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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坦无人声》


第一章 卡西尼站

2101年1月29日。

腊月二十九。

距离地球136511423544公里。

土卫六,香格里拉平原。

卡西尼站。

沉重的咔嚓一声,锁芯退出,正压气闸室的舱门被缓缓推开,那一瞬间舱内的空气从门缝中外泄,与零下一百七十摄氏度的低温相遇后水蒸气氧气和二氧化碳都迅速凝结,变成贴地流动的白色雾气。

而室外空气中液态的烷烃则在吸热后立即挥发,门外雨骤风狂三尺涛,又是一场漆黑的倾盆大雨,冒雨归来的人们急匆匆地踏进气闸室,他们全副武装,一行三人,身着厚重的深红色舱外服,手里拎着工具箱,像是一支拆弹部队又像是一队磁爆步兵。

“大白!开门!”

领头的人将遮光面罩推上去,满身都是凝结的白霜,灯光照亮了一张中年男人的脸庞,他朝着内舱门气喘吁吁地大喊。

紧随其后的两人也踏进气闸室,外舱门合拢锁死,他们一前一后,抬着一只红色的收纳箱。明黄色的警示灯光闪烁中,洗消系统开启,三人站在水幕中冲刷,身上的残余尘土和碎冰被清洗干净,与此同时,气闸室舱内气压开始缓缓下降。

“收到,站长先生,梁敬先生,楼齐先生,欢迎回来,诸位看上去像是一伙盗墓贼。”耳机中传出清脆的合成音,“正在为您开门……我注意到您带回来了未知物体,x光无法穿透,不像是矿物标本。”

男人抬头看了一眼头顶上的摄像头,又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箱子,嘿嘿一笑,“怎么?你有兴趣?”

“有兴趣。”

“待会儿再告诉你,我跟你说大白,我们这次中大奖了,超级大奖。”男人喜上眉梢。

“多大的奖?”大白问,“诸位出门进行地质考察,是在陨石坑里挖到了下一期双色球的中奖号码么?”

“彩票算什么?跟这玩意比起来,诺奖都不值一提。”

气闸室内舱门轰然洞开,灯光耀眼。

有人立在门内的走廊上等候已久。

他穿着白大褂,戴着一副玳瑁框的眼镜,脑门锃亮,眼看着三个拆弹部队磁爆步兵完好无损地站在气闸室内,才松了口气,“江子,你们可总算回来了,这么糟糕的天气,雨下得跟天塌了似的,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晚?哎你们手里拎着什么……”

“少说两句,让让让让让……老胡让开让开,闲话待会儿再说。”站长江子按着他的肩膀把他推开,让出一条路来,大步地往前走,“实验室现在空着么?老胡?”

“哪间实验室?”老胡推了推眼镜,跟了过来。

站长指指前方的走廊尽头,“p3。”

“空着。”

一行四人护送着箱子迅速穿过长廊,连身上的舱外服也来不及脱,所有人都想把手中的东西尽快妥善地安置起来,一刻都不拖延。他们直达尽头的实验室,穿过两道隔离门,把深红色收纳箱拎起来放在实验台上。

实验室安全隔离门在他们身后合拢,门上绿灯亮起。

老胡穿好防护服,戴上手套和口罩。

“这次又是什么新发现?看你们这么急匆匆,找到了什么宝贝?”

最近这段时间里,外出考察的队伍总能带回来什么新发现,每天都要搞个大新闻,好像下一届诺贝尔奖就要在这里诞生了——每一次驻站队员刚轮换时都是如此,胡董海是习惯了,实际上他们搬回来的不过是各种各样的石头,有些是这里的土著,有些是天上掉下来的,这些人在坑里乐此不疲地刨来刨去,梁敬是搞地质的,对这些自然有兴趣,但他老胡是做物理的,整天和石头打交道着实乏味。

说来也正常,卡西尼站建立快八年了,真有什么重大发现早就被人捷足先登,哪里还能轮到他们?

等他们挖再多的石头也发不了几篇cns的时候,热情自然就消退了,然后变成一群泰坦咸鱼……胡董海一边整理身上的防护服,一边默默地想。

“大宝贝。”江子嘿嘿笑,“我们估摸着,怎么着也值十几个炸药奖,咱们一人分一个都还有多余的支援第三世界国家。”

“这么牛逼?”胡董海吃了一惊,接着嗤笑,“江子,你想拿诺奖昏头了吧?牛逼也不是这么吹的。”

“不夸张。”江子摇头,“真的,不开玩笑,这玩意能改变人类历史。”

胡董海看看两边的梁敬和楼齐,两人表情很严肃,但严肃中流露出按捺不住的振奋,很显然这不是在开玩笑。

“在亚历山大坑里找到的?”

亚历山大坑是老坑了,挖了好几年,哪还有什么新的大发现?

“不,在亚历山大边上的拿破仑坑里。”江子回答。

“拿破仑坑?”胡董海微微吃惊,“那个坑太深太陡了,站里明令禁止不能下去!你不要命了?”

“不是我,是梁敬这个疯子。”江子指指身边的男人,“他二话不说就往里面跳,妈的我们拦都拦不住……”

“我当时在找球粒陨石,往下挖得有点深,不小心踩到这玩意,差点滑一跤。”站在一边休息的梁敬咧嘴一笑,竖起大拇指,“我一开始还以为是石头呢,后来发现不对劲,就叫江子帮我挖出来了……妈的,真他妈是个古怪的东西。”

“古怪?”胡董海挑眉。

不是陨石?

以这伙老油条的眼光资历,还有什么东西能让他们觉得古怪?

“古怪,非常古怪。”江子点点头,“我长这么大,几十年里从没见过这种玩意,你看看就知道了。”

老胡拉下护目镜。

“有辐射么?”

“测过了。”江子把盖革计数器丢过来,“没有放射性。”

“生物安全性呢?”

“不知道,我们没有仔细检查,没这个条件,所以才带回来,不过应该是安全的。”江子提醒,“我们把它完全密封在标本箱里,箱内温度保持在零下一百一十度,没有进行过直接接触,老胡你最好小心一点。”

胡董海把手按在箱子上,箱子上没有贴任何标识,如果矿物标本他们一般会贴上有害物质和一级放射性物品,如果是液态与气体样本则会贴上有毒品或者环境危险物质,但这次什么都没贴,说明发现者不知道该怎么分类。

他看了身边的三人一眼,“不……不会是活物吧?”

难道说吹了几十年的土卫六高等生命今天发现了?江子说值十几个诺奖,如果真的发现了地外高级生命,那也不算夸张。

三人互相对视,一齐摇了摇头。

“不是活物,至少看上去不是。”

咔嚓一声,胡董海扳开收纳箱的锁扣,缓缓打开箱盖,惨白的灯光下四个人都睁大了双眼,低温的白雾从箱子内溢出来,胡董海往后退了一步,雾气流淌至实验台上,接着缓缓沉到地板上。

第二章 默予

“默予姐,你看……土星!”

女孩托腮坐在窗边,透过小小的观察窗,在昏暗的夜色中看到了闪烁的橙黄色光芒。

窗外是倾盆的大雨,空气浑浊得像是一锅黄色的泥汤,突破零下一百六十摄氏度的低温让空气中的烷烃冷凝成液态,雨滴沿着观察窗的外层玻璃流动,但并不淌下,而是汇聚成一层薄薄的液膜,看上去很像是水,液态甲烷也是无色无味的。

年轻的女人坐在床沿上,一只手捧着平板,另一只手撑着脑袋,一缕黑色的额发垂落下来。

她抬头看看女孩,又朝外望了一眼,笑着摇了摇头,“崖香,那不是土星。”

“不是土星?”小姑娘眨眨眼睛。

“是闪电。”默予的手指在平板上轻划,切换图书的页码,随口说,“我们头顶上有一团非常剧烈的雷暴,大气遭到电离,会发出非常明亮的橙黄色光,看上去像是模糊的土星,实际上土星不在那个方向,而且在这种天气里是看不到的。”

“那什么时候可以看到土星?”

“等天气好些。”默予回答,“反正它非常非常大,而且永远都只在一个方向。”

“这种天气还要持续多久?”崖香问。

“嗯……谁知道呢?”默予想了想,“这地方长年累月都是这种天气,你才刚来几天?我在卡西尼站里待了几个月了,暴雨就没停过。”

“哎默予姐,你知道么,在我来这里之前,我以为卡西尼站是这样的:澄澈如水晶的漆黑星空中,巨大的土星从地平线之下升起,占据了半个夜空,我们站在这里,就能看到土星表面上巨大的风暴,那个巨人般的行星近得触手可及。”崖香用双手在半空中比划出一个巨大的圆球,神采飞扬。

但随即她又很郁闷,“谁知道整个卡西尼站根本就坐落在一团浑水里,每天都是大暴雨,什么都看不见。”

默予噗嗤一笑。

“想象很浪漫,但现实很骨感,是吧?你还没见过更恶劣的天气呢,这旮旯的天气变化比你老家那边可剧烈多了,等雨季来临的时候,我们头顶上的云层就是一片倒悬的汪洋,雨下得跟大坝泄洪似的……还有暴风,风最大的时候可以卷走火车头。”

崖香想象了一下可以卷走火车头的风暴。

“真可怕。”

她把手按在观察窗的玻璃上,椭圆形的观察窗面积很小,像是上个世纪老式客机的舷窗,几厘米之外就是零下一百七十摄氏度的液态烷烃,女孩白生生的娇嫩手指在这种低温中会瞬间冻得粉碎,但内层玻璃摸上去仍然是温暖的。

崖香一度对窗玻璃很好奇,她老是想搞懂这玩意的原理。

“卡西尼站一直都是最遥远最危险的科考站,在过去的八年里,卡西尼站一共损失了十八个人,都是因为陡然变化的天气。”默予轻声说,“你能想象么?就是一眨眼的功夫,走在你前头的人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连尸体都找不回来……你到这儿来做专访,危险性堪比战地记者呢。”

“我的理想就是成为一位战地记者。”小姑娘露出一颗小小的虎牙,她一推墙壁,轻巧地扑到默予的身上,把她按倒在床上,然后跟猫似地蹭来蹭去,“默予姐你们的条件这么艰苦,说不定我的专访做完了能让大众们更重视你们呢?然后给你们拨很多很多钱……哇好香好大。”

“哎当心当心,重力太小,别摔着了……”默予扔掉平板伸手将她搂住,“哎哎哎哎崖香你的爪子往哪儿放?”

两人撞在床头上,默予伸出一只手按在墙壁上才稳定住两人的身体,土卫六上的重力比月球还要小,控制身体是一件相当困难的事。

“默予姐你平时吃什么?”

“站内的标配食物。”

“那跟我吃的一样啊。”崖香闷闷地说,“为什么我的就长不大?”

“你年龄还小。”默予安慰她,“还会再长的。”

“我已经二十三了!二十三了默予姐。”崖香说,“到了这个年龄发育早就结束了,不会再长了,这辈子都不可能再长大了。”

“……你知道为什么还要问?”

房间里一阵沉默。

崖香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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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默予姐,站长他们说卡西尼站快坚持不下去了,地球那边在催着退役,拨的款一年比一年少。”

崖香和默予并排躺在床上,望着房间的天花板,卡西尼站墙壁的隔音效果很好,外界的雷暴轰响,震耳欲聋,但在室内一丁点都听不到。

默予的个子比崖香稍高,头发随意地扎起来。

“谁说的?”默予扭过头来,“江子?老胡?万大厨?”

“他们都这么说。”崖香回答,“说是耗资太大,取得的成果与投入的成本不成比例,nasa已经不想再进行下去了,如果美国人退出,那么欧空局一定也会退出,只靠中日俄三国撑不起这么庞大的计划。”

默予怔怔,这些东西她不太关注,大白每天都会接收到巨量的地球网络信息,这些数字信号从地球发送至一亿公里之外的火星,再从火星中转发送至十二亿公里之外的土星,如此遥远的距离即使是光速都要奔波一个多小时,抵达卡西尼站时无线电波的功率已经衰减得可以忽略不计。

卡西尼站是人类世界中距离地球最遥远的居住地,为了维持这座小小的科考站正常运转,地球建立了一条堪称庞大的后勤补给线,人员运输船和物资补给船像大巴那样每年定时出发,而这些太空巴士在路上就得飞一年。

即使默予不懂政治也不懂经济,她也知道这其中的投入必然是惊人的。

建立卡西尼站本就是一次激进的尝试——就像是上上个世纪的阿波罗计划,上世纪中叶的火星登陆。火星开拓取得了很大的成功——如今火星上已经可以喝到星巴克了,这给了激进派们极大的自信,他们迫不及待地把目光投向了更遥远的木星和土星,想在木星轨道上建立空间站,甚至派人登陆土卫六。

在理想主义贯彻人心的那梦幻三十年里,在掌权的激进派们大力推动下,人们以第二次大航海时代的名义开辟了前往土星的遥远航线,在土卫六上建立了卡西尼站。

这也是唯一一座位于小行星带外的有人居住科考站,人们还没来得及建立第二座,接下来就是太空发展经济泡沫的破灭。

在灰暗的大经济环境下,卡西尼站的存在愈发显得多余,对于参与计划的各成员国而言,它已经变成了一个极大的负担,跟它每秒钟烧掉的钞票比起来,卡西尼站的科研价值实在小得可以忽略不计。理想主义的狂热逐渐褪去,人们迅速回归现实,每年发往卡西尼站的物资运输巴士班次越来越少,为项目拨款的金额也越来越低,卡西尼站的地位越来越尴尬。

它建立不到八年时间,就要面临废弃的命运。

默予幽幽地叹了口气。

“我不想它退役。”崖香说。

“为什么?”

“默予姐,你想啊……我们这是在哪儿?在土卫六上诶,在一颗与地球完全不同的星球上,在一个神奇的世界里。”崖香说,“卡西尼站代表的是人类最最最最崇高的理想和锋利的精神——永不停息地开拓和进取。”

“如果把卡西尼站废弃了,那么就是把这把刀的刀尖给折断了。”崖香接着说,“人们的思想又会重新封闭起来。”

“可这个是历史的发展规律,人们的思想就是在一次又一次的封闭开放封闭开放中向前进。”默予笑笑,她看了一眼时间,拍了拍小姑娘的后背,“别在床上躺着了,站长他们该回来了,我们还有些工作要完成。”

崖香一愣,“还有什么工作?”

“小丫头日子过昏头了么?”默予起身,点了点对方的脑门,“今天多少号了?明天是什么日子?”

“今天?”崖香皱眉,“1月29日啊。”

默予踏出房门,转身朝着她用指头比了个手枪,眨眼。

“农历?”

崖香愣愣,然后跳起来追了上去。

“哎呀哎呀哎呀默予姐你们需要贴对联么?我会写毛笔字诶!还有这里能放焰火吗?明天晚上包饺子吗……”

第三章 高智商反社会人格

崖香在走廊里追上默予,她花了很长时间来适应土卫六上的低重力——这颗星球上的重力只有014个g,不到地球的七分之一,所以在卡西尼站内走路轻飘飘的,稍不注意就会摔倒。

黏性鞋底可以用来克服重力过小的问题,每个人的鞋子都像是擦玻璃工人工作时所穿的壁虎服,能在光滑的地板上保持黏性,但尽管如此,在卡西尼站内行动仍旧需要长时间的练习与适应,否则一个跟头能从走廊这头滚到走廊那头。

对于崖香这样刚来不久的新人,卡西尼站提供了轮椅。

还有百年老蒙药牌跌打损伤膏。

“当心……当心姑娘,稳一点,慢一点。”默予看着崖香蹦蹦跳跳,小心地让出路来,显然这丫头非常喜欢低重力环境,曾几何时默予跟她差不多,以为重力管不着自己了,开始飞天遁地,但在摔了一个猛虎下山式的狗吃屎之后就收敛了。

就算重力不在,牛顿还在。

“默予姐,我现在觉得自己身轻如燕,跟超人似的。”崖香抬头望了望头顶上的天花板,“随便一跳就能摸到屋顶。”

说着女孩把右脚的鞋子脱了下来,穿着袜子踩在地板上。

“这么多年辛苦的减肥历程,就这一次最成功,一下子就轻了七十斤。”

崖香原本不到九十斤的体重,在这里体感只有十三斤。

“在飞船上零重力的日子没过够么?”默予跟在后头问,“阿波罗号?暴风雪号?”

“暴风雪号,跟你提过,那艘充满了过期牛奶味的飞船,特别特别难闻。”崖香耸耸肩,“可是飞船上有1个g的人造重力啊,而且大部分时间里我都在低温休眠,一路上睡过来的,中途偶尔醒过几次吃药,跟在地球上没什么区别,无聊得很,在抵达土星轨道之前,飞船上只能看到无穷无尽的黑夜。”

“暴风雪号是新飞船,速度已经很快了。”默予轻轻推开走廊上的隔离门,“初代聚变动力飞船服役的时候,从地球飞到这里需要两年半的时间,现在这个时间已经缩短了一半……至少不用绕远路借用引力弹弓了。”

门后是宽敞明亮的主厅,大概有五六十平米的面积,四面的墙壁都是醒目的白色,摆着高大的书架,书架下有沙发和茶几,这里是站内人员活动的主要空间,既是休息室也是会议室,同时还兼具健身房的功能。

有人坐在墙边的沙发上看报纸,他放下手中平板,朝默予招了招手,“晚上好啊姑娘们。”

“我们是中午。”默予说,“万叔,咱们有五个小时的时差。”

“两个夜猫子姑娘。”中年人笑。

卡西尼站是个规模很小的深空科考站,位于香格里拉平原北部,是一个小小的建筑群,布局相当紧凑,主站、能源舱、车库、通讯塔以及停机坪都分布在方圆百米的区域内,其中主站是所有人生活工作的庇护所,外观上看是一栋两层的低矮建筑物,像是个饼干盒。

主站一楼基本上是工具间、机房和实验室,一条走廊贯通整个楼层,两边都是房间,布局像是大学宿舍,但是从不住人。

二楼则是生活工作区,站内常驻人员一共只有七个,每隔一定时间运输飞船会降落在这里,带来轮换的队员和充足补给,崖香就是最近这次人员轮换时抵达卡西尼站的人之一,代替了一位英国队员。

二楼中央的大部分空间被开辟出来作为主厅,这是个很宽敞的大厅,主厅两边的墙上各有一扇门,门后是直达尽头的走廊,这边是队员宿舍,而对面是办公区和厨房。

“站长他们呢?”

默予从墙上的饮水机里取了一杯水,插上吸管,在大厅里踱步。

“已经回来了,这会儿正在楼下的实验室里。”万凯缩在沙发里,捧着平板。

“这两天出门这么勤?”

“就是那个最近新来的……叫什么来着,梁敬?对对对,梁敬,就是那个川大来的搞地质的,他很勤快,每天的工作时间调到了十六个小时,巴不得在外头过夜。”万凯努力回忆,抖了抖眉毛,“所以其他人也只能跟着他勤快,江子得做向导啊。”

“毕竟是刚来的新人么,到这里对什么都稀奇,每天都嚷着要出去,可能是做考察什么的。”万凯以一副老咸鱼的语气啧啧了两声,“具体情况我也不清楚,我一直待在厨房里。”

“我也想出去。”崖香坐在对面的沙发上,弱弱地说,“可惜我没取得资质。”

“出去可不是什么好玩的事,记者同志。”万凯抬眼,“你知道有多少人在泰坦的风暴中丢了性命么?”

“十八个。”崖香回答。

“见识过零下一百八十度的大风么?能把火车皮卷上天的那种,人体在零下一百八十度的低温中会冻得跟玻璃一样脆,你如果不想成为第十九个在土卫六上死无全尸的烈士,就不要踏出气闸室的门。”万凯说,“愿意到这里来的都是些科学疯子,为了搞研究连命都不在乎的那种人,在地球上他们也敢往火山口里跳,你一个小姑娘也跑到这里来找罪受,有什么想不开么。”

“万叔,我也是那种人么?”默予捏着水杯站在边上。

万凯瞄了她一眼。

“哪种人?”

“疯子。”

“你是我见过最神经病的疯丫头。”厨师摇摇头,“你哪里是疯?你根本就是反社会人格吧?”

崖香听着噗嗤地笑出来,默予横了她一眼。

崖香闭嘴。

默予咬着吸管,用力把杯中的水一饮而尽,“大厨,我再给你一次组织语言的机会,谁是反社会人格?我这叫高智商反社会人格!高智商!高智商!高智商!脱离了这个前提,反社会人格不过就是精神病罢了。”

“是是是是高智商高智商你iq250。”

万凯抱着平板往沙发里缩了缩,众所周知在卡西尼站内跟默予这疯姑娘打嘴仗是不会有好结果的,他不是那种嘴皮子利索的人,默予或许智商高,但她很反社会,默予到卡西尼站来远离正常世界算是为民除害了,要是放在一百五十年前,她这叫反动知识分子。

“万叔,你在看啥啊?”默予扭过头来,忽然有些好奇,“这么聚精会神?”

大厨先生平时最喜欢待在健身房里撸铁,因此他有两块非常亮眼的肱二头肌,在卡西尼站内他可以轻松举起两百公斤重的杠铃,大厨平时的爱好就是一手扛起那些看上去不可思议的重物,然后到社交媒体上发自拍。

他不喜欢阅读也不喜欢观影,对文艺作品不感兴趣,难得有机会坐在这里。

万凯抱紧了手中的平板,陡然警惕起来。

按照以往的经验,引起疯姑娘兴趣的任何人和物都不会有好结果。

“跟你无关。”

“万叔,不用紧张,我只是稍微有点好奇,能不能让我也看看……”

“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万凯往后挪了挪,把手中的平板护住了,“绝对不行!”

“这么私密?”

“对对对——少儿不宜少儿不宜。”万凯大汗,好言相劝,“小姑娘不要看,影响不好,影响不好。”

“你在看黄?”默予睁大了眼睛。

万凯迟疑了几秒钟。

“对——没错!”

下一刻万凯就为自己这见鬼的回答满世界找后悔药了,因为他看见默予的脸上露出了惊喜的表情。

“太棒了!我也要看,我又不是小孩子了,让我看看你的审美水平。”

果然是个反社会人格。

默予立即凑上来,万凯慌慌张张地点击平板的屏幕,想关闭视频窗口,可惜还是被默予瞥见了。

默予大失所望。

万凯面如死灰。

“嘁,是国足。”

第四章 球体

黑色球体安稳地放置在透明真空的手套箱内,四个全副武装的男人围在周围,他们想接近又不敢靠得太近,仿佛那箱中的东西拥有致命的吸引力又极度危险,好比毒蛇额头上散发着冷光的宝石。

江子,楼齐和梁敬已经换好了衣服,臃肿而严密的防护服,套在身上像是透明的大麻袋,实验室内长久的没人说话,只有此起彼伏的沉重呼吸声。

四个男人都在震惊中沉默,在他们长久的学习与科研生涯中,大概也没有这样一刻,早已根深蒂固的世界观遭到动摇。

“这是……你们从拿破仑坑里刨出来的?不是玩我吧?”

胡董海摸了一把面罩,他满头都是汗,下意识地想擦汗。

“玩你我死全家。”

江子说。

“这究竟是个什么玩意?”胡董海问。

“如你所见……”梁敬站在他的对面,“是个球。”

“你们挖了个球?”

“对,挖个球。”

手套箱的中央是个银色托盘,托盘上是个黑色的光滑球体,直径大概十厘米左右,不知道是什么材质,不像是金属,有点像是大理石,表面非常光洁,按照江子他们的说法,这玩意是从坚硬的冰层与永久冻土层中挖掘出来的,可叫人诧异的是它的表面上居然没有丝毫划痕,可以清晰地倒映出实验室内的灯光与人们的影子。

托盘其实是台精密的电子秤,它计算出了黑球的标准质量。

272千克。

“拿破仑坑……”胡董海沉吟半晌,“半尺湖边上那个地质坑?”

“是。”

半尺湖距离卡西尼站不远,大概两公里的路程,乘车只需要三十分钟——由于土卫六上重力极小风力又极大,普通的履带工程车辆在这里根本无法正常使用,卡西尼站内所有的人员运输车都像螃蟹一样低矮,然后步行移动。

没错,步行移动。

每辆车都有六条小短腿,地盘低矮,爬起来像是蟑螂,迈着小碎步,速度非常缓慢,但是可以克服复杂的地形以及恶劣的天气,风暴来了重型挖掘机都能轻松卷跑,这个时候运输车就会缩起脑袋放平身体,六条腿上的螺栓深深地打进脚下的冰层中,把自己牢牢地固定起来。

任何人离站两百米以上就必须乘车。

半尺湖则是距离卡西尼最近的大型湖泊,这片湖的正式名称叫做洞庭湖,但它显然跟十二亿公里之外的那片洞庭湖相差十万八千里,不知道是哪位大神脑子抽筋取了这么个名字。半尺湖的总面积超过四十六平方公里,站在湖边一眼望不到边际,但湖的深度只能淹没到成年人的小腿。

卫星遥测表示这片湖就像是一张浅碟子,一张四十六平方公里大的碟子,湖面和湖底都极度平坦,最深处44厘米,最浅处42厘米,最大落差居然不超过2厘米。

湖内有超过两千万立方米的液态甲烷,是天然的燃料库。

胡董海盯着箱子内那个黑色球体,黑球被密封在透明的有机玻璃手套箱内,而他则被密封在防护服内,双方在空间上完全隔离,至少隔着三层透明材料。

作为卡西尼站的科研主任,胡董海是个经验丰富的天体物理学家,他今年五十五岁,四十五岁那年他第一次踏足土卫六,彼时卡西尼站甚至还未建立,到今天为止他在泰坦上累计待了三年零六个月的时间,是全世界留守卡西尼站时间最长的人之一。

在卡西尼站上待的时间长了,新鲜感早就过去了,失望多于希望,胡董海已经变成了一条泡在甲烷里的老咸鱼。

土卫六是什么地方?

土卫六只是一颗冰冷黑暗,暗无天日的死寂星球,除了狂风暴雨就是狂风暴雨,没有多大的研究价值,极其无聊。

胡董海喉头动了动,张开嘴,想说些什么。

江子说这是个大宝贝,和它比起来诺奖都不值一提,现在看来这话是有道理的,这着实是太过于惊人的发现,完全可以改变人类历史,这个消息如果传回了地球肯定能引起轰动。胡董海还能保持镇定是因为他暂时不能确定这东西的真假,如果不是什么人恶作剧把这玩意埋在了地下,那么它只可能来自外界,来自非人类之手,来自一个完全未知的地方。

“不会是什么人落在坑里的吧?可能是某种工程机械的零件?”胡董海抬起头,把视线挪开,“看看上面有没有印着madeinchina。”

“没有madeinchina。”楼齐摇摇头,“也没有办证和手机号码,所有的工程车辆上都没有这样的零件,它不像是个来自地球的人造物体。”

“自然形成?”胡董海接着问,他的态度很谨慎。

“不像是自然形成。”梁敬摇头,“我搞了这么多年地质和矿物,从没见过这种东西。”

江子把双手伸进橡胶手套内,轻轻触摸那个球,触感很冰凉,它从外面的冻土层中挖出来时是零下一百七十度的温度,现在已经接近室温,如此大的温差没有造成任何影响,黑球仍旧坚硬光滑。

这说明它的构成材料超乎众人的想象,尽管看上去像是打磨光滑的大理石,但大理石显然不可能扛得住这么剧烈的温度变化。

“老胡,你说这是不是外星人搞的?”江子笑着问,“我们发现了外星遗迹,要青史留名了,你们几个大科学家赶紧研究这东西,诺奖肯定能拿到手软,到时候记得分我一点奖金……苟富贵苟富贵。”

“外星人搞的?外星人下的蛋吗?少扯淡。”胡董海按动手套箱操作面板上的按钮,让电子秤的结果再精确些。

数字闪了闪。

质量精确到毫克,变成了2718283千克。

胡董海一愣。

周围三个人瞄了一眼,也都吃了一惊。

四人都是理工科出身,即使是江子这个职业宇航员,大学本科读的也是电气,他们对数字相当敏感。

“巧合?”楼齐出声问。

胡董海摆摆手,示意他不要出声,然后再次按动按钮,进一步精确。

精确到微克。

2718281828千克。

“还能不能再往下精确?”梁敬轻声说。

再次精确,十分之一微克。

27182818285千克。

再精确,百分之一微克。

271828182846千克。

再精确,千分之一微克!

2718281828459千克。

第五章 周长

四人对视,都能看到对方眼中的诧异和不可思议。

江子犹豫片刻,“我觉得这个数字好像是……自然对数?”

在场的四个人当中,就数他的学历最低,作为卡西尼站的修修修修修修理工兼站长,平时干得最多的是体力活,学术问题中插不上嘴。

梁敬,楼齐和胡董海交换眼神,他们谁也不敢随意下论断,但这串数字又着实太著名,莫说是江子,就算是一个中学刚刚毕业的学生站在这里,他也能一眼认出来,屏幕上的数字就是自然对数底数e。

“巧合?”楼齐说,“胡主任,这是巧合吧?”

楼齐是在场众人中最年轻的,他是卡西尼站的网络工程师,负责服务器机房和系统的维护。在敲代码上他最在行,数学和物理上的问题不算擅长,但自然对数他还是认识的,而且他也知道这是个无理数。

“还能再精确么?”胡董海抬起头,“大白,这个数字还能再精确一点么?”

“主任,您需要再精确多少位?”

“尽你所能,精确到极限。”

“好的,请诸位不要再触摸样品,稍稍后退一步。”大白的声音从扩音器中传出来,“我正在调试光压质量检测仪……”

几分钟后。

“调试完毕,称量完毕,结果数值贴合e。”

“有多贴合?”

“在量程范围内完全贴合。”

四人深吸了一口气。

“完全吻合,没出错?”

“是的,至少在精密光压秤的量程内完全吻合。”

“还能再精确么?”

“很抱歉,主任,我已经精确到了10∧-18千克,现有硬件条件已经无法进一步精确测量。”

大白的声音很平稳,它毕竟是个没有感情的人工智能,只会忠实地完成任务。

“如果真的是自然常数e。”梁敬问,“这意味着什么?”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楼齐摇头,“e是个无理数,它只在数学上有意义,现实生活中怎么可能测得出来?”

“为什么不存在?”江子插了一句,“我画一个边长为1厘米的正方形,它的对角线长度不就是√2厘米吗?”

“数学概念上这么算当然是正确的,但是实际工程测量中你无法真正画出一个边长为1厘米的正方形,√2是个无限不循环小数,无论你的精度有多高,你也只能无限逼近它,而不可能与它完全吻合。”梁敬解释,“如果你的工具精度是毫米级,那么你画出来的√2就是141厘米,如果精度是微米级,那你能画出的√2就是141421厘米,你可以永远精确下去,但这不会有止境。”

“自然常数有现实意义,但它是用来表示增长极限的。”梁敬接着说,“它可以出现在计算中,但不可能出现在实际的工程测量结果中。”

江子沉默下来,他也隐隐察觉到其中的诡异。

一个对角线为√2的正方形?

一个质量为e的黑球?

无论你怎么精确,无论你精确到小数点后多少位,最终都发现与标准答案完全吻合。

真是活见鬼了。

“我说哥几个,咱们把它从冻土层里挖出来,东摸西摸,折腾这么长时间,难道一丁点质量都没有损耗?”江子忽然意识到了另一个问题,“即使它的质量真的是27182818无限不循环,为什么大白测到小数点后十八位还能完全吻合?我随便敲敲,它起码也会损失哪怕00000000001克的质量吧?”

江子念零都念得舌头打结了。

“不知道。”

“没法理解。”

另外三人不约而同地摇头。

其实江子说的有道理,精密光压质量检测仪可以把质量称量精确到小数点后十几位,千分之一微克万分之一微克甚至十万分之一微克,到了这个精度,吹口气都会造成巨大的数值波动,而黑球是从地下挖出来的,作业环境粗暴又恶劣,江子这个莽汉一镐子敲下去,花岗岩都能砸裂。

为什么它的质量没有丝毫损失?

“要不我试试?”江子东张西望,目光落在实验台上的锤子上,“敲它一锤子,看看质量有没有变化?”

三人连忙制止,开什么玩笑。

“这世上有没有什么东西是绝对不可分割,不可能损失质量的?”梁敬问。

楼齐扭头看向胡董海,后者才是物理学家。

“电子简并态……或者中子简并态天体,自身引力大到超过了中子简并力,把原子核紧紧地压在一起,这样的天体几乎不可分割,也就是我们俗话所说的中子星,但中子星的密度每立方厘米超过一亿吨。”

胡董海扬起胡茬下巴指了指手套箱中的黑球,意思是如果这玩意是个中子星,那么它恐怕会和半个土卫六一样沉。

“除了中子星呢?”

“那么宏观世界中不存在了。”胡董海回答,“在微观尺度上存在不可分割,质子以及其他基本粒子可以认为不可分割,或者说分割之后不能稳定存在的,因为夸克禁闭不允许单个夸克存在,所以不存在单个夸克或者二分之一个质子,另外量子是最基本的能量单位,同样不可分割,但和这个黑球显然没什么关系,它又不是个质子。”

胡董海注视着那个黑色球体,长久的科研工作带给了他某种敏锐的直觉,靠着这种直觉他常常能比其他人更快找到问题的答案,但这一次直觉失灵了。胡董海隐隐地察觉到这个球体的不同寻常,这种不同寻常不仅是在物理上,而且还在数学上,它仿佛是个完全封闭的个体,生来就封闭,物理上和数学上的封闭,与外界没有任何信息交流。

如果这个黑球是个圆,那么人类在数轴和坐标系上可能找不到它的位置。

尽管大白的极限只能计算到小数点后十八位,但胡董海本能地觉得如果再继续精确下去,得到的答案仍然会是e。

自然常数e,这个无理数,这个超越数,这个经常活跃在数学家纸笔和黑板上的数字,居然会出现在千克这个单位的前头。

真是活见鬼了,连千克这个单位本身都是人为界定的,自然界中又不存在千克的天然概念。

违和。

错乱。

极强的违和感和错乱感。

像是有什么人凭空把e这个数字单独摘了出来,然后硬生生地塞进了质量里。

不过这个想法过于疯狂,他没敢直接说出口。

“这个问题先放放。”楼齐叹了口气,“我们看看其他数据……接下来测测直径周长什么的吧,大白,这东西周长是多少?”

314厘米。

四人都一愣。

他们隐隐地不安。

“大白,再精确一点!”楼齐喊。

3141593厘米。

胡董海缓缓瞪大了眼睛。

“大白,再精确!再精确一点!”

大白调试测量仪器,改变量程,两道绿色的激光从手套箱底部的小孔中射出来,逐渐逼近黑球——它开始进一步精确,然后把结果放了出来。

实验室里长久的沉默。

“操!”江子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3141592653589793厘米。

关于更换书名的若干问题

《沉默泰坦》这个名字当然很不错——毕竟是我取的。

但是《泰坦无人声》这个名字更好——等你们看完了这本书就知道为什么了。

很多同学觉得新书名不好听。

我不要你觉得,我要我觉得(牛逼哄哄地叉腰),这就是最好的书名。

所以不必在评论区劝作者君更换书名了,你们能想到的我都能想到。

最后,新书发布,合同已寄,有书单的同学可以顺手加一下书单,推荐票打赏什么的都不强求,各位随意。

第六章 懒熵

万凯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在看国足,从自2002年出线以来,一直到2101年这近一百年间,世界杯一共举办了二十四次,国足都再未出线过一次,次次以微弱劣势败在日本韩国卡塔尔伊拉克脚下——因为卡西尼站距离地球实在太远,电磁波以光速都要跋涉一个半小时,所以万凯的哀嚎和咆哮总是比地球人晚一个半小时。

既然看球被默予揭穿了,他也不再遮遮掩掩,直接把视频投射到大墙上,众目睽睽之下中国队的球门被对方一记直射破门而入,比分拉大至二比一,全场欢呼,万凯再次发出愤怒的嚎叫。

看来中国队要回家过年了。

“万叔冷静,节哀顺变。”默予安慰他,“这只是一个多小时前的录像,我们要乐观,说不定现在比分已经拉大到三比一了呢?”

万凯抱着枕头,把头埋进枕头里,发出沉闷的“呜呜”声。

崖香想安慰一下大厨。

“万……万叔,不要听默予姐瞎扯,肯定不会那么惨的,我对国足还是有信心的,真的,比分最多二比一。”

万凯用力抓紧了枕头,“呜呜呜呜呜呜呜!”

“大白,来首music!”

默予坐在沙发上,打了个响指。

“请问要来一首什么歌?”

“来一首上个世纪中叶的经典老歌,古典主义叛逆风格电音教主的《高中班主任的加特林》!”默予悠悠地说,“哎你知道么现在那些年轻人的歌都没法听,不知道在鬼哭狼嚎些什么玩意,好好的乐坛被搅成一团乱麻。”

崖香坐在她的身边,柔软的沙发微微地陷了下去,将她的身体吸住固定了。

卡西尼站的一切都是有吸力的——默予随手把手中的水杯贴上墙壁,杯子就固定住了,万凯坐在对面,从枕头里抬头看了她一眼。

“杯子从哪儿拿的记得放哪儿去。”

“ok。”默予又打了个响指,“大白,帮我收拾一下。”

话音刚落,贴在墙壁上的杯子开始移动了,崖香的目光好奇地跟随着它,直到杯子沿着墙壁绕了一圈,进入指定的收纳区域,墙壁面板跟暗门似地忽然翻转将它带进了回收通道。原理其实不复杂,默予向她解释过,只是简单的磁力作用,卡西尼站墙壁内部布满了运输通道,原则上你可以在楼内的任何地点召来任何物品,只要它能通过狭窄的管道。

默予说人类文明永远都在朝着越来越懒的方向发展。

她提出了一个概念,叫做“懒熵”。

随着文明的进步,懒熵会逐步降低,换而言之越懒的智慧越先进。

崖香说按照这种说法,那么宇宙中最顶级的神级文明肯定是不存在的。

默予问为什么?

