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心爹地 - xp1024.com
《甜心爹地》


正文 第一章

我四岁的时候,父亲在一次钻油塔的意外事件丧生。爸爸甚至不是那座油井的工作人员,他只是穿西装、打领带去视察生产程序与钻井台进度的上班族。可是某一天,在装备设置好之前,爸爸摔进其中一个洞。他往下坠落二十公尺,当场死亡,他的脖子断了。

我花了好长一段时间,才理解爸爸永远不会回来了。我们家在休斯敦西方的凯帝市,我坐在前窗的窗台等了好几个月;有时候,我改去站在车道口,注意每一辆经过的车子。不管妈妈多常要我别再寻找爸爸,我就是无法放弃。

我猜那时我以为只要我无比用力地渴望,爸爸就会出现。

我对爸爸只有极少的记忆,或许该说是印象。他一定曾让我坐在肩上一、两次,我记得小腿下面结实平坦的胸膛、在空中高高摇晃的感觉,他有力的手指圈住我的脚 踝,将我固定好。我手中大把抓着的几缕头发乌黑闪亮,一层又一层,我仿佛也听到他唱着总是带给我一夜一夜好梦的墨西哥摇篮曲“天空上”。

我的衣柜上面有个相框,里面是爸爸的照片,那是我仅有的一张照片。他穿着西部式的衬衫和前方烫出一条线的牛仔裤,皮带是打磨过的,镶着绿松石的银搭扣大如餐盘。他一侧的嘴角带着微笑,光滑黝黑的面颊上有个酒窝。

镑种迹象都显示他是个聪明的年轻人,浪漫主义者,也是满怀壮志、勤奋努力的工作者。我认为假使他能多活几年,必定颇有成就。对于父亲,我知道得好少,但我很确定他爱我,即使回忆如此浅薄,我仍感觉得到。

妈妈没有再找另一个男人来取代爸爸。或者更确切地说,她找了许多男人想代替他,不过每一段关系几乎都不长久。也许她不快乐,但她很美,吸引男人注意从来不是问题,然而留住男人又是另一回事。

我十三岁时,妈妈的男朋友已多到数不清。她终于找到觉得可以待在一起一段时间的人,真是让我松了一口气。

他们同意搬到德州东部离他的故乡不远的维康镇同居。如今蓦然回首,维康镇却是我失去一切,也获得一切的地方。在那儿,我的生命被导向另一条道路,引导我走向我从未想过会前往的地方。

抵达拖车营地的第一天,我沿着中央的大马路走着。这条路把琴键般排列的拖车分为两边。营地是由一条条有进无出的路交织成的尘土烤肉网,左侧围了一道新建的 木头栏杆。每栋屋子座落在自己的水泥地基上,外边围着铝制或木头格子。少数拖车前有一小块院子,有些点缀着盛开的紫薇,被高温晒得过干的花褪成淡褐色,树 皮也所剩无几。

午后的太阳又圆又白,宛如钉在空中的纸盘。上面蒸、下面烤,看得见的热浪在凹凸不平的地面浮动。维康镇这里的时间缓如爬行,居民都认为,需要急着去做的事都不值得做。狗狗和猫咪大多躲在阴影处酣睡,偶尔醒来只为了舔舔供水系统流出的几滴温水。连苍蝇都飞得此较慢。

一个装着支票的信封在我的牛仔短裤口袋里悉索作响。妈妈叫我把它拿去给“羽扇豆牧场”这处拖车营地的经理夏路易先生,他住在拖车营地入口处附近的一栋红砖屋里。

我拖着脚步,沿边缘都已碎裂的柏油马路走着,感觉双脚好像在鞋子里蒸煮。我看到两个年龄较大的男孩和一个女孩站在一起,他们的姿势放松而悠闲。女孩的金发 绑成长长的马尾,前额覆着用发胶定型的刘海。她穿着超迷你短裤和小小的紫色比基尼上衣,古铜色的肌肤一览无遗,这也说明两个男孩为何如此乐于与她攀谈。

一个男孩身穿短裤和无袖t恤,另一个深色头发的则穿着褪旧的蓝哥牛仔裤和沾着土块的牛仔靴。他把重心放在一只脚上,一只拇指勾着牛仔裤口袋,空出来的手一 边说话一边挥舞。他高挺精瘦的体型和坚毅的脸部轮廓,很引人注目。在这周遭都昏昏欲睡的环境里,他充沛的活力好像正滋滋作响。

虽然每个年龄层的德州人都天生善于交际,能毫不迟疑地跟陌生人攀谈,不过我似乎可以直接经过这三个人,而不引起任何注意。这样最好。

可是当我安静地从小路另一侧经过时,却被猛然爆出的声音和动作吓了一大跳。惊吓之际,我发现两只看来像凶猛斗牛犬的动物盯上了我。牠们狂吠、嗥叫,嘴唇后扯外翻,露出锯齿状的黄牙。我从没怕过狗,但这两只显然来意不善。

本能接管了行动,我拔腿就逃。我磨得光秃的旧运动鞋鞋底在散落一地的卵石上滑了一下,脚步不受控制,双手和膝盖趴在地上。我叫了出来,用手抱住头,满心以 为会被撕成碎片。不过有个气愤的声音进入我血液奔窜的耳朵,碰到我皮肤的不是狗的牙齿,我感觉到一双有力的手抓住我。

我吓得大叫。我被转过去,看向深色头发男孩的脸。他迅速将我审视一遍,然后转身对那两只斗牛犬咆哮。狗儿后退几步,吠叫声逐渐减弱为不耐的低嗥。

“走开,讨厌的狗,”男孩对牠们厉声说。“带着屁股滚回家去,不要出来吓人,你们这两只混……”他打住舌头,瞄了我一下。

斗牛犬安静下来,回身溜走,挂在嘴外的粉红色舌头宛如派对气球下卷起来的丝带,情绪转换之快令人惊叹。

我的救命恩人一脸厌恶地看着牠们,开口跟穿无袖t恤的男孩说话。“彼特,把狗带回玛雯小姐家。”

“牠们自己会回去。”男孩反对,不愿离开穿着比基尼上衣的金发女孩。

“带牠们回去!”命令式的回复传来。“叫玛雯小姐关好那扇该死的门。”

这段对话进行时,我低头检查我的膝盖,看到伤口流血了,还沾有碎砂石。惊吓感逐渐褪去,我陷入觉得丢脸的深渊,于是开始哭泣。我愈用力想对抗紧缩的喉咙,情况愈发不可收拾,眼泪沿着大大的胶框眼镜流下。

“天哪……”我听到t恤男孩喃喃低语。他叹口气,向狗儿走去,捉住牠们的项圈。“走吧,捣蛋鬼。”牠们乖乖地跟着他,彷佛正在参加狗展那般,神气地跟在他的两边小跑步。

深发男孩的注意力回到我身上,嗓音温和。“乖,没事了。不要哭,宝贝。”他从后方口袋抽出一条红色手帕,开始擦我的脸。他敏捷地擦过我的眼睛和鼻子,然后要我擤鼻水。

手帕带着浓烈的男性汗水味,窜上我的鼻腔。那年代,任何年纪的男子都会在牛仔裤后面的口袋塞条红手帕,我看过手帕被当成滤网、咖啡滤纸、口罩,还有一次是临时的婴儿尿布。

“以后看到狗不可以跑走。”男孩将手帕塞回口袋。”不管有多么害怕,妳都应该看着旁边,很慢很慢地走开,知道吗?然后大声喊『不要过来』,而且要让牠们知道妳是认真的。”

我吸着鼻子点头,看向他在阴影中的脸。他宽大的嘴勾出微笑的弧度,让我的腹部一阵骚动,运动鞋中的脚趾蜷了起来。

他离真正的俊美只差那么几毫厘。他的五官太过锋利与放肆,鼻梁好像断过,有点弯曲,可是他拥有似有若无的笑容,蓝得不可思议的眼睛在那身会反射阳光的皮肤衬托之下,显得更闪闪发亮,深褐色的浓密乱发柔亮如貂皮。

“妳完全不必怕那些狗,”他说。“牠们只是爱玩,但就我所知,牠们从没咬过人。来,抓着我的手。”

他拉我起身并扶我站好,我的膝盖感觉像着了火。我只顾着气自己的心如此狂跳,几乎忘了疼痛。他用力地抓着我的手,手指干燥而温暖。

“妳住哪儿?”男孩问。“妳刚搬到围栏边边的那一栋拖车吗?”

“嗯哼。”我揩掉下巴上的泪水。

“翰迪……”金发女孩的声音带着甜甜的诱惑,“她没事了,陪我走回家,好吗?我房里有东西想给你看。”

翰迪,原来这就是他的名字。他仍然面向我,但活泼的视线移至地面。幸好那个金发女孩看不见藏在他嘴角的秘密笑容,他似乎很清楚她想让他看什么。

“不行,”他轻快地说。“我得照顾这个小表。”

被当成小表的不悦,立即被打败金发女孩的胜利感取代。虽然我无法理解他为何不把握陪她回家的机会。

我的外表不至于平凡无奇,但也没到人见人爱的地步。我从墨西哥裔父亲那儿承袭了黑发、浓眉,还有我觉得比需要大了两倍的嘴。由母亲那儿继承了纤瘦的体型和 浅色眼睛,不过它们不像妈妈的那么清透、海水那般的绿,而是榛果的颜色。我经常渴望能有妈妈的象牙白肌肤和金色头发,可是爸爸的深色系在我身上获胜。

生性害羞又戴眼镜,也使我失色不少。我从来不是团体中的醒目人物。我喜欢待在角落,独自阅读是我最快乐的时刻。这个习惯和我的好成绩,使我注定得不到同侪的欢迎。像翰迪这样的男孩也从来不会注意到我。

“来,”他催促道,带头走向一栋有水泥阶梯的浅褐色拖车屋。他的脚步轻盈,仿佛在垃圾场找东西吃的狗那样机警灵活。

我小心翼翼地尾随,暗自担心妈妈若知道我跟着陌生人走,会有多生气。“这是你家的拖车吗?”我开口问。我的脚在走向拖车时,陷入脆裂的枯草中。

翰迪转头回答:“我和我妈、两个弟弟跟一个妹妹住这里。”

“一个拖车住这么多人啊。”我评论。

“是啊。我不久就得搬出去,里头装不下我了。我妈说我长得太快,快把墙壁冲破了。”

想到这家伙还会长高,简直令人害怕。“你会长到多高?”我问。

他笑了起来,走到接着覆满尘土的水管的水龙头旁。灵巧的转几下,水开始流了出来,他再走到水管末端。“不知道,我已经比大多数的亲戚都高了。坐在最下面一阶,腿伸直。”

我听话照做,低头看向自己骨瘦如柴的小腿,皮肤上覆着孩子气的深色细毛。我修过几次腿毛,不过那还没成为固定的习惯。我无法不将我的腿跟金发女孩光滑的古铜色长腿做比较,困窘的热度在体内升高。

翰迪拿着水管靠近我,他蹲下来,警告道:“可能会有一点痛喔,莉珀。”

“没关系,我——”我打住,眼睛惊讶地睁大。“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他的一边嘴角扬起一抹笑意。“妳的腰带后面有写。”

那一年流行写有名字的腰带,我求妈妈帮我买一条,我们选了用红字写有我名字的浅粉红色皮革。

翰迪用微温的水替我清洗膝盖,冲去血水和砂砾时,我用力吸气。我没想到这么痛,尤其是他用拇指从我浮肿的皮肤上抹去几颗不肯被冲走的砂石。

他在我退缩时,发出安抚的声音,并跟我说话以转移注意力。“妳几岁?十二岁?”

“十四岁又九个月。”

他的蓝眼睛熠熠生辉。“十四岁又九个月?妳的个子实在有点小。”

“我才不小,”我忿忿不平地说。“我念八年级了。你几岁?”

“十七岁又五个月。”

那温和的嘲弄让我愣了一下,不过当我对上他的目光,发现其中闪着戏谑。我从未这么强烈地感受到另一个人类的吸引力,温暖与好奇交杂,形成空气中一个未说出口的问号。

这种事只会在妳的人生中发生一、两次。妳遇到一个陌生人,立刻地,妳只知道妳必须了解他的一切。

“妳有几个兄弟姊妹?”他问。

“都没有,只有我跟我妈,以及她的男朋友。”

“明天如果我有时间,会带我妹妹涵娜跟妳认识。她可以介绍妳认识附近的孩子,指出该和哪些人保持距离。”翰迪将水从我破皮的膝盖移开,那儿的皮肤现在干净且呈粉红色。

“那么刚刚和你说话的女孩,属于哪一类?她是我该保持距离的人吗?”

一丝笑容闪现。“那是谭琳。对,不要接近她,她不怎么喜欢其他女孩。”我坐在阶梯上,他起身去关水,再走回来俯视着我,深棕色的头发落到前额。我想将它拨回去。我想要碰触他,不是出于感官的享受,而是惊叹。

“妳现在要回家了吗?”翰迪弯身问我。我们的手掌交握,他拉我起身,先确认我站稳了才放手。

“还没,我出来办一件小事,有张支票要交给夏先生。”我摸摸后面的口袋,确定支票还在。

这个名字让他平直的深色眉间皱出一丝不悦。“我陪妳一起去。”

“不用了,”我说,虽然心里因这提议而涌起一股喜悦。

“我们一起去,妳妈妈要妳独自去管理室之前,应该先搞清楚状况。”

“我不懂。”

“见过他之后,妳就会懂了。”翰迪抓住我的肩膀,坚决地说:“无论如何,以后如果需要去找夏路易,先过来找我。”

他的抓握带着感染力,我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急促。“我不想麻烦你。”

“不麻烦。”他低头看了我片刻,而后后退一小步。

“你真好,”我说。

“才怪。”他摇摇头,用一个笑容回复。“我不好,但先是玛雯小姐的斗牛犬,又来个夏路易,总得有人看着妳。”

我们沿着主车道走,翰迪略收步伐配合我,当我们的速度完美对应时,我的内心深处感到一种强烈又尖锐的满足。我可以像这样,和他肩并着肩……永远走下去。我的生命中能让我感到真正圆满、不带寂寞地在一旁窥视的时刻并不多,这是其中之一。

我说话时,觉得声音听起来懒洋洋的,仿佛我们正躺在树荫下的草地上。“为什么你说你不好?”

一阵听来无奈的轻笑声传来。“因为我是不知悔改的罪人。”

“我也是。”当然,那不是真的,但如果这个男孩是不知悔改的罪人,我也想跟他一样。

“不,妳不是。”他的口气带着佣懒的肯定。

“你根本不认识我,怎么可以这样说?”

“从外表就看得出来。”

我偷偷瞧他一眼。我很想问他还从我的外表看出了什么,但恐怕其实我心知肚明:杂乱纠结的马尾、过长的短裤、大大的眼镜和未修的眉毛……这些实在不是男孩最狂野的绮想。

我决定换个话题。“夏先生很凶吗?”我问。“所以我才不应该单独去找他?”

“他大约五年前从父母那儿继承了这片拖车营地,从此骚扰每个经过他面前的女人。他烦过我妈一、两次,直到我跟他说要是他再毛手毛脚,我会确保他成为地上的烂泥。”

我毫不怀疑这个声明。翰迪或许很年轻,但他的体型已足以对人造成严重的伤害。

我们抵达红砖的牧场式建筑,它像壁虱般紧贴着平坦的不毛之地。一座写着“羽扇豆牧场移动住家房地产”的巨大告示牌,插在房屋最靠近主车道的这一侧,告示牌 角落钉着一丛丛褪了色的塑料羽扇豆,那是德州的州花。告示牌再过去一点,有一列插进土里装饰庭院用的粉色红鹤,它们整齐的沿着道路排放,而且上面竟然都是 弹孔。

我后来才发现,朝邻居的土地练习打靶是某些拖车住民的习惯,包括夏先生在内。他们射击整排的红鹤,看见摆饰弹跳晃动就知道自己射中了。当某只红鹤的弹孔多到不能再当射靶时,便被有目的地移插到拖车营地的前门,藉以宣示此地住民的射击技巧。

“营业中”的牌子挂在前门旁边的侧窗上。因为翰迪坚定的陪伴而感到安心,我走向前门,先试探性地敲了敲,然后将门推开。

一名拉丁裔清洁妇正在入口处忙碌地拖地,角落有台录音机送出愉快的波尔卡节奏的德州民俗音乐。她抬眼看了一下。连珠炮似地用西班牙语说:“小心。地板是湿的。”

我认识的西班牙字不多,抱歉地摇摇头,但翰迪毫无困难的响应:“谢谢,我们会注意。”他抬起一只手放在我的背部中央。“小心,地板是湿的。”

“你会西班牙语?”我略微惊讶的问他。

他深色的眉毛高高扬起。“妳不会?”

我摇了摇头,感觉羞愧。尽避有墨西哥血统,我却不会父亲的语言,这个事实总让我隐约觉得困窘。

一个高大壮硕的人影出现在管理室门口。乍看之下,夏路易是个好看的男人,但属于颓废型的那种英俊:他的脸和身体流露出自我放纵的腐败,条纹西部衬衫的下襬 拉到外面,试图遮掩突出的小肮。虽然长裤的质料看来像便宜的聚酯纤维,靴子却是染成蓝色的蛇皮所做。他端整的五官被脖子、以及脸颊周围的红色肿胀感给破坏 无疑。

夏路易以漫不经心的兴趣看着我,嘴唇往后扯出一个不怀好意的笑容。他先跟翰迪说话。“这个小偷渡客是谁啊?”

我以眼角余光看到清洁女工停下拖地的工作静立着,似乎经常听到这个词汇,也因而理解它的意思。

我看到翰迪的下颚立刻紧绷起来,放在腿侧的双手紧握成拳头。我迟疑的开口:“夏先生,我——”

“不要那样叫她。”翰迪的语气让我的颈背汗毛直竖。

他们敌意外显地对峙着,以目光较劲。已过壮年的男人,和尚未迈入那阶段的男孩,不过要是真有一场打斗,我很确信谁会是赢家。

“我是裘莉珀,”我试着缓和气氛。“我母亲跟我刚搬进来。”我从后面的口袋掏出信封,伸长了手递给他。“她叫我把这个交给你。”

夏先生接过信封塞进衬衫口袋,将我从头打量到脚。“裘黛娜是妳妈?”

“是的,先生。”

“那样的女人怎么会生出妳这个深色皮肤的小孩?妳爸一定是墨西哥人。”

“是的,先生。”

他发出轻蔑的窃笑,摇了摇头,嘴唇慢慢弯成另一个笑。“跟妳妈说,下次自己拿支票来,我有事跟她说。”

“好。”急于离开他的地盘,我扯了扯翰迪坚硬的手臂。翰迪再次警告地瞥了夏路易一眼后,跟着我走向门口。

“最好不要跟像康家这种白人垃圾为伍,小女孩,”夏路易在我们身后喊道。“他们是麻烦,而翰迪是最烂的一个。”

只和他共处这么片刻,我已觉得像陷在胸口这么高的垃圾堆中,寸步难行。我转身不可思议地瞥翰迪一眼。

“那人是个混蛋,”我说。

“没错。”

“他有老婆小孩吗?”

翰迪摇头。“就我所知,他离过两次婚。镇上有些女人似乎认为他是金龟婿。外表看不出来,不过他是有点钱。”

“来自拖车营地的租金?”

“还有一、两个副业。”

“什么样的副业?”

他发出毫无笑意的大笑。“妳不会想知道。”

我们各有所思地静静走到围栏的叉口。如今暮色降临,生命的征象开始出现在拖车营地:车辆弯进来,各种声响和电视的声音穿透薄薄的墙壁、炸东西的香气。白色的太阳倚在地平在线,颜色渗了出来,直到天空浸染成紫色、橘色和绯红色。

“是这里吗?”翰迪问,在我们那整洁的铝白色拖车前停步。

我在看到妈妈的侧影出现于小厨房的窗户之前,就点了头。“对,是这里,”我松口气大声宣布。“谢谢。”

我仰头从褐框眼镜后面凝视翰迪,他伸手帮我拂开从散乱马尾跑出来的发丝。他结茧的指尖在我的发际感觉有些粗糙,像猫咪舌头舔过的那种痒痒的感觉。“妳知道妳让我想到什么吗?”他研究着。“姬鸦。”

“这种东西不存在。”我说。

“存在。牠们大都住在南方的格兰河谷和更过去的地方,不过偶尔会往北飞到这里。我看过一只。”他用拇指和食指比出十一、二公分的高度。“大约这么大,很可爱的小鸟。”

“我不小,”我抗议。

翰迪微笑,他的影子映到我身上,替我挡住了落日刺眼的光线。我感觉到一股不熟悉的躁动。我想朝影子的底端走去,直至碰到他的身体,感受他的手臂环绕着我。“妳知道,夏路易没说错,”他说。

“关于什么?”

“我是麻烦。”

我知道。我狂跳的心知道,我虚软的膝盖知道,还有我灼热如针扎的胃也很清楚。“我喜欢麻烦。”我挤出话,他的笑声在空气中盘旋。

他迈开长腿,优雅地大步离开,成为一个坚实的深色人影。我想到他从地上拉起我时,那只手的力量。我一直看着他的背影,直到他走出我的视线,我的喉咙有种刚吞下一匙温暖的蜂蜜,略微刺痛又浓稠的感觉。

夕阳在远方绽射出长长的光束,余晖镀亮了地平线,仿佛天空是一扇大大的门,而上帝正在看世界最后一眼。

晚安,维康镇,我想着,走进拖车。

正文 第二章

我的新家散发着新塑料与新地毯的愉快气味。它是有两间卧室的独栋拖车屋,后面有一方水泥砌的露台。我获准挑选自己房间的壁纸——白底上点缀着粉红玫瑰花束,绑着蓝色的缎带。我们从未住饼拖车,在搬到维康镇以前,我们在休斯敦租房子。

苞拖车一样,妈妈的男朋友飞力也是新的。他的名字Flip来自他不断转台的习惯,那起先没什么关系,可是后来往往让我抓狂。飞力在家的时候,每个节目都不可能看超过五分钟。

我一直不确定妈妈为何邀他跟我们同住,他看来并不比她其他的男友优秀,也没什么不同。飞力像只友善的大狗,好看而佣懒,有一点啤酒肚,浑身都是毛,外加随和的笑容。

从第一天起,妈妈就得用她在产权保险公司当接待员的薪水资助他。而,飞力则方便地找不到工作。他并不反对工作,但强烈地不愿起身去找。常见的“红脖于”矛盾观。(译注:redneck,指脖颈晒得红红的、既穷苦又无教养的南方白种工人。)

但我喜欢飞力,因为他让妈妈展露笑颜。那些已许久没有听到的声音,是我心目中非常珍贵的东西,我多么希望可以抓到一个笑声,放进玻璃罐里,永远地珍藏起来。

我走进拖车,看见飞力瘫在沙发上,手上拿着一罐啤酒,妈妈却在厨房里忙着把罐头放进橱柜。

“嘿,莉珀。”他随口打招呼。

“嘿,飞力。”我走进小厨房帮忙。天花板的日光灯照在她玻璃般光滑的金发上。妈妈五官姣好,皮肤白皙,有双谜样的绿眸和柔软的唇。唯一透露出她极端倔强的线索,是她下颚简洁利落的线条,呈现V字形,宛如古代帆船的船首。

“妳把支票拿给夏先生了吗,莉珀?”

“拿了。”我伸手拿几袋面粉、糖和玉米粉,将它们堆进食物储藏室。“他是个混蛋,妈妈。他叫我偷渡客。”

她猛然转身面对我,眼中冒火,脸上出现一层细致的红晕。“那个畜生,”她大声说。“我不敢相信——飞力,你有听到莉珀说的话吗?”

“没。”

“他叫我女儿偷渡客。”

“谁?”

“夏路易,那个营地经理。飞力,移动你的屁股,去跟他理论。现在!告诉他要是再有下一次——”

“好啦,蜜糖,那个词又没什么意义,”飞力抗议道。“大家都挂在嘴上,他们没有恶意。”

“你敢帮他说话!”妈妈伸手将我搂过去,手臂绕过我的背和肩膀保护我。她会有这么强烈的反应,让我很惊讶(毕竟这个词不是第一次套在我身上,当然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我没事,妈妈。”我说。

“所有使用那个词的人,只显露出他是无知的垃圾,”她简洁地说。“妳该知道,有墨西哥血统并没有错。”她比我更心烦意乱。

我向来都很敏锐的察觉到,自己和妈妈不一样。我们一起出门时,总招来好奇的注意。妈妈白皙如天使,而我一头黑发,明显的拉丁人模样。我学会逆来顺受。有一 半的墨西哥血统跟纯墨西哥人没什么不同,那表示有时我会被叫偷渡客,即使我生下来就是美国人,而且从未踏入格兰河谷。

“飞力,”妈妈很坚持。“你会去跟他理论吗?”

“他不用去。”我有些后悔跟她提起这事,我无法想象飞力会为任何他觉得无足轻重的小事而自找麻烦。

“蜜糖,”飞力反对。“我看不出有何必要在第一天就跟房东闹翻!”

“必要性在于,你应该更像个男人,为我女儿挺身而出。”妈妈生气地瞪着他。“该死的,我自己去。”

一声饱受折磨的长叹由沙发传来,不过除了在遥控器上点按的拇指,没有其他动作。

我着急地阻止。“妈妈,不要去。飞力是对的,那不代表什么。”我全身的细胞都清楚知道,我母亲最好不要靠近夏路易。

“我很快就回来。”她不为所动地说,一边寻找她的皮包。

“拜托,妈妈。”我搜尽枯肠,想打消她的去意。“该吃晚餐了,我饿了,真的很饿。我们去外面吃好吗?我们去试试镇上的自助餐。”

我认识的每个成人,包括我妈妈,都喜欢自助餐。

妈妈停下脚步,看着我,脸上的表情柔和下来。“妳讨厌自助餐的食物。”

“我渐渐适应了,”我坚持地说道。“我开始喜欢用分格的餐盘吃东西。”看到她开始露出笑容,我乘胜追击,“或许我们运气好,今天是银发族优待日,妳就可以享有半价优惠。”

“鬼灵精。”她大声说,突然笑出来。“今天的大搬家,的确让我感觉像个老人。”她大步走进客厅关掉电视,站在消失的屏幕前面。“起来,飞力。”

“我会看不到『摔角狂热』,”他抗议着坐起来,蓬乱的头因为躺在靠枕上而扁了一边。“反正你也不会把节目看完。”妈妈说。“起来,不然我会把遥控器藏起来一整个月。”

飞力发出一声叹息,站了起来。

棒天,我认识了翰迪的妹妹涵娜,她小我一岁,但几乎比我高一个头。她称不上漂亮,不过康家人特有的修长运动员体态使她很引入注目。他们一家人都很好动,酷 爱竞争、更爱胡闹,与我完全相反。身为唯一的女孩,涵娜老早学到绝不可以低头,无论事情看来多么不可能,面对任何挑战时都要冲第一。

我很欣赏这种大无畏的精神,虽然我做不来。可是涵娜跟我说,在一个无险可冒之地拥有冒险精神,是种诅咒。

涵娜为她哥哥疯狂,她很爱谈他,而我很爱听。据涵娜说,翰迪去年高中毕业,正和一个名叫戴雅曼的高年级女生交往,不过康翰迪从十二岁起就吸引了一堆女性。

目前,他白天替附近的牧场建造并修理有刺铁丝网的围栏,替他妈妈付了小货车的头期款。膝盖韧带受伤之前,他是美式足球队的四分卫,四点五秒就能跑完四十码 冲刺。你说得出的德州鸟类鸣声,无论是山雀或野火鸡,他几乎都会模仿。而且他很疼爱涵娜跟他们的两个弟弟,睿可和恺文。

我觉得能当翰迪的妹妹,涵娜是世界上最幸运的女孩。虽然她家境贫穷,我却很羡慕她。我从不喜欢身为独生女。每当我受邀到朋友家晚餐,我便自觉像身处异地的 访客,必须努力理解事情该怎么做、有些话是什么意思。我特别喜欢热闹喧哗的大家庭。妈妈和我生活静谧,尽避妈妈保证过两个人也是一个家庭,但我们的家感觉 起来并不完整。

我一直渴望有更多家人。我认识的其他人都对他们的祖父母、舅公姨丈,或者二堂哥、三表妹和一年只见几次面的远亲如数家珍,只有我从不认识我的亲戚。

爸爸跟我一样是独生子,他的父母已经过世,其他亲戚散布整个美国。他们的家族世居休斯敦东北方的莉珀郡,那也是我名字的由来(译注:Liberry原意为 自由),那时他们还用墨西哥姓Jimenezes。十八世纪,墨西哥开放那地区给前来殖民的欧洲人,后来他们改用不会透露出身的“裘”姓(Jones), 整个家族有的凋零,有的卖了土地,迁居他乡。

因此我的亲戚只剩下妈妈这边的家人。但每次我问起,她的脸色便转为冷淡而安静,或者厉声要我出去玩。有一次我看到她后来哭了,她拱起肩膀坐在床上,仿佛背负着看不见的千斤重担。此后我没再问起她的家人。不过我知道她原来姓楚,但我怀疑楚家人是否知道我的存在。

不过我最想知道的是,妈妈到底做了什么事情,严重到让她的家人不要地?

不管我怎样担心,涵娜仍坚持要带我去认识玛雯小姐和她的斗牛犬。即使我抗议说我差点被牠们吓死。

“妳最好跟牠们成为朋友,”涵娜提醒。“改天牠们又会穿过栅栏门乱跑,如果牠们认识妳,妳就不用害怕了。”

“妳是说牠们只吃陌生人?”

我认为我的胆小很有道理,但涵娜连翻白眼。“妳少胆小了,莉珀。”

“妳知道被狗咬的人会怎样吗?”我忿忿不平地问。

“不知道。”

“失血、神经受损、得到破伤风、狂犬病、细菌感染、截肢……”

“好恶!”涵娜赞叹地说。

我们沿着拖车营地的主要车道走着,球鞋扬起一片碎石尘土。阳光烧烤我们没有戴帽子的头,燃烧着头发的分线。我们走近康家的地,我看到翰迪正在清洗他的蓝色 旧卡车,他光裸的背与肩仿佛新铸的铜板,微微发亮。他穿着牛仔短裤和夹脚拖鞋,脸上戴着飞行员墨镜。他露出笑容时,牙齿在古铜色的脸上白得耀眼。某种愉悦 感潜入我的腰腹。

“嘿!”他冲洗着货车上的泡沫,拇指刻意按住水管末端,加强水压。“你们要去哪里?”

涵娜替我们两个发言。“我要莉珀去跟玛雯小姐的斗牛犬交朋友,可是她会害怕。”

“我没有害怕。”这不完全是真话,可是我不要翰迪认为我胆小。

“妳刚刚才说了一堆如果被狗咬会怎样又怎样的话,”涵娜指出。

“那并不表示我害怕,”我防备地说。“那只表示我很有常识。”

翰迪警告地看妹妹一眼。“涵娜,妳不可以在别人准备好之前,强迫人家去做任何事。让莉珀依照自己的时间克服她的心理障碍。”

“我想去。”我坚持地说,为了自尊抛弃所有判断力。

翰迪走去关水龙头,从旁边一个伞状晾衣架上扯下一件白色t恤,将它套上结实的躯干。“我陪妳们去,玛雯小姐之前找我帮她搬一些画去艺廊。”

“她是艺术家?”我问。

“噢,没错,”涵娜说。“玛雯小姐画羽扇豆,她的作品很漂亮,对吧,翰迪?”

“是的。”他上前轻轻拉他妹妹的一条辫子。

我看着翰迪,感受到和上次一样的、无以名之的渴望。我想更靠近他,研究在那件漂白了的棉布下面、他肌肤的气味。

翰迪和我说话时,声音似乎有些改变。“妳的膝盖怎么样,莉珀?伤口还会痛吗?”

我静静地摇头,因为他竟然对我有兴趣,心里像拨动的吉他弦般颤抖。

他朝我伸出手,带点迟疑,然后把棕框眼睛从我上仰的脸上轻轻拿下。一如往常,镜片脏脏的,印满指纹。

“妳不戴眼镜的视力很不好吗?”他问。

我耸耸肩,朝俯视我的模糊俊脸微笑。

翰迪用衣角将镜片擦拭干净,挑剔地看了几眼后才还给我。“走吧,妳们两个,我陪妳们去玛雯小姐的家,看看她会怎样对待莉珀,应该很有趣。”

“她会不会很凶?”我走在他的右侧,涵娜则在他的左边。

“如果她喜欢妳,就会对妳很好。”他说。

“她很老吗?”我想起我们休斯敦小区里的坏脾气老太太,只要我踏上她精心照料的前院,便拿拐杖追我。我不特别喜欢老人。我认识的少数几个老人若非古怪呆滞,就是喜欢巨细靡遗地谈论身体的病痛。

这个问题引起翰迪大笑。“我不很确定。从我出生起,她就一直是五十九岁。”

沿路往下走约四百公尺,我们即将到达玛雯小姐的拖车,即使没有同伴指引我也认得出是哪一户,关在后院栅栏里的两只恶犬的吠叫,让人老远就知道。我立刻觉得不舒服,皮肤出现鸡皮疙瘩与冷汗,心脏急跳,甚至已经结痂的膝盖都感觉得到心脏的跳动。

我停下脚步,翰迪也停住,露出疑惑的微笑。“莉珀,妳到底有什么东西惹到那些狗了?”

“它们闻得到恐惧,”我说,视线聚焦在栅栏里的庭院角落,看到斗牛犬上下蹿跳,口沫四溅。

“妳说妳不怕狗,”涵娜说。

“一般的狗我不会怕,但我跟患狂犬病的凶恶斗牛犬划清界线。”

翰迪大笑,一只温暖的手圈住我的颈背。安慰地轻捏一下。“我们去见玛雯小姐吧,妳会喜欢她的。”他摘下墨镜,低下头,透出笑意的蓝眼睛看着我。“我保证。”

拖车里充满羽扇豆花水的味道和烟味,还有烤箱传出的香味。屋里所有的空间似乎都被艺术和手工艺品填满了,例如上有手绘图案的鸟屋、压克力纤维做的面纸盒套、圣诞装饰、钩针编织的餐桌垫布,以及尚未装框的羽扇豆油昼,尺寸形状不一。

一位个子不高的胖女士坐在这一团混乱中,头发用慕丝梳理成完美的蜂窝状发髻。她的发色染成一种我从未在自然界见过的红,她的肌肤覆满皱纹,不时随生动的表情产生变化。玛雯小姐可能很老,但一点也不痴呆。

“康翰迪,”她因抽了太多香烟而沙哑的嗓音叫道。“我以为你两天前就要来替我搬画。”

“是的,女士。”他恭顺地说。

“好啦,孩子,你有什么借口?”

“我太忙了。”

“翰迪,如果你要毁约,好歹也该想出更有创意的理由。”她的注意力转到涵娜和我身上。“涵娜,跟妳一起的女孩是谁?”

“玛雯小姐,她是裘莉珀,她和妈妈刚搬进围栏那儿的新拖车。”

“只有妳和妳妈妈?”玛雯小姐的嘴唇像刚吃了一把炸腌黄瓜那样噘了起来。

“不是的,女士。妈妈的男朋友也跟我们一起住。”受玛雯小姐的讯问刺激,我进一步说明飞力跟他爱转台的事,还有妈妈是寡妇,在产权公司当接待员,以及我来这里是因为被狗追和吓到后,想跟牠们谈和。

“那些坏蛋,”玛雯小姐一点也不生气。“大多数时间都在制造麻烦,但是我需要牠们的陪伴。”

“养猫咪不好吗?”我问。

玛雯小姐决断地摇头。“很久以前我就放弃养猫了,猫贴近环境,狗贴近人。”

玛雯小姐带着我们三人进到厨房,给我们吃红丝绒蛋糕。翰迪满嘴蛋糕地跟我说,玛雯小姐是维康镇最棒的厨师。据翰迪所言,她做的蛋糕和派每年都在县市嘉年华会夺得三色缎带奖,直到主办单位恳请她别再参赛,把得奖的机会让给其他人。

我的确没吃过这么好吃的红丝绒蛋糕,我后来知道它材料是奶酪和可可,以及分量足够的红色食用色素,让蛋糕像红灯一样光彩夺目,整个蛋糕还抹上一层一寸厚的乳状起司糖霜。

我们狼吞虎咽,黄色的餐盘差点被叉子猛刮下一层皮,直到每一粒蛋糕屑都被吃干抹净。玛雯小姐要我拿放在流理台下的狗饼干罐子时,我的扁桃腺仍因过甜的糖霜而回味着。

“拿两块去给狗儿吃,”她吩咐。“从栅栏间递给牠们。妳一喂牠们,牠们马上就认识妳了。”

我用力吞咽一下,胃里的蛋糕突然变成砖块。看到我的表情,翰迪小声说,“妳不一定要去。”

我并不想面对斗牛犬,但如果去面对牠们能得到翰迪几分钟的陪伴,就算是一群横冲直撞的长角牛,我也愿意。将手伸进罐子里,我握住两个骨头形状的饼干,它们的表面马上因我潮湿的手掌而变得黏黏的。涵娜留在拖车里帮玛雯小姐把更多手工艺品摆进一个小箱子。

翰迪带我来到栅栏前,愤怒的吠叫声充斥在空气中。狗儿龇牙咧嘴地咆哮、低噑时,牠们的耳朵平贴在子弹型的头上。公的那只是黑白花色,母的则是浅棕褐色。我真不懂牠们为何认为值得离开拖车的凉荫跑去吓唬我。

“栅栏关得住牠们吧?”我紧跟着翰迪,差点将他绊倒。狗儿充满蛰伏的精力,肌肉紧嘣,防佛要跃过闸门。

“当然,”翰迪用令人安心的坚定语气说。“这是我亲手搭建的。”

我小心翼翼地看着急躁的狗。“牠们叫什么名字?疯子与杀手?”

他摇摇头。“杯子蛋糕跟海绵蛋糕。”

我张大了嘴巴。“你骗人。”

一抹笑意闪过他的唇际。“是真的。”

如果玛雯小姐用甜食命名是希望让牠们看起来可爱一点,显然失败了。牠们仿佛把我当一串香肠,淌着口水朝我扑过来。

翰迪用严肃的语调跟牠们说话,叫牠们识相些,要安静、放乖一点。他也命令牠们坐下——只有部分成功:杯子蛋糕的臀部不情愿地坐到地上,海绵蛋糕的屁股则还是挑战地挂在空中。牠们张着嘴、喘着气,黑色钮扣般的四只眼睛盯着我们。

“现在,”翰迪指示。“手掌打开、手心朝上,给黑色那只一块饼干。不要直视牠的眼睛,也不要有任何突然的动作。”

我把饼干换到左手。

“妳是左撇子吗?”他饶富兴味地问道。

“不是。但如果这只手被咬掉,我还有比较好用的那只手可以写字。”

一阵低笑。“妳不会被咬的,去吧。”

我的视线紧盯着杯子蛋糕脖子上的防蚤项圈,开始往分隔我们的金属网前进,准备给出狗饼干。我看到牠一见到我手中的点心,身体期待地绷紧。不幸地,吸引力到底是饼干还是我的手,则有待商榷。我在最后一刻勇气全消,把手抽了回来。

杯子蛋糕的喉咙发出哀求声,海绵蛋糕则是一阵短吠。我羞愧地瞥翰迪一眼,以为他会取笑我。然而他什么也没说,一条强壮的手臂绕过我的肩,空着的手找到我 的。他好像捧着蜂鸟那样轻轻抓着我的手,我们一起把饼干送给等待着的狗,牠的大嘴一口吞下,笔直的尾巴左右摆动。牠的舌头在我朝上的掌心留下一些口水,我 在短裤上擦了擦。翰迪的手在我拿饼干给海绵蛋糕时,仍环着我的肩。

“乖女孩。”翰迪小声赞美,轻捏一下我的肩膀之后才放开。即使他的手已轻移开,那臂膀的重量似乎仍盘据在我肩上。身体侧面相靠的部分依然很温暖。我的心跳改变了频率,我吸入的每一口气都在肺部挑起甜蜜的疼痛。

“我还是很怕牠们。”我看着两头怪兽回到拖车旁边,重重地趴在阴影之中。

翰迪仍面向我,一手搭在篱笆顶端,让它分担他的重量。他看着我,好像被我脸上的某样东西吸引着。“害怕有时也有好处,”他温和地说。“那能让妳继续前进,帮妳完成事情。”

我们之间的沉默,和以前我所知的沉默都不相同,它强烈而温暖,充满期待。“你害怕什么?”我放胆问。

他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仿佛第一次被问到这种问题。有一阵子,我以为他不会回答,可是他缓缓吁出一口气,视线从我身上移开,扫过整个拖车营地。

“怕留在这里,”他终于开口。“一直留在这里,我会无法适应别的地方。”

“你想要适应哪一种地方?”我半耳语道。

他的表情如水银般迅速变化,眼中闪着戏谑。“任何不要我去的地方,我越要闯进去。”

正文 第三章

大半个夏天,我都跟涵娜一起玩,参与她的各种计划,它们并未集结出任何成果,然而充满了乐趣。我们骑 脚踏车进城,外出探寻干沟、原野和洞穴入口,或坐在涵娜的房间,听“超脱合唱团”。我因为很少看到翰迪而有些失望,他总是在工作。或制造麻烦,这是他们的 母亲珠笛小姐酸溜溜的说法。

我很好奇,在维康镇这么小的地方,他会惹出什么麻烦?而我尽可能从涵娜那里收集资讯。看来大家普遍同意康翰迪是为麻烦而生,且迟早会找上麻烦。截至目 前,他只是有些讨人厌的行为和无伤大雅的恶作剧,都因为他并无恶意而被原谅了。涵娜好像无法呼吸似地说,翰迪曾和几个比他大的女孩交往,不定期有人谣传他 跟城里一个年长的女人调情。

“他谈过恋爱吗?”我忍不住问。涵娜说没有,翰迪认为恋爱是他最不需要的事。那会防碍他的计划,而他早就计划等涵娜和弟弟长大些,能帮忙母亲后,便要离开维康镇。

实在很难理解,像珠笛小姐这样的女人怎会养出一个如此桀骜不驯的孩子。她严以律己,反对任何各种形式的享乐,有棱有角的五官仿佛旧式的天平,两侧放着 等重的“温顺”和“矜持”。她高瘦而脆弱,手腕宛如白杨树的细枝,不堪一击。她也是“瘦子绝非好厨师”的最佳证明,所谓准备晚餐在她只是打开罐头,和从蔬 菜柜搜出残羹剩饭,例如萎缩的红萝卜和石化了的芹菜。

在康家叨扰过一顿罐头青豆拌炒前一天剩下的香肠,以及糖霜涂吐司当甜点后,一听到厨房传出锅子的碰撞声,我就告辞回家。奇怪的是,康家的孩子似乎没注 意,也不在乎他们的食物有多烂。不管是泛萤光的通心粉、似有悬浮物的果冻或各种脂肪软骨,都能在上桌的五分钟内一扫而空。

康家总是在星期六出去打牙祭,不过不是去本地的墨西哥餐厅或自助餐厅。他们去阿文肉铺。肉贩阿文总是把当日卖不出去的肉块残余,像香肠、尾巴、肋骨、 内脏、猪耳朵等,丢进大金属桶中。“除了猪叫,什么都丢进去啦,”阿文曾咧着嘴说。他是个大个子,手掌像棒球手套那么大,脸像新鲜的火腿什么的又红又亮。

收完当日残余,阿文会把桶子装了水,将所有东西一起煮熟。一份搭一片面包只要二十五分钱,任君挑选。肉铺不浪费任何东西,捡便宜的穷人吃剩的再被磨碎,再加入浅黄色玉米粉,当成狗食贩卖。

康家很穷,不过他们从未视为白种垃圾。珠笛小姐态度端庄、信仰虔诚,整个家庭的地位因此被提升为“贫穷的白人”。感觉上两者差别不大,但在维康镇,许多人还愿意跟贫穷的白人相处,而白种垃圾只能吃到闭门羹。

珠笛小姐在维康镇唯一的会计事务所担任档案管理员,每个月的薪水仅足以让她的孩子不必露宿街头,顶多再加上翰迪的收入贴补家用。我问涵娜她爸爸在哪里,她说他在州立监狱,不过她从没搞懂他为何入狱。

这家人困难重重的过去,或许正是珠笛小姐勤上教会的原因。她每周日早上和周三晚上都去教会,而且一定坐在前三排、最能感觉到上帝的地方。而珠笛小姐也跟维康镇大多数的居民一样,从宗教的角度来评断一个人。当我说我和妈妈不去教会时,她一脸困惑的样子。

“呃,那你们是什么?”她催问着,直到我说,我想我是偏离的浸信会教徒。

这又导出另一个难题。“是激进派或改革派?”

我不确定两者的差异为何,我说或许是激进派。珠笛小姐的眉头皱了一下,说若是如此,或许我们应该去缅因街的第一浸信会,虽然就她所知,他们的主日崇拜以摇宾乐团和一排诗班女孩做号召。

后来我跟玛雯小姐提起这段对话,并争辩说“偏离”就是指我不用去教会。玛雯小姐的回答是:在维康镇,没有偏离这回事,我应该跟她和她的绅士友人雷鲍比 一起去南街的无教派基督教会,因为尽避他们只有吉他手,而非风琴手,且于户外聚会,但他们各自带菜的主日聚餐却是镇上最棒的。

妈妈说,目前她还是比较适合维持偏离的状态,但她并不反对我跟着玛雯小姐与雷先生去参加主日崇拜。我很快养成习惯,在星期日上午八点整抵达玛雯小姐的拖车,吃过腊肠方块或胡桃煎饼的早餐,然后随同玛雯小姐与雷先生一起去教会。

玛雯小姐没有子女或孙子女,因此决定将我纳入羽翼之下。她发现我唯——件好的洋装已经太短而且太小了,便说要帮我做一件新的。我从她放在缝纫室的特价 布料之中快乐地翻找了一个小时,终于选定一卷印着黄色和白色小雏菊的红色布疋。玛雯小姐只用了两个小时,便缝制出一件无袖的船形领洋装。我试穿时,从她卧 室门后的穿衣镜看见自己的影像非常高兴,洋装修饰了青少年不成熟的曲线,让我看起来显得年长一些。

“噢,玛雯小姐,”我开心地说,双臂圈住她圆胖的身材。“你最棒了!谢谢你一百万次,数不清次。”

“这没有什么,”她说。“我总不能带穿长裤的女孩去教会吧?”

我天真地以为把洋装带回家时,妈妈也会因这份礼物而开心。结果洋装反而点燃她的怒气。她长篇大论地攻击施舍之举,和多管闭事的邻居。她气得发抖、大声叫喊,直到我满脸泪水,飞力也赶紧离开拖车去喝更多啤酒。

我争辩说那是一件礼物,而且我没有洋装,不管她说什么,我都要把衣服留下来。可是妈妈把洋装从我手中抽走,装进一个垃圾袋便离开拖车,满肚子怒火往玛雯小姐的拖车走去。

我哭到筋疲力尽,心想我永远不能再去找玛雯小姐了,为什么我有世界上最自私的妈妈,把自己的自尊看得比女儿的心灵福祉重要。每个人都知道女孩不可以穿长裤去教会,也就是说我只能继续当个异教徒、被摒除于上帝的恩泽之外,而且最可怕的是,我永远吃不到镇上最棒的聚餐了。

不过妈妈去找玛雯小姐以后,事情似乎有了变化。她回来时脸色放松,声音也很平静,而且手上还拿着我的新洋装。她的眼睛红红的,仿佛刚刚哭过。

“拿去吧,莉珀,”她心不在焉的说,把窸窣响的塑胶袋放进我怀里。“洋装可以留着。把它放进洗衣机,加一匙苏打粉去掉烟味。”

“你跟……你跟玛雯小姐谈过了吗?”我探问。

“谈过了。她是个很好的人,莉珀。”她撇着嘴笑一下。“很多姿多彩,但人很好。”

“那么我可以跟她去教会吗?”

妈妈抓起她长长的金发,用发带束在颈后。她转身,背靠着流理台的边缘,关切地看着我。“反正也没有坏处。”

“当然没有,妈妈。”我同意。

她展开双臂,我立刻跑过去紧紧靠着她。世界上再也没有比被母亲抱在怀里更好的事了。我感觉到她的嘴压在我头上,还有她微笑时脸颊肌肉的牵动。“你有你爸爸的头发,”她低声说,轻梳着我乌黑的乱发。

“我希望我有你的头发。”我的声音因她胸前的柔软而显得模糊不清。我深深吸入她的香味,一种综合了茶、肌肤和某种香粉的味道。

“别这么想,莉珀,你的头发很美。”

我静静靠着她,希望此刻成为永恒。她发出低沉愉快的轻哼,她的胸口在我耳下起伏,“宝贝,我知道你不了解我为什么因为一件洋装而那么生气。只是……我们不要别人以为你需要一些东西,我却无法给你。”

但我真的需要啊,我想这么说,不过只闭着嘴巴点头。

“我以为玛雯小姐给你洋装是因为她可怜你,”妈妈说。“现在我理解那是朋友之间的礼物。”

“我看不出来那有什么大不了,”我咕哝。

妈妈把我稍稍推开,眼睛眨也不眨地与我对视。“不要忘记,莉珀,怜悯和轻视总是相互伴随。你不可以接受别人的施舍或帮助,因为那将让别人有权利看不起你。”

“要是我真的需要帮助怎么办?”

她立即摇头。“无论什么样的麻烦,你都可以自己解决。只要努力,善用你的头脑。你这么聪明——”她停住,手捧着我的脸,我的双颊被包在她温暖的手中。“等你长大,我要你凡事靠自己。因为大多数的女人不是这样,而那使得她们受制于他人。”

“你凡事都靠自己吗,妈妈?”

她的脸出现一丝不自在,双手从我的脸颊落下。很久之后,她才半耳语地答道:“我尽量。”那苦涩的笑容,让我手臂上的肌肤刺痛。

妈妈开始准备晚餐的时候,我出去散步。走到玛雯小姐的拖车时,炽热的黄昏阳光已榨干我所有精力。

我敲着门,听到玛雯小姐叫我进去。老旧的冷气机架在窗框上方,发出喀啦喀啦的声音,朝拿着十字绣绘图框坐在沙发上的玛雯小姐吐出冷空气。

“你好,玛雯小姐。”她竟能把我个性火爆的母亲安抚下来,让我对她产生新的敬意。我坐到她身边,我们两人的体重使得沙发坐垫发出吱嘎声。

电视开着,一名梳着整齐短发的女播报员站在一幅外国地图前面。我没怎么仔细听,对远离德州的地方发生何事,毫无兴趣。“……最激烈的冲突爆发于埃米尔宫殿外,皇家侍卫奋力抵挡入侵者,直到皇室成员撤离……西方人士急于离开科威特……”

我的注意力放在玛雯小姐手中的环状框架上。她正在绣椅垫,完成后看起来会是巨大的番茄切片。发现到我很有兴趣,玛雯小姐问:“你会做针线吗,莉珀?”

“不会,女士。”

“嗯,你应该学,做针线最能平抚焦虑。”

“我不焦虑。”我告诉她,而她说我大一点就会。她把厚布放到我的腿上,示范如何将针穿过那些小方格。她静脉突起的手覆在我的手上暖暖的,身上有饼干和烟草的味道。

“十字绣高手能让作品的背面和正面一样漂亮,”玛雯小姐说。我们一起弯身刺绣,我好不容易在鲜红色的部分绣了几针。“很好,”她称赞我。“你的线拉得很好,不会太紧,也没有太松。”

我继续绣着。玛雯小姐耐心监督,即使我弄错了几针也没有大惊小敝。我试着将浅绿色细线拉过那此染了对应颜色的小方格。近看绣布,那些色点仿佛是被随意泼洒在布面上。可是当我后退一点再看着它,整个花纹突然变得很有意义,并形成完整的画面。

“玛雯小姐?”我开口,往后缩进到处都是弹簧的沙发角落,双手抱住膝盖。

“如果你要把脚抬上沙发,要先脱鞋。”

“是,女士。玛雯小姐……今天我妈妈来找你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

我之所以喜欢玛雯小姐,是她总会坦诚回答我的问题。“你妈妈喷着火冲进来,对我给你做了那件洋装非常不满。我告诉她我无意冒犯,也很愿意将它收回来。然后我倒了些冰茶,我们开始聊天,我立刻发现她并不是真的生那件洋装的气。”

“不是吗?”我怀疑地问。

“不是的,莉珀,她只是需要一个聆听的人。需要有人谅解她所背负的重担。”

那是我第一次和另一个成人谈论母亲。“什么重担?”

“她是个必须工作的单亲妈妈,这个担子就够重了。”

“她不是单身,她有飞力。”

玛雯小姐笑了出来。“告诉我,他帮了你妈妈什么忙?”

我仔细思索飞力的责任,基本上只有采买啤酒和丢掉空瓶。飞力也花很多时间清理他的枪,有时候他会跟拖车营地的其他人去射红鹤。简而言之,飞力在我家纯属装饰。

“没帮什么忙,”我承认。“如果他这么没有用,我们为什么要留他?”

“跟我留着雷鲍比一样,有时候女人需要男人陪伴,无论他多么没有用。”

我还满喜欢鲍比的。他是个和蔼的老人,身上常有廉价古龙水和防锈润滑油的味道。虽然鲍比没有正式住在玛雯的拖车,不过大多数时间都在那儿。他们看来真像一对相爱的老夫老妻。

“你爱雷鲍比吗,玛雯小姐?”

这个问题让她笑起来。“有时候。当他带我去吃自助餐,或者看周日晚间节目时按摩我的脚。我想我每天至少爱他十分钟。”

“只有这样?”

“嗯,那是很珍贵的十分钟,孩子。”

之的不久,妈妈就把飞力踢了出去。没人对此感到意外。虽然营地对懒散度日的男人有极高的容忍度,但飞力的无能已达到大联盟的标准,每个人都知道以妈妈的条件绝对可以找到更好的人,端看最后一根稻草在何时出现。

没人想到竟然会是食火鸡。

食火鸡不是德州的原生鸟类, 虽然从它的数量(野生加上豢养)来看,你若认为它是也无可厚非。事实上,德州仍被视为全球食火鸡的重要产地。事情约始于一九八七年,有些农人怀着以它取代 牛肉的雄心壮志,将这种不会飞的大鸟引进美国。他们必然很会说话,因为他们几乎让每一个人相信,不久之后民众便会争相使用食火鸡的油、翅膀和肉。于是食火 鸡育种场开始培育这些火鸡,以贩售给其他人畜养。曾有一段时期,一对育种的鸟要价大约三千五百美元。

后来当大家都不愿用大鸟取代大麦克堡时,市场价钱狂跌,许多育种场便把这些毫无用处的鸡野放。飞力发生那件机车事件时,正值食火鸡热的最高潮,处处可见养满了火鸡的养殖场,而任何被局限住的动物,一定会有几只特别的顽皮,它们总能找到逃走的办法。

就我理解,飞力的食火鸡奇遇记发生在某条狭窄的乡间道路,当时他正从某人的猎鸽租地开车回家。德州的猎鸽季从九月初开始,一直持续到十月底。如果你没有 自己的土地,你可以付钱给别人,换取在他们的土地打猎的权利。最好的租地应该长满向日葵或玉米,还要有池塘,如此便会吸引鸽子振翅前来,且飞得很低。

飞力付的租金是七十五元,那其实是妈妈付的,好让他离开拖车几天。我们希望飞力运气够好,能打中几只鸽子回来给我们加菜。可惜,虽然目标静止时,飞力百发百中,他却抓不到击中移动目标的要领。

他空着手回家,枪管仍因整日的射击而发烫,途中因为道路被一只身高两公尺的蓝脖子食火鸡挡住,只好停下卡车。飞力猛按喇叭,又对它大叫,想把食火鸡赶走,但它动也不为所动。那只若不是太凶就是太没脑袋的食火鸡竟然不懂得害怕。

飞力一定是在和食火鸡陷入僵局时,突然想到眼前的障碍神似长腿的大鸡:他必定也想到那只火鸡身上能吃的部分大约是小小半肉的一千倍。更好的是,食火鸡不像会飞的鸽子,它直挺挺的站着。

于是为挽回他受伤的男子气概,和他耗费了数小时射击庭园红鹤所练就的优异瞄准能力,飞力把枪架上肩头,一枪轰掉食火鸡的脑袋。

他载着巨大的鸟尸回家,满心期待凯旋英雄的欢呼。

听到卡车熟悉的噗噗声和引擎熄火的声音时,我正在露台看书。绕过拖车,我问飞力有没有打到鸽子。结果我在货车后面看到一个巨大的深色羽毛尸体,而飞力的迷彩服和牛仔裤则血迹斑斑,仿佛他刚屠宰了牲口。

“你瞧!”他咧开笑容对我说,把帽檐往后顶。

“那是什么?”我惊讶地问,慢慢靠近想看清楚。

他装模作样了一下。“我打了只鸵鸟。”

闻着新鲜的血液的浓烈甜味,我皱起了鼻子。“我觉得那不是鸵鸟,飞力。我想那是食火鸡。”

“差不多啦。”飞力耸耸肩,在妈妈从拖车里出来时笑得更得意。“嘿,宝贝……看爹地带了什么回家来。”

我从没看过妈妈的眼睛瞪得那么大。“我的天,”她说。“飞力,你见鬼地从哪里弄来那只食火鸡?”

“路上打的。”他骄傲地回答,将她的惊哧认为惊叹。“今晚有好料了。听说吃起来像牛肉。”

“那起码值一千五百美元。”妈妈的手放在心口,好像要防止它跳出来。

“现在一文不值了。”我忍不住说。

妈妈瞪着飞力。“你毁了人家的私人财产。”

“没人会发现的,”他说。“好啦,甜心,把门开着,我来把它弄进去拔毛。”

“不准把它带进我的拖车,你这疯子!把它弄走,立刻!不要害我们因为它而被抓去坐牢。”

飞力显然无比困惑,不懂他的礼物怎么被如此嫌弃。感觉风雨将至,我退到拖车一角后面。接下来的几分钟,大概大半个羽扇豆牧场的居民都听到妈妈嚷着说她受够了,她无法再多忍受他一分钟。

她消失在拖车里,到处翻找了之后,抱着满怀的牛仔裤、靴子和男用内衣出来。她将它们一股脑地抛到地上。“拿走你的东西,马上离开!”

“你叫我疯子?”飞力吼回去。“你才是神经病呢,女人!不要那样丢我的东西——嘿,住手!”t恤、打猎杂志、保丽龙制的啤酒座等飞力闲散生活的不堪写照,大量飞了出来。飞力气愤地咒骂,将所有的东西从地上捡起,再丢进他的货车。

不到十分钟,飞力已经扬长而去,轮胎飞转,碎砂石在后面烟雾弥漫。只剩下少了头的巨大的食火鸡被丢在我们门口。

妈妈用力吸气,脸色绯红。“没用的笨蛋,”她嘀咕。“早该甩掉他……食火鸡,老天……”

“妈妈,”我走出来站到她旁边,“飞力不会再回来了吗?”

“对。”妈妈强调。

我瞪着小山丘一样的食火鸡尸体。“这个怎么办?”

“我不知道。”妈妈用手梳过凌乱的金发。“不过我们得消灭证据。那只鸟是某人的一大笔财富,我并不想付钱。”

“应该要有人把它吃掉。”我说。

妈妈摇着头呻吟。“这跟开车撞到动物是不一样的。”

我想了一下,灵光乍现。“康家。”我说。

妈妈的视线和我对上,愤怒的表情逐渐被不情愿的幽默取代。“你说得对,找翰迪来。”

后来听康家人说,他们从没享受过那样的大餐。而且还连吃了好几天。食火鸡肉排、炖肉、食火鸡三明治,还有辣椒食火鸡。翰迪把火鸡带去阿文肉铺,肉贩发誓他会保密之后,费了一番功夫将它分为鸡翅、鸡排和绞肉等等。

珠笛小姐甚至送了一份佐以马铃薯和汉堡肉调味的炖肉过来给妈妈和我。我吃了一点,觉得这是珠笛小姐的佳作之一。不过一脸怀疑的妈妈吃了之后,随即脸色发青,逃出小厨房,我听到她在浴室呕吐。

“对不起,妈妈,”我焦急地在门外说。“如果你吃了不舒服,我去把它丢掉——”

“不是炖肉的问题,”她有气无力地说。我听到她呕吐和冲马桶的声音。妈妈转开水龙头,开始刷牙。

“那么你是怎么回事,妈妈?你不会是得了肠胃炎吧?”

“不是。”

“不然——”

“我们稍后再谈,蜜糖。现在我需要一点——”她开始另一阵呕吐,“隐私。”

“好的。”

我怀疑妈妈早在让别人——包括我——知道她怀孕之前,就跟玛雯小姐说了。尽避她们似乎南辕北辙,但两人立刻成了朋友。看她们两个人一起,就好像天鹅与红头啄木鸟为伴。不过在不同的外表之下,她们皆有某种刚强:她们都是坚强的女人,愿意不惜代价,争取独立自主。

某天晚上妈妈和带来外酥内软的桃子派的玛雯小姐在厨房说话,我才发现了她的秘密。我坐在电视机前,盘子和汤匙放在我的腿上,我隐约听到她们压低声音在说话。

“……没有必要让他知道……”妈妈跟玛雯小姐说。

“但他应该帮忙。”

“噢不……”妈妈再次压低声音,我只能听到片段。“……我的,跟他没关系……”

“你会很辛苦。”

“我知道,但如果事情真的很不顺利,有人可以帮我。”

我知道她们在说什么了。其实事情早有许多迹象,包括妈妈经常反胃,以及她隔一星期连看两次医生。长久以来,我想要并渴望有个弟妹让我关爱、有个家人的殷切盼望终于有了结果。我感觉喉咙后方一阵紧缩,像是泪水快要流下来。我想高高跳起,心中充满喜悦。

我保持安静,想尽量听到更多,而我的强烈情绪不知怎地被妈妈察觉了。她的视线落到我身上,暂停跟玛雯小姐的对话,若无其事地说:“莉珀,去洗澡。”

不敢相信我的声音竟然和她一样正常。“我洗过了。”

“那就去看书什么的。去啊!”

“好吧。”我不情不愿的走回卧室,脑中充斥着疑问。可以帮忙的人……以前的男朋友吗?她从未提起过的亲戚?我知道那跟妈妈生下我之前的生活有关。我暗自发誓,等我长大,一定要弄清楚她的一切。

我不耐烦地等妈妈透露 消息,可是六个星期过去,她仍只字未提,我决定直接问她。我们正要开车去皮威超商买东西。妈妈最近刚把自我有记忆以来就使用的银色喜美车改造了一番:凹洞 不见了、新的烤漆、新的煞车,整辆车跟新的一样好。她也替我买了新衣服,并在露台添加了套阳伞野餐桌,还有全新的电视。她说公司分她红利。

我们的生活经常如此……有时我们得锱铢必较,不过稍后便有小小的意外之财,像是红利、乐透小奖,或者妈妈的某个远亲遗留给她东西。我从不敢问她钱的来 源,不过等我更大一些,我注意到它们总是在妈妈神秘失踪之后出现。每几个月,或许每年两次,她会让我去邻居家过夜,而她会离开一天,有时甚至隔日清晨才回 来。

“妈妈,”我看着她精致但严厉的侧脸,“你有小婴儿了,对不对?”

车子在妈妈惊讶地看我一眼时,微微偏斜。她把注意力重新放回路上,用力抓住方向盘。“老天,你差点让我撞车呢。”

“对不对?”我坚持。

她安静了一会儿,回答的时候,声音有点发抖。“对,莉珀。”

“男生还是女生?”

“还不知道。”

“我们会跟飞力一起养他吗?”

“不,莉珀,这不是飞力或任何男人的孩子。是我们两个的。”

她安静地看我一眼,我靠回座椅。“莉珀……”她努力开口。“我们两个人都必须做些调整和牺牲。对不起,我原本没这个计划。”

“我了解,妈妈。”

“是吗?”毫无笑意的轻笑传来。“我都不确定我了解呢。”

“我们要叫他什么名字?”我问。

“我根本还没想到那儿。”

“我们得去找一本替婴儿命名的书。”我要看过每一个名字。这个婴孩会有长长的、听起来很了不起的名字,也许来自沙士比亚的角色。这个名字会让每个人注意到他或她是多么与众不同。

“我没想到你会这么平静。”妈妈说。

“我很高兴,”我说。“真的很高兴。”

“为什么?”

