌,声嘶力竭的嚎哭起来。

又过了一会,这才渐渐清醒,伸袖拭泪,抬起头来,烛光摇曳之下,只见白芷隔着桌子坐在对面,一双清澈的眼睛凝视着他,嘴角边似笑非笑。

叶天涯适才昏昏沉沉之中,只觉自己喝醉了酒,又哭又叫,胡言乱语起来,也不知说了些甚么。他见白芷脸上微有关切担忧之意,尴尬一笑,道:“不好意思,我不知怎地,才只几杯酒,便喝多了。”

十、南海门下(一)

十、南海门下(一)

白芷报以一笑,微微摇头,轻声道:“才不是只几杯酒呢,我一共要了两壶,都被你一个儿给喝得差不多了。醉酒伤身,以后别再饮这么多啦。还有,你的额头怎么受伤的?”

叶天涯兀自头痛欲裂,只觉宿醉未消,伸手敲敲自己的额角,笑道:“额头只是擦破了皮而已,倒也没什么。只不过我叶天涯自幼家贫,无钱沽酒,一旦遇到好酒,难免贪杯。再说,别忘了今晚可是兄弟你所说的‘放怀畅饮’、‘不醉不休’,又怎能怪我酗酒来着?”

白芷眨了眨眼睛,抿嘴一笑,轻声道:“我只是有点心疼自己的金子,也不知够不够酒钱?”

便在这时,只听得客栈外一两声犬吠,打更的竹柝“的笃,的笃,当当当”的打过三更。

叶天涯站起身来,叫道:“啊呀!想不到会喝到大半夜,我得回去了。白兄弟,你明日还得赶路,早些歇息罢。对了,别忘了看好自己的东西!”

白芷微笑点头,说道:“你放心,小弟自理会得。”

叶天涯开门出去,穿过天井之时,忽听得身后白芷的声音道:“表哥,明儿咱们一起吃早点罢,由你来做东。”

叶天涯回头一望,客栈大红灯笼照映下,但见白芷悄立门前廊边,笑吟吟的向自己招手。

他见四下里寂无人影,便向白芷点头一笑,又摆了摆手,黑夜中扬长出店。

心想:“这位白兄弟虽是富家子弟,却没多少骄气,抑且谈吐隽雅,识见非凡,委实难得。只是做人稍稍有些婆婆妈妈,未免美中不足。”

静夜之中,刚刚回到自家门口,只听得不远处有人轻轻咳嗽一声,小心翼翼的道:“叶少侠,是你么?”

叶天涯听这声音甚是熟悉,却又一时想不起是谁,问道:“你是谁?”

黑暗中一个瘦小的身影缓缓走近,低低的道:“叶少侠,是俺,冯少飞。”

来人正是金枪门弟子“小旋风”冯少飞。

叶天涯奇道:“咦,原来是冯大哥啊。深更半夜的,你不睡觉,怎么在我家门外?”

冯少飞嘘了一声,低声道:“叶少侠,咱们还是进屋再说吧!”

叶天涯点一点头,道:“跟我来。”转身推门进屋,点亮灯火。

冯少飞回身闩上了门,这才松了口气,说道:“叶少侠,幸亏你是活着回来了。要不然,俺得回土地庙见师父啦。”

叶天涯伸手让座,自行在主位坐下,问道:“你的手指头都好了吧?”

冯少飞微微撇嘴,苦着脸道:“好多了,不过还痛着哩!叶少侠,本来俺和许师弟从酉时便来了,还一直跟着你和那个‘白马书生’到福来客栈外面呢。”

叶天涯奇道:“你们既然知道我在客栈,为何却不进去找我?还有,许大哥呢?”

冯少飞道:“许师弟已留在师父身边了。师父说,让我再来你家等你,一定要设法见你一面。但是无论如何,不能让那个‘白马书生’的手下给撞见。”

叶天涯越听越糊涂,问道:“你所说的‘白马书生’是白芷兄弟吧?究竟发生了甚么事?是尊师专门让你来找我的么?”

冯少飞道:“是啊!前夜俺和许师弟夜闯你家,被你伤得不轻。这次俺可不敢再进屋,只好老老实实的在外面等你啦。对了,说将起来,俺哥儿俩还险些被那两个白衣人害死呢。凶险,凶险得紧哩……”

叶天涯听他唠唠叨叨的说个没了没完,皱眉道:“甚么白衣人,你且说说怎么回事?”

冯少飞道:“本来我师父是不放心,便让俺哥儿俩来找你,想要问问官府有无苑老贼的线索。哪知我们刚到镇上,便见到你和那个白马书生在一起说笑,后面还有两个公人一路跟踪你们。于是我们也远远跟在后面。”

叶天涯点头道:“哦,原来你们也看见那两个公人了。”

冯少飞摇头叹道:“是啊。那两个公人死得也太惨啦,身首异处。”

叶天涯大吃一惊,霍地站起身来,颤声道:“你、你说甚么?那两个公人死了么?”

冯少飞愕然道:“啊,怎地你会不知道啊?难道不是你让那‘白马书生’派手下人杀的?”

叶天涯摇头道:“甚么‘白马书生’,人家只不过是个读书秀才,一个小孩子而已。而且整晚他都一直跟我在一起吃酒,片刻不曾分开。你倒是想想,怎会是他派人杀死官差的?”

冯少飞撇嘴道:“那可不一定。你和白马书生刚刚进客栈不久,便走出来两个白衣汉子,快步上前,二话不说,一人一个,都是右手抓住一名公人背后腰带,左手抓住衣领,将人麻袋似的给提了起来。那两人手法身法一般无二,动作一致,提起官差,又快步向镇外走去。”

叶天涯问道:“你们有没有跟上去瞧瞧?那两个公人难道便没有挣扎呼救么?”

冯少飞一伸舌头,道:“当时我和许师弟远远的在街角跟踪,倒也瞧得清楚。那两个公人脓包得紧,压根儿措手不及,霎时之间便着了道儿啦。”

叶天涯心想:“倒不是公人脓包。一定是那两个白衣人出手太快,令人防不胜防。”又问:“你和许大哥一定继续跟踪了,是也不是?”

冯少飞甚是得意,说道:“那还用问?眼见两个白衣人的武功都很古怪,决计不似中原武林的路数。俺和许师弟见了,怎能不一探究竟?有道是:好奇之心,好奇之心……”说到这里,却又想不起下一句。

叶天涯听他啰里啰唆的不涉正题,脸一沉,哼了一声,问道:“你们跟上那两个白衣人之后,究竟看到什么?”

冯少飞见他神色不善,抑且两道目光射在自己断指方向,心下一慌,忙道:“那两个白衣人轻功十分了得,一眨眼间,便不见了人影啦。俺们哥儿俩使了吃奶的力气,压根儿便没跟上!”

叶天涯心知这冯少飞绰号“小旋风”,轻身功夫自然不会太差,没料到他竟没追到那两个白衣人。

冯少飞不敢再胡扯,接着道:“俺和许师弟在镇外找了好一阵。总算是皇天不负有心人……后来,便在一片树林里见到那两个公人的尸体,都是脑袋被人割下来啦!”

叶天涯又惊又奇,问道:“现下尸体在哪里?”

冯少飞道:“还在镇南梢靠近吕庄外的那片树林里呢。俺哥儿俩见到尸体后,很是害怕,便急急回去见师父。师父一听,便让许师弟留下,让俺再回来设法知会你。师父说,让你务须提防那个白马书生,别被他给害死了。只是,一定不能让他察觉到俺。”

叶天涯双眉紧锁,侧头沉吟,道:“就这些?”

冯少飞道:“是啊。就这些。”

叶天涯沉吟道:“说来说去,尊师宋掌门是怀疑那个白马书生,怕他害死我,对不对?”

冯少飞点头道:“是啊。师父听俺们哥儿俩述说那两名白衣人擒拿公人的手法之后,很是担忧。依他老人家推测,那二人的身手十分诡异,极有可能是南海派‘玄蛟岛主’的武功家数。而那个穿白衣服的‘白马书生’,多半也是玄蛟岛的子弟。”

叶天涯心中打了个突,惊疑不定,问道:“何以见得?”

冯少飞道:“俺师父说,天南白家的‘玄蛟岛主’白腾蛟平生最爱穿白衣,因此他的门人子弟行走江湖之时,也都是以白衣示人。”

叶天涯摇头道:“天下穿白衣服的人多了。单凭一件白衣服,怎作得准?”他与白芷相处半日,颇有好感,雅不信这位小兄弟是江湖世家子弟。

冯少飞站起身来,搔头道:“师父所说的话,总不会有错的。横竖信与不信,全由你了。叶少侠,俺已将师父的话都学给你了。现下得回去了,师父还在土地庙等俺复命呢。”

叶天涯一笑,也即离座,说道:“好,我知道了。相烦冯大哥代小弟向尊师致谢。”微微欠身,送出门外。

冯少飞抱一抱拳,转过身去,迈步如飞,须臾间没入黑暗之中。

叶天涯关门上闩,熄灯而睡。

黑暗中却是翻来覆去的难以入睡,双眼望着帐顶,只想:“宋玉福的推测,也不知准不准?白兄弟分明是一个少不更事的富家子弟,满腹诗书的少年儒生,倒是跟良玉少爷差不多。又怎会是什么南海‘玄蛟岛主’的传人?那两个公人也死得真惨,究竟杀他们的白衣人是不是那‘玄蛟岛主’的手下?赵知县知情后,多半不会善罢甘休,他会不会把杀害官差这笔帐算在我头上?”

翌晨叶天涯起身洗脸,走出屋外,只见一个美貌少年远远走来。

那少年白衣飘飘,头戴白方巾,脚登粉底鞋,脸如冠玉,唇若涂丹,端的是玉树临风,俊美潇洒,自然是“白马书生”白芷了。

叶天涯想起昨夜冯少飞之言,又见白芷白衣如雪,颇觉有趣,于是迎上前去,微笑道:“白兄弟,你这身衣服当真好看。白马白衣,俨然一个‘白马书生’。”

十、南海门下(二)

十、南海门下(二)

白芷脸上一红,自头至脚地向他打量一遍,忽然低下了头,嗤的一声笑,摇头道:“什么‘白马书生’,亏你想得出?这身白衣乃是前日小弟自颖州城西一间衣铺之中所购。布料还差不多,只是式样有些不入时了。”

叶天涯见他双颊绯红,神态忸怩,奇道:“你怎么啦?看上去有些怪怪的。”

白芷转头避开他目光,四下打量,笑了笑道:“没什么。我……小弟只不过有些奇怪,在这等穷乡僻壤的小镇,居然也会有叶大哥这等少年俊彦?”

叶天涯哑然失笑,道:“我叶天涯又算甚么‘少年俊彦’,这话若是让旁人听见,岂非笑歪了嘴巴?白兄弟,你忒也太抬举我啦。走吧,请你吃早点,顺便送行,预祝兄弟你一路顺风!”

白芷摇头叹道:“叶大哥,不,不对,该当叫你‘远房表哥’才是。咱俩总算是亲戚一场,你便这么急着赶我走啊?还不如老天爷有情呢?”

叶天涯一怔,呆呆的瞧着他,不明所以。

白芷笑而不言,将一只白玉般的左手竖起食指,向天上一指,口中哼着小曲儿,头也不回的转身便行。

叶天涯初尚不解,抬头望时,眼见铅云低垂,已遮没了半爿天,又觉阴风阵阵,吹得衣袖猎猎作响,心下恍然:“原来天要下雨啦,说不定还会下雪呢。如此一来,今儿白兄弟自是走不了了。”

当下发足追上,和白芷并肩而行,笑道:“白兄弟,我请你吃烧饼罢。”白芷向他瞧也不瞧一眼,懒懒的道:“说好是你请客的,自然客随主便了。”

两人相偕来到不远处的那间烧饼油条店,叶天涯照例向赵婶要了四个烧饼。

白芷吃得津津有味,连呼:“好吃,好吃!”叹道:“在南……家里哪能吃到这等美食?”

叶天涯微笑道:“要不要再来两个?”

白芷向他白了一眼,道:“当然了!那还用问?你不会这么小气吧?”

叶天涯一笑,起身走到门口,说道:“赵婶,给加两个饼。”

赵婶尚未答应,忽听得店外脚步声响,一人笑道:“啊哟,叶大秀才,哥儿几个到处找你不见,原来你小子在这儿吃饭呢。出来,出来!”

叶天涯一转头,见是镇上有名的破落户头儿曹六。曹六身后还跟着五六个小无赖。

这几人多年来在光武镇一带横行霸道,勒索敲诈,甚少有人敢惹。

叶天涯心里嘀咕,口中却对赵婶道:“先把饼给我朋友送过去。”这才拔步而出,走到曹六面前,微笑道:“六哥,你找我有甚么事?”

曹六笑嘻嘻的道:“叶重,你小子还知道叫我一声‘六哥’啊?这几年来,你仗着苑老爷一家人关照你,大鱼大肉,可比哥哥我快活得了。我来问你,是不是觉得有人替自个儿撑腰,你这堂堂的苑家牧童、叶大秀才,便可对我曹六爷爱理不理的,老大瞧不在眼里啊。你且说说,是不是太不成话啦?”

叶天涯自幼与曹六等无赖打交道,颇受欺压,这时倒也不以为意,微微一笑,拱手道:“六哥,大家都是多年熟人。你有甚么话,不妨直说。”

曹六脸色一肃,哼的一声,道:“好,好!你小子果然是长成大人了,这话说得倒也痛快。”顿了一顿,续道:“不妨跟你说老实话,近来哥哥我手头缺钱,想开一间茶馆。这样罢,你那个狗窝倒是现成的好地方,咱们合伙经营,一起发财。怎么样?”

叶天涯一听之下,又惊又怒,没料到曹六竟会谋夺自己的房子,一转念间,明白自从苑家付之一炬后,镇上的一干无赖见自己“失势”,无依无靠,又即欺上门来。

曹六见他沉吟不答,伸手过去,重重拍拍他肩膀,哈哈一笑,说道:“叶重啊叶重,其实哥哥可是为了你好。你倒是想想,现下没有了苑家,你可是孤苦无依,光棍儿一条。说不定过不了几天,你便又成为原先那个可怜巴巴的小乞丐啦。依我说啊,索性和八年前一样,仍然跟着哥哥混饭吃。怎么样?”

叶天涯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摇头道:“六哥,全镇的人都知道,这房子是先父留给我长大娶媳妇儿的。怎么可能交给别人开茶馆呢?你若是不信,随便问问别个儿!”

曹六勃然大怒,脸一沉,阴森森的道:“是么?我倒要打听一下,镇上哪个不知死活的家伙知道,这房子是你叶重的么?”

他说到这里,东张西望,突然伸手指着赵婶,问道:“喂,赵家婆娘,你且说说,前面那几间房子是俺姓曹的,还是姓叶的?”

赵婶自管自的低头做饼,不敢接腔。

曹六双手一拍,向身旁几个无赖问道:“你们几个倒是说说,那几间房子,是曹家的,还是叶家的?”

那几人异口同声的道:“当然是曹家的!”随即哄笑起来。

这时本来有几个买饼的客人,见势头不对,纷纷退得远远的,哪敢近前?

一众无赖见了,更加轰然大笑起来。

曹六得意洋洋的向叶天涯斜睨了一眼,冷笑道:“叶重,是你自己定要敬酒不吃吃罚酒的,可怪不得别个儿……”

他一句话尚未完,忽听得一个清脆的声音说道:“混蛋,混蛋!连人家唯一的房子也不肯放过,不仅是混蛋,抑且是畜牲,甚至连畜牲都不如!”

曹六循声瞧去,只见烧饼店内施施然的走出一个美貌少年,一面斯斯文文的咬着半块烧饼,一面笑吟吟的望着自己。

曹六等人从未见过这等富贵都雅、粉装玉琢般的美男子,霎时间直瞧得目瞪口呆,做声不得。

只见那少年扶着叶天涯的手臂,轻声道:“表哥,咱们还是离开这儿吧,别耽误赵婶做生意。”自然是白芷了。

叶天涯心下思量:“看来今日之事,非得动武不可。虽然当年慧空老师父要我守秘,却也没让我被坏人欺侮而不加还手。只是如若当着这么多人施展武功,总不免有违师训。倒不如找个僻静无人之处,好好教训一下这伙恶霸,也算是为镇上百姓除一大害!”

言念及此,点头一笑,向曹六道:“六哥,还是别耽误赵婶做生意了。要不然,索性咱们到镇外去,好好儿商量商量?”

曹六虽然逞凶使狠惯了,却也不是全无脑筋,此刻见镇上已有不少人远远的围观议论,情知众目睽睽之下行凶,逼人就范,终究不妥,一旦有人报知地保,少不得麻烦。因之一听叶天涯之言,实是求之不得,点头道:“不错,不错!到镇外商量商量,确是个好主意。这样罢,我在苑老爷家的废墟等你!”

说罢一挥手,率同众泼皮一窝蜂般向东而去。

叶天涯生怕动手之际伤及白芷,一沉吟间,将他拉到一边,低声道:“白兄弟,这伙人是本地恶霸,不好惹。你还是赶紧回客栈歇息罢。我有事得跟他们商量,就不陪你了。”

他情急之下,紧紧握着白芷的小手,只觉他手掌软绵绵的,柔腻无比。

白芷轻轻挣脱了手,笑道:“书呆子,现下都被人家欺上门来了,还有什么好商量的?对付这些无法无天,横行乡里的强盗贼骨头,‘子曰诗云’只怕不成。还好小弟自幼练得几手粗浅功夫,这件事还是让我来吧!”

说着一面吃着半块烧饼,一面施施然的迳自向曹六一行人追去。

叶天涯见白芷神情举止之间一副有恃无恐的模样,心中一凛:“难道真如宋掌门所说,白兄弟竟是南海‘玄蛟岛’的子弟?”呆立当地,惊疑不定,又想:“倘若宋掌门所料不错,昨天杀害官差的那两名白衣人,多半也是白兄弟一伙人了。他既是武林世家子弟,昨天与我结识,难道并非偶然巧合?”

一霎时间,心中转过了无数疑端。

眼见白芷越走越远,只好拔步跟上。

赵婶、牛掌柜、铁匠铺师父等一众邻居见了,纷纷劝道:“小重,算了,你惹不起他们的。”

“是啊,是啊!镇上的人,哪个没有吃过他们的亏?”

“不错,还是忍一忍吧!”

“苑老爷死了,你一个人,怎能争得过他们?”

……

白芷听到这里,摇了摇头,吁了口长气,喃喃自语:“看来这次打抱不平,可不止是为了你叶大秀才了。”

叶天涯问道:“什么?”

白芷侧头向他横了一眼,笑而不答。

叶白二人刚到镇东梢头的苑宅废墟,斜风细雨,奄然扑面而至。

曹六等一行人正自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叶天涯放眼放去,但见昔日高墙朱门、屋宇连绵的苑家大院,这当儿已变成焦土残垣,不成模样。一时间不由得呆了。

白芷不待曹六说话,将最后一口烧饼咽下,双掌一拍,说道:“喂,姓曹的,听说这些年来,你一共干了不少坏事。对不对?”

曹六一愣之下,问道:“小子,你到底是什么人?”

十、南海门下(三)

十、南海门下(三)

白芷向不远处呆呆望着苑家废墟的叶天涯一指,说道:“我是叶大秀才的远房表弟,专门替表哥出头,来找你解决这件事的。姓曹的,你还没回答我的话呢?”

曹六自从在烧饼店初见之时便已对白芷大感好奇,此际耳听这少年话声清脆明亮,动听之极,又见他白衣飘飘,气宇轩昂,顾盼之间,更有一副端严之致,莫可逼视,心中暗自嘀咕,一愣之下,顺口问道:“回答什么?”

白芷道:“听说这些年来,你这个‘青眼狗’曹六在光武镇一带欺压良善,好事多为。今儿你又想强抢民房,凑巧这事让我碰见。因此本少侠决计路见不平,拔刀相助,除暴安良,替天行道。姓曹的,你且说说,是要单独放对呢,还是群殴乱打?待会儿雨要下大了,赶紧,赶紧!”

曹六听了这番话,登时气得脸也黑了,双眼一翻,踏上一步,叫道:“妈巴羔子的,原来是来寻老子消遣的?凭你这小娃娃也敢多管你六爷的闲事。臭小子,你是那儿来的兔崽子……”

一言未毕,突然间白影晃动,劈劈啪啪四响,却是白芷倏地跃起,飞身而前,左右开弓,连打了曹六四个耳光,随即右肘一抬,拍的一声,手肘肘尖撞中他小腹“关元穴”。

曹六一声惨叫,软软的缩成一团,蜷伏于地,双手抱着肚子不住呻吟,轻轻抽搐。

白芷双手叉腰,摇头道:“啊哟!想不到你这个‘青眼狗’竟尔如此不济,连一招也接不住啊!凭你这点儿能耐,还做什么恶霸?姓曹的,你可别怪本少侠出手歹毒,适才可是你先骂我爹娘来着,还说我是‘兔崽子’。依你之言,岂非是说我爹爹和妈妈都是兔子?”

说到这里,向余下六名无赖一努嘴,问道:“喂,你们几个又怎么说?单打还是群殴?要不然还是一起上吧?待会雨下大了,可不怎么好玩啦!”

那六人面面相觑。适才这小小少年实在出手太快,众人只眼前一花,己方同伙头目便已着了道儿。

曹六蜷缩在地,颤声叫道:“抄家伙,动手!”

那六人发一声喊,或挺匕首,或挥短刀,一齐围了上来。

白芷一声清叱,足跃身飞,半空中双手连挥,掌影到处,但听得拍拍之声密如联珠,六声急响,六记耳光,六声惨呼,六个人同时向后摔跌。

白芷在半空中凌波踏浪一般,摇摇晃晃,轻轻巧巧的一个转折,飘然跃回叶天涯身旁。

霎时之间,曹六等一干泼皮尽皆受伤倒地,哀号呻吟。

白芷不再向地下辗转呻吟的众人瞧上一眼,向叶天涯嘻嘻一笑,说道:“表哥,这些流氓棍徒该当怎生处置,就交给你啦。至于你家的房子,且放宽心,决计不可能成为‘曹家茶馆’的!”

叶天涯自从疑心白芷身份之后,便即在旁冷眼旁观,眼见他身法如风,出手怪异,弹指之间,已将为恶多年的曹六等人逐一击倒。

这等曼妙的轻身功夫,实是神乎其技。难道真是宋玉福所说的“南海派武学”?

叶天涯凝视他双眼,冷冷的道:“好本事,好功夫!原来你根本不是所谓的读书秀才。你究竟是甚么人?为什么来光武镇?”

白芷还没答话,苑家废墟之中突然传来一阵鼓掌喝彩之声。

转头望时,风雨中只见东北角不远处半堵断垣之后转出两个人来。当先一人正是昨晚在“福来客栈”遇见的那名黄衣汉子。

后面之人身穿灰衣,四十来岁年纪,黝黑面皮,双目炯然生光,两边太阳穴高高鼓起,显见内功深湛。

两人都是背上斜插长剑,血红的剑绦在风中猎猎作响。

那黄衣汉子拊掌笑道:“果然是‘好本事,好功夫’!说来真是惭愧,昨晚邹某倒是失眼了。素闻南海派的‘风涛穿云掌’功夫独步天南,罕逢敌手,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哪。哈哈!”

白芷微微变色,一转念间,也即冷笑一声,说道:“我倒是谁?原来是号称‘灰头土脸’的‘点苍双剑’邹氏兄弟到了。哼哼,贵派的九九八十一路‘点苍剑法’,在下也是久仰。”

灰衣人木无表情。黄皮汉子微微一怔,笑道:“原来你也认出我师兄弟来了。只不过你小小年纪,说什么‘久仰’,未免不实。若然是令尊白先生说出这番话来,倒还差不多。哈哈!”

白芷冷笑道:“听你这话,是欺我年幼来着。其实昨晚在客栈之时,我便已认出鼎鼎大名的邹二爷了。噢,既然尊驾是‘点苍双剑’中的‘土脸’,不用说这位便是名震江湖的‘灰头’艾前辈了?”

那灰衣人哼了一声,淡淡道:“小娃娃的眼力倒是好厉害,不愧为名家子弟。不错,本座便是‘灰头’艾斜川。‘灰头土脸’名号着实不雅,想不到你也听说过。”

叶天涯闻言一惊,心想:“‘点苍双剑’艾斜川、邹明的名号,当年慧空师父好像也曾提及。原来便是这二人。怎地他们还有个绰号叫做‘灰头土脸’?”

黄衣汉子邹明倏地踏上两步,双手一扬,一把黄土飞将过去,同时洒在地下曹六等人身上。

顷刻之间,只见那七人各自扭曲了几下,哼也不哼,便此一动也不动了。

叶天涯大吃一惊,失声叫道:“喂,你,你干什么?他们怎么啦?”

邹明向他斜睨了一眼,冷冷的道:“小子,这下你尽可放心。这七个人以后再也不会打你那几间房子的主意啦。”

叶天涯又惊又怒,颤声道:“你,你杀了他们?”快步抢到曹六身边,弯腰俯身,意欲伸手探他鼻息。

白芷斜身而前,伸手拦住,急叫:“有毒,别动!”

叶天涯一惊,低头一看,但见曹六等人个个扭嘴歪鼻,口吐白沫,模样甚是诡异。

白芷伸手将叶天涯拉回,向邹明怒目而视,问道:“邹二爷,这些人明明已被我制伏。你干吗这般画蛇添足,使用贵派的‘失心散’害得他们个个都变成了白痴?”

邹明哈哈一笑,说道:“待会儿我兄弟二人与你说话,可不希望旁人听见。这几个家伙若是变成了白痴,总比昨晚那两个公人身首异处的好!”

白芷一怔,顿足道:“你,你手段好不狠毒!”

灰衣人艾斜川一直默不作声,这时忽道:“既然出手,自然除恶务尽,不得手下留情。白姑娘,怎么令尊没教过你么?”

白芷小脸一红,顿了顿足,转头望向叶天涯。

叶天涯心神恍惚之间,蓦地里听到“白姑娘”三个字,如同陡遇雷轰,身子剧震,隔了片晌,缓缓回过身来,双目直视白芷,又是迷惑,又是惊讶,又是愤怒。

白芷见他目光中神情变幻,不敢对视,垂下眼皮,轻轻叹息了一声,低声道:“叶大哥,你别误会。我不是故意欺骗你的,我,我……”

叶天涯摇了摇头,冷笑道:“白姑娘,白姑娘!你用不着向我解释。原来你是女扮男装,难怪我一直觉得哪里不对劲。白姑娘,我且问你,昨天那两个公人被两个白衣人所杀,是不是你派人干的?”

白芷苦笑道:“也差不多。我本拟让他二人随便教训一下那两个官差。哪知道……哪知道……那两个家伙办事不力……”

她说到这里,霍地转过身来,伸手指着邹明,怒道:“姓邹的,那两个公人是不是被你所杀?”

邹明粗眉一扬,嘿嘿冷笑,道:“是与不是,却又怎地?”

白芷怒道:“本来昨晚我吩咐阿水、阿光兄弟俩将那两个官差制伏,丢在镇外的树林里吃些苦头,旨在让那两个讨厌的家伙远离叶大哥来着。哪知道……阿水后来回树林解穴之时,发见两个公人已身首分离,一定是你们点苍派的人干的。哼!”

叶天涯听到这里,始知杀害官差的并非白芷手下,而是另有其人。

邹明闻言,仰天大笑,点头道:“白姑娘,昨晚杀那两个公人的,确是邹某。不过,我师兄让我这么做也是为大家好来着。白姑娘是初出茅庐的武林后辈,年纪太小,经验欠缺,还不明白江湖险恶的道理。说将起来,你们‘南海派’该当感激我师兄弟才是。”

白芷秀眉微扬,伸手刮着脸皮,啐道:“羞啊,羞啊,你们‘点苍派’杀了人,还让我们‘南海派’感恩戴德,世间焉有是理?”

邹明向艾斜川瞧去,见师兄微微颔首,这才转头对白芷道:“既然咱们来意都一样,告诉你也无妨。”

白芷道:“愿闻其详!”

邹明说道:“行走江湖,务须干净利落,不可拖泥带水。你可知昨晚你那两个手下从镇上捉走官差之时,后面还有两名‘金枪门’的弟子远远跟着?”

白芷一呆,皱眉道:“这怎么可能?”

叶天涯却心头一凛,凝神倾听。

十万字了,也该感言一下了。传统武侠小说写的是中国传统社会的东西,时代推移,沧海桑田,只有人类的感情亘古未变。有位前辈说过,武侠小说的情节若已无法再变化,为什么不能改变一下,写写人类的情感,人性的冲突,由情感的冲突中,制造高潮和动作。还有,写小说不是写历史传记,写小说最大的目的,就是要吸引读者,感动读者。《江浪传奇》下一部《谈笑看吴钩》,问茫茫江湖,舍我其谁?

十一、点苍双剑(一)

十一、点苍双剑(一)

邹明又嘿嘿冷笑,问道:“白姑娘,金枪门的掌门人是谁?难道令尊和令堂没有跟你说过么?”

白芷粉脸一红,扁扁嘴道:“我爹娘自然也曾提及,金枪门掌门乃是‘虎啸中州’宋玉福。此人的金枪和铁掌功夫均是中原武林一绝,甚是了得。那又怎地?”

邹明道:“我师哥若是猜得不错,那位宋掌门肯定便隐身在这光武镇附近,虎视眈眈。他派遣座下弟子跟踪那两个公人,你倒是猜猜所为何事?”

叶天涯心想:“你哪里知道那位宋掌门是双眼受伤,在土地庙中暂避静养来着。不过他已成了瞎子,若想再‘虎视眈眈’,只怕是不可能了。”

白芷秀眉微微一蹙,缓缓说道:“你的意思是,金枪门也是冲着传说中‘王莽宝藏’而来。你们所以出手杀了那两个官差,是怕他们被金枪门弟子逼供,抢先查到线索?是也不是?”

艾斜川突然插口道:“不止是如此!本座让邹师弟一剑割了那两个官差脑袋,也是不想他们再有机会活着告诉别人,昨晚偷袭他们的是‘南海派’门下。白姑娘,咱们江湖人物等闲不会招惹官府中人,一旦动手,讲究‘一不做,二不休’。你这般先捉再放,只是为了替这姓叶的朋友出气,此举未免太也幼稚。依本座之意,只有一剑灭口,才能永绝后患!”

白芷怔了一怔,樱口微张,一时说不出话来。

叶天涯听到这里,心中打了个突,已然知道了个大概:“原来昨晚白兄弟本欲替我出气,暗中派了两名手下将公人掳了去。事有凑巧,金枪门弟子冯少飞、许广奉师命来寻我打探消息,见我被公人监视,便远远跟踪,亲眼目睹那两名南海派门下出手制伏公人一幕。不料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冯许二人追踪到镇外,恰巧又被‘点苍双剑’发见。于是这个‘土脸’邹明来个先下手为强,将被点穴后抛在树林中的公人脑袋割去。待到后来冯许二人找到尸体之时,还道是南海派的门下弟子所为。”

一旦想明白这中间的原委曲折,不禁心中一沉,憬然惊觉:“原来是我间接害死了那两个公人。日后赵知县即使怪在我头上,也是不亏。”

霎时之间,脑海中闪过连日来所见苑文正、宋玉福、艾斜川、邹明等人的行径,只想:“江湖险恶,江湖险恶!看来我也算见识到什么是真正的‘江湖险恶’啦!”

他转过头来,目光朝着旁边雨地上横七竖八、一动不动的曹六等人身上扫了一转,暗暗叹了口气,随即将心一横,也不去多想。

这时北风凛冽,雨雪纷纷,寒气袭来,废墟旁众人俱已淋得全身皆湿。

白芷沉吟半晌,忽道:“两位说来说去,尚未言明来意。我南海派与‘点苍双剑’素无瓜葛,亦无交情,想来你们也犯不着处处替敝派着想罢?”

邹明仰天大笑,说道:“好一个聪明绝顶的小姑娘。哈哈!”笑了一阵,伸手向叶天涯一指,续道:“想必这位便是那个姓尹的教书先生口中的苑府牧童、叶重叶秀才吧?”

白芷一怔之下,随即花容变色,说道:“这位叶大哥是我朋友。他只不过是一个寻常牧童,跟这件事毫无干系。艾大剑客,邹大剑客,两位乃江湖上的成名人物,岂能向一位不懂武功的乡下牧童出手?”

艾斜川眼望四下无人,淡淡一笑,摇头道:“非也!我兄弟二人一早去找了镇外书院的尹老学究,才知原来苑侍郎家中还有一个小牧童、小秀才没死。而且,这个叫做‘叶重’的后生,还跟苑老爷一家人交情非浅,颇有渊源。唉,万料不到白姑娘不愧为武林世家之女,名门闺秀,冰雪聪明,居然先行想到‘结识苑府牧童’这一妙着。倒教我们这些在江湖上厮混多年的老家伙都自愧弗如啊。佩服,佩服!”

白芷脸上一阵红,一阵白,飞快的向叶天涯掠了一眼。却见雨水顺着他脸上流了下来,微微眯着双眼,痴痴呆呆,浑浑噩噩,浑无喜怒之色。也不知他在想些甚么?

白芷叹了口气,涩然道:“我明白了。艾大爷,邹二爷,这其中只怕有些误会。叶大哥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牧童,一无所知,我从未想过利用他……”

邹明哦了一声,冷笑道:“误会,有甚么误会?明人不作暗事,打开天窗说亮话,你一个千娇百媚的小美人儿,却女扮男装,设法接近一个低三下四的乡下牧童,难道还不是为了图谋那份被苑侍郎私吞的‘王莽宝藏’么?”

白芷又气又急,一顿足,大声叫道:“姓邹的,你胡说八道!总之我不许任何人伤害叶大哥!”

邹明仰天打个哈哈,笑道:“白姑娘,想不到你虽年纪幼小,城府倒是挺深。不过请你放心,咱们也只是想向这位叶老弟问几句话而已,决计不会动他一根毫毛。白姑娘,其实贵派下手较早,想来多半都已打听清楚了。现下叶老弟也该归我们点苍派啦!哼哼,说将起来,其实大家彼此彼此,殊途同归……”

说话未了,忽听得呼的一声,白芷左掌斜拍而出,她不等招术使老,右掌又从肘下穿过,正是南海派“风涛穿云掌”中的一招“惊涛拍岸”,闪电般向邹明迎面劈去。

邹明侧身斜退,让过了面门要害,随即右手横臂挥击,拍的一声,双掌相交。

邹明身子微晃,斜退一步,又惊又怒,叫道:“女娃娃,当真动武么?若非瞧在你爹娘面子,邹某可要手下不容情啦!”

白芷叫道:“谁让你手下容情啦?还不快快还手。有本事的便手底下见真章!”一声娇叱,倏然跃起,两个小拳头径朝邹明右肩前胸打去。

邹明识得厉害,忙即左手斜引,右手挥掌格开。

却见白芷人未落地,出手如风,右拳左掌,连进三招,“无风起浪”、“乱石穿空”、“涛生云灭”,一掌快似一掌,一拳奇似一拳,拳掌翻飞,愈打愈快。

邹明虽知道这少女家学渊源,武功不弱,却也没料到她身法如此之迅捷,掌法如此之精奇,眼见她两只小小手掌犹似两只玉蝶,上下翻飞,将一套“风涛穿云掌”施展开来,端的是纵横变化,奇幻无方。

霎时间邹明但见四面八方掌影飞舞,眼花缭乱,他被逼得急闪避开,不遑还击,左支右绌,极为狼狈。

白芷得势不容情,纵高伏低,拳掌飞舞,左回右旋,指东打西。邹明腾挪闪跃,手忙脚乱,苦苦招架。

风雪之中,两人拆了二十余招,邹明已接连挨了三拳两掌,全无还手之力。

艾斜川一直在旁默不作声的观斗,忽然叫道:“老二,只怪你一开始太过轻敌啦!一旦失了先机,想要转守为攻,可就大大的不易了。”

说到这里,倏地足尖一点,随即一条人影飞起,一个起落,抢近三丈之外的叶天涯身旁,右掌迅如电闪般按在他头顶,回转身来,向白芷厉声喝道:“住手!白家小丫头,你还想不想要这小子的性命?”

酣斗之中,白芷一眼瞥见艾斜川冷不防发难,袭击叶天涯,一惊之下,斗然间往后一个空心筋斗,凌空落下,收掌当胸,怒道:“姓艾的,快放开叶大哥!想不到鼎鼎大名的‘点苍双剑’,竟尔行奸使诈,学那卑鄙宵小的行径!”

艾斜川哼了一声,道:“别忘了适才可是你先向我师弟动手的。白姑娘,瞧你急得什么似的,莫非这小子身上的秘密,你还没查明白吗?或者,你见这小子英俊,对他有了意思啦?”

白芷听了这句话,登时满脸胀得通红,又羞又急,顿足道:“你、你少嚼蛆!姓艾的,快快放了叶大哥。”

邹明适才被白芷一番抢攻,步步退避,心中惊怒已极,好容易这才缓过气来,刷的一声,反手拔剑出鞘,手腕一抖,长剑舞出一个剑花,大喝一声,叫道:“臭丫头,看剑!”

说着抢上两步,刷刷刷连展三剑,剑势如风,向白芷上中下三路疾刺而出。

白芷见来势猛恶,斜身闪在左侧。

邹明心中已憋了很久,吼声连连,提剑疾刺,直取咽喉。白芷见这一刺出手之快,势道之疾,实是威不可当,哪敢招架?向后急跃。

蓦地里邹明纵身跃起,半空中一招“落木萧萧”,嗤的一剑,当头刺落。白芷一惊,足尖着力,飘身后退,衣袂鼓风,正是南海派的绝技“稳泛沧浪”。

艾斜川在旁见了,忍不住大声喝彩:“好轻功!”

邹明听师兄居然称赞敌人,愈益不忿,猛地一声大喝,猱身而上,展开“点苍剑法”,左手剑诀斜引,右手运剑如虹,但听得嗤嗤声响,剑尖不住颤动。一霎之间,长剑舞成一团剑花,斜劈直刺,横削倒斫,招式愈出愈奇,越来越精。

白芷初出江湖,几时见过这等凌厉狠辣的剑法?在强敌步步进逼之下,不住退避。

两人又拆了二十余招,不过已然攻守易位,换成了邹明抢攻,白芷苦守。

斗到分际,邹明斜剑击刺,一招“老枝横斜”,迳取眉心。白芷侧身斜退。不料邹明这一招甚是古怪,剑到中途,陡地转而向下,斜刺里疾向白芷右胁刺去。

白芷闪避不及,大骇之下,向后急跃。

只听得“嗤”的一声轻响,剑尖已划破了白芷右胁的白袍。

《谈笑看吴钩》已过十万字了,作者亦可松一口气了。若有不耐烦多等的读者,不妨读一读作者此前已完稿的近130万字的长篇武侠小说《江浪传奇》,看看武侠版“董永寻妻”的故事。哈哈!

十一、点苍双剑(二)

十一、点苍双剑(二)

白芷一声尖叫,直吓得花容失色,闪避之际,出招已全然不成章法。

邹明大为得意,嘿的一声笑,抢步而上,长剑斜晃反挑,一招“银瓶乍破”,势挟劲风,又是“嗤”的一声响,竟尔将白芷头上的书生巾一剑挑断。

只见青光激荡,剑花点点,却是邹明片刻不停的手腕抖动,运剑如风,长剑快速无伦的在空中斜劈连削,一霎之间,但听得嗤嗤声响不绝,风雪之中有数十只白蝴蝶上下翻飞。

原来是那条雪白的书生巾已被长剑斩割破碎,夹杂着满天雪花自半空中纷纷扬扬的四散而下。

白芷又即尖声惊叫,只觉头皮一凉,登时露出乌云也似的满头秀发,在风雪中飘散开来。她大骇之下,脚下不住后退。

邹明足下丝毫不停,剑尖微微一抖,散成数十朵剑花,已将白芷娇躯笼罩在剑光之下。

他纵声大笑,说道:“姓白的小丫头,现下你该明白为甚么江湖中人给我们‘点苍双剑’又起个‘灰头土脸’的外号了吧?那便是说,凡是想跟咱哥俩作对的,少不得总要弄个‘灰头土脸’的下场。哈哈!”

艾斜川在旁掠阵,手掌仍是按在叶天涯顶门之上,这时忽道:“老二,看来你的剑法又精进不少。三招之内,尽快拿下白家小妞儿!”

邹明更是得意,大笑声中,腕陡剑斜,长剑递出,一招“白虹贯日”,嗤的一声,长剑恰似毒蛇一般,迅捷无伦地向白芷咽喉刺去。

这当儿说时迟,那时快,一直呆立不动、头顶尚在艾斜川大掌之下的叶天涯蓦地里右手伸出,隔空连出两指,嗤嗤有声,两道无形无质的“烈焰功”真气闪电般撞向邹明手中长剑,铮铮两声响,邹明虎口震裂,登时拿捏不定,长剑被撞得斜飞出去,远远的飞在半空。

叶天涯先是飞指而出,随即头一低,回身转臂,反手拍出,正是“大须弥掌”中的一招“回头是岸”。波的一声响,左掌已在艾斜川胸口结结实实的印了一掌。

他挥掌攻敌之后,瞧也不瞧,跳了开去。

这一下变生肘腋,可怜“灰头”艾斜川只顾凝神观看白芷如何狼狈不堪的躲避邹明的剑招,做梦也想不到自己手底已成俎上之肉,任由宰割的小牧童竟尔绝地反击,猝然发难,抑且掌力如此之高。

霎时之间,艾斜川便如一捆稻草般,身子在半空中远远的飞了出去,砰的一声,重重的摔在废墟旁水沟里的泥水之中。他甫一仰跌在地,哇的一声,喷出一口鲜血,动也不动,犹似一堆软泥。

那边厢邹明冷不防的长剑脱手,手掌中尽是鲜血,剧痛难当,他兀自莫名其妙,脸现迷茫之色,一呆之下,转身四望,但见艾斜川仰面向天,直挺挺的躺在地上,顿然惊骇无已,大叫一声:“师哥!”抢上前去俯身抱起。

邹明伸手一搭艾斜川脉博,只觉脉象散乱,又见气息微弱,性命只在呼吸之间,不禁大吃一惊,当下缓缓运息,右掌贴于他会阴,护住心脉,这才转过身来,向叶天涯怒目而视,叫道:“小子,你究竟是甚么人?怎么会使少林派的‘多罗指法’?”

叶天涯适才随手一掌将艾斜川震得飞出三丈之外,也自莫名其妙,做声不得,却是惊得呆了!

先前他被艾斜川偷袭得手,但觉一只巨掌重重的压在自己天灵盖上,只须稍一吐劲,立时便取了自己小命,不禁自责大意,待得见到白芷落了下风,被邹明所欺,迭遭凶险,后来更是险些丧命于“点苍剑法”之下,危急中不暇细思,这才奋力出手。

须知叶天涯自习武以来,极少与人交手,殊无经验,此刻情急之下更是下手不知轻重,哪料到自己这一掌打出,竟尔差点要了堂堂一代宗主、点苍派第一高手的性命?

白芷死里逃生之余,已吓得魂不附体,惊惶失措,呆了半晌,猛地跳起身来,向叶天涯上下打量,又惊又喜,娇嗔道:“书呆子,原来你会武功啊,还这么厉害。你干吗不早些告诉我啊?”

叶天涯也是惊魂未定,满脸慌张,勉强一笑,却说不出话来。

邹明不见叶天涯回答,一低头,却见怀中的艾斜川似乎没了呼吸,急怒之下,一跺脚,呼的一声,抱着艾斜川飞奔而去。顷刻间消失在雨雪之中。

白芷长长透了口气,拍手笑道:“现下我总算明白为甚么江湖中人给‘点苍双剑’起个‘灰头土脸’的外号了,今天还不是‘灰头土脸’吗?哈哈。”

叶天涯向她瞧也不瞧,转身走到曹六等人身旁,一声不吭。

白芷跟在他身后,嘻嘻一笑,说道:“叶大哥,看来你是在生我的气了,对不对?”

叶天涯眼望远处,怔怔出神。

白芷叹了口长气,轻声道:“实不相瞒,我确是南海玄蛟岛的传人。这两日来,我一直化装成一个又聋哑、又驼背的老头,也是想追查苑侍郎和‘王莽宝藏’的线索。昨天早晨我见你躲在那棵大树之后偷听赵知县等人谈话,好奇之下,便跟了过来。哪知还没接近,便被那条黑狗追咬,幸亏你过来替我解围。”

叶天涯闻言一惊,心想:“原来那个又聋又驼的小老头,竟是她所扮。我也真是瞎了眼啦,连男女老少也分辨不出。”

白芷又道:“后来你又赠了我六文铜钱。我便知道,你是个好人。我又向旁人打听,才知道原来你便是苑府的牧童,小秀才叶重。”

叶天涯忍不住冷笑一声,道:“你打听出我是苑家唯一的活口,便如适才‘点苍双剑’所言,女扮男装,假装过路之人,还是个读书秀才,设法接近我,也好从我身上查到苑老爷和宝藏下落。是也不是?”

白芷又叹了口气,道:“不错!昨天你离开这儿之后,我便一直在偷偷跟踪你。”

叶天涯心中一动,伸手将脸上雪水抹去,转过头来,斜眼微睨,问道:“昨天我岳父和岳母向我退亲之时,我曾听得房顶有声响,莫非便是你在上面暗中窥探?”

白芷点了点头,道:“是。”

叶天涯哼的一声,说道:“昨晚你定要我家里过夜,说什么联床夜话。你是不是想乘机逼问我苑老爷的线索?”

白芷摇头道:“不是逼问,是套问。我们玄蛟岛上有一种奇药,叫做‘醍醐香’,只须一杯酒下肚,包管你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甚至连自个儿小时候偷邻居家小鸡的坏事也交待得清清楚楚,绝无点滴遗漏!”

叶天涯只听得目瞪口呆,做声不得。

白芷见了,淡淡一笑,道:“你放心,昨晚在客栈之中,我只问了与苑家父女有关的事情。至于你以前做过甚么坏事,我也懒得理会。”

叶天涯低头想了想,说道:“既然你已经甚么都知道了,还留在这儿干甚么?苑文正与我有灭门之仇,不共戴天,我若是知道他的下落,又岂会在此干耗着?”

白芷摇头叹道:“叶大哥,你是误会我了。其实我离家出走,是另有缘由。至于苑侍郎和‘王莽宝藏’之事,乃是我前几日行经合肥之时,无意间从几个江湖豪客对话中听到的。”

叶天涯又哼的一声,不再言语。

白芷轻声道:“叶大哥,你倒是想想,我既已趁你昨昨神智不清之时都已打听清楚了,为何还留下来?而且,我又何曾伤害过你?若是你认为我在利用你,你又有何利用之处?”

叶天涯听她说得不错,微微点头,说道:“这话倒也有理。我家里可是一无所有,最值钱的东西,便只我叶天涯本人了。”

白芷俏脸一红,啐了一口,道:“你叶天涯才不值钱呢。谁稀罕你啦?”一句话没说完便背过身子。

叶天涯一怔,这才留意她全身被雨雪淋湿了,发上脸上都是水珠,又见她后颈肤色白腻,脂光如玉,风雪之下,一搦瘦腰,更加显得身材苗条,背影曼妙。

白芷一回头间,见他目不转瞬的呆瞧着自己,不由得又羞又窘,一张粉脸如玫瑰花儿一般,顿足道:“不许看!你,你……”

叶天涯方当十六七岁,已是情窦初开,此刻初次见到女子的美色,不免瞧得呆了,忽然间听到她这句话,一颗心怦怦乱跳,霎时间面红耳赤,转过头去,风雪满天之际,竟尔全身发烧。

隔了一会,白芷偷眼向叶天涯瞧去,见他又凝望着地下的曹六等人,双眉紧锁,便道:“这几个家伙中了点苍派的‘失心散’之毒,半个时辰之后,才会醒来。”

叶天涯一听此言,登时松了一口气,道:“那就好了。这几人虽然好事多为,但毕竟不是个个该死。还是活过来的好。”

白芷小嘴一撇,说道:“适才那个邹明的话,你没听懂么?”

叶天涯一呆,问道:“什么?”

白芷叹道:“叶大哥,你从未涉足江湖,不明白人心险恶。邹明虽然没有直截要了这几人的性命,却已用‘失心散’将他们毒成了白痴。从今以后,连七岁小儿也能欺负这几个家伙啦。”

叶天涯机伶伶的打了个寒战,始知曹六等人尽皆变成了废人。

十一、点苍双剑(三)

十一、点苍双剑(三)

白芷接着道:“今天你打伤了‘点苍双剑’中的老大‘灰头’艾斜川,这个梁子,算是结下啦。叶大哥,你以后行走江湖,遇到点苍派的人,可得千万小心。”

叶天涯听了,暗暗叹了口气,心想:“我本来只是想复仇来着,想不到却无端端的与人结仇,没来由的替自个儿招惹祸端。”

这时风雪渐大,四下里寂无人影。白芷忽然打了个喷嚏,缩了缩头颈。叶天涯道:“白兄……白姑娘,却不知你的芳名是什么?你身上都给雨淋湿了,现下雨又变成雪了。姑娘还是赶紧回客栈去换衣服罢。”

白芷向他瞧了一眼,轻声道:“我的名字不是早已告诉你了么?还问甚么?”顿了一顿,又道:“你身上不也一般湿透了。怎地还不回去?”

叶天涯向雪地中的曹六等人一指,说道:“我不放心他们几个。等他们醒来之后,我再回去。”

他想了一想,正色道:“白姑娘,你我道不同不相为谋。你们这些江湖中人个个都很想得到那劳什子的‘王莽宝藏’,而我叶天涯则是背负血海深仇,一心只想追杀苑文正那个元凶巨恶,还当年叶家村无辜惨死的三十七人一个公道。至于狗屁宝藏,我连半点兴趣也无!你还是走罢。”

白芷听了这话,欲言又止,终于点一点头,一声不响的转身而去。

半个时辰之后,雪地之中的曹六等人陆续醒来。奇怪的是,这七个人各自站起身来,也不向叶天涯瞧上一眼,或拍手嘻笑,或双眼木然,或口角流涎,一个个痴痴呆呆的向镇上走去。

叶天涯想起白芷、邹明二人的对话,心中一动,追了过去,问曹六道:“喂,六哥,还认得我么?”

曹六恍若未闻,自管自的走路,嘴角边馋涎不住滴下,嘴巴一张一合,喃喃自语,也不知在说些什么。

叶天涯又惊又奇,跟着回到镇上,只见这七人各走各的,方向不一。

叶天涯稍一犹疑,便即跟在曹六身后,要待瞧个究竟。

只见曹六头也不回的穿街过巷,越走越偏,不久转入了一条小巷,一直走到斜巷深处,来到一座小院前。他却不敲门,呆立不动,只是歪着头向板门吃吃傻笑。

叶天涯远远瞧着,心下纳罕,不知曹六在干甚么。过了好一会,心念一动,俯身捡起雪地上一块拳头大小的砖头,举起左掌,将那砖块平放掌上,凝运功力,右手中指迅即一弹。

那砖块噗的一声轻响,破空飞出,掠过曹六身旁,不偏不倚的撞在板门正中门环之上,砰的一声,甚是响亮。

过不多时,只听得呀的一声,板门打开,走出一个妇人,一见到曹六,便即骂了起来,埋怨道:“死鬼,整天价在外面鬼混,还知道回家啊?啊哟,不对!今儿定是又输光了银子,才这么早回来吧?”

曹六只是嘻嘻而笑,自然也说不出话来。

那妇人见丈夫直是呆笑,神情有异,又见他衣履尽湿,全身是雪,连头发也都白了,还道是喝醉了酒,却也不疑有他。她一面将曹六扶进院去,一面唠唠叨叨的骂个不停。

叶天涯见曹六老婆关上了木门,心道:“原来中了‘失心散’之后,还能找到自己家。”想见曹六老婆如果得知自己丈夫变成白痴之后,也不知会是怎生模样?

正寻思间,耳边忽听得一声冷笑:“好小子,好功夫!”

叶天涯一惊之下,霍地转身四望。放眼但见白茫茫的一片,朔风袭体,飞雪扑面,空空旷旷,哪有人影?

当下轻轻一跃,纵身上了附近一座屋顶。

这条小巷甚是僻静,大雪之际,更是不见有人。

那声音笑道:“不错,果然是南少林的‘飞絮功’!姓叶的小子,老夫所使的是‘传音入密’功夫,只有你一个儿能听见。我藏身之所,便在你附近百步之内,你若然能找到老夫,算你小子有本事。哈哈!”

叶天涯心下惊疑不定,悄立屋顶,上下四周环视,雪花点点扑面,始终不见人影。

那声音叹了口气,又道:“原来你是半点儿江湖经验也没有啊?小子,难道传授你‘多罗叶指’的那位高人没有跟你说过,‘宁神归一,心息相依,魂不内荡,神不外游’,你再试试!”

叶天涯一凛,脑海中灵光一闪,当即住足凝神,暗运“混元神功”,全凭耳力感应。

那声音接着道:“唔,你小子适才击败‘点苍双剑’,而且还差点一掌将艾斜川打死,当真是技惊武林啊……”

飘飘扬扬的大雪之中,但见叶天涯猛地双足一点,一个“鹞子翻身”,从屋顶凌空飞起,径向南首一株大树扑了过去。

原来他一旦依着内家止观法门,由“制心止”而至“体真止”,登时灵台清明,随即察觉到不远处一股气流隐隐涌动,显见传音之人便藏匿在南首那株大树之上。

果然那株大树上陡地积雪大片纷落,一条白影自树顶涌身而下,身子便如在水上飘行一般,几个起落,向镇外奔去。

叶天涯当即展开轻功,践雪疾追。

那白衣人影哈哈大笑,说道:“小子,你若是能追得上老夫,老夫便将这门‘传音入密’功夫相赠,如何?”

叶天涯见他如此托大,不由得激起少年人的刚强之气,叫道:“好!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发足疾追。

茫茫风雪之中,两人疾逾飞鸟,一前一后的追逐,片刻间已在数里之外。

那白衣人轻功委实了得,脚下疾奔,口中不停的说道:“老夫心中有一个疑团,百思不得其解。方今之世,只有千里之遥的福建少林寺主持‘丑罗汉’慧空方丈才兼擅‘飞絮功’、‘多罗叶指’、‘大须弥掌’等少林绝技,怎地你一个乡下少年,也会精通这等佛门神功?当真是奇哉怪也!”

叶天涯听了这人之言,心中惊奇之极,道:“咦,你怎么知道这些功夫?你是什么人?”脚下奔行愈速。

可是任凭他如何发力狂追,践雪如飞,那白衣人始终是远在数丈之遥,不远不近。

过不多久,叶天涯猛地省悟:“原来我二人是在绕着小镇追逐啊。”

两人围着光武镇比赛脚力,大风大雪之中,足不停步的大兜圈子。

待得转到第三圈之时,那白衣人蓦地停步转身,笑道:“好小子,先接我三掌。看招!”呼的一声,轻飘飘拍出一掌,往他面门击去。

叶天涯一惊,急忙闪身相避。

白衣人身形飘忽,欺身直进,随即又是一掌,呼的一阵劲风,斜劈而至。

叶天涯急忙右手翻起,和他对了一掌。双掌相交,砰的一响,叶天涯登时胸口气血翻腾,身子一晃,在雪地之上连退六七步,几欲立足不定。

那白衣人笑道:“第三掌来也!”一侧身,迎面呼的一掌,向叶天涯胸前劈去。叶天涯气运丹田,劲贯手臂,右掌一举。再度双掌相交。

随即又是砰的一响,叶天涯陡觉对方掌中涌出一股强悍绝伦的大力,一震之下,竟尔将他掀得身不由主的连翻了两个筋斗,向后摔出。

在这电光石火般的一瞬之间,叶天涯猛吸一口气,手臂在地下一撑,双足一挺,借势向后又掠出两丈有余。随即轻飘飘的落在地下,一个箭步,纵到那白衣人身前,仍是神完气足,一如平时。

白衣人愕然,向他打量了一会,甚是好奇,问道:“小伙子,你有没有十八岁?”

叶天涯摇头道:“我,晚辈尚未满一十七岁。”他这时也已看清那白衣人的容貌,不由得一怔。

只见白衣人约莫五十来岁,白袍短须,长身玉立,容貌清癯,气宇轩昂,双目炯炯有神。

然而令叶天涯大感惊讶的并非是白衣人恂恂儒雅的气度风华,尊贵气象,而是此人容貌像极了一个人。

白衣人见他这副呆呆发怔的神情,微微一笑,道:“怎么,是不是一眼便认出老夫来了?”

叶天涯点了点头,迟疑道:“你,你长得很像一个人。”

白衣人哈哈大笑,说道:“不错!芷儿是我闺女,我是她老子,这小丫头容貌跟我就像是自一个印模子里出来的。任何人只消瞧上咱爷儿俩一眼,便立时认出是亲生父女了。哈哈!”

叶天涯躬身行礼,说道:“晚辈叶天涯,拜见前辈。”

白衣人笑道:“叶重,又名叶天涯是吧?嗯,听说你是刑部侍郎苑文正家里的一个小牧童,是也不是?”

叶天涯道:“是。晚辈自八年前,便一直替苑家牧羊。”

白衣人皱眉道:“然则你的一身‘烈焰功’和‘混元功’又是怎么回事啊?”

叶天涯一呆,躬身道:“前辈见谅,请恕晚辈不便奉告。”

白衣人淡淡一笑,双手叉腰,抬头望天,缓缓说道:“你将丹田之气上引到口腔,存想于喉舌,吞吐之际……”

叶天涯听他不紧不慢的说起运气引功之事,一凝思间,突然省觉:“这位前辈果是信人。原来他是在传授‘传音入密’功夫的要诀!”

十二、辞师别友(一)

十二、辞师别友(一)

其时劲风大雪,万籁俱寂,野外更是人踪绝迹。

那白衣人见叶天涯天资颖悟,一教便会,很感意外,赞道:“啧啧啧!想不到一个小小光武镇,竟尔卧虎藏龙,有此人才。嗯,你这小子倒也不愧为‘神拳曾泰’和‘丑罗汉’的传人。”

他一转念间,又道:“叶天涯,你且呆在这儿,等我指示。”

叶天涯应道:“是。”心头却不禁一震:“他怎么知道我是曾叔叔和慧空师父的传人?”

突然间白影晃动,白衣人已飞身跃起,风雪中直如乘风凌虚般的飘行而前,片刻间已纵出数十丈外,闪进一片树林之中。

过不多时,叶天涯耳中听到白衣人传音道:“引吭之际,将真气凝聚成一线,便如一缕细丝,远远传送出去。这等‘传音入密’功夫,只会钻入一人耳中,也只那一人才能听到。别个儿即使近在身边,亦无法听闻。你且试试!”

叶天涯依着白衣人所授调息之法,运动真气,存想喉舌,凝聚如丝,缓缓启齿,问道:“前辈,你能听到么?”

只听得树林中那白衣人传音道:“不错,孺子可教也!好了,你到树林中来罢。”

叶天涯答应了,双臂一振,展开身法,几个起落,来到树林之中。

只见白衣人负手而立,待他走近,向前面雪地上两堆隆起的地方一指,道:“那里有两具无头尸体,似乎与你有关。你还是自己瞧瞧罢。”

叶天涯心下一惊,不明其意,只好依言走了过去。

待到他拂去尸身上的积雪,露出衙役服色和腰刀,登时认出,死者赫然便是那两个暗中监视自己的公人。

白衣人问道:“这二人莫非便是泰和县正堂赵日休派来跟踪你的那两名官差?是不是为了苑家大火之事而来?”

叶天涯道:“是。”

白衣人沉吟道:“苑家大火之后,只剩下你一个小牧童。按说这位赵知县派人监视,似乎也未可厚非。嗯,‘点苍双剑’艾邹二人素来心冷手狠,这两个公人未免死得有点冤了。”

叶天涯望着雪地上的两具无头尸体,不禁心中歉然,暗道:“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两位大哥,这可真是对不住了。”

白衣人似乎已猜到了他的心思,摇头道:“你倒也不必过分自责。其实大家都心照不宣,这二人乃是死于‘王莽宝藏’,也是死于那位赵知县的贪婪。”顿了一顿,喟然叹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古今一也!其实古往今来,死于‘王莽宝藏’之下的,何止千万?”

叶天涯闻言,矍然一惊,想起父母、姐姐等叶家村三十七人,想起神拳曾泰、桐柏山吴氏兄弟等人,想起大小姐苑良姝、哑仆赵方等苑府二十多条人命,此时眼望雪地死尸,心中不觉感到一阵寒意。

白衣人举目望着树林上空飘下的一片片雪花,呆呆出神,过了一会,回过头来,说道:“小伙子,你别误会,老夫邀你来此,与所谓的宝藏无干,也与你的师承来历无干。其实老夫只是想跟你说两句话来着。说完之后,立时拍手走路,咱们之间更无瓜葛。”

叶天涯躬身说道:“不知前辈有何指示。晚辈洗耳恭听。”

白衣人微微颔首,道:“第一句,是你误会了芷儿。其实小女此次离家,乃是出于一片孝心,风尘仆仆,专程替她母亲前往鹿邑探望外婆。她是途中无意间听闻苑家之事,好奇之下,才来光武镇凑热闹的。第二句,待会儿老夫会将小女带走,我不希望你再见她。”

叶天涯一呆,道:“什么?”

白衣人道:“老夫让你瞧瞧这两具无头尸首,你还不明白么?下一步你这小子的麻烦事可不小。你还是好自为之罢。”

顿了一顿,冷然道:“老夫言尽于此。总之,别再让我再见到你和芷儿在一起。否则,左首那棵树就是你的榜样!”

说着右臂微微扬起,转了半圈,呼的一掌拍出。霎时之间,只听得三丈以外的一株碗口粗细的大树噗的一声响,大片雪花倾将下来。

叶天涯失声叫道:“劈空掌!”

白衣人淡然一笑,道:“不错,是劈空掌!叶天涯,你虽内力深厚,武功不弱,但要对付老夫这套劈空掌,只怕还差不少火候。你若然不信,不妨自个儿上前瞧瞧那颗树怎么样啦?”

叶天涯早觉适才这一掌有些古怪,隔空一击,居然能将树上积雪震落,岂不可惊可畏?当即转身走到那株树下,伸手摩挲树身,不见有异状,正感好奇,突然间喀喇喇一声,那树拦腰而断,倒了下来。

叶天涯忙即飘身后退,只听得砰的一声响,断树堕地,地下顿然雪泥四溅。

叶天涯赞道:“好厉害的‘劈空掌’!前辈,你……”话未说完,回头望时,树林中空空荡荡,已不见了白衣人的踪影。

叶天涯又是一惊,叫了几声“前辈”,不闻答应,显然那白衣人已走得远了。

叶天涯惴惴不安,回思适才白衣人的言语,竟是不喜自己接近其爱女,专门警告来着。他对白芷本无男女之意,言念及此,却也不由得呆了。

白芷虽然年纪尚幼,但娇憨活泼,明媚照人,品貌武功,更是第一等的人才。正所谓知好色而慕少艾,乃是人之天性,叶天涯若是见了美女而毫不心动,反倒大违常情了。

他怔怔的望着雪中断树,暗暗苦笑,寻思:“看来我不但身负血海深仇,说不定还要惹上官司。哪有工夫顾及这等儿女私情?何况,我也自知配不上白姑娘,焉敢胡思乱想?白前辈,你可把我忒也看得小了。我又怎会纠缠你女儿,你是太过多虑了。”

回望那两具无头尸首,转念又想:“看来这两个公人之死,早晚要事发,少不得又是一场麻烦。其实白前辈带我来此,还有另一层意思,便是暗示我尽早应对此事。”

于是他不敢多所逗留,迈步出林,走了几步,暗自盘算:“这几日来镇上发生了不少事,又来了不少江湖人物。我该怎么办?啊,对了,宋玉福是个老江湖,还是听听他的主意罢。”

当下并不径回镇上,展开轻功,冲风冒雪,一口气奔到镇北的土地庙中。

甫一进庙门,只见小小院内停着两辆骡车,骡子口喷白气,偶尔发出一声声低嘶。宋玉福正在指挥两个徒弟将行礼包袱等物事逐一装入车厢。

叶天涯向宋玉福师徒三人见了礼,问道:“宋掌门,贤师徒这是做什么?”

宋玉福笑道:“你没瞧见么?卷起铺盖,自然是要滚蛋大吉了。宋某让少飞、广儿哥儿俩收拾行礼包裹,过了午时,便要上路了。”

顿了一顿,又道:“适才我让少飞去镇上找你,却见不到人。若是午时还不见你,我们也只好先走啦。”

叶天涯奇道:“怎么啦?这么急着离开?是不是有了苑贼的消息?”

宋玉福摇头笑道:“苑贼的消息,哪有这么容易打听到?不过,现下镇上的人都说,你叶大秀才多半是被曹六等一伙流氓棍徒给杀死了。要不然的话,这立春之后,老天怎会下这么大的雪?这不是冤情冲天之故么?还有人说,一定是苑家老爷开始显灵啦。苑老爷生前乐善好施,死后替好人出头,这才将曹六等一干恶人个个变成白痴了。哈哈!”

叶天涯听得摸不着头脑,皱眉道:“这话从何说起?”

宋玉福笑道:“怎么你没听说吗?现下小镇上沸沸扬扬,都已传开了,说的尽是关于‘苑老爷显灵’之事。大家都说,今儿一早,曹六带着一伙狐群狗党,原本要霸占你这孤儿的几间房子。哪知过不多久,那几个家伙便从苑家废宅回来了,只不过,个个都变成了白痴啦。还有人说,曾经在门缝中见过你的魂跟在曹六身后,和活人一般。一直跟到曹家门外,便不知所踪了。”

叶天涯愈听愈奇,张大了口合不拢来。

宋玉福笑了一阵,又道:“叶少侠,老夫虽然眼睛瞎了,心里却跟明镜似的。想必这件事与南海‘玄鲛岛’的白岛主师徒有关,是也不是?”

叶天涯一怔,奇道:“你怎么知道?”

宋玉福冷笑一声,道:“这有何难?昨儿那个南海派的子弟接近你,又为了甚么?哼哼,这些家伙连官差也敢杀,自然也是冲着‘王莽宝藏’而来啦!”

叶天涯笑了笑,道:“宋掌门,昨晚冯大哥和许大哥极有可能猜错了。其实杀死公人的,并非南海门下,而是‘点苍双剑’。”

宋玉福听了这话,淡淡一笑,说道:“这个宋某也曾想过。南海的‘玄鲛岛’岛主白腾蛟素来仁义,抑且他为人清高得紧,不可能让门下子弟滥伤无辜的。倒是自诩为名门正派的‘点苍双剑’艾斜川和邹明二人,一向心狠手辣,伤人无数,江湖中私下称之为‘灰头土脸’。若说是这二人行凶,倒也不足为奇。”

叶天涯一怔,道:“原来你也知道‘点苍双剑’来了。”

宋玉福微笑道:“小老弟,你可别忘了,我和你一样,都是光武镇的老人了。镇上来了些什么陌生人,宋某若是半分不知,成什么话?”

叶天涯点了点头,默然不语,心道:“如此看来,多半‘福来客栈’之中也有‘金枪门’的耳目。”

十二、辞师别友(二)

十二、辞师别友(二)

宋玉福问道:“老弟现下来找我,该不是想商议下一步行止罢?”

叶天涯心中嘀咕:“果然是老狐狸,料事如神。”说道:“是啊。那两个公人被先掳后杀,这件事麻烦不小。宋掌门,我想听听你有何高见?”

宋玉福沉吟道:“叶兄弟,事到如今,对你我二人而言,‘光武镇’暂时已不可留了。咱们既然要追杀苑贼,还是尽早动身的为妙。”

叶天涯道:“可是暂时又没有甚么线索,天地茫茫,咱们去哪里找到苑贼啊?”

宋玉福一笑,道:“如果你身携巨金,你会去哪里?”

叶天涯摇头道:“我这个人一向穷得惯了,从未想过发达。我想不出来。”

宋玉福又是一笑,道:“苑老贼做过多年京官,如今是诈死而遁,且又巨财在手,自然是最怕遇上熟人,十九不会往京城方向。”

叶天涯想了想,点头道:“你的意思是说,他决计不会往北去。”

宋玉福冷笑道:“如果让人知道他还活着,而且坐拥宝藏,他苑侍郎即便是富可敌国,料来也没命花!”

叶天涯皱眉道:“即使他不往北,还有东西南三个方向呢?”

宋玉福摇头道:“前天晚上他以‘九星笛针’暗器射瞎了我双眼,若非宋某带有解药,老弟及时援手,宋某只怕早已身死。你以为他还敢往西去么?”说着连连冷笑。

叶天涯一凝思间,恍然大悟:“此人号称‘虎啸中州’,又是‘金枪门’掌门人,交游广阔,这中州一带,势必有不少他的朋友。苑文正才不会那么愚蠢,前去河南自投罗网呢。”

两人默然半晌。宋玉福忽道:“依宋某之见,苑贼最有可能藏身的地方,是在江南一带。哼哼,他的如意算盘,自然是改头换面,隐姓埋名。待得时日一久,谁也想不到一位富家翁便是当年的苑侍郎。”

叶天涯深以为然,眼望半空中一片片雪花飘下,忽地心念一动,问道:“宋掌门,‘四象门’的人一般在甚么地方?”

宋玉福左手一拍大腿,赞道:“问得好!果然是英雄出少年!叶兄弟,你总算想到关键所在啦。哈哈。”

原来叶天涯想起那夜“四象门”邓杰等一干弟子守在苑文正身旁卫护,显见大有渊源。然则只须找到“四象门”的人,多半便能进而查知苑文正的行藏了。

他想到这里,精神大振,向宋玉福眼上的纱布望了一眼,埋怨道:“宋掌门,咱们既然决计合作,自当开诚布公才是。‘四象门’这一节你多半早已料到了,为何却不肯说,一直瞒着在下?”

宋玉福摇头叹道:“老弟可别忘了,苑文正做过多年刑部侍郎,追查、逃亡、化妆、隐藏的江湖勾当,怎会陌生?单单从他在光武镇经营多年,深藏不露,连宋某这个近在身边的管家竟也没发见半点破绽,便可知一斑了。”

叶天涯想了想,道:“不错。苑贼老奸巨滑,倒是不可以常理度之。”

言念及此,复又颓然。

宋玉福道:“叶兄弟,你也不必气馁。虽然先前派去打探之人,暂无音讯。但依宋某愚见,无论现下苑贼逃去哪里,待得风声过去,他一定会南下。至于其中缘由,暂且不便见告。”

叶天涯皱眉道:“宋掌门的意思是,苑贼自个儿也不敢确定,这场火灾能否瞒得了天下人。对不对?”

宋玉福冷笑道:“官府中人自然好愚弄,那是赵日休等辈为了保住头顶的乌纱帽,巴不得大事化小,遮掩开脱。咱们豪杰之士却是为了争夺被苑文正吞没的那份宝藏,怎会轻易被骗得?现在‘福来客栈’之中的南海门、点苍派、十二连环坞、天星帮等九个帮派的江湖同道,哪个不是心存疑惑的?”

叶天涯心想:“原来客栈之中那些人的来头,宋掌门竟然全都知晓。”点头道:“不错。即使是苑家付之一炬,烧成白地,宝藏却不会烧成灰烬。”

宋玉福双掌一拍,道:“罢了!叶兄弟,你和尊师商议一下,要么与我们同行,要么咱们约好地点,俟机追杀苑贼。总之,无论贤师徒如何打算,敝派已决计即刻启程了。”

叶天涯心中一动,道:“你们先走罢。晚辈还有几件私事,待得了结之后,再与贵派会合。总之,对付苑老贼,咱们两家一齐联手便是。”

宋玉福微微点头,沉吟道:“也好。以宋某愚见,咱们还是取道南行,在颖州一带会合。我眼睛伤势不轻,还需要静养些时日。唔,颖州城西大街有间老字号的‘百顺镖局’,总镖头‘一枪追魂’郑天豪是我师弟。叶老弟,你还是去那里找我罢。”

叶天涯答应了,略一寻思,又道:“宋掌门,咱们既然合作,我也不怕你见笑。贵派车马行李俱已齐备,俺师父他老人家却是行踪不定,难以联络。贵派能不能先行替我准备些盘缠,也好上路?”

他说到这里,颇感不好意思。

宋玉福嘴角露着一丝微笑,说道:“那又有何难?其实宋某早已替老弟准备好了。”左手一摆,许广双手捧出一个小小包袱,递了过来。

叶天涯伸手接过,只觉沉甸甸的,着实不轻,掀开一角探头一瞧,见那包内竟是不少银锭元宝,不由得吓了一跳。

宋玉福微笑道:“这包袱里金银不低于四百两,足够老弟买匹快马,途中花用了。若然不够,待到了颖州,再向我索要便是。”

叶天涯一伸舌头,忙道:“够了,够了!”

宋玉福笑了笑,又道:“临走之前,还有件小事,若是方便的话,烦请老弟暗中留意。”

叶天涯听他说得客气,便问:“什么事?”

宋玉福道:“县里生员考试那天,你不妨到礼房附近暗中走一趟。瞧瞧有无苑良玉少爷在内?”

叶天涯听说“苑良玉”三个字,怔了一怔,心头涌上一股难以形容的滋味。

宋玉福叹了口气,道:“明知这位良玉少爷不会来,若非亲见,总是不信。唉,十载寒窗,只盼一举成名。咱们这位少爷争强好胜的性情,你我岂会不知?”

叶天涯念及苑良玉与自己同窗数年之谊,举头望着飘扬的雪花,呆呆的出神。

宋玉福忽道:“时候不早,也该出发了。叶兄弟,咱们颖州见!”

冯少飞和许广二人各自戴了皮帽,一齐扶师父登上了一辆骡车。冯少飞坐在前面,自行挥鞭赶骡,缓缓驰出土地庙。

许广则赶着另一辆骡车,跟在后面。

叶天涯送到庙外,一人一车并肩行了几步,说道:“宋掌门,一路顺风。”顿了一顿,叹道:“我也会尽快动身的。唉,只怕那两个公人的官司缠上了身,岂不烦死了?”

宋玉福左手将车帷掀开,说道:“真的假不了。那两个公人又不是你杀的,管你鸟事?这等小事,你得自个儿解决才好。叶兄弟,告辞!”吩咐冯少飞催赶骡子。

当下宋玉福师徒一行人冲风冒雪,放蹄急奔,远远的向南行去。

叶天涯回到镇上,果然街坊众人见了,无不大吃一惊。

叶天涯灵机一动,便道:“喂,你们这般瞧着我干甚么?我是人,不是鬼魂!我没死,只是晕过去了,刚从雪地里醒过来。究竟发生了甚么事?”

杂货铺牛掌柜伸过手来,小心翼翼的试探他鼻息,又摸摸他脸颊,才点头道:“不错,不错,鼻子有呼吸,脸上也是温的,确是活人。”

叶天涯摇头苦笑,自顾自的来到面馆,进店入座,要了一碗面,一盘牛肉。

正吃间,自店外走进三五个熟人,你一言,我一语,都在询问原由。

“小重,你当真没死啊?发生了甚么事?”

“曹六那个坏蛋有没有折磨你啊?他们动刀子没有?”

“喂,你是怎么被打晕的?没伤到哪里吧?”

“这就对了。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苑老爷一显灵,曹六那几个家伙便完蛋了。”

“小重,瓷器铺的伙计小毛说,他隔着门缝见到你的鬼魂跟在曹六身后。你还记不记得?”

“天佑好人!”

“一定是你爹娘在地府保佑你这孩子。要不怎地火灾也没事,曹六也伤不到你?”

……

这等乡下愚民之言,叶天涯自幼听得惯了,这当儿只是随口漫应,或者笑而不言。

一时之间,“叶大秀才”平安无事,“恶人”曹六一伙却成了白痴,消息在小镇上不胫而走。

叶天涯心想:“既然大伙儿都说苑老爷显灵,我也索性来个装傻,一问三不知便是。只是那两个公人之死,也不知多久才会事发?”

饭后快步回到家中,放头便睡。

晚上醒来,也不点灯,自行在床上盘坐用功。回思日间所见白衣人神乎其技的轻功掌法、邹明所使的点苍剑法,心道:“果然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看来我若行走江湖,得将慧空师父留下的那把剑取过来。”

二更时分,夜雪初霁,叶天涯悄悄出门,来到夜夜练功的那片树林,从一株大树上取回那柄青钢剑。

翌日一早,他来到书院,向尹老学究辞行。只说自己不愿再应考,意欲到处去见见世面。

尹老学究神色甚是憔悴,向他瞧也不瞧,淡淡的道:“既然你自个儿不愿意考试,人各有志,本夫子也不强求了。你走罢,好自为之!”

这两天写得过瘾。明天又开始上班了,意犹未足,憾甚!

十二、辞师别友(三)

十二、辞师别友(三)

叶天涯听尹老学究神情举止与平时大异,微感奇怪,凝目一瞧,只见他目青鼻肿,脸上难掩惶恐不安之意,心中一动,顿然想起先前“点苍双剑”中的艾斜川之言。

他心下寻思:“定是今早艾邹二人前来书院打探消息之时,对尹先生加以恫吓,甚至还出手动粗来着。可怜老夫子不过一介寒儒,手无缚鸡之力,只怕已给这些江湖上的人物吓破了胆子。”

转念又想:“先生平时便胆小怕事,何况如今?我和苑老贼之间的恩怨纠葛,还是别跟他说了,以免他老人家更添烦忧。”

当下悄悄将两盒蜜饯放在茶几上,向尹老学究深深一揖,辞出书院。

返回镇上,又买了两盒点心,迎着朝阳,向东南而去。只觉天气渐暖,积雪消融,遍地都是泥泞。

叶天涯来到郭家庄,向郭昆父母请安问好。闲谈了片刻,郭昆眼见村屋拥挤,不便说话,于是将叶天涯拉了出去。

叶天涯自适才见到尹老学究的狼狈懦弱之态,亦复想起前夜郭昆被冯少飞偷袭的情形,一路之上心中已打定了主意:“日后我若行走江湖,杀贼除奸,势必结怨不少。嗯,我决计不能再连累尹先生和小昆,包括杂货铺牛掌柜、赵婶等一众邻居。若是因我之故,令大家受到伤害,叶天涯可就罪过啦!”

因此他一声不吭的跟着郭昆来到村外,四顾无人,低声说道:“小昆,我是专门来向你辞行的。过两天我便要外出远游,也不知多久才回来。”

郭昆性子粗疏,不疑有他,只道:“那好啊,老师常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前天早晨你不是同俺说过了么?唉,看来你这家伙是真不想考试了?可惜,可惜!”

其时阳光耀眼,地下白雪反光射进了目中,微觉头晕眼花。

叶天涯望着白雪皑皑的田野,问道:“小昆,前天你留给我的那张纸条上说县尊派公人跟踪我,却是怎么回事?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郭昆不敢对着太阳,微微眯起了双睛,得意洋洋的道:“当然是俺偷听来的啦!前天县太爷走后,我三叔正要带着大伙儿返回庄里,镇上的‘赖皮狗’赖八跑过来,鬼鬼祟祟的将我三叔拉到一旁,低声说话。俺好奇之下,假装撒尿,悄悄绕到墙后,自然听得明白。”

叶天涯甚是好笑,问道:“那你听到甚么?”

郭昆道:“我三叔好像很是气愤,不住口的训斥赖八那小子。说不大可能吧,明明苑家火灾都已查清,县太爷也已回城里了,却留下两个公人干吗?还专门跟踪一个小牧童,简直是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若是当真有甚么事,县太爷又怎会不向他这个地保分派?”

叶天涯略一思索,已明其理:“‘王莽宝藏’事关重大,赵知县显然连半个字也没跟萧师爷、郭地保等人提及。否则,他又何必单独向我一个牧童打听?对了,他留下那两个公人,其实是想私下追查宝藏线索。哼,这位县太爷既是存着不可告人的私心,自也不会让郭昆的三叔参与了。”

他不欲郭昆牵扯进去,微微一笑,说道:“小昆,多谢你了。不过,我可没见到什么公人。公人在哪?”

郭昆也笑道:“想是忽然下雪,那两个公人怕冷偷懒,早已回城里啦!”

他顿了一顿,脸色忽转郑重,说道:“小重,你同我说实情,是不是界首集的老牛家悔婚,这才将你家的贴子给退回来啦?”

叶天涯一怔,点点头,苦笑道:“你都见到了,我也不必隐瞒了。”

郭昆一顿足,破口骂道:“他妈的,王八蛋!这老牛家也太不是东西啦!哼哼,一定是他们听说苑家着火了,完蛋了,小重你不能中举人,不能做官了。于是老牛家的人嫌贫爱富,上门退婚,对不对?”

他顿了一顿,怨道:“小重,你也真是的,怎么会同意退婚?即使是打官司到县衙,道理也在你这边啊!你小子还想不想娶媳妇儿啦?”

叶天涯不愿多说,淡淡一笑,道:“没事,没事。常言道的好,大丈夫何患无妻?小昆,这件事已经过去了,我不想再提了。”

郭昆兀自不忿,低声唠叨:“老牛家背信弃义,连下过贴子的亲事也敢反悔,这不是缺德么?你叶天涯一表人才,满腹诗书,虽然暂时穷了些,怎地便配不上那个牛真儿了?小娘皮,还真以为自个儿是七仙女啊?说不定是个又黑又胖、满脸麻皮的丑八怪,长得像无盐嫫母一般,呸,呸,呸……”

叶天涯听他“呸”个不停,想见那位牛真儿姑娘未必便又黑又胖,满脸麻皮,摇头笑道:“行了,行了!你别再‘呸’了,真让人恶心哩。小昆,适才我没来得及跟你爹说,我家那几亩地,便交给你来耕种啦……”

郭昆不待他说完,接口道:“你上次说过啦。不收租对吧?还有你家的房子,让我帮你看着。我都记住了。”

叶天涯想起曹六等无赖本拟用自己家开茶馆之事,微一踌躇,才道:“你愿意住也成。不愿意的话,便一锁了之罢。”

郭昆一呆,奇道:“小重,你是不是有甚么事啊?走吧,我请你到镇上喝酒猜拳。这次是真的替你送行。”

叶天涯笑道:“我没事。再说,我还得再过三日才走呢。走罢,今儿不醉不休!”

叶郭二人中午在小酒馆饮酒出来,行经“福来客栈”,恰被许掌柜见到,叫道:“小重,小重!”自门口抢了出来,又道:“小重,来来来,到我客栈里喝茶,我有话跟你说。”

叶天涯自从得知“福来客栈”之中所住的都是江湖帮派中人之后,不敢近前,皱眉道:“许掌柜,我都说无数遍啦,昨天我是晕了,人事不知,当真甚么也不记得了。总之我不知道曹六他们是怎么回事。你还想问什么?”

许掌柜摇头道:“你别误会,曹六一伙人的事全镇都知道啦,谁稀罕多问?我是想问你,你那个很漂亮的‘远房表弟’是怎么回事?”

叶天涯一怔,奇道:“什么远房表弟?”

许掌柜道:“就是前晚住在地字二号房,跟你喝酒到半夜的那个姓白的漂亮哥儿。怎么,你连自己表弟也不记得啦?”

叶天涯一听此言,酒意顿时醒了三分,迟疑道:“你是说,那个白芷兄弟……”

许掌柜点头道:“是啊,是啊!我一直在等你来,就是想问个明白。你跟我说老实话,她是个小姑娘罢?”

叶天涯伸头向客栈一望,问道:“是不是后来她爹爹来找她了?她父女还住在里面么?”

许掌柜摇头苦笑,说道:“早走光了,走得干干净净。现下店里连一个客人也没了。他妈的,这些江湖人物来得古怪,走得也古怪,一窝蜂的走了。”

郭昆酒意已有十分,脚步东倒西歪,眼见叶许二人唠叨个没完没了,颇感不耐,摆了摆手,说道:“小重,我先回家了。你们好好聊吧。”

说罢,摇摇晃晃的径自去了。

许掌柜不由分说,将叶天涯拉到客栈之中,一齐在椅子上坐了,低声道:“小重,你这家伙一定要说老实话,那个美得不得了的白少爷,是不是个小姑娘?她跟你到底是甚么关系?”

叶天涯奇道:“怎么,许掌柜,你不知道白兄弟是女孩子所扮么?她,她父女几时走的?”

许掌柜道:“前天早晨,有人见白姑娘出去。后来外面下了大雪,我正在门口指挥伙计扫雪,突然间眼前一花,一道白影晃了晃,好像有甚么东西经过。后来,又有一个穿着白衣服的中年人来到店中,也不说话。再后来,那中年人带着五个白衣人出来,其中两人一左一右,硬将你那位白兄弟给架了出来。”

叶天涯一惊,顺口重复了一句:“将她架了出来?她怎么啦?”

许掌柜摇摇头,叹道:“我听新来的小伙计阿七说,他一直在天井扫雪,恰好听了几句。好像那小姑娘叫那白衣人‘爹爹’,他二人确是父女。不过,初时客房里有一阵争吵之声,后来便是小姑娘的哭声。再到后来,白衣人很生气,便让人将小姑娘架了出去。那小姑娘泪流满面,但动弹不得,好不可怜!”

叶天涯呆了一呆,脑海中闪过那白衣人在野外林中的那一记“劈空掌”,苦笑道:“定是白姑娘不愿意离开。她爹爹这才强行将她架走。”

许掌柜忽然向他眨了眨眼睛,笑道:“小重啊,其实我早已瞧出来了。那个小姑娘八成是心里喜欢你,舍不得离开这儿。只不过,却给他老子硬生生的带走了。”

叶天涯皱眉道:“许掌柜,你问也不问,便眼睁睁的让人将住店的客人带走么?”

许掌柜双手一摊,说道:“人家是父女,我有什么办法?再说,我还在迷糊呢,当时便冲上来几个大汉,一字排开,在门口拦住那白衣人。喝令他放开那小姑娘。”

叶天涯听到这里,忙问:“后来怎样?”

十三、铁翅神鹰(一)

十三、铁翅神鹰(一)

许掌柜脸上不禁露出钦佩之色,啧啧赞道:“高人,高人!我许老二虽然不懂武功,却也看得出来,那些大汉个个虎背熊腰,豪健剽悍,决计都是身手不凡的会家子。嘿嘿,万万料想不到,那白衣人不慌不忙的走上前去,随随便便的动一动手,其实每次也只这般一挥手间,便将一名大汉拍得飞出店外。一掌一个,都是左脸,从不落空。唉,那白衣人出手又快又准,干净利落,决不使到第二掌。厉害,厉害!”

叶天涯脑中登时想起昨日在苑宅废墟之中白芷掌掴曹六等人的曼妙身法,暗忖:“有其父必有其女。南海派的神奇掌法,委实是匪夷所思。”

许掌柜接着道:“后来又有几个家伙一窝蜂的围了过来,挥刀舞剑,自称是甚么‘十二连环坞’的舵主、副舵主,也上前阻拦。那白衣人也是含笑迎上,三拳两脚,赤手空拳,一般的将他们尽皆打翻在店外雪地上。”

叶天涯怔怔的听着,默不作声。

许掌柜又道:“那白衣人哈哈一笑,双手一拍,说道:‘各位江湖朋友,白某此来,乃是将小女带回,并非为了苑侍郎。再说,如今苑家已烧成白地,那话儿生死不知,诸君在此,无异刻舟求剑,复有何益?告辞,告辞!’旁的客人见他如此神勇,都吓得一声也不敢吭,哪敢再行拦阻?只好眼睁睁的望着白衣人父女一行人上了马,在茫茫风雪之中扬长而去。”

叶天涯直至听他说完,始终安安静静,默不作声。

许掌柜想起昨日店门外天神一般的白衣人,意犹未尽,欢喜赞叹,忍不住问道:“小重,那白衣人不知是甚么人?他是从哪里来的?对了,他父女跟你家有甚么关系?”

叶天涯摇头苦笑,说道:“许掌柜,我跟你说实话吧。前日下午,那个白姑娘女扮男装,向我问路,又说是过路之人讨碗水喝。后来她见天色已晚,想在我家借宿,你倒想想,我那破家又岂能留客?因此我便把她引到客栈来啦。至于‘远房表弟’称谓,不过是为了安全起见,信口开河,瞎叫的。我跟她父女压根儿便不认识!你听明白了没有?”

许掌柜听了,呆了片刻,皱眉道:“原来如此。说来说去,你这小子也没那个好福气。你家怎会有这等神仙般的远房亲戚?”

叶天涯伸伸舌头,笑嘻嘻的道:“许掌柜,你找我来,就是想打听这个啊。真是让你大失所望啦。”

许掌柜勉强一笑,道:“没什么。对了,我瞧那白姑娘眼中水汪汪的都是泪珠,多半是舍不得你吧。依我猜想,她一定是爱上你了!”

叶天涯不以为然,微微一笑,摇头道:“你不明白。其实白姑娘和那些甚么连环坞的家伙一样,另有所图,这才留下来。许掌柜,你是看着我长大的,你倒说说,我叶天涯穷小子一个,人家白姑娘如同小仙女一般。她凭甚么看上我啊?”

说罢伸手端起面前茶碗,一口喝干了,又道:“许掌柜,我再说一遍,白家父女跟我非亲非故,素不相识。你老人家还是别瞎想了。哈哈!”站起身来,扬长出店。

忽忽数日。这天晚间,叶天涯提着一篮逢集时所买的香烛纸钱、猪头三牲等祭品,自行走到苑宅废墟之中,在苑良姝绣楼香闺的遗址旁致祭。

依着当地习俗,头七开丧,以吊逝者。只可惜苑大小姐香消玉殒,尸骨无存,芳魂何处?

叶天涯伏地大恸,哭得十分伤心。

其实他所以迟迟不走,便是为了祭拜苑大小姐。

在此之前,他已悄悄来到不复存在的“叶家庄”故址之外,隔着断垣衰草,遥遥叩拜离世多年的家人。

翌日叶郭二人吃过早饭后,来到镇外,行礼作别。

叶天涯首途南下。他将那柄“青钢剑”和神拳曾泰的遗物,连同宋玉福所赠的盘缠,郭昆新购的雨伞,一齐包成一个长长的包袱,打了个结,斜斜的负在背上。

这个小小少年尚是第一次离开光武镇。他生于斯长于斯,一旦远去,心中大感不舍。兼之念及自己一个儿孤零零的上路,前路茫茫,吉凶未卜,越加忐忑不安。

叶天涯脚步沉滞,走了几十步,一回头间,薄霜浓雾中,见远处郭昆的身影兀自呆立道中,竟未离去。霎时之间,他胸中感到一阵暖意,当下遥遥挥一挥手,转身更行之时,泪珠儿终于夺眶而出。

如此凄凄惶惶的沿着官道一路向南,不知不觉间已走了二三里。

待得转过一座村庄,渐渐云开雾散。但见阳光明媚,和风拂衣,又见行人来去,车马奔走,这少年亦渐渐随之心情好转。

正自迈开步子急行,忽见迎面鸾铃响处,一匹快马泼喇喇疾奔而来,与他擦身而过。

叶天涯回头一望,见马上之人一身锦袍大氅,头戴斗笠,腰挎佩刀,心下好生艳羡:“这人一定是个江湖豪杰。唉,我若是有这样的一匹快马,该有多好。”

言念及此,自然而然的伸手背后,摸摸包袱,又想:“横竖现下我也有银子在身,不妨去买一匹马代步。对了,既要闯荡江湖,追杀仇人,单凭两只大脚板,几时才能到达?我得瞧瞧哪里有市集,也好买马。”

想到这里,精神愈益振奋,足步加快。

接连经过几个村子,行到巳牌时分,只见前面一座大镇,人声喧阗,车马杂沓。叶天涯心道:“这座镇子可比我们光武镇大得多了。想必今日赶集,才有这么多人。却不知哪里有卖马的?”

他在人丛中东张西望,信步而行。但见店铺着实不少,诸物行货应有尽有,端的整齐,市井闹热,心中颇感好玩。

逛了好一会,已是巳末午初,腹中饥饿,便即找到街头一家饭铺,进店入座,命伙计切盘牛肉,拿两个馒头。

正吃之间,只听得鸾铃声响,蹄声得得,三乘马衔尾而来,行到店外,一齐停下。当先乘客跃下马来,说道:“就这间吧。掌柜的,有甚么好酒好菜,尽管上来!”一面说话,一面大踏步进来。另二人也即纵身下马,跟了进来。

叶天涯转头一望,见当先之人是个锦袍大汉,约莫四十岁上下,身高膀宽,脸皮略黑,鹰钩鼻、八字须,英气勃勃。另外二人年纪较轻,也是锦衣劲装,精神饱满。

三人均是头戴范阳斗笠,腰间佩刀。

叶天涯师从“丑罗汉”慧空大师,颇得指点,一眼便即看出这三人步履轻健,高视阔步,显见武功不弱。

但叶天涯随即目光不自禁的被门外廊下的三匹健马所吸引。只见那三匹马两黄一黑,都是腿高身壮,昂首扬鬣,鞍辔鲜明,端的神骏非凡。

叶天涯虽不懂相马之术,却也一眼而知,这三匹决计不同凡品。

他愈看愈是喜爱,伸长了脖子左瞧右瞧,一时竟尔忘了吃饭。

这当儿那三人已在隔壁饭桌上分别坐定。坐在下首的那名年轻后生似乎饿得紧了,又即不住口的催促酒菜。须臾店小二端了一盘牛肉,一只烧鸡,另加两个素菜,又送了一瓶酒来。

那后生伸手抢过酒壶,站起身来,先给那大汉斟酒,再替另一人和自己斟满了,举起酒杯,满脸堆欢,说道:“柳大哥,兄弟先敬你一杯!”另一人也即起身举杯,向那鹰钩鼻子敬酒。

姓柳的鹰钩鼻子端起酒杯,摆了摆手,笑道:“坐下,都坐下!小方,我早说过了,咱们既已出来,天高皇帝远,都是自家兄弟,不必见外。一齐干杯!”

三人一起干杯大笑。

那姓方的后生道:“话虽如此。这次若非柳大哥拍胸膛担保,陈大哥或者有可能离京,以小弟的资质,哪有机会出来游山玩水?”

那姓柳的喝了杯酒,摇头笑道:“方兄弟,你这话可就不对了。哥儿几个明明是奉命拜寿,乃是公事。怎地说专门出来‘游山玩水’?这话若是传到别个儿耳朵里,只怕不妥。”

那姓方的忙即陪笑道:“是,是!柳大哥教训得是。我方进明胡说八道,该死,该死!”

另一人笑道:“方进明,你小子确是胡说八道。不过该死有些严重啊,还是该罚,罚你一口气先喝三杯!”

方进明道:“好,柳大哥,陈大哥,小弟自知失言,先行自罚三杯便是。”自斟自饮,一连喝了三杯。

那姓陈的是个黄脸汉子,向方进明摇头叹道:“忘了你小子是个酒鬼,罚这三杯酒,正遂了你的意,便宜了你。”

他顿了一顿,又向姓柳的道:“柳大哥,这事说来也奇怪。只是替一个洗手多年的老武师贺寿,怎地还要劳动你柳大哥大驾,实在令兄弟百思不得其解。”

姓柳的侧过了头,自顾自的喝酒吃菜,笑眯眯的却不接话。

姓陈的见了,讪讪的道:“想来这事也是机密。只怪兄弟多嘴了。”

十三、铁翅神鹰(二)

十三、铁翅神鹰(二)

姓柳的鹰钩鼻子举起酒杯,轻轻在陈姓汉子酒杯上碰了一碰,笑道:“来,回敬陈兄弟一杯。请!”一饮而尽。

陈姓汉子见了,急忙举杯,陪笑道:“柳大哥,请!”仰脖子喝干了。

叶天涯在旁见了,心中嘀咕:“这三人似乎来头不小,那姓方的又说过‘离京’二字,难道他们是从京城来的?不过瞧这阵仗,三人之中,似乎那姓柳的是他们的首脑。”

这时店小二又流水价送上热菜来。那姓柳的汉子笑道:“陈兄弟,方兄弟,包括宋、梁、魏三位兄弟,这一路之上哥儿几个明里暗里,可是一直都想从我口中套问出来,当我不知道么?跟两位老弟说句实话,此次欧阳老师做七十大寿,与寻常的武林中人决计不同。至于如何不同,请恕做哥哥的不得不卖关子,其中原由,确是不便相告。来,吃酒!”

陈姓汉子若有所悟,点头道:“兄弟听明白了。柳大哥这么说,自有其道理。嗯,无论如何,这次千里迢迢前来拜寿,也算是一桩美差。”

柳姓汉子呵呵而笑,道:“不错。”忽地转过头来,向邻桌的叶天涯笑了笑,问道:“小老弟,我瞧你适才一直目不转睛的盯着那匹黑马,该不是看上了我的坐骑了吧?”

叶天涯冷不防的被人一问,脸上微微一红,嗫嚅道:“不,不……老兄的这匹黑马,是匹好马,决计是……千里马。还有,那两匹黄马,也都是宝马吧?”

柳姓汉子微微一笑,却不言语。

方进明狠狠瞪了叶天涯一眼,哼的一声冷笑,撇嘴道:“乡下佬,你也懂得千里马、万里马么?有没有见过真正的好马啊?”

叶天涯忸怩道:“在下只是瞧着三位的马儿好看。哪里懂得甚么好马劣马?不过,其实我也正准备去买一匹快马代步哩。”

那姓柳的大汉听了这话,向他右首板凳上那个长长的包袱斜睨了一眼,笑了笑道:“哦,失眼了。原来小哥也是练家子,还带家伙出来呢。”

叶天涯一呆,顺着他目光低头一瞧,心道:“原来他看出我这包袱里藏着一把剑啦。”

方进明又冷笑一声,道:“在这等穷乡僻壤,难道连一个乡下佬也能算是练家子么?嘿嘿!”

陈姓汉子忽然插嘴道:“方兄弟,你虽然功夫不错,但究竟年轻,阅历不足。须知三山五岳的江湖草莽之中,卧虎藏龙,在所多有。不可小觑了任何人。来,还是吃酒罢。”

方进明也即举杯而饮。过了一会,仍不时回头,言语间对邻桌这个乡下少年仍自冷嘲热讽。

叶天涯没料到自己只是向那三匹马多瞧几眼,竟尔受了这么一顿好没来由的排揎,却不生气,寻思:“当年慧空师父所言果然有理。行走江湖,一言一行,须当小心在意。夫子曰:非礼勿视。想来连对畜生亦是一般,总是我不该老盯着人家的坐骑,惹得他们心中不满。”

当下不再东张西望,自管自的埋头吃喝。

柳陈方三人也即分别对饮干杯,说说笑笑,高谈阔论,自也不再理睬这少年。

叶天涯吃了饭,取钱会帐,重行负了包袱,出店而去,始终不复向那三人多瞧一眼。

方进明见这乡下少年如此胆小怕事,匆匆而去,心中得意之极,不由得哈哈大笑。

叶天涯听到笑声,更不回头,他本拟向店家打听买马所在,碍于那三人在饭铺之中,只好忍住。心想:“我是初涉江湖,一言一行,易出毛病。这次被人耻笑,又算得甚么?”

于是头也不回的快步走去。出镇之时,他连问了三名路人,却是个个摇头,均不知骡马行在哪。

不知不觉间已步出镇外,只见不远处道旁有座茶馆,是一个小小院子。叶天涯大喜,心想:“我真是笨,老是向过路之人打听,这间茶馆的老板一定知道哪里有卖马的,一问便知。”

当下快步上前,走了进去。

却见茶馆之中静悄悄的空无一人。叶天涯来到柜台,叫道:“喂,有人么?”不料一连叫了几声,却无人答应。

他心中嘀咕:“遮莫是老板有事,不做生意了?”待要转身离去,忽听得茶馆后院之中传来一阵争吵之声,隐隐还夹杂女子哭泣之声,不禁心中一奇。大声叫道:“喂,里面有人么?”

过不多时,便听得靴声橐橐,门帘掀开,内室中走出两个人来。当先之人斜眼向他打量,大剌剌的道:“干甚么的?”

叶天涯见二人俱是青衣小帽、童仆的打扮,挺胸凸肚,神气十足,便道:“这里不是茶馆吗?我是来向掌柜的……”

当先之人不待他说完,便即打断话头,摇手道:“今儿不做生意啦。快走,快走!”

叶天涯听他说得很不客气,微感奇怪,心道:“怎地开茶馆的不做生意,还驱逐客人?”正迟疑间,又听得后院中砰的一声,喀喇喇连响,似乎是木头破碎。随即有人惨叫一声。

只听得女子一声尖叫:“爹爹,爹爹!救命,救命!”

叶天涯料知茶馆后院之中势必已出了事,便问:“两位老兄,里面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两名家丁对瞧一眼,嘻嘻而笑,目光中尽是淫邪之意。先一人斥道:“小子,你别多管闲事,没的惹祸上身。快走罢!”另一人道:“我们是沙河边老熊家的,你惹不起的。快走,快走!”

叶天涯心中一动,冷然道:“原来是沙河边老熊家的,却在这里干甚么?这是你们熊家茶馆么?”他并不知道“沙河边老熊家”是些什么人,也不知这茶馆底细,但瞧这两个仆役的言语神情,多半是此间一霸。

先一人不耐烦起来,目露凶光,突然间扑上前来,劈面一拳打出。

叶天涯迅捷无伦的迎上,一把抓拢那人拳头,一翻一推,随即飞起一腿,砰的一声,将他踢了一个筋斗。

另一人紧跟在那人之后。叶天涯跨上一步,长臂探手,一把抓住他衣襟,脚下一勾,也摔了他一个筋斗。正好撞在先一人身上。

霎时间两人鬼哭神嚎,叫声动天,却爬不起来。

叶天涯想起适才后院中女子惨叫声甚是紧迫,更不细思,大声道:“喂,掌柜的,我要进去啦!”伸手一掀门帘,一个箭步冲了进去。

甫一转过照壁,院中迎面奔过来四个彪形大汉,张臂拦住,也是青布直身的豪仆打扮,大声叫嚷:“喂,甚么人?”“怎么回事?”“小子,你是干甚么的?”“哪里来的野小子?站住!”

叶天涯早已瞥见院中石榴树下俯伏着一个绿袍后生,一动不动,情知必是这四名豪仆所为,当下懒得理会,大踏步向西首房屋门口走去。

只因他已听出西屋之中有人声。

那四人发一声喊,一齐围了上来,拳打足踢。

叶天涯舌绽春雷,大喝一声,双臂疾振,出掌如风,砰砰砰砰四声,四人分别胸前中掌。

霎时之间,但见四条人影同时飞在半空,仰天摔出。

叶天涯瞧也不瞧,足不停步的来到门外,叫道:“喂,里面的人,我可要进去啦。”他因听到有女子声音,不敢造次,才有此语。

只听得一声惊叫,一个肥肥胖胖的紫衣中年人从屋中蹩将出来,满脸惶恐的望着叶天涯,颤声道:“你,你是甚么人?”

叶天涯见那胖子满脸肥肉,大圆脸上偏偏嵌了一双绿豆般的小眼,模样甚是滑稽,又见他衣衫不整,头巾歪斜,双手兀自提着裤带,战战兢兢,最可笑的是还露出一片白肚皮,神情说不出的狼狈。

叶天涯盯着他肚皮,笑道:“喂,大叔,怎地你的裤带还没系好呢?光着屁股见人,岂非不雅?哈哈。”

便在这时,忽听得屋中一个妇人声音尖叫:“叶重,是叶重么!快来救命!”

叶天涯吃了一惊。在这陌生的地方,怎会有人认识自己?

当下抢过去一把推开那胖子,直冲进屋。

那胖子被推得惊叫声中,一屁股坐在地下。他转头四望,见到院中呻吟呼痛的四名健仆,顿时魂飞天外,再也不敢逗留。爬起身来,急匆匆的去了。

这边厢叶天涯走进屋内,也自一惊非小。只见地上桌翻凳倒,乱成一团,墙角躺着一个中年汉子,僵卧不动。旁边一名胖妇人正在低声饮泣。

一转头间,西首牙床上躺着一个半裸的年轻女子,已经晕去。一瞥之下,但见那女子仰躺在床上,头发散乱,脖领敞着,露出粉腻白润的抹胸的黄金锁链,弱骨丰肌,珠圆玉润。

刹那之间,**大腿和臂膀的白肉,一下子映入他双目之中。

令叶天涯大吃一惊的并非**,反而却是地下那二人,赫然便是当日前往光武镇向自己退婚的牛朴夫妇。

他一呆之下,一颗心怦怦乱跳,面红耳赤,心中惊诧不已,定了定神,问道:“牛婶,怎么是你们?发生甚么事啦?”

牛夫人身子发抖,惊魂未定,颤声道:“你真是叶重!叶重,快来看看,你牛叔叔被熊老爷打伤了,快活不成了!”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叶天涯蹲下身来,伸手一探鼻息,察觉尚有呼吸,细细检视,知是牛朴胸口被人踹了一脚。其实他是连气带惊,晕了过去。

本章已修订。

有时候想,或许作者听风观云和起点网无缘,虽然“天道剑影”是在此完成,但“江浪传奇”在近十三万字时因签约问题而转投别的网站。谈笑看吴钩是作者三年后回归起点之作,已近十三万字,似乎也该步“江浪传奇”的后尘了。我一直盲目乐观的认为,纯武侠小说总有复兴之时,无论是在哪个站。希望记者朋友一如既往支持听风观云的传统类武侠小说。作者从不是个喜欢妥协的人。“舞文弄墨且徐步,笑傲江湖任独行”。不亦快哉!哈哈。

十三、铁翅神鹰(三)

十三、铁翅神鹰(三)

叶天涯对牛夫人道:“牛婶,你别哭,牛叔叔伤势不重,不要紧的。他只是一时岔了气息,这才晕倒。”

一面说,一面扶牛朴坐起,随即盘膝坐在他身旁,丹田中微微运气,双手齐伸,分别在他后心和胸前推拿几下。

过不多时,“混元真气”激荡之下,牛朴胸口的气塞渐渐舒畅,呻吟一声,睁开眼来。他怔怔的瞧着叶天涯,一脸茫然之色。

叶天涯又将牛朴身子扶起,在椅上坐了。牛夫人又惊又喜,抱住牛朴,大声哭了起来。

叶天涯一回头间,见那床上的***身材丰腴,肤光晶莹,鲜花一般的姿容,虽只惊鸿一瞥,却也看出她容貌柔秀俊美,天生丽质,忙即转过头来,心跳加剧,手心出汗,暗想:“她不会便是我曾经有过婚约的未婚妻牛真儿吧?”

恰在这时,只听得“嘤”的一声,那女子悠悠醒转,跟着又听得她嘤嘤啜泣起来。

叶天涯心想男女有别,自己不便在屋中,又见牛夫人尚不知其女已醒,兀自伏在丈夫身边哭个不住,便道:“牛叔叔,牛婶,令爱已然醒来了。二老还是快瞧瞧吧。小侄先出去啦。”

说着转身大踏步走出门来。

这当儿院子中熊府豪仆俱已走得干干净净,只剩了石榴树下的那个绿袍青年。

叶天涯走到近前,俯身伸手,却见那青年蜷缩成一团,身子颤抖,眼睛紧闭,双手掩耳,直是喘气。他口中喃喃的不知说些什么,似乎是“真美”,又似乎是“针妹”。

叶天涯略加检视,不见伤痕,微感讶异,于是轻轻拍拍他肩膀,问道:“喂,这位大哥,你明明没有受伤,怎地还躺在地上?甚么地方不舒服?”

绿袍青年“啊”的惊叫一声,双手抱头,颤声道:“好汉饶命,饶命!都是熊老爷逼的,压根儿不关我的事。别打我,别打我!”

叶天涯摸不着头脑,眼见这青年怕得厉害,摇了摇头,寻思:“这人多半是茶馆的伙计,或者是牛叔叔家的亲友。他定是被适才那‘沙河边老熊家’的几个恶仆给吓破了胆啦。”

他抬起头来,见红日偏西,午时已过。回思屋中那少女赤身露体及牛朴老两口的情形,一个念头如电光般在脑海中闪过,隐隐猜到发生了甚么事,又想:“原来适才那个胖家伙是来强-奸牛家闺女的。这是怎么一回事啊?”

不知为何,他脑海中不时闪过那少女销魂蚀骨的裸影,挥之不散,呆立树下,神不守舍,心中突突发跳,暗想:“原来这里便是界沟集。看来那位姑娘十有八九便是牛真儿了。真是想不到,原来她生得这等美丽,哪里像是个乡间女子?亏得小昆还说是又胖又黑,丑胜无盐呢。唉,我怎么会来到这儿?”

这般胡思乱想,过了片晌,只听得脚步声响,牛朴左手扶着牛夫人,右手扶了那少女,三人向院中行去,来到叶天涯身前,一齐跪倒。牛朴大声道:“小重,大恩不言谢。请受我们一家三口一拜!”

说罢磕下头来。牛夫人和那少女牛真儿也跟着磕头。

叶天涯一惊,闪身避开,双手乱摇,急道:“使不得,使不得!折杀小侄了。牛叔叔,牛婶,你们是长辈,小侄焉能当得起如此大礼?两位快快请起。”

牛朴摇头叹道:“适才若不是牛世兄及时援手,真儿的清白之躯便保不住啦。我牛朴多半也一命归西,我们这个家算是完了。”牛夫人也连声道:“是啊,是啊!小重,你可是我们牛家的大恩人。多谢你啦。”

牛真儿飞快的向叶天涯掠了一眼,眼光转开,低垂粉颈,脸上罩了一层红晕。

叶天涯摇了摇头,正色道:“牛叔叔,牛婶,二老快快起身。还有牛世妹,赶紧扶你爹娘起来。若是二老再这般客气,小侄只有就此告辞啦!”

说罢,转身便走。

牛夫人站起身来,抢上去伸手抓住他手臂,急道:“小重,你先别走!你是第一次来界沟集罢?既然找到茶馆来,难道不是专程来投奔你牛叔叔的么?”

牛真儿也扶着父亲走了过来,在旁默默的瞧着叶天涯。

叶天涯摇头苦笑,说道:“牛叔叔,牛婶,你们误会了。小侄此次出门,乃是另有要事。你们瞧我背上的这个包袱,一眼便知了。适才见到你们之前,我压根儿便不知道此地是‘界沟集’,更不知道这间茶馆便是你们家。”

牛朴老两口你瞧瞧我,我瞧瞧你,都脸有疑惑之色。

叶天涯见了二老神情,又向牛真儿晃了一眼,淡然道:“三位千万不必多心。实不相瞒,适才我真的凑巧路过茶馆,是想打听一下骡马行的所在,并无他意。至于赶走那几个家伙,都是误打误撞而已。幸喜世妹安然无恙,只是虚惊一场。”

他只道牛家三口误以为自己反悔当日答应退婚,这才专程前来重提婚约,故有此语。

牛家老两口听了这话,将信将疑,面面相觑,做声不得。牛真儿一直红着脸低头不语。

便在这时,石榴树下的那绿袍青年忽地爬起身来,走近牛真儿,伸手去拉她的手。牛真儿脸色微变,将手摔脱,嗔道:“你干甚么?”

那青年问道:“真妹,你没事吧?那个姓熊的老淫贼有没有碰你身子……”

牛真儿听了这话,登时满脸胀得通红,又羞又气,一顿足,双手掩面,呜呜咽咽的啜泣起来。

那青年慌了手脚,不敢再拉她手,只是小心翼翼的低声劝慰。

叶天涯见了,若有所悟,心下酸溜溜的满不是味儿。他微微苦笑,当下向牛朴夫妇一拱手,说道:“牛叔叔,牛婶,小侄尚有要事在身,还得去买马赶路,不便多耽。这便告辞了。”

牛朴连连搓手,道:“叶世兄,难得你来一次界沟集。咱们爷儿俩……”牛夫人忍不住插嘴道:“小重,方才多亏你及时出现,救下我一家三口。不过,熊老爷一向凶横惯了,从未吃过亏,这件事他决计不会善罢甘休的。常言道的好,救人救到底,送佛送上天。你现下这么一走,若是熊老爷再来,我们一家还是活不了了。”

叶天涯一愣,侧头想了想,点头道:“不错,这件事小侄既然插手了。就得管到底。不过,我很想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牛朴一声叹息,道:“叶世兄,请跟我到屋中奉茶。”说着在前引路。

当下叶天涯跟着牛朴走进客厅,分宾主坐下。

少时牛真儿送上香茗。她却不离去,向叶天涯轻声道:“叶世兄,普洱、水仙、龙井、祁门,或者碧螺春,铁观音,你喜欢喝哪一种茶?小妹专门为你泡一壶吧?”

叶天涯微微欠身,微笑道:“多谢世妹,我喝清茶就好。其实愚兄对茶道一窍不通,喝甚么茶都一样。”

牛真儿抿嘴一笑,翩然出门。

牛朴和叶天涯二人略行寒暄。叶天涯问道:“牛世叔,‘沙河边老熊家’到底是何来头,他们怎会欺侮到咱们头上?”

牛朴皱起眉头,叹道:“熊家便是我们界沟集沙河南岸的大乡绅,名叫熊坚,也是本地最大的豪强恶霸。镇上人人皆知,他有个二弟在禁宫中当差,还是当今皇上身边的红人,权势极大。熊老爷一向仗势逞凶,欺男霸女,无恶不作。听说镇上被他摧残的良家妇女着实不少,连知府、知县都不敢惹他哩。唉!”

叶天涯心念一动,便问:“适才那个大圆脸的胖子便是熊坚么?”

牛朴点头道:“是啊。本来我们和熊家素无纠葛。哪知今天上午,他突然带了几个仆人来喝茶,还将旁的客人赶走。后来才露出真面目,竟是想图谋我这间茶馆。再后来,他又见真儿生得美貌,便起了邪念,幸亏你来得及时……”

叶天涯愈听愈怒,义愤之心顿起,又想起意图强占自己房屋的曹六等地痞流氓,寻思:“想不到欺压良民、横行不法的土豪恶霸在所多有。这个熊坚,连良家少妇也不放过,公然施暴,更加可恶。”

正寻思间,忽听得外面一阵喧哗嘈杂,跟着哗啦啦直响,随即又见牛真儿惊惶失措的奔了进来,脸色惨白,颤声道:“爹,叶大哥,不好了,熊老爷又带了不少人来啦。前面茶馆的东西,都被打烂啦!”

只听得当啷一声响,牛朴手里的茶碗摔在地下,打得粉碎。

叶天涯心念电转,回思这些日来在光武镇苑文正、宋玉福、点苍双剑、南海派白家父女等人的种种行径,以及适才饭铺中自己小心谨慎应对那方进明的情形,在脑海中纷至沓来的流过,寻思:“我既决意闯荡江湖,一味胆小怕事,委曲求全,终究不是长久之计。今日之事,须得先声夺人,除恶务尽!”

想到这里,缓缓站起身来,微微一笑,向牛家父女道:“牛叔叔,牛世妹,你们不必惊慌。有我叶天涯在此,决计不让那姓熊的恶人再伤害你们分毫!”

说罢大踏步而出。只听得屋中牛真儿的娇呼之声:“叶大哥,快回来。叶大哥小心了!叶大哥……”

十三、铁翅神鹰(四)

十三、铁翅神鹰(四)

叶天涯不理牛真儿呼叫,迳自穿过小院,步入前面茶馆。

走进内室,略一停顿,借着门帘缝隙探头向外望去,便见十余条大汉如狼似虎一般,四下里乱摔乱砸。只听得喀喇、当郎、哗啦、乒乒乓乓一阵乱响,茶馆中的桌子、柜橱、板凳、铜炉,以及茶壶、茶杯、茶碗、茶坛等物件尽皆砸得稀烂,遍地狼藉。

叶天涯又惊又怒,心道:“想不到这些人连安安稳稳做生意的百姓也不肯放过。光天化日之下,便敢胡来,果真无法无天。瞧这阵势,是想片甲不留啊。”于是将门帘一掀,走了出来,喝道:“住手,住手!”

一众大汉正自砸得兴起,摔得痛快,哪肯停下?

叶天涯一斜眼间,却见茶馆门外围了数十人,抡刀使棒,当中簇拥着一个紫袍中年乡绅,身材肥胖,圆脸细眼,赫然便是“沙河边老熊家”的熊老爷熊坚。

其时四下里更是围拢了不少闲人,远远旁观,竞来瞧热闹。

叶天涯心下寻思:“今日既要打抱不平,除暴安良,不妨便将事情做得轰轰烈烈一些。也好教一方百姓知道,天理昭昭,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眼见那十余名大汉旁若无人的砸得痛快,蓦然间身形一晃,抢上前去,一手一个,将正自举起茶叶坛的两个大汉一把抓住,一个后心,一个领口,如老鹰拿小鸡般提了起来,高举过顶,舌绽春雷,喝道:“出去吧!”

随即双臂一振,将二人同时抛出茶馆,从门口众人头顶飞越而过,跟着蓬蓬两声大响,重重的摔在数丈之外!

叶天涯如法炮制,踏步而前,又即一手一个,同时抓起二人,如提婴儿,一般的从半空中掷将出去。

余下几人浑没料到这个文质彬彬、弱不禁风的瘦削少年竟尔如此剽悍武勇,力大无穷,惊骇之下,待要还击走避,岂知这少年身法快极,猿臂伸处,无论这一干人怎生抵挡闪避,俱难幸免。

转眼之间,但见人影乱晃,又听得“哎唷”、“啊哟”连声,十余名大汉一个接一个的腾空飞了出来,横七竖八的摔满了一地。

奇怪的是,这些健壮如狼的大汉一旦落地,尽皆筋折骨断,哼哼唧唧的呻吟不止,竟无一个还能站起身来。

却是叶天涯聪明机灵,故意使然。只因他眼见对方人多势众,亦不知有无硬手在内,擒拿一众大汉之时,暗中施以重手法,逐一废其筋骨,以免合力反扑。

原本茶馆门口喧哗叫嚷,热闹非凡,颇有不少棍徒为那十余名大汉欢呼喝彩,以壮其胆,哪料到仓促之间奇变横生,形势急转直下?

霎时之间,众人尽皆惊得呆了,四下里一片寂静,唯有伤者呻吟之声。

叶天涯将破坏之人尽数掷出,这才踏着满地瓷片木屑,大马金刀的从茶馆中走了出来。

茶馆门口众人见了,你推我拥,纷纷旁退让开,哪敢近前?

叶天涯双手叉腰而立,向人丛中的熊坚一努嘴,懒洋洋的道:“喂,姓熊的老淫贼,你胆子不小么?适才让你从小爷手底下光着屁股偷偷的溜掉了,算是便宜了你。这当儿你居然还敢自行送死是吧?”

熊坚兀自怔怔的望着地下一众壮汉,听了叶天涯之言,一张脸抽搐得难看之极,哼了一声,阴沉沉的道:“小贼,果然有些蛮力气。你到底是甚么人,先报上名来。”

叶天涯仰天大笑,一拍胸膛,说道:“小爷乃是专门打抱不平的江湖好汉,嗯,江湖上人称……那个……专打狗熊野猪、豺狼虎豹的小英雄叶天涯是也!”

他本待为自己杜撰一个响亮的外号出来,一时半刻却想不出来,只索作罢。

熊坚微一侧头,目光转向身旁一个锦袍汉子。那汉子摇头笑道:“姓叶的,叶天涯,没听说过。一个无名之辈罢了。”

叶天涯见那汉子酱紫面皮,身材甚高,锦袍佩刀,除了没戴斗笠之外,却也眼熟,与先前在饭铺中所见的柳陈方三人的服饰打扮全无二致。

熊坚听叶天涯口音稚嫩,知他年纪不大,一思索间,皱眉道:“小子,我瞧你是吃了狮子心豹子胆,竟敢到界沟集撒野来啦。这样罢,念在你年纪轻轻,只要你向本大爷磕头认罪,熊某便放你一马。如何?”

叶天涯暗暗想笑,知是自己适才掷飞十余名壮汉这一手先声夺人,已收奇效,令这个来势汹汹的熊老爷心中存了怯意。

须知熊坚率众前来,志在必得,旨在追拿叶天涯,再行将小美人牛真儿捉去。此刻乍见这少年如此神勇,颇不好惹,这才色厉内荏的言语教训,希望他知难而退,从此离去。

哪料叶天涯年纪虽轻,却非莽撞胡涂的一勇之夫,心道:“此人既是沙河边一霸,决非善类。今日之事,须当速战速决,免留后患!”

言念及此,仰天哈哈大笑,挺胸凸肚,伸手向身后茶馆一指,说道:“姓熊的,你想让小爷走,却也不难。这间茶馆乃是我牛世叔半生经营所有,价值五百两银子,如今被你的手下给砸坏了。熊老爷,只要你一文不少的如数赔偿,小爷自然拍拍屁股就走!”

熊坚闻言大怒,一挥手,叫道:“一个乡下野小子也这等无法无天,给我打!打死这小子,抛到沙河里喂鱼!”

数十名大汉发一声喊,抡刀使棒,四下里围了上来。

叶天涯心道:“先下手为强!”当下一声长啸,倏地跃起,身形如风,使动“大须弥掌法”,斜刺里向人丛中冲将过去。

却见一个青衣人影赤手空拳,飘忽来去,掌劈拳击,肘撞腿扫,直似虎入羊群一般。刹那之间,但听得叮叮当当,蓬蓬啪啪,响声不绝,兵刃散落了一地,惨叫声尤甚,数十名壮汉横七竖八的也摔满了一地。

顷刻之间,围攻叶天涯的四十余人,尽皆倒地。

余下在外围的一半泼皮见势头不对,吓得魂飞天外,发一声喊,四散奔逃,个个争先恐后,跌跌撞撞,谁敢再来?

叶天涯击溃众人之后,心念电转,蓦地里飞身而前,一招“鹰击长空”,半空中长臂探手,径向熊坚肩头抓去。

便在这时,斜刺里人影一晃,有人叫道:“好小子,看招!”呼的一声,一掌打来,劲风飒然,拂面拍到。叶天涯见来势猛恶,手法劲力,均属上乘,不敢托大,急忙斜身避过,随即小臂一翻,一招“推窗望月”,半守半攻。

那偷袭之人一击不中,下手毫不容情,掌劈拳击,肘撞腿扫,一招快似一招,霎时间连攻八九招。

这时叶天涯已看清来人便是适才那个锦袍汉子,心道:“这人是谁?身手倒是不弱。”抱元守一,见招拆招。

两人以快打快,掌来拳往,锦袍汉子掌法刚猛凌厉,叶天涯的掌法则轻灵飘忽。

这般交换了十来招,叶天涯突然冷笑一声,叫道:“好家伙,掌法不错!且吃俺一掌!”

纵身跃起,左掌向前一探,右掌倏地拍出,当胸击去。锦袍汉子左掌推出,竟尔以硬力接他硬力。

便在这时,忽听得远处一人大声叫道:“小老弟手下留情!宋兄弟小心了。”

只可惜为时已晚。但听得砰嘭、喀喇两声,锦袍汉子左臂早断,身子向后飞出数丈,砰的一声,结结实实的摔在地下,再也爬不起来。

叶天涯一击得手,陡觉背后风声劲急,只听得一人叫道:“背心,肾俞穴!”一股雄浑之极的掌力直扑自己背心,所击之处,正是“肾俞穴”。

叶天涯未及回头,只得反手一掌击出,运力相卸。

双掌相交,“砰”的一声大响。

叶天涯借势飘身,向前扑去,半空中反手一掌,以防敌人自后偷袭,一霎之间,身子已飘在三丈之外。

他转身望时,却见一名锦袍大汉笑吟吟的站在当地,正是先前在饭铺之中所见的那姓柳的鹰钩鼻子。

只是此刻见他随随便便的这么一站,气度凝重,有若渊停岳峙,俨然一副大宗匠的气派。

叶天涯一呆之下,收掌站立,皱眉道:“原来是你!”

那姓柳的鹰钩鼻子哈哈一笑,道:“我也没想到,原来是小兄弟你!”

叶天涯哼的一声冷笑,凝神斜立,向旁边的熊坚一指,说道:“这个姓熊的恶贯满盈,我今日替天行道,为民除害。哼哼,我瞧你们个个身怀绝技,为何不思造福苍生,反倒助纣为虐?”

他已瞧出那姓柳的鹰钩鼻子与偷袭自己的锦袍汉子乃是同一伙人。

姓柳的汉子听了这话,拊掌笑道:“说得好,说得好!哈哈。”跨前两步,双手一合,抱拳说道:“小兄弟,在下姓柳,双名铁山,京城人氏,江湖人称‘铁翅鹰’。不知小兄弟如何称呼,何门何派,师承哪位高人?”

叶天涯听他说得客气,也即抱拳还礼,说道:“在下不过是后生晚辈,贱名不足挂齿。柳前辈叫我叶天涯得了。”

十四、初战江湖(一)

十四、初战江湖(一)

“铁翅鹰”柳铁山微微一笑,抱拳道:“原来是叶老弟,幸会幸会!适才在下因见老弟使出少林派绝学‘虎扑双撞掌’,威力惊人,担心敝友安危,这才自后偷袭,旨在围魏救赵。虽说此举情非得已,究竟有失光明磊落。还请叶兄弟原恕则个。”

叶天涯听他一语道出了自己的武功家数,心头一凛,回想适才交手情形,暗忖:“此人武功深不可测,决非等闲之辈。他这一掌内力深厚,来势迅猛,倘若当真不加提醒,突施偷袭,我一定会吃大亏。”

想到这里,微微一笑,道:“柳前辈言重了。你既是为了令友安危而出手,抑且还说出‘背心,肾俞穴’五个字,足见光明磊落。刚才这一掌,自然也算不得偷袭,不必再提啦!”

柳铁山闻言大喜,大拇指一竖,赞道:“叶老弟此言,也是胸襟磊落,是条好汉子。”望望一旁面若死灰、瑟瑟发抖的熊坚,又望望地下断了左臂的那名同伴和遍地伤者,哼的一声冷笑,微微摇头,又道:“实不相瞒,这个熊坚熊老大乃是敝友的兄长。只因敝友护兄心切,不愿他受到伤害,这才出手阻拦叶兄弟。”

他顿了一顿,沉吟道:“在下冒昧,请老弟暂息怒气。适才之事,我在一旁倒也瞧得明明白白,确是熊老大寻衅生事,先行率众动手的。难怪叶兄弟会动怒。只不过,依在下之见,老弟这般一味打打杀杀,终非稳妥之善策,因此我想做个和事老,只是不知还有无商量余地?”

叶天涯听了这番话,皱了皱眉头,怫然道:“柳前辈,难道你想包庇这个坏蛋?”

柳铁山摇头笑道:“不敢!须知善恶到头终有报,是非公道,自在人心。只不过老弟自个儿瞧瞧,现下这茶馆外满地数十人虽无性命之忧,却个个被你打成了残废。熊老大也已吓得只剩了半条命,料来再也不敢为恶了。叶兄弟,难道你还想当众杀了他不成?”

叶天涯微微一怔,便道:“熊坚恶贯满盈,当真一掌打杀了他,也算便宜了他。”心里却想:“我只不过是想教训一下这个欺压良民的坏蛋,让他以后别再做恶。倒是没想过要他的命。”

柳铁山已猜到他的心思,微笑道:“甚好,甚好。这样罢,这件事便交由在下处理,让熊坚从此不敢作恶。但不知老弟尊意若何?相不相信在下的为人?”

叶天涯见他神情慷慨,谈笑间自有一股凛然之气,令人肃然起敬,不容置疑,便道:“好罢。这件事,且交由柳前辈做主便是。”

柳铁山点一点头,道:“好,多谢叶兄弟信任我柳铁山。且请稍待片刻,在下先瞧瞧敝友伤势,待会儿包管让叶兄弟满意。”

说罢转身来到那名仰卧在地的锦袍汉子身边,弯腰俯视,查察伤势。

适才“砰蓬”两声大响,那锦袍汉子被叶天涯震得手臂立断,跌出数丈,几欲晕去。此人倒也硬气,一动不动的躺在地下,与熊家一众呻吟呼痛的汉子为伴,竟一哼也没哼。

须知叶天涯那一招“双撞掌”手法看似简单,其实是招中藏套,套中含式,另有玄奥。一掌击将出来,却蕴含两股不同的力道。锦袍汉子只挡其一,难防其二,因此断臂之余,继之以内伤。

其中关窍,在场之人,也只有柳铁山这等见多识广的大高手才瞧得出来。

叶天涯转过身来,两道闪电般的目光射在熊坚身上,冷笑不语。

熊坚眼见自己的一众手下近一半躺在地下呻吟,另一半则远远逃得不见了踪影,唯一依仗的靠山便是那名锦袍汉子,亦即其二弟,这当儿也已重伤倒地。正自心惊胆战,呆立不语之际,忽见叶天涯盯住了自己,一刹那间,背上不自禁的感到一阵寒意,双腿一软,委顿在地。

叶天涯内功深湛,耳音自是极灵,只见柳铁山一面背向自己替那锦袍汉子接骨止痛,扶他坐起,一面凑在他耳边低声道:“宋强兄弟,我知道你手足情深。但今日之事,确是你这个异父同母的大哥理亏在先,你也不该袒护他。居然还出手对付这少年,实在是不自量力。”

他说话之时,刻意压低了嗓门,语调甚是郑重,显是劝说同伴,又不愿旁人听到。

那受伤汉子宋强不住喘气,咬牙忍痛,意欲辩解,却被柳铁山阻止:“这姓叶的少年只是初出江湖,是以你不认得人家。现下你好好想想,以他的手段,若是想要取你大哥性命,岂非易如反掌?宋兄弟,这件事情,你最好还是劝令兄听我安排,认错谢罪,赔偿茶馆财物。否则的话,待会有何后果,那可难以逆料!识时务者为俊杰,你好好想上一想。”

宋强想了一阵,微微点了点头。

柳铁山这才站起,转向叶天涯,微笑道:“叶老弟,男儿汉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今日熊坚作恶,令你世叔的茶馆遭受损失,确有不该之处。若是我记得没错,适才老弟也曾亲口说过,只要熊坚答允赔偿五百两银子,你便拍屁股走路。叶老弟,你是一言九鼎的汉子,可不能食言哪!”

叶天涯没料到柳铁山会这般挤兑自己,心念微动之际,已然明白了他的意思,双手一摊,说道:“柳前辈,敢请你稍待片刻。我得进去问问我世叔,这场官司,他老人家才是真正的苦主。倘若他不答应,我也没有法子。”

柳铁山微笑点头,道:“甚好!我们在这里等着,小兄弟请自便罢。”

叶天涯点了点头,微一抱拳,转身返回茶馆之中。

他刚刚走近内室,门帘即已被人掀开,露出一张秀丽的面容,笑靥如花,眉眼盈盈,正是牛真儿。

叶天涯一愣,又见牛朴老两口和那绿袍青年也在内室之中,加上牛真儿,四人目光都集在自己身上,或喜或忧,或惊或惧,个个脸上均有异色。他从未被人这般瞧着,微感不好意思,当即停步,说道:“怎地都在这里?”

牛真儿拍手笑道:“叶大哥,你好厉害!外面这么多坏蛋,都给你一个儿制伏啦。倒让我白担了半天心事。”

叶天涯淡淡一笑,目光却转向牛朴和牛夫人,说道:“牛叔叔,牛婶,既然二老都已听到了。这件事,不知你们是甚么意思?”顿了一顿,沉吟道:“依小侄看来,现下茶馆里的东西都已打坏啦,暂时不能开张做生意了。其实,也只能让那姓熊的坏蛋赔钱啦。适才小侄信口开河,让他们熊家拿出五百两银子来赔,也不知够不够?”

牛朴满脸感激之色,喃喃的道:“太多啦!唉,小重,我牛朴真不知该当怎么报答你了?”

叶天涯摇摇头道:“牛叔叔,你和先父乃是故交。长者有事,自当是晚辈服其劳。却说甚么报答来着?”

牛朴摇了摇头,无言可说。

牛夫人将叶天涯拉进内室,低声问道:“小重,你说熊老爷真的同意拿出五百两银子么?”

叶天涯点头笑道:“五百两银子,一文也不能少!”

牛朴想了想,摇头道:“其实也用不了五百两银子这么多。这间茶馆全部家底加起来,一共也值不得二百两左右。小重,熊老爷若是想赔钱,赔个二三百两便成了。”

牛夫人急道:“那怎么成?二三百两银子,还得退还小庄八十两呢?适才我已和小庄商量过了。”

牛朴奇道:“为甚么要退还小庄八十两?”

牛夫人脸现尴尬之色,向叶天涯瞧了一眼,讪讪的道:“难道你忘了么?去年咱们要买下这里开茶馆之时,短少银两。小庄家是经营布庄生意的,手头阔绰,听说咱们银子不够,便一下子拿了八十两出来,茶馆这才开得成。”

叶天涯何等聪明,立知牛夫人是在专门向自己解释前事,于是微微一笑,向绿袍青年一拱手,说道:“原来是庄大哥,你好。”

那绿袍青年微微变色,似乎对他颇为忌惮,急忙还礼,强笑道:“叶,叶兄弟,有礼!”

牛朴见了,脸有愧色,迟疑道:“小重,他叫庄桐,是镇上‘庄记布店’的少东。他和真儿……”

牛真儿在旁听了,心中疑云大起,忍不住插嘴道:“爹,娘,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不对,不对!我明白啦,去年十月初六,原来是因为八十两银子,你们一再逼着女儿跟庄桐一起去镇上赶集,是不是?前几日你们听说光武镇苑家走了水,娘硬是逼着爹爹一起出去了半日,回来后便说叶大哥定要跟女儿退亲。其实,你们都是骗我的,是不是?”

牛夫人脸上一阵红,一阵青,瞧瞧叶天涯,又瞧瞧那绿袍青年庄桐,嗫嚅了几句。

牛朴垂下了头,含羞带愧。

牛真儿见了父母的神情,愈觉愤怒,一张俏脸儿胀得通红。

庄桐却是愈听愈惊,忽地陪笑道:“真妹,为了那八十两银子,你前前后后的也只陪我赶集两次,去过沙河岸看油菜花一次,至今可是连手也没让我碰过。难道你还不明白么,若非你爹娘是有意从中撮合咱俩,我天天来茶馆干吗?”

牛真儿退开了两步,脸色惨白,身子发颤。

十四、初战江湖(二)

十四、初战江湖(二)

庄桐转过身来,强装笑脸,趋前向叶天涯道:“叶兄弟,以前便听闻真妹……不对,不对,是真儿姑娘有个自幼换过帖子的未婚夫婿,原来便是你啊?果真是一表人才,英雄少年。嘿嘿!”

叶天涯这时已听了个大概,不由得皱起眉头,摇头说道:“庄大哥,你千万别误会!小弟和牛世妹的婚约数日前便已解除啦。过去之事,还提它作甚?对了,别怪小弟多嘴,若是当真喜欢一个人,无论她发生了甚么事,都不能嫌弃她。”

庄桐诺诺连声,眼光转开,低垂了头,神色闪烁不定。

原来叶天涯想起先前见到庄桐蜷伏在院内石榴树下怕得要命的样子,以及后来追问牛真儿的情形,才有此语。

忽见牛真儿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一顿足,双手掩面,转身向院内飞奔而去。

牛朴老两口相顾愕然,脸色极是难看。

叶天涯只道庄桐会追将过去,劝慰牛真儿,不料他却越加脸上阴晴不定,突然一咬牙,向牛夫人拱手一揖,大声道:“牛伯母,适才你跟我在东屋所说的事情,一言为定。我家里还有急事,这就要回去了。”

说罢,向叶天涯作了个揖,头也不回的走出茶馆,急匆匆的去了。

叶天涯愣了一愣,心道:“看情形此人多半是被熊坚这一闹给吓得怕了。”浑没想到庄桐其实是被他适才以一人之力而击溃熊家数十名大汉的一幕给吓怕了。

牛朴怔怔的望着庄桐离去之后犹自微微摇晃的蓝布门帘,嘴角露出嘲弄之意,一转头,对牛夫人道:“真儿他妈,快去瞧瞧闺女罢。这孩子性烈,可怜一直都给咱们蒙在鼓里,你又偏偏每次拦着不让我说,现下……就怕她想不开。我真后悔,当日便不该依你。唉!”

牛夫人早已吓得六神无主,听了这话,更加忐忑不安,一叠连声的答应了,转身入内。

牛朴摇了摇头,一声叹息,又向叶天涯道:“叶世兄,说来惭愧。我们老两口实在胡涂该死,猪油蒙了心,这才有了当日登门退婚之事。这件事都是我牛朴愧对令尊令堂,也愧对贤侄你……”

叶天涯不待他说下去,抢着道:“牛叔叔,过去之事不必再提啦!小侄对二老从未生过怨恨之心。唔,今日之事如何了局,还请您老人家尽快拿个主意罢。”

牛朴摇头叹道:“我牛朴虽然市侩平庸,却也有自知之明。此次若非贤侄,老牛家便全完了。嗯,熊老爷家赔偿之事,还是烦劳叶世兄替我们做主罢。我得先去瞧瞧真儿,这才放心。”

叶天涯点头称是。牛朴也自转身入内。

叶天涯望着牛朴微见伛偻的背影消失在照壁之后,呆立不动。想不到牛家背弃婚约之事,竟有如此原委曲折,一时之间,心中一股说不出的滋味。

他出神半晌,迈步走了出去。只见柳铁山、宋强、熊坚等人候在茶馆之外,躺在地下的五十余名伤者,一个不少。

“铁翅鹰”柳铁山见叶天涯从茶馆中走出,轻轻咳嗽一声,向熊坚使个眼色。

熊坚登时会意,急趋而前,朝着茶馆门口双膝跪倒,指天立誓,大声道:“皇天在上:今日之事,皆因我熊坚见色起意在先,利用庄桐于后,贪图牛家茶馆而起。幸蒙叶少侠及时点拨,才不致铸成大错。熊坚在此发誓,从今改过迁善,做个好人。若敢再犯,叫我日后乱刀分尸,不得好死!”

说罢,咚咚咚的磕头起来。

这一下叶天涯倒是大出意料之外,一怔之下,放眼四望,眼见日光西斜,不远处闻声而来围观的乡民着实不少,连柳铁山的两名同伴陈姓汉子和方进明也在其中,心下盘算:“俗语说得好,杀人不过头点地。这位‘铁翅鹰’竟尔能让沙河一霸熊坚当众认罪,那可比杀了他还难。嗯,单凭这一节,这姓柳的前辈决非等闲之辈。”

随即又想:“既然这位柳前辈很够意思,我也不能显得太过小气。”

当下快步而前,向柳铁山双手一拱,朗声道:“柳前辈,既然姓熊的已幡然悔改,冲着前辈的金面,这件事就此作罢!”

柳铁山也即拱手还礼,说道:“多谢,多谢叶兄弟!看来,我老柳的面子可不小呢。哈哈!”一面纵声大笑,一面向宋强一努嘴。

宋强左手断臂已用一块白布包扎好了,吊在头颈之下,右手则提了一个大大的包袱,走到叶天涯面前,躬身说道:“叶少侠,适才宋某救兄心切,贸然动手袭击,实是多有得罪。这是家兄赔偿茶馆的银子,分为两份,共一千两,烦请叶少侠赏收!”

叶天涯闻言一惊,忙道:“宋兄,咱们有言在先,五百两银子便已足够,用不了那么多。”

宋强摇头笑道:“赔偿牛家茶馆的银子只是一半。听说叶少侠正在购买马匹,意欲远游。这另外五百两银子,乃是我兄弟的一点儿敬意,以备少侠路上花用。”

叶天涯皱眉道:“那怎么成?我决不能收受如此……”

柳铁山在旁听了,插口笑道:“叶兄弟,你还是收下罢。区区五百两银子,算得了甚么?你若想闯荡江湖,行侠仗义,少不得也须银子。熊家老大有钱得紧,你权当劫富济贫啦。哈哈!”

叶天涯本待拒却,听了最后两句话,心头一凛,寻思:“这些银子,我决计一文钱不能要。但是柳前辈之言倒也有理。熊家既然为富不仁,收了也是白收。不如冲着柳前辈的面子,且收下银子拿去赈济贫民也是好的。”

当下不再多言,伸手接过包袱,说道:“多谢了。”

柳铁山微一沉吟间,示意宋强将熊坚扶起,拉住叶天涯的手,向熊坚哼的一声,冷笑道:“熊老大,废话少说,希望你别忘了今日之誓言。还有,令弟宋兄弟的前途,总不能毁在你这个亲哥哥之手。总而言之,奉劝你一句,还是好自为之罢!”

说着脚尖起处,将地下一柄钢刀轻轻一挑。那刀倏地跳了起来,跃入了他手中。

柳铁山左手两根手指拈起刀尖,倒转刀柄,递向叶天涯,庄容说道:“叶兄弟,今日你不妨便以这把钢刀为榜样。若然日后熊老大违背誓言,你且试试罢!”

叶天涯淡淡一笑,右手提着包袱,左手接过钢刀,横持在四人面前,斗然间手腕一抖,呼的一声响,已将钢刀掷向半空。

但见刀光在半空中映着阳光闪了几闪,冷森森的、蓝印印的,盘旋上天,跟着直线落下。

叶天涯待得钢刀落到齐眉之处,蓦地一声断喝,左掌一翻一拍,喀喀喀三响,迅捷无伦的击在刀背之上。

随即又噗噗噗噗四声轻响,四截断刀同时插在地下,齐齐整整的列成一排,每截断刀都没入土中大半,仅仅露出拇指般的刀身。

熊坚心中一寒,又即一交坐在地下。

宋强变色斜睨,拱手道:“叶少侠,好功夫!”

叶天涯森然道:“柳前辈,宋大哥,小子初涉江湖,言语行事都不知轻重,得罪莫怪。今日之事,大家都心里有数。老实说,熊老大一向好事多为,名声不佳,今后能否改过,乃是未知之数。咱们也只有走着瞧了。小子言尽于此。各位,这便请罢!”

柳铁山拊掌笑道:“不错,不错!叶兄弟果真是快人快语,英雄肝胆!咱们便骑驴看唱本,走着瞧罢。”

宋强又弯腰将熊坚扶起,苦笑道:“叶少侠,天色不早,我兄弟这就要回去了。不知你还有什么吩咐没有?”

叶天涯点头道:“宋兄,请慢走。不送了!”

柳铁山拱手笑道:“叶兄弟,柳某今日结识了你这位少年英雄,至感荣幸。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哥儿俩后会有期。”

叶天涯拱手还礼,道:“柳前辈,再见了。”

柳铁山呵呵一笑,头也不回的大踏步而去,竟也不再理睬熊坚、宋强兄弟二人。

叶天涯不愿向熊坚和遍地伤者多瞧一眼,也即转过身来,径行入内。

他来到内室,耳听得茶馆外熊坚指挥手下将一众伤者扶起,乱了好一阵,渐渐安静下来,终于走得干干净净。

叶天涯回到后院,只见牛真儿抱膝坐在石榴树下,眼望天空,呆呆出神。斜阳之下,一张俏丽的脸庞动也不动,静若图画。

牛朴夫妇你一言,我一语的在旁相劝。

“真儿,别生气了。好不好?”

“是啊,不管怎样,你娘也是为了你好。”

“只怪去年家里缺少那八十两银子,咱家的这间茶馆才开得起来……”

“小庄家是做生意的,他一直在托媒婆前来。唉,那个王婆的嘴也太厉害了。”

“女儿,事已至此。你心里怪爹娘也没法子啊。”……

牛真儿却恍若未闻,毫不理会。

叶天涯见了这等情形,心下好生尴尬,稍一迟疑,咳嗽一声,缓步走近,说道:“牛叔叔,牛婶,熊家的人都已走光了。”

牛朴转过头来,满脸愁容,说道:“叶世兄,大恩不言谢。唉!”

叶天涯打开左手包袱,一看之下,果然是两个小包,便将其中一个取出,递给牛朴,道:“这是五百两银子。”

顿了一顿,又道:“另外还有五百两。熊家说是给小侄做路费的。”

本章已修订。

十四、初战江湖(三)

十四、初战江湖(三)

叶天涯说到这里,伸手取下背上那个长长的包袱,蹲在地下解了开来,将一柄青钢剑从包袱中取出,随手插在腰间,又将熊家的那只小包打在自己包袱之中。

他一沉吟间,又从包中抓了几锭元宝出来,起身塞在牛朴手中,说道:“这些都是不义之财,小侄决计一文不留,尽数周济贫民。不过,我瞧世叔家里也不怎么阔绰,这些银子就算是救困济贫啦。”

牛朴一时手足无措,怔怔的不知说甚么话好。牛夫人也自瞧得呆了。

牛真儿仍自默默的抱膝而坐,脸如白纸,不言不动。

叶天涯见了牛家三人各自发呆的神情,不禁微感尴尬,讷讷的负起包袱,拱手说道:“牛叔叔,牛婶,时候不早了。小侄也该启程了。咱们后会有期!”

说罢打了一躬,便待转身退出。

牛朴讪讪的道:“且慢!贤侄,你要去哪里?这便回光武镇么?”

叶天涯伸手拍了拍背后的包袱,又拍了拍腰间长剑,微笑道:“其实先前小侄初来之时,便已跟你们说过啦。我是有要事在身,不得不离家的。至于去哪里,还得看清形。不过,我要先去泰和县城,再去颖州,还有京城,还有……”

摇头说道:“至于别的地方,暂时还不知道呢。”想起大仇人苑文正这当儿也不知躲藏在哪里,一声长叹。

牛夫人忽然也叹了口气,苦笑道:“小重,原来你真的只是路过来着,并非为了真儿……”

叶天涯一呆,摇摇头道:“牛婶,你真的误会了。别说咱们两家现下已解除婚约,即使是仍有婚约,小侄也决计不能与令爱在一起的……”

牛真儿一直神游物外,这时忽道:“爹,娘,女儿想单独跟叶大哥说几句话!”

牛朴和牛夫人一怔之下,对瞧一眼,均是惊疑不定。

牛真儿站起身来,轻轻吁了口气,摇头道:“算了,还是我跟叶大哥到外面随便走走罢。”

说罢,头也不回的当先而行。

叶天涯望着她后影,又向牛朴老两口望了望,皱眉道:“也不知牛世妹想跟我说甚么。”

牛夫人心中一动,说道:“小重,你今天暂时不能走!熊家的人会不会是欺骗你呢?”

叶天涯闻言一惊,若有所悟,点头道:“不错!我暂时还不能走。”

牛夫人微微一笑,道:“那你快去听听你真儿妹子要跟你说些甚么?有些事情,还得你俩自个儿商量的好。别忘了回来吃晚饭啊。”

牛朴也道:“是啊。小重,今晚无论如何,咱爷儿俩也得喝上几杯!”

叶天涯答应了,步出茶馆,一眼望去,红日西斜,前方小径之上映出一个少女轻盈的背影,正是牛真儿。她婀娜而立,举头望着天上浮云,呆呆出神,也不知在想什么。

叶天涯见她身材高挑,脸蛋秀美,斜阳映照之下,玉容丽色,明艳不可方物。布衣淡妆,愈发显出她天生丽质,姿容不俗。他一迟疑间,缓步而前,说道:“牛,牛世妹。”

牛真儿回过身来,浅浅一笑,道:“听说你要买马,迟些时候,我带你去吧。”

叶天涯顿然松了口气,点头笑道:“好啊。有劳了。”他生平除了苑大小姐之外,尚是初次和陌生少女这般面对面说话。何况这少女曾经与自己有过婚姻之约?

想到这里,望着她婀娜苗条的身影,心下惴惴不安,很有点害羞。

须知南海门的白芷虽然也是一个妙龄少女,但毕竟一直女扮男装,在叶天涯心中,自然便没将她当作女子。

两人并肩而行,愈走地势愈高,不一会来到一条宽阔的大河前。牛真儿抢先走在水边岸上,轻声道:“这里便是沙河了。”

叶天涯点头一笑,赞道:“这里风景真美!”顿了一顿,又道:“牛世妹,咱们也算是世交,你有话请说。”

牛真儿却不答言,自顾自的信步行去。叶天涯只好跟在后面。

又漫步一会,叶天涯转头望着河面,眼见夕阳西下,照得河水中金蛇乱舞,猛地省悟,停步道:“牛世妹,你不是说带我去买马么?怎地只在河边走啊?”

牛真儿回眸一笑,抿了抿嘴,低声道:“我是说‘迟些时候’带你去买马,又不是现下。”

叶天涯一呆,左手不住搔头,道:“可是,时候已然不早了。”

牛真儿微微侧身,抬起头来,一双妙目凝视着他的脸,轻声道:“叶大哥,我有几句话想问你,只怕你不说实话。你能不能答应我,不要骗我?”

叶天涯点点头,道:“世妹,有话不妨直说。”

牛真儿问道:“当日我爹娘去光武镇向你退婚,你为甚么答应?只要你不答应,连官府也不会帮他们的。”

叶天涯想了想,才道:“牛叔叔和牛婶也是为了你好。我不忍见二老为难。”

牛真儿目不转睛的瞧着他,轻声道:“那天我娘回来之后跟我说,是你先提出来的。我一直都不信,还哭了三天。”

叶天涯默然,两人相顾无语。

隔了一会,牛真儿轻轻叹道:“我今年一十六岁,你也快十七岁了罢。自我初识人事,一直都很清楚,自己这一生一世注定都是叶重的妻子了。虽然,我一直也不知道你是个甚么样的人。可是在梦里,我早已见过你千次百次啦。”

叶天涯听她这几句话似嗔似怨,如诉如慕,又见她人美似玉,娇媚如花,不由得怦然心动。

牛真儿满脸红晕,一迟疑间,一双妙目凝视着他,缓缓道:“今天我差点被人玷污了清白。只因我死也不从,这才被坏人打晕了。醒来之后,发现自己赤身裸体的躺在床上。但第一眼见到你的背影,听到你的声音,不知道为甚么,我……我很开心。因为,你终于还是来了。叶郎,我要你知道,如果你没有出现,牛真儿一定不会苟且偷生!”

叶天涯又是一呆,却不知说什么好。

牛真儿望着他脸,浅浅一笑,接着道:“我一直想当面问你,为什么答应退婚?为甚么?”顿了一顿,又道:“今天你突然来到我家里,我还以为……”

叶天涯皱眉道:“退婚之事,木已成舟,夫复何言?牛世妹,往事已矣,不必再提!”

牛真儿大声道:“我偏要提,我偏要提!叶郎,你为甚么不早些来界沟集找我?为甚么不迎娶我过门?为甚么还答允我爹娘退婚?你知不知道,是你一步步的把我往绝路上逼?为甚么?”

她说到这里,再也忍不住,突然一转身,扑在叶天涯怀里,抱住他腰,大哭起来。

叶天涯不提防温香软玉,抱个满怀,一惊之下,手足皆僵,哪敢动弹?

但觉牛真儿一个柔软的身子紧紧偎依在自己怀中,微微颤抖,根根柔丝,擦到自己下巴之上,同时闻到一阵淡淡的女儿体香,霎时之间,不由得心神荡漾,意乱情迷。

牛真儿呜咽一阵,仰起头来,泪眼盈盈的瞧着他,突然间双颊红晕,羞不可抑,急忙反身跳开,背向着他,双手掩面,低头不语。

叶天涯恍恍惚惚之间,定了定神,从牛真儿侧后望去,见她低垂着头,肩头起伏,似乎羞得连耳根子也都红了。

隔了好一会,牛真儿这才转过身来,斜阳之下,只见她兀自满脸通红,娇羞不胜,向他掠了一眼,说道:“叶郎,我不管爹娘背着我做了甚么,也不管是将我许了庄家还是赵家。我只同你说一句话,牛真儿生是叶家的人,死是叶家的鬼!”

叶天涯心念一动,摇头道:“牛世妹,我只怕不能娶你。”

牛真儿微微变色,颤声问道:“为甚么?难道你是嫌弃我生得丑,配不上你么?”

叶天涯喟然叹道:“世妹花容月貌,天生丽质。这样也算丑,世间哪里还有美人?”

牛真儿又问:“你是怪我家里先前背弃婚约么?”

叶天涯摇头说道:“不是!我现下已经弄明白了,这件事是令尊令堂所为。与你无干。”

牛真儿急道:“那是为甚么?难道是因为那个布店少东庄桐么?可是我从没答允过他甚么啊!”

叶天涯叹了口气,摇头道:“你别再乱猜了。不关别人的事。其实是我自个儿的事情。因为我要走了,从此天涯海角,也不知几时归来。怎能娶你?”

牛真儿怔了一怔,望着他腰间的长剑,不由得眼圈儿红了,说道:“今日你在我爹娘面前一再提及自个儿另有要事,原来不是推搪。你是真的要走么?”

叶天涯点了点头,道:“不错。现下我已改名叫叶天涯,还跟人学了一些本领。有一件事,我一定要做的。”

牛真儿凄然一笑,问道:“那件事情,是不是连我也没资格知道?”

叶天涯稍一迟疑,缓缓说道:“是关于我爹娘和两个姐姐,以及叶家村三十七条人命。我有一个很不好对付的仇家,不杀了此贼,我就不配做个男人。”

牛真儿秀眉微蹙,道:“原来当年叶家村瘟疫,是……”

叶天涯游目环顾,见除了远处河上三两只小舟之外,河岸旁寂无人影,说道:“妹子,此事我只告诉一个儿。你不可再告诉旁人。”

牛真儿嫣然一笑,轻声道:“你放心。这是咱俩的秘密,我又怎会告诉旁人?嗯,我明白了,一旦那个仇人得到消息,岂非对你不利?”

十五、辣手书生(一)

十五、辣手书生(一)

叶天涯见她这么浅浅一笑,犹似春花绽放,娇媚百端,红红的夕阳照在她白玉般的脸颊上,红扑扑的更增娇丽。他生平何曾见到这等容光艳色,心中不禁一荡,意夺神摇,随即脸上微微一红,将头转了开去。

牛真儿见他红着脸转头,不敢再瞧自己,知他已对自己美貌动心,芳心窃喜,眉梢眼角间显得不胜欢欣,轻轻念道:“天涯,天涯,叶天涯,这个名字好听得紧哩。以后我就叫你‘天涯哥’,好不好?”

叶天涯正迷迷糊糊地,忽听她这么说,不由得一呆,转头又向她望了一眼,心头暗惊:“我既已决意远走江湖,追凶报仇,自然便不能照顾牛世妹,也不能答允她甚么。可是她实在生得太美啦。唉,我二人再这般孤男寡女在一起,倘若把持不定,岂非害了她?”

他想了想,一咬牙,正色道:“牛世妹,跟你说实话吧。你也知道我本是农家子弟,不求功名富贵,只愿平凡度日。当日令尊令堂便是因此而登门退婚的。如今我又不得已而寻仇追凶,此去不但途中凶险得紧,抑且希望渺茫,可谓九死一生。嗯,极有可能性命难保,回不来了……”

牛真儿听到这里,忍不住的插口道:“噢,你说来说去,原来一直是生怕连累了我啊。天涯哥,你别说了,我都明白啦。”

她顿了一顿,含睇浅笑,柔声道:“天涯哥,难道你忘了我说的话了么?在我心里,早就是你的人了!无论你是种田打猎,还是偷鸡摸狗,或者是打家劫舍,总之我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这一辈子跟定了你啦。至于陪你报仇雪恨,自然也不在话下。”

叶天涯又是一呆,只好住口不说了。没料到此女点头知尾,早将自己的心思猜得清清楚楚了。他虽则不以为然,但体味她这番一往情深的言语,不由得心下感动。

他想了一想,摇头道:“妹子,我意已决,你也别说了。江湖险恶,你跟着我有危险,我真的不想拖累了你。无论如何,决计不能答允你!”

牛真儿大声道:“我不怕,我不怕!我原本便是你的未婚妻子,就算是拖累,打什么紧?天涯哥,我求求你,带我一起走罢。”

她说到这里,一张俏脸胀得通红,又羞又急,泪水便欲夺眶而出。

叶天涯眉头紧锁,涩然道:“你若是再逼我,我只有一走了之了。”

牛真儿一怔之间,头一低,泪水终于无法抑止,扑簌簌的从面颊上流了下来。她愈哭愈是伤心,索性便抱着头呜呜咽咽的哭出声来。

叶天涯见她哭得宛似梨花带雨,楚楚动人,不由得心生怜惜,忍不住便要伸手过去,或拍肩,或抚背,出言安慰,但他随即转念一想:“叶天涯啊叶天涯,你是个身负血海深仇的不幸之人,怎能只顾着儿女私情?一旦心软,跟这位姑娘有甚情孽牵缠,岂非害了她一辈子?”

言念及此,右手刚只伸到半途,又自缩回,以礼自持。任凭牛真儿嘤嘤啜泣,直是狠心不理。

牛真儿哭了好一会,伸袖擦了擦眼泪,向他白了一眼,娇嗔道:“哼,真是个狠心短命的小冤家!也不知道安慰人家。”轻轻叹了口气,又道:“算了,我不逼你啦。走吧!再晚便来不及啦。”

叶天涯问道:“去哪里?”

牛真儿又白了他一眼,哼了一声,反问:“你说去哪里?”

叶天涯摇了摇头,却不敢再问。

牛真儿见他傻楞楞的发呆,六神无主,终于忍俊不禁,格格一声,破涕为笑,摇头说道:“真是个傻瓜!”

叶天涯见她两只眼睛哭得红肿,一张脸蛋儿红红白白,艳如桃花,越发显得妩媚娇怯,一望之下,胸口突突突的跳个不住,急忙转头避开,手心出汗,不知如何才好。

牛真儿轻轻吁了口气,小嘴一扁,埋怨道:“天涯哥,你不是要去买匹健马,要去闯荡江湖么?现下咱们若是再不赶去,只怕骡马行的人要走光啦。哼,都怪你方才惹得我哭了这么久,耽误时辰。你说,你干吗不劝我?”

叶天涯不住价的点头,眼见她轻嗔薄怒,哪敢接口?

牛真儿究竟年幼,适才固然哭得伤心,这当儿却又心中轻快许多,跳跳蹦蹦,在前带路。

两人相偕就道。翻过河岸,沿斜坡而下,行不里许,来到镇西梢头的骡马行。

叶天涯看了几匹马,总是不太满意。

牛真儿眼见骡马行空空荡荡的,已没几个人了,歉然道:“天涯哥,对不起了。全怪我不好,耽误时辰,这才来得晚了。”

叶天涯摇头道:“没事。在这儿买不到,也可到旁的地方去。”

便在这时,一个身材矮胖的中年汉子忽地一拉他的衣袖,笑嘻嘻的道:“小老弟,从你一进骡市,我便盯了二位半天啦。看样子你还懂得相马之术,算是个识货的。我家里倒是有一匹现成的千里马,就是不知道你舍不舍得银子?”

叶天涯微微一笑,道:“那还用说?只要当真是好马,银子自然不在话下。”

那汉子笑了笑,说道:“天色不早,若是我再回家牵了来,只怕已然天黑了。要不然,两位跟我一起去瞧瞧罢。”

叶天涯尚未接话,忽觉一只柔腻温软的小手已握住了自己的左手,只听得牛真儿连声道:“不必了,不必了!天涯哥,既然瞧不中这几匹马,不如明儿一早再来。咱们回去罢。”

叶天涯只觉她说话之时,握着自己的纤手紧了一紧,一侧头间,见她也在望着自己,微微摇头。

他见牛真儿神情有异,心中一动,料知必有缘故,点点头道:“好罢。明儿再来。”

那汉子听了二人之言,急道:“千里马可不多见,干吗非要等到明天?小兄弟,小妹妹,我家便在徐家村,又不是很远。一会儿便到啦。”

牛真儿摇头道:“我们也不急。这位大哥若是当真有好马,最好还是明儿一早牵来,让我这位哥哥好生相相之后再说罢。”

那汉子还待再说,叶天涯也已瞧出不妥,一摆手,说道:“就这样罢。老兄,明天早晨,咱们再来相马。”

牛真儿甚是着急,不等他说完,拉着他手,转身便走。

那汉子叫道:“喂,小兄弟,小妹妹,怎么走得这么急啊……”便在这时,旁边快步冲过来一人,在他耳边低低说了几句话。那汉子大吃一惊,失声而呼:“啊,是不是真的?”

后来之人冷笑一声,道:“他妈的,老子骗你干吗?这件事早已传得满镇皆知,熊家一下子折了几十号人,另加一千两白银。连熊老爷都跟人家下跪磕头啦!哼哼,你小子竟连这位小太爷的主意也敢打,当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那汉子登时惊得目瞪口呆,半晌做声不得。

这边厢牛真儿拉着叶天涯的手,已急急离开骡马行,并肩向镇上走去。

叶天涯虽未回头,却已将那二人的对答尽数听在耳中。他侧目向牛真儿望了一眼,问道:“世妹,适才那个人是不是个无赖?”

牛真儿不敢转身,兀自紧紧握住他手,摇头叹道:“那还用问?我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人。一时虽想不起名字,却也知道他跟熊老爷家的人交情不浅。他们极有可能是一伙的,混蒙拐骗,甚么坏事都敢干。”

叶天涯但觉她的小手柔软娇嫩,只不过微微颤抖,显是心中不安,忖道:“如此说来,熊坚在这界沟镇一带,势力着实不小。”又想:“牛世妹如此害怕这些流氓,以她这等美貌姑娘,看来确是不宜呆在这里了。我虽然没法子娶她,却也不能让她被人欺侮。”

说话之间,已来到镇上。叶天涯忽道:“牛世妹,且请稍待!”乘机挣脱了手,加快脚步,走进前面一家客店之中。

牛真儿怔怔的站在客栈门口,望着叶天涯的背影,不由得痴了。

叶天涯向掌柜要了一间客房,这才走出。只见牛真儿正倚着客店廊柱向自己上下打量,嘴角边似笑非笑。

叶天涯问道:“怎么啦?”

牛真儿不答,侧过身子,悠然道:“跟我来。”

二人来到一间衣铺前。牛真儿回头一笑,说道:“天涯哥,你的衣服都破了,仓促之间想缝一套,怕是来不及了。不如进去选一套新衣罢。也不知你喜欢穿甚么式样的?”

叶天涯笑了一笑,道:“随便。”

两人走进店内。只见屋中琳琅满目,挂的都是各式各样的新衣。

牛真儿仔仔细细的选了起来。叶天涯被她试来试去,心下甚不自在,只道:“差不多就行,差不多就行。”

牛真儿只是抿嘴微笑,一连试了几身,仍不满意。

衣铺老板见了,忽道:“姑娘,我瞧这位小哥儿斯斯文文,倒像个读书相公。依小老儿之见,那件白衣文士衣衫,倒是挺配。”

牛真儿一听,双目一亮,拍手叫好。

叶天涯一向家中贫穷,从不在乎穿衣,这当儿突然换了一套书生衣巾鞋袜,颇觉不惯。

十五、辣手书生(二)

十五、辣手书生(二)

他一转头间,却见那衣铺老板和牛真儿一个灰须白发,一个红颜绿鬓,一老一少,并肩而立,一齐怔怔的望着自己,均各呆了。

叶天涯被二人目不转睛的瞧得不好意思,伸手搔搔头皮,问道:“怎么?这身衣服有甚么不妥?”

牛真儿神色间颇为异样,俏脸生霞,低声道:“没甚么。”

衣铺老板却是没口子的啧啧赞叹,大声说道:“漂亮,漂亮!我老裁缝自十六岁起,替人做了一辈子的衣服,形形色色的人见得多了。可是,老汉从未见过似这般齐整的漂亮哥儿。唉,想不到啊,真是想不到,小哥儿脸蛋生得这般俊,换成这身文士打扮之后,看上去更加的英俊潇洒,风流儒雅,端的是潘安宋玉一般的美男子哪。哈哈!”

叶天涯没料到这老裁缝竟会称赞自己生得俊俏,而且翻来覆去的赞不绝口,不免又是好笑,又感羞涩,伸伸舌头,做个鬼脸,摇头说道:“好了,好了!老板,你别净夸我了,这衣服我买就是了。”

一瞥眼间,只见牛真儿星目流波,如醉如痴的望着自己。

牛真儿见叶天涯目光盯在自己脸上,忙即眼光转开,却已晕生双颊,眼中微带娇羞。

衣铺老板又笑道:“两位一个是英俊少年,一个是美貌佳人,当真是一对天造地设的璧人哪。哈哈!”

叶天涯脸上一红,分辩道:“老板,你误会了。我和这个妹子并非,并非,并非……”连说三个“并非”,却说不下去了。

牛真儿低下头去,默默的替他选了些替换衣服,连同旧衣一起打了个包裹,负在肩上。两人付帐出门。

这时已是掌灯时分。叶天涯微一沉吟,说道:“世妹,牛叔叔让我晚上陪他老人家喝几杯。咱们要不要去买些酒菜?”

牛真儿抿嘴微笑,摇头道:“不用了。我爹娘一定已经准备好了酒菜,咱们快回去罢。”

回到“牛记茶馆”之时,果如牛真儿所言,牛朴老两口已备好了酒食。叶天涯尚在茶馆门外,便已远远的闻到饭菜香味。

只见牛朴站在茶馆门口,一面咬着一根旱烟管,吞烟吐雾,一面笑眯眯的望着自己和牛真儿。

牛真儿轻轻叫了声:“爹!”头一低,红着脸跨进门去,快步向厨房去帮母亲。

叶天涯见地下兀自狼藉一片,便道:“牛叔叔,要不要找出铁锹扫帚,待会儿让小侄先将茶馆好好收拾一下?”

牛朴收了烟袋,上了一块门板,说道:“这里不用打扫了。我已将茶叶都包好了,明儿装车带走。别的都不要了。”

叶天涯见了,帮着一齐关上了门板。

牛朴点起烛火,拿着烛台凑近他一照,叹道:“难怪听人提及光武镇苑家牧童是个少年才子,现下一看,活脱脱便是个小秀才模样。小重,看来你这孩子倒是文武双全哪。”

叶天涯颇感不好意思,嘻嘻一笑,装个鬼脸,问道:“牛叔叔,适才你说将这些茶叶装车带走,怎么啦?”

牛朴叹了口气,道:“贤侄,其实我也是刚从外面回来。我在这儿等你们,便是想跟你商量一下。现下你婶的弟弟一家人都在颖州城,也是做小买卖的。明儿一早,我和你婶打算带着你真儿妹子离开这里,去投靠她舅舅。至不济,我想在那里重开茶馆,现下有了五百两银子,料来也够了。”

叶天涯点点头道:“这样也好。颖州府是个大城市,料来诸般生意会更好做一些。牛叔叔重操旧业,经营起来,想来也很熟悉。”

牛朴微一迟疑,缓缓道:“小重,不如你跟我们一起走罢。到了颖州,我便做主为你和真儿完婚。你俩原本便是名正言顺的未婚夫妻,那份婚约,自然还算数。咱们有茶馆生意经营,决计不愁讨生活。从此一家四口,其乐融融。不知你意如何?”

叶天涯一呆之下,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没料到牛朴竟尔亲口许婚。他想起牛真儿的丽色,当真是千般袅娜,万般旖旎,任何男子得有如此娇妻,人生复有何求?

霎时之间,他心头不禁怦然而动,待要点头答应,但一转念间,脑海中又涌起父母村民大仇,想起苑良姝之死,脸上不自禁的露出凄然之色。

牛朴兀自未觉,低声道:“有一件事情,我得和你说实话,以免你心存芥蒂。但是,你不可告诉真儿,免得她心中难过。”

叶天涯心头疑惑,转头瞧着牛朴。

牛朴皱眉道:“今日之事,那熊坚固然可恨,更加该死的,其实是庄桐那个小畜生!”

叶天涯闻言一惊,随即想起熊坚立誓之时,曾有“今日之事,皆因我熊坚见色起意在先,利用庄桐于后,贪图牛家茶馆而起”之言,一加回想,登时恍然大悟:“原来是庄桐出卖了牛世妹。却不知他为甚么这样?”

牛朴满脸怒色,低声道:“今儿你婶子将庄桐拉到东屋里商量,便是劝他不要再来找真儿了。后来他顾忌你,这才勉强同意的。”

他顿了一顿,又道:“说来惭愧,只因这小子自从前年偶然见到真儿,便对她动了心,多次托媒人前来。去年他又听说我要开茶馆,银子不够,便即送了八十两来。你婶子也因此而起了向你退婚之意。现下想想,真是妇人之见,唉!”

叶天涯听到这里,仍是低头不语。

牛朴叹了口气,接着道:“小重,这件事我和你婶子确是对不起你。不过,你真儿妹妹却是被逼的,你别怪她。”

叶天涯点头道:“适才牛世妹已经跟我说过了。我都知道啦。”

牛朴一笑,道:“我跟你啰里啰唆的,净扯些不相干的闲话,还没说到正题。”一咬牙,恨恨的道:“我今日才知道,先前庄桐多次讨好真儿,却见她始终冷冰冰的没半分好颜色。这小子失望之下,恼羞成怒,便起了歹心。也是机缘巧合,他因欠下三百多两的赌债,被人追打,不知怎地,这事让熊坚听说了。他二人这才勾结在一起,打起我家茶馆的主意来。熊坚亲口答应这小畜生,事成之后,赌债一笔勾销。还说甚么‘等他玩厌了,再将真儿送给这小畜生。’哼,简直是混帐王八蛋!”

叶天涯听到这里,也是又惊又怒,哼的一声,冷笑道:“原来如此!想必今日之事,是这姓庄的引狼入室,事先早已知晓。”略一凝思,又问:“牛叔叔,这个庄桐现在哪里,待会儿我要去好好教训他一番,也好替你老人家出这口恶气!”

牛朴摇头笑道:“不必了!已经有人替我们出气啦。”

叶天涯奇道:“怎么回事?”

牛朴道:“适才我带了八十两银子,本来是想去庄家布店还钱,从此一笔勾销来着。哪知刚到庄家门口,便听见庄掌柜老两口鬼哭神嚎,原来他儿子被赌场的几个人上门追打。说来也怪,今儿那赌场的几个家伙也不要银子,只是狠狠的毒打。现下这小畜生的两条腿已被打断了,成了残疾,也算是得到教训啦。”

叶天涯稍加思索,问道:“想来那个赌场多半也与熊坚有关系罢?”

牛朴道:“是啊!”叹了口气,续道:“适才我混在庄家门外瞧热闹的人群之中。这些消息,也是从赌场的人打骂庄桐之时听来的。想不到这小子不争气。我好后悔,不该听你婶子的,险些害了自家闺女。”

叶天涯心想:“看来定是熊坚在我手里吃了大亏,这才迁怒于庄桐。”

牛朴脸上掠过一丝尴尬之色,讪讪的道:“小重,不管怎样,那姓庄的小子与真儿压根儿便没甚么。你可别多心哪。适才我重提你和真儿纸约之事,你怎么说?”

叶天涯沉吟片刻,摇头道:“牛叔叔,您老人家这番话我已听明白了。世叔美意,小侄衷心感激,却不敢奉命!实不相瞒,我确是另有要事,儿女婚约之事,暂时无法顾及。嗯,其实以牛世妹这等出色的美人儿,到了颖州之后,说不定过不多时,便即有了归宿。”

烛光之下,牛朴向他深深瞧了一眼,目光中露出诧异的神色,隔了一会,问道:“你真的要走?”

叶天涯点了点头,道:“是。”

牛朴又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欲言又止。

叶天涯想了想,说道:“牛叔叔,我已在镇上要了一间客房。明早你们启程之时,不必管我了。”

牛朴听了这话,脸现失望之色,手持烛台,淡淡的道:“走罢。咱爷儿俩喝上几杯!”

当天晚上,牛朴一家三口和叶天涯同桌共餐,果然有鸡有肉,更有好酒。

牛朴似乎心绪不佳,与叶天涯对饮数杯,不再多言,低头吃饭。

牛夫人却没口子的夸赞叶天涯,不住挟菜劝酒。

牛真儿替叶天涯斟了酒,微笑道:“天涯哥,今日多谢你了。来,小妹敬你三杯!”

她恭恭敬敬的敬了三杯酒,叶天涯接过来都喝干了。

牛真儿又道:“好,好!说不定还有一件事,少不得也得麻烦到天涯哥身上。咱俩共饮一杯如何?”

十五、辣手书生(三)

十五、辣手书生(三)

吃过晚饭,牛真儿替父亲和叶天涯泡了一杯香茗,又帮着母亲收拾碗筷。举止有序,娴雅守礼。叶天涯瞧在眼里,心中暗赞。

他陪着牛朴夫妇说了一会闲话,这才站起身来,说道:“牛叔叔,牛婶,今日多承款待,小侄感激不尽。时候不早了,明儿二老和世妹还得赶路,还请早些休息。小侄也该回客栈了。”

牛朴点一点头,道:“好,你也早些歇着罢。”

牛夫人微微一笑,向牛真儿道:“真儿,你打着灯笼,送一下叶家哥哥。”牛真儿低低答应了一声,转身去提了一盏灯笼,又将那只衣包提在手中,回眸笑道:“‘叶家哥哥’……天涯哥,咱们走罢。”

叶天涯也自取了包袱和兵器,向牛朴夫妇鞠了一躬,辞了出去。

牛真儿先行出门,叶天涯跟在她身后,穿过院子,来到前面茶馆。

叶天涯伸手卸下一扇门板,侧身挨了出去,一回头间,见牛真儿也跟了出来,忙道:“世妹,请留步罢。我自个儿走,不用你送。”

牛真儿俏目一转,微笑道:“不行。我要送你进客房,这才放心。”迈步便行。

叶天涯一呆,夜色朦胧中四顾无人,忙即追上,伸臂拦住,说道:“牛世妹,你一个女儿家,待会儿怎么回来啊?”

牛真儿嫣然而笑,轻轻道:“你若是不放心,再送我回来便是。然后,我再送你,你再送我。再然后,我再送你,你再送我。岂不好玩得紧哩?”

叶天涯又是一呆,摇头道:“那怎么成?这般送来送去,岂非没完没了?”

牛真儿向他横了一眼,将灯笼轻轻摇晃,幽幽的道:“小呆子,难道你不喜欢人家多陪你一会儿么?”

灯笼光掩映之下,叶天涯见她脸上并无愠色,小嘴边却带着俏皮的微笑,一副女儿情态,娇美无限,不由得怦然心动,又想起日间她偎依在自己怀中的情景,更是心中一阵荡漾。

牛真儿见他呆立不动,目光不敢与自己相接,轻轻吁了口气,说道:“傻哥哥,我是和你开玩笑呢!现下我已明白你的心意了。天涯哥,你是个英雄好汉,有正经事要办,必须得走。而我只是一个弱女子,又不会武功,也无法帮你。你放心吧,我不会缠着你的。”

叶天涯一直眼观鼻,鼻观心,强自克制自己的心猿意马,听了她这番话,如遇大赦,缓缓转过头来,拱手告辞,说道:“牛世妹,愚兄得走了。你自个儿要多保重。”

牛真儿一双妙目凝视着他双眼,点点头道:“天涯哥,你也保重。”伸手过去,将衣包和灯笼递在他手中,转身进内。

叶天涯望着牛真儿窈窕娉婷的背影消失在黑暗之中,不禁呆立当地,突然之间胸口一阵酸楚,恍恍惚惚,惘然若失,隐隐觉得:一别而后,再也不能和这位貌美如花的未婚妻子见面了。

当晚他回到镇上客房,洗过手脚,收束心神,照例在床上盘膝打坐,练了三遍行功,这才着枕入睡。

翌晨叶天涯起身,穿衣洗脸,推门而出,忽地眼前一亮,只见一个绿衣少女俏生生的站在门外,臂倚栏杆,右手支颐,正自呆呆出神,却不是牛真儿是谁?

叶天涯愣了一愣,奇道:“咦,牛世妹,你不是去颖州了么?怎地还在这儿?是不是牛叔叔有事,让你来找我?”

牛真儿嘴角边似笑非笑,摇头道:“不是!天涯哥,你可是真能睡啊,直到日上三竿才起床。这会儿我爹娘所坐的大车多半已在几十里之外啦。”

叶天涯又是一愣,失声道:“啊,甚么?你爹娘已经动身啦。怎地会留下你一个儿?”

牛真儿微笑道:“也不是我一个儿,不是还有你陪着我吗?你别忘了,昨晚吃酒之时,我可是当着我爹娘面前向你说过,还有一件事也得麻烦到你身上呢。那便是请天涯哥带我一起去颖州。你当时可是答应过的。你瞧,我连包袱也带好啦。”

说着伸手拍拍背后一只包裹。

叶天涯一跺脚,急道:“胡闹,胡闹!我几时答应过带你同行啦?”

牛真儿甚是得意,笑道:“多半你喝多了酒,忘了这话啦。横竖也顺路,不耽误你的事情。天涯哥,要不然,你还是别管我了,让我自个儿去颖州找我爹娘罢。唔,若是途中出了甚么事情,日后你见到你牛世叔和牛婶子,就说从来没见过我。只要你不认账,料来他们也拿你没办法。好不好?”

叶天涯呆了半晌,叹了口气,怏怏的转身回房。

牛真儿跟着入内,小心翼翼的道:“天涯哥,你别着恼。你只管放心,一路之上,我甚么都听你的,绝不跟你添乱便是。当然,若是你真的不喜欢我跟着,等咱们到了颖州,你把我送到我二舅家,再分手便是。当然,若是你肯让我陪你闯荡江湖,我自然也依你。好不好?”

叶天涯苦笑摇头,皱眉道:“事已至此。也只能这样啦。你爹娘也真是的,居然放心将你一个女儿家跟我一个大男人同行。”

牛真儿见他答应了,拍手笑道:“好极啦!我娘说了,当年你爹和我爹可是至交好友,乃是过命的交情。现下你一个儿孤苦无依,当今世上,我爹娘便是你的长辈。对你的人品,二老还是信得过的。嘻嘻!”

叶天涯见她喜溢眉梢,娇脸如花,寻思:“看来昨晚这小妮子便已有了这个主意啦。”一转念间,又想起当时牛夫人在饭桌之上的言语神态:“说不定这是牛婶的主意。”

跟着想起昨晚牛朴亲口许婚之事,心中突突发跳,难道这也是他的主意?难道这是牛家在撮合自己和牛真儿?

牛真儿见他皱眉沉吟,轻声道:“天涯哥,咱们先去哪里?几时动身?”

叶天涯想了想,道:“我要先去泰和县城。咱们吃完饭便走。”

二人用过早点,结帐出店。

叶天涯盘算已定,先在市集上雇了一辆骡车,供牛真儿乘坐,又去骡马行买了一匹马代步。

二人乘马坐车离去之时,兀自听得界沟镇不少人都在背后悄悄议论昨天“牛记茶馆”之事。

有的说这俊俏后生便是将大闹茶馆的熊老爷一伙打得唤爹喊娘、赔钱求饶之人;有的说熊老爷已被吓得卧床不起,可能命不久矣;有的说这少年本是个江湖义士,嫉恶如仇,收拾贪官恶吏,土豪恶霸;有的说这少年其实是个身怀绝技的秀才相公,心狠手辣,专门打抱不平云云。

叶天涯听得有趣,暗暗摇头,突然间心中一动:“心狠手辣,打抱不平,叫天下的贪官恶吏、土豪巨寇,个个心惊胆落,岂非人生一大快事?”又想:“百无一用是书生,负心多是读书人!我昨天本想杜撰一个外号来着,一直还想不出来。其实一众百姓之言,倒可借用。”

言念及此,忽地勒转马头,在马背上远远抱拳,朗声说道:“老乡,多谢了!俺叶天涯从此便叫做‘辣手书生’,专打天下的贪官恶贼,不仁不义之徒。哈哈!”仰天大笑,疾驰而去。

那车夫听说这位“辣手书生”便是制伏恶霸熊坚之人,又惊又怕,当即弯了舌头“得儿一一”声响,击鞭劈拍作声,催赶骡子,放蹄急奔,跟在叶天涯之后。

如此一车一马,沿着官道,向东进发。

牛真儿原本心中甚是紧张,以为叶天涯会与自己孤男寡女,同车而行。万一他突然不规矩起来,怎生是好?待得见他自行买马乘坐,这才松了一口气,可是随即却又微感失望。当真是思潮翻涌,栗六不安,少女情怀,这次第,亦不知是喜是忧了。

界沟集与泰和县城相距不过五十里许,在叶天涯眼中瞧来,沿途市镇村寨,事事透着新鲜。心想:“若是一直呆在光武镇,哪能见识到这等风物人情?”

当下一马当先,绝尘奔驰。过了一阵,又自返回,等候骡车,这是他生平第一遭骑马,初尝纵骑驰骋之乐,骏足坦途,心情极是舒畅。

途中行旅但见一个少年书生纵骑来去,腰悬长剑,在前领路,后面跟着一辆骡车,却不知是甚么路道?

一路无话,午牌时分,车马即已到达泰和县西门。入得城来,停在一座客栈前。叶天涯翻身下马,快步来到车边,掀起车帷,伸手搀扶牛真儿下来。

他向车夫结算了脚力酒钱。一转头,见店前挑出的白布招子上写着“悦来客栈”四个大字,便对牛真儿道:“世妹,今日咱们便住这间客栈,好不好?”

牛真儿浅浅一笑,道:“我说过了,路上甚么都听你的。你不必问我。”

叶天涯一笑,道:“进去罢!”

这时早有店伴迎上前来招呼,接过马儿,牵到后院马厩。

叶牛二人各自提了包袱,跟着另一人来到柜台。叶天涯吩咐整治酒菜,中午就在店中打尖,又要了两间客房,当晚在店中歇息。

店掌柜见这二个客人一个是脸如冠玉的英俊少年,一个是杏脸桃腮的美貌少女,心中暗暗称赞:“好一对神仙美眷!”满脸堆欢,极是殷勤。

十六、夜探县衙(一)

十六、夜探县衙(一)

叶天涯转头望去,见大堂中已坐了三五桌客人,正自斗酒猜拳,几名店伴奔走不停,张罗饭菜,忙得不亦乐乎。

他想了一想,便从身边摸出一锭十两重的银子,丢在柜台上,说道:“掌柜的,这是我兄妹的房饭钱。若然不够,赶明儿离开之时,再行补上!”

那掌柜的见他书生打扮,恂恂儒雅,心中微微一动,笑道:“好说,好说!公子爷,瞧您这等气派,一定是个秀才相公。遮莫是准备下月初九到县礼房应考的学子不成?”

叶天涯本待摇头,一转念间,微笑点头,道:“是啊。老掌柜的,你贵姓?”

那掌柜的说道:“小老儿姓樊。我们泰和县西街一带的街坊邻居都叫老汉‘樊老三’。”

叶天涯点头道:“原来是樊掌柜。”顿了一顿,又道:“实不相瞒,在下兄妹二人都是初次来泰和县城。只因相距开考日期尚早,提前几日进城,也是想乘机游玩来着。对了,却不知县礼房在哪里?”

樊掌柜道:“这里是西街。公子爷只须沿着门口这条大街一直向北,经过前面的一处三岔口,再折向东去,行不到半里,一眼便能见到县太爷的衙门了。对了,县头房分为吏房、户房、礼房、兵房、刑房、工房等六房,都在衙门附近一带。唔,自西向东第三个院子,便是礼房了。只不过现下相距二月初九还早着呢,考棚也不让看哩。”

叶天涯点点头,不再多问。当下谢了樊掌柜,带同牛真儿跟着店伴上楼,来到客房之中。

那店伴道:“公子爷,小姐,另一间房便在隔壁,和这间差不多。要不要小人再带两位过去瞧瞧?”

叶天涯摇头道:“不用了。”问牛真儿道:“世妹,你看这里怎么样?”

牛真儿微笑道:“挺好的。”

叶天涯对店伴道:“小二哥,我兄妹说不定要在此住上好几日。暂时便要这两间房啦。”

牛真儿忽然插口道:“小二哥,待会儿饭菜便送到这里来罢。”

待得店伴退出房去,牛真儿掩上了门,这才说道:“天涯哥,适才我自作主张,让小二将饭菜送到房间来。你不会怪我吧?”

叶天涯一面将行李包裹放在床头,一面摇头笑道:“我怪你作甚么?你一个女孩儿家,又是位美貌佳人,若是常常在大堂里露面,总是不便。对了,昨儿我听牛叔叔说,那个庄桐便是前年无意中见到妹子一面,这才起意的。”

牛真儿呸的一声,红晕生颊,慢慢垂下了头。

叶天涯见她一副少女娇羞的模样,妩媚不胜,一颗心登时跳得卜卜作响,慌忙也低下了头,随即自责:“叶天涯啊叶天涯,既然牛叔叔夫妇和世妹都对你如此放心。你又怎能老是胡思乱想,心猿意马?”

想到这里,假意打个呵欠,转身走开,推开窗户,说道:“走了半天路,好累,好累。世妹,旅途劳顿,你先坐下歇会儿罢。”

牛真儿向他瞧了一眼,轻声道:“我不累。天涯哥,待会儿用过午饭,你也好好歇息罢。还有,这几天你有事只管放手做去,不必费神操心小妹了。我会照顾自个儿的。这样罢,我在店中替你看管行李便是。我瞧你包里的旧衣服,都还没洗呢。”

叶天涯笑了一笑,迟疑道:“也好。委屈贤妹了,只怕你会气闷哩?”

牛真儿抿嘴一笑,明眸流转,轻轻说道:“你若是嫌我气闷,回来之时,不妨带一些好玩的东西给我便是。外面人多眼杂,我可不想抛头露面,招惹不必要的事端。”

叶天涯一呆,暗忖:“想不到她竟尔如此温婉柔顺,善解人意。”

不一会店伴送上酒菜,一面摆设碗筷,一面说道:“公子爷,小姐,我们掌柜的说了,再过几天,投店的考生会越来越多,到时候会吵闹得紧。两位若是嫌这间客房不好,可以另选两间静僻一些的。其实后面还有空房呢。”

叶天涯点头道:“多谢了。我们先歇一宿,若是当真觉得吵闹,明儿再换罢。”

午饭之后,他对牛真儿道:“世妹,你歇着罢。我出去逛逛。”

牛真儿点点头,指着床上包袱,道:“天涯哥,我瞧你的包裹圆鼓鼓的,打得太难看了,要不然,我来重行整理一下吧?”

叶天涯点头笑道:“好啊,随便了。不过,千万可别累着我的妹子啊。”一挥手,转身出房而去。

来到街上信步而行,眼见大街小巷,店铺与人家着实不少,心想泰和城究竟是县治,迥非小小光武镇可比。

他想起有一位少年游伴吕远半年前便来了泰和县城,随父贩卖茶叶,颇为思念,意欲探望。只不知是在哪里经营?

他向几家茶楼酒馆打听了一阵,全无“姓吕的卖茶父子”消息,不免气馁,寻思:“听说小远是跟着他爹爹到处贩茶,并无固定门面,倒不及牛叔叔那般开个‘牛记茶馆’好找。我这般没头苍蝇似的,只怕不易打听他的行踪。”

转念又想:“找不找得到小远,倒也罢了。却不知‘金枪门’一干人在颖州城有没有查到苑贼的消息?倘若依着宋掌门推测,良玉少爷未必舍得十年寒窗之功,说不定开考之时,也会现身。嗯,良玉若肯来应考,苑老贼决计便在左右。”

想到大仇人极有可能在此出现,登时胸口热血上涌。

他思来想去,越发觉得,苑良玉一定会来泰和县城。然则大仇人苑文正岂非便在附近?

整个下午,他将偌大的泰和县城逛了个遍,包括城中的县衙礼房,店铺民宅,护城桥,小校场,甚至郊外城隍庙,义庄、墓地等荒僻所在。却是一无所获。

晚饭前回到客栈,快步上楼,推门进去,只见牛真儿正坐在窗边,手中做着针线,见他回来,起身相迎,笑道:“天涯哥,回来啦。”

说着倒了杯热茶,递在他手中。

叶天涯见她盈盈浅笑,容如花绽,嫣然腼腆,霎时之间,胸中因枉费半日功夫而无所获的烦躁心情,顷刻间一扫而空。

他喝了一口茶,只觉入口清香,很感惬意,眯着双眼,问道:“这是甚么茶?”

牛真儿微笑道:“这是龙井,我从家里来带来的。只怕你喝不惯哩。”

叶天涯又喝了两口,点头赞道:“好茶,好茶。”

牛真儿抿嘴一笑,轻轻将他推在椅子上坐了,道:“坐下,先别急着夸奖。天涯哥,你再慢慢喝一小口,仔细回味。这是雨前龙井,须得细品,焉能牛饮?嘻嘻。”

叶天涯依言喝了一小口,一加回味,果觉那茶愈品愈是余味无穷。

牛真儿轻声道:“你喜欢喝,以后我每天泡给你喝罢。”

晚饭之后,叶天涯洗澡更衣,自行在隔壁房中打坐。

刚行功完毕,忽听得牛真儿在外轻轻敲门,问道:“天涯哥,睡了么?”

叶天涯应道:“还没有。”披衣过去开了门。

牛真儿忸怩道:“天涯哥,我有件事想要请教你。跟我来!”

叶天涯便跟进了她房中。

牛真儿从床头包袱中拿出一个绿缎包,解了开来,取出一本黄纸书,问道:“天涯哥,你一身武功,是不是从这本书中所练的?”

叶天涯一怔之间,登时想起,这绿包内的黄纸书、金银书信等俱是“神拳”曾泰的遗物,忙道:“世妹,忘了跟你说了。这个绿包不是我的,动不得。我是受人之托,早晚得将这些物事归还原主,不,应是原主的女儿。”

当下便将自己当年放牧之时,遇见垂死的曾泰之事扼要说了。

牛真儿并非武林中人,自也不以为意,秀眉微蹙,沉吟道:“天涯哥,你不肯贪图别人物事,一诺千金,自然很好。不过,那姓曾的大叔既已言明请你将地图和金锁片转交给他女儿,并未说旁的。依我说啊,其实你倒也不妨多读读这本书呢。”

叶天涯一想不错,多年来他将这个包袱束之家中横梁之上,尘封已久,从未想过打开瞧上一眼。至于这本黄纸书,一来初时他并不认字,二来早已忘却,此刻听得牛真儿之言,便即接过打开,一读之下,不禁又惊又喜。

原来那黄纸书中所载,乃是一套玄门正宗内功秘诀,以叶天涯当下的武学修为自然看出,这门功法博大渊深,精微奥妙。倘若依法修习,假以时日,不可限量。

烛光之下,他手握书卷,儿时树林中遇曾之事,刹时间在心中如电光石火般的一闪:“原来当日曾叔叔临终前,确有将此书相赠之意。他本想告诉我,须得这书中所载的秘诀才能化解我体内三十载的‘烈焰功’。不料突然一阵大风吹断了大树,曾叔叔来不及向我说明,便即去世。幸好机缘凑巧,后来慧空师父传授我少林功夫,一般的将‘烈焰功’强行融入我丹田之中。”

思念及此,又将那黄纸书一页页的翻阅一遍,情不自禁的盘膝坐在地下,暗运玄功,与少林功法略加比对,过不多时,即已豁然贯通。

十六、夜探县衙(二)

十六、夜探县衙(二)

叶天涯依法打坐修习,静寂之中不知时刻之过,待得睁开眼来,只觉得丹田中活泼泼地,真气充盈,似乎有无穷无尽的热气从周身十万八千个毛孔中涌将出来,遍体舒泰,神完气足。

到了这个境界,“混元功”与“烈焰功”早已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龙虎交会,融为一炉。自此神功大成,诸邪不侵。

他大喜过望,站起身来,笑道:“太好了,太好了!世妹,我以前所练的少林派功夫,虽然厉害,但若是运行这门‘烈焰功’,总是难以随心所欲,收放自如。想不到这本书中所载的运功法门,恰好解决这个疑点。好妹子,谢谢你,谢谢你!”

牛真儿听到“好妹子”三个字,如饮醇醪,心神俱醉,又见叶天涯满脸欢容,手舞足蹈,更是代他欢喜,娇笑道:“只要对你有好处就行。下午我替你收拾包袱之时,也翻看了几页,倒觉得很有意思呢。”

叶天涯笑了笑,问道:“怎么,你也能看得懂么?”

牛真儿向他白了一眼,扁扁嘴道:“你别小看了人。我自幼体弱多病,五岁那年更是差一点便治不好了。刚巧有一位出家的比丘尼师太来我家化缘,见我快断气了,便施术将我救活。那几个月时光,师太她老人家还教我不少东西呢。”

叶天涯一呆之下,本待不信,随即又想起自己巧遇慧空神僧之事,心中一动,又问:“那位师太是位武林高手么?她教你武功了么?”

