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园交响曲 - xp1024.com
《田园交响曲》


正文 第一章

大雪连下三天未停,封住了道路,无法去R村了,打破了我十五年来的习惯:每月去主持两次弥撒。拉布雷维讷村的小教堂,今天上午只聚了不到三十名信徒。

大雪封路,赋闲在家,何不回顾一下,谈一谈我收养热特律德姑娘的由来。

我已有打算,要记述这颗虔诚的灵魂成长的全过程。我只想让她崇拜并热爱上帝,才把她带出了黑夜。感谢主交给我这种使命。

那是两年半前,有一天我刚从拉绍德封回来,就见一个素不相识的小姑娘。她匆忙来找我,是要领我去五英里远的地方,看一位要死的可怜老太太。正好马还没有卸套,我估计天黑之前赶不回来,便带上一盏灯笼,让小姑娘上车,一道出发了。

这一带地方,我以为非常熟识,不料一过拉索德雷庄园,照女孩指引,却走上我从未涉足的一条路。又行驶了两英里,看见左边一泓隐秘的小湖,才认出是我少年时滑冰的地方。此地不是我教职的辖区,十五年未见,也说不准小湖在什么方位,忽见它披着彩霞,映现美妙的夕照,还真恍若是在梦中见过。

湖中流出一条小溪,截断森林的末端。马车先是沿溪边行驶,继而绕过一片泥沼。可以肯定,此地我从未来过。

太阳下山了,在暮色中又走了好一阵工夫,带路的女孩才指着让我看,只见山坡上有一间茅舍,若不是升起一缕炊烟,真好像没有人住。那缕细细的炊烟,在暮色昏沉中蓝幽幽的,升到金霞的天空里又染成金黄色。我将马拴在旁边一棵苹果树干上,同女孩前后脚走进黑乎乎的屋里。老太婆已经咽气了。

此地荒僻肃杀的景象,此时寂静庄严的气氛,令我不寒而栗。床前跪着一位年纪尚轻的女子。带路的女孩,我原以为是老太婆的孙女,其实是个用人。她点燃一支冒黑烟的蜡烛,便伫立在床脚不动了。

走这么远的路,我总想同她聊聊,可是一路上也没有从她嘴里掏出几句话。

跪着的女子站起来。她不像我乍一见所猜想的那样,她并不是死者的亲戚,而是处得好的邻居。用人见主人不行了,才跑去叫她。她闻讯赶来,主动提出晚上守灵。她对我说,老太太临死没有什么痛苦。接着,我们一起商议如何料理丧事。一切都得由我决定,在这种荒僻的地方往往如此。不过,我要承认,这房子看样子再怎么清贫,只交给这邻妇和用人看管,我还真有点为难。其实,这破烂不堪的茅屋,也不大可能有什么财宝埋藏在角落里……怎么办呢?我还是问了问死者有没有继承人。

于是,邻妇拿起蜡烛,朝一个角落照去,我这才瞧见炉膛边隐隐约约蜷缩着一个人,仿佛睡着了,厚厚的头发差不多将脸全遮住了。

“这是个瞎眼姑娘,女佣说是老太太的侄女。这一家恐怕只剩下她一个人在世。只能把她送进救济院,要不,真不知她往后怎么办。”

就这样当面决定人家的命运,我听了十分不悦,担心这样直接的话会惹盲女伤心。

“别吵醒她。”我悄声说道,好歹也示意邻妇压低嗓门儿。

“唔!我看她没睡,她是个白痴,总不讲话,别人说什么她也听不懂。从我上午进屋到现在,她差不多就没动窝。起初我还以为她耳朵聋,用人说不对,老太太才是聋子,从不跟她讲话,也不跟任何人讲话,一直就这样,只是吃喝时才张开嘴。”

“这姑娘多大了?”

“我想总有十五了吧!别的情况,我知道的不见得比您多……”我没有立即想到收养这个可怜的孤儿,仅仅在祈祷之后——确切地说,在我和邻妇、当用人的女孩跪在床前祈祷时——我忽然憬悟到,上帝将一种职责摆在我的面前,我若是躲避就难免怯懦了。我站起身来,决定当晚就把她带走,只是还未想好今后如何安置,把她托付给谁。我对着死者又凝视了片刻,只见那张脸一副睡容,布满皱纹的嘴凹陷进去,仿佛让守财奴的钱袋绳收紧了口儿,绝不会漏出一文钱来。继而,我又转向盲女,并把我的打算告诉了邻妇。

“明天抬尸的时候,她最好不在场。”邻妇只说了这么一句。

盲女好似一堆毫无意识的肉体,随便让人带走。她生得五官端正,相当秀气,可是一点儿表情也没有。临走时,我到她平时睡觉的地方——通阁楼的楼梯下面的草垫上——抱了一床被子。

邻妇也很殷勤,帮我用被子把盲女裹好,因为晴朗的夜晚有点凉。我点上车灯,便赶车走了。这个没有灵魂的躯体,靠着我蜷成一团,黑暗中若不是传来一点儿体温,我还真感觉不出她还活着。一路上我都在想:她在睡觉吗?进入什么样的黑暗梦乡……她活在世上,醒来和睡着又有什么区别呢?主啊!这颗灵魂,囚在这不透明的躯体里,无疑在等待您的恩惠之光照到它!您是否允许,我的爱心也许能把她带出可怕的黑夜?……

我特别注重真实,不能避而不谈我回到家要遭受的责难。我妻子是美德的园地,哪怕在我们有时难免经历的困难时期,我一刻也未怀疑她善良的心地。不过,她天性善良归善良,就是不喜欢意外事件。她是个讲条理的人,分内事一丝不苟,分外事绝不插手,做起善事也有节制,就好像爱心是一种能耗尽的财富。我们夫妻间只有这一点争议……

那天夜晚,她一见我带回个女孩,就脱口嚷了一句,流露她最初的想法:

“你跑出去又揽了什么事儿?”

每次我们之间都得解释一番,我就先让站在一旁目瞪口呆、满脸疑问和惊讶的几个孩子出去。唉!这种态度,与我的希望相差多远啊!只有我可爱的小女儿一明白车里要出来新东西,出来活物儿,就拍着手跳起来。可是,几个大的让母亲管束惯了,立刻制止小妹妹,让她规矩点儿。

这次还真乱了一阵。我妻子和孩子还不知道我带回个盲女,见我极为小心地搀扶着她,都大惑不解。我本人也狼狈极了:在行驶的路上,我一直拉着可怜的残疾姑娘的手,现在一放开,她就怪声怪调地呻吟,听着不像人声,仿佛是小狗的哀号。她在自己狭小的天地里待惯了,这是头一回被人拉出来,走路连腿都发软。我给她搬一把椅子,她却瘫倒在地上,就好像不会坐到椅子上似的,我只好把她扶到炉子旁边,她得靠着炉台蹲下,恢复我在老太太家初见她时的姿势,才算略微平静下来。在车上就是这样,她身子滑落到座位下面,一路上就蜷缩在我双脚旁边。我妻子还是上手帮忙了,须知她最自然的举动总是最好的举动;不过,她的理智不断抗争,往往战胜感情。

“这东西,你打算怎么安置?”我妻子等把盲女安顿好了,又问道。

我一听用“东西”这个字眼,心中一抖,一股火气真难以控制。不过,我还沉浸在长时间的冥想中,也就没有发作,只是转向又围拢过来的孩子们,把一只手放在盲女的额头上,十分郑重地宣布:

“我带回迷途的羔羊。”

然而,我妻子阿梅莉认为,《福音书》的教导不会包含任何无理和超理的内容。我见她又要表示反对,便示意雅克和萨拉两个大孩子离开。他们俩看惯了父母的小争执,也不大关心是怎么回事儿(我往往觉得他们是不够关心),便带着两个小的走了。可是,我妻子仍不吭声,有点气恼,想必是有这个不速之客在场的缘故。

“有什么话,就当她面讲吧,”我又说道,“这可怜的孩子听不懂。”

于是,阿梅莉就开始责备了,说她当然跟我没有什么好讲的——这通常是她唠叨没完的开场白——说历来如此,她只能听任我异想天开,干些不切合实际又违反常情常理的事情。前面我已经写过,我还根本没有想好如何安置这个女孩,能否收养她,我还没有这种打算,或者说只有非常模糊的念头,倒是阿梅莉给我提了醒儿,她问我是不是觉得“家里人还不够多”。接着她又数落我一意孤行惯了,从来不顾忌身边人的反对意见,可她认为,五个孩子就足够了,自从生下克洛德(恰巧这时,克洛德仿佛听到叫他名字,就在摇篮里叫起来),她已经觉得“够劲儿”了,已经疲惫不堪了。

刚听她说了几句,我就想起基督的几点训诫,但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我总认为,拿《圣经》当自己行为的挡箭牌终归不妥。她一提起疲惫,我就无言以对,心里只得承认,我的善心一冲动起来就欠考虑,不止一次让她承担了后果。听她这番责备的话的确有道理,我明白了自己应尽的职责,于是非常温婉地恳求她想一想,换了她会不会像我这样做,眼看一个显然没有依靠的孤女落难,能否袖手旁观。我还充分估计到,收养这个残疾姑娘要给家务增添不少麻烦,我又不能多分担点儿,确实过意不去。我一面极力劝她平静下来,一面恳求她绝不要把怨恨发泄到这无辜的孩子身上。接着我还向她指出,萨拉长大了,往后能多帮她干点活儿,雅克也用不着她多操心了。总之,我凭着上帝赋予我的口才,说服她接受,况且我也确信,这事我若不是突然强加给她,而是容她多考虑一下,她本来会欣然接受的。

我见亲爱的阿梅莉友善地走近热特律德,以为这次我差不多又赢了,不料她举灯端详一下,发现这孩子浑身脏得无法形容,一股怒火又蹿上来,而且更加猛烈。

“哎呀,简直脏死啦!”她嚷道,“刷一刷,快点刷一刷。别在这儿呀!到外面去抖哇。噢!天哪!这么多虱子,要爬满我们孩子一身啊。我最怕虱子了。”

无可否认,可怜的女孩子身上全是虱子,一想起在车上那么长时间同她挨在一起,我就不禁产生一股厌恶情绪。我出去尽量把身子清理一番,两分钟之后回屋来,看见我妻子颓然坐在椅子上,双手抱着头啜泣。

“真没想到,给你耐心持家增添这么大麻烦。”我温柔地对她说,“反正今天太晚,看也看不清楚,没办法了。我守着炉火,就让这孩子睡在这儿。等明儿,咱们再给她剪剪头,好好洗一洗,你看着她顺眼了再照管她。”我还求阿梅莉绝不要对我们孩子提起这件事。

吃晚饭的时候,家里的老厨娘一边侍候我们用餐,一边用敌视的目光,瞪着盲女拿着我递给她的餐盘狼吞虎咽的样子。餐桌上没人讲话。我本想给几个孩子讲述我这次遇到的意外情况,让他们明白并感受一下极端穷困的异常滋味,以便激发他们怜悯并同情上帝指导我们收留的女孩,可是又怕把阿梅莉的火再点起来。毫无疑问,我们每人都在想这件事,但似乎有一道无形的命令,要我们把这事置于脑后。

不过,有一件事令我特别感动:就在大家都睡下,阿梅莉把我一个人丢下之后一个多小时,忽见房门推开一条缝,我的小女儿夏洛特光着脚,只穿着睡衣,悄悄走进来。她搂住我的脖子,撒娇地拼命亲我,小声说道:

“我还没有好好祝你晚安呢。”

接着,她又伸出小小的食指,指着乖乖休息的盲女,表明她非常好奇,在进入梦乡之前又跑来瞧瞧,她悄声说道:

“为什么我还没亲亲她呢?”