因为它们都懒得活了。

·

·

·

默予从微波炉中取出热烤饼,分给崖香和万凯,后者摆了摆手示意自己吃不下,他平息怒火,调整心态,掏出键盘要上论坛讨伐国足了,今天又将是一个不眠夜。

卡西尼站内并没有固定的饭点,因为每个人的作息时间都是不同的,在土卫六上云层太厚,天气恶劣,几乎看不到阳光,没有东升西落的太阳,也就没有光照节律,这颗卫星被土星强大的引力潮汐锁定,永远都只有一面朝向土星。

按照土卫六上的昼夜计算时间相当混乱,所以卡西尼站内的时间与地球上的标准时间同步,原则上是协调世界时,但实际工作中驻站人员爱用哪个就用哪个。

上一次人员轮换带走了最后一个英国人,于是卡西尼站迎来了建站以来仅有的一次全员华人,所有人心照不宣地开始使用北京时间。

江子楼齐梁敬胡董海他们几个工作时间保持一致,而默予和崖香的工作时间则要推迟几个小时,这是因为他们的工作性质不同——尽管卡西尼站看上去寒酸,但这里很奇葩地拥有博士后工作站,默予东北大学生物学出身——国内的那个东北大学,直博毕业之后就到这里来了,她在一楼负责一间小小的实验室。

从行政架构上来说,卡西尼站是个古怪的玩意,它的满员常驻人数也仅有七个人,是世界上最小的科考站,但它名下却挂靠着一大批院士和顶级专家,还有横跨几个大学科的繁多课题与项目,从这个角度上来说,它又是世界上师资力量最强大的科研机构。

默予的工作不需要出站,在崖香看来,她的工作就是每隔一段时间给培养皿里的细胞换换营养液,然后吃吃喝喝听听歌,跟默予比起来,其他几个在外头下地的矿工就要辛苦多了。

崖香蜷缩在宽大的沙发上,一边啃着烤饼一边望着窗外。

外头的光线稍微明亮了一些,仍旧是棕黄色的雾霾,像是某种毒气。

实际上大气中绝大部分是氮气,虽然不能呼吸,但不至于有剧毒,土卫六大气层的气压甚至超过了地球,它是太阳系内罕有的大气层比地球更浓厚的星球,这导致卡西尼站的设计与其他地外科考站都不同。火星上的科考站,从最早的昆仑站一直到最庞大的伊希地工作平台,建筑保持气密性的目的都是为了防止气体外泄。

而卡西尼站刚好相反,它保持气密性是为了防止外部环境中的大气侵入室内,所以这里的气闸舱都是高压气闸室,舱内大概维持16至2个标准大气压,可以有效地把大气中浓厚的氮气隔离在外。

“站长他们怎么还没上来?”崖香问。

“被什么耽搁了吧?”默予问,“大白?”

“站长先生正在楼下的p3实验室中。”大白回答,“他们正在研究带回来的样本。”

“那些破石头有什么好看的,这么多年了还没看够么?”默予摇摇头,靠在沙发上,“大白你去催催他们,地球在催我们赶紧把视频发过去,他们好做安排。”

“视频?”崖香一怔。

“对,你忘了么?就是那个巨蠢巨蠢的……”默予正了正神色,露出介于超市营业员与银行柜员之间的职业微笑,“驻土卫六卡西尼站全体工作人员给全国人民拜年啦!”

崖香这才想起来还有这么一茬。

每年春晚主持人都会一本正经地宣读各地发来的新春贺词。

“中国驻美英法德日俄韩加拿大尼泊尔阿富汗澳大利亚印度尼西亚列支敦士登大使馆祝全国人民新春快乐。”

“广大海外侨胞与留学生群体祝全国人民新春快乐。”

“全体地外工作人员祝全国人民新春快乐。”

他们就是这个地外工作人员。

几分钟之后大白回来复命。

“我已经催促过了。”

“他们怎么说?”默予问。

“需要我原话转述么?”大白问。

默予点点头。

“滚蛋。”

“太过分了,这是对你说的?”

“这是对你说的。”

第七章 它不存在

默予下楼来兴师问罪了。

她打开实验室的大门,进入隔离间,给自己套上防护服并消毒。

“站长?”

“嗯?”实验室内传来江子的声音,“是默予么?我们正忙着呢,有什么事?”

透过安全门上的玻璃,默予可以看到四个大男人围绕而立。

“来看看你们几个大忙人。”她戴上呼吸面罩,拉上拉链。

卡西尼站内就这么一间高等级防护实验室,在一楼走廊的尽头,自成一区,与其他区域隔离,它同时也是卡西尼站内占地面积最大的实验室,按照美国国立卫生研究所(nih)的标准,可以勉强达到生物安全防护三级实验室的要求。

能在土卫六上建立一座高等级实验室真是个奇迹,本身卡西尼站内空间有限,所有空气和淡水都必须循环使用,而p3实验室的建设要求与前者刚好相反,实验室排出的空气绝对不能循环,两者在设计需求上完全矛盾,默予不知道设计者们是怎么办到的,但他们终归还是做到了,把这俩玩意拼凑到了一起,并把它建到了土卫六上。

尽管看上去高大上,但p3实验室其实很少使用,因为它有严格且繁琐的使用标准和步骤,正常人都不愿意套着麻袋一样的密闭防护服在实验室里站上两个钟头,而且这座实验室在土卫六上是否真能发挥出它的作用也是存疑的——真的需要像对付埃博拉和sars一样面对研究样本吗?

“你们在忙什……这是啥?”

默予进门,第一眼就看到了手套箱内的黑球。

四个男人沉默着站在周围。

楼齐搜肠刮肚半天,才找到一个词来形容。

“bug。”

“这个宇宙的bug。”

一个质量为e周长为π的黑球,这要么是宇宙的bug,要么是上帝创世时使用的标尺。

默予靠着柜子,盯着那个黑球看了半天。

“你们知道我想到了什么?”

“什么?”梁敬问。

“《2001太空漫游》,那个著名的黑色方碑。”默予说,“如果我们触摸这个黑球,生命形式会不会得到升华?”

“江子已经摸过了。”梁敬回答,“你看他升华了么?”

默予上下打量江子,摇了摇头。

“还是南非大猩猩,不仅没有进化,可能还退化了。”

·

·

·

五个人沉默地站在实验室里,通风系统发出细微的嗡嗡声。

他们正在思索,大脑迅速转动。

在场的每个人都在观察黑球,并做出自己的判断。

“这一点我不理解。”默予抱着双臂,“千克也好,厘米也好,这些单位是我们人为定义的……大白,你使用的千克定义是什么?”

“根据国际计量大会的认定标准,以普朗克常量与阿伏伽德罗常数作为基准。”大白回答,“在物理定义上,当普朗克常量为662607015x10∧-34j·s时,一千克的质量由一颗纯硅28球形千克原件确定。”

“那么这个黑球质量刚好是这个结果的e倍,而它的直径刚好是人类所定义的厘米的10倍。”默予点点头,“这可能吗?难道除了我们,还有什么其他地方也在使用千克和米这种单位?而且定义与我们一模一样?”

“这不可能。”梁敬说,“但事实已经摆在你的眼前了。”

“所以这肯定是个人造物体。”

默予断言。

“但是人类肯定造不出来一个质量为e千克,直径为10厘米的标准球体。”梁敬说,“这是一个真正的标准球体,比我们历史上制造过的所有球体都要标准得多,穷尽我们的测量能力极限,它的直径都是十厘米,也就是说如果我们把它放大到地球太阳甚至奥尔特云那么大,它表面的最高点与最低点落差仍然为零。”

无怪乎楼齐说这玩意是个bug了。

它是如此的精准以至于自然界中根本不可能自发诞生,如果说这个宇宙是某人设计的系统,那么这个球毫无疑问是个程序漏洞或者编译工具。

“这么说它的表面应该是绝对光滑的。”默予说,“它的分子结构什么样?”

“这是我们接下来要说的第二个重点。”胡董海和另外三人交换目光,“我们不知道。”

默予吃了一惊。

“怎么会不知道?”

胡董海没有回答,楼齐和江子把身边的扫描电镜推了过来,探针进入真空手套箱,缓缓下向接触黑球表面。

默予看着电镜的显示器,屏幕上一片漆黑。

一开始她还以为是电源没开,下意识地就要去戳按钮,但紧接着她又看到了屏幕上变化的参数——扫描电镜工作正常,放大倍数已经超过了六十万倍。

默予见过正常的扫描电镜拍摄图像,六十万倍的放大倍数分辨精度可以低至次纳米级,实验室里的电镜一般用来分析矿物晶体表面结构,用实验室主任胡董海的话来说,用这台电镜拍摄大肠杆菌,你可以通过它们的口型来判断大肠杆菌晚上在说什么梦话。

默予预想中拍摄结果,应该是重峦叠嶂坑坑洼洼的丘陵地带,或者是被人群踩踏过的干燥混凝土,宏观上无论多么整洁光滑的物体在微观上都是惨不忍睹的,就好比绝世美女的脸蛋放大了一样布满毛孔,在默予的认知中,即使是世界上最光滑的玻璃和金属,只要放大倍数足够大,它们照样会变成粗糙的砂纸。

当然她也做好了另外一种心理准备,这个黑球真的可能是完全超出自己认知的物体,放大超过六十万倍仍然光滑如镜。

可最终结果还是出乎意料。

显微镜干脆就黑屏了。

怎么调试都是黑屏。

“故障?”默予问。

“没有故障。”胡董海摇头,“显微镜工作正常,我们检查过,无论怎么拍,无论怎么放大,就算放大至一百万倍,都是黑屏。”

“为什么会这样?”

几个男人对视一眼,胡董海的眼神很凝重,梁敬的眼神很恐惧,楼齐的眼神很诧异,江子很茫然。

“因为我们无法观测它。”胡董海踌躇了片刻,“从某种角度上而言……”

他顿了顿。

“它并不存在。”

第八章 黑体

“你还记得电镜的原理么?”

默予怔怔,点了点头,“我记得是发射电子……”

“没错,sem的电子枪产生高能聚焦的电子束,照射在样本表面,反射回来的信号被接收处理转换成图像。”胡董海把手搭在显示器上,悬在黑球上方的是场发射电子枪,“这实际上也是我们所有观测方式的基本原理,打出去一束光,再接收反射回来的光……但如果没有光反射回来呢?”

“那我们就看不见它。”

默予下意识地回答。

“是的。”胡董海指了指箱中的黑球,“没有任何电子反射回来。”

“可能是这种材料有吸收电子的特性,跟电子发生相互作用……”默予反应很快,立即想到了一种可能性。

“这个我们也想到了。”梁敬说,“更大的问题在于它不仅仅吸收电子,我们是在给它做基本测量时发现了这一点:用来测长的短脉冲激光一旦接触到这东西表面,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后来我们试用其他波长的光,包括红外紫外甚至x射线和γ射线,全部有去无回。”

“会不会是散射过于微弱?”

“有一个光子我们都能发现。”梁敬摇头,“可是一个都没有。”

默予这时才意识到为什么这几个男人会定在这里,想必是世界观遭到了颠覆,出门恐怕会走不稳路。

就人类的观测手段而言,数十万年来实际上没有发生过根本变化,一百七十万年前元谋人观察环境依靠的是阳光星光和火光,自然环境中的光线在这个世界中漫反射,最终被人类的眼球接收,通过晶状体聚焦在视网膜上,最后在大脑中转换成图像。

现代人类有能力制造出直径上百公里的庞大加速器与对撞机,他们在地下百米深的隧道中填充低温超导磁铁,发射的质子流能量超过一万亿电子伏特,他们用质子撞击质子,再接收撞击产生的信号,最后转换成结果。

数十万年来,人类使用的工具越来越先进,掌握的能量越来越高,从自然界的阳光到人造的火光,从火光到灯光,从光子到电子,需要观察的对象越小,需要放大的倍数越大,所需的能量即越高,但无论技术如何先进,观察的逻辑始终未曾变化。

这个逻辑就是反馈。

如果没有反馈,没有无所不在的反射,人类的肉眼将看不到任何东西。

“我要试试。”默予说。

“随意。”梁敬后退一步,让出了位置。

手套箱内集成有x射线和γ射线枪,梁敬一般用来做矿物元素分析,而默予则用来促进生物细胞的基因变异,她也算是轻车熟路,遥控着x射线枪缓缓展开,枪口对准托盘上的球体,箱子原本透明的六个面迅速变成墨色,这一方面是为了感光,另一方面是为了防止辐射泄露。

胡董海梁敬几个人站在边上旁观,这些操作他们每个人都做过一遍,但结果没有任何差异。

默予调整波长至02纳米,这个波长接近x射线的上限,然后按下开关。

“你开机了?”楼齐探头瞄了一眼。

“开机了。”默予盯着箱子里的黑球。

玻璃箱毫无动静,六块深色的智能感光板跟墨色玻璃一样澄净透明,默予绕着手套箱转了一圈,无论x射线与黑球接触后发生了什么,吸收了也好散射了也好透过了也好,只要有一束落网之鱼,它必然会打在四周的感光板上,让外头的人看到。

梁敬用x射线做元素分析时默予见过是什么样,感光板会像没信号的老电视一样布满跳跃的噪点。

显示器上的数字为零。

这说明x射线在这个封闭的箱子内消失了,一条鱼都没有逃出来。

默予调整枪口的角度,从垂直改成倾斜照射,一点点地尝试,到最后枪口几乎和黑球的表面平行了。

数字还是零。

默予火了,干脆拿着x射线枪对着感光板照射,一瞬间感光板就亮了起来,密密麻麻的亮点疯狂跳动,跟炸了锅一样。

显示器上的数字猛地蹿了起来。

机器没坏。

“你还可以试试其他波长。”楼齐提醒。

默予把波长从02纳米一路降低至0005纳米,发射的x射线从极软变成极硬,可显示器上的那个数字从未变化过。

零。

“x射线无法透过它,也无法逃离它,所有的x光在与这个黑球接触的一瞬间人间蒸发,换成能量更高的γ射线也一样。”胡董海关闭了x射线照射系统,手套箱的箱壁重新变成无色透明,“它不像是个真实存在的实物,反倒像是个空洞,所有向它照射的电磁波全部从这个洞中逃走了,所以既没有反射也没有透射。”

胡董海说着笑了笑,这个猜测着实太玄乎了,他自己都不相信。

“我想到了黑体。”默予说,一个能把电磁波完全吸收的物体,确实容易让人产生这样的联想。

默予并非物理专业出身,可大名鼎鼎的黑体模型她还是有所耳闻。

“自然界中并不存在真正的黑体,黑体只是个理想的理论模型,更何况即使是黑体也是会产生辐射的,不光是黑体,黑洞都会,但这东西不产生辐射,完全违背热力学。”胡董海摇摇头,“我们用尽了所有手段,一路试下来,最终得出结论,所有波长低于380纳米,以及高于780纳米的电磁波会被这个球体全部吸收。”

“380至780纳米?”

默予隐隐察觉到了什么。

这个区间她很耳熟,但又一时想不起来是什么。

“没错,可见光。”梁敬低声说,“这刚好是可见光的波长范围,这个黑球会吸收几乎一切电磁波,却唯独会反射人类肉眼的可见光,这也是为什么我们能看见它。”

默予的头皮猛然发炸。

“是不是很可怕?”梁敬冷冷地笑了一下,那个笑容莫名地让人想到了死人面部的肌肉抽搐。

默予沉默着点头。

“还有更可怕的。”梁敬说,“这是我们接下来要说的第三个重点……它不光吸收电磁波,还吸收机械波!”

第九章 洞

机械波?

默予一时没反应过来这是什么意思,可紧接着楼齐就把超声造影设备推了过来。

“超声波?”默予明白了,“你们给它做了个b超?”

“核磁共振和ct都不管用,可不只能上b超了么。”楼齐说,“但不光是b超,c超d超ef超都没用,泥牛入海,就连声波都逃不出这个可怕的囚笼。”

利用超声波窥探材料和结构内部是常有的手段,但这种方法在黑球面前完全失灵。

他们甚至不知道超声波是被完全吸收了,还是压根就没能进入球体内部,如果这个黑球是不可分割的刚体——谁都知道世界上不存在真正的刚体,但黑球的出现动摇了所有人的世界观,在黑球出现之前,人们也认为世界上不存在质量为e直径为十厘米的标准球体。

如果这个黑球真的是个刚体,不发生任何形变不发生任何扭曲,那么机械波在其内部压根就没法传播。

以卡西尼站内的条件,胡董海他们是束手无策了,只能干瞪眼。

但即使把这个球体送到地球上去,地球上的人们也未必有什么好办法,他们能做的不过是使用更精密的显微镜,使用波长更短的射线,使用能量更高的粒子束——黑球已经证明了这种方法是无效的,以人类的观测逻辑,他们永远都无法洞察球体的内部结构。

默予再一次意识到人类科技高技术表象下的粗陋,一个球就把所有人都难倒了,而它所做的只不过是保持静默——无论你丢什么东西进来,我都不予回应。

“说它是个球,不如说它是个洞。”梁敬忽然说,“我们射进去的x射线γ射线这个时候可能已经跑到银河系另一头去了。”

“但它确实是个球体。”默予问,“怎么会是个洞?黑洞么?”

“不不不,不是黑洞,它不可能是个黑洞——如果它真的是个史瓦西半径为5厘米的黑洞,别的暂且不说,这个球的质量就应该有225x10∧25千克,也就是二百二十五万亿亿吨重,相当于375个地球那么沉,如果它的事件视界半径远小于5厘米,那么不可能没有任何电磁波逃逸。”梁敬摆摆手,“我是说正儿八经的洞,破洞的洞。”

“可它确实是个球啊,怎么会是个破洞?”默予不明白梁敬是什么意思,这个球不就摆在所有人眼前么?

一个标准的,直径为十厘米的球体,为什么说是洞?

“如果它真的是个球,那么这只吞不吐的特性就违背能量守恒和热力学定律了,所以它不可能是个球。”梁敬解释。

“可它确实是个球。”默予第三次重复。

“如果它是个球,那么它就违背了能量守恒和热力学,所以它不可能是个球。”梁敬也开始复读,“能量守恒和热力学定律不会允许它存在。”

“你先别管允不允许存在,问题在于它已经存在了啊,这是既定事实,这个球还是你们挖出来的。”默予上前一步,指着箱子里的黑球,“你自己看看,它不是球是什么?我们所有人的眼睛和书本上的理论,你相信哪一个?”

“当然是理论。”梁敬相当干脆,不假思索。

默予沉默了几秒钟,她忽然明白了这些理工男死硬的脑回路,如果观测到的现实与既有理论违背,那么他们会否认现实。

黑球的存在违背了能量守恒与热力学。

能量守恒和热力学是不可能出错的。

所以出错的是现实。

梁敬专业还是个搞地质和结构物理的,如果现在是个理论物理学家站在这里,他多半已经开始掏出纸笔和计算机来计算,试图找出一个黑球常数,套在黑球的头上,让这个球的存在符合现有的理论模型。

实验结果与理论预期之间永远都只差着一个系数。

没什么是一个系数解决不了的。

如果有。

那只是因为系数不够大。

“为了遵循既有理论,你们搞物理的可以指鹿为马睁眼说瞎话么?”默予扶额。

“不是睁眼说瞎话,你没有明白我的意思……洞看上去也可以是球体。”梁敬捏着自己身上的防护服抖了抖,“我问你,如果我身上的衣服破了个洞,它看上去是什么形状?”

默予一怔。

“圆形。”

“三维空间中的洞是二维的,是一个圆,这很好理解,如果四维空间中破了一个洞,那么它在我们眼中就是三维的,也就是个球体。”梁敬说,“这么说你能理解么?它看上去是个球体,但实质上可能是个破洞,只不过是高维的破洞。”

默予微微吃了一惊,这个层次的讨论就开始超出她的知识范畴了,理论上四维空间的空洞在三维世界里的投影确实是球形,但这仅仅是数学和物理学在纸面上的计算结果,说到底是推测出来的,谁也没真正见过四维空间是什么样。

梁敬的猜想很大胆,但恐怕连他自己都没法验证自己的猜测。

默予瞄了一眼身边的胡董海,后者背靠着生物安全柜,杵在那里一动不动,盯着黑球不知道在思考什么。

梁敬说这个球是四维空洞时他没有说话,神色没有丝毫变化,或许胡董海早就想到了这一点,只是默不作声。

楼齐站在对面,皱着眉头,看上去是在努力思考,但就表情来看没有什么头绪——因为他看上去和便秘一样痛苦,物理学不是他的专业,他想破头多半也想不出什么来。

还有江子……

江子在玩手机。

玩得不亦乐乎。

“暂时到这里为止。”胡董海说话了,他直起身子,扶了扶眼镜,“空想是想不出任何结果的,我们缺乏有力的观测手段,还需要听取更多专家的意见,咱们先上去,联系地球方面,把这事通报一下……还有默予,你来找我们不是有事么?”

“啊?哦哦哦哦哦对,有事有事。”默予愣愣,然后回过神来,忙不迭地点头,胡董海如果不提醒她差点就要把正事给忘了,“视频!cctv在催我们去拍视频!要给全国人民拜年!上去上去都给我上去!大厨和崖香还在上面等着呢!”

上线新功能

今天作者君上线了一个全新的功能。

一个非常方便简洁节省时间的功能。

叫做:

一键请假。

只要按下这个按钮,作者君将自动通报“今日无更”。

现在我要按下这个按钮了。

“滴——”

(按下按钮)

作者君:今日无更!

第十章 让国骂再飞一会儿

“预备——!”

“一!崖香小姐请笑得再灿烂一些,左边嘴角再上扬1125度,楼齐先生的脸请再朝右偏5度……楼齐先生,5度就够了,您不必亲到梁敬先生的脸上去。”

“二!注意,大家请看镜头。”

“三!”

“卡西尼站全体驻站人员祝全国人民新春快乐!”

所有人都努力挤出最热情洋溢的笑容,他们在背景墙壁贴上火红的福字和年画,好让卡西尼站内看上去有过节的气氛——至少在镜头上看上去是如此。卡西尼站在名义上属于全人类所有,但它的制造单位是有国籍的,历届驻站人员算起来中国人最多,其次才是欧洲和美国。

所以卡西尼站内不光会过春节,还会过端午和中秋——他们毕竟拥有世界上最大的月亮。

“ok了诸位。”大白终于放过了这群人,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大白作为摄影师是个完美主义者,它要求每个人的采光和拍摄角度都必须正好,不能有一丁点瑕疵,以求达到最佳的上镜效果,所以它把七个人像玩偶一样摆来摆去,其中默予的笑容被大白多次矫正,大白说她是“上门推销假冒伪劣保健品欺骗中老年人的虚情假意式笑容”,默予气得牙痒痒。

拍完视频万凯就扑上沙发抓起平板,他正在和足球论坛上与其他人展开一场史无前例的漫长骂战,一句国骂要跨越十二亿公里的遥远距离,上一句“*你妈”还没抵达目的地,下一句“*你大爷”已经踏上了征程,它们要在路上以光速飞行足足一个多小时的时间,才能让屏幕对面的沙雕网友们感受到万凯对他们的亲切问候。

让国骂再飞一会儿。

胡董海离开大厅,进入自己的办公室,胡董海的主任办公室在二楼大厅的另一侧,办公室边上就是医务室和厨房,他把门锁上,然后背靠在房门上,脸上的笑容缓缓收敛。

“您还好么主任?”大白问,“我注意到您的脸色不太正常,是否需要就医?”

“不……不需要,不需要。”胡董海摆了摆手,显得很疲惫,“大白,我没事。”

他在办公桌前坐下来,把双手用力插进头发里,深吸了一口气。

办公室里很寂静,灯光柔和,胡董海习惯在安静的环境下思考问题,实验室里人多口杂,几个人叽叽喳喳的对他来说是噪音,现在独处一室,胡董海才真正开始思考这个问题——大白把所有的数据都投放了出来,他注视着眼前滚动的数字和图像,眉心的山字纹越来越深。

黑球的存在与他所经受的教育绝对是相违背的,在这种情况下,胡董海第一个想到的并非是什么不着边际的四维空洞……而是大白的测量数据有误。

“大白,复检情况如何?”

“复检结果无误。”大白回复。

胡董海为了确保测量结果的准确,他让大白反复测量与多次自检,以确保每一个环节都没有漏洞。

“还是e?”

“是的,还是e。”

胡董海长叹了一口气,抬起头,目光落在对面的墙壁上,“帮我联系地球。”

·

·

·

胡董海花了两个小时的时间整理出来了一份详尽的报告,然后以最高优先级通过专用通道发往地球上的主管单位,胡董海敲下发送按钮时甚至能猜到地球上的人会是什么反应,这份报告会以最快的速度被分发至卡西尼项目组名下的各个机构,紧接着送到值班专家的手上,而自己在学术界的声誉则会为这份报告背书,让它不至于被人当做愚人节玩笑扔进垃圾桶。

遗憾的是即使是专用通道,信息传递的速度也不会比正常通信快上一毫秒,胡董海只希望这封信能尽快送到对方的手上。

两个半小时后,地球的回复到了。

胡董海为地球方面的反应速度感到吃惊,排除传递本身所耗费的时间,地球几乎是在接到自己的报告后立即就予以了回复,这帮学术官僚什么时候效率这么高了?

往常这帮人申报个账单都要扯皮半年,这次大概也是被卡西尼站的发现给吓着了,任何一个接受过完备教育的人都能意识到黑球的不同寻常。

地球发来的邮件中只有三个字:

带回来!

五分钟后暴风雪号聚变飞船与卡西尼站取得联络,通知胡董海飞船已调头,正在以最快的速度返回卡西尼站——这艘飞船就是上一轮的补给运输船,崖香和梁敬就是乘坐这艘船抵达土卫六的,它如今正在返回地球的路上,是距离卡西尼站最近的交通工具,很显然地球方面把任务交给了它,飞船在接到地球的指令后开始立即转向。

这调一次头至少要多花几个亿的美金,但地球上的人已经等不及下一轮运输船出发了。

“胡主任,暴风雪号已经开始加速,将在十三个小时后进入满功率运行。”大白说,“抵达土卫六同步轨道的时间预计为170个小时后。”

大白话音一落,虚拟显示器右下角开始倒计时。

一百七十个小时,七个地球日的时间。

“需要这么长时间?”胡董海皱眉。

“最近土星辐射活动持续增强,暴风雪号需要规划轨道。”大白回答,“这是最佳方案。”

胡董海点点头,在回复邮件中最后打入“thankyouverymuch”和落款,然后敲下回车键。

邮件开始发送,胡董海移开目光,伸手准备关掉显示器。

这是他的习惯,得目送着邮件发送成功,才会关闭电脑——胡董海把食指悬在办公桌的桌面上,随时准备敲下去,关闭显示器只需要轻轻一敲。

邮件发送完毕,弹窗跳了出来。

胡董海正要敲桌面,随意瞄了一眼屏幕,忽然一愣。

“发送失败。”

“大白!”胡董海问,“这是怎么回事?”

“正在自检,稍安勿躁。”大白说,“可能是土星磁场的干扰,这是正常……”

它的话还没说完,地板突然微微一震,连带着房间内的灯光也跟着闪烁,胡董海警觉起来,四下张望,下一秒更剧烈的震动传了过来,办公桌上的水杯开始跳动,然后被震翻,在桌上滚动。

“大白?大白!出什么事了?”胡董海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抓着桌子大喊,大白哑火了,再没有回应。房门却被猛地撞开,冲进来的是默予,她没有穿鞋,一路上几乎是飞过来的。

她紧紧地抓住门沿,才没有因为惯性直接滚进来,默予气喘吁吁地大喊:“主任……主任!爆炸!爆炸!”

第十一章 白

整座卡西尼站都剧烈地震颤起来,震感像是六级地震,建筑的内部结构发出刺耳尖厉的哀鸣,仿佛有一股巨大的力量在拉扯卡西尼站,胡董海和默予都站不住了,两人摔倒在地板上。

低重力环境下他们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可惜光滑的地板上没有什么东西可供抓握,默予没法固定住自己,她一头撞在地板上,然后又弹了起来,像是落在蹦床上,胡董海躲在桌子底下,伸出手来揪住默予的衣服,把她硬生生地扯了过来。

更剧烈的震动传了过来,胡董海和默予双手抱头缩在桌子底下,这一次两人都听到了声音,爆炸声来自室外,穿透了隔音外墙,动静之大让人想起航弹的爆炸,不过这还真像是一颗几百公斤的航空炸弹在门外爆炸了,庞大的能量释放的一瞬间,空气被急剧压缩,然后形成激波扩散出去。

如果在泰坦上引爆航弹,毫无疑问杀伤力远超地球上。

又是一声沉闷的爆炸声,听上去这莫名的轰炸还在继续,默予吓得一颤,她很担心卡西尼站的外壳能不能承受得住冲击,毕竟卡西尼站不是抗弹建筑,一旦外壳开裂失去气密性,那么外界冷空气会迅速入侵,这会是个大麻烦。

墙壁上的灯光在震动中明灭,闪了闪熄灭了,办公室内顿时陷入黑暗。

断电了。

“什么东西?”胡董海从怀里摸索出手机,用屏幕的背光照亮自己的脸,

“不知道。”默予紧靠着桌子腿,用手抓住办公桌固定自己,她满脸都是汗,披头散发,“我自己也是懵的。”

默予确实是懵的,她只不过是恰好从胡董海的办公室门前经过,去厨房里找吃的,第一声爆炸响起的时候她正在用刀剁冷冻排骨,一刀下去地动山摇。

默予拿着刀呆了两秒钟,第二声爆炸响起时她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但她并不清楚这爆炸发生在什么地方,下意识地默予以为是燃气或者电池爆炸了,所以急急忙忙地回去喊人,因为燃料爆炸多半是要发生火灾了。

办公室内鸦雀无声,电力供应中断之后所有的设备都停止了工作,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两人坐在地板上,呼吸声此起彼伏,爆炸和震动都已经逐渐平息,默予小心翼翼地探头望了一眼,门外的走廊上同样一片漆黑,看来断电的不止是办公室。

“不会再出什么问题了吧?”默予举着手机照明,从桌子底下钻出来,“外头好像安静了。”

走廊上也晃动着手机的灯光,脚步声由远及近,江子的大嗓门比他人到得还快,“默予!胡主任!你们都还好么?”

“我们在办公室里!”默予大喊。

一个粗壮的大家伙猛地推开房门,紧跟在他后头的还有一群大家伙,简直是一群棕熊直立着闯了进来,他们头顶上放着明亮刺眼的光柱,胳膊比成年人的大腿还粗——这是舱外活动服。

江子梁敬他们的反应速度很快,在爆炸发生后第一时间穿上了舱外服,然后再上楼来搜寻默予和胡董海。安置舱外活动服的工具间就在一楼,梁敬楼齐一直在p3实验室里守着黑球,爆炸发生后直扑工具间。

“默予姐,你还好么?”崖香把默予扶起来,梁敬丢过来一套舱外服让她穿上,目前卡西尼站情况不明,为了保险起见每个人都得做好防护,厚重的舱外活动服能在零下一百八十摄氏度的低温环境下保住他们的体温。

“没人受伤吧?没人受伤吧?”江子喘着粗气,他协助默予套上舱外服,“你们谁知道这他妈究竟是怎么回事?”

“你们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胡董海扣上面罩,头灯的光柱扫了一圈,“什么地方爆炸了?”

“不知道。”梁敬说,“我们也很懵圈,几分钟之前我们还在楼下的实验室里看那个黑球,爆炸突如其来,差点把实验室里的玻璃都震碎了。”

“奶奶的,这是知道我们要过大年了,放几个大炮仗助助兴?”江子龇牙咧嘴,“谁他妈在外头放烟花,别让我知道,否则我要把他揍得他姥姥都不认识。”

办公室内的应急灯忽然亮了起来,房间内的所有人一起抬头,卡西尼站的备用电力系统启动了——卡西尼站的主要电力来源是一座微型聚变堆,磁约束环流器构型,也就是俗话所说的托卡马克装置,这东西诞生了一百五十多年,非常古老但是非常靠谱,土卫六上的这座聚变堆拥有世界上最强大的磁场线圈。

土卫六上的低温环境对人类来说极其恶劣,但对反应堆来说却是个优势,零下一百八十度的环境低温让线圈处于超导状态,可以持续提供超过50t的稳态超强磁场,由于磁场太强,所以反应堆体积可以做得很小,核心等离子体的直径只有两米。

聚变堆安置于独立的能源舱内,距离主站建筑不远,完全处于大白的监控之下,它已经安全运行了八年,从未出现过任何故障。

而卡西尼站内的备用电力系统就更靠谱了——mb1000k-505涡轮增压柴油机,功率超过两千千瓦,它的同门师叔祖们曾经广泛应用于豹系列和挑战者系列主战坦克,由德国mtu集团出品,百年老品牌,品质有保障,这家公司还有个更为人所熟知的名字,叫做戴姆勒·奔驰。

“女士们先生们,你们还好么?”大白终于上线了,这台人工智能在关键时刻就掉链子,“卡西尼站刚刚中断了电力供应,根据自检结果,是电力传输链路中断。”

“麻烦你说人话。”

“简而言之,是能源舱与主站之间的电缆脱节了。”大白回答。

“刚刚的地震和爆炸声是怎么回事?”江子问,“你知道么?”

“很遗憾,我暂时并不清楚爆炸声的来源。”大白回答,“不过它大概率上来自室外,卡西尼站内目前为止没有爆炸与火灾的迹象,另外,我建议诸位在接下来的时间内请保持舱外活动服穿着状态,直到我完成全站检查,现在,请大家前往主厅休息。”

“卡西尼站不会有事吧?”胡董海问。

“就目前的情况来看,仅有通信系统与电力系统受到了影响。”大白说,“主任不必过于焦虑,这些都不是不能解决的问题。”

七人一个接一个地离开主任办公室,穿过走廊进入主厅,这个时候人员不能分散,所以大白建议他们去主厅休息,直到它完成全面检查。

主厅里还是一样宽敞明亮,仅有几只杯子被震落在了地板上,崖香推开门就一下子扑倒在沙发上,长出了一口气。

她也吓坏了,作为一个二十来岁的小姑娘,她什么时候经历过这种阵仗?当即就呆立在原地六神无主,还是万凯把她拉到了桌子底下,然后给她找来舱外服。

“默予姐,是外星人的轰炸机么?”崖香靠在窗前,闷闷地问。

默予坐在她身边,笑笑又摇摇头。

虽然她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但外星人的轰炸机可就是太扯淡了,如果爆炸的真是炸弹,那么卡西尼站哪里还能幸存下来?

“我们附近不是有个湖么,说不定是外星人在炸鱼呢……”崖香的声音慢慢低了下去,她忽然伸手扯了扯默予,“默予姐默予姐。”

“嗯?”

“默予姐默予姐你看啊!你看啊!”崖香指着窗外,几乎是惊呼出声。

默予凑过来,屏住了呼吸。

崖香和默予也惊动了其他人,所有人都聚过来凑在窗前,然后不约而同地瞪大了眼睛。

“这……这是怎么回事?”楼齐半晌才出声问。

“难道炸的是烟雾弹?”江子说。

他们的头灯光柱从观察窗中射出去,但窗外已经不再是倾盆大雨,所有人的瞳孔中都倒映出翻滚流动的白。

第十二章 雾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窗外不再是倾盆大雨,而是白茫茫的一片,它们不是稀薄的雾气,而像是厚重的棉花,浓郁到舱外活动服的头灯光柱都无法穿透,这些乳白色的烟雾紧贴着玻璃窗流动翻滚,仿佛具有生命,正在寻找缝隙伺机钻进来。

崖香有点惊恐,往后退了一步,默予伸手按住她的肩膀。

“别害怕。”默予轻声说。

江子又往前凑了凑,自己的面罩玻璃几乎要贴上观察窗了,他瞪着眼睛盯着外头的白雾,眼珠子跟着它们游移。

江子对这东西很好奇,他老是觉得白雾可能是某种有生命的物体,或者说白雾中藏着什么,江子慢慢伸出手去,但手指在触及到窗玻璃之前被梁敬挡住了,后者投过来略带警告的眼神。

“大白。”默予问,“这雾是什么?”