牛真儿摇了摇头,道:“我也不知道她老人家是不是武林高手。不过她倒是教了我‘腑会中脘’,‘脏会章门’,‘筋会阳陵’,‘髓会绝骨’,‘血会膈俞’,‘骨会大序’,‘脉会太渊’,‘气会膻中’等‘八会穴’,还有‘中府肺之募’、‘巨厥心募栓’、‘期门肝募然’、‘章门脾募关’、‘京门为肾募’等‘五脏募穴’,还有甚么‘一百零八穴’啦,奇经八脉啦。我也不知道这些有甚么用处,反正依着她老人家所教的法门,坐卧、睡觉、走路,倒也好玩得紧。五个月不到,我的宿病便痊愈了。”

叶天涯听得呆了,沉默半晌,问道:“后来怎样?”

牛真儿微笑道:“后来,老师太便走了,我便再也没生过病了,全都好啦。你瞧,我现下不是好端端的?”

叶天涯心头突然涌起一念,伸手过去,一把握住牛真儿的手腕。

牛真儿“啊”的失声惊呼,随即满脸羞得通红,颤声道:“天涯哥,你,你,别这样……”她只道叶天涯忽起邪念,意图对自己非礼,心下又惊又怕,又慌又乱,不知如何才好。

叶天涯略一运功,将一道真气涌入牛真儿体内,稍加引导,登时将她四肢百骸的内息激动起来,一试之下,又惊又喜,连连点头,笑道:“牛世妹,你体内的内息深厚,至少有十年之功,比我练得时日还长呢。只可惜从未运行过,分散于四肢八脉,不成气候。”

牛真儿睁着圆圆的眼珠,又是娇羞,又是奇怪,摇头道:“天涯哥,我听不懂你的话。你,你能不能先放开我的手?”

叶天涯一怔,这才惊觉自己兀自紧紧握住她手腕,忙即松手放开。眼见她肤色白腻,皓腕如玉,嫩滑似凝脂,不禁心跳加剧,嗫嚅道:“对不起,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

牛真儿俏脸上一阵红晕,低头一笑,轻声问道:“傻哥哥,我又怎会怪你?只不过,适才我感到你手上有一道热气,从你手上流入我手腕,流入体内,暖烘烘的,好玩得紧哩。却是怎么回事,快说来听听。”

叶天涯定了定神,说道:“牛世妹,依我猜测,当年传授你这门本领的老师太,十九是一位武林高手。她老人家所教给你的,其实是武林中一门运气和行功的法门。也就是说,你已经在不知不觉之间,修炼了近十年内功心法,比我还早两年呢。你听明白了么?”

牛真儿呆了一呆,摇头道:“我,我不明白!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真的甚么武艺都不会啊?我若真如你说的那样厉害,怎会被那姓熊的流氓欺侮?”

叶天涯微微一笑,道:“那是因为你只练了扎根基、修真元的基础功夫,从未学过如何运气、如何通脉、如何内劲外铄的法门。”

牛真儿秀眉一蹙,轻轻叹道:“我明白啦。说来说去,那有甚么用?”

叶天涯侧头想了想,问道:“牛世妹,我来问你,想不想学功夫?”

牛真儿闻言,登时双眼发光,忙道:“那还用问?适才我便是睡不着,忽然想起,这才将这本书拿出来读着玩呢。我请你大驾前来,便是想好好请教一些我不懂的内容。”

叶天涯也是一呆,随即恍然大悟:“原来下午牛世妹帮我收拾包袱之时,见到这本黄纸书,一读之下,与当年那位老师太所教的法门大同小异,这才问我。”

他颇觉好笑,问道:“牛世妹,练功可是很辛苦的啊。你且说说,为甚么想学功夫?”

牛真拍手笑道:“太好啦!练功吃苦,我才不怕呢。天涯哥,你有灭门大仇未报,须得飘泊江湖,天涯海角的追杀仇敌。小妹一个弱女子,只恨自个儿没用,帮不了忙。倘若我能修炼武功,自然便能陪你一起去杀贼啦。”

叶天涯听她说得天真,烛光下笑语如花,益生娇态,心下感激,眼角微微湿润。一时间喉头哽住了,说不出话来。

牛真儿星眼流波,轻声道:“天涯哥,你能不能教我武功?我很想学哩。”

叶天涯强摄心神,点点头道:“你一个女儿家,修炼武功,保护自个儿也是好的。”

当下将黄纸书中所载的内功心法一句句的详加剖析,又指点运气导行、移宫使劲的法门。

牛真儿依法盘膝坐在床上,摒虑宁神,呼吸运气,试一照行,居然也毫不费力的做到了。

叶天涯没料到她聪明颖悟,一点便透,赞道:“牛世妹,想不到你竟也是个练武的美质良材。照这般进境,过不了几天,你便可以聚拢真气,打通要脉啦!”

牛真儿听了,连忙拍手叫好,面溢春花,颇为兴奋。

叶天涯深知修习玄功,最忌为外魔所扰,便即在旁替牛真儿护法。

静夜之中,他目不转睛的望着牛真儿,只见她端坐床边,低眉闭目,神光内敛,两只白如玉雪、形若兰花的手掌横叠于小腹之前,一动不动。

烛光掩映之下,更见她嘴角边微含笑容,宛若鲜花初绽,姿态曼妙,好似天人。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牛真儿体内之气已在小周天转了数转,缓缓睁开眼来,神色平和,说不出的舒畅宁定。

叶天涯站起身来,微笑道:“恭喜世妹!今夜进境不小,以后只须依法修习,必有所成。”

牛真儿喜不自胜,待要下床致谢。叶天涯一摆手,笑道:“你歇着罢。这本黄纸书便送给你了。我得回房睡觉啦。”

说罢,出门而去。

牛真儿转头一望,却见窗纸上微微透光,天渐渐亮了。她一怔之下,俏脸一红,喃喃的道:“他为我护法,守了我一夜……”

自此,牛真儿依着黄纸书中运气调息的法门,孜孜不倦,练功不辍。

一连数日,叶天涯将泰和县城内城外、大街小巷俱已走遍,既不见好友吕远的踪影,又无大仇人苑文正的音讯。

数日来,牛真儿十年内功已渐渐凝聚,颇有小成;叶天涯则跟着这位烹茶高手学会了品茗及茶道,甚么水仙、龙井、普洱、铁观音、碧螺春等名茶,已能粗识。

叶天涯为此还专门在市上买了一套茶具,供牛真儿演练。

果如樊掌柜所言,二月初五以后,泰和县城内陆陆续续来了不少学子,准备应考。

这天下午,叶天涯和樊掌柜聊了一阵,正待转身回房,忽见一名伙计引着五六名身穿衙役服色的汉子走进店来。几人边谈边笑。其中一人冲着柜台嚷道:“喂,樊老三,吩咐厨房,老规矩,卤牛肉、酱猪蹄、红烧肘子、醋溜肥肠,赶紧上来!”

樊掌柜满脸堆欢,忙道:“是,是!刘头儿,王头儿,各位爷们,今儿来得早,还是先到楼上雅座喝几杯吧?祥子,赶紧吩咐下去,还愣在这儿干吗?”

最后一句话却是向那伙计说的。

另一名公人笑道:“老樊,哥儿几个今晚当班,不能多喝。咱们太爷近来心情不太好,总是发脾气,让他老人家逮着,可不是玩的。嘿嘿,别说我们几个,便是咱们武头儿,这两天也常常被骂得狗血淋头呢。”

樊掌柜笑道:“是吗?我可不太相信。谁不知道,武头儿可是太爷跟前的大红人,怎会挨骂?”他一面说,一面走在前头,引着几名公人拾级上楼。

叶天涯负手站在一旁,对这几名公人自是不以为意。

周末已尽,明天上班,海棠依旧!

十六、夜探县衙(三)

十六、夜探县衙(三)

耳听得楼梯上脚步声响,樊掌柜与几名公人已来到楼上,转入走廊,一路说说笑笑,聊得十分热闹。

突然间不知樊掌柜问了一句甚么话,几人安静下来,过了一会,其中一人叹了口长气,苦笑道:“樊老三,你这老家伙消息倒也灵通得紧么?不错,前几日范福和石柱二位兄弟奉了太爷之命,出外公干,谁知竟然不明不白的死在光武镇。唉,他妈的,最近‘光武镇’接二连三的出事,邪门得紧。人命关天,太爷哪里还有好脸色?”

此言一出,另外几人连声称是,嗟叹不已。

叶天涯正自打量着店外来往行人,忽听得头顶之上有人说出“光武镇”三字,心中一动,不觉留神。

只听得另一人叹道:“其实这件事衙门上下早已传开了,也不算甚么秘密。老樊,不瞒你说,据光武镇的郭地保来报,前几日有一个吕庄村村民经过镇南梢头的一片树林之时,无意间发现两具无头尸体。唉,可怜范石二位兄弟,都是被人割下了脑袋,死无全尸哪!”

叶天涯忖道:“看来他们所说的果真是那两名监视我的公人。这二人先被南海门的人捉去,又被‘点苍双剑’所杀。想不到这么快便案发了,却不知官府怎么说?”

这时樊掌柜已将那几名公人引入楼上房间之中,店里店外人声喧哗,渐渐便听不到几人的说话了。

叶天涯好奇心起,当即快步上楼,沿着走廊,蹑足走到那几人饮宴的房间门外,眼光四下一扫,见无人留意自己,便即侧耳倾听。

只听得樊掌柜连连惊叹,说道:“啊哟,刘头,王头,原来这些消息都是真的啊。唔,也不知是甚么人,这般胆大包天,竟然连官差也敢杀?”

又听一人冷笑道:“官差,官差算老几?狗屁不如!哼哼,当真惹恼了那些江湖上的亡命之徒,江洋大盗,任你多大的官儿,还不是一般的手起刀落,契里格拉,噗哧!”

这时店伴流水价送上酒菜。几名公人听到楼道脚步声响,便即住口,不再说下去了。

叶天涯早已悄悄地闪身进了隔壁房间,见是一个齐楚的阁儿,空无一人,于是慢慢的坐在椅上。

樊掌柜向几名公人敬了几杯酒,这才告退。

几名公人又闲聊了几句。一人忽然压低了嗓门,道:“适才樊老三在场,人多耳杂,不便多说。其实前两天武头带人去了一趟光武镇,回来之后,也不知跟太爷说了什么。我听服侍四姨太的丫环小梅说,太爷一连几日,半夜里睡不安稳,还常说梦话。有时嘴里嚷着‘好汉饶命!’有时惊叫‘别杀我!’还说“我甚么都不知道!”唉,瞧这光景,八成咱们这位太爷是被吓破胆子啦。”

另一人接口道:“不错!适才王大哥说得好,别说咱们这些小小官差,便是县太爷他老人家,那些绿林大盗、江湖飞贼,瞧在他们眼里,多半也是狗屁不如。当真惹上了,就不好办啦!”

另外几人都道:“就是,就是!难怪太爷这几天喜怒无常,脸色古怪,当真反常得紧哩。”

叶天涯听几人说来说去,都是县太爷如何乱发脾气,如何语无伦次,如何无故发愣。寻思:“这几人不知内情。明明是赵知县觊觎‘王莽宝藏’,这才派那两个公人监视我,如今公人被杀,怎地他却如此害怕?他会不会怀疑那两名公人之死,与我有关?”

又想:“叶天涯啊叶天涯,牛世妹说的没错,你真是个傻瓜,呆子,小笨蛋!你每天在泰和县城内城外乱走,却连一点线索也无。其实这位赵知县岂非便是一个大大的线索?他和苑文正都是官场中人,又亲口向我打听过‘王莽宝藏’,贪婪面目,决非善类。倘若苑贼父子来到泰和县,这位父母官最有可能察觉。只要留意此人,进而追查苑贼消息,决计事半功倍。”

思念及此,突然间心头涌起一念,转身离去。

晚饭之后,他对牛真儿道:“世妹,今晚我有事要出去一趟,你暂时别练功了。早些歇息罢。”

牛真儿答应了,又道:“天涯哥,你且稍等,小妹专门为你缝制了一套紧身衣服,你且穿上试试成不成?”

叶天涯一呆,见她已翩然而出,不久回转,手中捧了一套黑色衣服和那柄青钢剑。

牛真儿助他脱下外衣,换作劲装结束,帮他脸上蒙了灰布,又将佩剑挂在他腰间。霎时之间,叶天涯已从一个斯文书生变成一个矫健武夫。

牛真儿取过镜子,递给叶天涯,笑吟吟的道:“你瞧,是不是有些江湖侠士的样子?”

叶天涯探头一照,镜中人劲衣蒙面,只露了两只眼睛,不禁哑然失笑,问道:“原来你每天做针线,便是在帮我做夜行衣啊?了不起,了不起!”

牛真儿嘻嘻一笑,道:“是啊。以前我常常独个儿躲在门帘后面,听在茶馆里说书的老陈头、老查头等先生说话,故事里一干江湖好汉若是夜间外出勾当,十九是这般打扮。你且试试,也不知衣服长短肥瘦如何?”

叶天涯挥拳踢腿,只觉这套夜行衣缝工精巧,裁剪合身,问道:“长短肥瘦刚好。世妹,你怎地知道我身材尺寸?”

牛真儿一怔,忸怩道:“那天咱俩在沙河边,我抱过你身子……”话未说完,一张脸登时羞得如同红布相似,双睫微垂,慢慢的低下头去。

叶天涯一呆,不觉想起那日牛真儿投身入怀的旖旎光景,红红烛光之下,但见眼前少女低头弄着衣角,桃腮带晕,星眼流波,一股女儿羞态,端的是美艳无双,他不由得胸中一荡,随即微感尴尬,咳嗽一声,说道:“世妹,我去啦!”

其时天将入夜,他本欲等到二更时分再行外出,但不知为何,他愈来愈不敢这般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不敢面对面的与牛真儿在一起。

只因他生怕自己把持不定,会害了这位天真善良的如花少女。

当下转身便行,掀开窗户,左手撑在窗槛上,纵身窜出。

牛真儿但见黑暗中人影一晃,叶天涯已轻轻跃上屋檐,提气纵前,飘然出店。她呆立窗内,望着他身影隐没的方向,静静出神。

连日来叶天涯已走遍了泰和县城,于道路已很熟悉。静夜之中,展开轻功提纵术,犹似疾风掠地,顷刻间已奔到位于城中偏北的县衙正门外。

不错,是泰和县衙正门。自从他下午无意间听到那几名公人之言,便即想起苑家烈火之后赵知县向自己的问话,想起他派人跟踪自己等情,心中对此人大起疑窦,这才决定夜探县衙。

是晚星月微光,叶天涯来到衙门附近一条小巷,跃上一处屋顶,展身卧倒,闭目养了会神。偶尔探头,向下张望,只见衙门外街上的小贩、行人、更夫、巡夜官兵来回经过,闹热了一阵,渐渐安静下来。

二更之后,泰和县衙门外长街之上,空荡荡地,寂无人影。

叶天涯飘身而下,悄立街心,纵目望去,眼前便是鲜艳的朱漆大门,门上钉着茶杯大小的铜钉,门外两盏大红灯笼,一盏写着“泰和县正堂”,另一盏写着“赵府”。

黑沉沉的夜色之下,县衙大院颇有一派森严肃穆的气象。

叶天涯心中怦怦乱跳,暗想:“我这般悄悄潜入公门之中,也不知该是不该?倘若被人发现,叶天涯岂非成了无法无天的飞贼?”怔怔的站在大门之外,一时拿不定主意是否要飞身闯入。

正迟疑间,忽听得东首街上有衣襟带风之声,迅捷无伦的奔来,由远而近。他一惊之下,当即一个箭步,纵身而前,伏在墙角,探头张去,只见三条人影衔尾疾行,连纵带奔,几个起落,来到县衙外围墙脚边,伏地不动。

叶天涯瞧在眼里,只见三个人影身法迅速异常,落足轻捷,均是一等一的高手。

凝神瞧去,星月微光之下,那三人劲装结束,个个腰挎佩刀。

只是过了好一会,那三人安安静静的伏在墙根处,始终动也不动。

叶天涯心下大感不解:“这三个分明是武林高手,怎地深更半夜来到县衙外,却不进去。难道他们发见了我?可是,我来得早了,一直毫无动静,他们是后来的,怎会知道我在这里?”

正想到此处,突然间又有一阵衣襟带风之声掠过空际,过不多时,适才叶天涯立身之处,已多了五人。

这五人来得虽则不慢,叶天涯却也反应迅捷之极,早已纵身跃上大门之后,弯腰疾走,在屋脊边一伏,向下张去,只见那五名汉子互打手势,随即来到东首,越墙而进。

先前那三人待得这五人飞身进了衙门之后,这才各自跃入,远远的跟在后面。

叶天涯看了,心下好笑:“原来那三人是在等这五人。后来这五人轻功不弱,但身手似乎不及那三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我只须跟着后面三人,前面那五人的底细,自然不难弄明白。”

十七、龙争虎斗(一)

十七、龙争虎斗(一)

朦胧夜色之中,只见那五名汉子弓着身子,穿过公堂,东一转,西一弯,向前疾趋。这五人对泰和县衙内的道路门户似乎很是熟稔,穿廊过院,迤逦而行,一路上竟无片刻迟疑。

而那三名佩刀汉子则是不即不离的跟随在后,一声不响,亦步亦趋。

叶天涯悄悄跟在三人之后,一般的不即不离,亦步亦趋。

那五人行经一座花园之时,忽地停下,缩身树影之中。过不多时,只听得脚步微响,花木假山之间人影晃动,却是四名兵士拿着兵刃在园中巡逻守卫。

黑暗之中,只见四条人影倏地跃起,欺将过去,波波波波四声轻响,手掌到处,斜切卫兵后颈。四名卫兵哼也不哼一声,便即晕去。

却是那四人右手并掌如刀,猝然发难,一人料理一个卫兵,手法干净利落之极。

叶天涯远远瞧着,见四人行动奇快,出其不意的自后袭击卫兵,所使身法掌势,一模一样,抑且一般的不待卫兵跌倒,便即扶住,悄无声息的提在假山之后。显见训练有素,配合纯熟。

五人之中唯一没有动手的是个极高极瘦的汉子,眼见四名同伴得手,随即长身而起,向四人打个手势,抢先而行,穿过花园,走进了一个月洞门。

叶天涯心想:“看来这瘦子八成便是这一行五人的头目。”

黑暗中只听得前面又是波波声连响,先后又有两拨卫兵被那五人打晕,丢在道旁花木丛中。

先前那三名佩刀汉子本来紧紧跟在五人后面,这时见了五人干净利落的出手之后,不但没有逼近,反而稍稍离得远了些。

叶天涯跟在最后,对那一干被袭击卫士的生死放心不下,伏低了身子,慢慢移近,伸手过去,悄悄地逐一试探鼻息。只觉每名卫士均有呼吸,并无性命之忧。

他一凝思间,已知那五人认穴奇准,出手奇巧,这才将卫兵打晕,而非击毙,又想:“可惜我孤陋寡闻,对武林各派所知不多。也不知这般一掌将人击晕的手法出自哪个门派。”

便在这时,那五人已奔到东北角一座小院之外,同时停步。当先那瘦长汉子略一迟疑,又打了个手势,双足一点,纵身跃起,越墙而入。另外三人跟着纵身越墙,却留下来一个同伴在外接应。

后面三人跟到左首墙脚边,面面相觑,一时拿不定,要不要立时前行。当此情形,他们三人一旦露面,除非一下子制伏守候在门外接应之人,才能跟着翻进院中。否则只要一动手,必有声响,院内那四人立时便会察觉。

于是三人也悄悄连打手势,退在一角,注目静观。

叶天涯等了片刻不见动静,老大的不耐烦,他急于弄明白那瘦长汉子一伙人闯入小院后的情形,突然灵机一动,心道:“我是来找赵知县查探苑贼消息的。却不知这两拨人在搞甚么鬼。既然这三位不肯轻易动手,不愿暴露形迹,倒不如我先行出手,逼他们出来,这一招叫做‘打草惊蛇’来着。”

于是使出白衣人所教的“传音入密”功夫,朝着其中一名身形魁伟的佩刀客冷冷一笑,斥道:“既来之,则安之。三位大驾一味躲躲闪闪,复有何用?”

说着弯下腰去,伸指从鹅卵石铺成的路面上起出三块石爿,平摊于左掌之上,运起“混元神功”,右手屈指弹出。静夜中一阵嗤嗤嗤声响,三颗石块急飞而前,两前一后,分作三路射出。

随即听得噗的一响,啪的一声,已有两颗石块分别把一盏风灯打灭,一扇板门撞开,余下一颗跟着蓬的一响,撞在那把风之人胸前“期门穴”上。

那人猝不及防,已被射中。哼了一声,身子后仰,咕咚摔倒!

霎时之间,三颗石爿,分射一灯一门一人,准头竟尔不偏半点。

墙角那三名佩刀汉子突见灯熄、门开、人倒,奇变陡生,尽皆一惊非小。带头之人刚刚被叶天涯警告在先,更知己方行藏已被人瞧破,当即从墙角阴影中走出。

便在这时,早有三条人影从小院门口抢了出来,一声不吭,挥拳发掌,呼呼生风,向那三人扑将过去。

只听得砰砰啪啪,一阵拳掌相交之声急响,六人已交上了手。

叶天涯飘身转到那三名佩刀汉子适才藏身的墙角阴影处,凝目望去,只见六人分作三拨,闷声不响的放对,使的都是自己从所未见的拳脚功夫。

他在一旁观斗,愈瞧愈是不胜钦佩,这六人虽均赤手空拳的近身搏斗,但或挥拳直打,或劈掌夹腿,或沉肘反拿,或回臂扑击,擒拿劈点、撕戳勾撞,拳掌腿脚施展开来,便似是厉害兵器一般。

六人的每一招每一式,俱是清清楚楚,自成段落。

叶天涯看了片晌,一时间虽不尽明拳掌之中的精微奥妙之处,却也受益非浅。寻思:“看来武林各门各派绝学,均有所长。我既已涉足江湖,须得好好向这些大行家学习诸般临敌应变之能。”

他这时离得近了,已瞧得分明,那三人均是腰间插着一对判官笔。

奇怪的是,无论是三名佩刀汉子,还是三名使判官笔之人,双方拳来脚往,均不使兵刃,恶斗之际,也无人出声。眼见有人被打得吐血,有人被摔个狗吃屎,却也无一人呼痛呻吟。

叶天涯看得莫名其妙,猛地省悟:“是了!他们这般闷着声厮拼,不肯发声,又不使兵刃,原来是不欲惊动官兵来着。这当儿倘若有人听到动静,闹将起来,便会有大队人马赶来。以这几人的武功,自然不畏官兵,但他们既然深夜潜入,自是有所图谋。倘若官兵吵闹起来,便难以成事了。”

又想:“适才一共进去四人,听到外面声响之后,却只出来三个。那个瘦瘦长长的头目不知在里面干甚么?”

当下不再理会门口相斗六人,倏忽间从墙角游到墙顶,翻身跃起,有如轻燕,悄无声息的落入小院之中。

院内是一排大屋。只见东首一间屋舍窗纸中透出光亮,里面依稀有人影移动。

小院中不知何处散发出一阵淡淡的芬芳,幽幽沉沉,甜甜腻腻,气息虽不甚浓,却也闻着令人通体舒泰,飘飘欲仙,宛似腾云驾雾一般。

沉沉黑夜之中,叶天涯伏低身子,蹑步走到窗前。正待伸指甲挑破窗纸,向内张望,突然间头重脚轻,天旋地转,险些站立不稳。

便在这时,耳听得院外咕咚、砰蓬之声连响,正在门口恶斗的六人尽皆摔倒。

叶天涯也自头晕目眩,身子摇了几摇,昏昏沉沉中听到门外六人倒地之声,脑海中灵光一闪,立时闭气,暗叫:“不好,这香气有毒!”

一面急运内力与香气毒质相抵,一面佯作精力不支,扑地跌倒。

过了片刻,只听得呀的一声,室门打开,一阵脚步声响,一个尖锐而苍老的声音纵声笑道:“大胆毛贼,竟敢夜闯县衙正堂!来人哪,且将这几个不怕死的家伙通通五花大绑,戴上手铐足镣,挑断手筋脚筋,押入地牢。待得明儿本太爷过堂之后,大刑伺候,午时三刻,斩首正法!哈哈!”

叶天涯正待运气逼毒,听到这番话,登时大吃一惊,暗想五花大绑、手铐足镣倒还罢了,倘若被人挑断手脚,自己如何还能报仇雪恨?当此之际,也只有拼死反抗,夺路而逃了。

幸好并未听到衙役捕快答应。

只听得那苍老声音笑了一阵,随即脚步声响,快步走到窗外廊下。

叶天涯侧卧窗外地下,闭目不动,装作晕去。

忽觉脸上一轻,却是蒙面的灰布被人夹手扯了去,又觉得眼前一亮,有人提着灯笼凑近他脸上一照。

只听得那老者赞道:“啧啧啧!原来是一个漂亮小哥儿!适才从墙外飞身而入,轻功倒也不错么。阿昌,阿盛,你们哥儿俩跟人家一比,相貌武功,相差太远。未免太也不成器啦。”

叶天涯一动不动,心中奇怪:“听声音好像是个老头儿。本县的县太爷赵日休明明才三十岁年纪,几时变成这个老人家了?”

又听得一人冷笑道:“师父,武林子弟行走江湖,要靠真刀真枪的真本领。这小子一张脸蛋确是生得漂亮,做个小白脸倒也差不多。只不过,在徒弟眼里瞧来,只消我三拳两脚,便可将他打得呼爷喊娘,磕头求饶。这等货色,脓包得紧!”

那老者呵呵笑道:“阿盛,你小子打从出娘胎便是生性好胜,为师也只是随口夸奖一下外人,你便不服气啦。”

阿盛道:“弟子不敢。师父,要不要弟子一刀宰了这小子?”另一人插口道:“四师兄,最好还是先点了他穴道,这才稳妥。”

那老者笑道:“不用了。你们哥儿俩,真是傻孩子。中了‘百花迷香’之毒后,点不点穴,已不打紧。这个漂亮的后生哥儿年纪太轻,试问能有几年功夫?谅来也不济事。废话少说,还是先去瞧瞧门口那几位不速之客罢。”

师徒三人一面说笑,一面向院外走去。

在这三人转身离去的一霎之间,叶天涯乘机偷眼相觑,灯笼光下见是一个枯瘦矮小的秃头老者,两个健壮后生,一老二少,俱是身穿蓝衫,腰系青带。两个后生背上各自斜插钢刀。

十七、龙争虎斗(二)

十七、龙争虎斗(二)

那秃顶老者背负双手,缓缓踱步,两个后生则提了灯笼在前引路。

叶天涯望着三人背影,长长嘘了口气,暗叫:“惭愧!今夜我可是败也年幼,成也年幼。只因年轻识浅,这才一不小心而误闻毒气,落入陷阱;又因年少力弱,被人存了轻视之心,未予加害。”

只见那老者俯身将门口七人略一检视,便即运指如风,一口气手不停点,封了每人周身数处大穴,吩咐两名徒弟尽数拖入小院之中,闩上了门。

那老者回到廊下,略一寻思,又对两名徒弟道:“这几人个个武艺了得,极有可能是金枪门、天星帮或者十二连环坞等中原帮派的高手,来意不用说也跟咱们师徒一样。阿胜,你把适才闯进卧房的瘦高个子也拖将出来,连走廊下的那小家伙,全都给为师严加看守。阿昌,你赶紧把剩下的半枝香熄灭,收起香炉,好生保存。这‘百花迷香’号称‘塞外第一奇香’,来之不易,不得浪费。”

那两名弟子答应了,分别走开,各依师命行事。

阿盛先将那名瘦长个子拖出屋来,又即走到廊下,伸手握住叶天涯足踝,往外拉去。

叶天涯早已将他师徒三人之言听得清清楚楚,这当儿已然心中镇定,全身放松,任阿盛将自己头下脚上、横拖倒曳的拉在院中,与那八个人叠罗汉也似的堆在一起,一动不动。

阿盛问道:“师父,这九个人该当怎生处置?要不要通通结果了他们?”

那老者向他瞪了一眼,斥道:“结果了他们?亏你小子还是我‘漠北秃鹫’童一峰的徒弟,连这等混帐话也说得出口!阿胜,最近你小子怎么回事?是不是见了赵知县四姨太的美色,你灵魂儿也不见了,脑子也不灵光了。哼,罚你掌嘴三下!”

阿盛心中不服,但见师父动怒,哪敢顶撞?当下讪讪的道:“是,弟子知错了。求师父息怒。”说着左右开弓,啪啪啪连打了自己三个耳光。

那老者童一峰哼的一声,伸手接过另一徒弟阿昌捧过来的青铜香炉,揣入怀中,问道:“你四师哥来到中原之后,脑子也变笨了。阿昌,你且说说,咱们该当怎生处置这几人?”

阿昌见师父责罚了四师兄,神色颇为紧张,想了一想,缓缓的道:“师父号称‘漠北秃鹫’,乃是当世高人,威震关外,天下武林之中谁不景仰?嗯,这几个中原武夫不自量力,也敢来与您老人家相争,须得给他们些教训。依弟子之意,待会儿每人留下一手或者一脚,再放他们离去!”

童一峰甚是喜欢,点点头,笑道:“不错,不错!还是你这孩儿聪明,知道为师的心思。哈哈!”

他笑了一阵,微一沉吟,又道:“不玩了,不玩了!看来听到宝藏风声的中原各路人马越来越多了。唔,先下手为强,为师的还得尽快审问那个狗官去。阿昌,你跟我来!”

说罢,转身入内。

阿昌提了灯笼,跟在师父后面。

一时之间,小院中便只剩下阿盛一人,负责看着叶天涯等九名俘虏。

阿盛将手中灯笼重重往地下一掷,走上前去,狠狠踢了叶天涯等一干人几脚,低声骂道:“你奶奶的,害得老子被师父责罚,一脚踢死了你们!中原武林之中通通都是脓包货色!哼,师父摆明了偏心,故意让阿昌跟着,却留下我独个儿在外头喝风。哼哼,我哪里说错了?我只是不会拍马屁罢了。”

叶天涯横卧在几人之中,潜运神功,过不多时,胸口已觉顺畅,力气尽复,他略一思索,已明其理:“只因我先前脸上蒙了布,呼吸之时,已然滤去不少毒素。兼之我身负曾叔叔三十余年的‘烈焰功’,及时闭气,是以中毒不深,恢复极快。”

眼见阿盛背向着自己,兀自喃喃咒骂,空发狠劲,心想:“现下不出手,更待何时?”蓦地里一个“鲤鱼打挺”,翻身跃起,有若飘风,右手食指运劲,分别点了他背心“悬枢穴”、“命门穴”。

刹那之间,阿盛两处要穴被点,僵立当地,动弹不得。

叶天涯转到他面前,灯笼光下,见是一个浓眉大眼的青年,肤色微黑,一眼望去,倒也相貌堂堂,英气勃勃。

叶天涯微微一笑,凑在他耳边低声道:“阿盛老兄,俺可不愿做甚么‘小白脸’。不过呢,‘鸡肋不足以安尊拳’,真刀真枪,老兄的三拳两脚,小弟只怕招架不得。是你们下毒在先,小弟偷袭于后,咱们两不亏欠了。得罪莫怪!”

阿盛见偷袭自己的竟是这貌不惊人的瘦弱少年,心中又是诧异,又是惊惶,又是愤怒。只可惜苦于穴道被点,身不能动,口不能言,一对眼珠儿转来转去,空自焦躁烦闷。

叶天涯回头望着地下横七竖八的几人,心下寻思:“慧空师父倒是不曾教过这一节。看来一个人武功再高,本领再强,也须提防暗器下毒、机关陷阱等诸般卑鄙手段。否则的话,连这一干老江湖也难逃断手断脚之劫。”

他愈想愈是后怕,微微摇头,不再理会阿盛,一转念间,蹑足走到窗外,伸指醮唾液湿了窗纸,轻轻刺破一孔,凑眼往内张去,不由得眼前一亮。

那是一间大户人家女眷的卧房。珠帘锦帷,一张梳妆台上红烛高烧,照耀得室内花团锦簇,富丽灿烂。东首牙床上罗帐低垂,床前地下两对绣花拖鞋,一对男的,一对女的。只是看不清帐内情形。

却见一个身材矮小、头顶微秃的蓝袍老者背负双手,在屋中踱来踱去,摇头晃脑,旁边一个壮健后生,持刀而立。

那老者又踱了几圈,霍地停下,说道:“快到半炷香功夫了。赵知县,老夫言出如山,说话算数,我再问你一遍,苑家火灾究竟是怎生回事?苑侍郎和‘王莽宝藏’究竟在哪里?嘿嘿,你是个聪明人,何苦这般硬撑?老夫的手段,凭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焉能顶受得住?”

又道:“这几天来,老夫瞧你倒也算是识时务,一直不曾声张。我师徒三人来你四姨太的寝室数次,倒也没人为难。既然你这位知县大人很知趣,老夫也自当信守然诺。还是那句话,只要你肯如实回答,明儿一早,你的县太爷官印和你贪脏枉法的证物,立时完好无损的奉还。从此你也可以高枕无忧,继续做你的官儿,继续和这位娇滴滴的四姨太风流快活,长醉于温柔乡中了。未知赵大人尊意如何?”

说罢,又即转身踱来踱去,口中兀自劝个不停。

叶天涯闻言吃了一惊,没料到这童一峰如此无法无天,竟尔将泰和县的知县官印取了去。

不错,他从这尖锐而苍老的声音听得出来,这老者赫然便是“漠北秃鹫”童一峰。

只是眼见童一峰不住口的自说自话,唠唠叨叨的说个没完,自始至终,却不闻屋中有人答言。他目光在室中四下一扫,除了童一峰师徒二人,不见另有旁人。

又过了一阵,那持刀侍立在侧的后生忽道:“师父,一炷香功夫过啦!”果然是阿昌的声音。

童一峰转身坐在椅上,架起了二郎腿,拿起茶杯,喝了两口水,摇头叹道:“敬酒不吃吃罚酒!老夫苦口婆心,亦算是仁至义尽了。好,好!”

突然间将茶杯连同桌上茶壶一古脑儿的掷在地下,乒乒乓乓,跌得粉碎。

便在这时,叶天涯听到牙床上嘤咛一声,竟尔有女子失声惊叫。

童一峰狞笑一声,向阿昌道:“把这位光着屁股的知县大人从被窝中给请出来,斯文一点儿,别吓着四姨太了。”

阿昌应道:“是!”钢刀一举,大踏步向床前走去。

眼见刀光一闪,阿昌正要一刀挑开罗帐,忽听得床上一人颤声叫道:“住手,住手!”

叶天涯一听声音,正是堂堂知县赵日休。

童一峰一摆手,阿昌手中钢刀的刀尖甫一触及帐帷,便即停滞不前。

只听得赵知县的声音又惊又怒,说道:“你,你们简直是强盗,土匪,流氓无赖,无法无天。天下县衙何止千百?你们何苦偏偏找上本县?”

童一峰哈哈大笑,拍手道:“说得好,说得好!天下县衙何止千百,为何偏偏只有赵知县有‘王莽宝藏’的线索?大伙儿不找尊驾,却找谁来?”

赵知县哼的一声,道:“你,你们就不怕王法?本官乃是朝廷榜下用的堂堂知县。我若报案,你们一个儿也别想逃脱王法?”

童一峰摇头笑道:“王法,老夫当然害怕了。不过,一个贪脏枉法的狗官,一个欺瞒上司、贪图宝藏的贪婪之辈,老夫可不怎么放在眼里。知县大人,要不然你我各递一个状子如何?无论是递到通判府、监察御史衙门、都察院,便是告御状,直截将官司打到京城金銮殿的当今皇帝老儿那里,老夫也不怕。你怎么说?敢不敢打这场官司?”

赵知县默然半晌,缓缓说道:“劳驾把衣服给我。”

童一峰向阿昌一努嘴,得意洋洋的坐回椅上。

阿昌收起钢刀,伸手抓了一把衣服,扔入帐中。

只听得衣服悉索之声,隔了好一阵,罗帐掀开,颤巍巍的走出一人,头发散乱,衣衫不整,神情甚是狼狈,正是泰和知县赵日休。

十七、龙争虎斗(三)

十七、龙争虎斗(三)

叶天涯忆起半月前在光武镇苑家灾场这位赵知县颐指气使、大摇大摆的查案问话的情形,何等意气风发,威风凛凛?此刻却见他一脸惊惶之色,垂头丧气,委顿不堪,似已老了许多。叶天涯见了,不禁恻然。

童一峰右腿架在左腿之上,不住摇晃,微笑道:“大人请坐下叙话。常言道的好:识时务者为俊杰。听说赵大人做知县颇有政绩,新加了同知衔,日后飞黄腾达,升官发财,前途当不可限量矣。恭喜,恭喜!”

赵知县怔怔的坐在东首,脸色苍白,哼了一声,咬着嘴唇道:“多谢了。废话少说。在回答你问题之前,本官心里有一件事情,百思不得其解,烦请老爷子予以释惑。”

童一峰微微一笑,说道:“噢,莫非你想知道老夫如何知道苑侍郎乃是诈死,其实他父子是借火遁的?”

赵知县摇摇头道:“那还用问?前日你师徒初来之时,曾经拿了那份苑府诸人的尸格。你也曾追问过本官,苑家一共二十九人,却只发现二十四具尸体。除了一个小牧童之外,至少有四个人不在火场。然则苑侍郎父子不是借火遁,便是被人掳走了。此事看似复杂,其实只要是略知宝藏内情之人,一猜便知!”

童一峰皱眉道:“哦,原来不是问这个。那你想知道甚么?”

赵知县道:“当初本官对唯一幸存的苑府小牧童叶重有所怀疑,特意派了范福、石柱两名心腹下属留在光武镇,暗中监视此人。哪知没过多久,便有村民发见这二人身首异处,死于非命。”

童一峰侧头沉吟,道:“此事老夫也听说了。原来那两位被害的公人是你派去跟踪苑府牧童的。你想问老夫,是不是我杀的他们?”

赵知县道:“不错!本官很想知道,究竟是谁杀了范石二人?”

童一峰笑了笑道:“听说贵县有一个仵作,叫做熊天仇,倒是一个人才。只是这位老兄性子太烈,不畏权贵,老是得罪人。知县大人只要派他验尸,便是死了一百年的陈年烂骨头,这老小子也能查出个眉目来。你却怎地不问他?”

赵知县脸色甚是尴尬,说道:“你说的是熊老四啊。这老家伙现已老迈糊涂,又是个酒鬼,连本官也敢顶撞,不给面子。现下他早已洗手不干了。”

童一峰淡淡一笑,道:“贵县的武朝九武大班头又怎么说?”

赵知县苦笑道:“武头去了一趟光武镇,却吓得半死。回来后跟我说,范石二人脖子伤口光滑平整,比铡刀铡得还齐呢,决计是使剑的内家高手所为。”

童一峰眯着一双细眼,略一凝思,忽地摇了摇头,道:“原来是那两个煞星。”顿了一顿,喟然叹道:“老夫倒是猜到是谁杀了你那两个手下。不过,你拿这二人连半点法子也无。其实他二人不来找你,已算你走运了。”

赵知县问道:“究竟是谁干的?”

童一峰悠然道:“‘点苍双剑’艾斜川、邹明!这二人还有一个绰号,叫做‘灰头土脸’!点苍派虽是武林小派,剑术一道,却能通神。因此,老夫说你拿这二人没法子。”

赵知县微微变色,愀然不语。

童一峰道:“赵大人,是不是该老夫发问了?”

赵知县点点头,惨然道:“苑家火灾之事,十九是一场阴谋,其实适才本官已经说了。至于苑侍郎父子借火遁之后去了哪里,我也毫不知情。信与不信,全由老爷子了。”

童一峰点头道:“老夫信你!不过,你也不要避重就轻,再存欺瞒之心。我再问你,苑侍郎吞没了宝藏,你不可能一点线索也没有。我猜你之前肯定暗中派了卧底在苑府,可有消息?”

赵知县一变色间,惨然道:“老爷子果真算无遗策,佩服!本官确曾派人卧底,只可惜火灾之后,便无音讯。显见我派去卧底的人早已葬身火场了。”

叶天涯在窗外听了,又惊又奇,暗道:“原来除了金枪门的宋掌门师徒潜伏在苑家之外,还有别个儿也在卧底。却不知苑贼知不知情?”

童一峰冷冷的道:“赵大人,事到如今,在老夫面前,你也不必假惺惺的装腔作势。如果没有得到有用的东西,你以为老夫会善罢甘休么?”

赵知县点一点头,咬牙道:“实不相瞒,自从苑家火灾之后,尤其是听说范石二人被杀,本官整日价提心吊胆,惶惶不安。只恨以前我心存贪念,又小看了苑侍郎。现下我已想明白了,便有再多的金银财宝,也不如自个儿性命要紧。”顿了一顿,续道:“本官确实有两个线索,但不知有没有用。不过,在说出之前,本官还想斗胆请老先生答应一件事!”

童一峰轩眉说道:“甚么事?”

赵知县道:“请老爷子将本官的物事及时归还,并替我守秘。还有,贤师徒不可再来打扰晚生。从此河水不犯井水!”

童一峰侧头想了想,道:“好,一言为定!不过,老夫游历中原已有半年,手里短少盘缠。想要向大人讨一千两银子花用,可否方便?”

赵知县点头道:“一言为定!”一转念间,举起右掌,又道:“口说无凭。咱们击掌立誓罢。”

童一峰淡淡一笑,伸手过去,在他掌上轻拍了三下,道:“说罢!”

赵知县沉吟道:“一共有两个线索,请老爷子自行追查:第一,苑侍郎这些年一直车马不停的外出云游,其实多半是将宝藏转移出去。以下官所得的线索,黄山、庐山、杭州等江南一带,最有可能;第二,苑侍郎的儿子今年一十七岁,本是一个极有前途的学子。三日之后便是童生试考期。晚生见过那位苑公子,为人极是执拗。依本官推测,这几天,苑公子即使不来报名,也极有可能在礼房附近现身。父子同心,也不知苑侍郎会不会肯让他儿子独个儿涉险?”

叶天涯听到这里,心中一动:“原来不止宋掌门,连赵知县也猜到良玉少爷会来县礼房。到时候,他会不会有危险?”他虽对苑文正仇深似海,但于良姝、良玉姐弟却感情殊深,如今良姝已逝,雅不愿良玉再遭危难。

童一峰低头凝思,隔了半晌,忽地站起身来,双手一拱道:“甚好。告辞!”向阿昌道:“咱们走!”

赵知县忽道:“且慢!”

说罢回转身来,走到左首一只木柜之前,拉开抽屉,取了一只黄缎小包,递给阿昌,强笑道:“这包里的珠宝首饰至少值得一千五百两银子,想必足已供贤师徒花用了。烦请老爷子赏收!”

阿昌微微一愣,却不伸手,眼望师父,听他示下。

童一峰微微颔首,哈哈一笑,道:“赵知县果然杀伐决断,是个爽快之人。多谢了!”

一言甫毕,倏地右手衣袖一翻,画个圆圈,呼的一掌向空中拍出。

但听得噗的一响,随即烛影一暗,忽见天花板上灰尘籁簌而落,一团物事堕下,啪的一声大响,落在地下。

叶天涯暗暗叫道:“好厉害的‘劈空掌’!”随即又想起当日光武镇外树林中那白衣人一掌断树的“劈空掌”,寻思:“看来这等隔空取物伤敌的本领,我也得好生修炼一番。”

童一峰向赵知县双手一拱,说道:“知县大印和一应物事,尽在大人头顶之上,从未离开赵府,何劳惦记?哈哈!”长笑声中,出屋而去。

叶天涯立即足尖着力,向后跃出,身子从僵立不动的阿盛头顶飞越而过,无声无息的落在地下那八人身旁,就地躺倒,一动不动。

童一峰师徒二人从门口走出,见阿盛在院中站立不动,地下九名俘虏一个不少,便也不以为意。

阿昌钢刀一挺,问道:“师父,这次是砍手,还是砍足?”

童一峰笑道:“通统砍左脚罢!教这些中原武林人氏晓得为师的厉害即可。阿盛,你小子别只顾傻愣愣的站着,赶紧和阿昌一起动手,趁早扯呼。”

便在这时,阿昌已快步上前,手起刀落,刷的一声,向叶天涯右足砍去。

叶天涯本待瞧个究竟,哪料到阿昌上前挥刀便砍,刀沉力猛,来势奇急,慌乱中就地急滚。阿昌这一刀登时落空,却砍在地下花冈石上,当的一声大响,火星四溅。

叶天涯倏地右足飞起,砰的一声,正中阿昌小腹“归来穴”,踢得他飞了起来,直掼出去,拍挞一声,结结实实的摔在地下,又滚了几下,方才停住。

叶天涯随即一个“鲤鱼打挺”,呼的一声跃起,轻飘飘的落在童一峰面前。

童一峰这时已看出阿盛被点了穴道,又见阿昌被一脚踢飞,一怔之下,向叶天涯上下打量,冷冷的道:“好小子,人不可貌相,适才老夫倒是小看了你。且给老夫报上名来!”

叶天涯拱手道:“童前辈好。晚辈叶天涯,初次走江湖,前日刚刚给自个儿起了个浑号,叫做‘辣手书生’。”

十七、龙争虎斗(四)

十八、龙争虎斗(四)

童一峰哼了一声,顺口道:“辣手书生,辣手书生。听着倒是有点儿意思。姓叶的小子,你居然连‘百花迷香’也不怕,较之这些龙争虎斗的豪杰之士,倒是有些门道。来来来,且接老夫三招!”

说着斜身踏步,一招“挟山超海”,左手一翻,扣他右肩,右臂横掠了出去,向他后颈拿去。

叶天涯没料到童一峰说打便打,又见出手如电,来势猛恶,一惊之下,不敢硬接,足尖一点,身子倒纵出去,顷刻间穿过了半个院子,站在三丈之外。

童一峰凝目而视,赞道:“好轻功!”

他双手一错,正待发招攻击,忽听得远处锣声敲得当当直响,喧声大作。依稀有人叫道:“啊呀!不好了,有贼人闯入!”“快来人哪,当班的兄弟好像被杀死啦!”“赶紧保护太爷!”“抓贼,莫要走脱了贼人!”“太爷在四姨太房里,快去禀报!”

童一峰微一皱眉,不再进击,身形晃处,左腿飞起,右腿鸳鸯连环,砰砰两声,将躺着的阿昌和僵立的阿盛都踢得飞了起来,双双越墙而去。

叶天涯眼尖,朦胧微光中已瞧出阿昌、阿盛二人身在半空之时,穴道已解,显然落在墙外之时,均已血行顺畅,安然无恙的站在地下,行动自如。

然则童一峰的“脚尖解穴”之技,神妙莫测,委实可惊可畏。

童一峰见他脸露钦佩之色,傲然一笑,说道:“姓叶的小子,算你识货!老夫记住你了。待会儿鹰爪子要来,爷爷不喜罗唣,没的厌烦。今夜老夫也玩够了,得回去啦。咱们后会有期!”

叶天涯忙道:“且慢!童前辈,请将‘百花迷香’的解药留下来!”

童一峰向地下八人望了一眼,摇头笑道:“解药,老夫可没带在身上。你取一盆冷水来,每人脸上浇一下,你的同伴立时便会醒转!冷水便是解药,哈哈!”也不见他如何提足抬腿,已晃身上了墙顶,随即飘然远去,没入黑暗之中

叶天涯听得外面人声喧哗,越来越近,火光亮起,想是衙役点亮了灯笼火把,一路过来。他转身四望,见小院角落里放着一只大缸,走近一看,果然盛满了清水,只是不见木瓢瓷碗等舀水之物。

情急之间,不遑细思,当下摆个马步,凝运功力,张开双臂,一把将水缸抱起,随即一转一侧,“哗”的一声响,半缸冷水兜头泼在地下昏迷不醒的八人身上。

顷刻之间,那八人身上淋得落汤鸡相似,有的呻吟,有的咳嗽,纷纷醒转。

叶天涯将水缸放回,问道:“各位,好了么?官兵可要来了,现下不走,更待何时?”

他一路跟踪这八人前来,只觉个个身负绝艺,抑且前面那五人更是下手极有分寸,未伤一人,颇不似穷凶极恶之徒。又不忿这几人中了‘百花迷香’之毒,这才被俘,心下便生惺惺相惜之意,不忍见他们受辱于一干胥吏之手,这才相助。

他本拟救醒了众人之后,立时溜之大吉,不料倾尽半缸水之后,那八人兀自一动不动,竟无一个能起身。

叶天涯呆了呆,伸手搔搔头皮,喃喃道:“难道那位‘漠北秃鹫’童老前辈骗我么?这冷水并非解药?”又道:“喂,各位老兄,外面大队官兵快到了。在下虽然有心相救,却不知如何是好。你们到底能不能走啊?”

便在这时,忽听得一人咳嗽一声,迟疑道:“少侠,难道你便是界沟集‘牛记茶馆’的叶天涯叶少侠,对不对?”

黑夜衙门之中,冷不防的乍听一人指名道姓,叶天涯一怔之下,自是大出意料之外,问道:“啊,你、你是谁?你怎么会认得我?”

那人苦笑道:“叶兄弟真是贵人多忘事。在下柳铁山,当日牛记茶馆一别,不期你我竟会在此相遇。嘿嘿,更加想不到,老弟居然救了我兄弟三人。”

叶天涯也已认出柳铁山来,又惊又奇,走近前来,伸手扶他坐起,笑道:“这么巧,原来真是柳前辈啊。对了,适才在下已按照那位‘漠北秃鹫’童老前辈临走之时所教的方法,将半缸冷水浇在各位头上。可是,你们怎么还不能动啊?”

柳铁山道:“其实柳某适才昏昏沉沉之中,倒也略有知觉。老弟和‘漠北秃鹫’童老儿的对答,柳某也听得清清楚楚。冷水确是解药,不过,我们身上穴道被点,暂时还动弹不得。”

叶天涯恍然大悟,点一点头,又道:“柳前辈,不知你是哪处穴道被封住了,晚辈或可一试。”

柳铁山道:“灵台、陶道、中枢、委中,一共四处穴道。”

叶天涯暗一运气,伸手在柳铁山身上拍了几下,登时解开了他被封的四穴。

他又问明了其他七人被封穴的所在,逐一替各人解开。

便在这时,门外火光逼近,嘈杂声中,只听有人大声叫道:“太爷,太爷!您没事罢?”

叶天涯回头一张,只见那四姨太卧室中的蜡烛不知何时已熄灭,漆黑一团。他一转念间,心知定是赵知县适才自窗内将小院中情形瞧在眼中,这当儿唯恐外人闯将进去,将其挟为人质,或打或杀,哪敢作声?

这时围在院外的一众衙役不闻县太爷答应,越发大声鼓噪起来。

叶天涯不由得脸色微变,叫道:“不好!官兵快要冲进来啦。各位,怎么办?”

朦胧夜色之中,只见院中七人各自站起身来,其中二人走到柳铁山身后,另外五人则来到另一侧。除了那名瘦长汉子之外,那四人俱已抽出判官笔,向柳铁山等三人怒目而视。双方仍是对垒之势。

叶天涯凝目看时,方始认出柳铁山身后二人便是当日在界沟镇饭铺中所见之人,一个姓陈,尚不知其名;另一个名叫方进明。

叶天涯心想:“原来那五人才是一伙的。柳铁山、方进明和这姓陈的才是先到的一拨,后来却暗中跟踪那五人。却不知他们双方究竟都是些甚么人?这场争斗,该不会是我那三块石片引起的吧?”

忽见五人之中一名极瘦极高的汉子哼的一声冷笑,上前一抱拳,向柳铁山道:“当真想不到,原来阁下便是名震京师的‘铁翅神鹰’柳护卫。失敬,失敬!”

柳铁山抱拳还礼,道:“欧阳当家的,柳铁山有礼!其实今夜之事,实属误会……”

他话未说完,那瘦长汉子身后一人忽道:“不好!大当家的,衙役们可能要撞门了。咱们要不要大开杀戒,先冲出去再说!”

瘦长汉子哼了一声,冷冷的瞧着柳铁山等三人。

柳铁山神色镇定,向叶天涯和那瘦长汉子道:“叶少侠,欧阳当家的,此处非说话之所,不宜多耽。依在下之见,不如咱们先一起出去,再行觅地详谈,如何?”

瘦长汉子回头向四名同伴瞧了一眼,又即转向叶天涯,躬身抱拳,行了一礼,说道:“叶少侠,你意下如何?”

叶天涯点头道:“大伙儿还是赶紧脱身为好。不过,切记不可胡乱伤人。”

柳铁山接口道:“叶少侠所言甚是。欧阳当家的,各位兄弟,大伙儿切记,只管逃走,不可伤人!各位,请跟我来。”说着双足一顿,纵上屋顶,弓着身子疾行,飞檐走脊而去。

陈方二人见了,一齐跃上屋顶,紧跟在后。

那瘦长汉子向四名同伴道:“走罢!”

晃眼之间,五人也已飞身上屋而去。

叶天涯正待跟上,甫一移步,只觉得脚下一绊,踩到一物,低头看时,朦胧微光中见是一只布包。当下俯身捡起,一握之下,只听得丁丁然清脆悦耳,似乎是珠玉相撞之声。

他好奇心起,正要打开瞧时,忽听得砰的一声响,板门被人猛力撞开,霎时之间,数十名差役兵丁潮水一般,蜂拥而进。

叶天涯应变奇速,不待众差役看清自己,立时右足使劲,一个倒纵,如箭离弦,飞身上了屋顶。

那一众差役兵丁甫一闯进院子,便觉眼前一花,似乎有一条黑影晃动,待得定睛看时,哪里还有人踪?

这当儿叶天涯已悄立屋顶,四下眺望,只见东北角一座屋顶上黑黝黝的有一个瘦长的人影,正在向自己连打手势,当即提气一跃,飞身过去。

那黑影正是姓欧阳的瘦长个子,专门在屋顶等候叶天涯。他只道这少年势必纵身下屋,至少三五个起落,这才赶上自己。不料却见叶天涯双臂一振,夜空之中,宛如一头大鸟般飞起,中途跃上左近一株松树,随即脚尖在树顶一沾即走,足不着地,飘身而前,直似凌空御风一般。

眨眼之间,叶天涯已捷若飞鸟般落在瘦长个子身旁,微笑道:“前辈,柳前辈呢,咱们去哪里?”

那瘦长汉子呆立屋顶,怔怔的瞧着他,张大了口合不拢来。

叶天涯一笑,又道:“前辈,怎么啦?”

瘦长汉子躬身抱拳,行了一礼,说道:“恩公,今番我们江南‘十二连环坞’五位兄弟误中陷阱,九死一生,多承恩公你仗义援手,方能全身而退。大恩大德,没齿难忘。请受我欧阳松一拜。”

说着行下礼去。

十八、礼房疑踪(一)

十八、礼房疑踪(一)

叶天涯急忙抢上前去搀扶,连说:“不敢当,不敢当!前辈行此大礼,可折杀小子了。快快请起。”

那瘦长汉子欧阳松刚只行礼一半,忽被叶天涯双手在自己臂下一托,下拜之势登时受阻,他一怔之下,乘势站直身子,心下不禁暗自讶异,瞧不出这少年身形瘦弱,搀扶自己之时,竟尔膂力雄强,殊所罕见。

叶天涯放眼而望,除了身后县衙院内灯笼火把照耀得十分明亮,人声喧阗之外,四下里黑沉沉的寂无人影,便问:“欧阳前辈,怎地只你一个儿?柳前辈他们去了哪里?”

欧阳松微微一笑,道:“适才柳护卫已然带同大伙儿先行离去,在城外恭候少侠。在下恭候在此,乃是专门替叶恩公带路来着。恩公,请跟我来!”转身跃下房顶,展开轻功,在前引路。

叶天涯飘身下屋,随即跟上。

黑夜之中,二人各自展开轻功,在泰和城大街小巷之间、官舍民房之上,奔行如飞,并肩向东北方而去。

二人边说边行。欧阳松赞道:“叶少侠,想不到你小小年纪,竟有如此高明的轻功。当真是英雄出少年。佩服,佩服!”

他顿了一顿,又道:“请恕在下冒昧,咱们非亲非故,今夜少侠为何出手相救?”

叶天涯微笑道:“适才晚辈夜探县衙,凑巧见到你们两拨人一前一后的分别闯入。因见各位身手不弱,且一路行来,手下未伤一命,不似歹徒。后来各位不慎误闻了毒香,因而失手被擒。晚辈是不忍见各位这等武学修为,落得断手断脚下场,这才出手。老实说,若是你们滥伤一人,小子决计不会救你们的。”

欧阳松连连点头,说道:“原来如此!好教恩公得知:我们‘十二连环坞’众兄弟虽是江湖草莽之辈,但也不敢恣意胡为,滥伤无辜。想不到恩公年纪轻轻,竟尔如此的仁义过人,令在下好生敬重。”

叶天涯听他说得客气,忙道:“欧阳前辈言重了。其实今夜之事,晚辈也只适逢其会,凑巧遇到各位而已。至于泼水解穴,亦不过是举手之劳。请前辈不必再‘恩公’的叫个不停。”

欧阳松笑道:“既然如此,我便不再叫你‘恩公’了。不过,希望叶少侠也不可再叫我‘前辈’。嗯,你若是瞧得起我欧阳松这个老大哥,便叫我一声‘欧阳大哥’如何?”

叶天涯听了这番言语,忙即住足,摇头说道:“啊,那怎么成?你可是武林前辈,江湖上的成名人物,小子只不过是一个藉藉无名的后生晚辈,如何敢妄自尊大……”

欧阳松脚步也即停止,不等他说完,接口笑道:“非也,非也!常言道的好:‘江湖无辈,绿林无岁。’今天晚上若非老弟你出手相助,我欧阳松从此便成了一个‘独脚汉’了。还谈什么武林逞强称雄?总而言之,言而总之,你这位小兄弟,小朋友,我可是交定了。当然,除非老弟你瞧我不起,不屑叫我一声欧阳大哥。”

说着重重哼了一声,一副不依不饶的模样。

叶天涯呆了呆,便道:“既然如此,恭敬不如从命。欧阳大哥。”

欧阳松哈哈笑道:“这就对了。叶兄弟这边请。”拉住他手,言语神态,透着几分亲热。

静夜之中,二人沿着护城河行了一阵。欧阳松见叶天涯童音未脱,心思单纯,便将江湖规矩,人情好恶,择要说了一些给他。

叶天涯听得津津有味,忽听欧阳松问道:“对了,叶兄弟,不知你和那‘铁翅神鹰’柳铁山是如何认识的?你们之间……有何渊源?”

叶天涯便将数日前在界沟集与柳铁山等三人结识的经过情形说了,又道:“欧阳大哥,适才我听你称呼柳前辈‘柳护卫’,却是怎么回事?”

欧阳松笑了笑道:“原来兄弟真的是一无所知。柳铁山乃是堂堂御前四品带刀护卫,号称京城四大高手之一,当年初出道时,曾以‘大力鹰爪功’击败六扇门第一高手‘白头神捕’岳师成和八十万禁军教头‘小温候’吕正阳,一战得胜,再战封神,这‘铁翅神鹰’之名,天下皆知。老弟居然浑浑噩噩,还向我打听此人。不用说,你一定是初出茅庐的武林新秀啦。哈哈!”

叶天涯直听得又惊又奇,万万没想到,那柳铁山竟有如此来头,呆了片刻,便道:“想不到小弟行走江湖第一天,便遇到这等了不起的大人物。只不过,柳护卫一个堂堂四品武官,不在天子脚下呆着,却来一个县衙做甚……”

他说到这里,忽地脑海中灵光一闪,暗忖:“难道柳铁山等三人也是冲着‘王莽宝藏’而来?”言念及此,随即住口不言了

又想起当日在界沟集饭铺之时,曾无意间听到柳陈方三人的闲谈之言,似乎他们离京是奉命给甚么人拜寿来着。

欧阳松见他神情恍惚,若有所思,微笑道:“实不相瞒,适才我所以留下来为你带路,一是想向老弟致谢,顺便打听一下你的师承来历;二是想知道叶兄弟和柳铁山是甚么关系?大丈夫恩怨分明,敌友亦应分明。在下是不想老弟有所误会。”

叶天涯听了这话,寻思:“原来他是怕我与柳铁山一伙人,少时理论起来,多有不便。”摇头道:“欧阳大哥,小弟和柳前辈也只萍水相逢而已。说将起来,我和他们三位也只不过才第二次见面。”

言下之意是,我和柳护卫并无干系,你们“十二连环坞”不必有所顾忌。

欧阳松吁了口气,点点头道:“听你这么说,那就好办了。唔,素闻‘铁翅神鹰’柳铁山此人很讲义气,行走江湖之时,从不以官场身分来压人。这个倒没甚么。不过,今夜他突然出现在一个小小县衙,还紧紧跟踪我们‘十二连环坞’后面,也不知有何图谋?难道也是为了那话儿?可是他们都是京城来的武官,究竟是为公为私?嘿嘿,一旦惊动朝廷,争抢‘宝藏’之事,可就麻烦得多了。”

他顿了一顿,又道:“叶兄弟,你也不是外人。其实这次我们‘十二连环坞’的兄弟和‘漠北秃鹫’童一峰师徒的来意一般。我们打听到泰和知县有当年篡汉的大奸贼王莽遗留的一笔宝藏的消息,这才夜探县衙,其实也是想向这位县太爷追查宝藏下落而已。嘿嘿,我若猜得不错,叶兄弟多半也是为此事而来吧?”

叶天涯心中一动:“想不到欧阳大哥竟尔这般单刀直入的问话。他既已坦然直陈,我若再支支吾吾,反倒显得小气了。”便道:“小弟也不瞒欧阳兄。我对那劳什子的宝藏并无兴趣,但苑文正害得我家破人亡,此仇不共戴天,无论天涯海角,我也得找到此贼!”

欧阳松闻言一愣,沉吟道:“原来如此。你是想向赵知县打听苑侍郎是否死于火灾么?不对,应该说,苑文正究竟逃往哪里?”

叶天涯一声长叹,摇了摇头,黯然道:“只可惜,赵知县所知道的,也不比我多半分。”

欧阳松见他意兴萧索,愁眉苦脸,便拍拍他肩膀,笑道:“老弟也不必太过忧虑。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小小年纪,便如此英雄了得,何必在意一时?只要姓苑的奸贼还活着,决计逃脱不了。”

叶天涯点一点头,道:“不错!欧阳大哥,咱们快走罢。”

当下二人加快脚步,过不多时,来到城外的荒郊。黑夜之中,叶天涯见四下更无房屋,心中暗自嘀咕,忽听得脚步声响,前面一人从大树后转出,呵呵笑道:“叶少侠,欧阳当家的,两位终于到啦。”

正是“铁翅神鹰”柳铁山的声音。

这时不远处脚步杂沓,又有六人走来,正是柳铁山一行的陈方二人和欧阳松手下的“十二连环坞”四人。

欧阳松和叶天涯一齐停了脚步。

柳铁山等三人向叶天涯深深一揖,说道:“多谢叶少侠仗义援手!”

叶天涯还礼逊谢,道:“各位,不必多礼!”

欧阳松点一点头,“十二连环坞”一干人也异口同声的向叶天涯致谢。

叶天涯颇感不好意思,拱手道:“柳前辈,欧阳大哥,你们若再这般客气,在下只有告辞啦。”

欧阳松仰天大笑,说道:“叶兄弟倒是个爽快汉子。正所谓‘大恩不言谢’。不过,今夜若非老弟出手,大魔头‘漠北秃鹫’童一峰可就不客气啦。哈哈!”

柳铁山也笑道:“不错,叶兄弟确是个爽快汉子。数日前在界沟集,柳某也欠了老弟一个人情,加上今夜赵府,一共有两次了。适才欧阳当家的说的极有道理。‘漠北秃鹫’童一峰素来心狠手辣,想不到他竟也来到中原,兴风作浪。”

欧阳松忽地脸一沉,冷笑一声,说道:“柳护卫,你是官,俺们是民。不知今夜三位官老爷偷偷摸摸、鬼鬼祟祟的跟着俺们‘十二连环坞’有何贵干?”

柳铁山一笑,拱手说道:“欧阳当家的,你误会了。柳某来此,是另有要事,与各位当家的无干!”

“谈笑看吴钩”十、南海门下(三)不知何时故被莫名其妙的禁了,正在申请解禁。呵呵!

十八、礼房疑踪(二)

十八、礼房疑踪(二)

欧阳松冷笑连声,道:“柳护卫当我们‘十二连环坞’的人个个都是三岁小孩儿么?嘿嘿,你敢不敢承认适才三位一直是跟踪我们五人进了县衙?”

柳铁山微笑道:“不错!柳某与陈、方二位兄弟确是跟踪五位。其实大伙儿也是适逢其会,刚巧碰到而已。不过老实说,初时我们并不知自己所跟踪的便是大名鼎鼎的‘翻江金鳌’欧阳当家的,后来见到这四位好汉出手,全是淮南‘神笔堂’的绝技,这才认出。因此,我们反而还离得远远的,不敢紧跟呢。”

欧阳松身后一名矮胖汉子忽然冷笑一声,插口道:“大当家的不要信他的鬼话!适才属下奉命在四姨太院外把守接应,便是被姓柳的发射暗器突然袭击,大伙儿这才暴露行踪的。动手的若不是他们,还有哪个?”

欧阳松向柳铁山斜睨了一眼,冷冷的道:“柳护卫,你怎么说?大丈夫敢作敢当,又怕什么了?”

柳铁山微笑摇头,说道:“若是柳某所为,怎不承认?适才袭击这位兄台的,乃是另有其人。我怀疑是大魔头童一峰的帮手。其实柳某和陈方二位兄弟只是出于好奇,这才远远的跟踪五位。再说,柳某对各位当家的仰慕已久,一直便想结交,怎会轻易动手?”

欧阳松冷冷的道:“一派胡言!童一峰藏在四姨太房中,以此人塞外大豪的身份,何须甚么帮手?偷袭我田兄弟的若非三位,还会有谁?哼哼,柳护卫虽是官老爷,欺上门来,咱们‘十二连环坞’却也不怕!”

余下四人听大当家的语气愈益严峻,咄咄逼人,当即拔出一对判官笔,便欲放对。

叶天涯在旁听了,忍不住插嘴道:“欧阳大哥,你们弄错啦!其实偷袭这位田大哥的,是小弟。这件事确与柳护卫无关。”

此言一出,不止是欧阳松,在场八个人尽皆吃惊。

叶天涯见众人不信,便把当晚自己最先来到衙门,一直尾随八人来到四姨太院外,意欲探个究竟,因见柳铁山三人迟迟按兵不动,等得不耐烦起来,这才以“传音入密”示警柳铁山在先,又以“多罗叶指”弹石灭灯破门袭人于后,终于引得“十二连环坞”三人出来与柳陈方三人相斗等情说了。

柳铁山与欧阳松直听得将信将疑,面面相觑,脸上神色都是十分古怪。

叶天涯说完,上前一步,向那姓田的汉子抱拳道:“田大哥,先前小弟出手之时不知轻重。还请见谅则个。”

姓田的汉子兀自不信,侧头向叶天涯上下打量,摇头说道:“小兄弟,你才多大年纪?单凭一颗石子,便能将俺田大同击倒?你便打死了俺,俺也不信!”

柳铁山插口笑道:“既然田大哥不信,叶兄弟又言之凿凿,此事未免有些匪夷所思。这样罢,田大哥,你且走出七八丈开外,再请叶老弟试演一遍‘弹指飞石’绝技。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如何?”

欧阳松听了这话,也即拊掌笑道:“好主意,好主意!倘若叶兄弟能在七八丈外以碎石击倒田兄弟,今夜之事,就算柳护卫确非故意针对咱们‘十二连环坞’。叶兄弟,这场恩怨是非能否化解,全在你手里啦。哈哈!”

叶天涯一呆,踌躇道:“试演一遍?这个……不大好罢!”

柳铁山回过身来,将嘴巴凑在方进明耳边,低声道:“方兄弟,当日界沟集之事,你不是一直对叶兄弟不相信、不服气么?要不要也和田兄一齐试试?”

方进明早已跃跃欲试,点一点头,大声道:“叶兄弟,我也想试试!要不然,你同时发出两颗暗器,瞧瞧能否伤得了我和这位田大哥?”

叶天涯低下了头,迟疑未答。

柳铁山和欧阳松对望一眼,均想:“这少年该不是吹牛皮吹过头了?想是年轻人有些脸嫩,嘴里不肯承认而已。”

方进明见叶天涯兀自犹豫不定,嘴角一歪,笑了笑道:“叶兄弟,今夜你救了大伙儿,在场八位兄弟个个不敢忘了大恩。老实说,适才你的这番言语,即使是不尽不实,也没甚么。只不过,老弟若然真的有‘飞石神技’,我倒是挺想见识一下呢。嘿嘿!”

叶天涯听方进明言语间不无嘲弄之意,又见在场七人都目不转睛的望着自己,尽皆不信,登时便激起了少年人的倔强之气,慨然道:“既然各位不信,小子便试演一遍,又有何妨?方大哥,田大哥,二位小心啦!”

微一沉吟,又向欧阳松道:“欧阳大哥,相烦拿两锭碎银子使使!”

欧阳松当即伸手入怀,摸出两锭碎银,递在他手里。

叶天涯将那两锭碎银平摊于左掌之上,遍示众人。

方进明和田大同俱各嘻嘻一笑,点一点头,一齐迈步走向旷野之中。

叶天涯心下盘算:“这二人武功都不弱,轻功亦自不低。倘若刻意躲避,只怕不易打到他们身上。今夜便拿这二人试试‘混元神功’的威力如何!”

当下吸气运功,劲贯右臂。

欧阳松眼见方田二人愈走愈远,七八丈已过,十丈也不止了,远处人影渐渐模糊,忍不住催道:“叶兄弟,你……”

便在这时,众目睽睽之下,只见叶天涯手腕略翻,右手食指微弯,对准银子,倏地连连弹出!

黑沉沉的静夜中,只听得噗噗两响,两枚碎银激射而出,破空之声凌厉无俦,竟尔比之强弓发射的硬弩更加劲急。

众人一齐纵目望去,黑暗中但见一条人影蹦跳窜跃,身法迅捷之极,将钢刀舞得幻成一片银光,挡在身前;另一个则是双腿马步稳凝不动,却把两只镔铁判官笔旋转如飞,使得浑如风车相似,水泼不进。

静夜之中,猛听得远处当郎郎声响,方进明手中钢刀落地,咕咚摔倒;跟着田大同哼了一声,身子歪斜,侧在地上,嗤嗤声中,两只判官笔插入黄土之中。

柳铁山和欧阳松同时一个箭步纵了过去,飞身奔近。一个扶起方进明,一个扶起田大同,将兵刃捡起,这才走回。

余人一个个上前围拢,低声议论,尽皆惊叹。

叶天涯也即迎上前去。只见方田二人直挺挺的站着,一动也不动,只有眼珠转个不停,神情甚是滑稽。

柳铁山左手大拇指一竖,向叶天涯道:“厉害,厉害!飞石点穴,两个还都是‘期门穴’,伤势劲道,全无差别。叶兄单单凭此神技,当可名震江湖矣。哈哈!”

欧阳松也赞道:“柳护卫之言倒也有理。叶兄弟这等惊世骇俗的弹石神技,环顾当今武林,殊不多见。纵使当年梁山好汉‘没羽箭’张青复生,亦不过尔尔!”

叶天涯左手运指如风,分别替方进明和田大同解开了穴道,抱拳道:“两位大哥,小弟得罪了!”

方田二人惊骇之下,瞠目结舌,呆呆地望着他。

叶天涯一笑,回转身来,向柳铁山、欧阳松一抱拳,说道:“今夜之事,只怪小弟鲁莽,令各位有所误会。还请原恕则个。”

柳铁山、欧阳松等纷纷抱拳道:“叶少侠言重了。”

欧阳松对柳铁山道:“柳护卫,既然是一场误会,今夜之事就此作罢。时候不早了,咱们还是各走各道罢。”

柳铁山道:“且慢。欧阳当家的,听说‘碧云庄’欧阳权老师七十大寿之期将届,柳某此次离京,其实是奉了顺天府元大人之命,前来拜寿。欧阳老师身子安好?欧阳老夫人身子安好?”

他说到这里,和陈方二人一齐躬身为礼,乃是向欧阳松父母请安之意。

欧阳松忙即弯腰答礼,说道:“家父家母托福安健。下个月初三才是家父他老人家七十大寿之期。柳护卫此来,确是早了些。”

柳铁山微笑道:“其实也不算早。元大人吩咐柳某在欧阳老师大寿之前筹备一份厚礼,少不得也须费些光阴。待到三月初三及时赶到贵府,只怕日子还略显仓促呢。”

欧阳松笑了笑道:“元大人与家父乃是多年故交,未免太客气了。而且,柳护卫名满天下,能够亲自前来,欧阳家已是荣宠之至。何须俗礼?这样罢,柳兄和陈、方二位老弟既已来到颖州地面上,便是贵客临门。三位可否到小弟的‘沙河分舵’多盘桓几日吗?”

柳铁山笑道:“多谢柳兄美意。柳某三人自然是求之不得。不过,暂时还有些俗务在身,须得向泰和县正堂求证。待得公事一了,便会前往宝庄叨扰,一起向老爷子、老夫人请安。”

欧阳松点头道:“也好。敝庄随时恭候三位大驾。”转过身来,向叶天涯道:“叶兄弟,也请你随时到‘碧云庄’玩上几日。你我一家如故,你可别把我这个欧阳哥哥当作外人哪!”

叶天涯在旁听得二人一番客套话,微感不耐,却又不便打断话头,这时忙道:“那是自然。”又道:“柳护卫,欧阳大哥,各位朋友,时候不早,小子也该回客栈了。咱们后会有期!”

众人齐道:“叶兄弟后会有期!”

叶天涯向众人团团一揖,转身而去。

十八、礼房疑踪(三)

十八、礼房疑踪(三)

此番叶天涯夜探县衙,并无大仇人苑文正的更多音讯。差幸结识了柳铁山、欧阳松、田大同等江湖豪士,可谓意外收获。至于与“漠北秃鹫”童一峰一面之缘,算是小小过节,倒也不怎么放在心上。

他别过柳欧等人之后,辨明方向,施展轻功,黑夜中疾奔泰和城西“悦来客栈”而去。

来到客栈门外,风灯之下见大门紧闭,寂无声息,夜已四更。他不愿再惊动店家,提气一纵,飞身上了屋顶,穿窗而进,悄悄回到自己屋中。

正待将窗户轻轻合上,黑暗之中忽听得一声娇呼:“天涯哥,你回来啦?”正是牛真儿的声音。

叶天涯一惊回头,朦胧夜色之中,只见一个少女站在自己身后,不是牛真儿是谁?

叶天涯奇道:“牛世妹,深更半夜的,你怎么还没歇息?”

牛真儿轻轻叹息一声,打了个呵欠,微笑道:“我睡不着啊。你不回来,我怎能放心安睡?不过一看到你啊,我还真的困死啦。天涯哥,我回房了,你也好好儿歇着。”

说罢转身便行,推门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叶天涯一呆之下,随手摘下佩剑,放在床头,扯开被子,和衣躺下。一觉睡到第二天早晨,坐起身来,见自己兀自一身劲装结束的夜行衣,微感好笑:“这身打扮若是让店家看见了,不把我当作飞贼才怪?还是赶紧换了罢。”

当下起身更衣。

他脱去上衣之时,忽觉怀中沉甸甸的似有异物,伸手掏出,却是一只黄缎小包,打开一看,只见耀眼生花,里面尽是珠钗项链、玉镯金戒的首饰,为数着实不少。

叶天涯心下大奇:“我身上怎会有这般贵重的玩意儿?这是从哪里来的?”

稍一转念,登时忆起昨夜县衙的情景,方始恍然大悟:“是了,这包珠宝本是赵知县送给‘漠北秃鹫’童一峰的盘缠,交由其徒弟阿昌保管。后来阿昌先是被我一脚踢飞,又被他师父踹出墙外。定是在他滚倒在地之时,这只黄包不知怎地自个儿溜了出来。黑夜之际,也无人察觉,凑巧却被我捡起,匆忙中随手收在身边。”

想明白此节,不禁哑然失笑,随手将黄包丢在桌上,自行换了书生衣巾,寻思:“看来阿昌丢了盘缠,少不得被他师父童一峰责罚。嗯,这些珠宝既是知县大人之物,自然便是民脂民膏了。这等不义之财,落在我手中,须当用来归还百姓、周济贫民才好。算了,还是暂且交给牛世妹保管罢。”

牛真儿听叶天涯曾经遇险,不免惊得花容失色,又知自己所做的那块蒙脸“面幕”居然滤去“百花迷香”毒质,因而救了他一命,惊悸之余,也自喜慰。

二月初八上午,一众士子奔走相告,县里考棚左右俱已张贴告示。叶天涯随众而往,寻到礼房买了卷子。看得明白,告示上开考的日期二月初九起始,十五结束。

连日来他便杂在众士子之中。其实则是四下察看,瞧瞧有无苑文正、苑良玉父子的身影。

一干主考官员之中,赫然有知县赵日休在内。叶天涯凝神细看,见此人神情委顿,憔悴不堪,一身公服官帽之下,掩不住苦恼和焦虑之色。

叶天涯寻思:“也不知柳护卫等三人后来有没有去见赵知县?除了童一峰、柳护卫、欧阳松等人外,该不会还有江湖人物来向他打探消息罢?看来‘王莽宝藏’当真邪门,谁惹上谁倒霉!”

他在礼房中冷眼旁观,报名截止,一众士子逐一入了考棚,却始终不见苑良玉的踪迹。倒是礼房外聚了不少瞧热闹之人,闹哄哄的。

叶天涯左顾右盼,烦恼不已,无心多耽,在考棚中闷坐了一会,便即自行退出,算是放弃了考试。

读过考题之后,颇有不少学子叫苦不迭,更有二三人交了白卷,畏难而退场。提前离去的不免狼狈,固不仅以叶天涯为然,倒也不显得突兀。

这晚坐在客舍之中,叶天涯无聊之下,翻阅试卷,见那题目上的史论“贾谊五饵三表之说,班固讥其疏。然秦穆尝用之以霸西戎,中行说亦以戒单于,其说未尝不效论”、“诸葛亮无申商之心而用其术,王安石用申商之实而讳其名论”等题目,以及书经“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季秋之月,菊有黄花”、“生之者众,食之者寡,为之者疾,用之者舒”,或诗一首,或赋一首云云。

叶天涯掩卷沉思:“这些考题果然不脱前朝兴衰及《诗经》、《大学》、《周易》等圣人之四书五经。甚么子曰诗云,修齐治平的道理,无非即兴应景,下笔千言罢了。只须书空咄咄耳,却有何难?嗯,倘若良玉少爷见了,决计不甘放弃。”

又想:“苑文正本是榜眼出身,点过翰林。‘虎父无犬子’,谅来这些考题也压根儿便难不倒良玉少爷。唉,倘若没有‘叶家村惨案’、‘苑家大火’之事,我和良玉一起考试登科,岂非易如反掌?”

思念及此,又即摇头冷笑:“叶天涯啊叶天涯,难道你就这些出息?苑文正老奸巨滑,处心积虑,故意送你这场功名富贵,你便有脸生受么?‘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别说你父母姐姐之仇,便是寻常的三十七条人命,难道便可夺了你的志节不成?大小姐若知你是一个贪恋富贵之徒,岂非死得不值?”

翌晨起身梳洗,用了早饭,对牛真儿道:“妹子,今日我还得去礼房外看看。若是再无仇人消息,咱们明儿一早便动身去颖州罢。”

牛真儿已约略弄明白叶天涯的意图,向他上下打量,俏目一转,迟疑道:“天涯哥,小妹有一句话想说,也不知成不成?不过,你听了别不高兴!”

数日来两人朝夕相见,言笑不禁,隔阂已一天少于一天。叶天涯忽听此言,颇感奇怪,便问:“甚么话?你只管说便是,我又怎会不高兴?”

牛真儿伸出一根白白嫩嫩的食指抵着腮边,侧头一笑,道:“既然昨天你已放弃了考试,今儿再到礼房周围踏勘,最好不要再作书生打扮。否则,反倒着了痕迹。我若是你的仇人哪,决计一眼便认出了你来,岂有不溜之大吉之理?”

叶天涯心中一动,顺口道:“着了痕迹?”

牛真儿抿嘴笑道:“是啊。那么多秀才士子都进了考棚,就你一个儿还在礼房外闲逛,岂不引人注目?依我说啊,你倒不如扮作一个路人、卖货郎、算命先生,哪怕是一个卖冰糖葫芦的小贩,也比现今这个样子稳妥一些哩。”

叶天涯听了,伸手一拍自己脑门,连连称是,笑道:“我真是糊涂!贤妹之言,果然大有道理。可是,我究竟扮成什么人才好呢?”

牛真儿浅浅一笑,转身从包袱中捧出一套衣衫来,递在他手中。叶天涯接过一看,正是自己先前所穿的旧衣,早已浆洗得干干净净。他心头一热,向她笑了笑,道:“谢谢。”

牛真儿摇头笑道:“你先换好衣衫再说。”说罢背过身子,走近窗户。

叶天涯望着她俏生生的背影,心道:“这些日子牛世妹安安静静,从不惹事,却是处处为我着想。其实她品貌双全,乃是头挑人才。倘若当年我家里没有出事,这当儿她只怕早已是我的妻子了。”

当下一声不响的换了旧衣,咳嗽一声,说道:“好了。”

牛真儿回过身来,又向他上下打量一番,微笑道:“天涯哥,待会儿你再戴上一顶皮帽,怎么样?最好再涂黑了脸,面目全非,包管在街上没人会认得你呢。”

她一面说,一面从衣袖中摸出一顶皮帽,浅笑嫣然。

叶天涯一呆,窗外明亮的朝阳斜射在眼前少女白里泛红的脸蛋上,更映得她娇如春花,丽若朝霞,一时不由得心跳加剧,慌忙伸手接过皮帽,勉强一笑,道:“世妹,我去啦。”

匆匆出门下楼而去。

他依着牛真儿所说的法子,在一处偏僻的小巷中用煤灰泥巴涂黑了面颊,又将皮帽遮住了大半张脸,这才悠悠然来到礼房外。

他心想考棚内的一众士子虽已排除,但被巡逻把守的兵士驱赶在礼房门外的人丛之中,会不会有苑良玉在内?一转念间,又想起牛真儿之言,心中一动:“啊哟,不好!苑文正可是老狐狸,牛世妹能想起让我扮作一个路人、卖货郎、算命先生、卖冰糖葫芦的小贩,焉知他父子不会这般?”

想到这一节,顿觉懊悔不已:“昨天入场之时,我便应该留意那些外围瞧热闹之人。希望今儿还不迟。”

不料他不存此念倒也罢了。一旦有此想法,放眼望去,但见礼房外的过往路人、小贩,即使是街上的引车卖浆,屠狗负贩之徒,似乎人人可疑,走近看时,却又不是。

于是瞪大了双眼,在礼房外斜对面的街角远远的观察了半天,除了见到几个寻常的江湖人物之外,更可半个可疑之人。

在这半天之中,经过礼房外的男男女女或车马,或步行,何止数百?但是究竟苑家父子是否在内,却又无从得知了。

双节来了,祝大家节日快乐。节后正常更新。江湖秋水多,谈笑看吴钩!

十九、恩怨交织(一)

十九、恩怨交织(一)

正烦恼间,忽听得呛啷啷、呛啷啷的声音响个不停,由远而近,来到他身旁不远处。叶天涯转头一看,只见一个身穿青布棉袄的汉子摇着虎撑,左肩负着一只药箱,却是个沿街卖药的走方郎中。

叶天涯见这汉子脚步沉滞,身材矮小,右腮边贴了块膏药,身形面貌与苑文正父子迥然有异,便不以为意,自管自的四下察看,盼望能从过往客人之中发见蛛丝马迹。

那郎中仍是在他身周走来走去,却把虎撑呛啷啷、呛啷啷的摇得大响。

叶天涯始终不见仇人踪迹,越加焦躁,忽听得那郎中吟道:“天子重英豪,文章教尔曹。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少小须勤学,文章可立身。满朝朱紫贵,尽是读书人。自小多才学,平生志气高……”

叶天涯仍自不以为意,不料那郎中叹了口气,朗声道:“骑牛远远过前村,短笛横吹隔陇闻。多少长安名利客,机关用尽不如君。”叶天涯听了,不觉心中一动。

那郎中又道:“兴酣落笔摇五岳,诗成笑傲凌沧洲。”吟到这里,随即住口。

叶天涯一怔之下,接口吟道:“功名富贵若长在,汉水亦应西北流!”

那郎中见他接了这两句,摇头笑道:“小重,这两首都是我最喜欢的诗句,每次我只背得上半截,你便接住下一句。唉,今儿你这家伙打扮成这个鬼样子,若是对不上来,我还真不敢断定你便是叶重叶天涯呢。哈哈。”

叶天涯又惊又喜,一掀帽檐,向那郎中上上下下的细细打量,这才认出,忽地一跃而起,将他一把抱住,叫道:“小远,你是吕远!”

吕远也向他凝目细瞧,认出果然是他。

两个少年游伴乍然相会,大叫大嚷,自有一番亲热。

吕远牵着叶天涯的手,笑问:“小重,今儿你怎地这副尊容?又戴帽子,又灰头土脸的,是不是怕被熟人认出来啊?”

叶天涯笑道:“你还说我呢。你自个儿不也是化装易容而来么?明明一个十七八岁的后生,却扮成一个三四十岁的中年郎中。难道你也是怕被熟人认出来?难为我自数日前一进泰和城,便到处寻你,原来你这家伙不卖茶叶了,改行当了郎中啦。”

说着夺过他手中虎撑,呛啷啷、呛啷啷的摇得响个不停,甚是好玩。

吕远随即收起了笑容,摇头叹道:“我是受人之托,另有缘由。”顿了一顿,又道:“这两日乃是考期。我料定你这个少年才子一定会来的。只不过,明明昨儿你考得好好的,为何刚进去不久,便即退出。大好前程,你便舍得,这般放弃不成?”

叶天涯一呆,道:“啊,原来昨天你便见到我啦?为何不向我招呼?”

吕远皱眉道:“小重,你还没回答我呢。你天资聪明,更有数载寒窗之功,明明有机会金榜题名,前程不可限量。为甚么却要中途放弃?我去年辍学,随我爹四处贩卖茶叶,乃是因为自知资质平庸,家中贫困。我是除劳字俭字之外,别无安身之法。而你这个才高八斗的‘叶大秀才’却是怎么一回事啊?”

叶天涯一声叹息,转头望着礼房大门,缓缓说道:“人各有志,我既已决意放弃功名之路,自此便与仕途无缘了。小远,‘多少长安名利客,机关用尽不如君’,难道你忘了自个儿最爱的这句诗了么?”

吕远也是一声叹息,苦笑道:“这是咱们儿时经常读的一句。好像是黄庭坚专门为你而写的吧?”

叶天涯微微一笑,道:“牧童。我本来便是一个牧童。”

两人相对默然半晌,时已午后,红日偏西。

吕远忽道:“小重,你住在哪里?”

叶天涯道:“城西一间客栈。”顿了一顿,又道:“吕伯伯在哪里?你爷儿俩还在贩茶么?”

吕远笑了笑道:“我新开了一间茶馆。便在城东街上,还没正式开张。你要不要过去瞧瞧?”说罢转身便走。

叶天涯向礼房周遭望了一眼,更无可疑之人,暗道:“罢了,罢了。看来不可能再有线索了。压根儿苑老贼便不会让良玉少爷来此。我还是跟着小远走罢。”

两人相偕来到城东一座连三开间门面的大店外,只见一名身材伛偻的老者正在雇匠装修,刷墙壁,换地板,修门窗,贴窗纸,忙得不可开交。

吕远快步上前,向那老者叫道:“爹,你瞧谁来啦?”

那老者一回头,见是叶天涯,呵呵一笑,招手道:“原来是小重啊。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叶天涯抢上前去,弯腰行礼,道:“吕伯伯,你好!”他知吕远有三个姐姐,都已出嫁。吕远之母在生产他时因难产而死,是以吕父老年得子,爷儿俩自是相依为命。

吕强脸带微笑,伸手捋着花白的胡须,得意洋洋的道:“小重,想不到吧?还是俺家小远有出息。老汉我贩茶半辈子,嫁了三个闺女,也没开得起一间茶馆。现今反倒小远一把手拿出了八十两银子,才将这儿租下。哈哈!”

叶天涯想起牛朴一家开茶馆之事,微微一笑,点头道:“吕伯伯,恭喜发财。”

吕强点头笑道:“俺儿子有出息,当老子的才能发财。若是碰到一个败家子,那就惨了。对了,听说正月十六那天晚上,咱们镇苑家走水,烧死了不少人。还好你这娃娃没事,倒让俺家小远白担了好几天心事哩。来,快跟伯伯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拉着叶天涯的手问长问短。

叶天涯陪着吕强说了会闲话。这时吕远已将虎撑接过,连同药箱一起放进店中,出来对吕强道:“爹,茶馆里还在修整,又吵又乱,暂时也没法子招待小重。我想带他到出去喝酒。”

吕强点头道:“好,你们去玩儿罢。小重,你以后天天到这里来玩儿。对了,苑家走水,你若是没有去处,不如以后来茶馆帮忙罢。伯伯每个月开七钱银子,管吃管住,怎么样?”

叶天涯微笑道:“谢谢吕伯伯。小侄还有要事去办,须得出门一趟,等我回来再说。”

吕远不耐烦地说道:“爹,你别说啦!小重是何等心高气傲之人,怎会来茶馆当个低三下四的伙计?”

吕强一笑,皱眉道:“昨儿你不是说小重从考棚中出来得太早,八成是放弃考试了么?这娃娃没了苑家照顾,又不读书了,以后怎生过活啊?”

叶天涯微笑道:“多谢吕伯伯关心。小侄若是当真混不过去了,一定来茶馆找你。”

吕远对吕强道:“爹,我们去了。”便将叶天涯拉了开去。

两人并肩而行,在街上东张西望,过不多时,只见前面路旁挑出一个酒招子,正是一间酒肆。于是进店入座。

少停酒菜送上,两人对饮干杯。

叶天涯笑道:“小远,其实前几日我便一直在泰和城到处打听你爷儿俩消息,这条东街也来了好几次。只是没想到,那间店铺以后便是你吕家的了。你这家伙,倒是有些能耐。恭喜,恭喜!”

吕远摇头叹道:“你别听我爹的。想我父子俩贩卖茶叶,生意惨淡,我又哪里拿得出八十两银子?其实是一位朋友见我光景不好,父亲又年纪老迈,便拿出了一百两银子给我,让我开间茶馆,不必再整日价走街串巷,道路流离。”

叶天涯道:“朋友有通财之义。看来你这个朋友倒是挺够意思的。”

吕远向他瞧了一眼,欲言又止。

叶天涯聊了一阵夏正礼、郭昆等玩伴,想起苑良玉,心下感慨。

吕远忽然将酒杯在他酒杯上碰了一下,大声道:“来,干杯!”

叶天涯举杯饮了。

吕远双眼盯住叶天涯,倒了一杯酒仰脖子喝了,缓缓说道:“小重,兄弟一场,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叶天涯斟酒入杯,微笑道:“只要我能办到,你尽管开口。什么事啊?”

吕远想了一想,道:“小重,咱们哥儿们一共有五个人,你为何只说小昆和正礼,却绝口不提良玉?”

叶天涯听了这话,登时脸色微变。

吕远缓缓放下酒杯,叹了口气,道:“我不知道你们之间发生了甚么事?我也不想知道!小重,你是不是觉得很奇怪,适才咱俩见面之时,我为甚么是一副郎中打扮?”

他顿了一顿,又道:“前几日给我一百两银子,让我父子开茶馆的,便是你今天在礼房外要等的人。”

叶天涯心中已自雪亮,右手发颤,也即将酒杯放下,涩然道:“你是说,良玉少爷……他,他在哪里?他在哪里?”

吕远摇了摇头,道:“他已经走啦。至于去了哪里,我也不知道!即使知道,我也不会告诉你。大家都是好兄弟,好朋友,何苦要这般视如仇寇?小重,你可不可以放良玉父子一马?”

叶天涯胸口热血上涌,大声道:“他爹爹杀了我父母和姐姐,害死了叶家村全村三十七命,你说我该怎么办?难道你让我就当甚么事都没发生过,然后心安理得的去考状元郎,做个逍遥快活、恬不知耻的富贵官儿?”

十九、恩怨交织(二)

十九、恩怨交织(二)

吕远双眉紧锁,摇头叹道:“可是良玉却跟我说,是你无凭无据的冤枉他爹爹,而且你还间接害死了他生平最为挚爱的亲姊姊。你可别忘了,苑大小姐是因你而死的!良玉现下很是烦恼,因为他不能光明正大的读书做官,不能和好兄弟把酒言欢,不能回京师,不能回老家,只能背井离乡,隐姓埋名!”

叶天涯握紧了拳头,涩然道:“他、他当真这么说?”

吕远点了点头,凝视着他,却不言语。

叶天涯微一转念,淡然道:“昨天良玉少爷定然是扮作郎中模样,混在礼房门口,你也一直在场。是也不是?”

吕远又点了点头,道:“是!今日我在礼房外是甚么光景,昨天良玉便是甚么光景。”

叶天涯回思昨日礼房外闹哄哄的情形,人丛之中,铃声叮叮,似乎确有江湖郎中在内,但是谁又想到,苑良玉一个富家公子哥儿竟会扮成一个久困风尘的潦倒汉子?

吕远嘘了口气,又道:“我今天扮成郎中模样,也只扮了大半日,才知道那种滋味很不好受。小重,你忒也把苑家父子逼得狠了!”

叶天涯哼的冷笑一声,道:“小远,原来你是替苑家父子做说客来着。这等恩怨滋味,难道我心里便好受?”

吕远摇头道:“你别误会。我吕远决计不是苑家的说客!小重,我虽然人穷志短,却也不会因为良玉的那一百两银子,便忘了是非公道。但是凡事讲究证据,我且问你,你可有真凭实据来证明苑老爷便是真凶?”

叶天涯顿时涨红了脸,愤然道:“那天晚上,我是亲耳听见,还能有假?苑老贼做过刑部侍郎,老奸巨猾,行事滴水不漏,怎会留下证据?”

吕远左手提起酒壶,自斟自饮,喟然叹道:“即然如此,我也无话可说。不过,平心而论,良玉并非奸邪之辈。正所谓冤有头,债有主,作为你俩的兄弟,我实在不忍见昔日的好兄弟、好伙伴反目成仇,刀兵相见。我更不希望,你二人之中有任何一位受到伤害!”

叶天涯低头默然,过了好一会,才道:“小远,我只能保证,决计不会伤害良玉少爷。不过,他父亲苑文正确有万恶滔天的罪孽,必须得伏法!”

他顿了一顿,缓缓道:“我明儿一早便离开这儿,继续追杀苑文正!天涯海角,决不收手!”

吕远眼角一横,沉吟道:“小重,良玉说你学了一身好本领。那天夜里苑家火灾,也因你而起,是不是?良玉吞吞吐吐,语焉不详,但我也能猜个十之七八。我只是想不明白,苑老爷为了躲避你一个小牧童、穷小子,至于这般鬼鬼祟祟的藏头露尾么?这当中是否还有别的缘故?”

叶天涯心想:“看来‘王莽宝藏’之事,良玉少爷也没向小远提及。难道良玉还蒙在鼓里?也不知苑文正有没有告诉自己儿子?”摇头道:“起火之时,我并不在场。”

须知“王莽宝藏”牵连黑白两道,凶险重重,祸福难料,叶天涯雅不愿吕远、郭昆等好友卷入这个漩涡,多作无谓的牺牲,自也绝口不提。

他伸手入怀,掏出两锭元宝,塞在吕远手中,道:“茶馆开张之时,我可能已在千里之外。这是我的贺礼,你别拒绝。”

吕远一愣,瞧瞧手中银子,又瞧瞧叶天涯,怔怔的说不出话来。

叶天涯微微一笑,道:“喂,干吗这般瞧着我?我虽然未能少年鼎甲,却也未必一直是个穷小子。现下我身上还有不少银子呢。”

吕远不胜嘘唏,道:“看来良玉真的没有骗我。你已经不再是那个骑黄牛、弄短笛、拿着一本《论语》牧羊唱曲的小牧童、小秀才了!”

叶天涯微微摇头,忍不住问道:“良玉他……有没有提到他爹?”

吕远脸色登时一肃,摇摇头道:“小重,我只恨自个儿没用,不能劝解你和良玉之间的恩怨。你若然还把我吕远当作兄弟,就别逼我出卖自己的另一个兄弟。我想跟你说,如若换作别个儿对付你,我也一般。难道你想让我吕远做个出卖兄弟的卑鄙小人么?”

叶天涯点了点头,不再说话。

吕远沉默半晌,才道:“小昆对你们的事是否一无所知?”

叶天涯点头道:“是。关于苑家之事,其实知道的越多,反而越加危险。”

吕远叹道:“知道的越多,反而越加危险。这句话,昨晚良玉也同我说过……”话未说完,猛地惊觉失言,“啊”的一声,抿嘴住口。

叶天涯不禁苦笑,暗想:“以前大伙儿在一起无话不谈,无事不为,想说甚么说甚么,想做甚么做甚么,何等快活?如今却连说话也要遮遮掩掩,吞吞吐吐。看来我们很难再像孩提时那样,痛痛快快的畅所欲言啦。”

吕远吁了口长气,又道:“我爹老迈,我也别无所长。如今也只能靠这间茶馆来养活我爹。小重,昨日之事,你若是心里怪我怨我,我也没有办法。”

叶天涯脑中闪过适才吕父兴高采烈、心满意足的样子,摇了摇头,说道:“我明白。吕伯伯能有一间自己的茶馆,实在难得。如若咱俩易地而处,我也会这般。小远,你安心做自己的生意罢。甚么话都别说了。来,干杯!”

两人又同饮一杯,相对不语,只因各怀心事,又喝了几杯酒便吃饭,匆匆散了。

出了酒肆,吕远勉强一笑,拍拍他肩膀,道:“茶馆工匠在装修,我爹一个人也看不过来。我得先回去了,晚上再去客栈找你。”

叶天涯道:“好。你回去罢。”

吕远举手作别,转身行去。

叶天涯呆立街角,望着吕远的背影隐没在人丛之中,忆起与吕远、苑良玉等伙伴儿时玩耍嬉戏的情景,心头思潮起伏。

低回良久,这才郁郁而归。

晚饭前,叶天涯正自闷坐客舍之中,忽听得隔壁房门外传来一阵女子呼喝叱骂之声,听声音正是牛真儿。

叶天涯好奇心起,便即推门出去,只见牛真儿一张俏脸儿胀得通红,又羞又窘,指着门外一个后生鼻子,呸的一声,怒道:“你这人真是好生无礼!哪有你这般来到门口盯住人家的道理?走开,快快走开!”

那后生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诺诺连声,手足无措,正是吕远。

叶天涯道:“小远来啦!牛世妹,怎么回事?”

牛真儿转身过来,拉着他手,连连摇晃,叫道:“天涯哥,这人是个流氓。他、他跑到我门口,老是这般色迷迷……看着我。他不是好人!”

叶天涯一笑,向吕远道:“小远,都是自己人。你没事吧?”

吕远唯唯否否,并不答言,却只目不转瞬的呆瞧着牛真儿。

牛真儿晕红双颊,含羞低头,一顿足,急道:“天涯哥,他,他还瞧我!”

叶天涯见吕远神不守舍的如痴如呆,显然为牛真儿美色所迷,又见走廊下不少客人驻足围观,便道:“外面人多,咱们还是进屋说话罢。”

说着将吕远拉进房中。牛真儿跟在后面,轻轻带上了门。

叶天涯一问之下,原来吕远上楼来寻叶天涯,见客房门半掩,便即推开,不料室内竟是一位娇媚如花的美貌少女。

只因牛真儿容色照人,艳丽异常,吕远一见之下,登时惊为天人,意夺神摇,这才失态。

叶天涯问明情形,便向牛真儿道:“牛世妹,他叫吕远,是我的好兄弟。适才他以为那间客房之中住的是我,这才闯入,并非故意。你别生气了。”

又对吕远道:“小远,这位是牛真儿姑娘,是我牛世伯的令爱。”

吕远这才憬然惊觉,满脸羞惭,定了定神,讪讪的道:“原来姑娘便是小重自幼订亲的未婚妻子。你真美,像个仙女!小重真是艳福不浅。适才多有冒犯,请勿见怪。”

说罢向牛真儿深深一揖。

牛真儿听到“小重的未婚妻子”这句话,这才回嗔作喜,福了福还礼,低声道:“吕大哥好。”

叶天涯苦笑摇头,道:“小远,你别乱说乱话。你有所不知,半个月前,我和牛世妹的婚约已被她爹娘……”

刚说到这里,突觉一只滑腻温润的玉手按住了自己嘴唇,一转脸间,只见牛真儿满脸红晕,向自己摇摇头,微笑道:“天涯哥,咱俩的事情,还是别跟小远哥说了。好不好?”

叶天涯一呆,牛真儿玉手已从自己口边缩回,随即又伸手过来,握住自己手腕。

吕远见了,脸上变色,低头不语。

叶天涯见吕牛二人神色间均不自然,微微一笑,道:“小远,牛世妹,既然小小误会已释,你俩也不必紧绷着脸了。今晚咱们尽情一醉,如何?”

吕远又定了定神,抬起头来,强笑道:“我本来便是来为你送行的。知道你中午没喝好,待会儿自然要不醉不休。”

当晚叶天涯吩咐店伙在客房中开了酒席,与吕远对酌闲谈。牛真儿在下首相陪。

叶吕二人把盏斗酒,说的都是当年旧事,却极少提及苑良玉。牛真儿在旁听得津津有味,并不接口。

吕远乘着酒意,举杯向牛真儿笑道:“牛姑娘,你是小重的未婚妻,也是我的弟妹。来来来,我敬你一杯。”

十九、恩怨交织(三)

十九、恩怨交织(三)

牛真儿美目流转,抿嘴笑道:“小妹量浅,不胜酒力。小远哥,还是我先干为敬罢。”说着举杯一饮而尽。

吕远一呆,也即端起酒杯,仰脖子一口喝干。

叶天涯见牛吕二人各自饮了,拍手叫好,笑道:“小远,牛世妹,说将起来,其实你们两家还是同行呢。”

吕远眼前一亮,道:“是么?原来牛姑娘家也是开茶馆的,当真凑巧得紧哩。”

牛真儿又抿嘴笑了笑,轻声道:“算不得甚么。只是贩茶为生,小本生意,勉强糊口而已。”

吕远听了这话,脸上微微一红,讪讪的道:“是啊。勉强糊口而已。”

叶天涯正要接话,忽听得客栈上空衣襟带风之声,由远而近,随即屋顶喀喀儿轻响,戛然而止,有人斗然奄至。

其时方当戌时,客栈中楼上楼下,到处人声嘈杂盈耳,来人又是一阵风般飘忽迅捷,委实不易察觉。但叶天涯内力已臻化境,纵然是轻微之极的异声,自也逃不过他耳朵。

他听得那人到得自己屋顶之上,便无声息,竟似冲着自己而来,心下暗惊,又见吕牛二人各自吃喝,浑然不觉,当下不动声色,寻思:“屋顶来的这个武林高手却不知是甚么路道?倘若是敌人,待会儿动起手来,别误伤了小远和真儿。看来今晚这场酒是不能再喝了。”

他一动念间,端起酒杯,醉眼乜斜,摇头晃脑的道:“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小远,真儿妹子,咱们三个一起干杯!”

说罢,仰脖子一饮而尽。

吕远见他狂态可掬,摇头笑道:“小重,你这家伙平时酒量还成,怎地今儿这么快便喝醉啦。哈哈!”

叶天涯诗酒佯狂,径不接话,眯着眼,打个吹欠,又自管自的吟道:“天若不爱酒,酒星不在天。地若不爱酒,地应无酒泉。天地既爱酒,爱酒不愧天。已闻清比圣,复道浊如贤。贤圣既已饮,何必求神仙?喝酒,喝酒!”

突然间失手将酒杯在桌角一丢,随即摔在地下,呛啷一声,打得粉碎。

吕远和牛真儿一怔之下,却见叶天涯身子歪斜,懒洋洋的打个吹欠,口角流涎,随即一动不动的伏在桌上。转眼之间,呼呼打起鼾来。

吕远不由得一愕,伸手过去,在他肩头上一推,皱眉道:“小重,小重!你这家伙,还真的喝醉啦。”

牛真儿站起身来,向吕远道:“小远哥,我天涯哥连日劳顿,心情不佳,正所谓‘酒入愁肠愁更愁’。现下他已醉酒睡着了,时候不早,咱们也散了罢。”

吕远点了点头,慢慢地站起身来。

牛真儿转身走了过去,推开了门,回头笑道:“小远哥,你请慢走!今晚多有怠慢,明儿一早,我让天涯哥去向你道歉。”

吕远望着这位袅袅婷婷的红妆娇女,酒意上涌,脑中迷迷糊糊地,痴痴的道:“牛姑娘,你真是月里嫦娥下凡。哥儿们几个都知道小重有个未婚妻,不知美丑,今日一见,却是如此的绝色美人儿。真是,真是便宜了小牧童叶重了……”

牛真儿粉脸一红,垂头不语,隔了片刻,轻轻笑道:“小远哥,我得服侍叶郎休息了。时候不早了,你这就请便罢!”

吕远酒意已有七八分,脚步踉跄,摇摇晃晃的走到门口,喟然叹道:“小重,良玉,一个艳福不浅,一个有钱有势,本来都可以快快活活的过日子,为何定要闹到势成水火……”

牛真儿待他一步步的走下楼梯,这才吩咐店伙收拾碗筷,打扫客舍。

两名店伙进屋收拾之际,牛真儿已伸臂搂住叶天涯的腰间,将他从椅上半扶半抱的拥将起来。

叶天涯本只佯装醉酒,以欺骗适才那个潜伏自己在屋顶之人,静观其变,俟机而动。没想到牛真儿却当了真,居然不避男女之嫌,前来搂抱自己。

一霎之间,他只觉得自己紧紧偎依着一具柔软的少女躯体,二人衣服贴着衣服,更有淡淡的一阵阵女儿体香送入鼻端,禁不得心神荡漾,真不知是身入梦境,抑或是在天上?

叶天涯被牛真儿拥抱而行,右手无处可放,只好顺势揽在她腰间。但觉身边少女的纤腰触手温软,柔若无骨,一时间心跳加剧,竟尔舍不得这温柔滋味。

至此地步,也只能硬着头皮将醉酒假装到底了。

牛真儿冷不防纤腰被他一揽之下,一声娇呼,一瞥眼间,却见那两名正自忙碌的店伙都在偷偷瞧着自己。她又羞又窘,满脸红晕,急忙将叶天涯拥到床边,扶他躺倒,除下鞋袜。

叶天涯闭了眼佯作睡熟,心中又是惭愧,又是感激,暗叫:“叶天涯啊叶天涯,你这家伙不是正人君子!自古道:‘男女授受不亲’。你虽并非故意相欺,却占了人家大姑娘的便宜。唉,你让牛世妹这般贴身搀扶,于礼有亏,于礼有亏。”

牛真儿坐在床沿之上,一声不吭,并不离去。

叶天涯不敢睁眼,继续假装睡着。暗运神功,耳听得店伙收拾杯盘碗筷之声,牛真儿呼吸之声,客栈中喝酒猜拳之声,以及屋顶之人偶尔踩动屋瓦的“喀喀”之声。

待得那两名店伙离开之际,牛真儿掏出一锭碎银,道:“小二哥,辛苦两位再打两盆热水来。”

过不多时,热水送上,牛真儿又替“酩酊大醉,不省人事”的叶天涯擦了脸,洗了手脚,盖上了被子,这才端盆倒水。

叶天涯好容易待她出去,这才舒了口长气,正待坐起,却听得脚步之声细碎,牛真儿又走了进来。

烛光摇曳之下,鼻中闻到一阵淡淡幽香,牛真儿悄步走到床前。

叶天涯双目紧闭,继续假睡,只觉牛真儿似乎是在静静的凝望着自己,而且距离自己愈来愈近。突然间一口气吹上脸来,微有暖气,他鼻中更是幽香阵阵,不免有些心猿意马。微感诧异:“牛世妹怎地还不回房?她在我房中干吗?”

霎时之间,他一颗心怦怦乱跳,但觉体内每一根血管都在急速胀大,忍不住一双手心中都是汗水。

不知怎地,这个从无畏惧的少年,竟尔隐隐有些惊慌,有些害怕。

过了好一会,只听得牛真儿长长叹了口气,低声叫道:“天涯哥,天涯哥……”叶天涯哪敢回答?只将双眼紧闭,一动不动,耳听得少女阵阵娇呼,声音中情致缠绵,鼻中尽是她身上的幽香细细,怎不令他魂为之销?

突然之间,牛真儿低下头去,飞快的在他嘴上亲了一吻,随即嘤咛一声,转身奔出。

叶天涯但觉少女口脂香浓,樱唇柔软,吹气如兰,不由得天旋地转,血脉贲张。他睁开眼时,烛影摇晃,哪里还有牛真儿的倩影?

却听得隔壁房间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叶天涯翻身坐起,伸手抚摸着被牛真儿亲吻过的嘴唇。这当儿似乎兀自残留少女的香泽。他心中又惊又喜,又爱又怜,心中感动,怔怔的发呆,不由得痴了。

便在这时,忽听得楼梯上脚步声响,共有三个人快步走来,到得叶天涯门口,一齐停步。随即一人轻轻敲门,低声道:“叶少侠,叶少侠!请问叶天涯少侠在不在房间?”

叶天涯尚未答应,同时听到隔壁房间开门之声和屋顶喀喀儿响,跟着便是牛真儿的声音:“你们三位是甚么人?我天涯哥已睡下,别吵醒了他。”

只听得“啊”、“咦”、“哦”之声传来,显然来人尽皆被牛真儿惊世骇俗的美貌所慑,不约而同的失声惊呼。

又听得牛真儿也自尖声惊呼,道:“啊呀!我的衣服还没穿好呢。你们三个先请稍等。”又即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叶天涯心想:“既然有人找上门来,我可不能再装醉了。至于屋顶之人,也得把他叫下来!”于是掀被下床,伸脚穿了鞋子,推门而出,说道:“哪个找我?”

灯笼光下,只见走廊下站着三个劲装大汉,蓝布包头,蓝衣蓝裤,怔怔的望着牛真儿房门,听到叶天涯说话,这才转过身来,却是个个脸上惊诧之色尚未尽去。

只听得呀的一声,室门打开,一张欺花胜雪的俏脸探了出来,向叶天涯道:“天涯哥,你醒来啦?”

叶天涯想起适才之事,向她微微一笑,道:“刚醒,被这三位老兄的敲门声给吵醒了。对了,我今晚喝多了,小远是不是回去了。刚才没甚么事吧?”

牛真儿顿时满脸娇羞,红着脸噗噗一笑,轻声道:“没事,没事。小远哥也喝多了,早已回去啦。”她顿了一顿,小嘴向那三人一努,忸怩道:“我刚才听到这三位一叫门,仓促之际,衣衫不整的出来应门,险些出丑。”

叶天涯听她说得天真,红红的灯笼光下,又见她云鬓如雾,香腮胜雪,明艳端丽,嫣然腼腆,端的惹人怜爱,心中一动,便向她伸伸舌头,扮个鬼脸,微笑道:“他们是来找我的。好妹子,你且好好儿歇着。”

二十、惊鸿照影(一)

二十、惊鸿照影(一)

牛真儿一呆,俏脸上露出惊喜羞涩之情,低垂粉颈,喃喃自语:“好妹子,好妹子……你,你叫我‘好妹子’!”

叶天涯这时已转过头来,见那三名蓝衣大汉兀自呆呆的瞧着牛真儿,笑了笑道:“喂,三位老兄,夫子曰:君子克已复礼而为仁,非礼勿视,非礼勿行。这位姑娘是我妹子,你们这般瞧着她,是不是忒也无礼啦?”

那三名大汉这才惊觉,一齐转头,眼光又向叶天涯射去。

当先之人是个短须汉子,一脸精悍之色,似乎是个头目。他微一定神,踏前一步,躬身说道:“叶少侠你好,小人是‘十二连环坞’沙河分舵的石波。今日酉牌时分,小人接到敝上飞鸽传书,这才马不停蹄的匆匆赶来拜见少侠。嗯,敝上得到一个十分要紧的消息,吩咐小人务须当面告知叶少侠本人。”

叶天涯一怔之下,随即想起那夜在泰和县衙所结识的十二连环坞大当家的“翻江金鳌”欧阳松,忙即拱手笑道:“原来兄台是‘十二连环坞’的朋友。请问贵坞的欧阳总瓢把子在哪里?”

石波躬身道:“我们大当家的远在百里之外,实在来不及赶回。只因事在紧急,耽误不得,这才飞鸽传书,令小人前来。”他说到这里,眼光四下一扫,凑近身来,低声道:“少侠,客栈中人多耳杂,可否到你房间一叙?”

叶少侠微一沉吟,便向旁边的牛真儿瞧了一眼。牛真儿嫣然一笑,说道:“你自个儿小心些。我要歇息啦。”

说罢,翩然进屋,关上了门。

叶天涯向石波微微一哂,伸手肃客,道:“石兄,请进来!”

石波径不跟进,回身向另外两名大汉略一点头。那二人各自将背上包袱取下,一齐递在石波手中。

石波吩咐道:“你二人在楼下等着。”

那二人应道:“是!”径自快步下楼去了。

这边厢叶天涯微微侧耳,只听得屋顶更无半点声息,料知适才自己与石波这番对答,都教那潜伏之人一一听在耳里。

当下他使出“传音入密”功夫,聚气成线,冷笑道:“屋顶上喝风的朋友,既来之,则安之。在下现已酒醒,看来尊驾已无偷袭的机会了。这样罢,待我与朋友说完了话,便上屋去见你。哼,要不然,你有种的且请下来一叙如何?”

这声音似一缕细丝,悄悄传出,清清楚楚的钻入屋顶潜伏之人耳中。

原来叶天涯凝神细听,情知冲着自己而来的屋顶之人身轻步捷,决计是一名内家高手。然则这位来客既有如此惊人艺业,自也不须再使江湖上下三滥的手段来对付自己了。

言念及此,这才出声示警,静观其变。

果然这句话冷不防的钻入耳中,登时大出那屋顶之人的意料之外。他万没想到叶天涯小小年纪,竟尔通晓“传音入密”的上乘内功,呆了一呆,也即传音说道:“叶兄弟,你且自稳便。这位‘浪里飞鱼’石舵主是‘十二连环坞’欧阳当家的得力下属,执掌沙河分舵。柳某不便与其相见,暂时便不露面了。我在屋顶再喝一会风,倒也无妨。适才只因兄弟你房中有一位娇滴滴的美貌佳人,柳某这才不敢冒昧打扰,以免大煞风景,兄弟勿怪才好。”

叶天涯听了,也是一呆。他已从话声之中听出对方便是那位御前四品带刀护卫,绰号“铁翅神鹰”的柳铁山。只是他也没料到,此人的“传音入密”功夫竟尔不在自己之下。

他又惊又奇,心下嘀咕:“这位御前护卫半夜三更的找上门来,却不知有甚么事?”眼见这当儿石波已一手一个,分别提着那两只包裹,走近身来,于是微笑点头,肃客入内。

至于叶天涯与柳铁山两位内家高手之间相互传音对答之事,石波压根儿便懵然不觉。

叶石二人走进房中。石波反手带上了门。

叶天涯望着石波手中那两只胀鼓鼓的包裹,好奇心起,又想:“这两个包裹之中,也不知装的甚么物事?”

于是右手一举,微笑道:“石大哥,请坐下说话。”石波将两只包裹放在桌上,这才抱拳道:“夤夜造访,打扰了。”自行走向西首客位。

两人分宾主坐下。

石波不待叶天涯发问,低声道:“叶少侠,在下一接到敝上飞鸽传书,便即带着几名兄弟匆匆赶了过来。嗯,其实便是替敝上带个口信给你。敝上信中言道,近日有几名‘点苍派’的家伙打听到少侠在泰和县一带,意欲沿途加害。敝上还说,叶少侠乃是少年英雄,艺高人胆大,自也不惧江湖宵小。但孤身上路,终究有些势单力弱。抑且点苍派的‘灰头土脸’艾邹二人剑法不弱,心狠手辣,诡计多端,‘失心散’之毒更是十分霸道。叶少侠不可不防!”

叶天涯闻言吃了一惊,万万料想不到,欧阳松让石波来告知的竟是这个讯息。他微一转念,已明白欧阳松此举是旨在报答自己那一夜在泰和县衙中出手相救之恩。

只不过,叶天涯想起当日在光武镇苑家废墟之时,自己为救白芷而一掌打伤“点苍双剑”之一的艾斜川,以致结怨。如今点苍派一干门人弟子前来寻仇,也是应有之义。

霎时之间,他脑海中又闪过当日曹六等人中了“失心散”之毒后尽数痴痴呆呆的惨状,忍不住身上一寒。

石波见他眉头微皱,沉吟不语,便即站起身来,又道:“少侠,在下幸不辱命,已将敝上的口信及时带到。请少侠今后行路之时,可要千万小心。”

他说到这里,向桌上包裹一指,接着道:“对了,只因今日从水寨出来之时走得匆匆,未及预备礼物。这两个包裹,也是敝上命小人奉上一些菲礼,颇为草草,请叶少侠赏收。小人这就告辞了!”

叶天涯也即站起,拱手道:“好,有劳石大哥了。烦请替兄弟向欧阳当家的说一声,多谢了!”

石波道:“是。叶少侠多多保重,在下告辞。”说着向叶天涯恭恭敬敬行了一礼,转身出门,下楼而去。

叶天涯望着门口出了会神,忽听得耳中一声长笑,正是“铁翅神鹰”柳铁山的声音:“叶兄弟,看来‘翻江金鳌’欧阳当家的对你还是挺够意思的。早知道他派了石舵主前来报信,柳某也不须巴巴的赶过来,大半夜在屋顶喝风了。哈哈!”

叶天涯一惊,当下反手一掌拍出,噗的一声,扇灭了烛火,随即穿窗而出,在天井上空轻轻一个转折,飘然落在客栈屋檐。

甫一站在屋瓦之上,便听得身后一人赞道:“好轻功!遮莫是南少林的不传绝学?”

叶天涯一转头,淡淡月光下只见一个人影盘膝坐在屋脊之上,玄衣劲装,虎背熊腰,果是柳铁山。

叶天涯走上前去,双手一拱,说道:“柳护卫,你好!”

柳铁山呵呵一笑,摇头道:“叶兄弟,我可是在屋顶上喝了大半夜的凉风,一点儿也不好。”

叶天涯游目环顾,但见一轮银盘斜悬天边,冷冷冥冥,客栈周围空荡荡的,四下里寂无人影,便问:“怎地不见陈、方二位大哥?”

柳铁山微笑道:“你是说陈杰和方进明二位兄弟啊。我是自个儿来的,可没带他二人。叶兄弟,柳某此次单独前来,便是想私下里和你好生聊聊天,交个朋友。却不知小老弟感不感兴趣?”

叶天涯淡淡一笑,道:“柳护卫太客气了。你可是堂堂御前带刀护卫,又是武林前辈,身份何等尊贵?我叶天涯充其量不过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后生小子,乡野村夫。咱俩一个是官,一个是民,霄壤之别,压根儿便是‘风马牛不相及’。道不同不相为谋,小民可不敢高攀。”

言下之意自然是,不感兴趣。

柳铁山不以为意,笑了笑道:“叶兄弟,此处非说话之所,要不然,咱们离开客栈,找一处僻静无人的所在如何?”

叶天涯自从得知苑文正、赵日休等官员的真面目后,对官家中人殊无好感,连带地对柳铁山也起了戒心,一转念间,淡然道:“我还有位朋友住在客栈之中。我不放心她的安危,不能远离这儿。再说,我觉得这屋顶上倒也安静得紧。柳大人,你来找小人究竟有何用意,不妨直说。”

柳铁山笑了笑道:“叶兄弟,你误会了。实不相瞒,自从当日在界沟集见到你这位‘辣手书生’替牛家打抱不平,收拾熊坚那个当地一霸,柳某便对小兄弟的侠肝义胆好生钦佩,早有结纳之意。只是当时碍于宋强兄弟之面,这才暂时作罢。唉,毕竟大伙儿是同僚袍泽,我若与你结交,宋兄弟面子上可下不来。”

叶天涯悄立屋顶,望着天际冷月,默不作声。

柳铁山笑了一笑,又道:“若是叶兄弟认为柳某向你说这些,是为了向你示好,进而查探苑侍郎的消息,那可大错特错了。”

二十、惊鸿照影(二)

二十、惊鸿照影(二)

淡月疏星之下,客栈屋顶之上,静夜中冷不防的斗然听到“苑侍郎”三字,叶天涯心头猛地一震,转过身来,双眼一瞬也不瞬,凝望着“铁翅神鹰”柳铁山。

柳铁山似乎早已料到,神态自若,微微侧身,右手向西北角一指,微笑道:“这间客栈后面有一片废园,距此不远,柳某便在那里恭候大驾。叶兄弟,你尽管放心,令友决计不会有丝毫危险。再说,即使当真听到有甚么不妥,相信你我也来得及救援。”

说着从屋脊上挺腰站起,蹑足走到屋檐,回头向叶天涯一挥手,身形一晃,凌空跃落。

溶溶月色之下,但见一条灰影捷若飞鸟般掠了过去,一个起落,倏忽间已在客栈后院的一堵高墙外隐没。

叶天涯望着柳铁山后影消失的方向,惊疑不定,暗道:“柳护卫突然提及苑文正是何用意?此人是一位威名赫赫的四品带刀护卫,既然找上了门,我若一味拒却,料来他决计不会轻易罢休。为今之计,倒不如便跟着过去,且听听他说些甚么。”

当下足尖一点,从屋顶飘身而下,也是一个起落,越墙而出。

星月微光之下,果见客栈后不远处有一大片废园,柳铁山负手背后,端立不动。那废园一带空空旷旷,只有三五颗柳树,枝条疏疏落落,新芽初发,一望而知,树后树上均未藏人。

叶天涯四下打量,前后左右并无异状,又见柳铁山孑然一身,显未携带兵刃,这才稍觉放心,于是迈步上前,说道:“夜深了,柳护卫约小人来此,想必有甚么话要说。便请开门见山的直说罢。”

柳铁山见他言语间戒心甚重,仰天长吁,道:“叶兄弟,难怪你年纪轻轻,却事事小心谨慎。其实关于你的事,柳某也是刚刚得知。当真想不到,老弟身世如此凄惨。家破人亡,沦落无依,放牧为生,四处寻仇。唔,想不到苑侍郎为了宝藏竟尔这般不择手段,草菅人命。这等恶行,实在人神共愤,死有余辜。”

叶天涯又惊又奇,问道:“柳护卫,你、你怎么知道我的身世?”

柳铁山道:“柳某是前日刚刚从一个人口中得知的。对了,叶兄弟少年俊彦,聪明得紧,倒猜猜这个人是谁?”

叶天涯心中一动,问道:“难道是泰和县正堂赵日休大人?”

柳铁山微微颔首,脸有赞许之意,叹道:“不错,不错,你果然聪明绝顶!那天夜里在县衙的四姨太院内,你出手从大魔头童一峰手中救下我们之时,赵日休一直便偷偷躲在窗内窥探。是他认出了你这位苑府牧童。后来,他又将你与苑家的渊源全部告诉了柳某。”

叶天涯一怔之下,皱眉道:“噢,这位赵知县都跟你说了些甚么?”

柳铁山缓缓说道:“他跟我说,八年前的‘叶家村瘟疫’和半月前的‘苑家大火’,都与你有关。你本名叫做‘叶重’,也是当年‘叶家村’劫后余生的遗孤。你还做过多年的苑府牧童,颇受苑侍郎赏识,素有‘少年才子’之名。赵日休甚至还疑心,半月前在光武镇杀死那两名公人的凶手,极有可能便是你这位‘叶大才子’!”

叶天涯一声不响的听完,脸色阴晴不定。

柳铁山凝望着他,续道:“叶兄弟,行凶杀人的命案,非同小可。何况所杀之人,都是官差。”

叶天涯哼的一声冷笑,傲然昂立,侧首斜睨,寒着脸道:“柳护卫言下之意,遮莫是将我叶天涯当作了杀人凶手,此番前来,便是将我缉捕归案不成?”

柳铁山竟不置答,侧头向他上下打量一番,突然哈哈一笑,摇头道:“叶兄弟啊叶兄弟,你可是忒也多心啦!其实柳某早已暗中查明,当日在光武镇行凶杀人的乃是‘点苍双剑’艾斜川和邹明二人,与兄弟你何干?”

叶天涯闻言一怔,颇感意外,皱眉道:“此话当真?”

柳铁山哑然一笑,道:“叶兄弟,你究竟还是年轻,思虑不周。你倒想想,若是柳某当真将你视作杀人凶手,怎会独个儿前来?难道柳某这个四品护卫是假的,连地方州县的衙役捕快、驻防官兵也调动不来么?”

他顿了一顿,又道:“实不相瞒,那天夜里老弟在赵知县四姨太院内救了柳某等人,大恩不言谢,当铭记于心。本来县衙公人被杀的这种小案子,地方州府即可查办。但柳某凑巧从赵知县口中得知此案与叶老弟有关,这才多加留意。结果一查之下,光武镇官差被杀之事,颇为复杂,竟尔与南海门、点苍派等江湖中人都有关,偏偏与叶兄弟无涉。”

叶天涯将信将疑,淡然道:“是么?看来柳护卫知道的当真不少。不过,你既已查明在下与凶案无干,却来找我,究竟想怎地?”

柳铁山吁了口长气,道:“本来柳某的来意,也和十二连环坞的石舵主一样,只是提醒一下叶兄弟,提防‘点苍派’会对你不利,须得小心在意。嗯,老实跟你说,如若昨日老弟当真在考棚之内,老老实实的应考,专心求取功名,从此柳某反倒敬而远之,决计不会专门来见你。”

叶天涯愈听愈奇,问道:“柳护卫此言何来?”

柳铁山道:“原本在叶兄弟面前有一条康庄大道,富贵捷径。那便是苑侍郎多年来已然替你打点好的锦绣前程。金榜题名,指日可待矣。不过,一旦做了官,你便不好意思再去追杀苑侍郎了。功名利禄的诱惑当前,你却选择了恩怨分明,不贪图荣华富贵。这等风骨气节,岂不令人钦佩?我来见兄弟你,便是为此!”

叶天涯若有所悟,想了一想,忽道:“柳护卫,你好像对我的一举一动了如指掌。难道你们的人在监视我?”

柳铁山哑然失笑,摇头道:“叶兄弟可别忘了,这两日在礼房外守株待兔的,可不止你一个儿哪。苑家大火只不过是一个掩人耳目的逃遁之法儿而已。哼哼,苑侍郎虽然老奸巨滑,手段高明,难道便能瞒得了天下所有人?幸好父子连心,老狐狸不易对付,苑公子却未必能有那么深的城府罢。”

这句话才把叶天涯说得恍然大悟,连连点头,心想:“原来他们也料定良玉少爷极有可能会来礼房这一节。亏得当日宋掌门还说除了我们俩,天下之人,再也不会知道苑氏父子还活着。他却没料到,赵知县也猜到这一节,如今连‘漠北秃鹫’童一峰和‘铁翅神鹰’柳铁山等一干人也都知道了。说不定还有更多人猜到,也未可知。”

言念及此,不觉叹了一口长气,寻思:“看来这些江湖人物,个个都精明厉害,极不好惹。啊哟,不好!良玉少爷该不会露出马脚,落在大魔头童一峰等人之手罢?”

柳铁山向他眨了眨眼睛,说道:“叶兄弟,既然你在苦苦追寻大仇人苑文正的下落,而柳某亦已得到若干线索。说将起来,大伙儿真正要寻寻觅觅的,其实是同一个人。咱们何不一起联手对敌?”

叶天涯虽然复仇心切,急于追杀苑文正,却又忍不住挂念苑良玉的安危。听了这话,怔怔的望着月光下自己的身影,低头不语,一时间不知如何才好。

隔了片晌,柳铁山微笑道:“叶兄弟不必多心。柳某对那劳什子的前朝宝藏,倒也不怎么放在心上。我只是奉命行事,顺便将一些关于苑侍郎的悬案查个水落石出。日后回京之时,也好有个交待。抑且依柳某猜测,老弟只是想找出苑侍郎,替家人报仇雪恨,也不是志在宝藏。其实你我之间,并无冲突。”

他说到这里,沉吟道:“其实只要将苑侍郎的罪行大白于天下,令其身败名裂,伏法而死。这才是还一众无辜枉死之人公道的一个最好法子!”

叶天涯听到最后一句,心中微微一动,问道:“柳大人,你当真想要与小子联手?可是,我已答应与别个儿联手了,岂能食言而肥?”

柳铁山听他意动,微笑道:“那还有假?叶兄弟,你别叫我‘柳大人’、‘柳护卫’,索性叫我‘柳大哥’便是。再说,你与欧阳当家的早已称兄道弟,咱们可是在界沟镇认识在先,怎地反而与我生分了?”

叶天涯一笑,便道:“柳大哥。”

柳铁山答应了一声,脸带微笑,甚是欢喜。他拍拍叶天涯肩膀,说道:“叶兄弟,无论你与谁有过约定,与咱们之间其实并不矛盾。我猜那位老兄也是冲着宝藏而去,苑侍郎死活,反而并不关心。”

叶天涯深以为然,寻思:“此人之言,倒也有理。我虽与‘金枪门’宋掌门有约在先,一齐追查苑文正下落。再与别个儿联手,也不算食言。其实无论是与宋掌门联手,抑或与柳护卫,哪怕任何江湖中人,都是一般。只要能杀贼报仇,又有何不可?”

又想:“倘若此人所言不虚,大伙儿一齐追查苑文正下落,总比各干各的好得多。柳护卫是为了执法,宋掌门是为了劫财,而我是为了复仇。到时候大家自取所需便是。”

二十、惊鸿照影(三)

二十、惊鸿照影(三)

想到这一节,心里暗暗盘算已定,抬头望月,只见月亮微微偏西,已过子时,便道:“然则不知柳大哥从赵知县口中都得到甚么线索?这几日你们在礼房周围可曾发现苑文正的踪迹?”

柳铁山摇头笑道:“那夜你在四姨太窗外,可是将赵日休与童一峰的对话尽数听在耳中了。我所知者,便是童、赵二人所知,也是兄弟你所知也!至于苑文正父子有没有在礼房周围现身,暂时尚无所获。”

叶天涯一呆,心道:“这人果然是个老狐狸。”

柳铁山月光下见这少年微微撇嘴,显是不满自己之言,呵呵笑道:“叶兄弟,你且不必焦躁。只要一有苑文正的消息,我自会及时告知,以便共同行动。对了,先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们泰和的赵县尊尸位素餐,贪脏枉法,三五日之内,便会丢官罢职,琅珰入狱。”

叶天涯听了,大感痛快,拍手叫道:“好,好!此等狗官,早该如此下场。这次也算是老天爷开眼啦。”

柳铁山冷笑道:“一个不为地方百姓造福的父母官,留之何用?”

叶天涯听说贪官伏法,心情大佳,转脸望了柳铁山一眼,情知拿下赵日休,多半是此人之功,而非“老天爷开眼”。

他又忆起那日宋玉福临行之前,曾经替自己准备不少银两,心头突然涌起一念,笑了笑道:“柳大哥,咱们既然决意携手,便不算是外人了。小弟有个难题……算是不情之请,柳大哥若能答允,不胜感激。”

柳铁山微笑道:“兄弟想要甚么,不妨说来听听。只要愚兄力所能及的,自当替兄弟办来。”

叶天涯道:“在下有一个妹妹,年方十六,自幼习得一身玄门正宗内功。只是从未练过拳脚功夫。素闻‘铁翅神鹰’柳护卫武艺超群,又是自天子脚下而来,见识也必广博,可否指点小弟一些适合姑娘家修炼的内家武艺?”

原来他适才面对面的凝神观察,细看之下,发见柳铁山两边太阳穴高高鼓起,双手修长结实,骨节筋骨突出,显然内外功俱臻上乘。他不免想起牛真儿来:“按照武林规矩,未经慧空老师父首肯,我也不好擅自将少林功夫传授于牛世妹。抑且我所学的功夫似乎也不宜女孩子来练,何不向柳大哥讨个主意?”

柳铁山乍一听到这番言语,一愕之下,一双眼珠睁得圆圆地,瞪视着叶天涯,喃喃说道:“天下竟有这等奇事?无巧不成话,无巧不成话哪。难道是天意……”

叶天涯见他不置可否,只是口中喃喃的不知说些什么,停了片刻,淡然道:“倘若柳大哥为难的话,也不必勉强。”

柳铁山摇了摇头,呵呵一笑,连声道:“不勉强,不勉强!当真凑巧得紧,柳某师门之中,倒是的确有一套适宜女子修炼的上乘轻功和‘小擒拿手法’。唉,女孩儿家十六岁才开始习武,未免忒也迟了一些。不过此事说易不易,说难也不难。关键是令妹的资质如何?还有,她的内功究竟到了何等境界?”

他不待叶天涯接话,又道:“当年先师一共收了三男两女五名弟子。可惜的是,我那两名师姐一个夭折,一个修习内功之时不慎走火入魔,现已瘫痪多年。因此祖师爷留下的这两套本门绝学,迄今无人练成。”

叶天涯皱眉道:“难道你也不曾修炼?”

柳铁山摇头笑道:“口诀和基本的招式我自然是牢牢记得,以便留待日后寻觅本派传人,不使失传来着。只不过,想我一个昂藏七尺的男儿汉,又身在公门,如何练得那种扭扭捏捏的玩意儿?”

他顿了一顿,续道:“其实这些年我来,柳某一直到处寻访,意欲物色一位天资聪颖的女弟子,拟将本门武学发扬光大。结果试来试去,那些女孩儿要么资质平平,要么无心习武,要么吃不得苦,始终未能完成先师的遗愿。”

叶天涯低头默然,过了好一会,才道:“算了,要不然,权当我甚么都没说。时候不早了,咱们还是各自回去歇了罢。”

原来他听了柳铁山之言,情知那套武功极不易练,生怕牛真儿不堪其苦,只索罢了。

不料柳铁山反而不依不饶起来,唔了一声,问道:“且慢!叶兄弟,你别净是吊人胃口。对了,却不知令妹现在何处?我要见见她。”

叶天涯一笑,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柳铁山一怔,奇道:“难道便是适才在房中服侍你的那个小姑娘?”

叶天涯笑道:“然也!”

柳铁山呵呵而笑,连连点头,道:“那可是一位花容月貌的俏佳人哪。难道她当真修炼过玄门内功?我倒不怎么相信呢。这样罢,有劳叶兄弟把她请过来,我想当面试上一试。如若与本派有缘,我便收她为徒弟。如何?”

叶天涯本待摇头拒却,一转念间,便道:“好,我先去问问她的意思。不过,这种拜师学艺的事情,须得她自个儿同意,我可不能替她做主。”

柳铁山笑而不言,连打手势,催他赶紧去带人来。

当下叶天涯展开轻功,如一溜烟般来到牛真房外,轻轻敲门,悄悄地将柳铁山之意说了。他只道牛真儿多半畏难,不会同意,说不定还埋怨自己多事。试想一个花朵般的闺女,又是牛朴夫妇的独生爱女,虽然出身小户人家,却也娇生惯养,焉能受得这等打熬力气之苦?

不料牛真儿本来睡眼惺忪,懒洋洋的打着呵欠,听了这番言语,登时两眼发光,喜道:“真有这等事情!天涯哥,你快带我去。我很想试试呢!”

静夜之际,叶天涯右手拉住牛真儿的手,左臂在她腰间一托,右足一登,飞身从楼上窗中跳了出去。

牛真儿只觉后腰一紧,已冷不防的被拥在一条坚强有力的臂膀之中,随即身子宛如腾云驾雾一般,轻飘飘的飞在空中,又觉耳畔生风,月影晃动,一切恍如梦中。

霎时之间,两人已几个起落,到得正在客栈后废园等候的柳铁山面前。

叶天涯向柳铁山介绍道:“柳大哥,这位便是牛真儿妹子。”又对牛真儿道:“牛世妹,快来见过柳大哥。”

牛真儿上前一步,向柳铁山裣衽为礼,轻声道:“柳大哥,小女子有礼。”

柳铁山拱手还礼,唱喏道:“牛姑娘,有礼!”

叶天涯道:“柳大哥,你打算怎生考较我牛世妹?”

柳铁山微微侧头,向牛真儿瞧去,月光下见她身形壮健婀娜,明媚照人,摇头叹道:“牛姑娘确是个千娇百媚的的小美人儿。不过,我真瞧不出来,姑娘当真有一身内功不成?”

叶天涯一哂,对牛真儿道:“妹子,既然柳大哥不信你身负十年之功。这样罢,你按照平日里我教你运气的法门,意守丹田,慢慢运动真气,存想于右臂,然后发劲在他右肩打上一掌!”

牛真儿应道:“好!”吸一口气,略运内息。

叶天涯又向柳铁山一笑,道:“她还不懂得‘内劲外铄’之法儿。柳大哥,你自个儿瞧着办罢!”

柳铁山微笑点头,说道:“好,柳某倒要瞧瞧,这么一个小小美女,能有多大力气?”踏上一步,挺身直立。

牛真儿微一迟疑,举起右臂,一掌向柳铁山右肩拍出。

静夜之中,只听得“波”的一声轻响,更无声息。

叶天涯见柳铁山中掌之后,凝立不动。又见牛真儿这一掌打出,随即退了两步,左手托着右腕,脸有痛楚之色。他急忙上前扶住,问道:“妹子,怎么啦?”

牛真儿脸色苍白,摇头道:“没,没什么。就是右手痛得厉害,这一掌像是打在生铁上呢!”

叶天涯笑道:“这也不足为奇。柳大哥乃是京城来的高手,一身横练功夫,他的肩膀自然跟钢铁一般坚硬。”

牛真儿一双妙目盯在叶天涯脸上,目光中露出失望之色,黯然道:“看来我习武之事,怕是不成了。”

叶天涯正要出言语安慰,忽听得柳铁山一声咳嗽,长长吁了口气,苦笑道:“叶兄弟啊叶兄弟,好歹咱俩也算是朋友了。你,你也不能只顾你妹子,不理我这个老哥哥,忒也重色轻友啦。”

叶天涯一呆,奇道:“柳大哥此言何来?”

柳铁山摇头不答,缓缓盘膝坐在地上,气沉丹田,运起功来。隔了好一阵,这才站起,侧头向牛真儿上下打量,啧啧连赞:“了不起,了不起!牛姑娘,你这一掌打在我‘中府穴’上,痛得我七荤八素,半身发麻,这才动弹不得,连话都说不出口啦!”

牛真儿闻言一惊,摇头道:“柳大哥,你别骗我,我哪有那个本事?”

柳铁山一沉吟间,微笑道:“这样罢。我有一套轻功身法的秘诀,叫做‘惊鸿照影’。你且摄心归元,跟着学一遍,试上一试。叶兄弟也陪在这里,从旁照应。唔,‘丹田之气何处行?存想玉枕径上通。屈膝微微又何妨?及至伸时矫若龙。始觉惊鸿去云远,只缘足底涌泉功……”

他一面传诵口诀,一面详加解释运行内息之法。

牛真儿跟着闭目默念,心中存想,令内息循着周身经脉巡行。

叶天涯在旁听了,稍一琢磨,忖道:“这套以内力运使轻功的法子倒也精妙之极,只是须得以上乘内功为根基,方可修炼。”

谈笑看吴钩七律廿万字有感

读书不觉几春秋,裁雪剪冰说恩仇。刀光剑影秦川梦,朔云边月江浪愁。行到水穷无知己,坐看云起应自羞。早知江湖秋水多,何不谈笑看吴钩?另附:三年前旧作天道剑影七律醉后说剑涂鸦闲来江湖觅侠踪,寒去暑往且从容。连天飞雪同人意,神侠笑书穿越情。三江五湖由尔去,盛大潜力任我行。剑寒应悔识金庸,刀冷犹恨误古龙!

二十一、代师授艺(一)

二十一、代师授艺(一)

柳铁山传授口诀已毕,见牛真儿复诵无误,微笑道:“牛姑娘,你依着我所说的要诀,运动真气,右足着力,暂且试一试罢。”

牛真儿点头道:“好!”略一凝思,双膝微曲,右足在地下一顿,一股强劲的冲力起自足底,蓦地里身子向上一弹,呼的一声,竟尔高高的跃在半空。

霎时之间,牛真儿浑没料到自己竟能一下子跳得这么高,直如“一鹤冲天”,远远地高过旁边的柳树梢头,忍不住又惊又喜。便在这时,突然间真气一浊,身子下坠。她初学乍练,登时忘了调息,一惊之下,禁不住失声尖叫。

柳铁山叫道:“叶兄弟,接住了!”

叫声未毕,早已青影晃动,跃在半空。

说时迟,那时快,却是叶天涯应变奇速,斜刺里飞身而起,在半空中一个筋斗,后发先至,掠到牛真儿下坠之处,轻伸猿臂,一把揽住了她细腰,随即一晃一飘,轻轻巧巧的跃回柳铁山身前。

月光下但见牛真儿花容失色,偎在他怀中,紧紧抱住了他。

柳铁山见叶天涯揽着牛真儿飞掠而至,倏来倏往,身法迅捷异常,拊掌叫道:“好!好神妙的‘飞絮功’!”

叶天涯将牛真儿轻轻放在地上,向柳铁山微微一笑,说道:“这一下柳大哥该相信适才小弟所言不虚吧?”

柳铁山叹道:“想不到一个小姑娘,竟有这等深湛的玄门正宗内功。说将起来,武林各门各派的修炼内功之法,大同小异。其实功力如何,乃是天资所关,非人力所能强求。牛姑娘年纪轻轻,有此功力,实在难得。”

叶天涯道:“然则柳大哥是否对这位徒弟感到满意?”

柳铁山并不即答,举头望着天边明月,过了片刻,吁了一口长气,说道:“叶兄弟,今夜你我再次相见,柳某这才相信,那夜以‘传音入密’功夫向我示警的高手是你本人了。”

叶天涯怔了一怔,奇道:“柳大哥,你这话是甚么意思?”

柳铁山道:“‘传音入密’功夫乃是以上乘内功凝气成线,送入对方耳中。功力愈深,传音愈远。适才你居然能隔着客房,每个字都说的清清楚楚,这等造诣,已令柳某不胜钦佩。现下你又以神奇之极的‘飞絮功’接住牛姑娘,这门轻功,决计不在本派的‘惊鸿照影’之下。”

他说到这里,淡淡一笑,沉吟道:“那夜你说自己曾在五姨太院外以‘传音入密’功夫向我示警,其实我一直不怎么相信。因为方今之世,除了南少林的慧空神僧、南海派的白岛主等寥寥数人之外,柳某实在想不起来,还会有哪位高人,有这等深不可测的武学修为?”

叶天涯微微皱眉,问道:“难道柳大哥以为那天夜里还有别的高手跟我在一起?”

柳铁山点点头道:“不错!柳某本来一直有个老大疑窦,但今夜同时见识到你的‘传音入密’功夫和‘飞絮功’身法,再想起那夜你在城外显示的飞石神技,反而令我茅塞顿开。叶兄弟,如若我所料不错,传授你武功的那位高人,一定是福建莆田少林寺的方丈,号称‘丑罗汉’的慧空神僧。是也不是?”

叶天涯心头一震,暗想:“此人眼力好厉害!自从出道以来,他是第一个猜出我的武功师承之人。慧空师父,对不住了,咱们师徒的关系已然不再是秘密了。”

他虽心下吃惊,脸上却不动声色,淡然道:“哦,柳大哥倒是好眼力。”

柳铁山眉头深皱,摇头道:“奇哉怪也!据柳某所知,慧空大师自从七年前做了方丈之后,从未离开过南少林禅院。却不知他老人家的佛驾几时来过皖北,还收了你这个俗家弟子?还有,兄弟你才有多大年纪?纵然是一出娘胎即行修炼,也不可能有数十载功力。可是,‘传音入密’和‘飞絮功’能练到这等境界的,除非是慧空大师自个儿……”

叶天涯听他已猜得八九不离十,淡淡一笑,皱眉道:“柳护卫,你这般问来问去,究竟是想查慧空师父呢,还是想查我叶天涯啊?”

柳铁山见他神情不愉,一怔之下,连忙作了一揖,唱个无礼喏,说道:“冒犯,冒犯!柳某有个老毛病,遇事喜欢寻根究底的追问不休,忒也失礼。叶兄弟恕罪则个。”

叶天涯躬身还礼,道:“好说,好说。柳大哥太客气了。”

柳铁山侧过头来,见牛真儿在旁一直默不作声,便问她修炼内功的情由。

牛真儿将幼时体弱多病,凑巧有一位登门化缘的比丘尼传授自己坐卧练功的法门,自此治愈宿疾的经过始末详细说了。

柳铁山听她说完,莞尔而笑,点头道:“想不到柳姑娘竟如此造化。”顿了一顿,向叶天涯道:“叶兄弟,多谢你为柳某送了一位习武的美质良材。这个徒弟,我决定收下啦。哈哈!”

叶天涯向二人拱手笑道:“恭喜柳大哥。恭喜牛世妹。”

眼看便是皆大欢喜,不料牛真儿忽然摇头道:“天涯哥,我,我不要拜师!”

她此话一出,柳铁山和叶天涯都是一呆,互相望了一眼。

叶天涯微微皱眉,问牛真儿道:“这是为甚么?刚才你不是还挺高兴,说自个儿很想学武功么?现下怎地又不想学了?”

月光下只见牛真儿欲言又止,低头抚弄衣角,满脸通红,娇羞无限。

叶天涯又问:“妹子,你是不是怕练功辛苦?或者,你怕练不成功?”

他连问七八句,牛真儿只是摇头,嗫嚅不答。

柳铁山阅历广博,在旁见牛真儿一副女儿情态,欲语还羞,心中一动,微微一笑,对叶天涯道:“兄弟,我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原本牛姑娘一直很想学武来着,但一听说你我以兄弟相称,便不愿再拜我为师啦。是也不是?”

叶天涯苦笑道:“是啊。想是她适才练习贵派轻功之时,半途而废,差点从半空中跌下,多半是被吓破了胆子啦。”他说到这里,双手一摊,作个无可奈何之状,又道:“柳大哥,当真对不住。我妹子既然不愿学武,也只好由得她了。今夜之事,就此作罢。”

牛真儿听了叶天涯这番话,登时涨红了脸,秀眉一扬,向他瞧了一眼,樱唇动了动,终于叹了口气,忍住不说。

柳铁山瞧瞧叶天涯,又瞧瞧牛真儿,哈哈一笑,说道:“叶兄弟,请你先回避一下。我有几句话,想单独跟牛姑娘说。”

叶天涯料知柳铁山定是不死心,意欲再劝劝牛真儿回心转意,便点了点头,转身走开。

他来到数十步远的一排大树旁,抬头望着天边明月,心想:“也不知柳大哥能否劝得了牛世妹。其实以牛世妹的根基,一旦拜入柳大哥这等名师门下,假以时日,决计不可限量。”

又想:“也不知柳大哥能否查到苑文正的踪迹。今夜他来专门和我联手,会不会还有其他图谋?”

静夜之中,忽听得远处柳铁山的声音道:“叶兄弟,请你过来!”

叶天涯应声道:“是了!”

回到废园之中,月光下只见柳铁山含笑而立,神情甚是得意。牛真儿则是双颊晕红,娇羞腼腆。

待得叶天涯走近,柳铁山脸色转为凝重,缓缓道:“叶兄弟,今夜之事,请你做个见证。柳某决计替先师收牛真儿姑娘为徒弟。也就是说,自今而后,牛姑娘便是我‘天山派’的女弟子了。”

他说到这里,转向牛真儿,庄容说道:“小师妹,请你朝着西北方向跪下,跟着我行拜师之礼。”

牛真儿点头道:“是!”依言恭恭敬敬的跪倒在地。

柳铁山双膝一曲,跪下磕了四个头,祷祝道:“弟子柳铁山,今日依照祖师爷定下的规矩,替唐恩师收录界沟集牛真儿为徒,愿列代祖宗在天之灵庇祐,教牛真儿用功向学,行善去恶,将我天山一派的功夫发扬光大!”

他回过头来,说道:“牛师妹,你也磕头罢!”

牛真儿便即磕了四个头。

叶天涯看到这里,方始恍然,暗暗好笑,心想:“原来这位柳护卫竟是出身于天山派。难为他见牛世妹不愿做他徒弟,竟尔想出‘代师授艺’这一妙着。”

待得柳牛二人站起身来,一个叫“二师兄”,一个叫“小师妹”,叶天涯上前拱手笑道:“恭喜,恭喜!”

柳铁山抱拳笑道:“多谢,多谢。”又对牛真儿道:“小师妹,本来咱们天山派僻处西域,极少涉足中原。不过,自先师携三名本派门人来中原定居之后,便极少回西域啦。因此你虽拜入天山门下,却也不必去天山修炼。”

牛真儿道:“是,二师兄。”

叶天涯心道:“原来柳铁山是天山派门下。却不知他们天山派的其他弟子都在哪里?”

柳铁山道:“时候不早了。叶兄弟,小师妹,咱们还是各自回去歇息罢。明日未时,我在城南的关帝庙等你们。”

叶天涯道:“甚好。”

柳铁山向叶牛二人微一抱拳,微微一笑,扬长而去。

二十一、代师授艺(二)

二十一、代师授艺(二)

牛真儿望着柳铁山的背影消失在黑暗之中,回过头来,向叶天涯白了一眼,下颚一扬,得意的道:“天涯哥,这下好了,我既可以学武,又不必叫你‘叶叔叔’了。咱俩还是平辈。看来二师兄的这个主意实在高明,你想占我的便宜,那可不成。哼!”

叶天涯听得摸不着头脑,问道:“甚么‘叶叔叔’?我又几时占你的便宜啦?”说到“占你的便宜”时,脑海中情不自禁的掠过适才这少女乘着自己“醉眠”之际偷吻的情景,不由得心中怦的一跳。

牛真儿小嘴微翘,啐道:“呸,你休要假装胡涂!适才我如果答允拜二师兄为师,便成了他徒弟啦。他与你是兄弟关系,我的辈份岂不是无端端的比你小了一辈?这样一来,以后我不得叫你‘叶叔叔’么?哼!”

叶天涯听了这话,方始明白这少女为何总也不肯拜师,原来其中竟有如此曲折,愈想愈觉有趣,突然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后合,不住揉着肚子。

牛真儿顿足道:“不许笑,不许笑!”

叶天涯便停了笑,点头道:“原来柳大哥便是替你出的这个主意啊。他做不成你师父,便做你二师兄来着。高明,高明!”纵目眺望,但见冷月斜悬,四下里寂无人影,便道:“夜深了,天山派牛女侠,咱们是否也该回去歇了罢?”

牛真儿却不答应,一张俏脸微微抬起,口中念念有辞,突然双手一拍,大声道:“天涯哥,我想再试一试!”

说罢,不待叶天涯接话,转过身去,立个门户,抱元守一,又即微微屈膝,倏地右足一点,呼的一声,拔身而起。

叶天涯抬头望去,月光下但见一个苗条的身影跃在半空,又已高过了树巅。不同于方才的是,这次牛真儿并不径行跌下,纤腰一扭,反而在空中一个小小转折,轻飘飘的转了个圈子,盘旋而落。

霎时之间,风声飒然,已稳稳当当的站在叶天涯身前。

牛真儿甫一落地,俊目流眄,樱唇含笑,夜风中绿衫微动,犹如一朵玫瑰花儿在溶溶月色下盛开。

叶天涯一呆之下,只见她欢呼声中,又自提一口真气,随即足尖点地,身子再次向上跃起,随即轻轻落下。

叶天涯见了,心中一动,叫道:“跟我来!”当下双臂一振,如大鸟般飞起,飘身后退,引得牛真儿前来追逐自己。

须臾间二人一前一后,奔到废园旁那排树从之间。叶天涯仍是倒退反走,飞身上树,不住的口讲身教,指点牛真儿移宫使劲之法,教她在空中如何变换姿式,如何横窜纵跃。

他所演练的身形步法,尽皆是先前柳铁山所教的口诀要旨,亦即“惊鸿照影”轻功身法。

牛真儿本来内力深厚,一得轻功的入门诀窍,进步极快,片刻之间,竟已在树枝丛中穿花蝴蝶似的左穿右插,飞跃而过,转折自如。

叶天涯飘身溜回树下,安安静静的仰头眺望,喜出望外,心花怒放。

他全没料到牛真儿的悟性如此之高,稍加指点之下,自行琢磨练习,便能跃身半空,起落自如。虽然在他眼中看来,这少女扭腰转臂、足跃身飞之际,动作不免略显生硬,却已隐隐然有了小小女侠的气象。

只见月光之下一个苗条的身影手舞足飞,翻若惊鸿般蹁跹不定,忽高忽低,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偶尔自己从头顶掠过,真似彩燕掠波,娇莺穿柳,端的曼妙无比。

叶天涯心想:“当年创出这套轻功身法的天山派前辈,一定是个风雅之士。记得陆放翁有一句诗道:‘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这套轻功的‘惊鸿照影’之名,想必是从此诗中而来。”

又想:“本来偷窥别派传功,乃是武林中的大忌。但今夜自始至终,柳大哥授艺之时,都没有让我回避。看来他倒是对我信任之极。嗯,是了,想是他顾及男女有别,教授牛世妹这等女孩子练武,须得有第三人在场,旨在避男女之嫌疑来着。”

牛真儿不住的窜高纵低,直练了约莫一顿饭功夫,已然轻巧自在,心下喜乐无穷,欢悦无限。

叶天涯见她兀自孜孜不倦,叫道:“妹子,今儿你是初次修炼轻功,不宜太久,咱们还是回去罢。”

牛真儿答应了,呼的一声,从树顶上一翻身,凌空落下,俏生生的站在他面前,一笑嫣然,喜孜孜的道:“天涯哥,多谢你了。小妹终于学会轻功了,我、我好开心!”

叶天涯见她月色下巧笑嫣然,秋波流慧,宛若仙女下凡,明艳动人,摇头笑道:“你别谢我。是你自个儿平素用功向学,根基牢固,人又聪明,兼之天山派的‘惊鸿照影’轻功实在精妙绝伦,这才成功的。我可不敢居功。恭喜贤妹啦!”

牛真儿伸伸舌头,扮个鬼脸,笑吟吟的道:“不管怎样,多谢天涯哥啦。”

叶天涯笑了笑道:“明儿你二师兄还得继续传功呢。时候太晚了,咱们还是赶紧回去罢。”

牛真儿柔声道:“好啊!”拉着他手,跳跳蹦蹦的抢先便行。

静夜废园之中,叶天涯右手忽被一只柔嫩的小手这么轻轻握住,只觉她手掌软绵绵的,柔滑如凝脂,望着她窈窕娉婷的背影,不禁神魂飘荡,心中一片迷惘,也不知是该挣脱,抑或是握紧?

他内心深处,既舍不得这美貌少女的温柔滋味,却又莫名其妙的感到忐忑不安。

其实,叶天涯到底为甚么忐忑不安,他自己也不明白。

这是为甚么?

牛真儿一路上笑靥如花,侧着身子,神色温柔的瞧着他,却也不再言语了。

其实她当然也早已瞧出他的犹豫迟疑,甚至他目光中的阴郁之色。不知为何,他总是不能尽情畅怀,展颜欢笑。难道只因他有血海深仇未报?

良夜寂寂,她只是紧紧握住他的手,决不松手放开。

二人不交一言,默不作声的携手而行,直到客栈后院,这才纵身越墙,翻进院内。牛真儿将嘴凑在他耳边,悄声道:“天涯哥,我回房啦,你好好儿歇着。”

静夜中身形一晃,翩然上楼。

叶天涯也自摸黑进了客房,一声叹息,倒头便睡。

次晨一觉醒来,天已大亮,翻身坐起,跨步下床,只见客舍桌上放着两只包裹。他微微一怔,随即想起那是昨夜“十二连环坞”沙河分舵舵主石波送来的礼物,好奇心起,伸手拉开包裹上革索,一包是金锭元宝,另一包却是珍珠首饰。琳琅满目,眼花缭乱。

他一看之下,不由惊得呆了,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便在这时,忽听得脚步细碎,牛真儿在外敲门。叶天涯吹了一口长气,转身拔开门闩,苦笑道:“妹子,你来得正好。昨晚来的那三个客人送了两包礼物,你先瞧瞧如何才好?”

牛真儿陡然间见到这么多金银财宝,也自惊得呆了。

两人面面相觑,均觉得有趣。牛真儿抿嘴笑道:“天涯哥,前日你捡回的那包金银首饰已然不少,这回送上门的更是不计其数。看来,你年纪轻轻,便成了一名富家翁啦。恭喜发财!”

叶天涯摇头苦笑,道:“这算哪门子的发财?你也知道我不过是一个乡下牧童罢了。这些玩意儿,于我如浮云耳。现下我只想寻仇杀贼,从此做个江湖游侠。至于这些身外之物,又有何用?”

牛真儿秀眉微蹙,轻声道:“天涯哥,现下我也算是武林中人了。你能否告诉我,昨晚那三个人为何而来?”

叶天涯望着她秀丽的脸庞,心想:“牛世妹已成为‘天山派’弟子。看来我不该再瞒着她了。”于是便把自己夜探县衙之时救下柳铁山、欧阳松等人的经过简略说了。

牛真儿听了,又抿嘴笑了笑,沉吟道:“原来二师兄所以收我为徒,是为了向你报恩来着。对了,上次你在县衙里所捡的是贪官搜刮来的民脂民膏,这次是江湖中人所赠的谢仪,来路倒也明白。我瞧你也不是贪图财物之人,你自个儿做主吧。你且说说,打算怎生处理?”

叶天涯侧头想了想,说道:“还是那句话,周济贫民便是。”

牛真儿嫣然而笑,道:“天涯哥,你真是个好人。”

叶天涯正待接口,忽听得外面靴声橐橐,一人快步而来,伸手敲门,笑道:“叶兄弟,小师妹,你们在不在啊?”

正是柳铁山的声音。

叶天涯应道:“在!”急忙过去开门。

牛真儿快手快脚的将两只包裹收起来,放在屋角,回身之时,只见叶天涯已陪着柳铁山走进屋来。

柳、叶二人分宾主坐定,牛真儿叫了声“二师兄”,便即快步出去,不久提了一壶开水进来,自行替二人泡茶。

柳铁山微笑道:“小师妹,你别忙,事在紧急,我是来向你和叶兄弟道别的!”

牛真儿适才听得叶天涯之言,已知柳铁山的身份乃是御前四品带刀护卫,那可是了不起的大人物,淡淡一笑,摇头道:“柳护卫,小女子只是个乡下丫头,可不敢做你师妹。昨夜有眼不识泰山,多有冒昧,还请柳大人恕罪!”

说着裣衽下拜,万福施礼。

二十一、代师授艺(三)

二十一、代师授艺(三)

柳铁山一愣,向叶天涯瞧了一眼,皱眉道:“兄弟,原来你才将那夜之事告诉小师妹啊。”

当下离椅而起,向牛真儿还了一揖,正色道:“小师妹,难道你忘了昨夜废园之中愚兄跟你说过的话么?还有,昨夜你跟我一起遥拜过天山派列代祖宗,既已行过拜师之礼,便是入了咱们天山门墙。如今你我已份属同门。这等武林规矩,非同小可,岂是儿戏?”

牛真儿迟疑道:“可是你是个官儿,大有来头,而我只是个乡间女子,那怎么成……”

柳铁山不待她说完,摆了摆手,摇头笑道:“小师妹,这样的言语就不必再提啦。等以后有空,我再带你去见本派的褚师姐,她一定会很喜欢你这位同门小师妹的。唔,咱们‘天山派’总算是后继有人啦。哈哈!”

牛真儿听了这话,呆了一呆,不知说什么好,转头瞧着叶天涯。

叶天涯向她点头微笑,转过话题,问柳铁山道:“对了,柳大哥,适才听你说事在紧急,前来道别,却是怎么回事?”

柳铁山皱眉道:“实不相瞒,愚兄此次离京,还有几件要务在身。适才在客栈用早饭时,陈兄弟得到一个要紧的消息,须得尽快动身。我已派方兄弟陪他先行启程啦。”

他顿了一顿,续道:“昨夜我与叶兄弟、小师妹定下的未时关帝庙之约,只好大清早的提前过来催促二位了。两个时辰之后,我也得赶过去。”

叶天涯站起身来,说道:“既然柳大哥身有公务,且请稳便。至于关帝庙之约,事急从权,却也不必理会啦。”

柳铁山摇头道:“那怎么成?我可是代先师传艺,岂敢丝毫懈怠?老实说,愚兄只有两个时辰授艺。事不宜迟,叶兄弟,小师妹,还是赶紧跟我去关帝庙一趟。我已在客栈门口备好车马。走啦,走啦!”

说罢,转身出门,大踏步便下楼走了。

叶天涯和牛真儿见柳铁山急急匆匆的来去,也觉紧迫,略一商议,便即相偕出门下楼。来到客栈门口,果见街边垂柳下停着一辆骡车,两匹骏马。马儿一黑一白,神骏英伟,鞍辔鲜明,端的顾盼非凡。

叶天涯一眼认出那匹黑马便是当日在界沟集饭铺外所见的宝马,亦即柳铁山的坐骑。

柳铁山头戴斗笠,腰挎佩刀,抱臂而立,见叶牛二人走近,笑眯眯的道:“叶兄弟,当日在界沟集初见之时,听说你有意买一匹坐骑。现今这儿有两匹马,其中一匹是送给你的。来来来,你自个儿选一匹吧。”

叶天涯一呆之下,忙道:“使不得,使不得!小弟已经买过了。再说,柳大哥这两匹宝马俱各非同寻常,小弟万万不敢拜领。”

柳铁山眉头一皱,责道:“兄弟,这可是你的不对了。愚兄一早便专门精选了这两匹马儿,无非是一点心意。你又岂有拒却之理?再说,常言道得好,宝剑赠烈士,红粉赠佳人,好马儿嘛,自当赠给兄弟这等豪杰之士。昨夜咱们相约联手之事,须得兄弟你驰骋江湖之间,寻常马匹,何以成事?哼,反正你若不收,便是瞧我柳铁山不起。”

说着哼了一声,鼓起了腮帮子,一副气呼呼的模样。

叶天涯见了,与牛真儿相视而嘻,抱拳一拱,笑道:“柳大哥实在太客气了。既然如此,承兄厚赐,小弟只有却之不恭,受之有愧了。多谢,多谢!”

柳铁山这才哈哈一笑,点点头道:“这便对了!那你快选一匹吧。”

叶天涯寻思:“当日初见之时,柳大哥便以黑马为坐骑,显然那是他心爱之物。君子不夺人所爱,黑马自然不宜。”

当下快步走到那匹白马旁,伸手抚摸马头,连声赞叹:“好马!就这匹白马啦。”

柳铁山微微一笑,点头道:“好眼力!”一转身,跃上黑马,扬鞭一指南首,说道:“车夫,出城后一路往南。我先行一步,在关二爷庙外等着。”

说罢,挥鞭在黑马臀上轻轻一鞭,一提缰,纵骑向南奔驰而去。

那车夫从座位上拿起鞭子,掀起车帷,向牛真儿道:“小姐,请上车罢。”

叶天涯扶着牛真儿上了车,这才跨上白马。如此一车一马,在大街上并骑而行。

出城之后,道上人迹渐稀,车马加快疾行。

叶天涯拍马提缰,纵骑在官道上奔驰而去,顷刻间一骑绝尘,便将骡车远远的落在后头。他放心不下,于是又掉头相迎。

一路上驰骋来去,但觉那白马愈奔愈疾,到得后来,竟尔四蹄如飞,当真似凌空御风一般,更妙的是,奔驰之际又稳又快,马背上平稳之极,浑不觉颠簸起伏。

他暗赞:“果然是一匹千里马!相比之下,我买来的那匹实在寻常之极,良马劣马,不可同日而语。”

如此一路向南,车马沿着官道行了八九里,果见道旁树木掩映之中露出一角黄墙,赫然是一座小庙。

叶天涯远远望见柳铁山勒马候在道旁,当即拍马驰近,一跃落鞍,说道:“柳大哥,这匹白马果是神物!多谢了。”

柳铁山摇头笑道:“兄弟若然再说这等生分的话,未免忒也婆婆妈妈了。”叶天涯微微一笑,不再言语,眼见来路之上尘头未落,牛真儿所乘的骡车兀自未到。于是转过头来,向那小庙望去。

原来那是一座半旧不新的院子,庙门半掩,庙额匾上金字乃“关帝庙”三个大字。

柳铁山笑道:“这座关帝庙倒也清静,庙祝是个聋子。待会儿授艺之时,倒也不虞本派武功外传。”

叶天涯心念一动,问道:“柳大哥,为何你不担心小弟会将贵派功夫偷偷学了去?”

柳铁山呵呵笑道:“叶兄弟乃是正人君子,自然是有所为有所不为。况且你本身修为已极高,学不学别派功夫,又有何分别?你若是当真想学,以后有空,咱哥儿俩一起切磋便是。”

叶天涯躬身抱拳,庄容说道:“多谢柳大哥如此信任小弟。天山派武学博大精深,我叶天涯可不敢随便跟你切磋。”

柳铁山摇头道:“兄弟何必过谦?不过老实说,愚兄来去匆匆,当真替师授艺,却无太多工夫。小师妹真正能练成多少本派绝学,其实关键是在兄弟你身上。”

叶天涯闻言一怔,若有所悟:“原来柳大哥留我在侧旁听,本意便是想让我替他多多指点牛世妹。”

柳铁山想了想,又道:“对了,若是泰和县毫无头绪,兄弟你下一步有何打算?”

叶天涯道:“此间若无苑贼线索,小弟想先去颖州,再作计较。”

柳铁山道:“看来大伙儿的想法差不多。苑文正一定会向南逃遁,江南一带,较为安全。”

叶天涯想起宋玉福师徒,便道:“柳大哥,咱们无论谁有苑贼消息,都要设法相互告知。只要能让这老贼伏法,其他的都不重要。”

柳铁山点头道:“甚好!无论如何,不可失却联系。”

说话之间,骡车方才急急赶到。叶天涯上前扶牛真儿下了车。柳铁山吩咐车夫道:“你先去吧。未正以后,再来接这位姑娘。”

车夫答应了,自行赶车而去。

这边厢三人牵马进了关帝庙中,柳铁山又将庙门关上。只见大殿门槛上坐着一个歪戴帽子的老者,捧着一只青花大碗,正自唏哩呼噜的喝着热粥。

柳铁山见叶牛二人一个盯着殿中的关公神像,一个打量着那吃粥老者,笑道:“喂,这里是关帝庙,供的自然是桃园结义的关二哥了。我已查过了,那个老汉便是此间的聋子庙祝。除了他之外,这里并无外人。”

他一面说,一面向那聋子庙祝打个手势。那庙祝慢吞吞的站起身来,自行走进西首一间屋中,关上了门。

叶天涯情知柳铁山心中另有要事,急于离去,便道:“事不宜迟,柳大哥还是尽快开始授艺吧?”

柳铁山伸手入怀,掏出一本黄纸册子来,塞在牛真儿手中,道:“小师妹,这是记载本派的‘玄冰掌’、‘寒玉神指’、‘冰魄剑法’等绝技的秘籍。你且收好,日后慢慢修炼,若有不明白之处,不妨向叶兄弟请教。”

他说到这里,叹了口气,皱眉道:“其实我天山武学,本以轻功见长。倘若小师妹能在三个月内练成‘惊鸿照影’,以后的功夫,便事半功倍了。”

叶天涯不由得心中一乐,忍住好笑,说道:“柳大哥,这样罢,你且试试,十招之内,能否捉得住你小师妹。”

柳铁山一怔之下,又惊又喜,将信将疑,迟疑道:“不会吧?难道一夜之间,小师妹便练成了‘惊鸿照影’?”

叶天涯向他眨了眨眼睛,又向牛真儿使个眼色。

牛真儿退后一步,向柳铁山道:“二师兄,你来捉我试试!”

柳铁山笑了一笑,猛地右臂探出,出手如风,向她左肩按去。

牛真儿纤腰一扭,斜步向左,已滑了开去。

柳铁山如影随形的欺近身去,又即长臂伸出,意欲抓她后领。牛真儿径不回头,身子一侧,又即斜刺里滑了开去。

柳铁山看了牛真儿身法,惊喜之极,抢步上前,意欲将她逼入角落。牛真儿右足一顿,跃身半空,右足在院中槐树顶上一点,随即飘上殿顶。

柳铁山长笑声中,也即右足一顿,身子腾空而起,跃上殿顶,恰如一只大鹰飞舞一般,紧追不放。牛真儿纤足踏着殿顶屋瓦,一沾即走,身轻如燕。

霎时之间,二人便在庙中一忽儿殿顶,一忽儿树梢,一忽儿地下,一追一逃,回旋往复。

二十二、玄冰九掌(一)

二十二、玄冰九掌(一)

其时东方红日升起,阳光斜射在关帝庙殿顶、屋舍、槐树之上。

叶天涯站在院中抬头上望,阳光下但见两条人影一前一后的衔尾追逐,倏下倏上,倏左倏右,纵横飘忽,盘旋来去。

柳铁山趋退如风,在半空中前后易位,奔腾矫夭,双臂伸缩回转,挥抓拿捏,手掌翻飞,俨如鹰落鹤起。

牛真儿则是娇躯连晃,闪避游走,高低左右,蹁跹不定,犹似絮翻蝶舞。

叶天涯尚是初见“铁翅神鹰”柳铁山显露身手,果真武艺精熟,法度严谨,气势雄浑,又见他出手之际颇有引逗之意,似欲弄明牛真儿轻功的细微变化,中规中式,要是当真擒拿,早已将她捉住了。

细看之下,牛真儿虽则身法轻灵,变化奇巧,疾趋疾避,但终究“惊鸿照影”轻功只是初练,未尽其妙,在柳铁山这等大高手面前,时候一长,不免左支右绌,渐渐地露出败象来。

又过了半晌,叶天涯已看出牛真儿气力不继,心想:“柳大哥这般轻功身法,实在了不起。他绰号‘铁翅神鹰’,‘神鹰’如若是说他轻功了得,‘铁翅’自然是说他手底下功夫厉害了。幸好他只是与牛世妹同门喂招,若然当真施以杀手,牛世妹这等娇滴滴的闺女,决计非死即伤,势难幸免。”

言念及此,纵声叫道:“柳大哥,真儿已然招架不住了。差不多啦!”

叶天涯叫声未毕,身在殿顶的牛真儿斗见柳铁山右手五根手指成鹰爪之势,凌厉无俦,快如闪电般在自己左手小臂轻轻拍了一下,嗤的一声,随手扯脱了自己的半幅衣袖。

霎时之间,牛真儿心中一慌,失足跌倒,从屋顶上滚落下去。

叶天涯看得分明,当即一个箭步,飞身纵出,弓腰长臂,快如闪电般伸手将牛真儿娇躯接住,轻飘飘落在地上。

牛真儿被叶天涯稳稳接住,打横抱在胸前,阳光下满脸通红,娇羞不胜,低声道:“放开我!”轻轻挣脱,跳在地上,挺腰站起。

柳铁山也即飞身跃落,放声大笑,说道:“小师妹,看来你的‘惊鸿照影’轻功进境神速,想必昨夜在废园之中,叶兄弟没少这般‘接你’吧。哈哈!”

说着伸手过去,将那半幅衣袖递在牛真儿面前,眨了眨眼睛,又道:“拿好了。这只是一个小小教训。江湖险恶,以后你若是不想再被人家扯脱你的衣袖或者碰到你肢体,须得刻苦用功,勤练不辍。小师妹,你记住了吗?”

牛真儿红着脸点了点头,伸手接过,低声道:“多谢二师兄教诲。小妹记住了!”

柳铁山呵呵一笑,伸手摸着自己的鹰勾鼻子,说道:“甚好,甚好!唔,小师妹的轻功既然有成,倒是大出我意料之外。趁着今儿时候尚早,索性便再教你一套本门的‘玄冰九掌’,那是一门近身而搏的小巧功夫。虽然只有九招,却变幻无穷,很适合女孩子防身之用。”

当下三人一个教,一个学,一个旁观。

柳铁山一如昨夜,先传口诀,再加解释。所不同者,每一招每一式,须得他口讲手比,亲自演练一遍。

牛真儿将口诀牢记无误之后,跟着试演起来。

授艺之时,柳铁山要求极严。牛真儿举手提足之间,若是稍稍偏离了尺寸法度,他便立加纠正,或者从头重练。

一个时辰之后,柳铁山见牛真儿已然练得似模似样,颇感喜慰,对在旁静观的叶天涯道:“我本以为小师妹最多能熟悉‘惊鸿照影’轻功,也算对得起先师了。想不到她进步如此之快。叶兄弟,昨夜你辛苦了。”

叶天涯微笑道:“柳大哥言重了。其实真儿妹子虽然初入贵派,但她十年来一直修习玄门正宗内功,正所谓一法通,万法通。一个内家高手习练拳脚功夫,自然容易得多了。”

柳铁山深以为然,点头笑道:“既然如此,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再传小师妹一套本派独家绝学‘寒玉神指’。唔,小师妹年纪虽幼,却是个美人胚子,天生丽质,难免被登徒子见到,另起歹心。有此神技在手,无论何时何地,当足以防身来着。”

原来那“寒玉神指”便是使动体内真气,玄功自指尖发出,一旦戳在某人身上,立时变得寒冷僵硬,如冰如玉。此法说来容易,练起来却艰难之极。据柳铁山言道,方今之世,除了天山派褚师姐之外,更无第二人会使。

叶天涯听到这里,忍不住问道:“柳大哥武艺超群,内外双修,这套‘寒玉神指’功夫,难道你也没练成么?”

柳铁山摇头笑道:“说来惭愧。其实愚兄最得意的功夫,便是内外兼具的‘大力鹰爪功’,大开大阖,刚猛凌厉,号称‘天山三绝’之一。但这门‘寒玉神指’纯然以阴柔内力为根基,婴婴宛宛,绵里藏针,实非我一个须眉男儿所长。唔,盼望小师妹能早日练成。”

叶天涯沉吟道:“小弟明白了。这‘寒玉神指’攻敌不足,防守有余,讲究以柔克刚,倒是不适合咱们男儿汉来练。闺中妇人修习防身,对付恶人,最为相宜。”

柳铁山传了潜运指力的口诀和行功之法,对牛真儿道:“小师妹,这‘寒玉神指’功夫十分难练。欲速则不达,倒也不必急于求成。依愚兄之见,你最好是先行牢记移宫使劲的要诀,以后可在自己家中慢慢练习即可。至于秘籍中的其他武功,你能练则练,不必勉强自个儿。”

牛真儿道:“是。”

柳铁山抬头一望太阳,皱眉道:“时候差不多了。小师妹,你再多练几遍‘玄冰九掌’,愈熟愈好!”

牛真儿答应了,长长舒了一口气,立个门户,随即展开拳脚,纵高伏低,一招一式的练起“玄冰九掌”来。

柳铁山在旁大呼小叫,“左臂抬高”、“右掌并拢”、“扭腰时回肘加快”、“跳起后双臂交错”大声指点起来。

叶天涯正自瞧得津津有味,忽听得远处一阵马嘶声隐隐传来,侧耳倾听,蹄声杂沓,由远而近。他一转头间,见柳铁山向自己摇了摇头,显然他也已听到了。

待得柳铁山点拨已毕,只听得蹄声如雷,有七八骑渐渐奔近。须臾间到了庙外,肃静无哗。

柳铁山略一凝思,对牛真儿道:“接我的人到了。愚兄得走啦。小师妹,你天资聪慧,根基又好,加之有叶兄弟这等高手在旁指点,只须依照这本‘天山秘笈’来练,不久必可小有成就。”

牛真儿才认了一位师兄,受益匪浅,乍然分别,心下颇感不舍,眼圈一红,哽咽道:“二师兄,你保重。”

柳铁山微笑点头,慨然道:“盼望小师妹尽早练成本派神功,完成先师遗命。好教天下武人不敢小觑我天山一派。愚兄也算放下一桩天大的心事,对先师有所交待了。”

牛真儿不住点头称是,泪水泫然欲滴。

柳铁山又道:“我和你嫂子、侄儿都住在京城东的‘局儿胡同’。小师妹、叶兄弟,你二人以后到了京城,可去我家里找我。”接着述说了“局儿胡同”的具体所在。

叶天涯忽地心中一动,问道:“柳大哥,若是最近有苑贼消息,该当如何联系你?”

柳铁山微一沉吟,从身边摸出一个宣纸折成的方胜,道:“这里面所记载的人名,可以联系到我。”

他说到这里,向叶天涯笑了一笑,又道:“叶兄弟,恕愚兄直言。恩仇固然要报,是非亦应分明。你年纪轻轻,倘若明儿便杀了仇人,后日又如何?”

叶天涯微微点头,默然不语。

柳铁山知他放不下心中仇恨,轻轻吁了口气,又向牛真儿道:“小师妹,你当真不要愚兄替你们做这个冰人……”

牛真儿不待他说完,急忙打断话头,红着脸道:“二师兄,昨夜你不也说过么?天下事不可勉强,还是顺其自然算了。”

柳铁山眉头微皱,向叶牛二人抱拳一拱,说道:“告辞,告辞!”转身大踏步便走,径去角落里牵马。

叶天涯和牛真儿连忙快步跟上。

柳铁山牵马之时,叶天涯已抢先拔开门闩。一开门,便见庙外并排站着八名劲装结束的汉子,手牵着马,打扮与柳铁山一般,均是头戴斗笠,腰挎钢刀。

那八人见柳铁山牵马出来,一齐躬身,说道:“大人!”

柳铁山略一点首,跃上马背,说道:“出发!”八名汉子一齐翻身上马。

柳铁山在马上一拱手,向叶牛二人说道:“叶兄弟,小师妹,后会有期!”

说毕提缰纵马,率先而行。那八名汉子也即纵马跟了上去。

片刻之间,尘头大起,一行人马蹄翻飞,沿着官道远远去了。

叶天涯见牛真儿俏立道旁,目送柳铁山等人的身形在远处树林之中消失,呆呆出神,显是依依不舍,正欲安慰,只听得蹄声答答,车声辚辚,转头一望,却见一辆骡车远远的向关帝庙驰来。

二十二、玄冰九掌(二)

二十二、玄冰九掌(二)

叶天涯笑道:“妹子,你二师兄租好的车子又来接你啦。”

牛真儿秀眉双蹙,轻轻叹道:“天涯哥,我真有些舍不得二师兄哩。”

叶天涯微笑道:“既然舍不得,以后便去京城看望他便是。”

牛真儿美目一转,拍手笑道:“太好了!天涯哥,这么说你是答允带我一起去京城探望二师兄啦。”

叶天涯一呆,摇头道:“那怎么成?妹子,你知道我飘泊江湖,是要到处追杀仇人的。哪有闲工夫带你去京城啊?”

牛真儿“哦”了一声,撅起了小嘴,一双妙目瞧了他一眼,勉强一笑,目光中却掩不住失望之色。

叶天涯见她楚楚可怜,很感不忍,心念一动之下,温言道:“妹子,你现下是天山弟子,须得在家好生用功才是。这样罢,待我报了大仇之后,多半你的功夫也练得差不多了。到那时你若然还想去京城,我便带你同行。好不好?”

牛真儿侧头一想,浅浅一笑,点头道:“那好得很啊。看来我得练功勤快一些,不能偷懒了。”

叶天涯沉吟道:“适才这门‘玄冰九掌’以小巧腾挪为主,飘忽灵动,似易实难。只可惜你二师兄匆促之际,只让你囫囵吞枣的记在心里,个中精微奥妙之处,须得你自个儿慢慢领悟。幸好你根基深厚,悟性不低。嗯,只要你用心练熟,日后决计会受益无穷。”

说话之间,那骡车已来到关帝庙前,缓缓停了下来。车夫向叶牛二人道:“公子爷,小姐,小人依着柳大爷吩咐,未牌过后赶来接人。现下时候刚好,请小姐上车罢。”

叶天涯抬头望着头顶太阳,果然已过未正。

他二人一早便被柳铁山从客栈叫了来,大半天粒米未曾入口,这时均已肚中饿得咕咕直响。叶天涯向牛真儿道:“妹子,我可是饿得很啦,你饿不饿?要不然,咱们赶紧回城罢。”

牛真儿点头道:“好啊。我本来还想再多练一会儿,看来是不成了。”

于是叶天涯又扶着牛真儿上了车,转头对车夫道:“你们先走罢。我骑马在后面追得上。”

那车夫大清早来时已见识过这少年星驰电掣般的纵马来去,知他所言非虚,当下挥鞭催赶骡子,急急便行。

叶天涯自去庙内牵了白马出来,纵骑追上。

甫一回到泰和城内,牛真儿掀起车帷一角,微微探头出来,说道:“天涯哥,这里离客栈不远了,我想下车步行。好不好?”

叶天涯知她定是嫌车厢中气闷,点头笑道:“好吧。”吩咐骡车停下,跃下马来,扶牛真儿下车,问车夫道:“多少银子?”

车夫摇头道:“公子爷请自稳便。先前柳大爷已会账过啦,还给了小人一大笔赏钱呢。”

说着鞭子一挥,径自赶车去了。

叶天涯和牛真儿对视一眼,牛真儿抿嘴笑道:“看来我这位二师兄做事倒是挺把细的。”

叶天涯点了点头,说道:“柳大哥是在京师做官的,又是个老江湖,见多识广,自然事事想得周到。”

两人在一家面馆中吃了牛肉面,相偕赶回悦来客栈。到得门外,一名店伴快步抢前,从叶天涯手中接过白马,牵向后院。

牛真儿见了,心中一动,迟疑道:“天涯哥,我不想再乘车上路啦。现下你有两匹马儿,要不然,你教我骑马吧?”

叶天涯尚未答应,便听见柜台内的店掌柜樊老三叫道:“啊呀,叶相公,牛姑娘,你们总算是回来啦。今儿有一位姓吕的老兄,说是在城东开茶馆的,前前后后的来店里找叶相公一共三回啦。唔,老汉瞧他哭红眼睛的样子,急得甚么似的。他让老汉转告叶相公,回来之后,急速去他家中一趟。要紧,要紧!”

叶天涯一怔之下,随即醒悟那“姓吕的卖茶老兄”极有可能便是吕远的父亲吕强,忙问:“樊掌柜,那位吕老丈是不是身材不高,还有些驼背?”

樊老三连连点头,道:“是啊,是啊。那位老兄身材不高,是有些驼背。年纪也不小了,却跟个小娃娃一般抹眼泪呢。”

叶天涯愈听愈觉不妙,哭着来找自己的居然是吕强而非其子,难道吕远出事了?于是转头对牛真儿道:“妹子,你赶紧自个儿回房间吧。我得去吕家瞧瞧!”

牛真儿见他脸色有异,点头道:“好,天涯哥,我会照顾自个儿。你别担心我啦。对了,要不要带上马匹和兵刃?”

叶天涯淡淡一笑,摇头道:“不需要。”

当下转身出店,急急而去。

他在长街上快步如飞,不一会儿便来到城东吕家店外,只见一个老者蹲在门口,双手捧头,正在低声唏嘘。

叶天涯走上前去,问道:“吕伯伯,茶馆里怎么啦?您找我有甚么事?”他这时已看得清清楚楚,这间本来装修一新的茶馆已门窗残破,凳翻台歪,似经盗匪洗劫。

那老者正是吕强,斗然听到叶天涯声音,从门槛上跳起身来,一把抓住他手臂,哭了起来,连叫:“小重,你怎么才回来啊。你,你快救救小远吧!他可能活不了了。”

叶天涯吃了一惊,问道:“吕伯伯,小远怎么啦?究竟出甚么事了?”

吕强老泪纵横,哭道:“昨夜小远陪你喝酒回来,很是高兴。还一直跟我说,小重你现下有一身好本领,厉害得紧哩。小重,你一定要救救小远啊。”

叶天涯听得不得要领,愈益焦急,顿足道:“吕伯伯,你先别哭。快告诉我,小远在哪里?到底出甚么事啦?你不说清楚,我怎么救他啊?”

吕强听了这话,这才收声止哭,含泪道:“今儿早晨,小远还没起床,我正在扫地。突然来了一大帮人,堵住了店门,凶神恶煞一般,把小远从被窝里给拉了出来。带头的是一个独眼中年人,凶横得紧,压低了嗓子说话,也不知问些甚么。小远只说不知道。那独眼人便派两个手下从放杂货的西屋中搜出药箱和虎撑,还有一套郎中衣服,又来逼问。小远还是甚么都不说。后来那独眼人一怒之下,便吩咐手下人把家里的物事尽皆砸得稀烂,又把小远连同药箱、虎撑、郎中衣服一起带走啦。”

叶天涯听得又惊又怒,寻思:“既然药箱、虎撑和郎中衣服一起带走,显然对方是冲着良玉少爷所扮的游方郎中而来。想是有人见到小远和那‘游方郎中’交往,这才猜到他身上。看来这伙人想从小远口中盘问出苑家父子下落。”

又问:“吕伯伯,光天化日之下,那些家伙胆敢当街抓人,会不会是官府中的衙役捕快?”

吕强摇头道:“决计不是!他们临走的时候,有个大汉把我推倒在地上,踢了我两脚,还抽出一把匕首,指着我脑袋,低声恐吓:‘姓吕的老家伙,不想死的,就在家里老老实实的呆着。大爷们带你儿子出去,只是打听些事情。一切问明白后,自会放人。你这老儿若是不知死活,胆敢去报官,就等着替你宝贝儿子收尸罢。’”

叶天涯皱眉道:“他们有没有报出自己的名号?究竟是些甚么人?”

吕强苦着脸道:“附近街坊都不认识这些人。只说看见他们将小远押上马背,还向大伙儿扬言说小远欠了他们三百两银子赌债。几时还清旧帐,几时放回。一行人全都骑马出城往东南方向去了。小重,我听小远说,你现下练成一身好武艺,连苑老爷也怕你三分,这才装死,到处躲着你。我实在不知该怎么办,才去客栈找你帮忙。小重,我求求你,想法子救救小远吧?”

叶天涯听吕强说了半天,说来说去,却始终毫无头绪,既不知掳走吕远的那伙人是甚么来头,又不知他们去了哪里。仰头向天,眼见日已偏西,一沉吟间,便安慰了几句,扶他进屋歇息,自回客栈去了。

一路上思前想后,苦无良策,刚到门口,忽听得大堂内樊老三的声音惊道:“啊呀,不会吧?王头,刘头,你说县太爷已被撤职查办,押解入府?连萧师爷也一同受审被笞,琅珰入狱?这,这怎么可能?”

只听一人冷笑道:“那又有何不可能?赵日休那狗官贪脏枉法,铁证如山;萧师爷一直跟着他胡作非为,坏事做尽。嘿嘿,我听刘县丞和武头说,新的县太爷下个月便会来走马上任啦。”

樊老三笑道:“是么?王头,刘头,今儿还是老规矩,我已吩咐过厨房了,卤牛肉、酱猪蹄、红烧肘子、醋溜肥肠,外加上好的陈酿大曲,咱们还是外甥点灯笼,照旧罢。赶紧到楼上雅座喝几杯罢?”

另一人笑道:“现下县太爷被逮入狱,衙门里暂时没人主事,刘县丞和武头哪能管束得了?大伙儿乱得没头苍蝇一般。各位,今儿尽可放怀畅饮,不醉不休。哈哈!”

叶天涯迈步进门,只见樊掌柜正与五六名公人一面说笑,一面拾级上楼。

二十二、玄冰九掌(三)

二十二、玄冰九掌(三)

叶天涯在大堂之中望着几人背影在楼梯口转角处消失,心想:“看来柳大哥果真没有骗我。赵知县贪脏枉法的案子已发,被逮入狱,咎由自取,也算是报应不爽了。”

又想:“对了,小远被掳之事,却不知这几个公人会不会有线索?”

当下快步上楼,转过走廊,自行来到一干公人惯常饮宴的那间阁儿隔壁房中,侧耳倾听。

一听之下,那几名公人与樊老三谈笑风生,言来语去,说的尽是赵知县、萧师爷等被抄家查办的诸般细节,却无人提及吕远之事。

叶天涯在隔房呆立片晌,愈听愈觉不耐烦,心念忽动:“小远被掳,决计是江湖中人所为。事关苑文正父子和‘王莽宝藏’的下落,凭这几个县衙门的小吏又怎会知晓内情?即便他们有所耳闻,料来也不敢多管闲事。唉,这么浅显的道理我也不明白,也真是笨得可以啦。”

思念及此,颇感沮丧。

于是怏怏的转身离去,径自回到下处。

牛真儿一直在叶天涯房中守候。此刻见他双眉紧锁,呆坐不动,便即转身从行囊中取出茶叶,替他泡了一盖碗茶,轻声问道:“天涯哥,能不能告诉我发生了甚么事?”

叶天涯叹了口气,垂头丧气的道:“今天早晨,小远在家里被人强行带走,迄今下落不明,生死未卜。对方极有可能是绿林中人。唉。”

牛真儿一听之下,也自吃惊,隔了片刻,轻声道:“天涯哥,对方若然真是一些啸聚山林的亡命之徒。你待怎地?”

叶天涯沉吟不语,喝了一口茶,稍加品味,点头赞道:“好茶。好像是龙井吧?”

牛真儿嫣然一笑,道:“你终于能品出来了。这是新鲜的极品旗枪龙井,你喝了之后,消消火气,也许便会脑子越来越清楚啦。适才你是关心则乱,这才无法静下来思索。”

叶天涯一哂,点头道:“妹子这话大有道理。今儿一听说小远出了事,我心里便紧张极了,六神无主,脑子里胡里胡涂的一团。”

牛真儿微笑道:“那你且心平气和的喝一会茶罢。说不定便会想出解救小远哥的法子了。”

叶天涯又喝了几口茶,果觉心情舒畅多了,摇头叹道:“掳走小远的那些人都是江湖豪客,却不知是哪路人马。唉,可惜我初涉江湖,阅历不足,茫无头绪。也不知道该去哪里救人?可怜吕伯伯只有小远这么一个儿子,这当儿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好不凄惨?”

牛真儿想了一想,柔声道:“天涯哥,你别太过烦恼。依我说啊,小远哥虽然被抓,皮肉之苦或者避免不了,但一时之间,应该不会有性命之忧。”

叶天涯心中一动,哦了一声,放下茶杯,问道:“何以见得?妹子,你且说来听听。”

牛真儿伸食指点住腮边,美目流盼,沉吟道:“我以前曾听说书先生言道,那些江湖豪士虽然凶横,杀人不眨眼,却也并非无端端的寻衅生事之徒。按照常理来说,他们若是当真想杀小远哥,一早在吕家茶馆之时便可下手,何必定要大张旗鼓的上门闹事,又将人掳了去?想来这中间决计另有缘故。”

叶天涯闻言一乐,暗赞:“想不到这小妮子不但貌美如花,抑且冰雪聪明。嗯,不如且听听她怎么说。”又问:“那依你之见,对方会怎生处置小远?”

牛真儿轻轻叹道:“那可不好说了。对方十有八九会拷打折磨,威逼利诱,迫使小远哥开口屈服,答应他们的条件。只要小远哥一日不就范,对方便一日不放过他,但也不会立时要了他性命。”

她说到这里,皱眉道:“就怕小远哥支撑不住,当真松口。唉,其实他若是松了口,反而危险。”

叶天涯听了这话,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点头道:“不错!小远硬挺的话,反而暂时安全。如若松口的话,对方极有可能会杀人灭口。”

牛真儿秀眉微微一蹙,道:“也不知他们想从小远哥身上得到甚么物事。还有,他们为甚么只捉小远哥,却不捉别个儿?若是能查到这一节,事情便好办了。”

叶天涯愈想愈觉有理,心想:“牛世妹不明白这件事的来龙去脉,竟能推敲得八九不离十。相比之下,我叶天涯岂非成了草包?”

突然之间,脑海中灵光一闪,已有计较,笑道:“听你这番话,我倒有了主意。好妹子,多谢你了。”于是将那龙井茶一口喝干了,放下茶碗,站起身来,又道:“我得出去了。晚上别等我吃饭啦。”

牛真儿不由得笑靥如花,柔声道:“好。天涯哥,你小心些。我继续在你房中练习‘玄冰九掌’便是。”

叶天涯转身欲行,听了这话,回过头来,问道:“妹子,‘玄冰九掌’练得怎么样啦?”