“明天再亲吧。现在,咱们别打扰她,她睡觉呢。”我这样说着,又把她送到门口。

回头我又坐下来,看看书,准备下一次布道,一直工作到天亮。

我想(现在想起来)可以肯定,夏洛特要比哥哥姐姐显得亲热得多。其实他们哪个在她这年龄,没有给我错觉呢,包括老大雅克,如今他却变得那么疏远,那么持重……大人以为他们性情温柔,其实他们甜言蜜语,只想得到爱抚。

夜里又下了大雪。孩子们乐坏了,他们说用不了多久,大家进出就得走窗户了。今天早晨起来,大雪果然封住了门,只能从洗衣间出去了。昨天我就做了准备,村里也储备了足够的食物,毫无疑问,我们要同外界隔绝一段时间了。给大雪封住,这样的冬天倒不是头一回,但是在我的记忆中,我还从未见过这么厚的积雪。我讲述的事昨天既然开了头,趁此机会就索性写下去。

我说过,领回这残疾姑娘的时候,我并未多想她在我家能占个什么位置。我知道妻子反对也很有分寸,我也清楚我们家有多大地方,我们的收入极其有限。但是我出于天性,又基于道德原则,一贯这样行事,根本不算计我一时冲动会增加多少开销(我始终认为,计较花费违背《福音书》)。不过,信赖上帝是一码事,将负担推给别人是另一码事。时过不久我就发现,这副重担,我放到了阿梅莉的肩上,而且担子极重,起初真令我深感愧疚。

给这女孩剪头时,我还尽量帮忙,但也清楚地看到,阿梅莉已经非常厌恶了。等到给女孩洗澡的时候,我只好让妻子一个人干,心里明白自己逃避了最繁重、最讨厌的活儿。

阿梅莉倒是再也没有发一点怨言,夜里她大概考虑过,决定接受这副新担子,照料起来甚至显出点儿乐趣,我看见她给热特律德收拾完了,脸上有了笑容。我给盲女剃秃的头上涂了油膏,给她戴上一顶白布软帽;阿梅莉拿萨拉的旧外衣和干净的内衣,把她那身肮脏的破衣裳换下来,扔进火炉里烧掉。这个孤女的真名实姓,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我也无从打听,就由夏洛特起了热特律德这个名字,立刻得到大家的赞同。看来她比萨拉年龄略小,穿上萨拉一年前脱掉的衣裳正合身。

我在此必须承认,头几天我深感失望。我给热特律德设计了一大套教育方案,但事实却迫使我放弃了幻想。她那张迟钝的脸表情木然,确切地说毫无表情,使我的好心彻底冷了。她终日守着炉火,处于防卫状态,一听见我们的声音,尤其听见有人走近,她那张面孔似乎就露出凶相,也就是说一有表情,必定是敌意。只要有人稍微和她说话、沟通,她就像动物一样哼哼,嗷嗷叫起来。她这种气恼的态度,直到要吃饭的时候才停止。她扑向我亲自端给她的饭菜,形同牲口,贪吃的样子难看极了。常言道以心换心,我面对这颗顽固拒人的心灵,觉得萌生了厌恶之感。不错,老实说,开头十天我甚至大失所望,甚至对她失去兴趣,后悔一时冲动,真不该把她带回家来。还有一个情况损伤我的面子:阿梅莉看见我难以掩饰的情绪,便颇有些得意之色,她感到热特律德成为我的包袱,在家里时时令我难堪,就越发关心照料这孩子了。

我正处于两难境况的时候,住在特拉维谷村的友人马尔丹大夫,借巡诊之机前来看我。他听了我的介绍,对热特律德的状态很感兴趣,开头十分惊讶,女孩仅仅双目失明,何以处于如此愚昧的状态。于是,我就向他解释,她本身有这种残疾,而唯一照管她的那个老太太又是个聋子,从来不跟她讲话,结果可怜的孩子一直处于无人过问的境地。马尔丹大夫便劝道,既然是这种情况,我就不该丧失希望,我只是想干好而不得法儿而已。

“你还没有搞清地基牢不牢,就要动工盖房子。”马尔丹说道,“想想看,这颗灵魂还是一片混沌,连起码的轮廓都没有形成。先得把吃东西的几种感觉联系起来,就像贴标签那样,每种感觉配上一种声音、一个单词,你不厌其烦,反反复复对她说,然后设法让她重复。”

“千万不要操之过急,每天按时教她,每次不要拖长时间……”

他详详细细地向我介绍了这种方法,然后又说道:

“其实,这种方法一点儿也不神秘,绝不是我的发明,别人已经采用过了。你忘了吗?我们一起修哲学那时候,老师谈到孔狄亚克和他那活动雕像,就说过一个类似的病例……”

他沉吟一下又说道:“要么就是后来,我在一本心理杂志上看到的……不管怎么说吧,反正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甚至连名字我都还记得。那女孩比热特律德还要不幸,不但双目失明,还又聋又哑,不知由英国哪个郡的一位医生收养了,说起来那还是上个世纪中叶的事儿。她的名字叫劳拉·布里奇曼。那医生写了日记,记录了孩子的进步,至少记录了开始阶段,他教她学习的种种努力,你也应当写那样的日记。那医生让孩子轮番触摸两件小东西:一根别针和一支笔,就这样一连几星期,然后拿来印有盲文的一张纸,让她摸纸上突起的两个英语单词:pin和pen。训练几周也没有一点儿收效。那躯体仿佛没有灵魂。然而,医生并不丧失信心。他叙述道:‘我就像趴在井沿儿上的一个人,在黑洞洞的深井里拼命摇动一根绳子,希望井下迟早有一只手抓住。’因为,他一刻也不怀疑深井下有人,那人迟早会抓住绳子。果然有一天,他看见劳拉木然的脸上绽开了笑容。我敢说在那种时刻,医生眼里一定涌出感激和爱的泪水,他一定跪下来感谢上帝。劳拉猛然明白了医生对她的期望——她得救啦!从那天起,她专心致志地学习,进步特别快,不久就能自学了,后来还当上一所盲人学校的校长——如果不是她,那就是另外一个人……还有不少事例,近来报纸杂志连篇累牍地报道,都争相表示惊讶,说是这种人还能得到幸福,在我看来实在有点少见多怪。其实,生来与外界隔绝的人都是幸福的,他们一有了表达能力,当然要讲述他们的幸福了。记者们自然听得入了迷,便引出一条教训:那些五官功能‘健全’的人,居然还有脸抱怨……”

讲到这里,我就同马尔丹争论起来,反对他的悲观主义,绝不同意他似乎要表达的观点:归根结底,感官只能给人增添烦恼。

“绝没有这个意思,”他分辩说,“我只是想说明,人的灵魂更容易,也更愿意想象美好、悠然自在与和谐,而不去想象把人世搞得乌烟瘴气、百孔千疮的放荡和罪恶。正是这五种感官向我们提供情况,有助于我们放荡和作恶。因此我认为,维吉尔的话‘自知其善’不如改为‘不知其恶’,而‘其乐无穷’,这就教导我们:世人若是不知道罪恶,那该有多幸福啊!”

马尔丹还对我提起狄更斯的一篇小说,他认为创造灵感直接来自劳拉·布里奇曼的事例,还答应立刻给我寄来一本。果然,四天之后,我收到了《炉边蟋蟀》一书,怀着浓厚的兴趣看了。这个故事偏长,但是有些段落很感人,主人公是个失明的姑娘,她父亲,一个穷苦的玩具制造商,竭力让她生活在舒适、富有而幸福的幻想中。狄更斯的艺术,就在于让人把虚假当成虔诚,谢天谢地!我对待热特律德大可不必如此。

马尔丹来看我的次日,我就开始实施他介绍的方法,做得十分精心。现在我后悔没有像他建议的那样,把热特律德的头几步记录下来。起初,我本人也是摸索着,领她走在这条昏黑的路上。头几周,要有常人难以想象的耐心,因为,这种启蒙教育不仅费时间,还给我招来责备。说起来叫我心里难过,那些责备的话偏偏出自阿梅莉之口。不过,我在这里提及,心中未存半点怨恨之意——我郑重地表明这一点,以后她看了我这些记录便知。(基督不是在亡羊喻之后,立刻教育我要宽恕别人的冒犯吗?)进而言之,我听了她的责备感到最难受的时候,也不能怪她不同意我在热特律德身上花那么长时间。我主要责怪她不相信我的努力能有收效。不错,这种缺乏信心的态度令我难受,然而并没有使我气馁。我经常听她唠叨:“你若是真能干出点名堂来……”她坚持认为我肯定徒劳无功,因此,她自然觉得我不值得为此消耗时间,还不如干点别的什么。每次我训练热特律德的时候,她总找借口来打扰我,不是有什么人等我去见,就是有什么事等我去办,说什么我把见别人的时间用在这女孩身上了。总之,我认为是母亲的嫉妒心在作怪,不止一次听她这样说:“你自己的孩子,哪个也没有这么精心过。”的确如此,我固然非常爱自己的孩子,但我一向认为他们用不着我多操心。

我常常感到,有些人以虔信的基督徒自诩,但是最难接受亡羊喻,他们始终不能领悟,每只羊单独离开羊群,在牧人看来,可能比整个羊群还要宝贵。请看这样的话:“一个人如有一百只羊,走失一只,他不是要将九十九只羊丢在山上,去寻找那只迷途的羊吗?”这样闪着慈悲光辉的话,那些所谓的基督徒如果敢直言不讳,他们就肯定要断言是极不公正的。

热特律德脸上初绽的笑容,给我以极大的安慰,百倍地回报了我的苦心。因为,“这只羊如果找到,我实话告诉你们,它给牧羊人带来的快乐,要超过其他九十九只从未迷失的羊”。对,我也要实话实说。一天早晨,我看见热特律德雕像般的脸上露出笑容,她似乎突然开了窍儿,对我多日用心教给她的东西开始产生兴趣,我的心立刻沉浸在无比的喜悦中,这是我哪个孩子的笑容都从未产生的效果。

那天是3月5日,我当作一个生日记下这个日期。与其说是笑容,不如说是改容。她的脸突然“活了”,仿佛豁然开朗,就好像拂晓前的紫红色曙光,将阿尔卑斯高山从黑夜里拉出来,映照得雪峰微微颤动,不啻一种神秘的色彩。我还联想到天使降临、唤醒死水的贝塞斯达水池。看见热特律德有了天使般的表情,我一阵狂喜,觉得此刻降临到她身上的,恐难说不是爱而只是智慧。于是我万分感激,吻了一下她美丽的额头,心想这是献给上帝的一吻。

这种教育起步难,只要初见成效,进步就特别快了。如今,我要用心回想一下我们走过的道路:有时我就觉得热特律德往前跳跃,好像不在乎什么方法了。还记得开头阶段,我注重物品的性质,轻视其种类,如冷热、苦甜、粗糙、柔软、轻重……继而是动作,如挪开、靠拢、抬起、交叉、放倒、捆结、分散、收拢,等等。过了不久,我就什么方法也不用了,干脆同她交谈,不大考虑她是不是总能跟上我的思路,只想慢慢诱导她随便问我什么。毫无疑问,在我离开的时候,她的头脑还在继续活动,因为我每次再见到她都很惊讶,感到把她同我隔开的黑夜之墙变薄了。我想事情就应当这样:天气转暖,春天步步紧逼,终要战胜冬季。积雪融化的情景,有多少回令我赞叹不已:看表面还是原样,而下面却消融了。每年冬天,阿梅莉总要产生错觉,明确对我说:积雪一直没什么变化。殊不知看着还很厚,下面已经化了,突然间会一处处崩塌,重又显露出生命。

我担心热特律德像老年人那样,终日守着炉火,身子会虚弱下去,就开始带她到户外走走。不过,只有扶着我的胳膊,她才肯出去散步。她一出屋就惊恐万状,在她能够向我说明之前,我就看出来她从未到过户外。我在那间茅舍碰见她时根本没人管她,只给她点吃的,维持她不死,我还真不敢说是帮她活下去。她那昏暗的天地,只限于那间小屋的四壁,她从未出去过。夏天,房门敞着,外面是广阔的光明天地,她也只是偶尔到门口待一待。后来她告诉我,她听见鸟儿叫,还以为纯粹是光的作用,就像她感到脸和手暖乎乎的,也是光的爱抚一样。况且,她也没有细想,只觉得热空气暖人,就跟炉火能烧开水一样极其自然。事实上,她根本就不理会,对什么也不关心,完全处于麻木状态,直到我开始照顾她为止。还记得她听我说那些轻柔的歌声是活物发出来的,简直兴奋不已,认为那些活物的唯一功能,就是感受并抒发大自然的各种快乐。(从那天起,她就有了句口头语:“我像鸟儿一样快乐。”)然而,她一想到自己不能欣赏鸟儿歌唱的绚丽景象,就不免伤感起来。

“世间真的像鸟儿唱得那么美吗?”她问道,“为什么别人不说得再明白点儿呢?为什么您不对我说一说呢?您是想我看不见,怕让我难过吗?您这么想就错了。鸟儿的歌声,我听得很真切,觉得完全明白它们说的是什么。”

“看得见的人,倒不如你听得那么明白,我的热特律德。”我对她这样讲是想安慰她。

“别的动物怎么不歌唱呢?”她又问道。她的问题有时出乎我的意料,一时难以回答,因为,她迫使我思考原先我不感到奇怪就接受的事理。于是,我第一次注意到,越是贴近大地的动物越沉重,也越悲伤。我设法让她明白这一点,并向她提起松鼠及其嬉戏。

这又引起她发问:“鸟儿是不是唯一会飞的动物?”

