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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


第63章 龙宫秘藏

陈青牛如获至宝,难掩喜色。

他的失态,顿时让那条吃足苦头的小白蛟悚然而惊,后退几步,只见她眼神游移不定,伺机逃跑。

陈青牛可不管白蛟作何感想,眯眼微笑,上上下下仔细打量起眼前这位商湖地主婆。朱雀王朝有稗官野史和坊间说书,将那位长安侯誉为浑身是胆,至于眼前白蛟,则浑身是宝啊。

不说其他,只说龙涎,就让陈青牛解决掉一桩迫在眉睫的天大难题。

龙涎一物,民间说法和中药书籍,虽然已经讲述种种神奇之处,但在落在修行之人眼中,仍是远远没有概括齐全,龙涎来源驳杂众多,世人所获,多是海外巨鲸诞生之物,与龙实则相去甚远,事实上只要位列蛟龙之属,皆有龙涎,可助长精气、雄壮骨髓以及生津-液、止心痛,最是大补,且无人参虚不胜补的忌讳,只是龙涎往往一经现世,便被常年守株待兔的修行之人获得,要么就是流入临海王朝的皇宫大内,可谓有价无市,千金难求。

如官员品秩分高低,龙涎亦有三六九等,越是近龙之精,所产龙涎,越是珍贵。凡间有鲤鱼跳龙门一说,鲤鱼确有蛟龙之渊源,只不过血缘根脚都相距太远,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故而成精之鲤,哪怕修行千年数千年,龙涎仍是品质平平,反观陈青牛眼前这条白蛟,即使不过三百年道行,但只要有龙涎,必然价值连城。

王府那几千尾出身不凡的珍稀锦鲤,原本蕴含灵气被陈青牛以鲸吞之术一扫而空,缓解了体内沸腾气海带来的夭寿后遗症,不过此等行径,自然是涸泽而渔的最下法门,可陈青牛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他可不是知晓“袖里乾坤”的道教大真人,既没办法运用神通搬走一整座鱼池,也没办法拔苗助长地豢养锦鲤,快速攫取灵气。

如今有了活生生的白蛟,仅是她带来的龙涎一物,就能帮助那些病怏怏的锦鲤汲取其精气,这笔无本买卖,虽说治标不治根本,却已经远远好于束手待毙,否则陈青牛就只能灰溜溜返回观音座莲花峰,靠那几朵紫金气运莲花吃老本。

商湖白蛟遇见曾经眼中种植有蛰龙的陈青牛,如鼠见猫,本就难以心生亲近,加上谢石矶那杆诛神枪刚刚还在她身上捅出一个窟窿,让她怎能安心。她只是不敢离开这土生土长的一亩三分地,略显不谙世事而已,却非缺心眼的傻子。

陈青牛收起那柄系挂金穗的当国剑,落座后自顾自倒了一杯茶,和颜悦色道:“咱俩来做笔买卖如何?那颗珠子借你壮大元神,在此期间,你帮我养育三千条锦鲤,只要保证一旬之内能够供我吸取灵气,生意就算成了,你我从此相安无事,井水不犯河水,甚至说不定远亲不如近邻,还能互为援手。如何?”

白蛟眨了眨眼睛,大概是没明白。

陈青牛喝了口茶水,放下酒杯,瞥了眼一脸懵懂的年幼白蛟,咧嘴笑道:“若是生意黄了,耽搁我的修行大业,那我就去你龙宫找你,先开膛破肚取回珠子,再把你剁去四足剥皮抽筋,炼化成物,再将宝物搜刮一空,尤其是那本《洛神图》,从此便是我囊中之物。听明白了没有?”

本就肌肤胜雪的小蛟战战兢兢,脸色愈发雪白,使劲点头。

这下她肯定懂了,不懂也得装懂。

陈青牛笑眯眯招手,等到她一小步一小步挪到桌旁坐下,如坐针毡,双手十指拧在一起,不敢抬头看人,陈青牛给她倒了杯茶,轻轻推到她跟前,“你可有渴望已久却苦求不得的物件?说不定我可以帮你弄到手。”

她赶紧摇头。

陈青牛呲牙咧嘴,这小家伙也忒不知道察言观色了。

陈青牛皱眉沉思良久,抬头问道:“在你娘亲死后,商湖可有朝廷敕封的湖神坐镇?”

世间无论洞天福地,名山大川,江湖河流,只要是形胜之地,皆有官方敕封的神灵坐镇其中,以帮助各大王朝镇压气运。陈青牛在翻阅朱真婴偷拿出来的那部《宫殿疏总志》,得知脚下的商湖是凉州气数凝聚所在,如龙之睛目,至关重要。

以此推论,当年凉王用兵围剿那条即将化龙的湖神母蛟,未尝不是凡夫俗子无可奈何的自保之举,因为蛟化龙一事,最是折损消耗其化龙所在地的气数愿力,母蛟一人得道飞升,原本是帮助凉州气运凝聚不散的湖神,却要害得整座凉州就此衰败,手握重兵的凉王当然会勃然震怒,堂堂封疆裂土的宗室藩王,岂愿沦为这般惨淡光景。

白蛟神色黯然,轻轻摇头。

陈青牛沉默下来,一番天人交战,还是打消了潜入湖底龙宫的念头,绿莲赠送的那颗骊珠有避水之功,以谢石矶的体魄修为也足够下水探幽,但是入水之后,与如今身处船上的小白蛟就要优劣颠倒,更不知道下方龙宫到底有无隐藏机关,万一着了道,困在那湖底,就真要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陈青牛便厚着脸皮开口,让她去湖底取几件宝贝上来,美其名曰帮忙鉴赏一二,以免暴殄天物。倒是不怕她一去无踪,她体内那颗珠子,陈青牛从朱真婴那边得手后依循观音宗秘法锻炼,虽然手法粗劣,连登堂入室都称不上,暂无衍生出何种神通,可如果只是当做一盏夜间的引路灯,实在简单,只需陈青牛凝神搜寻,在方圆百里之内,便如开窗观明月,一览无余。

再者陈青牛也想借此机会,来敲定白蛟的真正心性,如果她觉得在家中闭门不出便能赖账,那么陈青牛丝毫不介意将那套恫吓措辞变成现实,相信只要得了那本帮助白蛟化人的《洛神图》,藩王府邸里的那三千尾锦鲤,便是有源之水有本之木,退一万步说,将年幼白蛟捆于鱼池之中,每日割破肌肤放出精血,作为锦鲤饵料,相信亦是受益匪浅。

关键就看白蛟如何选择了,福祸自招,生死自取。

也许陈青牛这一刻都没有意识到,他这位莲花峰客卿,之于这尾商湖白蛟,两者相遇,对后者而言,既是飞来横祸,也是得道福缘。

青楼小厮的陈青牛,当年对于范夫人来说,同样如此,福祸不定,全看天命。

当局者迷,旁观者未必清。

白蛟在确定那个屠子魔头不是开玩笑后,如获大赦,刹那之间化虹没入湖水,几乎没有溅射起水花,即便有外人瞪大眼睛观察,也只当做是眼花。

陈青牛开始闭目养神,约莫一炷香功夫后,睁开眼,船窗一阵清凉清风闯入屋内,下一刻,白蛟便站在他和谢石矶面前,只见她雪白衣裳涟漪阵阵,来回近百里水路,不曾被湖水浸透分毫,却因天生蛟龙之躯,浑身四周就沾染了无形的水雾,最终在袖口裙摆等处凝聚成几粒水珠,悄无声息地坠落在木板上。

古籍记载龙王出水上岸,往往行云布雨,正是此理。

她腋下夹着一方朱漆小木匣,雕刻繁琐,层层叠叠,极尽鬼斧神工之能。

双手托着两只精巧小鼓,可怜兮兮望着陈青牛,既想献媚,又心有不甘。

陈青牛心中叹息,让她先将三物依次放在桌上,有些不抱希望了,三件物品唯一的共性,就是华美花哨,落在女子眼中,比较赏心悦目。

果不其然,第一件雷纹小鼓只是两百年前的新物,周身绘有虫鱼花鸟,用修士的行话说就是很“嫩”,陈青牛扭转小鼓,观其铭文,是当年商湖辖地的官员命人放在雷公庙的普通东西,每逢干旱求雨,便敲打此鼓,以达天听。

并无暗藏玄机。

陈青牛斜眼瞥了一下白蛟,后者如遭雷击之余,只觉得委屈万分,这只小鼓可是她在喜欢物件中跻身前三甲的心肝宝贝了,她已是如此诚心,竟然还要被那冷血魔头嗤之以鼻,难道今日真要惨遭横祸,毙命于此?

将这只小鼓随手抛还给白蛟,弃如敝履,后者小心翼翼捧在怀中,满脸欢喜。

陈青牛突然咦了一声,面露讶异之色。

他手中第二面小鼓,如果换由凡夫俗子来看,鼓面不过是仅仅饰有一只五彩绚烂的大蛙,盘踞于鼓面西南角落而已,可若是以陈青牛的卓然眼力仔细端详,便好似一望无穷数,大蛙身上蹲有小蛙,蛙蛙相背负,以此类推,不断向鼓面东北方位延伸出去。

相传远古圣贤有言,大蛙鼓腹而鸣,是为天地放声。龟蛙皆为通灵神物,能知晓天时地利,故而龟甲之文与蛙鼓之声,皆是圣人泄露给后世的天机。又传鼓声本是蛮夷之乐,如蛤蟆之吠,击打之声,响亮不下鼋鸣,可震慑人间一切魑魅魍魉阴邪之物。

陈青牛爱不释手,用拇指摩挲鼓面之上的微不可查的精妙纹路,啧啧称奇道:“在山上前辈客卿的笔札里头,曾经提及此物,天地未分、神人共居的那段岁月,有一位职掌四季气候的神灵,手持巨鼓,名为报春鼓,此鼓鼓声不振,冬不去春不来,等到鼓声响彻大地,天地万物才会辞旧共迎春。在那之后,沧海桑田,神灵不知为何逐渐消失,后世修道之人便模仿报春鼓,大大小小新新旧旧仿制出无数鼓,其中以龙虎山天师府邸前的那面报春鼓为‘天下正宗’。”

陈青牛放下小鼓,对它有了一番盖棺定论,自言自语道:“能算是一样相当不错的厌胜道件了,只可惜没能孕育出根本灵性,不过用以厌胜克制阴物最佳,还不错。”

陈青牛眼角余光无意间瞥见白蛟一副心疼加肉疼的纠结模样,忍俊不禁,打趣道:“这就是你的宝贝?世人都说龙宫珍藏每一样都珍稀无比,你倒好,尽收集一些烂大街的破旧货。”

白蛟没敢针锋相对,只是眼神愈发楚楚可怜,一双灵动的秋水长眸,像是在说既然你这位高高在上的仙师瞧不上眼,那就赶紧还我赶紧还我。

陈青牛哈哈大笑,轻轻挥袖,小鼓飘荡而去,落入她怀中。

然后陈青牛伸手去抓那只雕刻繁密的朱漆小盒子,漆色斑驳,古韵盎然,一看就是老物件了。

只不过相较两面小鼓,陈青牛对它最是轻视,理由很简单,世人无论雕刻还是绘画,推崇留白,过犹不及,山下人间凡人,山上修行之人,身份天壤之别,其实大道相通。

但是当陈青牛手指指尖触及木匣的那一刻,浑身颤抖,宛如被针刺了一下缩回手。

陈青牛第一时间抬头死死盯住那位看似天真烂漫的白蛟女子,后者依然满脸收回两样宝贝后的由衷喜庆之色,对于陈青牛的异样并未察觉。

陈青牛收回视线,低头望去,不急于伸手触碰。

专心致志,凝神屏气。

他那双眸瞬间熠熠生辉。

第64章 一点浩然气

(之前的桃花内容会进行修改,人名地名以及情节设定都会有所更改或者补充。)

陈青牛这用心一瞧,就瞧出门道学问了。无论品相还是材质,都要超出那面伪造的报春小鼓一大筹。

总之,肯定是好东西,可到底有多好,陈青牛吃不准。

这一刻,陈青牛不由得想起了那位谪仙人,不知她如今是否已经与那位小天师重逢。

也不知她腰间那枚青色小葫芦,是否装满了酒。

年幼白蛟打量着这位魔头的脸色,一咬牙,竭力挤出一个谄媚笑脸,僵硬且肤浅,怯生生问道:“你喜欢‘小丫鬟’?”

陈青牛指了指木匣,后知后觉的白蛟小鸡啄米道:“我给它取名小丫鬟,里面装满了七彩琉璃珠子,漂亮极了!”

陈青牛嘴角抽搐,如遭雷劈。

琉璃珠子?此物在世俗凡间算是奢侈物品,唯有朝廷官窑才能煅烧,可惜属于典型的人力之物,于修行一途最是没有裨益,除了用以遮奢豪宅的炫耀装饰,也就剩下有些女子的情有独钟了。眼前这条白蛟,恰好就有此癖好。

陈青牛深呼吸一口气,尽量嗓音温柔,笑问道:“那匣子里原本装了什么?”

年幼白蛟察言观色的火候还是差了些,兴致勃勃道:“原本簇拥着密密麻麻的细针,难看死了,在我百岁生日的时候,便让娘亲帮我将那些小针取出丢了,换成那二十多颗琉璃珠子。”

她犹豫了一下,抽了抽鼻子,有些幽怨委屈,然后大袖一挥,打肿脸充胖子地故作豪迈道:“既然你喜欢,那就送你好了!”

她心疼得厉害。

只是从小娘亲就告诉她一个道理,天底下的便宜不能都占了,要不然老天爷会不高兴的,老天爷一不高兴就要打雷,一打雷,就又要劈死那些个湖里的小蛟、山里的蟒蛇……

世间养剑器物,根据典籍记载,总计三百二十余种,其中以紫金葫芦和甘露瓶为佳,桃木树芯尤为上佳,又以一切“方寸”堪称最佳。

只要是以方寸二字作为前缀的玩意儿,就都是所有修士梦寐以求的心头好。

龙虎山第二座镇山大阵,便是一座方寸雷池,据说极小极小,小到了能够被掌教天师托在手心。

有位行走四方的无名僧人,相传行囊中搁放有一座方寸山,一经祭出,便巨大如通天山岳。传播佛法之时,不知为何金刚怒目,曾经差点以方寸山镇碎大宋王朝的大半座京城,若非三位巅峰修士联袂扛下那座下坠山峦,否则那就真是一场百年难遇的人间浩劫了。

在各大深渊龙潭大肆,搜寻捕捉蛟螭,豢养在一只盛满水的白碗当中,至于那只白碗的质地,显而易见,绝不会是寻常百姓家中的白瓷。

天龙寺主持方丈,悟有一门神通,方丈之地,自成小千世界,

当年凉王驱使麾下精兵悍卒,与那条尾大不掉的母蛟死战到底,商湖之战,惊天动地,诛神弩射出无数根箭矢,事后藩王府和当地官府动用善游之人和府上修士竭力搜寻,但想必仍会有所遗漏。

作为国之重器的诛神弩,大如床子弩,小如臂张弩,真正的杀手锏只在于那种弩箭,朝廷管制极严,每枝箭矢都篆刻有工匠姓氏和库存编号,若有遗失或是盗窃,一经发现,主管官员一律斩立决,无需交由刑部审议。

骊珠大致分两种,一种是蛟龙颔下宝珠,是蛟龙精元汇聚所在,如一颗悬挂于秋枝的硕果,龙死则散,极难保存。或是龙之眼球,天然能够长久存世,用途众多,相传放置于书房,能够涵养一家一姓之文气文脉,若是研磨成粉,不但明目,还能让人看见阴间事物。

原本不过是这笔大买卖的小小添头,获利之巨,竟然要远超买卖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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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船翡翠,不如远处那艘樱桃的富丽堂皇,以素雅见长,两相比较,如小家碧玉与大家闺秀相邻,略逊一筹。

顶层一座船舱的靠窗位置,有位两鬓霜白的青衫儒士,正与体态丰腴的青楼美人相对而坐,每当前者悠悠然饮尽一杯酒,后者便为其续杯添酒,酒气弥漫,可谓红袖添香。

老人容貌平平,神色近乎木讷,像是个没有功名傍身的穷酸儒生,上了岁数,且不管是不是力不从心,仍要临老入花丛一回。

女子并非楼船的当红清伶,缘于老儒生虽然凭借一幅行书字帖成功登船,却得了较为下乘的评语,翡翠这边自然不会隆重对待,抛媚眼给瞎子的勾当,没谁愿意。

花甲之年的儒士微微抬高视线望向窗外,窗口正对着那艘樱桃的一侧船舷,灯火辉煌,常人却难以看清船上景致。

她只当是这位老头儿心有不甘,艳羡着那艘楼船上的风花雪月,青楼女子心中冷笑不已,脸上却媚意不减,弯腰倒酒的时候,可怜抹胸无形中愈发绷紧,那一大片雪白,瞬间挤压得颤颤巍巍,动静相宜,诱惑至极。

老人缓缓举起酒杯接酒,明明已经看到那幅壮观美景,竟是面无表情,全然无动于衷。

蓦然间,女子只见眼前无趣老者展颜一笑,高高举杯,转头面向窗口方向,如酒客隔桌举杯相邀。

然后老人率先仰头一饮而尽。

下一刻,敲门声响起,女子讶然望去,照理说不该有人打搅才对,老儒生像是早有预料,已经起身亲自去开门,那位清伶只得起身相迎,也好奇到底是何方神圣,会踩在这个点上登门拜访,同时心头泛起些许隐忧,难不成这位刻板老学究,其实是道貌岸然的伪君子,竟然找了位一夜连襟来联手欺负她?

她很快就如释重负,甚至嘴角翘起,有了几分发自肺腑的愉悦笑意,原来那位不速之客非但不与老人同龄,相反俊俏得很,只见他大袖长袍,腰玉悬剑,像是那些才子佳人小说的书页中,缓缓走出的一位翩翩佳公子。

年轻公子哥提起手中拎着的酒壶,微笑道:“先生相邀,晚辈不敢不从,带来好酒一壶。”

在青楼尤物面前不苟言笑的年迈儒士,突然摇身一变,成了一位眉眼慈祥的自家长辈,潇洒抖袖落座,伸臂示意年轻人坐下,“是老夫冒昧了,还望陈公子海涵。”

老人随后让那名清伶离开屋子,她心情郁郁关门退出的时候,吓得差点魂魄出窍,原来门外走廊立着一尊高大门神,壮着胆子再度打量,竟是女子身。清伶只觉得头皮发麻,悻悻然快步离去。

屋内一时间两两无言,唯有烛火炸裂的轻微声响,被揭穿身份的陈青牛神色坦然,环顾四周后,有些好奇地主动开口问道:“先生来自凉王府上?”

老人笑着点头道:“老夫高林涟,正是我凉州人氏,如今忝为藩王府邸教书匠之一,误人子弟而已。早年也曾负笈游学至中原,对汝南陈氏慕名已久,只恨当年不能登上陈氏藏书楼。过山海楼而不入,实乃老夫生平四大憾事之一。”

提及王朝四大书楼之一的山海楼,陈青牛满脸与有荣焉,接过话头,得意道:“我陈氏山海楼,孤本珍本之丰,素来享誉海外,既是好事也是坏事,坏事便是莫说是我这种偏房子孙,哪怕出身嫡长房,也难以经常登楼翻阅书籍,更别说什么借书出楼或是举烛读书了。”

老人深以为然,捻须笑道:“遇绝色佳人,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美则美矣,终究是遗憾。书籍束之高阁,实则比美人打入冷宫还不如,大苦之事啊。”

陈青牛抱拳道:“先生高见,让晚辈振聋发聩!”

高林涟,是凉州屈指可数的饱学之士,被先帝亲口称赞为“本朝第一醇儒”,只不过先帝虽然高看这位文臣,以至于高林涟的清望,“高出群臣,独茂翰林”,却整个嘉瑞年间都没有真正重用高林涟,以至于高林涟仕途坎坷,不惑之年才仅仅官至礼部给事中,之后在党争之中被殃及池鱼,辞官还乡,潜心注疏。最后被凉王邀请进入王府担任教书先生,高林涟也没有让人失望,果然不用五年,就教出了朱真虎这位“科举制艺不世出之才”的榜眼郎。只不过凉州自古便是崇武尚烈的陇风雄健之地,再好的道德文章也不吃香,导致墙里开花墙外香,高林涟这般的理学大家、斯文宗师,在家乡竟是连一方乡贤都称不上,这么多年在凉王府邸独来独往,声名不显,远远不如那几位仙人供奉来得风光八面。

在返家途中,师从另外一位文坛宗师的朱真婴,原本跟陈青牛数次提起过这位当世醇儒,只不过言语之中,屁股坐在不同山头的郡主只承认高夫子学识渊博,对其注疏大旨,却坦言有待商榷,这应该是她恩师庞冰庞太师与高林涟“道不同”的缘故。

陈青牛真正对这位上了岁数的读书人上心,还是小王爷朱真烨的登场,受其牵累,陈青牛对高林涟也生出几分成见,在市井之中摸爬滚打许多年的范夫人,以及九次转世的武胎王蕉,无意间都曾发出相似感慨:世间文人之品行高低,与学识之深浅,绝无必然关系。

此时此刻,陈青牛更多是忌惮,权势煊赫的董家惨遭灭门一事,他可是罪魁祸首,所谓的时过境迁物是人非,老百姓和驻颜长寿的修士眼中所见,是截然不同的景象。

救走董青囊的礼部侍郎庞凤雏,出身于“天下读书种子,尽在我这一亩三分地”的稷穗学宫,而高林涟又拥有这么大的朝野清望,谁能担保庞凤雏跟高林涟不是世交关系?甚至说不定庞凤雏还会恳请高林涟代为侦查此事。要知道高林涟绝非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否则也不至于主动邀请陈青牛来此赴宴,关于汝南陈氏的书海楼一事,看似双方闲聊,何尝不是老儒士在摸底试探,只不过陈青牛事先功课做得好,暂时没有露出马脚罢了。

谨小慎微的陈青牛愿意磨时间,这辈子头回登上青楼花船的老夫子,就显然没那份闲情逸致了。

老儒士意态悠闲,手肘抵住桌面,小酌一口酒,笑眯眯问道:“敢问陈公子,来王府所谋为何啊?是想当堂堂藩王的乘龙快婿,还是希望了结某些沙场上的仇怨?”

陈青牛脸色不变,“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与先生的圣贤身份不符啊。”

高林涟爽朗大笑,放下酒杯,坐直腰杆,伸手凌空指指点点,讥笑道:“你这小子可不老实,那汝南陈氏,是我朝少有恪守‘我辈子孙,不涉山上事,不做出世人’这条家规的高门世族,你却是修为相当不浅,还自称偏房子孙,岂非咄咄怪事?”

陈青牛脸色如常,回答道:“实不相瞒,我年少时四方求学,不幸坠崖,谁料因祸得福,为世外高人所救,不但传授我绝世武功,还把毕生修为灌输给我……”

高林涟神情古怪,嘴角微微抽搐,自嘲一般摇了摇头,弯腰拿起筷子,像是要去夹一只被黄酒熏醉的青虾,碗醉中指甲大小的青虾,一些犹有挣扎动静,碗白虾青,所以取名“清白”,大概是凉州所有菜肴中名字最有雅味的了。

楼船剧烈一晃,如被湖中蛟龙跃水拍栏。

原来是屋外谢石矶拧腰跺脚,一瞬间破壁而入,诛神枪的枪头横在两人之间。

叮!

金石声大震,如有天庭神将手持千斤重锤敲响万钧钟,刺人耳膜。

陈青牛巍然不动,双手笼袖,唯有鬓角发丝无风而动,泄露了天机,他笑望向一桌之隔的年迈儒士。

在凉王府深藏不露的文坛大家,消瘦右手握着的双筷并拢,没有去夹碗中醉虾,而是直直指向陈青牛额头眉心处,只是筷尖被谢石矶矛头所阻,再难向前推进毫厘。

青衫老人双筷做剑,剑气纵横。

紫檀质地的桌面龟裂不堪,像是平铺了一张蛛网。

连两人身后的结实廊柱,也发出一阵阵不堪重负后迸裂的声响,噼里啪啦,黄豆在油锅里炸裂一般,声音不大,却不停歇。

想必屋内众多物件,无论贵贱大小,内里差不多都已经支离破碎。

这正是高林涟筷剑被挡,凌厉剑气向四周溅射所致!

第65章 掌心风雷

老人没有回答陈青牛的问题,而是转头充满兴趣地看着魁梧女子,啧啧称奇道:“雄毅寡言,屹如山岳,武略过人!世间竟有此等奇女子?!”

谢石矶无动于衷,一身战意壮烈,只等陈青牛点头。

陈青牛笑问道:“高先生,这可就不太讲究了吧?都说江湖上一言不合才会拔刀相向,咱俩谈不上相见恨晚吧,好歹也算是相谈甚欢,先生何必生死相向?”

被晾在一边的陈青牛嘿嘿笑着,不夸我没关系,夸奖谢石矶也是一样的。

他以眼神示意谢石矶收回那半截矛,继续问道:“高老先生,你老人家倒是给个说法啊?”

高林涟缓缓收起筷子,轻轻搁在桌面,正襟危坐,神色肃穆,沉声问道:“敢问你可是我朱雀天潢贵胄,行白龙鱼服之举?”

陈青牛听得一头雾水,莫名其妙给人刺了一剑本就心情欠佳,语气便有几分肃杀意味,“老先生,有话直说。”

高林涟眉头紧皱,沉默不语。

这一刻,老人如同一尊陪祭在圣庙的圣贤塑像,年复一年思量着千秋大业,格外庄严。

陈青牛也下意识皱了皱眉头。

自从莫名其妙成为观音宗客卿之后,陈青牛已经很久没有对谁如此心怀敬畏,哪怕对峙宰相宗群魔,依然带有几分居高临下。

高林涟板着脸站起身,语气生硬地撂下一句话,“不管你是朱室的龙子龙孙,还是扶摇宋氏的独苗,或是背景通天的大宗嫡传,在我凉州疆域,决不允许谁在这里胡作非为,视百姓性命如草芥!”

陈青牛气笑道:“老先生就为这个,一路跟踪到这商湖之上,不惜冒着清誉尽毁晚节不保的风险,也要登上青楼,就近监视我这个来历不明的外来户?”

高林涟径直离去,在跨过门槛的时候,略作停顿,“年轻人,不要给我真正出剑的机会!”

不等谢石矶有所动作,心有灵犀的陈青牛就摆了摆手,不准她追杀上去。

陈青牛环视四周,平淡无奇,放弃了从清伶嘴里套话的打算,也没想着留在原地收拾烂摊子,高林涟那穷酸老儒脚底抹油了,陈青牛可没有替人顶缸背锅的菩萨心肠,红楼有本事就去凉王府邸讨债。

他和谢石矶向年幼白蛟所在的花船激射而去,转瞬即至。

屋内,白蛟好似中了画地为牢的仙人法术,乖乖留在原地,安静坐着,脑袋搁在桌上,有些百无聊赖。

她的纤细背影,宛如一截堆满白雪的梅枝。

陈青牛放缓脚步,坐在她身边,她仓皇起身,身体微微后仰,怯生生站着。

显而易见,小白蛟怕极了这位年轻神仙。

陈青牛对此不以为意,问道:“你可曾听说过凉王府上的高林涟,一个老书生?”

白蛟茫然摇头。

陈青牛嗯了一声,陷入沉思。

商湖渡口,年迈儒士回首望去,袖中手指掐动,清风徐徐,袖口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然后,几乎同时,陈青牛与高林涟不约而同地抬头北望,正是那座凉王府邸。

府邸庭院深深处,有位枯瘦老道端坐于桌旁,一盏油灯,灯火摇曳,老道一手挽拂尘,一手摊开掌心放于身前,低头细看。

老道所穿细葛道袍,有别于天下道教祖庭的龙虎山样式,且如初入道门的小道童,平冠黄帔,简陋至极,比起天师府的黄紫贵人,正可谓是仙人有别。

但是这么一个衣着马虎的老道士,却是陈青牛当初登凉王府邸时,最忌惮的两人之一,当时这名道人故意泄露自己的修为气象,成功斩去了三尸不说,还炼就了三尊元神,盘踞于气海之内,一身道法,必然超神入化。

这是一位板上钉钉的陆地神仙!

仅是凭借那一身圆满无瑕的至阳罡气,老道人哪怕身处诸如乱葬岗之类的人间至阴之地,根本不用任何法宝护体和秘术加持,不但能够万邪不侵,对于最惧阳光的游魂野鬼而言,虽是深夜,老道人仍如一轮悬于当空的烈日。

被抓住蛛丝马迹的老道洒然一笑,并未恼羞成怒,只是屈指握拳,用指尖刮擦掉掌心的那些古怪朱线。

相传得道真人,能以秘制油脂或金汁朱漆涂抹手掌,千里之外事无巨细,皆见于掌心,纤毫毕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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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段小插曲,如商湖涟漪,风吹则起,风过则消。

陈青牛放下心事,突然开口问道:“那白猿是你的心腹婢女?”

白蛟笑了笑,天真无邪道:“不知道。”

约莫是觉得这个回答容易惹来“杀身之祸”,她赶忙又补充了一句,“我只是救过她一命,”

斗米养恩,升米养仇。人心叵测,何况是青楼这种最是藏污纳垢的地方。

陈青牛直指要害,问道:“她知不知道你的真实身份?”

白蛟点点头,“我救她的时候,并非法相,而是用了正尊,不过那时候,我若是愿意,也已能维持半人之躯。”

陈青牛笑道:“人首蛟身?”

白蛟破天荒露出一丝羞赧,“我化人历程,与娘亲相反,由尾开始……”

陈青牛伸手扶额,根本不敢想象那幅惨不忍睹的画面,“打住!不用说了。”

沉默片刻,白蛟便随口说起那白猿的身世来。

原来她本是商湖上一位贫寒渔家女,爹病死得早,原本姿色秀妍的娘亲天生体弱,无以为继,只好打着撑船摆渡的幌子,偷偷经营皮肉生意,如同岸上的私娼窑子,每当船至湖心水草丰茂或是僻静处,妇人便与汉子行苟且事,只为那五十文钱。

每当此时,年幼白猿便会抱头缩在船头甲板上,捂住耳朵,痴痴望向湖水。之后做她娘亲生意的酒醉汉子,竟觊觎年仅十岁的白猿,结果她娘亲发疯一般挣扎抗拒,被出手不知轻重的男人一拳锤在心口,本就形神憔悴的可怜妇人一口气没能上来,就此毙命。酒醒之后的汉子一不做二不休,大手拎鸡崽子一般攥住少女双手,欺身压上,不料衣衫褴褛的少女抵死挣扎,竟然张嘴咬掉他的半张耳朵,刺痛震怒之下,汉子杀心又起,将白猿抛入湖水不说,见其擅游,竟然先用竹篙狠狠拍下,打伤少女一条大腿,防止逃窜,然后慢悠悠用竹篙不断拍打少女身躯和头颅,男子以此为乐,高声大笑。

若是没有白蛟刚好路过,顺手随便救下了她,可怜少女也就那般被虐杀了。

当时,醉酒汉子被长达数丈的白蛟一爪按住头颅,西瓜迸裂似的,当场毙命。

白蛟抖了抖爪子,将尸体摔入湖中,冷冷瞥了眼少女,便失了兴趣,重新跃入水中。

此时楼船上,白蛟说得云淡风轻,听故事的仙家修士,亦是不曾如何义愤填膺,甚至连半点情绪波动也无。

以至于连稍稍接触过人情世故的白蛟,也觉得眼前的年轻大魔头,真是铁石心肠。

她逐渐没了闲聊的兴致,便闭嘴不言。

陈青牛见她不再说话,起身离去。

他和谢石矶走到门口的时候,如释重负的白蛟小声嘀咕了一句,“难怪娘亲说仙家无情。”

她看到那位心狠手辣的年轻仙家竟是停下脚步,赶忙亡羊补牢,“仙家无情,方是正理!”

陈青牛笑了笑,继续前行。

谢石矶面无表情转头看了眼。

把年幼白蛟给吓得都想搬家了。

第66章 截杀

偌大一座凉州城无夜禁,门户大开,既是凉地一贯重商贾轻礼制使然,同时也展现出藩王朱鸿赢的名将风度。

凉州版图地势狭长,拥有漫长的边境线,与大隋、后宋两国接壤,九座边关军镇,依次排开,相互呼应,一气呵成。

如今朱雀王朝蒸蒸日上,皇帝陛下雄才伟略,直追开国先祖,正值壮年,且子嗣无忧,良臣猛将荟萃一堂,因此外戚干政、藩镇割据和宦官擅权三大害,早已绝迹。

后宋朝野上下,竭力推崇佛法,一向与世无争。反观疆域辽阔不输朱雀的大隋,在虎狼环视的却处于内忧外患之中,庙堂文官大兴党争,十年河东十年河西,你方唱罢我登场,无心事功,言官风骨尽失,下贱如中枢重臣的看门犬应声虫,国言路之上,腰杆挺直之人,寥寥无几。武将拥兵自重,大大小小的藩镇四十多座,根深蒂固,已经形成外强中干的格局,以至于朝廷政令几乎难出京畿。更有滑天下之大稽的婆媳争权,太后与皇后,一方拉拢京城文官,一方笼络宫内宦官,明枪暗箭,庙堂之上硝烟四起,大伤一国根本元气,以至于有贬谪文官出京之时,讥讽“南犬犹胜北人”,意思是南边朱雀王朝的一条狗,活得也比咱们北边大隋的百姓更加滋润。

所幸泱泱大隋国祚将断未断之际,有人横空出世,惊才绝艳,用兵如神。此人力挽狂澜,四处奔走,独木支撑起一座将倾大厦。只是种种香艳绯闻随之流传,有说此人与大隋太后曾经青梅竹马,又说其实皇后当年嫁入天子之家前,早已与他私定终身。至于这些流言蜚语,是大隋稗官野史的无中生有,还是朱雀后宋两国文人用心险恶的诽谤,不好说。

相传早年大隋那位庸碌至极的糊涂天子,曾经抓住一位辅弼忠臣的手臂,痛哭询问了一个广为流传的问题,“史书上有志明君,卧榻之侧,皆不容他人酣睡。可朕卧榻之侧鼾声如雷,如何是好?”而那位心灰意冷即将辞官出京的臣子,面对怒其不争哀其不幸的皇帝陛下,文臣的回答更是名动天下,“陛下遮掩双耳便可”。

何其荒谬?

隋朝这块大肥肉,自然不止是朱家皇帝垂涎欲滴。诸多势力,暗流涌动。陈青牛甚至怀疑大隋目前的乱局,观音座哪怕算不得罪魁祸首,也定然是推波助澜了。

陈青牛选择凉州落脚,既是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也是因为凉州兵马极有可能北上叩关,西凉铁骑的战力,一直冠绝相邻三国,若是置身其中,自然不缺战功。

陈青牛脚步不急不缓,极富规律,吐纳不歇,勤恳养气。

人之所以没有大病,也难逃老死的宿命,就在于人之躯干和元气,时时刻刻都在损耗,正所谓天地如磨盘,人在其中躺,任你养护如何精细妥当,都熬不过大道碾压,只能神魂消散,枯骨不剩,化作一抔黄土。因此修士练气,既要培本固元,如藩镇割据势力的高筑墙广积粮,还要能够开源,即从天地之间源源不断地汲取灵气,如此才有机会证道长生不朽。

陈青牛在即将入城的时候,没来由感慨道:“如果有机会,一定要亲眼见识一下大隋军神的风采啊。”

“顺便问问这位功高震主的兵家宗师,到底是跟谁有一腿来着?或是直接大小通杀了?”

“无耻啊!”

百无聊赖的年轻修士就这样自言自语,絮絮叨叨着。

身边的侍女便一言不发跟在他身边。

两人安静走在月色里。

当他们走过灯火通明的城门,陈青牛和谢石矶接下去所走之路,不合常理,虽然是由南门入的城,却没有沿着中轴线大街笔直向前,而是转入右手边的月牙井横街,再在岔口上向北而行,途经甘甜巷、洒金桥和老槐弄,这条南北向的纵线大街,相对狭窄,由黄泥铺就,故而每逢雨雪时节,泥泞不堪,车马难行,最重要是坊间传闻老槐弄一带,巡夜更夫经常能够在子时见到游荡冤魂,或白衣无足,漂浮于空中,任意穿墙过壁,念念有词,或有女子身着一袭大红嫁妆,七窍流血,站于一棵老槐树后,半遮其面,妩媚而笑。

背负行囊的谢石矶加快脚步,与陈青牛并肩而行,商湖楼船之上,她毫不犹豫动用了篆刻有“蛟筋”二字的诛神枪,这次却没有兴师动众的念头。陈青牛举目望去,除去街道当中,一名佩刀男子正大光明地拦住去路,两侧屋檐之上,影影绰绰,鬼鬼祟祟,仿佛一群见不得光的魑魅魍魉。

陈青牛轻声道:“不急着出手。”

谢石矶点了点头。

两人继续前行,修士耳力之敏锐,远超常人,至于那些得道真人,甚至能够听见一棵树吐芽抽枝生长的声音。

当屋脊上的声响越来越清晰入耳,陈青牛撇了撇嘴,到底只是俗世里的刺客,所谓的江湖高手武林宗师,只要不曾彻底打破天人相隔的那道壁垒,那么在登堂入室的练气士面前,不值一提。

佩刀杀手缓缓前行,气势稳固攀升,眼神坚毅。陈青牛观其相貌气态,绝非嗜杀之辈,反而有几分正气萦绕,修行之人经常被称呼为练气士,虽说人不可貌相,但是气即人之秉性的显现,远比面相更能体现一个人的内心。

刀客修为大致位于化神边缘,还差了一层窗纸没能捅破,可惜一步之遥,往往就是云泥之别。

陈青牛放缓了脚步,却始终没有停下,直直向前,笑道:“你们胆子也真够大的,胆敢在主街之上截杀王府贵客,我怕你们的主子擦不干净屁股,就帮你们拣选了一条冷清街道,两侧商铺无人居住,咱们双方打得血流成河都不打紧。”

此言一出,那名气势几乎要达到巅峰的刀客,呼吸蓦然为之一滞,出现了近乎致命的缺陷。

武道宗师之争,生死一线,高下立判。

但是陈青牛对此视而不见,任由大好机会从眼前溜走。

越是如此,那名中年刀客越是忌惮,握住刀柄的那条胳膊,肌肉瞬间紧绷,真气充盈袖管,鼓荡膨胀,粗如大腿。

谢石矶嘴角扯动了一下,眼神中充满讥讽。

陈青牛浑然不在意,好奇问道:“只要不是瞎子聋子,就都该清楚我是凉王大开仪门接入藩邸的客人,是谁给你截杀我的胆子?朱鸿赢?他不至于这么吃饱了撑着,脱裤子放屁。你是京城那边潜伏在这边的谍子死士?”

那名刀客面无表情,没敢正面扑杀陈青牛,而是横移数步,伺机寻找这位仙师的破绽。

武道宗师跟修道之人,多有厮杀。

练气士到底不是专注于淬炼、打磨体魄的武人,忌讳近身肉搏,也是常理之中的事情。只不过若说一旦被武夫近身,修行之人就变得脆弱不堪,那便是以讹传讹的荒诞假象了,其实修士即便没有身穿符甲,身躯底子也是不差的,试想一位练气士体内气息流转数十年、甚至百年,肯定终究会反哺、裨益肉身,由内而外,有些类似武道内家拳宗师的路数。

所以当陈青牛毫无顾忌,主动帮着敌人缩短距离,后者难免就有些头皮发麻,碰上扎手的硬钉子了!

“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陈青牛说完这句话后,轻轻挥手。谢石矶深呼吸一口气,手持半截诛神枪向前小跑两步,然后轻轻踏地,魁梧身影瞬间消失。

随着她的消失,一股磅礴杀气充盈整条街道。

普通汉子相貌的刀客停下脚步,瞪大眼睛,额头有汗水渗出。

陈青牛双臂环胸,笑眯眯道:“只不过为钱杀人,反而被宰掉,技不如人,也莫要觉得委屈。古话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我觉得挺有道理。这位大侠,以为如何?”

刀客脸色凝重,握刀之手,愈发绷紧。

身体微微低矮,腰杆微微下坠。

分明是虎豹伺机而动的扑杀之姿。

对于气势落在绝对下风的中年刀客而言,则显然是想孤注一掷,与人搏命。

陈青牛轻笑道:“来了!”

话音未落,蓄势待发的刀客迅猛拔刀,如同一抹白虹绽放出于刀鞘当中,只是不等气势十足的刀锋接近那人,刀客身躯就如遭雷击,被砸得倒飞出去数丈,打了几个滚,拼命挣扎,却如何都无法站起身,只得坐在地上,剧烈咳嗽起来,呕出大口大口的鲜血。

汉子在方才的电光火石之间,其实是被陈青牛欺身而进后,以出鞘剑柄撞钟一般撞在了胸膛,然后就给摔飞出去。

连一合之将都没当成的刀客,握刀之手颤抖不止,眼中满是疑惑、震惊和畏惧。

陈青牛一语道破天机,伸出手指,指了指街道一边的屋脊方向,“你的同伙,被我的同伙压制了,自然无法以术法帮你。”

刀客确实将全部身家性命,都系挂在了那名潜伏暗中的同伴身上,所以犹豫了一下,仍是顺着那名深藏不露的年轻修士手指所指,迅速转头瞥了一眼。

可就是在这“你指明方向、我瞥一眼”的短暂间隙,陈青牛以气驾驭当国剑,出鞘之时摩擦剑鞘内室,恰如飞鸟振翅一般,哗啦一声,一缕虹光直刺刀客的头颅。

后者也亏得是行事老辣的老江湖,一个狼狈的驴打滚,堪堪躲过那一记穿透脑袋的凌厉飞剑。

在空中如箭矢画弧的当国剑,倾斜刺入大街地面之中,留下大半剑身。

金黄色的剑穗微微摇晃。

汉子差点就要被串糖葫芦,背脊发凉,实在是心有余悸,大口喘气的同时,忍不住破口大骂道:“明明拥有如此高深法术,竟还如此阴险歹毒!”

陈青牛伸出并拢双指,稍稍后仰一下,钉入地面的当国剑,便倦鸟返巢,回国剑鞘。

这无声一幕,极为潇洒,尽显仙家风采。

汉子犹然气不过,唾沫四溅,夹杂着猩红血丝,“死在你这等小人之手,真是恶心至极!”

陈青牛啧啧赞叹道:“大兄弟,不曾想你是一位有风骨道义的杀手啊,失敬失敬。”

那人不理会陈青牛的讥讽,歪着脖子,抬起一手指了指,冷笑道:“来来来,龟儿子有本事往这里砍一剑!爷爷我只要眨一下眼睛,就跟你姓!”

陈青牛叹息一声,“行啦,你所穿那件软囊甲,所藏的墨家机关,刚才仓促之下,由不得你开启。只不过我就算站在你一丈距离内,任你施展,也伤不到我分毫。”

刀客呆若木鸡。

在陈青牛揭穿刀客压箱底本事的同时,谢石矶一只大手如铁钩,抓住一名少年的头颅,提着他从屋檐飘落街道。

纤细少年哪怕参与拦路杀人,不知为何也背着一只沉甸甸的大行囊,使得他像是一只小乌龟。

谢石矶松开手指,少年跑到刀客身边蹲下,脸色苍白,但是眼神倔强,死死盯住远处并肩而立的陈青牛谢石矶。

在屋檐上,少年的术法手段层出不穷,从布置陷阱、攻击进取到转为防御,十数种法诀、神通,各自都有可取之处,有些眼花缭乱,只可惜遇上了一力降十会的谢石矶,再者,少年的那些手腕,实在上不了台面,毕竟威力太小了。

这便是世间所有野修的致命伤。

不得正统心法秘传,到头来,就是修了一个伪长生。任你筑起万丈楼,转瞬成空。

陈青牛笑眯眯道:“我现在给你们一个选择。”

“两人之中,我会放走一人,另一人留下。但前提条件是你们做出的选择,必须都与我的本意一致。比如我想让甲走,那么你们甲乙两人,只要有一人没有做出跟我一样的选择,甲还是走不得。”

“当然了,你们甲乙二人,若是谁选择让对方走,自己当然是必死无疑的,只不过给了另外一人‘一线生机’罢了。毕竟万一我本意是希望‘你’走呢?”

“我数三声,只需要你们二人说出‘我活’或‘我死’两字即可。”

此时,刀客终于出声喊道:“且慢!你若是存心要我们二人今晚皆死……”

陈青牛一本正经道:“我杀你们,需要这么麻烦吗?”

陈青牛笑道:“那我就开始了?”

三。

二。

一!

陈青牛三声之后。

“我死!”

“我活!”

陈青牛微笑不语,沉默片刻,对那名刀客道:“你运气不错啊,可以走了。”

刀客欣喜若狂,但仍是小心翼翼站起身,不敢背对主仆二人,只是倒退着快速离去,最后拔地而起,跃上街旁屋檐,身形没入夜幕。

街道上,万籁寂静。

少年有些伤感,对于即将到来的生死判决,反而没有太多绝望恐惧。

原来少年说了慷慨就义的“我死”二字,把仅剩的一线生机双手奉上。而在孩子心目中一向豪气干云、被少年视若自家长辈的刀客汉子,则说了苟且偷生的“我活”二字。

少年低下头,擦了擦泪水,然后干脆就盘腿而坐,再高高扬起脑袋,背靠着大行囊,束手待毙。

若谁能够使一手飞剑术,那在江湖上,便是所谓的陆地剑仙了。

而那名年纪轻轻的陆地剑仙,似乎在权衡利弊。

至于几条街外,一条阴暗巷弄的墙脚根,则有个刀客汉子瘫软在地,满身血污。

此人被种植在体内某处窍穴的剑气,突然炸裂,由内而外,十分迅猛,于是经脉寸断,窍穴尽毁,如何活得下来?

他喃喃道:“骗子,你明明说过放我走的……”

最后,他闭上眼睛,艰难扯了扯嘴角,有些自嘲,背靠墙壁,视线模糊地含糊道:“原来,‘让我走’而已,却不是‘让我活’啊……修行之人,都是目无法纪的疯子、良心泯灭的王八蛋……”

人难自省。

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性命。

福祸相依,天道无情,莫要以人心算天心。

那边。

陈青牛缓缓上前几步,弯腰俯视那孩子。

大眼瞪小眼。

陈青牛用屁股想都知道,今夜此番蹩脚截杀,必然是藩王府邸里那个朱真贺的手笔,里里外外都透着股小家子气。

嗯,这点像我,属于同道中人。

只不过好歹是位藩王之子,连个败家子都做不好,最起码的审时度势也不懂,难怪到现在都没能拿下朱真婴。

陈青牛冷不丁说道:“那刀客其实被我种了一缕剑气在体内,此时应当已经炸烂了五脏六腑。”

少年呆若木鸡。

陈青牛眯起双眼,笑意恬淡,脸色和蔼。

如同修炼成精的老狐狸,盯着道行浅薄的小狐狸。

谢石矶站在年轻修士身旁,她视线低敛。

她的靴子,似乎恰好触碰到了影子。

如牵手一般。

少年终于扛不住视线间的激荡,冷哼一声,“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十八年后,老子又是一条好汉!”

谢石矶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

对上陈青牛还算争锋相对的少年顿时气焰全无。

之前她上屋顶杀人,那幅惨绝人寰的血腥场景,带给少年巨大的心理阴影,魁梧女子的每次出手,就像一铁锤砸凶猛在西瓜上,砰一声,触之即碎!

陈青牛说了一句让少年彻底傻眼的言语。

“你有没有兴趣做我的徒弟?”

陈青牛又说:“我收徒弟只有一个要求,就是徒弟要保证不久的将来,必须要为师父找一个如花似玉的师娘!”

少年眨了眨眼睛。

陈青牛好像被自己逗乐,哈哈笑道:“第一句话是真心话,第二句话是玩笑话。”

于是少年说了句肺腑之言,几乎是脱口而出,少年自己根本就拦不住:“你脑子是不是给驴踢过?”

第67章 嫁衣女鬼

少年坐在地面上,扬起下巴,眼神凶狠,像头狼崽子。

一般来说,长相雌雄难辨的人物,多是女子英武,男子绰约嫣然。眼前这孩子比较尴尬,不上不下,脸庞清秀,逊色女子,又无男子的棱角,即便是女子身,将来断然不会是什么美人胚子。若是男子倒还好些,少晒些日头,说不定等到皮肤渐渐白皙起来,会有些风流倜傥的书生风采。

只不过当下少年身上带着一股朝气勃勃的锐气,隐约夹杂有几分阴沉沉的戾气。

陈青牛双臂环胸,保持俯瞰姿态,笑眯眯问道:“你叫什么?”

孩子翘起拇指,微微指向自己,“小爷我姓祖,单名一个宗字!”

陈青牛并不恼火,和颜悦色道:“逞口舌之快,有啥意义?你小子总不会是活腻歪了,一心求死吧?”

那少年盯住陈青牛的眼睛,想要捕捉陈青牛最真实的想法,眼为心之苗,儒家圣人曾言心胸中正无邪气,则眼眸清朗,如晨曦时分,天开青白。

少年脸色凝重,紧紧抿起嘴唇,一言不发。

陈青牛耐心极好,瞥了眼天色,恰好隔壁街道传来一声急促马虎的敲更声,骤然响起骤然停歇,陈青牛望向充满戒备的少年,“你的根骨资质还不错,当真没有入我门下拜师学艺的想法?小心过了这村儿没这店儿。”

陈青牛离开观音宗后,一路行来,所遇凡人当中,老骥城的蝈蝈,凉王的幼子朱真烨,加上眼前这位旁门左道层出不穷的少年,三人资质最佳。

蝈蝈心性得一个定字,多半能够大器晚成,朱真烨生就一副玲珑心肝,只要得其门而入,有明师指点法门,必然勇猛精进,只不过要小心慧极必伤。眼前倔强少年,介于两者之间,心思敏捷多游移,好在“心有船锚”,只不过比起前两人的根骨天赋,显然要稍逊一筹。

少年浮现满脸讥讽,毫无天上掉馅饼砸在自己脑袋上的庆幸神色,“真当小爷我是那不谙世情的黄口稚儿,我辈修行之人,师徒之名,犹重父子之情君,臣之大义!岂会如你这般儿戏……”

陈青牛咳嗽一声,打断少年没完没了的絮叨,随意道:“我既然能够成为你们凉州藩邸的座上宾,朱鸿赢连中门都为我开了,自然不是那种擅长坑蒙拐骗的修行门外汉,再者,我出身于咱们南瞻部洲一座顶尖宗门,来路背景堂堂正正。你小子若是点头答应,就是我的开山弟子,今日既然有这场厮杀,便是一桩机缘,至于抓不抓得住机会,就看你自己了。”

少年冷哼一声,站起身,背好行囊后,一边系紧麻绳,一边斜眼打量陈青牛,道:“当真不杀我?”

陈青牛不以为意道:“想通了,就来藩邸找我,只需说你是陈仙师的徒弟。若是不愿,也无妨,天底下没有师父求着徒弟学艺的道理,你我就此别过,恩怨就此了结。”

陈青牛跟少年擦肩而过,之后一路,再无打搅。

谢石矶欲言又止,陈青牛从无在她这边遮掩藏掖的习惯,解释道:“收徒一事,不全是玩笑。那少年天资、才情和机缘,三者想来都不差,野修至今,非但没有夭折,还有些独到造诣,实属难得。当然,在我辈修士的大道路上,要想真正结成师徒,‘投缘’二字,至关重要,分量不比成为道侣差多少。蝈蝈和朱真烨两人,资质虽好,但跟我缘分不厚,命里不该有师徒名分的。”

陈青牛想了想,问道:“如果我找一些好苗子送往观音座,紫金莲花会不会多开几朵?”

谢石矶想不出答案,陈青牛也只是随口一问而已。

刹那之间,灵犀一动,他起了个小念头。

心生,种种魔生。心灭,种种魔灭。

陈青牛深呼吸一口气。

然后双手抱住后脑勺,晃悠晃悠向前行去。

————

体态纤细的少年站在原地许久,转头瞥了眼那名俊逸仙师与魁梧侍女的背影,叹了口气,今夜总算逃过一劫。

少年转身离去,如龟驮碑。

时不时向街道两侧挥手,若是陈青牛在此,也要大吃一惊,不断有鬼魅精怪浮现,鬼夜行市。

当少年经过一棵老槐树,果然抬头看到枝头那抹大红色,咧嘴一笑,脚尖一点,坐在那位月下独坐高枝的女子身边。

她头戴凤冠,珠光宝气,红巾遮面,外套一件织工精美的绣花红袍,肩披霞帔,红裙红裤红缎面绣花鞋。

看似喜气洋洋,实则鬼气森森。

少年双手撑在粗壮树枝上,轻轻摇晃脚丫,委屈道:“朱红姐姐,你都瞧见了吧,一位仙家剑匠,一位武道宗师,联手欺负我一个孩子,你说这像话吗?”

那红衣女鬼低头,像是娇笑,却无声。

少年对此习以为常,自言自语道:“凉王竟然给此人打开中门?这人却要收我为徒?事出无常必有妖……”

少年自己被自己逗乐,转头望向嫁衣女鬼,“咱们这条鬼街,无常事才是平常事,真好笑,不行不行,朱红姐姐,你得帮我把这个笑话记下来。”

女鬼温柔点头,抬臂拂袖,露出一段白藕般的光洁手臂,一片槐叶轻轻飘落在她嫁衣上,她一手掌心托槐叶,一手手指作笔,指甲极为修长,在槐叶上轻轻刻字。

竟是无丝毫秀妍妩媚之气,筋骨雄健,笔锋如刀。

一人一鬼显然是熟悉至极的旧识,否则不至于如此默契。

千年老槐,少年和女鬼并肩而坐,槐叶题字。

安详。

少年唉声叹气,那个自称“将脑袋拴在裤腰带上、刀口舔血挣钱养家糊口”的杨叔叔,有一手泼水不进的厉害刀法,偶尔喝酒喝高了,便扬言迟早有一天要会一会那些飞来飞去的陆地剑仙,到头来,就只是死在了一缕看不见摸不着的剑气之下。

少年坐在老槐枝丫上,百感交集,眼神恍惚。

就在此时,异象横生,只差一笔便能写完的槐叶突然从女鬼手心飞掠而走。

女鬼哪怕一开始就察觉到不妙,试图以拇指食指拈住树叶,仍是没能阻止。

她与懵懂少年一起俯视,只见一名平冠黄帔的清瘦老道人,身材矮小,却仙风道骨,气势巍峨,一根麈尾拂尘搭在手臂上,老人眼神在夜间明亮如火烛,这是道教真人双眼通玄的明证,即俗世所谓的开天眼,夜可见阴冥之物,白天直视阳光而无恙。

正是那位之前在王府掌观天机的老道人,凉王朱鸿赢身后的天字号供奉,朱鸿赢当年封王就藩于西北边关,才在离开京城的西行路上,这位横空出世的老道人就已经出现在众人视野。

老道人仔细端详那片槐叶文字,然后抬头望向那位高坐枝头的红衣女鬼,开怀笑道:“十九年前于凉州佛寺见卿字迹,思之久矣!”

少年低声道:“快走,我来挡住这牛鼻子老道!”

老道人哈哈大笑道:“走?往哪里走?身陷贫道的井字符之中,便是修行千年的魔道巨擘,短时间内也难以挣脱,何况是你们二位。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岂容你这缕残魂之鬼熬过六百岁之门槛,老道来此,正合天理!”

老槐树下,浮现一个硕大井字,古朴庄重,蕴含神意,刹那之间大放光明。

槐树刚好位于井口之中。

一连串大小如稚童手掌的金字符箓,沿着老槐的树干枝桠火速向上漫延,最后连每一片槐叶都熠熠生辉。

女鬼巍然不动。

少年如临大敌。

老道士自顾自打量四周,笑道:“原本只想借刀杀人,试试看那位年轻仙师的根脚深浅,不想阴差阳错,那些刚死之人的精血魂魄,无形中成了诱饵,姑娘虽未如其它鬼魅咬饵上钩,却也难得露面现世了,今夜贫道终于得见姑娘,意外之喜,意外之喜啊!”

老道人沧桑脸庞上尽是不愿遮掩的畅快笑意。

证道一事,最需契机,而机缘一物,是证道之钥匙,此物守株待兔不来,亦是强求不得,讲究一个恰到好处,其中玄机,妙不可言。

当年商湖杀蛟一战,他机关算尽,仍是错过了那桩天大机缘,这次唾手可得的福运,若是再次错过,老道自认被天诛地灭也在情理之中。

少年震惊悚然,颤声问道:“老道士!为何朱红姐姐察觉不到你的气息?你又为何能在够转瞬之间成就灵符?!”

阳气极度匮乏之人,或者是老人弥留之际,白日见鬼,并非不可能。而修道之人,在鬼魅眼中,遇之如夜见大日,轻则阴气激荡不稳,重则当场魂飞魄散。

在少年看来,以朱红姐姐的修为,以及树下那名老道士的通天本事,如何都能够主动避开,照理是打不过逃得掉的局面。

老道人不念咒不引气,符箓自成,对于制符一事相当熟稔的少年,就更是打破脑袋也想不通了。

老道士叹息一声,始终仰头凝望着那只身披嫁衣数百年的女鬼,以老道士坚韧不拔之心性,仍是忍不住唏嘘道:“这期间的心血耗费,不足为外人道也。”

以此可见,这名被一方藩王尊荣供奉的道士,对于已有六百年阴寿的红衣女鬼,志在必得!

一般而言,人之寿命,以一甲子六十年为界线,甲子以后的岁数,是前世福泽绵延至今世,上辈子积攒阴德极多,才有这般长寿。兴许会有人愤懑,今世之诸多苦,生不如死,活得越久遭罪越多,这算什么福气?岂不知依循佛道两家的记载,人死投胎,能够转世再为人,机会之小,超乎想象。所以能够生而为人,而非牲畜草木鱼虫,本就已是天大的幸运。

在阴阳交界之地恋恋不去的鬼魂阴物,往往侥幸逃过冥府拘捕以及诸多天灾,但是天地之间自有八风起于八风,对应四时节气,老话说的八面来风或是耳听八方便出处于此,对于世间阴物,以起于东方、震气所生的融风,和发轫于西北、乾气所生的不周风,最伤阴魂体质,鬼魂被两风拂过,顿时有刮骨吸髓之痛。

在此之外,若是大城大镇之鬼物,更是居不易,每逢牧守一方的官员祭拜文庙,或是报土功祀四郊,以及将士出征、凯旋,阳气最盛之时,阴物哪怕隐蔽于地下数百丈,也要神魂摇曳震颤不止,如置身于沸水之锅,难熬至极。更何况许多信佛崇道之地,会举办许多水陆道场,梵音袅袅,佛法远播,响彻满城,对鬼物来说,无异于天降横祸,所以许多阴魂久而久之,短则头七过后,长则一年半载,便自行烟消云散于天地间,哪怕是怨念至深的冤魂厉鬼,也少有能够扛过甲子阴寿的异类,但能够存世甲子以上,魂魄就会逐渐滋养壮大,阴神逍遥远游,甚至能够自悟神通,习得偏门法术,那些稗官野史和志怪小说中的道士,以桃木剑、符箓等敕令鬼神的手段镇压祸乱宅邸的邪物,多是此类。

女鬼伸手揉了揉少年脑袋,容颜遮掩在红巾之后,不见悲喜。她随后飘然落地,嫁衣裙摆飞扬,像是一朵绽放的殷红牡丹。

她刚好站在那座井口边缘,再没有挪动一步。

老道士眯了眯眼,一根手指轻叩拂尘长柄,讶异道:“贫道虽然已经刻意收敛气息,但是姑娘既然亲眼见到了贫道,为何依然无动于衷?”

女鬼默然无声。

老道士眉头紧皱,语气平和解释道:“姑娘已经死过一次,为何再度心存死志?你放心,贫道并非那种凭借镇杀阴物赚取功德的修行之人,你我有善缘,一方是求真道人,一方是福厚阴物,因缘殊胜,堪称百年一遇!”

老道士笑逐颜开,继续说道:“贫道修行两甲子,早已跨过天人门槛,却一直不曾有结伴修行的道侣……”

跟着跃下枝头的少年站稳身形,听到这句话后,比当事人还要恼羞成怒,尖声骂道:“你这臭牛鼻子,恬不知耻!一百多岁的老头子了,还想要跟我朱红姐姐成亲?!老乌龟王八蛋,要脸不要脸?!”

虫蚁之间,任你高声如雷的响动,到了人耳朵,自然仍是悄不可闻。

老道人根本懒得理睬少年,只是死死盯住那头苦苦寻找多年的女鬼,因为怕打草惊蛇,整整小二十年的岁月,老道士都没有撕破脸皮,没有刻意搜寻女鬼的藏身之地,尽量保证双方相安无事,否则以他的尊贵身份,以官府名义驱使百姓刮地三尺,没有任何难处。

身材并不高大的干瘦道士,比清秀少年只高寸余,而红衣女鬼离开高枝落地后,身高赫然与西北男儿无异,尤为难得的是身材修长,丝毫不显笨拙,比例极富美感,如壁画飞天,婀娜多姿。

女鬼似有不悦,与此同时,整条街道的阴气立即便浓郁了几分。

老道士眼神中惊艳且贪婪,啧啧道:“身为被天道人道皆厌弃的鬼物,竟还能相由心生,天人感应。好一个‘天生尤物’!了不得,了不得!”

少年涨红着脸,气愤道:“世间竟有此等厚颜无耻之人!”

老道人轻喝一声,“聒噪!”

第68章 愿为奴婢

拂尘微动。

砰然巨响。

少年整个人猛然向后飞去,狠狠撞在老槐树干上,若非所背行囊巨大,抵消了大半的冲撞劲道,恐怕这一下就要去鬼门关了。

女鬼没有出手阻拦,冷眼旁观。

老道士心中了然,笑意更盛,“果然,灵智未曾泯灭,姑娘你除去身具气运之外,还定然身怀重器。”

女鬼低下头,望向脚边的井字,金光辉煌,如溪水流淌,她缓缓伸出两根手指,捻住覆面红巾一角,轻轻提起,以便更好观看地面上的字迹。

老道士见到这一幕,只觉得天真有趣,面有得意,捻须笑道:“姑娘,莫要浪费精气神了,贫道此符名井,寓意镇压妖魔于井口之中。天圆地方,井字符契合天道至理,由贫道使出,更是威势浩大,如果不是贫道没有歹念,姑娘你早已神魂俱散喽。”

红衣女鬼松开手指,方巾重新笔直下坠,她望向这位降妖伏魔的道教大真人,没有半点畏缩怯意,大概正如道士所说,既然已不畏死,以死惧之便成了笑话。

“你与赵正阳是什么关系?”

一个沙哑清冷的嗓音在空落落的街道响起,在那棵老槐树下悠悠然飘荡。

不光是嘴角渗出血丝的少年呆若木鸡,连见惯大世面的老道士都愣了愣。

少年眼神呆滞道:“朱红姐姐,你会说话?!”

老道士凝神定睛,仔细观察着那女鬼在咬文嚼字之际,嘴唇张合之时,丝丝缕缕的幽绿之气,从她雪白齿缝间溢出。

听到少年的幼稚问话后,老道人讥笑道:“你这蠢蛋,你这位身穿嫁衣的姐姐,体内蕴含阴气之重,便是练就金刚不败之身的得道高僧,一旦被她吐出的气息吹在脸皮上,也要颤上几颤。以你的那点修为境界,莫说给直接吹拂在脸面上,就是靠近了,也要沦为顷刻间骨肉销融的下场。原本贫道以为足够高估你,不曾想仍是小觑了。不说贫道所在藩王府,就说姑娘你,方才从这里经过的陈姓年轻人,再加上数十年前落脚于此的李牧,和建立那座琉璃坊的观音宗仙师,商湖上那个撑船老叟,这座孤悬边陲的小小凉州城,也真够藏龙卧虎的了。”

老道士突然转移话题,细眯起眼,玩味问道:“姑娘你是如何认识贫道师门的正阳祖师?”

女鬼沉默片刻,“赵正阳还在世?”

老道士哭笑不得,犹豫了一下,耐心解释道:“正阳祖师在四百八十年前,便已在东胜神洲大洪王朝的地窍山骑虎飞升,在被大洪开国皇帝敕封为灵素真君之后,之后三百年间又接连被三位皇帝追封,尤其是那位开国皇帝,对正阳祖师最为推崇,累降圣旨褒扬,并亲自敕令正阳祖师管领王朝之内所有出家善人,正阳祖师香火最为鼎盛之时,天下九洲五湖四海,皆有香火信徒,直到……”

老道士不再继续说下去,神情开始凝神起来。

这份大善机缘,四百年后瓜熟蒂落,最终落在自己头上,难道并非只是自己福泽深厚所致,也有之前不曾水落石出的因果伏线?

当然,老道士根本不惧那女鬼的修为,退一万步说,哪怕她与自己境界相当,他也是稳操胜券,传承近千年的师门道法,尤其是几手压箱底的本事,最能克制世间一切阴魂鬼物。所以并非这位老道自负,事实上他对付修士之外的鬼魅妖魔,就不仅仅是当下的道教陆地神仙了,而是还要高出陆地神仙大半个境界,才算准确。

只不过老道士向来比较厌烦意外之人和事。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这句话真是有道理。

意外之事有了。

然后意外之人,也有了。

老道士扭头望去,在百步之外的屋檐边沿,去而复还的一男一女,一坐一立,正隔岸观火呢。

最过分的是那个年轻男人,盘腿而坐,将当国剑横放在双膝上,他不知从哪里找到的一小袋山核桃,歪着脑袋,磕着核桃,津津有味。

顺着老道士的视线,少年艰难开口,竭力喊道:“师父救命!”

陈青牛没好气回复道:“翻了翻黄历,拜师这事吧,今日不宜,明天再说!”

耍了一手普普通通的聚音成线,开口处嗓音不大,却在老槐树一带相当清晰。

没能成功祸水东引的少年顿时气急败坏,跳脚怒骂道:“拜你祖宗十八代的师!”

陈青牛咬碎一颗山核桃,吐到手心,嘿嘿笑道:“便宜徒弟你放心,明天没有什么祖师爷让你拜祭,因为咱们宗门就你我师徒二人。”

老道士不轻不重叹了口气。

肃杀之意,铺天盖地。

根骨不俗的少年噤若寒蝉,不由自主地遍体生寒。

老人站在陈青牛主仆二人和老槐树下红衣女鬼之间,貌似腹背受敌,怡然不惧,只是这一刻终于恢复道教大真人的威严。

正衣襟,凝气神,诚心意。

最后老道士朗声道:“贫道陆法真,投于五阳派门下,师门五祖,无一不是扬名半洲疆域,自纯阳、少阳、紫阳、重阳至正阳,初代五祖,皆有转斗移星之神通,陆续封为天庭清福正神,时隔千百年,仍是高居神位,享受香火!例如贫道师门真传之井字符,不用口诵字诀,亦无须手指掐诀,心意动则灵符成,放眼整座南瞻部洲,一枝独秀!”

名震一国,享誉朝野,已经不易。

能够扬名数国甚至是半洲版图,足可称为神人,许多陆地神仙都不曾有此声势名望。

就连陈青牛在观音宗都在笔札典籍中,多次看到过赵正阳的道号,由此可见,这位远在东胜神洲的正阳真人,绝对有资格被徒子徒孙用来扯虎皮大旗吓唬人。一位喜好收集道教经典的莲花峰客卿,提及过那桩发生在大洪王朝立国二十余年后的悬案,当时大洪王朝挟立国之势,成为国师的正阳真人赵离岩在皇帝大力扶持下,试图以正阳一派之人力,统率东胜神洲所有大小道门,更希望以一派之宗旨,成为天下道林之张本。说句难听点的,这可是挖别人家祖坟的事情。后来赵正阳便莫名其妙地从朝野视线消失,朝廷对外宣称是飞升了,后边几位皇帝累加追封,倒像是在心虚愧疚,以此补偿那位于开国有大恩的道教神仙。这之间的曲曲弯弯,真相到底为何,都随着大洪王朝的分崩离析,彻底湮没于历史的灰尘之中。

陈青牛好奇问道:“陆真人竟是师出五阳派?”

五阳派,那是当之无愧的道门庞然大物,试想当初正阳真人一人香火就那么夸张,之前四位祖师爷,各有山头道观和传承道法,都可以接受善男善女的香火,只不过主脉承袭,是陆法真所谓的五祖次序,被后世统称为五阳派。

道门千年以降,大体上是丹鼎符箓之争,五阳派存世之时,几乎是五阳派独力抗衡世间所有丹鼎派道门,在如今的道教祖庭龙虎山天师道成就大势之前,五阳派几乎能算是道统执牛耳者,之所以加上一个“几乎”,在于五阳派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简直就是让道统内的对手都措手不及。

五阳派传承中断已久,在赵正阳之后,其实还有几名陆地神仙获封护国真人,但都效果不大。近两百年在南瞻部洲,陈青牛可以确定没有谁传道五阳,或者说可能有,但绝对无人成功。

凡人最怕子嗣断绝,道统佛门也怕香火不继,那些供奉五阳派祖师爷的道观,都早已改名换姓,随着五阳派的沉寂,原本稳压丹鼎派一头的符箓派随之一蹶不振。

结果凉州城冒出一个自称出自五阳派的道士,陈青牛怎么会不感兴趣。

当然了,陈青牛绝不会主动挑衅这位老道士。在南瞻部洲和东胜神洲,各个王朝的民间,都会有五雷轰顶的通俗说法。相传五阳派的镇派之宝,是一套代代单传的五雷法,以秘术制成的一张五雷符箓,据称可以一纸镇压一城。

斗法。

陈青牛不是完全不可以,但自己饲养天龙八部就已经强弩之末,一旦超出体魄承受范畴,不仅仅是跟人切磋,还是死磕拼命的那种斗法,则无异于直接消耗本命元神精气,等同于慢性自杀。

这也是守财奴陈青牛可以忍住横财诱惑,不愿以身涉险进入湖底龙宫的根本缘由。

发财确实是天下第一等快意事,可为此丢了小命的话,可就是为他人作嫁衣裳了,更是世间头等窝囊事。

那老道人侧过身,既不面对井中女鬼,也不背对屋上主仆。

见老道人没有开口的意思,陈青牛又问道:“先前以神识窥探湖上楼船,应该也是你吧?”

老道人这一次没有装聋作哑,点头道:“正是贫道。”

随后陆老道微微转身,笑呵呵道:“你进了藩王府邸后,平日里眼高于顶的那对母女,都愿意对你敬重有加,敢问汝南陈公子,你又是师出何方啊?”

陈青牛灿烂笑道:“方才不是说过了嘛,我啊,正想着明天收了那小子做大徒弟后,就抓紧开宗立派!”

老道人收敛笑意,一手负后,闭目凝神,像是在为某一刻的狮子搏兔雷霆出手,默默养精蓄锐。

一柄清凉如雪的拂尘,一张金光熠熠的井字符,衬托得老人不似在人间。

陈青牛也打起精神,生怕那陆法真一言不合就丢出一张传说中的神霄五雷符。

谢石矶更是摘下行囊,将原本偏于携带拆分两截的诛神枪,重新拼接在一起。

若说高林涟在朱鸿赢眼中,原本可能被误认为只是一介酸儒,那么这位老夫子不晓得自己观音宗莲花峰客卿的身份,还在情理之中,可是陆法真这位被凉王府摆在台面上,专门用以震慑政敌仇家的活菩萨,竟然也不知道自己的真正靠山,那么就很有嚼头了。

朱鸿赢可不是那几个辖境就在天子脚边的傀儡藩王,与燕王一样都是战功显赫的强势宗藩,这么一号土皇帝,身边怎么可能没有一两位定海神针般的大修士?假若连陆法真都没资格让朱鸿赢推心置腹,陈青牛很难想象那位始终躲在重重幕后的供奉,会躲在藩邸何处,又会是以何种身份隐于市野?

先是皇帝安插在崔王妃身侧的老妪,然后是大儒高林涟,接下来是眼前这位五阳派大真人,加上一个拥有密宗绝佳根骨的崔王妃,陈青牛有些后知后觉的头疼,这座藩邸,岂不是龙潭虎穴?

他猜测如果不是黄东来和王蕉曾经联袂拜访藩邸,就不会有他之后在藩邸不分明暗的畅通无阻。

想到这里,陈青牛有些郁结,归根结底,打铁还需自身硬啊。

自己不成气候,才最需要顺势和借势。

陆法真率先打破沉默,“接下来怎么说,陈公子,姑娘,你们两位要不要联手对敌?贫道可以给你们一炷香的功夫,先商量商量?”

女鬼闻言后,似乎下定决心,双指拨动覆面红巾,以半面妆示人。

道教真人心境,做到心如磐石,心如止水,根本不值得奇怪。

可在真人之前能够缀上一个“大”字的老道士,蓦然心头一震。

此女之绝色,美艳不可方物,哪怕明知是鬼魂,仍然会惊为天人。

陈青牛瞪大眼睛,身体前倾,眼神复杂,脸色古怪。

露出半脸的女鬼眉眼凄凄,自有风情万种,柔声道:“陈公子,我愿为奴婢,只求公子庇佑一二。”

第69章 真神人也

陈青牛哭笑不得,并未当真。

老道人摇头叹息一声,明显有些失望,语气沉重道:“姑娘,说句多余话,贫道之独门双修法,并非是凡夫俗子的闺房之乐,而是神意融汇,龙虎相交,玄上加玄,与当今许多道教流派的男女合气之术,那些误入歧途的房中双修术,皆有天壤之别!”

然后老道人视线移动,对陈青牛说道:“陈公子,贫道不管你师门身世,只需教你知晓一事,那就是这位女鬼,想要用你借刀杀己。贫道希望你不要意气用事,徒惹烦恼。”

陈青牛笑道:“她若真是活得不耐烦了,大白天跑到太阳底下,随便曝晒片刻,不就得了?”

老道士哑口无言。

其实陆法真也琢磨不透其中玄机,虽说这位女鬼认识正阳祖师爷,可高不可攀的正阳祖师就一定会认识她吗?

鬼魅妖魔在死后继续修行问道,不在少数,但是成就高低,往往与生前慧根天资有很大关系,这位女鬼,美则美矣,却怎么看都不像是天纵之才的惊艳人物,只是靠着数百年漫长岁月,一点一滴堆积打熬出来的道行。

根基足够稳固,可惜境界不够高。

这就是她当下的境况。

陆法真一只手都能轻松镇压两个她。

只不过镇压要远远容易于降伏,沙场之上杀敌易于擒敌,是一样的道理。

陆法真为了一举打破那个境界瓶颈,虽说将她涸泽而渔,可以成功。但如果细水流长,精打细算,就能一步跨过那道门槛后,继续稳步前行。

两者比较,根本不需要什么权衡利弊。

否则以陆法真一贯杀伐果决的心性,哪里需要这般耗神费事。

女鬼见陈青牛犹豫不决,泫然欲泣,楚楚可怜道:“恳请公子救下奴婢!”

陈青牛试探性问道:“你连活下去都不想了,还愿意给我当奴做婢?”

女鬼默然,半天之后,哦了一声,对陆法真语气平淡道:“那就请陆真人打杀了这姓陈的,省得碍眼误事。”

陈青牛倒抽一口冷气,这娘们心肠歹毒得如此理直气壮,如此光明磊落啊!

陈青牛朝她伸出大拇指,“佩服!”

然后对那个一直在鬼鬼祟祟小动作的少年说道:“物以类聚,所以你小子还是别入我门下了,我怕你明天拜了师,后天就要欺师灭祖。咱俩啊,看来是有缘无分啊。”

少年怒道:“谁稀罕你!半点锄强扶弱的男子担当也没有!草包软蛋!”

陈青牛掏了掏耳朵,然后做竖耳聆听状,“啊?你到底说啥咧?大声点?”

陆法真深深望了一眼女鬼,大笑道:“姑娘,且不管你会不会过河拆桥,贫道都会出手,以表诚意。一个藏头缩尾的世族子弟,杀了就杀了。”

陈青牛惊讶道:“我不就远远看了几眼,你们这对狗男女就要打打杀杀,还要我的命?”