牛真儿皱眉道:“前三掌‘飞雪六出’、‘滴水成冰’、‘霜风扑面’练得差不多了。第四招‘冰封玉碎’我忘了起手式,练来练去,总是不成。”

叶天涯略一思索,缓缓道:“左掌冰封,右掌玉碎,一静一动,一守一攻!”当下双臂抬起,左手划了个小小圆圈,护住面门,右手并掌如刀,横掠而出,陡然间五指翻转,向半空中虚抓而出。

牛真儿欢然叫道:“对了,对了!就是这一招‘冰封玉碎’!天涯哥,你怎地会记得这般清楚?”

叶天涯微微一笑,摇头不答。

须知柳铁山代师授艺之时,专门留下叶天涯远远在旁,旨在避男女之嫌。对于这少年能否学会“天山派”绝技,柳铁山倒也不以为意。只因天山武学口诀琐碎,招式复杂,易练难精,常人便是刻意记个十遍八遍,未必丝毫无误。

偏偏叶天涯耳聪目明,实是远胜常人,早将口诀及诸般招式变化了然于胸。倘若柳铁山得知,决计不会相信这是真的。

当下牛真儿立个门户,双掌交叉,左竖右横,护在胸前,又自一招一式的练起“玄冰九掌”来。

叶天涯在旁看了一阵,一笑出房,向店伙略一打听,便在杂货铺、衣铺、药铺转了一圈。再次出现在大街之时,已穿了一身青布直裰,连药箱、虎撑、膏药等家生一应俱全,俨然是一个游方郎中模样。

他手中虎撑呛啷啷、呛啷啷的摇将起来,迳行走到吕家茶馆门外。

吕强在屋内听到门外声响,探头一张,忽见叶天涯这副古怪打扮,不由得吃了一惊。却见他一面摇着虎撑,一面向自己摆了摆手,示意不要理会。

叶天涯故意在茶馆外东张西望,鬼鬼祟祟,过了一阵,又在大街上东游西荡,来回走动。有气无力的道:“卖膏药,卖膏药!祖传秘方,专医疑难杂症,中风瘫痪,风湿痨病,一贴见效。”

胡乱叫卖了一阵,来往行人不少,却无人搭腔。

他抬头一望,眼见夕阳西下,寻思:“也不知这一招灵不灵。就怕对方没留下耳目,那便只好另想别法了。”

又过了好一阵,这才混在人丛之中,缓步向城南而去。

不久出得城门,路上行人变稀。他尽拣荒僻小路而行,更行半里,一回头间,只见两个青衣人不即不离的在后相随。

其时正当二月初春,天时渐暖。一抹斜阳之下,微风拂面,但觉一阵清气,夹着荒野间青草野花的芬芳扑面而来。

放眼而望,四下里并无人影。

叶天涯将药箱放在道旁,一屁股坐在药箱上,摇着虎撑,叫道:“卖膏药,卖膏药!祖传秘方,专医疑难杂症,中风瘫痪,风湿痨病,一贴见效。”

那二人突然加快脚步,奔到叶天涯左右,却是一胖一瘦两个青衣汉子。

叶天涯眯着眼睛,问道:“两位爷台,可是身上患了中风瘫痪,风湿痨病?小人祖传的膏药,一贴见效。”

那瘦子嘿嘿冷笑一声,骂道:“呸,你他妈的才患了中风瘫痪,风湿痨病!原来是个乳臭未干的臭小子啊。废话少说,我问你,到底是甚么人?哼,你这小子装腔作势,故意将我们从吕老儿家引到这儿,有何企图?”

便在这时,只听得刷刷两声,胖瘦二人同时手腕一翻,拔出兵刃,却是各自亮出一柄晶光灿烂的匕首,分别对准叶天涯前额后脑。

叶天涯见这二人拔出匕首、袭击自己的手法虽也干净利落,却非了不起的高手,于是不避不让,故意脸上变色,颤声道:“大爷,饶命!我,我……小人身上没有银子。”

那胖子匕首在他后脑轻轻一挺,狞笑一声,说道:“小子,休要装神弄鬼。你是故意扮成郎中模样,以为老子看不出来么?快说,你到底是甚么人?不想死的,就他妈的从实招来,免的皮肉受苦!”

叶天涯身子发抖,显是怕得厉害,结结巴巴的道:“两位爷,你,你们好眼力。小、小人确实不是郎中。我,我……其实只是个穷……穷牧童,有人给我五钱……银子,让我乔装成郎中……模样,来见吕家……小哥儿的。你、你们……动刀子、想干吗?”

胖瘦二人同声喝问:“是谁让你扮成郎中的?快说!”

二十三、天星帮主(一)

二十三、天星帮主(一)

叶天涯缩了缩头颈,结结巴巴的道:“我说,我说!这么凶霸霸的……干吗?那是一个……中年人和一个年纪跟我差……差不多的后生。啊哟,对了,想起来了……好像是说……姓苑的爷儿俩。小人午时本来是想在老城隍庙门口……买冰糖葫芦来着,凑巧遇见他……他们俩的。”

胖瘦二人面面相觑,从对方眼睛之中,都看到了又惊又喜的神色。瘦子喃喃道:“姓苑的父子,姓苑的父子……”

胖子想了想,问叶天涯道:“小子,那姓苑的两父子长得怎生模样?”

叶天涯见二人对自己满口胡柴居然信以为真,强自忍笑,便将苑家父子的形貌约略说了,这次却是据实而言。

那胖子向瘦子道:“十五弟,你三年前曾在光武镇见过苑家父子。你看这小子说的是真是假?”

那瘦子点点头,道:“苑侍郎确是生得一张国字脸,面皮白净,中等个子。至于他儿子,三年前才十五岁,个子自然还没长高。唔,模样和现下多半差不多罢。”

那胖子又向叶天涯道:“小子,那苑家父子去了哪里?快说!”

叶天涯双手一摊,苦着脸道:“他们去……去哪里,我……怎么知道?”

刚说到这里,忽觉额头冷冰冰的匕首又逼近一寸,忙道:“啊哟,脑袋好痛!对了,我想起来啦。那位苑老爷出手阔……阔绰得紧,一下子便打赏了五……五钱银子,还将他儿子……身上的这些衣服、药箱、虎撑一古脑的全都……送给了小人,让小人装扮成这般郎中模样,去瞧瞧吕家小哥回家没有。分手之时,苑老爷还……还说了,只要小人别露出马脚,明儿申时,老地方见。到时候五两银子……的赏钱,决计短少不了的。嘿嘿!”

他一说到“五两银子的赏钱”,故意咽了一口口水,双眼发亮,露出一股又庸俗、又贪婪的市侩气来。

那胖子闻言大喜,说道:“明天去老地方见。那太好了!十五弟,这回咱哥儿俩可是立了大功啦。帮主他老人家若是知道了,一定大大的欢喜。”

那瘦子一笑,便将匕首从叶天涯额头稍稍移开了些,又问:“小子,那姓吕的小子明明不在家。适才你在茶馆外探头探脑的干甚么?”

叶天涯似乎松了一口气,摇头道:“没,没甚么啊。小人是想瞧瞧……苑老爷父子俩在……在不在人群之中。我瞧来瞧去,也……没人理……理我,我就……出城回家了。”

那瘦子皱眉道:“噢,回家。你家在哪里?”

叶天涯向左首一片村庄一指,说道:“小人就住在前面村子里,门口有棵石榴树的那间茅屋便是俺家了。二位大爷,我身上也没有值钱的物事。你,你们还是放小人回去罢。要不然,这些膏药送给你们好了。”

便在这时,忽听得脚步声响,却是小径上有两名乡农远远并肩走来,一个荷着锄头,一个负着柴禾。胖瘦二人互相对望一眼,点了点头,刷的一声,同时收刀入鞘。

那胖子哈哈一笑,右手伸过去拍拍他肩头,说道:“小兄弟,你别怕。刚才我俩其实是跟你闹着玩呢。对了,没吓着你吧?”

叶天涯拍拍心口,喘气道:“原来是闹着玩哩。我的妈啊,我可是差点被你俩吓死啦。”

那胖子翻手从身边摸出一锭五两来重的银元宝,一抛一接,一接一抛。夕阳映照之下,那肉晃晃的银锭忽上忽下,甚是耀眼。

叶天涯一呆之下,登时“啊”的一声,瞪大了双眼,直瞧得说不出话来。

那胖子兀自抛着银子,笑道:“小兄弟,适才你不是说那姓苑的和你约定好了,明儿申时在老地方相见。对不对?”

叶天涯两颗眼珠只随着那只银元宝上下转动,并不向胖子瞧上一眼,随口漫应:“那还有假?苑老爷说了,明儿再见之时,还要再打赏我三两银子呢!”

那瘦子在旁笑道:“小兄弟,你瞧清楚了么?这可是五两银子,你若是想要,马上便给你如何?而且,另外还重重有赏,怎样?”

叶天涯拍手笑道:“白花花的银子,我当然想要了。瘦老兄,你不是哄我高兴吧?”

那瘦子摇头道:“这样罢,只要你跟我们去一个地方,见一个人,将关于那苑老爷父子之事说给他听。只要你点头,这五两银子便是你的啦。”

叶天涯眉花眼笑,盯着那落下飞起、飞起落下的银锭,忽地皱一皱眉,迟疑道:“世上竟有这等好事?去哪里,见谁啊?”

那瘦子倏地一伸手,一把将胖子又抛在半空的银子抢了去,塞在叶天涯手中,笑道:“别问那么多,不会害你便是。脚程不远,一会儿就到了。待会儿见到人后,将你所知道的事情如实相告,保管你至少还有五两银子的赏钱。怎样?”

叶天涯双手握紧那锭银子,开心得合不拢嘴来,连连点头,笑道:“那好,那好!二位大爷,咱们快去吧。”

这时那两名乡农又已去得远了。叶天涯、胖瘦二人暗中观察,那两名确是寻常农夫。

叶天涯得了银子,眉花眼笑,俯身提起药箱,重行负在背上。

胖瘦二人相顾而嘻,均没料到这少年竟如此贪财,容易上当,比自己还急于赶路。那瘦子笑道:“走罢。”当先而行。叶天涯和胖子自后跟上。

于是瘦子在前,叶天涯居中,胖子随后,一行三人朝着东南方向,迤逦而行。

胖瘦二人对这乡下后生防范之心甚重,途中只是寻些不打紧的话头,与他有一搭没一搭的信口胡扯。叶天涯原是本地少年,自然也不虞露出破绽。

过不多时,夕阳落下,天色慢慢黑了下来。三人已穿过了两个村子。

正行间,叶天涯忽听得左前方隐隐有水声淙淙,又行一阵,便望到一条小河,绕林而过。他放慢脚步,心想:“老天保佑,这两人带我见到小远。倘若他二人和早晨闯进茶馆的不是一伙,可就麻烦了。”

于是叹了口气,问道:“两位老兄,还有多远啊。我肚子饿得咕咕直叫,快走不动啦。”

那瘦子头也不回的笑道:“小兄弟,你别急,过了独木桥,前面那个村子就是啦。”

果然不远处有一座狭窄的独木桥,横在小河之上。

踏上木桥,一眼望出去,小河如黑缎带子般,波光浮动,水流潺潺,一片清幽。

暮色苍茫之中,三人过了木桥,来到前面村子旁。只行了十余步,忽听得村子中四下群犬大吠,此起彼和。叶天涯吓了一跳,“啊”的一声惊呼,当即停步。

那胖子在后面见了,哈哈一笑,拍拍他肩膀,说道:“别怕,别怕!这就到啦。”拉住他手,加快脚步向前。

须臾来到村头,那瘦子突然停下,撮唇作哨。

随即村中嘘溜溜、嘘溜溜的哨子声响,群犬乱吠了一阵,静了下来。

叶天涯纵目望去,星月微光照映之下,小村中灯火昏黄,依稀只见朦朦胧胧的屋舍影子。

黑暗之中,忽见前面人影晃动,三个人快步奔来,一前两后,当先之人空着双手,后面二人却手执钢刀。

当先那人远远叫道:“他妈的,阿毛,邓十五,是你们俩么?我可是刚喝了两口大曲,还没来得及吃菜呢,便被你们俩小子的哨声给惊到啦。帮主让我来瞧瞧,如果是外人,先打断狗腿再说。哼!”

那胖子大声应道:“齐堂主,是我和十五兄弟!帮主在哪里,我二人有要紧事,须得向他老人家当面禀报。”

齐堂主哼了一声,道:“帮主他老人家正在喝酒呢。他奶奶个雄,阿毛,帮主差你们去办的事怎么样啦?有没有姓苑的父子消息……”

他话未说完,突然见到叶天涯所扮的郎中,轻轻“咦”了一声,当即住口,瞪大了双眼,向他上下打量,甚是好奇,便问:“喂,这小子是谁?阿毛,邓十五,你们好大的胆子,居然敢带外人来这里。”

那胖子阿毛和瘦子邓十五一齐躬身行礼,陪笑道:“齐堂主,这后生今日见过苑家父子。我们带他来见帮主,也好当面禀报。”

那齐堂主一怔之下,又向叶天涯上下打量,哼了一声,问道:“小子,你当真见过苑侍郎父子?”

朦胧夜色之中,叶天涯依稀看出对方是个长脸汉子,满脸阴鸷之色,忙道:“是,是,小人……曾在城隍庙外见到苑老爷和他儿子。”

说这话时,自然是结结巴巴,满脸惊惶之色。

齐堂主一摆手,对叶天涯道:“好了,先别说啦!待会儿还是亲口告诉我们帮主罢。”

他微一沉吟,又对胖瘦二人道:“将药箱和虎撑留下来。我先去禀报帮主!”说罢,转身便走。

胖瘦二人答应了一声。瘦子邓十五温言道:“小兄弟,你别怕。待会儿去见我们帮主,身边可不能带家伙。来来来,先把这玩意放在这里,等你离开之时,再还给你罢。”

二十三、天星帮主(二)

二十三、天星帮主(二)

叶天涯到此地步,哪敢有半分违拗?一叠声的道:“是,是!”小心翼翼的将药箱、虎撑交给胖瘦二人。

胖瘦二人见这少年脸上充满惊惶和诧异的神色,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口,显是心中害怕之极,均感好笑,却也不再理他。

另外两名汉子并未跟随齐堂主离去,提刀而立,一左一右,在一旁监视。

胖子阿毛向二人笑嘻嘻的道:“王兄弟,马兄弟,两位辛苦了。原来今晚轮到你们‘飞豹堂’当值啊。适才打扰齐堂主喝酒,当真不好意思。”

那二人对望了一眼,都是一乐。左首之人摇头道:“怎能跟你们‘灵犬堂’的兄弟相比?到处寻消问息,游山玩水,何等逍遥快活?”

阿毛嘻嘻一笑,说道:“那有甚么啊?大伙儿还不都是为了帮主一般办事?再说,齐堂主的‘十三太保横练’功夫和‘夺命金钱镖’绝技在咱们‘天星帮’算是数一数二了,那都是过硬本领。我们不过是在外面跑腿打杂的,哪敢跟‘飞豹堂’兄弟相比啊,哈哈。”

言语间却掩不住得意之情。

那人笑了笑,却不接话,转过头来,向叶天涯一努嘴,问道:“阿毛老兄,这小子到底甚么来头?胆子不小么,居然敢来咱们帮主她老人家歇驾之所?”

阿毛笑道:“这位小老弟姓叶,本是泰和城郊附近村子里的农家子弟。今儿中午赶集之时误打误撞的见到那苑家父子,得到一些要紧线索。嘿嘿,至于其中具体情由么,事关重大,还得请帮主她老人家亲自问个明白的好。”

言下之意自是说,除了帮主她老人家之外,你我这等帮中寻常的小脚色还是知道的越少越好。

另一人在旁默不作声,这时突然冷笑道:“他妈的,这一个月来,大伙儿从淮南总舵一直马不停蹄的赶到这鸟地方,甚么光武镇,泰和县,倪家村,城里城外,来来回回的也不知搜寻了多少遍啦。哼哼,结果呢,却是连苑家父子的人影也没见着。我听邱总管说了,金枪门、点苍派、十二连环坞也不比咱们‘天星帮’好多少。难道就凭这小子,便能捉到老狐狸么?”

那瘦子邓十五接口笑道:“小马,这叫做‘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哥儿们,说话客气点,别吓坏了这位小朋友。哈哈!”

这句话一出口,阿毛和王、马二人眼光都不约而同的望向黑夜中的叶天涯,见这郎中模样的后生一副畏畏缩缩、战战兢兢的脓包模样,又懦弱,又滑稽,随即一齐哄笑。

这四人却哪里知道,叶天涯看似茫然失措,实则是借着夜色悄悄地察看村子周遭形势。至于附近轻轻的脚步之声,以及暗处手执兵刃,来往巡逻的天星帮弟子,早已尽在他耳目之中。

只是从各人言语间听不到吕远被掳的线索,心下颇感焦虑,暗想:“原来这些人都是‘天星帮’的弟子。阿毛和邓十五便是奉命留在城中的眼线。看这阵势,我是来到‘天星帮主’他老人家临时歇马的所在了。却不知是不是这伙人捉了小远?嗯,我是该继续假装下去,俟机出手,还是硬闯救人?”

那四人哄笑声中,忽听得脚步声响,一个青衣劲装大汉打着火把,快步走近,大声道:“帮主有令,速将这小子带到倪府。阿毛,邓十五,你们也一起过去。”

胖瘦二人齐道:“是!”

青衣大汉又道:“阿毛跟我先走一步,帮主有话问你。邓十五,你且带这少年去倪家大院等着。走罢!”举着火把,转身便行。

胖子阿毛不敢多说,当即快步跟上。

邓十五对叶天涯道:“小兄弟,跟我来!”不再理会王马二人,伸手过去,拉着叶天涯便走。

行了短短百余步,已然穿过半座村子。叶天涯游目环顾,或墙角,或树后,或檐下,四下里影影绰绰的竟似有不少人影,只是黑暗之中,各人的面貌身形也看不清楚。

两人来到村中一所大宅院前,远远便望见大门敞开,四名劲装大汉手执兵刃,分立两旁。叶天涯抬头望去,灯笼光下只见门首匾额写着“倪府”两个大字。

那四名大汉待得二人走近,当中一人说道:“邓十五,齐堂主吩咐,先将这少年带到东厢房!”

邓十五答应了,携着叶天涯之手走进院内。他二人刚刚转过照壁,便听到身后关门和闩门之声。跟着脚步声响,那四名劲装大汉一齐跟在邓叶二人身后。

那是一座高墙大宅,东西跨院,左右厢房,气派非凡。叶天涯回思一路行来,整个村中屋舍更无一户及得上,心中暗自嘀咕:“这家定是此间大户。听适才那人之言,‘天星帮’的老巢似乎是在淮南一带。却不知他们口中那位‘帮主老人家’是临时租住在此,还是硬逼这里的主人让出房屋的。”

院中灯火处处,甚是明亮,不少窗中也有灯光透出。

邓十五片刻不敢停留,带同叶天涯穿堂过户,来到东厢院内。只见东北角一间大屋中透出光亮,窗纸上依稀有女子的身影移动。

叶天涯回头一望,见那四名大汉并不跟着入内,分作两对,留在小院外围巡视把守。

邓叶二人甫到东厢门外三五丈之距离,便听得屋中一个清亮的女子声音说道:“帮主有令,邓十五在院中待命。请姓叶的小伙子进来!”

邓十五忙即停步,躬身应道:“是。”在叶天涯背上一推,道:“参见帮主去!”

他只道叶天涯定是战战兢兢,不敢入内,哪知这少年不待催促,头也不回的迈步便行,哪有丝毫惊慌之意?

叶天涯心想:“既来之,则安之。今夜为救小远,有进无退,前面纵然是龙潭虎穴,也得闯他一闯。”

那是一间极大的客厅。厅中灯烛辉煌,照耀如同白昼。

叶天涯跨进门槛,一眼望去,吃了一惊,只见居中是一张铺着虎皮的大椅,左右各有六位青衣女子,头挽双鬟,婢女打扮,都是执剑腰间,斜向上指。十二个女子分立两侧,一动不动。

除此十二女之外,大厅中更无旁人。

叶天涯见了这等阵仗,心中嘀咕:“好家伙!连贴身的属下也都是佩剑女子啊。这位‘天星帮主’倒是排场不小。却不知他究竟是何等人物?难道比‘金枪门’宋掌门、‘十二连环坞’欧阳总瓢把子还厉害不成?”

又想:“这些女子背挺腰直,剑诀斜引,姿式一模一样,颇有法度,显然个个都身负武功,倒是不可小觑了。嗯,我还是继续装傻,以不变应万变的好。”

想到这里,慢慢的上前几步,随即垂手站立,也自一动不动。眼观鼻,鼻观心,目光绝不向众女瞧上一眼。

一时之间,偌大的客厅之中,静得连一针落地都能听见。

隔了片刻,只听得环佩玎珰,门帷掀开,内堂走出一个十八九岁的红衣少女来。向叶天涯斜睨一眼,说道:“小兄弟,你说自个儿是姓叶,对不对?”

叶天涯见这少女身穿月白色罗衫,下身系着葱绿裙子,肤色微黑,却掩不了姿容秀美,风韵天生,一怔之下,忙道:“是,是。小人姓叶。”心中纳罕:“这姑娘是谁?怎地天星帮主派了个小姑娘来问话?”

那少女淡淡一笑,道:“你跟阿毛和邓十五说今天中午见过苑侍郎父子,还能说出他父子的相貌。是也不是?”

叶天涯道:“是啊。大姐,阿毛哥和十五哥说了,我只要跟着他俩来见一个人,便有五两银子的赏钱呢。你们的人不会说话不算数,想赖账吧?”

红衣少女格格一笑,说道:“我们‘天星帮’说过的话,自然算数。不过,照你所说,你确是认得苑家父子,是也不是?”

叶天涯点了点头,道:“那还用说?当然熟悉得紧……”忽觉自己说溜了嘴,忙道:“俺记性好得紧,只消看了任何人一眼,便记得清清楚楚,跟熟人一般。”

那少女缓缓从袖中抽出一束白纸,展了开来,问道:“你且看清楚,这画中之人,又是哪个熟人?”

叶天涯凝目看时,见那白纸上并排画着两个少年,均是一张四方的国字脸蛋,剑眉斜飞,容貌英俊,长身玉立。

红衣少女道:“小兄弟,照你看来,这画像中的二人,你可熟悉得紧哪?”

叶天涯一眼认出画像右首之人便是苑良玉,左首的却从未见过,皱眉道:“我只认得右面的是苑家少爷。左面的是谁啊?我不认得!”

红衣少女微微一笑,将画像交给一名执剑婢女,另行取出一束白纸,展了开来,又道:“你再认认,哪个是苑侍郎……也就是苑老爷?”

这张白纸上却是两个中年儒士的画像。叶天涯又即指认出左首之人,便是自己的大仇人苑文正。

那少女笑道:“这是我适才依着阿毛转述你之言,所绘的苑家父子画像。也不知与本人像是不像?”

叶天涯连连点头,道:“啊,原来是你画的,还真是像,跟苑老爷父子一模一样呢。”

那少女点头一笑,伸手入怀,掏了一锭银子出来,说道:“既然如此,这是赏钱,接住啦!”

独荐拙作《天道剑影》,《江浪传奇》,早知江湖秋水多,何不谈笑看吴钩?

二十三、天星帮主(三)

二十三、天星帮主(三)

那少女话声未毕,左手一扬,“嗤”的一声响,白光闪动,银子倏地飞出!

在叶天涯眼中,却见一件明晃晃的暗器扑面射来,劲风飒然,势道凌厉,他一惊之下,自然而然的便欲伸手一把抄住。

但在这电光石火般的刹那之间,他脑中闪过一个念头:“不对,她一定是在试探我!”

说时迟,那时快,却见这“少年郎中”毛手毛脚的抬起手臂,意欲接过银子,只是动作迟缓笨拙之极,却哪里接得住?但听得“拍”的一声,那银锭不偏不倚的打在他“凑巧”举起的小臂上。

更巧的是,银锭随即又跌落在这少年脚面上,结结实实的砸了一下,这才滚落在地。

叶天涯假意痛得连叫:“哎哟,哎哟!我的妈啊,痛死我啦!”霎时间缩手跳脚,大呼小叫,夸张之极。

心中却想:“这锭银子乍一看来势如此之猛,其实却是另有玄虚。这位姑娘若然当真伤人,寻常之辈只怕早已臂断骨折了。现下我却只感到有些疼痛而已,并无异样。看来她所使的纯然是一手巧劲,旨在用来试探对方虚实的妙着。却不知这是武林中哪个门派的功夫?”

那少女见这后生呼痛之声不停,眼泪鼻涕不止,似乎痛得狠了,既狼狈又滑稽,一怔之下,强自忍笑,显得妩媚不胜。

另外十二名婢女在旁看了,均觉有趣,便有三四人忍不住笑了起来。

那少女回头向众女横了一眼,微一沉吟,走上前去,弯腰俯身,伸手将滚落在青砖地面上的银锭捡起,塞在叶天涯手中,微笑道:“小兄弟,你怎地连一锭银子也接不住啊。对不住了,适才我手劲可能使得太大了。这五两银子,你收着吧。我们帮主一会儿便到,你且安心在此稍待片刻。”

叶天涯见那少女脚步轻盈的走近,笑靥如花,说不出的明艳动人,不由得脸上一红,微感羞涩。当下老实不客气的收了银子,口中兀自呼呼喘着粗气,连连点头,心想:“好家伙,差一点露出了马脚!这一关算是蒙混过去了。”

便在这时,忽听得屋外传来一阵微微的衣襟带风之声,显然有人施展轻功奔了过来。那人翻墙而入,飞快的奔到院内,随即潜伏在角落之中,寂然无声。四下里自有来回巡逻的天星帮弟子脚步声,与来人颇不相同。

叶天涯只道是天星帮中潜伏的暗哨,便也不以为意。

那少女掷银一试之下,见这乡下少年笨手笨脚,呆里呆气,便即纤腰一扭,退立一旁,秀眉双蹙,侧头沉吟。

她一转头间,眼光向那十二名婢女逐一望去,哼的一声,冷然道:“你们十二个都小心些!‘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东参西商,牛女双望,北斗天罡,白露横江。记住了么?”

那十二个女子齐道:“记住啦!”右手执剑腰间,左手捏诀,又自一动不动。

叶天涯心中一动,寻思:“‘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那不是苏轼的‘前赤壁赋’之语么?这位姑娘的话是甚么意思啊?”

正寻思间,突听得内堂中传来男女言语争执之声,跟着一阵脚步声响,似乎有不少人在内。

那少女闻声过去,伸手掀开门帷,躬身相候。只见十五六个男女簇拥着一个****走了出来。

那少女待众人尽数走出,这才放下门帷,紧紧跟在中年女子身后。

那中年女子稍一停顿,向十二个婢女望了一眼,哼了一声,却向叶天涯瞧也不瞧,昂然而过,便在居中那张虎皮交椅上坐了下去。

那少女提起茶壶,替那中年女子斟了一杯茶,随即退在她虎皮交椅之后,垂手侍立。

另外十五六人待中年女子坐定,这才在厅中或坐或站,均是神情肃穆,一声不作。

叶天涯见了,心下愈益纳罕:“难道这个中年妇人便是天星帮帮主不成?”怔怔的望着众人,自是一声也不敢吭。他这时亦已瞧出,带同自己前来的那胖子阿毛也杂在一众男女之中。只是站在末位,显然此人在帮中地位并不高。

那中年女子呷了一口热茶,侧头向那少女瞪了一眼,责道:“小妮子,据本座所知,对方充其量也只不过师徒三人而已。怎地你将自己属下的‘十二剑星’全都派来了?哼,这副阵仗,岂非显得我‘天星帮’怕了他们不成?你这小妮子即使不想嫁给人家,也用不着这般小题大做吧?”

那少女红着脸嘻嘻一笑,一伸舌头,说道:“好教帮主得知:属下承蒙您老人家指点,历时十个月之久,排成了这门‘十二星剑阵’。今晚既有强敌到来,正好拿来牛刀小试,岂非妙哉?”

那女子天星帮主摇头叹道:“你这鬼丫头花样倒是不少,只不过忒也把细了。对方敢在咱们的晚饭之中留下这份拜贴,自是来者不善。适才大伙儿商量了好一会,也没甚么结果。唉,本座担忧的是,对方做此手脚,大伙儿竟无一人察觉,倘若人家在饭菜之中下毒,本帮岂不要吃大亏?”

众人听了此言,尽皆默然。

坐在上首的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者忽道:“邱总管,适才你说阿毛和邓十五带回来的这小子十九有些古怪,多半与那姓童的师徒有关。那你已出来查问过了,结果怎样?这小子是不是大魔头的同党?”

此言一出,众人的目光都射向厅下那一身青布直裰的少年郎中。

这当儿叶天涯似乎吓得不轻,目瞪口呆,更见傻里傻气。

其实他并非全是假装。他心中也自吃惊非小,万万料想不到,“天星帮主”竟尔是一个娇怯怯的中年妇人。

那少女“邱总管”摇头笑道:“铁长老,我已试探过了,这小兄弟确是不懂武功。而且听他口音,确是皖北本地人氏。先前只怪我过于多虑了。其实阿毛大哥说的没错,这少年只是一个寻常的农家子弟。今日之事,都是凑巧。”

那老者铁长老微微点头,脸露得色,向天星帮主道:“帮主明鉴,连号称本帮第一女诸葛的邱总管也这般说,看来阿毛和邓十五这俩小子事情办得不错。想必是那‘苑家父子’自个儿不敢露面,这才找个乡下傻小子替他们一探究竟来着。嘿嘿,属下这么说,决计不是为了替自己孙儿撑腰,意存维护,请帮主、邱总管和众家兄弟不必介意。”

叶天涯在旁听了这话,恍然大悟:“原来那胖子阿毛是这位铁长老的孙子。他言下之意,明明维护自己孙子,却说得这般冠冕堂皇。连我这个外人也听出来了,何况他们帮中自己人?”

天星帮主略一点首,沉吟道:“适才大伙儿言语争执,都是为了本帮安危着想。铁叔叔也不必介怀。倘若这桩消息没错的话,苑家父子一定还在泰和县内。噢,大伙儿兴师动众的从淮南赶到此间,所为何事?难道只为了本座回乡探亲来着?明儿一举捉到苑侍郎,夺取宝藏,才是天大的好事。一旦得手,铁阿毛、邓十五两位兄弟于本帮可是立下了大功。对了,邓十五呢,让他也进来吧?”

胖子阿毛闻言大喜,又见爷爷铁长老不住向自己使眼色,忙即快步出门,把站在院中待命的邓十五拉了进来。

邓十五向帮主磕头行了礼,垂手站立,也是喜不自胜。

天星帮主向兀自站在厅下装痴乔呆的叶天涯微微一笑,问道:“小兄弟,今日你见到苑家父子之时,他们都跟你说了些甚么?那位苑老爷说的是不是南方口音?”

但见这乡下后生一直呆若木鸡,怔怔的望着众人,竟尔忘了接话。

那少女噗哧一笑,轻声道:“还请帮主莫怪,这位小兄弟脑筋有些不大灵光。”说着向叶天涯一招手,又道:“小兄弟,你过来。待会儿还有十两银子,你想不想要?”

果然叶天涯一听说“十两银子”,立时双眼发亮,快步走上前来,喜道:“当真还有十两银子么?俺爹说过,‘有钱能使鬼推磨’,谁有银子,谁就是大爷。大姐,你可不准骗我啊?”

那少女笑嘻嘻的道:“那是自然。适才那五两银子,难道是假的不成?小兄弟,我跟你说,这位便是我们‘倪帮主’,她老人家最是豪爽不过,待会儿少不得十两银子打赏给你。你这么聪明,还不赶紧上前磕头,向她老人家请安问好?”

叶天涯至此地步,只好硬着头皮跪下磕头。

倪帮主摇头笑道:“罢了。阿毛,十五,你俩赶紧把人给扶起来罢。”

阿毛、邓十五齐道:“是!”同时上前,伸手将叶天涯扶起。

倪帮主向叶天涯道:“小朋友,你还没回答本座,苑家父子都跟你说过甚么?”

这时叶天涯和倪帮主已相距不远。他凝目看时,烛光下只见眼前女子年纪四十有余,竟尔是一位肤如凝脂、杏脸桃腮的艳美妇人,一双凤目神光炯炯,凛然生威。那少女本来也算得是个美女,但和这美妇在一起,自然便比了下去。

叶天涯一望之下,登时便惊得呆了。只不过,他这次确非假装。

二十四、十二星阵(一)

二十四、十二星阵(一)

那少女“邱总管”见叶天涯向倪帮主目不转睛的呆看,显是为这位美女帮主的绝世风姿所慑,以致失魂落魄,忍不住暗暗好笑,便道:“喂,小兄弟,你若是再不赶紧回答,将自个儿遇见苑老爷父子的经过源源本本的叙述明白,那十两银子赏钱可就没有了。嘻嘻!”

叶天涯经那少女一言提醒,猛地省起,脸上不自禁的一红,心想:“若非亲眼所见,怎想得到天星帮主竟是一个娇滴滴的大美人儿。我这般瞧着她老人家,未免忒也无礼。”

当下定了定神,又即继续装傻,扁了扁嘴,胡诌道:“我说,我说!嗯,中午我独个儿在老城隍庙大门外玩石头,刚巧苑老爷和他儿子也在。苑老爷是扮成一个卖冰糖葫芦的老头儿,他儿子扮成卖膏药的野郎中。苑老爷见我老是盯着他的冰糖葫芦,便问我想不想吃。后来还把我拉在一旁,塞给我五钱银子和一串冰糖葫芦,让我跟他儿子一般,也装成这副郎中模样。他……他还说了,只要我在城东新开的吕家茶馆门口呆上半个时辰,瞧瞧吕家小哥回来没有。明儿中午在老地方见面之时,将吕家情形告诉他们,便会给我五两银子的赏钱。对了,刚才你们说好是十两银子的,可别给忘了。俺爹说过,有钱能使鬼推磨……”

须知叶天涯本是一个满腹诗书的少年才子,口齿伶俐,“巧遇苑家父子”一幕先前更是曾向阿毛、邓十五、齐堂主、邱总管等人一再提及,这时加油添酱,绘声绘色,自然是滔滔不绝了。

倪帮主安安静静的听着,一直神色不动,默不作声。

厅中一众天星帮首脑不见帮主发话,自也无人开口。

倪帮主听得叶天涯唠唠叨叨的信口开河,愈扯愈远,蛾眉微蹙,忽地打断话头,插口问道:“小兄弟,你还没回答我,那位苑老爷说话之时是北方口音,还是南方口音?”

叶天涯一愣,搔了搔后脑,反问道:“甚么是北方口音、南方口音啊?大婶,你说的话,我,我听不懂哩。”

倪帮主微微一笑,道:“我是问你,那位苑老爷所说的话听着跟咱们皖北本地土腔是否一般?听说此人曾在江南一带做过官的,说的是不是官话?小兄弟,你好好想清楚,可别弄错了。”

叶天涯听这位女帮主故意满口都是皖北的土腔,点点头道:“是,是,决计不会弄错。对了,俺听那个苑老爷说的话,跟咱俩腔调也差不多呢。”

说这话时,也故意满口皖北土腔。

倪帮主嘴角边似笑非笑,淡然道:“嗯,你的意思是,苑老爷跟你我口音也差不多。对不对?”

叶天涯见她脸色有异,隐隐感到不妙,心念微动:“难道她瞧出我是骗他们的了?可是,我并没说错啊。不错,应该没有露出破绽啊。”

便在这时,蓦地里厅中烛影一暗,一人飞身跃到叶天涯面前,出手如风,纤指运劲,一口气连点他颈中“天鼎穴”、胸口“乳根穴”、腰胁“外陵穴”、左臂“清冷渊”、右腿“风市穴”,一共点了五处大穴。

却是倪帮主突然间一跃离椅,飞身而前,衣袖飘动,手不停点,一出手,便即封住了叶天涯要穴。

但见人影一晃一闪,倪帮主又已气定神闲的重行归座。

叶天涯哪料到这位娇怯怯的美女帮主竟会冷不防的偷袭自己,抑且出手如此之快?霎息间穴道被封,再也动弹不得。

只因这次袭击迅雷不及掩耳,事先绝无半点朕兆。叶天涯固然全没防备,莫名其妙的便被制住;厅堂上众人也没料到帮主亲自动手,一下子便即制伏这乡下少年,也不由得均是一呆。

叶天涯大骇之下,僵立不动,束手待毙,暗叫:“我命休矣!”

邱总管忍不住道:“帮主,你怎么……”

倪帮主一摆手,突然间仰天大笑,朗声道:“何方高人驾临天星帮?外面露重风寒,何以迟迟不肯现身?东墙内梧桐树下的朋友,你的同党已然被制伏。难道还要本座亲自出迎,请阁下进来不成?哈哈!”

笑声未毕,呼的一声响,门口灰影晃动,一人手提长刀,从厅外飞了进来。

那是一个二十五六岁的青年汉子,劲装结束,长身白面,额头上生着紫色小疮,横刀当胸,昂然而立,神态甚是倨傲。

厅上天星帮群豪初时不解帮主之意,这当儿斗见有外人闯入,大惊之下,登时喧扰起来,坐着的纷纷离座,站着的抽出兵刃,更有不少人跳将过去,各执兵刃,已将那青年团团围住,纷纷喝骂:“甚么人?”“干甚么的?”“擅闯倪家村,胆子不小么?”“小子,快报上名来!”

那青年长刀一起,抱元守一,摆个“夜战八方藏刀式”,虽被围在核心,口中冷笑连声,脸上浑无惧色。

铁长老向一名长脸汉子喝道:“齐成虎,有外人一声不响的闯进本帮重地,外面连一点动静也没有。你奶奶的,你们‘飞豹堂’的弟子是怎么把守的?”

那长脸汉子便是先前在村头盘查叶天涯的“齐堂主”齐成虎。这一晚轮到飞豹堂的帮众当值,竟尔让人闯入临时总舵所在,实是失职。此刻听得铁长老当众呵斥,哪敢回一句嘴?他一张脸胀得猪肝也似的成了紫酱色,一顿足,向倪帮主弯腰行礼,大声道:“帮主,是属下该死!待我出去瞧瞧,外面还有没有这厮的同党?”

不待倪帮主答应,一闪身,快步直奔出去。

倪帮主望着齐成虎的背影消失在黑暗之中,摇头叹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这位小哥大马金刀的闯进我倪家村,如入无人之境,本帮弟子竟然无一察觉。看来这小哥必有一身惊人艺业。铁长老,其实这件事须怪齐大哥不得!”

铁长老躬身道:“帮主明鉴:齐成虎身为‘飞豹堂’堂主,今夜接连失误,先是晚饭中夹带短简之事,又有这后生闯入总舵之举。依属下之见,‘飞豹堂’难辞其咎!”

倪帮主不置可否,目光却落在铁长老对面椅中坐着的一个老妪脸上。那老妪将一柄铁拐杖在青砖地上一顿,微笑道:“帮主,铁大哥,事有轻重缓急。我倒是觉得,咱们还是先行查明这后生的来意再说。”

铁长老哼了一声,说道:“阎家大妹妹的话也不无道理。不过,这小子已成了瓮中之鳖,按照江湖规矩,断手断脚便是。帮主,你想怎生处置他?”

倪帮主淡淡一笑,向那青年道:“小兄弟,你怎么说?你能在本座晚饭之中神不知、鬼不觉的留下一封短简,本事着实不小。适才你又肯这般现身,倒是极有胆色。你不妨先表明来意罢!”

那青年哼的冷笑一声,刀尖朝地,隔着众人向倪帮主一抱拳,大声道:“倪帮主,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晚辈今晚此来,是想向贵帮总管邱灵卉姑娘求亲的!倘若贵帮肯答应,从此咱们两家自可化干戈为玉帛,岂非两全其美?”

倪帮主微微一哂,向众人道:“大伙儿都退下!”

一干帮众轰然应道:“是!”尽皆退开。

只听得刷的一声,那青年已将长刀归鞘。他先向倪帮主深深一揖,再向旁边悄立不动的邱总管拱手笑道:“邱姑娘,自从淮南秦家堡一别,已有多日不见。在下一直心中惦记。姑娘还好吧?”

邱总管脸上微微一红,啐了一口,怒道:“你,你别胡说八道!那天在秦家堡你帮我赶退几个毛贼,我已谢过援手之德。说起来咱们只不过萍水相逢,一面之缘而已。我好不好,与你何干?”

那青年笑道:“邱姑娘此言差矣。常言道得好:千里姻缘一线牵。姑娘你花容月貌,人才出众,我对姑娘可是一见钟情啊。古诗有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求之不得,寤寐思服。因此我阿盛打定了主意,这一辈子是非卿不娶……”

叶天涯听到这里,寻思:“这人果然是‘漠北秃鹫’童一峰的徒弟‘阿盛’。适才潜伏在外面多时的竟然是他。却不知他师父童一峰有没有同来?”

原来那青年甫一现身说话,叶天涯便觉得声音甚是熟悉,待得他自报名号,一加回想,登时记起此人便是当日夜探县衙之时见过的阿盛。

适才叶天涯被“天星帮主”突然间出其不意的袭击,穴道受制,一动不动的僵立当地。他只道自己命悬人手,必无幸理。岂知倪帮主一击得手之后,便不再理他。

自从阿盛现身之后,天星帮自倪帮主、铁长老以下,个个神思尽集于此人身上,更无一人向泥塑木雕般的叶天涯多瞧一眼。

当此之时,叶天涯自是又悔又愧,又惊又喜,暗呼侥幸,于是意守丹田,心中存想,自行运气冲穴。过不多时,便将被封住的五处穴道逐一冲解开来。

他却不知倪帮主点穴之时,并未下重手。只因她压根便未将这个貌不惊人的乡下后生放在眼里。

一旦解开穴道,手足便已行动如常。他不免心有余悸:“叶天涯啊叶天涯,江湖险恶,防人之心不可无。适才你若是全神戒备,怎会轻易为人所算?倘若天星帮主立施毒手,你岂非已然成了死人?”

二十四、十二星阵(二)

二十四、十二星阵(二)

叶天涯怔怔的呆立厅上,自怨自艾,心神恍惚之间,于阿盛纠缠那少女邱总管的言语便没怎么听进耳中。

猛听得邱总管一声娇叱,冷笑道:“不错!三年前我确曾有言在先,中原武林年轻一辈之中,若是有哪位少年英雄能在拳脚兵刃上胜过我一招半式,小女子情愿委身以事。此事江湖之上人人皆知,又不是甚么秘密,你入关不久,刚刚听说而已,有什么希罕?”

阿盛笑道:“那自然是希罕之至。听说这三年来,邱姑娘你一共击败过三十九个登门求亲的少年英雄,是也不是?”

邱灵卉皱眉道:“那又如何?”

阿盛道:“没甚么。只不过,在下有些不太相信,中原武林小一辈的人物之中当真并无一个能打赢你。是也不是?”

邱灵卉秀眉一轩,淡淡道:“是又怎样,不是又如何?”

阿盛笑道:“居然连一个娇滴滴的女流之辈也打不赢,足见中原武林子弟个个都是饭桶。倘若在下出手,姑娘还能等到今时今日,仍然是云英未嫁么?哈哈!”

叶天涯听了二人这番言语,好奇心起:“想不到这位邱姑娘娇怯怯地一副弱不禁风模样,竟然三年未逢敌手。嗯,难怪她年纪轻轻,便做了堂堂‘天星帮’的总管。”

又想:“阿盛乃是塞外大豪童一峰的弟子,手底下功夫自也不差。他和邱姑娘若是动手较量,也不知谁胜谁负?”

其时叶天涯早已手足自由,他本拟冲出去寻找吕远下落,此刻眼见一场好戏行将上演,不觉心中一动:“横竖小远已落在天星帮手里,如果硬闯硬索,少不得一场恶战,结果难以逆料。倒不如将计就计,姑且装作穴道被封,静观其变,然后俟机行事。”

言念及此,仍自呆立当地,众目睽睽之下,继续如同泥塑木雕般动也不动。

却见邱灵卉秀眉微扬,向阿盛斜眼微睨,哼了一声,淡淡的道:“这么说来,你今晚留书示警于前,登门提亲于后,其实真正的用意,是想向本姑娘挑战来着?”

阿盛微笑道:“不敢!我阿盛一心只想迎娶姑娘为妻,并无他意。不过,若是姑娘执意不肯答允这门亲事,一定要以武功强弱来定终身,在下倒也情愿一试!”

他说到这里,转过身来,向倪帮主打了一躬,大声道:“倪帮主,晚辈冒昧打扰,还请恕罪。只不过,为了心爱的女人,晚辈早把这条小命豁出去了,这就叫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晚辈恳请倪帮主成全!”

倪帮主一直端坐在椅中冷眼旁观,默不作声,待阿盛说明来意,仍是不置可否,微微侧头,眼光转向邱灵卉,显是征询她的意见。

邱灵卉牙齿咬着下唇皮,向倪帮主摇摇头,轻声道:“当日从‘秦家堡’回转之后,属下便已将这件事的始末一一据实禀明帮主。适才晚饭之中的那张信笺上写着‘欲保天星帮上下周全,须将贵帮邱总管许配于漠北秃鹫门下。’帮主,事关本帮声誉,属下决计不能答允此事!”

倪帮主沉吟片刻,微微一笑,道:“其实阿盛适才说的话也不无道理。这三年来,前来本帮登门提亲的世家子弟、青年俊彦不止三十九个吧?你这小妮子倒是实在,一点儿也不肯手下留情,将人家个个打得口鼻青肿,铩羽而去。嗯,我瞧这后生倒也一表人才,而且艺高胆大。说不定当真是你的对手呢。邱丫头,你不妨想想,有没有必胜把握?”

邱灵卉小嘴一扁,秀眉微扬,淡淡的道:“帮主,属下心意已决。一切仗帮主作主。”

倪帮主微笑点头,道:“既然如此,你且退下。”

邱灵卉答应了,袅袅婷婷的走上前去,提壶给倪帮主杯中添了茶,随即退在一旁,更不向阿盛瞧上一眼。

倪帮主呷了一口茶,缓缓的道:“听说你叫阿盛,乃是‘漠北秃鹫’童一峰的高足,这次跟着尊师初来中原。是也不是?”

阿盛点头道:“不错!晚辈师徒一直在北地走动,逐水草而居,极少越过长城。我是第一次来中原。”

倪帮主哦了一声,又问:“如此说来,尊师到泰和县的来意,十有八九是跟敝帮差不多罢?”

阿盛笑了笑道:“倪帮主,关于争夺‘王莽宝藏’的事情,那是家师的主意。晚辈毫不知情。依晚辈之见,最好你老人家能与我师父联手,到时候宝藏人人有份。对了,晚辈向邱姑娘求亲之事,不知帮主尊意如何?”

倪帮主不答,仰起了头沉吟,隔了一会,向厅下呆立不动的叶天涯指了指,淡淡地道:“阿盛,这个小鬼想必是你的同党吧?今日你二人这出戏倒也唱的不错。只可惜,巧合太多,反而露出马脚了。适才本座已点了这小子的五处穴道。哼,你二人一明一暗,里应外合,是也不是?”

阿盛听了这话,顿然一楞,上前几步,斜眼向叶天涯打量,脸上满是诧异的神色,轻轻咦了一声,摇头道:“倪帮主,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你怎地说这小子是我的同党。瞧他的模样,倒像是个沿街卖药的江湖郎中。可是我从未见过这小子,他是谁?”

须知那夜在泰和县衙之时,灯笼光下阿盛并未仔细看清叶天涯的身形面貌,兼之此刻这少年又扮得灰头土脸,活脱是个游方郎中。阿盛哪里认得出来?

倪帮主听得阿盛这么说,一怔之下,皱眉道:“你说这后生不是你的同党?唔,这倒奇了。”

阿盛连连摇头,说道:“实不相瞒,此次入关,我们一共师徒三人,并无别的同伴。晚辈今晚是背着师父孤身前来,旨在向邱姑娘提亲来着。我又怎会认识这小子?倪帮主,你们多半弄错啦。”

倪帮主“哦”了一声,侧首思索。

此刻阿盛与倪帮主相距近了,一转头间,乍然见到她清丽绝伦的容光,登时惊得目瞪口呆,怔怔的站在当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邱灵卉在旁见了,小嘴一撇,微微冷笑。

这时坐在旁边椅中的阎婆婆铁拐杖猛地一顿,哼了一声,说道:“小伙子,在我们帮主面前,你最好还是从实招来。快说,这个小郎中究竟是不是你的同党?”

阿盛闻言一惊,向阎婆婆瞧了一眼,又见倪帮主皱眉不语,显是对自己的话将信将疑,一转念间,便即手按刀柄,大声道:“倪帮主,您老人家若然不信,晚辈先一刀宰了这小子便是!”

当下刷地拔刀出鞘,青光闪耀,右手抡刀便向叶天涯颈中砍去。

便在此时,突听呼的一声,一物破空飞至,不偏不倚的撞在阿盛刀柄上。随即啪的一声大响,炸得粉碎,不少瓷片四散飞迸,却是一个茶杯盖子。

霎时之间,阿盛只觉手腕疼痛,长刀险些脱手飞出,右掌中满是鲜血,虎口竟已震裂。

适才白刃如飞、当颈砍来之际,叶天涯待要侧身闪避,忽见倪帮主随手掷出杯盖,电射而至,势挟劲风,竟尔将阿盛凌厉迅猛的刀势硬生生的逼退开来。他心下暗赞:“好厉害的手劲!”

眼见危机一过,于是又自巍然不动。

阿盛身子剧震,只感手臂酸麻,大骇之下,飞身向后急跃,使招“夜战八方藏刀式”,刷刷刷刷刷刷刷刷,霎时间四面八方尽是金刃劈风之声,一口气舞起八个刀花,烛光映着刀光,寒光闪闪,声势也自惊人。

他一面散舞刀花,护住周身要害,一面纵目望去,这才看出适才出手将自己长刀震了回去、救下叶天涯之人,赫然便是端坐在虎皮交椅之中的倪帮主。

环顾四周,只见厅堂中每个人都在望着自己,脸上尽是嘲弄之意,显然在取笑自己如此狼狈。

只是想到眼前这位弱质女流的天星帮主单凭一只杯盖便即将自己的长刀挡回,这份功夫,委实可怖可畏。

倪帮主吁了口气,向邱灵卉道:“看来阿盛与这少年并非同伙。”顿了一顿,又道:“小妮子,这位阿盛少侠的刀法不错,你小心些。好了,咱们还是外甥点灯笼,照旧罢。”

邱灵卉大喜,应道:“是,多谢帮主!”

当下上前两步,亭亭而立,向阿盛道:“喂,你不必再害怕了。我们帮主是甚么身份,怎会以大欺小,对付你这等后生小子?瞧你吓得什么似的,一副狗熊模样。”

阿盛脸上一红,讪讪的道:“邱姑娘,我,我可没有害怕。我……”

邱灵卉淡淡一笑,说道:“本姑娘问你,还敢不敢向我提亲?你若是知难而退,这就请便罢!”

阿盛胸脯一挺,大声道:“那还用说?为了姑娘你,我,我这条小命豁出去了,舍得一身剐……”

邱灵卉向他斜睨了一眼,冷笑道:“你也不必吹牛,皇帝老儿现在京城金銮殿里呆着呢。你想将他拉下马,压根儿便是做梦。”

二十四、十二星阵(三)

二十四、十二星阵(三)

阿盛受了这么一顿排揎,一张脸登时又涨成了紫酱之色。他向厅上众人环视一眼,心念一转,迟疑道:“邱姑娘,既然倪帮主她老人家自重身份,不屑和江湖后辈为难,便请姑娘你来划个道儿,咱俩比划比划如何?”

他说这番话时,不知不觉间,初来之时的狂傲之气已然收敛不少。

须知阿盛一向自恃武艺精熟,横行大漠草原,入关以来也是罕逢敌手,因此便不怎么将一众天星帮豪士瞧在眼里。不料适才突然间被那位美女帮主以一只寻常的杯盖强行击退自己长刀,不动声色的显了这手神技。一时间愈想愈是后怕,轻视之心渐去,惊佩之意渐浓。

邱灵卉听他语气低沉,已知对方气势怯了,娇笑道:“啊呀,阿盛少侠,你可是使刀的,而我是使剑的,你想跟小女子比划哪。嗯,刀剑无眼,待会儿断手断脚,可就不怎么好玩了。嘻嘻。”

烛光照耀之下,阿盛见眼前女郎笑得犹似花枝乱颤,风姿袅娜,娇艳无伦,不由得胸中一荡,热血上涌,大声道:“在下此来,便是为了能娶姑娘为妻,今晚比武,一切悉听尊便。姑娘说怎么办便怎么办。”

邱灵卉点头道:“既然如此,按照惯例,小女子便领教一下塞外好汉的高招!”

铁长老与阎婆婆一左一右,分别坐在倪帮主下首。铁长老一直默不作声,这时忽然咳嗽了一声,说道:“邱总管,这位阿盛小友既是‘漠北秃鹫’童先生的高足,久居塞外之地,惯于射雕捕鹰,屠狼搏虎,想必膂力不弱,你可得小心了!对了,其实本帮与童先生素来河水不犯井水,并无仇隙。待会儿你二人动手之时,最好点到即止,分出胜负便可,切莫伤了两家的和气。”

邱灵卉格格一笑,说道:“多谢铁长老指点。我自理会得。”

铁长老点点头,伸手摸着胡子,便不再言语了。

倪帮主笑了笑道:“邱丫头,铁长老是怕你这小妮子下手不知轻重,别再像以前那般,姻缘未成,反倒将人家弄得下不了台。”

邱灵卉扁扁嘴道:“帮主,铁长老该不会是还没死心吧?噢,我明白了,倘若一直没人能打赢属下,铁长老便有机会继续央求帮主做媒,将我许配给阿毛,做他老人家的孙媳妇了。铁长老,阿毛大哥,对不对?”

她最后这句话却是说给铁长老祖孙二人听的。

铁长老捋着白须,眯着眼,摇头苦笑;阿毛则已吓得面如土色,缩头缩脑,哪敢接腔?

厅上众人听到最后这句话,一齐望着铁阿毛,哄然大笑起来。

叶天涯瞧在眼里,暗暗纳罕:“看情形带我来这儿的胖子阿毛老兄定是没少在邱总管手底吃过苦头。嗯,难道这位千娇百媚的姑娘当真有惊人艺业不成?”

倪帮主望望铁长老祖孙,又望望邱灵卉,莞尔而笑,斥道:“邱丫头,阿毛兄弟早已被你这个小小母老虎给打得怕了。现下你便是当真想嫁给他,铁家未必敢娶呢!”

阎婆婆插口笑道:“帮主说的是。邱丫头,全怪你一直下手没轻没重。别说阿毛被你打断胳膊了。便是山西‘通臂拳’的少掌门被你腕骨卸脱了臼,河北金鞭呼延家的四少爷被你打歪了下巴,还有,泰山‘五云庄’的少庄主更是差点被你戳瞎了眼珠子。这样下去,帮主和铁长老真是担心你嫁不出去,再过个若干年,便成为一个老姑娘啦。哈哈!”

邱灵卉伸伸舌头,红着脸嘻嘻一笑,道:“老姑娘又怎么啦?帮主,铁长老,阎婆婆,你们的意思我听明白了。不过,咱们‘天星帮’在江湖上虽然算不得数一数二的大帮,却也不能让人家瞧得小了。难道你们很想见到我被人家打得磕头求饶不成?”

倪帮主螓首轻摇,笑道:“好了,闲话少说,赶办正事要紧。小妮子,阿盛擅闯本帮重地之事,你自个儿瞧着办罢!公平比试即可,也不必顾忌太多。”

邱灵卉答应了,微一沉吟间,转身从一名婢女手中接过一口长剑,缓步走到阿盛对面,长剑斜横胸前,左手捏了个剑诀,向他淡淡一笑,点头道:“阁下远来是客。请进招罢!”

阿盛听得天星帮几名首脑谈笑风生,丝毫不把自己放在眼里,心中大是不忿,握紧刀柄,早已等得不耐烦了,寻思:“看来这位姑娘是吃硬不吃软。今日一不做,二不休,若想得到美人芳心,须得凭真功夫制伏了她。”

当下长刀在半空中虚劈三刀,刷刷有声,随即竖刀一立,摆个门户,强笑道:“邱姑娘,在下使的是‘狂沙刀法’。刀剑无眼,你可小心了!”

邱灵卉淡淡一笑,冷然道:“废话少说。阁下既然敢来登门提亲,想必是自负武功不凡。这样罢,咱们话说在前头,待会儿还是依着老规矩,只要你的甚么‘狂沙刀法’能胜得一招半式,小女子便请帮主替我作主,许配给你。只不过你若是输了,今晚留书挑衅、擅闯本帮之罪,可是要断手断脚的。”

阿盛一点头,也不多言,叫道:“有僭了!”一语甫毕,踏上一步,挥刀斜劈,招式未老,随即倒翻上来,白光闪处,刷的一声,正是“狂沙刀法”中的一招“风卷黄沙”,向邱灵卉拦腰砍去。

这一招刀沉力猛,势挟劲风,使得中规中矩。

邱灵卉后跃相避,随即手腕一翻,剑光如匹练般一闪,一招“凤点头”,剑尖斜指阿盛眉心。

阿盛一惊,没料到这女郎剑法如此精妙,居然连消带打,守中有攻。忙即反刀格击,还了一招“朔风卷地”,也自迅猛之极。

刀剑相交,当的一声响,火光四溅。

邱灵卉叫道:“谁要你手下留情?还不出力!”晃身而前,剑尖一斜,使了招“飞星传恨”,一条冷森森的青光点向阿盛胸口,狠辣之极。阿盛识得厉害,迅即斜退半步,回刀反挡,当的一声,再度刀剑相交。

邱灵卉直震得虎口隐隐作痛,娇声叫道:“好!果然有些蛮劲!”

但见她娇躯一摆,斜身移步,挺剑而进,突然间右腕陡振,嗤嗤嗤连展三剑,当真快似闪电,登时把阿盛迫开几步,冷笑道:“就这点儿本事,也敢来中原撒野!”

阿盛被逼入角落,退无可退,又惊又怒,蓦地里一声大喝,纵身高跃,长刀在半空中直劈下来。厅中烛光映照之下,但见一道长长的电光疾闪而下,光闪如虹,刷的一声急响,势道奇劲,威力惊人。

厅上旁观的一众天星帮首脑之中不乏高手,齐声喝彩,不约而同的叫道:“好刀法!”

邱灵卉见了这等声势,一惊之下,却也不敢撄其锋芒,当下双足一弹,向后纵开了丈许。

但听得当的一声大响,长刀已重重地砍在地上,砖屑纷飞,火花四溅。青砖地面上登时裂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

邱灵卉身形晃处,娇叱一声:“再来!”毫不停留的又挺剑扑了过去,剑走轻灵,一招“玉女投梭”,径向阿盛小腹疾刺。阿盛又即蹿起半空,乘势而上,舞刀抢攻,刷刷数刀,势道威猛之极。

邱灵卉自也不敢怠慢,运剑如风,见招拆招,有攻有守。但听得刀剑翻飞,撞击之声叮叮当当,如冰雹急落,如银瓶乍破。

烛光照耀之下,大厅内人影飞舞,刀剑闪动,二人以快打快,翻翻滚滚,霎时之间便拆了五六十招。

阿盛虎吼连连,着着进逼,使出师传绝技六十四路“狂沙刀法”,招中藏招,式中套式,一刀快似一刀,极尽千变万化之致。

旁观众人耳听得狂风呼啸,俨如大漠之中飞沙走石,势道威猛之极,尽皆心惊。

而邱灵卉则是剑走轻灵,见招拆招,毫不客气的还以刺削点斩。

两人一刀一剑,便在大厅之内攻守拒击,斗得激烈异常。到得后来,邱灵卉改为守势,展开轻功,挺剑和阿盛游斗,前窜后跃,击刺攻拒,身法迅捷之极。

叶天涯在旁看得清清楚楚,阿盛胜在刀沉力猛,峻急冷峭,邱灵卉却以剑招灵巧、身法轻捷见长。

又看了一会,暗暗点头,心想:“这二人的武功确是均有独到之处,短时间难分胜负。只是阿盛的刀法刚猛狠辣有余,灵活机巧不足,以之屠虎搏熊,逐退豺狼自然是绰绰有余。不过从他先前收不住刀势这一点看来,终究还是差了一些火候。倘若遇到真正的高手,终不免受制于人。”

眼见二人刀来剑往,铮铮有声,一时间直斗得难解难分,又想:“邱总管的剑法精妙,变幻莫测,轻功也甚是了得。只不知她一个女孩儿家,内功如何?若能持久,一百招之后,阿盛必败。”

按说邱灵卉娇女弱质,膂力怎比得上阿盛这等如狼似虎的塞外汉子?偏偏刀剑交击,她的长剑并未被震落。

即使阿盛身随刀进,步步逼紧,攻势猛烈之极,大有雷霆万钧之势;邱灵卉依然抱元归一,全身要害守得毫无漏洞。

二十四、十二星阵(四)

二十四、十二星阵(四)

一时之间,大厅中刀光剑影,邱灵卉与阿盛各展平生绝技,斗在一起。

叶天涯在旁“僵立”不动,一面琢磨二人刀法剑术之中的精义,一面暗中留意周遭动静。但见一众天星帮弟子分散在四周,各执兵刃,凝神观斗。

他眼角一掠之下,又见不少人守在厅门口,显是提防阿盛夺路而逃。心头突然涌起一念:“适才那位齐堂主出去查看,已过了好一会。这座村子又不甚大,怎地还不见他回来向倪帮主复命?”

思念及此,微微侧头,目光向上首虎皮交椅之中的倪帮主一瞥,只见她凑身过去,在铁长老耳边低声说了几句。铁长老连连点头,脸色凝重,站起身来,朝着旁边两名舵主、铁阿毛、邓十五打个手势,随即带同四人匆匆出门而去。

叶天涯心想:“看来倪帮主也想到这一节了。嗯,该不会那位齐堂主出事了吧?”又想:“邱总管和阿盛这场比武较技的结果如何,他二人能否成就姻缘,可是与我无关。当务之急,救人要紧。对了,我还是乘着没人察觉,设法找到小远才是正经。”

正寻思间,忽听得叮叮当当,刀剑相交之声密如联珠,紧迫异常,一抬头,但见两条人影同时跃在半空,刀剑翻飞击刺,形同拼命。

又听得阿盛一叠声的急叫:“住手,住手!”猛地里白光闪动,当郎一声大响,却是阿盛长刀脱手,自半空堕地。

原来阿盛与邱灵卉刀剑使得兴发,迭出险招,同时在空中打了个旋子,一个转刀劈颈,一个挺剑刺喉,均各如疾风,如闪电,竟尔是同归于尽的打法。

当此之际,阿盛心下登时怯了,危急中只好先行掷刀,算是认输。邱灵卉长剑一挺,冷冰冰的剑尖指在他喉头,迅即收回。

霎时之间,二人空中用力,各展轻功跃开。阿盛径自倒纵丈外,怔怔的站在当地,眼霎唇颤,面无人色,身子籁籁发抖,显然吓得不轻。

邱灵卉横剑捏诀,婀娜而立,一张俏脸自白泛红,又自红泛白,舒了口长气,目光中掩不住惊喜和得意之色。

倪帮主哈哈一声长笑,说道:“好,好!阿盛,想不到关键之时,你竟尔撒手掷刀,不敢砍下去。此番较量,你这后生可是输得有点儿冤哪!”

阿盛惊魂略定,想起适才之险,兀自心有余悸,一呆之下,向倪帮主望了一眼,勉强一笑,又转向邱灵卉,颤声道:“疯子,疯子,你……你根本就是一个疯女人!天下哪有这等两败俱伤、不顾死活的武功?你、你不要命啦?”

邱灵卉小嘴一撇,脸露得色,淡然道:“废话少说。阿盛,你连兵刃都保不住了,难道还不肯就此服输么?”

阿盛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哼的一声冷笑,悻悻的道:“不服输,当然不服输!适才我若然不及时撤刀,固然是性命不保,你这个小美人儿也一般活不了。”

邱灵卉轩眉笑道:“是么?那你为何不继续一刀砍下去?大伙儿可都瞧得清清楚楚,本姑娘可没有让你弃刀吧?”顿了一顿,又道:“适才我这一招叫做‘慧星袭月’,一剑穿喉,本只是瞬息间之事。我倒是很想知道,究竟是阁下的刀快,还是本姑娘的剑快!”

阿盛又是一呆,突然一顿足,大声道:“疯子,疯子!只是比武较量而已,哪有这般你死我活的打法?这次不算,不算!”

说罢,转过身去,一弯腰,意欲捡拾跌落在地下的那把长刀。

厅中一众天星帮弟子发一声喊,喝道:“别动!”蜂拥而上,纷纷取出兵刃,围在阿盛身周。顷刻之间,长矛、短刀、钢叉、铁剑、链子锤、虎头钩,诸般兵刃同时对准了他前胸后背、左右太阳穴等诸处要害。

阿盛登时脸色微变,半蹲着身子,不敢继续捡刀,回头斜目一瞥,向邱灵卉怒道:“邱姑娘,这算甚么?适才你只不过是取巧而已。我阿盛又没当真败给你。哼哼,难道你们‘天星帮’想以多欺少不成?”

邱灵卉双掌一拍,叫道:“大家退下!”

一众天星帮弟子又即退了开去。

邱灵卉秀眉微蹙,说道:“阿盛,平心而论,你的这套‘狂沙刀法’的确十分厉害。只不过,即使咱俩再斗下去,你以为能胜得了本姑娘么?”

阿盛略一思量,不觉气馁,脸上神色又是沮丧,又是不甘,哼了一声,摇头说道:“邱姑娘,你的剑法也是出神入化,十分了得,在下自问并无必胜把握。但是适才你这一着忒也无赖,未免胜之不武。实不相瞒,在下今晚擅闯贵帮,压根儿便没留退路。事到如今,如果让我阿盛这般认输,在下死也不甘心。还请姑娘再来划个道儿,重新比过,也好令在下输得心服口服。”

邱灵卉沉吟片刻,一转头,与倪帮主交换了几个眼色,这才回身,淡淡问道:“阿盛,你当真不服气,定要再来比过?”

阿盛头颈一挺,大声道:“不错!再来比过,只要堂堂正正的公平比试,在下如果输了,要杀要剐,死而无怨!”

邱灵卉点点头,伸出纤纤素手,朝着分列倪帮主左右两侧的那十二名执剑婢女一指,说道:“这些都是本姑娘座下的一十二名姊妹。平日里也曾跟着我练过一些粗浅功夫。这样罢,阁下既然不肯认输,我倒是有个主意。这些姊妹们日长无聊,大家一齐琢磨了一套分进合击的武功阵法,名叫‘十二星剑阵’,倒也有趣得紧。阿盛,你敢不敢单刀闯阵,陪她们比划喂招?”

阿盛向众女瞧了一眼,嘴角一歪,冷笑道:“就凭这区区十二个小丫环,还叫甚么劳什子的‘十二星阵’,也能困得住我么?简直是儿戏!哼哼,我阿盛不是吹牛,纵然大漠草原之中的狼群,我也不放在眼里!”

邱灵卉淡淡一笑,道:“既然如此,那是最好不过。只要阁下能从‘十二星阵’之中全身而退,今晚比武,仍是算你赢了。你意下如何?”

阿盛傲然瞧着那十二名婢女,点点头道:“好,一言为定!不过我也把话说在前头,待会儿动起手来,若是在下的刀误伤了哪位姊姊,各位可别怪我辣手无情,不懂得怜香惜玉!”

一名婢女”呸”了一声,大声道:“阿盛,你别小看了我们姊妹!待会儿便让你尝尝‘十二星阵’的滋味?”

阿盛“哼”的一声,脸现不屑之色。

邱灵卉微微一笑,双掌一拍。

突然间人影晃动,衣襟带风,只见那十二名婢女如飞般挺剑抢上,展开身形,霎时间将阿盛困在核心。

邱灵卉叫道:“阿盛少侠,捡起你的刀,准备破阵罢!”

当下将手中长剑交给先前那名婢女,施施然的转身走开。

阿盛一弯腰,从地下拾起自己的长刀。

但见他昂然四顾,竖刀而立,静待众女先行动手。

叶天涯冷眼旁观,见那十二名婢女三人一组,互为犄角,分立四角。众女每人右手持剑,左手掐着剑诀,摆开阵势,显然事先早已操演纯熟。

叶天涯本拟夺路而去,设法营救吕远,忽然听说“十二星剑阵”之名,好奇心起,于是又一动不动,意欲瞧个究竟。

邱灵卉退在外围掠阵,行经叶天涯身边之时,见这少年直挺挺的站在当地,泥塑木雕一般动弹不得,甚是滑稽。

她却哪里知道,这少年穴道早已解开,行动自如?

于是笑嘻嘻的瞧着叶天涯,一伸手,抓住他颈后衣服,将他身子如老鹰拿小鸡般提了起来,走到一边,这才将他贴墙放下,轻声笑道:“小兄弟,你被我们帮主她老人家点了穴道,动弹不得。待会儿‘十二星阵’一旦展开,刀剑乱飞,凶险得紧,别误伤了你。还是在这里安全些。”

叶天涯强自忍笑,不言不动。

这时两人相距极近,呼吸可闻。叶天涯只觉邱灵卉吹气如兰,香泽中人欲醉,鼻中更是闻到她身上发出的淡淡肌肤之香。他偷眼相觑,烛光下但见这女郎娇脸似花,纤腰如蜂,带着三分袅娜风姿,艳丽不可方物,不由得心中一荡。

邱灵卉怎料得到身边这个乡下少年正呆呆的瞧着自己,心猿意马?她一转头,叫道:“东参西商,牛女双望,北斗天罡,白露横江。布阵!”

只听得刷刷刷刷,青光连闪,十二名婢女运剑如虹,围着阿盛身周,纵跃奔走,着着抢攻。

叶天涯登时从绮梦中一惊醒觉,脸上一红,幸亏邱灵卉并未留意自己的“偷窥”,暗叫:“惭愧!叶天涯,亏得你这家伙还是个读书人,岂不知‘非礼勿视,非礼勿行’之理么?唉,只是这位邱姑娘当真美貌非凡,较之真儿妹子另有一番妩媚。难怪阿盛当日见过她一面之后,从此念念不忘,这才上门提亲。”

当下强自收慑心神,纵目望去。

二十五、非敌非友(一)

二十五、非敌非友(一)

其时大厅中蜡烛点得明晃晃地,照耀如同白昼。

十余条人影跳荡纵跃,刀来剑往,恶斗方酣。

叶天涯微微侧头,隔着邱灵卉肩头望去,只见十二条青影绕场盘旋,蹁跹跳跃,围着阿盛走马灯似的转来转去,连变五六般阵法,十二柄长剑剑锋闪烁不定,剑法诡奇,烛光下宛似银蛇狂舞。

众女推动“十二星剑阵”,娇叱连连,蹿高纵低,挺剑纵横击刺,寻瑕抵隙,剑尖所指之处,尽是阿盛的要害。

阿盛闪转腾挪,将一柄长刀舞得幻成一片银光,上下翻飞,严若穿梭。他虽已被困于“十二星阵”之内,但举刀连挥,指南打北,指东打西,遮拦进击,竟尔攻守兼备。每一招攻势固然挟着呼呼劲风,凌厉之极;每一式守势亦自封挡严密,将门户守得风雨不透。

凝神接战,以寡敌众,兀自丝毫不落下风。

一时之间,旁观诸人直看得眼都花了。但见场中银光乱舞,刀剑翻飞,十二名婢女宛如穿花蝴蝶般绕身游斗,盘旋左右。阿盛身随刀转,左挡右封,前拒后御,尽自抵敌得住。

叶天涯倚墙而立,瞧了好一阵,微觉奇怪:“难道这十二名丫环团团围住一人,这般包抄围击,便是所谓的‘十二星剑阵’么?可是适才邱姑娘口中所说的‘东参西商,牛女双望,北斗天罡,白露横江’与此阵有何关系?”

他心头疑惑,转脸又向邱灵卉望去。却见她早已转过身子,玉立亭亭,背向着自己,正自目不转睛的凝神观斗。

叶天涯望着她俏生生的背影,细腰一搦,婀娜多姿,说不出的娇美动人。此际细看之下,一颗心不觉突突乱跳,神不守舍,对这女郎的爱慕之情油然而生,呆呆的瞧了一阵,忽觉不妥,这才强行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开,哪敢再看?

但不知怎地,这女郎窈窕娉婷的倩影,偏偏在他心头拭抹不去。

他摇了摇头,强摄心神,眼见圈子里的阵法越来越紧,十三人白刃如飞,形影回旋,均是出手狠辣迅捷,寻思:“‘十二星阵’若是这般一味围着阿盛身周游斗,并无其他阵形变化,未必能困得住膂力雄强、刀法精奇的阿盛。”

隔了一会,果听得阿盛纵声大笑,叫道:“‘十二星阵’,不过尔尔!想要困住在下,还差了不少火候呢。邱姑娘,你还是准备嫁给我阿盛罢。哈哈!”长刀舞得呼呼风响,横砍硬劈,东劈西转,开始抢攻突围。

邱灵卉星眸闪动,嘴角含笑,突然娇声吟道:“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尾音未绝,“十二星阵”攻势突变,诸女纷纷跃后退开,凝剑不动,仍是守在外围。

阿盛一怔之间,只听得嗤嗤两声轻响,青光闪动,前后两名婢女倏忽抢近,身形疾晃,交叉换位,挺剑攻来。一个迎面刺来,一个径取背心,双剑连展,宛如星丸跳掷,来势奇疾。

阿盛吃了一惊,向旁跃开。未及运刀反击,却见二女又即闪身欺近,滴溜溜的游走不停,双剑倏上倏下,忽左忽右,分在两端。

说来奇怪,二女这般前后左右的将阿盛夹在当中,便似阿盛一人挑着扁担一般。试问扁担的两头如何能碰在一起?

任凭阿盛如何进退趋避,左冲右突,二女均自如影随形的分在两端,绝不相近。阿盛顾此失彼,忙即横刀疾挥,在空中划成大圈,仗着力大,运刀成风,直舞得呼呼风响。

二女被一圈圈刀风逼开,无法近身,仍是分别挺剑游斗。只是在旁人看来,阿盛与二女变成一条直线上的三个物事,前窜后跃,左冲右突,始终逃不脱二女双剑的剑影纠缠之下。

叶天涯见了这等阵势,登时醒悟:“原来这便是所谓的‘东参西商’了。天上的‘参星’和‘商星’东西相隔,永不相见。阿盛击参则商应,击商则参应,岂非困在阵中?这样下去,除非他身法快过二女,否则,今晚有败无胜。”

忽听得邱灵卉又叫:“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渡!”

只见左首婢女一声娇叱,纵身跃起,斜斜刺出一剑,左手捏着剑诀,在半空中划个弧形,宛然牛郎织女相会的鹊桥一般。

阿盛又惊又奇,叫道:“喂,捣甚么鬼?画画么?”猱身而上,转刀斜劈。那婢女在半空中立剑相挡,当的一声,刀剑相交。那少女顺着刀势,两个空心筋斗向后翻出。

便在这时,陡听得金刃劈风之声,已掠到背心。阿盛急忙向前一扑,回刀掠出,又是当的一声,刀剑相交,将自后袭击之人长剑震开。那人似乎不支,急急后跃避开。

岂料此次自后袭击的并非一人,另有二人在地下无声无息的滚了过来,欺身直进,斜刺里自下而上,长剑反挑,一个撩阴,一个刺臀,直如毒蛇出洞,同时攻到。这番三人攻守趋避,配合得天衣无缝。

叶天涯看得分明,心念电转:“对了,这便是‘牛女双望’。织女星在左,牵牛星在右,可是牵牛星身边还有两个‘儿女’呢!糟糕,阿盛要倒霉啦。”

眼见那牵牛星身旁的两名“儿女”同时发难,阿盛猝不及防,腹背受袭,非死即伤,势难幸免。

叶天涯情急之下,无暇多想,身子如箭离弦,激射而出。

霎时之间,大厅中众人眼前一花,蓦见一个青色人影一晃而前,闪入阵中,身法极快。

随即一条人影自阵中如腾云驾雾般飞了出去,越过众女头顶,稳稳当当的落在一旁,正是阿盛。

说时迟,那时快,叶天涯危急中一伸手,一把抓住阿盛背心,转臂一挺,将他身子远远的抛出阵外。

那两名“牵牛儿女”星位的婢女登时双剑落空,一呆之下,“啊”的一声,齐声惊呼。

这一下奇变横生,阵中一入一出,眨眼间早已变了一个人。

邱灵卉正自惊诧不已,列阵众女正自群相愕然之际,猛听得倪帮主喝道:“都发什么呆?‘北斗天罡,白露横江’。布阵,拿下这少年!”

那十二名婢女本已六神无主,慌了手脚,猛听得帮主之言,登时想也不想便又挺剑冲上,剑光霍霍,“十二星剑阵”又即推动开来。

霎时之间,当先七柄剑尖不住晃动,伸屈不定,早有七女展开剑势,向叶天涯同时攻到。剑势相互配合,寒光闪烁,夭矫飞舞,忽分忽合。

另外五女则挺剑守护在外围,俟机伤敌。

此番早已阵法大变,比之先前的“东参西商”、“牛女双望”,显然更见凶险。若是阿盛在阵中,只怕早已性命不保了。

叶天涯一惊非小,识得厉害,当下一面展开轻功,在七道剑影之下左躲右闪,一面大声叫道:“住手,住手!各位,请先听在下解释如何?”

“十二星剑阵”一旦推动开来,进退散合,委实气象森严,变幻莫测。主攻七女身随剑走,盘旋飞舞,纵横上下,剑尖或左边一刺,或右边一削,或中宫直劈过来,令人防不胜防,愈来愈急。

叶天涯在七女围攻之下穿插来去,叫道:“倪帮主,晚辈适才贸然出手,对贵帮多有冒犯,实在情非得已。请先听我解释!”

倪帮主哼了一声,冷冷的道:“适才你及时出手救下阿盛,你当本座瞧不出来么?今晚你二人里应外合,前来本帮寻衅生事,果真演的一出好戏。还有甚么好解释的?”

叶天涯大声道:“倪帮主,你误会了。晚辈与这位阿盛老兄仅仅是第二次朝相,以前素未谋面,怎会是同谋?遑论里应外合?晚辈来贵帮,确是另有要事,请撤下剑阵听我解释好不好?”

倪帮主又哼了一声,阴沉着脸不作声。眼见这少年赤手空拳,在本帮“十二星阵”的联剑强攻之下,进退趋避,左穿右插,一转身,一低头,灵动异常,诸般凶险剑招,竟尔若无其事的便避了开来。更令她吃惊的是,这少年一面在阵中奔行闪避,手脚身法丝毫不停,一面与自己从容对答,说话的语调和平时一模一样,毫不停顿气促。

阿盛适才险象环生,如何不吓得魂飞天外?这当儿呆立外围,眼见阵中剑影纵横,阵势渐渐收紧,已迥非适才自己破阵之时。他一呆之下,倒抽一口凉气,过了片刻,随即醒悟,失声叫道:“辣手书生,辣手书生,你是‘辣手书生’叶天涯!”

邱灵卉不知何时已然来到他身旁,听了这话,问道:“阿盛,你说甚么?这位小兄弟当真姓叶么?他的武功身法比你强多了,究竟你俩是不是同门?”

阿盛呆望着阵中跳荡激斗的人形,目眩心惊,脸若死灰,他生平几时见过如此凶险的阵法?微微摇头,喃喃道:“不错。他一定是‘辣手书生’叶天涯,那夜在泰和县衙门之中,我认得他的声音。”

邱灵卉也喃喃的道:“‘辣手书生’叶天涯,那是什么人?怎地以前没听过江湖上有这号人物?”

二十五、非敌非友(二)

二十五、非敌非友(二)

这边厢叶天涯身在战阵之中,进退趋避,矫捷异常。耳边不时听到阿盛与邱灵卉对答之言,似乎邱灵卉对自己来历甚是好奇,追问不休。

叶天涯暗暗苦笑,心想:“看来阿盛终究是认出我来啦。那夜在县衙之时我曾偷袭过他师兄弟,算是与他师门有过小小过节。适才我出手救他脱险,算是扯了个直。只不过,这一下又不免得罪了天星帮啦。”

又听得邱灵卉突然冷笑一声,问道:“阿盛,就凭你这点微末功夫,居然还敢来闯阵。你倒说说,阵中这位‘辣手书生’与你相比,本领如何?”

阿盛呆了一呆,脸色沮丧,摇头叹道:“天外有天,人上有人。叶少侠才是真正的少年英雄。适才若不是他出手相救,我,我便是有十条性命,也早已不保了。唉!”

邱灵卉冷笑道:“算你有自知之明。”侧头想了一想,又道:“别说是你,即使是这位姓叶的‘辣手书生’,在本帮‘十二星剑阵’之下,一般的只有挨打,难以还手的地步。哼!”

阿盛脸上一红,呆在当地,怔怔的出了神。

邱灵卉正待向阿盛继续打听“辣手书生”的来历,忽听到身后一个女子叫道:“月出东山,气冲斗牛!”

正是倪帮主的声音。这时她已离椅而起,走到“十二星剑阵”外围,负手而立。天星帮群豪纷纷围拢。

倪帮主叫声未毕,剑阵之中当即响起一阵激烈异常的嗤嗤声响,东首一条绿影晃处,长剑舞成一团剑花,猛地扑向叶天涯,分心便刺。叶天涯侧身避开,却见其余六女随即曲曲折折的展开队形,仗剑齐上。七女攻得甚紧,剑法凌厉,迥不同先前攻势。

但见七女或进或退,长剑或刺或击,依着阵势推动,左右翼卫,前后呼应,剑花点点,迳向叶天涯翻翻滚滚的攻了过来。

瞬时之间,剑锋织成了七张光幕,纵横变化,已将叶天涯周身笼罩在剑光之下。

另外五女也在外层团团而转,运剑如风,随时便欲从空隙之间递招。

叶天涯见对方攻势大盛,连绵不绝,凶险莫测,心惊不已,当下顾不得再与倪帮主分辩,用心抵御,施展轻功闪躲。

天星帮中群豪但见一条青影空着双手,在诸女剑光之中斜奔横走,穿插回移,避过了数十剑的击削劈刺。这青影身法委实迅捷之极,每每在间不容发之际避开,转折滑溜,左回右旋,直似游鱼一般。

在场众人见了,无不惊佩。

阿盛看得暗暗心惊,掌心出汗,挢舌不下。蓦地里颈后“天柱穴”、背心“中枢穴”同时一痛,已被点中穴道,动弹不得。

邱灵卉见出手之人正是倪帮主,一怔之下,随即省悟,嘴角含笑。

其时“十二星剑阵”推动开来,诸女步法愈来愈奇,剑招越来越精,变幻无方,严谨无比。叶天涯只觉身外压力骤增,越发难以拆解。

斗到分际,叶天涯突然间心中一动,一面纵跃闪避,一面朝着阵外天星帮群豪叫道:“倪帮主,各位天星帮的朋友,明人不作暗事,今天早晨贵帮在城东茶馆之中捉走一个姓吕的年轻人,那是晚辈的好朋友。在下所以假冒郎中来贵帮总舵,只是为了救敝友脱险,绝无与贵帮为敌之意。在下与这位阿盛老兄确不是一路的,各位别误会。总之,咱们并非仇家!”

倪帮主点一点头,沉吟道:“原来如此。然则阁下当真便是阿盛口中所说的‘辣手书生’叶天涯了?”

叶天涯道:“正是!”

倪帮主淡淡问道:“你年纪轻轻,却有一身南少林的绝技,不知尊师是莆田下院的哪位大德高僧?”

叶天涯微微一惊,随即宁定,一面腾挪闪避,凝神拆解,一面说道:“倪帮主,可否先撤阵再说?”

倪帮主冷冷一笑,道:“适才是你自个儿来逞英雄救人,自行入阵的。既来之,则安之,你既有胆子闯阵,难道便没能耐破阵不成?姓叶的小子,你若想救出令友,还是先破了阵再说罢。”

她顿了一顿,又向邱灵卉道:“邱总管,你才是‘十二星阵’的阵主,阵法可比本座熟悉得多。今晚能否困得住这个胆大妄为的后生小子,还是由你发号施令,亲自主持大阵的好。”

邱灵卉应道:“是!”转过身来,眉间如聚霜雪,叫道:“天权推进,天枢右移,摇光左行!”

叶天涯正待再说,蓦地里眼前寒光耀眼,迎面一剑刺来。他一惊之下,又即斜身闪开,不料身形一动,斜刺里另有一剑斗然奄至,径袭下阴。

这后一剑来得突兀之极,正是阵法精奥的所在。危急中叶天涯倏地拔起身子,凌空跃上横梁,双腿一分,跨坐在梁木之上。

如此一来,倒也大出众人意料之外,不少人齐声大哗。哪想得到这少年竟会凭借高明之极的轻功来躲避杀着?

叶天涯斜坐梁上,兀自心有余悸。居高临下,低头一张,眼见七女在内,五女在外,各挺长剑,结成两个古怪陈形圈子,分两层团团将自己先前落脚处围住。

邱灵卉不待倪帮主发话,仰头冷笑,说道:“你姓叶,名叫‘叶天涯’,是也不是?哼,你这人真的好生狡猾。先是欺骗阿毛和邓十五,又来哄骗齐堂主和我,还当着我们帮主面前瞎说八道。现下你又不好好凭本事破阵,躲在梁上干吗?”

叶天涯望着她婀娜苗条的身材,清丽娇艳的脸蛋,微感害羞,脸上一红,苦笑道:“邱姑娘,适才在下已将来意向倪帮主她老人家说得很清楚了。为救朋友,不得已而为之。今晚实在多有得罪,姑娘恕罪则个。”

邱灵卉秀眉一轩,摇头笑道:“适才我们帮主也已吩咐过,今晚是阁下自投罗网。你既有胆子闯阵救人,想必是自负有本领破阵来着。姓叶的,你若想救出令友,还是赶紧从梁上跳下来,继续破阵再说。你这般在梁上跳上跳下,殊非君子所为也。”

叶天涯一哂,说道:“姑娘是骂在下是‘梁上君子’么?”

邱灵卉忍俊不禁,一笑之后,立即收敛笑容,冷然道:“叶天涯,你以为这般躲在屋梁之上,便平安无事了么?赶紧下来!”

叶天涯摇头笑道:“梁上至少要比贵帮的甚么‘十二星剑阵’安全得多。在下是火烧眉毛,且顾眼下。”

邱灵卉哼了一声,冷然道:“实话跟你说,本帮之中不乏暗器名家。难道你定要尝尝金镖、袖箭、飞刀、弹丸、丧门钉、铁莲子的滋味,这才下来不成?”

叶天涯闻言一惊,这才留意大厅中确有七八名男女手中寒光闪动,各自扣着暗器,直待倪帮主一声令下,便即向自己身上招呼,寻思:“看来邱姑娘所言非虚。少时这伙人一旦胡乱发射暗器,梁上地位窄小,倒也不易对付。”

又想:“只不过这座‘十二星剑阵’厉害得紧,我又该当怎生突破才是?”

邱灵卉在烛光之下,见这少年皱眉沉吟,似乎心下畏难,想了一想,便道:“叶天涯,本帮这座‘十二星剑阵’乃是以斗牛星辰为阵形,与武林中寻常的太极两仪,四象八卦等阵法颇为不同。你若然当真破解不了,便赶紧下来,自缚手脚,乖乖的向我们帮主认罪,恳求她老人家从轻发落罢。”

叶天涯听这女郎语音娇柔婉转,悦耳动听,忖道:“邱姑娘所说的‘斗牛星辰’,自然是‘北斗’与‘牛女’两座星辰了。”突然之间,一道灵光闪过脑海,恍然大悟:“是了,先前她曾说过‘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还有‘东参西商,牛女双望,北斗天罡,白露横江。’适才这七女组成的剑阵形状,好生古怪,难道便是北斗七星不成?”

言念及此,一瞥之间,果见内层七女所列阵势,形如舀酒之杓子,非“北斗七星”而何?

他愈看愈觉有趣,回思适才阵法诸般变化,暗暗点头。

邱灵卉见叶天涯在屋梁上默然不语,微感不耐,问道:“喂,你到底想好没有?是战还是降?”顿了一顿,又催道:“叶天涯,你赤手空拳来破剑阵,的确不易。这样罢,要不然我们借你一件趁手兵器,你下来试试如何?”

叶天涯望着阵中诸女身法方位,心念电闪,已有了计较,微微一笑,向邱灵卉道:“多谢邱姑娘美意。不过,在下当真要破此剑阵,倒也用不着兵刃。”

又一转念间,向倪帮主道:“晚辈不自量力,斗胆闯阵,输了多半性命不保。只怪自个儿命苦,与人无尤。但我若侥幸赢了,贵帮人才济济,可不能来‘车轮战’,以多欺少。各位可都是江湖前辈,别为难后生小子才成。”

倪帮主负手微笑,点头道:“本座明白你的意思。只要小兄弟你能破了敝帮‘十二星阵’,本座答应你,不再为难,任你自便。至于你的那位朋友,一并放还!”

叶天涯道:“好!君子一言……”倪帮主接口道:“快马一鞭!”

二十五、非敌非友(三)

二十五、非敌非友(三)

话声甫落,蓦地里半空青影一闪,叶天涯已从梁上翻身跃下,轻飘飘落在“十二星剑阵”之中,嘴角含笑,昂然而立。

邱灵卉一呆,随即俏脸一板,叫道:“天权左移,玉衡右转,天玑跟进。结阵!”

刹时间阵中应声响起一阵激烈的嗤嗤之声,绿影晃处,当先一名婢女踏中宫直进,势如飘风,一剑便刺了过来。

这一剑快捷无伦,叶天涯斗觉眼前一花,剑尖已直指眉心。当下好整以暇的斜身移步,仍是向左避让,动作敏捷之极。

须知叶天涯这时已对阵法的诸般变化了然于胸,自亦看出,一再抢先攻击自己的这名婢女,便是北斗七星之中的“天权星”了。

随即嗤嗤之声不绝,左三剑,右三剑,次第攻来,却是“天玑”、“玉衡”双星向他一共疾刺六剑,来势迅急狠辣。

叶天涯轻身飘开,心道:“不错,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瑶光七星依次排列,果真是‘北斗’七星之势。这其中关键所在,自然还是位于居中的‘天权星’。古语有云:‘斗转星移’。又云:‘细斟北斗’。嗯,若是杓子断了,还能盛酒喝么?”

于是展开身形,东奔西跃,故意引动阵法生变,以探虚实。

邱灵卉见这少年在阵中盘龙绕步,夭矫飞舞,俨如闪电惊风。“北斗星”剑阵如何还困得住他?她愈看愈奇,心中惊骇无比,怎地这少年从梁上跳下之后,似乎突然间变了一个人?

一时间依“天枢”以至“摇光”列成北斗阵的七女也均自不胜骇异,眼见这少年在各人剑缝之间游刃有余,身子愈转愈快,似乎化作一条青影,随时突围而出。诸女惶急中忙将手中长剑挥舞得更加急了。

只听得邱灵卉叱喝连声,发号施令,“天权左前一步”、“玉衡右后两步”、“摇光、开阳跟进”、“天枢、天璇后退”叫了起来,号令一变再变,语气渐渐急促,频频推动阵势。

片刻之前,叶天涯面门、咽喉、胸腹、背心,尽在剑阵的笼罩之下;片刻之后,一晃一飘,早已轻轻巧巧的避了开来。

至于诸般致命剑招如何落空,非但阵中七女,连主阵的邱灵卉以至在场观斗的群豪也多半不明所以。

便在这时,倪帮主忽地吁了口气,转过头来,在阎婆婆耳边低声说了一阵。阎婆婆脸露惊异之色,忍不住“啊”的一声,喃喃道:“‘沾衣十八跌’和‘惊鸿照影’?怎地可能?”

叶天涯对战时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眼见倪阎的神色有异,又听得远处村子内隐隐传来兵刃相交之声,乒乒乓乓的斗得甚是激烈。他暗暗奇怪:“咦,怎么外面也打起来了?难道是齐堂主、铁长老等遇见敌人了?”

刚一动念,突听倪帮主冷笑一声,淡淡问道:“叶少侠,你跟本座说句老实话,到底你是不是自个儿前来,还有没有别的同伴?”

叶天涯一听此言,便知倪帮主定已听到外面打斗之声,忙道:“前辈千万别误会。晚辈确然只是一个人前来。至于外面的朋友,极有可能是这位阿盛老兄的同伙。我再说一遍,晚辈此来,只想救那位被你们捉来的朋友,绝无与贵帮为敌之意!”

倪帮主点点头,长长吁了口气,向邱灵卉道:“小丫头,这座阵法时日尚浅,未能融会贯通,威力有限,终究困不住叶少侠这等高手。算了,还是收阵罢。”

邱灵卉大声道:“收阵,那怎么行?”又道:“帮主,这小子明明还困在阵中,脱身不得,早晚必败。你怎能说算便算了?”

倪帮主淡然一笑,摇头道:“小妮子,难道你还看不出来,人家叶少侠是在消遣你们姊妹几个么?现下他若想破阵,简直是易如反掌。你还是赶紧撤阵罢。唔,既然咱们有言在先,待会儿便将日间单杰抓来的那个后生放了罢。”

阎婆婆忽道:“帮主,既有外敌前来,还和铁长老交上了手,老婆子怕他有失。我先带人去瞧瞧罢?”

倪帮主说道:“不必了。还是本座亲自出去瞧瞧。”略一沉吟,又向在北斗阵中飘忽来去的叶天涯道:“叶少侠,还是别玩下去了。三招之内,你若然不能破阵,本座说不定要反悔啦。”

叶天涯一怔,叫道:“倪帮主,三招之内,晚辈可没多大把握。”

倪帮主笑笑不语。

邱灵卉兀自摇头不信,大声道:“甚么?三招之内破阵?帮主,你既让属下主持大阵,还是由我来做主罢。我就不信,本帮十余人‘斗牛大阵’会拾夺不下这姓叶的一人。”

倪帮主素知依此女平时心高气傲的脾气,怎会轻易服输?叹了口气,又道:“不到黄河心不死,到得黄河悔已迟。你这小妮子忒也任性,要强好胜,看来你定要分个强弱是吧?好罢,由得你便了!叶少侠,待会儿请你在此稍待奉茶,不必急着离去。本座想向你打听一件事情。”

她最后两句话却是对兀自在阵中剑光笼罩之下的叶天涯说的。

叶天涯听她说得客气,便道:“是!”

倪帮主点头一笑,又道:“你既与阿盛无关,与敝帮自亦非敌非友。老实说,本座可不想我天星帮多一个像叶少侠这样的仇敌呢。哈哈!”说罢袍袖一拂,衣袂飘起,转身出厅而去。

阎婆婆等天星帮群豪快步跟了出去。

顷刻之间,大厅之中只剩下参与“十二星剑阵”的十二名婢女、邱灵卉、阿盛和叶天涯。

邱灵卉望着门外,又惊又怒,一顿足,向叶天涯道:“我们帮主从未这般说过一个人。姓叶的,本姑娘偏偏不信,凭你也能破阵。”又叫:“北斗天罡,白露横江!”

但见左七右五,阵法又变。

叶天涯一望之下,站在原地不动。这次却是“北斗星”在一侧,“牛郎织女星”在另一侧,双阵势成合围,一齐展动开来,另有一番威力。

眼见十二柄长剑将叶天涯团团围住,分进合击,剑花点点,青光闪闪,尽往他身上各处要害刺去。双阵联动,端的是捷如闪电,势若奔雷。

叶天涯东闪西晃,瞧了一会,寻思:“这套‘斗牛双阵’创阵的本意自然是极好的。但不知为何,双阵合击之时,斧凿痕迹太重,捉襟见肘,未免弄巧成拙,失之生硬。以之对付寻常武人,自然一击必中。但若碰到真正的高手,反倒累赘,威力似乎不及单个‘北斗阵’、或者‘牛女阵’厉害。”

邱灵卉眼见这少年在阵中飘忽来去,迅捷无比,十二柄长剑之下,竟连衣角也没给带到半点。她想起适才倪帮主临去时之言,也自有点儿心虚,暗暗嘀咕:“难道真如帮主所说,这少年是故意相让,闹着玩儿的。他若是当真想破阵,易如反掌?”

突然间心中一动,叫道:“姓叶的,我们倪帮主适才说过,三招之内阁下若是不能破阵,便算是输了。你的那位朋友,便不能放。嗯,现下算来七八招已过。这样罢,姑且算是还剩下最后一招,你有本事的话,便在一招之内……”

她话未说完,蓦地里烛光一暗,忽见一条青影晃动,在诸女之间穿来插去,快如电闪般双手连挥,钩拿拍打,东抓西接,但听当郎当郎,响声不绝,兵刃落了一地。

却是那青影满场游走,瞬息之间将十二柄长剑尽数夺过来抛下。

随即又是青影一闪一幌,飘身飞出圈外。

众女大骇之下,齐声惊呼,纷纷向旁跃开,哪里还有章法,还成队形?

邱灵卉眼前一花,身旁已多了一个俊秀少年。

那少年自然是叶天涯。他向邱灵卉和一众婢女向众人团团一揖,说道:“邱姑娘,众位姊姊,承让了。”

邱灵卉呆立片刻,脸上一阵白,一阵红,缓缓摇头,颤声道:“阿盛适才说的甚是,天外有天,人上有人。你,你……”

叶天涯微微一笑,道:“其实这套‘十二星剑阵’压根儿尚未练成,是以未臻完美。假以时日,‘斗牛双阵’配合无间,在下不敢再来破阵!”

邱灵卉又是一呆,秀眉微蹙,悻悻的道:“你连这一点也瞧出来了。”

叶天涯点头道:“若是在下猜得不错,这‘十二星剑阵’的主旨便是‘白露横江’,亦即羚羊挂角,无迹可寻。杜甫诗曰: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试想繁星点点,映于江面之上,何等玄妙?试之于武功阵法之中,分进合击,攻守杀伐,自然须得以‘玄妙’为要领了。”

邱灵卉直听得目瞪口呆,俏立当地,作声不得。

叶天涯见她容色如花,娇嫩异常,心中突的一跳,连忙将头转开了,哪敢多看?他定了定神,轻轻咳嗽一声,说道:“邱姑娘,可否请贵帮好汉将敝友释放出来?”

邱灵卉不置可否,缓缓转过身去,向一众婢女道:“还呆在这里干吗?赶紧把兵刃捡起来。小环和小芝把阿盛押下去。小娟留下来侍候客人。其他人都散了罢。”

众女答应了一声,纷纷捡起地下长剑,依言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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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百花迷香(一)

二十六、百花迷香(一)

叶天涯见两名婢女一左一右,同时将阿盛直挺挺的身子架了起来,往外便走,心中一动,忙道:“且慢!二位姊姊先请留步。”向邱灵卉道:“邱姑娘,不知贵帮想要怎生处置阿盛?”

邱灵卉转头瞧了他一眼,哼了一声,冷冰冰的道:“适才你不是向我们帮主解释,和此人只是朝相两次,并无甚么交情么?却问这个干么?”

叶天涯陪笑道:“话虽如此,在下与这位阿盛大哥毕竟打过一次交道,甚至还有点小过节。不过,其实那也算是误会,我可不想他受到伤害。而且今晚之事,也是因为阿盛大哥爱慕姑娘品貌,这才提亲来着,其实并无歹意。难道姑娘忍心见他落到断手断足的地步么?”

原来他想起先前邱灵卉之言,情知阿盛今晚又是留书示警,又是登门提亲,又是比武闯阵,这次祸事看来惹得不小。按照江湖规矩,此人决计凶多吉少,势难全身而退。

阿盛要穴被点,身不能动,耳听得叶天涯替自己求情,心中大是感激。

邱灵卉红晕双颊,眉间微有恼色,呸的一声,说道:“姓叶的小子,你胡说八道甚么?谁要你多管闲事了?阿盛是死是活,与你何干?哼,阁下若是有种的话,待会儿自个儿向我们帮主要人便是。”左手一挥,向二女道:“押下去!”

那两名婢女应道:“是!”架了阿盛便走。

顷刻之间,一众婢女走得干干净净,偌大一座大厅,只剩下叶邱二人。

叶天涯给邱灵卉几句抢白,讪讪的说不出话来。眼见那两名婢女和阿盛的后影消失在门外黑暗之中,转过头来,皱了眉瞧着邱灵卉,欲待继续替阿盛求请,却不知如何启齿才好。

邱灵卉樱唇微抿,脸上犹似罩了一层寒霜,静静出神,似乎心驰远处,正在想甚么事情。过了片刻,侧头向叶天涯横了一眼,淡淡说道:“叶少侠,既然我们倪帮主适才说过,待会儿有事相询。且请阁下在此安坐奉茶。”

说着伸手肃客,请叶天涯在上首就座,自己下首相陪。

叶天涯逊谢了,甫一坐定,便听得门口脚步声细碎,一名婢女奉上清茶和四色点心。

邱灵卉向那婢女道:“小娟,去后院瞧瞧,告诉单老七,今天早晨抓来的那个姓吕的后生无论招了没有,都不要再为难人家了。帮主吩咐,待会儿准备放人罢。”

那婢女小娟答应着去了。

叶天涯心下一凛,站起身来,问道:“邱姑娘,能否通融一下,在下想先见见小远……就是被贵帮所抓的那位兄弟。他没受伤吧?”

邱灵卉端着茶碗,慢慢呷了一口,冷冷一笑,摇头道:“不急,不急。其实说将起来,令友吕兄弟挨了不少拳脚鞭子,受了诸多威逼恫吓,竟能如此硬挺,守口如瓶,倒是一条有骨气的汉子。来来来,叶少侠,请用茶。”

叶天涯听说吕远惨遭拷打折磨,变色斜睨,又惊又怒,一转念间,只好又坐下,寻思:“既来之,则安之。事到如今,急也没用。反正天星帮的那位倪帮主已答应放人,小远便不会有性命之危。我若强行索要,反倒不妥。还是待会儿见了倪帮主再说。对了,也不知外面怎么样了?”

奇怪的是,他侧耳细听,先前自己闯阵之际村中兀自有兵刃相交与吆喝酣斗之声,这当儿反倒寂然无声。难道倪帮主已将来人逐退或者制伏了?

邱灵卉略一凝思,忽道:“适才阿盛说阁下的绰号叫做‘辣手书生’,以前倒也不曾听说。叶少侠,怎地你武功这么高,结交的朋友吕远却半点功夫也不会?对了,尊师是哪一位?”

叶天涯一呆,见这女郎神色间冷若冰霜,对自己爱理不理的,微微一笑,道:“在下和小远自幼便是玩伴,又是同窗。后来他离开乡下,随父外出贩茶。其实我只是机缘巧合,在乡间胡乱练了几手粗浅功夫,连小远也不知道。至于家师他老人家的名讳,说出来多半也没人听过。还是不说了吧。”

邱灵卉皱眉道:“哦,阁下又何必过谦?若是你的功夫也算粗浅,适才阿盛的那句‘当今中原武林子弟个个都是饭桶’岂不是说对了?想不到叶少侠小小年纪,竟有如此惊人的本领。正所谓‘名师出高徒’,看来尊师一定是位了不起的世外高人了。”

叶天涯听这位美貌佳人称赞自己本领,心中喜欢,只是见她冰冷淡漠,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无情神态,又觉不安,便道:“请姑娘见谅。在下答应过家师,他老人家的名讳,实在不便奉告。”

邱灵卉听了这话,俏脸微微一沉,冷冷的道:“如此说来,却是小女子问得冒昧,还望叶少侠恕罪。”

叶天涯见此女虽则面目妩媚可喜,言语却冰冷无味,话不投机半句多,当下不再多言,低头喝茶。

邱灵卉又旁敲侧击的盘问几句,却不料眼前这少年聪明机灵,抑且戒心甚重,她自然也套问不出什么,侧头沉思,又道:“对了,你可知我为何会画出苑侍郎父子的肖像?你是否当真知道他们现在何处?”

叶天涯心头一惊,微微一笑,摇头道:“在下怎会知道?还请姑娘明示。”

邱灵卉秀眉一扬,斜目横睨,冷冷的道:“姓叶的,别以为你侥幸破了本帮‘十二星剑阵’,有些能耐,便这般目中无人。哼,你明明能猜到原因,干吗不说?”

叶天涯奇道:“邱姑娘,这话从何说起?我不明白。”

邱灵卉哼的一声冷笑,嗔道:“阁下能一眼便从两张画像之中认出苑家父子,足见你和吕远一样,也和苑侍郎很熟悉。真人面前不说假话,苑家父子的下落,阁下一定也很清楚。其实你也是冲着‘王莽宝藏’而来,对不对?你究竟是甚么来头?”

叶天涯又惊又奇,忖道:“说来说去,原来她是想从我口中打听出苑家父子和宝藏的下落。”微微一笑,摇头道:“邱姑娘,你当真问错人了。在下平生第一次离开光武镇,算是初涉江湖。至于姑娘所说的‘王莽宝藏’,我一无兴趣,二不知情。还有,姑娘倒是想想,在下若是知道苑家父子下落,还在这儿干吗?”

邱灵卉秀眉紧蹙,缓缓道:“你说自个儿是光武镇人氏,是也不是?”

叶天涯点点头道:“是啊。我家便住在镇上,有十几年了。”

邱灵卉见这少年如此滑头,越想越是不忿,霍地拍案而起,眉间如聚霜雪,怒道:“好小子,简直是一派胡言!罢了,你这张嘴当真够紧的,连半点口风也不漏。今晚话不投机,姑娘少陪了!”

说着气呼呼的转身入内。

叶天涯望着她背影,又是奇怪,又是好笑,心念一转,忙道:“邱姑娘,且请留步!”

这时邱灵卉已掀开帷幕,一只左脚已跨了进去,停步转身,冷眼相睨,樱口含嗔,问道:“你叫我干么?”

叶天涯道:“贵帮倪帮主几时回来啊?我一个人在此,难道你能放心得下?”

邱灵卉呆了一呆,随即脸上闪过一丝奇异的神色,款款收回了左脚,侧头向叶天涯横了一眼,悻悻的道:“姓叶的小子,在姑娘面前,别装模作样了。今晚你一再相戏,胡说八道,忒也可恶。哼,关于苑家父子的事情,你最好老实回答。”

她一顿之下,又道:“姑娘不妨先揭穿你的谎言。适才你说‘第一次离开光武镇’,一直住在镇上十年,便是大大的谎言。凑巧姑娘曾经带了不少帮中兄弟在光武镇查探了多时,镇上之人个个都很熟悉,可不曾见过阁下这号人物。哼,阁下的庐山真面,也该露出来了吧?”

叶天涯一笑,摇头道:“姑娘,我跟你说实话,在下当真是第一次离开光武镇,初涉江湖。这样罢,你若不信,待会儿见到小远,一问便知。”

他微一沉吟,离椅而起,先脱下身上直裰,又摘去头顶破帽,一整衣衫,笑道:“在下十年来从未离开过光武镇,岂有他哉?姑娘若然不信,认定了我是欺骗,我也没有办法。”

邱灵卉眼前一亮,一个灰头土脸、市侩一般的江湖郎中霎时之间变成了一位面如冠玉的美少年,长脸俊目,剑眉入鬓,容颜间英气逼人,烛光掩映之下,越发显得玉树临风,梨花飘雪,端的是人物俊秀,潇洒出尘。

叶天涯见她一双妙眼呆呆的瞧着自己,不言不动,脸上神情大是异样。他被她瞧得不好意思,问道:“邱姑娘,你怎么啦?”邱灵卉身子一颤,满脸羞得通红,急忙转开了头,却不答言。

叶天涯笑道:“姑娘,这下你该相信了吧。贵帮的人倘若当真去过光武镇,不可能没见过在下。哈哈。”

邱灵卉心头突然涌起一念,霍地转过头来,睁大了圆圆的眼睛,直视着他脸,失声道:“我想起来了,你是叶重,苑府小牧童叶重!”

二十六、百花迷香(二)

二十六、百花迷香(二)

叶天涯哑然一笑,寻思:“她终于知道我是谁了。看来先前在光武镇一带争夺宝藏的各路人马之中,除了金枪门、点苍派、十二连环坞等之外,还有天星帮在内。只可惜当时我浑浑噩噩,全没留意这些江湖门派帮会中人。”便道:“不错,在下本是苑老爷家的一名牧童,光武镇一带人人皆知。现下姑娘该当相信,我叶天涯并没骗你吧?”

邱灵卉兀自惊疑不定,向他掠了一眼,低声道:“我记得有一次,在镇上的‘福来客栈’之中见过你。只是,当时你穿得破破烂烂的,并不起眼。嗯,听说你是苑家火灾之后唯一的活口,起火之时,并住不在府中。”

叶天涯喟然叹道:“在下自然是活口,却并非‘唯一’。”

邱灵卉又向他望了一眼,脸色稍和,点头道:“不错!当晚苑侍郎父子乃是借火而遁,压根儿便没烧死,你当然不能算是‘唯一的活口’了。官府告示上的那些鬼话,不足为信。难怪你会一眼便认得苑家父子肖像。对了,听说你和苑侍郎的独生儿子都是参加本届童生试的文童。”

她说到这里,脸上又现不悦之色,嗔道:“不对,你明明叫做‘叶重’,为何却又谎称‘叶天涯’?还不是在骗人么?”

叶天涯一笑,道:“我可没骗你们。镇上的人叫惯了‘叶重’,但也有不少人知道我另外还有一个名字的。”

邱灵卉一怔之间,俏目一转,呶起了小嘴,又道:“可是你明明是一个小小牧童,却又怎地会有一身惊人艺业?总之你这人好生狡猾,深藏不露,一直都在装疯卖傻的骗人。哼!”

叶天涯凄然一笑,摇了摇头,沉声道:“世事难料,江湖险恶。在下命苦,父母死得早,自幼孤苦伶仃,没人照料。姑娘你倒想想看,我若不练武防身,只怕这条性命早已不在了。如何还能在此与姑娘说话?”

邱灵卉本来气愤愤的,听了这几句话,不禁耸然动容,烛光摇曳之下,又见眼前少年脸露悲苦愤激之状,心中一凛,轻轻道:“原来如此。‘叶重’便是‘叶天涯’。嗯,我总算弄明白了。对了,前日在县礼房外,你一定也混在人群之中,查访苑家父子线索。是也不是?”

叶天涯道:“是。”

邱灵卉轻轻吁了口气,又道:“看来你和各帮各派的江湖人物一样,并无更多苑家父子的讯息。是也不是?”

叶天涯又点了点头。

邱灵卉怔了片刻,一斜眼间,却见这少年双眸耿耿的盯着自己,不知为何,只觉给他瞧得周身好生不自在,心里一阵害羞,当下转过头去,避开他目光,淡淡问道:“你来救吕远,其实也是另有所图,是想从他身上查到苑家父子和宝藏的下落么?”

叶天涯一愣之下,眼中露出怒色,冷冷一笑,昂然道:“姑娘此言何来?我与小远、苑少爷几个是一起长大的好伙伴,好朋友。昨晚小远一直在我所住的客栈之中喝酒,兴尽而归。今天早晨贵帮好汉去吕家捉人之时,小远尚未酒醒。我若是想向他打听讯息,还用等到今时今日么?姑娘之言,未免将我叶天涯忒也看得小了。哼!”

邱灵卉见他满脸怫然不悦之色,言语间更是对自己颇不客气,登时一张俏脸胀得通红,宛如玫瑰花瓣儿一般,秀眉一蹙,似要发作,但随即抿了嘴笑了笑,道:“如此说来,却是我一开始便猜错了,误会你了。叶少侠,小女子言语之中诸多猜忌,多有得罪,还请原宥则个。”

说着上前两步,敛裣行了一礼,又道:“叶兄弟乃是堂堂男子汉大丈夫,读书明理之君子,该不会和小女子一般见识罢?”

叶天涯不禁又是一愣,忙即躬身还礼,说道:“在下救友心切,言语之中多有冒犯。姑娘恕罪则个。”

邱灵卉向他嫣然一笑,伸伸舌头,轻声道:“既然如此,咱们算是扯了个直,如何?”

说话之间,又听得脚步之声细碎,那婢女小娟怒气冲冲的步进厅来,向邱灵卉大声道:“邱总管,单老七今晚又喝多了。现在后院屋里发酒疯呢,连门都不让我进去,还不理不睬的。他、他听说要放人,很不高兴。隔着房门,嘴里还不干不净的胡说八道……”

邱灵卉秀眉微蹙,脸上闪过一丝怒色,一转念间,向叶天涯微微一笑,说道:“叶少侠,请跟我来!”

说着纤腰扭处,头也不回的跨步出厅。小娟当即紧紧跟随。

叶天涯哪料到邱灵卉忽然间回嗔作喜,言笑晏晏,与先前判若两人?轻轻透了一口气,也即拔步跟了出去。

来到门外,只见院中两名汉子手提灯笼,执刀奔近,一齐向邱灵卉躬身行礼,神色甚是恭谨。

邱灵卉略一点头,道:“你们俩不必跟来了。小娟打着灯笼,在前领路。”

那两名汉子躬身应道:“是!”右首之人将一盏红灯笼递在小娟手中。小娟便即提着灯笼,当先而行。

叶邱二人跟在后面,并肩而行,穿廊过户,经过了一座花园,来到西厢一座大屋前。灯笼之下,只见五六名汉子手执兵刃,来往巡逻。

几名汉子抢步过来,躬身行礼,齐叫:“邱总管!”

邱灵卉“嗯”了一声,足不停步,迳自走在前头。

叶天涯和那婢女小娟紧随在后。

朦胧夜色之中纵目望去,见到大屋的窗纸中透出光亮,静寂中只听得屋中传来呼叱喝骂之声,却是一个男子的声音:“他妈的,挨了一整天皮鞭木棍,你小子还在嘴硬死挺是吧?好,好,老子就不信拾夺不下你。哼哼,那天有人见到你跟在礼房外扮成野郎中的苑少爷在一起,后来你二人还去了‘快意楼’喝酒。你奶奶的,昨儿你还有胆子扮成野郎中,现身在礼房外,你当老子不知道么?死小子这般嘴紧,不肯招供是不是?小强,继续打,给老子狠狠的打!”

但听得鞭子着肉声、惨叫声、喝骂声,响成一团。

邱灵卉一转头间,见叶天涯愀然变色,于是娇躯一晃,抢先来到门外,一摆手,喝道:“开门!”那几名汉子跟在后头,一时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小娟冷笑一声,插口道:“启禀邱总管,门是从里面闩上的,这几个家伙也打不开。单老七一定是喝多了黄汤,带着两个手下挑灯夜审,死活也不肯开门。我刚才怎么叫门,他都不理,只是大叫大嚷……”

她语音未落,蓦地里人影晃处,叶天涯已斜刺里冲了过去,绕过邱灵卉身侧,双掌推出,砰的一声,两扇木门脱枢飞起,向屋中跌了进去,砰膨、砰膨几响,滚落地上。

一名偷偷在门缝向外张望的汉子惨叫一声,已被撞翻在地,随即又被门板压得筋折骨断,痛得昏了过去。

天星帮一众汉子冷不防地见这青衣少年双掌挥处,两扇木门陡然飞起,势道惊人。又见他大踏步闯进屋中,无不骇异。

叶天涯跨进门去,一眼望去,烛光照耀下只见木柱上绑着一个后生,低垂了头,满身都是血迹,已给打得血肉模糊。不是吕远是谁?

屋中另一个黑衣汉子提起皮鞭正自向吕远身上狠狠抽打,忽见一名青衣少年破门而入,他一顿之下,眼光呆呆的瞪着那少年,口虽张着,却惊得说不出话来。

另一个独眼中年人站在一旁,手提酒壶,醉眼惺忪,一脸迷茫之色,斜睨着叶天涯,嚷道:“喂,你,你是谁?来这里干吗?他妈的,还不滚开!老子一拳打死了你。”

叶天涯并不理会,径行抢了过去,伸手搀扶吕远,叫道:“小远!”

吕远见到是他,咧嘴一笑,轻轻叫了声:“小重,你来了。”支撑了两下,头一低,晕了过去。

叶天涯大惊之下,伸手一探他鼻息,幸喜尚有呼吸,略感宽心。

他一凝思间,当下力贯于臂,右手并掌如刀,在吕远身上重重缠绕的牛皮索闪电般急划而落,眨眼间坚韧异常的牛筋立时纷纷断绝,即便是断金切玉的宝剑利刃也未必有如此锋锐。

邱灵卉也伸手过来,一搭吕远手腕,探了脉博,沉吟不语。

那黑衣汉子见了邱灵卉,脸色微变,忙即收了皮鞭,退后一步,躬身道:“邱总管!”

邱灵卉哼的一声,秀眉微扬,神色漠然。

那独眼中年人这才看清邱灵卉,哈哈一笑,嚷道:“原来是帮中第一大红人,邱总管亲自到了。啊呀,你可是绝色美人,不食人间烟火,高高在上,今儿来我单杰的地盘干吗?”

邱灵卉见他满脸酒气,淡淡的道:“单老七,适才小娟来传帮主命令,通知你立即收手,准备放人,不可再为难这少年。你干吗抗令不遵,还将小娟拒于门外?”

二十六、百花迷香(三)

二十六、百花迷香(三)

那独眼中年人“单老七”单杰向邱灵卉醉眼斜睨,又向她身后的小娟望了一眼,忽地提起酒壶就口便喝,骨嘟骨嘟的连尽三大口,嘿嘿一笑,摇头晃脑的道:“本帮上下,哪个不知小娟、小环一干小丫头都是你这位美女总管的心腹亲信?小娟前来向我传令,却也不知是真是假?放人之事,未必便是帮主的意思罢。再说,只要这姓吕的小子一招认,查到那话儿的下落,到时候大伙儿人人发财,个个有钱,帮主她老人家也不会责怪我吧?”

邱灵卉气得满脸通红,正待训斥,却见叶天涯已将吕远身子打横抱起,迈步向外便走。

单杰见这少年一声不响的从自己面前经过,一怔之下,晃身而前,张臂拦住,厉声喝道:“给老子站住!他妈的,哪里来的小白脸?老子抓来的人,谁敢带走?”

这时那几名汉子也纷纷从门外进来,一齐簇拥着单杰。

叶天涯当即止步,和单杰面对面的站立,望着他仅有的一只左眼,点头一笑,问道:“老兄便是今天早晨带人到吕家去捉人的‘独眼龙’单老七?”

单杰胸膛一挺,大声道:“不错!正是你老子我……”

话声未毕,斗然间眼前掌影晃处,拍拍拍拍,清脆响亮的挨了四个巴掌。

邱灵卉、小菊及几名天星帮众都瞧得清楚,见是叶天涯左手抱住吕远,右手倏地反手挥出,左右开弓,接连掌掴单杰。

只是这四掌去势奇急,当真快如闪电,待得众人惊觉,叶天涯早已收回右手,兀自打横抱着吕远。

他冷冷的道:“单老七,你最好乞求老天保佑,让我朋友没有性命之虞。今晚便瞧在倪帮主和邱总管的面上,姑且饶你一次。这四个耳光,算是教训,便宜了你。日后若敢再恃强凌弱,欺压良民,只要是给我遇上了,决不轻饶!”

单杰被打得眼前金星乱舞,昏天黑地,热辣辣的好不疼痛。一时身不由己的向后退了两步,呛啷一声,手中酒壶在地下摔得粉碎。

他定了定神,恼羞成怒,震天价一声暴喝:“小白脸,老子宰了你!”顺手从旁边那名黑衣汉子手中抢过皮鞭,跳起身来,随即一阵刷刷声响,挥鞭向叶天涯夹头夹脑劈去。

叶天涯斜身略避,暗暗冷笑,心道:“来得正好。就怕你不出手。”

原来他查察吕远的伤势,见已被打得体无完肤,奄奄一息,忍不住怒火上冲,待要严惩单杰,但转念又想,自己身在天星帮总舵之中,如果一下子便出手过重,于倪帮主、邱灵卉等人脸上须不好看。

但若单杰先行袭击,自己被迫防身,却是另外一回事了。

屋中牛油大烛火光摇曳之下,但见人影晃动,呼呼生风,单杰庞大的身躯竟也矫健异常,出手迅猛之极,刹时间已连抽数鞭,越抽越急,越抽越狠。

叶天涯见此人武艺精熟,招数巧妙,皮鞭东抽一记,西击一招,俱合尺度,并非乱劈乱打,暗暗点头,寻思:“这家伙在天星帮中地位不高,只是个小头目,竟尔也有如此身手。看来‘天星帮’中卧虎藏龙,倒也不可小觑了。”当下只是招架闪避,并不还手。

小娟和几名汉子唯恐被鞭子误伤,纷纷退避,贴墙而立。

单杰不住挥鞭进逼,数合一过,愈觉惊奇。他奇怪的是,眼前这瘦削少年怀抱一人,身子微微晃动,在自己皮鞭影里东侧西避,鞭索攻势虽快,竟尔没能沾得上他的一片衣角。

邱灵卉在旁看着,叫道:“单老七,赶紧停手。你不是叶少侠的对手!”

单杰运鞭如风,势若颠狂,正自打得兴起,哪肯便此停手?

叶天涯忽尔心中一动:“这单老七貌似莽汉,其实心眼不少,招招欲置我于死地,出手又杂而不乱,看来是在装醉。嗯,如此行径,绝非良善之辈。今晚若不打怕了他,反倒后患无穷。”

蓦然间一低头,避过鞭头,身形晃处,不退反进,直欺到单杰身前,右手手腕疾翻,在他的虎口拍了一下,夹手将皮鞭夺过来抛下。冷笑道:“停手罢!”横臂突肘,在他右胁一撞,喀喇喇的一声响,也不知断了哪几根肋骨,正是大擒拿手中的一招“空穴来风”。

烛光之下,但见单杰高大的身形犹似风筝断线,凌空飞了起来,直掼出去,腾的一声大响,结结实实地摔在门外地上。又听得他哇的一声,口中狂喷鲜血。

如此一来,屋中众人都是“啊”的一声,个个脸上变色

邱灵卉也自花容失色,骇然道:“叶兄弟,你,你……”

叶天涯淡淡一笑,撅嘴道:“邱姑娘,小娟姊姊,还有这里在场的几位好汉,请大家替在下作证。我‘辣手书生’乃堂堂须眉汉子,生平最恨别个儿叫我‘小白脸’。这姓单的欺侮弱小,对付一个不懂武功之人,又装醉骗人,内藏奸诈,实是可恶之极。适才我给他四个耳光,算是小小教训,替敝友出口气而已。万万料想不到,这厮不但不知悔改,还一再叫我‘小白脸’,还拿一根破鞭子袭击我。唉,迫于无奈之下,在下也只有让他尝尝‘小白脸’的滋味啦。”

说罢,向邱灵卉和几名汉子微微躬身,抱着吕远大踏步走出屋去,来到廊下,更不向瘫软在地下哀号呻吟的单杰多瞧一眼。

黑暗之中刚刚走出西厢院子,只听得脚步轻盈,邱灵卉已追了过来,叫道:“叶兄弟,慢走!”

叶天涯脚不停步,愤然道:“邱姑娘,难道你没看到,我朋友被你们的人伤成这个样子。我要带他离开这里!”

邱灵卉问道:“你去哪?”

叶天涯道:“我要连夜赶回泰和县,找城里最有名的大夫替小远治疗。”

邱灵卉一笑,道:“县城那些庸医,尽是欺世盗名之辈,十九只会骗人银子,济得甚事?令友若然到了他们手里,不过是伤上加伤、多吃些苦头罢了。”

叶天涯闻言一呆,放慢脚步,和邱灵卉并肩而行,问道:“姑娘是甚么意思?”

邱灵卉微笑道:“敝帮倪帮主和帮中长老闫婆婆都是江湖上出名的疗伤高手。较之泰和城中那些所谓的名医,医道之高明,不可同日而语也。若是她二人肯出手施救,我包管令友三天之内,行动自如。”

叶天涯雅不信重伤不醒的吕远会在三天之内康复如初,但也对邱灵卉的言语大是意动,沉吟道:“倪帮主和闫婆婆若然精于歧黄之术,倒也再好不过。只不过……”

邱灵卉笑道:“别‘只不过’了。你这位姓吕朋友的伤势委实不轻,不宜再受颠簸之苦。依我之见,还是就地医治为妙。”

叶天涯将信将疑,正迟疑间,只听得脚步声响,夜色朦胧之中二名婢女奔近身来,齐道:“邱总管!”

邱灵卉问道:“小柔,小苗,帮主在哪里?”

那两名婢女道:“还没回来呢。”

邱灵卉皱眉道:“倪家村才多大地方啊。怎地还要这么久?”向叶天涯瞧了一眼,喃喃的道:“难道当真另有高手前来寻衅?今晚怎地这么不太平?”

一名婢女道:“是啊。我听当值的一名飞豹堂兄弟说,他们齐堂主去了村外独木桥,便不见了。后来铁长老也带人去找,也没见着齐堂主人影,反倒与人动上了手。现下帮主率领大家都在村头麦场迎敌呢。”

邱灵卉闻言一惊,皱眉道:“不好,难道齐堂主出事了?帮主这么久还没回来,多半来者不善。我得去瞧瞧!”

叶天涯见这女郎转脸望着自己,知她对自己起了疑忌之心,一动念间,便道:“姑娘不必起疑。这样罢,我跟你一起去,顺便向倪帮主、闫婆婆替吕远求医。”

邱灵卉点点头,略一寻思,向一名婢女道:“小苗,速去找老刘头要一瓶‘金创药’和两颗‘护心丹’,送到南首客房来。赶紧,赶紧!”

那婢女小苗应道:“是!”急匆匆的去了。

邱灵卉又向叶天涯道:“当务之急,先将令友觅地静养,不宜再动。叶兄弟,请跟我来!”说着转身而去,当先引路。

叶天涯抱着吕远,连同匆匆赶来的小娟及另一婢女小柔,一起跟在后面。

四人来到位于院子西南的一间客舍之中。邱灵卉示意叶天涯将吕远放在床上,点了昏睡穴。又吩咐小娟、小柔二女端来热水,擦洗伤口。少时小苗取了“金创药”、“护心丹”来,替吕远内服外敷。

叶天涯虽是外行,却也看出邱灵卉显然也懂得医术。

邱灵卉凝眸相睇,见他兴高采烈,已猜到了他的心思,苦笑道:“你别开心得太早了。我只是略懂皮毛,头痛发烧,寻常疾病倒还凑合。令友伤势太重,若要痊愈,还得倪帮主或者闫婆婆亲自出手才成。”

叶天涯道:“既然如此,事不宜迟,待会儿我去请倪帮主帮忙。”

待得料理妥当,邱灵卉命小苗、小柔二女好生守护吕远,带同叶天涯和小娟,一起向村头麦场赶去。

静夜之中忽听得一个尖锐而苍老的声音冷笑道:“佩服,佩服!倪帮主果真武功了得,中了‘百花奇香’之后,居然还能硬撑这么久,委实了不起之至!”

二十六、百花迷香(四)

二十六、百花迷香(四)

那声音远远飘来,并不甚响,叶天涯内功何等深湛,自然而然听得清清楚楚。

又听一个清亮的女子声音冷哼一声,凛然道:“‘百花迷香’虽然厉害,未必便能轻易灭得掉天星帮。姓童的,有种的便说话算数,莫要滥伤无辜。咱们还是比划比划,一切待你打败本座再说!”

那苍老声音哈哈一笑,叫道:“好,好!不愧为一帮之主。老夫便领教一下倪帮主的内家功夫如何?接掌罢。”

叶天涯一听声音,便知交谈之人正是“漠北秃鹫”童一峰和天星帮帮主。于是放慢脚步,侧耳倾听,奇怪的是,这两句对话之后,静夜中再无半点声息。便道:“邱姑娘,原来是阿盛的师父到了。”

黑暗之中,邱灵卉止步回身,奇道:“咦,你怎么知道?”原来她内力颇不及叶天涯之强,目明耳聪,更加不如,因此于远处倪童二人的对话全未察觉。

叶天涯便向邱灵卉和小娟转述了自己听见的言语。

邱灵卉倒抽一口凉气,夜色朦胧中向他望了一眼,淡淡问道:“你又怎地认识那姓童的大魔头?”

叶天涯只得将那夜在县衙巧遇童一峰师徒之事简略说了。邱灵卉听到“百花迷香”如此厉害,加快脚步,连呼:“糟了,糟了!帮主岂不有危险?我得先过去瞧瞧!”

当下二人各展轻功,发足疾奔。小娟内力不足,已远远落在后面。

不久转出林间小径,眼前突然大亮,却见村外一片田野之上有三五座麦草堆被人点着了,烧起了熊熊大火。

远远望去,烈焰腾空,火舌翻滚,火光照亮四野,亦照红了半边天空。

本来乡间阡陌纵横,自有道路。但邱灵卉救主心切,自管践踏青苗,横越麦田,抄近路向东南角上奔去。

顷刻间二人奔到近处。纵目眺去,但见火堆旁平地上膝膝胧胧的似乎有不少人影,黑压压的,或坐或站,更有三五人手中兵刃上寒光在黑夜中一闪一闪。

叶天涯凝目望时,又见横七竖八的躺着十余人,也不知是死是活。

邱灵卉挂念倪帮主等人安危,便欲冲上前去。叶天涯一惊之下,想也不想,一把抓住她手腕,忙道:“且慢!先看清楚再说。”

邱灵卉年纪虽然不大,却也是老江湖了,听到他这句话,登时醒悟。她一呆之下,用力一挣,挣脱了他手。红红的火光之下,照得人面皆红,她却是羞得连耳根子也都红了。

幸好叶天涯正自四下打量,细察地形地势,并没瞧见。

这时二人已接近麦场旁。其时正是二月天时,麦苗青青,长已及膝,颇可藏身其中。

叶天涯一沉吟间,弯腰疾走,悄悄伏在附近田间的一片斜坡之后,探头张望。火光下看得分明,只见麦场之中一位娇怯怯的中年美妇双臂平举,正和一名矮小秃顶的蓝袍老者四掌相抵,比拼内劲。

两个人影在端然凝立,似乎僵住了一般,动也不动。

定睛一看,那中年美妇正是天星帮的倪帮主,而秃顶老者自然是‘漠北秃鹫’童一峰了。

铁长老、闫婆婆等数十名天星帮众与十余名蓝袍汉子疏疏落落的分别在四周凝神观斗,均自不言不动。

叶天涯一望之下,便知是倪帮主与童一峰两大高手正自比拚真力。再细看时,又见二人头顶不绝有丝丝白气冒出,愈聚愈浓,缭绕不散,氤氤氲氲的犹如蒸笼一般。

邱灵卉悄悄掩近,伏在他身边,望将过去,隔了一阵,叹道:“瞧这等阵势,铁长老、闫婆婆都中了那劳什子的‘百花迷香’之毒了。那几个穿蓝衣服的家伙不用说定是阿盛的师兄弟了。唉,难怪帮主要亲自与人比拼内力呢。”

叶天涯心中一凛,眼望着麦场周遭一干蓝衣人,想起那夜阿盛、阿昌师兄弟身上服饰打扮,确是蓝衫青带,一模一样。今晚阿盛所穿的虽是灰色夜行衣,似乎仍是腰缠青带。

他这时亦已留意到天星帮人众之内或坐或躺,个个神情委顿,憔悴不堪;而那十余名蓝衣人则手执兵刃,分站各处,在一旁监视。

寻思:“还是邱姑娘眼尖。敢情天星帮众都中了‘百花迷香’之毒,动弹不得,童一峰一方又占了上风。嗯,天星帮处境大大的不利,倒是跟那天晚上县衙之中柳护卫和欧阳大哥等人一般。”

眼见这许多人鸦雀无声,有如僵毙了一般。倪帮主和童一峰二人头顶白气渐聚渐浓,直如两团浓雾。

原来众人望着两大高手粘着不动,全以内力相拚。不少人都已看出,内力比拼,胜负一分,倪帮主和童一峰必有一人力竭而死。

当此生死系于一线之际,尽皆心惊,在场之人自是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口。

叶天涯见二人这般僵持,忽地心中一动,向身旁的邱灵卉道:“看情形再过一时半刻,便可分出胜负。你们倪帮主中毒之后,再与童一峰这等高手拼斗,失了先机,只怕胜算不大。”

邱灵卉何尝不明白这一节,皱眉道:“是啊。看来也只有跟这姓童的大魔头拼了!”

叶天涯沉吟道:“其实‘百花迷香’的解药便是冷水。姑娘,你最好能去河边打一些水来,先替大家泼上一泼。只要铁长老、闫婆婆等高手解了毒,便不怕童一峰手下的威胁啦。”

邱灵卉摇头叹道:“只怕远水不解近渴。等我取来凉水,多半胜负已分。帮主她……不行,事到如今,也只有跟敌人硬拼了……”

说话之间,忽听得身后脚步声响,火光之下只见两名汉子手执钢刀,从村子方向飞奔过来查看。

那二人远远的冲向麦场,齐叫:“帮主!”

待得二人刚刚奔近,陡然间寒光闪处,冷不防从道旁麦草堆阴影之中窜出一名蓝衣人,长剑嗤嗤两剑刺出,去势奇急。那二人颈口中剑,洞穿了咽喉,哼也没哼一声,便即毙命。

蓝衣人这两剑迅捷无伦,出手狠辣,干净利落,显是使剑的好手。

邱灵卉忽见两本帮兄弟被杀,又惊又怒,再也忍耐不住,纵身而出,娇叱道:“大胆狗贼,敢来天星帮行凶撒野!”

寒光一闪,已从怀中抽出一对分水蛾眉刺,双足一点,猱身而上,尖刺直指那蓝衣人咽喉,正是一招“疏影横斜”。

蓝衣人忽见一个美貌少女欺近,挺刺急攻,大骇之下,急忙举剑相架。邱灵卉身随“刺”走,如电光般游到了对手身后,双刺疾刺后心。蓝衣人不及招架,猛地向前扑去,挥剑反削,护住要害。

邱灵卉又即挺刺扑上。

叶天涯兀自伏在斜坡之后,没料到这个娇弱少女竟会突然跳出,说打便打,动手如此快法。只听得叮叮有声,麦草堆旁人影晃动,数招一过,那名蓝衣人突然惨叫一声,咕咚倒地。

麦场之中的一干蓝衣人均自一惊,有人叫道:“不好,九师弟出事啦,来人是一个小姑娘。老七,老六,过去瞧瞧!”

当下便有二人一个手挺铁尺,一个提着双斧,从麦场之中双双扑了过去。邱灵卉杀了那蓝衣人之后,收好双刺,从地下拾起长剑,飞身迎上那二人。

一霎之间,三人剑来尺往,斧去剑来,缠斗在一起。

叶天涯在斜坡后探头张去,见邱灵卉剑法虽精,但同时与那二人厮斗,已落在下风。又见那二人兵刃虽异,但身法武功与阿盛果是一路,凶狠鸷恶,膂力更是雄强。

转头一瞥之下,又见在麦场之中与“漠北秃鹫”童一峰比拚真力的倪帮主头顶白气愈来愈浓,缠绕在她脑袋周围,麦草的火光照耀之下,成为一团红雾,将她面目都遮没了。相较之下,童一峰头顶虽也白气蒸腾,却不及倪帮主浓厚。

显然,两大高手的生死决于俄顷,倪帮主凶多吉少。

叶天涯本不欲多惹事端,更不愿再次得罪大魔头童一峰,但这时已看清麦场附近横七竖八的尸体,又见倪帮主、邱灵卉二女险象环生,不由得起了恻隐之心,当下长身而起,大踏步走近,双手一拍,叫道:“倪帮主,童前辈,冤家宜解不宜结,两位就此收手如何?”

麦场众人忽见一个少年现身,尽皆一愣。

叶天涯哈哈一笑,边行边道:“大家都不要误会。在下既非天星帮的弟子,亦非漠北来的朋友。我只是凑巧路过的……”

一句话尚未完,突然间呼呼声响,白光闪动,左侧一把钢刀、右侧两条银戟同时攻到。

叶天涯叫道:“啊呀!”跃起半空,双腿齐飞,两只脚足尖分别踢中左侧之人眉心“印堂穴”和右侧之人“左太阳穴”。那二人同时被踢中要穴,哼都没哼一声,仰天便倒,跟着呛啷、呛啷声响,却是兵刃落地之声。

叶天涯随即一个空心筋斗,如大鸟般飞起,越过三五名飞奔过来之人的头顶,向场中二人扑了过去。便在这时,蓦见斜刺里枪影晃动,一条红缨枪迎面刺来。

叶天涯见长枪来势奇快,忙即滴溜溜一个转身,避了开去,叫道:“好枪法!”

这时他已看得清楚,使长枪的竟是一个红脸汉子。

那汉子使个旗鼓,一招“打草惊蛇”,抖起了枪花,一招“凤点头”往叶天涯当胸搠去。

二十七、颖州之行(一)

二十七、颖州之行(一)

枪尖银芒闪闪,枪缨红光点点,嗤嗤有声,呼呼生风,直如毒蛇出洞,攻势猛恶惊人。

叶天涯识得厉害,不敢正面接战,又即跃后避开。

红脸汉子得理不让人,身随枪进,长枪舞起一团枪花,红缨散开,盘打刺扎,一枪紧似一枪,霎时之间一口气攻出了七八招。

黑夜旷野之中,麦场火光之下,但见人影晃动,一杆红缨枪上下翻飞,左右奔腾,卷起一阵阵旋风。红脸汉子粗壮的身形随着枪势倏起倏落,回旋往复,如风驰电掣,如蛟腾鹤起,煞是好看。

叶天涯赤手空拳,急退急趋,浑没料到对方枪法如此精奇,势道如此迅猛,枪枪尽是索命招数。当下凝神拆解,左闪右避,潜心观察枪势的法度变化,哪敢丝毫怠慢?

一时间两人一个攻得急,一个闪得快,端的好一场恶战!

正斗之间,叶天涯忽听得金刃劈风之声,已掠到背心,显是有人自后偷袭自己。他兀自琢磨对手的枪法,不遑转头,危急中斜身略避,瞧也不瞧,随即右脚反踢出去,一记“豹尾脚”,砰的一声,将那袭击者连刀带人,踹得高高的飞在半空。

偷袭之人惨呼声中,不由自主的摔在五六丈外一堆正在猛烈燃烧的麦草火堆之中,顷刻间全身着火。那人登时尖叫起来,连滚带爬的从火中蹿了出来,滚倒在地,已然变成了“火人”,痛得狼嚎鬼叫。

几名蓝衣人急忙抢上,一齐替那人扑熄火头。

霎时间各人鼻中闻到一阵焦臭之气。原来那人好容易被一干同伴熄灭了火,却已被烈火烧得皮焦肉烂,呻吟了几声,便晕了过去。

麦草堆本已火势渐弱,这当儿被那人一搅,又即火焰升腾,毕剥有声。

叶天涯一瞥眼间,见那着火之人如此惨状,心下颇感歉疚,又见邱灵卉被铁尺和斧头同时夹击之下,拼命招架闪避,剑法散乱,苦苦撑持,手忙脚乱的好不狼狈。偏偏与自己缠斗的红脸汉子兀自绵绵不绝的催动枪法,着着进逼,忖道:“看来倪帮主、邱姑娘处境不妙,凶多吉少。事到如今,我便是想要置身事外,亦是不可能了。只有一不做,二不休了。只不过这位老兄枪法如此精妙,实在了不起。想不到童一峰手下竟有这等人才。我可不能再伤了此人。唉,我该如何是好?”

不知不觉之间,竟对使枪的这名红脸汉子起了爱才之念。

斗到分际,那汉子倏地拧腰纵臂,斜身出枪,使了招“怪蟒翻身”,呼的一声,向叶天涯眉心疾刺,势道凌厉之极。

其时叶天涯已约略猜出对方的枪势来路,心念电转:“速战速决,先声夺人!”斜身略避,迅即左掌翻转,闪电般抓住枪头,叫道:“撒手罢!”手腕一振,一翻一带,使动“烈焰功”,内力到处,一杆长枪断为七八截,掉在地下。

红脸汉子陡觉虎口剧震,手中长枪登时仅剩下匕首般长短的一截木柄,身不由主的向后退了几步。他大骇之下,待要再攻,又觉胸腹间气血翻涌,说不出的难过。

叶天涯早已一晃一飘,跃身而前,在半空中一个回旋,径往当中扑击下去。落足之处,正是兀自四掌相对、比拚内力的倪帮主和童一峰二人身侧。

这时在场一众蓝衣人大惊之下,发一声喊,各展兵刃,急急冲将过来,连潜伏在暗处之人也纷纷跳了出来。

叶天涯头也不回,“鸳鸯连环腿”反脚飞出,一脚一个,接二连三的逐个踢飞。

但听得砰嘭、啊唷之声响成一片,霎时之间,麦场附近的蓝衣人中倒有一半摔倒在地。

红脸汉子见状,忙即抢过一杆三股钢叉,冲将上前,嘶声叫道:“保护师父,保护师父!”

他叫声未歇,又有七八名蓝衣人扑将过来,四下里团团围住。

混斗之中,叶天涯蓦地一个转身,左手斜引,右手长臂伸处,夹手夺过一人手中长剑,倒转剑柄,戳中那人胸口“膻中穴”,将他击晕,随即腕陡剑斜,使了一招“分花拂柳”,刷刷刷连展三剑,逼开前面三人,一个起落,闪身欺近,已缓缓突破身前的无形气墙,挺剑架在童一峰颈中。

众人惊呼声中,叶天涯已挺立当场,昂然四顾,突然间舌绽春雷,叫道:“住手!统通住手!大伙儿都瞧清楚了,童一峰现已落在我手里。哪个再敢乱动,小爷先一剑宰了这老家伙!”

在场的天星帮众与一干蓝衣汉子听这少年声音洪亮,中气充沛,犹如半空中起个焦雷霹雳,威猛无比,无不心头一震。

铁长老、阎婆婆以及那使枪的红脸汉子等一众高手更是深知倪帮主与童一峰二人此时此刻均自内劲布满全身,泛泛之辈,万难及身。不料叶天涯竟尔行若无事的挺剑逼近,视护体真气如无物,显见这少年功力非凡,匪夷所思。

其实叶天涯甫一接近童一峰身旁一尺左右,登时被一堵无形气墙反弹回来,险些跌倒,但他这时不免激起了少年人的刚强之气,当即运起玄功,手底加劲,硬生生的那无形气墙强行突破开来。

一时之间,众人面面相觑,尽皆惊得呆了。

这当儿童一峰和天星帮主正自运气使劲,较量内功,自也动弹不得。他二人敛虑相斗之际,如盲如聋,于外界动静,全然的不闻不见。只是身当此境,纵使稍有知觉,又能奈何?

须知天下修真之士、内家高手调息行功之时,莫不心如止水,神游物外,万事不萦于怀。否则一旦杂念来袭,真气走入岔道,立时走火入魔,非死即伤,后果委实凶险之极。

只是初斗之时,童一峰又哪料得竟会有叶天涯这等高手接连突破在旁替二人护法掠阵的一众门人子弟,抑且不惧护体神功,进而挺剑挟持自己?

使斧头和铁尺联手夹击邱灵卉的二人忽见奇变横生,又被叶天涯叱喝之下,斗志顿失,各自向后跃开。

叶天涯见邱灵卉脱险,心中一宽,暗暗舒了口气,远远的叫道:“邱姑娘,请过来一下!”

邱灵卉右足一点,轻轻巧巧的一跃而前,挺剑奔近,来到叶天涯身旁。

叶天涯微微一笑,说道:“烦劳姑娘替在下护法。我得设法分开这两位前辈,以免有失。”

邱灵卉点点头,当下横剑捏诀,立个门户,拦住众人。

叶天涯这才抛下手中长剑,转到倪帮主与童一峰右侧,双足摆定马步,吸气运功,随即手起一式“推波助澜”,呼的一声,双掌平推而出。

但听得蓬的一声大响,气流激荡,叶天涯双掌甫一触及倪童二人掌缘,登即被一股大力掀得倒飞而起,凌空几个筋斗向后翻跌了出去,越过十余人的头顶,摇摇晃晃的落向另一处火堆。

他一惊之下,借势在半空中用力,双脚一挺,一个“飞燕掠波”,身子又如箭般向旁射去。

众人眼见这少年险些重蹈先前那人的覆辙,跌落火堆之中,变成“火人”,不料他却突然间一个转折,竟在半空中打了个旋子,捷若御风,轻身飘开。

麦场之中先是“哗”的一声,有好几人不自禁的惊呼出来,随即又不约而同的轰然叫好。

便在这时,铁长老、闫婆婆、邱灵卉等人均已看清楚,倪帮主和童一峰已四掌分开,不再角力。显是叶天涯行险之功。

倪童二人各自退开两步,抱元守一,乘机喘息运气。

邱灵卉喜道:“帮主,你没事罢?”抢上前去,持剑在旁相护。

那红脸汉子也即横持一杆三股钢叉,护在童一峰身前。

倪帮主四下环顾,只见本帮众人仍是或卧或坐,安然无恙,反倒敌方之中有不少人倒在地上。邱灵卉便在她耳边低低说了几句话。

这时童一峰也已瞧得分明,不禁又惊又怒。他见邱灵卉是一个娇媚如花的少女,心念一动,淡然道:“不用问,你一定便是将阿盛那小子迷得七颠八倒,失魂落魄的邱姑娘了。”

不等邱灵卉回答,又向不远处的叶天涯横目斜睨,哼的一声,缓缓道:“辣手书生,又是你这小儿在此捣鬼,坏我大事!”

叶天涯悄立麦场之外,上前唱喏行礼,说道:“童前辈,适才形格势禁,晚辈情非得已,不得不然也。总之多有得罪,还请原恕则个。”心中却想:“刚才我对你的门人弟子说甚么‘小爷先一剑宰了这老家伙’,那只不过是虚声恫吓而已。你老人家可别当真。”

童一峰又哼的一声,冷冷的道:“想不到你这小子居然跟天星帮是一路。老夫倒是小看了你们。”

叶天涯摇头笑道:“非也,非也。其实晚辈也……”

倪帮主突然插口道:“姓童的,叶天涯和本帮的关系,乃是我中原武林之事。压根儿与你无干。尊驾今晚突然夜袭本帮,还无端端的杀害齐堂主和五名兄弟,又施以塞外奇毒‘百花迷香’对付敝帮兄弟,意欲逼本座就范,进而吞并天星帮。尊驾的算盘倒是精明,只不过手段未免忒也卑鄙。纵然侥幸得逞,亦难以服众。”

手头上的事情实在太多太杂太忙,创作时间严重不够。这章更的慢了些。没办法,周末或者好些。

二十七、颖州之行(二)

二十七、颖州之行(二)

童一峰仰天打个哈哈,说道:“成则为王,败则为寇。有甚么卑鄙不卑鄙的?适才老夫已说过,我原本只想找回那不争气的徒儿阿盛来着。那个死小子色胆包天,爱上了贵帮的美貌小妞儿,连我做师父的话也不听了,竟敢独个儿偷偷前来。他奶奶的,老夫总不能坐视徒儿送死而不理,便只好跟着赶来了。至于刚才那姓齐的家伙,是他不自量力,一见面便不由分说的发射‘金钱镖’来招呼老夫,还大言不惭的自夸一身横练功夫刀枪不入,天下无敌。好生无礼。老夫若不一掌震碎这厮五脏,显显‘阴风掌’的厉害,怎能令一众孩儿们心服啊?”

倪帮主冷笑道:“然则尊驾杀了齐堂主等六位兄弟之后,又对铁长老和敝帮弟子下毒,是何道理?你以大伙儿性命相胁,逼本座就范,强行吞并,又算甚么?哼,本座说过,‘百花迷香’虽然厉害,却也未必便能一举灭得掉天星帮!”

童一峰摇摇头,笑道:“废话少说,大丈夫宁斗智,不斗力。你们人多势众,硬点子也不少,一个个的杀将过来,老夫虽然不惧,却也懒得多费手脚,这才施以‘百花迷香’。老实说,今晚若非‘辣手书生’搅局,你这位娇滴滴的美女帮主,多半已殉帮身亡啦。至于天星帮么,便和‘五凤刀’、‘神腿门’、‘松云观’等七个帮派一般下场,在武林之中算是灰飞烟灭啦。哈哈!”

倪帮主一听此言,矍然动容,喃喃道:“原来‘五凤刀’等几家帮派被灭门,竟是‘漠北秃鹫’师徒所为。”

叶天涯在旁听着,也自心头一凛,寻思:“想不到童一峰竟做过这么多坏事,难怪不少人都叫他‘大魔头’!”

童一峰脸上现出得意的神色,笑了一阵,一侧头间,望见地下一众横七竖八的门人,笑容忽敛,狠狠的向叶天涯瞪了一眼,恨恨的道:“今晚百密一疏,万万想不到冤家路狭,姓叶的臭小子又会在此出现,败我的兴。”

叶天涯伸伸舌头,扮个鬼脸,笑笑不语。

倪帮主冷冷的道:“姓童的,适才你我比较内力,尚未分出胜负。你待怎地?这样罢,还是再来拚个死活,拳脚兵刃,由你来挑,本座一定奉陪!”

童一峰思忖:“今晚借着阿盛之事,本拟一举将天星帮给灭了,连同这位娇滴滴的美女帮主一并收了,却是何等快事。想不到半路里杀出个程咬金来。姓叶的小子竟然以自身上乘内功强行分开我二人,又能打伤我这么多门人,倒也不可小觑了。还有这个美女帮主中毒之后居然还能跟我僵持这么久,武功当真深不可测,远非‘五凤刀’、‘神腿门’、‘松云观’等一干脓包货色可比。看来若然再斗下去,多半还是僵局。何况还有姓叶的小子在旁虎视眈眈,今晚决计讨不了好去。可是我若就此将人马撤去,岂非颜面无存?”

一时之间,倪帮主与童一峰互相对视,均不说话。

叶天涯在一旁冷眼旁观,眼见二人僵着不语,随时再度出手相斗,心念一动,忽道:“倪帮主,童前辈,小子说一句话成不成?”

童一峰目光直上直下地向叶天涯扫射了一眼,微微皱眉,并不言语。倪帮主却道:“叶少侠请说。”

叶天涯道:“小子孤陋寡闻,虽不知童前辈和天星帮之间有何恩怨,定要分个强弱。但今晚之事,若然二位再斗下去,对大家都没有好处。依小子之见,不如暂且各退一步。倪帮主,请贵帮将阿盛释放出来,别伤害他。童前辈,也请你交出‘百花迷香’的解药,替众人解毒。然后双方先行散去。至于以后之事,以后再说。但不知两位前辈尊意若何?”

童一峰哼了一声,指着地下一干门人,森然道:“姓叶的,你杀了老夫这么多门人子弟,先说说看,这笔账该当怎生算法?”

叶天涯微微一笑,道:“晚辈只是将他们击倒而已,并无一人死伤。若要弄醒他们,又有何难?”

那使枪的红脸汉子接口道:“姓叶的,你别信口开河!适才我明明见你一脚踢在阿福‘印堂穴’和阿寿‘太阳穴’,还有这六七名兄弟都被你踢伤,石柱更是被烈火烧得半死,你怎能跟我师父说‘并无一人死伤’?”

叶天涯双手一摊,笑道:“我说过‘只是将人击倒而已,并无死伤。’至于那位被烧伤的老兄,是他偷袭未遂,自个儿不小心掉进火中,不关我的事。大家都在场,可得替小弟作个见证哪。”

红脸汉子一呆,还待再说,童一峰皱眉道:“阿布,别说了。依这位‘辣手书生’的本领,若要拾夺你们哥儿几个,便如踩死几只蚂蚁一般。他又何必信口开河?”又向叶天涯道:“姓叶的小儿,希望你所言属实,我徒弟没事就好。”

叶天涯一笑,道:“那是当然的了。”

童一峰一摆手,向红脸汉子阿布道:“将解药交给这小子罢。”

阿布见师父阴沉着脸,不敢多言,答应了一声,伸手入怀,掏出一只葫芦模样的小小药瓶,倒出一把小拇指般大小的黑色药丸,递给叶天涯,说道:“一人一粒,即刻见效。”

叶天涯一呆,望着手中黑漆漆的药丸,寻思:“这解药该不会是假的吧?难道‘百花迷香’不是用清水来解毒?”

邱灵卉又在倪帮主耳边低低说了几句话。倪帮主一哂,向叶天涯道:“叶少侠不必迟疑,童先生的解药并无不妥,且交给邱总管如何?”

叶天涯点点头,依言将药丸递在邱灵卉手中。

邱灵卉低头接过,先将一粒药丸交给倪帮主服食,随即给铁长老、闫婆婆等人一一服了。

倪帮主又道:“小娟,传我命令,把阿盛放了。”

只听得打麦场外一个女子声音远远应道:“是!”

叶天涯吃了一惊,一回头,纵目望去,果见黑暗之中一个少女背影向倪家村奔去,正是先前随同邱灵卉和自己前来的婢女小娟。只是她本来远远落在后面,混斗之中也不知几时赶来。

叶天涯又转头望着倪帮主,火光之下见她神色娴雅,风致端严,殊无慌乱之态,寻思:“今晚大敌当前,人人身中剧毒,倪帮主居然处变不惊,一直镇定自若,半点不见慌张。她只是弱质女流,竟有如此修为,丝毫不让须眉。看来她能做一帮之主,果非幸致。”

言念及此,心下甚是钦佩。

倪帮主向他点点头,微笑道:“叶少侠,有劳你了。”说着伸手向地下昏迷不醒的一众童门弟子指了指。

叶天涯正有此意,道:“好!”当下身形如风,东一转,西一绕,飘到众人身旁,足尖伸处,八九人陆续醒来,随即纷纷跳起身来。

倪帮主、童一峰见这少年竟尔用足尖逐一踢醒众人,身形之快,脚法之奇,准头之巧,拿捏之精,委实匪夷所思。二人瞧在眼里,目光中均有惊诧之色。

少顷铁长老、闫婆婆等天星帮众与阿福等童门弟子均已行动自如,众人分别站在倪帮主和童一峰身后,各按兵刃,相向而立。

童一峰仰天打个哈哈,举手向倪帮主、叶天涯等一拱道:“少陪,后会有期!”率同阿布诸人,吩咐众弟子将死伤的弟子抬了,扬长而去。

倪帮主望着童一峰等人的背影隐没在黑暗之中,叹了口气,一沉吟间,对叶天涯道:“叶少侠,今晚之事,若非你及时出手,敝帮危矣。多谢了!”说着敛衽一礼。

叶天涯一惊,忙即躬身还礼,说道:“帮主客气了,小子可不敢当。”

倪帮主微笑道:“我听邱总管说了,今晚令友之事,都是误会。少时本帮自会好生替令友诊治,务请少侠放心。总之这件事情,敝帮有错在先,一定会给令友一个交待。”

叶天涯大喜,说道:“多谢帮主。”

倪帮主喟然叹道:“今晚我本来想向少侠打听一些事情。不过,既然你的师承来历不便告诉外人,本座也不敢强人所难。少侠这就请便罢。”

叶天涯呆了呆,脸色茫然,不知这话是甚么意思。

倪帮主微微一笑,道:“本座的意思是,倘若叶少侠信得过本座,便请先行回去,静待消息。令友暂时留在倪家村养伤。待得痊愈,立时送还。当然,少侠若是不放心,便跟我们一起回村也成。”

叶天涯恍然大悟,忙躬身道:“不敢。既然帮主答允诊治敝友,那是最好不过。小子留下来也帮不上甚么忙,这便告辞!”

说着向倪帮主、铁长老、闫婆婆、邱灵卉等人团团一揖,大踏步便行。

叶天涯甫一离开打麦场,倪帮主便向邱灵卉使个眼色。邱灵卉快步走去,来到道旁,望着叶天涯的身形消失在黑夜之中。

少时回转,轻声道:“他走了!”

倪帮主点一点头,忽然身子一晃,哇的一口鲜血喷出,往后便倒。

闫婆婆眼尖手快,当即扶住。一众天星帮首脑齐叫:“帮主!”纷纷围拢,探问情由。

二十七、颖州之行(三)

二十七、颖州之行(三)

静夜之中,叶天涯展开轻功,穿越麦田,如一阵风般返回泰和城中,径行来到吕家。说道小远已经没事了,不久便归。吕父方始安心。

回到客栈之时,四更已过,照例牛真儿在屋中默默相候。见他进门,喜孜孜的起身相迎,笑容如春花初绽。叶天涯瞧着她娇艳婀娜的身形,巧笑嫣然的面庞,心中大起怜意,埋怨道:“妹子,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以后不必等我回来。怎地还是不休息啊?”

牛真儿笑道:“我刚才已趴在桌上睡了一会啦。不见你回来,总是放心不下。再说,小远哥出事,我也很担心啊。对了,他怎么样了?”

叶天涯叹了口气,便将吕远受伤,正在救治情由简略说了。

牛真儿沉吟道:“‘天星帮主’是江湖之上大名鼎鼎的英雄人物,自然说话算数。既然她老人家答允了救治小远哥,决计不会骗人。看来小远哥一定不会有事的,你也不必烦恼了。天涯哥,好夜深了,早些安息了罢。”

叶天涯点头一笑,道:“不错。妹子,太晚了,你也赶紧回房歇着罢。”牛真儿答应了,翩然而出。

次日一早,叶天涯正在睡梦之中,忽听得有人轻轻敲门。随即隔房响起开门之声,又听到牛真儿娇柔的声音问道:“姊姊,你找谁?”

只听得一个少女声音迟疑道:“请问叶天涯叶公子是否住在此间?”

牛真儿微笑道:“是啊。天涯哥昨夜回来晚了,现下还没睡醒呢。”

那少女道:“那就好了。妹妹,我有事想要见叶公子。”牛真儿道:“姊姊且请稍待片刻,天涯哥还得再睡一会儿……”

便在这时,呀的一声,两扇门推开,叶天涯走了出来。只见客栈走廊下相向站着两个妙龄少女,一个绿衫如花的是牛真儿,另一个白衣似雪的却是天星帮总管邱灵卉。

叶天涯双手一拱,唱喏行礼,说道:“邱姑娘,果真是你!对了,你来找我,是不是吕远出甚么事了?”

邱灵卉正自仔细端相牛真儿的姿容,忽见叶天涯推门出来,一怔之下,侧过了头,俏脸微微一红,敛衽还礼,低声道:“叶少侠,你好。”又道:“令友吕兄弟所受的伤虽然不轻,但经闫婆婆连夜诊治,又服食了我们帮主亲自炼制的灵药‘九转还魂丹’,已无大碍。”

叶天涯闻言大喜,深深一揖,说道:“多谢,多谢!”

邱灵卉摇头笑道:“叶少侠客气了。其实说将起来,此事全怪敝帮的单老七太过鲁莽,一味逞凶使狠。不过,昨夜他已被你打断了三根肋骨,现下还在卧床不起,也算是一个教训。相比之下,单老七的伤势要比吕兄弟严重得多了。”

叶天涯一呆,甚感歉仄,讪讪的道:“在下出手有些不知轻重,对单老七未免过分了些。唉,我是不是太狠了?”

邱灵卉抿嘴笑道:“昨夜你发狠的样子,倒也吓人得紧哩。叶少侠号称‘辣手书生’,果然是心狠手辣,名副其实。”

叶天涯尚未接话,忽听牛真儿格的一笑,插口道:“天涯哥,贵客登门,总不能一直让人家在门外站着说话。快请这位漂亮姊姊进屋奉茶罢?”

叶天涯忙道:“对,对!邱姑娘,请进!”说着转身肃客。

邱灵卉微微一笑,摇头道:“不必了。其实我是奉敝帮帮主之命,前来护送令友吕远回家的。顺便她老人家还有几句话要我转告少侠。”

叶天涯奇道:“你说护送吕远回家?不会吧?小远的伤势这么重,怎地这么快便能回家?”

邱灵卉微笑道:“吕远现已在家中陪他爹爹说话。”

叶天涯又是一呆,说不出话来。邱灵卉又道:“你若不信,咱们一起去吕家,一看便知。”

叶天涯确是心中将信将疑,便道:“也好。我很想见见小远。咱们一起去罢。”

邱灵卉点了点头,向牛真儿笑道:“妹妹,请!”

牛真儿伸伸舌头,扮个鬼脸,笑道:“我还得看守行李呢。就不去了。姊姊请便!”

叶天涯见二女相对而嘻,均是笑靥如花,颇感有趣,便在旁介绍:“妹子,这位是邱姑娘。邱姑娘,这位是我牛世妹。”

牛真儿叹道:“邱姊姊,你生得真美!”邱灵卉一笑,也道:“牛妹妹,你才是天生的美人胚子呢!”

叶天涯见牛女如出水芙蓉,邱女似含露芍药,朝阳照射之下,双姝均是美艳无俦,心想:“这二位姑娘当真各有各的俊俏。若是定要分个高低,当真不容易。”

一转眼间,却见客栈天井之中来往之人纷纷侧目,窃窃私议,显是为邱牛二女美丽的容貌所迷。他心中一动,便道:“外面人多眼杂,的确不是说话之所。邱姑娘,要不然还是进屋说话罢!”

邱灵卉尚未接口,牛真儿早已拉住她手,笑道:“姊姊,还是进去罢。我替你泡杯香茶好不好?”

邱灵卉搂了搂牛真儿肩头,摇头道:“多谢妹妹。我也很想喝你泡的香茶。只不过,时候不早了,我还有要事在身,须得尽快赶回。嗯,其实我是替敝帮倪帮主来向叶少侠辞行的。”

叶天涯愈听愈奇,道:“辞行,你们要走么?这样罢,咱们先去吕家瞧瞧罢。”一转念间,向牛真儿笑道:“妹子,难为你这些日子在客房里闷得无聊,不如也一起去罢。看看小远哥怎样了。”

牛真儿大喜,拍手叫好。

当下三人相偕出了客栈,来到街上,边说边行。

邱灵卉微一沉吟,说道:“叶少侠,帮主让我转告你几句话。昨夜之事,敝帮欠少侠一个天大的人情。还有,关于追查苑家父子及那话儿之事,我们决计从此退出。敝帮人马即日便离开此间,返回淮南总舵。帮主言道,大恩不言谢,日后叶少侠路过淮南,还请不弃,让敝帮一尽地主之谊。”

她说到这里,侧过身子,眼光在叶天涯脸上一转,秋波流动,微笑道:“叶少侠,我已将帮主的话带到,也算是幸不辱命了。”

叶天涯没料到倪帮主让邱灵卉传的竟是这些言语,不觉想起江湖各帮各派尽皆觊觎传说中的“王莽宝藏”,雄心勃勃,明争暗斗,均是志在必得,怎地天星帮竟会突然打起退堂鼓来?

他侧头想了想,便问:“为甚么?贵帮从淮南赶到泰和,显然筹谋已久,怎会如此轻易放弃?”

邱灵卉秀眉微蹙,摇头苦笑,道:“个中缘由,请恕我不便奉告。总之本帮退出这场夺宝行动,自然也不会与别个儿争得你死我活了。”

说罢向他瞧了一眼,微微一笑,转开了头。

叶天涯恍然大悟,暗想:“原来邱姑娘的意思是说天星帮上下以为我也是冲着宝藏去的,是以不与我争夺。嗯,自从十年前‘叶家村瘟疫’以降,为了所谓的‘王莽宝藏’,也不知已经死伤多少人。天星帮及时退出,倒也不失为一个好主意。”

转念又想:“天星帮退出的另一层缘由,未必皆因我叶天涯,多半也与童一峰、阿盛师徒有关。”

言念及此,果听邱灵卉又道:“对了,昨晚本帮已放了阿盛。那小子毫发无损,说来也是沾你的光呢。”

叶天涯点头道:“这样也好。阿盛之事如此结局,总比结怨的好。”

邱灵卉微笑不语,拉着牛真儿的手,与她低声说笑。

说话之间,来到吕家茶馆外。只见门面焕然一新,一个老头儿正笑眯眯的抽烟,正是吕强。一问之下,却是天星帮一大早便派人来修整店面。并送了五百两银子作为赔偿。

吕远坐在茶馆柜台之后,笑眯眯的瞧着叶天涯、邱灵卉、牛真儿进来,缓缓站起,道:“小重,邱姑娘,牛姑娘。”

邱灵卉果真没有说谎,经过闫婆婆妙手诊治,吕远伤势已好了八九成。

四人说了会闲话,邱灵卉便即告辞出去。

叶天涯送出茶馆,只见街边停着一辆骡车。邱灵卉默不作声的上了车,掀着车帷,轻声道:“叶少侠,你虽然武艺高强,但江湖险恶,贪财之人,在所多有。其实你也不必太过执著。”

叶天涯点一点头,道:“多谢姑娘一番好心。我自理会得。”心想:“看来她是把我当作觊觎宝藏的贪财之徒了。可惜我只是追杀仇人罢了。”

邱灵卉脸色一红,又道:“本帮得到的消息,点子已离开此间。若想得到那话儿,须往南去。你好自为之!”突然放下车帷,叫道:“车把式,走罢!”车夫便即扬鞭一击,骡车跑了起来,远远去了。

叶天涯与吕远聚了一日,想起邱灵卉临行前之言,又念及牛真儿与父母分开已久,不宜再耽,便即辞别吕家父子,首途赴颖州而去。

这次启程,他拗不过牛真儿再三央求,只好不雇车,两人并骑而行。

牛真儿本极聪敏,内功又根基深厚,习武之后,更是身轻如燕,因此短短半个时辰之后,便即学会骑马了。

当日一路无话,午后申牌时分,到了颖州府。

二十八、百顺镖局(一)

二十八、百顺镖局(一)

“颖州”亦即后世之阜阳,乃是皖西北一带的重镇。其史志有云:“襟带长淮,东连三吴,南引荆汝,其水洄曲,其地平舒,梁宋吴楚之冲,齐鲁汴洛之道,淮南内屏,东南枢辖。”进得城来,但见人烟辏集,车马軿驰,熙来攘往,端的是繁华非常。

叶天涯侧头回望城门,暗暗舒了口气,寻思:“总算是太太平平的到达颖州城了。看来‘十二连环坞’所探听的消息不实,这一路之上,并无‘点苍派’中人沿途加害。倒让我白担了半天心事。”

城内行人比肩,车来马往,道路颇为拥挤。叶牛二人无法再如平原旷野一般信马由缰的并骑驰骋,只好一前一后,在人丛中按辔缓行。

牛真儿年少时曾经随父母来颖州探望外婆和舅舅,于城中道路殊不陌生。叶天涯却是初次前来,只好跟在她后面。

他骑在马上东张西望,纵目观赏城中风景,暗暗点头,思忖:“颖州府果然是大城市,莫说那广厦华宅,气象森严,即令这沿街店铺,也远比泰和县排场气派得多了。州府尚且如此热闹,遑论省城和京师?唉,我若是一直呆在光武镇,成了井底之蛙,又怎能见识到这等风光?”

策马行了一阵,一转头间,只见牛真儿俏生生的坐在前面马背之上,背影曼妙,体态婀娜,不禁心中一动:“待会儿见到牛叔叔和牛婶,真儿妹子回到她爹娘身边,我便要和他们一家告辞了。只不过此番分手,不知何日又再会面?”

言念及此,心中没来由的一阵怅惘。

忽又想起自从离开泰和城之后,一路行来,无论是纵马疾驰,抑或打尖休息,两人都极少交谈。愈近颖州,牛真儿愈是沉默。间或和她议论沿途风物,她接话时虽也强作欢容,却掩不住眉间朦朦胧胧的忧思。

小姑娘的心事,又有谁能猜得明白?

叶天涯正自出神,忽听得背后远远的传来人喧马嘶,有人大声嚷道:“让开,让开!前面的,别挡道儿!”回头一望,遥见六七匹马从长街上连骑奔驰而来。马上乘者不断吆喝着,击鞭劈拍作声,急急催赶坐骑。

街上行人相顾说道:“啊呀,遮莫是‘百顺镖局’的老哥们?”有的说道:“是啊!大伙儿快让开些,镖局子的大爷们这般着急,定是出事啦。”有的说道:“多半是遇到剪径的强盗啦!”

议论声中,众人纷纷辟易,顷刻之间让出一条路来。叶天涯和牛真儿也跟着避在一旁。

过不多时,那七匹健马已冲了过来。马上之人俱是头戴毡帽,帽檐压得低低的,一色的青布短衫裤,腰悬刀剑,模样倒是雄纠纠的,只是每个人手足上都绑了木板绷带,眼尖之人还发见,其中三人目肿鼻青。

当先之人嘴里叱喝行人,手中扬鞭策马,急急往西驰去。

叶天涯在旁望着七骑发力疾奔,忽地心中一动,想起当日在光武镇北土地庙外与金枪门一行人分别之际,宋玉福曾提及其师弟“一枪追魂”郑天豪便是颖州城西“百顺镖局”的总镖头。于是翻身下马,问身旁一名中年汉子道:“老兄,刚才那几位都是‘百顺镖局’的镖头么?”

那汉子点头道:“是啊。带头的那位便是‘操刀鬼’赵三爷。”

叶天涯哦了一声,又问:“不知道这七位大爷之中,哪一位是他们郑总镖头?”

那汉子向他瞧了一眼,奇道:“小兄弟,你不是本地人吧?怎么连‘一枪追魂’郑总镖头也不认得?”

叶天涯一笑,说道:“我是从外地来颖州府投亲的。只是常常听人提起这儿的郑总镖头英雄了得,枪法无敌,却从未见过他老人家。”

那汉子道:“原来如此。我同你说,刚才七人之中,并无郑总镖头在内。不过,带头的那位赵三爷,乃是郑总镖头的左膀右臂。唔,我瞧他们几个的模样,好像镖局出甚么事了?”

叶天涯心想:“这几人定是跟人打架输了,这才如此狼狈。”于是谢了一声,一跃上马,追上牛真儿。

过了两道长街,转入一条胡同,来到一座宅子前。牛真儿勒马停步,回眸一笑,道:“我舅舅家到了。天涯哥,你且请稍待,我去叫门,待会儿好好请你喝茶。”说着翻身下马。

叶天涯答应了,跟着跳下马来,伸手过去,接过牛真儿手中马缰,站在一旁。

牛真儿转身走到那宅子之前,伸手敲门。

隔了一会,那门呀的一声开了,一个四十余岁的妇人探身出来,斜眼瞧着牛真儿,问道:“小姑娘,你找谁?”

牛真儿一怔之下,随即认出,忙陪笑道:“舅妈,你不认识我啦?我是您外甥女真儿啊,刚刚从界沟集过来。”上前敛衽为礼。

那妇人也是一怔,向她打量片刻,勉强一笑,说道:“原来是牛家外甥女真儿啊。这才两三年不见,小妮子竟然长得这么高了?”

牛真儿微笑道:“舅妈,我是来找我爹娘的。他们住不住在这里啊?”

那妇人听了这话,神色间很不自然,又勉强一笑,讪讪的道:“哦,这个……你爹娘前几日是来过,不过……只呆了一夜,后来……便又搬走啦。”

牛真儿很感意外,失声道:“甚么,搬走啦?他们去哪里?”

那妇人微微皱眉,哼了一声,冷冷的道:“他们去哪里,我怎么知道?不过,你舅舅和表哥好像知道,他们都在前面店里。你自个儿去问吧?”

叶天涯瞧在眼里,心道:“看来这位舅妈不怎么喜欢牛世叔一家人。”

牛真儿还待再问,忽听得巷口有人叫道:“妈,这姑娘是谁啊?该不会是牛家表妹吧?”

牛真儿回头一看,见是一个十八九岁的后生,歪戴着一顶头巾,快步走来,正是表哥刘春明。她笑了笑,轻轻叫了声:“表哥。”

刘春明走近前来,向牛真儿上下打量,见眼前少女雪肤花貌,姿形秀丽,端的是容光照人。他一呆之下,不禁大是惊讶,啧啧赞道:“漂亮,漂亮!看来姑妈还真没骗我哩。表妹,想不到你还真是出落得花朵一般!不对,你真是月里嫦娥下界,整个颖州城,也没有妹妹这般标致的美人哪!”

那妇人哼了一声,斥道:“臭小子,不跟你爹爹在杂货店里好好帮忙,这么早回来干吗?该不会又想偷偷拿了钱,去赌场赌博罢?”

刘春明嘻嘻一笑,叫道:“我的妈啊,当着牛家表妹面前,你别净是骂儿子。我倒是想去翻本,可是身上连一文钱也没有,赌场的人也不让进门啊。咱们家里的银子都被你老人家锁在箱里,连爹爹也不知钥匙在哪里,何况是我?再说,咱们杂货店的生意实在是差劲得紧,一天也没有几个客人上门。爹爹一个儿就行啦,压根儿便用不着儿子帮忙。对了,他老人家让我回来告诉你,说我姑父和姑妈老两口已在城南开了一间茶馆,过两天就要开张。爹让你预备一些贺礼,别忘了送过去。”

那妇人刘夫人将信将疑,向牛真儿瞧了一眼,皱眉道:“不会吧?你们牛家居然开了一间茶馆?乡村穷家的,哪有那么多银子?”又向儿子道:“春明,是不是你爹帮他那个乡下穷姊姊借钱的?”

刘春明伸伸舌头,笑道:“我的妈啊,就凭我爹,哪有这么大的面子?听说这次牛家开茶馆,姑父一出手便是四百多两银子呢。嘿嘿,便是将咱们的全部家当都典当了,也还差得多呢!”

刘夫人喃喃的道:“这,这怎么可能?自从你奶奶死后,咱们两家不相往来。可是,这两年来也没听说牛家发财了啊?”

刘春明撇嘴道:“妈,依我说啊,前几日你真不该不问青红皂白,便把牛家姑父和姑妈老两口给赶走,不肯收留人家。现下人家可是发了财了。倒是咱们成了穷人啦!”

刘夫人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讪讪的说不出话来。

牛真儿和叶天涯在旁听着,面面相觑,又惊又喜。

牛真儿秀眉微蹙,问刘春明道:“表哥,你可知我爹娘现在哪里?”

刘春明道:“我当然知道啦。出了巷口,前面那条街往南一直走,过两个十字路口,一眼便能看见新开的那间‘牛记茶馆’了。”

牛真儿点点头,向刘夫人福了一福,微笑道:“舅妈,我得先去找我爹娘了,就不打扰您了!”回转身来,来到叶天涯面前,低声道:“咱们走罢!”伸手接过缰绳,飞身上马,纵骑便行。

刘夫人兀自呆立门口。

刘春明远远的嚷道:“表妹,进门喝杯茶罢。”

叶天涯和牛真儿策马奔出巷口,来到街上,对望一眼。

牛真儿叹了口气,道:“以前太小,不懂事,只知道玩儿。今天才明白,我爹娘与舅舅家一直不怎么款洽。唉,想不到亲戚之间,竟是这个样子。”

二十八、百顺镖局(二)

二十八、百顺镖局(二)

叶天涯道:“你舅妈是势利了一点。不过,你舅舅和你娘始终都是亲姊弟。手足之情,总是有的。”顿了一顿,涩然道:“妹子,其实你比我好得多了。至少你除了双亲之外,还有舅舅可投,我却举目无亲,孤苦伶仃,连一个怜惜我的人都没有。从不知世上亲情为何物。”

他说到这里,胸口没来由的微微一酸,脑海中掠过一个惊世绝艳的丽影,眼眶不由得红了。

牛真儿侧过头来,一双妙目凝视着他,若有所悟,目光中大有幽怨之意,轻轻的道:“天涯哥,难道在你心里,当今世上便再也没有亲人了么?我,我……”

说到这里,忽地一拨马头,冲入人丛,当先纵骑而去。

叶天涯望着她后影,心中一动:“我这般跟她说话,未免忒也混账了。”当下催动白马,追将上去,与她并骑,赔笑道:“好妹子,你当然也是我的亲人了。适才是我说错话了,你可千万别生气啊。对了,我还有件礼物相送,也不知妹妹你喜不喜欢?”

牛真儿哼的一声,板着脸道:“天涯哥言重了。我只是个不懂事的笨丫头,怎敢生你叶少侠的气?”

叶天涯一笑,道:“我瞧妹子自从离开泰和县之后,一路上苦练骑术,大有进境。如今这马背上的勾当,已然是炉火纯青,出神入化,较之贵派的‘玄冰九掌’、‘寒玉神指’等天山绝技亦不遑多让。唔,常言道得好,宝剑赠烈士,这马儿么,自然是‘宝马赠侠女’。本来我还打算将这匹马儿送给你呢,既然妹子不喜欢,只索罢了。”

牛真儿一怔之下,回嗔作喜,转过头来,向他白了一眼,扁扁嘴道:“谁说我不喜欢了?‘辣手书生’叶大侠士赠送的礼物,小女子自然是受之有愧,却之不恭。从今儿起,这匹马儿便是我的啦。哼!”

说着一阵格格娇笑,挥鞭在马臀上轻轻一鞭,健马奔得更加快了。

叶天涯见她霁然色喜,斜阳映照之下,绿鬓玉颜,宛如一朵芙蓉花儿迎风绽放,明媚照人,不禁怦然心动,怔怔的望着她纵骑小跑的背影,不由得呆了。

正出神间,忽听得远处一声娇呼:“天涯哥!”却是牛真儿在前面十字路口驻马等候,伸手相招。

叶天涯催马上前。牛真儿笑吟吟的道:“天涯哥,你发什么呆?”叶天涯摇头笑道:“没甚么。我只是有些奇怪,今儿一路之上妹妹闷闷不乐,好生反常,好像有什么心事。其实现下这般才好看呢,看来那位令表兄所言‘月里嫦娥下界’诚不我欺也!”

牛真儿粉脸一红,又向他白了一眼,忸怩道:“油嘴滑舌。不睬你啦!”说着一提缰绳,向前驰去。

两人依着刘春明所说路径,一直过了两个十字路口,果见街边一间新开的茶楼,门外悬灯结彩,牌匾上赫然写着“牛记茶馆”四个大字。

远远望去,但见门口三三两两的男女出入,络绎不绝,显见生意兴旺。

叶天涯望着茶楼雄伟堂皇的模样,心中暗暗纳罕:“这么气派的一座大茶馆,难道当真是牛世叔所开?”

牛真儿甫到门外,便即一跃下马,秀眉一蹙,回头对叶天涯道:“也不知是不是这儿?天涯哥,你且稍待,我进去瞧瞧!”不等他回答,跨步进去。

过不多时,便见牛朴携着牛真儿之手,迎出门来,笑道:“小重,进来,进来!到了自己家里不进门,却在外面发什么呆?”

叶天涯上前行礼,微笑道:“牛叔叔安好。”

牛朴伸手扶住,笑道:“你婶每天都在念着你们,今天总算是等着啦。哈哈!”一回头间,向门口两名伙计一招手,吩咐道:“过来罢。阿丰,帮着小姐拿行李。阿喜,快把坐骑牵到后院马厩!”

那两名伙计应道:“是!”奔上前来。

牛真儿见叶天涯只是发呆,嗤的一声笑,便即取下马鞍旁的两个包袱,一个负在肩头,一个交给一名伙计,又接过叶天涯手中马缰,交给另一名伙计,说道:“天涯哥,我去安放行李,你先跟爹爹进去说话罢。”

叶天涯点点头,见那两名伙计一个跟着牛真儿背负行李,一个将两匹马牵到后院,颇为干练,便问牛朴道:“牛叔叔,当真又开起茶馆来啦?”

牛朴笑道:“是啊。不但这间茶楼,连整座院子,我都全部买下来啦。另外还花重金雇了擅长做点心的厨子和六名伙计呢。小重,进来瞧瞧咱们的茶馆怎么样?”携着他手,跨进门去。

叶天涯放眼望去,见是一座两层小楼,窗明几净,气派不俗。又听得楼上楼下颇有不少人说笑之声;几名小厮或提着铜壶,或端着托盘,吆喝着奔走来去,招呼客人,忙得不可开交。

牛朴拍拍他肩膀,微笑道:“小重,你瞧茶馆生意不错吧。”

叶天涯点点头,道:“客人倒是不少呢。”

牛朴指着柜台上的一本帐簿,在他耳边低声道:“这才经营短短几日,尚未正式开张,便已进账三十余两银子。过不多久,便可将本钱赚回。”

叶天涯又惊又喜,道:“想不到做这茶馆生意会如此赚钱。”顿了一顿,又道:“也是牛叔叔你精明能干,换作别个儿,未必便成。”

牛朴淡淡一笑,道:“我牛朴自问做生意还是有些本事的,只可惜多年以来,一直没有机会施展。如今连亲戚也全然靠不住,被逼无奈,也只好赌他娘的一把了。”

叶天涯听了这话,不由得想起牛真儿舅妈来,笑了笑道:“我和真儿妹子刚从刘家过来。”

牛朴哼了一声,摇摇头道:“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结远亲。罢了,不提这家人了。小重,先坐下来喝杯茶。”

两人在靠近柜台的一张八仙桌旁坐了。只见牛夫人满脸堆欢,端着一只红漆托盘走了过来。叶天涯忙即起身见礼。

牛夫人微笑道:“小重,自家人不必客气,快坐下罢!你赶了一天路,一定累了,先吃些点心,陪你叔叔喝喝茶、聊聊天。”说着将托盘中的糕饼、蜜饯等六碟点心和一壶龙井茶摆在桌上。

三人说了一会闲话。牛朴对老伴道:“真儿她妈,你去瞧瞧闺女罢。这件事还得我来跟小重商量!”

牛夫人入内之后,不少茶客陆续前来会帐。牛朴收了钱,才道:“小重,你觉得这间茶馆怎么样?”

叶天涯望着来来去去的男女客人,连连点头,笑道:“倘若生意一直如此热闹,小侄可得先行向世叔恭喜发财了。”

牛朴笑了一笑,环顾大堂,这才将嘴凑近叶天涯耳边,低声道:“那天晚上在界沟集我跟你所提的你与真儿之事,现下你怎么说?”

叶天涯没料到牛朴竟会旧事重提,呆了一呆,红着脸低头不语。

牛朴注视着他双眼,正色道:“小重,即使不提先前你与真儿的婚约,此次这间茶馆能开起来,也是拜你所赐。我膝下无子,只有真儿一个闺女,只要你点头,这间茶馆和真儿便都是你的了。”

叶天涯嗫嚅了几句,红着脸道:“牛叔叔,我…”讷讷的又说不下去了。

牛朴轻轻拍了拍他肩膀,又道:“你可知那天出发之前,你真儿妹子是怎么跟我们老两口说的?她说:‘这一辈子,生是叶家人,死是叶家鬼!’”

叶天涯听到最后这句话时,全身剧震,右手一颤,半碗茶泼了出来,溅得桌上、衣襟上都是茶水。

牛朴见他皱眉沉吟,微微一笑,又道:“小重,我知道你确有要事在身,不得不走。但是从今儿起,这里便是你的家。至于你真儿妹子,你自个儿瞧着办罢。”

叶天涯本拟送牛真儿与父母团聚之后,即行告辞,赶往“百顺镖局”,向金枪门掌门宋玉福打探仇人苑文正下落。从此飘泊江湖,追杀仇敌,做个浪荡游侠。岂料牛朴又说出这番话来。

他突然之间,明白了牛真儿的心意。

正叙话间,忽听得脚步细碎,牛真儿自内走出,向牛朴道:“爹,天涯哥赶路累了,我想带他回房休息。你老人家有什么话,不如晚上再说罢。”

牛朴微笑点头,道:“好,你们去罢。”

牛真儿把叶天涯带到楼上一间客房之中。

叶天涯见那房中只一桌一床,陈设简单,但桌椅整齐,打扫得干干净净。床上枕衾亦甚是雅洁。

叶天涯一见到床头两个包袱和墙上那柄青钢剑,便知这间必是自己的客房了。笑道:“这间客房当真不错。看来今晚我不用再去到处投店啦。”

牛真儿嫣然一笑,玉颊上泛起淡淡的红晕,目光中露出羞意,道:“天涯哥,我娘让我转告你,这间房早已收拾好了,一直等着你来住。还有,这间并非客房,而是专门留给你的房间。决不会让别个儿男子进来。自今而后,无论你在不在颖州,这间房都会打扫得干干净净,随时等你这位主人回来。”

叶天涯听了这话,胸口热血上涌,眼眶中忽然湿了,哽咽道:“妹子!”

二十八、百顺镖局(三)

二十八、百顺镖局(三)

牛真儿低垂粉颈,轻轻叹道:“天涯哥,我知道你不久便会离开这儿,远涉江湖。我只恨自个儿太笨,尚未练成天山武学,不能助你复仇。我……我别无所求,但盼你别忘了,若是办完了事,一定要念着这儿还有个家,还有亲人。总之在这个世上,你不再孤苦伶仃,也不会无人怜惜。你、你明白么?”

她说到后来,已是语音如蚊,几不可闻,低头抚弄衣角,脸带娇羞,眼波欲流,不敢向他再瞧上一眼。

叶天涯心中感激,微一迟疑,点点头道:“真儿妹子,我明白啦!其实,适才你爹都已告诉我了。”

牛真儿抬起头来,奇道:“我爹跟你说甚么了?”

叶天涯向她扮个鬼脸,微笑道:“生是叶家人,死是叶家鬼!”

牛真儿一呆之下,登时飞霞扑面,“啊”的一声轻呼,又即垂下头去,一张脸蛋儿羞得与玫瑰花一般。

叶天涯见她一股女儿羞态,嫣然腼腆,妩媚动人,心中怦的一跳,又道:“妹子,今儿一路之上,你一脸不开心的样子,是不是舍不得我?”

牛真儿仍是满脸红晕,胸口起伏不定,含羞不语,却把头俯得更低了。

叶天涯叹了口气,缓缓说道:“妹子,其实你的心意,我何尝不明白?只不过,唉,都是我不好,有负于你……”

牛真儿咬着下唇,突然抬头问道:“天涯哥,昨日我曾私下向小远哥打听过你以前的事。小远哥虽然吞吞吐吐的,说半句,瞒两句,但我也能猜得出几分。你,你是不是一直心里喜欢那位苑大小姐?其实你很想娶她为妻,只恨她爹爹害死了你全家,仇深似海,因此你才郁郁不乐。对不对?”

叶天涯听到“苑大小姐”、“娶她为妻”等言语,蓦地心中灵光一闪,恍然大悟,身子一颤,犹似雷轰电震,呆呆站着,半晌做声不得。

霎时之间,他终于明白了自己一直以来朦朦胧胧的心事。

这少年情窦初开,却一直浑浑噩噩,懵懵懂懂。直到此刻,乍然听到牛真儿一番话,不啻是当头棒喝,突然间明白了,原来自己心中一直在爱着已然香消玉殒的苑大小姐。

那位一直对自己犹似长姊关怀幼弟一般的大小姐苑良姝!

须知叶天涯自幼进入苑府,一直对收留照拂自己的苑良姝敬若天人,心存感激,直至那夜她在乃父发射毒针暗算自己之时,挺身相护,宛转蛾眉竟尔惨死于自己面前。

可是,叶天涯虽然每每念及苑良姝之死,心中悲恸莫可抑制,痛不欲生,犹自不觉内心深处,早已爱上了这位大小姐。

牛真儿叹了口气,轻声道:“天涯哥,你千方百计的去追查苑老爷下落,是否因为苑小姐跟她爹爹在一起?你很想再见到她罢?”

叶天涯呆立不语,却已热泪盈眶,跟着眼泪便流了下来,一时间伤心欲绝,浑忘了身外天地。

牛真儿扶着他坐在椅中,这才隔着桌子坐在对面,一双关切的目光凝视着他脸。隔了一会,轻轻的道:“你去找苑大小姐吧。虽然她爹爹与你有仇,苑大小姐却是无辜的。但盼你和她能早日成婚,结成神仙眷属,举案齐眉,白头偕老。”

叶天涯泪如泉涌,泣不成声,惨然道:“大小姐她,她死了,死了……是我害死了她!”

牛真儿一愕,睁大一双俏眼,说不出话来。

隔了良久良久,叶天涯才将这些年来自己与苑文正及良姝、良玉一家三口的恩怨纠葛一五一十的跟牛真儿说了。

牛真儿在旁默不作声,待得听到苑良姝为救叶天涯,以身相代,不幸惨死于乃父毒针之下,不禁惊得呆了。

叶天涯脸上满是痛苦之色,双手乱抓头发,全身发抖,喘气道:“大小姐是为我而死。我害了她,我害了她!本来被毒针射死的应该是我,是我……”

牛真儿沉默片刻,摸出一块洁白的手帕,隔着桌子给他拭泪,柔声道:“天涯哥,你别这样。依我猜想,当时苑小姐所以舍身相救,固然不愿她爹爹行凶作恶,更加是为了你能好好活着。说起来,真正害死苑姊姊的,是她那个杀人不眨眼的大坏蛋爹爹!”

她顿了一顿,又叹道:“你倒想想,若是你一直这般自怨自责,生不如死,又怎么对得起苑姊姊对你的爱惜之意、回护之情?”

叶天涯唏嘘不已,从她手中接过手帕,抹抹眼泪,哽咽道:“你说甚么?”

牛真儿凝视着他脸,叹道:“苑姊姊一定也在爱着你。难道你全然不明白她的一番心意么?”

叶天涯呆了呆,随即凄然一笑,摇摇头道:“那怎么可能?大小姐乃是天上仙女下凡,姿容绝世,千金之躯,高高在上,她……她又怎会将我这个低三下四的小牧童瞧在眼里?我根本配不上她!”

牛真儿摇头叹道:“原来苑小姐临死之时,竟不知你心里其实也一直在爱着她。”又道:“天涯哥,你别再怪自个儿了。只有你好好活着,才能对得起九泉之下的苑姊姊。否则,苑姊姊便真的是白死了。”

叶天涯又是一呆,黯然道:“无论如何,大小姐是因我而死。我,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忘了她!妹子,对不起!”说着两行眼泪又从面颊上流了下来。

牛真儿柔声道:“你对我一直很好,也没有对不起我。”叹了口气,又道:“我终于明白了。难怪昨日小远哥说话总是吞吞吐吐,也不说个清楚。唉,想不到苑姊姊已经不在人世了。”

叶天涯心下痛悔,悲不自胜。

牛真儿伸出白玉般的纤手,轻轻按在他手背之上,眼光中又是怜惜,又是羞涩,柔声道:“天涯哥,苑姊姊死而有灵,一定也希望你能好好活下去。你别太伤心了,先休息一会罢。”

叶天涯点了点头,默默垂泪。

牛真儿一声叹息,缓缓站起,转身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这日晚间,牛家开上酒席,款待叶天涯。牛真儿笑语殷勤,一直陪着叶天涯直到深夜,服侍他上床后,才回房安睡。

次日早饭后,叶天涯向一名伙计问明途径,便去马厩牵出白马,出了牛记茶馆,纵骑急驰,一阵风般来到城西大街的“百顺镖局”。

远远望去,那是一座一连五进的大宅,门口蹲着一对白石狮子,气象威武。门首左右两座石坛之中各竖一根两丈来高的旗杆,杆顶之上的青旗迎风飘扬,左首旗上绣着一条金龙,右首旗上则绣着“百顺镖局”四个黑字。

叶天涯走近前去,但见宅院朱漆大门,门上碗口大的铜钉闪闪发光,抬头一看,门顶匾额写着“百顺镖局”四个金漆大字。

奇怪的是,镖局两扇巨大的朱门紧紧闭着,静悄悄地更无人声。叶天涯转头一望朝阳,心中嘀咕:“怎地大白天,镖局连门也不开?难道不做生意了?”

当下把马系在门前马桩之上,大步走到门前,拿起门上铜环,当当当的敲了三下。不料隔了好一阵,却无人出来应门。

叶天涯只好又猛击三下,声音更响了些。这才听到院内脚步声。

只听得有人不耐烦地应道:“来啦,来啦!”跟着拔开门闩,却只打开了一扇门,一名二十六七岁的汉子探出头来张望,一双如蚕豆般的小眼向叶天涯从上至下、又从下至上的打量了一眼,皱眉道:“小哥儿,你找谁?”

叶天涯微微一笑,拱手说道:“请问兄台,你们郑总镖头在家么?在下有要事请教。”

那汉子见眼前少年眉清目秀,吐属斯文,便道:“你来得当真不巧哪。我们总镖头有急事,今日一早便带着大伙儿匆匆出门啦!现下整个偌大的镖局,就留下六七个人,只好关起门来睡懒觉了。小兄弟,你若是想托镖的话,只怕还得等个十天半月哩。”

叶天涯很感意外,道:“啊,原来郑总镖局不在家啊。”一转念间,又问:“对了,可有一位姓宋的老爷子来过贵镖局?他好像是你们郑总镖头的师兄,如今眼睛受了伤。我想见他,能否通融一下?”