大白照旧一问三不知。

“很遗憾,我不知道。”

“你在你的同类中是不是最废物的那个?所以地球上的人才把你流放到这里。”默予说。

“恰恰相反,我是目前最先进的人工智能。”大白说,“你换作其他ai在这里,它们会给你同样的答复,这是因为我们缺乏足够的信息和数据,不过我们很快就会知道这些白雾是否对人有害,因为我已经派出了机器人。”

在队员们进入主厅休息时,大白已经派出了机器人,这些小小的巡视器平时待在仓库里,处于折叠状态时看上去与栏杆箱一般大小,接到行动指令后它们会展开六条小短腿——几乎一切交通工具都步行前进这是卡西尼站的特点,其实建站早期人们也曾使用过轮式和履带机器人,但它们要么在冰原上寸步难行,要么被暴风卷上了天,战损率居高不下。

步行巡视器可以深入人类无法进入的恶劣环境,它们由土卫六近地轨道上的庞大星链网络提供信号,土卫六的近地轨道上运行着一千四百多颗微卫星,它们由运输飞船分几次带过来,然后像乌龟下蛋一样被抛撒在轨道上,卫星自带离子推进器,有能力进行机动变轨,这一千多颗卫星组网之后几乎可以无缝覆盖整颗泰坦星的表面,对土卫六上的考察探测工作提供支持,换句话说,你可以在泰坦的任何一个地方接收到满格信号。

但即便如此,机器人的损耗率也是惊人的,土卫六恶劣的天气与浓厚的大气会严重干扰信号,巡视器经常一去不归,更何况还有另一个麻烦的大家伙近在咫尺,土星的磁场与辐射对卫星有致命影响。

很快默予和崖香就看见白雾中有红色的微光闪烁,从窗前经过。

大白告诉她们这是步行巡视机器人,大白放出了所有的巡视器,这些机器人像蟑螂一样顽强,也像蟑螂一样在卡西尼站内爬来爬去,伸出探测杆检测大气成分。

“六台机器人。”崖香指着墙壁上的图像,大白把巡视器的运行状况投射在墙上,蓝色的方块代表建筑,其中最大最长的就是主站,而移动的红点就是巡视机器人,一共有六个,它们在主站周围缓缓移动。

江子胡董海梁敬都坐在沙发上,翘着二郎腿望着墙壁,在大白做完全部检查之前,他们什么都做不了。

如果卡西尼站真的遭到了致命的损伤,那么他们需要进入紧急状态,停止工作等待救援。

“你们说雾气里会不会藏着什么怪物?”江子问,“待会儿我们就会看到这些机器人一个接一个地失去联系。”

“站长,你刚刚就是在想这个?”梁敬看了他一眼,“雾气里藏着怪物?就像史蒂芬·金的《迷雾》那样么?”

“你们不觉得这是极好的恐怖片题材么?”江子点头,“你们看那扇窗子,说不定下一刻就有一条黑色的触手搭在上面,听说过克苏鲁神话吧?”

楼齐扭头望了一眼观察窗,没有灯光照射,窗外几乎一片漆黑,他悄悄往沙发内侧挪了挪。

“如果真有什么黑色的触手,那可是不得了的大发现,该害怕的不应该是我们,而是怪物。”梁敬说,“因为明天地球上所有的媒体头条都会是这个,然后世界各国纠集起浩浩荡荡的外星生物捕捉大队,带着巨型捕鲸炮开过来,为了抓泰坦上的大章鱼,我觉得那些生物学家可以踏平土卫六,空降装甲车都不是不可能的事。”

江子想了想,说来也是,论恐怖,还有什么东西能比得上恐怖直立猿?

扯淡归扯淡,实际上谁也不相信白雾中真的存在什么怪物,土卫六在多年前一度被认为是太阳系中最有可能存在外星生命的星球,但当科考团队真正登陆之后,人们还是发现自己过于乐观了,低估了演化生命的难度。

土卫六上存在复杂的有机物,但这距离最简单的生命形式都还差着数十亿年的进化。

卡西尼项目组意图扩大探测范围,香格里拉地区不存在复杂生命,不代表其他地方也不存在,遗憾的是项目经费遭到削减,仅仅维持卡西尼站就已经千难万难,其他计划只能胎死腹中。

默予靠在沙发上,就着几个男人的话题,脑子里不着边际地遐想,土卫六上的大气浓密,气压很高而重力极低,如果真的存在高等生命,那么很有可能进化出一种非常浪漫的动物……大气蜉蝣生物。

只要这种生物的体积足够大,密度足够低,那么它就能像气球一样悬浮在大气层中,默予甚至给这种想象中的动物取了一个名字,叫飞鲸。那是一种如鲸鱼般的庞大蓝色生物,而鳍则变成巨大的翅膀,它们在璀璨幽暗的星空之下突破云层高高跃起,划出一条弧线,仿佛要飞向远方的土星。

那真是如梦幻般的美景,可惜现实中的土卫六压根就不是这个样。

投影中六台机器人仍然在移动,有一台绕着主站爬了好几圈,应该是在检查建筑的外壳和结构,另一台在能源舱边上停留了很长时间,剩下的机器人运行轨迹毫无规律,宛如布朗运动,没人知道它们在干什么,有一台机器人已经在原地跳8字舞跳了二十多分钟,江子给它取名叫小蜜蜂。

“那家伙究竟在干什么?”江子忍不住了,“大白?它一直绕着一个点在做8字形运动,是在招蜂引蝶么?”

“站长先生,你指的是5号巡视器么?它正在对检测目标进行x光照射,8字形移动是为了全方位无死角覆盖。”

“照了二十多分钟了,还没搞定?”

“分析工作于五分钟前已经完成。”大白回复。

“那它为什么还在打转?”

“显而易见,它出毛病了。”大白很干脆,“我正在尝试修正它的路径控制程序,暂时没有起效。”

所有人无语,卡西尼站的穷日子过了不是一天两天了,一台步行巡视机器人官方报价一千六百万美金,使用总成本超过两千八百万美金,正常工作寿命只有二十四个月,这个价位在三年前还可以接受,可现在经费几乎腰斩,只好能省就省,小蜜蜂的工作时长已经接近寿命,但是项目组花不起换新的钱,只好强行让其老当益壮。

终于小蜜蜂停止了舞蹈,看来大白的修正起了效果,它缓缓爬向仓库。

这时大白终于把结果反馈了回来。

“女士们先生们,我已经探明外界白雾的主要成分。”

第十三章 我们坐在火山口上

“是结晶的烷烃吧?”胡董海说。

“是的,是碳氢化合物凝固后的细微结晶,主要成分是正丁烷,丁二炔,正戊烷,异戊烷,以及极微量的氰化氢。”大白回答,“它们在低温环境下凝固,形成微米大小的细微结晶,所以看上去是白色的烟雾。”

这个结果在胡董海的意料之中。

他是卡西尼站上的老咸鱼,也是第一批踏足土卫六的人类之一,这么多年风里来雨里去,大风大浪见得多了,早就练就了一颗波澜不惊的咸鱼之心,220伏电压都无法撼动。想当年他刚到卡西尼站的时候,曾亲眼见识过大风是怎么把巨大的集装箱从他眼前卷走,再抛到五百米之外的,也见识过密集的雷暴从天而降,劈在湖面上,真不知是何方道友千里迢迢来泰坦渡劫,这么能跑,起码得是个大罗金仙。

土卫六上剧烈的大气活动会积累巨量的电荷,云层与地面相当于一个巨大的电容器,所以一打雷就是倾泻电荷,遥望过去简直就是雷神把手探下了云层,这样强烈的雷暴在地球上是罕见的,地球上有个地方叫委内瑞拉,委内瑞拉有个湖名字叫马拉开波湖,这里是地球上闪电最密集的地方,高峰期一分钟可以打二十八道雷,而胡董海在卡西尼站数过,半尺湖上的雷暴,一分钟可以劈下来一百三十多道。

这是他能数的,听起来是这样的: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

再密集的就没法数了,因为听起来是这样的:轰————————!

目视?目视是不能直接目视的,因为强光会闪瞎氪金狗眼。

跟这种变态天气比起来,航弹爆炸什么的着实不够看,想跟盟军的闪电风暴相比,你起码也得上一枚核弹。

胡董海走到窗边,“那么爆炸呢?爆炸声是怎么回事?”

“火山喷发。”大白回答。

“火山喷发?”在场的所有人都吃了一惊,卡西尼站周边哪有火山?

“大白你鬼扯吧,我在卡西尼站待的时间不短了,方圆几百公里连座山都没有,更别说火山了。”江子说。

“这一点可以由梁敬博士为您解释,站长先生,在地质学上他比我更专业。”大白当机立断迅速甩锅。

所有人又把目光汇聚到梁敬身上,后者坐直了,犹豫了几秒钟,“存在。”

“你说什么?”

“大白的说法是正确的,存在火山。”梁敬补充。

“如果真的存在火山,那么梁老师,它在哪儿啊?”崖香问。

梁敬的结论令人费解,卡西尼站周边一马平川,方圆几百上千公里都是一望无际的大平原,怎么可能存在火山?

梁敬指了指脚下。

“就在我们脚底下。”

·

·

·

“首先要注意,我们所说的火山,不是你们想象中的那种大烟囱,它是冰火山,主要喷发物是固态烷烃混合物与冰,而不是灼热的熔岩。”梁敬坐在沙发上,跟周围的人解释,“它存在于地下,这样的火山在地球上同样存在,并不是所有的火山都像富士山或者维苏威那样,恰恰相反,大多数火山喷发时没那么大威力,熔岩是慢慢地从地下溢出来,而不是轰地一声爆开……”

“说重点老梁。”江子,“我们不需要你从宇宙大爆炸开始说起。”

“首先我得跟你普及一下火山的基本概念,否则你们都认为火山就是个高耸入云的大圆锥。”梁敬说,“相当一部分火山都是存在于地下的,比如我们脚底下的这个,我们是在最近的一年里才发现了它,它是个直径超过六十公里的巨大地表穹隆结构,说白了就是个鼓包,跟你被蚊子叮了皮肤上起的鼓包没有区别,而卡西尼站就坐落在这个鼓包上。”

“这个鼓包就是火山?”崖香问。

“这么说卡西尼站居然是建在火山口上的?”默予问。

“等等等等,你们最近一年才发现了它?”江子问,“早几年你们干啥去了?一个六十公里的鼓包,我们头顶上的上千颗卫星都是瞎子么?”

“听我说完。”梁敬抬起手示意江子闭嘴,“我们都知道我们的脚底下存在一片海洋,但这片海洋究竟有多大你们可能不太清楚,香格里拉平原地下海总面积超过二百四十万平方公里,相当于一个地中海的面积。”

梁敬瞄了一眼胡董海的头顶。

“这个地下海中贮存着巨量的液态烷烃,就在我们脚下二十公里的深处。”梁敬接着说,“土卫六是颗地质活动很剧烈的星球,有很强的地热效应,我们都知道液态烷烃被加热之后会变成气态——只要温度超过它的沸点,但在地下未必如此,因为地下的压力太高,高压环境下沸点会升高,在底层深处,即使温度达到沸点它们也会被强压成液体,所以这些地下海是沸腾的液态烷烃。”

“我们脚下的冰层和岩层并非是铁板一块,它们是稀松的破碎的,充满了裂隙,液态烷烃会侵入这些缝隙,越往上走压力越小,它们会气化,变成液气混合物,在这个过程中体积会迅速膨胀。”梁敬说,“地层就是这样被顶起来的,这些液气混合物不断积累在地层的缝隙和空腔中,一旦有裂隙通往外界,它们会被释放出来……”

梁敬做了爆炸的手势。

“火山就喷发了,地表的温度远低于地下,这些喷发物在进入大气的一瞬间就会迅速冻结,变成结晶,就像我们现在看到的那样。”

周围的人眼露惊异。

“至于为什么我们最近一年才发现这个巨大的火山,那是因为一年前它还不存在。”梁敬说,“烷烃的液气混合物流动性极好,它们会钻进一切可钻的缝隙中,所以地下的冰火山是会移动的,它们会在某一天出现,也会在某一天消失……我之所以在这里,就是为了调查我们脚下的这座火山。”

“等等,梁老师,按照你的说法,我们现在就坐在火山口上,这座火山会不会在哪一天突然爆发,把整个地皮都翻个边?”默予问。

楼齐江子和崖香也跟着点头,他们是今天才知道自己的屁股底下居然是个火山口。

天知道这座火山会不会猛烈喷发,让卡西尼站步庞贝古城的后尘。

“不会。”梁敬很干脆地摇头,“喷发是小规模的,它没有能力把整个冰层都翻起来,你们可以这么想,这座火山就是冰块里的气泡,如果有缝隙通往外界,气泡内的气体当然会泄露出来,但这个气泡有能力把整个冰块都炸掉么?只要喷发的出口不是刚好在卡西尼站的正下方,我们就一丁点事都没有。”

“最后一句话你其实可以不用说……”崖香弱弱地提醒。

“完了,覆水难收。”默予一拍巴掌,“话一出口flag已立,我们在劫难逃。”

“大过年的,能不能说点好话?”江子有点恼火,“老梁,你说没事对吧?”

“没事。”梁敬信誓旦旦,“百分之百没事。”

江子满意地拍拍屁股起身,他要的就是一个保证,爆炸声的来源清楚了,大白和梁敬给了他一个很科学的解释,也就是说白雾里并不存在克苏鲁和奈亚拉托提普。

江子放心了,在科学面前,没什么怪力乱神妖魔鬼怪。

接下来要做的就是修理电力和通信。

“我建议诸位优先维修能源舱。”大白给出行动计划,能源舱的故障原因明确,距离主站只有几步之遥,而通信塔则情况不明,更是远在五十米之外,修理能源舱显然更方便,唾手可得。

“妈的,大年三十还要干活。”江子叹了口气,他是卡西尼站的修修修修修修理工,“明天把能源舱搞定,至于通信系统,那东西等过了年再说……大白你先派机器人过去探探情况,哎那个小蜜蜂怎么样了?它安全到家了么?”

“您指的是五号巡视器么?”

“对。”

“很遗憾,它死在了半路上。”

第十四章 腊月三十

默予按下闹钟,睁开眼睛,金色的太阳已经从蔚蓝的海面上升起,棕榈树在微风中摇曳,发出簌簌的声音,她望着洁白的天空发了一会儿呆,昨天晚上睡觉时把室内温度调得有些高,她现在满身都是汗,特别是手心和脚心,头发黏在脸颊上,让人莫名烦躁。

昨天发生的事太多,先是黑球,后是火山,折腾到很晚才消停,默予回到宿舍休息时还心惊肉跳,躺在床上不敢闭眼,生怕脚底下的火山突然爆发,这种感觉就像是床底下藏着炸弹,你指不定它什么时候爆炸,在这种情况下还能睡得安稳神经怕不是钢缆。

尽管梁敬拍着胸脯保证绝对没问题——“真的不要紧,你们尽管回去睡觉,卡西尼站受到影响的概率比发生空难的概率还要低”,这是他的原话,但在默予眼中他是在插flag卖头,电影里这种人一般都活不过五分钟。

默予翻了个身,把脸埋进枕头里,她的大脑在隐隐地胀痛,昨天晚上没睡好,半夜反复惊醒。

默予闭着眼睛。

失眠了么?

神经衰弱?

老年痴呆?

老年痴呆就是奥茨海默综合征,据说严重的人连今天星期几都想不起来,嗯……等等,今天星期几?今天星期几来着?我靠我不会真老年痴呆了吧?

完了完了,我老糊涂了。

我才二十六啊。

“默予小姐,个人清洁工作已准备就绪。”大白的声音在半空中响起。

“知道了知道了。”默予没有动弹,嘟嘟囔囔地翻了个身,随手把虚拟显示屏在眼前展开,花花绿绿的图像和人物在晃动,这又是昨天一整晚的新闻。

默予的习惯之一,醒了之后不着急起床,先玩会儿手机。

“大白,我待会儿要洗个澡。”

“干洗还是水洗?”

“干洗。”默予爬起来坐在床上,随意翻动网页,“记得要茉莉花香的,你要是搞成石楠花我就炸了你的机房。”

某个地方隐隐传来江子的声音,他的大嗓门向来能穿透两道门,“有酒没有啊?大厨今天有酒么?我知道你有北京二锅头,拿出来喝呗?”

万凯以同样的大嗓门回应。

“没有!卡西尼站内不准饮酒!”

“过节不能破个例吗今天过年啊,过年啊!就一杯,一小杯!真的就一小杯!”

“一小杯都不行!”

“靠,上次圣诞节怎么就能喝酒了?大厨我看你就是国足输了球,在我们头上撒气。”

默予揉了揉眼睛,打了一个呵欠,一只海鸥从她的头顶上飞过,停在远方的小屋屋檐上,然后扭过头来望着默予,后者打了个响指,太阳大海海鸥和棕榈树瞬间消弭,她从宽广的加勒比海沙滩上重回室内,卡西尼站内难得如此闹腾,按照北京时间,今天是2100年农历腊月三十号。

无论在什么地方,今天都是法定的假日。

有人在外头的走廊上轻轻地敲门,“默予姐?”

“进来。”默予将披散下来的头发随意地绾起来,待会儿准备洗个头,她下床穿上鞋子,站在镜子前翻白眼。

“那我进来啦进来啦,默予姐你穿着衣服吧?”崖香小心翼翼地推门进来,探头探脑地东张西望,一只手佯装蒙着眼睛,实际上眼睛睁得比谁都大,另一只手捧着红色的盒子。

默予扭过头来,“什么东西?”

“给你的新年礼物,每个人都有。”崖香嘿嘿一笑,她把盒子交到默予的手中,后者稍稍有些意外,这丫头居然暗搓搓地给卡西尼站里的每个人都准备了礼物,这种精巧的小心思让她默予再过十年也生不出来,谁让她生来就这么咋咋呼呼。

“我能打开么?”

“嗯嗯。”

默予打开盒子,黑色的海绵上安安静静地躺着一枚精致的金属书签,书签底下用红色的细绳吊着小小的平安符。

这年头纸质书早就是收藏品了,象征意义大于实际价值,默予这辈子摸过的实体书也不超过三本,其中一本还是新华字典。

她盯着书签看了半晌,觉得可以把它挂在门口辟邪。

作为回礼,默予送了崖香一支玉制簪子,是她出门旅游时买的纪念品,簪子做工很别致,用岫玉雕成盛开的牡丹上停着一只蝴蝶,还带有银色的流苏,生产厂家甚至专门做旧了以显得古朴,商家说严格意义上这不叫发簪,而应该叫步摇。默予走到崖香的身后,把她的头发盘起来,然后将步摇别上。

崖香蹦蹦跳跳地去照镜子了,默予进入浴室洗澡。

“今天有什么工作么?”

“嗯……本来是没有的,今天不是放假么。”崖香歪着头照镜子,银流苏晃来晃去,闪闪地发亮,“但是昨天火山喷发,能源舱出了问题,通信塔也出了问题,所以今天要把能源舱修好,不过通信系统今天不准备修,因为比较麻烦,一天时间可能修不好。”

默予脱下身上的衣服,所谓干洗,是用一大块看上去类似琼脂的专用胶体来做身体清洁,这种方法的正式名称叫做“限制非牛顿流体吸附清洁技术”,而默予一般叫它凉粉洗澡法,一块一人多高的凉粉,看上去很有韧性实则非常柔软,内部流动性极好,任何人可以轻易穿过,默予只要屏住呼吸钻进去转一圈,澡就算洗完了,从头到尾用不了十秒钟。

凉粉里还能加配料,比如说茉莉花香精,石楠花香精和风油精。

当然也有加火锅底料的。

“修不好通信系统,是不是看不成春晚了?”默予有点遗憾,她还挺想看到自己在cctv1频道出镜的,毕竟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登上中央一台。

“站长说可以放去年的,反正也就是个bgm,没人真看。”

“他还可以放上上个世纪的,咱们坐在一起看赵忠祥。”默予说,“除了这个呢?还有什么其他节目?”

“嗯……还有站长说可以拎一瓶液氧出门放烟花,但是这个被其他人全票否决了。”

“他应该知道外头全部都是甲烷吧?”

“知道啊,他说这样才精彩,点着之后火焰跟下雨一样漂亮。”崖香回答,“这是只有卡西尼站上才能看到的奇景。”

土卫六是颗充斥着可燃烷烃的星球,如果你有足够的氧气,理论上你可以点着整颗星球,把这个当做过年的焰火全世界人都可以看到。

“那颗黑球呢?”

“它在实验室里,主任跟它待在一起。”崖香说,“主任昨天一整晚都没睡,一直泡在实验室里。”

第十五章 廉颇老矣

胡董海手里端着平板,坐在实验室里一动不动,如老僧入定。

他已经这么坐了十个多小时,手指间夹着笔,偶尔在平板上写写画画,视线几乎从未离开过黑球。

作为一条已知天命之年的泰坦老咸鱼,胡董海从未有过这样一刻,心脏跳得仿佛是三十年前拐角遇到自己的初恋女友,多少年来他不曾如此激动与震撼。两百年前的1900年,物理学大厦上空的两朵乌云几乎重构了世人对这个宇宙的认知,两百年后的今天,已臻完备的理论物理体系中又落入了一颗黑球。

它是如此的不可思议,毫无道理地与现有理论格格不入,梁敬说这鬼东西不可能存在——如果它不是真的存在,人们可以很轻易地证明出这样一颗球体是不可能存在的。

它的质量精确地等于自然常数e,而直径精确地等于10厘米,如果说这仅仅代表了某种不可思议的制造加工精度,还是可以想象的,尚未超出人们的理解,那么它吸收一切电磁波的特性就显然违背了能量守恒与热力学。

大白非常精确地测定过,这颗黑球没有对外释放任何热辐射,在外界的人们看来这颗黑球应该是严格的绝对零度,因为任何高于零下27315摄氏度的物体都会释放红外辐射。

江子用手触摸过黑球,但是隔着厚厚的防护服他并未意识到球体的低温,如果用裸手触摸必然会被冻伤。

胡董海在脑中一步步地推理,如果一颗球持续吸收外界的电磁波和热辐射,而不发生散射,会发生什么?

毫无疑问,它的内能会持续增高。

内能升高意味着温度升高。

所以它不可能保持绝对零度。

胡董海想到了神话中的北海之眼,传说北海之眼是海底的无底漏洞,仿佛世界的缺口,海水无时无刻不从这个缺口中流出去,而黑球就是一个真正的北海之眼,它永远保持绝对零度,热量源源不断被它吸收,然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它是全宇宙的能量最低点,是这个世界的地漏,只要这个宇宙的寿命足够长,那么全宇宙的能量甚至都能流进这个黑球内。

碍于通信系统的问题,他没法和地球上的同行们交流,这颗黑球的出现对现有理论体系是个颠覆,热辐射来自原子的振动,而它没有对外辐射,这说明它内部的构成原子居然是不振动的……真是该死,怎么偏偏就这个时候出了问题?

胡董海漫长的咸鱼生涯终于迎来了转机,越仔细研究他越能意识到黑球是个宝藏,它身上未知的秘密太多了,每一个都超乎想象,这将会是下一个物理学革命的开始,二十世纪初的两朵乌云为人类揭示了这个世界的另一面,那么这个出现在二十二世纪初的黑球,又将带来怎样惊人的发现呢?

胡董海是个无神论者,否则他真要以为这是命运女神的眷顾了,在理论物理即将走进死路的关头,他们居然发现了上帝创世的钥匙。

作为一个理论物理研究者,胡董海自己都不得不认为理论物理的研究已经走到了尽头,加速器没法再做大了,理论上的研究再做下去也只是在玩数学游戏,胡董海是个坚定的验证派,那些用花里胡哨的数学描述疯狂灌水的行径是他所不屑的,所以在他看来,自三十年前cshc(chinasuperhadronconllider)停机之后,高能方向的理论物理就已经停止进步了。

胡董海手中捏着笔,沉默地思考。

能级上的大沙漠阻断了人类的进步,如果这世上真的存在大过滤器,那高到令人绝望的能量要求大概就是其中之一,想进一步窥探世界的秘密,人类需要把太阳系做成粒子加速器,这个在胡董海看来是不可想象的。

但黑球带来了希望,它身上有如此之多的秘密,却又可以装在箱子里供人研究。

“主任。”大白叫了他一声。

“嗯?”胡董海没有动弹,“有什么事么?”

“您已经超过两个半小时没有动过一根手指头,出于对您身体健康的考虑,我建议您稍微活动一下。”大白说,“这对您思考问题也有好处。”

“谢谢提醒。”胡董海点点头,放下手中的平板,“大白,通信系统什么时候可以修好?”

他就等着通信系统恢复正常,这一昼夜的时间大白对黑球的观察与测量积累了十几个pb的数据,通信一恢复他就要把数据全部发往地球,然后把全球相关的物理学家全部揪起来。

在胡董海眼中,这个球就是未来研究道路上的桥头堡,他一个人攻克不下来,需要集思广益。胡董海不算是顶尖的物理学家,他擅长的其实更偏向于实验,并不精通数学,真正的理论大师们这个时候全部都缩在麻省理工普林斯顿斯坦福和清华的办公室里,又近视又老花还加散光,五米之外看不清人脸,但是能敏锐地洞悉宇宙的真理。

“初步估计,是冰火山的喷发物砸坏了天线,具体损毁情况还需要进一步评估,预计明天可以修复正常。”大白回答,“另外,站长先生正在修复能源舱,他也计划明天维修通信系统。”

“江子那边还顺利么?”

“有好消息也有坏消息。”

“好消息是什么?”

“站长先生的维修工作非常顺利。”

“那么坏消息呢?”

“上一条是假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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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子叹了口气,松开了双手,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做得还不如大白,电玩小王子的名号到今天算是出师不利马失前蹄,真是晚节不保。

魔爪机器人缓缓收回机械臂,过去的半个小时内它曾六次尝试把脱落的电缆接上,可最终的结果只是在接口上留下了几道爪印,那根该死的电缆不知怎么卡在了箱子里,怎么扯都扯不出来,而魔爪机器人又笨手笨脚,江子觉得自己是在操纵挖掘机给人做阑尾手术,问题在于他又不是百年名校蓝翔毕业。

“我早就跟你说过,让你换个角度把爪子探进去,你非不听。”楼齐坐在沙发上当事后诸葛亮,“失败了吧?”

“我要是听你瞎指挥,电缆都能给我扯断了。”江子说,“有本事你自己上啊。”

梁敬帮厨回来,接了两杯水递给他们,“怎么?能源舱还没搞定呢?”

“没。”江子摇头,“情况比我想象的要复杂一点,机器人可能搞不定。”

他们在使用机器人修复能源舱,维修机器人外号叫做“魔爪”,采用通用步行平台,但它最大的特点是一支灵活的机械臂,这支机械臂有一米多长,集成了摄像机和电机,能承担相当一部分检修任务,在卡西尼站内,能让机器人干的事基本上都让机器人干,这是为了安全起见。

魔爪机器人可人为遥控可由大白操纵,大白操纵着它尝试修复了两次,全部失败,所以江子就拍拍胸脯上了,他说自己小时候号称电玩小王子,操纵机械臂和自己的胳膊一样灵活,如臂如指,反正机器人的操纵系统和电子游戏也没什么区别,不就一摇杆加几个按钮嘛。

接下来就是电玩小王子的扑街时间。

江子低估了操作难度,这个时候外界空气中充斥着白色烟尘,严重干扰了机器人的视线,江子说这该死的战争迷雾居然从不消散,而魔爪机器人也是个和小蜜蜂一样的老将,机械臂的爪子松松垮垮,电机时灵时不灵,廉颇老矣,尚能饭,不过只能吃流食。

第十六章 黄泉路上不能回头

“说到底是要靠人工,机器人就是靠不住,大白都不行。”江子给自己套上厚重的舱外服,扣上面罩,像是个即将出任务的消防员,“到头来还是要我亲自出马。”

“如果什么事都能由机器人解决,那还要我们干什么?”楼齐在身后帮他做检查,拍了拍生命维持系统,竖起大拇指,“没问题,ok!”

卡西尼站专用舱外活动系统,通体深红色,标准质量四十千克,这是一套相当特化的舱外服,与火星上工作的明光铠系列差异巨大,泰坦上最要命的不是气压而是低温,所以它针对超低温进行了专门优化,在零下一百八十摄氏度的环境中能持续工作二十四个小时,按照惯例,它的外号被称作铁浮屠。

江子一巴掌拍在气闸室的按钮上,然后扭过头来,“楼齐你去把魔爪叫回来,下面的工作由我接手了。”

他站在舱门前活动手脚,四肢上的电机发出细微的嗡嗡声,铁浮屠之所以被称作铁浮屠,是因为它的核心是一具猴版的作战机械外骨骼,在环境恶劣的土卫六上,人力无法抵抗骤变的天气,在这种情况下能倚仗的只有强大的机械,这玩意的正式名称虽然叫做“土卫六地表工作辅助系统”,但全功率运行时也能一拳捅穿砖墙,而它的同门兄弟们则广泛运用于陆军部队,带着上百公斤的负重冲锋陷阵,后者才是真正的铁浮屠。

气闸室内气压下降至一个标压,大白打开舱门。

“祝您好运,站长先生。”

楼齐去拿魔爪机器人的操作箱,转身看了江子一眼,忽然觉得江子的背影莫名有些壮烈。

奇怪,自己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他又不是回不来了。

楼齐摇摇头,把自己脑子里这种奇怪的想法甩掉。

江子之所以是站长,他是这里经验最丰富同时也是最优秀的驻站队员,全世界也难找到第二个比江子还熟悉卡西尼站的人,修个能源舱而已,小菜一碟。

“大白,魔爪情况怎么样了?”

“楼齐先生,魔爪机器人状态良好,正在返回仓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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舱门打开的一瞬间,江子就有点后悔了,后悔没把楼齐一起叫上,楼齐倒是说过要一起来帮忙,但被江子拒绝了。

室外的情况比他预计的更糟糕,火山喷发产生的白色烟雾久久不散,遮天蔽日,铁浮屠带着射灯能见度也不足三米,梁敬说这是凝固结晶的烃类化合物,不存在什么妖魔鬼怪,但真当江子走进了这片烟雾,才意识到真正令人恐惧的不是妖魔鬼怪,而是左右不着边际的虚无和孤独感。

他想起了经典的《迷雾》,以及更经典的《寂静岭》。

香格里拉平原这鬼地方常年刮大风,但偏偏这个时候大气纹丝不动,黏稠的液态甲烷落在铁浮屠的面罩上,江子沿着安全绳行走,能源舱在什么地方他闭着眼睛都能找到。

在卡西尼站内移动未必要乘车,但仍然需要安全绳,每个人都需要把自己扣在安全绳上,这些绳子就像是登山时使用的安全索,只不过前者是架在地面上的,支架则用钎子深深地打进冻土层内,再大的风都刮不动,不同颜色的安全绳代表前往不同的方向,黄色代表前往能源舱,红色代表前往通信塔。

“大白,太安静了,给我来点音乐。”

“ok。”

大白开始播放春节序曲。

音乐的影响是巨大的,在这首曲子下世间一切险恶无所遁形,即使是午夜凶铃里的女鬼也是从井里爬出来给全国人民拜年的,要不她怎么对得起这喜庆的锣鼓铜钹声。听着听着江子就觉得眼前的白色迷雾中应该藏着舞台,舞台上站着四个主持人,待会儿白雾一散他们就要拿起话筒说在这辞旧迎新的时刻祝全国人民新春快乐了。

能源舱就在几十米之外,它与主站保持一定距离是为了防止超导磁铁的强磁场对电子系统造成干扰。

从外观上看,能源舱是个简洁的立方体,长宽都不超过六米,它是世界上最先进的轻聚变反应堆之一,使用氘氚作为聚变燃料,结构高度集成化模块化,核心技术由中科院合肥物质所率先突破,而制造工程则由中国航天科工集团负责承担。

一个周期能源舱可以持续工作二十年时间,也就是说卡西尼站一直到废弃它都是不会退役的,但这不代表它不需要维护,由于聚变会产生大量高能中子,所以每隔三年要更换一次吸收材料。

“站长,魔爪回来了。”耳机中传出楼齐的声音。

接着江子就听到了机器人的脚步声,魔爪像蜘蛛似地爬了过来,它从江子的脚边经过,还伸直机械臂与江子击掌。

魔爪机器人越过江子,慢慢消失在了雾气中。

江子想起传说中黄泉路就是这副模样,茫茫的大雾,看不清身前,也看不清身后,但你只能往前走,不能留恋人世而回头,一回头就会被拉进地狱中永世不得超生。

好在江子很快就看到了能源舱,安全绳把他正确带到了目的地,没有把他带进地狱里。

“大白,故障源?”

“电缆接口脱落。”大白回答,同时在江子的面罩上投影,把故障源标了出来,“站长先生,您只需要把电缆重新接好,然后重启控制电路,就能恢复卡西尼站的供电。”

铁浮屠的双脚把长钉打进冻土层内,以此来固定江子的身体,他打开工具箱,接着魔爪的维修进度继续工作,他看到了脱落的电缆,不是传输电力的粗电缆,而是控制电路中的电线,一颗螺丝钉老化严重,在震动中断裂,造成了控制电路故障。

这是个小问题,只需要换颗螺丝就能解决。

“楼齐,你去跟大厨说,今天晚上要是没酒喝,这电可就修不好了。”

江子哼哼,用螺丝刀敲了敲能源舱的外壳,现在能源舱的命脉就抓在他的手中,挟电力以令大厨。

抱着机器人遥控器的楼齐一愣。

“那我去跟他说。”

江子把断裂的螺丝清理出来,然后从工具箱内找到备用零件,对比着试了试规格,耳机里沉默了几分钟,楼齐回来了。

“怎么说?”

“大厨说他没酒。”

江子把新螺丝换上,“扯淡吧这人,你问他厨房储藏柜里的那瓶北京二锅头是不是他的?居然还不承认。”

耳机里又沉默了半分钟。

“大厨说那酒瓶子确实是他的。”

“这不就得了。”江子很得意,人赃俱获。

“不过里面装的是醋。”

按照惯例,来一次小活动

猜猜谁先挂。

猜猜谁会挂。

猜猜挂的顺序。

猜对无奖。

本活动最终解释权归卡西尼站全体驻站咸鱼所有。

第十七章 引进来与走出去

“妈的,大厨这个人有什么毛病?用酒瓶子装醋?”江子骂骂咧咧。

“大厨是山西人。”楼齐解释。

“我还是个广东人呢,我也没在柜子里塞个福建人啊。”江子想在大年夜喝一杯的希望破灭,格外失望,卡西尼站内工作时间严禁喝酒,但是在休假期间不作限制,江子上一次尝到酒精还是在两个月之前——卡西尼站内的饮食分配全部归万凯管辖,虽然他被叫做大厨,听上去是新东方毕业的厨师,实际上他是宾夕法尼亚大学出身的高材生,正式职位是“卡西尼站营养与健康规划师”。

所以万凯说不能喝,就不能喝,站长都不能喝。

江子愤愤地打了能源舱一拳。

他本来想用脚踹,但是脚抬不起来。

“站长先生请注意,您面前的是一座正在稳态运行的dt聚变反应堆,就在您身前三米处,是一亿摄氏度的高温等离子体,而在你身前一米处,是高能中子吸收材料。”大白提醒,“如果吸收材料发生破裂与泄露,舱外服无法提供有效保护。”

”行了行了甭吓唬我,这东西我比你还熟悉呢。”江子摆了摆手,“你见过这东西的壳子没?穿甲弹都打不穿的。”

他把线缆接好,大白开始重启控制电路,维修工作相当顺利,从头到尾也花不了十分钟,江子收拾收拾准备打道回府了。

“你说我为什么要待在这里,大过年的在外头修电源,连口酒都喝不到。”江子把螺丝刀和扳手依次插进工具箱里,叹了口气,“真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我这把年纪,本来早就该退居二线了,在地球上坐坐办公室,放假了跟朋友喝喝酒,打打高尔夫球,本次任务还有多长时间结束?结束之后……”

“您接下来是不是要说干完这一票就金盆洗手?”大白打断他。

“不是。”江子一怔,“你干嘛要问这个?”

“我需要在必要时阻止您立flag。”大白解释,“根据不完全统计,只要诸如‘干完这一票就金盆洗手’以及‘等打完这一仗我就回家结婚’此类承诺出现,发言者在接下来一个月内的意外死亡率将飙升至正常死亡率的1200%,换句话说,我是在保护你们。”

“我是说这次任务结束之后,我要去看看我女儿,她才刚上大学呢,就为了这鸟不拉屎的鬼地方,她的开学典礼我都没功夫去。”

“令媛会为您感到自豪的。”

“屁嘞,她不能理解我啊。”江子咧嘴笑了笑,有些无奈,这个向来大大咧咧的中年男人眉眼间流露出,“从小到大都是她妈在照顾她,她的家长会我都从没去过,那丫头早就不认我这个做老爹的了。”

“那您应该与女儿加深联系。”大白建议,“需要我为您开通亲情专线么?您可以每天晚上录制问候视频,我帮您发送至令媛手中。”

江子愣了愣,半晌摇头。

“算了。”

“父女感情出现裂痕应该尽早弥补,否则矛盾会发展至不可调和。”

江子把工具箱拎起来,外骨骼松开固定,插进冰层的长钉缓缓拔出来,他伸手抓住安全绳,“她有个新爹了。”

大白安静了几秒钟。

“容我多问一句,站长先生,您是被绿了么?”