“蝴蝶也会飞。”我回答。

“蝴蝶歌唱吗?”

“它们用另一种方式表达快乐。”我又说道,“它们把快乐用鲜艳的颜色写在彩翼上……”接着,我就向她描绘蝴蝶斑斓的色彩。

我得回顾一下,只因昨天我有点被动。

为了教热特律德,我也不得不学盲文,但时过不久,她就学得比我快了,我觉得颇为吃力,总想用眼睛看,不习惯用手摸读。再说,又有了帮手,也不只是我一个人教她了。起初我很高兴,因为,本乡我有很多事务,而住户又极分散,访贫探病往往要长途跋涉。本来这期间,雅克又去洛桑的神学院,初修功课,圣诞节回家度假,不知怎么滑冰摔伤,胳膊骨折了。我立刻请来马尔丹先生,他认为伤势并不严重,没怎么费劲就给接上了,无须另请外科医生,但是雅克要在家待一段时间养伤。在这之前,雅克从未仔细端详过热特律德,现在他突然发生兴趣,要帮我教她学习,不过也只限于养伤期间,大约三周。可是就在这三周里,热特律德进步非常明显。她的智慧昨天还处于懵懂状态,现在刚刚学步,还不怎么会走就跑起来,真令我惊叹。她不大费劲就能设法表达思想,相当敏捷,也相当准确,绝没有孩子气,根据所学形象地表达出来,总能大大出乎我们的意料,我们利用教她辨识的物品,向她讲解并描绘那些她不能直接触到的东西,就像使用丈量仪测量一般。

这种教育的最初几个阶段,我认为无须在这里——记述,应是所有盲人教育的必经之路。我想每个教授盲人的老师,都要碰到颜色这个难题。(提起这一点,我要指出《圣经》里没有一处谈到颜色的问题。)不知道别人是如何教法,我首先告诉她彩虹透过三棱镜所显示的七种颜色;不过这样一来,颜色和光亮又随即在她头脑里混淆了。我也意识到她单凭想象力,还难以区别色质和画家所说的“浓淡色度”。最难理解的是,每种颜色还可能有深有浅,不同颜色相混能调出无限多的颜色,她觉得这怪极了,动不动就扯到这个话题上。

于是,我找了个机会,带她去纳沙泰尔听了一场音乐会。我借助每种乐器在交响曲中的作用,又回到颜色的问题上,让热特律德注意铜管乐器、弦乐器和木管乐器的不同音色,注意每件乐器各自以或强或弱的方式,能发出从最低到最高的整个音阶。我让她也这样联想自然之物:红色调和橙色调类似圆号和长号的音色,黄色调和绿色调类似小提琴、大提琴和低音提琴的音色,而紫色调和蓝色调则类似长笛、单簧管和双簧管。她听了心中喜不自胜,疑云随之消散了。

“那该多美呀!”她一再这样说。

继而,她突然又问道:

“那么,白色呢?我这就不明白了,白色像什么……”

我立刻意识到,我这样比喻多么经不起推敲。

不过,我还是尽量向她解释:“白色,就是所有音调交融的最高极限;同样道理,黑色则是最低极限。”这种解释,别说是她,连我自己也不满意,同时我也注意到,无论木管乐器、铜管乐器还是提琴,从最低音到最高音,都能分辨出来。有多少回,我就像这样被问住,只好搜索枯肠,不知打什么比喻才能说清楚。

“这么说吧!”我终于对她说,“你就把白色想象成完全纯洁的东西,根本没有颜色了,只有光的东西;反之,黑色,就像颜色积聚,直到一片模糊……”

我在此重提对话的片段不过是个例证,说明我经常碰到这类难题。热特律德这一点很好,从不不懂装懂,不像一般人那样,脑子里装满了不确切或错误的材料,以后一开口就出错。一个概念只要没弄明白,她就坐卧不安。

就我上面所讲的情况,光和热这两个概念,起初在她的头脑里紧密相连,这就增加了难度,后来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分开。

通过对她的教育,我不断有所体验:视觉世界和听觉世界相去多远,拿一个同另一个打比方,无论怎样都有欠缺。

我只顾打比方,只字未提纳沙泰尔音乐会,热特律德产生极大乐趣。那天的节目恰巧是。我说“恰巧”,这不难理解,因为我希望让她听的,没有比这更理想的作品了。我们离开音乐厅之后,好长时间热特律德还心醉神迷。

“你们所看到的,真的那么美吗?”她终于问道。

“真的那么美呀,亲爱的。”

“真像《溪畔景色》那样?”

我没有立刻回答,心想这种难以描摹的和谐音乐,表现的并不是现实世界,而是可能没有邪恶和罪孽的理想世界。我还一直未敢向热特律德谈起邪恶、罪孽和死亡。

“眼睛能看见东西的人,并不懂得自己的幸福。”我终于说道。

“我眼睛倒是一点儿也看不见,”她立刻高声说,“但是我尝到听得见的幸福。”

我们朝前走,她紧紧偎依着我,像孩子一样拽着我的胳膊。

“牧师,您能感到我有多么幸福吗?不,不,我这么说并不是要讨您喜欢。您瞧瞧我:不是能从脸上看出来吗?我呢,一听声音就能听出来。您还记得吧,有一天,阿姨(她这样称呼我太太)责备您什么事也不肯帮她做,过后我问您,您说您没有哭,我马上嚷起来:‘牧师,您说谎!’唔!我从您的声音立即就听出来,您没有对我讲真话;我不用摸您的脸就知道您流过泪。”接着,她又高声重复,“是的,我用不着摸您的脸。”这话说得我脸红了,因为我们还在城里,行人纷纷回头瞧我们。然而,她还是照旧说下去:

“喏,不应当存心骗我。一是欺骗盲人就太卑鄙了……二是这也骗不了人。”她笑着补充道,“告诉我,牧师,您还算幸福吧,对不对?”

我拉起她的手,放到我嘴唇上,仿佛避免向她承认,要让她觉出我的一部分幸福来自她,随即又答道:

“不错,热特律德,我还算幸福。我怎么能说不幸呢?”

“可是,有时候您怎么哭呢?”

“有时候我哭过。”

“从我说的那次以后,再没有哭过?”

“没有,再也没有哭过。”

“您那是不想哭了吗?”

“对,热特律德。”

“您再说说……那次以后,您还有过想说谎的情况吗?”

“没有,亲爱的孩子。”

“您能向我保证,永远也不会骗我吗?”

“我向你保证。”

“那好!您这就告诉我:我长得美吗?”

问得突如其来,我一下就愣住了,况且,直到这天为止,我根本就不想留意热特律德无可否认的美貌;再说,我也认为毫无必要把这情况告诉她本人。

“你知不知道有什么关系呢?”我随即反问一句。

“这是我一件心事。”她回答,“我就是想知道我是不是……您怎么说的?……我在交响曲中是不是太不和谐。牧师,除了您,这事儿能问谁呢?”

“牧师无须考虑人的相貌美不美。”我还极力辩驳。

“为什么?”

“因为,对牧师来说,灵魂美就够了。”

“您这是让我相信我长得丑啦。”她说着,撒娇地噘了噘嘴。见此情景,我憋不住了,便高声说道:

“热特律德,您明明知道自己长得很美。”

她不再说话了,神态变得十分庄重,一直到家还保持这种表情。

我们刚进屋,阿梅莉话里话外就让我明白,她不赞成我这样消磨一天时间。本可以事前跟我讲,可是她一言不发,放我和热特律德走了,先听之任之,但保留事后责备的权利。就是责备也不明言,而是用沉默表达出来。她既已知道我带热特律德去听音乐会了,见我们回来就问一问我们听了什么,这不是很自然的事吗?哪怕略表关怀,让这孩子感到别人关注她玩得开心不开心,不是让她更加高兴吗?况且,阿梅莉并不是真的沉默,而是有意只讲些无关痛痒的事。等晚上孩子们都睡下了,我就把她拉开,口气严厉地问她:

“我带热特律德去听音乐会,你生气啦?”

“你对家里哪个人,也不会像对她这样。”

看来,她心里总怀着同样的怨恨,始终不理解欢迎回头的浪子,也不款待在家的孩子的寓意。还令我难受的是,她根本不考虑热特律德是个有残疾的孩子,除了受点照顾,还能期望什么呢。平时我很忙,碰巧那天空闲,而阿梅莉明明知道我们孩子不是要做功课,就是有事脱不开身,她本人对音乐毫无兴趣,音乐纵然送上门来,她有多少时间,也想不到去听听,因此,她的责备尤为显得不公道。

阿梅莉居然当着热特律德的面讲这种话,就更令我伤心了。当时她虽然被我拉开了,但她故意提高嗓门儿,让热特律德听见。我感到伤心,更感到气愤。过了一会儿,等阿梅莉走了,我就靠近前,拉起热特律德的小手,贴到我的脸上:

“你摸摸!这回我没有流泪。”

“没有,这回轮到我了。”她勉颜一笑,说道。她朝我抬起那张清秀的脸,我猛然看见她泪流满面。

我所能做的阿梅莉唯一喜欢的事,就是不干她不喜欢的事情。这种完全消极的爱情表示,是她唯一能接受的。她也不可能意识到,她把我的生活限制到何等狭窄的圈子里。噢!但愿她要我干一件难办的事,哪怕为她赴汤蹈火,我也在所不辞!然而,她似乎讨厌一切打破习惯的行为,因此在她看来,生活的进步,无非是雷同的一天天加到过去上。她不希望,甚至不接受我再有新的品德,也不接受已有的品德进一步完善。她即便不表示反对,也是怀着不安的心情,注视灵魂力图从基督教教义中,看出驯化本能这一点之外的东西。

有件事我得承认,阿梅莉让我一到纳沙泰尔,就去缝纫用品商店结一下账,并给她带回一盒线,我却忘得一干二净。事后,我对自己比她的气还大,尤其我临走还保证绝错不了,深知“小事办不好,大事也不可靠”的说法,就担心她从我的疏忽中得出这种结论来。毫无疑问,在这点上我该受责备,也宁愿她责备我几句。要知道,臆想的怨恨,往往超过明确的指责。噢!我们若能只看实际的痛苦,绝不倾听我们思想中幽灵和魔鬼的声音,那么生活该有多美好,苦难也容易忍受了……我信笔写来,这简直成了一场布道的主题了(《马太福音》第十二章第二十九节:“无须惴惴不安”)。而我在这里要记述的,是热特律德智力和思想的发展过程。我回到正题上来。

这一发展过程,我本想一步一步记述,而且开头已经讲得很细了;怎奈我没有时间,不能详详细细地记录每个阶段,现在回想也极难准确地将这过程贯穿起来。我顺着思路,先讲了热特律德的想法,以及我同她的谈话。这些情况都近得多,有人若是看了,无疑会奇怪时间不长,她竟表达得如此准确,说理如此头头是道。不过,她的进步也的确快得惊人。我经常赞叹她头脑敏捷,能领会我的思路,而且什么也不放过,不断吸收消化各种知识。我这个学生往往想到前头,超越我的思想,着实令我惊讶,每次谈话下来,往往令我刮目相看。

不过几个月的工夫,她的智力真不像沉睡了那么多年。她的智慧已经为大多数少女所不及,只因正常少女总为外界分心,主要精力消耗在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上。此外,我认为她的实际年龄,比我们当初估计的要大。她似乎要把双目失明这一不利因素变为有利因素。于是,我产生一个疑问:在许多方面,她的残疾是不是成为一个长处。我不免拿她同夏洛特相比,在我辅导学习的时候,只要飞过一只小苍蝇,夏洛特也要分神,我就要想:“她的眼睛若是也看不见,听我讲解肯定会专心多啦!”