古意森森的老槐树下,金光映射的井口之中,身披猩红嫁衣的女鬼伸出手掌,轻轻覆在面巾之上,看似掩嘴娇笑,其实杀机重重。

老真人脸色阴沉,搭在手臂上的麈尾拂尘,丝丝缕缕,无风自摇。

显而易见,这位陆地神仙的耐心也差不多耗尽。

如果不是“同为藩邸贵客”的那份淡薄香火情,以陆法真的卓绝修为和暴戾脾性,早就将那对主仆当做蚊蝇,一拂尘当场打杀了。

陈青牛对一道士一女鬼的杀意浑然不觉,用商量的语气笑嘻嘻说道:“陆真人,相信你也清楚,那女鬼根本就没有降伏于你的念头,可若是被你以力镇压,不小心损了她积攒数百年的元神精气,便不美了。只不过她今夜如何都逃不脱,要么被陆真人擒获,要么被我侥幸收拢,既然如此,陆真人,我们来一场君子之争,点到即止,如何?”

陆法真仿佛听到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一脸不敢置信,“你小子要与贫道斗法?”

陈青牛笑道:“陆真人是德高望重、修为通玄的前辈,想必不介意我与自家婢女并肩作战吧?”

老真人哑然失笑,看了眼嫁衣女鬼,略作思量,若能借此机会杀鸡儆猴,的确是最好的结局,便点头道:“也罢,贫道就当指定晚辈修行了。”

陈青牛大笑道:“如此最好!”

缓缓收敛笑意,转头望向谢石矶,后者略微讶异,但瞬间心领神会。

陈青牛拔剑出鞘,横当国剑在胸前,双指并拢,在剑身上轻轻抹过。

大敌当前,仅是拭剑而已。

谢石矶手持完整诛神枪。

一声砰然巨响。

谢石矶身形瞬间消失,原先所站之地,不仅出现了一张蜘蛛网似的龟裂痕迹,还塌陷出一个大坑。

远处五阳派老道人眯起眼,气息绵长且雄浑,如一条大江大河。

老道猛然一抖手腕,拂尘拧转数次。

在老道士陆法真和陈青牛之间的长街上,依次发出一连串沉闷声响,不下五次,次次皆如万钧巨石落入极深的井水之中。

其中一次闷雷般的声响,恰好炸裂于街旁一座果脯店铺门槛附近,结果仅是余波殃及,整座铺子就凭空消失了大半。

闷雷响起之处,距离那位道教神仙越来越近。

老道士咦了一声,不惊反笑,不退反进,轻轻向前踏出一步,持拂子之手负后于腰间,空闲的左手,向前一推,然后向外一拉,轻喝道:“去!”

下一刻,谢石矶的高大身影显现出来,竟是被老道人的一袖罡风,给吹拂得偏离轨迹,落在了街旁,她一脚重重踏下,这才止住后退势头。

只是不等陆法真流露得意神色,老道就冷哼一声,嗤笑道:“雕虫小技,贻笑大方!”

街道正中,陈青牛不知何时已是半蹲持剑,剑尖直指陆地神仙陆法真,只见那当国剑的剑身萦绕紫青罡气,熠熠生辉,蓄势待发。

陈青牛轻笑道:“走你!”

这道迅猛虹光,如同一柄长达十数丈的纤细长剑,刚好在谢石矶被老道一掌拂退的时候,急射而至,直指老道人的心口。

老道依然不屑以拂尘阻拦这道气势汹汹的磅礴剑气,竟然仅是左手掌微张,呈现出握物状,就那么抓向那股剑罡。

一团绚烂光辉在老道人手心轰然炸开。

凝聚无数剑气的剑罡爆裂四间,一条条白色电浆如白蟒疯狂扭转。

老道士身形岿然不动。

手掌间雷电交加,光芒映照下,老道那张古朴脸庞,愈发宝相庄严。

一袖退敌,一掌毁罡。

如此修为,真神人也。

老道人讥讽道:“仍要蚍蜉撼树?”

一张凭空出现的符纸砰然碎裂,化作齑粉。

被谢石矶诛神枪一枪搅烂。

老道人皱了皱眉,小心起见,以免阴沟里翻船,沉声道:“阵列!”

言出法随!

一张张黄色朱漆的符纸,从道袍双袖中飞掠而出,如鸟雀出笼,总计七张,在老道人四周结成一座“横放”的北斗阵,符与符之间,有金黄丝线相互牵连。

老槐树那边,仍然被困在井字符中的红衣女鬼,非但没有对双方的打生打死,表现得幸灾乐祸,反而带着笑意提醒道:“道长小心为妙,那健壮婢女武力不俗,之前多半是故意藏拙了的。”

陈青牛被揭穿一部分老底,倒也没有气急败坏,只是笑骂道:“你这婆娘,太不知好歹!活该你几百年投不了胎!”

女鬼笑意更深,“陈公子哪里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侠士,不过是想借此机会向藩王府邸展露实力罢了。怎么,陈公子真想做那位郡主的幕后之宾?那可得多出些气力才行,如果被陆大供奉一拳两脚就打得鼻青脸肿,相信任你陈公子出身膏腴华族也好,来自第一等仙家府邸也罢,原本板上钉钉的未来老丈人,可就变成煮熟的鸭子飞走喽。”

陈青牛哈哈笑道:“有道理!”

七张符纸并非静止的死物,而是随着那名魁梧婢女的每次枪出如龙,如影随形,恰好挡住枪尖刺去的路线。

次次都像未卜先知,让谢石矶无功而返。

也不是全然无所建树,四五次出枪过后,一张璇玑位的黄符纸被诛神枪彻底打爆。

只不过约莫是女鬼提醒的缘故,在那张符纸被打碎之前,老道士就又拈出数张符纸,质地奇怪,拥有类似雪花纹银的天然纹路,符纸本身没有散发出任何引人注目的光辉,只不过从老道人郑重其事的取符动作来看,这几张篆刻图案极为繁密的符箓,肯定不是俗物。

谢石矶轻喝一声,只见那杆铁枪横扫而至,划出一个巨大弧度,轰然砸在一张符纸上。

势如撞钟。

老道四周顿时激荡起一阵阵气机涟漪。

手捻银色符箓的老道士笑容高深,频频点头,“好根骨,好修为,几可谓贫道生平仅见。”

在谢石矶出枪的间隙,一道道粗如婴儿手臂的剑罡,亦是起始于远处那把当国剑的剑尖,见缝插针,

本是阴森森的街道上,雷电交织,火光溅射,亮如白昼,辉辉煌煌。

嫁衣女鬼妩媚笑道:“陆真人,在奴婢看来,陈公子亦是在示敌以弱,多半留有杀手锏。不信你瞧,人家不知不觉离你不过五六丈距离了。”

老道人根本不以为意,笑道:“哦?”

确实有意拉近距离的陈青牛笑了笑,潇洒站定,收剑入鞘,一脸无辜道:“这话说得……大煞风景啊。”

老道人爽朗笑道:“若是你们主仆二人,就只有这么点斤两,贫道还是奉劝陈公子一句,趁早熄了做那凉王乘龙快婿的心思吧。”

陈青牛也有样学样,故作讶异,“哦?”

刹那之间,原本气势如虹的谢石矶,骤然发力,气海喧沸,精神气在瞬间节节攀升。

一枪长驱直入!

任你符阵巍峨如山,我便开山给你看。

老道人终于流露出一丝凝重神色,不再说话,双指微微捻动,指尖一张篆文的纹银符箓,悬停于老道身前三尺处,大放光明。

哧一声,枪尖直接破开符箓,刺向老道胸口。

老道怒喝道:“放肆!”

以手中拂尘裹住枪尖,手腕猛然拧转,直接将谢石矶连人带枪一起摔向街道侧面,撞入一座铺子。

与此同时,收剑入鞘的陈青牛,莫名其妙出现在老道人身前,左脚重重踏地,剧烈的踩踏,溅起一阵尘土,左掌掌心向前摊开,右手握拳,拳头位于肩膀附近。

一拳锤向老道人。

大道至简。

正是已经失传的白家捶仙拳。

老道人道袍鼓荡,真真正正是两袖满清风的玄妙景象,原本矮小精瘦的老人,在这一刻好像身形膨胀壮大了一倍。

陈青牛一拳捶在充盈罡气的正黄道袍之上,打得那件鼓涨道袍凹陷下去一寸。

依然不动如山的老道人冷笑道:“既然一心寻死,那就去死!”

只是下一瞬,老道人身影消失不见。

一枪当空抡下。

被打入店铺的谢石矶去而复还。

街道上,被炸裂出一条深不见底的沟壑。

原来这才是真正的杀招。

老道人在数丈外现身,气笑道:“小娃儿年纪轻轻,城府倒是不浅!”

只见陈青牛一手掌托小匣,一手负后,笑脸灿烂,“真人过奖了。”

这尊王府大供奉,看似轻描淡写瞥了眼那只小木匣,脸色恢复平静,“陈公子还真是家大业大,让贫道大开眼界。”

陈青牛笑呵呵道:“好说好说。”

数次被击飞的谢石矶,衣衫破损并不严重,更谈不上重伤,不过已经露出里面那具夔甲的些许真面目。

那女鬼煽风点火了半天,此时竟是打起了圆场,“两位仙师,神通广大,今夜为了奴家而大动干戈,让小女子实在不胜惶恐,百死难辞其咎……”

陈青牛顺着她的言语打趣道:“那就乖乖引颈就戮,让本仙师给你脖子上砍上一剑?”

女鬼有些委屈,“陈仙师,这么抬杠就没意思了吧?”

陈青牛摇头道:“有意思,怎么会没有意思。”

那一袭扎眼的鲜红嫁衣微微飘摇,女鬼幽怨柔媚的嗓音,从遮覆容颜的面巾渗出:“公子你呀,真不解风情。”

老道人脸色阴晴不定,根本懒得计较那一人一鬼的打情骂俏。

修行路上,一味高歌猛进,遇神杀神见佛杀佛,无异于寻死之道。

一山总一山高,就像他陆法真,自问传承极好,并且不曾丝毫耽搁修行,又有藩王府供奉这个金字招牌,照理说早已可以横行无忌,足够在一隅之地称王做霸,就算是开宗立派也够资格,可是陆法真即便面对那两桩天大机缘,一样是耐心蛰伏,步步为营,用小心翼翼来形容来不过分。

老道人洒然一笑,收起之前猫捉老鼠逗着玩的傲慢心思,凝神屏气,轻轻吐出一口浊气。

狮子搏兔,亦用全力!

陈青牛清晰感受到那位陆地神仙的杀心,虽未畏惧,却也棘手,便提醒道:“接下来小心点。”

谢石矶点了点头。

陈青牛望向那个隔岸观火好不惬意的嫁衣女鬼,泛起一个狞笑。

这是铁了心要了解眼前麻烦后,与她秋后算账的意思。

老道人淡然道:“你们主仆二人,若能接下贫道的三记拂子,就当不打不相识,贫道回头自会在藩王府上备好一杯清茶,若是接不下……”

之后再无下文,大概是老道人觉得再说便是废话了。

人死道消,还能如何?

老道人拂尘一晃,轻轻吐出一个字。

“敕!”

一条通体洁白的丈余长蛟龙,晶莹剔透,可见体内雷电滚动,它浮现空中后,围绕着年迈道人,缓缓游曳,气象威严。

它自然并非活物,而是以老道人的雄浑罡气塑造而成,并且蕴含了霸道绝伦的雷法奥义,以及不知如何才能观想出来的真龙魂意。

老槐树下的嫁衣女鬼,看不清面容神色,但是当这条雪白蛟龙出现后,浑身阴气为之凝滞。

毕竟无论雷法,还是蛟龙,皆是世间最为克制压胜阴物的存在。

谢石矶咧嘴一笑,回头望向陈青牛。

两人这么多年朝夕相处,那么多次生死并肩,早已心意相通,陈青牛知晓她的想法,苦笑道:“当真要如此?”

谢石矶使劲点头,难得执着一次。

陈青牛有些无奈,只得柔声叮嘱道:“拼命可以,但千万记住,也只是拼命啊,别真的跟人换命。”

谢石矶眼神熠熠,神采飞扬。

这一刻皮肤黝黑的魁梧女子,别有魅力。

谢石矶,当世武痴也。

这就是谪仙人王蕉的唯一评语。

谢石矶将手中诛神枪狠狠刺入地面,解下背后行囊,暂时交给陈青牛保管。

显而易见。

她要赤手空拳,迎战一位陆地神仙!

第70章 开山弟子

老道人盯着战意盎然的魁梧侍女,眼神晦暗,大袖一挥,放声笑道:“有趣有趣!就凭你这份纯粹至极的武夫气魄,贫道就退让一步,只需你扛下这条雷池蛟龙的扑杀,今晚风波,就当一笔揭过。”

老道人伸出如羊脂美玉的白皙手掌,拍了拍那条蛟龙的头颅,温声道:“去吧。”

被道人称呼为雷池蛟龙的符灵,一冲而至,快若奔雷。

谢石矶迎头而上,一拳就是砸在它的脑袋上。

火光四射,电闪雷鸣。

蛟龙被砸得倒飞出去,在高空盘旋一圈,很快就以更快速度杀回。

谢石矶只是一拳复一拳。

近身肉搏,对轰对撞,蛮横至极,眼花缭乱。

轰隆隆的巨响,在街道上连绵不绝。

巨大动静,惊醒了小半座凉州城的百姓,皆误以为是滚滚春雷,骤雨将至。

最终只见魁梧女子单膝跪地,腋下死死夹住那条雷电蛟龙,一手攥紧蛟龙脖颈,竭力撕扯。

身披夔甲的谢石矶,荧光流转,赤焰红莲,熊熊燃烧。

映衬得这名高大女子宛如人间女武神。

雷池蛟龙竟是被她硬生生扯断,变成两截光辉迅速黯淡的“尸体”,她站起身,随手丢弃。

地上出现一张被对半撕裂的符箓。

陈青牛如释重负。

老道人并未如何心疼符箓的损毁,啧啧称奇道:“好胚子!若是能够跟随兵家宗师潜心修行,得其法门而入,多则二十年,少则十年,就是名副其实的万人敌!”

谢石矶见老道人没有继续纠缠的迹象,就默然回到陈青牛身边,拿回行囊包裹,重新背上系紧,继而提起那杆诛神枪,拆解为两截。

远处女鬼不知是震惊还是麻木,死寂无言。

那少年在女鬼身边,猛眨眼睛,满脸的匪夷所思,无法掩饰的心神向往。

陈青牛知道差不多该是尘埃落定了。

马蹄阵阵,尘土飞扬,百余精骑正在向这条街驰骋而来,在原本寂静无声的夜间,尤其震人心魄。

陈青牛转头望去,领头两骑,一骑是郡主朱真婴,另外一骑相对陌生,只在凉王朱鸿赢率嫡系亲卫入城之时,有过惊鸿一瞥,在两名将领校尉模样的骑将之后,估摸着是个实权都尉,年轻有为,多半是西凉十数万边军中的后起之秀。

朱真婴和那群藩邸扈从精骑的赶到,无形中帮助三方都解了围,否则就是死结一个。

陈青牛,陆法真,女鬼,各自相视一眼。

三言两语,三方就敲定了新局面。

陆法真答应暂时不再追究什么,陈青牛也暂时不伺机报复,而女鬼,愿意跟随他们二人进入藩邸。

至于她到底是谁的奴婢,她倒是没有说,大概需要看她的心情,或是两位仙师中有谁先去阎王爷那边报到。

王府首席供奉在袖中快速掐诀,井字符金光骤然消散,只是符之浩然余韵仍然存在,肉眼不可见而已。道人对女鬼笑道:“委屈姑娘跟随此符前行了,不过进入藩邸之后,贫道会将井口扩大为数丈之大。”

女鬼点头,不以为意。

少年一脸茫然,“朱红姐姐,我咋办?”

女鬼朝少年摇摇头,显然不希望这个孩子趟这浑水。

王侯之家深似海,更何况还有那么多蛰伏在水底的蛟龙蛇蟒。

陆法真瞥了眼少年,免为其难道:“贫道可以收你做记名弟子。”

见识过了这位道教神仙的法力无边,少年不敢造次,只是小声嘀咕道:“连个入室弟子都没有。”

感受到老道士眼神中的冰冷意味,少年低下头,灰心丧气,觉得不如听朱红姐姐的话,远离是非总归没错。

成为师徒,既要看双方机缘,也看那名徒弟给人的眼缘如何。

比如少年在陆法真看来就是资质尚可,却远远不足以继承他的道统衣钵,选为记名弟子就是赠送了少年天大福分,再敢得寸进尺,陆法真毫不介意将其根骨彻底毁去,绝了少年的修行路途。

可到了陈青牛那边,少年给他的印象就相当不错,极为聪明伶俐的一个孩子,对于危机,拥有近乎天赋异禀的敏锐直觉,城府虽然不浅,但并非心思阴毒之辈,不失赤子之心,则尤为可贵。

陈青牛和陆法真之观感差异,这种对比鲜明的现象,在历代道书上给出了一份云遮雾绕的解释:天生同道中人,自然相亲相近。

陈青牛笑眯眯道:“小子,最后给你一次机会,做我的入室弟子,跟随我去那藩王府邸躺着享福,吃香的喝辣的,而且王府珍藏任你取舍,秘笈典籍,随你翻阅。”

少年面对这位陈仙师就要胆气十足了,怎么都惧怕敬畏不起来,“你谁啊,口气恁大!”

陈青牛一脸天经地义道:“我是你师父啊!如果当师父的,都口气不大本事不大的话,那你以后不管见着谁,岂不是都要矮人一头?”

少年对此深以为然,捏了捏下巴,眼神上下打量着这个家伙,“怎么从开门大弟子变成普通的入室弟子了?”

陈青牛冷笑道:“你之前心思不定,表现不佳,所以要对你惩戒一二。”

少年讥讽道:“我若是心意坚定,岂会拜你为师?”

陈青牛貌似无法反驳,有些尴尬。

好在朱真婴又成了陈大客卿的福星,快步走近后,也不理睬已经向她作揖行礼的陆大真人,眼中只剩下陈青牛,她满脸担忧且胆怯,小心翼翼道:“这么晚都没有回府,我担心你的安危。”

说实话,在南瞻部洲,观音座客卿的安危,还真轮不到一位俗世藩王的女儿来担心。

不过陈青牛从不是真正没心没肺之人,哪里会在众目睽睽之下折了郡主颜面,故作诚惶诚恐模样,低头抱拳歉意道:“让郡主劳心了。”

只有朱真婴一人翻身下马,其余一百气势深沉凝重的精锐骑军,好像有意无意犯了大不敬之罪,但是无一人打破规矩。

那名腰悬战刀的年轻骑将眯起眼,高坐马背,双手握住缰绳,心中杀机起伏。

他只是在与王府供奉陆法真对视后,才收起倨傲神色,较为恭敬地抱拳行礼。

陆法真也仅是不咸不淡地点头致意还礼,心底有些幸灾乐祸。

这名凉州土生土长的将种子弟,姓宋名梦熊,弱冠之龄便跻身西凉边骑的鹞子都尉,统率数百头等斥候。

是凉王朱鸿赢极为器重的心腹爱将之一。

只不过器重与倚重,一字之差,天壤之别。

不过没有人怀疑,只要给宋梦熊足够时间,肯定能够成长为边军里头的中流砥柱。

所以此人很早就被边军青壮武将视为未来的藩邸快婿。

但是最近两年凉州城的权贵家族,流传一些风言风语,说凉王有意将最心疼宠溺的郡主,许配给一位仙家府邸里的掌教嫡子,双方联姻后,凉王将会吸纳大量仙府子弟,以此弥补西凉铁骑顶尖战力不足的唯一缺陷。

陆法真一开始也将陈青牛认为是来自那座宗门,但是交手之后就改变主意,因为路数不对。

那座宗门叫宝诰宗,属于三清派系之一,三清派系极为复杂,分上中下三清宗,上三清分别是上清宗、太清宗和玉清宗。

中三清则是道德宗、元始宗和灵宝宗,而下三清其实有七座,南瞻部洲占下三清里的两座,宝诰宗就是其中之一,位于朱雀王朝的西北边境,虽说是三清派系垫底的宗门,可是世间任何一座能够以“宗”作为后缀的宗门,都绝对不容小觑,也唯有对宗派二字,无论仙师修士还是俗世王朝,极为苛刻,决不允许有任何僭越,哪怕是一个底蕴深厚的仙府门派,想要跻身为宗,需要满足的条条框框极多。

经过数千年漫长演化,三清派系许多千辛万苦才维持住那个宗字的宗门,甚至内里都已经与道门相去甚远,比如坐镇东胜神洲北方广袤地域的太清宗,用剑弟子众多,号称他们剑道造诣的高度,早已不输世间剑林之正宗的山海剑宗,只是杀力稍逊而已。宝诰宗不是无人练剑用剑,但都会辅以宗门立命根本的宝诰,宝诰即口诵诰章真言为每日功课,以达天听,既能够加持自身,又能够明性悟道,可以说是一条成仙捷径。

俗世王朝出过几位祸国乱民的青词宰相,就属于此列,只不过多是被宝诰宗逐出的害群之马。

陈青牛已经急不可耐地摆出师父架子,斜眼教训道:“臭小子,眼力劲比你那点根骨还不如!”

陈青牛哈哈大笑,冷不丁一脚踹去,正要骑上马背的少年屁股挨了一脚,整个人扑倒在马身上,转头怒喊道:“小心我将来欺师灭祖!”

陈青牛调侃道:“那也得等你先拜师才行。”

朱真婴一头雾水,不知他怎么就半路捡回来一个徒弟。

她心情有些低落,类似醋味。

————

街道上,百余精骑马蹄整齐一致,仿佛仅有一匹西凉战马踩踏地面,西凉铁骑的惊人战力,由此可见一斑。

骑队之中,主将宋梦熊脸色阴郁,有一骑缓缓加速向前,那名年纪比年轻都尉稍大一些的骑卒,吊儿郎当的模样,压低嗓音,笑嘻嘻问道:“老宋,要不要我帮你……这个?”

胆大包天的骑卒偷偷做了个抹脖子的姿势,满脸笑意。

宋梦熊气笑道:“滚蛋!”

骑卒撇了撇嘴,“真就这么算了?”

宋梦熊没好气道:“要不然还能如何?”

骑卒半真半假道:“杀人犯法当然毋庸置疑,可杀人偿命,是不是天经地义,就不好说喽。老宋,这可是凉州,是咱们的地盘!”

宋梦熊也玩笑道:“俞大将军,人家身为王府贵客,取走你的狗头,是肯定不用偿命的!”

这家伙叫俞本真,别看平时没个正行,在战场上比谁都失心疯,次次率先陷阵,若非屡次犯禁违反军律,早就应当升任标长了,结果如今还是个没有任何官身头衔的末等边骑。

俞本真一手手心抵住腰间刀柄,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宋梦熊会心一笑,心头阴霾淡去几分。

————

(桃花大概总字数在50万字左右。主要故事发生地点,多在南瞻部洲。)

第71章 唯有书灯剑

不知为何,朱鸿赢擅做主张将观音宗陈仙师的住处,从那栋拥有一池锦鲤的大宅子,移到了一座名叫元嘉圃的园子。

这位藩王并且叮嘱王府管事,虽然仙师已经移驾,可原处的宅子依旧不许外人进入。

这记马屁,拍得舒服。

陈青牛没理由拒绝,何况刚收了个根本不晓得尊师重道的入室弟子,正好借此机会杀一杀少年的傲气。

少年背着只大行囊,屁颠屁颠跟在陈青牛后头,身形魁梧如小山的谢石矶也背着只行囊,都是在宰相宗杀人越货收刮一空的那笔横财,要不咋说马无夜草不肥,古人真是把道理都给说尽了,没留余味。

陆法真在王府地位超然,极为尊崇,自然不会放低身价跑去元嘉圃凑热闹,哪怕嫁衣女鬼决定去元嘉圃的竹林扎根,陆法真也没有计较,一张师门祖传井字符,未必长久困得住这头来历古怪的女鬼,可井字符除了拘魂镇压之外,更多是起到警戒作用,只要女鬼试图强行破开符阵,陆法真就会立即心神感应,这位道教神仙的住处距离元嘉圃,不过两三里直线路程,不等女鬼逃窜就能赶到。

最关键的一点,还是藩王府邸,在修道之人尤其是练气士眼中,形同一座小皇宫,依循藩王自身气数之多寡,来决定藩王府邸的蛟龙气息之盛衰。比如深夜时分,不方便打开正南府门,陈青牛一行人都是从东门进入,但即便是没有安放一对镇宅狮子的东门,仅是在门上贴挂两幅门神画像的侧门,就让那位女鬼感到浑身不自在,越是临近大门,她越是脸色苍白,浑身青色气息疯狂涌出,竭力抵御那些凡夫俗子瞧不见的耀眼金光。

女鬼选择落脚元嘉圃的竹海,属于无奈之举,偌大一座藩邸,本就没有她的立锥之地,倒不是说她修为如此不济,连阴神在藩邸游曳的那点道行都没有,只是修行一途,能否达到心意平顺的境界,极为重要,这是在修行大道上保证勇猛精进的垫脚石。道理看似空泛,其实极为简单,例如志在功名的读书人,在书院寂静处寒窗苦读,还是在人声鼎沸的闹市处读书,心情差别,显而易见。所以女鬼能够进入天生适合阴物栖息的竹林,自然不愿留在藩邸主宅那边遭罪。

陈青牛作为半个老凉州,自然不会连元嘉圃都没有听说过,但这座园圃到底怎么个“天真爽气、意趣盎然”,当年那个勾栏杂役,一直没机会进去过,也想象不出。

市井百姓想象王侯之家,难逃金扫帚金马桶的路数。

即便是人间尊贵至极的帝王将相,想象那些得天独厚的洞天福地,终归也只是管中窥豹罢了。

事实上,当朱真婴让十数位婀娜女婢提灯领路,哪怕是夜间游览,别说少年给震撼得目不暇接,嘴巴一直没能合上,就连在莲花峰待过那么多年的陈青牛,自己都感到匪夷所思,误以为此圃是仙家手笔。

凉州城地处西北边陲,被许多京城名士视为教化废坠之地,唯独提起凉王藩邸的元嘉圃,赞不绝口,将其誉为夺魁西北。

京城公卿巨贾或是中原豪阀的园林,都是私人禁地,一般只在元宵等佳节对方开放,任由士庶同游,至多象征性收取一些茶汤钱。凉王朱鸿嬴的元嘉圃也不例外,不在藩邸内,需要从西府小门出,经过一座辞岁亭,才能推门入园,此处曾是前朝一位西凉节度使的豪奢私宅,毁于硝烟战火之中,元嘉圃在此基础上扩建,故而占地极广,天然优于京城园林的螺蛳壳里做道场,入园之后,踩着大幅铺地的光亮青石板,蜿蜒曲折,别有洞天,嘉木森然,亭台高耸。园北植美竹三两万株,建造竹屋三栋,是凉州城最著名的避暑胜地。园南堆土为山,遍种桃林,每逢春日,山包之上,桃花绽放浑如锦障,极为可爱。

园西独出心裁,数年前经由郡主朱真婴提议,凉王耗费巨资搭建了一座名叫“蜃楼”的大亭,亭子清一色以紫檀大料打造,再用粗如女子腰肢的四条铁链将整座亭子悬吊起来,捆缚在四棵龙爪槐主干上,需要架梯登入亭子,若是夜间赏景亦可,月明星稀,再让仆役在铁链上挂起一串串灯笼,三两好友,坐于亭中蒲团之上,对坐饮酒,高声笑语,人间至境。

瞎子都能看出这座园子,除去那些仙家占据的名山洞府,便是西北数一数二的钟灵毓秀之地了。

朱鸿赢在朱真婴仍是少女的时候,便放出一句话来,“这座元嘉圃,是本王爱女将来的嫁妆,谁成为本王女婿,谁就这座园子的主人,决不食言!”

陈青牛等人的下塌处临近西边的蜃楼,是一栋精致幽雅的宅院,茕茕孑立,可怜可爱,仅有主房厢房五间,陈青牛、谢石矶和少年各一间,原本有一双俏丽婢女要住在院中,做些伺候人的活计,只是被朱真婴挥手驱散,鸠占鹊巢了一间厢房。一般来说,待字闺中的藩王之女,却要与男子同院相邻而居,于情于理于礼皆不合。

当胆战心惊的管家得到密报,迅速将此事禀报给凉王,那位权倾西北的显赫藩王并未脱衣入睡,留在书房挑灯夜读,身穿一袭便装绣蟒袍子的朱鸿赢听到这个“噩耗”后,脸色阴晴不定,最终释然一笑,挥挥手,只说了一句,本王知道了。

朱鸿赢在管家小心翼翼掩上房门后,负手站在窗口,闭目沉思。

老夫子高林涟在王府东北角有宅院一栋,极小,是这位大儒亲自挑选,装饰简陋,全无半点富贵气焰,甚至连清雅都算不上,一开始府上管事不知轻重,只将不苟言笑的老夫子当成寻常私塾先生,依靠那份束脩度日,直到后来小王爷朱真烨有一次顽劣贪玩,误了功课,被老夫子罚站于鹅毛大雪之中,可怜稚童几成雪人,朱真烨的生母,身为凉王侧妃,博望郡谢氏的嫡女,亲自赶赴学塾向老书生求情,仍是徒劳无功,谢王妃愤然含泪离去,不得已只好向凉王搬救兵,不曾想反被朱鸿赢当堂斥责,以至于用上了“无知村妇”之恶语。在那之后,朱真烨乖巧懂事了,管家仆役们也再不敢拿这个刻板滑稽的老头子当笑话。

二更时分了。

年迈儒士轻轻合上一本泛黄的圣贤典籍,揉了揉眼睛。

书案之上,唯有一摞摞整齐堆积的小小书山,约莫七八座,并无价值千金的文房四宝,一样都没有,那就更别提那些文人雅玩了。

靠近墙角根,一具等人高的木架之上,搁放有一柄无鞘的青铜长剑,通体斑斑绿锈,

若非高林涟亦是境界不低的修道之人,恐怕就无法听到那些悉悉索索的细微声响,犹弱于蚊蝇振翅,从书籍书页之间传出。

那些是身躯极为渺小的书虫,常人微不可查,以啃食书籍扉页为生,在文人雅士眼中,好似书海遨游之鱼,又名蠹鱼。

家徒四壁。

孤苦伶仃。

唯有古书青灯铜剑,三物朝夕相伴。

自古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

可惜这位老人,滴酒不沾。

————

藩邸上下戒备森严,不得擅自游走,无论是做客之人还是府上奴婢,都要遵循,以至于许多藩邸杂役在此劳作十数年,甚至才走过不足半数版图的藩邸区域。虽说凉王朱鸿嬴不是什么暴戾弑杀的主子,可是规矩订立得极其严格,逾越之人,除非是朱真婴这位掌心明珠一般的独女,否则谁都无法免去责罚。

据说这座王府有条不成文的规矩,误闯雷池禁地,一律生死自负。

宋梦熊曾经多次夜宿于此,其中一次甚至还跟随父亲,陪着凉王游历了小半座王府,当时宋梦熊还是位少年,就已经崭露峥嵘,在凉州城内赢得任侠之名。如今他对于王府大致地理形势,何处可逛,何处止步,早已烂熟于心。

只不过这一次身边多了个俞本真,此人起于行伍之末,因为弓马熟谙,入伍之初就跻身为一员边骑鹞子,鹞子是西凉骑军最精锐的斥候,几乎人人都是神箭手,马镫以纯金打造而成,雕绘有鹞子图案,以示有别于寻常边骑,鹞子又分两阶,与官身品秩没有绝对关系,只与战功相关,斩首敌军斥候十骑之上,可配纯金马鞍,又被誉为马鞍鹞子,比起普通的马镫鹞子,显然更胜一筹。

俞本真靠着悍不畏死的性子,以及一身粗野不堪的技击把式,多次负伤,其中一次直接被箭矢射穿肩膀,最终短短大半年时间,在多次接触战中斩首十二骑,战功显著,升为标长,执掌五十骑鹞子。要知道许多边军里头的百战老卒,耗费十数年时间,都做不到这一步。更惹人嫉妒的是这次凉王巡视边境九镇,刚好宋梦熊部在关外遇上一支百人骑军,在俞本真等人的浴血奋战之下,以四十骑对战百骑,依然酣畅淋漓地拿下一场大胜,不但如此,还生擒了一位大隋边疆节度使的爱子,凉王自然大喜,得知是宋梦熊这孩子建功之后,更是无比欣慰,特地让宋梦熊跟随自己返回凉州藩邸。

宋梦熊捎上了俞本真,正是后者在那场交锋中,袭杀了节度使之子身边的贴身扈从,才扭转战局,事后己方鹞子翻检尸体,才发现那名貌不惊人的中年侍从,身上竟藏有多枚符囊,储藏各色符箓不下三十张,不乏有以威力巨大著称于世的清微雷法符箓,尤其是那张明显出自神霄派制符大师之手的母子雷珠符,一旦成功使出,四十骑鹞子哪怕提早散开,至少也要丢掉十数骑的性命,毕竟能够像宋梦熊这般穿上宝诰光明铠的边军都尉,独一份,宋梦熊的父亲,官至一州将军,四处托关系,真是求爷爷告奶奶,才求来这一具篆刻有千余字道门宝诰真言的珍贵铠甲。

宋梦熊白天便带着俞本真这个土包子四处闲逛,吃过一顿差点让俞本真吃掉舌头的丰盛晚宴,又让俞本真言语调戏了两位体态微腴的貌美婢女,夜幕降临之后,宋梦熊就回屋翻阅一本凉王让人送来的兵书。

子时之后,宋梦熊依然没有睡意,辗转反侧了半个时辰,干脆披衣出屋,结果吓了一跳,原来俞本真这家伙正坐在屋脊上赏月。第一次进入藩邸就敢这么做,不愧是俞疯子。

宋梦熊对待俞本真自然迥异于常人,虽然绝对不会真当做可以换命的生死袍泽,毕竟出身西凉头等将种门庭的宋梦熊,他那条命的分量,是一百个寒庶子弟俞本真也比不上的,但是不妨碍宋梦熊对俞疯子青眼相加,不仅是俞本真在战场上救过他一命,更多是宋梦熊相信自己的眼光,俞本真是一块上佳璞玉,稍加雕琢就能成器。

何况在军中培植亲信,也是任何一位将种子弟投身边关的题中之义。

有些时候无所事事,宋梦熊会想,自己看俞本真的眼光,会不会跟凉王看待自己的眼神,其实是一模一样的?

欣赏,亲近。

却难以掩饰骨子里的那份居高临下。

宋梦熊见到俞本真使劲挥手,叹了口气,脚尖一点,跃上屋檐,坐在他身边,压低嗓音道:“在王府里私下登高望远,是犯了忌讳的!”

俞本真不以为然道:“王爷对咱俩那还不够知根知底的啊?怕什么,估摸着我就算在屋顶上练刀都没事。”

宋梦熊笑道:“你小子心真大!”

俞本真没好气道:“是宋都尉你胆子小。”

宋梦熊瞥了眼这个意气风发的同龄人,突然没来由有些羡慕。

羡慕他是井底之蛙而不自知,所以对这个人上还有仙人的大千世界,毫无敬畏,活得肆无忌惮,锋芒毕露。

生已生,死则死。

宋梦熊收回视线,抬头望向悬空明月,轻声问道:“俞本真,你说死在我们手上的那名大隋侍从,原本是要证大道得长生的方外之人,是有机会成为仙师的大人物,那么他死得是不是很憋屈?至死连个名号都没报。”

俞本真仰面躺下,满脸无所谓,“谁知道呢。”

————

崔王妃坐在书桌前,脸色木然。

那位像是一头缠身厉鬼的老妪终于死了,可是这位凉王正妃却一点都没觉得清净了,反而有些怅然若失。

这种感觉,就像是一个吵架拌嘴几十年的老邻居,针尖对麦芒时候恨不得千刀万剐,突然有天搬走了,竟然寂寞得让人挠心挠肺。

这让她很茫然。

想到在那名年轻修士那边遭受的诸多屈辱,历历在目,她既愤恨又恼羞,但最多的情绪,到最后竟是新鲜,刺激。

她知道自己在玩火,这些天,无论临摹了多少字帖,抄写了多少佛经,她都静不下心来。

此刻她猛然惊醒,将书案上一方价值连城的衡淑堂珍藏砚台抓起,狠狠砸向远方。

她深呼吸一口气,丰满的胸脯微微晃动。

唯有如此,这位王妃才能得到片刻安详心境。

在此之前,屋内诸多珍稀瓷器都已经被她摔得粉碎,每次都是独自默然地打扫干净,有次不小心被碎片割破,她蹲在地上,吮吸着滴血的手指,闭上眼睛,她自己都不知道,那一刻的成熟妇人,满脸陶醉。

一件价值连城的瓷器,刚刚得手之际,必然恨不得时时刻刻端详观赏,久而久之,终有厌烦之时,最少也会热情清减。

猛然将其砸碎,那份病态的快感,畸形的刺激,令人沉醉,回味无穷。

窗外月色朦胧,她恍惚失神。

这位守活寡多年的王妃,突然有些幽怨哀愁,伸出手掌抚摸着自己的脸颊,已为人妇、已为人母的美妇人,第一次害怕自己已经老了。

动心起念,则意起缘生。

第72章 止境宗师

日出天地正,煌煌辟晨曦。

朱真婴睁眼后,满脸倦意,下意识仍是想睡个回笼觉,可是她一咬牙往自己胳膊上狠狠拧了下,睡意顿消大半,火速起床,开门不见山,见到一个人。

她之所以如此精神不济,就在于昨夜看到陈青牛莫名其妙拎了条椅子,坐在院中,双手叠放在腹部,就此老僧入定。

朱真婴愣是在窗口偷看了半天,竟不觉得枯燥乏味,也算是厉害了。

后来她实在是扛不住眼皮子打架,浑浑噩噩把自己摔在床榻上便睡去,也没能睡踏实,只记得做了个惊心动魄的梦,但是醒后如何都记不得,奇了怪哉。

朱真婴小跑到梳妆台前,对镜自照,收拾了大概半个多时辰才起身出门。

陈青牛睁开眼,轻轻呼出一口浊气,伸了个懒腰,相比朱真婴的神色憔悴,陈青牛格外神采奕奕。

日出东海,阳光如一线潮在广袤大地上,由东向西缓缓推进。

当陈青牛转过头,刚好看到光线拂过朱真婴身体的那一刻,她有一张娇艳如花的脸庞,当然,陈青牛不由自主视线往下移了移,这位鸿鹄郡主生了一双天下无敌的大长腿,哪怕是身材高挑的范夫人,在此处也略逊一筹。

在陈青牛认识的所有女子中,能与之媲美的对手,大概就只有那头躲在竹林里的红衣女鬼了。凤冠霞帔,红巾覆面,红裙红缎绣花鞋,真不知道她为何死后数百年,仍是作此装扮。

世间阴物,之所以能够在死后逗留阳间,必须达到两个条件,一条是死时心中有执念不得解脱,且是那种强烈至极的情感萦绕心胸,在弥留之际凝聚成气,老百姓所谓的死不瞑目,便是辞世之人仍有一点残留生气未坠,但若仅是这样,魂魄依旧被拘至所谓的阴间冥府,只是耗时较多而已了,还需要满足一个至关重要的条件,就是生前便具备修行之资,且没有发觉,即便通过种种机缘,触及修行门槛,但都不曾深入。

道理很简单,人之身躯如同一座采石场,人之修行,恰似以石料打造地基,以便凭空建造出一栋屋子,以供丹婴元神栖息于其中,修行愈深,采掘愈多,就形成一处洞天模样的光景,仅由身躯骨骼支撑而起,修行之人,如果不能飞升解脱,那么修士对自身肉身的“采石”之彻底,远非自然死亡的凡夫俗子能够相提并论,一旦死亡,无异于房屋地基在瞬间崩碎,任你高楼可通天摘星,任你广厦千万间,都会坍塌,化作齑粉,于是尘归尘土归土,一切皆重归天地。反倒是那些拥有修行资质却没有机缘福运的,加上不愿就此归于万事皆休的混沌境地,有可能在瞬间挤入一种道教谓之返璞归真的玄妙境界,获得一丝苟延残喘的机会。

如神魂孤悬于阴阳之间的缝隙,既得超脱生死之逍遥,又受烈阳罡风之煎熬。

其中滋味,尚未有典籍记载在册。

陈青牛朝朱真婴伸出一只手,“帮你把把脉。”

朱真婴眨了眨眼睛,俏脸微红。

陈青牛突然手腕扭动,手掌握拳,好似在随意舒展筋骨,当朱真婴忍住羞意伸出手后,陈青牛握拳之手在她手腕处轻轻一拍,让朱真婴吓了一大跳,陈青牛很快就正儿八经开始把脉,脸色逐渐凝重起来。

朱真婴知晓这位观音宗大仙师的神通广大,大概是先入为主的缘故,在她心目中,便是陆法真这般被父王尊崇有加的陆地神仙,也不如陈青牛法术艰深。

陈青牛叹了口气,微微加重把脉手指的力道,以至于朱真婴都清晰感受到了他指尖的温度递增,从温热至火热。

朱真婴有些懵,惶恐不安,难道自己得了王府御用神医瞧不出的不治之症?

陈青牛突然笑了笑,“可喜可贺,郡主……有喜了。”

朱真婴呆若木鸡。

陈青牛哈哈大笑,打趣道:“瞧把你乐的,未必就一定是男孩呢。”

堂堂郡主被如此逗弄,朱真婴恼羞成怒,瞪眼跺脚拧腰,一气呵成,转身匆匆离去。

谢石矶坐在屋外台阶上,擦拭那半截诛神枪,低头笑着。

陈青牛拎起椅子,望向朱真婴隔壁厢房,窗口一团模糊阴影立即消逝,陈青牛喊道:“小子,给你一炷香功夫准备,赶紧出来行拜师大礼!为师若是心情好,指不定就随手打赏你几件造化功德神器,当做收徒的见面礼。”

厢房内少年做了个白眼鬼脸。

陈青牛想了想,放下椅子,坐北往南,再次嚷嚷道:“小子,麻溜利索的,过了这村就没了这店,小心悔青了肠子!别人那都是千辛万苦求仙缘,你倒好,泼天大的福缘掉在你脑袋上,也不晓得赶紧伸手兜住喽!”

说话间,陈青牛双手手背象征性拂了拂膝盖,好像掸去些尘土,就能为这场拜师礼增添分量和庄重感。

实话说,就这么上杆子要人拜自己为师的家伙,无论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家洞天,还是文坛士林或是江湖武林,搁哪儿都不多见。

陈青牛着急啊。

有个徒弟,是件多威风的事儿?端茶送水,洗衣做饭,心甘情愿做牛做马不说,连望向自己的眼神,满满的仰慕敬重,好像在说,天大地大师父最大。

有了徒弟之外,再收个丫鬟,素手研磨红袖添香就算了,陈青牛没那附庸风雅的能耐和根骨,但是敲肩捏背揉腿,终归是可以的吧,终于是被人伺候,而不是伺候人,多好。

那么这趟下山最梦寐以求的神仙日子,就算齐活了!

若是被其他修道有成的仙师知晓,恐怕要被唾弃嗤笑,已经身为人上人,却只有米粒大小的野心,愧为大丈夫,愧做修行人。

少年打着哈欠,优哉游哉走出屋门,竟是连那只行囊都背着,天晓得睡觉的时候是不是也要抱在怀中。

他没有走下台阶,站定后用看傻子的眼神望向陈青牛,“喂!你真要收我为徒?”

陈青牛没好气道:“为了你这个未过门的徒弟,为师跟那位藩邸头号神仙打生打死,差点就要打得整座凉州城就此破碎,你结果问我要不要收你这个徒弟?你小子刚出门的时候,脑袋不小心给门板夹过了?”

少年顾不得那厮的吹牛皮不打草稿,怒而反击道:“你才脑子小时候给驴踢过了!”

陈青牛招手道:“莫废话了,拜师要紧。”

少年后退一步,“你说!是不是觊觎我行囊里的东西?!”

陈青牛呲牙咧嘴,给气得心肝疼。

心想本座从观音宗顺手牵羊了好几样宝贝,又从宰相宗搜刮了那些压箱底物件,如今家大业大的,拔根腿毛都比你胳膊粗,还在乎你行囊里那点破烂家当?

本就心情糟糕的陈青牛抬起头,斜眼望去,一袭刺眼红衣懒洋洋坐在屋檐上,红裙终于遮掩不住那双精美秀气的绣花鞋。陈青牛虽然看不透覆面红巾后头的面容神色,可是用膝盖想都晓得那女鬼在讥讽自己。

一人一鬼。一人沐浴在阳光中,眯眼仰视。一方坐于井口之中,漠然俯视。

果不其然,这座元嘉圃大有玄机,仅是一夜时光,她身上在昨夜在老槐树下,被井字符磨损的阴气就都已经恢复,甚至犹有盈余溢出。

一座普通竹林,别说竹子万棵,哪怕百万绿竹密集如海,阴物鬼魅置身其中修炼数年,依然远远没办法积攒下如此惊人的裨益。

凉州元嘉圃,植美竹两三万。

无疑一切真相都在于那个世俗眼中的“美”字。

陈青牛在这一刻,愈发坚定了一个想法,此地不宜久留。

这个心意之萌芽,起始于商湖楼船上初见老夫子高林涟。

之前陈青牛为何要如此儿戏地招徕少年,表面看似行顺心如意之举,仿佛只是个闲暇无聊的玩笑,但究其根本,陈青牛何尝不是感觉到一丝不对劲,正所谓金风未动蝉先觉,世间修行之人,比如钦天监的望气士,对于天地山川、各大王朝、雄城巨镇之间的气运流转,最是敏锐,这是大势。练气之士,在真正登堂入室之后,对于福祸将至之前的感知,也非同寻常。

女鬼不知为何,破天荒正要开口说话。

可是与此同时,陈青牛也已收回视线,罕见的神色肃穆,从椅子上站起身。

他瞥了眼少年,一笑而过。

缘已至,分未满。

如果用市井坊间的话说,就是命里八尺,莫求一丈。

好在修行之人,本就是在逆天而行,是破坏天道规矩的忤逆之辈,因此那剩余两尺,未必就求不来。只不过何时求,何地求,如何求,都有大讲究大学问。

少年怅然若失。

他挠挠头,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坐在屋檐上的女鬼轻轻叹息,原本自己好心好意,不曾想帮了倒忙,难免心怀愧疚。

陈青牛想了想,走到谢石矶身边,让她去做一件事。

谢石矶听后犹豫不决,似乎担心他会在藩邸这边万一遇上天灾人祸,陈青牛笑道:“放心去,我如今保命不难,怎么都撑得到你一个来回。”

谢石矶拔地而起,如平地起虹,光天化日之下,从元嘉圃的小院斜坠向商湖那边,满院子都鼓起一股强劲大风,少年赶紧伸手遮住脸面。

少年睁眼望去,顿时震撼不已,在那名魁梧女侍迅猛一踏之下,方圆一丈的青石板都已粉碎!

尚能被朝廷官府控制住的江湖地带,江湖人士对于那些站在巅峰的武道宗师,能够给予的最高赞赏,便是将那些大宗师说成可以宰杀飞来飞去的神仙人物。

此事被许多小王朝供奉或是一国地方门阀豢养之客卿嗤之以鼻,对外都宣称为升斗小民的无稽之谈。

事实大抵如此,可并非事实全部。

一心一意修力,不修心意不练神气的纯粹武夫,相比练气士追求的搬山倒海翻天覆地,前者进展缓慢,而且远没有后者那般神通惊人,可一旦达到极致境界,成为传说中比大宗师更高一层的“止境”宗师,就敢说自己“飞升之下皆可杀”,而且绝非井底之蛙的狂言!

一位比陆地神仙更为凤毛麟角的止境宗师,哪怕是面对大修士,也有“弹指之间摘头颅”说法。

第73章 笼中雀

既然如此,为何没有练气士同时淬炼体魄,或是武道宗师两者兼备,如世间儒将一般,沙场陷阵万人敌,提笔行文如有神?

两条路径虽非截然相反,但是淬炼体魄,是为了壮大气血,追求肉身之不朽,达到佛家所谓的金刚之躯,或是道教典籍里的无垢之躯,最终以双拳打破天人门槛,挣脱天道束缚,证道飞升,潇洒离开此处人间。而修道之人,主要是孕养意气,滋润神魂,直到阴神阳神皆可出窍远游,方可一定程度反哺肉身,但依旧倾斜严重,无法均衡,肉身最终还是难逃腐朽蜕去的宿命。

这就像寻常人贪心,尝试着一手画圆,一手画方,试图熊掌鱼翅兼得,没奈何两头不靠,若非资质极佳之人,极其容易贻误机缘,等到猛然醒悟,悔之晚矣。

当然,四座天下,九洲五湖四海,人间何其辽阔无垠,得天独厚的怪胎和不世出天才,哪怕再罕见,在某个高度上观看,依旧显得是雨后春笋,层出不穷,仅是陈青牛在这趟上山下山里,便已经与小薛后、剑胚黄东来、武胎王蕉有过接触,即是证明。

神采奕奕的少年,脸上仿佛挂满了四个字:心神往之。

陈青牛会心一笑,修道之人,对于市井百姓而言,到底太过高高在上和虚无缥缈了,远不如江湖里那些大名鼎鼎的豪侠高手,来得风光八面。自己当年何尝不是如此,最羡慕之人,可不是什么藩王朱鸿赢,更不会是听都没听过的道教神仙陆法真,只不过是琉璃坊的小小护院教头,刚刚入品的武夫,在当时勾栏小厮陈青牛眼中,那就已经是顶天地里的英雄好汉了。所以陈青牛也没觉得少年的心思如何幼稚,毕竟自己当初比起这个能够独力跨过修道界线的少年,提鞋都不配,差别之大,无异于商贾之间斗富,输给对手半座凉王藩邸。

屋檐上,女鬼轻轻摇晃小腿,嗓音空灵悦耳,恰似悬挂在屋檐下叮叮咚咚的风铃声,只听她轻声道:“你还是收他做徒吧,能够成为师徒,各自机缘都难求,别错过了。实在不行的话,就当我求你?”

陈青牛毫不犹豫地摇摇头。

少年有些慌张,扬起脖子火急火燎嚷嚷道:“朱红姐姐,你求这人作甚?!就是他求我拜师,我也不愿的!”

女鬼没有理睬少年的赌气言语,仍是直直凝视着那位年轻仙师,“如何?若是你觉得亏了,我们不妨做笔买卖,保你盆满钵赢。”

似乎是怕陈青牛不信,嫁衣女鬼抬臂指了指自己的绣金大衫霞帔,又指了指那顶琳琅满目的绚烂凤冠,微笑道:“你应该不清楚,我在世的时候,这身衣裳可不是如今女子婚嫁都能穿上的,唯有二品诰命夫人才有资格。尤其是这颗最大的珠子,极有渊源,否则当年……”

女鬼停下言语,自嘲一笑,继续道:“不说那些陈年旧账,你只要答应我两件事,这颗珠子就归你。”

陈青牛直接笑着摆手道:“我意已决,这位姐姐就不要浪费口舌了。”

红巾之后,拥有半张风华绝代容颜的女鬼,嘴角勾了勾,不再言语。

陈青牛走向小院门口,最后笑眯眯撂下一句,“我屋里的东西可别动,机关重重,小心伤了性命。”

少年冷哼一声,突然陈青牛在院门那边探出一颗脑袋,脸色有些尴尬,对屋檐上的红衣女鬼低声道:“这位朱红姑娘……能否先答应不要动我屋里的大小物件?”

少年很不客气地捧腹大笑起来,我的朱红姐姐都是鬼了,还怕什么“伤了性命”?

女鬼点了点头,陈青牛这才将信将疑离去。

少年气咻咻道:“就这点心胸气魄,能成甚大事!还想做小爷的师父,我呸!”

女鬼安安静静坐在原处,抬头远眺,说不清道不明的感伤。

————

陈青牛穿过元嘉圃走入藩邸,直奔湖心岛上的那座碧螺书楼。

果不其然,那位眉心一点观音红痣的崔王妃,正在二楼两排书架间捧书翻阅,楼内深沉死寂,唯有古书相伴。

她那一袭绣百鸟朝凤图的曲裾深衣,无比鲜艳惹眼,与周遭环境形成巨大反差。

湖心楼一直是藩邸禁地,曾经只有老妪负责看守,如今老妪暴毙,其实成了一个谁都能进入的地方,只不过除了陈大仙师,谁也没那熊心豹子胆罢了。

崔王妃听到脚步声,转头望去,皱了皱眉头,眉眼间透着股清清淡淡的厌恶。

陈青牛一介青楼小厮的低贱出身,别说崔王妃这种不痛不痒的蔑视神态,杀伤力更大的姿态也早就见怪不怪了,哪里会当回事,开门见山道:“你跟我说实话,你女儿朱真婴早年在太师庞冰那里求学之时,可曾有过什么风波险情?或者说朱鸿赢在京城那边,有没有足以祸及妻女的死敌?宗藩,庙堂,沙场,还有江湖上,都算,你仔细想想!”

她再无矜持,快步上前,慌张道:“真婴怎么了?!”

陈青牛沉声道:“我今天无意中发现朱真婴身上有古怪,不用细说,说了你也听不懂,你现在只需要马上告诉我答案!”

崔王妃神情凄然,哪怕心思敏捷如她这般的奇女子,一个能够被冠以大家称号的书法巨匠,一时间也有些懵了,在陈青牛轻喝一声后,这才勉强稳住心神,思索片刻,她颤声道:“真婴在京求学之时,身边有两名女子仙师担任贴身侍从,在那两年中也无大灾大难……”

陈青牛又问道:“那有没有一些当时没有注意的古怪异样?比如说生了一场怪病,很快痊愈,来势汹汹,却去也匆匆。”

崔王妃霎时间眼神绝望起来,整张绝美容颜苍白无色,嗓音透着些许哭腔,“有,有的……在我家真婴即将返回藩地进行及笄之礼的前夕,突然有一封加急谍报传回凉州,说是她没来由昏厥不醒,对真婴最是宠溺喜爱的庞太师,甚至动用了皇宫御医登门就诊,仍是束手无策,就真婴沉睡一天一夜之后,又毫无征兆地清醒过来,而且并无任何后遗症。须知庞太师本身,就登峰造极的修行中人,何况……何况不但是在庞太师的眼皮子底下,更是在天子脚下,王朝之内谁能够在京城对真婴意图不轨?”

陈青牛皱眉沉思,小声呢喃道:“庞太师,掌邦治镇国运,坐镇一方的儒家圣人……天子脚下……”

崔王妃深呼吸了几口气,短暂失态后,马上恢复冷静,眼神坚毅道:“除了这一次,真婴在及笄之时,也有异象发生,只是当时藩邸内几位掌握话语的通玄供奉,都认为是恰好有大修士过境,不曾遮蔽其惊人气势,造成烈日炎炎之下龙王布雨的奇异景象,因此所有人都没有深思,毕竟我听说没多久过后,的确受到一封来自钦天监的秘密邸报,说是出自别洲的两位飞升境高人,生死相斗,一路转战数万里,期间经过了朱雀王朝的西北上空,其中就有我们凉州城。所以在那之后,朱真婴断断续续微恙不适,我和朱鸿赢都没有往最坏处想。现在看来,是有人有意借此机会设置陷阱,好瞒天过海!难道是朝中有人觊觎西凉铁骑的兵权,或是大隋王朝朝廷想直接对朱鸿赢本人……”

崔王妃突然发现眼前那位靠山吓人的无赖货,开始闭目深思,双指弯曲并拢,下意识在书架上轻叩,一次一次。

许久过后,脸色阴晴不定,他先是恍然,然后愕然,最后则是一脸好像掉进茅坑里的表情……还是一头撞入、脑袋先进茅坑的那种惨状。

陈青牛咬牙切齿道:“目前我能够确定,朱真婴身上中了连环劫,先后经过生死和水火两劫,第一次较为严重,所以放在你们这对爹娘看不到的京城,第二次较轻,总之远远没到致命的地步,因为是为了最后一劫做伏笔铺垫,两劫‘打结’,在某种契机之下,又成第三劫。然后就跟种庄稼差不多,迟早该秋收了。”

崔王妃听得头皮发麻,毛骨悚然。

女儿朱真婴,正是她的七寸所在。

陈青牛没来由瞪眼道:“崔王妃!你那宝贝闺女是不是应该在入夏后,动身去往京城,参加庞太师的八十岁寿辰?”

崔王妃点了点头,咬了咬嘴唇,怯生生问道:“那你可有解劫消灾的法子?姓陈的……陈仙师!你一定要救救真婴,她那么敬重你,难道你就忍心眼睁睁看着她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陈青牛跳脚骂道:“放你的狗屁!”

崔王妃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倒不是那句不顺耳的脏话,而是这位观音宗仙师近乎狗急跳墙的模样。

陈青牛双手揉动太阳穴,满脸颓然道:“老子真是倒了十八辈子的血霉啊,才会碰上这种狗屁倒灶的混账事!不行,等我解决完这桩事情,能滚多远滚多远,再来这座凉州城逛荡,谁就是孙子,是乌龟王八蛋……”

听着陈仙师悔恨不迭的念念叨叨,崔王妃发现自己很不仗义地心情舒服了一些。

不过她可不傻,竭力掩饰自己那种没良心,脸上没有露出丝毫神色变化。

世间人事,只患不均。

因此大家都很惨的话,再凄惨的事,就都没那么惨了。

不过还有一种情况,你我都很好,那么再喜庆的好事,好像都没那么值得高兴了。

陈青牛哪里顾得上一个娘们的心思起伏,抬起头,恶狠狠道:“有件事情,我信不过之前死在我手上的那位老嬷嬷,你需要一五一十、原原本本、老老实实、一字不差地告诉我!”

年轻修士简直是郑重其事得无以复加,让自幼心大胆气壮的崔王妃,也不得不认真对待,她顿时跟着神情凝重起来。

那家伙接下来的问话,语不惊人死不休,一连串堪称大不敬死罪的问题丢给崔王妃,“早年在你老家的凤州大庚寺,仍是皇子之一的当今天子,在亲眼旁观你以大毫草书后,他可曾跟你表露身份?以及在你嫁给朱鸿赢之前,可还有什么波折?你们清河崔氏又有什么见不得光的污秽内幕?”

崔王妃犹豫不决,天人交战,实在扛不住那名年轻仙师的凌厉眼神,先取巧拣选了一个相对轻松的问题回答,避重就轻说道:“我们清河崔氏,不同于其它四姓七望十一座豪阀的世代簪缨,崔氏一直耕读传家,不愿频繁出仕,以立志于‘人人言德两立’作为家族立身之本,家规极严,家法极重,故而不敢说崔氏上上下下没有半点藏污纳垢之地,不敢说没有道貌岸然的半个奸邪之辈,但是就我而言,接触到的所有人和事,出嫁前至今,一直都没有太过分。”

陈青牛冷声道:“你直接说最难以启齿的部分!”

见她仍是犹犹豫豫,陈青牛伸手点了点崔王妃,没好气道:“崔幼微!就算你说朱真婴其实是当今天子的私生女,我也毫不奇怪!也懒得管这些乌烟瘴气的宫闱秘事!”

崔王妃满脸涨红,愤懑至极,胸脯形势如山峦起伏,以至于她的嗓音都在打颤:“陈青牛!你不是个东西!”

陈青牛气笑道:“我的崔大姑奶奶!生死攸关,咱们能不能都敞亮一点?!你若是继续藏藏掖掖,信不信我拍拍屁股直接走人?”

崔王妃愕然,随即被一股熟悉至极感觉的汹涌淹没。

当年出嫁,也是如此。

如草木生长,枯荣全由天定。

她如何想,根本没有人在乎。

只是当时她怨恨之人,是父亲。

此时她甚至都不知道,眼前这个萍水相逢的年轻修士,有什么资格值得自己记恨,失望。

崔幼微神情木然,后退一步,道:“只要陈仙师能够救下小女性命,价值千金的湖心楼秘笈也好,秘不示人的王府库藏也罢,我皆竭尽全力为仙师取来,双手奉上。”

崔王妃惨然一笑,怔怔望着这位年轻人。

那双会说话的秋水长眸,好像飘荡着一片从某处庭院沟渠流出的落叶,刻写着世间最哀愁凄婉的诗词。

又好像是在询问,你这位坦言修道需要缘根财闲的世外之人,是不是就一直在等着这句话?

陈青牛无动于衷,脸色如常,道:“好。”

崔王妃扬起手上那本泛黄古籍,微笑道:“天道不仁,人道无情,仙家最是寡淡人……古人诚不欺我。”

陈青牛神情恍惚,顿了顿,摇摇头,收敛神游万里的复杂思绪后,望向这位哀莫大于心死的富贵女子,笑了笑,半真半假半自嘲道:“等你真正进入此山中,才会明白现在的我,是何等菩萨心肠了。”

可惜啊,王妃你仅是一只可怜的笼中雀,辗转腾挪于那方寸之间,即是你崔幼微的全部天地。

陈青牛面无表情望向窗外。

物伤其类。

第74章 大道逆行

崔王妃随手将那本书籍放入附近书架,侧身的时候,曲线玲珑,丰腴诱人,一股天然风流,从头到脚,倾泻直下。

她明明神色淡漠,却仿佛比世间最动人的青楼绝色,最知晓男人心思的女子,最卖力的搔首弄姿,都要来得风韵无穷。

陈青牛稍稍静心止意,皱了皱眉头,位居密宗明妃七相之首的具凤相,根据记载,确实是出类拔萃的鼎炉尤物不假,可真有这般诱人?

陈青牛轻轻一跺脚,瞬间气海沸腾起来,以儒家独有的云蒸梦泽之法,加持自身神意,睁眼环顾四周,追寻蛛丝马迹。

此时置身于浩瀚书海,此术最合时宜。

视线所及,书架上有四五处极为干净,几乎纤尘不染,显而易见,这是崔王妃经常抽取书籍翻阅使然。

更多地方,常人肉眼不及的灰尘分布,厚重深浅极其不均,所对位置的孤本珍本,应该是她偶尔临幸之书籍。

但是寥寥几处,五指印痕格外刺眼,与崔王妃的纤细手指明显不符,可能是藩王朱鸿赢兴致所至,趁着她在三楼礼佛念经之时,来此一游,百无聊赖,信手翻书。

这些痕迹虽然细微至极,可仍旧没有超出实物范畴,陈青牛更在意的景象,是这一层书楼缓缓流淌的十数条金色气流,宛如悬空浮游的长蛇,或大或小,或长或短,颜色亦有深浅之分,其中以浅淡金色居多,它们时而擦身而过,时而盘旋交错,时而汇聚成团,千奇百怪,不一而足。

但是更诡谲的景象还在后头,当这些长蛇偶然游曳向窗户,或是撞向墙壁,在那触碰瞬间,窗户和墙壁就会激荡起一阵阵银色涟漪,长蛇在一次次碰壁之后,只得无功而返。

陈青牛将那些金色游蛇的运行轨迹都一一印入脑海。

西凉军中精锐动用诛神弩射杀商湖母蛟,他之前所住宅子的那一池塘锦鲤,还有这满满一书楼的金色气流游蛇。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啊。

陈青牛闭上眼睛,苦睁开后一切已如旧,瞥了眼窗外生机勃勃的春色湖景,苦笑呢喃道:“范夫人,真给你说中了,当自己不修道,便是天下无一修行人,当自己开始修行,就会觉得四周皆是同道人。”

崔王妃不知陈青牛在做什么,但是女子直觉告诉她,眼前这位最不怕比拼靠山的色胚子仙师,多半要破罐子破摔了,虱子多不怕咬嘛。

陈青牛突然问道:“朱鸿赢,到底是怎样一个人物?”

崔王妃神色尴尬,嚅嚅喏喏,不知如何开口。

陈青牛善解人意道:“撇开你们的夫妻关系,你仅以一个旁观者的角度看待这位藩王。”

崔王妃如释重负,斩钉截铁道:“内圣外王!”

陈青牛等了半天,结果她没下文了,疑惑道:“就这样?”

崔王妃反问道:“这还不够?”

陈青牛哭笑不得。

崔王妃却没有丝毫觉得自己是在敷衍,娓娓道来,“朱鸿赢除去藩王身份,在王朝上下更以无双儒将著称于世,显而易见,朱鸿赢无论是修养还是修为,都臻于化境……”

听到这么门外汉的形容,陈青牛忍俊不禁,笑着打断道:“朱鸿赢读书多,我不敢否认,可要说他武道修为如何的超凡入圣,我还真不相信,尤其是臻于化境这四字,你可千万别乱用,在修士当中,往往是用来形容一位隔行如隔山的止境武夫,而达到这种高度的大宗师,除非是屈指可数的飞升境修士出面镇压,否则别说是一座朱雀王朝,就是王朝林立、百国逐鹿的南瞻部洲,都没人能拦住朱鸿赢的去路。至于你所谓的‘内圣外王’,兴许你的说法符合世情,但未必适用于我们这拨人,仅是‘内圣’二字,世世代代供奉儒家祖师爷的稷穗学宫,为了解释清楚,恐怕至少写了数十万字的经文典籍,绝大多数涉及练气修行,一律禁绝外传,自然连你这种豪阀子弟都无法接触。”

陈青牛轻声道:“仁义礼乐,熏然慈仁,谓之君子。以德为本,以道为门,谓之圣人。在这之上,便是至圣先师,当今世间,儒家至圣不足五指之数,稷穗学宫在南瞻部洲建立书院相对较少,所以并无至圣坐镇,我们朱雀王朝的太师庞冰、大隋棋圣虞世楠和后唐理学宗师魏清德三人当中,有可能会出现一位至圣。君子,圣人,至圣,是儒家修士最后头的三大境界,君子手持国柄,圣人口含天宪,至圣言出法随!一身浩然气,与天地共鸣!”

陈青牛瞥了眼崔王妃,“在我眼中,朱鸿赢撑死了就是儒家君子修为,远远称不得内圣外王。”

陈青牛忍不住打趣道:“若朱鸿赢真如你所说,既是内圣外王的修士境界,又有臻于巅峰的武夫境界,那别说我了,就是他想杀穿龙袍坐龙椅的那位,也只需要一根手指就轻松碾死了。”

止境宗师,最强大之处,不在肉身金刚不败,不在双拳无坚不摧,而在于杀人之后,能够像兵家宗师一样,完全无视气运缠身,一律直接震碎,根本不讲道理。

一旦沾惹因果,或是缘分盘结,哪怕是三教圣人,也要辛辛苦苦,抽丝剥茧一般,一点点剔除掉那些如同附骨之疽的气数。

为此不知道多少学究天人的诸子百家大修士,白首穷经,试图解开其中谜底,但始终没有一个令人信服的说法问世。

崔王妃冷笑道:“那你到底要我如何形容朱鸿赢?”

陈青牛沉默片刻,问道:“可有较为隐秘的癖好?”

崔王妃摇头道:“朱鸿赢一向清心寡欲,哪怕是寻常的读书,也颇为驳杂,没有独特嗜好。”

陈青牛开始缓缓散步,在崔王妃跟上后,又问:“那朱鸿赢有没有特别在乎的外人?与谁经常碰面,或是被他多次言语提及?”

兴许是老妪曾经担任耳报神的缘故,崔王妃对于藩邸种种秘辛,非但不孤陋寡闻,反而极为熟稔,毫不犹豫道:“若说经常碰面的话,擅长雷法的道人陆法真,担任朱真烨师父的儒士高林涟,都算,元嘉圃那边还有个花匠,不知用了什么法子,一介贫贱寒士出身,只会种花,竟然入得了朱鸿赢法眼。朱鸿赢身边还有一位深藏不露的贴身扈从,气势内敛,身世不详,姓贺,我只知道朱鸿赢对此人似乎持平辈礼,称呼为贺先生,比较陆法真和高林涟,三人地位大致相当,但论亲近程度,贺先生隐隐要超出一线。”

陈青牛嗯了一声,来到窗口,轻轻推开窗户,湖景旖旎。

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

崔王妃忍不住问道:“真婴到底犯了什么病?”

陈青牛没有藏着掖着,直言不讳道:“很麻烦,今日晨曦初至元嘉圃院落的时候,机缘巧合之下,才被我抓到蛛丝马迹,当时朱真婴身上的本源精气,在受到一位……女鬼的吸引之后,蠢蠢欲动,骤然间又为阳光照射,无论魂魄,竟然一起为之颤抖,这绝对不合常理。世人魂魄分阴阳,其中阳魂,根性近于向阳花木,绝无不喜阳光的道理,即便是阴魄,光天化日之下,也不会厌恶光线照射。然后我便随手抓了一抔日华,虽然其中蕴含至阳罡气十分清浅,但越是如此,越能够探知到她整个人气机流转的状态。随后我帮你女儿把脉,查看脉象,其实一开始我没有抱太大希望,我虽然是修行之人,对于那些旁门左道其实并不擅长,只是粗略探查之后,简直就是匪夷所思……”

“一般而言,人体脏腑枯荣,以及气海深浅起伏,都能够从脉象看出征兆。”

“朱真婴脉象极其反常,大起大落,壮如洪水,来盛去衰,滔滔满指。”

说到这里,陈青牛骤然转头,死死盯住忧虑重重的王妃,眼神冰冷,“偌大一座藩邸,藏龙卧虎,不说其他人,仅是陆法真和老嬷嬷,修为就都在我之上,难道这么多年就没有谁看出端倪?!”

崔王妃一愣,一时间竟是语塞。

“朱真婴能够活蹦乱跳活到今天,只有两种可能,一是她天生根骨卓绝,是兵家梦寐以求的武胎体质,但这显然是不可能的,否则你们西凉铁骑就没有朱真豹什么事情了,先天武胎只要不过早夭折,定然能够成长为沙场万人敌。再就是有人在为朱真婴持续长久地压抑脉象,或者更直接,那人在为她灌输真元,不但能够为她续命,还能滋养其元神。”

陈青牛从她脸庞上收回审视视线,重新望向窗外,沉声道:“将相王侯之家的那些内幕,我一个方外之人,没有刨根问底的兴趣,只不过朱真婴既然与我相逢,算是我下山以来的最大一桩机缘,那我就没办法抽身离去,现在有两条路摆在我脚下,要么快刀斩乱麻,当断不断,必受其害,但我毕竟是外人,很容易藕断丝连,一屁股烂账。要么花大心血大气力陪你们母女捣糨糊,坦诚相待荣辱与共,讲求一个撼大摧坚徐徐图之,运气好,保你们母女平安,也将我自己撇干净。运气不好,被你们拖入泥潭,万劫不复,哪怕我身后的观音座事后出手,于事无补。”

不等崔王妃说话,陈青牛摆摆手,“不是我瞧不起你,你那些口头誓言,我还真信不过,不仅仅是人心叵测四字,更多是你一介弱女子,空有一个王妃头衔,大势一来,如山岳压顶,螳臂当车,你到时候不背后捅我一刀子就算万幸了,哪敢奢望你雪中送炭……世事多无奈,即便你到时候有雪中送炭的好心,那也得有手中有火炭的那份家底,对吧?”

陈青牛仍是不给崔王妃反驳的机会,转过身,等她犹犹豫豫跟自己面对面后,伸手在她身上指指点点,自然不会触碰她身躯,依旧隔着约莫一尺半距离,“脉络如驿路,窍穴为城池,气血即兵卒,我辈修士,之所以被誉为人上人,就在于你们世间的凡夫俗子,既不会扩建驿路,也不会巩固城池,更不会为兵卒打造铁甲或是配给骏马……”

见她一头雾水,陈青牛便直接捅破那个云遮雾绕的真相,“生老病死,是人道循环,肉体必然不得超脱,死后身躯连同元气魂魄,大半重归于天地,则是天理昭昭。修士要长生,要长寿百年千年,岂不是有悖于这人道天理?”

崔王妃傻乎乎问道:“你们仙家修行,竟然不是顺应天命之举?!”

陈青牛轻轻感慨,“大逆不道……大道逆行啊。”

第75章 打秋风

陈青牛收拾情绪,冷笑道:“当然不是!我辈修士证道长生,无异于你们世间藩镇割据势力的谋逆造反,甲兵披坚执锐,铁骑驰骋无碍,粮草储备丰足,方能……”

陈青牛突然停下话语,不再继续说下去。

崔王妃也不知他为何莫名其妙就沉默,只是她对这些修行之事,本就不是特别当真,眼神幽幽,“陈仙师,别烦我老调重弹,思来想去,我们之间的关系,还是做买卖最让人放心,做盟友的话,恐怕你我心里都有疙瘩,对吧?”

陈青牛回过神,打了个响指,点头笑道:“王妃能够有此念头,真正是最好。目前我和你们母女二人可谓同舟共济,我的实力增长一分,你们的安稳日子便多一分保证。在不打草惊蛇的前提下,需要王妃你当一回‘搬财小鬼’……”

崔王妃皱眉道:“要我当家贼?”

陈青牛根本懒得回答这种幼稚问题,开诚布公道:“须知世间死物皆有灵性,或多或少而已,多则如剑埋于地,依旧能气冲斗牛,少则一拂即散一触即溃,不值一提。一般而言,材质越佳,蕴含灵性的机会越大。”

陈青牛拍了拍自己的那柄当国剑,“灵气是表皮,灵性是根脚,两者一字之差,意义却是云泥之别。例如我腰间悬佩此剑,名‘当国’,另一侧剑身还篆刻有‘武夫’二字,铸造于一千年四百年前,先后落入八位兵家祖师、儒家圣人以及陆地剑仙之手,灵气往往跟随旧主陨落而消逝,即便残留于其中,也并非好事,往往导致一柄剑的剑气看似浩大,实则驳杂不堪,沦为绣花枕头,反倒不美,除非是极少数至纯至粹的剑元精气,才是一笔不可估量的遗产财富,我接手当国剑之后,事后知晓有两抹剑元早早孕育其中,且并不与后边我灌输其中的灵气相冲,如此一来,便自然而然是一桩殊为不易的福缘……”

陈青牛说得滔滔不绝,她听得心不在焉。

陈青牛止住话头,环顾四周,权衡利弊,若说神兵重器,藩王府邸肯定会有,但以崔幼微那个正王妃的身份地位,既是尊荣,又是束缚,又非修行中人,所以就算朱鸿赢手头有好物件,跟她实在牵扯不上关系。那么就只能缩小范围了,文房四宝,崔大家肯定有,名士雅玩,崔王妃也必然不缺,至于真正的大头,陈青牛笑了笑,当然是这满满当当的书籍了。

古话说,书中自有三样宝,颜如玉、千钟粟和黄金屋。

于修士而言,自然不会在乎那三样俗物,修士真正在乎的,是书中自有大缘法。

崔王妃本就是极其灵慧的女子,一下子就明白陈青牛的想法,颇为自得道:“我这些年苦心孤诣搜集天下群书,自然而然,会夹杂一些漏网之鱼的修行秘笈,我就是为了能够确定两件事,一是元嘉圃之玄机,二是我在研究园圃的同时,也察觉到自身体质的异样,在出嫁之前,家中从无任何人表露出任何讶异,让我习以为常,直到嫁至西北凉州后,读书开始驳杂偏门,才逐渐知道那不是什么天经地义的事情,但是到底奇在何处,有何意义,还是遇到你之后,被你一语道破天机,才终于得知真相,所有谜底也都水落石出……”

她停下言语,高高抬起一条胳膊,“这栋书楼,若说比拼孤本珍本,无论是数目,还是质量,在整座朱雀王朝,都能算名列前茅!”

陈青牛笑眯眯望向崔王妃,“既然此楼藏书颇丰,可有摘录索引?”

崔王妃扯了扯嘴角,神色自负,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陈青牛自己就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对此倒是毫无惊讶,“那我们先从近处开始,从这一层书楼开始!崔王妃,麻烦你将心目中珍贵的书籍排定次序。”

陈青牛望向书楼,摩拳擦掌道:“世间有个说法,腹有诗书气自华,在修士眼中半点不假,只不过世人不知,不光光是读书人,读书人所捧书籍,也是有‘书香气’的,恰似女子穿戴的‘珠光宝气’,只不过前者内敛,后者显现。书籍若是与圣贤朝夕相处,亦会沾染其气息,日积月累,尤其是那些常年搁放在书案的书籍,若是能够保持上佳品相,那真是无价之宝,不光是儒家修道有成的‘君子’如此看待,其他修士,也会垂涎三尺,儒家之浩然正气,相比佛道两家,用处未必更大,却肯定更广,通俗一点说,便是一剂万金油,包治百病!来来来,快快将书名道来,只要是你觉得珍稀可贵的书籍,谨记六字宗旨,别错过,不放过!”