“绿你大爷!”江子勃然大怒,旋即他又沉默下来,“是我自己作,不是她们的错,你想啊,像我这种连续几年都回不了家的人,谁会跟我一起过日子?我女儿一岁那年,我出门执行任务,是去火星,等我回去的时候,那丫头已经三岁半了,她都认不出来我是谁,因为她只在视频里见过我。”

“我跟你说,搞深空探测,无欲无求的和尚道士最适合。”江子接着说,“他们不用拖家带口,否则一来一回十年八年的,你连自己儿子长多大了都不知道,但过一百年,佛祖还是佛祖,三清还是三清。”

“我会向上级建议的。”

白雾仍未消散,四周都是昏黄色,暗黄是大气的本来颜色,本身土卫六就是个一年一千零八百三十二天都是重度雾霾的星球,白雾的出现只不过加剧了雾霾的严重程度,铁浮屠的射灯灯光在雾气中弥散,江子抓着安全绳原路返回,这根绳子来自不可知之处,又去往不可知之处。

江子和大白随意地聊天,大白是个很好的听众和树洞,因为你知道它其实不能理解你在说什么,但却会不断表示“对,您说的对”和“是的,您毫无疑问是正确的”,并在适宜的时候提问,以表示自己对你的话题有十足的兴趣。

“我跟你说大白,人类的未来在什么地方?当然是浩瀚的星空,一个不断开拓的文明才是有希望的,我在给上级的报告中说,我们要坚持走出去和引进来,两手都要抓,两手都要硬。”江子还没喝酒,就吹起来了,“什么叫走出去?就是人员,资金,技术都要向外拓展,向月球,向火星,向土星轨道上拓展,什么叫引进来?就是这些东西最终要回流,要反哺地球。”

“是的,您说的对。”

“跟一个伟大的文明前景比起来,个人的情感都是渺小的,有些牺牲也在所难免。”江子侃侃而谈,“什么名誉地位,金钱财富,儿女私情,和我们头顶上的星空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呢?你说是不是?”

“是的,您毫无疑问是正确的。”

“只恨我早生了五百年,如果晚生五百年,我或许可以看到人类走出银河系的那一天。”这一刻江子看上去像是个理想主义者和诗人。

“站长先生,如果用您的名誉地位来换一个伟大的文明前景,您愿意吗?”

“当然愿意。”江子大公无私,不拘小节,舍小我为大家,“我一介凡夫俗子,如果能为全人类做出这么大贡献,我心甘情愿。”

“那么用您的金钱财富来换一个伟大的文明前景,您愿意吗?”

“当然可以。”江子视金钱如粪土,“钱这东西,没什么用,我生平不爱钱。”

“用令媛来换一个伟大的文……”

“滚!什么狗屁文明前景,哪有我女儿重要?谁敢动我女儿我要他的狗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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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子返回卡西尼站,在气闸室的门前卸下安全绳。

“大白,开门。”江子按了按气闸室舱门上的按钮,“楼齐,我回来了,这套铁浮屠左臂电机可能有点问题,准备维修,听到没有?楼齐?楼齐?”

“嘻嘻。”

耳机中有人低低地笑了一声。

江子一怔。

“哎?站长?我听到你了,刚刚没戴耳机呢,铁浮屠的左臂电机有点问题是么?”

“是的。”江子回答,“动作有点僵硬,咱们最好拆开看看出了什么问题,你刚刚笑什么?”

“笑?”楼齐纳闷,“什么笑?站长?”

“没什么,可能是我听错了。”江子抖了抖身上的雨滴,钻进气闸室,“我进来了。”

红灯亮起,气闸室舱门在他的身后缓缓闭合,沉闷的一声响,锁芯转动卡死。

第十八章 Sanity

江子在门口卸下身上的铁浮屠,楼齐上来帮忙,越过后者的肩头,江子远远地望见默予进入了p3实验室。

“主任,大厨让我下来看看你忙完了没有,马上要吃午饭了。”默予站在隔离间里,透过门上的玻璃居然看到胡董海坐在实验室里喝咖啡。

全世界的实验室里都不准吃东西,看来这条规定从来就没人在乎。

上梁不正下梁歪,默予径直推开门进来,其实卡西尼站内的所有人都不在乎这座p3实验室,因为它压根就没怎么派上过用场,处于被遗弃的边缘,前任站长甚至很严肃地考虑过把实验室改造成桑拿房。

“小声点。”胡董海老神在在地坐在椅子上,身上的防护服已经半脱了下来,手里端着咖啡,“别惊扰到它。”

“它?”

胡董海朝着黑球努了努嘴。

那颗黑球安安稳稳地放置在手套箱内,正在缓缓地旋转,像是一枚躺在保育箱内的卵,只是不知道会孵化出什么来。

“你在干什么?”

“我在欣赏它。”胡董海回答,“你不觉得它很完美么?物理也好,数学也好,在它的身上臻于完满,唯一的遗憾就是它会稍微反射一丁点可见光,这是个小小的缺陷,如果它连所有的可见光也能全部吸收,那就没有遗憾了。”

“如果它能吸收所有的可见光,会是什么样的?”默予问。

“黑,纯粹的黑,你从未见过的黑。”胡董海呡了一小口咖啡,“黑不是颜色,它是亮度,如果它能吸收全部可见光,那么就相当于在这张五颜六色的画布上硬生生地裁了一块下来,露出了后面的底色,它会成为你视野中的一个洞,无论从哪个方向去看,它都会是一个洞。”

胡董海用手指画了一个圈。

“可惜它还不是真正完美,仍然有瑕疵,不过这也是好事,如果它真的完美了,那我们就彻底失去窥探它的可能性了。”胡董海接着说,“两百年前,物理学的大厦同样接近完美,仅仅存在一丁点可以忽略不计的瑕疵,可就在这点瑕疵中,我们颠覆整个世界……同样,在这个黑球的瑕疵中,我们可以再一次颠覆世界。”

胡董海的声音很低,有条不紊不紧不慢,但默予听得出来暗藏在平静下的狂热,这种缓慢的、沉重的狂热像是水面下流动的熔岩,它们的高温和灼热只是暂时被掩盖。

“我可不敢跟那东西靠得太近。”默予说。

“为什么?”

“太邪门了。”默予回答,“我担心跟它太靠近san值会掉。”

“san值?”胡董海不明白这个词是什么意思。

“sanity,理智的意思。”默予绕过来,走到胡董海的身后,抄着双手,“这是某些游戏中的设定,如果与某些不可名状的玩意靠得太近,人类会逐渐失去理智,最后变得疯狂。”

“有点意思。”胡董海笑笑,“不过有一点是对的,跟这个球待在一起,我们确实会失去理智,应该说每一个研究者看到它都会失去理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它是一个洞,是新世界对我们打开的洞口,从这个洞中我们可以看到全新的宇宙,这世上没什么比这个更具有诱惑力。”

显然胡董海对这个黑球极度着迷,如果时间回溯三百年,再给他一套萨满巫师袍他能绕着这个球跳大神,面对不可名状不能理解的观察对象,san值会掉是人类心理的正常现象,只不过古人放弃理解它们,把它们统统归结为神明,而现代人拥有强大的工具和学习能力,能洞悉古人眼中的神迹。

想让现代人掉san值相当困难,因为现代人知道的太多了,知道的认为自己知道,不知道的还认为自己知道,即使太平洋底的古城中真藏着一只章鱼头的怪物严重威胁来回航运,美国人应该是不会吝惜一枚三叉戟送它去见波塞冬的。

按照惯例,谁有三叉戟谁就是海神。

波塞冬只有一把。

而美国人有一大把。

对美国人而言,能让他们掉san值的庞然大物在一百年前就已经解体了。

其实默予挺担心胡董海的状态,从挖出这颗黑球开始,后者就没有休息过,几乎一心扑在这上头不眠不休少吃少喝,说掉san值是开玩笑,但身心健康不能马虎。站内的每一个人都能理解胡董海的心情,这个人无儿无女,没有家庭,几乎为土卫六和卡西尼站奉献了一切。

卡西尼站从计划筹备初步立项至真正建立,这之间隔了漫长的二十年时间,胡董海从黑发熬成白头,卡西尼站是他的全部心血,如果最终卡西尼站不得不关闭,那么胡董海就失去了心灵上的栖身之所。

“1:4:9。”默予说。

“1:4:9,我也看过。”胡董海这回接住了默予的梗,“相比于这个球,方碑其实要更好理解,因为比例是个无量纲量,跟长度和质量不一样。”

“它不会真的是个四维空洞吧?”默予想起梁敬的猜想,后者认为这颗黑球是四维空洞在三维空间中的投影,而某种超级智慧把这个空洞固定在了一个可移动的外壳里,e就是外壳的质量。

“不知道。”胡董海摇摇头。

“如果它真的是个洞,那么它的另一头通往哪里?”默予很好奇,“这就是传说中的虫洞么?它的对面是宇宙的尽头吗?”

“不知道。”胡董海接着摇头。

“我说主任,如果我们能把什么东西送进去,比如说用超级闪光弹,或者超大功率的电磁波信号,对着它广播,然后在外头安装灵敏的接收器。”默予说,“如果我们能在外头接收到相同的信号,是不是就能验证这个黑球是虫洞了?”

胡董海笑了。

到底是个姑娘,想法太单纯。

“听起来可行,但不具备实际操作性,首先我们也没那么大功率的广播,你要是能塞进来一个太阳那可以。”胡董海说,“就算它真的是个虫洞,你知道它的另一头距离我们有多远?十光年?二十光年?甚至在可观测宇宙之外呢?或者在天体内部呢?那我们永远都接收不到信号。”

“那我们就把它发射到太阳里去。”

胡董海正在喝咖啡,差点被呛到。

“行行行,等我们把它研究透彻了,再把它打进太阳里。”胡董海说,“不过丢进去可就捞不回来了,所以还是得等我们有能力制造了这玩意再说……当然,首先要把它送回地球。”

默予从胡董海手中接过空咖啡罐子,她有些好奇,如果这东西被送回地球,地球上的人会怎么对付它。

一开始小心翼翼,视若珍宝,严密保护在实验室中,碰不得摸不得。

上美国总统。

上英国首相。

上法国总理。

上俄国大帝。

然后面面相觑目瞪口呆呆若木鸡茶饭不思苦思冥想抓耳挠腮。

上高压电镜。

上核磁共振。

上粒子对撞。

再后来恼羞成怒勃然大怒怒不可遏饿虎扑羊。

上超量子计算机。

上百万吨水压机。

上新东方挖掘机。

上千公斤tnt。

最后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

去你妈的。

滚进太阳里去吧!

第十九章 师大附中朋克

今天的午饭是咖喱牛肉,西红柿鸡蛋和花椰菜,大厨说晚上包饺子,所以午餐简单一些,反正每天的食谱都是他定,其他人没有决定权。七个人围着餐桌吃吃喝喝,在微重力环境下筷子才是最好用的餐具,叉子勺子都是渣渣,除非你是三哥用手抓。

“午餐吃咖喱牛肉,那下午茶吃什么?”默予问。

“咖喱牛肉。”大厨回答。

“下午茶后的工作休息餐呢?”

“咖喱牛肉。”

“休息餐后的工作能量补充呢?”

“咖喱牛肉。”

“五点的大脑恢复点心呢?”

“咖喱牛肉。”

“六点的晚餐前预备食品呢?”

“咖喱牛肉。”

“为什么全部都是咖喱牛肉?”默予不满。

“因为咖喱牛肉做多了。”大厨回答,“我今天做了半头牛。”

“另外半头牛呢?”默予问。

“不是昨天被你吃了么?”

“吧嗒”一声,筷子从目瞪口呆的崖香手中落下。

·

·

·

“脉冲激光?”

胡董海把筷子转过来,平放在餐盘上。

“对,高能脉冲激光,脉宽四个飞秒,功率峰值八百太瓦,这个是我们能拿到的功率最强的激光器了,事实证明黑球的吸收可能没有功率上的极限。”梁敬咬着橙汁的吸管,口齿不清地说,“或者说在功率上没有筛选机制。”

“功率还能继续提升么?”胡董海问。

“地球上可以,这里没办法了。”梁敬把吸管吐出来,“我把搞矿石的老底子都搬了出来,可对那个见鬼的球来说一丁点用没有,主任,我是没辙了。”

功率峰值超过八百太瓦是个什么概念,一太瓦等于一亿千瓦,而三峡水电站的发电总功率是一千八百万千瓦,八百太瓦相当于四千座三峡水电站的总功率,也就是说,在这短短的四个飞秒的时间内,激光器发出的瞬间功率超过了四千座三峡。

“哎我说哥几个,你们都被那个球鬼迷心窍了么?这一天到晚茶不思饭不想的,都在寻思那玩意?”江子的大嗓门插进谈话,“虽然那个球确实是个古怪东西,少说也值十几个诺贝尔奖,但今天可是过年,咱们来喝一杯呗?搞研究不急于这一时,反正它就在底下的实验室里放着,又不会长脚跑了。”

说着江子从桌子底下掏出一瓶北京二锅头,500ml软瓶装,神气活现。

“正宗北京红星二锅头!”

“四十六度。”

“来来来咱们几个能喝的走一个!”

众人注意到大厨的脸色顿时就黑了下来。

万凯确实有一瓶酒,但俗话说狡兔三窟,为了防止这瓶酒被江子这样的人偷喝,万凯特意准备了三只酒瓶子用来鱼目混珠,其中只有一瓶是真正的酒,另外两瓶里装的是白醋,他把这三只瓶子分别藏在不同的地方,可惜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大厨那点道行在江子面前还是不够看,后者当年可是夹带白酒上太空的惯犯,且屡教不改。

自一百四十年前加加林上天起,偷偷带酒上太空向来是各国宇航员的优良传统,他们把酒瓶子改造成模样,伪装成字典,伪装成工具盒,伪装成自己奶奶的相框,以欺能骗过飞行前的安全检查,前辈们甚至还把未喝完的酒留在空间站内,以飨后来者。

后来航天活动不再禁止酒精,并把低烈度酒精饮料作为补给中的必需品,酒鬼们反倒失去了兴致,他们都说后勤部门送上来的酒没有自己带上来的好喝。

江子捏着瓶子把白酒挤进杯子里,他用一根五分吸管来给众人倒酒——卡西尼站内所有液体容器都是密封的,无论喝什么都得插上吸管,这是为了防止把液体撒得到处都是,酒精这种有挥发性的液体更是如此,不密封起来会污染空气。

默予和崖香不喝酒,她们坐在一边喝橙汁。

“哎呀……天知道我这几个月是怎么熬过来的,上次那个白兰地喝起来一股工业酒精的味道,没有二锅头好,当然最好的还是茅台,大厨你怎么不搞瓶茅台来呢?”江子举起杯子和周围几人碰杯,用力吸了一口二锅头,开始发感慨,“饭后一杯小酒,给个部长都不换。”

“搞个屁,这瓶酒是我自己买的,一瓶八十八。”万凯说,“一瓶茅台八万八,那是国酒,我哪里买得起?”

“红星二锅头也是国酒,咱们就喝这个国酒。”

很快男人们就把午餐变成了酒会,胡董海和梁敬喝得少,楼齐一开始不想喝,但架不住江子劝,一群人吵吵嚷嚷地闲聊,从黑球扯到黑洞扯到银河系最后又扯回到地球,江子说市中心的房子一平方米两块钱,一箱二锅头就能租个几百平的大平层,但是有一大堆乱七八糟的服务费,梁敬说那不如住到郊外去,郊外的房子稍微贵一点,但都是独栋的二层,反正真空轨道都一样快,六七倍的音速。

你们可以去火星上买房,在火星上买房政府倒贴钱给你们,楼齐说。

扯淡呢吧,在火星上买房,你家孩子坐聚变飞船去上学啊?现阶段移民火星纯扯淡,那个……那个什么公司来着?

益达。

对对对就是那个木糖醇,他们搞火星地产开发就是骗补贴!真的就是骗补贴,还建中央居民区,忽悠谁呢,有本事你把师大附中协和医院搬过去。

默予安静地坐在边上,撑着脑袋,慢悠悠地转着手里的杯子,她不参与这些话题,默不作声地旁观,她忽然想什么才叫做人类呢?在远离地球十三亿公里之外的星球上,仍旧吃吃喝喝骂地方政府办事不力,无论飞出多远,脑子里永远都装着鸡毛蒜皮,这才是人类。

她不由地想,在久远的未来,人类已经征服了整个银河系,甚至抵达了宇宙的尽头,在某个遥远的角落,人们仍然会坐在一起喝二锅头,讨论把师大附中和协和医院搬到仙女座大星云去。

真是有意思的幻想,这应该叫什么?

师大附中朋克。

或者协和医院朋克。

默予看了一眼崖香,小丫头已经吃完了饭,下巴抵在桌面上,扁着嘴,一哼一哼。

崖香注意到发呆的默予,她从桌子底下悄悄伸出手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默予的腰间猛地一掐。

“啊!”

默予猝不及防,后背一麻,短促地尖叫一声。

男人们顿时安静下来,一齐扭过头来。

俩姑娘的脸顿时就红透了。

第二十章 倒退

不出意外地,这场午餐吃了整整一下午,一直吃到了晚餐时间,卡西尼站内看时间全靠钟表,没人看钟他们能吃一整天的午饭。

江子喝起来就刹不住车,他作为站长经常起头敬酒,其他人也只能陪他喝,江子经常嚷着“来!为了卡西尼站我们来喝一个”,然后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他为了土卫六可以喝一个,为了太阳系可以喝一个,为了爱与和平可以喝一个,为了宇宙微波背景辐射也可以喝一个。

觥筹交错到下午五点时,梁敬说咱们这午饭该结束了。

默予和崖香松了口气,心说总算要结束了。

江子一看时间,说行,现在开始我们这就是晚餐了。

大白开启3d投影,大厅里顿时就宽敞喧闹起来,七人稍稍惊异地四望,他们坐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之间,脚底下踩着金红的绒毛地毯,头顶上是白色与金色的顶棚,挂着灯笼和吊灯。年轻的女服务员高举着托盘侧着身子从餐桌之间经过,客人们身着黑色的长绒大衣,戴着围巾踏进大门,抖落肩上的雪花,侍者迎上来接过他们的帽子。

原本冷清的卡西尼站顿时就热闹起来,这不知道是什么地方,但看样子是某座高档酒店的宴会大厅。

“这里是什么地方?”楼齐问,“大白,以前没见过你用这个素材啊。”

“钓鱼台国宾馆。”

“哪年?”

“1960年。”

崖香对一百四十年前的人很好奇,她的目光透过窗玻璃往外张望,一百五十年前的街道上空空荡荡,夜色中飘着飞雪。

大厨端上来了热腾腾的饺子,不出意外的话,是猪肉三鲜馅。

默予咬了一口。

我擦大厨你这包的是什么玩意?

万凯瞄了一眼默予碗里的饺子,轻描淡写地耸肩。

哦你那是奶油巧克力馅。

“老胡你甭担心,卡西尼站废不了,花了这么多钱盖的,怎么可能说丢就丢了?”江子起身给胡董海倒酒,“现在咱们发现了这个球,肯定要轰动世界的,接下来卡西尼站绝对会变成科研重地,天知道地底下还有没有更多的黑球?你说是不是。”

胡董海也喝了不少酒,他平时滴酒不沾,但到了年关饭桌上,谈起卡西尼站的未来前景,不禁悲从中来,愁容满面,眼看着项目经费财政拨款一年比一年少,各个成员国都想抽身,卡西尼站从香饽饽变成了烫手山芋,熬过了今年不知道还有没有明年。

胡董海越喝越伤心,喝到最后剩下的所有人都来安慰他。

“钱呐,都是钱的问题,没钱什么都干不成。”胡董海叹了口气,“有句话怎么说来着,这世上只有一种病,那就是穷病。”

“开心一点老胡,这个球是举世皆惊的重大发现,咱们和卡西尼站注定要青史留名了,来来来再喝一点儿。”江子拍着他的肩膀安慰他,“我敢跟你保证,只要咱们一把这个球带回去,就再也不用为钱发愁了,这辈子都不用为钱犯愁了。”

胡董海沉闷地哼哼两声。

“赶明儿我就去把通信系统修好,叫暴风雪号快马加鞭赶回来。”江子说,“他们是赶上了,若干年后的历史书上就会有这么一笔,人类科学史上最重大的转折点之一,著名的黑球就是由暴风雪号聚变飞船带回地球的。”

江子说的有道理,只要他们把黑球带回去,卡西尼就再也不必担心会被放弃了,更不必担心没有财政拨款,与此相反,地球方面还会持续加大投资,扩展科考站的规模,增加站内的人员,这种球体不至少挖出五个来,白花花的银子是不会断的。

想想到目前为止这颗黑球上所表现出来的惊人特性。

质量。

直径。

不可分割。

吸收几乎一切电磁波。

江子已经可以想象五大流氓为这颗球打架了。

“来来来,为了黑球,为了青史留名的卡西尼站和我们,咱们来喝一个!”江子在钓鱼台的宴会厅中起身,与周围的人们共同高举酒杯,“为了卡西尼站!新年快乐!”

“为了卡西尼站!”

牛顿绝对时空观被推翻后的第一百九十六年,遥隔十三亿公里的两个世界,共用同一时间,这是农历2100庚申猴年,还有五分钟,全宇宙将进入全新的三百六十五天。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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默予有点头疼。

她也喝了一点酒,大厨从厨房里专门取了一瓶红酒出来,姑娘们不喝白酒那就喝红酒,默予给自己倒了小小的一杯,然后跟着男人们一起喝,每次就呡一小口,但她着实酒量不大,呡着呡着就满脸通红了。

众人吃到很晚才散席,对于站内的绝大多数人而言,这是他们在卡西尼站上过的第一个春节,熬过了午夜十二点,默予扶着崖香回房睡觉。

她脱了衣服坐在床上,把房间里的灯光调暗,“大白,新年快乐。”

“默予小姐,新年快乐。”大白说,“您在睡前需要洗澡么?”

“不了,明天早上再洗。”默予摇了摇头,钻进温暖的被窝里,“我现在头昏脑涨的,怕淹死在浴缸里,困死我了,大白,帮我把灯关上吧,明天见。”

“好的,明天见,晚安。”

灯光缓缓熄灭,房间里非常安静,默予精神疲惫,几乎是沾上枕头就睡着了,连手机都没玩。

她睡得很沉,不知道过了多久,默予忽然隐隐约约听到了敲门声。

“咚咚咚!”

“谁啊?大半夜的来敲门……”默予被惊醒,她打开灯,睡眼惺忪地爬起来,走过去把门打开。

站在门外的是崖香,这姑娘穿着白色的睡衣,光着脚,怀里抱着一个大号枕头,头发也没梳,漆黑浓密的长发披散下来,可奇怪的是她一直背对着自己,站在走廊上,默予只能看到她的后背和后脑勺,这是在干什么?

“崖香?你有什么事吗……”默予困得不行,打了个呵欠,“怎么连衣服也不换,你鞋子呢?进来进来。”

崖香一步一步地倒退进来了。

“你在搞什么?”默予莫名其妙,揉了揉眼睛,“干嘛要倒退着走?这是什么地方的传统习俗么?”

“倒着走?”崖香的声音响起,“没有呀默予姐,我没有倒着走。”

默予一愣,低头去看崖香的脚。

果然,她的双脚是前的。

第二十一章 宿醉

默予从噩梦中猛然惊醒,睁开眼睛。

她抬手盖在自己的额头上,摸到了满手的汗,又湿又冷,默予没喝多少酒,但不知怎么竟像是宿醉了,大脑昏昏沉沉的不清醒。

“大白。”默予睁着眼睛注视着天花板,细细地喘息,“帮我把灯打开。”

“好的,默予小姐。”灯光应声亮起。

大白为默予倒了一杯热水,默予捧着水杯坐在床上,身上裹着被单。房间内的空气温度不低,但默予仍旧浑身发凉,刺骨的寒意从脚底下升上来,流经脊椎和后脑,让她生生地打了个寒颤,默予把裸露在外头的脚丫子缩了回来。

头顶上的灯光把她的影子投在床铺上,默予定定地看着自己的影子,回想起刚刚那个噩梦。

她想象着背对自己的崖香站在房间中央笑。

那种笑声默予从未听过,那肯定不会是崖香的笑声,甚至不会是正常人的笑声,莫名地默予觉得那像是婴儿在笑,一个婴儿在像成年人那样窃笑,笑得那样得意那样张狂那样肆无忌惮,可她又从未听过婴儿开口笑,她只听过婴儿的哭声——婴儿会这样笑么?

“嘻嘻嘻嘻。”

梦中的自己绕到正面去找崖香的脸,可是没找到,因为另一面还是长发和后脑勺,她不断地绕着女孩转圈,可无论在哪个角度哪个方向,她都只能看到对方的后背和后脑勺。

“默予小姐,您还好么?”大白问。

“没事,做噩梦而已。”默予摆了摆手,喝了一口水。

“那您应该多喝热水。”

“你是个ai,你要是个男人会找不到女朋友的。”默予把碎发撩到耳后,坐在床边休息,轻舒了一口气,好在只是噩梦,醒来之后一切如常,如果崖香真的变成了那副模样——

“咚咚咚!”

默予头皮一麻,汗毛直竖。

她猛地抬起头来,手里捏着杯子,屏住呼吸,望向房门。

门外沉默了几秒钟,万籁俱寂中敲门声再次轻轻响起。

“咚咚咚!”

·

·

·

男人缓缓推开实验室的门,实验室里没有开灯,一片漆黑,仅有的光源是计算机屏幕和电镜上的指示灯,闪烁着微弱的红光和绿光。

手套箱中的黑球此刻看上去失去了立体感,人眼无法对它进行精准地成像,大脑也没法确认它所占据的空间大小,甚至没法分辨它是个球体还是张圆形纸片。在胡董海眼中,它就像是被什么人生生剜走了一块,在昏暗的光线中留下一个圆形的黑色空洞。

黑球对可见光的反射能力本就极低,在弱光条件下它趋于胡董海所说的完美。

男人没有穿防护服,也不戴口罩和护目镜,这显然违反了实验室管理条例,但他并不在乎,而且向来就不在乎。

“主任,需要我为您开灯么?”大白很清楚来人是谁。

“不需要。”胡董海说,“大白,麻烦请你离开这里。”

“离开这里?”大白确认了一遍指令。

“是的,离开这座实验室。”胡董海说,“让我一个人独自待一会儿。”

“明白,如果您有什么需要,请呼叫我。”

大白离开了p3实验室,胡董海左右张望了一下,尽管感觉不到任何变化,计算机的指示灯照常闪烁,换气风扇照常转动,但他知道从现在开始,实验室里就剩自己一个人了,p3实验室脱离了大白的掌控,没人知道他在干什么。

他坐下来,沉默地注视着那个球,翘着二郎腿,脚丫子晃来晃去。

胡董海原本严肃的神情变了,眉头慢慢舒展开了,他换了一种坐姿,两脚放平,靠在椅背上,远远地望着那个球。

他觉得自己在和这个球对视。

就这么坐了很久,胡董海的表情再变,他在黑暗中咧开嘴笑,继续换了一种坐姿,软软地瘫坐在椅子上。

在这几个小时内,胡董海不断地变换坐姿,久久地盯着箱子里的那个球,用唇语无声地问:你是什么东西?

是人?

是神?

还是怪物?

胡董海猛然起身,绕着手套箱转圈,大踏步地行走,他想靠近那个黑球可又不敢贸然上前,仿佛要在火中取栗的猴子,靠近了又远离,急得抓耳挠腮。

最后他走到实验室最远的尽头,再转身回来,站到了箱子前。

接下来胡董海的行动令人惊愕,胡董海关闭手套箱控制系统的电源,打开了它的阀门,灌入空气破坏了箱内的真空,然后打开箱盖,把双手伸进去慢慢抓住了黑球——这是最严重的实验室操作违规,从他们发现黑球起,从来就没有人用手碰过它,就连江子都没想过要摸这东西,擅自用自己的肢体接触未知样品是危险且愚蠢的,不仅可能威胁到自己的人身安全,还会对观察样本造成污染和破坏。

胡董海作为实验室主任对这一切再熟悉不过了,但他亲手违背了自己定下的所有规则。

黑球的直径只有十厘米,成年男性的双手可以把它完全拢住,所以即使摩擦力为零,胡董海也可以把它慢慢地提出来,他把黑球捧高,凑近,瞪大眼睛,宛如矿工在审视手里的黄金。

他早就想这么干了,可惜一直没有机会。

黑球摸上去很坚硬,但没有想象中的冰冷,这个结果很反直觉——这个球的表面是严格意义上的绝对零度,零下27315摄氏度,按理来说任何触摸它的人都会被迅速冻伤,可胡董海却能以裸手触摸。

实际上绝对零度意味黑球表面的所有分子都是僵死的,分子不可振动就意味着无法交换内能,所以胡董海的双手与黑球之间几乎不存在热传导,缺乏最重要的热流通渠道,黑球不从他的身上吸取热量。

“嘿嘿嘿嘿。”

“嘿嘿嘿嘿哈哈哈哈哈!”

男人大笑起来,他笑得如此得意又狂妄,分明在今天的晚餐上这个人还愁容满面满腹悲苦,表现得像个忧国忧民的老学究,江子说要青史留名了他都高兴不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胡董海在实验室里转圈,他把黑球贴近自己的脸颊,在自己的皮肤上滚动,从脸颊滚动到额头,像是在抚摸少女娇嫩的肌肤,他闭上眼睛陶醉地喃喃自语,“完美……太完美了,你要是能归我那该多好?”

亲手触摸这样一个绝对标准的球体,对胡董海的吸引力是致命的,这是男人的共性,只不过大多数人想玷污纯净的女神,而胡董海想玷污纯净的物理和数学。

玷污它们!

玷污它们!

让它们混乱!让它们繁杂!让它们变成一团乱麻!

让它们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这种快感,庸俗的常人怎么可能理解?

黑球从手中滑落,砸在地板上,清脆的“铛”一声响。

胡董海立即扑了过去,把它抱在怀里,惊慌地取出手机照明,上上下下仔细审视。

“没有裂纹没有伤痕,果然是完美的,果然是完美的……”他窃窃低语,“世上怎么可能存在你这样的绝对完美?”

男人抱着黑球龟缩在墙角,一声一声地低笑。

第二十二章 同床共枕

默予悄悄地起身,示意大白别出声,站在房门前。

几秒钟后,敲门声再次响了起来,

她深吸了一口气,拉开了房门,站在门外的人果然是崖香,后者一身白色睡衣,披散着头发,站在光线昏暗的走廊上,怀里还抱着一个枕头,跟噩梦中的情景一模一样。

但好在崖香看上去很正常,默予看到的不是后脑勺,而是女孩白皙的脸和一对暗褐色的明亮眸子,崖香眨了眨眼睛,咬着嘴唇,目光很无辜,“默……默予姐……”

她显然是在临时找理由,为什么大半夜来敲默予的门。

默予松了口气,二话不说伸手把她拉进来。

“哎默予姐你……”

崖香愣住了,默予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

崖香的个子比默予要矮,她把头埋进后者的肩膀,嗅到了若有若无的茉莉花香,柔软温暖。

“说吧妞,这么大半夜来找老娘干什么?”默予用力抱紧崖香,在她耳边轻声说。

“我……我……”

“没正当理由今晚你就别回去了。”默予磨了磨牙。

“我我我我能和你一起睡吗?”崖香弱弱地问,“今天晚上?”

“诶?”

这回换默予愣了。

房间里的床很宽大,并排躺两个人绰绰有余,平时默予独自一人睡觉时从来不注意睡姿,在床上滚过来滚过去,怎么舒服怎么来,摆成大字形十字形片字形不可名状形,但和崖香共睡一床的时候她就规矩了,毕竟在人前还是要脸的,不能表现得太像个神经病。

崖香小心翼翼地钻进被窝里,还偷偷地把脸埋进去深吸了一口气,默予红着脸把她拉了出来,“不准闻来闻去!好好睡,不准作妖!”

崖香规规矩矩地睡好了,她还带了枕头过来,准备相当充分,和默予并排睡在一头。

“今天怎么突然想到我这儿来睡了?”

“嗯……就是想呗。”崖香把被褥拉到下巴底下,嘟囔,“大年夜不想一个人睡。”

“那你可以把ar投影打开,比如说把卧室变成健身房,那样你身边会有一堆**肌肉男在做卧推,一边推一边发出粗重的喘息声。”默予说,“这样你就不是一个人睡了,只是可能会很兴奋导致睡不着。”

“我不喜欢投影,他们又不是真人,而且我讨厌肌肉男。”崖香吐了吐舌头,“有时候我觉得ar投影真的很惊悚,因为背景中的人物偶尔会一动不动地盯着我看,我知道他们其实不是在看我,可能是在看投影中的什么其他东西,但你仍然会觉得自己被幽灵盯上了,毕竟他们看得见但是摸不着,跟幽灵一模一样。”

默予笑笑,“那你还跑到这里来,舒舒服服地待在地球上不好么?过年的时候就应该跟你的家人朋友一起守夜啊。”

“我只有这一个机会,卡西尼站又不是想来就能来的。”崖香撇嘴,“我可是费了好大的劲才争取到上飞船的机会。”

“正常人都不会想来这里。”默予说,“你居然累死累活就为了跑到这里来受罪,图啥啊?为了看土星?”

“这么说默予姐也不是正常人?”崖香笑。

默予调整了一下睡姿,侧过身来,两人在被窝里对视,“是啊,我也不是正常人。”

崖香一怔。

默予很认真。

“卡西尼站内的所有人都算不上正常,你以为这里是什么地方?这里是人类世界中最偏远的角落,理应也聚集着人类社会中最不正常的一群人。”默予看着崖香,双眼在黑暗中灼灼地发亮,目光仿佛直透人心,“你在这里所接触到的所有人,站长也好,主任也好,他们都没你想的那么简单普通。”

小姑娘的八卦心理顿时就被激起来了,眼睛一亮,“真的吗?跟我讲讲呗?”

“就拿主任来说,你觉得主任是个什么样的人?一个沉默寡言,慢条斯理,为人和善的老学究?”

崖香点点头,任何人见到胡董海的第一印象都是如此,她甚至没见过胡董海动过怒生过气,永远不紧不慢。主任是外行人眼中那种典型的科研工作者,无论从外观上还是性格上——戴着厚厚的眼镜,顶着不长毛的聪明脑袋,大部分时间都穿着白大褂泡在实验室里,不善交流与言辞,待人友善亲切。

“我觉得他不是那样的人,至少现在不是……主任其实是个非常偏执的人,你知道么他几乎从不回家,甚至不回地球,他长期住在火星上的院所宿舍里,你是不是从没见他收到过亲戚朋友的问候视频?我听人说他没有家人,也没有朋友。”默予低声说,“由于卡西尼站的原因,他跟自己的所有亲人朋友全部断绝了来往,所有人都骂他是疯子,跟他关系最亲近的只有他的两个学生。”

“那么他的学生呢?”

“你还记得卡西尼站过去有多少人殉职吗?”

“十八个。”

“其中两个就是主任的学生。”默予说,“这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其实是纯粹的意外事故,安全绳断裂,两个人都被卷进了风暴里,但胡主任一直都觉得是自己害死了学生们,这件事项目组里的很多人都知道,学生的家人们其实没有责怪胡主任,但是从那以后他就再也不肯回地球。”

崖香暗暗吃惊,平时看起来胡董海是个多么和蔼的长辈,但在默予的描述中,他简直就是个偏执狂。

“愿意留在这里的人,或多或少都有些隐晦的原因。”默予说,“你以为仅仅是为了做研究么?卡西尼站一直就是个怪咖集中地好嘛。”

“那么你呢默予姐?”崖香很好奇,“你为什么要待在卡西尼站里?”

默予长出了一口气,翻过身来望着天花板,然后翻了翻白眼。

“我为什么来这里呢?大概是因为地球上蠢货太多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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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默予姐,你晚上睡觉的时候,会不会偶尔听到一些奇怪的声音?”崖香躺在床上随口问。

“比如说?”

“弹珠落在地板上啊。”

默予伸手摸了摸崖香的头,“那是精神压力太大导致的幻听,我每天晚上睡得都很熟,跟死猪一样,天塌了都不醒。”

崖香一笑,随即又犹豫了一下,欲言又止。

“那……那默予姐,小孩子的笑声呢?”

第二十三章 死者

胡董海死了。

这位资深的卡西尼站科研主任,被人发现死在大年初一的早上,死时面目狰狞,姿态扭曲,怀里紧紧地抱着黑球。

发现死者的人是梁敬,他一大清早到实验室里来做例行检查,进门发现胡主任蜷缩在墙角——那个跟灯泡一样亮的头顶隔着老远就能看到,胡董海背对着自己,头靠在墙壁上一动不动,梁敬有点诧异,这是喝多了醉倒在这儿了?叫了两声没有回应,于是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

“铛”地一声,梁敬看到那颗黑球从胡董海的身体底下掉了出来,骨碌骨碌地滚远了。

接下来他看到的景象令他惊恐万分,主任的身体慢慢地歪了过来,他四肢蜷曲着,冰冷而僵硬,双眼瞪得老大,眼神涣散,竭力张大着嘴,嘴角还有唾液的残迹,胡董海的神情极度扭曲——梁敬不知道那是惊恐还是惊喜,不知道是在尖叫还是在尖笑,他像是在水中痛苦地溺死窒息,又像是欢喜地登上了极乐。

梁敬吓坏了,跌跌撞撞地去找其他人,他嘶哑的声音打破了卡西尼站新年清晨的寂静。

“确认死亡?”