“因为我将不再是孤伶伶一个人了。”

车子驶进成排过热的车辆间的一个空位,妈妈转动插在点火装置上的钥匙。我有点后悔那样回答,因为那让她的眼睛出现一抹阴影。她缓慢地伸出手,替我把前 面的头发拔好。我好想学爱被拍抚的猫咪靠近她的手。妈妈很注重个人的空间,无论是自己或别人的,她不喜欢他人随意闯入,也不轻易触摸别人。

“你不是一个人。”她说。

“我知道,妈妈,但其他人都有兄弟姊妹。我一直想要有个能跟我玩、让我照顾的人,我会当个好保姆,你甚至不用付我工钱。”

她再次摸摸我的头发,然后我们便下了车。

正文 第四章

学期刚开始,我便发现我的马球衫和 松垮的牛仔裤让我的时尚拉警报。当时流行脏乱的风格,所有衣物都该破破、脏脏又皱皱的。妈妈厌恶地说那是垃圾桶风格。但我真的很想跟同学一样,于是央求她 带我到最近的百货公司。我们买了薄棉短衫和长版无袖上衣、针织短背心和长及脚踝的裙子,以及沉重的马汀大夫鞋。一条不怎样的牛仔裤标价差点吓死妈妈——“ 破了洞的裤子要价六十元?”但她还是买给我。

维康中学里,九年级生的总人数不到一百人。美式足球就是一切。每到星期五,整个镇全体出动去看比赛,或暂时歇业,好让死忠粉丝能跟随黑豹队到客场比赛。

那些运动员在球场上所进行的争斗,若在体育馆外演出,必定会被当成谋杀未遂,但他们的母亲、姊妹、女友都毫不畏惧。对大多数球员而言,这是他们一举成名的机会。男孩们宛如名人般走过大街,人人谄媚地在教练签支票时,笑着告诉他不需要秀出驾照,毕竟每个人都认识他。

既然运动设备剥夺了其他部门的预算,图书馆只能勉强维持着。但那里是我最常逗留的地方。我从没想过要参加啦啦队,不只是因为我觉得那很呆,也因为那种活动需要狂热的双亲不吝于砸钱,还要懂得各种权力动作,才能确保他们的女儿留在队上。

我很幸运,很快就交到朋友,我们是三个打不进任何团体的女孩,于是自成小圈圈。我们去彼此的家,玩玩化妆品,在镜子前面搔首弄姿,存钱买陶瓷平板夹。我的十五岁生日礼物,就是妈妈送我的隐形眼镜。

除去了厚眼镜的重量是种奇怪但美好的感觉。为了庆祝我的解放,我最好的朋友芮露西宣布她要帮我拔眉毛。露西是个深皮肤、小屁股的葡萄牙女孩,她利用下课时间钻研时尚杂志,成为流行的先锋。

“我的眉毛没那么糟吧,”露西拿着金缕梅和眉毛夹,还有一管让我戒心大起的止痛药膏靠近我时,我出声抗议。“有吗?”

“你真的要我回答?”露西问。

“算了。”

露西推我坐在她房里梳妆台前的椅子上。“坐好。”我担心地看着镜子,注意到双眉之间的杂毛,露西说就是它们把我变成一字眉。由于大家都知道一字眉的女孩不可能幸福,我别无选择,只能任由能干的露西宰割。

也许纯粹是巧合,不过,第二天我便和康翰迪不期而遇。我一个人在空地后方的公用篮球架练习投篮,因为早先体育课时,我发现我完全不会投篮。所有女生被 分成两队,为了哪队该收留我还起了争执。我不怪她们,我也不想跟我同队。既然一直到十一月都有篮球课,我必须有点进步才不会更难堪。

秋阳炽烈,气候非常适合甜瓜生长,炙热的白天和凉爽的夜晚替各式甜瓜带来充足的甜度。练习投篮五分钟后,汗水和尘土在我身上流下一条条纹路。随着篮球每一次的跳动,炎热的沙尘由地上扬起。

地球上只有东德州的红土会那样地粘着你不放。风把沙吹到你身上,伸舌舔一下有种甜味。由于红土之上的浅色表土并不厚实,一到干季就产生剧烈的膨胀与收缩,在地面造成火星颜色的裂缝,细细的沙尘会把袜子染红,即使浸一个星期的漂白水也洗不掉。

在我气喘吁吁、费力地让我的手臂和双腿合作时,听到身后一个慵懒的声音。

“还真没看过这么烂的投篮。”

我喘着气把篮球拽在身侧,转身面对他。一束头发从马尾跑了出来,在一只眼睛前面晃荡。

很少男生能把嘲弄变成不错的开场白,但翰迪是其中之一。他的笑容有种邪恶的魅力,能消除言语里的刺。他和我一样头发凌乱、沾满尘土,身上穿着牛仔裤和 扯掉了袖子的白色衬衫。他还戴着牛仔帽,帽子原本是白色的,但随着时间转成橄榄灰。他的站姿轻松,看着我的方式让我的肠胃翻筋斗。

“有任何指教吗?”我问。

我一开口,翰迪仔细看向我的脸,眼睛大张。“莉珀?是你吗?”

他没有认出我。拔除一半眉毛的效果,真是太神奇了。我咬紧牙关、憋住笑意,把松落的头发从脸上拔开,平静地说:“当然是我啦,不然你以为是谁?”

“我知道才怪,我……”他把帽子往后顶,仿佛我是某种随时会爆炸的不稳定物质,小心翼翼地靠近我。那真的是我的感觉。“你的眼镜呢?”

“我戴隐形眼镜。”

翰迪走过来站在我前面,宽阔的肩膀形成遮蔽阳光的庇荫。“你眼睛是绿色的。”他的口气听起来有些分心,甚至有点生气。

我盯着他的喉咙,棕褐色的肌肤光滑且因汗水而亮亮的。他靠得很近,我甚至闻得到汗水的咸味。我的指甲掐入篮球的颗粒表面。当康翰迪站在篮球场上,首次真正地看我,我感觉整个世界仿佛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抓住,一切静止。

“我是全校、或许是全德州最不会打篮球的人,”我告诉他。“我怎样都没办法把球丢进那玩意儿。”

“篮框?”

“对。”

翰迪又把我仔细看过一遍,一朵微笑出现在嘴角。“我倒是可以指点你,反正你再烂也是这样了。”

“墨西哥人不会打篮球,”我说。“我应该因为我的血统得到豁免权。”

他看着我的眼睛把球拿过去,运了几下。

他流畅地转身,做了个漂亮的跳投。那是爱现的动作,而戴着牛仔帽只让这动作更好看。看见翰迪期待地对我咧开嘴,我不禁哈哈大笑。

“现在,我应该要赞美你吗?”我问。

他重新控球,绕着我运球打转。“嗯,现在是不错的时机。”

“你真是太厉害了。”

翰迪单手控球,另一手摘下旧帽子像丢飞盘般扔到场外。而后他捧着球向我走来。“你想先学什么?”

危险的问题,我心想。

靠近翰迪让我重拾那种甜蜜的沉重感,也使我不能动弹。我觉得必须用平常两倍的速度呼吸,才能得到足够的氧气。“投篮。”我好不容易才开口。

“好吧。”翰迪示意我站到距离篮板五公尺的白线上。这距离看来真远。

“我永远也投不进去。”我把球从他手里拿走。“我的上身力量不够。”

“你要用到的腿力会比用手多。双腿跨开、重心要稳,糖糖……大约和肩膀同宽。让我看看你怎么——呃,如果你的球是这样拿的,难怪你投不直。”

“又没人教过我怎么拿球。”他帮我调整控球的手时,我反驳。他棕褐色的手指短暂的覆住我的,我感觉到它们蕴含的力量,以及粗糙的皮肤。他的指甲剪得短短的,因为晒过很多太阳,与旁边的皮肤对比显得很白。那是一双劳动者的手。

“我正在教你,”他说。“这样拿球。现在膝盖弯曲,瞄准篮板上的方框。直起身体的同时把球放开,让力量从膝盖上来。尽量把它变成一个流畅的动作。懂了吗?”

“懂了。”我瞄准后全力抛球。篮球离谱地飞出了球道,把一只选错时机从洞里出来探查翰迪那顶旧帽子的犰狳(译注:armadillo 原产于中南美洲,小头锐面、全身有硬壳的动物)吓坏了。球在离犰狳不远之处弹跳,它吱吱叫着,急忙窜回躲藏的地方,长长的脚趾甲在干热的地上留下爪痕。

“你太用力了。”翰迪追上去把球捡回来。“放轻松。”

我伸出手臂接住翰迪的传球。

“跨步。”我再次在白线站好,翰迪站在我旁边。“你的左手是支撑,右手是——”他突然住口,笑个不停。“不对,不是那样。”

我对他皱眉。“嘿,我知道你想帮忙,可是——”

“好吧,好吧。”他果断地把笑意从脸上抹去。“不要动,我要站到你后面,我不会做什么,好吗?我只是要把手放到你手上,带着你做。”

我感觉到他的身体在我后面,他的胸膛碰到我的背。我静止不动。他的手臂分别在我的两侧,被他温暖包围的感觉,让我打心底深处窜出一股战栗。

“放松,”他低语。我闭上眼睛,感受他的呼吸拂过我的头发。

他动手调整我手的位置。“手掌放这里,这三只手指的指尖压着缝线。好,你推动球的时候,要让它滚过你的指尖,然后手指轻弹成弧形。这样可以让球在碰到篮板后向后旋转。”

他的手完全罩住我的。我们皮肤的颜色几乎相同,但他是因为日晒,而我却是天生。“我们一起投一次,让你可以感觉我正确的动作。屈膝,看着篮板。”

他的手环住我的时候,我完全停止思考,全身的动作只剩本能和感觉,所有心跳、呼吸和动作都随他起舞。

翰迪在我背后协力投球,球在空中稳稳画出一个弧形,但它并未如我们的预期出现旋转,球弹出篮框。既然我的球从没碰到篮板,这已经是一大进步。

“好多了,”翰忱说,声音透出笑意。“射得好,小表。”

“我不小,我只比你小两、三岁。”

“你是个小孩子,甚至还没尝过接吻的滋味。”

“小孩子”这词很伤人。“你怎么知道?不要说什么‘看就知道’的鬼话。假使我说有一百个男孩亲吻过我,你也无法提出反证。”

“你如果有过一次经验,我就够惊讶了。”

真希望翰迪是错的,这股强烈期望在我体内燃烧。我多么希望我有些经验,敢于自信地说出像“那你等着惊讶吧”这类的话,然后向他走去,给他难以忘怀的一吻,该有多好。

不过戏不会这样演。首先,翰迪比我高大太多,我必须先爬上他大半个身体才够得到他的嘴唇。其次,我对接吻完全没有研究,开始时嘴唇是该张开还是合上、 舌头要怎么办、何时该闭上眼睛……虽然我不介意翰迪嘲笑我笨拙的投篮(呃,不是非常介意),但他若因我企图吻他而笑出来,我会羞愤而死。

于是我平静下来,轻声说:“你或许不像你认为的那么无所不知。”然后走去捡球。

芮露西问我要不要跟她和她妈 妈去休士顿“鲍伊发廊”剪头发。很贵喔,她警告。不过,她说让鲍伊替我修出漂亮的发型后,我也许可以在维康镇找到美发师帮我维持。妈妈同意后,我把替邻居 当保姆所存下来的每一分钱拿出来,叫露西帮我预约。三个星期后,露西的妈妈开着白色凯迪拉克载我们到休士顿。

以维康镇的标准,芮家 算是富裕,因为他们家的“顺流当铺”生意很好。我以前一直以为只有落魄、失意的人才进当铺,但露西向我保证也有体面正派的人到这类地方纾困。有天放学后, 她带我去由她哥哥、叔叔和父亲经营的当铺。当铺里有成排亮闪闪的枪、吓人的大刀、微波炉和电视。我很开心,因为露西妈妈让我试戴摆在天鹅绒衬匣里的戒指。 那里有好几百个闪闪好亮的戒指,镶着你想得到的各种宝石。

“很多婚约决裂的客户来找我们。”露西的妈妈轻快地说,拉出一个摆满了钻石饰品的天鹅绒底盘。我好爱她浓浓的葡萄牙口音。

“噢,多么遗憾。”我说。

“一点也不。”露西妈妈继续说明女人有权在一无是处的未婚夫背叛她们之后,典当订婚戒指,用钱补偿自己。“他搞她,你就搞他。”她理直气壮地说。

顺流当铺的兴隆生意让露西和家人得以到休士顿上城添购衣物、修整指甲和整理头发。我从未去过那个餐厅与商店林立的高级购物区。鲍伊发廊位在豪华的商店街。露西的妈妈将车开到店前,把钥匙交给服务人员时,我掩不住惊讶。剪个头发还有专人代客停车!

鲍伊发廊内有许多镜 子、铬制家具和奇特好玩的器具,烫发剂的浓烈气味飘荡在空气中。发廊老板是个三十四、五岁的男人,长长的金发波浪般披垂下在背上。这在南德州是难得一见的 景象,也让我假定鲍伊不好惹。他当然有一副好身材,精瘦结实的身体穿着黑色牛仔裤、黑靴子、白色西部衬衫,挂着一条麂皮与绿松石的饰扣领带在店里穿梭。

“走吧,”露西催促。“我们去看新的指甲油。”

我摇摇头,继续坐在等候区一张深色皮椅上。我目瞪口呆到说不出话。 我知道鲍伊发廊是我到过最不可思议的地方,我想稍后再去探索,但我目前只想静静坐着,仔细地体会。我看着设计师工作:打薄、吹干,灵巧的将少量发丝绕上粉 色发卷。高大的木头和金属展示柜中摆放着吸引人的瓶瓶罐罐化妆品,以及看来像药品的肥皂、乳液、香精和香水。

在场的每个女人似乎都在我 眼前改头换面,因为梳整头发、上妆、修饰而变得像杂志上的照片那般光彩耀人。露西的妈妈在修指甲,露西在化妆品区流连,一名穿着黑白色系衣服的女人示意我 到鲍伊的工作区。“第一步是观察与讨论,”她告诉我。“我的建议是放手让鲍伊尝试,他是天才。”

“我妈妈说不要全部剪掉……”我才要开口,她已经走开了。

接着鲍伊在我眼前出现,迷人又英俊,外加一些人工修饰的感觉。我们握手的时候,我感觉到他戴着许多戒指,有金有银,镶着钻石和土耳其玉。

一名助手为我披上闪亮的黑色 长罩袍,用闻起来很贵的洗发精帮我洗头。我的头发上了润丝,轻轻梳开,接着又被带回剪发区,等着我的是鲍伊拿着剃刀站在那儿、令人有些害怕的景象。他安静 地工作着,专注时会皱起眉头。我的头被推来推去好几次,感觉真像自己变成了佩兹糖果盒(译注:Pez Dispenser,在美国流行了五十多年的糖果盒,卡通造型,转一下就有糖果掉出来),大量的长发丝掉落地上。

头发被迅速扫走,鲍伊开始展露他超炫的技术,吹整发型。他将部分发丝撩至吹风机风口上方,好像卷棉花糖那样用卷发梳缠绕那些头发。他示范如何在发根喷些定型液,然后一把转过我的座椅面向镜子。

我不敢相信。我的头发不再是一束束卷曲的黑发,如今我有长长的刘海和有层次的及肩秀发,随着头部的摆动轻轻弹跳并闪出光泽。我只说得出:“哇。”

鲍伊露出猫一样的笑。“美极了。”他的手指梳过我后面的头发,撩过头发的层次。“大改造,对吧?现在我请秀玲教你化妆。通常那是要收费的,不过算是我送我的礼物吧。”

我还找不到感谢他的话,秀玲已现身并指引我到玻璃化妆品柜台旁的高脚凳坐下。“你皮肤很好,幸运女孩,”她看了我的脸之后宣布,“我要教你五分钟上妆术。”

当我问她,怎样能让我的嘴看起来小一点,她露出震惊的表情。“噢,亲爱的,你当然不要让嘴看起来小一点,现在流行民族风,Kimora是最好的例子。”

“谁是Kimora?”

一本被翻得折了角的时尚杂志丢到我腿上。封面是个有蜂蜜色肌肤的漂亮女孩,修长的四肢特地被摆成怪异的姿势。她的眼睛是黑的,且眼尾上拨,她的嘴唇甚至比我更丰满。

“新的香奈尔模特儿,”秀玲说。“才十四岁——你相信吗?据说她的脸会是九O年代的主流。”

有着 乌黑秀发、普通鼻子和厚嘴唇的异国样貌女孩,竟能取代我认定是香奈儿象征的骨感白种女性,担任知名设计品牌的模特儿。这对我,是个全新的观点。我仔细看着 照片,任由秀玲以玫瑰褐唇笔描绘我的嘴唇,再用粉红色面唇膏着色,她还替我脸颊刷上粉状腮红,并替我的睫毛上了两层睫毛膏。

一面小镜子放到我手上,让我检视最后成果。我得承认,新发型和化妆所造成的差异让我惊叹。那不是我以前想象的那种美——我永远不可能成为典型的金发蓝眼美国甜心——但这是我自己的样子,我长大后可能的模样。生平第一次,我为自己的外貌感到一股骄傲。

露西和她妈妈在我身后出现。她们巨细靡遗地看着我,让我羞赧地低下头。

“噢……我的……天,”露西大叫。“不,不要把脸藏起来,让我看看。你好……”她摇着头,仿佛找不到正确的字。“你会是学校最漂亮的女生。”

“别夸张了,”我温和地说,但我感觉得到一阵红潮。这是我不敢想像的自己,不过与其说兴奋,不如说无所适从。我轻碰露西的手腕,看进她发亮的眼睛。“谢谢你,”我轻声说。

“尽情享受,”她温柔地说,她的妈妈正在和秀玲聊天。“不要这么紧张,这还是你啊,傻瓜,就只是你。”

正文 第五章

澳造 外型的最大惊奇,不在于我事后的感觉,而是别人的态度差异。以前我惯于默默穿过学校的走廊,现在通过一样的走廊,我却成为男生注目的焦点,他们记住我的名 字,在我身边跟前跟后,这让我非常地不适应。他们在我转著密码锁时,赖在我的置物柜前,在不固定座位的课堂或午餐时,跑来坐在我旁边。以前女同学常嘲笑我 的嘴唇,但急于围在我身旁的男孩似乎不会。我的羞怯应该会让他们不好开口邀约,但事实并非如此。

我接受了其中我最不感觉到威胁的男 孩的邀约,那个有雀斑的男孩叫闵吉尔,是个身高跟我差不多的同学。我们一起上地球科学课。当我们被指定为写“植物萃取作用”(利用植物将金属污染从土壤移 除)报告的搭档时,吉尔邀我到他家读书。闵家的房子是一栋很酷的维多利亚建筑,有著旧式的铁皮屋顶,但曾重新整修并油漆,屋内有各种形状有趣的房间。

我们坐在园艺、化学和生物工程的书堆中,吉尔靠过来吻了我,他的嘴唇温暖轻盈。他退回去,看我是否会反对。“做个实验,”他仿彿想解释,等我笑出来,他又亲我一次。他的吻没有太多要求,使我跃跃欲试,我推开科学书籍,将双臂绕上他的窄肩。

包多读书约会接踵而来,穿插著披萨、闲扯和更多的吻。我马上知道我永远不会爱上吉尔。吉尔必定也感觉到了,因为他没有更进一步的要求。我希望自己对他的感觉能够更热情,我也希望这个害羞友善的男孩会是敲开我紧闭心门的人。

那年稍晚,我发现你需要的,生命都会给你,只是它的方式有时候会跟你的预期很不相同。

如果妈妈怀孕的情形是我将来可能经历的范例,我决定为孩子而受苦非常不值得。她发誓她怀我的时候,顺利得不得了。这回必定是个男孩,她说,因为感觉完 全不一样。或者其实只是她年岁增加了。无论原因为何,这个婴儿似乎跟她的身体过不去,好像她的体内有一种毒物正在成长。她无时无刻都很不舒服,几乎吃不下 东西。真的吃下东西时,身体便把水分留住,让最轻微的按压都会在她水肿的肌肤留下凹痕。

无止境的不适与荷尔蒙的分泌让妈妈暴躁易怒,似乎我做任何事都妨碍到她。为了让她放心,我从图书馆借了许多跟怀孕相关的书籍,并把有用的词句念给她听。

“根据《妇产科医学会杂志》所说,孕吐对胎儿有益。你听到了吗,妈妈?孕吐能帮忙控制胰岛素,并减缓脂肪的新陈代谢,为婴儿留下更多营养。这不是很好吗?”

妈妈说如果我再继续念这些资料,她就要拿鞭子追我。我则回嘴,说那也要我先扶她从沙发上站起来。

她每次产检,都会带回“子痫前症”和“高血压”等令人担忧的字汇。她说起婴儿时,毫无期待之喜,只希望五月的预产期一到,她可以休产假。婴儿是女孩的消息让我乐翻了,但妈妈可能必须辞职的事实让我的兴奋很不恰当。

只有玛雯小姐来访时,妈妈才比较像以前的她。医生要求玛雯小姐戒烟,否则她将死于肺癌,这严重的警告使玛雯小姐因担忧而真的遵循医师的指示。她开始贴尼古丁贴片,口袋里随时有冬青树口香糖。玛雯小姐以微微暴躁的步伐走来走去,说她常常很想剥下小动物的皮。

“我不是很好的伴,”玛雯小姐宣布,捧著一个派或一盘好吃的东西走进来,坐在长沙发上妈妈旁边的位子。然后她跟妈妈会向对方发牢骚,抱怨当天惹火她们的任何人和事,直到她们都开始大笑。

晚上等我写完作业,我会替她捏脚,帮她倒杯汽水。我们一起看电视,大部分是晚上的肥皂剧,剧情千篇一律地讲著有钱人遇上可笑的麻烦:例如从不知其存在 的儿子找上门来,或得了健忘症、上错床,或身著晚礼服去参加高级派对却掉进游泳池。我会偷瞄妈妈专注的脸。而她看起来总有些难过,我终于理解她的寂寞是我 永远无法消除的。无论我多么想要参与,她都打算独自经历这一切。

我在某个寒冷的十一月天将玻璃盘拿去还给玛雯小姐。空气冰冷,我的脸颊被偶尔穿透墙壁、建筑或大树的阵风吹得刺痛。冬季通常会替恼火的维康镇民带来所 谓“粪便漂”的雨水和小水灾,那是管理不善的排水系统所造成的。不过今天没下雨,我自得其乐地玩著避开干燥路面上的裂缝的游戏。

走近玛雯小姐的拖车时,我看到康家的货车停在那里。翰迪正在把成箱的艺术品装到卡车上,运去城里交给艺廊。玛雯小姐最近业务鼎盛,证明德州人对羽扇豆相关商品的喜好不容小觑。

我欣赏著翰迪侧影强健的线条,和他微翘的深色头发。一阵渴望与爱慕席卷而至,每回我们一有交集总是如此。至少我是这样。我和闵吉尔的实验唤起了我不知如何解除的性觉醒。我只知道我不想要吉尔,也不要我认识的其他男孩。我想要翰迪,更甚于对空气、食物和饮水的渴望。

“嘿,”他随意地说。

“嘿你的头。”

我脚步没停地经过他,拿著盘子进了玛雯小姐的门。玛雯小姐忙著烹饪而懒得说话,仅用难以理解的哼声打个招呼。

我走回室外,发现翰迪在等我。他的眼睛蓝得深不可测,我可能溺毙其中。“篮球练得如何?”他问。

我耸耸肩。“还是很烂。”

“需要更多练习吗?”

“你要教我?”我不假思索地问了笨问题。

他微笑。“对。”

“什么时候?”

“现在,等我换好衣服就来。”

“玛雯小姐的作品怎么办?”

“不急,晚一点再送到镇上没关系。反正我约了人。”

女朋友吗?

我迟疑了,因嫉妒和不确定而难受。我不仅他怎会想陪我练习打球,难道他误以为我们可能成为朋友?我的表情必定透出某种绝望的阴影。翰迪往前一步,凌乱发丝下的前额皱了起来。

“怎么了?”他问。

“没事,我 ……我只是在想还有没有功课没做完。”我吸了一大口冷冽的空气。“好,我需要更多练习。”

翰迪正经八百地点个头。“你去拿球,十分钟后见。”

我到篮球架的时候他已经在那儿了。我们都穿著运动长裤、长袖运动衫和破运动鞋。我运了球,然后传给翰迪,他做了一个无可挑剔的投篮后小跑步到篮下,捡起球再传给我。“不要让它弹得太高,”他建议。“运球时尽量不要看球,注意周遭防守的人。”

“我若不看著球,球会跑掉。”

“反正试试看。”

我试了,篮球脱离我的掌控。“看到了吧?”

翰迪耐心且轻松地教我基本动作,像只大猫般在球场上移动。我的身材让我能轻易绕著他活动,但他利用身高和手长,盖了我不少火锅。我们都因运动而呼吸急促。他又拦下我投的球,咧嘴笑对我泄气的呼喊。

“休息一下,”他说,“等一下我教你假动作投篮。”

“什么?”

“怎样用假动作甩开对手,给你时间投篮。”

“很好。”虽然空气随傍晚的到来而冰冷,运动却让我的身体温暖出汗。我拉起长袖,手掌在长裤的侧边擦了擦。

“听说你和某人正在交往,”翰迪随意地说,用指尖转著球。

我看了他一眼。“谁跟你说的?”

“闵鲍勃,他说你跟他弟吉尔在交往。闵家的人不错,你原本可能遇上更不好的人。”

“我没有和吉尔‘交往’。”我用手指写出引号。“不是正式的 ……”我停下来,不知道该如何解释我和吉尔的关系。

“不过你喜欢他吧?”他关心的口气像个哥哥,但他的语调让我感觉像只焦躁的猫想穿过篱笆,却被人往后拉。

“每个人都喜欢吉尔,”我简短地说。“他人很好。我休息够了,教我假动作投篮吧。”

“遵命,女士。”翰迪示意我站到他旁边,然后他用半蹲的姿势运球。“假设我后方有人防守,准备挡我的球,我必须做假动作,让他以为我要投篮,等他上钩,他就离开了防守位置,那我就有机会了。”他把球举到胸前,秀了一下动作,然后流畅地投出一球。“好,你试试。”

我运球时,我们彼此相对。我依循他的指导,看著他的眼睛,而不是看著球。“他吻了我,”我说,手上仍规律地运著球。

看到翰迪双眼大睁,我感到一丝满足。“什么?”

“闵吉尔,我们一起读书的时候。事实上,他常吻我。”我左右移动,试图闪过他,但翰迪紧追不舍。

“真好,”他说,声调中出现先前没有的尖锐。“你要不要投篮?”

“我觉得他也是个高手,”我继续说著,加快运球速度。“可是有个问题。”

翰迪警觉的视线盯住我。“什么问题?”

“我没有感觉。”我举起球,做出假动作,然后投篮。出乎预料,球咻地穿过篮框。它弹跳在地,愈跳愈低,被我们两人遗忘。我静止不动,冷空气让我过热的喉咙失去感觉。“很无趣,我是说接吻的时候。这样正常吗?好像不大对。吉尔看来很喜欢。我不知道是我有问题,或是——”

“莉珀。”翰迪靠近我,在我身旁慢慢绕著圈,仿佛我们之间隔著燃烧的火圈。他的脸因汗水而闪亮,说话似乎有些困难。“你没有问题。如果你们之间不来电,那不是你或他的错。那只表示 ……或许其他人更适合你。”

“你跟很多女生都有化学反应吗?”

他没看我,只揉著颈背,似想放松颈部的肌肉。“那不是我们应该谈的话题。”

既然已经起了头,我无法停止。“如果我再大一点,你对我会有那种感觉吗?”

他转开脸。“莉珀,”我听到他耳语。“不要这样。”

“我只是问问。”

“不要问,有些问题会改变一切。”他吁出抖动的气息。“找闵吉尔练习篮球。对你来说,我在许多方面还是太老。而且,你也不是我要的型。”

他显然不是针对我有墨西哥血统的事实,就我了解,翰迪没有任何偏见。他从不使用带种族成见的字眼,也从不因他人无法改变的事而轻视他们。

“你想要什么样的型?”我困难的开口。

“不会让我有所牵挂的人。”

这就是翰迪,毫无歉意地说出残忍的事实。但我在这句话中听到弦外之音:我会让他有所牵挂。我无法不把它视为鼓励,虽然那并不是他的原意。

他看著我。“任何事、任何人都无法把我留在这里,你明白吗?”

“我明白。”

他用力吸口气。“这个地方,这种生活 ……最近我开始理解是什么原因让我爸这么残忍和疯狂,以致最后去坐牢。我若继续困在这里,也会变成那样。”

“你不会,”我轻声反驳。

“会的。你不了解我,莉珀。”

我无法阻断他想离开的念头,但我也无法阻止自己渴望他。

我跨过我们之间无形的界线。

他的手防卫地抬起,比照我们体型的差异显得很古怪。我碰触他的手掌,还有他脉搏狂跳的紧绷手腕。我心想:如果我只能从他那儿得到这一刻,那么我要把握。抓住此刻,不然以后会溺毙在遗憾中。

翰迪突然抓住我的手腕,他的手指成了牢固的手铐,阻止我往前。我盯著他的嘴,双唇看来如此柔软。“放手,”我的声音低哑。“放手。”

他的呼吸变快,轻轻摇头。我蓄势待发。我们都知道若他放手,我会做什么。

他的手忽然松开。我往前移,身体靠向他,紧密贴合。我握住他的后颈,发现他的肌肉紧绷。我拉下他的头,直到他的唇与我的相触,他的手仍半举在空中。他抗拒了几秒,然后粗声叹息,让步地用手臂环住我。

这和我跟吉尔的经验完全不同。翰迪更有力量,却也更加温柔。他的一只手滑进我的头发中,手指捧住我的头。他的肩膀朝我弯下。将我困住,另一只手臂绕过我的背,仿彿要把我按进他的身体里面。

他一次又一次的吻我,试著找到每一种让我们的嘴更契合的方式。一阵风让我的背感到寒冷,不过我和翰迪接触之处都热力翻腾。

他品尝了我的嘴内,热烫的气息吹在我的脸颊上。他亲密的气味让我因渴望而混乱。我紧紧攀著他,颤抖且兴奋,希望这永远不会结束,并尽可能把所有的感觉贮存。

翰迪拉开我攀附的手臂,坚定地将我推开。“噢,可恶,”他震颤著低声说。他离开我,伸手抓住球架的柱子,额头靠了上去,好像在体会金属冰冷的触戚。“可恶,”他又说一次。

我觉得茫然晕眩,因为突然失去翰迪的支撑而摇摇欲坠。我用掌根揉了揉眼睛。

“仅此一次,”他粗暴地说,仍撇开脸不看我。“我是认真的,莉珀。”

“我知道,对不起。”其实我毫无歉意,口气想必也不是太懊恼,因为翰迪讥讽地回头看我一眼。

“不用再练习了,”他说。

“你是指篮球,还是 ……我们刚做的事?”

“都是,”他的口气有点凶。

“你在生我的气吗?”

“没,我该死地生我自己的气。”

“你不用那样,你没做错任何事。我想要你吻我,是我 ……”

“莉珀,”他切断我的话,转过来面向我。忽然间,显得疲惫又沮丧,和我刚才一样地揉了揉眼睛。“闭嘴,宝贝。你说愈多,我愈难受。回家就是。”

我咀嚼他的话,注意到他僵硬的脸。“你要 ……你要陪我走回家吗?”我讨厌自己声音里的胆怯。

他悲惨地看我一眼。“不,跟你在一起时,我不信任自己。”

忧郁当头罩下,扑熄了欲望和得意的火花。我不确定该如何解释这些:翰迪受我吸引、他的抗拒、我的热烈回应 ……还有我明白我永远不会再吻闵吉尔。

正文 第六章

比预产期大约晚了一星期,妈妈终于在五月底感到阵痛。

德州东南部的春天是严酷的季节。春天有漂亮的景致:遍布羽扇豆花的田野令人赞叹、墨西哥七叶树和紫荆正要开花、干草地正转为绿色。但春季也是红火蚁无所事事地蛰伏了整个冬季后,开始筑土堆的时节,而墨西哥湾则激起挟带著冰雹、闪电及龙卷风的暴风雨。

我们住的地区常遭强大龙卷风蹂躏,造成惊人的灾情,它横切过河流直扑市中心的街道,以及龙卷风根本不该去的地方。我们还有白色飓风,那是致命的旋转泡沫,总在太阳已经出来、人们以为暴风远去之后出现。

因某种自然的铁律,龙卷风最无法抗拒拖车营地的吸引,它因此成了羽扇豆牧场永恒存在的威胁。

科学家说这是个迷思,龙卷风对拖车营地绝对没有特别的偏好,不过科学家唬不了维康镇的居民。只要有龙卷风在城里或附近出现,它要不是往羽扇豆牧场进 攻,就是朝维康镇另一个叫快乐丘的区域而去。快乐丘为何叫这个名字无人知晓,因为它只比海平面高出两英尺的地形,平坦得分明像是玉米饼。

总之,快乐丘是一处都是两层楼新式建筑的社区(维康镇其他勉强住得起平房的人称呼那些房子是“大头屋” )但这儿所经历过的龙卷风和羽扇豆牧场一样多,有些人以此为例,证明当飓风来袭,它对富裕社区和拖车营地都一视同仁。

不过住在快乐丘的居民寇克莱先生对某次正好切过他家前院的白色飓风深为惊恐,因此对房地产展开研究,并发现一件不堪的事实:快乐丘原本是一处拖车营地。

谤据寇先生的意见,建设公司这样做事根本是可恶的诈欺,如果他早知道这个区以前是拖车营地,绝对不会在此置产,因为这等于展臂欢迎灾难,如同在印地安坟场上盖房子一样可怕。

既然摆脱不了宛如龙卷风磁石的住屋,快乐丘的屋主们只好自力救济,合资建了个社区避难所。那是一个水泥建造的大房间,他们在四周堆起土壤,把它半埋于地下。快乐丘终于真的有座小丘了。

然而,羽扇豆牧场完全没有任何类似的避难所。如果有个飓风对著拖车营地而来,我们只有死路一条。这个认知让我们对自然灾害的态度或多或少有些“来了再说”的宿命论。以此类推,我们对生命中其他方面的困难,也从不预作准备。

我们只在困难出现时,尽全力设法克服。

妈妈的阵痛在深夜开始。大约凌晨三点时,我发现她没睡且一直走来走去,我立刻跟著起来。反正我也睡得不好,因为外头在下雨。我们搬到羽扇豆牧场以前,我曾认为雨声有安抚心情的效果。可是当雨点打在拖车屋的铁皮屋顶,那声响之吵杂可媲美飞机棚里的噪音。

我用烤箱的计时器计算妈妈阵痛的间隔,当频率来到八分钟一次,我们打电话给妇产科医生。然后我拨电话请玛雯小姐过来载我们去镇上的家医科诊所,那是休士顿一家医院延伸出来的下乡服务。

我才刚拿到驾照,虽然我自认为我开车的技术还不错,但妈妈说若由玛雯小姐开车她会比较安心。我个人倒认为由我控制驾驶盘,我们会安全得多。因为玛雯小姐 的开车技术,说好听是有创意,说难听是她本身就是随时会发生的意外。玛雯小姐开起车来横冲直撞,经常转错弯,车速还会跟著她说话的速度匆快匆慢,而且看到 黄灯就把油门踩到底。

我宁愿由雷鲍比开车,不过他和玛雯小姐在大约一个月前因怀疑对方劈腿已经分手了。她说,等他搞清楚他的工具应该收进哪个工具棚后,他或许可以回来。他们分手后,玛雯小姐和我便自己去教会,她开车、我一路祈祷,往返都是这样。

妈妈似乎很冷静,只有些聒噪,硬是要回忆我出生那一天的情形。

“我要生你的时候,你爸爸非常紧张,他绊到行李箱,差点摔断腿。然后他把车开得飞快,我大吼要他慢下来,不然我要自己开车去医院。他没有陪我进产房,可能是害怕他会太过紧张反而碍事。他一看到你,莉珀,就哭了,他说你是他一生的爱。那是我第一次看见他哭 ……”

“听来真是窝心,妈妈。”我拿出我的清单,确认需要的东西都已装进行李袋。我提早一个月打包,也检查过一百次了,但我还是担心是否忘了什么。

暴风雨更强了,闪电撼动了整辆拖车。虽然已是早上七点,天色仍暗如午夜。“狗屎,”我说,想到在这种天气搭玛雯小姐的车根本就是玩命。路上稍后会淹水,她的低底盘福特车根本到不了家医诊所。

“莉珀,”妈妈诧异地表示不赞同,“你以前从来不说粗话的。我希望不是学校的朋友把你带坏了。”

“对不起。”我眯起眼睛,想透过雨水流个不停的窗户玻璃看到外面。

我们同时被白色硬冰雹掉落屋顶的敲击声吓了一跳,听起来像有人把许多硬币倒到屋子上。我跑到门口开门,检视在地上滚跳的球。

“像弹珠那么大,”我说。“还有几颗像高尔夫球。”

“狗屎。”妈妈抱住绷紧的腹部。

电话响了,妈妈接起来。“喂?嘿,玛雯,我——你什么?现在吗?”她倾听一会儿。“好吧。嗯,你可能是对的。好吧,我们在那边碰头。”

“怎么回事?”她挂电话时,我忍不住问。“她说什么?”

“她说主要道路可能已经淹水了,她的车过不去。所以她打了电话给翰迪,他会开货车来载我们。因为车子只能坐三个人,所以他会先送我们去诊所,再回来接玛雯小姐。”

“谢天谢地。”我立刻松了口气。翰迪的货车要去哪里都没有问题。

我等在门口,从门缝往外看。冰雹已经停了,但雨仍继续下著,有时从开启的窄门缝中冷冷地打进来。我不时回头察看缩在沙发角落的妈妈,看得出疼痛已经加剧——她的喋喋不休已渐隐没,注意力全放在那控制躯体且难以阻挡的生产过程。

我听到她轻声呼喊父亲的名字,针刺般的痛楚穿过我的喉头。她快要生别的男人的孩子,叫的却是我的父亲。

初次看到父母无助、感受到你们的情况互换,是个不小的冲击。现在妈妈是我的责任。爸爸不在这里,没法照顾她,但我知道他会要我接手。我绝不会让爸爸或妈妈失望。

康家的蓝色货车在前 门停下,翰迪大步走到门口。他穿著羊毛衬里的防水外套,背面有学校的黑豹标识,看来如此高大可靠。他一走进拖车。立刻把门紧紧关上,评估的眼光扫过我的 脸。我在他低头轻吻我的脸颊一下时,惊讶地眨眨眼睛。他朝妈妈走去,在她面前蹲下,轻声问:“裘太太,这个天搭卡车出去一趟应该不错吧?”

她挤出无力的微笑。“我想你应该很有经验,翰迪。”

翰迪站起身,回头看我。“有要我搬上车的东西吗?我在后面加了遮盖,应该还算干燥。”

我跑去拿旅行袋交给他。他向门口走去。“等一下,”我说,继续往他怀里塞东西。“我们需要这个放音机,还有这个——”我拿给他一个圆桶状、上头连著一个像螺丝起子的东西。

翰迪一脸警戒地看著它。“这是什么?”

“手动打气机。”

“做什么的?算了,不要告诉我。”

“生产球要用的。”我到自己房间,拿出一个只充了一半气的巨大橡胶球。“把这也拿出去。”看出他的迷惑,我说:“我要在去诊所的路上把它充饱。它利用地心引力协助生产。人坐在上面的时候。它会把压力加在——”

“我懂了,”翰迪急忙打断。“不用解释。”他走出去把东西放进货车,然后立刻回来。“风雨比较缓和了,”他说。“我们最好赶在另一波雨势出现之前出发。裘太太,你有雨衣吗?”

妈妈摇摇头。以她现在的身材,以前的雨衣当然不可能穿得下。翰迪迳自脱下他的黑豹外套,引导她的手穿过袖子,仿佛她是个孩子。外套拉链无法完全拉上盖到她的肚子,不过已经盖住大部分的身体。

翰迪带妈妈出去坐进货车,我则抱著满怀的毛巾跟著。既然还没破水,我还是有所准备比较妥当。“那些是要干么的?”翰迪把妈妈在前座安排好之后间我。我们必须提高嗓门,才能盖过风雨的喧嚣。

“你永远不知道何时会需要毛巾,”我回答,心知要是解释得更多只会造成他不必要的分心。

“我妈生涵娜和两个弟弟时,只拿了纸袋、牙刷和睡衣。”

“纸袋做什么用?”我立即担心地问。“我要不要进去拿一个?”

他笑了出来,扶我爬上前座妈妈旁边。“那是用来放牙刷和睡衣的。走了吧,蜜糖。”积水已经让维康镇变成一长串小岛。从甲地到乙地的秘诀,是要够了解道路,才能判断哪条“小溪”可以通过。稹水只要超过两呎高,几乎任何汽车都会浮起来。

翰迪是对付维康镇的高手,他干脆避开镇中心的低地,走环外道路。他沿著农场的道路开,穿过停车场,驾驶著货车穿过一道又一道水流,成排的水花由奋力滚动的轮胎下往外喷。

翰迪的沉着、脸上毫无紧张的表情,以及他一直与妈妈闲聊藉以分散她注意力的方式,在在令我惊叹。唯有眉间的凹痕,透露出他暗中在做的一切努力。

德州男人最爱跟恶劣天气一较高下,他们对本州的恶劣天气,例如狂烈的风雨、热死人的高温,可能刮掉一层皮的强风,连绵不断的各种龙卷风和飓风,有种顽 固得莫名的自豪。不管天气变得多坏,或何种程度的艰难加诸他们身上,德州人都以不变应万变的一个问句接招——“够热吗?” ……“够湿吗?” ……“够干吗?” ……诸如此类。

我注视翰迪握住驾驶盘的手、操控自如的抓握,袖子上的水渍。我好爱他,爱他的无所畏惧,他的力量,甚至那股某一天会将他从我身边带走的野心。

“再几分钟,”翰迪低声说,感觉到我盯著他的视线。“我会把你们两个安然无恙地送到诊所。”

“我知道,”我说,雨刷在雨水纵横的玻璃上无助地挥动。

我们一到诊所,妈妈立刻坐上轮椅被带去准备,翰迪和我则拿著我们的东西到产房。里头被好多器械和萤幕占据,还有看起来像婴儿太空船的新生儿保温箱。不过因打褶的窗帘、鹅群和小鸭图案的壁纸,以及一张格子座垫的摇椅,房间给人的感觉便柔和不少。

一名矮胖的灰发护士在产房内走动,检查各项仪器并调整病床的角度。翰迪和我进去时,她严厉地说:“只有妈妈和丈夫可以进产房。你们必须去走廊底端的等待区。”

“她没有丈夫。”看到她的眉毛挑高,我有些防备。“我要留下来帮我妈妈。”

“好吧,但是你的男朋友必须离开。”

热流冲上我的脸。“他不是我——”

“我立刻出去,”翰迪轻松打岔。“相信我,女士,我绝不想妨碍任何人。”

护士严肃的脸立刻放松下来,并现出笑容。翰迪就是有这种魔力。

我从旅行袋拉出一个彩色资料夹交给护士。“女士,你若能看过这个我会很戚激。”

她一脸怀疑地看著浅黄色资料夹。我用大写的印刷体在正面写了“生产计划”几个字,还贴了奶瓶和送子鸟的贴纸做为装饰。“这是什么?”

“我把我们希望的生产经验写了出来,”我解释。“我们想要较暗的光线,环境尽可能安静,也打算播放自然音乐。我们希望在脊椎麻醉前能让我母亲保持活 动。至于止痛剂,‘第莫洛’应该没问题,但我们想问问医师‘努比亚’会不会好一些。还有拜托你,请记得看一下有关外阴切开术的注记。”

一副不堪其扰的样子,她接过生产计划就消失了。

我把打气机拿给翰迪,然后插上放音机的插头。“翰迪,你离开之前,可以帮我把生产球充好气吗?不用全饱,八分满就可以。”

“当然,”他说。“还有什么事吗?”

我点头。“旅行袋里有只装了米的短筒袜,如果你能找个微波炉把它加热两分钟,就帮了我大忙。”

“没问题。”翰迪弯身替生产球打气时,我看到他的面颊露出笑意。

“什么事这么好笑?”我问,但他摇摇头没有回答,只继续笑著依照我的指令行动。

妈妈被带进产房时,灯光已被调整到让我满意的亮度,空气中流泄著亚马逊雨林的自然音乐,啪答啪答的雨声交织著树蛙的呱呱声和金刚鹦鹉偶一为之的啼叫,带来让人平静的感觉。

“那是什么声音?”妈妈问道,困惑地环视房间。

“雨林的录音带,”我回答。“你喜欢吗?它很让人安心,对吧?”

“还好,”她说。“不过如果我开始听到大象跟鬼叫的猴子,你就要把它关掉。”

我小声模仿泰山的叫声,逗得她笑了出来。

灰发护士走过去扶妈妈从轮椅上起来。“你女儿要全程待在这里吗?”她问妈妈。她语调中的某种暗示让我觉得她希望听到的答案是“不”。

“从头到尾,”妈妈肯定地说。“我不能没有她。”

晚上七点,嘉玲出生了。她的名字是我从妈妈和我都喜欢看的一出肥皂剧挑出来的。护士做完初步清洁后把她裹成缩小版的木乃伊,在医生照料妈妈并缝合伤口时,把她放进我的臂弯。

“七磅七盎司(约三千四百公克),”护士说完,对著我一笑。我们对彼此的感觉在生产过程中稍微好转。不只是因为我没有她原本认为的那么烦人。也因为我们很难不因新生命的奇迹而建立起某种联系,即使仅有短暂的一刻。

幸运七,我看著臂弯中的妹妹想。我从未和小婴儿有过交集,也没有照顾新生儿的经验。嘉玲皱皱的脸呈浅粉红色;眼睛是灰蓝色的,非常圆。头发像淋了雨的小鸡的黯淡羽毛。她的重量给人的感觉像一大袋糖,但是她既脆弱又柔软。

我希望能让她舒服一些,笨拙地挪动,直到她伏在我的肩上,圆圆的头契合地贴著我的脖子。我感觉到她的背一阵起伏,发出小猫似的叹息,然后便安静了下来。

“让我抱走一下,”护士冲著我笑。“他们必须替她做些检查,并把她洗干净。”

我不想放开她,占有欲窜过全身。她像是我的小孩。我身体的一部分,与我的灵魂紧紧相系。情绪的激动使我差点落泪,我微微转头,轻声对她说:“你是我一生的爱,嘉玲。我一生的爱。”

玛雯小姐带了一束粉红玫瑰和一盒沾了巧克力的樱桃来给妈妈,还有一条她为嘉玲织的婴儿毯——以柔软的黄色手工钩针收边的羊毛毯。她抱著婴儿赞叹了几分钟后,便把她交还给我,注意力全在妈妈身上,在护士动作太慢时拿杯碎冰给她,调整她的床,协助她往返洗手间。

看见翰迪于隔天开著跟邻居借来的大房车准备送我们回家,我松了口气。妈妈签文件,跟护士拿产后注意事项的资料时,我负责替婴儿穿上回家的衣服,那是一 件长袖的蓝色洋装。翰迪站在床边看,我则手忙脚乱忙著抓住海星般的小手,将它们轻轻穿过袖子。她的手指老是抓握住布料,使得让手臂穿过袖子变成艰钜的任 务。

“这真像要把煮熟的义大利面穿过吸管,”翰迪说出他的观察。

我好不容易将她的一只手塞进袖子里,嘉玲已发出抱怨的哼声。我开始对付另一只手,第一只手又从袖子里跑了出来。我懊恼地呼气,翰迪窃笑。

“也许她不喜欢这件衣服,”他说。

“你想帮她穿穿看吗?”我问。

“见鬼,才不要呢。我擅长替女孩子脱衣服,而不是穿衣服。”

他从未对我说过类似的言论,而我很不喜欢。

“不要在婴儿面前说粗话,”我严厉地说。

“是,女士。”

小小的恼火让我不再过分小心翼翼,很快替她穿好衣服,并拢好她的鬈发,系上魔鬼贴蝴蝶结。我替她更换跟小纸巾差不多大小的尿布时,翰迪机敏地转过身去。

“我好了,”妈妈的声音从我背后传来。我抱起嘉玲。

妈妈坐在轮椅上,穿著新的蓝色罩袍和同套的软鞋,玛雯小姐送的花放在腿上。

“要不要我来拿花,你抱婴儿?”我不情愿地说。

她摇头。“你抱她吧,甜心。”

碧定婴儿座椅的扣带,多到足以绑住F-15战斗机的飞行员。我轻手轻脚地把扭动的婴儿放上座椅,准备替她绑好安全带时,她开始嚎啕大哭。“这有五点式安全带,”我告诉她。“消费者报告说这是最好的椅子。”

“看来你妹妹没有看到那一期的报告。”翰迪从车子另一边进来帮忙。

我真想叫他不要满嘴屁话,可是想到我自己规定不可以在嘉玲面前说粗话,只好保持沈默。翰迪对我咧开嘴笑。

“好啦。”他灵巧地松开一条扣带。“把这个扣到那边,另一条在上面交叉。”

我们合力把嘉玲稳稳地安置在婴儿椅上。她扭动得更厉害,以尖叫抗议被绑住的侮辱。我把手放到她身上,弯曲手指抚著她起伏的胸口。“没事,”我轻声说。“没事的,嘉玲,不要哭。”

“对她唱歌试试看。”翰迪建议。

“我不会唱歌。”我在她的胸口画著圆。“你唱。”

他摇头。“不可能,我的歌声像猫被压路机碾过时的惨叫。”

我试了“罗杰斯先生和他的邻舍”的片头曲,那是我小时候每天看的节目。当我唱到最后一句“你要当我的邻居吗?”,嘉玲不再哭泣,张大了眼睛看著我。

翰迪轻声笑了出来。他的手指滑到我的手上,我们那样静止不动了片刻,手贴手轻放在小婴儿身上。

我看著他的手,心想:我到哪 里都认得出这双手。他因工作而粗糙的手指有著铁锤、钉子和有刺铁丝网造成的小小星状疤痕。那些手指的力量,足以轻易折弯一根三吋半的铁钉。我抬起头,看到 他垂著睫毛掩去思绪,看起来好像正深深吸收我的手指在他手下的感觉。他突然移开,下车去扶妈妈坐进乘客座,任由我独自和似乎已成身体一部分的无尽魅惑奋 斗。

但如果翰迪不想要我,或不允许他自己要我,现在我有另一个供我挥霍满腔热爱的对象了。回家的路上,我的手一直放在婴儿身上,学著熟悉她呼吸的节奏。

正文 第七章

我们在嘉玲刚出生的头六周,建立起一些习惯,日后的事实证明,它们是无法破除的,有些甚至持续终生。

无论是心理医或生理,妈妈的产后恢复都很慢。嘉玲的出生以某种我不理解的方式,造成她的枯竭。她仍会大笑或微笑,可是某些事情就是不对。我无法确切指明,只觉得以前存在的某种东西似乎不见了。

玛雯小姐说妈妈只是疲倦。当你怀孕的时候,身体经历了九个月的变化,它也需要至少那么长的时间回复。她说最重要的是提供妈妈大量的体谅和帮助。

我想要帮她,不只是为了妈妈,也因为我如此深爱嘉玲。我喜欢她的每一个地方:丝般的婴儿皮肤和白金色鬈发,她像小美人鱼般在澡盆拍水的样子。她的眼睛已变成跟清爽牙膏一模一样的蓝绿色,视线总是跟着我转,脑中充满还无法表达的许多想法。

朋友和社交生活对我的吸引力,远远比不上嘉玲。我用婴儿车推她出门,喂她喝奶,陪她玩,哄她睡午觉。那些事都不是很容易。嘉玲是个难以讨好的婴儿,只比肚子绞痛的婴儿好一丁点。

小儿科医师说,婴儿如果每天哭上三个小时,应该就是有肚子绞痛的问题。嘉玲大约要哭两小时五十五分钟,其他时候则烦躁不安。药剂师调了些闻起来像甘草精、他称之为“绞痛水”的奶状液体。在嘉玲喝奶前后给她几滴,似乎小有帮助。

由于她的床在我房间,晚上最先听到她的动静、并安抚她的人,通常是我。嘉玲一个晚上醒来三、四次,我很快学到睡前要准备好她的奶瓶,将它们排好在冰箱里。 我开始浅眠,一只耳朵贴着枕头,另一只随时等着嘉玲的信号。一听到她吸鼻子和咕哝的声音,我立刻跳下床跑去用微波炉加热一瓶牛奶再冲回来。能越早满足她越 好,一旦她开始认真哭,便得耗费好长的时间才能让她静下来。

我会靠坐在摇椅上,微微倾斜奶瓶避免嘉玲吸到空气,她的小手指则轻拍我的。我累到几乎精神错乱,而她也很累,我们都想快点灌饱她的肚子,才好躺回床上继续睡觉。

等她喝了差不多一百一十西西的奶。我让她坐在我腿上,她的身体像沙袋玩具那样靠在我支撑的手臂上。等她一打嗝,我便把她放回婴儿床,再像只受伤的动物爬回床上。

我从没想到我竟可能累到身体真的作痛的地步,也从未想到我会觉得睡眠如此珍贵,以致我愿意用灵魂换取多睡一个小时。

开学后我的成绩并不出色,一点也不意外。我一向擅长的科目,例如英文、历史和社会科学的分数还可以,可是数学已成为不可能的任务。每天我都更落后一点,理 解上的每个断层使得后续的课变得更难,到最后我总是带着翻腾的胃和吉娃娃的脉搏速率去上数学课。重要的期中考试是决定生死的关键,我很可能拿到一个烂成 绩,就此注定后半学期的悲惨命运。

考试的前一天,我更是乱成一团,我的焦虑感染了嘉玲,我一抱她就哭,放下她又尖叫。偏偏那天妈妈的同事邀她外出用餐,表示她不到八、九点她不会回家。下午 放学后去接嘉玲时,我本来想问玛雯小姐是否能多照顾嘉玲几个小时,她却拿冰袋贴着头进门,她的偏头痛发作,她正在等我把婴儿接走,就要吃药片去睡觉。

我无计可施。即使我有时间念书,也没什么差别。我把嘉玲抱在怀里,她则在我耳边嚎啕大哭,我感到绝望和忍受不了的挫败。我想要她安静下来。我想用手捣住她的嘴,用任何方法让哭闹停止。

“不要哭了,”我暴躁地说,涌上来的泪水让我的眼睛刺痛。“闭嘴。”我声音中的怒气使嘉玲哭得更凶。我确定整个拖车营地的人想必都听得到,可能还以为有人被杀了。

敲门声响起。我六神无主地往门口走去,祈祷是妈妈的晚餐约会取消,提早回来。我抱着挣扎扭动的婴孩去开门,泪眼朦胧中看到康翰迪高大的身影。噢,老天。我完全分不清他是我此刻最想、或是最不想看到人。

“莉珀——”他走进门,困惑地看我一眼。“怎么回事?婴儿还好吗?你受伤了吗?”

我摇着头正想开口,可是突然跟嘉玲一起大哭起来。婴儿从我的怀中被抱走,我如释重负地抽气。翰迪让她靠在肩膀,她立刻开始安静下来。

“我想我应该来看一下你的状况,”他说。

“噢,我很好。”我用袖子抹过泪水泛滥的眼睛。

翰迪空着的手将我拉过去。“告诉我,”他对着我的头发低语。“告诉我怎么回事,甜心。”我一边抽泣,一边诉说数学课的问题、婴儿的哭闹和我的缺乏睡眠,翰迪一手在我的背上缓缓拍着。抱着两个大哭的女性,他依然不慌不乱,只是拥着我们直到拖车里恢复平静。

“我的后口袋有手帕。”他的嘴唇刷过我湿湿的面颊。我胡乱摸索,手指拂过他坚实的臀部让我脸红。将手帕拿到鼻子,我用力擤鼻水。嘉玲紧接着打了个响嗝。我挫败地摇头,已经累到不觉得妹妹和我这既恶心又麻烦且完全失控的模样有多么丢脸了。

翰迪笑了出来,他让我的头稍微后仰,看着我哭红了的眼睛。“你的气色非常不好,”他坦白地说。“你有没有生病,或者只是太累?”

“太累,”我沙哑地说。

他替我把脸上的头发拨开。“去睡一下,”他说。

听起来好棒,也好遥不可及。我只得咬牙忍住另一波抽泣。“我不能——我必须照顾婴儿——还有数学考试——”

“去睡一下,”他温柔地再说一次。“二个小时后我会叫你。”

“但是——”

“别争了。”他轻轻将我推向卧室。“去吧。”

将责任交给别人、让他掌控的感觉是如此无法言喻的轻松。我发现自己像行过流沙那般,步履蹒册地走进卧室、瘫在床上。我受挫的理智坚持我不该把责任丢给翰迪,最起码我也该说清楚怎么泡牛奶,尿布跟手巾又放在哪里。可是我的头一碰到枕头就睡着了。

似乎只过了五分钟,我便感觉翰迪的手放在肩上。我发出呻吟移动着身体,用朦胧的视线看着他,体内的每条神经都因为渴求睡眠而尖叫。

“二个小时了,”他轻声说。

他看来沉着且神清气爽,弯身向我时一副活力充沛的样子。他似乎有用不完的力量,我真希望能借用一些。”我陪你念书,”他说。“我数学很好。”

我像个受到处罚的孩子,粗鲁地回应:“不用了。我没救了。”

“才不是,”他说。“等我教过你,该会的你一定都会。”

发现到拖车里很安静,太安静了,我抬起头。“婴儿呢?”

“她跟涵娜和我妈妈在一起,她们会照顾她几小时。”

“她们——她们——但是不可以!”我难搞的小妹正由“不打不成器”的朱迪小姐照顾?这想法足以让我心脏病发,我挣扎着站起来。

“当然可以。”翰迪说。“我还带了尿布和两瓶婴儿奶过去,嘉玲不会有事的。”他看见我的表情,笑起来。“别担心,莉珀,和我母亲待一个下午不会害死她的。”

我不好意思承认翰迪哄了我半天,外加一、两个威胁,才让我离开床铺。我更不是滋味地想,显而易见的,翰迪比较习惯说服女孩子上床而非下床。

我摇摇晃晃地走到桌旁,砰地坐到椅子了。我的面前整齐的放着一堆书、一堆方格纸,和三枝削好的铅笔。翰迪走进小厨房,拿着一杯加了很多奶精和糖的咖啡出来。我母亲喝咖啡,但我受不了那玩意儿。

“我不喜欢咖啡,”我暴躁地说。

“你今晚喜欢,”他说。“快喝。”

咖啡因、宁静和翰迪坚忍的耐性,开始对我产生魔力。他有条不紊地看过学习清单,阐明问题好让我了解它们如何运算,一次次回答重复的问题。一个下午所学的比我几星期来在数学课堂上学的更多。渐渐地,很多本来我觉得不明所以的概念变得比较清楚了。

其间翰迪抽空打了几通电话。第一通是订了个大的腊肠披萨,四十五分钟内会送到。第二通有趣多了:翰迪晃到客厅压低嗓音说话时,我缩在一本书和一张计算纸后,假装研究对数。

“——今晚不行。真的没办法,”对方回话时,他暂停。“不是,我无法解释,”他说。“很重要——要相信我——”对方想必有些怨言,因为他说了些听来像安抚的话,还说了几次“甜心”。

通话结束,翰迪小心地面对我,不流露任何情绪。我知道我该因为打乱了他晚上的计划而有罪恶感,特别是其中还牵涉到女朋友。可是我没有。我暗自承认自己心胸狭窄,因为我对于事情的转折其实很高兴。

我们的头靠得很近,继续上数学课。当屋外的夜色逐渐笼罩,我们在拖车里与外界隔绝。婴儿不在附近的感觉很奇怪,但也轻松许多。

披萨来了以后,我们迅速解决掉它,把冒着热气的三角形对折,包住黏稠的起司。“嗯——”翰迪的闲聊显得太刻意,“你还在跟闵吉尔约会吗?”

我已经好几个月没跟吉尔说话,不是因为吵架。而是原本脆弱的关系随着暑假开始,彼此没机会见面便也迅速溶解。我摇头回答。“没有,他现在只是个朋友。你呢?你有跟谁约会吗?”

“没有特别的人。”翰迪喝口冰茶,若有所思地看着我。“莉珀——你有没有跟你妈妈谈过你花在照顾婴儿的时间?”

“什么意思?”

他责备地看我一眼。“你知道我说什么。这些照顾小孩的琐事;每晚跟着她惊醒。她简直像你女儿,而不是妹妹。这些对你是很大的负担。你需要自己的时间——有 些娱乐——和朋友——还有男朋友——出去玩。”他伸手摸摸我的脸,拇指拂过我渐红的面颊。“你的样子看起来好累,”他轻声说。“让我想要——”他顿住,把 话吞回去。

沉默的巨浪横亘我们之间。表面有些骚乱,但下方甚至更加暗潮汹涌。我有好多事想对他倾吐——妈妈和嘉玲间令人忧虑的距离感,还有让我内疚的问题:我是否无 意间拉开了她和婴儿的距离,或者我只是插手填补了空缺。我想说出我的渴望,以及我担心再也找不到任何人,能让我有像爱他这样深的感情。

“该去接嘉玲了。”翰迪说。

“好。”我看着他走到门口。“翰迪——”

“嗯?”他停下脚步,但是没有回头。

“我!”我的声音颤抖,必须深呼吸才能继续。“我不会总是太小。”

他仍旧没有看我。“等你够大,我已经离开了。”

“我会等你。”

“我不要你等。”门喀地一声轻轻关上。

我丢掉披萨空盒和塑胶杯,将桌子和流理台擦干净。疲倦感又回来了。但这回我有理由希望我能熬过隔天。

翰迪带着嘉玲回来,她很安静、打着呵欠,我赶紧过去抱她。“甜心宝贝,我亲爱的小嘉玲,”我轻声说着。她用一贯的姿势靠在我肩上,她的头温暖地贴着我的脖子。

“她很好,”翰迪说。“她大概跟你一样,需要暂时分开一下。妈妈和涵娜已经替她洗好澡,喂了她一瓶奶,现在她准备睡了。”

“哈利路亚,”我由衷地说。

“你也需要睡眠。”他摸摸我的脸。拇指滑过我的眉毛。“考试不会有问题的,蜜糖,只要别太紧张。按照步骤慢慢解题,你一定做得到的。”

“谢谢,”我说。“你完全不必做这些。我不知道你为何这么做。我真的——”

他的指尖来到我的嘴唇,轻如羽毛。“莉珀,”他低语。“你难道不知道,任何事我都愿意为你做?”

我困难地吞咽。“可是——你向来保持距离。”

他知道我的意思。“那也是为你做的事之一。”他慢慢地低下头,前额靠着我的。婴儿夹在中间。

我闭上眼睛心中默想:让我爱你,翰迪,请让我爱你。“需要帮忙就打电话给我,”他喃喃说道。“我可以这样陪着你,以朋友的身分。”

我转过脸,直到嘴碰到他刮过胡子的光滑肌肤。他屏住呼吸,但没有任何动作。我用鼻子轻蹭他柔软的脸颊,坚硬的下颚,爱极了他的触感。我们维持这样的姿势好 几秒,不算接吻,但深深感受到彼此的亲近。我和吉尔或其他男孩一起时没有这种感觉,我的骨头融化。身体因为前所未有的渴望而颤抖。想要翰迪和想要其他人是 不一样的。

迷失在那一刻,我因此对开门的声音很慢才有反应。我妈回来了。翰迪退开,脸上的表情在刹那间完全抹去,但空气中仍充满沉重的感情。

妈妈拿着外套、钥匙和餐厅的外带餐盒走进拖车。她一眼就看清了整个情况,挂上一抹微笑。“嗨,翰迪。你在这儿做什么?”

我抢在他之前开口。“他帮我准备数学考试。你的晚餐如何,妈妈?”