陈青牛犹豫了一下,满脸肉疼道:“先拣选十本便可以了。多了,可能会有些麻烦。”

不过,他内心深处,也不奢望书楼内真有十本入得法眼的珍稀书籍。

崔王妃哦了一声,也懒得去为何不是“多多益善”,她走近一排书架,小心翼翼抽出一本古籍,“这是春水亭版本的《礼记正义》,是用的蜀中白鹿孩儿纸……”

陈青牛摇头,皱着眉头打断道:“《礼记正义》?对于书籍而言,版本稀少与否,或是纸张材质珍贵与否,都不是那么重要,关键是……”

崔王妃脸色淡然地将书籍放回去,随口道:“儒家圣人荀严曾在扉页亲笔手书‘格物、致知、诚意、正心’八字,应是真迹无误。”

陈青牛猛然喝道:“停!”

崔王妃将那本封面轻微破损的《礼记正义》,递给陈青牛。

陈青牛火急火燎教训道:“动作轻些!”

开门红!

陈青牛小心翼翼接过这部名副其实的圣人书籍,整个人光彩焕发,根本遮掩不住。

见到这位年轻仙师的市侩模样,崔王妃忍住出言刺他一刺的冲动,带着他向前行去,“这是部《肘后长生笺》,是道门炼丹大家孙玄的唯一传世著作,问世之初仅被视为医书,刊印不足八百本而已,两百年后孙玄证道飞升,此书瞬间被搜罗一空,但经过两百年颠沛流离,几乎全部流落民间的那八百本书,大多数已经破烂至极,公认仅有三百本勉强保存五品品相,全书无垢、四角微损、折痕几无的八品,自然更是稀少难求,只有七本,至于那九品仅一本……”

陈青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她手中“夺走”古书,根本不敢双手触摸,轻轻呵出一口气,缩回双袖,这部被丹鼎派尊为圭臬之一的《长生笺》便悬空而停,陈青牛弯腰,自有一股清风吹拂书页,仅是大大小小的藏书印章,便有“武林宋氏家藏”、“天宝玉玺”、“五岳真印”以及“铁剑琴胆书楼藏书”在内,将近二十枚之多的印章,更加难能可贵的是经过这么多手传承有序的把玩翻阅,这本《长生笺》依旧达到八品品相,简直就是一个奇迹!

看到陈青牛如此夸张的举动,从不曾进入修行领域的崔王妃感到有些滑稽,笑问道:“怎么,很值钱?”

陈青牛深呼吸一口气,始终低头凝视,恨不得把眼珠子都贴在书页上,痴迷道:“值钱?这本书在天下丹鼎派道士眼中,根本就是无价之宝!我这么跟你说吧,哪怕是符箓派的道人,只要识货,那么随便撕下一页来,便是天底下最好的灵符纸张之一,制成的符箓,威力大,即便不用,哪怕不以秘法‘封山‘,百年之内,符箓里的灵气都不会流失!因此这一百二十一张书页,若是拿来当做符箓材质,不说前三甲,前十肯定排得上!更别提那张盖满印章的书页,知道‘天宝玉玺’和‘五岳真印’八个字的意义所在吗?这部书,几乎能算是‘既不可遇也不可求’,得之我幸,失之……他娘的就是要了老子的命啊!”

崔王妃犹犹豫豫,最终还是鼓起勇气,怯生生道:“其实……这本书原本品相更好一些,只是我一心想知道修行问道是如何光景,翻阅此书就稍稍殷勤了点,次数稍稍频繁了一些……”

陈青牛嘴角抽搐地抬起头,挤出一个笑脸,“那么敢问原本此书品相,有九品?”

崔王妃尴尬干笑,眼神游移躲闪,底气全无道:“好像是吧,记不太清了……”

心中不祥的感觉越来越浓郁,陈青牛心意微动,驾驭那股流泻于体外的气机,清风拂动书页的速度越来越快,果不其然,除去前头那些来头一个比一个大的藏书印章,这本书后边书页的指纹,几乎只有一人而已!

陈青牛深呼吸道:“崔王妃,你不要告诉我,原本这本《肘后长生笺》,其实是十品的品相?”

见机不妙的崔王妃二话不说,转身就要跑路。

真相,显而易见。

结果被陈青牛喊住,气笑道:“行了!人贵知足,我不会把你怎么样,只不过接下去若是还有此类光景,麻烦姑奶奶你一开始就藏掖起来,干脆当什么都没发生,省得我心肝直疼!”

只不过在那之后,好似陈青牛的运气都给挥霍一空了,只相中《礼记正义》《肘后长生笺》在内五本书籍,后边三本远逊前两者,但已算可贵。其余藏书,要么是像一块璞玉却被雕琢得窍穴封死,要么是年代传承久远,破损得厉害了。

其实真正精准衡量一本古书分量轻重,陈青牛按照某位莲花峰客卿笔札所写的推断法,不如那名雅称蠹鱼的书虫,只需要将书虫靠近古书,书虫越是雀跃躁动,越表明古书蕴含的文气之重。

只不过书虫历来稀有罕见,只出现于岁月悠久的藏书楼,如藩邸这栋湖心书楼,资历便太嫩了,因此哪怕藏书极好,暂时仍是养不出书虫。

陈青牛不愿死心,自己大海捞针一般翻找书籍,还真给他找到一部前朝兵法大家的亲笔手札,粗略论述兵法形势,颇得神意,只可惜破损严重,勉强五品。

崔王妃说藩邸库藏有许多价值连城的字帖,其中一幅《赠骏帖》,是世间第九行书。

陈青牛没有如获至宝的喜悦,摇头跟她解释,比起印刻书籍,笔札字帖都是更好的东西,但也看具体情况,圣人的手札笔记,自然是头等珍贵。而那些随手而就的小幅字帖,珍稀与否,得看内容,以及内里所蕴含的精气神,以及传承过程中、历代圣贤的“增光加彩”,否则任你写得如何天下第一行书,天下第二草书什么的,对于修士都没有半颗铜钱的用处。

搜刮过了书楼,陈青牛犹不满足,将魔爪伸向了书法巨匠崔大家的那座私密书房。

不管怎么说,这场打秋风,已经让陈青牛赚得盆满钵盈。

身为一根线上的蚂蚱,崔王妃略作犹豫,就咬牙答应了,领着他去了那一方王府禁地。

她又或者是破罐子破摔了。

不过说到底,女儿朱真婴的安危,对这位妇人而言,比起什么江山永固、改朝换代、皇图霸业等等,都更加触手可及,也更加来得实在。

现在,身边的这个年轻修士,就是她能够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虽然不谙世事,但是绝不愚蠢,恰恰相反,很多事情,她拥有惊人的直觉。

比如她相信自己的直觉,并且深信不疑:这个姓陈的观音座修士,今日这番作态,看似是趁火打劫,得寸进尺,实则不然,他不过是在给自己一个亲身涉险、火中取栗的蹩脚借口罢了。

对于求真求长生的修士而言,唯有性命,方是根本,其它皆是身外物罢了。

原本陈青牛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态跨过门槛,等到他真正置身其中,那一刻,陈青牛方才知道人间王侯的真正富贵,又为何世间有那么多修行之人,削尖了脑袋也要做那“从龙之臣”,“从蛟之臣”。

小小书房,大千气象!

陈青牛咧嘴而笑,觉得这就叫好人有好报。

第76章 春风和煦

一方小砚台,名为“放生池”,可爱可亲,望之便心生欢喜,有些佛经上说顿生慈悲心的意思。按照崔王妃的说法,此砚来自民间,后来被搜入豪阀崔氏,是她的嫁妆之一。

有一只纤细竹筒,仅搁置八枝竹签,岁月久远,有些干裂,朱漆脱落,以“天下文字正宗”的虫鸟篆写就。分别是乾为天,坤为地,震为雷,巽为风,坎为水,离为火,艮为山,兑为泽。

最后陈青牛东翻翻西找找,皇天不负有心人,竟然还真给他找到一枚极有来历的书签,是以远古异兽肥遗的羽翼打造而成,此物最能“镇水”。

崔王妃看着双指夹着书签、两眼放光的年轻人,疑惑问道:“此物能够驱散湿气瘴气,我是晓得的,难道还有别的用处?”

陈青牛将书签放入一本古籍中,然后跟她要了一只小书箱,除了五部书籍,砚台和竹筒也一并放入其中。陈青牛盖上箱子,这才说道:“避水,镇水,是两个概念,前者如士子参加科举,中了举人,后来却是进士及第,天壤之别……”

她眨了眨眼睛,打断陈青牛的话语,“朱雀还好,若是在北边的隋朝,一直有‘金举人,银进士’的说法,考中进士,反而比较尴尬,补缺极难,还不如举人在地方上……”

陈青牛翻了个白眼。崔王妃抓住机会,出了这么口小小的恶气后,心中积郁少了许多,也就不再继续揭短。

陈青牛拍了拍书箱,继续说道:“别小看那寸余长的小玩意儿,似与蝉翼相差不大,可若是落在南唐海商之中,那就是真正价值连城的宝贝,无异于一只聚宝盆,因为此物只要放在一艘船上,必然不受一切洪涝水灾,海上远航,有了它,就等于有了护身符,一趟往来千万里,风险巨大,利益更是巨大,所以一片肥遗书签的价值,可想而知。只不过肥遗当初被三清正宗合力绞杀,尸体被严密封禁起来,传闻南唐开国皇帝曾是三清弟子,下山之时被祖师赠予了一整只肥遗翅膀,凭借此物,他的海上贸易,无往不利,之后便以此立国,如今国祚已经绵延千年……”

她随口问道:“那放生池和竹签,不如肥遗翅膀来得珍贵?”

陈青牛犹豫片刻,笑眯眯道:“凑合吧,挺好的,就那样。”

崔王妃冷笑道:“如果我没有猜错,那放生池和八根竹签,哪怕在陈大仙师的观音座,也是头等宝物吧?也不知道刚才是谁,竭力隐藏情绪,仍是一览无余的头皮发麻、背脊出汗、双手颤抖、两眼通红!”

陈青牛没有半点难为情,只是为自己的蹩脚掩饰感到有些失望,“看来我这坑人捡漏的功底,确实有待加强。没法子,我的秉性实在是太实诚了,要我骗人,比登天还难……”

在目前陈青牛收集到的宝物法器当中,应该是以白蛟赠送的“方寸剑冢”最佳,哪怕那些养育不知多少年的飞剑被舍弃遗失,也不耽误它摘得桂冠。若非世间宝物最重机缘,要不然哪怕商湖再大,陈青牛也都愿意去寻觅那些小剑的踪迹,那真是无异于“大海捞针”了。由此可见,陈青牛财迷到了何种地步。

然后是那本《礼记正义》和竹筒里的八枝竹签。

接下来便是砚台放生池和《肘后长生笺》。

不过这只是陈青牛的粗略估计,不可能十拿九准,真正有资格为它们掌眼、准确估量价值的人,其实还是那个喜欢喝酒的女子谪仙人。

至于“最值钱”的肥遗书签,本是陈青牛施展的一个拙劣障眼法,不曾想给崔王妃一眼识破,还当场揭穿了。

陈青牛“吃饱喝足”,好大一场打秋风,心情奇佳,啧啧道:“有钱真好啊,你瞅瞅这书房,我估摸着都快能买下一座琉璃坊了。”

崔王妃自嘲道:“有什么用?”

陈青牛牛头不对马嘴地回答了一句,“等你身无分文的时候,就知道有什么用了。”

陈青牛在书房内随意走动,开始琢磨一个问题,如果朱雀王朝的十数位藩王都是这般阔绰,再加上一座搜罗举国珍宝的大内皇宫,观音座一网打尽,岂不是可以直接跟龙虎山、稷穗学宫叫板了?

一个朱雀而已,远远不至于将南瞻部洲搜刮到涸泽而渔的地步吧,为何不做?想必其它势力一时半会也不至于火速联手抗衡,早就给观音座折腾个底朝天,大摇大摆回到青峨山祖庭了。

到底是什么使得观音座束手束脚?他所在的莲花峰这一支,前些年气象颓败不假,可到底还有胭脂山和玲珑洞天在台面上支撑着,放眼南瞻部洲,仍是无敌的姿态。朱鸿赢听闻自己是观音座客卿后,那种伏低做小的姿态,陈青牛历历在目。

内讧?内斗?

从剑胚黄东来到小薛后的争夺,确实在观音座内部存在着勾心斗角,甚至不惜大打出手。

进一步说,观音座三支,各自扶持的俗世王朝,到底是?那么这朱雀王朝的朱家天下,会不会本身就是某一支势力的禁脔?

陈青牛最终视线放在眼前女子身上。

崔王妃一脸懵懂,好奇问道:“怎么了?”

陈青牛随口笑道:“秀色可餐。”

她蓦然怒容道:“请自重!”

陈青牛不以为意,拿起那只小书箱,夹在腋下,离开书房之前,正色承诺道:“朱真婴一事,我在离开凉州之前,一定会帮忙解决。”

她欲言又止。

陈青牛直截了当说道:“治标还是治本,已经在我能力之外,你别奢望太多,我只敢保证当下郡主的安危,至于对朱真婴出手的幕后人物,只要他别来找我的麻烦,我就不会主动惹他。”

陈青牛有句话放在肚子里,没有说出口。如果你崔王妃其实早已牵涉其中,那就神仙难救了。

陈青牛走出书房,没来由想起原本可以是十品品相的《礼记正义》,以及那些被白蛟当垃圾丢掉的袖珍飞剑,哀叹道:“都是败家娘们啊!”

————

陈青牛独自走出碧螺小楼,看到谢石矶身边站着白衣如雪的白蛟,只不过暂时戴了一顶遮掩面容的帷帽,她在战战兢兢之中,夹杂有几分连她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兴奋,就像鲤鱼见到了传说中的龙门。

陈青牛心中了然,天地间最适宜豢养蛟龙的地方,除了修士的法器宝贝和天然洞天福地之外,俗世其实也有一处极佳地点,那就是皇宫,修士中有两个说法,分别叫“天子脚下即龙潭”,“帝王卧榻之侧,必有真龙酣睡”,两句话意思都浅显,一者是说皇帝身边肯定有蛟龙游曳,如同身处龙潭,另外是说天命所归的一国之君,其实身边也隐藏有一条酣睡状态的真龙,它的粗细大小,象征着一国运势的强弱长短。只不过此事真相,掌握在望气士尤其是钦天监官员手中,寻常修士只能够隐约感受到龙气的存在,文臣武将汇聚君王侧,经常以“云随影从”来形容,不是没有理由的。

一山不容二虎,若是两龙对峙,则一国境内必有兵革之祸,或平叛或篡位。

藩王服蟒,蟒蛟不同属却相近,天然亲近,只要双方没有谁出现化龙迹象,便不会排斥。

对于年幼白蛟而言,身世显赫的凉王朱鸿嬴,有不共戴天之仇,可这座藩邸,却是当之无愧的风水宝地。

陈青牛压低嗓音,对白蛟直截了当道:“你可想清楚了?”

白蛟轻轻点头,畏畏缩缩道:“想清楚了,蛟龙报仇,百年不晚。大不了朱鸿嬴老死之后,我偷偷去挖他的坟。”

陈青牛:“你白蛟化人的这个秘密,我估计凉王府早就心知肚明,大概是见你道行浅薄,才相安无事,毕竟一湖一地能够盘踞一条蛟龙,便寓意着更多的风调雨顺,朱鸿赢身为藩地之主,需要养活西凉十数万边军,哪怕跟你有私怨,也只能捏着鼻子不去做斩草除根的勾当。甚至……”

陈青牛没有说下去。

朱真治暗中觊觎崔王妃美色,所以才会相中这条小蛟,这凉州城里里外外上上下下,哪一处不在他爹朱鸿赢的掌控之中?谍子岂会不知这等粗浅情报,说不定朱鸿赢一直在冷眼旁观,拿注定扶不起来的朱真丰做诱饵,来断定年幼白蛟是否该杀。

若是朱真倞或朱真虎这两位宗藩翘楚,深陷其中,朱鸿赢板上钉钉要将这条小蛟丢入油锅烹杀了。

归根结底,一座商湖一条白蛟,对于整个西北风土人情的影响,不小,却仍不足以致命。

陈青牛好奇问道:“你离开龙宫来到人世,到底为何?”

白蛟缩了缩脖子,“人间多好玩啊。”

陈青牛感叹道:“初生牛犊不怕虎,年幼白蛟不怕人。”

白蛟嘀咕道:“人有什么可怕的,除了你们两个,我只要吐一口气,就能吹得他们形神俱散,灰飞烟灭。”

陈青牛气笑道:“那你信不信这座府邸最少有双手之数的修士,吐一口气,就能让你筋骨剥离?”

白蛟目瞪口呆,眨眨眼,隐约可见是双竖立的金色眼眸,与人迥异,她此时一脸真诚道:“要不然我先回楼船,过两天再来吧?”

陈青牛转头望向谢石矶,后者缓缓道:“奴婢只说王府这里有无数的琉璃瓦、琉璃盏和琉璃屏风,她就来了,后头奴婢说什么,她只是嗯嗯啊啊,点头不止。”

陈青牛伸手一把拧住年幼白蛟的耳朵,“你这耳朵就只听得进去琉璃二字?!”

她不得不踮起脚跟,歪着脑袋,泫然欲泣,楚楚可怜。

陈青牛突然松开她的耳朵,说道:“说不定你真与佛法有缘。”

陈青牛环顾四周,“这里,会是你的福地,也说不定。”

她福至心灵,说了一句,“你把我骗来这里,可不能害我!”

陈青牛笑了笑,“好。”

————

元嘉圃小院,陈青牛带着个拖油瓶回来,那位身披嫁衣的女鬼,不知何时在过廊中放了一条紫竹躺椅,轻轻摇晃,她没有去看陈青牛和年幼白蛟,自顾自叹息一声:“出世之人修入世法,取死之道。”

陈青牛不以为意,挑了条石凳坐下,笑道:“这位姐姐,在别人地盘上,吉利话不说也就算了,还扯这些晦气话,就不怕主人将你棍棒打出去?”

女鬼沉默片刻,识趣转移话题道:“我曾经在城中马氏钟山书楼读到一篇文章,是一位儒家先贤讥讽当世嗜石之风而作,内容我都忘得差不多了,倒是一句题外话,记忆犹新。”

陈青牛笑道:“说说看。”

她缓缓道:“天下之治乱,候于一国京师之盛衰而知;京师之盛衰,候于园圃之兴废而得。”

陈青牛点头道:“一叶落而知秋,这是修行之人必须具备的资质。”

红巾覆面的女鬼转过头,似有深意,道:“那你可知那摧山拔城的扶摇大风,起于青萍之末。”

她又叹息道:“白龙鱼服,已是不智,何况白鱼龙服。”

陈青牛双手环胸,笑意如常。

坐在女鬼身边台阶上的少年,忙着发呆,不理会陈青牛和朱红姐姐的打机锋。

就在此时,小院除去少年,陈青牛、谢石矶和女鬼以及白蛟,体内气机流转都为之一滞,虽稍纵即逝,却极为清楚。

陈青牛抬头望向城中最高建筑采药寺的方向,那里也是钟鼓声传来的地点。

一座稍具规模的城镇,往往会有为百姓报时的钟鼓,每个时辰一次,一般是子时在内往后五个时辰准点,都撞以晨钟,午时在内后五个时辰敲以暮鼓,但钟鼓声并无严格规定,也有城池钟鼓齐鸣,大体上都是白日声巨夜间声轻,以防扰民。

凉州城采药寺钟楼悬有一口大铜钟,长鸣五百余年,至今仍是钟声悠扬,只不过采药寺的巨钟最初并非用以报时,仅是佛家超度之用,仅晨暮各一次,每次敲响一百零八下,为满城信佛之信男善女,去除一百零八种烦恼。

数百年下来,凉州城的主人换了又换,一座座豪阀府邸的姓氏变了又变,唯独采药寺的钟声不曾变。

就连凉州城的年幼稚童,人人都会唱诵那首似有残缺的歌谣,“钟声闻,烦恼轻,智慧长,菩提生,离地狱,出火炕,愿成佛,度众生……”

陈青牛这趟返回凉州城,当他第一次听到采药寺钟声,其实就察觉到了其中玄机。

采药寺的钟声,落入修士耳中,尤为特殊,钟声如同一股洪流,以采药寺钟楼为中心,向四周蔓延而去。

如此一来,城中所有人的窍穴气海都会与之相撞,寻常百姓自然几乎是悄无声息,忽略不计,但只要是修行之人,不加以压制掩饰的话,就会立即泄露踪迹,落在站在高处的望气士眼中,就像激起了朵朵浪花,甚至偶尔有惊涛骇浪在城中竖起,如江河之中的中流砥柱。

采药寺正是以此探知城内修道之人的准确方位,以及道行大致深浅。

采药寺毕竟是佛门正宗,钟声正气长存,浩浩荡荡,又有令人心境祥和之功效,且有开门迎客之意,所以这么多年来,修行之士来来往往,修为高低不一,但都无人对此提出异议,没听说有谁去找采药寺的麻烦。

陈青牛对道教佛门谈不上爱憎,年幼时也曾偷偷去过采药寺烧香拜佛,只可惜磕头磕得砰砰作响,也没能让菩萨显灵。

当时那位病入膏肓的青楼女子,已是枯瘦如柴,模糊听着孩子带着哭腔的愧疚言语,孩子说肯定是身上所有铜钱,只够请来三支香的缘故,所以菩萨嫌弃他不够心诚,所以才连累娘亲的病好不起来。

很多年前的那天。

女子艰难笑着,吃力拍着孩子的手,说菩萨听见了,娘亲好多了。

很多年后的今天。

和煦春风里,陈青牛双手环胸,斜靠着石桌边缘,怔怔望向天空。

第77章 一丘之貉

那位入城之时并驾齐驱的凉州武将韩国磐,向藩邸递交名帖,邀请陈青牛这位名义上的关中陈氏子弟,去往商湖相聚饮酒,帖子很快转来元嘉圃,是安阳郡主朱真婴亲自相送。

与此同时,朱真婴身后跟着一队仆役,扛来了两只大箱子,陈青牛知晓是崔王妃送来的“无用杂件”,相较湖心书楼那些有价无市的孤本珍本,这些坊间最为值钱的金玉之物,在这座王府反而最不值钱,等到朱真婴挥散下人之后,陈青牛蹲下身打开其中一只箱子,啧啧称奇。

想必这里头,既有清河崔氏当年嫁女的丰厚嫁妆,也有凉王朱鸿赢这么多年孜孜不倦的收集和赠送,对于除了女儿便无牵无挂、一心向佛的王妃崔幼微而言,显然多是不值一文的身外物。

可是崔王妃不在乎,陈青牛稀罕啊,很稀罕!

按照陈青牛的叮嘱,所选器物,大小不一,却务必与蛟龙沾亲带故,故而一大堆玉佩玉璧和瓶瓶罐罐,鼎炉瓶壶,皆是龙纹龙形,以小巧玉佩居多。

瞅瞅,陈青牛此时手上这枚龙纹玉佩,墨绿,颜色极正,名琇莹,典型的河磨玉老籽料,被誉为“千年璞”,在数百年前早已被大隋朝廷垄断,挖掘殆尽,陈青牛一见钟情的这枚玉佩神采飞扬,无论质地、雕工还是神意,三者无疑俱是上品。

儒家祖师爷早早留下一句训言:君子佩玉!

为何?除了合乎礼仪的“好看”之外,自然暗藏学问,后世一位硕儒道破天机,那就是“玉,石之精魄,孕育五德,可助修身”,真正重要的还是这份解释的言下之意,一块美玉能够承载功德!即藏风聚水,儒家君子常年悬佩,可以蓄留正气,积攒阴德,便能诸邪不侵。

加上另外一只箱子,零零总总,器物四十六件,十之五六都已经蕴含有灵气,程度不同,不过尚无一物能够侥幸生出天然灵性,这也在常理之中,势力最大的三教儒释道,释道二教,不知为何总能惠泽身边,例如那些广为流传的诸多神仙志怪小说里,往往有一根灯芯听佛法而成精,鼠啃菩萨蒲团而得道,似乎佛道两教的大神通修士,骑乘的座驾也往往开窍自悟,大多在主人证道之后,要么一同飞升,要么遗留人间,雄踞一方,不输小国君主。

唯独与读书人有关的典故,多与古宅狐精相关,或是牧守一方的父母官为民请命,斩杀妖物,很少听说读书人身边的器物或是宠物,能够沾染主人气运,一举化人。

约莫是老天爷的补偿,读书人,尤其是读出一肚子浩然气的君子、儒圣,他们身上那股气息,对身边物品的“渲染”、“浸透”,要远远比释道两教更为显著。

这两大箱子东西,陈青牛除了极少数几件收入囊中,多是送给白蛟,让其帮忙温养。

是一笔稳赚不赔的买卖。

小院内,年幼白蛟趴在箱子边缘上,撅起屁股,脑袋几乎埋入珠宝古董之中。

藤椅上的红衣女鬼侧身而躺,曲线毕露,望着这条上岸小蛟。

少年坐在台阶上,之前装模作样在白蛟和箱子周围打转,好不容易才压抑下蠢蠢欲动的收藏嗜好,现在仍是有些眼馋,愤愤然道:“暴殄天物!”

原本与少年独处从不开口的女鬼,在破戒之后便无所谓了,嗓音柔媚道:“那些东西,是烫手芋头,你拿到手容易,但是想取下来,可能就要撕下一层皮。”

少年叹了口气,老气横秋道:“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女鬼幽幽道:“此言大谬。”

少年心不在焉,并不曾听到他这位朱红姐姐的细语呢喃。

要说腰玉,自是一桩美事雅事。

可腰围一圈都悬挂上玉佩,怎么看都像是个兜售假玉的贩子,要不然就是脑子有坑的无知巨贾。

眼前就有这么大煞风景的一位,只见悬满一身的琳琅美玉,随着年幼白蛟欢快旋转娇躯,白裙摇曳,如飞雪溅起,玉佩相互敲击,清脆悦耳。

紫竹躺椅上的红衣女鬼侧过身,望向欢声笑语天真无邪的白蛟,看不清红巾后边的表情。

陈青牛神游万里。

“子不语怪、力、乱、神。”

“圣人教化万民,功在千秋,唯独误我一桩长生事。”

其中玄机,陈青牛揣摩不透,翻阅历代客卿笔札,对于那位被尊奉为儒教教主的至圣先师,对其道德文章从无异议,唯独在修行一事上,褒贬不一。

一声怒喝如春雷在小院上空响起,“竖子安敢窃取王府气数?!”

一道瘦弱身影瞬间划空而来,正是五阳派道士陆法真,站定后见到郡主朱真婴也在场,微微讶异,但没有就此罢休的意思,阴沉视线在陈青牛和白蛟身上转换,最后一手负后,一手在袖中掐诀,对前者冷笑道:“小子,劝你不要得寸进尺!真当贫道的祖传神霄符是那鬼画符不成?!”

陈青牛和颜悦色道:“道长且慢,莫急着动手。”

陆法真怒道:“说不出个子丑寅卯,今日贫道拼得被王爷怪罪,也定要将你这无耻小贼打杀当场!”

朱真婴只觉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年幼白蛟给吓得瑟瑟发抖,终于开始觉得这座王府不宜久留。

陈青牛笑眯眯招呼道:“真人,咱们坐下聊。”

由不得陆法真拒绝,陈青牛已经转头对朱真婴笑道:“郡主,劳烦你让人帮忙准备一下茶水,我要借此机会,向真人讨教些道法真谛。”

朱真婴直接说道:“我来煮茶便是。”

陆法真对朱真婴恭恭敬敬打了个稽首,她毕竟是最得宠的藩王嫡女,饶是在藩邸地位超然的陆法真,也不敢妄自托大,毕竟他还希冀着依靠朱鸿赢,为自己赢得一个朝廷敕封的“真君”头衔,在朱雀王朝,在世的道教真人,真君数量有个定数,一律是八人,只有谁飞升或是“仙逝”了,才由某位德高望重的道门大真人顶替上。陆法真自认是有实力有去争一争的,若是能够与那位红衣女鬼顺利结成双修道侣,助自己提升一个大境界,那么“真君”更是板上钉钉。

既然形势一片大好,那就莫要险中求富贵了。

这也是陆法真当下跟陈青牛如此好说话的一个重要原因。

陆法真当然早就知晓白蛟的身份,它母亲的夭折,与这位五阳派道人的布局谋划,不无关系。只不过那场声势浩大的商湖厮杀,到头来各方皆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很大程度上,此事也是陆法真在藩邸虽然贵为首席供奉,却未能够手握实权的根源所在。当初朱鸿赢不惜调动那么多架诛神弩,可谓惊动朝野,事后连皇帝陛下都对西凉有过一番措辞严厉的明文申饬。

陈青牛开门见山道:“我需要这尾小蛟帮忙养育那些锦鲤,助长其龙属灵气,它会汲取一定的藩王气数,只不过它成长起来后,自然也会反哺,陆真人,你我心知肚明,若是调教得当,它对这栋藩邸,绝对是利大于弊,对谁都是大有裨益,甚至连你陆真人,说不得也能沾沾光。”

陆法真嘴角满是讥讽,言辞更加赤裸露骨,“小子,你当贫道是傻还是蠢?这些不值一提的粗浅门道,还需要你来指手画脚?难道你真看不出,它从一开始就是贫道的囊中之物?只不过是放养在商湖罢了,否则以它的胆大包天,以区区精怪之身,竟敢勾引堂堂藩王之子,不是找死是什么?!”

老道人身体前倾,放低声音,脸色阴沉道:“姓陈的,贫道已经与王爷聊过了,不管你是什么客卿,只要是在这里,贫道就由不得你猖狂!是龙,你就盘着,是虎你就卧着!”

陈青牛笑脸如常,摆出一副恨不得把臂言欢的架势,神色无比热络,“陆真人,瞧你这话说的,咱俩不打不相识,如今更算是知根知底的朋友了。这小家伙,以后就靠真人你多照拂了,其实说到底,不过是让她从商湖把窝挪到了这边的池子……”

陆法真一针见血,“贫道要它的整座老窝!贫道觊觎那座龙宫宝藏,可不是一年两年了!”

陈青牛大笑道:“龙宫宝库,天大的机缘,谁不想要?!”

陆法真杀意盎然,“哦?”

煮茶是一桩费心费力费精神的活计,朱真婴亲自上阵,让陆法真百感交集。

等到朱真婴落座后,相对而坐的陈青牛陆法真,两人就都收敛了许多。

登堂入室的修行之人,历来瞧不起泥泞里摸爬滚打的凡夫俗子,只不过那些与国同姓的龙子龙孙,便是练气士,也不敢小觑。

朱真婴娴熟煮茶,手法老道,赏心悦目。

陈青牛和陆法真也就只好附庸文雅,暂时放下那份尔虞我诈。

朱真婴终于能够歇口气,额头微汗,转头望向陈青牛,他轻轻撇了撇下巴,她带着失落起身告辞,陆法真见陈青牛竟然都没有起身送行,老道人当然不会丢这个脸。

陈青牛在心里叹了口气,就听到陆法真暗讽道:“不曾想陈公子用兵如神,千里奔袭,真是势如破竹啊。”

陈青牛假装没有听懂,问道:“以那条白蛟的浅薄修为,既然陆真人早早知晓她的根脚,还不是只有被真人任意拿捏的份?为何苦苦等到今天?”

陆法真有些无奈,“你堂堂观音座客卿,竟然不知道龙宫的规矩?”

陈青牛坦然笑道:“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岂能尽知。”

老道人深深看了眼陈青牛,见他不似作伪,便不耐烦道:“龙宫是洞天福地一般的存在,一直被誉为小洞天秘境,无论是地理形势,还是气机流转,都迥异于外界。里头禁制极多,并非只是蛟龙随便找个窟窿地洞,把宝贝往里边一丢,就能够称为龙宫了。龙宫也分阶层,最低的,叫龙洞,往上,叫龙潭,最好的,才叫龙宫,形如帝王的宫殿。探寻龙宫宝藏,一定要明白最重要的一条金科玉律,唯有蛟龙能够自由出入龙宫!”

见陈青牛一脸疑惑,欲言又止的模样,老道人没好气地解释道:“那些个凤毛麟角的飞升境练气士,当然也能够强行破开龙宫禁制,但是如此一来,蛟龙多半就会在第一时间,选择毁掉已经门户大开的龙宫。”

陈青牛哭笑不得道:“难道就只能求着蛟龙施舍财宝?”

老道人转头望去,远处那条无知小蛟正忧喜参半呢,忧的是在商湖作威作福惯了,感觉自个儿是称王称霸的角色,可如今刚进入这宅子,就遇见了个不怀好意的老道士,那张老脸上,写满了“剥皮抽筋、下油锅、天雷炸死你”,这个下马威,也太惨烈了点。喜的是这里果然是块福地,才半天功夫,就两大箱子宝贝到手,比自己在商湖水底扭头摆尾、辛苦寻觅两百年的收获更大!

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是不共戴天之仇。

修行之人,与商贾无异,后者只求财,练气士为了长生久视,真可谓万般皆求,而且练气士为了登顶人间,一路上所需材料,那才是真正的狮子大开口。

事实上,越是大修士,越是练气士宗师,

道理很简单,官场买-官,花钱买个县令当当的价格,跟买个六部尚书的价格,怎么可能一样?

就像他陆法真,若是一帆风顺就有了今天的修为境界,那他哪里需要那么多精心算计、小心经营?谁不乐意当个逍遥忘忧的清净仙人?然后轻轻松松,与世无争,大伙儿都和和气气的,联袂白日飞升?

可是老天爷不答应啊!

老天爷就是要所有修行人,去争!争个头破血流,争个灰飞烟灭,争个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陈青牛突然收敛笑意,一本正经说道:“怎么,陆真人要跟我掰掰手腕子?”

这话乍看之下,说得很没道理,最少在明面上,陈青牛哪怕加上谢石矶,也绝不是陆法真的对手。

陆法真脸色阴晴不定。

一位王府供奉之一,一位观音座不可或缺的客卿。

孰轻孰重,显而易见。

官帽子分大小,身份也分轻重。

陈青牛笑了笑,缓和气氛道:“我不过是希望陆真人不要涸泽而渔,这条小蛟在藩邸,更是等于落在了真人眼皮子底下,既然龙宫如此玄妙,那真人不妨就当她是位自家的后进晚辈,扶持一二,就当结下一桩善缘,我可以替她保证,这条小蛟每三年都会向真人‘进贡’,或者说缴纳一件龙宫宝藏,至于具体的品次如何,等级如何,咱们可以慢慢商量嘛,总之,既要照顾到真人你如今的崇高地位、极高眼界和艰深修为,顺便也稍稍考虑一下她那点家当的老底子。”

陆法真脸色缓和一些。

紫竹躺椅上,身段婀娜的红衣女鬼,侧身凝望着这边做着生意的两位同道中人,鲜红面巾之后的容颜,晦暗不清。

少年虽然听不真切,但是大致猜得出是怎么个境况,坐在台阶上,不屑道:“一丘之貉!小爷我真是掉进贼窝了!”

他转过头,忧心忡忡,低声道:“朱红姐姐,咱们要不要偷偷跑吧?”

她轻轻摇头。

少年唉声叹气,狠狠瞪了眼那个坐在远处的“未过门师父”,那家伙正在优哉游哉品茶,遇上少年的挑衅视线后,毫无高人风范的年轻仙师,伸出一根中指。

少年勃然大怒,猛然站起身,跳脚骂道:“来!有种咱们单挑!”

陈青牛忙着跟陆法真斗法,没有理睬孩子,甚至懒得正视少年,只是向屋檐那边伸出大拇指,然后朝向地面。

少年给气得七窍生烟,破口大骂道:“你大爷的……”

结果少年看到了魁梧侍女的冰冷视线,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强颜欢笑,接着说下去:“的身体还好吧?”

孜孜不倦翻箱倒柜的小白蛟抬起脑袋,一脸嫌弃,这是哪家的小屁孩啊,这么没有骨气,比自己还不如呢。

少年瞪大眼睛,“你瞅啥瞅?!”

小白蛟怕那一言不合就拿诛神枪往她身上扎出个洞的陈青牛,也怕深不可测且有雷法真韵萦绕在身的老道士陆法真,可还真不怕这么个黑不溜秋的纤细少年。

她的认知里,人只分两种,一种“只需打个哈欠,就能把她给吹得魂飞魄散”,一种是“只需吹口气,她就能把人吹得骨肉分离”,少年很不幸,暂时属于后者。

所以她站直腰杆,竭力瞪大眼眸,不言而喻,我就瞅你了,咋的吧!

少年伸出一根手指,“你再瞅瞅看?!”

她大踏步前行,站在台阶下,叉腰而立,她身材修长,比起站在台阶上的瘦弱少年,气势丝毫不弱。

少年满脸厌恶道:“把你胸口的两坨赘肉挪开,撞坏了小爷我,小心你砸锅卖铁也赔不起呢!”

小白蛟冷笑道:“呢!呢呢呢!”

少年大怒,涨红了脸,“狗胆!找死!”

小白蛟做了个鬼脸,一脸“本姑娘快要被你吓死了”的欠揍表情。

火冒三丈的少年,突然幸灾乐祸起来。

小白蛟听到“你过来”的喊声后,转过头,发现陈青牛准确无误地指着自己。

可怜她只好以慷慨赴死的姿态走到两位魔头身边,又在陈青牛的命令下乖乖坐下,如坐针毡。

陆法真莫名其妙来了一句,“这个小家伙,贫道可以睁只眼闭只眼,甚至能够庇护一二,只要不危害姓朱之人的性命,以及不要擅自脱离凉州辖境,除此之外,就算她想要回去商湖娘家‘省亲’,也不难,贫道都能帮忙办妥。那么?”

陈青牛笑道:“自然是任凭真人处置。”

陆法真追问道:“当真?”

陈青牛点头道:“千真万确!”

两人先是视线交汇片刻,然后瞬间都爽朗大笑起来。

笑声朗朗,相谈甚欢。

躺在藤椅上的嫁衣女鬼,懒洋洋“晒着太阳”,看到这一幕后,对少年叹息道:“真被你说中了,这两位啊,是一丘之貉。”

第78章 磕头烧香

陈青牛和陆法真,一大一小两只狐狸,大事谈妥,就开始装模作样,品茶怡情。

临近尾声,不曾想陆法真骤然发力,锋芒毕露,“你今日先后搬出郡主朱真婴和宗门青峨山,用以压制贫道的气焰,只为了从贫道这边分去龙宫宝藏的一杯羹,对吧?于是贫道百思不得其解,你为何不干脆将小雌蛟送往青峨山?贫道岂不是只能干瞪眼,任由你一人吃独食,吃得满嘴流油?”

陈青牛没有任何言语凝滞,微笑道:“首先,我只是青峨山支脉之一的客卿,无论是我,还是我所在的莲花峰,在青峨山,都属于垫底,而且我也只是客卿,又不是莲花峰的峰主,所以我没有把所有好东西都送往青峨山的责任。其次,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商湖虽然远逊色于青峨山,灵气蕴藏,更是谈不上丰厚,但为何当年那条母蛟,偏偏是在商湖差点化龙?我想在这中间,必有其独到的渊源机缘,那么这条小蛟的造化,十有八九,还会是这座小小的商湖,而不是高高在上的青峨山。”

陈青牛喝了一大口茶,满脸真诚,笑问道:“陆真人,可有教诲?在下定当洗耳恭听。”

陆法真笑而不语,放下茶杯,缓缓起身,最后跟朱真婴告辞一声,没有选择飞来飞去,而是散步离去。

一路之上,从元嘉圃到藩邸,俱是“仙长”“真人”之类的敬称。

朱真婴发现陈青牛始终在发呆,也不着急催促他参加韩国磐的酒宴,默默坐在他身边。

陈青牛轻轻呼出一口气。

她善解人意地问道:“有麻烦?”

陈青牛莫名其妙感叹了一句,“犬牙交错啊。”

不等朱真婴继续询问,陈青牛就猛然起身,快步走向那两只大箱子,白蛟正低头弯腰、撅着屁股在那儿搜寻宝贝,对她来说,这两大箱子,才是真正的龙宫。结果被陈青牛一脚踹了个倒栽葱,她整个人直接撞入箱子,亏得那些珍稀玉器都储藏于大小锦盒、木匣当中。

白蛟一看是脸色不善的陈青牛,把到嘴边的骂人言语,都给乖乖咽回肚子。

她伸手揉了揉屁股,一脸无辜。

陈青牛看着一身珠光宝气的小蛟,哭笑不得,瞪了眼装可怜的家伙,沉声道:“世事无常,福祸不定,尤其是修道一事,多在大逆境中获得大机缘。”

白蛟怯生生道:“陈仙师,我其实没雄心壮志的,就想着一年到头衣食无忧,最多……最多就是希望能有几大箱子的琉璃珠子。所以我不想要什么大机缘……”

陈青牛揉了揉眉心,问道:“那你想不想去我的宗门待着,那里安稳,没人会欺负你。”

白蛟天真问道:“远吗?要是比从商湖到凉州城还远,我就不去了。”

陈青牛忍不住骂道:“滚!”

白蛟偷偷摸摸抽了抽鼻子,皱着那张绝美的小脸,泫然欲泣,不知是给吓的,还是委屈的。

陈青牛一阵头疼:“等我回来,就传授你一套粗浅但正统的导引口诀,以及一门用以汲取灵气的霸道法术。”

白蛟缩在箱子里,声若蚊蝇,“能不学吗?”

陈青牛笑呵呵道:“当然可以啊,不但不用学,晚上我就把你当天王老子供奉起来,每天伺候你吃喝拉撒,让你每天过舒舒服服的日子,好不好?”

她嘴角往下耷拉,想哭不敢哭的模样。

那一刻,陈青牛像是给打中了七寸,沉默片刻,无奈道:“行了,到时候再说。记住一点,我不在元嘉圃的时候,你不要随意走动。”

她使劲点头,然后眼巴巴望着陈青牛。

那表情,仿佛是说你咋还不离开呢?老爷你赶紧忙你的去啊。

给陈青牛气得二话不说,走上前就是弯曲双指,一阵板栗雨点般敲在她脑袋上。

从头到尾,她蹲在箱子里,没还手。

出完气的陈青牛站直身体,大手一挥,豪迈道:“喝花酒去!”

————

朱真婴女扮男装,英姿飒爽,雌雄莫辩。对于一些花丛老饕来说,这份风情,应当别有风味。

以至于她跟如今气态不俗的陈青牛站在一起,风姿竟然隐约压过陈青牛一头。

朱真婴跟王府要了一辆马车,两匹紫骝骏马,这在朱雀京城都稀罕得很,可谓京城官宦子弟比拼排场的杀手锏。

谢石矶驾车,稳稳当当。

陈青牛和朱真婴同处车厢,盘膝而坐,把欲言又止的安阳郡主晾在一边,很快就进入那层境界,佛家谓之禅定,道门则是坐忘。

陈青牛在双眼蛰龙被降伏之后,依照《尉缭子》开始导引吐纳,攀登境界一日千里,归功于日复一日被蛰龙刺目,打熬筋骨淬炼神魂,比起寻常修道之人,陈青牛能够做到睡卧行走皆在修行,天然就要多出许多修行的光阴。

不过同样是修行,能否入定忘我,裨益大小,有着质的区别。陈青牛并不因为时刻都在修行养气,就敢片刻懈怠,毕竟他体内有八部天龙兴风作浪,简直就是一个无底洞,陈青牛一旦放松,就有生死之忧。

修行不是什么闲情逸致之趣事,而是逆水行舟、攀登绝顶之峰的艰苦事。

故而在修行途中,能够遇上同道中人,是一件缘分殊胜的天大幸事。

同道中人,有先后之别,却无高低之分,师徒,道侣,知己。

其中师徒,高低只在名分,不在心性。

所以陈青牛遇上那个来历不明的少年,从不会自己觉得收他做徒弟,少年就必须当做是一件祖上积德然后跪地拜谢的喜庆事。

白袍腰玉的朱真婴安安静静坐在车厢角落,既风流君子,且窈窕淑女。

陈青牛突然睁开眼,自己打断那种天地万籁的寂静境界,掀起车帘往外瞟了一眼,放下帘子后随口问道:“你觉得你爹娘在求什么?”

朱真婴没有什么为尊者讳的讲究,平淡道:“我爹啊,内心深处当然是要逐鹿天下,一统南瞻部洲的全部人间王朝,只可惜被藩王身份禁锢,不得施展抱负。至于我娘,大概是想要走出那栋藩邸,去外边看看吧。但也许她到底想要看到什么,其实我娘亲自己也不知道。一人求世道太平,一人求自己自由。”

陈青牛若有所思,又问道:“除了你爹的贴身扈从贺先生,还有跟随在王妃身边的老嬷嬷,以及陆法真和高林涟,府上还有你知晓身份的顶尖供奉修士吗?”

朱真婴讶异道:“高老夫子是修行之人?”

陈青牛默不作声,朱真婴讪讪道:“我知道的那些仙师,远远不如贺先生陆真人。”

接下去两人沉默无言,朱真婴思量片刻,一惊一乍道:“我记起来了,元嘉圃有位不知名的花匠,我年幼时曾无意间撞见我爹与她闲聊,看样子有些像是平起平坐的多年朋友,很不同寻常。在那之后我数次偷偷摸摸去元嘉圃寻觅,都没能找到,翻阅王府档案,也没能找到对应之人,后来询问我爹,他也只说我年纪小记岔了,根本没有那么一号女子。”

陈青牛面不改色,笑问道:“那你确定真不是记错了?”

朱真婴妩媚白眼,得意洋洋道:“我的记性,想要记错什么,比登天还难。”

朱真婴这种人,便是儒家的天之骄子,也被稷穗学宫称呼为“读书种子”,只不过也分三六九等,最下等的读书种子,不过是死记硬背,不知变通。最头等的读书种子,能在圣人春秋笔法之中,见微知著,微言大义。

朱真婴位列第三等,是朱雀王朝屈指可数的天纵之才,甚至已经超出“君子资质”的要求,所以才会被儒家圣人的太师庞冰收为嫡传弟子。

陈青牛拉起帘子,“那就是采药寺吧,你可曾烧过香?”

朱真婴凑到他身边,好奇问道:“你自幼在城内长大,就没有来过?”

陈青牛这一次没有快速放下车帘,微微抬高视线,凝望着那座钟楼,柔声笑道:“我自打记事起,就不止一次听那些高谈阔论的家伙说过,青楼勾栏是世间阴秽之地,最容易沾染不干净的东西,我那时候就想啊,一个满身臭气的客人登门拜访,谁会高兴?所以我只要一天没离开琉璃坊,那就都别去寺庙,要不然肯定要惹来菩萨们的不高兴。”

说起这些年少往事,陈青牛有些自嘲,却没有什么怨天尤人的怨恨,“我唯一一次来这里,是给我娘亲祈福去病。”

陈青牛指了指采药寺门口某个僻静位置,眼神温暖,“看到那个角落没,当时怕给寺里和尚瞧出我的低贱身份,不让我进寺烧香,就在那儿拍了半天,不知是拍打灰尘还是散去晦气,好不容易鼓起胆气进寺,始终低着头,生怕有和尚怒喝‘哪来的腌臜小子,棍棒打出去’,不曾想从头到尾,请了三根香,到在大雄宝殿的香炉前敬四方烧香,再到我拜遍了佛陀、菩萨、天王和罗汉,采药寺都没有任何阻拦,那个时候,我是无比感恩的。出了寺门,仍是一步三回头,双手合十,低头拜了一次又一次。”

“我至今仍清清楚楚记得大雄宝殿的檐额,‘福海轮转’。那尊由整块香樟木雕成的韦陀菩萨,手持降魔杵,真是威风。还有那座供奉佛骨舍利的栖灵塔……”

“只是我许愿过后,没多久,我娘还是去世了。那个时候,年少无知,心满怨恨,只觉得我苦苦求了菩萨,菩萨没有应验,那么就是老天爷欠我了。”

“当时我不是不想恨,而是不敢,怕万一给菩萨知道了,害得娘亲在下边还要遭罪。在那之后,我就再没有去过采药寺,既然愿不灵,何来还愿,又何须再许愿。”

这样的陈仙师,让朱真婴感到陌生。

朱真婴试探性问道:“你如今对采药寺仍是心怀怨怼?甚至对世上所有佛门也没了好感?”

陈青牛一笑置之,没有给出答案。

第79章 风雨欲来,檐下叮咚

过了采药寺,陈青牛也没有放下车帘,很快马车就驶过凉州城又一处风水胜地,城隍阁。

如今九洲四海,大城巨镇皆有城隍庙阁,一般只有京城或是一国陪都,才准许悬挂“城隍阁”匾额,凉州城在此事上僭越五百多年,但是无论言官如何弹劾,朝廷始终视而不见,一律驳回或按下不批。

凉州城隍阁建造极为恢弘,楼高八层,传言地下还有一层,一旦属实,那就是九之数了。

这亦属极其违反礼制的超高规格。

城隍阁前,树立有一方长宽皆丈余的《天地正气神道碑》,是由开国元勋柳彧亲自撰写碑文,此人是朱雀王朝首位儒家圣人,死后美谥“文正”,朱雀五百年得此谥号之文臣,不过四人而已。

古碑如同一位正襟危坐的私塾先生,拿着戒尺,死死盯着书声琅琅的蒙学稚童,稍有差错,就要一尺拍下。

陈青牛小时候只要逮住空闲,就肯定会来此游玩嬉戏,玩伴刘七每次见着那块形制方正的《神道碑》,就会忍不住冒出一句口头禅,“老值钱了!”

此时陈青牛皱了皱眉头,自言自语道:“此处不正,不合道理。”

陈青牛想了想,自己麻烦已经够多,还是不掺和其中了。

陈青牛有些心烦意燥,本以为下山之后,只要不去朱雀京城这般蛟龙蛰伏的一洲重地,在其它城池,自己不说横着走,好歹也不会束手束脚才对。何曾想一座凉州城,就已经让自己处处忌惮,要知道朱雀西北地带,灵气贫瘠稀薄,修士大多不愿来此定居,若是那些没有强势地头蛇坐镇的洞天福地,一座座山峰,那真是会有密密麻麻的修士凿洞,死死占据茅坑位置。

风雨欲来啊。

朱真婴没有察觉到陈青牛的心境变化,只是在腹诽那位韩国磐,为何要将饮酒地点放在红楼画舫上。若是他敢夜间宴请陈青牛,甚至“合情合理”喊上几位花魁清伶,那么这位韩国磐肯定被安阳郡主给惦念记恨上了,多半军中仕途就到了尽头。

事实上韩国磐之所以大煞风景地白日请客,正是出于这层考虑,当初亲眼见到安阳郡主对那位陈氏子弟青眼相加,韩国磐虽是一介武夫,但作为凉州小族出身,却能够走到今天这个高度,除了依靠边境厮杀攒下的军功,明显更靠那颗灵活脑子,之所以没有干脆在城内找一家好些的酒楼,就又是韩国磐的一番肚里算盘了。不登红楼枉来凉州,这句话早已流传朱雀朝野,在韩国磐看来,那位气度不凡的陈氏公子,人不风流枉少年,若是寻常地方,便显示不出他的重视程度,何况韩国磐也没愚蠢到为了一个陈氏年轻人,惹恼了凉王宠溺钟爱的郡主,得不偿失。所以这才在白天向王府递交名帖,宴请陈青牛。

这份火候的拿捏,做到了合情合理。可见韩国磐这些年远离沙场,当官没白当,公门修行,确实能够磨练心性。

凉州红楼,宴也分荤素,一般规矩,都是白天素席,晚上荤宴。说是素席,其实也是相对而言,喊上曼妙女子作陪,仍是不可或缺,只不过相对晚上的醉生梦死,红楼那几艘画舫的白天酒席,确实是清淡文雅许多。

韩国磐在楼船婵娟上宴请陈青牛,对于一位只靠兵饷的中层武将来说,比楼船怡红高一等的婵娟,仅是登船便要一人三百两,估计最少耗费也要千两银子,恐怕距离砸锅卖铁也不远了。

一般红楼四艘楼船白天都靠岸而停,并不去湖上,不过四船间隔极远,选取了商湖四处最风景宜人的雅静地方,红楼为此一掷千金,专门独力开辟出别致可人的四座小渡口,婵娟所在渡口便有个文绉绉的称呼,捣衣渡。

朱真婴停马下车后,在肚子里冷笑:“回头一定要让人查查这韩将军哪来的丰厚家底,撑得起一顿婵娟素席!”

陈青牛好似知晓她的阴微心思,没好气道:“你别给我整幺蛾子,人家好心好意请我吃顿饭而已,别上纲上线。人家韩国磐就算是贪污军饷,或是边境走私,那也是应该是由你爹来查办,不管是王府查不到还是办不了,都是你爹自己的过失,跟你没一颗铜钱的关系!”

朱真婴自顾自碎碎念着,陈青牛不理睬这位郡主的神神叨叨,在一名青衫书童模样的红楼小厮带领下,登上婵娟楼船。

陈青牛从始至终,都不曾搭理那位皮囊出彩的英俊小厮,十四五岁,便极为熟稔世故,短短两百余步的路程,介绍婵娟楼船,滴水不漏。

只是看似眼高于顶的陈青牛却一清二楚,当那小厮初见谢石矶之时,震惊之后,眼神中是讥讽。而之后轻易看破朱真婴的男扮女装后,视线玩味之余,是猥亵。

陈青牛登船之后,猛然停下身形。

渡口上,那名扭头悄悄往身侧吐了口唾沫的青楼小厮,悚然而惊,立即恢复低眉顺眼的恭送姿态。

陈青牛笑了笑,转过身,跟谢石矶要了一只沉甸甸钱囊,里头装满银锭,高高抛向岸上那位绝非省油灯的勾栏小厮,笑眯眯道:“差点忘了,给你的打赏!”

那小厮双手接过钱囊后,身姿好似被大雪压断的竹子,恨不得以头点地,惊喜万分道:“谢公子重赏!公子福寿无疆!”

陈青牛一笑置之。

船上很快一位体态丰腴的妇人姗姗而来,敛衽行礼,向陈青牛三人自我介绍,名叫“南雁”的她是这艘楼船的三领班,负责婵娟三楼所有事宜。

红楼,一座旧琉璃坊加上四艘画舫,宛如四块版图,那些个龟公鸨儿,便是手握一方生杀大权的封疆大吏。此处婵娟由一位来自京城的龟公坐镇当家,辅以一位打下手的鸨儿,五六位分管具体事宜的男女领班,有那么点中枢重臣的意思。

这位在青楼算是上了岁数的女领班,在上头带路,只超出陈青牛半个身位,隔三差五就要转头诉说婵娟的特色,尤其是她那三楼女儿们的诸多出彩,望向陈青牛之时,满脸带着勾人的殷勤,但只要转过头去,那份春意便迅速淡几分,两者转换,圆转如意,毫无瑕疵。

没有十年滴水穿石的苦功夫,绝无这份真本事。

登上楼梯的时候,陈青牛用上地道的关中东秦腔,漫不经心道:“你们方才渡口带路的小厮,比咱们那边的小厮要识趣许多,晓得不主动跟客人讨要银子。”

女领班立即放缓脚步,转身让先陈青牛小心脚下,然后笑道:“这位关中公子,有所不知,红楼上上下下,都不许私自向客人讨赏,一经发现,可是要挨罚的。”

妇人好似衣裙稍紧了,愈发衬托得臀部弧度惊人,尤其是登楼上梯之时,那份饱满,简直触目惊人。

陈青牛笑眯眯道:“规矩倒是挺好,不过早知如此,我便不赏给那小子六十两银子了。”

妇人神色自若,“若是公子不嫌麻烦,雁奴这就把银子要回来,还给公子。”

好像是怕这位出手阔绰的关中陈公子觉得丢了面子,妇人赶紧补充道:“在雁奴看来,天底下谁的银子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当省则省,再富甲一方,也不能花那冤枉钱不是?若是说等公子登上了三楼,见着了心仪的姑娘清伶,觉得谁面善讨喜,那花出去五十两,甚至是五百两,这些银子算不得冤枉钱。可那位领路小厮,不过是按着红楼规矩行事,让公子误会,不小心高看了一眼,才得的赏,这事儿便不对味了。不行,雁奴稍后就让人把钱拿回!”

头回逛青楼的朱真婴啧啧称奇,厉害,这妇人真是个八面玲珑的角色!

陈青牛狠狠剐了一眼妇人的臀部,然后哈哈大笑:“雁姐姐这话说得暖心!舒服!六十两银子算什么,打赏出去的银子,就没有收回来的道理!何况被勾栏小厮沾手的银子,本公子嫌脏!”

妇人媚笑着转过头,眼神一冷。

朱真婴很是疑惑望着陈青牛的背影。

若是凉州城任何一位豪阀公子或是将种子弟,看不起青楼人物,她都不奇怪。

可陈青牛是如此念旧之人,且在她面前也从不在意自己的出身,这里头就有些古怪了。

至于将那袋撑死了五十两银子的钱囊,夸大其词说成六十两赏银,朱真婴就更打破脑袋想不通,难道是烟柳之地独有的规矩?

以青峨山陈仙师今日之地位,尤其是当下之心境,哪里需要多说十两银子来自抬身价?

朱真婴嫣然一笑,觉得这趟游历,有意思极了。

————

藩邸,首席供奉的寒山别院,曾经获得过“虽由人作,宛自天开”的美誉。

一位专门负责别院大小事务的中年管事轻敲院门。

然后他便耐着性子束手等待,四处仍然寂静无声,唯有这位管事的耳畔,悠悠然响起声音:“何事?”

中年管事压低嗓音,将那从别处隐秘传入他耳中的事情,小心翼翼说了。

陆法真那个威严嗓音不带感情道:“知道了。”

管事闻声后,毕恭毕敬地躬身离去。

————

元嘉圃。

一座悬挂“花甲”二字匾额的小凉亭,有一位姿色平庸的女子身穿素白麻衣,慵懒斜靠在凉亭围栏上,手里拎着一只小锄头,她双目无神,望着亭边的一块芍药花圃。

花期未至,实在没什么看头。

小半个时辰后,女子抬手掩嘴,打了个哈欠。

她站起身,拎着锄头走出凉亭,看似平淡无奇的三两步,凉亭附近便没了她的踪迹。

唯有那一串檐下铁马,无风而动,叮咚作响。

第80章 敬酒读书郎

婵娟高四层,且甲板宽阔,足可驰马。陈青牛之前与老夫子高林涟对峙而坐的翡翠,有五楼,白蛟白猿所在的樱桃,更是高六楼,等级森严。

陈青牛在转入二楼后,突然让谢石矶带着朱真婴在二楼游玩,要她们晚些登上三楼雅间。那名领班显然有些为难,好在陈青牛叮嘱她们只准在走廊散步,绝对不许随意进入船舱,妇人这才忍住开口的冲动。其实携带女眷侍婢登船,本就犯了规矩忌讳。

世间确实有很多出身惊人的豪阀女子,爱好奇特,喜欢乔装打扮一番游逛青楼,但是妓院这个古老行当的第二代祖师爷,曾经留下训言,不许女子以客人身份进入青楼。至于到底为何订立这条规矩,那位祖师爷没有解释什么。只是数千年以来,铁打的规矩也会有所松动,所以各大王朝的青楼妓院,对此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是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就是你带女子,凑热闹也好,玩花样也罢,都可以,但银子得按两份人头算。

所以这位女领班心中替那位今日做东之人,感到不值,她身后这一男二女三位客人,可就要掏出足足近千两银子了,关键是这个牵头的关中子弟,白瞎了那好皮囊,为人做事透着股不厚道,捎带一名女子也就罢了,一口气带俩算什么。

若是晓得规矩,却故意让那酒宴主人见不着其余二女,就更是心怀鬼胎了。

妇人不是什么菩萨心肠,不会如何心疼三楼客人掏出腰包的银钱,只是在心中暗暗提醒自己,一定要看住自家那些当红女子,切莫与这般性情凉薄的公子哥牵扯上关系。

韩国磐就在三楼的楼梯口候着,之所以没去一楼,那就不是热情,而是低人一等的奉承了,在韩国磐看来,没必要,也怕画蛇添足,白白给那位关中世族子弟轻看了。

毕竟击远将军韩国磐是手握实权的职官将军,不是祖荫世袭的杂号将军,不是那种被朝廷挂起来当摆设的武散官,韩国磐麾下三千五百余人,其中一千精骑,乙字骑五百,丙字骑五百,这在边境之外乙字骑最高等的西凉边关,已经属于极为扎眼的存在。在几乎人人皆是甲字精锐骑军的关外,乙字骑是被嘲笑的存在,可在关内,恰恰相反,关内驻军总计四万士卒,骑军八千余,军镇险隘十多座,乙字骑军加在一起不过一千六百骑。

以此可见,韩国磐在关内武将之中,是最拔尖的领军人物,但是最尴尬的地方,在于关外将领的席位,几乎是一个萝卜一个坑,近两年关外战事不绝,却少有惨烈血战大战,不死几个将军,韩国磐削尖了脑袋也进不去关外。

这位婵娟女领班原本只为顶楼金主下船迎客,之所以会破例,自然是因为韩国磐的官衔,此人的兵马就驻扎在凉州城外,是远近闻名的精锐。虽说青楼都不愿跟穷当兵的做皮肉生意,可到了韩国磐这个不容小觑的位置,就是不得不做了,哪怕委屈了楼里姑娘,也得做。当然,以红楼在朱雀京城的那座靠山,怕是绝对不会怕韩国磐之流,说句天大的实话,整座西北版图,除了藩王朱鸿赢,只要是摆在明面上的角色,红楼还真不怵谁。

韩国磐抱拳笑道:“陈公子,韩某人唐突了!稍后上了酒桌,韩国磐先自罚三杯!”

陈青牛一手潇洒负后,一手握拳放在腹部,微笑道:“别这么客气,喝酒一事,情谊到了就够,未必跟酒量挂钩……归根结底,醉倒即好!”

前半句话,透着一股“老子跟你关系没好到那个份上”的客气疏离。

后半句话,就相当干脆利落了。

韩国磐愣了愣后,爽朗大笑,如释重负。

女班头察言观色的境界早已炉火纯青,发现韩国磐堂堂正四品的武将,竟是要矮上一截的姿态,这让妇人颇为诧异,要知道素席宴请少贵人,本是红楼的普遍看法。

韩国磐官帽子在凉州城,不算拔尖,有好些从边境上退下来的老功勋老痞子,武散阶高得吓人,顺带着子孙的杂号将军也很有分量,西凉铁骑之所以名动朱雀,就在于这三十年来,王朝战事最为频繁惨烈的边境地带,朱鸿赢的西北与燕王辖境的东南,并称于世。凉州边关的太平岁月,其实也就这几年而已。大仗多胜仗多,朝廷颁发的诰书和官帽子就肯定多,所以凉州城里的将种门庭多如牛毛,整整三十年积攒下来,也就多了一大批嚣张跋扈的将种子弟。反观寒庶出身的韩国磐,一直是个异类,在边境立下战功后,却没有按部就班在军中升职,而是被平调回了凉州这边,显然是惹上不该惹的军中山头了,三千多人,最少有五六百家族就在凉州城内的勋贵子弟,这位韩将军那段艰苦岁月的惨淡光景,可想而知。

虽说韩国磐重新在地方上强势崛起,硬生生闯入了凉王朱鸿赢的视野,可要说何时能够挤掉某位边军大佬,然后一举跻身边关高层武将行列,那就是牛年马月天晓得了!

妇人心中纳闷,正好看到韩国磐快速转身,双手在胸口附近轻轻抱拳,以示感激之情,谢过她这位红楼领班的赏脸,为他亲自下去接人。

妇人笑了笑,眼神柔媚,向他示意小事而已。

她是头回跟这位击远将军打交道,似乎跟传闻不符,并不是个只知道对藩王朱鸿赢愚忠的粗鄙家伙嘛。

她转身后,忍不住又转身,多看了眼那年轻人的修长背影,妇人忍不住感慨起来。

怪事年年有,今天特别多。

先是顶楼那个贱人领班,昨夜打扮得花里胡哨,脸上脂粉不知道有几百斤重,跟烟粉灵怪里的女妖精似的,故意跑来在她面前炫耀,说明儿她那一楼临时有单生意,挣不着钱,就是挺有面儿的。

然后今天自家三楼,又来个位浓重东秦腔口音的外乡公子哥,行为怪诞,不知深浅,却被韩国磐那几人捧着。

韩国磐在凉州军政里头,属于无欲无求那一类,正四品的击远将军,差不多是地方实权武将的最高品秩,俗话说无欲则刚,所以平日里也就不怎么把凉州城里的将种门庭当回事,一般人也不会主动招惹此人,韩国磐妻子的娘家人也不显赫,大抵上双方相安无事。

走入一间雅室,站着三位与韩国磐年龄相仿的男子,其中两人都身材高大,一看便是有过沙场磨砺和边军履历的武人,简答说就是杀过人的,而且杀了不少。其余一人略显格格不入,一袭青色袍子素雅干净,只是细看后就发现洗得有些泛白了,落在眼光挑剔的富贵门庭,此人无疑是穷讲究。

事实上,在豪阀高门之间,有些破落户的穷讲究,或是骤然富贵的瞎讲究,比老百姓的不讲究,更惹人笑话。

韩国磐歉意道:“事先没有跟公子说明情况,韩某其实还有三位至交好友,也在此等候……”

陈青牛连忙摆手笑道:“出门在外靠朋友,朋友多多益善。”

韩国磐笑着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接连三杯,一口喝光。

眨眼功夫,小半斤酒就这么进肚子了,哪怕韩国磐有再好的酒量,这份摆在桌面上的诚意,都算相当足够的。

之后韩国磐嘴也不抹,就忙不迭为陈青牛介绍起三人,两位是他的边军袍泽,本就是凉州城人氏,如今都在关内驻军任职,其中一人还有武节郎的世袭武散官傍身。那位书生模样的男子,暂时仍是布衣之身,不过韩国磐毫不掩饰自己对此人的敬重,尊称为洪先生。那人也毫不含糊,坦然受之。

五人一起落座后的酒宴,韩国磐安排了五位姿色不俗的红楼清倌,环肥燕瘦,一旁陪酒,以陈青牛身边那位女子最为明艳动人,气态雍容,显然并非一般清倌,说不准还是重金请来的女校书,或是更高一层的青楼女司先生。

说到底,在流金淌银的脂粉地,鸨儿爱银姐爱俏,说得就是手上过银子的老鸨,只认银子不认人,但是真正做生意的青楼女子,只要没到花魁头牌或是女司先生那个身份,接客一事就没什么话语权,既然横竖都是接客,自然更喜欢年轻俊俏的公子哥,谁乐意被一枝海棠压梨花?

因此那位原本不太喜欢这种氛围的灵秀女子,在看到陈青牛之后,终于有了几分由衷笑脸。

然后是那位洪先生身边的女子,也颇为不俗,身段纤细,年纪较小,巴掌大小的脸蛋儿,惹人怜爱,洪先生似乎是头回置身于风月场所,脸面有些放不开,好在倒是不至于怯场畏缩。

至于韩国磐三人身边的偎红倚翠,比起陈青牛和洪先生,就要分别逊色一筹两筹了。

照理说韩国磐大手笔花钱都到这个份上了,就不能给自己换个姿色更好风韵更佳的?

当然可以,至于为何没有,就看这位汝南陈氏的偏支子弟,是否能够心领神会了。

这顿酒喝得还算尽兴,主人韩国磐陪酒陪得很用心尽心,时时刻刻拿捏掌握着气氛,既捧高“离乡游学,仗剑任侠”的世家子弟陈青牛,也不忘帮忙为三位兄弟牵线搭桥,在这重中之重,又是那位不曾参加过会试的洪先生,被韩国磐说成了“文章之好,制艺之力,本该冠绝西北科场”的神仙人物,好像只要愿意参加乡试,就定能摘得解元头衔,去京城参加殿试不说那头三甲,最少也是个进士及第。

陈青牛一个没读过半天圣贤书的勾栏小厮,对科举想熟悉也熟悉不起来,对科举制艺的那种道德文章,更是哥俩干瞪眼,相互不熟悉。

所以当韩国磐半醒半醉,扬言要找出一大摞文章书稿,以此证明他那位洪先生的才高八斗,陈青牛连忙找借口搪塞过去,说仅看洪先生的气态,就知道绝非那池中之物。

这些虚头巴脑的场面话应酬话,对付韩国磐这帮大老粗是足够了,可是对上那位出口成章的洪先生,显然没半点意义,反而让而立之年却仍是两袖清风的读书人,数次悄悄皱起眉头,又不好说什么,只得借酒浇愁,倒是他身边那位识货的清倌儿,既看破了陈公子的底细,又知晓了洪先生的满腹才华,愈发真心实意伺候起来。

千百年来,始终有一种人,死死踩中青楼女子的七寸,让她们无论身份姿容,如飞蛾扑火,如过江之鲫。

那就是贫寒书生!

当然了,是贫寒且有才华且英俊的那种读书种子。

眼前这位婵娟三楼的洪先生,除了年纪稍大,都满足他身边清倌儿对世间头等才子书生的要求。

酒席上最尴尬的事情,则是陈青牛这位主客身边的红楼女校书,似乎也开始懒得理睬这位家族在数千里之遥的陈氏子弟了,一双秋水长眸,频频望向那位忧国忧民的洪先生。

韩国磐倒是不忧国忧民,只忧心忡忡,担心自己会不会偷鸡不成蚀把米,更是倍感无奈。

那位头上顶着武节郎官衔的老兄弟,实在忍不住,既替刚认识的陈公子感到委屈,又替自己兄弟感到自豪,咧嘴偷着乐呵,结果被韩国磐在桌底下狠狠踩了一脚。

万幸那陈公子对此竟是懵懂不知的呆头鹅模样。

韩国磐放心之余,难免又有些失落,安阳-郡主眼光之高,朝野皆知,当年连京城两位国公之子为她大打出手,也不见她言语半个字,好似只当做了一场无聊猴戏。

如此身份尊贵且聪慧无双的宗藩女子,当真会欣赏身边这位有些迟钝的陈氏子弟?

韩国磐叹了口气,得嘞,就当割肉放血来红楼这儿长见识了!

虽说认定了陈青牛不是能够帮他打通藩邸门路的贵人,但性格豪迈仗义的击远将军,非但没有因此冷落陈青牛,反而愈发真诚热络,真正当做萍水相逢却投缘的朋友来交往。

大概这才算渐入佳境,彻底抛开了蝇营狗苟和功名利禄,只为遇上了朋友,为喝酒而喝酒。

陈青牛从小在青楼最底层挣扎,用十多年时间磨砺出来的火眼金睛,岂会看不出端倪?

所以这一刻,陈青牛也才开始真正开心喝酒。

以前在琉璃坊,那都是在护院王琼那边厚着脸皮蹭酒喝,今天还是蹭酒喝,对陈青牛而言,其实都挺乐呵。

唯一不太舒坦的地方,应该是那位洪先生,从最开始士子文人的清高自负,逐步变成了居高临下的鄙夷轻视。

韩国磐等人看不出,陈青牛身边的女校书,和胸脯靠在洪先生手臂上的清倌儿,应该看出了这点蛛丝马迹,却绝不会言语道破。

陈青牛对此也无妨,甚至还特意起身向洪先生敬了一杯酒。

权且当做敬了一杯酒,敬当初那个青楼少年心目中的读书人。

他们高冠大袖,意气风发,指点江山,他们说要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

第81章 刺杀

婵娟三楼之上,当然是四楼,一般情况下,楼船酒宴尤其是白日素席,这一楼之差,就像隔着层天地,哪里会出现什么矛盾纠纷。

但今天女领班南雁眼中的第三桩怪事,还真无巧不成书地出现了。

起先是正巧在三楼这桌客人头顶上的四楼,大摆宴席,来了七八位客人不说,还喊了将近二十位女子作陪,也就是这大白天的,生意相对清减,要不然天大脸面也喊不来这么多当红清倌,甚至连婵娟三大花魁也出动了两位。

简直是将一整艘婵娟给包圆喽。

怪就怪在既然有这份通天能耐了,为何不干脆去翡翠或是樱桃那两艘船上风流痛快?传出去也不好听,给外人的感觉,就像是连樱桃翡翠的船板都踩不上去,才退而求其次在婵娟这边作威作福。

南雁的心思,在把那名公子哥送到之后,就已经不在自家一亩三分地的三楼了。

那七八人,在凉州城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杂号将军就有四个,且年纪都老大不小了,临老入花丛逞英雄,那些人都挺熟门熟路,绝大多数人本是其它两艘画舫的老主顾,很少来这边吃荤,更别提吃素了。

原本哪怕小三十号人聚在一间屋子里,只要别吃饱了撑着没事干,在那儿使劲跺脚,楼底下的屋子就不会有什么太大动静。

世事人心两无常,就无常在这个地方了。

那帮将军老爷们好像有说不完的荤段子,大笑不止,跺脚不停,简直是春雷震平野,震得三楼天花板簌簌发抖。

忍一时不难,可忍了一炷炷香还没完没了,就太不像话了。

南雁作为三楼话事人,其实第一时间就去提醒了楼上那位女领班,可惜人家不领情不说,还言语阴阳怪气,狠狠戳了她心头几刀。

到底大家都是捧红楼饭碗吃红楼饭的女子,南雁在隔了大半炷香后,又去商量这件事,看能不能让那帮凉州城老将种们稍稍消停些,不过那位在婵娟高她一头的女领班,愈发幸灾乐祸,又是结结实实挖苦了她一通,言语之刻薄,登峰造极。

南雁一怒之下,也撒手不管了,虽然在韩国磐那边赔罪赔笑脸,可也抱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心态,不再去求着楼上那位姑奶奶息事宁人。

事不过三,泥菩萨尚且有脾气,何况是韩国磐这等带兵打仗的粗糙武将,在对被喊到门口认错的南雁冷哼一声后,让她赶紧带路,然后韩国磐和那位获封武节郎的老袍泽一起跟着女领班登楼,兴师问罪。

陈青牛站起身,歉意说是要出门片刻,在座各位只当是去小解,也就没有谁在意。

至于韩国磐的登楼之举,屋内仅剩两位男子也并不担心,本就是占理的事,加上韩国磐的官身和兵权,不过是对付一酒桌在婵娟楼船摆宴的客人,哪怕情况再坏,也都应当兜得住。

陈青牛出门之后,站在原地,思量片刻,然后轻轻呼吸一口气,闭上眼睛,伸出左手。

他如今精通道教口诀六种,多是静心凝神之用,并无杀伤力,粗通十一种,也都是不太起眼的粗劣口诀,入门而已,难度不大。

拇指食指相接连,整体手势自然下垂。

流水诀。

往低处流,顺其自然。

溪水润石之势,正如气血滋润五脏六腑。

根据一位莲花峰客卿的笔札记载,此诀其实除了众所周知的清洁窍穴之用,还有个不为人知的偏门效果,就是占卜,虽算不准细节,却能预知走势好坏。

前提是掐诀之人,心无挂碍。或者说是挂碍之大,压过所有其它所有大小心病,也算近似于前者,一样可掐此诀,大致断吉凶。

陈青牛猛然睁开眼睛,脸色肃杀。

此卦。

凶!

陈青牛悄悄凝声于一线,秘密传音给二楼船头的谢石矶,让她谨慎登楼,仔细护住朱真婴,但不用着急跟他碰头。

陈青牛实在算不出这场飞来横祸,到底是针对自己,还是被朱真婴这位郡主殃及池鱼,所以不好省心省力地直接把她丢到岸上去,就只能出此下策,和谢石矶都是各自走一步算一步。

陈青牛缓缓走上三四楼间的阶梯。

他凝神聆听,便能听到先前头顶那雅间的动静,吵闹,讥笑,嘲讽,挑衅,出手。

最后是伤人。

一击便重伤。

出手之人,毫不拖泥带水,甚至没有拔出腰刀,只是迅速向前踏出两步,以手做刀,迅猛斩在韩国磐身前那名兄弟的脖颈上,后者当场侧飞出去,轰然撞在墙壁上,健硕身躯瘫软在地,气若游丝。

修为艰深,出手狠辣,有恃无恐。

这三点,一个比一个难缠。

陈青牛倍感棘手。

出手之人的武道修为,最不济也临近小宗师门槛,在没有保留的前提下,就意味着跟陈青牛当下的武学高度,已是半斤八两。

陈青牛犹豫不决,可脚步不停,走到了那间屋子门外,然后就这么驻足原地。

屋内刚好有个沙哑威严的嗓音响起,是头一次出声,语气不重,口气却极大,“韩国磐,老夫虽然已经退出边军十二年,可是别忘了你在关外任职为官的那支控鹤轻骑,当年是谁一手创立的。”

韩国磐沉闷无声。

老人缓缓道:“带着你的朋友一起滚出去,老夫就当今日什么都没有发生。”

韩国磐重重抱拳,不卑不亢答复:“宋将军,哪怕是晚辈不敬在先,可末将朋友绝不至于受此重创!”