“确认死亡。”万凯从胡董海的颈动脉上收回手指,叹了口气,“有一段时间了,应该是昨天晚上人就没了。”

江子,楼齐和梁敬蹲着围在周边,默予站在实验室的门外,捂住了崖香的眼睛。

众人都很沉默,大白都不吱声,不仅是因为胡董海惊悚的死状,他们都是普通的科研工作者,不是警察也不是法医,碰到这种事难免不知所措。

梁敬发现异常后,第一个赶到现场的人是江子,其次是楼齐,两人正在大厅里吃早餐,一边计划着怎么修复通信系统,听到动静就冲了下来,万凯则在厨房里准备今天的菜谱,所以稍慢一步,默予当时还没起床,是被大白吵醒的,她把怀里的崖香叫醒,披头散发地下楼来了。

万凯是卡西尼站内的兼职医师,工作内容是辅助大白对驻站人员的健康状况进行诊断,实际上真正干活的都是大白,他只需要看一眼大白的诊断结果,点个头就行了,在这个年代,人工智能的医学诊断结果比人更精确。

说起来他只是个摸鱼医生,不是法医,从来没干过尸检,万凯还没来得及向众人解释自己专业是看活人不是看死人的,江子就把他推上前了,没办法,就算他是个兽医,碰到这种情况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没有伤痕,没有血迹,没有外力痕迹。”万凯说,“不是他杀,但也不太可能是自杀。”

这是废话,卡西尼站里一共也才七个人,如果是他杀,凶手难道来自站外?

自杀其实也可以排除,p3实验室里没有可以用来自杀的工具,胡董海死状诡异但是没有伤痕,万凯检查过没有服用化学毒剂的痕迹,卡西尼站内的有毒化学试剂有限,而且致死量大多超过一两斤,得对瓶吹才能毒死自己,除非胡董海可以憋气自杀,但那样他就不是人类了。

“江子?”梁敬扭头看江子。

江子摆摆手,蹲在边上看着胡董海的尸体,他也懵了,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说没就没了?昨天晚上不还一起喝酒来着吗?

“老胡有心脏病吗?还是有什么过敏史?”江子第一反应是心脏病突发。

“都没有,主任的身体一直很健康,体检时没有发现过任何异常,他连感冒都很少。”楼齐摇摇头,“是吧大白?”

“是的。”大白回复,“主任的健康状况一直良好,没有心脏病史,也没有过敏史。”

江子焦躁地抓头发,他是站长,碰到突发状况其他人第一个仰仗的是他,可他本人都六神无主。

卡西尼站突发状况应急预案中可没这么一条,发现自家的科研主任莫名其妙地死在实验室里该怎么办,碰到这种情况第一个要做的应该是拨打120和110,但离他们最近的派出所都远在十三亿公里之外,这个距离神仙都够不到,打给朝阳区派出所他们也没法出警。

江子环顾一圈,周围的人还在等他的指令,默予带着崖香躲在实验室外的走廊里都不敢进门。

“我进来的时候主任正抱着这个球,不知道想干什么。”梁敬戴上手套,把地板上的黑球轻轻地钳了起来,仔细审视,黑球的表面一如既往地光滑,没有丝毫划痕,“主任大半夜的跑到这里来,就是为了这个球?”

这时众人才发现黑球已经被人取了出来,手套箱被打开,主任的死亡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以至于没人注意到这个黑球,梁敬一提醒他们立即意识到黑球与此事之间的关系,胡董海的双手仍然保持着握球的姿势——这种行为无疑是极其蹊跷的,胡董海自己违背了实验室的所有规定,半夜偷偷地钻进p3实验室把黑球取了出来。

这种行为本身就毫无道理,众人不可理解,胡董海是科研主任,他什么时候来看这个球不行?为什么非要等到夜深人静三更半夜?

而且他深知裸手触摸实验样本是对样本的污染和破坏,黑球如此珍贵的观察对象,胡董海怎么会去破坏它?

没人知道胡董海在想什么。

“那个球有什么异常吗?”江子问。

“没有。”梁敬把黑球重新放回了手套箱内,关闭阀门,把它隔离起来,他下意识地远离这个诡异的黑球,胡董海死亡的时候紧紧地抱着它,毫无疑问它与主任的死亡有直接联系。

江子把胡董海的眼睛合上,然后拉起塑料布把他盖上,在场还有姑娘,这惊悚的死状可能会吓着人家。

“别再碰它了,离那东西远一点。”

江子仍然处于震惊中,卡西尼站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出过人命了,他们在吓唬新人的时候总是把那十八个因公殉职的烈士搬出来,可那是因为恶劣自然环境而发生的意外,与地震火山泥石流无异,从未有人在卡西尼站内失去过生命。

主任是他的老朋友了,胡董海为人稳重,不苟言笑,但看他死前的扭曲表情,又让江子暗暗心惊。

老胡这是见到了什么?

江子慢慢伸出手去,握住了胡董海枯瘦冰冷的手,就在昨天,这双手还是有力温暖的。

第二十四章 不测风云

众人把胡董海的尸体搬进了医务室,总不能让他这么一直躺在实验室里,医务室里好歹还有张床,万凯和大白负责尸检,其他人待在二楼大厅里等消息。

崖香和默予挤在一起,后者按着她的肩膀安慰她,小姑娘长这么大也没碰过这种事,一上午情绪都相当低落,默予跟她说你可是想当战地记者的人,得坚强一点,虽然默予看上去很镇定,实际上她自己也在发抖,胡董海诡异的死状着实吓到她了。

男人们坐在边上,江子多年来第一次犯了烟瘾,他戒烟多少年了,但他现在想抽一支烟。

他们找大白要监控录像,可大白表示自己也没有监控,因为昨天晚上胡董海进入p3实验室后把它赶了出去,主任在实验室里究竟做了什么,可能只有天知道。

江子深吸了一口气,用力捏了捏眉心。

胡董海的突然死亡把所有的行动计划全部打乱,江子原计划今天出门维修通信系统,大白估计是冰火山喷发影响了通信,但实际故障情况还需要江子本人去确认,而梁敬则准备和胡董海一起继续研究研究这颗黑球,现在看来是没可能了。

万凯推开门进来,所有人几乎同时起身。

“什么原因?”

“大厨,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老胡究竟是个什么情况?”

万凯摆了摆手,接过水杯喝了口水,坐下来喘了口气,才有力气说话,“别着急,别着急,一个个地来。”

他从医务室回来,医务室就在二楼,跟办公室和厨房在一条走廊上,众人把胡董海的尸体搬到了医务室里,因为这里是唯一有能力进行尸检的地方,大白是个非常优秀的大夫,万凯只需要为它打下手。

“老胡究竟是什么情况?”江子问,“突发疾病?”

“没有伤,也没有病。”万凯回答,“唯一的可能性就是猝死。”

“猝死?”

众人皆惊。

“对,就是猝死,而且不是心源性猝死,有可能是罕见的精神性猝死,剧烈的情绪或者心理变化导致的死亡。”万凯解释,“通俗地来说,就是我们平时所听说过的‘吓死了’或者‘笑死了’。”

“吓死了?”梁敬问,“人还真能给吓死?”

“当然是可以的。”万凯点头,“虽然很少见,但是过度惊吓确实是死亡的诱因之一。”

“但这也不合理啊。”默予说,“主任在实验室里,怎么会被什么东西吓死?”

万凯耸耸肩,他也莫名其妙,大白对胡董海的尸体进行了细致的检查,确认他体内的组织器官没有发生病变,但胡董海大脑内的儿茶酚胺类神经递质大量分泌,比如说多巴胺,这类递质主要用来传递中枢神经兴奋,说明胡董海在死前的情绪和心理波动极大,所以大白推测胡董海是由于剧烈精神变化所诱发的猝死。

“那个球。”梁敬提醒。

“那个破球把老胡吓死了?”江子觉得不可思议,“扯什么淡呢。”

胡董海死亡时手里抱着黑球,他的猝死多半与黑球脱不了干系,但你要是说胡董海是被这个球给吓死了,那就是扯淡了。

老胡是什么人?卡西尼站的资深科研主任,活了大半辈子,从地球到泰坦,什么东西没见过?黑球古怪归古怪,但不至于把人给吓死,否则当年发生黑体辐射紫外灾难的时候怎么没把一帮物理学家给吓死?

可猝死这件事本就是不可预测的,即使是以如今发达的医学条件,癌症都可以被攻克,每年仍有人骤然死亡,他们不是死于灾祸,不是死于疾病,而是死在自己的工作岗位上,高强度的工作和长时间的精神压力像一块沉重的棺材板,盖在每个人的身上,某一天他们闭上眼睛往地上一倒,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卡西尼站科研主任胡董海,就这么倒在了新世纪的门槛上,他还没来得及仔细研究黑球,还没能看到物理学的重大突破。

“这人哪……真是说没就没了,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江子叹了口气,“前一刻还好好的,下一秒眼睛一闭,就什么都没了,什么都没啦。”

他眼睛望着地板,嘴里絮絮叨叨。

卡西尼站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出过伤亡事故了,应该说自从卡西尼站正式建成并完善之后就再也没死过人,牺牲都出现在卡西尼站的前期探索阶段。江子的任期马上就要结束了,而胡董海也会与他一同返回进行休整,两人约好了再见面时喝酒。

“我们先把通信修好,这件事要报告上级。”江子说,“我们短期内的原计划不变,先跟地球和暴风雪号取得联系,让他们把老胡带回去……大白,给我评估一下通信系统的损伤情况,待会儿把报告给我。”

“收到。”大白回复。

“我下去看看那个球。”梁敬说,“说不定能发现什么。”

“行。”江子点头,“不过要注意安全,让大白跟你待在一起,碰到什么不对劲立即报警,那个球太邪门,离它远点。”

“好。”梁敬说,“我会注意的。”

江子缓缓起身,准备下楼开始维修工作。

“站长。”楼齐喊了他一声,“主任那边怎么处理?”

江子怔了一下,旋即明白他是在问胡董海的尸体怎么办,总不能把胡董海的尸体一直停在医务室里吧?

暴风雪号聚变飞船还有一个礼拜才能抵达,如果把胡董海的尸体一直留在卡西尼站内,可能会发生腐败。

“我不建议诸位把胡主任的尸体留在卡西尼站内,尽管它不会像地球上腐烂得那么快,但它在室温下仍然会缓慢氧化,并释放出有毒气体污染站内空气。”大白说话了,“而且我认为它会不同程度地影响各位的工作状态。”

这倒是句实话,没人愿意与一具尸体长期共处一室,无论这具尸体在生前跟你是不是熟人。

“难道放到外头去?”江子有点恼火,“零下一百八十度,还不给冻成冰碴子了?”

“我建议诸位可以将胡主任的尸体储存在机器人或者步行车仓库内,载具仓库内的温度可以保持在零下十度左右。”大白说,“这既可以将其与生活区隔离开,也便于主任的尸体保存,等到暴风雪号运载飞船抵达,诸位再把主任运上飞船带回地球,两全其美。”

江子沉默了几秒钟。

“行,就这么办吧。”

第二十五章 雷火炼塔

江子再次套上铁浮屠,出门维修通信系统。

这大概是他这辈子过的最糟糕的一个春节,火山,黑球,再加上胡董海骤然猝死,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真是个多事之秋。

“站长,评估报告已经发至您的邮箱内。”

“好,我收到了。”

按照大白的评估,通信系统的故障源清晰且明了,就是火山喷发砸坏了天线,自然灾害引起的通信中断,类似的问题之前不是没有出现过,比如风暴刮倒了通信塔,雷击烧毁了线路,还有低温暴雨磁场辐射,在这鬼地方出问题是常态,不出问题是变态。

通信天线距离主站大概一百多米,是一栋六层楼那么高的圆柱形高塔,直径超过两米,类似于风力发电机的立柱,内部有维修阶梯,塔顶就是高频天线,卡西尼站依靠这个与轨道上的中继卫星保持联络,但它可能也是整个土卫六上最冒尖的建筑,所以它也吸引了方圆上百公里所有的雷击。

中学生都知道什么叫尖端放电,而通信塔就是这个天打雷劈的尖端,雷暴发生时卡西尼站内的人们会挤在窗前看打雷,因为场景蔚为壮观,地球上从未有过这么粗的闪电,从云层中贯穿下来,落在通信塔的塔顶上,如游龙般翻滚,天地之间亮如白昼。

云层中积累的电荷会形成一个巨大的电场,积累起百亿伏特级的高压,闪电落下来的一瞬间电流会超过六十万安培,这个数字也不知道是哪位富兰克林测出来的,不知道他是不是还活着,强电场之下空气变成导体,庞大的电流击穿空气之后进入通信塔,再流入大地,江子给它取了个名字叫雷火炼塔。

而塔内精密的通信系统还能扛得住这神罚般的雷击,只能说设计它们的工程师牛逼。

天线跟能源舱刚好在相反的方向,以最大程度地降低聚变反应堆强磁场对通信的影响,一根红色的安全绳把通信塔与主站连接起来,要去通信塔就必须沿着安全绳走。

“我出门了。”

江子拖着工具箱出门,要维修通信系统只带个箱子是不够的,具体损坏情况不明,他可能需要更换大型零件,所以江子身后拖着笨重的雪橇。

“祝您好运。”

室外的浓雾仍然不散,香格里拉平原上罕有的连续无风天,土卫六的重力只有地球的七分之一,在弱重力环境下这些悬浮在大气中的颗粒物沉降速度极慢,如果再不来一次大风,这场大雾能延续到下个地球月。

江子放眼望去,上看不到天空,下看不到地面,没有天地的概念,四周是一团搅在一起的浑水,如果这颗星球上真有什么智慧生物,那么它们多半不会进化出眼睛,他抓着安全绳一步步地前行,脚底下止不住地打滑,雪橇拖在身后磕磕绊绊。

他想起卡西尼站内流传了多年的某个传说,关于在土卫六上第一个牺牲的人,那是一位英国籍的环境学家,彼时卡西尼站还未完全建立,也是这样一个无风无浪的大雾天,那个英国人从登陆飞船中出发,去十米之外的仓库,就这么短短十米的距离,他却一去就是十年,到现在还没走到目的地。

没人知道他为什么在如此近的距离上还会迷路,更不知道他迷路去了何处,江子可以想象那个孤独的英国人绝望地走在荒芜的冰原上,通讯断绝,不知方向,最后倒在某个香格里拉平原的角落。

自那之后,不止一个人声称在远方的黑暗风暴中看到了射灯的灯光,有人坚信那个死者的灵魂至今还在泰坦的荒原上游荡,打着微弱的头灯,想找到回家的道路。

“站长,能听到我说话么?”耳机中有人说话,是楼齐的声音。

“能听到。”

“我就在你的左后方。”

江子一愣,扭过头来,发现魔爪机器人吧嗒吧嗒地从浓雾里钻了出来,很快就超过了江子,爬在他的前头,高举的机械臂上带着超强射灯。

“你把魔爪开出来作甚?”江子说,“它又派不上什么用场,这玩意的小短腿爬不了梯子。”

“陪你。”楼齐说,“一个人在外头你不觉得怪恐怖的么?”

江子东张西望,咂巴咂巴嘴,“还行,我习惯了。”

卡西尼站内的男人们都取得了出外业的资质,他们在地球或者火星上接受过适应性训练,但除了江子和梁敬之外,其他人都尽可能地避免出门——危险是一方面,更大的原因是心理压迫,雾霾中能见度极低,这几乎屏蔽了所有的视觉信号,看不见就会导致心慌,心慌会容易出乱子。

卡西尼站的外业工作遵循最少外出人数原则,意思是出门的人越少越好,一个人能办成的事就不要派两个人,之所以会制定这样反常规的条例,是因为土卫六上的环境已经恶劣到如此地步,人们不得不把降低人员损失作为第一要务,一旦碰到要人命的情况,来再多的人也是送死,曾经卡西尼站遵照火星科考站的经验,要求多人协同配合完成任务,遇到紧急情况可以互相帮助,但这一套在泰坦上造成了严重的人员损失,陡然出现的低温冰暴气旋把任务团队一锅端了。

“站长。”

“嗯?”

“接下来该怎么办?我是说等暴风雪号到了之后,我们继续留在这里?还是跟着飞船一起回去?”

“等联络恢复之后看上级的指令,不过我估计这一回咱们都得回去,发现一个见鬼的球,老胡又突然没了,我们肯定要回去接受调查,说不好还得隔离。”江子说,“不过也不是什么好大的事,就当是休假了……不过我也累了,不想再干下去了,这趟回去我就辞职转岗。”

“那个球呢?”

“老子不管了,谁爱要谁要去。”江子说,“反正我也不是搞研究的,拿诺奖也轮不到我,如果老胡还在,他拿到诺奖说不定还能分我一点点,现在他没了,这东西对我来说毫无价值……我到了。”

安全绳到了尽头,面前就是通信塔,一座白色的圆柱体,两三个成年人合抱那么粗,但是看不清究竟有多高。

江子解下身上的锁扣,拧开通信塔外壁上的小门,然后钻了进去。

魔爪机器人停在外头,机械臂挥了挥手。

通信塔内的空间相当狭窄,每隔一米有一盏小灯,江子穿着铁浮屠,两边的肩膀得刮擦到内壁,转个身都有困难,他抓着垂直的梯子往上爬,雪橇就吊在身体底下,这一趟下来很耗体力,也就是江子,换成其他人未必坚持得下来。

通信塔高二十米,在顶部安装有高增益天线,火山喷发就是砸坏了这玩意,导致通信中断,而江子的目的就是修好它。

“修剪子嘞,镪菜刀……”江子低声地哼哼,他站在梯子上,像个下水道工那样拧开头顶上的门,把半个身子探出去,“我说大白,今天不会打雷吧?”

江子有点担忧,抬头望了望。

他的头顶上有一层白色的穹顶,像是个半球形的雷达罩,实际作用是用来防风和挡雨,天线就安置在这座防风罩之下。

而现在这座防风罩已经被砸穿了,罪魁祸首是一块冰,有脸盆那么大,很显然它就是所谓的喷发物,它被喷发的火山射了出来——就是射了出来,不是抛飞,土卫六上这么弱的重力,呈抛物线运动的玩意没那么大力量,但喷射物就不一样了,这块冰不是榴弹炮,而是加农炮,倾斜着从下往上击穿了防风罩,再砸翻了天线。

“未来六个小时内都不会有雷暴天气。”大白回复。

江子稍稍放心。

如果再来一次雷火炼塔,他会被瞬间劈得尸骨无存羽化登仙。

“这地方倒是个修仙的好去处。”江子把身下的工具箱拉了上来,放在天线平台上,“道行不高,恐怕会被九天雷劫劈得灰飞烟灭,不知道三清是不是在这里得道成仙的。”

第二十六章 太阳系内全年保修

江子用安全绳把自己吊在塔顶上,然后打开工具箱,脚底下就是二十米高的梯子,塔底的灯光已经变成了一连串小点,他觉得自己像是个国家电网的维修工人,正在修理风力发电机。

综合射频天线不是传统的抛物面或者衣架子,它看上去更像是一块大号的奶油巧克力——至少江子这么认为,所有的阵列天线集成在一块平板上,这块板子差不多有一平方米那么大,承担卡西尼站与外界的所有通信,低轨上的庞大星链负责接收卡西尼站发出的所有信号,并把它们发往地球。

火山喷射出来的冰块击穿了防风罩,然后砸在天线上,江子看到了满地的碎冰,平板天线被砸出一个凹陷,但真正致命的不是巨力撞击——通信塔上的天线阵列由一万个高频通信单元集合而成,每一个单元都能独立工作,也就是说就算一万个通信单元损坏了九千九百九十九个,剩下的最后一个仍然能保证联络。

真正导致通信断绝的原因,是冰块砸坏了天线的隔热保温系统——那个浅浅的凹坑意味着天线内部隔热材料断裂,防冻液泄露,热交换循环中止,精密的半导体射频单元暴露在零下一百七八十度的低温中,一万枚毫米大小的砷化镓芯片瞬间全军覆没。

江子掏出螺丝刀,小心翼翼地拆开阵列天线的外壳。

“果然,都冻裂了。”江子用手指弹了弹集成电路基板,拧亮头灯仔细查看,“太先进太精密也不是好事,太脆弱,出问题就一锅端了。”

他用刷子把电路板上的白霜清扫干净,“以前这里用的是老式阵列天线,信号发射与天线是分开的,发射机放在塔底,天线放在塔顶,中间用波导管连接,坏也只坏一头,现在他们把发射机和天线都集成在一块芯片里,出问题就全部报销了。”

“其实还有更先进的通信芯片。”大白说,“只不过它们扛不住土卫六上恶劣的环境。”

“如果不是这鬼地方老是下雨,我们可以用激光啊。”江子说,“你瞧瞧这玩意冻成什么样了?技术再牛逼又怎么样,管你是砷化镓还是石墨烯,老天想治你真是太简单了,零下一百八十度,什么东西都冻成傻叉。”

江子仔细审视手中的通信天线,基板上整整齐齐排列着一万个射频模组,长一百枚宽一百枚,组成一个差不多一平方米大小的正方形,他一个一个地检查,希望能从中找到一两个还有半口气能抢救回来的。

大白也在通过铁浮屠上的摄像头进行评估,大白是站内最专业的通信工程师,跟它比起来江子只能算个修理工,只不过大白拿不起螺丝刀。

“站长,情况如何?”楼齐问。

“情况不太乐观,我估摸着它们恐怕已经全体牺牲了。”江子的脖子有点酸了,扬起头活动活动肩膀,他的上半身探进塔顶,双腿则搭在梯子上,用两根安全带在屁股底下交叉成简易吊篮,江子就这么坐在吊篮上,悬在二十米高的半空中,“防风罩被砸了个大洞,我们还得先补房顶。”

“防风罩被砸穿了?”楼齐有点吃惊,“那可是能防弹的。”

“防弹又怎样?对方使的可是二百五十毫米口径的加农炮。”

江子伸手把那块浑浊的冰拉了过来,轻轻敲了敲,不知道是什么冻结的,可能是某些烃类的混合物,在低温中冻得极其坚硬,这东西如果高速运动起来,威力绝对不亚于炮弹——十七世纪大英帝国皇家海军风帆战舰上的舰炮也不过如此。

“通信模块呢?有可能恢复工作么?”

“这些芯片还没我指甲大,全部封装起来,我又拆不开。”江子说。

“拆开了您也无可奈何的,芯片内部的三维电路只有五纳米粗,您得用扫描电镜才能看清它们。”大白提醒。

“在看在看。”江子取出自动检测箱,把接口插上,巨型立体集成电路用人眼是没法检测的,即使最细的针尖和这些印刷电路比起来都庞大得堪比宇宙战舰,江子只能用自动检测设备,用同样精密的工具对付它们。

“磨剪子嘞,镪菜刀……”江子按下按钮,指示灯开始流动。

他老神在在地坐在半空中,思考怎么把防风罩上的破洞补起来。

“用透明胶加塑料袋行不行?”

“不可能。”楼齐说,“扛不住强风。”

“那用万能胶加麻袋怎么样?”

“不可能。”

“当年女娲补天用的什么材料?”江子问。

“用五彩石,五彩石不够就用她自己的身体。”楼齐说,“站长你是想牺牲自己去堵那个破洞么?”

“那我建议使用臀部。”大白说。

检测完毕,江子瞄了一眼。

“果然,全部报废了,这就有点麻烦了。”

“没有抢救的余地了?”

“彻底凉了。”江子摇摇头,“以卡西尼站内的条件,肯定是修不好这玩意的,要送回地球让菊花厂来修。”

“给菊花厂打个电话吧,叫他们派人来取走,他们不是号称太阳系内全年保修么?”

“通信都断了,你怎么打电话?”

“下次建议他们到这里来建个保修点。”楼齐说,“站内还有备用的么?”

“有。”江子回答,“老式的无源阵列天线就在仓库里放着,作为这一套系统的备份,只是安装起来有点麻烦,一个人搞不定,至少需要两个人。”

“今天能完成更换么?”

江子估计了一下时间,“不可能,今天完不成,我们先得检查备用天线的状态,再把它运到这里来换上,还得完成调试,至少需要两天时间,从明天开始工作,到后天才能全部搞定,这还是最理想的情况。”

“明白了,站长你先回来吧,更换备用系统我们再做计划,明天再说。”

江子把报废的阵列天线拆了下来,尝试了一下想带下去,但一平方米大小的方壳子着实不好拿,江子抱在怀里不是,背在身后也不是,通信塔内空间本就狭窄,容纳一个成年人已经四处掣肘,江子只好把它留在了塔顶。

(作者君闲话:又吃了一粒布洛芬,头疼好了一点,勉强写完了一章。)



第二十七章 吸食生命

梁敬站在实验室里,裹得严严实实。

面对这个诡异的球体,他不得不抱以最大的警惕,梁敬向来是个谨小慎微的人,面对未知的物体,他的谨慎总是大于兴奋。

它可能是经典物理大厦头顶上的两朵乌云那样带来理论变革的种子,也有可能是一颗原子弹,梁敬深知这其中的风险,任何未知的新生事物都有可能是双刃剑,在这把锋利的双刃剑面前人类只是五岁的孩子。

梁敬不想成为新理论发现过程中的牺牲者,诺贝尔奖从不颁给死人。

“梁敬先生,请勿靠近黑球一米以内。”大白提醒。

“大白,如果这东西有什么能力可以影响人类的大脑,那么最有可能的途径是什么?”梁敬问。

“人类的大脑是精密而脆弱的组织,最简单的影响方式无疑是一颗以每秒四百五十米速度飞行的58毫米金属弹丸。”大白说,“它可以让脑组织变成一摊无法辨认的渣渣。”

“要活的。”

“那么这个问题可以从多个层面考虑,大脑活动依赖于神经递质的作用,包括氨基丁腺素,乙酰胆碱,多巴胺,组胺以及一部分氨基酸,它们由神经细胞释放,作用于特定部位的受体,以此来传递神经信号,究其根本是一个生物化学反应。”大白说,“使用人工制造的类递质药物可以达到同样的效果,只要它能代替神经递质与受体结合,就能产生同样的刺激,比如说麦角二乙酰胺。”

梁敬怔了一下。

“lsd?”

“是的,致幻剂能让人类产生强烈的幻觉,并导致精神混乱。”大白说,“除此之外,其他精神管制类药品都能造成类似的后果,比如甲基苯丙胺。”

梁敬皱眉。

“你的意思是主任吸毒了?”

“我可没这么说。”

“可是药物不可能隔空影响人类。”梁敬绕着黑球转了一圈,“它必须得进入体内,让人吸收才能发挥效力。”

“lsd可以通过皮肤吸收。”大白提醒,“主任曾经裸手触摸过黑球。”

“除了药物之外呢?”

“从更深层次的角度上考虑,人类大脑活动的基础是神经细胞上的电流,是一种生物电现象,有电流变化就会产生磁场变化,那么反过来电场与磁场也可以影响大脑。”大白说,“比如说220v的电流经过大脑后会致使脑组织坏死。”

“你举的例子跟你的推测完全无关。”梁敬说,“我们已经证实了这个球不会对外产生任何辐射和能量,还有更底层的么?”

“从最底层的角度考虑,大脑活动根本上是量子化的,存在量子相干,但由于理论物理与脑科学停滞不前,缺乏相关信息,所以我无法进行更深入的推测,到目前为止,人类意识的相关问题仍旧是学术界争论不休的议题。”大白说。

“量子隐形传态。”梁敬忽然说。

“不好意思?”大白没听清他在说什么。

“量子隐形传态,一种量子通信方式,其中有一步就是隔空的。”梁敬自言自语。

“和这件事有关吗?”

“不,没有关系。”梁敬沉吟着摇头,“量子隐形传态无法隔空传输任何有意义的信息,也不可能隔空干扰人脑的思维活动,这个是不对的,完全不对。”

这么一路思索下来,梁敬只能得出一个结论。

胡董海的死真的就是猝死。

他可能是对这个球太着迷太恐惧再加上精神压力太大导致了骤然猝死,跟那些面对电脑屏幕猝死的程序员们没有区别,这个球本身并没有主动杀人。

“梁老师?”门口忽然有人叫他。

是默予。

默予没有穿防护服,径直走进来,“你还在看这个球么?”

梁敬点点头。

“梁老师,你说这东西会不会真的是个四维空洞?”默予很好奇。

梁敬哑然失笑。

这个想法最早还是他提出来的,但他当时也是随口一说,是个假设,没有当真。

“可能吧。”

“那有没有可能是某种怪物从这个洞里跑了出来,杀了人然后又钻了回去?”默予虽然不懂多少物理,但电影看得不少,“我们又不知道这个洞的另一端在什么地方,说不定是什么外星怪物的巢穴呢?它们躲在宇宙的某个角落里,然后到处散播这种球,作为猎食的手段,要猎食时就从这个球里钻出来,你觉得我说的有没有可能?”

“那主任的尸体为什么还在这里?”

“嗯……多半是因为主任的肉质太老了,它们不想吃。”

默予满口食人族的语气。

“那你可要注意了,如果它们是这么挑食的生物,那么你不就最危险了么?”梁敬悠悠地说,“我,江子,楼齐都是皮糙肉厚的大老爷们,不合这些怪物的口味,到了半夜它们就从这个球里钻出来,悄悄地摸到你的房间里去,把你吃掉,明天早上我们敲门的时候,就只能看到一堆……”

“哇别说了别说了!”默予连忙打断他,她把自己给吓着了。

“少胡思乱想,哪来什么怪物。”梁敬摇头,“在这个宇宙中,生命是渺茫的奇迹,你想想,一种以碳基生物为食的捕食者,它的组织形态,身体结构,以及生活方式必然与地球生物极其接近,这说明它的生存环境与地球极其接近,这个概率有多小?”

“如果它们吸食生命呢?”

“吸食生命?”梁敬一愣。

“我突发奇想的,把人类的生命从身体上吸走,被吸走生命的人就会无声无息地死亡。”默予形容起来有点像是什么古典神话中的狐妖女鬼,吸食男人的阳气,男人的阳气被吸干后就枯槁而死,但默予自己也知道这说法很扯淡,她很难定义生命是什么,更别谈怎么吸干这东西了,这个词和灵魂一样,是物质?是能量?还是形而上的哲学概念?

再深入下去就会涉及生命究竟是什么的根本命题,一个人活着与死亡,究竟有什么区别?

这些问题默予想不通,她犯不着思考这些问题来折磨自己的头发。

“在我看来,生命是个存续概念,跟活着一样,你又没法把它单拎出来关进笼子里。”梁敬说,“它无法剥离生物实体而单独存在,所以比起吸食生命,不如直接吸食血液呢,吸血鬼把人的血吸干了,人就死了,这不也是吸食生命吗?”

到底是理工男,思路又粗又直。

“我还是不太放心,觉得把它放在手套箱里不太安全。”默予指了指黑球,“最好把它锁进保险箱里,能防弹的那种,这样就算有什么东西跑了出来,也威胁不到我们。”



第二十八章 眼睛

梁敬在p3实验室里一直待到深夜,然后让大白开着监控,他自己则返回宿舍里通过闭路电视监视这颗球,像梁敬这么谨慎的人,不会以身犯险深更半夜与这玩意共处一室。

梁敬坐在床上,抬眼看了一眼时间。

北京时间凌晨一点半。

昨天胡董海就是这个时候独自潜入p3实验室。

梁敬盯着监控画面,实验室中空无一人,那颗黑球一动不动地待在手套箱内,实验室内的照明灯已经关闭,仅有指示灯有规律地微弱闪烁,大白能在多个波段上监控实验室内的环境,即使有什么肉眼看不见的东西出现,梁敬也能在红外波段上发现它。

大白建议梁敬按时休息,天亮后看录像即可,但梁敬坚持守株待兔,如果真的发生什么异变,那么梁敬就能把它抓个正着。

“我认为您无需如此紧张。”大白说,“没有任何证据表明主任的身亡与黑球有直接关联,那只是个意外。”

“你真认为是个意外?”

“至少这个结论是符合逻辑且站得住脚的。”

“你不了解主任那个人,我跟他在卡西尼站上共事很长时间了,你问任何一个熟悉胡董海的人,他们都不会相信胡董海会这么莫名其妙地死了。”梁敬说,“这丫的必然是有原因的,只是我们暂时还没找到这个原因。”

“如果以我们的所有探测手段都找不到这其中的关联,那么我们可以认为这层关联是不存在的。”

“不……不,你要相信我的直觉,这里一定存在着什么关联。”梁敬盯着显示器上的黑球,“我的直觉是不会出错的。”

“我无法理解什么是直觉。”大白说。

“所以你还要学习。”梁敬说,“你没法解释直觉是什么,但是在人类历史上,直觉一直都在发挥很大的作用。”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梁敬也逐渐困顿了,他打了个哈欠,撑着脑袋望着那个球。

在昏暗的环境下他其实看不清那个球,看不到球的轮廓,透明手套箱中只有一片纯粹的漆黑,球体几乎吸收了所有光线。

“现在几点了大白?”

“凌晨两点半。”大白回答。

他已经蹲守了一个小时,梁敬有些累了,他向后仰靠在床头的枕头上,强行打起精神。

“要不今天晚上就到这里,明儿再看。”梁敬困得不行,他已经盯了一个多小时,可什么都没看到,再这么守下去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我会为您录像。”

“再看半个小时,最后再看半个小时就睡觉。”

“半个小时……”

梁敬一边说一边打盹,大脑昏昏沉沉,他靠在枕头上,不一会儿就响起均匀的鼻息。

显示器平放在床上,监控图像中那个球体安安静静,纹丝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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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贼蹑手蹑脚地推开门,探出头来东张西望,眼神警觉地四下扫射,综合办公区的走廊上空空荡荡,灯光很暗,这个时候站内的所有人都应该睡熟了。

她怀里抱着什么东西,从走廊上经过,两边的门都是紧闭的,沿路两边的房间都是办公室,储藏室和控制室,唯一令她担心的两扇门灯光也是暗下来的,一间是办公室,另一间是医务室,江子或者万凯偶尔会在这里工作到很晚,她不想被逮个正着。

经过医务室时她下意识地多望了一眼,主任的尸体这个时候还停在医务室内,准备明天送出去——如果这个时候推开门,会不会看到那具尸体缓缓地坐起来?

小贼强行压住手贱去推门的想法,把脑子里的胡思乱想全部甩掉,说实话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与一具尸体靠这么近还是挺瘆人的,她不由地加快了步伐,通过办公区,打开门进入大厅。

大厅里同样空无一人,淡蓝色的壁灯散发着幽幽的微光,像是月光落在书架沙发和地板上,不知道谁的平板放在茶几上没拿走,墙角还有一盆青翠的吊兰,这个时候连大白都处于休眠状态,如果没人呼叫它它不会主动跳出来,小贼快速穿过大厅,打开进入宿舍区的门。

宿舍区最危险,因为所有人此时都集中在这里,最靠近大厅的两间宿舍属于江子和胡董海,两人的房门面对面,再走过去的两间则是楼齐和梁敬的,走廊左边的214房是梁敬,走廊右边的207房是楼齐,小贼悄悄地走过两人的宿舍,两人的房间里都没有动静,应该是睡着了。

与此相邻的208号房间和213号房间都是空房间,无人居住,再往里走马上就到她的宿舍了,崖香的房间是213号内侧相邻的212号宿舍,而她自己的宿舍则是走廊尽头的210,与崖香的房间斜对门,210号房间对面是无人居住的211房。

她把210号房门轻轻打开,房间内的灯光亮起,小贼舒了口气,把怀里的东西扔到身边的柜子上,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行动取得圆满成功,硕果累累,粗略轻点一下,有蜜饯坚果,冰激凌和牛肉干——她又从厨房里偷了东西出来吃。

默予经常趁着半夜没人的时候去厨房找东西吃,一开始她去得光明正大,在厨房里翻箱倒柜,找到什么好吃的就塞进口袋里,跟狗熊似地不知节制,但万凯说她吃得太多了,吃太多会长胖,胖了就嫁不出去了,默予不想听他唠唠叨叨,他又不是自己老爹,于是改为地下秘密行动。

默予被逮到过几次,她从厨房里冒头的时候正好撞见大厨从医务室里出来,于是大厨勒令她交出身上的所有食物。

默予穿得很少,但藏得很多,她能从各种匪夷所思的地方掏出堆积如山的零食,大厨目瞪口呆,说你这是准备要冬眠了么?

后来默予也学聪明了,等大厨睡觉了再出门觅食。

默予搓了搓手,这么多食物够她吃好一阵子了,默予往房间里大踏了一步,反手把身后的房门推上。

“嘻嘻。”

默予寒毛倒竖。

她猛地扭过头来,通过正在合拢的门缝,看到原本空荡的走廊上密密麻麻挤满了人,所有人都趴在门上直勾勾地盯着她,门缝里有成百上千双眼睛在眨动。

“咔嚓”一声。

房门合拢了。



第二十九章 关门切片

天亮之后默予直扑医务室。

“默予你慢点说,慢慢来,不用这么着急……”万凯坐在桌子后头,有点诧异,他才刚起床不久,早饭都没来得及吃,就被默予叫了过来。

“你是说幻觉?你产生了幻觉?”

“是。”默予点点头,“还有噩梦。”

“详细地讲一讲,你所做的噩梦和你所看到的幻觉,不要漏过任何一个细节。”万凯皱了皱眉头,靠在椅子上,打开语音记录仪,让大白给默予端来一杯热水。

服务机器人在地板上移动,从墙内取出一杯水,递到默予手中,后者握着水杯,瑟缩了一下。

“默予小姐,您还好么?”大白轻声问。

“还好。”

默予开始复述自己所见的幻觉——她认为那绝对是幻觉,现实生活中绝无可能存在那样可怖的情景,但却又万分真实,不是吃了毒蘑菇之后眼冒金星如万花筒般扭曲的幻象,也不是模糊不清一觉起来什么都记不住的梦境,它们冰冷、真实、仿佛触手可及,默予到现在还能记住门缝里那些密密麻麻眨动的眼睛,想起来就头皮发麻,万凯听着听着身子慢慢前倾,双肘撑在桌面上。

“你之前出现过这种症状么?”