自不待言,热特律德非常渴望阅读,但是我要尽量伴随她的思想,宁愿她少读,至少我不在时少读一些,也主要让她读读《圣经》——这在新教徒看来有点反常。这一方面我要说明一下,不过在谈及这个重大问题之前,我想先说一件与音乐有关的小事。据我回想,这事发生在纳沙泰尔那场音乐会之后不久。

不错,那场音乐会,我想是在雅克回家度暑假的三周前。在那段时间里,我不止一次带热特律德去我们小教堂,让她坐在小风琴前。这架风琴平时由路易丝·德·拉·M.弹奏,现在热特律德就住在这位老小姐家中。当时,路易丝·德·拉·M.还没有开始给她上音乐课。我虽喜爱音乐,但是懂得不多,同她并排坐到键盘前的时候,也觉得自己没有能力教她什么。

“不,让我自己来吧。”她刚摸几下琴键,就对我说道,“我愿意自己试一试。”

我最好离开她,觉得同她单独关在小教堂里毕竟不妥,一来要敬重这个圣地,二来也怕惹起非议——尽管平常我根本不理睬那些流言蜚语,但这又牵连到她,而不仅仅是我一个人的事了。我每次到某地巡视,就带她去,把她一个人丢在教堂里,往往几个小时之后,到了傍晚再去接她,只见她还在聚精会神地学琴,耐心地发现和声,面对一个和音而久久沉浸在喜悦中。

距今半年多之前,在八月初的一天,我去慰问一位可怜的寡妇,不巧她不在家,我只好返回教堂去接热特律德。她没有料到我回去那么早,而我不胜诧异,发现雅克在她身边。他们俩谁也没有听见我进去的声音,因为我的脚步很轻,又被琴声所掩盖。我生来不愿窥探别人,但事关热特律德的事,我无不放在心上,因此,我悄悄地登上台阶,一直走到讲坛,那是观察的极好位置。老实说,我躲在那里好大工夫,也没有听见他们哪个讲一句不敢当我面讲的话。然而,雅克紧挨着她,好几次手把手教她按键。她先对我说不用指导,现在却接受雅克的指导,这事儿怪不怪呢?我心里有多惊讶,有多难过,都不敢向自己承认,我正要上前干预,忽见雅克掏出怀表。

“现在,我该走了,”他说道,“爸爸快回来了。”

这时,我看见热特律德任由他拉起手来吻了吻。等雅克走了有一会儿工夫,我才悄无声息地走下台阶,打开教堂的门,故意让她听见声响,好以为我刚进来。

“哎,热特律德!想回去了吗?琴练得好吗?”

“哦,好极了,”她声调极其自然地回答,“今天我真的有进步。”

我伤心透了,不过,我们谁也没有提到我刚才讲的场面。

我想尽快同雅克单独谈谈。一般吃完晚饭,我妻子、热特律德和孩子们早早就撤了,我和雅克留下来,看书要看到很晚。我等待这一时刻。可是,在同雅克谈话之前,我心中十分难过,思绪异常纷乱,不知这话从何谈起,抑或没有勇气触及。倒是雅克突然打破了沉默,说他决定每逢放假都回家来过。然而就在前几天,他还对我和妻子说要去上阿尔卑斯地区旅行,我们都一口答应了。我也知道他选定的旅伴,我的朋友t先生正等着他呢,因此,我明显感到,他突然改变主意同我白天撞见的场面不无关系。我先是心头火起,但是转念一想,我若是发作出来,只怕我儿子永远不会对我讲真话了,也怕自己只图一吐为快,事后又该后悔了,于是,我极力控制住自己,口气尽量自然地说道:

“我原以为t还指望与你同行呢。”

“哦!”他又说道,“也不是非我不成,再说,他也不难找个人替我。我在家休息挺好,不亚于去奥伯兰山区。真的,我认为在家里能更好地利用时间,总比到山里乱跑强。”

“看来,你在家里找到营生干啦?”我又问道。

他听出我话里带刺,但还不知其中缘故,他注视着我,满不在乎地又说道:

“您知道,我一直喜欢的是书,而不是登山杖。”

“不错,我的朋友,”我反过来盯着他说道,“可是,你不认为教琴比看书更有吸引力吗?”

想必他觉出自己脸红了,便把手放在前额,仿佛要避开灯光。但是,他马上又镇定下来,说话的声调那么坚定,也不是我所希望的:

“不要过分指责我,爸爸。我无意向您隐瞒什么,我正要向您承认,却让您占先了。”

他说话一板一眼,就好像在念书本,每句话都那么平静,仿佛与己无关。他装出这种异常冷静的态度,终于把我激怒了。他看出我要抢话,就抬起手,似乎向我表明:别打断我,让我先把话讲完,然后您再讲。我却不管那一套,抓住他的胳臂摇晃着,气冲冲地嚷道:

“我就是不能坐视你扰乱热特律德的纯洁心灵!哼!我宁愿再也见不到你。用不着你来表白。你是欺人家有残疾,欺人家单纯无知,欺人家老实。万万没有料到,你卑鄙无耻到了这种地步!居然像没事儿似的来跟我说话,真是可恶透顶!……你听清楚了,我是热特律德的保护人,一天也不能容忍你再同她说话,再碰她,再见她。”

“可是,爸爸,”他仍以令我火冒三丈的平静口气说道,“请相信,我像您本人一样尊重热特律德。您若以为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那就大错特错了,我指的不仅仅是我的行为,还包括我的意图和心中的秘密。我爱热特律德,也敬重她,跟您这么说吧,我爱她和敬重她的程度是一样的。我同您的想法一样,扰乱她的心灵,欺她单纯无知,欺她双目失明,是卑鄙可耻的。”接着他又申辩,说他想要成为她的支柱、朋友和丈夫,还说他在打定主意娶她之前,本不应该对我谈这事,而且这种决定他要先跟我谈,热特律德本人还不知道呢。“这就是我要向您坦白的事儿,”他又补充说,“请相信,我再也没有什么要向您忏悔的了。”

听了这番话,我目瞪口呆,一边听一边感到太阳穴怦怦直跳。我事先只想如何责备,不料他却一条一条打消了我愤慨的理由,我觉得心里慌乱极了,等他陈诉完了,我再也没有什么话可讲了。

“先睡觉吧。”我沉默好半天,终于说道,我站起身,把手搭在他肩上,“关于这一切,明天我再告诉你我的想法。”

“至少您应当告诉我,您不再生我的气了。”

“夜里我要好好想一想。”

次日,我又见到雅克的时候,就好像是初次见面,突然觉得儿子不再是小孩子,而长成小伙子了。只要我还把他当作小孩子,我就会觉得我发现的这种爱情是可怕的。我一夜都在说服自己,要相信这是极其自然而正常的。既然如此,我的不满情绪又为何越发强烈呢?这事儿稍后一点儿我才弄清楚。眼下,我必须同雅克谈谈,让他知道我的决定。一种跟良知一样可靠的本能提醒我,要不惜一切代价阻止这桩婚事。

我将雅克拉到花园的最里端。到了那儿,我劈头就问他:

“你向热特律德表明了吗?”

“没有,”他答道,“也许她已经感觉到我的爱了,不过,我一点儿也没有向她吐露。”

“那好!你要答应我,先不对她讲这事儿。”

“爸爸,我答应听您的话,可是,能不能告诉我是什么理由呢?”

我颇犯踌躇,不知我首先想到的,是不是最重要而应先讲的理由。老实说,在这件事上,正是良知而不是理智在指导我的行为。

“热特律德还太小。”我终于说道,“想想看,她还没领圣体呢。你也知道,她跟一般孩子不同,唉!她的发育要晚得多,那么单纯轻信,乍一听到表白爱情的话,肯定很容易就动心了。正因为如此,千万不要对她讲。征服一个不能自卫的人,这就太卑劣了,我知道你不是那号人。你说你的感情无可指责,我却要告诉你,你的感情早熟就是有罪。热特律德还不懂得谨慎,我们应当替她多想想才对。这事要凭良心。”

雅克就有这一点长处,只需讲一句“我要你凭良心去做”,就能劝住他。在他小时候,我常用这句话劝止。然而,我端详着,心里不禁暗想:他的身材又挺拔又灵活,漂亮的前额没有皱纹,眼神十分坦诚,还有几分稚气的脸上似乎突然蒙上严肃的阴影,头上没戴帽子,而浅灰色的长发在双鬓微微卷曲,半遮住耳朵,他这副模样,热特律德若是看得见,能不赞赏吗?

“我对你还有一点要求。”我说着,就从我们坐的长椅上站起来,“你说过打算后天就动身,我求你不要推迟。你要离家整整一个月,我求你一天也不要缩短旅程。就这样说定啦?”

“好吧,爸爸,我听您的话。”

看得出来,他脸色变得刷白,连嘴唇也没了血色。不过我确信,他这么快就顺从,心中的爱就不会太强烈,因而我感到一阵说不出来的轻松。再者,他这么听话,也令我感动。

“你还是我从前喜爱的孩子。”我口气温和地说,同时把他拉过来,亲了亲他的额头。他微微往后退了退,我也并不在意。

房子太小,我们住在一起稍显拥挤,二楼虽有我一间专用和待客的小屋,但有时我做事也觉得不便,尤其想跟家里哪个人单独说话的时候,气氛总难免显得庄严肃穆了,只因这小屋像个会客室,孩子们戏称圣地,是不准随便进入的。且说那天上午,天气晴朗,雅克去纳沙泰尔买旅游鞋,午饭后,孩子们和热特律德一道出去了,她和他们也说不准谁引导谁。(我要在这里高兴地指出,夏洛特格外关心照顾她。)这样一来,到了照例要在堂屋喝下午茶的时候,很自然就只剩下我和阿梅莉了。这也正是我所希望的,早就想同她谈谈了。平时难得有机会同她单独在一起,我反而感到有点拘束了,事情重大,要对她讲时不免心慌,就好像要吐露自己的心迹,而不是谈雅克的恋情。在开口之前我还感到,两个相爱并在一起生活的人竟会如此陌生,彼此间像隔了一道墙。在这种情况下,我们相互讲的话就宛如探测锤,凄然地叩击这道隔墙,警示我们墙壁有多坚固,如不当心,隔墙还要增厚……

“雅克昨天晚上和今天早晨同我谈了。”我见她倒茶,便开口说道,而我的声音有点颤抖,恰同昨晚雅克的坚定声音形成鲜明的对比,“他对我说他爱上了热特律德。”

“他跟你谈了就好。”她瞧也不瞧我就这么应了一句,继续干她的家务活儿,就好像我说了一件极其自然的事情,或者等于什么也没有说。

“他对我说他要娶她,他决定……”

“早就能看出来。”阿梅莉咕哝一句,还微微耸了耸肩。

“这么说,你早就觉察出来啦?”我有点不耐烦地问道。

“早就看出苗头来了,只不过这种事儿,你们男人粗心罢了。”

要分辩也无济于事,况且,她的巧妙回答也许有几分道理,我只好指出:

“既然如此,你应当提醒我一下呀。”

她嘴角抽动,微微一笑,这种神情往往伴随并维护她的保留态度。她偏着头摇了摇,说道:

“唔!你粗心的事儿,都得由我来提醒!”