那汉子闻言一怔,摇头道:“甚么‘宋老爷子’?我没听说过,也没见过这号人物。”

叶天涯越发奇怪,寻思:“难道宋掌门骗我不成?或者他没有来过这里,还是来了又走了?这人说的是真是假?”

那汉子微感不耐,又道:“喂,你别问东问西,我只是个下人,甚么都不知道。你当真有甚么事,还是等我们总镖头回来再说罢!”说着一转身,便要关门。

叶天涯忙即伸手拦住,说道:“兄台且慢!”笑了笑道:“在下姓叶,是那位宋老爷子的朋友。若是兄台见到他的话,烦请转告一声,就说我已到了颖州,暂时住在城南‘牛记茶馆’。务请他早些和我联系。”

那汉子道:“知道啦。”砰的一声,将大门重重合上。

二十九、银枪公子(一)

二十九、银枪公子(一)

叶天涯在百顺镖局寻宋玉福、郑天豪师兄弟二人不遇,怏怏而归,将坐骑牵入茶馆后的马厩之中。

他心道:“我本为复仇而来,这些日子却似是离苑老贼越来越远了。唉,倘若连宋掌门这等老江湖也没音讯,该当如何是好?”皱眉思索,烦恼不已。

牛真儿在后院见了,一问之下,便跟着他来到客房,劝慰道:“天涯哥,你也别着急,说不定是那位宋掌门不愿暴露自己,悄悄前来颖州。至于他师兄弟相见之事,镖局中寻常下人多半也不知情。而这次郑总镖头遇事又走得急,一时疏忽,便忘记知会手下人了。依我说啊,你不如安心在茶馆等他回来便是。”

叶天涯一想不错,点了点头。牛真儿又道:“对了,明儿是咱们茶馆正式开张的好日子,爹爹说要请说话人来说‘景阳冈武松打虎’和‘岳爷爷大破朱仙镇’的话儿,好生热闹一番。天涯哥,你喜不喜欢听故事啊?”

叶天涯寻思:“既然甚么消息都没有,急也无用,也只有随遇而安,等郑总镖头回来问个明白了。”勉强一笑,道:“我当然喜欢听故事了。不过,茶馆开张,我可不能游手好闲的吃白食。打从今儿起,我一面等候镖局消息,一面在茶馆帮忙,顺便再瞧瞧妹子的天山绝学进境如何。日后见到你柳师兄,也好交待。”

牛真儿拍手叫好,笑靥如花。

牛朴夫妇听女儿说叶天涯暂时不走,均是十分欢喜。

翌日一早,“牛记茶馆”正式开张。茶馆内外挂灯结彩,锣鼓鞭炮之声震天价响。果如牛真儿所言,楼下大堂请了一位当地有名的说书先生,说起“武松打虎”的故事,引得不时彩声如雷。好不热闹。

牛夫人之弟刘柱带同其子刘春明前来贺喜。牛朴见了,重重哼的一声,阴沉着脸也不理睬,自管自坐在柜台后滴滴笃笃的打着算盘。牛夫人神色尴尬,勉强笑了一笑,拉着女儿一起接待弟弟和内侄。

叶天涯见刘柱是一个猥崽懦弱的市井之徒,不觉又想起那位势利的刘夫人来,寻思:“真儿妹子的这位舅舅定然是个怕老婆的孱汉。连自个儿亲姐姐来投靠也不肯收留,未免忒也无用。”

刘春明贼忒嘻嘻的跟在牛真儿左右,大献殷勤。不料却见这位如花似玉的小表妹对自己爱理不理的,一双大眼睛不时盯住在一名青衣小厮身上。

原来叶天涯一早便不顾牛家反对,径自除去书生服色,换回旧衣衫,杂在几名小厮之中,楼上楼下的斟茶送水,招待客人。俨然一个手脚灵巧的茶馆伙计。

他一面做事,一面留意进出的茶客,心中只想:“也不知几时才有宋掌门的消息?该不会他师弟郑总镖头回来之后,那个看门的镖局下人忘记将我的话转告他了吧?”

每天晚饭之后,牛真儿照例随着叶天涯来到茶馆后院,虚拟拳脚,拆招喂招,习练天山派功夫。

数日无话。这天吃过早饭,牛夫人来到大堂对叶天涯道:“小重,你天天这般在茶馆呆着,可闷也闷坏了。不如这样,现下正是春游时节,今儿你便陪着真儿去外面玩儿吧。咱们颖州西湖的风景可是大大有名呢,你俩去游湖怎样?”

叶天涯一呆。又见牛朴笑眯眯的接口道:“是啊,是啊!小重,跟你说了多少遍了,这儿便是你的家,你可是茶馆的主子,又不是什么伙计,怎能天天跟着阿喜、阿丰那几个小子厮混?还是听你婶的话,赶紧带着你真儿妹子出去玩儿吧!”

叶天涯犹自迟疑。牛真儿在旁听了,拍手笑道:“好啊,好啊!老是呆在茶馆里,那有什么意思?天涯哥,我陪你到处逛逛也好,外面甚么人物都有,说不定会有线索呢?”

叶天涯本不愿拂逆牛氏夫妇之意,听了牛真儿这番话,心中一动,点点头道:“不错!外面甚么人物都有,说不定会有线索。”

牛夫人微笑道:“小重,你要不要换一身衣服再出去啊?”

叶天涯摇头道:“不用了,只是随便走走。”

牛真儿道:“天涯哥,赶紧走吧。待会儿我那个宝贝表哥又要来罗唣,没的败咱俩的兴!”拉住他手便要向外走。

牛夫人笑道:“是啊,再晚春明就来啦!”

于是叶天涯向牛氏夫妇微笑点头,转身跟着牛真儿出了茶馆,来到街上。

牛真儿满心欢喜,跳跳蹦蹦的走在前面。

她来到了岔路口,停步回头,问道:“天涯哥,你说咱们去哪儿?”叶天涯游目四顾,街上过往的行人虽多,却哪里有江湖人物的踪迹?想了想,便道:“还是从这条路往西去吧。你妈说过,颖州有一座西湖,想必风景不俗。”

牛真儿嫣然一笑,转身当先便行。

途经百顺镖局之时,仍是大门紧闭,阒无一人。

牛真儿这才明白为何叶天涯要选这条路走。她望着旗杆上迎风招展的“百顺镖局”四字,低声笑道:“天涯哥,要不然咱们再去敲门问问,说不定今儿会有宋掌门和郑总镖头的消息呢。”

叶天涯摇头叹道:“不必了。我已来过多次,镖局的人都还没回来,连半点消息也没有。”

原来他急于见到宋玉福,一连数日前来打探,连留守在镖局的几名下人也都熟了。结果每次对方非但半点消息也无,反而脸色也一次比一次难看。

出得城去,一路上车马络绎不绝,踏青游春的男女着实不少。此时正当仲春,风和日暖,放眼尽是花红柳绿,一片锦绣。

说话之间,远远望见一泓碧水,平铺如镜,岸边花树参差,杂花红白相间,却是颖州西湖到了。

叶天涯本来郁郁不乐,乍然见到这等水天空阔、烟柳垂湖的奇丽风光,不禁胸襟为之一爽。当下随着前方游人,一面欣赏湖景,一面漫游各处亭台楼阁。

那颍州西湖自古便闻名天下,水光之滟,亭台之胜,风物之佳,历来文人雅士觞咏之繁,堪与杭州西湖媲美。诸景之中更有清涟阁、女郎台、九曲桥、梳妆台等名迹。欧阳修曾云:汝阴西湖,天下胜绝。苏轼诗云:太山秋毫两无穷,钜细本出相形中。大千起灭一尘里,未觉杭颍谁雌雄?

逛了半晌,已到得州岛南坡的望佳桥。牛真儿在道旁买了两个烧饼,将一个递在叶天涯手中,笑道:“饿了吧,先将就着吃点。今儿走得急,忘记准备水壶、干粮了。以后咱俩再出门,我得想周全了。”

两人并肩站在桥上,一面吃,一面憩息。

叶天涯偷眼向牛真儿瞧去,湖光潋滟之下,但见她笑语如花,绰约多姿,说不出的娇美动人。他不敢多看,转过头来,怔怔的望着天边,口中慢慢咀嚼烧饼,边吃边想:“我若非背负血海深仇,从此便留在此间,与真儿妹子长相厮守,岂非便是快活似神仙?”

又想:“这几日刘春明常常来茶馆,一直讨好这位表妹。牛叔叔和牛婶怕我误会,一直不待见这个亲侄儿。其实我又何尝看不出来?唉,只恨我叶天涯是个苦命人,前路凶险,来日大难,焉敢再连累了旁人?”

正自暗暗烦恼,牛真儿忽然一扯他衣袖,低声道:“天涯哥,咱们快走吧!”

叶天涯回转身来,却见牛真儿粉脸飞红,神色间颇为异样,奇道:“妹子,你怎么啦?”

牛真儿一侧头,嗫嚅道:“那边湖里有个家伙老是……瞧着我,好生无礼。我,我心里害怕。天涯哥,咱们还是赶紧走吧。”

叶天涯先前全未留意,这时一瞥眼间,才看到左首湖面一艘豪华的游船缓缓驶来。船舱中似乎有不少男女,看不清楚。只是船头站着一个二十五六岁的青年男子,全身绫罗,服饰华丽,显然是个富家公子哥儿。

只见那锦衣公子正自仰着脖子目不转睛的注视着牛真儿,竟尔神不守舍的如痴如呆,一动也不动。

游船渐渐驶近桥下。叶天涯见那锦衣公子一双眼睛兀自呆呆的盯住在牛真儿身上,片刻不离,心道:“天下哪有这般神不守舍地瞧着人家大姑娘的,当真无礼之极。”若非自己二人在桥上,对方在湖中,相距尚远,便要出言排揎一番。

牛真儿又羞又急,不愿多耽,拉住叶天涯手臂,快步便走。

两人下了望佳桥。叶天涯回头望去,早已不见了那艘游船,想是泊在桥下,或已驶到桥的另一边。便道:“没事了。那人不见了。”

牛真儿长长舒了口气,道:“那家伙看得我周身不自在。”又道:“天涯哥,你还想去哪里玩啊?”

叶天涯尚未答话,忽听得一个男子清朗的声音说道:“春游千万家,美人颜如花。三三两两映花立,飘飘似欲乘烟霞!”

二十九、银枪公子(二)

二十九、银枪公子(二)

叶牛二人循声望去,只见身后望佳桥上站着一人,满脸狂喜之色,正是先前那游船中的锦衣公子。

那公子遥遥向牛真儿不住招手,叫道:“姑娘,姑娘,且请留步!在下有事相商。”这时自后追来六人,齐叫:“公子爷!”左右来扶。

锦衣公子喝道:“都给我滚!哪个敢再跟过来,阻了本公子的兴头,定要他的好看!”将身旁之人一把推开,随即一整衣冠,发足向桥下奔去。

牛真儿见那公子正是向自己的方向而来,又惊又怕,忙即扯扯叶天涯衣袖,低声道:“糟啦,糟啦!那家伙又追上来啦。咱们快走吧。”

叶天涯见那公子奔行虽迅速,但脚步蹒跚,身子摇晃,心中一动,便道:“妹子莫慌。咱们以不变应万变,等等此人,且瞧他说些什么。”

牛真儿歉然道:“天涯哥,看来我又要给你添麻烦啦。”

叶天涯摇头笑道:“不打紧。你知道我这个人从不怕麻烦的。”

片刻之间,那公子已然奔近,向牛真儿醉眼斜睨,拱手笑道:“姑娘,果真是你啊。我还以为你走远了呢,却让我好找!哈哈。”

牛真儿脸上微微晕红,皱眉道:“我又不认识你。你找我做什么?”

锦衣公子听她娇声嫩语,显见年纪尚小,哈哈一笑,说道:“啊哈,原来是个小姑娘。妙极,妙极!唔,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敢问姑娘贵姓?”

牛真儿见叶天涯在旁默然不语,便向那公子横了一眼,撅嘴道:“我,我不喜欢告诉你。你快走开,别跟着我们。”

那公子笑道:“姑娘不要误会。实不相瞒,在下一行人泛舟游湖,其实便是寻觅姑娘这等人物。只可惜前来春游的美貌女子虽不少,勉强也算是‘美人颜如花’,但依在下看来,却多是庸脂俗粉而已。只有姑娘才称得上天姿国色,仙女下凡哪。哈哈!”

说着仰天长笑,大有狂态。旁边游客见了,均自暗暗纳罕。

这时叶牛二人已闻到锦衣公子一身酒气,脸上醺醺然颇有醉意。原来是个醉汉。

牛真儿不禁大为害怕,不自禁的拉住叶天涯的手,退了两步,躲在他背后。

那公子见了,一怔之下,向叶天涯狠狠瞪了一眼,斥道:“小子,快放手!男女授受不亲。”

叶天涯一笑,道:“兄台,你喝多了酒,还是回去歇息罢?”

那公子大怒,戟指骂道:“哪里来的臭小厮,也配来说你家公子爷。不想死的,还不给我滚开!”

叶天涯自也不愿与醉汉一般见识,微微一笑,转头对牛真儿道:“这位老兄喝醉啦。咱们走吧。”

携住牛真儿之手,转身便行。

那公子陡地抢前,张臂拦住,喝道:“且慢!”醉眼乜斜,打量着叶天涯,冷笑道:“小子,适才倒是不曾留意你。看样子你和这位姑娘该不会是一对情哥情妹儿吧?若真如此,天下又要多一对苦命鸳鸯啦。可惜,真是可惜!”

叶天涯见他身形如风,也自一惊,暗道:“好家伙,原来是个练家子!”待要开口训斥,忽听得靴声橐橐,一群人从桥上快步奔来。

牛真儿听那公子出言不逊,一顿足,叱道:“喂,你这人胡说八道甚么?你快走开,别拦路!”

那公子大笑道:“小姑娘,你还没回答我的话呢。这个小厮对本公子言语不敬,决计难逃一死。这样罢,只要你肯示知芳名,答应陪我上船一游,本公子便饶你情哥哥一命。如何?”

牛真儿又惊又怒,啐了一口,却不知说什么好。

说话之间,那一群人已到得锦衣公子身后,围拢过来,连同先前那六人,竟有二十来人之众。

叶天涯一看众人身形步法,便知至少有四个是会家子。其余虽多为虎背熊腰的壮汉,他却反不放在眼下。

牛真儿见了这等声势,登时花容失色。

那公子回头怒道:“混账!谁让你们来的?倘若吓坏了小美人儿,哪个赔得起?老胡,还不让你们的人给我滚远点儿!”

一名山羊胡子从人丛中挤了进来,向锦衣公子连连哈腰,陪笑道:“小候……公子爷,欧阳大人……我家老爷吩咐过学生,此间穷山恶水,民风质朴,可不怎么太平。公子爷万万不可落单。您老人家乃是万金之躯,若有闪失,咱们可吃不了要兜着走啦!”

那公子哼了一声,道:“敢情你们老爷是怕小爷我吃亏啊。胡师爷,难道我‘银枪公子’的名头是浪得虚名不成?”

那胡师爷陪笑道:“公子爷威名远播,一身惊人艺业,学生自然是佩服得紧。只不过出门之时,我家欧阳老爷吩咐……”

那公子微一皱眉,打断话头,冷冷的道:“胡师爷,你看清楚了。现下是本公子在招惹别人,不是别人招惹本公子,我又怎会吃亏?我劝你还是先回船上继续喝花酒的好。哼哼,你们的人胆敢再碍手碍脚,休怪公子爷不给你家老爷面子!”

胡师爷唯唯答应,哈腰陪笑。

叶天涯听得二人之言,微感诧异,寻思:“原来这醉汉有个外号叫做‘银枪公子’,看来倒是来头不小。却不知这姓胡的师爷背后主子欧阳大人又是什么角色?罢了,他们人多势众,也不知是什么路道,真儿妹子又是娇女弱质。为今之计,我俩还是赶紧脚底抹油,溜之乎也的为妙。”

当下携住牛真儿之手,一声不响的挤开旁人,快步向桥上行去。他二人被那公子纠缠,游兴尽失,便不再前行,折返而去。

那公子向胡师爷等人一瞪眼,说道:“不准跟来!”

叶牛二人刚刚走到望佳桥当中,突听得身后风声飒然,锦衣公子纵身抢了过来,双臂微张,拦住去路。

他笑道:“小姑娘,你们走不了啦!”伸手入怀,掏出一对玉镯,一串明珠,又道:“这两件玩意儿倒也价值不菲,却不知姑娘喜不喜欢?这样罢,只要姑娘肯答应跟了本公子,普天之下,你想要什么,尽管开口。空口无凭,权作信物!”

说罢伸手过去,将玉镯明珠塞在牛真儿手中。

牛真儿又惊又怒,一声娇叱:“请尊重些!谁要你的东西?”一扬手,将那玉镯明珠掷了出去,掠过桥栏,远远的落入湖中。

那公子一愣之下,仰天打个哈哈,笑道:“好一个厉害的小姑娘,不妨老实告诉你,本公子是缠上你啦。唔,至于你的这位情哥哥相貌倒是不差,只可惜这小子苗而不秀,是个中看不中用的银样蜡枪头。无论如何,今儿你二人是走不了啦。哈哈!”

牛真儿胀红了一张俏脸,目光转向叶天涯,急道:“天涯哥,怎么办?”

叶天涯一直冷眼旁观,见那公子越说越下作,便道:“原来阁下没有喝醉。你到底是甚么人?光天化日之下强抢良女,可不知王法么?”

那公子笑道:“天下不知王法的多了,岂独本公子为然?小子,只怪你的情妹妹实在生得好看,适才我在游船上一见之下,灵魂儿差点儿便飞上天啦。这样罢,你若是识相的话,便帮我劝劝小美人儿,只要她肯跟了公子爷一起同享荣华富贵,我决不亏待你。怎么样?”

叶天涯万没料到此人竟尔说出这番话来,游目环顾,只见除了在不远处不即不离的胡师爷一群人之外,湖边游客着实不少,便道:“你若是再这般无法无天,我们便要告官啦。难道你不怕坐牢?”

那公子大笑道:“告官,你倒是告个试试?在这颖州府衙门,看看可有人敢受理这个官司。哈哈!”

叶天涯心念一动,向不远处的胡师爷一指,问道:“适才这姓胡的说什么欧阳大人,莫非便是颖州府的欧阳知府?”

那公子一呆之下,哈哈大笑,道:“好小子,你倒是反应不慢,竟给你猜到了。废话少说,小姑娘,你是想让本公子动手,还是自己就范?”最后一句话却是向牛真儿说的。

牛真儿转过脸去,咬牙道:“天涯哥,我死也不会从这恶贼的。你待怎地?”

叶天涯笑了笑道:“还能怎地?至不济‘景阳冈武松打虎’……”

蓦地里锦衣公子一声狞笑,纵身而起,呼的一声,落在叶天涯面前,右手举起他身子向望佳桥下抛了过去。

众人惊呼声中,但见青影晃动,一个青衣小厮登时不见了踪影。

牛真儿大吃一惊,浑没料到那公子突然袭击叶天涯。眨眼之间,叶天涯已被抛下了桥。

胡师爷远远的瞧在眼里,惊叫:“手下留人!”哪里还来得及?

锦衣公子大笑道:“好玩,好玩!小美人儿,啊哟……”笑声未绝,突然间后领一紧,已被人高高提在空中,随即听到一声冷笑,倏地身子飞起,如同腾云驾雾一般落向桥下,呼呼声中,耳畔生风,眼耀白光。

旁观众人均是眼前一花,只见那公子身后忽然间多了一人,一挥手间,便将他瘦长的身子举起抛出。

但听得扑通一声,锦衣公子已掉入了湖中。

二十九、银枪公子(三)

二十九、银枪公子(三)

牛真儿又惊又喜,扑将上去,一把抓住那青衣人手臂,不住摇动,欢声大叫:“天涯哥,你没事吧?真是吓死我啦!”

倏忽消失、倏忽出现的青衣少年自然便是叶天涯了。

他向牛真儿眨了眨眼,扮个鬼脸,笑问:“妹子,你瞧我像有事的人么?”

牛真儿睁大一双俏眼,向叶天涯上下打量,一伸舌头,喜道:“居然连衣服都没湿到。可是刚才我明明看见你被那家伙投进西湖了,怎地忽然又回来啦?”

叶天涯一哂,低声吟道:“屈膝微微又何妨?及至伸时矫若龙。始觉惊鸿去云远,只缘足底涌泉功!”

牛真儿恍然大悟,拍手笑道:“不错,不错!正是我们天山派‘惊鸿照影’轻功的要诀!”顿了一顿,叹道:“也不知道我几时才能练到这般境界?”叶天涯微笑道:“不急,慢慢用功便是。”

这当儿他二人兴高采烈的说说笑笑,那边厢却早已乱成一团。只听得胡师爷等人大呼小叫:“不好,出人命啦!”“啊哟,公子爷落水啦!”“他妈的,都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救人!”“那边有艘小船,快截下来!”“船家,救命!”

又听得扑通、扑通之声响起,有人落水,有人叫嚷。

须知适才锦衣公子突然发难,将青衣少年掷入湖中,眨眼间又变成青衣少年突然现身,反将锦衣公子掷入湖中。这一下变起俄顷,形势逆转,莫名其妙,在旁众人尽皆惊得呆了。

叶天涯走到桥边,向湖中望去,却见锦衣公子双手乱扒,正在水中翻腾。他的帽子早已不知掉在哪里,水面上只剩下一个脑袋载沉载浮。另有三名水鬼拼命游了过去。

远处一叶小舟见人落水,听到呼救,船夫便即全力运棹,划水如飞的划向那公子。

过不多时,那三名水鬼托起**的锦衣公子,又过一会,便被船夫手忙脚乱的拉上了小舟。

叶天涯见那公子已无性命之忧,心中暗忖:“这人淹个半死,吃了苦头,也算是受到教训了。对了,我还是带着真儿妹子速速离去的为妙。”携了牛真儿的手,说道:“三十六计,走为上计!风紧,扯呼!”

这时湖边桥上闻声赶来围观的男女游客越聚越众,竞来瞧热闹。叶牛二人乘乱下了望佳桥,在人丛之中狂奔疾走。

正行之间,忽听得背后有人连声大叫:“太爷有令,速速拿下这对贼男女!”随即一连串传令之声响起。

叶天涯回头望去,远远便见一众大汉手持兵刃,吆喝着追来。

牛真儿急道:“天涯哥,要不咱们施展轻功罢!只要跑进了城里,回到茶馆,这些坏人便追不上啦。”

叶天涯阅历远较牛真儿为丰,眼见处处游人不绝,边走边想:“倘若施展轻功,那些家伙自然追不上我二人。但是人多眼杂,焉知不会有人看到?何况那胡师爷一行人之中都是颖州知府手下的衙役,倘若让他们找到牛记茶馆,岂非引狼如室,害了牛叔一家?”

便在这时,又听得后面铁哨声大作,隐隐有鸾铃蹄声传来,有人叫嚷:“前面的人快快闪开!太爷有令,那两个贼男女是马鞍山逃出来的江洋大盗,杀人无数,危险得紧哪!”霎时之间,不少人纷纷鼓噪起来。

路上行人听了,纷纷闪避,远远的站在道旁,无人敢近前来。

叶天涯又惊又怒,心中思忖:“这些人好生狡猾,居然诬陷我们是盗匪,以便捉拿。事已至此,一不做,二不休,索性便留下来把事情弄个清楚明白。”

这时二人已来到一片竹林外。叶天涯忽地停住,叹道:“好像是官兵来啦。妹子,我们不能回去,且等等再说!”牛真儿愕然止步,问道:“天涯哥,怎么啦?”

叶天涯苦笑道:“我想了想,倘若官府一路追查,决计会查到茶馆。如果你我这般回去,多半会害了你爹和你娘。”

牛真儿倏然变色,问道:“那怎么办?”

叶天涯略一凝思,道:“这样罢,你先进竹林之中闲逛一番,再悄悄返回茶馆,总之暂时别再露面了。我留下来,且瞧瞧这些家伙搞什么鬼?”

牛真儿一呆之下,脸色惨白,身子发抖,颤声道:“原来你要独个儿犯险。天涯哥,要走一起走,要留一起留。我要你明白,你若有任何闪失,真儿决计不会苟且偷生!”

叶天涯心下感动,摇头笑道:“妹子,你误会了。凭这些人,岂能伤得了大名鼎鼎的‘辣手书生’?”

牛真儿秀眉紧蹙,毅然道:“你别哄我。今日之事,因我而起。反正我是决计不会舍你而去的。”顿了一顿,又道:“你说咱们怎么办?”

叶天涯回转身来,纵目望去,但见尘头起处,人喊马嘶,一众兵马气势汹汹的自后狂追。他沉吟道:“还是那句话,以不变应万变。”向牛真儿微微一笑,又道:“妹子,你怕是不怕?”

牛真儿道:“只要跟天涯哥在一起,刀山火海我也不怕!”忽又抿嘴一笑,紧紧握住他手,柔声道:“天涯哥,待会儿你说怎样,我便怎样。总之一切都听你的。”

当下两人手拉手的站在道旁,静待一众追兵前来。

过不多时,便听得喧哗之声大作,鸾铃声急,只见当先七八匹高头大马奋鬣扬蹄,风驰而来。后面紧跟着四五十人,快步赶来。

马上马下之人或弯弓搭箭、或抡刀使枪、或执铁尺铁链,竟无一空手。

更奇的是,来人之中不但有衙役捕快,更有不少人穿着兵士服色。

叶天涯看此情形,暗暗纳罕:“适才那家伙究竟是何来头,竟尔一下子纠集这么多人手?”

又想:“这般大举围捕的阵仗,当真是用来对付江洋大盗的。可笑的是,我和真儿妹子不过是两个寻常百姓罢了。难道颖州府的兵马也在其中?”

霎时之间,众官兵蜂涌而至,四下散开,将叶牛二人团团围在垓心。剑拔弩张,却无人作声。

叶天涯抬头一望太阳,缓缓将牛真儿拉在身后,端立不动,也是默不作声。

只听得一人远远叫道:“贺参将,赵捕头,小候爷有令,暂且按兵不动,更加不可伤了那位小姑娘。还有,待他老人家稍后换好衣服,亲自来会会这后生!”

左首一名武官骑在马背上,一双色迷迷的眼睛在牛真儿身上溜来溜去,咕的一声,吞了一口口水,叹道:“好一个标致的小美人儿!”转头笑道:“胡师爷,你这话说得忒也多余。小候爷风流成性,素来怜香惜玉,他老人家的心思,小将又岂会不知?”

叶天涯见那武官贺参将一身校尉服色,腰悬佩刀,气派着实不小,又隔着人头望去,见那胡师爷乘着一辆骡车急急赶来。

于是向贺参将拱手为礼,说道:“这位军爷,我兄妹二人都是良民,既非外敌,亦非盗贼,何劳这么多兵士前来?”

贺参将笑嘻嘻的对他斜目而睨,摇头道:“小家伙,是不是良民,你说的可不算。咱们是官,你是贼,多半是跑不了了。”

牛真儿急道:“军爷,我兄妹明明便是平民百姓,来西湖玩耍,难道踏青游湖也有罪不成?你们凭什么不分青红皂白,围困我们?”

贺参将笑道:“小姑娘何必明知故问?只怪你的情哥哥胆大包天,竟敢将小候爷推进湖中。单凭这一条,便可将这小子送官治罪啦!”

叶天涯接连听得“小候爷”三字,心头一凛:“那‘银枪公子’怎地又是什么‘小候爷’了?”微微一笑,说道:“军爷明鉴,适才是那位兄台突然找上舍妹,意欲强抢民女。我二人跟他评理之时,又是他忽施突袭。是他招惹在先,怎能怪得小人?”

贺参将见这少年不亢不卑,竟尔在一众如狼似虎的官兵面前侃侃而谈,脸上全无惧色,甚觉诧异,他待要说话,忽听得身旁一名黑脸汉子大声道:“胡师爷,适才小候爷突然落水,事在紧急。大伙儿得到命令,便来捉拿这二人,我老赵只道当真有什么江洋大盗,谁知却是一对少年男女。咱们没弄错吧?这却怎么说?”

这时众人忽地两旁分开,那胡师爷走了过来,说道:“贺参将,赵捕头,适才你二人在船上喝洒,都不在场,没看清楚。这后生说得倒也不假。不过,若非说他二人是江湖贼匪,各位又怎会这般出力?”

那黑脸汉子赵捕头摇了摇头,一脸不以为然之色,埋怨道:“胡师爷,你假传太爷之令,忒也过分。再说,杀鸡焉用牛刀?对付这两个男女,又用得着贺将军的人马?”

胡师爷正要接话,忽听得远处一人冷笑道:“好小子,果然艺高人胆大,居然没跑。算你有种!”

众人一听声音,齐叫:“小候爷到啦!”

只见白影一晃,一人飘然而来,越众而前,和叶天涯相对而立,白衣银枪,正是那锦衣公子“小候爷”。

三十、竹林较艺(一)

三十、竹林较艺(一)

小候爷银枪斜横胸前,凝目注视着面前将自己掷入湖中的青衣小厮,目光中神情变幻,嘴角微微牵动,蹙眉不语。

叶天涯见他虽换了一身干衣,但头发兀自湿漉漉的,显然来不及擦干便即匆匆赶至,又见那柄长枪通体雪白,寒光流动,端的是烂银打就,心下微觉讶异:“好一杆烂银枪!难怪此人绰号叫做‘银枪公子’,却不知他枪法如何?”

两人面对面而立,一时间均不说话。

胡师爷突然叫道:“大家小心了,保护小候爷!”

话声未毕,但听得刷刷、呛啷一阵乱响,诸般兵刃纷纷展动,阳光下耀眼生花,杀气腾腾。

一众官兵、衙役、伴当在小候爷身周一围,团团护卫,如临大敌。

小候爷一顿足,喝道:“混账!谁要你们保护?都给小爷滚开,滚开!”

众人面面相觑,过了片晌,缓缓退开。

贺参将、赵捕头早已同时下马,分站两旁,对望一眼,齐问:“小候爷,要不要先拿下这俩小鬼?”

小候爷哼了一声,阴沉沉的道:“贺大参将,赵大捕头,胡师爷是个腐儒酸丁,不懂武功,倒也罢了。难道你们俩也没瞧出来么?”他说话之时,目光仍是停留在对面的叶天涯脸上。

贺参将问道:“小候爷此话怎讲?”

小候爷又哼了一声,说道:“适才我让老胡知会你二人不可轻动,小爷要亲自来会会这小子。难道你们还没弄明白么?”

赵捕头插口问道:“弄明白什么?莫非这对少年男女当真是马鞍山来的江洋大盗?还是另有什么天大的来头?”

小候爷摇头不答,向叶天涯端相半晌,缓缓说道:“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好小子,适才只怪本公子看走了眼,一时大意,害得自己喝饱了湖水,差点淹死。”顿了一顿,又道:“以你的本领,明明可以一走了之,却偏偏还留在这儿。哼哼,难道你是在专门等候公子爷?”

叶天涯微微一笑,拱手说道:“原来你当真是一位小候爷,这可失敬了。只不过我兄妹都是里巷小民,适才有眼不识泰山,多有冒犯。说将起来,其实也是一场误会而已。还请恕罪则个。”

小候爷冷冷一笑,森然道:“你害得公子爷生平第一遭吃这么大的亏,而且还是当众出丑。这等奇耻大辱,除非让我一枪在你这小厮身上戳一个透明窟窿,难消心头之恨。哼,你居然轻描淡写的说是‘一场误会而已’,难道便想就此作罢?”

叶天涯皱眉道:“小候爷,你待怎地?”

小候爷左手摩挲着枪杆,沉吟道:“我来问你:你姓甚么?你师父是谁?属于何门何派?为何要出手暗算你家公子爷?”

叶天涯尚未答言,牛真儿一直躲在他身后,听了小候爷这一连串的问话,忍不住探头出来,刮脸羞他道:“羞啊,羞啊,你这人脸皮当真厚得可以。刚才明明是你偷袭我天涯哥在先,反说是他暗算你。天下有没这个道理?”

小候爷见这少女一副嗔容憨态,明**人,一颗心突突乱跳,不觉神为之夺,随即脸上一红,将头转开了,不再瞧她,将右手银枪一起,向叶天涯道:“废话少说,你既不肯说出姓名来历,想必是仗着自己有两下子。这样罢,咱们便单打独斗,手底下见真章。公子爷使枪,你用何兵刃,尽可自己选一件。无论如何,今日定要你这小厮死在这杆银枪之下!”

叶天涯一呆,没料到小候爷竟尔当众向自己挑战。

牛真儿怒道:“小候爷,我天涯哥已向你赔礼道歉了,你干吗还这般不依不饶?你们这么多官差军爷在这里,人多势众,就算你打赢了也不光彩!”

小候爷眼角一横,脸色阴晴不定,缓缓的道:“这些官兵在此,只是作个见证而已。公子爷也只有当着众人之面亲手杀了这小子,方可一雪今日被投进西湖的奇耻大辱。”顿了一顿,又向叶天涯道:“小子,有种的快挑兵器吧。公子爷说过,咱们一对一的比武,决计不占你半点儿便宜。”

贺参将在旁愈听愈奇,忽道:“小候爷,你当真要和这乡下小子一对一的比武?小将只怕兵器无眼,还望三思!”

小候爷摇一摇头,淡然道:“我意已决。还是依着武林规矩,贺将军不必多言。”

赵捕头接口道:“这可奇了,这小子到底是什么来头?嗯,小候爷既然不愿以多欺少,定要单打独斗,倒也使得。这样罢,便由属下代劳如何?”

小候爷左手一摆,懒得多说,右手银枪斜斜举起,枪尖朝着叶天涯点了两下。显是问他敢不敢应战。

叶天涯环顾四周,微微一笑,向贺参将、赵捕头等人一努嘴,大声道:“小候爷,你想跟我比武却有何难?只不过适才这些军爷、官差大爷们一路大声嚷嚷的,说要捉拿江洋大盗。小民也很感好奇,想要瞧瞧‘江洋大盗’在哪里?哪知这么多人不由分说的将我二人给围了个水泄不通,妄图诬良为盗,陷害无辜,压根儿便是借口而已。小候爷,请您先替小民做主哪!”

小候爷嘴角微撇,懒洋洋的道:“地方官府鱼肉百姓,欺压良善,诬良为盗,本是自来皆然,还须什么借口?再说,适才你若出手,区区官兵又奈你何?这件事,还是你自行解决的好。哼,公子爷暂且在旁边等你片刻便是!”

说着将银枪提在背后,施施然的退在一旁。

叶天涯双手一摊,苦笑道:“既是如此,且请稍待!”

于是一转身,对牛真儿道:“师妹,你先到竹林之中去找师父罢。待我办完事后,便即回山喝你泡的普洱香茶。赶紧,赶紧!”

牛真儿见他说话之际,不住的向自己使眼色,一怔之下,随口应道:“是,师兄!”却不举步。

叶天涯拍拍她肩膀,一本正经的道:“师妹你本门神功尚未大成,倘若留在这里,反倒使我分心。师兄便有天大的本领,也使不出来啦!”

牛真儿恍然大悟,点头道:“那我先走了。天涯哥……师兄,你自个儿小心了!”伸手推开身前各人,向竹林中飞奔而去。

一众军士、衙役未得命令,自也无人阻拦这个娇弱少女。

胡师爷暗中向外围两名身穿便装的汉子使个眼色。那二人会意,当即悄悄向竹林钻了进去。

叶天涯眼观六路,早已这一切瞧在眼里,当下哈哈一笑,转头向贺参将道:“军爷,借你的腰刀一用!”

贺参将一呆,手按刀柄,摇头道:“不借!”

蓦地里叶天涯纵身而起,从半空中向他扑将下来。贺参将左手曲肘竖肱,反手一掌,一招“霸王举鼎”,向他小腹拍去。叶天涯转身闪过,右手探出,勾腕拿肘,一带一扣,已抓住了他右腕脉门。

贺参将陡觉手腕一紧,右臂酸麻,虎口剧痛,一惊之下,急忙运劲挣卸,脱出了叶天涯的掌握。怕他顺势再攻,疾向后跃。

叶天涯闪身欺近,右手倏地翻出,疾伸而前,在贺参将手腕轻轻一拗,已将他佩刀挟手夺过,叫道:“多谢了!”

贺参将蓦觉右臂一股大力袭来,身不由主的退了三步,一震之下,惊觉右手空空,佩刀已失。霎时之间,他呆立当地,满脸胀得通红。

叶天涯顺手一抖,刷的一声响,一柄钢刀脱鞘而出。

但见他一挥手间,呼的一声,那刀鞘掷上半空,激飞而去,夭矫如龙,远远的消失竹林之中。

众人面面相觑,尽皆错愕之际,小候爷突然失声叫道:“啊哟,不好!胡师爷,你们知府衙门的那两个官差要倒霉啦!”

胡师爷一愣之下,脸色大变,颤声道:“什么?

小候爷轻轻吁了口气,摇头不语。

赵捕头脸色凝重,迟疑道:“小候爷,难道那把刀鞘是……”向旁边两名捕快道:“你们快去竹林中看看,把赵四、宋六二人带回来!”

那两名捕快答应了,快步奔向竹林。

过不多时,便见那二人各自抱着一个昏迷不醒的便装汉子从竹林中气急败坏的奔回,满脸惶恐之色。胡师爷、赵捕头等一眼便瞧出是奉命潜入竹林意图跟踪牛真儿的赵四、宋六。

众官兵惊呼声中,只听一人冷冷的道:“我‘辣手书生’生平最恨官兵欺压百姓。这两个府衙的家伙居然连一个小姑娘也要为难,说不得只好让他们吃些苦头了。”

赵捕头、胡师爷见说话之人正是横刀当胸的叶天涯。二人对瞧一眼,又惊又怒,均想:“好一个胆大妄为的小子。”

赵捕头一拔佩刀,喝道:“大家一起动手,将这贼小子拿下!”

一众官兵差役轰然答应,一齐挥舞兵刃,向叶天涯扑了过去。

叶天涯哈哈一声长笑,随手将贺参将的佩刀投在地下,飞身而前,窜入人群之中,东一转,西一晃,双手伸出,自管自的乱抓乱拿,随抓随抛,但听得呛啷啷响声不绝,数十件兵刃纷纷落了一地。

三十、竹林较艺(二)

三十、竹林较艺(二)

顷刻之间,竹林旁数十名衙役兵丁、便装大汉纷纷后退,你推我挤,乱作一团,除了赵捕头之外,尽皆变成了手无寸铁之人。

但见青影一晃,叶天涯已快如飘风般跃回原处,双手一拱,向众官兵团团一揖,笑道:“各位,得罪了。还有哪位想捉拿俺‘辣手书生’的,不妨再来?”

一众衙役兵丁退得远远地,徒手空拳,哪敢过来?

叶天涯笑了笑又道:“各位官爷真想拿下俺‘辣手书生’,须得亮出罪证才好。俺若然有罪,自当甘心伏法。但是你们如果无凭无据的乱抓好人,罗织罪名,肆意妄为,那可不成。赵捕头,瞧在适才你没亲自动手的份上,本书生暂且放你一马。贺参将,你身为保境安民的带兵军官,应该对付的自然是外敌国贼,而非手无寸铁的无辜百姓。胡师爷,适才冤枉俺是‘江洋大盗’的主意是你出的吧?哼,看来你也不是好人。现下三位怎么说?”

赵捕头勃然变色,颤声道:“好、好功夫!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贺参将怔怔而立,苦笑道:“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想不到你这小小少年竟是一个了不起的武林高手。”

胡师爷脸露讶色,喃喃的道:“辣手书生,你说你是‘辣手书生’!”

眼见三人尴尬异常,正狼狈间,忽听一人纵声大笑,却是小候爷在旁拍手喝彩,连声赞道:“好,好功夫!好一个辣手书生。哈哈!”长笑声中,踏步上前,又道:“‘辣手书生’,适才听那位姑娘叫你‘天涯哥’,却不知你姓什么?可否见告?”

叶天涯微微一笑,拱手说道:“好说,大丈夫行不改姓,坐不改名,俺就是初出江湖的辣手书生‘叶天涯’。”心中却想:“怎地一个人成名这么难?难道我自个儿起的‘辣手书生’这外号还不够响亮?”

原来他自从见到贺参将、赵捕头等一众官兵追来之后,心中便已打定了主意:“金枪门、百顺镖局一干江湖人物音讯全无,恐怕是暂时指望不上了。我若想尽快为家人报仇雪恨,何不闹出一些动静出来?横竖这些官兵也非善类,今日便来个‘恶人自有恶人磨’。没准儿误打误撞,借机打探出一些苑老贼的线索来,也未可知。”

小候爷点点头道:“原来小兄弟是姓叶啊。唔,叶天涯,好名字,‘辣手书生’,好名号。妙极,妙极,当真是英雄出少年哪!”说着伸手向不远处一株垂柳下那两名昏迷不醒的汉子一指,问道:“叶兄弟,我心中始终存着个老大疑窦,适才这二人究竟是怎么被你打晕的?若然是贺参将那把腰刀的刀鞘,为何却不见半分伤痕?”

原来他乘着叶天涯动手拾夺一众官兵之际,亲自上前检视那两名便装官差的伤势。不料却见二人动也不动的躺在树下,人事不知,但呼吸均匀,身上一无异状。

叶天涯闻言一笑,说道:“好教小候爷得知,适才小人是在贺参将的刀鞘之上附了一些阴柔内力,恰好可以封住这二人背心‘大椎穴’。不到明日对时,他们是决计不会醒转的。”

小候爷听了,耸然动容,叹道:“区区一把刀鞘竟能同时封住二人穴道,抑且方位时刻拿捏得恰到好处。想不到天下竟有这等神技。佩服,佩服!”

他转过头来,脸一沉,向贺参将、赵捕头、胡师爷责道:“适才我被凉水一激,便已酒醒,心里早已弄明白了。三位,倘若这位叶少侠真的想置你们于死地,今儿这西湖之畔、竹林之外便是大家丧命之所。你们一个也逃不了。哼!”

贺参将等三人唯唯称是,哪敢辩驳?

叶天涯冷眼旁观,默不作声。

小候爷笑了笑又道:“不过话得说回来,依我猜想,叶兄弟只是想讨个说法而已。否则的话,对付府衙中那两个兄弟,便不会只用贺将军的刀鞘了。唔,至于这满地的刀枪弓箭,多半会全部招呼在你们自个儿身上啦。哈哈!”

贺参将等三人一听,无不倒抽一口凉气,色为之变。

小候爷见叶天涯笑笑不语,一转念间,便向胡师爷道:“老胡,适才我是多喝了几杯,头脑不清。你却是真糊涂了,无端端的,叶兄弟怎地便成了‘江洋大盗’?你怎么说?”

胡师爷上前向叶天涯作了个揖,满脸堆笑,说道:“叶兄弟,得罪了!今日之事,您大人大量,别放在心上。小候爷批评得甚是。适才只怪老朽糊涂,乱出主意,冤枉好人。不过,恕老朽多说一句话,若非这场误会,大伙儿多半也见识不到叶兄弟这等神乎其技的好功夫呢。唉,更加想不到的是,叶兄弟年纪轻轻,便已神功无敌,仁心侠骨,候爷说的对,当真是英雄出少年啊。嘻嘻。”

叶天涯心中暗忖:“这个老儿能屈能伸,言语间老辣得紧,难怪能做知府衙门的师爷。”当下故作狷介狂放之态,大剌剌的点一点头,傲然道:“胡师爷,俺瞧你也是个读书人,这才不难为你。不过,适才派这二人去竹林中追踪俺妹子,好像也是你的主意吧?”

胡师爷脸色微变,勉强一笑,忙道:“都怪小老儿一时糊涂,给猪油蒙了心,乱起胡涂主意。请叶少侠不必介意。”

叶天涯冷冷一笑,道:“刚才俺说过了,原本俺和小候爷之间只是一场小小误会。你这位老先生却偏偏恁般凭空诬陷,用心好不歹毒。算了,瞧你也是一大把年纪了,今日之事就此作罢。不过胡师爷,俺的绰号是‘辣手书生’,可不是白叫的。以后你好自为之!”

胡师爷听了这话,缩了缩头颈,脸上已全无血色。

叶天涯又哼了一声,目光缓缓转向贺参将和赵捕头。

贺、赵二人对望一眼,同时向叶天涯躬身行礼,抱拳道:“叶少侠,得罪了!”

叶天涯抱拳拱手,还了一礼,说道:“罢了!两位,俺‘辣手书生’倘若真的是‘江洋大盗’,你们可得多派高手才成。哈哈!”

贺、赵二人哪敢多言,只干笑几声。

小候爷拊掌笑道:“好,好!叶兄弟,你的事总算了断啦。嗯,时候不早了,现下该咱俩比武了。不知你使什么兵器?”

叶天涯怔了一怔,微微皱眉,问道:“小候爷,你当真还想与俺比武较量?”

小候爷点头道:“不错!依着武林规矩,公平一战。我若死在你手,决计无怨无悔!”

叶天涯沉吟道:“今日误会已分说明白,你我原本无怨无仇。何况,先前小候爷你也是喝多了酒。咱们何必定要兵刃相见?”

小候爷摇了摇头,正色道:“你我都是习武之人,比武较量,等闲之极,何奇之有?叶兄弟,你该不会瞧我不起,不愿应战吧?哼!”

说着抡起银枪,横在胸前,一副气呼呼的模样。

叶天涯眼见难以推却,更兼心中确有伸量这位小候爷的武功之意,便道:“既然如此,恭敬不如从命。”

小候爷大喜过望,说道:“甚好。现下这满地武器,你不妨捡一件趁手的使使。”

叶天涯心下盘算:“他是高高在上的小候爷,自然是养尊处优的富室子弟。虽有‘银枪公子’之誉,却不知枪法究竟如何。这般当众比武,我可不能打伤了他。”

于是向左走了几步,俯身捡起贺参将的那把佩刀,又即走回,问道:“小候爷,你说怎样比法?”

小候爷略一沉吟,便向贺参将打个手势。贺参将叫道:“大家各自捡起兵刃,统通他妈的滚开!”

一众衙役兵丁依言退在一旁。留下了中间一大片空地。

贺参将最后退开,稍一迟疑,对叶天涯轻声道:“叶少侠,这位是世袭‘安平候’府的小候爷,奉钦命来中原公干。你千万别伤了他……”

小候爷突然截住他话头,厉声道:“他妈的贺进宝,谁让你这小子多饶舌了?还不给小爷滚得远远地!”

贺参将吓得不敢再说,急忙退了下去。

叶天涯淡淡一笑,向小候爷走近数步,横刀当胸。

两人相对而立,四目互视,均是一瞬也不瞬。

隔了一阵,小候爷突然叫道:“看枪!”银枪立个门户,随即枪尖一晃,抖起一个枪花,使了招“凤点头”。嗤的一声,疾往叶天涯胸口刺去。

叶天涯竖刀挡开,并不进击。

小候爷扬声吐气,嘿的一声,枪势如风,猛然间嗤嗤嗤连环三枪,一枪快似一枪。着着抢攻,步步进逼。

叶天涯“咦”的一声,甚是诧异,一时间不及挥刀抵挡,凌空一跃,倒纵出丈许之外。

须知武林枪法歌诀有云:“身法秀如猫、扎枪如斗虎,枪扎一条线、枪出如射箭,收枪如捺虎、跳步如登山,压枪如按虎、挑枪如挑龙”又云:“两眼要高看,身法要自然”但见小候爷使发了性,盘打刺扎,崩挑拨拦,枪如游龙,变幻巧妙,端的是第一流的枪法。

三十、竹林较艺(三)

三十、竹林较艺(三)

阳光之下,竹林之旁,众官兵但见小候爷白衣银枪,纵高伏低,宛然一只风中白鹤。枪杆起处,卷起团团白影,枪尖上点点寒光,更是嗤嗤有声,势道惊人。早已将那自称“辣手书生”的青衣少年笼罩在枪影之内。

只因这套枪法变幻莫测,招数极尽巧妙,众人眼花缭乱,屏气凝神,无不瞧得呆了。

贺参将突然大声叫道:“好!好枪法!”湖边本来寂静无声,随着他这一声叫好,震天价的喝彩之声登时不约而同的爆了出来。

十余招一过,叶天涯愈益心下纳罕:“怎地如此巧合?难道堂堂小候爷居然也是塞外大魔头童一峰的门人弟子?”

原来二人适才乍一过招,叶天法便即看出小候爷的枪法路数与“漠北秃鹫”童一峰的大弟子“红脸”阿布系出同源,全无二致。

那夜在倪家村外的麦场之时,叶天涯曾经与阿布恶斗良久,见识过这套枪法,是以对小候爷的一招一式、诸般变化自也了然于胸。

旁观众人群情振奋,巴不得小候爷一枪索命,尽快结果了“辣手书生”。果见他出枪迅猛,势道凌厉,连使杀着,招招不离对方周身要害。

奇怪的是,任凭小候爷的银枪如何左攒右刺,上打下扫,一口气抢攻了数合,却连叶天涯衣角也带不上半点。

叶天涯身随枪走,趋避进退,见招拆招,竟尔只守不攻。

小候爷似乎从未与人如此恶斗,一路得意枪法施展开来,说不出的酣畅淋漓。呼喝声中,身子纵跃来去,银枪东刺西击,越打越快。

叶天涯一面随手拆解,引逗小候爷出枪,试探其底细,一面心头盘算:“刚才贺参将提醒说这位小候爷是世袭‘安平候’府的少主。言下之意,自是此人来头极大,让我不可打伤了他。哼,我一介乡野村夫,又不是做官的,理会这个做甚么?”随即又想:“今日我既决意闹出一些动静,设法打探这些人有无苑老贼的消息。可是,我又该当如何开口才好?”

眼见小候爷枪如毒龙,出手狠辣,招招欲置自己于死地,转念想道:“看他使枪的身手,法度严谨,招数精奇,较之阿布亦不遑多让。‘银枪公子’的绰号倒也名不虚传。只不知他与童一峰、阿布、阿胜等人有何干系?对了,童门师徒一行人从塞外入中原,乃是冲着‘王莽宝藏’而来。难道小候爷也和这件事有关?”

正寻思间,突听小候爷厉声喝道:“叶天涯,你只守不攻算什么?哼,你若再不还手,便是瞧我不起!”呼的一声,横枪拦腰一扫。叶天涯挥刀挡架。但听当的一声大响,刀枪相交,火花迸发。

小候爷斜身移步,鹭伏鹤行,挺枪攒刺,寒光闪闪,攻势不减。

斗到分际,小候爷陡地跃身半空,拧腰纵臂,一招“横云断峰”,枪杆晃处,呼的一声,劈面砸来。

叶天涯心中一动,大声赞道:“好!好厉害的‘阿布枪法’!”向后跳开。

小候爷猱身而上,提枪向前一送,左三枪,右五枪,接连向他疾刺八枪。叶天涯又赞:“好枪法!啊唷!”足尖一点,一个倒翻筋斗,“倒卷珠帘”,身子跃起,如一溜烟般落在一株竹子梢头上。

小候爷一惊,也即跳起身来,半空中挺枪便刺。

叶天涯在竹梢侧身避开,正待跃回原地,忽地心念一动:“人多耳杂,我何不单独向他探问消息?”半空中一转身,一个“燕子钻云”,又如一溜烟般落入竹林之中。

小候爷甫一落地,又即纵身跃起,提枪急追。二人一前一后,奔行如飞,在竹林中衔尾追逐。

贺参将、赵捕头等人见了,急叫:“小候爷,回来!”却见二人身形如风,顷刻间消失在竹丛之中。

众人发足急奔入林,放眼尽是修篁森森,绿荫匝地,却哪里还有叶天涯和小候爷二人的踪影?

小候爷施展轻功跳跃奔跑,追了下去,却见叶天涯在竹从间一晃一飘,几个起落,已将自己远远的撇在后面。

他苦苦追了一阵,猛地住足,叫道:“叶天涯,你故意把公子爷引至此间,意欲何为?”

叶天涯见他不再追来,也即停步转身,笑道:“这片竹林倒也幽静得紧,只有你我二人。小候爷,你既要和我单打独斗,又何必让那么多官兵和衙役在旁掠阵?”

小候爷哼了一声,冷笑道:“真人面前不说假话,今日你这小子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公子爷掷入湖中,当众受辱,公子爷自然要让你当众还回来!”说着慢慢走近,又道:“姓叶的小子,你有种的便好好跟小爷打一场,一味奔跑,算哪门子比武?哼哼,小爷轻功虽不及你,兵刃上却未必不成!”

叶天涯点头笑道:“好,那你只管出枪吧。我若再闪躲,便算我输!”

小候爷叫道:“一言为定!”猛地纵身扑上,挺枪一送,嗤的一声,当胸一招“拨草寻蛇”,踏中宫直进。叶天涯右手单刀一竖,似欲格开银枪。岂知对方枪到中途,倏地转而向右,枪杆横推而至,变了招“横扫千军”,直欲将他手中钢刀砸飞。

在这电光石火般的一瞬之间,叶天涯也即侧身变招,左手五指一翻一勾,迅捷无伦地以“空手入白刃”功夫将银枪挟手夺了去。

小候爷陡觉掌心炙热,手臂一震,不由自主的松手放开,大骇之下,向后跃开。

叶天涯双手一扬,将银枪与钢刀一齐疾插入地,说道:“小候爷,你枪法精奇,膂力惊人,令人难以招架。今日比武,你我不分高下,就此罢手如何?”

小候爷万没料到对方只一招之间便即随随便便的夺下自己的银枪,连钢刀也没用上,一呆之下,脸如死灰,身子簌簌发颤。

隔了好一会,他已知自己和这青衣少年武功相差太远,长叹一声,摇了摇头,惨然无语。

叶天涯低声道:“小候爷,这里并无外人。实不相瞒,我请你来此,其实是想向你打听一下……”话未说完,小候爷一摆手,厉声道:“废话少说,士可杀不可辱!叶天涯,公子爷自知不是你敌手,如今落入你手,要杀要剐,死而无怨。你快动手罢!”

叶天涯摇头道:“咱们无冤无仇,我杀你做甚么?”

小候爷哼道:“这么说,你想以小爷为人质,勒索银子?你想要多少,尽管开口!”

叶天涯哑然失笑,摇头道:“原来你跟胡师爷一般,当我是谋财害命的江洋大盗啦。”又道:“你别误会。我绝无恶意,只有一事打听,务请如实相告。”

小候爷脸上闪过一丝奇异的神色,似乎又是惊骇,又是警惕,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你想从我这儿知道什么?”

叶天涯道:“我很想知道,小候爷的枪法是跟谁学的?”

小候爷微微皱眉,舒了口长气,喟然道:“你,原来你想知道这个啊。适才你说过‘阿布枪法’,想来你也认识阿布吧?”

叶天涯道:“这么说你是他徒弟?”

小候爷双眉一挑,脸现傲色,道:“阿布算什么东西?凭这厮也有资格做小爷师父?简直是笑话奇谈!”

叶天涯淡淡问道:“噢,这么说,你是童一峰的徒弟了。”

小候爷摇头道:“你不必胡思乱想。我和大魔头‘漠北秃鹫’毫无干系。至于这门‘追魂枪法’,我是从另一人手中学来。那个人……她已经死了……阿布也认得他。唉,我不想再提她的名字。”

叶天涯见他神色忽转凄凉,微觉奇怪,便问:“那是怎么回事?”

小候爷向他横了一眼,气忿忿的道:“叶天涯,你若想替阿布那个废物向我寻仇,尽管动手便是。死者已矣,何必再问?”

叶天涯听到这番话,情知小候爷与传授他枪法之人、阿布之间定然有不少纠葛,但事不关己,抑且他不愿说,自己也不好多问。便道:“小候爷,你别误会。我和阿布并无交情,反而还曾无意间与他师徒结下了梁子,又怎会替他向你寻仇?”

小候爷半信半疑,道:“果真如此,你待怎地?”

叶天涯耳力极灵,已听出竹林中几名官兵急急赶来,须臾即到,说道:“小候爷,我想向你打听一下,有无听过‘苑文正’音讯。对了,他是一个休致官员,曾经做过刑部侍郎。”

小候爷心头猛地一震,摇了摇头,随即目光转开,呆立少时,喃喃的道:“苑文正,苑文正是谁啊?我从未听说过!”

便在这时,竹林中不远处传来“小候爷”、“公子爷”的叫声。

小候爷转头瞧了叶天涯一眼,问道:“叶少侠,我可以走了吧?”

叶天涯一无所获,颇感沮丧,拱手说道:“今日多有得罪,还请恕罪则个。小候爷,这就请便罢。”

小候爷略一点首,走上两步,抓起枪杆,将插入地下半截的银枪拔了出来,迳自转身去了。

三十一、午夜刀声(一)

三十一、午夜刀声(一)

叶天涯望着小候爷的背影在竹丛之间消失,只听得不远处传来叫嚷之声:“啊呀,小候爷在这里!”“公子爷,你没事吧?”“小候爷,胡师爷已派人禀报知府大人,救兵快到了!”“公子爷,您慢些,等等小人!”“大家保护小候爷,赶紧跟上!”

呼叫声、脚步声渐渐远去,片刻之间,四下里又寂静无声。

叶天涯迄无仇人苑文正的丝毫音讯,心中郁闷之极。他在竹林深处伫立不动,出了一会神,抬头望去,但见阳光从繁枝密叶的缝隙中透进少许,光影浮动。

风动翠竹,微有寒意。

他心想:“也不知真儿妹子平安到家没有?唉,只因一个女孩儿家生得美貌,竟连春游踏青也会被轻薄子弟骚扰,险些遭了无妄之灾。若非我出手阻止,这场风波后果当真不堪设想。”

一转眼间,见到地上露出半截钢刀,便上前弯腰拔出,伸指轻弹刀背,暗暗好笑:“贺参将的佩刀不见了,实在丢脸。罢了,还是还给这个草包将军吧,只不知刀鞘丢哪里了?”

当下展开轻功,片刻间返回竹林之外。却见湖畔空空旷旷,众官兵固然已走得干干净净,不知所踪,连游客也不见一个。

眼见日光西斜,时候不早,他心中挂念牛真儿的安危,一沉吟间,便即一扬手,将钢刀远远掷入西湖之中。迈开大步,急急匆匆的赶回城内。

他倒也不担心有人会跟踪自己,快步来到茶馆外,只见牛朴从柜台后走了出来,向他打个手势,沉声道:“小重,跟我来!”

两人来到叶天涯的客房之中。牛朴慢慢坐在椅上,脸色凝重,轻轻吁了口气,说道:“小重,刚才真儿都已跟我说了。今日游湖,好生凶险。对了,你别瞒我,老实说真儿离去之后,事情怎么样了?”

叶天涯便将竹林之中比武较艺、击败小候爷等情简略说了,歉然道:“牛叔叔,都是小侄不好,让真儿妹子受惊了。”

牛朴摇头叹道:“你别怪自个儿了。这次若不是你,真儿怕是又要糟糕了。唉,那种官家子弟有财有势,欺男霸女,无所不为,咱们老百姓又能如何?今日幸亏有你,幸亏有你啊!”

叶天涯道:“牛叔叔,事情已经过去了。还好,有惊无险。”

牛朴摇了摇头,缓缓的道:“我听先生说书,当年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林冲的娘子入庙进香,只因生得美貌,便给太尉府的高衙内看上,当众调戏,幸得林冲及时赶到阻止。但是那高衙内怀恨在心,伙同奸人一起设下陷阱,令林冲带刀误入白虎堂,犯下了弥天大罪,被充军流放。到最后,林冲一家人终不免惨遭迫害,家破人亡,一条好汉就此被逼上梁山。”

顿了一顿,又道:“小重,我很担心真儿。这闺女命苦,上次在界沟镇是熊老爷作恶,这次又是什么小候爷,唉……”叹了口气,便不再说下去了。

叶天涯道:“牛叔叔,你也不必想得过多。那林冲娘子的故事,料来都是说书先生的杜撰。小侄向你保证,真儿妹子决计不会有事的。”

牛朴向他瞧了一眼,说道:“小重,依我猜想,今日之事,那个小候爷十有**是不会善罢甘休的。咱们不可不多加提防。”

叶天涯一怔,道:“不会吧?”

牛朴叹道:“孩子,你牛叔虽然没什么本事,但也多少有些阅历。你倒想想,对于一个高高在上的衙内来说,怎能在这么多人面前丢了脸还当作没事人一般?”

他见叶天涯一脸茫然之色,微微一笑,接着道:“今日你在西湖令他当众出丑,还差点淹死,这口气他又怎会咽得下去?更何况他又贪图真儿的美貌,更加不会就这么算了。”

叶天涯一愣,随即想起先前在竹林之时小候爷确然说过“你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公子爷掷入湖中,当众受辱,公子爷要让你当众还回来”的话,又想起比武之时,小候爷每次出枪都是狠招迭出,枪枪索命。若非自己身手不弱,哪里还有命在?

他微一皱眉,道:“侄儿很不明白。明明是小候爷招惹咱们在先,为何还这般不依不饶,定要你死我活?”

牛朴伸手轻轻拍了拍他肩膀,说道:“小重,你才十七岁吧?嗯,你虽然聪明伶俐,但究竟涉世不深,不知道人心有多坏。你要记住一句话: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叶天涯心念一动,若有所悟,点头道:“小侄明白了。牛叔叔,你有什么主意,不妨直说。”

牛朴想了想,说道:“为了稳妥起见,我想让真儿暂时先躲起来,不再抛头露面。就算是避一避风头吧。”

叶天涯点点头,道:“这样也好。”转念一想,又道:“还有,最好以后小侄也不要在茶馆出现。毕竟今日大闹了半天,有不少府衙的官差都见过我和真儿妹子。”

牛朴见他点头知尾,颇感喜慰,道:“不错,你总算明白我的意思了。我已想好了主意,大不了咱们关了茶馆,举家离开颖州,远走避祸。”站起身来,又道:“对了,晚饭你和真儿就在这里吃吧,别再露面了。我得设法打听一下消息。”

叶天涯听了这番话,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没料到事情演变到这步田地。

牛朴见他神情恍惚,便又拍拍他肩膀,温言道:“没事的。过了这一阵子,一切都会好的。”转身走了出去。

叶天涯送走牛朴,刚刚在桌边坐下,牛真儿便即推门进房,奉上一壶香茗和四色点心,笑吟吟的道:“师兄,你爱喝的普洱茶泡好了。请‘叶师兄’品茗。嘻嘻。”

叶天涯一笑,道:“有劳师妹了。”又道:“先前幸亏你听懂了我,及时全身而退。不然的话,那可危险得紧呢。”

牛真儿斟了一杯茶,递在他手中,秀眉微蹙,叹道:“危险又如何?天涯哥,我若真的是你师妹该有多好?唉,我哪有那个福气?”

叶天涯又是一笑,道:“我师父他老人家只怕不收女弟子。哈哈。”他这话倒也不假,慧空神僧乃南少林方丈,大德高僧,等闲也不收女弟子。

牛真儿嘟起了小嘴,嗔道:“你师父定然是嫌我们女孩子笨,这才不收,是不是?哼,希罕吗?不收就不收。”

叶天涯笑而不答,却将托盘中的烧卖、春卷、菜包、蒸饺四碟点心,吃了个风卷残云,一件也不剩。

牛真儿不再言语,安安静静的坐在对面,双手支颐,美目流波,笑眯眯的瞧着他。

下午他二人便依着牛朴之意,留在叶天涯房内玩耍嬉戏,不在茶馆大堂露面。

叶天涯一面点拨牛真儿练功要诀,一面琢磨牛朴的话,暗忖:“牛叔叔的担心不会是杞人忧天吧?人心鬼蜮当真恁般复杂?”望着牛真儿俏生生的身形,又想:“真儿妹子天生丽质,确是头挑的美人胎子。唉,小候爷该不会还在想打她的主意吧?”

牛真儿使了一会“玄冰掌”,一转头间,见他呆呆的瞧着自己,一笑嫣然,问道:“干吗这般怪怪的看着我,是不是这招‘银河九天’的姿式手法又练错了?”

叶天涯一怔,忙道:“你没练错,继续练吧。我只是想起中午之事,不知那小候爷会不会还在想着你?说起来,这位‘银枪公子’可是富贵人家的子弟呢!”

牛真儿粉脸一红,“呸”了一声,娇嗔道:“天涯哥,你若再胡说八道,我可不理你啦!”

叶天涯伸伸舌头,扮个鬼脸,笑道:“好妹子,对不起,是我不好。”

牛真儿向他白了一眼,幽幽的道:“这次便饶了你。不过,以后不准你再说这种话啦。要不然,我绝不会原谅你。”

叶天涯口中虽与牛真儿说笑,心里却已打定了主意:“无论如何,我绝不能让牛叔叔再遭凶险,殃及茶馆,更不能让真儿妹子落入奸人之手,昔日林冲娘子的旧事重演。对了,与其坐等对方找上门来,倒不如反客为主,先去瞧瞧他们是否真有甚么阴谋诡计。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倘若小候爷就此收手,倒还罢了。但他若是歹心不死,我便来个‘先下手为强’,定要他再吃些苦头。哼哼,当日我既能夜探县衙,今晚再来个夜闯府衙,却有何妨?只不知小候爷是否住在知府衙门?”

用过晚饭之后,叶天涯推说倦困,早早便熄灯睡了。牛真儿只道他日间与小候爷比武角力,真气损耗,自也不疑有他。

叶天涯自行换过夜行衣装,和衣上床,小睡片刻,这才悄悄越窗而出。

这晚乌云掩月,凉风飕飕,伸手不见五指。

叶天涯飘身来到长街之上,寻思:“当真是‘天有不测风云’。日间还明明阳光灿烂,晚上却一下子变得满天乌云。不过这样也好,月黑风高,不虞被人发现行踪。”

当下辨明方向,施展轻身功夫,一阵风般直奔颖州府衙。

这部《谈笑看吴钩》30万字才申请签约,较之《天道剑影》、《江浪传奇》明显晚了许多。唯其如此,才有压力及动力,祈读者勿怪。

三十一、午夜刀声(二)

三十一、午夜刀声(二)

数日来叶天涯已从本地人闲谈之中约略得知颖州府衙的大致方位。不料黑夜之中来到一大片宅院前,却见屋宇鳞比,黑压压的至少有好几百户人家,一时间却哪里分辨出哪是府衙,哪是官舍,哪是民房,哪是店铺?

如此飞檐走壁,高来高去,却见除了少数人家、酒楼、妓院、赌场兀自烛火通明、饮宴未散之外,大多居民都已休息。沿街走去,胡乱找寻了一阵,半点头绪也无。

他转了几个弯,飞身上了一座民宅屋顶,纵目四望,黑沉沉的夜色之中,茫无头绪。知府衙门究竟在何处?小候爷又在不在内?

他越想越觉后悔,更觉气馁,暗骂自己鲁莽胡涂,小候爷多半另有下榻之所,怎会住在府衙之中?颖州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却到哪里找得到他?

寻思:“只怪我思虑不周,事先没有打听清楚小候爷的下处,便即草草行动。对了,听说黑道中那些专做没本钱买卖的穿窬小偷物色到‘羊牯’之后,会白天实地踏勘,还先行暗暗做下标记,以便夜间行动,是谓‘踩盘子’。这个法儿,倒也足堪借鉴。”

随即又想:“呸呸!我叶天涯乃堂堂男儿,光明磊落,怎地将自己与绿林飞贼相提并论了。该打,该打!”

正没做理会处,忽见左前方隐约一团光亮,随即听得一阵脚步声响。

叶天涯依稀记得那是一座大宅院,先前已然去过,并无异状,心道:“这家的人明明都已安息,怎地又点起灯烛来?”

便在这时,朦胧夜色之中斗见那座宅院上空黑影一晃,竟有一只大鸟掠了过去,迅捷无伦地落在当中的一处屋脊之上。

叶天涯一愣之下,猛地省起:“啊呀!哪里是什么大鸟,分明是一个人,而且还是一个轻功了得的高手!”

其实黑夜之中那人倏上倏下,一个起落,本只眨眼间事,端的是快似狸猫,捷如猿猴,寻常之人绝难发见。但偏偏事有凑巧,院中的灯光脚步将身在远处屋顶的叶天涯吸引过来。

那团灯光只亮了片刻,随即熄灭。

这当儿叶天涯正自凝神注目,光亮时刻虽短,他却把那人的一举一动看得明明白白。

如此一来,叶天涯自是好奇心起:“咦,这么好的轻功,不会当真是飞贼来做没本钱的买卖吧?左右也没头绪,我何不过去瞧瞧究竟?”

当下长身而起,在屋顶树梢之间飞奔过去,顷刻间来到相距那座宅子近百丈之遥的隔壁一座大厦之前。略一停顿,悄然从墙顶飘身而下。

当此之时,他知若再贸然往前,极易被那潜伏屋脊之人发觉,因此只有先在附近藏身,再慢慢一步步挨近。

不料他甫一站定身子,一转头间,险些失声而呼。

原来他落足之处却是那宅第正门,微弱的灯光下但见朱漆门上碗口般的铜钉闪闪发光,门外两盏大灯笼,一盏写着“颖州府正堂”,另一盏写着“欧阳”。

叶天涯一怔之下,不由得哑然失笑:“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刚才我经过那片宅子之时,竟没想到只须再往左转几十步,便到府衙了。看来大致方位倒也没错。”

于是纵身一跃,便从府衙正门上空飞越过去,落入院中。上下四周环视,偌大的院子黑黝黝地,寂无声息。暗想:“先前我当真是错得厉害。显然,小候爷决计不在这里。”

又想:“现下这座府衙倒没什么不妥,反而隔壁的院子里有飞贼出没。我还是先瞧瞧那飞贼究竟想偷些什么吧。”

言念及此,又即注目四下打量,摸清了周遭情势,这才蹑足走到围墙脚边,随即一提气,手足并用,施展“壁虎游墙功”,悄没声地游了上去,在墙顶站起身来。这时离隔壁那座宅子已近,他唯恐纵跃之时衣襟带风,发出声响,静夜中极易被那潜伏屋顶之人察觉,是以不敢使轻功。

延颈而望,只见那人兀自隐伏在屋瓦之上,一动不动。

这时他已看得分明。隔壁院中数十间房舍都是黑沉沉地,只东首一间屋子窗中透出灯光,隐隐听得室内有人在低声交谈。门口走廊外是座花园,园中有十二名劲装大汉分作两组,手执兵刃,来回巡逻,戒备森严。

叶天涯一看这阵势,料定那潜伏正堂屋脊之人但有稍动,立时便会暴露行藏。然则那人既是身在正堂屋顶,与东首屋子相距尚远,显也听不到屋中人的说话。

叶天涯溜下墙来,一步步挨到花丛旁的假山之后,探头打量,却见隔着花园中一干巡逻之人,再也近身不得。离得这么远,自然也听不见屋中动静。

如此一来,屋顶之人和假山后的叶天涯一般只能远远的各自隐伏。

叶天涯寻思:“看来我又猜错了。那人十九是来监视这屋中之人的,并非寻常飞贼。这些巡逻之人步履轻捷,身手矫健,显然都是练家子。哼,一个能令这些练家子如此保护之人,除了那‘银枪公子’小候爷,还能是谁?”

想到遍寻不着的正主儿便在此间,不禁精神为之一振。

转念又想:“我此来是摸清小候爷是否真的如牛叔叔所说,害人之心不死,还在打坏主意的。却不知室内与他密谋的,又是何许人物。唉,偏偏屋顶那家伙也来凑趣,碍手碍脚,否则的话,我倒可以设法绕过这几个巡逻的家伙,接近窗户探听一下小候爷在搞甚么名堂。”

好容易挨了约莫一盏茶功夫,突听呀的一声,板门开了,快步走出一人,向园中招一招手,气愤愤的道:“石波兄弟,进来!快告诉大爷,那‘辣手书生’是何等样人?”

园中巡逻的大汉之中一人应道:“是!”飞步奔进。

二人进屋,啪的一声,板门又即关上。

看到这短短一幕,那潜伏正堂屋脊之人倒还罢了,叶天涯却又险些失声而呼!

原来他已从声音中听出来,屋内说话之人正是那夜在泰和县衙结识的十二连环坞总瓢把子“翻江金鳌”欧阳松。

叶天涯又惊又奇:“究竟是怎么回事?这位欧阳当家的怎会在此?难道他和小候爷也有联系?”他又记起被欧阳松叫进房的正是十二连环坞沙河分舵舵主石波。此人曾经专门送信,提醒自己防范“点苍双剑”途中发难。

叶天涯心下惊疑不定,怔怔的出了会神,忽听得开门之声又响起,只见欧阳松带同石波大踏步走出屋来。

听到动静,园中另外几人奔近迎上。

欧阳松道:“走吧。不要点灯笼啦!”当先向南便去。石波等六人快步跟上,园中仍然留下六人。

那七人走不几步,忽听身后一人道:“老二!”

欧阳松霍地停步转身,望着门前走廊下之人,问道:“还有事啊?要不要回屋说?”却不举步返回。

叶天涯在假山后瞧得清楚,那屋中走出来的并非“银枪公子”小候爷,而是一个身形高瘦的中年文士,年约四十来岁,短衣小帽,下颏留着短须,形貌清癯,神情甚是潇洒。

叶天涯乍一望去,心想这人倒与苑文正那老贼模样差不多。

那中年文士微微一笑,朝着欧阳松摆了摆手,说道:“你也不用进屋啦。我就两句话,老爷子寿诞之前,你休要再兴风作浪,没的替家里招惹麻烦。须知树大招风,在这当口,你和你的兄弟可得小心在意。嗯,至于那个‘辣手书生’,倘若当真是个侠义之士,保他一保,也非难事。好了,你去歇着吧。”

说完,头也不回的走进屋去。

欧阳松左手不住搔头,叹了口气,喃喃的道:“嘿,婆婆妈妈的,我这个一母同胞的哥哥哪里像个知府大人,简直比老太太还啰唆。每次来见你,总是少不得挨骂,真是怕了你啦。”带同石波等人,迳自去了。

其实欧阳松这句话说得声音极低,只是自言自语,连身旁之人也未必听见,岂知叶天涯内功深湛,侧耳倾听之下,自然听得清清楚楚。

叶天涯在假山后呆立不动,越听越是惊讶:“真是想不到,原来这中年人竟然便是颖州府的知府大人。更加想不到的是,他还是欧阳当家的亲大哥。这兄弟二人一个是朝廷官员,一个是江湖首脑,说将起来,简直是匪夷所思。”

又想:“听欧阳知府言下之意,似乎他兄弟此次会面,与我这个辣手书生有关。欧阳兄弟二人倒是对我没什么恶意。对了,我是该去追欧阳当家呢,还是继续留在这里监视?”

思念未定,只见那潜伏正堂屋脊之人倏地长身站起,越墙而出。

叶天涯更不细思,当即足尖着力,飞身跃起,跳上凉亭,只一个起落,向墙外窜去。

来到巷口,黑暗中只见前面街头人影一晃,倏忽不见。当下提气直追,一个箭步跳上街边一间店铺屋檐,居高临下的眺望。

忽然接到电话,家中一长辈去世。暂停更几日。

三十一、午夜刀声(三)

三十一、午夜刀声(三)

再往前不远处便是颖州城内两条大街交叉的十字路口。夜深人静,四下里暗沉沉地,但见那人踊身跳上一座牌楼,一弯腰伏在楼顶,探头张望。

叶天涯足尖一点,飘身来到另一间店铺屋顶,相距牌楼已近,目不转睛的盯着那人。朦胧夜色之中依稀看得出那人一身窄衣短打,手执兵刃。只不过那兵刃又长又弯,一时分辨不出是刀是剑。

静夜中只听得东首街上脚步声响,一瞥眼间,却见前二后五,七条人影在青石板路上快速移动,正是欧阳松等十二连环坞一行人。

只听石波低声问道:“大当家的,都这么晚了,咱们还回客栈啊?大爷也真是的,怎地也不留宿?”

欧阳松嘿的一声,笑骂:“操你奶奶的,石老六,你不想活啦。胆敢在背后编排大爷的不是。再胡说八道,老子先劈面给你几个老大耳括子!”又道:“你哥儿们虽然都是我心腹,却也只有你石老六敢在我跟前胡说八道。他妈的,操你奶奶个雄!”

石波嘻嘻而笑,唯唯称是。

欧阳松叹了口气,接着道:“每次相见,老大都是唠唠叨叨的教训个没完,不板着脸臭骂一通已经算我走运了。上好的龙井倒是没少喝,酒饭却是不曾招待一次,你倒是想想,老大哪次留过我吃酒?”

石波陪笑道:“大当家的,您骂我也得说,大爷自然是个好官。但是他老人家对自个儿这个亲兄弟,实在是未免忒也严厉了些。”

欧阳松又叹了口气,骂道:“你他妈的懂个屁!这叫做兄友弟恭,手足情深。”微一沉吟,回头说道:“废话少说,老大让我明日赶回去服侍老太爷,接待宾客。你们告诉各堂兄弟,打从明儿起,大伙儿都他妈的给老子规矩些。有哪个敢在这当口惹麻烦的,老子要抽他的筋,剥他的皮!”

石波等六人连声称是。

欧阳松道:“走吧,回客栈喝两杯,再好好睡上一觉。他奶奶的,哈哈。”边说边笑,七人背影慢慢隐没在黑暗之中。

叶天涯只道那人会继续跟去。不料他却动也不动,待得十二连环坞一行人去得远了,方始从牌楼上一跃而下。

那人呆立少时,仰起了头沉吟,突然叽哩咕噜的说了两句话,一跺脚,施展轻身功夫,一溜烟的向南飞奔而去,身法迅捷之极。

叶天涯已听出那人声音苍老浑浊,年岁已不轻。奇怪的是,那人说的显然不是汉人语言,因此他一个字也没听懂。

叶天涯颇感意外,眼见颖州府衙在北,欧阳松等人东去,偏偏那老人向南而行,然则自己该如何是好?

他心下踌躇:“我本是来寻小候爷的,不料却遇上这个也不知是哪国的高手。显然此人是在跟踪欧阳当家的,却又为何又不跟了?欧阳当家的于我也算有些交情,是友非敌,我要不要追上去告知他?”

动念未已,眼见黑暗中人影渐去渐远,再迟便追不上了。当下展开身形,向南追去。

那老人去得好快,顷刻间到了城墙脚下,他却毫不停留,一提气便上了城头,翻城而过,径自奔向郊外。

叶天涯不即不离的跟在那老人后面,心道:“江湖之中果真离奇得紧。我明明要到府衙找寻小候爷的,不想正主儿没见到,却无端端的跟踪一个素不相识的外国高手。”

奔出六七里,便见前面黑压压地好大一片树林。那老人足不停步的窜入林中,霎时不见了影踪。

叶天涯来到林外,猛地住足,心想:“江湖上有言道:‘逢林莫入,孤庙不进’。难道那人发见被我跟踪了,故意引我来此?”伫立不动,凝神戒备。

须知这少年自幼家破人亡,流落街头,没少受曹六、钱歪嘴等地痞流氓欺侮。若非苑大小姐收留,这当儿只怕早已成了曹、钱等人中之一伙人了。因此,他江湖经验倒也丰富,更兼此刻身处郊外荒野之地,自是加倍的小心谨慎。

他一转念间,随即发足奔上左首一座小丘,四下里一望,朦胧夜色之中,只见不远处树木掩映之中露出一角黄墙,似乎是一座寺庙。

他心中琢磨:“那人多半躲进庙里去啦。这里既是野林,又是孤庙,月黑风高之夜,万万不可轻易进去。敌暗我明,凶险之极。算了,算了,我还是先回去吧。”

正待转身回城,突听得小庙中叮叮当当一阵乱响,竟是一阵兵刃相交之声,随即又传来“啊唷”、“呵呵”几下惨叫声,静夜中听来,说不出的凄厉。

叶天涯一惊之下,随即双臂一振,跳下小丘,如大鸟般飞起,向那寺庙奔去。哪里还理会什么“逢林莫入,孤庙不进”?

奔到近前一看,那是一座孤零零的小庙,大门紧闭。黑夜中也瞧不清庙前匾额写着甚么名目。但听得庙内惨叫声、呼喝声、兵刃撞击声响成一团,斗得甚是激烈。

叶天涯一时不及细想,纵身越墙,轻飘飘的翻进庙内。转过一道照壁,跨步过了大殿,循声而去,经过角门往西,又有个板门虚掩,挨身而入,院内却是三间茅屋,微光之下只见西首屋中门窗大开,**条人影跳荡纵跃,手中刀剑翻飞,好一场恶战!

叶天涯甫一进门,便已闻到小院内一阵血腥气。走不几步,突然脚下一绊,相触处软绵绵的,似是人身,一惊之下,凝目望去,微光朦胧中只见地下死尸狼藉,兵刃四散,满地鲜血。

他倒抽一口凉气。俯身逐一摸去,查探鼻息,却见这些人呼吸已停,个个血肉模糊,俱已死去。纵目一数,横七竖八的躺着十几具尸首,竟无一活口。

突听室内砰的一声,夹杂着一阵骨骼碎裂之声,一人破窗而出,啪的一响,跌落在小院之中。哼也没哼一声,显已死去。

叶天涯心中惊讶更甚。他已看出这人胸口被利刃划开一道长长的口子,立时毙命。

随即又是三声惨呼,当啷当啷几声响处,三名劲装结束的汉子兵刃落地,其中二人翻身倒地,一人又从窗户翻了出来,背心中刀,伏地而死。

不错,三人是中刀而死。

叶天涯一转念间,已知那院中十余具尸首俱是中刀而死。

他转头望去,只见室中墙壁上装着两盏油灯,昏灯如豆,淡淡黄光在刀来剑往、生死恶斗的五人身上忽明忽暗的摇晃。

室中桌翻凳倒,地下躺着六七具尸体。

而叶天涯只一瞥眼间,便即瞧出那一身窄衣短打的黑衣人正是自己从城中一路追蹑之人。此人挥舞着一柄狭长而微曲的弯刀,以一敌四,在四柄长剑之间斜窜急转,翻滚来去,刀光闪处,转瞬间又砍翻二人。

这黑衣人年近六旬,身手矫捷却不输少年,刀法精奇,诡秘难测。

这等狠辣奇特的刀法叶天涯不但从所未见,抑且从所未闻,眼见黑衣老者与余下二名青衣汉子攻守抵拒,愈斗愈狠。

叶天涯在窗外凝神屏息,注视三人激斗。但见三人满身都是血迹,也不知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

那二人剑影泛青,黑衣人刀光似雪,刀剑上下翻飞,不住碰撞,火花四溅,叮当作声,如冰雹乱落,如银瓶乍破,端的是一场十分惨烈的生死恶斗!

叶天涯见使剑二人青衣青裤、劲装结束,服饰打扮与一众尸首全无二致,心道:“这二人剑法不错,多半是这些人的首领。那黑衣老者以一柄弯刀连伤近二十条人命,出手好不歹毒!”

他自行走江湖以来,虽亲历多次厮斗,却从未见过这等死伤惨重的情形,油灯微光之下,室内室外遍地死尸,俨然一个大屠杀的修罗场,他鼻中血腥气越浓,几欲作呕,背上隐隐感到一阵寒意。

便在这时,忽听那黑衣老者一面挥刀招架,一面厉声喝道:“王虎,王豹,你们的人都已光了,还不逃命,定要做老夫刀下之鬼不成?”

那二人双剑不住进逼,略占上风。一人冷笑道:“高丽老儿,你虽杀了我们二十名兄弟,你自己也中了六剑。哼哼,你以为自己还能活命么?”

黑衣老者厉声道:“好,今夜大家同归于尽!”刷刷刷连环三刀,舍命抢攻。

那二人挥剑抵挡,却仍是步步进逼。

黑衣人退了两步,一声猛喝:“着!”那先前说话之人“啊”的一声,左臂中刀,鲜血长流。

便在此时,另一人挥剑着地滚来,径斩黑衣老者双足。黑衣老者急忙跳起,那人躺在地上猛地飞起一脚,正中小腹,将黑衣老者踢了一个筋斗。

这一脚好生厉害,黑衣老者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摇摇晃晃的勉强站起,拄刀而立,脸色苍白,惨然道:“想不到老夫一生纵横江湖,今夜阴沟翻船,竟遭宵小毒手。王虎,王豹,若非你们躲在暗处发毒针突施袭击,先行暗算于我,凭你们二十几个废物,岂是我尹千山的敌手?”

三十一、午夜刀声(四)

三十一、午夜刀声(四)

那偷袭之人一个“鲤鱼打挺”呼的一声跃起,脸露得色,冷笑道:“姓尹的老儿,老子这一记‘窝心腿’滋味如何?哼哼,事到如今,你已是强弩之末,还能硬撑多久?我瞧你还是乖乖放下刀投降罢。我兄弟俩答应你,留个全尸如何?噢,对了,至于你那花朵一般的宝贝孙女,等到我们小候爷玩腻了,过个十年八载,变成了残花败柳,放还高丽便是!”

先一人左臂伤口中汨汨流血,一滴滴的滴在地上。他长剑一晃,咬牙道:“高丽老儿,好狠的刀法。今夜你王豹爷爷若不亲手宰了你这老东西,难消这一刀之恨!”

说话之间,王虎、王豹二兄弟各挺长剑,一步步的逼了过来。

黑衣老者尹千山怒火攻心,目眦欲裂,又吐了两口鲜血。他立足不定,摇摇欲倒,莫说还手,便是抡刀招架亦已不能。

王豹一声狞笑,忽地飞脚踹出,将尹千山手中长刀踢飞,随即长剑一指,点向他胸口。

当的一声,一柄长剑横过来将剑身格开,却是王虎出手拦阻。他摇头道:“阿豹,且慢!这老不死的杀了咱们这么多人,假如一剑杀了,未免太过便宜了他。这样罢,先挑断他的手筋脚筋,今夜我要慢慢炮制这老东西,替死去的兄弟们报仇……”

话未说完,蓦地灯影一暗,室中多了一个蒙面人。

王虎、王豹二人一惊,齐喝:“什么人?”

那蒙面人负手而立,冷冷一笑,说道:“别管我是什么人。我来问你们,‘银枪公子’小候爷现在何处?”

刷刷两声,长剑闪动,去势又迅又狠,分从左右刺向蒙面人。

却是王虎、王豹二人各持长剑左右夹击。蒙面人叫了声:“好!”一低头,避开双剑,随即斜身侧进,疾冲而前,肩头一摆,向王豹撞了过去。

砰的一响,王豹右胁门户洞开,一声痛哼,被撞得弯下了腰,软瘫在地。再也站不起身来。

蒙面人反手一勾,早已将王豹长剑夺了过来,腕抖剑回,叫道:“看剑!”顺势向王虎分心便刺。

王虎剑身一斜,使了招“推窗望月”,挥剑格挡。铮的一声轻响,双剑相击,迸出几星火花。

蒙面人又叫了声:“再来!”长剑递出,当胸刺来。

王虎见他身法极快,慌乱中顾不得还击,举剑挡开,退了一步。蒙面人闪身欺近,倏地右足飞起,拍的一下,踢中他的手腕。王虎拿捏不住,长剑脱手飞出,右掌中满是鲜血,臂膀酸麻,腕上关节竟已被震脱。

王虎虽大吃一惊,却也应变奇速,立时一个筋斗向后翻出。

不料他尚未站定,陡觉喉头一痛,对方的剑尖已刺中了肌肤。

王虎大骇之下,哪敢稍动,颤声道:“你、你想干吗?”

蒙面人冷冷的道:“我不想再问第二遍。不想死的,告诉我小候爷在哪里?快说!”冷笑一声,又道:“你若不说老实话,我先一剑挑断你的手筋脚筋,然后再问王豹……”边说边将长剑移开,指向他右手手腕。

王虎惊怖无已,只叫:“别动手,别动手!我说,我说!小候爷的下处在颖州首富姬老爷的姬园之中。大侠,我只知道这些,至于小候爷到底住在姬园的哪一座院子,哪一间房,老实说我可当真不知道了。”

蒙面人凝剑不动,问道:“姬园在什么地方?”

王虎道:“在城西南六七里,那是座很大的宅院。大侠只要到了近前,决计一眼便能认出来。对了,姬园离西湖不远。”

蒙面人好容易问明姬园所在,反而心里好笑:“我真是笨到姥姥家了。半夜三更在颖州城兜来绕去,白白地转了半圈,到最后要找的正主儿却在茶馆不远处。”

蒙面人自然是叶天涯了。

他微微点头,目光在屋中一转,却见四下里空荡荡的,只有西首一张木床,地下的破碎桌椅,全无陈设,显见是一间十分简陋的茅屋。

只不过,原本空荡荡的陋室此刻却死尸狼藉,遍地血污。

他略一凝思,向拄刀而立、咳嗽不止的尹千山指了指,问道:“这位老人家又是甚么人?你们因何要杀他?快说!”

王虎道:“是,是!这老家伙……老人家姓尹,名叫尹千山,是数年前我们候爷从高丽重金礼聘来的。他不是中国人,是高丽人。”

叶天涯点点头,又问:“这位尹前辈既是从高丽重金请来,为何你们候爷又要杀他?”

王虎微一迟疑,见叶天涯凝目瞪着自己,心中一慌,忙道:“不是候爷要杀尹老英雄,是小候爷的意思!只因小候爷看中了他孙女玉贞小姐美貌,先前已命人说了好多次,定要娶了做小老婆。哪知这老家伙……老英雄祖孙二人死活不肯,软硬不吃。后来,候爷吩咐,这事顺其自然,任何人都不得勉强尹老英雄祖孙。小候爷不敢违背父命,这才作罢。这次凑巧小候爷离京公干,竟又带了尹老英雄一起出来。”

叶天涯愈听愈奇,又问:“依你所说,尹老爷子既是跟从你们小候爷同行办差,为何却又在这里设伏害他?”

王虎苦笑道:“本来倒也相安无事。只怪今儿我们小候爷游湖之时,看中了一个民女,照例又想动手强占。不料那民女的情哥哥好生厉害,闹将起来,结果反倒差点儿将小候爷给弄死!这次小候爷没吃着羊肉却惹上一身羊臊,当真丢尽了边家的颜面。小候爷自然是大为光火,回来之后,不知怎地,便又打起尹小姐的主意来……”

叶天涯只听得暗暗摇头,寻思:“想不到天下竟有这等好色如命之徒。”

王虎又道:“尹老爷子此次外出,暗暗将他孙女安置在这极乐庵中。他以为我们小候爷不知,其实早已被盯上了。只不过,小候爷若非气得昏了头,满腔怒火无处发泄,决计不会不顾父命,对自己人下狠手的。”

他越说越起劲儿,接着道:“大侠有所不知,京城的人可是都知道,‘银枪公子’边小候贪花好色出了名,身边一日不可无女人哪。被他糟蹋的良家女子,多如牛毛,嘿嘿……”

叶天涯听了大怒,喝道:“岂有此理。天下难道便没王法了么?”

王虎一惊,见这蒙面人动了义愤,不敢多言,低声道:“大侠,你要知道的小人都老实说了。你,你开恩放过小人吧?”

叶天涯哼的一声,左手一翻,已将剑刃抓住,双手一拗,喀的一响,长剑从中断为两截,投在地下。

王虎见他如此神勇,心下大骇,忙即跪倒,连连磕头,咚咚有声,央求道:“大侠,饶命!小人所说句句属实,不敢骗你哪!”

叶天涯凛然道:“先前听你兄弟俩说话,都不像好人。要我放你们也成,但是你要先对天发誓,从今以后,不准再做坏事……”

最后一句话没说完,蓦见黑影一晃,一人着地滚来,抓起地上一柄长剑,刷刷两声,青光连闪,长剑掠出,去势奇急,王虎和王豹二人分别颈口中剑,割断了咽喉,哼也没哼一声,双双了帐。

这两下干净利落,既快且准,出手之人正是那高丽老者尹千山。

他挥剑杀死王氏兄弟之后,身子晃了晃,摔倒在地,口喷鲜血。

叶天涯一愣之下,问道:“喂,你干吗要杀他们?”

尹千山坐在地下,横剑当胸,侧头向他上下打量,道:“小子,你又是什么人?”

叶天涯微微一笑,道:“在下只是个过路之人,适才听到这儿有动静,这才赶来。”

尹千山喘息粗重,咳嗽了几下,摇了摇头,说道:“我才不信你的瞎说。你们中土人物,讲究的是所谓‘逢人只说三分话’。年轻人,你深夜至此,究竟意欲何为?”

叶天涯想了想,道:“实不相瞒,其实你我同病相怜。你孙女被小候爷所掳,我妹子今日游湖之时,也是险些被抓。我到处打听,便是想查到小候爷的下落。”

尹千山呆了一呆,失声道:“难道你就是那个姓叶的少年高手?”

叶天涯一哂,道:“‘少年’而已,‘高手’岂敢?”

尹千山两眼神光闪烁,狠狠盯在他脸上,沉吟片刻,突然当的一声,抛下长剑,挣扎着跪倒在地,说道:“叶少侠,老夫有一事相求,情非得已,务请仗义相助!”

叶天涯道:“什么事?”

尹千山道:“我孙女玉贞被边正那个淫贼从这个房间所掳,凶多吉少。请叶少侠出手相救!我想见她最后一面,至不济,也要救她逃离魔窟,远走高飞。”

叶天涯见他喘着粗气,连声咳嗽,脸色蜡黄,心念一动,问道:“你孙女是如何被捉的?你若信得过我,不妨据实而言。”

尹千山道:“安平候虽然向我保证他儿子决计不会胡来,但我对这个好色如命的小候爷一直都不放心。这次来颖州,我怀疑边小候另有阴谋,便不敢让玉贞一个人留在京城,让她女扮男装,远远跟在队伍后面。这些日子来,她便借住在这间屋中。”

三十二、大闹姬园(一)

三十二、大闹姬园(一)

他叹息了一声,恨恨的道:“说起来都怪老夫大意,终究还是着了小狐狸的道儿。唉,这些日子放松了戒心,以为边小候当真听了他老子教诲,有所收敛,暂时不敢再打玉贞的主意。万万想不到,今日在西湖被叶少侠你当众教训,对于这位心高气傲的纨绔子弟来说,实是奇耻大辱。他回来之后,做了两件事,一是急急召回在外的人员,二是指派老夫去跟踪一位武林豪客……”

说到这里,不知想到什么,突然住口。不住咳嗽。

叶天涯心中一动,淡淡问道:“不知小候爷让前辈跟踪的那位武林豪客是何等人物?”

尹千山又咳嗽了两声,缓缓说道:“那是一条有名的好汉。便是雄霸江淮的十二连环坞总瓢把子‘翻江金鳌’欧阳松!”顿了一顿,又道:“好教少侠得知:颖州府正堂欧阳植乃是欧阳松一母同胞的亲哥哥。”

叶天涯哦了一声,沉吟道:“你们小候爷有没提及,为何让你跟踪欧阳松?难道他们之间有甚么恩怨纠葛?”

尹千山摇头道:“我不知道!那个小狐狸每次分派差事,从不多说一句话,老夫只是知其然,却不知其所以然。他今天下午分派我到客栈周围暗中监视欧阳松的一举一动,但不可暴露自己,吩咐我回去只管据实以告即可。”

他叹了口气,咳嗽不止,突然伸手在大腿上一拍,又道:“老夫监视大半天,直至从欧阳植府中出来,方才恍然大悟,觉得很不对劲。等我急急赶到这里,不但不见了孙女,还中了王氏兄弟一伙人埋伏。嘿嘿,边小候爷,边正,你这个不择手段的淫贼,胆敢玷污我孙女清白,我做鬼也不饶过你!”

说着咬牙切齿,恨恨不已。

叶天涯寻思:“这老人家所说十九不假。看来今晚他是中了小候爷的‘调虎离山’之计啦。”见尹千山一直跪在地下,猛地省起,忙道:“尹老英雄快快请起,晚辈可不敢当。”

尹千山恍若未闻,只管长跪不起,双手一拱,大声道:“叶少侠,本来交浅不敢言深。但是情非得已,希望少侠念在大家都是武林同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救我孙女脱险。大恩大德,我尹千山来世做犬做马,报答你的恩情!”

叶天涯微一侧身,避在一旁,不受其跪拜,说道:“老英雄的高丽刀法这么好,何须求诸外人?”

尹千山摇头苦笑,伸手将衣襟撩开,前胸后背,露出多处伤痕,血肉模糊,全身浴血,说不出的可怖可畏。

叶天涯只看了一眼,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惊道:“这么多伤!有没有金创药,我先帮你敷上吧……”

尹千山截断他的话,摇头道:“不用了!方才我一进门便中了埋伏,狗贼们发射了淬毒的‘梅花针’,再加上这些剑伤刀伤。我脏腑已裂,肠子也断啦,便是大罗金仙,也救不活了。”咳嗽了两声,叹道:“若非老夫用内功护住心脉,只怕早已见阎王去啦。”

叶天涯情知这老人所说不假,呆在当地,不知如何是好。

尹千山又道:“叶少侠,本来你我素不相识,老汉不该强人所难。但我已命不久长,穷途末路,只能求你啦。”说着伸手入怀,掏出一个小小包袱,颤抖着双手捧上,接着道:“这是老汉的全部身家。只要少侠肯拔刀相助,救我孙女脱险,情愿奉送!”

叶天涯怫然变色,愠道:“看来你把我姓叶的人品瞧得一钱不值了。适才我在窗外见王氏兄弟行凶作恶,觉得你这老人家可怜,这才出手。想不到你却以财物来讨好,想收买我。哼,尹老英雄,你便是将金山银山堆在我面前,姓叶的岂会放在眼里?”

尹千山闻言一呆,支撑不住,拍的一声,手中小包掉在地下。他口一张,喷出一大口血来。

叶天涯见他一张脸全无血色,命在顷刻,不由得心肠一软,激起了侠义之心,温言道:“救你孙女之事,我答应你一定会竭力以赴。但我决计不要你的东西!”

他四下环顾,指着屋中众尸,喟然叹道:“尹老英雄,这些人设伏暗算,虽然可恶,但也只不过是奉命行事。你将他们逐退即可,打伤也成,为何竟连一个活口也不留下。唉,你多造杀孽,实在太过残忍啦。”

尹千山听了这话,脸上闪过一丝奇异的神色,颤声道:“责备得好,责备得好!想不到少侠对这些欺压百姓的爪牙竟也如此慈悲。”

他身子一歪,慢慢软倒在旁边的王虎尸体上,咳嗽了几声,又道:“适才王虎这小子说得不错。其实我是苦苦硬撑的……咳,咳,老夫行动不便,烦请叶少侠去东首师太房间,替我寻纸笔来。我要写封信给玉贞……”

叶天涯登时醒悟,敢情这是一间尼姑庵。他微一点头,转身走到墙边,顺手摘下一盏油灯,端起来出门而去。

来到门外,望着院中东一个、西一个的尸体,矍然而惊,吁了口长气,心下寻思:“这些人与王虎、王豹兄弟一般,平日里助纣为虐,欺压良民。今夜横尸荒野小庙,也不知算是死于尹老英雄之手呢,还是边小候之手?”

他左手端着油灯,出了西院,径行走到东首房外,只见木门半开,便问:“喂,屋里有人么?”却无人答应。

侧耳一听,黑暗中声息全无,心中一动,又道:“喂,我可要进去啦!”

跨进门槛,举灯向屋中一照,不由得“啊”的一声,惊叫了出来!

原来那是一座小小佛堂。佛像前的蒲团上仰面躺着一个光头女子,缁衣芒鞋,显然是一个尼姑。只是那女尼身子一动也不动,显已死去。

叶天涯抢步上前,俯身检视,灯光下只见那女尼脸如黄蜡,喉头有个伤口,血肉模糊,一眼看出,定是被利剑所杀。又见她肌肉僵硬,触手冰冷,早已死去多时。

他心中栗然,又惊又怒,料知是王虎、王豹一干人所为,一转头间,陡见油灯昏黄如豆的灯光映照着佛像,说不出的宝相庄严,摇头叹道:“佛祖啊佛祖,你若有灵,何忍见这位师太遭此横祸?”

四下里一望,却见佛堂中空空洞洞,惟有旁边桌上放着木鱼、钟磐、念珠,还有一部《金刚经》,却不见笔墨纸砚。

他将油灯放在桌上,向那尼姑双手合十,鞠躬行礼,喃喃祷祝:“师太,你老人家死得真惨。不过,尹老英雄已手刃群贼,算是替你报了仇啦。希望你老人家到了西天佛祖座前,保佑小子救回尹老英雄的孙女。”

于是又端起油灯,快步走出。

他一时找不着纸笔,便在庵中一间间的四下察看。不料纸笔没见到,却在各处僧舍中先后发见六七具尼姑尸体,均是被一剑刺死。

叶天涯顿时义愤填膺,走到院中,仰天长啸,声震四野,连手中的灯火被啸声震得摇晃不已,恨恨的道:“边小候爷,你真是好事多为,连出家的尼姑也不放过。我叶天涯在此对天立誓,决不会放过你!”

当下一转身,大踏步返回西院的那间茅屋,狂怒之下,竟尔忘了寻觅纸笔之事。

进得屋来,只见尹千山趴在地下,十分吃力地用手指在一块布上写着字。

叶天涯怔了一怔,这才想起自己空手而归。又见尹千山咬破中指,血淋淋地又写了几个字。

原来他是在写血书。

叶天涯歉然道:“尹老英雄,对不住你了,我没能找到纸和笔。唉,这座尼姑庵的师太都已被恶贼给杀死啦。”

尹千山裂嘴一笑,颤声道:“叶少侠,我让你去师太屋中,并非为了纸笔。难道你还不明白么?除恶务尽,对坏人仁慈,便是对好人残忍!”

叶天涯心头一凛,慢慢点了点头。

尹千山突然手足一阵痉挛,忍不住呻吟出声。他颤抖着右手,将那血书递了过去,低低的道:“赶紧去救玉贞,把这封信交给……”最后一个“她”字不及说出口,便已气绝身亡。

静夜之中,叶天涯飞身纵出极乐庵,辨明方向,一阵风般来到颖州城西南六七里外的姬园之外。

他跃上树巅,远远望去,夜色朦胧中隐隐可见那姬园广厦连云,鳞次栉比。又见园外设有碉堡,更有望楼吊桥,气派委实不小。

四下一片死寂,只听得远处偶尔有犬吠之声。

叶天涯暗暗纳罕:“好大的一座宅院。此间主人定是一个有财有势的人物。”又想:“倘若小候爷边正当真在此,尹老英雄的孙女一定跟他在一起。事不宜迟,我得尽快找到这二人。”

本章刚写完,手机上弹出新闻,一代武侠泰斗金庸先生病逝。作为一介小小分丝,跟大家一样,茫然之下,十分悲痛。实在不知该说什么好。先生千古,一路走好!

又想起几年前创作《江浪传奇》之时,写过一首诗。中有两句“剑寒应怜识金庸,刀冷犹恨误古龙”。谨以为记!

三十二、大闹姬园(二)

三十二、大闹姬园(二)

他心中计议已定,又即扯下蒙脸的青巾,塞入怀中,恨恨的道:“‘银枪公子’边正,咱们又要见面啦。哼哼,想不到你这个堂堂的小候爷竟然这么坏,今晚我决计不会再轻易饶过你!”

一提气,飘身下树,大踏步向碉堡走去,便要直闯姬园。

夜凉似水,清风拂衣。他刚刚走上几步,忽听得右首官道上一阵马蹄击地之声响起,虽然相距尚远,声音若有若无,随风飘来,钻入他耳中,却是清晰异常。

叶天涯心念一动,停步转身,潜运内力,侧耳倾听。

须知这少年耳聪目明,远胜常人,耳音自亦及遥,此际运功聆听之下,立知远处来者竟有十余骑之多。

静夜之中耳听得蹄声愈来愈近,显是朝着姬园方向而来。

那人马一路奔腾,蹄声如雷,当真来得好快,顷刻之间,已到了近处。

又过少时,连在碉堡中轮值守夜之人也已听到动静,有人道:“咦,好像有人来啦!快瞧瞧是不是西路的大爷们回来了?”有人道:“大家可得看清楚些,千万别把外人当作自己人放进来了!”

随即有人点起了灯笼火把,在望楼上高高举起。

叶天涯连忙身形一晃,一个箭步钻在道旁灌木丛里,隐藏之后再探出头来,察看究竟。

过不多时,便见蹄声杂沓,人头攒动,十五六乘健马衔尾急奔,连骑而来。姬园内跟着响起一阵犬吠之声,显是被马嘶蹄声所惊。

人马尚未奔近,当先一名乘者远远地大声喝道:“呔!邓麻子,祁瞎子,看到老子回来,还不赶紧放下吊桥!你奶奶的,两个不带眼的混帐王八羔子!”

望楼上探出两个脑袋。一人陪笑道:“啊呀!夏二爷,果真是你们啊。半夜三更的,一片漆黑,我俩也没看清楚来的是谁啊。请各位大爷们稍候,这就开门,这就开门!”另一人也道:“是啊,是啊!夏二爷,你们总算是回来啦。小候爷快要急死了,这一晚上也不知派阿财、阿利两兄弟过来催问多少遍啦。”先一人道:“对,对!小祁这话可没骗你老人家,小候爷还在下处等着呢。对了,夏二爷,饶三爷,你们怎么才回来啊?”

夏二爷哼的一声,骂道:“放屁,放你娘的狗屁!两个瞎了眼的贼厮鸟,现下都看清楚是谁了吧?妈巴羔子的,小兔崽子胆子不小,居然还敢罗里罗嗦的盘问你老子。好,我跟你说,老子今天下午一连接到三次飞鸽传书,立时便从红花铺急急召回众兄弟。大伙儿马不停蹄的赶了半天路,这才赶到。你奶奶的,催得这么急,也不知到底有甚么十万火急的要紧事?”

望楼上那二人不敢多言,连连陪笑。

夏二爷左首一名秃顶汉子接口道:“夏二哥骂的好!他奶奶的,大伙儿浴血苦斗多日,还折了八名兄弟,眼见快到手的宝贝就这般放弃了。唉,这次功亏一篑,实在忒也便宜那个姓郑的啦……”

夏二爷不等那秃顶汉子说完,突然咳嗽一声,沉着嗓子道:“老三,隔墙有耳,此处非说话之所。你若是心有不满,待会儿见到小候爷再说!”秃顶汉子这才悻悻的住了口,咕咕哝哝的摸着光头。

这时一彪人马一字排开,停在夏、饶二人之后,安安静静地驻马以待。各人一声不出,只有坐骑偶尔发出一声声低嘶。

叶天涯在道旁看得分明,除了夏二爷穿紫袍、饶三爷着蓝衫之外,其余劲装大汉的服饰打扮与王虎、王豹等一般无二,只是各人身上携带的兵刃不同,或单刀、或短枪、或钢叉、或链子锤、或方便铲。

夏二爷的兵刃是一对短柄的狼牙棒,饶三爷使的是一根九节鞭。

叶天涯听那夏二爷声音洪亮,中气充沛,显是内家高手,定睛看时,又见此人身高膀阔,满腮虬髯,形相极是威武,心中暗忖:“好家伙,看来这个人定是小候爷身边一等一的高手了。却不知手底下功夫如何?倘若他与尹老英雄武功在伯仲之间,那就不易对付了。”

他满拟只身硬闯进去,此刻斗然见到这群人现身,不由得惕然心惊。一转念间,又忖:“叶天涯啊叶天涯,你还是太过鲁莽。适才你若贸然硬闯,不过是徒逞匹夫之勇罢了。设若遇到劲敌,厮杀起来,轻则受伤,重则丢了性命。何况一旦打草惊蛇,非但救不出尹玉贞姑娘,抑且教训不了边小候,岂非有负尹老英雄和极乐庵惨死的一众师太?嗯,在摸清对方的底细之前,我可得小心在意。”

正寻思间,但听得轧轧声响,吊桥缓缓放下,大门中开。

夏二爷一摆手,喝道:“进去吧!”提缰纵马,当先向吊桥直冲过去。

众人嘴里叱喝,纷纷策马过了吊桥,一窝蜂的向大门涌了过去。

一时间大门外人喧马嘶,吵嚷起来。

人影乱晃,马蹄铁击打在青石板上,铮铮作响。

吐天涯心念电转:“天赐良机也。此时不动,更待何时?”当下伸手拨开灌木丛,弯腰疾走,一溜烟的奔到了那碉堡墙脚下,轻轻一跃,纵身上了墙顶,随即右足一点,如大鸟般飞在半空,迅捷无伦的从众人头顶平掠而过。

可笑姬园守门之人、夏二爷等一干人扰攘之际,竟无一人发觉,便在此时此刻,一条青影正从吊桥上空飞越而过,了无声息,如絮飘,如雪扬,如惊鸿之起舞,如游龙之盘旋!

在这一瞬之间,叶天涯已掠过望楼,又即一个起落,逾垣而入,轻飘飘的来到院内。

他双足甫一着地,只见身后夏二爷等一干人已纵马驰近,随即又听得外面吊桥升起、大门关闭之声。

叶天涯身形一斜,跳在一旁,伏在黑暗角落里,一动不动。

夏二爷等人急急驰过,均是脸色凝重,一声不作。哪里还留意近在道旁的叶天涯?

叶天涯纵目望去,黑暗中依稀见到前面铺着一条宽阔平整的青石板路,两侧遍植花木,偌大的院子中前后左右至少有数十间屋宇。静夜沉沉,庭院深深,一时间如何分辨哪里是主屋,哪里是客舍?

他轻轻吁了口气,心想:“今晚当真是天助我也!幸亏有这夏二爷、饶三爷一行人在前带路,否则的话,一时半刻想要在这么大的院子里找到小候爷下处,倒是着实不易。”

好容易夏二爷等人匆匆过去,叶天涯纵身而起,跃上树巅墙顶,悄悄地跟随在后。他担心被人发见行踪,不敢太过接近,只好远远的亦步亦趋。

前面数十步外灯笼照耀,两名青衣罗帽的家丁快步奔来,迎接夏二爷一行人。一人说道:“谢天谢地,二位大爷这可回来啦。”另一人道:“赶紧请吧,公子爷早就等得急了!”

众人纷纷下了马。饶三爷问道:“阿财,到底出什么事了?”

先前之人陪笑道:“还请饶三爷莫怪,小人可不敢多嘴多舌。待会儿见到公子爷,你就甚么都知道啦。”

饶三爷“嗯”了一声,便不再问。

说话之间,早有在旁伺候的小厮接过缰绳,将马匹牵到马厩。

叶天涯远远的瞧着,但见灯光火把下人影来来去去,忙个不亦乐乎。

夏二爷等人绝不停留,自顾自的穿廊过户。那两名家丁各自提着灯笼,在前引路。

更向前行,都是鹅卵石铺的花径。但见三步一岗,五步一卡,各处要地均有手执长矛的士兵把守,好不戒备森严!

须臾穿过一扇月洞门,前面是一片花园。

园中山石古拙,溪池清澈。是夜凉风习习,花卉暗香浮动,中人欲醉。假山旁有四名劲装大汉手提灯笼,执刀巡逻。

叶天涯轻轻跃上一株高树,四下张望,只见东北角一座小楼上兀自亮着火光,寻思:“此间泉石幽曲,亭台雅致,似乎比昔日的苑老爷府还要阔绰。嗯,这么一个好所在,小候爷十有八九住在这里了。”

一转头间,又望见池畔一座凉亭,飞檐斗拱,建构精美,黑暗中望去,竟尔与苑大小姐日常嬉戏的苑府凉亭一模一样。

他呆立树顶,怔怔的瞧着那座凉亭,脑海中浮现出苑良姝宜嗔宜喜、亦娇亦艳的倩影。蓦地想起玉人已邈,幽冥异途,不由得心中大恸,一时间黯然神伤,热泪盈眶,浑忘了身外之事。

叶天涯本以为那座小楼便是小候爷下榻之所,便不再紧紧跟随夏二爷等人。他心想小楼又不大,无论如何,正主儿也逃脱不了。少时只须俟机出手即可。不料那两名家丁却不停步,迳行穿过花园,转出游廊,曲曲折折的又过了两个月洞门,到得隔壁一座偏僻的小院之中。

叶天涯在远处树顶依稀见到众人走进小院,一怔之下,才从悲痛中醒了过来,定了定神,叹了口气,拭干了眼泪,喃喃道:“真儿妹子说的对,大小姐心里有我,她心里一直有我……”

本章已修订。听风观云

三十二、大闹姬园(三)

三十二、大闹姬园(三)

正自心神恍惚,蓦听得远处那座小院内呀的一声,当中一间大屋突然双门打开,屋内亮光照到院子里来。

门内快步走出一人,迎上前去,抱拳笑道:“啊哈,夏二哥,饶三哥,总算把你们盼回来啦。众位兄弟从红花铺连夜赶回,长途跋涉,可辛苦了。”

夏饶二人连忙抱拳还礼。夏二爷低声道:“贺参将,小候爷还好吧?怎地空着前面好好的绣楼香闺不住,却偏偏搬到这么偏僻的所在?难道敌人当真这么可怕?还有,飞鸽传去的字条上说‘奸徒猖獗,几有性命之虞。’到底发生了甚么事?”

贺参将叹了口气,苦笑道:“事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小候爷今日游湖,遇上一个姓叶的少年高手,一言不合便抄家伙放对……总之那厮难缠得紧。不过小候爷今晚搬来这里,乃是替佳人让位,倒也不全是提防那姓叶的……唔,对了,区区几个镖头而已,以诸位之能,怎会这么久拾夺不下?难道‘一枪追魂’的镔铁枪比小候爷的银枪还厉害不成?”

夏二爷脸上一红,悻悻的道:“惭愧,惭愧!原本十日前便已奇袭得逞,兄弟们当时将那话儿逼到一处窑洞,价值八十万两银子的红货几乎唾手可得。没想到半路里杀出个程咬金,硬生生的救下了姓郑的。大伙儿穷追不舍,一直杀到红花铺,对峙了数日,好容易咱们才占了上风。眼见便可得手,哪知又突然接到小候爷飞鸽传书。唉,总之这次是出师不利,一言难尽……”

他话未说完,突听屋中一个男子声音喝道:“贺进宝,你们几个在外面叽哩咕噜的噜苏什么?夏怀德,饶彬,你俩怎么才回来?他妈的,还不快快给小爷滚进来!”

夏饶二人齐声应道:“是,小候爷!”

远在隔壁花园梧桐树顶的叶天涯心头微微一凛,又惊又喜,听声音自便是“银枪公子”小候爷边正了。

他吁了口长气,暗道:“太好了,花了大半夜功夫,终于找到这恶贼啦。只是想不到‘百顺镖局’出事,竟然也与此人有关。而且听这位‘夏二爷’夏怀德言下之意,郑总镖头苦苦撑了多日,终于躲过了一劫。可是,拦路劫镖乃是绿林强盗的勾当,难道夏怀德、饶彬等人都是黑道人物?”

只听得边小候在屋中又道:“对了,夏怀德,你们的人都回来了罢,先不要解散,待会儿还有事。至于百顺镖局之事,你们暂且不管了。”

夏怀德应道:“是!”回转身来,向一众大汉吩咐道:“少主有令,待会儿还有行动。大伙儿都在外面待命!”

众人轰然答应,伫立不动。

夏怀德点一点头,这才转身与饶彬一齐走进屋去,拜见小候爷边正。贺参将、阿财、阿利三人跟在后面。

边小候微一沉吟,说道:“阿财,你带外面的兄弟去后面饭堂,好生酒食款待。不过,不能喝醉,没准儿少时还得先去接应一下王家兄弟。阿利,你继续到前院等着。王虎、王豹两兄弟一返回,立时带来见我!哼,两个没用的东西,对付一个老家伙还要这么久。”

阿财、阿利两名家丁答应了,当即转身出外,提起灯笼,一个引着众汉子去食堂,一个赶往前院,各自去了。

边小候叹了口长气,懒洋洋的道:“关门罢!”

饶彬快步走到门口,伸长头颈,在小院上下左右张望,不见有异,这才关门上闩。

那门一关上,烛光被挡,小院中顿时又漆黑一团。

适才边小候分派阿财、阿利之时,叶天涯早已溜下了树,从花园中越墙过来。他藏身在附近另一株梧桐树后,探头向小院望去,便在这时,陡觉眼前一亮,却是斜对面上方的屋顶寒光在黑夜中一闪一闪。

叶天涯一惊之下,抬起头来,凝目眺望,但见左右屋顶上黑黝黝的有七八个人影散坐在那里,手中各持兵刃。

无巧不巧,却是阿财、阿利二人灯笼移动时亮光一闪,屋顶一人手中的兵刃反射出光来。恰好,那亮光射在叶天涯眼里。

叶天涯一惊非小,暗叫:“好险,好险!我本拟跳上屋檐窥探,岂料连屋顶也有人把守。幸亏我及时发见,不然便一下子暴露了。”

又想:“左右屋顶都布了卡子,只有当中的屋顶空无一人,显然是边小候住在居中这一间屋内。啊,是了,他与人密谈议事,自不愿被旁人听到。”

待阿财、阿利等人走远,小院内黑沉沉地,既无光亮,亦无声息。

叶天涯探头张望,除了房顶之外,四下里寂无人影,心中嘀咕:“边小候果真狡猾。原来前面花园中的小楼确曾是他下处,只不过他已改住在此。那小楼如今看上去仍然戒备森严,多半是故布疑阵来着。而且这间不起眼的小院子附近貌似空无一人,其实真正的卡子都布在房顶上呢。只要一有人接近院内,立时便被发觉。这叫做‘虚者实之’。”

他想了想,倏地纵身上树,隐藏在枝叶浓密之处,居高临下,向那间屋子望去。

只可惜灯火全无,黑沉沉的甚么也看不见。

他一转念间,随即凝气运息,俯耳静听。

由于那房间门窗闭紧,光亮声音俱皆透不出来,兼之隔着院子,相距甚远,叶天涯耳力虽佳,静夜中却也只隐隐听到极轻极微的声音,模糊郁闷,不易分辨。

隔了好一阵,方才渐渐听出那屋中一共有五人,其中边小候、贺参将、夏怀德、饶彬等四人已可依稀辨明。另一人脚步细碎,甚少走动,始终默不作声,叶天涯自也无从辨认。

但听得屋中之人你一言,我一语,纷纷议论。偶尔提及“叶天涯”、“辣手书生”、“阿布”、“漠北秃鹫”等名字,并不确切。想是贺参将述说日间西湖竹林发生之事,小候爷间或在旁补充。

忽听夏怀德“嘿”的一声,嚷道:“小候爷,说来说去,咱们连那姓叶的住在哪里都不知道,怎么对付人家啊?哼哼,依我说啊,知府衙门阳奉阴违,办事忒也敷衍了事,胡师爷、赵捕头二人都是大大的滑头,办事不用心。那两个家伙只听顶头上司欧阳植的话,不会听您的!”

他声音远较别人粗壮,一字字的落在叶天涯耳中,倒也十分清晰。

猛听得啪的一声,有人伸手一拍桌子,随即哗啦啦一片交响,似乎有酒杯茶碗之属掉在地下,打得粉碎。又听边小候哼了一声,说了句甚么话。也不知是责备夏怀德,抑或是咒骂欧阳知府?

贺参将又说了几句,似乎是“请小候爷息怒”、“欧阳知府才是真正的滑头”、“颖州是欧阳的地盘”、“地方父母官”、“胆小怕事”、“通常文官都不愿招惹江湖亡命之徒”之类的言语。

叶天涯听了一阵,突然心中一动,隐隐猜到其中关窍:“原来边小候让胡师爷、赵捕头追查我的行踪。那二人回去后如实禀告顶头上司欧阳植。不知为何,这位欧阳知府对追查我下落之事并不怎么热心。啊,对了,十有八九是他弟弟欧阳松的意思。”

言念及此,又即想到先前边小候派尹千山暗中监视欧阳松一事,心下嘀咕:“难道他们之间还有过节?面和心不和?”

正寻思间,静夜中突听得另一侧远处传来一阵嬉笑之声,竟是女子发出。

叶天涯一怔之下,轻轻拂开左边枝叶,从树顶探头望去,远远便见隔壁花园中那座小楼已经打开了一扇门,一个女子手提灯笼,迈步走了出来。

那女子悄悄穿过花径,迤逦而行,竟是朝着这边而来。她渐行渐近,嘴里不住轻轻哼着歌儿:“我那狠心的郎哟,莫要将我抛。化蝶去寻花,夜夜栖野草……”

过不多时,行至近前,到了小院的月洞门前,却是一个身穿大红绸缎衣裙的中年仆妇。

那仆妇刚要跨步进院,左首屋顶一人喝道:“站住!什么人?”

那仆妇妖妖娆娆的一笑,将手中灯笼高举过顶,晃了一晃,大声道:“啊唷,是我啊!我是伺候公子爷的钱嫂,专门来报喜的。爷们怎么不认得我了?”

屋顶那人正要接话,只听呀的一声,屋门大开,却是饶彬拔闩开门,走了出来。他道:“赵九,小候爷有令,让钱嫂进来!”

赵九应道:“是!”不再言语。

那仆妇袅袅娜娜的进了院内。

饶彬低声道:“小候爷正在生气呢。钱嫂,进屋说话罢。”

钱嫂眨眨眼,笑道:“不要紧。那个娇滴滴的高丽小美人儿终于被我说动了心啦。待会儿包管有咱们公子爷乐的啦。嘻嘻。”

饶彬笑笑不语,当先转身入内。钱嫂跟在后面。

在这三人说话之时,叶天涯已俟机从树上跃下地来,一个箭步纵到那院墙脚边,迅即施展“壁虎游墙功”,贴着砖壁爬上墙顶,悄悄探出头来。

本章已修订。听风观云自荐拙作《天道剑影》,《江浪传奇》,均已完稿。

三十二、大闹姬园(四)

三十二、大闹姬园(四)

那是一间客厅。厅上蜡烛点得明晃晃的,照耀如同白昼。

一眼望去,除了后来的钱嫂之外,四坐一站,共有五人。中间椅上坐着一个锦衣公子,呆呆的捧着茶碗,脸色阴郁,正是小候爷边正。贺进宝、夏怀德、饶彬三人分别坐在下首。一名青衣婢女在旁静静的站着伺候。

叶天涯恍然大悟:“原来另一个在屋里走动、却一直不怎么说话的是这位丫鬟大姐。难怪我听不出来第五个人是谁?”

钱嫂一跨进门槛,便即满脸堆欢,笑道:“小候爷,恭喜,恭喜!”快步趋前,福了一福,站起身来,又道:“好教小候爷得知:尹家孙女终于被我劝服啦!现下小姑娘正在沐浴净身,等着小候爷前去相会呢。嘻嘻!”

边小候将茶碗缓缓放在几上,目不转瞬的瞧着钱嫂,脸上阴晴不定,隔了一会,苦笑道:“看来太阳可要从西边出来了。钱嫂啊钱嫂,你一定是上了那小妮子的当啦。倘若他祖孙二人如此轻易就范,公子爷何至费尽心力,甚至不惜挨老爷子责罚,苦苦熬到今日才跟尹老儿破脸?哼,尹千山是何等人物?他的孙女岂是泛泛之辈?”

钱嫂急道:“小候爷,你不信别个儿,难道还不信我钱嫂的这张嘴么?刚才玉贞小姐可是亲口跟我说了,要请你过去相见。”

边小候侧头沉吟,叹了口气,摇头道:“你这张利口确是能说会道,只不过……其实我安排你去劝说她,压根儿便没存什么指望,只是不想她寻短见而已。唉,这小妮子是个什么样的烈性女子,我比谁都清楚。钱嫂,你虽然很会哄人,决计不可能说服了她。嗯,你一定是上了她的当啦。”

钱嫂心下不以为然,却不敢顶撞主子,陪笑道:“小候爷,玉贞姑娘在楼上等着呢。您见不见她?”

边小候不置可否,凝思片刻,缓缓道:“你且说说,她怎么便答应见我了?”

钱嫂道:“原本从下午被抓回来之后,尹小姐一直冲我们几个大发脾气,死活不依,起初连晚膳也是粒米不曾入口。闹得整座绣楼都不成样子。后来我灵机一动,便跟她说,小姐,你这般闹将下去,济得甚事?你虽不贪图富贵,但是一个女孩儿家,迟早总要嫁人的。再说,似你这等绝世无双的美人儿,除了小候爷,别个儿也配不上啊。而且,你爷爷是我们老候爷当年从高丽卑词厚礼请来的,那是为什么?是因为尹老英雄武功盖世,可以辅助我们老候爷。但是,如今他老人家年纪大了,总不能一直这般跟人打打杀杀吧。你倒想想看,等他老人家百年之后,谁来照顾你啊。尹小姐听了之后,便不再骂人了。后来,她便让松绑,还吃了一碗白饭、喝了两碗汤呢。”

贺进宝在旁听了,忍不住插嘴道:“小候爷,倘若当真如此,好事近矣。依属下愚见,早知如此,碍着尹小姐的面子,今晚王家兄弟也不该做得太绝了。”

边小候向他瞧了一眼,摇了摇头,森然道:“已经来不及啦!哼哼,今日诸事不顺。一不做,二不休,先前我已说过,尹老儿这件事我会亲自向我爹解释,与你们无干。”

说罢霍地站起,冷笑道:“好,好!连一个高丽小妞儿也敢跟我玩把戏了。钱嫂信她,我可不信!走吧,公子爷倒要瞧瞧她捣甚么鬼?”

贺进宝、夏怀德、饶彬三人也跟着站起。

边小候皱起眉头,沉吟道:“我爹常说,当年尹老儿是高丽神刀门的第一高手,功夫深不可测。嗯,王家兄弟这会儿还不回来,也不知是这俩小子贪玩胡闹,还是拾夺不下尹千山。这样罢,饶三哥,你去饭堂带上几名兄弟到极乐庵瞧瞧。若然尹老儿还活着,尽量生擒;若是死了,还是那句话,连同极乐庵一把火烧了!”

饶彬应道:“是!”转身过去,从旁边几上拿起九节鞭,盘在手中,向边小候躬身一揖,快步而去。

叶天涯伏在围墙边,将五人这番话一一听在耳中,一直到饶彬从小院出门去了,寻思:“也不知尹老英雄的孙女怎么样了。看来小候爷就要去前院见她了。我还是先走一步吧!”

果听得边小候道:“今日到此为止,别的事情明天再议。夏二哥,你也辛苦了,这些茶点也不济事。还是让贺参将找俩妞儿来,陪你到外面好好喝两杯去罢。我就不陪你俩了。”

贺进宝、夏怀德齐道:“恭喜小候爷得偿所愿,美人到手。”

边小候哈哈一笑,说道:“妙极,妙极。本来我将小楼让给这高丽妞儿,是想让她自个儿好生想想。她既然这么快便让钱嫂请我,公子爷自当顺手推舟,将计就计。她若然弄鬼,惹恼了我,今晚便来个‘霸王硬上弓’。钱嫂,小莲,还愣着干吗?还不准备灯笼!”

说话之间,五人已来到院中。钱嫂和那婢女小莲各提一个灯笼,走在前面。

边小候双掌一击,便听得屋上有衣襟带风之声,几名黑衣人纷纷跳入院内,凑拢过来,齐道:“小候爷!”边小候笑道:“今夜不住这里啦。走罢。”

叶天涯不待边小候等人出来,早已溜下墙去,黑夜中一溜烟的奔向花园中那座小楼。至于分布在各处的一众巡逻之人,自无一人察觉。

他一矮身,蹲在楼前花丛之中,只见小楼窗纸上映出两三个人影,来回走动,依稀看得出是女子,心中盘算:“看来尹姑娘十有八九是在这里了。我是该立时上楼去救她呢,还是先瞧瞧再说。”

又想:“适才那个钱嫂说尹姑娘要见边正。不知她想干吗?”

微一迟疑之际,只听得脚步声响,灯光移动,边小候等人已进了花园。

叶天涯抬头一望楼顶,心念一动:“也不知那几个家伙能不能跳上这么高的楼顶?”眼见一干人越来越近,当下无暇多想,绕出花丛,奔到楼后,一个箭步蹿上墙去,手足并用,快如狸猫,捷似猿猴,顷刻间翻身上了楼顶。

他已打定了主意,这当儿若有人能上得楼顶,立时动手。

于是掠过楼顶屋瓦,来到前面屋檐处,俯首向下望去,只见一行人已来到楼下。钱嫂和小莲上前推开了门,侧身让在一旁。边小候向一名汉子说了声:“赵九,王虎、王豹俩兄弟回来后,让他们不要乱说话!”

赵九应道:“是!”

边小候微一点头,跨步进去。钱嫂和小莲二人又带上了房门。

赵九打个手势,各人迅即四下分散开来,手执兵刃把守,却与园中另外巡逻守卫之人并无呼应。

黑夜之中,叶天涯伏在高楼屋檐,不见有人上楼,轻轻舒了口气,寻思:“还好,暂时不会有人打扰。”

他好奇心起,很想听听那位尹小姐与边小候会说些甚么。

侧耳听去,隐隐听得楼梯发出轻微的吱吱之声,有人上楼,跟着便是“公子爷”、“小候爷”的呼声,都是女子声音。

隔了一阵,猛听得一个清脆的女子声音喝道:“混蛋,姓边的,你干吗进来?我在洗澡!”

边小候哈哈一笑,道:“非礼勿视,非礼勿视!当真是不好意思。”叹了口气,啧啧称赞:“你们高丽女人的皮肤真白!我记得有首诗曰:‘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啊,不对,应该是‘皆云入内便承恩,脸似芙蓉胸似玉’,尹小姐,你真像用美玉雕琢成的一般。了不起!公子爷艳福不浅。”

顿了一顿,又道:“你别忘了,是你让钱嫂带我来的。我可不知你还在洗澡。不过,你在木盆里,手无寸铁,对我而言最是安全。我可不放心你的高丽功夫。”

尹玉贞呼呼喘气,冷笑道:“我爷爷呢?我要见我爷爷!”

边小候笑道:“真是不巧。我派尹老英雄去监视一个绰号‘辣手书生’的江洋大盗,还没回来。不过,我估计明天会有消息。小姐召见,不妨明示!”

尹玉贞默然,过了好一会,才道:“刚才钱嫂说得对,我爷爷老了,不能保护我了。你贵为世袭安平候府的小候爷,有财有势,一旦跟了你,荣华富贵享之不尽。即使是做你的小老婆,也不吃亏。我思来想去,只要你答允好生待我,不伤害我爷爷,今晚我就陪你睡如何?”

边小候大喜,忙道:“此话当真?我答应你,不,不,我对天发誓,一定会好好待你!”

尹玉贞道:“你当真想要我的身子?”声音中透着娇慵。

边小候气咻咻的道:“那还用说?我处心积虑,便是为了今日。只要你从了我,你想要甚么,我都给你!”

尹玉贞道:“我知道你还不相信我。这样罢,洗澡水凉了,你把那条布巾披在我身上,抱我上床,我证明给你看。我赤裸着身子,不着寸缕,难道你还不放心么?”

叶天涯在楼顶听到这里,不禁呆了,万没料到会听到这般香艳的对话。只是想到尹千山惨死,其孙女还蒙在鼓里,一时拿不准要不要提醒她?

正没做理会处,突听边小候一声惨叫,随即蓬的一声,不知什么物事翻倒破碎,豁喇喇一片交响。跟着又是几下女子惨叫。

楼下赵九等人惊叫:“糟了!公子爷出事啦。”跳起身来,破门而入,冲进小楼。

霎时之间,小楼内乒乓喀喇之声不绝,男女大呼小叫,呛啷啷兵刃乱响。过不多时,四下里铜锣声、铁哨声、兵刃撞击声响成一团。

人影乱晃,整座姬园一下子喧扰起来。

三十三、高丽女郎(一)

三十三、高丽女郎(一)

静夜之中,冷不防传出边小候及几名女子惨叫之声,随即赵九等一众大汉蜂拥上楼,也只一瞬间事。

叶天涯一愣之下,唯恐尹小姐有失,急忙一个筋斗翻下楼顶,“倒卷珠帘”,落下时左足勾在楼上栏杆边。一眼望去,走廊灯光之下,但见两名青衣女子倒在门槛上,一个俯伏,一个仰躺,身子一动也不动。

叶天涯又惊又奇,纵身跃入走廊,抢上前去,俯身伸手去探二女鼻息,却哪里还有呼吸?

他细细检视,只见那俯伏的女子后脑插了一枝青竹镖,仰躺的则是心脏中镖。

便在这时,又听得室内呼喝叱骂、兵刃撞击之声愈加紧迫,竟是一阵激烈之极的恶斗。同时楼下锣声、远处哨声、四下里传警呼援之声此起彼落,花园外不断地涌进不少人来。

叶天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但听楼内恶斗,楼外支援,奇怪的是,混乱中更听到远处西南方向叮叮当当兵刃碰撞之声响起,他心下嘀咕:“怎地外面也有人抄家伙动手了?难道今夜闯进姬园来的不止我一个?”

又想:“先不管外面,且瞧瞧尹家孙女怎么样啦?”站在门口,朗声道:“尹小姐,尹小姐!尹玉贞小姐!我要进来啦。”这才迈步入内。

眼前本是一间珠帘锦帷、富丽堂皇的绣房,红烛高烧,幽香淡雅。但这时却是流水与血污横流,地板上东倒西歪的躺着八九个男女,一动不动,屏风、桌几、瓮瓶、架子等房中用具或翻倒、或碎裂,一片狼藉。

刀剑格斗声中,叶天涯一眼便望见左首一架大屏风后刀剑飞舞,人影闪动,五名大汉各挺刀剑围着一个使剑的**女郎,正自走马灯似的厮杀。那五名大汉刀法和剑法甚是平平,但胜在人多势众,招沉力猛。

那女郎身法灵动,东闪西晃,只是她以长剑而使刀法,颇不趁手。且战且退,门户守得倒也严密。但见她长发披散,遮住了半张脸孔,烛光照着她乌黑的头发,青丝如云,肤色白腻异常。

叶天涯游目一瞥之间,见倒在地下九名男女之中,边小候、钱嫂、小莲等赫然在内,只不知死活。

边小候侧卧在半块屏风之上,下身全是鲜血,蜷缩成一团。

楼梯口堵着六具尸体和一张圆桌,显是那六人还未上楼,便被杀死。

叶天涯甫一转过屏风,便见红光一闪,一名汉子一条右臂齐腕连剑,落在地下。那汉子一声惨叫,向后跃开,伤口血如泉涌,倚在墙角,大声喘息不已。

便在这时,那女郎也是一声痛哼,嗤的一声响,右臂上给一柄长剑划了一道口子,鲜血淋漓。她本来头发散乱,这当儿血溅当场,更见狼狈。

一人叫道:“这高丽贱人受伤了,快杀了她,替小候爷报仇!”另外三人或剑走偏锋,或中宫直进,或拦腰横砍,刀劈剑刺,招式跟着加紧。

那女郎中剑之后,手中无力,出剑变慢,明显已落下风。又拆三招,一个不慎,便被人一脚踹在小腹上,仰天一交摔出,喀喇喇一声响,一座画着“百鸟朝凤”图的屏风被她身子撞了一个大洞。

那四人见到便宜,纷纷纵身扑上,刀剑齐落,便要将那女郎当场格杀。

刀剑纷飞之中,那女郎挣扎着坐在地下,惊觉对方四柄刀剑击削劈刺,刹那之间已逼近自己头顶,她却已无力挡架,暗叫:“我命休矣!”

忽听得一个清朗的声音叫道:“手下留情!”

青影晃动,一人闪进刀光剑影之中,双手连伸,东抓西接,将两刀两剑尽皆夺过。那人随即横腿扫出,砰砰砰砰,四声急响,四名大汉纷纷向外摔跌,随即哗啦啦一片交响,只撞得那块本已露了一个大洞的红木屏风更加稀烂,不成模样。

四人倒地之后,再也站不起来。

出手之人正是叶天涯。

他将刀剑投在地下,目不转睛地瞪着墙角那断臂汉子,向他哼了一声,却问那女郎:“小姐,你便是尹千山尹老英雄的孙女尹玉贞吧?”顿了一顿,又道:“对了,是你爷爷尹老英雄托我来救你的。”

那女郎眼见性命难保,不料竟会有人在千钧一发之际突然挺身相救,一时间呆呆的坐在地下,恍在梦中,惊疑不定。

她定了定神,站起身来,惘然道:“你是谁?你怎么认得我爷爷……”话未说完,斗见从刀剑之下救出自己的竟尔是一个长身玉立的俊秀少年,她又是一呆,不自禁的粉脸一红,低下头来,却说不下去了。

叶天涯一听声音,便知是尹玉贞了,转过头来,正待答话,眼前陡然一亮,霎时间目瞪口呆,“啊”的失声而呼!

原来尹玉贞本已**身子,此刻从血泊中站起之后,仓促间身披的淡绿轻衫早已被地下血水浸湿了,烛光下几似赤身露体。在叶天涯、断臂汉子二人看来,眼前女子酥胸嫩乳隐约可见,右臂裸露,腰肢袅娜,两条雪白的大腿也几乎露了一半,丰肌柔骨,玉润珠圆,当真是衣不蔽体。

须知这女郎本就容色绝丽,身材丰腴,天然艳冶,兼之她皮肤白皙异常,宛然是凝脂堆雪、粉装玉琢一般,此刻红烛血衣之下,酥胸半露,香泽袭人,更增几分销魂蚀骨的诱惑之意。

叶天涯是一个血气方刚的少年,乍然一看之下,不由得血脉贲张,一颗心怦怦而跳,随即暗惊:“天下竟有这等美貌的女子!”

便在这时,只听得楼梯上脚步声响,又有七八人抢上楼来。

叶天涯定了定神,也是不自禁的脸上一红,才道:“尹姑娘,穿好你的衣服!”

他也不与那八人交谈,一声断喝,屋顶灰泥登时簌簌而落,随即猱身而前,迎面冲上,拳打足踢、肘撞指截,下手毫不容情,顷刻间打倒了八人。可怜那八人刀枪剑戟诸般兵刃俱各未及展开,即已纷纷倒了一地。

叶天涯眼尖,早见楼梯口又有人探头探脑,双手插腰,冷笑道:“呔,还有不怕死的,快给小爷上来?”

那一干人眼见这少年只一招间,便即击倒前面八人,此际威风凛凛的站在当地,有如天神,只吓得心胆俱裂,发一声喊,转身便逃,霎时间你挤我推,十余人骨碌碌的滚下楼去。

那边厢尹玉贞经叶天涯提醒,猛地省起:“啊呀,我这个样子,怎么见人?羞也羞死了!”大羞之下,急跃而起,奔入厢房之中。

一时之间,人声喧哗,楼下灯笼火把齐明,总有一二百人,乱叫乱喊:“快救公子爷!”“尹小姐,不要伤害我们小候爷!”“小候爷,你没事吧?”“里面的人听着,你们已被团团围住,现已插翅难飞。不想死的,快快放开小候爷!”“用火攻,大家放火!”“不能放火,小候爷还在里面!”……

叶天涯逐退众人,望着满屋被自己击晕之人,这才转向那断臂之人,问道:“喂,你怎么说?”

那人已吓得脸上全无血色,身子发颤,突然双膝跪地,磕头如捣蒜,只叫:“少侠饶命,不关小人的事。我们小候爷虽然得罪了你,但他已被这个高丽女孩儿所杀,我,我,我……”连说三个“我”,却说不下去了。

叶天涯叹了口气,摇头道:“这件事是边小候惹起的,确是与你们无干。你快起来,你失血过多,赶紧去找个大夫止血裹伤吧。”

那人半信半疑,道:“你,你当真不杀我?”

叶天涯一笑,伸手指着地下众人,说道:“这些人都被我打晕了,但没一个会死。他们三五个时辰之后便会醒转。”顿了一顿,又道:“你若不信,可以随便检视一下他们任何一人的脉搏。”

那人站起身来,依言走到最近一人身边,弯下腰来,伸手把脉,过了一会,满脸欢喜之色,连连点头,说道:“还有脉息,果然没死。”

叶天涯冷冷一笑,沉着脸道:“多行不义必自毙!这次我虽饶过你们,但是各位若再做出祸害百姓、丧尽天良的坏事,我一定会再来,决不轻饶!”

那人急忙站起身来,一叠声的叫道:“是,是!请少侠放心,小人赵九在此立誓,从今以后,一定会做个好人。如果小人再敢胡作非为,教我乱刀分尸,不得好死。”

叶天涯脸色稍和,点点头道:“好,你快去罢。”

赵九这才放心,一步步向楼梯口走去。

便在这时,蓦地绿影一闪,一人快步奔出,左手一扬,嗤的一声响,一丝绿光电射而出,正中赵九后心。赵九身子一晃,哼也不哼,翻身栽倒,沿着楼梯骨碌碌的滚了下去。

叶天涯吃了一惊,回头一看,却见出手之人正是刚刚穿好衣衫的尹玉贞。

尹玉贞笑靥如花,说道:“喂,大英雄,你还没告诉我你尊姓大名呢?”

叶天涯脸色一沉,问道:“尹小姐,你为什么要杀这人?”

尹玉贞抿嘴一笑,道:“像赵九这种欺压良善、为虎作伥的狗奴才,杀掉他便是为民除害。杀了便杀了,有什么了不起?”

叶天涯摇了摇头,叹道:“适才他已亲口立誓,决定从此洗心革面,做个好人。”

三十三、高丽女郎(二)

三十三、高丽女郎(二)

尹玉贞小嘴一扁道:“像赵九这种坏蛋也会做好人么,这可笑死我了。如果阁下到了京城,去跟当地百姓说,安平候府的赵九、吕十三、王虎、王豹兄弟等一干奴才都已决定从此洗心革面,改过迁善,也不知大家会不会将你视作疯子?”

叶天涯闻言一呆,伸手指着地下边小候、钱嫂、小莲等人尸体,喟然叹道:“尹小姐,本来我以为你有性命危险,这才急急赶来。想不到死的反而是这些人。其实你将他们打晕,自行逃走便是,何必定要下此毒手,害了这许多性命?唉,小姐年纪轻轻,怎地如此心狠手辣?”

尹玉贞听这少年言语间一再指责自己滥杀无辜,俏脸一扬,哼的一声冷笑,嗔道:“喂,小子,你别以为自己刚刚救了姑娘,便可在我面前罗里罗唆,扮老夫子。今日之事,我不杀人,人便杀我。难道你便忍心见我被边正这个淫贼强-奸?或者是想让这群如狼似虎的奴才将我乱刀乱剑分尸?”

叶天涯给她几句抢白,呆呆发怔,讷讷的说不出话来。

尹玉贞见他一副呆相,噗嗤一声,巧笑嫣然,随即又板起了脸,强自忍笑,淡淡道:“我们高丽有句话:巧言遮不住黑心。刚才分明是赵九为了活命,花言巧语骗你来着!喂,按说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是不该跟你拌嘴的。不过我爷爷教过我,除恶务尽,对付坏蛋,不可有妇人之仁。”

叶天涯见这女郎一双妙目一瞬不瞬的瞧着自己,双瞳剪水,樱唇含笑,眼神中殊无嗔怒之色。她这时已换了一身淡绿衣裙,依旧乌丝垂肩,只是秀发上束了条玉色细带,红烛掩映之下,杏脸桃腮,娇滴滴越显得肤光胜雪,艳丽不可方物。

一时之间,叶天涯为这高丽女郎的玉容丽色所逼,不由得自惭形秽,转过了头去,抿嘴住口,手心出汗,耳根发热,一颗心突突乱跳。

便在这时,但听得楼下众人叫嚷得更加凶了,随时攻上来。尹玉贞忽道:“喂,不肯见告姓名的大英雄,是不是当真生气啦?你们中国人也有句话,救人救到底,送佛送上天。你既答应我爷爷救我脱险,现下咱们却被困在这里。你待怎地?”

叶天涯听了这番话,忙即收束心神,克制绮念,忖道:“我今夜来姬园,本拟教训小候爷边正和救出尹小姐。如今边小候已死,只须将尹小姐带离此地,便算大功告成了。”

他一斜眼间,见尹玉贞背上负着一个包袱,包袱上斜插着一把弯刀,便问:“你手臂的剑伤怎么样了?”

尹玉贞左手轻抚右臂伤处,说道:“已经包扎好了。大英雄,是不是该带我们去见我爷爷啦?对了,他老人家现在何处?你又是怎么认得他的?”

叶天涯心中一阵难过,暗道:“你爷爷已经死了。只是现下身在险境,暂时还是先不告诉你为妙。”摇摇头道:“一言难尽。现下我便想法子突围。不过,我可算不上什么英雄好汉,你也别叫我‘大英雄’了。嗯,我姓叶,按照江湖习惯,你不妨叫我‘叶兄’吧?”

尹玉贞一双点漆般的眼珠转了两转,浅笑嫣然,沉吟道:“噢,原来你当真姓叶,‘辣手书生’叶天涯想必便是阁下了。你今晚到此,一定是专门来教训边正的,因为日间在西湖望佳桥上他曾经调戏了你那位花容月貌的师妹。是也不是?”

叶天涯奇道:“咦,你怎么知道?”

尹玉贞一笑,道:“当然是有人告诉我了。”说着转身走到屋角一个俯伏不动的青衣婢女身旁,一弯腰,将她打横抱起,又即走回,说道:“叶兄,我还是叫你‘叶大哥’吧?”顿了一顿,正色道:“今日蒙叶大哥仗义相救,不胜感激。不过,小女子还有一个不情之请,勿却是幸。”

叶天涯听她言辞华瞻,语气突转客气,微觉诧异,便道:“尹小姐请说。”

尹玉贞道:“叶大哥既已答应我爷爷救人,自然是要带一个人离开此地。待会儿突围之时,若是只能有两个人脱身,请你无论如何,也要带这位小莲妹妹离开。今日若不是她暗中将脚镣手铐的钥匙给我,我又怎能有机会拿到剪刀,事先悄悄放入洗澡的木盆之中?总之今夜你只要将她平安带离此处,即便我脱身不得,丢了性命,九泉之下,也深感大德。”

叶天涯凝目一看,这才瞧清楚尹玉贞怀中所抱的女子正是先前一直陪伴在边小候左右的贴身丫鬟小莲,奇道:“这是怎么回事?”

尹玉贞叹了口气,道:“这件事也是一言难尽。小莲妹妹本是京郊一户农家的闺女,前年秋天,她在村头溪边洗衣服时,恰巧小候爷一行人打猎经过,见她姿色,拖入树林,强行霸占了她身子。当时她的弟弟听到村民提醒,前去阻止,也被赵九当场打杀。”

她说到这里,咬了咬牙,缓缓道:“小莲被强占之后,沦为小候爷边正的侍女。这三年来,她虚与委蛇,刻意讨好边正,便是为了俟机复仇。今夜她和我都是一般心思,便是除掉边正,同归于尽也在所不惜。”

叶天涯直听得义愤填膺,握紧拳头,瞧瞧昏迷不醒的小莲,又瞧瞧蜷缩在地的边小候,突然心中一动,说道:“我明白了。原来适才你是趁着小候爷从木盆中抱你出来之时,忽施突袭,用剪刀刺死他的。难怪你衣衫不整,因为你压根儿没功夫穿好衣服,便打了起来。是也不是?”

尹玉贞粉脸一红,垂下眼皮,低声道:“边正的绰号叫做‘银枪公子’,武功不弱。倘若单打独斗,我一介手无寸铁的弱质女流,怎是这人对手?实不相瞒,自从昨天下午我在极乐庵被吕十三和王家兄弟以下三滥手段偷袭、强行捉来之后,小莲妹妹便暗中跟我说了你和边正的纠葛。但她不确定今晚你会不会来寻这淫贼的晦气。后来我俩一合计,只有趁着这淫贼色心大动的时候,出其不意,才好行事。”

叶天涯听到这里,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想像尹玉贞从洗澡水中突然抄起剪刀刺杀边小候的一幕,出手干净利落,既狠且准,毫不留情,端的是“惊心动魄”。

尹玉贞偷眼相瞧,见他皱眉沉吟,便道:“叶大哥,你还没答应我究竟带不带小莲妹妹离开呢?”

叶天涯越想越惊,沉吟片刻,问道:“这位小莲姑娘又是怎么晕倒的?”

尹玉贞犹自心有余悸,叹道:“适才边正被刺之后,临死前突然反扑,差幸我闪在一旁。哪知他力气好大,不但将木盆带翻了,连同在旁边伺候的小莲和屏风一起撞倒了。我已检查过了,小莲只是被撞晕,并无性命之忧。”

叶天涯点一点头,还待再说,猛然间呼呼两声,两条人影先后飞身上楼,随即从门口并肩齐入。左首一名高大汉子,虬髯满腮,手持一对短柄狼牙棒,正是那刚刚率领众人从红花铺返回的“夏二爷”夏怀德。

右首一人却是个五短身材的中年汉子,满脸横肉,也是双手分执铁牌。

那二人一进房中,便即见到倒在血泊中一动也不动的边小候,大骇之下,一齐惊呼:“小候爷!”急忙奔过去,夏怀德蹲下身子察看,使铁牌的在旁护卫。

叶天涯心念电闪,反应极快,在那二人跨进门槛的一瞬间,急忙一转头,伸手入怀,取出那块布巾,又蒙住了脸孔。

那使铁牌的汉子见夏怀德在边小候伤处检视之后脸色凝重,心中老大不耐烦,双牌一击,啪的一声大响,向尹玉贞喝道:“小丫头,你把小候爷怎么样啦?快说!”

尹玉贞冷笑道:“吕十三,夏怀德,你们的小主子已死。我瞧你们这些奴才如何回去向老候爷交代?”

吕十三气得脸如巽血,双牌一挥,叫道:“臭丫头,老子先宰了你!”

夏怀德突然跃起身来,一伸手,硬生生将他拉住,喝道:“十三弟,且慢!”眼光转向尹玉贞身边的蒙面人,沉声说道:“阁下是什么人?为何要伤害我们小候爷?”

“蒙面人”叶天涯哼了一声,嘶哑着嗓子道:“你不必管我是谁。多行不义必自毙,‘银枪公子’边正淫邪好色,不择手段,今次是他自个儿惹来的杀身之祸,与我何干……”

猛然间青光闪动,呼的一声,一只铁牌劈面向他砸落。劲风飒然,势道甚是凌厉,正是吕十三举牌突袭。叶天涯一惊,危急中倏施“铁板桥”功夫,身子向后急仰,铁牌离脸数寸急掠而过。

吕十三右牌落空,错步转身,回臂扫去,左牌拦腰横切,右牌跟着当头击落,一招“翻云覆雨”。叶天涯不敢硬接这雷霆般的一击,上身一侧,斜跃避开。

吕十三见这蒙面人身法奇快,轻轻巧巧的躲过自己狂风骤雨般的攻势,惊怒之下,心头焦躁,猛地里一声大吼,踊身而起,双牌挥舞,呼呼两声,“泰山压顶”,两块铁牌又向叶天涯头顶砸来。

本章已修订,听风观云。

三十三、高丽女郎(三)

三十三、高丽女郎(三)

叶天涯见来势猛恶,身子微矮,急闪避过。

吕十三打发了性,暴喝声中,两只铁牌连连晃动,上下翻飞,寒光闪闪,虎虎生风,一招紧似一招,毫不停留的向叶天涯猛攻。

尹玉贞抱着小莲在旁观斗,眼见吕十三双牌招招逼紧,叶天涯倒退反走,不住移步换形,堪堪躲过。二人攻守趋避,顷刻间已斗得十余合,她直瞧得心焦,叫道:“喂,蒙面大侠,这是虎牢关吕家祖传的五十四路‘阴阳牌法’,你小心些!”

团团牌影之中,叶天涯长笑一声,叫道:“多谢小姐!”倏地一矮身,右脚在吕十三膝弯里横腿一扫,蓬的一声。吕十三立足不定,扑地跪下。那两块铁牌登时落空,余势不衰,啪啪两响,重重砸在地板之上,击得血水木屑四散飞溅。

叶天涯运指如风,一口气连点他后背灵台、神道、身柱、陶道各处大穴。吕十三登时全身僵直,扑翻在地,跌了个狗吃屎,再也动弹不得。

夏怀德吃了一惊,喝道:“看棒!”托地一跳,两只狼牙棒挺出,使了招“钟鼓齐鸣”,双棒击向他左右“太阳穴”。叶天涯见狼牙棒生满尖刺,来势迅疾,门路精奇,不敢直撄其锋,忙即低头闪避。

夏怀德身随棒进,左棒盘空一挥,使了招“云横秦岭”,迎面斜扫斜劈;右棒匝地一绕,一招“雪拥蓝关”,朝着下盘横里削来。双棒如龙,竟尔上下齐攻,左右兼顾。

叶天涯一侧避开,身形快极。

夏怀德双棒登时落空。他见蒙面人这一避身法的巧妙委实难以形容,赞叹:“好身手!”身形一挫,双棒挥处,呼呼风响,连攻了六下致命的快招。

数招一过,叶天涯心想:“此人功夫远在王虎、王豹兄弟和吕十三之上。难怪边小候会派他去对付百顺镖局。”他在棒影之下随势趋避,转身移位,但觉对方招招攻守兼备,全无破绽,想要运使空手入白刃的功夫,偏偏那两只狼牙棒生满了尖刺,一时间却无从着手抢夺。

尹玉贞又叫:“这是关东飞云浦夏老武师独创的‘夺命狼牙棒法’,共有七十二路。你小心些!”

叶天涯暗忖:“这般打法,岂非没完没了?何不足底抹油,溜之乎也?”斗到分际,倏地凌空飞起,脚前头后,双足向夏怀德面门踹到。夏怀德右手举棒一立,左棒跟着挥击出去,连消带打,以攻为守,便欲结结实实的砸在叶天涯双腿上。

不料叶天涯在空中打了个旋子,一招“鹞子翻身”,随即臂影晃动,右手大姆指分别将食、中、无名指三指连环弹出。但听得噗噗噗声响,三枝蜡烛应声而灭。

当真是“弹指之间”,房中漆黑一团。

夏怀德伸手不见五指,大惊之下,急忙向后跃开,双棒护胸,全神戒备。正疑惑间,黑暗中猛听得一声冷笑:“夏二爷,还在惦记‘百顺镖局’的红货么?失陪了!”人影一闪一幌,竟从楼上窗口窜了出去。

尹玉贞正自观战,忽地眼前一暗,随即纤腰一紧,连同小莲一起被人揽在臂弯。随即身子临空而起,犹似腾云驾雾般飞了出去。

她人在半空,恍惚间但觉耳畔生风,眼花缭乱,身子飘飘荡荡,恍如梦中。

楼下花园中人头涌涌,扰攘纷纭。灯火照耀之下,蓦见楼上窗口青影一闪,一人如大鸟般飞在半空,平掠而前,双臂抱着两个女子。

火光下但见那青衣人影从众人头顶飞越而过,在半空中轻飘飘的转了个圈子,“体迅飞凫,飘忽若神”,姿式美妙已极。

刹那之间,那人影已落在附近一株松树上,他却丝毫不停,右足在松树梢上一点,左腿凌空向前跨了一大步,行云流水一般飘身而去。

园中众人一齐抬头上望,不由得看得呆了。

群相惊愕之际,突然不知是谁先叫了一句:“放箭,快放箭!”随即不少人喧哗叫嚷,纷纷喊了起来:“放箭!”“放飞刀!”“发射暗器!”“别让贼人跑了!”“射死他,射死他!”

嗤嗤连响,早已射出一排飞蝗弩箭来,纷扬如雨。跟着便是嗤嗤、呜呜、呼呼破空之声响起,霎时之间飞刀、钢镖、袖箭、铁锥、丧门钉、铁菩提、铁蒺藜、飞蝗石,各种各样暗器满天飞舞,齐向半空中的青衣人等三人身上射去。

那青衣人一声冷笑,一面纵跃如飞,从一株松树跃向另一株松树,宛似御风飘浮,一面运起“烈焰神功”,右掌径向身后下方虚空一挥,呼的一阵劲风迎向暗器。

半空中一股气流到处,猛听得叮叮当当,响声不绝,金铁光芒飞舞闪烁,数十件暗器或相互碰撞,或四散纷飞,都被青衣人掌力激飞,犹如下了一阵急雨,簌簌而落。

但见那青衣人影身法飘忽,迅捷无伦,只一晃一飘,便已跃在远处凉亭顶上,再一个起落,顷刻间没入墙外黑暗之中。徒留下遍地琳琅满目的暗器,火光下发出淡淡的光芒。众人吆喝着追出园去,哪里还有踪影?

叶天涯静夜中越墙而出,又即展开轻功,一阵风般来到先前那座小院之中。

他四下一瞧,不见有异,这才将尹玉贞放下,低声道:“这里已经很安全了。尹小姐,在下绝无轻薄冒渎之意,适才急于离开险地,不得不碰小姐贵体,情非得已,多有冒犯,务请小姐海涵。”

尹玉贞先前在这少年怀中见他身在半空,竟尔行若无事的将一众官兵、候爷府伴当、武士发射的满天暗器以掌力击飞,从重重包围之中硬闯出来。暗忖这等神技当真从所未见,即使是爷爷他老人家也万万不及,骇异之余,不禁呆了。

她心神恍惚之间,忽听他这番话,心头一震,嗔道:“喂,你这人空有一身本领,怎地如此迂腐?适才危急之际扶持搂抱,碰我身子,乃一时权宜之计。那有甚么了不起。唉,那位孟夫子‘男女授受不亲’的腐礼,居然也有人信受奉行。依我说啊,你们中国人真是可笑。”

叶天涯默然。他与这美貌少女相距不到一尺,春夜之际,忽然鼻中闻到一阵兰花般的馨香,芬芳馥郁,不知是隔壁园中花香,还是身边的女儿之香?

他心下暗惊,忙退开两步。

朦胧夜色之中,尹玉贞转身四望,淡淡问道:“这是什么地方?你不是要带我去见我爷爷么?怎地还留在姬园?”

叶天涯尚未答话,忽听得嘤咛一声,一个女子有气无力的道:“尹姊姊,我听到你的声音。真的是你么?”

尹玉贞大喜,道:“小莲妹子,你终于醒啦!真是太好了。”又道:“你可是昏迷了好一阵子呢。对了,你胸口怎么样了,还痛么?”

小莲道:“还有些痛。但不要紧了,你快放我下来罢。”

尹玉贞缓缓将小莲放下。小莲一转头间,这才留意身边还有一个陌生男子,她惊呼一声,一闪身,躲在尹玉贞身后。

尹玉贞格格一笑,轻轻拉住她手,说道:“小莲,别害怕。这位便是昨日你在西湖游船上见到的叶少侠。今晚若不是他仗义出手,救你我脱险,这当儿咱俩可能都已活不成了。难道你真想跟着那个淫贼陪葬?”

小莲拍拍心口,叹道:“看来我没猜错,叶少侠果真来找姓边的狗贼啦。”

说着上前一步,向叶天涯盈盈拜倒,轻声道:“小女子余小莲多谢恩公!”

叶天涯忙道:“不敢当,不敢当。小莲姑娘,快快请起!”欲待伸手扶起,念及“男女授受不亲”,又即将手缩回。

尹玉贞见了,格格笑道:“叶少侠,你还没告诉我,这里究竟是什么所在?你带我俩来,又是为什么?”她一面说,一面伸手在小莲胁下,将她扶了起来。

叶天涯道:“现下两位姑娘已暂时安全。适才我听得西南边也有打斗声,不知是何人闯进来,我很想过去瞧瞧。至于这里是什么地方,小莲姑娘应该知道。这样罢,且请两位姑娘先在这边屋中歇息片刻,待我去探明究竟,便回来带你们离开如何?”

原来他侧耳听去,隔壁园中扰攘了好一阵,人声慢慢静了下来。反倒西南方向的打斗之声,依旧激烈。

尹玉贞道:“好,你去吧。”伸手拔出包裹上的弯刀,递了过去,笑道:“叶少侠武功虽高,带着兵刃防身,总会好一些的。也不知你趁不趁手?”

叶天涯心想:“我自己的剑还在茶馆中呢。带不带兵刃,能有多大分别?”伸手轻轻一推,摇头道:“我去瞧瞧而已,又不是大开杀戒,用不着这把刀。对了,咱们尚未完全脱离险地。你还是留着防身吧?”

尹玉贞轻轻哼了一声,道:“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叶天涯心中没来由的微微一慌,转身走出小院,一晃而去。

三十四、仗义相助(一)

三十四、仗义相助(一)

一片寂静之中,忽听得身后小莲一叠声的急叫:“糟了,糟了!叶恩公,叶恩公!”

这时叶天涯已远在数十步之外,呆呆望着那座凉亭,听到呼声,连忙转身,飞步奔回院子。却见二女并肩站在黑暗之中,正在窃窃私议,便问:“甚么事?”

尹玉贞叹了口气,道:“还好你没走远。小莲妹子突然想起一件事,听她这么一说,我觉得还得提醒你小心些。西南边院子里设有机关陷阱,不可不防!”

叶天涯哦了一声,顺口道:“设有机关陷阱?甚么陷阱啊?”

尹玉贞向小莲道:“妹子,还是你来说罢。”

小莲迟疑道:“叶恩公,其实奴婢也只是瞎猜一通,未必作得准。您听完后自个儿思量罢。西南边的大屋囚禁了一个当官的,好像叫做呼延捷,本是新蔡县的县令。姓边的狗贼命令贺进宝在四周布下机关陷阱,专门等人来送死。只要有人踏进院子,立时便被发觉。”

叶天涯好奇心起,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小莲道:“叶恩公,其实我也所知不多。不过,我听说近来夜闯姬园的很有可能是来救呼延县令的壮士。对了,据说那位新蔡县令手中有边贼同党贪污朝廷赈灾钱粮的证据,之前他曾向上官告发了好几次,一直没有结果。最后他还不死心,想要进京告状,被边贼的人半路抓了过来。边贼令贺进宝亲自率兵将呼延县令看押在此。有一天晚上,我曾无间意听到边贼吩咐贺进宝,让他故意放出消息,引人来救。他们在此设下天罗地网,以便将来人一网打尽。”

叶天涯将信将疑,皱眉道:“贺进宝又是甚么人?为何敢囚困朝廷命官?”

他见那位贺参将一直追随边小候左右,奔走趋奉,殷勤异常,是以有此一问。

小莲道:“贺进宝便是颖州府参将。听说先前他一直在老候爷麾下效命。现下虽已外放了实缺,却仍是以边府属下厮养自居。”

叶天涯淡淡一笑,道:“原来都是官家之事。听你这一说,我倒没甚么兴趣了。”想起苑文正、赵日休、贺进宝等人行径,对官场中的人事越发鄙夷不屑。

小莲道:“是啊,大家都说,好容易有一个清官,却被害得这么惨。贺进宝已设伏多日,曾经来了好几拨义士想救人,结果是死的死,伤的伤。看来那位呼延县令是死定了。”

叶天涯听说“好容易有一个清官”,心头一凛,又想问小莲如何知晓,一转念间,猛地省起:“小莲本是边小候的贴身丫环。这些年他所做的勾当怎能全部瞒得过她?”

尹玉贞见他沉吟不语,低低一笑,轻声道:“喂,大英雄,那里可有致命陷阱,危机四伏,凶险得紧,你还敢不敢去啊?”

叶天涯凝思片刻,已有了计较,突然说道:“两位姑娘,得罪了!”长臂伸处,一手一个,分别将两个少女腰肢揽住,随即纵身上屋,在屋顶飞步而行。

小莲惊呼声中,叶天涯已携着二女飘下屋檐,几个起落,登高越墙而去。

顷刻之间,三人便已从东墙跃出姬园,一阵风般来到园外一片黑沉沉的树林之中。

叶天涯这才将二女轻轻放下,说道:“现下已然安全了。再往前十几步有条官道,可通往颖州城中。两位姑娘,在下无意冒渎贵体,适才……”

他话未说完,尹玉贞已接口笑道:“适才为将我俩救出险境,这才动手搂抱,情非得已是吧?叶少侠,不必客气了,反正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至于阁下是有意还是无意,却也不必过多解释。嘻嘻。”

叶天涯脸上一热,心中怦怦而跳,当下定了定神,讪讪的伸手入怀,取出一个小小包袱,稍一犹疑,连同那封血书一起塞在她手里,咳嗽一声,说道:“尹小姐,这是你爷爷留给你的。好教小姐得知,今夜尹老英雄中了暗算,已经和王虎、王豹兄弟等一干贼人同归于尽,丧命于极乐庵中。”

尹玉贞身子一震,颤声叫道:“你,你说甚么?”

叶天涯叹了口气,说道:“请小姐节哀!在下本想待会儿护送两位去极乐庵见你爷爷最后一面,但是现下救人要紧。我担心自己中了机关陷阱,有甚不测,不能生还。”

说着又从怀中摸出两锭元宝,递在小莲手中,又道:“小莲姑娘,这些银子你先收着,当作盘缠使用罢。”向二女一抱拳,说道:“两位姑娘保重。在下就此告辞了。”

小莲裣衽还礼,低声道:“恩公,小心!”尹玉贞呆立不动,全身发颤,喘息不已,不言不语,黑暗中也瞧不清她脸上神情。

夜色朦胧中,叶天涯别过二女,展开轻功,又即从边墙翻进姬园,上树飞行,循着打斗之声向西南疾奔,片刻间来到一排大屋前。

他自院外树梢放眼下望,但见灯火明亮,人头汹涌,院中东一个、西一个,横七竖八,一共死了十五六人。那些尸体之中既有官兵,亦有黑衣蒙面人,或中刀,或中箭,或中矛,有的身首分离,有的膛破肢断,端的是血肉横飞,惨烈异常。

凝目看时,西南角落里有数十名官兵将八九名黑衣蒙面人拦在屋前,双方手中各有兵刃,正在喋血厮杀,斗得甚是激烈。蒙面人使的是钢刀,拼命突围;一众官兵则有的弯弓搭箭,有的手持长矛,箭头矛头都对准了蒙面人。

一名身材魁梧的蒙面人右手使刀,左手架着一个全身铐镣、满身血污的瘦长书生。那书生脑袋靠在蒙面人肩上,动也不动,似乎半昏半醒。

突听得飕飕声响,箭如飞蝗般射去。两名黑衣人长声惨叫,中箭倒地。

却是外围二十余名士兵不住俟机放箭,应援使长矛的同伙。

另一名黑衣人胸前中了一箭,此人凶悍之极,全无畏惧之意,刷的一声,将露出的箭身回刀削断,随即吼声连连,连人和刀的向官兵冲去,刷刷刷连环三刀,三名士兵或被割喉,或被破胸,或被断肢,死伤倒地。

众官兵见他如此悍勇顽抗,尽皆胆寒,不约而同的连退数步。

叶天涯见了这等血肉横飞的惨烈厮杀,不禁倒抽一口凉气,火把照耀之下,又见外围一名身穿校尉服色的军官在一个石磨上提刀而立,指手划脚,呼喝督战,正是颖州府参将贺进宝。

寻思:“倘若真的如小莲姑娘所言,贺参将为虎作伥,迫害清官义士。不过,这里的都是官军,在没弄清这些黑衣人来历之前,我不可轻举妄动。”

众黑衣人武功虽高,不惧官兵长矛,但为箭雨所阻,左突右闯,总也冲不出去。

那扶着书生的蒙面人突然高声叫道:“大伙儿快向西冲,向竹林中去!”

叶天涯心下暗赞:“好主意,换作是我,也得向竹林里逃去。对于这些黑衣人来说,敌众我寡,冲到了竹林,便可分散官兵。而且竹林密集,也可遮挡冷箭。”

一众黑衣人挺刀向西冲去。果然西方竹林中道路狭窄,官兵无法聚焦,势力薄弱,黑夜中更加不敢上前,纷纷辟易。

不料众黑衣人甫一闯进竹林,突然间接连惨叫,五六人纷纷倒地。

叶天涯一惊:“糟糕!难道这便是小莲姑娘所说的‘机关陷阱’?”

霎时之间,竹林外便只剩下三人。那搀扶书生的蒙面人右手横刀当胸,另外二人各执钢刀,左右护卫。

一众官兵挺动长矛,将三人团团围住。

贺参将眼见大势已定,哈哈大笑,举刀一扬,得意洋洋的道:“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自进来。各位不知死活,乱发清秋大梦,居然妄想从老子的这间囚室将人劫走,那可是打错了算盘啦。对了,你们的人已然死伤殆尽,这当儿还不放下呼延捷,给老子磕头求饶,乖乖投降,更待何时?”

那黑衣人“呸”的一声,在地下重重吐了口唾沫,恨恨的道:“老天爷真没眼睛,贪污虐民的狗官逍遥法外,没人收拾。为民请命的清官却惨遭荼毒,牢狱折磨。我兄弟只恨本领不济,有负一方百姓所托。姓贺的狗官,要杀要剐,快动手罢。老子蔡大川堂堂男儿,死便死了,焉有向狗官投降之理?”

贺参将狞笑一声,说道:“还在嘴硬死挺是吧你们这些绿林强盗,乌合之众,还敢跟老子逞英雄好汉。好,好,老子一声令下,先把你们三个射成刺猬……”

他正说话间,突听耳边一个声音冷冷的道:“贺进宝,你的少主子小候爷边正被人杀死了。你还不快去瞧瞧么?”

贺进宝一呆之际,便即住口,转身四望,猛听得嗤嗤嗤嗤,响声不绝,随即院中各处灯火同时熄灭。

众官兵惊呼声中,贺进宝耳边声音又响起:“不想死的,快快下令,收兵,放人!”

说也奇怪,声音甫毕,嗤的一声响,贺进宝陡觉右腿右腿“伏兔”、“环跳”两处穴道中一麻,身不由己的跨下石磨。立足不稳,一个翻身,滚倒在地。

左右两名士兵见了,急忙抢上扶起。

那声音又道:“适才只是略施小惩。贺进宝,我数一、二、三,你再不下令放人,莫怪我手下无情。”缓缓道:“一……二……”

三十四、仗义相助(二)

三十四、仗义相助(二)

夜色朦胧之中,贺进宝“啊”的一声大叫,忍痛跳起身来,颤声道:“收兵,收兵!传我命令,立刻收兵!”

一众官兵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贺进宝一把推开搀扶自己的二人,一跛一拐的挥刀上前,呼呼虚劈,声嘶力竭的骂道:“你奶奶的,老子的话都没听见么?还想不想当兵啦?赵忠发,立刻传令下去。放人,放人!收兵,收兵!”

一名守备答应着急急传令下去。

霎时之间,众官兵轰然应命,收弓的收弓,撤矛的撤矛,纷纷后退。为三名黑衣人让出一条路来。

那三名黑衣人也是面面相觑,呆在当地,半点摸不着头脑。眼看矛箭加身,命在须臾,岂知胜券在握的官兵首领却大悖常理的下令撤兵?难道这位贺参将忽发善心,还是脑子糊涂了,抑或是另有阴谋诡计?

贺进宝又叫:“啊哟!大事不妙!前面可能出事了,大家快跟本将一齐保护小候爷。”

于是一众官兵左右搀扶、前后簇拥着贺进宝当先而行,赶往前院。一名把总在后面指挥十余名士兵抬起受伤的同伴,急匆匆的去了。

顷刻间走了个干干净净。偌大的院子中除了三名黑衣人、呼延捷及遍地死尸之外,寂无人影。

一名黑衣人提起左手掻搔头皮,道:“这,这是怎么回事?”另一人也道:“是啊。我怎地弄糊涂了?蔡老大,你说这其中是否有诈?”

那搀扶书生的蒙面人蔡大川叹道:“适才灯笼火把齐灭,定然是有高人暗中出手,仗义相助。只不过,那位高人不愿意现身,这当儿多半已经离开了。唉,今夜当真好险,明枪暗箭,加之竹林中到处都是绊马索、倒钩、钢针、铁蒺藜之类物事,折了咱们许多兄弟。算了,夜长梦多,还是先行带呼延大人离开这里罢。”

当下三人半扶半抱的携着呼延捷,迳自去了。

叶天涯悄立院外树顶之上,目送四人翻墙出去,直至背影在黑暗中隐没,方始轻轻舒了口气。

适才他灵机一动,以“传音入密”功夫示警,又以“多罗叶指”功夫熄火打穴,虚声恫吓,悄悄的隔空制伏了贺参将。

只是没料到此人竟尔是个草包将军,贪生怕死,乖乖就范,对自己的一切指示不折不扣的一一照办。

叶天涯心想:“此间之事已了。我也得回去了。”来到前面,眼见姬园中处处灯火,人头涌涌,一众官兵、伴当、下人奔走来去,大起忙头,人人一副大祸临头的模样。

他又飞身回到先前的花园外,悄立树顶,痴痴地望着那座凉亭,朦胧微光之下,苑大小姐语笑嫣然的俏丽倩影在脑海中拭抹不去……

其实那只是一座寻常的凉亭,与苑府花园中的凉亭依稀有七八分相似,凉亭之畔的一架秋千、几座假山、半亩荷花池子、满园树木花草,压根儿便全然不同。但是,那又何妨?只要能见到苑大小姐嬉戏闲坐的凉亭,便似见到她的一颦一笑,一言一动……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隐隐听得远处数声鸡鸣,接着四下里鸡啼声此起彼落。抬头望去,见东方已隐隐现出鱼肚白。

他矍然一惊,醒觉过来,伸袖擦了擦眼,摇头叹息,又恋恋不舍的望了那凉亭一眼。一咬牙,纵身出了姬园,来到官道上,取下蒙脸布巾。

寻思:“这一夜倒是经历不少事情。对了,也不知尹小姐有没见到尹老英雄的遗体?唉,她真可怜,爷爷死了,边府中人又都说她‘祖孙二人’,言下之意,似乎她在世上已无别的亲人。那位小莲姑娘如今大仇得报,也该回去了吧?还有那位呼延县令,也不知他是不是真的清官?”

又想:“我一晚未归,真儿妹子若是知道了,定会怪我来着。”

当下加快脚步,回到茶馆,天刚黎明。

早饭之时,牛真儿端了托盘进来,将面点、稀饭摆在桌上,微笑道:“天涯哥,忙了一整夜,肚子饿不饿?快吃饭罢。”

叶天涯一怔,摇头笑道:“真的是什么事都瞒不过我冰雪聪明的真儿妹子。你都知道了么?”

牛真儿向他掠了一眼,秀眉微蹙,叹了口气,轻声道:“天涯哥,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叶天涯一面抓起菜包放入口中,大嚼起来,一面问道:“什么事?”

牛真儿道:“以后无论何时何地,你一个人的时候,一定要好生照顾自个儿,一定要吃好睡好。”说到这里,已是泪眼盈盈。

叶天涯见她一低头间,忽地眼泪流了下来,白玉般的脸颊上滑过几滴泪水,缓缓流下,神情楚楚可怜,心中一动,问道:“妹子,你怎么啦?”

牛真儿摇了摇头,哽咽道:“没什么。天涯哥,你能不能答应我?”

叶天涯点一点头,一本正经的道:“好,我答应你!自今而后,我叶天涯若是不吃好睡好,照顾好自个儿,不但对不起天地良心,更加对不起我的真儿妹子!”

牛真儿见他说得夸张,破涕为笑,取帕拭泪,轻轻叹道:“别忘了你对我许下的诺言。”又道:“快吃罢。待会儿好好睡上一觉。”

然而叶天涯这一觉并未睡足,巳牌时分,牛朴亲自过来敲门,身后还带了一名后生。

那后生一见到叶天涯开门,当即踏上一步,抱拳笑道:“叶少侠,果真是你。哈哈!”

却是金枪门弟子“小旋风”冯少飞。

叶天涯又惊又喜,连忙将二人让进门来。牛朴摆了摆手,笑眯眯的道:“小重,这位冯小哥说是从百顺镖局来的,指名道姓要见你。我记得你曾说过在等镖局消息,便擅自作主,引他前来。”

叶天涯道:“多谢牛叔叔。”

牛朴欲言又止,笑了笑道:“好,你们先说话吧。”转身而去。

冯少飞望着牛朴背影下了楼,这才跨进门槛,说道:“叶少侠,前几日‘百顺镖局’有一趟镖出了点儿岔子。幸亏俺师父带了哥儿们几个前去增援,跟那伙硬点子好好斗了几日。谢天谢地,郑师叔命好,最后还是保住了价值八十万两银子的红货。今儿上午一回镖局,俺师父便向门房打听,才知道原来你已来了多日。对了,俺也不坐了,师父派俺请你去镖局一叙。”

叶天涯点头道:“也好。”

心中暗忖:“原来夏怀德口中‘半路里杀出个程咬金’,帮助‘百顺镖局’度过这一劫的便是‘金枪门’一干高手。边小候、夏怀德等人千算万算,却没料到宋掌门会突然出手。”

叶冯二人下了楼,走到柜台。牛朴见了,迎上前来,向叶天涯使个眼色,笑道:“小重,出门去玩儿?”

叶天涯会意,点头道:“是,牛叔叔。我要去百顺镖局见个朋友。”一转头,对冯少飞道:“冯大哥,且请在外面稍等片刻。兄弟有些事想要跟牛掌柜的说。”

冯少飞哦了一声,大踏步走出门外。

牛朴将叶天涯拉在一旁,悄声问道:“小重,你有没听说,住在姬园的小候爷昨天夜里出了大事啦?”

叶天涯一笑,道:“原来牛叔叔也知道了。”心想:“看来边小候的死讯已经传开了。”

牛朴向他深深瞧了一眼,脸上现出异样神色,摇头叹道:“我刚才听到两名喝茶客人的对话,着实吓了一跳。真儿却又不让我找你,说你还在睡觉呢。我不用猜便知是你干的。小重,我知道你是为了真儿,只不过这样也太危险了。你可别忘了,昨日西湖边你和小候爷打了一架,不少衙门的人都见过你。一旦有事,他们会立时想到你。”

叶天涯一呆,情知牛朴所言确甚有理,该不会有人将自己当作杀害边小候的凶手了吧?

牛朴又道:“现下已是满城风雨。大家都说,幸亏那位小候爷没有死在颖州。要不然,知府大人可要遭殃了。”

叶天涯大感意外,失惊道:“什么?小候爷没死?”

牛朴凝视着他脸,奇道:“难道你不清楚?小候爷受了重伤,大清早的便被拉回京城了。听说驻守在姬园中的官兵都走光了。”

叶天涯回思昨夜姬园情形,心中一动:“难道边小候如此命大?尹小姐那一剪刀并未刺死他?”

牛朴见他低头沉思,又道:“小重,昨日我真不该跟你说林冲娘子之事。不过,你能为真儿这么做,果然有种。是条真的男儿汉!”说着轻轻在他肩头拍了拍,意示鼓励。

叶天涯心下琢磨:“倘若边小候未死,以后尹小姐和小莲姑娘可就麻烦了。也不知她二人知不知道?”

又想:“牛叔叔以为是我刺伤边正的。不过此事涉及尹余二女,甚是复杂,却也不必跟他老人家多所解释了。”当下微微一笑,道:“牛叔叔,多谢您如此关心小侄。这件事情,我自理会得。”

牛朴点头笑道:“我只是提醒你一下。好了,你去吧。”

本章已修订,听风观云。

三十四、仗义相助(三)

三十四、仗义相助(三)

叶天涯出了茶馆,走到街上,随同“小旋风”冯少飞赶向百顺镖局。

此次有冯少飞在镖局门口当先引路,自是通行无阻。那门房满脸堆欢,连连哈腰,较之前几日的冷口冷面,不理不睬,自是判若云泥了。

一进镖局,却是一座一连五进的大宅,高墙朱门,气派甚是不小。但叶天涯自昨夜见识过“颖州第一巨宅”姬园的宏伟豪奢之后,便也不以为奇了。转过照壁,穿过天井,到得西边跨院,隔着月洞门口便见七八名弟子家丁垂手在走廊下侍候。

冯少飞说道:“到了!”

适才一路上二人谈谈说说,叶天涯约略从冯少飞口中得知,昨日帮助镖局解除红花铺危机之后,宋玉福便即率同一众“金枪门”弟子连夜返回颖州。当然,也包括总镖头“一枪追魂”郑天豪在内。

叶天涯一瞥眼间,见冯少飞的大个子师弟“中平枪”许广也杂在众弟子家丁之中。

滴水檐下并肩站着二人,正在交头接耳,低声说话。右首一名青衣人,身材高瘦,双眼翻白,是个瞎子,正是金枪门掌门人“虎啸中州”宋玉福;左首是一名蓝衫汉子,年约四十来岁,身高膀阔,颏下留了短须,顾盼之际,英气勃勃。

那蓝衫汉子见到叶冯二人走进院子,当即搀扶着宋玉福远远的迎了上来,笑道:“这位小兄弟英俊勇武,气宇轩昂,一定便是我师哥整日价赞不绝口的武林后起之秀叶兄弟了。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哈哈!”

冯少飞回头说道:“叶少侠,这位便是俺郑师叔。”向宋玉福、郑天豪垂手叫了声:“师父、师叔!”侧身让在一旁,垂手肃立。

叶天涯早已猜到了几分,快步抢上前去,道:“久仰‘一枪追魂’郑总镖头的威名,幸会,幸会!”说着抱拳行礼。郑天豪还了一礼。

宋玉福在旁摆了摆手,皱眉道:“郑师弟,叶兄弟,大家都不是外人,你俩还闹这些虚文干么?郑师弟,镖局是你的地盘,还不快请叶兄弟到厅上奉茶?”

郑天豪呵呵笑道:“不错,师兄教训得很是。叶兄弟,且请赴大厅奉茶!”左手一伸,肃客入内。

三人走进客厅,分宾主坐下。郑天豪坐在宋玉福下首。

桌上摆满了果品细点。说话之间,家丁已献上茶来。

寒暄数语,郑天豪端起茶杯呷了一口,微笑道:“叶兄弟莫怪。其实宋师兄初来颖州之时,便已吩咐郑某好生在家恭候叶兄弟大驾。岂知敝镖局突然遇到一件棘手难题,说来惭愧,连我这个总镖头也解决不了。不得已之时,幸得宋师兄率领一众同门赶去驰援解围。今天早晨一到家,便听门房白五那小子说,叶兄弟已来过多次,这可当真不巧得很了。老弟,等得心焦了吧?”

宋玉福不待叶天涯答话,叹了口气,接口道:“其实这件事主要怪我。那天救人心切,走得太急,也没来得及跟白五交待清楚。叶老弟,听说这些日子你住在一间茶馆之中,却是怎么回事?难道我给你预留的盘缠花光了,连客栈也住不起了?”

叶天涯摇头道:“盘缠倒不短少。那间茶馆的掌柜是先父的一位故人,倒也热心,见我来到颖州,执意要留我暂住几日。”他为人谨慎,自也不愿将牛朴一家与自己渊源说得过于亲密。

郑天豪点点头道:“原来如此。叶兄弟,我们颖州虽是小地方,风景名胜却也不少,这些日子西湖、会老堂、文峰塔都去玩过了吗?这样罢,赶明儿让在下做个小东,陪老弟泛舟游湖,品品大曲、尝尝湖鲜如何?”

叶天涯微微欠身,说道:“多谢郑总镖头美意。”听此人说来说去,始终不着边际,心下微感不耐。

宋玉福突然哈哈一笑,说道:“郑师弟,我不知跟你说过多少遍了,叶兄弟是直性子人,偏偏你还跟他转弯抹角、东拉西扯的说话。你就不能直截了当的痛快些么?”不住摇头。

郑天豪一笑,又喝了一口茶,道:“请问叶兄弟,尊师是哪一位?”缓缓将茶杯放下,接着道:“请恕郑某直言,既然贤师徒想要和敝派合作,一起追查苑侍郎的下落,自当开诚布公才是。尊师的名讳,为何不肯见告?”

叶天涯淡淡一笑,道:“请郑总镖头见谅。未经家师首肯,在下不敢报出他老人家名号。”

郑天豪一呆,皱眉不悦,正待再说,忽听得脚步声响,一名家丁匆匆走来,向宋郑二人请了个安,说道:“总镖头,知府衙门的胡师爷来了!”

郑天豪站起身来,向宋玉福道:“师兄,胡师爷无事不登三宝殿,我得赶紧过去!”

宋玉福淡淡一笑,点点头道:“好,那你去吧。我瞧你和叶兄弟也是话不投机,不用你陪了。”

郑天豪向叶天涯告了罪,带了那名家丁快步出门去了。

宋玉福摇头叹道:“叶兄弟,咱们喝茶。唉,我这个师弟一向如此,连我这个做师哥的也管不了他。请你不必介意。”

叶天涯微微一笑,道:“没甚么。”

宋玉福道:“叶老弟,你和苑贼有灭门之仇,宋某的这一对招子也是拜其所赐,还有我的徒弟赵方也是为其所害。咱们敌忾同仇,自当齐心协力。适才我郑师弟言语之间,确是有些不客气。不过,他已决定将镖局歇业,从此跟宋某一起追查苑家父子下落。嗯,以后无论老弟有甚么事情,找郑师弟与找宋某都是一样。”

叶天涯暗暗嘀咕:“看来争夺‘王莽宝藏’的又多了一人。”

宋玉福又道:“我猜老弟心里一定是急于知晓我这儿有无苑文正那个老贼的消息,对不对?”

叶天涯心头一震,忙道:“不错!泰和县之后,便再也没有他父子的线索了。”

他说到这里,忽地省悟:“啊,对了,当日还是多亏宋掌门你提醒我,县里生员考试之时去礼房瞧瞧小少爷……良玉少爷会不会出现的。”

宋玉福笑了笑,说道:“那你且说说,苑家父子可曾在泰和县露面?”

叶天涯一怔,点头道:“不错。宋掌门,你当真料事如神。小少爷……苑良玉的确露面了,不过,他是扮作一个占卜卖药的江湖郎中模样。”

宋玉福嘴角微斜,哼的冷笑一声,道:“这位苑家少爷性子最是执拗不过,从小到大,我都瞧在眼里。你且说说,当日礼房外究竟是怎么回事?”

叶天涯便将那日苑良玉扮作江湖郎中现身礼房外的情形约略一说。他不愿牵连好友,自也绝口不提吕远见过苑良玉之事。

宋玉福一声不响的听完,仰起头来,冷笑连连,道:“果真不出宋某所料。在南海门、点苍派、天星帮、漠北秃鹫、十二连环坞一众高手虎视眈眈之下,苑文正居然也有法子让他宝贝儿子瞒天过海,全身而退。啧啧啧,这老贼当真了不起。佩服,佩服!”

叶天涯隔着茶几望着对面这位双眼已盲的中原大豪,寻思:“听此人言下之意,似乎他早已料定了苑家父子一定会全身而退。为甚么他总是一切成竹在胸?”便问:“宋掌门,我所知道的都已告诉了你。却不知贵派可有苑贼消息?”

宋玉福摇头叹道:“没有!如果这位刑部出来的苑侍郎这么好跟踪,他就不是苑侍郎了。”

叶天涯一听之下,大失所望。想不到苦苦等了这许多日子,竟会是一无所获。

宋玉福虽然目不能见,却似乎猜到他心意,淡淡一笑,接着道:“叶兄弟,你也不必太过心急。常言道,君子报仇,十年未晚。实不相瞒,宋某确实得到一个消息,有人在黄山谭家桥一带见过‘四象门’门主宇文仝的独生子‘神拳太保’宇文骏。”

叶天涯一呆,奇道:“宋掌门,那是甚么意思?”

宋玉福淡淡的道:“小兄弟,宋某现下是个瞎子。我所知的也只这么多。这样罢,你回去后将这个消息转告尊师,他老人家想必会参透个中玄机。”

两人说了一会闲话。叶天涯心想:“看来也不会有更多线索了。我还是回去吧。”

他正要告辞,忽听得脚步声响,郑天豪从门外快步走了进来。他满脸惊异之色,上下打量着叶天涯,抱拳说道:“叶兄弟,你便是昨日在西湖大败‘银枪公子’边小候的‘辣手书生’么?这次我们‘百顺镖局’可是要领你天大的人情啦!”

叶天涯站起身来,抱拳还礼,道:“不敢当。郑总镖头言重了。”

郑天豪喟然叹道:“实不相瞒,适才听到知府衙门的胡师爷这么一说,我才知道,叶兄弟竟是如此英雄了得。唉,若非你仗义出手,紧急当口迫使边小候召回夏怀德、饶彬那两个狗贼,我们百顺镖局可能要糟糕了。多谢,多谢!”连连作揖道谢。

宋玉福愈听愈奇,忍不住问道:“师弟,此话怎讲?”

三十五、碧云庄前(一)

三十五、碧云庄前(一)

郑天豪一面敦请叶天涯重行归座用茶,一面将胡师爷所说的“辣手书生大战银枪公子”的经过始末又加油添酱的向宋玉福复述了一遍。

叶天涯在旁见他说得口沫横飞,于昨日之事犹如亲见,抑且将自己教训边小候、贺参将等的诸般细节说得夸张之极,暗暗好笑,却也不辩解。

宋玉福一直听郑天豪说完,脸色郑重,缓缓道:“这么说来,此番设计打劫镖局八十万两红货的硬点子莫名其妙的突然从红花铺撤退,竟尔是叶兄弟之功。”

郑天豪叹了口气,大声道:“是啊。生死存亡的当口,由于强盗头儿接到飞鸽传书,被其主子紧急召回。否则的话,价值八十万两的银鞘可就不保了,小弟也只有上吊的份儿了。”

宋玉福哈哈一笑,道:“怎么样?怎么样?郑师弟,这回你该相信愚兄的话了吧?”

郑天豪脸现愧色,抱拳一拱,道:“师兄,小弟知错了。”又向叶天涯右手大拇指一竖,赞道:“叶兄弟少年英雄,真人不露相。失敬,失敬。”

叶天涯听了二人对答之言,心头疑惑,摇头道:“小弟与边小候冲突之事,纯属巧合而已。郑总镖头,你怎知那一干打劫贵镖局的强人便是小候爷的手下?难道强盗们还敢显露身份不成?”

郑天豪哼的一声,恨恨的道:“那倒不是。虽然一众盗党自始至终都是用灰布蒙着脸,一直竭力掩饰身份。但他们的武功家数却是瞒不过俺师兄弟的。尤其是带头的二人,初时所使的刀法和剑法均非本派功夫,后来被我师兄逼得毫无还手之力,情急之下,终于各自使出看家本领,这才露出了庐山真面。哼哼,原来他二人所使的分别是关东飞云浦夏家的‘夺命狼牙棒法’和海州府银鞭饶家的‘毒龙鞭法’。大家心照不宣,盗魁一个是夏怀德,一个是饶彬。他二人已暗中效力安平候府,这件事在江湖上又算不得甚么了不起的秘密。”

宋玉福叹道:“是啊。既已猜到劫镖的盗魁身份,自然便知将其急急召回之人是谁了。叶兄弟昨日出手,当真及时。”

叶天涯思忖:“原来如此。终究是纸包不住火,夏饶二人既已效命安平候府,又做拦路打劫的强盗勾当,倘若这个秘密传扬出去,也不知边府怎生收场?昨日我和边小候竹林较艺,竟尔误打误撞帮了百顺镖局,倒非始料所及。”

郑天豪忽地一拍桌子,恨恨的道:“岂有此理?堂堂候爷之尊,居然会干出这等黑道强人、绿林豪客的勾当。他妈的,姓郑的只要有一口气在,跟他们永世没完!”

宋玉福木无表情,摇头道:“郑师弟,难道你又忘了我的话啦?”

郑天豪满脸愤怒之色,大声道:“师兄让俺忍一忍气么,小弟怎不记得?只不过,俺想起这些日子镖局死伤惨重,顾二弟、赵三弟、徐五弟都已丢了性命。若非师兄您及时赶到,小弟这当儿只怕也早已暴骨荒野了。”

宋玉福淡然道:“别忘了你身在镖行,过的本是刀头上舐血的日子。押镖的遇着劫镖的,不是你死,便是我活。那有甚么好说的?”

郑天豪分辩道:“可是对方明明是官家,又不是寻常的绿林强盗?师兄,古往今来,哪有官府打劫镖行的道理?难道便没地方评理么?”

宋玉福脸一沉,冷冷的道:“有时候官就是匪,匪就是官。官匪之间,谁能分得清楚?郑师弟,你该不会真想去告官吧?对方可是堂堂安平候府,试问天下哪个衙门敢接这个案子?再说,单凭夏怀德和饶彬,谁又说得清这件事情是他二人私下里所为,还是边候爷授意?空口无凭,证据拿来!”

郑天豪呆了一呆,嗒然若丧,半晌说不出话来。

宋玉福一沉吟间,问道:“郑师弟,你跟那位胡师爷有甚么关系?”