“还好。”她把东西放在小厨房桌上,过来从我怀里抱走婴儿。嘉玲抗议着手臂的变换,她的头快速摇动,脸色胀红。“嘘,”妈妈哄她,规律地晃着她直到她平静下来。

翰迪低声道再见。向门口走去。妈妈用小心斟酌的语气开口:“翰迪,我很感谢你来陪莉珀念书,但我不认为你以后该和我女儿独处。”

我倒吸一口气。她才刚生下一个没有父亲的婴儿,竟敢在我和翰迪完全没有犯错的情况下,刻意要把我们分开。这种作法不仅虚伪,简直是卑鄙。我差点把这个想法和更难听的话说出来。

但翰迪抢先我开口,荒芜的眼神和我母亲对视。“我想你说得对。”

他离开拖车。

我想对妈妈尖叫,用许多话轰她。她好自私。她要我赔上自己的童年照顾嘉玲。她因为生命中没有男人,而嫉护有人关心我。而且她应该待在家里照顾新生儿,而不是经常和朋友外出。这一切都太不公平了。

我好想说出这些话。然而就像德州小蜥蜴会吃掉自己的尾巴那样,将怒气往肚子里吞是我的天性,即使这些没说出口的话差点使我窒息。

“莉珀——”妈妈温和地开口。

“我要睡了,”我说。我不想听她扯那些这样对我最好的废话。“明天要考试。”我疾步走回房间,在应该使出全力把门甩上的时候,依然只敢要点小性子,用上一半的力气关门。听到婴儿被吓哭了,我感到某种刻薄但毫无意义的满足。

正文 第八章

随着时间过去,我开始用嘉玲的成长在过日子,例如她第一次翻身、第一次自己坐起来、第一次吃苹果混米麸、每一次剪头发、长第一颗牙。她总是要我抱,也总是咧开流着口水的嘴对我笑,妈妈起先觉得好玩又奇怪,后来也就视为理所当然了。

嘉玲跟我之间的联系远比一般的姐妹更为亲密,比较像一般的父母与子女。这当然不是最初的用意或结果——只是事情就是如此。我陪妈妈带嘉玲去看小儿科医生似乎也很正常,我比任何人都知道她的问题与起居作息。

轮到要打针的时候,妈妈叫我压着她的手脚,自己退开。“你来按住她,”妈妈说。“她比较习惯你,别人压她,她会反抗。”

我望着嘉玲水汪汪的大眼睛,在护士小姐把针插入她胖胖的腿、而她不可避免地尖叫时,我也浑身一震。我贴在她挣扎得通红的耳朵旁边说:“如果可以,真希望我 可以帮你挨这一针,甚至几百针。”而后我紧紧地抱住她,直到她不再哭泣。为了奖励她,我把护士给我的“我是好病人”的贴纸,贴在她的T恤胸前。

没有人(包括我)能说妈妈不是一个好母亲,她有爱心也愿意注意小婴儿,该吃的、该穿的她都有留意到了,但那令人困惑的距离感还是存在。她对嘉玲不像我这么专注,这使得我颇为困扰。

我拿着我的疑问去问玛雯小姐。她的答案让我惊讶。“这一点也不奇怪,莉珀。”

“不奇怪?”

她正在搅拌炉子上一大锅融化的蜡,准备倒入一排玻璃罐。“说他们对每个孩子的爱都一样的话,是在说谎,”她以安抚的口气说。“是人就都会偏心,父母也会有他的最爱,你母亲最疼爱你。”

“我希望她最疼爱嘉玲。”

“时间到了你妈妈就会爱她,这不一定是一见钟情的事。”她把一根长柄杓放进浅蓝色的蜡中。“你必须给她们时间彼此了解。”

“那不应该这么久,”我有点抗议。

玛雯小姐笑得面颊都抖动了。“莉珀,这有时需要一辈子。”

这次她的笑声一点也不好听。我不用问也知道这是指她的女儿,一个名叫梅莉但从不来看她的女人。那是她很久前一段短暂婚姻所生,但梅莉是个思想混乱的人,有各种瘾头,还喜欢跟一些不三不四的男人纠缠不清。

“她为何会这样?”我问玛雯小姐,那时她一边说着女儿的事一边把面团捏成小球,仿彿希望女儿也这么容易揉捏该有多好。

“那是上帝的旨意,”玛雯小姐简单地回答。声音很平静。从这次以及后来的许多谈话,我得到一个结论:在教养或天生这个问题上,玛雯小姐坚信人会怎样,天生早已注定。我则还不确定。

只要我带嘉玲出去,大家都认为她是我的孩子,虽然黑发褐肤,而她仿佛白玫瑰那般洁白。这年头的年轻人,这和小就有了孩子,”我推着嘉玲的婴儿车走过购物中 心时,听到后面一个女人说。而后一个男人不屑地说:“这些墨西哥人,等她长到二十岁大概已经生了一打。而这些都要靠我们交税来养。”

“嘘,不要那么大声,”那个女人警告他。

我加快脚步,转入最近的一家商店,脸蛋因为愤怒与惭愧而烧红。这就是大家的刻板印象:墨西哥女孩很小就有性经验,而且像兔子那么会繁殖,脾气火爆,热爱烹饪。偶尔你仍会在超市的入口看到贴着照片的广告,描述邮购新娘。

“这些可爱的女孩喜欢当女人,”广告上的文字如此描述。“她们没有兴趣跟男人竞争。坚守传统价值的墨西哥妻子永远以丈夫的事业为优先,她们跟美国女人不一样,只要你不虐待她,她们安于很简单的生活。”

住在这么靠近边境的地方,德州的墨西哥裔女人常受到如此要求。我希望将来不会有任何男人期待我以他的事业为优先。

我的高一生活很快过去,妈妈因为服用医生给的处方,产后忧郁症已大有改善。她的身材与幽默感都恢复了,电话也多了起来。妈妈很少带她约会的男人回来,她 很少一整夜都没有回家。但她偶尔会外出一整天,回家后却什么也不解释。但她这时总是能恢复平静,好像去做过祈祷或避静。只要能对她有帮助,我并不介意她离 开,反正我一个人也能把嘉玲照顾得很好。

我尽量不要依赖翰迪,因为我们两人见面的结果,每次都是沮丧与不快乐。翰迪坚持把我当成他的妹妹,我也尽量遵照他的要求,可是相处起来非常的别扭与难以适应。

翰迪忙于帮邻居的牧场整地,以及其他能使他的身体与精神都更加强壮的苦力工作。以前存在于他眼中淘气的闪光,如今逐渐冷却,变成叛逆与尖锐的凝视。他的缺 乏未来,以及同龄的男孩大都已去上大学、但是他却前途茫茫的事实,使他焦虑难安。只有高中毕业的男孩除了去石油公司打工,或者去当筑路工人,选择并不多。

等我毕业。我的选择也好不到哪里去。我并没有足以申请到奖学金的特殊才华,到目前也毫无能写到履历表上的暑期工读经验。“你很会照顾小孩,”我的好友露西对我说。“你可以去安亲班工作,或者去幼稚图当助教。”

“我只是很会照顾嘉玲,”我说,“我并不见得喜欢照顾别的小孩。”

露西思考着我的未来,她认为我应该去念个美容美发的学位。“你喜欢化妆和做头发,”她指出。这倒是真的。不过,美容学校的学费很贵。我若跟妈妈要几千元的 学费,不知道她会怎么说。但是妈妈对我有计划吗?如果有,又是什么?我比较认为她根本没想到这些,妈妈是选择活在当下的人。所以我收起这个念头,想等妈妈 心情好的时候再跟她谈。

冬天来了,我开始跟一个名叫毕路克的男孩约会.他父亲是一个汽车代理商,他也是足球队员——翰迪膝盖受伤后,就是他接任四分卫,但是路克不会继续当运动员,他的家庭有钱供他去申请到任何大学。他长得很好看,黑发蓝眼,体型也类似翰迪,而这正是他吸引我的原因。

我在圣诞节前的一次蓝色圣诞派对认识路克。那是本地警察局举办的年度盛会,他们募捐玩具送给弱势家庭。许多志愿工利用十二月将玩具分类、整修,在圣诞节前送给需要的孩子。足球队教练命令每个队员都要去当志愿工帮任何阶段的忙都可以。

我跟同学慕笛以及她的男 友去当志工。那里起码有一百个人,长长的桌上与桌子的附近都堆满了如山的玩具,圣诞音乐在背景里轻轻播放着。角落里的不锈钢桌上设有临时的咖啡站,还有一 盒盒饼干。我戴着不知是谁放到我头上的圣诞老公公帽,跟站在长长桌旁边帮忙包礼物的足球队员相比,简直就像个圣诞小矮人。

那么多人要剪包装纸与缎带,剪刀总是不够用。有人刚把剪刀放下,立刻被等着的人抢去。我抱着红白条纹纸与一卷缎带,不耐烦地等着轮到我。一把剪刀被人哐 啷一声扔到桌上,我伸手要拿,但某人的手比我更快。我的手指扣住已抓住剪刀的男人的手掌。我抬起头,望进一又微笑的蓝色眼睛。

“抱歉,”那男孩说。他伸出另一只手,替我把掉到前面遮住我眼睛的帽子尾端拨到肩膀上。

晚上剩下的时间我们一起工作与谈笑,并指出我们认为对方会喜欢的玩具。他替我选了一个棕色头发的甘兰菜拼布娃娃,我替他选了一个星际大战的机器人。晚上结束前,路克已经约我出去。

路克是个讨人喜欢的人。他在各方面都很平均,而且是朝好的那一面。他聪明,但不是天才,很会运动,但不是肌肉累累的那一型。他笑起来很好看,虽然没有翰 迪那么好看。他的眼睛虽不像翰迪那样又冰又火的明亮,但是既深且蓝。他深色的头发卷成波浪,跟翰迪如貂毛那般的浓密柔滑,不大一样。路克也没有翰迪追人的 气势与永不安分的灵魂。但除了这些,他们真的很像,都很高大、自信,充满绝不妥协的男性气概。

那一段时期,我对男性的注意力特别无法抵挡。维康镇这小小世界的每个人似乎都成双成对,我母亲的约会都比我多出许多。既然眼前这个男孩这么像翰迪,而且并未像他那么复杂,我又何不接受。何况他也没有女友。

我和路克持续见面之后,大家也接受了我们是一对,其他的男孩也不再邀我外出。我喜欢跟人配成一对的安全感,也喜欢有个人陪我走过穿堂,我们一起吃午餐,或在周五晚上的球赛之后出去吃披萨。

路克第一次吻我的时候。我对它感觉不像翰迪的吻而失望。他在一次约会之后送我回家,在我下车之前采过来亲吻我.我回应地压向他,并要自己有所感觉,但是 这其间并没有热度或兴奋,只觉得那是另一个人的嘴,以及探索的舌头。对于身体正在经历的事,我的头脑一迳抱持着客观。对于我的冷静感到愧疚与不好意思。我 伸手抱住他的脖子想要补偿他。

随着持续的约会,我们有过更多亲吻、拥抱与尝试性的探索。我逐渐学会不再拿路克与翰迪相比。反正我们之间没有神秘的魔法,没有看不见的电流与激情。路克不是想得很深的人,他对我心里的秘密领地也没有兴趣。

起初,妈妈并不赞成我跟高三男生约会,但见过路克后,她非常喜欢他。“他看来像个好男孩,”她对我说。“只要你遵守十一点半之前回家的规定,我就让你出去约会。”

“谢谢妈妈,”我很感激她准我出去,但是内心的魔鬼使得我忍不住说:“他其实只比翰迪小一岁。”

她了解我没有说出口的问题。“那是不一样的。”

我知道她这样说的原因。

翰迪或许才十九岁,但是他已经比大多数的男人更男人。父亲的缺席使他在很小的年纪就肩负起照顾母亲与弟妹的责任。他努力工作,确保他们与他自己的生存。而路克则完全相反,他是受到庇护与照顾的男孩,相信一切事情都没什么困难。

如果我不曾认识翰迪,我或许会喜欢路克。但说这些都太晚了,我的感情早巳像一张湿牛皮紧紧裹在翰迪身上。而后又拿到太阳下去晒,任何想要改变其形状的努力,只会让它破碎。

有天晚上,路克带我去参加一个派对,主人的父母外出度周末,朋友们便聚集到他家去。在场的似乎都是高三生,没有半个熟悉的面孔。

重摇宾乐从后阳台的扩音机传过来,大家喝着加了酒的柳橙汁。路克用塑胶杯装了一杯给我,好心地叮嘱我不要喝太快。那味道闻起来像加了柳橙口味的酒精,我只尝试了一小口,立刻感觉到嘴唇有点刺。看到路克在跟他的朋友说话,我问旁边的人厕所在哪里。

我拿着塑胶杯往屋里去,假装没注意躲在阴影与角落里亲热的对对人影。我找到客人用的厕所,发现那里居然没被占用,非常高兴,而后我把饮料倒进马桶里。

从厕所出来之后,我决定走另一条路。从前门出去,绕过屋侧回到后阳台比起必须看着那些亲热的人容易许多,也比较不那么尴尬。但是当我经过楼梯间,我瞥见缠在一起的一对。

认出那是翰迪,而且他的手臂正紧紧搂着一个长手长脚的女孩时,我只觉得我的心好像被一把刀猛地刺了进去。她正骑在他的腿上,肩膀与上背部从紧身上衣里露出来。他的一个拳头抓住她的长发,让她的头在他亲吻她的脖子时往后仰。

痛苦、欲望、嫉妒——我从没想到能同时感受到这么多又这么强烈的情绪。我运用了所有的意志力,才让自己不看他们继续行走。我的脚步踉跄,但我不能停止。我瞥见翰迪抬起头,发现他也看到我了,我觉得我真想去死。我的手发抖,好不容易才握住门钮开门。

我知道他不会追出来,但我加快脚步,几乎是跑向后阳台。气流梗在我的胸前。我好想忘记刚才看到的那一幕,但是翰迪与那金发女孩的身影将永远蚀刻在我的记忆 里。我对自己所感受到的愤怒与白热化的背叛,极为震惊。这跟他并没有承诺我什么、也没有欠我什么无关,他是“我的”。我的每个细胞都这样尖叫。

我总算在后阳台的人群中找到路克,他看着我露出询问的微笑。我胀红的脸颊,他不可能没注意到。“你怎么啦,宝贝娃娃?”

“我把杯子弄掉了,”我的声音浓浊。

他笑着搂住我的肩膀,“我再去替你拿一杯。”

“不用,我——”我踮超脚尖在他的耳边说:“我们能离开吗?”

“现在?我们才刚来。”

“我想单独跟你在一起,”我焦急地小声说。“请你带我离开这里,我们去任何地方都好。”

他的表情有了变化。我知道他在想我突然想要跟他单独相处,我们想的可是同一件事?

答案是肯定的。我想吻他、抱他,做翰迪现在正跟另一个女孩做的一切事。不是因为欲望,而是因为愤怒的哀伤。我不能向任何人倾诉。我母亲会把我的感觉斥为孩子气。也许我真的孩子气,但我不管。我从未感受到如此侵蚀全身的怒气,唯一稳住我的,是路克的手臂。

路克带我去一座公园。那里有一片人工湖,和几座木造码头。水边建有几处加盖的观景台和长椅,白天会有人在那里野餐。晚上则黑暗而少人驻足。空气里充满夜晚的声音,一群青蛙在香蒲花丛里演奏交响乐,反舌鸟唱着歌,苍鹭振翅高飞。

我们离开前,我把路克手中的那杯龙舌兰鸡尾酒暍个精光。现在我的头在转。不知是想吐或者只是头晕。路克脱下外套铺在长椅上,拉我坐在他的腿上。他湿而搜寻的嘴亲吻我,我尝到他要告诉我的话,今晚只要我允许,他想做。

他柔滑的手溜进我的上衣,在我的背后想要解开内衣的绊扣。那件衣物松了开来,他的手立刻转到前面,握住我的乳房粗鲁地捏了一下。我往后瑟缩。

他稍微松手,不知所措地笑着。“对不起,娃娃。都是因为——你实在太美了,你让我发狂——”他的大拇指开始揉搓正逐渐变硬的乳尖。我们的亲吻持续着。他也 一直地捏擦我的乳尖,柔嫩的它们很快就破皮而让我有点痛。我不再希望我能得到愉悦,而是开始假装。如果事情不对,错误也是在我,毕竟路克是有经验的一方, 他知道怎么做。

必定是那杯鸡尾酒的功劳,使得我有能力转为旁观者,看着路克推我躺在他的外套上。我的肩膀撞上硬硬的木头,引发腰部一阵痛,但我没有理它。

路克拉扯我的牛仔裤扣子,把它往下拉,并让我的一条腿从裤管里出来。我望向观景台屋檐之外的天空。今晚的天空雾蒙蒙地,没有星星也看不到月亮,唯一的光线来自远处那被虫娥所包围的街灯发出的蓝光。

路克跟一般的青少年一样,对女性身体比较细致敏感的部分是一无所知的。我知道的当然又更少了,而且我也不敢主动开口说我喜欢或不喜欢什么,只是被动地任他 为所欲为。我不知道我的手应该放在哪里。我感觉他的手伸入我的内裤底下,更多的揉搓,有几次粗鲁到让我跳了起来。他发出兴奋的笑声,误把我的不舒服当成享 受。

路克的身体魁梧而沉重,压得我的腿逐渐麻痹。他在我们之间摸索,想拉下长裤的拉链,因急于完成而动用了双手。我听见塑胶袋被撕开,感觉他套上了什么,接着我的大腿内侧便感觉到绷紧而跳动的他。

他推高我的衬衫与内衣,开始吸吮与拉扯我的胸部。我想,我们或许已经过了叫停的那一点,我已没有权利说不。我只希望这件事赶快过去,光是这时,我腿上的压力已经足以让我瘀青了。我咬着牙绷紧起来,抬眼望向路克的脸。

他并没有看我着我,他的注意力在这件事情本身。我只是他寻求解放的工具。他更用力冲刺,冲入我抗拒的肌肉,我忍不住痛苦地叫了出来。

他又抽插了几下,保险套因为沾了血而变得润滑了些,而后他抵着我浑身一抖,呻吟声从喉咙的深处发出。

“噢,宝贝,感觉真好。”

我的手臂环绕着他。感觉他亲吻我的脖子、呼出的气息像水蒸气喷在我的皮肤上,我突然感到一阵嫌恶,觉得被他利用得够了,我必须重新属于自己。当他抬起身体,肌肉肿痛的我感到如释重负。

我们默默地各自整理衣服。我因为一直绷紧肌肉,现在一旦放松居然开始发抖,连牙齿都撞在一起。

路克把我拉过去,拍着我的背。“你会后悔吗?”他低声问。

他不认为我会说是,我也不肯那样说。毕竟那给人的感觉会很失礼,而且也于事无补。事情做了就是做了。可是我很想回家,很想一个人独处。那时我才能将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整理并归类。

“不会。”我对着他的肩膀说。

他再次拍着我的背。“下一次你会舒服很多,我保证。我的上个女朋友也是处女,她花了不少时间才喜欢这件事。”

我静止不动,毕竟任何女孩都不会喜欢在这种时刻听到上个女友的事。何况路克以前的女友是处女,我并不是很惊讶,但那仿佛使我痛上加痛。好像我给他的不再那么珍贵,好像担任处女的第一位情人,在他是家常便饭,我不过是前仆后继的诸多处女之一。

“请你送我回家,”我说,“我好累——”

“没问题,宝贝。”

路克一手开车,一手搂着我,还不时捏我一下。我不知道他是要安慰我,或是要我安慰他,但我也每次都回捏一下。他问我明天晚上一起出去吃东西好吗,我自动地答应了。

我们说着话,但我有点晕,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各种胡思乱想在脑海中飞来飞去,我开始担心麻痹感过去之后,我会有多难过,同时要自己相信这其实没有什么。 跟我同龄的女孩都跟男友上过床,露西已经做了,慕笛正在认真考虑。所以,我做了又怎样?我还是原来的我啊。我一次又一次地对自己这样说,我还是我。

不过,既然我们已经做了一次,是否以后每次都要做?每次约会的最后都是这样吗?这想法让我浑身一颤。我身上有很多奇怪的地方都在抽痛,尤其大腿的内部。我告诉自己,即使翰迪是第一个,也不会有差异。痛苦、气味、身体的动作应该都是一样的。

我们在拖车屋前停住,路克送我到前门。他好像还不想走。为了尽快摆脱他,我拿出最热情的动作用力地拥抱他,亲吻他的嘴、下巴和面颊。这些表演似乎重新建立了他的信心。他笑着让我进屋。

“明天见,宝贝娃娃。”

“明天见。路克。”

屋里留有一盏柜灯,但是妈妈和嘉玲都睡了。我庆幸地拿着睡衣躲进浴室,转开我所能忍受、最热的水。我站在足以烫掉一层皮的热水底下,用力清洗腿上褐色的污渍。热水减轻了抽搐般的疼痛感,也冲掉了路克压印在我身上的感觉。等我踏出莲篷头,我都快煮熟了。

我穿上睡衣回到我的房间,睡在摇篮里的嘉玲开始扭动。虽然腿间疼痛,我依然赶紧去泡好一瓶牛奶。等我回到她床边,她已经醒了,但是没有哭,好象她也知道应该给我些许宽容。我抱起她到摇椅上喝奶时,她用暖和的小肥手抱住我的脖子。

嘉玲的身上充满婴儿洗发精与痱子粉的香味,纯真无邪的味道。她小小的身体嵌入我的每个地方,在我喂她喝奶时轻拍着我的手,蓝绿色的眼睛注视着我。我以她最 喜欢的缓慢节奏轻摇着她,随着每个摆动,我胸腔、喉咙与头脑里的紧绷一丝丝地剥解开来,泪水从我的眼角往下淌。整个地球最能安慰我的,不是妈妈、甚至不是 翰迪,而是嘉玲。眼泪带出也带走许多东西。我一边喂妹妹喝奶。一边默默地哭着。

我没有把嘉玲放回摇篮,而是将她放在我的床上靠墙的一面。玛雯小姐曾经告诫我,绝对不可以这样做,她说这会使得小婴儿再也不肯回去她的小床。

玛雯小姐向来都是对的。从那天晚上开始,嘉玲坚持要跟我睡,只要我不理那双高高举起的手,就发出郊狼一般的哭嚎,其实我也很喜欢跟她一起睡,盖着玫瑰图案的棉被紧紧依偎在一起。我想,既然我需要她,她也需要我,相互安慰不就是姐妹特有的权利吗?

正文 第九章

路克跟我并未那么常上床,一是欠缺机会——他跟我都没有自己的住处,二是我并未感到太多的愉悦。即使我假装感觉还不错。我们从未直接讨论这种情况。每次我们真的上床时,路克都很热心地做著各种尝试,但怎样试都没有差别.我也无法对自己或对他解释我的兴趣缺缺。

有天下午放学后,我们利用他的父母去圣安东尼奥要很晚才回来的机会。在他的卧室里做。“真好玩,”他说,“你是我所约会过最漂亮也最性感的女孩。我无法理解你为什么不能……”他没有往下说,只用双手握住我赤裸的臀部。

我知道他的意思。

“这就是跟一个墨西哥裔的浸信会教徒约会的结果,”我说。

我耳朵下的胸膛因为轻笑而起伏。

露西最近刚跟男友分手、现在跟咖啡店副理约会,我把我的问题对她倾诉。“你需要跟其他的男孩约会,”她状似很有权威地说。“高中男生根本不知道他们在 做什么。你知道我为何跟汤米分手吗?……他老是捏著我的乳头转来转去,好像我们听收音机想找到正确的电台那样。谁在床上的表现会这样笨的?告诉路克,你想 跟其他的男孩约会。”

“不用我说,他两个星期后就要离开了。”我跟路克都同意他去念学时,我们不必不切实际地要求对方不准认识其他人。这不算正式的分手,我们也同意他放假回来时还是可以见面。

我对路克的离去,感觉很复杂。部分的我很期待重获自由,周末又是自己的时间了,而且我不用再跟他上床。但是,少了他我也会很寂寞。

我决定把全部精力放在照顾嘉玲,与我的功课。我要做一个最好的姊姊、女儿、朋友、学生,成为负责任的女性典范。

劳动节那天湿度很高,因为水蒸气往上蒸发,下午的天空显得比较苍白。但是湿热的天气并没有妨碍大家去参加“红脖子大竞赛”的兴致,这是郡里所举办的骑 马套牛与套其他牲畜的比赛。竞赛的场地充满各种活动,五花八门的摊位,有的卖艺术与手工艺品,有的卖刀卖枪。还有小马租骑、马术特技、卡车展售,外加无穷 无尽的食物。竞赛活动将于晚上八点在露天竞技场举行。

妈妈,我和嘉玲在七点抵达,我们打算在这里吃晚餐,而后去玛雯小姐租来卖艺术品的摊位看她.我推著婴儿车走过裂缝处处的泥土地,看见嘉玲的头忙著转来转去,不禁哈哈大笑。她的视线一直跟著食物区中央一串又一串的彩色灯泡。

来参加嘉年华会的人大都穿著牛仔裤,和胸前有两个有盖口袋、与一排珍珠色扣子的西部衬衫,腰系厚皮带。一半以上的男人都戴著草帽或牛仔帽。女人穿很紧的牛仔裤或沙沙作响的绉纱裙,以及上面绣了花的靴子。

我跟妈妈都选牛仔裤,我们也给嘉玲穿上从腿内扣扣子的牛仔布短裤,我找出一顶铺棉的粉红色牛仔帽帮她戴著,并用缎带在下巴打个蝴蝶结,但是她一直把它扯下来磨牙。

空气间飘著各种有趣的味道,身体的气味、古龙水、香烟、啤酒、油炸的食物、钻来钻去的动物、潮湿的草、灰尘和机器。

我们推著婴儿车走过食品区,决定吃炸玉米,猪肉串和薯条。其他摊位还卖炸的酸黄瓜、炸的墨西哥辣椒,炸的培根。德州人认为每样东西都可以串在竹签上拿去炸。

我喂嘉玲吃从家里带出来的苹果泥,妈妈决定买油炸蛋糕当甜点,那是把冷冻蛋糕沾鱼浆之后拿去炸,外酥内溶,非常好吃。

“这起码有一百万大卡、”妈妈咬著金黄色的酥脆外皮,一边拿起餐巾纸擦拭。

吃完晚餐,我们用婴儿湿巾把手擦干净后,去找玛雯小姐。她火红的头发在黄昏的光线里像火炬一样耀眼。她的羽扇豆蓝色蜡烛和手绘的鸟屋向来有固定的销路,我们在一旁等她慢条斯理地找钱给一位顾客。

有个声音从后面叫我们。“嗨,你们好。”

妈妈跟我同时转过去,看见是拖车营地的所有人夏路易,我的睑霎时僵住。他穿著蛇皮靴和牛仔裤,系著一条以银质箭头为饰的波洛领带(译注:bolo tie美国西部以麂皮细索穿过饰扣的领带)。

我通常跟他保持距离,而因为管理室前面的房间经常没人,所以并不难。他毫无办公时间的概念,不是在喝酒就是驾车进城寻花问柳。营地里的任何人若去抱怨化粪管堵塞或主车道有个大洞,他即使答应要处理也从未遵守诺言。找夏路易做任何事都是浪费时间。

夏路易的服装或许是高档货,但是他整个人是肿的,面颊上破裂的微血管好像中国古董碗底下的冰裂纹。他还剩下的好容颜,只徒然让人欷歔他亲手毁了自己的俊美。

我突然觉得,我在路克带我去的那些派对所看到的男孩,中年以后就是这副模样。其实,他也让我有点想到路克,人若不珍惜天上掉下来的权利,就会变成这样。

“嗨,路易,”妈妈回答。她已经抱起嘉玲,正想撬开我妹妹的嘴,救出被抓去咀嚼的头发。她浅绿色的眼睛和灿然而笑的嘴,显得好美……看见路易的反应,让我不安地震了一下。

“这个小可爱是谁?”他的口音好重,子音几乎都听不见。他伸手去逗弄嘉玲的下巴,她也流著口水对他笑。看见他的手指在婴儿无瑕的皮肤上,我好想抱走嘉玲,跑得远远的。“你们吃过了吗?”夏路易又问妈妈。

她依然笑著。“吃过了,你呢?”

“饱得快涨了,”他拍拍肚子。

这根本是一肚子蠢话,但妈妈竟然笑出了声音。她看著他的方式,让我起鸡皮疙瘩。她的眼光、姿势,把头发塞到耳后的样子,都在发出邀请。

我无法相信。妈妈跟我一样,对他的名声非常清楚。她甚至对著我和玛雯小姐开过玩笑,说他只是个小镇的红脖子,却自以为是什么大亨。她不可能会喜欢夏路 易,他根本配不上她,这实在太明显了。但是飞力或我看过的其他任何男人,也没有一个配得上她。我对这些如出一辙的烂人感到不解,不懂妈妈为何总是看上错误 的男人。

在东德州其貌不扬的林 相里,猪笼草以鲜艳的黄色喇叭与红色藤蔓当广告,吸引各种昆虫上门。它的黄色喇叭中充满昆虫无法抗拒的香甜汁液,但它一旦爬进去就再也出不来。盖子合上之 后,它会淹死在糖浆中并被吞噬。看著妈妈与夏路易,我也看到类似的炼金术正在进行:虚假的广告、致命的吸引力。

“套牛比赛快要开始了,”夏路易说。“我在正前方有个包厢,你们要不要一起来?”

“不用了,谢谢你,”我立刻回答。妈妈警告地瞪我一眼,我知道我很粗鲁,但是我不管。

“我们很愿意去,如果你不介意小孩可能比较吵,”妈妈说。

“该死,当然不会,这个小宝贝这么可爱。”他逗弄著嘉玲的耳垂,惹得她扭来扭去,一边格格笑。

而平常对人们的言语很挑剔的妈妈,居然没指责他在小孩面前讲粗话。

“我不要看套牛比赛,”我不高兴地说。

妈妈恼火地叹口气。“莉珀……你如果心情不好,也不要扫别人的兴。或许你可以去看看有没有同学也来这里?”

“好,那我要带著嘉玲一起去。”我立刻知道我不该用那种“嘉玲是我的”的口气说话,我若换个说法,妈妈应该会答应。

结果她微微眯起眼睛说:“嘉玲跟著我就行。你自己去,一个钟头之后回来这里跟我会合。”

我愤怒又烦恼地转身朝一排排的摊位走去。邻近一座大帐篷里的乡村乐队正为即将开始的舞会试音。今晚是个适合跳舞的夜晚,我闷闷不乐地看著勾肩搭背、快乐地朝帐篷走去的一对对男女。

我在摊贩的桌子之间慢慢走,看著一罐罐的腌制食品、墨西哥料理常用的以番茄和洋葱做成的辣调味酱,以及烤肉酱,有的摊子贩卖绣花或缝著小亮片的t恤。我朝一个台面上放著许多盘闪闪发亮的银制饰品的珠宝摊位逛去。

我仅有的首饰是妈妈给我的一对单颗珍珠耳饰,以及路克在圣诞节送我的一条很精致的金手链。我弯著腰在一盘盘炼坠之间检视,拿起一个镶土耳其玉的鸟形坠子……一个德州的州形……一只小鲍牛的头……一双牛仔靴,我的注意力突然被一个银色的犰狳吸引过去。

犰狳向来是我最喜欢的动物。它们算是有害的动物,因为它们会挖著沟渠穿过人家的院子,而且常在房屋的地基下钻地道。它们也很笨,就跟岩石那样地不知变通。它们真的不美,你顶多也只能说它们实在丑得可爱。

犰狳是史前时代就有的动物,身上有著一圈圈盔甲那般的硬壳,从硬壳下面伸出来的小小的头,好像是后知后觉才被安装上去的。万物都在演化时,犰狳却似乎被遗忘了。什么也没有改变。

不管人们如何地怨恨或诱捕犰狳,它们依然很有毅力地。夜复一夜地钻土挖地,寻找藏在泥土里的蛆与虫。如果找不到,它们改吃莓果或植物也能维持生命。犰狳是“面对逆境时,只要坚持必可克服”的最佳范例。

犰狳的身上没有任何恶意,它们所有的牙齿都是臼齿,即使它们想要跳起来咬人也不可能。当百业兴隆,家家的锅里都不乏鸡鸭鱼肉时,它们被匿称为吸尘器小猪,只是现在的人早已饥不择食。有人说,犰狳吃起来的味道很像猪肉,然而我从来没想过要去品尝。

我拿起犰狳的项炼坠子,问卖家如果加上一条十六寸的链子要多少钱。她说二十元。我还来不及掏出钱包,我身后有个人已经递出一张钞票。

“我来付,”一个熟悉的声音说。

我急忙转身,幸好他扶住我的手肘,才没有跌倒。“翰迪——”

大部分的男人,即使相貌普通,一旦戴上牛仔帽,穿起褪色的紧身牛仔裤加上有点跟的靴子,都很像万宝路香烟广告的男主角。这一套服装的变形能力,就跟黑色晚礼服一样强大。这样的组合一旦出现在翰迪身上,简直就如同胸口挨了一拳,让人顿时无法呼吸。

“你不必买东西送我,”我出声反对。

“好久不见,”翰迪说著,从女老板手中接过项炼。她问要不要收据,他摇一摇头,同时以手势要我转身。我转过去,并撩起头发。他的指背拂过我颈后的皮肤,送出一波波寒颤。

因为路克的关系,我已初步了解性是怎么回事,即使尚未完全开发。我献出我的纯真,希望可以换来安慰、疼爱、知识……然而才与翰迪并立片刻,我已理解,试图用任何人来取代他是如何地愚不可及。

除去还算过得去的相似体型,路克与翰迪完全不能比。我充满苦涩地默默猜测,是否我将来的每一段关系,他都会像个阴影般笼罩在那里,永远地阴魂不散。我不知道要怎样才能忘掉他,可是我也永远不能拥有他。

“涵娜说你搬去住在城里了,”我说出我的意见,一边摸著垂于两根锁骨之间那凹处的银色小坠子。

他点头。“我租了一个只有一间房的公寓。地方很小,但这是我有生以来的第一次能有些许的个人隐私。”

“你跟其他人一起来吗?”

他点头。“涵娜和两个弟弟都来了。他们在那边看马的慢跑比赛。”

“我跟妈妈与嘉玲一起来。”我好想把夏路易的事情告诉他,以及我对妈妈居然把时间花在那种人身上,感到多么愤怒。但是,我又觉得,每次见面都是我有问题要他帮忙解决。就这一次,免了吧。

天空的颜色从浅紫色变成深紫色,太阳迅速落入地平线的后方,快得我以为它会再跳回来。跳舞帐篷那边灯火通明,乐队正欢欣鼓舞地唱著一首两拍子的舞曲。

“嘿,翰迪,”涵娜带著他们的两个弟弟出现。两个男孩的脸上都黏答答的,笑著跳著要翰迪带他们去抓小牛。

抓小牛是马术比赛之前的暖身游戏,全是小孩子下场,再放进三只尾巴绑著黄丝带、精力充沛的小牛,任何有办法拿到黄丝带的小孩,可以得到美金五元的奖金。

“嗨,莉珀,”涵娜跟我打招呼。我还来不及回答她已经转向她哥哥说:“翰迪,他们想去抓小牛,那边快开始了,我可以带他们过去吗?”

他摇头,脸上出现不得已的笑容。“不去好像不行吧。睿可和恺文,你们不可以乱跑唷。”两个男孩大声欢呼,转头就跑,涵娜只好拔腿猛追。翰迪笑著说:“把他们一身牛大便地带回去,我妈会剥了我的皮。”

“小孩子偶尔就是应该玩得一身脏。”

翰迪的笑容转为无奈。“我也常跟我母亲这样说。有时候我必须非常刻意地提醒她,要她稍微放松对他们两个的控制,让他们像一般的小孩自由地跑跑跳跳。我真希望……”

他没有往下说,双眉皱了起来。

“什么事?”我轻声问。我经常说我真希望怎样怎样,但我从未听见翰迪说过这种不实际的句子。

我们开始漫无目的地走著,翰迪缩小他的步伐配合我。“我真希望当年父亲被判无期徒刑后,她曾有勇气考虑再结婚,”他说。“她有绝对的权利要求离婚。而她若找个正直的男人在一起,她整个人或许不会这么紧张。”

我从来不知道他父亲为什么被判无期徒刑,也不大好意思问,我只尽量让自己表现出智慧又关心的样子。“或许她还爱他?”

“不,她怕死他了。他只要一喝醉,骂起人来的恶毒口气,简直像一袋毒蛇。而他大部分时间都在喝酒。从我有记忆开始,他就不断地进出监狱……一、两年回来一下,把我母亲弄怀孕了之后,又把我们仅有的钱拿跑。”

翰迪停了一下。

“我十一岁的时候曾经想要阻止他,那也是我的鼻梁被打断的原因。但,下一次他再出来的时候,我已经大到可以抵挡他了。后来,他就再也没来打扰我们。”

我想像又高又瘦的珠笛小姐被打得团团转。

“她为什么不跟他离婚?”我问道。

翰迪无情地一笑。“我们的教区牧师告诉我母亲,不管丈夫怎样虐待你,都不能跟他离婚,那会使你丧失为基督服务的机会。他说人生应该以为耶稣奉献为首,个人的快乐一点也不重要。”

“如果挨打的是他,他就不会这样说了。”

“我去找过他理论,但是他很坚持。我怕自己会气到扭断他的脖子,只好赶快离开。”

“噢,翰迪。”我的胸口因为同情他而隐隐作痛,也不由得想到路克的生活多么惬意,以及跟翰迪又有多大的不同。“为什么有的人的生命就是比别人困难许多?为什么有的人就是必须一路挣扎?”

他耸耸肩。“没有人一辈子都那么容易,上帝迟早会要你付出代价。”

“你应该到南街的上帝羔羊聚会所来做礼拜,”我劝他。“那里的牧师非常好,只要你在周日的聚餐大会带来一些炸鸡,很多的罪他都可以原谅你。”

翰迪笑得露出了牙齿。“你这样说,好像神也是可以收买的。”我们来到跳舞的帐篷。

“看来上帝羔羊聚会所的牧师也不反对跳舞?”

我愧疚地垂下头。“嗯。”

“万能的上帝,你的内心其实是很遵守教义的。噢,来吧。”他握住我的手,拉著我走到舞池的边缘,大家正依照音乐的旋律滑动,两步慢、两步快。

这其实是一种类似仪式的团体舞蹈,你和舞伴之间都会谨慎地保留适当的距离,除非他把手伸到你的腰上,把你转一个小圈,再带到他的身前。如此一来,这舞的感觉便立刻改变,尤其是音乐也慢下来的时候。

苞随著翰迪刻意的动作,他轻轻握住我的手,我只觉得一颗心正以让人晕眩的力量狂猛地跳动。长久以来,他一直强调我们之间只能有友谊,我非常讶异他居然愿意跟我跳舞。我很想问他为什么,但终究藏起这个问题。我太想跟他跳舞了。

他将我轻轻拉近时,我简直快要晕倒了。“这样不太好吧?”我问。

“的确。手掌放在我的肩上。”

我把手掌放在他坚硬的肩膀前面,他的胸腔开始以不稳定的节奏一起一伏。当我终于有勇气望向他美好但严峻的面容时,我理解到,这其实是他难能可贵的自我放纵的片刻。他的眼睛高度警戒著,却也充满听天由命的认知,好像一个心知即将遭到人赃俱获的小偷。

我只隐约注意到乐队正在演唱的是蓝迪?崔维斯一首苦涩的伤心情歌,只有乡村歌曲唱得出这种荒芜舆凄凉的感觉,既孤傲又伤感。翰迪用手的压力引导我,我们穿著牛仔裤的腿相互摩擦。

那感觉不像在跳舞,更像不知要漂浮到哪里去。我们跟随一股流动的气势,与其他的一对对舞者共同踩著慢舞的脚步,然而光是这简单的滑动,却比我跟路克做过的任何事更要性感。我完全不必思考舞步,或我应该往哪一边转。

翰迪的皮肤有著烟和太阳的味道。我想要推进到他的衬衫底下,探索他身上的每一个秘密地方,每一寸皮肤和每一道线条的变化。我想要一些我不知道该怎么说的东西。

音乐更慢了,两步舞曲不知何时已消失,转变成舞者只需站在原地,相互拥抱著慢慢摇晃。如今我全身都感觉到他,而那让我心浮气躁。我把头靠在他的肩上,感觉他的嘴贴在我的颊骨上。他的嘴唇干干的,有点滑润。

我呆若木鸡,发不出任何声音。他把我更推到身上,一只手往下滑到我的腰窝,轻轻地施压。感受到他有多么兴奋。我的腿和小肮更加饥渴地往他挤去。

在人生的大计划中,三或四分钟是很微不足道的一小段时间,人们每天都因为各种鸡毛蒜皮的小事浪费了好几百分钟。但有时候在这些吉光片羽里面,也能发生 让你终生难忘的事。翰迪的拥抱、如此充分地与他接近,是一种比真正发生性行为更亲密许多的行为。如今回想起来,我依然能感觉到那绝对亲密的片刻,血液也依 然冲到我的睑上。

当音乐转入新的旋律,翰迪带著我离开跳舞的帐篷。他轻轻握住我的手肘,并在我们必须跨越像蛇群一般横在地板上的诸多电线与电缆时,低声警告我。

我完全不知道我们要走去哪里,只晓得离那些摊贩越来越远。最后我们抵达这块地的边界,那里有用红杉木钉出的围栏。翰迪用他的一双大手握住我的腰,轻而易举地举起我放在围栏上。我坐在最上面的一条横木,刚好可以跟他面对面,我紧紧并在一起的膝盖挡在我们之间。

“别让我跌下去,”我说。

“你不会跌下去的。”他稳当地抓住我的髋部外侧,掌心的热度穿透质料比较轻薄的夏季牛仔裤。

一种几乎无法控制的冲动袭来,我突然很想张开我的腿,把他往前拉进我的腿间。但我终究只是保守地夹紧双腿,虽然我的心脏有如擂鼓一般。嘉年华会那微罩著尘土的黄色灯光在翰迪的身后张开来,使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他缓缓摇头,好似终于准备要面对一个无从解决的难题。“莉珀,我必须告诉你……我就快要离开了。”

“离开维康镇?”我差点说不出话。

“对。”

“什么时候?去哪里?”

“就在这几天。我申请的一个工作有回音了,而……我短时间内不会回来。”

“你要去做什么工作?”

“在一家钻油公司担任焊接技工,第一个工作地点是在波斯湾外海的油田。但焊接人员经常调动,就看公司跟哪里签约。”看见我的表情,他没再继续说。他知 道我父亲在一座油井丧生。在海上的油井工作,薪水很高,可是也很危险。拿著会喷火的焊接抢在油井上工作的人,若不是脑筋有问题,就是想要自杀。翰迪必定明 白我的想法。“我会尽力不要引发太多爆炸。”

如果他是想要逗我笑,他的努力毫无效果。事情像摊开的白纸,我知道再也看不到康翰迪了。而问他是否会回来找我,更是白费口舌。我必须放手了。但我非常清楚,只要我活著,失去他的痛苦永远都会跟著我。

我开始想像他的未来,想像他将要横越诸多的海洋与大陆,远离所有认识他、爱他的人,远在另一个半球,远到连他母亲的祷告都抵达不了。未来,他将有许多女人,其中的一个将会知道他的秘密,生下他的孩子,见证岁月在他身上刻划下来的改变。而那个女人,将不是我。

“祝你好运,”我的声音已带有哭腔。“你将会一切顺利,拥有你所想要的一切,也将比任何人所预想的更为辉煌腾达。”

他的声音倒很平静。“你这是在做什么,莉珀?”

“我正努力说出你想听的话。心想事成,生活美满。”我用膝盖推他。“让我下来。”

“等一下,先告诉我你为什么生气。我在每个转折点所做的一切,都是尽量不想要伤害你。”

“但我还是受伤了。”我控制不住地爆发开来。“而如果你曾经问我,我想要怎样,我会说我宁可尽量拥有你,以及我根本不怕跟你在一起所附带的伤害。结果,我反而什么都没有,只得到这些愚蠢——”

我停下来。想找一个更好的词,可是找不到。

“愚蠢的借口,说什么你不想伤害我。其实,害怕受到伤害的是你。你害怕你可能因为太爱一个人而无法离开,而后你便必须放弃所有的梦想,一辈子住在维康镇这个小地方。你害怕——”

因为他抓住我的肩膀摇了一下。我惊地猛喘一声。这动作虽小,但震撼遍及全身的每个部分。

“别再说了,”他的声音嘶哑。

“你知道我怎会跟路克交往吗?”我太过绝望,整个豁出去了。“因为我想要你,可是我又不能拥有你,而他是我所找得到、跟你最像的人。可是,每次跟他上床,我都希望他是你。这不只使得我恨我自己,我甚至更加恨你。”

这些话刚吐出我的嘴,苦涩而孤绝的感受即令我想蜷缩起来。我低下头抱住身体,但愿能缩到最小的空间。

“都是你的错。”明知道稍后我会后悔,但我太激动,已经不想管了。

翰迪的抓握更紧,紧到我的手臂都痛了。“我并没有给你任何承诺。”

“那还是你的错。”

“该死的。”看见一颗泪水滑下我的面颊,他不知所措地吸口气。“该死的,莉珀。你这样很不公平。”

“天下没有公平这回事。”

“你要我怎样?”

“我要你承认你对我的感觉,即使只有一次。我想要知道,你以后会不会有一点点想念我,会不会记得我,会不会后悔任何事。”

我感觉到他的手指插入我的头发里面,将我的头往后拉。“天哪,”他小声说。“你想尽力让我不好过,对不对?我不能留在这里,可是我也不能带著你一起走。你想知道我会不会后悔任何事?”

他火热的气息一下又一下地打在我的脸颊上。他伸出手臂抱住我,止住所有的动作。他的心脏贴著我被压平的胸脯,急促地跳动。

“只要能拥有你,我连灵魂都愿意出卖。在我的这一生,你都将是我最想要的人。但是,我什么都无法给你。而我也不会留在这里,变成我父亲的翻版。我会把所有的不顺遂都发泄到你身上,我会伤害你。”

“你不会,你永远也不会像你父亲。”

“你真的这样想?那么你对我、比我对自己更有信心。”翰迪用双手捧住我的头,修长的手指缠在我的后脑。“想到毕路克碰触你,我恨不得杀掉他。也因为你居然 让他碰你,而想杀掉你。”我觉得一阵抖颤窜过他的身体。“你是我的,”他说。“你并没有说错——我非常清楚,一旦拥有你,我将无法离开。”

我恨他竟然把我当成避之唯恐不及的陷阱。他低下头来亲吻我,我的眼泪所产生的咸味在我们的唇间化开。我不敢动,但他敦促我的嘴张开,更深入地吻我,而我就此迷失。

他以残忍的温柔找到我的每个弱 点,以他的舌把激情像涂蜂蜜果酱那般层层铺叠。他掰开我的腿,在我来得及夹紧之前,他的身体已经挤了进来。随著一些低语,他拿起我的双手钩在他的脖子上, 而后他的嘴再次回航,继续他缓慢的掠夺。我多么渴望让他全身的重量压住我,渴望他全然的占有与全面的降服。我推开他的帽子,将手指插进头发里面,使劲将他 的嘴拉近。而且越来越用力。

“慢下来,”翰迪在我耳边低语,抬起头、将我颤抖的身体搂过去贴近他。 “慢下来,糖糖。”

我奋力呼吸,只觉得坐著的木头横杆刺进臀部的肌肉,膝盖紧紧夹著他的髋部。直到我平静下来,他才再吻我,但用意已是安抚的。我忍不住发出的声音。都被他的嘴吸收了进去。

他的手沿著我的脊椎一再地上下。而后一只手掌缓缓移到我的胸下,隔著衬衫的衣料爱抚著我,拇指轻轻昼著圆圈,直至找到早已挺立的乳尖。我的手臂突然瘫软,沉重得抬不起来,整个人像周末的醉客那般更加依靠在他身上。

我已了解跟他在一起的感觉,那跟与路克上床完全不一样。翰迪似乎正掬饮著我的每一丝反应,我发出的每个声音、颤抖与呼吸。他拥著我的方式,好像我的重量是他手中最珍贵的宝藏。

他那有时温柔、有时又凶猛的亲吻究竟持续了多久,我早已无从追踪,只知道紧张的感觉逐渐高涨,直到声声低吟从我的喉咙破柙而出,而我的手指抓著他的衬衫表面,渴望接触到他的皮肤。

他把嘴扯开,转头将脸部埋进我的头发里面。极力控制他的呼吸。

“不,”我不甘心地抗议。“不要停,不要——”

“嘘、嘘,亲爱的。”

如此地被扔在干冷的高空中,我充满了叛逆与不甘,浑身抖动不止。

翰迪将我包裹在他的双臂之中,揉著我的背部,希望能让我平静下来。“没事的,”他在我耳边低语。“我甜美的女孩……没事的。”

然而,这怎么可能没事?我想到当翰迪离开我,我将再也无法从任何事得到快乐。等我认为我的腿应该站得住了,我才半滑半跌地从栏杆上下来。翰迪伸手要扶我,但是我往后退。泪眼蒙眬中。我几乎看不清他。

“请你不要说再见,”我说。

或许了解这是他所能替我做的最后一件事了,翰迪保持沉默。

我知道在未来的岁月里,我会一再地重播这一幕,而且每次都会想我其实应该说些什么不同的话,或做出什么不同的事。

但,当时我终究只是头也不回地走开。

我这一生经常为自己不经思考就说出的话后悔。

但这一次我对我说的、以及我没说的,都一点也不后悔。

正文 第十章

不管走到天涯海角,乖戾的青少年几乎都长一个样。青少年总是惊天动地地想要一些东西,可他们通常是要不到;当他们因此而伤心难过时,偏偏大人又觉得那不过是小孩子小题大作,这才是最大的羞辱。

大人都说,随著时间过去,再破碎的心也会愈合。这话或许没错,但是用在我对翰迪的感情上,却一点也不对。时间已过去好几个月,冬天的那些假日来了又去,我依然对周遭的一切视而不见,浑浑噩噩地混著日子,对包括我自己在内的任何人都像个废物。

使我心情更加乖戾的是妈妈与夏路易两人那炫耀又高调的关系。他们竟会凑在一起,替我带来无穷的困惑与憎恶。我从未看过他们和和气气地相处片刻,大多数时间都像被困在一个布袋里的两只猫那样争吵不休。

路易总是把妈妈往最坏的方向带去。她只要跟他在一起就喝个烂醉,而我母亲从来不是爱喝酒的人。她向来坚持个人的空间不容侵犯,可是跟路易在一起时又变 得很粗野,不是推打就是拉扯。夏路易引发她野性的一面,而身为母亲的人是不能太野的。我多么希望她不是个金发美女,也多么希望她是穿著围裙在家煮饭、并常 去教会聚会的那种母亲。

除了这之外,隐约了解妈妈与路易那争吵、拉扯与相互的嫉妒,以及他们对彼此所造成的小伤害,其实是性爱的一种前戏,也带来不少困扰。路易很少到我们的 拖车来,谢天谢地,但是我以及羽扇豆营地里的每个人,都知道妈妈在他的红砖屋里过夜。她有时带著瘀青的手臂、失眠的憔悴脸庞,或被胡须桩子磨得红通通的脖 子回来,这也不是一个母亲该有的形象。

我不知道母亲与夏路易的关系有多少是真正的快乐,又有多少是她在惩罚她自己。我想她认为路易是一个强壮的男人,但唯天知道,有多少女人误把男人残忍的行为当成力量。

或许,当一个女人像我妈妈那样、独力对抗全世界太过长久之后,能把世界交给别人去管,感觉起来会像是卸下千斤重担那般畅快,即使对方并不是那么好的人。当我因为责任的重量而痛苦时,我也经常有那种“怎不有个人来替我想想办法”的渴望。

我必须承认,路易也可以很迷人。即 使是最烂的德州男人,也懂得如何以和蔼可亲的虚伪态度和舌粲莲花的本领,直攻女人的弱点。他似乎真的很喜欢小小孩,而他们也早就准备相信他要说的任何事。 嘉玲每次见到他就笑个不停,可见俗话说“小孩本能地知道哪些人可信”,其实并不正确。

不过,路 易一点也不喜欢我,我也是全家唯一不喜欢他的人。那些让妈妈无比心动的东西却都是我最讨厌的,例如他那自以为了不起的傲慢姿态,以及数不清的手势,只是想 藉以炫耀他拥有的那些莫名其妙的小东西。他拥有一柜子量脚订做的手工靴,其中一双用来自辛巴威的大象皮所做的靴子,价值高达八百美元。那些靴子成了维康镇 的话题。

有一次,路易带著妈妈以及另外两对男女到休士顿去跳舞,守在门口的人不让他把银质的扁酒瓶带进去。路易便走到旁边,拿出随身携带的折刀,割开那双象皮 靴,把酒瓶塞了进去。妈妈后来告诉我时,她说这动作真蠢,也很浪费。但是她在后来的几个月逢人就说,我才领悟她对这种夸张的行为其实挺欣赏的。

这就是路易,无所不用其极地表现他多么富有,其实他并不比我们有钱多少。没人知道路易花的那些钱是从哪来的,它的总数绝对高过整个营地的租金收入许多。他只是个虚张声势的人,光打雷而不下雨。

有人谣传他偶尔贩毒,而由于我们距离美墨边界非常近,任何人若想冒个险并不困难。我不相信路易本人抽大麻或吸毒,烈酒应该是他所选择的麻醉品。但他若有机会输送毒品给回家来度假的大学生,或觉得约翰走路还不够刺激的镇民,我想他也不会迟疑。

我不替妈妈跟路易在一起而烦恼时,心思便全在嘉玲身上.她刚会走路,总是像个迷你版的小醉汉,摇摇晃晃地走来走去。她喜欢把舔得湿答答的手指塞进电器 插座、削铅笔机和可乐瓶。她会从草地上抓虫,或捡起烟屁股,或从地毯上挖出陈年洋芋片的碎片,而所有的东西都进入她的嘴里。等她开始使用幼儿汤匙自己吃东 西时,她可以把自己弄得一塌糊涂,我甚至必须把她带到院子里用水管冲洗。我在后院放了一个大水盆,常看著她在水里玩。

她开始 会讲话后,总是叫我“莉莉”,而且要做什么都找我。她爱妈妈,每次跟妈妈在一起时都像萤火虫那样闪闪发亮,可是当她不舒服、烦躁或害怕的时候。她都找我, 而我也都会回应她。我跟妈妈从来没有讨论或深思这个现象,只视为理所当然。从很多方面来说,嘉玲更像是我的孩子。

玛雯小姐很鼓励我带嘉玲去找她,说如果我们不去,她家就太安静了。她后来并没有再让雷鲍比回来,她说她这个年纪的男人若不是已变得丑陋邋遢,就是低能愚蠢,或者既丑又笨,所以她应该不会再交任何男朋友了。

每星期三下午。我开车送她去上帝羔羊聚会所,因为教会在这一天替镇上行动不便的老人做“食物送到家”的活动,玛雯小姐是这个活动的志工厨师之一。而且她超爱教会里那间装备齐全,美到足以拍广告的厨房。

我们到了那里之后,玛雯小姐总顺便教我烹煮基本的德州料理,我会把嘉玲侧抱在腰上,一边遵照她的指令调这调那。或搅拌锅里钵里的东西。

因为她的指导,我学会刮下新鲜的甜玉米,用烤肉酱炒到让人流口水。我也学会做白酱炸鸡排、热油炸玉米粉秋葵、排骨煮黑白斑豆以及辣椒酱煮芜菁甘蓝.我甚至得知了玛雯小姐如何做红丝绒蛋糕的秘密,她还警告我,除非我想要对方向我求婚,不要做给任何男人吃。

最难做的是鸡汤面疙 瘩,因为没有任何食谱。她的面疙瘩之香浓柔韧与入口即化,可以让人流泪。她会先把面粉倒成一堆小山,加进盐、蛋和奶油,用手指搅拌在一起,揉成面团。而后 用擀面棍稍微推平,再切成厚条,加入煮得热滚滚的土鸡汤中。几乎任何的不舒服,都可以用这道鸡汤治愈。康翰迪离开维康镇的那天。玛雯小姐就煮了一锅鸡汤面 疙瘩,短暂地纡解了我的心痛。

接著我会把嘉玲交给玛雯小姐照顾,自己去帮忙送餐。

“你不用做功课吗,莉珀?”她会问,而我总是摇头,我几乎不做功课了,在学校也只选必修课,避免旷课。既然妈妈对我的教育与聪明与否已经毫不在意,我又何必关心。

毕路克放假回家时会邀我出去,可是被我连续拒绝一段时间后,他的电话就减少了。我只觉得自从翰迪离开,我的心好像也关闭了起来,而我不知道它何时或怎样才能再开启。

体验过没有爱的性,以及没有性的爱之后,现阶段的我,两样都不想再尝试。玛雯小姐劝我开始遵循自己内心的火炬过日子,而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妈妈在她跟路易交往的一年之后,与他分手。她对火爆的生活有很高的容忍度,但人终究有她的极限。事情在他们偶尔去跳舞的一家酒吧发生。路易去上厕所时,一个喝醉了酒的牛仔请妈妈喝一杯龙舌兰。

德州男人对地盘的观念比大多数人严重。这是多年来他们围篱笆保护土地、抱著来福枪入睡以保护家园之后,其来有自的文化。对别人的女友采取行动,是足以引发凶杀案的。那个牛仔即使暍醉酒也应该有这点自知之明,所以许多人认为路易把他揍个半死,也是情有可原。

但是路易以狂猛的暴力修理他之后,还在停车场用靴子前端长达两寸的包铁踢得这可怜的家伙吐血之余,还冲回卡车拿枪,想要一枪解决对方。

幸好路易的朋友硬是把他拉开,避免他犯下谋杀罪。妈妈后来告诉我,她觉得奇怪的是,那名牛仔真的很高大,一般来说,以路易的体型根本不可能打赢他。然而,恶毒的心有时可以打败肌肉。见识过路易的凶狠本性,妈妈与他分手。那是翰迪走后,我最快乐的一天。

但 是好景不长,路易不肯放过她,也不让我们安宁。他开始没日没夜地打电话,弄得我们觉得整天都听到电话铃声,嘉玲也因为睡眠老是受到干扰而经常哭闹。路易开 著车跟踪妈妈,在她下班、外出吃饭或买东西时,跟在她后面。他经常把车停在我们家外面,监视著我们。有一次我进卧室要换衣服时,发现路易就站在面对隔壁农 田的窗户外面盯著我看。

虽然有些可笑,但在那个年代,一般人依然认为跟踪是一种追求。有人还对妈妈说,只有名人才有人跟踪她呢。所以,当她去找警察时,他们根本不愿意采取任何行动。在他们眼中,这情况只是两个人吵架了。她因此觉得很尴尬,甚至有些惭愧,好像是她的错。

最糟糕的是,路易的诡计奏效了。他把她搞得筋疲力尽,使得复合反而变成最容易的事。她甚至极力要自己相信那是她真心想要跟他在一起。依我的看法,这根本不是约会,而是绑架。

但他们的关系已经有了本质上的变化。路易或许重新得回妈妈这个人,但是她已经不再像以前那样的喜欢他。他和每个人都知道,如果她能自由离开、如果她能获得保证说她离开后他不会危害任何人,她极有可能立刻跳走。

我说“极有可能”而非“一定”,乃因为她内心某个可怕的小部分依然想要他、依然被他抓在手上,好像锁的机心依然需要钥匙的触动。

有天晚上,我刚哄嘉玲睡著,有人来敲门。妈妈跟路易到休士顿吃饭跟看表演了。

我不知道 警察的敲门为何跟一般人不一样,为何他们的敲门声就是会让你的脊椎的每一节都挺立起来。他们无情的声音也让你立刻知道不好的事情发生了。我去开门,发现两 名警察站在门外。时至今日,我依然想不起他们的脸,只记得他们的制服,浅蓝色的衬衫、深蓝色的长裤,以及胸前绣著的警徽。

我立刻想起当晚稍早 我见到妈妈的情况。看著她换上牛仔裤和高跟鞋要出门,我很不高兴但是没有说出来。她交代了些无意义的话,例如她可能要到早上才会回来,我耸耸肩说了句“随 便”。这些日常对话,后来经常在我耳边萦绕。你总以为人们会在最后一次见面时说些了不起的对话,但妈妈只是笑了一下、交代我把门锁好,注意一切安全,就此 一去不回。

警察说车祸在快速道路发生,那时州际十号公路还没有建好,行驶于快速道路上的车辆有四分之一都是运货的十八轮大卡车。那条路并不宽,而且车道之间的线早就全都模糊了。

路易闯了红灯冲入快速道路,与经过的一辆货车相撞。货车司机只受到轻伤,他们锯开车子才救出路易,他在送往医院的一个小时后因内出血死亡。

妈妈在撞车时当场身亡。

她不知道什么东西撞到她,警察说,这对我应该有点安慰,只是……她在最后的刹那毕竟还是知道的,不是吗?在那一片模糊的片刻,世界爆炸了,身体受到难 以承受的破坏。不知她有没有在现场徘徊,居高临下地看著自己的下场。我渴望相信一个守护天使在那时来到她身边,用美好天堂的承诺取代她心中被迫离开我与嘉 玲的哀伤,而且她会经常从天上看看我们过得如何。

然而,我从来不是信仰虔诚的人。我只知道母亲去了一个我没法跟她一起去的地方。

而我也终于理解玛雯小姐所谓点燃自己心中火炬的说法。当你行过黑暗,你不能指望任何人、或任何事来帮你照亮脚下的路径,你只能仰仗你心中仅有的一点火花;不然你会迷失。妈妈就是这样。

我更清楚的是,如果我也迷失,就没人能照顾嘉玲了。

正文 第十一章

妈妈没买保险,而且几乎没有存款。她留给我的只有租来的拖车屋,一些家具、一辆车和一个两岁的妹妹。我只受过高中教育,没有任何工作经验,放假与其他课余时间我都在照顾嘉玲,这表示唯一能证明我的工作能力的人,还坐在婴儿椅里面。

震惊是一种慈悲的心理机制。它让你得以跟你的感觉保持必要的距离,如此你才能走过灾难,应付必须处理的事。

首要之务是安排葬礼,我以前从未去过殡仪馆,总以为这种地方必定很可怕也很哀伤。玛雯小姐坚持要陪我去,虽然我一直说我不需要任何帮助。她说她跟葬仪社的老板傅先生以前曾经约会,他的妻子已经过世,她想去看看这么些年来,他的头发还剩多少。

答案是所 剩无几。不过傅先生是我所见过最和蔼可亲的人,而光亮干净、白墙白柱的葬仪社给我的感觉是布置得很舒适的客厅。它的会客室摆放着蓝色的人字纹粗呢沙发,咖 啡桌上摆着大本的样品簿,墙上挂着风景画。瓷盘里有饼干,咖啡装在闪亮的保温银壶里。我们开始谈话后,傅先生俏俏把面纸盒朝我们推过来的小动作让我觉得很 贴心。我并没有哭,我的情绪还悬在冰上,但玛雯小姐用掉了半盒面纸。

暗先生温和善良、充满智慧的脸,很像耳朵长长、一双咖啡色眼睛仿佛融化了的巧克力的短腿猎犬。他给我一本小册子,书名是《哀伤十法》,并技巧地问我:妈妈是否提过她有任何生前契约。

“没有,”我很认真地说。“她从来不是事先会做任何准备的人,光是要点什么食物吃,她都要想上半天。”

暗先生眼睛周围的纹路深了些。“我太太也是那种人,”他说。“有人喜欢未雨绸缪,有人喜欢事情发生了再说。两者都没什么不对,但我自己是喜欢事先有计划的。”

“我也是,”我说,虽然也不全然为真。我常以妈妈为榜样,事情来了再说。但是现在我想要改变,我也必须改变。

暗先生翻开一本价目表,引导我讨论葬礼的预算。

要付钱的项目好多,墓地的钱、税金、讣文、最后的处理与化妆、墓穴的营造、要租灵车,还有音乐、墓碑等等。

岸完这些,妈妈剩下的现金大概就没了,除非我能刷卡。可是我对卡债向来不大信任,我看过太多人因为循环利息搞到痛不欲生,大多没有机会爬出负责的深渊。 尤其在德州,政府并没有债务的协商条例,也没有无家可归者的收容所。你只有靠亲戚帮忙。而我是自尊心不容许我去追查从不认识的的亲戚,再跟那些陌生人要 钱。当我了解妈妈的葬礼只能因陋就简地办理,我的眼睛后面开始出现热热的压力。

我告诉傅先生妈妈不去教会,所以我们不要宗教性仪式。

“那是不可能的,”玛雯小姐吓得忘了哭。“这在维康镇是不可能的。”

“镇上还是有很多人文主义者,他们尊重个人的选择,玛雯,”傅先生说。“他们只是不公开表示,以免前门立刻有很多抱着蛋糕与圣经的热心人士前来敲门。”

“你也成了无神论者吗,亚瑟?”玛雯小姐逼问,而他露出微笑。

“倒也不是,不过有些人觉得不被拯救反而比较快乐。”

讨论过个人化葬礼的几种选择后,我们去摆有三十多具棺木的展示室,我不知道会有这么多选择,也不知道除去主要材料还必须选衬垫的材质,例如丝绒的或缎面的,还有颜色的问题。因为那好像会影响死者躺起来是否舒服,也让我难以决定。

某些高雅的棺木,例如一副以法国传统手工打磨的橡木棺材,或有个黄铜靠枕的雾面钢造棺材要价都高达四、五千美金。我看到展示室角落有一些让我惊讶的作品,例如外面有手绘的莫内式绘画,画着拱桥、池塘、睡莲,颜色是一堆的黄、蓝、绿和粉红,里面则是宝蓝色的缎子衬垫。

“看起来也漂亮,不是吗?”傅先生像个小男孩那样笑着。“我的一个供应商今年强力推销他的艺术系列,但是这种品味对我们的小镇居民或许太花俏了。”

但我想要给妈妈这样的东西。它或许很俗艳,而且埋在土里面也没人看到,但如果你要永远地躺在某个地方,蓝缎的枕头与藏在地底的秘密花园,岂不是最好的选择?“它要多少钱?”我问。

暗先生很久才回答,回答的声音也很安静。“六千五百块,麦小姐。”

我大概只负担得起十分之一。

穷人的选择向来不多,但你通常不怎么想它。你尽力而为,做必须做的事,同时祈祷不要有无法控制的横祸飞来。但是当你真的很想要一样东西却无能为力,就很心痛。

为妈妈挑选弊木时,我深深有 这种感觉。而我相信这是一个预兆,种种我想要但又要不起的东西将一再出现,例如房子、嘉玲的衣服,整牙或教育,或能帮我们从贫民的深渊跨入中产阶级的东 西。我不懂我为何没在妈妈在世的时候想到情况已经这么紧急。我的无知与不懂得思考,让我自己想吐。

我默默地跟着傅先生走到杂木成品区,找到一具松木的棺材搭配白色塔夫塔绸,只要六百元。我们继续挑选墓碑与刻字,决定目前先在母亲的坟上放一块铜牌,而我默默发誓将来一定换上一块大理石墓碑。

车祸的消息传出去后,小镇各处的烤箱纷纷启动。连不认识我们或仅有几面之缘的人都送来炖锅、派或蛋糕。拖车里能放东西的地方,如梳理台,桌子、冰箱和炉子,都摆放着用铝箔纸盖着的食物。

在德州,丧事常能挖出各户人家珍藏的食谱。许多人把他们的食谱贴在送来的食物上,可见得大家都知道我需要一切的帮忙。每道菜需要的配料都不会多过四、五种,大都是很常见的聚餐菜,如墨西哥派、丑蛋糕、国王牧场炖锅、可口可乐炖肉、吉露果子冻沙拉等等。

我好遗憾这么多的食物送来,可是我根本吃不下。我拿下那些食谱,收集在一个牛皮纸袋里,把大多数的菜送去康家。我第一次觉得珠笛小姐的冷静也有好处,因为不管她多么同情我,她都不会跟我讨论感情上的事。

当我如此渴望翰迪的时候,看见他的家人让我备觉痛苦。我多么需要翰迪回来救我,和照顾我。我想要他抱住我,让我在他的怀里大哭。但是当我问珠笛小姐是否有他的消息,她说还没有,他可能很忙,已经好久既没有写信也没有打电话回家。

泪水在母亲过世的第二天晚上才溃堤,那时,我刚上床,嘉玲热烘烘的身体挤过来靠近我。而后她发出一声放心的叹息,这声音打破了我的心防。

两岁的嘉玲无法了解死亡,也不会受到那至大的打击。早先她一直问妈妈什么时候回来,我向她解释天堂,她也一脸的不解,只跟我要棒棒糖吃。现在我抱住她 躺在床上,担心我们接下来要怎么办,社工人员会来把她带走吗?以及,如果嘉玲生病时,我该如何处理?以及当我自己都还这么年轻,我要怎样抚养及教育她?