这句话话里有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呢?我不明白,也不想弄明白,干脆不理睬:

“不管怎么说,我本想听听你的看法。”

她叹了口气,又说道:

“你也知道,亲爱的,我始终就不同意把这孩子收留在咱们家里。”

我见她又重提旧事,强忍着才没有发火。

“现在不是收留不收留热特律德的事。”我刚说一句,阿梅莉就截口又说道:

“我始终认为,她来不会有好事儿。”

我特别想和解,就赶紧抓住这个话头:

“这么说,你认为这种婚姻不是什么好事儿了。好哇!我就是想听你这句话,好在我们想到一处了。”我还告诉她,雅克倒是乖乖听了我给他讲的道理,因此她无须担心,已经说服雅克明天动身,要旅行整整一个月。

“我跟你一样,”最后我又说道,“旅行回来,不想让他再见到热特律德。我考虑过了,最好把热特律德托付给德·拉·M.小姐,我还可以去那里看她,这事儿我也不隐讳,我对她承担了名副其实的义务。不久前我探了探口气,德·拉·M.小姐愿意帮我们忙,当她的新房东。这样,你也就可以摆脱你瞧着别扭的一个人。路易丝·德·拉·M.就照看热特律德,这样安排她很高兴,而且已经兴致勃勃给她上音乐课了。”

阿梅莉似乎执意保持沉默,我只好又说道:

“我想,这事儿也应当告诉一下德·拉·M.小姐,免得雅克背着我们去找热特律德,你看呢?”

我这样询问,是要从阿梅莉的嘴里挤出一句话来,然而,阿梅莉就是紧闭双唇,仿佛发誓一声不吭。我实在受不了她这种缄默,再也无话可说也还是继续说道:

“再者说,雅克这趟旅行回来,也许恋爱病就治好了。他这种年龄的人,能摸得透心思吗?”

“哼!就是年龄再大些,心思也不是总能摸得透的。”她终于怪里怪气地说道。

她这种神秘兮兮的警示语气令我恼火。我生性直率,最不习惯秘而不宣的态度,于是朝她转过身去,要她把话说明白。

“没什么,朋友。”她忧伤地说道,“我不过在想,刚才你还希望有人提醒你没有留意的事儿。”

“那又怎么样?”

“怎么样?我心想,也不是那么容易提醒的。”

我说过,我讨厌这种神秘兮兮,原则上也不愿听藏头露尾的话。

“你真想让我听明白,就该把话说得再清楚些。”我又说道,但马上就后悔这话有点粗暴,因为一时间,我看见她的嘴唇在颤抖。她扭过头去,站起身,迟疑地在屋里走了几步,脚步似乎有点踉跄。

“阿梅莉,你倒是说呀,”我提高嗓门儿,“现在事情已经挽回了,你何必还自寻烦恼呢?”

我感到她受不了我的目光,就索性转过身去,臂肘撑着桌子,手抱住头说道:

“刚才我说话太粗鲁了,对不起。”

这时,我听见她走过来,继而感到她的手指轻轻放到我的额头上,只听她含泪温柔地说了一句:

“我可怜的朋友!”

她随即离开房间。

阿梅莉的话,当时我还觉得神秘难解,不久以后就完全明白了。我原本原样叙述起初的理解,那天我只理解一点:热特律德该离开我家了。

我给自己规定这个义务:每天在热特律德身上花一点儿时间,根据忙闲的程度而定,几小时或片刻时间不等。同阿梅莉谈话之后的第二天,我碰巧有工夫,好天气又邀人出游,我就带热特律德穿过树林,一直走到汝拉山脉的山口。每逢天清气朗,站在这山口,目光透过枝叶的屏障,越过广阔的原野,就可以望见薄雾笼罩的阿尔卑斯山雪峰的美景。我们走到常歇脚的地点时,太阳已经在我们左侧开始下山了。我们脚下的坡地牧场长满密实的矮草,奶牛在稍远处吃草:在我们山区,牛脖子上都吊着铃铛。

“铃铛描绘出这里的风景。”热特律德听着铃声说道。

像每次散步那样,她要我描述我们停留的地点。

“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我对她说,“这是树林边缘,能望见阿尔卑斯山。”

“今天望得清楚吗?”

“壮美的山色一览无余。”

“您对我说过,山色每天都有点变化。”

“今天的山色,就像夏天正午的干渴吧。天黑之前,山色就融入暮色中了。”

“我希望您告诉我,我们面前这大片牧场上,有没有百合花?”

“没有,热特律德,这么高的地方不长百合花,顶多只有罕见的品种。”

“没有人们所说的田野百合花吧?”

“没有田野百合。”

“在纳沙泰尔一带的田野,也没有吗?”

“也没有田野百合。”

“那么主为什么对我们说‘瞧瞧田野百合花’呢?”

“主既然说了,他那时代当然就有了;后来人类耕作,这种百合花就绝迹了。”

“还记得您常对我说,尘世最大的需求是信任和友爱。您认为人多一点儿信赖,还能重新看到田野百合花吗?我向您保证,我听这句话时,就看见了田野百合花。我来给您描绘一下,好吗?——看上去就像火焰钟,像天蓝色的大钟,充溢着爱的芳香,在晚风中摇曳。为什么您对我说,我们前边没有呢?我闻到啦!我看见牧场上开满了田野百合花。”

“这种花并不比你看到的更美丽,我的热特律德。”

“也不比我看到的差。”

“跟你看到的一样美丽。”

“我要老实地告诉您,就连所罗门罩在他整个的光轮中,也不如这样一朵花的穿戴。”她引用基督的话。而我听着她那优美的声音,就仿佛头一回听见这句话。“在他整个的光轮中。”她若有所思地重复道,继而沉默片刻,于是我接上说:“我对你说过,热特律德,眼睛看得见的人不会看。”这时,我听见从内心深处升起这句祷文:“上帝啊,我要感谢你,你向聪明人掩饰的,却揭示给卑贱者!”

“您若是了解,”她兴高采烈地高声说,“您若是能了解,这一切,我多么容易就能想象出来。喏!要我向您描述景致吗?……我们身后,头顶和周围,全是高耸的冷杉,散发树脂的香味,树干是石榴红色的,平伸的深暗色长枝在风中摇曳,发出阵阵哀鸣。我们脚下就像斜面桌上摊开的一本书,展现一大片花花绿绿的牧场,忽而在云影下变得蓝幽幽的,忽而由阳光辉映得金灿灿的。书上醒目的文字便是花朵,有龙胆花、银莲花、毛茛花,还有所罗门的美丽百合花,那些奶牛用铃声拼读这些文字,既然您说人的眼睛闭着,那就由天使来看这部书吧。在这部书下方,我看见一条热气腾腾的奶液大河,遮住一道神秘的深渊,那是一条特别宽阔的河流,没有彼岸,一直到我们远远眺望的美丽耀眼的阿尔卑斯山。雅克要去那里。告诉我,他明天真的动身吗?”

“他要明天动身。是他告诉你的吗?”

“他没有告诉我,但是我一想就明白了。他要走很久吗?”

“一个月……热特律德,我是想问你……他去教堂找你,你为什么没有告诉我呢?”

“他去找过我两次。哦!我什么也不想瞒您!不过,我怕让您难过。”

“你不告诉我才让我难过呢。”

她的手寻找我的手。

“他走了会伤心的。”

“告诉我,热特律德……他对你说过爱你吗?”

“他没有对我说过,可是,这事儿不说我也能感觉出来。他不如您这么爱我。”

“那么,热特律德,眼看他走了,你伤心吗?”

“我想他还是走了好。我不能答复他呀。

“您明明知道,我爱的是您,牧师……咦!您干吗把手抽回去?假如您没有结婚,我就不会对您这样讲了。其实,谁也不会娶一个双目失明的姑娘。因此,我们为什么不能相爱呢?您说,牧师,您认为这种爱是作恶吗?”

“爱里面从来没有恶。”

“我感到心中只有善。我不愿意让雅克痛苦,我也不愿意给任何人造成痛苦……我只想给人幸福。”

“雅克打算向你求婚。”

“他走之前,您能让我同他谈谈吗?我想让他明白,他应当放弃对我的爱。牧师,您理解,谁我也不能嫁,对不对?您让我同他谈谈,好吗?”

“今天晚上就谈吧。”

“不,明天,就在他临走的时候……”

夕阳落入灿烂的晚霞中。空气温和。我们站起身,说着话,又沿着幽暗的小径往回走。

正文 第二章

这本记事本,我不得不撂下一段时间。

积雪终于化了,道路一通,我就赶紧处理村子长期被雪封住时延误的大量事务。直到昨天,我才稍微有点闲暇。

昨晚,我又重看了一遍我写出的部分……

今天,我才敢正名,直呼我久久不敢承认的内心感情。实在难以解释,我怎么会把这种感情误解到现在。对于阿梅莉的一些话,我怎么会觉得神秘难解,在热特律德天真的表白之后,我怎么还会怀疑我是否爱她。这一切只因为我当时绝不承认可以有婚外恋,也绝不承认在我对热特律德的炽烈感情中,有任何违禁的成分。

她的表白那么天真,那么坦率,当时倒叫我放了心。我心想:她还是个孩子。若真是爱情,总难免羞涩和脸红。从我这方面讲,我确信我爱她就像怜爱一个有残疾的孩子。我照顾她就像照看一个病人,我把教育她当成一种道德义务,一种责任。对,的确如此,就在那次她对我表白的当天晚上,我感到心情十分轻松欢快,竟然误解了,还把谈话记录下来,更是一误再误,只因我认为这种爱应受到谴责,而受到谴责心情必然沉重,但当时我的心情并不沉重,也就不相信是爱情了。

我不仅如实记录了这些谈话,还如实转达了当时的心态。老实说,直到昨天夜晚重读这些谈话时,我才恍然大悟……

雅克去旅行,要到假期快结束时才能回来。临行前,我让热特律德同他谈谈话,而他却有意回避热特律德,或者只想当着我的面同她说话。他走后不久,我们又恢复了极为平静的生活。按照商量好的办法,热特律德搬到路易丝小姐那里住了。我每天去看她,但是害怕重提那种爱情,我就有意不再同她谈论会使我们激动的事儿。我完全以牧师的身份同她讲话了,而且尽量当着路易丝的面,主要指导她的宗教教育,让她准备好,在复活节那天初领圣体。

复活节那天,我也授了圣体。

那是半个月前的事儿了。雅克有一周假,回家来过了,但令我吃惊的是,他没有陪我待在圣餐桌上。我还十分遗憾地指出,阿梅莉也没有去,这种情况还是我们结婚以来头一回。他们母子二人似乎串通好,故意不参加这次隆重的礼拜,给我的欢快投下阴影。我感到庆幸的是,这一切热特律德看不到,因此唯独我一人承受这阴影的压力。我十分了解阿梅莉,自然看得出她的行为中间谴责的全部意图。她从不公然驳斥我,但喜欢用回避的方式表示反对。

我深深感到不安,这种怨恨——我是说如同我不愿意看到的那样——可能拖累阿梅莉的灵魂,乃至偏离最高的利益。回到家里,我衷心为她祈祷。

雅克没有参加礼拜则另有原因,事后不久我同他谈了一次话便清楚了。

我要指导热特律德修习宗教,便以新的眼光重读了《福音书》,越看越发现构成基督教信仰的许多概念,并不是基督的原话,而是圣保罗的诠释。

这正是我最近同雅克争论的话题。他生来性情偏于冷淡,那颗心就不能向思想供应充分的养料,也就变成因循守旧的教条主义者。他指责我断章取义,拿基督教教义“为我所用”。其实,我并没有选取基督的这句话或那句话,只是在基督和圣保罗之间,我选择了基督。他担心把基督和圣保罗对立起来,不肯拆开两者,无视从一个到另一个给人的启示明显不同,还反对我的说法:我听一个是人语,听另一个则是上帝的声音。越听他推理我越确信这一点:他丝毫也感觉不到基督每句简单的话所独有的神韵。