郑天豪定了定神,咕哝道:“没甚么。您也知道小弟的镖局在这颖州府地面上,平日里少不得巴结地方权贵。胡师爷倒是没少在知府大人面前说小弟的好话。”

宋玉福点头道:“这么说他一定受了你不少好处了。”顿了一顿,又问:“今儿他来探望你,不是专门说叶兄弟和边小候冲突之事吧?”

郑天豪精神一振,瞪大了眼睛,瞧瞧宋玉福,又瞧瞧叶天涯,突然哈哈一笑,说道:“这可又不巧得很了。老胡今儿来镖局,其实是想向俺打听叶兄弟的来历。啊,对了,他还说昨天回去之后,知府大人把他和赵捕头都狠狠训斥了一顿,骂了个狗血淋头,警告他二人以后别再招惹‘辣手书生’。这位胡师爷以为小弟身在镖行,自然是江湖中人,交游广阔,多半会知道叶兄弟的底细,这才专门前来向小弟打听。”

他向叶天涯一点头,笑道:“叶兄弟,你放心,俺老郑决计不会出卖自己恩人。适才三言两语便把胡师爷给打发走了。哈哈。”

叶天涯微微一笑,问道:“郑总镖头,除了在下之外,胡师爷还有没提及别的事?”他心想昨夜姬园中边小候被刺杀之事,也不知胡师爷和欧阳知府会不会怀疑到自己头上,是以有此一问。

郑天豪摇头道:“没有啊。胡师爷只说边小候在颖州公干已完毕,昨夜突然接到一道加急密令。今日一早,即派人知会太爷,说道未及面辞,急急回京复命去了。这当儿队伍十九已离开颖州城了。哼,依我说啊,姓边的分明是做贼心虚,怕俺老郑回来之后找他算帐,这才急急离去。”

叶天涯心中一动,寻思:“边小候负伤而去,连茶馆里的客人都已知晓,胡师爷自然心中有数。可是他却没跟郑总镖头提及此事,也不知为了什么?”

又忖:“对了,也不知尹小姐和小莲姑娘现在何处?边小候未死,一定会派人对付她二人。”

于是站起身来,拱手告辞。郑天豪却怎么肯放他离去?拉住了手再三挽留,好不殷勤。叶天涯见他前倨后恭,颇觉好笑。

宋玉福也道:“叶兄弟,别的先不说,单单这次‘百顺镖局’欠了你这么大的人情,你若拍拍屁股就这般走了,未免忒也不近人情。今日说什么,咱们也得好好喝上几杯!”

叶天涯眼见盛情难却,这才留下。

当日中午,百顺镖局大张筵席,宴请叶天涯,宋玉福打横相陪,郑天豪坐在下首。席间郑天豪着意结纳,执意要叶天涯搬来镖局。叶天涯婉言谢却。

宋玉福道:“叶兄弟,依宋某愚见,苑贼狡猾异常,你我复仇杀贼之事,须得从长计议。宋某还是那句话,贵我两派一旦有消息,便即知会对方,如何?”

叶天涯道:“这是自然。宋掌门,我说过了,我只想报仇,对宝藏没兴趣!”

宋玉福笑了笑,道:“叶老弟,明人不作暗事,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此番复仇寻宝,我们‘金枪门’只要自己应得的那一半。至于另一半,贤师徒怎生处理,那是贵派之事。”

顿了一顿,又道:“再过几日便是‘碧云庄’欧阳老爷子的七十华诞。烦请转告尊师,敝派喝完欧阳老爷子寿酒之后,便会齐赴黄山。贤师徒若有兴趣,不妨结伴同行。”

叶天涯随口敷衍,心下好笑:“我师父远在福建南少林参佛呢,他老人家四大皆空,与世无争,才不会抢这劳什子的宝藏呢。”

筵席散后,叶天涯又即告辞,说道:“小弟确实另有要事,不得不走。改天再来叨扰如何?”

郑天豪见他去意甚坚,这才答应,亲自送出大门外。

叶天涯来到街上,抬头一望太阳,已过未时。他向茶馆方向走了几步,侧头想了想,随即转身出城而去。到得无人之处,更是脚下加快,使开轻功提纵术,斜刺向东南角上奔去。

刚转过一排大树,远远便望见黑烟飘起。他心中一惊,暗叫:“不好!”飞奔而去。片刻间来到极乐庵外。

却见好好一座尼庵早已在烈火中成了一片焦木瓦砾。余烬未熄,焦木之气随风飘荡。

他在废墟中略加检视。奇怪的是,一众尼姑、尹千山、王虎、王豹等数十人的尸体一个也没见到。难道全都烧成了灰烬不成?

他在极乐庵废墟四周到处察看,丝毫不见异状,心中嘀咕:“那些尸体怎地都不见了。难道是那位饶三爷铙彬等人昨夜全部带回姬园了?”

又想:“也不知尹余二女现在何处?尹小姐有没替她爷爷收尸?”

回到茶馆,躺在床上闭目养神,脑中翻来覆去的尽是宋玉福“有人在黄山谭家桥一带见过‘四象门’门主宇文仝的独生子‘神拳太保’宇文骏”那句话。情知苑文正极有可能与四象门的人在一起。然则是否找到四象门的宇文骏,便能进一步查知苑文正所在?

三十五、碧云庄前(二)

三十五、碧云庄前(二)

当日晚饭后,牛真儿照常将叶天涯拉到茶馆后院,在他督导之下,研习天山派功夫。

暮霭朦胧之中,牛真儿一面口中念诵“左掌冰封,右掌玉碎”、“飞雪六出,琼瑶匝地”、“滴水成冰、羚羊挂角”等口诀,一面跟着拉开架式,施展拳脚,霎时间身形如风,纵高伏低,一招一式的练起“玄冰九掌”来。

叶天涯在旁见她娇躯翻转,足跃身飞,挥袖发掌,呼呼声响,出手姿式越发似模似样,显是练得娴熟已极,暗暗点头,忖道:“当真想不到,才不足一个月,真儿妹子便从一个不懂功夫的小姑娘隐隐然变成小小女侠模样了。”

牛真儿练了好一会儿掌法,直至最后一招“冰雪一色”,倏地收势而立。她长长吁了口气,缓缓回转身来,睁大一双晶莹澄澈的妙目,似笑非笑的望着叶天涯。

叶天涯知她在等着自己开言品评这番掌法练得如何,心念微动之际,忽地纵身跃起,在半空中随手折了一根公孙树枝,轻轻落在她面前,递了过去,微笑道:“接着,你且自个儿使一遍‘冰魄剑法’给我瞧瞧。”

牛真儿一呆,伸手接过树枝,颇感为难,迟疑道:“却是怎生练法?天涯哥,依例总是你先使一遍,我再慢慢跟着学的。要不然,还是你跟我一起喂招拆招,好不好?”

叶天涯摇头笑道:“不好。先前一直有我在你身旁,以后我若不在呢?你总不能每次都看别个儿先使一遍再练吧?妹子,还是你依着口诀自行来练吧。”

牛真儿小嘴一扁,叹了口气,道:“只怕不成。你也知道这套剑法的口诀我早已背得烂熟了,可是招式变化太也复杂了,练来练去,一直也没甚么长进。”

原来她先前每次依诀使剑,招数又生涩,又笨拙,总是难以顺利施展下去,不免生了畏难之心。

叶天涯忍不住好笑,说道:“妹子,再难也得练啊。柳护卫还等着你这位小师妹早日满师艺成,将天山派武学发扬光大呢。”见她兴致不高,又道:“其实这套剑法须得配合上乘内功,重意不重形。你若想早些闯荡江湖,便须学会内劲外铄之法、以气御剑之道。唔,还有,你内功不弱,膂力却略嫌不足,纯粹以外劲使剑,自然不成。”

牛真儿皱眉道:“天涯哥,你当真不跟我喂招了么?”

叶天涯寻思:“设若‘四象门’宇文骏线索属实,苑贼行踪可觅,我随时便要离开,怎能再陪真儿妹子喂招?”一转念间,微微一笑,负手而立,说道:“这样罢,我双手不动,你以树枝来攻我,也不必拘泥什么招式。十招之内,只要你还能保住这根树枝,便算你剑法有成了如何?否则的话,即使我天天这般陪你喂招,也是无用。妹子,难道你连乱打一气也不会么?”

牛真儿侧头想了片刻,一咬牙,左手捏了剑诀,平推而出,右手皓腕抖动,树枝舞出一个剑花,枝叶点点,嗤嗤连声,倏地一招“雪满天山”,快速无伦的刺向他胸前。

叶天涯斜身略避。笑道:“力道还不够狠!”

牛真儿刷刷刷连展三剑,一招紧似一招。她以树枝作剑,枝叶中附上内劲,舞动开来,招式愈来愈是凌厉。

叶天涯见她剑招生涩,前后式尚未融会贯通,未尽妙用,但内劲着实不小,笑道:“好剑法,好内力,只不过斧凿痕迹太重。羚羊挂角,无迹可寻也!哈哈。”

牛真儿见他一副老气横秋的模样,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当下运剑如风,着着抢攻。

斗到分际,叶天涯叫了声:“第九招!”突然跃起,身子旋转,“鸳鸯连环腿”飞出,左足横掠,将她右臂格在外门,右腿一勾一带,竟尔将树枝夹在膝窝之中,顺势夺了过来。他身子在半空中兀自旋转不绝,连同树枝飘落一旁。

牛真儿右臂一麻,拿捏不住,莫名其妙的树枝便已脱手,定睛看时,却见叶天涯竟尔以右膝夹住那根树枝,她怔怔的站在当地,半晌做声不得。

她自然知道,即便自己手中真的是把长剑,也一般被他轻松用腿夺了去。

叶天涯又叫了声:“接剑!”右足一旋一起,呼的一声,那树枝疾如箭驶,飞将回去,射向牛真儿。

牛真儿伸手抓住,又即横剑捏诀,不,是横“枝”捏诀。她若有所悟,口中喃喃自语:“内劲外铄、以气御剑、重意不重形……”一提内力,运劲于臂,说道:“天涯哥,你先回去吧。我想自个儿练剑,不用你陪了。”

叶天涯微笑点头,道:“别忘了适才是你手上无力,这才保不住树枝的。”暮色苍芒中转身离去,心头暗喜:“妙极,妙极!看来真儿妹子于这套‘冰魄剑法’已略窥门径,不必再有人督导了。嗯,我也可以放心离开了。”

翌日巳牌时分,忽听得牛朴敲门,口中连呼:“小重,小重!郑总镖头来看你了。”开门一看,却是郑天豪率同冯少飞、许广两个师侄来到牛记茶馆,专程前来探望。

叶天涯大出意外,连忙让进门去,肃客入座。

牛朴将客人引到房外后便即离去,吩咐伙计泡上茶来。他虽来颖州城时日不久,却也对大名鼎鼎的“一枪追魂”郑总镖头殊不陌生。此刻见这位大人物竟对叶天涯“叶兄弟、小老弟”的叫个不停,宁不纳罕?

郑天豪见叶天涯从店伙手中接过茶壶来亲自斟茶,忙摆了摆手,笑道:“小老弟,你也别客气了。你瞧,我这俩师侄跟你可都是老相识了。故人之间,客气甚么?”

冯少飞、许广二人分别垂手站在郑天豪左右,含笑不语。

叶天涯一笑,仍是替三人逐个儿斟了一杯茶,问道:“郑总镖头光降,不知有何见教?”

郑天豪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侧过头来,微微一笑。冯少飞见了,忙即伸手从背上取下一个蓝布包袱,双手奉上,恭恭敬敬的放在桌上。

叶天涯一楞,问道:“这是什么?”

郑天豪笑道:“昨儿晚上宋师哥跟我说,叶兄弟过几日一定会前往碧云庄给‘江淮大侠’欧阳老爷子祝寿。是也不是?”

叶天涯待要摇头,忽地心念一动:“我怎地连这个也想不到?欧阳老爷子乃是欧阳植、欧阳松二人的父亲,于情于理,我也得去请个安。否则岂非显得我这个‘辣手书生’太也不懂事了?”于是顺口重复了一句:“给欧阳老爷子祝寿,大伙儿自然都得去。那又如何?”

郑天豪哈哈一笑,将桌上包袱推在叶天涯身旁,说道:“老弟,这是俺替你准备的贺礼,想来欧阳家的人也不会不喜欢吧。哈哈!”

叶天涯一怔,忙道:“这个实在太客气了。小子怎敢拜领?”

郑天豪摇头笑道:“废话少说,俺老郑这次大难不死,还保住‘百顺镖局’这个招牌,说到底多亏了你这位大恩人。叶兄弟,这可是俺郑某的些些心意,务请赏收。”顿了一顿,又道:“你若不收,便是瞧不起俺,瞧不起百顺镖局,瞧不起金枪门。”

叶天涯登时领悟,拱手笑道:“嗯,承郑兄赐以厚贶,当真是却之不恭,受之有愧了。多谢,多谢!”

郑天豪见他爽快收了,心中甚喜,呵呵笑道:“此去‘碧云庄’须一日路程。小老弟若无别的事情,到时候大伙儿结伴同行如何?”

叶天涯道:“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郑天豪说了一会闲话,起身告辞。

叶天涯送出茶馆,目送三人上马而去,这才回进大堂。

忽见斜刺里一人三脚两步的赶了过来,陪笑道:“叶兄弟,叶兄弟!”却是牛夫人内侄刘春明。

叶天涯当即停步,微笑道:“刘大哥,你好。”

刘春明陪笑道:“你好,你好!叶兄弟,我跟你说……”

牛朴从柜台内走出,不耐烦的道:“春明,你又来干吗?小重可没工夫听你罗唆,还不快快走开?还有,我警告你,你别教坏了阿喜、阿丰。阿丰那小子在外面输了三两银子,是不是你教的?”

刘春明道:“姑父,您别误会。我今儿来找叶兄弟,是有正经事。”

牛朴冷笑一声,道:“你还会有正经事么。那倒是日头从西边出来了。”

刘春明急道:“姑父,您别打岔。这次我真的是有正经事,跟叶兄弟有关系!”

牛朴不信,一直冷嘲热讽。

叶天涯一笑,道:“牛叔叔,您还是先让刘大哥跟我把话说完,好不好?”

牛朴这才住口,哼了一声,道:“春明这小子游手好闲,好赌成性,定是想向你借钱来着。小重,你自个儿小心,别给他骗了。”

叶天涯道:“是,是。我自理会得。”

牛朴点点头,又听到一桌客人嚷着要算茶钱,便答应着结账去了。

叶天涯将刘春明带到自己房中,笑道:“刘大哥,什么事?”

刘春明反手关上了门,上了门闩,这才伸手入怀,摸出一张纸来,说道:“叶兄弟,您先瞧瞧这个。”

三十五、碧云庄前(三)

三十五、碧云庄前(三)

叶天涯接过一看,见那纸上画着一个少年,面目俊秀,剑眉斜飞,一眼便认出是自己肖像。

他“咦”的一声,又惊又奇,凝目看时,又见那图像画得维妙维肖,确是自己无疑,便问:“刘大哥,这明明是小弟的画像么。你是从哪里弄来的?”

刘春明甚是得意,摇头道:“不急,你再瞧瞧这个。”又摸出一张纸来。

另一张纸上画的是一个簪花少女,明眸皓齿,娇美艳丽,绰约如仙,却不是牛真儿是谁?

叶天涯心中一动,料知此事必有蹊跷,略一凝思,不动声色的道:“刘大哥,这两幅画你可知是什么人所画?且说来听听。”

刘春明笑道:“是什么人画的俺就不知了。昨儿晚上手气不好,又在赌场输光了钱,正无聊得紧哩,刚巧看见一个神神秘秘的黑衣人进去,逐个儿打听画中之人。那黑衣人手里有厚厚一叠这样的画纸呢。俺一下子便认出是叶兄弟和表妹来,这才专门要了两张。”

叶天涯愈听愈奇,皱眉道:“你可知那黑衣人是什么人?”

刘春明摇头道:“那黑衣人走后,俺曾私下里向癞皮狗孙二、独眼龙平七一干赌友都打听了。可惜大家都不认得。后来又有人从别的赌场过来,说是这几天城里所有的赌场、客栈、妓院都有人在暗暗打听画中人消息。还说,只要有人能说出你和表妹二人的下落,立时便可得到十两银子赏钱呢。”

他说到这里,一拍胸膛,慨然道:“叶兄弟放心,俺刘春明虽然没甚么出息,却也不会出卖自家表妹。嘿嘿,别说十两银子,便是一百两,一千两,俺也瞧不在眼里!”

叶天涯又问了几句,刘春明所知有限,说来说去,只说那黑衣人是外地口音,中等身材,相貌平平无奇,以前从未见过。

叶天涯侧头想了片刻,便从怀中摸出一锭银子,递了过去,微笑道:“刘大哥,多谢你了。这十两银子,你先拿着喝酒罢。对了,那黑衣人极有可能是小弟的仇家,想要对付我来着。这件事凶险得紧,你最好别再打听黑衣人消息,以免危及自身。”

刘春明一面飞快的接过银子,一面笑着答应了,又道:“叶兄弟,跟您说实话,俺来告诉你这个,可不是贪图好处,俺是为了牛家表妹,谁让她心里爱煞了你呢?您是少年英雄,连京城来的边小候也照揍不误。不过你年纪太小,又只一个人,也得小心了。俺知道的都告诉你啦。俺要走了。”

他走到门口,忽又回头道:“叶兄弟,您别误会,前些日子俺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现下俺也想明白了,彩凤不会随鸦,鲜花又怎能插在牛粪上?表妹是仙女下凡,也只有你这样的后生才配得上她的美貌。”

说着拔闩开门出屋,兴兴头头的下楼去了。

叶天涯手中拿着那两张画像,怔怔的出了会神,心下琢磨:“我和真儿妹子同时得罪的人之中,除了界沟集的熊坚,便是‘银枪公子’小候爷边正了。熊坚已吓破了胆,谅他也不敢造次。边小候又伤重而去,按说也不该是他。然则究竟是何人在暗中追查我俩?”

一时茫无头绪。转念又想:“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与其这般瞎猜胡想,倒不如且待对方找上门来再说。”

一回头间,忽见桌上横着一个蓝布包袱,正是郑天豪先前所留下的贺礼。

当下伸手解开,里面却是一只锦盒。打开盒盖,只见盒内锦缎上放着一匹通体洁白的玉马。那玉马雕刻得十分精致,纹路细密,柔和晶莹,触手生温,显非凡品。

寻思:“看来郑总镖头定是费了不少心思。这个人情着实不小。”

此后数日,牛真儿在后院专心致志的练剑,居然破天荒的不再缠着叶天涯拆招喂招。冯少飞、许广等师兄弟不时来寻叶天涯喝茶、嗑瓜子、吃点心,俨然成了茶馆常客。礼尚往来,叶天涯渐渐也成了百顺镖局的熟客。

叶天涯从闲谈中得知,这天交接了最后一趟镖之后,百顺镖局已然歇业。

刘春明遍寻城中赌场、妓院等处,却再无那黑衣人的消息。找过叶天涯两次之后,便不好意思再来了。

这日晚饭后,叶天涯又提醒牛真儿小心在意。牛真儿将两张画像收在怀中,笑道:“我知道了。天涯哥,我表哥的话总是不尽不实。你别太放在心上。我先去练剑了。”

三月初二清晨,叶天涯依约骑了白马来到颖州城南门外,会同郑天豪首途“碧云庄”,为江淮大侠欧阳老爷子贺寿。

金枪门掌门人“虎啸中州”宋玉福双目已盲,不便亲往,委托其师弟“一枪追魂”郑天豪登门与贺。

城外晤面之时,郑天豪一见叶天涯所乘的白马,不由得大为诧异,赞不绝口:“好马!”又在旁介绍随行之人。

原来随行的三名“金枪门”弟子除了冯少飞、许广二人之外,另有一个浓眉大眼的粗壮后生,名叫邵彪,乃是郑天豪的亲传弟子。“红花铺”一役之后,郑天豪随同宋玉福先行返回,最后一趟镖,便是交由这个得意弟子交接善后的。

一轮红日,斜照颖州古道。五匹健马奋鬣扬蹄,人喧马嘶,一路向南疾驰。

路上行人但见五骏如龙,人马奔腾,马蹄声中,早已绝尘远去。

时候一长,叶天涯的白马不但跑得飞快,抑且后劲更足,稍一提缰,便即远远的抢在前头,殊无疲态。到得后来,他只好按辔缓行,在道旁等着郑天豪等人。

郑天豪叹道:“不怕不识货,只怕货比货。我的青骢马也算日行千里的快马了,这可是三年前郑某花费三百两银子从西域弄来的,在颖州一带可说是无马能及。今儿跟叶兄弟的这匹白马一比,却又差得远了。”

叶天涯心想:“想不到这白马竟尔如此神骏,看来柳护卫可着实够朋友。”

如此马不停蹄的接连过了三五座村镇,午末未初,忽见前面绿柳阴中一座大青石桥。

郑天豪扬鞭笑道:“今儿走得当真好快。这座青石桥一过,‘碧云庄’便算到了!”

五人策马缓行,过得桥来,眼见一条平坦大路,通向一座庄院。

郑天豪伸手一指,道:“那儿便是碧云庄了。大家肚子都很饿了罢?我记得前面有座酒楼,咱们赶紧打尖吧。”

叶天涯奇道:“郑总镖头,既然碧云庄已近在眼前,为何不直截过去。却要在外面吃饭?”

郑天豪一笑,道:“老弟有所不知,现下时候已不早,到了庄内,少不得寒暄叙礼,好一番客套。相比之下,反倒不及在外面喝上几杯来得舒服自在。你说是不是?”

叶天涯抬头一望太阳,恍然大悟,心道:“已经过了吃午饭的时候了。这当儿叨扰主人,确然不及在外随便吃些。郑总镖头想得倒也周到。”

当下五人下了马,来到道旁的一家酒楼打尖。冯少飞是金枪门的大弟子,指挥着许广、邵彪二名师弟将五匹马儿牵在店后树下吃草休息。叶天涯想要去帮忙,却早被郑天豪拉了去。

但见院中人声喧阗,车马杂沓。虽已过了午时,客人仍是不少。

郑天豪悄声道:“叶兄弟,其实此间已是‘碧云庄’的地盘了。这儿不少人跟咱们一般,都是来贺寿的。”

说着嘴角向大堂中一努。

叶天涯一瞥眼间,只见大堂饭桌旁都坐满了人。他稍加留意,进出酒楼之人多数都是穿绸着缎,衣饰考究,显是非富即贵。

郑叶二人并肩入内。郑天豪将一锭银子掷在柜台,吩咐道:“掌柜的,还有没座头?”那掌柜忙含笑收了银子,连声道:“有,有!楼上雅座,客官请!”转头大声吩咐:“阿福,快带这两位客官上二号房!”

一名酒保答应了,当先引着二人上楼,果是齐楚的阁儿。郑天豪又吩咐道:“小二,莫要罗唆,有啥好酒好菜,只管上来!”那酒保笑着答应了,忙即下去吩咐。少顷布上杯筷来,热水、面巾送上,十分殷勤。

叶天涯站在楼梯口,待冯少飞带着两名师弟提着行李上了楼,这才进房。五人坐定。

不久酒菜送上。各人正吃间,忽听得楼下一个男子声音喝道:“点苍双剑,灰头土脸!你奶奶的,姓艾的,姓邹的,只会欺侮姑娘家、小孩子,听说人家大人来了,便乖乖的躲起来做缩头乌龟,再也不敢露面了!狗屁点苍派,不如改叫‘乌龟派’的好。他妈的,直娘贼……”

郑天豪当即停箸不食,侧耳听了一阵,好奇心起,皱眉道:“‘点苍双剑’也来了么?怎地会被人这般骂上门来?这倒奇了。瞧瞧去!”于是放下杯筷,离席走到窗边,伸头向楼下望去。

叶天涯见了,也即跟着来到窗边,向楼下张望。

只见院子里一个灰袍汉子正自拍手顿足,“直娘贼,狗厮鸟,狗杂种,乌龟王八蛋”的破口乱骂,滔滔不绝,骂到后来,竟尔双脚乱跳,越骂越起劲。

便在这时,猛听得隔壁房中砰的一声,似乎有人在拍桌子,随即呼的一声,一条黄衣人影从窗子中跳落院内,人未落地,飞脚把那汉子踢了个筋斗。

本章已修订。听风观云--早知江湖秋水多,何不谈笑看吴钩?听风观云独荐已完稿拙作《天道剑影》88万字,《江浪传奇》128万字,堪为《谈笑看吴钩》姊妹篇也!

三十六、护女之心(一)

三十六、护女之心(一)

那汉子不断花样翻新的正骂在兴头上,冷不防的被人从天而降,踹倒在地,大叫一声,打了个滚。他撑持着坐起身来,伸手一摸鼻子,早已鲜血长流,手背上、衣襟上湿淋淋的全是血渍。登时痛得杀猪般的哭号起来。

那条黄衣人影却是一个粗眉巨眼的中年汉子,满脸阴鸷之色,横眼瞪着地下那骂人的汉子,向他打量片刻,冷冷一笑,道:“原来你不会武功。哼,你这厮竟敢这般当众寻衅生事,胆子不小。我来问你,是谁指使你乱骂人的?不想死的,快快从实招来。”

那汉子呆了一呆,竖起耳朵,似乎在凝神倾听,突然躺在地下捶胸顿足,打滚起来,大声哭叫:“啊唷,出人命啦!打死人啦!‘点苍双剑’欺侮到‘碧云庄’来啦!”叫得震天价响。

酒店中众酒客、掌柜的、酒保、厨子听得叫声,都涌了过来,纷纷询问:“怎么啦?怎么啦?”

那汉子滚来滚去,哭叫得更凶了:“打死人啦!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点苍双剑’姓邹的又来‘碧云庄’行凶啦。”

众人望着黄衣人和那汉子,窃窃私议,指指点点,显是怪黄衣人不该逞凶伤人。

那黄衣人瞧在眼里,双手叉腰,微微冷笑,阴沉沉的对众人毫不理睬。

便在黄衣人偶尔一转头间,叶天涯在楼上窗内瞧得真切,“咦”的一声,失声道:“原来是‘点苍派’的邹二爷!”

他自然识得,那黄衣人正是当日在光武镇跟自己结过梁子的“点苍双剑”中的“土脸”邹明。

郑天豪赞道:“想不到叶兄弟年纪轻轻,居然会认识大名鼎鼎的‘灰头土脸’邹二爷。”略一沉吟,又道:“郑某听得江湖传言,‘灰头土脸’剑法通神,难缠得紧,乃是云贵川一带武林中的厉害脚色。嗯,这二人素来焦不离孟,既然‘土脸’邹明在此,想必‘灰头’艾斜川十九也在附近……”

他越说越是压低嗓门,到得后来,忽地竖起手指,作个噤声的手势,又向隔壁指了指。

叶天涯一怔,随即会意。情知“隔墙有耳”,适才邹明便是从隔壁窗中跳出,焉知不会另有“点苍派”门人在附近?

他想起那天在苑宅废墟旁为救白芷情急之下自己反掌打伤艾斜川之事,寻思:“也不知那位艾大爷的伤痊愈了没有?”又想:“那晚‘十二连环坞’的石舵主曾经专门提醒我小心‘点苍派’沿途对我不利。却不知是怎么回事?”

便在这时,院门外忽然响起一阵朗笑之声,跟着有人鼓掌道:“骂得好,骂得妙!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点苍双剑’敢来碧云庄前行凶,胆子不小么?唔,‘灰头土脸’乎,‘灰头土脸’矣!哈哈。”

众人一齐闻声转头,只见院门外站着一人,青冠白衣,长身玉立,气宇轩昂。

叶天涯一见那白衣人,又是“咦”的一声,脱口而出:“啊,原来是白芷姑娘的爹爹白前辈!”

一刹那间,他脑海中浮现出一幅图画:那是一个手牵白马的少年书生,白衣如雪,俏目俊脸,儒雅潇洒,正是初见之时女扮男装的白芷。

酒楼院外的白衣人正是当日在光武镇外传授叶天涯“传音入密”功夫的南海玄蛟岛主白腾蛟,亦即白芷之父。其时叶天涯并不识其名讳,事后回思,才知这位前辈高人的身份。

冯少飞站在郑叶二人身后,心中已憋了好一阵,他性子耿直,这时再也难忍,伸手向楼下白腾蛟一指,问道:“叶兄弟,难道这人便是当日俺哥儿俩在光武镇所见的那两名杀死泰和县官差的白衣人同伙?你也认出他们的衣着打扮是一路的吧?”

叶天涯心下好笑:“何止是同伙?他老人家乃是玄蛟岛主,那两名白衣人可是他的手下。”摇头道:“冯大哥,你弄错了。真正杀害那两名官差的乃是‘灰头土脸’艾邹二人,而非你和许大哥所跟踪的白衣人。”

互相熟识之后,叶天涯与金枪门、百顺镖局彼此也不叙班辈,但凭年岁,各叫各的。他和宋玉福、郑天豪之间是“宋兄”、“郑兄”、“叶兄弟”“小老弟”,和冯少飞、许广、邵彪之间一般的也是“叶兄弟”、“冯大哥”、“邵大哥”随口乱叫。

冯少飞半信半疑,还待再问,一眼瞥见师叔郑天豪皱眉不悦的神气,憨憨一笑,登时住口不说了。

郑天豪脸色凝重,摇了摇头,向叶天涯、冯少飞低声道:“出来行走江湖,须得小心谨慎。难道你二人都没看出来么?今儿这件当众骂人之事着实有些古怪。嗯,我猜那骂人的汉子多半与白衣人有关。”

叶天涯听了这话,心念一动:“郑总镖头是个老江湖,他既这么说,其中必有缘故。”向楼下凝神望去。

那汉子满地打滚、哭叫声中,邹明隔着人墙望见那白衣人施施然而来,呆了一呆,脸上微微变色,随即强笑道:“尊驾莫非便是南海门的白岛主么?”

白腾蛟双臂前伸,轻轻推开人众,叫了声:“喂,劳驾!让我一让。”迈步近前,含笑道:“不敢,正是在下!”

邹明伸手向在地下打滚哭叫的那汉子指了指,问白腾蛟道:“白岛主,明人不作暗事。想必指使此人叫骂我‘点苍派’的,也是尊驾吧?”

白腾蛟一笑,点了点头,道:“然也!正所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还请邹兄多多担待。白某遍寻颖州一带,始终不见艾兄和邹兄踪迹,情非得已,这才出此下策。差幸在此遇着,看来这法子倒也奏效。哈哈!”

说着伸手掏出一锭黄澄澄的金元宝,掷在地下,笑道:“喂,别哭啦。这是十两金子,拿回去娶媳妇儿吧!怎样,我没骗你吧?挨一顿揍可换十两金子,算是便宜你这厮了。记着,自今而后别再干拦路打劫的勾当了,再给我撞见,可就不止挨揍了。快给我滚!”

那汉子当即收声止哭,抓起地下金子,爬起身来,欢天喜地的去了。

旁观众人见了,无不啧啧称奇。

邹明没料到白腾蛟竟会直承其事。他板起了脸,哼的一声冷笑,道:“白岛主,你这是什么意思?想来消遣邹某?”

白腾蛟一笑,道:“好说!一点意思也没有。”

他向众人团团一揖,唱个无礼喏,道:“各位请了。待会儿动起手来,拳脚无眼,大家事不干己,最好让开,以免误伤。”

旁观众人见他恂恂儒雅,言语间斯斯文文,哪料到此人竟是一位武林怪杰?

白腾蛟向邹明道:“邹二,怎地只你一人,‘艾灰头’呢?不会真的躲起来做了缩头乌龟,再也不敢露面了吧?对了,‘河水寨’和‘李门楼’的那一大帮点苍派弟子还没向你二人报信么?哈哈!”

邹明倏然变色,环顾四周,只见每个人都在瞧着自己和白腾蛟,当下强抑怒气,又哼了一声,说道:“原来敝派弟子在河水寨和李门楼被袭,竟然都是尊驾所为。”

白腾蛟一点头,笑道:“白某让他们回来转告二位,稍后便会有人会找上门来。怎么你们没想到是白某么?”

邹明又惊又怒,道:“姓白的,点苍派与南海门素来‘河水不犯井水’,好端端地干么惹到我们头上来?你一再向本派寻衅,究竟是为了甚么?”

白腾蛟淡淡一笑,悠然道:“没甚么。白某这个人素来护短,自家闺女被人欺侮,我这个做老子的,焉能袖手不顾?”

邹明一怔之下,阴沉着脸,缓缓道:“你不说我倒是差点忘了。光武镇那小丫头当真是你闺女?哼,原来你搞那么多事,便是想为那小丫头出头?还是贪图那话儿?”

白腾蛟摇头笑道:“明人不说暗话。白某对那玩意儿丝毫不感兴趣。但是有人惹到我闺女了,只好算他倒霉了。”

邹明双手握紧了拳头,阴沉沉的道:“你待怎地?”

白腾蛟双眉一轩,道:“好说!素闻‘灰头土脸’功夫了得,白某找上门来,自然是想讨教高招了。”

邹明环顾院内,皱眉道:“你敢在‘碧云庄’前撒野?”

白腾蛟笑了笑道:“这里只是庄前,还不算是碧云庄。在此动手打架,也不算对白老爷子不敬。再说,适才你不是已经先行动手了么?”

邹明正犹疑间,呼的一声,从酒楼上又跃下一人,冷笑道:“白岛主,姓艾的来斗胆向领教几招!”

正是“灰头”艾斜川。

白腾蛟见艾斜川脸色蜡黄,一脸病容,微感诧异,问道:“咦,叶天涯那娃儿的一掌竟尔如此厉害?你还没痊愈么?”

艾斜川老脸涨得通红,哼了一声,悻悻的道:“运粮船撞翻在阴沟里,几十年的老江湖着了道儿。一个小小牧童竟有如此本领,是艾某自己看走了眼啦。活该,活该!”

三十六、护女之心(二)

三十六、护女之心(二)

话声未毕,突然间脚步声响,七八名健壮汉子从酒楼内蜂拥而出,刷刷刷刷,利剑出鞘之声大作。八人飞步冲进人丛,杀气腾腾的围在白腾蛟身周,八柄剑尖同时对准了他头脸胸背诸处要害。

长剑映日,闪闪耀眼。

旁观众人见到这副阵仗,发一声喊,四下散开。

艾斜川却板起了脸,斥道:“混蛋,混蛋!就凭你们八个也想对付南海门的顶尖儿高手,简直是自不量力,不知死活。还不快给老子撤剑,滚开!”

他恼怒之下,剧烈咳嗽起来,喘气不已。

那八名点苍派弟子听了这话,刷刷刷刷,一齐收剑退开,分站在艾邹二人左右。

白腾蛟恍若未见,淡淡一笑,向艾斜川道:“话得说回来,叶天涯那娃儿艺兼江南‘烈焰堂’和福建少林寺两大门。嘿嘿,这其中任何一家,都不是你们区区‘点苍派’惹得起的。更何况在白某看来,单打独斗,你‘艾灰头’依然不是那娃儿敌手。”

艾斜川脸色更加难看,喃喃的道:“烈焰堂?南少林?这……怎么可能?”伸手抚胸咳嗽,直咳得弯下了腰,一时间站不直身子。

叶天涯在楼上听了不由得吃了一惊:“原来白前辈早已瞧出我的底细了。”一沉吟间,转头对郑天豪道:“那位白前辈曾经指点过小弟功夫。小弟与他父女也算有一面之缘。郑兄,我想下楼去招呼。”

郑天豪听了白腾蛟之言,也即耸然动容,斜眼瞧着叶天涯,脸上掠过一丝奇异的神色,问道:“叶兄弟,你当真是江南‘烈焰堂’的人么?”叶天涯正要回答,郑天豪抢着又道:“算了,算了,叶兄弟,依我之见,来者不善,善者不来。这位白岛主八成是故意折辱‘点苍双剑’,这当儿你不如沉住气,且瞧瞧这位白岛主的来意如何?”

叶天涯想了一想,点头道:“不错。我若此刻现身,反而打扰了别人,太也鲁莽了。”

邹明见艾斜川越咳越厉害,大是心焦,伸手扶住,叫了声:“师哥!”艾斜川摇摇头,脸上全无血色。

白腾蛟负手而立,含笑不语。

邹明忽然鼻中一哼,冷笑道:“岂有此理?姓白的,适才你口口声声要替自家女儿出头。可是当日在光武镇苑家废墟之时,令嫒连一根毫毛也没伤到。相较之下,反倒是在‘河水寨’和‘李门楼’先后有二十余名点苍弟子被人打伤,这笔帐却又如何算法?”

白腾蛟笑道:“是不能也,非不为也!”顿了一顿,续道:“小女回去后已将实情告诉我了,那日在苑宅废墟中你邹二以利剑相逼,妄想害我宝贝闺女。千钧一发之际,若非小牧童叶天涯突然出手,逼退‘土脸’,打伤‘灰头’,令‘灰头土脸’实至名归,‘灰头土脸’而去,小女便危险啦。”

他说到这里,双掌一击,又道:“废话少说!既然点苍双剑中的‘艾灰头’伤还没好,若然跟他动手,未免胜之不武。‘邹土脸’,素闻点苍派的‘苍山十九剑’甚是了得,咱俩过过招玩儿如何?”

邹明哼的一声,冷然道:“那是再好不过!白岛主的‘风涛穿云掌’,邹某也是久闻大名,如雷贯耳。”说着一招手,早有左右两名弟子抢上前去,同时扶住艾斜川。

邹明吩咐道:“快扶大师伯进屋歇息。”那两名点苍派弟子答应了。

于是艾斜川在二人搀扶之下,向酒楼缓步走去。

三人刚只走了几步,艾斜川忽道:“停下来!我要替老二掠掠阵。”那两名弟子应道:“是!”

一名弟子快步入店搬了张凳子。艾斜川便坐在一旁掠阵。

邹明右掌缓缓一摊。一名弟子双手端剑过顶,恭恭敬敬的捧剑上前,躬身呈上,邹明接了,那汉子又躬身退开。

邹明拔剑在手,转身四望,沉声道:“欧阳老爷子大寿,敝派决计不敢携带兵刃踏入‘碧云庄’。本来这把剑已交由此间掌柜的保管……”

白腾蛟一摆手,打断话头,笑道:“邹二,白某可不是‘碧云庄’的人。你不必跟我解释。这里想必有不少江湖同道,不过,你我之间的梁子与人无干,也无须解释。总之要打便打,哪来的那么多废……”

他刚说到这个“废”字,突听邹明叫了声:“看剑!”

冷不防嗤的一声,抖腕翻剑,剑尖如毒蛇一般向他左肩刺到。

这一剑峻急冷峭,正是“苍山十九剑”的一招“云弄风斜”。

白腾蛟斜身略闪,叫了声:“好剑法!”

邹明踏步进招,运剑如虹,嗤的一声,又是一道青光向白腾蛟眉心刺去,却是一招“龙泉飞瀑”,长剑发出嗡嗡之声。

白腾蛟侧头避开。啧啧赞道:“不错,再来!”

邹明前招落空,后招随至,再无容情,左手捏个剑诀,剑随身走,展开了“苍山十九剑”,纵高窜低,长剑连连颤动,嗤嗤声响,吆喝呼斗,愈斗精神愈长。

霎时之间,剑光闪烁中,“鹤云飞渡”、“沧浪涛天”、“观音礼佛”、“斜阳半山”等“苍山十九剑”中的诸般厉害家数一一施展开来,刷刷刷刷,嗤嗤嗤嗤,狂刺乱劈,剑剑不离要害,势如暴风骤雨。

叶天涯在楼上窗内俯视,初时只留意艾斜川在旁掠阵、邹明挺剑猛攻、白腾蛟空手固守,看了片刻,猛地省悟:“原来白前辈是故意引诱邹二爷出剑来着。难道是剑法另有玄机?”用心琢磨邹明的剑招,略加析解,暗暗赞叹:“这套剑法鬼斧神工,好生了得!”凝神细看。

剑光霍霍,邹明一口气连攻七八招,越来越险,早已将白腾蛟身形笼罩在剑光之下。

其时院中仍有不少人站得远远的观斗,只是不敢近前。

但见白腾蛟白衣如雪,在剑影中空手接招,或是侧身,或是低头,或倒退反走,或东歪西斜,衣袂飘飘,潇洒自如,犹似庭院闲步、海边逐浪一般,邹明砍金断玉的长剑竟连衣带也没削下他半片。

叶天涯凝神思索邹明的手势、步法、剑式、方位,一一牢记,又见白腾蛟身形如风,飘忽来去,却将对方势若狂飚的攻击一一化解,他越瞧越奇,心想:“这二人一个攻得巧夺天工,一个守得水泼不进。端的是了不起。”

又想:“当日在苑宅废墟旁对付白芷姑娘之时,邹二爷使的可不是这套剑法。否则的话,白芷姑娘决计抵敌不住。”

再拆得数招,但见剑气纵横之下,白腾蛟犹自好整以暇的大声谈笑:“啧啧啧,‘苍山十九剑’,名不虚传也!”

艾斜川在旁观斗良久,叹了口气,忽道:“老二,你不是白岛主对手。罢了,罢了!你且退下吧。”

邹明自觉正占上风,如何肯就此作罢?听了老大之言,更加急欲击退敌人,一声暴喝,猛地跃起,从半空中如魔隼般扑落,长剑斜晃反挑,当头刺去,却是一招“银瓶乍破”。

白腾蛟低头闪在右侧,冷笑道:“技止此耳!这一招可不是‘苍山十九剑’。”邹明回剑横掠,飕飕飕连刺三剑。

白腾蛟摇头叹道:“不过尔尔,不过尔尔!该我出手啦!”探身长臂,陡地翻掌抓住邹明手腕,顺势一扭,已将长剑夺在右手中。左手反将过来,拍的一声,清脆响亮的给他一记耳光。

邹明惊怒之下,沉肘反手,呼的一掌,向他脸上劈还过去。

白腾蛟笑道:“来得好!”也即左掌斜出,与邹明击来的一掌相对,双掌相交,砰的一声大响。这一掌却是以硬功对硬功,绝无借势取巧。白腾蛟左手一推一挥,喀喇一响,邹明右臂已断,同时身子腾空直飞出去,犹似风筝断线,腾的一响,结结实实地摔在数丈之外,只跌得灰头土脸,七荤八素。

邹明迅即左手撑地,挣扎着爬起身来,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嘴角不住牵动,额头上冷汗涔涔而下。

白腾蛟端立不动,笑吟吟的道:“邹二,只不过手臂断了而已,十天半月也就差不多痊癒了,不碍事。适才这一记耳光和这一跤便算是替小女出了气啦。至于‘河水寨’和‘李门楼’的一干点苍派弟子,算是利息。”

一转身,向坐在一旁的艾斜川道:“艾灰头,当日你并未对小女动手,只是虚声恫吓而已。这样罢,白某也不为已甚,自今而后,‘点苍派’与小女之事,算是扯直了。”

呛啷一响,将手中长剑投在脚边,又道:“当然,若是‘点苍派’中还有哪位不服气,白某在‘玄蛟岛’随时候教。横竖从云南到南海,可比来中原近得多了。‘灰头土脸’乎,‘灰头土脸’矣!哈哈。”

说着又向院中团团作了一个四方揖,接着道:“各位,叨扰了!”长笑声中,转身扬长而去。

三十六、护女之心(三)

三十六、护女之心(三)

众人目送白腾蛟飘然远去,这才回过头来。

一时间院内院外,楼上楼下,近百道目光都射到呆立不动的邹明身上。

但见他脸上肌肉痉挛,咬牙切齿,神色狰狞可怖,身子簌簌颤抖,也不知是断臂伤处疼痛难忍,抑或是心中羞愤不能自已,突然哇的一口鲜血喷出,摇了摇头,嘶声道:“罢了,罢了!”

一顿足,左手扶着断臂,转身向院外撑持着奔去。

旁边两名弟子齐叫:“师父,师父!”追近身来。

邹明横腿一扫,砰砰两声,将那两名弟子同时踢了个筋斗,头也不回的径自向南去了。

一众点苍派弟子的眼光一齐转而移到了在旁边安坐不动的艾斜川脸上。一人低声问道:“师父,咱们还去‘碧云庄’吗?”

艾斜川连声咳嗽,在一名弟子搀扶之下,颤巍巍地站起身来,游目四顾,苦笑摇头,叹道:“‘碧云庄’为师的是没脸去啦,回山吧!这次从云南来中原接二连三的出丑,还嫌丢的人不够么?嘿嘿,南海门,玄蛟岛,不得了,了不得!这位白岛主的护女之心,也算是‘惊世骇俗’啦。唉,今儿咱们‘点苍派’算是真的栽了。罢了,会钞,套车,备马!”

众弟子答应了,迅即依言而行。

当下两名弟子扶着艾斜川上了车,一人飞身坐到车夫位上,一声唿哨,击鞭劈拍作声,催赶骡子,当先而行,余人骑了马跟随在后。

众目睽睽之下,车声辚辚,骡马嘶鸣,一行人垂头丧气的远远去了。

酒楼众人待“点苍派”一行车马走后,这才从窃窃私议变成大声说笑,七嘴八舌,议论纷纷。话题自是不离“南海门厉害”、“点苍派出丑”、“‘灰头土脸’真的灰头土脸”了。

郑天豪唏嘘不已,喟然道:“想不到纵横西南一带的‘点苍双剑’,竟尔沦落到这步田地。可怜,可叹!”一转头,见叶天涯望着天边呆呆发怔,拍拍他肩膀,笑问:“喂,叶兄弟,你在想甚么?”

叶天涯一直在潜心思索适才白邹二人交手时所使的招数,尤其是“苍山十九剑”剑法的精义,愈想愈觉妙趣无穷。须知他自幼记性极佳,人又聪明好学,这当儿尽已将邹明的剑法一一牢记,一时间虽然未能全盘领悟,却也已得其大要。

他正自冥想之际,忽听得郑天豪之言,一惊之下,叫道:“啊哟,我本想去向白前辈打个招呼呢,怎地一分心给忘了?也不知他老人家去哪里了?”

郑天豪笑道:“不打紧。又不是日后见不着了。老弟,快请入座,你瞧桌上的饭菜要凉了,赶紧吃罢。”

于是各人回座又吃。

饭后会钞下楼出店。五人又即催马疾驰。

须臾间顺着青石板大路来到一所庄院前。放眼望去,那庄子白墙乌门,周围小河围绕,河边尽是杨柳松竹,除了庄外悬着大红灯笼之外,更无特异之处。

叶天涯颇感意外:“‘碧云庄’在江湖上的名头好生响亮。我只道定是一座宏伟之极的建筑,不料看上去却和寻常村寨一般无二,气派全无,别说跟姬园相比,便是较之苑宅、百顺镖局,也是有所不及。”

八名青衣罗帽、腰系红带的庄丁在大门外侍候,两行排开。远远望见郑叶一行客人到来,一人快步入内禀告,余人则垂手肃立。

五人按辔缓行,到得近前,各自翻身下马。冯少飞捧了名贴待要上前呈送,忽见大门口闪出一人,一个洪亮的声音叫道:“啊哈,老远便见到青衫白马、玉树临风的漂亮哥儿,不消多猜,自然便是名动江湖的‘辣手书生’叶少侠啦。失迎,失迎!”

却是一名身穿崭新茧绸长袍的中年汉子快步迎了出来,身后跟着一个老家人。那汉子身材高瘦,步履轻捷,英气勃勃,正是十二连环坞的总瓢把子“翻江金鳌”欧阳松,又笑道:“咦,原来还有‘百顺镖局’的老郑啊。当真没想到,你这家伙居然会跟叶兄弟结伴同行。两位贵客大驾光降,碧云庄蓬壁生辉。欧阳松有礼。”

说着深深一揖。

郑天豪和叶天涯一齐抱拳还礼,一个道:“欧阳二哥!”一个道:“欧阳当家的!”

欧阳松满脸堆欢,抢上前一边一个,分别握住了二人的手,笑嘻嘻的道:“好了,两位都不是外人,不必拘这虚礼。老郑,你就算了罢。叶兄弟,你可是初次前来,我要你记住了,以后到了‘碧云庄’便算是回到自己家啦。两位,请移步客厅奉茶!”

三人说说笑笑,携手向大门走去。那老家人乃是碧云庄的罗管家,使个眼色,早有几名庄丁上前,分别接过拜盒、贺礼及马匹。

罗管家、冯少飞等金枪门弟子跟在欧阳松三人身后。

一进大门,鼓乐手吹起迎宾乐曲,礼节甚是隆重。

进得庄来,但见三三两两的婢仆奔走来去,攀上爬下,人人大起忙头,有的挂灯笼,有的结彩绸,更有的在寿堂内悬着名人送的金字寿幛。处处布置得一片喜气。

鼓乐声中,欧阳松当先引路,呵呵笑道:“明儿才是正日子。现下却已忙得不可开交啦。家里有些乱,两位可别见怪。”郑天豪道:“二哥这话倒是有些见外了。现下赶早来的,哪里是外人了?”

来到客厅,只见椅子上都已上了红缎套子,铺着锦垫。欧阳松和郑天豪、叶天涯三人说着话,分宾主坐下。

冯少飞等三名弟子却无坐位,各自垂手侍立。

说话之间,庄丁已献上茶来。欧阳松听说“金枪门”掌门人宋玉福双目已毁,不能亲至,这才委托其师弟郑天豪、大弟子冯少飞等专程致贺,连声称谢,忽地叹了口气,摇头道:“当日江南‘藏剑山庄’一别,忽忽数年,想不到宋兄竟尔遭此不幸。”

又道:“既然‘虎啸中州’宋掌门现下便在颖州城,改日我也得到贵镖局瞧瞧这位故人去。”

郑天豪逊谢了,微笑道:“说将起来,令尊欧阳老爷子金盆洗手已有十年了吧。这几年来得见他老人家尊范的,可谓寥寥无几。兄弟能有机缘向‘江淮大侠’磕头请安,讨一杯寿酒喝,当真是三生有幸。”

两人寒暄得几句,欧阳松又向坐在郑天豪下首的叶天涯点头一笑,说道:“叶兄弟,适才‘南海门’的白岛主与‘点苍派’的邹二爷当众比武较量之事,想必你也听说了吧?经此一战,‘点苍双剑’已成为江湖上的笑柄啦。白岛主这一招‘替女出头’可漂亮得很哪。‘灰头土脸’乎,‘灰头土脸’矣!哈哈。”

叶天涯一怔,心想:“欧阳当家的连适才白邹二人比武之事也都知道了,当真信讯灵通。”微微一笑,拱手道:“适才小弟和郑总镖头适逢其会,凑巧途经酒楼,此事倒是亲眼所见。对了,说起来小弟这一路平安到达颖州,还得多谢欧阳兄呢。怎地不见石波石大哥?”

欧阳松微微一笑,道:“我差石舵主一早出门办事了。待他回来,一定要让他陪叶兄弟喝上几杯。”心下暗赞:“这后生年纪虽轻,却也言语得体,做事把细,落落大方。他当着郑天豪之面谢我,自然不便明言那晚我派石波向他通风报信之事。嗯,难怪兄长夸赞此子才思敏捷,文武双全,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正叙话间,忽见一直在门外站着侍候的罗管家来报,又有宾客到来。

郑天豪不待欧阳松说话,放下茶碗,抢着道:“欧阳二哥,咱们之间就别客气啦。你还是先去招呼别个儿吧。我和叶兄弟随便走走,观赏‘碧云庄’风景便是。”

欧阳松也即站起身来,歉然道:“当真不好意思。家严午睡尚未醒来,暂时不能出来见客。这样罢,两位一路劳顿,大是辛苦,不如先跟罗管家到客房歇息一会儿如何?稍后我再陪两位一起到敝庄到处走走。”

郑天豪摇头笑道:“又见外了吧。哈哈。”叶天涯微笑道:“欧阳兄请便,不用客气。”

欧阳松告了罪,辞了出去。

罗管家躬身笑道:“郑大爷,叶公子,请!”

郑叶二人齐道:“有劳管家了。”

罗管家引着各人穿堂过户,来到西厢院内。途中遇着不少婢仆匆匆来去,或提壶,或捧盆,或托盘,显是伺候各路客人热水茶点。

罗管家将五人引到西北一排客房外,停步转身,陪笑道:“这里有四间房,可住六人。郑大爷,叶公子,小老儿不敢擅专,你们自行挑一间如何?”

郑天豪道:“也好。”对叶天涯道:“兄弟,你自己先挑一间吧。”叶天涯忙摇头道:“还是郑兄和冯大哥你们先挑吧。”

郑天豪一笑,道:“那我替你做主了。就这一间吧。”

叶天涯来到自己的客房。只见房中桌几床帐、一应起居之具齐备,陈设得甚是雅致。

罗管家吩咐庄丁送上香茗后,这才躬身告退。

本章已修订。由于签约的事未定,更新未能及时,歉甚。听风观云。

三十七、江淮大侠(一)

三十七、江淮大侠(一)

只听得脚步声响,一名庄丁和一名婢女走进房来。那婢女端着洗脸水,庄丁捧着水果点心。叶天涯一怔之下,那婢女微笑道:“公子爷,请擦面吧!”轻轻将脸盆放在几上。

那庄丁在桌上摆好糖果蜜饯等点心,也道:“公子爷,您还需用甚么,尽管吩咐小人。”

叶天涯一哂,道:“两位太客气了。我可不是什么‘公子爷’,充其量一介牧童而已。老实说似这般被人殷勤服侍,我可是生平第一遭。”

那二人微笑不语,恭恭敬敬的垂手在旁侍候。

叶天涯见了,心道:“看来这欧阳家的规矩可比苑府严厉得多了。只不过他们这般侍候,我可不习惯。”转念一想,便即走过去洗了脸,打了个呵欠,又伸了个懒腰,道:“赶了一天路,当真是有点儿累了。看来,得休息一忽儿才成。”

那庄丁和婢女听了,一个道:“小人告退。”一个道:“奴婢告退。”那婢女端起脸盆。二人一齐出门而去。

叶天涯摇了摇头,自行盘膝坐在床上,将“苍山十九剑”的招式及白腾蛟拆解的手法在脑海中逐一闪过,虚拟比划,暗忖:“倘若乍一过招,我赤手空拳,决计难以躲避这套变幻莫测的神妙剑法。嗯,白前辈这次可是又帮了我一个大忙。”

念及“点苍双剑”铩羽而去,再也不会为难自己,心中顿然感到一阵轻松,颇有如释重负之意。

他在屋中静坐,只听外面庄子各处不时传来阵阵喧哗轰笑之声。于是侧耳听去,却是有不少客人陆续到来,相熟或不识之人见面,彼此招呼引见、问候致意,热闹非凡。

他合眼养了一会神,郑天豪敲门进来,笑道:“叶兄弟,独个儿闷坐在屋里有啥意思啊?碧云庄景色不俗,你不想去瞧瞧么?还有,听说庄内有不少远道而来的江湖朋友,说不定会有熟人。我可要去观赏风景了。你要不要也一起走走?”

叶天涯道:“好。”下床穿鞋。

郑天豪在房内四下一看,低声笑道:“怎么样?这儿的客房挺考究吧?‘碧云庄’虽然荒僻了些,但庄子内排场气派,佣仆婢女,可一点儿也不比城里大户人家差劲哪。”

叶天涯道:“是啊。从庄外看上去不起眼,一进庄院,倒是挺气派的。对了,我听前面人声嘈杂,热闹得紧,想必来了不少客人吧?”

郑天豪笑道:“当然了。有道是‘贫居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此间主人乃是当年叱咤风云、领袖武林群伦的欧阳权大侠。黑白两道,无不敬重。他老人家不问世事已久,若非这次过七十大寿,等闲之辈想要见到他金面,那可大大的不易哪。哈哈。”

叶天涯想起宋玉福、郑天豪师兄弟与自己日常闲谈,话题无非泛泛的江湖规矩,人情好恶,却极少提及欧阳父子之事,此刻听了这番话,寻思:“郑总镖头一定知道欧阳植、欧阳松兄弟关系。他却只字不提那位欧阳知府,也不知为了什么?”

便道:“郑兄,小弟也曾听闻欧阳老前辈当年是一位行侠仗义、急人之难的老英雄。想来受过他老人家恩惠的,自然不少。正所谓‘虎父无犬子’,你说这次来登门拜寿的,是给他老人家面子的人多,还是给‘十二连环坞’欧阳总瓢把子面子的人多?”

郑天豪向他脸上深深瞧了一眼,神色间颇为异样,摇头笑道:“那可不好说了。嘿嘿。走吧,出去走走。”

叶天涯见他顾左右而言他,不答自己的问话,显有所忌,便不再问,道:“走吧。”走出门去。

两人一面说,一面并肩而行,转出月洞门,沿着鹅卵石铺成的石路在庄内随意乱走。

其时正是三月天气,桃红柳绿,杏艳李娇,嫣红姹紫,春色正浓。叶天涯满拟跟着郑天豪欣赏庄内风景,不料走不几步,便遇上一拨拨的熟人。

须知郑天豪成名已十余年,又是吃的镖局子饭,交游广阔。一路走来,客人着实不少,偏偏十有八九还都是他旧识。先是见到襄阳双枪门掌门人董开山师徒六人,接着是泰州五虎门袁七先生、三江帮帮主仇威率领了女婿徒弟、“关东三鹰”耶律兄弟、合肥“黑白双煞”铁笔白波、神算子曾不韦等人。郑天豪一见相识之人,便即满脸笑容的抢将过去,拉手说话,或拍肩,或抱腰,透着极是亲热。

叶天涯在旁见了,甚是好笑。

郑天豪嘻嘻哈哈的周旋之余,倒也不忘向众人与叶天涯引见,说是武林后起之秀的“辣手书生”。

叶天涯上前与众人行礼厮见。暗暗好笑:“看来这些成名人物多半是碍于郑总镖头面子才不得不与我客气两句,此之谓‘虚与委蛇’也。显然对我这个藉藉无名的后生小子老大瞧不在眼里。”

郑天豪已猜到他心意,拍拍他肩膀,笑道:“叶兄弟,你也别太沮丧。你瞧这许多人之中,固然有的互相熟识,更多的都只是彼此慕名却从未见过面。以你的武功人品,假以时日,难道还怕无人不识?”

叶天涯早已后悔跟着郑天豪出来见人了,听了这话,情知他实是出于一番好意,微微一笑,说道:“能够见到这么多三山五岳的成名人物,英雄豪士,小弟高兴还来不及呢,怎会沮丧?”

郑天豪道:“那是最好。说实话,你一个初出茅庐的少年,能够在短短两月间闯出‘辣手书生’的名头,已是了不起之至了。”

如此边说边行,走了半晌,不知不觉间来到一座玫瑰花坛旁,只见两名青衣婢女迎将过来,盈盈一笑,说道:“请贵客止步。从此向东,住的都是女子。如若两位要见哪一位女客,请让奴婢通报。”

郑天豪连忙拱手作揖,陪笑道:“不好意思。我二人只是随便乱走,并非找人。”二女一笑退开。

郑叶二人转身欲走,忽听得东首一个清亮的女子声音说道:“咦,叶少侠,原来真的是你!”

叶天涯回过头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身披大红锦衣的美貌女郎走了过来,身后跟着两名青衣侍女。那女郎长挑身材,云鬓雾鬟,容颜如花,正是“天星帮”总管邱灵卉。

叶天涯一愣之下,又惊又喜,说道:“邱姑娘,你也来啦!”上前躬身抱拳,行了一礼。

邱灵卉嫣然一笑,道:“也是刚到不久。适才是小竹妹子说远远的看见一个人像你,我还以为她眼花呢。想不到当真是你。小女子有礼。”姗姗上前,敛裣万福,还了一礼。

郑天豪见这红衣女郎窈窕娉婷,容貌明媚照人,站在一旁睁大眼睛,愕然之下,怔怔的说不出话来。

叶天涯转头对郑天豪道:“郑兄,小弟先向两位引见引见罢。这位是邱姑娘,她在天星帮倪帮主座下担任总管一职。”又对邱灵卉道:“邱姑娘,这位是金枪门高手、颖州百顺镖局‘一枪追魂’郑总镖头。”

便在这时,左首一名侍女忍不住格的一笑,插嘴道:“叶少侠,你介绍错了。现下邱总管可是俺们天星帮的‘邱副帮主’啦。嘻嘻!”

叶天涯一呆。他已认出这名侍女便是那晚在倪家村大院中参与“十二星剑阵”的诸女之一。

邱灵卉俏脸一红,向那侍女横了一眼,叱道:“小蹄子多嘴多舌!”转过头来,向叶天涯轻声道:“敝帮帮主近日身体不适,正在闭关。令我暂摄副帮主之位,处分帮务。”

叶天涯又是一呆,随即拱手笑道:“恭喜,恭喜。邱副帮主!”

郑天豪与邱灵卉行礼厮见,说了几句客气话。郑天豪心中一直对天星帮倪帮主仰慕敬重,此际言语间对邱副帮主自是加意的奉承讨好。

邱灵卉跟他客客气气的敷衍几句,忽而目光转向叶天涯,道:“叶少侠,请借一步说话。”

郑天豪当即省悟,不待叶天涯答话,抢着道:“不好意思,不好意思。邱副帮主,叶兄弟,我还有事,得回去了,不打扰二位啦。”说着向邱灵卉一拱手,转身去了。

叶天涯没料到郑天豪说走便走,望着他背影远远的离去,回过头来,问道:“邱姑娘,什么事?”

这时那两名侍女亦已远远的退了开去。

一时间玫瑰花坛附近,便只剩下叶邱二人。

邱灵卉向叶天涯望了一眼,突然一阵红晕涌上脸颊,转开了头,低声道:“叶少侠,我本想喝罢欧阳大侠的寿酒,再去寻你。没想到会在此遇着你。”

叶天涯笑道:“是啊。说起来咱们也真是有缘呢。”

他说者无心,邱灵卉听在耳中,不由得满脸通红,低下了头。

叶天涯兀自未觉,问道:“对了,贵帮倪帮主她老人家安好?”

邱灵卉定了定神,道:“倪帮主受了些内伤,正在闭关。在我出发之前,她让我见你,有一件事情,想征询你的意见。”

三十七、江淮大侠(二)

三十七、江淮大侠(二)

叶天涯微微一惊,道:“什么?你说倪帮主受伤了?她老人家武功这么高,怎地会受伤?”

邱灵卉向他掠了一眼,吁了口气,道:“那天晚上,你和阿盛二人混入倪家村,各自大闹一场。后来大魔头童一峰率领门人设下诡计,暗中施放塞外奇毒‘百花迷香’,妄图一举吞并本帮。这件事当时你也在场亲眼所见,不会忘了吧?”

叶天涯点头道:“那晚童一峰和倪帮主比拼内力,未分胜败。后来他师徒不是早早收篷了么?”

邱灵卉双蛾微蹙,叹道:“你可别忘了,在比拼内力之前,倪帮主为救敝帮兄弟,已经中了迷香之毒。大魔头走后,倪帮主当场便吐了血,昏迷晕倒。次日一早,本帮人马急急撤回淮南,便是为此。”

叶天涯恍然大悟,说道:“我明白了。原来当时倪帮主是硬撑下来的。她中毒受伤,决计不能让外人知觉,以免为奸徒所乘。”伸伸舌头,又道:“啊呀,这样说我岂非也成了奸徒啦!”

邱灵卉噗哧一笑,掠了掠头发,向他斜眼微睨,轻声道:“叶兄弟,你别介意。在江湖上行走,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那晚你扮成野郎中模样,鬼鬼祟祟,古里古怪,可不怎么像个好人。差幸你只是为了救朋友,并无歹念。否则的话,真的便是个奸邪之徒了。”

叶天涯微微一笑,道:“没什么。其实当日敝友吕远得以平安归家,多亏了邱姑娘你从中帮忙。对了,现下泰和城内‘吕记茶馆’又开张啦,改日请姑娘喝茶。”

邱灵卉笑着摇摇头,道:“令友吕君那件事算是一场误会,便不必再提了。”微微俯身,纤手伸出,轻轻抚摸花坛中一朵娇艳欲滴的玫瑰花瓣儿,略一沉吟间,又道:“咱俩说了这许多不相干的闲话,却没说到正题。叶兄弟,其实倪帮主派我专门来寻你,便是想邀请你加入我们‘天星帮’。不知尊驾意下如何?”

叶天涯愈听愈奇,顺口重复了一句:“啊,让我加入你们天星帮!”

邱灵卉转过脸来,睁着一双俏眼,嘴角边似笑非笑,轻声道:“敢问叶少侠,尊意若何?”

叶天涯见这女郎凝眸相睇,眼波盈盈,目光中尽是殷切之意,始知她并非玩笑,皱眉道:“为什么?我与贵帮非敌非友,素无渊源,你们为何要拉我入伙?”

邱灵卉横了他一眼,娇嗔道:“本帮乃两淮第一大帮,在江湖上也是数得着的帮派,平时做的也都是侠义之事,光明正大。哼,我们又不是啸聚山林的强盗土匪,绿林豪客,什么叫做‘拉你入伙’。你以为是落草为寇啊?”

叶天涯默然。

邱灵卉见他皱眉沉吟,脸色凝重,又道:“叶兄弟,实不相瞒,倪帮主她老人家曾言道,我只一介弱质女流,不足负荷重任。日后本帮帮主之位,自然要交给一位才智过人、有胆有识、武艺超群之士。你年纪虽轻,但聪明勇敢,以你的功夫,假以时日,自可接掌本帮。”

顿了一顿,续道:“到时候,我一定会全力辅佐新任帮主……”

她声音越说越小,几不可闻,脸上晕红流霞,眼光中露出羞怯之情,缓缓垂下了头。

叶天涯一瞥眼间,见这女郎低头抚弄衣角,花坛中红红的玫瑰掩映之下,她红红的一张俏脸亦羞若玫瑰花瓣儿一般,容光更增丽色,艳美不可名状,不由得心中怦的一跳。

身当此境,寻常男儿,但凡不是傻子,身边这位柔媚袅娜、丰态旖旎的美女心意又岂会瞧不出来?

其时艳阳和暖,东风熏人,花木扶疏。叶天涯鼻中闻到一阵淡淡幽香,也不知是四下花香,抑或是邱灵卉身上的女儿体香?想到这里,不禁一阵神魂颠倒,迷迷糊糊,身心如醉。

面对美女的柔情绰态,香泽微闻,叶天涯先是一阵迷乱,怦然心动,继而想到了血海深仇,想到了不幸身世,想到了苑大小姐,想到了功名前程……

霎时间头脑中一团混乱,思如潮涌,呆立不动,不知如何是好。

两人默默相对。隔了好一会,邱灵卉又偷眼向叶天涯瞧去,见他一直低头不语,呆呆发怔,轻声道:“叶兄弟,依我说啊,‘王莽宝藏’在江湖上流传已久,压根儿不足为信。本帮雄霸两淮一代,已有近百年基业,自问还是有些家底的。你倒是想想,即便宝藏是真的,江湖上黑白两道那么多人虎视眈眈,等闲也不易得手。即便到手,又能分得多少?而且,金银财宝虽好,性命更加要紧。你又何必……”

她想了一想,接着道:“当然,如果你定要去争夺宝藏,亦非不可。待得你投入本帮之后,我会奏明帮主,与你同去便是。总之,到时候你要怎地便怎地,一切都依你便是。”

叶天涯见这位美貌佳人对自己确是一片热诚,心下感激,思前想后,摇了摇头,缓缓道:“邱姊姊,多谢你一番美意。不过,还请姊姊上复倪帮主,小弟确有不得已的苦衷,真的不能加入贵帮。”

邱灵卉一呆,妙目中露出失望之色,问道:“为什么?不能跟我说么?”

叶天涯想了想,摇头道:“其实我出来行走江湖,并非贪图所谓的‘王莽宝藏’,亦未想过投靠江湖帮派,而是为了……”说到这里,突然住口,不再说下去了。

心中只想:“我要报仇,我要报仇!”

邱灵卉柔声问道:“那是为了什么?”

叶天涯双眉紧锁,涩然道:“我,我……”心下烦恼之极,忽地一声叹息,黯然道:“你别问了,我不能跟你说。总之多谢邱姊姊和倪帮主一番美意。我还有事,不能奉陪。告辞!”

说着深深一揖,拜谢而去。

花坛附近之人见这两人并立赏花,谈谈说说,男的如梨花飘雪,玉树临风,女的如玫瑰初胎,明珠生晕,宛然一对璧人。正诧异间,忽见青衣少年急匆匆的转身去了,只留下红衣女郎怔怔的俏立当地,一脸茫然之色。

叶天涯远远地转了个弯,一回头间,花遮柳隐,早已挡住了那座玫瑰花坛,邱灵卉的倩影自亦不见了。

他这才透了一口长气,放慢脚步,走到道旁一株杏树下。不知何故,背上衣服都已汗湿了,一颗心怦怦乱跳,定了定神,渐渐消了满腔惶恐烦恼,喃喃自语:“对不起,邱姑娘。我大仇未报,恩怨难分,可不能加入你们‘天星帮’。唉,你对我的心意,我更加生受不起。”

一个人长吁短叹,呆立半晌,忽听得隔壁灌木丛中微微呼吸之声,一怔之下,低问:“什么人?”

豁喇一响,灌木丛后慢慢走出一个手持锄头的灰衣汉子。那汉子缩头耸肩,颏下一把山羊胡子,形貌猥琐,一张脸膛黑黝黝的甚是难看。他眯着一双红眼睛,向叶天涯哈了哈腰,却不说话。

叶天涯问道:“大叔,你是‘碧云庄’仆役?”

那汉子嘻嘻一笑,将锄头倚在左肩,双手一阵比划,打了几个手势。敢情是个哑巴仆人。

叶天涯心想:“看来这个哑巴多半是庄内负责莳花的花匠。”便向他微微一笑,说道:“大叔,你打这些手势我也看不懂。我这就走,你别管我了。”

当下转身便行,径自回房去了。

这晚碧云庄照例大张筵席,款待前来拜寿的贺客。

大厅上华烛辉煌,一共开了五十来席,挤满了客人。

叶天涯晚饭前曾向婢仆打听,知庄中已大宴数日。由于明日便是老庄主寿诞的正日子,远道客人已来得差不多了。相较之下,宾客云集,今晚人数最多。

叶天涯跟着郑天豪等人杂坐在偏席。四下顾望,隔着两张桌子便见到邱灵卉和一众女客坐在靠中的位子上。厅中只有三四桌是女客,众女之中不乏美人,唯独邱灵卉艳丽无伦,最是容光照人。

众人突然见到座中多了一个娉婷袅娜的美貌女郎,都是眼前一亮。老成持重的倒还罢了,不少年轻后生有意无意间不免向她多看了几眼,或偷瞧,或傻瞪,或斜睨,或直望……丑态百出,不一而足。

叶天涯想起邱灵卉在下午玫瑰花坛的言语,心慌意乱之下,哪敢向她多瞧一眼?耳听得旁边冯少飞、许广、邵彪及邻桌一干年轻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议:

“啧啧啧,这位姑娘是谁?简直是月里嫦娥下凡哪!”

“喂,不会吧?你连新进的天星帮邱副帮主都不认识?”

“你说什么?这小美人儿便是三年前立誓比武招婿的那位天星帮‘美女总管’么?”

“当然是她了。嘿嘿,听说三年来她一共击败过五六十位登门求亲的少年英雄。赵兄,要不赶明儿喝罢寿酒,你去拦住邱姑娘,向她挑战。只要打败了她,美人便是你的啦。”

“嘿嘿,俺可没那个能耐。”

“唉,按说也真是怪事。武林中少年新进不少,难道便没有能胜过这位姑娘一招半式的?单打独斗不成,难道不能用强么?”

“哼哼,有倪帮主她老人家撑腰,谁敢用强?”

“啧啧啧,‘天星帮’倪帮主是个大美人儿,可惜终身未嫁。想不到副帮主又是一个小美人儿!”

“小声些。别让天星帮的人听见。你有几颗脑袋?”

“唉,想不到天下竟有这般美貌的姑娘!”

本章已修订。听风观云。

三十七、江淮大侠(三)

三十七、江淮大侠(三)

叶天涯耳力惊人,大厅上众人议论时虽多压低了嗓门,却也尽教他一句句的听在耳中。

嘈杂声中,他呆坐在郑天豪肩下,心头怅惘,爽然若失,感到一股说不出的滋味。

自从那日牛真儿一言惊醒梦中人之后,这个情窦初开的少年始知自己不知不觉之间早已爱上了苑大小姐。只恨先前年纪太小,懵懵懂懂的一无所觉,直至她为了救自己而香消玉殒,迄未向她表露情意。

他很想很想向她亲口倾诉,只可惜已再也没有机会了。

虽然在他心中,无时无刻能够忘情于她。

因此他自亦未对邱灵卉生过丝毫男女之情。

但此际耳听得旁人肆无忌惮的谈论邱灵卉的美色,言词中艳羡者有之,赞美者有之,垂涎者有之,猥亵者亦有之,众议纷纭,品评多端,他不知为何只感没来由的心神烦乱,极不舒服。

大厅中众仆役穿梭般来去,传送酒菜,奔走趋奉,服侍殷勤。

烛光照耀之下,“碧云庄”少主欧阳松站起身来,哈哈一笑,抱拳作个四方揖,说道:“众位好朋友远来辛苦。‘碧云庄’乡野荒村,诸物简陋,款待未周,殊为慢客。还请原谅则个。”

众人都道:“好说,好说,欧阳二爷不必客气。”

欧阳松续道:“按说佳客光降,家严原该亲自向各位敬酒才是。只是下午他老人家略感风寒,身体有些不适,不宜走动。家严叮嘱在下,一定要先替他老人家敬各位好朋友三杯。”他一面说,一面满满斟了一杯酒,高举过顶,大声道:“来,来!在下先干为敬!”

说着仰脖子先喝了一杯。

众人轰然叫道:“干杯!”纷纷举杯一饮而尽。

欧阳松笑道:“好,好!今晚大伙儿只管放量畅饮,不醉不休。请!”

连尽三杯之后,欧阳松又带着罗管家向来宾中有功名的举人、秀才、江湖中知名之士、富商大贾、士绅名流逐一敬酒。

酒过三巡,分座各桌的来宾有相熟之人,你来我去,互相敬酒起来。霎时间大厅中猜拳斗酒,喧闹欢笑之声,响成一片。

郑天豪与叶天涯互敬了一杯之后,便即端起酒杯到旁的桌子敬酒去了。

叶天涯本来神不守舍,几杯酒一入肚,渐渐的胸口发热,心跳也快了起来。当下打起精神,对冯少飞、许广、邵彪师兄弟的轮流敬酒来者不拒,酒到杯干。到得后来,索性放怀吃喝。

邵彪酒量极宏,又贪杯成性,此刻趁着师父郑天豪被朋友强留在别的桌上说故叙旧,一时回不来,便跟同桌几人斗酒猜拳。喝了好一阵,冯少飞、许广都已先后醉倒,伏在桌上。

叶天涯被灌了不少酒,已喝得半醉。突然间坐在他下首的冯少飞抬起头来,醉眼斜睨,扯扯他衣袖,吃吃笑道:“叶兄弟,你,你……别净是喝酒,那个美貌妞儿一直在瞧着你,俺觉得……她八成是对你有了意思啦。嘻嘻。”

邵彪也笑道:“是啊,是啊。叶兄弟,你这么一个漂亮哥儿,倒是与那美貌妞儿天生一对。来,干杯!”满满斟了一杯酒,一口干了,一转头,伸长了脖子张望,点一点头,又道:“大师兄说得没错,那位姑娘不时望着咱们这边,好像真的是在瞧着叶兄弟。叶兄弟,还不转过头向美人儿去招呼?哈哈。”

叶天涯心中一慌,支吾道:“你别胡说八道。”却已不自禁的脸上一红,连耳根子也热烘烘的。他素具胆气,不知何故,这当儿竟不敢回过头去。

他所坐的位子背向邱灵卉。

过不多时,不少桌上的宾客陆续散席,三三两两的走出厅去。

邵彪也已喝得神智迷糊。叶天涯正和他“哥俩好”、“六六顺”、“八仙过海”的猜拳,忽见一个短须汉子快步走来,满脸笑容,拱手道:“叶少侠!”

正是“十二连环坞”沙河分舵舵主石波。

叶天涯呆了一呆,这才放下酒杯,歪歪斜斜的站起身来,抱拳笑道:“石大哥,你好。来,陪兄弟喝两杯!”

石波见他满脸酒气,醉态可掬,又向醉得东倒西歪的冯少飞、许广、邵彪三人瞧了一眼,低声道:“叶少侠,请借一步说话。”

叶天涯又是一呆,醉醺醺的点点头道:“好啊。”对邵彪道:“邵大哥,这酒喝得也差不多了。要不,咱们也散了罢?”

邵彪道:“也好。散了罢。”

石波向叶天涯点头一笑,转身出去。

叶天涯摇摇晃晃地离席走出厅门。只见石波从走廊下一名仆役手中接过一盏灯笼,高高举起,在前引路。

两人穿廊过院,迤逦而行。

叶天涯酒力发作,昏昏沉沉的越来越迷糊。

夜色之中不辨东西,行了一阵,忽觉愈走道路景物愈是熟悉,心中一动,登时头脑稍稍清醒了几分,便问:“咦,这里不是那座玫瑰花坛么?小弟日间来过。对了,东面住的都是女客,男子止步。石大哥,你带我来此作甚?”

石波足不停步,却从花坛旁小径转而向南,笑道:“有人要见少侠。前面不远处便到啦。”

两人又行一阵,穿花拂柳的来到一株杏树下。

石波停下脚步,恭恭敬敬的道:“老爷,叶少侠来啦。”树后有人嗯了一声,道:“小石,告诉哥儿几个,暗中戒备即可,不得惊动了客人。还有,今夜你带人把守这一片,不准任何人近前!”

石波应道:“是!”将灯笼挂在树枝上,转身去了。

叶天涯但觉得酒气阵阵上涌,头脑晕眩,一忽儿清醒,一忽儿糊涂,呆立在树下,醉眼惺忪,却不见与石波说话之人。眼见他快步而去,片刻间隐没在黑暗之中,摇了摇头,叫道:“喂,喂,石大哥,怎地说走便走?”

忽听得树后之人道:“小朋友,你过来!”

叶天涯伸手揉了揉眼睛,摇摇晃晃的转到树后。灯笼红光之下,却见一个身材高大的老者负手而立,目不转瞬的瞧着自己。那老者穿一件紫酱色熟罗袍子,头戴小帽,两鬓苍苍,容貌清癯,颏下疏疏郎郎一丛花白长须,垂在胸前。

叶天涯一呆之下,再凝神瞧那老者时,见他满脸红光,腰板挺直,精神矍铄,心念一动,蓦地醒觉,不由得失声道:“啊,你是‘江淮大侠’欧阳老爷子?”

那老者微微颔首,道:“不错,老夫欧阳权。小朋友,多谢你当日在泰和县衙救了犬子。还有,你送给我的生日礼物,居然是一匹上好的玉马,价值不菲。”

叶天涯万没料到竟会在此见到正主儿,想起面前之人便是武林中人人景仰的一代大侠,不由得肃然起敬,深深一揖,道:“末学后辈,拜见欧阳大侠!”

说着便要跪下磕头。

那老者欧阳权俯身搀扶,笑道:“不用多礼。叶少侠请起!”

叶天涯双臂被他一托,胸口一热,轻轻打了个颤,僵在当地,竟尔拜不下去。

欧阳权这一托之中使上了六七分内力,本拟将叶天涯托起,哪知这少年只是身子微微一滞,姿势不变,仍是弯腰屈膝,一动也不动。

叶天涯心道:“看来欧阳老前辈这一手便是宋掌门、郑镖头平时所说的试探功夫了。嗯,他既不让我磕头,不磕便不磕,反正我也不算是失礼。”略一停顿,随即借势缓缓站直身子。

欧阳权没料到这少年内力竟尔如此深湛,抑且起立之时肌肉收放自如,行若无事,非数十年功力者所不能为,心下诧异,脸上却不动声色,道:“小朋友,不好意思,我让石波请你来此。可是打扰你喝酒的雅兴了。”

叶天涯摇头笑道:“前辈言重了。便是石大哥不来,大厅中也已散席了。老实说,贵府的花雕真乃佳酿也。唔,好酒,好酒!”

欧阳权捋须一笑,道:“小朋友,你可知老夫为何深夜见你?而且还是在这株杏树下?”

叶天涯摇头道:“晚辈不知。还请老前辈明示。”

欧阳权摸着胡须,轻轻叹了口气,淡然道:“小朋友,你当真不知道?我有事相询,你可别骗老夫。”

叶天涯这时已清醒了几分,道:“老前辈,您有何垂询,晚辈自当奉告。”

欧阳权道:“敝庄有两名下人傍晚时分曾见到你在此与一名穿着灰衣服的汉子说话。那人是个山羊胡子。是也不是?”

叶天涯一愣,点头道:“是啊。”

欧阳权缓缓道:“那你二人都说了什么?”

叶天涯道:“老前辈说笑了。晚辈哪懂得手势是何意思?贵府的一位哑巴花匠,我又能跟他说什么?”

欧阳权大感意外,问道:“什么?你说那灰衣人是哑巴?”

叶天涯更觉意外,反问:“什么?难道那灰衣人不是哑巴?”

欧阳权凝视着他脸,道:“事关重大。请小兄弟将当时情形详细说来。如何?”

叶天涯见他神情郑重,不敢轻忽,便将自己傍晚离开邱灵卉之后胡乱走到此处,听到灌木丛后有呼吸之声,以及那哑巴花匠持锄走出等情一一说了。

欧阳权一声不响的听完,手捻长须,沉吟道:“然则你离开这儿之后,有没有再见过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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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七、江淮大侠(四)

三十七、江淮大侠(四)

叶天涯料知其中必有蹊跷,侧头想了想,皱眉道:“晚辈与那哑巴仆人分别之后,便自回客房了。所经之途,所居之处,倒也遇到不少贵府的丫鬟大姐、家丁大哥,他们皆可作证。后来贵府罗管家亲自邀请前去饮宴,晚辈这才出门和郑总镖头等金枪门一行人同赴大厅。对了,入席前俺和冯少飞冯大哥还去了一阵茅房。欧阳大侠若然不信,一查便知。总之,晚辈再也不曾见过那个哑巴……难道他不是哑巴么?老前辈,那人是谁?该不会出事了吧?”

他口齿伶俐,酒醉之后,言下虽不无微词,却已将自己半日来的具体行止说得清楚明白。

欧阳权轻轻吁了口气,一转身,向旁慢慢迈开一步,伸手一指,问道:“小朋友,你且瞧瞧,傍晚你所遇见的,是不是这个人?”

“江淮大侠”魁伟高大的身形甫一移开,叶天涯立时便见到地下灌木丛中躺着一人,灰衣芒鞋,乍一看去,身形容貌依稀便是日间在此所见的那名哑巴花匠。

朦胧夜色之中,只见那人影直挺挺的仰躺在地,一动也不动。

欧阳权又道:“你不妨提着灯笼瞧瞧,仔细认认。”

叶天涯道:“好。”伸手取下先前石波挂在树枝上的那盏灯笼,提在手中,快步过去,凑近一照,不由得吃了一惊,失声而呼。

只见地上之人面皮青紫,眼睛凸出,舌头伸得长长的,显已死去多时。

欧阳权道:“这是敝庄平时莳花修草的花匠,名叫刘福,五十四岁。不过,阿福说话嗓门很粗,不聋不哑,如今却被人杀死在这儿。他的衣裤不见了,还有,山羊胡子也给剃去了。小朋友,你可得瞧清楚了,日间你所见之人,究竟是不是他?”

叶天涯弯腰俯身,见那尸首凸睛伸舌,牙齿焦黄,死状可怖之极,不忍再瞧,待要站起,听了欧阳权之言,便又将灯笼移近照去,果见死人下巴胡子虽已剃光,须根隐约可见。

他一惊之下,酒意登时醒了七八分,仔细辨认片刻,心中一动,摇头道:“日间之人牙齿很整齐,很洁白,要比这个人的好看许多。是了,他的鼻子也不太一样,脸也没这般长。嗯,不像,不像。”

欧阳权点点头,摸着胡子,道:“小朋友,但凡一个人自缢,或者被人勒死,一定是脸色青紫,眼睛突起,舌头伸长。是也不是?”

叶天涯一怔,摇头道:“晚辈见识肤浅,毫无经验,也不曾留意这些细节。”心中嘀咕:“欧阳大侠跟我说这个作甚?”

欧阳权淡淡一笑,道:“小朋友,你瞧清楚刘福的死状了么?尤其是他的脖子、四肢及舌头。像不像是被人勒死或扼死的?”

叶天涯又移近灯光,照来照去,却丝毫看不出尸首脖子、手足、舌头有任何异样。

当下站起了身,手提灯笼,躬身道:“老前辈,晚辈已看得很清楚了。我可以断定,这人决计不是我见到的那个哑巴仆人。他手足无伤,脖子上也没有被人弄死的痕迹。”想了想,又道:“这倒奇了,这人明明是窒息而亡,偏偏脖子没事。”

欧阳权抬头望着天上的银河,喟然叹道:“一之为甚,其可再乎?虽然早已料到,还是感到有些意外。该来的总归要来。”

他突又摇了摇头,向叶天涯打量片刻,又道:“小朋友,当真不好意思。老夫这么晚找你来帮忙认尸,打扰你的酒兴啦。这样罢,明儿咱们再好好喝几杯。小朋友,我没事了。你请即自便,回去歇息吧!”

叶天涯已隐约猜出欧阳权的用意,听他这么说,好奇心起,问道:“老前辈,难道是有人行凶杀人,冒充这个花匠,混进碧云庄内。却不知到底是什么人如此胆大包天,竟然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欧阳权笑而不答。这少年酒后说话,当真是口没遮拦,肆无忌惮,居然将自己比拟为“太岁”,殊为不敬。

叶天涯不见答言,一转念间,自己吓了一跳,情知说错了话,脸上一红,连忙转身过去,将灯笼挂回树上,俯身行礼,支吾道:“晚辈……晚辈告退。”

欧阳权沉吟道:“小田,叶小友不认得路。你送他回房罢。”

黑暗中一人应道:“是!”脚步声响,自远而近,一人迅捷之极的快步奔来。

那人向欧阳权躬身行了一礼,这才转向叶天涯,道:“叶少侠,请跟我来。”

叶天涯见来人是一名二十六七岁的汉子,中等个子,腰插一对判官笔,一望之下,立时认出便是当日在泰和县衙见过的田大同。

当此之际,叶天涯满腹疑窦,虽极想知道自己所见的那个冒牌货花匠究竟是怎么回事,却也不得不乖乖随着田大同弯来绕去的回到西厢院下处。

一路之上,两人均是一声不响。来到客房门外,田大同悄声道:“叶少侠,今日庄内下人刘福被杀之事,烦请代为守秘。”

叶天涯道:“我知道了。”

田大同道:“多谢了!少侠休息,在下告退。”一抱拳,径自去了。

叶天涯回到房内,也不点蜡烛,躺在床上想了一阵,寻思:“我真是笨得厉害,当时明明是杀人凶手冒充了哑巴躲在木丛后,竟也认不出他来。我还跟他说了几句话,却连他胡乱打的手势也没弄明白。”

又想:“也不知欧阳大侠父子会怎么处置这件事?难道要一间间的搜查凶手不成?对了,他们该不会怀疑我和凶手有关吧?”

胡猜乱想了一阵,忽地酒意上涌,便即迷迷糊糊的睡了。

三月初三,这一日是封剑多年的“江淮大侠”欧阳权的七十寿诞。

鼓乐丝竹声中,碧云庄内内外外悬灯结彩,布置得一片喜气。连婢仆也是穿戴一新,热闹非凡。

大厅中堂正中的锦轴上,贴着一个金光闪闪的正楷“寿”字。欧阳权一身紫酱色熟罗长袍,满脸笑容,在二儿子欧阳松陪同下,在大厅上接待络绎而至的各路宾客。

来宾之中除了少数附近乡绅名流之外,更多的是来自五湖四海的豪杰之士、武林名宿、江湖新进。

一众婢仆奔走不停,将各式各样寿礼不断送进后堂,忙得不可开交。

未牌时分,叶天涯跟着郑天豪师徒四人走进厅来,齐向欧阳权行下礼去。郑天豪朗声说道:“晚辈郑天豪、叶天涯,特地向欧阳老前辈拜寿。恭祝欧阳老前辈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欧阳权捋须一笑,道:“两位小友大驾光临,还赠老夫玉马和金环厚礼,真是何以克当。”郑天豪道:“好说,好说!”

欧阳权向叶天涯点头微笑,道:“小朋友,听说昨晚你没喝尽兴。今天一定要放怀畅饮,不醉不休。”

叶天涯见这老人面容慈和,目光如电,说话的神态之中自有一股威严,说道:“谨遵欧阳老前辈吩咐。来此之前,小子早已久仰老前辈德泽广被,无人不敬。今日小子便恭敬不如从命,只管饮酒,决计不敢胡言乱语。”

欧阳权呵呵一笑,道:“‘辣手书生’,这名号不错。手辣心慈,侠肝义胆,才是英雄本色!”

这一老一小对望一眼,均是暗暗好笑。一个想:“你放心,昨夜之事,我一定守口如瓶。”一个想:“你这小家伙倒也知趣,一句‘只管饮酒,决计不敢胡言乱语’,便不动声色的表明心意了。”

叶天涯心中一直暗暗嘀咕,但半天以来却不见府中上下有任何异状。

欧阳松跪下磕头,郑天豪、叶天涯二人也叩首还礼,一个道:“欧阳二哥名震江湖,这等大礼如何克当?”一个道:“欧阳兄请起,不敢当!”

欧阳权呵呵一笑,道:“大家俱非外人,别再这般客气了。松儿,请郑镖头,叶小友坐下喝杯茶。”

于是欧阳权和郑叶二人分宾主坐下。欧阳松在下首相陪。

正寒暄间,鼓乐声中,门外又进来三人,向欧阳权屈膝下拜,行下礼去。一个英武汉子朗声说道:“晚辈柳铁山、陈杰、方进明,恭祝欧阳大侠福寿双全,龙马精神。奉元大人所托,谨奉些些薄礼,敬请老前辈笑纳。”

说着恭恭敬敬的呈上礼单。欧阳权起身谢了,微笑道:“三位侍卫大人远来辛苦。请坐喝杯茶。”

欧阳松打开礼单一看,不禁吓了一跳,只见泥金笺上写了四款礼品,转过身去,向父亲道:“爹爹,原来柳护卫是替元大人来的。四样贺礼分别是:极品雨前龙井两盒,玉如意一只,夜明珠一颗,翡翠白菜一棵。”

欧阳权道:“想不到元大人日理万机,居然还没望了老夫。远道厚赐,老夫却之不恭,受之有愧了,多谢,多谢!”又道:“三位远道而来,可辛苦了,请入座奉茶。”

柳铁山道:“是。多谢欧阳老前辈。”方进明取下一个包裹,躬身送到欧阳权面前。

欧阳松在旁将包裹接了过去。

三十九、寿宴风波(一)

三十九、寿宴风波(一)

柳铁山不即就坐,一斜眼间,望见了叶天涯,登时满脸堆欢,大声道:“啊哈,叶兄弟,你倒也来得挺早么?咱们又见面啦。”快步上前,拉手相抱,甚是亲热。

叶天涯与柳铁山重逢,心中也很是高兴,握住他手,微笑道:“柳大哥,咱们又见面啦。”

柳铁山东张西望,向叶天涯身旁的郑天豪略一点头,显是并不认识,便问:“叶兄弟,怎地不见我小师妹?你俩不是一直形影不离么?”

叶天涯微笑道:“牛世妹跟她爹娘在一起,没有同来。”

柳铁山皱眉道:“啊呀,怎会这样?我本来还有件十分要紧的事情得跟小师妹商量呢。见不着人,却如何是好?”

叶天涯道:“好教柳大哥得知,其实令师妹的家便在颖州城内,距此最多不过一日路程。柳大哥倘若真的想见她,却有何难?”

柳铁山大喜过望,道:“此话当真?那太好了。兄弟,等喝罢欧阳老爷子的寿酒,你得亲自带我去见小师妹。”

叶天涯道:“那是自然。”

陈杰、方进明二人与叶天涯都有数面之缘,也即上前相见。叶天涯又替郑天豪、冯少飞等金枪门四人引见,各人分别说了些久仰的话。

郑天豪浑没料到大名鼎鼎的御前四品带刀护卫“铁翅神鹰”柳铁山居然和叶天涯称兄道弟,亲热异常。因此见礼之时,总也掩不住脸上震惊之色。

欧阳权捻须不语,笑眯眯的瞧着柳叶等人。

柳铁山伸手拍拍叶天涯肩膀,转过身来,向欧阳权抱拳道:“欧阳老爷子,不好意思,晚辈突然间见到叶兄弟,心下不胜欢喜,一时忘形,有些喧宾夺主了。还请您老人家恕罪则个。”

欧阳权摇头笑道:“柳护卫言重了。常言道得好,他乡遇故知,乃人生一喜也。难得柳护卫与叶小友如此交好,惺惺相惜。来,来,大家坐下喝茶,快给老夫说说元大人近况如何?”

郑天豪情知御前侍卫来见欧阳权,势必有要紧的话说,外人不便与闻,于是抱拳一躬,笑嘻嘻的道:“欧阳老爷子,柳护卫,你们且请宽坐。听说大家都在隔壁院内看戏听曲赌钱,热闹得紧,俺也想带徒弟、师侄们去凑个热闹,试试手气,暂且失陪。”

欧阳权一哂,点点头道:“也好。”

欧阳松在旁笑道:“老郑,别急着赌钱。京城尤家戏班子的名伶‘粉菊花’演出的戏文‘霸王别姬’很不错哩。戏子们这会儿也该上台了吧?”

郑天豪一笑,道:“那太好了。俺老郑虽是江湖粗人,却最爱看人做戏。哈哈。”又向欧阳权拱手为礼,转身出门。风少飞等跟了出去。

叶天涯也要随后跟去。柳铁山却道:“叶兄弟,你留下来,咱们又不是外人,无须回避。”

叶天涯道:“是。”

欧阳权颇感意外,微微一怔,捻须笑道:“是啊。柳护卫、叶小友和犬子俱非外人,随便说说家常而已,不必回避。”

各人分宾主坐定。刚寒暄得几句,一名庄丁拿进七八张拜帖来报,又有远路宾客到来。

柳铁山也不待欧阳权父子发话,放下茶碗,站起身来,说道:“欧阳前辈,今儿是您大喜的日子,府上贺客盈门,若然一一招呼,您老人家也分身乏术。这样罢,咱们自己人不必客气。您和欧阳当家的只管招呼别个儿,就不必理会晚辈了。对了,晚辈和叶兄弟在宝庄随便走走,可否方便?”

欧阳权点头笑道:“柳护卫忒也客气了,碧云庄前前后后,一凭来去,焉有不方便之说?各位请自便,不必拘谨。只是别走得太远,待会儿庄中婢仆找不见人,耽误了老家伙的寿宴。哈哈。”

柳铁山、叶天涯等四人辞出大厅,相偕来到隔壁院中。

一转过月洞门,远远便听得咿咿哑哑的女子唱戏声,鼓掌喝彩之声,只见左壁一排公孙树下搭了老大一个戏台,台下黑压压的坐满了一排排的人,台上有几名勾了脸的男女戏子,演的曲目果然是“霸王别姬”。

又听得右首大屋中一片呼幺喝六、吃上赔下之声,人头汹涌,正自掷骰赌博。

方进明忍不住叹了口气,说道:“果然是从京城请来的戏班子。当真想不到,在这穷乡僻壤之处,竟也能听到‘粉菊花’尤姑娘的戏文。”陈杰接口道:“是啊,大家都说,‘粉菊花’尤琪姑娘惊才绝艳,可是京师梨园之中数一数二的花旦。除了极少数王公大臣家的喜庆宴会之外,即使是京城之中,等闲也甚少见到她专门到寻常人家做戏啊。”

叶天涯听了这话,转过头远远望去,果见那台上扮演虞姬的戏子柳腰依依,莲步姗姗,长袖款摆,吐言莺声啊啊,一双眼又秀又媚,顾盼生姿,端的是个绝代佳人的神态。

他心道:“可惜了虞姬一代佳人,陪着项羽兵败垓下,四面楚歌,最终被逼得乌江自刎。英雄末路,红颜薄命,古今同慨,委实令人叹惋。”又想:“这戏子演的真好。听陈方二人之言,似乎她的戏班子难请得紧。看来‘江淮大侠’的面子委实不小。”

陈杰和方进明二人都是心痒难搔,眼巴巴的望着柳铁山,听他指示。

柳铁山一笑,道:“两位兄弟,今日咱们是来‘碧云庄’做客的,又不是在京师办差。你俩只管吃喝玩乐便是,不必请示。总之,哥儿俩要么看戏,要么赌钱,且请自便。哈哈。”

陈方二人大喜,齐道:“多谢柳大哥!”

于是一个听戏,一个赌钱,各自喜孜孜的去了。

柳铁山见叶天涯呆望着远处戏台,微微一笑,携着他手,说道:“叶兄弟,待会儿再来看戏。陪我走走如何?”

叶天涯知他必有话说,便道:“好。”又匆匆向台下人丛中一瞥,暗想:“也不知邱姑娘在不在看戏?”

二人沿着一排鹅卵石铺的花径,走进了一座大花园。但见嫣红姹紫,满园锦绣,花香浮动,春光烂漫已极。园中立着一座凉亭。

满眼风光,柳铁山却无心多看,迳自将叶天涯拉在凉亭旁一处僻静的角落,兀自不放心,又在附近假山周遭转了一圈,确定无人,这才低声道:“叶兄弟,一年之内,你最好别去京城。”

叶天涯皱眉道:“那却是为何?”

柳铁山低声问道:“听说你这位‘辣手书生’在颖州西湖出手教训了‘银枪公子’边小候爷,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

叶天涯道:“原来柳大哥也听说了。”便把那日小候爷企图霸占牛真儿、被自己投进西湖的事照实说了。

柳铁山一笑,道:“这个小瘟神仗着他老子圣眷方隆,在京城一向凶横惯了的,当真是好事多为。此次他遇到你这个初出茅庐的‘辣手书生’,算是倒霉到家了。哈哈。”

叶天涯想起适才柳铁山一脸凝重、小心翼翼的神情,皱眉道:“柳大哥,是不是小弟惹祸了。你担心边小候的老子会对付我,这才说不让我进京?”

柳铁山正色道:“不错。你若然现下进京,决计会有杀身之祸。依我之见,近日在江湖上,你最好也暂时不可太过出风头。”

望了他一眼,又道:“本来你得罪了那位不可一世的‘银枪公子’,依着他有仇必报的性子,决计是不会善罢甘休的。不过无独有偶,当晚小候爷又被他老子麾下的一名高丽女子一剪刀刺中下体,半死不活,还被割掉了那话儿,弄成了太监。估计待他伤势痊愈之后,势必会向那高丽祖孙寻仇,自然也顾不得全力去对付你了。对了,听说近日京城安平候府天下大乱,边候爷都气疯了。哈哈。”

叶天涯一怔,顺口道:“什么?你说边小候被剪刀割掉了那话儿,弄成了太监?此话当真?”

柳铁山笑了笑道:“那还有假的不成?这件事已然满城皆知,甚至轰传江湖,哪个不晓?哈哈。”

叶天涯微微皱眉,道:“柳大哥,听说你一直效力于顺天府。请恕小弟直言,你们元大人身为堂堂府伊,怎能任凭边小候在其治下奸淫掳掠,无法无天?像这样昏庸无能的官儿,哼哼……”

说到这里,一摇头,便不再说下去了。

柳铁山摇头笑道:“叶兄弟,你年纪尚幼,许多事情可没那么简单。其实元大人早已想惩办这小子了。只是他奸滑得紧,苦无实据。”

他见叶天涯皱眉不悦,微笑道:“叶兄弟,你我相交一场。难道柳某的为人,你也不相信么?我可以拍胸脯向你担保,顺天府伊元大人是个为国为民的清官廉吏,是个值得效命的青天大老爷。你信是不信?”

叶天涯哼了一声,道:“柳大哥的人品,小弟自然佩服。但是这普天之下做官的,俺就不予置评啦。”又道:“柳大哥,多谢你好心提醒。总之,俺会提防安平候父子的。”

柳铁山见他不愿再提官家中事,微微一笑,问道:“小师妹怎么样了?”

叶天涯道:“牛世妹很好。她的天山派功夫进境极快。”

三十八、寿宴风波(二)

三十八、寿宴风波(二)

柳铁山喜出望外,道:“果真不出我所料。有叶兄弟这等南少林嫡传的第一流高手在旁指点,小师妹进境自然神速。妙极,妙极。”

他抬头望着天上白云,喃喃自语:“总算是不辱师命,机缘巧合之下,终于觅得能将我天山一派武学发扬光大的美质良材、得意传人。师父,您老人家泉下有知,想必也大感欣慰啦。”

言下嘘了一口长气,甚有恍然之意。

叶天涯心道:“看来武林门派之中若要找到一个天资聪颖的传人,也大非易事。”

柳铁山环顾园中,皱眉道:“叶兄弟,你别嫌愚兄婆婆妈妈的罗嗦不休。安平候在朝中权势薰天,在他麾下效命的江湖奇人异士着实不少。我担心他替儿子复仇心切,盛怒之下,会迁怒于你。虽然你功夫不弱,但应对江湖上诸般阴谋诡计的经验毕竟欠缺。总之,不可不防。”

叶天涯点头道:“多谢柳大哥好心提醒。小弟一定会事事小心谨慎。”心中却想:“我得设法知会尹小姐多加提防边府中人会对她不利。却不知她现在何处?嗯,最好她已然回了高丽老家,不在中土,让边候爷的手下鞭长莫及。”

柳铁山见他低头沉思,双眉紧锁,想是在思索自己的言语,隔了好一会,才道:“对了,前几日愚兄在光州得到一个消息。苑侍郎父子极有可能去了黄山一带。”

叶天涯一凛,问道:“什么?苑老贼当真在黄山一带?”

柳铁山道:“我是说‘极有可能’。这个消息的真假尚未证实。”沉吟片刻,叹道:“叶兄弟,本来愚兄很想好生陪你同赴黄山查探苑侍郎下落,顺便弄明白江湖上纷纷传言的‘王莽宝藏’究竟是怎么回事。不过,我们突然得到指示,拜寿之后,即日回京复命。”

叶天涯呆了呆,道:“柳大哥的意思是说追查苑家父子一事,你们顺天府已不管了。为什么?”

柳铁山道:“其实此事与顺天府无关。我们一行人原本奉命来颖州一带公干,主要是专程来拜贺欧阳老爷子千秋华诞。只因途中适逢其会,无意间得知告老还乡的苑侍郎家里离奇着了火,死伤殆尽,大家都说此事极有可能与‘王莽宝藏’有关。抑且我们又发觉黑白两道的各路人马来了不少,连同泰和县正堂赵日休也行迹可疑。因此我们才临时决定顺便查探究竟。那夜在县衙中与欧阳当家、漠北秃鹫和叶兄弟你相遇,皆缘于此。”

他顿了一顿,接着道:“近日京城另有几件大案要办,元大人身边人手不足,令我们火速回京。而且,所谓的‘王莽宝藏’只不过是千百年来的江湖传言,不足为信。大人吩咐我们不必再继续追查下去了。”

叶天涯道:“原来如此。”

柳铁山道:“叶兄弟,分别之际送你一言,世上人心诡诈,你独个儿寻觅仇人,其实也是凶险之极。你好自为之。”

叶天涯点点头,道:“小弟自理会得。”

柳铁山凝思片刻,又道:“我所以警告你暂时别去京城,便是在等边候爷头脑清醒之后,自会想起你和他儿子不过是年轻人之间的一时争闹或者吵架而已,并非死敌。至少,你并未当真伤害边小候。依我猜想,边候爷真正去报复的,是害他边家断子绝孙的高丽祖孙二人。”

他见叶天涯又皱眉沉吟,似乎没听明白,更进一步解释道:“听说那夜在姬园之中是由于边正**不遂,反被那个娇滴滴的高丽女孩儿错手阉割。边小候可是世袭安平候的一线单传,他尘根一断,京城边家算是断宗绝代了。嗯,也不知那高丽祖孙二人逃往何处,可千万别给逮了去。”

叶天涯呆呆的怔在当地,没想到尹玉贞竟会一剪刀惹下如此严重后果,寻思:“看来柳大哥显然不知道所谓的‘高丽祖孙’,‘祖’已不在,只剩下‘孙’了。”

柳铁山游目环顾,春日之下,花光浮动,只见月洞门处施施然走进一个头挽双鬟的绿衣婢女,在园中弯着腰侍弄花草。又听得远处戏台边鼓掌叫好之声不绝,便道:“罢了,不说了。欧阳大侠做寿,庄内来了不少江湖中人,还有一些平日里极少露面的山林隐逸。这些人性情古怪,你我都得小心些,免得平白无端得罪了人。”

叶天涯点头称是,心中微感好笑:“柳大哥可也忒煞小心了。难为他号称‘铁翅神鹰’,又是御前护卫,名动江湖,居然也是粗中有细。”

柳铁山又掠了那婢女一眼,脸现诧异之色,忽地微微一笑,对叶天涯道:“走吧,回前面看戏去。对了,我小师妹花朵儿似的闺女,品貌资质,都是头挑人才,世上男子谁不喜爱?岂独边小候为然?这次你为了她出手教训边小候,小师妹一定很开心罢?快跟愚兄说说。哈哈!”

两人一面说,一面并肩而行。

不知不觉之间,已走到月洞门附近。

叶天涯一瞥之间,见那婢女手中捧着一大把花草,兀自低头弯腰,随手采摘,口中轻轻哼着歌儿。

蓦地里黄影晃处,从叶天涯身前掠过一人,向那婢女扑去。正是柳铁山。那婢女一声娇呼:“啊呀!”纤腰扭处,双手急挥,嗤嗤风响,数十枝花草顷刻间化作暗器,以“满天花雨”手法向柳铁山激射过去。

叶天涯一惊之下,暗道:“怎地动起手来啦?这小丫环身手不错么?”

却见柳铁山向左一让,侧头缩身,双手连挥,一阵拨打闪避,“花草暗器”尽皆落空。他随即左足一点,身子已跃在半空,一记“鹰击长空”,掌风飒然,当头拍落。

那婢女侧头避开来掌,疾退两步。柳铁山又即抢上,右腕疾翻,伸手抓她左臂。却是一招“蟾宫折桂”。那婢女左手小臂一圈,迅捷无伦地在敌人肘底一托,右手递掌,一招“玉女投梭”。连消带打,化解了柳铁山的凌厉攻势。

柳铁山右手回肘斜避,左手探处,施出“鹰爪擒拿手”,反勾那婢女的手腕。笑道:“小姑娘,你是南海门下!”

叶天涯在旁看着,见那婢女掌法灵动,身形飘忽,又见她纤腰削肩,相貌好熟,却又想不出曾在哪里见过,心下早已起疑,忽听得柳铁山之言,脑海中灵光一闪,失声叫道:“白芷姑娘!”

那婢女正是白芷所扮。她手腕被柳铁山搭住,又听得叶天涯的叫声,一惊之下,百忙中飞腿踢出,径取下阴,教柳铁山不得不退。

柳铁山一侧身,避在一旁。但他随即又一跃而起,从空扑至,使出“大力鹰爪功”,伸手往她颈中抓下。白芷识得厉害,急闪避过,身法迅捷。

两人以快打快,兔起鹘落,转瞬间你来我去的拆解了十五六招。

叶天涯见一个黄衫大汉,一个绿衣少女,拳来掌往,窜高纵低,都是出手巧妙之极,打得难解难分,心中暗暗称奇。

耳听得柳铁山掌风虎虎,声势极是威猛,生怕他打伤了白芷,便道:“柳大哥,这位白姑娘是我朋友。请你手下留情,别打伤了她。”

柳铁山道:“好!”

白芷一声娇叱:“谁要你手下留情了?”倏地一个倒翻筋斗,纵身跃起,飘然落在三丈之外的花丛中,身姿曼妙之极。

柳铁山叫道:“‘风涛穿云掌’、‘仙女散花’、‘细胸巧翻云’,姑娘和南海玄蛟岛的白岛主怎生称呼?”

白芷哼的一声,道:“我们是父女。那又如何?柳护卫,你突施袭击,是何道理?”

柳铁山一笑,说道:“原来是白姑娘。令尊可好?”

白芷道:“还不一直都是那样。”俏目一转,轻声道:“柳护卫,我是来找他的,你可否暂且回避?”说着小嘴向叶天涯一努。

柳铁山微笑道:“原来白姑娘认得柳某。在下正要去听戏,失陪了。”

他向叶天涯点头示意,迈步便行。

白芷望着他背影,忽道:“柳护卫,且慢!”

柳铁山止步回身,望着她脸。

白芷道:“小女子有一事请教,还望柳护卫不吝赐教。适才我明明一介丫环打扮。你是怎地发现我是冒充的?难道我的易容术有破绽不成?”

柳铁山摇头笑道:“姑娘的易容术十分精妙,并无破绽。哈哈。”

白芷小嘴一扁,悻悻的道:“你骗人。若无破绽,怎会被你识破?”

柳铁山笑道:“姑娘身上的破绽有三,却与易容术无干。其一,碧云庄上下都为老庄主贺寿而忙碌,即使没有差使的婢仆,这当儿多半也不会独自一人来花园闲逛。哪个不想赌钱听戏玩耍?其二,若是府中哪位主子下令侍女采花,也决计不会玫瑰、芍药、丁香的乱折一通。其三,姑娘自入园以来,要么低头,要么转过了脸,始终不敢瞧我们一眼,非心虚而何?”

他顿了一顿,又道:“还有,姑娘虽然扮作一个小丫环,但一举一动,压根儿不似佣仆厮养的模样,反而似是名门弟子,世家贵女。柳某若是连这一点儿也瞧不出来,便枉为御前侍卫了。哈哈!”

本章已修订。听风观云。

三十八、寿宴风波(三)

三十八、寿宴风波(三)

柳铁山说罢,向叶白二人点头一笑,转身大踏步而去。

白芷喃喃自语:“原来如此。”望着柳铁山的背影在花树间消失,俏立当地,心下茫然若失。

她出神半晌,一转头间,却见叶天涯双目一瞬也不瞬,正自侧头细细打量自己,不禁脸上一热,垂下了头,眼波中微带娇羞。

耀眼阳光之下,园中花木扶疏,和风拂衣,芳香袭人。

叶天涯哼的冷笑一声,道:“你当真是白芷姑娘?”

白芷一笑,道:“是啊。怎么不认得啦?”不待他回答,突然省悟,伸了伸舌头,叫道:“啊哟,我倒是忘了取下假脸啦。嘻嘻。”右手掠了掠头发,随即一低头,从脸上揭下一层皮来。

叶天涯登时眼前一亮,现出一张娇嫩白腻、明艳动人的瓜子脸来。

正是白芷的俏脸。敢情她是改易了面容。

白芷笑嘻嘻的将人皮面具揣入怀中,又道:“‘铁翅神鹰’柳护卫果真老辣得紧,一眼便认出我这个小丫环是冒牌货啦。啧啧啧!老江湖就是见多识广,什么事也瞒不过他。厉害,厉害!”

叶天涯哼了一声,缓缓道:“白姑娘,你假冒婢女混进‘碧云庄’来,究竟有何企图?”

白芷笑靥如花,说道:“我混进庄来,自然是找你这位‘辣手书生’叶少侠啦。还能有甚企图?”

叶天涯忽地踏上一步,左手探出,一把抓住她手腕,喝道:“那你干吗要行凶杀人?”

白芷冷不防被他扣住了脉门,手腕疼痛入骨,又见他声色俱厉的喝问,大骇之下,花容失色,颤声道:“叶大哥,你干吗?快放开我!”用力一挣,但觉他手劲奇强,纹丝不动,却哪里挣扎得脱?

叶天涯将她手腕握得更加紧了,沉着脸道:“我来问你,昨天庄内一个老年花匠被杀,是不是你干的?那个跟我打手势的哑巴是不是你所扮?白姑娘,你为何要滥杀无辜?”

白芷奇道:“你说什么?碧云庄内有人被杀了么?”叹了口气,摇头道:“你弄错了。叶大哥,我是今儿早晨才赶到这里的。昨天有人被杀,关我什么事啊?你怎地不分青红皂白的便怪到我头上来啦?快放手,你弄疼我啦!”

叶天涯瞪目而视,森然道:“还在狡辩?当日在光武镇的苑宅废墟之时,你曾假扮过一个驼背的聋哑老者,跟昨天我所遇见的那个假冒花匠的凶手模样差不多。哼,白姑娘,你最好从实招来。”

白芷愈听愈奇,秀眉一轩,不再挣扎,嗔道:“叶天涯,你真是个糊涂小子。你倒想想,江湖中人易容化装,在所多有,岂独我一个小女子为然?现下碧云庄内群英济济,个个都有可能,难道只有我才会扮成驼背的花匠么?你哪只眼睛看见是我干的?凭什么诬蔑我?还有,你仔细瞧清楚了,我白芷像个杀人凶手么?”

叶天涯被她咭咭咯咯的一番辩解,哑口无言,却是仍不松手。

白芷横了他一眼,又道:“喂,叶天涯,这些日子我东躲西藏,好容易才在碧云庄寻着你。想不到你这小子竟然凶霸霸的对我。男女授受不亲,亏你也是饱读诗书的一个斯文人,非礼勿动,圣人教诲都忘到爪哇国了吧?哼!”

叶天涯这才想起自己正紧紧握着一位妙龄少女软滑柔腻的手腕,一惊之下,急忙缩手,定了定神,但见眼前少女杏脸桃腮,樱口端鼻,绿鬓玉颜,实是个娇憨活泼的绝色丽人。

他脸上一红,心中怦怦而跳,讪讪的道:“你,你装得真像,明明一个千娇百媚的小美人儿,干吗要扮作丫环婢女?”

白芷左手轻轻揉着右腕,夸张得吸着冷气,皱眉道:“好痛,好痛!”又横了他一眼,撅嘴道:“我是从客栈中逃出来的。这些日子一面躲避我爹爹,怕他将捉我了回去,一面寻消问息,到处打听你的下落。哼,你倒好,狗咬吕洞宾,一见面便凶霸霸的。瞧瞧我的手腕骨快给捏断了没有?”

说着伸手卷起衣袖,露出一截雪藕也似的小臂,但见皓白如玉,嫩若凝脂,绝无半分瑕疵,只不过多了一圈乌青的痕迹,显是叶天涯适才所捏。

其实她腕上戴了一只白玉镯,但在阳光下看来,她手臂肤光晶莹,白得和玉镯全无分别。

叶天涯望着手指印,呆了一呆,心下忽起怜意,低声道:“白姑娘,希望你别再骗我。”

白芷俏脸一扬,怫然道:“难道你心目中依然认定我是杀人凶手么?我承认先前在光武镇之时,我女扮男装,确是骗过你,是我不对。不过,这次你冤枉我是凶手,还动手动脚的欺侮我,却是你不对。亏你还做过我的‘远房表哥’呢。我恨你!”

叶天涯听到“远房表哥”四字,心中一动,沉吟道:“对了,我听许掌柜说,那日令尊强行将你从客栈中带走。你来找我甚么事?”

白芷粉脸微微一红,垂下眼光,轻声道:“离开光武镇之后,爹爹带我去外婆家小住数日,便又带我回南海,一路上看管甚紧。我不服气,却又争不过他,苦于脱身不得。那日中午打尖,我爹又从几名江湖朋友闲谈中得知,点苍派的一干家伙想要沿途对付你。我一听急得不得了。后来在一处野店借宿之时,我趁他一时不在,便点倒了下人,溜之大吉。我担心你会着了‘点苍双剑’的道儿,这才急急赶来通风报信。”

叶天涯听白芷说得诚恳,花光之下,又见她满脸娇羞之中更带着几分关切之意,不禁心中感动。他自识人事以来,除了苑大小姐、牛真儿外,鲜少有人如此关心过他,一时间胸口热血上涌,喉头便似塞住了,隔了一会,才道:“白姑娘,多谢你了。你,你又怎会找到这里?”

白芷秋波流慧,嫣然一笑,道:“前几日我捉了颖州府衙的一个官差,打听到‘辣手书生’一怒为红颜,出手将边小候掷进西湖的经过,知道你叶少侠便在附近。本来颖州府这么大,我也不知去哪里寻你。但转念一想,近来江湖上除了‘江淮大侠’做寿之外,也没甚么大事发生。按说你一个无名小卒,未必有资格来碧云庄,但我也只有赶过来试试运气啦。”

叶天涯点头道:“原来如此。”又问:“你当真是今日才来?”

白芷情知他还在疑心自己杀了人,轻轻吁了口气,道:“叶大哥,你可别忘了。我除了找你,还得避开我爹爹。我是今日辰正才悄悄溜进碧云庄的。”

叶天涯想起昨日白腾蛟教训“点苍双剑”之事,正要再问,忽听得脚步声响,自远而近,甚是急促,正自诧异间,只见花园外有十五六名男女快步奔来,将叶白二人团团围住。纷纷道:“贼人果真在这儿!”“啊哈,原来还有同伙!”“小妮子,好大的胆子,竟敢擅闯‘碧云庄’!”“将这两个小男女拿下了!”

霎时间声音嘈杂,一众男女磨拳擦掌,便要上前动起手来。

叶天涯和白芷对瞧了一眼。白芷格格一笑,摇头道:“你别瞎想,我刚才说过了我不是凶手。但确是擅闯进来的。喂,远房表哥,看来咱们又要跟人打架啦!”

叶天涯道:“只要你没行凶杀人,甚么事都好说。这样吧,我来跟欧阳大侠父子解释。”

他正要说话,忽听得园外一个苍老的声音喝道:“先别动手!”

众人同时转头向声音来处瞧去,只见月洞门外并肩走进二人,一个青衣罗帽的老者,穿的家人服色,正是碧云庄的罗管家;另一个体态婀娜的美貌女郎,红衫如火,颜若春花,正是天星帮副帮主邱灵卉。

叶天涯一见二人,忙叫道:“罗管家,邱姑娘!”

邱灵卉大为诧异,奇道:“咦,叶兄弟,怎会是你?”

罗管家也即认出叶天涯,说道:“原来是叶公子。”走上前来,众婢仆纷纷让开。

邱灵卉跟随在后。

叶天涯问罗邱二人道:“发生了甚么事?”伸手向白芷一指,又道:“对了,这位白姑娘是我朋友。她是专门来找我的。”

罗管家道:“天星帮不见了一名女弟子。老奴奉主人之命,陪同邱副帮主在庄内四下搜寻。适才有人说见到一名形迹可疑的陌生女子,想必便是这位姑娘吧?”

说着不住打量叶天涯身边白芷所扮的青衣小鬟。

叶天涯闻言,也转头瞧着白芷。

白芷满不在乎的笑了笑,道:“怎么那个小丫环是天星帮的么?我还以为是五湖派的女弟子呢。嘻嘻。”

邱灵卉秀眉一蹙,问道:“小妹妹,你为何要穿敝帮一名婢女的衣服。你把阿四怎么样了?快说!”

白芷吁了口气,道:“好吧,我说。一个时辰之前,我在东厢的厕所旁将那小丫环点倒了,脱去她外衣,将她塞在东北角一间大房的床底了。不过,我确实不知她是你们天星帮的弟子。对了,我封了她的后心要穴,你们只须在她‘风府’、‘大椎’、‘灵台’、‘悬枢’四处穴道推拿片刻,便可替她解穴了。”

邱灵卉将信将疑,向左右婢女道:“小竹,小桃,你们四个去找找看,若是阿四当真在床底,便替她解了穴,带她过来。”

四名婢女齐声应道:“是!”一起快步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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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八、寿宴风波(四)

三十八、寿宴风波(四)

罗管家在一名健仆耳边低低说了几句话。那健仆连连点头,一转身,飞步向前院奔将过去。

叶天涯问白芷道:“你为何要对付一个婢女?”

白芷格格一声娇笑,摇头道:“这还用问?我是寻你心切,又不想被我爹的熟人认出来,这才从东面翻墙而入。凑巧见到那个丫环身材跟我差不多,于是乎灵机一动,便拿她下手了。总之,我是偷偷溜进庄的,除了那丫环之外,我再也没碰庄内任何一人。”

叶天涯一想不错,贺客盈门,谁会留意一个不起眼的青衣小鬟?

邱灵卉听了此言,双蛾微蹙,问道:“如果遍找不见,小四会怎样有性命之危?”

白芷秀眉一扬,道:“这位姊姊请放心。即使无人发见,三个时辰之后,那个丫环大姐也会自个儿安然无恙地从床底走出来的。反正我并未损她一根毫毛。”

邱灵卉螓首轻摇,默然不语。

叶天涯见二女相互间颇存敌意,便对白芷道:“白姑娘,这位邱姑娘是天星帮的副帮主。她曾经帮过我,也是好朋友。”

白芷睁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珠,侧头向邱灵卉上下打量,格格一笑,走上前去,拉住了她手,赞道:“邱姊姊,你生得真美,越看越好看,好像是天上仙子下凡。我好喜欢你。”

邱灵卉见她年纪虽稚,但容色绝丽,活泼可爱,微微一笑,道:“白妹妹才是仙女下凡呢。我也很喜欢你啊。”

白邱二女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同时嫣然而笑。

但见她二人含笑而立,一个明眸雪肤,相貌娇美;一个姿形秀丽,娉婷袅娜。端的是天仙一对,玉女一双。园中花团锦簇,嫣红姹紫,群卉争艳,颜色甚是明媚,但在两个小美人的容光辉映之下,连鲜花似乎已显得黯然无色。

众人见了,不自禁的心生自惭形秽之感,对之不敢逼视。

叶天涯向罗管家解释了几句,说道白芷是自己朋友,因有急事来寻,又不愿被熟人认出,这才不得已潜入庄内云云。由于未经首肯,他自也不提白芷的门派家数,出身来历。

过不多时,脚步声响,先前那四名婢女扶着一个衣衫不整、僵立不动的同伴快步返回园中。

果如白芷所言,诸女在一处床底发见了那婢女“阿四”。只是各人接连变换了七八般不同手法试了多遍,却未能替阿四解开穴道。

白芷聪明机灵之极,不待罗管家、邱灵卉等开口,迅即抢步上前,出手如风,纤指运劲,在阿四背上推拿几下,顷刻间解了穴道。

她向阿四敛衽为礼,笑吟吟的道:“姊姊,冒犯了!小妹在此向你陪罪。”

阿四手足登得自由。本来她又惊又怒,意欲破口而骂,却见这小姑娘笑靥如花,美艳异常,又见邱副帮主在旁微微颔首,嘴角含笑,显然不打算追究,便“嗯”了一声,转身退在众姊妹之中。

邱灵卉向叶天涯掠了一眼,笑了一笑,吩咐众人道:“适才之事,只是一场误会。既然阿四妹子安然无损,大家都回去吧。”

天星帮九名男女弟子应道:“是!”一窝蜂的便走了。

园中兀自剩下碧云庄的五名庄丁。

邱灵卉又向叶天涯含睇浅笑,对罗管家道:“有劳管家了。”

罗管家向白芷双目直视,神色郑重,缓缓说道:“好功夫!原来是南海派的‘仙女散花’手法。白姑娘,老奴若是猜得不错,令尊便是名震天南的玄蛟岛白岛主吧?”

白芷嘻嘻一笑,却不回答。

叶天涯嘘了口气,向罗管家一拱手,说道:“白姑娘确是入庄不久,还请管家明察。我相信她是今日刚刚入庄。总之她的一切所作所为,小子甘愿拍胸膛承担。”

罗管家心知这少年是提醒自己,白芷与昨日花匠被杀之事无干,只是碍于邱灵卉在场,不便明言,于是躬身陪笑道:“叶公子乃是贵宾,老奴如何不信?只不过,兹事体大,老奴可是作不得主。这样罢,待会儿你向我们二少爷解释如何……”

话未说完,忽听得园外一人哈哈大笑,快步赶至,正是欧阳松。他道:“罗叔,叶兄弟是自己人,决无可疑,你让他向我解释甚么?啊,对了,叶兄弟,还是你自个儿来说说,怎么回事啊?”

他一面听叶天涯解释,一面向白芷瞧了瞧,笑道:“原来白小姐是叶兄弟的朋友,那自然便也是俺欧阳松的朋友了。这件事亦非大事。既然天星帮的邱副帮主都不介意,此事就此作罢。罗叔,快开席了,你带大伙儿去做正经事吧!”

罗管家答应了,带领五名庄丁去了。

叶天涯向欧阳松一拱手,歉然道:“欧阳大哥,给府上添麻烦了。”

欧阳松摇头笑道:“兄弟言重了。你我之间,何必客气?白小姐来找你,想必有话说。两位请自稳便。”又向邱灵卉拱手笑道:“邱副帮主,这件事乃是敝庄之失。你可别怪叶兄弟和白姑娘啊。”

邱灵卉抿嘴一笑,道:“好说。欧阳当家的言重了。”

欧阳松抬头一望太阳,笑道:“时辰已不早。快要开席啦。三位,待会儿可别耽搁太久。我先失陪了。哈哈。”

长笑声中,头也不回的径自去了。

邱灵卉对叶白二人道:“叶兄弟,白妹妹,你们说话吧。我也失陪了。”

白芷连忙拉着她手,笑道:“姊姊,我该说的事情适才都已跟叶大哥说完了。对了,要不然,我还是跟着你吧。他是一个男人,我一个女儿家跟着他算是怎么回事?”

说着向叶天涯眨了眨眼睛,俏脸上大有得色。

邱灵卉一呆。

叶天涯也是一呆,随即拍手笑道:“妙极,妙极!端的好主意。”向邱灵卉道:“邱姑娘,务必请你帮这个忙。且让白姑娘跟在你身边吧。”见她一脸茫然之色,接着道:“实不相瞒,白姑娘适才所以对贵帮弟子出手,便是想易容改装,以免被她爹爹的熟人认出。仔细想想,倘然让她混在贵帮一众女弟子之中,决计稳妥之极也。”

邱灵卉妙目流波,望望叶天涯,又望望白芷,怔了片刻,说不出话来。

***

是晚碧云庄大排酒筵,宴请一众贺客。鼓乐声中,寿堂中华烛辉煌,寿幛高悬,好不风光。

纷扰间,各席已渐渐坐满。叶天涯坐在偏席,暗中一点数,庄内正厅厢厅一共开了八十余席。丝竹盈耳,酒肉流水价送将上来。

寻思:“怎地一直不见那位大公子欧阳知府?还有,昨日杀害那个花匠的凶手不知可曾逮着?”

众宾客向寿翁敬过酒后,猜拳斗酒,热闹非凡。

正轰饮间,叶天涯眼尖,忽见厅门外匆匆走进一个人来,罗帽直身,正是罗管家。

只见他双手捧着一只锦盒,径自来到正与客人谈笑风生的欧阳松身旁,在他耳边低声说了一阵。

欧阳松便即放下酒杯,离席而起,随同罗管家走到父亲身边,说道:“爹爹,外面又有位老朋友送礼来啦,说是路上耽搁了。好像是泰山三老。”

欧阳权一笑,道:“噢,是泰山派的老杂毛啊。哼,来得这么晚,得罚酒三十杯。对了,阿富为何不请人进来?”

欧阳松道:“罗叔说,道爷们想让咱们先看看礼物再说。”

欧阳权素知管家罗富做事把细,不以为意,捋须笑道:“好,好!阿富,那就先看看礼物再说。”

罗管家依言伸手打开锦盒之盖,却见盒里是一件杏黄色的衣服。

邻近的几桌客人颇为好奇,一齐望着那件衣服。

欧阳松皱眉道:“原来是件衣服……啊,是寿衣!”说到后来,失声而呼。

不错,那是一件死人穿的寿衣。

这时已有不少人见到,惊道:“寿衣,怎会是寿衣?”

欧阳权微微一笑,淡然道:“老而不死是为贼也。看来,是有人想让我这个老家伙早日归天哪。”

欧阳松一怔之下,勃然大怒,伸手过去,一把抓起寿衣,一阵撕扯,只听得嗤嗤嗤嗤,布帛撕裂之声响起。霎时间那件寿衣被扯得稀烂。

欧阳松手掌向上一扬,无数布片便如蝴蝶般满空飞舞。

厅上众客尽皆愕然,停箸落杯,莫名其妙。

蓦地里人影晃动,一人闪电般扑向转身欲走的罗管家,右手探出,往他肩头抓去,正是寿翁“江淮大侠”欧阳权。

罗管家侧身让过,横臂挥出,左掌如风,直击欧阳权胸前。欧阳权左手翻起,和他对了一掌。蓬的一声,罗管家身子一晃,倒退斜走,顺手将一张桌子推出,飞向欧阳权。欧阳权沉声道:“你不是罗富!”身形略偏,早已滑开。但听得哗啦啦声响,满桌菜肴、酒碗都飞了出去,碗碎碟破,摔了一地。

众客惊叫声中,纷纷离席闪避。

欧阳权一晃身,迅如电光般游到了罗管家身后,脚步未定,掌风先到。罗管家正欲夺路外闯,听到劲风,不敢回身,反掌挡架。

双掌相交,又是蓬的一声响,罗管家登时一口鲜血喷了出来,再也站立不定,向前扑倒在地。

本章已修订。听风观云

各位读者朋友新年好!明日作者要回老家过年了。在此提前给大家拜年了。祝大家在新的一年里心想事成,幸福安康。年后见!听风观云

三十九、复仇心切(一)

三十九、复仇心切(一)

寿堂中烛影摇红,人头攒动。

自罗管家开盒露出寿衣、欧阳松一怒而将之撕碎抛出,以至欧阳权跃起追击、将罗管家打倒在地,也只一瞬间事。

满堂宾客尽皆错愕之际,已是奇变陡生。

欧阳权身法快极,好整以暇的拦住去路,冷冷的瞧着俯伏在地的“罗管家”,哼了一声,问道:“阁下是什么人?为何要假冒管家罗富来‘碧云庄’捣乱?还有,你把罗富怎么样了?”

那“罗管家”呻吟了几声,挣扎着要想爬起,手足抽搐,却是半点使不出力道。

欧阳权缓缓道:“你接了老夫两掌,受了内伤,经脉已损,最好不要乱动真气。”顿了一顿,又道:“你究竟是什么人?这么做又为了甚么?”

那人咬牙切齿地从地上抬起头来,嘴巴开处,鲜血流了一地,嘶声道:“好厉害的‘先天无极掌’!……咳咳……欧阳老贼,别以为逮了小爷便可逼我就范。咳……今日小爷替父报仇,原没打算能活着回去。既然,咳……落入你手,要杀要剐,悉随尊便!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咳……只不过,你宝贝儿子自个儿作死,还害了这里许多人都跟着他中了‘僵尸散’之毒。……咳咳……一个时辰之后,大家同归于尽,齐赴黄泉,倒也有趣。哈哈!”

与宴人众闻言一惊,不少人更是耸然动容。每个人均已听出这人受伤之后,语音浑浊,噪子嘶哑,但声音甚是年轻,显非庄内那位年纪老迈的罗管家。

叶天涯心道:“看来白姑娘这次没有骗我。混进碧云庄的不止她一个。想不到连欧阳父子身边的罗管家竟尔也是冒充假货。此人武功不低,却在欧阳前辈手底下走不过三招。嗯,‘江淮大侠’果真了不起。”

欧阳权听了那人之言,脸色微变,霍地回头,只见二儿子欧阳松直挺挺的站在当地,双手斜举,仍是向空中抛掷碎布时的样子。只不过他不言不动,双眼发直,神情木然。

敢情他已中了剧毒。

靠近首席的几桌宾客或坐或站,姿式各异,一般的动也不动。显然也俱已不知不觉之间中了毒。

这时忽有两条灰影分从左右抢近,同时伸手,意欲扶住欧阳松,齐叫:“大当家的!”正是石波和田大同。

他二人眼见总瓢把子情况不妙,救主情殷,双双上前。

欧阳权心念电转,急叫:“站住!别碰他身子!”晃身而前,远远的双臂一振,蓬蓬两响,竟尔以“劈空掌”的虚劲将二人摔得分跌左右丈余。

一众宾客中着实不乏见多识广的老江湖,一听到欧阳权之言,登时恍然大悟,便有人叫道:“啊哟不好!寿衣上有‘僵尸散’毒粉,大家小心了!”

霎时之间,不少宾客轰然站起,有的撞翻了椅子,有的打碎了杯盏,大厅之中,尽是惊呼怒叱之声。

叶天涯这一席跟首席隔开七八张桌子,相距实在太远,因此并未触及沾染毒粉的碎布。眼见郑天豪等分座各桌之人纷纷站起身来,便也离席而起,一齐围拢过去。

走近前来,一瞥之下,只见坐在次席的柳铁山、陈杰、方进明等也呆若木鸡,显是中了毒。再瞧附近座位的一众天星帮男女弟子时,尽皆如此。

那“僵尸散”甚是奇特,中毒之人既不呻吟呼痛,又不蜷缩痉挛,更不晕厥迷糊,只是定住了身子一动也不动。

霎时之间,但见各人仍是保持先前或交头接耳、或挟菜敬酒、或转脸低头的诸般姿势,宛如中了传说中的“定身法”一般。

环顾大厅,比邻首席周围的一干宾客俱已变成了泥塑木雕。这等情形又诡异、又滑稽,又令人心头发毛。

原来适才欧阳松盛怒之下,将那套寿衣撕扯稀烂,扬手抛在半空,偏偏此人手劲奇大,沾染毒粉的布条尽皆细碎成末。于是满天布屑雪片般四散纷落,附近桌上不少人便也随之中了毒。

只听得众人纷纷叫道:“哎唷,金掌门、董掌门也都中毒了!”“袁七爷也动弹不得了!”“神木道长和耶律三兄弟也都中毒了!”“这究竟是什么毒?”“你没听那冒牌货说是‘僵尸散’么?哼哼,不用说,一定是邪门歪道的玩意儿啦。”“小心了,别碰到他们身子,有毒!”“怎么办?怎么办?”

霎时间大厅中人声鼎沸,乱成一片。

叫嚷声中,欧阳权与三名未中毒的名宿高手迅即检视中毒之人的情状。

欧阳权一瞥眼间,忽见一个青衣后生也在逐一察看柳铁山、邱灵卉等人,全不惧“僵尸散”之毒,正是叶天涯。

须知其时不少男女纷纷后退,避之唯恐不及,哪里还敢上前?

欧阳权和叶天涯对视了一眼,向他点头一笑。心道:“这小小少年倒是极有胆色。难怪松儿对他如此推重。”

当下欧阳权回转身来,四顾来宾,一抱拳,朗声道:“各位朋友,莫要慌张,且请听老夫一言!”

众人渐渐安静下来。

欧阳权微微皱眉,又道:“适才事起仓促,犬子和不少朋友都中了暗算。不过,我和几位朋友都已检查过,中毒之人暂时还有呼吸,并没有死。请大家先退在一旁,暂且勿动,以免中毒。”

众人不消吩咐,自也不敢轻举妄动。均想:“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居然有人敢在江淮大侠寿宴上捣乱,下毒害人,胆子不小。却不知欧阳大侠会如何处置此事?”

欧阳权微一沉吟,吩咐石波、田大同道:“小石,小田,你俩带几个兄弟到外面四下里瞧瞧!”

石田二人答应着去了。

欧阳权又吩咐手下将那冒充罗管家之人从地下架起,走上前去,一伸手,从他脸上撕下一张人皮一般的物事来。

旁观众宾中不少人都是“咦”的一声,叫了出来。

烛光之下瞧得分明,那是一个青年男子的脸。

欧阳权见这青年约莫二十五六岁年纪,脸形又长又尖,下巴突起,满脸怨毒之色,神情甚是阴鸷。只不过他受伤甚重,萎靡之极,烛光映照之下,一张脸上全无血色。

欧阳权淡淡一笑,道:“原来是个后生。你居然想到假冒罗富来算计于老夫,这一着倒也高明。你一定观察他不少工夫,装得倒也挺像。你把他怎么样了?”

那青年哼了一声,冷笑道:“那个姓罗的管家是你的心腹……咳咳…若要杀你,不先找他找谁?你放心,他还没死,只是被小爷偷偷打晕了。咳……欧阳老儿,适才你若不是来追我,躲过寿衣上的毒粉,一定也跟你儿子一般中毒。”

他被人分从左右扶着身子,低垂了脑袋,胸前衣襟上满是血污,显已伤重无力。他咳嗽了几声,口角不住涌出鲜血,接着道:“一个时辰之后,这里不少人会毒发身亡……咳咳……既然害不了你这老贼,害死你儿子,一命换一命,也是一样。咳……小爷被你拿住,自知难以活命,只不过碧云庄一下子死了这么人,算起来……咳咳……还是小爷占了大大的便宜。哈哈!”

欧阳权摇了摇头,道:“老夫不问世事已久,当世更无仇敌。我来问你,适才你说‘替父报仇’,令尊又是哪位?与老夫有何恩怨?你且报上名来。”

那青年呸的一声,一口痰吐在地上,恨恨的道:“好说!咳……小爷行不改姓,坐不改名,我姓晁名平的便是。”

欧阳权微微皱眉,奇道:“你姓晁,却不知二十年前大名府的‘铁掌开山’晁捷晁三侠是你甚么人?”

那青年晁平脸现悲愤之色,傲然道:“正是先父。咳咳……欧阳老儿,是你害死了我爹,连我娘也因你而死。咳……我,我要替父母报仇!”

欧阳权脸露讶色,失声道:“你说什么?晁三侠他过世了么?”一声叹息,又道:“当年泰山比武之后,令尊便音讯全无。想不到竟已不在尘世。晁兄弟,你说老夫害死令尊和令堂,却是从何说起?”

晁平恨恨的道:“当年泰山比武,我爹不小心败在你的‘先天无极掌’之下,不得已而退出江湖。他心里一直放不开此事,郁郁而终。咳咳……我娘伤心欲绝,后来还得了痨病。哼,我们孤儿寡母,没人照料,好不凄凉!咳……在我十六岁那年,连我娘也病死啦。咳……我爹的本事决不在你之下,那场比武你一定是行奸使诈……咳咳……这笔帐,一定让你这老不死的来偿还。我曾在父母坟前立誓,一定要杀了你这老贼,以慰二老在天之灵!咳咳……”

欧阳权一呆,摇头叹道:“原来如此。当真想不到当年老夫一掌之失,竟尔……”

便在这时,忽听一人说道:“晁少侠,二十年前令尊与欧阳大侠两大高手在泰山玉皇顶比武,贫道孤云子也有幸在场。可以作证。当日乃是公平决斗,并无作弊。他二人斗到第二百回合,一直难分上下。令尊一时求胜心切,反而露出破绽,这才胸口中了欧阳大侠一掌。令尊为人光明磊落,当场认输,没有异议。少侠若然信不过贫道,当时还有南少林丑罗汉慧空禅师、黄山天都观五松道友、闲云阁云在天居士三位,俱可为欧阳大侠作个见证,一问便知。”

晁平一张脸胀得通红,连连摇头,咳嗽不止,嘶声道:“你胡说!我不信,我不信……”

本章已修订。听风观云

三十九、复仇心切(二)

三十九、复仇心切(二)

孤云子又道:“少侠不妨想想,令尊在世之时有无向家人提及泰山比武不公平之事?令堂又怎么说来着?是谁让你来‘碧云庄’寻仇的?”

他这一番话朗朗说来,言简意赅,不由得人不信。晁平虽然一直嘴硬死挺,但心中已不知不觉的信了八九分,烦躁羞愤之下,气急败坏,哇的一声,又一大口鲜血喷在地下。

欧阳权蓦地飞指而出,一口气连点晁平丹田周围数处穴道,说道:“晁兄弟,得罪了!你受伤不轻,须得先行护住心脉。”

叶天涯本在照看中了毒的柳铁山等人,耳听得孤云子提及“丑罗汉”慧空禅师之名,不禁心中一动。寻思:“既然当年泰山比武之时慧空师父也在场,这位孤云子道长之言多半不虚。只是动手之时拳脚无眼,难保误伤。说起来此事也怪不得欧阳大侠。却不知他老人家会怎生处置晁平?”

厅中一众宾客恍然大悟,窃窃私议,脸上均有“晁平不该错怪欧阳大侠、更不该不择手段的复仇害人”的鄙薄之意。

叶天涯隔着酒席望去,烛光之下,但见那“孤云子”是一个身披黄袍、白鬓垂胸的老道士,已年逾六旬。又听他在旁劝道:“唉,晁少侠信不过贫道,信不过欧阳大侠,难道连慧空方丈、五松道长、云居士也个个都信不过么?”

晁平仍是摇头不信,却已无可辩解,一时间额头青筋暴起,脸如巽血,气喘甚急,眼睛红得如要滴出血来。

孤云子正色道:“晁少侠,你也是习武之人。岂不知江湖上比武较量,有赢有输,不足为奇。说起来当年令尊与贫道也颇有交情,你也算是贫道的故人之子。念及令尊令堂不幸亡故,当真令人伤感。但你若然因此而迁怒于欧阳大侠,以此下三滥手段施以报复,无端害人性命,实在是事理之所无。”

旁边一名老者也捋着胡须说道:“孤云道长说的不错。大丈夫恩怨分明,怎能不分是非,滥伤好人?”

晁平一面咳嗽,一面摇头,咬牙切齿的不再辩驳。

欧阳权叹了口气,向孤云子摆了摆手,说道:“孤云道长,钱老弟,二位不必多言。说来也怪老夫当年要强好胜,出手不知轻重,眼见晁三侠的那招‘大开碑手’使得神妙莫测,威猛凌厉,好生厉害,这才慌乱中还了一招‘银瓶乍破’。唉,老夫事后追想,那一掌忒也唐突,以致错手打伤了晁三侠。今晚晁兄弟要找我寻仇,也是人之常情。”

他顿了一顿,向晁平道:“晁兄弟,无论你我之间有何恩怨,老夫先请你替大家解了毒。即使如你所言,令尊令堂之死,我欧阳权难辞其咎,罪该万死,但这些朋友都是外人,与这件事无干。你又何忍害了大家性命?”

晁平冷冷一笑,咳嗽道:“欧阳老儿,咳……我是冲你来的。至于这些宾客,都是你儿子欧阳松害死的。咳咳……谁让他手劲那么强?天下英雄只会怪在你父子头上。咳咳……与我何干?咳……我凭什么为他们解毒?”

欧阳权脸上掠过一丝黯然之色,微微点头,喟然道:“我明白了。你处心积虑的欲置老夫于死地,要老夫替令尊令堂偿命。嗯,你是昨日入庄,先杀花匠刘福,再扮管家罗富,然后利用老夫父子对罗富的信任,在寿宴中拿出这件有毒的寿衣。你居然连松儿会将寿衣撕碎这一节也想到了,端的心思周密。佩服,佩服!”

晁平脸上颇有得色,微微冷笑,咳嗽道:“不错!咳咳……你儿子乃是江湖上成名的英雄豪杰,功夫了得,碧云庄又人多势众,戒备森严,我一个儿又怎是你们欧阳家的敌手?这不公平!咳……小爷只有孤注一掷,出其不意。咳……我本想在寿宴的酒菜之中下毒……咳咳,可惜你手下人防范得太紧,无从下手。”

欧阳权抚须叹道:“厉害,厉害。按说老夫早该想到,昨晚花匠刘福的症状是死于窒息,但他身上各处又不见伤痕。嗯,除了昔日晁三侠的独门绝技‘锁喉神抓’之外,江湖上更无别派功夫所能为也。”

晁平眉毛一扬,脸露傲色,咳嗽道:“不错,咳……‘锁喉神抓’本来便无迹可寻。咳咳……我是用内力捏碎了那个花匠的喉管……咳咳……你们若想验明死因,须得剖开尸体才成。”

欧阳权微微点头,哦了一声。

叶天涯听到这里,登时恍然大悟,暗暗点头,怪不得昨晚看不出那花匠刘福的死因。

欧阳权略一沉吟,说道:“晁兄弟,冤有头,债有主,你真正要杀的是老夫,与旁人无干。即使你要了这许多无辜之人的性命,老夫却依然是完好无损,于你而言,父仇仍是未报。这样罢,只要你交出‘僵尸散’的解药,替大伙儿解了毒,你便可以离开了。老夫保证决计不会有人为难你。老夫还答应你,待你伤癒之后,若是还想替父报仇,我一定会给你个公平比拼的机会。不知你意下如何?”

晁平哼的一声冷笑,咳嗽道:“咳咳……你当我是三岁小孩儿,会信你的鬼话。咳……现下连你宝贝儿子再加上这么多人陪葬,我父母的仇算是报了……咳咳……再说,到了这步田地,反正我也活不成了。”

言下一声惨笑,甚有怃然之意。

孤云子忍不住插口道:“晁世兄,当年令尊也是一位是非分明的英雄好汉,江湖上尊称他为‘晁三侠’。我辈行走江湖,是非曲直,自有公论,谁也不能昧着良心做那见不得人的勾当。老实说,晁世兄是被仇恨所蒙蔽,是非不分,无端害了这么多条性命,实非侠义行径。哼,可怜晁三侠一世英名,却生下你这样的不肖子来为祸江湖。你倒想想,你此刻所作所为,究竟是报了父仇,还是叫令尊蒙羞?”

这番话义正辞严,语重心长,四下里早有人随声附和,不少人交头接耳,纷纷议论晁平的不是。

晁平呆了一呆,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欧阳权微微一笑,接口说道:“孤云道长之言有理。晁兄弟虽受伤不轻,但还不至于会死。这样罢,晁兄弟若然信不过老夫,可暂时不必理会犬子。尽管先替大伙儿解毒即可。当着大家面前,老夫指天立誓,今晚之事,就此作罢,总之欧阳家上下决计不伤晁少侠一根毫毛。待得晁少侠查明当年泰山比武的真相之后,再行决定是否向老夫寻仇。此间不少朋友都是江湖上德高望重的成名豪杰,烦请见证。各位意下如何?”

众人都道:“甚好。”

一名中年文士道:“晁少侠,常言道得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复仇心切,急于动手,难免冤枉好人。不如先回去查明真相再说。”一个青袍老者道:“不错。令尊晁三侠一世英名,地位声望不低,少侠也自稳便。”一个少妇道:“是啊。晁兄弟,我看你适才你吐了不少血,还是回去疗伤要紧。当务之急,请你先替大伙儿解毒罢。”

烛光掩映之下,晁平垂首不语,脸上阴晴不定。

孤云子见他神色间已然意动,跟着劝道:“晁世兄,贫道问你,你若现下死了,还让不少无辜的英雄好汉陪着你。到了九泉之下,你可有面目去见令尊?见到令尊之后,你怎么说来着?”

晁平沉默片刻,霍地抬起头来,咬牙道:“罢了,罢了!全部解了毒便是……咳咳……只不过,无论如何,欧阳老儿始终都是害死我爹的元凶。咳咳……晚辈不信欧阳权,但我信在座的各位武林前辈。咳……孤云子道长,要解‘僵尸散’之毒却也不难,晚辈怀中有两个药瓶,一青一白。白的是毒药,青的是解药。咳……劳你驾,只须将青瓶中的药粉倒入冷水中,……咳咳……一人一口,喂了每个人服下即可。”

孤云子闻言大喜,当即依言从晁平怀中取出青瓷药瓶,早有庄丁暗中得了欧阳权的示意,从外面提了一桶清水来。孤云子将药粉尽数倒入桶中,荡了几荡,舀一瓢喂给一个僵立不动的汉子喝了一口,顷刻之间,那汉子呻吟一声,慢慢手脚便可移动了。

须臾各人服了解药,行动自如。

叶天涯见柳铁山、邱灵卉等人安然无恙,这才放下心来。

欧阳权伸手从怀中取出一个玉瓶,拔开瓶塞,倒出两颗绿色药丸,递在晁平唇边,正色道:“晁兄弟,这是‘归元丹’,你服食之后,内伤会很快恢复。不知道你肯不肯服下?”

晁平横了他一眼,一张口,咕的一声响,已将药丸吞入肚中,咳嗽道:“咳咳……欧阳老儿,不必假惺惺的装腔作势,我不会承你的情。”

欧阳权一笑,伸手替他解了穴道,道:“晁兄弟,请便!”

欧阳松解毒之后,悻悻的来到父亲身边,向晁平怒目而视,说道:“姓晁的小子,家父已年迈,以后你有甚么事只管冲着我来。还有,罗管家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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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九、复仇心切(三)

三十九、复仇心切(三)

晁平哼的冷笑一声,待要接口,陡觉丹田中一暖,随即全身热烘烘的,霎时间气血翻涌,在四肢百骸间来回游走不停,乱窜乱闯,显是那两颗“归元丹”开始见功。

他一震之下,不禁又惊又喜,双臂运力一甩,挣脱了左右搀扶他的二人之手。那二人猝不及防,立足不定,同时一屁股坐倒。

晁平倒退三步,随即盘膝坐在地上,双手垂于丹田之前,抱元守一,闭目运气。

欧阳松还待再行上前喝叱,欧阳权已横臂拦住,虎起了脸,责道:“松儿,不得无礼!枉你身为十二连环坞的大当家,居然行事如此莽撞糊涂。适才若非你胡乱发火,撕碎了那件寿衣,放毒出来,连累了在座的不少好朋友陪你一块儿中毒,今晚又何至如此出丑?哼,你这霹雳火爆的臭脾气可是差点儿害了几十条人命。难道你还敢造次?”

欧阳松只听得全身冷汗,俯首道:“爹爹教训得很是。孩儿该死,险些酿成大祸,害人害己。请爹爹重重责罚。”

欧阳权微微颔首,脸色稍和,叹道:“今晚事出有因,为父的猜想这位晁兄弟十九是受人之愚,显然有人教唆他到碧云庄替父报仇来着。为父的已当众允诺,不再追究,就此作罢。晁兄弟随时可以离开。总之你和你的属下都不得跟他为难,记住了没有?”

欧阳松唯唯称是,低下了头不敢再说。

厅中众客忽见欧阳权当众呵斥儿子,竟尔将大名鼎鼎的“翻江金鳌”、十二连环坞大当家教训得战战兢兢,连大气也不敢喘上一口,如同犯了错的小学生一般,无不惊诧。

不少年长之人登时省起,眼前这位气度雍然的老人乃是当年叱咤风云、领袖群伦的“江淮大侠”。

欧阳权向大厅众客团团一揖,朗声道:“各位好朋友,大伙儿受惊了!适才之事乃是出于一场误会,说来都是老夫之失,无端端累及诸位,还请原谅则个。”

众人纷纷还礼,都道:“好说,好说,欧阳大侠不必客气。”

柳铁山插口道:“欧阳老爷子,适才晚辈等人虽然中了毒,身不能动,但今晚发生之事倒也听得清楚明白。这姓晁的后生心切父仇,受人之愚,这才大闹寿宴。说来确有不该之处。差幸大伙儿都安然无恙。依晚辈愚见,今儿是您老人家大喜的日子,倒也不必跟这等无知后生一般见识。咱们还是继续饮宴的好。”

欧阳权哈哈一笑,捻须说道:“唔,不错!柳护卫之言,正合老夫心意。”

叶天涯杂在众客之中,听得柳欧二人对话,暗暗点头,忖道:“柳大哥是不想欧阳父子伤害晁平,闹出人命案子。欧阳大侠临事镇定自若,果然是经历过不少大风大浪的老江湖。相较之下,欧阳当家的修为却是远不及乃父了。”

他望着在地上盘坐用功的晁平,又想:“看来这位晁大哥多半是弄错了仇人啦。可怜我明明知道自己仇人是谁,却找不见苑老贼,这一点自是连晁大哥也远远不及了。”

正出神间,忽觉一阵兰花般的幽香传入鼻端,一转头,身边多了一个红衣女郎,星眸闪动,樱唇含笑,正是邱灵卉。

她笑吟吟的来到叶天涯身前,在他耳边低声道:“今晚有惊无险,多谢叶兄弟刚才在旁边照看敝帮上下。对了,你是不是觉得奇怪,本帮一众弟子之中,哪一位才是白姑娘所扮?嘻嘻。”

是晚自从各人中毒不动之后,叶天涯目光早已反复在一众天星帮弟子脸上掠过了几遍,却始终分辨不出哪个是白芷,心中确甚好奇,此刻听了邱灵卉之言,微笑点头,道:“是啊。邱姊姊,想不到白姑娘易容术如此了得。你同我说,哪一位是白姑娘?”

邱灵卉格格笑道:“那你先同我说,适才你那般殷勤救护,究竟是担心白家妹子安危呢,还是因为……别个儿?”

叶天涯奇道:“什么?”

邱灵卉笑道:“你别装傻。我旁边可是坐着一位倾国倾城之貌的大美人儿‘粉菊花’尤琪姑娘呢。听说她可是京城最有名的花旦。难道你不是想借机一睹尤姑娘芳容?”

叶天涯呆了一呆,摇头叹道:“刚才你们中了毒。我急得什么似的,压根儿便没留意别个儿。”

他这番话确是实情。唱罢戏后,欧阳权盛情款待戏班班主、伶人,席设柳铁山等座位与天星帮众弟子之间。叶天涯忙于照看柳邱等人,并未向褪了浓妆的一众戏子瞧上一眼。

因此,他连“粉菊花”尤琪的真容也没见过。

邱灵卉望着他脸,悠然道:“此话当真?那你为什么来照看我们?”

叶天涯一哂,道:“你们和柳护卫都是我的好朋友啊。朋友中了毒,我自然得上前救护啦。可惜我不会解毒,也帮不上忙,只能傻傻的看着你们了。”

邱灵卉嫣然一笑,道:“叶兄弟,你肯将我当成好朋友。我很开心哩。”又道:“可是我偏不告诉你,哪一位是白姑娘?”

烛光照映之下,叶天涯瞧着她的如花笑靥,眉眼盈盈,不由得心中一荡。

***

片刻之间,晁平体内之气已在小周天转了几转。

他睁开眼来,一跃而起,脸上闪过一丝喜悦之色。

欧阳权微微一笑,说道:“晁兄弟,看来你服了‘归元丹’之后,体内的真气已然流转自如,行动无碍了。不过你内伤不轻,吐了不少血,至少还需要两三个月,内功才能尽复旧观。”

便在这时,忽听得门外脚步声响,共有八九人手提灯笼,快步走进大厅。带头之人正是石波和田大同。

他二人一齐向欧阳权躬身行礼。石波道:“启禀老爷,庄内庄外都搜过了,遍寻不着。罗管家多半不在附近!”

欧阳权捋着胡须,哦了一声。

欧阳松被父亲训斥之后,憋气已久,此刻见一干属下空手而回,又听得石田二人之言,再也忍耐不住,骂道:“都是饭桶,饭桶!碧云庄才多大地盘,连个人也找不着。要你们这些脓包家伙有何用?”

石波等人满脸惊惶之色,不敢接口。

孤云子在旁见了,情知欧阳松碍于父亲之面,不便再盘诘晁平,便替他问道:“晁世兄,你把罗管家怎么样了?他现在何处?”

晁平冷哼一声,斜睨欧阳松一眼,转脸向孤云子道:“好教道长得知:那个姓罗的管家被晚辈打晕之后藏在花园的假山洞内,现下多半还没有死。”

他顿了一顿,又向欧阳权道:“欧阳老儿,当年泰山比武之事,我一定会查个水落石出。哼哼,咱们后会有期!”

他口中说话,脚下丝毫不停,倒退三步,转身向众人团团一揖,唱个无礼喏,叫道:“各位,叨扰了!”说罢,快步走到大厅门口,展开轻功,疾驰而去,霎时间隐没在黑暗之中。

一干碧云庄家人弟子及一众宾客不见“江淮大侠”欧阳权父子发话,自也无人出手阻拦晁平。

众人纷纷议论,有的夸赞欧阳大侠大人大量,不屑跟后生小子一般见识;有的推测晁平伤好之后会不会卷土重来。大厅中一片嘈杂。

石田二人不待欧阳父子吩咐,又即带同几人转身快步而去。

叶天涯吁了口气,赞道:“欧阳老爷子言出如山,说放人便放人,果真不愧为‘大侠’之名。”

邱灵卉笑道:“当然了,此之谓‘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者也’。”

这时左首一个身穿羊皮袄的汉子粗声说道:“那算得什么?欧阳大侠若想杀那姓晁的小子,便似踩死一只蚂蚁一般,易如反掌。又何必急于一时?”

叶天涯一转头,见这汉子虬髯满腮,浓眉大眼,微微撇嘴,模样甚是凶横。

柳铁山走近身来,先向邱灵卉点头示意,再对叶天涯笑道:“叶兄弟,适才你胆子不小,居然逐个儿替我们检查中毒情状,危险之极。以后遇到这等情形,须得小心为妙。”

叶天涯道:“小弟知道了。”

邱灵卉抿嘴笑道:“叶少侠知道归知道。设若再遇到这等情形,决计还会如此涉险的。嘻嘻。”

柳铁山微笑道:“看来邱副帮主比柳某还要了解叶兄弟。哈哈。”

邱灵卉俏脸上一阵红晕,笑道:“难道柳护卫不这么认为?”

柳铁山点点头,道:“叶兄弟确是这种人。不过,柳某还得劝劝他。”

那虬髯汉子哼的一声,冷冷的道:“世人趋吉避凶,难道还有不怕死的?这人一定是个大大的笨蛋。”

柳铁山一呆,转头望了他一眼,笑道:“怎地又是你?”他瞧瞧叶天涯,又望望邱灵卉,哑然失笑。

众客纷纷议论声中,欧阳松亲自指挥一众家人收拾桌椅,撤去残席,揖请各人回归己座。

大厅上重整杯盘,再添酒菜。

过不多时,石波带着几名仆役家人扶了一名青衣老者走进大厅,正是罗管家。欧阳松离席而起,运掌如风,在罗管家后背和小腹推宫过血,解了穴道。

本章已修订,听风观云。

四十、三年之约(一)

四十、三年之约(一)

一场喜庆夜宴被晁平这么一闹,虽说有惊无险,一众宾客心中却是犹有余悸,均感老大没趣。碧云庄寻回老管家罗富之后,又即继续饮宴。只不过任凭欧阳松、孤云子等主方接待之人极力劝酒,酒肉照常流水价送将上来,席上气氛已远不如先前欢呼纵饮的热烈了。

尤其是适才中毒的不少宾客更是无心饮食,一番应酬之后便即草草散了席。

叶天涯睡到中夜,梦寐间忽听得屋瓦格格作响,当即醒觉。翻身坐起,侧耳倾听,屋顶上又响起猎猎风声,显然伏得有人。那风声瓦响本极轻微,但以他的耳力,静夜中却也听得清晰异常。

当下摸黑披衣穿鞋,悄悄推窗跃出,飕的一声,轻轻巧巧的翻上了屋面。纵目望去,黑沉沉的夜色之中,但见屋顶上空空荡荡,哪里有半个人影?

他上下左右一望,疏星在天,暗影遍地,碧云庄各处院中亦是阒无声息。是夜方当初三,一弯新月早出早落。这当儿早已隐没。

乍暖还寒时节,凉风拂体,猎猎作响。

沉沉夜色之中,他悄立屋脊,环顾四下屋宇,一无所获,心中嘀咕:“刚才明明有动静,怎地不见有人?难道是我昨晚喝多了酒,或者是听错了?”又蹲在檐边,侧耳听去,却听得隔壁客舍中郑天豪、冯少飞等金枪门四人鼾声如雷,此起彼落,显是睡得正酣。

又想:“我身为客人,深更半夜的不在床上睡觉,却独个儿跑到屋顶窥探动静,这算怎么回事?倘若让人撞见,岂非显得对此间主人不敬?嗯,我要不要赶紧回屋去?可是,刚才那声音又是怎么回事?”

鼓交三更,他轻手轻脚踩着屋脊瓦面,来回走去,游目环顾,各处院落屋舍静悄悄的,除了远处昏黄灯光之下几名巡逻守卫的碧云庄弟子的脚步之声,更无异响。

他在屋顶呆了片刻,正没做理会处,突觉身周气流略有异状,随即左肩“云门穴”上微微一麻,似乎被甚么物事轻轻拂了一下。

静夜中叶天涯应变奇速,倏地斜身,右手探处,已将那物事抄在手中,随即回过左臂,护住门面。

他右手大拇指、食指、中指轻轻一捏,着手冰凉坚硬,却是个小小的圆形之物。仔细摩挲之下,敢情袭击自己的竟是一枚寻常的铜钱。

叶天涯不由得吃了一惊,这般既轻又薄的小小铜钱竟尔有如是劲力,然则掷币之人的手劲委实可惊可怖。看来自己并未听错,适才果真有人在此。

而且还是一个顶尖儿的内家高手。

便在这时,夜风中忽然一阵冷笑钻入耳中,一人悠然道:“好小子,短短数日不见,功夫更见长进了。”

叶天涯一听声音,立时便认出说话之人正是南海门“玄蛟岛”岛主白腾蛟。

他又惊又喜,急忙转身,四下里一望,黑暗中瞧不见白腾蛟所在。显然对方是在以“传音入密”功夫与自己说话。

只听白腾蛟的声音又道:“我在西边。你别吵嚷。”

叶天涯转身而西,传音说道:“原来是白前辈!您老人家安好。”心念电转:“白前辈来得好快。看来他一定是知道白姑娘躲到碧云庄来了。刚才屋瓦动静,自然也是白前辈弄出来的了。”又道:“还请前辈现身说话。”

白腾蛟哼了一声,继续传音道:“‘碧云庄’内来了不少老夫的故人。我不想惊动他们。还有,老夫与‘江淮大侠’欧阳父子素无交情,连欧阳老儿的寿酒也不曾喝。老夫也不想与他们朝相。”

叶天涯闻言一呆。

白腾蛟又道:“叶天涯,老夫有事找你。你出来罢,我在庄外西边小溪旁等你。”

叶天涯答应了,左足一点,飘身跃下屋面,落在院中,侧耳过去,只听得郑天豪等人兀自沉沉大睡。他心下暗笑,自己上屋下屋,与白腾蛟传音对答,已出来了好一阵子,竟无一人醒觉。

当下蹑足走出小院,一晃身间,身子已在七八丈外。

他展开轻功,径行向西,只几个起落,已翻墙出了庄子。少顷走进一座小树林。朦胧夜色之中,但听得不远处淙淙水响,迈步近前,果见一条清溪穿林而过。

叶天涯径行来到溪旁,四顾无人,说道:“白岛主,弟子叶天涯奉召。您在哪里?”

他这次说话却非“传音入密”功夫。

夜风猎猎,忽听得头顶有人哼了一声,喝道:“看招!”

叶天涯一抬头间,半空中白影晃动,掌风飒然,一掌猛劈下来。

这一掌来势奇疾,劲道威猛之极,大有泰山压顶之势。叶天涯闪避不及,只好反掌上迎。拍的一声,双掌相交。叶天涯直震得手臂酸麻,右肩剧痛,身子晃了两下,险些站立不定。

一条白衣人影轻飘飘的从半空中跃落。

那白衣人又叫:“再看招!”

正是白腾蛟。

他倏地左足踏开,欺近身来,当胸横掌挥出,正是南海派“风涛穿云掌”中的一招“惊涛拍岸”,运掌委实快捷无伦。叶天涯但觉对方掌力劲风扑面,锋利如刀,一惊闪身,起手一架,借势倒退后跃。

他对掌之后,胸口一窒,右臂正要缩回之际,白腾蛟快如电闪,如影随形的第三掌又斗然奄至。这一掌叫做“排山倒海”,掌影翻飞,端的如排山倒海一般,巨浪滚滚而来。

掌风到处,蓬的一声,正中双臂。却是叶天涯危急中不及变招,双臂一错,运劲推出,硬生生受了白腾蛟这一掌。

霎时之间,叶天涯陡觉一股大力推到,胸口气血翻腾,身不由己的凌空飞出。他后背重重的撞在一株桑树之上,喀喇一声,撞断了老大一根桠枝。

叶天涯身在半空径往下坠,抑且不由自主的向后倒去,显然那一掌的余劲仍在,心下愈益吃惊:“好古怪的掌力!”

刹那间他在空中腰一挺,身子借势倒射而出,随即一个“倒卷珠帘”,连翻了两个空心筋斗,向后飘出两丈有余。

他在半空中吸一口气,吐一口气,便在翻身之际,早已调匀内息,抱元守一,轻飘飘的落在地下。

他怕对方变幻莫测的第四掌跟着又至,顺势转身,拿桩站定,凝神接战。

白腾蛟见他飘身落地,被自己掌力震飞之后居然从容不迫,气定神闲,不露丝毫急遽之态,哈哈一笑,撤掌回臂,说道:“好小子,不打了。上次在光武镇外你曾经接过老夫三掌,当时我只用了五六分内力。这次老夫可是使了七八分力。你这小子居然也能安然无恙。看来神拳曾泰和丑罗汉两大高手已然对你倾囊相授了。”

叶天涯惊魂稍定,呆了一呆,躬身行礼,道:“晚辈拜见白岛主。”

白腾蛟负手而立,略一点首,问道:“‘辣手书生’叶天涯,这个名号是你自个儿起的吧?”

叶天涯道:“是。晚辈胡乱起的。”

白腾蛟摇了摇头,又道:“从你对付界沟集的大恶霸熊坚和‘银枪公子’边小候的手段来看,‘辣手书生’的绰号倒也名副其实。听闻京城安平候府布下天罗地网,欲报断子绝孙之仇。你待怎地?”

叶天涯又是一呆,道:“什么?”

白腾蛟道:“你割去了安平候儿子的那话儿。令边家绝嗣。依你看来,边家的人会不会善罢甘休?你能不能应付得了?”

叶天涯默然,心想:“原来白前辈误以为是我阉割了边小候。尹家孙女也不知去了哪里。不过这样也好,倘若边家将这笔帐算在我头上,倒也替她一个弱质女流分担了不少危险。”隔了一会,道:“我会事事小心的。”

白腾蛟淡淡一笑,道:“那日老夫曾在光武镇外的树林中警告过,你这小子的麻烦事不小。想不到还有更多更大的麻烦。”又道:“当日老夫还说过,别再让我见到你和芷儿在一起。现下你又怎么说?”

叶天涯一惊,忖道:“他说到关键所在了。我该不该告诉他白姑娘的下落?”

两人相对而立,过了好一阵,均不作声。

沉沉黑夜之中,荒林寂寂,溪水淙淙,他二人的衣袖在夜风里猎猎作响。

白腾蛟忽道:“叶天涯,我来问你,芷儿怎么样?”

叶天涯道:“什么?我,我不知道她在哪……”

白腾蛟哼了一声,道:“老夫是问你,芷儿那丫头人品如何,相貌怎样?”

叶天涯摸不着头脑,一愣之下,才道:“令嫒冰雪聪明,品貌武功,都是头挑人才。”

白腾蛟道:“这么说,你心里也喜欢她了。若然把芷儿许配给你,想来你也必无异议了。是也不是?”

叶天涯没料到他会这么问话,不由得大吃一惊,几乎不信自己的耳朵,愕然道:“什么?”

白腾蛟两道冷电似的目光在他脸上转了两转,道:“废话少说,老夫不喜欢噜唆。芷儿喜欢你,你也喜欢她。老夫便把她许配给你,这便带你一起回南海玄蛟岛,你俩作个伴儿。你意下如何?”

上联:何处问天道,车尘马足皆剑影。

下联:几时逐江浪,酒盏花枝亦传奇!横批:笑拭吴钩

听风观云涂鸦于2019年3月11日,拙作《谈笑看吴钩》40万字,以为记。本章已修订。

四十、三年之约(二)

四十、三年之约(二)

这几句话突兀之极,于叶天涯而言,乍闻好音,几疑是在梦境。

他呆呆望着白腾蛟,星光熹微下,只见他也一瞬不瞬的瞪视着自己,似笑非笑,始知他并非是在开玩笑。

然则许婚之事竟是真的!

叶天涯脑海中浮现出白芷娇媚可爱的模样,讷讷的说不出话来。

白腾蛟见他怔怔不语,好生不耐,又道:“喂,小子,老夫决计将我花一般的闺女嫁给你做媳妇,你究竟要不要?快说!”

叶天涯深深吸了口气,问道:“敢问这是前辈的主意,还是令嫒的意思?”

白腾蛟吁了口气,说道:“老夫适才之言,你没听懂么?自那日从光武镇客栈中将芷儿强行带走,这小丫头整日价失了魂儿似的,茶饭不思,坐立不安。哼哼,知女莫若父,她嘴上不说,心里却对你这小子念念不忘,这一点又岂能瞒得了她老子?无论老夫说什么,她都不依。小子,此时此刻,芷儿对你的心意如何,难道你还不明白么?”

叶天涯想起白芷对自己的关怀体惜,不由得胸间感到一阵温暖,抬头上望,但见天空疏星数点,闪烁不己,在这瞬息之间,他心中已转了许多念头,一声叹息,迟疑道:“前辈,令嫒一直对我很好。我很感激她。再说,若能娶到白姑娘这般如花似玉的老婆,夫复何求?只不过,晚辈自恨福薄,不能……”

白腾蛟插口道:“只不过,你是个背负血海深仇的苦命孤儿,世上已无亲人。对不对?芷儿还跟我说过,你幼时曾与人有过婚约。只是你那势利的丈母娘已然悔约,登门退了亲。对不对?还有,你曾经爱过一位姑娘,可是她却因你而死。你一直心里放不下她。对不对?”

叶天涯冷不防给人说中心事,不觉惊得呆了,呆呆的站在当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白腾蛟又吁了口气,接着道:“老夫这么说,确然有些冒昧。但我南海派有要紧之事,老夫不得不尽快赶回,偏偏芷儿又舍不得你,今夜便也只好开门见山的问你了。小子,你得想清楚些,安平候权倾天下,一定会向你报复的。你势单力薄,须得避一避风头。我‘玄蛟岛’天高皇帝远,安平候鞭长莫及,奈何不得。至于你的血仇,倒也不必急于一时。你现下年纪尚幼,须得继续勤修功夫,过个数年,再重出江湖,岂非无往不利?”

叶天涯仍是呆呆出神,只不作声。

白腾蛟又道:“老夫知道你另外还有喜欢的女子,你如果舍不得她们,索性便一古脑儿的都带了去。又有何妨?”

叶天涯本就惊诧不已,乍听得白腾蛟这番石破天惊的说话,更是惊得目瞪口呆,挢舌不下。只是在朦胧夜色中也瞧不清楚白腾蛟的神情。

白腾蛟笑道:“男子三妻四妾,乃寻常事耳。老夫听得江湖传言,那日你在西湖一怒为红颜,教训边小候。想来直教‘银枪公子’迷得失了魂的那个女娃,十九也是你的小情人了。还有,我看天星帮那姓邱的美女副帮主似乎也对你有意思。你若喜欢,通通都带去岛上,成其好事,其乐融融,岂不快活似神仙?哈哈。”

叶天涯听他惊人之语不绝于口,抬头望着天空中不住眨眼的星星,心中一片茫然,作声不得。

白腾蛟笑了一阵,又道:“该说的老夫都说了。连你的后顾之忧都替你免去了。小子,你且说说,愿不愿意跟芷儿回南海?”

叶天涯想了一想,一揖到地,道:“多谢白岛主美意。晚辈恕难从命!”

白腾蛟奇道:“哦,那是为什么?”

叶天涯道:“您也知道晚辈有灭门的深恨大仇,不得不报。晚辈已等了多年,不能再等了。一日不将仇人伏法,便一日寝食难安。至于儿女私情,晚辈从未想过。总之,我叶天涯宁死也不愿苟且。”

白腾蛟袍袖一拂,冷哼一声,怫然道:“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难道你这小子便不怕安平候报复?”

叶天涯道:“晚辈一定会加倍小心。”

白腾蛟冷冷的道:“说来说去,你是不愿娶芷儿为妻了。是也不是?”

叶天涯听他语气不善,登时想起眼前这位武林怪杰护女之心极重,连“点苍双剑”也被他弄得灰头土脸的铩羽而去。言念及此,不禁矍然而惊,当下全神戒备,点了点头,缓缓道:“白岛主明鉴:晚辈说过,仇人未灭,何以家为?与其苟且,不如一拼!”

白腾蛟目光一转,犹似两道冷电,向他凝视良久,哼的一声,愠道:“你这小子当真不怕死?你以为欧阳权父子和柳铁山会为了你与安平候为敌?当今之世,除了白某,谁敢公然庇护你?”

叶天涯昂然道:“白岛主,这件事不必再提!我叶天涯堂堂男子,家仇未报,已是惭愧之极。再若腼颜向贵派托庇求生,躲起来做缩头乌龟,还算甚么英雄好汉?”

白腾蛟哈哈一笑,赞道:“有种,是条好汉。我闺女眼光厉害。”蓦地纵身上树,随即落下。只不过一瞬眼间,他落地之时,臂弯中还多了一个人。

叶天涯不禁耸然动容,既震于此人轻功之高,又对他从树上携来之人吃惊非小。那是一个满脸虬髯,神情凶横的粗豪汉子。

叶天涯一眼便即认出,此人正是夜宴之上嘲讽过自己的那个虬髯汉子。

白腾蛟笑道:“罢了,今夜言尽于此。这件事情,还是你俩自个儿说罢?老子去也!”长袖摆动,树林中白影晃处,身法快捷无伦,倏忽隐没。

叶天涯一怔之下,莫名其妙,望着白腾蛟背影消失在黑暗之中,浑不解他此举用意何在。他“白岛主”、“白前辈”的连叫了几声,始终无人答应。

忽听那虬髯汉子幽幽叹了口气,声音娇柔宛转。叶天涯回转身来,望着他脸,惊疑不定,道:“兄台,你,你……”

那汉子忽发娇声,叹道:“叶大哥,你适才之言,都是真心话罢?”一转头,右手慢慢从脸上揭下一张人皮面具。

叶天涯一惊非小,凝目看去,星光朦胧之下,眼前是一张雪白娇艳的瓜子脸,宜嗔宜喜,却不是白芷是谁?

霎时之间,他恍然大悟,失声叫道:“白姑娘,原来是你!”又道:“啊呀!我真笨,早该想到是你了。难怪在寿宴之上,我在天星帮几名女弟子之中找来找去,始终找不见你。还有,邱姊姊也不肯告诉我,你俩是故意的。果真是好主意!”

白芷长长叹了口气,摇头道:“那算什么好主意,还不是一般的瞒不过我爹爹!”侧过头来,望着他的眼睛,幽幽的道:“叶大哥,你为什么不愿意跟我去南海?你要想清楚,留在中原,危险重重。你一个儿能应付得了么?”

叶天涯点了点头,歉然道:“白姑娘,我知道你和令尊都是为了我好。只不过……”

白芷摇头叹道:“你不必解释了,我都明白。”睁大一双俏眼,向他痴痴的凝视半天,又道:“我答应过爹爹,一定要陪他回去。我要去了,叶大哥,你保重,我,我,我……”

她连说三个“我”,涨红了脸,却说不下去了。一双大眼中含著眼泪,水汪汪的,泫然欲泣。

她虽不再说下去,但言语神态中的爱慕眷恋之情、低徊惆怅之意,叶天涯又怎会看不出来,怎会体味不到?

春夜风凉,林边溪清,两个少年男女凝眸相对。良久良久,两人谁也不说一句话,如在梦寐。

叶天涯只觉白芷吹气如兰,一阵阵幽香送了过来。

他不禁心下茫然一片。此刻这位颜若春花的美貌少女,娇柔宛转,楚楚可怜,哪里还有平时爱娇活泼的模样?

二人默然半晌。叶天涯鼻端幽香阵阵,望着她俏生生的身形,心旌摇动,爱慕之念顿生,吁了口气,说道:“白姑娘,我……”一咬牙,毅然道:“他日我若报了大仇,侥幸不死,我一定去南海找你!我要娶你为妻!”

白芷身子一颤,失声道:“当真?叶大哥,你……你别哄我?”

叶天涯正色道:“我是认真的。其实你一直对我很好。我叶天涯又不是忘恩负义之徒,怎会不识好歹?唉,我只是不敢,不配,不值得……”

他话未说完,嘴巴上突觉一阵温暖,一只软滑柔腻的手掌轻轻按住了他嘴,只听白芷低声道:“你若是再说这种话,我可不理你啦。”又道:“你一定要说话算话。我在南海等你。”

叶天涯伸手握住她柔嫩的小手,轻轻抚摸,却不松开,只觉她手指微微颤抖,呼吸急促,吐气如兰。

淡淡星光之下,叶天涯瞧着她美丽的脸庞,眼波欲流,娇态更媚,不由得心中一荡,血脉贲张,情不自禁的抓起她的手掌,凑过脸去,放在嘴边吻了一吻。

白芷嘤的一声。叶天涯再也抑制不住,双臂环抱,搂住了她纤腰,但觉触手温软,柔若无骨,霎时间意乱情迷,低下头来,便往她唇上吻去。

四十、三年之约(三)

四十、三年之约(三)

白芷给他一吻之下,霎时间脑海中一片空白,身子软软的几欲晕去。

叶天涯平生第一次亲吻女子,只觉樱唇温软,粉颊柔嫩,幽香醉人,不自禁的心头一阵迷乱,神魂早荡。当下双臂使劲,却将怀中玉人愈抱愈紧,恣意长吻,哪里舍得放开?

星光之下,溪畔林边,这对少年男女情热如沸,心魂俱醉,俱是颠倒难以自已。这一番深情长吻,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方才分开。

白芷啊的一声轻呼,突然用力一挣,脱了他的搂抱,退开两步,倚在树上,喘息不已。

叶天涯呆了一呆,于朦胧微光中,也瞧不见她脸上神色。

他一惊之下,心下忐忑不安,嗫嚅道:“白姑娘,对不起,对不起!刚才……都是我不好,一时情不自禁,把持不定,这才亲了你……冒犯了姑娘……”

说到这里,满心惶急,讷讷的说不下去了。

白芷心头如小鹿乱撞,低头默然,娇喘细细。

叶天涯又惊又慌,自怨自艾,满脑子尽是适才二人相拥而吻的温柔滋味,粉香脂腻,一颗心怦怦乱跳:“天啊,我抱了白姑娘,还亲了她。唉,我这般亲吻她,实在是唐突佳人。也不知她心里会不会怪我怨我?”

心下惶恐愧疚,停了好一会,颤声道:“白姑娘,你别生气。是我该死,我不该这般冒犯……”

白芷格的一声笑,娇嗔道:“真是个呆子!我又没有怪你。刚才你这样……你,你……”伸手拈着衣带,轻轻叹道:“这当儿你还叫我‘白姑娘’么?”

叶天涯听她语气中确无愤怒责怪之意,定了定神,心头一阵狂喜,叫道:“芷妹,芷妹!从今而后,我便叫你‘芷妹’吧?芷妹,你当真没有着恼?可是,你若不怪我,为什么要离我远远的?你……你不喜欢我抱你吗?”

白芷轻轻叹息一声,走近身去,偎倚在他胸前。

叶天涯大喜若狂,心中怦怦而动,又即张开双臂,一把将白芷搂在怀里。但觉她娇软的身子微微颤抖,鼻中又闻到她身上发出的幽幽少女香气,混和着溪畔花草清香,一刹那间,又不禁意马心猿,快美难言,神魂飘荡。

虽不敢再去亲她的樱唇粉颊,但仍一如先前般双臂使劲,将她娇躯紧紧搂在怀中。

白芷身子发热,“嘤咛”一声,伸手还抱。她少女怀春,初尝情爱滋味,芳心可可。此刻又被意中人这般拥在怀中亲热温存,不觉又惊又喜,又慌又乱,如梦如醉,如痴如迷。

又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淙淙溪水声中,叶天涯心中一动,低声道:“芷妹,你能不能别走,留在我身边?”

白芷正自昏昏沉沉、迷迷糊糊之际,忽然听他这么说,不禁呆了一呆,侧过身子,望着他的眼睛,柔声道:“天涯哥,我又何尝不想陪在你身边?可是,这次我不得不回去,我爹娘……”

微微叹了口气,又道:“我同你说,其实我们南海派的门户之中有一件十分要紧之事。适才我已答应过爹爹,见过你之后,便跟他一起回玄蛟岛。我还答应爹爹,这次回去后一定要修炼好本门的‘风涛秘笈’,以保门户周全。”

叶天涯也呆了一呆,奇道:“‘风涛秘笈’,那是什么功夫?对了,令尊武功如此了得,难道你们还有更厉害的对头么?”

白芷点点头道:“一言难尽。爹爹说,事关重大,三年之内我若不能练成秘笈,克制妖邪,南海一带会死不少人的。”她微微侧头,瞧着他脸,柔声道:“我这次回去之后,再也不像从前那般贪玩和偷懒了。我一定争取尽快习武有成,也好闯荡江湖。爹爹说得对,即使当真留在你身边,以我现下的武功修为和资历,非但帮不了你,反是累赘。”

叶天涯心念一闪,沉吟道:“我明白了。原来你答应令尊回去练功,固然是贵派门户所需,其实也是想艺成之后再来帮我。芷妹,你这一切也都是为了我,对不对?”

白芷听他这般说,满心欢喜,秋波流慧,一笑嫣然,容如花绽,难得情郎闻弦歌而知雅意,早已体会到自己一番良苦用心。

她突然一声叹息,偎依在他胸前,幽幽的道:“当日爹爹将我从光武镇强行带走之后,我一直便对你放心不下。因为我知道黑白两道齐集中原,江湖各路人马都在觊觎苑侍郎手中的那份‘王莽宝藏’,你这个小牧童虽然有些本事,未必便能在强敌环伺之下抢先一步找到苑家父子。再说,苑大小姐因你而死,当真见到她爹爹,你未必便当真下得了手。”

叶天涯听了这番话,不由得身子一震。

白芷睁大一双明亮澄澈的美目,凝视着他脸,又道:“爹爹让我转告你几句话。你虽一身本事,聪明伶俐,但无防人之心,易为小人所算。今后行走江湖,切记机关陷阱、埋伏下毒等鬼蜮伎俩。”

叶天涯点头笑道:“我记住了。芷妹,你替我向岳父大人致谢。”

白芷不禁大羞,伸手将他一把推开,啐了一声,娇嗔道:“你这人!瞎说八道,谁答应要嫁给你啦?”

叶天涯又伸过右臂搂住她背心,望着她如花娇脸,笑道:“芷妹,别忘了,适才可是你爹亲口许婚的。嘿嘿,你这等美貌之极的俏佳人,不嫁给我,还能嫁给哪个?”顿了一顿,抬头望天,突然长叹一声,道:“说将起来,我叶天涯只是一介牧童,孤苦无依,实在配不上你。正所谓‘齐大非偶’,你若是不愿嫁给我……”

便在这时,突觉一只滑腻的手掌又按住了自己嘴唇,朦胧夜色之中却见白芷一双妙目含情脉脉的瞧着自己,微微摇头,玉容嫣然,脸颊生春,娇媚百端,说不出的动人。

她默无一语,却扮个鬼脸,又温柔一笑,一副天真烂漫的模样,风致嫣然,笑容说不出的动人。

叶天涯怔怔的望着她,不由得痴了。

隔了半晌,白芷咭的一声笑,道:“对了,我爹还有最后一句话,你要不要听啦?”

叶天涯定了定神,说道:“最后一句,却是什么话?”

白芷瞧了他一眼,眼光中尽是柔情,吟道:“用舍由时,行藏在我,袖手何妨闲处看?”

叶天涯顺口重复了一句:“用舍由时,行藏在我,袖手何妨闲处看?”问道:“那是什么意思?”

白芷嫣然一笑,摇头道:“这是我爹最喜欢的一句话。你也是个读书人,想来不会不懂吧?”

叶天涯沉吟片刻,微微一笑,又俯下头去,飞快地在她樱唇上亲了一吻,说道:“这是东坡居士的妙语。只可意会,不可以言传也。”

白芷又被他一吻之后,脸热心跳,情思荡漾,将头靠在他胸口,隔了一会,才叹道:“天涯哥,我别的都不怕,就只怕自个儿资质太差,三年之内练不成秘籍。”

叶天涯微笑道:“你秀外慧中,聪明得紧,一定能提前练成的。”他软玉在怀,香泽微闻,不觉心魂俱醉,只想和她温存一番,又道:“三年,三年之内无论你怎样,我一定会去南海找你。不过,你得先将府上所在告诉我。还有,南海风土人情如何,你同我好生说说。”

白芷一笑,便在他耳旁低低说了。

良夜寂寂,溪清林幽,这两个少年男女偎倚着坐在小溪之旁,一个问,一个答,说说笑笑,絮絮烦烦,尽拣些没要紧的事来说,浑不觉时光之过。

一片寂静之中,隐隐听得远处鸡鸣,接着四下啼声响起,抬头望时,见东方已隐隐现出鱼肚白。

白芷跳起身来,颤声道:“天快亮了,我得走啦!”又道:“天涯哥,我给你留了一样东西在邱姊姊处,等我走后,你去她那里取罢。”

叶天涯一呆,站起身来,伸出手去握住了她双手,见她去意已定,叹了口气,不知说甚么话好。

两人四手握着,脉脉相对。

白芷柔声道:“天涯哥,我走了,爹爹在前面等我呢。你快回去吧。”

她嘴里这般说,一双白玉般的纤手却将他手握得紧紧的。

叶天涯轻轻抚着她的秀发,道:“芷妹,三年,你等我三年。只要不死,我一定会去‘玄蛟岛’,喝你亲手酿的椰子酒。”又道:“对了,你得多酿一些。我的酒量可不小。”

白芷侧头想了想,俏目一转,悠然道:“天涯哥,你让我多酿一些,是不是想多带几个去啊?”说着不禁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叶天涯又是一呆,问道:“什么?”

白芷笑道:“昨晚我听邱姊姊说,她曾在泰和城中见过你那位青梅竹马的牛真儿妹妹,那可是个千娇百媚的小美人儿呢。嘻嘻。”

叶天涯脸上一红,讪讪的说不出话来。

白芷将右手柔滑的手掌心在他手背上轻轻摩擦,娇笑道:“天涯哥,你放心,我会多酿些酒呢。别说甚么邱姊姊啦,牛妹妹啦,你便是再有十个八个姊妹妹妹的,咱们玄蛟岛也住得下,椰子酒也喝不完。嘻嘻!”

叶天涯呆呆的站在当地,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白芷突然挨近身来,伸手搂住他的头颈,在他唇上亲了一吻,眼圈一红,颤声道:“天涯哥,江湖风波险恶,多多保重。别忘了三年之约!”

霍地纤腰一扭,展开轻功,几个起落,远远的没入黑暗之中。

四十一、京师之行(一)

四十一、京师之行(一)

当日午后,颖州古道之上人喧马嘶,尘头大起,但见二十余骑疾驰而来,径向北去。

这一行乘者之中有男有女,除了郑天豪、叶天涯等先前同来的五人之外,又多了柳铁山、邱灵卉等两路人马。

叶天涯心不在焉的杂在人群之中,一面策马疾驰,一面回思昨晚与白芷在溪边执手夜话的情景。

美人虽去,余香犹存。晨光熹微之中,他呆呆望着白芷背影消失的方向,恍恍惚惚,惘然若失。

白芷的娇音倩影,一颦一笑,在他耳际心头挥之不去。

直至天甫黎明,庄内外隐隐传来人声,叶天涯这才展开轻功,悄悄的潜入客舍。

他坐在床边呆呆出神,一忽儿想到白芷,一忽儿想到苑良姝,一忽儿想到血海深仇,一忽儿想到苑家父子,心中怅怅的,百感交集,也不知道甚么滋味。

辰牌时分,冯少飞在外叫门,庄中婢仆送上洗脸水、早点。叶天涯强颜欢笑,随口敷衍,脑海中兀自依稀残存着与白芷亲密旖旎时的温馨甜意。

喝罢“江淮大侠”的寿酒,众客纷纷辞去。

郑天豪也带同叶天涯来到偏厅向“江淮大侠”欧阳权辞行。欧阳权却哪里肯答应?嚷道:“难得大伙儿热热闹闹的,最少也得在舍下多盘桓三二个月,谁也不许走。”

叶天涯见确有一些贺客继续留下,只道郑天豪也会欣然从命,却见他躬身陪笑,说道:“欧阳老爷子盛意拳拳,晚辈焉敢不从?只不过敝派门户有些俗务,掌门师兄身体不便,须得晚辈协助料理才成。老爷子,务请多多担待则个。”

欧阳权这才摸着胡须,吁了口气,点点头道:“那好吧。既然贵派有正经事,老夫也就不再强留了。”横眼向叶天涯一瞪,道:“小朋友,你又不是金枪门中人,这么急着走干吗?哼哼,难道是嫌弃我这老头子言语无味、不好玩儿?”

欧阳松侍立在侧,不待叶天涯接话,也笑道:“是啊。百顺镖局与碧云庄乃是邻居,郑总镖头来往却也方便。叶兄弟,你是初次来玩儿,怎么说咱哥儿俩也得好好聚上十天半月才成。我爹说得不错,难道兄弟你是嫌寒舍招待不周、不好玩么?”

叶天涯忙也躬身一揖,向欧阳权强笑道:“欧阳老爷子,晚辈确然有要事在身,不得不走。日后有暇,定当再来探望您老人家,多多恭聆教益。”

心中暗忖:“欧阳父子绝口不提昨晚寿宴风波之事。也不知他们会怎生对付那个晁平?”

欧阳权捻须微笑,还待再说,忽听得门外靴声橐橐,大踏步走进一人,略略躬身,抱拳笑道:“欧阳老爷子,欧阳二哥,晚辈倒是能证明叶兄弟确是另有要紧之事,不得不办。还有,晚辈也有事求叶兄弟帮忙,要与他结伴同行,特来告辞。”

正是“铁翅神鹰”柳铁山。

欧阳权见御前护卫也这般说了,只索作罢,客气了好一阵,亲自送到中门,又吩咐二儿子欧阳松将一行人送出庄来。

刚刚行经碧云庄外青石板路尽头的那座酒楼,远远便望见前方有十余名男女勒马候在道旁,当中一名红衣女郎婀娜而立,手持马鞭,笑靥如花。

却是邱灵卉率领一众天星帮弟子在此。

众人上前见礼。

柳铁山笑嘻嘻的道:“邱副帮主,我猜贵帮今儿早早便先行一步启程,多半是为了专门在此等候叶兄弟了。是也不是?”

邱灵卉俏脸上微微晕红,掩不住一股女儿羞态,随即抿嘴轻笑,赞道:“啧啧啧,‘铁翅神鹰’柳大人果真不愧为大名鼎鼎的御前护卫,京师第一高手,不但目光如炬,明察秋毫,抑且料事如神,未卜先知。小女子佩服,佩服!”

柳铁山连连摇手,笑道:“小妮子好一张利口,柳某怕了你啦。你当着我几位兄弟之面如此称赞,这话倘然传到京师,柳某可是没脸见人啦。罢了,当我适才甚么都没说。各位凑巧在此,大伙儿凑巧路过,叶兄弟凑巧也在,一切只不过凑巧‘邂逅’而已。哈哈。”

陈杰、方进明、郑天豪等人在旁听了,都不禁相顾莞尔。

邱灵卉不由得飞霞扑面,双睫微垂,淡淡的道:“好教柳大人得知,叶兄弟曾经有恩于敝帮,倪帮主她老人家委派小女子专程致谢。还有,小女子受人所托,有件十分要紧的物事须得亲手交给叶兄弟。”

柳铁山点点头道:“原来如此。”微微一笑,便不再言语了。

邱灵卉将叶天涯拉在一旁,低声道:“白家妹子易容之术虽精,毕竟还是瞒不过火眼金睛的白岛主。昨夜已被她爹爹带走了。是也不是?”

叶天涯叹了口气,皱眉道:“看来无论她怎么易容改装,在白岛主这等见多识广的老江湖面前,终究还是露出了马脚。”又道:“邱姊姊,难怪昨晚你不肯告诉我哪一个是芷妹。原来她又扮成了一个大男人。”

邱灵卉星眼流波,微笑道:“芷妹,芷妹,叫得这么亲热。该不会私订终身了吧?嘻嘻。”叶天涯脸上一红,默不作声,显是默认了。

邱灵卉眼中闪过一丝奇异的神色,直视着他的脸,吁了口气,道:“瞧你丢了魂似的。白芷妹子又不是不回来了。你若是当真舍不得人家,干吗不跟她一起去南海?”

叶天涯勉强一笑,岔开话题,问道:“邱姊姊,贵帮怎地也急着离开碧云庄,不多耽几日?”

邱灵卉转头望着不远处的柳铁山、郑天豪等人,秀眉微蹙,忽又向他横了一眼,低声道:“前日我在花园中跟你说的那件事,你可否再好生想想?叶兄弟,天星帮副帮主之位,难道你瞧不在眼里?”