老人反问道:“怎么,你韩大将军还想着跟老夫讨要说法?”

满屋子哄然大笑。

老人淡漠道:“一个小小五品击远将军,在边境混了十来年,才立下芝麻绿豆大小的战功,最后沦为一个被边军赶回关内的废物,也配在老夫面前自称‘末将’?”

不等韩国磐解释或是反驳,老人冷笑道:“就凭你韩国磐,领着两三千虾兵蟹将,也配跟老夫讲道理?”

韩国磐咬牙沉声道:“宋将军!”

老人没来由哈哈大笑,“姓韩的,你可知道老夫第一次听说你的名字,是为何?巧了!刚好是你那位贤良淑德的好媳妇,她当年啊,可是对犬子爱慕得要死要活,你信不信犬子今天勾勾手指,她依旧会红杏出墙?”

屋内先是沉默,然后所有男人都哗然大笑。

韩国磐再没有说话,只是愤而出手。

韩国磐刚向那老人踏出一步,就脑袋一斜,堪堪躲过身旁男子的一记手刀,同时横臂迅猛向外扫去,微微倾斜向上,砸向那人的面门。

殊不料那人只是轻轻一手拍下,韩国磐整条胳膊,就像被水师战船的排杆砸中,以至于整个人都向那人踉跄倒去。

之后不见那人如何出手,在军中技击已是高手的韩国磐就扑倒在地,像是在对那名宋老将军五体投地。

老人嗤笑道:“呦,韩大将军行此大礼,所为何事啊?难不成是感谢犬子当年没瞧上眼你妻子,好歹留住了完璧之身?”

满屋笑声震天,夹杂有莺莺燕燕的娇柔惊呼。

韩国磐晃了晃脑袋,支起双肘,试图挣扎起身,满脸血污。

老人在冷嘲热讽之余,瞥了眼出手的心腹侍卫,似乎是用眼神询问为何手下留情,后者只是死死盯住屋门,如临大敌,沉声问道:“谁?!”

并非是这名深藏不露的将军侍卫,对韩国磐发了善心。

而是在他打算下重手的瞬间,无意间感受到了一股杀气全无的浓重杀机。

很矛盾,所以更致命。

众人只见一名年轻公子哥推门而入。

佩剑,白袍,悬玉。

陈青牛一步一步走入屋内,先是那名侍卫,四十来岁,相貌平平,气势已经浑然内敛,契合武道小宗师的归元或是返璞。

陈青牛的视线缓缓偏移,最终落在那名宋姓老人身上,还有老人身边的两位丰满美人,体态妖娆,满身春宵春意的味道。

陈青牛像是在跟熟人客套寒暄一般,微笑道:“宋老将军真是威风,老当益壮,沙场欢场,战力都了不得!”

老人脸色如常,端坐在酒桌主位上,两根手指拧转酒杯,抬头笑问道:“这位外乡公子好胆色,如果老夫没有猜测,是要路见不平行便侠仗义吧?”

陈青牛旁若无人地环顾四周。

老人眯眼,脸色阴鸷。

几乎同时,那名侍卫拔刀劈至。

屋内众人,刹那之间如坠冰窟。

陈青牛脚尖轻轻一点,身形向屋门那边飘摇而去,仿佛一位御风凌空的神仙中人。

那一刀绽放出的罡气,并非刀锋劈砍而溢出的一扇弧月,而是反常地仅有那一丝弧线。

一轮弧月之边弧。

凝如实质。

陈青牛站在门槛附近,再退两步就要退出屋子了。

中年侍卫也收刀归鞘。

他一手掌心抵住刀柄,眼神炙热,也藏有几分遗憾和忌惮。

此人对投来疑惑视线的宋姓老人,微微摇头,告诉老人来者不善,不易收拾。

老人心头微震,握着酒杯缓缓起身,发现不知何时佩剑公子哥身后,站着一位肌肤黝黑的高大女子。

当谢石矶真正站在了自己身后,陈青牛绷紧的心弦,微微放松。

电光火石之间!

陈青牛几乎是完全凭借身体本能,后仰倒去。

刀尖刺入他心口处。

刺透衣襟。

可见血迹!

在陈青牛后仰以及刺客出手的瞬间,谢石矶就已经悍然出手,太过仓促,以至于根本来不及使用诛神枪。

她一把抓住陈青牛的衣领向后扯,一步前踏,长如猿猴的一臂探出,试图握住那柄刀尖。

偷袭刺客和护驾之人,两者都已得逞。

刺客的刀尖刺入了陈青牛的心口,谢石矶五指也攥紧了刀尖。

刺客面无表情,竟是毫不犹豫地弃刀而退,后背撞破墙壁,坠入商湖之中,瞬间消逝不见。

铁石心肠,或者准确说是天生不开窍的谢石矶,她在这一刻闪过的眼神,破天荒神色复杂,震怒,惶恐,愧疚,像个犯错且暴怒的小女孩。

陈青牛根本拦不住谢石矶,她就已经杀气滔天地冲出屋子,提着半截诛神枪纵身一跃,钻入水中。

陈青牛并无大恙,只是被刀尖刺入肌肤些许,瞧着惊险骇人而已。

陈青牛苦笑道:“这傻大个。”

陈青牛轻轻呼出一口浊气,没有掉以轻心,站在原处。

甚至没有去擦拭心口的血迹。

屋内所有人都呆若木鸡。

就连撞见这一幕的韩国磐都张大嘴巴。

宋姓老人握着酒杯,眼神微转,终于有些回过神了,却也没能彻底缓过来。

一声后知后觉的尖叫声,响彻楼船。

是宋姓老人身旁的一位红楼花魁,年纪轻,入行晚,所以经历过的风风雨雨不多,更别提这种血腥场面了。

谢石矶很快就返回楼船,她痴而不傻,很快就冷静下来,想清楚了如果还有危险,肯定只会出现在主人身边,所以没有一根筋在水底追杀那名顶尖刺客。

陈青牛闭上眼,五指在袖中再掐那流水诀,迅速睁眼,柔声笑道:“应该没事了。”

谢石矶浑身上下杀气之盛,就连那些青楼女子都情不自禁地瑟瑟发抖。

陈青牛轻轻拍了拍她肩膀,“真没事,擦破点皮而已,根本都不算是伤。这种意外,你我都没辙。这不是安慰你,而是实话实说,明白吗?”

谢石矶缓缓点头。

陈青牛一本正经道:“那就笑一个?”

谢石矶僵硬无比地扯了扯嘴角,艰难程度,比当场宰了那名刺客还难。

陈青牛对她做了个鬼脸。

然后在众人目睽睽之下,陈青牛再次身体后仰,向门外走廊转头说道:“还不赶紧让人禀报你爹,就说这艘商湖上的婵娟楼船,出现了刺客?”

屋内有些半数人物,依稀可见有一位面容俊俏的公子哥小跑离开。

兴许是太过信任他这位青峨山大仙师的缘故,这次安阳郡主即兴出游,藩邸并没有暗中安排扈从侍卫跟随护送。

不过朱真婴自有办法让婵娟这边鸡飞狗跳,以及火速派人去通知王府。

本就是惊鸿一瞥,加上朱真婴这次男扮女装,屋内真正认出她身份的人物,就只有好不容易从趴着变成坐着的武将韩国磐了。

不过韩国磐也懵了。

不止是陈青牛对待安阳郡主的态度,更是那名侍卫脑子抽风一般的暴起杀人。

其实姓宋的老人最茫然。

贴身跟随自己十多年的侍卫,一向老实做事本分做人,为何执意要杀那名初次见面的外乡公子哥?

要说杀也就杀了,出手却没杀成之后,又为何丧家之犬一般入水逃窜?

这王八蛋,不是害得你家主子沾一裤裆黄泥,不是屎也是屎吗?!

陈青牛从怀中掏出一只普通瓷瓶,蹲下身倒了一粒朱紫丹药在手心,递给韩国磐,后者二话不说,一口咽下。

韩国磐盘腿而坐,开始调养气息。

陈青牛蹲在旁边,捏着下巴,一直没有说话。

这一切,从陈青牛独自登楼,进屋,再到那名宋家刺客对陈青牛两次出手,一次故意示敌以弱,一次真正杀机毕露,最后到陈青牛蹲在那里发呆,以及谢石矶见谁都是一副想拧断你脖子的眼神,其实还不到小半炷香时间。

半炷香而已,倒像是熬了半辈子。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世事无常,人心也无常。

第82章 止境宗师

那位可怜的武节郎,以及被抬去一间屋子紧急救治,除了陈青牛拍入嘴中的那粒观音座丹药,随后朱真婴也下令用王府珍藏的丹药帮忙吊命,性命无忧。

全船戒严,谁都不准随意走动。

按照陈青牛的要求,朱真婴板着脸让婵娟楼船在四楼,腾出了两间干净雅致的屋子,陈青牛坐在书案之后的太师椅上,那柄当国剑横放在书案上,金黄剑穗比古剑更为扎眼。

安阳郡主正在隔壁审讯疑犯,很是兴致勃勃。

这艘楼船的龟公,南雁在内的六位男女领班,以及一位负责楼船安危的教头头目,所有人并肩站成一排。

清官断案,沉冤昭雪,铁口直断……一想到这些,就让吃饱了撑着的朱真婴两眼放光。

陈青牛自然不会掺和,脸色如常。

南雁在晓得朱真婴的真实身份后,吓得魂飞魄散,至于隔壁那位堂而皇之坐在主位上的年轻人,更是让她倍感沮丧,质疑自己是不是瞎眼了,才会错将蛟龙当小蛇?

陆法真领着两名武道宗师和六位修行之人,火速联袂赶来。

除了陆法真这位天字号供奉,拉下一张臭脸,其余人等也都不敢有丝毫掉以轻心。

陆法真也一样没兴趣陪着小郡主过家家,而是来到隔壁房间,“姓陈的小子,你到底搞什么鬼?!”

陈青牛一脸无奈道:“我哪知道喝个花酒都能碰上刺客。”

陆法真冷哼一声,“是宗师境刺客!”

一个跻身宗师境界的刺客!

寻常的武道宗师,就已经足够让修行之人头疼,何况还是一位精于偷袭暗杀的刺客?而达到这种境界的刺客,只要铁了心要追杀某人,简直就是附骨之疽,阴魂不散!

世间终究只有千日做贼的,唯独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

饶是境界高如陆法真,这位陆地神仙设身处地,也不觉得这是一件什么舒服事情,虽说陆法真自有手段针对宗师境杀手,可小麻烦也是麻烦,万一阴沟里翻船?

修行一事,不敬天地,修行之人,本就是逆天而行,可唯独最怕“万一”这二字啊。

陈青牛望着这位朱雀王朝屈指可数的大神通修士,笑了笑,“该不会是老真人你嫌我碍眼又碍事,就干脆来个一不做二不休吧?”

手捧拂尘的陆法真皮笑肉不笑道:“你小子这个提议,倒是蛮好的。”

陈青牛翻了个白眼。

陆法真早已看出他的伤势并不碍事,对此并不上心,事实上若是这条小狐狸在这条船上暴毙了,老道人还会觉得省心。

陆法真走到窗口,眯眼远眺。

“小子,这次刺杀让贫道明白一件事,以后真要杀你的话,哪怕花再大的代价,也要你十死无生。”

陈青牛打趣道:“陆真人倒是真小人。”

陆法真似乎有感而发,低声唏嘘道:“天道不仁,是在说天地不与人同性,这即意味着人与道,本不同道,儒家内部也有人性善恶之争,其实有何可争的,不一样需要重返尺高赤子……”

老道士的言语嗓音,越来越低低,很快便是外人无法听闻的心声了。

背对主仆二人的老道士突然笑道:“大好时机,稍纵即逝,方才怎么你和侍女都不动手?”

陈青牛也很坦白,“她不出手的话,我就知道没希望。她只要出手,我就肯定拼命。”

老道士哈哈大笑,转过身,眼神晦暗,“小娃娃,有点意思!”

世间练气士,罕有如此“混不吝”的。

需知即便是道侣,又有几人能够真正生死与共?

陆法真一路行来,不知亲眼见过多少树倒猢狲散,大难临头各自飞。

一阵敲门声响起,陈青牛站起身说道:“进来。”

韩国磐捂住胸口,面无血色,跨过门槛后,眼见那个矮小的道士背影,搁在臂上的雪白拂尘,极为鲜明。原本就颇为忐忑的击远将军愈发不安,若非他的盛情邀请,陈氏公子也不会来此赴宴,更不会遭到刺杀,如果被王府误认为是居心不良的别国死士,那他韩国磐就是十颗脑袋也不够砍的。

韩国磐轻轻关门,不敢再向前一步,额头冷汗直流。那位王府首席供奉的出现,说明两种可能,要么是这位汝南陈氏子弟,是那座豪阀的长房嫡子,饶是相隔数千里的边陲王府,也必须给陈氏一个满意交待,陆神仙的身份地位摆在那里,分量足够。还有一种可能就是王府认定自己是叛徒,要清理门户了。

陈青牛绕过书案,坐在一条用以待客的四出头官帽椅上,指了指另外一条,笑着招呼道:“韩老哥,你身体不适,咱们坐下聊。”

韩国磐不敢不坐,就是火炉,这名关内武将也得咬牙坐下,只是如坐针毡,好似手脚都不知道摆在什么地方。

陈青牛这才想通其中关节,宽慰道:“韩老哥,你且宽心,今日风波,与你无关。”

韩国磐苦笑点头,心想就算你信得过我,王府和王爷信不信得过我韩国磐,可就两说了。退一万步说,即便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可我老韩的仕途前程,估计就要止步于此。

陈青牛好像看穿韩国磐的心思,笑道:“王府那边,也不用担心,我自会说清楚,绝不至于耽误了韩老哥的官场门路。”

话挑明说到这个份上,不管是诚心诚意,还是面子功夫,都算仁至义尽了,韩国磐自然是感激涕零,猛然起身,不顾伤势,一手握拳,重重锤胸,沉声道:“陈公子,此番恩义,没齿难忘!”

陈青牛连忙劝道:“坐下说,坐下说。”

韩国磐无意间瞧见这位陈氏子弟心口处的血迹,难免心头一颤,多了几分由衷佩服,无论眼前年轻人,是城府深沉之辈,才能够置身于生死一线的险境之后依旧言笑晏晏,或是那生性纯良,家学醇正,愿意以赤子之心待人,但是不管原因为何,能够始终如此镇定自若,必是坚韧不拔的成大事者。

韩国磐遍观凉州将种子弟,罕有匹敌之人。

陈青牛笑道:“听说刺客是宋风帆老将军的心腹侍卫?”

韩国磐摇头叹息道:“不曾听说,宋家在凉州城是功勋卓著的老将种,我更是出身于控鹤边骑的老卒,原本对宋老将军仰慕已久,如何都没有想到会有今日变故。”

陈青牛点了点头,打趣道:“韩老哥,你说咱俩即便投缘,暂时也只算是酒桌朋友,不料现在成了患难之交,算不算因祸得福?”

有陈青牛的观音座秘制丹药帮助固本培元,加上韩国磐原本只是伤筋动骨的外伤,并非过多伤及精气元神,其实当下已无大碍,爽朗大笑道:“正是此理!”

老道士的身形蓦然一闪而逝,韩国磐忍不住心口剧震,真是腾云驾雾一般的老神仙啊。

陈青牛也不解释什么。

藩王朱鸿赢已经领着数百亲骑赶到商湖岸边,即将登船,陆法真自然要去保驾护航。

修行之人,尤其是三教中人,往往很难有机会立下扶龙之功,更多都是退而求其次的附龙,或是如帝师国师、护国真人等,依附于一国君主的真龙,或是如陆法真这样,攀附在未成龙形的藩王身侧,相比前者,能够汲取的龙气要少许多,但是争夺之人也少,平摊下来,反倒是比许多立于君王侧,或是躲在身后的能人异士,收获更大。

从头到尾,陆法真都没有插嘴说话,漠不关心。

方外之人,看待俗世之中的钟鸣鼎食,绝色佳丽,高官厚禄,封侯拜相,诸多人间美事止境,皆是他们脚底下蝼蚁挣扎,所溅起的微末尘土。

你不能奢望修行之人趴在地上,欣赏蝼蚁之间的勾心斗角。

偶有兴致低头瞥上一两眼,就已经是极致,绝无长久观看的耐心。

即便有,那也是修行之人当中的稚童,无力与人争斗,只好戏耍欺负那些毫无还手之力的蝼蚁,若是与成人争执,恐怕就是被随手一拳锤死的可怜下场。

脱胎于俗人的修士,尚且如何心性冷漠。如日月高悬、根本无法触及的天道,怎会对人间众生有情?

陈青牛起身道:“走,去看看洪先生他们,估计他们也久等了。”

两人刚刚出门,朱真婴大概是也得到密报,她那位英明神武的父王已经登船,她就不再画蛇添足,审讯一事,对她而言本就是排解郁闷的儿戏之举。

见着陈青牛后,朱真婴怯生生问道:“你没事吧?”

陈青牛摇头,对她说道:“去帮忙找件干净衣衫,我换一身。”

朱真婴连忙接旨离去。

陈青牛歉意道:“劳烦韩老哥稍等片刻。”

韩国磐笑道:“些许小事。”

陈青牛返回那间屋子,谢石矶面无表情守在门口。

门外廊道,韩国磐在真正确认朱真婴的郡主身份后,几乎要麻木的震惊之余,更多还是疑惑。

之前安阳郡主的小女人姿态,韩国磐默默记在心里。

要知道朱真婴作为庞太师的得意门生,在京城名声鹊起,以至于连整座西凉藩王辖境的读书人,都觉得狠狠扬眉吐气了一次,甚至那些桀骜不驯的老将种们,都愿意心甘情愿伸出大拇指。故而凉王朱鸿赢最宠溺这个女儿,在西凉百姓眼中,那是最天经地义的事情。

但是韩国磐的心情,此刻绝对不轻松。

不是说边军年轻一辈武将的领头羊,宋梦熊对这位安阳郡主爱慕很多年了吗?就连王爷对此也没有反对,要不然这些年也不会对宋梦熊重点栽培,成为统率边境鹞子的大头领。

虽说最近两年传出一些小道消息,王朝北部边关那里的宝诰宗,有意与西凉联姻,但是消息传了这么久,也没见哪位宝诰宗的大人物出现在凉州,甚至连只小猫小狗都没有。

难道说身边这位汝南陈氏的公子哥,是想横插一脚?要来截胡?

因此惹恼了那些个以王朝版图作棋盘、以州郡做棋子的大人物,才遭此袭杀?

韩国磐顿时心情愈发凝重起来,还来不及庆祝劫后余生,就又几乎跌入谷底。

如他这般没有雄厚根基的浮萍,一个小小浪花就有可能被打死在风波之中。

朱真婴很快就跟画舫要了一身崭新衣物,估摸着婵娟楼船在这个时候,恨不得拿出一件龙袍来赔罪了。

陈青牛换好衣服后,跟韩国磐下楼去往原先那间酒席,屋内众人被蒙在鼓里,因为被告知不得擅自出门,都不清楚外头早已是风声鹤唳,那位洪先生在内,只当是有些稍稍激烈的冲突争执,担心韩国磐在楼上是不是出手太重了。

如今看到韩国磐安然无恙地走回屋子,洪先生和那位袍泽两人都觉得脸面增光。

按照陈青牛的说法,韩国磐就解释说是老齐喝多了,要先在船头那边透透气赏赏景,屋内男女也没谁起疑心。

韩国磐是负责凉州外部军务的权柄武将,遥遥见过几次安阳郡主的容颜,故而认得出朱真婴,这不奇怪,可是在座那位品秩更低的边军袍泽,就认不出朱真婴这位天之骄女了。

那位洪先生问道:“楼上是怎么回事?”

韩国磐不动声色瞥了眼刚刚落座的陈青牛,眼角余光,则看到安阳郡主正板着脸,让那位婵娟红牌挪一挪位置。

韩国磐不便此时泄露天机,继续含糊其辞,故作神色自傲道:“遇见了边境上那支控鹤轻骑的老前辈,便卖了面子给我。”

韩国磐那位袍泽伸出大拇指,对身边那位清倌儿笑道:“要知道咱们韩将军当年在控鹤骑军里头,那可是响当当的猛将,无论是步战还是骑射,都是这个!咱们王爷都亲口称赞过老韩的连珠箭,能算西凉铁骑里的前三甲……”

朱真婴硬生生在陈青牛和婵娟女校书之间,放了条凳子,一屁股坐下,听到那汉子的吹牛皮后,扯了扯嘴角。

韩国磐嘴角抽搐得厉害,却不敢明说什么,只好向那嘴巴把不住门的老兄弟使劲劝酒。

这桌酒宴尽欢而散。

无知者是福。

那名女校书提议换一处地方喝茶解酒,临窗面湖,春日融融,大好时光。

她说这话的时候,一双秋水长眸,水汽朦胧,春意秋波两相宜。

那位微微醉醺的洪先生目不斜视,好像浑然不知。

乖乖候在门外的三楼女领班南雁,听到手底下头号红牌的这个建议,真是欲哭无泪,姑奶奶你们还有喝茶的心思,可老娘我上吊的念头都有了。

整艘楼船都已经被藩邸扈从严密掌控,估计船上所有人的祖宗十八代,很快就要都被查出来。

她身边有位来自王府的男子,笑容谄媚,卑躬屈膝。看似是南雁的青楼小跟班,其实是西凉谍子机构春水亭的一方头目,这种人杀人肯定不眨眼,此时却像是个卖屁股的家伙,西凉春水亭的厉害之处,可见一斑。

这名谍子见到安阳郡主悄悄点头后,便立即上前几步,装模作样在南雁耳边窃窃私语,后者也毫无破绽地点头,嫣然笑道:“正好船上有几斤新茶,可是咱们船上箐姑娘亲手采摘杀青揉捻,绝对不一样!至于那几亩茶园,是琉璃坊早年在一座商湖小岛上的私产,一处水土极好的老茶园,半点杂木也无。”

陈青牛犹豫了一下,笑道:“韩老哥,我就不喝茶了,头有些疼,先出去走走。”

韩国磐笑着点头。

心高气傲的洪先生不知为何,打算出言挽留,陈青牛主仆二人捎带一个多余的安阳郡主,已经率先离去。

陈青牛直奔四楼,登上楼梯后,已经有人躬身带路:“陈公子,王爷已经候着了。”

朱真婴想要跟随,那人摇头道:“郡主,王爷说了,此事不宜郡主掺和。”

朱真婴愣了愣,竟是一言不发很快就停下脚步,这让那位传话之人感到匪夷所思。

陈青牛进屋后,身后传来谢石矶关门的轻微声音。

藩王朱鸿赢应该是来得匆忙,身穿便服,不过依然气度儒雅,器宇轩昂。

这位西北边陲最具权势的男人没有坐在椅子上,只是站在窗口远眺湖景,在陈青牛走进后便转身,眼神深邃,沉声道:“陈公子,本王此次出府,除了带来十数位修行之人参与围捕活动,也下令凉州两千精骑沿着商湖岸边疾驰巡视。”

陈青牛扯了扯嘴角,把有些到了嘴边的言语咽回肚子,不再说话。

朱鸿赢会心一笑,有些欣慰,语气轻柔平缓许多,歉意道:“如果不出意外,此人应该是潜伏在藩地多年的大隋刺客,在这之前,本王就藩于此的初期,大隋‘江湖瓮’就精心策划了三起刺杀,等到之后两国边境战事如火如荼,大隋朝廷安排的刺杀更是层出不穷,这两年稍稍消停了点,显然是希冀着能够一击得手,加上确有我朝安插在大隋京城的机密谍报传回消息,说那名刺客身手极高,精通刺杀,绝对不是一般的死士高手可以媲美,以至于本王这两年连巡视边关的次数,都不得不从每年四次减少为两次,没想到最后还是陈公子你替本王挡了这场灾祸。我西凉如此的待客之道,传出去岂不是成为整个王朝的笑柄,本王寝食难安啊!”

看着满脸痛心疾首、眼神却坚毅沉静的藩王,陈青牛微微点头,故意愤愤然冷笑道:“若是王爷抓不住刺客,我就只好书信一封,以飞剑传回汝南,让家族供奉亲自赶赴西北!到时候王爷大可以袖手旁观!”

两人演技,渐入佳境。

朱鸿赢恼羞成怒道:“大隋边军没办法在沙场上堂堂正正与本王为敌,庙堂上那姓姚的婆娘,便只好如此下作行事!本王迟早有一天要亲自攻破大隋京城,将她活生生踩死在马蹄之下!”

然后朱鸿赢嘴角笑意玩味,似乎有些幸灾乐祸,缓缓道:“在外人眼中,汝南陈氏,不但是屹立数百年的豪阀高门,足可比肩清河崔氏,陈氏当代家主,更是极力主张每年都应该在关外出击,大肆游掠大隋南部,与此同时,身为崇贤馆学士的陈氏家主,还多次鼓动那位担任户部侍郎的亲家,上书建议全国赋税向北方边关大力倾斜,是当今朱雀朝堂上最为坚定的倒隋派之一。”

陈青牛无言以对,有些憋屈,“所以一旦我陈氏与王爷的西凉铁骑联姻,对于那个正值风雨飘摇的大隋朝廷,无疑是一个雪上加霜的噩耗了?”

朱鸿赢眼中的笑意更深,大概是想说,你这位青峨山的客卿什么身份不好选,偏偏拣了个汝南陈氏偏支子弟的身份。

陈青牛有些皱眉,眉头又很快舒展。

若说朱鸿赢故意拿自己作为引蛇出洞的诱饵,就不会把朱真婴放在自己身边,就算这位藩王真心狠手辣到能够虎毒食子,但在知道自己观音座客卿之一的隐蔽身份后,朱鸿赢也绝不敢拿他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如果自己暴毙在凉州城,以观音座睚眦必报的宗门习俗,不敢说朱雀王朝的皇帝掉脑袋,那么朱鸿赢的头颅肯定得在地上滚一滚。

加上自己进屋后朱鸿赢这番遮掩,显而易见,王府之内,还有潜伏极深的谍子死士。

陈青牛叹了口气,心想真是应了那句话。

修行之外,无一个快活人。

————

陈青牛猛然抬头,望向窗口那边。

一粒黑点转瞬即至。

视野之中,出现了一抹轻灵诡谲的灰色身影,那人在窗口上轻轻一拍,跃入屋内,修长身形飘然落定,从始至终,无声无息。

陈青牛和朱鸿赢相视一笑,陈青牛放下一条高高举起的手臂。

先是那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进入楼船屋内,然后是谢石矶即将破门而入,但是被陈青牛阻拦,于是那人浑身气势汹汹的杀机,也如海水倒灌一般,瞬间收敛起来。

当此人出现在身后,朱鸿赢换了个称呼,笑道:“陈仙师,让你笑话了。”

手握十多万兵权的藩王,竟然在自己的辖境内,都不好畅所欲言,确实是个笑话。

陈青牛笑了笑,这种情况下,说是不妥当,说不是也挺矫情,既然言多必失,那么沉默是金。

朱鸿赢向陈青牛介绍道:“这位贺先生,曾经距离止境大宗师,只有一线之隔。”

语不惊人死不休!

武道止境大宗师,比陆法真这种陆地神仙还要凤毛麟角的存在!

陈青牛全身肌肉蓦然紧绷,气机运转浑然无暇,不过表面上,仍是坦然笑道:“见过贺先生。”

那名中年模样的男子眼神,死寂无涟漪,毫无神采,难听一点的说法,就是天生死鱼眼。

这位其貌不扬深藏不露的武道宗师,朝陈青牛点了点头,然后轻声道:“王爷,属下循着些蛛丝马迹追了七八里,只可惜线索在商湖一处岸边硬生生断了。”

朱鸿赢轻声道:“可惜了。”

陈青牛不置可否。

第83章 春蛙秋蝉最误国

朱鸿赢问道:“陈仙师,能否对老宋网开一面?这家伙虽然行事跋扈,可绝无通敌叛国的可能。”

不等陈青牛回答,朱鸿赢突然自嘲道:“老宋就是宋风帆,这些年喊老宋喊惯了……他便是那名大隋刺客名义上的主人。”

陈青牛摆摆手道:“既然如此,任由王爷处置,再者我一个外人,本就不该插手此事。”

朱鸿赢明显松了口气。

一旦这位青峨山仙师不依不饶,朱鸿赢就要陷入两难境地。那宋风帆在西北边关戎马二十年,一直都在给他朱鸿赢卖命,立下战功无数,甚至连幼子宋梦熊都丢到了关外战场,成为一名鹞子斥候。

陈青牛也说道:“对了,王爷,那韩国磐……”

朱鸿赢何等心智,大笑道:“本王自然会对这位击远将军照拂一二,其实韩国磐不但有将兵之才,难得更有将将之才,本王只是碍于当年他脾气暴躁,惹恼了数位老军头,才故意将其雪藏在凉州城外,这次就当提早提拔他了。”

陈青牛一脸恍然。

之后朱鸿赢听说女儿在三楼与人喝茶,喝的还是那婵娟楼船最出名的“红袖茶”,这位难得逃得浮生半日闲的藩王,便来了兴致,拉着陈青牛一起下楼。

谢石矶和那位贺先生便一左一右,守在门外。

年龄悬殊的一男一女,皆是世间最纯粹武夫,目不斜视,气息绵长如大江大河。

当陈青牛和朱鸿赢并肩走入茶室后,那名女校书先是眼前一亮,然后迅速黯淡,归于平淡。

在青楼吃饭,谁不练就一双火眼金睛?腰系一根素腰带,无金无玉,衣衫质地倒是相对昂贵的西蜀绸缎,只不过在豪绅富贾多如牛毛的凉州城,尤其是能够出现在红楼婵娟之上的有钱人,根本不起眼。在见惯世面的当红清倌眼中,这位气态不俗的男人,也就仅限于气质出众了,家底子估计不厚,要么是颇有权势的官场中人,要么是家道中落的昔日富家子,只是红楼客人里头,恰恰就数这些看似威风八面的文官最不值钱。

她尚且如此,其余几位道行浅薄的清倌儿,就更是瞧不出新鲜花样了。

只是这些女子,都没有察觉到当那名男人进入茶室后,击远将军韩国磐和他那位袍泽的脸色已经发白了,后者正要狼狈起身行礼,却被韩国磐一把攥紧,扯回原位,死死按住。

只见那不速之客一边伸手向下虚按,一边笑眯眯说道:“我与陈公子是忘年交,不曾想在这婵娟上偶遇,方才酒没能蹭着喝,这茶可是不能再错过了。”

黏在洪先生身旁的那位清倌儿,掩嘴娇笑,有些忍俊不禁,眼前这家伙也太不把自己当客人了,架子大,口气也大。

原本正在谈笑风生的安阳郡主,如鼠见猫,顿时被打回原形,病恹恹地弯腰去拿茶杯。

朱鸿赢自然而然坐在女儿身边,不露痕迹地斜瞥了她一眼。

朱真婴眼观鼻鼻观心,正襟危坐,举杯喝着茶水,就是不肯放下杯子,一杯茶,给她喝出了一大缸水的意味。

一直亲手负责煮茶的南雁,是最早感受到异样氛围的聪明人,不过她也只是感到一些奇怪,并未深思。

她想破脑袋也不会想到,一位藩王,一位郡主,正坐在她身边悠悠然喝茶。

韩国磐小心翼翼望向陈青牛,眼神询问自己大不敬的按兵不动,是否适宜。

陈青牛点了点头。

藩王朱鸿赢这趟临时起意的下楼喝茶,属于真正的白龙鱼服,这么多年来,衣蟒腰玉的男人,对于那种看似热闹的众星拱月,大概也是厌烦已久,难得耳根清静,肯定不希望韩国磐揭穿身份,也亏得这位击远将军机巧识趣,若是像袍泽一般憨厚耿直,注定大煞风景。

喝茶闲聊,天南地北,无所顾忌,不亦快哉。

多是朱真婴和那位洪先生唇枪舌战,后者隐约有清谈名家的大家风范,面对安阳郡主这位儒家圣人的得意弟子,仍是不落下风,看似空中阁楼的玄言玄语,深究下去,实则有理有据。

朱鸿赢每每听到玄妙处,便以手掌轻轻拍膝。

朱真婴胜在学识渊博,洪先生胜在学问艰深。

世族豪阀与寒门庶族,存在一道天然鸿沟,后者往往只能另辟蹊径,方才险中求胜。

再者,后者每拿到一本书,必然会视若珍宝,肯定会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反复诵读钻研。相反,动辄书楼藏书万卷的高门子弟,对于唾手可得的书籍一物,自幼便缺乏珍稀感情,除去儒家那十数部根本经典,其余书籍,多半都是按照兴趣爱好拣选着去琢磨,轻而易举便读万卷书,岂会愿意沉下心去精读那一两部传世典籍。

两人清谈对敌,最为酣畅和惊艳处,在于洪先生率先在一桩议题上赢了“朱公子”,立场互换之后,洪执朱理,朱执洪理,不料洪先生仍是一举胜出。

罕见落败的朱真婴有些懵,有些委屈,咬着嘴唇,双拳紧握,低着头。

先前洪先生谈锋之锐,如猛将陷阵,锋芒毕露。

此时收起了议题,洪先生慢慢品茶,则温文儒雅,谦谦君子。

莫说是那位已是秋波流转的画舫女校书,便是徐娘半老的女领班南雁,坐在那位先生身边,有一股油然而生的自惭形秽,以及些许蠢蠢欲动的爱慕之心。

至于洪先生身边的清倌儿,眼神都痴了。

天下无不散之宴席。

兴许是汝南陈氏的那位陈公子太绣花枕头,之前的酒宴,洪先生一直收拢着那满腹才华,不屑抒发。

直到拥有一战之力的朱公子出现后,洪先生这才免为其难地流露才学,或高瞻远瞩,振聋发聩,或自出机杼,风骨铮铮,实在令人拍案叫绝。

若说凉州本地的朱公子,是当了后半场的陪衬绿叶,好歹能够平起平坐。那么汝南陈公子就更惨,只是当了前半场的踏脚石,连露头的机会都没有。

军务繁重的朱鸿赢不可能一直在楼船耗费光阴,仅是宋风帆窝藏宗师刺客一事,就需要他亲自插手春水亭的谍报事务,这简直就是发生在眼皮底下的挑衅。

朱鸿赢起身告辞的时候,陈青牛丢了个眼神给韩国磐,后者壮起胆子跟随起身,还拉着两条腿有点软的袍泽。

只是不知为何,韩国磐眼神示意洪先生的时候,擅长诡辩、思维机敏的读书人,竟是故意装糊涂,看到韩国磐满脸焦急神色后,还对他轻轻摇了摇头,好像在说我已心领神会,却不会改变初衷。

朱鸿赢对此也是视而不见,离开茶室。

韩国磐和袍泽一直默默跟随在藩王身后,直到朱鸿赢走到一楼,才转过身,笑道:“不用送本王了,你们等等那位姓洪的朋友。”

两位西凉武将抱拳领命,激动万分。

四楼船头,陈青牛和朱真婴并肩而立,看到那位洪先生走下船后,在小渡口与两位好友分别,独自沿着湖岸散步,身影愈行愈远。

陈青牛笑问道:“这位算不算隐士高人?凉王会不会一眼相中?”

朱真婴笑了笑,再无之前满脸沮丧神色,眼神玩味道:“这位落拓青衫的穷书生,姓洪名灵蕴,是我们凉州寒士,才学横溢,更是理学宗师李原中的入室子弟,提倡‘默坐澄心,体认天理’,他初次成名,在于其恩师李原中一次与采药寺僧人坐而论道,洪灵蕴无意间说出‘莫向外求’四字,令僧人刮目相看,便对洪灵蕴说了一句,施主有我佛门慧根。再次名动凉州,是公认科举有望跻身殿试的洪灵蕴,连乡试都放弃,只因为他与年岁已高的母亲相依为命,不愿赴京赶考,只愿在母亲跟前尽心服侍,获得了朱雀王朝许多儒家君子的称赞,誉为‘我辈中人’。三是洪灵蕴性拙朴,喜静坐,以‘光风霁月,静中气象’作为座右铭,相传在李原中门下求学之时,塾舍失火,众人纷乱逃窜,唯有洪灵蕴挑灯夜读,纹丝不动,李原中听闻之后,抚须大赞,‘可传衣钵’。”

陈青牛啧啧道:“厉害。”

朱真婴冷笑道:“一介寒士出身,养望在野的手段,倒是相当娴熟!要么就是读书刻板的迂腐‘醇儒’,要么就是擅长沽名钓誉的伪君子。前者,我父王不会超拔启用,西凉历来多战事,用不着豢养御用文人来歌功颂德。若是后者,就算任用,也不会重用,万一养出条白眼狼……”

陈青牛问道:“你爹也看出来了?”

朱真婴欢快笑道:“除了我之外,几乎无人知晓我爹虽然被誉为儒将,其实生平最是痛恨清谈一事,每每提及在京城风靡一时的玄言清谈,都视为春蛙秋蝉,必缀以‘误国’二字!”

陈青牛惋惜道:“洪先生都那么卖力孔雀开屏了,很辛苦的。”

朱真婴嗤笑道:“没你这么损人的。”

陈青牛撇了撇嘴,没来由感慨道:“一入侯门深似海,可不只是说墙的高度啊。”

朱真婴姿容妩媚,正要说话。

陈青牛望着她,说了句石破天惊的话,毫无征兆地斥问道:“朱真婴!你就没想过,为何会对我一见倾心?当真合乎情理?!”

朱真婴一惊,一愣,一羞,一惧,一痛,最后只剩下茫然。

陈青牛脸色阴沉,袖中手指飞快掐诀,心中默念咒语,最终以一个定字结尾。

“定!”

随着他那声轻喝在耳畔响起,对朱真婴来说,那一刻如天雷滚入耳朵。

身躯剧震不止。

这是一门道门沉静诀,心思焦虑不定之时默念,以助于进入坐忘境界。

陈青牛这也是死马当活马医。

老话说慧极必伤,朱真婴这种天性灵慧的读书种子,更容易思虑过重而伤身伤神。

对于魂魄,道家自古即有拘魂之术,佛家有超度之法,两者有“来去”之别,而兵家则有独门炼魂之技,世间诸子百家,各有神通秘术,数不胜数。

人之阳气,随着人老病衰而逐渐流失,一般难以逆转,而头顶三尺的那盏神明灯,也会一点点趋于熄灭,再也护不住天地间的阴风恶煞。

风吹则魄动,性命如纤细小草,脆弱不堪。

陈青牛擦了把额头汗水,看着双目渐渐恢复光彩的女子,“好在咱俩都有狗屎运。”

朱真婴仍未完全回魂,好在魂魄摇曳的幅度,渐次变小。

有人以秘法炼制朱真婴的魂魄,但属于螺蛳壳里做道场,类似核雕,大手笔却极精细,在朱真婴识海中,种植了一粒种子,只等某个时机,诱使其破土生长。

这颗神异种子,会随着朱真婴的气血流转、在各大窍穴经脉里游移不定。

陈青牛当时在元嘉圃院子,就以一缕细微真气附身种子,因为种子本身常年需要汲取外在精气神,凭此维持魂魄的稳定,那缕细微真气的存在,并未引发反弹。

在那之后,陈青牛就始终在关注种子游弋轨迹,是为了寻找某种规律,找个稳妥循序渐进,先将其引导到一个无关紧要的窍穴,再以毁坏这处窍穴作为代价,陈青牛强行破开,将其取出。

这门沉静诀,就像陈青牛附加在那颗种子上那缕气机的“船锚”,抛锚之后,那颗种子就不得不骤然停止,势必会拼命挣扎,便如一叶扁舟在气海上疯狂打转。

这些气海涟漪的晃动,又必然会影响到朱真婴的神识,会有损伤。

但是如果种子不被取出,迟早有一日,朱真婴就会沦为某人的牵线傀儡,任人摆布。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已经是可悲事。若是更进一步,心不由己,而且自己浑然不知,是何等可怕?

陈青牛轻轻一挥袖。

谢石矶心情凝重,欲言又止,陈青牛无奈道:“是有些急了。那个……不碍大事。”

随即陈青牛感慨道:“没办法啊,不帮她解决掉这茬,我心意难平,于修行不利。”

谢石矶疑惑道:“兵家杀伐,最重勇猛精进,一往无前,些许心结,根本不妨碍……”

被当场揭穿的陈青牛脸微红,恼羞成怒地蹦跳起来,在身高九尺的她脑袋上一拍,道:“慎言!天机不可泄露!”

谢石矶嘴角微动,不再说话。

陈青牛望向商湖,自言自语道:“不管如何,是该去边关沙场走一遭了,再不找到兵家淬炼体魄、壮大神魂的捷径,就我这点家底,别说在山下撑到饕餮现世,想熬到入夏时分都不容易。”

第84章 草长莺飞

暮春时分,草长莺飞。

值此时节,两辆马车一前一后,缓缓驶出凉州城北门,前方较为简陋的马车上,陈青牛和安阳郡主并肩而坐,朱真婴正在对着一幅北部边关形势图指指点点,这种连同敌我双方驻军都标注详细的地图,无疑属于军机隐秘,不过对于这位能够自由出入藩王书房的女子来说,倒也不难。她一边简明扼要地介绍两国边境关隘重镇,一边为陈青牛讲述两国兵力强弱对比,以及边关主将和更远一些的庙堂形势。

大隋幅员辽阔,比起国力鼎盛的朱雀王朝,还要多出两三分疆域,不同于朱雀、南唐三大强势王朝的重武轻文,或是文武兼用,大隋自立国以来,三百年整,皆是文官治国,根深蒂固,往往是七品文官,便可担任兵力数万的监军,位卑权重到了极点。

说到这里,朱真婴想起一桩笑话,乐不可支道:“每年为天子巡狩边关,视察藩篱疆土,按例都是兵部员外郎而已,去年大隋朝廷破天荒出动了一位兵部右侍郎,就已经震惊朝野。以至于大隋那位出了名的闭关藩王杨元珍,差点将那伙钦差当做招摇撞骗的人物,这要是双方真能打起来,就好玩了。杨元珍虽说治政、领军和教化都不值一提,却是名副其实的顶尖修士,大隋南部版图上,恐怕也就只有这家伙敢不把山崖书院的士子放在眼中了。”

朱真婴突然正色道:“大隋边军战力一向平平,但是切记一点,战场之上,你可以当百胜将军,可以杀敌数万十数万,可是你绝对不能误杀任何一位书院‘君子’!”

看到陈青牛眉头紧皱,朱真婴笑了笑,“若说两军交锋,不小心殃及一些弃笔从戎、或是故意以硝烟战事砥砺心性的‘读书种子’,属于情理之中,毕竟刀剑无眼,只要那名主将身份够大,靠山够硬,大隋那两大书院,一般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要是涉及到一名书院先生,或儒家君子的生死荣辱,就绝不是可以含糊应付的小事了,任何一位大隋藩王都兜不住这种大麻烦。”

陈青牛知道大隋两大书院,大观书院和山崖书院,各有一位学究天人的儒家圣人坐镇,俯瞰大隋俗世。

如今有些局势,已经不用安阳郡主像两人最初认识的时候,她一定要掰碎了说透彻,陈青牛才能理解,就像朱雀大隋两朝的对峙,照理说以朱雀的雄劲国风和强大兵力,别说攻破大隋那条支离破碎的南部边境线,甚至早就可以一路势如破竹,直接攻入大隋京城了。

只可惜大隋文风冠绝南瞻部洲,正统之一的稷穗学宫,总计七十二座书院,南瞻部洲仅六座,而一国之内同时坐拥两座儒家书院,整个九洲,唯大隋有此殊荣!

大隋境内,大观书院,山崖书院,南北对峙,交相辉映。

之所以跟大隋耗着,原因很简单,打狗还得看主人。

朱真婴在此之前,就已经着重点名数位大隋南疆名将,以及几个享誉两朝的“正人君子”,仔细思考,在确定没有遗漏之后,安阳郡主这才有心思去感伤。

芳草萋萋,离别之情,茂如草木。

不过这只是朱真婴的单相思而已,她身边这位赶赴边塞沙场的陈仙师,可没多少伤感情绪,恰恰相反,陈青牛对这趟边关之行充满了期待,他刚刚拿到手一份出自西凉藩邸的敕命文书,是对他这位“凉州白马郡陈氏子弟”的一项任命,新鲜出炉,还没被陈青牛捂热,当下放在谢石矶背负的行囊里。

只要去了设置在马嵬军镇内的武威将军府,敕命入档,记录在案,正式交接完毕之后,陈青牛就是一名被朱雀朝廷官方认可的最底层武将了,从八品。

那封敕命钤盖有皇帝陛下的“制诰之宝”,抬头为“奉天敕命”四字,铠甲葵花引首,抹金卷轴,字体用武官专用的柳叶篆,绘有云龙祥瑞纹路。

据朱真婴闲聊说,她曾经在京城亲手揍过的一名膏粱子弟,父亲恰好是工部制敕局的主官,专门负责制造敕命文书。

马嵬军镇,在西凉藩邸所辖九大军镇中,规模大小和重要程度,都是当之无愧的第一,所以兼任这座军镇主将的武威将军高大蛟,有权节制其余八镇。朱雀王朝一位藩王能够自主任命的最高品秩武将,是从三品,武散官阶一律为云麾将军,至于实权职官到底为何,得看具体情况。

像马嵬军镇的高大蛟,朱鸿赢是能够不通过朝廷兵部,仅仅需要从朝廷每隔三年便送至藩邸的一大摞宝诰文书中,抽出最上头那几封之一,写上高大蛟的名字和边军职位就可以了。不过这类涉及一国藩篱牢固程度的重要诰命,不但兵部官员会死死盯着,就连皇帝陛下都一定会亲自过目,一般情况下,那位朱雀皇帝不会随意插手地方军务和藩地政事,不过本朝也不是没有天子下旨驳回藩王任命的先例。

由于王朝北部与大隋接壤的边境线漫长,朝廷在这条蜿蜒起伏的长线上,一口气设置了带“北”字的所有正职将军府邸,征镇安平,四字头将军,东南西北,总计十六位将军,为朝廷常设,有开府之权,若是加大将军头衔,可假节。这几乎是南瞻部洲近百大小王朝的通用惯例,品秩依次降低,分别是正从二品,正从三品。

朱真婴最后忧心忡忡说道:“随着大隋庙堂走势的愈发扑朔迷离,连累我们西凉边军也不得不收缩战线,以免沦为北边关防的出林鸟。这次之所以没有给你更高的官身诰命,父王也有维护之意,去年大隋礼部侍郎巡视边境,在与西凉交界地带的驻留时间,仅次于大隋南疆第一重地架剑关。架剑关此处,与我朝征北大将军府遥遥相对,自然是边防的重中之重。而那名侍郎的动静,也牵一发而动全身,我们朝廷很快做出应对策略,将原本位置最右的平北将军府,直接更换到了最接近西凉东部门户的娘子坡,与马嵬军镇相距不过六百里,那位平北将军在今年开春,刚刚带兵入驻娘子坡,麾下兵马,是清一色的精锐骑军!”

陈青牛察觉到朱真婴的焦躁不安,好奇问道:“从三品的平字头将军而已,值得你爹这位手握十数万精兵的藩王当回事?”

朱真婴苦笑道:“若只是寻常将军,别说平字将军,只要不是必定加大将军衔的征字武将,父王都不会忌惮,但是此人身份非比寻常,曾是我朱雀京城内所剩无几的开国功勋之后,世袭罔替凉国公。要知道我朝最重爵位,哪怕战功显著,依然是拜将容易封侯难,封王简直就是难如登天。郡王次一等,国公与郡王爵位相当,从一品,依循稷穗学宫给出的礼制,远古天子分封三十六国,如今一国之内,至多三十六位国公,不过在朱雀王朝,挂过国公府匾额的府邸,尚且不足三十座,加上数百年来的宦海沉浮,层出不穷的血案阴谋,可想而知,现在的国公爷是何等珍稀,似乎只剩下屈指可数的五六位国公了。最早的平北将军是一位老将,年岁已高,在去年末没能熬过冬天,死在了将军府病榻上,老将军膝下无子女,所以将军人选一直悬而未定,朝廷庙堂上吵得翻天覆地,朝会吵完,兵部接着吵,沸沸扬扬,传闻直到除夕夜,皇帝陛下才下定决心,临时召见了一位国公爷进宫觐见。”

朱真婴停顿片刻,望向陈青牛,无奈道:“竟是在京城最籍籍无名的凉国公,一直没有任何小道消息传入市井,在高门大阀里头也无人提及,只知道是个快要连祖宅都保不住的年轻国公爷。”

陈青牛笑着接过话头:“然后刚好是这位治家无方的‘凉国公’,来担任新任平北将军,跟你们西凉边军做起了邻居。”

朱真婴小声呢喃道:“我决不信皇帝陛下会随便拎出一个庸碌国公,在北关重地,既开府又假节。”

陈青牛伸了个懒腰,“难怪要把我丢到最西边的铁碑军镇,离马嵬军镇远,离平北将军府更远。”

朱真婴耐着性子说道:“不仅如此,由于马嵬一带双方只能按兵不动,所以铁碑军镇那边的战事,小却频繁,加上双方都有默契,因此都是一场场狭路相逢的接触战,相互狩猎,收取军功,这几年说是边境太平,跟大隋边军相安无事,其实那种数十数百人马的血战,一直没有停歇。”

陈青牛问道:“不是说大隋兵马羸弱吗?”

朱真婴白眼道:“那只是笼统的说法,大势如此,并不意味着能够处处占据上风,更何况大隋仅是朝局动荡,加上有些青黄不接而已,尚且称不上根基糜烂。再者遍观史书,哪怕是那些最终倾覆亡国的王朝,在末年尾声,总不乏一些国之栋梁挺身而出,试图挽狂澜于既倒,那些在危难之际崛起的英才,无论文武,都比太平盛世里的那拨文臣武将,更加令人感到惊艳折服!”

陈青牛点了点头,确是此理。

送君远行,终须一别。

凉州出城向北十余里,有一座小山坡,不知谁给取了个不伦不类的名字,叫“立马回头”,拗口且粗俗,但偏偏流传了数百年,始终不曾更改。

朱真婴放下帘子,轻轻叹息,问道:“真不用王府扈从跟随你们去往马嵬军镇?”

陈青牛摇头道:“铁碑军镇看似距离马嵬很远,可军镇之间消息传递的快速,肯定超乎我的想象,我不希望原本真刀真-枪的沙场历练,变成一场凉州将种子弟的游历镀金。”

朱真婴笑容牵强,“此行北上,沿途都有驿站可供休息,也从无大股马贼出没,想来是会平平安安到达马嵬的将军府,只是到了边境线上,折向西行后,一定要多加小心,无论是斥候游曳,还是敌我渗透,只要是在边境上,西凉和大隋行事一向都极为狠辣,许多久居关外的青壮将领,最是嗜血暴戾,喜欢以杀人取乐,无人可杀之时,甚至会假扮马贼流寇,偷偷摸摸截杀过境商贾,来去如风,甚至完全不为钱财货物,对此父王也很头疼。”

陈青牛点头道:“我会注意的。”

马车缓缓停下,朱真婴起身,弯腰走出车厢后,原本她觉得以那位观音座仙师的淡薄心性,掀起帘子目送自己离去的念头,都不在他心中生起。如何都没想到陈青牛不但走出车厢,还下车与她说了一大通言语。

先是嘱咐。

“知道你记性好,但是事关重大,不得不多说一遍,每个月白猿都会交给你两到三尾锦鲤,务必将其冷冻雪藏于寒玉打造而成的玉匣当中,然后准时寄往我所在的铁碑军镇,这件事一定不能出现丝毫纰漏!”

“再就是你帮我在藩王辖境内,留心挑选玉器,因为相对其它宝贝,这个数量众多,最容易捡漏,记住首选羊脂美玉打造而成的祭祀礼器,次选那种传承有序、尤其是被儒家圣人、道德君子经手的物件,然后就是你要相信自己的眼缘,这些采购,回头等我返回凉州城,我会一文钱都不少你,按照市价结账,若是金银不足以偿还,我身为观音宗练气士,自有还债的底气。”

“我在元嘉圃那栋院子,留下不少值钱玩意儿,不是不想带走,实在是带不去边关,所以你帮忙照看着,”

之后是提醒。

“不要轻易入京,就算要去,事先也给我打声招呼。”

“除了你娘,不要轻易相信谁。”

“凉州城内的采药寺,城隍阁,加上城外的商湖,这三处都要留心,我总觉得不太对劲。”

“陆法真,嫁衣女鬼,一人一鬼,看似相互视为仇寇,且不管真相如何,你都应当尤其小心。”

……

听着那些絮絮叨叨,朱真婴已经感动得眼眶泛红。

陈青牛对此无动于衷,脸色如常,只是从袖中掏出两枚玉牌,一大一小,各有孔洞可穿绳以便佩系,乍看之下,无非是普通世族子弟的腰间饰品,无非是材质上佳,价格不菲罢了。

但只有仔细端详,方能依稀见到玉牌内,皆有一抹流萤一闪而逝。

陈青牛递给朱真婴,郑重其事道:“这是一对子母玉牌,我在成为观音宗客卿之后,练剑小成,出于兴趣使然,便开始温养其中一枚玉牌,对其灌输剑气,饱和之后,下山前才开始温养另外一块,不过时间仓促,蕴藏剑气只有前者的一半,此物不以威力磅礴见长,只是胜在讨巧,比较难以防备。

你万一遭遇险境,会有剑气自当中缝隙激射而出,快过弩箭。”

朱真婴坐上后边那辆马车,在数十精骑拥簇下,以及隐藏其中的王府供奉护送下,打道回府。

沿着宽阔驿路,谢石矶继续驾车北行。

陈青牛坐在她身后,背靠车壁,感慨道:“古董珍宝,荣华富贵,绝色佳人,一旦身处帝王将相之家,俯拾皆是,唾手可得。看似轻松惬意,利于修行之人心无旁骛,其实最容易让人意志消沉,我如果不是体内八部众作祟,容不得片刻懈怠,说不定就要跟许多王府供奉一个德行,得过且过,最终与大道渐行渐远。”

驿路两侧种植有杨柳,风吹柳枝晃动,如身段纤细的婀娜女子,翩翩起舞。

陈青牛喃喃自语:“当时在莲花峰上,更多顾着练气炼体御剑三事,对于南瞻部洲的格局缺乏关注,否则以观音宗所处的高度,俯视一洲,都不会有任何遮掩,绝不会有雾里看花的担心。结果现在只知道那大隋正值外忧内患,一位年轻太后垂帘听政,无异于妇人掌国,与皇后争夺于宫闱,此外,最多就是加上一些连朱真婴都只当戏言的宫闱秘事,说什么两位妇人的姘头遍布朝堂,文有辅弼大臣秦直道,武有号称南疆边功第一人的大将韩向阳,都被裹挟其中,可连她们到底是不是胭脂山、玲珑洞天的棋子,我都不清楚。”

陈青牛这趟回到凉州城,年少得志的衣锦还乡,只是极小部分原因,更多是希冀着如今站在了观音座的肩头上,能否看到更远的人和事。

当初到底是谁在他眼中植入两条蛰龙?

为什么没有直接杀了省事,而是如此麻烦曲折?

还是说所谋甚大?

加上莲花峰上,那些身在此山中的云遮雾绕。

陈青牛仰起头,伸出一只手掌,灿烂阳光从指缝间透过,照耀得年轻人那双诡谲眼眸,神采飞扬。

他慢慢握紧拳头。

第85章 飞剑传书

一行五骑在正午时分,出城向北疾驰而去。

五人都年纪不大,至多才而立之年,比起江湖豪客和四方游侠,要多出一股漠视生死的沙场气息。

为首一骑,正是西凉边关骁将宋梦熊,其父宋风帆曾是控鹤轻骑的缔造者,其余四人,除了土包子俞本真,三人都是出身将种门庭的年轻俊彦,只不过家门槛没宋梦熊家族那么高而已。

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

何况是粗胚扎堆的凉州城,那些个老将种老军头,显然就更嘴巴把不住风了。

很快那个宋风帆身边心腹刺杀王府贵客的惊人消息,传遍了凉州城高层圈子,传闻愈演愈烈,有向凉州底层渗透的夸张迹象,说不准会成为一桩公案演义。

有说是那被偷袭暗杀的年轻公子哥,身份煊赫,是汝南陈氏老家主的嫡长孙,在京城书院求学时,对安阳郡主一见钟情,至于两人有没有私定终身嘛,就不好说了。

也有说刺客是大隋最拔尖的死士,本是用以刺杀凉王的杀手锏,到时候西凉十数万边军,陷入群龙无首的境地,大隋边军就会趁虚而入。

当然少不了有人落井下石,说宋风帆这老贼其实早就投靠了大隋朝廷,一看西凉即将与陈氏联姻,便不管不顾,只好图穷匕见了。

总之,凉州宋氏一夜之间摇摇欲坠,家主宋风帆闭门谢客。

满城风雨。

等到次子宋梦熊大摇大摆从藩邸走出,安然返回家族,然后陪同父亲一起出城祭拜祖坟,铺天盖地的流言蜚语,很快烟消云散。

虽说宋老儿挣扎着爬出泥潭,可是明眼人都心知肚明,在老将种遍地走的凉州城,宋家元气大伤了。

经此风波,宋梦麟北返边关,一路上沉默寡言,比起南下归乡的意气风发,天壤之别。

俞本真没心没肺,吊在骑队尾巴上,双手根本不握缰绳,捧住后脑袋,身体后倾,随着马背颠簸不定,逍遥自在。

一名家族根基同样在州城内的年轻鹞子,夹了夹马腹,加快拍马前行,与宋梦熊并驾齐驱,笑问道:“宋大哥,修行之人,到底是做什么的?”

宋梦熊回过神,转头瞥了眼袍泽,微笑道:“唐誉,咱们自家鹞子里头,卫青州不就是修士吗?既然好奇,为何平日里也不见你与他热络亲近?”

名叫唐誉的鹞子撇嘴道:“姓卫的一年到头鼻孔朝天,便是见着宋大哥你也拿捏架子,我不爱跟这种人打交道。再说了,那么多次关外遭遇战,大大小小的,怎么都有二十来次,也没见他如何出手,我不否认他治病疗伤确有一手,可他怎么就不干脆去做悬壶济世的郎中?真不晓得他每天都背着一把破木剑,有何意义!”

宋梦熊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没有泄露军机。

按照朱雀边境军律,每个拥有字号的营,可以配备两名修行之人,一般情况下都是朝廷供给,多是中规中矩的一攻一守。营以下大小行伍,若是谁能够自行供养修士,朝廷也绝不追究,所立战功,一样能够获得兵部嘉奖,只是那位修士日常修行所需物资,户部就不会破费了。

修行之人,是国之重器!

这是九洲四海所有王朝和割据势力的共识。

朝廷自然希望修士能够大量投身军伍,为国效力,为君王开拓疆土。没有哪位雄才伟略的皇帝,不希望自己麾下聚集修士千百万,然后气吞万里如虎,一统九洲五湖四海。

可这只能是痴人梦话,真正修行有成的修士,一来往往心高气傲,试想凡俗夫子,甲子即衰,蝼蚁一般。也配驱使我辈修士?使我不得开心颜?

二则沙场在望气士眼中,自古是生死地,是阴气至重之地,历史上那些惨绝人寰的古战场,尤其是动辄坑杀数万甚至数十万士卒的修罗场,别说是精通观象的望气士,就是刚刚入门的修士,置身于遗址之中,都会感到毛骨悚然,所以在许多战场旧址,必然会有儒家圣人、最少也是君子特意在边缘地带,树立碑文,撰写一篇悲天悯人的吊古战场文,以防阴气外泄,否则危害便如洪水决堤。例如南瞻部洲十大古战场之首的霸水战场,偌大一座战场四周,便树立有不下百余块古碑,更别说还有无数得道高僧和道门真人,到此超度亡魂,如今有个约定俗成的规矩,各国辖境之内,若是有古战场,获封护国真人的道教神仙,都必须去遗址一趟,祭奠英灵,为国祈福。

归根结底,修行之人,是有望证道长生的人上人,更怕死。恰好战场之上,最容易死人。将士渴望的高官厚禄,修士即便到手又有何用?若说朝廷颁发的特殊“兵饷”,修士一旦被豪阀世族招徕,同样不缺。

于是就有修士前辈戏言,修士沦为朝廷或是豪门的附庸,同样是走狗,一旦投军入伍,是需要咬人的,而看家护院,懒洋洋吠两声就够了。

此时驿路上,五骑马不停蹄。

俞本真独自回首南望,眯眼而笑。

这位相貌秀气的年轻人,当他嘴角翘起,双眉微微下拉,便很像一只狐狸了。

————

凉州城的北城楼,气势巍峨,比起通往商湖的南城门,面向边关的北城门,显然要肃杀之气更重。

北城楼高三层,迥廊周通,顶楼檐下,四方各悬匾额,东方是太师庞冰亲笔手书的擘窠大字,“日出东海”,据说是当年收郡主朱真婴为徒的见面礼。

其余三匾,分别是南面神气自畅的四字“楼观沧海”,西边的草书“飞霞流云”,以及北面的“雄镇北方”。

两名男子并肩站在围栏旁边,眺望北方,正是藩王朱鸿赢和姓贺的贴身扈从。

两人头顶的那块匾额,“雄镇北方”,正统榜书字体,不知为何,斗大之字,写得倒像是午睡醒后的随笔小楷,无半点剑拔弩张之气,反而雍容舒缓,好似一位优游容与的富贵公子。

奇怪的是,在外廊拐角处,站着一位神色木然的僧人,身穿灰色棉衣。

僧人不过及冠之龄,胸前挂一串普普通通的木质佛珠,年轻僧人面容枯槁,远远算不上宝相庄严。

双方都没有打招呼,形同陌路。

从凉州城起始,逶迤向北,与这条南北向驿路的轨迹,略有偏差,接连有三处佛教胜地,其中以云海石窟最著名,屡次遭受兵燹,一切木质建筑都烧成灰烬,又次次修缮完好,重新焕发光彩。

石窟之前建有历史悠久的十座大寺,山门气象,蔚为壮观。

这要归功于朱雀西北地带,佛法盛行,豪绅巨贾,必会兴建供奉佛陀灵骨或是得道高僧舍利子的佛塔,佛龛佛窟,蔚然成风。寻常家境殷实之人,限于财力,也会家家户户供养菩萨,竭力造佛像。相传云海石窟当年开凿第八十一窟巨佛,一夜燃油万盆,光照百里,遥看景象,夜间恍惚如日中天。

如今每逢初一十五,烧香祈愿之信徒,如蚁攒聚。

朱鸿赢收回视线,笑道:“有些时候,还真是羡慕那些不理俗世的修行之人,黄金白璧买歌笑,一醉累月轻王侯。”

曾经差点成为一位止境大宗师的贺先生,摇头道:“修士对于光阴宝贵的认知,远比凡夫俗子理解得更为深刻,若是白驹过隙,修士恨不得将其拽尾倒掠,若是逝者如斯,便要试一试江河倒灌。”

然后这位隐姓埋名十数年的男子自嘲道:“我只不过是由于元神受创,使得魂魄残缺,导致身躯腐朽,武道阻绝,这才会终年无所事事,要不然仅是淬炼体魄一事,就需要日夜不歇。修行一途,最忌讳丧失进取之心,绝不可后退一步。”

修士一旦开窍,跻身丹婴境界,那么体内自身孕育的气海,就不由自主地开始与天地相通,内外相接连,以便汲取天地元气窃为己有,但是要知道天地之间,真元灵气极其稀少,浊气却是无穷尽,自四面八方气势汹汹,直扑而来。在修成道家无垢之体、佛门琉璃之身或是宝瓶身之前,一旦放弃修炼,就等于门户大开,任由浊气入侵,污染经脉,腐坏窍穴,就此道行崩坏。

反观丹婴境界之下的修士,也算因祸得福,正因为无法与天地共鸣,自身如闭关锁国,阻塞落后,却也鸡犬相闻,苦中作乐,然后束手待毙,等着身躯彻底朽坏,气海干涸,所以长命百岁便是至极。

朱鸿赢喟叹道:“只可惜本王如何都找不到长春草堂的《返璞集》,否则先生就有望恢复元神体魄,重登武道巅峰。”

男人默不作声。

朱鸿赢转头看了眼匾额,没来由感慨一句,“四方天地,各有千秋。”

“阿弥陀佛。”

一声沙哑唱诵,轻轻响起。

朱鸿赢从头顶匾额收回视线,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那位灰衣僧人站在十步外,双手合十,刚刚抬起头。

藩王鬓角微微逆向飘拂。

瞬间出手又收手的贺先生站在原地,脸色阴沉。

方才这位武道宗师的出手力道不弱,一拳递出,足够在城墙上炸出一个簸箕大小的窟窿,显然这位贺先生是将那名僧人当做刺客对待。

但是年轻僧人始终气海平缓如镜,袈裟下的全身肌肉,更是没有任何针锋相对的迹象,所以贺先生这一拳,简直就是朝一根不动的木头撞去,一旦击中,足以将年轻僧人瞬间分尸。

贺先生的武道修为,哪怕跌破大半层境界,依旧能够在纤毫之间收发自如,所以这一拳只是在那僧人眼前停下,很快就收回。

以年轻僧人的凡眼肉胎,十成十连贺先生有无出手,都不知道。

双手负后的西北藩王和颜悦色,笑问道:“这位大师,可有事情?”

棉衣僧人单手又念一声阿弥陀佛,另外一手捻住佛珠,缓缓道:“贫僧自西方而来,随顺化缘,暂住城内采药寺,眼见那座城隍阁……”

朱鸿赢皱了皱眉头,本就敷衍的笑意,更淡了几分,但依然耐心解释道:“大师有所不知,我朱雀境内各地,但凡是官府认可的香火祭祀之地,一律归辖朝廷,凉州城隍阁也在其中。本王即便身为藩王,也无权过问,除非那些地方出现谋逆之事,否则本王插手事务,便是僭越之举,是要被言官弹劾的。”

年轻僧人正要说话,在他胸口一声砰然作响,下一刻,僧人便如断线风筝,向城楼之外坠落。

朱鸿赢叹息一声,“先生错杀了。”

贺先生语气死板道:“总好过王爷不小心枉死了。”

————

老夫子高林涟,携带年幼王子朱真烨,师徒二人,一起负笈游学,需要向东南徒步行走六百里,跋山涉水,最后在暑州的春山书院止步,春风书院虽然不在稷穗学宫七十二之列,但也是朱雀王朝四大书院之一。

————

陈青牛那辆马车,中途路经云海石窟,只是陈青牛哪里敢去石窟游历,体内八部天龙,本就是佛门第一禅寺的镇寺之宝,万一扯出什么麻烦,好不容易在凉州城攒下些家底的陈青牛,极有可能亏本亏到姥姥家,岂不是骤然富贵又骤然赤贫。

过了云海石窟,距离铁碑关就不远了,有谢石矶驾车,夜间赶路也不怕,至于夜宿荒郊野岭,对于修士而言,根本不算什么苦事,所以不用刻意计算驿站间隔来安排行程。

这一晚,月明星稀,谢石矶燃起一堆篝火,正烤着一只野兔,金灿灿,火候正好。

陈青牛正在闭眼修习尉缭子吐纳术,心意微动,然后听到嗡嗡作响,如蚊蝇在耳畔振翅,越来越明显。

陈青牛睁开眼睛,按照莲花峰陆姥姥所授宗门秘法,掐收剑诀。

一柄长不过尺余的飞剑悬停在他身前,如稚童雀跃,欢快颤鸣。

陈青牛咧嘴一笑,也很开心。

世间唯有青锋不负人啊。

飞剑破空而行,专门位于高空之上的无风之境,罡风极弱,飞剑往来,剑身和真气所耗极微,普通的剑匠修为,也能够支撑那柄飞剑掠过五千里至万里之遥,若是剑子更是以数万里计算。在这其中,独门秘制的传信飞剑,皆设置有专门的剑鞘。故而有“乳燕归巢剑回鞘”的动人说法。

几乎每座有资格以宗派二字命名的仙家府邸,都会有一座剑架,剑架大小,与宗派规模底蕴相关。比如山海剑宗的那座剑架,传闻巍峨如山,悬挂飞剑,密密麻麻,不断穿梭,多如蜂蚁。

飞剑传书信,书信并非实物,而是一页流光溢彩的特制“信纸”,随着陈青牛又施展“见字诀”,只见空中浮现一个个绿莹莹的灵光字符。

内容不多,就两百余字。

陆姥姥措辞近乎厉色训斥,陈青牛完全可以想象,老妪在书信之时的勃然大怒,若自己在她跟前,指不定就要挨上一拐杖了。

信上是痛斥他为何擅自主张,任由黄东来胡作非为,只差没有彻底叛离莲花峰,并且还将莲花奴王蕉放走,还威胁他陈青牛如果饕餮一事尘埃落定,两位莲花峰的未来栋梁没有一同上山,那么他就不用返回青峨山了,从此被莲花峰除名,她定将传书整座南瞻部洲,不认可他陈青牛为莲花峰客卿。当然,最后兴许是老妪也心情稍稍平静,留下了回旋余地,只要带回其中一人重返宗门,身为掌管莲花峰戒律清规的她便既往不咎,至于之后事宜,可以在下次山上详细磋商。

陈青牛打了个响指,字符尽散。

陈青牛也没有回寄书信的意思,片刻之后,飞剑嗖一下,瞬间消失不见。

陈青牛身上也携带两柄传信飞剑,其实一柄就足够往返很多次,只不过陈青牛不放心,就多带了一柄,都搁在谢石矶行囊那边。

陈青牛问道:“崔王妃后来托人送来的那几样物件,看得出问题吗?”

谢石矶摇头道:“看不出。”

陈青牛笑了笑,“我也看不出名堂,不过肯定都是好东西。倒是那条小白蛟,良心不错,还知道特地跑去商湖,在湖底找了三天三夜,才找回散落四方的小玩意儿,也算是叶落归根,重新返乡了。有了它,我这趟沙场之行,会稳妥很多。即便是有点意外状况,也不至于束手无策。”

谢石矶也咧嘴笑着。

他开心,她就开心。

看到她笑得开心,陈青牛也笑得开心。

篝火旁,一男一女,两个人,傻乐呵。

第86章 剑修

朱雀的西北关外,历来英杰辈出,盛产豪侠,多天生膂力雄健之辈,轻财尚义,动辄一掷千金,为朋友奋起杀人,舍弃家业,宁愿背井离乡,颠沛流离,也毫无悔意。

边关九镇,分别是马嵬、陇上、武林、后坟、霞水、黄花、红旆、小姨子和铁碑。

西凉十数万边军,就驻扎在这条边境防线上,许多边镇名称的来源,都极具戏剧性。

马嵬作为边关第一镇,城池高大,不亚于关内许多兵家必争之地的郡城,数百年战场积淀,四面城墙上不知浸染过多少鲜血,但是很奇怪,存世数百年的塞外军镇,哪怕战火熏陶得再厉害,死人再多,甚至是已经废弃,再无将士驻扎,可是在练气士眼中,从来都是阳气强健的气象,比起古战场遗址的鬼气森森,天地阴郁,两者截然相反。

陈青牛和谢石矶眼前的这座马嵬军镇,就尤为阳气荣茂,以至于对望气一事始终不得其门而入的陈青牛,都感到异样,距离城池十几里外就钻出车厢,坐在谢石矶身后,遥遥望去,整座城池如同一大团红晕,如大火熊熊燃烧。

陈青牛既有震撼,也有惊喜,恍然道:“亲眼所见,才有些明白为何兵家宗师喜欢戊守边关,原来不止是以厮杀砥砺体魄修为,无战事时,留在这种军镇当中,本身就是一种修行了,而且沙场上沾染的阴气、怨气和因果,也会被军镇所蕴含的这股气焰烧干净吧。”

马车驶向城门,临近军镇后,驿路上的马车拥挤起来,因为按照西凉一条饱受诟病的边镇军律,近城镇关隘十里的驿路,无论马车行人,都要让出驿路中心地带,以免阻碍驿骑驰骋,一旦不遵律法而遭冲撞,身负谍报传递职责的驿骑非但不会被追究,被撞伤撞死之人还要被问责,殃及家族。

马嵬军镇的正门匾额为“卧虎”二字,气势凌人,作天王张目状,简直就是咄咄逼人。

陈青牛没想到城门口这般拥堵,马车距离城门尚有百步,便静止不动了,比起凉州城还要夸张,不过出城一侧倒是畅通无阻,对比鲜明。陈青牛耐着性子等待,盘腿而坐,抚摸着腰间一块玉牌,玉是一等一的羊脂美玉,却仍是普通物件,无益于修行,只不过玉牌上“长乐未央”四字,陈青牛瞧着喜庆,就从崔王妃送去小院的两大箱子里,将它拣选了出来,悬佩在腰间。

他现在自己身上除了一剑一佩,外物就只有一袋金粒子。时至今日,黄白之物,哪怕堆积成山,陈青牛也少有用处了,之所以象征性弄这么一袋子,陈青牛有一种“手有余粮,心里不慌”的执拗认知,退九千九百九十九步地说,只要我陈青牛没有死,那么哪怕突然有一天,不是什么高高在上的青峨山客卿了,甚至不是什么修行之人了,以至于什么家当宝贝都没了,那么好歹还剩下这么一袋子金粒子,省着点花的话,自己跟谢石矶这傻大个,两人一时半会都饿不着冻不着,这可不就是一件挺幸福的事儿?

陈青牛眼角余光瞥见前头有辆马车,不知是想调头离去还是想插队入城,竟然独自斜出了队伍。马是燕骠肥马,爆发力好,体力却弱,一向被底蕴深厚的权贵门庭讥讽为绣花枕头,不怎么看得上眼,没那么讲究的地方豪强,倒是喜欢用这种马装点门面。这辆马车最与众不同的地方,在于衡轭之上悬有雅称“金銮”的黄金响铃,细数下来,多达六个,当马车行驶之时,铃声悦耳,别有风韵。

陈青牛从朱真婴那边得知,这叫六銮门第,朱雀王朝开国初期,太祖封赏功臣,公侯之家才有资格悬挂六至七个金銮响铃,少于皇帝的九銮和皇子藩王的八銮。

老百姓喜欢将皇宫主殿称呼为金銮殿,就在于殿外檐下悬满金銮铃铛,其声音最早被儒家至圣评为“世间天籁,此声第六。”

正在这时候,一连串马蹄声从城门口方向响起,转瞬功夫,便如雷雨点般密集,显然那支骑队的奔速极快。

而那辆马车刚好半死不活地横在了道路中间,陷入进退失据的尴尬境地。

马队出城之后,铁甲铮铮,在日光照耀下如同披挂了一身金色甲胄,近百轻骑皆佩战刀负劲弓,马鞍侧悬雕翎箭囊,为首一骑,更是侧挂一根马槊,较之拒马步槊更短,大概骑将对这杆兵器太过珍惜,此时马槊锋芒竟是以长条绣囊严密包裹。

俗世朝廷行伍唯有两物,所用材质几乎能够媲美仙家兵器,一样是朝廷专门对付修士的诛神弩,还有一样便是被誉为武将心头好的马上槊了。

骑队根本没有要停马的意思,姿体雄异的为首骑将,更是飞快抓起那杆马槊,屏息凝气,纵马前冲。

看情形,这名马嵬将领根本是要以马槊硬扛那辆横路马车。

这可绝非是什么蚍蜉撼大树,别说一槊挑翻马车,就是连同马夫和车厢乘客一并挑杀空中,也不是没有可能。

沙场持槊之人,皆是千人敌。

马槊极其难制,且极其难练,门槛高,上手难,想要炉火纯青,更是天赋韧性缺一不可。

看到那名骑将提马策马的雄伟姿态,陈青牛不由得想起朱真婴提及的一员当世猛将:边疆黄花郎王雪涛,每逢大战,被重铠橐弓坐槊,所向披靡,万人辟易!