我从未开支票付帐,也不知道我们的社会安全卡放在哪里,而我也担心嘉玲能否记住妈妈。想到将来竟没有人能跟我分享对妈妈的记忆,眼泪开始成串地往下掉。泪水无法停止,我只好躲进浴室,打开水龙头掩饰声音,哭到几乎麻痹才安静下来。

“你需要钱吗?”我的朋友露西在我换衣服要去参加葬礼时,唐突地问我。她来帮我照顾嘉玲,直到典礼结束。“我的家人可以借你一些钱,我爸爸说你可以来我们家兼职。”

要不是露西的帮忙,妈妈死后的那几天我根本应付不来。她每天过来,问我什么事需要帮忙,即使我说没有,她也不管,看到什么就做什么。她坚持带嘉玲回家,让我能利用下午的时间安静地打电话处理事情,和做些清洁工作。

又有一天,露西带她妈妈 一起来,她们把妈妈的东西用箱子装起来。我自己完全没办法做这件事.妈妈最爱的外套,她的白色紧身洋装、蓝色的衬衫、用来绑头发的粉红色丝巾,每件衣服都 有那么多的回忆。我会在晚上穿上还没洗的t恤,那上面还有她的味道,以及雅丝兰黛青春之露的香味,我渴望让那些味道长存。当有一天,它们总会消失,一切将 只能在记忆中追寻。

露西跟她妈妈把那些箱子送去一个储藏柜出租公司,而后把钥匙交给我。芮妈妈说,每个月的租金当铺会付,我可以把东西无限期地寄存在那里。

“你随时可以来店里工作,”露西开始催促我。

我摇头,我很清楚他们根本不需雇用任何人,他们只是出于同情而想帮助我。虽然我对他们的感激绝对超出他们知道的程度,但我也很清楚一旦利用了朋友,友情很快就会耗光。

“替我向你的父母道谢,”我说。“但我可能需要一份全职的工作。只是我目前还不知道要怎样找。”

“我一直说你应该去念美容学校,你会是一个非常棒的美发师,我现在就看得到你将来会自己开店。”露西是最了解我的人,她知道我渴望在美发沙龙工作。可是……

“但我必须全天候的上学至少九个月到一年,才能去考证照,”我遗憾地说。“而且我也付不起学费……”

“你可以先借钱——”

“不。”我穿上一件黑色上衣,把下摆塞进裙头。“我不能以借钱开始,那会没完没了。我如果还无法上学,我就必须先存钱,一切等存够了钱再说。”

“你可能永远也存不够,”她以好朋友那种惹人恼怒的坦白说。“女孩啊,若要等神仙教母替你送来舞衣和马车,你可能一辈子也去不了舞会。”

我拿起梳子把头发扎成马尾。“我没有在等任何人,我打算自己想办法。”

“我想说的只是,有什么就拿什么,不必每件事都挑困难的路走。”

“我知道。”我忍住恼怒,逼出一个微笑。露西是个好朋友,知道这一点使得她的霸道比较容易接受。“我并没有你想的那么顽固,博先生要把棺木升级,我也同意了,不是吗?”

葬礼的前一天,傅先生打电话说他有个提议不知道我要不要接受,他似乎很小心地选择使用的字眼,他说艺术棺木的供应商要开始打折,莫内棺木在廉价倾销的名单上。既然它的原价是六千五,我怀疑它能廉价到什么程度。

“他们几乎是大赠送了,”傅先生继续说。“事实上,莫内棺木现在的价钱跟你选的松木差不多,你不必多付任何费用。”

我太过意外了,一时说不出话。“你确定?”

“是的,裘小姐。”

我有些怀疑傅先生的慷慨是否跟几个晚上之前他邀玛雯小姐外出吃饭有关,我跑去问她,他们的约会到底说了什么。

“裘莉珀,”她义正言辞地说,“你竟然怀疑我会为了替你的棺木求到一个好价钱,而跟他上床?”

我大惊失色,立刻回答我不是不尊敬她,而且我当然没有想到那种事。

傲慢的玛雯小姐通知我,如果她真的跟傅亚瑟上了床,他会把棺木免费送给我。

在墓园进行的葬礼非常美,虽然以维康 镇的标准或许有些不符合传统。傅先生主持了葬礼,他说了些妈妈的故事,以及她的朋友与两个女儿该有多么想念她。我们从头到尾都没有提起路易。他的家人已经 把他带回他们大多数亲戚所住的马斯镇,并雇用一个名为麦马克的年轻人来管理拖车营地。

妈妈最要好的一个同事念了一首诗《请不要伫立在我的坟前哭泣》 (Do not stand at my grave and weep)

请不要伫立在我的坟前哭泣,

我不在那里,我没有沉睡不醒。

我已化身为吹拂而过的千缕微风,

我是白雪上璀璨的钻石,

我是熟穗上金黄的阳光,

我是秋天里温柔的雨。

在乍现的静谧晨曦中,

我存在于盘旋而上的鸟儿将你唤醒的气流里。

我是夜里对你眨眼的星光。

请不要伫立在我的坟前哭泣,

我不在那里;我并未死亡。

这或许不是很虔诚的诗,但是黛比念完时,许多人都热泪盈眶。

我代表嘉玲跟我,在棺木上放了两朵黄玫瑰,德州人偏爱黄玫瑰。傅先生向我保证他们会把花儿跟棺木一起埋起来。

仪式最后,我们播放约翰蓝侬的歌《想像》,它让有些人的嘴角挂上微笑,有些人则不赞同地皱起眉头。而后我们把四十二个气球放上蓝蓝的天空,每个气球代表母亲在世上的一年。

这对裘黛娜来说,是一个完美的葬礼。我相信我母亲会喜欢它。仪式之后,我突然觉得必须赶回嘉玲身边,想要永远地抱住她,抚摸那每一丝跟妈妈如此相像的金色鬈发。我突然觉得嘉玲好脆弱,任何伤害都可能降临到她的身上。

我转身扫视长排的车辆时,看到一辆窗户贴有隔热纸的黑色礼车停在远方。维康镇不可能有这种车,我微微吓了一跳。这辆车的外型新颖,门窗紧闭,流线型的设计像一条鲨鱼。

墓园里只有我们这一场葬礼,所以坐在车子里的人一定认识我母亲,想从远方观看葬礼。我静静站立,注视着那辆车。而后我的脚移动,我觉得应该去问问车里的人是否愿意到坟前来致意。但我才刚启步,车子已缓缓开走。

想到我将永远不知道这人是谁,让我心里很是困扰。

葬礼过后不久,一位监护评估人员来找我们,她将评估我适不适合担任嘉玲的监护人。我觉得她只停留大约一个小时,就要收费一百五十元实在很贵,幸好后来法院说这笔费用由政府支付,因为我的帐户根本没有这么多钱。

嘉玲好像知道她必须拿出最好的表现来,评估员看着她堆好一座积木房子,帮她的娃娃穿衣服,还能从头到尾唱出字母歌。评估员询问我对小孩教养的意见,以及我未来的计划时,嘉玲爬到我的腿上亲吻我的脸颊,她还刻意地看着评估员,要对方注意到她是很爱我的。

接下来的程序竟然出奇的容易。我出席家庭法庭,把玛雯小姐、上帝羔羊教会的牧师、小儿科医生写的信呈交给法官,他们每个人都说我有很好的个性,也有抚养小孩的能力。法官对我似乎没有工作表示关切,要我立刻找个工作,而且警告我说,社会局的人也许会有其他的意见。

听证会结束后,法院职员要我支付七十五元的法院费用,我用在皮包底部找到的一支紫色的笔开了支票。他们把申请书的副本,以及监护人的证明交给我。我无法不感觉到我好像交钱买下了嘉玲,现在他们正在给我收据。

我走出法院,发现露西推着嘉玲的婴儿车在阶梯下面等我。看到嘉玲胖胖的小手上抓着露西替她写的一个纸牌时,我忍不住炳哈大笑。那纸牌上写着:“这是裘莉珀的财产”。

正文 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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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向来讨厌飞行。飞行违反自然,人类就该待在地上。

我放下分类广告,看向坐在高椅子上、叉起长长的义大利面放入口中的嘉玲。她大部分的头发用一个红色的大蝴蝶结束在头顶,像喷泉般散开来,身上只穿着尿布。我们已经发现让她光着上身吃完晚餐再替她洗澡省事多了。

嘉玲的嘴与面颊都沾着橘色的面酱,抬起头严肃地看着我。

“你会喜欢我们搬去奥勒冈吗?”我问她。

她圆圆的脸笑开来,露出几颗分得很开的白色乳牙。“好好。”

这是她最近学会的字,另一个是“不要”。

“你可以去托儿所,”我说。“而我上飞机去送小瓶的约翰走路给那些生意人。听起来怎么样?”

“好好。”

我看见嘉玲挑出我偷偷混进面里的红萝卜,把最不营养的白色面条放入嘴中,吸了进去。

“别再把蔬菜挑出来,”我告诉她,“不然我煮青花菜给你吃。”

“不要,”她的嘴里都是面,我笑了出来。

我拿起我为一个 高中毕业、没有工作经验的女孩所能做的工作所列的清单研究着,看来到目前为止我能做的有:便利商店的结帐员、垃圾车驾驶员、保母、“快乐帮手清洁公司”的 清洁工,或到宠物店去替猫洗澡。它们的薪水也都正如我的预料,只有一点点。我最不想做的是保母,我不想因为必须照顾别人的孩子而不能照顾嘉玲。

我坐在那里看着我的选择,觉得自己既渺小又无力,我不喜欢这种感觉。我需要找个可以做得长久一些的工作,在各地跳来跳去对嘉玲和我都不好。而担任清洁工的升级机会应该不多吧。

看见嘉玲把红萝卜放到她面前的报纸上,我小声说:“不要这样。”我把报纸拉开,看见橘色污渍旁边的一个广告。

不到一年换取一个事业!

不管时机好坏,一位训练精良的美容美发技术师永远不怕没有工作。每天都有几百万人去找他们最爱的时尚设计师剪发、染发,或得到美体以及其他的美妆服务。“东休士顿美容学院”能提供你将来想要从事的任何美容事业的技术。来东休士顿,开启你的未来。

合乎条件者可申请奖学金。

住在拖车营地,“工作”是你耳热能详的词。羽扇豆牧场的那些人永远都在失去工作、找工作,逃避工作、找人介绍工作。但,没任何人拥有事业。

我好想要一张美容师的执照,要到几乎受不了。在那一个行业里,有哪么多地方可以工作,那么多东西值得学习。我觉得我的性情很适合当美发师,我也有足够的动力,万事俱备,只欠钱。

去申请也没有用,我又没有钱。但我像在洗别人的手那样洗着手,而后拭去红萝卜的污渍。把广告撕下来。

美容学院的主任华玛莉太太坐在水蓝色房间里一张肾形的桌子后面,四周的墙上挂许有多美女的镶框照片。一股混合着喷发剂、洗发精与刺鼻烫发剂的味道,从教室的方向往行政区飘来。美容院的味道,我喜欢。

发现主任是个西班牙裔的女人,我有些惊讶,但我谨慎地隐藏起来。她很苗条,短发挑染,肩膀有棱有角,骨感的长脸表情严厉。

她向我解释美容学校已经接受我的申请,但是奖学金名额有限。所以如果我一定要有奖学金才能来上课,或许我愿意先列入备选名单,明年再次申请。

“好吧,女士,”我的脸因为失望而僵硬,笑容随时可能崩溃。我立即教训自己,列入备取又不是世界末日,反正在那之前我还有很多事可以做。

华太太的眼神很和善,她说她会在明年的申请期间打电话给我,也很希望再次见到我。

返回羽扇豆牧场途中,我试图想像自己穿着快乐帮手清洁公司衬衫的样子,应该不会太难看。收拾与清洁别人的家,向来比整理自己的家容易许多。我会努力,我会成为整个地球上最努力工作的快乐帮手。

一边这样自言自语,我没注意看路,糊里糊涂地开上了比较远的路。既然即将经过墓园,我慢下车速转上墓园路,经过管理员的办公室。停下车后,我在墓碑之间穿梭,这里仿佛是一片种着花岗石与大理石墓碑的花园。

妈妈的墓是最新的一座,光秃秃的土堆矗立在井然有序的青草廊道旁边。我在坟边站住,似乎需要一再前来证实才能接受它真的发生了。我无法相信妈妈的身体真的 躺在棺木里,一个天蓝色的绸缎枕头上,身上盖着同颜色的布巾。我觉得四周向我压迫过来,我松开领口的钮扣,用袖子揩揩汗湿的额头。

墓牌旁边一抹黄色的东西引开我的恐慌,我从墓尾绕过去察看。那是一束黄色的玫瑰,插在只有开口露出地面、埋于土里的一只黄铜花瓶里。我在傅先生殡仪馆 的目录上看过,一只要价三百五十美元,我当然买不起。而傅先生虽然是个好人,也不可能免费附赠,更不可能什么都没有跟我说。

我从花束中抽出一朵花,凑到鼻前。高温使得花儿全力绽放,发出香味。有许多黄玫瑰并不香,但这一种散发着有点像凤梨的强烈香气,是比较名贵的一种。

走向办公室的途中,我用指甲把花茎上的刺——枢掉。一名橘棕色头发仿佛钢盔的中年女士坐在服务台后面。我间她,是谁在我母亲的墓前埋了黄铜花瓶,但是她说这是私人资料,不能透露。

“但那是我的母亲,”我没有生气,只是无法理解。“有人可以这样做吗?……随便在别人的坟前放置花瓶?”

“你要我们拿掉吗?”

“这……”我想要花瓶保存在那里,如果负担得起,我也会那样放的。“不用,但我真的很想知道是谁送花来给她。”

“我不能说。”经过几分钟的辩论,这名接待员终于让步,说她可以告诉我送花来的花店名称:它位在休士顿,店名是“花的力量”。

接下来几天我忙于申请快乐帮手的工作,并去面试,直到周末才有机会打电话。花店的女孩接起电话就告诉我:“请等一下。”并让我听汉克威廉斯的歌:《我就是不喜欢这样的生活》。

我坐在放下来的马桶盖,夹着电话看嘉玲边洗澡边玩。她把水舀入塑胶杯中,加入沐浴精,而后搅拌。

“你在做什么,嘉玲?”我问她。

她把肥皂水倒在自己身上开始搓洗。“替人打蜡。”

“用水冲掉!”我正要说话,花店的女孩再次出现。

“花的力量,很高兴为你服务。”

我向她解释情况,并希望她能告诉我是谁送黄玫瑰花到我母亲的坟上。不出所料,她不能透露客人的名字。“我的电脑上记录,这是一张长期的订单,客人要我们每个星期送花到墓圃去。”

“什么?”我快昏倒了。“每星期一打黄玫瑰?”

“是,订单上是这样说的。”

“为期多久?”

“没有截止日期,可能很久。”

我的下巴往下掉。“你们真的不能!”

“对不起,真的不行,”她很坚定地说。“你还需要其他服务吗?”

“应该不用了——”我还来不及说谢谢或再见,对方就挂了。

我在脑海中搜寻可能做出这种事的人,没人有这种闲钱。

那些玫瑰来自妈妈的秘密生活,她从未提起的过去。

我皱着眉头拿起大毛巾抖开来。“站起来,嘉玲,该起来了。”

她喃喃抱怨,不情不愿地遵从了。我抱她出来、把她擦乾,羡慕地看着学步期小孩总有的、有着小窝的膝盖和圆圆胖胖的肚子。她在每一方面都是最完美的,我想。

每次把嘉玲擦乾,我们都会玩帐篷游戏。我把大毛巾罩在两人头上,头抵着头躲在微湿的大毛巾下亲吻对方的鼻子,一起格格傻笑。

电话铃声打断了我们的游戏,我很快地把嘉玲包住,接起电话,“你好?”

“请问是裘莉珀?”

“是?”

“我是华玛莉。”

怎么也没想到会是她,我一时说不出话。

她不着痕迹的填补了沉默。“美容学院!”

“是,是,对不起,华太太……你好吗?”

“我很好,莉珀,谢谢你。我有个好消息给你,如果你还想在今年入学。”

“我当然想。”突如其来的兴奋锁住喉咙,我只能低声说话。

“我们刚好有个奖学金的名额空了出来,我能给你全额的奖学金了,你要我把注册的资料寄过去给你填写,或者你要拨个时间到办公室来拿?”

我紧紧地闭上眼睛,握住话筒的力量之大,让人惊讶它怎么没有折断。我感觉嘉玲的手指摸着我的脸,玩着我的睫毛。“谢谢你,谢谢,我明天去拿,谢谢。”

我听见主任的笑声。“不要客气,莉珀,我们很欢迎你加入课程。”

币断电话后,我抱住嘉玲尖叫。“我获选了!我获选了!”她扭动着,用兴奋的尖叫分享我的快乐.虽然她根本不知道我在高兴什么。“我要去上学了,我要成为美发师了,而不是快乐帮手的清洁工。我无法相信,噢,宝贝,我们也该有些好运了。”

我知道事情不可能太容易.但做你想做的事,而非不得不做的事,怎样你都不会觉得辛苦。

劳工阶层常说:“自己的鹿,自己剥皮。”我必须剥皮的鹿是学校。妈妈向来认为我很聪明,但我从不觉得,不过我知道如果我真的很想要一样东西,我会想尽办法去得到它。

我相信许多人认为美容学校一点也不难,而且没什么好学。其实在拿到剪刀之前,要学的可多着。

课程表的课,如“消毒细菌学”需要去实验室工作,并学习一些理论……“烫发课”要学烫发的过程、材料……“染发”则包括解剖学、生理学、化学、染发过程、特殊效果,以及问题的解决。看着那些书,我理解为何要花九个月才能毕业。

我最后还是去当铺打工。利用晚上和周末工作,平常时候嘉玲则交给托儿所。我们过着几乎是赤贫的生活,靠花生酱白吐司,微波墨西哥饼、罐头蔬菜汤和打折的蔬菜与水果过日子。我们只去折扣商店买衣服和鞋子。

幸好嘉玲还不到五岁,打各种预防针都有补助。但我们没有健康保险,这表示我们不能生病。嘉玲每次喝完果汁我必定给她喝很多水,并且拚命替她刷牙,因为我 们付不起任何看牙医的费用。汽车的每一个奇怪声音都代表车盖不要出现花大钱的问题,每一张水电瓦斯的帐单都必须仔细检查,电话公司的任何不明费用都必须问 清楚。

穷人必须斤斤计较。

当铺的老板芮先生帮了很多忙,他让我带着嘉玲去上班,我工作时她在后面涂鸦和玩玩具。他也常邀我们一起去家里吃饭,露西的母亲会坚持我把吃剩的菜带回 家。我喜欢芮太太,她对每件事都有一句葡萄牙语的说法,例如:“美又不能喂猪。”(这是她对露西那位英俊男友麦特的评语。)

我不常见到露西,她在专科学校念书,又跟植物学课认识的一个男孩约会。偶尔她会跟麦特到当铺来,我们隔着柜台说几句话,他们便出去吃东西。我不能说我不 羡慕。露西有个爱她的好家庭,有男朋友,有钱,还有未来应该会不错的正常生活。反观我一个家人也没有,每个时刻都好累,每分钱都必须计算,即使我想找男友 也不可能在推着婴儿车时吸引到任何人。二十多岁的男人看到尿布时,一点也不会兴奋。

但只要我能跟嘉玲在一起,那些都不重要。每次去托儿所或玛雯小姐的家接她,她张开手臂向着我奔跑过来的样子,生命从未如此甜美。

现在她已学会了很多话。而我们也好像总是在说话。我们还是一起睡,腿缠在一起听她说托儿所的朋友,抱怨某人的艺术作品一点也不好看,或报告谁在玩家家酒的时候获选当妈妈。

“你的腿碰起来会痒,”有天晚上她抱怨道。“我喜欢滑滑的。”

我只觉得好笑。我快累垮了,担心着明天的考试,担心帐户里只剩十块钱,现在居然还要应付一个小孩的批评。“嘉玲,没交男朋友的好处就是可以几天不刮腿毛。”

“那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你要适应一下,”我告诉她。

“好吧。”她往枕头里钻。“莉珀?”

“什么事?”

“你什么时候才要交男朋友?”

“我不知道,宝贝。也许要很久以后。”

“如果你肯刮腿毛,或许很快就会找到。”

我笑了出来。“说得真有道理,睡吧。”

冬天的时候,嘉玲感冒了,而且一直没好,咳到骨头好像快要散掉。我给她吃了些成药,但是好像一点都没效。有天晚上,我被一阵好像狗吠的声音吵起来,才发现她的喉咙肿到只能浅浅的喘气。我吓坏了,赶紧开车送她去医院,虽然没有保险,他们还是收了她。

我妹妹被诊断为喉头炎,他们拿出一个会喷出雾状药物的塑胶面罩。机器的声音和面罩使嘉玲害怕地缩在我的腿上,一边可怜兮兮地哭泣着。不管我如何对她保证那不会痛,她都不肯使用,甚至咳到全身抽筋。

“我先戴上好吗?”我没办法了,只好这样问那位住院医生。“让她知道不会痛。”

他摇头,好像我是疯子那般看着我。

我把大哭的妹妹转过来,面对面。“嘉玲,听我说,这就像一个游戏,我们来假装你是太空人,你想去哪个星球?”

“家的星球,”她抽泣着说。

她一边哭但我一边坚持,我们玩了几分钟的太空探险游戏,直到住院医生满意了她所吸入的消炎药的分量。

我抱着妹妹在午夜的黑暗与寒冷中返回车上。她已经累得睡着了,双腿圈着我的腰,头部瘫在我的肩上。我品味着她在我怀里既结实又脆弱的重量。

嘉玲坐在安全椅里睡着,但我充满着爱、担忧和如释重负的感觉一路哭回家,同时觉得自己真没用。我整个感觉好像我是嘉玲的父母,而非姊姊。

随着时间过去,玛雯小姐和傅先生的关系越来越好,好像两个很独立、毫无理由谈恋爱的人还是彼此爱上了。他们很登对,傅先生近乎顽固的平静状态,跟玛雯小姐尖刻辛辣的个性刚好有个平衡。

玛雯小姐到处说她不想结婚,没人相信她.我想最后的原因是,傅先生或许经济良好,但他是个需要人照顾的男人。他的衬衫袖口会少个扣子,老是忘记吃饭,袜子也不一定同色。有些男人就是欠人唠叨,而玛雯小姐似乎找到了唠叨的好对象。

所以在他们开始约会的八个月后,玛雯小姐做了博亚瑟最爱吃的啤酒炖肉、烤了家常面包和红丝绒蛋糕,顺理成章地,他开口求婚。

玛雯小姐假装若无其事地把消息告诉我,宜称一定是亚瑟要了什么花招,不然像她这样自己经营着事业的独立女性,根本不必结婚啊。

但我看得出,她很快乐。我很高兴玛雯小姐一生起起伏伏,终于找到一个好男人。她说他们要去赌城找个猫王替他们证婚,然后或许看一场乡村歌王的秀。回来之后,玛雯小姐就要离开羽扇豆牧场,搬进亚瑟在城里的砖造住宅,而且他还允许她重新装潢。

玛雯小姐这一搬家不过五哩,但是差别却不是里程表所能衡量的。她已经移入一个不同的世界,并拥有新的地位。想到我再也不能跑过街道就去找她,那感觉让人不安与沮丧。

玛雯小姐一走,羽扇豆牧场再也不值得留下了。我们住在一文不值的活动屋内,它座落在租来的土地上.既然我妹妹明年要开始上幼稚园,我应该找个学区较好的地方租个公寓住。如果能通过美容师的证照考试,我打算去休士顿工作。

为了嘉玲,我想离开拖车营区。但那也将剪断我跟妈妈与翰迪的最后连结。

每次我想跟人说我或嘉玲发生了什么事,就会想起妈妈已经不在了。她走后许久,我心中那需要安慰的小孩依然哭求着她。但当哀伤随着时间逐渐减弱,妈妈也 离我越来越远。我几乎想不起她的声音,她前牙的样子,她脸颊的颜色。我拚命想留住她的记忆,但那就像用手舀水一样,迟早都会流光。

失去翰迪的痛苦也一样尖锐,虽然是另一种方式。现在只要任何男人有兴趣地看着我、跟我说话或微笑,我都会不由自主地在对方身上寻找翰迪的影子。

我不知道该如何才能不要继续渴望他。我根本毫无希望,我也知道自己再也不会见他,但我依然无法不拿每个男人跟翰迪相比,并觉得没有一个人比得上他。我爱他爱到好累,好像黑鸟对抗自己那映在玻璃上的影子。

为何爱情在某些人的身上是如此简单,对其他人又如此困难?

我大多数的高中同学都已经结婚,露西也跟麦特订了婚,她说她一点疑问也没有。我觉得有人可以依靠真好。但我似乎仍在幻想翰迪回来找我,对我承认他的离开是错误的,我们会克服困难在一起,因为真的没有任何事值得我们为它而离开对方。

如果寂寞是一种选择,那么另外的选择又是什么?屈就于次好的,而后叫自己要懂得知足?但,这对你所屈就的人,公平吗?

外面一定有某个人可以帮我忘掉翰 迪,为了我也为了我妹妹,我必须去找到他。嘉玲的生命缺乏男性的影响力,她只有妈妈、玛雯小姐和我。我不懂心理学,但我已发现父亲或父亲的形象,对一个小 孩的成长有多大的影响。我常想,如果我跟父亲能有多一些时间相处,我的选择不知会有多么大的差异。

真相是我跟男人相处起来很不舒服。我觉得他们像外星人,握手那么用力,喜欢红色跑车和力量强大的工具,而且即使卷简卫生纸没了也不懂得换。我羡慕那些理解男人、而且跟他们相处愉快的女人。

我发现,除非我已准备接受随着关心某人可能带来的伤害,拒绝、背叛与心碎,我不可能认识任何男人。但我向自己保证,总有一天我将有能力承担这些风险。

正文 第十三章

华太太对我以接近满分的成绩通过笔试和实习,一点也不意外。她用瘦长的手捧著我的脸。好像我是她最钟爱的女儿,说:“恭喜你,莉珀。你是这么的努力,你也该为自己感到骄傲。”

“谢谢你。”我因为兴奋而快要无法呼吸,通过考试使我信心大增,使我觉得自己无所不能。正如露西妈妈曾说的,你会编一个篮子,你就会编一百个。

主任要我坐下。“你想去实习或想租个位子自己做?”

美容院毕业生可以向美容院以月租方式承租一个位子做生意,我对这种收入毫无保障的工作一点兴趣也没有。

“我比较喜欢去实习,为了妹妹和我的生活,我必须有固定收入,”我说。

“的确,我相信以你的技术和美貌,不难在一家好的美发沙龙找到工作。”

我很不习惯被人赞美,只是耸耸肩膀。“容貌跟工作有关系吗?”

“高级的美容业者必须维持形象,当然会以美丽的女孩为优先录用的对象。”她审视的眼光令我有些不自在,因为同学的彼此实习,我的手脚指甲和全身的皮肤都受到这辈子不曾享受过的保养,也是我有生以来最美丽的一段时期。

我的深色头发有著焦糖与蜂蜜色的挑染,而经过或许上千次的做脸,我的皮肤干净到什么粉底都不需要。我很像芭比娃娃那些高人一等的朋友,塑胶脑袋里或许空无一物,但外表干净而美丽。

“购物中心区有一家很高级的美容中心,”华太太接著说,“壹沙龙……或许你听过?我跟那里的经理很熟,如果你有兴趣,我可以推荐你去。”

“真的?”我无法相信自己的好运。“噢,华太太,我不知道我应该怎样谢谢你。”

“他们很挑剔的,”她警告道。“你也许通不过第一关面试。不过……”她停下来,奇特地看我一眼。“我感觉你应该进得去,莉珀。”

休士顿是个长手长脚的城市,像个邪恶的女人经过一夜的罪恶生活之后,双手插腰站在那里。问题很大,欢乐也很大!这就是休士顿。德州人普通都很友善,而休士顿市民是最友善的,前提是只要你没有侵犯他的领土。他们很重视土地,彼此也很理解这一点。

休士顿的邮递区号或许没什么特殊,但这里正在实验土地使用权的自由市场化。你不难看到脱衣舞俱乐部、情趣商店跟道貌岸然的办公楼及公寓比邻而居,还有修车厂与猎枪店就在玻璃帷幕的摩天大楼旁边。

这是因为休士顿人喜欢在自己的土地上做生意,他们不喜欢政府来安排他们应在商业区开店而后住在郊区。他们乐于付出这样乱成一团的代价,即使这代表许多不想要的商店也像雨后春笋般出现。

在休士顿,新钱跟旧钱一样好用。不管你是谁或你从哪里来,只要付得起门票都欢迎进入最时尚的夜店狂舞。社交界最著名的多位女主人据说都出身卑微,一个是家具店员的女儿,一个是宴会规划员出身,她们都有不少传奇故事流传在外。

只要你有钱而且品味高尚,达拉斯很欢迎你:但如果你很有钱,而且像撒火蚁饵那样到处乱撒钱,那么你属于休士顿。

表面上看来,这是个人们动作很慢、说话也很慢的城市,大多数时间热到你不想搞任何事。但休士顿的权力藉由经济活动展示,这个城市建立在能量上,只要看看那些摩天楼,它们好像都还在成长。

我在距离壹沙龙不远、六一0号公路的内圈找到一处公寓。这条环城公路是个无形的界线,住在环内的人好像比较国际化,是偶尔会去看看艺术电影、喝喝拿铁咖啡的人。一到了环外,喝拿铁就会被认为是自由派人士了。

鲍寓位于一处稍旧的大楼社区,拥有一座游泳池和慢跑跑道。“我们有钱了吗?”嘉玲看到宽敞的大厅,以及我们搭乘电梯到公寓,因此惊讶地问。

到壹沙龙实习的第一年,我可以领到大约一万八干元的年薪。扣去税款与每个月五百元的房租,其实所剩不多,尤其休士顿的物价又比维康镇更高。但是第一年结束后,我将可以升为助理美发师,就可加薪到二万多。

有生以来第一次,我觉得生命充满各种可能.我拥有学位和证照,以及一个将来可以转变成事业的工作。住在一处内铺米色地毯、虽只大约二十坪的公寓,还有一部尚未抛锚的本田小车。还有最重要的,一张写著我是嘉玲法定监护人的证明书,再也没有人可以把她从我身边夺走。

我替嘉玲在附近的幼稚园注册,替她买了小美人鱼外型的午餐盒,以及踩下去就会闪闪发光的运动鞋。开学第一天,我送她去教室,在她哭著求我不要离开时强忍著眼泪。我带著她退到门边,避开老师们同情的眼光,跪在地上擦拭嘉玲涕泗纵横的脸。

“宝贝,这只要几个小时,你可以在这里玩,还可以交到很多新朋友——”

“我不要新朋友!”

“你可以做漂亮的手工艺品,还有画图!”

“我不要画图!”她把脸埋在我的胸前,声音也压模糊了。“我要跟你回家。”

我捧著她的头,贴在湿了的衬衫胸前。“我不是要回家,我们都有工作,记得吗?我的工作是去帮别人做头发,你的工作是上学。”

“我不喜欢我的工作!”

我放开她的头,再用卫生纸替她擤鼻 涕。“嘉玲,我有个好主意。来,你看!”我拿起她的手轻轻转成手腕向上。“我要给你一个一天都不消失的吻,看!”我低头把嘴唇印在她的手肘下方,我的唇印 清楚地留在白色的皮肤上。“你看,现在你如果想念我。这个吻就会告诉你,我爱你,还有我很快就会来接你。”

嘉玲充满怀疑地看著那粉红色的唇印,我很高兴她的泪水总算停了。“我希望它是红色的,”许久之后她说。

“我明天会擦红色唇膏,”我保证着同时站起来,牵着她的手。“来吧.宝贝。去交几个新朋友,画一张漂亮的图送给我,你还没玩够我就来接你了。”

嘉玲挺起胸膛,像要去打仗的士兵进入园门。但这留个唇印的仪式却一直持续。有一天我忘记了,老师打电话到壹沙龙说嘉玲闹到大家都不能上课。我利用休息时间赶到学校,在教室门口见到我双眼红肿的妹妹。

我赶得上气不接下气,而且火大到快无法说话。“嘉玲,你干么一定要这样胡闹?只因为手上少个吻,这一天就过不下去了吗?”

“对。”她伸出手臂,哭花了的小脸仿佛驴子那般顽固。

我叹口气,在她的皮肤印上一个唇印。“现在可以乖乖去上课了吧?”

“好!”她跳著返回教室,我则飞车赶回壹沙龙工作。

我们外出时,人们总是注意到嘉玲。他们会停下来欣赏她、间她一些话,赞美她漂亮。从来没人猜到我是她姊姊,他们都认为我是保母,说些例如“你照顾她多久了?”或“她的父母一定很骄傲。”的话。

连新的小儿科医院的接待员都坚持我把表格带回家给她的父母或法定监护人签字,我说我是嘉玲的姊姊时,她还是一脸的怀疑。我理解为何我们的关系老是受人质疑,那是因为我们的肤色和发色都有很大的差异。我们就像棕色的鸡和白色的鸡。

嘉玲刚满四岁时,我再次尝试约会,但那一点也不美好。同在沙龙工作的一个美发师柯安姬替我跟她哥哥迈克安排了一次约会。他与大学女友结婚两年后,最近刚离婚,安姬说他想要找一个跟前妻完全不一样的人。

“他做什么工作?”我问她。

“噢,迈克混得很好。他是“价格天堂连锁店”五金部的超级业务员。”安姬意在言外地看我一眼。“迈克是个供应者。”

在德州,有固定工作的男人被称为“供应者”,没有工作或不想工作的人,被称为“布巴”(bubba)。众所皆知的,前者有时会变成后者:但后者晋升为前者的,几乎没有。

我写下我的电话号码给安姬,让她交给她哥哥。迈克在第二天晚上打电话给我,我喜欢他愉快的声音和平易近人的笑声。我们同意让他带我去吃日本料理,因为我从未吃过。

“我不吃生鱼片,其他都可以尝试,”我说。

“他们的作法会让你很喜欢吃。”

“好吧。”既然几百万人都吃过寿司,也没吃死,我或许也可以试试看。“你打算几点来接我?”

“八点。”

我不知道能否找到愿意待到午夜的保母,也不知道这样的保母要花多少钱,而且要嘉玲跟一个陌生人相处一个晚上,不知她会怎样,还有把嘉玲丢给陌生人,我能安心吗……

“很好,”我说。“但我必须先看能不能找到保母,如果不行我会打电话……”

“保母?”他突然打断我的话。“要照顾谁?”

“照顾我的妹妹。”

“噢,她要在你家过夜?”

我略微迟疑。“是的。”

我从未在壹沙龙谈起我的私生活。没有任何人,包括安姬,知道我是一个四岁小孩的法定监护人。我理解我应该立刻向迈克说明,但我太想出去约会。我已经像个修女那样过了几乎永恒的时间,而安姬又曾经警告我说她哥哥不想跟任何有包袱的人约会,他想要有全新的开始。

“所谓【包袱】是什么意思?”我问安姬。

“你可曾跟人同居、订婚或结婚?”

“没有。”

“有没有无法治愈的疾病?”

“没有。”

“进过勒戒所或参加过戒酒团体?”

“没有。”

“有无任何犯罪纪录,不管大或小?”

“没有。”

“精神科疾病?”

“没有。”

“我几乎没有家人,大概称得上是个孤儿,只有——”

我还来不及解释嘉玲的存在,安姬已经欢呼。“天哪,你太完美了!迈克会爱死你。”

技术上来说,我并没有说谎。但知情不报,形同说谎,而且绝大多数人会说嘉玲是个包袱。但我认为这是最大的错误,嘉玲绝对不是包袱,也不应该被等同于无法治愈的疾病,或犯罪行为。何况,如果我没有嫌弃迈克离过婚,他也不应该嫌弃我想养育我妹妹长大。

约会的前半段进行完美。迈克是个英俊的金发男人,笑起来很好看。我们前往一家我念不出名字的日本餐厅,我没想到女侍竟然带我们到一张只有膝盖那么高的桌子旁边,我们坐在地板的座垫上。

不幸的是,我的裤子太短不能侧坐,整个晚上都只能直挺挺地跪坐著。还有,生鱼片寿司虽然做得很美,但我若闭起眼睛依然觉得像在吃鱼饵桶里的东西。然而,相较于那些把菜单与蜡笔一起送上桌给你的速食餐厅,周六晚上能置身幽雅的餐厅,感觉还是很好。

但迈克或许已二十六、七岁,却不是很成熟。倒不是身体上……他很好看,身材也很好:然而见面不到五分钟,我就知道他的离婚或许已经办妥,但他还陷在里面。

他说那场离婚弄得两败俱伤,而且都是他前妻的错,因为她竟然认为得到小狈是个大胜利,其实迈克从来没有喜欢过那只狗。他接著告诉我,他们怎样分配财产,甚至不惜把一对柜灯分开,只为了力求公平。

晚餐后,我问迈克要不要到我住的地方看个录影带什么的,他说好。我们抵达公寓的时候,我真的如释重负。这是来休士顿后我第一次把嘉玲交给保母,其实整顿晚餐时间我都在担心她。

今晚的保母蓓妮是跟我们住在同一栋楼的十二岁女孩,是管理室一位太太推荐的。她跟嘉玲弄了一大碗爆米花,看了一部迪士尼电影,还帮嘉玲洗了澡。唯一的问题是嘉玲不肯上床睡觉。

“她一直爬起来,”蓓妮无助地耸耸肩。“她就是不肯入睡,我很抱歉,呃……”

“叫我莉珀就可以,”我说。“没关系,蓓妮,你做的已经很棒了,希望改天还可以请你帮忙。”

“没问题。”她收下我给的十五元,挥挥手就走了。

在此同时,卧室的门猛地打开,嘉玲穿著睡衣冲进客厅。“莉珀!”她抱住我的腹部,好像我们一年没有见面。“我好想你,你到哪里去了?你怎会在外面待这么久?那个黄头发的男人是谁?”

我很快瞥视迈克一眼。他虽然勉强露出笑容,但我知道这不是介绍的时候。他环顾室内,视线在旧沙发以及斑驳的咖啡桌上暂停片刻。我有些讶异突然很想跳起来为自己辩护,也为他眼中听看到的我感到不舒服。

我低头亲吻妹妹的头。“那是我的新朋友,他要陪我看一部电影,而你应该睡觉了。去吧,嘉玲。”

“我要你跟我一起睡,”她抗议。

“不行,我的睡觉时间还没到,但你应该睡了。去吧。”

“但我还不累。”

“我不管。去躺下来,闭上眼睛。”

“你要来帮我盖被子吗?”

“不。”

“但你每次都帮我盖被子的。”

“嘉玲!”

“没关系,”迈克说,“去替她盖被子,莉珀。我来找找录影带。”

我感激地看他一眼。“我立刻就来,谢谢你,迈克。”

我将嘉玲带进卧室,并关门。她像大多数的小孩一样,非常懂得利用情势。我通常不在意她哭闹,但此刻我们都很清楚我不会任由她在有客人来访时出丑。

“你如果不要关灯,我愿意很安静,”她跟我讲条件。

我将她抱到床上,拉起床单盖住她。再从床头几拿一本故事书。“好。躺在床上不准下来,我是认真的,嘉玲,我不要听到任何声音。”

她把书翻开。“我自己没办法看。”

“书上的每个字你都认识,我们一起看过几百次了。乖乖留在床上,不然——”

“不然你会怎样?”

我瞪她一眼。“五个字,嘉玲,闭嘴不要动。”

“好吧。”她缩回书后,直到我只能看到两只紧握住书两侧的小手。

我返回客厅,迈克僵硬地端坐在沙发上。

不管你跟他出去过一次或一百次,约会的过程中总会有个灵光乍现的时刻,你在那时刻顿悟眼前这个人对你的意义。你知道他将成为未来重要的一部分,或者他 只是一个过客,你对是否会再见到他一点也不在乎。我已后悔邀请迈克进来公寓,现在我希望他已经离开而我可以洗澡上床。我露出微笑。

“找到你想看的片子了吗?”我问。

他摇头,指指咖啡桌上三个租来的录影带。“我都看过了。”他给我一个看板式的微笑。“你有好多儿童电影,看来你妹妹经常住在你这里?”

“她一直住在这里。”我在他身旁坐下。“我是她的法定监护人。”

他一脸困惑。“那么她不回去了?”

“回哪里去?”我的表情跟他一样困惑。“我们的父母都过世了。”

“噢。”他移开视线不再看著我.“莉珀……你确定她是你妹妹。不是你女儿?”

什么意思?这种事我怎会不确定?“你这是在问我,我是不是有个女儿,却不知怎地把她给忘了?”我或许应该生气,但我其实更震惊。“或者你是问我有没有说谎?她是我妹妹,迈克。”

“对不起,对不起。”他很快地说著,额头因懊恼而皱了起来。“那是因为你们真的很不像。不过,你是不是她妈妈并不重要,结果其实一样,对吧?”

我还来不及回答,卧房的门被拉开。嘉玲一脸焦虑地走出来。“莉珀,事情不好。”

我像坐在热锅上那般从沙发跳起来。“怎么回事?什么事情不好?什么事?”

“有个东西没经过我的同意,就跑到我的肚子里去了。”

狈屎。

恐惧像铁丝网缠住我的心。“你吃了什么东西?”

她的脸皱起来,挣得红红的。“我的幸运铜板,”她开始哭。

我压下慌张,努力思考,想起我们在十一楼电梯口捡到的那个一分钱。嘉玲向来把它放在床头几的盘子里。我跑过去把她抱起来.“你是怎么吞下去的?你把那个脏脏的铜板放进嘴里做什么?”

“我不知道,”她哭起来。“我只是把它放进嘴里,它就自己掉进去了。”

我只隐约感觉迈克在背景里喃喃低语,说时间似乎不对,他或许该走了。我们都没有理他。我让她坐在我的腿上,抓起电话找小儿科医生。

“你可能因此而噎到,”我责骂她。“嘉玲,绝对不要再把任何一分、一角或任何硬币放进嘴里。你的喉咙会痛吗?它还卡在你的喉咙,或者吞下去了?”

她暂停哭泣,严肃地思考我的问题。“我觉得它在我的脖子里,卡住了。”

它会跑到气管吗?医院的总机要我稍候。吞了一分钱会不会造成金属中毒?现在的铜板还是铜做的吗?它会停在食道的某个地方而必须开刀吗?这种手术要花多少钱?

我焦急地叙述状况,电话另一边的女人却镇定得让人生气。她留下我的资料,说医生十分钟内会打电话给我。我挂断电话,嘉玲坐在我的腿上,光着的脚摇晃着。

迈克走过来。我知道这一天给他的印象一定很可怕,他想离开就像我也想要他赶快离开一样。

“呃,”他尴尬地说,“你是个漂亮的女孩,也非常甜美……但我目前应付不了太多事。我需要没有包袱的人,情况是我……无法帮你收拾碎片,我自己都收拾不了。你可能无法理解。”

我很理解。迈克想要一个没有过去的阳光女孩,一个能保证不会犯错、不会让他失望或伤害他的女孩。

以后我会替他难过。因为在他寻找没有包袱的阳光女孩的过程中,一个充满失望的未来正在等著他;但此刻我只觉得他很烦。

我想起翰迪这时总是赶来救我,他会立刻掌握状况,而我也立刻如获大赦。但,翰迪不会赶来,我手边只有一个甚至不懂得问一声他是否帮得上忙的没用男人。

“没关系。”我尽量说得若无其事,其实心里已经当他是一只流浪狗,只希望把他赶开。“今晚谢谢你,迈克。我们很好,但我可能没办法送你出去了——”

“没问题,”他急忙说道。“我知道怎么出去。”

他消失了。

“我会死掉吗?”嘉玲问我,她似乎很有兴趣知道,也颇为关心。

“若再让我发现你把铜板放进嘴里,我会揍死你,”我说。

医生的来电打断我的气话。“裘小姐,你妹妹有气喘或无法呼吸的现象吗?”

“没有。”我看著嘉玲的脸。“呼吸一下给我听,宝贝。”

她热心参与,像打变态电话的人那样用力呼吸。“没有气喘,”我对医生说完转而对嘉玲说:“够了,嘉玲。”

医生在另一头轻笑。“应该不会有问题。你只需要在未来几天注意她的大便,硬币应该会排出来。如果没有我们再来照X光,找找是否卡在某个地方。但我几乎可以保证它会随大便排出来。”

“你能百分之百的保证吗?”我说。“我今天对【几乎】没有信心。”

他又笑出来。“我很少给人百分之百的保证,裘小姐,但你是例外。我完全保证那个一分钱会在四十八小时内排出来。”

后来的两天,只要嘉玲说她上了厕所,我就拿一支铁丝衣架去搅动她的大便检查。那个硬币终于被我们发现了。后来的几个月,嘉玲逢人便说她的肚子里有个幸运铜板,她向我保证幸运的事迟早会降临在我们身上。

正文 第十四章

在休士顿,头发是件大事。我很惊讶有人肯花那么多钱到壹沙龙来整理这三千烦恼丝,尤其若能弄成金发,更是最值得花费时间与金钱的投资。而壹沙龙保证给女性顾客她们一生最美的颜色。

很多人从德州以外的地方专程搭飞机来染我们最著名的“三色金”。每位美发师的预约名单都很长,若想预约首席美发师兼沙龙的大股东禅子(Zenko)先生亲自动手,至少要在三个月之前预约。

禅子个子虽小,但气势很强,举止仿佛带电,高雅有如舞者。他是休士顿近郊凯特市的人,美容学校毕业后去英国实习,带著一口人人为之著迷的英国腔和莫测高深的名字回来。即使他对我们这些在幕后的人吼叫,我们还是很喜欢那口铿锵有致的腔调。

禅子经常吼叫。他不只是个天才还是 完美主义者,只要事情略不合意,他就爆发。但是,他创造了多么伟大的事业啊。壹沙龙曾获《德州月刊》、《Elle》和《Gamour》选为年度最佳美容美 发院,禅子本人曾出现在一位著名女星的纪录片。该女星接受访问时,影片拍到禅子在替她的红色长发做平板烫。

那部纪录片播出之后,知名度本已不低的禅子顿时成为炙手可热的发型设计师。现在,他更拥有了自己品牌的美发用品,全部产品都是银色的瓶子或罐子,以及星星形状的盖子。

在我眼中,壹沙龙的内部 装潢仿彿英国的乡村宅邸,亮闪闪的橡木地板、古董、有著浮雕之奖章图案与手绘设计的天花板。客人要喝的咖啡,以放在银托盘上的骨瓷杯送到,健怡可乐则倒入 高玻璃杯,冰块保证是用加拿大进口的冰河矿泉水做成。一般客人在宽敞大厅的美发站做头发,另有贵宾室为明星与超级巨富服务,洗头的房间到处点著精油蜡烛, 播放古典音乐。

当学徒的第一年,任何人的头发我 都没碰过,只能跟在一旁观察与学习,替禅子跑腿、替客人送饮料,有时帮护发的客人包上热毛巾或蜡纸。我也在一些客人等待禅子的时候替她们修指甲,或做手部 按摩。最有趣的是替呼朋引伴一起来做全套SPA的客人修脚趾甲,我们几个默默工作的美容师会听到各式各样最新的八卦。

她们会先谈谁最近做了什么整容,她们自己又应该去做什么,以及在脸颊施打肉毒杆菌或许可以绷紧皮肤,可是也因此不能微笑,这样是否值得?她们也谈各人的 老公,而后转向孩子、孩子的学校、朋友、功课或他们的毛病。许多孩子都因为骄纵而有各种五花八门的问题,几乎每个都在看心理医生。

她们的生活与我有天渊之别,仿佛我们是两个星球的人。但有时也会有类似的故事,让我很想说:“对,我妹妹也是这样。”或者:“我知道你在说什么。”

但我当然闭紧嘴巴,因为禅子曾严厉警告我们,绝绝对对不可以主动谈起个人生活的任何事情。客人不想听我们的意见,她们不想成为朋友。她们来壹沙龙放松身心,并接受专业人员的服务。

但我听了很多。我知道哪个亲戚跟霸占家族喷射机的人吵架,谁跟谁为了信托基金和财产在打官司,谁的丈夫喜欢去坎城猎艳,哪里订做的椅子最好。我也听了 许多丑闻与成功的故事,知道谁家的宴会办得最好,哪个基金会的慈善工作大家最喜欢,以及当个全职的社交名媛需要注意多少繁文褥节。

我喜欢休士顿的女人,她们幽默而坦率,对最新的时尚永远有兴趣。当然还是有些古板的老太太坚持要把头发弄成圆形的钢盔,但禅子即使讨厌这样的发型,也不敢得罪这些手上的钻戒跟烟灰缸一样大的富家太太。

沙龙当然也有体型大小不一的男士前来,通常都是衣著昂贵,发型、皮肤与指甲都保养良好的客人。别以为德州都是牛仔,其实德州男士对于外表非常讲究,该磨、该剪的都懂得定时处理。

短期内就有一小批固定的男士客人总是利用午休时间来找我修指甲,或修眉毛以及脖子后面太长的毛。有人会想跟我调情,尤其是一些年轻的,但禅子对此也有规定。我很乐意遵守他的规定。在这个阶段,我对调情与恋爱都毫无兴趣,只想要稳定的工作,和客人给的小费。

沙龙里 少数长袖善舞的几个女孩,包括安姬在内,都交上一个甜心爹地(译注:SusarDaddy港语传神地称为“契爷”,台湾称“干爹”)于一旁备用著。那些安 排都很隐密,禅子或许没注意,也或许装作没看到。我对这种富有的老男人和年轻女人之间的不成文关系并没有兴趣。但难免感到好奇。

每个大城市都有甜心爹地这种次文化。它的本质就是随时可以开始,也随时可以结束,但双方似乎都很喜欢它的非永久性,何况其中的未成文规则依然带来某些保障。关系从普通的喝杯酒或吃饭开始,女孩如果手腕不错,便能哄得甜心爹地替她付学费、旅费、治装费,甚至整型的费用。

安姬告诉我,钱很少直接转手,那会破坏浪漫气氛。男方喜欢认为,这是一段特别的友谊,他们只是在资助值得帮忙的女孩。女方则相信好男人当然想要帮助他的女友,她花些时间陪他,也是应该的。

“但如果有一天他买了一辆车给你、可是你并不想跟他睡的时候,怎么办?”我挑剔地问安姬。“但你还是必须顺从他,对不对?这跟——”

看见她抿起嘴角的警告,我连忙住嘴。

“这跟性无关,”安姬僵硬地说。“那是友谊。你无法理解的,我懒得浪费口舌跟你解释了。”

我立刻道歉,说我来自小镇、对这些事很无知。安姬被我安抚下来,原谅了我.但她不忘告诉我,如果我聪明,也该找个有钱的男友,帮我更快达到目标。

然 而,我并不想要出国旅游、穿设计师服饰、过奢华的生活。我只想遵守我对自己及嘉玲的承诺,我小小的野心只求我们有个家,衣食无缺,拥有包括牙医在内的健康 保险,我不要任何甜心爹地来提供这些。那种关系以友谊为包装,其实附带着不少义务,等于用礼物交换性……那是我应付不来的一条路。

太多坑洞了。

崔桥祺是壹沙龙的重量级客人之一。你如果看过《财富》、《富比士》或类似的杂志,你一定知道他。不幸的是,我对财经问题没有兴趣,而除非要打苍蝇,不会去碰那种又厚又重的杂志。

看见桥祺,你首先会注意到的几件事之一就是他低沉庄严的声音,低到仿佛脚底都能感受到。他并不高大,倘若低头垂肩甚至是偏矮,但一旦桥祺把头低下来,其他人也不敢抬太高。他不胖但胸膛厚实,手臂之有力似乎徒手就可以把马蹄铁拉直。

桥祺是男人中的男人,喝烈酒、枪法很好,但在谈判桌上却是一位绅士。他努力赚钱,该吃的苦一样也没少吃,该享受的也都享受了。

桥祺喜欢跟他同一类的老派人士。他认为男主外、女主内,只在倒咖啡的时候才进入厨房。他常不懂怎有男人会对瓷器的图案、有机芽菜或乐于展现女性的一面有兴趣。桥祺没有女性的一面,谁敢这样暗示,他会把他一杆挥到天外去。

桥祺在我刚去壹沙龙工作不久后第一次光顾。有一天,沙龙内向来宁静庄重的气氛忽然热烈起来,设计师们交头接耳地低语,客人纷纷扭头去看。我在他被引入贵宾室前及时瞥见一眼——一头钢铁颜色的浓发、深灰色的西装。

他在贵宾室门前暂停,眼光扫过美发区大厅。他的眼睛是深色的,那种瞳孔与虹膜不是分得很清楚的深棕色。他是个好看的老家伙,有着某种特立独行的气质。

我们的视线相 遇。他静止不动,专注地盯著我时,双眼微微眯起。我霎时有种无从形容的奇特感觉……胸部深处一个言语碰触不到的地方出现某种愉悦之感。我放松下来,感觉受 到抚慰与盼望,甚至觉得额头与下巴的肌肉缓缓松懈下来。我想对他微笑,但他已经转身随禅子走进了贵宾室。

“那是谁?”我问站在我旁边的安姬。

“进阶级的甜心爹地,”她以敬畏的口气回答。“可别告诉我,你从未听过崔桥祺这号大人物。”

“我听过崔家,他们就像德州的华尔街,很有钱,对吧?”

“蜜糖,崔桥祺等于投资界的猫王,他经常上,他也写书,半个休士顿都是他的,而且他还有游艇、喷射机、豪宅……”

安姬说话向来夸张,但我依然印象深刻。

“……最棒的是,他的妻子不久前过世。噢,我要想办法进去那间贵宾室认识他。你看到他刚才盯著我看的样子吗?”

我不自在地笑了笑。我还以为他是看我,其实那当然是安姬,男人都喜欢金发又性感的她。

“有啊,”我说。“不过你真的会追他?你跟乔治不是处得很好吗?”乔治是安姬现任的甜心爹哋,他刚买了一辆凯迪拉克送给她。他说是借她开,但是她想开多久都可以。

“莉珀,一个聪明的甜心宝贝随时要抓住往上爬的机会。”安姬连忙冲去化妆站补粉、重画眼线和重上唇膏,准备去见崔桥祺。

我去工具室拿扫帚准备扫去地上的头发。我正要开始扫时,有个名叫亚伦的美发师匆匆向我走来,他力图镇定,可是双眼睁得像一元铜板那么大。

“莉珀,”他压低声音紧急地说,“禅子要你送一杯冰茶进去给崔先生。浓茶,很多冰块,不加柠檬,两包蓝色包装那种代糖。用托盘端进来,别搞砸了,不然禅子会杀掉我们。”

我立刻警觉起来。“为什么找我?安姬说她要端进去,她说他看著她。我很确定她想去,她——”

“他指名要你,【那个黑头发的小女孩】,”亚伦说。“快去,莉珀,蓝色的代糖,蓝色的。”

我转身去准备冰茶,小心的揽动让糖充分溶化,并选择了冰盒中形状最匀称的冰块。靠近贵宾室时,我必须一手端托盘一手开门,冰块危险地撞击著杯子,我好害怕茶汁飞溅出来。

我先挂上微笑,而后走进贵宾室。崔先生坐在椅子上,面对一面巨大的金框镜子。禅子正在说明可以对他标准的商人发型做出怎样的改变。我觉得禅子正在暗示崔先生应把发型更新,或许打出层次而后在头顶上发胶,表现出更为锋利的样子。

我尽力不造成任何妨碍,但那对锐利的深色眼睛看著我,崔先生转过椅子拿走茶杯。“你的意见怎样?”他质问。“你认为我需要更新吗?”

我一边考虑该如何回答,一边注意到他的下排牙齿有点参差不齐,笑起来的时候好像老狮子正要邀请小羊进入兽栏玩耍,但棕茶色的眼光堪称亲切。迎视著他,我的喉咙里打起结来,但我用力地把它吞下。

我忍不住版诉他实话。“我觉得您已经够锋利了,再锋利会把旁人吓死。”

禅子的表情变成一片空白,我觉得他很可能当下就把我开除。

崔先生笑起来好像一袋石块在摇动。“我想采纳这位小姐的建议,”他告诉禅子。“上面剪掉半吋,旁边和后面修一修就好。”他持续看著我。“你叫什么名字?”

“裘莉珀。”

“这名字哪里来的?你是德州哪里的人?你是洗头的小妹吗?”

我后来才知道桥祺发问时都是一连串的,如果你忘了,他会把问题重复一次。

“我在莉珀郡出生,在休士顿住了一段时间,而后在维康镇长大.我还没有资格替客人洗头,我刚来这里工作,现在还在当学徒。”

“还没有资格替客人洗头,”崔先生皱起眉头重复著我的话,好像觉得很不可思议。“那么,这里的学徒都做些什么?”

“我送冰茶给客人。”我对他露出最甜美的微笑之后,准备离去。

“别走,”他下令,“你可以拿我来练习洗头。”

禅子超级镇定地插话进来,那口英国腔之重,好像他才刚跟卡蜜拉及查理王子吃过午餐。“崔先生,这女孩尚未完成她的训练,没有资格替任何人洗头。不过我们有经过优良训练的美发师将要过来替你服务!”

“洗头需要什么训练?”崔先生难以置信地问,显然很不习惯他的要求不被——遵守,他才不管对方是什么人或用什么理由。“你尽力,裘小姐,我不会抱怨。”

“请叫我莉珀,”我回到他身前说.“但是我不能替你洗头。”

“为什么?”

“因为如果我洗了,而您不再来壹沙龙,大家会认为是我没有洗好,我不要我有不好的纪录。”

崔先生的脸沉了下来。我应该放聪明一些,露出害怕的样子,可是我们之间充满一种玩耍的气氛,不管我怎样压抑,我就是很想微笑。

“除了端茶,你还会做什么?”崔先生又凶巴巴地问。

“我可以帮你修指甲。”

他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我这辈子没修过指甲,也不懂男人干么修指甲,太女性化了吧。”

“我替很多男士修过指甲。”我正要伸出手去,随即有些迟疑。接著他便把手放在我的朝上的手掌。那是一只强壮宽大的手,不难想像它握住马缰或铲子的模 样。指甲剪得很短,手指上的皮肤有伤痕,有一片指甲因为很久以前受过伤而有一道棱线。我把他的手轻轻转过来,复杂无比的掌纹想必会让一个算命师很伤脑筋。 “您的手需要做些保养,崔先生,尤其应该去角质。”

“叫我桥祺就可以了,去拿你的工具来替我修吧,”他说。

既然让崔先生满意是今天的首要之务,我只好拜托安姬接替我的工作,那是扫地和十点半要替一位客人修脚趾甲。

安姬一定很想拿起最近的一把剪刀捅我,然而她更忍不住在一边帮我收拾工具,一边提供意见。“不要说太多话,说的越少越好。要微笑,但不是你平常那种大大 的微笑,越秀气越好。男人喜欢那样。设法要到他的名片,还有,无论如何都不要提起你妹妹。男人一听到女人有一堆责任,火就熄了。”

“安姬,”我也低声回话,“我不想找甜心爹地,即使我想找,他也太老了。”

安姬大摇其头。“蜜糖,天下没有太老这回事。光看一眼我就知道他的豆浆还很多。”

“我对他的豆浆或他的钱都没有兴趣,”我说。

崔桥祺的头发剪好、做好造型之后,我在另外一间贵宾室见到他。这间贵宾室有一盏伸长了手臂的白光吊灯,我们隔著修指甲的专用台子面对面而坐。

“你的头发剪得很好看,”我说著拿起他的一只手放入能把指甲皮软化下来的温润液体之中。

“以禅子的收费,怎能不好看。”崔先生充满戒心地看著排在桌上的瓶瓶罐罐。“你喜欢在他手下工作吗?”