叶天涯一呆,随即摇头道:“小弟已经想好了。烦请姊姊上复倪帮主,就说叶天涯多谢她老人家美意,衷心感激,却不敢奉命。”顿了一顿,续道:“邱姊姊,我得罪了不少人。其实我是不想连累了贵帮。”

邱灵卉轻轻叹了口气,说道:“早猜到你会这么说了。可是,我还是想再劝劝你。”又道:“你得罪了朝廷中极有权势的安平候,下一步决计会有不少人对付你。江湖上风波险恶,你一个独行侠,可得事事小心了。”

叶天涯点头道:“多谢姊姊提醒。我自理会得。”心中却想:“柳大哥这般说过,白岛主、芷妹父女也这般说过,如今邱姊妹也这般说。看来我真得小心应对了。千万别复仇未竞,我自个儿先被安平候的手下害了性命。”

言念及此,心头也自有栗栗之感。

邱灵卉见他神情恍惚,轻轻的道:“叶兄弟,咱们走吧。”

叶天涯一呆,奇道:“去哪里?你们不是回淮南总舵么?”

邱灵卉抿嘴笑道:“暂时还不回去。对了,你的‘芷妹’留了一样物事在我这里,我思来想去,还是到了颖州城再交给你吧。”

叶天涯登时想起白芷临去前也说过此事,便问:“那是什么物事?”

邱灵卉两个水银也似的眼珠儿转了一转,露出狡狯顽皮之意,摇头笑道:“没什么,只是一件背心而已。另外,白家妹子还有一些小玩意儿让我手把手的转交给你,倒也好玩,不过需要两三个时辰才能说得清楚。要不要我在这儿一一说来?”

叶天涯不知她在闹什么玄虚,便道:“邱姊姊,我听冯大哥说他们金枪门有要紧事儿,郑总镖头师徒都急着回百顺镖局呢。大伙儿赶路要紧。这样罢,既然你三言两语也说不清楚,咱们且回到颖州城再说罢。”

邱灵卉又抿嘴笑了笑,眼中满是光彩,脸上笑容犹如春花盛放。

于是又连同天星帮众一起结伴而行。

二十余人连骑奔驰,向北进发。

叶天涯骑在马背之上,左顾右盼,不禁暗自好笑:“柳、陈、方三位都是官家中人,郑、冯、许等都是镖局中人,邱姊姊一行都是江湖帮派中人,再加上我这个‘辣手书生’,我们这一大帮人马倒也有趣得紧。”

未正时分,已到得颖州城外。

一进城门,郑天豪便向柳铁山、邱灵卉、叶天涯等人拱手告辞,带领三名师侄徒弟骑马去了。

邱灵卉从一女手中接过两个包袱,吩咐一干下属道:“小竹,小桃,你二人带大伙儿去吧。别忘了将我的信呈给帮主。就说本座办完了事,再回总舵复命。”小竹、小桃等弟子答应着上马去了。

柳铁山微感意外,伸手拍拍叶天涯肩膀,笑道:“叶兄弟,既然邱姑娘找你有事,我便不劳动你大驾了。你只管将小师妹的所在告诉愚兄,我得先去见她。”

叶天涯一笑,便道:“倒也好找。城南的‘牛记茶馆’便是令师妹父母所开。”

柳铁山一点头,向邱灵卉拱手笑道:“邱副帮主,你和叶兄弟慢慢聊着,柳某先行告辞了。”

邱灵卉见他向自己眨了眨眼,嘴角边带着揶揄取笑之意,不由得脸上红了,一阵娇羞。

本章已修订。听风观云

四十一、京师之行(二)

四十一、京师之行(二)

柳铁山一沉吟间,回头对陈杰、方进明二人道:“两位兄弟也辛苦了。明儿再继续赶路罢。对了,相烦哥儿俩到城北的‘兴隆客栈’开三间上房,今晚咱们便在颖州城里歇了。我先去见一位朋友,然后再与兄弟们会齐。”

陈方二人齐声应道:“是。”向叶天涯和邱灵卉一抱拳,转身上马而去。

叶天涯微觉奇怪,望着他二人背影远远消失在长街人群之中,转头问柳铁山道:“柳大哥,你为何不带陈方两位大哥一起去茶馆?”

柳铁山摇头笑道:“我去见小师妹乃是本门一己的私事。何必麻烦同僚袍泽?”

他向邱灵卉瞧了一眼,欲言又止,微一踌躇,才道:“兄弟,昨日在碧云庄内愚兄跟你说的话,务请三思。你年纪尚小,来日方长。总之非常之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说罢向邱灵卉微一拱手,翻身上马,径向茶馆方向去了。

叶天涯一愣之下,随即省悟:“柳大哥是提醒我提防安平候报复,让我少出风头。”望着柳铁山在街道上扬鞭驰马的背影,呆呆出神。

邱灵卉侧过身子,向他凝眸笑问:“叶兄弟,这位‘铁翅神鹰’柳护卫似乎对你倒是挺够朋友哪。”

叶天涯点头道:“是啊。柳大哥跟邱姊姊一样,对兄弟都是挺够朋友的。”

邱灵卉听他将自己与柳铁山相提并论,不禁暗暗叹了口气,眼望天空,懒洋洋的道:“叶兄弟,你该不会让我一直站在大街上跟你说话吧?对了,不知你的下处在哪里?”

叶天涯哑然失笑,道:“邱姊姊,这些日子小弟一直便住在‘牛记茶馆’。要不然,咱们也去茶馆说话吧?”

邱灵卉闻言一呆,转过头来,向他斜睨了一眼,说道:“原来你一直住在柳护卫的那位‘小师妹’家里。对了,听说‘铁翅神鹰’乃是西域天山派的传人。然则他的师妹……”

叶天涯笑道:“柳护卫的小师妹你也见过,便是牛真儿姑娘。”

邱灵卉微微眯着眼睛,瞧着他脸,若有所悟,笑了笑道:“我终于弄明白了。那日游湖之时被边小候看中的,想必便是这位牛家妹子了。那可是位绝世无双的小美人儿呢。嘻嘻。”

她转念一想,蹙起眉头,又道:“我听牛家妹子的口音明明是本地人,却不知她几时投入天山派门下?”

叶天涯微笑道:“真儿妹子是不久前才拜师的。”

邱灵卉恍然大悟,点点头道:“原来如此。想是柳铁山代亡师收徒来着。”

叶天涯赞道:“邱姊姊果真聪明绝顶,一猜便中。”又道:“咱们也去茶馆吧。早知道刚才便跟柳大哥一起好了。邱姊姊,请跟我来。”

跃上马背,便要在前领路。

邱灵卉侧头想了想,迟疑道:“这样不好吧……叶兄弟,柳铁山去见牛家妹子,定然是商量他们天山派门户中的私事。咱们这当儿前去,岂不打扰了他们?”

叶天涯心想也是实情,又想起此女是应白芷所托,有东西交给自己,一转念间,便道:“要不,咱们也去客栈开一间上房,也好说话。而且今晚你也有地方休息了,好不好?”

邱灵卉又点点头,道:“好。”话声甫落,突然间也不知想到甚么,不禁脸儿红了。

叶天涯牵了马先行。

二人一前一后,在大街上转了一个弯,忽见对面街角处斜斜地挑出一个白布招子,写着“四海客栈”四个大字。店门外站着一个店小二。

两人相视一笑,牵了马过去。

那店小二当即迎上前去,接过马缰。

客店中掌柜、店伙、客人见一个英俊少年和一个美貌姑娘相偕而入,又见那少年拿出一锭银子抛在柜台,说只要一间上房,均想:“这二人郎才女貌,又住在一起,定然是一对情侣。”

叶天涯初尚不觉,此刻见到店中众人似笑非笑的神情,这才省起自己身边是一位娇滴滴的美貌女郎,心中颇觉后悔,暗想孤男寡女,同处一室,极易被人误会。但事已至此,无从辩解,也只好硬着头皮跟着一名店小二拾级上楼。

那店小二引了二人进门之后,退出房去。邱灵卉闩门关窗。

叶天涯见此女腰肢袅娜,背影曼妙,哪敢再看?脑海中闪过那日她在碧云庄花园中游说之言,一颗心怦怦乱跳,暗叫:“正人君子不欺暗室。”当下正襟危坐,慢慢提起茶壶,斟了一杯清茶,喝了一口。

只见邱灵卉将两只包袱放在炕上,又将其中一只打开了,取出一团银白色的物事,回头笑道:“白芷妹子送给你的这件南海派的背心可是一件十分难得的异宝。叶兄弟,你且穿上试试罢。”

走近身来,将那物事递了给他。

叶天涯起身接过,抖开一看,果见是件银白色背心,提了起来,入手轻软,非丝非革,似乎是一种油光滑亮的毛皮所缝制,正自疑惑,邱灵卉又道:“我听白芷妹子言道,此乃天地间的一件异物,系一百年前南海派的一位前辈高人从深海之中一种怪鱼身上所得。昨晚我曾用了宝剑和匕首砍刺多遍,都是丝毫无损。啧啧啧,端的是一件刀枪不入的宝衣。”

她见叶天涯听得出神,问道:“你要不要先穿上试试?”

叶天涯不答,将那背心紧紧握在手中,想起白芷,眼圈儿不禁红了。

邱灵卉停了片刻,见他直是发呆,柔声道:“白芷妹子还有些物事给你,你要不要一件件瞧瞧?”

白芷留下的包袱内除了那件背心,还有“醍醐香”迷酒及解药、飞蝗弩箭、银丝渔网、人皮面具、金银细软……

邱灵卉隔着桌子坐在他对面,将“醍醐香”、飞蝗弩、渔网、面具的用法,以及江湖上暗器、陷阱、机关等诸般勾当不厌其详的细加说明。

叶天涯只听得目瞪口呆,心惊肉跳。

又听得邱灵卉娓娓道来,纵谈江湖轶闻,武林掌故,当真是意犹未尽。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忽见这女郎俏脸一红,垂下眼皮,轻声道:“时候不早了,你该回去啦。”

叶天涯一怔之下,这才惊觉天色已晚。他脸上一红,起身告辞道:“我回去啦。你也好好歇着。”又道:“邱姊姊,明天我带真儿妹子一起来看你吧。”

邱灵卉点了点头,将那只包袱递在他手中,道:“切记,一定要把背心穿上!”

叶天涯一点头,提了包袱,转身便走,刚到门边,忽听邱灵卉道:“对了,你觉得柳铁山这个人可不可信?”

叶天涯止步回身,说道:“柳大哥是我的好朋友。怎么啦?”

邱灵卉浅浅一笑,摇头道:“没什么。”坐在桌边,双手支颐,喃喃的道:“普天下做官的人,最是虚伪,十九靠不住。如果柳铁山能把欧阳知府的行踪告诉你,我就相信他是个好人。”

她见叶天涯呆呆的瞧着自己,眼光茫然,摇头笑道:“算了,就当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又道:“叶兄弟,烦请店家煮一碗牛肉面,我肚里好饿。”

叶天涯下楼来到柜台。掌柜的见了,满脸堆欢,笑问:“客官,您是打算和小娘子在房间开席呢,还是来大堂吃?”

叶天涯脸上一红,想了想,才道:“一碗牛肉面,另加鸡蛋。”

暮春天气,和风醉人,街边华灯初上。叶天涯纵马如飞,回到牛记茶馆。只见大门外灯笼下俏生生的站着一个美貌少女,不是牛真儿是谁?

她快步迎上,欢然道:“总算回来啦。”

叶天涯望着这位娇柔可爱的俏姑娘,不觉又想起白芷和邱灵卉,想起已香消玉殒的苑大小姐,心中一片茫然,栗六不安,定了定神,翻身下马,强笑道:“妹子,专门在这里等我啊?”

牛真儿伸手接过马缰和包袱,笑靥如花绽放,嫣然道:“是啊。我二师兄临走之时告诉我,你晚饭前一定会回来的。”

叶天涯很感意外,问道:“柳大哥走了么?怎地不留下喝酒?”

牛真儿道:“二师兄等了你老半天,也是刚刚离开。他在茶馆同我说了很多话,茶点倒是吃了不少,酒饭却是没吃。他说明儿一早急着赶回京城,便不等你了。他还说让你保重,后会有期。”

两人边说边行,来到后院马厩。

牛朴夫妇见叶天涯回来,也自欢喜。言及牛真儿的柳姓师兄,二老更是高兴,尽夸叶天涯结交的朋友慷慨仗义,临走时豪掷一锭十两重的金元宝。

晚饭之后,牛真儿又来到叶天涯房中,说道:“天涯哥,二师兄让我告诉你,欧阳知府三天前接到圣旨,已连日进京。他的知府之位,十有八九是做不成了。”

叶天涯一怔,想起先前邱灵卉之言,问道:“柳大哥怎么说?”

牛真儿道:“二师兄说欧阳知府突然奉召入京,极有可能与边小候受伤之事有关。师兄让你以后多加留意‘江淮大侠’欧阳家的人。因为他父子是敌是友,现下还很难说。”

叶天涯缓缓坐在灯前,皱眉沉吟:“欧阳植身为长子,竟尔缺席乃父的寿诞。原来是皇命在身,不得不然。”

本章已修订。《谈笑看吴钩》第二卷黄山烟云,敬请期待。书乡路长至,他处不堪行!听风观云向天下读者书友顿首百拜。

四十一、京师之行(三)

四十一、京师之行(三)

牛真儿见他呆呆出神,不再作声,默默的帮他整理包袱衣物,见到那银色背心,问及来历。叶天涯脸一红,支吾道:“那是芷妹……白姑娘临走前托邱姊姊转交给我的,让我留作防身之用。”

牛真儿睁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望着他脸,嘻嘻笑道:“咦,怎地又结识了个白姑娘?一件背心作防身之用,当真如此神奇?”

叶天涯见这少女桃笑李妍,一派天真无邪,烛光照耀之下娇滴滴越显得如花如玉,端丽难言。他心中一动,望着她壮健婀娜的身子,沉思半晌,招了招手,道:“真儿妹子,你过来,我有话要跟你说。”

牛真儿娇笑道:“干吗?该不是又想伸量我的‘玄冰九掌’吧?”慢慢走近,双手捧着那件背心,隔着桌子坐了下来。

两人面对面而坐。叶天涯脸上闪过一阵迟疑之色,欲言又止,蹙眉默然。

牛真儿嫣然微笑,将那件背心放在桌上,妙眼流波,轻轻的道:“什么事,说吧。瞧你一本正经的样子。”

叶天涯想了想,正色道:“妹子,你觉得我算不算是个好男子?你心里怎么想……说心里话。”

牛真儿呆得一呆,粉脸一红,低头玩弄衣带,轻轻的道:“那还用说?你当然是个好男子了。”

叶天涯摇了摇头,于是将白芷的种种情由,细细说了一遍。他望着桌上的背心,又道:“除了这件背心之外,适才那位邱姊姊还在客栈之中教了我不少江湖上的勾当。”顿了一顿,迟疑道:“妹子,你是个难得的好姑娘。我……我这辈子怕是要对不起你了。你爹娘待我不薄,我……”

牛真儿忍不住打断他的话头,站起身来,温柔一笑,道:“说来说去,不就是什么邱姊姊、白妹妹么?有什么对得起对不起的。”

叶天涯一呆,抬起头来。只见她绕过桌子走近身来,伸了伸舌头,扮个鬼脸,微笑道:“天涯哥,快脱下袍子,试试白小姐的这件宝贝背心合不合身?”

叶天涯呆坐不起,摇头叹道:“妹子,你明不明白我在说什么?”

牛真儿吁了一口气,轻轻依偎在他身边,侧过头来,一双明净的美目凝视着他脸,柔声道:“别说啦。我什么都明白,一切都明白!天涯哥,我还很清楚这些日子你心里苦。苑大小姐死了,她爹爹又是害死你全家的真凶。这个血海深仇一直在折磨你。还有,你本是个出类拔萃的少年才俊,仕途光明,却因为姓苑的大恶人不得不放弃了童生试,不得不断了自己的功名前程。”

她又长长吁了口气,接着道:“那日在西湖你是因为我才得罪‘银枪公子’边小候的。白小姐和邱姊姊都在帮你想法子,我心里对她二人只有感激,怎会另有他念?”

说到这里,妙目中露出脉脉柔情,正色道:“天涯哥,今晚我也要让你明白,其实我的心早已属于你了。自今而后,你要怎地便怎地,让我跟着也成,不让我跟着也成,我一切都听你的。只求你别抛弃我,别不要我了。”

叶天涯没料到她竟会说出这般话来,也是呆得一呆,不知说甚么好,只见她将桌上那件背心拿起来递在自己手中,又一字字的道:“快穿上罢。天涯哥,别忘了我先前说过的话:生是叶家人,死是叶家鬼!”

她说到这一句,突然间双颊红晕,娇羞无限,一低头,出门而去。

叶天涯怔怔的独坐灯前,思前想后,不由得呆了。

***

次晨一早,叶天涯带同牛真儿乘马来到“四海客栈”,探望邱灵卉。本来他自觉心虚,却见牛真儿神色如常,巧笑嫣然,浑不以自己与白芷之事为意。

邱牛二女曾在泰和城中见过,此番再晤,均是不胜之喜。拉手说话,极是亲热。叶天涯在旁反而插不进口去。

他望着房中的两位俏佳人,又是羞惭,又是窃喜,一转念间,暗忖:“也不知柳大哥一行人离开颖州没有?他一再劝我提防安平候府,昨晚更是让真儿妹子转告我欧阳知府之事。若非肝胆相照的好朋友,怎会如此坦诚?”

双姝并坐床沿,说了好一阵子话。

邱灵卉忽然白了叶天涯一眼,叫道:“喂,我替白芷妹子送东西给你,说来也算是个很大的人情了。可否劳烦叶少侠,请吃一顿好一点儿的早餐?”

牛真儿也拍手笑道:“是啊,是啊。天涯哥你也真是的。昨晚居然只请邱姊姊独个儿在房里吃牛肉面加鸡蛋,那可不成。嘻嘻。”

叶天涯放下茶杯,从椅上站了起来,红着脸道:“这样罢,咱们去大堂吃早餐吧。”邱牛二女相顾而嘻,眉花眼笑。

三人来到楼下大堂。

客店中掌柜的、店伙见叶天涯和两个美貌如花的女郎相偕而出,均是暗暗纳罕。

吃过早饭后,叶天涯心想:“我得去瞧瞧柳大哥走了没有。还有,也不知宋掌门有无苑老贼的确切消息。事不宜迟,我也该早作计议。”便对邱灵卉道:“邱姊姊,兄弟还有些事情要办,暂且失陪了。”

邱灵卉秀眉微扬,似笑非笑的道:“啊哟,看来是有人要过桥抽板,东西到手之后,便想撇下我不理了,是也不是?”

叶天涯忙摇头道:“不是。待我办完了事,再来探望。”

牛真儿接口笑道:“天涯哥,你放心去吧。邱姊姊跟你开玩笑呢,我俩已经说好了,由我陪她去玩儿。”

当下叶天涯和二女别过,匹马来到城北“兴隆客栈”。不料向店家打听之下,柳铁山等三人早早便已离开颖州,首途北返了。

他又快马来到百顺镖局拜会宋玉福。冯少飞、邵彪二人亲自接入。

这时镖局已歇业,不少镖师、趟子手俱已遣散。叶天涯见门前旗杆上光秃秃的,镖旗已收起,随着冯少飞、邵彪经过空荡荡的大院时,望着墙壁上“以武会友,专保客商”八个大大的黑字,不禁暗笑:“为了所谓的‘王莽宝藏’,连正经镖行买卖也不做了。看这势头,金枪门决计是要倾巢而出了。”

宋玉福、郑天豪师兄弟在客厅外相候。略行寒暄,让进门去。

宾主坐定献茶,待仆人离去,郑天豪放下茶碗,微笑道:“叶兄弟,你来得正好,我师兄正要派人去请你呢。你一早前来,想是也听到甚么消息了吧?”

这时客厅中只剩下叶天涯和宋郑二人。

叶天涯也放下茶碗,道:“小弟也听说苑文正那个狗贼极有可能在黄山一带。这个消息倒是与前日贵派打听的差不多。”

宋玉福一笑,道:“消息确是不假。但你可听说,已经死了不少人了。”

叶天涯一惊,问道:“都是些什么人?”

宋玉福淡淡的道:“浙东五老、湘西排教的七名堂主、桐柏派的吴老七师徒六人、玄都观的五名道士,还有金刀寨的一十三人,目前已知的,一共死了三十六人。虽然都算不得江湖上了不起的脚色,但要杀死这些人,也非易事。看来黄山脚下,可不太平。”

郑天豪接口道:“师兄,别个儿我不太清楚,但那玄都观的青木道人一套七十二路‘落梅剑法’甚是了得,在江湖上名头不小。听说这次也身首异处,死得好惨。”

叶天涯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怔了片刻,才道:“宋掌门,你待怎地?”

宋玉福道:“这么多江湖中人死在黄山一带,说明宝藏传闻不假。苑家父子和四象门的人必在黄山附近。”

他顿了一顿,脸色忽转郑重,问道:“叶兄弟,大家是自己人。咱们明人不作暗事,打开天窗说亮话,你究竟和神拳曾泰有何渊源?”

叶天涯一凛,说道:“什么?”

宋玉福缓缓说道:“神拳曾泰乃昔日数一数二的顶尖儿高手,更是江南‘烈焰堂’的主人。这几年此人销声匿迹,不知所踪。宋某怀疑尊师便是曾泰!”

叶天涯一怔之下,向郑天豪瞧了一眼,心想定是你告诉自己师兄的,笑了笑道:“宋掌门,郑大哥,两位可都猜错了。在下可没那个福份,能做曾前辈的弟子。”又道:“神拳曾泰乃是一位堂堂的大英雄,倘若他老人家当真在此,自会现身相见,又怎会不肯出来见人?”

宋玉福点头一笑,道:“不错!曾泰是个正大光明的汉子,决计不会藏头露尾。看来确是我郑师弟猜错了。”顿了一顿,皱眉道:“实不相瞒,敝派决计明儿一早动身。叶兄弟,既然尊师一直不肯露面,我们也不等了。你若肯明日随行,便回去收拾一下。否则的话,敝派便先行一步。贤师徒到黄山之后,再与敝派设法联系也成。总之,咱们是友非敌,当初的联手之约不变,尊意若何?”

叶天涯尚未答话,郑天豪又接口道:“叶兄弟,苑老贼决计隐藏在黄山。你若想报仇,现下不去,更待何时?”

叶天涯胸口热血上涌,伸手在大腿上一拍,咬牙道:“不错!我一定要报仇!”

四十一、京师之行(四)

四十一、京师之行(四)

宋玉福怔怔的拿着茶碗,仰起了头沉吟。他眼盲已久,这时双目翻白,显得神情甚是阴郁。

郑天豪笑道:“师兄,叶兄弟师徒若是能跟咱们一齐去黄山,那可太好了。你不是一直想知道他师父是武林中哪位高人么,这回自可见到啦。哈哈。”

宋玉福微微一笑,转头道:“那就这么说定。叶兄弟,相烦转告尊师,他老人家如肯屈驾,明日卯正,咱们在城南门外会齐如何?”

叶天涯心中一动,寻思:“我可是匹马单枪,哪有师父同行?不过听宋掌门之言,黄山一带凶险之极,此去九死一生。我要不要跟他师兄弟说实话?”转念又想:“牛叔叔、芷妹、柳大哥、邱姊姊都提醒过,江湖风波险恶,防人之心不可无。我还是小心为妙。”

于是敷衍道:“这个……其实小弟自个儿可做不得主,还得回去禀明家师才成。这样罢,若然明早卯时见不到我师徒,贵派暂且先行一步,不必再等。我们会尽快赶去的。横竖咱们约好怎生联络,在黄山相聚也是一样。”

宋玉福点头道:“也好。”

三人又说了一阵,叶天涯起身作别。宋玉福道:“叶兄弟,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敝派已备足盘缠,贤师徒便不必多所准备了。至于随身衣物和兵刃,你们瞧着办罢。”

出了镖局,叶天涯纵骑来到四海客栈,又回到牛记茶馆,却不见邱灵卉和牛真儿。

他本拟向牛朴一家三口和邱灵卉话别,却找不着二女,心下颇感奇怪。

于是隔着柜台与牛朴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他已决定明日随同金枪门一干人赶赴黄山涉险,但又不愿牛朴担心,因此绝口不提报仇之事,只说自己打算外出游玩一阵子云云。

牛朴只道他少年贪玩,自亦不以为意,又见他端着茶杯却不喝水,不时转头向门外张望,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便笑眯眯的道:“小重,你别着急。适才那位邱姑娘和真儿在茶馆说了一会儿话才出去。我估计她俩没这么早回来。”

他侧头想了想,又道:“对了,我猜她二人极有可能是到真儿舅舅家瞧那个没出息的败家子去了。还有你婶婶,刚才回来时哭得泪人一般,拿了银子说是作诊金的,现下又去她弟弟家了。”

叶天涯奇道:“舅舅家发生了甚么事?”

牛朴冷笑一声,微微撇嘴,道:“还不是你婶那不学好的内侄,也就是前些日子成天来茶馆跟阿丰、阿喜几个伙计厮混的那个败家子。哼,活该这小子自作自受,听说是昨天夜里被赌场的人打断了双腿,变得痴痴呆呆的。你婶婶说看样子至少半年也下不了床啦。”

叶天涯一愣,道:“牛叔叔,你是说刘春明大哥被人打伤了。怎么回事?”

牛朴撇嘴道:“那还用问?这小子既是在赌场被人打断了腿,自然是赌博时输得多了,欠债不还。还能怎地?”

叶天涯想起前日刘春明拿着两张画像来见自己之事,暗暗嘀咕:“该不会与这件事有关吧?”

过了好一会,门帘掀处,众人眼前一亮,只见一红一绿,两个美貌女郎并肩走进茶馆。正是邱灵卉和牛真儿。

叶天涯快步迎上,问道:“刘大哥的伤怎样了?”

牛真儿眼眶中充满泪水,哽咽道:“赌场的坏人下手忒也狠了。表哥还剩下半条命。大夫说以后只怕……要变成又呆又傻的残废了。”

邱灵卉轻轻拍她背脊,悄声道:“真儿妹子,还是上楼再说罢。”她环顾堂内,向叶天涯使个眼色,道:“咱们到你房里吧。有件要紧之事,须得好好儿商量商量。”

挽着牛真儿手臂,径行上楼。

叶天涯呆立不动。

牛朴奇道:“咦,小重,还在这儿干吗?”

叶天涯见他嘴角似笑非笑,脸上神气古怪,游目一瞥之间,又见阿喜、阿丰等伙计和几名客人或偷眼相觑,或目瞪口呆,显是均为邱灵卉的风姿所慑。他一阵心虚胆怯,讪讪道:“牛叔叔,我……”

牛朴眨一眨眼,笑道:“这位邱姑娘和真儿倒是很像一对亲姊妹,日后定能相处和睦。小重,你不用多说啦。赶紧上去瞧瞧吧。”

叶天涯尴尬一笑,当下红着脸,一步步上楼。

邱牛二女对坐在桌边相候。见他施施然进门,一齐站起。

邱灵卉双蛾微蹙,道:“怎地这么久才来?茶馆里人多耳杂,这件事若是弄不明白,只怕后患无穷。”

叶天涯一怔,问道:“甚么事?”

牛真儿道:“天涯哥,适才我和邱姊姊从舅舅家出来,半路上被三个流氓跟踪,幸亏邱姊姊机灵,将那三人引到一个小巷子都打晕了。我俩这才脱身。”

叶天涯皱眉道:“光天化日之下,居然有人敢在大街上跟踪你们?”

邱灵卉向他白了一眼,说道:“真儿妹子只说对了一半。其实那三个流氓中的头儿叫做‘扳倒山’陶虎,是从四海客栈便开始跟踪我二人的。只是当时我俩骑马,他们是徒步而行,没能跟上。陶虎这厮一路打听,这才找到茶馆来的。后来真儿妹子的娘回来取银子替其内侄垫出诊金,我俩跟着去瞧瞧她表哥伤势,这三人便又从茶馆一路跟踪至刘家。”

牛真儿惊讶道:“邱姊姊,原来你早发现有人跟踪咱俩了。可是,你为何到最后才动手?”

邱灵卉一笑,道:“妹子莫怪。我是想弄明白这三个家伙究竟是冲着你,还是冲着我来的,有没有别个儿同伙,这才迟迟没有动手。”

她星眼斜睃,向叶天涯道:“适才我使个小小手段,逼问那个小头目陶虎,才知道原来昨晚在赌场打伤刘春明的那个‘独眼龙’平七,也是这厮的手下。压根儿便是此人指使平七干的。”

叶天涯情知邱灵卉貌似一个娇怯怯的柔弱女子,其实却是一个经验丰富、手段了得的老江湖。拾夺三五个破落户子弟自是易如反掌。否则何以年纪轻轻便做了天星帮的总管、副帮主?

邱灵卉见他皱眉沉思,伸出一只纤纤玉手,指了指桌上两张肖像,又道:“这是你和真儿的肖像。我听真儿妹子说,你曾经在他表哥手里见过,瞧瞧是不是一模一样?”

叶天涯陡地动念,失声道:“难道……难道这两张是从陶虎身上搜到的?”他早已望见那两张肖像,只道是先前刘春明拿来的,此刻听了邱灵卉之言,惊诧非小。

牛真儿俯身伸手,将那两张画像轻轻揭起,却见桌面上仍有两张一模一样的画像。

叶天涯又惊又奇,望着四张画像,缓缓道:“刘大哥曾对我说过,有个外地口音的黑衣人出十两银子,到处暗中追查我和真儿的下落。”他顿了一顿,侧眼向邱灵卉瞧去,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邱灵卉淡淡的道:“好教叶少侠得知:小女子已查明,陶虎是本地一干泼皮的头儿,昨晚他所以让‘独眼龙’平七打伤刘春明,便是为了逼问你和真儿妹子的消息。”她星眸闪动,笑了笑道:“陶虎这厮倒也光棍,一一从实招来。那个黑衣人已经离开颖州了。不过,他临走前留下一百两银子给陶虎,让他继续按图寻人。还说陶虎若查到你二人的线索,便将消息带到京城边候爷府,必有重赏。”

叶天涯又惊又怒,哼的一声冷笑。

牛真儿倒抽一口凉气,颤声道:“糟了,糟了!如果那个坏蛋陶虎将消息送到边府,岂不是对天涯很不利?”

叶天涯脸色一变,心想:“边候爷的手下得到消息,一定会来茶馆。我倒没什么,只怕会害了牛叔叔一家。”

邱灵卉见他眼角一动,神气甚是难看,柔声道:“叶兄弟,你且放宽胸怀。陶虎和他的两个手下已被我使了些手段,相信以后再也害不了人啦。这当儿边候爷便是一千两、一万两银子的赏格,也休想从这干人手中得到你的线索。”

牛真儿握住她手,赞道:“邱姊姊,你真厉害,一出手便替我表哥报了仇,还将这件事查得明明白白。这一下天涯哥暂时也安全了。”

邱灵卉秀眉微蹙,喟然叹道:“我这般炮制陶虎等人,未免心狠手辣。但是为了真儿妹子如此花朵般的闺女免入虎口,为了茶馆免遭劫难,亦是不得不然。”

叶天涯低头凝思半晌,眼珠一转,忽地展颜一笑,道:“邱姊姊,真儿妹子,我现下开心之极。这样罢,待会儿我去隔壁酒店叫一桌酒席,咱们三个便在这房中喝酒。以后大家便是自己人了,如何?”

邱牛双姝对瞧一眼,均是又喜又羞,飞霞扑面。

***

六日之后,京城南门之外,人丛中多了一个青衣白马的俊秀少年。

这少年牵着马缰,杂在人群之中,望着高大的城门外手执长枪、衣甲鲜明的士兵,不禁长长吁了口气,喃喃道:“总算到京师了。”

他一连数日晓行夜宿,风尘仆仆,长途跋涉,差幸一路无事,顺顺利利的到得京城门外。

进得城来,但见人烟辏集,车马軿驰,高楼连苑,瞧不尽的满眼繁华。究是天子脚下,迥非别处可比。

不错,叶天涯那日灌醉了二女,离开颖州城,匹马走上了征途。

只不过,他没去黄山,反而来到京师。

四十二、青衫少年(一)

四十二、青衫少年(一)

那日三人在叶天涯房中喝酒猜拳,言笑不禁,浅斟低酌,乐也融融。

叶天涯一面劝酒,一面暗自盘算。眼见邱牛双姝朱颜酡晕,醉态可掬,身子东倒西歪,连说话也不清楚了,心下不禁暗暗好笑。

他情知牛真儿天真烂漫,心思单纯,倒还罢了,邱灵卉却聪明机警,智计过人,实是个极难应付的精明女子。然则若非对自己全无防范之心,怎会如此放怀畅饮,以至沉醉不觉?

他乘着酒意偷眼相觑,酒醉之后的双姝脸颊红扑扑的艳如桃花,眼波迷离,肌肤中似乎要渗出水来,人美似玉,绰约如仙,说不出的娇美可爱。

他呆呆的瞧着,胸中感到一阵温暖:“想不到她二人对我一个男子竟尔如此放心,压根儿便没想到我是故意灌醉她们的。”

到得后来,二女不胜酒力,终于醉得人事不知。

叶天涯思忖:“看来我是不能在颖州城多耽了。邱姊姊从陶虎口中查明安平候府在按图索人,显是冲着我来的。此事倒也提醒了我。倘若边府得到消息之后查到了茶馆,岂非害了牛叔叔一家?横竖这次随金枪门复仇也是九死一生,我这条小命多半便丢在黄山了。嗯,去黄山之前,我倒不如先去京城走一遭,设法将曾叔叔的遗物交给她女儿,以完成他老人家当年的心愿。顺便再设法探探安平候父子的动静,瞧瞧他们究竟意欲何为?”

心下计议已定,略觉宽怀。虽则前途多艰,世事难料,终是不甘就此作安平候的俎上之肉,任由宰割。

他微一定神,左顾右盼,却见双姝沉醉之后,一个斜倚而眠,一个伏桌睡去。一呆之下,凝目细瞧,斜倚的牛女杏脸桃腮,娇滴滴越显得红白;侧伏的邱女双睫微垂,身若花枝轻颤,说不出的姿媚娇艳。

一片寂静之中,叶天涯忽觉鼻管中尽是双姝一阵阵处女体上的芳香,一颗心不自禁的怦怦而跳,一双眼在两个小美人的脸上、身上、手上转来转去,但觉越看越美,心魂俱醉,一时间不由得痴了。

这少年情窦初开,自那夜与白芷亲近之后,已颇知欣赏女子的美色。此时此刻,眼前双姝青春美艳,脸泛酒晕,容光更增丽色,尤其牛真儿斜枕椅背,高耸的胸部随着呼吸而起伏,偏生她衣领不知什么时候撑开了少许,露出头颈到胸脯雪白粉嫩的一片肌肤。叶天涯见到她胸前红缎子的抹胸边缘的白肉,一颗心似欲从口腔中跳了出来。

又见邱灵卉细腰不盈一搦,背影婀娜苗条,一颗心更是怦怦猛跳,血脉贲张,全身皆热。

这般肆无忌惮的饱餐秀色,只觉醉醺醺地,昏沉沉地,神魂颠倒,迷迷糊糊,浑不知身在何处。颠倒迷糊之际,哪里还想得起“非礼勿视”的道理?

数日来,直至此刻身在京城大街上信步闲逛之际,那日邱牛双姝海棠春睡时的旖旎风光依然常常出现在这少年脑海中。

当然,与白芷林中温存夜话的一幕,更是时时在他脑海中不住盘旋。

美色当前,这少年不免胸中激情汹涌,意马心猿。但他经过一番天人交战,终于克制了绮念。

试问邱牛双姝如此美丽的芙蓉秀脸,如此娉婷袅娜的身子,如此海棠春睡般的娇态,谁不爱呢?

他心中自是一千个、一万个舍不得离开,到得后来,终于还是一咬牙,头也不回的出门而去。

他在楼下柜台留书一封,信中写道:“邱姊姊、牛世妹妆次:今番杯酒共欢,洵足乐也。兄弟不才,得蒙不弃下交,幸如何之?常言道得一知己足矣,然则有缘结识两位红颜知己,夫复何憾?合当相伴,奈何身有要事,亟须远足,归期未知。就此作别,前路未明,关山难越,万勿寻觅。至嘱!至嘱!待他日事了,当谋良晤。另,务请邱姊牛妹各自珍重,勿以为念!叶天涯顿首。”

他将信交给牛朴之后,又去了一趟百顺镖局,这才纵骑出城,取道北行。

骏足坦途,一骑绝尘。

数日来他依着邱灵卉、柳铁山等人所教的江湖经验,沿着康庄大道而行,朝发晚宿,绝不贪赶路程。

这日入京之后,叶天涯在南城一家大客店“悦来客栈”要了间上房,申牌时分,便在店中宿歇了。晚饭之后,他在隔壁澡堂中洗了浴,命待诏理发梳头,结束停当,换了一身文士打扮。

左右无事,出门下楼,来到柜台。

那客栈中掌柜的姓王,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儿。他见这十七八岁的少年秀才眉目清秀,儒雅潇洒,颇为好感,听说他是来京求取功名的读书人,更是欢喜。

呵呵笑道:“叶相公,瞧您模样这般俊俏标致,定是个贵人。倘若日后金榜题名,中状元、点翰林,小号也跟着沾光。这样罢,恩科大考之前,您若是无处可去,不妨便住在小店,这房饭钱呢,小老儿给你打个八折怎样?”

叶天涯听他真以为自己来考举人的,暗暗好笑,道:“也好。”

心想:“我该怎生打听安平候府的所在呢?还有,京城西南十里有没有一座观音庵,有没有一位晓风师太?若不打听清楚,总不妥当。”

两人说了一会闲话。这时楼上一桌客人散了席,高声哄笑,一个白衣男子摇摇晃晃的下了楼梯,尚未走近柜台,便已从身边摸出一只绣花荷包,嚷道:“掌柜的,会钞!”

王掌柜答应了,拿起一页帐簿瞧了瞧,低头在算盘上滴滴笃笃的拨上拨下,自管自的算起帐来。

叶天涯见了,只好转身离去。不料他刚走得几步,忽听旁边一人叫道:“兀那秀才,且慢!”

叶天涯停步转身,只见跟在那名会钞的白衣人身后的四名酒客下楼涌了过来,有的一袭白衫,有的一身青袍,有的轻袍缓带,都是斯文打扮。只不过人人均是满脸酒气。

叶天涯躬身一揖,说道:“兄台有何吩咐”

其中一人又道:“嗯,果然是个秀才。我来问你,听口音不像是京城人氏,你是外地来应举的学子吧?”

叶天涯微微一笑,道:“不错,学生今日也是初来京城。虽然考期尚有些时日,心里急了些,这才从江南早早赶来。我想先瞧瞧京城的景色,熟悉一下也好。”

一人笑道:“现下离地方州府八月的秋闱之期尚有半年光阴,至明年三月殿试,更加早着呢。可不曾听说近期有甚么恩科。小老弟,你确是来的早了一点儿。看来得在京里长住了。哈哈。”

那在柜台结账的白衣男子听到对答,转身走来,双手叉腰,向叶天涯斜眼打量,皱眉道:“这间悦来客栈房饭钱可不便宜。小秀才老弟,府上很有钱么,听掌柜的说,你考试之前多半要一直住在这儿?”

叶天涯心知定是自己以一介寒儒身分住在如此金碧辉煌的客栈而引人好奇,双手一摊,摇头苦笑道:“京城居,大不易。实不相瞒,学生所带的盘缠也不多,过几日还得另觅下处。”

另一人冷笑一声,接口道:“相传当年白居易应举,初至长安城,带了诗稿拜会名士顾况。顾睹其姓名,说道:‘米价方贵,居亦弗易。’乃披卷,首篇曰:‘咸阳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即嗟赏曰:‘道得个语,居即易矣。’后来,顾况经常向别人夸赞白居易的诗才。白居易自此显身扬名,富贵不可限量。小老弟,除非你有乐天居士之才,否则,想要功名利禄,还是趁早另想别个儿法子吧?”

叶天涯苦着脸道:“是,是!哪个不想当官啊?学生确是想谋个功名前程,只是读书差劲得紧,但不知还有甚么别个儿法子?”

那白衣男子哼了一声,斜着醉眼,不耐烦的道:“真是个书呆子!我告诉你,在我们京城人眼里,有没有乐天之才不打紧,想要功名利禄,富贵荣华,亦非难事。嘿嘿,你若是有钱人家子弟,捐个官儿也成。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很快也就回本了。当然,如果上面有人,就是朝廷高官之中若然有你家亲戚,自也不在话下。听明白了没有?”

叶天涯只听得暗暗好笑,佯装恍然大悟,连声道:“是,是!学生听明白了。读不读书不要紧,只要上头有人,或者家里有银子,也是一般。”

白衣男子一拍胸脯,笑道:“你若是真的有意,赶明儿再来之时,找俺三爷卫中亭。”另一人也道:“是啊,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哈哈。”

几个醉汉你一言,我一语,个个拍胸膛担保,说是真想当官,只管找那位卫三爷便是。嚷嚷了好一阵子,这才醉醺醺的出门去了。

叶天涯望着几人背影,摇了摇头,心道:“想不到京城之人口气如此之大。听他们言下之意,似乎天下事便没有他们解决不了的。”

回头看王掌柜时,脸上似笑非笑的瞧着自己。

本章已修订,作者听风观云。

四十二、青衫少年(二)

四十二、青衫少年(二)

叶天涯心中一动,转身返回柜台前,笑了笑道:“那几位大爷定是喝多了,满口醉话。”

王掌柜向大堂几桌酒客环视一眼,烛光之下见没人留意这边,便压低了嗓门道:“黄汤倒是喝饱了。但卫三爷他们说的却也并非全是醉话。”

叶天涯一呆,问道:“什么”

王掌柜仍是似笑非笑的瞧着他,道:“想要当官发财,门道儿可多了。即便是考举不成,只要找到卫三爷,也一般的飞黄腾达。嘿嘿,这种事情,小老儿早已见多不怪了。”

他见叶天涯低头不语,想是动了心,又低声道:“叶相公,如果你没有十足把握高中,不妨便备足了银两,到时候谋干差使,决计不会低于七品官儿。”

叶天涯皱眉道:“哦,莫非老掌柜的也有门道不成”

王掌柜摇头道:“小老儿哪有这个能耐不过,适才那位卫中亭卫三爷吏部有亲戚,倒有些通天的手段。”

叶天涯若有所悟,笑了笑又道:“老掌柜的意思是,倘若我名落孙山,只须找到卫三爷,也有把握办成事儿。是也不是”

王掌柜笑道:“叶相公若真的有意,卫三爷是小号的常客,下次来时,求他准成。”见叶天涯将信将疑,接着道:“叶相公,我瞧你一表人才,出手豪阔,多半是个有钱人家的子弟,这才跟你多说两句。前些年有个河间府的谭秀才不第,找到卫三爷帮忙,现下已做了四川梓潼县正堂;还有个考了二十多年的湖北李秀才,一般的找到卫三爷,后来放了杭州府通判。还有个犯了事的徐州府南宫知府……”

他滔滔不绝,说的尽是卫三爷助人做官之事,似乎此人连官场中升迁降谪也能帮得上忙。

叶天涯听了一会,微感不耐,心想:“难道京城中人都是这般大言浮夸之徒”又想:“我身上确是有许多财物,除了芷妹所赠之外,其余的多为不义之财,至少是来路不怎么考究。若非柳大哥、邱姊姊教我‘穷家富路’,我又怎地扮作‘有钱人家子弟’?”

懒洋洋的打了个呵欠,笑道:“王掌柜,俺听明白了。正所谓‘钱可通神’,看来得让家里尽快筹措银子,疏通关节,才是正经。”

他本拟旁敲侧击的打听安平候府和观音庵所在,无端听得王掌柜、卫中亭等说了不少仕途经济的钻营之法儿,不由得哭笑不得,闲谈了几句,便自伸着懒腰上楼回房去了。

次日清晨,一名店伙送上洗脸水来。

叶天涯盥洗已毕,心中一动,摸出五钱碎银子,赏了店小二。他得白芷、邱灵卉等人指点,早已明白了赏人钱财的道理。问道:“小二哥,听说皇城有个使银枪的公子,叫做甚么‘边小候爷’来着。手底下功夫厉害得紧,号称‘打遍京城无敌手’。有没有这等事”

那店小二得了赏银,欢天喜地,笑道:“公子爷说的准是城东安平候府的‘银枪公子’边小候啦。那自是大大有名的主儿。只不过,‘京城无敌手’,离开了京城,到了外地,也出了事啦。”

叶天涯暗喜:“妙极,妙极。我也真是笨得厉害。倘若早想到这一招,昨晚向店小二打听便是。何必多费口舌,在楼下听老掌柜的和卫三爷等人瞎三话四的胡柴、吹牛皮”

店小二说起雄关总兵、太子少傅边候爷的独子边小候乃是京城一干衙内之中数一数二的角色,素来霸道骄横。至于他手下的吕十三、夏怀德、赵九、王氏兄弟等人更是仗着主子的威势凶横惯了,哪个敢惹

叶天涯沉吟道:“听说顺天府尹元大人倒是个好官。难道他便由着一干衙内恣意妄为、横行无忌不成?”

店小二左手大拇指一竖,说道:“元大人自然是个青天大老爷,那还用说?他老人家才上任不久,便已将京城治理得好多了。那些衙内、混混儿以前何等凶横?现今也都收敛了。要不然,小候爷怎地不在京城,反而去外地公干?大家都说,那是他不敢再胡来,专门远远地避元大人的风头去了。”

叶天涯听了,也感意外,没料到边小候当日所以去颖州公干,竟尔是为了躲避顺天府尹元靖。问及个中细节,那店小二却所知不多,含糊其词,说来说去,不得要领。

叶天涯便不再问,又打听了观音庵所在。

店小二走后,他心下盘算:“我还是先去安平候府一带走一遭,也好知己知彼。然后再去观音庵。”

又想:“也不知柳大哥一行有没有回到京城?其实柳大哥对我挺够义气的。按理我该登门探望。不过这次进京来去匆匆,还得尽快赶去黄山与金枪门会合。而且我又是边候爷父子的仇人,而柳大哥和边候爷终究都是官场中人,多半熟识。这当儿我若拜会,他岂非夹在中间难做人?罢了,还是莫要多生枝节的好。”

须知叶天涯自幼沦落无依,多苦多难,在苑家做牧童之前更是饱受流氓棍徒欺凌,后来惊悉灭门大仇之后,风波迭起,因此遇事颇能想上几想。兼之他生性谨细,近日又屡得邱灵卉、柳铁山、郑天豪等人指点,年纪虽轻,见识思虑实已远胜于常人。

一转念间,心中已有了主意。

当下也不骑马,信步走出店门,在一间小饭铺吃了早点,顺便观察京城的屠沽市井、贩夫走卒等形形色色的诸般人物。

饭后又在长街闲逛了一阵,不见有异,这才雇了一辆骡车,向东北方向而去。

帝都重地,南庭北亭,设五城兵马司顺天府。大街上管治甚严,对闲杂人等格外注意。当兵的手执兵器,来回巡逻。

自天桥过五牌楼,又经东河沿、祟文门而进内城。此后经东单、穿东四、过了北新桥,直至成贤街一带。

进内城后,巡城兵马更见频烦。

叶天涯早已眼花缭乱。这个没见过世面的乡下少年在车窗内望着沿途居民店铺,花轿车马,熙来攘往,好不热闹,暗暗叹了口气,心道:“从昨日进城以来,所见所闻,风土人情,十有八九倒是不曾识得。嗯,这等繁华尊严气象,普天之下,也只有皇城才能见到了。”

车夫挥鞭劈拍作声,不住催赶拉车的健骡。

京城大街的青石板上车声辚辚,蹄声得得,脚程甚快。行到巳牌时分,忽地放缓,车夫说道:“客官,前面便是安平候府了。”

叶天涯一凛,伸手掀起车帷,在车门探头一望,不禁吃了一惊,眼前好一大片宅第。一眼望去,屋宇宏伟,鳞次栉比,也不知哪里才是尽头。他道:“好,停车!”

骡车在一堵大白粉墙前停住。叶天涯跳下车,付了车钱,待骡车离去,便转身混在行人之中,慢慢地经过牌楼、大宅门。他侧头望着那高墙朱门,但见屋宇连绵,金钉兽环,牌楼高耸,尽覆铜瓦,画栋雕栏,镌镂龙凤飞骧之状,端的气派非凡,巍峨壮丽。

他不禁倒抽一口凉气,暗自嘀咕:“好一座候爷府!古人云‘一入候门深似海’,诚不我欺也。”

又见正门两侧有手执长矛的兵士把守,微觉好奇,不知是否一直都这般严加戒备?

他怕引人注目,不敢多耽,悄悄离开人群,快步走进候府斜对面的一条小巷。远远地望着大门外的卫士,呆呆站着,心下一片茫然。

自那日邱灵卉查明边府在暗中按图索人之后,叶天涯毅然只身赴京,原拟探明安平候父子如何对付自己,以便设法防备和应对。至不济,阻断陶虎、平七之流将线索消息送来,维护牛朴一家三口的周全。

但此时此刻,面对规模如许之大的候爷府,这少年竟不知该当如何着手。

霎时之间,他心中已转过了无数念头。

呆立半晌,茫无头绪。忽想:“也不知边小候的伤势怎样啦?怎生想个法儿见见他父子?”

但是自己只不过是一介平民。想要进入候府,谈何容易?

是登门,是硬闯,还是潜入?是见安平候,还是见小候爷?再者,见到之后,又当如何?

甫一动念,随即又想:“这真是个胡涂主意。安平候可是高高在上、大权在握、声威赫赫的朝廷重臣。我见他做甚么?难道去解释,去求情,或者去威胁?哼,也许我压根儿便不该来。他替儿子报仇心切,决计不会善罢甘休。若是见到了我,一定会立时置我于死地。”

寻思之际,忽听得远处有人大声惨叫,跟着街上一阵大乱。

叶天涯一惊,心道:“啊呀,难道是边候府的人发见了我,派人来拿捕。”又想:“若是真的来拿我杀我,一不做,二不休,索性便大闹一场,舍得一身剐,定要让边府上下鸡犬不宁。至少再也不敢对付牛记茶馆。”

当下冷笑一声,大踏步走出巷口。

四十二、青衫少年(三)

四十二、青衫少年(三)

叶天涯来到街心,昂首挺胸,双手叉腰而立。

东风猎猎,鼓动这少年青衫袍袖。

却见远处不少男女急奔而来,人人脸现惊惶之色。见了叶天涯,急忙摇手,纷道:“快走开,快走开,前面有江洋大盗杀过来啦。连官兵也不是敌手。”

叶天涯一呆,始知不是冲着自己而来。而且扰嚷之声并不在边候府方向。

眼见众人绕开自己,纷纷走避,于是张臂拦住一人,问道:“老兄,发生了甚么事?”

那人道:“听说是一个江洋大盗在酒楼喝酒之时被人认了出来,当场抄家伙行凶起来,连店家和客人也都被杀了。闹得凶得紧哩。还有,顺天府的官差和巡城官兵都赶来了,一路追杀,还是拾夺不下。你瞧,向这边杀过来啦,砍死了不少人呢。”

叶天涯还待再问,那人急道:“小伙子,快走开。兵器无眼,你不要命啦。”

说着便随着众人向东南逃窜而去。

叶天涯又惊又奇,心想:“想不到光天化日之下,江洋大盗竟敢在皇城之中当街杀人。既然碰上了,倒要瞧瞧。”

反而迎上前去。

走不多远,行人已稀,只便见前面路口喧哗之声大作,人喊马嘶,百余名衙役兵丁手执刀枪弓箭、铁尺铁链,正追击一名使刀的灰衣壮汉。

那壮汉浑身是血,后背、左肩中了两箭,受伤不轻,但他甚是强悍,吼叫连连,右手钢刀舞成一团白光,一面横砍直劈,一面夺路冲杀。

人影跳荡激斗。刀刃矛头,在日光下闪闪发光。

几名骑兵催马疾冲,意欲抢前拦截。那壮汉身形晃处,刷刷刷刷,长刀连挥,一口气砍断了十余条马腿。马儿连连哀嘶声中,鲜血飞溅,霎时间人仰马翻。

众官差不敢再逼紧,挥刀挺枪,衔尾而追,步行攻杀。灰衣汉子身手灵活之极,进刀如风,指东打西,顷刻之间又砍翻了七八人。

街上行人早已远远避开,有谁还敢上前?

那灰衣壮汉势如猛虎,招沉力猛,一刀一个,血肉横飞,绝不落空。

官兵伤亡惨重。带头几人已杀红了眼,刀枪齐冲,奋不顾身的上前急攻。

一方夺路逃亡,一方围追堵截。喋血厮杀,斗得激烈异常。

叶天涯站在街心观斗,见那灰衣汉子刀法精奇,出手狠辣,心想:“此人身手了得,又是情急拼命,寻常官兵决计不是他敌手。除了带头的那四个头目之外,别个儿可不成,都是徒然送死罢了。”

瞧了一阵,忽地心念一动,又想:“这倒奇了,灰衣人明明只要从官兵手中夺过一匹马,想要逃脱,亦非难事。他何必非要跟这四个高手对耗?嗯,是了,想是这人虽则手底功夫了得,脑筋却是不大灵光。”

一干追逐的官匪一面血战,一面移动,渐渐逼近叶天涯。

突然间街角斜刺里走出一人,远远地向叶天涯叫道:“喂,小伙子,那里危险,快过来!”

叶天涯一转头,循声望去,见说话之人是一个白衣男子。他身后还跟着三人。

那男子向叶天涯连连招手,又道:“你活得不耐烦了?还是吓得傻了。还不赶紧过来?”

叶天涯情知此人出于一番好心,不便拒绝,一步步走近身去。

那白衣人轻轻舒了口气,责道:“小哥儿,你胆子不小么,竟敢看官兵捉强盗。街上的闲人都走光了,就剩下你一个儿啦。若是被刀枪误伤了,岂非糟糕?”

叶天涯见白衣人是一个年约四旬的中年男子,面皮白皙,长眉俊目,颏下留了短须,衣履甚是整洁。他呆了一呆,但觉得此人形容清癯,气度高雅,心中先存了三分好感。

当下报以一笑,点了点头,却不说话。

白衣男子向叶天涯上下打量,只道这后生真是吓得傻了,微微一笑,说道:“别怕,别怕。好一个漂亮的后生哥儿。你是谁家孩子?对了,这里还不够安全,咱们再退后一些吧。”

说着拉住他手,不住后退。

另外三人紧紧跟在白衣人身后,须臾不离左右。叶天涯一瞥之下,微感诧异,心想:“看情形这三人定是这位白衣人的手下。这人不忍见我被伤到,这才出声呼唤,心肠倒也不错。”

凝目细瞧,见另外三人一个黑脸汉子,一个中年瘦子,一个白净小厮,都是灰布短衫,质料甚粗,浆洗得倒也干干净净。看不出是何身份。

五人一直退到附近一家大户人家的屋檐下,站在台阶之上。甫一站定,叶天涯随即将被那白衣人握住的右手挣脱,回头望时,只见那正在浴血追逐厮杀的众人已到了自己先前所在的位置。

白衣人等主仆四人贴墙而立,居高临下的远远观战。

叶天涯对那灰衣壮汉出神入化的刀法家数颇为钦佩,格外留意。正看得出神,忽听身旁一人尖声尖气的道:“啊呀!好险!真是的,可惜‘铁翅神鹰’柳护卫不在京城。否则的话,这个剧盗早已被拿下啦。”

叶天涯听到“柳护卫”三字,霍地转头,见说话的是跟在白衣人右侧的那名面色青白的小厮。显然,这小厮看到惊险之处,忍不住脱口而出。

那白衣人淡淡一笑,仍是目不转睛的观战,并不向那小厮瞧上一眼,口中却道:“怎地?小冬子,瞧不下去了?还是沉不住气啦?”

那小厮小冬子一惊,暗悔失言,垂下了头,嗫嚅道:“奴才多嘴……该死。”

白衣人摇头笑道:“该死的是戕害良民、无恶不作的剧盗,却也难你不得。只是剧盗猖狂,官差无能,怎能保卫百姓平安?”

那黑脸汉子接口道:“老爷,顺天府的周吴蒋三大捕头加上巡城的邓千总,这四位可不是庸手,却还是不成。那江洋大盗太厉害啦!其实前面不远处便是安平候府。边候爷麾下倒是有几个高手,顺天府的人该不会向边府求援吧?嘿嘿,只不过如此一来,忒也没面子啦。”

白衣人微微摇头,沉吟不语。

叶天涯初时听那小厮小冬子又细又尖的声口,已觉诧异,此刻更听得这黑脸汉子声音洪亮,中气充沛,更感纳罕,斜目偷睨,但见他两边太阳穴微微凸出,显然内功已有颇深造诣,自是个练家子无疑。

另外那名瘦子冷笑一声,撇嘴道:“京城之中谁不知元大人与安平候素来不睦?只怕边候爷巴不得顺天府衙门的人多多出丑呢。”

叶天涯闻言,心中一动:“听这几人口气,倒是对官家之事不陌生。若非京城之人都是大言浮夸,便是这几位的身份非同寻常。这几人却是甚么来头?”

白衣人似是猜到了这少年心思,缓缓侧过了头,问道:“对了,小伙子,适才你挣脱我的手时,力气不小。难道你也是会家子?”

叶天涯愣了一愣,这才想起自己多半是不经意间露出了端倪,微微一笑,道:“实不相瞒,俺在乡下老家逢到冬天农闲的日子,常常跟着隔壁村子的老拳师练过几手三脚猫把式,打熬气力来着。”

白衣人点了点头,不再言语。

那黑脸汉子听了主人之言,歪着头向叶天涯瞧了一会,道:“小兄弟,瞧你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倒像个斯文秀才,可不似习武之人。还有,听你口音,该是中原一带人氏吧?你贵姓?”

叶天涯道:“学生姓叶。俺是颖州府人氏,这是第一回来京城。”

白衣人听了二人的对答,颇感好奇,转头叶天涯打量片刻,问道:“原来你不是京城人。你是个求学的秀才,来皇城作甚?投亲还是访友?”

叶天涯料不到他有此一问,一时却答不上来,呆了一呆,信口胡扯道:“学生是进京……进京游学,游学来着。古人云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见识得多了,胸中才有经纬学问。”

白衣人微微一笑,向黑脸汉子道:“雷春,看来这位叶小秀才不止是文学,更是武林好手。说起来你俩也算是同道中人,倒是可以多多的切磋武艺。哈哈。”

黑脸汉子雷春不住打量这青衫少年,嘴角微微牵动,想要说什么,话到口边却又忍住了。

白衣人突然高声叫道:“兀那该死的强盗,一味欺侮官兵算甚么?有种的来向这位叶大侠讨教几招?”

他此言一出,非但叶天涯,连雷春、小冬子等三人也是一惊。

白衣人又叫道:“喂,下三滥的狗强盗,敢不敢来啊?爷爷等着呢!原来是个欺软怕硬、没卵子的龟蛋!”

那灰衣壮汉与官兵厮杀正烈,忽听得此言,勃然大怒。猛地一转身,撇下一众官差,发足向叶天涯、白衣人这边疾冲过来。

他身法奇快,连纵带奔,几个起落,霎时间便即奔近。骂道:“他妈的,你活得不耐烦了?”

一个箭步纵上台阶,挺刀便往白衣人当头砍去。雷春见状大惊,斜刺里迎上,刷的一声,从腰间抽出一腰带,一抖之下,却是一柄软剑。

软剑一举,当的一声,硬生生的将单刀架开。

四十三、忠顺亲王(一)

四十三、忠顺亲王(一)

刀剑相交,火花迸溅,声势骇人。

灰衣壮汉不提防被雷春这么突如其来的半途拦截,长刀竟尔迅疾无比的弹了回来。他身形一挫,斜退一步,横刀当胸,侧头睨视雷春,见是一个貌不惊人的黑脸汉子,软剑微颤,青光闪闪,不由得脸上露出诧异之色。

雷春急跃而上,仗剑护在那白衣人、叶天涯身前。

叶天涯一怔之下,情知雷春是在挺身护主,实与自己无干。回头一看,却见那白衣人缩在自己身后,双手紧紧抓住自己青衫的下摆,只露出半爿身子,又见他面如土色,眼霎唇颤,屏气凝息,掩不住一脸的惊惶神态,显是被灰衣壮汉适才那直似雷轰电闪般的一击给惊得呆了。

叶天涯暗暗好笑:“此人真是不知死活,明明不会武功,竟敢开口向杀人不眨眼的亡命大盗叫阵。还想将我也卷进这个兵贼相斗的漩涡。现下却又怕成这个样子。哼,真是活该,谁叫你刚才喊得这么狂,把强盗招惹了过来?”

先前白衣人与他拉手退避之时,叶天涯已试探出对方不会武功。

转念又想:“幸亏他手下这个姓雷的黑脸汉子身手不俗,尽能抵挡得住大盗,否则的话,刚才这一刀砍过来,我可不得不出手了。”

那灰衣壮汉一刀落空,哼了一声,狠狠的朝着白衣人瞪了一眼,抱刀在手,却向雷春叫道:“好厉害的‘灵蛇软剑’!再来接我一刀。”

倏地跃起,举刀当头砍下。刷的一声,金刃带风,正是一招“劈山断流”。

雷春见来势奇急,护主要紧,不敢跃后,横剑便封,使了一招“横架金梁”。刀剑相交,又是当的一声大响,火星四溅。

灰衣壮汉冷笑道:“再来!”钢刀一起,刷刷刷刷刷,连斫五刀。当当当当当,响了五声,却是雷春挥剑一一架开。

灰衣壮汉叫了声:“还不还招?”手腕微转,挺刀刺去,又是一招“仙人指路”。

雷春见他招式陡变,白光闪动,改砍削为击刺,径朝自己迎面击来,不敢轻忽,稳步凝气,竖剑格挡,使了招“半关门式”。

灰衣壮汉精神一振,赞道:“好功夫!”刀至半途,又即变招。长刀霍霍挥动,身随刀进,连连抢攻。

雷春凝神接战,展动软剑,护住要害。

两人这一搭上手,刀剑翻飞,以快打快,叮叮当当,兵刃相交之声密如联珠,霎时间已拆了十余招。

奇怪的是,任凭灰衣壮汉右手长刀急削疾舞,斜砍横斫,左手忽拳忽掌,劈击勾打,犹如狂风暴雨般往雷春周身要害攻去。雷春始终站在原地,右手运剑如风,剑尖不住晃动,左手一般的忽拳忽掌,见招拆招,将门户守得严谨异常。

灰衣壮汉虽大占上风,纵跃起伏,着着进逼,威势直不可当,雷春却丝毫未向后移动半步。

叶天涯瞧在眼里,心下诧异:“真人不露相,这姓雷的也是一位剑术高手。只是他一心护主,不敢闪避后退,这才以守为主,未能全力施为。设若公平一战,那个大盗未必讨得了好去。”

便在此时,但听得脚步杂沓,那一众官差潮水般涌了过来,操刀挺枪,弯弓搭箭,散作扇形,远远地又将灰衣壮汉层层围住。

只是眼见这二人恶斗方酣,刀剑盘旋来去,青光激荡,人人均感劲风扑面,锋利如刀,自也近身不得,遑论插进手去?

带队的军官、捕头面面相觑,都惊得说不出话来。

灰衣壮汉久攻不逞,忽地退开,抱刀而立,眼角也不向众官差斜上一斜,只是冷冷的瞪视着雷春,嘿嘿冷笑,说道:“阁下剑法了得,接了我二十七招,却只守不攻,这算得什么?有种的,索性便全力一搏,也好打得酣畅过瘾。尊意若何?”

雷春双足不丁不八的站着,横剑捏诀,摆个门户,脸色凝重,缓缓道:“在下不是‘风火刀’屠英雄的对手。”

灰衣壮汉登时脸色微变,问道:“哦,尊驾是谁?你怎会认得屠某?”

雷春倒悬软剑,抱剑拱手,说道:“好说。在下姓雷,贱名不足挂齿。只是凑巧识得这套刚猛凌厉的‘五虎断门刀法’。试问当今武林之中,除了‘风火刀’屠四海屠英雄外,还有哪个使得如此高明?”

灰衣壮汉微微皱眉,点点头道:“原来如此。刚才你寸步不移,想是一直在护着那个出言不逊的家伙,难道他是你的主人?哼哼,此人胆敢辱骂屠某,当真不知死活。姓雷的,今日老子一定要杀了这个口出狂言的妄人。你待怎地?”

他说话之时,刀尖远远向白衣人一指。

雷春抱拳道:“屠英雄暂息怒气,听在下一言。那位老爷……是在下的主子,一时戏言,何必当真?”顿了一顿,又道:“屠英雄,尊驾身上已受了多处箭伤,而且你和这些顺天府衙的朋友之间有事尚未了结,何必再起波折?”

灰衣壮汉四下环顾,摇一摇头,嘿嘿冷笑,道:“区区顺天府衙的脓包货色,济得甚事?偌大的京城,俺屠四海尚未遇到对手。姓雷的,你若有种,咱哥儿一刀一剑便在这里比划比划,如何?”

雷春脸上闪过一阵迟疑之色,回过头来,望着躲在叶天涯身后的白衣人,似乎是听候他示下。

叶天涯心里暗怪那白衣人多事,招惹是非,这当儿又躲起来做缩头乌龟,见了雷春回头张望,故意一侧身,将他身子暴露出来。

官差带头之人中有一人眼尖,登时认清了白衣人面目,吃了一惊,对另外几人道:“是忠顺王爷。”

众人一惊,忙即趋前,齐道:“参见王爷!”一同跪拜。

叶天涯见了这等阵势,瞿然而惊,一呆之下,侧身退在一旁,心中嘀咕:“不会吧?难道此人当真是甚么王爷?”

那白衣人忠顺王见无可退避,哼了一声,一摆手,大步踏上一步,说道:“罢了,罢了!你们都是哪个衙门、哪个兵营的?且报上名来。”

一名满腮虬髯的军官说道:“回禀王爷,卑职是守城千总邓长林,这三位是顺天府衙门的侍卫周刚、吴正、蒋民。我们正在围捕这个姓朱的江洋大盗。没想到会惊扰了王爷,小的该死。”

忠顺王哦了一声,问道:“顺天府伊元大人呢?”

一名捕头道:“回禀王爷,我们元大人一早便奉命进宫了。皇上召见商议要务,还没有回来。”

忠顺王微微颔首,道:“这么说来,事发突然,那就怪不得了。”他顿了一顿,续道:“小王只是在大街上到处闲逛散心,待会儿便回府。邓千总,周侍卫,吴侍卫,蒋侍卫,你们都别管我啦,还是去办你们的正经事罢。”

邓周吴蒋四人齐道:“是!”纷纷站起身来。

叶天涯将这一切瞧在眼里,一时间不由得呆了。

邓千总一转身,举起腰刀一挺,向屠四海喝道:“姓朱的,你好事多为,案发之后还公然拒捕行凶,杀伤了多名百姓和官兵,罪大恶极,死有余辜,还不乘早乖乖的投降,听候发落,更待何时?”

屠四海双目一翻,冷笑道:“狗官,还有这几个臭捕头,老子可不姓朱,也不是你们到处画影图形所捉的‘朱猛’。你们几个听清楚了,大丈夫行不改姓,坐不改名,我姓屠名四海的便是。嘿嘿,屠某想来便来,想走便走,就凭你们这一干草包也配让老子投降,真是天大的笑话。哈哈!”

周、吴、蒋等捕快头目闻言,气得哇哇大叫,喝道:“姓屠的,找死!”“且吃我一刀!”“杀了这狗贼,替死了的兄弟们报仇!”

抡刀挺尺,便要上前攻杀。

屠四海双掌一拍,喝道:“且住!”转过身来,向雷春道:“屠某眼拙,当真是‘有眼不识泰山’。想来尊驾便是大名鼎鼎的‘灵蛇剑’雷春雷二爷了,难怪一套‘灵蛇剑法’如此了得!嘿嘿,江湖传言,十年前尊驾横行河朔,罕有敌手,后来突然销声匿迹。原来你已投靠了忠顺王府,另有图谋。也不知我猜得对不对?”

雷春迟疑不答。

便在这时,忽听得忠顺王说道:“雷师傅,咱们还是外甥点灯笼,照旧罢。你们尽管依着江湖规矩解决便是。”

雷春双拳一抱,朗声道:“是,多谢王爷成全。”向屠四海点一点头,不动声色的道:“不错。在下雷春。”

屠四海哼了一声,道:“姓雷的,想不到你这样的英雄人物,居然甘作朝廷鹰犬,干这佣仆厮养的贱役。当真可惜。”

雷春脸上微微一红,淡淡的道:“人各有志。”

屠四海又道:“看来我若教训这个狗屁王爷,你一定是要阻挠的了。还是先前那句话,你若有种,咱哥儿便在这里比划比划。”他顿了一顿,又道:“当然,你若想跟着这些官差一起上,却也无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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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三、忠顺亲王(二)

四十三、忠顺亲王(二)

雷春抱剑拱手,呵呵一笑,道:“既然你执意非要伸量在下功夫,恭敬不如从命。久仰江左‘风火刀’屠英雄的‘五虎断门刀’刚猛霸道,变化多端,乃是武林中公认的‘外门第一刀法’。在下舍命陪君子,只好献丑了。”

他一转念间,回过身来,向邓周吴蒋等一众官差团团作了个四方揖,朗声说道:“各位衙门和京营里的朋友请了,在下雷春有礼。”

邓长林、周刚等知此人是堂堂忠顺王府的教师爷,哪敢托大?纷纷抱拳还礼,说道:“雷师傅好。”

雷春伸出左手向屠四海一指,说道:“在下想与这位屠爷单独切磋一下功夫。列位可否行个方便?”

邓长林和周刚对瞧了一眼。周刚道:“这又何妨?兄弟们今日能见识雷师傅的高招,当真是三生有幸。”邓长林道:“雷师傅请便,不用客气。”

当下周邓二人传下令去,众官军纷纷后退开来,在街心腾出老大一片空地。只是四下里仍然弓箭手弯弓搭箭,远远围住屠四海,防他逃走。

屠四海瞧在眼里,只是微微冷笑,仰头望着头顶太阳,眼睛眯成一线,大剌剌的对众官兵浑不理会。

雷春左手一伸,说道:“屠英雄,请!”

屠四海点一点头,道:“雷二爷,请!”

两人一执长刀,一持软剑,相偕来到场中,相对而立,凝目互视,一时却均不说话,亦不动手。

叶天涯望着街心二人,心下寻思:“这两个可都是高手,武功本在伯仲之间。但那个大盗屠四海受了伤,又和官兵浴血对耗多时,如今又身陷重围之中,情势大大地不利,这场长刀对软剑的比拼,他十九会输。只不过,‘灵蛇剑’雷二爷这个便宜,实在占得太大了,未免胜之不武。”

果听得雷春道:“屠英雄,你伤口流了不少血,要不要在下先行替你拔箭敷药,再休息一会。”

屠四海哼了一声,沉声道:“区区小伤而已,却也碍不了事!”不等雷春再说,长刀一振,立个门户,叫道:“看刀!”踏上一步,挥刀横削,白光耀眼,却是一招“玉带围腰”。

雷春迅即举剑竖挡,托地一跳,高跃丈许,从半空中纵身扑将下来,剑随身进,还了一招“腾蛟起凤”,斜斜指向屠四海左肩,剑尖吐出莹莹寒光,径取“缺盆穴”。

屠四海见他竟在一招间反守为攻,连消带打,势道凌厉,微微一惊,斜身闪过,刀刃一翻,叮当一声,把软剑荡开,跟着还了一招“西风倒卷”,长刀自下拖上。雷春在半空中倒翻一个筋斗,纵了出去。刷的一下,刀尖与他小腹相距仅仅不逾数寸。

屠四海这一刀固然来得峻急异常,雷春的闪避却也迅捷灵巧之极。

旁观众官兵见雷春身手矫健,窜高纵低之际,快如狸猫,捷似猿猴,实是极高明的上乘轻功,不自禁的齐声喝彩。

叶天涯一直注视着场中的比拚,心下暗赞:“好功夫!”又想:“这次进京能见到这等武林绝学,当真不枉此行也。他二人的刀法和剑法,均有独到之处。我得仔细瞧瞧。”

但见雷春左手掐着剑诀,刷的一剑,使了一招“白蛇吐信”,软剑一弯,斜指屠四海右胁。屠四海疾回单刀,横斫而至,往他剑上砸去,自恃力大刀沉,意欲将他软剑砸飞。

雷春见他这一刀势道威猛,不便与之硬碰,随即变招,软剑一弯一颤,剑刃震动,嗡嗡作响,倏地剑尖斜挑,一招“青蛇扑蝶”,径刺屠四海中宫。

屠四海急忙一个翻身,“猛虎跳涧”,回刀横劈,直扫雷春右胁。雷春还了一招“乌龙取水”,软剑随势屈伸,把长刀的刀身带出外门,消去他的恶势,跟着抖腕翻剑,出手如电,进了一招“玄鸟划沙”,直取小腹。

这一招突兀之极,倏忽而至。屠四海眼见难以闪避,大骇之下,危急中左足一弹,向后跃开丈许。他大叫一声:“好剑法!”毫不停留的又扑了上来,转刀斜劈,向雷春左胸削去。雷春急窜让开,闪身斜走。

转眼之间,两人以快打快,交换了八九招,但见人影飞舞,刀剑闪烁,招招都瞧得人目眩神驰,心惊肉跳。

二人打发了兴,各施绝招,有攻有守。一个长刀舞得呼呼风响,横砍硬劈,进招追击,一路刀法源源展开;一个软剑宛若灵蛇夭矫,飘忽来去,东刺西击,招数极尽精妙。

又斗了好一阵子,两人翻翻滚滚拆了一百余招,全然不分高下。

只听得四周喝彩之声,此起彼落,嘈杂盈耳。众官差看得暗暗佩服,及至惊险之处,更是轰然喝彩。

叶天涯偶一回头,却见忠顺王不知何时悄步走在一边,与那瘦子交头接耳的低声商议,不知说些甚么。

他不以为意,又瞧了一会雷屠的争斗,陡地动念:“啊呀,只顾看人比武,却差点儿忘了边候府便在左近。若然听到这边动静之后,多半会派人察看,如果认出了我来,可麻烦之极。嗯,这是非之地,我还是趁早离去的为妙。”

思念未定,忽听得脚步声响,一人走近身来,白衣飘飘,却是那忠顺王。

他微微一笑,向叶天涯凑过头去,悄声道:“喂,小伙子,你倒是滑头得紧哪,适才分明是故意要我的好看。还有,我这可走了眼啦,先前你独个儿站在街上瞧热闹,定是仗着艺高胆大,压根儿便没将这姓屠的江洋大盗放在眼里,是也不是?”

叶天涯初来京师,丝毫不知这位忠顺王是何来头,这当儿只想溜之大吉,摇头道:“不是!”迈步便走。

忠顺王嗯了一声,微微一笑,又道:“且住,让小王猜猜看。你是颖州府人氏,又姓叶,还是个功夫了得的漂亮哥儿,这当儿出现在皇城边候府周围。你既非投亲,又非访友,更不是游学而来。”

他顿了一顿,拍手笑道:“我若猜得没错,你一定便是当日在颖州西湖收拾边家小子的‘辣手书生’叶天涯吧?哈哈!”

叶天涯矍然而惊,停步转身,颤声道:“你……你怎么知道?”

忠顺王见他脸色诧异之极,甚是得意,笑道:“近些日子满城风雨,哪个不知边候府的‘银枪公子’在颖州被人收拾之事?现下边家小子已跟我身边的这个小冬子一般,变成了太监啦。哈哈。”

叶天涯耳中嗡的一声,栗栗危惧,又惊又悔:“糟糕,糟糕。我真不该向陌生人自报姓氏籍贯。一下子便被认出来啦。这个劳什子的忠顺王爷虽非江湖中人,却也眼光厉害得紧。他若是将我出卖给安平候父子,岂非危险之极?”

一时间呆在当地,脑中一片混乱,无法思索,竟连场中屠雷的争斗亦不复留心。

耳听得众人彩声如雷,连连鼓掌叫好。却是街心叮叮当当之声不绝,刀来剑往,人影跳荡,斗得委实精彩之极。

忠顺王向场中瞧了一眼,又向叶天涯望去,见他呆立不语,蹙眉默然,脸上阴晴不定,神色极是难看,笑了笑又道:“叶天涯啊叶天涯,你胆子不小么,这当儿不远走高飞,却自投罗网,自个儿送上门来啦。这里可是天子脚下,岂容你说来便来,说走便走。哈哈。”

叶天涯握紧了拳头,皱眉道:“王爷,你待怎地?”他心中已打定了主意:“管你甚么王爷不王爷?若是敢出卖我,定要拼个你死我活,玉石俱焚。”

忠顺王微一沉吟,道:“我来问你,为何出现在京城安平候府?”不待他答话,又道:“难道你想见边老候爷?”

叶天涯道:“我与边小候确实有些过节,但是他身子不是我弄残废的。他们派人打听我和我的亲友,想要对付我们。我……我是来进京瞧瞧。”

忠顺王道:“然则你以为这种事能解释明白么?边候府会善罢甘休么?”

叶天涯叹了口气,踌躇不答。

忠顺王眨一眨眼,笑道:“我来问你,想不想活命?”

叶天涯哼道:“蝼蚁尚且偷生。那还用说?”

忠顺王摇头叹道:“你得罪了当朝大员,想要活命,大大不易。”

叶天涯又哼了一声,昂然道:“王爷,小人只是一介草民,贱命一条,死则死耳,何足道哉?你把我送到边府吧?”

忠顺王笑道:“你这么一表人才,少年英雄,设若被边候爷给生生的毁了,岂非可惜之极?”

叶天涯一呆,莫名其妙,怔怔的瞧着他,一脸茫然之色。

忠顺王一凝思间,向场中相斗的屠雷二人伸手一指,道:“你且说说,这二人的功夫孰强孰弱?”

叶天涯向场中瞧了一眼,道:“这两位都是武林高手,不分上下。”

忠顺王又眨一眨眼,笑道:“这样罢。咱们打个赌。你若能说出这场比武的结果,我便不为难你,任凭来去,如何?”

本章已修订,作者听风观云。

四十三、忠顺亲王(三)

四十三、忠顺亲王(三)

叶天涯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怔怔的瞪着忠顺王,半晌做声不得。

忠顺王笑眯眯的道:“怎么?‘辣手书生’叶小侠,不敢打这个赌么?还是压根儿便瞧不出‘风火刀’和‘灵蛇剑’究竟孰强孰弱啊?”

叶天涯满腹狐疑,又向街心的屠雷二人晃了一眼,沉吟道:“王爷府上的‘灵蛇剑’雷二爷是故意相让,未尽全力。其实十招之前,他便可轻松将对手击倒。那个姓屠的大盗‘风火刀’至多还可支撑得三五招,便会自个儿倒下。”

忠顺王颇感意外,一脸不以为然之色,皱眉道:“不会吧?那厮手中的大刀使得虎虎生风,好生威猛,而且还在步步逼紧。倒是雷师傅守多攻少,出剑无力,似乎渐渐不支的样子。”

叶天涯冷笑道:“强弩之末,岂堪一击?‘风火刀’外强中干,只是在硬撑而已,不过他逼得越紧,输得越快。一招,两招,最多还能再支持一招。”

忠顺王摇头不信,还待再说,猛听得蓬的一声,跟着呛啷啷一响,正是身体和兵刃撞地之声。又听得众人齐声惊叫,随即四下里震天价喝起彩来。

转头一望之下,却是那江洋大盗屠四海一座铁塔也似的身子俯地摔倒,再也站不起来。那柄长刀亦已远远地脱手抛在地下。

雷春退步收剑而立,躬身行礼,朗声道:“屠英雄,承让了。”

屠四海身子直挺挺的一动也不动,面颊俯地,形如“狗吃屎”。过了一阵,勉强从地下抬起头来,惨然一笑,喘息道:“雷二爷,我认输了。阁下赢得漂亮,居然未加一指在屠某身上,便令我自个儿力竭而倒。佩服,佩服。”

连声咳嗽,喘息不已,说话已有些上气不接下气。

雷春歉然道:“若非屠英雄你受伤在先,在下自问不是尊驾对手。”

屠四海摇了摇头,惨然道:“雷二爷不必多言。这场比武,在下技不如人,输得心服口服,无话可说。罢了,罢了,你让顺天府衙门的官差过来吧,姓屠的甘愿就缚。”双手反在背后,闭了双眼,伏地不言不动。

雷春长长吁了口气,缓缓将软剑插入腰带,回转身来,上前两步,向邓周吴蒋等官差一抱拳,说道:“列位,多谢了!”

大踏步退回原处。

邓长林、周刚等均是大喜过望,连声称谢,当即指挥差役将屠四海从地下扶起,用铐镣铁链锁了手脚,又将那柄长刀捡起。

众人又喜孜孜的来到忠顺王面前,听他示下。

忠顺王道:“大家都辛苦了。赶紧收拾收拾,回衙门交差吧。告诉你们元大人,今日死伤的百姓和军士,活的好生救治,死的妥为安葬。还有,尽快通知死者的家属,收尸善后,对殉难的军士,依例厚加抚恤。去罢,去罢!”

周刚、邓长林等人答应了,随即又指挥一众衙役兵丁搭起地下的伤毙同伴,押着罪犯屠四海,一窝蜂般去了。

忠顺王向雷春招了招手,命他过来,问道:“适才比武,你是否故意相让,并未尽力?”

雷春一愕,说道:“王爷,您好眼力,居然连这个也瞧出来了。”

忠顺王点点头,向叶天涯笑道:“看来这个赌,是你赢了。不过,却也证明你的确便是当日击败‘银枪公子’的那个‘辣手书生’。你放心,我说话算数,绝不食言,也不会为难你。”

雷春听了这话,不由得啊的一声,冲口便道:“什么?这位小兄弟,你当真是‘辣手书生’……”凝望着叶天涯,脸上露出震惊之色。

叶天涯笑而不答,向忠顺王抱拳道:“既然如此,小人告辞了。”转身便走。

忠顺王道:“且慢。”

叶天涯止步回身,皱眉道:“难道王爷想反悔?”

忠顺王微微一笑,道:“我只是好奇,很想知道你打算怎么解决与边老候爷的恩怨?难道你不担心家中安危?”

叶天涯长长叹了口气,摇头道:“我还没想到办法。”

忠顺王悠然道:“你既敢匹马单枪的进京窥探边家动静,自也不怕死。不过,一旦有事,你家里的亲戚朋友,可就保不定了。你十九是为他们而来,是也不是?”

叶天涯给他说中了心事,皱眉沉思,望着忠顺王主仆四人,心念忽动,道:“王爷,难道你有劝阻边候爷的法子?”

忠顺王微微一笑,摇头道:“暂时还没有。要寻思个妥善法儿,得费些工夫。边老候爷可是一位统带大军、镇守边关的老帅,又是霹雳火爆的脾气,想要劝阻,为难得紧哪。”

叶天涯怏怏不乐,默不作声。

那中年瘦子接口笑道:“叶小侠,我们王爷最是热心肠。你和边小候爷之事,既是误会,相信总有化解之法儿。”

叶天涯听他主仆言下之意,颇肯相助,一转念间,心想:“我只不过是一个山野村夫,与金枝玉叶的忠顺王毫不相干,他凭甚么帮我?是了,他们这么说,要么是好奇,要么是好玩,多半消遣我来着。怎会真心出力?”

当下不再多说,双手一拱,迈步便行。

在长街上走了好一会,忽听得身后远处有人叫道:“叶小侠,等等我!”

回头一望,只见人丛中一人发足奔来,正是忠顺王手下的那个瘦子。

叶天涯甚感不耐,站在街边等他走近,问道:“干吗?”

那瘦子一笑,拍拍胸口,凑近身来,气喘吁吁的道:“叶小侠不必多疑。实不相瞒,我来找你,自然是大大的好事儿。”

叶天涯道:“什么好事?”

那瘦子道:“我们王爷最是爱重人才,叶小侠你少年英雄,着实难得。今日相逢,亦是缘分。不知叶小侠有没兴趣到我们王府玩玩?”

叶天涯微微一呆,没料到此人会说出这番话。那瘦子言下颇有招揽之意,他又如何听不明白?想了一想,道:“大叔,你究竟是甚么人?”

那瘦子一笑,说道:“我叫赵旺,大家都叫我‘赵总管’。”

叶天涯心念电转,抱拳道:“原来是赵总管,失礼了。是你们王爷让你来找我的,是也不是?他究竟想让我做甚么,不妨开门见山。”

赵总管赵旺右手大拇指一翘,赞道:“好,好!叶小侠果真聪明得紧。其实我们王爷就是长日无聊,常常带同我们几个微服在皇城溜跶。对了,他老人家最是喜欢多管闲事。叶小侠是初来京师,今日相见,当真有缘哪。”

他说到这里,见叶天涯皱眉不悦,一脸不耐烦的神气,便笑了一笑,又道:“好,我也痛快些。我们王爷确实有一件棘手之事,想请叶小侠帮忙。”

叶天涯道:“什么事?”

赵旺摇头笑道:“至于是什么事,我也不大清楚。这个……得由王爷他老人家亲口对你说。”

叶天涯皱眉道:“也就是说,得让我去你们王府一趟了。”

赵旺点点头,道:“不错。”

叶天涯寻思:“难道忠顺王想把我骗进王府,再来个‘瓮中捉鳖’?待得将我拿下之后,再押送到边府讨好?”

赵旺伸手过去,轻轻拍了拍他肩膀,笑道:“叶小侠,不必多疑,王爷决无歹意。”顿了一顿,正色道:“你倒想想,安平候虽然位高权重,无人敢惹。但我们主子可是堂堂的忠顺亲王,当今皇上的亲弟弟。难道他老人还需要巴结一个臣子不成?”

叶天涯心中惊疑不定,缓缓道:“原来你们王爷是今上御弟,金枝玉叶的天潢贵裔,然则他又有何事不可为,何物不可得?怎地会求诸我这样一个乡下小子?”

赵旺摇头笑道:“叶小侠,你能将堂堂‘银枪公子’边小候投进颖州西湖里喂鱼,至今还平安无事,怎会是一个寻常的乡下小子?哈哈。”

叶天涯想起忠顺王的言行神情,心中一动,道:“也就是说,你们王爷想要利用我的身手替他办一件事。是也不是?”

赵旺笑道:“也是,也不是。虽不中,亦不远矣。”

叶天涯愈想愈是奇怪,皱眉道:“咱们话说在前头,你们王爷让人做的事情我未必便做得成。还有,凡是伤天害理、作奸犯科的坏事,我决计不干。”

赵旺道:“你放心。王爷说了,只是一件私事,他老人家会与你当面商量。事成之后,王爷一定力促你和安平候化干戈为玉帛,至不济,边家也不会再为难你和你的家人。如何?”

他笑嘻嘻的瞧着叶天涯,又道:“叶小侠,我们王爷还说了,只要你肯试试,无论成与不成,都不打紧。至于边家父子之事,你也不用这般多伤脑筋了。总之,决计对你有利无害。”

叶天涯想了想,不免心动,寻思:“那个忠顺王不似坏人,应该不会害我。倘若当真能替他办成那件事,他这等高高在上的大人物自然说话算数,也一定会替我出头,劝阻安平候。既然成与不成都不要紧,试上一试,又有何妨?”

一抬头,眼见斜阳在天,已是申牌时分,心念一转,说道:“这样罢,今日时候不早了,我明儿再去王府,如何?”

本章已修订,作者听风观云!

四十四、古刹迷踪(一)

四十四、古刹迷踪(一)

王府总管赵旺听这少年言语间显已意动,登时喜出望外,笑道:“好,好,一言为定!叶小侠不愧为少年俊杰,干脆爽快。王爷果真没看错人。我这便回府交差,咱们明儿见。”

他在街头四下顾望,一迟疑间,将叶天涯拉在一旁,又东张西望了一会,不见有人留意,这才伸手入怀,取出一枚绿油油的斑指,低声道:“叶小侠,这是我们王爷的碧玉斑指,权为信物,请务必收好。今后你进出王府,行走皇城,都能用得上。”

说着递到他的面前。

叶天涯见那玉斑指通体晶莹,玉色柔和,纹路细密,精致非凡,心想:“忠顺王怎地想得如此周到?又怎地料定我会答允此事?这姓赵的管家甚至连这枚玉斑指都事先准备好了。他们究竟意欲何为?”

当下缓缓接过,但觉沉甸甸的,甚是软滑,触手生温。他虽不识货,却也看出这玉斑指珍贵之极,的非凡品。

他淡淡一笑,道:“赵总管,难道你们王爷不怕我拿了这件宝贝儿脚底抹油,溜之大吉,从此再也不回来了么?”

赵旺摇头笑道:“我们王爷可从未看错人。叶小侠也决计不是那种人。”

叶天涯又侧头想了想,皱眉道:“对了,明日我还另有要事。赵总管,烦请上复你们王爷,就说若是小人明天赶不及,后天一定去见他。”

赵旺点头道:“好罢。”顿了顿,又问:“叶小侠,你住在哪里?是宣武门附近,还是定阳门一带?”

叶天涯道:“你问这个干么?”心中暗自警惕。

赵旺笑了笑道:“叶小侠忒也多疑了。我只怕万一王爷问起,得知道该怎么才能找到你,并无他意。当然,你若不便,不说也罢。”

叶天涯点一点头,道:“赵总管,你们不用来找我。两日之内,无论我的事情有没办好,我一定会亲赴王府面见你们王爷。”

赵旺微笑点头,说道:“好,那我就将叶小侠这番话据实禀告王爷便是。”他见这少年戒心甚重,便不再多言,只是把忠顺王府的所在说了,这才拱了拱手,径自挤入人丛中去了。

叶天涯也即穿街过巷,向西南方而去。

他来时乘车,归时步行。回思先前发生之事,心中对那位忠顺王充满了好奇,相较之下,反而对京城风景、边府动静、官兵捕盗,甚至连“风火刀”和“灵蛇剑”屠雷二人的精妙招数也不复放在心上了。

又想:“今日我忒也大意了,竟在边候府外露了行藏。而且还被忠顺王瞧出了端倪。嗯,其实忠顺王当真狡猾得紧,他先前叫骂大盗‘风火刀’屠四海,便是故意引其前来行凶,旨在逼我动手过招的。只不过,王府中的教师爷‘灵蛇剑’雷春护主心切,又不知自家主子的用意,不敢冒险,这才先我一步出手。”

想到这里,心中一凛,愈益觉得匪夷所思:“说将起来,这位金枝玉叶的亲王胆子也够大的。设若雷春领会了他的意图而不出手,而我又武功不济,咱们二人岂非要双双丧生于江洋大盗的屠刀之下?他一个王爷为什么敢这般轻身冒险?为什么?”

沿路琢磨,却是百思不得其解。

回到客栈,已是傍晚时分。

用过晚饭之后,吹灭烛火,曲臂作枕,黑暗中瞪视着帐顶,躺在炕上休息。心想:“明日还得尽快找到‘观音庵’,先将曾叔叔的遗物交还给他女儿,也算是了却一桩大事。至于能否令边候爷父子罢手,也只有见到忠顺王再说了。”

又胡思乱想了一阵,困意涌来,朦朦胧胧的便睡着了。

子夜时分,梦寐间忽听得一阵衣襟带风之声掠过空际,随即屋外走廊轻轻的脚步声响,有人蹑足走来,停在他门前。

本来客栈中人来人往,甚是平常,但静夜之中忽有气流声和脚步声,叶天涯内功深湛,耳音极佳,一闻异响,立时醒觉。

他一惊之下,睁开眼来,却是黑漆漆地一无所见。

他躺在炕上动也不动,微微侧头,目不转睛的瞪着门口,暗自嘀咕:“遮莫遇到贼人啦?”

一片寂静之中,忽地有一股异香从门缝中透进来,直扑鼻端。叶天涯正诧异间,陡觉头脑一阵晕眩,闷沉起来,昏昏欲睡。

他一惊之下,立知这香气多半便是邱灵卉、郑天豪等一再提及的‘五更鸡鸣还魂香’之类迷药。于是屏住呼吸,默默调息,凝运内力。

过不多时,只听得“啪哒”一声轻响,一颗石子从门外丢了进来。

叶天涯屏息不动,暗暗好笑:“果然是邱姊姊说的黑道中所使的先下迷香,再‘投石问路’、进而入室作恶的下三滥勾当。嘿嘿,想不到自颖州一路北上,不曾领教,反倒在天子脚下的皇城中遇到了。倒也有趣。”

朦胧夜色之中,只见一把匕首刃身从门缝中插了进来,轻轻拨得几拨,将门闩向上抬起,随即房门推开两寸,从门缝中伸进一只手来,迅捷异常的抓住了门闩,不让落地出声。

但见灰影闪处,一人推门入内,反身又关上了门,轻轻上了门闩。

叶天涯瞧在眼里,心中怦怦乱跳,又是紧张,又是兴奋。这是他行走江湖以来,第一次被传说中的黑道人物“暗算”。

只见那人影在客房中四下观看,摸清了周遭情势,蹑手蹑足的走近炕来,显是在注视着自己。

叶天涯微微眯着眼睛,佯作晕去,心想:“若是依着郑大哥、邱姊姊之言,此人应先打开门窗通风,待得迷香毒气消散殆净,这才进来。但他竟尔直截关门上闩,显是自个儿已服了解药。”

那人影将左手中火折一晃而燃,弯腰在叶天涯脸上一照,喜不自胜,啧啧赞道:“好一个漂亮哥儿!不错,果真是姓叶的小子。嘿嘿,谢谢小老弟送给我这场富贵了。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自进来,明年今日,便是你的周年祭。唉,你到了阴世地府,可别怪我啊。”

他收起火折,左手一翻,将叶天涯身上的被子掀开,随即右手寒光一闪,便已挺匕首往他咽喉插落。

便在这时,叶天涯倏地出手如电,一勾一拿,已扣住了那人手腕,乘势从炕上挺腰坐起,低低叫了声:“来得好!”随即轻伸猿臂,夹手夺过匕首。

那人万料不到这个本已“中毒不醒”的少年竟会暴起突袭,刹那之间形势逆转,脉门被扣。

叶天涯一声冷笑,右手运指如风,一口气连点了他胸前库房、乳根、膻中、天枢等八九处大穴。那人全身酸麻僵硬,哪里还能动弹?

叶天涯兀自不放心,扬手一指,嗤得一声响,又点了那人的哑穴。这才一跃下床,迅速异常的打开了门窗,伸头在外面呼吸了几下。

室内通风散毒,过了好半晌,这才重行闩门关窗。

他回转身来,晃火折点亮了蜡烛,端起烛台凑近照去,一看清那人面目,不禁吃了一惊。

只见那人是个短须如戟的中年汉子,头顶光秃秃的,一身灰色的夜行衣装,一眼便即认出,正是那夜在颖州姬园之时见过一面的“饶三爷”饶彬。

叶天涯心念一动,情知此人乃是“银枪公子”边小候的部属,想了想,压低了嗓门道:“饶三爷,想不到我压根儿便没中毒吧?”

饶彬惊怒交集之下,瞪视着这少年,苦于穴道被封,无法言语。

叶天涯将烛台放回桌上,施施然走到饶彬身前,一扬手,解开他的哑穴,随即将匕首抵在他眉心,恶狠狠地瞪目而视,低声道:“小爷这几日先后在河间府、太行山、大同府等地连杀了三十七个狗男女,也不在乎今夜多宰一条畜牲。姓饶的,你若敢大声叫唤,惊动了店家,小爷先在你这厮身上戳三个透明窟窿。”

饶彬初见这少年袭击自己的手法精妙之极,飞指点穴解穴之技更是匪夷所思,见所未见,不由得大为震骇,又听他言语之中所含杀人如草芥之意,不禁打了个寒噤,定了定神,才道:“你……你是‘辣手书生’叶少侠。你放心,我,我不会叫的。”

叶天涯哼了一声,将匕首收回,说道:“这次来杀我,有没边候府的别个儿同伴在外接应?还有,你们是如何得知我住在这间客栈的?快快从实招来!”

饶彬一呆,摇头道:“外面没有同伴。这次是我自个儿的主意。日间少侠你在街上与忠顺王府的赵总管在一起,当时我便在人群中,一眼便认出了你来。”

叶天涯右腕一翻,将匕首向前一送,刀尖直抵他眼皮,冷冷的道:“要不要先刺瞎你一只眼,再好好答话。”

饶彬心中一寒,哀求道:“叶少侠饶命。我说的全是实话。你想知道什么,我一定知无不言。”

叶天涯道:“你以前从未见过我,怎地会一眼认出我来?”

饶彬道:“我们小候爷出事之后,派人画影图形,想要对付你们。叶少侠的肖像漂亮得紧,任谁见了,绝难忘记。”

叶天涯心想:“看来以后我真得化装易容了。”又问:“你们留在颖州府的人有没打听到什么消息?”

饶彬道:“没有。”生怕叶天涯不信,又道:“对了,我们离开颖州府之前,曾经委托当地一干破落户子弟的头目,好像是一个姓陶的,继续按图索人。不过,一直也没有给我们回音。”

本章已修订,作者听风观云。

四十四、古刹迷踪(二)

四十四、古刹迷踪(二)

静夜客栈之中,叶天涯听到最后这句话,念及牛朴一家三口并未暴露,稍觉安心,冷哼一声,低声道:“原来你们还不知道,边小候所托的颖州恶霸‘扳倒山’陶虎陶老兄近日忽感风寒,贵体有恙,下不了床啦。哼哼,只怕他这辈子再也不能干坏事啦。”

饶彬倒抽一口凉气,只道陶虎已遭了眼前这个杀人不眨眼的“辣手书生”的毒手,愈想愈是害怕,霎时间脸无人色,停了片刻,才颤声道:“叶少侠,看来我们小候爷实在小觑了你。”

叶天涯见他吓得不轻,暗呼惭愧,心想:“这家伙还当真信了我这番虚张声势的信口胡诌。不过,若非邱姊姊手段了得,那日严加整治了恶徒陶虎等一伙流氓棍徒,令他们再也不能为恶,只怕这当儿‘牛记茶馆’已然出了事,牛叔叔一家三口凶多吉少,后果不堪设想。”

想起牛家三人落入恶徒之手的诸般后果,不自禁的心中感到一阵寒意。

他微一沉吟,低声问道:“听说边候府中有不少一流高手,你为何不邀来助你一臂之力?”

饶彬苦笑道:“好教叶少侠得知,全怪我贪心,想要独个儿占了这个功劳。我只想着升官发财,怎舍得告诉别人?我是鬼迷心窍,自不量力,满以为你很容易对付,这才……我真是该死。唉!”言下悔恨无已。

叶天涯心念一动,想起此人适才动手前所说的“谢谢小老弟送给我这场富贵”那句话,问道:“边候爷父子所出的赏格是甚么?是升官发财么?”

饶彬略一踟蹰,说道:“小候爷出事之后,我们候爷曾经当众许诺,凡能献出尹家祖孙二人的,无论是生是死,候爷亲自向朝廷举荐,官升两级,另外边家自己掏腰包,赏黄金两千两;凡能献出叶天……叶少侠你的首级的,官升一级,赏黄金一千两。”

叶天涯微微冷笑,道:“边候爷倒是挺瞧得起我的么?嘿嘿,想不到我一介无名小卒,竟尔这般值钱。难怪你铤而走险,不愿让别个儿分去你的功劳。”

饶彬惨然一笑,道:“叶少侠,府里个个都说你功夫了得,比高丽老儿尹千山那个叛徒还难对付。我一直不相信,也不服气,以为你年纪轻轻,又没甚么江湖经验。今日无意间在皇城中见到你和忠顺王府的赵总管说话,远远地跟踪下来,才知道你住在这间客栈。我以为是天赐良机,便对谁也没说……我是猪油蒙住了心,打起了胡涂主意,冒犯了你。叶少侠饶命则个。”

叶天涯不置可否,转头望着烛光,沉思半晌,低声道:“你们候爷有无追查到尹老英雄祖孙二人的下落?只要你将自己所知的情由详细说来,我便答应饶你不死。若有半点隐瞒,哼,哼!”

饶彬忙道:“是,是!我说,我说!尹家祖孙暂时还没有消息。大家都说,这祖孙俩极有可能逃回高丽老家去了。”想了想,又道:“那夜在颖州姬园出事之前,我曾经奉小候爷之命前去尹小姐借宿的那间‘极乐庵’查看,发现庵中被人纵了火,连王家兄弟等人的尸体也烧得不成样子。我们的人匆匆检查过,没见到尹老英雄的踪迹。”

叶天涯脸色一沉,哼道:“你的话不尽不实,那天夜里极乐庵中究竟发生了甚么事?又是谁放的火?快说!”

饶彬一惊,忙道:“是,是!叶少侠,我说的句句都是实情。那晚我奉命带着几个兄弟赶到之时,极乐庵中各处僧舍殿堂都已着了火,王家兄弟等人的尸体东一个西一个,院子里到处都是。火势越来越大,我急于回姬园向小候爷复命,也没多耽,便指挥着兄弟们替王虎、王豹等同伴收了尸,急急离开了。依我们猜想,那夜定是尹老英雄担心他那位美貌的小孙女遭了小候爷侵犯,情急之下,出手杀了王虎、王豹兄弟等人,又潜回姬园,带同他孙女远走高飞了。”

叶天涯心中嘀咕:“看来那夜在极乐庵中放火的十有八九是尹小姐。她听了我的话之后便赶去替自己爷爷收尸,然后放火。嗯,边候府至今竟然还不知道尹老英雄已死,还只道他背叛了边候爷,杀了王家兄弟等人之后携孙女逃走了。”

念及尹玉贞音讯全无,并未被抓,想来自亦安全,颇感喜慰。

饶彬道:“叶少侠,我所知道的都已如实相告,并无半点隐瞒。我自知不该对你下手,实在该死,只求少侠大人大量,放我一条生路。我对天发誓,决计不会将少侠的行踪告诉别个儿,包括我们候爷。”

叶天涯哼了一声,转过头不再理他,望着蜡烛的火焰,凝思出神。

饶彬身不能动,心中如同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落。

一时之间,客房中二人各想各的心思,谁也没有说话。

叶天涯心下寻思:“该当怎么处置此人?总不能真的杀了他吧?如此一来,我叶天涯岂非当真成了杀人如麻的恶贼?但若就此放虎归山,这家伙的言语又岂能尽信?他会不会出卖我?哼,如果边候爷得了消息,不立时尽集麾下高手、倾巢而出地对付我才怪呢。一旦放了此人,可就危险之极了。”

他心中不免思念起白芷和邱灵卉的好处来:“若是芷妹和邱姊姊在此,一定有处置饶彬之妙法儿。现下杀又杀不得,放又放不得,我又该怎么办?怎么办?”

一想到白邱二女,忽地眼珠一转,已有了主意,伸手弹去了蜡烛上的灯花,冷笑道:“姓饶的,‘辣手书生’虽然杀人如麻,却也言而有信。说不杀你,便不杀你。只不过,却也不能轻易便放了你。”

说着转到饶彬身后,右指在他后脑一戳,以重手法闭住了他的“风府穴”。饶彬登时晕了过去。

叶天涯扶住他肩膀,笑道:“好好睡一觉吧。一个对时之后,你才会醒来。”

将饶彬的身子平平放在地下,双手一推,轻轻巧巧的送入了床底。

***

翌晨叶天涯负了一个小小包袱,走出客栈,乘马出了西城门,依着店小二指明的途径,迳向西南疾驰而去。

京城向西多山,谓之西山,属于太行山脉尾部的一片山区。古来初称“太行之尾”,后因建都而改称为“太行之首”。明人张爵所著《京师五城坊巷胡同集》云:“西山,府西三十里太行山首”。

其时方当阳春三月,一路上嫣红姹紫,春光明媚。游人着实不少。

叶天涯骑在马背上放眼望去,但见群山连绵,遍山遍野都是一团团的花树,或红或紫,或黄或绿,瞧不尽的满眼锦绣。景色如画,春光烂漫已极。

和风拂面,鼻端尽是山野间花木的气息。

春光满眼,香风醉人,这少年不觉胸襟为之一爽。他在一处十字路口下了马,向道旁一名樵夫一打听,得知观音庵具体所在,是在不远处的一处山坡边。又即上马赶路。

一路奔驰,行人渐稀。

更行一阵,转过山坳,道路越发狭窄,迤逦上岭,颇为崎岖。于是按辔缓行,又转过一个弯,在山坡上遥遥望见树木掩映之中露出一角黄墙碧瓦,显是一座寺庙。

叶天涯精神一振,跃下马来,纵目四望,心想:“附近只此一庙。想必便是‘观音庵’了。”

空山静寂,林木清幽,唯有树间鸟鸣嘤嘤,山下流水淙淙。

山间一条曲曲折折的小径,直通寺门。

叶天涯正要上前打门,忽觉内急起来,勒过马头,退在一旁,寻思:“这里是尼庵,我一个男子,进去之后,未免多有不便。倒不如先在外面解了手。”

于是将坐骑系在庵前的柳树下,走进林中,又听得流水之声,心道:“干脆走到有水的所在,也好顺便洗手。”

当下循着那水声分花拂柳,向山坡下快步行去。

前面流水潺潺,却是一汪半亩左右的清溪。那溪水宽约三五丈,碧波如镜,两旁垂柳拂水,杂花生树,红红绿绿的景物极美。

叶天涯在一株柳树后解了手。又走到溪边,俯身掬水洗了手脸。

他蹲在岸边,望着溪水,但见白云在天,太阳当空斜照,映得水面上万道银蛇,泛出点点闪光,心道:“这里山明水秀,宛如仙境,真的好美。若非山路崎岖,又离城太远,一定会有不少人来游玩。”

正出神间,一阵山风吹来,依稀飘来一个女子的嘤嘤之声,似在哭泣,又似在呼救。

叶天涯不由得一怔,站起身来,侧耳静听,那声音时有时无,断断续续的随风飘来。

他好奇心起,当下沿着清溪过去察看,转过一片芦苇丛,只见水边一块大石上斜斜躺着一个小尼姑,身子蜷缩成一团,不住轻轻抽搐,脸色乌黑,正在低低的嘤嘤啜泣,已是奄奄一息。

那小尼姑身旁不远处地下散落着几件僧衣,一根捣衣的棒槌和一只放衣服用的木盆。

叶天涯一眼看出她已昏迷了一半,一惊之下,快步上前,问道:“小师父,你怎么啦?”

那小尼姑勉强睁开眼睛,望了叶天涯一眼,有气无力的说道:“我,我被毒蛇咬了……”

本章已修订,作者听风观云!再荐拙作《天道剑影》、《江浪传奇》!

四十四、古刹迷踪(三)

四十四、古刹迷踪(三)

一句话未说完,忽地脑袋垂落,闭目晕去。

叶天涯听那小尼姑声音稚嫩,说的是一口京腔,微微一怔,凝目细瞧,见她约莫十三四岁年纪,脸上笼罩了一层黑气,嘴角还溢着白沫,显然中毒已深。她虽在昏迷之际,兀自颦眉咬唇,五官扭曲,想是在竭力忍受莫大的痛楚。

叶天涯游目一瞥之间,又见那小尼姑身旁的草丛中露出一段黄中间黑的毒蛇身子,头作三角,腹面为灰褐色,已然死去。

他俯身略一检视,果见那小尼姑左腿小腿外侧被毒蛇的尖齿咬破,伤口处其黑如墨,已然命在须臾,暗叫:“糟糕!这是剧毒攻心之状,片刻耽误不得。若不立即将她体内的蛇毒吸出,这位小师父必死无疑。”

这当儿救人要紧,更无余裕多想,叶天涯迅即跪在那小尼姑身旁,右手运指如风,连点她神封、灵墟、步廊、通谷等各处穴道,护住心脉,随即又撕开她僧衣的绑腿,低下头去,将口就上,便在她伤口之中用力吮吸起来。

他吸一口毒血,便吐在地下,但见血液发黑,腥臭之气冲鼻,几欲作呕。如此一口口的将毒血吸出,及至吸出来的血液全呈鲜红之色,抑且见那小尼姑脸上黑气渐渐淡去,秀眉转舒,这才停下。

他想了一想,伸手一探那小尼姑的鼻息,察觉她呼吸亦已渐渐由弱而强,略感宽心。

他心想:“适才当真好险。这小师父算是去鬼门关走了一转。”透了一口长气,忽觉胸口窒闷,头脑晕眩,情知自己也已中了毒。于是在溪中嗽了口,回到大石边,盘膝坐下,丹田中微微运气,“烈焰混元功”在小周天巡行一周,尽将毒素逼了出来。

过不多时,但觉胸臆闷塞之意大减,神清气爽。

他见那小尼姑兀自昏迷不醒,放心不下,又即伸手过去,搭在她右手手腕,但觉脉搏已转强趋稳。情知她伤口中的毒质虽已拔净,却因失血过多,身子颇为虚弱,是以未醒。

便在这时,忽听得一个苍老的女子声音厉声喝道:“大胆恶贼,竟敢欺侮我徒儿,还不放手?”蓦地里半空中风声飒然,芦苇丛中跃出一条黑影,飞身抢近,人未至,掌风先到,呼的一声,一股劲风直扑叶天涯头顶,势道雄强之极。

叶天涯一惊,危急中不及站起招架,忙即一侧身,斜肩闪避,随即着地滚开,右手自然而然的便放脱了那小尼姑手腕。

黑影晃处,那小尼姑身旁已多了一人。

叶天涯一个“鲤鱼打挺”,翻身跃起,定睛瞧时,只见出手袭击自己的是一个身披缁衣的高瘦尼姑,满脸皱纹,白眉下垂,已有六十岁左右年纪。他心头一惊:“这位师太好厉害的内功。”

那老尼见叶天涯闪躲跃起之际,身轻步捷,从容不迫,不禁“咦”的一声,很感意外,向这少年冷眼相睨,问道:“好身手!你是甚么人?怎会在此?你把我徒儿怎么啦?”

叶天涯连忙躬身行礼,说道:“师太,千万别误会。晚辈姓叶,是受人之托,专诚来拜谒观音庵的晓风师太的,有一件事要奉告她老人家。适才听到此间呼救之声,赶来之时发现这位小师父被毒蛇咬伤了,人事不知,晚辈这才……”

那老尼是个老江湖,眼光四下一扫,即已瞧出此间情形与叶天涯所言相符。她弯腰俯身,伸手一探那小尼姑鼻息和脉搏,略一沉吟,缓缓站直身子,打断叶天涯的话头,口宣佛号,说道:“原来你已点了她的穴道,护住心脉,再吸出了她伤口中的毒血,是也不是?”

叶天涯道:“是。”

那老尼微微点头,陡然间右臂一长,顺手向叶天涯肩头抓落。

本来两人相距尚有丈许之遥。不料那老尼身形快极,竟尔转瞬即至,右手五指急抓而下,去势奇急,手法之精,殊所罕见。

这番闪电般猛施突袭,全无征兆,叶天涯一惊之下,眼见对方指尖与自己左肩相距不逾半尺。他危急中斜身反勾,意欲格开她手腕,以挡侧击。不料那老尼早已中途变抓为拍,一翻手,啪的一掌,已结结实实的打中叶天涯手臂。

叶天涯登时被打了个手忙脚乱。他应变奇速,左足一点,迅即倒跃丈许。那老尼也即身子飞起,右手一翻,又是劈面一掌打来。

叶天涯见她掌法精奇,急切间不遑多想,一个筋斗翻出,跟着纵身跃上旁边一株垂柳的树梢。

那老尼一声清啸,又即如影随形般窜来,一招快似一招,在半空中展开抢攻。叶天涯便在树林间窜高纵低,施展轻功闪避。他身形灵巧,轻功又高,凝神应对,倒也有惊无险。

那老尼身形如风,掌劈拳击,肘撞腿扫,顷刻间连攻三十余招。

叶天涯手忙脚乱的守了三十余招。他乍逢劲敌,失了先机,只得不住地腾挪闪跃,展开轻身功夫和那老尼游斗。这番交手,当真是兔起鹘落,迅捷无比。一个攻得急,一个闪得快,实是惊险到了极处。

二人自石上斗到树巅,又自岸边斗到溪中。那老尼的拳脚功势愈来愈紧,着着进逼,掌风雄浑。

叶天涯颇感吃力,全仗着“登萍渡水”轻功,左闪右避,飘身闪躲,竟无余裕来还击一招。

那老尼虽已年逾六旬,身手矫捷,却丝毫不减少年,出招更是狠辣凌厉已极。

正斗到激烈处,忽听得脚步声响,八九名尼姑快步奔来,齐叫:“师父!”有人看到了躺在溪边石上昏迷不醒的那小尼姑,惊道:“啊呀,净玉小石妹出事啦。”

那老尼一面催动掌力,追击叶天涯,一面吩咐众弟子道:“净真,带领众师妹将净玉扶回庵中,净尘去药房取一粒‘凝香丸’喂她服下。大家都回去吧,不用管我。”

为首的两名尼姑应道:“是,师父。您老人家小心!”当即指挥几个师妹半扶半抱的携了那小尼姑,捡起地下的木盆、棒槌、衣物,一齐回庵中去了。

那老尼吩咐众弟子之时,口中说话,呼呼呼双掌拍出,拳脚上丝毫不缓。

叶天涯但觉她的掌力拳劲犹似潮水一般,源源不绝的涌来,过了一浪又是一浪,越来越是凶猛,全无消减之象,暗暗叫苦,急忙飘身退后,叫道:“老师太,手下留情!晚辈已说过,令徒是被毒蛇蛟伤,与晚辈无干。晚辈来此,绝无歹意,师太为何要这般袭击我?”

那老尼见这少年身轻如燕,这一后跃,一飘身,犹似在水上飘行一般,抑且他说话之际,脚下一般的丝毫不缓。她哼的一声,说道:“‘登萍渡水’和‘飞絮功’都是武林中极上乘的轻功身法,非身怀数十年功力者不能为。小施主,尊师是福建莆田少林寺的‘丑罗汉’慧空方丈吧?”

叶天涯听她言语间对慧空大师颇为敬重,心中一喜,忙道:“是,是。他老人家正是家师。”

他当年虽答应慧空大师不向外人提及此事,但若别人自己说出来,他却也不予否认。只是不见那老尼有丝毫缓手之意,反而掌风呼呼,攻势愈加难当,当下足尖一点,已飘身在数丈之外。更不停留,转身飞奔而去。

那老尼也即提气疾追,口中问道:“你有多大年纪?怎会有如此深厚的功力?”

叶天涯道:“师太,这件事一言难尽。”

两人一面说话,一面追逐。此刻已同时展开轻功,捷如飞鸟般衔尾疾奔,沿着山坡而上,转眼间便已绕着那座尼庵转了三个圈子。

那老尼突然停步,叹道:“阿弥陀佛。罢了,不比了。再兜几圈下来,贫尼也追不上小施主。”

叶天涯心中惊疑不定,也即收住脚步,回转身来,一揖为礼,说道:“多谢师太手下留情。”

一瞥眼间,但见二人所站之处正是那座尼庵大门正前方。尼庵前门匾上金字赫然便是“观音庵”三字。

那老尼伸手一指旁边树下的白马,问道:“这是小施主的坐骑吧?”

叶天涯道:“是。”

那老尼微微一笑,双手合十,说道:“适才贫尼一时出于好奇,故意出手试探小施主功夫来着。有些唐突了。小施主莫怪。”

叶天涯忙道:“不敢,师太言重了。今日晚辈得见师太高招,幸如何之?”

那老尼微笑道:“小施主年纪轻轻,便有一身惊人艺业,委实难得。更加难得的是,你毫不犹豫的替小徒吸毒,这份慈悲侠义的心肠,殊不多见。嗯,贫尼法号便是‘晓风’。”

叶天涯又惊又喜,当即跪了下去,说道:“晚辈叶天涯,拜见师太。”叩首礼拜。

晓风师太微微欠身,右手一举,微笑道:“小施主少礼。”待叶天涯拜毕,又道:“听叶小施主口音,好像不是京城本地人氏。”

叶天涯道:“好教师太得知,晚辈是颖州府人氏。”

晓风师太微笑点头,道:“小施主远来辛苦,请移步小庵奉茶。”

四十四、古刹迷踪(四)

四十四、古刹迷踪(四)

叶天涯正要开言,忽听呀的一声,庵门推开。两名尼姑并肩走出,双手合十,向晓风师太躬身道:“师父。”

晓风师太微微颔首,问道:“净玉怎么样啦?”

左首尼姑答道:“弟子已遵照师父吩咐,喂了净玉师妹一颗‘凝香丸’。她尚未醒转,但脸色已好了许多。”

晓风师太皱眉道:“这孩子的性子忒也执拗,小小年纪,偏偏非要抢着去做洗衣、煮饭、打柴的粗活。适才她独自一人在后山洗衣服,遭到毒蛇袭击,险些丧命。净真,你身为大师姊,怎地连个小师妹也照顾不周全,做事如此大意?净尘是二师姊,一般的难脱干系。”

二尼听了师父之言,甚是惊惶,唯唯连声,认错谢罪。

晓风师太摇头叹道:“出事之后再谢罪复又何用?适才若非这位叶小施主及时出手相救,净玉已然毒发身亡,回天乏术。”

二尼向叶天涯瞧了一眼。净真轻声道:“净玉师妹原来是被毒蛇咬伤的啊?”净尘也道:“是啊,大家都错怪了这位叶施主。”

晓风师太微一转念,吩咐二尼道:“这里不是说话之所。你们两个带叶施主去东殿用茶罢。为师的先去瞧瞧净玉再说。”转头对叶天涯道:“叶施主请了,贫尼暂且失陪。一切稍后再谈。”

叶天涯躬身道:“好说,师太请便。”

晓风师太略一点首,转身入内。

净真、净尘向叶天涯道:“叶施主,请!”双手合十,在前引路。

叶天涯跟着走进庵去。但见古刹的殿堂屋舍虽旧,四下里却一尘不染,天井中种着松柏六七树,修竹八九竿。

大殿正中供着一座白衣观音神像,宝相庄严。善财童子和龙女分侍左右。

二尼引着叶天涯穿过一条回廊,来到一处小小禅院,径自走进东边偏殿。

净真道:“叶施主,请坐。”叶天涯见无桌椅,便在西侧的一个蒲团上就座。二尼转身入内,回出时净真斟了一杯清茶放在矮几上,净尘则捧着一只托盘,呈上四色点心。

净真道:“请叶施主稍候片刻,家师一会儿就来。”与净尘一齐退了出去。

偏殿内便只叶天涯一人。茶几上铜香炉鼎盖的兽头口中袅袅吐出一缕青烟,殿中寂静无声,只是偶有香炉中檀香轻轻的拆裂之音。

过了好一会儿,晓风师太走了进来,叶天涯又起身见了礼。二人各自一个蒲团,分宾主坐下。

晓风师太微微一笑,道:“适才小施主说是受托来见贫尼,却不知是受何人所托?所为何事?”

叶天涯伸手取下背上包袱,打了开来,又从绿缎包内取出黄金钿盒打开,最后取出那半爿金锁,恭恭敬敬的递过去,问道:“老师太可识得此物?”

晓风师太“咦”的一声,身子微微一颤,脸色大变,一把抢过金锁片,问道:“这是谁交给你的?”

她激动之下,说话颤抖,难以自制。一时间握着那金锁片,反复细看,手指微微颤抖,金锁片也随之微微颤抖。

叶天涯道:“这是曾泰曾叔叔的遗物。”

晓风师太一愣,双目瞪着叶天涯,失声叫道:“遗物!你瞎说什么?阿泰他……他死了?”

叶天涯没料到这位老尼姑竟尔如此激动,一呆之下,才道:“曾叔叔去世已近七年了。他老人家临死前委托晚辈来见师太,并将这些物事亲手交给他女儿。”

晓风师太脸露哀戚之色,伸手摩挲那金锁片,埋怨道:“那你为何才来?七年,七年这么久?”

叶天涯一愕,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晓风师太自觉有些失态,吁了口长气,黯然道:“其实贫尼是半路出家的。出家之前我本是长姊,还有一个幼弟,便是阿泰。唉,适才乍闻噩耗,有些沉不住气。叶施主莫怪。”

叶天涯颇感意外,忙道:“师太言重了。您和曾叔叔乃是姐弟骨肉情深,任谁听到噩耗,都会如此。全怪小子年幼,当年虽有心来京城见师太,却迟迟未能成行。”

晓风师太摇一摇头,喟然道:“其实这么多年也见不着舍弟的人影。我便猜测他多半已遭遇不测。只可惜了那位好女子……”转过话头,说道:“究竟是怎么回事,烦请叶少侠见告。”

叶天涯心念一动,便将七年前自己在光武镇外放牧之时林中避雨、遇到伤重不治的曾泰、被他强注“烈焰功”以及曾泰自知难以活命,临终相托自己等情一五一十的都说了。

他自得知这位晓风师太是曾泰的亲姊姊之后,便存了私心,于当日曾泰与慧空大师恶斗之事只字不提。只说当年自己闻声赶到林中之时,曾泰便已受了重伤。

那自是担心晓风师太会向慧空大师寻仇的缘故了。

晓风师太一声不响的听完,喟然叹道:“果真如此。适才你我交手之时,老尼已觉得叶少侠的功夫有些古怪。原来你体内有舍弟三十年的‘烈焰功’,加之南少林的‘混元功’,怪不得你造诣如此深厚。”

叶天涯述毕原委,又道:“师太,当真对不住之至,晚辈实在来得晚了些。”

晓风师太怔怔不语,抬头望着窗子,脸现怃然之色,过了片晌,合十道:“南无阿弥陀佛。叶少侠,该说对不住的是贫尼才对。舍弟当年走火入魔,不得已之下将一身内功输入一个小孩子体内,压根儿便没安好心。诸法从缘生,诸法从缘灭。幸亏叶少侠命大,好险。唉!”

她顿了顿,又道:“古人有云:得黄金百斤,不如得季布一诺。叶少侠才是信守诺言的至诚君子。贫尼多谢少侠的义举。”

叶天涯道:“烦请师太带晚辈去见曾叔叔的女儿。我得亲手把这些物事交给她,也算不负所托了。”

晓风师太点点头,双掌一击,传在外侍候的净真进来,吩咐道:“将净玉叫来!”

净真答应着去了,过不多时,门外脚步细碎,一个小尼姑悄步走进殿来,正是净玉。

她走到晓风师太身前,盈盈拜倒,轻声道:“师父。”又道:“您老人家别生气啦。弟子自知不该破戒杀生。我一定会好好的面壁思过。总之,下次再有蛇咬,我死也不还手便是。”

叶天涯听她说话的声音十分娇嫩,清脆动听,一望之下,微微一惊。

先前他初遇那小尼姑净玉之时,正值毒发,满脸黑气,面目全非,此刻却见她雪肤樱唇,眉目如画,颊边微现梨涡,清丽绝伦,十足是个绝色的美人胎子。只是年纪幼小,身材瘦弱,虽然神清骨秀,却掩不住满脸稚气。

晓风师太闭目不语,似已入定,过了片刻,缓缓睁开眼来,道:“我佛门中杀生乃是第一大戒。净玉,你可知这七年来,为何你苦苦央求多次,我一直不肯替你剃度?”

净玉一呆,道:“自从当年我爹将弟子丢在这里,再也没有回来。师父,您一直不肯答允弟子受戒,定是怕我爹回来找你晦气罢。弟子说过,我要像净真、净尘等师姐一般,甘受十戒为沙弥尼。”

晓风师太摇一摇头,道:“你爹爹有消息了。”

净玉一怔,迟疑道:“师父,您别开玩笑了。”

晓风师太叹了口气,对叶天涯道:“叶少侠,净玉的本名叫曾小洛,是神拳曾泰的女儿。关于她爹爹所托之事,还是你跟她说吧?”

此言一出,非但叶天涯,连净玉也吃了一惊。

叶天涯大出意料之外,呆得一呆,定了定神,又将当年遇曾的经过细细说了一遍。

净玉怔怔的听完,呆立不语,眼眶中泪水盈盈,一滴滴的沿着白嫩的面颊流了下来。

晓风师太叹道:“小洛,我怕你不信,这才请叶少侠亲口跟你说。还有一事告诉你,其实我是你爹一母同胞的姊姊,也就是你的亲姑姑。对了,凭着叶少侠转交的这半个金锁片,你便可以母女相认了。”

净玉呆了一呆,泪眼盈盈,啜泣道:“母女相认?母女相认……我妈又在哪里?”

晓风师太低眉不语,双手合十。

叶天涯直听得暗暗咋舌:“这位曾姑娘的身世也不幸得紧。不过,事关她们曾家的隐私,我一个外人,不便与闻。”心念一转,站起身来,向晓风师太和净玉道:“师太,曾姑娘,曾叔叔的遗物全部在此,请两位检点。我还有事,就此告辞了。”

一拱手,转身出门而去。

他边走边想:“曾叔叔,您老人家的遗命我总算是完成了。”抬头望着天际白云,心中感到一阵轻松,竟有如释重负之意。

刚刚走到照壁,忽听得一个女子声音道:“叶少侠,请留步。”

一回头,见是一个中年尼姑快步走来,双手捧着一只拳头大小的锦盒。

叶天涯奇道:“师太,甚么事?”

那尼姑道:“这是一件礼物。你一定会喜欢。请打开瞧瞧。”将锦盒塞在他手中。

叶天涯笑道:“我可不贪图你们的物事。”好奇心起,顺手将锦盒打开。

突然间蓬的一声响,锦盒中一团红色粉末飞了出来。叶天涯登时眼前一黑,刹那间天旋地转,已是人事不知。

本章已修订,作者听风观云!

四十五、山中遇袭(一)

四十五、山中遇袭(一)

叶天涯也不知昏迷了多少时候,慢慢醒转,耳边隐隐听得远处女子言语争执之声。

他睁开眼来,首先看到的是满屋的松柴草杆,原来置身所在是间柴房,跟着发觉自己半坐半躺,倚在墙角柴草之上。

他心中一片迷惘,恍在梦中。定了定神,想要挣扎起身,岂知稍一动弹,惊觉自己肢体僵直,手足被缚,低头一看,却见身子连同四肢已如一只大粽子一般被麻绳五花大绑,哪里还能行动?

他又惊慌又奇怪,六神无主,只想:“发生了甚么事?我怎么会在这里?这是甚么地方?难道是边小候的人所为?”

斜倚在墙上,回忆昏迷前的情景,只记得一名中年尼姑将一只锦盒递在自己手里,打开之后蓬的一声响,随即眼前一团红雾,自己便晕了过去。

一时间惊惶不已,欲待张口而呼,转念一想:“不行,我得冷静下来,不可造次!邱姊姊说过,江湖中人下毒得手之后,若非当场杀掉,多半会严刑拷问一番,再行处置。我既然暂时没死,少不得还得过堂。这当儿我若一呼喊,岂非立时便被折磨一通?”

随即又想:“我不能这般坐以待毙。且试试内力如何?”当下深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将出来,心中存想,只觉得丹田中活泼泼地,真气涌动,并无异状,不禁心头暗暗狂喜:“妙极,妙极!功力未失,那便好得紧哪。看来那团毒雾也不过尔尔。”

正要凝运功力,崩断身上绑缚的绳索,忽听外面脚步之声细碎,随即板门呀的一声推开,一个苗条的身影轻轻挨入,反身又关上了门,走到叶天涯身前,正是俗家名字“曾小洛”的小尼姑净玉。

她见叶天涯正在眼睁睁的瞧着自己,咦的一声,显是吃了一惊,低声道:“想不到你这么快便醒了。”

叶天涯心中一动,苦笑道:“我好像是中了毒,动不了啦。”

净玉秀眉微蹙,道:“这是我暮云师叔自制的‘赤磷粉’。一般人中毒之后,至少要十二个时辰才会醒来。你才不到一个时辰便醒了,当真不可思议。”

叶天涯暗暗心惊,哼了一声,愠道:“原来暗算我的那个尼姑是你甚么‘木云’师叔来着。曾姑娘,你来做甚么?是尊师让你来的么?你们师徒三人为何这般对我?”

净玉摇了摇头,双手合十,一双明净的眼睛凝望着他,低声道:“叶施主,你别误会。其实是暮云师叔自个儿擅作主张,突然袭击你的。我师父是事后才知道的。现下师父、师叔与那个外来的清慧师姐三个人正在为了是放你还是杀你吵个不停呢。”

叶天涯一怔,莫名其妙,问道:“外来的清慧师姐又是甚么人?你那个暮云师叔又是怎么回事?按说出家人慈悲为怀才是。我与她二人无怨无仇,为何要杀我?”

净玉不答,轻轻的道:“我……我有个问题,你可不可以老实回答,不要骗我?”

叶天涯微微一笑,道:“你问吧,我一定会如实相告。”

净玉向他注目凝视,轻声道:“告诉我,你是不是个好人?”

叶天涯一怔,随即哑然失笑,想了一想,道:“我只能跟你说,我决计不会做坏事。”

净玉点点头,正色道:“佛祖保佑好人。我就知道,你不可能是师叔和清慧师姊所说的那种坏人。”她叹了口气,又道:“你别怕,我是来救你的。只要你是个好人,佛祖便不会怪我。即使师父和师叔、清慧师姊三个人一起责骂,我也绝不后悔放你逃走。”

叶天涯心中一动,只见净玉一派天真无邪,娇声嫩语,又见她一对眸子晶亮如宝石,只是微微红肿,泪痕犹在,想是一直在痛悼亡父之故。他侧头细细看了她一眼,越觉这小小尼姑容色秀美,清丽绝俗,宛然是明珠美玉,纯净无暇,若非剃光了头,俨然是个豆蔻年华的小姑娘。

忽尔转念又想:“也许曾叔叔若是还在世上,未必便舍得自己女儿出家为尼。”

净玉见他呆呆瞧着自己,神色有异,微微一笑,问道:“怎么啦?”

叶天涯道:“你爹爹真的很在乎你。当年他临死前念念不忘,一直放心不下的便是你。”

净玉眼眶儿一红,一声叹息,伸衣袖拭了拭眼泪,哽咽道:“你救了我性命,又替我爹送信给我。谢谢你啦。”

只见她右手一翻,掌中已多了一柄晶光灿然的匕首,向前一送,便要割绳救人。

便在这时,板门推开,黑影晃动,一个人影闪进房来,一伸手,便将净玉手中的匕首夺了过去。

叶天涯看得分明,来人正是先前暗算自己的那个中年尼姑。

净玉惊道:“暮云师叔!”

那尼姑将她身子一把推开,哼的一声,厉声喝道:“净玉,你干什么?”一翻手,却将匕首抵在叶天涯胸前。

净玉急叫:“师叔,手下留人!叶恩公他不是坏人。”

暮云师太脸一沉,斥道:“闭嘴!你一个黄毛小丫头又懂得什么?还不走开。”

净玉还待再说,忽听门外一人高宣佛号,说道:“净玉,你又自作主张,偷偷来放人。嗯,你且先行退下。”

门口缓步走进一人,缁衣芒鞋,手执云帚,正是观音庵的主持晓风师太。

净玉一惊之下,呆呆的怔在当地,看看叶天涯,又看看师父、师叔,登时没了主意。

叶天涯微微一笑,向净玉道:“曾姑娘,多谢你啦。请姑娘先行退在一旁。你放心,诚如姑娘所言,佛祖保佑好人,我命大得紧,自然暂时还死不了。各位师太们虽然在此占山为尼,无法无天,但若单凭区区一个观音庵这一伙强尼,便想要滥伤无辜,谋财害命,未必能成。嘿嘿,难道这天子脚下,还没了王法不成?”

净玉听他说得滑稽,强自忍笑,亦复惴惴不安,双手合十,转身退在一旁。

晓风师太听了叶天涯之言,也是一笑,合十道:“阿弥陀佛,叶施主言重了。”对暮云师太道:“师妹,先把匕首收起来。”

暮云师太哼了一声,愠道:“争执半天,师姊偏偏不信我的话。降妖灭魔,乃我佛门弟子的天职,这恶魔罪孽深重,不杀不足以告慰晨露师妹、清和师侄等一众枉死的冤魂。”

她虽口中争辩,却也不敢当真忤逆师姊,慢慢地收回匕首。

晓风师太温然道:“师妹,你又犯了嗔戒。唉,你已出家多年,却还是这般霹雳火爆的脾气。适才咱们三个已商量过了,为免冤枉了好人,还是先当面问个清楚再说罢。”

暮云师太气忿忿的道:“师姊做事忒也婆婆妈妈。这贼子分明便是一个小白脸模样,怎么看也不似好人。还用问个甚么?哼,对付一个恶贯满盈的贼子,不如我这一匕首下去,一了百了。”

叶天涯愈听愈奇,强自忍住,一声不响的听她说话,这才接口道:“暮云师太,晚辈好生不解,究竟我做了甚么十恶不赦的坏事?您老人家还是问个清楚的好。否则的话,晚辈稀里糊涂的丧命于师太匕首之下,便是见了阎王判官,也还是个胡涂鬼。”

暮云师太双眉一竖,冷笑道:“也好,贫尼猜想你这恶贼一定会这般狡辩,今日便让你死得心服口服。”双掌一拍,扬声叫道:“清慧师侄,你也进来罢。好好再当面指认这凶徒给师姊瞧瞧,看这小贼怎么狡辨?”

只听得门外笃笃声响,一个左脚残废的青年尼姑肩窝下撑着一根拐杖,一跛一拐的走了进来。

暮云师太伸手一指叶天涯,问那尼姑道:“清慧师侄,适才这贼子进庵之时,你在大殿内一眼便认出了他,是也不是?他昏迷之后,你已当众指认过一次,现下再瞧清楚些,那日杀害贵庵众比丘尼的,是否便是此人?”

清慧向叶天涯上上下下的细细打量,点一点头,双手合十,说道:“是他,就是他!那晚在‘极乐庵’中现身的几名恶贼之中,确有这个小贼在内,贫尼是亲眼所见。他便是化成了灰,贫尼也记得他的模样。”

暮云师太冷笑连声,对晓风师太道:“师姐,难道你还不相信清慧师侄的话?还要再问个明白么?依我之见,还是一刀杀了算啦。”

晓风师太默然。

叶天涯又惊又怒,向清慧冷冷的道:“这位师太,我与你无怨无仇,你为何要冤枉我?”

清慧咬牙切齿的道:“恶贼,你敢说自己不曾去过颖州城南郊的极乐庵?那日你们一伙恶贼为了强掳在庵中借宿的高丽女孩子,杀光了我们极乐庵上下。后来你们为了对付她爷爷,又设下陷阱。当时我一直便在庵外偷偷瞧着。事到如今,你还敢狡辩?”

叶天涯大奇,心想:“难道那晚‘极乐庵’出事之时,这个小师太也在场?”

本章已修订。作者听风观云。

四十五、山中遇袭(二)

四十五、山中遇袭(二)

晓风师太合掌念佛,道:“阿弥陀佛,叶施主今日救了净玉性命,又不远千里赶来送信,这份恩德,老尼实不知该当如何报答。适才我师妹带了‘极乐庵’劫后余生的清慧师侄来见老尼,认定小施主便是当日血洗极乐庵的凶手之一。嗯,这件事真相如何,还请小施主示知。”

叶天涯想了想,叹道:“好教老师太得知,极乐庵出事的那晚,晚辈确也凑巧在场。”

暮云师太冷笑道:“敢作敢当,倒也光棍。算你是个人物。”

叶天涯淡淡一笑,说道:“暮云师太,晚辈只说自己当时在场,并非承认我便是你们所说的凶手之一。”

暮云师太向他一瞪眼,还待再说,晓风师太摆摆手,转头道:“清慧师侄,适才你一再说那晚见过叶施主在场。究竟当时他在做甚么?你要想清楚了,可曾亲眼看见他动手行凶?”

清虚一呆,迟疑道:“禀告师伯,那晚弟子是乘乱摸黑,从后门偷偷进庵。当时院子里到处都是死尸。弟子一个不小心,左脚踏中了一根毒针,不知怎地,便昏了过去。我迷迷糊糊的醒来时,见到一个蒙面人在一间间庵舍进出,多半是在搜索财物。后来他以为人都死光了,便走到院中,扯去蒙脸的黑巾。弟子杂在尸体之中瞪眼瞧着,当时他手里油灯的灯光照得很清楚,便是他这张脸。”

晓风师太向叶天涯微微一笑,道:“叶施主相貌不凡,一表人才,确实很容易记得。”又对清虚道:“师侄,此事关涉叶施主的清白,你一定得想清楚了。这样罢,你再将当日情形从头细说一遍,与叶施主一起印证。谁是谁非,便知端的。”

净玉突然插口道:“清虚师姊,先前我也在师父房中听你说过。其实自始至终,你都没有看清楚真正行凶的是谁。而且当时你既已中毒昏迷,自也神智不清,你只不过是见到叶恩公在场而已,并不能证明他便是凶手啊。”

清虚听了这话,望望净玉,望望叶天涯,又望望晓风、暮云二位师太,踌躇半晌,合十道:“那日弟子奉师命去颖州城中一户相熟的施主家里化缘,傍晚赶回。还没到门外,便听到庵内不断的厮杀和惨叫之声。弟子很是害怕,吓得躲在树后。过不一会,只见五六个凶神恶煞般的汉子手中拿着兵刃,押着在庵中借宿的那高丽女孩儿出来,一齐上马去了。我本想进庵看个究竟,忽然又听到脚步声,有两个汉子走出门口,拿着扫帚,一面清扫,一面说道:‘赶紧收拾干净,别露出了马脚。那高丽老儿可不好糊弄。他今晚肯定会来探望孙女的。大伙儿藏好了,都不许出声!’我这才知道,原来庵里还埋伏了不少坏人,便躲在庵外不敢动,只是很担心师父和师姊妹们的安危。后来一直等到半夜,那个高丽老人一现身,果然便中了陷阱。他刀法很厉害,遇袭之后,也杀了不少人。混乱之中我灵机一动,便大着胆子悄悄绕到后门进去,想瞧瞧师父怎样了。不料刚摸到院中,左脚一痛,接着全身发麻,晕了过去。醒来之时,便见到这个小……小施主一个人端着油灯走来走去。”

她本来称呼叶天涯“小恶贼”或“小恶魔”,此刻不知怎地,客客气气的改口为“小施主”了。

叶天涯听到这里,恍然大悟,皱眉道:“清虚师父,你误会了。我进庵之时,那位高丽老英雄已将敌人杀得差不多了。我所以一间间屋的进出察看,只是替他老人家找寻纸笔,当时他已伤重不治,临终前想写一份遗书,托我转交给他孙女。”

清虚听到这里,不知想到甚么,“咦”的一声轻呼。

暮云师太向叶天涯瞪眼相睇,冷冷一笑,道:“依清虚所言,当晚除了一干恶魔凶手之外,便只那位高丽老者一个好人。姓叶的小子,你一个男子无端端的深夜出现在尼庵之中,若非是凶徒之一,又怎生解释?”

叶天涯叹了口气,道:“实不相瞒,晚辈是阴差阳错,跟随那位尹前辈到了极乐庵。正所谓‘孤庙不进’,我一直远远地躲在外面,听到厮杀声之后才入庵的,当时早已是遍地死尸了。”

晓风师太不待暮云师太再严辞盘诘,问清虚道:“师侄,你醒来后见到叶少侠拿着油灯到处巡视,并未见到他干别的,是也不是?”

清虚微一迟疑,道:“是。”

晓风师太又问:“后来怎样?”

清虚想了想,道:“弟子醒来之后,眼冒金星,耳中嗡嗡作响,脑子里胡里胡涂的一团。后来又看见这位小施主从西院走出,径行离庵而去,再也没有回转。我从地下捡了把刀子,将毒针取出,又将伤口放放血,便在庵中一间间的巡视一遍,发现师父和师姊妹们无一活口,那个高丽老人和强盗同归于尽。”

晓风师太喟然叹道:“阿弥陀佛。极乐庵的晨露师妹武功不高,别个儿比丘尼又不曾习武。哪里是如狼似虎的强盗对手?唉,这一伙歹人出手忒也残忍。罪过,罪过。”

她顿了一顿,对叶天涯道:“叶少侠,清虚已说得很清楚了。那晚极乐庵血案发生之时,你既也在场,自然难以洗脱嫌疑。不知少侠可有法子证明自己与歹人并非一路的?”

叶天涯道:“这有何难?”于是将那晚自己如何在颖州府衙外遇见尹千山,又如何尾随其出城至极乐庵,以及亲睹王虎、王豹兄弟等人如何行凶等诸般情景详细说了。

晓风师太听到不明白处,便即追问,叶天涯索性又补充了“银枪公子”边小候觊觎尹玉贞美色之事。

他口才便给,说起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晓风师太等四人登时恍然,目瞪口呆。

暮云师太伸掌在屋中柱子上一拍,喀喇一响,木屑纷飞,大声道:“岂有此理?边正那个狗贼无法无天,丧心病狂,当真可恶之极。”顿了顿,又道:“我明白啦。边小候素有贪花好色之名,其实他对那个高丽小姑娘存觊觎之心,纳娉未遂之事,京城中早有传闻。哼哼,想不到他没敢在京城动手,反而去了颖州行凶。”

晓风师太双手合十,垂首低眉,叹道:“可惜了极乐庵的晨露师妹、清和师侄等一众比丘尼惨遭横祸。也不知那位高丽女孩子后来怎样?希望佛祖保佑她平安周全。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叶天涯道:“好教师太得知。那位尹姑娘暂时平安,已脱离虎口。”

净玉接口道:“一定是叶恩公救她的。”

晓风师太一怔,望了叶天涯一眼,微微颔首。

叶天涯长长吁了口气,又道:“阿弥陀佛,如来佛祖保佑。看来真相大白于天下矣,晚辈总算是沉冤得雪了。”

晓风师太手中云帚轻轻一卷,笑笑不语。暮云师太却是脸一红,讪讪的说不出话来。

清慧望着叶天涯呆呆发怔,不知在想着甚么。

净玉睁大一双晶莹澄澈的美目,拍手笑道:“太好了,终于证明叶恩公是清白的啦。师叔,请将匕首给我,赶紧放了他吧?”

暮云师太伸手过去,将匕首交还净玉。

晓风师太微微一笑,道:“净玉,你虽一番好心,但于叶少侠而言,此举不免蛇足。你且瞧瞧,叶少侠身上的绳子早已崩断。何需再用匕首?”

净玉闻言一呆,凝目一看,果见叶天涯身上的麻绳慢慢的碎裂滑落,竟如粉丝面条一般。

暮云师太、清慧、净玉三人面面相觑,惊得呆了。

晓风师太一沉吟间,道:“如今真相水落石出,一场误会而已。师妹,你和清慧、净玉都出去罢。我有话跟叶少侠说。”

暮云师太躬身应道:“是,师姊。”双手合十,向叶天涯道:“叶施主,贫尼错怪你了。实在对不起。”

叶天涯连忙躬身还礼,说道:“不敢当。师太嫉恶如仇,乃是侠义道本色。晚辈心中好生钦佩。”

暮云师太摇摇头,满脸羞惭,道:“罪过,罪过!今日险些害了好人。还是师姊说得对,贫尼忒也沉不住气了。南无阿弥陀佛。”携着净玉之手,转身出门。

清慧也合十致歉,道:“叶少侠,全怪我有眼无珠,错怪好人。得罪了。”又向晓风师太躬身行了一礼,撑着拐杖,转身欲走。

叶天涯心中一动,忽道:“啊呀,清慧师父,我总算想明白了。想来那晚放火焚庵的是你吧?边小候派人援手王虎、王豹等一伙人,赶到之时,发现极乐庵已然着了火。我还以为是尹小姐所为呢。”

清慧呆了呆,道:“不错。本来我只是将师父和师姊妹们的法体火化了。还有那个高丽老人。后来转念一想,担心贼人的同伙再来,于是便将整座极乐庵也一把火烧了。谁知刚放火不久,便听见动静,果真又有一伙贼人乘马赶到。”

叶天涯苦笑道:“那伙人确是边小候派去增援的。他们的头目名叫‘饶彬’,昨夜想要用迷香害我,被我点了穴道。这恶贼现下还在我所住客栈的床下。”

晓风师太和清慧听了他这番话,不禁耸然动容。

本章已修订,作者听风观云!《谈笑看吴钩》个别情节不知怎么回事不见了。有点奇怪。这是一部很正统的武侠小说,并无乱七八糟之处,不解!作者听风观云。

四十五、山中遇袭(三)

四十五、山中遇袭(三)

叶天涯微一沉吟,又道:“清慧师父,那晚我离庵之前,曾将尹老英雄的遗体暂厝在大殿神坛上,以待救回他孙女之后,再妥为安葬。连同他的那柄宝刀也留在他身边。不知你有无见过……”

说到这里,突然住嘴,不再说下去了。

清慧斜眼微睨,问道:“叶少侠,贫尼猜想,你是想问我有无见过尹小姐吧?”

叶天涯点点头,道:“不错。是我亲口告诉她尹老英雄已亡故的。我担心她途中出事,没能见到她爷爷最后一面。”

清慧轻轻叹道:“看来小尼当真胡涂之极。那夜一干贼人匆匆替同伙收了尸,便即离开火场。隔了好一会,尹小姐和另一位姓余的女施主才赶到极乐庵。我从树林中出来,与她二人见了面,将尹老英雄收殓了。尹小姐还提及她二人是被一位少年英雄所救。我却没想到她所说的便是叶少侠。”

叶天涯恍然大悟,说道:“原来如此。后来我又去过极乐庵,已烧成了白地。我还以为是尹小姐放火的呢。”

清慧歉然道:“叶少侠,贫尼一直记得你的模样,误以为是贼党,却不知你竟是一位解困济急、锄强扶弱的少年英雄。少侠请放心,尹余二位女施主已远走避祸,并无危险。”

她又向晓风师太道:“师伯,今日全怪弟子鲁莽,心切同门之仇,却未弄明原委,错怪了好人。还连带地让暮云师叔也跟着受累。弟子知错了,这便回去面壁思过。”合十礼拜,撑着拐杖,一跷一拐的退了出去。

叶天涯望着清慧的背影,摇头叹道:“这位小师太能在极乐庵的血案中幸存,也算是如来佛祖保佑了。”

晓风师太合十赞道:“善哉,善哉!适才听了清慧之言,叶少侠又救了两位女施主。少侠功德非小。”

叶天涯谦谢道:“老师太过奖了。”

晓风师太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边小候多行不义,必无善果。”

叶天涯嘴角微斜,道:“好教师太得知,其实‘银枪公子’已出了事啦。”想起那晚姬园之中,高丽艳女尹玉贞一剪刀刺伤边正下体,又是好笑,又是感佩。

晓风师太淡淡一笑,道:“叶少侠,先前你言及当年林中避雨时遇到伤重不治的阿泰,是否有所隐瞒?”

叶天涯心头一震,忖道:“啊哟,看来这位老师太早已听出破绽了。”脸上一红,讪讪的道:“是。”

晓风师太沉吟道:“少侠定是担心老尼会替弟弟报仇。因此绝口不提是谁打伤了他,对不对?”

叶天涯讪讪的道:“师太,晚辈当时年幼,许多事情都不知情,不敢妄言。”

晓风师太一哂,道:“不错。当年你一个才不到十岁的小小牧童,体内却蓄着三十年的‘烈焰功’,凶险之极。你若非遇到高人相助,怎能活到今日?”

叶天涯想起当年之事,兀自心有余悸,皱眉不语。

晓风师太抬头望着屋梁,叹道:“尊师慧空方丈乃是沙门中的大德高僧,望重武林,决计不会做出暗算偷袭之事。想来他与阿泰林中一役,决计是公平比拼的,是也不是?”

叶天涯一呆,心想:“原来老师太早已猜到了。”点头道:“是。”于是又将曾泰与慧空林中比武的情景细细说了。

晓风师太一双老眼半闭半开,沉默半晌,才道:“叶少侠,这件事你知我知,便不必再告诉净玉那孩子了。”

叶天涯道:“是。”躬身抱拳,恭恭敬敬的道:“老师太,晚辈此行之事已了,这便告辞了。您老人家还有无别的教诲?”

晓风师太微笑摇头,道:“教诲却也算不上。小庵都是女尼,从不接待男子,叶少侠请自稳便。嗯,临别前老尼就多罗嗦一句罢,少侠乃名门高弟,文武全才。希望凭此有为之身,日后多做善事,行侠仗义,造福天下苍生。”

双掌合十,念了几声“阿弥陀佛”,转身出门。

***

叶天涯来到观音庵外,牵了坐骑,站在一处高岗之上,向东北方向眺望,心想若在平野之间看来,这间小小古刹与京城似乎相距不过十里之遥,但山道盘旋崎岖,当真弯来弯去的一路行来,却又远得多了。

当下飞身上马,径从原路回去。

纵骑正行之间,突听胯下坐骑嘘哩哩一声长嘶,前腿跪倒,却是马足冷不防被绊马索一绊,随即翻身摔倒。

仓促之间奇变横生,马翻之后,眼见便是人仰。叶天涯危急中借着冲劲跃离马背,提气拔身,一个“一鹤冲天”,腾空而起,便欲跳上前方一株大树。

便在此时,猛地里前方、左右两侧十余株大树间枝叶摇晃,寒光闪烁,风声响动,竟尔是无数暗器来袭。

叶天涯一阵眼花缭乱,但见金镖、袖箭、背弩、铁锥、飞刀、钢针、飞蝗石、铁蒺藜、凤尾镖、菩提子、没羽箭,形形色色,大大小小,端的是应有尽有,琳琅满目,破空声劲急,齐向自己射来。

半空中青影闪处,却见这少年狼腰一挺,毫不停留的飞身前扑,双手挥出,乱抓乱接,却将暗器随手四下乱抛,同时加快身形,右足在树枝上一点,左腿砰砰两声,却将暗伏树上忽施袭击的二人横脚踢了个筋斗,双双翻落地下。

那二人坠地之后,筋折骨断,只痛得惨叫连连,却是再也站不起来了。

叶天涯又即挺跃而起,展开“沾衣十八跌”身法,倏地弹上树顶,猿臂伸屈,随接随抛,随抛随接,将暗器投向树下。

但听得叮叮当当响声不绝,无数件暗器纷纷扬扬,雪片价飞来,蔚为奇怪。耀眼阳光之下,闪闪发光,宛然满天花雨一般。

这少年山中奇袭,刹那间险象环生。

这当儿他一身“烈焰混元功”登时神威尽显,树顶疾走,空中转折,手脚伸缩之际,拍拍、腾腾、噗噗、擦擦,四面八方的响个不停,却是无数件暗器或打在树上、或射入草中、或钉在石上。

山林之中,但见一条青影夭矫入空,便如一只大鸟般盘旋飞舞。暗器虽多,却哪里伤得了他?

叶天涯身形闪动,双手双腿连抄,暗器叮当急响,不少互撞之下,火花与碎叶齐飞。

过不多时,暗器已尽。

叶天涯一个筋斗翻在林中地下,双掌一拍,笑道:“喂,各位藏头露尾的哥儿们,快快现身罢。还有没有拿得出手的家伙,尽管再来,小爷照单全收。哈哈!”

笑声未绝,忽听得林中一声唿哨,但见人影晃动,树上树下,石后草间,四下里同时窜出五六十个劲装结束的汉子,一色青衣,手中各执兵刃,脸上均蒙了布帕,只露出眼睛。

众人一起拥上,将叶天涯团团围住,站定身子,各挺兵刃,一声不出。

叶天涯仰天打个哈哈,双手叉腰,对众人正眼也不瞧上一眼,懒洋洋的道:“书上说黑道毛贼拦路打劫之时,得说‘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若要从此过,留下买路钱!’各位好汉,怎么不作声啊?”

一众蒙面人仍是各挺兵刃,却均不接腔。

山林中静悄悄地没半点声息。

叶天涯嘻嘻一笑,又道:“列位鬼鬼祟祟,不肯以真面目示人,想来定是‘银枪公子’边小候父子派来的吧?”

他见无人答应,又道:“咦,怎地都不说话?你们候爷的赏格是不是又加了?这次是官升几级,赏银多少两啊?”

胡乱问了几句,始终是无人接腔。

叶天涯侧头想了想,叹道:“各位的暗器还是不错的,值钱得很哩。那六枚金镖是十足真金吧,成色不错,还有六十七根银针,细了一些,至于那些钢针啦,箭头啦,铁莲子啦,飞刀啦,都只能当作废铁来卖啦,贱得紧,谅来也换不了几角好酒。只不过呢,这个,那个,唉……还是有些可惜哪。”

突然拍手笑道:“啊呀,对了,幸亏昨晚饶彬饶三哥提醒得及时,让我小心哥儿们。否则,这可糟糕之极了。”

众人面面相觑。隔了一会,只听得左首一个苍老的声音咳嗽了一声,说道:“小英雄能接过我等二十三种、近两千件暗器,居然毫发无损,真乃天人也!这等本领,老夫佩服!”

叶天涯听这人说话中气充沛,身高膀阔,双目精光灿烂,气派极是威武,便笑了笑道:“老英雄也终于肯开口了。”

那老者缓缓说道:“环顾当今武林,能够在适才这般情形之下全身而退的,可说是寥寥无几。少侠的轻功更是我等难以忘其项背。却不知阁下为何还要留在林中?”

叶天涯淡淡一笑,道:“我想走便走,想留便留,天王老子也管不着。依着江湖规矩,各位既然来了,要么带走一些东西,要么便留下一些东西。”

那老者双目一翻,精光四射,哼了一声,说道:“适才你说昨晚饶彬饶老三与你见过面?却不知他现在何处?”

叶天涯眨一眨眼,笑道:“佛曰:不可说也。昨晚饶三哥将他的九节鞭拿给我玩耍,顺便还将边老候爷父子所做的见不得人的勾当也说了不少出来。要不然,我又怎地知道今儿有人半路偷袭啊?”

四十六、碧玉斑指(一)

四十六、碧玉斑指(一)

那老者尚未接口,左首一名蒙面人踏上一步,厉声喝道:“姓叶的小子,莫要信口雌黄。你把饶老三怎么样了?快说!”

叶天涯眼光一扫,见这人手执一对短柄狼牙棒,铁刺尖利,一缕缕阳光从头顶的树枝叶间透进来,照着棒身,发出蓝印印的光芒。

叶天涯一眼便即认出正是当日在颖州姬园中交过手的夏怀德,与饶彬是一路,人称“夏二爷”的便是,情知此人狼牙棒甚是了得,心下暗惊:“糟糕,这位夏三爷的‘夺命狼牙棒法’可不好对付。我现下陷身重围,倘若这些蒙面人个个都跟他武功差不多,一齐攻来,那可大大的不妙。”

心念电转,突又仰天打个哈哈,说道:“原来是夏二哥啊。哥儿俩姬园一别,别来无羌,有无老矣,尚能饭否?”

夏怀德一呆,待要接口,蓦地里眼前青影晃动,却见叶天涯已闪身欺近,飞指而出,一口气连点了自己胸前库房、乳根、膻中、天枢等八九处穴道。又觉手中一空,两根狼牙棒已同时脱手。

他虽将叶天涯骇电惊涛般以极厉害的手法忽施突袭的动作看得清清楚楚,偏偏却不及躲闪,只是呆立不动,遑论挡架?

叶天涯这一下奇袭委实突兀之至,连夏怀德这等好手也冷不防的失手被制。一众蒙面人均觉眼前一花,待得反应过来,却见这青衫少年已行若无事的站在原处,只是手中已多了两根狼牙棒。

倏来倏往,两三丈外袭敌夺棒,打得夏怀德全无还手之力,也只一瞬间事。树林中除了那蒙面老者、夏怀德等少数一流高手之外,余人都没瞧出叶天涯的手法。

众蒙面人大骇之下,不自禁的都退了一步。

只见这少年仰天笑道:“夏二哥,你问我把饶彬饶三哥怎么样了。尊驾现在怎么样,昨晚饶三哥便怎么样。总而言之,言而总之,你俩难兄难弟,彼此彼此,差相仿佛也。哈哈!”

他左手举起狼牙棒,照准右棒一击,当的一声大响,火星四溅,声势惊人,摇头笑道:“甚么破铜烂铁,谅来也换不了几角酒钱的玩意儿。还是送给老英雄罢!”

说罢右手一扬,狼牙棒平平飞出,呼呼风响,势挟劲风,径向那蒙面老者撞了过去。

那老者一侧身,右手探处,一翻一抡,已将狼牙棒的短柄一把抓住。

叶天涯这一着自是试探蒙面老者的功夫如何了。眼见他好整以暇的接过狼牙棒,忖道:“好家伙!这老儿可是个顶尖儿高手,武功竟似不在尹老英雄之下。想不到边候爷麾下竟有这等厉害脚色。”

叶天涯只是微感讶异,那蒙面老者却是心头大为震动。原来他甫一抓住短柄,却觉手中一软,随即当郎一声,狼牙棒头坠地,尖刺纷落,那半截棒柄竟已酥解粉碎。霎时之间,他手中只握着一把木屑。

那蒙面老者是何等样人,立知这少年不止轻功绝顶,亦复内力已臻化境。

叶天涯笑了笑道:“老英雄,你也嫌弃这棒子不值钱啊?不过你若这般毁掉,夏二哥岂非心疼死了?幸好我还留下了一根。”

那蒙面老者又惊又怒,略一踟蹰,沉声道:“秦家兄弟先上,快杀了这小子!”

叶天涯心想:“这老儿居然不知难而退,定要杀我。加上那边的绊马索、陷阱、暗器等等,看来他们的主子不惜一切代价也要置我于死地。”

其实他适才所以不肯飞身远离险地,乃是不舍得自己的坐骑之故,一瞥眼间,见爱马兀自站在原地。只是前路布满了绊马索、倒钩、绳圈之类物事。显然,如果自己先前一个不小心滚落地下,势难逃脱毒手。

那老者语声未毕,早有两名蒙面人越众而前,齐声吆喝,一舞动双铁牌,一举熟铜棍,分从左右当头向叶天涯头顶砸下。

叶天涯一见出手,便知厉害,心想一旦缠斗,非数十回合难以取胜,众人再群起而攻,自己若想脱身,那可难了。于是一矮身,窜向左首,竟尔迎上那使牌之人,左手一掠,倏地变掌,一招“大须弥掌”向他小腹拍去。

蓬的一声,那蒙面人直飞出去,口中狂喷鲜血。两只铁牌随即脱手飞出,砸向围在周遭的人群。众人惊呼声中,一只砸中一人面门,一只嵌入一人心口。

那二人猝不及防,均是一声也没出,便此晕死过去。

说时迟,那时快,叶天涯闪电般击退使牌之人,又即身形一斜,左手狼牙棒横挥而出,呼的一声,迎上另一蒙面人的熟铜棍。当的一响,火花迸溅。铜棍被硬生生的弹了回去。

那蒙面人急忙后退,他和叶天涯硬接硬架的交了这一招,但觉这少年膂力强劲,自己只震得半身酸麻,脚下一踬,险些连铜棍也拿捏不定。

叶天涯以左足为轴,身子转了半个圆圈,右腿横扫,向使棍之人腿上踢去。只听得喀喇一声,那人两条腿骨折断,惨叫倒地。

一众蒙面人见这少年身法奇快,三招两式间即已击退己方两大好手,且死伤四人,惊呼声中,不自禁的又都退开几步。那老者一叠声的急叫:“姜家哥儿几个一齐上。杀了他,杀了他!”

但听得前后左右风声飒然,共有八人抢上围攻。叶天涯斜身高纵,窜上一株树枝,半空中一个“五雷轰顶”,左手狼牙棒横扫而出,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密如联珠价响了八声,却是狼牙棒与三刀两剑双矛一钩八般兵刃连环撞击八下。

只听当郎当郎,响声不绝,八件兵刃纷纷堕地。

待得叶天涯一个“平沙落雁”,双足着地,那八人方始惊觉手中兵刃已失。

叶天涯笑道:“姜家哥儿八个是吧?连家伙也不要了么?也罢,大家空手玩玩也好。”说着将左手中的狼牙棒抛在地下。

那八人一怔之下,或挥拳,或发掌,或挺肘,猱身齐上。不料刚近叶天涯身前尺许,蓦地一股劲风迎面激射而来,猛恶之极。

这八人忙即举掌,疾运内力挡格,蓬的一声大响,尘土飞扬,每个人都被那股惊涛骇浪般的掌力逼得倒退了五六步。

叶天涯哈哈一笑,说道:“各位小心了,南海门的‘风涛穿云掌’来也。”陡地抢前,斜窜急转,掌影飘飘,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八记耳光,那名蒙面人尽皆中掌。

霎时间牙齿与血水齐飞,惨呼共呻吟同声。

叶天涯一掌得手,也自暗暗咋舌:“先前只是见过白岛主与芷妹使过这招‘风涛掌’,那夜闲谈之时芷妹又随口点拨了就中奥秘,想不到威力恁地了得。”

殊不知“风涛穿云掌”固然神妙无方,辅以“烈焰混元功”的上乘内力,这才越发显得威力无穷。

又想:“幸亏这些家伙只是以车轮战法斗我,并非一上来便合围而击。否则的话,我‘辣手书生’危矣。”

那蒙面老者初时只道派出六八名高手便可制伏这少年,没料到顷刻之间己方十人败退,当下持剑在手,嘶声叫道:“一齐上,一齐上!”

叶天涯笑道:“老头儿,你才反应过来,悔之晚矣。该我出手啦。”足尖一点,身子如箭离弦,“飕”的一声窜了过去。

刹那之间,一条青影在那老者面前疾掠而过。身法之快,当真是有如电闪。

那蒙面老者大骇之下,转腕侧身,挺剑刺出,迳取后脑,正是一招“白虹贯日”。叶天涯侧首避过,叫道:“好剑法!老头儿,你来追我。”一闪一晃,已在三丈之外。

那老者也即运剑如风,死命疾追。却见这少年身形闪电连晃,衣袖拂动,使动“多罗叶指”手法,只听得“啊!”“嘿!”“啊哟!”“哎唷!”惨呼之声不绝,跟着叮当、乒乓、呛啷,数十件兵刃落了一地。

蒙面老者长剑晃动,击削劈刺,衔尾紧追,刷刷刷刷,剑势如风,愈使愈快,直欲一剑将这少年击毙。

却见叶天涯边斗边退,左一回右一旋,斜身侧进,纵横飘忽,竟在四下里迅捷异常的盘旋游走。

过不多时,那蒙面老者蓦地惊觉情势有异。一瞥之下,却见偌大的树林之中,除了叶天涯外,便只自己一人。

不错,这当儿除了挥剑追敌的蒙面老者和僵立不动的夏怀德二人之外,先前团团围住叶天涯的五六十名蒙面人俱已倒地不起。

这些人虽非一流好手,武功亦不甚弱。却被叶天涯以上乘功夫逐个击倒。

那老者听得不少同伴哀号呻吟,心下登时怯了,一迟疑间,身法略滞,忽觉一股极大的力道从剑身震向手掌,臂膀一麻,长剑登时脱手,跟着腰间一痛,已被叶天涯足尖扫中。

咕咚一声,俯身摔倒在地。

叶天涯一剑在手,环顾林中,更无敌人,忽听得远处一群雀鸟四下里乱飞,聒噪不已,在树梢乱兜圈子,他心中一动,侧耳静听,果然听得山道上马蹄之声迅速远去,显是有人飞也似的逃走了。

他回转身来,将那老者扶了起来,问道:“适才躲在暗处不肯出来,现下却又乘马逃走的是甚么人?该不会是你们小候爷吧?”

四十六、碧玉斑指(二)

四十六、碧玉斑指(二)

那蒙面老者咳嗽不止,弯着腰,双手按着右胁,颤巍巍的站不直身子,显是受伤不轻。

他又隔了片晌才缓过气来,微微摇头,惨然道:“我等技不如人,落入你手,无话可说。姓叶的,要杀要剐,悉随尊便。你给老夫一个痛痛快快罢!”

双目一闭,不再说话。

其时山林中死伤一片,兵刃散落,血迹殷然。放眼望去,数十名蒙面人有的蜷缩一团,有的昏迷未醒,有的呻吟呼号,更有的在地下滚来滚去。

叶天涯长剑一摆,嘿嘿一笑,道:“这里可是荒山野岭,人迹罕至。列位又都是小爷的俘虏。我便是将你们个个都一剑杀了,暴骨荒林,膏于虎狼之吻,想来也没人替你们收尸罢。”

顿了顿,又道:“老英雄,我敬重你们边老候爷乃国之柱石,曾经戍边多年,保境安民,军功显赫,算是一位了不起的英雄人物。这样罢,只要你肯说出贵府如何得知我行踪,还有适才逃脱的那个家伙是谁,我便不为难你,如何?”

蒙面老者仍不时的咳嗽喘息,摇头不答。

叶天涯连问几句,那老者始终双目紧闭,一声不出。

叶天涯笑了笑,一回身,走近夏怀德身前,右手长剑一挺,指在他喉头,一般的严辞盘诘。

岂知夏怀德为人倒也真硬气,向这少年瞪眼凝视,眨也不眨,任凭对方如何持剑威吓,竟也一言不发。

叶天涯颇感意外,环顾林中,左手一指在地下辗转呼号的几人,冷冷一笑,阴森森的道:“老英雄,夏老二,你们两位以为自个儿嘴硬死挺,我便奈何不得?好,好!今天小爷便大开杀戒,一个个严刑逼问。问一个杀一个,我就不信这里的几十个活人个个都是不怕死的硬骨头。哼哼!”

说着故意长剑虚劈、刷刷之声不绝,声势骇人,一步步走将过去。

那老者忽地睁开眼睛,叫道:“且慢!”

叶天涯停步回头,懒洋洋的问道:“干吗?”

那蒙面老者道:“‘辣手书生’,你也不必再个个盘问了。到了这步田地,尊驾不用猜也知道我们是奉命来杀你的。实不相瞒,若是我等有人出卖了主子,大伙的身家性命、妻儿老小,全都难于存活。”顿了一顿,叹道:“叶少侠,当日尊驾曾经在颖州多次放过小候爷不杀,足见宅心仁厚,并非草菅人命之徒。今日我等惨败,别无所求,念在兄弟们都有一家老小的份上,请少侠给个痛快罢!”

叶天涯听他说得悲壮,心头一凛,动了恻隐之心:“看来我这个‘辣手书生’真的‘辣手’出了名啦。唉,我又怎会当真胡乱杀人?”

微一凝思,转身过来,脸上不动声色,淡淡问道:“老先生贵姓?”

那老者道:“好说,小老儿姓严。”

叶天涯淡淡的道:“其实即便你们不说,我也早知道刚才抛下你们逃走的便是‘银枪公子’边正。哼,我们可是老相识了。我真正好奇的是,昨天除了饶彬饶老三之外,贵府中还有谁见到了我?”

严姓老者一愕,失声叫道:“叶少侠,你、你怎地知道逃走的是小候爷……还有,你说昨天饶秃子见到了你,当真?”

叶天涯心下暗笑:“还真被我猜到了。适才在旁偷瞧、骑马逃走之人果然是边小候。”摇头道:“千真万确。饶老三昨晚跟我说,他受够了夏怀德夏老二的鸟气,早就不想在边候爷手下干了。反正该说不该说的,那老小子都跟我说了……”

夏怀德一直怒目咬牙,不言不语,这时忍不住插口道:“姓叶的,饶老三当真这么说?”

叶天涯强自忍笑,道:“是啊。那厮说这些年来,他出力最多,却每次都是被你抢了头功。若论真实本领,你夏老二又怎能跟他饶老三比?还说他乃堂堂汉子,可惜未遇明主,明珠投暗,还偏偏为你副贰,受尽小人闲气,活得忒也窝囊。他早就想好好的出这口恶气了。”

他这番话虽属杜撰,却也全非夸张。试想饶彬昨夜下毒行刺,便是为了升官发财,自也是不想再屈居夏怀德之下。

夏怀德气得脸如巽血,咬牙切齿,“叛徒”、“直娘贼”、“狗杂种”、“乌龟王八蛋”的骂个不休。

严姓老者叹了口气,摇头道:“难怪一早大伙儿动身之时,到处不见饶秃子人影。因他一人,坏了候爷大事,唉!”

叶天涯越发好笑,心道:“如此一来,饶彬吃不了就得兜着走了。”又想:“饶老三啊饶老三,你昨夜以下三滥的手段谋我性命,我也不杀你,只这般编排你一下,让你再也回不了边府。如此一来,哥儿俩也算是扯直了。”

严姓老者、夏怀德及受轻伤的部分清醒之人都眼睁睁的瞧着这青衫少年,不知他如何处置自己一干人。

过了一会,连呻吟呼号的几人也苦苦强忍,一时间山野荒林之中静得连一针落地都能听见。

叶天涯长剑指地,在林中缓缓踱步,只见地下横七竖八的躺满了伤毙之人,寻思:“这些人只是奉命而来,要么杀我,要么被杀,无所选择。那姓严的老者说得不错,他们都有一家老小。然则我该怎么办?怎么办?”

严姓老者是个见多识广的老江湖,见这少年皱眉思索,脸上阴晴不定,鉴貌辨色,约略猜到了他心思,昂然道:“叶少侠,你不必为难。按照江湖规矩,我等任凭处置,小老儿只求一死!”

叶天涯心中一动,忖道:“邱姊姊和芷妹说得对,江湖事江湖了。我既无计可施,倒不如交给这个老江湖来办罢。”

他一转念间,走近身去,手中长剑倒转过来,将剑柄塞在严姓老者手中,说道:“严前辈,我可以不杀你们,但是,但是……”连说两个“但是”,略一迟疑,却说不下去了。

严姓老者一怔,若有所悟,随即接剑在手,点点头道:“老夫明白了。我一定给少侠一个交代,包管让少侠满意便是。”

蓦地一跃而起,飞箭般窜向众人,东一闪、西一晃,长剑递出,青光闪闪,鲜血飞溅,顷刻间将地下二十余人或右腿,或左足的脚筋逐个挑断了。

众人惨呼声中,叶天涯忙即飞身抢上,伸指弹去,铮的一声,将严姓老者的长剑震成两截,惊讶道:“住手!你……你干什么?”

严姓老者道:“少侠先前说过,我等既然来了,要么带走一些东西,要么留下一些东西。我要挑断所有人的脚筋,包括我自个儿。难道少侠还不满足?每个人再加一只手如何?”

叶天涯心中一寒,呆得一呆,摇头叹道:“你……你误会了。罢了,我不要你们的脚筋。你们这便走吧。”

严姓老者也是一呆,随即掷下断剑,躬身道:“多谢叶少侠!”转过身来,向众人喝道:“都起来!叶少侠已答应放过咱们了。大家速速包扎好伤口,走罢。”

一众蒙面人轰然叫道:“是!”

叶天涯望着那被挑断脚筋的二十余人,心下颇感歉疚:“这姓严的老者下手好狠。唉,全怪我阻止得晚了,害得这些人个个成了残废。”

严姓老者向叶天涯深深一揖,说道:“叶少侠请便。不必理会我们。”

叶天涯点一点头,快步走到夏怀德身前,顺手一掌,拍开了他穴道,这才转身走开。

那边厢众蒙面人七手八脚的相互续骨、止血、敷药、裹伤,大起忙头。

这边厢叶天涯独个儿来到数十丈外,牵了坐骑,绕开地下绊马索、倒钩、铁蒺藜等陷阱,要待上马出林,却见马腿一跛一拐,行得极慢。一惊之下,忙即细细检视伤势,却是左腿受了伤。

他心想:“看来我得设法替马儿治愈腿伤。暂时不能再骑了。”

正烦恼间,忽听得背后脚步声响,一人走近,正是那严姓蒙面老者。他双拳一抱,大声说道:“多谢叶少侠不杀之恩。小老儿这便告辞了。”

不等叶天涯开口,低声道:“叶少侠,你小心些,京城之地人心奸诈,可比江湖还凶险百倍。还有,这次少侠行踪所以泄露,与你身上那枚‘碧玉斑指’有关。”

说着抱拳拱手,一转身,头也不回的大步而去。

严姓老者、夏怀德二人指挥着众蒙面人敷药整治完毕,扶起伤重同伴,连同死者尸体,一窝蜂的便走了。

叶天涯在山林中倚马而立,从怀中掏出那枚碧玉斑指,轻轻摩挲,体味严姓老者临去前“这次少侠的行踪泄露,与你手中那枚碧玉斑指有关”那句话,不禁疑窦满腹。

他想了一想,有了主意,便将白马牵到附近的“观音庵”。

小尼姑净玉正自呆立庵外树下,不知在想些什么,忽见叶天涯牵马回来,又惊又喜,快步迎上,合十道:“叶恩公。”

叶天涯苦笑道:“我的马儿适才在山下不小心弄伤了腿,暂时不能跑了。烦请禀明晓风师太,我想将它暂时留在贵庵,不知可否行个方便?”

净玉微笑道:“师父一定会答应的。你且稍待,我去禀报。”

过不多时,又即奔出,小脸泛红,喘气道:“师父答应了。她还让我负责照料这匹马儿。请叶恩公放心。”

本章已修订,作者听风观云!

四十六、碧玉斑指(三)

四十六、碧玉斑指(三)

叶天涯展开轻功,翻山越岭而去。

这次却是尽拣荒僻的山间小径飞奔,不复循着原路。即使是在树巅高坡之上,他亦时时极目远眺,小心翼翼,那自是唯恐安平候父子途中另有埋伏之故了。

一阵风般来到都门,倒也太平无事。

入城之后,眼见日中,又觉腹中饥饿,便即走进一家面店。

他吃面之时,望着店门外人来人往,有出有入,甚是热闹,忽地心中一动,不知店中进出的可有欲置自己于死地的敌人在内?

暗忖:“这才不过短短两日,便有敌人对我下毒、行刺、设伏、发射暗器等种种机关陷阱,好生凶险,再加上暮云师太的‘赤磷粉’,更是险些要了我的小命。唉,江湖上害人的勾当,当真令人防不胜防。看来我得加倍小心了。”

竹筷上挑起几根面条,侧头细瞧,心想该不会有毒吧?随即哑然失笑,又想:“古语有云:‘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又云:‘惊弓之鸟’。我这样子忒也疑神疑鬼了吧。嗯,也不知那姓严的老儿最后那句话是甚么意思。他说我的行踪泄露,与这枚‘碧玉斑指’有关。难道昨天在皇城街上赵总管给我斑指之时,被人看见了?然后那人又去告诉边候爷父子了?唔,倒也不无可能。至少饶老三也是一般的认出我来,这才一路跟踪到客栈来的。”

他一吃完,起身到柜台付了面钱,却见白芷所赠的绣花荷包中金珠虽多,已无零碎银子,便随手拈出一片金叶子来,问道:“附近哪里有兑换碎银的钱庄?”

那掌柜的见这后生荷包鼓鼓的,显然财物不少,吃了一惊,一呆之下,才道:“往北隔壁街上便有一间,差不多也是这个位置,离小号还有五六间铺面的便是。小伙子,财不露白。这一带不太平,你小心被坏人盯上了。”

叶天涯点头一笑,迈步走出店门,来到那掌柜所说的隔壁街钱庄兑换了银子。出来之时,一晃眼间,却见人丛中有两个歪戴帽子的泼皮自后跟着自己。

叶天涯心中一动:“这两个家伙来得刚好。我还正想找人打听一些事情呢。”佯作不觉,向小贩买了一串冰糖葫芦,拿在手中,自顾自的边走边吃。

走了一阵,穿过长街,慢吞吞的转入一条小小胡同。

过不多时,便见那二人并肩过来。

叶天涯转过身来,将最后一颗冰糖葫芦咬入口中,掷下竹签,笑了笑道:“想不到天子脚下,也有毛贼。喂,两位老兄打算是暗偷,还是明抢啊?”

那两名泼皮见这青衫少年笑嘻嘻的全无惧色,微微一怔,四下一望,小巷中更无旁人。二人对瞧一眼,同时掏出一柄匕首,一步步的逼了过来。

左首之人竖起浓眉,恶狠狠的道:“小子,听声口不似本地人么?废话少说,把身上值钱的东西通通交出来,大爷可以饶你不死。要不然的话,哼,哼!”

说着将匕首在叶天涯脸前一尺处来来回回的虚劈几下。

右首汉子的匕首也一般的虚点虚划,沉着声音道:“小子,我们不想伤人。你放聪明些,把那个荷包交出来就成。”

叶天涯睁大了眼睛,退后一步,惊道:“二位哥哥,咱们有话好说,别动蛮。兄弟胆子小,害怕刀子。”

左首那人得意洋洋的道:“知道害怕就成。赶紧交出荷包,便饶你不死。”

叶天涯伸伸舌头,装个鬼脸,问道:“你俩是冲着荷包来的,还是碧玉斑指?对了,二位是甚么人啊?地痞,流氓,还是黑道上的好汉?”

右首汉子不耐烦的道:“妈巴羔子的,你问这个干么?快快交出荷包!”

叶天涯叹了口气,摇头道:“不说是吧?看来小弟只有换一个法儿再问啦。”

陡地踏上一步,斜身侧进,双臂一长,一把抓住二人胸前衣襟,跟着将二人头对头一撞,腾的一声,左首之人摔在地下,晕了过去。

叶天涯左手提起右首汉子,不使跌倒,不待两柄匕首落地,右手一翻一抄,即已同时接过。喝道:“你们是什么人?是谁指使你们来的?跟边候府是何关系?不想死的,快说!”

那汉子兀自头晕眼花,一阵迷糊,眼见这少年将两柄明晃晃的匕首对准了自己,呆得一呆,才说出一番话来。

原来这二人都是京城本地的泼皮无赖,平时跟着城西的小头目“独角牛”胡二爷厮混的。晕过去的名叫孙七,半昏半醒的名叫牛四。牛四说道,他二人是在面店见到叶天涯拿出金叶子,这才临时起意盗窃的,并非受人指使。

牛四又说了不少京城各处街巷中的流氓棍徒、泼落户子弟情况,却于忠顺王、边候爷、顺天府等所知不多,自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叶天涯问了好一阵,不得要领。他又拿出“碧玉斑指”,牛四茫然瞧着,瞠目不知所对。

叶天涯将牛四一堂击晕,与孙七并排躺在巷中,快步离去。心道:“我这一招当真笨得可以。这二人只不过是寻常市井中的流氓痞棍,怎会认得堂堂亲王的‘碧玉斑指’,又怎会知道边候爷的事?”

来到悦来客栈之外,四下察看,不见有异,这才施施然进去。

他径自上楼,回到房中,俯身床边,一伸手,抓住了饶彬右足,将他从床下拖出,解开穴道,笑了笑道:“饶兄,你可能回不了边候爷身边啦。”

饶彬听叶天涯言及山林恶战的一幕,惕然惊惧,倒抽一口凉气,半晌作声不得。

叶天涯坐在椅中,架起了二郎腿,淡淡的道:“那个姓严的老儿也不知是甚么人,剑法厉害得紧。还有那个夏怀德夏老二,狼牙棒法也挺不错的。他们这次袭击不成,一败涂地。回去边候爷一加推究,事机不密的这笔帐,多半会算在你老兄头上。我可是提醒过了,你自个儿小心了,勿谓言之不预也。”

饶彬脸色微变,怔了片刻,苦笑道:“多谢少侠提醒。看来我得尽快远走避祸,从此隐姓埋名,京城这个鬼地方是万万呆不下去了。”

双手一拱道:“叶少侠,多谢饶命之恩。我得逃命去了。告辞!”

叶天涯道:“且慢!”伸手入怀,拿出碧玉斑指,问道:“你好生看看,可曾见过这玩意儿?”

饶彬一呆,细细瞧了一阵,摇头道:“在下只是一介武夫,不喜欢这些玩物。从未见过这东西。”

叶天涯哦了一声,好生失望。

饶彬侧头想了想,又道:“叶少侠,您所说的那姓严的老英雄名叫严景林,江湖人称‘摩云剑’。他与那位高丽老英雄尹千山一直都是我们候爷倚若长城的左膀右臂,从不轻易出动。唉,想不到这次连他老人家也折在少侠手中。”

言语之间,掩不住满脸惊佩之色。

叶天涯淡淡一笑,摇头道:“平心而论,当真比武过招,我未必便能胜得了这位老英雄。”又道:“你不用急着离开,他们都被我打伤了,暂时还顾不上追杀你。你们候爷的勾当,你好歹也跟我说个三两件,这才像话。否则的话,饶兄岂非徒担叛徒之虚名了么?”

饶彬脸色一变,又低头想了想,小心翼翼的道:“叶少侠,那夜在姬园之中,有人曾经救下新蔡县的县令呼延捷,您可知道此事?”

叶天涯一怔,淡淡问道:“知道怎样?不知道又如何?”

饶彬道:“那位呼延县令倒是个为民请命的好官。他手里有我们候爷的门生贪污朝廷赈灾钱粮的铁证。少侠若想令我们候爷不敢再为难你,不妨从这儿着手。”

叶天涯曾经从余小莲口中约略听过此事,情知饶彬之言不虚,微微点头,随口道:“如何着手?”

饶彬见他甚感兴趣,精神一振,忙道:“五六天前,我们候爷手下的探子来报,呼延捷被救之后,已养好了伤。他一直想要进京告御状,前日已过了山东,现在直隶境内。”

叶天涯皱眉道:“你们边候爷要待怎地?”

饶彬道:“呼延捷虽只七品,却也是朝廷命官,不能硬做。本来候爷打算由我率众扮作盗匪,在青豹冈一带假装是杀人越货,了结呼延捷,顺便抢回证据。现下却……”

叶天涯仰起了头沉吟,忽然展颜一笑,说道:“饶老三,你去罢,好自为之。呼延捷若是出了事,我‘辣手书生’第一个要杀的便是你。”

饶彬不由得打个寒噤,一抱拳,道:“多谢叶少侠不杀之恩。自今而后,江湖上再无饶彬这号人物。”转身便行,轻轻推开窗子,双足一顿,飞身上屋而去。

叶天涯在房中闷坐了一会,玩弄着手中的碧玉斑指,心下盘算:“连饶彬也不识得这宝贝儿,倒是奇了。还有,得知饶彬叛逃之后,边候爷一定会另行派人半路劫杀那位呼延县令的。此事关涉忠臣义士,不可不虑。”

他躺在炕上闭目养息,小睡片刻,耳听得外面响起阵阵斗酒猜拳、吆喝笑闹之声,不由得酒瘾发作,抿了抿嘴唇,吞了一口馋涎,又想起与郑天豪、冯少飞、邱灵卉等人开怀畅饮的情形。

于是翻身下床,推门而出,决计到楼下大厅痛饮三碗,杀杀酒瘾。

忙了一周末,明日上班,(小说)该休息了。哈哈。作者听风观云!

四十六、碧玉斑指(四)

四十六、碧玉斑指(四)

刚走到楼梯口,忽听得一人大声笑道:“啊哈,这不是叶秀才叶小老弟么?真巧,真巧。”

叶天涯转头一看,只见走廊上有五六名锦衣汉子前后簇拥着一个白衣男子,边谈边笑而来。

白衣男子正是前晚在柜台旁所见的那位“三爷”卫中亭。

叶天涯一笑,回转身来,拱手道:“卫三爷,真巧,咱们又见面啦。”

卫中亭大着舌头对左右同伴道:“你们都下楼等着。我有几句话要同这位小老弟说。快走,快走!”

那几人便答应着一齐下楼,经过楼梯口叶天涯身旁时,每个人都朝着这青衫少年上下打量。其中三二人窃窃私议,一人赞道:“啧啧啧!好俊俏的后生。”另一人道:“是啊。真是个美男子,即使潘安宋玉一般的容貌,谅来也不过如此。”

卫中亭目送那几人下了楼,这才向叶天涯招一招手,摇摇晃晃的走近身来,大着舌头笑道:“小老弟,听说你一早便出去逛了。不知都看了哪些名胜古迹?对了,天桥去玩了么?那儿变把戏、耍杂技、江湖卖解的好看吧?”

叶天涯点头道:“不愧为京城,好玩得紧哩。”

卫中亭一挥手,笑道:“那当然了。京城之地,花花世界,好玩的物事多着呢。哈哈。”

二人说了几句闲话。叶天涯见卫中亭脸上红红的尽是醺醺酒意,醉眼惺忪,心想此人醉话连篇,定是又想劝自己花钱买官的,拱手笑道:“卫三爷,学生还有事。下次再说吧?”

转身便要溜走。

卫中亭忙即一把扯住他胳膊,斜着醉眼,脸色忽转郑重,摇头说道:“小老弟,前晚我一见你,便跟你投缘,这才想着帮你来着。嘿嘿,有道是‘十年寒窗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难道你不想光宗耀祖、升官发财、娇妻美妾了么?”

叶天涯伸伸舌头,笑道:“升官发财、娇妻美妾,这等天大的好事,哪个不想?”

卫中亭压低了声音,道:“今日王掌柜都跟我说了。小老弟已打算向家中筹措银两,要来钻这儿官场中的门路,谋个功名。是也不是?”

叶天涯心下暗笑:“我只是信口开河,随便敷衍的。偏偏老掌柜的就信以为真了,还告诉了这个喜欢多事的主儿。”事到如今,也只好点点头道:“是,是。”

卫中亭拍拍他背心,吃吃而笑,悄声道:“这样罢,你半个月内准备好五千两银子,我有法子先弄三道试题给你。你且独个儿试试看,若是当真做不来,还得另想别的法子。待你中举之后,发榜之时,再准备五千两即可。怎样?”

他一顿之下,打个哈欠,脸上醺醺然醉意更浓,又道:“我同你说,换作别个儿,至少也得两万两,少一文钱都不成。跟你小老弟便打个折扣,一万两足矣。切记,天知地知,决计不可让第三人知晓。快去准备银子罢。哈哈。”

说着摇摇晃晃的转身便行。

叶天涯一愣之下,随即恍然大悟:“这人居然能事先弄到大考之时的试题!”

眼见卫中亭臃肿的身子便要拾级下楼,蓦地里脑海中灵光一闪,心想:“这人既非寻常之辈,何不让他瞧瞧?”叫道:“卫三爷,请留步!”

卫中亭停步回头,笑问:“干吗?区区一万两银子而已,你还拿不出来么?还想讨价还价,再打个折扣?”

叶天涯眨一眨眼,道:“不是。学生是想知道,适才三爷所言是真的假的?别是消遣人来着。”

卫中亭一皱眉,哼的一声,悻悻的道:“怎地?小老弟,你以为三爷我是骗人钱财的骗子么?”

叶天涯暗暗叹息:“你若真是骗子,反倒好了。”摇头笑道:“岂敢,岂敢?实不相瞒,学生房中有件宝贝儿,正要拿到当铺换些零碎银子使使,也不知值不值钱。学生想请卫三爷法眼鉴定鉴定。只是此举冒昧,实在不敢烦劳玉步。”

卫中亭一听“宝贝儿”三个字,登时眼中一亮,摇一摇头,笑道:“既有宝贝儿,何不早说?快走,赶紧带我瞧瞧去。”

二人来到叶天涯房中。

叶天涯不待卫中亭坐定,便即一翻手,亮出那枚碧玉斑指,道:“敢问三爷可识得此物?”

卫中亭一看之下,顿时愣了一愣。

他伸出左手接过玉斑指,翻来覆去的细细瞧着,突然脸上微微变色,随即右手揉了揉眼睛,似乎只怕看错了。

叶天涯见他神色有异,连脸上酒意瞬间醒了大半,便道:“卫三爷,这玩意儿的鉴定结果怎地?但说无妨!”

卫中亭左手拿着那枚玉斑指。手指微微颤抖,玉斑指也微微颤抖。

他心中惊疑不定,怔怔的望着叶天涯,问道:“小老……叶兄弟,啊,不对,应该是叶公子,你、您当真是外地来应试的举子?”

声音甚是干涩。

叶天涯微微一笑,道:“是啊。卫三爷你又何以明知故问?”

卫中亭默然半晌,迟疑道:“这枚‘碧玉斑指’是谁给你的?”

叶天涯悠然道:“是一个萍水相逢的中年人。怎么啦?”

卫中亭摇摇头,目光中神情变幻,又低头默然。

叶天涯微笑道:“卫三爷,这枚斑指的主人说,三两日内,让我持此物去见他。事关学生的前途,烦请尊驾好生鉴定鉴定。”

卫中亭听了这话,心头大震,酒意尽消,霍地站起身来,忙不迭的将那斑指放在桌上,陪笑道:“叶公子,我,在下,卫三儿有眼不识泰山……适才言语间多有冒犯,务请公子爷海涵。无论如何,您大人大量,千万别跟我一般见识。告辞了。”

叶天涯好生奇怪,皱眉道:“卫三爷,这话从何说起?你又几时冒犯我了?再说,你是为了我的前程而来,乃是出于一番好意啊……”

说到这里,却见卫中亭神色大变,身子筛糠般发抖,牙齿相击,答答几声轻响。

叶天涯又问:“卫三爷,你怎么啦?”

卫中亭东思西想,心神不定,哭丧着脸,颤声道:“叶公子,先前我跟你所说的全是酒后胡话,混账话,玩笑话。唉,都怪我居心不良,财迷心窍,想骗您一个外地来的后生的财物。我,我真是该死,该死之极。……告辞。”

他勉强一笑,脸色却十分尴尬,不知想到甚么,愈想愈是害怕,额头汗水涔涔而下。

突然间深深一揖,退了几步,慢慢的转身而行,惊惶之下,彷徨无主,也没瞧到前面的门槛,脚下一绊,咚的一下扑倒在地,登时跌了个狗吃屎,鼻血长流。他痛得叫了一声“啊哟”,随即撑持着爬起,头也不回,三脚两步的逃下楼去。

叶天涯没料到这枚玉斑指竟尔将一向趾高气扬、神气十足的卫三爷吓成这副样子,也自呆了。

他望望门口,又望望桌上斑指,不由得满腹狐疑。

他心下盘算:“今日在山上严景林临去之时专门提及这枚斑指,究竟是怎么回事?牛四、孙七之流的市井流氓认不出来,饶老三这等候府武师也不识得,卫中亭虽然认了出来,却又吓得什么似的。也不知他在害怕什么。”

转念又想:“能让卫中亭这种人吓坏的玩意儿,决非寻常之物。忠顺王居然以此为信物,看来他想让我做的事情定是千难万难,或者九死一生、凶险之极。然则我究竟答不答允?”

想起今日山中遇袭,局面之凶险,此刻思之犹有余悸,倘然手脚稍慢,立遭不测。又想如果边家父子以类似手段来加诸牛朴一家三口身上,岂非凶多吉少?

言念及此,不由自主的打个寒战。

霎时之间,他脑海中如电闪般连转了无数个念头,不知安平候父子下一步又将如何对付自己,这倒也罢了,但又恐他父子手下的探子打听到颖州“牛记茶馆”的线索,忖道:“事不宜迟,我得去见忠顺王,看看他让我做的是甚么事。最好他府中的那个赵总管没有骗我,无论成与不成,都不打紧。唉,希望如赵总管所言,边家父子之事,忠顺王或可真的能设法从中化解。”

他心中计议已罢,便即走出店房,来到街上,又雇了一辆大车,径往皇城而去。

申牌时分,来到一座牌坊外,车子停下。

车夫告知叶天涯,已到了忠顺王府外围。寻常的人马车轿俱已不得再往前行。

叶天涯轻跃下车,赏了车夫一两银子,道:“不用找了。”那车夫欢天喜地的赶骡去了。

叶天涯一面施施然穿过牌坊,一面凝眸远眺,果见好大的一座府第。行近府前,耀眼欲花,但见朱红的大门前左右两面大旗,迎风招展,门口蹲着一对玉石狮子,气象威武。一排白玉阶石直通到前厅,雕梁玉砌,势派豪雄之极。

抬头望去,又见大门正中写着“忠顺王府”四个金字。有分教:

朱甍碧瓦,掩映着九级高堂;画栋雕梁,真乃是三微精舍!

门口站立着两排侍卫,都是一身鲜明锦衣,腰佩刀剑,气概轩昂。

本章已修订,作者听风观云!