王雪涛因为常年坐镇黄花军镇,且相貌英伟,便有了黄花郎的绰号,由于其兄王松涛在京为官,黄花郎的名声,远播朱雀京城。

此人应该就是王雪涛了,多半是来马嵬镇跟武威将军高大蛟,商议军机事宜,毕竟娘子关那边新辟了一座平北将军府,卧榻之侧鼾声如雷,双方相距不过六百里,抬头不见低头见,以后肯定会有各种冲突摩擦,马嵬军领衔的西凉边军,确实应该早早定下章程。

如果不出意外,那辆运气奇差的马车就要遭殃了。

在城门口一片哗然惊叹声中,一位游侠模样的壮硕汉子怒喝一声,一脚重重跺地,声透地下数尺,身形拔地而起,佩刀却未曾抽刀,只以双拳锤向王雪涛那一骑,显而易见,侠义心肠的汉子是要阻止马槊救人。

只见王雪涛手中马槊划出一抹璀璨光芒,砸在游侠双拳之上。

王雪涛连人带马和为之一滞,马速骤减,被那人双拳劲道一撞之下,战马前冲路线,向右上方偏移几分。

王雪涛微微讶异,勒缰停马。

用以藏锋的绣囊一分为二,缓缓飘落在地面上。

王雪涛不过是稍稍受阻,那名佩刀游侠却是受伤不轻,被马槊狠狠打回驿路一侧,后背撞得一辆路旁马车摇晃不止,稳住身形后喉咙一动,就要呕出血来,愣是被此人硬生生咽回去。

让人动容的是这名颇有古风的侠士,并非为自己受伤而动怒,而是向高坐马背之上的黄花郎王雪涛猛一抱拳,正气凌然道:“将军为何这般草芥人命?!”

披挂铁甲斜提马槊的王雪涛,轻轻拨转马头,面对那位游侠,犹豫了一下,这位以沉默寡言著称的黄花军镇主将,言简意赅道:“慈不掌兵。”

那名侠士皱眉道:“将军岂不知‘为将五德’,亦有一个仁字?”

王雪涛扯了扯嘴角,似笑非笑,道:“战时急行军,绝无边骑给百姓马车让路的道理。何况,须知为将之仁,只对麾下士卒,与三军共饥劳之殃。至于爱民如子,就交给牧守一方的郡守县令去做吧。”

侠士愕然,似乎有些被说动,可骨子里仍是古道热肠,稍稍放低声音,“如今边关战事零零落落,并无大战血战,将军偶尔让一次又如何?”

王雪涛欲言又止,一笑置之,最终还是没有解释什么。

有些道理,鸡同鸭讲,很难掰扯清楚。

不过王雪涛在心底,对这名鲁莽汉子存有几分欣赏,仗剑佩刀游走塞外的边关豪侠,一向重义尚武轻生死,本就是最好的兵家将种,王雪涛无疑是有几分招徕心思的。

驾车的马夫是位中年汉子,慌慌张张跳下马车,跪拜在地上,根本不敢开口求饶。

边关百姓,大多晓得拦阻军马去路一事的轻重厉害。

等于伸长脖子去试试边军战刀的快慢。

这马夫先前也确实倒霉,被车厢内急于入城返家的妇人,三番五次催促烦了,加上心存侥幸,不觉得这般拥堵的城门口也会有骑军疾驰出入。

不曾想世事最怕万一二字!

然后有稚童哭声从车厢内传出,车帘子拉起,一位宽松衣衫也被丰满体态绷紧的妇人,柔柔弱弱,怯生生抬起头,她怀中抱着一个三四岁的孩童,身段妖娆却偏偏气态端庄的熟美妇人,梨花带雨颤声道:“将军饶命!”

那名游侠眼神坚毅,抱拳沉声道:“将军,我愿一力承担马车拦路之罪,或黥面或流徙,绝不推脱!”

王雪涛笑了笑,正要开口说话。

身后一位扈从怒喝道:“将主小心!”

王雪涛心神一震,便知不妙,身为兵家武夫,不惜折损道行元气,霎时间炸开体内气海,就像为身躯再披一层铁甲,与此同时,手腕轻抖,马槊槊尖直指向前,如沙场之上长矛拒马。

扑哧一声。

马槊好似贯穿一物。

这一马槊向前,既成功,又失败了。

王雪涛曾被一位擅长写边塞诗的文豪,誉为“昂马槊绝世,磊磊伟丈夫”,故而王雪涛在京城士林其实风评极好,加上他大哥王松涛是名动京城的酷吏,胆敢在京城杖杀皇亲国戚、功勋王侯,所以如今已是一镇主将的王雪涛,尚未不惑之年,便已是正四品官身,前程之大,可以想象。

可就是这么一位边塞重将,却在马嵬城门口遭到了一场不计代价的刺杀。

那名跪在地上的刺客弹射而起,直扑王雪涛,后者已经提起马槊,直指刺客腹部,可以说挡住了刺客近身的最近道路,只要刺客为此停顿转向,王雪涛甚至不用身后扈从护驾,自己就能将其捅死马下。

但是谁都没有料到刺客如此决绝,如此狠辣,竟是丝毫不愿变更轨迹,任由马槊刺透腹部,在空中划拉出一大串肠子,仍是直直向前扑杀而去。

王雪涛身后有人急促喊道:“山水符!”

王雪涛身前身后浮现两张黄纸符箓,一前一后,字体古朴,分别是“山”“水”两个鱼鸟篆,图案则是名副其实的青山绿水,青山符上绘有一座岿然山岳,绿水符画有青蛇蜿蜒,隐约扭动。

当符成阵起后,绿水符便环绕青山符灵巧转动。

若说道门的护身符箓,一般而言,符箓的数目,是多多益善,道理很简单,符箓越多,需要符士提供越多的精神元气,再者一旦数张符箓集结成阵,威力自然更大。

只是那名刺客偷袭,地点选择太过匪夷所思,出手之迅猛也让人措手不及,那名久经战阵的边军符士,实在来不及驱使其它繁复符箓。

好在符终究还是成了。

那么刺客欲杀人,就要先过那条依山而流的绿水,先破这道最简单的山水符。

符纸简单,不意味着符箓就一定不堪一击。

相传曾经有位女子符箓宗师,她挥袖丢出的一张普通黄纸,削去了西阖牛洲一座山岳的山头。

刺客持有袖剑的整条胳膊被符箓碾作齑粉。

其实在符士出手的同时,骑队中就有一名貌不惊人的骑卒默念道:“风雷北极,云雨灵湫,截取头颅,疾!”

然后他腰间悬佩的乌黑刀鞘,竟是自行飞出一柄长约尺余的短剑,一闪而逝。

剑修!

刺客笑容狰狞,突然张嘴。

嘴中舌下,亦有一枚极为袖珍的本命飞剑。

亦是剑修!

千钧一发,生死一线。

最终,刺客尸体嘴巴炸裂,溅射出一团血花,摔落在驿路上。

尺长飞剑迅速返回那名军中剑修的刀鞘,剑身纤毫不染,晶莹剔透,不沾半滴鲜血。

符士没有因此而掉以轻心,主将王雪涛身边又起一座符阵,这一次足足悬停有八张熠熠生辉的符箓。

那妇人随手推开那个稚童,向那位呆若木鸡的佩刀游侠,抛了一个意味不明的媚眼,随后腰肢一拧,身形旋转如花丛彩蝶,向后急速飘去,带起一股清风,一串金銮铃声响个不停。

被她推向空中的稚童身躯当空炸裂,竟是没有任何血肉飞溅,唯有铁木碎屑,四散激射,简直是蜂群炸窝,指甲大小的碎屑,溅射出来的威力,已经近似一枝百步距离内的箭矢。

傀儡术!

然后篆刻众多类似神霄雷法的强大符箓。

并不适合强杀武道高手,却最适宜干扰视线,为刺客赢得撤退时机。

谢石矶不知何时已经站在车旁,挡在陈青牛身前,那些粉末碎屑泼水不进,都被她挡在一丈之外,噼里啪啦,急促声响如雨水敲打芭蕉。

他们马车前后都有撕心裂肺的哀嚎。

都是被殃及池鱼的寻常人。

陈青牛脸色阴沉。

依旧是剑修。

刹那之间,遇见三名剑修!

由不得陈青牛不心情沉重。

而且那名美妇,才是最厉害的剑道修士。

陈青牛叹了口气,望向那位看似安然无恙的边陲骁将王雪涛,大概在场众人,当下只有他才能发现,王雪涛脖子上出现了一条微不可查的红线,缓慢地渗出血水,凝聚成一滴。

王雪涛,死了。

第87章 规矩和木偶

他只是强撑一口气,没有坠落马背而已。

悄悄让谢石矶坐回车上,然后陈青牛不动声色地伸出手指,在左侧脸颊划出一条浅淡血槽,看到谢石矶一脸茫然的神色,轻声说道:“掩人耳目。”

谢石矶点了点头,她手指在胳膊上一钩,顿时血流如注,也不包扎。

陈青牛看得头疼,事已至此,又不好多说什么,只得没好气道:“拿出敕书和关牒,很快就用得着了。”

谢石矶沉默解开行囊,拿出那封敕书和两份关牒。

王雪涛的死亡很快被发现,然后满脸惊骇的符士掏出一张青紫符箓,抛向高空,破裂之后响如爆竹。

片刻之后,二十多道身影在马嵬军镇中腾空而起,仿佛平地起长虹,全部向南门这边飞掠而来,其中数人在城墙上站定,环首四顾,更多修行之人跃下墙头,向那名妇人追杀而去。

其中更有一名长衫老者,直接御剑南下,众人头顶,留下一串震动天空的轰隆隆声。

那名被两名下马骑卒踹翻在地的佩刀游侠,好像至今没有回魂,眼神痴痴望向那具被人扶下马的尸体。

前一刻,还是身负机密军务的西凉猛将王雪涛,这一刻,已是死得不能再死了。

双膝跪地的游侠突然瞪大眼眸,嘶吼道:“怎么会这样?!”

结果被一名眼眶通红的骑卒,用刀柄狠狠砸在后脑勺上,后者整个人扑倒在泥路上。

陈青牛对此视而不见,只是望向那具铁甲依旧挂身的尸体,以及那杆摔在地上的珍贵马槊,眼神复杂,叹了口气。

转瞬之间,那些封侯拜将,开边拓疆,位极人臣,名垂千古,都成一抔黄土。

若说瓦罐不离井边破,将军难免阵上亡。

可这王雪涛死得也确实有点冤枉。

若非那名游侠无心之举的转移视线,原本以王雪涛相当不俗的武道修为,以及两名军中修士的严密护卫,即便是刺客以有心算无心,侥幸成功得手,但也绝对逃不走一人。

陈青牛下意识又瞥了眼马槊,果然看到朱真婴所谓的“留情结”,它的存在,并非是让骑将手下留情,而是防止杀人之时,槊杆刺透身体太长,无法拔出。

可是这一次,正是王雪涛不该有的手下留情,以至于命丧当场。

那名飞剑出鞘杀人的军中修士最为震怒,既有将主被刺杀身亡的愤怒,也有对即将而来的军法惩处而惊慌,他坐在马背上,死死盯住那名应该千刀万剐的游侠,气海神意剧烈震动,牵扯飞剑,剑柄在刀鞘之中,颤鸣不止,如女子呜咽。

修士从军,尤其投身于战事不断的边关,历来犒赏丰厚,待遇优渥,多半负责贴身保护将帅,如非必要,时刻形影不离。

需要阻止对面修士“如入无人之境,于万军从中取上将首级”,当然,若是敌军修士不济事,己方修士在得到主将许可的前提下,斩将夺旗,战功极其可观。

身为修士,面对寻常士卒,如蝼蚁一般杀人如麻,一次两次从战场安然离去,并不难,只不过几乎年年都有这种不知见好就收的修士,被紧急调遣的敌军高手集中针对,往往难逃阵斩的命运。

军中修士只有两大死穴,一是临阵不战而退,二是己方大军未溃,主将却亡。

轻则削籍,重则处死!

一名城中飞掠而至的美髯修士,察觉到那名剑修的异样,站在游侠身边,冷声提醒道:“此人嫌疑极大,需要缉拿归案,交由将军府审讯。”

剑修冷哼一声。

刀鞘中的飞剑,渐渐趋于平静。

那名符士泪流满面,望向那个游侠,咬牙切齿道:“王八蛋!是你害死了王将军!”

游侠眼神闪过慌张、愧疚和畏惧,不知为何,最后只剩下一股执着狂热,大喊道:“我不过为救人而出手?何错之有?!至多是无心之过,错不至死!”

游侠一次次重复“错不至死”四字。

陈青牛靠壁而坐,托着腮帮凝视着那个貌若疯狂的游侠儿,不知在思考什么。

在谢石矶递交敕书和关牒后,尤其是出自藩邸的敕书,抹金铜轴,分量沉重,加上上头有出自印绶监的天子玉玺、兵部堂印和凉王藩邸印章,三方印章那么一盖,马嵬军镇的将士自然识货,加上主仆二人的显眼伤势,很快就洗清嫌疑。

陈青牛缓缓回神,在安静等待半个时辰后,驿路车队重新缓缓而动。

那名游侠儿暂时生命无忧,不过估计很快就要生不如死。

王雪涛的身份,可不仅仅是一镇主将那么简单。

朱真婴说过王雪涛的兄长,在京畿之地的赫赫凶名,简直就是小儿止啼,无论是宗室公卿,地方豪强,无不俯首,只敢私下骂为“王割草”,而且世人皆知,王松涛对弟弟王雪涛极为亲近器重,兄弟二人出身庶族,自幼相依为命,感情之深厚,可想而知。

可以说,王雪涛的暴毙,影响深远。

陈青牛仰头望向城门匾额“卧虎”之时,皱了皱眉头,轻声道:“算了。”

谢石矶抖了抖后背的包袱,闻言后便没了动静,继续驾车前行,城门洞内并不是漆黑一片,光线昏暗些许而已。

陈青牛好像自言自语,“原来如此。”

————

陈青牛去那座武威将军府投贴拜访,被告知今日不接访客,除非涉及边关战事,将军府一律闭门谢客,让陈青牛去城内驿馆等候通知。

这是情理之中的事情,王雪涛之死,足以让高大蛟焦头烂额,哪能分心接待陈青牛这种低下品秩的将种子弟,何况全城戒严,作为军令中转枢纽的将军府,此时更不宜放入陌生人等,横生枝节。

陈青牛被告知可以去青砌驿馆下榻,凉州辖下四郡的武将校尉、各路使者和巡边官员,都交由这座驿馆迎来送往,是西北边陲数一数二的大型驿馆,除了驿馆必要建筑之外,还有额外的亭台楼阁,甚至还凿池植树,宛如关内豪门大宅。

不过以陈青牛的敕书,到了青砌驿馆后,只被安排在一间狭小别厅,所幸被褥茶具等还算干净,屋内角落也无任何霉味。

青砌驿馆的头把交椅,是一位姓刘的中年驿丞,照理说是低微小吏,连官都称不上,在京城那边,官吏的清浊之分,是天壤之别,只不过那脚步匆忙的驿丞只是斜瞥了眼敕书,便不再上心,客套疏远地跟陈青牛打过招呼,便公事公办诉苦一番,说当下马嵬军镇召集九镇将领,刚刚散去,尚有许多将军大人滞留驿馆,因此厅屋实在紧张,只剩下刚刚腾出来的一间别厅了。

陈青牛没跟他计较,点头答应下来,自己和谢石矶原本就需要勤加养气,几乎可算日夜不歇,根本无所谓是不是挤一间屋子,不过陈青牛也心知肚明,厅屋紧张虽说是事实,只不过那些装饰豪奢的上厅,肯定有空着的,但要是他一个尚未上任的低品武将,大摇大摆入住其中,就等于坏了整座驿馆的规矩,那个驿丞可以明天就卷铺盖滚蛋了。

陈青牛曾经遍观历代客卿的笔札,有趣的是,笔札之上,多有后世客卿对前贤心得的随笔批注。曾有一位客卿在上代客卿的笔札上,看到此句,“世间有一物,最是不可违逆,最能杀人无形,连三教圣人都忌惮不已,唯有飞升境修士,才能稍稍无惧。”于是他便提笔以小楷询问“古人”,“试问此物到底是?”当时上任客卿早已身死道消,自然没有答案。等到这位提问的客卿也成为古人之后,才有后世客卿提笔回答,“规矩。”

于是在这些批注之后,又有客卿询问,“我辈修士,难道不是为打破藩篱而证长生吗?难道不是世间最不守规矩之人吗?”

只可惜这个问题,一直等到所有笔札传至陈青牛,再没有谁在此处落笔解惑。

行事跋扈,为人嚣张,这个说法的深浅,其实不好说,毕竟人比人气死人,各人有各人的身世背景、机缘缘法,标杆高低,是不一样的。

不说别人,只说他陈青牛,琉璃坊跑腿小厮的时候,多看一眼花魁,那就是胆大包天,不知死活,运气不好就要挨一顿饱揍,万一死了,也就死了。

可时过境迁,如今的青峨山仙师,在藩邸闲庭信步,杀了来自京城的皇帝秘使,也就杀了。

但是一切的根脚,仍是在于规矩二字。

只要在规矩之内做事,都很少翻船,可不按规矩,就得有承担被一个浪头打死的觉悟。

“非大毅力、大机缘、大气运兼具之人,不可破大规矩。”

陈青牛落座后,一根手指轻轻敲击桌面,喃喃自语,“墨守成规,循规蹈矩……”

驿馆那边。

在陈青牛去往别厅没多久,驿丞身边出现一位相貌普通的驿馆杂役,驿丞轻声道:“敕书关牒没有纰漏,与凉州春水亭的情报完全相符。”

杂役点头道:“那这两人就可以彻底撇清关系了。”

驿丞双手笼袖望向大门外,忧心忡忡道:“这春光明媚的大好时光,咋的一下子就成了多事之秋啊。”

杂役感慨道:“谁说不是,咱们有大麻烦喽。如果王松涛一怒之下,选择倒戈,京城那帮兔崽子还不得可劲儿蹦跶……”

驿丞低声道:“慎言!”

杂役脸色微变,赶紧闭上嘴巴。

屋内。

陈青牛嘴角泛起冷笑,先是将当国剑摘下,放在窗台上,谢石矶也拿下行囊搁在桌上,然后走到门口,手持半截诛神枪。

这显然是要关门打狗的意思了。

陈青牛坐在凳子上,动作缓慢地打开包裹,慢悠悠拿出那本被丝绸小心包裹的《礼记正义》,摊放在桌面,随便翻开一页后,双指拈住那一页,满脸肉疼,天人交战。

啪啦一声。

一只黄色木盒自行打开,长宽不过一尺,木材质地平平,也无任何花纹装饰。

一枚五彩木偶从盒中高高跳起,落在布囊外边,数缕紫气萦绕傀儡全身,傀儡关节吱吱呀呀作响,仿佛活物。

立部伎,纤腰别有一支竹笛。

栩栩如生。

宛如活人。

第89章 香火千年事

只见它双手叉腰,扬起那颗小脑袋,气咻咻道:“连圣人书籍也舍得撕下,你就不怕遭天谴?!”

陈青牛问道:“你从正尊那里摘出其中百年道行,隐匿在这枚彩木傀儡之上,尾随我离开凉州城,来到这关外,所欲何为?你若是真想逃离藩邸供奉陆法真的牢笼,为

何不干脆全部依附于傀儡?”

陈青牛在入城之初,就察觉到了行囊之中的异样,有气机细微的阴物竟敢潜伏其中,更可怕的是这一路行来,他和谢石矶都不曾发现。

在进入城门孔洞的时候,陈青牛那个瞬间简直是背脊发凉,只不过当时王雪涛被暗杀,实在不想横生枝节,就隐忍不发,阻止了谢石矶“清理门户”的意图。

原来这个小家伙,正是嫁衣女鬼的魂魄之一。

要知道剥离神魂精魄一事,痛楚远胜以刀刮骨、撕扯血肉,其痛苦程度可想而知,她确实是个狠人……狠鬼。

不过剥离之后,魂魄大抵上与主体心性保持一致,但往往性情大变,这就是世间许多人莫名疯癫的根本缘由。如一座屋子突然断了栋梁,产生塌陷,自然会光景大变。

但是这种解释,陈青牛只是在书籍上见过,多是猜测,并非真相。最少一代代客卿,就从无对此盖棺定论。

何况尽信书不如无书。

陈青牛对此不敢有丝毫掉以轻心。

此时不等傀儡回答,陈青牛语气平淡道:“我只给你一次说话的机会,我若是觉得你说得通道理,那咱们暂时相安无事,如果说不通……你不妨试试看。”

那小傀儡犹豫不决,欲言又止,最后双手负后,原地打转,好像在认真思量着一桩涉及千秋兴亡的大事。

小家伙还时不时用拳头抵住下巴。

场景荒诞,模样滑稽。

陈青牛手指微动。

那傀儡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趴在桌面上,摆出五体投地之姿态,喊道:“仙师饶命!让奴婢慢慢道来!”

陈青牛笑着说好啊,然后同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撕下一页珍贵至极的书页,心中默念,引气灌入那书页,只见书页之上,当真焕发出一幅“字字珠玑”的奇异画面,恍恍惚惚,如同有一位浩然正气的儒家圣人,在大声诵读这一书页所载的文字。

陈青牛迅猛出手,掌心贴覆于书页,然后火速拍下,以山岳压顶之势,全力镇压那枚正在行跪拜大礼的彩色傀儡。

陈青牛皱了皱眉头。

停下手臂,书页只差毫厘便要贴在桌面。

原来那枚木偶一个驴打滚,堪堪躲过了这次“灭顶之灾”。

现在它不再故作可怜状,紫气翻涌,嗓音冷冽:“姓陈的,你不要欺人太甚!当真以为我不敢与你玉石俱焚?!”

陈青牛双臂环胸,那一书页继续悬停在桌面上,一个个淡金字符从书页上剥离,灵活跳动,绕着书页四处乱窜,起先杂乱无章,但很快便有将领沙场秋点兵一般,好似以书页为校武场,百余个字,整整齐齐,列阵在前。

与那木偶对峙。

陈青牛只是冷笑,没有说话。

那木偶在对峙之中,片刻之后,沸腾紫气渐渐收敛,缓缓败下阵来,颓然道:“算你狠!”

陈青牛眯眼俯瞰。

它轻轻跺脚,咬牙道:“我本是凉州城内娘娘庙所供神祇……”

眼见陈青牛嘴角翘起,丝毫不遮掩他的讥讽和怀疑。

它叹了口气,继续道:“是站在那位娘娘一旁的持瓶婢女,原本久受香火,神位逐渐稳固,只是后来……”

陈青牛打断它的言语,沉声道:“凉州城很久之前有座娘娘庙,我是听说过的,但是我在离开凉州之前,查阅过正史、凉州历代文人笔札以及地方县志,都不曾见到任何一条明确记载,所以那座娘娘庙即便真实存在过,也是一座不被朝廷认可的淫祠,本就应该封禁毁弃,断绝香火!”

它似乎没有预料到这位年轻修士,当真吃饱了撑着去查找那段晦暗历史,奇了怪哉,他又不是那种喜好钩沉探幽的史家子弟,为何会对此事感兴趣?

一时间它有些不知所措,应该是许多酝酿许久的措辞,突然就没了用武之地。

陈青牛聚精会神盯着那些文字,看似平淡无奇,但其实已经头皮发麻,心神摇曳。

这种近乎神魂颤栗的感觉,这次是陈青牛生平第三次,第二次是在竹海初次学会驭剑,之后哪怕是在莲花峰御剑飞行,哪怕是亲眼看到紫金莲花朵朵绽放,陈青牛都不曾如此难以抑制心胸间的心情激荡。

只有朝夕相处的谢石矶凭借直觉,知道他在竭力压抑情绪。

陈青牛曾经在莲花峰读书,读至“文祖造字,天雨粟,鬼夜啼”,只是当做戏言。

但是这一刻,陈青牛无比确信,那位真名不见记载的人间文脉之祖、至圣先师,的确通过观察星象走势、龟甲裂缝、鸟兽爪痕以及地理形貌、指掌纹路,凭此凭空造字,彰显造化之秘,使得灵怪鬼魅无处遁形,号哭盈野。

陈青牛抬起手臂,摊开手心,在心中默念道:“天地之间,大道显化,无处不在。”

刹那之间,谢石矶眨了眨眼睛,似乎看到了什么,可惜再一眨眼,就又没了。

陈青牛笑出声,轻轻说道:“难怪儒家先贤总喜欢告诫后辈,读死书要不得,要把书读活!古人用心良苦啊,想来如今大概只有稷穗学宫里的读书种子,才真正理解其中玄妙吧?这才有了君子贤人,以及之上的文章圣人,功德圣人,道德圣人。”

陈青牛皱眉,心想这稷穗学宫把持文脉,长达千年之久,那么无论是气数福运,还是宗门底蕴,必然深不可测,应当胜出观音座一大截。

为何数千年以来,南瞻部洲始终为观音座牢牢把持,正统地位岿然不动?

那木偶好奇问道:“你到底是如何引发此等异象的?”

陈青牛没有搭理,他方才不过是耍了一手儒家引气诀,就是节选自《浩然正气歌》的六十余字,刚好是整篇文章的提纲挈领,博大精深。事实上儒家传承下来的引气诀,种类繁多,各有优劣,入门不难,就像生火诀、汲水诀和静心诀,都是很浅显使用的术法心诀,口诵、默念甚至是神意微动,三者皆能灵验,只是难度和效用都在渐次增加罢了。

陈青牛终于记起那个小家伙,身体前倾,“说吧,你到底是何方神圣,又在图谋什么。”

造工精美的彩绘木偶取下腰间竹笛,轻轻敲打手心,“你大概也察觉到我并无丝毫神性,所以才能确定我并非那娘娘庙主神,否则就算跌落神坛,神性多少会有残余,恰似香火烧尽、犹有灰烬一般,对吧?”

陈青牛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越来越觉得古怪,忍不住好奇问道:“你们阴冥鬼魅,一旦魂魄残缺,也会导致性情大变?”

它默然。

在陈青牛印象中,它的正尊,那位在凉州城游曳数百年的嫁衣女鬼,藏头藏尾,绝不是良善之辈,给陈青牛的观感极差,就像一滩雨后的泥泞,浑浊不堪,且不知深浅,行人遇上,只会远远绕过。

它处心积虑,这般谋划,必有所求。只是在朱真婴身上吃过苦头,陈青牛已经不敢轻易与人做买卖。

它不说话,陈青牛也不催促。

啪一声。

原来是陈青牛骤然使出杀手,一掌拍下。

那百余个淡金色经书文字环绕手掌,随着手心一起扑杀而下,有狮子搏兔之势。

木偶差点就给拍得稀巴烂,一溜烟跑到桌面边缘,破口大骂道:“姓陈的,你阴险狡猾!不知羞耻!”

陈青牛不以为然,眼见那些圣贤文字在脱离书籍之后,尤其是这一掌拍下后,如同一个人由青壮年龄转入迟暮之年,颜色由辉煌正气的淡金色,转为气势稍逊的水银色。

陈青牛觉得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要不然这一页书籍,若是气势能够保持长盛不衰,那这本《礼记正义》的价值也太过惊世骇俗,那么稷穗学宫早有实力一统九州四海,别说七十二座书院,七百二十座都已建造完毕。

木偶似乎被陈青牛的翻脸不认人给震慑住,心有余悸道:“事不过三啊!咱俩能不能坐下来,好好说话?”

陈青牛收回手,笑眯眯道:“哈哈,手滑,手滑而已。”

木偶突然低头一看,愤懑道:“都害我掉漆了。”

陈青牛看似随口问道:“不可逆转?”

木偶再度沉默。

这个问题,陈青牛问得很奸猾,若是魂魄可以逆转,即被剥离之魂魄能够重返本体,这意味着嫁衣女鬼的代价,并非不可承受。

如果无法逆转,从此魂魄残缺,大道彻底无望,陈青牛就要好好掂量一番了。

做买卖,付出的本钱越大,所需利益当然是越大。

陈青牛给得起?

就算给得起,划算吗?

这些不但都是大问题,甚至会是致命的问题。

它缓缓抬头,与陈青牛对视一眼后,走到行囊附近,动作略显僵硬地蹲下身,开始打量里头的珍宝,这些可都是陈青牛的压箱底宝贝。

陈青牛之所以先后两次出手,未尝不是想着打散傀儡魂魄,将其灭口,以便掩饰行囊里的诸多秘密。

陈青牛暂时没有出手的念头,就破罐子破摔了,任由木偶肆意翻弄行囊,好在许多灵气充沛的物件,多搁放在大大小小的锦盒当中,它一时半会也不敢轻举妄动,如它这般的阴秽邪物,这一路躲藏行囊,北上行来,其实仅是与那几本儒家典籍“共处一室”,就是莫大折磨。

邪不胜正,未必是真,但天地间正邪相克,则是至理。

须知天地间任何一个朝代的儒家圣人,无论学识、修为如何,其实一开始都没有求长生的初衷念想,之后也不会有任何宣扬长生不死的教义,这在三教之中,独树一帜。

陈青牛轻轻挥袖,那些银色字体,沁入那张泛黄书页,只是字迹墨色疏淡了许多。

小心翼翼将书页重新放回那本《礼记正义》,陈青牛估计这书页即便存放妥当,顶多一旬半月,灵气也就彻底散入天地之间了。

他简直是心疼死了。

彩绘木偶在行囊小跑来小跑去,忙个不停,一边捣鼓摆弄比它身躯还要巨大的物件,一边漫不经心说道:“娘娘庙约莫在朱雀开国初期,被当地官府明文禁止之后,香火很快就没了,神祇没了香火,便如人无口粮,迟早有饿死的一天,而那位娘娘又生性良善,偶尔有百姓祈愿求福,哪怕没有点燃香火,娘娘也有求必应,久而久之,不过短短二三十年光阴,娘娘便将神性耗竭了,原本不过是就此沉睡,娘娘终究是登上过神坛的地祇,就像人间官员被削籍贬谪,也不至于死了,说不定将来就有东山再起的一天。但是真正致命的事情发生了……”

陈青牛将信将疑道:“是那座城隍阁的建立?”

木偶重重点头。

这符合陈青牛当时对那座城隍阁“不太正”的古怪别扭观感。

陈青牛瞥了眼尚未放入行囊的《礼记正义》。

木偶颇为擅长察言观色,立即恼羞成怒道:“对!州城之内,香火来源众多,只要不是神职极其相近的神祇,就不至于陷入一山不容二虎的境地,大可以香火平摊,顺其自然,不用撕破脸皮去争抢,各显神通便是。大如文庙或是武神宫,小如土地庙和灶神庙,都在此列。”

它越说越火冒三丈,怒气冲冲道:“可是当时赵正阳那臭牛鼻子老道,在凉州官员商议城隍阁地基选址一事时,云游经过,便多嘴说了句,使得那座新的城隍阁,刚好建在了娘娘庙旧址的街对面!如此一来,娘娘本就处于沉睡修养当中,给城隍阁那么一大一栋楼,轰然砸在对面,害得我这几百年来,连娘娘的沉睡之地都不敢靠近,只得在那条鬼街的老槐树附近栖息,终年满城游曳,魂魄无所依靠!这一切不幸,都是赵正阳这道士的道破天机,坏了我家娘娘的道业根基!”

陈青牛笑问道:“所以你听闻陆法真是那正阳真人一脉的道士,就起了杀心?不惜以身涉险,主动进入阳气浩荡的藩王府邸?还是说,你早就是相中了那片竹林?”

它没有回答这一连串问题,只是打开卷轴红绳,将那幅《山海雄镇楼》一点一点平铺舒展开来。

对它而言,那些蛟龙兴云播雨图,钟馗图,或是先祖遗像,圣人挂像,甚至是有旭日东升景象的画卷,大多都触碰不得,肌肤会有灼烧之感。

这幅屹立于沧海云雾之中的《雄镇楼》,不但无损它的阴气,反而让它生出亲近心思,仿佛是修士遇到了洞天福地。

它也毫不掩饰自己对这幅画卷的喜爱,啪啦一下,舒舒服服躺在上边,浑身紫气郁郁。

如鱼得水。

陈青牛收回视线,大开眼界的同时,心中暗暗思量。

至于它回避的那些问题,他也没有继续追究。

在南瞻部洲,一县县城有城隍庙,一州州城有城隍阁,县令郡守掌管阳间政务,州县的城隍爷则接手阴间事务,负责收纳阴魂,驱逐恶煞,以及为阎王爷监看辖境百姓的善恶。与那县衙郡府,双方井水不犯河水,各司其职。

若说是城隍阁的出现,镇压了隶属于淫祠的娘娘庙,从此不得翻身,也算合乎情理。毕竟城隍阁不同于寺庙道观和诸多神祠,拥有一种传承有序的官方正统性,与那些获得朝廷敕封的各路正神,前者坐镇城池市井,后者镇守各大山岳湖河,涵盖阴阳,包罗万象,厌胜妖魔,一起构成了完整的神祇世界。

不过哪怕是道行高深的修士,对那些所谓的神祇也了解不多,例如莲花峰客卿的私人笔札,关于世间诸多神祇来历渊源的描述,便寥寥无几,笔墨吝啬至极。

或者在陈青牛看来,有点像是俗世的那种对帝王的避讳其名。

对此陈青牛心中疑惑极大,曾向王蕉询问,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王武胎,竟然破天荒三缄其口,被陈青牛实在纠缠烦了,只说她也不懂,显然是推托之词。

木偶在《雄镇楼》之上盘膝而坐,轻轻呼吸吐纳,姿势神态,皆酷似人间修士。

陈青牛没有阻拦这小家伙的强取豪夺,只是说道:“我的耐心有限。”

彩绘木偶淡然道:“我跟随你出城,实属无奈,数百年烈阳曝晒、罡风洗刷和梵音袅袅,我的阴魂已是摇散不定,若是甲子之内,依旧无法帮助娘娘脱离那座城隍阁的

镇压,不但娘娘会烟消云散,我本就是陪祭娘娘庙的附庸,当然难逃厄运。”

陈青牛无奈道:“你就不能痛快一点?”

它理直气壮道:“于你而言,不过是举手之劳,可对我来说,却是能否脱离五百年苦海的关键,我能不小心再小心吗?”

陈青牛愣了愣,点头道:“倒也是。”...看书的朋友,你可以搜搜“蓝色书吧”,即可第一时间找到本站哦。

第90章 第一忙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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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缓缓道:“我大致知晓你的脾性,心地不坏,却也算不得什么慈悲心肠,这是好事,若你一味心善,不谙世情,便救不得我家娘娘了。【愛↑去△小↓說△網 Qu 】我也知道你喜欢公平买卖,无妨,五百年悠悠岁月,我虽然终年无所事事,可只要是凉州城内人事,我不敢说全部了如指掌,十之七八总是有的。何处有家传宝藏,何地有器物沉寂,何人天赋异禀,看似平庸,其实拥有修行之资……如元嘉圃院子里孩子那般的资质根骨,且暂时无人问津,属于沧海遗珠之流,凉州城……准确说来是在凉州城出现过、且已经目前仍然留在西凉的良才美玉,当下仍有一手之数!”

谢石矶站在门口,只能看到陈青牛的背影,但她敢拍胸脯保证,此时主人板上钉钉已经两眼发亮了。

这一次它没有藏藏掖掖,竹筒倒豆子,请求和报答都一并说出口,“只要你能说服凉王朱鸿嬴关闭城隍阁,哪怕只有一旬时光,我家娘娘就能暂时醒来,若能彻底封禁城隍阁,就更是没有后顾之忧,这两者难度大小,相差悬殊,而你做成了,回报也就大不相同。”

陈青牛问道:“整整五百年,你连封闭城隍阁大门一旬时间都做不到?”

它好似被戳中要害,怒不可遏,在《雄镇楼》画卷上蹦跳不停,气急败坏道:“我一介孤魂野鬼,如何靠近凉州城历任城主?不是身负一国气数的藩王、便是主兵家杀伐的节度使,要不就是沾染一朝文脉气运的刺史!我连接近他们都做不到!何况五百年来,这凉州城看似修士稀少,可那些盘踞此地的老不死,个个老奸巨猾,修为艰深,只说那上任琉璃坊的幕后掌柜,一位青峨山姓范的臭婆娘,不知为何,她每次秘密出现在城内,必然先将我逼得龟缩一处不得外出才肯罢休,还将琉璃坊化为禁地,不许我靠近,我能如何?还有那采药寺的老秃驴小秃驴,衣钵佛法代代相传,不知从何时开始,采药寺便盯上了我,每次晨钟暮鼓,必然要针对我,以此消磨我之修为,我若敢刻意潜伏躲避梵音,采药寺当天便会有僧人来找我,倒也不打打杀杀,只是当面与我述说佛法,影形不离!除此之外,那五阳派的徒子徒孙,陆法真这些年又开始死缠烂打……”

说至悲苦处,小木偶甚至开始提起手臂擦拭眼泪。

陈青牛小声提醒道:“作为木偶,你脸上并无泪水。”

彩绘木偶愈发伤心,一屁股坐地,嚎啕大哭,四肢扑腾,当然了,只能是干嚎。

陈青牛想了想,一语切中要害,“如果只是关闭城隍阁一旬,有何难?例如我向藩王朱鸿赢提议,由我出钱藩邸出人,合力修葺翻新那座城隍阁,不就行了吗?这其中是不是隐瞒了什么?”

在水墨长卷上打滚的木偶傀儡,顿时止住哭声,显得十分心虚。

陈青牛揉了揉眉心。

彩绘木偶干笑道:“需要藩邸向朝廷礼部要来一份敕书,由牧守一方的凉州刺史当众宣读,正式申饬凉州城的城隍阁,使其暂时失去朝廷正神的资格,一旬之后恢复资格便是,不难不难……”

没说完,它自己就知道要大事不妙,掀起画卷护住自己身躯,只探出一颗脑袋,仰视那位面无表情的年轻修士。

不料陈青牛并未出现想象中的震怒,只是心平气和问道:“说完了?还有没有遗漏啊?”

它愣在当场,小心翼翼摇头道:“没了,真没了。”

下一刻,它裹挟那幅卷轴,侧向打滚躲避。

果不其然,陈青牛一巴掌重重拍在桌面上,手心下边,是原本应该夹在书籍里的书页,银色火光疯狂四溅,绚烂多彩,是那书页上的百余字体撞击迸裂开来。

傀儡悲鸣道:“姓陈的,你不要欺人太甚!”

陈青牛皮笑肉不笑,“哈,手又滑了,见谅。”

傀儡推开画卷,站起身,挺直腰杆,重重呼吸一口气,不卑不亢道:“我之所能够分出魂魄依附在傀儡之上,一是这五具傀儡本身,起先就是用以魂魄寄居而造,加之出自帝王之手,极为不俗,尤其是末代皇帝,天然赋予怨气,最适合傀儡攀附。二是元嘉圃的竹海,汇聚凉州城大半阴气,我以一门鬼修秘法汲取阴气,能够急剧增涨修为,然后小心隐蔽,故而分出魂魄之后,修为依旧维持原状,采药寺僧人便不会察觉到我这具分身的秘密出城。姓陈的,你要是能够帮忙救出娘娘,帮我们恢复自由之身,只要是能做到之事,我有求必应,但是丑话说在前头,你绝不可要挟娘娘,她性格刚烈,极有可能与你玉石俱焚,不过我可以现在就答应你,除了我这一魂一魄,愿意做你奴婢十年,除此之外,之前说到的凉州各处密藏、重器和修行天才,倒是都会兑现承诺。”

陈青牛微笑道:“做买卖,谈生意,不讲诚信,是做不成百年老字号的。你直到现在,才算有那么点诚意。”

它如释重负,“你这算是答应了吗?”

陈青牛点头又摇头:“暂时算是答应,不过我随时会反悔。”

它悲愤欲绝,“你怎可如此市侩无情?!我家娘娘这般凄惨可怜,你就没有半点同情恻隐?!”

陈青牛伸手去翻书。

它悚然,扑通一声下跪,咬紧牙关,恨恨道:“好!就这么说定!”

陈青牛站起身,走到窗口,推开窗户,拿起当国剑重新悬佩腰间,“合作愉快。”

彩绘木偶转头望向那个背影,狐疑问道:“那就一言为定,驷马难追?”

陈青牛背对桌子,未曾转身,只是抬起手臂,打了个响指,权当回答。

陈青牛盘腿坐在床上,谢石矶搬了条椅子坐在门口,两人各自吐纳修行。

孤苦伶仃的彩绘木偶则独自在行囊里忙碌,默默规整着的珍宝器物,仔细用心,倒真像是个称职奴婢了,一些个未曾系紧的红绳丝线,都被它手脚并用地使劲拽紧。

极为辛勤卖力。

突然它打了激灵,原来一声怒吼响彻驿馆,有人高声道:“狗东西!竟敢辱我陇上鹞子?!”

它蹦跳到窗栏上,将一侧耳鬓死死贴在窗纸上,作窃听状。

这副德性……不怎么像是忍辱负重的神道旁支,倒挺像是个喜好流言蜚语的市井妇人。

陈青牛无动于衷。

连陈青牛都没有动静,谢石矶自然更是置若罔闻。

木偶所在的锦盒在内几样物件,是王妃第二拨送至小院的礼物,这期间木偶一事,她是否知情,是否始作俑者,是否被人利用陷害,不同的结果,会直接决定陈青牛的后续安排和应对。

它听了半天墙角根,自觉无趣,便跃回桌面,继续折腾那些宝贝,那五本儒家典籍,它是绝对不愿去触碰的,其余像绑成一捆的八根竹签,无名氏僧的古砚等物,它就很上心。至于其它四具原本裹藏在棉布内的傀儡,暂时都被它并排放在那幅《山海雄镇楼》上,应该是以画轴上的云霭之气,滋养阴物。

廊道那边有一阵脚步声越来越大,它忙遮掩住行囊诸多物件,跳到地面上,一路小跑,绕过谢石矶一人一椅,继续正儿八经听起了墙根。

屋外走廊有人毫不压低嗓音,愤恨道:“那贼驿丞,欺人太甚!我们那么多次下榻驿馆,之前哪次不是上厅甲舍住着,偏偏这次就没屋子了?!”

有人劝说道:“唐誉,这等官场做派,有何稀奇,以后有的是机会收拾他们。”

被喊唐誉的年轻人咬牙切齿道:“晓得归晓得,可落在自个儿头上,是破天荒头一遭!这口气我咽不下!”

有个懒洋洋的声音嬉笑道:“这不城外正在大肆搜捕刺客吗,让我去神不知鬼不觉宰了那驿丞,万一问到咱们这边,只推说是城内刺客的手笔,不就成了?”

有人威严斥道:“不得胡闹!”

有人疑惑问道:“凉州城内的风波,这么快便传至关外军镇了?”

那个懒洋洋的声音嗤笑道:“你们几个家族,在凉州城又没能只手遮天,还不许别人借此机会,对咱们痛打落水狗?”

“俞本真,你欠揍不是?!”

“呦,不服?”

“你们都给我闭嘴!明日向将军府交接完军务,立即赶赴陇上,在此期间,谁都不许擅自行动,听到了没有?!”

屋外走廊的纷纷扰扰,随着依稀可闻的几声关门声,陷入沉静。

傀儡回到桌子,坐在边缘,双腿悬挂在“悬崖”外,望向陈青牛,幸灾乐祸道:“其中好像有被你连累的宋家子弟?”

陈青牛问道:“这宋家的底子如何?”

木偶想了想,“土生土长的一窝子将种呗,还能如何。在西北,想要成为一方豪强,靠寒窗苦读,可不顶用。”

它很快补充道:“不过宋风帆曾经有个读书种子的长子,早年外出求学,后来传闻宋梦熊那个兄长,在返乡后,遇到事情想不开,便投湖自尽了,当时在凉州城闹得挺大。”

陈青牛好奇问道:“怎么说?”

见识过五百年风风雨雨的傀儡摇晃着双腿,娓娓道来,无悲无喜,“奴婢如果没有记错,那个读书种子应该叫宋梦麟,也确实是占据了好些凉州文脉才气的出彩人物,在大隋的观海书院,拜师于一位儒家君子,刚刚学成归来,正要赴京赶考,便得到消息,说他心仪已久的女子,给朱鸿赢的三子朱真豹凌辱至死,最后可怜女子的尸体都没能找到,宋梦麟一介文弱书生,骑马尚且勉强,更挽不得弓提不了刀,只在大隋士林拥有些许声望而已,家世又远远不及朱真豹,只好给那女子在郊外造了一座衣冠冢……奴婢当时也无所事事,有一夜便潜入宋宅内院,亲眼见到宋梦麟在书房与他爹争执,只是宋风帆哪里敢与藩王之子的朱真豹掰手腕,况且朱真豹的母亲更是膏腴大族,老头子苦口婆心便劝说宋梦麟莫要钻牛角尖,天底下的好女子多得是,何必独独心系一棵枯草。宋梦麟嘴上应诺下来,当夜便偷偷出府,独自去藩邸砸门,想要面见藩王朱鸿赢,然后就给朱真豹指使藩邸豪奴,打得宋梦麟遍体鳞伤,尤其是嘴巴都给打得满是血污,大概是警告他莫要胡说八道吧。”

它语气幽幽,平淡道:“那一夜,奴婢出不得城,只见到他背靠城门墙根,枯坐了一夜,天一亮,城门开禁,读书人便一瘸一拐出城去了。当天,便有消息传入城内,宋家长子,泛舟夜游,酒后失足,溺毙水中……”

陈青牛有些恍然。

所以大隋安植死士在宋风帆身边,可谓一箭双雕,就算刺杀朱鸿赢不成,也能让双方心怀芥蒂,难以释怀。甚至说不定真能策反宋家,一不做二不休,倒戈向大隋。

这些年朱鸿赢格外器重宋梦熊,在边关上进阶神速,官场攀爬得飞快,甚至那些说他有意将宋氏次子收为女婿的流言蜚语,藩邸也从未大力遏制,这里头未曾没有朱鸿赢在补偿宋家的心思。

陈青牛问道:“宝诰宗位于朱雀大隋接壤边境,作为宗字辈的庞然大物,哪怕座位垫底,那也不是寻常帮派能够比肩,宝诰宗跟西凉铁骑的这桩联姻,是朱雀皇帝授意,还是朱鸿嬴自己布局?”

木偶没好气道:“这种在藩王府邸都属于头等机密的要事,我如何辨认虚实真伪?”

陈青牛轻轻点头,以为然。

对于藩王朱鸿赢,陈青牛对其认知,从最初的轻视,到如今的忌惮,不断拔高。

陈青牛还记得自己离开凉州城之前,跟朱鸿赢有过一场私下的见面。

是朱真婴牵的线,她和凉王妃崔幼微都在场,除此之外,朱鸿赢只让贴身扈从贺先生站在远处,这放在世家士族之中,就属于极为亲近的“通家之好”了。

朱鸿赢开门见山地自罚一杯,歉意道:“商湖刺杀一案,是本王连累陈仙师了。”

陈青牛也跟着喝了一杯酒,然后摆手笑道:“也是命里该有这一劫。与王爷有关系,但关系不大。劫数一事,玄之又玄,最怕它将至未至,尤其是堪堪悬在命门外一线,又最喜它有惊无险从命里渡过了。诸子百家、万千修士的种种生死关,大多如此。若是较真起来,我还要感谢王爷才对。”

朱鸿赢松了口气,感慨道:“原来如此。本王受教了。”

之后陈青牛便说要去西凉关外历练一番,短则半年,长则两年。朱鸿赢自然是一口应承下来,只是好奇询问陈青牛难道还是兵家修士不成,陈青牛便含糊带过。朱鸿赢何等老辣,便不再刨根问底。两人一番商议,陈青牛主动要求在凉州逗留两旬,其中半数时光就出城游玩,试试看能否让那名宗师刺客咬饵上钩。

朱鸿赢问道:“即便那名刺客的实力超凡入圣,恐怕也不至于这般胆大包天吧?”

陈青牛笑道:“如果连王爷都如此想,那么刺客就有可趁之机了,当然,我也就有反杀机会了。”

朱鸿赢哈哈大笑,“我便让贺先生隐匿暗处,既算本王和王府略尽棉薄之力,也不至于坏了陈仙师的精心布局。”

陈青牛没有拒绝,举杯敬酒,“感激不尽。”

只不过在那之后,刺客始终不曾露面。

这桩风波就暂时只能是一笔带过了。

在那之后,陈青牛离开藩王府花园,返回元嘉圃,还有两小插曲,一个就是随行的朱真婴好奇询问,当时商湖喝花酒,为何要作弄那个领路登船的青楼小厮,将五十两赏银说成了六十两,如此一来,按照船上老鸨南雁的说法以及做派,那小厮岂不是要吃足苦头,少不得挨一顿暴揍。陈青牛也没有如何卖关子,跟她说了三句话,算是解释了其中缘由。

“一个陌生人的心眼好坏,关我什么事请。”

“但不够聪明,却偏偏喜欢耍小聪明,是活不下去的。”

“我希望那个在你我身后偷偷吐口水、心眼不算太好的青楼小厮,明白这个道理,毕竟我也是如他这般混出头的,说到底,我是在自省罢了,千万别得意忘形,以后混得比他还不如。”

当时朱真婴听完之后,一脸匪夷所思。

大致意思是你都已经贵为观音座客卿了,还这么有闲情逸致?何至于活得如此谨小慎微?

在她看来,那位小厮,何其无足轻重,一手指头碾死算数。

天恩浩荡,雷霆震怒,两者皆由她这些人,随心所欲。

陈青牛当时也懒得与她说什么,各人各命,不能强求。

之后的插曲就是崔幼微托人送去的礼物,当时陈青牛也仔细查探过,并没有发现异样,哪里想到会有这么大一个“惊喜”。

————

木偶没来由冒出一句,“你听闻宋氏长子的惨事后,就没有半点心情起伏?”

陈青牛斜瞥了它一眼。

它气咻咻坐起身,返回行囊那幅画卷上躺着装死,大概是对陈青牛的铁石心肠,心怀不满。

世上独不缺幸运人,人间独不缺辛酸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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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异乡有故人

第二天,并无将军府官吏来驿馆通知陈青牛,他就耐心等了一天。当天下午,宋梦熊一行人离开驿馆,再没有回来,相信是老将种宋风帆在边关打下的人脉基础,起了作用,否则宋梦熊这个年轻人再前途广大,也无法在这种感敏时刻,率先带队离开铁桶一块的马嵬军镇,这需要极其可观的旺盛香火情。

由于陈青牛事先就跟朱鸿赢约好,藩邸那边不许泄漏风声给边关九镇,那么他这个白马郡陈氏弟子的身份头衔,就比真的还真,因此威武将军府和即将赶赴的铁碑军镇,都不会给予陈青牛太多特殊待遇,而只会将其当做一个普通的地方郡望将种子弟,即便是春水亭谍子,也只会得知是白马陈氏拐弯抹角、好不容易疏通了某位藩邸侧妃的关系,这才争取到一个堪堪跻身流品的官身,从八品,实缺的,相当不错了,但也仅限于不错,称不得如何惊世骇俗,不至于令人艳羡到双眼发红。

第三天上午,仍是无人知会陈青牛一声,何时能够交接敕书兵符,陈青牛只好动身前往将军府询问,不料这次阎王不好见,小鬼更难缠,差点被轰出来。

多半是王雪涛被刺杀一事,这座节制边关九镇的威武将军府,也已经弹压不住了。

总之马嵬的四座城门,都已戒严,入城不难,却极少有人被放行出城,除非有高大蛟亲自颁发的令牌。

被殃及池鱼的陈青牛只得忍气吞声,又白白等了一天,然后傍晚时分那边终于递了个消息到驿馆,说是约莫三天内会给出个准信,要他稍安勿躁,值此风波,当以边关大局为重。

陈青牛还能如何,总不能仗剑杀入将军府,说老子是跟你们藩王平起平坐的仙师老爷……

所幸在约定的三天尾声,终于有将军府小吏亲自来到驿馆,当面致歉,说马嵬镇这边大体上开禁了,然后按照开禁次序,也轮到他陈青牛了,而且这可是还算早的,哪怕不说商贾和百姓,后头都还排着近百号人呢。

陈青牛苦笑着跟随小吏去往将军府,由侧门进入,穿廊过栋,到了那间宽敞的签押堂侧屋,将那封敕书交给将军府归档,领了早已备好的另外兵文,便算完事,其实流程很简单,如果不是王雪涛一事,陈青牛这会儿差不多都该在铁碑军镇显摆将军威风了。

驿馆内便设有酒肆茶楼,菜肴酒水相当不错,价廉物美,远胜市井。陈青牛这几天都在驿馆后院用餐,因为城禁的缘故,往往尤为拥挤,七八张桌子,总能坐得满满当当。

陈青牛不擅饮酒,能喝,却谈不上如何喜欢,只是为了不扎眼,顿顿都会点上一壶边关销路极好的老黄粱,号称烧伤喉咙穿透肠,寻常人下嘴极难,陈青牛只能皱着眉头慢慢喝,也不急于离去,就坐在那边听人谈天说地,胡吹法螺。

久而久之,就得到好些小道消息,比如那后坟军镇可当真葬着一位皇后娘娘,是早年大隋王朝一位逃难至此的尊贵女子,然后隐姓改名,改嫁给了一位庄稼汉,死后她的坟头有青鸾出墓,振翅高飞,这才被人猜出身份;例如武林军镇的主将裴宗玄,是西凉边军最年轻的将军,虽是家族获罪流徙至此的外乡人氏,但少年便投军西北,十多年来,四十余仗,从无败绩,实打实的战功,什么宋梦熊,给“西凉裴卧虎”提鞋都不配;还有那红旆边军里头有位神仙中人,瞧着面若稚童,身形也如女子矮小娇弱,双鬓却有白发,只是背负长剑腰悬战刀,杀人如麻,被誉为西凉第一高手,据说曾经深入大隋腹地千里,手刃大隋数位宗师仙人,只是不知为何不愿去藩邸享福。

又比如那铁碑军镇内,有位守寡的沽酒美妇,姿容绝佳,不但铁碑主将吴大脑袋垂涎已久,就连隔壁小姨子军镇的好些官老爷,也时不时跑去喝酒,那婆娘也是刚烈性子,倒也没人能摸到她床上去,男人就只能过过眼瘾,解解馋而已。而这位艳名远播关内的美妇,放话说了,只要哪位好汉能够宰了大隋南疆大将马彦超,她便愿意自荐枕席,做牛做马,也心甘如怡……

那些糙汉武人聚拢一桌,茶余饭后的谈资,每天一大箩筐,都不带重复的,听得陈青牛津津有味,也抵消了肚子里大部分虚度光阴的怨气。

好不容易能够动身,陈青牛不再滞留驿馆片刻,谢石矶驾驭马车往西城门赶去,接下来这段塞外旅程,便是途经或是绕过一座座边塞雄镇,直到铁碑。

烽燧,驿站,边镇,黄沙大漠,戈壁残丘,旖旎绿洲,山如火焰。

一路西行,多是荒凉景象,不过也有郁郁葱葱,甚至如猫眼一般迷人镶嵌在大地上的碧绿湖泊。

夜深人静之时,万籁寂静,陈青牛便经常走下马车,躺在地上,仰望星空,甚至难得偷懒懈怠,全然不去吐纳练气,只是纯粹发呆而已。

西凉疆域,横向地狭如走廊。

马车就在这条走廊中快速前行,日夜不停,并未遭遇到任何意外阻滞。

小半旬之后,视野之中绿意渐盛。陈青牛需要补充一定干粮,在高处环顾四周,极目远眺,终于望见一处炊烟后,便让谢石矶驾驶马车偏离主干驿路,沿着小径往炊烟处驶去。

陈青牛并未因为自己是修行之人,便掉以轻心。世间远游有诸多危险,难以抗拒的天灾横祸,不见经传的异族鬼神,难以揣度的魑魅精怪,与世隔绝的化外蛮夷,深山野林的虫蛇虎豹,等等,都足以致命。

这也是道教符箓派最早兴起的根源,每入川泽山林,必持符箓,退散灾厄。

而最质朴的符箓图案,便脱胎于远古青铜大鼎上、那些晦涩难明、佶屈聱牙的篆刻文字。

一个时辰后,陈青牛看到一个村庄轮廓,依山傍水,一栋栋黄泥房稠密相连,从山脚依次高升至半山腰,粗略算竟有将近三百来户人家,这在人烟稀少的西北塞外,绝对是不常见的景象。

距离村庄大概三里路,陈青牛突然让谢石矶停下马车,他走下马车。

仅供一辆马车通行的路旁,歪歪倾斜着一块界碑,一面刻有涿鹿,一面刻怀戎,俱是远古虫鸟篆。

蹲在界碑前,陈青牛伸手抚摸着古意苍苍的“涿鹿”二字,粗粝沧桑。

木偶不知何时钻出行囊站在了他脚边,双手负后,来回踱步,如私塾老夫子传道授业:“涿鹿在我南瞻部洲最少有六处,最著名一处,当然是后魏的涿鹿郡,是十大古战场之一,曾经一度统辖南瞻部洲半壁江山的天元王朝,正是在那场战役中崩塌,从此世上再无那般版图宏伟的王朝。”

陈青牛收回手,站起身,“南瞻部洲仅是九大洲之一,且是版图最小的一个,我听说东胜神洲,能容下八九个南瞻部洲。”

木偶冷哼一声,反驳道:“你亲眼见过?道听途说,以讹传讹而已!说不得真相是咱们南瞻部洲,有八九个东胜神洲那么大呢!”

陈青牛低头看了眼跳到石碑顶部的尺余木偶,只见它双手叉腰,一本正经。

他觉得有些好笑,却也没说什么,举目四望,随口问道:“你是否精通堪舆风水、形家葬法?”

它犹豫片刻,道:“我不懂那些,只是凭借直觉,感到这边阴气之重,不逊色先前武林镇那股冲天而起的至阳罡气。”

陈青牛点了点头,他之所以停车下马,除了观摩界碑之外,也察觉到这块广袤土地,孕育着不同寻常的森森阴气。之所以没有掉头就走,在于这股阴气虽浓郁,却并非令人窒息作呕的险恶之气,而是一种近乎于悲壮至苦的浩瀚气息,冤魂汇聚,郁结而成,最奇怪的地方在这股气息竟是仿佛只怨天,却不尤人,故而相信即便有孤魂野鬼游荡出没,也并非那种肆意侵害生人的阴秽邪物。

至于木偶所谓的武林镇阳气,让陈青牛啧啧称奇了好几天,按照它的说法,竟是那裴宗玄一身雄浑气势所致,正如一柄神剑哪怕深埋于九幽深渊,却依旧难掩那股冲霄剑气。

它还说依照裴宗玄所展露出来的气势,已经不是气数奇异可以解释,而是史书上记载的那种“身负大气运之人”,属于应运而生,它断言裴宗玄诞生之时,天生异象,必有奇观!

开国皇帝往往如此,虽偶有附和之辈,但绝非全是野史杜撰。

陈青牛自然不会觉得这是无稽之谈,王蕉,黄东来和小薛后,想必都是如此天之骄子。

陈青牛很是羡慕,嫉妒倒是也有些,只是远远不至于眼红罢了。

其实很大程度上,陈青牛对于“身负起运”一事,颇为反感。

对于仙家修士无法肆意干涉人间王朝,当初陈青牛刚刚成为莲花峰客卿,那可是差点跳脚骂娘的,只觉得自己修的这个神仙,若是处处束手束脚,岂不是修得亏大发了?

人间帝王将相,一旦被赋予气运一事,简直就是“刑不上大夫”的更高版本。

好在最后听说只要跻身最顶点的大修士,真看不顺眼谁,也能够一拳打死就打死谁了,管你三七二十一,大不了就是付出一点修为。

至于王蕉所谓的“一点”是多少,陈青牛没有问,她也没有主动说。

当时经过武林军镇的时候,可惜那傀儡是鬼物,自然死活不愿靠近阳罡鼎盛的军镇,在车厢地上撒泼打滚,使出浑身解数,陈青牛只得让谢石矶驾车远远绕开,要不然他还真想去远远瞻仰一番。

陈青牛犹豫片刻,沉声道:“石矶,进村子之后小心些。”

谢石矶点头之外,难得嗯了一声。

仅开三窍的九尺女子,显然也意识到这趟入村,不同寻常。

她下山之后,就一直不曾卸甲,始终披挂那具重达百斤的夔甲,即便睡眠也没有剥离片刻。

加上她本身就拥有止境宗师的雄健体魄,和那十二道栖息于窍穴的红莲业火,可以说,谢石矶就像一座防御惊人的雄关险隘,且攻守兼备,一旦让她武道大成,与之对敌,堪称噩梦。

手持诛神枪,身穿夔甲,蕴藏红莲业火,这等惊世骇俗的大手笔,也就陈青牛这种败家不含糊的客卿,同时也亏得是家大业大的观音座三脉之一的莲花峰,才让陈青牛舍得、并且能够如此挥霍。

否则任何一件,放在世间任何一座财大气粗的宗派,也不是寻常嫡传弟子能够拥有,肯定是掌门亲传或是首屈一指的长老嫡传,才能侥幸拥有其中一件,然后小心翼翼奉若至宝。

临近村庄,河上架有一座简陋石桥,桥有石阶,马车只好在河边停下,谢石矶系马于路旁。

陈青牛在谢石矶系马的时候,望向石桥下方,脸色肃穆。

木偶提议藏在陈青牛一只大袖中,陈青牛没有反对,此时它倒挂在袖口上,随着陈青牛的视线望去,也有些心情凝重。

石桥底部,竟悬有一柄锈迹斑斑的铁剑。

桥下挂剑?

这在朱雀王朝别处疆域,应当从无此风俗。最少陈青牛和这位活了五百年的女鬼魂魄,就都不曾听闻。

袖中木偶语气沉重,低声道:“要不然咱们掉头回去驿路?”

陈青牛抬头望向山顶,山巅并无建筑,他站在原地,沉思不语。

黄昏时分,炊烟袅袅,鸡鸣犬吠,世外桃源。

村落隐约有稚童嬉戏打闹、追逐奔跑的欢声笑语。

见陈青牛没有动静,它继续说道:“相较界碑那边,这里阴气其实浅淡了许多,但总觉得透着股古怪。如果只求安稳,咱们就立即回头,若是要学那些野路子出身的修士,一心想着靠捡漏‘发家致富’,那你就大大方方进村子。归根结底,这里终究还是西凉的辖境,九座军镇一线逶迤,此处再有玄机,也不至于是九死一生的险境死地,对吧?”

陈青牛抖了抖袖子,它识趣地躲藏起来。

陈青牛和谢石矶走上石桥,并未有任何异常感应,陈青牛甚至轻轻跺脚数次,也没见触发什么机关。

木偶忍不住提醒道:“这村子里的槐树,是不是也太大太多了些?”

陈青牛能够过目不忘,说道:“村口四棵,村中一棵,村尾两棵,以村中最茂,树荫可覆两亩。”

木偶絮絮叨叨道:“槐虽吉瑞之木,可其实也颇为招徕鬼魅精怪,毕竟槐第槐府之类的说法,不仅是在阳间流行,槐树对阴物而言,也天生适宜栖息,当然,这些喜好槐树的阴物多是良善之辈,如我这般。因为槐木本就是虚星之精,而作为北方第四星宿的虚日鼠,虚宿值日之时,冬至已过,一阳初生,故而吉庆多。”

陈青牛不客气道:“把‘如我这般’四字省了。”

木偶愤愤然沉默下去。

这座村子,生机勃勃,并无半点阴鸷深沉气息。

村口一些孩子或躲在柴门后、或趴在墙头,望着陈青牛谢石矶主仆二人,好奇居多,较少畏惧。

陈青牛讶异,这些孩童看面相,多灵秀聪慧,村子有一二人如此并不稀奇,可大多如此,就有些不对劲了。

难道说自己脚下,正踩着一方风水宝地?

朱雀王朝的东南那边,听说村头多植风水树,用以遮挡邪风恶煞。在多黄沙大漠的朱雀西北疆域,则不流行此事。

有个孩子从远处出现在视野,一路直接跑向陈青牛,气喘吁吁,张大眼睛,满脸好奇,怯生生问道:“请问你是陈公子吗?我家先生请你去村塾一趟。”

陈青牛感到一阵惊骇,猛然抬头望去,下意识就按住了腰间当国的剑柄。

蒙学稚童自然感觉不到那股杀气,依旧高高抬起小脑袋,耐心等待答案,稚嫩脸庞上,还带着几分打量外乡人的雀跃新奇。

谢石矶迅速转头四顾,如临大敌。

第92章 再见谪仙人

“这里必有大神通修士,藏在暗处,方才见我远眺,便故意点燃炊烟,引我入瓮。”

“明知如此,你还自投罗网,陈青牛!你是傻还是蠢?”

“少废话,给点有用的建议!”

“既来之则安之,实在不行,就杀出一条血路,还能如何?”

“一个破木偶,还谈什么血路?”

“陈青牛,信不信老娘这就跟你分道扬镳?”

“慢走不送。对了,石矶,把那本《礼记正义》拿出来。”

“陈仙师,我觉得吧,越是身陷险境,你我越是应该同仇敌忾,共渡难关!陈大仙师,放心,我绝不临阵脱逃!”

在双方以神意沟通的吵吵闹闹中,在那个蒙学稚童蹦蹦跳跳的领路下,陈青牛终于看到了那座学塾,位于半山腰,就在那棵最大的老槐树旁边。

古槐主干肤理,如篆籀龙凤,奇巧至极,依稀有大火烧过的痕迹,更添几分古朴韵味。

茅草盖泥屋外,有位身穿文士青衫的年轻先生,坐在小竹椅上,安静望向陈青牛和谢石矶。

此人身边还有两条用以待客的竹椅。

陈青牛先是一愣,然后快步上前,哈哈大笑道:“呦,这么巧!王大谪仙人也在这呢,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正是莲花峰武胎王蕉!

王蕉提起那只老旧酒壶,喝了口酒,向谢石矶点头致意,没有理睬陈青牛这位客卿。

谢石矶也很意外,但仍是点头还礼。

陈青牛大大咧咧落座,王蕉让那稚童回家吃饭,孩子毕恭毕敬作揖离去,有模有样,有几分读书人的气度了。

陈青牛左右张望,故作惊讶地咦了一声,“你的剑呢?”

王蕉平淡道:“我劝你一句,要么掉头南下,就当去南唐赏景,要么干脆西行,去争取饕餮的那份机缘,就是别去边关军镇修行兵家。”

陈青牛没好气道:“你是我爹还是我娘,管这么宽?”

王蕉叹了口气,“当我没说。”

陈青牛好奇问道:“你怎么在这个小地方,当起了教书先生?我还以为你直接去那座南方道教祖庭了呢。”

王蕉反问道:“你难道没有意识到凉州城的诸多古怪?”

陈青牛没心没肺道:“有啊,这不赶紧收拾细软跑路了嘛,要不然也不会撞见你老人家。”

王蕉又问道:“那你觉得到了边境,当真就已经逃离了棋盘?”

陈青牛沉默不语。

王蕉也不再言语。

气氛有些凝重,唯有阵阵清风吹拂,槐叶哗啦作响。

王蕉莫名其妙地跳转话题,缓缓道:“此处如今习惯叫天师村,不过在凉州地理县志上,仍是叫做槐木村。最早迁徙至此的祖辈,曾是朱雀王朝开国早期的刑徒,是一批党争落败的士族文人,这棵老槐树,就是那个时候种下的,被命名为瑞槐,村民又喜欢称为回乡槐,言下之意,不言而喻。相信你已经察觉到村外那处古战场的异样,也看到了拱桥底下的所悬古剑。如你所猜,是我想见你一面,才故意以炊烟吸引你来到此处。当然,你也别误会,我比你更早来到这边关之外。你我相见,纯粹是偶然。”

陈青牛问道:“除了提醒我一声,你还有什么事情要说?”

王蕉仰头喝了口酒,沉默片刻,终于还是开口道:“我准备离开南瞻部洲了,所以跟你道别。”

陈青牛皱紧眉头。

王蕉泛起一些笑意,问道:“宰相宗一事,以及之后的凉王藩邸一事,你为何违反常理,到最后也不愿和黄东来解释?”

陈青牛满脸气愤道:“那婆娘不仗义,在宰相宗见死不救,事后不心怀愧疚也就罢了,竟然还来跟我兴师问罪,要我咋的?!跟她老人家跪地磕头求饶啊!”

王蕉望着他,笑而不语。

还是陈青牛率先败下阵来,白眼道:“知道骗得过她,骗不了你。既然你都门儿清了,还问我干啥?”

王蕉笑道:“宰相宗一役,约莫是戳中了你的软肋,你当时是真恼火愤恨,这不假,所以说了气话。可是之后,你我都清楚,以黄东来的性子,既然肯主动去找你,就是她独有的服软认错方式了,你还真不能苛求更多,是不是?既然如此,你为何不肯顺坡下驴,大不了一起逛完了家乡凉州,去了南唐,不一样能够修行兵家?再者,朱真婴不过是藩王之女,她黄东来好歹是一国公主,身份显然更为尊贵殊荣,这笔买卖,以你的性子,会算不清楚得失?”

陈青牛举起双手,“行行好,别再揭穿我的老底了,过去的事情,咱们就让它随风而逝,行不?”

一直没坐下的谢石矶嘴角勾起,结果被陈青牛转头狠狠瞪了眼,她立即收敛笑意,板起脸。

王蕉感慨道:“你这个心性,在长生大道之上,是走不远的。”

陈青牛混不吝地回了一句,“我也没那么大野心啊。”

就像这次涉险,除了试探,其实真正的原因,很简单,谢石矶食量大,虽说她吃什么都不讲究,但是陈青牛希望她能够吃上好的。

有些人的幸福很简单,但越是这样,很多身边人反而越是不在意,这在陈青牛看来,是不对的。

王蕉瞥了眼那尊门神一般的魁梧女侍,点点头,“也是。”

她和谢石矶,名义上都是莲花奴,奴婢而已。

但莲花宫那些年里,陈青牛对待所有女子,都平起平坐,以礼相待。

山下的男人,未必理解。

可这也正是王蕉愿意在此露面的原因,否则陈青牛的荣辱死活,关她何事?

炊烟渐少,鸣吠渐轻,夕阳西下,安静祥和。

王蕉突然问道:“知道为何这里叫天师村吗?”

陈青牛随口答道:“这里祖上出过一位道教真人?”

王蕉摇摇头,“跟你说个故事?”

陈青牛笑道:“王大谪仙人愿意说,我就听。”

王蕉笑了笑,转头望向那棵树干粗大的老槐树,怔怔出神。

在村子里,这棵老槐树一直被视为很有灵气的存在,数百年来,每逢战乱饥荒之时,村民都靠它为生。年复一年,每年都会有枯枝折断坠落,但是槐枝从未砸伤过任何一人。

村民的祖祖辈辈,爷爷的爷爷的爷爷,想必夏日都曾在此纳凉,为一代代子孙,说着故去之人的故老故事。

此时王蕉的视线恍惚,好似在那里,有着什么值得怀念的人或事。

陈青牛顿时有些明悟了然。

能够让王蕉放不下也过不去的,就不是那些雄山峻岭了,不是什么龙潭虎穴,而只会是一个人。

王蕉站起身,走近那棵绿意浓郁的老槐树,仰起头,将那个故事娓娓道来。

“龙虎山天师府的道士,往往都会下山游历四方,在市井坊间,一律被敬称为天师,老百姓发自肺腑,有口皆碑。”

“而那些天师也当得起这声尊称,一洲之内,足迹遍布,无论是身穿尊黄贵紫,还是身披寻常道袍,操守高洁,不逾越龙虎山的清规戒律,降妖除魔,所收银钱,无论是达官显贵还是巷弄百姓,只要对方量力而行,设坛做法,从无半点含糊。每年都会有下山捉妖的天师,为此夭折身死,道业消散。”

“曾经有位天赋惊艳的年轻真人,真正的天师府张氏嫡传,下山远游不知多少个百万里,结果到最后,只为了一户贫苦人家许诺的三十文铜钱,便亲身涉险,最后关头,哪怕知道形势不妥,仍是选择与那位隐藏极深的魔道巨擘同归于尽。”

“三十文铜钱,年轻真人竟是至死也不曾收到。”

“恐怕只要能够换回此人的性命,天师府都舍得拿出龙虎山的一座洞天福地来换!在大批天师府真人万里迢迢赶到之后,连同罪魁祸首的那户人家,整个村子的百姓,都自发地全部跪在地上,只等那些老神仙们的雷霆大怒,束手待毙。不料天师府非但没有迁怒,反而对那户人家好言安慰,只是收取了那三十文铜钱。”

“那天后,村子里家家户户,在香案上立起了一块天师牌位,写有那名真人的姓名。”

“数百年来,代代相传,香火不断。”

陈青牛喟叹道:“那年轻真人,就死在这里,而他的死,那身气运,无数年来,因为虔诚村民供奉香火的缘故,反过来一直恩泽村庄,这才使得这里的孩子,在男孩九岁、女孩六岁之前,往往天生窍穴灵气盎然,比其他地方的孩子更胜一筹。只不过这种潜移默化的根骨恩惠,多半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失,成年之后,仍是泯然众矣。

但不管如何,当年那位龙虎山真人,确是当得起‘真人’的称呼。”

王蕉轻轻摇晃酒壶,“当时我就随他一起云游四海,在这里,亲眼看着他在拱桥下悬挂雌雄双剑,亲眼看着他得知那名魔头的底细后,仍是毅然决然慷慨赴死。”

陈青牛偷偷撇了撇嘴。

王蕉转头笑道:“你别不信,世上真有如此刚直迂腐之人。”

陈青牛悻悻然道:“以死明志之事,我可做不来。”

王蕉眼神玩味道:“以后的事情,谁知道呢。”

陈青牛气笑道:“别咒我!”

王蕉做回椅子,继续说道:“须知有些山脊龙脉和江河溪涧,都属于世间灵物、尤其是蛟蟒的下海化龙之路,后来果然如他所料,有一尾山蛟试图沿着溪水入江,继而入海化龙,所过之处,因为蛟需要蓄势,导致山洪暴发,那条畜生经过村子之前,哪里会将那柄剑放在眼中,不曾想过桥之时,吃足了苦头,背脊之上,被那柄符剑划出一条深可见筋骨的血槽,使得它入江之后,只得暂时待在一座湖中休养生息,几乎断绝了化龙的可能性……”

陈青牛惊骇道:“是商湖那条被诛杀的母蛟?!”

王蕉微笑道:“你猜?”

陈青牛脸色微白,沉声道:“那年轻真人随手布置的一柄符剑而已,就赋予如此大的神通,那么他不惜换命镇压的魔头,又是什么恐怖修为?”

王蕉眯起眼,明明十分自豪,却故意以淡漠语气说道:“飞升境。”

陈青牛猛然站起身,一跃而起,来到老槐高高树枝之上,远望树立起一块涿鹿界碑的区域,神情凝重。

王蕉打趣道:“行了,放心便是,那尊魔头已经被彻底镇压降伏,你当龙虎山那拨老天师真是吃素的不成?”

陈青牛悻悻然飘落地面,有些尴尬,“这就好。”

王蕉神色晦暗不明,“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一方天地也有一方天地的气数,气数多寡,会有个定数。比如这西凉,香火愿力也罢,山河气数也罢,至多支撑一人证道。原本是那魔头,就是想要在此气吞山河,一举飞升成仙……”

她的话只说了一半。

陈青牛心思急转,十世谪仙人的王蕉泄露天机之后,如此一来,很多事情,就说得通了,魔头失去了这个机会,商湖母蛟取而代之,藩王府邸的陆法真便硬生生将其斩杀,希冀着占为己有。但是问题在于,陈青牛并不觉得陆法真能够得逞,这是一种玄妙的直觉,总觉得陆法真虽然已经属于得道之人,可总是差了那么点意思。

一线之隔,往往就是天壤之别。

王蕉笑道:“请你吃过一顿饭后,我就会离开南瞻部洲。陈青牛,你也好自为之,最少别死在我前头。”

陈青牛瞪眼道:“好歹一场朋友,离别之际,能不能说点好话!”

王蕉大笑道:“那就祝你天下无敌,长生成圣!”

陈青牛哈哈大笑,开怀道:“借你吉言!”

晚饭是在一户村民家里,对于这位私塾先生,祖孙三代八口人,都十分尊敬。

暮色里,一同走到那座拱桥后,王蕉突然转身,望着陈青牛,眼神深意,嘴角微微翘起,轻声说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离开之前,我送你一样东西,一旦祭出,可镇压飞升境之下所有修士,是一张龙虎山的镇山法箓,威势足可摧山倒海!只是不到生死关头,你莫要轻易使出,因为只有一次机会而已。切记切记。”

陈青牛神采奕奕,“我就知道,王武胎你是位厚道人!”

王蕉示意陈青牛伸出手,然后她也伸手,满脸凝重,只见她手掌蓦然绽放出璀璨光芒,缓缓贴住陈青牛摊开的手心,与此同时,两人视线交汇,一切尽在不言中。

陈青牛收起手掌,嬉皮笑脸道:“王谪仙,不然也把那酒葫芦送给我?好事成双嘛!”