我遍读《福音书》,也没有找到戒律、威胁、禁令……这些都出自圣保罗之口,在基督的话中却找不到,正是这一点令雅克难堪。像他这类心性的人,一旦感到失去依靠、扶手和凭栏,就不知所措了。他们也难以容忍别人享有他们放弃的自由,总想强夺别人出于爱心要给予他们的东西。

“可是,爸爸,”他说,“我也希望别人灵魂幸福。”

“不对,我的朋友,你是希望那些灵魂屈服。”

“在屈服中才有幸福。”

我不愿意吹毛求疵,也就没有反驳,但是我完全清楚,寻求幸福而不从幸福入手,只从其结果求之,肯定是南辕北辙。我也清楚,如果真的认为充满爱的灵魂能情愿在驯服中自得其乐,那么再也没有比无爱的驯服更远离幸福的了。

不过,雅克还颇为善辩,我在这年少的头脑里若不是发现这么多僵死的教条,那么无疑会大大赞赏他推理的力度和逻辑的严谨。我经常觉得我比他年轻,而且一天比一天年轻,我反复背诵这句话:“你们若是不能变得和孩童一样,就休想进入天国。”

主要把《福音书》当作“通往幸福生活的途径”,难道就是背叛基督,难道就是贬低和亵渎《福音书》吗?基督徒本应处于快乐的状态,可是却受到怀疑和冷酷的心的阻碍。每个人多多少少都可以快乐。每个人也应当追求快乐。在这个问题上,热特律德微微一笑教给我的,胜过我给她上的课程。

基督的这句话字字放光,呈现在我面前:“你们若是盲人,就没有罪了。”罪过,就是遮蔽灵魂的东西,就是阻碍快乐的东西。热特律德浑身焕发的完美幸福,就是因为她不知何为罪过。她身上只有光明和爱。

我将《四福音书》《圣诗》《启示录》和《约翰三书》,放到她那警觉的手上,她从中能读到:“上帝就是光,上帝身上绝无黑暗”,正如她在心中那部《福音》中,已经听见救世主说:“我就是世界的光,跟随我就不会走在黑暗里。”保罗的书信就不给她了,因为,她既然失明,也就没有罪了,又何必给她读这样的话:“叫罪因着诫命更显出是恶极了。”(《罗马书》第七章第十三节),以及随后再怎么出色的论证,从而让她心神不宁呢?

昨天,马尔丹从拉绍德封来了。他用验光镜仔细检查了热特律德的双眼。他对我说,他同洛桑的眼科专家鲁大夫谈过热特律德的情况,还要把这次检查的结果告诉鲁大夫。两位医生一致认为,热特律德的眼睛可以动手术。不过我们商量好,没有更大的把握,对她本人绝口不提。马尔丹去同鲁大夫做出诊断再来通知我。这种希望可能转瞬即逝,那又何必让热特律德空欢喜呢?——何况,她现在这样不是很幸福吗?……

复活节那天,雅克和热特律德在我面前又见面了——至少是雅克又见到热特律德,同她说了话,也只讲些无足轻重的事儿。他并不像我担心的那样激动,我也再次确信,尽管去年临行前,热特律德明确对他说过这种爱没有希望,他的爱若真是特别炽热,就不会这么容易压下去了。我还注意到,现在他对热特律德称呼“您”了,这样当然很好。我并没有要求他这样做,见他自己就明白了这一点,我自然很高兴。无可否认,他身上有不少优点。

然而,我还有疑虑,雅克不会没有经过思想斗争,就这样顺从了。糟糕的是,他强加给自己心灵的约束,现在他认为可取,就会希望强加到所有人头上。最近同他讨论,我就感觉到这个问题,并在前面记述下来。拉罗什富科不是说过“思想往往受感情欺骗”吗?自不待言,我了解雅克的脾气,知道他越辩论越固执,就没敢立即向他指出拉罗什富科的话。不过,我碰巧在圣保罗的书中(我只能用他的武器同他较量)找到了反驳他的话,当天晚上,我在他房间留了一张字条,上面写道:“不吃东西的人不要评论吃的人,因为上帝已经接待了吃的人。”(《罗马书》第十四章第三节)

我本可以再抄上后面这句话:“我从主耶稣那里知道并深信,没有什么东西本身是不洁的,只是对认为它不洁的人,一件东西才是不洁的。”但是我未敢抄上去,唯恐雅克头脑里掠过妄测之念,推想我对热特律德存心不良。显然这里讲的是食物,不过,《圣经》中许多段落不是可做出两三种解释吗?(例如:“你的眼睛若是……”,面饼倍增的奇迹,迦南婚宴上的奇迹,等等。)这里不是钻牛角尖,这句话的确含义深远:规定约束的不应是法律,而应是爱德,因此,圣保罗又赶紧强调:“然而,你兄弟如因食物而伤心,那么你就没有遵循爱德。”只因缺少爱德,魔鬼才袭击我们。主啊!从我心中排除不属于爱的一切思想吧……我真不该向雅克挑战。次日,我在我的书案上发现我的那张字条,只见雅克在背后抄了同一章的另一句:“不要用你的食物葬送基督为之舍命的那个人。”(《罗马书》第十四章第十五节)

这一章我又从头至尾看了一遍。这是一场无休无止的争论的开端。然而,我怎么能用这种种困惑扰乱,用这重重乌云遮蔽热特律德的明媚天空呢?我教导她,并让她相信,唯一的罪恶,就是侵害别人的幸福,或者损害我们自己的幸福。

唉!有些人就是拒幸福于门外,他们无能、蠢笨……我想到我可怜的阿梅莉。我不断恳求劝说她,想把她硬拖上幸福之路。不错,我想把每个人都举到上帝那里。可是她总是躲躲闪闪,自我封闭,就像有些花朵见不得一点儿阳光。她见到什么都不安,都伤心。

“有什么办法呢,朋友,”有一天她答道,“我生来没有瞎眼的命啊。”

噢!她的嘲讽多令我痛苦啊,要有多大涵养,我才不至于乱了方寸!然而,我觉得她应当明白,这样含沙射影触及热特律德的残疾,会给我造成特别的伤害。而且,她还让我感觉到,我对热特律德的特别赞赏,无非是那种无止境的宽厚:我从未听她讲过半句怨恨别人的话。我不让她知道任何可能伤害她的事儿。

幸福的人以爱的辐射,向周围撒播幸福,而阿梅莉的周围,则是一片黝黯和沮丧。阿米埃尔大约这样写道:他的灵魂射出黑光。他访贫问苦,看望病人,奔波一天之后,天黑回到家中,有时疲惫不堪,内心多么渴望得到休息、关爱的热情,可是到家里听见的,往往是愁苦、非难和争执,相比之下,宁愿到外面去受那寒风冷雨。我们家的老用人罗莎莉一向固执己见,而阿梅莉又总想逼她退让,我知道老女佣不见得全错,女主人也不见得全对。我也知道夏洛特和加斯帕尔顽皮得要命,然而,如果阿梅莉不总那么喊叫,声音压低一点儿,难道效果就差了吗?叮嘱、警告、训斥简直太多了,就跟海滩上的卵石一样失去棱角,孩子们不怎么在乎,倒吵得我难以安生。我还知道,小儿子克洛德正出牙(他每次哭闹,至少他母亲总这么讲),他一哭起来,母亲或萨拉就赶紧跑过去,不停地哄他,这不等于鼓励他哭闹吗?我确信等什么时候趁我不在家让他哭个够,弄几次他就不会总那么哭了。可是我知道,她们准会急忙跑过去。

萨拉酷似她母亲,因此,我很想把她送进寄宿学校。因为,我在萨拉身上只发现世俗的兴趣。她效仿母亲,只关心庸庸琐事,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仿佛僵化了,显露不出一点儿心灵的火焰。对诗歌毫无兴趣,连书也不看。什么时候撞见她们母女谈话,我也没有听到我希望参与讨论的话题。我在她们身边,只能更痛苦地感到我是多么孤独,还不如回我的书房,我也逐渐养成了这种习惯。

同样,从去年秋天起,我趁天黑得早,又养成另一种习惯——每次巡视回来,只要有可能,也就是说回来得比较早,我就去路易丝·德·拉·M.家喝茶。有一点我还没有交代,去年十一月,经马尔丹介绍,路易丝·德·拉·M.和热特律德收留了三个盲女。热特律德成了老师,教她们识字和做各种小活儿。几个女孩已经做得相当熟练了。

每次回到名为“谷仓”的那栋房子的温暖氛围中,我感到多大的安慰啊!假如一连两三天没有去,我又觉得是多大的损失啊!不用说,德·拉·M.小姐有能力收养热特律德和那三个女孩,不必为她们的生活操心发愁,有三名忠心耿耿的女用人当帮手,繁重的活儿全替她干了。路易丝·德·拉·M.一贯照顾穷人,她那颗心灵十分笃信宗教,仿佛整个身心要献给人世,活在世上只为了爱。她那镂花软帽下头发已经斑白,但那笑容却无比天真,那举止无比和谐,那声音无比优美。热特律德学会了她的言谈举止、话语声调,不仅声音,而且思想,整个人儿都相像,我时常同两个人开玩笑,但是她俩谁也没有觉察这种现象。我若是有时间在她们身边多待一会儿,该有多好啊!看她们坐在一起,热特律德有时额头偎着这位朋友的肩膀,有时把手放在她手里,听我朗诵拉马丁或雨果的诗篇,而我同时观赏诗句在她们清澈的心灵里激起的涟漪!就连那三个女孩对诗也不是无动于衷。她们在这种恬静和爱的气氛中,成长得异常快,有了长足的进步。路易丝说起为了健康和娱乐,要教她们跳舞,我乍一听还置之一笑,而现在我多么赞赏她们富有节奏的优美动作,只可惜她们自己无法欣赏!然而,路易丝小姐却让我相信,她们瞧不见动作,但是能感受到肌肉活动的和谐。热特律德也加入跳舞的行列,她舞姿优美,喜气洋洋,显得开心极了。有时,路易丝·德·拉·M.跟孩子一起嬉戏,热特律德则坐下弹琴。她在音乐上的进步惊人,现在每逢星期日就去教堂弹琴,她还能即兴弹几段短曲,作为圣歌的前奏。

每个星期天,她就来我家吃午饭。我的孩子在情趣方面,尽管同她相差越来越大,还是很高兴同她见面。阿梅莉也没有怎么表露不耐烦的样子,一餐饭下来没有发生什么抵触。饭后,全家人陪同热特律德回“谷仓”,晚半晌儿就在那里吃点心。孩子们就像过节似的,受到路易丝的盛情款待,甜食点心管够吃。如此盛情,阿梅莉也不能无动于衷,她终于舒展眉头,焕发了青春生气。我想从今以后,她在枯燥乏味的生活中,恐怕难以离开这种暂歇了。

晴朗明媚的日子又来了,我又能和热特律德一道出去,这种机会不久之前才有可能(因为前一阵又下了大雪,几天前道路还难以通行),而且很久以来,我们也没有单独在一起了。

我们脚步挺快。冷风吹红了她的面颊,不断把她的缕缕金发吹到脸上。我们沿着泥炭沼的边缘走去,我顺手折了几根开花的灯芯草,插进她的软帽下,和她头发一起编成辫子,就不会吹落下来了。我们好久没有单独在一起了,一时不免惊诧。路上几乎没有怎么说话。热特律德没有视觉的脸转向我,突然问道:

“您认为,雅克还爱我吗?”