“没有。”

“最近发过烧么?”

“没有。”

“癫痫呢?”

“没有。”

“服用过管制类精神药物么?”

“没有。

“精神病史?”

“我要是有精神病史还能到这里来?”

万凯沉吟片刻,抬起头来观察默予的表情,后者稍有些憔悴,还有些气恼,头发没有仔细梳理,多半是昨天晚上没睡好,那双往日里神气活现又锋锐逼人的漂亮眼睛茫然又疲惫,大厨很清楚,像默予这么自以为是又神经病的女人,如果不是被逼得走投无路没法自己搞定,不会来求助自己。

但她所描述的东西又着实让人摸不着头脑。

嘻嘻哈哈的笑声?

密密麻麻的人影?

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这个反社会人格不会是在大年初二用鬼故事拿我开涮吧?

万凯翻看着手中的记录,大白已经把默予的口述整理成了病历,万凯从上看到下,默予多次提及某种诡异的笑声,这在精神病中是相当常见的幻听症状,有的人幻听很严重,甚至能听到有人一天二十四小时在自己耳边絮絮叨叨。

“大白,你怎么看?”

大白沉寂了几秒钟。

“按照默予小姐的描述症状,如果在近期没有服用致幻类精神药物,那么百分之四十的可能性为迫害妄想或者抑郁,百分之六十的可能性是重度精神分裂。”大白回答,“精神分裂症病人会产生严重的感知觉障碍与思维障碍,典型临床表现之一就是妄想与幻觉。”

万凯摊了摊手,看向默予,意思是自己的看法与大白相同,你这显然是精神分裂的症状——莫名其妙无法解释的幻听和幻觉,还老觉得自己被什么人盯着,你这要是在地球上可以直接去精神病院接受治疗了,他们会电好你的。

精神病人的认知向来是毫无逻辑可言的,你可以把所有人都当成是蘑菇,也可以把自己当成是蘑菇。

大白的判断向来精准,它说是,那就八九不离十了。

默予顿时就脸黑了。

这是她最不想听到的结论。

“默予,我认为你多半是最近精神压力太大了,情绪过度紧张,脑子不太清醒,毕竟这两天谁的状态都不好,太压抑也可能会导致幻觉。”万凯说,“要不我给你一点神经营养药,你回去好好休息休息?”

他知道默予的精神状态一直都很正常,不可能患上精神分裂症,无论是后天形成还是先天遗传,精神病患者不可能通过严格的筛查登上土卫六卡西尼站。

万凯也想过会不会是主任的意外身亡刺激了她,但默予这种人,天性凉薄,就算地球在她眼前爆炸她可能都没什么感觉,主任的意外猝死确实是件很惊悚的事,但还不至于把什么人吓成精神病。

“不,不对,这绝不可能是精神压力导致的,不可能。”默予摇头,她不知道怎么把那种深入心底的恐惧精准地描述给大厨听,说出来的话就像是个精神分裂症病人在胡言乱语,连大白都认为她这是精神分裂的症状,但默予知道那绝对不是精神病的幻觉,“我没有精神分裂,一定有什么其他原因,你明白么?一定有什么其他原因,卡西尼站里或许存在什么我们看不到的东西。”

万凯歪着头,瞄着默予,抿着嘴沉默了一会儿。

默予忽然一惊。

她注意到万凯的眼神变了,变得无情且锐利起来,那是医生观察病患的目光,如果说之前大厨还带着点同事之间玩笑戏谑的意思,那么他现在就认真起来了,他以一位大夫的专业角度打量自己,考虑自己是不是真个满嘴胡话的精神病患者。

“默予,你知道相当一部分重度精神病患者的特征是什么吗?”

默予摇了摇头。

“偏执。”大厨说,“他们往往都极度偏执,认为自己脑子没有病,众人皆醉我独醒,和你刚刚的表现一模一样,我见过一个精神病患者,他坚定地认为自己是爱新觉罗努尔哈赤,大清还没亡,每天去吃饭都像是上早朝,见到每一个医生和护士都会说一句爱卿平身。”

“你知道我没有精神病……”

“我知道,我知道。”万凯安抚她,他用手指点了点太阳穴,“但产生幻觉必然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你不会平白无故出现幻觉,你的大脑可能受到了某种影响,或者发生了某种病变……要不这样,我们来做个检查,对你的大脑神经系统进行一次扫描。”

“怎么做?”默予问。

“切片。”万凯指了指桌上的笔筒,笔筒里倒插着一把锋利的手术刀,他冷冷一笑,“把你的脑子一片一片地切开,切成几百上千万份,就能知道哪里出问题了,大白把门关上。”



第三十章 精神测试

默予靠墙而立,机械臂缓缓地降下来,圆箍形的扫描仪依次经过她的头顶,额头,眼睛和面部。

万凯悠然地站在房间对面,正在用小刀剔牙。

“我觉得你完全不必如此紧张,人在这种环境下经常会看到或听到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这是完全正常的。”大厨说,“有些高能粒子会偶尔穿过人的大脑,刺激大脑皮层,让人产生短暂的错觉或者幻觉,这是常见情况,不是什么稀奇事。”

“那些幻觉是什么样的?”

“闪光,大多是突然出现的闪光,或者像是某人朝着你的鼻梁骨狠狠地来了一拳,眼前冒出的金星。”

“不对,不是那样的。”默予摇头。

“别动,别动你的头,把你的头放好。”万凯制止她,“我们正在给你做全面而深入的神经电流扫描,你会感到一点点皮肤刺痒,但这是正常现象,你的脑子里有一百亿个神经元,我们需要花一点时间。”

默予站得笔直,扫描仪在她的眼前上下往复移动,闪着明亮的蓝光,发出嗡嗡的声音,强烈的磁场让她的头皮有点发痒。

与此同时,一个蓝色的大脑三维模型在万凯的桌面上同步建立,默予的大脑被激光一点一点地构建起来,两个半脑看上去几乎对称,这是一个高精度的大脑扫描图像,从内部的胼胝体到外侧的皮层,细密的神经丛上流动着幽蓝色的光,像是星光和银河。

“好,默予,接下来我要问几个问题,你如实回答。”大厨随手把大脑模型摘了下来,用手指轻轻一拨,大脑开始缓缓旋转,“听明白了么?”

“明白。”

“在过去的一周内,你是否经常感到很难放松下来?”万凯问。

默予想了想。

“没有。”

“那么你是否会经常感到口干舌燥?”万凯接着问。

“没有。”

“你是否觉得自己再也快乐不起来了?”

“完全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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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凯迅速地提问,他要求默予以最快的速度回答自己的问题,万凯手中的大脑模型正在闪烁,电流沿着神经网络发散,流向不同的部位,那些部位分管不同的心理和情绪,这意味着默予的大脑正在高度活跃。

“有没有觉得自己对什么事都提不起兴趣了?”

“没啊。”

“你是否会不由自主地颤抖?比如说手抖?”

“听音乐的时候抖腿算不算?”

“容易被激怒?”

“只要你不在视野内,我觉得自己还是挺温和淡定的。”

万凯盯着默予看了一会儿,把手里的大脑丢在桌上,“行了行了,我就说你一丁点问题都没有,你默予要是能抑郁,地球都能爆炸了,你的大脑和心理状态完全健康,没有抑郁症,没有迫害妄想,也没有精神分裂,什么药都不用吃,你丫的下次要是再用鬼故事来戏弄我,浪费站内的医疗资源,我就用一纸精神分裂症报告送你回老家。”

“没问题?”

“从上到下从里到外,一丁点问题都没有。”万凯挥了挥手,扫描仪离开了默予,机械臂也折叠收了起来,“大白,把检测报告给她,让她自己看。”

大白出具了检测报告,在短短的十几分钟内,它对默予的神经和内分泌系统进行了全面的检查,“默予小姐,您很健康,大脑没有受到任何外力伤害以及病理性变化,所有区域的活动以及各项递质和激素分泌都是正常的,从另一个角度上来说,像您这样长期待在卡西尼站内还能不受影响的人其实很罕见。”

大白的意思是你不仅健康,还是所有人当中最健康的。

别人多多少少都有点毛病,你是一丁点毛病都没有。

默予飞快地划动检测报告,上面显示自己的每一项指标都在正常范围之内,最后大白给予的治疗意见是:一切正常,无需进行任何治疗。

“那我这幻觉是怎么回事?”默予问,“怎么解释?”

“天知道是怎么回事。”万凯不想再搭理她,默予这个神经病戏弄别人是有前科的,“或许是你洗头的时候脑袋进水了呢?还是出门时脑袋撞柱子上了?晚上睡觉之前不要看恐怖小说和电影,免得你分不清虚拟和现实。”

“我睡觉前从不看恐怖电影。”

“那就少玩点恐怖游戏。”万凯摊手。

“我也不玩游戏!”默予说。

默予真想让这货也亲身体验一下那种感觉,这样万凯就不会认为自己是在胡扯了,可惜人类的感知和情绪并不相通,有时候任你说得口干舌燥磨破了嘴皮子,对方也只是把你当猴看。

更何况默予的描述没有逻辑,听上去神神叨叨,她自己也清楚这一点,所以她切迫地希望大厨能信任自己。

“行了行了,你在挑战我二十年的医疗学习经验,还是在挑战六百年的人类现代医学技术?我用的是全世界最先进的诊疗手段,你脑子里现在有几个细胞正在衰亡都能数清楚,如果连这个都发现不了问题,那人类科技是没辙了。”万凯说,“不要自己吓自己了,病人谨慎的心态我们做医生的能理解,很多只是囊肿的病人也非得做个活检生怕是癌症,实际上完全没必要嘛,你没有问题。”

“默予小姐,您完全没有任何问题。”大白也补了一句,“我相信您以后注意休息和作息,就能恢复正常。”

默予摇头。

“走吧走吧,回去吃早饭,吃好睡好比什么都强。”大厨下逐客令了,“说你没病不是好事么?你干嘛非要找病上身?”

默予还想争辩一下,如果在医学和心理学上找不到原因,那么她就不知道怎么处理这个问题了,她宁可这是什么脑部疾病,那还可以对症下药,不知原因才是最可怕的,这意味着她将束手无策。

但万凯已经把身子转过去了,打了个呵欠,指了指门口。

默予只能失望地离开医务室。

江子从隔壁的办公室出来,迎头碰上她,有点诧异,“默予?这么早你在医务室干什么?身体不舒服?”

默予冷冷地瞄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是啊,大姨妈来了。”

“啊……”江子愣愣,“那你多喝热水,多喝热水。”



第三十一章 男人的友谊

梁敬和楼齐拉开铁浮屠的拉链,给胡董海套上舱外服,后者闭着眼睛,平躺在床上,神情很安详,就像是睡着了。

其余人沉默地站在周围。

主任在卡西尼站内的威望很高,跟所有人的关系都很好,尽管他在某些方面脾气古怪,但所有与他接触过的人,都会说这是个值得尊重的人。

江子上前把舱外服的头盔面罩扣上,这件舱外服上还有胡董海的名字大写:h。

梁敬把胡董海的尸体背了起来,走出房间,门口的江子和默予侧身让出路来,一行人跟着主任的尸体下楼,像是一支送葬的队伍。他们把胡董海的尸体放在气闸室门口,梁敬和楼齐穿好舱外服,他们要把主任的尸体放到外头去。

梁敬和楼齐在尸体的头和脚部捆上尼龙带,用锁扣固定在舱外服的腰上,梁敬走在前头,楼齐走在后头,一前一后抬着尸体离开气闸舱,消失在浓雾中。

其他人在他们身后深深地鞠躬。

胡董海要在机器人仓库里一直待到暴风雪号飞船抵达,回到地球之后,人们会公正地评价他这一生。

“老胡辛苦了一辈子啊。”江子叹气,“没想到是这么个结局。”

默予黯然。

胡董海为卡西尼站奉献了终身,最终以这种方式宣告结束,不知道是求仁得仁,还是可悲可叹。

“走吧,我们接下来要去把通信塔上的破洞补好。”江子拍拍默予的肩膀。

两人套上铁浮屠,互相检查舱外服,舱外活动服是一套蛮复杂的系统,外层是机械外骨骼,集成了强力的电池电机和液压系统,内层是保温气密服,保证穿着这套衣服的人不被外界的低温冻死,大白已经做了全面的自检,但出于习惯和传统,出门前人们仍然会手动目视检查一次。

江子和默予伸出手互相按着对方的肩膀,然后依次往下,检查有一套严格的步骤,以防出现遗漏,从头盔的接口,到铁浮屠上的气密阀门,再到外骨骼的电机与电池,一一确认没有问题。

“没有问题。”

“没有问题。”

然后两人带上工具箱和修补材料,江子计划用来修补防风罩的材料是一卷不锈钢,卡西尼站内着实很难找到可以承受土卫六地表低温的材料,唯一可以用得上的就是一卷太钢集团出品的399含铬奥氏体不锈钢,这东西可以在零下两百摄氏度的低温中不产生脆性,在卡西尼站原本是用来修管道和外墙的,人们看中的其实是它高超的韧性和可塑性,至于耐低温只是附带的,谁知道现在居然要依靠它来补破洞了。

默予带上大号工具箱,修补防风罩是个大工程,需要用到钻孔和焊枪,她把工具箱背在背后,跟着江子踏进气闸舱。

崖香趴在楼梯上,朝默予挥了挥手,她没有外出作业的资质,只能留守在站内。

“默予姐,快去快回啊。”

江子站在气闸室内,舱门洞开,舱内的高压气体瞬间外泄。

室外黄蒙蒙的一片,白雾与大气中的棕黄色雾霾已经融为一体,看不到丝毫阳光,能见度不足五米。

这是默予几天以来第一次离开卡西尼站,室外的浓雾仍然未散,默予把自己锁在安全绳上,跟在江子身后,亦步亦趋地前进。一路上她注意到地上零零散散的碎冰,很显然这是火山喷发的痕迹,到现在为止他们还不知道火山的喷发口究竟在什么地方,恶劣的天气阻碍了遥感卫星的观测。

“跟紧一点。”江子的声音从耳机里传出来,他的背影快要消失在默予的视野里了,隐约只能看到浓重的雾气里那卷钢材在晃动。

默予加快了脚步,修补破洞需要两个人协同操作,这是一件挺麻烦的工作,需要在原本的防风罩上打洞,再把钢板切割成合适的大小,用铆钉固定上去修补破损,防风罩原本是中空的夹层结构,耐低温树脂内灌注着气凝胶,气凝胶是最好的隔热保温材料,但卡西尼站没有备品,只能用钢板来应急。

“感觉怎么样?”

“还好。”默予回答,“只是脚下有点打滑。”

室外没有磁性鞋底,所以走起路来轻飘飘的,再加上本身就是光滑的冰原冻土,默予走一步滑三步,连带着安全绳也上下晃动,跟走吊桥似的。

“习惯就好。”江子说,“最疯的时候他们在这鬼地方开摩托呢,结果雪橇不知道飞到什么地方去了。”

默予咋舌,又是外国人为什么这么少系列。

“那边就是半尺湖。”江子停了下来,伸手指向右边的浓雾,“火山的喷发口多半就在那边。”

“为什么?”

“因为防风罩的破口就在这个方向。”江子解释,“梁工说半尺湖的地下可能有一个非常大的空洞。”

“地下甲烷海么?”

“是的。”江子点点头,“按照梁工的说法,如果这座火山发生大规模喷发,这一片地壳都会发生大面积下沉和塌陷。”

默予吃了一惊。

“等通信恢复了,我就把这里的情报汇报上级,我们所有人都可能会跟着暴风雪号回去,从今往后,卡西尼站可能是真要彻底废弃了。”江子叹了口气,“这里已经不安全了,以后肯定不会再派人到这里来,就算土卫六再有研究价值,也只能是在其他地方再建科考站了,卡西尼站不行了。”

“老胡不在了,卡西尼站也没了。”江子接着说,“他没留下什么遗言,以我对他的了解,那个老家伙肯定是不愿意回地球的,他宁愿葬在土卫六上,把骨灰撒在半尺湖上……还好他没看到卡西尼站废弃的这一天,要不然他要怎么活啊。”

江子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在谁也看不到他的浓雾中,什么他第一次和胡董海见面的时候那家伙还有一头浓密的黑发,什么在半尺湖上碰到雷暴时是他冲出去把胡董海拖了回来,总结下来他支援过胡董海饭钱,给他买过酒,还救过他的命,就差没说自己是他再生父母了。

可说着说着这个中年男人就哽咽起来,默予沉默地听着,这是两个男人之间长达二十多年的友谊。

胡董海大概也就江子这么一个朋友,他死了,江子失去了多年的老搭档,端着硬汉的派头不好当众落泪,只能把悲伤讲给默予这个女神经病听。

女神经病大概是不能理解正常人类感情的,所以她听完就会忘,江子不担心她会把这些说出去。

“我们到了。”江子钻进通信塔的维修通道里,卸下身上的钢板,然后爬上梯子。

江子爬上梯子之后默予才能钻进来,她站在江子的脚底下,抬头往上望,一连串橙黄色的小灯一直到顶。

“我先上去,把安全绳固定好。”江子说,“你再上来。”

默予点点头。

江子爬了上去,默予独自坐在通信塔的塔底,从入口往外望。

她只能看到通信塔边上的安全绳固定杆,红色的安全绳延伸进暗黄色的雾霾中,看不到尽头,这真是个神奇的世界,一个无时无刻都充满浓雾的星球,无论什么东西,只要离开五米你就看不到它了,默予伸出手去,在雾气中虚抓。

如果这是个死寂空洞的星球,那也太可惜了。

她多么希望这浓雾中隐藏着什么美丽巨大的生物,终有一天,她可以看到它破雾而出,展开背上巨大的翅膀。



第三十二章 我正在吊着

江子爬上了塔顶,然后把吊绳和安全绳垂落下来,默予把吊升滑轮扣在绳子上,再开启铁浮屠上的电机,滑轮嗡嗡地滚动,在缆绳上攀爬,带着她缓缓上升。

江子钻进了塔顶的防风罩,他准备先把防风罩上的破口修理整齐。

“锉刀。”

默予带着工具箱升到了梯子顶端,固定好自己,她不必跟着钻进防风罩,多一个人也钻不进去,默予只需要在底下递工具就是了,反正她只是个助手,轮不到她来动手操作,默予取出电动锉刀递上去。

江子跪坐在隔板上,后脑顶着穹顶,有时候个子太高体格太大也不是什么好事,他不得不蜷着身体工作,江子弯着腰凑近了,伸手抚摸防风罩上不规则的破口,这个洞有脸盆那么大,近似是个圆形,但是边缘很粗糙,有树脂编织纤维特有的毛刺。

他握着锉刀的手柄,沿着破损的边缘一点点地把它打磨平齐,像是个老手艺人在做木工活。在这种细枝末节上,再高级的技术都派不上用场,还得让人自己上,但偏偏细枝末节又能决定成败,这也就是江子他们存在的意义和价值。

默予挂在底下的楼梯上,手里抱着工具箱,悬在二十米的高空中,嘴里嚼着口香糖,百无聊赖地晃来晃去。

她倒也不担心自己会摔下去,土卫六上摔不死人。

“默予姐?”耳机里忽然传出崖香的声音,“能听到我说话么?没打扰你吧?”

“嗯?崖香?”默予说,“啥事啊?”

“我在这柜子里看到了好多吃的,想问问……”

“等等等等,那是我的,那是我的。”默予急了,“谁都不许动。”

崖香愣了愣。

默予抬头瞄了一眼头顶上的隔板,压低声音说:“崖香,那可是我辛辛苦苦从大厨手里偷出来的,你可别给我抖出去了,如果被万凯那货发现了,他肯定又全部都给我收缴了,这可是我接下来好几天的口粮。”

“好,我不告诉大厨。”崖香也压低声音,跟做贼似的,“默予姐,我帮你藏好啦。”

“小妞真乖,回去分你一点儿。”

“默予,尺子。”江子把锉刀放下,活动活动酸疼的脖子,小小地舒了口气。

他将破口边缘修整完毕,全部磨平了,这样才能进行下一步操作,在修补防风罩打补丁时不能留有缝隙,必须保证足够的封闭性,如果外界的低温空气能流进来,那么防风罩就会失去原本的意义。

默予把直尺递给江子,“你在干什么呢崖香?”

“我?”崖香回答,“我在写稿子啊,采访本来就是我任务的一部分,我需要详尽地描述你们的生活和工作,让大众了解你们在做什么……我现在正在记录的就是通信塔的修理工作,默予姐,如果你们方便的话,我能采访你们么?”

“当然。”

“那你正在做什么?”崖香很有兴趣。

“吊着。”默予回答。

“诶?”

“我正在吊着啊。”默予悠悠地说,“就像崇祯皇帝吊死在煤山的老歪脖子树上一样吊着。”

江子用直尺测量圆形破口的直径,大概是二十六厘米左右,真是难以想象那块冰究竟是以多高的速度撞了过来,楼齐说的没错,构成防风罩的高强度树脂材料是可以防弹的,站在五十米外用手枪打都打不穿。

“钻子。”江子伸手。

默予再把电钻交到他手里,然后收回直尺。

“那站长在干什么?”崖香问。

“站长正在修补破洞,我觉得他正在……”默予竭力抻直脖子,从底下探头来张望,“给这个罩子打孔。”

江子把头灯的亮度调高,握着电钻在防风罩上均匀地打孔,一阵猛烈的突突,就连底下的默予都能感觉到均匀的高频振动,他在圆形的破口周围打了一圈小孔,用来拧螺丝。

“笔。”

接下来江子把钢板展开,按照之前测量的数据,用记号笔在钢板上画了一个大圆,又在这块圆形钢板上做好打孔标记。

“离子枪。”

江子接过离子切割枪,扣住扳机,枪口喷吐出暗蓝色的火焰,他缓缓调整离子喷射火焰的大小和流速,最终让喷流维持在一厘米的可见长度上,这东西可以产生两千五百摄氏度以上的高温,能像切奶油一样切开钢铁,江子沿着画好的线切割钢板,切出一个直径三十厘米的圆。

江子把钢板用力贴在防风罩上,靠着机械外骨骼把它压成一个与半球防风罩严丝合缝的凸面,399钢材可塑性很好,能压制成各种形状。

江子用电钻开始在钢板上打孔,动作相当麻利,显然是多年的老修理工,轻车熟路。

“钉子。”

默予把一盒长螺丝钉放在隔板上。

两人的配合紧凑无间隙,江子要什么默予就给什么,默予也算是个靠得住的助手,你让她上房顶切钢板可能不行,但让她递个螺丝刀还是能办到的,毕竟她只是神经病不是弱智。

江子把钢板按在防风罩的内壁上,把钢板与防风罩上的孔洞对齐,再把螺丝一颗一颗地拧进去,螺丝钉打进去之后会膨胀,然后把补丁牢牢地固定在防风罩上,铆接其实不见得比焊接更牢固,但外层是塑料,他没法把塑料和钢板焊在一起。

他拧完最后一颗螺丝钉,然后用手从上到下仔细摸了一遍,确认平整,打着手电眯着眼睛检查是否有缝隙。

“行了。”江子拍了拍巴掌,欣赏自己的劳动成果,一个圆形的大补丁,丑是丑了点,可是很靠谱,跟他本人是一个风格,“其实最好还要在里面涂上一层胶,把那些肉眼看不见的缝隙也填上,不过这样也足够应急了,真正维修等暴风雪号到了再说……搞定了。”

到底是江子,干起活来从不拖泥带水,修个房顶补个漏手到擒来,从头到尾也不超过两个小时,他把工具重新塞回默予手里,然后往下指了指,“下去吧默予,咱们可以回去了!”



第三十三章 波

江子带着默予返回卡西尼站的时候,梁敬和楼齐已经把胡董海的尸体送到仓库里回来了。

今天是大年初二,本应是假期,但卡西尼站内比平时还要繁忙。

梁敬代替了胡董海,继续坐在p3实验室里观察黑球,相较于胡董海,梁敬要谨慎小心得多,他从不相信什么怪力乱神,他认为胡董海的意外死亡与这颗黑球即使存在什么联系,那么这种联系也一定是唯物的,可感知的,确实存在的,他们发现不了仅仅只是因为方法没找对。

梁敬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他甚至把整个p3实验室都包裹得严严实实,按理来说p3实验室本就是极度安全且密封的空间,但梁敬仍不满足,他在四周的墙壁上都贴满了吸能的复合金箔,用来隔绝任何辐射。

其他人从p3实验室门前经过,就能看到梁敬跟头棕熊一样站在手套箱前,不知道是不是想用自己体格的威压逼黑球就范。

大厨耸耸肩说继胡董海之后,又疯了一个。

梁敬盯着极细的探针慢慢与黑球表面接触,最终趋于静止,但梁敬知道探针的尖端实际上既未接触到黑球,也没有停止前进,只是它与黑球的表面已经如此接近,接近到只有几个原子的距离,肉眼无法分辨。

显示器上的数字正在飞快地滚动,这是一台扫描隧道显微镜,但梁敬并非想用它来观测黑球的表面,此前的观测已经证明这个黑球无法观测。

显示器上的数字最后定格在1a。

一埃,也就是01纳米的距离。

“表面电荷为零。”大白说。

“严格为零吗?”梁敬问。

“严格为零。”大白回答。

“还真是零电动势。”梁敬长出了一口气,“见了鬼了,这些电荷都到哪儿去了?”

这时忽然有人敲了敲门,“梁工?你找我啊?”

是楼齐的声音。

“楼齐你来的正是时候,来来来帮我看一下这台计算机,主机好像有点问题,怎么拍都拍不好。”梁敬朝他招了招手,楼齐是卡西尼站内的网络工程师兼计算机修理员,谁修电脑都找他。

楼齐走过来坐下,在计算机上扫了两眼,“哦,小毛病,没什么大碍。”

“能不能修好?”

“没问题。”楼齐说,“几分钟的事。”

“好,那我先去上个卫生间,你先忙。”梁敬收拾收拾出门了,急急忙忙的,“搞定了叫我。”

楼齐点点头,坐下来打开计算机,瞄了一眼屏幕,又是系统崩溃,他解决这类问题都能形成肌肉记忆了。

他一边敲代码,一边抬起头来,看着手套箱内的黑球。

在实验室的灯光下,这个球仍然表现出纯粹的黑色,看不到丝毫反光,如果是在黑暗中,那么这个球就是不可观测的。

无法观测这个特性挑动了楼齐另一根神经,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什么宏观物体是真正无法观测的,这个黑球是最接近的,几乎所有电磁波都被其完全吸收。

“你们这是在干什么?”楼齐随口问,“用扫描隧道显微镜放大它的表面?有什么结果么?”

“没有任何结果。”

楼齐盯着那个球看了良久。

“大白,你说它也是波么?”

“波?”

“物质波,按照量子力学中德布罗意波的概念,万物皆波,我们所见的这颗黑球应该是它本身波函数的平均值。”楼齐忽然表现得像个物理学家,“它其实跟电子一样有可能出现在任何一个地方,它可能在这颗手套箱内,也有可能出现在卡西尼站外,甚至有可能出现在太阳系外,只是我们的观测和测量让它坍塌了,坍塌在了概率最大的地方。”

“但在宏观世界中这种效应是极其微小的。”大白说,“只有在微观世界中才会明显地表现出来,按照量子力学的基本理论,楼齐先生,只要你反复撞墙超过10∧160次,总会存在一次,你会毫发无损地穿墙而过。”

“量子隧穿。”

楼齐不是量子力学专家,但他大学时同样是物理系出身,只是找不到工作,后来才转行干的码农,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对大学课程内容还有那么点印象和记忆。

“是的,它也是您眼前这台显微镜的工作原理。”大白说,“可您也知道,在实际生活中,只要不是绿巨人,任何人成功穿墙而过的概率都无限接近于零。”

“我的想法是这样的,如果我们使用红外波段,紫外波段或者无论什么波段来观测它,那么它在我们眼中就是完全不可见的。”楼齐突发奇想,“那么它的波函数还会坍塌吗?”

大白沉默了。

楼齐的这个问题它很难回答。

在微观世界中,这个宇宙是极度复杂的,甚至不再存在“确定”这个概念,不仅仅是速度和位置,连物质本身的存在都是不确定的,粒子以波的形式分布在空间中,一个自由电子有可能出现全宇宙的任何一个点,且在每个点的出现几率都相等。

也就是说,一个自由电子,它有可能出现在太阳系内,也有可能出现在十六万光年外的大麦哲伦星云。

但在宏观世界里,这种现象是不可能存在的,楼齐如果拿头去撞墙,他把头撞破了都不可能穿墙而过。

可这个诡异的黑球以不可观测的特性,把微观世界量子力学中的问题带到了宏观世界中来,如果没有任何观察者看到这个黑球,那么这个黑球会发生什么?想想薛定谔的那只猫,在你关上盖子的一瞬间,它不仅不知生死,其实它是否存在于盒中都是不能确定的。

“来,让我们试试。”楼齐搞定了电脑,把它丢到一边,“只在红外波段上观测,看看是什么结果。”

他带上滤光眼镜,让镜片只能通过红外线,同时调整手套箱的参数,让它过滤一切非红外线。

可黑球还是那个黑球,没有多大变化,只是看上去比之前更黑了。

“楼齐先生,您这也是观测,您看不到它本身,可是您看到了它存在的痕迹,如果您真的不再观测,那么您应该离开实验室并把门关上。”大白说,“我提醒过您,在宏观世界中,这种效应其实微小得可以完全忽略不计,即使您在红外波段上观察它,它忽然消失的概率比您连中两百亿年彩票头奖的概率还要小。”

楼齐沉吟着摇头。

“不对,不对,除了我之外,你也在观察。”

“楼齐先生?”

“这个房间里有两个观察者,除了我之外,大白你也是。”楼齐说,“只要你在持续观察,那么它的存在就必然是确定的,所以我们要试试,只有一个观察者的时候会是什么样。”

“那么需要我做什么?”大白问。

“离开这里。”楼齐说,“大白,我需要你暂时离开这里,关闭实验室内的一切监测工具。”

“楼齐先生,我不建议您这么做。”

“没事。”楼齐说,“一小会儿就行,待会儿你再回来就是了,这大白天的不会出什么事,待会儿梁工也回来。”

“十分钟。”大白说,“那么我给您留出十分钟时间,十分钟后我会回来。”

“ok,没问题!”楼齐高高地举起右手,比了个ok的手势。

大白离开了实验室,走的同时关闭了实验室内的所有仪器,红红绿绿的指示灯依次熄灭,所有的声音都缓缓消失。



第三十四章 消失的男人

梁敬上完厕所回来了。

“楼齐!电脑修好了没啊楼齐……”

梁敬愣愣,p3实验室里空无一人,他打开桌上的计算机,显示器已经恢复正常了。

看来是修好电脑回去了。

这小子干活真麻利。

他把落在地上的滤光眼镜捡了起来,左右看了两眼,放在了柜子上,奇怪,这眼镜是什么时候掉地上的?

“大白?”梁敬注意到实验室内的所有仪器都处于关闭状态,连显微镜的电源都断了,“大白你在哪儿?实验室里怎么停电了?”

“梁敬先生,我在这里。”大白回来了,“我注意到楼齐先生不在您的身边,请问他在什么地方?”

梁敬怔住了。

“你问我?他不是出去了么?”

“不,梁敬先生。”大白说,“楼齐先生从未离开过这座实验室。”

梁敬呆了一下。

“你说什么?”

·

·

“你们看,他是这个时候进入p3实验室的,时间是下午13:22。”万凯指着图像上的时间数字。

在监控录像中,所有人都能看到一个年轻的男人从电梯中出来,经过一楼的走廊进入p3实验室,万凯把图像放大翻转,让其他人能看清他的面孔,一对标志性的塌眉毛,看上去无精打采——没错,就是楼齐,在今天下午一点二十分,他被梁敬找了过来修理实验室里的计算机。

接下来监控图像切换,p3实验室内梁敬像个大麻袋似地站在手套箱前,他朝着楼齐招了招手——真正的梁敬此时则坐在椅子上,看着监控中的自己重复自己十几分钟前的动作。

“这是梁工。”大厨指着实验室内的人。

梁敬点点头。

“这是楼齐。”大厨又指了指实验室门口的人。

这个时候两人身上都套着密封的防护服,身材相貌已经看不清了。

在周围众人的凝视之下,监控中的梁敬打开了桌上的电脑,楼齐径直走过来,前者让出位置,让楼齐坐在椅子上。

“我找他过来修电脑。”梁敬说,“然后我就出去上厕所了。”

他话刚一说完,众人就看到监控中的梁敬急急忙忙地出门了,迈着小碎步内八字,看来是憋了很长时间,实验室里只留下楼齐一个人。

卡西尼站的全员集中在大厅里,围着监控录像,所有人都盯着半空中的那个人影,眼睛都不敢眨,生怕他下一秒就人间蒸发了,就像美人鱼那样化作一地的泡沫。

画面上的楼齐坐下来修理计算机,到目前为止都还一切正常。

“按照大白的说法,楼齐是在红外波段上观测黑球时消失的,为什么会这样?”江子问,“他怀疑黑球在无观测者时波函数不会坍缩?这是什么意思?你们谁来解释一下?”

默予和大厨面面相觑,他们都非物理学出身,对这玩意一头雾水。

“你们都知道波粒二象性吧?电磁波既是粒子也是波的那个理论,实际上这个理论可以继续拓展。”在场的所有人中只有梁敬靠点边,他只能站出来解释,“简单地来说,在微观状态下,不仅仅是光子,我们所熟知的所有基本粒子都是以波的形式存在,而且是概率波,包括你我,你我都是波……我也不是研究这个的,大体就是这么个意思。”

我是波?江子皱眉。

那我的波可能比你们的大。

默予说。

“楼齐的想法可能是这样的,他认为这个黑球无法观测,那么它的波函数就无法确定,也就不会坍缩。”梁敬接着说,说着说着他自己也纳闷了,“不过这怎么可能呢?他这种想法完全就是无稽之谈……黑球是个宏观物体,在宏观世界里这种效应应该是微乎其微的,根本就不可能出现,虽然我们所有人在理论上都是概率波坍缩的结果,但在我们日常生活的尺度上,我们可以说某一件东西是确实存在的。”

“是的。”大白说,“楼齐先生当时就是这么跟我说的,他认为在红外波段上观察黑球,会让观察对象发生变化,并为此让我离开实验室。”

“如果波函数不坍缩,会发生什么?”默予问。

“波函数如果不坍缩,那么在我们眼中,它就不是实际存在的。”梁敬看了她一眼,“它可能会分布在这个宇宙中的每一个角落。”

“你是说黑球会消失?”默予问。

“在我们眼中消失,当然这是把黑球当做微观粒子看待的前提下。”梁敬回答,“我仍然要强调,在宏观世界中这种现象是不可能存在的,你把一颗苹果放进盒子里,那颗苹果不会因为你不去看它就会消失飞走,微观世界和我们平时生活的世界不同,它们遵循另一套规则,比如海森堡不确定性原理,你无法同时测出一个基本粒子的速度和位置,但在宏观世界里,我们既能测出一辆汽车的速度,也能知道它的位置,所以用微观世界的规则来讨论宏观世界的问题是不适宜的。”

“自从这个黑球出现起,你们的科学经验就开始失效了。”默予一针见血地指出问题,“如果连最基本的热力学它都能违背,那么还有什么事是不可能的?”

梁敬沉默了。

确实如此,从这个黑球出现开始,他过去所学的那一套就开始遭到频频挑战。

不过量子力学本身就是个怪胎,跟量子力学那见鬼的反直觉理论比起来,黑球还要好捉摸一点。

相比于量子力学,他更愿意和黑球待在一起,梁敬当年就是自视甚高,无视老师“会算就行,不要理解”的谆谆教诲,深深地纠结在量子力学中,试图去理解它,结果差点抑郁,最后果断转向化学物理和结构物理,才没断送自己的前程和绳命。

“可是黑球没有消失,最后消失的是楼齐。”江子说,“你们的意思是楼齐想观察到黑球消失,结果他自己消失了?”

“就结果来看……”梁敬点点头,“是这样。”

监控图像中,楼齐支开了大白,他戴上了眼镜,站在手套箱五米以外的距离上,举起手比了个ok的手势——那是他留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幅图像。



第三十五章 杀人的四维空间

楼齐人间蒸发了,所有人掘地三尺都没找到。

卡西尼站这么狭小的封闭空间,一个活生生的人居然在眼皮子底下不翼而飞了,江子百思不得其解,大白的监控录像显示楼齐进入p3实验室后就再没出来过,从头到尾不过短短的十分钟时间。

他们把大白的监控录像来来回回放了十几遍,正放倒放,都只能看到人进去,不见人出来,而p3实验室仅有一个进出口,其他三面墙上连扇窗户都没有。

江子带着梁敬大厨几人在墙壁上一寸一寸地摸,他甚至怀疑实验室的墙内有什么不为人知的暗门,但大白表示p3实验室中不可能存在这样的结构,为了保证密封性,这座实验室内没有布设任何物品传输通道,整座p3实验室就是一个没有缝隙的方盒子,关上门连苍蝇都飞不出去。

“这可真是大白天活见鬼了……”大厨摩挲着下巴,抬头望着实验室天花板上的通风管道,管道距离地面有三米多高,窗口上安装着细密的过滤网,这些管道直径只有十几厘米,通往高效空气净化器,人类是不可能钻进去的,“人间蒸发了?”