王蕉没理睬他的得寸进尺,只是小声提醒道:“范玄鱼,莲花峰,观音座,三者你都要小心。”

陈青牛收敛笑意,点点头,“我会的。”

王蕉转身,一瘸一拐走向拱桥一端,陈青牛望着她的背影,突然喊道:“王蕉!”

她转过头,有些疑惑。

陈青牛嘿嘿笑道:“要不然就别去啥龙虎山了,跟我混得了,好歹酒肉管饱,不用风餐露宿。”

王蕉一笑置之,深深望了眼年纪轻轻的莲花峰客卿,“珍重。”

陈青牛犹不死心,“王蕉!你本来就腿脚不利索,还跑那么远,不累啊?”

王蕉已经转过身,抬起胳膊,伸出一根中指。

陈青牛无奈嘀咕道:“好心当成驴肝肺,活该你九辈子找不着情郎。”

王蕉脚步停顿,腰间悬挂的长剑,有出鞘的迹象。

陈青牛立即闭嘴。

随后她御剑如虹,拔地而起,人与剑皆一闪而逝。

见到这位武胎之后,从头到尾,一直很欢快蹦跶的彩绘木偶,破天荒始终没有露面。

等到谢石矶牵回马,木偶这才鬼鬼祟祟地钻出袖口,顺着手臂一路攀爬,最后坐在陈青牛肩头上,啧啧赞叹道:“好厉害的小婆娘。”

陈青牛笑道:“这可是货真价实的谪仙人,不然你以为?”

彩绘木偶泼冷水道:“人家明摆着是找自己的心爱男子去了,显然是瞧不上你,白瞎了那么多年近水楼台,竹篮打水一场空,你得意个什么劲儿?我都替你丢人!”

陈青牛揉了揉下巴,“要是按照你这么说,我好像是有些丢人现眼。”

啪!

坐在肩头的木偶被一根手指狠狠弹飞。

十几丈外的地面上,满身尘土的彩绘木偶爬起来,一边跑回来,一边张牙舞爪跳脚大骂,“陈青牛!你就只会拿我撒气是吧?!你小心遭报应,被天打五雷轰!”

陈青牛坐上马车,却没有进入车厢,就坐在谢石矶身后。

骂骂咧咧的彩绘木偶跳上马车,盘腿而坐,双手使劲拍打身躯,在它四周溅起阵阵尘土。

它恶狠狠瞪着陈青牛,只可惜后者根本没搭理它。

它哀叹一声,继续低头仔细擦拭泥土,良久之后,笑呵呵抬头问道:“姓陈的,想知道那女子在何处说了谎吗?别忘了,我生前也是女子,对于女人说谎,天生就有一种敏锐的洞察力。再者,那女子也实在算不得擅长说谎,所以我一眼就看穿了……最多两眼!”

陈青牛平淡道:“闭嘴。”

它还是不愿死心,“真不想知道?”

陈青牛一手托着腮帮,“不想。”

它摇头晃脑,“一个比一个拖泥带水,不爽利,不痛快!”

陈青牛笑道:“你好到哪里去了,熬了五百年。”

它又急眼了,“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姓陈的,你懂不懂规矩?!”

陈青牛笑了笑,“天底下我算懂规矩的了,不过都是底层的小规矩罢了。”

这个时候,他有些想念儿时的玩伴刘七,不知道这家伙在朱雀皇宫,那个人间最规矩森严的地方,混得如何了。

第93章 衣锦还乡不归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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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剑往南而去。【愛↑去△小↓說△網 Qu 】

南下千万里。

当那破开云霄的一剑突然悬停静止,御剑女子的婀娜身形终于显现。

她眉眼冷冽,杀气腾腾。

她轻轻呼出一口气,小声呢喃道:“终于到了。”

此刻她脚下大地,已是南唐版图。

南唐是当之无愧的大国,位于南瞻部洲的最南端,偏居一隅,兵戈极少,不见硝烟唯炊烟,年年皆有“极目青青垄麦齐”之丰收景象,恍如南瞻部洲的第一等人间福地。无数儒生士子、商贾豪客纷纷南下,涌入南唐境内。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南唐文风极盛,商贸也繁荣至极,以至于形成了南唐国主与士大夫、巨贾共治天下的罕见格局。

南唐北部水网纵横,南方多丘陵山脉,皆不利于骑兵驰骋。加上南唐水师战力,冠绝南瞻部洲,所以南唐的太平盛世已经延续了整整两百年。

那名女子剑仙一路南下,或御剑凌云,或负剑匣而行,她见到了许多陌生的人和事,与她修行的山上风景,截然不同。

有赤忱佛子,在那风雨之夜,敲着木鱼,唱着佛号,一直前行。

有赴京赶考的书生,在破败古寺里,为披着人皮的精魅温柔画眉。

有年轻道士,在坟茔荒冢之间前行,默念着福生无量天尊。

有嘴唇干裂渗出血丝的中年文官,在河边摆下香案,沙哑诵读《祈雨文》。

有古稀老人登高作赋,老泪纵横。

有一叶扁舟在千里长峡中,顺流直下,有读书人在两岸猿声中,饮酒高歌。

……

以前她觉得,也许不是某人真的有多好,才让她难以释怀,只是自己见过的男子实在太少,等到了山下,就不会再想起他了。

现在她见过了千山万水,见过了三教九流,走过了雄城巨镇,走过了市井巷弄,不知为何,仍是会在发呆的时候,次次回过神后,她都要使劲摇晃脑袋。

她很讨厌这样的自己。

觉得自己应该调头转身,一剑刺死那个马屁精,一了百了。

可她又觉得都御剑南下这么远了,跑来跑去多累啊,再说了走回头路,多无趣。

这不符合本座杀伐果断的风格!

于是她径直南下,不再走走停停歇歇。

她在尚未能够记事的年幼时分,就被莲花峰那位师父从南唐皇宫带去观音座。

她曾听说,南唐的皇宫,是整个南瞻部洲最富丽堂皇的帝王之家。

她的父亲,则是南瞻部洲最富裕的君主。

只不过,她只有一个当皇帝的父亲,南唐国主却有二十余位皇子公主。

每次想到这里,她就觉得有点亏,有些小女儿心态的郁闷,她始终不愿意承认这份心思罢了。

用某人的话说,就是亏到姥姥家了嘛。

然后她来到了一座雄伟巨城的围墙边缘。

它就是南唐国都,鎏京。

世间雄城,皆会设置一座或者数座气势磅礴的阵法,用以庇护城内凡人。

有些强大王朝的首善之城,阵法恢弘,玄之又玄,竟然能够在法阵内禁绝术法,绝大部分修士一旦入城,简直就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

南唐都城临海,不过在西南方还设有一座陪都,名酆城,习惯被老百姓称为酆都。相传远古时代此地曾是冥府入口,九洲所有幽魂,皆从此处去往阴曹地府,入鬼门关,走黄泉路,过奈河桥,喝孟婆汤……不过如今已无人当真。

也许是南唐从帝王将相到贩夫走卒,日子都过得太安稳了,这里的边关武将,连戊守治理边疆都不太上心,更别谈什么开拓版图的野心了,这里的庙堂文臣,人人广袖博带,名士风流,好清谈而轻事功,这里的诸子百家,相处融洽。

黄东来收剑入匣,身形急速下坠,最终落在一处外城墙的墙根。

————

她没有第一时间就去“认祖归宗”,南唐黄室也好,母亲所在的杨氏也罢,黄东来不知为何,可能是自幼就在山上清净修行的缘故,对于这两个有至亲血脉牵连的家族,从来没有太多归属感、认同感。

唯有同父同母的亲哥哥,虽然素未蒙面,但是黄东来最心生亲近。记得在她尚且年幼的时候,当时在莲花峰上得到大圣遗音的认主,莲花峰专程传信给鎏京皇宫。很多事情,她都是很后面很后面才被莲花峰长辈告知,理由多是不希望耽误她的剑道修行,为尘世俗事误了心性。

比如她那位当皇后的娘亲病逝了。

又比如她的哥哥,那位大皇子,曾经假借巡边的名义,擅自来到青峨山外,希望见她这个妹妹一面,结果被阻挡在外头,最后连莲花峰都没见着,只留下一份礼物,是个小布偶,据说是当年妹妹诞生时,他就准备好了的。后来黄东来听一位门中晚辈,聊起哥哥的时候,那女子两眼放光,说黄师叔你的哥哥啊,真是玉树临风,待人接物,温良恭俭,真是位谦谦君子,一点都不像是未来要掌握一个大王朝的权贵男人,倒像是个性情温和的世家书生。

黄东来又听说,这个哥哥,也病死了。

最后在某人打算下山之前,黄东来又听说,南唐皇帝,也就是他她的父亲,因为身体孱弱,风烛残年,已经好几年不理朝政,除了每年一度的社稷大典,极少抛头露面。这意味着什么,显而易见。帝王之家的龙子龙孙,和满朝文武,对此更是心知肚明。

所以黄东来觉得,如果再来一次“又听说”,那么她这辈子,其实再也没有“又听说”的机会了。

她来这里,是为了见那个男人一眼,可是又怕见到他。

最少,她甚至都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他。

爹?父皇?皇帝陛下?

黄东来叹了口气,沿着高大巍峨的城墙,缓缓向前行走,漫无目的。

————

她跟一群人擦肩而过,约莫七八号人,多是青壮岁数,也夹杂有两个少年,衣饰都算不得华贵,但相对而言,也是殷实之家的子弟,有人咦了一声,很快各自相视一笑,转身跟在这位被他们惊为天人的美人身后,从背后欣赏她的婀娜身姿,有些胆子大的,还加快步子,想要过过手瘾,若是那女子也是个胆大敢撒泼,不愿忍气吞声的,那就脚底抹油跑路便是,反正总不至于给鎏京外城的巡城衙役抓个现行。

只不过当两人走近了想要伸手,就发现那女子已经扭头望来,冰冷眼神跟看死人差不多。

吓得两人下意识就乖乖站定,意识到自己竟然如此不济事,弱了声势,其中一人立即搓着手,嬉皮笑脸道:“小娘子,散步呢,需要帮忙领路吗?”

要说他们胆敢光天化日之下,非礼良家女子,则是太高看他们了,过嘴瘾罢了,撑死了,就是趁着人极少,或是人极多,偷偷抓一把屁股,或是手肘顶一下胸脯,每年元宵灯市或是盛大集市,都少不了他们的身影。当然,不小心撞到铁板的可怜虫也不乏少数,给有些大家闺秀的仆役打得半死,丢死狗一般摔在路边水沟,这种惨况也从来没断过。

黄东来笑问道:“信不信眼珠子给你挖出来?!”

一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放着狠话,不吓唬人,反而别有风情。

那些游手好闲的汉子少年,自然无一人当真。

有位少年哈哈笑道:“咋的,姐姐,长得美还不许别人看啦?你以为你跟皇帝老爷一个姓啊?王法是你家的家法?!银子上头写你名字了,还是咋的?如果是……”

他自顾自捧腹大笑,好不容易止住笑声,然后他假装作揖,大声道:“那就恳请姐姐你发发善心,让我做了驸马爷吧!”

黄东来觉得有趣,似乎有些熟悉这副油腔滑调,并没觉得深恶痛绝,她也没有深思。如果不是这个不知死活的少年插科打诨,先前两人这时候即便还没变瞎子,最少也该躺在地上半死不活了。黄东来破天荒有些“好说话”,笑眯眯道:“南唐境内的银子,都随本座的姓,都是本座的。”

那少年一愣,然后开口大笑,满嘴的腥重口气,“口气恁大!”

黄东来皱了皱眉头,她的心情不太好了。

如果是在青峨山,就会有人胆战心惊,因为这是黄师叔要出剑的迹象啊!

你很好看,我少看一眼,我就跟亏钱似的,心意难平,所以要多看你几眼。

你很好看,我哪怕没办法跟你上床,也要多看你几眼。

这两者皆好色之徒,但性质是不一样的。

到了山下,对于男女之事素来嗤之以鼻的黄东来,逐渐明白了这个道理。

黄东来莫名其妙有些心灰意冷,挥手道:“滚吧,今天本座……”

一个仗着身材魁梧的青壮汉子狞笑道:“臭娘们,老虎不发威,你当我是病猫啊?!”

黄东来呵呵笑道:“哦?你给本座发一个试试看,不行的话,我当回郎中,替你治一治。”

那人大踏步向前,聪明油滑地给自己找了个“由头”,“你我都是江湖中人,既然你主动邀请切磋,那我就不客气了!”

鎏京城内,严禁武人私斗,但是不禁公开的比武,恰恰相反,鎏京城内有十多家官方认可的大型校武场,每年都会催生出数额巨大的赌注,成为王朝赋税的一部分,极为可观,亦是南唐户部生财有道的一个明证。

黄东来懒得废话,抬起手臂大袖一挥,那人好似被一铁锤扇在脸颊上,整个人腾空旋转不知多少圈,砸在城墙上,瘫软在地,如一大坨烂泥。

所有人呆若木鸡。

黄东来说道:“本座给他治过病了,只不过这家伙病入膏肓,本座毕竟医术有限,下一位,本座再热热手,多半就能妙手回春了。”

天底下的好人坏人,跟聪明愚蠢与否,一向关系不大。

甚至很多时候,好人正因为是好人,才显得傻,而坏人是因为太聪明,才坏。

那少年咽了咽口水,哭丧着脸道:“女侠!小的多有冒犯,求你高抬贵手,放我一马!”

这一次根本不见黄东来有所动作,少年就重蹈覆辙,与那壮汉瘫软如泥,在墙脚根那边做了相依为命的难兄难弟。

黄东来笑道:“放你一马?可惜本座不是牧场放马的,否则放你一万匹马都没问题,惜哉惜哉。本座虽然剑法卓群,又喜欢以德服人……”

说到这里的时候,她蓦然停下言语,唯有脸色越来越阴沉。

噼里啪啦,剩余那些登徒子来不及求饶,就摔晕在城墙下,有几人还叠了罗汉。

黄东来继续前行,走着走着,就觉得有些无聊,最后在附近的外城西南城门入了城。

由何处入外城,在鎏京是有讲究说法的,其中以西南门最贫贱,多是贩夫走卒,数量也最大,挑着担子牵驴骡,少有牵马入城之人,更别提马车了。清晨黄昏两个特定时段,拣选人少时分,还会有大量装粪轮车进出,这在别处城门是无法想象的事情。因此西南城门延伸出去的外城坊市,也属于鎏京最下九流的地理位置,操持种种贱业的贫民百姓,别说仕宦门庭,就是没有功名的读书人都不多见。

鎏京的夜夜笙歌,歌舞升平,和西南外城大白天的热闹喧沸,夜间的死寂沉沉,形成鲜明对比,天壤之别。

若是有人能够站在城墙高处,俯瞰外城,这种景象,更加直观。

黄东来一路行去,紧紧皱起的眉头几乎就没有舒展过。并不平整的黄泥街道上,随处可见有人在铲除猪驴粪便,没能管住牲畜的可怜贩子商人,便只好乖乖认罚,交出一笔不大的罚金草草了事。除此之外,人流攒动,衣衫褴褛的乞丐四处乞讨,老幼皆有,还有无数浑身尘土的顽劣稚童,飞快跑动,四处玩耍,撞了人也不怕,做个鬼脸就跑,引来阵阵粗俗不堪的谩骂声。

黄东来一直忍着心头的厌恶,可是走着走着,她突然笑了。

本就引人注目的她,如此嫣然一笑,不知多少男人看花了眼,有人吃痛喊出声,原来是给身边醋味妇人,狠狠拧了胳膊或是腰杆。

黄东来不以为意,抬起头,远方有数只制作粗劣的纸鸢,在空中缓缓随风游曳。

当她凝神望去,修为高如她,就能清晰看到纸鸢的粗糙图案,能够听见纸鸢游荡的哗啦啦声响。

啪一声。

紧紧牵着纸鸢的线,不小心崩断了。

那一刻,黄东来突然红了眼睛。

她有点想家了。

是莲花峰的那个家。

有听话的剑阵,有顽皮的洗面,偶尔还会有顿香喷喷的意外之喜。

在这里好像只有高高的城墙,一墙又一墙。

远方的那个小窝,有很多山,一山又一山。

————

一炷香之后,河边有个衣衫破旧的小女孩,蹲在台阶上,哭成了小花猫,手里还死死攥着纸鸢的木头转轮。

孩子身边有位天生丽质的布裙少女,坐在一旁正忙着安慰,说是等姐姐拿到了下月初领的俸禄钱,就一定给孩子买一个漂漂亮亮的崭新纸鸢。

孩子抽了抽鼻子,哽咽道:“小浅姐姐,可那是爹花了好些力气才给我做出来的,我回家肯定要被娘亲揍的,而且……我也心疼死了……”

少女摸着她的小脑袋,柔声道:“不怕不怕,姐姐今晚跟你一起回家,马叔叔那边我来帮你说,而且姐姐保证你娘肯定不打你。”

小女孩使劲胡乱抹了把脸,怯生生道:“那要是娘亲骂我呢……”

少女忍俊不禁,忍住笑意,说道:“也不骂你。”

小女孩破涕为笑,“小浅姐姐最好了!”

少女笑道:“行了,累了吧,听说你都跑了好几条街也没找着,回家之前,姐姐给你买串糖葫芦,不过记得到家之前,把嘴巴擦干净,不许说是姐姐给你买吃的了,看看你这牙齿,给虫子蛀得什么样了。”

小女孩使劲点头:“好的好的!”

少女和稚童的头顶,突然响起一个不太客气的招呼声,“喂!”

叫小浅的少女抬起头,下意识将孩子抱在怀里,后者小心翼翼抬头望去,顿时瞪大眼睛,想说又不敢说的可怜模样。

河边的台阶顶上,站着一位年纪轻轻的背匣女子,容貌生得天仙一般,尤其是让早熟的少女感到自惭形秽。

那女子手里拎着那只断线后失踪的破损纸鸢。

她扬起手中纸鸢,冰冷问道:“小丫头,这是你的?”

少女犹豫了一下,主动摇头说道:“不是。”

小女孩虽然心急也心疼,但终究是没有出声。

正是寻回纸鸢的黄东来,她有些费解为何少女要否认,也懒得计较什么,随手丢下纸鸢后,转身就走,只撂下一句,“破烂玩意,爱要不要。”

很快从黄东来身后传来一个小心翼翼的声音,“谢谢神仙姐姐。”

黄东来翻了个白眼,没有转头,径直离去。

片刻之后,四处逛荡的黄东来,凑巧又在一个卖糖葫芦的摊子前,遇到了她们俩,少女牵着孩子,孩子拿着失而复得的纸鸢。

两人都满脸惊喜。

黄东来没理睬她们,跟小贩问道:“怎么卖?”

擅长察言观色的小贩一看她就是不省钱的主,立即谄媚笑道:“十文钱一串小的,大的就要收十五文……”

少女有些无奈,孩子童言无忌,疑惑问道:“不是小的五文钱,大的十文钱吗?”

摊贩恼羞成怒,瞪了眼拆台的孩子,不曾想黄东来丢出一锭银子,面无表情道:“都归本座了,你滚吧。”

摊贩手忙脚乱接住那块沉甸甸的的银子,成色极好,官家一等一的雪花纹银!轻轻咬了一口后,然后做梦一般,生怕那位一掷千金的败家土财主后悔,值不了几个钱的摊子也不要了,揣起银子后跑得比谁都快。

少女和孩子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觑。

黄东来拔出一串糖葫芦,一屁股坐在摊子后的小板凳上,斜眼瞥了瞥原本正要付钱买糖葫芦的少女,“小的十文钱,大的十五文,爱买不买,不买滚蛋。”

小女孩立即泫然欲泣,乖巧懂事地扯了扯少女的袖子,抬起头眼神示意她不要吃糖葫芦了,还善解人意地微微张开嘴,指了指自己的蛀牙,“呀,小浅姐姐,突然牙疼了。我们回家吧?”

少女揉了揉孩子的脑袋,仍是多掏出五文钱,弯腰一并递给黄东来,笑道:“那我们就买串小的。”

黄东来没好气道:“现在开始,小的不卖了,只卖大的。再加五文钱,拿走。”

小女孩生怕姐姐多花钱,火急火燎道:“小浅姐姐,你还得给刘爷爷买药呢!不许买!买了我也不吃的!”

少女叹了口气,收起那些铜钱,对黄东来歉意笑道:“对不起,我们不买了。”

黄东来望着少女那双干干净净的清澈眼眸,笑道:“无所谓啊,你们随意。”

少女和孩子正要离去,黄东来眼睛一亮,说道:“要不然你们俩来帮我卖糖葫芦,到手的铜钱,咱们对半分。”

姿色清丽如莲花的少女有些犹豫不决,小女孩则不敢自作主张,可怜巴巴望着那些鲜红鲜红的糖葫芦,嘴馋呢。

到最后,闹市上就出现了既赏心悦目又滑稽可笑的一幕,一位少女吆喝贩卖糖葫芦,小女孩帮着大声唱和,剩下一位容貌绝色的年轻女子,板着脸在那里收铜钱。她最终还是听从少女的意见,按照以往的正常价格收钱,若是三串以上,价钱还有优惠。估计是难得有如此美人做生意,许多兜里有点闲钱的男子,都忍不住来此驻足,假借买东西的名义,欣赏风景,磨蹭许久,才买串糖葫芦,大多也不走,就蹲在不远处啃,于是摊子附近,一大堆男人在那里动作整齐地吃着糖葫芦。

最终,入账小七百文钱。所幸也无胆大包天的浪荡子惹事,毕竟外城,也是正儿八经的天子脚下。

少女和小女孩的嗓子都有些沙哑,但是一大一小,高兴坏了。

分账……分钱的时候,少女却只肯收一百文钱,最多就是帮着小女孩要了三串糖葫芦,一家三口都有份,而且还是小份的。

黄东来有些费解,问道:“你不是缺钱买药吗?事先说好了对半分,这种钱拿着你又不烫手,心安理得的事情,怕什么?”

坚持只要一百文钱的少女神采焕发,笑得眼睛都成月牙儿,“已经很好啦。谢谢姑娘!”

一手纸鸢一手三支糖葫芦的小女孩,也跟着感谢道:“谢谢神仙姐姐!”

————

这一天暮色里,鎏京城西南的虎牙坊,银鱼胡同巷,多出一位奇怪的客人,最后她花高价租了一栋独门独院的宅子。

经常坐在小院里发呆,偶尔外出,往往是一整天见不着人影。最多就是去小浅那妮子所在的拥挤院子,串串门,陪着后者的爷爷一起晒太阳,也不爱说话。偏偏老人是个话痨,总喜欢说些陈芝麻烂谷子的老旧东西,都是些街坊邻居都耳朵听出茧子的故人故事,好在那位女子虽然不答话,却也从不会流露出嫌烦的表情,老人自顾自唠叨,她反正就在那儿怔怔出神。

但是只要听到走街串巷的吆喝声,女子都会出门买上一些糖葫芦之类的碎嘴吃食,自己吃,更多是给那个馋嘴的小丫头,本就惨不忍睹的那口牙齿,真是更遭殃了。

银鱼胡同巷,除了横空出世的陌生女子,就没有一个有钱人。大伙儿都知根知底,家长里短,鸡毛蒜皮,拌嘴吵架,每天都不缺。巷子里最出名的,是个寒窗苦读的小秀才,说是秀才,其实并无此功名,但邻里都以此称呼,每年年关的写春联福字,或是平时的家书,都找他写,铜钱看着给便是,那位祖上世世代代住在这里的读书人,也从不在乎,至于为何祖父辈都是做拿刀切肉屠子的,偏偏生出个读书种子,天晓得呢。

除了这位与巷子格格不入的读书郎,再就是越长大越出落得水灵的刘小浅了,所有人惋惜这个孝顺孩子,是小姐身子丫鬟命,是老天爷打盹少给了点福气,要不然怎么都该是个官老爷家的千金。街上大人都喜欢撮合小浅和姓宋的读书人,加上两人青梅竹马,所有人都觉得以后会是一桩喜事。小浅的爷爷,也瞧着宋家孩子顺眼,时不时就拿这个话题来让自家孙女羞红脸,然后老人就哈哈大笑。

银鱼胡同巷还有一拨抱团的年轻人,气血方刚,四五人称兄道弟,讲义气敢打架,在附近坊市很是闯出了些名头,带头的年轻人,绰号,很小就失去亲人,几乎是吃百家饭长大的,所以很念旧情,从不在自己巷弄这边闹事,倒是经常帮着这位叔叔那位婶婶讨要公道,故而附近地痞流氓,也不敢轻易欺负银鱼胡同巷的百姓。否则以刘小浅的姿容和宋家读书郎的碍眼,两户人家早给折腾得鸡飞狗跳了。

两旬过后,银鱼胡同巷都习惯了那个漂亮女子,见怪不怪了。有些性子外向的妇人,还会热络打招呼,那女子也不说话,完全置若罔闻。

一个月之后,性情冷漠的她再走在巷子里,面对那些依旧殷勤的招呼声,虽然还是不愿意回话,但偶尔也会点点头,大致意思算是她已经听见了,所以别再烦我了,该咋的咋的。

稍远一些个不长眼的地头蛇,想着来这边一睹芳泽,顺便看有没有便宜可占,次次都给守株待兔的银鱼巷那拨年轻人,结结实实揍了回去,之后就乖乖死心了。

有一天,刘小浅说要和她晚上一起住,最后一张床两床被子,她一如既往很见外,刘小浅眉开眼笑,也不说话。

两人熄灯躺下后,刘小浅突然小声问道:“黄姐姐,睡着了吗?”

黄东来回答:“睡着了。”

刘小浅无言以对,兴许是实在是憋不住肚子里的话了,她忐忑不安问道:“我其实是想跟你说件事情,但是怕你看不起我。”

少女双手攥紧被角,手心满是汗水。

黄东来在黑暗中,睁着双眼,语气平静道:“是去井水楼做弹筝的清倌吧,我知道的。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就算你是去卖身,也是为了治你爷爷的病,不丢人。何况你还是卖艺不卖身。”

她又加了一句,“挺好。”

少女如释重负,偷偷呼出一口气,仍是有些惴惴不安,“黄姐姐,真的不会看不起我吗?”

黄东来微笑道:“看不起你?你傻啊,本座其实……”

其实挺佩服你的。

但是这句话,生性骄傲的仙家女子,哪怕到了嘴边,也没有说出口。

放下心事的少女立即雀跃起来,侧过身,好奇问道:“黄姐姐,‘本座’是什么啊?”

黄东来犹豫了一下,淡然道:“我呢,来自一个叫观音座的地方,本座的意思,就是我以后是那儿最厉害的女人,地位最高,实力最强。”

生长于市井底层的少女根本没听明白,只是哦了一声,嘿嘿笑道:“黄姐姐很厉害啊。”

黄东来没好气道:“拍马屁也不会,扫兴!睡觉!”

少女沉默片刻,壮起胆子问道:“黄姐姐,你有喜欢的人吗?”

她很快答复:“有啊,就是还没生出来。”

少女无言以对。

她低声呢喃了一句,“讨厌的人,倒是有一个。”

可惜少女听不到。

很快,少女微微鼾声,深深睡去。

黄东来始终睁着双眼,不知道在想什么。

放在桌上的剑匣,匣中长剑,锋芒尽收。

黄东来缓缓闭上眼睛,此刻心境祥和的她,只有一个念头,这样的确挺好的。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94章 本座黄东来

鎏京城外有座蜚声中外的高塔,金榜塔,因为每次新中进士,都会在此塔内壁上提名。

除了新科进士的名字,会被官方篆刻在墙壁上,金榜塔还会录写一年内,公认诗文夺魁的那些锦绣诗词,被选中之人,又被朝野誉为无冕进士。诗词佳句,将由儒家书院山主在内的十数位文坛大佬,在年末汇总评点,一般最多选出十首诗词,如果一年之内有所欠缺,宁缺毋滥,无一上榜的年份,历史上也不是没有。这些诗词或者由本人书写,也可以交由书法名家代写,往往后者居多,诗字合璧于金字塔内壁上,熠熠生辉,自然更是天大的美事。

塔内墙壁极高极宽,而诗词佳句又被撰写得颇为小巧,故而举头望去,便会给人一种“南唐国祚,千秋万载”的感觉。

夜色中,一行人六人进入金榜塔,拾阶而上,塔内早已点燃灯火,亮如白昼。

登上顶楼第六层之前,半数人留在了第五楼,这三人皆是心腹扈从,互为犄角而立,人人面容肃穆,气息绵长,如滔滔大江,显然都是宗师级的高手。

三人皆身穿便服夜游金榜塔,两人气度儒雅,年龄相差一个辈分,另外一人器宇轩昂,身材伟岸,不到五十岁,浑身遮掩不住的粗粝沙场气息。

这三人,在二十年前,就已经是鎏京著名的结义三兄弟,当时一位是最根正苗红的皇亲国戚,一位是进入鎏京后一举名动天下的外地游侠,一位科举屡次失败的落魄寒士,因缘际会,三人意气相投便以结拜为异姓兄弟,而且之后从不藏藏掖掖,在最初几年里,喝花酒,斗权贵,办酒宴,三人几乎形影不离,二十年后,皇亲国戚还是那个高不成低不就的皇亲国戚,游侠却靠着厮杀军功,成了权倾边关的实权大将,南唐边军砥柱之一,落魄寒士则一次次鲤鱼跳龙门,最终成为清贵无比的翰林院掌院学士。

只不过风水轮轮转之后,其余飞黄腾达的两人,对于那位与国同姓氏的大哥,态度仍是没有丝毫改变。

三人几乎每年都会相聚一次,这在鎏京早就是路人皆知的事情了,加上没能世袭罔替、而是按照宗藩法例降爵为三字王的那位淮安王,是出了名的没有野心之人,鎏京朝野对于他们的聚头,倒是从无非议,反而因为其余两人在文武上的巨大成就,赞誉颇多。甚至传言当今天子早年都拿这个开玩笑,说你淮安王是傻人有傻福,连朕也羡慕你的运气。

淮安王黄正央,正是此时仰头望向墙壁诗文的微胖老人,大腹便便,双手搭在白玉腰带上,借着辉煌灯光,眯眼望着最近的三首诗词。

黄正央他这一脉,是地地道道的南唐皇室近支,自幼就粗野不喜诗文,喜好飞鹰走狗,素无大志大才。其祖父是南唐文帝之子,颇得文帝喜好,却主动放弃皇位之争,其父最终世袭罔替,成功获封为一字并肩王的“浏王”,封地广袤,且靠近京畿,几乎可以称为南唐皇室的诸王之首,只是几个儿子内斗得厉害,可怜无欲无求的黄正央被殃及,藩王辖境被分割为四块,好在当今天子约莫是喜欢黄正央的脾性,给了最大的一块,并且赐封为淮安王,安字,在藩王众多名号之中,是极为尊荣特殊的一个金贵之字。

所以淮安王黄正央也是出了名的“太平郡王”。

墙壁之上。

有月色满床兼满地,江声如鼓复如风。

也有裁为合欢扇,团团似明月。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

还有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

这位南唐头等郡王笑道:“吟景,思情,怀古。”

掌院学士虞万历微笑道:“皆佳句。”

言简意赅。

事实上,今年登榜诗词,虞万历正是点评人之一。

大将军厉淳身材魁梧,比两位至交好友几乎高出大半个脑袋,“老虞,你这是王婆卖瓜自卖自夸,也好意思!”

黄正央附和打趣道:“老虞的脸皮厚,也需要你说?要不然能纳个孙女岁数的女子做小妾?”

那位掌院学士摇头叹息道:“交友不慎,悔之晚矣。”

三人并肩走向窗户那边,远望鎏京,黄正央轻声道:“这南瞻部洲,数千年死水一潭,是时候改天换地了。大风最早起于我南唐,也算一桩盛事,不辜负我南唐数百年隐忍不发。更不枉我祖父忍辱……”

厉淳皱眉低声道:“慎言!”

虞万历哈哈大笑道:“也是怪事,我和大黄两人,一个生于帝王之家,一个居于帝王身侧,都不如你一个在边关打仗的莽夫胆小谨慎?”

厉淳冷哼一声,沉声道:“虽然大局已定,但切不可掉以轻心!史书上,如日中天却功亏一篑的可怜虫,要我给你们随便拎出一百人吗?”

黄正央转身伸手点了点这位功勋卓著的武将,“胆小如鼠,你和老虞换个位置才好。”

厉淳正色道:“大哥!”

听到这个称呼后,淮安王黄正央讪讪笑道:“好好好,今晚咱们莫谈国事,更不说天下事。”

厉淳欲言又止,有些恼火。

“但说无妨。”

虞万历摆摆手,收敛神色,“小淳,别看傅象刚刚吃了亏,此人不容小觑,你还是得盯紧他。”

厉淳点头道:“傅象此人必是我此生宿敌,我绝不会有任何轻视之心。”

虞万历又说道:“朱雀的太师庞冰,已经有成圣的迹象了,倒是比大隋那位早了些,就是不知道庞冰是不是被形势所迫,不得不操之过急。如果是成就儒家伪圣,自然更好。不过真正需要我们提防的朱雀儒士,有可能不是庞冰,而是……那人。毕竟瓜分朱雀一事,他出力极大,是顺势而为,庞冰一心护国,属于逆势而行,此消彼长啊,可怜庞冰……”

厉淳沉默不语。

这些事,其实归根结底,不过是世间儒家的自家事,更是稷穗学宫的门内事。

最后,身为南唐文坛霸主之一的虞万历,向前方伸出手,好似手握整座鎏京城,握紧拳头,然后缓缓递向黄正央,摊开手掌,笑眯眯道:“大哥,此方天地,就交给你了。”

这一刻,太平郡王的黄正央,尤为气势磅礴,丝毫不输虞万历和厉淳两人,嗤笑道:“不过是从那个废物手中,拿回本该属于我的东西,一切不过是物归原主罢了!”

————

那个说死也不卖身的青楼少女,死了。

那晚一辆马车进入银鱼胡同巷,将随意卷在棉被里的冰凉尸体,随意丢弃在一座小院门口,还丢了一只钱袋,装着三四十两银子。

大概意思是说少女的命,就只值这个数。

尸体最先是被巡夜更夫发现的,很快就整条巷子都给惊醒。

少女的爷爷,老人跪在尸体旁边,颤颤巍巍,伸出干枯的手掌,抚摸着孙女的脸庞,好像她只是睡了。

少女死后,一直无人问津的贫穷小巷,一下子车马喧沸,短短几天内,来了大官小官,有官服鲜亮的县衙主簿,也有趾高气昂的衙门胥吏,更有验尸的仵作,衙门里的人,很一心为民,说是让老人尽管报官,大胆喊冤,一定会为他和暴毙的少女主持公道,挑不出半点毛病。也来了许多混江湖的过江龙地头蛇,有在整个鎏京城南都算呼风唤雨的黑道巨擘,有地盘包括虎牙坊的大佬,只是双方都没有靠近那栋院子,只是或站着远观,或在附近酒楼饮酒。

本就看不惯银鱼胡同巷那帮年轻游侠的附近地痞,这些天就游荡小巷四周,徘徊不去,透露出很多言之凿凿的小道消息,说那少女有幸进入王侯高门,非但不低头做人小心行事,竟然胆敢见财起意,偷窃之时,给当值的打杂仆役撞了个正着,这也就罢了,还当场行凶,用一只官窑花瓶打伤了人,那人现如今还在病榻上躺着呢,等伤势痊愈了,说不得迟早要报官的,身边证人更是有好几位,少女偷窃不成反伤人,反抗之后被失手打死,就是这么一桩板上钉钉的铁案……

这些地痞流氓,临了大多不忘很是嫌弃地讥讽几句,说真晦气,那娘们真是个不识好歹的玩意儿,放着泼天的福分不享,非要白白吃这罪受,活该死了一干二净!

当初青楼小厮丢下的钱袋子,好像也给暂时充公了,说那是证物,只有等水落石出了,才能让刘老汉拿回去。

少女家里并无半点积蓄,她死后,还是小巷那些个同龄游侠,出的钱,帮忙置办的灵堂,姓宋的读书人和那些街坊邻居长辈们,则出力。

所有小巷百姓的那位新邻居,只知道姓黄的年轻女子,在少女死的前一天便不在银鱼胡同巷,等她回来后,就只能看到一具棺材了。

她好像不是特别愤怒,只是经常坐在灵柩附近的门槛上,发呆。

要么就是搀扶老人偶尔出去晒晒太阳。

老人有一张躺椅,是少女在井水楼担任清倌挣到第一笔钱后,偷偷买的。老人拗不过少女的坚持,就没让她退还给商铺。

当时她笑着说,爷爷,就等着享福吧,这些都是小钱,咱们以后就不用太省着花钱了,肯定可以想买什么就买什么。

今天老人躺在椅子上,今天不知为何,他的精气神特别好,都没用那位年轻女子搀扶,自个儿就走到了院子,一点都不像是旧病缠身的垂暮老人。

这些日子里,老人一次都没有嚷着世道不公,更没有让人帮忙送往衙门击鼓鸣冤。

所以到最后,老人其实谁也没有拖累,于是也就没有人觉得老家伙是老寿星吃砒-霜,因此暗处,有些躲在幕后的大人物,觉得这个姓刘的老家伙还是识趣的,这才没有得寸进尺。

这一天,老人转过头,望着那个年轻女子,轻声说道:“黄姑娘,这都是命啊,怪不得别人。你也别太伤心了,要怪也只能怪我,该死的没死,才害得小浅为了给我治病……”

说到这里,老人艰难笑了笑,“咱们啊,就当小浅早些投胎享福去了,只求老天爷下辈子再莫要让小浅,投胎到我这种人的家里,让小浅投个好人家,不敢奢望她做个大家门户里的千金小姐,最少也不要再吃苦了。”

她点了点头。

依稀记得曾经有位少女,念念叨叨,像一只吵闹的小麻雀,久而久之,让她有些厌烦,就出门躲清静去,去看那些飞来荡去的纸鸢,去听那些此起彼伏的鸽哨声。

黄姐姐,你是外乡人吧?

黄姐姐,宋书呆子说过,外乡人第一次来到咱们鎏京,就会无一不被城墙之高大壮观所惊倒,你听听,厉害吧?以后你要是有喜欢的人了,一定要带他去看看咱们鎏京的城墙,尤其是北边的,一定要去啊。

爷爷总说人活着就很好了,不可以跟老天爷计较那么多有的没的,惹了老天爷不高兴,就完蛋喽……

黄姐姐,下次我带你去看殿试之后,会有一位探花郎,骑着骏马游城,人山人海,可热闹了!

……

百年大计,千秋之事,山河伟业。

煌煌南唐,泱泱鎏京。

死了个籍籍无名的少女而已。

但是,黄东来死死绷着脸,好像生怕自己会做一件事陌生的事情,一件她觉得这辈子都与自己无缘的糗事。

只听仰头望向天空的老人微笑道:“黄姑娘,小浅遇见你后,大概是她这辈子最开心的一段日子了,真的很好。好像小浅这辈子,都没有笑得那么多。”

黄东来嘴唇颤抖,没有转头望向老人。

老人突然转头,“可能有件事情,要麻烦你了。”

黄东来使劲点头,沉声道:“刘爷爷,你放心,小浅的后事,我会做好……”

老人和蔼笑着,重新转头,舒适躺着,缓缓闭上眼睛,“那我就安心了,小浅从小就胆子小,省得她走得害怕。”

老人的生气,渐渐消失,直至全无。

黄东来回首望去,望向灵堂。

她缓缓起身。

————

少女的头七之后。

夜幕里的小巷弄,一个高大身影站在一堵黄泥矮墙前,助跑几步,双手撑在墙头上,翻身而过。

果然那人照例在挑灯夜读,只不过相比以往,今夜有些不同的是,窗户打开,这让翻墙人有些纳闷,那个姓宋的吝啬鬼,何时如此大手大脚了,以往害怕被风一吹,就耗费灯油,从来都是不愿开窗透风的。此人蹑手蹑脚,想要去窗口那边打声招呼,结果给吓了一大跳,原来有个身影突兀站在窗口,那身影犹豫了一下,也没有吹灭灯火,而是蹩脚地翻窗而出,跟不速之客碰了头,仿佛一直在守株待兔。这位银鱼胡同巷的唯一读书种子,扯过来人的胳膊,压低声音道:“许疯子,去墙脚根那边说,别吵醒我爹娘。”

这位“蟊贼”正是游侠许涛,没好气道:“就你爹娘那呼噜声,比打雷还响,谁吵得醒他们俩。”

姓宋的读书人没有针锋相对,拉着许涛来到墙边,轻声道:“什么事?”

许疯子犹豫了一下,笑道:“没啥大事,就是以后要别处闯荡了,跟你小子道个别,虽说从小咱俩就不对付,我打你,你骂我,谁也赢不了谁,但不管怎么说,都是从小一起长大的,觉得不跟你说一声,显得我不够仗义,对吧?对了,姓宋的,好好念书,以后当个大官!给咱们银鱼胡同巷长长脸!”

读书人宋河直愣愣看着许疯子,“你能去哪里?你当我是傻瓜?”

许疯子有些不耐烦,“你管我?!我一人吃饱全家不愁,成天有这顿没下顿,就一混日子的。我这种人,命贱,自个儿都不当回事,不值钱……”

宋河一把抓住他的手臂,直接打断许疯子的话:“你要给小浅报仇?”

许涛一甩手臂,挣脱开后,“你就别管了!”

宋河压低嗓音,有些怒气,“我想管,你听吗?但是我希望你别去!许涛,你听我一句劝。”

许涛看着这个家伙的表情,突然笑了笑,“你啊,一个金贵的读书人,都有这个心,我现在就觉得吧,以前输给你,不丢人。”

说到这里,他略作停顿,轻轻呼出一口气,轻声道:“小浅喜欢你,也算……不委屈了。”

宋河蹲下身,双手抱住头,满脸痛苦,“你知道那个王八蛋是谁吗?我打听过了,姓杨!是咱们鎏京真正的皇亲国戚!那个挨千刀的,不但姓杨,还是国舅爷杨茂清的嫡长子,你知道吗,这种人,都不用他们亲自伸出一根手指头,身边跑腿的,就能随便弄死我们,你信不信,前些天那些来咱们小巷周围的人物,其实根本就没有得到杨家的授意,为什么?因为姓杨的,从来就没觉得杀了小浅,是什么值得担心的事情,你到底明不明白啊,许涛?!”

许涛平静道:“我知道。”

宋河抬起头,不说话。

许涛背靠墙壁蹲着,“放心,我不傻,不会白白送死,我许涛混了这么多年,吃了那么多亏,流了那么多血,好歹也晓得了什么叫谋而后动。”

宋河摇头道:“你能不能晚点报仇?相信我!我一定能够参加春闱会试,之后就是秋闱殿试……”

许涛冷不丁重重一巴掌拍在他肩膀上,咧嘴笑道:“晓得不,别看咱们嘴上总骂你书呆子,其实我和兄弟们出去打打杀杀,只要想到自己邻居有个读书人,还是一起长大的,就会觉得比别的混子们更有脸面……至于什么春闱秋闱的,那是你的事情,不是我许涛的。有些事情,我忍不了。”

宋河苦笑,再一次劝说,“不要白白送死,小浅如果活着,也绝对不希望你这样冲动。”

“我这里有个坎……过不去。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这一套,我一个连书也没读过的,学不会。”

许涛指了指自己心口,脸上还是笑,“再说了,如果万一我没能回来,最少能让你记住这桩事,如果你以后真当了大官,到头来却忘记了给小浅报仇,好歹能让你良心愧疚不是?”

宋河只是反复说道:“许疯子,别去送死,你斗不过那些人的,那些豪阀世族子弟,身边扈从的实力,不是你能够想象的……”

许涛扯了扯嘴角,轻轻说道:“我确实就是个屁都不是的小人物,可是小人物也有自己的门道。我不会现在就一头撞上去,我会仔细谋划每一个细节……”

他没有继续泄露天机,猛然站起身,宋河慌慌张张跟着起身。

许涛望着这个同龄人。

还记得前些年的小巷拐角处,自己堵住她,问她到底喜不喜欢自己,她笑着说,只喜欢读书人。

许涛当时只能故作潇洒地说,说这样的话,她就失去了以后当帮主夫人的机会。她扬起拳头,笑脸灿烂,警告他不许偷偷去揍宋书呆子,否则她就揍他许疯子。

许涛收回思绪,重重一抱拳,“宋河,报仇这件事,我大侠许涛一肩挑了,你姓宋的,跟我这种人天生就不一样,以后就安安心心、本本分分读书,什么都别管了!”

他收起手,玩笑道:“读书人,听我一回,真的。”

宋河默不作声。

许涛跨出几步,背对着读书人,挥了挥手。

宋河怔怔站在原地,喃喃道:“许涛,别恨我,我会去告密的,我会竭力先成为杨家的走狗,然后考取成名,为虎作伥,一步一步在官场攀爬,可能需要十年,二十年甚至三十年后,才能去你和小浅的坟头,跟你们说一声对不起,我宋河来晚了……”

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总是读书人?

我是一个寒窗苦读圣贤书的人,我也是一个卖肉屠夫的儿子。

————

银鱼胡同巷的不远处,一座院子的屋檐上,躺着一个女人,摊放着那只剑匣。

她收回神意,睁开眼睛,望着头顶的星空。

她坐起身,驻足高处,眺望远方。

女子视线所及,是鎏京最繁华的地带,帝王将相,权贵公卿,钟鸣鼎食,世代簪缨。

她要跟那里的很多人,说一说她的道理。

她是谁?

本座,黄东来!

第95章 司礼监提督

过红旆军镇,再过送驾岭,就进入铁碑军镇的戊守辖境了。

因为陈青牛走的是官道驿路,又有正八品敕命在身,所以一路畅通无阻,而且如今入驻驿站,待遇骤然变好了,到底是“娘家”啊。而且陈青牛场面上的官再小,也是入了清流的官品,在朱雀官场,清流浊流,虽不如大隋像是因此分出了阴间阳间,但也不容小觑。

陈青牛得知再过一座驿站就能够入城,便干脆不再坐在车厢内养气,坐在谢石矶身后,欣赏沿路风景。

修行一事,心境好坏,至关重要,一旦失去平常心,就会滑入两个极端,要么顺流直下,一日千里,要么逆水行船,艰难至极。而且前者也未必全是好事,一旦根基不稳,任你楼高千丈万丈,也是摇摇欲坠,经不起风吹雨打。

长恨人心不如水,等闲平地起波澜。

此言既是诗人直抒胸臆,无意中也道破了修行玄机。

修行一事,养气最重修心。

这也是修行之人,与世间那些纯粹武夫的本质区别,后者是淬炼体魄,如锻造兵器一般,而修行之人,重视身躯这个熔炉载体,却更重视内里之气。

陈青牛盘膝而坐,彩绘木偶有样学样,一大一小,一人一鬼,荒诞滑稽。

陈青牛问道:“你可知道兵家修行,有哪些诀窍,哪些忌讳?”

它讥讽道:“你又不是不清楚,与我等鬼物最天生相克,便是那兵家子弟。五行当中,春木秋金,秋季肃杀万物,这才有‘沙场秋点兵’一说。我连兵家都不敢随意接近,又如何知晓他们的修行之术,这种机密要事,又不是老百姓家在树底下藏了几十两银子,我随便瞅一眼就能记住的。”

陈青牛也没有生气,轻轻叹了口气。

它沉默片刻,几次欲言又止,最后实在忍不住好奇,明知不妥,仍是小心问道:“事先说好,我问,你可以不回答,你更不许动怒……”

这趟出行,它实在是吃足了苦头,陈青牛那么多次一言不合就祭出《礼记正义》,让它真真正正是命悬一线。

陈青牛微笑打断它的言语:“是想问我,为何要选择兵家作为下一个台基,在这之上进行修行吧?”

它小鸡啄米使劲点头,好奇至极。

陈青牛微笑道:“我不回答。”

它僵在那里,有些受伤。

陈青牛望向远方,微风拂面,鬓角发丝轻轻飘摇。

修行之人,有两次筑造台基的机会,一次是属于身躯体魄层面,开窍如开洞府。第二次大机缘,显得更加虚无缥缈。

例如选择佛门,被誉为建造须弥座,或者金刚座。

选择道教,则被称为于自身气海,托起一盏宝莲灯,三清灯。

兵家是点将台。可以去古战场遗址,寻觅那些壮烈战死的英魂英灵。

大体而言,诸子百家,各有道路。

其中兵家修行,筑基一事,最讲究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一般来说,两次没能成功,第三次就愈发希望渺茫了。

陈青牛突然问道:“贺先生,高林涟,陆法真。分别是扈从,夫子,供奉,这三人,你可有了解到什么内幕隐情?”

彩绘木偶凝视着他,久久不开口。

陈青牛这次还算通情达理,笑道:“你不乐意说,我也不会强求。”

它犹豫了一下,大概是难得感受到这位仙师的善解人意,便投桃报李了,沉声道:“姓贺之人,才是朱鸿赢真正的心腹,以‘推心置腹’形容也不为过。陆法真不过是攀龙附凤之辈,空有一身道行修为,大势之下,不过尔尔。老夫子高林涟的话,此人学识渊博,毋庸置疑,至于是不是在京城官场心灰意冷,这才返乡教书,我不敢断言。但我敢保证,他绝不是醇儒,更不是腐儒,是真正有大胸怀的读书人,假设你与他敌对,那就换一种说法,高林涟是一个城府深重的儒家宗师,所以我劝你三人之中,惹谁都不要惹高林涟,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给读书人惦念记恨上了,绝对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漠视贺先生,轻视陆法真,忌惮高林涟。

这就是木偶放在台面上的态度。

与陈青牛内心认知,如出一辙。贺先生武道实力再高,终究是朱鸿赢的牵线木偶,只要朱鸿赢知道观音座的分量,几乎就等于贺先生本人清楚。大真人陆法真游离于西凉军政核心之外,甚至不被朱鸿赢认为是心腹嫡系,陆法真被藩邸供奉起来,真正的意义,不过是震慑朱雀修士而已。唯独两袖清风、无欲无求的高林涟,彩绘木偶不愿接近,陈青牛同样不敢掉以轻心。

如果抛开感觉,无论是藩邸内的口碑风评,还是朱真婴的个人观感,或是商湖楼船上的那次见面,高林涟都挑不出任何毛病。

但是别忘了。

人无完人。

陈青牛自言自语道:“能够不跟这位老夫子有交集,就千万别凑上去自找麻烦。”

陈青牛之所以火速离开凉州城,那场惊心动魄的刺杀,其实并不是关键。

百无聊赖的木偶随口问道:“那位谪仙人在小村子传道授业解惑,她算不算故地重游?那村子真有趣,祖辈竟是流徙之人。”

陈青牛感慨道:“流徙千里万里,终究是在人间辗转。有人却被流徙于来生来世,命数轨迹不可捉摸,真真正正是无根浮萍。”

木偶啧啧道:“心疼她了?那你当时也不多挽留挽留?”

陈青牛摇头道:“没有用的,心结在,情劫就不会解。”

木偶也跟着摇头,“你不懂女人。”

陈青牛一笑置之。

木偶小声问道:“她最后给你的那件宝贝,拿出来给我瞅瞅呗?”

陈青牛低头望着它,笑眯眯问道:“你这是赶着投胎?说实话,用那件宝贝杀你,也太暴殄天物了,我可不舍得。”

它愤懑道:“算你狠!”

陈青牛哈哈大笑,站起身,朗声道:“见富贵而生谗容者,最可耻。遇贫穷而作骄态者,贱莫甚!”

它熟门熟路地一路爬到陈青牛肩膀上,“发什么疯呢?”

陈青牛干脆跃上车厢顶部,“我没读过书,懂得的道理也少,所以特别在意那些青楼客人的高谈阔论。只可惜当时穷,买不起纸笔,偶尔积攒下些,也是为了每年的清明节。”

经过一段时间《雄镇山海楼》那副画卷的浸染洗涤,彩绘木偶的灵气愈发稳固,“整个人”的面容神色也随之生动活泼起来,它不愿意跟陈青牛聊那些青楼的话题,就道:“姓陈的,你有注意到那村庄的祠堂吗,叫贞槐堂,可不简单。屋上翘檐,如虎豹捕食高耸之背脊,很有味道,这在凉州城都不常见,尤其是数百年香火,都快要蕴藉出一丝神性……”

陈青牛直截了当说道:“别再试探我了,王蕉和那一世的年轻道士到底发生了什么,那座湮灭于历史的涿鹿战场,又有什么故事,我也不清楚,她不说,我就不问。不过话说回来,你是不是除了恢复你家娘娘神祇牌位之外,背着我还有什么不可见人的图谋?”

它也不辩解,只是双臂环胸,气呼呼冷笑道:“跟你这种人耍心眼,我是嫌活腻歪了?再说了,以你莲花峰客卿的身份和家底,加上王蕉赠送的那件宝贝,放眼南瞻部洲,你会怕谁?又有谁能够威胁得到你?尤其是你这种守财奴,下山之前,会不借机假公济私、搜刮一通?!”

陈青牛点头笑道:“你已经是我的半个知己了。”

啪!

又是一指弹飞彩绘木偶。

可怜木偶在空中竭力嘶吼谩骂。

片刻之后,它终于从黄沙地面跑回马车顶部。

它神情萎靡地坐在陈青牛身边,耷拉着脑袋。

陈青牛只当它不存在。

“喂!姓陈的,你每天都要抽出两三个时辰,寻个僻静地方,给那大块头往死里揍,你到底图个啥?你那套拳法的造诣,和体魄的牢固程度,两者分明都已经临近瓶颈,所以你简直就是给那大块头练手,我就奇了怪了,你和她到底谁是主子谁是奴婢?你这么厚待她,就不怕哪天那傻大妞开了所有窍,反而觉得跟在你身边当丫鬟很跌份儿,然后一走了之,到时候你哭都来不及!哈哈,只要想到这一茬,就莫名开心了……啊!”

有人一弹指。

它又去了远方。

最后还得乖乖跑回来,也是悲壮。

————

大隋南疆第一边关重地,无疑是那座兵家必争之地的架剑坡。

朱雀的征北大将军府,便与之遥遥相峙,争锋相对。

征字头的大将军府再往西,便是平字头的北将军府,野战主力主要驻扎于娘子坡,距离西凉边军第一镇的马嵬,不过六百里。

膝下无子的老将军死后,几位麾下嫡系武将,好像也没有得到任何举荐,使得京城好一番风起云涌,最终竟是位年纪轻轻、籍籍无名的国公爷,占了天大便宜,领着足足四千兵马从京城赶来,清一色精锐骑军,直接从京畿禁军抽调,这在朱雀历史上实属罕见,可见皇帝陛下对这位差点连祖宅也保不住的年轻人,十分青睐,也足可见朝廷对大隋版图的志在必得。

朱雀近百年来征伐不断,不断开土拓疆,便有了貂寺监军的行伍制度,以防领军大将独断专权,滋生叛逆之心,加上这位大太监绝大多数恪守规矩,不敢轻易插手具体军务,使得朱雀王朝内外安稳,这一小撮出自帝王身侧的权贵阉人,哪怕在素来挑剔苛刻的文官清流眼中,也得到了一个“没有功劳、却有苦劳”的中肯评价。这次年轻凉国公出人意料地假节开府、领兵驻边,随行队伍当中,就有一位身穿朱雀独有大红蟒服的大宦官,曾是御马监的二把手,在朱雀吞并玉徽王朝的一连串重大战役中,这位宦官的身影时常出现。

身份尊贵的国公爷,这趟出行没有捎带任何一个国公府的人,忠心耿耿的家生子老奴,清丽可人的奴婢丫鬟,都没有带。甚至连那些同患难的供奉,也没能蹭到半点好处,据说好几人觉得这家伙不是能够共富贵之人,一气之下,就干脆投往别处了。这在最喜欢热闹不嫌大的京城,已经是一桩茶余饭后的大笑谈。

那位蟒服太监自然贴身跟随,连仗都没开打,自然谈不上监视,更多是保护凉国公别死在大隋刺客死士手上,若是暴毙半途,朱雀皇帝的颜面就算完了。

擅长文治的大隋,被崇尚军功的朱雀压制多年,到最后大隋南疆边军给惹急了,就狗急跳墙,开始耍下九流的手段,走起了下三路,不断派人渗透边军,专门偷袭暗杀朱雀北方边军的各色武将文官,杀一个回本,杀两个大赚,很不要脸。

国公爷和蟒服太监,位于重重保护之下的骑军中军,但是数千骑军浩浩荡荡的出行,凭借沿途驿站进行官方补给,不是做不到,而是名不正言不顺,毕竟这支隶属于平北将军府的骑军,并非出关作战,而只是赶往驻地。所以后方的骑军辎重,也拉伸出一条颇为绵长的线路。

当时有一骑就经常来回游荡,正值倒春寒,这名年轻骑士裹在厚实的棉衣里,也不披甲,却有资格骑乘一匹俊逸非凡的高头大马,整天无所事事,有人向骑军将领禀报此事,结果只得到“莫管此人,听之任之”的含糊答复。久而久之,这个最先连洗刷马鼻、喂养精粮以及扎营搭寨都会倍感神奇的古怪家伙,几乎跟所有人混成了熟脸。

关于此人的身份,众说纷纭,有说是凉国公府上的伴读书童,自幼与国公爷关系莫逆,但终究身份卑微,于是这次是建功立业来了,以便凭借军功脱离奴籍。也有说是京城里的将种豪阀的嫡系子弟,家族曾经帮衬过一度落魄至极的国公府,有过这么一段烧冷灶的香火情,这才得以进入军伍;更有人言之凿凿说这个年轻人,其实是仙家府邸的修行之人,是来坐镇将军府、暗中保护凉国公的高手。

只不过这家伙也确实让人无奈,走了半路后,就开始用他的方式摆阔起来,先是挎剑佩刀,然后犹不过瘾,坐骑侧挂箭囊,身负弓弩,最后干脆就连一杆铁枪也给拎来了。

有事没事就自己拔个刀张个弓之类的,让人一头雾水,想不明白这到底是干啥呢?

可能是谁无意间说了句,这哥们该不会是发配贬谪到咱们辎重队伍的吧,那家伙第二天便悄悄撤去了所有武器,重新一人一骑而已。

众人这才恍然大悟,这小兄弟难不成之前都在抖搂威风?

得知真相后,就再没人真把这个年轻人当回事了。

直到有天,刚刚过了征北大将军府的辖境,一整天都大雨滂沱,春寒冻骨,有位辎重士卒在半路上突然染病,虽说随军郎中稳住了病情,可仍急需一处能够躺着舒适安稳的地儿,大军行进自然不得中断,上哪里找这么个风水宝地?就在都尉和几个伍长都一筹莫展的时候,那个骑马游荡的年轻人,二话不说翻身下马,背起那名士卒就撒腿狂奔,约莫一炷香后,之前跟在年轻人身后的都尉大人,满脸凝重地返回大军后方,怎么询问都不开口,只肯说那名病患得到了妥善安置。

原来,这支精神气十足的彪悍骑军当中,马车仅有三辆,国公爷一辆,蟒服太监一辆。

最后一辆,正是那个吊儿郎当的年轻骑士的。

都尉最后只知道此人姓刘,其它一切都云遮雾绕。

他当时只是亲眼看到,他们出现在戒备森严的中军队伍后,无一人胆敢出面阻拦,年轻人将士卒送入车厢后,驱使一名骑军实权校尉,如同驱使家奴一般。

这还不算最惊世骇俗的,甚至连国公爷都给惊动了,和那位蟒服大太监联袂露面,亲口答应那个年轻人一定照顾好染病士卒,言谈无忌,将那个年轻人亲昵称呼为“刘七儿”。

当时这名都尉差点眼珠子都给瞪出来,吓得战战兢兢站在马车旁边,双手都不知道怎么摆放。

在这支强势骑军一路平静地进入自家辖境边界后,终于掀起了一场莫名其妙的波澜。

在寻常骑军根本察觉不到半点不妥的时候,中军当中,蟒服太监和两名佩剑男子几乎同时转头北望。

然后所有人都下意识抬起头,原本晴空万里的蔚蓝天空,没来由发现瞬间就黑云压顶了,几乎整个中军骑队都被阴影笼罩其中。

骑军马蹄不停,黑云紧紧跟随。

年轻凉国公弯腰走出车厢,抬头望去。

两名沉默寡言的剑道修士,迅速拍马赶至马车附近。

来自御马监的年迈蟒服太监嗤笑道:“不碍事,咱家这就去拍死这只隋朝大苍蝇。”

马蹄阵阵,一个火急火燎的嗓音响起,“让开让开,出风头的事情,让我来啊!”

蟒服太监瞥了眼那名策马而来的年轻人,有资格在姓氏之后缀以“貂寺”二字的老人,在他的阴沉眼神之中,既有厌烦,也有无奈。

凉国公脸色温和,打趣道:“刘七儿,出风头可以,但千万也要记得护住全军将士的安危,若有一人伤亡,我就跟你没完!”

年轻人翻了个白眼,微笑着。

有些人的笑容,给人感觉是皮笑肉不笑。

可眼前这位小祖宗,哪怕是含蓄地微笑,也给人整张脸、以至于整个人都在笑的错觉。

开怀且狰狞!

与之私交颇深的年轻国公爷微微心惊,好像第一次真正认识到这个刘七儿,不过他脸色丝毫不变。

蟒服老太监皱了皱眉头。

大概除了老人和凉国公,没有人能猜到此人的真正身份,是“宫中人”。

简而言之,就是阉人。

而真正的监军,并非气度威严的蟒服貂寺,而是这个一身棉衣貌不惊人的年轻宦官。

蟒服太监在宫中,倒是时不时就能见到这个小后辈,只不过不是一个山头,观感也就谈不上有多好。此人进宫有些年头,在规矩古板、等级森严的皇宫大内,小宦官却“经常能踩到狗屎”,十来年里,接连认了三个爹,一路平步青云,在三个爹的领路下,从二十四衙门里最底层的酒醋面局,进入惜薪司,然后堂而皇之改换门庭,成功闯入了尚宝监,如今人家已经不在尚宝监混了,直接跑去了司礼监,没办法,去年这小兔崽子不认爹了,直接认了位老祖宗,后者赫然是司礼监的秉笔太监!

司礼监是第一监,司礼监掌印太监更是当之无愧的王朝首宦,那么仅次于掌印太监的秉笔太监,很多时候都是君王用以监督、或者说制衡掌印太监的角色,权势之大,可见一斑。

相传此人之所以能够如此飞黄腾达,以至于一举成为司礼监提督,除了洪福齐天之外,在于他溜须拍马的本事,号称宫中第一,锦上添花和落井下石的两件事,同样炉火纯青。

在高升为位卑权重的司礼监提督之前,由于升迁速度实在太快,太过锋芒毕露,惹了众怒,于是被按在经书库的闲散位置上,倒也乖乖沉寂了数年,按照宫内规矩,说是“非勤勉老实之人,不得手握书库钥匙”,其实就是个看门的,整天跟那些库藏的善本古籍,大眼瞪小眼,是实打实的清水衙门,后来有一次秉笔大太监,无意间亲自去往书库寻找几本佛经零种,无人知晓那些冷门书籍的具体搁放位置,惹得老祖宗十分不悦,这个入宫后就改名为“刘正中”的年轻宦官,挺身而出,如数家珍,片刻间便悉数取回,一本不错。

毫无疑问,原本被认为再也没机会打翻身仗的年轻宦官,又一次走狗屎运了。

但是这十多年里,真正的玄机,连这位御马监的蟒服太监也看不真切,只猜出刘正中的发迹路线,其实宫中有位高人在暗中拨弄,步步为营,丝毫不差,滴水不漏。

这才是蟒服太监这一路上,真正愿意处处忍让刘正中的根源。

否则一个按例仅是虚设的司礼监提督,当真入得了御马监第二把交椅的法眼,表面上与之平辈相交?

不知何时那姓刘的年轻宦官,竟是直接蹲在了马背上,咧嘴,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轻喝一声,“走起!”

整个人冲入高空。

胯下那匹神骏坐骑,竟是瞬间给压得马蹄尽断,瞬间趴在了地面上,痛苦挣扎嘶鸣。

年轻国公爷瞳孔微缩,视线根本没有尾随那人拔高,而是死死盯住那匹必死无疑的可怜战马。

历来边关战场,战马对于每一名骑军而言,简直就是比媳妇还金贵的存在。

一路西行,这个刘七儿对待这匹帮他显摆威风的坐骑,照顾得可谓无微不至,比起真正的骑卒半点不差了。

结果又如何?

年轻国公爷收回视线后,自嘲一笑。

记起那次战战兢兢的大半夜入宫面圣,领路人正是这位极为年轻的“刘貂寺”,当时自己还以为不过是个大貂寺的小心腹而已,是出宫之时,司礼监掌印太监曹貂寺亲自送行,“无意间”提了一嘴,国公爷才骇然惊觉,那个一路上嬉皮笑脸极好说话的小宦官,自己有一搭没一搭寒暄客套的阉人,竟然已经贵为司礼监权柄前十的提督太监!

是不是知晓了此人骨子里的无情秉性后,就与之断交,或者说逐渐疏远?

年轻国公爷不敢。

从这一刻起,是“不敢”了。

蟒服老太监仰起头,露出白皙平滑的脖颈,阴森森说道:“如果咱家没有看错,应当就是隋朝南疆名列前茅的道门玉霄山,雷霆真君邱山河亲自出马,做出此等下作勾当了。”

国公爷心一紧,“竟是一位道门真君?”

老太监笑着解释道:“国公爷,放心,隋朝的真君,比起咱们的那几位神仙,很不值钱,虽说邱山河也算有名有号的大修士,真拼命了也挺麻烦,但其实无妨,这位大隋真君毕竟还想着回去,一般而言,也就像是市井巷弄的顽童,丢个石子,砸个院门弄出点动静,就麻溜的跑路了。”

国公爷如释重负。

老太监指了指头顶那大片遮天盖地的“黑云”,缓缓道:“是玉宵山的镇山之宝‘司杀山印’,常年供奉于玉宵山之巅,以宗门秘法接引天雷,受四季雷电轰击,蕴藏

数种雷法真意,一旦祭出,能够以玉宵山的山岳形势,压顶而落,气势很足,兴许凡夫俗子见着了,恨不得顶礼膜拜,在咱家看来,真实威力嘛,也就那样了。”

年轻宦官的身形,如一道白虹、一道雪亮剑罡,直冲黑云。

云霄之上,有一位大袖飘摇的真人,手托一方晶莹剔透、紫气萦绕的印章,威严高声道:“镇!”

如山峰的云海迅猛下坠。

宛如一座被仙人连根拔起的巍峨山岳,再次被摔向人间。

地面上,饶是已经吃了颗定心丸的年轻国公爷,也脸色微变。

仙人一怒,流血千里。

这在南瞻部洲的千年历史上,是真实出现过的,而且不止一次。

一身简朴棉衣的年轻宦官放声大笑,一拳砸出,“隋朝的孙子!敢在你老祖宗面前装大爷?”

地面上的战马全部焦躁不安,不管骑卒如何勒紧缰绳,马蹄都开始急促踩踏地面,或是直接就原地打起转来。

一山落下。

一拳往上。

刹那之间,山岳崩碎,云海炸裂。

散乱四溢的磅礴气机,如瀑布流泻到地面。

整座大地,黄沙激扬,尘土四起。

黑沉沉的天幕,先是出现一线金色光芒,然后骤然大放光明,最后重见天日。

那恢弘一幕,唯有壮观二字可以形容。

只见那个年轻人悬停于高空,抖了抖手腕,猖狂大笑道:“孙子,这就跑啦?真不懂事哈,也不晓得给爷爷磕个头再走?”

年轻人迅猛向前踏出一步,身体微蹲,笔直向前,重重挥出一拳,“那就送你一程!”

拳罡如一条蛟龙,直冲而去。

先后响起两声砰然巨响,分别起于年轻人出拳之时,以及那道拳罡撞击那名仙家道士的后背。

一击不中便想着远遁千里的道门真君,竟是被这一拳砸得踉跄“倒地”,在高空之上,好似沿着镜面滑出去,不知道几百几千丈。

道人面如金纸,呕出一大口鲜血,头也不回,更不敢放狠话,一掠而去。

年轻宦官一手负后,一手伸出拇指,指了指自己,朗声笑道:“孙子!记住喽,朱雀司礼监提督,刘正中是也!”

国公爷瞠目结舌。

蟒服太监也脸色阴晴不定,依循年轻晚辈气机流转的一些蛛丝马迹,老人知道这个刘提督,定然是修行路上的同道中人,但是绝对没有想到此人出手,如此……霸气。

地面上的那支战力极强的精锐铁骑,几乎人人都下意识咽了咽口水。

空中,一拳破开山岳的年轻宦官,扯了扯嘴角,开始七窍流血,血迹不多,被他用拇指缓缓擦拭干净,等到一身血腥气息被大风吹拂干净,他这才扭头望了眼西北方向。

嘿,看见了吧,谁挡了我刘七的路,仙佛也得乖乖让步,不让就死!

小青子啊小青子,只可惜你没能看到这幅场景,那些高高在上的陆地神仙,在如今的我面前,不过是几十上百年都活到狗身上的半截埋土朽木罢了!

想到这里,这位提督太监突然皱了皱眉头。

如果是他呢?

哈哈,怎么可能!那个苦哈哈的家伙,还等着我刘七,带他好好享受荣华富贵呢!

小青子,等着啊!

————

朱雀王朝,军镇主将一律是正四品官身的武将,武散官多为忠武将军、壮武将军,一些战略意义重大的关键军镇,也可高配为云麾将军,辖下兵马一万到两万不等。

铁碑军镇主将吴震就统辖一万四千多人,只不过人数虽多,在九镇中名列前茅,但是丙字营占据绝大多数,而乙字营只有两座,甲字营更是一个没有,这在西凉边军,简直就是一桩奇耻大辱,所以吴震也一直被边关同僚调侃为吴大脑袋,每次赶赴马嵬参加聚会议事,都是“脑袋最大,却最抬不起头”的那一位,吴震也一直将去往马嵬视为天底下头等苦差事,能拖就拖,能推就推。

藩邸这次为了让陈青牛的投军,显得没那么突兀刺眼,凉王朱鸿赢可谓大费周章,专门在关内选拔了一大批年轻将种子弟,分给关外九镇,从八品上下阶的官身居多,起步已经不算低,而陈青牛的正八品下阶,也有十余人获得。

铁碑军镇这次分到了三位小祖宗,有两人吴震都认识,其中一位还算是世侄,另外一人也是托关系走后门,才进入的铁碑,这就已经让吴大脑袋的那颗脑袋更大了,因为那位世侄晚辈,身手技击倒也马虎凑合,不过是护院传授出来的把式,虚浮不实用,擂台切磋是可以的,可如果上阵杀敌,明摆着是给人送军功的,要知道一颗有着从八品上阶官身的脑袋,在如今这个九镇战事都稀稀疏疏的时候,金贵值钱得很!

他吴震要是身处敌军阵营,哪怕还是一镇主将,在沙场上见着了,也绝对不嫌弃为蚊子腿肉,而是一只挺肥的鸡腿才对!另外那个,就更不用提了,属于去铁碑之外所有军镇,不用三天就会露馅,然后被卷铺盖滚回老家,白瞎了他爹那七八千两棺材本。这种三脚猫都不如的货色,吴震自然是捏着鼻子收下的,就当养个白吃白喝的废物在眼皮子底下。

于是吴大脑袋对最后一人,那个迟迟不来军镇报到点卯的兔崽子,其实是抱以极大希望的,恨不得是一位年轻些的裴玄宗,要不然是那种能去敌国腹地游山玩水的猛将兄,那也行的。架子大些,脾气再臭,都他娘的没关系,只要这位哥们身手够硬,刀子够快,能给铁碑军镇挣来面子,那么差不多已是山穷水尽的吴大脑袋,就是喊他大爷、亲自给他揉肩敲背,都么的问题!

那人的正第八品下阶,职官是铁碑军镇长锋营的宣节副尉,麾下五十骑斥候。尚无武散官勋职,而勋职可以世袭。

然后,满怀希望的吴震差点崩溃。

一听说那位正主的马车到了官邸门口,吴震正在二堂东厅与幕僚议事,顿时精神一振,便放下手头事务,去亲眼瞧瞧那人有几斤几两,结果就看到一位模样俊俏的年轻公子哥,穿过了大堂正往他们这边走来,一边走,一边仰头看那座木牌坊。

吴震五短身材,又没有披挂甲胄,平时也不讲究衣装穿着,这会儿别说是像位将军或是富家翁,估计说是这栋官邸里做体力活的杂役,都有人相信。好在吴震身后跟随了一拨智囊幕僚,众人拾柴火焰高,这才好不容易给吴大脑袋凑出些武将气焰。

吴震其实第一面见到那位御侮校尉,就透心凉了,这般细品嫩肉的年轻人,他娘的比读书人还读书人,一看就是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扛的世家子,来铁碑军镇来喝西北风,图啥啊?莫说是在战场上给人割了脑袋,给宰了做军功,只说万一哪里磕破皮了,划破手指了,那这小子的家族,还不疯狗一般,在地方上使劲骂他吴震用兵无法?

吴震虽说是个大老粗,对士子也从无好感,但从不否认读书人那张嘴那三寸舌的厉害。吴震原本兴致勃勃,希冀着凉王能给他们本就垫底的铁碑军镇,送来个敢战又能战的骁勇将种,好嘛,现在塞进来这仨草包货色,吴震估计自己接下来好几年,还得是乖乖低头做人,次次去马嵬议事,别说什么别人给面子请他喝酒了,而且凄惨到自己掏钱请人喝酒,都没谁乐意搭理啊。

所以吴震当场就甩脸子了。

更让吴震感到绝望的事情发生了,稍稍有些血性的西北健儿,也会皱一下眉头吧,可那年轻人倒好,不知道是根本没有眼力劲儿,还是全然没有骨气的缘故,一见面就给吴震狂拍马屁,说牌坊上头那“霸气”两字,真是霸气!说他走南闯北几千里,就没见谁家牌坊敢写这两个字的,今儿绝对是头一遭。

吴震嘴角直抽搐。

他身边属下幕僚都忍着笑,十分辛苦。

那年轻公子哥似乎也意识到马屁拍在马蹄上了,赶紧识趣地转移话题,有模有样问起了边关军务。

吴震之所以是“差点”崩溃,在于那姓陈的马屁精身后,跟着一位魁梧扈从,一看就是位挺能打的。

至于什么女子身份,根本不打紧。真正底蕴深厚的豪族子弟,身边扈从,尤其是那种贴身丫鬟,往往身负武艺,以防不测。

尤其是眼前这位,长得比边关男子还魁梧雄壮,丢到军营里,还不知道谁应该更小心些。

一封朝廷认可的兵部敕书,不同于那四字头的十六位将军,像陈青牛这种低品武将,都较少明文确定入伍官职,虽说各地有各地的规矩,但大致品秩与职官相符,即便

有相差,都不至于太过悬殊。

等到陈青牛离开这座官邸,站在台阶上,望着熙熙攘攘的街道,怔怔出神。

谢石矶站在他身边,有些讶异。

陈青牛轻轻感慨了一句。

“不知道刘七那家伙,如今活没活着。”

他很快就又嘿嘿笑道:“祸害遗千年,这家伙死不了!”

陈青牛突然又想起一人。

她如今应该早已回到家了。

在山上的时候,她曾经在一次吃饱喝足后,轻轻拍着肚子,豪气干云说道:“知道不,整个南唐鎏京城,都是本座的,哪天本座心情好,说不定就用剑随便一划拉,半座鎏京,就赏给你了!”

此时此刻,陈青牛实在没忍住,就笑出声了。

这种大话,也就她说出来,能让人觉得天经地义了。

第96章 讲一讲道理

南唐疆土幅员辽阔,加上山脉纵横、形势复杂,故而藩镇林立,黄室南唐就采取了羁縻之策,大封王侯,这些地方割据,只需要保持对朝廷正朔的认可,南唐历代君主便不会频繁插手地方政务,偶有兵灾暴乱,才会对其诉之武力。这种极为松散的国策,已经让南唐的庙堂与江湖,相安无事两百余年,南唐皇帝也确实达到了“君王拱手而治”的境界。

南唐都城鎏京的繁华,在南瞻部洲仅次于大隋琉璃城,达到了百万人口,三教九流,鱼龙混杂,而且南唐不像朱雀、大隋这些王朝,对于大商巨贾素来并不轻视,使得鎏京成为南瞻部洲著名的销金窟,无数被冠以“富可敌国”头衔的商人,几乎都在鎏京拥有自己的别苑豪墅,无论风景还是灵气,皆不逊色二流仙家府邸的水准,这在别处是绝对无法想象的事情。自古名山待圣人,怎么可能有满身铜臭之人的立锥之地?