“他早已决定不同你交往了。”我当即回答。

“不过,您认为他知道您爱我吗?”她又问道。

去年那次谈话,在前面记述了,事过六个多月(想想真吃惊),我们之间只字未提爱情。我说过,我们一直没有单独见面,这样也许更好……我听了热特律德的问话,心怦怦狂跳起来,不得不放慢脚步。

“可是,热特律德,谁都知道我爱你呀!”我高声说道。

她才不上这个当,说道:

“不,不是,您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她低下头沉默了片刻,又说道:

“阿梅莉阿姨知道这事儿,我也知道这事让她伤心。”

“没有这事儿,她也要伤心。”我分辩道,但声调却不大坚定,“她生来就是愁苦的性情。”

“唔!您总想宽慰我的心。”她颇不耐烦地说道,“可是,我用不着人来宽慰。我知道,有许多事情您不告诉我,怕引起我不安,或者使我难过。许多事儿我不知道,结果有时候……”

她声音越来越低,终于停止,仿佛没了气力。我接过她未说完的话,问道:

“有时候怎么的?……”

“结果有时候,”她忧伤地又说道,“我觉得您给我的全部幸福,是建立在无知上面。”

“可是,热特律德……”

“别打断,让我说下去,这样的幸福我不要。您要明白,我并不……我并不是非要幸福不可。我宁愿了解真相。有许多事情,当然是伤心事,我看不见,但是您没有权利向我隐瞒。冬季这几个月,我考虑了很久。喏,我担心整个世界并不像您对我说的那么美好,牧师,我甚至担心差远了。”

“不错,人往往把世间丑化了。”我心慌意乱。如果她的思想这样奔泻,我着实害怕,想扭转又难以得手。她似乎就等着我这样说,立刻抓住话头,就像抓住了链条的主要环节。

“好啊,”她高声说道,“我正想弄清楚,我是否又增添了罪恶。”我们继续快步朝前走,好一阵工夫谁也没有说话。我感到我本来可以对她讲的,不待出口就撞上她的想法,唯恐一言不慎激出什么话语,殃及我们二人的命运。我又想起马尔丹对我说过,经过治疗她可能恢复视力,心里就感到极度的恐慌。

“我早就想问您,”她终于又说道,“可是又不知道该怎么说……”

无疑,她问要鼓起全部勇气,我听也要鼓起全部勇气。然而,我怎么能预见她苦苦想的问题呢?

“盲人生的孩子,也一定是盲人吗?”

这场对话,不知道是她还是我感到压力更大,但事已至此,我们总得谈下去。

“不,热特律德,”我回答,“那是极特殊的情况。盲人生的孩子,完全没理由就是盲人。”

她似乎完全放下心来。我本想反过来问她为什么要问我这事儿,但又没这个勇气,便笨拙地补充一句:

“可是,热特律德,要先结婚才能生孩子呀。”

“别对我讲这种话,牧师。我知道这不是事实。”

“我按照情理对你这样讲。”我分辩道,“不过,人类法律和上帝法律禁止的,事实上自然法律却允许。”

“您可常对我讲,上帝的法则就是爱的法则。”

“这里所说的爱,已不是一般人所讲的,而是慈爱。”

“这么说,您爱我是慈爱啦?”

“你完全清楚,不是吗,我的热特律德?”

“那么您就承认,我们的爱脱离上帝的法则啦?”

“你这是什么意思呀?”

“嗳!您完全清楚,用不着我讲。”

我想拐弯抹角也是徒然,我的论证溃不成军,整颗心败退下来。我气急败坏,还是高声说:

“热特律德……你认为你的爱有罪吗?”

她立刻纠正:

“是我们的爱……我想我应当这样看。”

“怎么样呢?”

我忽然发觉,我的声调有哀求的意味,而她却一口气把话说完:

“然而我又不能割舍对您的爱。”

这是昨天发生的事情。起初我颇为犹豫,要不要记述下来……我想不起这次散步是如何结束的,只记得我紧紧挽住她的胳臂,我们脚步匆忙,仿佛是在逃跑。我的灵魂已经出窍,路上哪怕踩到一个小石子,我觉得我们也会跌倒在地。

今天上午,马尔丹又来了。热特律德可以动手术。鲁大夫肯定了这一点,并要求把她交给他一段时间。我固然不能反对这种安排,但是卑怯地要求容我考虑一下,容我慢慢让她有个思想准备……我的心本应高兴得跳起来,却感到沉重,有一种无名的惶恐。一想到要通知热特律德有望恢复视力,我顿时就泄气了。

我又见到了热特律德,却只字未提这事儿。今天晚上,我趁“谷仓”客厅无人,便上楼溜进她的房间。屋里只有我们二人。

我长时间紧紧搂着她。她没有一点儿抵制的动作,后来她朝我抬起头,我们的嘴唇相遇了……

主啊,难道是为了我们,难道是为了我,您才创造出如此幽深、如此美妙的黑夜吗?空气温煦,月光照进敞开的窗户,我倾听苍穹无边的寂静。我这颗心在无言的神往中,融入了天地万物,隐隐萌生了崇敬,连祈祷也语无伦次了。爱若是受局限,那么这种限制也缘于世人,而不是来自您,我的上帝。我的爱,在世人眼里无论显得多么有罪,请告诉我哟,在您看来是神圣的。

我力图超越罪孽的概念,但总觉罪孽是不可容忍的,我绝不愿意抛弃基督。不,我不接受爱热特律德有罪。我要想从内心拔掉这种爱,就只能把我这颗心也拔出来,何以如此呢?哪怕我不爱她了,我也得出于怜悯而爱她。不再爱她,就是背情弃义:她需要我的爱……

主啊,我不明白了……只理解您了。指引我吧。有时我就觉得,我在黑暗愈陷愈深,要给她恢复的视力,正是从我身上剥夺去的。

热特律德昨天住进洛桑医院,大约二十天才能出院。我怀着极度的惶恐等她归来。马尔丹要送她回来。热特律德要我答应住院期间不去看她。

马尔丹来信说:手术成功。感谢上帝!

迄今为止,她看不见我而一直爱我,可是,想想她要看见我了,这个念头令我坐立不安,简直难以忍受。她会认出我来吗?有生以来,我头一回对着镜子惴惴不安地询问。假如我感觉出她的眼睛不如她的心那么宽容,那么深情,我该怎么办呢?主啊,有时候觉得,为了爱您,我需要她的爱。

我又增加了工作量,这几天过得还不算十分焦急难耐。每件事都值得庆幸,让我无暇自顾;可是她的形象却无所阻隔,从早到晚追随我。

热特律德应当明天回来。这一周,阿梅莉只向我表现她性情最好的方面,似乎有意让我忘掉去住院的姑娘,并和孩子一道准备庆贺她出院归来。

加斯帕尔和夏洛特去树林和牧场,采来所能寻到的野花。老女佣罗莎莉做了一个特大号的蛋糕,萨拉则别出心裁用金箔来装饰。我们等她中午回来。

为了消磨等待的这段时间,我就坐下来写点儿日记。现在十一点钟了,我不时地抬头张望大路,看看有没有马尔丹马车的影子。我控制住自己,没有前去迎候,这样好些,要照顾阿梅莉的面子,不能单独去迎接。我的心却冲出去了……啊!他们到啦!

我陷入不堪设想的黑夜!可怜可怜吧,主啊,可怜可怜吧!我情愿割舍对她的爱,主啊,千万别让她死去!

我这样担心完全有理由!她干了些什么?她到底要干什么呀?阿梅莉和萨拉回来告诉我,她们一直送她到“谷仓”门口,德·拉·M.在那里等候。可是,她还要出门……到底出了什么事?

我想理一理自己的思绪。别人向我讲的情况不可理解,或者相互矛盾。我的头脑乱成一团麻……德·拉·M.小姐的园丁把她救回“谷仓”,她已不省人事。园丁说他望见她沿着河边走,接着过花园桥,接着俯下身,接着就不见人影了。不过,起初他还没有反应过来,没想到她会掉进河里,也就没有跑过去。她被水流冲到小闸门附近,才被园丁捞起来。出事不久我去看她时,她还没有苏醒过来,至少是又昏迷过去了,因为事后立即抢救,她还是醒来一会儿。谢天谢地,马尔丹还没有离开,他也不明白她何以这样麻木呆滞,问她什么也不回答,就好像她一点儿也听不见,或者决意不开口。她的呼吸还非常急促,马尔丹怕她肺充血,给她涂了芥子膏,用了拔火罐,并答应明天再来。事情糟就糟在开头只顾抢救,没有及时把湿衣服换下来,冰冷河水浸透的衣服在她身上裹得太久。唯独德·拉·M.小姐能从她口中问出几句话,认为她是要摘河岸这边盛开的勿忘我花,还不大会估计距离,或者把漂浮的一层花当作实地,就突然失足落水了……我若能相信这话就好了,确信这纯粹是个意外事件,我这颗心就会卸下沉重的负担!吃饭的时候还那么欢快,只是她脸上总挂着笑容的样子有点怪,令我隐隐不安。那是一种勉颜的笑,我从未见过,就竭力认为是她恢复视力的笑。那笑意宛如泪珠,从眼中流到脸上,相比之下,别人的俗笑我就看不上眼了。她没有加入大家的嬉笑!看样子她发现了什么秘密,假如单独和我在一起,她就会告诉我了。她几乎不讲话,但这不足为奇,周围如有别人,而且吵吵闹闹,她往往一声不吭。

主啊,我恳求您,请允许我同她谈谈吧。我需要了解情况,否则,往后叫我怎么活呢?……然而,她若真的要寻短见,是不是恰恰因为知道了呢?知道了什么呢?亲爱的朋友,您究竟了解到什么可怕的事情?我又向您隐瞒了什么要命的事情,而您猛然看到了呢?

我在她床前守了两小时,目不转睛地注视她那额头、那惨白的面颊、那紧闭的秀目——仿佛避而不视一种无名的忧伤——注视她那像海藻一般散落在枕头上的湿发,同时倾听她那不均匀而困难的呼吸。

今天上午,我正要去“谷仓”,忽见路易丝小姐打发人来叫我。热特律德这一夜过得比较安稳,终于脱离了呆滞的状态。她见我进屋,还冲我笑了,示意要我坐到床前。我还不敢盘问她,而她也肯定怕我发问,就抢先说话,似乎要防止流露真情。

“您管那种小蓝花叫什么来着?是天蓝色的花,我在河边想采摘。您比我灵活,能替我采一束来吗?采来就摆在我床前……”

她说话的轻快声调不免做作,令我难受,无疑她也感觉到了,便转而严肃地补充道:

“今天上午我太乏了,不能同您说话。您去替我采那种花,好吗?过一会儿您再来吧。”

然而,一小时之后,我给她采来一束勿忘我花,不料路易丝小姐却对我说,热特律德又休息了,天黑之前不能见我。

今天晚上,我又见到她了。床上摞起靠垫,她靠在上面,几乎坐起来了。新梳的发辫盘在头上,插着我给她采的勿忘我花。

她肯定发烧了,看来喘气很急促,她的手滚烫,握住我伸过去的手。我就伫立在她身边。

“牧师,我得向您坦白一件事,因为,今天夜晚,我怕是活不过去了。今天上午,我对您说了谎话……其实并不是要采花……如果现在我向您承认我要自杀,您会原谅我吗?”

我握住她那纤弱的手,跪到她床前。她抽出手,抚摩我的额头。我把脸埋进衾单,以便掩饰我的眼泪,捂住我的啜泣。

“您是不是觉得,这样很不好呢?”她柔声地问道。她见我不回答,便又说道:

“我的朋友,我的朋友,您瞧见了,我在您的心里和生活中,占的位置太大了。我一回到您的身边,就立刻明白了这一点,至少可以说,我占据了另一个女人的位置,而她正为此伤心呢。我的罪过,就是没有及早觉察出来,至少可以说,我虽然心里明白,还是任由您爱我。可是,我突然看见她那张脸,看见那张可怜的脸上充满悲伤,而想到那悲伤是我造成的,也就不忍心了……不,不,您丝毫也不要责备自己,还是让我走吧,把欢乐还给她吧。”

她的手不再抚摩我的额头了,我抓过来连连亲吻,洒上眼泪。然而,她却把手抽回去,又开始焦灼不安了。

“这不是我本来要说的话,不是我要说的话。”她重复道,只见她前额沁出汗珠。接着,她垂下眼睑,闭目待了一会儿,好像要收拢心思,或者要恢复当初瞎眼的状态。继而,她睁开眼睛,同时又开口讲话,起初声调迟缓而凄然,继而提高嗓门儿,越说越激动,最后疾言厉声了:

“您让我恢复了视觉,我睁开眼睛,看见一个比我梦想还美的世界。千真万确,我没有想到阳光这样明亮,空气这样清澈,天空这样辽阔。不过,我也没有想到人的额头这样瘦骨嶙峋。我一走进你们家,您知道最先看到什么吗……噢!我总得告诉您,我最先看到的,就是我们的过错,我们的罪孽。嗳,不要申辩了。您想一想基督的话:‘你们若是盲人,就没有罪了。’可是,现在我看得见了……请起来吧,牧师,您在我身边坐下,听我说,不要打断我的话。我在住院期间,阅读了,确切地说,请人给我念了《圣经》中您从未给我念过、我还不知道的段落。记得圣保罗有一句话,我反复背诵了一整天:‘从前没有法律,我就那么活着;后来有了戒律,罪孽便复活,我却死了。’”

她激动极了,说话声音特别高,最后几乎是喊出来的,弄得我很尴尬,真怕外边人听见。随后,她又闭上眼睛,仿佛自言自语:

“‘罪孽便复活,我却死了。’”

我不寒而栗,一阵恐惧,心都凉了。我想转移她的思想,便问道:“是谁念给你听的?”