“我很喜欢,先生。我从禅子身上学到许多,能在这里工作是我运气好。”

我们谈著话,我一边替他剪去死皮,修去硬的角质层,以皮签条把他的指甲像打蜡那般让它发出自然的光泽。崔先生说他第一次让人帮他做这种事,很有兴趣地看著我一路做下来。

“你怎会决定到一家美容院工作?”他问。

“我小时候就经常替朋友做头发、化妆。我喜欢把人弄得美美的,更喜欢她们在我弄好之后觉得自己很美。”我打开一个小瓶子,崔先生充满戒心地看著它。

“我不需要那个,”他很坚定地说。“你要怎么修都可以,但我的底线是绝对不搽指甲油。”

“这不是指甲油,是去角质层的油,你很需要。”我不管他往后缩,迳自用小刷子涂在他指甲周围的皮上。“真有趣,”我说,“你的手不像做生意的人,除了把文件推到办公桌的另一边,你一定还做些其他的事。”

他耸耸肩。“我偶尔也做些牧场的事,经常骑马,以前我太太在世的时候,会要我在她的花园里帮忙。她非常喜欢种东西。”

我挖了些乳霜放在手掌上,开始替他做手部及腕部的按摩。要他放松真的很难,他的手指老是要握起来。“听说她过世不久,”我看著他依旧哀伤的脸。“真是遗憾。”

崔先生微一点头。“艾华是个好女人,”他的声音粗哑。“我所知道最好的女人。她得了乳癌,我们太慢才发现。”

我好想违背禅子的三令五申,说我懂,我也曾失去很心爱的人。但我终究只说:“人家说心理上如果有所准备,死亡便比较容易接受。但我不相信。”

“我也不相信。”桥祺短暂地握了我一下,在我来得及感受到手压时,已经放开。我惊讶地抬起头,看见他脸上的善意与无言的哀伤。不知怎地,我觉得不管我有没有说出心事,我相信他是理解的。

结果,我跟桥祺的关系比一般男女关系更为复杂。如果其中掺杂了感情或性,也许还更容易理解、也更直接,但是桥祺对我的兴趣从来不在那方面。

一个六十出头的富有鳏夫可以选择的对象真是太多了。我随即养成在报章杂志寻找他的新闻的习惯,觉得他跟社交名媛、二线女星或偶尔地,来自外国的贵族女性一起出现在报上的照片很有娱乐性。桥祺的社交圈在很高的层次。

他忙得没时间来壹沙龙剪头发时,会找禅子去他的豪宅。有时他会来找我修一下颈后的毛发或眉毛,或修指甲。他对修指甲总是有点心虚,但在第一次让我修去 硬皮、把指甲打出自然的光泽之后,他非常喜欢它们看起来的样子和摸起来的感觉,他说他好像多了一项浪费时间的癖好。他也在我追问之后承认,他的女性友人也 喜欢他指甲修后的结果。

桥祺的友谊,以及我们隔著修指甲台的谈话,使得有人嫉妒我,也有人钦佩我。我知道许多人都在猜测这份友谊的本质,毕竟他不可能是来找我咨询对股票市场的看法。

我想大家都假设我们之间一定有事,或即将有事。禅子肯定是这样认为,因此对我比对其他同级的美发师更有礼貌。依他猜想,桥祺即使不是因为我才来壹沙龙,我的存在也绝对没有坏处。

最后,有一天我终于提出心中的疑问:“桥祺,你有打算要追求我吗?”

他好像吓了一跳。“天哪,当然没有,你太年轻了。我喜欢经验丰富的女人。”他停一下,换上喜剧明星似的不安表情。“你也不想要我追求你,对吧?”

“对。”

如果他展开攻势,我真的会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无从定义自己对桥祺的感觉——我跟男人相处的经验还不够,搞不清这件事的来龙去脉。

“既然你没有……呃,你知道的,我不了解你为什么注意我,”我接著说。

“有一天我会让你知道,”他说。“但不是现在。”

我对桥祺有著从未有过的尊敬。他当然不是容易应付的人,情绪有时会在转瞬间改变:他也不是心平气和的人,我总觉得他百分之百快乐的时间非常之少。其中很大的原因是他曾失去两个妻子。

他的第一任妻子琼安在生下他们的大儿子之后不久过世……后来又是结婚二十六年的艾华。桥祺从不被动地接受命运的安排,但失去心爱的人,却是命运对他的极大打击。这方面我很能了解。

几乎过了两年,我才有办法对桥祺说起我母亲,或我的过去。桥祺不知怎地得知了我的生日,他的秘书在当 天早上打电话给我,说他要请我吃午餐。我穿上一件黑色的及膝裙,白色的上衣,戴上银质的项炼。桥祺穿著高雅的英国西装抵达,样子好像来自古老欧洲的杀手。 他护送我走向等在人行道旁的英国顶级宾利车,一名司机替我们开著后门。

我们去了我所见过最高 级的餐厅,法国式的装潢、雪白的桌巾,墙上都是美丽的画。米色特殊纸的菜单上写著花体字——法式肉卷、炸鱼、综合酱汁——我不知道该点什么。而且,那些价 格差点让我闹心脏病。菜单上最便宜的是十元的开胃菜,而且那只有一只虾子,用我不知如何发音的方式烹煮。最下面似乎是汉堡和薯条,看到价钱时我差点把口中 的健怡可乐喷了出来。

“桥祺,”我无法相信地说,“菜单上的汉堡一个要一百元。”

他眉头一皱,不是分享我的惊讶,而是因为我的菜单印有价钱。他手指一动招来侍者,对方立刻强力道歉。我手上的菜单立刻被收走,换上没有价目的。

“为什么我的菜单没有价目?”我问。

“因为你是女士,”桥祺还在为侍者的疏匆生气。“我请你吃饭,你不必知道这一餐的价钱。”

“但是这里的汉堡一个要一百元。”我还是无法不受影响。“那个汉堡里面放了什么,居然要一百元?”

他似乎觉得我的表情很有趣。“我们来问问。”

斑级餐厅会有侍者负责回答客人对菜单产生的问题。对于汉堡怎么做,以及它有什么特别,他的解释是所有配料都是有机食材,包括餐厅独家精致的面包,它还用了义大利白干酪、水栽的奶油头芹菜、在树上成熟的番茄和辣椒,所夹的肉片是有机牛肉,和野放的食火鸡。

“食火鸡”这三个字启动了我的开关。

我感觉笑声冲出嘴唇,一笑再笑,终至笑得不可收拾,笑得两眼流泪、肩膀耸动。我捂住嘴,却只造成反效果。我开始担心停不下来,会在这种高级餐厅出糗。

侍者知趣地退开。我试著向桥祺道歉,他只关心地看著,摇头表示不,不必道歉,而日轻捏我的手腕要我放心。是这温和的力量止住了疯狂的笑,我终于可以深呼吸,我的胸部也放松下来。

我告诉他我们搬去维康镇的拖车营地后,妈妈那个叫飞力的男友开枪射了一只食火鸡。我讲得好快,许多细节滚滚而出。桥祺听著每个字,眼角微微眯起来,等我说到把死去的食火鸡送给康家时,他也轻声笑了出来。

我不记得点了酒,但侍者送来一瓶香槟,酒汁在高脚的水晶杯中冒著泡。“我不能喝酒,下午还要回去工作。”我说。

“你不用回去工作。”

“我当然要回去,下午的预约都满了。”但我想到就很累,不只是因为要工作,也因为必须表现出客人所期待的高雅魅力和愉悦的服务态度。

桥祺从西装内袋拿出一支比骨牌大不了多少的手机,按了壹沙龙的号码。当著下巴关不上来的我,他问禅子我今天下午可不可以请假。据他转述,禅子说没有问题,工作时间表可以重排,一点问题也没有。

看桥祺满意地合起手机,我幽幽地说:“辛苦的事在后面等我呢。如果这通电话是你之外的任何人打的,禅子会说:请问你的头还在你的脖子上吗?”

桥祺笑得露出了牙齿。他的缺点之一就是喜欢看人不敢拒绝他的要求。

因为桥祺的询问,整餐饭的时间都是我在说话,除此之外还有他真诚的兴趣,以及好像永远喝不空的酒杯。

可以一吐为快、而且无所不谈的自由,似乎也替我卸下了扛之多年的重担。在埋头往前冲的这些年里,有太多的情绪我都没敢仔细检视,许多事我从未对任何人说;如今再也隐藏不住。我从皮包里找出皮夹,拿出嘉玲的学生照,她露出牙缝很大的门牙微笑著,两束马尾一高一低。

桥祺拿著照片看了很久,甚至掏出阅读用的眼镜,看得更仔细。他先喝了些酒才说出评论。“她看起来是个快乐的孩子。”

“她的确是个快乐的孩子。”我谨慎的收起照片。

“你做得很好,莉珀,”他说。“带著她是对的。”

“那是我必须做的事,我也只剩下她了。而且,我知道没人能像我那样照顾她。”我对自己这样轻易地把话说出来,以及我怎会如此渴望吐露心事,感到惊讶。

我痛苦但又兴奋地偷偷想,如果爸爸还在,我跟他的相处就会是这样。一个年长而充满智慧的男人,他了解我要说的、以及没有说出来的一切。多年来我一直担心嘉玲没有父亲,没有想到我自己也还需要一个父亲。

仍因为香槟而微微头晕, 我说起嘉玲的学校生活,谈及她将在感恩节有个表演,她的班即将分成两边,分别扮演清教徒与美洲原住民,而后演唱两首歌曲。嘉玲两边都不喜欢,她想扮成牛仔 女郎。她很坚持,使得她的老师只好打电话给我。我向嘉玲解释,一六二一年的时候,还没有牛仔女郎,连德州都还不存在呢。但我妹妹根本不管历史事实。

幸好她的老师非常聪明,让打扮成牛仔女郎的嘉玲在演唱之前,拿著裁成德州模样的纸牌走过舞台,上面写著:德州感恩节。

桥祺哈哈大笑,似乎认为我妹妹的顽固是一项优点。

“你没有抓到重点,”我告诉他。“我要说的是,如果这是一个征兆,她到青少年时期该有多可怕。”

“艾华对付青少年时期的孩子有两个原则,”桥祺说。“第一,你越想控制他们,他们越叛逆。第二,利用他们需要你载他们去购物中心时,跟他们谈条件。”

我微笑。“我要记住这两个原则,艾华一定是个好母亲。”

“每一方面都非常好,”他强调。“吃亏的时候从不抱怨.她跟大多数人不一样,她很懂得怎样让自己快乐。”

我差点指出,大多数人如果有好的家人、一座豪宅和衣食无缺的金钱,他们也都会很快乐。但我毕竟没有说出来。

但桥祺似乎会读心。“你一边工作也听了许多事,”他说,“你应该知道有钱人的日子跟穷人一样难过。其实,或许更难过。”

“我会尽量发挥我的同情心,”我嘲弄地说。“但是,想像出来的困难跟真正的困难。还是有差别的。”

“这就是你跟艾华很像的地方,”他说。“她也分得出其中的差别。”

正文 第十五章

经过四年的训练,我终于成为壹沙龙羽翼成熟的美发师。我的专长是染发,对挑染与挽回染坏的头发,有特别的天分。我好喜欢用许多小瓷钵调理染发剂,感觉自 己很像实验室里的疯狂科学家。对于染出一个别致又漂亮的头所牵涉到的温度、时间、敷剂与计算,以及最后成果之间的微妙关系,我是无比地乐在其中。

桥祺依然来找禅子剪头发,但是颈后的毛发和眉毛则由我修,只要他想做就替他修指甲。

如果两人有事值得庆祝,便一起吃午餐,同时也无所不谈。因此我对他的家人知道甚多,尤其他的四个孩子。他的大儿子盖奇(Gage travis)三十岁,是第一任妻子乔安妮生的,其它三个的母亲是艾华:杰克二十五岁,乔伊小二岁,最小的女儿海芬还在大学念书。我知道盖奇因为三岁就失 去母亲而个性较为孤僻,不容易信任人,他交过的女友之一说他有“承诺恐惧症”。

对心理学术语不熟悉的桥祺不懂这是什么意思。

“这表示他不肯说出他的感觉,”我解释,“不肯露出弱点,还有他害怕被人绑住。”

桥祺一副大惑不解的样子。“这不是承诺恐惧症,男人都这样。”

我们也谈他的其它子女。杰克喜欢运动、女人缘很好,乔伊像个信息垃圾桶,酷爱冒险。最小的海芬不管桥祺如何恳求她留在德州大学或位在休斯敦的莱斯大学,或农科大学(什么跟什么?),她都不肯留在德州,选了东部新英格兰区的学校。

我会把嘉玲最近的状况告诉他,偶尔也说说我的感情生活。我把翰迪以及他在我心中如何挥之不去的心事,向他吐露。我在每个穿褪色牛仔裤的慵懒牛仔身上看见翰迪。每一对蓝眼睛、每一辆旧货车、每一个万里无云的热天都让我想起他。

桥祺睿智地指出,如果我能接受某方面的我永远都想要翰迪、不要如此用力于“不想”他,或许才有可能真的不想。“有些事情真的只能学着忍受,”他说。

“但是旧爱若不成为过去,你无法爱新的人。”

“为什么?”

“因为那会使你的新恋情成屈就。是退而求其次、跟自己妥协之后的结果。”

桥祺觉得我的说法很好玩,他说每一种关系都有妥协的成分在内,最好不要鸡蛋里挑骨头。

我不同意,我感觉我必须让翰迪完全过去。我只是不知道该如何做到。我希望有一天能认识一个能令我彻底折服的人,那时我或许可以冒险再爱一次。但我相当怀疑这样的人可能存在。

而这人当然不是我去参加嘉玲的家长座谈会时在教室走廊认识的贺汤姆。他已离婚,有两个孩子,整个人像只巨大的泰迪熊,有着棕色的头发和修得很整齐的络腮胡。我们约会已将近一年,关系很舒适。

汤姆经营美食食材,所以我的冰箱常有各种美食。嘉玲跟我得以饱尝 美味的法国与比利时起司,印度的剥皮西红柿甜酸酱,热那亚香蒜酱,珊瑚色的阿拉斯加熏鲑鱼,瓶装的奶油芦笋汤,和醋渍胡椒与突尼西亚绿橄榄。

我很喜欢汤姆,也很努力地想要爱上他。他是个好父亲,对嘉玲应该也会很好。汤姆的很多条件都很好,我有很多理由应该爱上他。

约会之所以让人焦虑,其中之一是妳明知道这人值得妳爱,可是妳对他的热度却连一支蜡烛都点不着。

我们在他的前妻接 走孩子而我能找人照顾嘉玲的周末做爱。不幸的是,我们的性生活也像一盆温水。他在我体内时我从未有过高潮,那轻度的压力感觉像是妇科医生把器械放了进去, 所以他改用手指。当这一招也不一定有效时,我干脆假装,而后他会把我的头往下压,直到我含住他。有时,我们就只采传统男上女下的传教士体位。这套惯例一直 没有改变。

我买了几本书,想找出原因并做改善。汤姆因为我的热心,试过我从书上看来的花招,但他说基本的原则还是A管插入B洞,但如果我要尝新,他很乐意配合。

我不悦地发现又让他说对了。尝试新体位让我感到尴尬又傻气,而且不管怎么试、怎么做瑜伽式的交缠,我还是没有高潮。

汤姆唯一不肯尝试的是对我做口交。我胀红了脸、嗫嚅地要求他,那可能是我一生最难堪的时刻,更可怕的是汤姆带着歉意说他不喜欢那样做。那不卫生,他说,而且他不喜欢女人那里的味道。他不想做,希望我不介意。我说我当然不介意,任何他不想做的事我都不会勉强他。

但每次他把我的头往下压时,我都不免有些憎恨。而后又开始有罪恶感,因为汤姆在其它方面都很慷慨。我叫自己不要这么小心眼,我们在床上可以一起做的事还很多。

但这情况越来越困扰,我觉得自己似乎没抓住某个重点,因此有一天在沙龙开始营业之前,我向安姬请教。在备好一切东西之后,我们通常把自己打点一下。

我搽了些发雕后开始抓头发,安姬重上唇彩。我忘了我真正是怎么说的,好像是问她可曾有过不肯在床上做某些事的男友。

安姬从镜子里看着我。“他不要妳吹他?”几位美发师朝我们看过来。

“不,他喜欢那样,”我压低声音。“是,呃,是他不喜欢对我做同样的事。”

她画得很美的眉毛往上一扬。“他不喜欢吃玉米薄饼?”

“嗯,他说--”我觉得脸上像有火在烧。“那不卫生。”

安姬一脸怒气。“那跟男人那里一样卫生!好个自私的小人--莉珀,我告诉你,大部分的男人都很喜欢对女人那样做。”

“真的?”

“那能让他们兴奋。”

“是吗?”这是好消息,使我对曾经要求汤姆不再那么难堪。

“噢,小姐,”安姬大摇其头。“妳一定要甩掉他。”

“可是......可是......”我不确定我想采取这么极端的步骤。汤姆是我约会最久的对象,我还满喜欢那种安全感。我想起妈妈所经历的那种旋转门式的男女关系,我觉得我开始懂了。

约会有点像吃剩菜。肉卷或香蕉布丁,放了一段时间会更好吃,但甜甜圈或披萨过夜就该丢掉了,因为不管怎样加热都无法像新鲜时那样好吃。我一直希望汤姆可以是肉卷,而不要是披萨。

“甩掉他吧,”安姬依然坚持。来自加州的海瑟忍不住插嘴进来。他说话的方式总能把不是问句的都说成问句。“妳有男朋友方面的问题,莉珀?”

安姬在我开口之前抢先回答:“她交了一个六十八分的男人。”

其它的美发师同时发出呻吟。

“什么是六十八分?”我问。

“他要妳下去,却不肯投桃报李,”海瑟说,“六十九少一分,所以是六十八。”

比我们所有人加起来都更了解男人的亚伦挥动圆头粉刷说:“甩掉这家伙。六十八分的男人是永远无法改变的。”

“可是他在其它方面都很好。”我还在挣扎,“他是个很好的男友。”

“不,他一点也不好,”亚伦说。“那只是妳的想法。一个六十八分的男人很快就会在卧室之外展现他的本性。他会把妳扔在家里,跟死党出去玩.他买新车,让妳开旧车。这种人总是拿走最大块的蛋糕,蜜糖。不要跟他浪费时间,相信我,我有过切身的经验。”

“亚伦说得很对,”海瑟说。“我几年前也跟这种人约会过,起先热得不得了,结果是最大的混帐。超级大无赖。”

在这一刻之前,我从未认真考虑要跟汤姆分手。但这想法竟让我如释重负。我突然发现,困扰我的其实跟吹箫无关,问题在于我们的亲密度也跟性生活一样没有进展。

汤姆不想知道 我内心的秘密,一如我也不想知道他的。我们宁可在品尝异国美食那些小事上冒险,谁也不愿去探测男女关系复杂又困难的一面。我逐渐领悟,人与人之间要有我跟 翰迪所曾分享的默契,是要特殊缘分的。而翰迪为了错误的理由放弃了那缘分,放弃了我跟他。我恨死了,真希望他跟我一样、遍寻不着可以建立亲密关系的人。

“怎样结束比较好?”我问。

安姬和善地拍拍我的背。告诉他这段关系达不到妳的理想,这不是任何人的错,只是你觉得你们没有前途。”

“记住,别在你家扔出炸弹,”亚伦赶紧补充说明,“因为请人走路总是比较困难,在他家说,而后你离开。”

不久之后,我总算鼓足勇气在汤姆家跟他提分手。我说我们在一起的日子很愉快,但这段关系没有未来,问题不在他,问题在我身上。

汤姆专注地听着,脸上几乎没有表情,他没有问我问题,也没有任何抗议。我想,或许他也如释重负。或许他也跟我一样,老早就发觉我们之间缺少某种东西。

汤姆送我出门,我抓着皮包,很感激他没有企图吻我作为道别。

“我......希望你幸福。”我说。这是一个很老土的句子,但它真的最能表达我的感觉。

“妳也一样,莉珀。我希望妳花些时间观察妳和妳的问题。”他说。

“我的问题?”

“妳有承诺恐惧症,”他说得好像很关心。“妳害怕亲密关系,必须就这方面想想办法。祝妳好运。”

大门当着我的脸轻轻关起来。

第二天我上班迟到,只好稍后再报告分手的过程。在美发沙龙工作,妳会发现大家都对男女关系很有兴趣。我们的咖啡时间每次都很像男女交往的团体治疗。

要不是汤姆那临门一脚,我对这次分手其实是很得意的。我并不怪他那样说,毕竟刚被女友甩了,任何人都说不出好听的话。困扰我的是,他或许是对的。我或许真的害怕亲密。

除了翰迪,我没有爱过任何人,他稳坐我的心中,被层层有倒刺的铁丝网保护着。我依然梦见他,醒来时血液澎湃,每一寸皮肤都是湿热而活跃的。

我曾担心我或许应该挑选汤姆安顿下来。嘉玲很快就要十岁了,她被剥夺父亲的影响已经太久,我们的生活需要个男人。

我走进刚开门营业的沙龙,亚伦过来跟我说禅子立刻要见我。

“我只不过迟到了几分钟--”我刚开口抗议。

“跟迟到无关,是崔先生的事。”

“他今天要来?”

他原本看着皮面的预约簿,见我进来抬起头。“莉珀,我正在看妳的预约表,”最后那三个字是他最喜欢的,经常以铿锵有致的英国音念出来。“下午三点半之后,妳就有空了。”

“是的,先生,”我谨慎地说。

“崔先生想在家里修头发,妳知道地址吗?”

我疑惑地摇头。“您要我去?一向不都是您去的吗?”

禅子解释一位知名女星要从纽约过来,他不能不接待她。“何况,”他特别以某种单调的语气说,“崔先生指名要你去。他出意外之后,情况很困难,他说那或许会好一些,如果--”

“什么意外?”我突然感觉到肾上腺素上升,有点像必须阻止自己跌下楼梯。但即使你没有下跌,大空难就要发生的预感还是存在。

“我还以为你已经知道,”禅子说。“崔先生两个星期之前从马背上跌下来。”

以桥祺的年纪,这一跌肯定很严重。一定有骨头断掉、脱臼、碎裂, 或脖子脊椎折断。我感觉我的嘴发出无声的“噢”,我的手也做出一连串的动作,先是压住嘴唇,而后抱住上臂。

“情况有多严重?”我好不容易才说。

“细节我不清楚,但我相信有一条腿断了,还动了些手术......”禅子停下来注视着我。

“你的脸色苍白,要不要坐下来?”

“不用,我很好,我只是......”我无法相信我刚才是那么地害怕,与关心。我想立刻去看桥祺,我的心跳加快到变成一种痛苦,我的双手无意识地出现了祈祷的姿势。我眨眨眼,想排除闪过脑海的画面,那些跟桥祺无关的画面。

我母亲穿着白衣服躺在雏菊花中,我父亲出现在已模糊的黑白照片中,嘉年华会的俗丽灯光闪过翰迪坚毅的脸,阴影中间还有阴影。我快无法呼吸,但我要自己想着嘉玲。我抓住她的影像,我妹妹、我的宝贝。惊恐的感觉逐渐逝去。

我听见禅子问我,是否愿意去河橡园替崔先生修头发。

“当然,”我尽量说得很自然,就事论事。“我当然愿意去。”

完成一天的工作后,禅子告诉我地址和两个保全密码。“大门有时会有警卫,”他说。

“他还有大门?”我问。“和警卫?”

“那叫保全人员,”禅子冷漠的口气比较像是在笑我无知,而非嘲弄。“有钱人都需要这些”

我接过他写的字条。

我的本田小车需要洗一下,但我不想浪费时间,我必须尽快见到桥祺。 开车到那里要十五分钟。在休斯敦,妳用时间衡量远近,如果碰上塞车,就算距离很近也会变成走走停停的恶梦,足以刺激每个驾车人气到去撞人。

我以前就曾听人家把河橡园跟达拉斯的高地公园相比,其实河橡园是个更大也更奢华的小区。你可以说它是德州的比佛利山。

河橡园占地约两千英亩,位于休士顿中城与上城之前,整个社区有两所学校、一座乡村俱乐部,许多项级餐馆与商店,以及一片又一片美丽的花圃。这小区在一 九二0年代建立时,住户有默契地不准白人以外的人种入住,工人宿舍除外。时至今日,那里已经多元化了,不再全是白人,但绝对都是有钱人,最便宜的小房子也 要一百万美金。

我开着小破车经过路两边 的豪宅和一连串的奔驰与BM,有些房子是西班牙复古式,有石砌露台、塔楼和铸铁雕花栏杆。也有的仿自纽奥良的庄园,或新英格兰的殖民式宅邸,有白色圆 柱、三角墙和镶边的烟囱。它们都很大,景观很美,绿荫扶疏,夹道的巨大橡树使得马路成为绿色隧道。

我知道桥 祺的家一定很壮观,但真正看到时还是吓了一大跳。那只能称为大庄园,一栋仿佛欧洲城堡的石砌建筑座落在广达三英亩的河湾。我在铁门前停车,按下密码,如释 重负地看见沉重的铸铁雕花大门庄严地往两旁分开。铺石板的宽大车道通往屋子,而后分成两条路,一条到屋前,一条到足够停放十辆车的车库。

我在车库前停住,想找个最不引人注意的角落停车。我可怜的小本田好像等人来回收的作废车辆。车库的玻璃门显示里面有一辆银色的奔驰,一辆白色的宾特利,一辆响尾蛇。另一边还有其它的车,但是我太焦急无心多看。

以秋天来说,今天算是凉快的,我好感激一阵清凉的微风吹过我汗湿的额头。我拿起工具箱,往前门走去。

屋子前面的植物和灌木美得好像园丁使用来自冰河的矿泉水浇灌它们,再用指甲剪修整,我几乎要发誓门前的墨西哥羽毛草曾用名牌的梅森皮尔逊梳子仔细梳理过。

我伸手去按门铃,它的上方有一部自动提款机上都有的那种摄影机。

我一按门铃,摄影机旋即启动,转动镜头照着我,让我好想后退。我这才发现离开沙龙之前并没有梳头发,也没有补妆。现在来不及了。

门不到一分钟就开了。来人是一位身段苗条的年长女性,她穿着绿色长裤、编皮的无后跟托鞋,印花的雪纺衬衫。她看来大约六十岁,但因驻颜有术,我相信她真 正的年纪或许快七十岁。她的一头银发梳成包包头,胶水之厚,连一丝缝隙都没有。她大约跟我一般高,但是她的头使她比我高了六、七公分,仿佛圣诞装饰品那么 大的钻石耳饰垂到肩膀的一半。

她微笑,那是个发自真心的微笑,使她的眼睛弯成两条熟悉的黑线,我立刻知道她是桥祺的姊姊凯倩,她订过三次婚,但三次都没有结成婚。

桥祺告诉我,凯倩的未婚夫都因悲剧而死,第一个是韩战,第二个车祸,第三个是直到他突然死亡家人才知道他有心脏病。最后一次之后,凯倩说上帝显然不要她结婚,所以她单身至今。

听故事的时候我想象桥祺的姊姊穿着一身黑衣,差点哭了起来。“她不会觉得寂寞吗?”我那时问,“从来没跟......”我停下来想找个比较好的说法,肌肤之亲或身体上的亲密?“生活里没有一个男人?”

“她才不会寂寞呢,”桥祺哼了一声。“每次有机会结婚时她都拚命反抗。她会跟男人在一起,只是不结婚。”

望着这位脸庞甜美的女人,以及她眼中的闪光,我想:我觉得妳很棒。崔凯倩小姐。

“莉珀,我是崔凯倩。”她看我的眼神,好像我们早就是老朋友,而且一把握住我的双手。我放下工具箱,笨拙地与她握手。她的手掌温热,除了手指上一堆撞出 声音的戒指,还可感觉到柔韧美好的骨架。“桥祺常跟我说起妳,但他没说妳是这么个漂亮的小女孩。妳会渴吗,蜜糖?那个工具箱会不会太重?妳放在这里,我找 人帮妳提上去好吗? 妳知道妳让我想起谁吗?”

她跟桥祺一样,问题一连串。我赶紧回答:“谢谢妳,夫人,我不渴。而且这箱子不会很重,我自己提就可以了。”

凯倩把我拉进屋里,好像怕小女孩迷路那般,立刻又握住我没提工具箱的手。握住另一位成年女士的手虽然略微奇怪,但感觉很好。

我们走进挑高两层楼、大理石地板的门厅,走道两边都是精美的黄铜雕塑。凯倩的声音在我们朝马蹄型楼梯间旁的一座电梯走去时,在门厅里发出回音。

“妳让我想起丽泰海华丝,”她自行回答了刚才的问题,“她在“吉尔达”那部电影里的造型就是这样,波浪般的头发和长长的睫毛。妳看过那部电影吗?”

“我没看过,夫人。”

“没关系,反正结局也不是很好。”她放开我的手,去按电梯。“我们当然可以爬楼梯,但这样比较容易。能坐就不要站,能搭车就别走路。”

“是,夫人。”我以尽可能细微的动作整理衣服,拉下黑色的V领t恤,盖到白色牛仔裤上。我的红色脚趾甲从拖鞋式低跟凉鞋前面露出来。我真希望今天的穿着更为正式,但我早上出门之前并不知道这一天会变成这样。“崔小姐,请妳告诉我--”

“叫我凯倩就可以。”她说。

“凯倩,他的情况怎样?我今天才知道他发生意外,不然我会送花或卡片过来--”

“噢,蜜糖,我们不需要花。这阵子收到的花已经多到我们不知如何处理了,何况我们尽量不想声张。桥祺不要大家为他忙碌,我猜那是因为他尴尬到快要死掉,不只打了石膏,还得坐轮椅--”

“他的腿打了石膏?”

“目前是软石膏,两个星期之后可以改成硬的。医生说他的情况是......”她瞇起眼睛来专心地想。“胫骨粉碎性骨折,腓骨穿透性折断,踝骨之一断 裂。他们在他的腿上打了八个长长的钢钉,外面还有一根以后将会拿掉的杆子,但是有个金属板则要一辈子放在身体里面。”她笑起来。“他以后会通不过机场的金 属检测器,幸好他自己有飞机。”

我说不出话,只能稍微点头。玛雯小姐的丈夫傅先生以前教过我一个不让自己哭出来的小技巧:如果妳很想哭,就用舌尖顶住上牙床,沿着上颚往后扫。专注于这样做,就可以阻止眼泪流下来,他说。它有点用,但我还是好想哭。

“噢,桥祺很坚强的,”看见我的表情,凯倩咋着舌头说。“妳不用替他担心。蜜糖。妳需要担心的是我们这些在他身边的人,他至少要有五个月不能自行活动,但是到那时候,我们都已经疯掉了。”

这屋子有着好高的天花板和宽敞的走廊,沿着走廊的每一幅画作都有单独为它设计的灯光照明,简直像一座博物馆。整个屋子气氛很宁静,但是远方的许多个房 间正有许多事在发生:电话铃响,某种敲击或槌打的声音,厨房里错不了的金属锅碗瓢盆声。许多看不见的人正在忙碌地工作着。

我们走进一个我从没见过的宽敞卧室。我的小鲍寓可以整个放进来,还绰绰有余。一长排的大窗子外罩有南方庄园式的百叶窗,地板是手工的胡桃木拼花地板, 散放着许多东方织绣艺术地毯,它们每一片都比一辆庞迪亚克车更昂贵。一张有着雕刻床柱的特大号大床斜放在房间的一角。另一个区域则布置成起坐区,一对椅子 和一张活动椅面对墙上巨大的电浆电视。

我的视线立刻找到坐在轮椅上、一条腿被架起来的桥祺。向来衣着完美的桥祺穿着剪开的宽松运动裤,以及一件黄色的t恤,仿佛受了伤的狮子。

我快步过去抱住他,嘴唇印上他的头顶,感受到头壳硬硬的弧形以及茸茸的灰发。我吸进熟悉的皮革味道,和一丝昂贵的古龙水味。

他的一只手放上我的肩后,坚实地拍拍我。“不要这样,”我听见他庄严的声音。“妳不必担心,我会好的。妳不要这样,听话。”

我擦着哭湿了的脸颊直起身,清清哽咽的喉咙。“怎么回事......你想表演牛仔特技还是怎样?”

他沉下脸说:“我跟朋友在他的牧场骑马,有只野兔突然跳了出来, 我的马受到惊吓,人立起来。转眼之间,我就四脚朝天跌在地上了。”

“你的背和脖子都还好吧?”

“都还好,只有腿断了。”桥祺叹着气开始抱怨。“可是我也必须被困在轮椅上好几个月,除了看电视什么都不能做。我还必须坐在一张塑料椅上才能洗澡,每样东西都得要拜托人家拿给我,什么事都无能为力。我讨厌被当成残障。”

“你真的残障了啊,”我说。“你就不能放松下来,让人宠爱你一下吗?”

“谁宠爱我?”桥祺愤慨地重述。“我被晾在一旁,都快脱水了也没人理我。没人准时送饭给我吃,我大叫也没人过来,水瓶空了也没人管。实验室的白老鼠所过的生活都比我更好。”

“别这样说嘛,桥祺,”凯倩想安抚他。“我们都尽力了。大家都必须做许多新的调整,我们会想出办法来的。”

好不容易有个同情的人出现,他显然急于诉苦,根本不听凯倩的大道理。他该吃止痛药了,可是某人硬是要把药丸放在遥远的浴室柜子里,让他无法自己拿到。

“我去帮你拿,”我立刻向浴室走去。

宽敞的浴室空间以红色的陶砖及金色斑点的磁砖镶嵌而成,椭圆形的大浴白半埋在中间的地上,淋浴间与窗户以玻璃一体成型。幸好浴室这么宽,桥祺的轮椅可以直接进来。

我在其中一个柜子找到棕色的药瓶,和一个普通的塑料水杯,它跟这简直可以登上装潢杂志的周遭显得很不协调。我打开药瓶,一边大声问他:“一颗或两颗?”

“两颗。”

我装了水,连同两颗药拿去给桥祺。他苦着脸吞药,嘴角因为忍痛而抿成了灰色。我无法想象他的骨头在抗议那些钢钉与支撑的杆子时,他的腿该有多痛。为了医治如此巨大的损伤,他的整个身体系统又需要花费多大的力气。

我问他要不要躺下来休息,我可以等他,或改天再来。桥祺决断地说,他已经休息太多了,他想要好的陪伴,而那是“最近”非常缺乏的。他还意在言外地看了看凯倩一眼,后者也不甘示弱地表示:好的陪伴是双行道,你要好好待人,人家才会好好地对待你。

他们友爱地吵了几句,凯倩便告退了,走前还不忘提醒桥祺需要什么就按对讲机。我把他的轮椅推进浴室,停在浴白旁边。

“我按对讲机根本没人理我,”桥祺暴躁地说,看着我拿出工具。

我拿出黑色的剪发披巾,先在他的脖子围一圈折起来的毛巾之后再围上披巾。“你需要一副随身对讲机,需要什么就可以直接叫人。”

“凯倩连手机都懒得接,我哪有办法要她随身携带对讲机。”他说。

“你没有特别助理或秘书吗?”

“本来有,但是上星期被我开除了。”他说。

“为什么?”

“他受不了我的吼叫,那家伙本来就很傲慢。”

我笑起来。“你应该先找好接替的人,再开除他。”我把水喷在他的头发上。

“我已经有新的人选了。”

“谁啊?”桥祺以手势表示那不重要,再次坐好。我把他的头发打湿之后,仔细地梳好,慢慢剪出层次来。一边工作时,我也看见止痛药使得他的嘴角逐渐放松下来,但原本精光四射的双眼也开始涣散。

“这是我第一次真的替你剪头发,”我说,“我终于可以在履历表写上你是我的客人。”

他笑出声音。“妳在禅子那里工作多久了?四年?”

“快五年了。”

“他给妳多少薪水?”

我有点惊讶,很想说这不关你的事。但对他保守秘密,好像也没什么意义。“一年两万四,小费另计。”

“我的助理一年的薪水五万。”

“好多啊,他必定很辛苦。”

“哪有?他替我办些杂事。整理我的时间表,替我打电话,替我正在写的书打字。就一些杂七杂八的事。”

“你又要写另一本书?”

他点头。“大部分跟投资策略有关,有点自传性。我动笔写了一些。其它的用录音机口述,助理再把它打进计算机。”

“你若自己打字,会更有效率。”我把头发梳回去,寻找天生的分发线。

“我太老了,有些事已经学不来,打字就是其中之一。”

“那就雇一个临时秘书。”

“我不要临时秘书,我要我认识又可以信任的人。”

我们的视线在镜中相遇,我这才理解他的用意。天哪,我想。我们眉头因为专心而皱起来。我寻找正确的角度,剪刀在他头上仔细的剪着。

“我是个美发师,”我并未看着他,“不是秘书。而且一旦离开壹沙龙,我将再也不能回去。”

“这不是短期工,”他轻松反击的态度,让我瞥见一个精明的谈判专家。“我这儿有很多工作,它们的挑战性比你搬弄指甲的死皮高出许多。嘿,羽毛不必翘起来--我没说你的工作不好,你也做得很出色--”

“唷,谢谢你。”

“但是妳可以从我身上学到更多。我还要很久才退休,也还要做很多事。我需要一个我可以信任的人协助我。”

我难以置信地笑起来,拿起我的电剪。“你怎会认为你可以信任我?”

“妳不轻易放弃。”他说。“妳做事有恒心,勇于解决困难。这种特质比打字技巧难能可贵得多。”

“等你看到我的打字技巧有多烂,你就不会这样说了。”

“打字只要多练习就会了。”

我摇头。“要你学你说太老,而我就不会?”

“妳还年轻。”

我无奈地朝他笑一笑,启动电剪,它的嗡嗡声让我们暂时不能谈话。桥祺需要的绝对是比我更有资格的人,杂事我会做,但是替他打电话、帮他写书、跟他那个圈子里的人打交道......我还太嫩。

然而我也意外地发现,他的提议激起了我的野心。有多少大学毕业生愿意抢破头来争取这样的一个机会?这是一个一生只有一次的机会。

我让桥祺的头稍微歪斜,细心地修着头发。最后,我关掉电剪,轻轻拍去他脖子上的碎发。

“如果你不满意我的工作,怎么办?”我听见自己在问他。“你会在开除我的几个星期之前通知我吗?”

“会的,”他说,“外加优厚的遗散费。但妳不会让我失望的。”

“健康保险呢?”

“我会让妳和嘉玲拥有跟我的家人一样的保险。”

天哪,难以想象。

到目前,除了基本的预防接种,我跟嘉玲每次看医生都要自己全额付费。幸好,我们几乎不生病。但每一声咳嗽、每一次感冒或耳朵感染,每一个可能转成大病的小毛病都让我心惊胆跳。我想要皮夹里有一张保险公司发的白色卡片,渴望的程度让我握拳的手发痛。

“妳想要什么尽避写下来,”桥祺说。“我不是计较的人。这妳应该很了解,一切我会公平地处理。但有一个条件我绝不妥协。”

“什么条件?”我依然无法相信我们正在讨论这件事。

“我要妳和嘉玲住在这里。”

我目瞪口呆地注视着他。

“凯倩跟我都需要家里有个 人,”他解释。“我被困在轮椅上,即使可以起来之后,也还有一段时间需要适应。凯倩最近也有自己的问题,包括记忆力的丧失。她一直说她想搬回自己的房子, 其实她必须住在这里。她的行事历也需要有个人帮她注意,我不希望那是个陌生人。”他的眼光精明,但是声音很随意。“妳可以自由来去,管理这里,当成自己的 家。送嘉玲去河湾小学念书。楼上有八间客房,随妳要挑哪一间住都可以。”

“可是我不能把嘉玲就这样连根拔起......让她搬家、转学......万一事情出了错。”

“如果妳是要求保证。我没法给妳。我只能承诺我们都会尽全力去尝试。”

“她甚至还不到十岁。你知道家里有这么小的孩子,是什么情况吗?小女孩很吵闹,也很没有条理。她们很容易--”

“我有过四个小孩,”他说。“包括一个女儿。我知道小女孩会怎样。”他精明地停一下。“这样吧。我们请个语言家教,一星期来两次。也许嘉玲会喜欢上钢 琴课,楼下有一架许久没有人弹的史坦威。她喜欢游泳吗......我可以找人在泳池边架设一座溜滑梯。我们可以在她生日的时候举办盛大的池边生日派对。”

“桥祺,”我低声说,“你这是在做什么?”

“我想要让妳无法拒绝。”

那正是我害怕的。

“答应吧,”他说,“对每个人都有好处。”

“我如果拒绝呢?”

“我们还是朋友。只要妳想要,工作就是妳的。”他耸耸肩,将轮椅转动一下。“反正我哪里也去不了。”

“我......”我用手指梳过头发。“我需要时间考虑。”

“当然,妳尽避考虑。”他和蔼地笑着。“不过妳可以在决定之前带嘉玲来看看她喜不喜欢。”

“什么时候?”我晕头转向地问。

“今天晚上来吃饭。妳去学校接她过来,盖奇和杰克也要来。妳或许会想见见他们。”

我从不想认识桥祺的子女。他的生活跟我向来是分开的,加进这些元素让我开始不安。一路行来,我已深深相信,拖车营地与豪宅是两个世界,再怎么往上爬也是有其限度。

但是,我想要嘉玲也承受这种限制吗?如果我让她有机会见识有别于以往的生活。她会怎样?那会不会是让灰姑娘坐马车去参加舞会,而后要她坐南瓜回去?灰姑娘的风度很好,但我不认为嘉玲会甘心。我也不希望嘉玲品尝那种由奢入俭难的滋味。

正文 第十六章

不出我所料,嘉玲那天在学校弄得特别脏。牛仔裤的膝盖沾着草渍,t恤前襟也沾了海报颜料。我在教室门口接了她之后,立刻把她带进女生厕所。我用纸巾很快地擦拭她的脸和耳朵,重绑她的马尾。

她问我为什么要她更好看,我解释说要带她去朋友的家吃饭,她必须拿出最好的表现,不然……

“不然会怎样?”她照例问,我也照例假装没听到。

看见大铁门之后的大房子,嘉玲开始兴奋地尖叫,坚持自己探出车窗去按我念出的开门密码。我为她的年纪还小、尚未懂得被豪宅所代表的一切吓到,暗自高兴。我还来不及阻止,她已经按了五次门铃,还对着保全的摄影机扮鬼脸,跳上跳下使得闪光运动鞋像紧急信号那样闪个不停。

这次来开门的是一位年长的管家。她使得桥祺和凯倩成了年轻人,她干皱的脸让我想起以干苹果为头、白棉絮当头发的苹果干娃娃,两颗黑钮扣般的眼睛从可乐瓶底的眼镜之后看着我们。她有个腔调,浓到我听不出她的名字是西西或西丽。

而后凯倩出现。她说桥祺已经搭电梯下来,正在起居室等我们。她看到嘉玲,伸出双手捧住她的脸。“好漂亮的小女孩,多么宝贝,”她说。“妳要叫我凯倩姑姑,蜜糖。”

嘉玲格格笑着,把玩凯倩印花衬衫的下摆。“我好喜欢妳的戒指,”她看着凯倩闪闪发亮的手指。“我能戴戴看吗?”

“嘉玲--”我正要责备她。

“当然可以,”凯倩说着,“但我们先去见见桥祺伯伯。”

她们手牵着手走了,我跟在后面。“桥祺把他跟我说过的事和妳讨论过了吗?”我问凯倩。

“有啊,”凯倩扭头跟我说。

“妳的看法呢?”

“我觉得对我们都很不错,自从艾华过世、孩子们搬出去后,这儿实在太冷清了。”

我经过几间天花板很高、长窗悬挂丝质或天鹅绒窗帘的房间,胡桃木地板上铺着东方地毯,上置古董级的家具,颜色都是柔和的红色、金色与奶油色。这个家有人很喜欢书,到处都有落地的书架。屋里有着香香的柠檬油、蜂蜡和古董的味道。

起居室大到足以办汽车展了,两边墙壁各有一座比人还高的壁炉,居中的圆桌上摆着由白色绣球花、黄红玫瑰与尖尖的苍兰所插成的巨型花饰。桥祺坐在房间的角 落,他的上方有一张色调偏黑的帆船照片。我们进去时有几位男士遵照传统礼节站了起来。我没有看他们,而是注意着往轮椅走去的嘉玲。

他们慎重其事地握着手。我看不见妹妹的脸,但我看见桥祺的表情,他专注地看着她。闪过他脸上的情绪是惊讶、喜悦与哀伤,这让我有些疑惑。他旋即移开视线,用力清了清喉咙。等他再次看向我妹妹,他的表情显得十分开朗,所以刚才或许是我的想象。

他们像老朋友般聊了起来。通常很害羞的嘉玲正在描述如果她可以在室内溜冰,她将多么快速地溜过学校的走道,她还问起害他摔断脚的那匹马叫什么名字,她接着谈起学校的美术课,以及她的好朋友苏珊怎样不小心地把画海报的蓝色颜料喷到她的桌上。

他们说话时,我把注意力拉向起身站在椅子旁边的两位男士。长时间听桥祺谈起他的两个儿子,真正看见他们,我还真有些震惊。

我虽然很喜欢桥祺,但依然看得出他是一个严厉的父亲。他也承认为了让三个儿子与一个女儿变成他经常看见的骄纵的有钱人子女,他用了许多心力。他们在成 长期间都必须努力完成父亲为他们设下的目标,与各自分配到的工作。身为父亲,桥祺说他很少夸奖孩子,但处罚时通常很严厉。

桥祺有今天的成就,是跟生命摔过角的,他也承受过重大的打击,他希望他的孩子也能有同样的经历。他要求他们的功课和运动都要有杰出的表现,勇于接受生 命的各种挑战。桥祺憎恨偷懒与不劳而获,任何这方面的缺点绝不能存在。他对唯一的女儿、也是家中的小宝贝海芬最为宽松,对首任妻子所生的大儿子盖奇最为严 厉。

听过所有孩子的故 事,我知道他最大的骄傲和最高的期望都放在盖奇身上。年方十二岁,当时念菁英型寄宿学校的盖奇就曾冒着生命的危险,拯救同宿舍的其它同学。有天晚上宿舍三 楼发生火灾,那栋房子并没有自动洒水器。桥祺说,盖奇留到最后,确定每个同学都已起床并逃了出去。他最后才离开,且因呛伤与二级灼伤,差点出不来。

桥祺之所以说起这个故事,加上他的评语,使我知道盖奇是他最大的骄傲。

“他知道我会希望他做到这些,”桥祺说。“那也是我对每个家人的期望。”换句话说,从燃烧的房屋拯救他人,在崔家没什么了不起,也不值得特别注意。

扒奇后来念了德州大学,而后是哈佛商学院,目前既在桥祺的投资公司工作。自己也经营一家公司。崔家的其它儿子都各自追求自己的理想。我不知道盖奇替父亲工作是出于自己的选择,或父亲的期望。他活在桥祺的期望之下,这是一个很大的负担,不知他有没有不为人知的哀伤?

弟弟过来自我介绍,说他是杰克。他的握手有力,笑容平易近人,黑咖啡色的双眼在显然常运动因而晒得很黑的脸上闪闪发光。

而后我见到盖奇。他比父亲高了整整一个头,黑发、骨架大但是精瘦结实。他应该大约三十岁,但世故的表情让人觉得年纪或许更大。他分配一个敷衍的微笑给我,彷佛存量不多,必须珍惜着用。

看到盖奇,人们可以很快地理解两件事:一是他不容易大笑,二是他或许出身富家,但他很强悍,是血统纯正的斗牛犬。

他自我介绍后,与我握手。

他的眼睛是罕见的浅灰色,充满智慧与黑色、尖利的针。用心者可从那对眼睛瞥见宁静假象之下的火山,那种紧紧控制住的精力,我只曾在翰迪的身上看过。不同之处只在,翰迪的魅力是邀请人更为靠近,但此人是警告妳保持距离。他造成的震惊太大了,我几乎不敢去握他的手。

“我是莉珀,”我无力地说。我的手指消失在他的大手中。轻而烫人地一抓,他也尽快放手。

我视而不见地转身,只想避开他那让人不安的眼神,这时我注意到一个女人坐在附近的双人座椅上。

那是一个高挑美丽、气质却像小流浪儿的女人,精致的脸上有一对充了气般噘起的唇,做过挑染的如瀑金发从肩部披散到沙发的扶手上。

桥祺曾告诉我,盖奇目前的女友是个模特儿,应该就是这一位。她的手臂细长如花茎,髋骨从衣服下突出来,好像一把开罐器。如果她不是模特儿,任何人都会认为她有厌食症。

我的体重向来正常,身材较为女性化,该有的曲线都有,虽然臀部或许大了点。我若穿对衣服就很好看,穿错了就很难看。总地来说,我很喜欢我的身体,但站在这女人身边,我觉得自己像得奖的荷兰乳牛。

“嗨,”我在她上下打量我时,勉强打招呼。“我是裘莉珀......桥祺的朋友。”

她不屑地看我一眼,甚至懒得自我介绍。

我想起要保持这么苗条所必须忍受的多年饥饿,不能吃冰淇淋、烤肉、柠檬派以及塞了融化的白起司的炸青椒卷,难怪她高兴不起来。

杰克打破僵局说:“妳是哪里的人,莉珀?”

“我......”我看向正在研究轮椅上一排开关的嘉玲。“一个都不准按,嘉玲。”我的脑海突然浮现桥祺坐着轮椅满屋子飞的卡通画面。

“我不会按,”我妹妹抗议,“我只是在看。”

我把注意力转回杰克身上。“我们住在休士顿,沙龙的附近。”

“什么沙龙?”杰克带着鼓励的笑容问我。

“壹沙龙,我工作的地方。”短暂但不舒服的沉默出现,好像大家都想不出针对美发沙龙的工作该说或该问什么。我觉得必须出面填空。“搬来休斯敦之前,我们住在维康镇。”

“我好像听过这个地名,”杰克说,“但我忘了是哪里听到的。”

“那只是一个什么都有一家的普通小镇。”我说。

“什么意思?”

我尴尬地耸耸肩。“一家鞋店、一家墨西哥餐馆、一家干洗店...... ”

这些人习惯跟同类的人聊天,聊我从来没有经验过的人和事。他们让我觉得自己什么都不是。我突然对桥祺把我逼进这种情况而生气,知道我们一离开立刻会变成大家的笑柄。我闭上嘴,可是另一段沉默发生时,我又忍不住出来打圆场。

我再次看向崔盖奇。“你在父亲的公司工作,对吧?”我想起桥祺说他不仅继承家业,同时也主持一家正在研发“替代性能源”的公司。

“我父亲的一些行程,短期内可能都得我去跑了,”盖奇说。“他下星期原本要去东京演讲,现在变成我必须代替他去。”像漆器一样光滑有礼,但一丝微笑也无。

“你替桥祺演讲的时候,”我问,“你是照着他的稿念吗?”

“我们对一些事情的看法并不完全相同。”

“那么这表示你不会照着念。”

“我不会,”他轻声说。当他继续看着我,我很意外自己竟然感觉到到某种轻微而且还挺愉快的骚动。我的脸红了起来。

“你喜欢旅行吗?”我问。

“我其实很厌倦了。妳喜欢旅行吗?”

“我不知道,我从没离开过德州。”

我不觉得这有什么奇怪,但他们三人好像我长了两个头那般瞪着我。

“桥祺从未带妳去任何地方?”沙发上的女人玩弄着自己的头发问我。“他不希望别人看见你跟他在一起吗?”她微笑,好像这是一个笑话,其实语气之尖锐足以剥下奇异果的皮。

“盖奇是居家男人。”杰克说。“其它的崔家人都有流浪癖。”

“但是盖奇喜欢巴黎,”那女人扬起眉毛说出她的评论。“我们就是在那里认识的。我去替法国版的《时尚》杂志拍封面。”

我努力装出钦佩的样子。“对不起,我没听到贵姓大名。”

“丹妮。”

“贵姓?”

“只是丹妮。”

“她刚获邀为一个出名化妆品牌的香水拍摄全国性的广告,”杰克说。

“是香氛,”丹妮纠正他的错误。“名字是taunt(译注:意为奚落或高高的桅杆)。”

“我相信妳的广告一定会很成功,”我说。

喝完饭前酒,我们在挑高的椭圆形餐厅吃饭,美丽的水晶灯像天上洒下来的雨点。餐厅的一扇拱门通往厨房,还有一扇铸铁的门。桥祺说那里通往藏了将近一万瓶佳酿、而且可以在里面吃饭的酒窖。红木餐桌旁是绷着灰色天鹅绒厚垫的餐椅。

避家率领一名西班牙裔的女仆,将红酒倒入大肚玻璃杯中,她们另外给嘉玲倒了七喜汽水。我妹妹坐在桥祺的左边,我坐她的另一边。我小声提醒她把餐巾铺在腿上,汽水杯放进去一些。她的表现很好,该说的请和谢谢都没有忘记。

只有一次让我担忧,那时有一盘菜端出来,而我认不出那是什么。我妹妹并不挑食,但也不是勇于冒险的老饕。

“这是什么?”嘉玲低声问我,望着盘子里的条状物、球状物和块状物。

“是肉,”我的声音从嘴边出来。

“什么肉?”她用叉子叉起一个球。

“我不知道,吃就是了。”

这时桥祺注意到嘉玲在皱眉头。“怎么回事?”他问。

嘉玲用叉子指向盘内。“我不吃我不认识的东西。”

桥祺、凯倩和杰克都笑起来,盖奇则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们。丹妮则向管家解释,她要管家把盘子带回厨房用秤量一下。她只想吃三盎斯的肉。

“这个规则不错,”桥祺对嘉玲说。他要她把盘子移过去给他看。“这些就是所谓的综合烤肉,这是鹿肉条,这是麋鹿肉球,这是火鸡香肠。”他抬眼看看我。“没有食火鸡的肉。”他对我眨眨眼。

“这就像吃动物频道里的一集“野生动物”。”我说,并对桥祺如此尽力说服一个八岁女孩去做她不愿意做的事,觉得很好玩。

“我不喜欢吃麋鹿。”嘉玲说。

“妳没有吃,怎么知道喜不喜欢?吃一口试试看。”

嘉玲听话地试吃了从没吃过的肉,还有嫩蔬菜与烤马铃薯。装着面包卷与方形玉米面包的篮子传了过来,我发现嘉玲想挖里面的。“宝贝,”我小声说,“从上面拿。”

“我要平常吃的那一种,”她抱怨道。

我抱歉地对桥祺说:“我通常用圆形的煎锅做玉米面包。”

他对杰克一笑。“你妈妈也是这样做的,对吧?”

“对啊,”杰克露出怀念的微笑。“我总是在它热热的时候把它浸入牛奶里面......好吃极了。”

“莉珀做的玉米面包最好吃了,”嘉玲热心地说。“你应该叫她做一些给你吃,桥祺伯伯。”

我以眼角瞥见盖奇在听到“伯伯”这两个字时僵硬地静止不动。

“或许我真的会唷,”桥祺对着我溺爱地一笑。

晚餐后,不管我说他一定很累了,桥祺依然坚持要带我们逛一圈。其他人径自去起居室喝咖啡,只有我和嘉玲随桥祺离开。

我们的主人驾驭他的轮椅进出电梯,沿着走廊要我们看几个房间。他说这整个地方都是艾华布置的,她喜欢欧洲风格和法国的东西,选焙了许多既高雅又舒适的古董家具。

我们探 头进去看那些附有小阳台的房间,以及用钻石形切面玻璃做成的窗户。有的房间像城堡,墙壁用海绵粉刷过,营造古色古香的气氛,连天花板的梁柱是外露的。我们 也看了藏书丰富的图书室,有三温暖及壁球场的运动间,家具全为奶油色天鹅绒的音乐厅,以及以一整面墙为屏幕的电影放映室。

室内和室外各有一座游泳池,室外泳池的旁边有一座小凉亭,还有夏天的厨房,附有遮顶的阳台,和户外壁炉。

桥祺使出浑身解数。这个老无赖好几次以充满言外之意的眼光看着我 ,例如嘉玲跑到史坦威钢琴前面去试弹了几个音,或者跃跃欲试地想要靠近游泳池。

她可以随时享有这些,他无言地暗示我。只有妳在阻止她。我生气地瞪他时,他就哈哈大笑。

但他的重点依然达到了。此外我也注意到一些其它的事,一些他没有发现的事。他跟嘉玲的互动,以及他们融洽的相处,带给我极大的震撼。

这个小女孩没有父亲或祖父,而这位老人并未在孩子成长的过程与他们充分相处。他曾对我说,那让他深深遗憾。然而,身为桥祺,他又只可能是个严厉的父亲。但现在他有机会做他想做的、充满亲情的自己,他可以回头去看到他当年错过的许多里程碑。

看着他们两人的情况,让我非常困扰,我有很多事必须思考。

我们终于参观到晕头转向,桥祺也累了。回返起居室时,我看到他嘴角的灰色,抬起手看表。“你应该吃止痛药了,”我小声说。“我跑上楼替你拿。”

他点头,咬着下巴忍痛。有些痛你必须事先阻止,不然永远也压不下去。

“我陪妳去,”盖奇站起来。“妳可能不记得路。”

他的声调或许愉悦,但那几个字依然把刚才跟桥祺在一起的舒适感破坏殆尽。

“谢谢,”我警戒地说,“但我找得到。”

他仍然坚持。“我还是陪妳去,这地方很容易迷路。”

“谢谢,”我只能说。“你真体贴。”

但我们才一走出起居室,我立刻知道他要做什么。他有话要跟我说,而且绝对不会是好话。来到楼梯下,离开大家听得到的范围,盖奇停步把我转过去面对他。他的碰触让我全身结冻。

“慢着,”他冷冷地说,“我不管妳是否跟老头上床,那不关我的事。”

“没错,那的确不关你的事。”我说。

“但我要画出一条线,不准妳把那种事带进这座房子。”

“这不是你的房子。”

“这是他为我母亲建造的房子,我们一家人在这里团聚,一起过节。”他不屑地看着我。“妳正站在危险地带。妳若敢再踏进这里一步,我会亲手把妳扔出去。懂了吗?”

我懂,但丝毫不怕也不打算退却。对付斗牛犬我太有经验了。

我从满脸通红变成全身雪白,好像血液全结冰了。这个傲慢的混蛋根本不了解我,也不知道我做过的选择、我曾放弃的事,更不知道我原本可以走多少快捷方式,可是我都没有、从来都没有,而面对这么不可救药的屁蛋,就算此刻他身上着了火,我连吐一口口水都不愿意。

“你父亲需要吃药,”我的表情有如石头那般冷硬。

他的眼睛微瞇。我想跟他比谁对视比较久,但我已经筋疲力尽,这一整天下来的所有事把我的情绪都拉到了表面。所以我注视房间另一边的某个点,专心让自己面无表情,也不去感觉任何事。

在无法容忍的长久时间过去之后,我听到他说:“这最好是我最后一次看到妳。”

“滚到地狱去,”我说完即审慎地举步上楼,虽然我的本能要我像野兔那般窜开。

那晚我还有另一场私人谈话,是跟桥祺。杰克早就离开,盖奇也要送那位穿零号衣服的模特儿女友回家。凯倩带着嘉玲参观她收藏的古董存钱筒,有个像坐在墙上的蛋人,还有一只投钱进去它会抬脚踢身后牧人的乳牛。她们在房间的另一头玩,我坐在桥祺轮椅前的脚凳陪他说话。

“你有在考虑吗?”他问我。

我点头。“桥祺......如果你坚持,会有家人不高兴。”

他并没有假装听不懂。“没有人敢为难妳。莉珀,”他说。“我是这里的大狗。”

“我需要一、两天考虑。”

“没问题。”他知道何时该逼进,何时该放松。

我们一起看向因为一只铸铁猴子用尾巴把铜板扔进存钱筒而格格笑的嘉玲。

那个周末,我们去玛雯小姐家吃周日午餐。整座牧场式砖屋充满啤酒炖肉与马铃薯泥的香味,看他们相处如此舒适愉快,你真会觉得玛雯小姐和傅先生一定是结婚五十年以上的老夫老妻。

玛雯小姐带嘉玲去屋后她的缝纫室,我跟傅先生坐在他的书房,我说出我的两难。他默默听着,表情温和,双手成尖塔形架在肚子上。

“我知道安全的选择是什么,”我说。“基本上来说,我没有必要冒险。我在壹沙龙做得很好,嘉玲也喜欢她的学校。去适应一个同学都坐着奔驰车来上学的学校生活,可能有许多困难。我只是......我只是希望......”

暗先生温柔的棕色眼睛里有着微笑。“我感觉妳其实很想去,妳只是希望有人准许妳去。”

我把头靠向椅背。“我跟他们那么不一样,”我对着天花板说。“噢,你只要看看那座屋子,那使我感觉......噢,我说不出来。好像一个一百美元的汉堡。”

“我不懂妳的意思。”

“即使它是在一家高级餐厅,用骨瓷盘送上桌来,那终究只是一个汉堡。”

“莉珀,”傅先生说,“妳没有理由觉得自己比那些人、或任何人卑下。等妳到我这个年纪,妳会发现所有人都一样。”

一个殡葬业者最有权力说这种话,不拘贫富、人种或其它把人区分的因素,所有的人最后都会来到殡仪馆的地下室。

“我明白你的角度,傅先生,”我说。“但以我的观察,他们真的跟我们不一样。”

“妳还记得何家的大儿子威利吗?去德州基督大学念书的那个?”

我不知道何威利跟我的困境有什么关系,不过听傅先生说故事要很有耐心,最后一定有收获。

“威利在大一的时候,参加学校的交换学生计划去了西班牙,”傅先生继续说。“去学习其它地区的人怎样生活,他们的思想与价值观又是如何。这趟学习对他很有帮助,我认为妳也该有同样的想法。”

“你要我去西班牙?”

他大笑。“妳明知道我在说什么,莉珀。妳可以把崔家人当成妳的交换学生计划。妳跟嘉玲或许不属于那里,但是去看看能有什么坏处?妳们或许会有其它的收获。”

“也或许有害无益。”

“不去尝试,谁又知道呢?”

正文 第十七章

崔盖奇每次看到我,都一副想把我分尸的样子。不会是盛怒地动手,而是缓慢而有条有理地肢解。

杰克与乔伊一星期会来个一次,但盖奇每天都来。他协助桥祺进出淋浴间、换衣服,送他去看医生。不管多么不喜欢盖奇,我必须承认他是个好儿子。他可以坚持要桥祺雇用护士,但他没有这样做,而是亲自前来照顾父亲。

每天早上八点整,他几乎分秒不差、绝对准时地出现。桥祺因为无聊与生活上的不便,变得脾气很大,但不管父亲如何发火或口气恶劣,盖奇从未失去耐性。他总是很镇定、很容忍,而且任何事都有办法解决。

直到他跟我相处,那时他就变成一级混蛋。盖奇清楚明白地让我知道,他认为我是寄生虫、淘金女郎,甚至更低下。他对嘉玲也不理不睬,只当她是屋里多出来的一个小矮人。

我们搬进来的那天,我真的以 为盖奇会把我们扔出去。我挑了一个有大窗户、浅浅苔绿色的墙与奶油色墙板的房间。我之所以挑上它,是因为墙上成组的黑白照片。它们是德州的写真:仙人掌、 有刺铁丝网、一匹马,还有我最喜欢的一只对着镜头瞪大了眼睛的犰狳。我把它当成幸运符。嘉玲将要睡在离我两个房间远、一个有着黄白条纹壁纸的美丽小房间。

我坐在特大号的床上打开行李箱时,盖奇出现在房门口。我紧紧握住行李箱的边缘,用力大到如果握的是红萝卜早就榨出汁来了。明知应该没有危险——桥祺总会阻止他把我杀掉吧——我还是全身都警戒起来。他的身影充满整个门框,巨大、凶狠而无情。

“妳在这里做什么?”他轻柔的嗓音比吼叫更让我不安。

我的嘴好干,但我说:“桥祺说我可以选择我想要的任何房间。”

“妳也可以自愿离开,或由我把妳扔出去。相信我,妳会愿意自己走。”

我没有动。“有问题请你去找你父亲,他要我在这里。”

“我不管,滚开。”

一条冷汗沿着背脊往下流,但我没有动。

他三个大步过来,抓住我的上臂,好痛。

我惊呼一声。“放开我!”我作势想要挣脱,但是他的手彷佛铁钳。

“我告诉过妳,我不会容忍——”他突然停止,松手之猛害我退了几步才站稳。我们的对峙穿透了沉默。他看向我已经摆上几张照片的五斗柜。我发着抖,抱住被他抓过的手臂揉弄着,意图除去他碰触的痕迹,但它好像已经烙印在那里。

他向衣柜走去,拿起其中一张。“那是谁?”