“一丁点缝隙都没有。”梁敬蹲在墙角,轻轻敲了敲墙壁,“实验室里不存在第二条离开这里的通道,更何况室外是超低温的环境,他能去哪儿?”

按照量子力学的基本理论,如果一个人连续撞墙10∧160次,那么他是有可能穿墙而过的……但这个例子一般用来通俗地解释量子隧穿,从没有人真把这个当过真,连续撞墙10∧160次需要多长时间?假设楼齐是超高速磕头机,一秒钟可以撞墙一百次,那么他一直撞到宇宙毁灭再生毁灭再生毁灭再生一亿亿亿亿亿亿亿亿亿亿亿亿亿次,都不可能成功穿墙。

所以楼齐不可能是真的穿墙而过了。

江子很头疼,这是继胡董海之后出事的第二个人了,如果说胡董海还能说是个意外,那么楼齐的失踪就叫人无法理解了。

他马上就要卸任卡西尼站的站长职务,暴风雪号飞船到了他就回家,谁知道在这节骨眼上还能出问题,真是晚节不保。

默予站在之前楼齐站过的位置上,抬眼望过去,正前方五米的位置上就是那颗黑球,此刻手套箱的箱壁已经全部关闭,不能透过任何光线,这是为了避免任何人与它对视。

默予戴上滤光眼镜,想象两个小时之前楼齐也像她这样站着,戴上滤光眼镜,调整至红外波段,他当时究竟看到了什么?

你究竟看到了什么呢?

“大白?”

“默予小姐。”

“你们第一次尝试的时候,没有出任何问题,对吗?”默予问。

“是的。”大白说。

“那么把手套箱的封闭打开吧。”默予说。

大白打开了手套箱的封闭,玻璃箱再次变得透明,那颗黑球安安静静地安置在托盘上,不过在默予眼中,那里不是一个黑球,而是一个看不出立体感的黑洞。

在红外波段上观察,实验室中的大部分物体都是淡蓝色,因为它们都处于室温状态,计算机和显微镜的电源是深红或者橙红色,这说明它们是发热源,但手套箱内的那个黑球吸收了所有的红外线,所以它是一个黑洞。

默予盯着它,从未有过这样一刻,她觉得这那不是个球体,而是个深不可测的洞穴,这个洞窟内散发着不可思议的吸引力,那纯粹的黑暗中仿佛孕育着什么,她想看得清楚,无意识地逐步靠近手套箱,直到梁敬伸手拦住了她。

“默予!”

默予惊醒,才发觉自己往前走了好几步,再往前就要碰到手套箱了。

“当你在凝视深渊的时候,深渊也在凝视你。”梁敬提醒。

默予点了点头,后背的冷汗浸透了衣服。

“我觉得……楼齐该不是钻到这里面去了吧?”默予摘下眼镜,指了指箱子里的黑球。

所有人都一愣。

“你说什么?”

“钻到这里面去了?”江子靠过来,“你是说这个球?”

他稍微试了试,抬脚踩进箱子里都有些困难,手套箱太小了,黑球更小,楼齐怎么可能钻得进去?

他没法想象一个大男人该怎么钻进这个箱子里,那大概得要缩骨功。

“梁老师之前猜测过,说这个黑球可能是四维空洞,说不定是真的呢?”默予说,“如果这是个四维空洞,那么它的真实面积肯定就会比我们看到的更大,钻进去一个成年人也不会有什么问题,楼齐可能找到了开启这个四维空洞的方法,所以就钻进去了,或者说被吸进去了。”

默予说完了,扭过头来征询其他人的意见。

几个男人皱着眉头,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知道默予说的是否正确,这种看似扯淡的瞎话放在以往肯定没人当真,但如今楼齐离奇消失,再奇葩的猜测都得严肃对待。

“梁工,你怎么看?”江子问。

“嗯……”梁敬上前,轻轻敲了敲手套箱,“四维空间这东西对我来说,多数时候是一种数学描述,而不是真正存在的物理实体,我们可以用数学来描述四维空间,但谁都不知道真正的四维空间长什么样子。”

“四维空间长什么样?”江子问。

“简单地来说,在四维空间中,你可以过一点作四条互相垂直的直线。”

过一点作四条互相垂直的直线?

江子在脑子里画线,他很快意识到他只能想象三条直线互相垂直。

“对,我们只能想象三条直线互相垂直,也就是三维直角坐标系里的x,y,以及z轴。”梁敬点点头,“这是因为我们是三维空间中的生物,但在四维空间里,你还能再过原点画一条直线,与xyz三条直线互相垂直。”

“如果人类进入四维空间,会发生什么?”江子问。

“不知道。”梁敬说,“不过我们可以推测,在三维空间中,引力和电磁力都遵循平方反比律,也就是说力的大小与距离的平方成反比,但在四维空间中不是这样,电磁力的大小会与距离的三次方成反比。”

“也就是说,三维空间中的物体,在进入四维空间的一瞬间会立即崩溃,因为我们体内的电磁力将不再遵循原本的规则。”梁敬接着说,“电磁力是我们这个宇宙中主要的作用力之一,也是维持生命形态最基本的作用力。”

“你的意思是楼齐如果进入了四维空间,他就死定了?”江子问。

“不仅仅是死定了,还死无全尸。”梁敬说,“可能会在瞬间被分解成一堆谁也不认识的原子。”

在场的其余人不寒而栗。



第三十六章 眼球

江子把所有人都赶了出去,然后把p3实验室的大门给封上了,不再允许任何人进入实验室。

这个黑球太邪门,江子不能让任何人再接触它,至少在暴风雪号飞船抵达之前,这个黑球都必须隔离起来。

他可不管什么唯物不唯物,作为站长,他必须保证卡西尼站内每个人的生命安全。

大厨把晚餐端了上来,每人一份,众人坐在桌子周围沉默地吃喝,他们翻遍了整座卡西尼站,找了整整一下午,仍然一无所获。默予呆呆地用叉子戳着盘子里的烤牛肉,把牛肉一块一块地切碎,崖香坐在她的身边,轻轻扯了扯她的衣服,“默予姐。”

默予惊醒,“嗯?怎么了?”

“那个……楼齐先生究竟出什么事了?”崖香问。

默予摇了摇头。

“以后你们也都别碰那个球了,p3实验室也别进去,再有人出问题,我负不起责。”江子吃完了晚饭,把筷子一撂,“研究再重要,也没命重要。”

“那楼齐的事不管了?”梁敬问。

“人都没了,还管什么?”江子说,“你有办法把楼齐找回来?”

“没有。”梁敬摇头。

他是实话实说,谁也不知道楼齐到什么地方去了,默予坚定地认为这个黑球可能是个四维空洞或者虫洞,虫洞的另一头连接着一个未知的世界。

但梁敬跟她说,根据目前的理论计算,即使这个球真的是个虫洞,那么以人类的身体强度,也是绝无可能活着通过虫洞的,人体会在虫洞中被巨大的引力和能量撕碎。

“大过年的,出这种事。”江子擦了擦嘴,“我怎么跟上级交代?多少年没出过伤亡了,一出就出两个。”

“楼齐不一定真没了。”大厨插嘴,“他暂且只能算是失踪。”

“在土卫六上失踪,跟死了有什么区别?”江子说,“过去这些年,十八个人里有九个到现在都还是失踪,但是也没人真指望还能找到他们。”

“楼齐是在卡西尼站内失踪的。”大厨纠正。

“没有区别,我们找遍了卡西尼站都没看见人,难道他现在还能藏在我们的桌子底下不成?”江子反问,“明天我们就能把通信系统修好,看地球方面怎么处理。”

梁敬和大厨默然无语,如果有一线希望,他们也希望能把楼齐找到,可楼齐的失踪实在是过于蹊跷,让人摸不着一点头脑,一个七十公斤的成年人,怎么会消失得干干净净?他们在p3实验室里像刑侦取证那样仔细搜查,都找不到丝毫痕迹。

“从今天开始,谁都别碰那个球。”江子在饭桌上再次强调,眼神微微偏向梁敬,“千万别碰。”

梁敬知道这句话是对自己说的,让他就此放弃这个球他很不甘心,梁敬在地球上时就是个科学疯子,为了研究敢跳进火山口。黑球对他来说有致命的吸引力,对于某些人来说,未知是一种莫大的诱惑,所谓好奇心害死猫,说的就是他这类人。

梁敬的忘我精神在江子看来是最大的不确定因素,现在除了梁敬之外,也没其他人敢动那个黑球了。

“知道了知道了,出了这档子破事,谁还会去碰那个球?”大厨挥了挥手,“等明儿修理好了通信塔,催暴风雪那丫赶紧过来,要么把我们带走要么把球带走,我可不想跟那个球共处一室。”

“梁敬?”江子看向梁敬。

“知道了。”梁敬吞下了一大口米饭。

“为什么不问问我?”默予跳了出来。

“你不会去的吧?”江子翻白眼。

“不会。”

·

·

·

吃过晚饭,默予和崖香回房间休息,最近两天这俩人每天晚上都睡在一起,崖香很显然喜欢抱着默予睡,用她的话来说,抱着默予的触感就像是超大号的毛绒玩具熊。

默予觉得这是在说自己胖。

但她其实也乐于有个人陪自己睡,一个人睡觉时容易做噩梦。

到目前为止她仍然不知道自己出现幻觉的原因,大厨无奈之下给她开了一些神经温养剂,三精牌,蓝瓶的,喝起来像是葡萄糖——后来她发现主要配方就是葡萄糖,这东西是大厨拿来糊弄她的,所谓温养神经,不过是安慰剂效应。

“默予姐,那个黑球究竟是什么东西啊?”崖香问。

她走在默予身边,这些问题在饭桌上不好提及,现在只有她们两个,崖香终于有机会了。

“天知道是什么东西,说不定是什么玩意的眼珠子呢?”默予耸耸肩,“我看那个黑球的时候就有这种感觉,像是在盯着什么东西的眼睛。”

“眼珠子?”

崖香伸手抓住默予的胳膊。

“其实我觉得那个黑球更像是个四维空洞或者虫洞,要不然楼齐到哪儿去了?那么大一个人呢,就算是瞬间超高温火化了也有把灰吧?”默予悠悠地说,“所以黑球内肯定存在一条通道,通向未知的地方,然后有一些未知的生物存在。”

“真的吗?”崖香很惊奇。

“猜测。”默予扭过头来,吓唬崖香,“你那么好奇?说不定是吃人的怪物呢?长着密密麻麻的眼睛,尖牙利齿,口水直流,在墙壁上爬来爬去,楼齐打开了通道的开关,那个怪物因此从黑球里逃了出来,所以他第一个被吃了,现在怪物正潜伏在卡西尼站内的什么地方,伺机而动,我们都是它的猎物……”

崖香的神情越来越惊恐,“别说了别说了默予姐。”

默予还不肯停下,“等到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它就从暗处钻出来专门找行动落单的人,一口把他吞掉,然后跟嚼脆骨肠一样大嚼特嚼……”

“默予姐!”崖香被吓到了。

“好好好我不说了,不说了。”默予大笑,崖香是个胆子小的姑娘,不敢听这种故事,“开玩笑而已啦,开玩笑而已,不用当真……”

“嘻嘻。”

默予头皮一麻,汗毛直竖,陡然停住了脚步。

“默予姐?”

“没什么,没事……”

默予回头四望,身后是空荡荡的走廊,尽头是大厅的门,走廊上空无一物。



第三十七章 黑旋风女逵

默予从柜子里取出一个枕头,抛给崖香,后者一把抱住,然后滚到床上去了。

“你到我这儿来睡觉,至少也得带个枕头吧?”

崖香穿着粉色睡衣,抱着枕头,“我可以和默予姐睡一个枕头啊。”

默予扭头看她,随口问:“你为什么跟我这么亲热啊。”

崖香怔了怔,抱紧了怀里的枕头,“嗯……因为我觉得默予姐很亲切。”

“亲切?”默予抓了抓头皮,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有人用“亲切”这种词来形容她,过去二十多年,她听得最多的就是摔碗声,那个女人总是莫名突然地把桌上的饭碗砸在地板上,摔出一地的瓷器渣,然后骂小贱种吃吃吃怎么不吃死你,碎片能迸溅到默予的脸上,但后者并不说话,只顾埋头扒饭,因为不吃快点女人就会把菜碟子也掀掉。

默予小时候总以为自己是长得太讨人厌,所以那个女人看到自己就生气,但后来在学校里她听到其他女生在背地里暗暗传流言说自己是个婊子,被人包养,为了钱什么都能做,默予才意识到自己其实长得比其他人都漂亮,因为这种恶毒的攻击往往都源自于嫉妒,特别是对她这种特立独行而不合群的人。

崖香点点头,“我觉得默予姐很亲切,很温柔,也很好相处啊。”

“妞。”默予眉梢一翘,“你今天晚上这么恭维我,是打的什么主意啊?老实交代,有什么事想找我帮忙吗?”

“没没没,绝对没有。”崖香猛摇头,“我说的都是实话。”

默予嘿嘿地笑,忽然扑上去把女孩压在床上,开始挠痒痒,“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说不说?说不说?”

“哈哈哈哈真的我说的都是真的……”崖香被默予捏着腰间的软肉,痒得受不了,蜷缩着身体,一脚把默予蹬下了床。

默予在地上打了两个滚才停下来。

崖香从枕头里悄悄地探出头来。

“哎呀……默……默予姐,你没事吧?”

默予慢慢地爬起来,灰头土脸,披头散发。

“听着妞,以后不准在卡西尼站内随便踢人,你刚刚那一脚堪比黄飞鸿的佛山无影脚了你知道么?”

在微重力条件下,卡西尼站内的人个个都是拳打南山敬老院脚踢北海幼儿园的武林高手,飞檐走壁,一跃三尺高。

“我是说真的,我觉得默予姐比我见过的所有人都更亲切。”

默予咬着头绳,正在扎头发,“你是头一个这么评价我的人,你的眼光为什么和别人都不一样?其他人都认为我是个无可救药的神经病。”

“嗯,我也认为默予姐是个神经病。”崖香点头,“但是个很温柔的神经病啊。”

默予龇牙,对着镜子做鬼脸,亲切?温柔?

她自己怎么不觉得自己还有这种优点?

默予向来认为自己是个豹子头林冲那样的人,如果她穿越到水浒传里,那么她必然选择当黑旋风女逵,或者花尼姑鲁智深,前者单人杀四虎,后者倒拔垂杨柳,以后跟人讲道理就轻松多了,不必再磨破嘴皮子,提起钵盂般大的拳头,先冲对方脸面上来一拳,问服不服?不服就再来一拳。

而且她不是男人,所以无论男女照打不误,专治骂街的无理泼妇。

默予把头发盘起来,“我可不是什么温柔亲切的人,想当初我在学校里的时候,有男生想追我,都被我吓跑了,想知道我是怎么办到的么?”

“想。”

“那小子家里有点钱,想泡我呢,叫我出来吃饭说想拉近一下关系,还特意订了一家高档餐厅。”默予说,“去赴约的那天我用口红和毛笔在脸上画了个关公脸谱,就是看上去特凶狠的那种大红脸,然后口袋里揣把刀,见面第一件事我先把刀插在了桌板上,跟他说拉近关系可以啊,咱们来个桃园三结义?”

崖香听呆了。

“然后那小子就吓跑了,真没胆。”默予耸耸肩,“浪费我一支口红,虽然是地摊货,但好歹也花了十块钱呢。”

她说着躺回到床上,崖香平躺在她身边,房间内的温度自动调整至二十五摄氏度,大白开启了全息投影,原本狭小的宿舍房间豁然开朗了,一张小小的床位于大漠中央,两人躺在床上,头顶上就是璀璨的星空。

“这里是什么地方?”崖香望着星空。

“塔克拉玛干?撒哈拉?”默予说,“还是在火星上。”

“这里只有我们两个吗?”崖香支起身体,四处眺望,所见之处茫茫荒漠,银河从地平线的尽头升起,横贯头顶的夜空,“真是空旷得可怕,看上去好像全世界就剩下我们两个人了……如果这个世界上真的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了,那该多恐怖。”

“那该多清净。”默予说。

“默予姐,你不觉得很可怕吗?”崖香问,“如果全世界只剩下你一个人,你肯定会发疯的。”

“你不觉得那很美么?”默予看了她一眼,“一个人一个世界。

崖香侧过身来,看着默予的侧脸,“默予姐,你好像很讨厌周围的人。”

“有吗?”

“有。”

“那你还说我是个亲切的人?”默予反问,“一个看谁都不顺眼的人,怎么会亲切温柔呢?你这不是自相矛盾么?”

“但你确实很亲切,也很温柔啊。”崖香抱住她的胳膊,用力嗅了一口,“你就是个很矛盾的人,还很香。”

默予愣了一下。

她注视着星空,自己是个很矛盾的人么?她不觉得自己很矛盾,她只是经常身处矛盾之中。

每次那些无聊的女生在背地里造谣的时候,她其实都想撕烂那些人的嘴,可是那帮女生中总是混迹着几个男生,真要打起来,自己铁定打不过,要吃亏的。

这不是矛盾,这只是打不赢。

每次那个女人摔碗砸盘子骂自己是小贱种的时候,她其实都想骂回去,让她自己收拾烂摊子。

贱种怎么了?贱种不也是你生的?

但她终究还是没骂回去。

这也不是矛盾,大概是因为懒。



第三十八章 气态生物

“你最近还能听到什么怪声么?”默予问。

崖香摇摇头,“和默予姐睡在一起之后好多了。”

默予长吁了一口气,“大厨那个白痴,什么问题都找不出来,就知道用葡萄糖来糊弄我,崖香你说,如果那个黑球真能影响人的神智……”

“那个球能影响人的神智?”

“我瞎猜的,其实也不一定。”默予说,“我觉得幻觉未必一定是黑球的原因,这可能是个思维误区,如果说黑球真的是个联通外界的通道,那么说不定有什么东西从这个洞口里跑了出来,亦或者……”

默予顿了顿。

“除了黑球之外,他们还带了什么其他东西进来呢?”

她的这个猜想把崖香吓住了。

还有什么其他东西进来了?

在江子楼齐梁敬带着黑球返回卡西尼站的时候,一直有什么东西紧紧地尾随在他们身后?

“某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比如说弥漫在空气中的未知毒素,无色无味,连大白都检测不出来。”默予接着说,“吸入的人就会产生幻觉,甚至疯癫而死,就像主任那样。”

“那……楼齐先生是怎么回事?”崖香问,“他彻底消失了。”

默予摇摇头,“不知道,我也是在没根据地瞎猜啊,那几个专业人士都找不出来原因,我能做什么?”

“默予姐,按照你的想法,如果真的有什么其他东西跟着黑球一起进来了,你觉得它会藏在什么地方?”崖香搂紧了默予的胳膊。

“首先它得避开大白的监控,这个就很不容易了,所以相比于固体或者液体,它更有可能是气体状态,某种气态的生物?”默予就着这个思路往下随口说,作为一个生物学专业出身的人,她很难想象一个全气态的生物该如何构建自己的身体组织以及进行生命活动,气体分子过于活泼,运动速度太快,且不受约束,而生命是高度秩序化的集合体,这与气体的特性刚好相反。

泰坦上的生命未必要以细胞为基本构成单位,但有一点它与地球生物必然是一致的,那就是复杂的行为模式必然依赖复杂的生命活动,而复杂的生命活动必然依赖复杂的组织结构,草履虫是单细胞生物,所以它们只会爬来爬去吃吃吃,而人类拥有最复杂的大脑,所以知道怎么离开地球登上土卫六。

“如果真是气态生物,那么它怎么产生思维活动?气体分子根本就不受约束,分子间的作用力太小,无法传递有效信息,只要气压一低,就会四处逃逸。”默予说,“生命在本质上是信息传递的过程,碳基也好,硅基也好,还是什么其他乱七八糟的磷硫氯氟分子,只要能有效传递信息,那么就有可能形成生命,但气体不行……这是它的物理特性决定的,真是越想越没边了。”

“万事皆有可能。”崖香说。

“是啊,万事皆有可能,你可以说我们房间里就存在一个气态生物。”默予伸出手来,指向半空中,“但我们又观察不到它,也捕捉不到它,这种存在毫无意义,还不如用奥卡姆剃刀把它给剔了。”

崖香嘿嘿地笑了笑,“默予姐你老是说他们教条主义,你自己其实也教条主义啊。”

“这可不是教条主义,而是完全违反……”默予忽然一愣。

崖香说的没错。

在她自己熟知的领域,她的表现跟梁敬是一模一样的,很多外行人眼中的问题,在业内人看来根本就是扯淡,默予忽然明白了为什么梁敬看自己的眼神像是在看白痴……

“妞,你讨论这个是没意义的,因为我们没法探测到它。”默予说,“针对一个根本就找不到的物体,说再多都是空中楼阁。”

“那我们就想办法找到它!”崖香的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亮,像是天上的星星。

默予想笑,她伸出手来拍了拍女孩的脸颊,在默予看来她这话无疑是可笑的,外行人总是把一切都想得很简单,想办法找到它?怎么找?你以为是半夜打着手电筒躲在墙角后头抓贼呢?你先得证明它的存在,然后设计一个行之有效的方案,再给我一份严密而详细的行动计划啊。

但她又没笑,崖香的眼神中蕴藏着巨大的信心……真是无知者无畏啊。

“好,好,我们想办法找到它。”默予说。

“默予姐,你准备怎么找啊?”崖香问。

“怎么找么……”默予想了想,“它既然是气态生物,那么它必然是和空气混合在一起的,我们就把整座卡西尼站内的空气全部抽空,那样就不用怕它了对不对?”

“好主意!”崖香点点头,“不过站长会骂人吧……”

“你知道站长会骂人就好。”默予捏捏崖香的脸,“下次别再扯这么不着调的话了,相比于什么莫名其妙的气态生物,你不如说它是寄生虫,只要它寄生在我们当中的某个人身上,那么大白的监控也发现不了它。”

“寄生?”崖香倒抽了一口凉气,“就像异型那样么?潜伏在人的体内,长大后破胸而出。”

“它可能会这么出来……”默予又开始讲恐怖故事了,“比如说大厨被寄生了,那么哪天你和大厨坐在一起吃饭的时候,你会突然看到他痛苦地满地打滚,接着他的头皮开始裂开,细长的黑色触手从那个人的嘴里突破出来,然后从口腔开始,把整个人一点一点地外翻,把内脏翻到外边……”

难怪大厨懒得搭理默予,这人就这么抽风。

崖香听得都反胃了,默予还兴致勃勃。

她在自己的描述中尽情报复大厨对她的无视,崖香的脸色越来越苍白,她无法想象默予描述的场景,“别说了默予姐,我都被你吓得睡不着了。”

默予胡扯归胡扯,但寄生生物的可能性她认真考过,不光是寄生虫,包括真菌,细菌和病毒,它们都有可能是暗藏起来的杀手。只是卡西尼站成立这么多年了,从未发生过什么外星微生物感染事件,在土卫六地表考察初期,生物学家和环境学家们就对这里的生态进行过详细的考察,确认不存在任何微生物。

那些报告都储存在卡西尼站内,默予想看可以随时翻阅。

“好好睡觉。”默予说,这些玩意着实不适合当做睡前聊天的话题,她们其实应该聊聊大学里的男朋友。

崖香闭上眼睛,默予关闭了全息投影,注视着黑暗中的天花板。

她有点后悔了,讲鬼故事一时爽,但爽完就睡不着了。

在一片寂静中,默予满脑子胡思乱想,她想着自己闭上眼睛之后天花板上会不会突然睁开成千上万密密麻麻的眼珠子盯着自己,默予悄悄地伸出手去把身边的崖香抱紧了。

默予闭上眼睛,假装已经睡着,然后眯起一条缝,偷偷地张望。

天花板上没有任何异常。

默予松了口气。

自己是不是越来越神经质了?大厨或许说的没错,我只是压力太大了,把幻想也当成现实了?



第三十九章 倒时差

梁敬仰靠在椅子上,揉了揉眼睛,时间已经到了夜间九点半,这几天以来他的作息时间都不规律,昼夜颠倒。

卡西尼站内作息混乱的不止他一个人,临近重大节日或任务,所有人都必须调整自己的作息时间来配合工作——在土卫六上并无地球上那么规律的昼夜节律,这颗卫星被土星强大的引力牢牢地锁定,它自转的时间与公转的时间一样长,也就是说土卫六的一个昼夜有十五个地球日。

这里的生活更像是地球的极地,有漫长的极昼和极夜,人们的时间分配全靠钟表,在卡西尼站内,每个人的生活时间都是错开的,因为每个人的工作任务不同,正常情况下江子,老胡和楼齐是上午八点起床,晚上九点休息,工作十三个小时。

梁敬是个工作狂,他每天早上七点起床,工作到晚上十一点才休息,而大厨要为所有人准备食物,他早上六点起床,到中午十二点睡个午觉,下午两点再起床,晚上七点结束一整天的工作。默予是最特殊的,她的昼夜和其他人几乎是反着来,她通常零点起来工作,顺便去厨房翻吃的,一直到清晨六点,然后回去睡个回笼觉,一觉睡到下午两点起床,工作到晚上六点再休息。

崖香才刚来卡西尼站,没来得及适应这错综复杂的作息,所以一天到晚迷迷糊糊。

为了春节,卡西尼站内的所有人都把时间调成一致,这被他们称为“倒时差”或者“调时步”。

梁敬眼前的是黑球的数据,这是大白这几天以来对那东西的分析结果,所有数据加在一起足足有十几个pb大。

暗蓝色的数字和字母在屏幕上滚动,梁敬深吸了一口气,这些数据胡董海也看过,可是没看出什么来。

物理规律在这个黑球身上是否真的失效了?

梁敬皱眉。

这个黑球显然不是泰坦上土生土长的,它来自外太空,梁敬发掘到它的那个地质坑——拿破仑坑,是一个形成于四亿年前的古代陨石坑,虽然已经被完全掩埋,但撞击的痕迹依然依稀可见。

也就是说,这颗黑球来到太阳系时,地球还处于泥盆纪,邓氏鱼还是海洋里的顶级掠食者,两栖动物才刚刚上岸,连恐龙都还要再等两亿年才出现。

“大白。”

“嗯?梁敬先生?”

“我们当时用高能量的短波激光照射黑球表面,什么都没接收到。”梁敬说,“无论把频率提高到什么程度都是如此,对吧?”

“是这样的。”

“那这是否能有力地佐证黑球并非原子结构?”梁敬问。

“您的意思是没有光电效应么?”

“是。”梁敬点点头,“如果它是原子结构,那么它必然存在光电效应,任何具有原子结构的物质,只要我们照射的光子能量足够高,就能把电子激发出来,形成辐射被我们探测到,但这个黑球不行,这说明它不具有原子结构,要么没有电子,要么电子被绑死了,不可能再逃逸出来。”

“但是这将违反泡利不相容原理。”大白提醒。

“是啊……怎么可能把电子绑死在原子核上呢?”梁敬低声喃喃,“这可真是连神仙都办不到。”

无论他们怎么照射,都没有任何散射,也没有光电效应,难道这个场子连能量守恒都镇不住了?

他有些头疼,真是隔行如隔山,即使都是物理学专家,可分析这个见鬼的黑球也不是他的领域,在最尖端的研究前沿,隔着一堵墙的两间实验室就谁也听不懂谁在说什么,在粒子物理和理论物理的领域,主任比梁敬要在行一些,但他已经意外身亡。

就目前的情况来看,卡西尼站内不具备研究这颗黑球的条件,因为真正专业的人士已经不在了。

进一步的研究只能依靠送回地球了。

“我还有一种推论。”梁敬说。

“梁敬先生?”

“想想β衰变,当年他们在研究β衰变时也认为能量不守恒了。”梁敬说,“这种事在历史不止出现过一次。”

两百年前的二十世纪初,物理学家们提出了量子力学的基本理论,但在这个过程中,他们发现了一种有可能违背能量守恒定律的现象,那就是原子核的β衰变——所谓β衰变,就是原子核向外释放电子的自发衰变过程,在研究β衰变时,人们发现电子带走的能量比原子核损失的能量要小,这就好比你咬下来了一块苹果,但是当你把这块苹果拼回去时发现缺口居然比自己手里的那块大,一加一小于二,一部分能量凭空消失了。

“那是因为中微子。”大白说。

“是的,是因为中微子的存在。”梁敬点头。

对β衰变的研究直接导致了中微子的发现,物理学家们发现能量并非凭空消失了,而是变成了一种自己探测不到的粒子——它静质量为零,不带电荷,与任何物质几乎都不发生任何作用,所以它从人们的眼皮子底下跑掉了,人们却没发现它。

“我们假设这个球是这样一个黑箱,它能把照射到它身上的所有粒子全部转变成某种我们无法探测的粒子,它和中微子一样,没有质量,不带电,且不与物理世界发生任何作用,我们目前的所有探测手段对其都无效。”梁敬说,“这样就可以补上能量守恒的缺口了。”

“可是现有物理理论,并未预言过这样一种粒子存在。”大白说,“在物理理论的体系内,找不到这个粒子的位置。”

梁敬沉吟。

这又不是他擅长的领域了。

如果胡董海在这里就好了,虽然胡董海也未必能得出什么结论,但也比他瞎猜要强。

“嗯……有个位置。”梁敬拍了拍脑门,“有个很大的位置,非常非常大。”

“请问是什么?”

“很早以前就预言过它的存在,但是我们找了一百多年都没找到的那玩意。”梁敬缓缓说,“暗物质……还有暗能量?”

(作者君闲话:人类史上太空行走第一人阿列克谢·阿尔希波维奇·列昂诺夫同志于10月11日逝世,至此,美苏两国的太空行走先驱都已离世。)



第四十章 腿打折

梁敬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不猜了不猜了,再猜都特么是瞎猜。”

暗物质是个框,什么都能往里装。

他放弃了,这着实不是他的研究领域,想破头都不可能想出什么结果,现代科学早就不是某个人闭关冥想脑子一拍就能取得结果的了,如果哪位大牛盯着墙壁就能推翻相对论,那么他的学术结论多半是在百度贴吧里发表。

梁敬不具有这么坚深的数学基础,到了这个地步,物理问题需要复杂的数学工具来辅助解决,他借着大白的帮助都觉得吃力,越算越算不下去。

最后梁敬只能承认自己不自量力,这个球上的问题还是交给其他专家来解决吧。

“还好我当年学的不是数学。”梁敬说,“要不然我多半活不了这么长。”

“其实人的寿命与数学学习的深度呈正相关关系。”大白说,“数学学得越好,活的时间越长。”

“为什么?”

“我曾进行过大范围调查,事实证明,所有大学毕业后从事数学研究超过四十年的人,寿命必然都超过了六十岁,而从事数学研究超过六十年的人,寿命必然超过了八十岁。”

“那我也进行过大范围调查,事实证明,所有大学毕业后抽烟喝酒烫头超过四十年的人,寿命必然都超过了六十岁,抽烟喝酒烫头超过六十年的人,寿命必然超过了八十岁。”梁敬说。

“不,学数学跟他们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梁敬问。

“学数学的都没钱。”大白说,“所以不抽烟不喝酒不烫头,拥有良好的生活习惯,这才是他们的长寿原因。”

梁敬盯着显示器上滚动的数据,微微地叹气,“要是能做出一丁点成果,这个正教授的位置就到手了,可是这个骨头太硬,一口都咬不动啊。”

“我相信您在其他领域也能做出足够分量的成果。”

“难哪……难,太难。”梁敬摇摇头,“川大现在的要求越来越高,不是以前啦,加上今年,我一共当了八个年头的副教授,我刚从讲师晋升副教授那时候,人人都说我年少有为,谁知这副教授一当就是八年,怎么都上不去,再这么混下去,不知道哪年才是个头。”

梁敬扭头看看镜子,镜子里的人已经不再年轻,头发稍有些花白,他已经四十一岁了,这是个少年天才受追捧的年代,无论是学术界,还是社会公众,他们追捧的是那些博士毕业直聘副教授,三年升正教授的变态,但可怕的是这样的变态还越来越多,梁敬这样的老一批人正在迅速遭到淘汰,梁敬已经力不从心,他觉得自己正在逐渐掉队,越来越多的年轻人把他甩得连尾灯都追不上。

时代的变革在加速,社会发展得像是翻书一样快,北上广这样的国际超级都市内每一秒都有新事物出现,一年一条代沟,条条都像马里亚纳海沟那么深。

“灌水是没有意义的,灌再多的水都没用。”梁敬说,“得有重量,去年我们学院招了一个普林斯顿的博后,人家几年时间就一篇文章,发在prl上,听说解决了一个非常牛逼的问题,进来就是正教授。”

“值得祝贺。”大白说。

“是啊……你说这人和人的差距,怎么就这么大呢?”

大白不知道该怎么回复这句话。

其实人和机器人的差距更大。

“您已经足够优秀了,从您发现这颗黑球的那一刻起,您就注定青史留名了,梁敬博士。”大白安慰他,“您将是斯文·赫定那样的人。”

梁敬苦笑。

“我不想变成斯文·赫定,斯文·赫定的成就换个人来也能办到,但爱因斯坦换个人就不是爱因斯坦了。”

作为一位多年的科研工作者,梁敬还是想挣扎一下,并不愿意承认自己在学术道路上已无前途。

但这世上哪来那么多拉马努金呢。

“不过你说的没错,我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再怎么糟糕,我好歹比那些大龄千老强,我有的本科同学到现在都还是千老,知足常乐。”梁敬说着起身,“把数据整理整理,等明天通信修复了给地球那边发过去,那边肯定也等得心焦了,我下去看看自己的样本,为了这个球,我自己的活都丢下好几天了。”

“那您早点休息。”

梁敬出门了,他要下楼去自己的实验室看看,然后再回来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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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子这个时候还蹲在工具间里检查铁浮屠和天线的状态,他名义上是个站长,但江子觉得自己其实是个管家,尽管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而真正的大事,比如说人事变动,经费管理,项目申报,那都是科研主任胡董海的工作,江子没有插手的余地,胡董海才是卡西尼站内真正的一把手。

没办法,谁让江子不是专家呢?

明天要继续修理通信系统,铁浮屠必须保证不出问题。

“大白?”

江子握着离子枪,扣动扳机,淡蓝色的等离子喷流霎时燃起,江子往后一缩头,担心烧到自己的头发。

“站长先生。”

“天线有问题没?把墙边那个壳子给我。”江子慢慢扭动旋钮,喷流变得越来越亮越来越长。

“备用系统状态正常。”机械臂灵活地抓起墙边的白色塑料壳,放在江子面前的地板上,这是备用天线的外壳。这套系统比新系统的体积庞大不少,前些年被拆了下来放在站内作为备份,没想过还能用上,江子拔下了插在发射机上的数据线,把外壳扣上去。

“呶,把螺丝帮我拧上。”江子把发射机往前一推,然后靠在柜子上休息,看着机械臂飞快地拧螺丝。

工具间里空间狭窄,散发着淡淡的润滑油味,倒不是房间小,而是一排一排的架子占满了地板,红色的铁浮屠舱外服站在架子里,充电用的粗电缆混乱地绞缠在一起,墙上的消防玻璃柜里还有一把消防斧。

江子仰头看着头顶上的灯光,他在这里待了多少年?

他总说老胡把一辈子搭在了这个鬼地方,回头看看,其实自己也一样。

很多年前他就记不清自己的女儿上几年级了,现在他也记不清女儿上大几,是毕业了还是考研了?有男朋友没?

如果没有,得催催了,毕竟年龄也不小了。

如果有,他回去之后一定要把那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混账小子腿打折。



第四十一章 宇宙漂流瓶

机械臂拧好了螺丝,江子把天线搬起来,左右检查一下,放在了架子上。

原本这活应该由楼齐来干,楼齐才是站内的通信技术专家。

“大白,铁浮屠状况怎么样?”