“是雅克。”她回答,同时睁开眼睛凝视我,“他改宗了,您知道吧?”

这太过分了,我正要恳求她住口,可是她已经讲下去了:

“我的朋友,我的话要让您非常难过;可是你我之间,不能再容一点儿谎言了。我一看见雅克,就恍然大悟,我爱的不是您,而是他。他跟您的面孔一模一样,我是说像您在我想象中的面容……噢!为什么您叫我拒绝他了呢?我本来可以嫁给他……”

“哼,热特律德,现在也成啊!”我气急败坏地嚷道。

“他成为天主教神职人员了。”她冲动地说道。接着,她开始啜泣,身子也随之颤动。

“噢!我真想向他忏悔……”她神志恍惚地哀叹道,“您瞧见了,我只有一死。我渴了,求求您,叫个人来。我胸口憋闷。您走吧。唉!原指望同您这样谈谈,我的心情会轻松些。离开我吧。我们分手吧。看到您在面前,我再也忍受不了啦。”

于是我离开,叫路易丝小姐替换我守护她。热特律德极度狂躁,令我十分担心,但是我又不得不承认,我在那里,反而会使她的病情恶化。我请求路易丝小姐,一旦情况不妙,赶紧派人通知我一声。

唉!再见面时,她已经安眠了。她处于谵妄状态,折腾了一夜,天亮时咽气了。遵照热特律德的临终要求,路易丝小姐给雅克发了电报。她去世几小时之后,雅克才赶到。他声色俱厉地指责我,没有及时请来一位神父。可是,我不知道热特律德在洛桑住院期间,显然受他怂恿改信了天主教,怎么会想到请神父呢。他当即向我宣布,他和热特律德都改宗了。这两个人,就是这样一同离开了我,仿佛生前被我拆散,就策划好逃离我,双双到上帝那里去结合。不过我确信,雅克改宗的动因,推理成分要多于爱情成分。

“爸爸,”他对我说,“我指责您也不合适,不过,恰恰是您的前车之鉴,给我指明了道路。”

雅克离开之后,我投在阿梅莉的脚下,求她为我祈祷,只因我的确需要帮助。她仅仅背诵了《天主经》,但每背诵一节就长时间停顿,我们默默地哀祷。我多想痛哭一场,然而我觉得,这颗心比沙漠还要干燥。

正文 附录 生年平及创作年表

1925年7月14日,纪德同马克·阿莱格雷登船去非洲,到刚果和乍得旅行考察,历时将近一年,回国后撰文猛烈抨击殖民制度和特许大公司的掠夺,引起议会辩论,媒体论战,政府被迫派员去调查。

1907年出版《浪子归来》。

1908年,纪德同停刊的《隐居》杂志原班人马马赛尔·德鲁安、雅克·科波、亨利·盖翁、安德烈·鲁伊特、让·施伦贝格创建《新法兰西评论》杂志。纪德从1897年开始同文学杂志《隐居》合作,直到1906年停刊为止。

夏季,纪德独自在安西湖畔写《安德烈·瓦尔特笔记》。

纪德同《新法兰西评论》断绝关系(1941年),因为德里厄·拉罗舍尔将杂志拖入与德国合作的政治中。1942年5月4日,纪德登船去突尼斯逗留一年,再去阿尔及尔逗留数月,然后去摩洛哥,均住在朋友家中,共历时两年有余。1946年4月16日,他在贝鲁特做了《文学回忆与现实问题》的重要讲座。

出版《戏剧集》(1942年)、《日记1939-1942年》(纽约,1944年)、《忒修斯》(纽约,1946年)。

1951年1月,计划去摩洛哥旅行。2月19日,纪德因肺炎在巴黎病逝,享年82岁。

10月,安德烈重入阿尔萨斯中学,进修辞班,开始与同学皮埃尔·路易(后来署名皮埃尔·路伊)交厚。

1903年纪德游历德国,然后又去阿尔及利亚。

1949年1月至4月,由让·昂鲁什录制《纪德谈话录》,于11月10日至12月30日在法国电台播放。

安德烈入学,在达萨街的阿尔萨斯学校读书,数月后因“不良习惯”被除名。此后,他在学校系统的学习中断,经常请家庭教师了。

1935年1月4日,在巴黎的“争取真理联盟”,以“安德烈·纪德和我们的时代”为题,展开公开大辩论。3月至4月,同荷兰共产党作家丁·拉斯特去西班牙和摩洛哥旅行。6月,纪德主持在巴黎召开的“世界保卫文化作家代表大会”。

12月,去南方蒙彼利埃看望叔父,经济学家夏尔·纪德,在那里结识青年诗人保尔·瓦莱里。

1月8日,玛德莱娜拒绝了纪德的求婚。纪德的母亲也始终反对这门婚事。

纪德于1916年和马克·阿莱格雷有了同性恋关系,他同马克去瑞士逗留(1917年),又去阿尔及利亚共度四个月(1918年)。妻子玛德莱娜因气愤而焚毁纪德给她写的全部信件。

先后出版剧本《康多尔王》《扫罗》和小说。

5月31日丧母。6月17日,他与表姐订婚;10月7-8日在库沃维尔结婚,结婚旅行,一路游览瑞士、意大利、突尼斯和阿尔及利亚,直至次年5月才回国。

夏季,同诗人亨利·德·雷尼埃游布列塔尼。

3月1日,舅父埃米尔·隆多去世,安德烈陪表姐玛德莱娜守灵,他觉得那便是他们的订婚仪式。

1月至5月,纪德再次去阿尔及利亚旅行。

10月28日,父亲保尔·纪德去世。

10月18日,纪德同他的朋友,年轻画家阿尔贝·洛朗在马赛港登船去北非,游历突尼斯和阿尔及利亚。

纪德出国旅行,先后去了意大利、阿尔及利亚(两度)。开始和在中国任领事的诗人克洛岱尔建立通信关系。

10月至12月,纪德去瑞士拉布雷维纳,在孤寂中写下《帕吕德》,并于次年出版。

11月,纪德同造访巴黎的奥斯卡·王尔德多次会面。

安德烈自小接受了两种矛盾的教育:母亲认为“孩子应当顺从,而不需要明白为什么”;“父亲则始终倾向于无论什么事,都要向我解释清楚”。父亲把自己喜欢的书推荐给他,给他朗诵莫里哀的戏剧故事、《奥德赛》中的段落、《天方夜谭》中的辛巴达冒险故事和阿里巴巴的故事、意大利戏剧的滑稽场面等。这些读物给他幼小的心灵留下深刻的印象,是他后来强烈表现出来的好奇心与探索冒险精神的种子。

纪德再次去法属西非旅行(1938年),又先后到希腊和埃及,以及塞内加尔旅行(1939年)。战争爆发后不久,纪德到南方朋友家暂住。

出版傻剧《没有缚紧的普罗米修斯》、文论《致安琪尔的信》《借题发挥》。

11月22日,安德烈·保尔·纪尧姆·纪德生于巴黎梅迪契街19号(今埃德蒙·罗斯唐广场2号)。他是独生子。

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后,在一年半期间,纪德全力投入“法国—比利时之家”的工作,救助被占领地区的难民。

1906年出版《阿曼塔斯》。

1950年,马克·阿莱格雷拍了电影《和安德烈·纪德在一起》。12月13日,在法兰西喜剧院首次演出。

2月,纪德和洛朗取道意大利返回法国。

1947年6月,纪德获英国剑桥大学名誉博士称号,11月获诺贝尔文学奖。

父亲保尔·纪德1832年生于于泽城意大利裔的新教家庭,在巴黎大学法学院任教。母亲朱莉叶·隆多1835年生于鲁昂一个富有的资产阶级家庭,信奉基督教新教。二人于1863年在鲁昂结婚。

2月2日,纪德由作家巴雷斯引见给诗人马拉美,此后他便成为罗马街“星期二聚会”的常客。

纪德同盖翁一道去游历意大利(1912年),又一道去游历意大利、希腊和土耳其(1914年)。

年末,小安德烈去鲁昂,得知舅母玛蒂尔德·隆多生活放浪,与人私奔,他表姐玛德莱娜为此痛苦不堪,他便萌生了对表姐的爱。

雅克·科波创建老鸽棚剧院(1913年10月),隶属于《新法兰西评论》杂志社,成为戏剧改革的基地。

出版(1914年)、《重罪法庭回忆录》(1914年)、(1919年)。

出版《戏剧全集》(1947年)、《与弗朗西斯·雅姆通信集》(1948年)、《与保尔·克洛岱尔通信集》(1949年)、《秋叶集》(1949年)、《日记1942-1949年》(1950年)。

自费出版了《安德烈·瓦尔特笔记》《那喀索斯解》。

《新法兰西评论》在20世纪法国文学发展中,起了举足轻重的作用,许多重要作家的处女作都是在这家杂志上发表的。这家杂志社于1911年创建了自己的出版社,由加斯东·伽利玛任社长,这就是后来发展成法国第一大出版社的伽利玛出版社。

纪德去德国和突尼斯旅行(1930年)。纪德与马尔罗前往柏林(1934年1月4日),要求戈培尔释放保加利亚共产党领袖季米特洛夫;同年2月,纪德加入了“反法西斯作家同盟警惕委员会”;7月至8月去中欧旅行。

1922年2月至3月,纪德以陀思妥耶夫斯基为题,在老鸽棚剧院做了六场讲座。夏季,同赖塞尔贝格夫妇去蓝色海岸。1923年4月18日,纪德与伊丽莎白·冯·赖塞尔贝格的私生女出生,取名卡特琳,直到1938年妻子去世后,他才正式认自己的女儿。

纪德结识亨利·盖翁。

出版《爱的尝试》和《乌连之旅》。

出版小说《热纳维埃芙》(1936年)、《日记新篇》《访苏归来》(1936年)。《日记1889-1939年》纳入经典的《七星文库》,开在世作家的先例。

出版一系列重要作品:《柯里东》(1925年)、讨论宗教问题的《你也是……》《伪币制造者》(1926年)、《刚果之行》(1927年)、《乍得归来》(1928年)、《妇人学校》(1929年)。

出版小说《罗贝尔》(1930年)、剧本《俄狄甫斯》(1931年)、《日记1929-1932年》《新食粮》(1935年)。《纪德全集》从1932年开始出版,至1939年出到十五卷因战争而中断。

10月,安德烈入亨利四世中学哲学班,结交了后来成为著名政治家的莱翁·布鲁姆。

纪德从1932年开始关心苏联政治和社会的进步,越来越同情和接近共产主义。1936年6月17日,纪德应苏联政府(通过苏联作家协会)的邀请,同几位青年作家一道去访问,历时两月有余,回国著文批评苏联当权者的政策。

《人间食粮》出版(法兰西水星出版社)。

《安德烈·瓦尔特诗集》出版。

出版小说《奥斯卡·王尔德》《伊萨贝尔》。在《新法兰西评论》杂志创刊号上发表数篇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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