鎏京的东山,又叫向阳山,就是这么一块权贵富豪扎堆的风水宝地。

东山还有一个“生当在南麓,死须葬北麓”的说法,北麓的“阴宅”,寸土寸金,完全不输给南麓。无数将相公卿、文人雅士和豪阀郡望,都喜欢将生后事安置在向阳山的北麓。此处的风水,极有讲究,且颇为矛盾,便是当世许多久负盛名的堪舆大家,也看不透玄机,直言让人一头雾水。

南唐当今天子正值壮年,但自幼便性情温和,御下手腕十分绵软,皇后吴氏却颇有英气,两位皇贵妃亦是豪阀出身,由于皇帝一直没有在十数位皇子中确立太子,宫闱之争在所难免,又牵连三家豪强外戚的明争暗斗,只不过大体上,尚在朝廷能够承受的范围之内,并未殃及庙堂中枢的政事正常运转。但是最受天子敬重的原皇后杨氏、嫡出的大皇子,两人在十年间先后病逝,使得天子大受打击,近十年来萎靡不振,潜心向道,任由大权旁落,分散到中书令为首的文官、大将军傅象领衔的武将和三家外戚手中。

原皇后杨氏的娘家,外戚杨氏一门,由于杨皇后的贤淑,在世时多次对家族声明大义,不许仗势凌人,使得杨家在朝野上下,获得了“自我谦抑、家风纯正”的一致美誉,只是杨皇后“思女心切,积郁难愈”,早早去世,杨家便如一匹无人掌控的脱缰野马,跋扈一时。如今南唐皇后吴氏在入宫前,就是前皇后杨氏的闺中好友,近十年间,对杨氏子弟多加照拂,毫不吝啬地封官进爵,使得这个已经失去主心骨的外戚家族,犹胜杨皇后在世时的风光,而一直对杨氏心怀愧疚的皇帝,对此自然是乐见其成,从不拒绝,中枢台阁偶有异议,奏章都被皇帝“留中不发”。

每当入夜时分,东山南麓的半山腰,一栋栋私家宅院,原本距离颇远,只因为家家户户悬挂大红灯笼,灯火辉煌,于是如果在山下抬头望去,真是银河落在人间一般的绚烂景象。

这就是鎏京十景之一的“向阳灯火”。

外戚杨家,由于当今皇后的念旧情,这十数年来蒸蒸日上,虽然南唐朝堂之上,杨氏子弟没能出现一位领军人物,稍显青黄不接,但是这不耽误杨家在鎏京的威势煊赫,仅次于吴氏在内的三家当红外戚。杨家老人多住在青云巷的国公府老宅,年轻人则更愿意在东山别院这边常住,尤其是大名鼎鼎的混世魔王杨顺水,作为老牌国舅爷杨清茂的独子,简直是将东山宅子当做了逍遥快活窝,呼朋唤友,夜夜笙歌。

杨顺水文不成武不就,却稳居京城公子哥的第五把交椅,靠的就是谁都敢惹,传言这位纨绔子弟,这辈子谁都不怕,只怕两个人,一个是他亲姑姑前皇后,一位是大皇子黄东升,尤其是后者在世的时候,杨顺水为人处世,还极为收敛,也算听得进去黄东升的劝,在这两人去世后,就再没有谁能镇压得了他,从此天高地阔任我驰骋的作态,礼部楚尚书的幼子,在几年前的一场元宵灯会上,差点被这家伙活活打死,掀起轩然大波,最后仍是吴皇后让人私下出面安抚楚家,才平了风波。

京城官场就有一个说法,偌大一个杨家,所有风头,全给杨小阎王一人独占了。

今夜杨家的东山别院,依旧高朋满座,除了杨顺水的慷慨仗义之外,杨家还有“山家清供”这么一个金字招牌,杨家的玉糁羹,材料主要是普普通通的萝卜,只是在被家族以不传秘法制成后,就被南唐老饕公认“人间决无此味”。加上据说能够大补元气的青精饭和红豆粥,待人接客,简直是无往不利。京城的老饕清馋,皆好这一口,便是与杨家不对付的豪阀大族,这一项上,也甘拜下风。

杨家别院有一座甘露台,玉石基地,正是杨顺水的大手笔,可以容纳百人同席而坐,高谈阔论,点评天下豪杰孰高孰低。

此时甘露台上,三十余人,大都是弱冠年龄,最年长者不过三十岁出头,无一不是锦衣华贵,不乏有袒胸露腹之辈,更有怀中搂着妙龄女子的男子,直接就伸手入裙底。

醇酒美妇,奏乐佳人,歌舞升平,笑声肆意。

人人皆是做快活人,行快意事。人生至此,犹胜神仙,夫复何求。

主位上,便是赤裸上身举杯痛饮的杨顺水,身材健硕,体魄阳刚,胸膛沾满了酒水。

有位面若桃花的公子哥笑眯眯道:“杨大哥,知道如今京城是如何说你的吗?”

杨顺水放下酒杯,抬起胳膊擦拭嘴角,朗声笑道:“怎么,又有不开眼的掉毛老狗骂老子了?”

对杨顺水而言,那些最喜欢嚼舌头的清流言官,根本就是自己这拨南唐主人豢养的看门狗,主子让咬谁就拼了老命咬谁,只为事后那点可怜的肉骨头。不过作为顶尖豪门的杨家,却一直跟言官关系不亲,以前是杨皇后在世时不需要,后来是他祖父和父亲为了避嫌,刻意回避。所以连累他杨顺水这个嫡长孙这些年,没少被人拿出来说事。好在杨氏人脉尚在,那点小打小闹,谈不上伤筋动骨,只不过让杨顺水觉得很不痛快就是了。

这位父亲不过是地方郡守的俊俏公子,之所以能够成为这里的座上宾,扎堆于一群父辈皆是将相公卿的世家子当中,不言而喻,除了俊美不输女子的皮囊作为敲门砖,还靠着那张舌灿莲花的嘴,溜须拍马的本事,炉火纯青。此时只见他故作惊讶,“难道杨大哥没有听说这句话?平生任侠不重利,当筵笑杀弹筝伎。说得正是杨大哥你啊!”

此事是“褒奖”前些天,杨顺水恼火一位弹筝少女的不识趣,就给当场拧断了脖颈,可怜女子香消玉碎不说,他随手将尸体抛在甘露台外,甚至不许仆役抬走,直到宴席结束,这才被少女所在的青楼取走尸体。

此诗一出,顿时赢得满堂喝彩,阿谀不断。

把杨顺水给高兴得猛拍膝盖,大喝道:“好!”

杨顺水痛饮一杯酒,醉眼朦胧,哈哈大笑。

恍惚之间,他好像看到了一位当年让自己自惭形秽的年轻人,那人笑脸温和,总是让所有人都如沐春风。

那人叫黄东升,曾经是最有希望成为南唐君主的男人,朝野赞誉,是世间一等一的读书种子。

那个人,也是他杨顺水的表哥。

杨顺水用力甩了甩脑袋,满脸狞笑,自言自语道:“你是这般谦谦君子,完美无瑕!结果又如何?还不是死了?!再看看我这个不成器的败家子,却是神仙也羡慕!知道我为何恨你吗?你若是与别人一样,打心底瞧不起我,也就罢了,为何偏偏要……”

杨顺水小声呢喃,嗓音低沉,最终逐渐收起了狰狞笑意,恢复平静,眯起眼,啧啧说道:“也亏得皇子妃殉情得早,否则,嘿嘿……”

京城权贵门户,都晓得杨顺水有三恨,一恨少年时代羞辱他的司马如玉,此人是中书令司马长懿的长孙,更是后来的状元郎司马如玉。

二恨曾经打得杨顺水喊爹叫娘的傅扬,此人是南唐大将军傅象的二儿子,战功彪炳,年少就跟随父亲从军,虽然被好事者放在了京城公子第二的位置上,但是傅扬几乎极少入京,别说跟杨顺水这帮混世魔头混不到一起,就是交友遍天下的英国公之子祁常春,家世背景和傅扬在伯仲之间的南唐顶尖俊彦,据说也曾在傅扬那边碰壁吃瘪。上次跟随父亲入京面圣,杨顺水被人怂恿鼓吹,鬼迷心窍地去找傅扬麻烦,结果人家根本没有动用军中精锐扈从,一只手就打得杨顺水半死。

三恨鎏京花魁韦蔚,她竟然宁肯不收一颗铜板,也愿意给一位贫寒士子敬酒,而不理睬愿意一掷千金的杨家大少。

世人皆不知,杨顺水从年少时便深深隐藏在心底的,一桩生平最大恨事,是恨那个与人说话时总会带着温暖笑意的的男人。

就在此时,一位心腹管事凑到杨顺水身边,卑躬屈膝附耳道:“公子,外边有个陌生女子,说要见你?”

杨顺水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气笑道:“就这种事情也来烦我,就不怕以后只能喝粥度日?”

这名管事曾经因为一桩小事,被杨顺水一巴掌打得在空中旋转两圈,才摔落在地上,牙齿掉了好几颗,躲了小半个月才能见人,他小心翼翼苦着脸说道:“那年轻女子口气很大……”

杨顺水抬手作势要打,吓得中年管事赶紧抱头,倒也不敢躲避,大概是想着用脑袋硬扛一记大耳光,总比被秋后算账舒服些。

杨顺水哈哈大笑,收回手,“女子口气大,能打得过韦蔚那个臭婊子?行了,让那娘们趁早消失,爷今儿心情好,不与她一般见识。希冀着靠我来麻雀飞上枝头的女子,鎏京城内没有一万,也有八千……”

杨顺水突然问道:“那女子生得模样如何?”

管事立即眉开眼笑,伸出大拇指,“小的正想说这一茬呢,长得那模样,是这个!要不然小的我岂敢打搅公子的雅兴!”

杨顺水用手指点了点这个马屁精,“你去把那小婆娘领来,若是真有美玉质地的水准,你就等着打赏吧,只是黄金质地的话,当你功过相抵,纹银或是铜钱……哈哈,以你老马的火眼金睛,怎么都不至于如此瞎眼,滚吧!速去速来!”

按照杨顺水这帮狐朋狗友的说法,女子分四种,美玉、黄金、白银和铜钱,逐级下降,至于头等品相的美玉,又细分三种,基本上鎏京城内的金枝玉叶和大家闺秀,都没能逃过他们这伙人的指手画脚,面容、身材、气质、学识、家世等等,都涵盖其中,美其名曰鎏京城内第一流的美色鉴赏大家。所以鎏京十几座大的青楼,花魁的名次,其实大半都是杨顺水这帮王公贵族子弟决定的。

试想这么一群天塌下都能吃饱喝足的富贵人,不找点事情做做,难道还让他们去沙场厮杀不成?

当众人听说有这么一号胆大包天的奇女子后,一个个兴奋得满脸涨红,有人说肯定是韦蔚亲自请罪来了,今夜要自荐枕席。还有人信誓旦旦说是户部詹侍郎家的那个娘们,放浪得很,她一天没男人就浑身难受,这些年鎏京城几乎处处都有她偷汉子的足迹。更有人说是带着血海深仇来的女侠,但哪怕是不共戴天之仇,只要见着了风流倜傥的杨大公子,立马不报仇了,乖乖脱下衣裳,被金屋藏娇。

杨顺水心情舒畅,觉得今晚因为那个女子的横空出世,变得有趣极了。

杨家别院占地广袤,甘露台又位于后方,约莫半炷香后,中年管事才领着一位身材婀娜的女子走来,与此同时,生性谨慎的管事也让几名侍卫尾随其后。虽说甘露台附近,专门有提供给各位世家子贴身扈从的休息场所,那些个沉默寡言的家族供奉,实力绝对不容小觑,但是管事服侍杨顺水多年,太清楚这个小圈子不成文的规矩了,很多纠纷矛盾,被打得十天半个月下不了床,都不算啥,相反很多桀骜不驯的角色,甚至可以忍下来,但是如果是一不小心被打脸了,在鎏京公子哥里丢了人现了眼,那才是不死不休的死仇,就像杨顺水被青楼女子韦蔚当面拒绝,就属于这一类,如果不是她在京城有一群清流文臣庇护,杨顺水当夜就敢光明正大地将其凌辱至死。

女子尚未走近,几乎所有人便是眼前一亮,虽然离着远,那在场众人哪个不是眼光毒辣的花丛老手,仅仅远观女子走路姿态,就可以准确判断出气韵高下。

女子并没有那种姗姗而来的温婉感。

她一步步行来,闲庭信步,竟是仿佛比天潢贵胄还要自信。

当她走上甘露台的白玉台阶,真正露面后,一位出身邳国公的年轻人感慨道:“真是绝色。”

从没有哪个女人,在这些名动京城的权贵公子注视下,如此气势凌人。

以至于几乎没有人意识到,这名年轻女子,不合时宜地背负着一只古朴长匣。

杨顺水遥遥望去,挺直腰杆,挥了挥手,甘露台上十数位舞乐歌姬,立即从两侧悄然离去。

那女子在众目睽睽之下,神色自若,环顾四周,望向甘露台的下方,似乎在找寻什么。

一位身材壮实的黝黑汉子咧嘴傻乐呵,然后使劲招了招手,大声笑问道:“姑娘,你为何而来?瞧你细皮嫩肉的,要不要哥哥我来疼爱?鎏京城内,就属哥哥我最温柔了!”

此人名叫哥舒雅,很奇怪,家族是正儿八经的郡望世族,父母更是南唐著名的夫妻双名士,结果偏偏生出了这么个怪胎,就连家族内都感到匪夷所思,更奇怪的是他母亲对这个最不成器的幼子,偏偏最为宠溺。哥舒这个冷门姓氏,在三百年前,还是流徙刑徒的下等姓氏,哥舒家族的先祖硬是以刑徒身份,投军入伍后,戎马生涯四十年,硬生生以上将军和柱国的双重尊贵身份,跻身南唐中枢,之后哥舒家族弃武从文,摇身一变,两百多年的辛苦经营,终于成了南唐名列前茅的书香门第。

“土包子”哥舒雅有一次跟随大伯入京游历,然后就乐不思乡,和杨顺水不打不相识,成了后者最忠实的帮闲打手,杨顺水也喜欢这种顾头不顾腚的愣头青,使唤起来很顺手舒心,久而久之,哥舒雅就扎根在京城,赢得一个“哥哥”的绰号,就连杨顺水有时候也会喊他一声绰号,这让天生一根筋的哥舒雅经常觉得,老子混到这份上,这辈子怎么都值了!

还真别说,京城纨绔很怕哥舒雅这种脑子拎不清的疯子。

哥舒雅挥了半天手,发现那位姑娘完全没理他,这让他有些悻悻然,挠挠头,尴尬傻笑。

全场哄然大笑。

那位“绝色”二字道出所有人心声的年轻人,霍然起身,此人高冠博带,尽显士子风流,相比哥舒雅在内大多数人的“不拘小节”,作为南方文坛霸主“嵇老夫子”的儿子,嵇建康是名副其实的南唐俊彦,与司马如玉是元嘉元年的科举同年,更是那一年殿试的榜眼,加上那位被韦蔚青眼相中、摘得一甲探花的寒士,并称元嘉三杰,当时已经极少举办朝会的皇帝陛下,为此特意参加了那场琼林宴,皇帝陛下临时起意的出席,上了岁数的文官大佬们,望着那位几乎要认不出来的消瘦天子,那群国之砥柱,伏地不起,几乎泣不成声。

嵇建康当得丰神玉朗的评语,和颜悦色道:“在下琅琊嵇建康,姑娘,有事吗?”

嘘声四起。

在座各位知根知底,知道这个家伙,是起了怜香惜玉的心思,生怕给杨顺水那粗胚子,活生生糟蹋了她那份绝世姿容。

杨顺水也不恼,哈哈大笑,同时眼神示意那几位只敢站在台阶上的家族扈从,就别杵在那里碍眼了。

扈从们默默退下台阶,身形重新没入暗处。

杨氏终究是昔年如日中天的南唐外戚,老底子足够雄厚,不计其数的家族供奉和名士客卿,洋洋大观。

背匣女子最终视线停留在甘露台下的某个地方,她眼神晦暗,像是有些伤感。

从头到尾,不说别人,就是杨氏顺字辈的领头羊,南唐鎏京的天字号纨绔杨顺水,她都没有用正眼瞧一次。

她这已经不是什么旁若无人了。

根本就是目中无人。

杨顺水皱了皱眉头,脸色阴沉。

那位眉眼妩媚皮囊俊美的年轻人啧啧道:“呦,小姑娘,架子挺大啊,怎么,还没嫁给咱们杨公子呢,就开始摆起大嫂的谱啦?”

他的插科打诨,让原本变得有些凝重的微妙气氛,一下子缓和过来,就是杨顺水都忍不住笑了笑。

他手持一柄素面的竹子折扇,轻轻抵在下巴上,继续打趣那女子:“姑娘,敢问芳名,芳龄几许?”

身处龙潭虎穴而不不自知的背匣女人,总算望向对面的杨顺水,嗓音冷清,“你还记得叫小浅的女子吗?”

答非所问。

那个折扇公子哥笑意不减,只是眼中闪过一抹阴鸷。

杨顺水给问懵了,念在她那张绝美脸蛋的份上,耐着性子说道:“只算今年,被我临幸过的各色美人,也有将近百人,你觉得我能记住这个小……小什么来着?”

女子一本正经道:“小浅,姓刘,家住城南虎牙坊,银鱼胡同巷,在井水楼担任弹筝清倌。”

全场陷入死寂。

在座三十余人,无论秉性好坏,身世高低,都有一个共性,那就是没有一个真正的蠢货。

便是憨直鲁莽如哥舒雅,这些年攀附杨顺水,与一大帮京城权贵子弟称兄道弟,家族长辈或是同辈子弟赴京,官场运作也好,文坛养望也罢,在他的牵线搭桥之下,得了多少见不着的好处?

她继续一板一眼说道:“本座……”

她停顿了一下,眼神黯然,转瞬之后,又恢复锋芒锐气,“我和小浅是朋友,朋友!”

朋友二字,她重复了两遍。

杨顺水如释重负,手肘抵在膝盖上,手掌托住腮帮,笑问道:“如果不是你提醒,我还真不晓得她的名字,原来叫刘小倩……”

女子立即打断道:“浅,浅水滩的浅!”

众人相视而笑,大多眼神促狭玩味。

这个长得如此绝色的女子,好像脑子未必好过哥舒雅那糙汉啊。

可惜了。

绝世佳人,不解风情,闺房之乐,必然清减,委实是一桩憾事。

杨顺水都有些奇怪为何这么好脾气了,笑道:“那你要如何?是想讨个公道说法,还是想要赔偿银两,或是……要我以命抵命?”

说到最后,杨顺水自己都被逗乐,大笑不已。

那女子问道:“以命抵命,为何不可?”

她又问:“你是觉得自己的命,更值钱些?”

她再问,“为什么,是因为她出身不如你?还是捉对厮杀不如你?或是……只因为你是杨家子弟?”

这一连串三个问题,听在在座众人耳中,自是无比荒诞,可那女子询问得极其认真,像是夫子圣贤之间的切磋论道。

平生任侠不重利,当筵笑杀弹筝伎。

鎏京城内,如今的确流传着这句诗词,有人憎恶,是憎恶杨家小阎王的跋扈气焰,有人皱眉,是反感杨家嫡长孙的幼稚低劣,有人一笑置之,是事不关己,冷眼看笑话。更有人无比艳羡,是羡慕那种人上人后、能够不把别人当人的权势。

唯独没有人在意那位“弹筝伎”,少女家住何处,少女姓甚名谁,少女是不是会为自己的外乡口音,而当做天大的烦恼。

此时位于虎狼环视之中的背匣女子。

她在意。

所以她今天来到这里,告诉那些人,那个少女叫刘小浅,浅水滩的浅。

但她绝不是仅此而已,就这么罢休了。

因为她,是那个总喜欢自称“世间千年以来,最出彩的那位女子剑仙”的女子。

本座黄东来!

她缓缓道:“如果这就是你们的道理,觉得天经地义,也无妨,本座今天也来讲一讲我的道理。”

那一瞬间,天地之间满剑气。

没有任何蓄势的蛛丝马迹。

那就像她拥有一条大江的剑气,于是她随手抖了抖袖子,就倒泻-出了一条支流大河的磅礴剑气。

第97章 人间绝色

鎏京某地,有人似乎终于感应到了女子的冲天剑气,一个充满焦虑的苍老声音在极远处响起,如绽春雷,“不可!”

刹那之间,甘露台上下,无论是权贵公子,还是武道宗师,或是供奉修士,都吓出一身冷汗。

匣内有剑鸣不平。

袖中青蛇胆气粗。

黄东来盯着脸色阴晴不定的杨顺水,面无表情道:“那个傅扬,我在入城之前,就听说了你和他的冲突,我觉得他一个姓傅的外人,你杨顺水再不是个东西,也没资格教训你,何况他还敢公开质疑杨家的家风不正,所以我就去了趟七千里之外的南疆边境,当着他爹的面,用我的道理,也是你们最喜欢的方式,让他低头认错了……”

黄东来伸手指了指自己脚下,“当时他躺在地上,最后他还请我帮忙,给你杨顺水捎句话,说他傅扬错了。”

很多人下意识地咽了咽口水。

也有人觉得这娘们莫不是失心疯了。

杨顺水不愧是杨家子弟,此时仍是保持镇定,只是不知何时已经正襟危坐,死死盯住女子那张冷漠的容颜,沉声问道:“你到底是何方神圣?!”

黄东来抬起手,没有转头,只是用手指了个方向,自顾自说道:“入城之后,我听人说那个‘京城及时雨’祁常春,曾经私底下说过一句,‘杨家的杨,是水性杨花的那个杨’,所以我就去登门拜访,只不过他不肯承认,没办法,我只好打碎了他满嘴的牙齿,坏了他的修道根基,敲碎了他的膝盖。”

然后她手指向另外一个方位,“弹劾杨家最凶的那个御史甄嘉,都说他是‘青白御史’,这个我管不着,听说他家有一座祖传书楼后,我去看了看,还真不假,也的确挂着两块皆由皇帝亲笔手书的御赐匾额。”

她一脸平静,轻描淡写道:“所以我就一把火全烧了。”

女子这番惊世骇俗的话语,若是稍加留意,就发现其实都离不开一个杨字。

黄东来扯了扯嘴角,看着额头渗出汗水的杨顺水,“所以,杨家的人情,我已经还完。接下来,就是你我之间的算账了。”

一名负责坐镇向阳山杨家别院的家族大供奉,御剑悬停在甘露台外,离地七八丈,俯瞰着那名剑意昂然的年轻女子,说道:“这位姑娘,不管你是谁,都不可在此肆意妄为!这里是杨家!”

她斜瞥了一眼高高在上的剑道宗师,讥讽道:“站那么高,不怕摔死啊?我数三声,要是还敢在我头顶待着,你就去死吧。”

“一。”

她才说完这个字。

一抹璀璨虹光划破夜空,几乎所有人都被刺痛得闭上眼睛,很多人当场就泪水涌出眼眶。

扑通一声,铿锵一声。

分别是身体摔地和长剑坠地的声响。

人死剑坠。

那名胸口被洞穿出一个大窟窿的杨家供奉,直挺挺躺在血泊中,瞪大眼睛,死不瞑目。

不是说好数三声吗?

所有人都大脑一片空白。

那些原本蠢蠢欲动的其他家族供奉和高手扈从,瞬间纹丝不动,木头人一般。

黄东来皮笑肉不笑道:“这就是本座一贯的道理!谁不服,说出来,我们说道说道。”

无人应答。

黄东来伸手指了指当初弹筝少女摔落的地方,对杨顺水问道:“小浅最后是摔在那里的,对吧?”

杨顺水一拳狠狠砸在身前的南唐俯首款案几上,嘶吼道:“一个贫贱如烂泥的女子,你拿她来跟我比?!”

黄东来笑了笑,“你觉得小浅贫贱如烂泥,这是你的想法,我不拦着你。”

黄东来伸出拇指,朝向自己,“但本座觉得你连烂泥都不如,你有没有本事来拦我?你不答应话,试试看?我数三声。”

她身后,悬浮“横放”着一柄极长极大的古剑。

似乎感应到主人的杀意,在毫无气机牵引的前提下,它竟然开始自行缓缓游动,如蛟龙拖曳云海中,它颤鸣不止,刺人耳膜。

当“我数三声”这句话,再次从她口中说出口后,甘露台上众人面无人色,全部吓得屁滚尿流往后退去,杨顺水尤其惊恐,但仍是竭力压抑住内心的恐惧,这位在鎏京耀武扬威了二十年的男人,咬紧牙关,双眼发红,喘气如牛,汗流浃背。

甘露台下,那些效忠于各个世家的人物,终于按耐不住,再不敢藏私,纷纷将气势迅猛攀升至修为巅峰,随时都会扑杀向甘露台。

“一。”

这个字被女子云淡风轻地说出口。

杨顺水几乎本能地闭上眼睛,那副颓然架势,已经无异于引颈就戮。

台下那些身形几乎同时暴起,掠向甘露台。有前有后,既是武道实力或是练气修为的高下立判,也或许有人实在是忌惮畏惧那年轻女子的御剑术,用心险恶地放慢了速度。

说到底,女子当下所杀之人,是个杨家人,最少暂时还不是他们各自必须要誓死保护的那个。

只不过这个索命符似的“一”字之后,女子和长剑,两者好像都没有丝毫动静。

这让那些已经冲上甘露台的高手扈从们,吓得又赶紧纷纷停下身形,两脚牢牢钉在甘露台边缘地带,一步都不敢越过雷池。

杨顺水不知为何,爆发出一股胆识气魄,双手握拳撑在膝盖上,脸庞狰狞扭曲,撕心裂肺地猖狂大笑道:“小娘们,有本事就来杀我!老子还真不信这个邪了!竟然有人敢在鎏京杀我杨顺水!”

黄东来哦了一声。

然后她微微仰头望去。

一道魁梧身影从天而降,轰然落地,恰好挡在了她和杨顺水之间。

一身简朴至极的粗布衣衫,天生面容苦相。

但是没有人可以小看此人,因为他是号称“一拳镇鎏京”的武道大宗师程邛!

这位貌似穷苦庄稼汉的老人,是整个南唐寥寥无几、将来有望跻身“止境”的当世雄杰。

除此之外,又有两人落在甘露台上,一名是御剑而至的中年胖子,身材臃肿,红光满面,如果不是亲眼看到刚刚收剑归鞘,谁都不敢相信这么个富贾装束的胖子,会是个御剑如虹的剑家仙人。

胖子悄悄缩回搀扶身边青衫男子的手后,满脸笑嘻嘻,一副看热闹不嫌大的欠揍表情。

那名被“拖拽”而来的中年儒士,双鬓双白,满脸疲态,既是不得已尝试了一回御剑飞行,而带来的强烈不适感,更是耗神过度带来的心力憔悴。

他眼神复杂地望着那个年轻女子,嘴唇微微颤动。

当这位青衫男子出现后,甘露台上几乎所有人,胆子哪怕被黄东来吓破的公子哥们,也都立即站起身,毕恭毕敬称呼道:“见过颍山先生。”

被尊称为颍山先生的男子微笑着点了点头,伸手轻轻往下虚压两下,示意在场晚辈都无需多礼,放心坐下便是。

杨家能有今日地位,当然最大功臣,是那位注定名垂青史的“谦抑恪礼”的杨皇后,不过这是内。

外,则是众人眼前这位知天命之年的男人了。

国舅爷杨清茂。

虽然杨家名义上的家主,是他那个顶着国丈头衔的父亲,但事实上谁都明白,真正扛起杨氏大梁的人物,只会是眼前这个看似常年深居简出、也无一官半职的男人,甚至都不是那几个官职不低的同辈兄弟。

杨茂清是一个很奇怪的人物,科举功名,有,但不过是同进士出身。当过官,却不大,只做到了礼部员外郎,就因病辞官。有文采,却从无诗词歌赋流传于书楼之外,一辈子只专注做一件事,收藏并且批校善本古籍,用的是最笨最费力的“死勘”之法,锱铢必较,不允许有丝毫纰漏疏忽,否则像是愧对自家先祖一般。

但就是这么一号寡淡无味的人物,三次在家族位于拐点的时候,力挽狂澜,几乎是以近乎蛮狠不讲理、不惜撒泼打滚的姿态,硬生生以一己之力帮助家族,做出了事后证明最英明的三个决策。

一是早年替妹妹拒绝了一桩娃娃亲,当时让家族蒙羞,沦为京城笑谈,三年之内,杨家被那个原本关系莫逆的姻亲世交,怀恨打压得抬不起头,连他自己都不得不借病退出官场。

二是他极力结交当时最不被看好的皇子,促成了他妹妹与其结成连理,后来这个籍籍无名的皇子,成了南唐的九五之尊。

三是杨家可以权倾朝野的时刻,他大义灭亲,以私占京畿南皇家土地的罪名,揭发了官至吏部尚书的大伯,其大伯一脉,全部被抄家流徙,朝野哗然。一年半之后,藩王黄阳河谋反失败,牵连甚广,那是当今天子唯一一次以血腥手腕,大肆清理门户,其中就顺藤摸瓜发现了杨茂清大伯当年的首席幕僚,竟是叛乱藩王的心腹谋士。因为大伯一房子弟早在之前就流徙千里之外,之后安分守己,所以皇帝陛下并未追究此事。

所以这个叫杨茂清的清瘦男人,鎏京城内外,哪怕是杨家的政敌,或多或少都怀有几分由衷的钦佩,以及多半有些不愿承认的惧意。

杨顺水早已起身,老老实实站在父亲身后,与那个胖子并肩而立,他也纳闷,这个以前从没见过的神秘家伙,与他爹会是什么交情。

不管怎么说,杨顺水此时是终于卸下心中那块巨石了,整个人重新焕发神采,眼神熠熠,带着浓烈的挑衅,望着那个心狠手辣的臭娘们。

黄东来看到杨茂清之后,没有半点情绪波动,语气生硬道:“我已经在信上说得明明白白了。”

杨茂清苦笑道:“哪有那样孩子气的家书啊,你是写了,但我可不认。”

黄东来皱眉道:“别来这套,对我没用。”

杨茂清犹豫了一下,说道:“在你到鎏京没多久,你的朋友就被恰好来到这里的杨家别院,最后……死在这里,不觉得这里头有玄机吗?”

之前还得意洋洋的杨顺水心口剧震,如遭雷击。

他身边那个衣衫花里胡哨的胖子,狠狠翻了个大白眼。

杨茂清的儿子,还真是传说中的闻名不如见面,没有最蠢,只有更蠢。

他就奇了怪了,以“杨家酸菜缸”堪称学究天人的那肚子学问,是咋教出来这么个小王八蛋的,混账倒不怕,关键是蠢啊!这完全就是病入膏肓,彻底无药可救了嘛。

胖子叹了口气,原本看杨茂清笑话的好心情,一下子烟消云散。

杨茂清凝视着这个年轻女子,可谓自己的嫡亲晚辈。

别人可能根本看不出,她与那个她是何其神似。

容貌仅有三四分相像罢了,但是她们眉眼之间流淌的独有风采,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但是她接下来的回答,一下子让暗藏心酸的杨茂清愣了愣。

“我在来的路上,就已经想明白了,天底下没有这么巧的事情。但是,这重要吗?我的朋友死了,一半责任在我,可我总不能自杀吧?而且另一半的责任,我得先算清楚。剩下一半的一半,他杨顺水跑不掉的,至于躲在幕后布局的那个人,我迟早有一天会把他揪出来,杀了。提着他的脑袋,送去小浅的坟上。在那之后,我如果过得去心里的坎,就活,过不去,就死,去当去陪陪小浅好了。”

杨茂清语气坚定道:“那个人,我来帮你找。给我半年时间,好不好?”

黄东来摇了摇头,“不用。今天恩怨今天先了了!本座与人从无过夜仇……”

说到这里的时候,她难得出现片刻的恍惚失神。

曾经有个马屁虫对自己说过:黄师叔已经非常、极其、十分讲道理了,如果有人还他娘的不跟你讲道理,那么的法子喽,咋办?三个字!做掉他!

异象横生!

这短短一瞬间,那柄大圣遗音划出一道流萤般的光华,护在了自己主人身前,剑尖直指那名武道大宗师程邛!

程邛脸色微变,体内那股汹涌澎湃的气机,稍稍平缓几分。

方才他并非真正想杀黄东来,更多是出于巅峰宗师的恐怖本能,敏锐察觉到了能够一击毙命的机会。

程邛最著名的的一场厮杀,便是酣睡之时,完全凭借身体的本能,一拳击杀了那名已经潜伏至床前的宗师级刺客。

这就是传遍南唐江湖的一个精彩传奇,“程邛梦中能杀人”!

胖子如采花贼遇见大美人,垂涎三尺,感叹复感叹,低声喃喃道:“厉害厉害!果真是那柄名列天下十大剑器的大圣遗音!这才是比美人更绝色的美人啊!若能让我摸上一摸,最少能跟人吹十年的牛皮啊!”

黄东来板起脸,“杨顺水必须死,谁拦阻谁也死。”

杨茂清愈发神色憔悴,轻声苦涩道:“东来,他是你的堂哥啊。”

黄东来挑了一下眉头,讥笑道:“这种垃圾,也配做本座的亲戚?!”

有些公子哥们刚刚放下的心,顿时又提起来,这娘们真是骄横到无法无天了,直接当着颍山先生的面,啪啪啪扇耳光?

真正心思玲珑的聪明人,如嵇建康,还有那名手持竹扇的郡守之子,或是行走在修行路上的同道中人,如某些有资格接触到南唐顶层秘闻的供奉和宗师。

这些人物内心都开始翻江倒海。

名叫“东来”。

还是杨家的亲戚。

整座南唐,独一份!

只能是那位传说在观音座修行的天生剑胚,板上钉钉的女子剑仙!更是让皇帝陛下一直惺惺念念的那颗掌上明珠,公主殿下黄东来!

杨茂清面容悲苦,仅是与人说话,就好似用尽了全身气力,缓缓道:“犬子杨顺水,他确有大错。但罪不至死,对不对?”

这个对于南唐而言可谓举足轻重的男人,说到最后,已是近乎祈求。

黄东来毫不犹豫地摇头道:“不对!”

杨茂清颤声道:“公主殿下!”

黄东来面无表情,对这位家族长辈的苦苦哀求,视而不见。

程邛一身气势磅礴浑厚,怒容道:“老夫今天不知道什么南唐公主,只知道眼前是一名剑道修士!你敢在鎏京城内擅自杀人,我程邛一样敢杀你!”

黄东来心如止水。

一瞬间,原本锋芒毕露的大圣遗音,随之寂静不动,这种玄之又玄的静止,几乎到了世间已无此剑的超然境界。

剑心透彻,明亮澄澈,净如琉璃。

本就是剑道巅峰宗师的胖子受到的震撼,最为直观,脸上再没有半点轻松闲意。

飞剑千里之外取人头颅。

这并非痴人梦话,这就是剑仙之力。

但是在这之上,传说中还有一种境界,只需有人在此心意一动,千万里之遥的地方,便可凭空出现一剑,当真是杀人如探囊取物,真正的防不胜防。

这和一名剑士,是不是修为达到陆地剑仙,是不是气机充沛足以支撑飞剑远游,可以说已经完全没有关系了。

这位小公主殿下黄东来,虽说尚未真正跻身此境,但可谓已见大道雏形,按照兵家老祖宗的说法,就是有些剑士,属于“走过了天堑、且摸着了门槛”。

在这一刻,胖子脑海中有两个声音在吵架。

今夜赶紧趁机杀了她,那么以后世间剑道之巅,与自己并肩而立的人物,就会少去一个!

死活都得护住她,南唐需要这样惊才绝艳的“得道之人”,需要她在未来,以一人一剑,抗衡南瞻部洲那些活了千百年的老怪物!

于是胖子走到杨茂清身边,并肩而立,脸色无比凝重,秘密传音道:“老杨,听我的。今晚决不可再捣糨糊了,要么彻底撕破脸皮,什么亲戚什么公主都不管!要么直截了当,认栽!你就当……没生过杨顺水这个儿子!”

杨茂清动作僵硬地转过头,视线里满是痛苦之色,嗓音沙哑,苦笑道:“这不是我杨茂清、甚至不是整个杨家有无面子的事情,杨顺水是我的儿子啊,每年清明,要我如何向他早逝的娘亲交代?”

杨茂清转过头,眼眶泛红,伸手指了指身后的杨顺水,“他,你表哥杨顺水,从小就喜欢对外宣称,自己有个天底下最了不得的妹妹,所以他杨顺水就是混得再一滩烂泥,这辈子也能挺直腰杆做人。他自十二岁起,这么多年来,每年都会亲手为你埋下一坛女儿红,说以后哪天妹妹回家了,出嫁了,他就一坛坛拿出来,做你的嫁妆。

东来,就算舅舅求你了,舅舅这辈子几乎就没有求过人……”

黄东来打断他的殷切言语,说道:“跟你们好好说道理的时候,你们要么装聋子,要么用拳头回答,哦,现在打不过了,你们又开始讲情义。”

然后她向前猛然踏出一步,破天荒大怒道:“你们烦不烦?!”

一直躲在父亲身后的杨顺水身躯一震,伸手摸了摸脸庞,向前走去,最终与那个胖子一左一右站在杨茂清身边,这位飞扬跋扈的皇亲国戚,望向那个比他更骄横霸道的年轻女子,咧嘴微笑道:“表妹,或者说公主殿下,你就别为难我爹了,天底下只有父债子偿的说法,咱们杨家别的不说,最少没有子债父还的道理,还没混到那么惨的份上,今儿,就是你跟我的事情,接下来我爹不会插手,东来,你也别记恨咱们杨家,血浓于水,别让我这颗老鼠屎坏了一锅粥。”

泪流满面的年轻人转头望向自己父亲,扯起一个笑脸,哽咽道:“爹,你也别怪东来,这些都是我自找的,这么多年,让你失望了,害得整个鎏京城都在看你的笑话。

但是今天,我不给你丢脸了。”

杨茂清似乎放弃了说服黄东来的念头,对这个儿子摇头说道:“不要意气用事,何况也不用你意气用事。”

夜空中,飞剑如虹,破空之声,清越如雏凤长鸣。

御剑七八人,皆身着白衣、头戴朱红高冠、腰悬幽绿玉佩,宛如自仙境联袂飞出的仙人神女。

这拨潇洒剑士整齐飘然落地,落在甘露台上,一线依次排开,占据了甘露台一侧。

鎏京作为南瞻部洲最繁华的都城,三教九流,鱼龙混杂,许多修行法器、灵丹妙药都会在此公开交易,除了正统宗门、仙家府邸里走出的高人和弟子,自然也少不了来此浑水摸鱼的各路野修、散修,总有人会不按照约定俗成的修行规矩行事,喜欢打破那些束手束脚的条条框框,铤而走险,希冀着以此牟取暴利。鎏京刑部管不了这些飞来飞去的超脱仙师,就算是禁军,也很难真正对这些高高在上的修士造成威胁,尤其是一些喜好单枪匹马的魔头歹人,一旦得逞立即遁走,来去如风,如果只是刑部和禁军来办案,难如登天不说,最重要是耗时耗力。

鎏京的兵部,曾经一直被朝野讥讽为冷板凳衙门,比户部还要清汤寡水,但是当今天子在登基后没几年,就力排众议,给予兵部打造“骑龙台”的巨大权柄,仅是一座鎏京城,就有近百位大大小小的南唐修士驻扎其中,担负起“以修士震慑修士”的重任。骑龙台分内外,鎏京城外的骑龙台修士,除了地方上各大宗门修士兼任,也吸纳了许多口碑较好的野修、武道宗师和江湖散人,朝廷会按照兵部评定的不同品秩,送出对应份额的修行资源。鎏京城内的骑龙台,筛选更为严格,一律没有宗门背景,所以多是近三十年内火速崛起的修士俊彦。

这些名副其实的天之骄子,获得了南唐皇室内库的倾力支持,加上骑龙台内部竞争极为激烈,每三年便有一场内部武斗,获得“皇商”身份的南唐巨贾,会有资格进行押注,最关键一点,则是被选为“准皇商”的一小撮商人,如果想转正,必须在骑龙台武斗中赢得一笔足够的赌本,这些巨额财富,都会以奖赏方式赠给那些天资卓著的年轻修士们。不知道多少富甲一方的准皇商,为此家产散尽,也不知有多少豪赌赌赢的准皇商,垄断某个领域的商贸,一飞冲天,好比修士的证道飞升。

看着那些白衣剑士,武道大宗师程邛心情复杂,杨先生之所以带着他们两个匆忙赶来,为的就是抢在这拨骑龙白衣人之前,将事情做个了断,既然是一桩家务事,希望能够在自家的家门内解决,以免家丑外扬,更担心躲在幕后的一些鬼祟之徒,趁机火上浇油,到时候一把大火,烧得本就日薄西山的杨家,愈发元气大伤。

杨茂清在看到这些搅局之人后,反而开始神色平静。

南唐京城骑龙台内部,又分出三个机构,“雷池”负责巡视京畿地带,“龙门”负责京城内的修士作乱,“斩龙”专门负责对阵、镇压、灭杀违反律法的大神通修士,拥有皇帝陛下亲口御赐的“便宜行事、先斩后奏”的超然特权,哪怕事后刑部也无权干涉,唯有兼领骑龙台的兵部尚书一人,直接向皇帝陛下汇报事务。

眼前这八位白衣剑士,正是南唐骑龙台最精锐的斩龙士,绝大多数人,都在二十到三十岁之间,只有一名精神矍铄的古稀老人,站在一群年轻修士当中,显得格外鹤立鸡群,目含精光,如双眼蕴含着两缕剑气一般。

见到这些人后,杨顺水再度脸色微白。

因为他心知肚明,自己可以在鎏京权贵子弟的圈子里,目无法纪,称王称霸,便是六部侍郎的面子,也敢不卖。

但是面对这群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惊艳人物,杨顺水只要与之发生冲突,也只得绕道而行。

三十余年来,京城和地方,被秘密斩于剑下的南唐大人物,有坐镇边陲的大将,有经常出入御书房的中枢文官,有仙家宗门的一家之主,事后对外皆以患病暴毙为理由,至于愿意相信与否,渐渐淡出朝野视线的皇帝陛下,根本漠不关心,更不会追责,这些杀人不眨眼的白衣斩龙士,一旦选择从重重帷幕之后的阴影中现身,肯定就是一场逃不掉的腥风血雨。

一名玉树临风的年轻剑士率先向前走出,微笑道:“骑龙台韦小,见过杨先生。”

既没有文人作揖,也无武夫抱拳,就像是熟人之间随便的打声招呼。

可问题在于此人与杨茂清根本没有关系。

按照官场的认知,这无异于挑衅。

杨茂清点了点头,不冷不热。

八名白衣剑士当中,有两位女子,年轻一些的,腰佩双剑,脸蛋仍是有些婴儿肥。年长些的美妇人,除了佩剑,也挎有一柄短刀,身姿妖娆,眉目含春,瞧着不像是斩龙士,倒像是青楼的当家花魁。

显然是领头人的韦小约莫三十岁,器宇轩昂,无论是容貌还是气度,无疑都力压甘露台那帮纨绔子弟一大截。

他望向黄东来,沉声道:“鎏京城内,修士一律不得杀人。”

他突然笑了笑,“哪怕那些人死有余辜。”

那名古稀剑客冷笑道:“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更何况,只是一位尚未被宗藩府认定身份的女子?”

杨茂清眯眼道:“聂雨,不要得寸进尺。”

不但是被直呼其名的老人,所有斩龙士都微微悚然。

骑龙台修士虽然算不得与世隔绝,但确实机会寥寥,而且参与武斗的年轻修士,对外只冠以骑龙台的特定绰号,姓名,身世,履历,全部存入兵部衙门的天字柜密档,钥匙只有一把,就掌握在兵部尚书手里,哪怕是两位兵部侍郎都无权擅自翻阅。尤其是这个被一口叫破身份的聂雨,在本就云遮雾绕的骑龙台内部,又属于身份更加隐蔽的那拨人。

所以当这个退出朝堂很多年的国舅爷,一语道破天机后,无法不让人心生警惕。

那个胖子笑嘻嘻道:“聂老弟,你啥时候从那扬言‘天下剑起之处’的地方离开,跑到咱们鎏京厮混了?”

聂雨脸色阴沉,“你是?”

胖子故意愣了愣,装傻扮痴,一脸贱兮兮道:“我啊,鎏京这座大池塘里的小鱼小虾而已,说出那点屁大的名号来,怕脏了你老人家的耳朵,还是算了吧。回头啊,咱哥俩找个千里无人的荒凉地盘,放开手脚比划比划,咋样?”

仅就高人风范而言,骑龙台聂雨,比起那个胖子高了一百层楼还不止,这位古稀老人好似听到一个天大笑话,反问道:“你也配?”

胖子挠挠头,苦哈哈道:“这不是正商量着嘛。”

杨茂清骤然高声道:“不可!”

所有人在那一刻,不约而同生出同一个玄妙观感。

叮咚一声。

如有一滴水珠坠入心田,溅起些许水花,泛起轻轻涟漪,很快重归平静。

程邛无声无息一步掠出,来到杨顺水身侧,抬臂如锤迅猛砸下。

不但如此,那个胖子干脆就直接挡在了杨顺水身前,伸出并拢双指,看似在轻描淡写地指指点点,这里一下,那里一下,让人眼花缭乱。

前者硬生生打断了那条“无中生有”的剑罡之脊梁。

后者则负责收拾残局,将那些崩碎四溅的残留剑气,一一掐断。

一人武道,一人修行,截然不同的两位道不同者,第一次联手,就配合得天衣无缝。

杨茂清转头望去,胖子轻轻点头,示意无恙,这位国舅爷这才轻轻松了口气。

但是。

本该逃过一劫的杨顺水开始后仰倒下。

死了。

年轻人甚至来不及留下一个字的遗言。

他的眉心处,缓缓渗出一点鲜红血珠。

胖子身形后闪,扶住杨顺水的身躯,发现眉心处,隐隐开裂,不断有丝丝冰凉刺骨的剑气溢出。

身份的勋贵国舅爷,微微张大嘴巴,瞪大眼睛,他站在原地,仿佛是不敢相信这一幕是真的。

程邛一把抓住杨顺水的手腕,怒气一点一点积攒起来,脸色铁青,“魂魄尽碎!好歹毒的手段!”

胖子一声长叹,神色复杂,无奈道:“我也没想到是失传已久的‘种剑术’,应该是方才我们出现之前,就将一粒剑种植入了杨顺水的某处窍穴,本是此法是宗门前辈帮助晚辈,循序渐进打造一副后天剑胚的无上秘法,哪里想到她用来……先铸剑再毁剑,用来杀人了。”

程邛怒极反笑,盯住那个心狠手辣的年轻女子,“先种下一缕剑意,刻意将其压制,并未准许剑意孕育出一股‘生气’,以防被察觉,见到我们之后,发现可能无法第一时间炸裂剑意和剑气,就故意以那柄大圣遗音,来做障眼法,掩盖真实意图,好赢得那一线先机。好好好!好厉害的一个女娃娃!老夫今夜真是不虚此行,大开眼界!”

这批被誉为“鎏京守城人”的斩龙士,皆是用剑高手,更是天赋异禀的剑道天才,此时大多不由得觉得背脊发凉。

只有那个自报名号的“韦小”,始终脸色平静,眼中流露出一丝激赏,对那位公主殿下有些惺惺相惜。

而剑道宗师聂雨则嘴角微微翘起,笑意玩味。

程邛松开手指,双拳紧握,面向那位南唐公主,缓缓道:“你自有你杀人的道理,可老夫当下也有杀人的心情了。”

胖子一阵头疼,对杨茂清喊道:“老杨,劝劝程老儿,不管如何,先听我的!”

杨茂清置若罔闻,怔怔出神。

黄东来转头望向那些不食人间烟火的白衣斩龙士,冷漠道:“现在本座杀人了,又如何?”

那一刻,甘露台上,唯有长剑相伴的女子。

就像世间所有的月辉和星光,都洒在了她的身上。

真是人间绝色。

第98章 晒书和门神

铁碑军镇,将军官署。

陈青牛刚走下台阶,就有一位身材矮小瘦弱的老者小跑而至,急切喊着一声声“陈将军”。陈青牛转头望去,对此人记忆深刻,除了“相貌出彩”之外,在这座官邸应该地位平平的老人,大概是为了博取眼球,方才在吴震说话的间隙,使劲咳嗽了两次。

他气喘吁吁道:“陈将军,吴将主命我带你去城内住处,先落下脚,一路风尘仆仆的,便不用急着去军营,先休息个一旬半月,都没事儿,依照吴将主的话说,就是入了铁碑军镇,那便是自家人,若说话做事还是客客气气,那就都是不给他姓吴的……哦不……吴将主面子了。”

陈青牛心里好笑,也不去揭穿这位老幕僚的装糊涂。

那位吴大脑袋嫌弃自己是绣花枕头,与其去驻地军营挤占一个名额,然后蹲着茅坑还不拉屎,还不如养在军镇里头,眼不见心不烦。

陈青牛恭谨抱拳,问道:“敢问先生如何称呼?”

老人两撇鼠须一字眉,生得相当“根骨清奇”,听到问话后,抱拳还礼,哈哈笑道:“免贵姓裴,豫州槐荫郡人氏,陈将军喊我老裴即可。”

陈青牛喊了声裴老先生后,就见到老人眼皮子一颤,陈青牛压下讶异,好奇问道:“连我这等品秩的武人,在铁碑军镇里头也分有官家宅院?”

裴姓老人笑着解释道:“将军品秩可不算低,再则那宅子一切开销,除了没有地契,一应俱全,包括所有刚刚置办的崭新物件,以及两名负责伙食、打扫等杂务的婢女,都不算在西凉军费里,是咱们吴将主私下给兄弟们挣来的好处。”

陈青牛感叹道:“本以为边关生涯,风沙砥砺,是‘捡牛粪喝马尿’的苦差事,不料还能消受这般福气。”

老人悻悻然而笑,心想若非如此,铁碑军镇真正能够打仗的老兄弟,本就没剩下几个,再没些好处,岂不是给别镇主将挖墙脚彻底挖空,事实上这五六年来,铁碑军镇的形势,确实每况愈下,不下十位中层武将,变着法子转去了其它军镇,多是官职平调而已,甚至还有人不惜降低半阶去别处任职,这简直就是一大耳光摔在吴大脑袋的脸上。

二十年前“西凉骑将,半出铁碑”、“大隋边军,遇铁碑八营旗号,未战先退”的鼎盛荣光,早已被现在的西凉边军忘得干干净净。

铁碑镇占地颇广,横竖总计九条街,除了那栋气势恢宏的军镇衙署,还有一座乡绅出资建造的书院,被官府录入文案、按照礼制、分别位于东西的文庙和武庙,一座城隍庙,两座长宽各两百步的坊市,由于军镇将领校尉和家属以及商贾豪绅,都扎堆住在西城,所以呈现出西边富贵东边贫的格局,西坊售卖的物件,大多也更为精巧豪奢。

陈青牛的宅子就在西坊附近,衣食住行都极为方便,最重要是闹中取静,按照裴老头的说法,院子在回头巷的最尾端了,小巷之所以名叫回头,在于那条道一路到底,便是一座私家大宅的庭院围墙,然后此路不通了。而小巷南端,不远处有一座寺庙,香火平平,然后约莫是家在北城的香客,给这条南北不通的小巷取的名字。

老裴,这位热络殷勤的铁碑军镇地头蛇,陈青牛至今仍然不知此人在军镇官邸的官职,不过不耽误两人开始称兄道弟,一个裴老哥一个陈老弟,像是认识了大半辈子的至交老友。

别的不说,老裴这地头蛇当得很称职敬业,小到城镇东穷西富的布局由来、权贵门第的家长里短、流言蜚语,大到铁碑军镇的近百年历史、边境线北边那大隋南疆的风土人情,如数家珍,娓娓道来。

陈青牛由衷觉得身边这位唾沫四溅的老哥,不去酒楼当个说书先生,真是可惜了。

这可不是什么陈青牛成了有望长生的仙师,就瞧不起人,恰好相反,陈青牛和死党刘七,小时候最佩服两种人,除了王琼那般孔武有力的江湖高手,便是那些总能在酒楼引来满堂喝彩的说书先生。

就好像那些老人,装着满满当当一肚子的故事,只要喝口酒,打个酒嗝,顺着那口酒气儿,一个精彩故事就脱口而出了。

那座寺庙很小,绿瓦黄墙,掩映在枝叶茂盛的古树中,玲珑可人。

老裴见着了那条倾斜向上的小巷,坡度较陡,挨着寺庙墙脚根,一眼望去,绿荫浓郁,越往深处越是幽绿,老人没来由感到一股瘆人。

陈青牛被在他袖中安家乐业的傀儡扯了一下袖子,没理会。裴老头偷偷咽了一口唾沫,硬着头皮往里走。小巷逼仄狭窄,不足以一辆马车通过,地面铺着铁碑军镇罕见的大块青石板,首尾衔接,百年几百年给路人日复一日踩踏下来,摩挲得油亮光滑,有一种异样的美感。

回头巷是一条安静且素洁的小巷弄,迥异于军镇绝大多数地方的嘈杂肮脏,越是这样,裴老头就越是心慌。原来回头巷的这栋宅子,的确是铁碑军镇下发给武将的福利,宅子的确是好地段,也大,加上里头的大物件几乎都是上等货,是偷养小妾金屋藏娇的好地方,在之前的铁碑军镇,可不是谁都能住下的。

不过这些都是老黄历了,约莫十来年前,回头巷发生了一桩惊世骇俗的惨案,相邻两栋宅子里的两位亲家武将,连同小巷其他七八户将种人家,在一夜之间,都给人割走头颅,至今不知凶手是谁,当年不但凉王藩邸出动了数位大供奉,据说连京城那边也有神仙中人来此查案。

当时军镇严禁外泄,老百姓是不太清楚这件惨绝人寰的血案,至多有所耳闻,听说回头巷死过人,而在军镇内则是人人谈之色变,从此这条回头巷就很少有外人租住。

吴震是希望有多大,失望就有多大巨大,实在憋不下那口恶气,又不敢跟凉王或是马嵬的武威将军,一怒之下,就让裴老头把那姓陈的王八蛋领到回头巷,打算让陈青牛在这里好好地“享清福”。

只不过这些内幕,油滑的老裴当然不会放在嘴上。

按照他和陈青牛的说法,只有是院子那边已经事先打过招呼,早就开始置办起来了。

陈青牛闭上眼睛,默默感受寺庙的时运流转,感受不到任何不同寻常的“气势”,随即哑然失笑,铁碑军镇比起西北第一城的凉州城,差了太多底蕴,哪来那么多的卧虎藏龙。

裴老头找到了宅子,竟是道路尽头的一栋宅子,门上贴着一对破败门神,彩色质地的纸张,太多年没有更换的缘故,被风吹雨打成了白纸。

老人把一串钥匙递给陈青牛,找个借口就走了,好似院子一推开,就是座龙潭虎穴。

院门没锁,应该是裴老头所谓的婢女在打扫,果然里头灰尘飞扬,只见一大一小两名婢女,一人持抹布站在梯子上,正在擦拭廊道里的一根红漆柱子,另一人扶住梯子,脚边搁放着一只木桶。

年纪小的婢女,身材干瘦,皮肤微黄,头发干枯,挺好的胚子给生活糟践了,只剩下一双灵秀的眼眸,稍稍增添生气。

年龄稍长的婢女,大概十四五岁,中人之姿而已,只是此时手臂伸长舒展,最大程度展露出少女的体态曲线,但也仅是略有动人,诱人二字,是远远称不上的。

两女模样有七八分相似,应该是一双亲姐妹。

陈青牛环顾四周,谢石矶正要有所动作,就听到陈青牛轻声道:“没关系。”

谢石矶点了点头。

年长些的少女赶忙下了梯子,脸色微红,说道:“将军,奴婢叫小筑,奴婢的妹妹叫小雾,其实我们姐妹自幼就住在对面的宅子。奴婢二人的身契,如今在军镇府邸那

边,听说将军要来住,就赶紧收拾一下。被褥等物都是刚买的,将军不用担心。”

口齿清晰,口音软糯。

陈青牛笑着点头道:“好了,你们今天先回吧,既然本就住在对面,就不用刻意搬来这栋宅子了,我如果有事,会让我侍女喊你们,她姓谢,你们可以喊她谢姐姐。对了,东西就这么放着吧,我们自己来收拾。”

小雾躲在姐姐身后,瞥了眼高出她两颗脑袋的谢石矶,有些惧怕。

自称小筑的少女,似乎没有想到会这么和气好说话,犹豫了一下,施了个略显生疏的万福,带着妹妹告辞离去。

轻轻关上院门,走下台阶,妹妹小雾低声道:“姐,刚才那位将军的笑容……好猥琐,我差点忍不住就要拿出剪子了。”

姐姐小筑笑道:“其实还好吧……最不济瞧着不是穷凶极恶的坏人,只是笑起来……确实不太像正经人。”

“姐,那咱们以后去那边宅子,还用带剪子吗?”

“当然!”

“姐姐也只是说‘不像’坏人,可坏人也不会在自己脸上刻上一个坏字,再说了,万一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更可怕。”

妹妹做了个剪刀的手势,气哼哼道:“姐,你放心,他若是敢对你动手动脚,我就咔嚓了他!我才不管他什么将军不将军的。”

姐姐用手压下她的手势,无奈道:“别这样。”

妹妹冷哼一声,“你这种性子,最容易被人欺负!小心那家伙原本是没有胆子胡来的,见你这么好说话,便有了歹心。”

姐姐气得拧了一下妹妹的胳膊,生气道:“胡说八道,别送把人想那么坏。”

从不肯吃亏的妹妹立即还以颜色,打打闹闹着,返回自己院子。

院内陈青牛当然听得到两姐妹的窃窃私语,双手揉了揉脸颊,有些受伤啊。

身高马大的谢石矶已经开始擦拭廊柱,背对着自家公子,她笑得有点幸灾乐祸。

小院种植有一棵枇杷树,树下有石桌石凳,陈青牛坐在凳子上,傀儡爬出袖子,在石桌上绕圈转,像是在巡视领地,好奇问道:“那几头鬼物都敢露面挑衅你们,为何不顺便收入炼妖壶或是招魂幡?”

原来刚才进入院子后,隔壁那栋宅子竟然有淡淡的妖气浮动,在高墙上探头探脑打量两人。

陈青牛随口道:“好比你刚搬到一个新地方,街坊邻里跑出来瞧瞧你,你就要一拳砸死他们?没有这样的道理吧。”

它气笑道:“阴阳相隔,生死之别,怎能算街坊邻居?!”

陈青牛仍是漫不经心的模样,“反正只要别有杀心恶意就好,那就大家相安无事。我又不需要以此积攒功德,浪费那气力做什么。”

它望向西边的高墙,疑惑道:“此地煞气痕迹分明很重,不知为何,阴气秽气却不多。”

陈青牛响起那座小寺庙,“会不会是离寺庙近的关系,或者有得道高人在这里做过法事?”

阳间阴间的区分,地上地下之分,大致符合,但并非绝对吻合。阳间也有许多被老百姓称为鬼屋阴宅的处所,更不用说那些血流千里的著名古战场,以及生人勿进的坟茔荒冢了。

这条回头巷就属于适合阴物寄居的地方,当然活人久住于此,也不会有太大问题,除非是那种本身福运绵薄、命理摇晃、阳寿不长之人,才会被这点阴气伤到本元。

它想了想,摇头道:“不像,倒像是活人使然,以一身阳气冲洗掉大部分恶煞,其余留下的,兴许都是沾有因果而执念不去的鬼物。”

陈青牛顿时来了兴致,“如果属实,咱们可就等于是捡着漏了。凉州城那边不好说,这铁碑军镇若有好的修行胚子,只要不是那儒家的读书种子,都不至于有人跟我争吧?”

它闭上眼睛,然后呆滞片刻,狠狠跺脚。

陈青牛纳闷道:“吃错药了?”

它举起手臂,悲愤欲绝道:“我如今连手指都没有,如何能够掐诀算卦?!”

就在此时,他们听到对门院落里的读书声,嗓音稚嫩也清朗。

书声琅琅。

是一位少年读书郎。

彩绘木偶灰心丧气道:“偏偏是一位读书种子!”

陈青牛纳闷道:“难道那对姐妹,还有个兄弟?有空得好好查查。”

它想起一事,让谢石矶摘下行囊放在桌上,其中一具傀儡是棋待诏,坐姿,棋墩棋盒都搁放在腿上,以绝妙的镶嵌方式稳固住位置,不至于散落。

只是陈青牛一直把那两只小棋盒,视为装饰品,以为是实心的木头而已,不曾想在它小心翼翼撬开一只盒子的盖子后,露出了一整盒莹白如雪的棋子。

棋盒已经足够袖珍,一盒棋子又装有一百零百八颗,可想而知,一粒棋子要精微到何种程度。

它献宝道:“知道是什么材质的棋子吗?”

陈青牛直切要害,“很值钱?”

它伸手作扶额状,一腔热血都被冷水浇灭,“庸俗!俗不可耐!”

陈青牛不以为意,身体前倾,眯眼仔细打量那盒“堆积如雪”的棋子,仍是兴致勃勃问道:“到底估价如何?”

它双手捧住棋盒,郑重其事道:“事先说好,它归我!”

陈青牛呵呵一笑,只是弯下腰,去行囊里翻找书籍,念念有词,“在哪呢?”

不用说,是在找《礼记正义》。

彩绘傀儡顿时吃瘪,冷哼一声,“大隋有条鳌江,相传很久之前曾经有一对雄雌真龙蛰伏其中,一黑一白,最后不知为何相继陨落,两根真龙‘逆鳞’又被大隋朝廷获得,下令皇室工匠制成了两盒棋子,各一百零八颗,不但是一等一的天材地宝,凑成黑白一对的棋子,用以手谈对弈,尤其是寓意之佳,堪称举世无双,更是使得那两盒棋子价值连城……”

陈青牛匆忙打断道:“等等,什么叫‘那两盒’?”

木偶也就是翻不了白眼,否则一定给这位陈仙师狠狠来一次,它提高嗓门,毫不掩饰自己的讥讽,“这么大的棋盒,你能从中拈子落枰啊?!来,陈大仙师,你老人家来给奴婢演示演示!脑子给门板……”

陈青牛缓缓拿起那只装书的木盒。

木偶的冷嘲热讽,立即戛然而止。

一本一本书籍被陈青牛拿出来,小心摊开,放在石桌桌面上,木偶被挤压在“最后一方净土”上,捧着棋盒,一声不吭,自顾自委屈幽怨。

暮春时分,阳光和煦,一个没读过书的年轻人,在异乡的小院里,晒起了书。

————

其实只就五本圣人典籍而言,只要不被陈青牛刻意从书页里牵引出那股浩然正气,木偶便谈不上畏惧深重,只是生性不喜而已,就像俗人在路上见着了蛇鼠,会绕开,若是实在绕不开的时候,就会有些恶心。

陈青牛突然记起一事,站起身对谢石矶说道:“我取个七八两碎银子,拿去给对面。你接着收拾一下屋子。”

木偶嘀咕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生怕对门隐藏着大隋刺客,就要去探探底,才能放心,直说便是,找什么蹩脚的借口啊。天底下谁都可以大手大脚,唯独你陈青牛,这辈子都不会做那善财童子。”

陈青牛伸出手指点了点它,后者立即闭嘴。

陈青牛拿了银子后走出院子。

他这趟出行塞外,陈青牛没打算大手大脚开销,除了自己那袋子金粒子不算,谢石矶行囊里就只有五块金锭和十块银锭,和一袋子碎银,加在一起约莫是九百两纹银的黄白家当,这些出自藩邸财库的纹银,或者说是雪花银,折算的时候又会有一定溢价,市井老百姓用钱,用到金银的机会不多,除了购置宅邸或是大宗买卖,都只是用制钱,一两银子一千文,但是银子如果成色足够好,能当一千二百文钱用。所以其实陈青牛等于大概手里握着千把两银子,只要不是京城和那几个出了名繁华的州郡,最多四五百两银子,就能买下一栋不错的宅院。这与身为白马郡的将种陈氏子弟,身价相当,而且毕竟官场打点和人情往来,需要花钱的地方很多。

范夫人提出过一个观点:仙家修行,既要修力,也要修心,两者兼备,修心又分两种,山上修一个“修为”,山下修一个“人心”,山上修“登天梯子,我上得去”,山下则是修“红尘泥泞,我出得来”。只不过范夫人也坦然自曝其短,说自己在俗世里摸爬打滚的时日太久,出世太少入世太深,以至于沦落到“下得去起不来”的尴尬地步,使得数十年修为,没有方寸进展,所以在莲花峰逐渐沦为嘲笑讥讽的对象。

对于范玄鱼在莲花峰的早期境遇,陈青牛进入观音座后就有所察觉,女子善妒,试想偌大一座莲花峰皆是女子,可想而知,戳脊梁骨的言语,绝对不会少,其实把白莲范玄鱼私下骂做“范老鸨”的女子修士,不在少数。

木板彩漆门神,如无意外,应当是桃木质地。所刻两尊门神,皆一身戎装,甲胄庄严,金麟熠熠,怒目而视,扣狮蛮腰带,背后绣彩霞祥云。

陈青牛有些惊讶。

其实之前就注意到了,否则他也不会多此一举来送银子,但是真当他近距离观看,仍是有些惊艳的感觉。

就像土鸡窝里出了只金凤凰。

只不过可惜的是,这对门神早已“精气腐朽”。

朱雀王朝如今不论是豪门大宅,还是小门小户,多用纸质门神,一年一换。

既能增添佳节喜气,还能显摆。至于能否真的震慑邪秽鬼物,老百姓其实也就是图个安心。

门神分三种,文武与祈福,其中书香门第往往张贴武门神,将种门庭则喜欢贴文财神,文武互济,是朱雀王朝朝野上下,一条不成文的规矩,而祈福类门神,多是小户人家,所绘图案五花八门,求子求财求长寿,各有不同的门神图案,州郡县城的集市上,年前时分,都会将各色门神彩纸当作一种年货出售,价格高低,按照画匠名气大小而定,也会有一些寺庙道观,专门会有擅长丹青的僧人道士,精心绘制十数幅,然后免费赠送给一些大香客。

比如京城最大的两座寺庙和道观,那条住着数十户黄紫公卿、朝堂重臣的青云街,几乎每年到了年关,都会开始让家家户户的嫡系弟子,去寺庙道观“请门神”,极为看重。

桃木门神之外,还有青狮铺首衔环。

陈青牛缓缓伸出手掌,拍打门环。

第99章 狐穴

陈青牛敲响两次,门才打开。

小筑站在门内,显然是想着要拒敌于国门之外。

陈青牛察言观色的功夫,可谓登峰造极,一眼就看出少女在竭力掩饰她的紧张,他对此也无可奈何,只好想着速战速决,递给她那只绘有祥云海牙的精致钱囊,直截了当道:“这些碎银子,是接下来一个月的开销,若是不够,你与谢姐姐知会一声便是,若有盈余,就当是你们的赏钱。”

她接过钱袋子,下意识问道:“将军就不怕奴婢贪墨了银子?”

陈青牛大笑道:“这点零碎银子算什么。”

她不露痕迹地皱了皱眉头,不过很快笑道:“奴婢感激将军的信任。”

陈青牛摆摆手,就要转身离去。

她犹豫了一下,一咬牙,挤出笑脸,试探性问道:“将军要不要进门坐一坐?有些去年春末时节买下的茶饼……”

陈青牛大大咧咧道:“好啊。”

她悄然叹息,有些后悔了。

她只得将陈青牛迎入正房主屋,倒了一杯茶水。

宅子不小,只是屋内物件都不值钱,但从悬挂于中堂的那块“怀远堂”紫檀匾额、以及那张老旧的黄花梨八仙桌看得出来,这栋宅子老主人的家境,一开始定然是不错的,兴许是家道中落了,好东西都被相依为命的姐妹,为了生计,不得不给典当了换成银两铜钱。

她妹妹小雾很快从一间偏屋走出,进了大堂后,侧身施了一福,然后站在姐姐身边。

陈青牛喝着茶水,有一句没一句聊着。

得知这栋宅子是姐妹祖上留下来的,有小一百年的历史了。

慢悠悠喝着不知好坏的茶水,陈青牛大煞风景地就是不肯抬起屁股,经过小半个时辰的相处,小雾是不喜亲近生人的性子,不喜言语,性情内敛,看人的时候,眼眸微冷,既是天生,也有后天环境的影响,这在相术上,是情欲淡薄之人,较为适合修行。反而是对世情接触更多的姐姐小筑,更加活泼一些,与陈青牛言语的时候,视线直视,脸色也正常,不似妹妹那般眼帘低敛,长长的睫毛,像是一道房门帘子,隔出了屋里屋外。

之前在陈青牛踏入院子后,厢房的读书声就没了。

读书郎从头到尾也没有露面。

陈青牛终于起身离去,如释重负的小筑送到门口,望着那位年轻将军的背影,用手背悄悄擦去额头的汗水。

回到自己院子,陈青牛袖中木偶好歹是五百岁的“高龄”了,自然无比熟稔人情世故,顺着袖子爬到他肩头上坐着,啧啧道:“才发现你倒是挺菩萨心肠啊,如此设身处地让人宽心,怎的,难道是瞧上人家小姑娘了?”

陈青牛都懒得搭理这一茬。

它不依不饶道:“被我说中了吧,姐妹花呦。”

陈青牛苦笑道:“我觉得你吧,还是当初坐在老槐树枝上的时候,更顺眼一些。”

————

暮色刚刚降临,裴老头就来请陈青牛喝酒。

已经过了吃饭的点,喝的自然只能是花酒了。

而且这么早动身,自幼生长在青楼的陈青牛便轻易推断出,这位裴老哥必然囊中羞涩,且不是勾栏脂粉地的常客,所以担心晚去了,会没有姑娘作陪,到时候就糗大了。陈青牛实在是没有去花丛里坐一坐的想法,当然也不想裴老头打肿脸充胖子,就提议就近找一家酒肆喝喝小酒,就够了。裴老头如释重负,一拍大腿,说还真有个好去处,然后笑脸玩味,朝陈青牛竖起大拇指,也不说话,让陈青牛一愣一愣的。

出了回头巷,三次转弯拐角,裴老头领着走了不到两里路,陈青牛就看到一幅字体抹金的酒招子,稀奇古怪,“神仙醉倒”,生意兴隆,酒肆五六张酒桌都坐满了酒客,喜欢大嗓门喊话,往往夹杂着“扈娘子”这个称呼,等到陈青牛走近,才发现当街沽酒的妇人生得尤为妖娆,与跃马城蝈蝈的娘亲,竟是旗鼓相当的姿色,堪称国色天香了。

这要是生意能不好,那才是怪事。

裴老头在军镇衙署确实地位不高,却不意味着在铁碑军镇没权力,事实上掌管着将主衙署半数钱粮的裴老头,是这座城池的一方财神爷,所以那位女掌柜的一见着裴大人驾临寒舍,本就妩媚的笑容,又愈发诱人了几分,纤细腰肢拧转的幅度,似乎也悄悄大了许多,裴老头在陈青牛跟前殷勤客人,此时则水到渠成地端起财神爷架子,而那位扈娘子也硬生生给他俩腾出一张空桌子,让那位手脚伶俐的年轻店伙计多看着点生意,亲自伺候着两位贵客,坐在“陈将军”和“裴大兄弟”中间,与谢石矶相对而坐,她娴熟倒酒,先给陈将军再给裴财神,先干为敬不说,一喝就是连着三杯,诚意十足,魄力也十足,滴水不漏。

陈青牛在马嵬军镇的驿馆,就听说过这位扈娘子的鼎鼎大名,名声之大,比起铁碑主将吴大脑袋只高不低。

裴老头说扈娘子是有福气的女子,儿子七八岁大了,就已经能够自己给自家写春联了,在铁碑军镇是出了名的小神童。

扈娘子也笑着说那是当然,她那崽儿以后是要进京赶考然后考状元的,妇人还玩笑说自己在城东那个摊子测过字算过卦,先生说她的命属于前半截坎坷,后半辈子就安心享儿子福吧,指不定还能有诰命夫人的命呢。

陈青牛看着笑语嫣然的扈娘子,体态丰腴的妇人,岁月终究不饶人,妇人不管如何天生丽质,眼角终究是难掩那鱼尾纹了。

她陪着笑陪着酒,卑微而谄媚,唯有聊到她儿子的时候,那一刻,就像是天底下最幸运的妇人了,比那皇后娘娘还要幸福。

于是陈青牛蓦然伤感起来,再怎么压抑,再如何隐藏,都没办法坦然喝酒,最后竟是眼睛一红,只得赶紧低下头,使劲喝着酒,空着的酒杯,迟迟不愿放下。

裴老头忙着喝酒,没有察觉。

好在妇人也忙着劝财神爷的酒,仿佛也没有留心。

正襟危坐如一座小山的谢石矶,只是默默吃着一碟子酱牛肉,并不饮酒,也不说话。

到了结账的时候,妇人死活都不要酒钱,裴老头也懒得计较,只有陈青牛笑着掏出一颗金豆子,轻轻放在离她近的酒桌那边,说要是不收钱,以后就不敢来酒肆解馋了,而且他住得近,得经常来,以后难免总有赊账的时候,到时候还请老板娘答应。

妇人只得收下,只不过最后送给陈青牛送了两壶上好的竹叶青,陈青牛也没有拒绝。

陈青牛让裴老头千万别送,几步路的事情。

裴老头觉得两人交情火候也差不多了,再添柴火,说不定就要过犹不及,也就没有坚持。当然,裴老头也实在是不敢再走一趟阴森森的回头巷,尤其大晚上的,虽说酒壮怂人胆,可裴老头今夜饮酒,看似醉醺醺喝高了,实则以他的海量,离着老子喝高了天王老子也不怕的酒仙境界,还早。

一起站在酒肆外,望着主仆二人渐行渐远的背影,妇人捋了捋鬓角青丝,轻声问道:“裴大人,冒昧问一句,这位公子哥是怎么个家底?我往后也好掂量着,小心伺候着。省得我办差了事,连累裴大人。”

老人撇了撇嘴,“我也看不透,只晓得是凉王府钦点到咱们铁碑任职的年轻将种,脾气蛮好,至于是不是场面功夫、内里小肚鸡肠,裴老哥可不敢拍胸脯保证什么,扈娘子啊,老哥这么跟你不见外,你也别跟老哥见外嘛,我又不介意你带个拖油瓶,老哥我的看法与俗人不一样,买一赠一,是赚到的……”

老人一边言语调侃,一边笑眯眯地伸出手,就要去摸妇人的手,后者一巴掌拍掉老人的爪子,天然妩媚瞪了他一眼,“裴大人,枉我这般敬重你!”

老人挑了挑眉头,痴痴笑道:“男未婚女未嫁的,要什么敬重,老哥我恨不得你半点不敬重我哩……”

妇人转身就走,羞愤道:“老不正经!”

老人哈哈大笑,半点也不恼火。

一位衣衫穷酸却身负诗书气的年轻士子,与陈青牛谢石矶擦肩而过,目不斜视,拎着一只空酒壶,向酒肆笔直走去。

裴老头拿细竹签剔着牙,摇摇晃晃离开了,腰间多了两只白瓷酒壶。

读书人瞥了眼临走还不忘讨要实惠的裴老头,面露不悦,给扈娘子递去酒壶,老规矩,仍是买一斤杏花春,低声问道:“扈姐,将军署邸的人又来蹭吃蹭喝了?”