四十七、王府夜话(一)

四十七、王府夜话(一)

一抹斜阳映照之下,高墙朱门,更增了几分威严肃穆。

霎时之间,叶天涯这个从没见过世面的乡下少年为此皇家气势所慑,心旌摇动,惴惴不安。他虽然向来天不怕、地不怕,此际却也不免心头发毛,手心出汗,竟连大气也不敢透一口。

忠顺王府广袤数里,巍阁雕墙,屋宇重重叠叠,一眼也不见尽头。叶天涯心想不愧为亲王府第,较之昨日所见的安平候府,另有一番富丽堂皇气象。

其时王府前除了一车一轿之外,更无闲杂人等。车轿周围各自站着不少人,旁边拴马桩上系着四五十匹马。

车轿旁两拨人俱各鸦雀无声。望见这青衫少年缓步走近,一齐转头,脸上都有诧异之色。

叶天涯见车是骡马大车,轿是八抬大轿,均是装饰华贵,车轿周围侍候的车夫、轿夫、伴当、侍卫等亦是衣履整洁,显然这两拨人都是当朝高官的随从。

他定了神,深深吸一口气,心想:“叶天涯啊叶天涯,你这家伙真是不成材,没出息,才到王府外,竟尔紧张如斯,变得这般畏畏缩缩。设若当真进了府中,岂非连走路也不会了。哼,你乃江湖好汉,又不是做官的,龙潭虎穴也自去得,怕这些做甚么?”

思念及此,挺了挺身子,昂然而行。

他在灯柱边停步不前,伸手入怀,摸出那枚碧玉斑指,心想:“也不知赵总管所言是真是假?是否我只需亮出这玩意儿,王府的门公便会放行?”

正寻思间,忽听得左首大车旁一人道:“喂,小伙子,你干吗?”

叶天涯微微一笑,道:“那还用问?这儿是忠顺王府。到这儿来,自然是见忠顺王爷的啦。”

那人“嗯”了一声。斜眼相睨,细细打量着这青衫少年,愈看愈觉惊诧,神色极是异样,嘴角不住牵动,想要说话,却又忍住。

叶天涯不以为意,左顾右盼,沉吟未决。

便在这时,只听右侧轿旁一人说道:“小兄弟,时候已不早了,你还是请回吧。明儿再来。忠顺王爷他老人家正在会客,你前面至少还有三家呢。今儿是轮不到你啦。”

叶天涯见说话之人是一名中年瘦子,便即走近,笑了笑道:“老兄,多谢了。我不急,待会儿王爷会客完了,自然有空。”

那瘦子微微一呆。他见这少年在王府外谈笑自如,神情轩昂,不知是甚么来头,笑了一笑,便道:“我是一番好意,信与不信,全由你自个儿了。适才至少有七八位来访大人的车轿,都被王府门公侍卫给劝回了。连钱御史急得甚么似的,也一般的回去了。我听他们说,王爷有要紧的客人,等也是空等……”

话声甫落,便听得车马杂沓,又有一拨客人向王府赶来。

叶天涯回头望去。但见车子停下,车帷卷起,一名身穿官服之人向这边车轿望了一眼,下了车子,整了整衣冠,这才吩咐随从投了拜贴。

过不多时,那随从回转,禀道:“回大人,王府的门公侍卫说王爷正在忙,没空见客。让大人最好还是改日再来。”

那身穿官服之人一怔,略一沉吟,却不上轿,反而向这边走来。

适才与叶天涯说话的那瘦子不待那官儿走近,摆摆手,笑道:“这位大人,不用问了。请回吧。王爷没空,今儿是轮不到你啦。”

那官儿皱眉道:“你家大人不是已经进王府了么?还没出来么?”

那瘦子一笑,摇头道:“进去是进去了。不过我听王府的二管家说了,前面还有两位大人等着呢。我们大人在偏厅喝茶排队呢。时候已不早,估计还是见不着王爷。”

他顿了一顿,伸手一指叶天涯,对那官儿道:“大人若是不信,这位小兄弟也是刚到,也在等着呢。我也才劝过他,别在这儿干耗了。今儿你们都见不到王爷了。”

那官儿向叶天涯瞧了一眼,微微皱眉,问道:“你这后生,也是来见忠顺王爷的么?”

叶天涯微笑点头,道:“不错。”

那官儿道:“既然王爷没空,你怎么还不走?”

叶天涯微笑道:“既来之则安之。我想再等等。”

那官儿侧头想了想,道:“不错,既来之则安之。要不然,下官也等等吧。”转头吩咐随从,再将帖子送将进去,喃喃道:“等等也成。或许王爷有空呢。”

过了好一阵,只听得脚步声响,五六十名亲兵簇拥着一名将军走出大门。

左首大车旁众人齐道:“大人出来啦。备车!”大声唿哨,备马备车,迎将上去。

叶天涯见那将军年已六旬,身躯雄伟,一张国字脸,须发白多黑少,颇有风霜之色,顾盼之际,神态甚是威猛。只是他脸色阴郁,仰起了头若有所思,双目中充满了怒火。

叶天涯一斜眼间,却见旁边那官儿一见到那将军,登时满脸含笑,远远地鞠躬行礼。在场其余众人也即纷纷弯腰,恭恭敬敬的站在一旁。

叶天涯见了这等阵势,暗暗咋舌,心想:“官场规矩真多。看来这个老将军定是当朝权贵。”

只见那将军负手背后,步履矫健,高视阔步的走来,哼了一声,心事重重的坐上了车。自始至终,并不向众人瞧上一眼。

众亲兵纷纷上马,簇拥着大车,径行离去。

叶天涯旁边那官儿低声道:“啊哟,早知道边候爷他老人家在这里,我也不风头火势的赶来了。啊,不好,安平候居然是怒气冲冲的离开王府,难道是挨忠顺王爷的骂了?”

叶天涯一凛:“边候爷、安平候!这人说刚才离开的那名老将军便是‘银枪公子’的爹爹‘安平候’!然则适才那辆便是他的车子,跟我说话的便是他的手下人。却不知他们有无认出我来?”

他转头望着远处街上安平候一行人的背影,心下惊疑不定,寻思:“边老候爷来见忠顺王爷,不知所为何事?看他一脸不高兴的样子,也不知是否与我有关?嗯,是了,今日他派人在山中偷袭,却半点儿便宜也没占到,还损兵折将,自然心情恶劣。”

那官儿叹了口气,对叶天涯道:“小伙子,你我还是各自回去罢。连堂堂安平候也被忠顺王爷他老人家骂成这样,我这等五品小官还是别来自讨没趣了。走吧,走吧,趁早溜之乎也。”

径自上轿而去。

这时右首轿子旁那瘦子一干人面面相觑,交头接耳。纷道:“今儿来得不是时候。也不知咱们大人会不会挨骂?”

正说话间,却见一名官员急匆匆的走出王府大门,神情甚是狼狈。

一名随从大声叫道:“大人出来啦。备轿,回府!”

连那瘦子也随众伺候着那名官员上了轿子,打道回府。

顷刻之间,一行人也即走得干干净净。王府门外,竟便只叶天涯一人。

叶天涯不由得暗萌退志,心想连这些当官的也都走光了,看来自己这个布衣百姓,想见忠顺王更加不易。

这时夕阳照在王府的琉璃瓦上,金碧辉煌,眼前一阵晕眩。叶天涯一时拿不定主意,是就此离开,还是登门求见。

正犹疑间,忽见王府门口又走出一人,一面训斥门公侍卫,一面东张西望,正是总管赵旺。

赵旺远远的一眼见到叶天涯,一怔之下,喜出望外,连连招手,随即拾级奔下。他身后跟着几名仆从。

叶天涯端立不动,心道:“赵总管不会告诉我,他们王爷没空,让我明早再来罢?”

赵旺三脚两步的赶到。他这时身穿一袭紫酱色山东大绸袍子,帽子上镶了颗明珠,衣饰打扮与昨日迥异,满脸堆欢,嚷道:“叶小侠,你怎么才来,却叫我等得好不心焦?”

叶天涯含笑抱拳,道:“在下已来了好一会啦。赵总管,听说你们王爷很忙,让来访的客人改日再来。其实我也正想回去呢。”

赵旺拉住他手,摇头笑道:“不忙,不忙!王爷在内书房等你呢。他老人家一直催得紧哩,让我在外面候着,见不到你,就别回府了。”

叶天涯心中嘀咕:“如此看来,忠顺王确实有求于我。却不知连一个亲王都解决不了的,究竟是甚么天大的难题?”

赵旺一转头,瞪着身后几人,问道:“你们几个不是说没见到叶小侠么?”

那几人都是王府门公侍卫。面面相觑,甚是惶恐,其中一人陪笑道:“赵总管,原来这位小相公便是叶小侠啊。我们真的也没听见他通名。”

赵旺破口骂道:“混蛋,还不给我闭嘴?都是一群废物!王爷要你们这些家伙有何用?有眼无珠的东西,瞧我不好好炮制你们……”

叶天涯见他大发脾气,骂得那几人狗血淋头,料知定是被忠顺王逼得急了,忙道:“赵总管,暂息怒气。不怪贵府这几位管家,我虽来得早了,却只顾着与人聊天,确未通名求见。”

赵旺余怒未息,一顿足,哼的一声。

那几人向叶天涯望了一眼,都透了一口长气,眼色中满是感激之情。

四十七、王府夜话(二)

四十七、王府夜话(二)

叶天涯见此情状,故意岔开话头,又道:“赵总管,俺是个乡下人,从未来过王府。这次能有机缘见识见识,也算不枉此行了。”

赵旺闻言,便不再理睬那几人,向旁一让,伸手肃客,微笑道:“叶小侠,请跟我来。”

当先领路。

叶天涯跟在后面,迈步进了王府大门。

忠顺王府规模宏大,气势雄伟,构筑精丽,巧夺天工。

雕梁玉砌,满眼尽是富贵之气。叶天涯长于穷乡僻壤,几时见过这等凤阁龙楼的豪华气派,早已瞧得眼也花了,心下不禁暗叹今日大开眼界。

赵旺侧头问道:“叶小侠,你瞧怎样?”

叶天涯轻轻吁了口气,赞道:“王府就是王府,非别处可比也。学生也曾见过一些大户人家的府第,论及构筑之精巧,鲜有能及贵府十之一二者也。”

赵旺一笑,道:“普天之下,除了皇宫内苑,自然便数我们王府最为漂亮了。哈哈。”

叶天涯深以为然,心想:“这么大的王府,光是走路也得走上半天。”

二人边说边行,自前厅转入,穿回廊,过庭院,绕画楼。一路上遇到不少婢仆,衣饰光鲜,都是远远便避在一旁,向赵旺俯首行礼,对之十分恭谨。

各处关口,均有侍卫把守。

赵旺放缓脚步,忽道:“对了,叶小侠,昨天听你说是来京游学的。依我猜想,其实你是来求取功名的,对不对?”

叶天涯一怔,笑了笑道:“赵总管,难道你们王爷看中了我,想要提携栽培不成?”

赵旺没料到这少年竟尔如是说,呆得一呆,哈哈一笑,道:“我只是随便说说。不过,叶小侠若是真的有意投靠王爷,日后何愁不会飞黄腾达?对了,要不要我替你向王爷说说?”

叶天涯登时想起卫中亭来,手中拈着那枚碧玉斑指,寻思:“又是一个以‘求取功名’、‘飞黄腾达’来引诱我的。只不过,卫三爷是贪图一万两银子,忠顺王却是想要我效命于他。哼哼,天下哪有这等便宜之事?说来说去,还不是让我全力办成那件事情。”又笑了笑道:“多谢了。赵总管,你太抬举我了。”

随即又想:“难道这是忠顺王让此人试探我口风来着?”

赵旺见他不置可否,笑道:“叶小侠,适才老将军边候爷来见我们王爷,你猜他们都说了些甚么?”

叶天涯想起安平候怒气冲冲离开王府的神情,心念一动,淡淡问道:“难道与我有关?或者边候爷灭我之心不死,连王爷的话也不听么?”

赵旺右手大拇指一竖,赞道:“难怪王爷夸赞你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聪明,聪明。”

叶天涯皱眉道:“边候爷还想对付我,连你们王爷也劝之不动。是也不是?”

赵旺摇头道:“你别担心。有王爷在,边老候爷不敢乱来。”顿了一顿,又道:“叶小侠且放宽心,我们王爷最是守信。他老人家答应过的事情,决计办到。适才安平候拂袖而去,虽然心有不甘,却也不会不识大体,连我们王爷的面子也不给。”

叶天涯心想:“瞧安平候愤愤出门时的情形,忠顺王多半已向他说过我的事情。只不过,他定是嘴上答允,心里一千个、一万个不乐意。”

曲曲折折的走了好长一段路,又穿过一处月洞门,沿着一排鹅卵石铺的花径,走进一座花园,但见假山、池沼、亭阁、回廊,风光处处,游览不尽。

眼前亭台楼榭,飞檐斗拱,端的是富丽堂皇,他却已无心观赏如画美景,只想:“既然忠顺王说话算数。看来我也得尽力替他办妥那件事情。”

他耳音极灵,立时便听到远处水声淙淙,问道:“怎地王府中还有小溪或者水塘么?”

赵旺一怔,奇道:“咦,你怎么知道?”随即一笑,点头赞道:“叶小侠,果真是好耳力。我听雷师傅说过,江湖上的奇人异士能够暗中视物、伏地听声。想不到你年纪轻轻,居然也有这等本事。厉害,厉害。”

行了一阵,暮色苍茫,已是掌灯时分。但见远近亭阁之间点着纱灯。

叶天涯四下眺望,问道:“王爷在哪里?”

赵旺微笑道:“王爷在内书房等你。怎地,不想再看风景了么?我可是依着你的意思,远远的大兜圈子,专门绕道带你到处瞧瞧的。”笑了一笑,又道:“叶小侠,我们王爷一般会客,或在大厅,或在偏厅,或在花厅,只有最珍贵的客人,才有资格进入内书房。看来他老人家对你是极之喜欢也。”

叶天涯颇感意外,忙道:“赵总管,咱们还是去见王爷吧。怎能让主人久等?”他心里自然明白,忠顺王越是礼遇,要自己办的事越是不易。

赵旺眨了眨眼,笑道:“没事,没事。王爷吩咐过的,一切听从叶小侠的主意。”叶天涯道:“还是去见王爷罢。”

当下二人又穿过两处园庭,来到一座大屋前。红红的灯笼光下,但见院中许多小厮、婢女垂手侍立,远远的在外伺候。

赵旺边行边问:“王爷用膳了么?”

一名小厮答道:“还没有。王妃派三喜儿送了参汤。”

赵旺正要再问,忽听得内书房中有人叫道:“是赵旺么?差你在外面等着,又回来干吗?叶天涯呢?见到人没有?”

正是忠顺王。

赵旺大声道:“回王爷的话,叶小侠来啦。”

忠顺王哈哈一笑,道:“甚好!小冬子,赶紧带叶天涯进来见我。”

只见有人揭开了帘子,屋内走出一名小太监,尖声尖气的说道:“王爷有命,着叶天涯进见。”

叶天涯一呆,立时认出,这小太监便是昨日所见的那名白净小厮“小冬子”。

赵旺扯扯他衣袖,道:“叶小侠,咱们随刘公公进去罢。”

叶天涯便跟着赵旺、小冬子二人进了内书房。

转过屏风,明晃晃的牛油巨烛之下,但见屋内陈设精致雅洁,四周书架上摆满了书籍。书桌后坐着一人,身穿黄色锦袍,头上金冠闪闪发光,自然便是忠顺亲王了。

此时此刻,他正在灯下侧头看书。

小冬子退在一旁,静静的站着伺候。

赵旺躬身行了一礼,道:“王爷,果真不出您所料。叶小侠来了好一会啦。他很想观赏王府风景,我便带他到处瞧瞧。只是没有,没有……”却不再说下去了。

忠顺王嗯了一声,微微皱眉,点头不语。

赵旺退在一旁,垂手站在小冬子身边。

叶天涯上前跪倒在地,俯首下拜,说道:“小人叶天涯,拜见王爷。”

忠顺王抛下书卷,斜眼微睨,似笑非笑的道:“免礼。”一顿之下,又道:“看来让你这位心高气傲的‘辣手书生’给我行跪拜之礼,委屈得紧么?我猜你一定心不甘、情不愿,说不定还暗暗诅咒呢。哈哈。”

叶天涯站起身来,道:“不敢。”他自识人事以来,除了业师,罕有这般向人跪拜的。

须知其时礼法森严,百姓见官,亦应叩首。

忠顺王又道:“叶天涯啊叶天涯,你终于还是来啦。怎么,你还是不相信我会帮你?”

叶天涯躬身道:“多谢王爷。适才在王府外,我见到边老候爷一行人了。他未必肯善罢甘休。”

忠顺王微微颔首,道:“边老候爷乃是我朝久经沙场的名将,姜桂之性,老而弥辣。若是一味硬压,确也不妥。我会再想法子的。”

叶天涯道:“多谢王爷啦。”又道:“但不知王爷有何差遣,尽管吩咐。”

忠顺王呵呵一笑,道:“咱们且不说这个,该用晚膳了,还是随便吃饱了肚子再说。”站起身来,吩咐:“开饭罢。”

当先而行,走进隔壁厅中。

小冬子指挥着众婢仆开了一桌筵席。厅上居中一张八仙桌,披着绣花桌围,桌上器皿陈设极尽豪阔。

叶天涯原拟领受忠顺王交办之事后,便即返回客栈设法筹划计议,岂知适才在王府各处游览,耽误了时光,身当此境,也只好“既来之则安之”,便在王府饮食了。

赵旺、小冬子等仆从伺候忠顺王和叶天涯用毕酒饭,又回到内书房,献上清茶点心。

忠顺王略一凝思,对赵旺道:“让雷奉带人去叶天涯所住的客栈,将他的行礼拿来。房间便退了罢。”赵旺答应了。

叶天涯不禁一呆。忠顺王又道:“你的下处,安平候府多半已知晓。为了稳妥起见,今晚你且住在这里吧。”

叶天涯心中一惊,做声不得。赵旺问道:“叶小侠,你住在哪里?”连问两遍,叶天涯这才说了。

赵旺转身出去。

忠顺王又遣出仆役,吩咐叶天涯关门上闩。

内书房中,便只忠顺王与叶天涯二人。

叶天涯一侧耳间,便听得屋外四周及房顶微微呼吸之声,显然均有武士把守,端的戒备森严。心想:“瞧这阵势,忠顺王所说之事,决计惊人。”

四十七、王府夜话(三)

四十七、王府夜话(三)

内书房中银烛高烧,有如白昼。

忠顺王坐在书桌后,手中捧着青花瓷的茶碗,怔怔的望着烛火,皱眉沉思。叶天涯站在书桌前,默然不语。

二人一坐一站,均不作声。

一时之间,室内寂然无声,静得连一针落地都能听见。

叶天涯眼光一扫,左右打量,愈看愈觉得耀眼欲花。书房甚大,除了诗书典籍之外,壁上挂着字画,桌上几上还摆着不少铜器玉器,显然皆为古物,商彝周鼎,琳琅满目,无一而非价值连城,便是地毯窗衣,亦是缀珠饰玉。

忠顺王似乎寻思要怎么开口,沉吟半晌,忽然苦笑了一下,缓缓道:“叶天涯,你不必多虑,这次让你办的事情虽然棘手了些,但既不伤天害理,亦不作奸犯科。当然,算不上是好事,但也不是坏事,只不过是一件有些尴尬的私事而已。”

叶天涯愈听愈奇,道:“请王爷明示。”

忠顺王吁了一口长气,缓缓放下茶碗,却转过话题,道:“对了,赵旺给你的那枚‘碧玉斑指’,你要收好,别弄丢了。无论这件事情办得怎样,也算本王欠你一份人情。唔,日后你如要本王帮你做甚么事,持此物来见我即可,不用客气。”

叶天涯一呆,点了点头。

忠顺王又道:“还有,你和边家父子之事了结之后,你自个儿有何打算?想不想留在京城?”

叶天涯摇头道:“小人从没想过留在京城。待得此间之事一了,我得立时赶去黄山找一个人,然后再去南海,浪荡江湖……”

他说到这里,忽觉失言:“我跟一个堂堂王爷说这些婆婆妈妈的无聊之事干吗?”便即住口。

忠顺王道:“非去不可么?”

叶天涯道:“非去不可!”

忠顺王微微一哂,道:“其实黄山也好,南海也罢,江湖茫茫,虽然好玩,却都远远不及京城有意思。你现下还小,以后便会明白的。”

叶天涯听了这话,不明所以,呆立不语。

忠顺王又问东问西,问的尽是江湖上的闲话。

叶天涯听他有一搭没一搭的不涉正题,不免心下又是奇怪,又感不耐。

隔了好一会,忠顺王忽地摇了摇头,皱眉道:“好了,不说了。叶天涯,让你去办的那件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务须严守秘密,决计不可向任何人泄露片言只字,包括你至亲之人。切记,切记。”

叶天涯一挺胸膛,慨然道:“请王爷放心。小人在此立誓,关于这件事一定只字不提,守口如瓶。”

忠顺王微微颔首,又道:“总之无论事情最终办得怎么样,小王都是欠了你一份大大的人情。”

叶天涯躬身道:“王爷言重了。其实王爷肯为小人出头,劝止边候爷发难之事,亦是天大人情。叶天涯感激不尽。”

忠顺王呵呵一笑,挥手道:“这个你便放心罢。自明日起,边候爷父子与你的恩怨,一笔勾销。你在颖州府的家人和亲戚朋友,决计不会有事。”

他见叶天涯将信将疑,又是一哂,说道:“今天上午,我曾经接见过你的一位同乡,他跟我提及你这位‘小神童叶重’、‘辣手书生’的不少事情。他还告诉我,你曾经救过他弟弟,跟他们家交情匪浅。嗯,此人是谁,想必你也能猜出来吧?”

叶天涯一呆之下,心中陡然闪过一个念头,不由得脱口而出:“难道是欧阳知府?他也来见王爷了么?”

忠顺王颇感意外,没料到这少年居然一猜便中。

叶天涯接着道:“听说欧阳知府奉旨进京,极有可能是被免去了官职。不知是真是假?”

忠顺王微微一笑,道:“欧阳植的人品不错,官声甚佳。这次若非边家小子在他的地盘上出了事,惹恼了边候爷,怎会遭到弹劾,还问个“荒怠政务,有亏职守”的罪名?”

叶天涯心下颇觉歉然,道:“说来这件事因我而起。想不到竟会害了欧阳知府。”

忠顺王摇头笑道:“你也不必自责。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欧阳植不会有事的。哈哈。”

叶天涯道:“甚么?”

忠顺王笑笑不语。

叶天涯若有所悟,心想十有八九是忠顺王替欧阳植在官场上帮了忙。他侧头想了想,道:“王爷,我已决定试上一试。到底是甚么事,请直说吧。”

忠顺王听了这话,脸色一肃,叹了口气,苦笑道:“让你办的事情么……其实倒也很简单。小王有个朋友家的子侄……唔,是个晚辈,不小心弄丢了一包十分要紧的物事。”

他说到这里,忽地脸有难色,双目凝视着叶天涯,缓缓说道:“我希望你能帮他拿回来那个包,至不济也得拿回其中的要紧物事。”

叶天涯听得摸不着头脑,幸好他天资聪颖,心念一动,便问:“莫非贵友……令侄所丢物事的地方有古怪?难道是龙潭虎穴不成?连贵府‘灵蛇剑’雷春雷二爷这等高手也取不来?”

他昨天在大街上见识过雷春的身手,心想以此人之能,便当真是龙潭虎穴一般的所在,也困他不住。

然则普天之下,以忠顺王之权位、以雷春之本领,还有什么地方不能去、什么物事不能取?

忠顺王猜到他的心思,又苦笑了几声,喟然道:“本王跟你说实话。不止是雷春,前前后后的已然试过多次了,总是不成。派去的人……连雷春也是被人扔在宣武门外,昏迷了三天三夜才醒。”

叶天涯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怔怔的道:“连雷二爷也不成?”

忠顺王摇头叹道:“不但不成,还险些暴露了王府教师爷的身份。”

叶天涯微微皱眉,低头默然。

忠顺王拉开书桌的抽屉,拿出一个黄缎包儿,递了过去,无奈地道:“罢了,我也不多说了。这个包儿你且收着,里面有两页纸,事情的来龙去脉都写在上面了。你看完之后烧了即可。还有,此行所需的一应物事,皆在其中。你自个儿拿回房中,好生瞧瞧。”

叶天涯伸出双手,恭恭敬敬的接了过来。

忠顺王想了想,正色道:“叶天涯,于我的那个晚辈而言,这是一件十分要紧、性命攸关的大事。而且其中凶险之极,非徒以武功大家高强而已。这样罢,我给你一夜时光。你自个儿好生想清楚了,半分勉强不得。明儿一早,你若后悔,便把这包东西归还给我罢。”

叶天涯听他说得郑重,心下迟疑,缓缓点头。

忠顺王又沉思半晌,摇头叹息,说道:“时候不早了。开门罢,让赵旺、小冬子进来!”

叶天涯依言过去拔闩开门。赵旺和小冬子二人在外伺候,听见动静,便即快步走了进来。

忠顺王吩咐道:“赵旺,带叶小侠到西厢客房休息。这些日子,他便暂时住在府里罢。”

赵旺躬身应道:“是!”回过身来,向叶天涯道:“叶小侠,请跟我来。”

迈步走出。

叶天涯向忠顺王道:“王爷,小人告退了。”抱拳唱喏,转身出门。

赵旺在廊下伸手肃客,笑道:“请!”侧身让在一旁。叶天涯微微欠身,道:“有劳了。”

两名仆役提了灯笼在前引路,两名婢女跟在其后,四人簇拥着叶赵二人向西迤逦而去。

叶天涯手中握着那个黄缎包儿,回思适才忠顺王欲言又止、一脸无奈的模样,心神恍惚。

一路上尽是回廊,穿过五六处庭院花园,来到西厢一间精致的客房中。

赵旺打火点亮蜡烛,回身对四名婢仆道:“以后便由你们四个服侍叶小侠的起居。叶小侠乃是咱们王爷的贵宾,要好生伺候。若有怠慢,我剥了你们的皮!都出去罢,该干么不用我教了吧?”

那四人应道:“是!”提了灯笼,一齐退了出去。

赵旺向叶天涯微笑道:“叶小侠,您还需用甚么?尽管吩咐,不用客气。”

叶天涯环顾室内,但见床帐几桌,铜鼎陶瓶,陈设得异常富丽堂皇,生平见所未见。

于是展颜一笑,摇头道:“甚好,多谢了。赵总管,你请回吧。”

赵旺微笑点头道:“那好,叶小侠,您且休息罢。我先告辞了。”

说着径自出门去了。

叶天涯刚刚坐下,便听得脚步细碎,那两名婢女手托盘子走了进来。顷刻之间,便在桌上摆列了细点鲜果。

一名婢女斟了一杯香茶,双手捧上,微笑道:“公子爷,请用茶。”

叶天涯双手接过,躬身谢了。

另一名婢女道:“公子爷,床头这儿有绳铃,您若需用甚么,轻轻一拉,我们便知道了。”

叶天涯点头笑道:“好,谢谢二位姊姊。我暂时不用什么了,你们也回去休息罢。”

先前婢女笑道:“那怎么成?您是贵客,依着府里规矩,我们得服侍你上床后才能离开。”另一名婢女道:“是啊。公子爷,你可千万别让赵总管剥了我们的皮啊。”

正说话间,只见一名仆役快步走进,略略躬身,说道:“公子爷,香汤已备好,您可以洗澡了。请跟我来。”

叶天涯心想:“还是既来之,则安之吧。”不再多言,迳自跟着那仆役来到后面一间厢房。

却见好大一盆热水,散发着香气,盆中水气不断喷冒。旁边悬着两条布巾。

当下脱去衣衫,在盆中好好洗了个浴。

四十八、韩家胡同(一)

四十八、韩家胡同(一)

王府西厢院中,四名婢仆在旁服侍叶天涯洗澡更衣,甚是殷勤。

红纱灯笼光下,四人见这少年从厢房中走将出来,窃窃私议,都道:“好一个美男子!”

甫一回房,院外脚步声响,却是“灵蛇剑”雷春带了两名随从取了客栈中的行李送来,道:“请叶小侠检点有无少了东西?”

叶天涯将衣包、佩剑接过谢了,却见雷春欲言又止,便问:“雷二爷,怎么啦?”

雷春挥手屏退随从、婢女,说道:“叶兄弟,咱们都是习武之人,不必见外。其实雷某对你这位‘辣手书生’早已是久仰大名,如雷贯耳。这样罢,我便叫你‘叶兄弟’,你称我‘雷二哥’如何?”

叶天涯敬重此人的武功修为,点头一笑,道:“雷二哥。”

雷春报以一笑,迟疑道:“叶兄弟,嗯,我有两句话想要跟你说,只是未免冒昧,兄弟莫怪。”

叶天涯微微一笑,道:“雷兄请说。”

雷春道:“适才我带人去‘悦来客栈’取你的行李之时,那里的王掌柜听说你不回客栈了,很是着急。他还说有位‘卫三爷’等了你半天,临走前在柜台留了五百两银票,托他转交给你,说是些些微礼,务请叶相公笑纳。叶兄弟,你该不会委托那位卫三爷办事了吧?”

叶天涯一楞,尚未答话,雷春又道:“叶兄弟,你‘辣手书生’文武双全,一表人才,又何必跟卫三儿那种专务钻营阿谀、声名狼藉之徒有所牵扯?”

说着拿出一叠银票,往桌上一放,道:“这是卫家老三给你的五百两银子,你数数罢。”

叶天涯低头望着银票,半点摸不着头脑,搔搔耳朵,奇道:“给我的五百两银子?这、这是从何说起?”

雷春似笑非笑的道:“卫老三仗着他吏部左侍郎的二哥、翰林学士的堂兄、巡案御史的姐夫,胡作非为,私下里做了不少见不得人的勾当。叶兄弟,你初来京师,不会跟这种人攀上交情了吧?”

叶天涯闻言一怔,随即恍然大悟,点头笑道:“原来如此。雷兄不必多心,小弟与那位卫三爷并无渊源,只是才见过两次面而已。他老兄的人品行径,所作所为,在下虽然不肖,却也羞与为伍。”

雷春道:“那就好,那就好。我是提醒一下叶兄弟,免得日后卫家有甚不测,兄弟也跟着受到官场风波牵连。”

叶天涯不明所以,笑道:“小弟一介江湖闲散之士,又不做官儿,牵连我甚么?”

雷春一呆,点头笑了笑,略一拱手,转身出门而去。

叶天涯望着雷春一行三人背影隐没在月洞门外,闩门关窗,将忠顺王所给的那个黄缎包儿打了开来,却见里面除了银票、金珠之外,另有两张信纸。他仔仔细细的看了两遍,凝思良久,便将信纸在烛火上烧了。

翌日用过早点后,对在旁伺候的仆役道:“带我去见王爷。”

来到东花园之时,只见忠顺王正自打拳练剑,拳法是“太祖长拳”,剑法是“太极剑”。

叶天涯一面垂手站立,一面欣赏园中的朱栏玉砌,花木山石。

忠顺王一招一式的演了一遍,突然收剑而立,转过身来,跟着横剑当胸,左手捏个剑诀,摆个门户,问道:“叶天涯,你瞧本王使剑的姿式如何?说实话!”

叶天涯道:“说实话,王爷使剑的姿式还可将就,就是没劲儿。”

言下之意自然是,姿式中看不中用。

忠顺王哈哈一笑,招了招手,将长剑交给在旁侍候的太监小冬子,又问:“叶天涯,你今年有一十七岁吧?”

叶天涯道:“是。”

忠顺王点了点头,叹道:“正是一块浑金璞玉。”

叶天涯一抱拳,说道:“王爷,昨夜小人想了许久。那件事便交给我罢。”

忠顺王大喜过望,连声称好,着实勉励了几句,一沉吟间,吩咐小冬子传雷春。

忠顺王与叶天涯说了一会闲话,便见雷春快步走进花园,请安行礼。忠顺王遣开左右,吩咐小冬子在花园外侍候。

一时之间,花园中便只忠顺王、雷春、叶天涯三人。

忠顺王道:“雷春,你也曾去过‘韩家胡同’。有甚么要紧的,细细说与叶小侠知晓。唉,我不想再多一个有去无回的。”

雷春见叶天涯肯应承那件事,心下感佩,向忠顺王躬身应道:“是,回王爷的话,叶兄弟脸蛋儿生得俊俏,又是个少年才子,单只这个,便已大大的占了便宜啦。而且他与前几个相比,文武双全,更是好办得多了。”

忠顺王哈哈一笑,点头道:“不错,允文允武,人才出众,自然大大的占便宜。至少不像你雷二爷这样的黑脸汉子,即使到了那种地方,也是格格不入。别说窑姐儿,连老鸨也不喜欢。”

雷春想了想,道:“王爷,乘着这几日‘天香院’那边班子里的行首不在,叶兄弟倒是可以先去周遭逛逛。凡是可疑之人,皆可一试。”

忠顺王皱眉道:“那个所谓的‘尤物行首’还没回来么?该不会跟着情郎跑了吧?”

雷春道:“不会。小人打听过了,说是还得三五日才回。”

忠顺王沉吟道:“那就先从别处着手。你说的不错,几个可疑之人逐个儿查探。”说着目光转向叶天涯。

叶天涯点点头道:“小人明白了。”

忠顺王笑眯眯的道:“叶天涯,雷春说得不错。你这么一个漂亮哥儿,办起这件事来自然事半功倍。至于钱钞,反而其次。”

叶天涯脸上微微一红,淡淡道:“王爷请放心,小人自当竭力以赴。”

雷春接口道:“王爷说得不错。寻常青楼之地,银子自然要紧。但如清吟小馆、尤家班等第一流的去处,叶兄弟这般漂亮哥儿最为合适不过。”

叶天涯又是俊脸微红,情知要去寻找物事的所在便是京城的平康巷,想了一想,说道:“王爷,依您纸上所述,其实令侄一个月前那晚只是与歌伎吟诗作对,听听琵琶小曲,沉醉而归。所丢之物,未必便与歌伎有关。”

忠顺王叹了口气,道:“话虽不错。但那个包儿究竟丢在何处,这小……他自个儿也全然不记得了。”顿了顿,又道:“叶天涯,除了那两张纸上所写内容之外,别的你得自个儿去查探了。”

叶天涯沉吟道:“王爷的那两张纸上说,有可能接触令侄的,加上那个卖馄饨的老人,一共十九个男女。当然,那晚所有进出韩家胡同之人,都有可疑。”

一转念间,又道:“若要找回丢失之物,须得将那晚所有与令侄有接触之人一一盘查清楚。想必这些事情,王府都已暗中做过了吧?”

忠顺王向他微笑点头,颇有赞许之意,道:“不错!韩家胡同这些人之中,至少有一个绝顶高手,或者是使毒的江湖行家。否则的话,两个月来,那三个不懂武功的才子倒也罢了,不可能连‘神偷’薛奎、‘没本钱’耿南、‘碧眼豹子’莫十九等精明角色个个也泥牛入海。雷春也只是在香阁外,便莫名其妙的着了道儿。”

叶天涯心想:“果然不出所料,王爷先前派去之人,不少都是神偷。雷春一个粗人,打打杀杀还成,但若去那种风雅之地,确实为难了他。”

三人计议了一会。雷春道:“王爷,您请回房好好歇着,我会将关键所在全部告诉叶兄弟的。”

忠顺王伸了个懒腰,笑道:“也好。这件事我也帮不上忙,便不罗嗦了。赵旺,雷春,你们两个好生配合叶天涯。他要甚么,便给甚么。如果王府里没有的,去宫里要!”

***

这日申牌时分,叶天涯一个人穿街过巷,走进相距韩家胡同二三十丈之遥的一座茶馆之中。

这少年穿了一套文士衣巾,全身绫罗,服饰华丽,俨然便是一位浊世佳公子。他手中折扇轻摇,顾盼之际,越发显得风流儒雅,雍容华贵。

这身金马玉堂的贵介子弟打扮,自然是忠顺王府刻意为他安排的了。

叶天涯找了一个干净敞亮的座位,吩咐茶博士泡了一壶顶好的龙井,一面吃着花生、嗑着瓜子,一面打量着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暗自思忖:“雷二哥提醒我最好先来这间茶馆附近踏勘,谋定而后动。可是细细看来,这间茶馆除了离‘韩家胡同’近些,也没甚么特别之处么?”

眼见茶客稀少,生意清淡,便弯了舌头,学着京腔,问一名茶博士道:“小二哥,客人这么少,好像买卖不太好么?”

那茶博士见这少年眉目清秀,吐属斯文,心中先存了三分好感,笑道:“公子爷是来得早了些。再过个把时辰,客人便会多了。一到晚上坐满了,连茶馆外面到处都停放车马,还嫌挤得紧呢。”

叶天涯“哦”了一声,道:“原来如此。”又自端起茶碗喝茶。

四十八、韩家胡同(二)

四十八、韩家胡同

果如那茶博士所言,一个时辰之后,喝茶的客人渐渐多了起来,到得后来,连楼上也坐满了人。

叶天涯喝了不少茶,忽然便急,想要小解,于是起身如厕。岂知从茅房回来,却见自己的座位已被三名挺胸凸肚的豪仆所占。

一名豪仆向这锦衣少年斜眼打量了一眼,咧嘴一笑,道:“啊呀,原来是个漂亮的后生哥儿。来来来,一起坐,一起坐!”

叶天涯含笑不语。另一名豪仆道:“喂,小哥儿,咱们也不想占你的位子,只不过实在看不惯你独个儿坐了这么一张桌子。你瞧瞧恁大的茶馆哪里还有空座?要不然,一起来挤挤如何?”

第三名仆人更是不客气,瞪眼道:“小子,想坐便坐,不想坐便走开。是不是不服气?”

叶天涯心道:“若是好言好语的商量,便是四人同桌又有何妨?只是你三个恶仆如此飞扬跋扈,一看便非良善之辈。小爷岂能跟你们这种人同桌喝茶?”正要发作,转念又想:“我是为追查失物而来,又不是来打架的,何必节外生枝?这座茶馆好像没甚么线索,店掌柜与三名伙计都不懂功夫,也无可疑之处。也不知雷二哥的话是甚么意思?算了,我还是四处逛逛罢。”

摇头一笑,转身来到柜台会钞,耳中兀自听得那三名仆人“脓包蛋”、“窝囊废”、“绣花枕头”的嘲讽嘻笑之声。

掌柜的连连作揖,陪笑道:“请公子爷担代则个。”压低了嗓门,又道:“来这儿的都是达官阔少的仆人、车夫,要一直等着他们的主子在相好的窑姐儿处风流快活完了才走。公子爷是个斯文的读书人,却只身一个,好汉不吃眼前亏,犯不着跟他们计较。这样罢,小号给您打个八折吧。”

叶天涯拈着找回来的两枚铜钱,心下暗笑:“当真动手起来,吃眼前亏的可不是公子爷。”点头谢了,佯装敢怒不敢言,摇头道:“没关系。横竖今儿要等的朋友不来了,我也该回去了。”

出了茶馆,已是华灯初上。却见四下里车马纷纷,人头涌涌,好不热闹。

信步行去,忽地心念一动,大踏步走到相邻的另一条弄堂。

只见华灯四照,一眼望去,门前墙上写着“云香班”、“清吟阁”、“丽春居”等字,亦是一家家妓院。究是青楼名妓汇聚之所,热闹非凡。

耳听得猜枚行令、唱曲闹酒之声,笙歌处处,一片升平景象。

他心想:“怪不得王爷说这是一件‘尴尬事’。他那位朋友家的‘子侄’失窃之物竟尔是在这种地方,确也尴尬。”转念又想:“想来王爷的这位子侄也是个风流家伙。”

于是硬着头皮一步步的进了胡同。但见面对面的小门,门首挑着一盏盏大大小小的红灯笼,不少门前都已停放着三五辆大马车。丝竹声中,更见人影三三五五地出来进去,往来之人,十九都是衣冠富丽,喜笑满面。

一路行去,耳听得男女嬉笑之声不绝,有的声音甚是淫荡。这少年却是破天荒第一次听见,不由得脸红心跳,周身不自在。有不少妖妖娆娆的女子向他扬袖招呼,还嗲声叫道:“小相公,过来玩玩!”

淫声荡语,吃吃而笑,肆无忌惮。

叶天涯哪敢接腔,心中着慌,飞也似的逃走了。

此时此地,箫鼓丝竹声中,这少年脑海中不由自主的涌现出白芷明媚娇艳的模样,跟着是牛真儿秀美活泼的脸蛋、邱灵卉窈窕娉婷的姿容,心想:“若是她们三个知道我居然来这种下流地方,叶天涯以后还有脸面做人么?”

一想起白邱牛三女,在这昏黄的灯光之下,巷陌之内,这个情窦初开的少年情不自禁的面红耳赤,心跳加剧。

转念又想:“也不知她们现在何处?都还安好不?芷妹跟她爹爹回到玄蛟岛了没有?邱姊姊和真儿妹子会不会怪我灌醉了她二人不辞而别?”

当下快步来到街上,长长吁了口气。他本想先在临巷摸熟了情况,虚拟一遍,再去韩家胡同探究。以免贸然行动,打草惊蛇。

这当儿甫一离开花街柳巷,舒了口长气,但觉如释重负,心中一阵说不出的轻松。

他摇一摇头,怏怏的回到忠顺王府。

王府的门公侍卫都已认得这少年乃王爷贵宾,更得了总管赵旺指示,一凭出入,自也无人阻拦盘问。

当晚雷春捧了一坛美酒过来,又吩咐婢仆去厨房拿了菜肴,说要与叶小侠喝酒聊天。

叶天涯心道:“此人准是替他们王爷打听情况来啦。”

两人喝着酒,谈论着江湖中的掌故、官场上的趣闻。叶天涯虽然年轻识浅,阅历不丰,却也结交过宋玉福、郑天豪、欧阳松等江湖人物,颇得指点。言谈之中,倒也隐隐有了“江湖客气象”。

这少年自幼便博闻强记,过耳不忘,却将雷春随口所说的诸般轶闻趣事尽数记下。

江湖之远、庙堂之高、市井之杂,许多事情叶天涯都是前所未闻,自也听得津津有味。

雷春听这少年提及江淮大侠、天星帮主、漠北秃鹫等江湖上的成名人物,也自连连点头。

对饮之时,叶天涯心念忽动,不自禁的想起“铁翅神鹰”柳铁山来,寻思:“也不知道柳大哥回到京城没有?若能与他共谋一醉,亦是人生乐事也。”

于是旁敲侧击的打听起来。

雷春摇头道:“最近顺天府出了几个大案子。听说柳护卫昨日回京,今儿一早便又急急去了晋阳。”

叶天涯一怔,心想:“这便是所谓的‘公务缠身’了。看来柳大哥当真忙得紧。”又想:“他可能还不知道我在京城,更加不知道我正在替忠顺王办事。”

雷春临走之时,乘着醉意,伸手拍拍他肩膀,大着舌头笑道:“叶兄弟,年轻人脸嫩,不打紧。你是办正经事的,又不是嫖院的客人。怕甚么?哈哈!”

叶天涯脸一红,点头道:“不错。我既已答应王爷,决计不会半途而废,有头无尾。”

雷春道:“再过三五日,关键人物便会回京啦。王爷说了,你只管慢慢查究,不用急。还有,你如要帮手,便让我来,任凭差遣。”

第二日,叶天涯又扮成一名青衣小厮,绕着韩家胡同附近各家院子转了一圈。

此后数日,这少年暗中观察,明里闲谈,将信纸中所提及的茶馆掌柜、伙计、卖花女、乞丐甚至卖馄饨的老者等人逐个排除。

他自己推测出的结果与忠顺王、雷春一致,当日失窃之事最有可疑的,仍是韩家胡同中“天香院”的行首、老鸨、龟奴等人了。

这日忠顺王散朝之后,传见叶天涯,温言嘉赞,道:“谋定而后动,才是上策。你做得甚好,比先前那几人都沉稳得多了。”

叶天涯逊谢,只说惭愧。

忠顺王道:“你心里一定很奇怪,为甚么我那位朋友家的孩子自个儿不露面。是也不是?”

叶天涯确有此念,便点了点头。

忠顺王叹了口气,皱眉道:“其实那孩子也是身不由己,处境艰难,甚至可说还有些凶险。如果能得自由,我相信他一定比任何人都想亲自查明,自行找回失窃之物。”

顿了一顿,续道:“对了,今儿上朝之时,我听庆王兄说,那个姓尤的行首昨日已回京。这几日定西候替老太君办八十寿宴,请了她的班子做戏文,你也跟着赵旺去听听她唱的曲儿罢。”

叶天涯曾听赵旺、雷春及众婢仆在闲谈时说过,京城中王公亲贵、达官富商等大户人家有甚么喜庆宴会,便在府中唱戏,通宵达旦,接连数日。

他初时也不在意,此刻忽听忠顺王之言,心中一动,登时想起当日在碧云庄“江淮大侠”欧阳权府上看戏之事,问道:“王爷,您所说的‘天香院行首’莫非便是‘粉菊花’么?”

忠顺王一乐,道:“是啊。她是个清倌人,又是个戏子,更是京城双艳中的‘尤物行首’。‘天香院’的尤家班乃是京城首屈一指的班子。‘粉菊花’的艳名更是人人皆知,难道你没听说过?你这几日难道不是在等她么?”

叶天涯呆了呆,道:“半月前我在‘颖州一户人家’看过她唱的戏文。只是没想到王爷一直要追查的关键人物便是她。”

忠顺王呵呵笑道:“你不说我倒忘了,你也刚从颖州而来。你所说的‘颖州一户人家’便是欧阳植家里吧?这才叫做‘无巧不成话’哪。”

说到这里,忽地皱起眉头,又道:“若非欧阳植亲口跟我说,他们家三个月前便已邀请过尤家戏班子,我还以为这半个月粉菊花是故意离京躲避呢?”

叶天涯愈听愈奇,陡地动念,问道:“王爷,既然尤家戏班子如此可疑,离京之时,难道你们王府没有派人跟踪么?”

四十八、韩家胡同(三)

忠顺王在书房中踱来踱去,轻轻吁了口气,道:“这便是本王差人找你来的缘故了。据我推测,派去跟踪戏班子的人极有可能出事啦!”

叶天涯问道:“怎么回事?”

忠顺王道:“自从那天晚上雷春在韩家胡同遇袭之后,本王便不敢再派府里的人接近天香院。这次暗中跟踪尤家班子的,是赵旺专程赴沧州重金礼聘的轻功高手,江湖上人称‘铁燕子’朱兴。”

他又吁了口气,摇头道:“本来‘铁燕子’一直暗中观察班主、粉菊花及众戏子的一举一动,每隔三五日便照例遣人将讯息快马报到赵旺指定的联络之人。可是自从六天前最后一次如期报信之后,迄今再无音讯。”

叶天涯侧头一想,道:“然则适才王爷说是从庆王爷处得知‘粉菊花’的消息。也就是说,赵总管与那位‘铁燕子’已然失去联系了,因此连尤家戏班子昨日回京都不知情。”

忠顺王回到书桌后,坐在椅中,端起茶杯,慢慢喝了一口茶,摇头叹道:“这件事实在伤脑筋之极。外面的官兵衙役固然指望不上,府里的世臣家将、奴婢仆役也指望不上,如今连江湖上的高手也接连折损。唉,韩家胡同一带的戏班子和妓院中当真是卧虎藏龙,较之天桥一带,尤为复杂。”

叶天涯沉吟道:“适才王爷让小人去‘定西候’府中听戏,想是让我从外围观察戏班子中众人尤其是那位‘粉菊花’有无可疑之处来着。”

忠顺王脸上又露出赞许之意,点头道:“不错!你果真聪明伶俐。韩家胡同你已很熟悉了,那一带各家院子都复杂得紧。相较之下,尤家班子在外唱戏之时,自然要比在天香院他们自个儿地盘收敛许多。他们胆子再大,总不能在候府老太君面前行凶杀人吧?”

叶天涯听忠顺王言下之意,显是唯恐自己也遭遇不测,心想:“记得当日在碧云庄中听戏之时,那几个男女戏子在戏台上动作轻盈翩逸,犹似行云流水一般。尤其是那位粉菊花,不但戏文唱得好听,抑且连身段和舞蹈也都漂亮得紧。嗯,难道她们几人之中真的有武林高手?”

侧头想了片刻,说道:“王爷,我觉得戏台上是不会有甚么破绽来的?您倒想想看,如果‘粉菊花’等戏子会武功,难道江淮大侠父子会瞧不出来么?”

忠顺王长吁短叹,彷徨无计。

正叙话间,忽听得屋外走廊中靴声橐橐,由远而近,有人低低说了几句话,跟着一名当值太监走了进来,禀报道:“王爷,赵总管和雷师傅回来啦,还带了三个江湖中人,都在前面银安殿呢。”

忠顺王一呆,放下茶杯,奇道:“他们去银安殿干吗?”

那太监道:“今儿循例是王爷登殿议事的日子。雷师傅以为您还在大殿处分公务呢。便直截把人带过去了。”

忠顺王皱眉道:“什么?是雷春带的路。赵旺怎么啦?”

那太监道:“赵总管被人打伤了,还有几名侍卫,都动不了了。是雷师傅救赵总管等人回来的。雷师傅带回来的那三个人说是有要事禀报。王爷,要不要传他们过来?”

忠顺王霍地站起,哼了一声,道:“既然还有外人,去银安殿瞧瞧。”一转念间,对叶天涯道:“你也一起去罢。”

当先而行。

那太监抢将出去,大声喝道:“王爷起驾!”

脚步杂沓,在院中伺候的众亲随、侍卫疾奔而前,分列两旁,簇拥着黄袍金冠的忠顺亲王走向前院。

叶天涯杂在人群之中,见了这等排场气派,威仪棣棣,不由得油然起敬。

行不多久,一大帮人浩浩荡荡的到了银安殿外。

叶天涯尚是初次前来,望着绿琉璃瓦的歇山顶,屋檐下的彩绘金龙,不禁咋舌,暗暗纳罕:“这等雄伟堂皇的豪华气派,普天之下,估计也只有皇帝老儿的金銮殿与之差相仿佛罢。”

众亲随、太监簇拥着忠顺王来到银安殿门口。

一干侍从照例退在一旁,垂手侍立,在外伺候。

守门的卫士们一齐躬身道:“王爷!”

忠顺王一摆手,道:“罢了!”想了想,转脸对那太监道:“今儿外客一律不见!”

那太监答应了,传令下去。

忠顺王跨进殿去,走不两步,又回头道:“叶天涯,进来罢!”

叶天涯微微一笑,挺了挺身子,昂然而入。

这时已有五六人在大殿中等着,或坐或站。

王府总管赵旺侧身坐在西首椅中,半坐半躺,不住咳嗽,脸色惨白,神情委顿,却哪里还有威风八面的大总管模样?

教师爷雷春额上大汗淋漓,眉梢汗水如雨而下,在旁双手伸屈,不住在赵旺背心和胸口推拿按摩。

另外三人弯着腰站在一旁。见到忠顺王,一齐拜倒,磕头行礼,说道:“参见王爷!”

忠顺王摆了摆手,道:“罢了,罢了!”走近前去,见赵旺脸无血色,神情可怖,不由得吃了一惊,问雷春道:“怎么回事?赵旺怎么了?”

雷春伸袖拭汗,躬身道:“回禀王爷,赵总管在城南茶馆等人之时,被一个正在听书的紫衣青年高手突然出手,胸口中掌,给打伤了内脏。”

忠顺王又惊又怒,问道:“甚么‘紫衣青年高手’?那是甚么人?为甚么打伤赵旺?”

顿了顿,又道:“算了,这事待会儿再说。还是先治伤要紧。来人,把赵总管抬回房中,让刘冬拿我的片子去请段御医。”

雷春道:“且慢!王爷,是赵总管执意要先跟你说清楚。”

忠顺王点一点头,问赵旺道:“怎么回事?那紫衣青年又是甚么来头?”

赵旺靠着椅背,有气无力的道:“王爷,‘铁燕子’朱兴死了……”

忠顺王一惊,点一点头,皱眉不语。

赵旺伸手指了指跪在地下的那三人道:“这三个分别是‘铁燕子’的师弟和两名徒弟。他二人是刚从颖州回来……”话未说完,身子一歪,慢慢向椅子脚溜了下去,登时晕去。

雷春忙即伸手扶住,伸手试其脉搏呼吸。却见赵旺一张脸全成蜡黄,血色全无。

忠顺王急道:“来人,快传御医!”

雷春脸色凝重,叹道:“王爷,赵总管中的是内家高手的阴毒掌力,凶多吉少。这种内伤,御医未必管用。小人惭愧,内力不及,只怕是救不了赵总管……”

忠顺王顿足搓手,一迭连声的道:“怎么办?怎么办?”

叶天涯忽道:“我来试试!”走近身来,双手齐伸,一前一后,分别在赵旺背心和小腹推拿数下,气运丹田,劲贯双臂,一股“烈焰混元功”从手掌心传了过去,来回一撞,赵旺“哇”的一声,一大口鲜血喷在地下。

过不多时,一双眼睛半闭半开,断断续续的几下呻吟。

雷春又惊又喜,赞道:“好厉害的内功!这一下赵总管算是从鬼门关中转了回来啦。”

叶天涯一笑,转头向忠顺王道:“王爷,可以叫大夫来啦。”

忠顺王一怔之下,吩咐左右:“扶赵总管回房歇息,让御医替他好生治疗。”

两名随从答应着搀扶了赵旺,出殿而去。

忠顺王凝思半晌,转身来到东首,在朝王椅上坐了,端起茶碗,道:“雷春,你先说说,究竟是怎么回事?”

叶天涯安安静静的退在一旁,挺身直立。

雷春躬身应道:“回王爷的话。小人与赵总管一早便去了城南茶馆,等候‘铁燕子’的消息。依着老规矩,我和平七兄弟在楼上靠窗的座头,赵总管和郭家兄弟等人在大堂假装听书。巳牌时分,忽听楼下吵闹起来,我二人下楼一看,已是桌翻凳倒,乱成一团。地下躺着几个人,包括赵总管和郭家兄弟。还有这三人在与一个紫衣人交手。当时在茶馆听书的都吓跑了。”

忠顺王便向那三人瞧了一眼,道:“你们是什么人?起来回话!”

那三人一个是中年汉子,两个年轻后生,一齐站起。那中年汉子躬身抱拳,说道:“回王爷:小人姓柴,名欢,是‘铁燕子’朱兴的师弟。江湖上的朋友送小人个外号叫作‘草上飞’。这二人都是我朱师兄的徒弟。小人近日得到消息,说我师哥出事了,于是急急从香河老家赶来京师。见面之后,这二位师侄跟我说了朱师兄在颖州被害的经过。我便与他们一起来见那位赵爷,质问实情。”

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又道:“自从我师哥接受赵爷的重金礼聘之后,小人一直很担心,只是劝他不听。想不到终于还是‘人为财死’,丧命于颖州境内。我心切师兄之仇,赶到山东与这两位师侄会齐。我们商量好了,只有见到赵爷,便可知是谁害死我师哥的。今日冒昧,我们与赵爷在茶馆中会面之时,这位元师侄突然从听书的人群中发见了那个紫衣年轻人,觉得他好生面熟,跟着便想起,此人正是在颖州害死我师兄的凶手。”

第四十八章、韩家胡同,作者微博同步更新!

四十八、韩家胡同(四)

四十八、韩家胡同

忠顺王皱起眉头,沉吟道:“你们在茶馆之中认出了对方,对方自然也认出了你们来,这才猝然发难,动手杀伤了赵旺。柴老师,小王猜得不错吧?”

那中年汉子柴欢怔了怔,俯首说道:“是,王爷剖析得极是。当时我们三个与赵爷见了面寒暄,正打算上楼详谈。那个穿紫衣服的贼子混在茶馆听书的客人之中,其实便是在监视我两位师侄。如王爷所料,那厮一定是察觉自个儿暴露了行藏,一不做,二不休,突然一个箭步窜了过去,抢先动手,打伤了赵爷等一干人。说来惭愧,我和两个师侄三人一齐联手,也不是他敌手,后来多亏这位雷爷闻声赶来相助。以四敌一,这才渐渐占了上风。那紫衣人见势头不妙,斗了一阵,突然撤身跳出茶馆,飞奔而去。我们几个追到街上,那厮轻功好生了得,一阵风般远远的逃走了。对了,元师侄,关于那厮与你师父之死,你最清楚来龙去脉,还是你跟王爷说罢!”

他最后一句话却是向左首那名后生说的。

叶天涯在旁听着,心想:“这三人都是‘铁燕子’朱兴的门人弟子。既然他们的绰号之中有‘铁燕子’、‘草上飞’,自然是擅长轻身功夫。然则连他们都称赞那紫衣人轻功了得,自愧弗如,看来对方当真厉害之极。”

又见那姓元的青年后生应了声:“是,师叔。”躬身抱拳,向忠顺王结结巴巴的道:“王、王爷,我、我师父这次受赵、赵大爷之托,前往颖州,一直便由小……小人师兄弟五个人服侍他老人家的起居。只因我们功夫……功夫不成,帮……帮不了忙,每次师、师父做事,我们都是在外……外围接应。师父一……一有所获,便会写……写成书信,差遣我们几个快马……快马向京城茶馆送信。”

忠顺王皱眉道:“你师父从京城到颖州,一路跟踪天香院的尤家戏班子,难道你们哥儿几个也不清楚么?”

那姓元的青年迟疑道:“回王爷的话:师父怕我们几个弟子误……误事,每次行动之时,从不透露半点口风。我们也不敢多……多嘴乱问。直至他……他老人家十天前在颖州北路的天静宫内遭遇毒手之后,我们师兄弟几个一加推究,才知道此……此行是暗中监……监视戏班子的班主和几名男女戏子来着。”

忠顺王问道:“你师父是如何遇害的?不要急,慢慢说。”

原来那姓元的青年生平初次见到这位金枝玉叶、位高爵尊的天潢贵裔,又是在这金碧辉煌、端严肃穆的‘银安殿’大厅之中,心神紧张,手足无措,言语神情颇难自已。

他听了忠顺王之言,脸上一红,定了神,支吾道:“是,是。回王爷的话,小人还记得事发的前一晚,我们师徒在颖州‘碧云庄’外的一间野店中歇宿。晚饭后师父他老人家很罕见的跟小人笑着说:‘徒儿,咱们也该回京了。为师的决定了,明儿打道回府。’我问:‘师父,是不是事情办妥了?’师父笑了笑,点头不语。第二日大伙儿启程,果然是向北返回。下午到得‘天静宫’,那是一座老大的道观。师父让我们哥儿几个在大门外面候着,他自个儿进去看老子像。我和师弟们等了半天,迟迟不见人影,便进观去分头找寻师父。这位徐师弟眼尖,最先在偏殿角落里见到师父倒在血泊之中,早已没气了。师父他老人家死得好惨。呜呜,呜呜。”

他说到这里,想起亡师,不由得痛哭失声。

另一名姓徐的后生咬牙切齿的插口道:“王爷,我元师兄说的句句都是实情。我师父是前胸中掌,仰面躺在偏殿角落的地下,口吐黑血而死。他老人家是被贼子硬生生的用阴毒功夫打死的!”

那姓元的青年泣不成声,哭了一阵,突然止泪,伸袖子在眼中一抹,接着道:“不错!我记得很清楚,那天在‘天静宫’中,俺这位徐师弟发见师父遗体惊叫出声、招呼同门之时,我在‘三清殿’的老子像前见到一个青衣人影,匆匆向外走去。那人是一张长脸,面色青白,阴沉沉的不怀好意,正是刚才在茶馆中动手的那个紫衣年轻人。哼,杀死我师父的就是这个马脸狗贼!”

忠顺王点头道:“原来如此。那个穿紫衣的青年高手当日出现在你师父被杀的天静宫,今日又现身于城南茶馆,还行凶打伤了赵旺等人。看来只要查出此人是谁,一切便好办了。”

柴欢道:“王爷,这二位师侄所言,便是我朱师哥遭害的经过。本来我们并不知道,一向与朱师哥约定见面的那位雇主赵爷竟是王府的大总管。刚才是这位‘灵蛇剑’雷二侠告诉我们的。他听说敝派一众同门要为朱师兄报仇,誓杀狗贼,便跟小人说,王爷或许能帮得上忙。我等这才跟随前来王府拜谒。草野匹夫,不速之客,打扰了王爷千岁,实是冒昧。”

说着抱拳唱喏。

雷春插口道:“王爷,是小人擅自作主,带这三位‘燕青门’的好朋友来见您的。如有僭越之处,请王爷降罪。”

忠顺王站起身来,将手一摆,含笑道:“柴老师乃是贵客,贵派门人大驾光降,小王面子不小。柴老师快请入座。至于雷师傅,何罪之有?天涯,过来,你便坐在我肩下。大家都坐下来,奉茶!”

叶天涯乍听得忠顺王直呼自己名字,亲邀就座,愕然不解,呆得一呆,却见他向自己使个眼色。一时间自也不便多问,便即依言入座。

忠顺王、叶天涯、雷春与柴欢分宾主坐下,王官送上香茗。

寒暄数语。忠顺王叹了口气,道:“柴老师,实不相瞒,小王确有一件十分刺手之事,一筹莫展。此番委派赵总管请令师兄朱掌门出手,亦是情非得已。只是想不到,朱掌门一时不察,竟致遭贼人所害。而赵总管因此也险些丢了性命。所谓‘人死不能复生’,三位还请节哀。”

柴欢抱拳道:“多谢王爷。”伸袖擦了擦眼,念及师兄,心中悲戚。元徐两个后生垂手侍立在师叔身后,都是红了眼睛,握紧了拳头,满脸悲愤之色。

忠顺王问道:“不知朱掌门的遗体现在何处?”

柴欢道:“好教王爷得知,我师兄的棺木已运至济南府,暂厝在大名湖畔的一座小庙之中。我们打算召齐门人之后,另行择日安葬。”

忠顺王喟然叹道:“说将起来,朱掌门也是因小王而死,于情于理,还是让小王稍效绵薄的为是。雷师傅,便由你替小王奔走,协助柴老师一起料理朱掌门的后事罢。一应丧葬和安家所需费用,皆由咱们府里帐房支出。”

雷春站起,躬身应道:“是,王爷。”

柴欢听了这话,霍地站起,连连称谢,感激涕零。

忠顺王略一沉思,又道:“依小王之见,贵派当务之急,还是先将朱掌门入土为安的为是。至于向那个紫衣人报仇之事,须得从长计议。”

柴欢拱手道:“多谢王爷指点。小人这便回去安葬我师兄,待得一切料理停当,定当再来向王爷请安。”

忠顺王微笑点头,端起茶杯。

叶天涯瞧在眼里,心道:“王爷倒是挺够仁义的。常言说得好,受人之托,忠人之事。那位朱掌门不幸遇害,无论如何也怪罪不到王府头上。王爷却一力承担,毫不推诿。”

柴欢等“燕青门”三人走后,忠顺王引着叶天涯来到花园之中,叹道:“算起来,自翰林院的一位才子、太学院的一位教授、王府中的一位王官三个文人,连同‘神偷’薛奎、‘没本钱’耿南、‘碧眼豹子’莫十九三个武人,再加上这位‘燕青门’的朱掌门,一共死了七个人啦。”

顿了一顿,又道:“对了,还有赵旺。若是适才没你出手相救,只怕也差不多啦。”

叶天涯皱眉道:“王爷,那件宝贝儿当真如此要紧?死了这么多人,值不值得?”

忠顺王仰天长叹,缓缓的道:“十分百分,不,应是千分要紧,万分值得!”

叶天涯默然,隔了半晌,才道:“那个紫衣高手不知道是不是王爷纸上所写的当晚听过‘粉菊花’唱曲的二三个客人之一?如果失窃之物在此人手里,这件事可能与天香院戏班子无关。”

忠顺王摇头道:“这个人一直跟着去了颖州,怎能说与戏班子无关?”顿了一顿,又道:“天涯,情势不明,凶险莫测,你莫要轻举妄动。自明儿开始,定西候府里办贺寿宴会,你去听戏罢。为了稳妥起见,这件事还是徐图后计。”

叶天涯想了想,道:“王爷,我心里已有了些眉目。这件事情,我还是想按照自己的法子试试!”

这日申牌时分,叶天涯穿了一袭白衫,头戴书生巾,脚登粉底鞋,右手拿了一柄折扇,左手食指戴着个红宝石戒指,腰带上还挂了好大的一块汉玉佩。优哉游哉,迈步走进韩家胡同外的那间茶馆之中。

这次他仍是文士打扮,白衣飘飘,折扇轻摇。只不过衣饰之富丽,远甚于上次。

四十九、卖花女孩(一)

连日来,除了少年文士之外,叶天涯或扮青衣小厮,或作中年汉子,或充卖膏药郎中,或为糖葫芦小贩,以不同身份,尽将韩家胡同附近一带踏勘多遍,各家院子亦已大致摸熟。

掌柜的、几名茶博士见这位玉树临风般的美少年又来喝茶,一上来便将一锭五两重的银锭元宝往柜台上一拍,说是有甚么名茶细点尽管上来,出手豪阔之极。

茶馆中众人都感诧异,斟茶送果,十分殷勤。

这时茶客仍较稀少。

叶天涯嘴里咬着瓜子,一双眼睛却东张西望,心下暗笑,寻思:“我一个穷小子穿戴成富贵人家的子弟,倒也有趣得紧。既然天香院的班子回来了,想必今日会有不少客人。我待会儿也要硬着头皮去求见那位行首‘粉菊花’,言谈举止,可得显得老成一些。”

喝了两杯茶,又想:“这些日子在王府里名茶倒也没少喝。可是喝来喝去,都不及真儿妹子泡的好。”

脑海中浮现出牛真儿的丽容俏影,没来由的一阵惆怅。

胡思乱想了一阵。这少年眼尖,忽地瞥见一名茶博士悄悄离开茶馆,穿过大街,一溜烟般钻进韩家胡同。

他心道:“也不知这一招灵不灵验?我这个‘富贵子弟’虽是冒牌货,王爷的这只黄缎包中的物事可都是货真价实,童叟无欺。到时候不信天香院的那些人不动心。”

过不多时,茶客渐渐多了起来。

叶天涯深深吸了口气,暗道:“叶天涯啊叶天涯,只是进青楼之地去喝个茶,听个曲儿,有何难哉?有何难哉?”

正犹豫间,忽听一人拍手笑道:“啊呀!冤家路窄,冤家路窄也。小哥儿,咱们又见面啦。”

叶天涯一转头,却是上次抢占自己座位的那三名豪仆。

三人笑嘻嘻的走近,便要坐下。

叶天涯心中一动,皱眉道:“喂,三位老兄,今儿空位子还很多。你们何必定要跟公子爷过不去?”

一名豪仆笑道:“没什么。这个座头很好,坐在这儿可以看到街上的美人儿。怎地,你这小哥儿穿戴这般齐整,不也是来见相好的妞儿么?哈哈。”另二人一齐笑道:“是啊。”

叶天涯忖道:“这三个恶仆的主子定是韩家胡同的常客。倒不如从他们身上着手。”笑了一笑,便道:“既然如此,三位请坐。这样罢,我来请客,想吃什么点心,尽管吩咐。”

那三名豪仆见这“富家子弟”如此识趣,显是怕了自己三人,哈哈大笑,口中称谢,围着桌子坐了下来。招呼茶博士过来,斟茶索果,毫不客气。

一仆赞道:“小哥儿,你这般漂亮,怎地不去‘问菊楼’逛逛啊。听说那里新来了一个年轻雏儿,美貌得紧。老鸨龟奴施尽了手段,她是宁死也不肯接客。听我家老爷说,那小娘儿一定是看不中这些又肥又丑的嫖客,除非找个美少年,梳拢了她。”

另一仆也拍手笑道:“不错,不错!依你小哥儿这等标致的相貌,那小娘儿决计动心,说不定一高兴,连‘梳拢’的财帛也都免了呢。”

此言一出,三人都吃吃吃的淫笑起来。

叶天涯脸上一红,低下了头,默不作声。他虽不明白“梳拢”是甚么意思,但也能猜到不是好话。

那三名豪仆打趣了一会,见这后生脸嫩害羞,便笑了起来,不再理他,自顾自的喝茶聊天。

过不多久,茶馆中已坐满了客人。

三仆东拉西扯,说来说去,都是些粗俗淫猥的言语。叶天涯便不再听,一面低头喝茶,一面打量进出茶馆的客人,寻思:“要不然我还是去见见那位粉菊花吧?只有从她身上或许能查探出失窃之物的下落。”

言念及此,忽听得左首一仆笑道:“其实当真说起第一等美貌的小娘们儿,‘问菊楼’那个算不得什么。真正的美人儿,还得是‘京城双艳’。只可惜,连咱们老爷这等尊贵的身份,也没机会见到。嘿嘿。”

另一仆接口道:“是啊。‘京城双艳’一个出了事,不知所踪,多半是跟着情郎卷逃私奔了。另一个刚从外面回来,明儿还得去‘定西候’府给何老太君做寿,这几日又没空来这边院子啦。”

第三仆摇头道:“他妈的,说这些干吗?连咱们老爷也可望而不可及的妞儿,再美也都是‘镜花水月’,想都别想!嘿嘿,我倒是觉得洼子胡同的粉头‘翠红’长得得劲,价钱又不贵。虽然她脸上有几粒麻子,但那身皮肉还是白得紧……”

叶天涯听他越说越下作,微微皱眉,待要起身离座,忽听得一个女孩儿声音说道:“买花儿,买花儿啦!”

只见一个驼背跛脚的小姑娘手中提着竹篮,在茶馆中一跛一拐的叫卖。

灯光之下瞧得分明,竹篮中装了红红紫紫的鲜花。那小姑娘一身青布衣衫,看样子是个贫女,还是一个卖花女。

叶天涯心念忽动:“据王爷那两张纸上所述,事发当晚,他那位子侄也曾见过一个卖花女孩儿。前几日倒是见过几个卖花女子,均无可疑之处。这一位姑娘却是初次见到。也不知道是不是她?”

这一留神,不免向那卖花女多看了几眼。

那卖花女忽地走近,问道:“买花儿不?”

一名豪仆挥手斥道:“走开,买甚么花儿?不买!”

另一仆斜眼淫笑道:“买花儿也得送给相好的。啊呀,好丑的小妹妹,哥哥还没相好的姐儿。你说怎么办?哈哈。”

另一仆摇头笑道:“原来还是个女驼子。生得这么丑,出来卖什么花?”

那卖花女容貌甚是平平,肌肤枯黄,脸有菜色,一副终年吃不饱饭的样子,头上包了一块灰布包头,身材瘦小,削肩细腰,偏又长着高高的一个驼背。

叶天涯心道:“看来只是个寻常的卖花贫女,亦无可疑。”

眼见三名豪仆肆无忌惮的出言嘲笑,吓得那卖花女脸色苍白,不住后退,又想:“这么晚还出来卖花,定是家境窘迫之极。”便温言道:“小妹妹,你这花儿多少钱一枝?”

那卖花女呆得一呆,才停了脚步,说道:“一文钱三枝。”

叶天涯道:“是不是卖完了花儿,你便可回家了?”

那卖花女点头道:“是啊。卖不完花儿,连饭都不准吃。”

叶天涯伸手入怀,摸出一锭一两重的碎银,递了过去,柔声道:“把花儿留下来,快回家吃饭去罢。”

那卖花女摇头道:“用不了这么多银子。我没有零钱。”

叶天涯温然一笑,道:“不用找了。买些好吃的,快回家吧。”

那卖花女收了银子,兴兴头头的转身去了。

那三仆又啧啧称奇,纷道:“笨蛋!”“书呆子!”“被人家骗啦。哪有这么贵的花儿?”

叶天涯笑笑不语。

便在这时,忽见一名锦衣人走进茶馆,嚷道:“别喝茶啦。备车,走罢!”

相邻桌上两人站起身来,说道:“老爷,这么早便回去?”

那锦衣人瞪了二人一眼,破口骂道:“狗奴才,老子叫你们走便走,问这么多干吗?”

那二人一惊,忙道:“是,老爷!”

那锦衣人一转身,拂袖便走。

那两名奴仆也即仆了茶钱,匆匆离去。

过不多时,又有一名华服中年来到茶馆门口,一般的呼奴唤仆,速速备车,急急走了。

奇怪的是,喝茶的仆役车夫又被各自主子接二连二的叫了去。

叶天涯同桌的那三名豪仆低声嘀咕,猜测多端。

这时一名车夫出去后又走了回来,从座头上寻找马鞭。

叶天涯左首一仆忙问:“老田,怎么啦?你家老爷怎地这么快便回去啦?”

那车夫苦笑道:“不用提了。”四下一望,又道:“适才‘粉菊花’宣布,今晚不见客。说困了要休息,不论甚么客来,一概挡驾不见。”

那仆人恍然大悟,点头道:“唔,怪不得有好几位大爷都早早回去了。”

那车夫道:“是啊。你瞧车马纷纷,哪个不是想去听听‘粉菊花’的小曲儿?我听老爷说,自明儿起,只有去‘定西候爷府’里凑凑热闹啦。现下无论多熟的客人,想要跟这位‘尤行首’单独见面,那可是千难万难哪。”

说着提了马鞭,三脚两步的去了。

叶天涯听了这话,不由得冷了半截,暗道:“‘粉菊花’连熟客都一概挡驾不见,更何况我这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呢?”

这时三名仆人相视而嘻,又自低低论议。一人低声道:“还是咱们老爷聪明。知道‘粉菊花’那样的清倌人招惹不起。反而不如‘小红玉’这般知心解意的美人儿,连打茶围的姐儿,也够味儿。”一人吃吃笑道:“那倒是。这些所谓的花魁啦,行首啦,清吟班的娘们,依我看啊,光是喝喝茶、谈谈棋、弹弹琴,说戏为主,顶个屁用?”

便在这时,又听得门口有人叫道:“阿七,阿七,他妈的,快出来!”

四十九、卖花女孩(二)

四十九、卖花女孩(二)

正自淫笑的豪仆一惊之下,慌忙站起,忙不迭的大声应道:“是,是!老爷,来啦!”飞步出门。

另外二仆面面相觑,也即站起,都道:“怎地咱们老爷也恁早便出来了?难道‘小红玉’那小娘儿今儿也不接客啦?”跟着出去。

却听门外那人哼的一声,说道:“阿七,我的荷包怎地不见啦,快找找去!里面有我买给‘小红玉’姑娘的珠花。对了,点亮灯笼,瞧瞧在不在车厢里?你们俩在后面发什么呆?还不赶紧一齐去帮阿七找找?”

叶天涯乍一听到门外之人声音,便觉熟悉,又听得他训斥那三名豪仆,确定无疑,暗道:“怎么会是他?哼哼,有其主必有其仆,难怪三个恶奴这般飞扬跋扈?这回当真如同王爷所说的‘无巧不成话’呢。”

心下颇感有趣,随即离座而行,捧着一大簇鲜花,径行来到柜台,对掌柜的道:“会钞罢。”

结帐出门,嘴里轻轻哼着小曲,心中暗自盘算,施施然的漫步而行。

其时天已入夜,却见明月当空,溶溶如水,照得满地银光。

叶天涯走不几步,便听得左前方一人叫道:“啊哈,叶相公!果真是你!”

叶天涯一笑转头,华灯照耀,但见街旁一盏风灯之下走出一个矮矮胖胖的锦衣汉子,正自满脸堆欢,朝着自己连连招手。

并非别个,却是在悦来客栈打过数次交道的那位“卫三爷”卫中亭。

他快步小跑过来,作揖为礼,笑道:“叶相公,见到你真是太好啦。听说你现已搬进忠顺王府里了。叶相公年少有为,前途不可限量。恭喜,恭喜!”

叶天涯心中一乐,停了脚步,还了一礼,笑道:“原来是卫三爷。‘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卫兄,这么巧,咱们又见面啦。”

卫中亭笑嘻嘻的道:“是啊,又见面啦。叶相公,说来咱们倒也有缘得紧。”

叶天涯左手捧花,右手从怀中摸出一叠银票,说道:“这是你让‘悦来客栈’的王掌柜送我的五百两银子。还给你!”

卫中亭脸色大变,退了一步,双手乱摇,颤声道:“叶相公,你……”

叶天涯摇头笑道:“我没什么。这本来便是你的银子啊。我原想在离京之前交还王掌柜的。卫兄,你快数数罢。”

卫中亭惶恐不安,手足无措,颤声道:“叶相公,这,你……”

叶天涯微微一笑,正色道:“卫老兄,你放心,咱俩无冤无仇,我也不会在王爷面前说你坏话的。只不过,希望你好自为之。我跟你说,上得山多终遇虎,我只是京城的一个过客,过几日便会南下。我不会害你,别个儿却未必。听说尊亲都是官场中人,你这般胡来,若然有朝一日传到宫中,早晚会害了他们的。”

他说一句,卫中亭点头哈腰的便答应一句。

正说话间,那三名豪仆提着灯笼走了过来,一人说道:“老爷,找到荷包啦……咦,怎么是你这小子?”

后半句话,却是跟叶天涯说的。

三仆立时都认出叶天涯来。一个道:“书呆子,你在这儿干吗?”另一个笑骂:“臭小子,欺侮你怎么啦?难道还敢向我家老爷告状不成?”又一个道:“脓包蛋,挡了我们老爷的路啦。还不让开?”

叶天涯闻言一乐,也不理会,低头朝着手中花儿一嗅,说了句:“好香!”转头对卫中亭笑道:“卫兄,这三位都是贵府的管家么?果真够威风的。哈哈!”

卫中亭一愣之下,板起了脸,猛地里扑将上前,提起手来,左右开弓,啪啪啪啪,一口气连打了三仆十几个重重的耳光,又逐个儿重重地踢了好几脚,破口骂道:“你奶奶个雄,三个狗入的奴才,都活得不耐烦啦,连叶相公也敢欺侮。他妈的,老子先打死你们三个不带眼的王八蛋。”

明月之下,华灯之前,车马驻足,行人侧目。但见三名豪仆被主子当街一阵劈脸狠揍,又被骂得狗血淋头。

阿七等三仆全不提防,个个又惊又慌,双手抱头。却是吓得呆了。

反而叶天涯在旁瞧得心下不忍,上前一伸手,抓住卫中亭手腕,劝道:“喂,卫兄,卫兄!别着恼,别着恼。手下留情,手下留情!”

卫中亭右手腕被这文秀少年紧紧握住,刹那间臂膀酸软乏力,再难踢打。他一呆之下,只道自己是使力过度,这才打得累了,全没料到叶天涯竟尔是个身负绝顶功夫的少年高手。

叶天涯反应极快,立时便又松开了手,接着道:“卫兄,常言道不知者不罪。贵府这三位管家被你都打得人都傻了,也差不多啦。常言又道,气大伤身,卫兄还是先消消气罢。”

卫中亭向鼻青目肿的三仆喝道:“他妈的,三个瞎了眼的狗奴才,路倒尸的贱胚,还不快快向叶相公磕头陪罪?”

阿七等三仆忙即跪倒,齐向叶天涯磕头行礼,哭丧着脸,连叫:“叶相公,小人该死,小人该死!”

叶天涯摇手笑道:“‘薄命书生鸡肋尔,却笑尊拳忒重。’其实公子爷才怕三位的威风呢。罢了,罢了!三位老兄,都起来吧。”

三仆跪拜于地,哪敢起身?

叶天涯微微皱眉,向卫中亭道:“卫兄,这么多人看着呢。你还是先让他们起来再说罢。”

卫中亭一转头,灯光之下果见街上不少人在旁瞧着,于是哼了一声,对三仆道:“叶相公大人大量,不愿与你们三个狗奴才一般见识。还不起来?”

三仆这才胆颤心惊的站了起来,弯着腰站在一旁。

叶天涯将银票塞在卫中亭手中,微笑道:“卫兄,请收好银子。小弟还得找地方喝酒去呢。告辞啦!”

说着双手捧了花儿,转身便走。

卫中亭一呆,快步追上,说道:“请留步!叶相公,相请不如偶遇。在下想请你喝酒,不知老弟肯不肯赏脸?”

叶天涯心下暗笑:“公子爷就等你这句话呢。”止步回身,道:“那怎么好意思?这样罢,要不小弟来请卫兄吧?”

卫中亭大喜过望,笑道:“谁做东倒是无所谓。能坐在一起喝酒便成。”一迟疑间,问道:“叶兄弟,你喜欢去哪里喝酒?不知附近可有相好的?”

叶天涯摇头道:“卫兄,你也知道小弟是初来乍到,对京城也不怎么熟悉。不过,既然咱哥儿俩饮酒,自然要找个顶好玩的所在才成吧?说来不怕见笑,兄弟虽是一介穷酸,却是最最喜欢附庸风雅,琴棋书画之属。一般太差劲的地方,也没什么味儿。对了,老兄还是自个儿瞧着办吧?”

说着又故意用力嗅着手中那一大把花儿,仰头向天,一脸沉醉之状。

卫中亭见了,心中一动,点头笑道:“那是,那是。”他向叶天涯上下打量,略一沉吟,赞道:“似兄弟这等美男子,一看便知是个风流才子的模样。嗯,喝酒的好玩所在,那可多着呢。哈哈!”

说着从那个名叫“阿七”的仆人手中接过一只荷包,微微一笑,对叶天涯道:“叶兄弟,我想到一处喝酒的好所在,请跟我来。”

一伸手,躬身相邀。

叶天涯点头一笑,道:“卫兄请。”

阿七等三仆眼睁睁的望着卫叶二人并肩离去、说说笑笑的背影,各自抚着疼痛肿胀的脸颊,面面相觑,做声不得。

***

卫叶二人边说边行,相偕来到“韩家胡同”的巷口。

叶天涯抬头望着月亮,轻轻吁了口气,暗道:“芷妹,邱姊姊,真儿妹子,我是来办正经事的,决计不会干那嫖院的下流勾当。日后你们三个若是知道了,可别生气。”

转念又想:“芷妹和真儿妹子倒还好说。却不知邱姊姊又是甚么心思?”

他心神恍惚之间,忽见小巷边斜刺里黑影晃动,颤巍巍的走过来一个蓬头垢面的乞丐,左手拿着只破碗,右手拄着一根木棍,嘶哑着嗓子说道:“二位大爷,行行好,施舍叫化子一口冷饭罢。”

卫中亭一挥手,推开那乞丐手臂,不耐烦的道:“走开。别挡道儿!”

那乞丐被这么一推,登时身不由主的转了个圈子,立足不定,“啊哟”一声,翻身扑倒在地。跟着乒乓一声,破碗失手摔落,在地下打得粉碎。

那乞丐呻吟了一声,蜷缩成一团,轻轻啜泣,显得甚是痛苦。

卫中亭伸手肃客,笑道:“叶相公,请罢。”

叶天涯却不理他,径行走到那乞丐身旁,蹲下身来,问道:“大叔,你怎么啦?摔伤了没有?”

那乞丐嘶哑着嗓子,低低道:“我,我浑身痛,不得劲,起……起不来啦。”

叶天涯放下鲜花,伸手扶他站起,只觉得这乞丐身子甚轻,极为瘦弱,想是终年吃不饱饭之故,于是又俯身捡起木棍,让他撑着,说道:“大叔,好些了没有?”

月光和灯光交相辉映之下,那乞丐微微摇头,有气无力的道:“我……半天没吃东西啦。”

卫中亭不待叶天涯说话,走近身来,掏出一锭碎银子,掷在地下,冷笑道:“好了,好了。老叫花子,算你厉害。这是一两银子,够你老小子吃一个月的肉啦。”

对叶天涯道:“叶相公,别理这老骗子。咱们喝酒去吧。”

四十九、卖花女孩(三)

叶天涯心下恚怒:“若非要利用你这厮设法接近‘粉菊花’,对你这等瞧不起老百姓的家伙,小爷才懒得跟你一起喝酒呢。”

俯身捧起鲜花,又捡了卫中亭所掷的那锭银子,连同他自己的一锭碎银,一齐塞在那乞丐手中,温言道:“大叔,这些银子你拿去买吃的吧。你自个儿小心些,别给贼人偷了去。”

那乞丐缩在阴影中连连点头,口中含含糊糊的也不知说些甚么。

卫中亭挨近身子,向叶天涯陪笑道:“叶相公,您有所不知,京城各处大街小巷都乱得紧,无论甚么形形色色的破落户子弟、流氓骗子都有,防不胜防。倒也不是俺老卫做人差劲儿。”

叶天涯点头笑道:“卫兄,咱们还是去喝酒罢。”

卫中亭一笑,又引着叶天涯向巷中走去。丝竹悠扬声中,途经各处院子,但见家家门内人来人往,出来进去,有男女调情嬉笑之声,有浓装艳抹的妓女,迎送客人,彼此还说着亲热的话儿。龟奴老鸨奔走来去,忙个不停。

这等情形,饶是叶天涯数日来已暗暗观摩和虚拟了多遍,当真身临此境,兀是心中突突乱跳,双脚发软。若非卫中亭在旁,便想转身逃走。

卫中亭引着他径行来到胡同深处一座粉墙黑门的院子之外。门首挑着一盏小红灯笼。

灯笼光下,门前的墙上赫然写著是“天香院”、“清吟小班”。

不同于其他各处院子热闹非凡的是,此处院门紧闭,一片冷清。两人并立门前,叶天涯在卫中亭耳畔低声道:“听说今儿‘粉菊花’不见客。卫兄,你有法子进去么?”

卫中亭眨了眨眼,似笑非笑的道:“我果然没有猜错。叶相公,原来你是冲着‘粉菊花’来的。嘿嘿。”

叶天涯脸上一红,只得笑了笑,道:“卫兄说笑了。”微微皱眉,又道:“对了,咱们怎生进去?也不知她肯不肯见客?”

卫中亭甚是得意,笑道:“或许‘粉菊花’未必肯见。但是这座院子,我还是有法子进去的。”说着上前拿起门环,轻轻敲了三下。

过不多时,只听得脚步声响,有人从院子中走来,大门呀的一声开了。

门开之际,叶天涯鼻中先闻到一阵淡淡的芬芳。

一名三十来岁的青衣汉子探头出来,一见卫中亭,登时满脸堆欢,说道:“卫爷,您又回来啦。对了,您老人家的荷包没丢吧?”

卫中亭点头笑道:“荷包没丢。找到啦。”伸手拉着叶天涯,便要迈步进去。

那龟奴脸上大有难色,皱眉道:“卫爷,四姐说了,后院小楼那边传话过来,姑娘想要清静,任何人都不见。前院这边也是只出不进,所有的姑娘也都不再接客了。”

卫中亭奇道:“甚么是‘只出不进’?”

那龟奴道:“便是已经来院子的,可以出去,不过也不专门逐客。但外面来的,一律不准放进来。”回头一望之下,压低了声音,又道:“卫爷你也知道,我们尤姑娘刚从颖州回京,舟车劳累,明儿还得去定西候爷府替老太君做寿,须得好生休息。因此四姐说了,无论任何客人,一概不见。”

卫中亭将一锭二两重的银子塞到他手中,笑道:“给你喝酒。”向叶天涯一努嘴,又道:“这位叶公子是我好朋友。你通融一下,放我俩进去罢。我们在‘小红玉’屋里坐坐。”

那龟奴见叶天涯是个十六七岁的俊秀少年,衣着甚是华贵,于是又满脸堆欢,低笑道:“卫爷,公子爷,二位请进。记住,一定要安静,千万别打扰了后院的尤姑娘。”

卫中亭不住口的点头称谢,拉着叶天涯快步进去。

来到院中,只见华灯四照,墙内栀子花、夹竹桃、晚香玉等开得正艳,端的是座幽雅精洁的院落。墙角木架架着五个大鱼缸。

卫中亭走不几步,连连摇头,凑在叶天涯耳边低声道:“院子里静得出奇。也不见老鸨和毛伙。今儿真是有些古怪。”

若在平时,卫中亭一进门,便即有龟奴长声叫道:“有客!”恭恭敬敬的迎入院内。老鸨出来迎接。引入相好的妓女屋中。

这晚却是冷冷清清,楼上楼下各屋都关了门,也无人前来招呼。

叶天涯凝神注目,在天香院中四下打量,寻思:“依着王爷纸上所述,他朋友家的那位子侄便是在这院中失窃的。来此查探之人前前后后已有六七个,尽数折在此处。迄今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估计已然凶多吉少。然则这里楼上楼下,前院后院,看来有不少妓女和龟奴。王爷那位子侄当晚接触的除了‘粉菊花’这个行首之外,还有老鸨、龟奴、小厮,我得设法见见他们。”

跟着又想:“刚才应门的那个龟奴不知去哪里了?其实王爷纸上所写的失窃经过语焉不详,不尽不实。嗯,或者是嫖客干的,压根儿便与老鸨龟奴无关。”一转念间,又想起“铁燕子”之死,摇了摇头。

卫中亭在前头领路,过了一个天井,掀开东厢房的门帘,走进屋去,轻轻咳嗽一声。叶天涯略一迟疑,硬着头皮跟着进去。

一进门,脂粉浓香扑鼻。只见房内放着一张大床,床上挂着罗帐,铺着大红锦被和绣花枕头。床前还放着一对女子的粉红绣鞋。

兽香袅袅,到处陈设得花团锦簇,叶天涯眼花缭乱,心想:“这里倒是与王府中的客房差不多,只是多了些脂粉气。”

忽听得隔壁房中一个女子嘻的一笑,柔声软气的问道:“三爷,你是不是骗我?出去这么久,还以为不回来了呢?你说买给我的珠花,究竟找到了没有?”

卫中亭笑嘻嘻的道:“小美人儿,三爷几时骗过你?”顿了顿,又道:“对了,我还带了一位贵客,待会儿要在你这儿喝酒。小红玉,先出来见见叶公子,他可是位风流才子哪。”

只听得环珮丁冬,脚步之声细碎,扑鼻一股脂粉香气,屏风之后转出一个二十一二岁的女子,身穿大红肥袖衣裳,镶著绣花绦子,下面是葱心绿的裤子,粉红绣花鞋。

但见那女子头上梳著云髻,插满了珠翠,一张圆脸,额头、鼻梁上有几粒淡淡的麻子,肤色白里透红,眉毛弯弯,眼波盈盈,右嘴角上点着一粒风流痣,腰肢纤细,倒也颇有几分姿色。

卫中亭转头笑道:“叶相公,不,我还是叫你叶兄弟吧。这位美人儿便是我相好的‘小红玉’,你若是喜欢,今晚便让她陪你罢。哈哈。”

叶天涯登时满脸通红,尴尬一笑,定了定神,摇头道:“两位郎情妾意,着实难得。君子不夺人所爱。我可不敢有非分之想。”

那妓女“小红玉”袅袅婷婷的迎将上前,听了二人这番话,娇嗔不依,啐了一口,半笑半怒的骂道:“真是个没良心的。姓卫的,你休想甩了老娘,我跟你永世没完没了。”

卫中亭笑嘻嘻的道:“小红玉,这位小相公姓叶,可是个了不起的才子。我是专门请他来这儿喝酒的。我跟你说,你若是看上了他,我也决计不会吃醋的。再说,你跟了他,可比跟我有前途得多哩。”

小红玉在他肩头打了一拳,才向叶天涯盈盈万福,含笑道:“叶相公,小女子有礼。”

叶天涯将手中花儿放在几上,长揖还礼,说道:“姑娘,你好。”

卫中亭笑道:“叶兄弟,小红玉姓洪,三点水加一个共的‘洪’。哈哈。”

叶天涯红着脸讷讷道:“洪姑娘。”

小红玉嫣然道:“叶相公,这些花儿真漂亮。是不是送给我的?”

叶天涯红着脸低头不语。

卫中亭插口笑道:“这些花儿乃是叶兄弟准备送给你们‘尤行首’的。”

小红玉一怔,向卫中亭瞧了一眼,又见叶天涯发窘,噗哧一笑,道:“一看便知道,叶相公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对不对?”

卫中亭不等叶天涯回答,插口笑道:“小红玉,叶兄弟是贵客,你不会让我们俩一直站在这里吧?哈哈。”

小红玉抿了嘴又是一笑,道:“叶相公,卫三爷,请坐请坐。”

卫叶二人分别坐下。只听得脚步声响,一个仆妇走了进来,奉上香茶。

小红玉对那仆妇道:“吩咐厨房,准备一桌上好的筵席。”那仆妇答应着去了。

小红玉笑眯眯的打量着叶天涯,转头问卫中亭道:“叶相公真是个美男子,怎不让人动心?卫三爷,我敢打赌,院子里的姐妹们若是见了,情愿倒贴来养他。”

叶天涯正喝了一口茶,一听此言,忍不住喷了出来,不住咳嗽。

卫中亭呵呵笑了起来。他喝了口茶,放下茶碗,对叶天涯道:“叶兄弟,且请宽坐。我有话儿跟小红玉说。”

叶天涯欠了欠身,道:“两位请便。”

卫中亭与小红玉起身离开后。叶天涯定了定神,取出折扇,四下观看屋中所挂的字画和镜屏。

五十、似曾相识(一)

五十、似曾相识(一)

隔了好一阵,卫中亭才掀帷而入,坐回椅中,眉头深皱,神色间颇有懊丧之意。

叶天涯缓缓放下茶碗,微笑问道:“卫兄,怎么啦?”

卫中亭摇头叹息,不住搓手,苦笑道:“叶兄弟,实在对不住之至,适才我让小红玉拿了红条子,再加一颗拇指大小的夜明珠,亲自去见粉菊花。不料却被人家给赶了回来。嘿嘿,这丫头竟连半点儿也瞧不在眼里。惭愧,惭愧,我卫三没这么大的面子。唉!”

他一声叹息,接着道:“叶兄弟,卫三虽然带你进了天香院,却不能如你所愿的见到‘粉菊花’。没想到此女忒也清高。总之做哥哥的这回算是丢人现眼,以后再也没有脸面在京城厮混啦!”

叶天涯一笑,摇头道:“卫三哥言重了。”一沉吟间,伸手入怀,掏出忠顺王所给的那只黄缎包儿,从中摸出一颗猫儿眼,又道:“这颗珠子的价值,想必不在夜明珠之下。相烦卫兄请洪姑娘再去走一趟。如何?”

卫中亭吃了一惊,睁大了双目,瞪着那颗猫儿眼,猛地伸手抢过,颤声道:“好东西!这,这宝贝儿可不是民间之物啊。”

叶天涯微笑不语,心想:“看来王爷定是花了不少血本啊。也不知这次成不成?”

卫中亭将那猫儿眼对着蜡烛照来照去,不住的抚摸把玩,爱不释手,啧啧连声,叹道:“叶兄弟,你有此等宝物,便是去见京城任何院子、班子、窑子里的花姑娘,却有何难?即使你是想要替一个美貌的雏儿赎身,也是绰绰有余。”

他一转眼间,转头笑道:“要不然,做哥哥的替你重新物色个年轻貌美的雏儿怎样?决计是处女。叶兄弟,这宝贝儿你还是自个儿留着吧。”

叶天涯淡淡笑道:“实不相瞒,小弟一直久慕‘京城双艳’之名,尤其是‘粉菊花’这等有倾国倾城之貌的绝代佳人,渴欲一见。我还听说,这位尤姑娘可是个了不起的才女,不仅是琵琶和歌喉,她自个儿也会做诗填词,端的是色艺双全,名动公卿。唉,这等妙人儿,古之薛涛、鱼玄机、步非烟者流差可拟也。小弟既来京师,岂能不会她一会?”

卫中亭一呆,尚未接口,门帘开处,却见小红玉又袅袅娜娜的走了进来,拍手笑道:“说得好!难得叶相公风流才子,竟也是识才怜才之人,倒与尤姑娘可配成一对儿。三爷,你还是把这猫儿眼给我罢。”

卫中亭眉头皱起,稍一迟疑,才依依不舍的将那猫儿眼伸手递了过去,道:“那你拿去再试试罢。”

又过了好一阵,小红玉去而复回,格格娇笑,腻声道:“叶相公,尤琪姑娘有请。请跟我来。”

提了一盏灯笼,在前引路。

叶天涯站起身来,向满脸欣羡之色的卫中亭点头一笑,右手持着折扇,左手捧起鲜花,转身出门。跟着小红玉又出了一座月洞门,迳向后院走去。

一轮明月之下,二人沿着一排鹅卵石铺的花径,转弯抹角的走了好一阵。所经之处,往往点着纱灯。

顷刻之间,转过几座假山,绕过一处凉亭,过木桥,穿小径,走进一座花园。花团锦簇之中有一座两层小楼,斗拱重檐,雕梁画阁,月光之下看来,甚是精致。

叶天涯低声赞道:“这儿真美。看来‘粉菊花’很喜欢清静吧。”

小红玉微笑道:“差不多吧。尤琪姑娘常常在这后花园中排戏练曲。隔壁巷子的那座院子便是‘尤家戏班子’。她与我们这些苦命的姐妹不一样,是个自由之身,一向小姑独处,从不喜欢被人打扰的。”

说到这里,压低了嗓门,又道:“叶相公,我跟你说,尤姑娘自前年出道至今,向来未曾留过宿客。我瞧你一表人才,倒是极有可能得到这位花容月貌的佳人垂青。没准儿你当真能梳拢了她。如此一来,岂非成了一段风流佳话?嘻嘻。”

叶天涯脸上微微一红,随口敷衍,心里却想:“两个月前,王爷的那位子侄定是如我此刻一般,只身来此。后来的那几人也是如此。却不知今晚能不能查出个中缘由。”

尚未到楼下,便听得“东弄”之声轻响,有人在弹琵琶。

琵琶声若有若无,轻柔宛转,在月下花园缓缓飘荡,时而如流水淙淙,时而如银铃玎玎。

二人刚刚走近,便听得呀的一声,双门推开,并肩走出两个青衣小鬟来。

小红玉陪笑道:“碧痕妹子,秋桐妹子,姊姊又来打扰啦。今晚你俩这是第三次替我开门了,辛苦辛苦。我已依着姑娘吩咐,带了这位叶相公来见。姑娘怎么说?”

二女向叶天涯微一打量,脸上均现诧异之色。

左首小鬟怔了一怔,才向小红玉道:“小姐让我和秋桐妹子带客人到楼上客厅相见。红玉姊姊,你还是先回去吧。”

小红玉点点头,微笑道:“那好。我先告辞了。”向叶天涯使个眼色,转身便走。

叶天涯见小红玉这般颇有身份的美貌红妓对两个小小丫环竟尔如此恭谨,颇感诧异,朝着二女微微一笑,道:“有劳二位姊姊了。”

左首小鬟碧痕抿了嘴笑了笑,道:“叶相公是吧?你手里怎地抱了这么多花儿?”

叶天涯微笑道:“这些花儿很香。我想送给尤姑娘。”

右首小鬟秋桐笑道:“啊哟,那我得替小姐收着。”伸手接过。

碧痕笑道:“公子爷,请跟奴婢上楼。”

叶天涯望着二女背影,心道:“跟那位‘小红玉’一般,这两个小姑娘都不会功夫。并无可疑。”

当下随着两个丫环进了门,踩着木梯上了小楼,来到一间厢房外。

碧痕先行入内,禀道:“小姐,叶相公来啦。”

这时琵琶之声兀自未绝。只听一个女子声音嗯了一声,随即便听得碧痕说道:“叶相公,请进来吃茶。”

叶天涯跨步入内。

那是一间小小客厅。但见窗明几净,陈设得十分雅洁。桌上银烛高烧,照耀得房中明亮异常。橱中架上,摆着铜鼎陶瓶,书架上放着不少图书,四壁挂满了字画。与其说是客厅,倒不如说是书房更为贴切。

此际圆桌旁坐着一名粉红衣衫的妙龄女郎,怀抱琵琶,微微侧头,叮叮咚咚,自顾自的轻轻弹弄。却没向叶天涯瞧上一眼。

秋桐将花儿放在一旁红木几上,回转身来,向叶天涯打个手势,示意请他入座。碧痕献上茶来。

碧秋二女相对一笑,悄悄退了出去。

叶天涯却不即坐,只是静立不动,一面听着琵琶之声,一面打量室中。他心下颇感意外,此间家具陈设,壁上书画,甚至鉴柱镜架等物,虽不及王府之堂皇富丽,却也另具一股风雅潇洒的书卷之气。

一时间室中两个男女,一个坐着弹曲,一个站着静听。

隔了半晌,琵琶声止歇,“粉菊花”尤琪缓缓站起,转过脸来,剪水双瞳向叶天涯扫了一眼,却不说话。

这也是叶天涯初次见到这位天香院行首、尤家戏班子第一优伶的真容。

霎时之间,叶天涯耳中“嗡”的一声响,胸口犹似给人重重打了一拳,身子晃了晃,双膝一软,不由自主的一屁股坐倒椅中。

啪哒一声,那柄折扇失手掉在地下。

尤琪吃了一惊。这少年一见到自己,登时脸上全无血色,嘴角肌肉抽搐,如见鬼魅,情状甚是诡异。

这少女脸现不悦之色,嗔道:“喂,你怎么啦?岂有此理,哪有见了人这副嘴脸的?再说,咱们又不是第一次见面,你不用这般夸张吧?”

叶天涯气喘不已,但觉呼吸维艰,颤声道:“大小姐,大小姐!你是……你不是……你,你……”说到这里,喉头哽住,却说不下去了。

尤琪秀眉微蹙,问道:“什么是,又不是?什么大小姐?你在说甚么?”

但见叶天涯本来脸色苍白,忽又双颊潮红,呼吸急促,呆坐椅中,激动得做声不得。

尤琪见这少年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神色有异,心念微动之际,缓缓将琵琶横放桌上,星眼流波,桃腮欲晕,淡淡的道:“‘辣手书生’叶相公,当日颖州府‘碧云庄’一别,阁下精神更加健旺了。”冷笑一声,又道:“只是想不到再次见面,阁下竟跟小女子开这等玩笑。险些被你骗了。哼!”

叶天涯听了她冷冰冰的一番话,心头犹如一盆冷水浇下,想道:“她不是大小姐。大小姐已经死啦!”随即知道失态,呆得一呆,胸口一酸,眼眶不由得红了。

烛光之下,眼前分明是一位肤如凝脂、杏眼桃腮的艳美少女,容光照人,神清骨秀,端丽无俦。

而令叶天涯心神震动、纳罕不已的是,此女容貌跟已故的苑良姝极像,亦娇亦艳,秀丽之极,眉目间亦是一股书卷的清气,抑且连大家闺秀的气度风华竟也如此神似。

但听她声音,毕竟不是苑大小姐。

叶天涯已是泪流满面。他微微定神,转过了头,伸袖拭泪,闭目不语。

五十、似曾相识(二)

五十、似曾相识

绣楼客厅之中,烛光掩映之下,“粉菊花”尤琪秀眉微扬,嘴唇一动,粉脸上如同罩了一层严霜,冷冷的道:“叶相公,今晚你让工部员外郎卫中亭卫三爷出面做东,先是夜明珠,后是猫儿眼的厚礼相求,甚至还托了本院中的‘小红玉’姊姊再三前来。阁下费了这么多功夫,见面之后不提正事,却是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大哭特哭,好生无礼,这算怎么一回事?”

她哼的一声冷笑,跟着又道:“无论阁下在搞什么花样,或者故弄玄虚,我劝你还是趁早规规矩矩的为是。”

叶天涯听了这番严辞训斥,一凛之下,蓦地头脑清醒过来,气沉丹田,强自收慑心神。在椅上一弯腰,伸手捡起地下的折扇,这才缓缓站起,勉强一笑,躬身行礼,道:“尤姑娘,在下叶天涯有礼。”

强颜欢笑,话声之中犹带呜咽之意。

尤琪裣衽万福,还了一揖,一言不发,眉目间兀自微有愠色。

叶天涯心中略定,暗暗叹了口气,只想:“叶天涯啊叶天涯,这位姑娘是‘粉菊花’尤琪,不是大小姐。她只是容貌长得似极了大小姐而已。唉,她若真是大小姐,当日并未中毒而死,该有多好?”

言念及此,心神恍惚,黯然魂销,眼圈儿又不禁红了。

尤琪哼了一声,淡淡的道:“叶公子,请坐。”

叶天涯打起了精神,道谢入座。

他又勉强一笑,故意折扇轻摇,说道:“适才是在下眼花,初见芳容,误将姑娘错认为一位已故世的朋友,一时情不自禁,多有冒犯。当真失礼之至。尤姑娘请勿见怪。”

说着微微欠身,表示赔礼之意。

尤琪隔着桌子坐了,颔首还礼,将信将疑,淡淡一笑,低声道:“这倒奇了。难道小女子真的跟叶公子所说的那位‘大小姐’生得很像么?”

叶天涯凄然一笑,点点头道:“是啊,乍一看去,一模一样!姑娘和大小姐简真便是一个印模子里出来的。”顿了一顿,又道:“不过你们的声音却是全然不同,说话时的神情也不一样。”

尤琪仍是摇头不信,喃喃道:“天下哪有这等奇事?对了,我曾听人说过,有一胎孪生的兄弟姊妹,生得相貌一模一样,只有亲生爹娘才能一下子分辨得出来。不过我爹娘只生了我一个,并无别的姊妹啊。”

叶天涯偷眼相瞧,见这女郎眉目如画,樱唇桃颊,清丽不可方物。兼之她体态婀娜,肩若削成,腰若约素,娇曲得宛如一朵初放的芍药一般。

只是虽则她身形面貌似极了苑大小姐,一旦细细打量,言语神情却又毕竟不同。

叶天涯心下暗生比较之意,又见她穿着一件粉红衫子,石青绸裤,垂着葱绿的汗巾,艳丽中又有些素雅,一声叹息,忖道:“只要相处久一些,说上两句话,便能分辨出她压根儿便不是大小姐。我太也笨蛋,竟连多年来朝夕相处的大小姐也会认错。”

想到这里,陡地动念:“适才尤姑娘叫我‘辣手书生’,又说什么‘自颖州碧云庄一别’等话,难道她早已认得我?”

尤琪眼角一掠,烛光下见这少年脸色阴晴不定,淡淡的道:“叶相公,那晚在颖州‘碧云庄’内替欧阳老爷子贺寿之时,我曾见阁下跟顺天府的柳护卫在一起。小女子只道你是个江湖英杰,不期今日京都一见,却是一身绮罗,衣饰华贵,成了一位金马玉堂子弟。哼,也不知哪个才是阁下的庐山真面?”

叶天涯一呆,低头一瞧身上,登时省起,自己这般衣锦着缎,挂珠戴玉,服饰俨然便是一副贵介公子模样,哈哈一笑,伸手摸了摸自己下巴,悠然道:“姑娘见笑了。想我叶天涯充其量也就是一介穷酸秀才,乡下小牧童而已,哪里穿得起这等昂贵的绫罗绸缎?实不相瞒,俺是初次来京城,举目无亲,身上这些玩意儿也都是别个儿的。只不过是临时借来,将就些穿的,否则的话,也无法进到这座‘天香院’哪。尤姑娘,你瞧俺这打扮还算是齐整吧?”

说着伸伸舌头,笑嘻嘻的向尤琪扮个鬼脸。

须知这少年本来便生得面如冠玉,俊俏异常,这一穿戴,越发显得富贵都雅,丰神俊朗,烛光照映之下,宛如玉树临风,梨花飘雪。

两人目光相接。尤琪登时满脸通红,转过了头去,低垂粉颈,默不作声。

过了一会,她才抬起头来,轻轻问道:“你和卫中亭是甚么关系?”

叶天涯一笑,摇头道:“泛泛之交而已。我进京第一天,便在客栈里见到这厮,满嘴酒话,说是想要帮我谋个前程。我觉得好玩,便敷衍了他几句。这一来二去,便厮混熟了。好教姑娘得知,我一个乡下穷光蛋,哪里有银子弄这个?”眨了眨眼睛,压低了声音,道:“我是骗这厮的,说我家里很有钱。他若是知道我的底细,不气得吐血才怪呢。对了,这是我的隐私,不足为外人道也。勿请姑娘尽量守秘。”

尤琪听他说得有趣,抿嘴一笑,摇头道:“这个卫中亭号称‘官场光棍卫三爷’,现任工部员外郎,那是个闲职。不过他家中很有些势力,一般人可不敢招惹他。这人的人品很差劲儿,你最好离他远些,别给学坏了。”

叶天涯收拢折扇,双手一摊,做了个无可奈何的姿式,叹道:“刚才我俩凑巧在茶馆外遇见的。这厮说有法子能见到‘粉菊花’,我便跟着来了。”

尤琪美目流波,沉吟道:“这么说,你是为了来见我,才利用卫中亭的。”

叶天涯点头笑道:“是啊。须知等闲之辈,想见大名鼎鼎的‘粉菊花’尤琪姑娘一面,谈何容易?”

尤琪叹了口气,道:“见又如何,不见又怎地?”

叶天涯伸伸舌头,扮个鬼脸,笑道:“对了,依姑娘适才之言,那晚在欧阳大侠寿宴上,你曾经见过在下。这样说也算是半个熟人了。早知如此,我也用不着这般打扮了。嘿嘿,我还想初次见面,最好扮成有钱人家子弟,盼望能让姑娘高看一眼呢?”

尤琪皱眉道:“你又说‘初次见面’,难道当日在碧云庄上,你没见过我么?”

叶天涯又扮个鬼脸,笑道:“姑娘在戏台上扮虞姬的模样,我倒是见过。你唱的戏文真好听,你跳得舞也好看得紧哩!”

尤琪秀眉微蹙,摇头道:“我不信!那晚在欧阳老爷子寿宴之上,我们都中了‘僵尸散’之毒,好生凶险。在场之人纷纷逃避,无一人敢上前,只有你独个儿在旁照看。哼,你一直在我和班主等人眼前晃来晃去,我就不信你不曾见过我。”

叶天涯呆了一呆,微微摇头,道:“那晚我的几位朋友都中了毒,我很担心,一直陪在他们身旁。”

尤琪小嘴一撅,悻悻的道:“原来如此。敢情你当真没有见过我,亏得我还以为……”哼了一声,便不再说了。

叶天涯见她秀眉紧锁,神色甚是不快,一转念间,陪笑道:“今日一见,姑娘果真美若天仙。对了,便是月里嫦娥,瑶池仙子,还有七仙女,九天仙女,也不及姑娘美貌。唉,姑娘生得忒也美丽,在下实在想不出该当怎生形容才合适?”

尤琪低头一笑,啐道:“呸,你油嘴滑舌的赞了这许多,天上仙女还有哪些没说的。”

叶天涯伸手一指几上那一大丛花儿,道:“这些花儿,花儿……”他说到这里,望着尤琪那张俏丽脸庞的侧面,心中一动,嘴巴张开,竟自呆了。

原来在这一刹那间,他脑海中灵光一闪,竟尔心头涌起了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尤琪斜了他一眼,唇角边露出一丝狡狯的微笑,甚是得意,道:“啊呀,这些花儿……算你聪明。终于被你猜到卖花女……”格的一笑,随即伸手按住了嘴巴,摇头道:“不对,你且说说,你猜出多少来?”

叶天涯见这女郎小嘴边带着俏皮的微笑,烛光照射在她明澈如水的凤眼之中,随即恍然大悟:“这眼神似乎在哪里见过。对了,是那个卖花驼女,一定是这小妮子所扮!”

尤琪离椅而起,走到几旁,从花丛中拿起一束花儿,放在鼻边嗅了嗅,回眸嫣然一笑,微喟道:“你心地挺善良的。连个卖花贫女、老乞丐也不嫌弃。”

叶天涯闻言,登时呆了。

只因她身材高挑,脸蛋秀美,极易给茶馆中的熟人一眼认出,故而弯了腰扮成驼背、涂了脸扮成丑女。

叶天涯心中一动,忖道:“看来我一进茶馆,便被她盯着了。是了,定是茶馆中那个伙计前来报信的。”

随即又想:“用易容术骗了我的江湖伎俩,除了芷妹、晁平二人,今日又多了个‘粉菊花’尤琪。”想到白芷,一转念间,蓦地想到一人,脱口而出:“乞丐,巷口的那个叫化子也是你所扮!”

尤琪秀眉一轩,拍手笑道:“算你厉害。想不到我的易容术竟尔被你这么快便识破啦。佩服,佩服!”

叶天涯听她直截了当的自己承认了,暗呼惭愧,心道:“幸亏有芷妹再三易容的先例,让我对这种江湖上的勾当有了经验。”当下微笑不语,索性装作一切了然于胸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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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似曾相识(三)

五十、似曾相识(三)

尤琪见叶天涯大马金刀的坐着喝茶,剑眉斜飞,嘴角含笑,似有轻蔑之意,只道这少年当真已洞悉了自己的一切所作所为,一怔之下,摇头叹道:“叶公子,你别怪我对你一再试探。是你自己形迹可疑在先的。听四姐说,在我回京之前,这几日来你曾经不止一次进过韩家胡同,甚至有一回还扮了个卖冰糖葫芦的小贩。抑且你一身富贵子弟的打扮在巷口茶馆独个儿吃茶,又不叫条子,宁不可疑?大家都说,你十有八九是冲着我来的。因此今晚得知你又现身茶馆,我才吩咐四姐对外称不见任何客人,便是想亲自去瞧瞧阁下究竟是什么路道?”

叶天涯听了这话,脸色微变,心念电转:“原来我前几次来韩家胡同的一举一动,早已被这里的人给识破了。亏得我还以为自个儿也算是‘老江湖’了呢。看来王爷所言不虚,韩家胡同这一带卧虎藏龙,深不可测。”

于是慢慢捧起茶碗,低头喝水,掩饰窘态。

尤琪拈花在手,走到窗边,抬头望月,静静出了会神,这才回转身来,又道:“先前我扮成卖花女远远地在茶馆外,一眼便即认出了你这位‘辣手书生’的真容啦。想不到当日你离开‘碧云庄’后,竟尔专门来京城见我。我进茶馆卖花之时,本以为你早已记得我的样子,谁知却是弄错了……”

她说到这里,粉脸一红,忸怩道:“那晚在‘碧云庄’寿宴之中,我听班主与欧阳老爷子父子饮宴时聊天,说你这后生便是在颖州西湖畔制伏‘银枪公子’边小候的那位‘辣手书生’。叶公子,大家都说你是一位文武全才的少年俊彦,不知是不是真的?”

叶天涯呆了呆,伸手搔搔头皮,寻思:“看来她早已将我的来历弄得清清楚楚了。却不知她知不知道,我这个‘辣手书生’乃是替忠顺王查探失窃之物而来?”

他自上楼初见此女,便误认为是苑良姝,心情激荡之下,神不守舍,却将造访的来意置之脑后,此刻听了这话,瞿然而惊,放下茶碗,勉强笑了一笑,摇头道:“‘少年’而已,‘俊彦’可万万不敢当。尤姑娘,在下确是为你而来。只不过,忒也来得冒昧了。”

尤琪晕生双颊,一转念间,懒懒的道:“到这儿来坐的,要么品茗听曲,要么联句和诗,要么奕棋清谈。叶公子,不知你大驾光降,是想让小女子怎生相陪?对了,你如想听戏文,不妨移驾隔壁巷子,我带你去戏班子如何?”

叶天涯听她声音娇媚清脆,轻柔欲融,隐隐有一股荡人心魄的魔力,不禁面上一红,不敢去看她,嗫嚅道:“这个么……唔,我,在下自然是来品茗听曲的。”

尤琪向他掠了一眼,缓缓道:“却不知叶公子想要听什么曲子?”

说着走到桌旁,伸手又将琵琶抱在怀中。

叶天涯望着她俏生生的身影,心中一动,暗道:“事到如今,我也只有‘既来之,则安之’吧。看来这位姑娘聪明得紧,想从她身上着手,可不容易。”转念又想:“一不做,二不休。横竖待会儿多半是要撕破脸的。为了查明失窃之物下落,倒不如且激她一激。说不定她一生气,便会露出蛛丝马迹。”

当下深深吸了口气,架起了二郎腿,伸手端起桌上茶碗,喝了一口,笑了笑道:“适才听得姑娘所弹奏的琵琶,好听得紧。至于曲名么,老实说在下也叫不出甚么名目。这样罢,姑娘只管捡你自个儿拿手的玩意儿随便弹唱便成。要不然,你且推荐几首如何?”

尤琪见这少年忽现疏狂之态,言语轻佻,向他微微掠了一眼,怫然不悦,冷冰冰的道:“《弄云》、《踏古》、《浪淘沙》、《秋月夜》、《阳春白雪》、《十面埋伏》、《霸王卸甲》、《汉宫秋月》,还有许许多多的名目,一时也说之不尽。却不知叶公子喜欢甚么样的?”

叶天涯见这绝色丽人板起了脸,冷若冰霜,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模样,心中怦然一动,这般轻嗔薄怒的神情,竟尔与苑大小姐一般无二。

他怔怔的瞧着,不由得痴了。

尤琪一双妙眼冷冷的的瞧着这无礼后生,哼的一声,轻声道:“还是阁下自个儿选几首吧?”

叶天涯摇摇头,提醒自己眼前的丽人并非苑大小姐。他定了定神,心下暗笑:“你越是生气,说不定越能尽快露出真面目来。”

不知为甚么,叶天涯对这位似极了苑大小姐的丽人生嗔着恼的模样着迷之极,似乎她愈是恼怒,他愈是喜欢。

当下只作不觉,架起的二郎腿微微摇晃,笑了笑道:“适才上楼之时,姑娘所弹的那首曲子便挺好听的。也不知叫什么名字?对了,最好你一边唱曲儿,一边弹琵琶,那才听得有滋有味呢。哈哈!”

尤琪秀眉一蹙,凝眸相睇,点一点头,便即一言不发的在对面椅中坐了,轻轻调了调弦索,五指弹起,丁丁冬冬的弹将起来。

只见这丽人转轴拨弦,轻拢慢捻,弹了几声,曼声唱起曲来:“柳叶双眉久不描,残妆和泪污红绡。长门自是无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寥?”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铅华淡伫新妆束,好风韵,天然异俗。彼此知名,虽然初见,情分先熟。炉烟淡淡云屏曲,睡半醒,生香透玉。赖得相逢,若还虚度、生世不足。”

琵琶声缓缓荡漾,柔和优雅,歌喉如莺声呖呖,宛转悦耳。

叶天涯暗暗点头:“端的是好曲子。只不过她唱的这些诗句与所谓的《弄云》、《踏古》、《秋月夜》等曲子可是风马牛不相及。却不知是甚么意思?”

当下一面听曲,一面站起身来,缓缓踱步,对壁上字画一幅幅瞧将过去。

尤琪弹唱之时,不时转头,冷眼斜睨,见这少年煞有介事的欣赏自己的字画,摇头晃脑,心下更加有气,突然停了琵琶,淡淡问道:“这些书画,还能入得叶公子法眼吧?烦请替小女子鉴定鉴定如何?”

叶天涯一呆,摇头笑道:“在下孤陋寡闻,岂敢替姑娘鉴定?只是想不到姑娘收藏竟尔如此之丰!”

尤琪秀眉一轩,伸出皓白如玉的纤手,指了指左壁所悬的几幅图画,淡淡道:“阁下倒也不必过谦。你且瞧瞧这些画儿怎样?”

叶天涯顺着她所指方向凝目看去,停了片刻,点头赞道:“这幅是吴道子的‘朱云折槛图’,这幅是范宽的‘溪山行旅图’,这幅是夏圭的‘西湖柳艇图’……”又停了片刻,才道:“只可惜,这些全都是赝物!”

尤琪俏脸一沉,霍地站起,将琵琶挂上墙角,伸手一指右壁的中堂条幅,道:“敢请叶相公瞧瞧,这些书法如何?”

叶天涯转身过来,瞧了一会,连连点头,悠然道:“学书初学卫夫人,但恨无过王右军。”

他回头一笑,道:“这幅中堂字迹娟秀,应是姑娘自个儿的笔迹吧。唔,这间架么,布局倒也疏朗有致,倒是与王右军的如出一辙。王右军草书师法张芝,正书则得力于钟繇、卫夫人。啊,是了,卫夫人的《笔阵图》、《名姬帖》、《卫氏和南帖》等书法皆为传世名帖,极尽簪花写韵之妙。想来姑娘的书法,十有八九是临摹《卫氏和南帖》多些,倒也难得。据在下所知,这种字帖当世已不多见矣。”

尤琪心念一动,忍不住道:“不错,我也曾临过一阵子《名姬帖》,只是不知为何,总觉得不及《卫氏和南帖》浑然天成,圆转自如?这里至少有五个字,练来练去,总是不尽如意。阁下可否瞧得出来?”

叶天涯微微一笑,道:“卫夫人说过,执笔有七种,有心急而执笔缓者,有心缓而执笔急者。若执笔近而不能紧者,心乎不齐,意后笔先者,败;若执笔远而急,意前笔后者,胜。对了,其实姑娘不妨多学学王右军的《姨母帖》,便不难明白个中妙处。”

尤琪微微点头,秋波流慧,侧头想了想,忽道:“叶公子,阁下滔滔不绝的说了半天,却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叶天涯笑了笑,伸手在中堂上指指点点,说道:“姑娘是‘有心急而执笔缓者’也。这个‘不’字笔力过重,这个‘苍’字头重脚轻,还有这个‘永’字,更欠火候,至于这个‘遂’字么……”连连摇头。

尤琪见到他脸上嘲弄的神色,又羞又怒,强自忍住,一张俏脸微微抬起,望着自己的得意之作,出了会神,突然转身走到书桌后,取出一张宣纸,冷然道:“叶公子,尊驾所说的似乎颇有道理。这样罢,小女子也很想见识一下公子的书法,请你留下一幅墨宝如何?”

本章已修订,作者听风观云!

五十一、青面夜叉(一)

五十一、青面夜叉(一)

她也不待叶天涯答话,自行打开桌上砚台,磨了墨,铺了纸,招手要他过去,退在一侧,说道:“叶公子,请罢!”

叶天涯一呆,摇头笑道:“在下何德何能,居然有幸劳动名满京华的‘粉菊花’尤姑娘亲自伺候笔墨。哈哈。”

尤琪粉颊晕红,哼的一声,板着脸道:“阁下大言不惭,信口开河,说小女子的画是赝物,又指摘我的书法也诸多瑕疵。分明是瞧我不起。想是阁下的书法必有惊人造诣来着。哼,你可知有资格来这儿的不是满腹诗书的儒生,便是才高八斗的名士。即令是翰林学士亦不在话下。叶公子,适才你这番言语,未免欺人太甚!”

叶天涯颇感意外,一沉吟间,笑了笑道:“这些赝画儿一定是姑娘故意挂上去的。然则姑娘所说的那些所谓名儒学士居然不识真假,甚至还对姑娘的书法赞不绝口,恭维谄谀,当真奇哉怪也?啊,是了,姑娘乃是此间主人,等闲之辈见一面着实不易。到此之人,也只有讨好取悦、拍马屁的份儿,焉敢吐实?哈哈。”

烛光摇曳之下,尤琪一张雪白娇艳的脸上忽明忽暗,神色变幻,呆了一阵,一顿足,赌气不言语了。

叶天涯见这丽人气得脸容失色,飞快的向她掠了一眼,移开目光,却已忍不住面红耳赤,心跳加剧。情知自己这番言语忒也刻薄,唐突佳人,未免过分。

当下强自按捺,一面提醒自己“这姑娘不是大小姐”,一面笑嘻嘻的道:“可是话得说回来。若真的如此,在下只能说来姑娘这儿的家伙个个虚伪之极。要么是不懂装懂,要么是懂装不懂,总而言之,言而总之,他们都是在欺骗姑娘。”

尤琪柳眉倒竖,樱口含嗔,气忿忿的道:“难道你叶公子便不虚伪,不是在欺骗我么?”

叶天涯双手一摊,苦笑道:“在下是个老实人,虽然附庸风雅,却也不至于会欺骗姑娘。”

他顿了一顿,又道:“倒是姑娘自己,先扮卖花女,又扮老乞丐,再三欺骗和捉弄在下。还有,适才姑娘所弹的琵琶曲子,虽然动听,唱的却是唐明皇梅妃所作的《一斛珠》、李义山的《锦瑟》、周邦彦的《玉兰儿》,却与姑娘先前所说的《弄云》、《踏古》、《秋月夜》等曲子压根儿便是牛头不对马嘴。姑娘何尝不是欺骗在下?”

尤琪愣了一愣,若有所悟,失声道:“啊哟,原来你也精通音律!你,你连这些也听出来啦?”

叶天涯淡淡一笑,道:“精通音律谈不上。但姑娘如何对待在下,又岂是‘欺骗’二字所能形容?大家还不是彼此彼此么?”

尤琪又是一愣,睁大一双晶莹清澈的凤眼,怔怔的望着他说不出话来。

叶天涯心想:“我说这些话也算是毫不客气了。这姑娘一怒之下,多半会下逐客令。或者便是她露出真面目之时。一旦动手,我便与王爷先前派来的那几人一般遭遇了。”

他只道尤琪已然恼羞成怒,随时发作,岂知她一直却动也不动,怔怔的呆了良久,忽地吁了口长气,淡淡的道:“叶公子,笔墨已备好,请罢!”

烛光之下,但见这丽人蛾眉敛黛,娇脸凝脂,眼波盈盈,向着叶天涯似笑非笑。

叶天涯大出意料之外,呆得一呆,缓步走将过来,提起了笔,蘸了墨,微微侧头,寻思:“这小妮子怎地还不发作?难道给她猜到我的用意了?”转念又想:“我却写些什么才好?噢,对了,这几日探访韩家胡同之时,倒也没少听得歌伎们唱曲儿,还是随便写一首敷衍了事罢。”

当下含胸沉肩,聚精会神的写起字来。

尤琪在旁见这少年振笔疾书,一挥而就,凑过去俯首看时,却见墨迹淋漓,笔势纵横,铁画银钩,龙飞凤舞,赫然写道:“你风流,我俊雅,和你同年少;两情深,罚下愿,再不去跳槽!”

她一怔之下,不禁眼睛一亮,叹道:“好字!原来阁下也是规摹大师钟繇的。”

叶天涯笑了笑,道:“说来也算是同门。教姑娘见笑了。”

尤琪见他正要将毛笔收回,陡地动念,秋波流转,忙道:“且慢!”

叶天涯一顿之下,转头问道:“干吗?”

尤琪叹了口气,眼珠转了几转,露出狡狯的神色,悠然道:“阁下所写的,想是从院子里听来的无聊曲子,也没甚么意思。既要留下墨宝,还是阁下自个儿的大作才成。”

其时这二人相距不过咫尺。叶天涯初尚不知,这时忽觉幽香阵阵,不断送到鼻管中来,他心中一荡,情知并非麝香檀香,那自是眼前这位千娇百媚的小美人儿吹气如兰的芬芳了。

他略略移开身子,皱眉道:“姑娘想要怎地?”

尤琪巧笑嫣然,道:“叶公子,既然阁下的绰号叫做‘辣手书生’,想来定也读了不少诗书。小女子想请阁下即兴挥毫,嗯,最好是作一首诗。”

叶天涯摇头道:“姑娘太过抬举了。在下又不是曹子建,能七步成诗。”

尤琪美目流波,道:“七步不成,八步九步将就也可。”又取过一张白纸,略略侧头,笑道:“阁下不妨直抒胸臆,畅言平生志气。就写自个儿来日如何风光无限,如何升官发财,如何娇妻美妾。天下男子,都是一般,所谋者非此而何?快写,快写!”

叶天涯心道:“我自幼便想做一个行侠仗义、打抱不平的英雄好汉。升官发财就免了。不过,倘若天可怜见,一旦大仇得报,从此江湖路上,得有芷妹和邱姊姊、真儿妹子相伴,快意恩仇,夫复何求?”

尤琪见他脸现迟疑之色,催道:“喂,快写啊。”

叶天涯不再理会,略一凝思,提笔写起字来,顷刻间又一挥而就。

那是一首七言绝句:“叶落花飞任飘蓬,天南地北仗剑行。涯岸苍茫何处觅?也笑浮云不了情!”

他这次即兴之作,一气呵成,虽不甚工整,却也颇见气势。

尤琪伸手抢过那白纸,就着烛光读了三二遍,扁扁嘴道:“马马虎虎,平仄也不对。”又道:“喂,虽然差强人意,总算也是‘辣手书生’叶公子的大作。对了,怎地不见阁下落款?”

叶天涯放下毛笔,笑了一笑,道:“姑娘也说了,马马虎虎。就这样啦。”

说着伸手过去。

尤琪问道:“干吗?”

叶天涯道:“还给我,赶紧撕掉吧。我可不想留着丢人现眼,贻笑大方。”

尤琪退了两步,将那白纸藏到了背后,摇头笑道:“那可不成。我得留着慢慢看,也好效法某人吹毛求疵,找找毛病。”

叶天涯心道:“她既不发作,便不会动手。看来今晚也查不出什么了。王爷那两张纸上也没什么妥善法子,只说让我俟机便宜行事。尤姑娘只是一个娇滴滴的女子,我总不能对她言语威逼、甚至动粗罢?”

正犹豫间,忽听得打更声“的笃,的笃,当”的打过一更。

尤琪见他怔怔发呆,问道:“干么?还想夺回去么?”

叶天涯转过脸来,凝视着她眼睛,正色道:“姑娘,我件事情想问你,务请实言相告。”

尤琪秀眉一轩,随即微微一笑,退坐在圆桌旁的那张椅中,淡淡的道:“早知道阁下无事不登三宝殿。”

她一沉吟间,又道:“既然阁下在碧云庄之时不曾见过我,这几日来却又一直在韩家胡同附近游荡,今晚甚至不惜利用卫中亭前来。看来你是处心积虑,志在必得,想是有所图谋。说罢,你待怎地?”

叶天涯伸手入怀,取出忠顺王所给的那只黄缎包儿,走过去递在她面前,道:“敢问姑娘,大概在两个月前,有位姓黄的后生曾经来天香院见过你,这个包儿跟他那晚随身携带的黄包儿一模一样。姑娘可曾见过?”

尤琪脸色大变,双手一颤,叶天涯新写七绝的那张白纸登时滑落地下。

尤琪霍地站起,目不转睛的注视着那黄缎包儿,隔了一阵,才脸现嘲弄之色,冷冷一笑,道:“看来今儿是我猜错了,反倒是四姐猜对了。叶公子,咱们明人不说暗话。你和前几位爷台来意一样,也是为了查探那个姓黄的纨裤少爷失窃之物。小女子心里当真是奇怪之极,每次我都跟你的同伙说的一样,我压根儿便没见过那个黄缎包儿。我们‘天香院’上上下下七八十人,也没一个见过!”

叶天涯一呆,道:“姑娘,你当真没见过黄缎包儿?”

尤琪俏脸一沉,怫然道:“怎么,你的同伙们回去之后不曾告诉黄少爷么?还有,既然那位黄少爷认为是我们盗窃了他的物事,为何他自个儿不来索要?为何不报官?哼,你们的同伴装模作样,一再相戏,实在岂人太甚!”

五十一、青面夜叉(二)

五十一、青面夜叉(二)

叶天涯见这丽人胀红了粉脸,胸口起伏不定,娇喘微微,显是气得不轻。

当下将那黄缎包儿收起,退了一步,双手一合,抱拳唱喏:“姑娘莫恼,在下如有冒犯,尚请担代则个。只因那黄包中的物事十分要紧,不得不索回,我等这才接二连三的前来查探。盼望姑娘一切实言相告。”

尤琪兀自气得满脸通红,冷笑道:“阁下及其同伙两个月来或威逼,或利诱,或欺骗,或歪缠,个个装腔作势,卖弄斯文,巧言令色,丑态百出。小女子不堪其烦,好容易藉故离京躲避,这才难得清静数日,昨儿刚一回京,今天阁下便又上门罗唣,好不讨厌。哼,当真想不到,竟连堂堂‘辣手书生’也自甘堕落,尊驾这副嘴脸,与先前那一干阴魂不散的牛鬼蛇神有何分别?”

叶天涯被骂得狗血淋头,张口结舌,呐呐的说不出话来。

便在这时,忽听得屋顶隐隐响起一阵衣襟带风之声,迅捷无伦的窜到屋檐下。

赫然是一位轻功卓绝的武林高手。

叶天涯惕然心惊:“怎地这座楼顶暗伏得有人,我竟浑浑噩噩的丝毫不知?”略略侧头俯耳,登时察觉小楼外有一个极轻微的呼吸之声。

原本小楼之上除了叶尤二人之外,还有碧痕、秋桐两名丫鬟在楼下房中侍候。三女动静,自是尽在叶天涯耳中。唯独那潜伏屋顶之人,直至尤琪大发脾气之后,方才察觉。

叶天涯略一寻思,便即心下了然,显然那人定是在自己登楼之前便已暗伏在屋顶。否则的话,当今之世,以他此刻的内力修为,如有任何武林高人上楼下屋,决计不可能瞒得过他耳目。

然则有人潜伏在自己闺阁之外,身为主人的“粉菊花”尤琪知不知道?

尤琪气忿忿的训斥了一通,见叶天涯哑口无言,默然俯首(她不知这少年是在留神那潜伏在楼外偷窥之人,误以为他是被自己这番言语排揎,这才抬不起头来。)于是脸色稍和,淡淡的道:“叶公子,念在阁下曾经救过我的一位好姊妹,我便不妨再耐着性子跟你说一遍。两个月前那晚,贵主人黄少爷带了一方极品端砚来见小女子。他便坐在阁下这个位子,小女子也隔着这张桌子坐在这儿。贵主人喝了两杯清茶,听了几只曲子,一共坐了不过半个时辰。只因话不投机,便被小女子早早给赶走了。贵主人是空手而来,空手而去。来时甚么样子,去时仍是甚么样子,倒不似阁下,还有一柄折扇,一簇鲜花。”

叶天涯一怔,心道:“她说这些倒是与王爷纸上所述的内容奄然若合符节。只不过,王爷那姓黄的子侄不记得自己有无掏过黄包儿,这位姑娘该不会隔空取物罢?”

又想:“潜伏在外面的高手也不知是甚么人?我是现下点破,还是装作不知道?嗯,也不知他是冲着我来的,还是冲着尤姑娘?”

只听得尤琪哼了一声,接着道:“自从贵主子黄少爷离开之后,这两个月来前前后后来了不少客人,包括阁下在内,明里暗里,变着花样的向我打听一只黄缎包儿的下落。叶公子,烦请回去转告贵主人,他便是再派来一千个、一万个人来,结果也是一样。我尤琪从未见过甚么劳什子的黄包绿包,我也不稀罕!再说,天香院中素有严规,无论是姑娘、伴当,哪怕是杂役、厨子,决计不可能有人手脚不干净,偷盗客人财物。即便是哪个当真捡到财物的,也一定会如实上交。因此,贵主人……”

叶天涯一摆手,微笑道:“好教尤姑娘得知,那位黄少爷并非我的主人。实不相瞒,在下只不过是受人之托,代为查探黄包儿下落。”

顿了一顿,拱手说道:“多谢姑娘以实言相告,在下感激不尽。看来我们确是误会天香院上下了。今晚叨扰了。”

尤琪一愣之间,一双妙目向着叶天涯上下打量,皱眉道:“叶公子,适才你说是受人之托,却不知是受何人所托?难道你的雇主不是那位黄少爷么?对了,那姓黄的纨绔子弟究竟是甚么人?他的黄包里究竟有何要紧物事?”

叶天涯摇头说道:“当真对不住之至。在下曾经答应过所托之人,不得泄露片言只字。自当依诺守秘,请尤姑娘不要强人所难。至于那位‘黄少爷’,跟姑娘说实话,我到京师这些日子来,从未见过。总之,在下对此人也是一无所知。”

尤琪微微颔首,哦了一声,沉吟道:“这还差不多。依着我那位姊妹所言,你叶少侠也不像是个凭谁都能驱使的人。更何况阁下连安平候府的‘银枪公子’也瞧不在眼里,怎会轻易投身朝中权贵门下?”

叶天涯心念一动,奇道:“姑娘所说的那位姐妹却是什么人?在下又几时救过她?”

尤琪抿嘴一笑,摇头道:“啊哟,我可一不小心给说溜了嘴啦。至于这件事情么,小女子也答应过要替人守秘的。也请叶公子不要强人所难。”

叶天涯呆了呆,说道:“既然如此,姑娘莫怪。”躬身抱拳,又道:“时候不早了,在下也该告辞了。”

尤琪笑道:“也不知那位黄少爷是甚么来头,居然能请得动桀骜不驯、傲视公侯的‘辣手书生’叶公子亲自出马,替他跑腿办事。厉害,厉害。”

叶天涯见她笑语如珠,眉眼盈盈,言下既有讥嘲之意,其实仍在旁敲侧击的打听自己的“雇主”,便摇了摇头,笑笑不语。

尤琪又抿嘴笑了笑,道:“叶公子,今晚你请了卫老三出面,又白费了一颗珍贵之极的猫儿眼,替人查找失物,到头来却是一无所获。是否觉得不值?”

叶天涯眨了眨眼睛,笑着装个鬼脸,说道:“今日在下有幸见识‘京城双艳’之一的‘粉菊花’尤姑娘芳容,得聆清音,得览收藏,幸何如之?此番京城一行,当无憾矣。怎说是一无所获?”

说完一抱拳,又道:“打扰了。”

一转身,便要出门。

尤琪俏目一转,道:“且慢。”抿嘴嫣然,笑吟吟的道:“敢问叶公子进京所为何事?对了,世事凶险,阁下救过的人儿……难道你便不担心她的安危了么?”

叶天涯听她语含调笑,却不知这话是甚么用意,斜眼微睨,烛光下但见这丽人眉梢眼角似笑非笑,越发显得娇媚如花,容光照人,抑且她这等神情又似极了苑大小姐,他心头突地一跳,脸上一红,转过头去,支吾道:“姑娘,我听不明白你的话。”

尤琪凝眸笑问:“我来问你,叶少侠独个儿跑来京城,是不是在找一位如花似玉的美人儿?”

叶天涯茫然摇头,道:“在下确是找人,不过那是一位年高德劭的老师太。还有一个年纪幼小的比丘尼姑。至于姑娘口中的‘美人儿’,不知从何说起?”

尤琪明眸流转,轻轻叹道:“说不说在你。哼,我就不信你见过那位美人儿一面之后,居然忘得了她。”

叶天涯莫名其妙,微微摇头,要待转身离去。

尤琪道:“叶公子,烦请转告委托你办事的那个人,不必再派人来啦。结果都是一样。烦也烦死啦。”

叶天涯叹了口气,苦笑道:“结果都是有去无回么?”

尤琪一怔,道:“你说甚么?有去无回?”

叶天涯道:“姑娘何以明知故问?前前后后一共八个人,为了失包之事遭害……”一言未毕,蓦地伸手往后一夹,登时接过一枚黄澄澄的物事。

那是一枚金钱镖!

尤琪花容失色,颤声叫道:“有人袭击你!”

原来他二人正说话间,突觉身周气流略有异状,却是一件暗器带着破空之声,自窗外向他背心急射而去。

叶天涯冷冷一笑,朝着窗口道:“今晚月色不错,美景醉人。挂在屋檐下的朋友,难得阁下喝风赏月,雅兴不浅。只不过这般头下脚上,岂不累乎?”

尤琪一声娇叱,冷笑道:“甚么人驾临‘天香院’,暗箭伤人?尊驾何不现身?这般鬼鬼祟祟的藏头露尾,算是哪一门子英雄好汉?”

但听得屋外两声女子惊呼之声,双双倒地,跟着呼的一声,一阵冷风吹进,烛影一暗,客厅之中已多了一个紫衣人。

那是一个身材瘦削的年轻人,生得一张长脸,面色青白,双臂抱胸,神态甚是倨傲。

尤琪一见此人,又即花容失色,颤声叫道:“公孙立,怎地又是你?”

那紫衣青年阴恻恻的一笑,向叶天涯横了一眼,这才转过身来,向尤琪深深一揖,唱喏道:“尤姑娘,在下公孙立有礼!”

尤琪俏脸一沉,道:“公孙公子,你来干吗?”顿了顿,又道:“难道黄包失窃之事,与尊驾有关?”

公孙立笑了笑,道:“若是尤姑娘自个儿想知道,在下自当如实相告。但若是替别人打听消息,那可不好说了。”

五十一、青面夜叉(三)

五十一、青面夜叉(三)

尤琪蛾眉微竖,脸上薄含怒色,淡淡问道“青面夜叉,你把碧痕和秋桐怎么样了?是不是已杀了她二人?”

公孙立笑颜相向,说道“尤姑娘此话何来?这两个小丫头都是姑娘的贴身丫鬟,在下焉敢造次?我只是用‘金钱镖’分打了她们背心‘灵台穴’,她二人现下都睡着了。个时辰之后便会醒转,决计不会有事。姑娘如若不放心,不妨亲自过去瞧瞧便知。”

尤琪又惊又怒,瞧瞧公孙立,又瞧瞧叶天涯,终究放心不下碧秋双鬟的安危,顿了顿足,长袖一拂,转身出门,径去隔房察看。

叶天涯凝神斜立,烛光下见到公孙立青面长脸的形貌,一愕之间,顿时想起日间在忠顺王府所听到的“燕青门”柴欢等人之言,心头一凛,忽地冲口而出“尊驾莫非便是当日在颖州北‘天静宫’杀死‘铁燕子’朱兴的那个紫衣人,也就是今早在城南茶馆打伤赵总管之人?”

公孙立原本神情傲慢,大剌剌的对叶天涯毫不理睬,此刻见这少年突然相问,微微侧头,向他凝视片刻,双臂抱在胸前,冷冷的道“小白脸,你是什么人?怎地知道这么多事情?”

叶天涯心念电转,微微一笑,压低了声音,道“我还知道兄台暗中跟着尤姑娘,悄悄去了颖州。这些日子来,你一直都在偷偷监视她,是也不是?”

公孙立变色斜睨,冷然道“小白脸,你还知道甚么?你到底是甚么人?”

叶天涯右手食中二指拈着那枚金钱镖,悠悠的道“在下可不是甚么小白脸。兄台,你既然伏在楼顶偷窥尤姑娘与在下,想必我二人适才所说的言语都已被阁下听了去。你又怎会不知我是甚么人?”

公孙立一呆,嘴角微斜,神色甚是鄙夷,哼道“不错!尤姑娘叫你‘叶公子’,你的绰号叫做‘辣手书生’是吧?适才你接镖的手法不错,看来倒还有两下子。小白脸,却不知你区区一个书呆子,究竟有多‘辣手’?”

叶天涯见他老气横秋的说话,显是不将自己这个文弱书生放在眼里,微微一笑,道“适才听尤姑娘称呼兄台‘公孙立’,然则兄台是复姓公孙的了。”顿了一顿,拱手说道“公孙兄,幸会,幸会。”

公孙立满脸阴鸷之色,大剌剌的也不还礼,微微冷笑,低声道“小白脸,咱俩可不是‘幸会’。嘿嘿,待会儿你便知道,跟先前那几个脓包鬼同伙一样,遇见我公孙立是你们这辈子最大的不幸。”

叶天涯一呆,正待再说,却听得脚步细碎,门帘掀开,“粉菊花”尤琪又袅袅婷婷的走了回来。

她手中已多了一柄短剑。

只见她眉含秋霜,沉着脸道“姓公孙的,百戏帮与阴风教素来河水不犯井水,各走各的道。你却一再擅闯‘天香楼’,越来越过分,这次你还居然偷窥我们。想不到堂堂阴风教少主,竟会这样下作。我且问你,你无端端的出手暗算我的婢女,是何道理?哼,若非师父有命,贵我两派互不相犯,本帮弟子不得无故跟‘阴风教’的弟子动手,我尤琪又岂惧你这个‘青面夜叉’?”

公孙立笑了一笑,拱手道“尤姑娘不要误会。在下只是不想待会儿令姑娘的婢女受惊,这才将她们打晕。决无加害之意,更不敢对姑娘有半分不敬。冒犯之处,姑娘恕罪则个。”

叶天涯听了二人对答,惊疑不定,心道“原来公孙立绰号‘青面夜叉’,又是甚么‘阴风教’的少主。却不知‘阴风教’是干甚么的?怎地不曾听邱姊姊和宋掌门师兄弟提及?”

转念想道“听尤姑娘言下之意,她竟是天下第一大帮‘百戏帮’的弟子。抑且她师父似乎与‘阴风教’颇有渊源,看来她这个天香院行首‘粉菊花’绝非寻常女子。嗯,难道她也是个深藏不露的武林高手么?”

他目光在尤琪与公孙立二

人身上转了几眼,霎时之间,心中疑窦丛生,又想“看来这个公孙立与王爷那位姓黄的侄儿失窃之事十九有关系。而且尤姑娘似乎也是蒙在鼓里。否则的话,何以适才我刚一提及先我而来的那几人遭害之事,公孙立便突然发镖袭击、杀人灭口?对了,他定是在阻止我揭露此事,那自然是怕尤姑娘知晓的了。”

尤琪向公孙立怒目而视,板起了脸,恨恨的道“公孙公子,这是你第三次来‘天香楼’。第一次是去年腊月初八替令尊给家师送信,托我转交;第二次是今年上元节,说是专门邀请我去皇城看花灯,被我拒绝;阁下这次又来,抑且是鬼鬼祟祟,却待怎地?”

公孙立窒了一窒,陪笑道“姑娘千万不要误会。在下并非冲着你来的。”略一踌躇,伸手向叶天涯一指,接着道“好教姑娘得知,其实在下这次前来,是在等这个姓叶的小白脸。这小子油头粉面,花言巧语,在下担心他对姑娘不怀好意。”

尤琪秀眉一扬,侧头道“这位叶公子是我朋友,怎会不怀好意?姓公孙的,你且把话说明白。”

公孙立阴恻恻的一笑,摇头道“姑娘也不必骗我。这小白脸分明是故意接近姑娘,瞧他一副色迷迷的样子,自然是没安着什么好心。还有,他只是想利用姑娘你来追查那只黄包的下落而已。”

尤琪又沉下脸来,呸的一声,冷笑道“这么说来,两个月前那位黄少爷的失窃之物,想必是阁下顺手牵羊的啦。姓公孙的,大丈夫敢作敢当,你若是有种的,趁早承认是自个儿干的才是。”

公孙立向叶天涯瞪了一眼,这才向尤琪笑了笑,满脸得色,傲然道“不错!大丈夫敢作敢当,一切都是我干的!那天晚上,我便蹲在这楼顶屋檐边,见那姓黄的公子哥儿色迷迷的瞧着姑娘,戏谑调笑,言语轻薄,惹得姑娘不快。待得姑娘将他赶走之后,我想替姑娘出口气,教训这个好色之徒,于是一路尾随他到前面花园之中,施展空空妙手,神不知,鬼不觉的扒了那小子怀中物事。哼哼,那只黄包儿现下便在我身上,却又如何?谁有本事,便从我手中取了去!”

说着向叶天涯瞪了一眼,嘴一斜,做个轻蔑的脸色。

叶天涯没料到此人竟尔直承其事,不免喜出望外,随即心中一寒“芷妹那晚教过我,如果江湖人物把自己所干的坏事统通告诉你,要么便是把你当成了自己人,要么便是铁了心要置你于死地。今晚之事,这个‘青面夜叉’来者不善,决计不会让我活着离去。”

尤琪也觉意外,一怔之下,脸上一阵白,一阵红,心中怒极,顿足叫道“姓公孙的,原来你、你一直在偷窥我……你,你下流!想不到堂堂‘阴风教’的少主,竟是个不要脸的无耻之徒。先吃我一剑!”

说着一按剑上簧扣,刷的一声,短剑出鞘,喝道“下流胚子,姑娘跟你拚了。”右腕翻处,剑尖上青光闪闪,对准了公孙立的胸膛。

公孙立一惊,斜身闪开,叫道“尤姑娘,暂息怒气,请听在下一言!”

尤琪柳眉一轩,樱口含嗔,怒道“有什么好说的,看剑!”当下左手掐着剑诀,踏中宫直刺,右手刷的一剑,使招“仙人指路”,剑尖向他咽喉刺去。剑身虽短,出招却又狠又疾。

公孙立急忙斜身闪在左侧。

尤琪纤腰一扭,剑随身走,又即一招“回风拂柳”,剑尖在半空中微微一抖,剑花点点,斜刺公孙立左颈。

公孙立只得侧身闪避。

尤琪得势不容情,挺剑分心便刺,不待招数使老,陡然短剑晃动,“阳关折柳”、“玉女投梭”、“飞燕穿林”,连展三招,第四剑青光闪处,嗤嗤声响,公孙立右袖已给剑尖划破了一条长长的口子。

公孙立变色斜睨,随即目露凶光,当下一咬牙,飘身飞起,展开轻功,在斗室之中窜高纵低,迅速异常

的奔行躲避。

于是两人一追一躲,转眼间便已绕室数圈。

叶天涯直瞧得神驰目眩,呆立不动。

眼见尤琪一剑快似一剑,白刃翻飞,剑尖却始终刺不到公孙立身上。她剑法精奇,身姿曼妙,但功力火候因年岁所限,毕竟未臻上乘。公孙立身形飘忽,以极巧妙步法手法,尽将刺来的剑法一一躲了开去。

公孙立忽道“尤姑娘,这件事稍后再跟你解释如何?姑娘且请退开,先让在下杀了这姓叶的小白脸,再向姑娘陪罪!”

尤琪又怒又急,剑势如风,把短剑舞得更加急了。银烛摇晃之下,嗤嗤急响,青光激荡。

尤琪心念忽动,一面挥剑攻敌,一面向叶天涯道“叶公子,这姓公孙的心狠手辣,十分难惹。他们西域‘阴风教’的功夫可怕得紧。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你还是尽快离开罢。我会尽量缠住他的。”

叶天涯摇了摇头,说道“尤姑娘,现下你明白了吧?这位公孙公子不但盗窃了黄少爷的财物,而且连在我之前追查此事的几人,也尽皆遭了他的毒手,无一生还。姑娘,你信不信我的话?”

尤琪嗔道“唉,真是个书呆子。我信你又有何用?你不知道‘阴风掌’的厉害,更不知‘阴风教’的手段有多可怕。我劝你还是尽快逃命去罢。”

五十一、青面夜叉(四)

五十一、青面夜叉四

银烛照耀之下,客厅中剑光闪动,人影飞舞。一男一女纵跃追逐,左回右旋,倏进倏退,一攻一守,斗得甚是激烈。

叶天涯凝立注视,在旁观斗。

尤琪见这书呆子动也不动,又一面挺剑疾刺,一面劝道:“叶公子,你再不走,便来不及啦。我听本帮长老说过,西域阴风教的人擅于使毒,防不胜防,极不好惹。你当真不怕死么?”

叶天涯摇头道:“多谢姑娘好意。黄包失窃之事虽已真相大白,但在我之前那几人至今生死未卜,我得弄个明白。再说,在下受人之托,定要取回物事,断无临阵退缩之理。何况强敌当前,留下姑娘一个儿应对,我却脚底抹油,一走了之,那成什么话?难道姑娘也认为在下是个贪生怕死的小白脸么?”

尤琪见这少年不听劝告,心中暗暗叹息,一口短剑越使越快,东趋西走,连展数剑,剑剑变幻无定,似已将公孙立笼罩在内。

公孙立手脚滑溜异常,往往于间不容发之际,腾挪闪跃,躲避开来。他见这美貌佳人剑招绵绵不绝,变幻莫测,法度严谨,难接难挡,一时也不敢对攻,当下展开腾挪小巧之技,东一晃,西一飘,见招拆招,且战且退,却只与她游斗。

拆到数十招后,尤琪猛地一声娇叱,腰肢轻摆,剑招陡变,一缕缕剑光如流星飘絮,剑花点点,虚虚实实,去势飘忽,赫然便是一招“海市蜃楼”。

霎时之间,四面八方都是这丽人曼妙的身影。

当然,四面八方也都是峻急凌厉的剑影。

叶天涯一见之下,又惊又喜,脱口赞道:“好功夫!”万没料到,这位俏佳人看上去娇怯怯地似乎风吹得倒,窈窕娉婷,弱态生娇,出手无力,真实功夫却也不容小觑。

在叶天涯眼中,尤琪短剑轻扬,衣袂飘飘,瞻之在前,忽焉在后,犹如一朵粉红色的菊花在夜风中盛放,神光离合,丰姿绰约,实非尘世中人。

刷刷刷刷六七剑,只刺得公孙立手忙脚乱,接连退避。

公孙立大骇之下,斜奔横走,东闪西窜,躲避得甚是狼狈。他又气又急,恼羞成怒,叫道:“尤姑娘,你若再苦苦相逼,我可要还手啦。”

尤琪哼的一声,冷笑道:“姑娘这样做,便是逼你出手的。姓公孙的,你做不了谦谦君子啦,还不露出青面夜叉的原形么?”

手中短剑丝毫不缓,急戳急刺。

公孙立狼狈闪架,突然一个倒翻筋斗,身子跃起,双足钩住横梁,半空中一伸手,从腰间抽出一根铁笛,头下脚上,叹道:“尤姑娘,我不想跟你动手。你干私苦苦逼我!”

尤琪横剑当胸,立个门户,仰起头来,问道:“青面夜叉,你既已教训了那位黄少爷,为何又滥杀无辜?后来的那几名客人向我罗唆,意在打听那只黄包儿的下落。他们虽然面目可憎,却也罪不至死。你干吗对付他们?”

公孙立一个筋斗翻落地下,笑道:“尤姑娘乃仙女下凡,凡是对姑娘心存不轨的,都得死!”横笛当胸,摆个门户,又道:“姑娘好身手!天下第一大帮百戏帮的功夫,果然名不虚传。佩服,佩服。”

尤琪剑尖向外,左掌斜举,冷冷道:“阁下不愧为阴风教铁笛先生公孙教主的令郎,轻功了得,确也有两下子。”

公孙立一哂,道:“当年尊师谢老帮主的青云剑与家父的铁笛在西域星宿海大战三天三夜,未分胜负。今日姑娘以短剑来逼在下出手,招招致命,却是怎么回事?难道姑娘想要再次替令师索战么?”

尤琪秀眉一轩,冷冷道:“家师几个弟子之中,小女子最不成材。尊驾便是胜了我,也算不得甚么。”又道:“刚才算是你让我。现下再来比过。出招罢!”

短剑一挥,凝神戒备。

公孙立笑了笑,铁笛轻扬,朝着尤琪指了指,蓦然间的溜溜转了个圈子,但见寒光一闪,却已中途变招,斜身侧进,挺笛疾向尤琪身后的叶天涯刺去。这一笛声东击西,去得极快,陡施暗算,仓促间如何应付得了?

尤琪尖声惊呼,拦阻不及,不知如何是好。

霎时之间,笛尖已刺到叶天涯小腹。

眼见无法闪避,却见叶天涯双手向内一拢,已握住笛身,夺过来掷在地下,随即左手一翻,已抓住公孙立胸口,嗤的一声响,衣衫登时撕裂,却将一团物事从他怀中抓了出来,正是那只黄缎包儿。同时右手翻转,已拿住了公孙立左腕,将他手腕扭了转去,跟着使个冷劲,一推一扭,喀喇一声,登时将他手臂臂骨卸脱了臼。

叶天涯出手如电,如法炮制,又即一推一扭,喀喇一声,将公孙立的右臂卸脱了臼。

弹指之间,公孙立接连惨叫两声,早已痛得满头大汗,委然地下,哪里还能反抗?

尤琪睁着一双明澈如水的凤眼,茫然瞧着叶天涯,樱口微张,做声不得,却是惊得呆了。

这一下奇变陡生,原本是公孙白冷不防的忽施偷袭,叶天涯猝不及防,但这少年随机应变,快捷异常的反守为攻,一招间便即掷笛夺包,制伏敌人。

叶天涯将那黄包儿一掂,入手只觉重甸甸的,心头一喜,问公孙立道:“这里面的物事,是否都在?”

却见公孙立额头黄豆大的汗珠一滴滴渗将出来,疼痛之剧,不问可知,但他却也真硬气,竟一哼也没哼。

叶天涯想了想,又道:“公孙兄,你我无怨无仇,我决计不会伤害你的。实不相瞒,在下是受人之托,无论如何都得拿回这只黄包,完璧归赵。只要尊驾肯据实以告,我便放了你如何?”

公孙立双目中如要喷出火来,咬牙切齿,坐在地下,过了好一会,颤声叫道:“包里的物事都在。我,我没动过你要杀便杀,只怪我小觑了你!”

叶天涯见他一张变了形的长脸上神色傲然,丝毫不屈,便道:“公孙兄,你且说说,我之前几位同伴都怎么样啦?他们究竟是生是死?”

公孙立咬了咬牙,颤声道:“除了颖州天静宫的铁燕子之外,一共还有六个人,三个人,三个练家子。总之,凡是来天香院向尤姑娘罗唣的,都被我用阴风掌给杀了,然后葬在西山的乱葬岗了。”

叶天涯摇了摇头,微喟道:“阁下当真心狠手辣。”又问:“还有没有?”

公孙立颤声又道:“后来还有一个家伙,是个黑脸汉子,武功不错。虽然他没进院子见尤姑娘,却整日价在韩家胡同附近转来转去,行迹可疑。也被我偷袭打伤之后抛在宣武门外,不知他是不是你们同伴?别的便没有啦!”

叶天涯忖道:“看来他所说的那个黑脸汉子自然便是雷春雷二哥了。”

尤琪突然间闪身欺近,白玉般的纤手扬处,拍的一声,打在公孙立的太阳穴上,登时将他击晕。

叶天涯吃了一惊,侧目向她望了一眼。却见这丽人美目流波,微微侧头,也正似笑非笑的瞧着自己。

叶天涯问道:“姑娘,你干吗打晕他?”

尤琪小嘴一扁,嗔道:“辣手书生,果然辣手,我总算见识到真正的辣手书生啦。唉,她骗得我好苦!不对,你也骗得我好苦!哼!”

叶天涯奇道:“你说甚么?到底是谁骗得你好苦?”

尤琪摇头笑道:“有人跟我说,你这个辣手书生心地善良,侠义为怀,是个好人。我问她:那位叶少侠手底功夫如何?她却道:武功倒也没甚么。其实也只是个滥好人,一介文弱书生而已。”

她说到这里,忍不住噗哧一笑,又道:“早知道阁下功夫如此了得。我也用不着这般费力的护着你啦。倘若你当真被青面夜叉宰了,人家找我要人,那可怎生是好?嘻嘻!”

叶天涯莫名其妙,不知她口中的“人家”是谁?料知问她也不会说,便笑了笑道:“幸亏姑娘冰雪聪明,真人不露相,懂得示敌以弱,以柔克刚。在下佩服得紧。”

尤琪摇头笑道:“叶少侠过奖了。那倒不然也。若论真实本领,我可不及这位青面夜叉。其实他跟我一样,忒也小看了你。老实说,适才若非出其不意,阁下也未必便能轻轻松松地制得住他。”

叶天涯笑了笑,道:“若是当真比武,在下也没把握胜他。”

尤琪摇头笑道:“尊驾也不必过谦。这位青面夜叉公孙少教主是太自负了。听说他自西域入中原已有一年,罕遇敌手,骄气日盛。阁下又是个彬彬儒雅的书呆子模样,他又怎会把你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白脸瞧在眼里?嘻嘻!”

二人说笑两句。叶天涯一沉吟间,走上前去,俯身伸手,替兀自昏迷不醒的公孙立接上了臼。

他向尤琪深深一揖,说道:“尤姑娘,打扰了。此间之事已了,在下尚有要事在身,即日便会离京南下。咱们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有期!”

谈笑看吴钩小记之叶天涯赠尤琪姑娘的藏头诗:叶落花飞任飘蓬,天南地北仗剑行。涯岸苍茫何处觅?也笑浮云不了情草草而创,贻笑方家矣!作者听风观云!

五十二、云海险峰(一)

尤琪微一万福,抿嘴笑道:“却不知叶少侠离京南下,是真的有要事在身呢,还是为了那位俏佳人?嗯,想来你已知道她不在京城了。这就对了,与其让人家朝思暮想,魂牵梦萦,何不赶过去与她团聚?嘻嘻。”

叶天涯见她含睇浅笑,这句话中也带有三分调笑之意,此时两人相距甚近,鼻中闻到她少女的淡淡肌肤之香,又觉她吹气如兰,不由得心中怦的一跳,转开了头。

尤琪兀自嬉笑不止。

叶天涯微一定神,再也按捺不住,问道:“尤姑娘,您所说的那位‘朋友’究竟是谁?她……她是不是姓邱?还是姓牛?”

在这少年心中,当今之世,除了远在天南的白芷之外,令自己念念不忘的便是邱灵卉、牛真儿二女,故有此言。

尤琪一怔,大感意外,随即秋波流动,梨涡浅现,微笑道:“啊哟,原来叶少侠竟是一个到处留情的风流公子哥儿。看来小女子可是猜错了。”

叶天涯脸一红不作声,双手一拱,转身便走。

尤琪忽道:“且慢!”

叶天涯停步回身,皱眉道:“姑娘还有何吩咐垂询?”

尤琪微微一笑,道:“吩咐垂询谈不上。小女子身负武功之事,在京城中乃是秘密,还请叶少侠守口如瓶。还有,今晚此间发生之事,亦不足为外人道也。小女子只求阁下金口一诺,答允严守秘密,敝帮上下,同感大德。”

叶天涯寻思:“堂堂‘百戏帮’谢帮主的弟子,怎地会混迹风尘?看来这姑娘在京城班子里走动,必有所图。”点头道:“请姑娘放心。关于姑娘身份来历之事,在下决计不会泄露片言只字。但这位公孙公子今早曾经在茶馆中行凶伤人,即使我不说,也会有人找他理论的。”

说着一拱手,转身走到窗边,身形一晃,越窗而出。

尤琪快步奔近窗口,探头向外望去,朦胧月光之下隐约只见远处树顶一个人的背影一闪,已消失在黑暗之中。

她凭窗而立,怔怔的望着满院花树,静静出神。却不知心中在想什么?

隔了半晌,这才幽幽叹了口气,回身走近昏倒在地的公孙立,蹲下身来,伸手替他在左右太阳穴推宫过血,按摩了片刻。

公孙立悠悠醒转,呻吟了几声,睁开眼来,一脸茫然之色。

尤琪站起身来,冷冷的凝目而视,说道:“你没事了吧?两条手臂还痛不痛?”

公孙立一骨碌爬起身来,伸手揉眼,茫然四顾,迟疑道:“那个小白脸……‘辣手书生’叶天涯,他在哪里?”

尤琪冷笑道:“叶公子已经走了。‘青面夜叉’公孙公子,事到如今,你还还认为他是个‘小白脸’么?”

公孙立转眼向尤琪瞧去,烛光下见到她目光中嘲弄的神色,顿然涨红了脸。想起适才自己在这位天仙般的美人面前被那个小白脸“辣手书生”击败的一幕,臂折衣破,狼狈不堪,实是生平从所未经的奇耻大辱。

他嘴唇动了动,想要解释或者发泄几句,却呐呐的说不出话来。

尤琪沉着脸又道:“公孙公子,本来你自个儿的所作所为,与敝帮无干。但你夺人财物,连伤数命,都是在韩家胡同附近干的。倘若官府查究起来,我们‘天香院’可吃罪不起。这件事希望你自个儿解决,否则的话,你们‘阴风教’便等着被六扇门算账罢。”

公孙立面若死灰,双手握紧了拳头,忽地嘎声叫道:“叶天涯,叶天涯去哪里了?我要杀了他,我要杀了他!”

尤琪双蛾微蹙,冷笑道:“别做梦啦!你根本不是叶公子敌手。适才是人家好心饶你不死,你倒是好,不思感激,却还想要取他的性命。哼,你倒是想得挺美。我跟你说,叶公子已走得远了,不会再回来啦。”

公孙立原本青色的面皮白一阵红一阵,咬着嘴唇,身子籁籁发抖,突然“哇”的一声,一口鲜血直喷出来。

尤琪微微摇头,淡淡的道:“公孙公子,瞧在令尊‘铁笛先生’与家师多年交情的份上,先前之事,就此作罢。本姑娘一切既往不咎。但若以后你再敢做出这般偷窥女人的下流行径,我一定不会放过你。你走罢,后会无期,‘天香院’不欢迎阁下这种人!”

公孙立受了这一顿排揎,心下说不出的羞愧难当,咬了咬牙,走到窗边,便要纵身离去。

尤琪俏脸一板,冷哼一声,森然道:“姓公孙的,亏得你还是堂堂‘阴风教’少主。难道江湖规矩也不懂得?你拔腿便走,我的两个丫鬟怎么办?”

公孙立一愣,更加无地自容,定了定神,快步奔到隔房中,伸手替碧秋二女拍开后心穴道。

他又即返回,向尤琪抱拳拱手,低声道:“告辞!”说着双足一登,翻窗而下,随即施展轻功,接连纵跃,越墙而出,黑暗中远远的去了。

这时碧秋双鬟都已醒转,惊呼出声,均不知发生了甚么事。尤琪对二女道:“好了,你们只是被人用暗器封了穴道,没有受伤。不用大惊小怪啦。恶人已经走了。”

她望着月亮呆呆出神,隔了良久,回转身来,向二女道:“秋桐,你去跟四姐说,我身体不适,可能唱不了戏啦。至于明儿咱们戏班子替候府老太君拜寿之事,嗯,让小杏妹子顶替我罢。碧痕,你收拾一下,我得出门一趟,有件要紧之事须得面禀恩师。”

碧秋双鬟答应了,各自行动。

尤琪又出了一会神,这才轻解衣带,脱下外衣,露出一件葱绿色内衣……

便在这时,微风动树,明月窥人,小楼不远处一株槐树上,悄无声息的溜下来一人,隐没在树下阴影中,正是去而复回的叶天涯。

他先前登高越墙而去,却因心中疑云未消,而又展开轻功,悄悄的兜将转来。

他在树上将尤琪拍醒公孙立、公孙立又拍醒碧秋双鬟,然后飞身离去等情形尽数瞧在眼里,并无可疑之处,待听得尤琪要去见那位江湖中神秘之极的百戏帮主,寻思:“定是她自知行藏已败露,担心我或者公孙立会泄露她百戏帮弟子的身份,这才去向帮主请示。”

眼见尤琪突然脱衣,脖领敞开,露出粉腻白润的抹胸,一怔之下,登时心中突的一跳,将头转开了,哪敢再看?心想:“她要上床睡觉了。唉,看来是我自个儿多虑了。”

转念想道:“江湖中人,各有**。横竖我与百戏帮并无纠葛,一如尤姑娘所说‘河水不犯井水’,还是趁早溜之大吉的为妙。”跟着又想:“算了,办正经事要紧。只不知尤姑娘所说的那位朋友,究竟是谁?‘非礼勿视’,我若再留下片刻,便跟公孙立一样,变成专门偷窥别个儿隐秘的下流胚子啦。”

夜色下拔身而起,跃出墙外,疾驰而去。

翌日叶天涯用过早饭后,将衣包连同佩剑打好了,负在肩上,出房来到院中,对服侍自己的四名婢仆道:“这些日子多承各位服侍,当真多谢啦。我要走了,请带我去向王爷辞行。”

忠顺王闻报,当即在内书房接见。

他见了叶天涯一身青衫、肩负包裹、背插长剑的样子,微微一怔,放下茶碗,笑道:“天涯,你这是干吗?难道嫌王府招待不周,怠慢了你这位江湖侠士,愤而离去?”

叶天涯一笑,伸手入怀,将两只黄缎包儿躬身呈上,说道:“昨夜回来得晚了,没敢惊动王爷。请王爷查看一下,令侄包中的物事可曾短少?”

忠顺王又惊又喜,霍地站起,颤声道:“那话儿找到啦?”

在旁服侍的小太监小冬子从叶天涯手中接过两只黄包,恭恭敬敬的递在忠顺王手中。

忠顺王将其中一包打开,低头看了一眼,随即从中取出一只黑玉镯子。他连连点头,伸手摩挲,大喜过望,一时笑得合不拢嘴来。

这些日子来叶天涯一直便住在王府之中,却从未见过这位封王袭爵的清贵如此失态,竟尔露出孩子般的笑容。

他注目凝视,见那玉镯子颜色沉暗,并不起眼,忍不住道:“王爷,这只不过是一枚寻常的玉镯而已。小人实在不明白,此物有何奇特之处?”

忠顺王一笑,将那两只黄包塞还给小冬子,说道:“这两只包儿全都送给叶少侠啦。”

小冬子躬身接过,依言转交叶天涯。

叶天涯却不伸手,问道:“王爷,这是甚么意思?”

忠顺王笑道:“我那只黄包,本来便是送给你去办事用的,里面剩下的物事,自然归你所有;至于另外一只,小王是受失主所托,送给你这位找回失物的功臣作为谢仪的。”

他说到这里,不待叶天涯开口拒绝,抢着道:“天涯啊,你还是却之不恭罢。听说你出身贫苦,世道艰难,这两只包儿中的物事,想来足够你受用几世的啦。”顿了一顿,又道:“这样罢,你权当这些物事是本王寄放在你这儿的。日后小王若是落拓了,你再将剩下的归还给我便是。”

叶天涯侧头想了想,便即伸手接了,放入怀中,笑了笑道:“王爷,想不到京城一行,小人竟尔发财啦。”

五十二、云海险峰(二)

忠顺王摇摇头,喟然叹道:“你可别忘了,在你之前已有好几人一去不回,生死未卜,加上最近惨死于天静宫的‘铁燕子’朱兴,甚至连赵旺和雷春二人也险些殒命。天涯,还好你命硬,能够全身而退,这些其实都是你应得的。”

叶天涯默然不语。

忠顺王缓步走到窗边,将那黑玉镯高举过顶,在日光下一照,侧耳一听,点一点头,回转身来,向叶天涯一招手,欣然道:“天涯,你来瞧瞧,再听听,便知此物有何奇妙之处啦。”

说着将那黑玉镯递了过去。

叶天涯连忙走近,伸出双手接过,学着忠顺王的模样,举起在日光下一照,但见那玉镯内赫然有一条金色小龙盘旋来去,游走不定,同时隐隐约约还听见镯中流水之声。

忠顺王见这少年目瞪口呆,张大了口竟然合不拢来,满脸讶异之色,便微微一笑,说道:“此镯名为‘水龙吟’,名字乃先帝爷所赐,是自太祖爷爷传下来的。原本共有一对儿,却被先帝当年一次醉酒时失手打碎了一只。此乃天地间之异物,堪比古之‘和氏璧’也。你说珍不珍贵?”

叶天涯赞叹不已,又躬身将黑玉镯还给忠顺王,点头道:“确是一件价值连城的宝贝。只不过,为了此物死了那么多人,实在,实在……”叹了口气,不再说下去了。

霎时之间,一个念头如电光般在他脑海中闪过:“一件传自太祖爷爷、再至先帝手中、被忠顺亲王如此看重的宝贝儿,居然被王爷口中的那位子侄随身携带。然则那位‘黄少爷’莫非竟尔是皇族宗室的贵胄子弟?”

忠顺王鉴貌辨色,立时猜到了他心意,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摆了摆手,眨了眨眼,笑笑不语。

叶天涯见了忠顺王这副神情,恍然大悟:“不错!我可真是笨得厉害,连这一节也猜不到。若非事关宗室子弟,怎地会劳动日理万机的堂堂忠顺王亲自过问这种事?又因事关先帝遗物,兹事体大,知道的人越少越好。难怪连官府也不肯惊动。”

又想:“倘若我也空手而归,或者有去无回,王爷一定会另行派人去韩家胡同。看来他一日拿不回‘水龙吟’,便一日不肯罢休。幸亏公孙立不识得皇家宝贝,并未转卖,否则的话,再想索回,可当真大大的不易了。”

忠顺王坐回椅中,将“水龙吟”玉镯揣入怀中,拿起茶碗,呷了一口。

叶天涯呆立当地,低头寻思。

两人一坐一站,默默相对。

隔了好一会,忠顺王才吁了口长气,问道:“是否已确定先前派去的那几人都已惨遭不测?”

叶天涯道:“不错。他们几人的尸体现在城西‘乱葬岗’。”

忠顺王脸色微变,略一沉吟,缓缓道:“看来那几人想必与朱兴一般,都是中了魔教的‘阴风掌’而死。”

叶天涯大感意外,奇道:“王爷也知道‘阴风掌’么?”

忠顺王哼了一声,皱眉道:“‘阴风掌’乃是昔日魔教的三大护教神功之一。当年‘魔教’为祸中原,被武林各派群雄联手歼灭,死伤殆尽。听说他们的极少数残余势力流窜到了西域,早已不成气候。想不到事隔多年,突然又有魔教余孽来中土兴风作浪。”

叶天涯不禁听得呆了。

这少年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些尘封已久的江湖轶闻,而且还是出自忠顺王这位金枝玉叶的天潢贵胄之口。

忠顺王微微一笑,道:“闲话少说。天涯,你快说说,此次黄包失窃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是不是那个紫衣青年干的?”

叶天涯点头称是,跟着便把“那紫衣青年”为粉菊花美貌倾倒,常常暗伏在天香院附近偷窥,访客之中凡有冒犯粉菊花的,十九便会被其出手收拾,那位“黄少爷”等人便是因此而着了道儿。

忠顺王听到这里,脸色郑重,点点头道:“原来如此。想不到这件事的起因竟尔是一个年轻人风流好色、甘做护花使者所致。唔,看来我那个侄子定是言语轻佻,这才被人家给记恨上了。哼,他……这小子回来后跟我一一从实招来,说来说去,却偏偏瞒过了这一节。我们还是弄错了。一开始便只疑心老鸨龟奴、妓女嫖客,甚至茶馆伙计、街边小贩和乞丐,却哪里想到真正动手的,竟是一个伏在暗中偷窥的魔教少年高手。”

停了片刻,又问:“对了,你是怎么夺回宝物的?”

叶天涯早已想好,便把自己不懂装懂的欣赏字画、故意惹怒粉菊花、引得公孙立从楼顶屋檐出手、自己乘势夺回黄包、公孙立不敌逃脱等情一一说了。

他曾答允过替尤琪守秘,自然便略去了她与公孙立挥剑动武一节。

忠顺王一声不响的听完,一转念间,向叶天涯微笑点头,道:“依你所言,这件事只是那个穿紫衣的魔教少年独个儿所为,与天香院的那个行首‘粉菊花’无干。也就是说,那位‘粉菊花’尤琪姑娘只是个寻常才女,天香院众人均无可疑,是也不是?”

叶天涯迟疑道:“王爷,昨晚小人只想着拿回您那位侄子失窃的黄包,连那紫衣人是‘阴风教’余孽的事也是刚刚听王爷所说的。别的事情我便不太清楚了。”

他毕竟说的不尽不实,微觉心虚,垂下眼光。

忠顺王见这少年似有支吾之意,不愿多说,想是忌惮卷入江湖恩怨,更何况事涉西域魔教?

笑了一笑,便道:“这样也好。只要拿回这宝镯,便算大功告成了。别的也就不必理会啦。甚好,甚好!哈哈。”

叶天涯低头不语。

忠顺王忽地心中一动,微笑道:“对了,记得去年中秋时,小王曾在三王叔府上听戏,见过那位标致得不得了、清高得不得了的‘粉菊花’尤琪姑娘。难怪京城个个都说,这小美人真真是一位尤物,况且又姓尤。天涯啊,你若是对这姑娘有意思,小王亲自出面做媒,一力操办,让你娶了她如何?你俩郎才女貌,决计是一段风流佳话。哈哈。”

叶天涯脸上一红,摇头道:“王爷说笑了。”躬身抱拳,施了一礼,又道:“小人总算是幸不辱命。王爷,此间之事已了,小人也该告辞啦。”

忠顺王微微欠身,笑道:“我听雷春、赵旺说过,你多次跟他们提及,无意在京城厮混。看来你急于离京南下,想是另有要事。那好,我也不留你啦。不过,日后你若来京城,可不能再这般匆匆来去啦。”

叶天涯连声称是。

忠顺王长长吁了口气,又道:“天涯啊,跟你说实话,你仁侠仗义,很有风骨,你的性子很对小王脾胃。你这一走,我心里着实有点儿舍不得你这小家伙呢。今后再来京城之时,你可别忘了看我啊。”

叶天涯听他语意诚挚,确是出于肺腑,不由得胸口一热,躬身道:“是,王爷。待得小人办完了事,日后有暇,定当再来向王爷请安。”

忠顺王站起身来,微笑道:“那你去罢,一路顺风。小冬子,你和雷春一起替我送送叶少侠。”

叶天涯告辞出去。

雷春与小冬子一齐相送出府。边说边行,言语间均有挽留之意。

小冬子道:“叶少侠,别忘了赵总管给你的那枚碧玉斑指。日后自有用处。”

雷春道:“叶兄弟,难得你英雄年少,人才出众,自从那日在街上一见,王爷喜欢得不得了。你若肯留在王爷身边,他老人家必定欢喜重用呢。”

叶天涯含笑不语。

雷春、小冬子二人一直相送到王府大门之外。

叶天涯与二人别过,转身大踏步而去。

经过牌坊,正行之间,忽见迎面快步走来一人,却是一位老者,身穿茧绸长袍,远远的叫道:“叶少侠,果真是你!小老儿这厢有礼了!”

一听声音,正是当日在山林中带头袭击自己的那姓严的蒙面老者。

叶天涯一惊,暗自戒备,停步问道:“又是你这老头儿。干么?”

那老者满脸笑容,深深一揖,拱手说道:“叶少侠不必多虑,小老儿决无歹意。先行介绍一下,小老儿严景林,江湖人称‘摩云剑’的便是。”

叶天涯哼了一声,拱手还礼,道:“严师傅,你好。”

严景林道:“叶少侠,小老儿是您的手下败将。多承少侠大仁大量,不给我们计较,饶命之恩,没齿难忘。”

叶天涯转头一望,眼见通衢大街之上行人车马,来来往往的着实不少,谅来这老儿也不敢光天化日之下当众寻衅,这才一步步的走近,问道:“严师傅,你在这儿等我,不知有何见教?”

严景林微笑道:“少侠莫怪。小老儿此来,一是专门谢过少侠当日饶命之恩;二是奉命请少侠到前面茶馆一叙。不知少侠肯不肯赏脸?”

叶天涯一乐,道:“正好有些口渴了。有人请喝茶,岂有推却之理?”

严景林含笑道:“请跟我来!”转身先行,在前领路。

叶天涯跟在后面,凝神向严景林瞧去,却见这老者落足轻捷,走动时片尘不起,隐然是一派大宗师的气派。寻思:“听饶彬说,这老儿与那位高丽老英雄尹千山同为安平候的左膀右臂,看来确非寻常之辈。如此高手,须得小心应对。”

行不到半里,严景林停了脚步,回头道:“到了!”

五十二、云海险峰(三)

叶天涯这才留意,街边一座老大的茶馆,门前木匾上写着“舒记茶馆”四个大字。抬头望去,但见飞檐华栋,气派倒也不小。

楼下大堂中疏疏落落的坐着三五名茶客。严景林引着叶天涯径行上楼,经过一道走廊,来到东首一间齐楚的阁儿外。

其时一位身材魁梧、头发花白的紫衣老者正自负手站在窗边,倚窗向远处眺望。严景林咳嗽一声,低声道:“候爷,叶少侠来啦。”

说毕向叶天涯点头示意,侧身让在一旁。

那老者霍地转过身来,目光如电,在叶天涯脸上扫射了一眼。

正是安平候。

叶天涯早已约略猜到是此人。当下上前三步,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礼,说道:“小人叶天涯,拜见安平候爷!”

安平候侧头向他瞪视,突然间眼中精光大盛,冷哼一声,不怒自威。

叶天涯挺身直立,和他目光相对,毫无畏缩之意。两人相向而立,互相凝视,均不说话。

过了半晌,安平候仰天打个哈哈,说道:“‘辣手书生’叶天涯,有种!是条汉子。”

转头对严景林道:“严师傅,你下楼喝茶去罢。不用管本帅。”

严景林答应了一声,稍一迟疑,这才俯身行礼,退了出去,轻轻掩上了门。

安平候向叶天涯道:“本帅请你喝茶。坐下说话罢。”一转身,大马金刀的在主位坐了下来。

叶天涯伸手解下包袱,放在旁边几上,这才隔着桌子在客位坐下。

这时桌上摆满了六色果品细点,一壶清茶。

安平候侧头斜睨,自行斟了一杯茶,慢慢喝着,伸手指了指包袱,问道:“怎地?你要离开京城了么?”

叶天涯道:“是!”想了想,抱拳道:“小人进京之意候爷自然明白。多谢候爷宽宏大量,不再为难小人。”

安平候双目瞪视着他,摇头道:“本帅是给忠顺王爷面子,你不必谢我。嘿嘿,其实应该是本帅谢你才对。想喝茶,自个儿倒罢。”

叶天涯一呆,拿起茶壶来斟了茶,呷了一大口。

安平候皱眉道:“小子,你不怕老子的茶里有毒么?”

叶天涯道:“候爷当年平番挂帅,南征北战,功勋卓著,这些年来又镇守边关,保境安民,乃是朝廷柱石,国之栋梁。如此一位久历沙场的老将军,怎会做出施毒害人的下三滥行径?”

安平候虎起了脸,伸掌在桌上猛力一拍,只震得茶壶、茶碗、杯碟都跳了起来,叮叮当当的一阵乱响,厉声道:“叶天涯,你怕不怕死?”

叶天涯不动声色的放下茶碗,道:“蝼蚁尚且偷生,世人谁不怕死?”顿了顿,又道:“候爷,小人还得赶路呢。您老人家有事请说,没事俺可要走啦。”

安平候两道闪电般的目光狠狠的照在他脸上,突然哈哈一笑,说道:“好小子,其实自始至终,都是我那不成器的儿子先招惹你的,数次交锋,也都是我的手下先行出手,你才被动接招的。颖州之事姑且罢了,前日西山荒林一役,你将我麾下的一众高手打得屁滚尿流,一败涂地,更将我儿子吓成了神经病,连他妈都不认得啦。嘿嘿,老子一生纵横沙场,罕有败绩,从未服过人。你这小家伙……”

他说到这里,一把抓起茶壶,替叶天涯倒了一碗茶,又道:“你小子真他妈的有种,有胆色,有见识,有胸襟!不错,老子是个军人,只会明刀明枪,不像朝中那几个大老,个个都是老狐狸,尽在肚子里做功夫。废话少说,他妈的,你一直对犬子手下留情,这次又饶了严师傅等数十条性命,这份天大的人情,老子算是记下啦。说罢,有没有用得着本帅的?”

叶天涯很感意外,想了一想,道:“候爷,您是大英雄,大将军,统兵大帅,小人人微言轻,不过,我心中还真有两句话,不知……不知该不该说?”

安平候一挥手,不耐烦地道:“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叶天涯一笑,淡淡的道:“一、管好你儿子;二,请放过新蔡县令呼延捷!”

安平候微微变色,斜眼微睨,过了良久良久,伸手端起茶碗,缓缓道:“好小子,咱俩得干一碗,算是老子给你饯行的。与忠顺王无干。你好自为之!”

***

叶天涯展开轻功,翻山越岭,迳自来到观音庵外。

他轻叩门环,过了一会,庵门打开。应门的是一个年轻尼姑,合十礼拜,道:“原来是叶施主。光临小庵,有何见教?”

叶天涯问道:“师太法名上下如何称呼?”

那尼姑道:“贫尼净尘。”

叶天涯合十道:“原来是净尘师父。小子想求见尊师晓风师太。烦请通报。”

净尘合掌道:“阿弥陀佛,叶施主来得不巧。昨日我师父带同净玉小师妹下了山,好像是去河间府找小师妹的亲娘去了。不知几时才回来?”

叶天涯呆得一呆,微微一笑,道:“既然如此。我也不进去啦。待到老师太回山,烦请转告,就说叶天涯已离京去了。”

净尘点点头道:“叶施主稍等,我去将你的马儿牵出来。这些日子来小师妹很是用心,马腿早已痊愈啦。”

叶天涯自正阳门出城之后,匹马首途向南。他心切家仇,想到柳铁山、宋玉福、郑天豪等早已得到四象门少掌门的线索,尤其金枪门一干人更是出发已久。自己此次进京,却是耽误了不少光阴。说不定这当儿宋、郑等人已得到苑家父子及“王莽宝藏”了呢?

言念及此,恨不得胁生双翼,立时飞到黄山。

一路上快马加鞭,纵骑疾驰。途中无话,不数日间已到了徽州府绩溪县境内。当晚在金沙集投店。

他在客栈中歇了一宿。翌日正吃早饭,忽听得半空突然打了个霹雳,忙即奔出门外,抬头望了望天,却见乌云重重叠叠,黑沉沉地遮没了半爿天。

过不多时,南风陡作,电闪雷轰,黄豆大的雨点猛洒下来。

叶天涯走回店中,来到柜台前。那掌柜的道:“客官,这场雨来势凶猛,不知得下多久。道路泥泞,你还是等雨停了再赶路罢。”

叶天涯摇头苦笑,道:“掌柜的,我真的有急事。片刻耽误不得。”心想:“早一日找到苑贼,便可早一日复仇。怎能再等下去?”

那掌柜的道:“客官若是定要冒雨赶路,小店倒是有蓑衣笠帽、油布雨衣。只不过,道路太滑,不好走,怕是容易伤了马蹄。”

叶天涯闻言,不觉心中一动,眼见闪电连晃,空中响雷一个接着一个,大雨倾盆而下,不知几时才停,他想了想,道:“掌柜的,我想将马儿在宝号寄放一下,到黄山办完了事,回头来取。可否方便?”

那掌柜的道:“好说。小号决计上等马料饲养,包管给你喂得膘肥躯壮。客官寄放多久都成!”

叶天涯便即买了蓑衣笠帽,连包袱也用油布包好,冒雨赶路。

出城之后,眼见大雨如注,途无行旅,当下展开轻功,一阵风般疾驰而去。

这少年脚程迅捷之极,一路上尽拣捷径直行。

不到一个时辰,大雨已止。

他一抬头间,蓦见前面峰林隐隐,云雾濛濛,原来不知不觉间已到得黄山脚下。

那黄山原名“黟山”,因峰岩青黑,遥望苍黛而名。后因传说轩辕黄帝曾炼丹于此,故改名为“黄山”。明人徐霞客曾经登临此山,赞曰:“薄海内外之名山,无如徽之黄山。登黄山,天下无山,观止矣!”

亦即后世之人所云:“黄山归来不看岳也!”

叶天涯喜出望外,当即沿着崎岖小径,发足奔到一处山坡,极目远眺,但见云山茫茫,绝峰险岭,奇松怪石,端的是天下奇观!

这少年直瞧得目瞪口呆,叹为观止。

过了良久,忽觉肚中饿得咕咕直响,四下张望,深山野岭,哪里还有人烟?

于是除下蓑衣笠帽,从包中拿出仅剩的一块面饼,几口吃完,心想:“既到了黄山胜地,按说该当好生游览玩耍才是。唉,却不知苑老贼和小少爷是否也在这里?”

这少年本来兴兴头头的来到黄山,观赏风景,但一想到苑家父子,不知为何,胸口窒了一窒。

雨后初霁,叶天涯呆呆的站在一处峭拔山岩,衣袖在山风里猎猎作响,颇有凉意,心头忽地感到一阵寂寥之意,初览黄山风光的喜悦之情也自淡了。

他心想:“适才冒雨赶路,走得太急,其实是慌不择路。似乎错过几处村镇。也不知‘谭家桥’在哪里?”

又想:“也不知‘金枪门’众人有无线索?该不会已抓到苑老贼了吧?”

于是又下得山来,好容易向当地一名樵夫打听谭家桥,这才知道,自己已走过了。

午后来到谭家桥镇,向乡民一打听,属于太平县境内。

叶天涯径投镇南一间“杨记客栈”。他只道店家定会告诉自己宋玉福等人下落,不料那掌柜的、老板娘、厨子、伙计竟无一人见过。

叶天涯自已瞧出,店中诸人都不会武功,并非江湖中人。

那掌柜的姓杨,是个身材矮胖的生意人。他听叶天涯打听“一个瞎子、一条大汉”,便道:“客官,整座小镇也没一个瞎子。跟你约好的朋友会不会压根儿便没来镇上?”

《谈笑看吴钩》叶天涯也叶落花飞任飘蓬,天南地北仗剑行。涯岸苍茫何处觅?也笑浮云不了情!