“一切正常。”

江子拍了拍铁浮屠舱外服上的灰尘,卡西尼站内常备有很多套铁浮屠,用于驻站队员出舱活动,这些厚重的舱外服穿上去沉重且坚硬,有点像是多层重型防弹衣叠加着套在身上——尽管它根本扛不住子弹,但是铁浮屠仍然比火星上的明光铠要轻便,有机械外骨骼的协助,穿着这套行装的人可以拖动小轿车。

铁浮屠的电池组在背上,这也是整套系统最重要的部分,在土卫六上没法用内燃机,电机是唯一的选择,高密度聚合物电池能让电机满功率运行十个小时,这其实并非最先进的电池技术,但能扛得住泰坦零下一百多摄氏度超低温的电池着实屈指可数,铁浮屠的电池组被层层保护起来,处于恒温状态下,一旦暴露在外界环境中,它们很快就会冻成板砖。

“在地球上,这套玩意能带着火箭弹越野五十公里。”江子用抹布擦拭铁浮屠的头盔,“一个人就是一个步兵班。”

“现役军用版本为96b式与99a式,分别于2096年和2099年服役,装备单位中国人民解放军近地轨道登陆部队。”大白说,“美军版为w48与w88型,于2089年服役,主要交付四等人使用。”

“不过那些盔甲比铁浮屠可结实多了,从上到下包裹得严严实实,你见过没有?两三厘米那么厚的防弹板,连屁股都给罩起来了。”江子用抹布拍打着舱外服,铁浮屠沉默地立在架子上,像是个武士,“新时代骑士老爷板甲。”

虽然说起来是骑士板甲,但单兵外骨骼战斗系统要比中世纪的老古董们灵活得多,功率强大的电机能提供足够的动力,所以装备系统的士兵能像fps游戏一样从各种地方掏出各种武器,且拥有用不完的弹药,同样的电机在铁浮屠上一共有五台,躯干和四肢上各有一台,这种强大的力量是驻站队员们对抗恶劣气候的重要帮手。

“但是要在土卫六上,我一个人能打他们五个师。”江子说,“我也是能抵得过五个师的男人。”

在土卫六上,江子不仅可以单挑五个师,还能单挑五个军。

因为全世界能扛得住零下一百八十摄氏度的机械外骨骼,也就铁浮屠这么一套了。

“他们会用导弹的,站长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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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敬盘腿坐在床上,查看大白的监控视频。

p3实验室内空无一人,黑球安静地待在箱子里密封着,楼齐出事之后江子就再也不允许任何人进入p3实验室,更不允许任何人再接触这个球,用江子的话来说,如果站内再有人出事,那他这个站长也甭当了,地球也甭回了,直接出门找棵歪脖子树吊死一了百了。

江子甚至说要不咱们把这个见鬼的球丢出去吧,免得它再祸害其他人,被梁敬几个人按住了,他们要是把这个球搞丢了那就是民族罪人。

以后历史记述起来,那就是人类科学曾经距离突破只有一步之遥,却被几个无知短视的蠢货给断送了。

梁敬皱着眉头,胡董海意外死亡之后他就开始盯监控了,现在楼齐又消失了,他能肯定这个球有莫大的秘密,但他也不可能再接触这个黑球,只能通过监控盯着,指望能发现什么异常。

胡董海死在午夜,他在这个时间段就严防死守。

“这丫的……”梁敬低声说,“你倒是给我一点动静啊。”

他希望这个球可以给他一点动静,比如说长出两条腿来下地乱跑,可它就是一动不动,隔着屏幕,梁敬和黑球像是在玩木头人的游戏,谁先动谁就输了。

显然黑球很有耐心。

这个球在四亿年前抵达太阳系,站内的专家们分析它可能来自柯伊伯带,也可能来自太阳系外的其他星系,从四亿年前撞上土卫六起,一直到今天,它才被人们发掘出来,在此期间它沉睡了漫长的时光。

它至少已经沉睡了四亿年,可能不介意再沉睡四亿年。

“我有个不靠谱的猜测,这丫有没有可能是什么地外文明的储存器?”梁敬看着屏幕,悠悠地说,“前些年地球上的人就搞过好几次这样的事,说什么保存人类文明的信息,把各种乱七八糟的玩意装进硬盘里打进太空,这个球有没有可能就是这样的玩意?某个已经灭亡的文明,在灭亡之前把自己的所有信息装进了这个黑球内,这个球不可分割坚不可摧,信息绝不丢失,然后在宇宙里流浪,最后掉到了泰坦上,被我们挖出来了。”

“您想象力真丰富。”

“想想,这个球的直径啊,周长啊,不都是严格的数学概念么?说不定它们用这种方法记录信息呢?一百多年前,美国人不也在菜碟子上刻色图然后送出太阳系么?可能这伙外星人也跟我们一样,只是它们的技术更高级。”梁敬问,“你说这有没有可能?”

“有可能。”大白说。

“所以这个球是个硬盘,打开就能得到超越人类一万年的先进技术和理论。”梁敬说,“主任发现了这一点,半夜抱着它乐死了。”

“那么楼齐先生呢?”大白问。

梁敬沉吟片刻。

“多半是楼齐的打开方式有误,触发了什么防御机制,所以被轰得渣都不剩。”梁敬说,“这不光是个硬盘,还是个保险柜。”

梁敬这奇葩的想法居然还做到了逻辑自洽。

无论他说的是否正确,至少条理很清楚,宇宙这么大,要说真有某个外星文明把什么东西装进球内,然后送出去也不是不可能,这个宇宙漂流瓶里可能是超越人类的科技,也可能是某个小绿人送给另一个小绿人的情书,但是在真正摸清黑球之前,谁也没法下断言。

“希望您的想法是正确的。”大白说,“时间已经不早了,您该休息了。”

梁敬看了一眼时间,已经过了午夜,马上就凌晨一点了。

他打了一个呵欠,“那大白你帮我继续看着,有什么异常记得立即通知我们。”

“明白。”

梁敬把平板放在柜子上,卷起被子躺下,很快就睡着了,均匀的呼吸声响起。

卡西尼站内寂静下来,所有人都在休息,唯有大白这个电磁幽灵在走廊里无言地游荡,它盯着手套箱里的黑球,摄像头上的红色指示灯一秒一秒地闪烁。



第四十二章 女妖啸叫

今天是大年初三。

上午九点三十分。

江子和默予已经穿好了铁浮屠,今天早些时候,江子和梁敬已经提前去通信塔做完了前置工作。

接下来就是安装备用天线。

无源式综合射频天线有两部分,天线与发射机分开安装,天线安装在塔顶,发射机安装在塔底,中间用长达二十米的波导管连接,所谓波导管,就是结构简单的空心金属管,用来传递高频电磁波,这东西非常古老,但是胜在靠谱。

江子背上发射机,默予带上天线和工具箱,沿着安全绳出发了。

留在卡西尼站内的人目送他们逐渐消失在浓雾中。

今天起了点微风,默予一手抓着安全绳,脚踩在坚硬的冰面和冻土上,铁浮屠的脚底是锋利的冰爪,但仍然难以抓紧地面,相较之下江子就要熟练得多,三步一滑三步一滑,走得飞快。

默予抬头四望,流动的棕黄雾气像是浑浊的水流,走在这里宛如走在海底,头顶上就是千万吨混杂着泥沙的海水。

“今天的天气不太好。”江子的声音从耳机里传出来,“当心一点。”

“不会有大风吧?”默予问。

“不好说。”江子回答,“不过大白说没有,你不用太担心,只要没听到啸叫就没事。”

默予加快了几步,很快就看到江子的背影出现在前方,白色的天线罩和红色的铁浮屠分外显眼。

默予很少外出活动,从未真正碰到过什么危及生命的恶劣天气,她对泰坦上的风暴印象都是从别人那里听来的,那些从风暴中生还的人都说狂风就是死神的手,一旦被卷进去就是被死神攫住了,你会感觉有成百上千的人紧紧地抓着你,他们抓着你的肩膀,你的胳膊,你的大腿和小腿,将你往大雾中拼命拉扯,他们是之前丧命在风暴中的亡灵,想把你也拉下地狱。

这里面可能会有夸大的成分,但无论是谁,在描述风暴时都会提到女妖的啸叫,它从浓雾中幽幽地传来,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仿佛神话中塞壬女妖的歌声,行船的海员们听到歌声就会失去神智,人们一度以为它是某种生物发出来的声音,后来才意识到这是风暴降临的前兆,风暴来临前必有女妖啸叫。

专家们解释这是因为低温气流在冰面上高速移动时会产生高频震动,听上去就像是女高音歌手米妮·莱普顿的海豚音,声音的传播速度比气流要快,所以一旦听到这种声音,就说明风暴即将降临。

江子钻进通信塔,沿着梯子爬上去。

默予在塔底卸下身上的发射机,发射机也扛不住零下一百摄氏度的超低温,所以默予还带着保温套,内置四块同位素温差发电芯片。

安全绳从头顶上垂落下来,默予仰起头,看到江子正站在梯子顶端,朝自己晃了晃手电,“我先安装天线,你在底下安装发射机。”

“收到。”

默予打开工具箱,把各种零件一把摊开,大白给出了详细的步骤,投射在她的头盔平显上。

“螺丝刀……嗯螺丝刀,三号……三号,先用三号再用四号。”默予小声地重复步骤,两只手悬在工具箱上点来点去,“然后是法兰和垫片。”

“磨剪子嘞戗菜刀——”江子麻利地安装天线,他把天线固定在塔顶上,依次拧上螺丝。

“站长,你在哼唧什么?”

“磨剪子戗菜刀啊。”江子说,“没看过电视剧么?以前的人们走街串巷,帮人磨剪子戗菜刀,就会喊这个。”

“不看电视剧。”默予说,“那玩意只有老年人才看。”

“你那边有大号的梅花起子么默予?”

“有。”

“给我一把。”

“我要一把离子枪,上边有离子枪么?”

“有,你会用么?注意不要把火开得太大,枪口不要冲着自己。”

默予把隔热罩扣在发射机上,然后把发射机的电缆扯出来,与预先准备好的供电电缆连接,通电的一瞬间,发射机上的指示灯齐亮,大白提醒她发射机安装成功,默予不是专业的通信工程师,但干起活来相当麻利,与此同时,江子已经完成了天线的安装,开始安装波导管。

“默予姐在家经常干重活么?”崖香问。

“是啊,修水管修马桶修空调扛煤气罐都是我一个人包办。”默予回答,“如果你有我这样一个甩手掌柜那样屁事不管的老娘,你就知道男人能干的事,女人都能干,女人能干的事,男人不一定能干。”

“有什么事是女人能干,男人不能干的?”崖香问。

“生孩子。”默予回答。

“默予姐,你妈的……”

“哎妞你怎么还骂人呢?”默予挑眉,“不许说脏话!”

“我的意思是,默予姐你的母亲,她在家里什么都不做吗?”

默予冷笑。

“她只会端起碗来吃饭,放下碗骂人,除此之外,什么都不干,别跟我提她了,那女人脑子有毛病。”

江子站在梯子上,把波导管固定在通信塔的内壁上,一级一级地往上升高,一截一截地固定,默予蹲坐在底下,把波导管装上发射机。

“站长,默予,能听到我说话么?你们那边情况如何?”

梁敬的声音。

“梁工,这里一起正常。”江子扣动按钮,电动螺丝刀把螺丝钉打进通信塔的内壁,“马上就完成了……大概还有个二十分钟。”

“需要帮手么?”梁敬问。

“不需要,两个人足够了,再来一个这里挤不下。”

江子爬到了梯子顶端,钻进防风罩里,开始工作的最后一步,用波导管把发射机与天线连接起来。

“站长,今天的天气不太好,你们尽快回来。”

“要变天么?”江子问,“你听到啸叫了?”

“没有啸叫,只是开始下雨了,而且看样子雨要下大。”

江子直起身子,果然听到外头有噼里啪啦的雨声,雨点密集地打在通信塔的防风罩上,这鬼地方的暴雨说来就来,而且一来就是海水倒灌,地球上绝对不可能有这么大的雨,因为地球上的重力限制了雨珠的大小,当雨滴长大到一定地步时空气就托不住它了,但泰坦不一样,土卫六上的重力小,空气密度大,雨珠的体积重量能疯狂地积累。

想想打满一桶水然后倾倒下楼时的场景,泰坦上的暴雨就是这个德行。

“搞定了。”默予拧上最后一个螺丝,拍了拍巴掌,对自己的工作成果很满意。

“我也搞定了,梁工说可能要变天,咱们快点回去。”江子抓着安全绳直接降下来,喘了口气,“大白,开机试试。”

发射机电源开启,江子和默予站在边上等待结果,如果成功他们就能打道回府了,几分钟后大白传来消息:天线故障,联络失败。

江子和默予吃了一惊。

“怎么搞的?”

大白自检后给出了原因,可能是天线的安装不稳,存在接触不良。

默予让江子在底下休息,她上去调整。

江子站在塔底,仰头望着默予爬上梯子,钻进防风罩内,很快就不见了人影,只有头灯的光柱在闪动。

“能行么默予?”

“没问题,我已经找到了问题的源头,只是几个螺丝的事……”耳机里传来默予的回答,“大白在教我怎么调整这东西,我得要一把钳子……钳子钳子钳子可爱的钳子你在哪儿啊……”

地面忽然微微一震。

江子一开始还以为是错觉,但下一秒更剧烈的震动传来,他差点没能站稳,外界响起震耳欲聋的爆炸声,江子还没来得及出声,就看到头顶上的防风罩轰然爆裂,像是被一门大口径舰炮直接命中,从这个世界上被粗暴地抹掉了。



第四十三章 A

那一瞬间,江子的视角:通信塔塔顶的防风罩被摧毁,由于事发突然,且发生得太快,他的眼睛甚至还来不及捕捉,整个塔顶就不见了,只留下一个光秃秃的空洞,可以望见天空中低矮浓厚的云层和雾气。江子后来估计了一下撞击的烈度,摧毁防风罩的冰块至少得有几百公斤重,飞行时的速度超过音速,防风罩在如此强大的动能面前就跟纸一样脆弱。

与此同时,默予的视角:卧槽这

“默予——!”江子大吼,纷纷扬扬的碎片和冰屑从塔上落下来,他从通信塔里钻出来,按着头盔喘着粗气,“大白!大白!梁工!紧急情况!紧急情况!”

“收到,我与默予小姐的联络已中断,正在评估受损情况。”大白的声音响起。

“甭评估了,评估个屁啊,整座通信塔都被削掉了半截!”江子仰着头,透过迷蒙的浓雾和大雨,隐约看见有黑影呈抛物线落在百米开外,很显然那就是残破的天线罩,“我看到它了!我看到它了!距离我不远!默予!默予能听到我说话么?”

耳机中没有回应,冰块撞击防风罩时默予刚好就在现场,被撞了个正着,如果不出意外,她应该是当场死亡了。

没有人能扛得住这样的冲击,类比起来,这就是站在马路上让一辆以每小时三百公里狂飙的十吨重大卡正面撞上了,能留个全尸都是阎王爷开恩。

“我正在向默予靠拢!我正在向默予靠拢!大白你们能定位到我么?”江子摘下了安全绳的锁扣,默予身上铁浮屠的定位仍然在工作,头盔平显上那个绿色的光点在有规律地闪烁,这给了江子一线希望。

“我能定位到您,站长先生。”

“你能联系到默予的舱外服么?”江子在暴雨中艰难跋涉,这该死的大雨,液态的烷烃跟油脂一样黏稠,“有没有生命信号?”

“很遗憾,生命检测系统的信号已经中断。”大白回复,“无法确认默予小姐是否幸存。”

“妈的,梁工大厨你们准备好医务室,随时准备急救!希望这姑娘还有气。”江子步伐不稳,摔倒在冰面上,他干脆不起来了,像企鹅那样趴在光滑的冰面上往前滑动,他必须尽快找到默予,即使默予没有当场死亡,一旦铁浮屠受损失压,外界的低温和大气就会迅速入侵舱外服,默予很快就会冻死。

“站长先生,我已启动步行车去接应你们。”

“收到,大白。”江子四足并用,以狗刨的姿势溜得飞快,“你最好动作快点!”

天线防风罩落在地上裂成了三瓣,原本完整的半球形被撕成了碎布条,江子能看到被撞开的破口,但是罪魁祸首却不在案发现场,那块撞上来的冰不知道落在了什么地方,紧接着江子就发现了默予,后者倒在一地的碎片里——还好四肢完整,没有缺胳膊少腿。

这姑娘运气真好,碰到这种情况,一般人都需要用编织袋来收尸了。

江子连忙把默予抱起来,后者身上的铁浮屠已经失效,一块二十厘米长的碎片洞穿了她的腹部,但流出来的血液在伤口和破损处凝固了,堵住了失压的缺口,默予歪着头昏迷不醒,但还有气,呼出的空气在面罩内凝结成白雾。

“默予?默予!”

默予软在江子的怀里,一动不动,脸色苍白,嘴角溢血。

江子心说命真大,要不是血液结冰堵住了铁浮屠的破口,默予早就死了。

暴雨冲刷在两人的身上,江子转了个方向用背部给默予挡雨,他的大脑飞速转动,想找到什么方法来进行急救,但隔着铁浮屠他什么都干不了,舱外服保住了默予的命,但也阻碍了急救。

江子试着重启默予舱外服的电脑,但铁浮屠的受损情况过于严重,很显然默予没有直接遭到撞击——如果她真被撞了个正着,那么现在江子只能满地找残肢了,冰块撞上天线罩时默予正在弯腰修理天线,死神与她擦肩而过,带着她一起摔了出去,铁浮屠的外骨骼帮她承受了大部分冲击,现在已经散架了。

“站长,默予情况如何?”

“还活着,但是铁浮屠完蛋了,电池失效,生命维持系统失效。”江子把默予舱外服上的气瓶拆下来,气瓶已经瘪了,所有的氧气早就漏光了。江子从自己的舱外服生命维持系统上扯出一根共用管道,插进默予的头盔。

从现在开始,两人不得不共用一套生命维持系统,默予的铁浮屠通上了电,但温度仍然在急剧下降,看来保温系统也挂了。

“默予在失血,她撑不了多长时间。”江子从急救箱里取出修补喷剂,猛烈摇晃之后对着破损缺口一阵猛喷,白色的喷剂在粗糙的布料表面立即凝结,把漏气的缝隙全部封堵起来,江子不知道还有没有其他地方失压,铁浮屠的电脑挂了,他只能靠目视寻找,“大厨!医务室准备好了没有?”

“准备好了。”万凯立即回复,“默予伤势情况如何?”

“有外伤,天线的碎片穿透了铁浮屠,在默予的右腹,可能伤到了肝脏。”江子还在控制终端上猛戳,试图启动计算机,“另外可能还有骨折和颅内出血,我来不及仔细检查,不敢乱动。”

“站长先生,救护车到了。”大白的声音在耳机中响起。

黑色的高大影子从浓雾中冲出来,步行车终于赶到了,它一路连滚带爬,六条小短腿跑得飞快,在江子面前停住,车灯闪了闪,舱门弹开。

江子抱着默予钻进去,舱门立即关闭,步行车转身返回卡西尼站。

车厢猛烈地颠簸,大白指挥着步行车在冰面上疾走如飞,这个时候时间就是金钱,早一秒把默予送上手术台,她活下来的概率就大一分,江子抱着默予,用自己的身体尽量为她减轻震动,他低头看了一眼后者毫无血色的脸,暗暗地叹了口气,这女孩跟他女儿也就差不多大,何苦到这鬼地方来受这种罪。

默予紧闭着双眼,睫毛在微微颤动,她的呼吸越来越微弱,头盔面罩内已经看不到凝结的水汽了。

“大白!还能再快点么?”

“已经是最高速度了。”大白说。

“见鬼,这丫头快没命了!”江子咬牙,“再快些!”

“站长!站内还有a型备用血么?”万凯忽然插进来。

江子愣了一下,“你才是大夫,这种问题你问我?”

“血库里的a型血用完了,默予是a型血,我们几个没有a型。”万凯说,“我们需要给她输血。”

“用我的!”江子说,“我是a型,你要多少?”

“嗯,这个得具体……”

“行了甭具体了,只要能把这姑娘救回来,你要多少抽多少!”



第四十四章 猪大肠

气闸室的舱门一开,江子就抱着默予冲了进来,梁敬和万凯等在走廊里,迅速接手,两人一前一后抬着默予进入电梯。

江子靠在墙壁上,大口地喘息。

“站长先生,您没事吧?”大白问。

江子摆了摆手,把头盔摘下来,“我没事,不用管我,不用管我,先救默予……先救默予,你们可一定要把她救回来。”

室外又响起震耳欲聋的爆炸声,连带着整座卡西尼站都在震动,江子扭头望了一眼大门,咬牙切齿,“这该死的火山,喷喷喷,喷你大爷。”

“接下来可能还有火山喷发与轻微地震。”大白提醒,“请注意安全。”

透过气闸室舱门上的观察窗,江子看到浓郁的白雾又弥漫过来了,他只希望这些大炮仗不要掉在自己头顶上,否则卡西尼站能不能扛得住都不一定。

“他***,这火山这么活跃么?三天一小喷,五天一大喷。”

“土卫六上是存在活火山的。”大白回答,“这里的地质运动相当活跃,另外,站长先生,请您尽快上楼进行血液配型,默予小姐急需输血。”

“活跃就活跃吧,它们别满世界乱跑啊,靠!”江子骂骂咧咧地脱下身上的铁浮屠,沿着楼梯上楼,一边挽起衣袖,“走吧走吧,要多少血你们尽管说。”

梁敬和万凯把默予推上手术台,医务室进入icu模式,所有机械臂全体出动,立刻围了上来,他们试着把铁浮屠从默予的身上脱下来,但完全变形的外骨骼牢牢地卡在舱外服上,无奈之下大厨只能上液压钳了,他把那些坚硬的合金骨架一根根地剪断,然后用剪刀剪开舱外服的布料,把舱外服脱下来。

梁敬把破烂的舱外服抱了出去,医务室的门在他身后上锁,机械臂跟着他一路消毒。

脱掉厚重的舱外服后万凯意识到这姑娘伤势有多严重,铁浮屠内是轻薄的长袖工作服,已经被血染成了黑色,原本凝固的血液重新融化,浸透了默予身上的衣服,慢慢地滴落下来,默予一动不动地躺在手术台上,湿漉漉的头发黏在额头和脸颊上,双目紧闭,面无血色。

好在江子的救援足够及时,默予刚摔下来就被找到了,如果再拖上半个钟头,就算是神仙都救不回来了。

“还有气么?大白准备好心脏起搏!见鬼这姑娘的血压太低了!冷冻液!大白给她输冷冻液!”万凯有点手忙脚乱,指挥着机械臂在医务室里转来转去,作为一位大夫他在厨房里待的时间太久了,机械臂为默予戴上呼吸机,接上心电和脑电的监测电极,“既然你进了这间医务室,就算是阎王爷那丫来了都抢不走你!”

所有的参数都在报警,万凯一项一项地解决,把默予的状态稳定下来。

大厨稍稍定神,他是在跟阎王爷抢人,在绝大多数情况下,阎王爷抢不过他。

万凯一边清洗默予的伤口一边做检查,那块刺入默予腹部的碎片他暂时不敢动,这块碎片有可能伤及肝脏和腹腔内的血管,贸然拔出来会导致脏器破裂和大出血,万凯把暴露在外的部分切掉了,但是体内的部分留在原处。

医用机械臂迅速给默予输液,低温缓冲液进入她的血管,这种药物能迅速降低人类的体温并减慢新陈代谢速度,让人进入半冬眠的状态,大幅度降低机体组织的耗氧量,特别是大脑,避免失血缺氧对大脑造成不可逆的损伤,低温缓冲药物在急救中运用广泛,可以为医生争取救援时间。

冷冻液沿着血管流动,进入默予全身上下的机体组织,她的皮肤变得愈加苍白,像是白蜡。

x射线扫描仪从默予的身体上方通过,大白对默予进行了一次全身透视。

“十六块碎片,这丫的是被霰弹枪打了么?”万凯盯着大白给出的透视结果,默予身上一共有入侵物十六块,最大的有十几厘米长,位于右侧腹部,伤到了肝脏,但这块不是最危险的,最危险的那块两厘米大,距离心包只有零点五厘米远,如果它进入心包伤到了心脏,那么默予就扛不到江子找到她了。

就结果来看,默予没有被火山的喷发物正面击中,火山喷出的冰块像穿甲弹一样击穿了防风罩,真正致命的是高速飞散的碎片。

除了碎片侵入,默予身上骨折一共有七处,肋骨骨折三根,左臂尺骨和桡骨粉碎性骨折,左侧股骨粉碎性骨折,再加上大范围的软组织挫伤和腰椎错位,默予全身上下几乎找不到一处完好的皮肤。

“有点麻烦,大白,给我一份计划书。”万凯活动手指,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给人做过大手术了,“规划一下步骤。”

“明白。”

万凯看了一眼默予的身体监测数据,后者的呼吸和心率已经降至极低,平均一分钟呼吸五次,默予处于半低温休眠状态,如果她的伤势再严重一点,严重到卡西尼站的医疗条件救不回来,那么万凯就会把默予塞进休眠舱内冻起来,等暴风雪号到了再尝试治疗。

大白很快给出了手术规划,万凯扫了一眼做确认。

“11这块非常靠近阑尾,把阑尾也一起切了吧,免得引发不必要的炎症和感染。”万凯比划,“13在小肠肠道,肠粘膜受损了么?肠内容物没有外露进腹腔吧?引起感染就不好了……说实话我现在居然想起了厨房里的猪大肠,可能是干厨子干多了……”

“在手术时闲聊是每一位外科大夫的习惯么?”大白问。

“是的,我们会一边给人做开颅手术一边讨论昨天晚上吃的脑花味道怎么样。”万凯说,“而且患者这个时候还是清醒的。”

室外隐隐响起轰隆的爆炸声,几秒钟后地板震颤,头顶上的灯光随之闪烁。

“大白,电力没问题吧?”万凯抬头张望。

这个时候手术室里绝对不能断电,断电默予就死定了。

“我将竭尽全力保证电力供应。”大白回复,“备用电力系统已经启动。”

机械臂开始为默予输血,江子的血型配对已经完成,他一次性为默予献了400cc的全血,但大白只提取了其中的红细胞。

万凯决定先取碎片,最危险的那几块由他亲自动手,其余的由大白来处理。

“先取最大的这块,再取心脏的那块……”大厨喃喃,室外又是一声剧烈的爆炸,他惊地眼皮一跳,“丫的我觉得自己现在是白求恩……大白,止血钳。”



第四十五章 做好留存准备

“手术中”的红灯已经亮了三个多小时,这在卡西尼站内算是罕见的大手术,默予身中十六块碎片,被手雷炸了也就这个结果,幸运的是对卡西尼站的医疗条件而言,只要不是当场死亡身首异处,大厨都能把她给救回来。

江子和梁工坐在隔壁的办公室里等结果,他们帮不上什么忙,这个时候只能相信大白和万凯。

“还有备用天线么?”梁敬问。

江子摇摇头。

跟着默予一起被击中的还有备用通信天线,当时情况紧急,江子只来得及救回默予,但用屁股想都知道备用天线肯定被摧毁了,不光天线,连通信塔都被削掉了半截,卡西尼站彻底失去了与外界联络的手段。

这是重大事故,按照规定必须及时上报,但通信断绝,江子也没办法。

“有什么办法能联系上暴风雪号?”梁敬问。

“只能等他们入轨了。”江子回答,“现在是没办法了,我也想尽快联系上他们,但天知道我们会碰到火山爆发……你上次还说不会有问题。”

梁敬焦躁地把手指插进头发里,他也没想到火山会再次喷发,冰火山的爆发是不可预测的,但人们总是习惯性地把事情往好的方向上想,现在看来卡西尼站已经不安全了,他们脚底下这座冰火山的活动越来越剧烈,很可能会在不久的未来迎来一次大规模爆发,届时整个冰盖都会被掀翻。

卡西尼站在建立之初,设计者们都认为它足够坚固,只要不是碰上什么天崩地裂的灾难,卡西尼站都无所畏惧,但事实证明设计者们太自大了,人类眼中的天崩地裂在这个世界看来不过是睡梦里轻轻翻个身,它如果想摧毁你,只是动动手指头的事。

“我有点过于乐观了,这是我的错。”梁敬叹了口气,“在证据不足的情况下不能轻易下断言。”

“梁工你能预测火山什么时候会喷发么?”江子问。

他打的主意是如果确定冰火山会发生大规模爆发,那么卡西尼站百分之百是彻底完蛋了,他们就得打包走人了,万一火山在暴风雪号抵达之前就会爆发,卡西尼站内就不再安全,他们必须尽快撤离卡西尼站,前往安全的区域等待救援。

这件事得早做打算,因为撤离卡西尼站也是件非常麻烦的事,等到火山爆发时再匆匆忙忙地跑出去就来不及了,更何况泰坦上的自然环境过于恶劣,不到万不得已不能离开卡西尼站,既然要离开,就得做好完全的准备。

“火山跟地震不一样,还是有迹可循的。”梁敬说,“我到这儿来本来就是要干这个的,只是被那个黑球打断了工作进程。”

“这个球把我们所有人都害惨了。”江子说,“我们还不能把它扔掉!”

“在地球方面看来,这个球的价值比我们所有人都要大。”梁敬苦笑一声,“如果我们真把它给扔了,回去之后肯定千夫所指。”

“妈的,再重要能比人命重要?文艺复兴过去五百年了,这帮人越活越回去了?”江子忿忿,“都是表面功夫,台面上说得比唱的好听,实际上看到利益就是苍蝇和饿狗,一窝蜂地涌上来。”

“有100%的利润,他就敢践踏一切法律,这句话未必只是对资本家说的。”梁敬说,“这个黑球如果带回去,会产生多大的影响,我都不敢想象。”

“妈的,老子就跟地球说火山爆发了,我们都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谁能管那个球?”江子很恼火,这个春节过得太糟糕,烦心事不断,“我就跟他们说这破球丢了,他们想要,自己派人来找,我没这个义务帮他们带回去!”

“说得对,我们没这个义务帮他们把球带回去,谁要谁自己来拿,火山都爆发了,命都没了,谁还有心思管一个球?”梁敬点头。

他知道江子现在正在气头上,说的都是气话。

从主任的意外身亡开始,到楼齐的神秘失踪,再到今天通信系统被摧毁,默予重伤垂死,江子的压力是最大的,他是站长,他要对每个人的安全负责。

所有人都看得出来黑球的重要性,即使卡西尼站从今往后彻底废弃,它在服役生涯中能发掘出这个球,那么所有的投资所有的代价都得到了回报,过去几十年,钱没白花,人也没白死。

如果你真让江子去把球扔了,他肯定还不愿意,如果这个球没能带回去,那么卡西尼站建立的最大价值就丧失了。

“等默予的手术完成,状态安定下来,我们就得准备出舱,具体看看这火山的情况。”梁敬说,“站长你还行么?”

“没问题。”江子摆手,“不用担心我,看火山要紧,你准备怎么办?”

“用步行车。”梁敬说,“从拿破仑坑开始,就是上次我们发现黑球的那个坑……我需要在卡西尼站周围这一带进行钻探打孔,所以还得把打孔机带上,估计要打十个左右,总面积得有几平放公里大,看看地下流层的活动情况。”

“越准确越好。”

“要得到更精准的结果,就得扩大勘探面积,打更多的孔。”

“这个不是问题。”江子说,“毕竟关乎卡西尼站的存亡,你能有多精准就做到多精准,我去计划一下撤离的事。”

江子叹了口气。

“可惜卡西尼站没法开走,要是能给它装上轮子或者雪橇,拉走就好了。”

“没事的。”梁敬安慰他,“在来之前我们就仔细研究过卫星的遥感结果,大规模爆发的可能性不大,地球方面其实也在尽最大的努力保卡西尼站,希望它能继续服役下去,毕竟前期投入已经这么大了,如果就此废弃,这些人力物力就都变成了沉没成本。”

江子不置可否,这话不知道梁敬自己相不相信。

这世上安慰的空话太多,除了撑场面之外毫无用处,但这个时候说真话又太尖锐太赤裸,人说到底还是活在自己希望活着的世界里。

“大白?”江子呼叫大白,手术室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动静了,“默予情况如何?”

大白没有吱声。

“大白?”

“站长先生。”大白出现了,“我们正在竭力抢救默予小姐。”

江子和梁敬一听这话,语气不对,霍然起身。

“怎么了?情况不对?”

“默予小姐情况不容乐观。”大白说。

大白说不乐观,那就是糟糕到了极点,家属们可以准备联系殡仪馆火葬场然后购买骨灰盒了。

“默予小姐心肺功能已停止,我们仍然在抢救当中,请诸位做好留存准备。”大白最后撂下一句话,消失在了两人眼前。

江子和梁敬都呆住了。

做好留存准备。

就是做好遗体留存准备。

意思是快去买棺材吧。



第四十六章 衰衰竭

“电击!脉冲电压提高百分之二十五,用介入电极!介入冠状动脉和窦房结!先做除颤先做除颤!”万凯眉头紧皱,手里握着钳子,“见鬼大白你疯了么?你知不知道你刚刚干了什么?”

大白把电极针尖插入默予的胸口皮下,微小的介入电极在默予的胸腔内迅速扩散,每一个电极都是纳米机器人,它们直接附着在心脏上,把分子电极插入肌细胞和神经细胞,用精准的电流刺激心肌中的神经。每一次电流经过,昏迷的默予都微微一颤。

“未能恢复窦性心律,心脏左房扩大不明显。”大白提示,“我对自己的错位操作感到非常抱歉。”

“等默予醒了你自己跟她说!看她会不会砸了你的服务器机房。”万凯盯着心电图,满头冷汗,“再来一次!提高电压,我们再来一次!”

体外主动呼吸机正在给默予进行心肺复苏,但情况不容乐观,默予仍然处于生死一线,没有丝毫好转的迹象。

这一切都是大白的锅。

本来默予只是被碎片击中了,虽然伤势严重,但只要抢救及时就不会有什么大碍,江子把她送回卡西尼站,她这条命就算是捡回来了——大厨原本是这么想的,这是个看上去吓人但实际上不会致命的伤势,直到他发现大白给默予注射了百分之一百五十的冷冻剂。

冷冻缓冲液就像麻醉剂一样,能救人也能杀人,正常剂量的冷冻液能极速降低患者的新陈代谢水平,从哺乳动物变成万年王八,但过量的冷冻液会把人冻成硬邦邦的尸体,大白给默予注入了两百五十毫升的冷冻剂,这个剂量通常是兽医用来冻犀牛的——万凯发现默予的体温越来越低,到最后心脏肺部和大脑都不动了,才意识到有什么地方出了问题。

注射过量冷冻液的后果是致命的,默予身体的活力迅速丧失,体内的脏器开始衰竭,情况立即变得严峻起来。

“你丫这是在谋杀。”万凯怒喝。

“非常抱歉,我无意对默予小姐不利,自动注射系统出了很严重的问题,这是我没有意料到的情况。”大白说,“出现这种bug的概率低于百万分之一,我向您保证下次不会再发生了。”

“向我保证有个屁用,你这样的智能医疗系统,丫的谁敢用?”万凯关闭了自动注射仪,什么药物都由自己来打,“闹出人命来算谁的责任?大白你这最轻也是杀人未遂,等手术结束了我就报警,你准备坐牢去吧!关你个几十年。”

“有期徒刑对我而言毫无意义。”大白说,“人类的刑法不适用于我。”

“行了别扯淡了,以后你的任何操作,都必须先报备给我!”万凯一边摇头一边调配中和药物,“你丫真是个庸医!”

“在过去的二十年中,智能医疗系统出现误诊的病例只有三起,远低于人类医生的出错概率。”大白说,“注意,默予小姐血钾含量低于正常值。”

“那就赶紧补!这种小问题还要问我吗?”万凯忙着急救,他正在给默予体内注入中和剂,这是低温冬眠结束时才会用到的药物,正常情况下整个用药周期长达一个礼拜,但万凯把一个礼拜的用药量在五秒钟内打了进去,他没有其他方法了,默予的体温已经降至三十摄氏度,低体温导致了严重的室颤,再降下去默予就死定了。

“您刚刚让我在进行任何操作前都必须向您报备。”

“她有自主呼吸了么?”

“没有。”

默予的自主呼吸已经停止了,现在就靠着体外人工肺在吊命,主动呼吸机强行把氧气压入默予的血管,以防大脑缺氧受损。

但心脏还未能恢复正常跳动,介入电极正在竭力调整控制默予的心率,防止她出现心力衰竭。

此刻默予的所有生命活动都在依靠外界的辅助,一旦断了电她就会立即死亡。

“我们必须让默予小姐的体温尽快恢复正常。”

“废话,我们得加热她,我们得加热她。”万凯竭力把默予的体温拉回正常区间,可他脑子里第一个蹦出来的居然是微波炉和电烤箱,“丫的我都快精神分裂了,我究竟是个厨子还是个大夫?”

默予软绵绵地躺在手术台上,身上插满了电极和管道,看上去相当赛博朋克,她的生命全靠着这些机器支撑,万凯绕着手术台打转,“大白,以前冷冻液注射过量了是怎么处理的?”

“注入中和药物。”大白回答,“但我需要提醒您,之前从未有过超量注射百分之一百五十冷冻液的情况,这足以致使五个成年人死亡。”

“我知道了,那我们就再打一点,把所有的冷冻剂全部消耗掉。”

“默予小姐左肾已严重衰竭,无法再发挥出正常功能。”大白又报警了。

万凯头皮都在发麻。

冷冻剂过量的连锁反应出现了,大量中和反应在默予体内进行,这严重破坏了肾单位细胞,大面积细胞坏死导致脏器衰竭。

问题一个接着一个,谁在这里头皮都得发麻。

“丫的这姑娘现在是整个人都已经入土了,我现在就只揪着她的两根头发丝,还想把她拽回来。”万凯捏了捏拳头,招呼机械臂,“稳住!继续中和冷冻剂,你们稳住她的体温,不惜一切代价把体温拉回来!肾脏坏死了不要紧,大不了换一个……大白,准备开始进行肾脏移植!”

万凯豁出去了,他虽然是个厨子,但也是宾夕法尼亚大学本科出身,约翰霍普金斯医学院硕博毕业的厨子,如果不是热爱餐饮行业沉迷中华小当家,他早就去北京协和当大夫了。

就算今天要把默予全身上下都换个遍,他也要把这姑娘给救回来。

阎王爷不长眼么?敢从他手里抢人。

“明白。”机械臂们围拢上来,其中一支还给万凯擦了擦汗,敢情是个机器护士。

“她有自体备用移植器官么?”万凯问。

“只有肝脏和肺,没有肾脏。”大白清点了一下库存。

“那就用人造的,把库房里那个人造肾给我拿来,人造的虽然不如自己身上长的,但也能撑个一年半载,等回地球了再换更好的。”万凯决定自己亲自主刀,大白的状态不稳定,他不敢让大白动手术了,“反正是个姑娘,不用喝肾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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