那是妈妈,跟我父亲结婚之后不久拍的。看来非常年轻漂亮,一头的金发。“不准碰,”我跑过去把照片抢走。

“那是谁?”他追问。

“我母亲。”

他低头审视我的脸。我因为冲突无故终止,一时找不出任何话语来问他在想什么。我只荒谬地察觉到我的呼吸、他的呼吸,以及两人呼吸相互作用之余,节奏居 然逐渐一致。从百叶窗进来的光线,在我们的身上制造了一些条纹,也使得他的睫毛在颊骨上留下阴影,我看见他脸颊上茂盛的胡须桩子,不难想象他到下午就必须 再刮一次。

他的眉头皱了起来。“我们还没完,”他低声说完,转头就走了。

我毫不怀疑他是直接去找桥 祺,但我许久之后才知道他们父子谈了什么,以及他决定放弃这场战役的原因。我只知道盖奇不再干预我们搬进来的事。他在晚餐之前离去,留下桥祺、凯倩、嘉玲 跟我自行庆祝搬家的第一夜。我们吃纸包蒸鱼,以及用蔬菜与切成小块的青椒红椒煮成的类似海鲜饭的晚餐。

凯倩问我们是否安顿好了,以及喜不喜欢我们的房间,我们都很高兴地给予肯定的回答。嘉玲说美丽的床帐让她感觉像个公主,我说我好爱我的房间,绿色的墙带来宁静的感觉,我尤其喜欢那些黑白照片。

“改天妳一定要告诉盖奇,”凯倩笑着说。“那是他大学时摄影课的作业,为了等那只犰狳进入镜头,他动也不动地躺了两个小时呢。”

可怕的怀疑出现。“噢,”我困难地吞咽,“凯倩,我的天……有那么刚好,我竟然挑了……”我几乎说不出他的名字,“盖奇的房间?”

“没错,”她沉着地说。

天老爷,楼上的房间那么多,我竟然挑上他的。他走进来,看见我在他的地盘……他没像套牛表演的牛仔那样抓住小牛的头往地上压,也真够我惊讶的。“我不知道,”我浑身无力地说。“应该有人告诉我。我要搬去另一间!”

“不用,不用,他从来不在这里过夜,”凯倩说。“他住的地方离这里不过十分钟。那房间空着已经许多年,莉珀。有人使用,盖奇应该会很高兴。”

才怪,我想,伸手去拿酒杯。

那天晚上,我想把化妆袋里的东西放进浴室,拉开柜子的第一个抽屉时,我听到一些东西滚来滚去。仔细调查,我发现了一些应该很久没人使用的私人用品:一支用过的牙刷、一把扁梳子,一管古早的发胶……还有一盒保险套。

我转 身先关上浴室的门,才打开那盒子更仔细地检查。一打装的套子还剩三包,是我没见过的英国牌子,盒子上还印了个有趣的句子:“风筝标记,敬请安心使用。”风 筝标记是什么意思?(译注:英国国家标准局的记号)我想了一下,应该就是欧洲版的“正字标记”吧。我忍不住注意到盒子的角落有个“特大号”的注记。没错, 我辛酸地想,在我心中盖奇的确是特大号的混蛋。

我考虑着该如何处理这些东西。我当然不可能把早被遗忘的保险套还给他,但也不好丢掉,或许将来他会想起而跑来问我。所以我只把那些东西往后推进角落,放进我自己的,而后尽量不要去想盖奇跟我共享一个抽屉。

罢开始的几个星期是我这辈子最忙碌的日子,但也是自从妈妈死后,我最快乐的时间。嘉玲很快地交了新的朋友,新的学校有一座自然中心、一间计算机实验 室、藏书丰富的图书馆,还有各种启发性教学的课程,她都适应得很好。让我耿耿于怀的适应问题一直没有发生,或许她的年纪使她其实比大人更容易适应新环境。

人们对我都还不错,是种 特别保留给雇员、略有距离的友善。担任桥祺的私人助理,保证我得到不错的待遇。我看得出去过壹沙龙的人觉得他们认得我,但又不敢确定在哪里见过。崔家来往 的很多都是家世一流的有钱人,有的只是有钱,但不管他们的钱来自继承或自己的努力,他们都很乐于展现及享用。

休斯敦高级社交圈以金发、小麦色皮肤和高级衣着为时尚。虽然休斯敦是全美十大胖子最多的城市之一,但时尚人士必须肌肉结实且身材苗条。有钱人的身材都很好,是我们这些爱吃墨西哥卷饼,爱喝汽水,爱吃炸鸡排的人,使市民的平均体重增加。

在休斯敦,你若付不起运动俱乐部的入会费,迟早会变成胖子。摄氏三十五度以上的日子太多,以及空气中过高的碳氢化合物,使人无法在户外慢跑。除去空气质量恶劣,例如纪念公园之类的公共空间大都太过拥挤,也太危险。

既然休斯敦人对自己喜欢走快 捷方式从不引以为耻。只要能达到目的即可,这儿也是加州之外整型人口最多的地区,好像每个人都有某个地方动了刀或注射了什么。如果在美国这边做费用太贵, 随时欢迎南下墨西哥隆乳或丰唇,那边就便宜多了。如果你刷卡还可以累稹里程数,点数够了就可以免费搭乘西南航空。

有一次我陪凯倩参加朋友聚会,她们的节目内容居然是吃饭、聊天,外加轮流让医生施打肉毒杆菌。凯倩打完肉毒杆菌会头痛,所以让我开车送她去。

那是一次“全白”餐会,并非客人全是白人,而是食物全白:白汤——以瑞士格鲁耶尔干酪与白花菜熬煮的,白芦笋色拉、主菜是清蒸的梨子与白鸡肉,甜点是白巧克力椰粉松糕。

我乐于在厨房吃普通食物,并观看三个外烩人员工作。他们像手表里的零件各司其职的做菜方式,让我叹为观止。那真像一场舞蹈,转来转去都不会撞到其它人。

聚会结束,与会者皆获赠一条爱马仕丝巾。凯倩一上车就把丝巾给了我。“给妳吧,蜜糖。谢谢妳送我来。”

“噢,不可以。”我知道爱马仕的东西都很贵。“妳不必给我东西,凯倩。”

“拿着吧,反正我很多,”她坚持我收下。

我向来不喜欢接受礼物。不是我不领情,而是多年来省吃俭用,这样的浪费让我很不适应。

我替我跟桥祺买了对讲机,并把我的机子随时都扣在腰间。刚开始那两天,他几乎每十五分钟就要叫我一次。一来是他喜欢这种方便的联络方式,也因为随时能叫到人使他不再感觉那么孤立。

嘉玲经常吵着要借我的对讲机。每次我投降了、借她十分钟,她便满屋子乱跑,一边跟桥祺说话,整个走廊都是“听到”、“请回答”以及“我抓到你了”的回 音。不久他们便达成恊议,放学之后、在晚餐之前,桥祺要办什么杂事,都由嘉玲胞腿,而我干脆也替她准备一支对讲机。如果跑腿的事不够多,她还会抱怨,直到 他发明一些杂事让她去忙。有一次我发现他把遥控器扔到地上,再找嘉玲过来拯救他。

我替桥祺买了很多东西,设法解决硬石膏所带来的问题。他觉得只能穿剪开的运动裤非常地有失体面,但石膏那么肥厚,根本不可能穿一般长裤。我找到一个他 可以接受的折衷之道,那是外侧有长拉炼的登山裤,一脚是正常的长裤,一脚拉开拉炼容纳石膏。他依然不喜欢这么休闲,可也不得不承认这比运动裤好。

我买了好几码的棉织罗纹布,以便于夜间套在桥祺的石膏上,避免石膏坚硬的玻璃纤维把细致的高级床单磨出洞来。我最得意的发现是在五金行买到一支铝制的长杆子,它的另一头有爪子那样的装置,让他可以夹住或捡起他伸手拿不到的东西。

我们很快就建立了例常的程序。盖奇每天早上来一趟,而后返回他居住与工作的缅因街一八○○号。那栋楼位于美国银行中心与原先是安隆鲍司总部的蓝色帷幕大 楼附近,整栋都是崔家所有。那原本是休斯敦最乏善可陈的一个灰盒子,桥祺以低价买进之后,剥去原本的外皮,再用节能玻璃重新包起来,顶楼的多重玻璃金字塔 被我称为朝鲜蓟。

那栋楼目前都是豪华的办公空间,几家顶级餐厅,顶楼的四户公寓各值两千万美金,下一楼层的六户公寓稍微便宜一点,但也要五百万。盖奇和杰克各住一户,小儿子乔伊不喜欢高楼,他选择一般的房子。

扒奇来帮桥祺洗澡更衣时,会把桥祺为了写新书所要的研究资料顺便带来。他们一起翻阅那些报告、论文并做评估,为一些议题相互辩论或讨论。他们两人似乎都很喜欢这种辩论。

我总是尽量不造成妨碍,轻手轻脚地拿走桥祺的早餐盘,替他送来更多咖啡,摆好他的写字板和录音机。盖奇则刻意当我不存在。我很明白自己连呼吸都会惹恼他,所以能闪则闪,即使在楼梯擦身而过也不说话。有一次他忘了带走钥匙,我追上去交给他,他万分勉强地道了一声谢。

“他对每个人都这样,”桥祺告诉我。虽然我从未提起盖奇的冷,但那实在太明显了。“他总是冷眼旁观,要好一阵子的暖身才能跟人相处。”

我们都知道其实不然,他只是不喜欢我。我对桥祺保证我不在意,但这也不是真的。我总是想要讨好别人,这已经成了我的诅咒。一旦碰上打定主意不喜欢妳的人,总想讨好的个性就会使得我非常凄惨。我唯一的防卫就是以他讨厌我的方式讨厌他。这方面,他一直都很帮忙。

扒奇离开之后,一天最好的时光就开始了。我坐在角落用笔电把桥祺的手稿输进去,或听着录音机打字。他鼓励我不懂的就问,而他非常有天分,总是能用深入浅出的方式解释很多事情,让我轻易就能理解。

我也替他打电话和处理电子邮件,整理他的行事历,并在有人来家里开会时,做会议记录。有外国朋友来访时,桥祺通常都会致赠礼物。

日本商人东泽一郎是桥祺的多年好友,他来看桥祺时,我们送他一顶价值四千美元的栗鼠与海狸毛的西部帽子。当我静坐在一旁看他们开会,我对他们卓越的见解,以及对同样的资讯却有不同的解读,感到无比钦佩。但即使意见不同,但大家显然都很尊敬桥祺的看法。

每个人都说桥祺受了这么严重的伤, 精神还这么好,显然任何事都打不倒他。但要维持这种形象,也让桥祺付出不少代价。只要客人一离开,他就像泄了气那般,显得更为疲惫与易怒。久坐会让他觉得 冷,我得不断替他加热水,与盖上毯子。他的肌肉如果抽筋,我替他按摩脚和没有受伤的腿,并协助他做脚和脚趾的运动,避免沾黏。

“你需要一个妻子,”有天早上我去收早餐盘时这样对他说。

“我曾经有妻子,而且是很好的两个,”他说。“要求老天再给我第三个好妻子,就太苛求了。何况,我跟我的女朋友相处都还不错。”

这话当然不是没有道理。桥祺真的没有理由必须结婚,他若要找女性友人陪他随时都有。有不少女人打电话或写信给他,其中一位名叫薇安的迷人寡妇,还曾留下来过夜。虽然断腿使他行动困难,但我相当相信他们睡在一起。约会之后的第二天,他的情绪都特别好。

“那妳怎不找个丈夫?”他反问我。“妳不应该等太久,不然会嫁不出去。”

“我还没找到想要嫁给他的人。”我的话让桥祺大笑。

“在我的儿子之中挑一个吧,”他说。“年轻又健康的动物,都是好丈夫的材料。”

我翻个白眼。“你的任何一个儿子装在银盘上送给我,我都不要。”

“为什么?”

“乔伊太年轻,杰克太花,完全不具备成家的责任感,而盖奇……呃,个性问题之外,他只跟体脂肪为零的女人约会。”

另一个声音加入我们的谈话。“那不是必要条件。”

我扭头看见盖奇进来。我的心打抖,真希望自己不曾多嘴。

我一直不懂盖奇为何跟丹妮那种女人约会,她除了购物只会阅读八卦杂志。杰克对她的形容最好:“丹妮很辣,但是跟她相处十分钟之后,你会发现自己的智商节节降落。”

唯一可能的结论就是,丹妮想要盖奇的财富和地位,而盖奇拿她当成炫耀品,而他们的关系除去毫无意义的性生活,什么也没有。

天哪,但我羡慕他们。

我想念性生活,即使是跟汤姆那种二流的性生活。我是个健康的二十四岁女性,我有我的性冲动,可是没有方法可以满足它。自慰真的不能算。那种差别就像独自思考或跟人对话,愉快的是交流的过程。何况,好像大家都有性生活,只有我没有。连凯倩都有。

有天晚上,我喝了一大杯总能帮助桥祺入睡并安抚神经的茶,可是一点用也没。我想着一些色情的画面,被单都扭成了麻花,依然怎样也睡不好,但这一次与翰 迪无关。我从一场春梦中猛地坐起来,一个男人的手在我的腿间、嘴在我的胸前,而我扭动着恳求更多,我看见他的双眼在黑暗中闪着银光。

崔盖奇在我的春梦里出现,是我所曾经历最愚蠢、最困惑也最尴尬的事。但那场梦的印象,我从其中感受的湿热、黑暗与撞击。一直在脑海的角落徘徊不去。这 是我第一次迷恋我受不了的男人。这怎么可能?这等于背叛了我对翰迪的一切记忆,但我依然在渴望一个根本瞧不起我的冰脸陌生人。

多么肤浅啊,我责备着自己。我的想法让我窘迫,也使得我在他走进桥祺的房间时几乎无法看他。

“很高兴听到你这样说,”桥祺意指盖奇早先的条件之说。“因为我实在无法想象棒棒糖枝似的女人如何替我生一些健康的孙子。”

“我如果是你,”盖奇回答他,“我暂时不会担心孙子的事,爸。今天的洗澡要快一点,我九点要跟灰地公司的人碰面。”

“你的脸色很差,”桥祺打量着他。“发生什么事了?”

听见这话,我终于克服自己的尴尬,抬头看他。桥祺没有说错,盖奇的气色真的不好。小麦色的皮肤下显得很苍白,嘴角出现严厉的线条。他向来一副无敌铁金刚的样子,看见他丧失惯常的活力,让人很惊讶。

扒奇叹着气,用手梳过头发,有些便翘在那里。“我昨晚没有睡,感觉像被大卡车碾过。”

“有没有吃药?”我问。我很少直接对他说话。

“吃了。”他充满血丝的眼睛看着我。

“因为你如果——”

“我没事。”

我知道他一定很痛苦。德州男人即使失去四肢之一、濒临失血而死,他们也都还是逞强说他们没事。

“我替你弄一个冰袋,给你几颗止痛药——”

“我说我没事,”他径自转向他父亲。“我们快让你洗澡吧,我真的快迟到了。”

浑蛋,我拿走桥祺的早餐盘。

接下来的两天,我们都没有看到盖奇。杰克被征召来替代他。因为杰克有着他自称为“早上总是睡不醒”的毛病,让他替桥祺洗澡,使得我很担心桥祺的安全。

杰克必须到中午之后,才能像个人类那样正常活动或说话,他那醒不过来的样子,在我看来就像宿醉未醒。他会一直诅咒、埋怨,听不见别人说话,所以杰克的出现根本是在帮倒忙。桥祺嘲讽地说:杰克若能不要鬼混到半夜,早上一定能清醒些。

在这期间,盖奇因重感冒下不了床。因为没人记得他上次生病到必须请假是什么时候,可见这次一定很严重。没人有他的消息,因此当盖奇已有四十八小时没接电话时,桥祺开始着急起来。

“我相信他只是在休息,”我说。

桥祺哼了一声。

“丹妮也许正在照顾他,”我说。

这次得到一个嘲讽的眼色。

我本想指出他弟弟会去看他,这才想起乔伊跟女友去圣西蒙岛已经好几天了,而杰克照顾病人的能力,在连着照顾父亲两天之后,已经弹尽援绝。我相信再叫他去照顾另一个家人,他必定会一口回绝。

“你要我去看看他吗?”我不情愿地问。我今晚休假,约了安姬和壹沙龙的几个女孩一起去看电影。我有一段时间没有见到她们了,很想跟她们一起叙叙旧。“我可以在跟朋友见面之前绕到缅因街去看看他。”

“谢谢妳,我很希望妳能去一下。”

我立刻后悔我的自告奋勇。“我怀疑他会让我进门。”

“我给妳钥匙,”桥祺说。“盖奇很少这样不声不响,我想知道他没事。”

要走到缅因街一八○○号的住户电梯,必须经过大楼的大理石大厅,和一座仿佛弓状梨子的黄铜现代雕塑。门口有门房,接待处的柜台有两个人。我尽力装出对百万公寓熟门熟路的样子。

“我有钥匙,”我停下来秀给他们看,“我来看崔先生。”

“好,”柜台后面一位女士说。“妳可以上去,小姐贵姓?”

“我姓裘,他父亲派我来探望他,”我说。

她指向蚀刻玻璃的自动门。“电梯就在那边。”

我觉得好像还必须说些什么来说服他们。“崔先生病了好几天,”我说。

她似乎真的很关心。“啊,那真不幸。”

“所以我要上去看看他,我很快就下来。”

“没问题,裘小姐。”

“谢谢。”我举起钥匙以防她刚才没看到。

她耐心地笑着,又对电梯的方向点点头。

我走进黑白大理石地板、金框镜子的电梯,它静悄悄地往上,一下子就到了十八楼。

无窗的走道形成一个大h,静得让人不安。羊毛地毯吸收了我的脚步声,我往右走寻找十八A。来到公寓门口,我坚定地敲门。

没有回应。

我更用力一些,还是没有结果。

这下我也开始担心了。他会不会昏迷了?他会不会得了登革热,或狂牛症,或禽流感?他的病会不会传染?我可不想得个什么莫名其妙的外国传染病,可是我又答应了桥祺来探望他的情况。

从皮包里找出钥匙,正要插进去时,门先开了。眼前出现脸色跟死人差不多的崔盖奇。

他打着赤脚、身穿灰色t恤和法兰绒格子裤,头发似乎已好几天没梳。他用红眼眶的涣散目光看着我,双手抱住自己,像屠宰场的巨大动物般簌簌发抖。

“妳要干么?”他的声音像干树叶沙沙落下。

“你父亲派我来——”看见他又抖了一下,我停住。这可能是个错误的判断,但我伸手去摸他的额头。他的皮肤滚烫。

他一定病得很难受,否则不会让我摸他。我清凉的手指让他闭上眼睛。“天哪,好舒服。”

不管我有多渴望看到我的敌人倒地,他这可怜的样子并未让我觉得很痛快。

“你怎么不接电话?”

我的声音似乎使他回了魂,头部猛地抬起。“没听到,我在睡觉,”他咕哝道。

“桥祺快急死了。”我又往皮包里挖。“我必须打电话告诉他,你还活着。”

“走廊手机不通。”他没关门便转身往公寓里走。

我跟着进去,把门关上。

鲍寓的装潢很美,都是超现代的对象和间接光源,还有一些连我这外行人都一眼便知的、无价的抽象画。整墙的窗展现出休斯敦美丽的黄昏,太阳正往颜色逐渐加 深的远处地平线落去。现代化的家具以珍贵的木头和天然颜色的织物组成,毫无额外的装饰。这种什么靠垫、枕头或任何柔和东西都没有的景象,也给人太过整齐、 太过极简的感觉。空气里有一种塑料味,好像很久没人住在这里。

开放式的厨房有灰色石英石的台面,黑色的漆器橱柜与不锈钢厨具。这是一个似乎很少使用、消过毒的厨房。我站在台边用手机打电话给桥祺。

“他怎样?”桥祺一接电话立刻吼道。

“不大好。”我望向盖奇高大的身形摇摇晃晃地走到一张完美的矩形沙发旁边,而后瘫倒下去。“他在发烧,连抓一只猫的力气都没有。”

“我抓猫做什么?”有气无力的声音从沙发传来。

我忙着听桥祺说的话,没有回答他。“你爸问你,有没有吃任何抗病毒的药?”

扒奇摇头。“来不及了。医生说必须在感冒一开始的四十八小时内吃药,不然吃了也没用。”

我转告桥祺。他很生气,说盖奇是个顽固的白痴,竟然没有尽早吃药,那么现在如此难过也是活该。而后他就把电话切断了。

短暂而沉重的寂静。

“他说什么?”盖奇的口气并没有很好奇。

“他希望你早日康复,记得多喝液体。”

“胡说。”他的头在沙发椅背上滚动,好像重得抬不起来。“妳的责任尽到了,妳可以走了。”

听来不错。这是星期六晚上,我的朋友都在等我,我也很想赶快离开这个高雅又荒芜的地方。但是这里实在太安静了。当我转身向门走去,我知道这个晚上已经毁了。盖奇关在黑暗的公寓里独自生病的想法,将一个晚上都啃噬着我。

我走回去,冒险进入客厅,那里的壁炉以玻璃罩遮着、电视悄然无声。盖奇仍动也未动地瘫在沙发上。我忍不住注意到那件t恤如何贴着他的手臂和胸膛。他的身体修长,毫无赘肉,仿佛运动员般锻炼得很好。原来这就是藏在那些亚曼尼衬衫与深色西装下的崔盖奇。

我早该知道盖奇运动起来也像其它方面一样卯足全力,绝不要求特殊待遇,也不给自己特殊待遇。即使病得奄奄一息,他依然好看得惊人,从小的自我节制使他的五官透着坚毅的气质。他是男士里的Prada。

我不情不愿地承认,崔盖奇只要愿意施展一茶匙的魅力,我早就认为他是我所见过最性感的男人。

我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时,他微微睁开眼睛。以前总是整整齐齐的黑色头发有些落在前额,我很想把它拨开。我想再次碰触他。

“什么事?”他凶巴巴地问。

“你有没有吃退烧药?”

“吃了泰利诺。”(译注:tylenol止痛退烧药。)

“有没有人会来帮你?”

“帮我做什么?”他闭上眼睛。“我不需要任何东西。我一个人骑得过。”

“一个人骑得过,”我轻轻地取笑他。“好吧,牛仔,告诉我你上次吃东西是什么时候?”

没有反应。弯月形的睫毛垂在苍白的颊骨上,好像他昏过去了,也好像他认为我是个恶梦,只要他闭上眼睛我就会消失。

我走 进厨房,——打开橱柜,找到昂贵的酒、时尚的玻璃杯、比较像方形而非圆形的黑色盘子。找到食物柜后,我发现一盒年代不明的麦片,一罐龙虾清汤,几瓶进口的 香料。冰箱也一样乏善可陈,一瓶快喝完的柳橙汁,一个白色盒子里有两块快要干掉的水果派,一公升喝到一半的鲜奶,还有一颗孤伶伶的蛋。

“都不适合你吃,”我说。“我来的时候在几条街外看见一家杂货店,我跑一趟帮你买些——”

“不用,我没事。反正我也吃不下任何东西。我……”他好不容易抬起头,显然正努力寻找可以把我变离开的神奇魔咒。“我很感激,莉珀,但我只是需要……”他的头又低了下去。“需要睡觉。”

“好吧。”我拿好皮包又开始犹豫,想着安姬和我们的朋友,以及正在等我的聊天大会。可是盖奇的样子如此无助,他的身体窝在这么不舒服的硬沙发上,头发 像个小男孩那般凌乱。一个商业王国的继承人、事业有成的商人,更何况还是远近驰名的黄金单身汉,怎会落到孤伶伶地倒在价值五百万美元的高级公寓里独自生 病?我知道他有一千个朋友,何况他还有一个女朋友。

“丹妮呢?”我忍不住问他。

“她下星期要拍《大都会》的封面,”他低声说。“不想被我传染。”

“这也难怪,你染上的东西好像不大好玩。”

他干干的嘴唇闪过微笑的阴影。“相信我,它非常不好玩。”

那似有若无的笑意,好像一个楔子,插进我心里一个看不见的缝隙,并把它越撑越大。突然地,我的胸腔觉得好紧,也好温暖。

“你必须吃点东西,”我终于决定了,“即使只是一片吐司。不然死后僵硬很快就会找上你。”我摆出小学老师的严厉姿态,伸出食指阻止他抗议。“我最多二十分钟就回来。”

他乖戾地撇着嘴。“我要把门锁起来。”

“我有钥匙,记得吗?你挡不住我的。”我以那种明知会惹他不高兴的冷静背上我的皮包。“我希望你趁我出去的时候去洗个澡,我相信你了解我是说得很含蓄。”

正文 第十八章

我在车上打电话给安姬,为失约道歉。“我真的很想去,可是桥祺的一个儿子生病了,我必须去替他办些杂事。”

“哪个儿子?”

“老大,盖奇。他是个混蛋,但他得了我所见过最严重的感冒,偏偏桥祺最疼爱他。所以我没办法。对不起,我——”

“干得好,莉珀!”

“什么?”

“妳的思路总算像个甜心宝贝了。”

“有吗?”

“妳正在进行B计划,以防甜心爹地一号把妳甩掉。但是,小心唷……别在钓儿子的尼龙线卷进来前,丢掉了老爹。”

“我没有在钓任何人,”我抗议。“这只是单纯地同情另一个人类。相信我,他绝对不是B计划。”

“当然。记得打电话向我报告情况,小痹。”

“不会有任何情况,”我说。“我们都受不了对方。”

“幸运女孩,跟这样的人上床最过瘾。”

“他都快死了,安姬。”

“再联络。”她又说一次,就切断了。

我在大约四十分钟之后抱着两包杂货返回公寓,眼前没看到盖奇。跟着一道卫生纸鼻涕包所留下的踪迹,我 听到浴室的水声,很好,他听从我的建议去洗澡了。我捡起卫生纸返回厨房,把它们扔进好像从来没有用过的垃圾桶。嗯,这情形即将要改变了。我拿出买回来的东 西,一半收起来,洗好三磅鸡肉之后放进锅里煮。

我开启电视转到有线电视的新闻台,一边听新闻一边做菜。我想做鸡汤面疙瘩,那是我所知道最好的治病良方。我的版本永远也比不上玛雯小姐,但还是很好吃。

我把面粉倒在砧板上,成一座小山。它们摸起来的感觉很像丝缎。想想,我快一辈子没有下厨了。摸着面粉,我才发觉自己多么想念把食材煮成佳肴的感受。

我捏了些奶油进去,把面粉与之搅拌成为碎屑,把碎屑筑成墙,倒进蛋汁而后用玛雯小姐教过我的方法,用手指搅拌、再把它们揉捏在一起。她说大多数人会用 叉子搅拌,但手的热度会使面团更好吃。唯一的问题出现在我找不到擀面棍,替代方法是找出一个圆形的玻璃杯,在外面拍上面粉。效果不错,我用它把面团推平, 切成条状。

眼角出现人影晃动,我很快地看看走廊,盖奇一脸挫败地站在那里。他换了一件干净的白色t恤和古老的灰色运动裤,脚上依旧没有穿鞋。

他的头发因为刚洗,亮得像黑色的缎带。他跟我平常习惯的僵硬、圆滑,扣子扣到下巴的盖奇很不一样,或许我的表情也跟他一样困惑。我第一次觉得他像个人,而不是某种城市坏蛋。

“我没想到妳会回来,”他说。

“我舍得错过能使唤你的大好机会吗?”

他坐入沙发,但仍看着我,一副虚脱而无措的样子。

我装好一杯水,连同另一种止痛退烧药“依步芬”拿过去给他。“吃药。”

“我已经吃过泰利诺了。”

“这两种药每四个小时交替吃,会比较快退烧。”

他接受了药片,用水吞服。“妳怎么知道?”

“小儿科医生说的,每次嘉玲发烧,医生都这样说。”注意到他在起鸡皮疙瘩,我走过去点燃壁炉。只要启动一个开关,真的火焰便出现在雕刻出来的瓷器木头之间。“还是很冷?”我同情的问。“你家有小毯子吗?”

“卧室里有一条,但我不需要!”

他还没说完,我已经走到前往卧室的半路。

他的卧室也跟公寓的其它地方一样。都采极简式的装潢风格,低矮台子上的床铺着米色和深蓝色的床单,两个完美的枕头靠在闪闪发亮的镶板墙上。卧室里只有一幅油画,画的是安静的海景。

我在地上找到一条米色的开斯米小毛毯,连同一个枕头带回客厅。“来,”我轻快地说着用毛毯盖住他,并以手势要他坐直,把枕头塞到他的背后。

弯身靠近他时,我听到他抽了一口气。我没有立刻退开。他真好闻,干净的男性气味,还有我以前就注意到一种飘怱的味道,有点像琥珀,热热的、夏天的。那味道引诱着我,让我不想移开。

但这样的接近很危险,那似乎会打开我心里尚未准备打开的某些东西。而后,最奇怪的事发生……他故意转动他的脸,使得我移开时有些头发扫过他的面颊。

“抱歉,”我的呼吸急促,且不懂自己为何道歉。

他很快地摇一下头,那对绕着一圈深灰的虹膜,带着催眠的亮光将我定住。我举手摸他的额头,还是很烫。皮肤下正持续燃烧着。

“呃……你对靠垫有什么不满吗?”我收回测温的手,问他。

“我不喜欢杂乱。”

“相信我,这里是我所见过、最不杂乱的地方了。”

他望向我身后的锅与炉。“妳在煮什么?”

“鸡汤面疙瘩。”

“除了我之外,妳是第一个使用这厨房的人。”

“真的?”我抬手收拢散落的头发,重新绑好马尾巴。“没想到你会进厨房。”

他的一边肩膀稍微耸了一下。“几年前我曾和一位女友一起去上烹饪课,那是伴侣谘商课的部分课程。”

“你订过婚?”

“没有,只是交往。我提议分手的时候,她想试试谘商,去就去吧。”

“谘商师怎么说?”我觉得很有趣。

“她建议我们找一样可以一起去学习的事物,例如跳舞或摄影,我们决定去学综合烹饪。”

“那是什么?听来好像科学实验。”

“就是各种菜混在一起,日本料理、法国菜、墨西哥菜等等,例如我们会用清酒加芫荽调成浇色拉的酱。”

“结果如何?有帮助吗?”我问。“我是说,对你跟女朋友的关系。”

扒奇摇头。“课才上到一半我们就分手了,她讨厌烹饪,并决定我对亲密感的恐惧是不治之症。”

“真的?”

“我也不确定。”他缓缓微笑,这是我从他身上得到的第一个微笑,造成我的心脏沉重地跳动。“但是我做的干烧扇贝无敌好吃。”

“你独自上完烹饪课?”

“那当然。学费是我付的。”

我大笑。“根据我上一个男朋友的说法,我也有亲密感恐惧症的问题。”

“他说得对吗?”

“或许。但我常想,如果碰到真命天子,亲密感根本不须努力制造。我认为——我希望——人与人之间的亲密感,是自然而然产生的。不然,对方若是错误的人,而你贸然敞开自己——”我扮个鬼脸。

“那就像把武器交给对方。”

“没错。”我拿起遥控器交给他。“要看运动台吗?”我转身要回厨房。

“不要。”盖奇只把声音转小。“我没有力气看任何比赛,兴奋的气氛会害死我。”

我洗完手,把小片面疙瘩放入滚开的鸡汤,家常菜的香味充满室内。盖奇从沙发上转过来看我,那专注的视线让我不大自在。“多喝些水,避免脱水。”

他听话地拿起水杯。“妳不应该过来,妳不怕被传染吗?”他问。

“我从不生病,何况我有照顾崔家病人的强迫症。”

“妳是唯一肯干这种事的人,我们家的人一生病,脾气都很坏。”

“你没生病的时候,脾气也没多好。”

扒奇对着水杯微笑。“妳可以开一瓶酒,”他终于说。

“生病的人不能喝酒。”

“但是妳可以喝。”他放下杯子,把头靠回沙发的椅背。

“也对,我做了这么多,你起码该请我喝一杯酒。什么酒配鸡汤才好喝?”

“中性口味的白酒,在冰酒的冰箱里找。”

我对酒毫不了解,通常只根据酒标来选。不一会儿,我找到一瓶上有红花和法国字的,替自己倒了一杯。我拿起大茶匙把浮上来的面疙瘩压下去,再放进另一层。

“妳跟那位男士约会很久吗?”我听见盖奇发问。“妳的上一个男友?”

“没。”面疙瘩全部入锅了,接下来要煮一下。我拿着酒,走回客厅。“我的约会好像都不长。我的关系都短而甜蜜,呃……至少都很短。”

“我的也是。”

我在沙发附近的一张皮椅坐下来。它很有型,一个立方体置放在烙钢架上,但是坐起来并不舒服。“太短其实不大好,对不对?”

他摇头。“双方合不合适,其实很快就知道了,除非妳是睁眼瞎子或脑筋都是浆糊。”

“也有可能你的约会对象是犰狳。”

扒奇疑惑地看我一眼。“再说一遍?”

“我是说有些人很难理解,像犰狳一样浑身罩着盔甲,又很害羞。”

“而且还很丑?”

“犰狳一点也不丑,”我笑着抗议。

“牠们是身穿防弹衣的蜥蜴。”

“我认为你是犰狳。”

“我没有很害羞。”

“但是你的盔甲很厚。”

扒奇想了一下,承认地点个头。“我在谘商课学到投射作用的理论,我敢说妳其实也是犰狳。”

“什么是投射作用?”

“意思是人会拿自己的错误去指责别人,或认为自己的想法就是别人的想法。”

“天哪,”我举杯喝了一口。“难怪你的关系都很短暂。”

他缓慢的微笑让我手臂上的毛都竖立起来。“说说妳为何跟上一个男友分手。”

我的盔甲没有我想要的那么厚,因为真话立刻到了嘴边——他是六十八分——但我当然不能这样说。我更感觉脸颊烧烫。脸红这回事最讨厌的就是,妳越不想要它红,它越红。所以我红着脸拚命地想着该怎么说。

而盖奇似乎可恶地看进了我的脑袋,把我的心思读得一清二楚。“真有趣,”他轻声说。

我凶巴巴地站起来,用酒杯指着他。“喝水。”

“是,老师。”

我跑去整理厨房,一边希望他把电视转台去看个什么节目。但他好像对我把稳洁喷在流理台上的技术无比着迷。

“对了,”他以聊天的口气说,“我看出妳没有跟我父亲上床了。”

“算你厉害,”我说。“什么事让你茅塞顿开?”

“他要我每天早上去帮他洗澡和换衣服的事实。如果妳是他的女朋友,妳就会在浴室里了。”

面疙瘩煮好了。我找不到汤杓,只好用一个量杯把汤舀进方形的大碗。鸡汤面疙瘩放在超现代的方舟中很不搭调,但它的味道好香啊,我知道这是我的最佳表现之一。担心盖奇没有力气坐在餐桌旁边,我把大碗拿到沙发前的咖啡桌。

“每天早上必须去那里一定很辛苦吧?”我问。“但你从未抱怨。”

“比起我爸,我的辛苦哪算什么?”他说。“何况我当成是在还债,我年轻的时候曾经让他很辛苦。”

“看来也是。”我拿一条干的擦碗巾塞进他的t恤领口,好像他还是个八岁男孩。我的碰触没有任何其它用意,但是指节碰到皮肤所感到的热度,却使我的肚子里好像有萤火虫在飞。我把半碗鸡汤和汤匙交给他,同时说:“别烫到舌头。”

他舀起一匙,轻轻吹着。“妳只是姊姊却必须担负起母亲的责任,妳也从未抱怨,”他说。“我猜妳和男友的交往都那么短,跟她一定有关系。”

“的确。”我也盛来一碗。“但那其实还不错,防止我在错误的男人身上浪费时间。一位男士如果害怕负起责任,他就不是适合我的人。”

“但妳也因此从未享受没有孩子的单身生活。”

“我一点都不在意。”

“真的?”

“真的。嘉玲……是发生在我身上最好的事。”

我本来还想说,但是盖奇吞下一汤匙后闭上眼睛,脸上露出仿佛痛苦又狂喜的表情。

“怎么啦?”我问他。“汤没问题吧?”

他忙着吃。“我死不了了,”他说,“只要再吃一碗,我一定活得下去。”

两碗鸡汤面疙瘩似乎让盖奇起死回生,苍白如蜡的脸恢复红润。“我的天,”他说,“这简直是仙丹。妳绝不会相信我已经舒服太多了。”

“不要操之过急,你还是需要休息。”我把盘子全部放进洗碗机,鸡汤放进冰箱。

“我需要多吃鸡汤,”他说。“以后我要在冰箱里存个几加仑。”

我差点告诉他,只要一瓶白酒就可以贿赂我再来替他熬汤。但那太主动了,也是我最不想做的事。既然脸色好转,而且不再那样无精打采,我知道他很快就会恢复原样。我们之间的和平不一定能维持,所以我只是笑一笑。

“很晚了,”我说。“我该回去了。”

扒奇的前额皱了起来。“都午夜了,这么晚开车不安全,尤其是妳那辆破车。”

“我的车很好。”

“留在这里,我有多出来的客房。”

我发出惊讶的笑声。“你在开玩笑,对吧?”

扒奇露出不悦的样子。“不,我没有开玩笑。”

“谢谢你的关心,但是我在更晚的时间开那辆破车经过休斯敦许多次。而且我带着手机。”我走过去摸摸他的额头,那里是凉的,而且在出汗。“烧退了,”我满意地说。“但你应该再吃一次泰利诺,比较保险。”我要他不必站起来。“你多休息,”我说,“不必送我,我自己出去。”

他没理我,跟着我一起走到门边。我看见他一手压在门框上,他的前臂肌肉结实,覆着薄薄一层毛。这是一个充满攻击性的姿势,但我依然转身面对他,他眼中似有若无的恳求让我信心大增。

“牛仔,”我说,“你没有力气阻止我做任何事,我可以在十秒之内把你摆平。”

他朝着我靠过来,声音很轻。“试试看。”

我发出紧张的笑声。“我不想伤害你。让我走吧,盖奇。”

他没有碰到我,但我极其痛苦地察觉到他的身体,他身上的热度和坚硬。而且我突然知道如果我们上床那会是怎样的情况……我抬起小肮贴向他的重量,我的手碰触他坚硬的背。感觉到腿间发出对应的抖颤,柔软而秘密的神经好像触了电,一股热流穿身而过,我的脸红了起来。

“拜托,”我低声说,并在他从门口站开,让我通过时,长吁一口气。

我离开时盖奇在门口逗留了片刻。那或许是我的想象,但我在抵达电梯时回头看了一眼,他的表情好像某个重要的东西被我带走了。

扒奇恢复原有的时间表时,大家都松了一口气,尤其杰克。他于星期一早上神清气爽地出现,桥祺高兴地宣布他的病一定是装的。

我并没有跟桥祺说,我星期六曾留在那里帮忙。我觉得让大家以为我依照原订计划跟朋友聚会去了比较好。我发现盖奇也没有说,不然桥祺应该会有评语。我跟他之间的这个小秘密,让我有点不安,虽然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但有些事情还是改变了。盖奇对我的态度不再像以前那样拿我当留校察看的学生,开始主动帮忙,例如替我解决笔电的问题,或收走桥祺的餐盘。我也觉得他似乎更常回来,在各种奇怪的时间回来看桥祺。

我尽力以平常心对待这些改变,但我无法否认盖奇在一旁的时候,一切都似乎变得更有趣。他这个人很难归类。德州人对于文化修养的追求向来不是那么信任,所以崔家大小经常不带恶意地取笑盖奇太过严肃。

但盖奇这名字其实来自母系,他母亲是苏格兰与爱尔兰边界一些好战族群的后裔。酷爱研究族谱的凯倩宣称,盖奇的祖先那种阴郁又倔强的自我忍耐与坚忍不 拔,使他们成为当时最适合来德州开疆辟土的先锋。他们张开双手欢迎孤立的环境、艰辛的工作,和层出不穷的危险。他们的天性使得他们酷爱冒险。有时你真的会 在盖奇的脸上看到早期那些坚苦卓绝的移民的影子。

杰克和乔伊就亲切可爱了 许多,他们俩有着哥哥所完全缺少的稚气。而只在放假才回家来的海芬,是个黑发的苗条女孩,她有桥祺的黑眼睛,但个性直率许多。她对父亲以及周遭每个人说, 她是第二波的女权主义者,而且已经改为主修“女性研究”,她不要再容忍德州这种充满父权压力的文化。

她讲话很快,我常没有听懂,尤其她把我拉到一旁,诉说她对“我的同胞”所受的压抑与歧视感到多么不平,并向我保证她一定支持改善移民政策,与劳工条例。我还没想出该如何回答,她已经跳过去跟她父亲展开辩论了。

“不要在意海芬,”盖奇微笑地看着他妹妹,嘲弄地说。“只要能抗议的议题她都喜欢,她一生最大的遗憾就是生为美国公民。”

扒奇跟他的弟妹都 不一样。他太过努力工作,有强迫症似地向自己挑战,对家人之外的所有人保持距离。但当他开始以谨慎的友善态度对待我时,我也不由自主地那样待他。何况他对 我妹妹越来越好。起先都是一些小事。例如他替她修好粉红色的脚踏车,还在有一天我忙到来不及时,开车送她去上学。

后来是那个“虫虫计划”。嘉玲的自然课要研究昆虫,老师要求每个人研究一种昆虫,并制作一个立体模型。嘉玲决定研究一种会发光的虫。我带她去手作用品 店,花了四十元买颜料、保利龙、胶水和附了毛可任意扭转的细铁丝。我不怕花钱,既然嘉玲打算要做全班最美的虫虫,我也决心不惜工本鼎力相劝。

我们做了虫子的身体,贴上湿的石膏条,并在它干了之后涂上黑色、黄色和红色。过程中,整个厨房简直像一场大灾难。虫子其实很帅气,但是肚子下的黑漆并未如我们所预期的那么亮。它根本不亮,嘉玲伤心地说。我保证会找到更好的漆,让它更亮。

替桥祺的手稿打字一下午之后,我惊讶地看到盖奇跟我妹妹坐在厨房,桌上堆着各种工具、铁丝、小木块、电池、白胶和一把尺。他一手捏着虫子,一手用美工刀割开它的肚子。

“你们在做什么?”

一黑、一白金的头抬起来。“动个小手术,”他很有技巧地割下一块长方形的保利龙。

嘉玲的眼睛兴奋地亮着。“他要把真正的光放进虫虫的肚子,莉珀!我们要用电线做一个开关,一按它就会亮。”

“噢。”我困惑地在桌旁坐下。任何人的帮助我都很感激,但我从来没想到盖奇会加入。我不知道他是被嘉玲征召,或自动请缨的,不过看他们如此地同心协力,我竟隐约觉得有点不安。

扒奇很有耐心地指导嘉玲怎样 装电线回路,握着她的手教她使用螺丝起子。他拿着开关的小盒子,教她用白胶黏起来。每次他平静地夸奖她,嘉玲都好高兴,她小小的脸在他们合力完成一件作业 时发出亮光。可惜的是,电池太重,细铁丝支撑不住,虫虫的肚子总是垮下来。看他们两人骂那只不争气的虫,我真想笑。

“这是一只睡不醒的萤火虫,”嘉玲说,我们三人爆出大笑。

扒奇又花了半小时,用衣架的铁丝加强虫虫的腿。把成品放在厨房桌子的中央后,他关掉厨房的灯。“好啦,嘉玲,”他说,“我们来实验一下喽。”

嘉玲急切的拿起开关盒,当虫虫发出有节奏的闪光时,她兴奋地大叫。“好酷啊,看哪、看哪,快来看我的萤火虫,莉珀!”

“好棒啊!”看见她那样兴奋,我也很高兴。

“击掌,”盖奇举起他的手对嘉玲说。

然而他跟我都很惊讶的是,嘉玲没理会他的手,径自扑上去抱住他的腰。

“你最好了,”她抵着他的衬衫说。“谢谢你,盖奇。”

他没有动,只是低头看着嘉玲金色的头。而后他才伸手抱住她。她依然抱着他的腰抬头对他微笑时,他揉一揉她的头发。“重要的工作都是妳做的,小矮子。我只帮了一点点忙。”

我好惊讶他们的连结怎会这么容易就建立了起来。嘉玲向来比较会跟祖父型的男人相处,例如傅先生或桥祺,但是她跟与我差不多年纪、可能和我约会的人向来保持距离。我无法理解她怎会接受盖奇。

他不可能成为她生命中的永恒元素,所以她绝不能黏上他。这只会带来失望,甚至心碎,而她的心太宝贵了,我不能让它碎掉。

当盖奇终于想到而疑惑地对我一笑时,我无法响应,只低头开始收拾桌面上的杂物,手指因为太过用力,指尖都变白了。

正文 第十九章

我们写到“偏执的优点”这一章时,桥祺教我“策略转折点”究竟是什么。依据他的解释,公司的策略转折 点是它有了技术上的大跃进,或它有机会改变做事情的一切方法;例如贝尔公司在一九八四年的突破,或苹果推出Ipod。那能让公司的生意一飞冲天,或一败涂 地至无可救药的地步。但不管结果如何,比赛的规则都就此永远改变。

我跟盖奇的关系,在嘉玲交出虫虫作业的那个周末出现了策略转折点。那是星期天快接近中午的时候,而嘉玲跑到屋外去玩。天气很冷,风很凛冽。休士顿附近 都是平地,为数不多的豆科灌木形成不了什么阻碍,开阔的地形使风势得以充分发挥它的动能。我穿着牛仔裤与长袖t恤,外加有帽子的厚毛衣。通常我会用电烫梳 直我的头发,但这——我懒得弄了,就让它卷卷地垂在背后。

我经过挑高天花板的客厅,凯倩正在指挥一组到府做圣诞节布置的人,今年的主题是天使,专家们爬在高高的梯子上悬挂冬青树枝、花圈和金色的布条。迪恩马丁的歌声唱着《宝贝,外面很冷》的圣诞歌曲,配合着弹手指的节奏。

我随着音乐跳到屋后,听到桥祺沙哑的笑声和嘉玲快乐的叫声。我拉起衣服的帽子,循着声音找过去。

桥祺的轮椅停在阳台的边缘,面对花园北边的一处斜坡。我的脚步因为看到我妹妹站在斜坡上一条滑索的起点而煞住。那条铀索挂着一个滑轮,让人可以抓着它 从高处往低处溜下来。穿着牛仔裤和老旧灰色运动衫的盖奇正在滑索的另一头把它绑紧,嘉玲在山坡上催促他。“不要急,”他笑着对她说。“我要先确定它能支撑 你的体重。”“我要下去了,”她抓住滑轮,坚定地说。

“等一下,”盖奇警告她,试验地拉着铜索。

“我等不住了!”

他大笑。“好吧,但是跌倒不要怪我唷!”

那滑索太高了,我惊骇地想,它如果断了,或者嘉玲没有抓好,她会摔断脖子的。“不要溜下来,”我叫着赶过去。“嘉玲,不要下来!”她转过来对我笑着。“嘿,莉珀,看我!我要起飞了!”

“等一下!”

但是这个固执的小驴子没有理我,她抓住滑轮,双脚一推便离开斜坡。她小小的身体太高、太快地离开地面,穿着牛仔裤的腿挥动着。她发出快乐的尖叫声,我的视线一时全模糊掉,咬着牙齿发出痛苦的声音。我跌跌撞撞地跑过去,差不多与嘉玲同时抵达盖奇站立之外。

我听见坐在阳台边缘的桥祺叫着我的名字,但我没有回答他。

“我叫你等一下!”我因为如释重负、也因为生气,对着嘉玲大叫,余悸犹存的感觉在我的喉咙里翻搅。她脸色苍白地闭了嘴,张大了蓝眼睛望着我。

“我没听见,”她说。但我们都知道这是个谎话,而当看见她往盖奇身边挤过去,好像我会欺负她,而他会保护她,让我的怒气更是火上加油。

“你听见了!而你休想以为你逃得过,我要把你禁足一辈子。”我转向盖奇。“那……愚蠢的东西对一个小孩实在太高了。你没有权利在问过我之前,带着她做这么危险的事。”

“那并不危险,”盖奇平静地看着我说。“我们小时候就是这样玩的。”

“你们一定曾经跌下来,”我吼他。“一定摔得很惨。”

“那当然,而且越跌越勇敢。”

因为受到挑衅,我的怒气像伤口被抹了盐,变得如此原始,每一秒钟都更强烈。“傲慢的混蛋!你根本不了解八岁小女孩的情况!她很脆弱。随时可能跌断脖子——”

“我没有很脆弱!”嘉玲愤恨地抢白,更往他的身侧挤过去,直到他伸手按住她的肩膀。

“你至少该戴着头盔,这是基本常识,要保护着头部才能做这种事。”

扒奇面无表情地问我“你要我拆掉滑索吗?”

“不要!”嘉玲对着我叫,眼中都是泪水。“你从来不让我玩,你不公平,我就是要玩滑索,你又不是我妈,你没有权利不准我玩!”

“嘿、嘿……小矮子。”盖奇的声音很温和。“跟姐姐说话不可以这样。”

“这下可好了,”我凶道。“我倒成了坏人。滚开,盖奇,我不需要你来替我辩护,你——”我的手防卫地举起来,手腕僵直。 一阵冷风扑上我的脸,在内眼角处产生针刺般的感觉。我发觉自己快要哭出来了。我看见他们站在一起,我听见桥祺叫我。

全世界都跟我作对。

我突然转身,因为泪水而视线不清。撤退时间,我快步离开,每一步都挖起一些土,经过轮椅时,我一步未停地撂下一句狠话:“你也给我小心,桥祺。”

等我抵达厨房温暖的庇护时,我的全身已经冷到了骨头里。我朝厨房最黑、最能保护我的角落冲去,那是窄而嵌壁式的食品储藏室。我一直跑到整排放瓷器的玻璃柜后,才停下来,抱住自己缩起来,越来越小。

每个本能都在对我尖叫,嘉玲是我的,没人有权利反对我的判断。我牺牲了那么多,一直在照顾她。你又不是我妈。忘恩负义的叛徒!我好想冲出去跟她说,我 原本可以多么轻易地在妈妈死后把她送给别人。妈妈……我多么希望可以收回青少年时期对她说过的那么气话。现在我终于明了身为父母的无力感。你希望他们健康 而安全,但是他们回报给你的只有责怪与叛逆,从不感激也从来不肯配合一下。

有人进来厨房,我听见门关起来。我静止不动,祈祷不必再跟任何人讲话,但一道黑影穿过并未亮灯的厨房,只有盖奇连影子都是那样结实的。

“莉珀?”

我无法继续躲在黑暗中,“我不要跟你说话,”我郁闷地说。

他的身影塞满食品储藏室窄小的门口,把我困住。阴影很深,我看不见他的脸。而后他说了我从未料到的一句话。

“对不起。”

任何言语都会让我暴跳如雷,但这三个字却只让眼泪奔流而下。我低下头,抖动地叹一口气。“算了,嘉玲呢?”

“我爸在跟她说话。”盖奇谨慎地走进来。“你说的每件事都是对的。我告诉嘉玲以后每次玩都要戴安全帽,我也把滑索放低了几尺。”他停顿一下。“我应该先问过你,才把它架起来,我以后都会先问。”

我只能说,他有惊吓我的天分。我原本以为他会很尖刻,或拼命替自己辩解。喉咙不再那么紧了,我抬起头,因为眼睛的适应而能看到他的头的轮廓。他身上有户外的味道,那是带着臭氧味道的风、干草,以及刚劈开的木头的甜味。

“是我过度保护,”我说。

“你当然会过度保护她,”盖 奇很讲理,“那是你的工作。如果你不那样——”他可能是看见我脸上闪过泪痕,突然停住。“真是的。不要哭,你不要哭。”他转身拉开一些抽屉,找出一叠餐巾 纸。“可恶,莉珀,不要哭。对不起,我不该架起好该死的滑索。我会立刻把它拆掉。”向来十分灵巧的他,在把柔软的餐巾纸按在我脸上时,几乎有些不知所措。

“不要拆,”我吸着鼻子。“让它留在那里。”

“好,好,你要怎样都可以,一切都听你的,只要你别哭。”

我拿走餐巾纸擤鼻涕,同时颤抖地叹口气。“对不起,我不该在外面发脾气,我的反应太过火了。”

他想过来、又停住,像笼中的动物不安地动着。“你半辈子都在照顾她、保护她、突然来了个混蛋把她从两公尺高的地面射过去,连安全帽都没戴,你当然会生气。”

“那都是因为……我只有她。如果她出了任何事——”我的喉咙又缩紧起来,但我逼自己继续说。“我老早就知道嘉玲需要男性的影响力,但是我不希望她太喜欢你和桥祺,因为这不是永久的,我们不会永远在这里,这也是我——”

“你害怕嘉玲太喜欢我们?”他缓慢地重复一次。

“对,我怕她会因此而无法离开,我……觉得我错了。”

“关于什么事?”

“每件事,所有的事,我不该接受桥祺提议的这份工作,我们根本不应该来这里。”盖奇静默下来,光线的恶作剧使他的眼睛像个发光体。

“怎么回事?”我的口气有很多自我防卫。“你怎么不说话?”

“我们改天再说。”

“现在就说。你在想什么?”

“我们改天再说。”

“现在就说。你在想什么?”

“你又在心理投射了。”

“关于什么事?”

他伸手过来,我立刻变得全身僵直。他的手、男性的皮肤热度粉碎了我的思考能力。他的腿夹住我,薄薄旧牛仔裤下的肌肉如此坚硬。他的手掌滑到我的颈后,让我忍不住偷偷抽一口气。他的大拇指拂过我的颈侧,那轻轻的抚弄引来阵阵令人羞郝的兴奋。

他抵着我的头发说话,字句渗入我的头皮。“不要假装一切只是因为嘉玲,你也在担心你跟我们的关系。”

“我没有,”我的嘴唇突然很干。

他让我的头往后,低头在我耳边说:“非常有,亲爱的。”

他没有错,我太天真了,竟然以为我们可以像两个观光客进来崔家的世界参观一圈,而后毫无感情牵扯地离开。然而,连结已在不知不觉中建立,我的心在未曾预料的地方找到了追求的目标。我从未料到我的感情会下得这么深。

我开始发抖。盖奇的嘴沿着下颔来到我的唇角,我的下腹一阵紧缩。盖奇搂住我的腰窝撑住我,我的每次呼吸都撞到他的胸膛。“莉珀……不要拒绝,不要……”

我无法说话或移动,只能无助地等待他的嘴轻轻落下。

我闭上眼睛,但敞开其他的一切仔细体会,他缓慢探索着,不带任何要求,手掌移过来捧住我的脸侧。他的温柔解除了我的武装,我放松下来,向他依偎过去。他的探索逐渐变得更深入,轻轻地推着、爱抚着,但依然充满令人疯狂的自制直到我的心像刚跑过马拉松那般狂跳。

他拂开我的头发,亲吻我的脖子,似乎花了永久的时间才抵达耳朵后面。我早已忍不住想更靠近他,手指紧握他毫不退让的上臂,他喃喃说着什么,抓住我的手腕绕到颈后,我踮起脚尖,企图拉长身体的每一条肌肉。

他坚定地拥着我,以坚硬的骨架将我定住,再次占有我的唇,这次的亲吻更慢悠悠地碾磨,更湿、更为绵长、更深地全面占有,我无法呼吸。我把全身的重量交 给他,我们之间毫无空距离。他仿佛已在我身体里面那样地吻我,牙、舌、唇全贪婪地用上了,甜蜜地让我想晕过去,但我只攀住他的身体,把我的呻吟送进他的嘴 中,他的手滑到我的臀部,捧住我顶向那滋味无从形容的地方,刹那间,欲望将我推入某种疯狂。我想要他把我压到地上,做什么都行。他吃着我,深深地吸吮,每 个思维与冲动都融成白色的低吟,生猛的愉悦直冲脑壳顶端。

他的手滑进我的恤衫下摆,找着我那好像刚被烫到、因而火热与敏感的背部肌肤。冰凉的手指让人如释重负,当它们如张开的摺扇般贴着我的脊椎往上旅行,我狂乱地弓起身体欢迎。

厨房门砰地打开。

我们跳起来,全身悸痛着的我连退好几步,我慌忙整理衣服,盖奇留在食品储藏室的底部,双手撑在厨柜上,低着头,我看见他的肌肉在衣服下跳动。他的身体因为沮丧而僵硬。像某种电波从他身上发射出来。我刚对自己的反应,以及那反应所留下的激情烙印靶到震惊。

嘉玲迟疑的声音出现。“莉珀,你在里面吗?”

我赶紧现身。“我在这里……我只是需要安静一下……”

我走到妹妹所站的厨房门边。她小小的脸上充满紧张与焦急,头发你侏儒娃娃般直立着,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莉珀……”

当你爱一个孩子,你会在她要求之前便已原谅她,基本上来说,连她沿未犯的错,你也都早已原谅了。“没关系的,”我低声说着向她走去,“没关系的,宝贝。”嘉玲快步过来 ,细瘦的手臂抱住我。“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说那些话。我只是……”

“我知道。”

“我只是喜欢玩。”

“当然。”我给她一个最强烈也最温暖的拥抱,同时把脸颊压在她的头上。“可是,不让你玩是我的工作之一。”我们都笑起来,并深深拥抱了片刻。“嘉玲 ,我会尽力不要时时刻刻都像一条湿毛毯,闷得你无法呼吸。你你正在进入一个年龄,那就是你想做的任何事,都刚好会让我担心到快要发疯。”

“你要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嘉玲急于讨好地说。

我微微一笑。“老天,我并不要你盲目地服从我,但我们必须在意见不同的时候找到妥协的方法,你知道什么是妥协,对不对?”

“嗯哼,那就是你不能想要怎样就怎样,我也不行,结果大家都不高兴。就像盖奇把滑索的高度降低。”

我笑起来。“对。”被滑索提醒,我朝食品储藏室瞥去一眼,那里似乎已经没有人了,盖奇已悄悄离开厨房。下次见到他,我该说些什么?他那样亲吻我,而我的反应……

有些事,不知为妙。

“你跟桥祺说了些什么?”我问嘉玲。

“你怎么知道桥祺跟我(me)说了话?”

“这里要用主格的I,”我习惯性地纠正她的文法,并快速思考。“呃,我想他应该会跟你说一些话,因为他向来就是这样,对每件事都不意见。而既然你不是立刻进来厨房,我便假设你们聊了一下。”

“嗯,他说当父母不像表面看来那么容易,而你虽然不是我母亲,但你是他所看过最好的代理妈妈。”

“他这样说?”这赞美让我很高兴。

“他还说,”嘉玲继续,“我不应该认为你理所然应该抚养我,因为大多数你这年纪的女孩会在妈妈死后把我送给别人收养。”她把头抵在我的胸前。“你曾经想要把我送人吗,莉珀?”

“从来没有,”我肯定地说。“连一秒钟都没有。我太爱你,不可能放弃你,我要你永远都在我的生命里面。”我低头更加抱紧她。

“莉珀?”她的声音有些模糊。

“什么事,宝贝?”

“你跟盖奇在食品储藏室做什么?”

我猛地抬头,想秘一脸的罪恶感。“你看到他?”

嘉玲纯真地点一下头。“他在几分钟前离开了厨房,有点偷偷摸摸的样子。”“可许他想给我们私下谈话的机会,”我的声音有点颤抖。

“你们在为滑索的事情吵架了吗?”

“噢,我们只是聊天,随便说说。”我视而不见地朝冰箱走去。“我饿了,我们找些点心来吃吧。”

扒奇后来就不见了,有些急事需要去处理什么的,我也因此松了一口气。我需要时间思考这是怎么回事,以及我该如何反应。

谤据桥祺的书,当策略性转折点出现时,最好的应对方法是尽速通过否认的阶段,接受事情已出现变化的事实。审慎考虑过一切之后,我决定那个吻是盖奇一时失去理智,他或许已经后悔了,所以,我应该表现出平静、放松、不以为意的态度。

我决心向盖奇展现我丝毫没有受到影响,并以冷静及世故的样子让他惊讶,却在看见杰克第二天早晨代替他前来协助父亲时,被当头浇了一盆冷水。凄惨的杰克说,盖奇事先毫无通知,只在凌晨的时候要他起床回来协助老爸,因为他没法过来。

“什么事那样十万火急,连过来说一声都不行?”桥祺暴躁地问。杰克或许不喜欢来,而桥祺不喜欢他来。

“他要飞去纽约看丹妮。”杰克说。“在她拍完广告后带她去吃饭。”

“就这样什么都不说就去了?”桥祺拼命皱眉,额头打了好几个结。“他这是在干什么?他今天应该要跟新克鲁公司加拿大来的人见面啊。”桥祺的眼睛危险地微微眯起来。“他最好别是没告诉我,就要湾流机载他过去,那我会炸了他——”

“他没有搭湾流。”

这消息把桥祺安抚下来。“很好,因为我上次告诉他——”

“他让塞特送他去。”杰克说。

桥祺拿起手机时,我也拿起早餐 盘下楼,事情很荒谬,但盖奇在这节骨眼去见女友的消息,像一记重拳打在我的心窝。想到盖奇前去纽约,陪着那位有着一头如瀑金发、瘦伶伶的香水代言人,束紧 全身的呆滞感压得我快不能呼吸。他当然会跑去找她,我只是他一时的冲动。临时起意的错误。

然而妒忌烧灼着我,同时也因为自己挑了个最不值得的人来妒忌,而觉得恶心。我无法相信,这实在太愚蠢了,我一再生气地骂自己笨。但是,明知如此也无法使心情好转。

我开始对自己痛下决心,并一直发誓。我努力想着翰迪,希望可以把盖奇的形影逐出脑海。翰迪才是我的最爱,他对我的意义,盖奇永远也比不上……翰迪是如此性感、迷人、毫不保留地付出。跟傲慢而讨人厌的盖奇是完全相反的人。

然而,即使用力想着翰迪也没有用。我转而一有机会便向桥祺提起盖奇与塞特生飞机,想要扇起他的怒火,希望桥祺把他的大儿子当成埃及的瘟疫。

只可惜,桥祺的脾气竟在跟儿子通电话之后平息了,“他想跟丹妮有新的进展。”桥祺满意地向我报告。我没想到我的情绪竟然还可以更低落,因为这只意味着一件事:他要丹妮搬进他家。或者,他根本是去跟她求婚。

一整天的工作,加上陪嘉玲在院子练习足球,我几乎累瘫了。更严重的是,我极为沮丧。我永远也找不到适合我的人,我注定一辈子要孤单地睡在双人床上,直到我成为一个只能浇花草、聊是非、照顾十只猫的孤僻老女人。

我用嘉玲加入了芭比娃娃泡泡沐浴精、因此香得像泡泡粮的水,泡澡许久之后,拖着疲惫的身体上了床,却只睁着眼睛,怎么也睡不着。

睡眠好像催化了我的沮丧,每件事都变得很碍眼,我的情绪仿佛即将沸腾。隔天,我乖唳地告诉桥祺,我不想一天到晚跑上跑下,希望他能把今天要我做的事整理成一张单子,他扬起眉毛看着我。稍后的单子上有一项要求:去一家新开幕的餐厅定位,今天晚上,八个人。

“我的一位朋友是大股东,我要带家人去捧场,你和嘉玲今天晚上要好好打扮。”他说。

“我和嘉玲不会去。”

“当然要去。”他扳着手指头。“你们两位,凯倩、杰克和他的女友,薇安跟我,还有盖奇。”看来盖奇今晚会回来,我的心像罩上了一层铅。

“丹妮呢?”我简要地问。“她要来吗?”

“我不知道,那订九个位子吧,以防万一。”

丹妮如果来了……如果他们订了婚……那我今晚肯定熬不过去。

“这是七人的晚餐,”我说。“我跟嘉玲不是家人,我们不去。”

“你们是家人,”桥祺的声音不带情绪。

“明天要上学,嘉玲不能太晚睡。”

“那就把时间订早一些。”

“你要求太多了,”我不大高兴地说。

“不然我付薪水给你做什么,莉珀?”桥祺的声音还是很平和。

“你付我薪水是要我替你工作,不是陪你的家人吃饭。”

他直视着我。“我打算在吃饭时讨论工作,带着你的笔记本。”

正文 第二十章

吃这顿饭成了我有生以来最害怕的事,也让我一整天躁动不安。下午五点的时候,我的胃里面已经像灌满了水泥,我相信我绝对吃不下任何东西。

然而,自尊 心逼我穿上衣柜里最好的衣服。那是一件红色的长袖针织毛质洋装,V形领口隐约可以看到乳沟,胸部到腹部的线条稍紧一点,其下是稍微喇叭状散开的裙子。我花 了快四十五分钟才把头发烫直,刷上烟熏眼影,涂上唇色的亮光唇彩,我觉自己可以出门了,虽然情绪消沉,但我知道我从未这样好看。

我去嘉玲的房间,发现她的房门锁着。“嘉玲,”我叫她。“六点了,要出门了,你快出来吧。”

她的声音有些模糊。“我还要一下下。”

“嘉玲,动作快些,”我有点急了。“让我进去帮你——”

“我自己可以弄。”

“我要你在五分钟后下楼到起居室。”

“好啦!”