五十三、深山诡影(一)

五十三、深山诡影一

叶天涯在柜台前呆立沉思,心中一片茫然。

其实先前宋玉福、郑天豪师兄弟与他相约于黄山谭家桥联络之法极为简单,便是先到的一方在当地店家留言,说明去向,再设法晤面,互通消息。

此刻听了店家之言,心下嘀咕“难道金枪门一行人还没来到谭家桥这倒奇了。他们可是早早便动身了,依着脚程算来,最迟半个月前便该到达啦。怎地全无消息莫非途中出事了或者是这店里的人没说实话么”

须知这少年虽小小年纪,数月来自颖州以降,北上京师,南下徽州,长途跋涉,风霜江湖,一处处大城小镇也已不知游历不少,见识自非当初光武镇的懵懂小子可比。

因此客栈诸人言行之间若有蛛丝马迹,自也瞒不过这少年耳目。

但这“杨记客栈”确是一间寻常的小镇小店,并无可疑。

他想了一想,伸手拿起遮在包袱上的蓑衣笠帽,放在柜台,道“掌柜的,相烦帮我晾晒干净,再送我房中罢。”

杨掌柜、三名伙计等这才看清楚包袱和长剑,都是一怔。

叶天涯打听了一阵,不得要领,便不再问,要了酒菜,在大堂饱餐一顿,随即回房,躺在炕上好好睡了一觉。

醒来时已是傍晚时分。

他走出房来,反锁了门,来到柜台,却不见杨掌柜和伙计,只老板娘一人当垆卖酒。

游目一瞥之间,大堂中也只疏疏落落的坐了个客人,冷冷清清的,便问“老板娘,杨掌柜去哪里了”

老板娘道“我当家的带人赶集办货去啦。谭家桥三六九才逢集。等闲也买不到鱼肉。下次赶集,要四天之后呢。客官找我当家的有甚么事么时候不早了,估计他们也该回来啦。”

叶天涯摇头道“没事,没事。随便问问。”他自幼便长于偏僻的光武镇上,自然明白老板娘所说的“三六九逢集”便是每月之中带有“三、六、九”的日子附近四处的乡民来此间市上聚拢交易,采购日用物品。

回想午后刚到之时小镇上熙熙攘攘,喧哗嘈杂,贩夫走卒、引车挑担的着实不少人,岂非便是赶集气象

当下说道“老板娘,我也到外面赶集去了,顺便赏玩山里的风景。若是有人找我,请他留下地址。”

老板娘道“是。对了,客官,天黑之后,你最好不要独个儿在镇子外面闲逛,尤其是西南山上。”

叶天涯奇道“那却是为何”

老板娘伸长了头颈,东张西望,见没人留意,悄声道“太平县里不太平。你是外地人,可能还没听说过。这些日子我们谭家桥西南一带,一到夜晚,老是出事,常常闹鬼。吓煞人啦。”

叶天涯更加奇怪,问道“怎么有人见过鬼么是不是真的”

老板娘悄声道“当然是真的啦。别看现在人来人往的,天黑之后,你再瞧瞧,外面还有没有半个人影”

叶天涯摇头不信,道“如果真的有鬼,谁还敢住在镇上”

老板娘道“客官有所不知,一个月前,镇上原来的更夫傅老二曾经在西山亲眼见过,回来时跟他儿子说的。那是在二更时分,有好几只呢,还有一只是个无头鬼。邪门得紧。傅老二一向出名的胆大,那次却是丢了魂儿,连尿屎也吓了出来。从那夜以后,成天疯疯癫癫的,变成白痴了。后来也有不少人夜里见过鬼影子,差点吓死。刮西风的时候,还能听到山里的鬼哭呢。唉,现下镇上的人晚上都不敢外出啦。”

叶天涯还待再问,却见有客人走近柜台会钞,老板娘便也没空再理会他了。于是微微一笑,转身出店。

谭家桥集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至少也有一百多家店铺。其时天已向晚,但见先前的乱墟闹市已安静了不少。一众赶集的乡民推车的推车,挑担的挑担,赶牲口的赶牲口,纷纷归去。

叶天涯佯作在大街上闲逛,其实是四处巡视,暗中查察,将小镇各处瞧了个遍,却不见有任何异状。

那谭家桥并不甚大,便只“杨记客栈”唯一的客店。

叶天涯一无所获,忽地心念一动“对了,金枪门众人该不会跟当日在光武镇时住在镇北土地庙一般,悄悄在这小镇外的某处落脚吧”

于是加快脚步,向镇外走去。

出镇之后,人迹渐稀。他转了一个弯,随即展开轻功,步履如飞,迅捷异常地绕着谭家桥远远兜了个圈子。

这一圈奔将下来,沿途一间山神庙,一处采石场,小桥二三座,烟村七八家,尽皆巡遍。

山青水碧,风景如画,清幽之极,只不过四下里寂无声息,非但见不到金枪门众人,抑且连个江湖人物踪迹也无。

眼见太阳缓缓下山,周遭暮色渐渐逼来。

叶天涯奔到荒郊野林,已无房屋人烟,于是停了脚步,站在一处山岗四下眺望,落日余晖从西面山峰后映射过来,青山隐隐,影影绰绰,远远望去,只见谭家桥一带屋宇鳞比,高高低低的或倚山而建,或傍水而结,总有二三百户人家。

寻思“这么多人家,也不知苑老贼与四象门的人都躲在哪里。难道还要一家家的挨户查探不成”又想“那日宋掌门说黄山一带死了三十多人。按说当真有这种事,必定会惊动地方,尽人皆知。怎地今日向杨掌柜夫妇和店小二打听,却无人提及”

独自一人在荒山野岭呆了好一阵,茫无头绪,直至天黑,这才垂头丧气的回到镇上。夜色之中,街上行人稀少,但见一家家店铺都上了门板,少数窗户中透了灯火出来,隐隐听到笑语之声。

他一进客栈,杨掌柜便在柜台前叫道“啊呀,客官,你怎地这么晚才回来你胆子不小么,竟敢独个儿在外面走动”随即吩咐店伙关门上闩。

叶天涯见大堂内连一个客人也无,问道“杨掌柜,这么早关门啊。怎地晚上没客人来喝酒么”

杨掌柜摇头叹道“即使我们敢开门做生意,也没客人敢来啊不要命啦”

叶天涯问道“怎么难道是因为闹鬼的事么”

杨掌柜叹道“是啊。自从一个月前西山闹鬼之后,小号的生意一落千丈。别说外地来的客人,便是我们镇上的街坊,也极少敢晚上来吃酒啦。”

叶天涯道“中午客人倒是不少。”

杨掌柜苦笑道“也就只逢集的日子稍微好些,平日里惨淡得紧,一到晚上更加可怜。现下除了你们少数几位住店的客人之外,也就没甚么生意了。”顿了顿,又道“对了,客官晚上想吃些什么。我去吩咐厨房。”

叶天涯道“随便弄两个下酒菜便成。”

杨掌柜答应了,吩咐下去。

他想了一想,问叶天涯道“叶公子,您是想在大堂喝酒呢,还是在自己房中”

叶天涯向空荡荡的大堂瞧了一眼,笑道“还是在我自个儿房里吧。至少可以替宝号省几根蜡烛。哈哈。”

用过晚饭之后,一名店伙进来收拾碗筷。

叶天涯一面呷着当地的香茗,亦即后世所谓的“黄金片”毛峰,一面漫不经意的问道“小二哥,近来住店的客人都是些甚么人”

那店伙道“现下也没甚么客人。只有邻县来的皮货商主仆三人,带家眷的茶商五六口,还有两位女客,一个头陀。大家都是在自己房中,平时极少出来,连晚饭也不在大堂吃。”

叶天涯微微点头,便不再问。

那店伙又道“对了,客官,你一直打听的那几位朋友确实不曾来过。现下生意不景气,过往客人又不多,但凡有陌生人来,我们一定会记得。更何况,你的朋友之中还有一位是个瞎子。那是决计不可能记不住的。”

他临去时又提醒道“客官,晚上别忘闩好门窗。只管蒙头睡觉便成。记住了,即使听到镇外有啥动静,也千万别出门。”

黑暗之中,叶天涯在床上盘膝而坐,运转内息,练了三遍行功,但觉全身真气充盈流转,神清气畅。他睁开眼睛,喃喃自语“寻不到人,先抓几只鬼也好。”

这晚三更时分,他悄悄跃出窗子,飞身上了屋顶,站在屋脊之上。

四下一望,静夜沉沉,星光微弱。

街上已无人影,更无半点声息。

他侧耳静听,除了偶尔传来的山中狼嚎枭啼之外,镇上绝无半点声息,朦胧微光中依稀可见远处崇山峻岭的影子,却没听到店家所说的鬼哭之声。

难道是那更夫傅老二等人弄错了,误将猿啸枭鸣之声当作了“闹鬼”不成

正寻思间,猛听得西首远处山后嘶的一声,一道光芒冲天飞上,斜斜的划过长空,砰的一声响,爆炸开来,火焰幻成一条金黄色的长枪,在半空中停留片刻,随即散了开来,互相撞击,犹如千百个流星,纷纷堕下。

谈笑看吴钩实际数字快55万字了。却被删除了不少。连作者自个儿想看全文,也只能找盗版。已经向编辑提出若干问题,这么打击作者信心、压制文学创作、影响创作热情的操蛋行径,希望改之。想不明白,什么时候连传统武侠小说也被禁了。不想骂人,更不想看到机械式的答案。本来误点了三江,被拒绝了,后来便细看了一下三江推荐了东西,狗屁不通,幸亏没与那帮家伙为伍。幸甚,幸甚本章微博同步更新

五十三、深山诡影(二)

五十三、深山诡影二

叶天涯大奇“三更半夜,也不知是甚么人在山里放烟花”这时元宵早过,离中秋尚远,怎地会有逢年过节才放的烟花

难道是山里人家做喜事

他一怔之下,突然转念“啊哟,不对,这是邱姊姊和芷妹所说的烟花讯号乃是江湖上帮派人物之间用来招呼同伙的信号火箭。”

一想到有江湖人物在山中晤面,说不定苑家父子也在左近,登时精神一振。

其时方当初夏,黄山中多有风暴雷电。那火箭发射的所在相距谭家桥小镇既远,声音亦复极轻极弱,常人于室中很难听到。即使听到,也只会以为是寻常的电闪雷鸣而已。怎会想到别的但叶天涯玄功深湛,耳音自也极佳,抑且他正悄立屋顶,一闻异样微声,立时便将那烟花讯号瞧得清清楚楚。

黑夜之中,叶天涯想也不想,展开轻身功夫,一阵风般向那烟花方向奔了过去。高来高去,倏起倏落,当真是疾如流星追月。

一路登高越坡,片刻之间已奔出数里。

正自奔行之际,陡地停住。原来这时已到得一处突兀的岗峦之上,更无去路。星光熹微下,山顶树木苍翠,郁郁葱葱,花草清气扑鼻。

登高西望,黑暗之中但见山岭连绵,峰峦起伏,哪里更有尽处即使再施展轻功,翻山越岭,也不知能到何处。

他凝气卓立,侧耳听去,然而自先前那一阵烟花熄灭之后,静夜中除了偶尔有三两声枭啼之外,悄悄的再无半点异样声响。

叶天涯竟尔在黑沉沉的静夜中迷失了前路。

一时独立险峰,望着黑暗中朦朦胧胧的岗峦阴影,不知如何是好。山巅夜风甚劲,衣袖在风中猎猎作响。疾风吹过树叶松针,其声呼呼,有如鬼号。

叶天涯四下眺望,始终不见有异,别说人影,连那所谓的鬼影也不见一只。他呆了半晌,忽地心念一动“糟糕,别中了调虎离山之计”

当即一提气,掠下峰去,又一阵风般向小镇折了回去。

静夜中越墙进店。他不愿惊动客栈诸人,放轻脚步,飞身推窗而入。

一进房中,立时便觉得有甚么地方不对劲。黑暗中横掌当胸,护住要害,凝神提防,细细在屋中四下察看。却又并无异状。

他摸黑伸手往床里一探,包袱和佩剑都在。

可是究竟是哪里不对劲呢

他晃火折点亮了床头桌上的蜡烛,一瞥眼间,不禁吃了一惊,却见烛台下赫然露出半爿白纸,拿起一看,上面淡淡的黑墨写着几行字,写道“辣手书生惠鉴阁下枉自文武双全,实则蠢材笨蛋也。金枪门两只老狐狸有约不践,实不足信,不可不防矣另,今晚有人设计调虎离山,阁下包袱兵刃险些被盗,幸已悄悄夺还。务请善自保管知名不具。”

字迹娟秀而有力,且墨水迄未干透。

叶天涯倒抽一口凉气。若是信中内容不假,适才自己离开的这段时候,有人悄悄入室,前来盗窃自己的包袱兵刃。但那盗窃之人刚一得手,随即便被另一人出手击退,并将物事复又夺了回来。

那击贼夺物之人临去之时,又留书提醒自己这个“蠢材笨蛋”。

叶天涯稍一检点包袱,所有物事原封未动。

四下一望,这才知道为甚么总觉得不对劲。原来是方桌旁的两只圆凳并排放在同侧,相距颇近,显是有两人肩并肩的坐过。

也就是说,叶天涯不在屋中的时候,有人动过圆凳。

须知他独自一人住店,怎会将两只圆凳如此并放

然则设计骗自己外出、入室行窃的又是甚么人帮助自己击退窃贼、留书提醒的又是甚么人

抑且那留书之人所称“金枪门两只老狐狸有约不践,实不足信,不可不防矣”,又是怎么回事难道宋玉福、郑天豪二人在欺骗自己

他又再三细读信笺,不禁呆了,怔了半晌,这才吹熄了蜡烛,伏在窗边四下张望,客栈内外黑黝黝地,寂无声息。

显然今晚潜入自己房中之人,无论是先来的小偷盗贼,还是后到的相助自己的朋友,都已去得远了。

第二天一早,叶天涯来到柜台,问道“昨天夜里西山又闹鬼了么有没有听到甚么动静”

杨掌柜摇头道“昨晚倒是挺安静的,没听见鬼哭。对了,就是半夜的时候,后面屋梁上有猫儿打架,闹得凶得紧哩。我老婆还推醒了我,专门让我点亮蜡烛专门到处照看。还好,也没甚么事。怎地,你没听见猫儿打架么”

叶天涯笑着摇摇头,道“你也知道俺是从颖州远道来寻人的。赶了好几天路,昨夜实在是太累啦,倒头便睡着了。这一夜可是睡得死猪一般。甚么也没听见。”

杨掌柜一笑,道“叶公子,早晨想吃些甚么我让厨房准备。”

叶天涯摇头道“不用麻烦了。我到外面随便逛逛,顺便买些油条烧饼。”转身出门。

果如杨掌柜夫妇所言,不逢集的时候,整个小镇空荡荡的,街上行人稀少,甚至不少店铺连门也懒得开了。

叶天涯若无其事的在客栈外转了个弯,沿街走去,寻思“看来我的行踪十有**是被人盯着了。也不知对方是敌是友,或者只是谋财害命的盗贼。还有,昨晚留书的那位朋友也不知是甚么人。看他书信中的措词,又是嘲讽又是提醒,倒似是极为相熟的老朋友一般。嗯,此人既能击退盗贼,助我夺回包袱,又没让杨掌柜发见,自然是颇有手段的江湖中人。他又是谁难道是欧阳松、田大同等十二连环坞的朋友但若真是他们,又怎地不留下来与我晤面而且他们又怎会留书骂我,还让我提防金枪门两只老狐狸”

转念又想“一个人行走江湖,无人接应,连包袱和兵刃也难以照顾周全。早知如此,前日行经颖州之时,倒不如请邱姊姊、牛世妹一起来。可是我要杀敌报仇,危险之极,又怎能连累她二人”

言念及此,摇头叹息,虽有满腹疑团,满腔无奈,却又无从解答,无从遣怀。

离杨记客栈二三十间门面处有家烧饼油条店,这时正有六八名客人排队站在门外。

叶天涯左右一瞧,除了比邻的包子铺外,小镇上也只有这家可以吃早点的地方了。

他排队买早点之时,听得几名男女客人正以当地土语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说说笑笑。

叶天涯凝神细听,也只隐约听明白六七成。显然各人东拉西扯的闲话家常,但更多的还是在论议“闹鬼”之事。

叶天涯听了一阵,那几人所言与老板娘的话差不多,只是说起有人见鬼的诸般细节,又自不同。尤其是西山一带出没的“诸鬼”的形貌,甚么白衣鬼,黑衣鬼,红衣鬼,长舌鬼,披发鬼,无头鬼,不一而足云云。

他一面吃着早点,一面心下盘算“看来所谓的见鬼之事,确非那个姓傅的更夫独个儿杜撰。这其中必有蹊跷。昨晚若非那个烟花耽误了,好歹也抓几只鬼回来。哼哼,我倒要瞧瞧,究竟是谁在装神弄鬼”

用过早饭后,望着冷清清的小镇,又想“横竖我的行藏已露。说不定连苑家父子与四象门的人也都知道了。也说不定昨晚之事与他们有关呢。敌暗我明,情势不利。怎地才能引他们现身”

这日他又在小镇内外寻了半天,仍是一无所获。

叶天涯回客栈吃午饭之时,大堂中已坐了几桌男女客人。

众客之中,果有一个头带金环的长发头陀,自斟自饮。另两桌男客穿的都是绸缎长袍,女的更是珠环翠绕,一身花花绿绿,瞧这打扮,显是富商及其妻妾。只有里面的桌上两名女客用遮尘布帕蒙着口鼻,均只露出了眼珠。

另外两桌酒客,一看便知是本地的寻常乡民。

叶天涯心道“看来店小二没有骗我。这些大多都是住店的客人。那两个中年男子多半是富商店东,他们的家眷自然也都是一些寻常妇女。还有那两位遮了脸的女客也不似会功夫的样子。这些人当中其实只有那头陀似乎是个练家子,有些可疑。别个儿却也不必放在心上。”

他一面环顾众人,一面要了酒菜,施施然在角落里一张桌旁坐了。

叶天涯的座头与那头陀的相邻。

少停酒菜送上。

叶天涯独个儿据案饮酒,连尽三杯,想起仇人难觅,茫无头绪,蓦地里一股悲愤积郁之意袭上心头,忍不住一声长叹。

便在这时,忽听得砰的一声大响,却是隔壁桌的那头陀伸掌在桌上一拍,喝道“小子,你一直鬼鬼祟祟的在看甚么哼,佛爷瞧你贼头狗脑的,不像是好人。你再敢乱瞅人家大姑娘,惹恼了佛爷,立时挖了你眼珠子出来”

大堂中众人一惊,十余道目光都射向那头陀与叶天涯,而目光中均有好奇甚至诧异之色。

五十三、深山诡影(三)

叶天涯也是一怔,转过头来,见那头陀脸上黑黝黝的,环眼大耳,神情甚是粗野,便微微一笑,道:“大师,你误会了吧。在下与几位朋友约定在此聚会,一直没见到人影,这才四下瞧了瞧。并非你所说的在看姑娘。”

那头陀瞪目喝道:“好小子,还不肯承认?你自进店之后,一直东张西望,还专门盯着这里的几位年轻女施主。哼哼,你当佛爷瞧不出你这厮的花花心思么?我来问你,你是不是前日杀了几名官差,刚刚从太平县城潜逃出来的?还有,你把陈老爷家的闺女怎么样啦?”

叶天涯大为奇怪,摇头道:“佛爷,你老人家八成是认错人啦。我连太平县在哪里都不知道,怎会从县城过来?陈老爷的闺女又是怎么一回事?”

那头陀满脸疑云,横眉怒目,说道:“认错人,那可不一定。佛爷瞧你这小厮不像是好人。前几日州府驻军营周守备和太平县首富陈老爷家的闺女半夜三更失了踪,大家都说,是被江湖上的采花贼劫走了。还有人说,可能是跟小白脸私奔啦。小子,这些你不会不知道吧?”

叶天涯又是一怔,摇头道:“我真的不知道!大师,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那头陀冷笑道:“什么意思?意思是黄山一带近来不靖,有采花大盗。佛爷从浙江赶来,到处追查淫贼下落。哼,前阵子是杭州、诸暨、临安一带,现下又是歙县、黟县、绩溪、祁门等地。到处都有闹采花的案子,闹得很凶。朝廷颁下海捕文书,悬赏一千两银子。现下各处官差都在拿捕。哼哼,小子,你装扮得眉清目秀,倒像是个美男子,想来一定很讨女人欢心。可疑,可疑!”

众人听了这话,面面相觑,均想:“难道这青衣少年竟是一个奸淫掳掠、无恶不作的采花贼么?”

叶天涯也是愈听愈奇,环顾堂中,笑了笑道:“大师,你该不会怀疑在下是采花贼吧?还有,原来你是冲着那一千两赏银而来的,是也不是?”

那头陀怪眼斜睨,摇头不答,沉着脸道:“天下的小白脸,十有**都不是好人。小子,你的容貌虽然不怎么像那厮,多半是改扮的,听你口音是外地人,又老是东张西望,鬼鬼祟祟的,确甚可疑。总之不像是好人。哼!”

叶天涯心道:“看来是个莽头陀。”微微一笑,悠然道:“大师此话何来?在下自问仰不愧天,俯不愧地,行止无亏,也从未做过见不得的坏事。怎地便不是好人了?难道本朝律法,东张西望也犯罪么?佛祖他老人家在上,天下事抬不过一个理字,在下适才被大师一席话教训得迷迷糊糊的,连这桌上的东坡肘子和酱牛肉也吃不下去啦。光天化日之下,大师乃是六根清净的出家人,怎能凭空污人清白,说我是坏人。你有证据么?”

他话犹未毕,里面桌旁那两名女客早已忍耐不住,一女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另一女也格的一笑,跟着笑出声来。但她又即强自忍住。

那贩茶富商桌上的女眷随即也都笑了起来,只是用衣袖掩住了嘴,不敢放肆嬉笑。

至于在场一众男客,自是哈哈、呵呵、嘻嘻、嘿嘿的各种笑声,笑得更加厉害了。

那头陀老脸涨得通红。他见叶天涯侃侃而谈,辞锋咄咄,且当众反驳自己冤枉好人,蛮不讲理,一呆之下,登时便要发作,说道:“你这小子说话文诌诌酸溜溜的,看来是个读书人。读书人心眼儿忒多,佛爷更加的不喜欢。不行,我得好生比对比对。”

说着伸手从怀里摸出一张画着人像的白纸,展了开来,瞧瞧叶天涯,又瞧瞧那画像,皱眉摇头,口中哺哺的自言自语,也不知说些什么。

左首桌的一名微胖中年商人好奇心起,离席凑身过去,向那头陀手中画纸看了看。

那头陀斜了他一眼,问道:“施主,你好生看看,这是官府画影图形的淫贼样子,像不像这小子?”

那商人瞧瞧叶天涯,又瞧瞧那画像,连连摇头,说道:“大师父,你是甚么眼光?这画像是从哪里弄来的?这还用看么?画中人的脸型、眼睛、耳朵、鼻子、嘴巴,跟这小兄弟一点儿也不像啊。画上的采花贼决计不是他。”

杨掌柜、店小二及另外几名客人也纷纷围拢,看那画像,一加比对,七嘴八舌,都说不像叶天涯。

众人又笑着陆续散去。

叶天涯眼力奇佳,早已看得清清楚楚,那画中之人是个青年男子,脸型瘦长,下巴尖削,容颜间隐隐透着一股邪气。

那头陀先前只是对叶天涯起疑,这才严辞盘诘,众人哄笑声中,也知自己弄错了,一时却拿不定主意是否要再发作,呆了片刻,悻悻的收起画纸,提起酒壶就口便喝,咕噜咕噜的喝了半壶。微一摇头,却不再说话了。

那商人最先归座,向叶天涯微笑道:“小兄弟,不必介意,这位大师父定是认错人啦。画像上是个瘦脸猴腮的年轻人,生得丑陋得紧。跟你这种相貌堂堂的漂亮哥儿差得远啦。哈哈。”

杨掌柜也接口道:“是啊。大师父一定认错人啦。叶公子是来我们谭家桥会朋友的。怎会是采花贼?”

叶天涯向他二人点头一笑,表示谢意。

那头陀听了二人之言,脸色极是难看,又拿起酒壶,仰脖子一口气将酒喝得涓滴不剩,放下酒壶,霍地站起,将一锭碎银掷在柜台,大踏步走出门去。

大堂内众人兀自议论嬉笑不止。

午饭后叶天涯回进房中,闷坐椅上,恍恍惚惚,茫然若失。

不知怎地,他心里总觉得众客之中有些不对劲,但却又说不出究竟哪里不对劲。

回思午间大堂中的一幕,那莽头陀贪图赏银,急于捉到采花贼,这才故意向自己盘查。那两桌商人等一众男女也无可疑之处。另外那两名女客遮尘布帕蒙了口鼻,又一个侧坐,一个背向着自己,似乎也没什么特异。

他自然看出来,二女背影纤细,身材苗条,显然都是年轻姑娘。

难道是邱灵卉与牛真儿?

随即想起,数日前在颖州夜探牛记茶馆之时,曾在牛真儿房外窗边听到邱牛二女低声说话:牛真儿道:“卉姊姊,你当真要回淮南了么?我舍不得你哩。”邱灵卉轻轻叹道:“好妹子,我也舍不得你啊。但是天下没不散的筵席,你我姊妹总归是要分别的。我身为‘天星帮’副帮主,总不能长久在外,不理帮中事务。”牛真儿道:“要不然还是再多等几天吧。万一天涯哥办完了事回来,见不着你,一定很不开心。卉姊姊,难道你不想见他么?”邱灵卉默然半晌,幽幽的道:“他临行前留书说,‘待他日事了,当谋良晤。’可是这一去快一个月啦,迄今音讯全无。照我估计,他要办的事情一定很棘手,很危险,决非朝夕之功。他是为咱俩好,不愿意你我二人陪他犯险。可是那天他不该灌醉了咱们,一走了之。他年纪还小,一个人孤身上路,也没个照应。”

叶天涯在窗外只听得怦然心动,又是感激,又是愧疚。只听得牛真儿咭的一声笑,说道:“卉姊姊,你别怪我每次都不肯告诉你。我答应过天涯哥,当真不能说的。还是日后让他自个儿跟你说罢。”邱灵卉叹了口气,道:“妹子,这些日子我旁敲侧击的打听,即使你守口如瓶,我也已猜出个七八成来。他定是有个极为厉害的仇人对头。他去复仇啦!”牛真儿咦的一声,道:“卉姊姊,你,真聪明!”邱灵卉悠然道:“他在信中说甚么‘前路未明,关山难越,万勿寻觅。’若是别的事情,他又怎会说这些?他想独个儿复仇罢了。妹子,我还是先回淮南总舵等他的消息吧?”

叶天涯刚听到这里,忽地东边门声响动,人影走动,灯光下见牛朴端了脸盆,口中轻轻哼着小曲,在院中倒洗脚水。

叶天涯怕被发见,再难脱身,一提气,衣襟带风,一飘数丈,已越墙而出。

那晚除了牛朴之外,叶天涯只是隔窗听到邱牛双姝的声音,连人影也没见到。

此刻他身在黄山脚下的店房之中,思来想去,心头不禁有一股说不出的滋味。

他心中细细想来,那两名女客的身形又不似邱灵卉和牛真儿。这当儿邱女多半回了淮南,牛女仍在颖州。

下午又出镇闲逛。他站在一处斜坡之上,眺望远山,寻思:“看来昨夜确是有人故意戏耍我。对方将我的一切行踪摸得清清楚楚,那火箭信号也是故意放的。等我赶到附近之时,放火箭之人早已乘着夜色溜之大吉了。也不知‘谭家桥’西山闹鬼之事是否也是对方所为?”

五十三、深山诡影(四)

五十三、深山诡影四

便在此时,忽然一阵山风吹过,只听得西首坡后响起一阵大笑之声,跟着便是一阵激烈的争辩之声隐隐约约的随风飘来。

叶天涯好奇心起,当即双足一点,身形纵起,循声奔下山坡。

片刻间转过一处山坳,却见树林中、河岸边搭着**间石屋,屋旁堆满了大大小小的石块,正是昨日来过的采石场。

远远望去,各处石堆旁三个一群、四个一簇的聚集了二三十名年轻力壮的乡民,正自做工。

叶天涯尚未走近,突听得一个男子声音不耐烦的道“好了好了,统通闭嘴你们几个别再叽哩咕噜的噜苏不休啦,吵得佛爷头昏脑胀你俩说是长舌鬼,你们三个又说是无头鬼,还有你,说是甚么矮冬瓜鬼是吧哼,你们只是采石工人,又不是菩萨罗汉,倘若真的遇见恶鬼,还能活命么佛爷可是半点儿也不信。”

说话粗声粗气,正是中午在客栈所见的那个莽头陀。

叶天涯心道“这位佛爷来采石场干吗”一晃而前,隐身树后,微微探头一张,却见几名采石工人分别拿着錾子、锤子、锉刀等工具,你一言,我一语,说的都是本地口音,均是劝那头陀乘早离开,以免见鬼。

那头陀又仰天打个哈哈,摇头笑道“佛爷原本是来打听有谁见过这画中人的,我可是有五两银子打赏哪。你们几个倒好,缠夹不清,只管说见鬼的事。哼,世上哪里有鬼佛爷偏偏不信邪,等今晚天黑之后,上山捉几只鬼来”

叶天涯心道“他倒是跟我的想法差不多。世上哪里有鬼”

只听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说道“佛爷,我们都是一片好心,劝你天黑之前回去。反正西山一到晚上便闹鬼,会吓死人的。信与不信,全由你了。”

众人纷道“是啊。信与不信,全由佛爷了。”“大家别跟佛爷说了,我就不信他敢天黑留在这儿。”“干活儿,干活儿工头又要兜了回来啦。”“佛爷,你还是快回去吧。”

那头陀只是摇头不听。自顾自的双手叉腰,站在河岸边一块大石上,极目四望。

众人劝了一阵,不见答应,便不再理他,又自开工。各人对着石头或凿刻旋削,或击打琢磨,大起忙头。

过了好一会。一名工头模样的汉子走了过来,双手一拍,叫道“好啦,今儿先干到这里罢。天色不早了,收工”

散布在远近各处的工人轰然答应,收拢工具,纷纷聚拢。

先前那男子对那头陀大声说道“佛爷,你也不是金身罗汉、捉鬼天师,还是别逞能啦。大伙儿一片好心,劝你天黑前离开。你若是不听的话,也由得你。时候不早了,我们可不陪你啦。”

那工头听了众人之言,也劝道“佛爷,你别瞧我们这么多人在这儿。天黑之前,个个都得回家,没一个敢留下来的。自从西山一带闹鬼之后,原本看守这石屋子的伙计也都不敢住了。危险得紧,你还是早早回去罢。”

一众工人有的推车,有的扛抬工具,各自携了随身物件,结伴离去。

那头陀待众人走远,这才从岸边大石上跳下,自言自语道“佛爷偏偏不信有鬼待我回去吃饱了肚子,晚上再来”

叶天涯早已悄悄兜了个圈子,奔回客栈。

晚饭过后,他洗了手脸,早早便熄了灯烛。

包袱在肩,宝剑在手,坐在圆凳上凑眼从窗缝中向外张去。

他自从有了昨夜险些失窃的前车之鉴,哪里还敢将包袱和兵刃留在房中

此刻他在黑暗之中凝神注视屋外,隔着天井,望着客栈人来人往,其实主要便是观察斜对面那头陀的房间。他自然很想弄明白,那头陀敢不敢去捉鬼

他心中已打定了主意,只要一见那头陀出来,便跟在后面,瞧瞧究竟。

奇怪的是,那间屋子的窗纸中透出淡淡黄光,却一直寂无声息。

叶天涯瞪视着那门窗,迟迟不见动静,不由得心头疑惑,寻思“难道那头陀睡着了还是他压根儿便不敢去,只是嘴上说得好听。其实他还是怕鬼的。”转念又想“他若然当真不敢前去,我便自个儿去西山瞧瞧。”

如此过了好一会,客栈渐渐静了下来,天井中也渐渐没了人影。

挨到二更时分,始终不见那头陀出屋。叶天涯心中老大不耐烦,便不再等,悄悄推门出去,飞身上屋,提剑察看各处动静。

这晚方当月夜尽,星月无光。客栈中朦朦胧胧的,别无异状。

四下里一片漆黑,那头陀屋中却一直有亮光。只是不见有人的踪迹。

叶天涯悄立屋檐,心下思量“不管怎样,先看看这头陀在搞甚么鬼”展开轻功,半空中飘身掠过天井,来到那头陀屋顶,一个倒翻身,足钩屋檐,“倒卷珠帘”,伸舌湿破窗纸,从窗孔中向内张望。

烛光照耀下却见那间店房中空荡荡的,布帐高悬,床上亦无人影。

然则那头陀去了哪里

叶天涯又翻上屋顶,满腹疑窦,心想“难道那位佛爷今天晚上根本没在客栈里吃饭么可是他屋里的灯烛怎地一直亮着”

正奇怪间,黑暗中忽听得镇西方向悠悠忽忽的怪声飘来,断断续续,凄厉之极,俨若狼嗥鬼叫。深夜中听来,令人毛骨悚然。

叶天涯自幼荒林练剑惯了的,阅历渐长,胆气日增,自也不以为意。

他飘身跃下屋顶,翻出围墙,来到镇上,正要循声而去,蓦地里脑海中灵光一闪,已有计较。

于是故意衣襟带风,足底有声,拔腿便奔,黑夜中一阵风般出了镇子。其实却一到镇外,立时掉转方向,弓着身子,放轻脚步,远远的兜了个圈子,又自客栈后门返回。

他纵身上了屋顶,随即便在屋脊边伏下,放眼下望,横剑护背,一动也不动。

静夜之中,四下里并无声息,只有远处飘飘忽忽的狼嗥鬼叫。

显然,这便是所谓的“闹鬼”了。

叶天涯在屋脊边静伏不动,过了好一阵子,才听得客栈角落之中衣服悉索之声,只见一个身材苗条的人影从阴暗处悄悄站起,弯腰疾走,穿过天井,到得一间屋外。

却正是叶天涯隔壁的房间。

夜色朦胧中看得分明,那人影身形纤细,一搦瘦腰,显然是个女子。

那女子轻轻推门而入,随即又掩上了门。

叶天涯看得大奇,他自然知道自己隔壁住的便是那两名女客。

可是那女子深更半夜潜伏在对面,却又是怎么回事

叶天涯亦已看得出来,适才那女子身法迅捷,脚步轻盈,决计是个武林高手。而且他还看出,中午在大堂中格格笑出声来、随即又强自忍住的便是此女。

那女子进屋之后,便再无动静。

叶天涯呆了片刻,颇感意外。他知自己行踪被人监视,这才去而复返,瞧瞧自己离开后会不会再有贼人入室行窃。哪料到竟尔发见那女子的一幕

他心想“看来她一定也是江湖中人。凑巧住在自己隔壁。适才半夜行动,也不知有何图谋。但似乎与我无关。”

然则今夜想要再追查出监视自己之人,多半是不可能了。

耳听得西山一带兀自响起断断续续的怪声凄叫,再也按捺不住,当即又飞身出了客栈,向镇外奔去。

到得野外,那怪声若有若无,忽东忽西。

黑暗之中狼嚎枭啼,阴风惨惨,甚是可怖。

叶天涯停停走走,更行数里,已是荒山野岭。

他展开身形,在各处山坡间迅捷异常的游走了好一阵,那怪声却仍是若有若无,忽东忽西,似乎与在小镇时一般远近。

叶天涯悄立在一处山岗,望着黑沉沉的天空,忽想“我这般在山里乱转,便是转到天亮,也未必能见到所谓的鬼。看来是有人故弄玄虚,在欺骗乡民。”

他想了一阵,一跃上树,便不再动。

隔了好一会,猛听得左首山中“啊”的一声长声惨呼,静夜中传来,叶天涯出其不意,登时吓了一跳。

但听那惨声在群山之间回荡,只惊得雀鸟四下里乱飞。

叶天涯一凛“听这惨叫的声音好像是那个佛爷”

当即上树一阵奔跑,提气飞行,便如一只大鸟一般。

黑暗中奔到近处,却是一处山坡。只听得一阵阵的呻吟叫唤,正是那头陀的声音。

叶天涯悄悄的落下地来,缓缓移近。那是一处山坡,夜风猎猎,空山寂寂,却只有那头陀的哀号之声。

叶天涯斗地停住,隐身在阴影中。

只因他远远便一眼瞥见不少星星点点的微弱火焰,有的绿色,有的蓝色,有的红色。

微光熹微,照见七八条影影绰绰的物事,似乎是人影,又似乎不是。

诡异的是,那些影子悠悠荡荡的,竟尔足不落地。

黑暗中望去,似乎是几条高低不同的影子虚悬在半空中。

难道是鬼影

那几条鬼影团团围绕着地下一人。正是那头陀。

他蜷缩在一块岩石上,双手抱着肚子不住呻吟,身体轻轻抽搐。

五十四、荒山激战(一)

夜静山空,松涛隐隐。山坡上除了那头陀的呻吟之外,更无别般声息。

围在那头陀身周的那几条“鬼影”似乎是随风起伏,摇摇晃晃,飘忽不定,抑且尽皆一声不吭,竟不似活物。

叶天涯伏在岩石阴影下睁大了眼向“鬼影”逐一望去,却是个个远较常人为高,躯体僵硬,形状怪异,越发觉得可能并非真人。难道是江湖上玩傀儡戏的提线木偶?

可是世上哪有这么高大的木偶?

他心下惊疑不定,思忖“难怪今晚这位佛爷所住的客房中全无动静,敢情他是故意点了灯烛,装作有人,其实他很早便出来了。想不他居然真的见到了‘鬼’。却不知他又怎地变成这等惨状?嗯,定是这些怪物所害。看来我不可轻举妄动,先瞧清楚情势再说。”

黑沉沉的夜色之中,只听那头陀呻吟之声愈来愈弱,呼吸低微,出气多而入气少,显已命在须臾。

突然间一阵吱吱吱的尖声鬼叫,一高一矮两条影子双双移近那头陀,直挺挺的扑将下来,陡地停住,头脸已相距地面不足尺许,正好和蜷缩在地的那头陀面对面,三只脑袋呼吸相闻,眼珠与鼻子几乎相触。

奇怪的是,那些或绿或蓝的火焰也即如影随形的跟着飘移旋转,摇曳不已。

叶天涯陡地动念“是了,这不过是乡下常见的鬼火而已!每年夏天夜晚,不少坟地都会出现的,一点儿也不稀奇。只不过,这些怪物怎地生得这么高,而且腿不会弯曲,难道它们没有膝盖?”

其时正是初夏,死人骨头中有鬼火磷光,寻常之极。

但见那两条影子并肩斜悬,一直面对面的僵在那头陀上方,盯着他脸,久久不动,说不出的诡异。

鬼火微光中,忽听得旁边鬼影中一个阴恻恻的声音道“六师弟,这个不知死活的家伙怎么样了?”

叶天涯一惊“他们果然是活人所扮!”

那一高一矮两条影子又即倏地弹起,犹如一对不倒翁一般,仍是直挺挺的。

那小个子嘿的一声笑,道“大师兄放心,这贼头陀冷不防的中了毒针,半个时辰之内,决计是活不成了。不过这么死忒也便宜了他,适才他可是一掌打伤了扮成‘大头鬼’的邓师弟,幸亏大师兄你神拳了得,又将他打得吐了血,算是替邓师弟报了仇。哼,这贼头陀骂咱们装神弄鬼,说得难听之极。依我说啊,该当拔了他的舌头才好。”

叶天涯心道“看来不出所料,一直都是这几个鬼头鬼脑的怪家伙在搞鬼!原来佛爷是中了这些人的‘毒针’暗器,已命在垂危。却不知这些人又是甚么来头?为何要扮鬼吓人?”

那阴恻恻的声音哼道“这个莽头陀的‘开碑掌’功夫不错,乃是浙江雁荡山无量寺虚云老和尚的传人。他师父可不好惹,大家小心!”

另一人道“大师兄放心,这贼头陀是孤身一人前来,并无别个儿同伙。”

那声音阴恻恻的大师兄冷笑道“这头陀的胆子不小,竟敢孤身闯黄山,当真是活得不耐烦了。对了,‘辣手书生’叶天涯呢?听说那小子手底下功夫不错。他也是独个儿前来,这两天该将‘谭家桥’摸熟了吧?不知他今晚会不会再出来?三师弟还没得手么?”

叶天涯又是一惊“原来他们早知道我姓名。难道他们与苑贼有关?”

又一人道“好教大师兄得知,那姓叶的小子昨晚被三师兄所放的火箭信号引到了南山一带,只是没头苍蝇一般乱逛。三师兄说,那小子轻功了得,为人机警,不太好下手。而且谭家桥镇上潜伏得还有旁的高手,昨夜三师兄险些在杨记客栈丢了性命。”

那大师兄哼的一声,不再言语了。

那人又道“大师兄,既然谭家桥镇上另有高手,咱们干脆也去客栈投宿,再设下埋伏,与三师兄一起动手,还拾夺不下区区一个‘辣手书生’么?”

那大师兄斥道“五师弟,我爹的话,你是不是全忘了?你且说来听听!”

那五师弟一惊,忙道“是,是,小弟知错了。师父他老人家吩咐,咱们‘四象门’乃是武林中的名门正派,做事要堂堂正正。他老人家还说,本门弟子行走江湖,不可伤害百姓,惊扰地方!”

那大师兄又哼的一声。

那小个子道“大师兄,镇上的那些老百姓愚蠢得紧,又胆小怕鬼。这些日子来以讹传讹,着实吓坏了不少人哩。但江湖中人可没那么好欺骗,今晚这贼头陀既能想到有人假扮鬼怪,那个‘辣手书生’多半也能猜到。”

那大师兄沉吟道“咱们师兄弟在这一带扮鬼吓人,差不多也快一个多月了吧。只可惜那话儿还没线索。江湖上的高手一拨接着一拨的前来,烦也烦死啦。叶天涯不过是一个乳臭未干的黄口小儿,殊不足虑。至于浙东五老、湘西排教、金刀寨等人倒也不在话下。但设若再有几个青木道人,或者这贼头陀的师父虚云老和尚那样的厉害脚色,只怕不易对付……”

他话犹未了,只听得一阵吱吱吱的尖声鬼叫。

那八人均是一呆。

一人斥道“六师弟,这儿又没有外人,你干吗又扮鬼叫?深更半夜、荒山野岭的你想吓唬谁?”

那小个子忙道“不是我,我没叫!”

便在这时,突听噗噗声响,众人身周那些或蓝或绿的鬼火磷光同时熄灭!

霎时之间,山坡上一片漆黑。

那八人伸手不见五指,跳起身来,失声惊呼。又听得咕咚、砰蓬之声连响,跟着便是当郎、当郎之声,却是不少人被甚么物事一绊一扫,纷纷摔倒。木棍高跷摔满了一地。

八人在山坡上打了个滚,跃起身来,却已变身成了常人。原来先前是每人脚下踩了高跷,外面用黑色长袍罩住了,所以在黑夜之中显得悠悠荡荡,身材奇高,形状诡异。

半空中忽地有人阴恻恻的笑了几声。

突然之间,每人都觉自己后脑被轻轻拂了一下。

八人都吃了一惊,一齐转头,背后却哪里有人?

不少人大骇之下,不由自主的都退了几步,如见鬼魅。

夜半荒山,难道是“闹鬼”?

那大师兄使掌护住门户,蓦地惊觉身边多了一个人影。他心念微动之际,转身拔刀,喝道“什么人?看刀!”青光闪动,刷的一刀,便向那人影头上砍去。

那人影斜身闪过,让开了这一刀。

猛听得刷刷刷刷,钢刀出鞘之声大作,其余七人也不约而同地挥刀向那人影扑了过去。

师兄弟八人抡刀齐下,直砍反撩,斜劈横削,将那人影围住攻击。

那人影滴溜溜的转动,一闪一晃,倏地掠出圈子。

那大师兄举刀一挥,沉声道“各位师弟,将这人拿下了!”七人蹦跳窜跃,纷纷扑上。刀光霍霍,冷气森森,又将那人影围在核心。

刀光耀眼,刷刷声响,八人各展钢刀,或削或斫,或劈或刺,纷向那人影招呼过去。

那人影在刀光掌影之中斜奔横走,飘忽来去。他明明腰间插剑,却不拔出,好整以暇的闪避招架,竟尔以空手接八人兵刃。

黑夜荒山,八人各展钢刀,进退散合,围着那人影打得极是激烈。

那人影见八人刀中夹掌,掌中夹刀,刀刀逼紧,门路精奇,更奇的是,每四人一组,进退趋避之际都是互有呼应,心道“好家伙,这分明是极厉害的‘四象门’刀阵。我若稍有差池,便会跟浙东五老、湘西排教、金刀寨等人一般横尸荒山。”

那人影自然是“辣手书生”叶天涯了。

四象门八人与叶天涯以快打快,转瞬间便攻了三四十招。

荒山激战,叶天涯左闪右避,凝神接招,八人刀法虽快,竟连衣角也没给带到半点。

那大师兄见这人影脸上蒙了黑布,身法奇妙,矫捷异常,愈斗愈是心惊,一面运刀如风,身随刀进,一面叫道“阁下是甚么人?夤夜来此,所为何事?”

叶天涯心想“我可不能告诉你我是谁。我是来救这位佛爷的。”身形一晃,斜刺穿出,托地跳出圈外。

那大师兄挺刀衔尾紧追,出招更快。

叶天涯斜身移步,避开刀锋,突然间回身横臂一推,与那大师兄硬碰硬的对了一掌,啪的一声,以硬功将他震退三步,暗赞“好身手!不愧为这些人中的大师兄。但无论如何,不能再让你们师兄弟结成刀阵对付我了。”

心念微动,已然跃起,越过蜷缩于地下的那头陀,右掌拍出,迎向冲在最前面的一人。那人横刀推出,刀口向外,直欲将叶天涯拦腰斩为两截。

叶天涯冷笑一声,早已变拍为抓,左手一探,夹手夺过钢刀,当下一窜而回,当当当当当当当七声,将随后赶来的七柄钢刀一一荡开。跟着又猱身而进,向那小个子六师弟欺近。

那小个子抡刀便砍。叶天涯身形一晃,闪到了他背后,反转刀柄,在他后脑一撞。那小个子顿时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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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四、荒山激战(二)

叶天涯双手快如电闪,右臂探出,一把揪住那小个子后颈衣领,将他身子提起,左手横刀架在他颈中,冷笑一声,嘶哑着嗓子叫道:“住手!不想你们六师弟死的,都给我站住!”

这一下变故突兀之极,四象门众弟子齐声惊呼,呆得一呆,但仍有三人同时抡刀抢上。叶天涯一矮身,横腿扫出,砰砰砰连声急响,三个人一齐摔跌开去。

便在此时,叶天涯忽听得背后金刃破风之声,有人偷袭。他不及挡架,急忙向旁闪避,身子微侧,噗的一声,右后胁一痛,已被刺了一刀。

叶天涯吃痛,惶急之下,提着那小个子纵身跃起,头也不回的左脚反足踢出。慌乱中出腿奇快,势道奇劲,正是一招“豹尾脚”功夫。砰的一下,脚底踹中身后偷袭之人胸口,直听得喀喇喇的一声响,黑暗中也不知断了多少根肋骨,那人直飞出数丈之外,重重跌在一块山岩后的灌木丛中,哼也不哼一声,不知死活。

四象门众弟子惊道:“五师弟!”

早有二人飞身过去扶起。

叶天涯也是一惊:“糟糕!忙乱之际,我出腿不知轻重,难道踢死了那人?”

黑夜之中又听得暗器嗤嗤的射来,风声劲急,叶天涯身形一晃,向旁躲避。但那暗器之声兀自不绝,更有人用了“满天花雨”手法,混乱之际,不少毒针给叶天涯运刀震飞,却仍有少数几枚钉在悬空的那小个子身上。

可怜那小个子昏迷之后,又连中了本门毒针。

叶天涯气凝丹田,突然一声长啸,声震山谷,远远传送出去。一刹那间,只震得在场之人头脑晕眩,天旋地转,立足不定。

四象门众弟子大骇之下,尽皆失色。

叶天涯嘶哑着嗓子道:“住手!统通住手!‘四象门’宇文门主的令郎‘神拳太保’宇文骏听着:你们若敢再乱来,施放暗器毒药,我便一刀先宰了你六师弟!哼哼,刚才各位发射的不少毒针都射在你们这位同门师兄弟身上啦,当真报应不爽。哈哈!”

说着将那昏迷不醒的小个子“六师弟”身子高高举起,挡在身前。

众人“啊”的发一声喊,不由自主的退开了几步。

黑夜荒山之上,登时寂然无声。

那大师兄正是“四象门”门主宇文仝的独生爱子宇文骏。他见形势急转直下,眼前这个蒙面人的武功深不可测,自己一众同门明攻暗袭,均已失败,抑且五师弟生死未卜,六师弟命悬人手,今夜之事,更无胜算,一声叹息,问道:“你到底是甚么人?你……请教尊驾的万儿,且请说明来意。”

叶天涯哼了一声,嘎声叫道:“废话少说,快给这位佛爷解毒!”

宇文骏心中一动,脱口道:“啊,尊驾是雁荡山来的朋友么?莫非你是无量寺的虚云大师?”

叶天涯哼的一声冷笑,却不答腔。

他是怕对方听出自己年轻的声音。

宇文骏一转念间,说道:“阁下既然不肯见告姓名,怎能取信于人?你装神弄鬼,不算好汉。我们可以替这头陀解毒,你却怎么说?”

叶天涯干笑两声,仍是嘶哑着声音,冷冷道:“彼此彼此!宇文少掌门可别忘了,是贵派各位装神弄鬼在先。这样罢,你们先替这位佛爷解毒,我便放人如何?”

宇文骏估量形势,大声道:“一言为定!”一转头,对左首一人道:“二师弟,拿出解药,先给那头陀解毒!”

那二师弟答应了,依言过去给那头陀服了解药。

宇文骏又向叶天涯道:“钢针上淬有‘碧磷粉’之毒,敝派已遵照阁下吩咐,替这佛爷解了毒。至于他体内的那几根针,并不要紧,待得毒性一过,他自个儿也能拔出来。希望阁下说话算数,放了我六师弟。”

叶天涯将信将疑,于是右手掷下钢刀,左手一振,将那小个子掷在宇文骏身前,说道:“这位佛爷几时才能醒来?对了,在下还有事请教各位。苑文正在哪里?”

宇文骏不答,却已伸手将那小个子打横抱起,转身便走,沉声道:“后会有期!告辞!”

叶天涯一呆,忙道:“且慢,你们还没告诉我苑文正在哪里……”

话犹未了,突然间砰砰砰的爆炸声连响,火光骤亮,青烟弥漫,空际里尽是硝磺气息。

叶天涯大骇之下,跳起身来,危急中屏住呼吸,抢步过去,弯腰抱起地下的那头陀,托地窜出浓烟之外。他生怕那青烟有毒,又即走远几步。

片刻之后,待得灰飞烟灭,回到原地,山坡上哪里还有四象门众人的踪迹?

叶天涯又惊又怒,万料不到宇文骏等人竟会“借烟遁”。

他伸手一摸自己后腰中刀之处,却只外层衣服破了一洞,并未伤及皮肤,一怔之下,随即恍然大悟:“啊,是了。原来是芷妹临去时留给我的这副南-海派‘银丝怪鱼背心’救了我。难怪邱姊姊一直夸赞这宝贝儿刀枪不入呢。”

本来他将那背心穿在身上,只是感念俏佳人白芷的一番柔情蜜意,稍慰相思之苦,却对邱灵卉口中“防身宝物”之说不以为然。怎料到今夜遇险,背后中刀,这背心竟尔救了自己一命。

***

他悄立山坡,正没做理会处,忽听得远处砰的一声响,声音越过数个山峰,破空而至,转头望去,但见天际一阵光亮,却是一枚黄色火箭在空中炸了开来,火花四溅,缓缓散开,隐约是一条长枪,直映得半边天空都成金黄之色。

却与昨夜所见的那枚信号火箭一模一样。

叶天涯正诧异间,忽听怀中有人说道:“这是中原‘金枪门’召集同门的信号火箭。”正是那头陀的声音。

叶天涯嘶哑着声音,问道:“你醒啦?”

那头陀苦笑道:“一直半醒不醒,将死未死。不过,今晚发生的一切都听得明明白白。‘四象门’的宇文父子害人不浅,我是着了道儿啦。”

叶天涯淡然道:“你没事吧?还能不能动弹?”

那头陀道:“‘碧磷粉’毒性已解,暂时是死不了啦。恩公,请放我下来吧。”

叶天涯这才将他放下,问道:“佛爷,你说刚才那烟花是金枪门召集同门的信号火箭,是也不是?”

那头陀道:“是啊。这在江湖上也不算甚么秘密。”当下屈膝下跪,合十膜拜,大声道:“恩公在上,请受黑头陀一拜。今夜多蒙仗义相救,这才捡回一条命。救命之恩,没齿难忘!”

叶天涯一呆,忙道:“不敢当。佛爷请起!”

黑头陀长跪不起,合十道:“恩公,您还是叫我‘黑头陀’便成。大恩不敢言谢,恩公尊姓大名,可否见示?”

叶天涯心想:“施恩图报,还算甚么英雄好汉?看来这佛爷已性命无碍。我还是赶紧去瞧瞧‘金枪门’和‘四象门’的人去了哪里吧?”摇头说道:“此事份所当为,佛爷不必多礼,在下还有事。告辞了!”

黑夜之中身形微晃,呼的一声,已窜出十余丈外,随即施展轻功,飞身下坡,一阵风般远远的去了。

黑头陀忍痛跳起身来,追出数步,忽地停住,极目远眺,夜色朦胧中惟见云海茫茫,空山寂寂,哪有叶天涯的人影?

叶天涯急于见到金枪门众人,在陡峭的山道上发足狂奔,愈奔愈快,到得后来竟是足不点地,翻山越岭,宛如凌空御风一般。

但他好容易到得那烟花燃放之处,一如昨夜,仍是险峰独立,寂无人迹。显然,自己又被四象门的那位“三师兄”给戏弄了。

叶天涯哭笑不得,心道:“叶天涯啊叶天涯,枉你自负聪明,居然一再被对方摆布得团团乱转,还蒙在鼓里,这个人可丢得够瞧的。跟昨夜一样,发射火箭之人显已去得远了。却又到哪里寻去?”

转念又想:“倘若黑头陀说得不错,这种信号火箭明明是‘金枪门’的,怎地却由‘四象门’的那位‘三师兄’所发射。难道这武林两大门派联手了不成?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当即又飞身下山,自回客栈来。

甫一跳入天井,只见黑头陀房窗中兀自透出淡淡黄光,寂无声息,却不知他还要多久才回来?

叶天涯又想起先前所见隔壁那女子潜伏在对面的一幕,寻思:“看来我真的是走眼了。这客栈中另行伏有高手。却不知除了这二位邻居之外,还有甚么人?该不会是那商人一行吧?”

他悄步来到房外,正想推门而入,回头斜目一瞥,昏黄的灯光之下,只见隔房门窗紧闭,一无异状。

他心中微微一动,不知怎地,竟尔觉得这门窗后有一双眼睛在盯着自己。

那女子既在对面监视,自亦很清楚自己的行踪。说不定昨夜自己房中有贼潜入之事,也落在她眼中。

思念及此,这少年心中突然起了一股难以抑制的冲动,只想上前敲门,向那女子打听。但他随即省起,男女有别,半夜相扰,更是情理之所无。

他推门进屋,也不点火,俯耳于墙,倾听隔房动静。

五十四、荒山激战(三)

黑暗中听了一会,隔壁房内却是半点动静也无。

他心想:“看来是我多虑了。那女子虽是江湖中人,却也未必便是冲着我来的,又怎会半夜三更的监视我?现下她定是已睡着了。我也上床睡罢。”

于是摸黑取下包袱和佩剑,正要放在里床,突然间脑海中闪电般掠过一个念头:“有了,我何不试她一试?这女子若是不相干之人倒也罢了,但若是别有用心的敌人,立时便会现出原形。”

当下伸足一勾,砰嘭一响,一张圆凳翻倒在地,跟着“哎唷”一声,将包袱和佩剑一齐撒手落在地下。

随即又砰的一声,自行摔跌在地上,侧卧不动,佯作遇袭。

他思虑甚是周详,静夜中凳翻人倒,这一阵声响适足以令隔壁房中听到,再远一些便模糊不清了。

停了一会,忽听得隔壁房间门声响动,脚步轻盈,在自己门口微微一顿,随即屋门缓缓推开。

微光之下,突见一个苗条的身影手执匕首,闪身进屋。

叶天涯眯着眼伏在地上,看得清楚,果是先前潜伏在对面的那女子。

朦胧夜色之中,只见那女子一踏进门,便即将匕首横在胸前,护住要害,以防敌人自暗中来袭。她在室内察看了一遍,这才走到叶天涯身旁,慢慢弯腰,伸手探他鼻息。

叶天涯屏气凝息,一动也不动。

那女子吃了一惊,喃喃自语:“奇怪了,明明没人进屋,怎地变成这样?是谁打伤的你?”左手在他肩头上一推。

便在此时,原本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叶天涯右腕倏翻,五指如钩,一把抓住那女子手腕,将匕首夺了过来,同时左手伸指在她胸口一戳,闪电般闭住了她的“神封穴”。

黑暗中那女子“嘤”的一声轻呼,已动弹不得。

叶天涯一滚而起,不待她说话,匕首一低,便即抵在她咽喉,冷笑一声,低声喝道:“不许出声!不想死的,就老老实实回答我的问话。”

那女子便即默然。

叶天涯冷笑连声,说道:“我一直都觉得哪里不对劲,今晚见到你神神秘秘、鬼鬼祟祟的样子,才知道原来是你们一直在捣鬼。哼,念在你是个女子,我也不难为你。只要你把自己所知道的从实招来,统通告诉我,我便放了你。否则的话……”

那女子吁了口气,轻轻叫了声:“喂,辣手书生,你就别‘否则的话’了。君子不欺暗室,现下孤男寡女,你究竟想干么?小女子既怕死,又怕痛,更害怕自己的名节不保。听说你这人风流成性,在江湖上的名声不佳,乃是一个轻薄无行之徒。你、你可别乱来啊。”

叶天涯一呆,摇了摇头,低声斥道:“你别胡说。我几时轻薄无行了?我来问你,你们是些甚么人,来黄山做甚么?你们和‘四象门’又是甚么关系?快说!”

那女子悠然道:“我姊妹二人是游客,来黄山玩儿的。顺便在等一位姓叶的朋友。只可惜那位朋友是个‘蠢材笨蛋’,敌友不分。至于‘四象门’,没听见过,也不知道。”

叶天涯冷笑道:“一派胡言!”

那女子悠然道:“小女子字字属实,千真万确。”

叶天涯听她语气中全无惧意,手腕一翻,匕首向前一送,刀尖直抵她眼皮,恶狠狠地道:“信不信我一刀刺下去,你的这颗眼珠子便瞎了。”

那女子浅浅一笑,悠然道:“你别吓我,我可不怕。‘辣手书生’,枉你以侠义道自居,连这一招也使上了。怎地,你对一个弱质女流也是如此心狠手辣么?”

叶天涯冷冷地道:“一个弱质女流怎地有如此好的身手?又怎会深更半夜的闯入别个儿房中?你别装模作样,今晚你鬼鬼祟祟的潜伏在对面,我早察觉到了,哼。”

那女子格的一笑,低声道:“原来如此。你倒是聪明得紧,敢情适才屋中动静,是你故意弄出来的,旨在引我自投罗网,对不对?唉,其实叶大英雄想知道甚么,尽管开口便是。却又何必玩这么多花样?小女子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叶天涯心下颇以自己有此江湖手段而得意,哼了一声,道:“你且说说,深更半夜的,若非心怀叵测,怎地会到我房中来?你一定是在监视我,对不对?昨夜我房中遭贼之事,你也见到了,对不对?你到底是甚么人?你们想怎生对付我?”

那女子不答,过了一会,才道:“爷爷说的不错。江湖上人心诡诈,甚么鬼花样都干得出来。只怪我关心则乱,才上了你家伙的当。只不过,叶大英雄你也别太得意,我所知不多,便是全部告诉你,只怕也无济于事。”

叶天涯听她言语古怪,莫名其妙,便问:“你、你在说甚么?”

那女子又吁了口气,道:“好教叶大英雄得知,小女子只是自颖州一路暗中跟着‘金枪门’一行人来到谭家桥的。到此之后,便一直在等阁下出现。至于别的,我也真的一无所知了。”

叶天涯忽觉那女子声音一变,甚是熟悉,心中一动,问道:“你,你是谁?”

那女子喟然叹道:“笨蛋,你点亮灯烛一照,不就认出我来了么?”

叶天涯忙打火摺点亮了蜡烛,转头一看之下,登时失声惊呼:“尹小姐!”

一张雪白娇媚的俏脸似笑非笑的现在烛光之下,容颜如花,赫然便是那位高丽艳女尹玉贞。

她穴道被点,兀是弯了腰一动也不动。

叶天涯又惊又奇,怔怔的瞧着这异族美女,不禁呆在当地,做声不得。

尹玉贞粉脸微微一红,嗔道:“喂,叶大英雄,你发什么呆?能不能先给我解了穴道再说?”

叶天涯方始惊觉,走近身来,微一迟疑,却迟迟不动。

尹玉贞见这少年突又出神,手足无措,奇道:“喂,你怎地还不替我解穴?”

叶天涯嗫嚅道:“尹小姐,当真对不住。适才我是点了你的‘神封穴’。”

尹玉贞听了这话,登时羞得满脸通红。原来那“神封穴”是在胸前**,若要解穴,须得在“神封穴”上推宫过血。自然是大大的不便。

烛光下两人对望了一眼,均觉得不好意思。

叶天涯忽地想起一事,道:“对了,尹小姐,跟你同来的那位姑娘呢?请她来解穴如何?”

尹玉贞叹道:“她不会武功的,而且她也不在客栈里。怎能助我解穴?”

她说到这里,一咬嘴唇,轻声道:“叶少侠,我相信你的人品。适才都是玩笑话,你别当真。请你替我解穴罢!”

她见叶天涯兀自踌躇不决,又道:“我知道你们汉人的礼节,‘男女授受不亲’那一套玩意儿。喂,我一个女孩子都不介意,你还犹豫什么?你不是很想知道‘金枪门’一行人在哪里么?还是正经事要紧罢。”

叶天涯听了最后两句话,心头一凛,当即闭了眼睛,伸手过去,运动真气,在她“神封穴”上略加按摩,替她通了经脉。

尹玉贞忽地推开他手,跳起身来,红着脸噗哧一笑,娇声道:“行啦!穴道已解开了。”

叶天涯睁开眼来,呆得一呆,待要说话,一时之间却又讷讷的说不出话来。

尹玉贞低声道:“这件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不准你跟任何人提及。听清楚了么?”

叶天涯点点头,道:“请尹小姐放心,事关女孩子清誉,在下一定守口如瓶。”顿了一顿,续道:“我发誓不是故意冒犯你的。”

尹玉贞吁了口长气,道:“真是个书呆子。”低垂粉颈,甚有娇羞之意,轻声道:“若是别个儿,我死也不会让臭男人碰我身子的。”

说话未了,突然一挥手,将桌上蜡烛熄灭,又道:“这里不是说话之所。你拿好行李,跟我来!”纤腰一扭,出门而去。

叶天涯俯身拾起包袱和佩剑,却听得外面一阵衣襟带风之声掠过空际,尹玉贞已飞身上了屋顶。

黑夜之中,叶天涯快步出门,跟着飞身上屋。

尹玉贞俏立屋脊,四下察看客栈各处动静,见他纵上屋顶,弓着身子走近,便即竖起手指,作个噤声的手势,又即转身跳下院内,越墙而出,来到镇上。

叶天涯不即不离的跟在她身后。夜色朦胧中见这女郎脚步移动迅速异常,背影曼妙,衣袂飘飘,宛若仙子下凡,暗赞:“好轻功!”

两人一前一后,转眼之间,尹玉贞已转弯抹角,越过两条僻静小巷,到得一座小院前。

静夜中呀的一声,尹玉贞轻轻推开了柴扉,低低笑了一声,道:“叶少侠,寒舍到啦。请!”向旁一让,伸手肃客。

叶天涯心中好奇,一整衣衫,说道:“打扰了。”

二人来到院中。那是三间小小茅舍,俱已破旧不堪。

忽然呀的一声,屋中柴扉推开,走出一个少女,一面打个呵欠,一面伸手揉眼,懒洋洋的道:“玉贞姐,你不是住在客栈么,怎地回来啦……”忽地惊呼一声,这才留意尹玉贞旁边还有一个男子。

尹玉贞格的一笑,道:“小莲妹子,还没睡醒啊。你瞧瞧是谁来啦?”

那少女喜道:“是叶恩公!”

叶天涯亦已听出那少女声音,正是那晚在姬园中所救、边小候的贴身侍女余小莲。

叶天涯不期与尹余二女在此相见,自是不胜之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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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五、机关高手(一)

黑夜之中,忽听尹玉贞一声低笑,说道:“叶少侠,这座茅庐很安全,是我和小莲妹子半月前花了二两银子向本地乡民租下的,只是稍作修整。蜗居之地,殊为简慢,原不足以接贵客,还请叶少侠多多担代。”

叶天涯略一躬身,拱手道:“尹小姐言重了。在下夤夜滋扰,甚是不安。两位姑娘恕罪则个。”

小莲嗤的一声笑,道:“叶恩公,玉贞姐,这半夜三更的,你俩该不会一直站在院子里尽说这些客套话吧?”

尹玉贞道:“不错!闲话少说,正事要紧。想必叶少侠心中有许多疑问,且请屋内奉茶。”

说罢携了小莲之手,当先进屋。

叶天涯确是满腹疑团,于是跟着入内,忽见火光一闪,尹玉贞已晃火折点亮了桌上蜡烛。

小莲进屋之后,突然一声低呼,忙不迭的双手掩面,发足奔进内堂。原来她本已入睡,听到动静之时便只胡乱披了外衫出来,自不免衣衫不整,头发蓬乱。

叶天涯望着她狼狈的背影,也不禁微感尴尬,又觉好笑。烛光照映之下,但见屋中四壁萧然,板床木凳,俱皆简陋,床上铺着被褥。

尹玉贞微笑着肃客入座,又转身过去,反手带上了房门。

叶天涯恭恭敬敬的交还了尹玉贞的匕首,又将自己长剑和包袱横在桌上。

他坐下后四下打量,见屋中虽陈设简单,但桌椅整洁,打扫得一尘不染,暗暗点头,忖道:“这两日来我虽将镇内外逛了几遍,却又怎会想到,这间荒僻的农家小院中竟尔住着这两位姑娘?而且还有一位更是有倾城倾国之貌的高丽美人儿?”

尹玉贞收起匕首,打量了他一眼,淡淡道:“叶大英雄,乡野陋室,实在是委屈大驾了。”

叶天涯一哂,摇头道:“尹小姐何出此言?实不相瞒,在下本是乡下孤儿,自幼便沦落街头,这些年来更是一直替有钱人家放牧牛羊。对于我这等微贱的牧童来说,能住在这样干净的房屋,已是莫大福份。何谈委屈?”

尹玉贞见这少年居然将自己身世直言相告,大出意外,睁着一双明亮澄澈的美目,又向他打量片刻,嫣然一笑,问道:“你当真便是传说中的那个小牧童?怎地成了行侠仗义的‘辣手书生’了?”

叶天涯容色坦然,和她目光相对,一点儿也不畏缩,道:“尹小姐,是不是很感意外?是不是瞧我不起?”

尹玉贞抿嘴嫣然,温言道:“英雄不怕出身低。”顿了一顿,又道:“叶少侠,你比出身候门的‘银枪公子’边正之流要好一千倍,一万倍!在我心目中,你才是真正的英雄好汉!”

便在此时,只听得脚步之声细碎,却见小莲自后堂翩然转出,笑靥如花,手中捧着一碗茶。

她微笑着献上茶来,道:“炉火未熄,壶里的水还热着呢。恩公请用茶。”

叶天涯双手接过,躬身谢了。

尹余二女对视一笑,突然间同时双膝下跪,盈盈拜倒,齐道:“恩公在上,小女子有礼!多谢救命之恩!”

说罢连连磕头。

叶天涯一愕,忙即放下茶碗,站起身来,连连摇手,说道:“啊哟,不敢当,不敢当!二位姑娘,快快请起,快快请起!”

二女自顾自的跪下磕头,哪里肯起?

叶天涯想要伸手扶起,但又不敢碰这两位妙龄姑娘的身子,手忙脚乱,一叠声的急叫:“起来,起来!别这样,别这样!”

尹玉贞仍是双膝跪地,肃然道:“叶少侠,那天夜里在姬园之中,若非你仗义出手,将我和小莲妹子救出虎口,这当儿我二人哪里还有命在?你们中国人常言道,‘大恩不敢言谢’,还言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总之,你对我二人的救命之恩,焉能不谢?焉能不报?”

小莲也跪地不起,连声道:“是啊,是啊。救命之恩,焉能不谢?焉能不报?”

叶天涯呆了一呆,皱眉道:“些少微劳,何足挂齿?二位姑娘,你们若是再这般多礼,在下这便告辞啦!”

说罢作势要走。

尹玉贞嗤的一声笑,问道:“叶少侠,你当真要走么?莫非你忘了自个儿的来意了么?嘻嘻。”

小莲也劝道:“是啊。恩公,你先别走,玉贞姐有正经事要同你说呢。”

叶天涯侧头想了想,正色道:“二位姑娘,我不习惯给人叫我‘恩公’、‘少侠’,咱们年纪相若,你们不妨便直截叫我‘叶天涯’,或者‘叶大哥’罢。”

尹玉贞俏目一转,便即站起身来,又将小莲伸手扶起,微笑道:“小莲妹子,看来这位‘叶恩公’不喜欢别个儿给他磕头叩谢。嗯,恭敬不如从命,咱们俩还是站着回话罢。”

二女并肩而立,又相视而嘻,目光都注视在叶天涯脸上。

叶天涯重行回座。

烛光摇曳,兰麝飘香。叶天涯突然伴着两个红妆娇女,不禁有些发窘,眼角一掠,烛光下见二女身材苗条,体态婀娜,心中一动,登时恍然大悟,点头道:“原来如此!我一直觉得今日中午客栈内有哪里不对劲,思来想去,却又弄不明白。原来在你们俩身上。一定我觉得你俩的身影有些熟悉,却又总也想不起来。唉,我真是笨得可以。”

他还有一句话没说出来:“我还差点儿将你二人的身影误以为是邱姊姊和真儿妹子呢。”

尹玉贞秋波流动,抿嘴笑道:“定是你戏弄那个莽头陀之时,我和小莲妹子都没忍住,笑出声来,这才令你起了疑心。对不对?”

叶天涯点头称是。

小莲双臂微微一抬,笑眯眯的道:“叶恩公,您的包袱兵刃还是先交给我罢。这次不会再丢啦……”说到这里,忽觉失言,当即住口,伸了伸舌头,转脸向尹玉贞瞧去。

尹玉贞脸现浅笑,微微摇头。

叶天涯已瞧在眼里,心念电转,冲口而出:“啊呀!昨夜帮我赶走贼人的,莫非是你二人?是了,那张骂我‘蠢材笨蛋’的信笺也是你们写的,对不对?”

小莲又伸伸舌头,向尹玉贞歉然道:“玉贞姐,当真对不住。我一不小心说溜了嘴,恩公全都猜到啦。”

尹玉贞轻轻叹息一声,向叶天涯白了一眼,道:“昨天我和小莲妹子住在你隔壁。你被金枪门的烟花信号骗走之后不久,有一个黑衣蒙面人悄悄摸进你房中。我便来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在黑暗中跟那贼子恶斗了二三十招,这才将他打退。”

叶天涯心中豁然雾解,暗道:“那个贼子定是‘四象门’宇文骏等人所说的‘三师弟’了。”

摇头叹道:“你们信笺上写的对,我就是个‘蠢材笨蛋’,还真笨得到了姥姥家啦。帮我之人,明明便在隔壁,我却浑浑噩噩,胡里胡涂。”

尹玉贞嗤的一声笑,说道:“那个贼子,昨夜便住在你我对面的客房之中,也就在那个莽头陀隔壁。”

叶天涯吃了一惊,点点头道:“原来今晚你是在暗中监视他。”

尹玉贞叹道:“是啊。只可惜那贼子狡猾得紧。他今晚一直不在房中,定是对客栈众人起了戒心,只不过他还没猜到我身上。昨晚我跟他在你房内是盲打瞎撞,又不敢点灯,不敢作声,生怕惊动了店家。那贼子吃了我不少拳脚,又听到店家有动静,便飞也似的逃走了。”

叶天涯寻思:“怎地店小二从未跟我提及那个客人?”一转念间,拱手道:“尹小姐,多谢你啦。原来是你一直在暗中帮我。”

尹玉贞秀眉微蹙,摇头道:“这些日子来我和小莲妹子一直等你到来。昨日赶集,你一进‘谭家桥’,小莲妹子便在人群中认出你来啦。我们先你一步投店,凑巧你又住在我们隔壁。”

小莲接口笑道:“是啊。在这儿等了半个多月,终于见到恩公啦。”

叶天涯愈听愈奇,问道:“你们又怎知道我会来‘谭家桥’?还有,昨天既然见到了我,你们为何一直到现在也不跟我打招呼?若非刚才我……”

说到这里,想起适才一幕,便即住口。

尹玉贞脸上微微一红,向他白了一眼,浅笑嫣然,道:“说你笨蛋,还真没冤枉你。你倒想想看,倘若立时相认,岂非连我们也暴露了?我们又怎能在暗处帮你查个明白,究竟是哪些敌人在对付你?”

叶天涯一呆,大是感激,胸口一热,喉头似是塞住了,心道:“想不到她二人竟是为我着想。而且还想得这么周全。适才我居然还自作聪明,逼得尹小姐现身。”

小莲又接口道:“对了,叶恩公,你包袱里都是甚么物事啊?可曾短少?”

叶天涯摇了摇头,道:“一件也不曾短少。”

小莲点点头,笑道:“那就好。昨夜玉贞姐也不让我碰你的包袱。生怕弄丢了东西。”

叶天涯侧头想了想,问道:“那夜一别之后,两位姑娘安好?你们又怎会来到黄山?”

尹玉贞微微一笑,说道:“叶少侠,难道你忘了适才我在客栈跟你所说的话了么?”

叶天涯随即想起,道:“适才尹小姐说道,你自颖州一路暗中跟着‘金枪门’一行人来到谭家桥。是也不是?”

尹玉贞明眸流转,道:“叶少侠总算说到正题了。”

叶天涯奇道:“然则你们又怎地跟‘金枪门’扯到一起?”

五十五、机关高手(二)

尹玉贞微笑道:“看来这件事不分说明白,你心里始终是难以释然。”顿了一顿,这才说出一番话来。

原来那晚二女被叶天涯救出姬园之后,尹玉贞又惊闻爷爷被杀噩耗,当即带同小莲迳投“极乐庵”而去。恰逢清慧尼姑纵火焚庵、饶彬率众收尸离去,待得二女匆匆赶到时,尼庵已变成一片火场。

二女望火兴叹之际,清慧自旁边树林中一跷一拐的走出,与尹玉贞相见,说明情由。原来她已将高丽老英雄尹千山的尸首转移到树林之中。

尹玉贞抱着爷爷的遗体大哭了一场。随后二女一尼三个人一起动手,连夜将尹千山的遗体焚化了。

次晨拂晓,清慧负了殉难师太的荼昆舍利,与尹余二女作别,说是投奔师伯去了。

叶天涯听到这里,接口道:“前些日子我在京城见过安平候府的饶彬和极乐庵幸存的那位清慧师父。尹小姐,您所说的这些,我都知道了。后来怎样?”

尹玉贞咦的一声,颇感意外,向他瞧了一眼,怔怔的道:“原来你……你当真去了京城。你一定也听说了那个姓边的淫贼没死,只是受了重伤,你这才不顾性命的进京……你,你这人真是胆大妄为……”

叶天涯淡淡一笑,道:“边小候死与不死,京城都很危险。胆大胆小,该去的还得去一遭。”

小莲一直默不作声,这时忽然笑道:“玉贞姐,叶恩公艺高人胆大,他去京城,自然是去‘安平候府’见边家父子了。看来‘粉菊花’尤姑娘猜得不错,这次大名鼎鼎的‘京城双艳’打赌,却是玉贞姐你输了。我可记得,当时的赌注是你的一对白玉镯和尤姑娘的宝石耳环。嘻嘻。”

尹玉贞向小莲瞪了一眼,双蛾微蹙,又向叶天涯凝眸相睇,沉吟道:“看来当时你也听说安平候府侦骑四出、悬赏捉拿咱们之事了。我还以为你一定会远走高飞,逃之夭夭。嗯,谁知道你……你当真胆子不小,竟敢反客为主,直闯京师。你……你比我们大多数的高丽男人勇敢多啦。”

小莲又接口笑道:“是啊!只不过呢,却害得玉贞姐你打赌输了一对顶好的玉镯。下次见到尤姑娘,她决计很得意得紧哩。”

说着掩嘴一笑,如花初绽。

叶天涯“嗯”了一声,暗暗琢磨二女这几句话,突然间一道灵光闪过脑海,脱口而出:“原来是尹小姐!我明白啦!‘京城双艳’之一的‘粉菊花’尤琪姑娘所说的那位‘姐妹’竟然是你!哈哈!”

尹余二女先是面面相觑,继而怔怔的瞧着叶天涯,均不明白他在说些甚么。

叶天涯笑了一阵,见二女脸上均有异色,便收起笑容,道:“当真是无巧不成话。这次我在京城曾经见过那位‘粉菊花’尤琪姑娘。更巧的是,她也曾向我提及一位‘姐妹’,说是被我救过,可是我却一直想不出是谁。今夜听了小莲姑娘的话,这才忽然想起。”

尹玉贞含睇浅笑,轻声道:“原来你也见过尤姊姊了。前些日子我和她在颖州见过面,还在西城一座茶楼喝茶聊天。小莲妹子所说的打赌之事,便是当时我二人的玩笑之言。”

叶天涯一笑,点了点头。

小莲拍手笑道:“叶恩公,尤姑娘和我玉贞姐一向齐名京城,都是公认的美人儿,号称‘京城双艳、国色天香’。寻常之辈想见她二人一面,当真是千难万难。你倒好,两个都见到啦。嘻嘻!”

她说到这里,突又掩口而笑。

尹玉贞又向小莲瞪了一眼,突然间粉脸飞红,垂下眼皮,上齿咬着下唇,眼中微带娇羞。

叶天涯一愣之下,脑海中不觉浮现出尤琪俏丽娇美的面貌身形,心道:“原来尹小姐便是‘京城双艳’中的另‘一艳’!当真是想不到。”

随即又想:“其实也只有尹小姐这等美貌女子方可与那位惊才绝艳的‘粉菊花’尤琪在伯仲之间,难分轩轾。她二人一个是出了名的伶人,一个是候爷府座下第一武师的孙女,常人确也不易见到。”

他定了定神,又问:“尹小姐,你们和尤姑娘分手之后,便来黄山了。对不对?”

尹玉贞侧过头来,抿嘴笑了笑,道:“刚才都怪你岔开话头的。不错,本来我与小莲易容成两个中年汉子模样,在颖州城里东游西荡。那日自粉菊花那位‘尤物美人’口中得知边小候那个淫贼未死,老候爷正派人对付我们,抑且所出的赏格高得吓人。我和小莲妹子一合计,自然是惹不起躲得起,便打算脚底抹油,溜之乎也。”

叶天涯嘴角微微牵动,待要问话,却又忍住了。他想问的是:“原来那些日子你二人也一直在颖州城啊?”

尹玉贞浅浅一笑,又道:“适才你也说了,‘无巧不成话’。那日一早,我和小莲妹子化装成两个青衣小厮,决计自颖州南门出城,远走避祸。谁知刚出城门没走几步,便听见道左一排树下车马旁有几个男子低声争辩甚么。本来我们也不以为意。但凑巧有一位小个子的年轻后生忍不住大声嚷道:‘师父,郑师叔,还是再等等叶兄弟吧。俺相信他一定会来的!他是有名的‘辣手书生’,是条堂堂好汉,怎会打甚么奸诈主意?’”

叶天涯闻言一惊,凝神倾听。

尹玉贞向他瞧了一眼,续道:“我当时的反应,便跟你现下一般。我们停下脚步想要再听下去,那几人之中有一个中年瞎子喝斥了那小个子。狠狠的骂道:‘闭嘴!你郑师叔保镖多年,阅人无数,还会走眼不成?’又向另一个汉子道:‘师弟,依你所言,姓叶的小子决计不可信。但倒可利用一下。嗯,他复仇心切,一定会找姓苑的拼命的。这样罢,咱们还是依计行事。那小子若是到了黄山谭家桥,必定会设法与打听咱们消息的。时候不早了,那小子师徒多半是不来啦。咱们不等啦!走罢。’”

叶天涯心道:“那小个子一定是金枪门的首席大弟子‘小旋风’冯少飞。这人倒是个直肠直肚的性子。至于那‘中年瞎子’,一定是宋掌门了。”于是问起各人形貌,果是宋玉福、郑天豪、冯少飞等人。

只听尹玉贞接着道:“这些人戒心甚重,见到有人走近,便不再说话。一行人乘车骑马,向南去了。”

叶天涯问道:“然后你二人便跟着他们了。对不对?”

尹玉贞摇头叹道:“不对!我和小莲妹子听他师徒言下之意,你可能随时会跟来,便一直在南门等了好几天。哪有你人影?”

叶天涯点点头,心道:“你们在南门等,我却北上去了京师。”

尹玉贞道:“后来我突然想到,也许你从别的地方南下了,压根儿便没走南门。我见那瞎子师兄弟言语间对你不怀好意,怕你被骗,便雇了一辆大车,吩咐车夫,一边赶路,一边打听。只想尽快赶上他们一行人。不料他们师徒甚是狡猾,初时还能打听一些行踪,一到皖南,便音讯全无了。沿途的店家、行旅、村民,竟无一人见过他们的踪迹。”

叶天涯想了想,道:“他们多半是中途改装,或者变换道路了。”

尹玉贞叹了口气,说道:“我和小莲妹子只记着‘黄山谭家桥’这五个字,相信你一定会来打听那个瞎子一干人的。便一直到了这里。我们毕竟是女孩子,总是女扮男装,时日一长,也不方便。因此便租了这所农舍。以便暗中打探消息,等你前来。”

她说到这里,向他瞧了一眼,轻声道:“自从前日你在杨记客栈中到处打听一个姓宋的瞎子和一个姓郑的大汉,我才知道,那二人原来便是江湖上大名鼎鼎的金枪门掌门‘虎啸中州’宋玉福和百顺镖局总镖头‘一枪追魂’郑天豪师兄弟。”

叶天涯站起身来,笑了笑道:“尹小姐,前夜赶走贼子之时,你在留书之中说道‘金枪门两只老狐狸有约不践,实不足信,不可不防’。原来你是怕我一旦遇见了金枪门中人,会遭他们毒手,这才提醒。对不对?”

尹玉贞一张俏脸微微抬起,仰望着叶天涯的双目,点了点头。

叶天涯略一沉吟,便把自己与“金枪门”的渊源简略说了。

尹玉贞点头微笑,道:“难怪宋掌门师兄弟对你放心不下。敢情你也一直没跟他们说实话。你背后的师父迟迟不肯露面,怎能令人家信任你?”

叶天涯微笑道:“我师父是一位与世无争的高人。我已多年没见过他老人家了。宋掌门、郑总镖头一直想见他,共商要事,那怎么成?我也只能敷衍了事了。其实我一直是独来独往,只身闯江湖,并无伴儿,便是说与他们,他们也不信。”

小莲忍不住插嘴道:“叶恩公,你只身一人,也没个照应。这些日子来玉贞姐和我一直担心你被坏人所害。我们常常化装成樵夫在镇子外等着,便是想早日见到你,也好提醒你小心些。玉贞姐每天在树林里练刀,也想帮你一把呢。”

五十五、机关高手(三)

叶天涯听了这话,笑容登敛,深深一揖,正色道:“尹小姐,小莲姑娘,多谢两位这些日子来为我做这么多事情。实不相瞒,我有一位极为厉害的仇家,为人凶奸狡诈,现下很可能便藏匿在这黄山一带。为了找到这人,已有不少江湖上的好手死于非命。总之这件事危险得紧,我不想你们俩赶这趟混水。”

尹玉贞微微一笑,道:“叶少侠,你这样说,分明便是瞧我们不起。难道你认为我们女流之辈软弱无用,胆小怕死,没有资格帮你?”

叶天涯一呆,忙道:“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尹玉贞道:“那你是什么意思?还不是嫌弃我们么?”顿了一顿,又道:“你还是别劝我们啦。既已来到这儿,我和小莲妹子决计不会退缩的。叶少侠,你武功虽高,但有的时候,双拳难敌四手,你还是让我和小莲妹子留下来帮你吧?”

小莲接口道:“是啊。叶恩公,我虽是个低三下四的奴婢,又不会武功,但我可以看管行李,也可以服侍您的起居啊。”

叶天涯只是摇头不允,劝二女趁早离开。

尹玉贞俏脸一沉,嗔道:“叶大英雄,我们高丽人恩怨分明,决计不会亏欠别人东西。我和小莲的性命原本便是阁下所救,今晚你若然不答应,明日一早,咱们各干各的。总之我便是拼着一死,也要找到那姓苑的老贼,大不了跟他同归于尽。哼,既然话不投机,你先请回罢!”

说毕转身过去,拔闩开门。

叶天涯又是一呆,忙道:“尹小姐,且慢!复仇之事,须得从长计议。”

小莲拍手笑道:“玉贞姐,叶恩公是答应了。那太好了!”

尹玉贞这才回嗔作喜,扁了扁嘴,道:“叶大哥,你可不许骗人。你别忘了,这些日子在你到来之前,我和小莲妹子便一直在苦苦等你。你赶不走我们的。”

叶天涯心下甚是感激,摇头叹道:“可是我若一直不来,难道你们还一直等下去不成?”

尹玉贞粉脸微微一红,眨了眨眼睛,抿嘴笑道:“这里山明水秀,民风淳朴,风景亦不比我们高丽差。我和小莲妹子现已无家可归,便是终老于此,却又何妨?”

叶天涯摇一摇头,一时不知说甚么话好。

小莲忽地小嘴一撅,叹道:“叶公子,玉贞姐,这儿甚么都好,就是夜间闹鬼闹得凶哩,好不吓人。”

尹玉贞笑了一笑,摇头不语。

叶天涯笑道:“甚么闹鬼?压根儿便是人假扮的。不过,今儿已被我打回原形啦。”

二女大奇,连连追问端详,待听叶天涯说完,小莲拍拍心口,道:“原来是江湖中人踩高跷扮鬼吓人啊。唉,真是缺德!”

尹玉贞又问了几句,沉吟道:“早怀疑所谓的闹鬼之事必有古怪,原来如此。叶大哥,听你这么说,昨夜潜入你房中盗窃包袱之人一定是‘四象门’的那个‘三师弟’。此人今晚又不在店中,适才他还发射‘金枪门’的火箭信号,又想骗你在山里兜圈子。却不知‘四象门’弟子为何会有‘金枪门’的火箭?嗯,依我猜想,对方所以这么做,多半便是想让你暴露出来,再假手于别个儿来对付你。”

叶天涯一惊,点头道:“不错!”

尹玉贞又道:“倘若你的仇家知道你来了黄山,该会怎么做?自然是千方百计地想除掉你了。但他们又没十足把握,只能躲在暗处,俟机出手。嗯,在对方动手之前,你想要先行找到他,当真大大的不易。”

叶天涯深然其说,又想起浙东五老、湘西排教、金刀寨等人之死,寻思:“尹小姐的意思是苑贼也早知道我来了。但他故意躲着我,不知在甚么地方虎视眈眈,伺机而动。黄山这么大,我却到哪里找他?”

皱起眉头,便问:“你说怎么办?”

尹玉贞摇头道:“这种事情急不来的。最好咱们还是一明一暗,继续查探。你可别忘了,现下至少还有金枪门、四象门以及那个莽头陀,说不定还有旁的不知甚么帮派的江湖人物也在这一带。他们在利用你,你也可以利用他们啊。”

叶天涯深以为然,连连点头。

尹玉贞向他嫣然一笑,道:“叶大哥,现下疑团已消。咱们先回客栈吧。瞧瞧有何动静?”

小莲道:“玉贞姐,我跟你们一起,好不好?”

尹玉贞摇头道:“不好!自从昨夜动手之后,客栈中已十分凶险。你不会武功,暂时便不要露面了。你还是在这儿等消息吧,我会随时来看你的。”又对叶天涯道:“一有讯息,咱们便来这里商议吧?”

叶天涯点头称是。

尹玉贞想了一想,又伸手指了指屋中那张板床,道:“叶大哥,这张床也是留给你的。你们中国人常言道,‘狡兔三窟’。今后你若是不便投店之时,不妨随时在这儿歇息,以防万一。”

叶天涯心下暗赞:“这小妮子不愧安平候座下第一高手、高丽老英雄的孙女,心机智谋,委实了得。难怪当日‘银枪公子’边小候为了她费尽心力,到头来还是白白的一场空。”

他见小莲撅起了小嘴,默不作声,显是闷闷不乐,一转念间,便道:“对了,小莲姑娘,我的包袱和兵刃便交给你保管啦。我空身一个,办起事来反倒自由。”

小莲登时脸现喜色,不住价的点头,道:“请公子放心,我一定好好保管。”

黑夜之中,叶天涯与尹玉贞相偕出了那座茅庐,一声不响的来到镇上。

静夜风凉,二人只见到彼此朦胧的身影。叶天涯道:“尹小姐,谢谢!”

尹玉贞低声笑道:“你别胡思乱想,我只是不想欠你人情。待得助你捉到仇家,咱们便算是扯平了。”

不待叶天涯开言,身子一晃,当先而行。

两人一前一后的回到客栈。却见黑头陀房中灯已熄灭,又听得他鼾声如雷,睡得正酣。

奇怪的是,黑头陀隔房中始终寂无人声。

叶尹二人不见有异,互相打个手势,分别回房安寝。

次日客栈中一无异状。打听之下,黑头陀早早便结算店帐离去,住在他隔房的客人更是不见人影。

在谭家桥如此忽忽数日,杨记客栈人来人往,不见有丝毫异状。到得后来,连“西山闹鬼”之事也渐渐没人提了。

叶天涯与尹余二女在茅庐中商量多次。得出的唯一结果便是叶天涯那夜出手救下黑头陀,击退了四象门众人,已打草惊蛇。

叶天涯心下甚是烦恼。尹玉贞安慰他道:“事已至此,急也没用。倒不如慢慢查访。横竖你已依约来到谭家桥,‘金枪门’的两只老狐狸早晚得给你个交代。”

这些日来,叶天涯四下寻访苑文正、宋玉福、郑天豪等人下落,有时便在荒山野地歇宿,往往三二日不归。叶余二女仍是乔装改扮,在谭家桥附近暗中打探。

黄山景物最有名的便是“四绝三瀑”。夫四绝者:奇松、怪石、云海、温泉也;三瀑者:人字瀑、百丈泉、九龙瀑也。李太白诗云:“黄山四千仞,三十二莲峰。丹崖夹石柱,菡萏金芙蓉”。一路行来,但见云山茫茫,诸般美景,观之不尽。

这日午后,叶天涯施展轻功,独自走在黄山深处的一处山坡之上。

石径崎岖,白云绕山。这少年走一阵,停一阵,遇见樵夫猎户之类的山民,便上前聊了几句。

他在山坡上伫足休息,呆呆的望着群山间的霭霭云雾,转念想道:“前些日子那黑头陀所说‘采花贼’的案子不知怎样啦?凶手伏法没有?黑头陀一路追查,也不知有无收获?”又想:“这次出来两天了,若是再无收获,我还是回谭家桥与尹小姐商量商量吧。”

想起尹玉贞的动人体态,巧笑嫣然的容貌,不由得耳根一热,心中一阵慌乱。

正出神间,忽听得远处山中隐隐有尖叫惨号声,一阵阵的若有若无。只是听不出是甚么禽兽的声音。

叶天涯一惊之下,当即发足奔到坡顶,纵身跃上一株大树,极目远眺,向声音来处望去,云山茫茫,哪有甚么影踪?

侧耳静听,突然间又有一阵男子的狂叫惨号,夹杂着女子凄厉的哭泣声。那女子声音尖锐异常,加上山谷中隐隐的回声,这次却是清晰了许多。

叶天涯一听之下,立时断定,决计是人声,抑且有男有女。

他又听了一阵,确定无疑,寻思:“多半是山里人家。怎地这声音如此凄惨?左右无事,不如过去探个究竟。”

当下提气飘行,掠下坡去,随即上树一阵疾奔,在山林丛中循声而去。

过不多时,遥见山墩中有炊烟升起。他脚程好快,片刻间已奔到近前。却是一座小小翠谷,四周群山环绕。

叶天涯眼尖,早已望见一条清溪旁结着五七间茅屋,茅屋左右都是菜园,种满了韭菜、胡瓜、茄子、丝瓜之类。

那菜园的篱笆之外,居然还有成群的牛羊鸡鸭之属。

叶天涯没料到这荒谷僻壤之间居然会有人家,心下暗暗称奇:“难道这便是陶渊明笔下的‘世外桃源’不成?”

便在这时,只听得一男子声音狞笑道:“姓鲁的,你倒也有种,常言道‘十指连心’,你断手断脚之后还能这么硬撑,我们哥儿四个也挺佩服的。哈哈!”

《谈笑看吴钩》四十五章的“清虚”应为“清慧”,作者之误,存稿已改之。读者自辨。特此说明。

五十五、机关高手(四)

笑声未绝,喀喇一响,又是一声男子惨叫。

叶天涯一惊,听声音是在最后一间茅屋之中。他唯恐谷中有诈,上下四周环视,耀眼阳光之下,但见花树参差,绿荫遍地,溪水中泛出点点闪光,除了那屋中人声及草树间虫唱鸟语之外,四下里更无半点异声。

当下蹑足而前,一步步的挨将过去。

只听那茅屋中一个女子声音尖声道:“‘巫山四魔’,你们好狠毒!求求你们快杀了我夫妇吧,别再折磨我们啦。”

先前那男子又狞笑一声,道:“臭娘们,现下知道讨饶了吧?嘿嘿,你们两个狗男女想死便死,天下哪有这等便宜之事?”

一个破锣般的声音叫道:“他妈的,好容易找到你这两个狗男女,不让你们尝尝我们‘巫山帮’八大酷刑的滋味,待得吃足了零碎苦头再死,怎对得起我们一众死伤的兄弟?”

先前那男子笑道:“不错!当年你夫妇害死了我们老大、老三、老四,害得老七和老九也变成了废人,更是害得咱们原本雄霸长江的‘巫山九魔’变成了‘巫山四魔’,连黑道中的同行也瞧我们兄弟不起。这笔血仇,我兄弟岂能不报?哼哼,你夫妇俩在江湖上销声匿迹,躲起来做缩头乌龟,一躲便是十三年,想不到竟是在这深山里享清福呢。老子哥儿几个可是找遍了南七北六一十三省。他奶奶的,想找到你们,可当真不容易哪。”

另一名男子恶狠狠的道:“鲁承良,鲁家婆娘,咱们之间是死仇,不共戴天,不死不休。你们若想死得痛快也成,赶紧把你宝贝儿子的下落说出来如何?嘿嘿,你们鲁家世代都是木工,当年更是有名的‘机关高手’,相传自‘公输班’那老儿以来,能工巧匠辈出,想必你们定是将小兔崽子藏在某一处机关中保护起来了,对不对?这样罢,只要你们把令郎交出来,我兄弟斩草除根之后,决计给你们个痛快。哈哈!”

只听一个愤怒的声音道:“呸!该死的……狗贼!娘子,别求这些畜牲。到了……这步田地,你我夫妇唯一的指望,便是……拼死保住盘儿性命……”

话声未毕,忽又长声惨呼,夹杂着拳脚与**相碰之声,愈益凄厉。显是正在遭受殴击折磨。

先前那男子哼的一声,狞笑道:“鲁承良,待会儿杀了你夫妇之后,我们便一把火烧了这里,鸡犬不留。你们的机关再巧妙,你儿子藏得再隐蔽,也出不了此谷。你以为还能保得住他小命么?”

那女子尖叫一声,央求道:“祁二爷,你行行好,饶过我们吧。当年之事,我们夫妇只想救人,这才在船上造了机关,没想到会害死你兄弟的……”

她话未说完,劈劈啪啪四响,跟着又是一阵惨呼。

便在这时,忽听得屋外一个清朗的声音冷冷的道:“够啦!‘巫山四魔’,不得行凶,快快停手!”

屋中各人一呆,立时静了下来。随即便听得刷刷刷刷,兵刃出鞘之声响起,跟着两条人影手执钢刀,从屋中纵身窜出。

却是两名劲装结束的蓝衣汉子。

正是“巫山四魔”中的二魔。

他二人见门外站着一名眉目清秀的青衫少年,双手叉腰,一怔之下,齐道:“好小子,来得正好。这便让你们一家三口同赴黄泉!”

双双抢近,各挥钢刀,形成左右夹击之势。

叶天涯见二人一个满脸横肉,一个额带刀疤,一看便知决非善相之人,又听二人言下之意,竟将自己当作鲁承良夫妇的儿子,于是也不解释,嘻嘻一笑,双掌一拍,道:“且慢!‘巫山四魔’是吧?冤冤相报,何时方了?你们又何必苦苦相逼,置人于死地?”

二魔对瞧了一眼,微觉奇怪,均想你娘老子在我们手中受尽凌辱荼毒,你这小子怎地不急于进屋救人,还嬉皮笑脸的跟我们说这些?却哪里想到这少年压根儿便不是鲁氏夫妇的儿子?

须知叶天涯此时已颇有江湖阅历,情知贸然窜进不知虚实的屋中,极易遭受暗算,是以故意发声将人诱出屋来。

左首那个破锣般的汉子挥动钢刀,呼呼虚劈,嘿嘿狞笑,道:“鲁家的小兔崽子,你爹娘都已活不成啦。要不要进去瞧瞧?”

叶天涯笑了笑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其实你们已出了气啦,这便请回罢。冤家宜解不宜结,得饶人处且饶人,从此大家各不相欠如何?”

那汉子尚未接口,屋中一人厉声喝道:“老五,老八,你俩跟这小兔崽子罗嗦甚么?快杀了他!”

那二人呼喝声中,钢刀齐挥,刷刷两刀,一个当头,一个斜肩,分从左右向叶天涯砍去。

叶天涯斜身滑步,闪了开去。

那二人又即扑上。两柄钢刀使得呼呼风响,上下翻飞,纷向叶天涯头上、颈中、肩头、腰胁连连砍去。

霎时间刀光闪闪,砍剁斩削,劈刺截扫,攻势甚是猛恶。

叶天涯却不后退,只是站在当地,在二人刀缝间侧身闪避,随手拆了七八招,心道:“这二人看似凶狠,其实身手笨拙,刀法平庸之极,充其量在武林中勉强只算是第三流的脚色。倘若遇到真正的高手,委实不堪一击。”

那二人一上来便即痛下杀手,满拟一刀下去,立时结果了这少年。不料十余招一过,仍然拾夺不下对方,不免又惊又奇,心下焦躁,当即手上加紧,连使杀着,刷刷刷刷,却把手中钢刀挥舞得更加急了。

叶天涯见这一轮急攻,青光激荡,钢刀晃动,招招不离自己要害,不禁心下有气,寻思:“虽然不知‘巫山四魔’是好是歹,但这二位对付我一个手无寸铁之人竟尔如此狠毒,定要置于死地,十九不是好人。看来今日不好生教训一下,这些人决计不知悔改。”

当下微一转身,双掌暗运功力,右掌斜引,左掌斜劈而出,一招“惊涛拍岸”,正中那破锣嗓子的汉子胸口。喀喇一响,那汉子断了五六根肋骨,仰天一交直摔出去。

跟着呛啷一声大响,却是那汉子手中钢刀自半空中脱手落地。

另一汉子吃了一惊,忙即挥刀横削,向叶天涯颈中砍去。叶天涯错步转身,突然左掌虚晃,右拳一招“冲天炮”,向他鼻梁打去。那汉子大骇,回刀斜劈,斫他手臂。

叶天涯身子微侧,右手并掌如刀,伸掌在他手腕上一划,筋脉已断,同时左手反肘一撞,正中他胸口穴道。那汉子闷哼一声,委顿在地。

便在此时,风声飒然,又有两条人影从茅屋内穿出,同时扑来,举刀便砍。叶天涯斜身跃开。

那二人呼喝连连,进刀如风,齐向叶天涯攻去。

叶天涯跃身闪开,半空中左一腿,右一腿,双腿鸳鸯连环,都踢中那二人的胸口,咯咯声响,二人肋骨齐断。

可怜那后来的二人与叶天涯一招未交,便即一齐受了重伤。

其实这二人武功尤在先前那两名同伴之上。但因叶天涯适才数招间已大致摸熟这四人刀法家数的格局,料敌机先,不待这二人全力施展开来,便即抢先发难,一逞而成。

霎时之间,“巫山四魔”尽皆受伤,蜷缩在地,有的扭曲滚动,有的轻轻抽搐,有的哀号呻吟,再也站不起来。

叶天涯不再理会四人,径自走进茅屋中,只见两名中年男女动也不动的昏倒在血泊之中。满身都是血迹。

叶天涯吃了一惊,忙奔过去扶起二人,伸手一探那男子鼻间,呼吸低微,却是出气多、入气少,眼见已命在顷刻。那女子虽也双目紧闭,但呼吸急促,尚有一些生机,便问:“阿姨,快醒醒!”

那妇人缓缓醒转,睁开眼来,怔怔的瞧着叶天涯,目光茫然无神。她脸上已是一片死灰色。

叶天涯喜道:“你醒啦?”

那妇人呼吸急促,断断续续的道:“你,你是谁?”

叶天涯道:“我是过路人,适才听到这山谷里有动静,便过来瞧瞧。对了,‘巫山四魔’已被我制伏,都躺在外面动不了了,不会再行凶伤人了。阿姨,你们没事啦。”

那妇人向那男子望去,道:“‘巫山四魔’下手好狠。小兄弟,我当家的是不是不行啦?”

叶天涯歉然道:“只怪我来得迟了。阿姨,你且莫说话。我会想法子医治你和大叔的。”说着伸手在那男子胸口推揉了好一阵子。

那男子慢慢睁开眼睛,连连咳嗽,摇头道:“小兄弟,多谢……你替我们逐退四魔。刚才之事,我……都听见了。我……受伤太重,已经……不行了。你,你别再……浪费气力救我啦。”

叶天涯道:“大叔,你且好生静养,不可说话。我想法子请大夫来。”

那男子苦笑道:“不用了。想我鲁承良枉为当世制造机关暗器的第一高手,却连妻儿也保护不了,当真惭愧。小兄弟,你贵姓?”

早知江湖秋水多,何不谈笑看吴钩?

五十六、同病相怜(一)

叶天涯报了姓名,道:“鲁大叔,我先扶你起来再说。”

说着伸手从地上托住鲁承良后腰,想要将他身子抱起。不料鲁承良呻吟一声,双眼翻白,登时又晕了过去。

叶天涯这一惊比适才更是厉害,却见鲁承良的四肢尽皆软软下垂,鲜血不断滴落,原来他的臂骨、腕骨、腿骨俱已断折,手足尽废,哪能搬移?

叶天涯倒抽一口凉气,惊叫:“鲁大叔,鲁大叔!”

那妇人鲁夫人见状,急道:“叶少侠,快快放下拙夫!他已不能再动啦。”

叶天涯只得又放下鲁承良,将他身子与鲁夫人并头躺在一起,随即运起内力,给鲁承良推宫过血,又按摩了良久,方才醒转。

叶天涯这才停手,望着鲁氏夫妇奄奄欲毙的惨状,不由得恻然生悯,一转念间,蓦地义愤填膺,伸手在大腿上一拍,咬牙道:“岂有此理?‘巫山四魔’忒也歹毒!要不然我出去再打断他们几根骨头,替两位报仇!”

他虽扼腕愤慨,咬牙切齿,瞧瞧鲁承良,又瞧瞧鲁夫人,一时却又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

这对可怜的夫妇眼见不活了,偏偏自己无能为力。

鲁承良脸上闪过一丝奇异的神色,向叶天涯摇头示意,又向妻子道:“娘子,我……不行了。你……你来……定吧!”

鲁夫人微微苦笑,闭目养了会神,向叶天涯低声道:“叶少侠,多谢你了。拙夫想请你放过外面四人。冤冤相报何时了?唉,其实这件事也不能全怪他们。当年他们长江‘巫山帮’的不少帮众,确是死在我夫妇所设的机关之下。”

叶天涯一愣,道:“那是怎么回事?”

鲁夫人喟然叹道:“好教少侠得知,外面被你制伏的‘巫山四魔’本是当年长江中出了名的一伙江洋大盗,连官府也奈何不了他们。有一天他们在三峡附近洗劫一队江船,杀伤多人,竟连妇孺也不肯放过。当时我一家三口也在其中一艘船上,救人心切,便设机关阻止他们,杀伤了其中多人。事后我们自知惹了弥天大祸,十几年来便一直东躲西藏,埋名隐姓。这几年更是僻居在这荒山幽谷,日子过得如同野人一般。”

叶天涯点点头,说道:“原来如此。难怪适才我听他们说,要为死去的兄弟报仇。其实两位当年所为,旨在救人,乃是侠义行径。小子好生钦佩。唉,只是想不到连这么隐蔽的所在,居然也被巫山帮的人找到。”

说到这里,心中一动:“苑老贼该不会也如同这鲁氏夫妇一般,遁世隐居,远远的躲在某一处深山之中了吧?”

鲁夫人叹了口气,道:“今日我们已觉得情势有些不对,还没来得及逃走,便被他们突然袭击。我夫妇落入了‘巫山四魔’手中,惨遭酷刑,自无幸理。现下便是大罗金仙也救不了我们啦。叶少侠,你让我夫妇安安静静的躺着等死吧,别管我们了。”

说着闭上了双目,重重喘了几口气。

叶天涯情知她所说的乃是实情,这对夫妇确已命在须臾,回天乏术,他心下既感难过,亦复歉疚,低声道:“阿姨,对不住了。只怪我救人来得迟了。”歇了一歇,又道:“不打扰了。”

转身便走。

刚到门口,忽听鲁氏夫妇齐叫:“叶少侠,请留步!”

叶天涯停步回头,问道:“鲁大叔,阿姨,两位还有甚么吩咐?”

鲁承良咳嗽不止,说不出话来。鲁夫人怔怔的望着丈夫,稍一迟疑,才向叶天涯道:“叶少侠,情非得已,我……我夫妇也知道有些强人所难了。但我们实在已是穷途末路了。叶少侠,你能不能答允,帮忙照顾我儿子‘少盘’?至少答允,千万别让他再遭了‘巫山帮’的毒手。”

叶天涯一呆,随即想起,适才“巫山四魔”也在严刑逼问鲁氏夫妇的儿子,便道:“请两位放心。现下‘巫山四魔’个个受了重伤,连个十岁孩童也打不过。相信暂时不会伤害到令郎了。”

鲁夫人吁了口气,道:“叶少侠能独个儿打败‘巫山四魔’,定是江湖上的英雄豪杰之士。我夫妇死后,盘儿便成了孤儿啦。务请叶少侠答允替我夫妇照看我那苦命的孩儿。叶少侠的大恩大德,我夫妇便身在九泉之下,自也是感激不尽。”

叶天涯见鲁氏夫妇脸上满是哀求之色,又听到“盘儿便成了孤儿”之语,自伤身世,触动心事,点了点头,便问:“令郎在哪里?我去找他!”

鲁夫人道:“请少侠先到厨房,将风箱由左至右的移开,再依着动静指示,便可将我儿子带来。切记,风箱一定要由左至右,千万不可弄错了方向,否则危险之极。切记,切记!”

叶天涯听得奇怪,但见鲁夫人虽气息微弱,说话倒还有条有理,显然脑子十分清楚。他呆得一呆,当下也不多问,转身走出屋去,向在地下辗转呼号的“巫山四魔”瞪了一眼,大踏步向西首厨房走去。

一进门,但觉得焦气扑鼻,灶膛内柴灰中兀自飘着青烟。

叶天涯见锅中冒出蒸气,快步上前,伸手揭开锅盖一看,却是半锅饭煮得焦了。

一望之下,只见那灶台以石头泥灰砌成,制得极为精巧。灶台旁边果有一个木制的风箱。

叶天涯心道:“区区一只风箱而已,若要移开,轻而易举。怎地阿姨如此郑重其事的让我定要自左至右?难道这儿还有机关不成?”

于是依着鲁夫人之言,右手提起风箱,微一使劲,自左而右的移动开来。只听“啪哒”一声,却是连着风箱底端的一根绳头拉伸尺许,随即断开,迅速收缩回去。

便在此时,猛听得屋外轧轧声响,声音极为特异,跟着地面微微颤动。

叶天涯一惊,忙即放下风箱,急步抢出门外,但听得居中一间茅屋中发出轧轧之声。

叶天涯好奇心起,一个箭步跳将过去,推开柴门,却见屋中琳琅满目,大大小小的尽是些木马、木牛、木老虎、木鹰,鸟兽虫鱼,无一而非木制。

任谁乍见满屋各种各样用木头制作的木偶玩意儿,自也不免吃惊不小。更奇的是,这些木偶刻工精巧,活泼灵动,栩栩如生。

显然出自第一流的能工巧匠之手。

叶天涯未及细瞧,便见屋角一排木柜兀自晃动不已,轧轧之声,便来自于此。他心中嘀咕:“难道鲁家儿子便藏在这柜子中?适才‘巫山四魔’怎地没有搜到?”

他快步而前,伸手将那柜门打开,一望之下,竟尔空空如也。

凝目看时,轧轧之声过去,却见柜底厚厚的铁板向旁缩了进去,露出一个洞孔。

叶天涯不由得一惊,探头向洞里张望,黑沉沉的却看不清楚。显然,柜子下竟是一条斜斜的长隧道。

便在这时,只听得洞中隐隐传出乒乓微声,似乎是敲击之声,隔了一会,但见亮光一闪,却是有人举着油灯,从地道中一步步的慢慢爬将上来。

那人一面爬前几步,一面结结巴巴的道:“爹,爹,娘,娘……别留下我……一个儿……在……在地道。我,我……害怕……”

叶天涯听那人口音稚嫩,显然年岁不大。

那人好容易爬出了地洞,站起身来,一抬头间,这才看清楚木柜外站着的并非父母,而是一个不认识的少年,不由得脸色大变,惊道:“你,你……是……谁?你……”

叶天涯亦已看清,对方也是一个瘦骨棱棱的少年,身材矮小,额尖颈细,粗眉大眼,年纪与自己相若。

那少年不待叶天涯答话,跳起身来,掷下油灯,发足狂奔而出。

叶天涯跟着出去,见那少年一间间屋子的进去出来,连叫“爹”、“娘”。

叶天涯便伸手指了指最后那间茅屋,叫了声:“喂,你爹娘在那间屋中!”

那少年回头瞧了他一眼,又即拔足飞奔。

叶天涯心道:“他一定便是鲁大叔夫妇的儿子鲁少盘了。他见到自己双亲如此惨状,不知会怎样?也不知他爹娘会跟他说些什么?”又想:“他小小年纪,待会儿一家三口便要面临生离死别,当真可怜。”

随即想起,当年叶家庄瘟疫之时,自己父母姊姊亡故,何尝不是如此可怜?霎时间呆立当地,竟不忍过去。

耳听得那屋中响起少年惊呼之声,又响起鲁氏夫妇呻吟低语,跟着一阵呜咽哭泣之声,到得后来,哽咽又变成哭叫。

叶天涯走到后屋外,心想:“我自幼父母双亡,沦落无依。这位鲁兄弟横竖已长大成人了,至少不算孤儿。不过,他跟我也算是同病相怜了。”转念又想:“‘巫山四魔’害死了他爹娘。也不知待会儿他会如何处置这四人?他不会替父母报仇,杀了四魔吧?”

正寻思间,突听得那少年鲁少盘一阵呼天抢地的大哭。叶天涯急忙奔进屋来,却见鲁承良夫妇已双双气绝而死。

鲁少盘抱着父母遗体,捶胸顿足,坐在地下嚎哭起来。

五十六、同病相怜(二)

叶天涯望着鲁氏夫妇尸身,心中十分难过,跪下拜了四拜,站起身来,见鲁少盘哭得伤心,痛不欲生,便道:“鲁兄弟,人死不能复生,还请节哀。”

鲁少盘却哪里肯听?越发哭得厉害。

叶天涯劝了好一阵,不见鲁少盘收声止哭,同时又听到外面有三四人的足步声,心念微动之际,转身跨步出屋。

原来这时“巫山四魔”中伤势稍轻的二人已强忍彻骨之痛,撑持着爬起,走过去搀扶另外两名同伴。四个受伤之人跌跌撞撞的相将扶持,颤巍巍的站成一排,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口,因慑于叶天涯之威,也不敢就此逃走。

叶天涯目光在这四人脸上逐一扫射而过,冷笑连声,森然道:“‘巫山四魔’,江湖上恩怨分明,你们来黄山给死去的兄弟报仇,原也未可厚非。但是士可杀,不可辱,你们以如此毒辣的手段零碎折磨人,未免忒也残忍。适才我本来只是路见不平,出面劝阻,也没打算伤人,但是你们一上来便动刀子,不分青红皂白的乱砍乱杀,定要取我性命。哼哼,事到如今,落入我手中,你们还有何话说?”

四魔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又怔怔的望着这青衫少年,脸上均露出惶恐和疑惧之色。

过得片刻,一名脸上黑黝黝的汉子大着胆子颤声道:“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叶天涯一听声音,便知是那位带头的“祁二爷”,脸一沉,冷冷的道:“大丈夫行不改姓,坐不改名,我姓叶,‘辣手书生’叶天涯便是!你们‘巫山帮’的人若想报今日之仇,尽管随时找我!”

“巫山四魔”面面相觑,尽皆失色。又过片刻,那姓祁的汉子问道:“尊驾当真便是两个月前在颖州府击败安平候的儿子‘银枪公子’的那位‘辣手书生’叶少侠?”

叶天涯哼了一声,并不答话。他瞧瞧四魔,又瞧瞧那间茅屋,心中不住盘算:“我若这般放他们走,也不知鲁兄弟会不会跟我拼命?可是我又怎能眼睁睁的让他杀人?”

他虽痛恨四魔心狠手辣,但情知各人重伤之后已难以再做坏事,如同废人一般。雅不愿这四人丧命于此。

须知过不多时,那鲁少盘一旦想起父母之仇,一怒之下,难保不会冲出来将这四人杀之泄愤。

那姓祁的汉子已是几十年的老江湖了,鉴貌辨色,猜到了这少年心意,他一动念间,强忍剧痛,张臂将另外三人挡在自己身后,踏上一步,向叶天涯作了一揖,说道:“叶少侠,在下巫山帮祁二有礼。适才我们兄弟四个有眼无珠,误将尊驾当作了仇人之子,这才动蛮,实在多有冒犯。在下这里谨向叶少侠谢过,还盼恕过不知之罪。”

叶天涯还了一揖,淡淡道:“罢了!你有伤在身,不必多礼。”又哼了一声,说道:“在下虽初涉江湖,但与打家劫舍、杀人放火的绿林豪客素无交往,亦无兴趣。祁老二,咱们道不同不相为谋。你也不必多言。”

说着衣袖一拂,背转身子,自行走在一旁。

祁二一怔,情知这少年自居侠义道,显是心底瞧不起黑道人物,叹了口气,说道:“叶少侠,实不相瞒,当年敝帮众兄弟确实做过一些没本钱的买卖。但自从十三年前我们龙头老大和不少兄弟死在鲁氏夫妇的机关之后,敝帮便一蹶不振,日渐凋零,哪里还敢再长江边上逞强称霸?而且这些年来我们兄弟处心积虑,一门心思只想向鲁承良一家三口寻仇,除此之外,并未干过烧杀掳掠、伤天害理的勾当。少信若是不信,尽可向江湖上的朋友打听!”

叶天涯淡淡一笑,摇头道:“祁老二,我信不信不打紧。你说这些,无非是想活命是吧?”

祁二见这少年拆穿了自己意图,不由得尴尬一笑,张口结舌,却再也讲不下去。

叶天涯背负双手,抬头望着山顶白云,微微眯着眼,淡淡的道:“祁老二,你说的话,我会向江湖朋友求证的。还有,这儿又不是我家,你们四个是死是活,与我无干。”

祁二又是一怔,随即转头向那间茅屋望去,又与另外三魔对望数眼,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凉气,全身冷了半截。

约莫过了一炷香功夫,忽听得茅屋内一个结结巴巴的声音哽咽道:“叶少侠说……说……说的不错。这……这……这是我……我家。你们生……生……生死,与我……我……我有干!”

一个灰衣少年走了出来,向巫山四魔怒目而视,双眼红肿,兀自泪痕未干,正是鲁少盘。

巫山四魔登时惨然变色,面如死灰。其中一人再也支撑不住,唔了一声,委倒在地上。

叶天涯自鲁少盘出屋,便目不转睛的凝望着他,见他满脸杀气,目光中尽是怒火,不由得心下嘀咕:“他真要杀人了。我该怎么办?”

祁二见这少年一步步的走近身来,叹了口气,苦笑道:“不错,我们本来便是要杀你全家的。正所谓‘斩草除根’,只可惜一直没找到你。鲁少爷,你爹娘死在我们手中,你来杀我们报仇,也很公平。”

他顿了一顿,又道:“你杀了我们之后,本帮别的兄弟也会找上门来,继续向你寻仇。”

鲁少盘和四魔相对而立,眼光从祁二脸上逐一扫去,哼了一声,又结结巴巴的道:“我恨不得一……一刀便宰……宰……宰了……你们四个狗……狗……狗贼。但你们现下都受了重……重……重伤,无力还……还……还手,我……我……我若是杀了你们,不……不……不算好汉。我听……听……听父母之言,放了你们,都给我滚……滚……滚得远远地。日后你们的人若再……再……再敢欺我,必取……取……取狗命!”

这少年自幼口吃。此际心情激荡之下,一番话说将出来,更加结结巴巴,在场之人听了,却是个个心头一凛。

叶天涯又惊又喜,双手一拍,叫道:“甚好,甚好!巫山四魔,鲁兄弟已饶了你们不死。你们四个还不快滚,更待何时?”

巫山四魔又面面相觑,都感意外。

叶天涯冷笑道:“祁老二,你们好自为之吧。”

祁二这才知道叶天涯、鲁少盘确是饶了自己四人性命,于是一转身,弯下腰去,半扶半抱的扶起那名倒在地下的兄弟。

当下巫山四魔齐向叶鲁二人施了一礼,转身便行。

翠谷中遍地都是阳光。但见四条人影脚步蹒跚,拖拖拉拉的一步步慢慢远去,终于消失在山林之间。

叶天涯回过身来,向鲁少盘点头一笑,道:“我还以为你会杀了他们呢?”

鲁少盘向他瞧了一眼,眼眶红红的,哽咽道:“你也走……走……走吧!”

叶天涯一怔,道:“干吗,你要赶我走么?”

鲁少盘一字字的道:“不错!虽然我爹娘临……临终时说你……你……你已答应照顾我。但我已一十八岁,不……不……不需要人照顾。我不要做你的奴才,也不要听你的话。我要独个儿留在这里。”

他说得极慢,到得后来,口吃便好了许多。

叶天涯心想:“原来他还大我一岁。不过他口吃得厉害,看上去他的心智性情也不像是成人。难怪他爹娘适才‘托孤’之时,表情古古怪怪的。”叹了口气,摇头道:“我曾答应过令尊令堂,要好好照顾你。你若不跟我在一起,我又如何照顾你?”

想了想,又道:“再说,这里已然暴露。下次巫山帮的弟子若然再来,你一个人在此,可不安全。”

鲁少盘目中露出怒火,双手握紧了拳头,咬牙道:“我会照……照……照顾自己。恶人敢再来,我要杀……杀……杀光他们,大不了同……同……同归于尽。”

他本就不会说话,一急之下,又即结结巴巴。

叶天涯突然灵机一动,皱眉道:“鲁兄,今日你爹娘将你藏在地道里,自然便是不愿让你出来以身犯险。你若独个儿留在这儿,有甚么闪失,怎对得起九泉之下的双亲?难道你想让鲁家灭门绝后?那你在地府见到二老,该怎么说啊?”

鲁少盘脸上微微变色,转头望着父母遗体所在的茅屋,怔了片刻,问道:“那依你说,我该怎……怎……怎么办?”

叶天涯侧头一想,正色道:“第一,当务之急是先行安葬好你爹娘。第二,你应该听二老之命,跟我走,不能留在这儿。第三,我也不要你做奴才,你也不必听我的话。第四,其实我也有极为厉害的仇人要对付,危险得紧。待你有了稳妥的下处,便不必跟我一起犯险了。”

鲁少盘又怔了片刻,点一点头。

于是两小商量了一会,取出锄头铁锹,在屋后地下掘了个大坑,把鲁承良夫妇的尸身葬了。

如此掩埋立墓,忙乱了大半日。好容易完工,叶天涯早已饿得肚子干瘪,干渴更是难忍,当下到小溪中洗了手脸,自行到灶下去盛了白米饭,就着咸腊肉,饱饱吃了三大碗。

鲁少盘哪里吃得下去?跪在父母墓前,哀哀痛哭。

叶天涯劝了几次,见他只是垂泪,便将自己父母姊姊当年感染瘟疫而亡之事说了,叹道:“其实你比我好多了。至少你还知道自己双亲模样。我却连我父母什么样子也都不记得啦!”

五十六、同病相怜(三)

鲁少盘听了这话,向叶天涯打量了几眼,问道:“你是个孤……孤……孤儿?”

叶天涯道:“不错!从十岁那年开始,我一直便流落街头,好不凄惨。若非后来有一位好心人收留,让我做个牧童,我可能早已死掉啦。”

他说到“有一位好心人”,不由得想起苑良姝来,脸上闪过一阵黯然之色,一声叹息,转过头去。

鲁少盘低头默然。伸手轻轻的抚着父母的墓碑,过了好一会,才一字字的道:“叶少侠,明儿一早,我跟……跟……跟你走。你请自……自……自便罢。”

叶天涯知他不舍得就此离开父母坟墓,点一点头,转身走开。

行不数步,忽听得身后鲁少盘的声音急道:“喂,叶少侠,你……你……你小心些!别……别……别乱碰家里的东……东……东西!”

情急之下,声音越发结结巴巴起来。

叶天涯停步回头,双手一摊,笑问:“怎么?难道少盘兄认为在下手脚不干净,会贪图府上的财物么?”

鲁少盘仍是朝着墓碑双膝跪地,侧过身子,摇头道:“不,不是!我家里设有机……机……机关,碰……碰……碰不得,危险!”

叶天涯半信半疑,微一点头,迈步走开。

其时天已向晚,夕阳如血,半爿天布满了红霞。

叶天涯沿着清溪信步闲逛,放眼望去,但见白云绕山,翠谷青青,层峦奇岫,四周点缀着或紫或红、或黄或白的鲜花,芬芳扑鼻,清气宜人,端的是繁花似锦,风物佳胜。

漫步而行,流连忘返。

心下暗赞:“这里简直便是仙境。李太白诗云:‘问余何意栖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闲。桃花流水窅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诚不我欺也。鲁家夫妇选在黄山深处遁世隐居,避祸避仇,当真是挺有眼光的。”

不久夕阳下山,天渐昏暗。他回到菜园,悄立暮色之中,望着篱笆旁的瓜棚豆架,出了会神。

一片寂静之中,忽地心中一动:“这个山谷如此隐秘,‘巫山四魔’居然也能找到,看不出他们武功平平,寻人的手段倒也不差。可是我又怎地才能找到害死我全村三十七条人命的苑老贼?”

想到苑文正,心头又即郁郁。

当晚叶天涯在鲁承良夫妇生前所住的茅屋中宿了一宵,次日一早,却被外面牛羊鸡鸭的聒噪之声吵醒。

他伸脚下床穿了鞋子,循声转到屋后,却见鲁少盘拆了牛棚羊圈、鸡笼鸭舍,正将鸡鸭牛羊驱赶出去。

一时间鸡飞鸭跳,牛鸣羊叫,乱成一片。

叶天涯大奇,问道:“喂,你干么?”

鲁少盘回头凄然一笑,眼眶又自红了。

原来他是将父母饲养的牛羊鸡鸭尽数赶入山林中,任由自生自灭。

主人既已不在,家已不复是家,还留下这些禽兽做甚么?

幸喜黄山之中一向宁静平和,罕有豺狼虎豹之类的猛兽出没。那头黄牛倒还罢了,十余只羊儿和数十只小鸡小鸭,自也不虞会膏于猛禽恶兽之吻。

叶天涯望着在溪水中游来游去的鸭群,耳听着几只小鸭咻咻地叫着,不禁茫然若失。

两小在厨下一个烧火,一个舂米,熬了半锅粥,那便是二人的早饭了。鲁少盘将碗橱中仅剩的二十余枚鸡蛋尽数煮熟,用布包了,作为路上干粮。

早饭后,鲁少盘把碗筷放在托盘中,在水缸中舀了水,自行动手收拾。叶天涯见了,抢着过去将碗筷洗干净了,抹干放入橱中。

鲁少盘见他洗碗、洗筷、刷锅、扫地,甚是熟练,点了点头,道:“干得不……不……不错。你没骗……骗……我。”

叶天涯一笑,转头望着早已被鲁少盘放回原处的那只风箱,登时想起昨日依着鲁夫人指示救出他的一幕,情知那根系在风箱底端的绳索必定连着地下某些机关,一旦触动,便即自动打开茅屋中的那座柜底铁板,随之连环打开地洞之门。

他好奇心起,想问其中玄奥,却不便出口。

鲁少盘见他欲言又止,猜到了他心思,走了过去,弯腰将那风箱搬动,转头道:“你让……让……让开些!下面绳头只……只……只能左右移动。如果弄错……错……错了,会这样……”

他微微侧身,忽地腰一挺,将风箱向上一提。

蓦听得飕飕飕三声急响,三枝机弩从地下连环射了出来。跟着噗噗噗的三声,分别钉入屋顶梁上。

叶天涯看得目瞪口呆,心想:“倘若事先不知情,胡乱搬动这风箱,岂非当场便给三箭射死?”

他侧头想了想,又问:“昨日我若不放你出来。或者巫山四魔直截杀了你爹娘,再一把火烧了这儿,你会不会便困死在地道里?”

鲁少盘“哼”的一声,脸现不屑之色,又将风箱放回,缓缓说道:“跟……跟……跟我来!”当先出屋。

叶天涯跟在后面。

二人径自来到鲁少盘所住的茅屋之中。

鲁少盘从怀中取出一串黄澄澄的钥匙,微微晃动,叮当作响,叹了口气,道:“昨天这钥匙在……在……在我娘身上。她不让我收……收……收着,怕我出来送……送……送死。”

叶天涯望着那串钥匙,呆了一呆,不明其意。

鲁少盘见他一脸茫然,一沉吟间,也不脱下鞋子,径自上床,向后一仰,躺将下来。跟着向他努嘴示意。

叶天涯甚觉有趣,便也依样学样的躺在他身旁。其时正当初夏,天气炎热,木床上并无被褥,只铺着一张竹席。

只见鲁少盘右臂向里床一探,也不知他扳动了甚么机括,“叮”的一声,蓦地里床板一侧。叶天涯但觉眼前一黑,便即坠了下去。

这一坠直落下数丈。呼呼风响,正巧落在地上铺着的厚被褥上,一弹而起,自也不觉疼痛。又听得头顶“叮”的轻轻一响,床板已然回复原状。

鲁少盘忙晃火折点亮了桌上油灯。叶天涯转头望去,见是一间静室,四壁萧然,陈设简陋,除了一桌、一椅、一床之外,更无别物。

叶天涯身上感到一阵说不出的清凉,心道:“原来这里便是他们鲁家遇到危险之时逃生避难的所在。”

鲁少盘推门而出,却是一条高约两丈、宽约丈许的天然地下隧道。耳听得四下里滴水之声,显是洞中岩石间隙的积水。

鲁少盘扶着山壁,走不几步,又打开隔壁另一扇门,当先进去。

叶天涯向黑沉沉的地道深处望去,心想也不知彼端一直通往何处?只听鲁少盘道:“再往前几十步外是一条瀑……瀑……瀑布,得走半天才能兜……兜……兜了回来。这儿有上去的近……近……近路,快进……进……进来罢!”

叶天涯举步入内,只见这间地下室较先前那间大了一倍,抑且桌上还放着不少炒米、熟肉、腊鱼之类干粮。他心想:“即便是在此安安稳稳的住上十天半月,也不难哪。只不过,若是独个儿在此,不免显得有些闷得慌。”

鲁少盘待他瞧得清清楚楚,道:“咱们上……上……上去罢。”左手持灯,右手从屋角提了一架木梯,虚架在天花板之上。

叶天涯一看之下,不用鲁少盘解释,便即明白,这木梯自是二人返回地面的家生用具了。

果见鲁少盘一手持灯,一手扶着木梯,一级级的慢慢爬将上去。直到头顶堪堪碰到天花板,才将一把较大的钥匙插入了一个匙孔,转了几转,向上掀动。只听得轧轧声响,天花板缓缓开了一个四方形的洞口。

鲁少盘一字字的道:“昨天一早我爹先将我放……放……放下来,说他和娘随后便来陪……陪……陪我。钥匙没有给……给……给我。这个机关只能从外……外……外面打开。”

叶天涯恍然大悟,寻思:“定是鲁大叔察觉到危险,这才先将儿子放下来。后来他夫妇二人不知怎地没来得及逃脱,便遭了‘巫山四魔’的毒手。”

二人一前一后的从地道爬将上去,出口果然便是昨日的那只木柜。

待得轧轧声止歇,柜底铁板重行合拢已毕,鲁少盘关好柜门,回头对叶天涯道:“这里是……是……是我家。以后我还会回……回……回来的。你也可以跟……跟……跟我一起。”

叶天涯点头微笑,道:“甚好。如果以后我遇到打不过的敌人,当真无处可逃,便来这儿暂住几日,叨扰贤主人。”

顿了一顿,忽地皱眉道:“对了,我思来想去,当真是想不明白。只可惜昨天忘了问那个祁老二了。明明这座山谷如此隐秘,巫山帮的那些弟子又是怎生找到你们的?”

鲁少盘听了这话,登时脸上变色。

叶天涯摇了摇头,又道:“算了罢。咱们该走啦。”

鲁少盘却不举步,只是皱起眉头,望着屋中的木马、木牛、木老虎等木偶呆呆发怔。

叶天涯见他一脸迷惘和痛苦之色,似是恋恋不舍,又似有些自怨自艾,便道:“这些木偶漂亮得紧。我猜一定是令尊为你做的吧?”

鲁少盘摇摇头,缓缓道:“是我……我……我自个儿做的。”

叶天涯大出意外,将信将疑,道:“不会吧?你小小年纪,能做出这等精致的玩意儿?那怎么可能?”

鲁少盘恍若未闻,兀是呆呆的站着发怔,也不争辩。

突然全身一颤,跳起身来,叫道:“是我,是我害死了爹娘!”

竟尔不再口吃。

五十七、致命蝴蝶(一)

五十七、致命蝴蝶一

叶天涯奇道“你说甚么”

鲁少盘红了眼睛,双手乱抓头发,身子颤抖,嘶声道“是我做做做的这些木木木猴、木木木鸡害害害死了我爹娘”结结巴巴的说出一番话来。

原来鲁少盘自幼便跟着乃父继承了祖上世代相传的木工之艺,所制物件之灵巧精妙,骎骎然有后来居上之势。

但不知为何,每每他做成了一样物件,便即被父母销毁,焚以火炉之中。绝不留到第二天。

多年以来,他所做的物件从未显示于外人。

除了他父母之外,世上更无第四人知道,这小小少年竟是一名心灵手巧的木匠高手。

这少年自是大大的不快。他随着父母东迁西徙,居无定所,往往在某一处住上三两个月,或者一年半载,便即另搬地方。匆匆来去,连结交的玩伴也是尚未熟悉便即分手。

每次问起情由,父母总也不肯说。

最后一次搬家,便是在三年前,一家三口来到这座幽谷之中。

这里也是他们鲁家这些年来居住最久的地方。

这座幽谷虽则隐蔽异常,但相距山外的村镇市集也并不甚远。向西出谷之后便有一条十分隐秘的羊肠曲径,乱石嶙峋,崎岖难行。

这少年的手艺与日俱进,不在乃父之下。有一次一家三口日常闲谈,鲁承良笑着说,自己这个儿子早已超过当世的所有高手匠人,甚至已然强爷胜祖了。

但可惜的是,与乃父一样,除了手艺之外,鲁少盘读书、武功等等却是平平而已,与常人无异。

自从一家人在这深山幽谷之中结庐以来,鲁少盘于自己制作的玩物器皿越发舍不得损毁,向父母苦劝留下来。到得后来,甚至急得哭了出来。

鲁夫人见儿子实在可怜,便对丈夫道“要不然,还是给盘儿留下一些,让他玩儿吧。横竖都收在家里,怎会有事而且这里是黄山深处,荒无人烟,巫山帮的恶贼也不可能发见。”

鲁少盘已约略知道父母一直带同自己东躲西藏,便是为了躲避那些可怕的江洋盗匪登门寻仇。

鲁承良初时不答应,只是禁不住妻儿一而再、再而三的央求,吁了口气,才道“这样罢。只留下一些木马木牛之类的玩意儿,太小的小鸡、小兔子、小松鼠之类必须统通烧了。还有,这些东西全部锁在屋中,不许拿到外面。”

三年来每当谷中盐米酒酱将罄,鲁承良夫妇便化了装出谷采购,留儿子一人在地道之中。

夫妇二人每次采购物品完毕,便即回山,来去匆匆,极少逗留。

但自去年以来,鲁少盘死活不愿再独个儿留在家里,更不愿呆在阴沉沉的地道之中,叫嚷着央求父母带自己一起出去。

鲁承良夫妇一合计,儿子这般大了,确也该见见世面了,这才慢慢开始带同他来到谷外的小市集和小村庄。

有时候,鲁夫人身子不适,留在家中,便只鲁承良父子二人一同外出赶集。

叶天涯听到这里,心中一动,皱眉道“难道你外出之时做了甚么事情,以致留下若干线索,令你父子的行藏被人察觉”

鲁少盘一呆,睁大了眼睛,露出诧异神色,问道“你你你怎地知知知道”

叶天涯微微一笑,说道“适才可是你说害死自己爹娘的,还说与这些木马木羊木猴子有关的”他话未说完,蓦地想起一件事,“啊”的一声呼叫,失声道“难道,难道你偷偷将这些玩意儿带出谷去了。是也不是”

鲁少盘目不转睛的瞪视着他,叹了口气,黯然道“你你你真聪明”

原来这少年与父母出谷赶集之时,途经一家家店铺,颇感好奇,心下寻思“爹娘常常夸赞我做的物件精巧,也不知说的是真是假,是不是哄我开心的。对了,我何不拿出几件小玩意儿,在此交易,瞧瞧值不值钱倘若当真能赚些银两,日后便可替爹娘买些补品。”

于是有两次外出之时,他悄悄带了几件小巧的木鸡、木猴等出去。

叶天涯听到这里,怔怔的望着屋中的木偶,摇头叹道“我虽不懂这个,但也能看出来,你小小年纪,居然能做出这些精巧绝伦的木偶,实是一位了不起的能工巧匠。这些玩意儿,绝非凡品,寻常工匠怎能制得出来”

微一沉吟,又道“我若是你父母的仇敌,也一定会从这些玩意儿开始追查的。一旦有若干蛛丝马迹,也便有了你们家的线索。”

鲁少盘一脸悔恨和自责的神色,突然坐倒在地,抱着脑袋喃喃道“是我该该该死,是我害害害死了爹娘。我不该自自自作聪明,将这些东东东西卖给那间杂杂杂货铺老板和那两个货货货郎”

说罢伏在一只木羊上哀哀痛哭起来。

叶天涯拍拍他肩膀,劝道“喂,别哭啦。任你怎么哭,你爹娘也不会活转了。”又道“其实你也只是无心之失,而且还是出于一番孝心。相信令尊令堂于九泉之下,也不希望你这般呼天抢地的哭个不停。难道你忘了二老的遗言不成”

鲁少盘哭了一阵,伸袖拭泪,站起身来,哽咽道“你说说说得是。我听听听你的,不哭哭哭啦。”

话虽如此,仍不禁轻轻啜泣。

叶天涯见他眉头深皱,怏怏不乐,一转念间,忽道“对了。适才你虽带我看了地道,却还没回答我的话。倘若巫山四魔一把火烧了这里,你待怎地”

鲁少盘呆了呆,又举袖擦了擦眼泪,冷冷一笑,咬牙道“这里布布满了各种各样的机机机关削器,任何一间屋子着着着火,他们四个要么会变成刺刺刺猬,要么会炸得血血血肉横飞,要么会中毒毒毒烟而死。”

叶天涯听得心头发毛,只觉背脊上一阵阵的凉气,虽然未见机关在哪里,却完全相信鲁少盘所言不虚,心想“原来这儿每间屋子都有不同的机关。难怪他一再提醒我别乱碰家里的东西。”

鲁少盘见他脸上变色,摇头道“你放放放心,昨晚我已关关关闭了我爹娘卧卧卧室的机关。不不不会误伤伤伤到你的。”

原来连这几座茅屋下地道之中亦设有机关。

叶天涯心想,此间既有如此机关,昨日鲁承良夫妇如何轻易被敌人制住

显然,“巫山四魔”个个都是老奸巨滑的老江湖,早有提防。一定是他们忽施突袭,杀得鲁氏夫妇猝不及防。

叶天涯转身走出屋外,一刻也不愿多耽下去。

鲁少盘跟着走出,道“你请稍稍稍待。我先断断断了旁的机关,免免免得以后有人误误误闯进来,不小心给丢丢丢了性命。”

临行之前,鲁少盘将家中物事包了一个大包,负在背上。

叶天涯瞧在眼里,只道是他父母留下的细软,或者是他的随身物件,也不以为意。

鲁少盘向父母坟墓洒泪跪拜,又自有一番悲切。

两小离开了鲁家茅屋,沿着山径,相偕出谷而去。

叶天涯也不多言,跟着鲁少盘去的却是另一个方向。

一路之上,叶天涯有意无意的引逗他说笑,使这少年渐渐地忘却新丧父母之痛。

出了荆棘丛生、怪石嶙峋的一段极狭路口,到得谷外,鲁少盘带着叶天涯在父母常去的市集上走了一圈,与谭家桥差不多大小。却也无甚特异。

叶天涯照例在当地客栈打听。一无所获。

三日之后,二人回到了谭家桥。

巳牌时分,一进“杨记客栈”大门,却见大堂中闹哄哄的,坐满了酒客。在柜台一问之下,杨掌柜眉飞色舞,笑眯眯的道“从前晚开始,住了不少客人呢。”

叶天涯笑道“宝号生意兴隆,恭喜发财”

杨掌柜呵呵一笑,忽又微微皱眉,隔着柜台凑过头去,低声道“叶公子,您外出游山的这几天,镇上并无你要等候的那几位朋友的消息。也没人指名道姓的来找你。”

叶天涯叹了口气,心想“看来金枪门宋掌门、郑总镖头等人暂时不会与我联络了。”点头示谢,又道“还有没客房,再要一间。”

杨掌柜早已留意畏畏缩缩地站在叶天涯身后的鲁少盘,显是一个未见过世面的乡下少年,摇头说道“实在对不住,上房和小房都住满了。”顿了一顿,又道“要不然,在您房中加设一榻,如何”

叶天涯转头对鲁少盘道“少盘兄,咱哥儿俩同住一间,如何”

鲁少盘勉强一笑,点了点头。

叶天涯便向杨掌柜笑道“甚好”

其时叶鲁二人这几日一路攀山越岭的行来,或在山民家中借宿,或在岩洞中就地歇宿。

相较之下,杨记客栈自然舒服得多了。

安顿已毕,叶天涯独自出来,眼见店中客人来来往往,虽然也有一两个江湖人物模样,却也全然不识。

心想“若是一直这般音讯全无,留在这谭家桥也没甚么意思了。可是我该去哪里才能找到苑贼呢”

用过晚饭后,他对鲁少盘道“我去见两个朋友。”信步来到镇上。

暮色苍茫之中,自也没人留意,悄悄来到尹玉贞和小莲二女的下处。

五十七、致命蝴蝶(二)

五十七、致命蝴蝶二

二女见他回转,均是不胜之喜,迎入茅庐。

叶天涯坐定后,小莲笑眯眯的送上清茶点心,问道“公子,你吃过饭了么厨下火种还没熄,我去给你煮面罢。”

叶天涯摇手道“别忙,我已在客栈用过晚饭了。”前些日子他偶尔也在此吃饭,对二女的烹饪功夫赞不绝口。只因这次带了鲁少盘回来,不便贸然与二女同桌而食。

小莲格格一笑,说道“公子,这次你一走便是七八日,可把玉贞姐给担心死啦。她整日价茶饭不思,坐立不安,急得甚么似的。你若是再不回来,她都快瘦成了纸片啦”

尹玉贞大羞,霎时间面红过耳,窘得她一张原本雪白的粉脸忽如玫瑰花瓣儿一般,不等小莲再说下去,便即转身扭打,恼道“还不闭嘴哼,小蹄子乱嚼舌根,胡说八道,瞧我不撕烂你的嘴”

小莲又格格嘻笑,伸伸舌头,扮个鬼脸,还待再说。尹玉贞又羞又窘,笑着伸出双手便去呵她痒。小莲惊呼一声,转身便逃。

叶天涯哪料到小小茅舍之中突然间似乎变了模样,两个小美人儿一追一逃,嘻嘻哈哈,笑作一团。

此情此景,说不尽的风光旖旋,他却是生平第一次经历,登时呆了。

尹玉贞忽地止步回身,满脸通红,斜眼向叶天涯掠了一眼,轻声道“叶大哥,你别听这小妮子瞎说。我,我是有件十分要紧之事,急于想同你商量。对了,你怎地这么久才回来”

叶天涯眼前却是一张绯红的芙蓉秀脸,眉眼盈盈,娇羞腼腆,红烛摇晃之下,肤色白腻,容光照人,明艳不可方物。

他心中突的一跳,一阵缥渺恍惚,如梦如醉。面对如此一位千娇百媚的小美人,不自禁的意夺神摇,哪敢再多看一眼

当下将头转了开去,却是怔怔的没作声。

尹玉贞问话之后,却不听见答应,忍不住又向叶天涯瞧了一眼,嗔道“喂,你发什么呆”

小莲娇笑道“那还用问天下男子一见了你这等天仙般的美女,任谁不是神魂颠倒的公子爷这般发呆,灵魂儿也不见了,自然也是因为玉贞姐你啦。嘻嘻”

尹玉贞娇嗔不依,又即追打。

叶天涯呆得一呆,定神凝思,心想自己一个男子与两位妙龄闺女在这茅屋之中,万万轻浮不得,决不能再让小莲这小丫头继续胡说八道,于是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热茶,咳嗽一声,岔开话题道“对了,这几日来,我在山里遇到了一些事情。你们想不想听听”

二女同时转过头来。

叶天涯顿了一顿,又道“我还带了一位兄弟回来呢。”

二女听叶天涯约略说了鲁少盘的遭遇及行事为人,又听他道“我答应过鲁大叔夫妇,以后这位鲁兄很可能会暂时跟我一起。尹小姐,小莲,要不要明儿我带他来见见你们大家也好互相照顾,不知两位意下如何”

尹玉贞秀眉微扬,浅浅一笑,道“现下咱们一切唯叶少侠马首是瞻,听凭安排,你要怎么便怎么。何必多此一问”

小莲却摇了摇头,撅嘴道“公子爷,小莲只是您的奴婢,心甘情愿地侍候你和玉贞姐两位主子。哼,至于那个姓鲁的小木匠,他可得自个儿洗衣煮饭才成。”

言下之意,自是不愿理睬鲁少盘。

叶天涯听她仍是不听己劝,固执着称呼自己这个山野少年为“公子爷”,只索罢了,摇一摇头,转脸问尹玉贞道“适才你说有十分要紧之事,是不是这几天谭家桥一带又有江湖人物的行踪”

尹玉贞小嘴微翘,摇头笑道“不是叶大哥,来了半天,你总算说到正题啦。”

叶天涯见她这一笑之下,如花绽放,容色照人,说不尽的娇媚可爱,不由得心中一荡。他忙即垂下眼皮,又低头喝了一口茶,借以掩饰窘态,问道“是不是西山又闹鬼了四象门的宇文骏等师兄弟还在骗人么”

尹玉贞稍一凝思,抿嘴低笑,摇头道“也不是是我另外发现一个线索,待会儿不妨追查一下,或许能帮得上你。至不济,也比你这般茫无头绪、没脚蟹似的好。”

叶天涯问道“甚么线索”

尹玉贞笑而不答,对小莲道“把叶大哥的夜行衣拿来给他换上”一面转身向内室走去,一面催道“事不宜迟,咱们在外面会合”

小莲也转身入内,回出时手捧兵刃和夜行衣装,笑道“公子爷,快换上吧。”又道“正好你的衣服也该洗洗啦。”

当下叶天涯换过夜行衣装,手提长剑,步出门外。

月光下只见尹玉贞俏生生的站在院中。她也已穿着玄色劲装,腰悬柳叶刀,更显得纤腰一束,身材苗条,又见她云鬓雾鬟,明眸雪肤,神情冷若冰霜,俨然便是惯走江湖的侠女打扮。

她见叶天涯走近,便向他一招手,衣襟带风,已越墙而出。

叶天涯跟着跃出院外。却见尹玉贞快如飘风,身法迅捷,头也不回的向东北疾奔。

于是他也展开轻功,不疾不徐的跟在她身后。

两人一前一后,在荒山野岭之间越奔越远。

是夜半轮月亮斜悬天际,冷冷的清光泻在山野草树之上,淡淡的轻烟薄雾,笼罩在二人身周。

尹玉贞引着叶天涯走进一片树林深处。明月在天,四下里清风动树,虫声唧唧,偶然远处传来几声枭鸣,此外更无别般声息。

叶天涯眼见僻静无人,只道她要说了,那知尹玉贞霍地停步转身,刷的一声,拔出腰间柳叶刀。

她一声娇叱“叶大哥,拔剑,看刀”

刷刷两刀,向叶天涯迎头砍去。

叶天涯一惊,忙即身形一斜,轻飘飘的让了开去。

尹玉贞纤腰一扭,已转到他身侧,横刀砍出,左掌跟着劈去,一招“白云出岫”,快如闪电般攻去,竟是掌中夹刀、刀掌相济的路子。

叶天涯当即头一低,弯腰避刀,叫道“好功夫”

尹玉贞腰肢轻摆,衣襟带风,便如一朵娇艳欲滴的黑玫瑰在夜风中盛放。

但这朵玫瑰显然是带刺的花儿,但见青光一闪,她手中的柳叶刀自下而上掠了过来。刀法奇快,掠动如飞,竟尔是一招“飞燕穿柳”。

叶天涯斜跃避开。却见这女郎高丽的刀法另成一路,每每杂以掌法,凌厉狠辣,不可捉摸,极尽诡奇之能事。

月夜林中,只听得柳叶刀刷刷有声,刀锋在半空中微微一抖,舞起七八个刀花,随即变招斜劈。

寒光闪闪,瞬息间连砍五六刀,愈出愈快,竟将叶天涯逼退了三步。

叶天涯窜闪挡架,已略感手忙脚乱,蓦然间倒翻一个筋斗,远远跃出丈余,又叫“喂,喂尹小姐,请手下留情”

月色下刀如凤翅,银光飞舞,尹玉贞使得兴发,和身扑上,一柄柳叶刀上下翻飞,围着叶天涯身周狂舞乱劈,手上竟尔丝毫不缓。

她娇叱连连,却将一路变幻无方的高丽刀法使动开来,刀中夹掌,掌中带刀,愈使愈快。

叶天涯似乎是猝不及防,东躲西避,显得颇为狼狈。但他始终以空手接招,并不拔剑还击。

斗到分际,尹玉贞一跃而起,一招“云龙乍见”,刀锋若有若无的斜掠过来,中宫直进,当真是捷如闪电,势似奔雷。

叶天涯又即一个空心筋斗,倒翻出去。

尹玉贞一口气连砍十**刀,四面八方都砍遍了,却是一招“夜战八方式”。

叶天涯一步步退避,倏地一跃上树,拍掌叫道“好厉害的高丽刀法佩服,佩服”

尹玉贞收势而立,冷月之下抬起头来,怔了半晌,轻轻吁了口气,幽幽的道“我真是没用想不到每日里在这树林中苦练刀法,自以为技成,哪知当真使将出来,竟尔全无用处。咱俩斗了半天,你居然连剑也没出鞘,这算甚么”

刷的一声,收刀入鞘。

叶天涯跃下树来,伸伸舌头,向她笑着装个鬼脸,说道“小姐此话何来适才我可是差点儿被你这把刀砍成七八段,怎地没用实在是你的刀法太快了,当真是迅雷不及掩耳也。你倒是想想,晴天霹雳,说入耳便入耳,谁不想掩耳以避可惜来不及了。掩耳之事,是不能也,非不为也”

尹玉贞一双妙目凝视着叶天涯,道“叶大哥,你这么说,是真心话呢,还是哄我我想听你说实话”

叶天涯收起笑脸,正色道“平心而论,这套高丽刀法刚猛凌厉,变化多端,所含力道无穷无尽,近乎阳刚一路。若以大刀长刀,或者鬼头刀来使,最为合适。依你一个娇滴滴的女儿家所使的柳叶刀,自是奇巧有余而刚猛不足。”

尹玉贞一张俏脸略略抬起,望着月亮呆呆出神,隔了好一会,喟然叹道“这话其实跟我爷爷生前所说的差不多。唉,看来无论我怎么练,也都是一般。”

她顿了一顿,又道“走罢。咱们捉蝴蝶去”

五十七、致命蝴蝶(三)

五十七、致命蝴蝶三

叶天涯闻言大奇,待要问个明白,却见尹玉贞身形转处,足尖一点,几个起落,没入树影之中。

顷刻之间,已飘然远去。

叶天涯随即一提气,如箭离弦,亦已飘身追将上去。

月色如水,映得山野间一片明亮。

但见两条黑影一前一后的飞奔出林,翩然起落,真如两头大鸟一般。

尹玉贞飘行甚快,一回头间,见叶天涯不疾不徐的跟在自己身后,一声不响,于是放缓脚步,向他嫣然一笑,颊边微现梨涡,轻声道“叶大哥,你也知道我和小莲妹子白天总是扮成农妇村女或者男子的模样,有时候甚至还化装成六七十岁的老妪。只有天黑之后才略加梳妆,在屋里闹着玩儿。适才小莲瞎三话四,口没遮拦,当真让你见笑了。”

叶天涯一呆,登时省起,原来今晚尹玉贞和小莲都除去了平时的丑怪化妆,改而为脸上薄施脂粉,娇妆梳整,露出妙龄女郎的本来相貌,真有闭月羞花之容,怪不得如此明媚照人。

思念及此,不禁心下歉然“女孩儿家生**美。她二人却是为了帮助我而隐居在农家茅舍,即使是外出之时,也从不敢以真面目示人。这未免忒也委屈她们了。”

他叹了口气,说道“尹小姐,其实你们也不用刻意扮成男人和老太婆的样子”说到这里,忽地心念一动,暗道“倘若镇上突然出现两个如花似玉的美貌姑娘,岂非立时便尽人皆知更何况是尹小姐这等世所罕见的绝色”

一句话没说完,便即住口。

月光下两人一面说,一面并肩而行。尹玉贞忽地微笑,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当务之急,还是先帮你寻到害死叶家村全村人的那个奸贼再说吧。”歇了一歇,叹道“只可惜小女子武功低微,有心无力,也未必当真能帮得了你。”

叶天涯听了这话,心中好生感激,低声道“多谢尹小姐。其实你的轻功十分高明,刀法也自不低,而且你聪明心细,能干得紧。老实说你已帮我不少了。”

尹玉贞噗哧一笑,道“叶大哥,你别甜嘴蜜舌的哄我欢喜了。小女子虽本领不济,刀法拙劣,但这点儿自知之明还是有的。”

叶天涯想了想,正色道“我没哄你。依尹小姐的本领,已得到令祖父尹老英雄刀法的真传,只是尚未完全融会贯通。倘若循序渐进,假以时日,决计能达到一流高手之境。即使现下横刀行走江湖,其实已绰绰有余。”

尹玉贞摇头笑道“我猜叶大哥真正的意思是说,小妹这身三脚猫的把式,若是对付江湖上二三流的脚色,还可将就。但若是遇到真正第一流的武林高手,自然差劲得紧了。是也不是”

叶天涯呆了呆,伸手搔了搔头皮,道“不,不是。”

尹玉贞又向他嫣然一笑,轻声道“叶大哥,其实这些日子来我常常在刚才那片树林里独个儿练刀。我一直都想好好地跟你切磋一下,也好知道自己武功究竟如何。唉,现下总算知道自己火候尚浅,与大名鼎鼎的辣手书生实在相差不可以道里计也。”

俏目一转,笑吟吟的道“叶少侠,适才小女子出手不知轻重,对尊驾多有冒犯,请勿见怪。”

说毕转过身来,敛衽行礼。

叶天涯一呆停步,忙即还了一揖,说道“尹小姐言重了。”抬头望了望天上的半轮月亮,欲言又止。

尹玉贞望着他脸,微笑道“叶大哥,我知道你心里很有疑问。其实我也不过是前日无意中发现了一些端倪,就是一些吸引蜂蝶儿的古怪香气而已,依着我爷爷生前所教,也不知有没有用。总之只是我自个儿胡乱猜测,并无真凭实据。算了,待得捉了蝴蝶之后,我再跟你说个明白罢。”

一转身,足步加快,斜刺向东南角上奔去。

叶天涯好奇心起,也即加快脚步,说道“尹小姐当真要捉蝴蝶来玩么深更半夜的,蝴蝶都已藏在草丛里,可不易找到。还是白天再捉的好。”

尹玉贞笑道“此蝴蝶非彼蝴蝶也,闻到香味,也不肯去草丛中了。叶大哥,请跟我来”

叶天涯越听越奇,暗暗嘀咕“蝴蝶便是蝴蝶。听她言下之意,蝴蝶竟尔不在草丛中。难道还有甚么古怪不成”

转过两处山坳,忽见左首山坡上火光烛天,似乎烧着一堆篝火。尹玉贞“咦”的一声,惊叫“不好那座有香气的茅棚怎地着火啦”

叶天涯问道“什么有香气的茅棚”

尹玉贞急道“啊哟哎呀那是一座能吸引蝴蝶和蜜蜂的茅棚,前几日也不知是谁搭的,我也没见到主人。但那茅棚中的香炉中有一投奇异的香气,把附近的蝴蝶都给吸引过来了。咱们快去瞧瞧”

两人又即展开轻功,纵身向那山坡火头奔去。

顷刻之间,奔至近前,却见一座茅草搭着的草棚正在燃烧,黑烟和火舌冒起,棚身已烧得垮了一半。静夜中只听得一阵阵火焰猛烈燃烧时的毕剥之声。

尹玉贞顿足道“糟糕多半是我前两次来这儿,被那蝴蝶不对,应是被人察觉到啦。”

当下移近火堆,东张西望,四下打量。

叶天涯望着火堆上张牙舞爪的红焰火舌,心想“一定是有人故意放火的。”便问“尹小姐,你在找什么”

尹玉贞却不回头,一面自顾自的俯身察看,一面说道“你闻闻,这茅棚中是不是很香咦,怎地还有臭味”

夜风猎猎,叶天涯听了这话,这才留意火堆中一阵阵香气不住送来,忽浓忽淡,似乎是花香,又似乎麝香、檀香。奇怪的是,其中又夹杂着焦臭之气。

尹玉贞突然拔刀出鞘,刷刷刷刷,朝着熊熊大火挥舞起来。只是火势正烈,炙热异常,无法接近。

叶天涯奇道“尹小姐,你干吗小心了”

尹玉贞甚是忧急,顿足道“我,我想看看茅棚中的那只铜香炉还在不在”

一面说,一面乱挥柳叶刀,想要将茅棚外的柴草砍灭。

叶天涯在火光之下,见到她牙齿咬着下唇,眉蹙鬓攲,满脸愁容,恍如西施之颦,又见火势随风逼将过来,委实炙热难当,一转念间,叫道“这有何难你且让开”

当下踊身奔近火堆,一伸手,将尹玉贞拉在身后,随即大喝一声,双掌推出,一股“烈焰混元功”劲风扑去,蓬的一声大响,茅草齐飞,四散而舞,一团火光随即变成大大小小的无数火星。

霎时之间,一堆大火登时熄了。只剩下尚未烧透的柴草乱七八糟的落满了一地,或青烟,或火星,已不成模样。

尹玉贞一呆,怔怔的瞧着叶天涯,过了片刻,才赞道“叶大哥,好厉害的劈空掌连我爷爷他老人家生前也没这等深厚的功力,佩服,佩服”

叶天涯一笑,俯身拾起一根尚未熄灭的枯枝,当作火把,在烧得还剩下不足三分的茅棚中照去,却见地下铺着厚厚的软草,旁边一块石头上放着大瓦罐、木盆、酒壶、酒杯、碗碟等诸般用具。

又见角落里半条没烧尽的衣带和一双破鞋。

他在茅棚中察看了一遍,再找不到另外遗迹,便道“这里先前住的不知是甚么人不过他可能已经走了。若是咱们来得再迟些,这些东西便烧得干干净净了。”

尹玉贞也自举着一根点燃的枯枝,听了这话,凑身过来,就着他手中的火把看去,道“那你再瞧瞧,这儿有没有蝴蝶”

叶天涯听她一再提及蝴蝶,心中一动,弯下腰去,将火把在地下一照,吃了一惊,却见软草上果有几只大大小小的死蝴蝶。

尹玉贞叹道“原来适才咱们闻到的臭味便是这些烧焦的蝴蝶尸体发出来的。”

叶天涯点点头,心道“刚才的大火也不知烧死了多少蝴蝶。”见她仍自举着枯枝在四下察看,便问“尹小姐,你在找甚么还有,你怎地知道这儿有蝴蝶的”

尹玉贞头也不抬,道“我在找一只青铜香炉。”顿了顿,又道“香炉倒是没甚么。主要是香炉中的香片,就是咱们闻到这种香气。连四下里的蝴蝶也给吸引过来啦。”

她掠了掠头发,又道“前两日我在林中练刀出来,曾扮成一个打柴的小厮在山间闲逛。无意中见到有几只蝴蝶向这边飞,好奇心起,便跟着来到这儿。后来便见到越来越多的蝴蝶,进了这间茅棚。当然,都是冲着那座香炉的香气过来的。”

叶天涯皱眉道“难道你一直没见到这茅棚的主人么”

尹玉贞摇头叹道“我来了两次,连个人影也没见过。”

两人找了一阵,却不见那青铜香炉的影子。

尹玉贞叹了口气,道“一定是这茅棚的主人放火之前便将香炉带走了。”转过脸来,歉然道“叶大哥,当真对不住了。我以为发现了蛛丝马迹,谁知又是一场空欢喜。本来我猜那茅棚的主人一定是个擅于玩香的高人雅士。爷爷说过,中原武林中有不少人是此道高手。”

叶天涯一凛,忽地一口将火头吹熄,掷下枯枝,嘘了一声,道“有人来啦”

尹玉贞一惊之下,也即掷下手中的枯枝,伸足踏灭。

她转身四望,冷月斜照,微风拂衣,树影重重,空山寂寂,哪里有半个人影

书乡路长至,他处不堪行江湖秋水多,谈笑看吴钩欢迎同赏叶天涯、鲁少盘等少年曲折离奇的江湖之路作者听风观云

五十七、致命蝴蝶(四)

五十七、致命蝴蝶(四)

隔了片刻,尹玉贞方才听到东北角山麓脚步声响,纵目眺望,星月微光之下,只见远处两条人影迅速异常的奔上坡来。

虽然相距尚远,但仍能看出二人手中均持兵器。

她见那二人落足轻捷,轻身功夫不低,便向叶天涯回眸微笑,赞道:“叶大哥,你的耳朵真灵,这么远的动静也能听见。我还以为你骗我呢?”

叶天涯道:“那二人的脚步声一听便知都是武林人物,却不知是什么路道?咱们还是先躲起来罢。”

两人当即矮身钻入了附近的一丛灌木之后,在长草间躲好后再探出头来观望。

过不多时,便见那两条人影快步奔近,却是一瘦一胖。前面瘦子手挺长剑,剑尖在冷月下青光闪闪,后面胖子则是双手左执圆盾,右持短枪。

那二人在烧毁的茅棚外停了脚步,四下打量,惊疑不定。

那胖子侧头用力嗅得几嗅,嘴里唔唔连声,说道:“好香,好香!里面有龙脑香、苏合香、安息香、丁香、沉香、和罗、甘松,对了,还有郁金香和迷迭香,还有……不知名的花粉之香,至少有三十多种香料,嗯,江湖上只此一家,别无分店,正是‘粉蝶儿’那厮从西域学来的要命香味,专门吸引蝴蝶的玩意儿。”

那瘦子也跟着嗅了两下,哼了一声,道:“不错!跟前两次在歙县和黟县之时一样,好像也是有点儿古里古怪的香气,闻起来倒也差不多。却不知到底是些甚么劳什子的玩意儿。徐老兄,你不会弄错吧?这种香气当真只有那个该死的‘粉蝶儿’才有?”

叶天涯蹲在长草丛中窥探,月光下看得分明,那胖子倒还罢了,那瘦子却是个年轻后生,一张长脸,依稀有些面熟,待得听到他说话,登时想起正是当日曾在碧云庄“江淮大侠”欧阳权寿宴中发难、替父报仇的晁平。

他心想:“那晚寿宴之上,欧阳父子当场放过这位受了重伤的晁大哥,还赐以‘归元丹’灵药。也不知他后来有没有继续去‘碧云庄’向欧阳老爷子寻仇?”

那胖子见晁平不怎么相信自己的话,也不以为忤,呵呵笑道:“晁贤弟请放心,决计错不了。你忘了愚兄上次说过,配制此种异香的法门乃是来自西域大雪山‘欢喜谷’,而且至少有一百零八种变化。中原武林之中精于此道的,只有‘粉蝶儿’那厮一个。这玩意儿一旦点燃,便会将附近的蝴蝶尽数吸引过来,赶也不走,便如飞蛾扑火一般。即使熄灭之后,其香仍然久久不散。因此西域之人称之为‘致命蝴蝶香’。”

那瘦子晁平望着四下里稀稀落落的零星火花,摇一摇头,说道:“徐兄莫怪。在下倒也不是不信你的话。咱们既已决定联手对付采花贼,想来你也不会骗我。只不过即使你所言非虚,这种残存的香味当真是‘致命蝴蝶香’,却又怎地?这山坡上连鬼也没有一个,你所说的‘致命蝴蝶香’的主人早已逃之夭夭啦。”

他顿了顿,又道:“对了,适才这儿明明还烈焰冲天,怎地一场熊熊大火尚未烧透,一转眼间便自个儿灭了?这可奇了。”

叶天涯暗暗好笑:“这又何奇之有?是有人把火扑灭啦。”

那胖子笑笑不答,在茅棚内略一查察,一弯腰,从地下捡起那破鞋和衣带略加辨认,点点头道:“确是那个淫贼之物,你瞧瞧地下,是不是也有不少烧焦的死蝴蝶。唔,‘粉蝶儿’这厮狡猾得紧,这次又让他闻风而逃了。晁贤弟,还真让你猜准了,‘粉蝶儿’受伤之后,远离市井,无处可去,当真逃到了这一带。”

晁平叹了口气,道:“兄弟也只是胡乱猜测而已。徐兄,咱们每次都来晚一步,那个该死的‘粉蝶儿’又不知逃去哪里了?”

那胖子道:“晁贤弟,你也别灰心。‘粉蝶儿’好色贪淫,被他所摧残的良家妇女不计其数,早已是天怒人怨,江湖上人人得而诛之。这次他又连州府驻军营周守备的千金也不放过,当真是不知死活。现下偌大的徽州府各处关隘都有官兵盘查,那淫贼的画像连山里的樵夫、山民个个都有一份。谅他也不敢露面,只能逃在荒无人迹的深山之中。他已走投无路,相信很快便会恶贯满盈了。”

晁平哼的一声,恨恨的道:“若是落到我手里,一定让这淫贼死得很难看!”略一沉思,又道:“徐兄,你说雁荡山无量派的那个黑头陀会不会先我们一步得手,这当儿已然捉到了‘粉蝶儿’?”

那姓徐的胖子道:“那怎么可能?黑头陀是个有勇无谋的粗胚,一身蛮力气而已,若是单打独斗,‘粉蝶儿’或者敌他不过。但若斗智斗勇,黑头陀决计不是‘粉蝶儿’的对手。”

晁平点头称是,又道:“这一带已然荒无人迹。再往黄山深处,更加难行,也不知‘粉蝶儿’会藏匿在何处?”

姓徐的胖子沉吟道:“这个淫贼除了女人之外,最离不开的便是蝴蝶了。只要咱哥儿俩依着这个线索,总能追查到他的行踪。”

叶天涯听到这里,忖道:“原来他二人与那位黑头陀一般,都是冲着那个采花淫贼‘粉蝶儿’而来。‘粉蝶儿’,‘粉蝶儿’,这名字倒是不错,怎地偏偏是个采花贼?”

只听得徐晁二人低声商议,推测“粉蝶儿”会逃往何处,如何追查。

这边厢叶尹二人均自蹲低身子,隔着灌木丛远远的屏息旁观。叶天涯侧耳细听,于徐晁的对话倒也听得清清楚楚。

尹玉贞耳力远不及叶天涯,自也听得不太分明。

她侧过身子,斜望了他一眼,月光下却见叶天涯怔怔的出神,她向他凝神瞧了一会,忽地将嘴凑在他耳边,悄声道:“前几日我在镇外曾经见过这个徐胖子。当时他还带着两个小厮,手里拿着跟黑头陀身边一模一样的画像,逢人便打听那画中人的消息。”

叶天涯点一点头。

尹玉贞又道:“倘若他二人适才所言不假。这座茅棚的主人十有**便是那个采花淫贼‘粉蝶儿’了。看来是我弄错了,这些线索与你要追查的仇人无干。叶大哥,对不住了,害得你陪我白跑一趟。”

一阵凉风吹来,叶天涯鼻中闻到一阵淡淡幽香,正是尹玉贞身上发出的香气。

他一呆之下,蓦地惊觉自己和这少女脸颊相距不过数寸,身侧相接,夜风中她几丝秀发掠在自己脸上,轻柔软滑,又觉她吹气如兰,荡人心魄,不由得喉头干燥,头脑中一阵晕眩。

尹玉贞见他一动也不动,还待再说,忽听那徐的胖子道:“晁贤弟,时候不早了,咱们走罢!”晁平答应了一声。

月光下但见两条人影转身离去,各执兵刃,向山坡下渐渐走远。

叶天涯适才突然闻到尹玉贞身上的女儿体香,不自禁的意马心猿,对这位天人之姿的俏佳人险些把持不定,这时忽见徐晁二人走开,微一定神,脸上一阵发烧,甚感羞惭。

当下斜身移步,向旁边挪开了些,与她身子相距略远。

尹玉贞一瞥眼间,见他不住向外移开身子,微微一笑,道:“叶大哥,咱们也该回去了罢。”

说着站直身子,便要走出。

叶天涯突然伸手握住她纤手一拉,低声道:“嘘!又有人来啦!”

尹玉贞怔了一怔,樱唇细颤,低垂粉颈。

叶天涯蓦地惊觉自己将她柔腻温软的手抓着,脸上一红,忙道:“对不起,对不起!”放开她的手掌。

便在这时,尹玉贞也已听到脚步声响,循声望去,却见一条高大的人影接连纵跃,来到烧毁的茅棚遗迹处,这才住足,纵目四望。

这次来的却是一名头顶金冠的带发头陀,他手中提着一柄方便铲,铲头精钢的月牙发出蓝印印的寒光。

叶天涯和尹玉贞对望一眼,目光中均含笑意。

来人正是雁荡山无量派的黑头陀。

黑头陀只在茅棚旁匆匆一瞥,不见有异,随即拔足奔去。

但见他身手矫健,一阵纵跃奔跑,片刻间已脚不停步的去得远了。

正是徐晁二人离去的方向。

显然,黑头陀定是早已在暗暗地一路追蹑。

叶天涯和尹玉贞从灌木丛跃出,一齐望着黑头陀的背影。

尹玉贞笑靥如花,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原来黑头陀一直在后面远远的跟踪那二人。这倒有意思了。”

叶天涯一凝思间,道:“尹小姐,你请先回去休息吧。我想跟去瞧瞧。”

尹玉贞脸上变色,颤声道:“为甚么?难道叶大哥不放心我?你认为我会害你么?”

叶天涯一笑,摇头道:“不是!小姐怎会这般胡思乱想?难道你没听到适才徐晁二人的对话?前面有极为厉害的采花淫贼出没,危险得紧。小姐乃是花容月貌的美人儿,谁能保得住没有闪失?”

五十八、阴风三使(一)

五十八、阴风三使一

尹玉贞听他称赞自己美貌,又羞又喜,粉颊晕红,眼光转开,突然间小嘴一撅,嗔道“叶大哥,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但我劝你还是趁早收起这等小觑我们高丽女子的心思。我若是胆小怕事,贪生畏死,还巴巴的来黄山干吗那三个家伙走得远了,你要追便追,再迟便追不上啦”

说毕也不等叶天涯接口,左足一点,倏地涌身跃下一块巨岩,迳向山坡下奔去。

溶溶月色之下,一个苗条的身影已在十余丈之外。

叶天涯愣了一愣,料知再劝这个高丽女郎也不会独个儿回去,当即提气一跃,向她的后影飘身直追。

他二人仍是一先一后的深山疾行。

尹玉贞循着黑头陀远远地跟踪晃徐二人的去向,转了两个弯,一眼望去,但见四下里白雾蒙蒙升起,月色变得朦胧起来。

行了约莫一顿饭时分,山间越发昏暗,石径盘旋崎岖,两侧巨岩峭拔。纵目眺望,前面尽是插天险峰,似乎亘古以来从未有人迹到过。

云雾霭霭,月色朦胧。他二人践草步石的又行了一阵。尹玉贞突然立定了脚步,回眸嫣然微笑,伸了伸舌头,道“这黄山的雾气好大。叶大哥,看来咱们多半是迷路啦,要不然还是你走在前头吧”

原来前面峰峦遮月,云雾迷踪,竟尔是一处岔路口。

叶天涯亦步亦趋的跟随在后,只道尹玉贞一直紧紧盯着黑头陀的后影,岂知她竟已跟丢了对方。

他一怔之下,又见她这么一笑,犹似月射寒江,霞映池塘,说不出的娇媚可爱。烟霞轻笼,这女郎更不似尘世中人,他心中突的一跳,神摇意夺,不敢再看,将头转开了。

尹玉贞又道“啊哟也不知那三个家伙去了哪里叶大哥,你说咱们该走哪条路”

叶天涯略一宁定,举首远眺,只见前路已笼罩在白茫茫的一片云气之中,峰峦木石俱已朦朦胧胧,虚无缥缈,哪里还有黑头陀的人影

侧耳倾听,但听得松涛阵阵,虫声应和,四下里更无其他声息。

尹玉贞等了一会,轻声道“喂,你听到甚么啦”

叶天涯回转身来,叹道“甚么声音都没有看来咱们是真的迷路啦。”顿了一顿,又道“雾气越来越浓了。甚么都看不清楚,山间凶险,不宜再前行,要不,咱们还是原路回去吧”

尹玉贞秀眉微蹙,摇头道“好容易追到这儿,怎能轻易放弃叶大哥,你不必替我操心,我会保护自个儿的。”

叶天涯确是生怕尹玉贞有失,听她这么说,便即拔出长剑,护在身前,低声道“你跟在我后面。待会儿若有危险,你自个儿先藏起来,不用管我,我也顾不了你。你听明白了没有”

尹玉贞脸上便似开了一朵花,连连点头,娇笑道“听明白啦你跟我爷爷一般,喜欢独个儿出手,这才显出你叶少侠的平生本事。小女子若在旁助拳,反而碍手碍脚,叶大哥是这个意思吧却又何不直言嘻嘻”

声若银铃,娇媚清脆。

叶天涯月光下见她笑语如珠,樱唇微颤,露出一口玉石般的牙齿,不禁心中一震,一转身,挺剑抢先便行。

他走的是向左的一条临近悬崖的小径,道路险峻,长草及腰。

若非轻功了得的武林高手,寻常之人已绝难攀援。

两人展开轻功,在云雾之中蹑乱石,冒悬崖,正行之间,静夜空山之中,忽听得前面一声惨呼,砰的一响,似有重物堕地。

跟着便多了一人声嘶力竭的呻吟。

叶天涯一惊,立时停步,回头道“不好这惨叫之声好像是那个黑头陀所发。嗯,看来这位佛爷又遇袭啦。”

尹玉贞曾听叶天涯说过上次自装神弄鬼的宇文骏等四象门弟子手中救出黑头陀之事,便道“这个莽头陀定是被晁徐二人发见他在跟踪自己,这才暗算了他。”

叶天涯道“咱们快去瞧瞧”

两人蹑手蹑脚,循着声音,一步步的弯腰走近,伏在悬崖附近的一块大石之后。

云封雾锁,月光下暗影朦胧,依稀见到一人倒在长草丛中,不住扭曲滚动,抱着肚子呻吟哀号。

果然是黑头陀。

隔了好一阵,黑头陀的呻吟越来越弱,却一直无人现身。

叶天涯一动念间,向尹玉贞悄悄打个手势,示意她原地不动,自己小心,随即在脸上蒙了块黑布,却只露出一对眼睛。

尹玉贞一点头,将柳叶刀横持当胸。

叶天涯无声无息的转出大石,故意绕开几步,这才咳嗽一声,足步沉重,脚下踏着乱石间的长草,一步步的走将过来。

他刚刚走到黑头陀旁边不足一丈之外,蓦地里青光闪动,左前方草丛中嗤嗤声响,十余枚细小的银针激射而至。

烟雾中有人冷不防的向叶天涯发射暗器。

天下习武之士,十九都练过暗器听风术,纵在黑暗之中,若有暗器来袭,一听声音,亦知暗器来势方位,自行躲避。

黑头陀身手不弱,却显然是中了银针。

那自然是发针之人功力了得,手法高明。

叶天涯右腕陡振,运剑如风,连削带拍,叮叮、铮铮几声响处,银针或被斩断,或被震开,尽数落空。

便在此时,又听得草丛中暗器嗤嗤急响,银光乱闪,犹似朔风中卷起一阵雪花。

叶天涯冷笑一声,长剑颤动不已,乱挥乱舞,但听得叮叮铮铮之声响个不停,无数钢钉银针暗器尽皆碰落,四散而下。

不错,银针之外,又多了无数钢钉。

暗器愈益密集,落英缤纷,更无已时。

尹玉贞在大石后瞧得心焦,忍不住叫道“辣手书生,别光一味挨打,何不还以辣手”

叶天涯一凛,随即左手衣袖一拂,呼的一阵劲风,将被自己长剑击落的无数银针激得飞起,卷着地下枯叶碎石,猛向左前方草丛中还射过去。

一刹之间,无数银针钢钉反射向那袭击之人,去势直如星驰电闪。

但听得“啊哟”、“呵呵”几声惨呼,草丛中人影晃动,暗器便即止歇。

叶天涯挥剑护身,一步步走将过去。月色朦胧中却见草丛间躺着五六条人影,有的动也不动,有的在地下滚来滚去,惨呼号叫。

除了相距较近的黑头陀之外,先前那一胖一瘦的徐晁二人赫然在内。只不过,这二人均已晕了过去。

另外三人却是一色的黄布短衣,只不过一个也已昏迷,另二人兀自满地翻滚呻吟。

显然三人都是中了自己的暗器。

叶天涯暗暗好笑,心道“这三个定是发射暗器之人。原来晁徐二位早在黑头陀之前便已着了道儿。”

走前一步,要待俯身察看。

尹玉贞叫道“且慢”

倏地纵身跃出,横刀当胸,走近身来。

叶天涯一愕,道“干吗”

尹玉贞道“小心有诈难道你忘了先前那间茅棚中的致命蝴蝶香啦”一面说,一面四下打量。

叶天涯憬然惊觉,转头一看,见尹玉贞也已脸上蒙了一块绿巾,便问“你是说这三个黄衣人便是致命蝴蝶香的主人么”

尹玉贞不答,睁大了眼四下眺望,又仰头用力嗅了嗅,道“你闻一闻,果然还有少许残余的香气我疑心这致命蝴蝶香既能令蝴蝶致命,说不定也能害人”

叶天涯却闻不到什么香气,四下瞧了瞧,但见云生足底,雾迷山腰,静寂中丝毫不觉有异。

尹玉贞见他目不转睛的瞧着自己,微笑道“你且想想,这个莽头陀在跟踪晁徐二人,晁徐二人又在追查那个采花淫贼蜂蝶儿的行踪,三人又突然遇袭,连你一现身也遭了暗器。然则这些袭击你的黄衣人会是什么人”

叶天涯心念微动,取出火折点着了,弯腰在那三个黄衣人脸上一照,不由得吃了一惊。

却见那三人均是颜面黝黑,鬈发深目,鼻子远较常人为高,形貌甚是怪异。

尹玉贞“咦”了一声,奇道“原来是三个胡人。”又道“我跟爷爷在京城这几年见得多了。波斯、突厥、回鹘、大食、吐谷浑、天竺等西域人,长得便是这般样子,总之都是你们中国人所说的昆仑奴、胡人。”

叶天涯登时想起自己在京城之时,也曾在街市之间见到西域胡人,似乎也是这般模样。

其实这三人身上穿的虽是汉服,一眼便知均是异族胡人。

叶天涯问道“喂,你们是甚么人来黄山干甚么”

那两名胡人不答,仍自叫唤不止。

叶天涯又问了几句,那二人自顾自的呻吟哀号,却于这少年的问话恍若不闻不见。

尹玉贞突然柳叶刀一晃,刀尖抵在左首一个胡人的顶门,叱道“你们是甚么人为何偷袭这位小爷”

那胡人大惊,忙即叽哩咕噜的说了一阵。

叶天涯听不懂外国话,正没做理会处,不料却听尹玉贞竟也叽哩咕噜的的说了几句怪话。

她与那胡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说了几句,才转过脸来,望着叶天涯,妙目中充满了讶异之色。

工作太忙,俗务太多,实在没时间,更新慢了些。

工作太忙,俗务太多,实在没时间,更新慢了些。无可奈何,歉甚

五十八、阴风三使(二)

五十八、阴风三使二

叶天涯心下也自诧异,便问“尹小姐,你,你不是高丽人么怎地也会说这些西域人的外国话这倒奇了。”

尹玉贞笑道“叶大哥真是贵人多忘事,适才小妹不是告诉过你了么自从我爷爷被边老候爷重金礼聘之后,我也曾跟着他老人家长居于帝都。京城之地,到中国来朝拜皇帝或者经商买卖的胡人多如牛毛矣,不足怪也。我听那些西域人的说话觉得好玩儿,便跟着学了一些,何奇之有”

原来这位高丽少女冰雪聪明,自幼便极具语言天赋,多年来她跟随祖父游历高丽、日本、蒙古各处,后又来到中原,于多地的方言土语入耳即记,一学即会,一会即精。

她祖孙二人跟随安平候留京已久,更是见惯了四海列国的人,这少女便也随之学会了四海列国的语言。

她见叶天涯怔怔的瞧着自己,显是不信,怫然不悦,哼的一声,恼道“我说的都是实情,可不曾骗你。至于信与不信,全由叶大哥了。”

其时他二人均是脸上蒙了布巾,虽不见彼此神色,但叶天涯亦可想见尹玉贞此际定然是怒容满面。

叶天涯一呆,忙道“尹小姐莫怪。我怎会不信你嗯,对了,对了,适才你跟这人在说些甚么”

尹玉贞白了他一眼,道“我问这家伙是甚么人,来黄山做甚么。他自称是天竺人萨米特作者按音译,原本是来中国贩卖珠宝的商人。三年前他们的商队途经回疆沙漠之时遇到强盗,一众同伴都死光了,只剩下他和这两个同伙。”

叶天涯道“既是天竺来的珠宝贩子,怎会在此干么袭击我们”

尹玉贞叹了口气,道“我也是这么问的。萨米特说是有人带同他们来到黄山探寻宝藏的。那人刚刚还在附近,临去之前叮嘱过他们三个,今晚凡是从此处经过的,一律格杀勿论。”

叶天涯越听越奇,皱眉道“这里是荒山野岭,怎会有宝藏带他们来的又是甚么人那人明明在故意欺骗,怎地这三个天竺商人竟会轻易相信他的鬼话”

尹玉贞当即提刀在空中虚劈两下,呼呼生风,这才又叽哩咕噜的询问地下那名天竺人萨米特。

她刀尖斜指,作势欲刺,口气甚是严厉,显是在以天竺话连声恐吓。

叶天涯静静旁观。朦朦胧胧的月光雾气之下,只见萨米特和那名同伴呻吟之声渐渐弱了下来,身子均已不如先前猛烈的滚动和抽搐了。

萨米特声音颤抖,也答以几句天竺话。他与尹玉贞一问一答,说了一阵话。

萨米特旁边另一个同伴偶尔也接嘴相答。

他二人与尹玉贞对答了几句,说话出气多而入气少,相继晕了过去。

尹玉贞转过头来,对叶天涯道“萨米特和辛赫二人说道,前些日子有个会说天竺话的中国男子在杭州西湖畔找上他们三个,还专门送了一袋珠宝作为见面礼。那人告诉他们,黄山中的某一处山洞内藏着无数珠宝财帛,乃是许多年前一个名叫王莽的篡汉巨贼留下来的宝藏。他所得到的只是小小部分,不足那份巨大宝藏的万分之一。他自己独吞不了。倘若他们三个肯答应与之合作,宝藏得手之后,双方二一添作五。他们三个大为动心,商量之下,便跟着那人辗转来到了此间。今晚他们便是遵照那年轻人的安排,专门截击来这儿跟他们争夺宝藏的敌人。刚才他们先后偷袭晁徐二人、黑头陀和你,也是将你们视作来抢宝藏的啦。”

叶天涯于静夜深山之中乍然听到“王莽”、“宝藏”等字,心头大震,抬头望了望天上的半轮月亮,喃喃的道“王莽宝藏,王莽宝藏,想不到连这三个天竺人也是为了宝藏而来”

他心中起了老大疑窦“倘若世上当真有所谓的王莽宝藏,究竟是在叶家村,还是在这黄山之中当年苑老贼害死叶家村究竟是不是为了宝藏这一切又是怎么回事”

群山之中雾气茫茫,这少年心中也是一团迷雾。

尹玉贞秋波流慧,奇道“叶大哥,你也听说过王莽宝藏么那是甚么玩意儿”

叶天涯微微摇头,苦笑道“我要找的仇人便与这个劳什子的王莽宝藏有关。此事说来话长,这也是我全村和我家人死于非命的关键所在。”

尹玉贞尚是初听此事,不禁吃了一惊,点头道“原来如此。难怪你一定要追杀到那个元凶巨恶,为家人报仇。”

她说到这里,刷的一声,收刀入鞘,又道“叶大哥,辛赫和萨米特还说他们发射的一些钢针上淬了毒,虽不立时致命,但会令人筋骨酸软,全身乏力,一个对时内毒发而死。现下他们的毒性俱已发作,若无解药便必死无疑。你待怎样”

叶天涯闻言一惊,晃亮火折,俯身察看地下各人伤势。但见萨米特与另一名天竺人辛赫满面青紫,双眼翻白,已动弹不得。

第三人却是气息早绝,肌肉冰凉,显已死去。尹玉贞打着了火折子,略一检视,回头道“这人咽喉嵌了一块拇指长短的尖石,他的身上全是被你反击回来的钢钉和毒针。不过,他倒不是丧命于自己的毒针之下,而是喉管碎裂而死。”

叶天涯一凛,低头默然。

叶玉贞柔声道“叶大哥,你也用不着内疚。他们在暗中突施袭击,痛下杀手,好生歹毒。你瞧瞧这莽头陀、徐胖子三人的下场便知道了。适才形格势禁,你是出于自保,不得不然。”

叶天涯点一点头,当下俯身查察晁平、徐胖子、黑头陀三人伤势,却是个个脸色发黑,中毒已深,若再不救,眼见俱已活不成了。

叶天涯回头道“救人要紧尹小姐,萨米特有没说解救这些人的法子”

尹玉贞嘘了一口长气,道“就等叶少侠这句话呢。”

快步上前,弯腰到萨米特身边,伸手掏摸,待得她回转身来,手中已多了一个小小的绿色瓷瓶。

走过去递给叶天涯。

叶天涯拔开瓶塞,倒出几粒白色药丸。

尹玉贞道“莫要浪费,每人一粒即可。”说着又将那小瓶抢过,笑道“剩下的便归我啦。”

叶天涯一笑,急步而前,除了那名已死去的天竺人之外,分别喂了各人服下。

过不多时,萨米特最先醒转,大声叫唤。

尹玉贞说了两句天竺话,萨米特强忍痛楚,从地下挣扎着爬起身来,双手合十,颤巍巍的向叶天涯躬身行礼,口中不住地说着一句天竺话。

显是谢他救命之恩。

尹玉贞便成了叶天涯与萨米特二人的通译。

叶天涯伸手揭下布巾,喟然道“萨米特,你的一名同伴已经不幸身亡。是我出手不知轻重,打伤的各位,实在对不住之至。”

说罢双手抱拳为礼。

萨米特望了一眼那名死去的同伴,脸上尽是沮丧悲痛之情,摇了摇头,向叶天涯躬身说道“叶天涯,是我们动手在先的,与人无尤。唉,其实我兄弟是死在万恶的贪婪之上。多谢阁下仁慈,给我们服食了解药。”

叶天涯问道“带你们进山来的那人现在何处”

萨米特叹了口长气,摇头道“其实今晚一有动静,他便烧了茅棚,带我们一直来到这儿。适才他临去之时吩咐我们三个在此设伏,还说他会想法子在旁边夹击。但这么久也不见人影,定是他见到你如此厉害,连暗器也奈何不了你,心里害怕,便撇下了我们,独自逃走了。”

尹玉贞传译到这里,不待叶天涯再问,冷笑一声,对萨米特“你们三个真是愚不可及。这座山里根本不可能有甚么宝藏的。这种欺骗小孩子的鬼话,你们天竺人也会相信么”

萨米特点头称是,黯然道“只怪我们太贪心了。无论山里有没有宝藏,我的好朋友死了。我也不想留在这里了。”

这时辛赫也已醒转,爬起身来,抱着那名死去的同伴尸体大叫大嚷。

叶天涯听了尹玉贞译述,才知死去的是辛赫的亲弟弟。

尹玉贞译毕,问道“叶大哥,你打算怎生处置这两个天竺人”

叶天涯想了想,缓缓说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让他们走吧。我虽然没有真凭实据,但可断定,关于王莽宝藏,背后一定有天大的阴谋。你跟萨米特说,不想死的,别蹚混水”

尹玉贞把他的话传译了,辛赫不等萨米特开口,抢着叫道“那个奸徒背叛了我们,害死了我兄弟。亏得我们三个一直把他视为好友。我要杀了这恶贼”

说着抱起那具尸体颤巍巍的站起。他身上中了不少钢钉银针,虽然毒性已解,但仍痛楚难当,一时间咬牙切齿,脸上肌肉也扭曲了起来。

五十八、阴风三使八(三)

五十八、阴风三使三

淡淡月光之下,尹玉贞突然冷哼一声,以天竺话道“辛赫,萨米特,这个年轻人叶天涯是中国的小英雄,尔等胆子不小,居然敢袭击他,当真不知死活。适才他是手下留情,其实凭他的本领,若要取尔等性命,易如反掌。现下他决定饶你们不死。尔等还是好自为之吧。”

辛赫一直对这个声音娇嫩的蒙面女子颇感好奇,忍不住问道“小姑娘,你是谁你怎么会说我们天竺话”

尹玉贞不答,冷冷的道“区区梵文而已,何足道哉姑娘不但会说,还会写呢,你管得着么”

辛赫一呆。

萨米特接口道“辛赫,不要多嘴乱问。咱们走吧。”又向叶天涯合十行礼,恭恭敬敬的道“叶天涯,谢谢阁下饶恕我们不死。刚才对不起了,我们不应该袭击你。在我们离开之前,阁下还有什么吩咐”

叶天涯听了尹玉贞传译,微微皱眉,说道“尹小姐,请你问问骗他们三个来黄山的那个年轻人叫什么名字,长得甚么样子平时在干甚么总之越详细越好。”

萨米特闻言,沉吟道“那个骗子是一个年轻后生,二十七八岁年纪,生着一张长脸,下巴尖尖的。对了,他的朋友都叫他粉蝶儿元冲,是阴风教三大护教使者之一。元冲说我们天竺人的样子在一般中国人眼中显得丑怪和奇异,很容易吓着小孩子,最好不要招摇过市。因此这些日子来他一直让我们三个隐藏在山里,平时食物用具全都是他负责下山去采购。至于平时他在山外干甚么,我们全不知悉。只知道这个人行踪不定,每次都是他来找我们,我们却半点儿也不知他的去向。”

辛赫又抢着道“小姑娘,请你告诉叶天涯,我们三人跟着那个恶贼粉蝶儿元冲舟行至浙西时,有一次我曾在渡船上听他喝醉了酒,无意间说过,他们阴风三使奉了公孙教主之令,前来中原寻访少教主。还说他们的那位少主风流成性,爱上了一个美貌女子,迷得神魂颠倒,死也不肯离去,实在好笑。还有,自从他得知王莽宝藏的消息之后,便背着另外的同伴,反而与我们三个不相识之人约定好联手赶来黄山。是了,现下想想,他找上我们,一定也没有安着什么好心。嗯,定是他想独吞宝藏。”

辛赫说到这里,与萨米特对望一眼,想起元冲不顾自己三人死活的背叛行径,越发坚信中了此人奸计。

尹玉贞译毕,月光下忽见叶天涯矍然动容,便问“叶大哥,怎么你也知道阴风教么那是干甚么的”

叶天涯缓缓点头,脸色凝重,道“前些日子我在京城天香院的尤琪姑娘居处见过阴风教的那位少教主青面夜叉公孙立。他,他很迷恋尤琪姑娘的美色,还多次监视和偷窥。辛赫所说的,多半便是此事。当时我曾亲见那位公孙少教主跟尤姑娘二人翻脸争执,而且还打得不分胜负。至于阴风教在江湖上到底干些什么事,我也不太清楚。”

尹玉贞微微侧身,一双美目笑嘻嘻的凝视着叶天涯,拍手道“粉蝶儿,粉菊花,这名号倒是一对儿。啊呀,看来叶大哥倒也知道的不少么。啧啧啧,连妙人儿粉菊花会武功这等京城罕有人知的**居然也没瞒你,当真难得。叶大哥,我猜你心里一定很想再见那位花容月貌的尤物美女啦。嘻嘻。”

叶天涯脸上一红,摇了摇头,支吾道“这个这个当时只是适逢其会。对了,我答应了替尤姑娘守秘。尹小姐,你是她的好朋友,跟你说不算食言,也不算泄秘。”顿了一顿,又道“阴风三使,阴风三使,万万想不到,最近做下不少案子的采花贼粉蝶儿竟是阴风教三大使者之一。也不知那位公孙少教主和另外阴风二使在不在这黄山一带”

尹玉贞听了这话,便以天竺话询问。

萨米特和辛赫均是茫然摇头,显然没见过公孙立和“阴风三使”中的另二人。

便在这时,只听得地下长草丛中的黑头陀发出微弱的呻吟之声。

萨米特脸上微微变色,向尹玉贞道“这个人要醒啦,那一胖一瘦的也快醒了。这三个人武功不弱,连那个粉蝶儿元冲也不愿跟他们正面动手,这才让我们突施偷袭。请你告诉叶天涯,我们得走啦。”

叶天涯听了传译,便道“这一带会有不少江湖上的高手前来争夺所谓的宝藏。赶这趟混水的不少,而且那些人都凶残得紧。他们可不像我一般对你们手下留情。你们最好是有多远走多远”

当下辛赫抱着自己兄弟的尸体,与萨米特一齐与叶尹二人行礼作别,随即迈开大步,急匆匆的去了。

叶天涯望着二人的背影转过山峡,消失在暗沉沉的云雾之中,心想“这两个天竺商人只是贪财而已,倒还不算太坏。”

正寻思间,忽觉一只柔腻温软的小手拉着自己的手,却是尹玉贞凑在他耳边道“喂,咱们还是先躲起来罢。”

叶天涯一怔之下,又觉尹玉贞握着自己的手松了。

两人同时足尖一点,轻轻一纵,已双双飘身在数丈之外,随即矮身钻入了岩边长草丛中。

过不多时,便见朦胧月下一个高大魁伟的人影颤巍巍的站了起来,正是黑头陀。他嘴里哼哼唧唧的不住叫唤,道“唉唷、啊哟,好痛,好痛他妈的,是哪个王八糕子在暗算佛爷”

他一面叫骂,一面摇摇晃晃的转身四望,但见树木山峰阴暗朦胧,一眼望出去半个人影也无,又嚷道“是谁是谁在暗算佛爷他妈的,姓晁的小子,还有徐肥徐胖子,若是你们两个狗东西,快跟佛爷滚将出来直娘贼,乌龟王八蛋,千刀割、万刀剐的,敢暗算佛爷,叫你们不得好死操你奶奶的雄”

骂到后来,竟尔是满口污言秽语,却将晁徐二人的祖宗十八代全骂上了。

便在这时,又听得脚下陆续的呻吟之声。

黑头陀吃了一惊,猛地低下头去,这才看清,自己附近的长草丛中另行躺着一胖一瘦的两个人影。

旁观的叶天涯与尹玉贞对望一眼,均感好笑。这三人都在追踪“粉蝶儿”元冲,不料对方人影也没见到,反而醉汉也似的横卧荒野。

其实若是连叶天涯也跟着中毒倒下,这三人多半也活不成了。

又过片刻,那一胖一瘦二人陆续醒转。

原来那钢钉所淬的剧毒甚是霸道。中毒越久,反而醒得越迟。

黑头陀见二人颤巍巍的站起身来,喝醉了酒一般,越觉好笑,乐不可支,大笑道“哈哈,哈哈我骂了半天,却是骂错人啦。刚才佛爷中了毒钉,还道是你二人所为。想不到原来你们俩也跟佛爷一般,也中了那淫贼的暗算。真是笑死我啦。哈哈,啊哟哈哈,啊哟”

双手捧腹,咬牙强忍。

却是他笑得弯了腰,牵动伤处,疼痛难当。

徐晁二人面面相觑,均是一脸茫然之色。

隔了片刻,晁平忍痛从脸上拔出一根银针,咳嗽几声,才道“黑头陀,你是说我身上所中的这些玩意儿都是粉蝶儿那个淫贼所为”

黑头陀笑道“不是那个淫贼还能有谁”

晁平哼了一声,板起了脸,低头默然。

徐胖子四下一望,冷月下但见云雾迷蒙,更无旁人,便问“黑头陀,那个采花淫贼在哪里”

黑头陀瞪眼道“我哪知道早走得远啦。难道那个龟蛋暗箭伤人之后,还留下来等着咱们报仇不成”

徐胖子道“难道佛爷你也中了暗器”

黑头陀道“我身上至少有三十颗钉子和银针,想必两位身上也吃了不少暗器。咱们难兄难弟,彼此彼此。你奶奶的”

徐胖子叹道“想不到粉蝶儿那个淫贼竟会良心发现,居然饶我们不死。”

黑头陀道“放屁,放屁,放你娘的臭屁”

晁平怒道“黑头陀,你嘴里放干净些凭你也有资格骂徐肥徐大哥么”

黑头陀瞪眼道“他妈的,佛爷偏偏骂人,想骂谁便骂谁,你管得着么两头蛇徐肥,开碑手晁平,你们两个一直在暗中跟佛爷作对,想要半路里杀出来吃横梁子,别以为佛爷不知道哼哼”

晁平一声冷笑,道“知道又如何彼此彼此臭头陀,咱们明人不说暗话,今晚你一直在跟踪我们,你以为我们不知道么刚才在那间才只烧了一半的茅棚处,徐大哥已经察觉到附近可能藏得有人。他最后两句话,便是吸引你的。哼哼。”

叶天涯听了这话,回思先前情形,原本晁徐二人在窃窃私议,那姓徐的胖子“徐肥”确是突然提高嗓子说了声“晁贤弟,时候不早了,咱们走罢”

显然当时他已然察觉到山坡间有人潜伏。至于对方是远远尾随在后的黑头陀还是附近灌木丛后的叶尹二人,他却也分辨不出。

叶天涯与身旁的尹玉贞对望一眼,心下暗自嘀咕“难道当时他发见了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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