我叹口气向电梯走去。我通常会走楼梯,但穿着三寸高跟鞋时另当别论。屋子里静得出奇,只听见我的鞋跟敲在大理石地板的清脆声响,而后是硬木地板的咯达声,等我踩到起居室的羊毛地毯上就没有声音了。

起居室空无一人,壁炉里烧着火,我困惑地走到附有水槽的吧台,在那些瓶瓶罐罐间搜寻。我想既然我不开车,而桥祺要强迫我跟他的家人出去用餐,我喝他一 杯应该不算过过。我倒入一些可乐,加入兰姆酒再用食指一搅。我把它当药水般大喝一口时,觉得喉咙有灼烧的感觉。或许是兰姆酒加太多了。

运气实在不好,我站在光线偏暗的吧台后面才一转身,便看到盖奇进来,灼烫的酒差点喷出来。我勉强把它吞下,还没放好杯子,已开始剧烈咳嗽。

扒奇在转瞬间来到我身边。“跑进气管去了?”他同情地问着,一手画着圆圈按摩我的背部。

我只点个头,继续咳嗽,眼眶里都是水。

他的表情既关心又好笑。“是我不好,没想到会吓到你。”他的手还停在我的背上,但是对于让我恢复呼吸毫无帮助。

我立刻注意到两件事:一是他独自前来,二是穿着黑色高领毛衣、灰长裤与赤色PRADA软鞋的他帅到不行。

最后的咳嗽终于停歇,我无法自主地看入一对闪闪发光的眼睛。“嗨。”我无力地说。

微笑闪现在他的嘴角。“嗨。”

与盖奇站在那里,我的全身充满危险的热度。光是靠近他,便让我感觉很快乐,可是我也因为诸多原因感到很凄惨,更因为好想扑过去抱住他而觉得羞耻。这些复杂的情绪翻涌而上,让我差点站不住。“丹妮……有跟你来了?”

“没有。”盖奇好像还想说些什么,但又及时停住,望望四周。“大家都到哪里去了?”

“不知道,我刻桥祺说是六点。”

他的微笑带着嘲弄。“真不懂他怎么会这么没有耐心,非要在今天把大家叫来,我赶来的唯一原因是希望饭后可以有几分钟跟你谈点事。”他这一下。“单独的。”

一阵冷颤窜下我的脊椎。“好吧。”

“你好漂亮,”盖奇说。“但你总是很漂亮,”他在我回答之前又说。“我来这里的咱上,杰克打电话给我,说他没办法过来。”

“希望他不是生病了,”我尽量加入关心的语气,但此时此刻我一点了不关心杰克。

“杰克不喜欢酷玩,”我听过杰克的批评。

“没错,但是他喜欢跟女朋友上床。”

我们在凯倩带着嘉玲进来时一起转过身去,凯倩穿着薰衣草色的绒裙和同色系丝质衬衫,脖子上围着爱马仕丝巾。令我生气的是,嘉玲仍穿着牛仔裤和粉红色毛衣。

“我不能去,”我妹妹兴高采烈地说。“我的功课太多了,所以我要跟凯倩姑姑去她的读书会,我可以在那里做功课。”

凯倩一脸遗憾的表情。“我忘记我今天有读书会了,我不能缺席,两次没到就会被开除的——”她涂着珊瑚钯指甲油的手指一直摸着丝巾。

“这未免太严苛了吧。”我说。

“噢,蜜糖,岂止这样,一旦被开除就再也不能进去了,而星期二晚上的活动除了“大家一起来骗人”的社团,只有读书会了,”她抱歉地看着盖奇。“而你知道我多么不喜欢骗人。”

“不,我不知道。”

“那个社团每次都准备好多点心,我去了就想吃,”她说,“而我这个年纪可不能太胖——”

“我爸呢?”盖奇再次打断她的叨絮。

嘉玲若无其事地回答:“桥祺伯伯要我告诉你,他的腿今天特别痛,他想在薇安抵达之后留在家里看个电影什么的。”

“不过你们两位既然都打扮好了,”凯倩说。“你们就自己去吃一顿吧。”她们俩像表演完杂耍的演员,说完台词立刻转身下台,剩我跟盖奇面面相觑地站在原地。这根本是一个阴谋。

我震惊而困惑地转向盖奇,“我发誓,这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我知道,我知道。”他本来有些生气,后来竟然开始大笑。“你看到了,我的家人在耍阴谋的时候,一点迂回的技巧都不会。”

看见他难得笑容,让我打心底快乐起来。“你不必带我出去晚餐,”我说。“你刚从纽约回来一定很累,而且丹妮如果知道我们出动也会不高兴。”

他的愉悦消失。“其实……丹妮跟我,在昨天分手了。”

我一定听错了,我很害怕我从这短短几个字做出错误的假设,霎时间,我的皮肤下,脸颊、喉咙里、所有地方的脉搏同时加速。我那困惑的表情必定很可笑,但是盖奇没再说什么,只是等我回答。

“真是遗憾,”我终于说。“这就是你去纽约的原因……去跟丹妮分手?”

扒奇点头,替我把一络头发塞到耳后,大拇指再没着下巴线滑下。我的脸火红、全身紧绷,深怕任何一条肌肉若稍有松懈即可能瘫软在地。

“我领悟到,”他说,“如果我对一个女人着迷到终夜无法入眠地想着她……再跟另一个女人出去,其实一点意义也没有,对吧?”

即使说一个字就能救我的命,我也说不出来。我的视线落在他的肩膀上,突然很想把我的头靠上去,他的手带着最微小的电荷玩着我的头发。

“所以……我们要继续被你设计吗?”片刻后,我听见他问。

我总算抬头看他,而他好看极了。

壁炉的火在他的皮肤投下炽热的颜色,也在他的眼中点烯小小的烛光,他们脸被投射成清晰的浮雕。他的头发需要修剪了,厚厚的黑色卷发已经落到耳边与颈后。我想起它们在我指尖的感觉,像比较粗糙的丝,而我渴望碰触他的头,拉他下来抵住我的。

他刚才问了什么?噢,对……我们被设计了。“我讨厌让他们得逞。”我说。

他微笑。“话是没错,但……我们总是得吃饭。”他的目光扫下我的身体。“而且你这么美,今晚不应该留在家里。”他伸手按住我的背窝,轻轻一压。“我们出去吧。”

他的车停在前门车道上。他很典型地开着不希望引人注目的Maybach。这是一款不喜欢炫耀财富的有钱人才会选取用的车,所以在休士顿很少见。你只要花 个三十万美金,他们就给你一种毫不起眼的外表,让停车小弟绝不会把这车跟BM或凌志并排停放。可是它的内部全部是手工精制的小羊皮,从印尼深山丛林以大 象运出来的紫檀木,还有两个电视萤幕,两个放香槟的杯架,与内建的小冰箱。而且它可以在五秒内从零加速一百一十公里。

扒奇让我坐进底盘颇低的车内,并探身替我扣好安全带。我在座位上放松下来,开着打过蜡的皮革味道,检视这宛如艺术作品的内部设计。Maybach在我们驶离时发出猫似的喵喵声。

扒奇一手开车,一手从中间的操作台拿起一样东西。他把手机给我看一下。“我很快打个电话可以吧?”

“当然。”我们开出铁门,我望着我们经过的一栋栋毫宅、透出鲜黄色灯光的长方形窗户,一对男妇正牵着狗出来散步。对许多人来说,这只是另一个平凡的夜晚……却也正有某些无从想像的事,正发生在另外的一些人身上。

扒奇以速拨键按了一个号码,而且没有打招呼便立刻进入主题。“爸,我刚从纽约回来,行李都还没打开,我知道你听起来有些震惊,但是,我并不依照你的时间表过日子。”桥祺回答了些什么。

“我知道,”盖奇说,“但是我警告你,从今以后,你管好自己的爱情生活就行,不要管到我的来。”他砰地一声关上手机。

“多管闲事的老家伙,”他低声说。“他什么人的事都要管,”

我正因为他把我列为他的“爱情生活”而感到无法呼吸。

“这是他表现疼爱的方式。”盖奇嘲讽地看我一眼。“奇怪的方式。”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他知道你去纽约跟丹妮分手吗?”

“知道,我跟他说了。”桥祺知道,可是竟然一个字也没有跟我说。我要杀掉他。

“原来这就是他跟你通过电话后反而平静下来的原因,”我说。“看来他不是丹妮的死忠影迷。”

“他似乎从来不曾喜欢过丹妮,不过他倒是很喜欢你。”

快乐从我的内心冒出来,好象抱在怀里的水果已经重到捧不动了。“桥祺喜欢的人很多,”我用事不关已的口气说。

“不尽然,他对大多数的人都很防备,我在这方面很像他。”

我突然好想把一切都对他倾诉,在他的面前完全放松下来,虽然这似乎很危险。但汽车人部像个豪华又黑暗的网,而我沉湎在跟这个男子无从言喻的亲密感之中,即使我对他几乎一无所知。

“他对我谈起你,已经许多年,”我说。“还有你的弟弟妹妹。他每次去沙龙,都把家人最新发生的事件跟我说,而你跟他好象永远对某件事都有不同的意见。可是我听得出他最以你为傲,即使抱怨你的事,听来也像是吹嘘。”

扒奇微微一笑。“他平常不是那么多话的。”

“你会惊讶人们在修指甲时有多么爱说话。”

他看着路,摇摇头。“我爸是我想像中最不可能去修指甲的人。我第一次听说的时候,无法相信什么人可以让他做出这种事。你不难猜到这在家里引起多少臆测。”我很重视盖奇对我的看法。

“我从未向他要过任何东西。”我语气充满焦虑。“我从未把他当成……你知道的,甜心爹地……他从未给我任何礼物或——”

“莉珀,”他温和地打断我的话。“不必紧张,我知道的。”

“噢。”我吁出一口气。“呃,我知道外人看起来像是怎样。”

“我立刻就知道你们之间没有事,任何跟你上床的男人都不会让你离开。”

一片寂静。

这别具涵意的评语将我的思路分成两条:一是欲望,一是不安全感。我即使有过也很少如此地渴望一个男人,但我配不上他。我缺乏经验技巧,而且容易分心, 总是无法不想起:嘉玲要参加远足的童子军我签了没?干洗店能把我那件白衬衫的咖啡印洗掉吗?简而言之,我在床上的表现不佳,而我不要他知道。

“我们要谈那件事吗?”盖奇问我,我知道他指的是食品储藏室里的吻。

“什么事?”我反问。

他轻声一笑。“这听来像是拒绝。 ”他有点惋惜,转而问起嘉玲的功课。我如释重负地说,妹妹的数学不好,谈话转向我们对学校的回忆,而后他开始说起他跟弟弟小时候在学校惹出来的麻烦。不知 不觉间,我们已经抵达餐厅,一名身着制服的门房拉开车门扶我下来,另一名接过盖奇的钥匙。“如果你不喜欢,我们也可以去其他地方,”他扶着我的手肘说。“ 我相信这里一定很好。”

这是一家现代的法国餐厅,浅色的墙,白色的桌巾和钢琴音乐。盖奇解释崔家的订位从九人减为两人时,带位人员领我们抵达角落一个有类似帘子围起来、提供 更好隐私的桌位。盖奇翻阅大如电话薄的菜单时,侍者替我们倒水,并把餐巾铺到我们的腿上。盖奇选好酒之后,我们站了缅因州的奶油龙虾汤、一碟加州鲍鱼、干 煎多佛比目鱼,以及纽西兰茄子与彩椒的沙拉。“我的晚餐比我去过更多地方。”我说。

扒奇微笑。“如果你可以选择,你想去哪个地方?”

我开始想像。我总是幻想去了电影或杂志上看到的地方。“噢,我不知道……最先或许是巴黎吧,或者伦敦、或佛罗伦斯。等嘉玲长大一些,也等我多存一些钱,我要带她去欧洲坐巴士旅游……”

“从巴士的车窗看欧洲一定不好玩,”他说。

“不好玩?”

“一点也不好玩,你会想跟一个知道所有最佳景点的人一起去。”他拿出手机掀开来。“哪一个”

我微笑但困惑地摇头。“什么意思?哪一个?”

“伦敦或巴黎?飞机两小时之内就可以准备好。”

我决定随他的兴致玩一玩。“我们要搭哪一架飞机,湾流或塞特生?”

“去欧洲当要得用比较大的湾流。”

我才知道他是认真的。“我连一件行李都没带,”我惊讶地说。

“你需要任何东西,到那边我都可以买给你。”

“你说过你已经厌倦旅行。”

“那是商业旅行,何况我想透过一个从没去过巴黎的人眼睛看看巴黎。”他的声音温和。“那会像再次重新认识。”

“不不不……没有人第一次约会就去巴黎。”

“有。”

“我这种人没有,而且这么即兴的行动,会把嘉玲吓坏的——”

“投射作用。”他低声说。

“好吧,我会吓坏了,我对你的认识还不够多,还不能一起出去旅行。”

“这情况即将改变。”

我惊讶地注视着他,发现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如此放松,连眼中都有笑意。“你是怎么回事?”我诧异地问。

他笑着摇头。“我也不知道,但是我想顺其自然。”

我们边吃边聊。我有那么多事想告诉他,想问他的甚至更多。三个小时根本还搔不到表面。盖奇善于聆听,似乎对我过去的那些故事、那些应该很无聊的细节都是 真的很有举。我谈起母亲,我如何地想念她,以及我们之间有过的冲突。我甚至说出我藏了许多年的心事,那就是我觉得妈妈跟嘉玲无法真正亲密是我的错。“当时 我认为是在帮她,”我说。“但她过世后,我总是思考……如果我不曾……呃,从嘉玲一出生我就非常爱她,几乎取而代之。后来我常想,我有没有把她……我不知 道那个词怎么说……”

“边缘化?”

“它是什么意思?”

“把你母亲放在边线。”

“对,我就是那样。”

“胡说,”盖奇温和地指责我。“事情不可能是那样,甜心。你爱嘉玲并没有拿走你母亲的任何东西。”他握住我的手。“我觉得黛娜有她自己的问题,她或许很感激你给了嘉玲了给不出的疼爱。”

“但愿如此,”我并不相信。“我……你怎么知道她的名字?”他耸耸肩。“一定是我爸提过。”

在接下来的沉默中,我想起盖奇三岁就没有母亲。“你记得你母亲的任何事吗?”

扒奇摇头。“我生病时都是艾华照顾我,她念书给我听,在我打架回来时替我擦药包扎,然后教训我。”他怀念地叹口气。“天啊,我好想念她。”

“你父亲也很想念她。”我暂停片刻才鼓起勇气问他:“你介意他有女友吗?”

“当然不会,”他突然咧开嘴笑。“只要你不是其中之一。”

我们在午夜时分回到河橡园。我因为喝了两杯葡萄酒,还在他们送上甜点时,抿了几口附送的甜酒而有点头重脚轻。我这辈子还不曾如此快乐,甚至比跟翰迪在一起的那些平静幸福的日子更好。

然而,感觉这么快乐,却让我忧虑。我非常擅长不让男人真的靠近我。以我的想法,亲密感甚至比上床更困难或更危险。

但这隐隐约约的忧虑并不曾真的扎根,因为不管我如何抗拒,盖奇就是可以让我信任他。回想起来,我这一生几乎不曾随心所欲,完全不必考虑后果。

扒奇在门口停车时,我们没有说话。空气里充满没有说出口的问题。我坐在我的座位上,没有看他。几个怎么做怎么错的片刻过去,我盲目地摸索安全带。盖奇不慌不忙地下车,绕到我这边来。

“很晚了,”我在他扶我下车时说。

“累了?”

我点头,但不是真话,我其实是紧张。现在我们回到熟悉的环境,我很自然地重拾旧有的防卫。

我们在门前停步,我转身面对他,高跟鞋使我失去平衡。我必定是晃了一下,因为他立刻伸手扶住我的腰,手指停在我的髋骨上方。我靠近他的那只手架在我们之间。我开始喃喃地向他道谢,表达今晚多么愉快……盖奇把我拉近、温暖的唇印在我的额头,我的声音逐渐消失。

“我并没有在催促什么,莉珀,我可以很有耐心。”

他轻轻地拥着我,好象我很脆弱,需要保护。我试着要自己放松,想舒适地安顿下来,双手慢慢爬上他的肩膀。我感觉到我们相互偎贴的每个地方都在向我承 诺,我们在一起会有多么美好,身体内部那些脆弱之外因而开始松开来。他宽而坚毅的嘴移到的我的脸颊,轻轻烙了印。“明天早上见。”

而后他就退开了。

我茫然地看着他步下门阶。“等等,”我有点不知所措,“盖奇……”

他转身,沉默而疑问地扬起眉毛。

我尴尬地低声问:“你不给我一个晚安吻吗?”

他安静无声的笑卷着空气而来。他缓缓走回我面前,一手按在门板上。“莉珀,亲爱的……”他的口音好重。“我可以很有耐心,但我不是圣人。今晚我只有能力应付一个吻。”

“好吧。”我悄声说。

我的心跳在他的头低下来时失去控制,他只有嘴唇碰到我,轻轻地试探,直到我的唇分开。让我念念不忘了两天的、那种说不出所以然的味道,从他的呼吸、他 的舌尖再次出现,那甜蜜而让人上瘾的味道。我只想尽力地吸取包多,双臂紧紧地箍着他。一个轻缈幽远的声音从他的喉咙逸出,他的肺部急速起伏,他伸臂把我揽 到身上。他的亲吻更长、更用力,直到我们双双瘫靠地门上。他的一只手从我的腰部往上徘徊到胸以下后又以猛地后撤。我按住它,笨拙地鼓励它前往我想要的地 方,直到他的手指捧住我的胸部。他的大拇指绕着圈,轻揉慢捻、让柔软的蓓蕾转变成一碰即痛的小点。他的手指无比温柔地拉着,让我希望那是他的嘴,希望他的 皮肤贴着我。我需要的是那么多、太多了,而他碰触我、亲吻我的方式,使我敢于渴望不可能的事。“盖奇……”

他拥住我,尽力安抚我无助的扭动。他的嘴埋在我的头发里面。“怎样?”

“请你……送我回房间。”

他理解我的提议,并不急于回答。“我可以等。”

“不……”我仿佛即将溺毙那般,紧抱着他。“我不想等。”

正文 第二十一章

在前门与卧室之间的某处,热情之火渐被疑虑掩埋。我当然不会在此刻退却,我太想要盖奇了,何况我很确 信我们在一起是迟早的事。但我的思绪绕着我的床上无能症打转,以及我该如何弥补。我也拼命想象盖奇想要什么、什么事可以取悦他。等我们进入我的卧室,我的 脑袋已经像美式足球队的教战手册,图表上画有许多箭头,说明进攻路线、阻挡策略和防御的队形。

看著盖奇拉上门钮,听见上锁的声音,我的胃开始翻转。我扭开床头灯后将之调暗,让晕黄的灯光照在地板上。

扒奇看著我,脸色柔和下来。“嘿……”他以手势要我过去。“你随时可以改变主意。”

他的手臂抱住我,我偎入那温暖的怀中。“不,我没有改变主意。”我的面颊压在轻软的喀什米尔毛衣上。“只是……”

“只是什么?”他的手沿着我的脊柱上下安抚。我挣扎了片刻——如果我能信任一个男人到跟他上床,应该什么话都可以跟他说。

“事情是……”我不知该怎么说。不管如何深呼吸,似乎都只吸到一半的空气。盖奇的手依然持续地安抚着我。“有些事情你应该知道……”

“什么事?”

“呃,是这样的……”我闭上眼睛,强迫自己说出来。“事情是,我在床上很笨。”

他的手停止,把我的头从他的肩膀搬开,疑惑地盯著我。“不可能。”

“ 真的,我在床上很笨。”承认此事让我如释重负,而一旦开口便停不下来。“我很没有经验。都这个年纪了,这让我很尴尬。我只有过两个男友,而上一个的情况只 能以平凡无奇来形容。每次都是。我没有技巧,老是不专心,总要花上永恒的时间才能进入情况。即使进入了,情绪也很快散掉,到最后我只好假装。而我甚至连假 装都做不好,我——”

“等等,暂停一下,莉珀……”盖奇将我拉近,阻止我继续唠叨。感觉到一串震颤的笑意穿过他的身体,我无法动弹,他立刻更用力地抓住我。“不要乱想,”他的声音充满了好笑。“我不是笑你,甜心。我只是......不要乱想,我很认真在对待你说的话,真的。”

“我完全看不出来。”

“甜心。”他拂开我的头发,鼻子磨蹭著我的太阳穴。“你绝对不会平凡无奇,你唯一的问题是太年轻就当上单亲妈妈……十八还是十九岁?我早就知道你很没有经验,因为……说实话,你一直给出各种相互矛盾的信号。”

“有吗?”

“有,所以我决定放慢脚步,不想在你准备好之前操之过急。”

“我准备好了,”我认真地说。“我只是希望你降低标准。”

扒奇移开目光,我觉得他又在忍住另一波笑声。“好吧,我降低标准了。”

“你只是嘴上说说。”

他不再说了,只用两眼发出等著瞧的光芒。

我们打量著对方,我不知道下一步是否轮到我出手。我命令发抖的腿走到床边坐下,踢去高跟鞋,脚趾获得解放的感觉真好。

扒奇看著我,看著我光裸的脚,双眼在刹那间失去知性的光芒,看来好像蒙上烟雾,甚至昏昏欲睡。受到这样的鼓励,我的手向裙摆伸去。

我点头,看著他的长裤绷在腿上,注意到这张床很高,他的腿比较长所以脚踩在地上,而我的脚晃荡着。我感觉他的手伸到颔下,把我的脸转过去。“第一条,绝不假装。跟我在一起,必须诚实。”

我立刻后悔向他承认曾经作假。我实在不喜欢自己是一紧张就多话的人。“好,我只是让你知道,那有时需要好久——”

“需要一整夜也不是问题,这又不是试演会。”

“万一我无法……”我第一次发现,上床这回事,做比说容易多了。

“我们会想办法,”盖奇说。“相信我,我很愿意陪你练习。”

我鼓起勇气碰触他的腿,那感觉好像摸到水泥。“另一条规则是什么?”

“我主导。”

我眨著眼睛,猜测这三个字的意义。盖奇的手覆在我的颈背轻轻捏着,送出一波波情欲的震颤,沿著我的脊椎而下。

“只有今晚,”他的声音平稳。“相信我,把什么时候、哪里和时间的长短,都交给我决定。你只需放心地享受,什么都不要做。心理上放手、身体上放松,让我照顾你。”他的嘴降下来,低声耳语:“为了我,你做得到吗,亲爱的?”

我的脚趾蜷了起来,从来没人这样要求过,我做得到吗?但我点点头。

他的嘴沿著面颊来到我的嘴角,我的胃翻了个筋斗。他的嘴落在我的唇上,缓慢而深入地搜索著,直到我全身无力地瘫在他的腿上。盖奇脱去鞋子,跟我一起躺 到床上,他弯腿压进红衣服的绉折里面,把我固定在床垫上。他的嘴用绵长的亲吻、有时轻啄有时浅啃,完全地将我占有,直到我红色洋装下的皮肤似要冒出蒸气。 我的手指滑入他丰厚的黑发中想抓住他,感觉到头发的表面比较凉、靠近头皮的地方很热。

扒奇接收到这急切的催促,他往后退,而后一个流畅的动作坐起来,撑跨在我的小肮上。感受到他亲密部位坚硬的压力,以及他的臀部,我颤抖地吸一口气。他灵巧地脱去黑色毛衣扔到一旁,露出远比想像更为雄伟的胸膛,光滑、仿彿坚硬的棉被,中间有一片不是很浓密的胸毛。

我想亲吻、探索他,不是为了取悦对方而是为了我自己的愉悦。他是那么地让人兴奋,具备了如此强烈的雄性之美。

他再次放低身体,找寻我的嘴,而我几乎快要沸腾了,绝望地想剥去身上的洋装,只觉得它彷佛已变成中世纪忏悔者所穿的钢毛衬衣。我探向洋装的衣摆,想要把它往上拉。

扒奇的嘴突然离开,伸手握住我的手腕。我疑惑地抬眼看他。

“莉珀。”他的声调是指责的,双眼邪恶。“规则只有两条……你已经触犯了一条。”

片刻之后我才理解,不情愿地强迫自己放开衣服。虽然我的臀部很想推动,但我尽力静躺着。盖奇把我的衣服拉回膝上,这个人有虐待狂,不然不会隔着衣服爱抚了我彷佛永久的时间。我更用力、更靠近地抵住他,因为感觉到他兴奋地身体而呼吸急促。

热度直线上升,直到盖奇终于抓住那件衣服注上剥,离开我快要烧起来的皮肤,但也因为太过敏感,一接触到空气便开始打抖。他解开胸罩的前扣,将我的乳房从钢丝胸罩中解放出来。他以指尖似有若无地挑逗着激凸之处,让我几乎再也忍受不了。

“莉珀……你好美……如此之美……”我感觉到他断断续续的低语抵着我的喉咙与胸前说出他多么想要我,我让他多么坚硬,我的皮肤尝起来多么甜美。

他的唇滑过胸脯的斜坡,张口含住顶 端,将它拉进他的嘴里那团湿热的火中。他的手指滑进我的棉裤,我的小肮往上挺高。我的腿间是如此疼痛,可是他似乎并不了解我需要他碰触哪里。他到处爱抚, 就是不肯真正碰触那里。我以无声而有节奏的恳求一再往上挺,我要……我要……我要……但他就是没有反应,而后我才发现他根本是故意的。

我张开眼睛、分开嘴唇……但是盖奇俯视著我的脸,表情既有趣又挑衅,看我敢不敢抱怨。这当然不可以认输,我无论如何也要闭紧嘴巴。

“乖女孩,”他低语著,除去我的内裤。

他将我稳稳地压进床垫里。我任由他摆布地躺著,我的身体沉重,彷佛激情灌注了盐水变得有重量。我只觉得一切像要满溢出来,但又无计可施。他在我的身上、四周移动,直到我因为受不了这些热度、挑逗的摩擦与刺激,而快要疯狂。

他往下滑,而我的头因为太过沉重,甚至抬不起来看他要做什么。他的嘴盲目地搜寻,时时横过我腿间那小小的港口。感觉到他的舌头用那足以融化一切的舔 舐,分开、探测我柔滑的肌肤,直到它们湿润地为他敞开,我整个人都扭动起来。他抓住我的臀瓣,不让我闪躲他的嘴、他热切的亲吻,以及缓慢的潜行。当所有这 些对著我席卷而至,我的肌肉收缩起来,差点达到高潮。幸好他及时退开。

我发著抖,恳求他不要停止,但是盖奇以眼色要我稍安勿躁,只把身体往下沉。他伸入两只手指,同时亲吻著我。激情使得他的五官显得比较严厉。我的身体圈住那进出的手指,拱起身来包住它们。

我太需要他了,他的任何部分进入我体内的任何地方都行。我一再喊著他的名字,这是我唯一、唯一的方法,藉此告诉他,我愿意为他做任何事、他是我想要的一切,以及他实在太过分,我快受不了了。

扒奇这才除去他的其他衣物,并从放在床头几的皮夹里要拿保险套。我抢过那个铝箔包想要帮忙,但是越帮越忙。我又听见他压抑的笑声。这一点也不好笑,我浑身燥热,他的挑逗已让我疯狂。

靶觉到盖奇的身体比我的更为清凉、坚硬与沉重,他终于开始配合我燃着熊熊火焰的身体。他对我的每次颤抖,我发出的每个声音都有回应,他的唇偷走我肌肤的秘密,他的手温和地侵入私人领域,直到我身上的每个地方都变成他的。

他推开我的腿,以一个直达根部的冲刺进入我的身体,用嘴接收了我的呻吟,在我耳边低语:就是这样,甜蜜的宝贝,小声、小声。而我接受了全部的他,愉悦的感觉既沉重又甜蜜,而随着每次接触,那丝绒般的坚硬带领我逐渐靠近悬崖的边缘。

天哪,就是那里,对了,求求你。我需要他快一点,但是他有自己的节奏,依然不疾不徐地更为深入。他的脸在我的颈间磨蹭,刚刚冒出的胡须茬子感觉真好,我像被痛苦所包围,哀哀呻吟。

视而不见地,我探向他延展得好长的背部,往下滑到他的臀瓣,张开五指抓住那儿结实的肌肉。他老谋深算的步伐一丝也未乱,探手往后捉起我的手腕,一次一只,刻意地拉回来压在床上,而后他低头吻住我。

我的意识边缘只有一个理性的思想微微闪烁著:他所要求的降服,好像有一点不对。但是,它所带来的解放,却是如此难以言喻。所以,我臣服了,我的思绪化为 黑暗与宁静。在我放手的那片刻,愉悦之感翻涌而上,每一次都比前一次更为无情与坚持。我的髋部差点连他一起抬离床铺。他以更沉稳有力的冲刺与我对抗,将我 压下,让我剧烈收缩的肌肉带出他自己的释放。我的高潮一次、一次又一次。经历过这样的感觉,一个人应该已经死去。

通常地,当爱做完,两人分开是很正常的事。男人转身入睡,女人冲进浴室洗净身体并处理证据。但是,盖奇抱著我许久,玩著我的头发,低声跟我说话,在我的脸和胸前拂过许多亲吻,还用浸了温水的毛巾替我清洗。

我应该觉得很累,可是我却像个生龙活虎的人,浑身充满了精力。我尽量想躺在床上,但终于躺不住而跳起来穿上睡袍。

“看来你是那种人,”盖奇饶富兴味地看着我捡起扔了一地的衣服折好。

“哪种人?”我停下来欣赏他只盖著白床单一角的颀长身体,他转而用一只胳膊撑著头,肌肉一波波跳动著。我好爱那被我揉乱的头发,以及他放松的嘴角。

“上床之后精力充沛的女人。”

“我从未这样。”我把折好的衣服放在椅子上,很快地自我评量之后,羞怯地说:“但我觉得我现在可以跑马拉松。”

扒奇微笑。“我对怎样可以帮你消耗精力有很多想法。只可惜,由于我无从预知今晚的情况,身上只有紧急状况出现时备用的一个保险套。”

我半坐在床沿。“我是紧急状况?”

他把我拉过去,让我趴在他身上。“自从我第一眼看到你就是了。”

我笑着亲吻他。“你其实有更多保险套,”我告诉他。“我搬进来的时候,在浴室的抽屉里找到一些。我当然不好意思还给你,所以把它们留在原位。我们共用一个抽屉呢。”

“我们共用一个抽屉,而我竟然不知道?”

“你现在可以把保险套要回去了,”我慷慨地说。

他的眼睛闪闪发亮。“我衷心感谢。”

夜更深了,我们发现我不只不笨,还非常出色。天才学生,盖奇如此宣布。

我们分享了一瓶酒,一起冲澡,而后又回到床上,仿彿忘了已经亲吻过几千次,依然一次又一次地热情亲吻。当黎明初晓,我跟崔盖奇做过的有些事,在至少九 个州是违法的。他似乎什么都喜欢,任何事都愿意尝试。他极有耐心,而且如此地彻底,让我觉得自己好像被拆解开来,而后又以不同的方式重新组合。

筋疲力尽又全然地满足,我偎在他身 边入睡。清晨微弱的阳光把我叫醒,我感觉盖奇在我头顶上伸懒腰,身体因为伸展的动作而绷紧。这一切美好得不像真的:在我身边这副沉重的男性躯体,提醒我一 夜狂欢的疼痛感,他的手停靠在我的腰下。我好担心这个如此温柔地占有我、发掘我的情人可能就此消失,重新变回以前那个冷眼旁观的遥远男人。

“不要离开,”我轻声耳语,握住他的手,更用力地压在我的皮肤上。

我感觉盖奇的微笑印在我睡得暖呼呼的颈间。“我哪儿也不去,”他将我搂过去,更贴近他。

休士顿人做事情向来越大越好,河橡园的新屋落成当然更不例外。那个周末的夜晚有很多节目,但是最抢手 的邀请函应该是雷彼得与雷莎夏夫妇的慈善派对。这位石油公司总裁与担任市议员的夫人将邀请大家顺道参观他们的新家,那是一栋意大利与地中海式的皇宫,有着 从欧洲进口的廊柱,与占了整个二楼,广达三千六百平方呎的舞会厅。

崔家当然受邀,而盖奇邀我同行。这实在不是一般的第二次约会。

《编年报》的生活版曾刊出雷家的照片,包括吊在大门厅、高达十四英呎的吊灯。那是一件让人叹为观止的艺术杰作,仿彿一大朵用蓝色、琥珀色与橘色玻璃组成的半开的花。

这次派对将替一个艺术慈善基金募款,故以歌剧为主题,并有休士顿歌剧院的歌唱家前来助兴。凭我对歌剧的有限认识,我想像歌者戴着维京人的盔帽、梳着长辫子,唱起歌来可以用声音把我们的头发往后吹。

大门厅的四个凹壁布置成世界四大歌剧院,例如威尼斯与米兰。屋后的露台有特为此次派对搭建的整排亭子,供应意大利各地的美食,为数众多、戴白手套的侍者随时提供各种服务。

我花了约半个月的薪水,买了一件妮可.米勒礼服,白色的露背上装扭转缠绕包裹到腰下,而后是柔软垂地的绉褶。这是一件性感但高雅的V领礼服,搭配鞋跟与带子都镶有水晶的凉鞋。

嘉玲看到这双鞋的时候,立刻说它是灰姑娘的玻璃鞋。我把头发往后梳,让它很亮地平贴着头,再绾成一个精巧的发髻。细心地化好彩妆,我挑剔地看着我的脸。我没有可供搭配这身衣服的耳环,但我真的需要一点装饰品。

想了几秒钟之后,我走去嘉玲的房间,在她的美术箱中搜寻,我找到一张自黏的水晶贴片。我拿起最小的一颗,贴在我的眼角,变成似有若无、亮晶晶的美人痣。

“看起来会不会很俗气?”我忍不住问在床上跳来跳去的嘉玲。问一个八岁女孩打扮有没有过头,等于问一个德州人辣椒够不够,答案永远都是否定的。

“当然不会,它完美极了!”嘉玲早就准备把自己笑翻。

“不要跳,”我提醒她,她笑着扑趴在床上。

“你今天晚上会回来吗?”她问,“或者你要在盖奇家过夜?”

“不一定。”我过去坐在她的床边。“宝贝,如果我在他家过夜,你会不高兴吗?”

“当然不会,”她高兴地说。“凯倩姑姑说如果你没回来,我就可以晚睡,我们要一起做饼干。如果你要你的男朋友跟你结婚,你必须在他家过夜,这样他才能知道你在早上起床的时候好不好看。”

“什么跟什么?嘉玲,这是谁告诉你的?”

“我自己想出来的。”

我抖着下巴,忍住笑声。“盖奇不是我的男朋友,我也没有想要他跟我结婚。”

“我觉得你应该那样想,”她说。“你不喜欢他吗,莉珀?他比以前跟你约会的那些人都好,甚至比那个带很多怪味道起司给我们的那个更好。”

我仔细看着她的小脸。“你好像很喜欢盖奇。”

“对呀!只要我多教他一些小孩子的东西,我想他可以当一个非常好的爸爸。”

小孩子的观察经常可以打得你一棒不起。我的心因为愧疚、痛苦而扭绞在一起,还有最让人难过的:希望。我当然也希望那样,可是我也最不敢希望。

我倾身轻轻亲吻她。“不要有所期待,宝贝,”我小声地说。“我们要有耐心,安静看着事情怎么发展吧。”

出发之前,桥祺、薇安、凯倩和她的同伴在起居室喝鸡尾酒。我们必须把桥祺的礼服长裤送去修改,剪开裤管的侧面再用魔鬼贴黏合起来,才能包住腿上的石膏。薇安拿这一撕即开的长裤开玩笑,说她好像在跟脱衣舞男约会。

我下楼步出电梯时,盖奇在那里等我。好个壮丽的男人,如此优雅又充满男性气概,包装在豪无瑕疵的黑与白里面。盖奇穿礼服跟他做任何事一样,都很轻松自然。

他微笑地注视着我。“裘莉珀……你像一位公主。”他煞有介事地拿起我的手,在掌心里轻轻印下一个吻。

这不是我,这离我所知道的现实太遥远了。我觉得自己仿彿是许久以前的那个小女孩,一头飞扬的头发、戴着大眼镜,旁观一个穿得很漂亮的女人想要享受当下这一刻,但是无能为力。而后,我又想:管他的,我再也不要当旁观者了。

我刻意把上半身往前倾,看见盖奇的眼睛转暗。“你还在生我的气吗?”我的问题让他露出无可奈何的微笑。

我们稍早曾因为即将来到的圣诞节起了冲突,原因是盖奇问我想要什么礼物。

“不要珠宝,”我立刻说。“贵重的东西都不要。”

“那还剩什么?”

“带我出去吃一顿浪漫的晚餐。”

“没问题,要去伦敦或巴黎?”

“我尚未准备跟你一起去旅行。”

这使他皱眉。“在这里跟我上床,与在巴黎的旅馆跟我上床,有什么不一样?”

“首先,花费很不一样。”

“这跟钱没有关系。”

“我觉得有,”我语带歉意。“你是天生就不必因钱而烦恼的人,但我不是。因此,以我的感觉,让你在我身上花钱……会使一切失去平衡。你能理解吗?”

扒奇越来越不高兴。“让我搞清楚,你是说如果我们都很有钱、或者我们都没有钱,你就会跟我去一些地方?”

“对。”

“愚蠢的想法。”

“你是有钱的那一方,当然可以那样说。”

“所以,如果你的约会对象是联合快递的送货员,他要买什么东西给你都可以,但我就不行?”

“呃……对。”我给他一个诱惑的微笑。“但我永远不会跟联合快递的送货员约会,他们那咖啡色短裤的制服太倒胃口了。”

他并未回以微笑,算计的凝视让我很不安。凭我对盖奇的了解,他若想要一样东西,他会跨过、绕过或穿过任何阻碍去得到。这表示除非他找到一个方法,让我那劳工阶级的脚离开美国国土,他是不会放弃的。

“你若想得深一点,”我说,“就会明白我把金钱拿掉,对我们的……呃……”

“我们的交往。我们已经在交往了。你并没有把金钱拿掉,你是把它摆在正中央。”

我尽量想让自己的话显得很有道理。“嘿,我们才刚开始交往,我只要求你不要送我奢华的礼物,也不要安排昂贵的旅行。”看见他的表情,我不情不愿地补上一句:“至少目前还不要。”

最后这一句总算把他稍微安抚下来,但他的嘴角已经阴郁地抿着。

此刻,他轻握着我的手,我看见他已恢复平常的自制。“没有,我不生气了,”他的声音很平静。“我们崔家的人喜欢挑战。”

那似有若无的傲慢,平常会让我不大高兴,不知怎地,现在只让我觉得无比性感。我对他展开笑容。“你不能总是为所欲为,盖奇。”

他将我拉近,手掌根部刷过我的胸部侧面。亲密的耳语使我的心急切地跳动起来。“但是今晚可以。”

“或许吧。”我的呼吸也加快了。

他的一只手不安分地抚下我的背部,一副现场就想剥去我衣服的样子。“我真等不及这场派对赶快结束。”

我笑起来。“它还没开始呢。”他的嘴沿着我的喉咙侧面搜寻,我的眼睛微微闭起。

“我们将在车上举行我们自己的派对。”

“我们不跟其他人同车?”我的呼吸在他发现了一个敏感的点时暂停。

“不,他们先走了。”盖奇抬起头,我看见他眼中灼热的闪光。“车上只有你跟我,在隔开的屏幕之后,遗有一瓶白酒。应付得了吗?”

“放马过来吧,”我说着握住他的手臂。

豪华轿车在雷家屋外停下。那座房子的面积与设计都很惊人,看起来比较像皇宫,而不是真的有人在里面生活。

罢进入豪华的门 厅我就看得很快乐,这里简直像欧洲的嘉年华会。身著黑色正式礼服的男士们,正好替花枝招展、五颜六色的女士们担任最好的背景。各式珠宝在颈间、腕间、指间 与耳朵上争奇斗艳,头上的吊灯更是锦上添花地在地上撒下灯光所形成的珠宝。现场演奏的音乐经由最好的音响传到屋子的每个角落。

发已呈霜但剪得非常时髦的女主人坚持要带我们参观,有时把我们推进一小堆人的谈话,有时则在我们谈得太尽兴时把我们拉出来。我对宾客的多样性觉得很惊 讶:一小群前往好莱坞发展的年轻演员与导演,他们自称是“德州黑手党”,一位奥运金牌得主,一位火箭队的后卫,一位全国知名大教堂的牧师,有些是石油业的 有钱人,有些是畜牧业的有钱人,甚至还有来自欧洲的小斌族。

扒奇在这些人之中如鱼得水,每个人他都认识,也都记得询问对方高尔夫球赛如何、他家的狗如何,或者猎鸽季的收获,或者他们是否还保有在安道尔(译注:西班牙与法国间总人口七万四千的小柄)或墨西哥玛萨特兰的别墅?

在这些高阶层的人士之中,他的兴趣依然让对方觉得荣幸与兴奋。凭他那很酷的魅力、飘匆的微笑,良好的出身与教育,盖奇是耀眼的星星。而且他自己也非常清楚。

要不是我还记得很不一样的他,不那么自我、在我的手下颤抖的他,我很可能也会被他吓到。眼前这么正式的场景,与记忆中在床上的他,其间的对比引发我体内的兴奋,并在盖奇的手臂拂过我、或对我低语而热气吹过耳廓时,更让我颤抖。

我发现聊天并不难,主要是因为我既然不知道只好多问,而这似乎也让对话得以进行。我们穿过闪闪发亮的宾客,随人潮往屋后的露台缓缓过去。

并排的三座木造凉亭内,提供义大利不同地区的美食。散置的餐桌上铺着黄色的桌巾,搁有义大利的艺术玻璃,其内盛着液状的石蜡,精油蜡烛与鲜花漂浮其上。

我们跟杰克与他的女友,还有德州黑手党的几个人同坐一桌,他们正在拍摄一部独立影片,而且将在几个星期之后去参加日舞影展。

席间的谈话是如此天马行空与活泼好笑,葡萄酒又那么好喝,我很快就觉得有些飘飘然。这是一个魔法般的夜晚,稍后将有歌剧演唱,接着是舞会,而后我将依偎在盖奇的怀中,直到明天早晨。

“我的天,你美呆了,”德州黑手党之一,名叫雪梨的黑发女孩对我说。她是个导演,这是她以坦率眼光观察之后的结论,而非赞美。“你在银幕上会很好看——各位,你们同意吧?——你有一张透明的脸。”

“透明?”我不由自主地摸摸脸。

“心里想什么立刻显现出来,”雪梨解释。

这让我的脸火红。“天哪,我可不希望那么透明。”

扒奇静静地笑着,手臂放在我的椅子后面。“没关系,”他对我说,“你这样就很完美。”他微微眯起眼睛,扫了雪梨一眼。“不准你动歪脑筋,骗她去拍电影——”

“好啦、好啦,”雪梨抗议。“不必紧张,盖奇。”她对我灿然一笑。“看来你们很深了吧?我跟盖奇从小学三年级就认识,从来没见过他这么——”

“阿雪,”他打断她的话,用视线保证揍死她。但那只让她笑得更得意。

杰克的金发女友海蒂把话题转往新的方向,用撒娇的语气娇滴滴地说:“杰——克,你说要去拍卖会买些东西给我的,我想去看看了。”她意在言外地对我说:“听说义卖的好东西不少——钻石耳环,圣卓佩斯一周假期……”

“狗屎,”杰克好脾气地笑着。“她挑的东西一定会让我的荷包大失血。”

“我不值得你送一样好礼物吗?”海蒂不由分说地把他拉起来。

礼貌地在海蒂起身时也站起来的盖奇,看我已吃完甜点。“来吧,甜心,”他对我说。“我们也去看看。”

我们向其他人告退后,随杰克与海蒂进屋到拍卖会场。一排排长桌上放着书籍、篮子与单品说明。我好奇地沿着第一张长桌参观。每项拍卖物件都附有一个内有出价单的皮面夹子,供人写下愿意认购的金额,如果有人加价,便把姓名和金额往下写。午夜十二点结标。

形形色色的拍卖品中有:电视公司提供的名厨课程并附证书,赢过世界大赛之网球运动员的网球课,一批稀有的藏酒,或英国摇宾歌星替你写一首歌并录制成CD。

“有没有你喜欢的?”盖奇的声音出现在我身后,我真想往后靠并拉起他的手放在我的胸前。当着一屋子的人。

“真实的。”我用指尖扶在桌边,闭眼片刻。

“怎么了?”

“我真希望这个阶段可以赶快过去,而我的脑袋可以恢复清晰的思考。”

他仍站在我身后,但是声音顽皮而愉悦。“什么阶段?”

靶觉他的手 放在我的腰侧,我的神经滋滋作响。“约会有五个阶段,”我告诉他。“第一个阶段是互相吸引……也就是你知道的,那些在一起时会爆发的化学作用啦、荷尔蒙高 涨之类的事。第二个阶段是想要独占对方。而后当身体的吸引力消失,现实问题就来了——”他的手移到我的髋骨最高处。

“你当真认为这个——”他的手轻轻往下。“会消失?”

“呃,”我无力地说,“照道理说,应该会。”

“我们抵达现实阶段的时候,请通知我。”他的声音像黑色天鹅绒。“我会设法让你的荷尔蒙再次高涨。”他以强力的占有欲拍拍我,结束这个爱抚。“在此同时……我离开一下,可以吗?”

我转身面对他。“当然可以,有什么事吗?”

扒奇出现抱歉的表情。“我必须去客厅跟一位世交打个招呼,他儿子是我的高中同学,不幸在几个月前因为帆船的意外过世。”

“噢,这太让人伤心了。我在这里等你。”

“顺便也挑些东西。”

“什么样的东西?”

“随便挑吧,一趟旅程或一幅画都行。不买任何东西的人,明天会被报纸抨击不支持艺术,我就靠你来拯救我了。”

“盖奇,我从未把钱花在这方面……盖奇,你在听吗?”

“没。”他笑着准备走开。

我低头看看最近的一本说明书,语带威胁地说:“那我们要去奈及利亚了,希望你喜欢骑着大象打球。”

他笑着走开,让我自行在一排又一排的拍卖品中挑选。我看见海蒂和杰克,正想朝他们走去,但人潮一下子又遮住他们。

我在长桌之间仔细研究,对于盖奇可能想要什么毫无头绪。限量产的欧洲摩托车?不行,那可能害他跌断手或腿。一场可以驾驶六百马力改装车去参加大赛车的资格?同样不行。一趟包机之旅?有名字的珠宝?跟一位美丽的肥皂剧女星共进午餐……更不行,我自嘲地想。

优美的现场音乐终于陪伴我找到理想的目标:一张至少有十五种变化的高功能昂贵按摩椅。盖奇可以拿它当圣诞礼物送给桥祺。

我拿起笔想写下盖奇的名字时,那笔居然不能写。我拿起它甩了甩,还是没用。

“来,”我旁边一位男士把一支新笔放在桌上,再用手掌推过来。“试试这一支。”

那只手。

我无法动弹地盯着那只手,颈背的汗毛站立起来。

一只大手,指甲因为皮肤常晒太阳而显得比较白,修长的手指散着小小的星形疤痕。比记忆更深的认知,让我知道这是谁的手,但我无法相信。怎会在这里?怎会是现在?

我抬头看进那对令我魂牵梦系、至死都会记得的蓝眼睛。

“翰迪,”我低声说。

正文 第二十二章

看着我曾如此深爱的陌生人,我愣住了。康翰迪成熟了,年少时的可能性都已充分完成,现在的他是个高大勇猛的男人,那对蓝之又蓝的眼睛、闪亮的深棕发、就要微笑的嘴角,在我的灵魂深处荡起涟漪……,除了呆望着他,沉溺在让我害怕的快乐之中,我什么都没法做。

翰迪静静看着我,但我感觉到他的外表之下也有剧烈的情绪正激荡不已。

他像我小时候那样,拿起我的双手。“我们找个地方说话。”

我挽着他,并未在意杰克看到我离开,除去那双握着我的、有着厚茧的手,我什么都不在意。翰迪拉着我的手,离开那些长桌,进入屋外等待的黑暗中。

我们绕过人群、噪音、灯光,朝屋子的侧面走去。那种感觉好象灯光也想追随我们,无力地伸展它的触须,但最后也只好在我们走入廊柱所形成的阴影中时放弃。

我们在橡树般粗大的廊柱下停步。我快无法呼吸,而且浑身颤抖。我不知道是谁先采取行动,也或许是我们同时靠近对方。我被一把抓过去贴在他身上,嘴对着嘴,那是个因为太过用力而不可能愉快的亲吻。而我好像快要死了,心脏猛烈地狂跳。

沉默的片刻过去,翰迪终于扯开他的嘴,低声说:没事的,他不会离开。我逐渐放松下来,感觉到他火热的嘴沿着我湿湿的面颊巡行。他再次吻我,像多年前他 教过我的那样,缓慢而自在,我也再次感觉安全与年轻,並充满了理直气壮、因而几乎有益健康的欲望。他的吻,轻轻扣进记忆最深的矿脉里,使得分开的这几年突 然消失无踪。

一小段时间过去,翰迪用他礼服外套的两边包住我,在那件打着繁复细摺的礼服衬衫之下,他的胸膛坚硬如一堵墙。

“我已经忘了这个感觉,”我心痛而充满渴望地低语。

“我从未忘记。”翰迪的手隔着白色礼服拂过我的腰。“莉珀,我不应该这样出现,我一直告诉自己要耐心等待。”他笑了一下。“我甚至记不得我是怎样走到你身边。你从来就是我心目中最美的人,莉珀……但现在……我无法相信你是真的。”

“你怎会来到这里?你早就知道你会见到我吗?你——”

“我有太多话要告诉你了。”他把脸颊贴在我的头发上。“我想过你或许会来,但我无从确定……”

他用那我渴望已久的声音对我说话,那已比他年轻时更加低沉的声音。他说,是一个也在石油业的朋友邀他同行。刚开始的几年他在既困难又危险的油井工作, 藉以建立人际关系,並观察机会。最后他辞去工作,与一名地理学家及一名工程师组一家小鲍司,希望能在早已成熟的石油界找到新的利基。

谤据翰迪的说法,全世界的每处油田都还有一半以上的油和天然气尚未开发,他们筹到大约一百万美元的资金,第一次探测便在德州一处已被废弃的油田发现它大约还有二十五万桶原油。

翰迪的解释让我了解他现在有钱了,而且还会更有钱。他已经替他母亲买了一栋房子,他在休士顿有一所公寓,短期内会以这里为基地。了解他对成功的渴望,以及他有多想提升他的现况,我很替他高兴,也把想法说了出来。

“这还不够,”他捧着我的脸。“最可怕的惊吓是……一旦你得到了,才发现成功其实毫无意义。多年来,我第一次有机会思考和深呼吸,而我……”他像神经已遭到高度磨损般,吁一口气。“一直都渴望着你。我必须找到你。我去找玛雯小姐,她告诉我你在哪里,以及……”

“我跟某个人在一起,”我困难地说。

翰迪点头。“我想知道……”

我是否快乐?我是否依然需要他?我们是否已经没有机会?这么多的疑问……

生命的幽默感有时很残酷,它会在最可怕的时间把你最想要的东西给你。这其中的讽刺性撕裂我的心,沉重的苦涩与遗憾在我的心中翻腾。

“翰迪,”我微微发抖,“如果你早些找到我,该有多好。”

他没有说话,只将我抱在胸前。他的一双手沿着我的手臂而下,直到我紧握的手指。他举起我的左手,大拇指在並未戴任何戒指的无名指根部摩挲着。

“你能确定地告诉我,我来得太晚了吗,蜜糖?”他轻声问。

我想起盖奇,觉得自己深深地陷在困惑之中。“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莉珀……明天跟我见面。”

我摇头。“我答应要带嘉玲去雷恩戏院看一场滑冰表演。”

“嘉玲。”他摇头。“天哪,她应该有八、九岁了吧。”

“光阴似箭,”我小声说。

翰迪举起我的手,面颊在指关节处摩挲,而后轻轻吻着。“那么后天?”

“可以,可以。”我很想当场就跟着翰迪离开,我害怕一放开他就得猜想这场重逢是不是作梦。我把手机号码告诉他。“翰迪,请你……先进去,我需要独处几分钟。”

“好。”他又紧紧抱我一下才放开。

我们对看着,渐渐分开。他的存在带来无限困惑,这个男人跟我曾经认识的大男孩那么相像,却又那么不像。我不知道我们之间的连结怎么还可能存在,但它又真的存在。我们还是原来的我们,从相同的核心彼此沟通,我们来自相同的世界。然而盖奇……想到他,我的心揪结起来。

我的表情必定非常痛苦,所以翰迪很温和地说:“莉珀,我不可能做任何会伤害你的事。”

我稍微点头,在他离开之后茫然地望进黑暗里。

但是,他过去曾伤害过我,我想。

我了解他离开维康镇的理由,我也了解他认为那是唯一的选择。我並没有责怪他。问题是,我已经把我的生命往前推进了。而历经多年的奋斗与非常人所能忍受 的寂寞,我终于跟其他的人建立了关系。我穿着灰姑娘鞋的脚感到有些疼痛,只好变换着重心,扭动一下脚趾,舒缓被细鞋带勒出来的痛楚。白马王子终于出现,我 心痛地想,只可惜他该死地来得太晚了。

谁说的?我的理智依然顽抗。翰迪跟我还是有可能。旧的阻碍已经不在了,至于新的……选择永远不可能只有一个。然而认清这个事实,却让我很不舒服。

我鼓 起勇气踏进亮一些的地方,並在小皮包里搜寻。翰迪的嘴、皮肤与指尖把我精心化好的彩妆全揉坏了,完全无法弥补。我拿出粉饼拍拍脸,再用指尖揩去眼睛下面糊 掉的眼线,再次涂好亮光唇彩膏。眼角的水晶小贴纸早就不见了,人们应该不会发现。大家都在跳舞、喝酒、吃东西,妆糊掉了应该不足为奇吧。

罢抵达屋后的露台,我便看到盖奇黑色的身影,高大精确,犹如一把刀刃。他从容地向我走来,握住我沁凉的上臂。

“嘿,”他说,“我到处找你。”

我勉强地笑一下。“只是需要点新鲜空气。对不起,没让你久等了吧?”

扒奇的脸上有着阴影。“杰克说,他看见你跟某个人离开。”

“是的,我碰上一个老朋友。以前在维康镇的老朋友,很难相信,对吧。”我觉得我的不以为意应该很自然,但是盖奇向来敏锐。他把我转个方向让光线照着我的脸。

“亲爱的……我认得你刚被亲吻的样子。”

我无言以对,脸上的小肌肉愧疚地跳动着,眼中出现哀求的泪光。

扒奇冷静地审视我片刻。不一会儿,他拿出手机要礼车的司机到前门接我们。

“我们要走了?”我的喉咙里像塞着一个钉球。

“对。”

我们从屋子的侧面绕出去,我的高跟凉鞋在走道上敲出清脆的声音。行进间,盖奇又打一个电话。“杰克,对,是我。莉珀头疼,喝太多香槟了。我们先回去,麻烦你跟……对。谢了。替我注意老爸。”杰克说了些话,盖奇笑了几声。“早就猜到了。改天见。”他关上手机放回口袋。

“桥祺没事了吧?”我问。

“没事但是薇安因为太多女士绕着他团团转,很不高兴。”

我差点笑出来,但因为鞋跟陷入人行道的石板之间而想也不想地向盖奇伸出手去。他立刻抓住我,扶着我的背继续前行。我知道盖奇虽然非常生气,但是他绝不会让我跌倒。

我们进入礼车,华美而黑暗的小世界立刻把我们跟舞会的喧哗与活动区隔开来。

我有点担心跟盖奇单独处于这么狭小的空间。不久之前,我搬进大宅的那天,他大发脾气的记忆犹新。虽然当时我挺了过来,但那真的不是我喜欢重新感受的经验。

扒奇一派自然地对司机说:“菲尔,先到出绕绕,要进市中心时我会让你知道。”

“是,先生。”

扒奇按了几个扭,升起隔间的屏障,而后打开迷你酒吧。我完全看不出他有没有在生气。他似乎很放松,不过那种平静反而比吼叫更让人害怕。

他拿出一只高脚玻璃杯,倒了约一指高的烈酒,一口喝下。而后他又静静地倒一份,递给我。我感激地接下,希望烈酒能把我击昏。我想学他一口吞下,但是它灼烧我的喉咙,呛得我猛咳。

“慢慢喝,”盖奇低声说着,手掌不带任何用意地按在我的背上。感觉到我在起鸡皮疙瘩,他脱下外套替我披上。外套柔软的丝质衬里带着他身上的暖意将我团团包起。

“谢谢,”我发出气喘般的声音说。

“不客气。”而后停顿许久,冷钢似的视线令我发抖。“他是谁?”

在我叨叨絮絮的童年故事中,我谈过母亲、朋友、维康镇上每个人的每件小事,但是我从未提起翰迪。我跟桥祺谈过他,但我还没有勇气跟盖奇提起。

我尽力让声音保持沉稳,说出翰迪的事:我十四岁认识他……曾经,他是我的生命中除了妈妈与妹妹之外,最为重要的人。曾经,我爱他。

对着盖奇谈起翰迪的感觉好奇怪,我的过去与现在撞在了一起。但我也从而发现,拖车营地的裘莉珀跟此刻我所变化而成的这个女人,已经有了多么大的差异。我必须深入思考这件事,我必须深入地思考许多事。

“你跟他上过床吗?”盖奇问道。

“我想要,”我承认。“但是他不肯。他说那会使得他无法离开我。他有很多野心。”

“但这些野心不包括你。”

“我们太年轻,而且一无所有。现在看来,分开其实是最好的。如果我像个石磨挂在他的脖子上,翰迪根本不可能去追求他的目标,而我永远也不可能抛下嘉玲。”

我不知道盖奇从我的表情、手势与尖细的话语声中看出或听出多少,我只知道某些东西像水上的浮冰那般地碎裂了,而盖奇正从其间践踏过去。

“看来是你爱他,他离开你,现在他想再试一次。”

“他没有这样说。”

“他不必说,”盖奇的声音平平的。“因为你显然很想再试一次。”

我觉得像被抽干了,也有点生气。我的头好像旋转马车。“我不知道那是不是我真的想要的。”

来自迷你酒吧的光线将他的脸切割成严厉的形状。“你认为你还爱着他。”

“我不知道。”我的泪水又冒出来。

“不要哭,”盖奇的镇定不见了。“你要我做任何事,我几乎都愿意,我想我甚至愿意替你去杀人。但要我在你为其他男人哭泣的时候安慰你,我想我做不到。”

我捏着眼角,把那些好像强酸般烧灼着喉咙的泪水硬是吞回去。

“你会再跟他见面,”他稍后说。

我点头。“我们……我……需要把事情弄清楚。”

“你会跟他搞在一起吗?”

这刻意粗鲁的用字像个巴掌甩在我的脸上。“那不在我的计划之内,不会,”我的口气僵硬。

“我不是问你计划怎样,我是问你会不会?”

这下子,我也生气了。“不会。我不那么容易跟人上床的,你又不是不知道。”

“是呀,我知道。我也知道你不是那种跟A先生去参加宴会,却跟B先生打情骂俏的人,可是你的确做了。”

我因羞愧而满脸通红。“我不是故意的。看见他让我太过震惊,事情……就这样发生了。”

扒奇哼了一声。“这偏偏也是所有借口之中,最伤人的一个,甜心。”

“我知道,我也很抱歉。而我真的不晓得我还能说什么。只是我在认识你的许久之前,就爱上了翰迪。而我跟你的关系……才刚开始。我想公平地对待你,可是我也想弄清楚我对翰迪的感觉是否还在。这表示……在我能想清楚之前,我跟你的关系必须暂时搁置。”

扒奇並不习惯被人搁置。所以他的风度並不好,甚至有种豁出去算了的感觉。他一把将我拉到腿上时,我吓了一跳。

“我们上过床,莉珀,这是不能倒带的。我不会轻易容许他插进来,把我们抛出原来的轨道。”

“我们在一起只有一次,”我鼓起勇气反对他的说法。

他扬起一道眉毛,一脸嘲弄的样子。

“好吧,好几次,”我说。“但是只有一夜。”

“那就够了,现在你是我的。而且我比他曾经有过、或者未来将会有的,都更想要你。我要你在‘弄清楚’的时候,记住这一点。也在他说着你想听的任何甜言蜜语时,记住—”

扒奇忽然停止。他的呼吸失控,燃烧的双眼足以点燃火炬。“记住这个,”他的话全是喉音,身形向我逼近。

他的手臂太紧,嘴唇成了刑具。他从未这样亲吻我,他的饥渴因为嫉妒而变成锐利的锋刃。盖奇已被逼出他所能容忍的极限,他的呼吸急促,把我压向柔软的皮椅垫,我们已经完全躺下,但是他的唇从未离开我的嘴。

我被他压在身下,对于自己究竟想把他推开或感受更多的他,也一时没了主意。但只要我一动,盖奇便往我的腿间沉沉压去,命令我接受他,感觉他。坚硬的印记,让我想起他曾经让我享受过的,刻骨铭心的愉悦,每个思想与情绪在刹那间被欲望的狂流冲走。

我突然那么地想要他,那渴望从头震颤到脚,于是闭上眼睛随它而去吧。薄薄的羊毛长裤藏不住他的坚挺与厚实,我呻吟着把手伸向他的臀部。

我们交缠在一起的几分钟仿佛一场狂热的梦。我细致的内裤被鞋子的拌扣钩住,不肯被脱下,他干脆把它撕开。他把我的长裙拉到腰间,我的皮肤粘在身下的皮椅上,大张的一条腿垂在地板上,但是我一点也不在乎,急迫的需要在全身的每一处怦怦跳动。

他抓住我的上衣往下扯,我的胸部在他火热的嘴覆盖上来时迎上前去,他啮咬的牙与弹动的舌引发我的呻吟。他伸手到我们之间,解开皮带。

靶受到火烫并跃跃欲试地要求长驱直入的他,我的眼睛张大……而后当身体向那湿濡的滑动与软中带硬的侵略降服,一切便模糊了。我的头在他如铁棒的臂弯中往 后仰,他的嘴无情地扒梳呈现在眼前的颈项。他开始以沉重的节奏且出且进,令我只能无助地扭动与喘息。车子因为红灯停下,除去在我体内的推挤与爱抚,天地好 像也都停止了…而后礼车启动,我们也像开上高速公路。我一次又一次地接纳他,将一切伸展到最大,但求把他拉靠到最近。

我抓着他的 衣服,需要碰到他的肌肤,如此地需要、又需要……他的嘴回到我的唇上,舌头冲了进来。他充满了我的全身,奋力向更深处探索,直到低频美好的痉挛开始,再从 我的身上弹到他身上。我浑身颤抖,因为需要大吸一口气而挣脱他的嘴。盖奇先是屏住呼吸,而后才像绿森林的火,嘶嘶释出。

因为脑内啡而醺醺然,盖奇将我从座椅抱起时,我简直像个空枕头套那般随风荡漾。他低声咒骂自己,将我的头抱在他的臂弯里。我从未见他如此恼怒,黑色的瞳孔几乎要将银色的虹膜全部吞噬。

“我太粗鲁了。”他的声音粗哑。“该死的,我真的很抱歉。我只是—”

“没关系,”我低声说,仍倘佯在畅快的余波之中。

“有关系。我—”

我挺起来吻住他。他没有回应,只拉起我的衣服盖住我的胸和腿,再用他的外套里住我。

之后我们都没再说话。我仍沉浸在超载的激情里,几乎没注意到他按钮跟司机说话。而后他一手抱着我,一手又倒了一杯酒漫漫喝着。他的表情什么也没说,但是他的身体非常僵硬。

安全而舒适地窝在盖奇的腿上,车子轻微的晃动与他身体的温暖,将我摇入瞌睡的状态。车子停止与车门突然打开,我才猛然惊醒。盖奇把我摇醒、扶我下车时我还在眨眼睛。

我知道自己衣着凌乱、以及所以凌乱的理由,我尴尬地瞥向司机。但他刻意地不看我们,脸上毫无表情。

我们在缅因街一八OO号。盖奇看着我,好像认为我会反对在此过夜。我试着衡量去或留的后果,但我的思绪一片浆糊,唯有一个想法鹤立鸡群…不管我选择怎样处理翰迪的事,这个男人绝不会有礼地离开。

我披着盖奇的外套走进大厅,随他进入电梯。电梯上升的速度有点快,高跟鞋使我晃了一下。盖奇伸手扶住我,他的吻让我满脸通红且无法呼吸。他拉我出去时,我差点跌倒,他一个动作便将我横抱而起,往他的公寓走去。

我们默不作声地进入卧室,而后在黑暗中脱去衣服。经过车中的匆忙行事,所有的急切淡化成温柔。盖奇仿佛影子一般轻掩而至,找到我最柔软的地方与最敏感的神经。

但是他越是轻盈,我越渴望。渴望着他那身结实肌肉坚韧的触感,如丝绸、如午夜的浓发,我发出长长的叹息,伸出手去拥住他。他诱哄着我敞开自己,再用嘴与手指巧妙地探索和挖掘,直到他冲出所有的界线,在我的身体里面接受了洗礼,佔有也被佔有。

牛仔都知道,狂骑一匹马之后,绝不能任其大汗淋漓的冷却。这条规则也适用于女友,尤其是那些久未上床,需要时间适应的人。我说不出盖奇夜里找了我多少次,但我醒来时,某些我从不知道它存在的肌肉会痛,我的四肢因过度延展而僵硬。而盖奇非常体贴,从把咖啡送到床上开始。

“不必装出后悔莫及的样子,”我探身向前,让他在我的背后多塞一个枕头。“那显然不是你与生俱来的表情。”

“我没有后悔莫及。”穿着黑色t恤和牛仔裤,他在床边坐下。“我很感激。”

我拉起床单里在胸前,谨慎地小口喝着滚烫的咖啡。“经过昨夜之后,你的确应该感激,”我说。

我们静静对看着,而后盖奇按住我膝盖。手掌的热度直透床单。“你还好吗?”他温柔地问。

这可恶的傢伙,他一针见血地卸除了我的武装,在我以为他必将傲慢或颐指气使的时候,表现他的关心。我的胃部绷紧,直到整个内在好像一张弹跳的弹簧床。他的一切都这么好,我可能为了一个我一直想要的男人,而放弃他吗?

我正要说我很好,但发现自己对他说出实话。“我正在害怕我犯下了此生最大的错误,但我也还在思考这个错误是什么。”

“你应该是指这个错误是谁。”

这话使得我瑟缩了一下。“我知道如果我跟他见面,你会不高兴,但是—”

“不,我不会不高兴,我希望你跟他见面。”

我握住热热的杯子。“真的?”

“情况必须解决,我才能得到我想要的。你必须亲自去发现他已有怎样的变化,你也必须去确认当年的感情是否还在。”

“的确。”我觉得他能如此体谅,真是一大进化。

“我觉得这些都没有问题,”盖奇接着说,“只要你不跟他上床。”

进化或许有一点,但仍然是佔有欲超高的标准德州佬。

我疑惑地笑着问他:“这是否表示,只要你能跟我上床,我对他有怎样的感觉都没关系?”

他的回答很沉稳。“这表示,我暂时接受目前的性关系,其他的以后处理。”

正文 第二十三章

据我观察,桥祺的晚上也不好过,他跟薇安以吵架收场。桥祺说,女士们要对他好又不是他的错,她太爱吃醋了。

“问题在,你对她们多好?”我问道。

坐在床上的桥祺用遥控器开启电视,同时瞪我一眼,“只要我回家吃晚餐,是谁让我有好胃口,有什么重要?”

“天哪,但愿你没有对薇安这样说。”

一片沉默。

我拿起他的早餐盘。“难怪她昨天晚上没有留在这里。”洗澡的时间到——他已经可以自行处理了。“洗澡或换衣服有问题,尽避用对讲机叫我,我会让剪草的人上来帮你。”我准备离开。

“莉珀。”

“什么事,先生?”

“我通常不管别人的事……”看见我给他的脸色,桥祺露出微笑。“但你有事情要告诉我吧? 最近都没事吗?”

“没事啊,都是老样子。”

“你跟我儿子也没事?”

“我不会跟你讨论我的感情生活,桥祺。”

“为什么? 你以前都跟我说。”

“那时候你不是我的老板,而我的对象也不是你的儿子。”

“好,我们不谈我儿子,”他从善如流。“我们聊聊你的老朋友,一位从老油田抽到新石油的石油新贵。”

餐盘差点从我手中掉下去。“你知道翰迪昨晚也在?”

“本来不知道,后来有人介绍我们认识。我一听到那个名字,立刻认出他是谁。”桥祺体谅的表情,让我好想哭。

但我终究只是放下餐盘,在附近的一张椅子坐下来。

“发生什么事了,孩子?”我听见他问。

我静坐著,眼睛看著地上。“我们只谈了几分钟,但是我明天要跟他见面。”很长的停顿。“盖奇对这样的情况,不是很高兴。”

桥祺不露感情地一笑。“不难想像。”

我这时才抬头看他,忍不住问:“你对翰迪的印象怎样?”

“印象不错,聪明、有礼,野心不小。你邀他来这里吗?”

“天哪,当然没有,我们应该会到外面找个地方聊聊。”

“你可以邀他来,这里也是你的家。”

“谢谢,但是……”我摇摇头。

“你后悔跟盖奇有了开始吗,孩子?”

这问题终于让我崩溃。“不,”我用力眨著眼,立刻大声说。“每一件事都那么美好,我怎么会后悔? 只是……翰迪一直是我认定的最后归属,他是我所梦想并渴望的一切。然而,该死的,我好不容易才认为他已成为过去式,他为何偏要在这个时候出现?”

“有些人永远不会成为过去式,”桥祺说。

我泪眼模糊地看著他。“你是指艾华?”

“我会永远想念她,但我说的不是艾华。”

“那么是你的第一人妻子?”

“也不是,是另一个人。”

我用袖子按一按眼睛。桥祺好像有事情要告诉我,但我一时也负荷不了更多真相。我站起来,清清喉咙。“我必须下楼弄早餐给嘉玲吃。”我转过身要走。

“莉珀。”

“嗯?”

桥祺眉头紧锁,似乎正考虑著什么。“这件事我稍后要跟你详谈,但不是以盖奇的父亲、或老板的身份,而是你的老朋友。”

“谢谢,”我的声音沙哑。“我似乎正需要一个老朋友。”

翰迪在早上稍后打电话,邀我和嘉玲星期天去骑马。我很期待也很高兴,但我告诉他,嘉玲只在嘉年华会之类的场合骑过由大人拉著漫步走的小马。

“没问题,”翰迪轻松愉快地说。“他很快就可以学会。”

第二天早上,他开著一辆巨大的白色休旅车抵达崔家。嘉玲跟我在门口接他,我们都穿著牛仔裤、长靴和厚夹克。我告诉嘉玲, 翰迪是家里的老朋友,从她还是小婴儿的时候就已认识她。事实上,开车送妈妈去医院生产的正是他。

凯倩对来自我过去生活的男人,非常好奇,也陪我们在门铃响起的时候来到门厅。我伸手把门拉开,她看见站在阳光里的翰迪,赞叹地说了一声: “噢,我的天!”我得意地笑了起来。

他高壮雄伟的身材与那对蓝眼睛,还有无从抗拒的露齿微笑,任何女人看到这种仿佛不像真人的形象都会为之倾倒。他很快地上下扫我一眼,低声打招呼并亲吻我的脸颊,而后便转向凯倩。

我替他们介绍,翰迪以非常小心的态度、好像怕捏碎那般,轻轻握著凯倩的手,她露出兴奋的微笑,把南方的殷勤女主人扮演得淋漓尽致。翰迪的注意力才一转开,凯倩立刻我一个眼色,似乎在默问:这么好的货色,你是把他藏在哪里?

翰迪此时蹲下来面对我妹妹。“嘉玲,你甚至比你妈妈更漂亮了。你或许不记得我。”

“我出生的时候,你送我们去医院,”嘉玲害羞地说。

“没错,用一辆很破的蓝色卡车,那时暴风雨使半个维康镇都淹在水里面。”

“玛雯小姐就住在维康镇,”嘉玲宣布。“你认识她吗?”

“我认识玛雯小姐吗?”翰迪笑得露出一口白牙。“噢,我当然认识,而且还在她家的厨房里吃过好多红色天鹅绒蛋糕。”

嘉玲彻底地为他著迷,在他站起来的时候握住他的手。“我很少提起你,”我对翰迪说,但那声音听起来很怪。

翰迪看入我的眼里点点头,十分了解:有些事情过于重要,反而非言语所能表达。

“唷,”凯倩活泼地说, “你们出去玩个痛快吧。嘉玲,站在马匹附近时要小心,记住我跟你说的,绝对不要跑到马的后面去。”

“我会记住的!”

我们去了银辔头马术中心,那里的马过著比人类更好的日子。它们住的马厩设有蚊虫控制系统,并播放古典音乐,每一间马房有自己的水龙头与灯光。马厩外有一室内赛马场,一座户外跳跃场,草地、水池、马匹展场,以及五十亩土地供人驰骋。

翰迪安排我们去骑他的朋友寄养在那里的马。既然养一匹马的费用甚至比大学学费更贵,可见这位朋友很有点钱可以烧。

马夫带出毛刷得很亮、看得出训练精良的马,这种强壮纯色的马高大而肌肉结实,以冷静聪慧闻名于世。

我们出发之前,翰迪抱起嘉玲让她坐上一匹很结实的黑色小马,先带著她在围场绕了一圈。他果然如我所料地让我妹妹彻底为他倾倒,他一再地夸奖她,逗得她格格笑。

这一天的天气也很适合骑马,气温虽低但有阳光,空气间飘来草地与动物的味道,还有你虽说不出个所以然、但绝对非常德州的特殊乡土味。

翰迪跟我并骑著说话,嘉玲骑在我们的前面一点。

“你把她带得很好,蜜糖,”他告诉我。“你母亲会以你为荣。”

“但愿如此。”我看著妹妹,她的金发梳成一条工整的辫子,用白色缎带绑住。“她很美好,对吧?”

“的确很美好。”但翰迪看著我。“玛雯小姐说了一些你经历过的苦,你一肩挑起不少重担,不是吗?”

我耸耸肩。是有一些辛苦的时刻,但回顾以往,所谓重担与奋斗其实都很普通。许多女人经历过更严苛许多的考验。

“妈妈刚死的时候最困难,我大约有两年不曾睡个好觉。我必须半工半读,还要尽力照顾嘉玲。那种感觉好像每件事都只做一半,到哪里都迟到,样样事都做不好。但到最后,就逐渐得心应手了。”

“告诉我,你怎样认识崔家的人。”

“哪一个?”我冲口变问,但立刻后悔。

翰迪微笑。“先从年长的一位说起吧。”

一路说著话,我有种正在挖掘早已成形、其实深埋许久之宝藏的感觉。我们的对话是揭开层层盖物的过程,有些很快地被扫开,需要凿子或斧头的那些则被暂时放下。

我们把分开那些年所发生的事,敢说的都说了。但是重新与翰迪相处的感觉,却跟我的预期不大一样。我的心里仍有某件事被顽固地束之高阁,仿佛我依然不敢把那个藏匿许久的情绪释放出来。

下午将至,嘉玲似乎累了也饿了。我们骑回马厩下马,我给嘉玲一些零钱,让她去主要建筑物的贩卖机购买饮料。她匆匆跑开,我跟翰迪留在原地。

他看著我片刻。“过来,”他低声说完,把我拉进一个没有人的马具室。他轻轻吻我,而我尝到尘土、阳光、肌肤盐分与多年的时光,他们融合成一股坚定但缓慢的暖流。我一直在等他,等著这感觉,而它也一如记忆中那般甜美。

但是当翰迪加重力量,试图想要索取包多,我紧张地笑著并将他推开。

“抱歉,”我微喘著说。“抱歉。”

“没关系。”翰迪的眼睛热得发亮,声音倒是充满安慰。他很快地笑一下。“一时太激动。”

苞翰迪在一起虽然很愉快,但他送我们回河橡园时,我依然感到如释重负。我需要躲进某个地方思考,把一切归位。嘉玲快乐地在后座吱吱喳喳说她想要再骑马,以后要有自己的马,提出一堆要给她的马取什么名字的建议。

“你把我们送入另一个阶段,”我对翰迪说。“我们从芭比娃娃进入马匹。”

翰迪笑著对嘉琳说: “小可爱,你随时想骑马只要让姐姐打电话给我。”

“我明天就要再骑!”

“明天要上学,”我说,这让嘉玲情绪低落,知道她想起可以告诉同学她去骑马。

翰迪把车停在门口,扶我出来。

瞥向车库,我看见盖奇的车。他从未在周日下午回来,我好像云霄飞车来到第一个沉降点般,整个胃翻了过来。“盖奇在这里。”我说。

翰迪依然很镇定。“那当然。”

嘉玲握住这位新朋友的手往屋子走去,一分钟就讲了一箩筐的话。“……这是我们的房子,我住在楼上一个有黄色条纹壁纸的房间,在那上面的是摄影机,让我们可以看清楚是谁才让他进门——”

“宝贝,这些都不是我们的,”我不安地加以阻止。“这是崔先生的房子。”

嘉玲不理我,径自按了门铃,而后对著摄影机扮鬼脸。翰迪笑了起来。

门开了,穿著牛仔裤与白色马球衫的盖奇出现。他先看看我,再把视线转向我的同伴,我的心跳骤然加速。

“盖奇!”嘉玲一副好几个月没有看到他似地,高声尖叫。她跑过去抱住他的腰。“那是我们的老朋友翰迪,他带我们去骑马,我骑了一匹名叫王子的黑色小马,像个正真的牛仔女郎了!”

扒奇微笑地低头看她,手臂稳稳地搂著她的肩。

我看向翰迪,在他的眼中看到沉思。此情此景出乎他的预料,他没料到我妹妹跟盖奇的感情这么好。他露出自然的微笑伸出手去。“康翰迪。”

“崔盖奇。”

他们坚定而短暂地握手,状似比赛以平手结束时、双方握手的感觉。嘉玲仍抱著盖奇的腰,他的脸毫无表情。我把流汗的双手插进口袋。两个男人的站姿好像都很放松,但是空气间充满战斗与冲突的小针,射来射去。

看见这两人站在一起,是个很让我惊讶的经验。翰迪的高大充满在我的记忆里面,我惊讶地发现盖奇或许精瘦一些,但也一样高大。

他们在每一个方面都有很大的差异,教育、背景、经验……盖奇遵守著他参与制订的游戏规则,而翰迪则像一小部分的德州劳动阶级,见规则不适合自己便把规则丢掉。盖奇通常是一个房间里最聪明的人,而翰迪则曾以洞彻人心的懒洋洋笑容告诉我,他只要比对手聪明就行了。

“恭喜你们一举成功,”盖奇对翰迪说。“这么短的时间就有如此可观的成绩听说储藏量的品质很好。”

翰迪微笑,轻轻耸个肩。“我们运气好。”

“那不只需要运气。”

他们谈起地球化学、对一些油井的分析,以及油田产能的难以评估,最后谈到盖奇的替代能源科技公司。

“外面都说,你已研发出新的生物柴油(译注: 以动植物油或废弃的食用油脂,经转化技术后所产生的酯类,直接使用或混合于石化柴油作为燃料),”翰迪说。

扒奇愉快的表情一点也没有改变。“目前还不值得谈起。”

“我听到的其他说法是你已经有办法……不过生物燃料还是太贵了。”翰迪对他一笑。

“石油比较便宜。”

“那只是目前比较便宜。”

我略微知道盖奇对这个主题的看法。他和桥祺都同意,低油价时期快结束了,一旦供需出现鸿沟,生物燃料将可使世界避开一场经济危机。

许多石油界的人士或崔家的友人,一致认为石油还多得很,无油可用或贵得用不起的时间,还要几十年才会降临。他们常跟盖奇开玩笑,希望他可不要太快推出足以取代石油的产品,不然他们如果失业了,都要找他算帐。盖奇跟我说,他们其实也在担心。

大家小心翼翼地谈了几分钟后,翰迪看看我,低声说: “我该走了。”他对盖奇点个头。“很高兴认识你。”

扒奇也点个头,把注意力转向一直要谈骑马多好玩的嘉玲身上。

“我送你出去,”我对翰迪说,对于谈话终于结束,感到如释重负。

我们往外走时,翰迪搂住我的肩膀低声说: “我要再跟你见面。”

“隔几天再说。”

“我明天打电话给你。”

“好吧。”我们在门外停步,翰迪亲吻我的额头,我抬头望进他的温暖的蓝眼中。“嗯,幸好你们都很文明。”

他哈哈一笑。“他其实很想摘掉我的头。”他一手撑在门框上,很快地认真起来。“我不懂你怎么会跟他在一起,他是个冷酷的家伙。”

“等你认识他就不会了。”

翰迪拿起我的一缕头发在指间玩弄。“我认为即使冰山见到你也会融化,糖糖。”他微笑后放开我的头发,向他的休旅车走去。

觉得疲惫与困惑,我在厨房找到在翻冰箱与食品储藏室的盖奇与嘉玲。

“饿了吗?”盖奇问。

“饿死了。”

他拿出一盒千层面沙拉和一些草莓,我找到一条法国面包切了几片,嘉玲摆出三个盘子。

“两个就够了,”盖奇告诉她。“我吃过了。”

“好,我能吃一片饼干吗?”

“吃完午餐再吃饼干。”

嘉玲去拿餐巾时,我皱起眉头问盖奇: “你不留下来?”

他摇头。“必须知道的,我已经知道了。”

因为嘉玲在场,我没有多闻。盖奇替嘉玲倒了杯牛奶,拿出饼干放在她的盘子边缘。“最后才吃饼干,亲爱的,”他低声说著。她伸长了手又抱了他一下,才开始吃沙拉。

扒奇对我可观地笑一下。“再见,莉珀。”

“等一下——”我跟嘉玲说我马上回来,匆匆追上他。“你们见面只有五分钟,你就认为你已经把康翰迪摸清楚了?”

“对。”

“你对他有什么看法?”

“告诉你没有用,你会说我有偏见。”

“你没有吗?”

“可恶,我当然有,可是我也刚好是对的。”

我碰触他的手臂让他停下来,盖奇低头看著我碰过的地方,而后缓缓移到我脸上。

“告诉我。”我说。

扒奇以就事论事的口气回答: “我认为他的野心早已深入骨髓,他工作努力,玩起来更是努力。他渴望拥有代表成功的一切: 汽车、女人、房子、礼兰赛马 场的马主包厢。为了往上爬, 他可以抛开所有的原则。他会发财几次、失败几次,结婚、离婚好几次。而他之所以想要你,乃因为你是让事情保持真实的唯一方 式。然而,即使是你,也没有足够的力量让他不要那样天马行空地什么都想要。”

如此严厉的评价,让我吓了一跳。我眨著眼睛,双手抱胸。“你不认识他,翰迪不是这样的人。”

“走著瞧。”他微笑,但是笑意并未抵达眼中。“你该回厨房去了,嘉玲在等你。”

“盖奇……你在生我的气,对不对? 我很抱——”

“我没有生气,莉珀。我跟你一样,也在设法思考得更清楚。”

接下来的几个星期,我跟翰迪见过机次面: 一顿午饭,一次晚餐,一次较长的散步。在那些谈话、沉默与重建亲密感的过程底下,我也正努力把成人翰迪跟我以前认识并渴望的男孩重新组合。发现他们并不一样时,我很困扰……然而,他们当然不一样,我也改变了,不是吗?

我觉得弄清楚有多少吸引力是来自现在,似乎很重要。如果我们现在才认识,我对他的感觉会是怎样?

我不确定。但,天哪,他真的很迷人。他向来自成一格,总是能让我觉得很自在。我们什么都能谈,包括盖奇。

“告诉我他是怎样的人,”翰迪抓著我的手,玩著我的手指。“谣传的那些话有多少真实性?”

我知道盖奇给人的印象,耸耸肩笑一下。“盖奇……很有教养,但是凶起来也很可怕。盖奇的问题在于什么事情都要做到完美,也有人认为他无懈可击。但是他也很重隐私,想接近这种人很不容易。”

“但是你显然办到了。”

我也耸耸肩,笑一下。“或许吧,我们刚要开始比较亲近……而后……”

而后翰迪出现。

“你对他的公司了解多少?”他闲聊似的问。“我无法想像来自跟石油业的关系如此密切的家庭,他怎会去搞那些替代性燃料、生质柴油之类的?”(译注: biodiesel利用废弃木材或稻草、玉米秆、回收乳品之类的农业废弃物提炼的燃料,可大幅降低二氧化碳的排放量。又,第一代生质材料以玉米、甘蔗为原料,被视为世界粮荒的原因之一,故第二代已改用废弃物。)

我微笑。“那是你不了解盖奇。”经不起他的追问,我谈起我所知道盖奇的公司正在发展的科技。“他们即将谈成一个巨大的生质燃料的协议,而后分销到全德州。据我所知,应该快要谈成功了。”我听出自己声音里的骄傲, “桥祺说,只有盖奇办得到。”

“他一定克服了不少障碍,”这是翰迪的评语。“在德州的某些地方,光是提起“生质柴油”就会被枪毙。他将要跟哪家炼油厂合作? ”

“麦地钠。”

“的确够大。为了他好,但愿一切都没有问题。”而后他便改变话题了。

在第二个星期快结束时,翰迪带我去一家装潢成太空船的超现代酒吧,里面的灯光不是蓝色就是绿色的,桌子像茶杯垫那么小,并用吸管撑著。这是目前最时尚的去处,来得人虽然不是都很自在,但看来都像是走在时代尖端的人。

我小口喝著名为“南方舒适”的调酒,扫视室内,不可避免地留意到翰迪很吸引一些女人的注意。凭他的外表、架势与魅力,这实在不足为奇。将来随著时间过去,翰迪将会越来越成功,也会更受欢迎。

我喝完一杯,又要一杯,今晚我似乎放松不下来。震天价响的现场乐队让我们无法说话,我知道我很想念盖奇。我已经好几天没有看见他, 。我颇为愧疚地发现我或许太过分了,我实在没有权利要求他等我,直到我弄清楚对另一个男人的感觉。

翰迪揉弄著我的手指关节,在音乐的巨响之下,他的声音显得好温柔。“莉珀。”我抬眼看他。他的眼睛因为灯光,而闪著神秘的蓝光。“我们走吧,蜜糖,我们有些事情也应该解决了。”

“去哪里?”我无力地问。

“回我那里,我们需要谈谈。”

我有些迟疑,用力的吞咽著,最后猛然点个头。翰迪稍早曾带我看过他的公寓——我选择去那里跟他碰头,而不是他去河橡园接我。

一路上我们并未多谈,但翰迪一直握著我的手。我的心仿佛蜂鸟那般跳得飞快。我不是很确定事情会怎样发展,或我想要它在怎样发展。

我们抵达豪华的高楼,上去他的公寓,那里用皮革与粗纺的织物布置得很漂亮。铸铁的灯上罩著图案特殊的羊皮纸灯罩,温暖地照著客厅。

“喝点什么呢?”他问道。

我摇头,交握著手站在门边。“不喝了,谢谢你。我在酒吧里已经喝了不少。”

他略带逗弄地笑著,走过来亲吻一下我的太阳穴。“你在紧张吗,蜜糖? 只是我啊,你的老朋友翰迪。”

我紧张地叹了口气,靠著他。“是啊,我记得你。”

他拥住我,我们就那样站了许久,一起站著,一起呼吸。

“莉珀,”他低语。“我曾经告诉你,在我的一生里,你将永远是我最想要的人。记得吗?”

我抵著他的肩膀点头。“你在说完这句话的那一晚就离开了。”

“我再也不会离开你。”他的嘴唇温柔地刷过我的耳朵。“我的感觉还是一样,莉珀。我知道我在要求你抛弃什么————但我发誓,你永远不会后悔。你想要的任何东西,我都回给你。”他用指间抬起我的下巴,嘴唇盖了上来。

我的平衡瓦接了,只能 攀住他。他的身体因为多年的劳力工作而坚硬,手臂强壮而且安全。他的吻跟盖奇不同,更为直接、更具攻击性,缺少盖奇的销魂与玩乐的感觉。他分开我的唇,缓 缓探索,我的回应里混杂著愉悦与愧疚。他暖热的手移到我的胸前,拂过圆弧停在敏感的尖端。我发出焦急的声音挣脱。

“翰迪,不行,”我好不容易才说,欲望在我的胃里形成。“我不能。”

他的最搜索著我抖动的颈部皮肤。“为什么? ”

“我答应过盖奇,我们同意,我不跟你作这件事,直到——”

“知道什么?”翰迪抬起头,眼睛微微眯起。“你又没有欠他,他不是你的主人。”

“不是这样,这不是谁拥有谁的问题,这只是——”

“这当然是拥有权的问题。”

“我不能失信,”我坚持。“盖奇相信我。”

翰迪没说什么,只奇怪地看我一眼。他的沉默让我起鸡皮疙瘩。他伸手扒抓的头发,走到景观大窗望著迤逦在我们脚下的城市。“你确信他相信你?”他终于问。

“这是什么意思?”

他转身面对我,靠在窗台上, 两只脚踝交叉。“我们最近几次见面,我都发现一辆银色的车跟著我们。我抄了车牌号码,找人查了一下。车主在一家专门监视人的保全公司工作。”

我浑身他了冷颤。“你认为盖奇让人跟踪我?”

“那辆车现在就停在街尾。”他招手要我过去。“你自己来看。”

我没有动。“他不会做这种事。”

“莉珀,”他平静地说,“你对这家伙的了解不够,你不可能确信他会或不会做这种事。”

我搓著手臂想让自己暖和起来,但功效不大。我也因震惊而说不出话。

“我知道你认为崔家人是你的朋友,”我听见翰迪继续以平直的声音说。“但他们不是朋友,莉珀。你认为他们收容你跟嘉玲是在帮你的忙吗? 谤本不是那回事,他们欠你的多到还不完。”

“你为何这样说?”

他走到我面前,扶住我的肩膀,望入我疑惑的眼中。“你真的不知道,对吧? 我还以为你多少总该有点怀疑。”

“你到底在说什么?”

他抿著嘴把我拉到沙发坐下,握住我冰冷的手。“你母亲跟崔桥祺有过恋情,而且持续了很多年。”

我努力吞咽,但口水就是吞不下去。“不可能,”我小声说。

“玛雯小姐告诉我的,你可以去问她。你母亲全部都跟她说了。”

“玛雯小姐怎么都没有跟我说?”

“她不敢让你知道,怕你惹上他们。她担心他们会把嘉玲带走,而你一点办法也没有。后来,她发现你替桥祺工作,他猜想他的用意是要补偿你,而她最好不要干预。”

“这话一点道理也没有,他们为何要把嘉玲带走?桥祺有什么权利——”我的脸顿时刷白,我用发抖的手按住我的嘴唇。

我听见翰迪的声音从远处传来。“莉珀……你认为嘉玲的父亲是谁?”

正文 第二十四章

我离开翰迪的住处,打算回河橡园找桥祺对质。自从母亲死后,我第一次这样骚乱不安,但我的外表异常冷静。这不可能是真的。我不要它是真的。

如果桥祺是嘉玲的父亲……我想起我们的挨饿与咬牙苦撑,她问我她怎么不像同学都有爸爸的时候。我那时只能把我父亲的照片拿给她看,跟她说: “这是我 们的爸爸,”以及他是多么爱她,虽然他住在天堂。我想起她的生日、各个假期、她生病的时候,所有她想要而得不到的东西……

如果桥祺是嘉玲的父亲,他不欠我什么。但他欠嘉玲的比天地更大。

我还没有想清楚,却已发现我竟驶入缅因街一八00号的停车场。警卫要求看我的驾照,我想著或许应该跟他说我走错了。但我最后还是让他看了,并开入住户区停车。我想见盖奇,虽然我不知道他是否在家。

我按电梯的十八楼时手在发抖,小部分是恐惧,但绝大部分是生气。听说墨西哥女人以脾气火爆著称,但我这辈子都很平和。我不喜欢生气,也不喜欢随愤怒冲来的那种苦涩的肾上腺素。但此刻,我即将爆发。我想扔东西。

我跨著大步迈向盖奇的门前,敲门之用力,指关节都瘀青了。当里面没有反应,我干脆抡起拳头用力捶去,并差点在门往内开启时跌了进去。

扒奇一如往常那样镇定与无所不能地站在那里。

“莉珀……”他抬高最后一个音节以表达他的疑问,而后看著我胀得通红的脸。他伸手把我拉进去,我甩掉他的手大步跨进门槛。“怎么回事,甜心?”

我受不了他声音里的温柔,更受不了自己强烈的需要,即使到了这时候,我还想扑进他的怀里。

“不必假装你关心我,”我把皮包扔在地上。“当我什么都跟你坦承的时候,我无法相信你竟然还做出这种事!”

扒奇的表情很冷静,声音并无不快。“你不告诉我,我怎么知道是什么事?”

“你完全知道我为何生气,你雇人跟踪我。你一直在监视我,我不懂这是为什么。我没有做错任何事,不应该受到这种待遇——”

“你平静下来好吗?”

男人就是不懂,要一个正在气头上的女人平静下来,根本是火上加油。

“我不要平静,我要知道你干么这样做!”

“如果那你遵守诺言,”盖奇指出,“你完全不必担心有人留意著你。”

“那么你是承认找人跟踪我?噢,天哪,那真的是你,我能从你的脸上看出来。该死的你,我没有跟他上床。你应该信任我的。”

“我向来相信一句老话:“信任但也求证。”

“商场上或许很有效,”我用想要杀人的语气说, “但在男女关系方面则不行。我要你立刻停止,我再也不要被人跟踪。叫他走开!”

“好,好。”

没想到他会这么轻易答应,我警觉地看著他。

扒奇看著我的表情很 奇怪,我这才发现自己簌簌发抖。愤怒已经飞逝,但是让我想吐的绝望感觉出充满全身。我完全不懂自己怎会陷入两个蛮横男人的拔河赛之间……如今还加上桥祺的 事。我好累,对一切都觉得好累,尤其还有一堆没有答案的问题。我不知道我该何去何从,或该拿自己怎么办。

“莉珀,”他谨慎地开口,“我知道你没有跟他上床,我真的信任你。天哪,我好抱歉。当我这么想要一样东西,不,想要一个人的时候,我真的没有办法光是袖手在旁等待,我不能没有战斗就放走你。”

“这只是输赢的问题吗?这在你只是一场比赛吗?”

“不,这不是一场比赛。我想要你,我想要你现在可能还不准备听的东西。但我现在最想要的是抱住你,让你能不再发抖。”他的声音因焦急而嘶哑。“莉珀,让我抱著你。”

我静止著,猜测我能否信任他,祈祷我能把事情想清楚。而后我看著他,看见他眼中的焦虑,与需要。“求求你,”他说。

我上前,他将我紧紧抱住,轻轻低语:“好女孩。”我把脸埋在他的肩上,深吸熟悉的味道。松懈的感觉泉涌而上,我拼命想更挤进,需要我手臂所能拥住的更多的他。

扒奇终于让我躺到沙发上,一边揉捏著我的背与臀。我们的腿缠在一起,我的头枕著他的肩,如果沙发不要那么硬,我会认为我们已经在天堂。

“你需要一些靠垫,”我的声音闷闷的。

“我讨厌杂乱。”他移动身体,俯视著我。“你有其他的烦恼。说给我听,我会替你解决。”

“不可能。”

“试试我的能耐。”

我渴望把桥祺与嘉玲的事对他倾诉,但我仍必须保密。我不想要盖奇替我处理这件事,而如果我告诉他,他一定会那样做。

这是我跟桥祺之间的事。

所以我只是摇摇头,却也忍不住包深深地钻进他的怀里。盖奇抚著我的头发说:“今晚留在这里。”

我觉得自己脆弱易碎,浑身都是伤口。我的脖子枕在他的手臂上,我渴望感觉他坚硬的肌肉,以及他温暖的身体所带来的保障。“好吧,”我小声地说。

扒奇专注地看著我,手掌以无限的温柔捧著我的侧脸。他轻吻我的鼻尖。“我一大早就必须离开你。我必须去达拉斯开会,而后赶去“研究三角区””(译注:位于北卡州,由杜克、北卡大与北卡州大三所大学延伸而出的研究园区,数百家高科技研究公司集中与此。)

“那是哪里?”

他笑著用手指在我脸上懒洋洋地画著。“北卡罗来纳州。我要去好几天才能回来。”他看著我,好像问我什么,最后还是没有问。他一个流畅的动作拉著我站起来。“来吧,你需要上床了。”

我随他前去卧室,那里很暗,只有一盏灯照著那幅海洋的画。我有些不好意思地脱去衣服,穿上盖奇递给我的白色t恤,充满感激地钻进细致的高级床单里。灯光熄灭,我感觉盖奇的体重使床垫往下沉。我转身钻进他的怀里,伸腿勾著他。

身体贴得那么紧,我不免注意他的坚挺火热地抵著我的腿。

“别管它,”盖奇说。

虽然身心俱疲,我还是忍不住微笑。我的嘴唇偷偷拂过他的喉咙,他身上暖暖热热的男人香,早就足以在煽情的一瞬间让我的脉搏狂跳。我以脚趾轻轻刷过他覆盖著腿毛而微微粗糙的皮肤表面。“这么浪费好像有点可惜。”

“你累坏了。”

“速战速决喽。”

“我从不速战速决。”

“我不介意。”我怀著热切的决心爬到他身上,感受到他的身体正在延展的强大肌力让我呼吸急促。

黑暗中传来轻笑声,盖奇一个流畅的动作便把我压在下面。

“别动,”他低语, “让我照顾你。”

我很听话,只在他拉住t恤下摆将它脱去时浑身一颤。他嘴里温柔的热度罩住我挺起的乳尖,我发出哀求的声音迎上前去。

他想只大猫跨了上来,半张的嘴旅行 过我的胸前,细细轻咬著翅膀般张开的锁骨,寻找到我狂乱的颈动脉,并以舌头将之安抚。而后它往下,来到我绷紧的上腹部:每一个慵懒探索的亲吻延烧成火焰, 往下制造出许多难以启齿的愉悦,让我浑身扭动,在激情涌至并在我周边粉碎时,他将我紧紧固定。

我裹在充满性爱与皮肤味道的床单中单独醒来。我更往床里钻去,看著曙光爬上窗户。与盖奇共度一夜,让我稳了下来,使我更有力量应付摆在眼前的难题。我贴 著他睡了一夜,不是躲避,而是接受庇护。我向来总能设法从自己的身上找到力量,如今我也能从旁人身上汲取力量,这对我其实是另一种启发。

我下床,经过空荡荡的公寓进入厨房,拿起电话打回崔家大宅。

嘉玲在第二声电话铃响时拿起话筒。“喂?”

“宝贝,是我。我在盖奇家过夜,对不起没有先告诉你,因为我想到的时候已经很晚了。”

“噢,没关系,”我妹妹说。“凯倩婆婆做了爆米花,而后她跟我和桥祺一起看了一部都是唱歌跳舞的老电影,好好笑。”

“你准备好去学校了吗?”

“准备好了,司机说他要开宾特利送我去。”

听见她不以为意的口气,我无奈地摇摇头。“你已经像个河橡园的女孩子了。”

“我必须赶快去吃早餐了,我的榖片都泡软了。”

“好吧。嘉玲,你帮我跟桥祺说,我半个小时内就会回去,我有很重要的事要找他谈,可以吗?”

“为什么?”

“大人的事。我爱你。”

“我也爱你,再见!”

桥祺在起居室的壁炉附近等我,如此熟悉,却也如此陌生。他是我这一生认识很久、仰仗最深的男人,简而言之,他是我生命中最接近父亲形象的人。

我爱他。

他必须说出一些秘密,否则我会杀死他。

“早,”他的视线像探照瞪搜索著。

“早,你好吗?”

“还可以,你呢?”

“我不知道,”我诚实地说。“有点紧张吧,也有点生气,还有许多困惑。”

面对桥祺,你不必使用迂徊前进那一套。有话直说即可,他任何事情都可以应付。有此认知,使我很容易便直接走到他的面前,亮出我的问题。

“你认识我母亲,”我说。

炉火发出狂风吹过的劈啪声。

桥祺的回答有著惊人的自我控制。“我爱你母亲。”他给我一点时间,充分吸收这个讯息之后,才又决断地点个头。“莉珀,扶我到沙发去坐,轮椅的座位很不舒服。”

从轮椅移到沙发,需要的是注意平衡,而不是蛮力,所以我可以做得很好,我们双方也利用这空档整理思绪。我抓住一张靠脚椅拉过来,抬起他裹著石膏的腿放上去,再用几个小垫靠枕塞进身体与扶手之间。等他舒适地坐定,我在他身边坐下,双手抱住腰部。

桥祺从他的衬衫口袋拿出皮夹,找了一下之后交给我一张边缘都已起毛的黑白照片。那是我母亲非常年轻的时候,美得像个电影明星,后面有她写的字: “给我亲爱的桥。爱,黛娜。”

“她 父亲,也就是你外公,是我公司的职员,”桥祺说,他把照片拿回去,好像它是宗教圣品轻轻握在掌心。“在公司野餐会认识黛娜时,我的妻子已经过世,盖奇还很 小。他需要一个妈妈,我需要一个妻子。从一开始,她似乎就是错误的对象,太年轻、太漂亮,太热情。但我对这些都不在意。”他摇著头,因为忆起往事而有些失 神,且声音沙哑。“天哪,我爱那个女人。”

我张大了眼睛看著他,无法相信桥祺正对我打开一扇窗户,让我去了解我的母亲。那是她从来没有提起过的。

“我发动我所拥有的一切,展开强烈的追求,”桥祺说。“只要我认为能吸引她的,我都用上了。”我很快就告诉黛娜,我想跟她结婚。她立刻被众多压力包 围,尤其是她的家人。他们是中产阶级,非常清楚只要黛娜嫁给我,周遭的人都将连带得到许多好处。”他大言不惭地又说: “我也把这一点跟黛娜说得很清楚。 ”

我试著想像年轻的桥祺,不择手段地追求一个女人。“天哪,多可怕的一个马戏团。”

“我软硬兼施,既用高压手段、也用金钱贿赂,再用甜言蜜语诱哄她爱我,终于我好不容易让她跟我订了婚。”他嘿嘿一笑,听来却别有一番可爱的味道。“只要给我时间,任何人都会被我影响。”

“我妈妈是真的爱你,或只是演戏?”我不是要伤人,但我必须知道。

桥祺就是桥祺,他也不会误解。“有某些时刻,我相信她是爱我的。但,到最后,那些爱还是不够。”

“发生了什么事? 是盖奇吗? 她不想这么快就当母亲?”

“不,那些都无关。她似乎还是挺喜欢他,而且我也保证会雇佣保姆与管家,任何她需要的帮助都可以。”

“不然是什么?我无法想像她为什么……啊!。”

我父亲是那横生的枝节。

我立刻开始同情桥祺,也对我几乎不认识的父亲感到无比的骄傲,他竟然有办法从一个更为年长、也比他有钱有势许多的人手中,把我母亲抢走。

“没错,”桥祺似乎有能力看穿我的心思。“你父亲跟我完全相反,年轻、英俊,是我女儿海芬看到会说“被褫夺公民权”的人。”

“还是个墨西哥人。”

桥祺点头。“这一点最让你外公生气。在那个年代,棕白联姻还是很让人不以为然的。”

“你这是客气的说法,”我知道那被归位有辱门风。“然而,凭我对母亲的了解,或许正是这种罗密欧与朱丽叶式的禁忌最吸引她。”

“她生性浪漫,”桥祺同意,把照片谨慎地收回皮夹里。“但她对你爸爸真的有很多热情。你外公警告她,如果跟了他就不用回去了。她很清楚家人永远也不会原谅她。”

“只因为她爱上了穷人?”我愤慨地质问。

“她的家人的确不对,”桥祺承认。“但是大家的环境都很艰苦。”

“这不是借口。”

“黛娜私奔去结婚的那天晚上曾经来找我。你父亲在车上等她,她来跟我道别,并把结婚戒指还给我。我不肯收,要她变卖后买个结婚礼物。而后我求她如有任何困难一定要来找我。”

我十分了解能说出这种话,需要多么宽大的胸襟,尤其像他是这么骄傲的人。

“等到我父亲过世,”我说,“你已经跟艾华结婚了。”

“没错。”

我静下来,在回忆里搜索。可怜的妈妈,在诸多困难中独立挣扎。既不能投靠家人,也没有任何人帮助她。但她偶尔会失踪一、两天,而后冰箱里会有事物,债主也暂时不再打电话来……

“她来找你,”我说。“即使你已结婚。你给她钱,多年来一直在帮助她。”

桥祺不必说什么,我在他眼中看见事实。

我挺起肩膀强迫自己问出最重要的问题。“嘉玲是你的孩子吗?”

他的脸立刻胀红,愤慨地瞪我一眼。“你竟认为我会那么不负责任? 让她在那可怕的拖车营地长大? 不,她绝对不是我的孩子。黛娜跟我不曾有那种关系。”

“少来,桥祺,我也不是白痴。”

“你母亲从来未跟我上床,你认为我会对艾华做出那种事?”

“抱歉,但我不相信。尤其她还拿了你的钱。”

“蜜糖,我才不管你相信什么,”他平静地说。“我不是不想,但我身体上没有出轨,这是我对艾华至少应有的尊重。你要我去做DNA检验也没有问题。”

这句话让我相信他。“好吧,对不起,我道歉。我只是……很难接受我母亲这些年一直向你拿钱。她是那么地强调不可以接受施舍,以及我长大后应该如何自立自强。结果她是最大的假道学。”

“她只是希望她的孩子能给尽力做到最好,她也尽力了。我多么想给她更多,但是她不肯。”桥祺叹口气,似乎突然身心俱疲。“但是她死前的那一年,我都没有见到她。”

“她跟一个烂家伙约会,一直纠缠不清。”

“夏路易。”

“她跟你说过?”

桥祺摇头。“我看过车祸的调查报告。”

我看著他、研究著他,想起他的爱搞排场。“你坐在黑色的礼车从远处看著葬礼,”我说,“我一直猜不出那是谁。还有黄色的玫瑰……这些年送去的花。”

他没说话,而我逐渐把图片拼凑起来。“棺木的减价,”我慢慢说。“那是你,你付了钱,但是让葬仪社跟我那样说。”

“那是我能替黛娜做的最后一件事,”他说。“另外就是,替她留意著女儿。”

“怎么留意?”我开始怀疑。

桥祺闭上嘴巴。但是,我太了解他了。我在此的工作项目之一,就是帮忙把来自各处的咨询组织起来。他对商业、政治议题、各地人事都很注意,经常会有一些信封什么都不写的牛皮纸袋寄来。“你不会也监视著我吧?”我问,一边在想:天哪,崔家这些男人使我有了偏执妄想。

他微一耸肩。“我不会用这种说法,我只是偶尔核对你的情况。”

“我太了解你了,桥祺,你才不是偶尔核对,你会出手搅局。你……”我突然猛地吸气。“我从美容学校得到的奖学金……那是你动的手脚,对不对?”

“我想帮你。”

我从沙发上跳起来。“我不要任何帮助!我自己可以做得很好。可恶,桥祺! 你先是妈妈的甜心爹地,然后自告奋勇地把我纳入旗下,只是我连选择拒绝的机会都没有。你知道,这让我觉得我是个多么大的傻瓜吗?”

他的眼睛微微眯起来。“你的一切成就,依然是你凭著双手努力获得的,跟我替你做的,关系很小。甚至几乎没有。”

“你根本不该插手。桥祺,我发誓你必须把你花在我身上的每一分钱都收回去,不然我也不跟你说话。”

“很公平,我会把奖学金从你的薪水扣回来。但是棺木的钱不行,那是我替黛娜做的,与你无关。坐下,我还有话跟你说。”

“很好。”我坐下来,反正我的脑袋也正嗡嗡作响。“盖奇知道吗?”

桥祺点点头。“有一次我开车去圣瑞吉饭店见你母亲的时候,他跟踪我。”

“你跟她在旅馆见面,而你们竟然从未——”他不悦的表情让我住口。“好,好,我相信你。”

“盖奇看到我们共进午餐,”桥祺继续说,“后来他跟我对质。即使我发誓从未对艾华不忠,他依然非常生气。但因为不想使艾华伤心,他答应保密。”

我想起搬进来的那一天。

“盖奇从我房间的照片认出了我母亲,”我说。

“对,我们因此谈了一下。”

“我相信。”我注视著炉火。“你怎会开始去壹沙龙?”

“我想认识你。我对你决定留下嘉玲、不管多辛苦工作也要自己抚养她,感到非常骄傲。你们是黛娜的女儿,就已经足以让我爱上你们,但认识你之后,我疼爱的是你本身。”

眼泪让我看不清楚他。“我也爱你,虽然你是个这么爱多管闲事的坏老头。”

桥祺伸出手臂,要我靠近一些。我靠入由胡后水、皮革与衬衫料组合而成的让人安心的父亲味道。

“我母亲忘不了我爸,”我心不在焉地说, “而你忘不了她。”我往后坐,看著他。“以前我总认为“找到”正确的人是重要的,其实重点在“选择” ……懂得做出真的选择,而后把你整个的心放上去。”

“知易行难。”

我不觉得难,至少我已经豁然开朗。“我需要去见盖奇,”我说。“他什么时候不出差,竟然挑了这个最可怕的时间。”

桥祺皱起眉头。“孩子,盖奇没有跟你提起这趟临时出差的原因?”

他的口气让我警觉起来。“他说他必须去达拉斯和研究三角区,但是没说原因。”

“我若告诉你,他会生气,”桥祺说。“但我认为你应该要知道,麦地纳炼油厂的协议在最后一分钟出现问题。”

“天哪,不会吧,”我知道这对盖奇的公司有多重要,不禁关心地问。“出了什么时?”

“谈判过程出现安全漏洞。这件事的进行应该没有外人知道,事实上,谈判桌的人都签了保密协定。但你的朋友康翰迪不知怎地知道了,他去找麦地纳的上游供油厂胜利石油公司,现在他们对麦地纳施加压力,要麦地纳退出整个计划。”

肺里的空气在一瞬间被抽光。“我的天,是我,”我浑身麻痹,“我对翰迪说起他们的协议,我不知道这是高度机密。我没想到他会这样里用我。我必须找到盖奇,告诉他是我的错,我并不是故意——”

“他已经猜到了,孩子。”

“盖奇知道我是泄漏机密的人?可是——”我因惊慌而浑身冰冷。他昨晚就知道了,而他竟然什么也没说。我开始反胃,举起双手蒙著脸,声音从僵硬的手指之间传出来。“我该怎么办? 我能怎样弥补?”

“盖奇正尽力进行善后工作,”桥祺说。“他今天早上就是去麦地纳灭火,而后要去研究三角区的公司,召集研发小组处理生质燃料的后续问题。不要担心,孩子,事情都会解决。”

“我必须有点行动,我……你愿意帮我吗?”

“没问题,”他立刻回答。“你尽避说。”

正文 第二十五章

理智的作法应该是在休士顿等盖奇回到德州来。但想起他因为我而在自尊与公事上遭到双重的重大打击,我知道这不是讲理智的时候。一如桥祺所说,有时排场也是必要的。

我在前往机场途中绕到翰迪的办公室。那是在市中心两栋建成拼图状的玻璃帷幕大楼里面。公司接待员照例是一位声音诱人、长腿撩人的金发美女,她在我抵达时立刻带我进去翰迪的办公室。

他穿著购自男士服装的名店布鲁克兄弟的深色西装,与眼睛完全同色的鲜蓝色领带,一位精明能干、见多识广的男人。

我对翰迪说出我与桥祺的对谈,以及我已经知道他在麦地纳协议所扮演的角色。“我不了解你怎能做出这种事,”我说,“这完全不是我认识的你。”

他面不改色。“做生意就是这样,蜜糖。难免会把手弄脏。”

然而,有些污点是洗不掉的,我想这样说。但我知道,终有一天他会自行领悟。“你利用我去伤害他。你认为这会把我们拆散,更有利的是,胜利石油公司从此欠你一个人情。为了成功,你可以不择手段,对吧?”

“必须做的我都会做,”他依然面无表情。“我绝不因为我要领先而道歉。”

我的愤怒枯竭了,只同情地看著他。“你不必道歉,翰迪,我能体会。我还记得想要并需要一些东西,可是永远得不到的感觉。只是……你跟我似乎是不可能了。”

他的声音很轻。“你认为我没有能力爱你,莉珀?”

我咬著嘴唇,摇摇头。“我认为你曾经爱过我,但即使在当时,这份爱也不足以满足你。你想知道一件事吗?……盖奇有机会说出你做的事,但他并没有说。因为他不要你把一根楔子插进我们之间。他在我请求原谅之前,在我知道我背叛了他之前,直接就原谅了我。这才是爱,翰迪。”

“啊,蜜糖……”翰迪拿起我的手,转过来在微微跳动的腕动脉印上一个吻。“失去一桩生意,对他根本无足轻重。从他生下来的那一天,他就拥有一切。如果他在我的处境,他也会做出同样的事。”

“不,他不会。”我把手抽回来。“不管任何价钱,盖奇都不会利用我。”

“每个人都有个价钱。”

我们的视线交织在一起,干言万语好像在这一眼交换完毕。他跟我都看见了我们必须知道的。

“我必须跟你说再见了,翰迪。”

他的视线里有著苦涩的理解。我们都知道这段友谊已不可能继续下去,我们之间只剩童年的历史。

“天哪。”翰迪捧住我的脸,亲吻我的额头、紧闭的眼睛,在我嘴边停住。而后记忆深刻的,有力与安全的双臂将我紧紧裹住。他拥著我,在我耳边低声说:“ 要快乐啊,亲爱的,你是天下最值得拥有快乐的人。但是,不要忘记……我保留著你的心的一小部分。你随时想讨回去……都可以来找我。”

从未搭过飞机的我。在飞往北卡州首府洛利的一路上,紧紧地握著扶手。我坐头等舱,旁边那位衣著体面的生意人很好心地在起飞与降落时握住我的手,并在飞行途中让空服员送威士忌酸味酒帮我安神。我们要下机时,他问能否给他电话号码,我摇头说:“对不起,我有男朋友了。”

但愿我并没有说错。

我本来想搭计程车前往我的下一站,那是大约十公里外的一座小机场,但一名礼车司机在领行李的地方等我。他拿著一张纸牌,上面写著我的姓,我上前试问:“你有可能是要接裘莉珀吗?”

“是的,女士。”

我猜这是桥祺的安排,他或许是思虑周密,也或许是怕我不会坐计程车。崔家男人的保护欲向来很夸张。

司机帮我提起行李。箱子是凯倩借我的,她也协助我打包:薄的羊毛长裤和一条裙子,几件白衬衫,丝围巾和几件她发誓对她已毫无用处的毛衣。我以乐观的心态同时带了一件礼服和高跟鞋。我的皮包里装著崭新的护照,以及桥祺让盖奇的秘书交给我的、他的护照。

抵达小机场时,天已薄暮。这里只有两条跑道,一家简单的餐厅和一座完全不像塔台的塔台。我立刻注意到北卡州的空气闻起来和德州很不一样,它带点咸味,比较柔软也比较翠绿。

停机坪上有七架飞机,两架小的、五架中型的,其中之一是崔家的湾流机。私人喷射机仅次于游艇,是富豪展现财力的工具。某些超级富豪的私人飞机上设有浴室、卧室和镶木墙壁的工作站,外加例如镀金的置杯架之类的花俏事物。

但重视维修成本的崔家,如用德州的标准来说是比较保守的。然而,你若看到这架豪华的长程飞机,看到它里面那些足以制作小提琴的红木装潢,柔软的羊毛地毯,你真会觉得这哪里算保守。何况还有那些可转动的皮椅,电浆电视,以及特别订制的、拉出来可以当双人床的大躺椅。

我上机后见到机长与副机长。他们随即坐进驾驶舱,我拿著一杯可乐紧张地等待盖奇。我一直在练习一篇改了几百次的讲稿,希望能让盖奇明白我的心情。

听见有人登上飞机,我的脉搏狂跳,讲稿全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扒奇并没有立刻看到我。他一脸的严肃与疲惫,把黑色公事包放在最靠近他的座位,好像脖子很酸那样地按摩著。

“嗨,”我轻声开口。

他的头转过来,看见我时表情一片茫然。“莉珀,你怎会在这里?”

对他的爱丰沛地涌了上来,满溢而出。像热气一样从我身上冒出。天哪,他好美.我找不到话说。“我……决定去巴黎。”

长长的沉默过去。“巴黎。”

“是,你邀请过我……呃。我昨天打电话给机场,说我想给你一个惊喜。”

“我的确很意外。”

“他解决了一切问题,让我们可以从这里出发!如果你想去。”我挂上充满希望的微笑。“你的护照我也带来了。”

扒奇缓缓脱下外套,披在一张椅子的椅背上,样子似乎略微慌乱。这让我有了些许信心。“所以,你现在准备跟我去某个地方了。”

我激动的声音显得浓厚。“我准备跟你到任何地方。”

他闪亮的灰色眼睛看著我,嘴角终于弯成微笑时,我几乎无法呼吸。他松开领带,开始朝我走来。

“等一下,”我奋力地说。“我必须先告诉你一些事情。”

扒奇停住。“什么事?”

“麦地纳的合约,桥祺跟我说了。是我的错。是我告诉了翰迪。我不知道他会……对不起。”我的声音破了。“我非常抱歉。”

扒奇两个大步来到我身前。“没事的。不,天哪,别开始哭。”

“我永远不会伤害你——”

“我知道你不会。嘘,别哭。”他将我拉近,用手指揩去我的眼泪。

“我实在太笨了,竟然没有发现——你为何什么都没说?”

“我不要你担心。我知道那不是你的错,是我自己没告诉你那是最高机密。”

他对我的信赖,让我震惊。“你怎能如此确定我不是故意告诉他的?”

他捧著我的脸,对著我汪汪的泪眼微笑。“因为我了解你,裘莉珀。别再哭了,甜心,那会要了我的命。”

“我会补偿你,我发誓——”

“闭嘴,”盖奇温柔地说,他火热的吻让我的膝盖打结。我抱住他的脖子,忘了我为何哭泣,忘了一切。我们深深地拥吻著,幸好他伸手撑在一张椅背上才没有跌倒,而飞机甚至还没移动呢。他贴在我面颊上的呼吸又热又快,好不容易才退开一点,低声轻问:“另一个家伙呢?”

他的掌根正揉弄我的胸部侧面,我半闭上眼睛,好不容易才说:“他已过去,你才是我的未来。”

“那当然。”又一个野蛮的深吻,充满火焰与温柔,承诺著我已快承受不了的更多。我脑中唯一的思想是,跟这个男人过一辈子绝对不够。他微微笑著退开:“你再也没有理由离开我了,莉珀。我们就这样定了。”

我知道,我想说,但他已经吻住我,许久之后才放开。

“我爱你。”我不知道这是谁先说的,但是在飞越大西洋的七小时又二十五分钟的航程里,我们都说了又说。而且,盖奇也想了些非常有趣的方式打发在五万尺高空的时间。

这么说吧,如果有事分心,飞行其实不难忍受。

正文 终终曲

我并不确定牧场是订婚礼物或提早送的结婚礼物。我只知道在情人节这一天,盖奇给了我一圈用红丝带系著的钥匙。他说,当市区太挤的时候,我们会需要一个可以逃避的地方,而且嘉玲也需要有地方骑马。他解释了好几分钟,我才理解这是一份礼物。

我现在拥有一座占地五千英亩的牧场。

这座原以马匹育种出名的牧场距离休士顿四十五分钟,现在它被分割出售。杰克说,根据德州的标准,这只称得上小小牧场,盖奇瞪他一眼之后,他假装害怕得发抖。

“而你连小小牧场都没有,”嘉玲快乐地取笑杰克,“所以,你是‘城市乡巴佬’。”她说完就赶快往门口跑去。

“你敢笑我?”杰克假装生气,追了过去,一串串笑声从走道传来。

那个周末,我们带了些过夜的东西来到这座已被盖奇命名为“犰狳牧场”的地方。“你不该破费,”我们出城北上之后,我已说了快一百次。“你给我的已经够多了。”

扒奇看著路,抬起我们交握的手送到唇边。“为什么我每次给你东西,你都这么不自在?”

我发现接受礼物也是一种礼貌,只是我尚未学会。“我不习惯收到礼物,”我承认。“尤其是既非生日、也非特殊节日那种没有必要送礼物的时候.在这......这座——”

“牧场。”

“对,在这座牧场之前,你已经送我许多我永远也无法回报的——”

“亲爱的。”他的口气很有耐性,但我也感觉到其中的坚持。“你必须想办法丢掉你脑袋中那张平衡表,放松下来,容许我享受送你一点东西的快乐,而不是事 后要拚命说服你收下的痛苦。”他稍微往后看,确定嘉玲正戴著耳机在听音乐。“下次我送你一个礼物,你只要说‘谢谢’。然后跟我上床就可以了。那是我唯一需 要的回报。”

我咬著唇,忍住一个微笑。“是。”

我们行经一对巨大的石柱,上面有七公尺长的铁拱门,继续沿著一条铺好的路往前开。原来这就是我们的车道了。两旁的田野种著冬天的麦子,野雁从头上飞过,在田里留下斑驳的影子。浓密的豆科灌木、雪松、仙人球散布在远处。

车道的尽头是一座以石块与木头建造而成的维多利亚式大房子,高大的橡树与胡桃木形成它的遮荫。我震惊地看向石砌的谷仓……围起来的练习场……空空的养 鸡园。所有的一切都由一道石头围墙圈起来。房子本体大而坚固,迷人而可爱。一看就知道,曾有孩子在这里成长,有人在这里结婚,家人在那些尖尖的屋顶之下欢 笑、吵架和相爱。住在这房子的感觉会很安全。这里是一个家。

车子在可停三辆车的车库前停下。“它重新整修过了,”盖奇说。“现代化的厨房,大浴室,无线电视与网路——”

“这里有马吗?”嘉玲抓下耳机,兴奋地问。

“有啊。”盖奇才微笑著说完,嘉玲已兴奋地在后座弹跳。“还有游泳池和热水按摩浴白。”

“我曾经梦想住在这样的房子里,”嘉玲说。

“是吗?”我也很惊讶。解开安全带从车子里出来后,我依然注视著房子。我曾经渴望家人和一个家,但我从来无法决定这个家应该是什么样子。但这座房子的 感觉是那么恰到好处、那么完美,任何其他地方都比不上它的一半。它的周围有一圈回廊,回廊上有秋千,屋顶下依照古例漆成浅蓝色,防止泥燕在那里筑巢。此刻 地上已经掉了许多胡桃,捡起来可能有好几桶。

我们进入装有空 调的屋内,墙壁是白色和奶油色,从高大窗户射入的阳光把打过蜡的香柏木地板照得亮晶晶的。屋内的装潢是杂志上所谓的“新乡村风格”,亦即没有很多荷叶边, 但是沙发跟椅子都有厚厚的垫子,而且到处都是抱枕。嘉玲兴奋地尖叫著,跑过一个又一个的房间,有了新发现就跑回来报告。

扒奇跟我慢慢参观。他注意著我的反应,并说我要更改什么都可以。我只惊讶地说不出话。我对这座房子立刻有了感情,我爱那些顽固地站在这片红土地上的植 物,那些供野猪、山猫与郊狼生存的杂木林,这里的一切比玻璃帷幕的公寓大厦不知丰富了多少倍。我不知道盖奇怎么知道这就是我的灵魂所渴望的。

他把我转过去面对他,眼光搜索著。我霎时想起,从未有人如此在乎我的快乐。“你在想什么?”他问道。

我知道盖奇不喜欢我哭。每 次看到眼泪就不知所措,所以我拚命地眨著刺痛的眼睛。“我在想,我对从前到现在的一切有著多么说不出的感激,”我说,“即使是不好的事。我感激每个失眠的 夜晚,每个寂寞的时刻,每次车子坏掉,每次鞋底黏到口香糖,每份迟缴的帐单,每张杠龟的乐透彩券、每次撞伤的瘀青,每个打破的盘子,甚至每片烤焦的吐司。 ”

他的声音很轻。“为什么,亲爱的?”

“因为它们把我领到今天的这里,跟你在一起。”

扒奇发出一个声音吻住我,他想要温柔,但是不一会便紧紧抓住我。低声说著绵绵爱语,以及卧房里的话语,情难自禁地往我的脖子吻去,直到我喘著气提醒他,嘉玲就在附近。

我们三人一起弄晚餐,吃过之后移到阳台上聊天。我们会停下来听北美斑鸠哀凄的歌声,谷仓偶尔会传来马的嘶鸣,风吹过橡树沙沙作响,也把胡桃吹落地上。 最后,嘉玲说她要上楼用新的脚爪型浴白泡澡,而且她要睡在有浅蓝色墙壁的房间。她张著快要闭上的眼睛说,我们可不可以在天花板画上白色的云,我说当然可 以。

扒奇跟我睡楼下的主卧室。我们盖著手缝的拼布棉被,在特大号的四柱床上做爱。体谅我多愁善感的情绪,盖奇让一切轻松缓慢地进行,但这方式每次都让我发狂,诱出我所有的激情,直到我的心跳仿佛在喉咙里槌打。

他是那么强壮与坚硬,外加刻意地诱惑,每个温柔的动作都是超乎言语、比单纯的热情更深刻甜美的占有。他从我的身体诱出快乐绵长的颤抖,令我抵著他的肩膀闷声呼喊,几乎在他的怀中死去。而后,我用四肢紧紧圈住他,他在大浪涌至并逐渐加快时,嘶喊著我的名字。

黎明时分,雪雁的鸣叫声与它们振翅前去猎食早餐的拍打声把我们同时吵醒。我依偎在盖奇胸前,听著知更鸟孜孜不倦地从窗外的橡树对著我们唱著小夜曲。

“枪在哪里?”我听见盖奇喃喃自语。

我偷笑。“不要乱来,牛仔,这是我的牧场。那些小鸟想要怎么叫都可以。”

既然如此,盖奇回答,他要逼我陪他骑马去视察我的产业。

这下我不敢笑了。我有件事想告诉他,但不知何时或怎么说。我安静下来,紧张地玩著他的胸毛。“盖奇......我今天不大能骑马。”

他用手肘撑起身体俯视著我。“为什么?你不舒服吗?”

“不,我是说我没有不舒服,我很好。”我吸一口气。“但我必须问一下医生,骑马这么激烈的运动适不适合我。”

“医生?”他过来抓住我的肩膀。“什么医生?你干么……”他的声音渐小。“天哪,莉珀,甜心,你……”他的力道立刻缩小,好像担心把我捏碎。“我无法相信。”他的眼睛亮了起来。“其实,我相信了。是新年的前一夜,对吧?”

“是你的错。”

“这个错我太愿意承认了。我的甜蜜女孩,让我看看你。”

我只好立刻接受检查,他的双手拂过我的身体,一再地亲吻我的肚子,而后将我抱在胸前。“天哪,我爱你。你的感觉怎样?你会在早上的时候想吐吗?你需要吃饼干吗?或者腌黄瓜,或胡椒博士牌的汽水?”

我摇头,一边吻他一边说话。“我爱你……盖奇……爱你。”言语因为亲吻而更甜,难怪德州人喜欢称呼亲吻为“甜甜的咬”(Sugar-bite)。

“我一定会把你照顾得很好。”盖奇把头轻放在我胸前,耳朵贴著我的心跳。“你,嘉玲跟我们的孩子,你们是我的小小家庭。一个奇迹。”

“这个奇迹有点平凡,”我指出。“我是说,女人天天都在生孩子。”

“她们不是我的女人,生的也不是我的孩子。”他抬起头,眼中的感情让我无法呼吸。“我能替你做些什么?”他低语。

“只要说声简单的‘谢谢’,然后跟我做爱,”我告诉他。

他从善如流。

我毫不怀疑这个男人因为我是我而爱我,没有条件,也没有限制。这也是一个奇迹。事实是,每个人每天的生活都充满各种平凡的奇迹。

不必到远方求取,在你身边即俯拾皆是。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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