扈娘子笑道:“若非这些官老爷打过招呼,我如何斗得过那些地痞流氓。”

那名寒士欲言又止,千言万语化作一声喟叹,满脸自嘲,“百无一用是书生啊。”

扈娘子笑了笑,从酒瓮里勾了两小角酒,几乎每次要满溢出来,故而这一斤酒,分量相当足够,插好酒壶塞子,递还给年轻人,妇人柔声笑道:“看气色,王公子的风寒好多了。”

寒士点头道:“若非扈姐帮我喊了大夫,这条命就只能搁在铁碑了,救命之恩,无以为报……”

妇人实在受不了这位读书人的感激言辞,文绉绉酸溜溜的,只得打断他,提醒道:“什么救命不救命的,换成谁都会帮忙的。王公子,这个时节的风,还冻骨着呢,你赶紧回家休养,入夏之后,便能多出门走走动动了,到时候我请王公子喝酒。”

那位寒士好似完全没有领会沽酒美妇的微妙心情,迂腐憨厚地笑着点头。

陈青牛回头瞥了眼年轻寒士。

清洗得有些泛白的青衫,年轻士子正面向大街,拔出塞子,轻轻摇晃酒壶,低头闻着,杏花春,一斤三分银,年轻读书人闭上眼睛,满脸陶醉。

————

和谢石矶临近回头巷的时候,陈青牛差点吓了一跳,不知谁朝他高喊一声“好”字,平地起惊雷一般,嗓门高,中气足。

先是一个突兀的“好!”

然后是半歌半吼,腔调古怪,“无需磕头,你且后退三步!”

陈青牛站在原地,手里拎着一坛酒和半斤秘制酱牛肉,驻足望去。

原来是那座寺庙前青石台阶上,站着个道袍破旧的中年人,缝缝补补,正两指并拢如铁戟,直直指向陈青牛。

中年道人双目炯炯有神,一臂横出,五指虚握,继续喝道:“是!你若再饶舌,我就上前一鞭!”

正在寺庙门口扫地的老僧,轻轻叹了口气,有些无奈。

陈青牛眨了眨眼睛,一时半会没想明白这道士要作甚。

谢石矶上前一步。

中年道士顿时喉结微动,咽了咽口水。

不过仍是壮着胆子,鼓起勇气,双手负后,仰头望天,一步一步走下台阶,高声如歌,“道院培就千年柏,玄都栽得万载松。福地有天皆化日,太和无处不阳春!”

这有点类似佛门的打机锋,棒喝,以及偈子,开悟诗。

陈青牛以前只是有所耳闻,亲自经历,还是破天荒头一遭,所以有点犯懵。

陈青牛转头问道:“这是咋回事,总不至于是拦路劫财吧?那也该是‘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吧,咦?难道是觉得我有根骨悟性?问题是这家伙,也不是啥高人啊。”

谢石矶凝神望去,也没敲出不对劲的蛛丝马迹。

陈青牛很用心地想了想,就在此时,那名中年道人刚好走到台阶底部,轻描淡写地瞥了眼陈青牛,然后拾级而上,自顾自吟颂起来,“有仪可象,管教妖魔丧胆。 无门不入,谁知道法通天。 ”

那名扫地僧摇着光头,走入寺庙。

陈青牛点了点头,若有所思,临近寺庙,却也没有停步,径直向回头巷深处走去了。

那中年道人愕然,摸了摸空瘪的肚子,唉声叹气,“难不成明儿得换一种风格。”

中年道人抬脚跨过门槛的时候,有气无力道:“守株待兔,也非易事啊。”

道人眼角余光瞥见那打扫庭院的老僧,像是要开口说话的模样,立即怒喝道:“住嘴,秃驴!莫要跟贫道敲木鱼!道爷与神仙说长生大道的时候,你这秃驴还穿开裆裤呢!”

大概是习惯了中年道人的横行跋扈,老僧又是微微摇头,面露无奈,小声呢喃道:“瞋是心中火,能烧功德林……”

中年道人横眉竖目,“老秃驴,嘀咕道爷什么坏话?!”

老僧怀捧扫帚,双手合十,礼敬道:“阿弥陀佛。”

道人翻了个白眼,掏出一本泛黄褶皱的书籍,手指蘸了蘸口水,翻开夹有枯黄树叶的那一页,一手持书一手负后,在檐下走廊踱步,缓缓背诵道:“夜深童子唤不起,猛虎一声山月高。”

“不错不错,这一句有气势,能唬人!”

“道高龙虎伏,德重鬼神钦!”

“这句好是极好,可惜龙虎山给独占了去,若是胡乱借用,恐怕很容易被虔诚香客一眼看穿,惜哉惜哉!”

老僧一直默然无声。

陈青牛到了小巷尽头,才发现婢女小筑候在宅子门口,看样子她等挺久了。

陈青牛走到她身前,递出油纸包裹的酱牛肉,“我晚饭吃过了,本该提前跟你说一声的,害你白等这么久,对不住对不住。这包酱肉,就当赔罪了。”

她起先不肯要,陈青牛坚持之下,她最后只好收下。

她也许会有一种黄鼠狼给鸡拜年的感觉,陈青牛也懒得计较这些,笑问道:“那座寺庙为何既有道士又有僧人?”

少女一听到这个就来劲了,笑眯眯道:“那座寺庙荒废了好几十年了,大概在我刚出生那会儿,来了位老僧,算是庙祝吧,然后又来了位道士,两个人就开始争地盘了,其实有什么好争的,寺庙不寺庙、道观不道观的,一年到头也没什么香火。我妹妹小时候就挺喜欢去那里玩耍,更喜欢那位老和尚一些,道士总是神神叨叨的,逮着谁路过寺庙都要咋呼几句谁都听不懂的言语,我也不太喜欢。所以这么多年,我都没跟那道士说过话。”

————

夜渐深,陈青牛坐在石凳上,嘴唇微动。

是一道最简单的招魂诀而已,如同路上跟人打声招呼。

此诀可召见世间大多数的精怪鬼魅。

当然,最好别随便用。

不过传说真正出神入化的招魂诀,能够言出法随,将那些坐镇山岳河川的一方正神,都给喊至身前,短时间内使唤如自家仆役婢女。

陈青牛对于术法一途,属于贪多嚼不烂,并未深入研习,加上体内八部天龙作祟,一直进展缓慢,故而相比那种敕命神魔的大修为,自然是差了十万八千里。

小院北边的墙头上,很快就鬼影憧憧,阴风阵阵,隐约有窃窃私语和欢声笑语。

陈青牛仰头望去,皱了皱眉头。按照婢女小筑的说法,墙北边那栋大宅子,主人是铁北军镇屈指可数的大户人家,来历古怪,很少抛头露面,只知道主人是位姓贺的大善人,最近十年铁碑城的水陆道场,大多是由那户人家出钱筹办。

陈青牛轻声道:“依着先来后到的道理,我本不该多说什么,只是既然大家相邻而居,也算缘分,即便不是什么善缘,总也别沦为孽缘才对,所以有些丑话最好说在前头,你们假若觉得话不中听……”

陈青牛顿了一顿,笑道:“那就当我是在订立规矩好了。”

墙头之上,嗤笑声此起彼伏。

陈青牛也跟着笑起来:“我在这座院子,最多住个一两年,而且不会常住,不管我在或不在,你们都可以随便进出院落,这并不碍事,只是以那间主屋的门作为为界线,你们不可擅自越界进入,而我绝不踏入你们辖境一步。就当双方井水不犯河水,你们是河,我不过是井,如何?”

墙头好似在商量此事。

很快就又有讥讽笑声阵阵响起。

陈青牛只是说道:“话已经说清楚了,信不信,听不听,随你们。”

坐在石桌边缘的彩绘木偶,犹豫了一下,低声提醒道:“蛮夷之地,鬼域之所,两者有共性,皆畏威不畏德。咱们身上带了这么多宝贝,要是给那群玩意儿给糟蹋了哪怕一件,就算你家大业大,不心疼,我心疼!”

陈青牛皱了皱眉头,环顾四周,没有说话。

这栋宅子,属于占地较大的一进院子,不是面北朝南的格局,正房是东房,南北两个厢房,其中北侧厢房改为灶房和杂物房,谢石矶住在南厢房。

陈青牛没有直奔主屋,而是推开厢房门,让谢石矶打开稍大的那只行囊,随口问道:“你看得出那边阴物的根脚吗?”

袖中木偶站在桌上,鄙夷道:“一股子狐臊味,我就不信你闻不到。”

陈青牛笑道:“确定一下而已。”

北墙的大宅子那边,显而易见,是一座如今不常见的狐穴。

狐,世间妖魅,此物与人最近。

历史上,南瞻部洲曾经的确有过一段“无狐魅,不成村”、“处处皆有狐仙,与人为邻”的奇怪岁月,大概长达三四百年。

以至于如今风靡于市井的许多志怪小说,狐精依然屡见不鲜,多是幻化成人,蛊惑人心,那些书上也有一些痴情种,守护陪伴心仪男子,至死方休。还说人间荒冢坟茔,多狐兔出没,其中有一些“狐”,便是恋恋不愿离去的成精狐魅。使得无数读书人心神往之,因此曾经有人笑言,每一位年轻士子的心头,都住着一位没美若天仙的狐魅。

倒也不全是狐魅天生痴情那么简单,按照上古仙人记载:狐,百年化人,不褪尾,三百年为美妇,与人无异,能天生看穿人心,修炼千年,方可通天,是为九尾天狐,法力无边。

在这之前,它需过三关,三关皆情关,分别是早夭关、半生关、百岁关,顾名思义,是要先害死一人,让其早夭,为情而死。然后与第二人相伴数十年。最后一人,则需要白头偕老。男子死后,它还需要为其守灵,需要它以坟为穴,栖息其中,为那位男子守灵数年、数十年、甚至是百年。

陈青牛想起这些后,抬头望向北面,满脸意味深长的笑意。

木偶满脸鄙夷,“花心大萝卜,吃着嘴里的,看着碗里的,想着桌上的,说不定连菜地里的,也没放过。”

平静片刻的墙头那边,齐刷刷探出十几颗脑袋,大小不一,多数已经初步化为人相,仅留狐耳,也有一两位连狐耳都已褪去。

只不过这些狐魅手里头都带着一份“登门礼”。

噼里啪啦,砖瓦乱飞,密如暴雨。

谢石矶身躯一震,气机绽放,那些砖头瓦片顿时在空中崩碎。

只可惜白天才收拾干净的院落,已是一塌糊涂。

陈青牛摸了摸额头,有些烦躁,虽说对方的小打小闹,更多像是挑衅和嬉戏,并无真正害人之心,可如果给它们惯出坏毛病来,成天这么折腾,终究也不是个事啊。

木偶冷哼道:“老祖宗说过,民不畏威,则大威至!”

陈青牛站起身。

墙头那边随之安静下来。

一头相貌已经与人间女子无异的狐魅,突然丢出手中仅剩的一块瓦片,激射而至,气势惊人,威势完全不亚于一枝五十步内的强弓箭矢。

陈青牛一抬手,轻描淡写地接住那瓦片,随手搁放在石桌上,然后仰头望向那座墙头,自言自语道:“把民字去掉,就更好了。”

第100章 降妖除魔

之前在那里煽风点火很起劲,当察觉到陈青牛真要出手,彩绘木偶反而忧心起来,“姓陈的,要不然咱们先退一步海阔天空?毕竟这狐穴的深浅来历,咱们可都一无所知。”

陈青牛笑道:“不试试看,怎么知道水深水浅。”

它见陈青牛不像是开玩笑,“那你千万记得悠着点,别逞强,如今我跟你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你要是死了,我怎么办?”

陈青牛斜瞥了眼它,笑呵呵。

所幸是只木偶而已,要不然它肯定起鸡皮疙瘩了。

陈青牛深呼吸一口气,对谢石矶说道:“准备一下。到时候替我压阵,不用急着出手。当然,一有机会,你就别手下留情,不用等我点头。”

谢石矶干脆利落道:“好!”

两人一起走向谢石矶所在的厢房。

目前陈青牛的拿手本事,分别是白氏悟自战场的的家学捶仙拳,经过王蕉推演改进的黑鲸吞日术,《太上摄剑咒》。

三者分别属于武道,术法,剑修。

三者都以那本暗藏玄机的《尉缭子》打底子,毕竟吐纳、运气才是修行之人的立身之本。

之外三教口诀,也晓得三十余种,只不过受限于不得其法,即修行路上所谓的“不得独家心法口诀,便不得其门而入”,所以陈青牛只能学一些最入门的静心诀、流水诀,艰深晦涩的,陈青牛只是死记硬背了数十条,暂时都用不上。

进了屋子,谢石矶已经点燃灯烛,她特意从银库行囊拿出一只绯红瓷瓶,在点火之前,她先往那灯芯上,倒出了一滴油状模样的黏稠液体。

这是从南唐那边流入北方的稀缺物,越往南瞻部洲的北方,价格就越吓人,是南唐渔民捕获深海大鲸后,取下的油脂,世间的陵墓密室,多用此物,灯火可百年不熄,且有异香长存,可凝神,不输上品檀香。

陈青牛思量片刻,面对一桌子五花八门的上乘法器,视线游曳,最终似乎有了决断。

谢石矶随身携带的两只行囊,分别绰号“小金库”和“铜钱库”,前者,谢石矶几乎片刻不离身,毕竟里头每一样东西,都是守财奴陈青牛的心头肉。

另外一只行囊,又有个小银库,藏在铜钱库之中,后者即那些金锭纹银,属于世俗钱财,黄白之物。

至于小银库里头的珍藏,远不如小金库里那些物件珍稀珍贵,却是远游修行的必备,其中就有三大摞、三百余张符箓纸张,最普遍的黄纸不过首尾总计六张而已,比普通黄纸要高出一阶的硬黄纸“黄玺”,占据多数,有两百张,之外诸如“雨过天青”美誉的青色符纸等,合计百余张,这些几乎是天子人家专用的谕旨御制之物,往往用以节庆时分封赏文武大臣,寻常富贵门户,有钱也买不着。

这些符纸都是为道教画符准备,道教符箓不用多说,是世间符箓之正宗、根本,被誉为众多符箓脉络的祖脉。

不过“符纸”,其实未必拘泥于黄纸这类纸张,藩邸供奉陆法真就无须实质符纸,便能成就灵符,以井字符拘束嫁衣女鬼,

而兵家也有杀、镇字符,儒家也有经籍内容,相较兵家,稍稍复杂,且字体多是正楷,楷体又分七八位书法宗师的字体,有“八正”“正九”等诸多说法。佛家以结印见长, 符箓虽然也有,相对较为少见。

所以除此之外,还有金粉、朱砂各两罐,尤以其中一白瓷罐内的金粉最为神奇,按照裴王妃的说法,竟然夹杂有一位金身罗汉的鲜血,那位得道高僧差点就修成了菩萨果位,因此他的鲜血浇注在金粉之中,随便书写一小段佛门经文,即可化为无上金符,庇护一方,三载不消。另一瓷罐金粉,是金粉当中的“老粉”,刮于许多匾额之上,例如“进士及第”等,专门用以书写儒家经义内容。至于两罐朱砂丹漆,并不限制符箓内容。

对两只行囊,木偶可谓如数家珍,看到陈青牛一手拿起一支小狼毫,一手握住朱砂瓷罐,往门外走去。

这哪里是像去大杀四方的架势?

它好奇问道:“你这是做什么?你如果真要对付那些道行浅薄的狐魅,何须如此曲折麻烦,让谢石矶直接杀上门去,不就得了?到时候还怕那帮小狐狸的老祖宗不肯现身?”

陈青牛笑道:“谁说我要对付它们了,只是去主屋那边写下一些丹字符箓,划清界限,省得它们乱闯,到时候我杀得他们哭天喊地,也无裨益。”

木偶点头道:“那倒是,狐魅是公认的败家玩意儿,比起喜好搜刮宝物的龙属灵物,天壤之别。你这种财迷,自然瞧不上那一大窝穷胚子。”

被揭穿心思的陈青牛全无羞耻神色,道:“财迷咋了,我这叫燕子衔泥,招财进宝!以后谁若是嫁给我,都无须她持家有道,便能够一辈子不用愁吃穿!”

木偶侧过头,一脸嫌弃。

陈青牛不与它计较,跨门而出后,很快就停下脚步。

主屋那边,房门大开,传出一阵阵翻箱倒柜的吵闹声响,以及轻佻的女子嬉笑声。

陈青牛叹了口气,脚尖一点,站在北厢房屋脊上,俯瞰那栋大宅的全貌。

约莫是意识到大事不妙,主屋内那些顽劣狐魅,顿时收起飘摇不定的人形,如一团团雪球,纷纷从陈青牛两侧的屋檐,飞快滚入北墙那边的宅子,瞬间四散消失。

木偶站在陈青牛肩头上,“果然,是人狐为邻的局面……,咦,还是相依为命的那种?这是为何?哦,明白了,应当是有人死于井内,狐魅守墓,便只好跟着画地为牢了,人狐各自繁衍子嗣……那狐魅肯定是在渡三关里的半生关,才会衍生出这一座狐穴的狐子狐孙,那岂不是意味着……这里有一只最少也有四百年道行的……狐仙?”

陈青牛插了一句,“那还是比你年纪小嘛。”

木偶为之语塞。

陈青牛抬起手臂,将打开盖子的那只瓷罐交给肩头上的木偶,它双手捧在怀中,陈青牛用硬毫笔尖蘸了蘸罐子里的猩红丹砂,准备画符,选择符箓旁支里的儒家经义符,即楷字符。

陈青牛跃下屋脊,飘入回头巷尽头的墙脚根,开始提笔写字。

陈青牛所写楷体,属于“颜体”,结构中正雄厚,气韵深远。

颜楷品次达到“六正”,当然,那是颜书圣亲笔手书,才能达到的超然境界。以陈青牛的书法造诣,只是七八分形似、两三分神似罢了,所谓的颜体楷字符,就是先借用其形,再借用其神,在一句传颂千年儒家典籍的文字上,凝聚成势,最终成为一张符的胆魄。在此期间,字与意,都要一气呵成,退一步说,即便字断,神意也须全,最少也是藕断丝连。

陈青牛所写,自然都是《礼记正义》中的经典语句。

一笔一划,一丝不苟。

陈青牛沿着那栋狐穴大宅的外墙,先后总计写了七十二句。

在他写完第七十一句的时候,墙头出现一道白衣如雪的曼妙身影,笑声银铃,妩媚诱人,“这位公子,何必如此认真,我那些孩儿,只是喜好玩闹的心性,并无恶意的。”

她又掩嘴笑道:“再说了,公子辛苦写下的这些圣人言语,虽说带着点儒家纯正的气息流转,可在我眼中,终究与‘鬼画符抓鬼’差不多,是既不能吓唬谁,也不能关押谁的。”

陈青牛抬头瞥了眼那头狐魅,姿容妖冶,堪称国色。

只不过陈青牛心知肚明,这并非是它真有如此倾城倾国。而是世人眼中狐魅的姿色,哪怕看向同一只狐魅,也绝不相同,有点像是“各入法眼”,是心中所想女子的美艳极致。

陈青牛迅速收回视线,不再看它。

它嗅了嗅,“如此浓郁的人气,奴家好久好久没有闻到了,这位公子不愧是修行之人,说不得还是某处仙山仙府的得意弟子吧?要不然咱俩……”

不等它说完,陈青牛没来由重重冷哼一声。

它幽怨道:“公子的杀心,好没道理。”

老老实实把瓷罐顶在脑袋上的彩绘木偶,此时也气愤道:“臭不要脸的狐媚子!”

那不知修行了几百年的狐魅哧哧而笑,凤眼微挑,眼神媚惑。

陈青牛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只是缓缓而行,走向大宅围墙下一处。

木偶被挑衅得火冒三尺,压低嗓音道:“姓陈的!你倒是拿出一点真本事啊!”

在这期间,陈青牛写得不急不缓,那狐魅好似也存了看戏的轻佻心思,根本不予阻拦。

当陈青牛又一次提起笔,却稍作停顿,始终没有落笔在墙面上。

轻轻呼吸一口气后,陈青牛终于开始写七十二句中的收官之句:故物无不怀仁,鬼神飨德。怀,归也。

当那个“也”字收笔而成。

有些数字,因为意义重大,往往暗藏玄机。

道教的九,佛门的八十一,儒家的七十二,都在此列。

儒家的七十二,来源于那位至圣先师游学八方,身边所跟随的七十二位学生,他们一律被后世誉为从圣。

七十一,和七十二。

天地之差。

木偶赶紧扭头不看墙壁,手臂一软,差点就要扔掉搁在头顶上的瓷罐。

它一咬牙,直接跳下肩头,落在地面后,扛着那瓷罐撒腿就跑。

原本悠悠然在墙头之上蹦蹦跳跳的狐精,双足更是如同踩在了火炭之上,牙齿打颤,后仰倒去,不等坠地,差点就要恢复狐狸身形的雪白身影,一闪而逝。

与此同时,隐匿在暗处的谢石矶从天而降,魁梧身影落向贺家大宅,单手提枪,直刺那头试图远遁而走的狐魅。

一枪刺去,竟是小半截都刺入了地面。

毫厘之间,给那狐魅逃掉了。

她本以为最少也能戳中那狐魅的一条尾巴,可以将其死死钉在原地。

谢石矶皱了皱眉头,显然有些疑惑不解,缓缓拔出那杆光彩流溢的诛神枪。

耳边传来墙外陈青牛的温和嗓音,“一击不中,那就作罢。打道回府吧。”

木偶站在十数丈外的巷弄里,扬起脑袋,眼神复杂。

若有擅长望气的修士在旁观战,就会看到宅院外墙壁之上,一气呵成,正气流转,相互牵连,如一条赤红蛟龙在墙壁上游走。

火龙滚壁。

谢石矶跃过高墙,回到陈青牛身边。

木偶难得由衷称赞陈青牛,啧啧称奇道:“此符,气象大不俗!”

在陈青牛弯腰取回瓷罐的时候,它忍不住问道:“到底叫什么?”

汗流浃背的陈青牛取回瓷罐,重新严严实实盖好,收入袖中,之前已经把那支笔交给木偶,被它扛在了肩上。

而它也被陈青牛拎回肩膀上。

他擦拭掉额头汗水,揉了揉手腕,笑道:“此符啊,那可了不得,被某位名动天下的符箓宗师推崇为‘此符一出,天下符箓无颜色!’”

它将信将疑道:“符是不错,可不至于那么夸张吧?是哪位德高望重的符箓巨匠?”

陈青牛呵呵一笑,身形一起一落,率先重返回头巷,谢石矶如影随形。

彩绘木偶急眼了,“到底谁啊?!”

陈青牛指了指自己,洋洋得意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彩绘木偶有些呆滞,呸呸呸几下,唾弃道:“你这是瞎猫撞见死耗子吧!跟那狐媚子一路货色,你俩为何没一见钟情!”

陈青牛收起玩笑神色,“如果那窝狐妖接下来,一直向外冲撞,那七十二句符箓,大概支撑不了太长时间。”

他又笑了笑,“不过好在它们可以一直冲,我也能一直继续写,就看谁能耗过谁,大不了我就挥霍一整罐子朱砂,权当练笔了。反正符箓一途,对于练气养气也大有益处,本就是长生正道之一。”

————

贺家大宅某处,那头被七十二符吓跑的狐魅,漂浮空中,一根根雪白狐尾撑开,护住了地面上那一大群恢复本相的小狐。

它陷入沉思。

————

三更过后,回头巷入口的寺庙,刚回到院子的老僧站在院中,还来不及放下手中物件,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房屋中传来中年道士恼羞成怒的谩骂声,“老秃驴,大半夜装神弄鬼,走路也没个声响,信不信道爷一扫帚送你去见佛祖?!”

老僧叹息一声,走回自己的屋子,没有点灯,开始念经。

对面那间屋子里的道人,像是被扰了清梦,犹不罢休,躺在床上骂骂咧咧,“好不容易梦到了扈娘子,千等万等,终于要开始脱衣裳了……道爷我容易吗?!老秃驴,你明儿等着,这笔账没完!”

第101章 兵家修行

陈青牛回到自家院子,刚刚让木偶去打水清洗毛笔,就有一道白色身影穿墙而至,不过越墙之时,浑身上下,瞬间燃起一团团淡金色烈火,它使劲扑打了许久,也将其一一熄灭。

并非实物,只是幻化而成的那一袭雪白衣裙,已是破败不堪,故而有些春光乍泄。

陈青牛饱览春光,眼睛都不眨一下。

面貌绝色的“美妇人”恼羞成怒道:“我孩子们不过是在你主屋玩闹一番,你就要赶尽杀绝?是否欺人太甚了?!”

陈青牛笑道:“我早已说过了我的道理,现在你再来跟我讲道理,是不是晚了些。”

它一咬牙,道:“只要公子愿意收起这一道符箓,我愿意让一双姿色、根骨俱是最佳的孩子,在金石笺上签订契约,长生契也好,生死契也罢,都无妨,它们从此便为公子做奴为婢!”

这头狐精嘴中的金石笺,哪怕是对富埒王侯的修士而言,也极为名贵罕见。相传是上古皇帝君主祭祀天地、封禅山岳等“大礼仪”时,所用的礼器信物之一,有关金石笺的制造工艺,早已失传。不知多少仙家匠人想要重新制出此笺,奈何无一例外都失败告终。所以此物每用一张,这世间便少去一张。

金石声,纸上生风雷。

世间笺有千百种,皆是小幅,唯有此笺制成之时即巨如地衣,传闻每一尊佛皆等人高的《千佛图》,就是画在一幅特制金石笺上。只是被后人不断裁剪,变成越来越小的小幅笺纸。佛家写真经、尤其是《金刚经》,道家撰写宝诰、青词,儒家,多用此笺。修为在陆地神仙之下,很少能够违反誓言。

狐妖修行,主要是汲取人气,所以迥异于其它妖魅精怪,狐妖是越早入世越好,越容易获取修道机缘,当然其中惊险也不会少。

狐魅不觉得一个聪明人,会拒绝这笔交易。

它安静等待自己想要的答案。

陈青牛沉默许久。

大街之上,更夫巡夜,骤然响起一阵杂乱无序的敲更声,有人拉开嗓子高声喊道:“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更夫往往是两人结伴,一则需要其中一人一手提灯笼,一手持铜锣,另一人负责梆子敲更。二来有个说法,子时过后,尤其是打最后一更的时候,阴气最盛,阳间刚死不久之人,因为这样那样的理由,尚未去往酆都鬼门关,所以滞留阳间不曾投胎,往往在这个时候四处游曳,容易阴阳两气相互滋扰,更夫如果只有一人,唯恐阳气不够抵抗,所以往往是老人和青壮搭配。

回头巷附近的这块地方,更夫刚好是那座寺庙的住客,中年道士老年僧,敲更巡夜了十来年了,虽说有些时候道士喝高了,会胡乱敲更,会大喊大叫,习惯了就好,毕竟也没折腾出什么晦气事,对于听惯了战鼓、马蹄和厮杀声响的军镇百姓,一点吵闹实在算不得什么。

塞外狼烟多于炊烟,久经沙场的老人,谁不是铁马冰河入梦来。

其实敲更有诸多讲究,只不过一僧一道的不讲究,从没人追究,久而久之,也就随意了。不过更多时候,道士都懒得巡夜,让老僧独自在街上行走。

深沉夜幕中,一点灯火缓缓向回头巷移动,两位更夫直到走到尽头,正是陈青牛和小筑小雾姐妹两栋老宅的中间。

中年道士睡眼朦胧,打着哈欠。

今夜被惊醒过一次后,这趟巡夜敲四更,他估计是睡意也没了,就破天荒参与其中。

老僧并未深入回头巷,隔着一段距离,望向陈青牛那栋朱漆斑驳的老旧宅门,轻轻低头,默念道:“见见见,非见非见,见非见。闻闻闻,不闻不闻,闻不闻……”

道士实在受不了老和尚的碎碎念,一天到晚,一年到头,真是唠叨个没完没了,关键是嗓门都不大,偏偏让人听的着。道人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扭转手腕,甩动梆子,恼火道:“阿弥陀佛,阿弥陀佛!我要是你们佛祖,见你这么废话,别说让你成佛,就是个罗汉果位,也不给你这老秃驴!”

老僧人脸色悲悯苦相,默不作声。

就像是山野乡村的憨老翁,一辈子给人欺负习惯了,八竿子打不出个响屁。

僧道两人循着原路返回,老和尚回头望去,中年道人调侃道:“见鬼啦?”

老僧叹息一声,显然不想搭理这个脾气恶劣的老邻居。

回头巷的院子那边,陈青牛眨了眨眼睛。

它气态雍容,眨眼。

陈青牛再眨眼,它也跟着。

这一次,他们干脆就是同时眨眼了。

不知活了多少岁月的狐魅,好似被陈青牛的幼稚动作逗乐,嘴角翘起,眼眸眯起,露出两个小小的酒窝,笑问道:“仙师,怎么说?”

陈青牛沉思许久,道:“你拿出一幅金石笺,今夜风波就算平了。不过接下来,你需要安排几位徒子徒孙,随叫随到,可能需要帮我处理一些杂事,肯定不会是危及性命的事情。”

它点了点头,“但我也需要你保证,任何时候你都不能泄露我们的身份,无论故意还是有意,只要有人因你获悉我们的身份,我都会当你与我们为敌,那就只能是至死

方休了。小仙师,勿谓言之不预!”

陈青牛点头,“理当如此。”

它秋波流转,“小仙师,那就远亲不如近邻?”

陈青牛脸色如常,回答得有些牛头不对马嘴,“下不为例。”

它掩嘴角笑,深深望了眼陈青牛,倒着飘掠而去,婀娜身姿消失在墙头那边。

彩绘木偶酸溜溜道:“还没看够那头老狐狸啊?”

老。

这个字眼,大概算是女子争斗的制胜法宝了。

陈青牛一笑置之。

琉璃坊,莲花峰,凉州城,铁碑镇,原来到哪里都不省心啊。

————

军镇将主吴震再对陈青牛失望,也不会真把这家伙一直雪藏在军镇里养老,很快在官署亲自召见了那位长锋营的宣节副尉,笑呵呵询问陈青牛是否还需要修养一段时日,还是去军镇外的所属军营赴任。当时吴震大马金刀坐在主位椅子上,和颜悦色。陈青牛自然不会推脱,事实上要是这颗大脑袋再跟自己捣糨糊,继续玩一手拖字诀,他就自己跑去军营任职,若有变故,大不了寄信给藩王藩邸,吃不了兜着走的,肯定不是他陈青牛。

陈青牛也新制度,真正让吴大脑袋记起自己的关键,正是朱真婴按照约定,每旬送往的冰盒,收东西的地点是军镇驿站,并不出奇,但是送东西之人,却是凉王藩邸人士,对方在签押的时候,也有意无意直截了当地亮出身份,驿站哪敢怠慢,收下东西后第一时间,除了让人将包裹火速送往回头巷,驿站主官更亲自跑了趟将军官署,把这件事层层上报,最后禀报到了吴震那边,吴震一听,吓了一跳,虽说西凉边军十数万,将种门户多如牛毛,可有几户人家,能够跟那座藩邸扯上点关系?

吴震在边军九镇混得最凄惨,不敢掉以轻心,与一位老秀才幕僚推心置腹商议后,觉得对于这位小祖宗,惹不起,躲得起,赶紧丢进军营,方为上策。并且还得让长锋营都尉长点心,千万别吃饱了撑着玩下马威那一套,这位根脚清晰但靠山不明的小爷,怎么都不是铁碑镇一个小营都尉,能够肆意拿捏的。

正午时分,陈青牛回到回头巷院子后,谢石矶正守着石桌上的包裹,不大,但对陈青牛而言,极为重要,是白蛟在藩王府邸的最大成果。

陈青牛也没有刻意回避隔壁宅子的偷窥打量,打开行囊,露出一只巧夺天工的雕花锦盒,长宽各两尺有余,盒子上还放有一封书信。陈青牛先打开厚厚的信封,竟有七八张信笺之多,是朱真婴的亲笔手书,除了开头礼节性的问候,接下来没有一个字的废话。提及了白蛟在王府的安分守己,勤勤恳恳,一身蛟龙气息和珍贵的龙涎香,用以浸润鱼池里的那些神异锦鲤,效果显著,锦盒里的四尾锦鲤,灵气十足,而且越到以后,锦鲤的品质会越好。

看到这里,陈青牛松了口气。

陈青牛和小蛟做了一笔长久买卖,表面上当然是互利互惠。

不过小蛟不知道,这其实是陈青牛在她身上贴了一张无形的护身符,虽然称不上是保命符,但毕竟有“观音座”三个大字,哪怕是陆法真某天起了歹意杀心,恐怕也得掂量掂量。

否则以小蛟的那点稚嫩心性和浅薄修为,一旦幕后有哪位高人,铁了心要杀蛟夺宝,小白蛟说死也就死了。

在信的中间,朱真婴通过官府邸报和藩邸独有的谍报,两相结合,给陈青牛详细阐述了近期的朱雀隋朝两国大事,既有庙堂秘闻也有沙场走势。其中王雪涛在马嵬军镇外的被杀一事,在朝廷那边惹起了轩然大波,连皇帝陛下都龙颜震怒,下令彻查到底。奇怪的是,王雪涛的亲哥哥,京城第一号酷吏王松涛,始终反常沉默,只不过非但没有让人觉得此事会善了,反而让人觉得王松涛哪天开口的时候,就是大批人头滚滚落地的时候了。

信的后边,多是一些两国边境修士的小道消息,那些修士的家世根脚、宗门背景和战斗胜负情况,都有一丝不苟的批注。

陈青牛反复看了两遍,确认并无遗漏后,这才让谢石矶收起存好。

打开锦盒的刹那间,便有阵阵寒意扑面而来。

四条被大修士以秘法瞬间冻僵致死的锦鲤,嘴边两根“龙须”,远比寻常江河鲤鱼要长太多,极为瞩目。

盒内,铺有厚厚一层蕴含水精元气的特殊冰块,使得锦鲤灵气不会在漫长的寄送途中,快速散溢。

陈青牛正襟危坐,闭上眼睛,开始以最娴熟的鲸吞术,汲取锦鲤灵气。

四缕气息从锦盒内缓缓升起,如炊烟一般,最后分别从陈青牛耳鼻两处渗入体内窍穴。

足足一炷香后,陈青牛才缓缓睁开眼睛,哈哈笑道:“通体舒泰!”

站在一旁护法的谢石矶,她面无表情,实则有些疑惑,当初在藩邸,面对一水池锦鲤孕育出的灵气,片刻间就鲸吞殆尽了,今日却耗费如此之多的时光?虽说那些灵气,不如今日锦盒四条龙鲤的灵气,来得精华纯粹,但是如何都不需要这么长时间才对。不过当谢石矶发现墙头那边坐着的狐魅后,便有些了然。

这大概是所谓的藏拙吧。

用他的话说,则是……当爷爷之前先装孙子。

那头任由一袭白裙从高墙拖曳而下的狐魅,也没有捣乱,眼神熠熠。

陈青牛始终没有去看那千娇百媚的狐魅,起身收起锦盒,走入正房后,在床榻上盘腿而坐,双手掐诀,继续呼吸吐纳,消化灵气。

临近黄昏,陈青牛骑上一匹原本用来驾车的马,独自前往军镇外的那座军营。

在这之前,写了一封信,回复朱真婴,让谢石矶明天送往军镇驿站。

谢石矶这次没有跟随陈青牛投军入伍。

这趟进入边军,他是铁了心要走兵家修行的路子,宰相宗一役,已经让他看到一丝曙光。已是武道宗师谢石矶的,不需要这种磨炼,而陈青牛则是不需要她跟在身边。

小暑大暑,上蒸下煮。

小暑时分,鹰始击,迎杀气。故而无论人体还是天地之间,阳气都开始喧沸蒸腾。

陈青牛骑马出城后,感慨良多。

谁能想象一个勾栏青楼的小厮,大摇大摆开始领兵了。

这趟出城连当国剑也没有悬佩,留在了回头巷那边。

只带了一本贴身藏着的《礼记正义》,以及白蛟赠送的那只剑冢盒子,以防不测。

彩绘木偶破天荒没要求当拖油瓶。

陈青牛巴不得它别在自己身边晃荡。

至于一名宣节副尉该有的甲胄武器和领兵符印,裴老头都已经托人送往军营,无需陈青牛亲自携带。

陈青牛感到惋惜的是自己没能去探骊营,而是在长锋营任职。

探骊营是铁碑老营之一,也是唯一一座仍然保持营号的军伍,营号来源于专属斥候名探骊,建功无数,探骊二字,寓意从蛟龙颔下摘取骊珠,难度可想而知,当初这支斥候的名声响彻西北边关,朱雀王朝拥有近百支大大小小的斥候、探子和马栏子,如今当之无愧的西凉第一斥候,鹞子精骑,几乎是全部照搬探骊老营的建制、训练和律例。

长锋营说是营,也有将近千人的兵力,名义上却是挂靠在老营探骊辖下的一支军伍,条件就是长锋营培育出来的精悍士卒,都要优先抽补进入探骊营。只有这样假借探骊营的名头,铁碑到手的军饷俸禄才会多些,这种滑稽情况,只有啃老本的铁碑军镇才会有,其它八镇,自然不屑以此跟西凉讨要更多军饷。从马嵬到藩邸,也都睁只眼闭只眼,毕竟铁碑如今再落魄,也曾经是西凉铁骑的脸面,如果厮混到连一个老字营,都被摘掉头衔的地步,恐怕朱鸿赢也觉得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

陈青牛一人一骑,孤零零向西北方,策马而去。

长锋营驻地在四十里地外,位于一座不起眼的山坳里,烽燧瞭望倒是都有,就在山坡顶上,不过更多是象征意义,大隋羸弱边军,一直被朱雀王朝的百战雄师压着打,这是延续了将近二十年的大势。当然,如安阳郡主朱真婴所说,大势归大势,大势之下的诸多局部战场,也不是说大隋南疆边军,就一定会毫无还手之力,其实大隋南方砥柱的李彦超,麾下八万精锐,尤为善战,就曾经多次让兴师动众的朱雀征北大军铩羽而归,其它如小姨子在内等军镇,也吃过很多场结结实实的败仗,不过都无法改变两朝大局罢了。

治世出贤相,乱世多名将。

大隋李彦超若非大隋国势颓废,加上朱雀虎视眈眈,以大隋原本文官治国武人低微的畸形格局,恐怕给他三辈子时间,也爬不到如今的煊赫高位。

陈青牛此次兵家修行,当务之急,是寻觅一粒玄妙难测的真意种子,然后就要马上去往古战场,就像找了一块良田,放下种子,生根发芽,最后才是以战养战,以金戈铁马的杀伐之气,不断浇灌蕴养,如此到了秋季才会丰收。而陈青牛尴尬的地方,恰恰在于种子找寻这兵家第一步之上,哪怕是莲花峰历代客卿的珍贵手札笔记,对此也语焉不详,给不出准确详细的捷径,毕竟那些客卿无一人选择兵家道路,更多是一些旁观心得。

营地森严,正气肃杀。

这便是行伍军旅独有的金戈之气。

两名士卒早已持矛拦路,陈青牛翻身下马,又不是什么气焰嚣张的无良将种,做不出那种纵马直入的勾当,给守门士卒验过了官身诰敕,后者说过了主将营帐的具体位置后,毕恭毕敬放行。

这座军营自有其锐气,如旭日东升。

这是朱雀王朝近三十年来,在南瞻部洲版图上势如破竹,接连大胜,带来的一股无形惠泽。

试想一座铁碑军镇的小小长锋营,尚且如此,那几位将整个玉徽王朝都收入囊中的大将军营,又该是何种惊人气势?

长锋营主将是一位中年武人,国字脸,正七品的官身。一看就是性情古板的人物,得知陈青牛领命报道之后,主动走出营帐相迎,还挤出些笑容,亲自带着陈青牛走遍了军营,路上遇上一些个实权的职官副尉,为陈青牛一一介绍,多是三十多岁,品秩差不多,最多比初入军伍的陈青牛高出一两阶,肯定是靠军功或是熬资历辛苦挣来的,对陈青牛谈不上有何殷勤笑脸,却也不会恶脸相向,能靠自己在朱雀混出个八品武将官身的人,都不傻,哪怕心里对这个年轻子弟不顺眼,也不至于表现在脸上。

大抵上,有长锋营主将好心帮忙镇场子,这一路波澜不惊,没有任何意外状况。

所以陈青牛在被送到自己营帐后,向那员武将抱拳感谢了一番,后者笑着摆摆手,就此离去。

至于陈青牛麾下那一标队伍,五十来号斥候,前两天就被拉出去铁碑两百里外的边境线,与其他袍泽骑军一同按例巡边。巡边一事,绝非老弱病残能够胜任,说句难听的,如果真是不堪一击的兵马,不就成了白白给大隋那帮兔崽子送头颅送军功了?加上大隋大势颓败,所以边军将领对于麾下的战功犒赏,不遗余力。在西凉边军看来,简直就是失心疯了,例如没有官身的大隋斥候,只要阵斩一骑敌军斥候,就地官升两级!

所以陈青牛在这里,只要坐得稳屁股底下的位置,是除了主将之外,最具实权的长锋营话事人之一。

入夜后,陈青牛就在装饰简陋的狭小营帐继续吐纳,导引一事,片刻松懈不得,气海带了个海字,可是世间修行之人,气海之大,天资惊艳之辈,也不过是大如小湖,绝大多数不过小水塘一般规模,甚至不乏小如水井的可怜修士,受困于先天局限,真真正正是井底之蛙了,只能望天而叹。当然,井底之蛙,好歹还守着一口井的气海,也绝对要好过那些好像在稻田水洼里,一辈子只能与蚂蚱蚊虫打交道的修行门外汉。

陈青牛的古怪之处,就在于他的根骨天资,极其惊人,也就是先天极好,只可惜后天被人以大神通硬生生剐去根骨,榨干了气海,点滴不剩,哪怕凭借着先天资质,能够几乎逆天地在干涸气海之内,自行生出还算丰茂的水源,但是又被人在双眼植入两条蛰龙,长久以往,真是谪仙人中的谪仙人,也要认命。若是当时陈青牛得了天龙八部的好处,降伏了两条为祸作乱的蛰龙,而不用承担其因果,那么陈青牛未必不能一日千里,成为修行路上的天纵之才,结果那件佛教至宝更不是省油的灯,比起双眼蛰龙,有过之而无不及,这就让陈青牛彻底没了脾气。

不过世间事,福祸相依,老天爷再喜欢打盹,总归是留给陈青牛一线生机。

蛰龙的夜夜折磨,让失去了天生道胚佛根大机缘的陈青牛,打磨出一副极好的后天武胎。

体内佛家八部众的存在,则给了陈青牛能够跟飞升境之下所有修士,来一场大不了玉石俱焚的底气。

世事无常,命途多舛。陈青牛对此,感触至深,可谓深入了骨髓。

所以陈青牛对于修行,从来不视为什么苦差事。

举个例子,凡夫俗子,牙疼历来是大苦事,那么作为修士,拥有八部众的陈青牛,所受之苦,等于是一个凡人,时时刻刻都承受着牙疼带来的折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而且看不到尽头。

这样的长生大道,陈青牛羡慕什么?

但是陈青牛觉得越是如此,就越要活得更好。

毕竟,他还有很多风景没有看到。

————

深夜,陈青牛吐出一口浊气,站起身,将那枚青铜兵符悬佩在腰间,走出营寨,沿着一条山坡小径,去往那座三层建筑的烽燧,一探究竟,纯属好奇。

军营巡夜士卒以及暗哨都算眼尖,也晓得此人身份,让陈青牛的登山,一路畅通无阻。

烽燧按照西凉军例一燧五人,战马四匹。铁碑军镇以北,烽燧大小三百余所,各自相距三十余里,星罗棋布,钉子一般,死死嵌入两国边关版图之上。

陈青牛推门而入后,发现烽帅一人,烽副两人,烽子两人,总计五人,都围坐烽燧一楼桌旁,全部目瞪口呆,怔怔望向自己。

人人手里还举着酒杯或酒碗,浓郁酒香弥漫于烽燧。

陈青牛笑道:“你们继续,我就是去烽燧顶楼赏景的,别管我。”

一个魁梧汉子色厉内荏,怒喝道:“你是何人?!为何擅闯烽燧!知不知道,依照西凉军律,我们可以将你当场击杀……”

陈青牛懒得跟他们解释,二话不说掏出随身钱囊,丢出一粒拇指大小的碎银子,刚好抛入一只某人偷偷放回桌面的空酒碗里。

那粒银子在大白碗滴溜溜转动,声响清脆。

陈青牛拍了拍自己腰间符印,直接走向楼梯,撂下一句,“刚到任的斥候标长,没有找茬的意思,你们喝你们的。银子就当是买酒钱,下次记得给我留一壶。”

有个娃娃脸的烽燧小卒直愣愣说道:“咱们今儿喝的酒老好了,这粒银子至多买半壶……”

不等这个缺心眼的烽子继续说话,就给那魁梧汉子一巴掌拍在脑袋上,后者正是这座小题山烽燧的烽帅,他连忙起身笑道:“这位将军大人,放心,咱们兄弟下次偷偷喝酒,保管喊上你!”

那少年烽子继续念叨:“标长而已,哪里能当将军……”

又给身边一名上了年纪的老烽副,打赏了狠狠一巴掌。

少年一脸懵懂委屈。

陈青牛走了两趟楼梯,来到顶楼瞭望台,可能是直辖于长锋营的关系,比起塞外许多烽燧,这座小题山烽燧要更加宽阔齐整,陈青牛一屁股坐在围墙上,抬头望向远方。

谋而后动的道理,陈青牛当然懂,要不然在琉璃坊也撑不到那次清明上坟。

只是踏上修行之路后,就很少有这样的机会了,下山之后,更是意外不断,让人措手不及。陈青牛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最多看几步之外的人和事,最多把即将踏出的那一步,给踩得尽量结实,稳当。

兵家修行,兵器一般用刀、铁枪、弓箭这三样,也有外家拳宗师,横练体魄,修炼出一具金刚不坏之躯,大成之境,能够肉身抗衡神兵利器。

至于剑,是君子之质,于是与战场杀伐颇有冲突,兵家修士选剑,入门不难,但是想要剑道登顶,出神入化,比起练刀要难上太多太多了。尤其是兵家修士之中,剑道宗师数量很少,就在于剑道比起“单刃”刀法,与兵家宗旨的契合要更弱一些。但是剑修,本就是世间最不容小觑的特殊修士,如果还是走的兵家路数,那简直就是仙佛也头疼的扎手货色了。

陈青牛想着还是让朱真婴从藩邸宝库里,选一把刀,当然模样不能太花俏,比起寻常制式战刀好些,就足够了。

陈青牛收起思绪,转头望去,那个皮肤黝黑的魁梧汉子拎着酒壶,抬起手,晃了晃,谄媚笑道:“将军大人,来点?”

陈青牛做了个尽管丢掷过来的手势,笑道:“行啊。”

那位烽帅没敢如此不敬,低头哈腰一路小跑,双手奉上,满脸歉意道:“对不住将军,兄弟们今夜没能管住嘴,只剩下小半壶酒喽,下次,下次小的一定让将军喝尽兴!”

陈青牛仰头喝了口,够劲,伸出大拇指,“不错!”

烽帅笑得合不拢嘴,“将军不嫌弃就好。”

陈青牛摆手道:“老哥你别一口一个将军,我可担不起,传到外边也不合适。我呢,姓陈,是刚来你们军镇没几天,靠着家里还算有点门路,捞了个宣节副尉当当。”

那个在边军行伍也算老油子的烽帅,明显愣了愣,还真没想到这个气度不俗的年轻将种,是如此耿直的爽快人。

不过这样的话,烽帅倒是更安心了,糙点好,只要人品别太差,他就自信能够笼络好关系,靠着自己一张嘴皮子,以及那点紧巴巴俸禄买来的好酒好肉,与这位年轻将种积攒下一份不大不小的香火情。

不管怎么说,如果真能有个同桌喝酒、呼朋唤友的宣节副尉,怎么也算一桩脸面有光的光彩事。

不过与此同时,他也默默告诫自己在摸清底细之前,溜须拍马可以,不可交浅言深,万一丢了自己当下捧着的铁饭碗,哭都来不及。

他咧嘴憨憨笑着,拍胸脯道:“陈都尉,我叫赵大光,是土生土长的铁碑人,祖上三代,都在边军里混,以后有事,知会一声,大忙不敢说,咱就一个屁大的烽帅,不敢吹这牛皮不是?但是小事情,都尉只管吩咐便是,皱一下眉头,我老赵就是个娘们!”

四颗脑袋拥挤在楼梯口那边的烽燧四人,翻白眼的翻白眼,讥笑的讥笑,偷偷躲在那边看笑话。

赵大光哪里不清楚麾下四人的德行,转头压低嗓音,怒喝道:“瞅啥?别耽误了都尉大人赏景的雅兴,一帮粗胚,快滚快滚!”

四人悻悻然退下,不过仍是留在了烽燧二楼,竖起耳朵继续偷听。

赵有光愤愤然转头后,立即又是另外一张热情面孔,“治下无方,让都尉大人见笑了。”

陈青牛喝着酒,微笑道:“下边军营规矩多,你这里可是个喝酒的好地方,以后我肯定常来。”

赵有光拍胸脯砰砰响,“没问题,陈都尉肯来,是给咱面子!”

陈青牛喝完了酒,跳下墙,把酒壶还给赵有光,“那我就先回了。”

赵有光赶紧弯下腰,“小的送一送都尉大人。”

陈青牛稍稍加重语气,摇头道:“不用!”

魁梧汉子立即点头道:“听都尉大人的!”

陈青牛走下楼梯,很快就离开烽燧,下山去了。

星光下,修长的身影,渐行渐远。

赵有光目送他离去后,酒壶壶口朝下,竟是点滴不剩。

站在他身旁的烽燧四人,看到烽帅做出这个动作后,少年嘿嘿笑道:“咋的,烽帅,还想着那位都尉给你留一口酒啊?”

赵有光脸色凝重,沉声道:“以后小心些,一个年纪轻轻就能直接成为宣节副尉的实权将种,喝酒不介意没有酒杯,甚至酒碗都不用,而且还愿意喝得如此干净,这种人,且不论品行好坏、能力高低,总之,肯定不容易糊弄,不是省油的灯啊!所以今后他来喝酒,咱们欢迎,当菩萨供着,但我老赵劝你们四个一句,别想着攀高枝,这个长锋营唯一一位斥候标长,没那么简单,都小心些。”

陈青牛回到营帐后,躺在远远谈不上舒适的小床板上,哪怕垫了一层棉褥子,仍是坚硬无比。

但是,陈青牛竟然睡得无比踏实。

这一夜,他好像梦到了谁,笑了。

...

第102章 莲花峰,斩魔台

莲花峰金顶的镇国阁,曾是客卿陈青牛的下榻之处,如今人去楼空,愈发清净寂寥。裴青羊是天生喜欢热闹的跳脱性子,姐姐裴青虎则是静极了都不会思动的冰冷性子,如此一来,裴青羊在莲花宫里可谓度日如年,每旬都会独自离开金顶,去往那座掩映在云雾之间的山巅送客亭,举目远眺,其实除了云海滔滔,她还能看到什么?

百无聊赖的裴青羊,就只好自己找乐子,今天在观潮阁四周跳方格子,明天就去宝华殿爬台阶,后天再去莲花池数花苞数量,等等,一旬下来,倒也安排得满满当当,一旬之后?把那些花样重复一遍,即可。

夕阳西下,从高绝一洲的青峨山的金顶望去,就像一轮大日缓缓坠落在西海,风景壮丽。

裴青羊坐在镇国阁廊外的栏杆上,双腿一晃一晃,苗条身影沐浴在金黄余晖中,颜色绝美。

她的姐姐裴青虎,在玉石广场上勤苦练剑,剑气纵横,

剑道修为暴涨,不说一日千里,八百里加急的速度,是绝对有的。

白玉铺就的素洁校武场上,一袭青衫的裴青虎,人随剑走,神采飞动,奔放流畅,剑势一气呵成。

一名剑士的精神气,一定要与所习剑道相契合,方能事半功倍。裴青虎虽然面冷,给人一种铁石心肠、不懂变通的错觉,但其实气概舒畅,性情豁灵,是极有宿慧的上乘剑胚。只不过莲花峰由于有黄东来这么个怪胎坐镇,加上职掌宗门律法的大长老陆姥姥,对裴青虎情有独钟,出于避免拔苗助长的考虑,一直刻意淡化裴青虎的剑道潜力,这才导致裴青虎名声不显。

换成青峨山之外的宗门帮派,裴青虎即是当之无愧的第一流仙子,裙下之臣,不计其数。

悬停空中的莲花宫下边,手持拐杖的老妪微微眯眼,频频点头。

身边有位宫廷美妇装束的美丽女子,称赞道:“青虎如今剑道意气风发,神气十足,尤其剑势如暴雨骤风,滚雷掣电,千变万化,而法度具备。师父,在徒儿看来,白莲黄东来虽然天赋奇绝,根骨非凡,但世间万物,过犹不及,过刚易折,怕只怕那剑胚中途夭折,反观我们青虎,胜在后劲坚韧,细水长流,甲子之后,成就必不弱于黄东来,百年之后,两人孰高孰低,还真不好说。”

老妪缓缓睁开眼,点头道:“善!”

这位不苟言笑的陆姥姥,一向给莲花峰所有修士“刻薄寡恩”的印象,此时竟是破天荒开怀笑道:“小青虎,道不远矣!”

沉默片刻,美妇人突然忧愁道:“就是青羊这丫头,让人不省心。分明资质比青虎,还要略胜一筹,为何她就是不开窍,如何都不愿吃苦修行。”

老妪轻轻提起拐杖,敲了敲地面,轻声道:“我辈修行,需过三座关隘,世人往往以‘自了关’为最难,认为难度犹胜生死关,因为世人到底少有能够真正问心无愧,佛家的心无挂碍,道家的清静无为,都是此关此劫的方便法门和终南捷径。至于生死关,倒是儒家和兵家最容易渡过,其中玄妙,不曾真正投身朝廷,不曾置身沙场,便不足为外人道也。”

老妪重重叹了口气,“唯独那情字关,奇了怪哉,竟然独独是我们观音座最难熬的一座关隘,欲成天仙,必在至情、无情两者之间打个转,我们青峨山,有多少惊才绝艳的前辈先贤,就堪堪倒在了这个情字上?如我这般资质愚钝之人,干脆就连次一等的‘深情’‘绝情’,也不敢尝试。到最后,空落落,只能斩了赤龙,得了一个最末流的‘无情’,可惜我辈之无情,距离大道无情,相差何止千万里。故而师父我皮囊空空,大道无望啊。”

妇人试探性问道:“需不需要为青羊安排一位山外的情结种子?”

青峨山每一位大神通修士的崛起,就意味着,有一位曾经与她并肩而立的男子修士,已经道行崩坏。

陆姥姥犹豫了一下,“如今莲花峰正值多事之秋,宜静不宜动,暂时不做此打算。”

妇人嗯了一声,眼波流转。

老妪不轻不重道:“你不许自作主张,若是被我发现,你私自将青羊折腾到大隋王朝的漩涡里去,别怪我不念师徒情分!”

说到这里,陆姥姥冷哼一声,已经有几分动怒的迹象,“师父把丑话说在前头,你虽然在大隋王朝地位不俗,但是于青峨山莲花峰而言,不过是一座小土包而已。你如果真忘了宗门的初衷,做出危害宗门利益的事情,要么你这个徒弟靠本事,欺师灭祖,要么就由我这个老眼昏花的师父,亲手在宗谱上划掉‘魏小妹’这三个字!”

老妪转头,微笑道:“反正这名字也俗气,划去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哪里比得上‘大隋巍巍’的‘魏双山’,对吧?”

妇人脸色苍白,双手拉住老妪的枯瘦胳膊,如娇憨少女跟长辈撒娇道:“师父,哪有你这么吓唬弟子的。弟子对莲花峰,忠心可鉴,对师父的敬畏之心,更是发自肺腑!师父要是不信,要不然弟子脱了衣裳,将胸脯剖开来,里头的心,给师父你老人家过过眼?”

老妪没冷冷斜瞥了一下神态妩媚的女子,没好气道:“剖心就免了,为师我没兴趣。不过在你石榴裙下的大隋朝廷,相信有很多男子想看你衣裳下的风景。”

宫装妇人悻悻然。

老妪叹了口气,骤然间神色冷厉,眼神阴森,道:“行了,小妹儿,你也别觉得委屈,白莲在莲花峰一人独大的局面,师父心里有数。师父再胳膊肘往外拐,也不会拐到白莲、尤其是那个小婊子范玄鱼那边去!若不是看在那姓陈的王八羔子,是白莲孤注一掷、豪赌赌赢的,若不是他带来了那么多朵崭新的紫金花苞,以白莲如今的骄横做派和嚣张气焰……你真以为其它八大支脉里,那些个老家伙的肚子里,没有小算盘小九九?哼!”

端庄且美艳的宫装妇人小心翼翼问道:“那株紫金气运莲的开放,会不会是那贫寒贱种骗人的?在山脚下的世俗王朝,假冒祥瑞,杀良冒功等等行径,屡见不鲜……”

老妪重重一敲拐杖,训斥道:“住嘴!见识连村妇都不如!”

宫装妇人顿时噤若寒蝉。

足可见陆姥姥在莲花峰上的积威深重。

毕竟这位老妪已经是莲花峰在明面上,辈分最高、职权最重的人物,如果不是出了一个战力冠绝莲花峰的黑莲宗主穆莲,老人恐怕还会多出一个头衔。

有趣的是,武痴穆莲恰好是陆姥姥的弟子之一。

陆姥姥讥讽道:“你这丫头,这趟下山二十余年,修为没见增长半点,心眼倒是多了不少!”

宫装美妇一副小媳妇可怜兮兮模样,丝毫不敢顶嘴。

老妪笑了笑,“行了,这次师父虽然不会把青虎青羊交给你,但是看在你这些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总不至于让你回娘家一趟,结果两手空空返回,岂不是白白给人笑话。你跟那个出自燕支山的泼妇,勾心斗角了这么多年,一直相持不下,这次不光是师父会给你几位师侄,宗门也会助你一臂之力。”

听到老妪的承诺后,魏姓宫装美妇嫣然一笑,祸国殃民。

————

镇国阁栏杆上,没心没肺的莲花宫婢女仍然在那里晃荡着脚丫,不仅如此,还自言自语。

“听说剑胚黄东来跟咱们公子闹掰了,不晓得公子有没有被揍成猪头?”

“谢石矶那么粗鄙的一个侍女,光长个子不长心,如何伺候得好公子,唉,都怪我,当初就该答应公子一起下山的。”

“听说白莲借着咱们公子的东风,扯起虎皮做大旗,压得其它几支根本抬不起头来,好几次都明明是别人更早相中的好苗子,结果被白莲从中作梗,抢了去,据说这还算好的,有几次打生打死的,估计是真打出了火气,殃及好些个修行种子连青峨山都没见着,就见着了阎王爷。唉,如果公子没下山历练就好了,他要是在这里的话……”

裴青羊自己被自己逗乐,捂嘴娇笑道:“就能听我说这些了呗……公子他啊,肯定还会夸我消息灵通,是咱们莲花峰的小小耳报神!”

“再说那王蕉,不愧是生生世世的痴情种,这会儿肯定又跑去龙虎山了。她能否与那位袁小天师结成一双神仙美眷,我可不在乎,我就是想知道,王谪仙能不能趁着谈情说爱的间隙,尝试着与那情郎里应外合,把咱们峰主从斩魔台那边救出来啊?”

听得出来,没心没肺,不意味着无忧无虑。

少女的的忧虑,多着呢。

“白莲果真如此行事?”

一个清冷嗓音在裴青羊头顶响起,裴青羊都懒得抬头,也晓得是自己姐姐,没法子,这么大一座莲花宫,冷清到最后只剩下她们姐妹相依为命,公子实在是太绝情了!下次重逢见面,她一定要板起脸,坚决不给他笑脸看,总之,千万不能让他立刻就看穿她的开心雀跃。

裴青羊缩着身躯,惫懒道:“我只是听到什么就说什么呀,才不管是真是假。”

两两沉默,当然谁也不会觉得尴尬。

这其实才是她们的常态,无话不说,可说着说着,好像就真的无话可说了。

再者,姐姐裴青虎作为听众,比起那位以横空出世姿态,突然闯入她们生活的年轻客卿,实不算称职,后者溜须拍马的方式,既可“天雷滚走鬼神惊”,也能“春雨润物细无声”。

裴青羊最喜欢那个家伙夸奖自己了。

一本正经!诚心诚意!心有灵犀!

对此,裴青虎曾经给出过简明扼要的评价,“裴青羊,你耳没聋,但眼瞎。”

当时裴青羊则撇撇嘴,姐姐这是嫉妒自己呢。

裴青虎突然开口道:“王蕉如果真到了龙虎山,假设我们获知的袁春风心性,并无讹传,那么王蕉别说救出峰主,恐怕她自己这一世的下场,比峰主还不如。”

裴青羊抬起脑袋,怔怔望向远方,眼神充满疑惑,“男女为什么一定要情情爱爱,只是像我和公子这样,不好吗?”

裴青虎脸色冰冷,“幼稚!”

妹妹做了个鬼脸,虽然内心坚持,但嘴上没有继续。讲道理这件事,她这辈子就从来没有赢过姐姐,裴青羊有这个自知之明。

裴青虎皱了皱眉头,神色凝重。

裴青羊突然压低嗓音,“姐姐,紫金莲花的事儿,咱们还要继续帮公子瞒着陆姥姥吗?”

裴青虎毫不犹豫道:“某件事既然已经做了,那就别中途改弦易辙!”

裴青羊委屈道:“我又不像你,追求一往无前的浩然剑道。”

裴青虎站在栏杆上,视线所及,云卷云舒,滚滚滔滔,如仙人拂袖,如神灵呵气。

年轻客卿下山之前,有意无意借给了她一部《壮观帖》,说是让她无聊了就练练字,尤其是草书,理由是他看着一个字都不认识,所以想必很厉害。

这《壮观帖》,是大隋前朝帝师担任总裁官的一部官刻丛帖,草圣马玮奉旨书写各幅名家字帖的款识标题,失真之处极少,汇集了古往今来数百幅精妙神作。

裴青羊练剑之余,有一次鬼使神差地真去观摩字帖了,结果无意间从那些龙飞凤舞的草书字体当中,灵光乍现,佛家顿悟一般。

她仿佛一下子就找到了真正适合自己的剑道。

所以厚积薄发的裴青虎,近期剑道修为,简直就是疯狂暴涨,天赋之高,后劲之足,让人瞠目结舌!

妹妹裴青羊喜欢那个客卿,浅浅淡淡,从从容容。

姐姐裴青虎讨厌那个客卿,说不清,道不明。

那个年轻男人说过,山下有茫茫多的男人,有坏人,也有好人,有趣的人,无趣的人,都很多。所以你们姐妹俩,以后一定要下山亲眼看看。挑中谁了,若是脸皮薄,那他就会帮忙一板砖敲晕,用麻袋扛回莲花峰,当她们的压寨夫人……夫君!

裴青虎忍不住笑起来,如何都忍不住。

可惜妹妹裴青羊忙着发呆呢,没能看见。

————

世人皆知龙虎山是道教祖庭,有黄紫贵人联袂出现的天师府,有那架传说中“我不报春春不至”的神奇大鼓,玉渡山有一株万年长青的古桃树,树荫之大,巍巍然遮覆数十亩……

龙虎山有数不清的大真人,有目不暇接的风景形胜,但是毋庸置疑,近千年以来,唯有一座斩魔台,最夺人眼目。

威名赫赫的张家天师,历来有下山降妖除魔的传统,每一代皆是如此,这些仙风道骨的神仙中人,游历人世间,一旦抓获魔道巨擘,更会擒拿回道教祖庭,在斩魔台上,将其斩首示众,将其魂魄拘押,永世不得超生。

很大程度上,龙虎山无与伦比的声望,是在无数凶恶妖魔的铁血镇压后,积累起来的。

压胜峰斩魔台,位于龙虎山群山之巅,比起紫气峰的飞升台,还要高出百丈之多。

压胜峰常年云雾缭绕,如果能够登顶,宛如置身于云海中的孤岛,每当旭日东升,或是夕阳西下,所有云涛染上一层金色,蔚为壮观,偶有蛟龙、鸾凤模样的灵物,破开云海,真是仙家境地。

事实上,斩魔台并非传闻中那般阴森。

一柄斩魔刀,常年不见踪迹,唯有龙虎山掌教真人亲自敕令,才会现身。

一根锁龙柱,实则看上去就跟寻常酒楼外的拴马柱,并无两样,等人高而已。

一口镇妖井,亦是与乡野间随处可见的水井无差。

大概这些年斩魔台唯一的异样景象,就是多了一位被镇压在此的女子大修士,南瞻部洲观音座,莲花峰峰主纳兰平生,龙虎山对她态度暧昧,捉而不杀。

今日斩魔台上,天色清明,日悬中天。

一条青色长线急速飞掠而至,最终一道修长身形飘落在山巅,是一位玉树临风的年轻人,身穿天师府寻常道士的灰色道袍,并不背负或是悬佩桃木剑,而是腰挎了一柄极长的长刀。

斩魔台是龙虎山的三大禁地之一,按家律非大小天师不得登山,一般而言,龙虎山的十数位外姓天师,出于某种不为人知的忌讳,也不太爱来这里。即便是招待贵客,也最多是去往稍矮的飞升台,主客双方一同俯瞰人间,欣赏大好山河。

年轻道士相貌英俊,神色冰冷,便是见识短浅的市井百姓,也会觉得此人定是刻薄寡情之辈。

当他看到那位盘腿而坐的女子背影后,眼神才流露出一丝罕见的温暖笑意。

他也盘腿坐下,坐姿松垮,显得十分随意,两人相距不过一丈。

年轻道士开始自顾自讲述,这次下山游览诸多王朝邦国、名山大川的奇闻轶事,不温不火的语气,却说着惊心动魄、荡气回肠的经历。

哪怕是堂堂一国君主,在年纪轻轻的道士嘴中,都如蝼蚁一般,种种纵横捭阖的帝王手腕,似乎到了他这里,就只剩下滑稽可笑了。

至于那些沙场厮杀的武将殉国、才子佳人的悲欢离合,他更是说得云淡风轻,不起半点情绪涟漪。

恻隐之心,人之常情。

此人仿佛先天就没有。

他第一次转过头,凝视着那位女子的侧脸,有些好奇问道:“我听说你的情劫种子李洛,约莫二十多年前,籍籍无名死在了南瞻部洲,好像是一个叫商湖的小地方,潦倒醉死,也真够窝囊的。至死都不敢来这斩魔台看你一眼,你当真钟情于如此庸俗的男子?虽说他当年一怒之下,神通尽出,在龙虎山也耍过一次大威风,可为何一次手搓便如此心灰意冷?”

女子无动于衷,原来她在低头读书,那本书籍摊开放在她腿上,她读书极慢极认真。山巅罡风大振,但是她也好,他也罢,四周都只是和煦清风微微拂面而已,每当她读完一页内容,便会有清风帮着翻过一页书。

若是在龙虎山,年轻道士漫不经心地施舍一个正眼,都能让无数黄冠道姑受宠若惊,在龙虎山之外,更是有无数骄傲自负的宗门仙子,独独对他爱慕得死心塌地。

他对于女子的冷漠,不以为意,微微仰起头,望向远方,“看来如我猜测那般,你对那位佛子出身的上代莲花峰客卿,根本就没有用情至深。如此正好,以后你我互杀一次,各凭本事,证大长生,得真大道。”

女子伸出一只腴瘦恰当的美丽手掌,真可谓芊芊玉手,轻轻按住书页,感慨道:“证大长生,得真大道。不愧是天之骄子才能说出的话。”

年轻道士何尝听不出其中暗藏的讥讽。

天之骄子,百年一遇,不世出的修道天才,龙虎山千年最惊艳的外姓天师,等等,一大串头衔,路边烂白菜一般,全部一股脑丢在他身上。

而袁春风这个名字,确实也当得起这些溢美之词。

就连远在南瞻部洲莲花峰的侍女裴青羊,也听闻他的大名,对他的人生履历,如数家珍。是年轻一辈道士的领袖,是掌教大真人的闭关弟子。诞生时就获得了桃木剑“钟馗”的万里认主,年少时独自离家,行走千万里,终于来到这座道教南方祖庭,先被拒之门外,便在玉髓峰下结茅而居,只凭一部道统最入门的单薄册子,就能够体悟天心,最终被“张家天人”张煌京收为弟子,并且惊世骇俗地师徒两人一并闭关悟道,出关之后,祭拜天师府历代祖师,竟然获得了龙虎山开山鼻祖的那一袭羽衣,号称天人附体。

他下山先后两次游历,一次次降妖伏魔,一次次替天行道,威名远播,以至于世人每每谈及龙虎山,必绕不开袁春风。

有妖魔作祟处,必有人思春风。

说这句话的人,不是别人,正是龙虎山当代掌教张煌京。

难怪山下会有人传言,张仙人有意打破“非张氏后裔,不得执掌龙虎天雷印”的祖宗之法。

袁春风笑问道:“观你们莲花峰近年气象,有烈火烹油之嫌,需不需要我出手?反正去哪里都是游历,去趟你家乡也好。”

她依然默不作声,不置可否。

她一袭大袖绿裙,不染纤尘。

袁春风又说道:“我还听说你们莲花峰的现任客卿,是个洪福齐天的幸运儿,只不过我估计下场不会太好。因为如今莲花峰的当权人物,根本就无意让他继承那份衣钵,从头到尾,那家伙都被蒙在鼓里,不晓得为何他那个客卿,怎么就比赵龙图吴摇山差那么多。恐怕他根本不知道,其实赵龙图和吴摇山,是在成为客卿后,才修为暴涨的,尤其是吴摇山,上山之前,修为甚至还不如他。”

纳兰平生终于开口道:“袁春风,你心乱了,是因为那个宿命里跟你有十世姻缘的女子吧?”

并未携带那柄桃木剑的袁春风摇头笑道:“孽缘而已,一剑斩之。”

他此时膝盖上横放着那柄长刀。

名为峥嵘。

这柄刀曾是白帝城城主的一生挚爱,那位魔道巨擘在轰轰烈烈战死之前,此刀几乎从不离身。

纳兰平生总算第一次正视他,笑问道:“如果那女子到了山下,你见还是不见?如果见了,会说什么?”

袁春风瞥了眼她手里的书,无奈道:“我就纳闷了,你堂堂莲花峰峰主,一个能够跟那两位老妖婆打成平手的练气士大宗师,为何痴迷于这种俗不可耐的才子佳人?山脚下那些穷酸秀才为了养家糊口,才捣鼓出来的骗钱东西,甚至有些还俗艳至极,你怎么就如此爱不释手?”

似乎唯有此事,她才有说话的兴致,微笑道:“书上说了,凡纸上之可喜可惊,皆胸中之欲歌欲哭。”

袁春风伸出手指,轻轻敲打自己的眉心,叹息道:“不可理喻。”

纳兰平生收起那本书籍,缓缓站起身,来到那根锁龙柱附近,铁柱之上,遍布一连串篆刻无数符箓的铁环,皆有金色丝线缠绕铁环,然后随风飘荡出去,最终那些金线悉数消失在山崖外的滔滔云海中。

之前她每走出一步,斩魔台的地面上便泛起一阵阵光华,诸多云纹符箓一闪而逝,古朴庄严。

袁春风跟着起身,和她并肩而立,斩魔台则无丝毫异样,他轻声道:“外界都觉得龙虎山镇压了你这位观音座的峰主,是为了方便彰显我们道门的威风,但你我心知肚明,只要你想走,我师父根本不会拦阻于你。”

袁春风问道:“你是在逃避什么?还是在等什么?”

纳兰平生的嗓音空灵悦耳,“我虽修为尚可,不惧世人。可惜不善谋划,一步慢,步步慢,一步错,步步错……”

袁春风静待下文。

她突然眼睛一亮,笑道:“有本书上说,今生错过,就会生生世世错过……写得真好,你和那位女子,就是如此啊。”

年轻道士哭笑不得。

有些女子,一眼望去,清澈见底。

有些女子,则恰恰相反,任你看了千百眼,也看不透她。

袁春风对于那个不知是宿愿还是宿怨的陌生女子,全无好感,甚至还有一丝天然的憎恶。

听说她如今已经离开莲花峰,往龙虎山行来。

袁春风扯了扯嘴角,腰间那柄古刀峥嵘,似乎感受到主人的杀意,微微颤动嘶鸣,雀跃不已。

纳兰平生抬起手中那部才子佳人小说,冷不丁说了一句,“这本书上有句诗,叫暑退凉生君勿喜,一年光景又峥嵘。那女子总归是可怜之人,你又为何不愿适当补偿一二?”

袁春风语气冷淡,“大道无情。”

纳兰平生打趣道:“那你可做不了这些小说里的翩翩佳公子。”

袁春风朗声笑道:“这类绣花枕头,我袁春风一剑出鞘,能杀掉几万人。”

年轻道人的师父,张煌京曾经告诫过他,修行之人,锋芒过盛,不合道法。

袁春风确实就像一把半出剑鞘的神兵,将出未出,最伤旁人心神。

只不过这位得意弟子仍是一意孤行,连张大真人的谆谆教导,也当做了一缕耳旁的春风。

袁春风轻轻踏出一步,脚下一座山岳轰然震动,只见他伸出一只手,轻轻一抓,一大把金丝便被他攥在手心。

刹那之间,云海之中,无数条蛟龙翻滚游荡,天地异象!

袁春风大笑一声,御剑而走,“下次登山,我帮你捎带一本新鲜出炉的神仙志怪小说,是说一位年轻道士的斩妖除魔传,在这一洲版图上,广为流传!”

她皱了皱眉头。

在袁春风瞬间飞剑远去百余里后,一道矮小身影凭空出现在斩魔台崖畔。

是唇红齿白的小道童模样,若非他身上那一袭尊荣至极的黄紫道袍,恐怕谁都不会将这位“稚童”,跟张家天师联系在一起。

纳兰平生笑道:“掌教真人今天这么有闲情逸致,来赏景?”

“小道童”面无表情道:“你若敢毁坏袁春风的大道,贫道就能打烂你莲花峰的千年基业。”

她淡然笑道:“你们师徒俩,还真是一路人。”

威震四洲的大天师张煌京冷哼一声,一闪而逝,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纳兰平生走回原位,继续坐下,开始翻书,看得津津有味,乐在其中。

哪怕她都已经翻来覆去看了七八遍了。

修行路上无好人。

痴儿只在书中有。

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美好眷属。

她一边读书,一边叹息,合起书抬起头,眺望远方。

玉渡山那边的桃树,又见桃花开遍,赢得个天真。

————

这位莲花峰峰主。

她双眉极长,不似柳叶如狭刀。

————

有位手腕系酒壶的木讷女子,离开南瞻部洲之后,又行了遥遥百万里,临近龙虎山,便不再御剑飞行,一瘸一拐,开始步行。

一路行来,她好似什么事情都没有做,就跻身了陆地剑仙。

期间,曾有大修士隔岸观火,亲眼见她一剑对敌,阵斩数十位试图杀人劫宝的野路修士,观其气象,赞叹不已。

这位横空出世的女子剑仙,杀力之大,战力之强,冠绝南瞻部洲,能抵得上一个半专修符箓的道教真人,两位儒家圣人或是佛门罗汉!

她要仗剑伏龙虎!

第103章 人间风雨如晦

人间最美琉璃城。

这座自建成起就从未遭受过兵灾的大隋京城,不知吸引了多少别国他乡的文人雅士,来此负笈求学,来此呼朋唤友,来此诗词唱和,流连忘返,再不愿回乡。

其中琉璃城的文昌坊,书铺林立,最受士子欢迎。

一位身材高大却腴瘦恰好的女子,身后跟着两位妙龄少女,一起走入书楼书铺林立的文昌坊,却没有去往附近那座声名远播的文昌阁。

一个少女英气勃勃,眉如狭刀,神色极为坚毅。另外一位天然狐媚,身上也有书卷气,像是豪阀里走出的千金小姐,她忍不住问道:“师父,我们这是去见谁啊?”

英气少女似乎看那同龄人不顺眼,没好气道:“不该问的就别问!”

高大妇人笑道:“也不是什么见不得光的机密事,此人与宗门渊源极深,见面之后你们喊他一声吴先生即可。”

妩媚少女简简单单哦了一声,竟有几分肝肠百转的诱人意味。

英气少女愈发不待见这位同时进入宗门的师妹,偷偷撇了撇嘴。

两人都是这位范夫人新收的弟子,英气少女既是出身地方豪阀的世家女,原本也是一座仙家帮派的嫡传弟子,只不过当少女的师门听说这位夫人要收她做弟子后,非但不怒,反而一个个表现得感激涕零,英气少女不知幕后的真相如何,但足够让她清楚这位半路师父的底蕴之深,深不见底!要知道她原先修行的帮派,在偌大一座大隋王朝,哪怕不算最拔尖那五六座“上门仙府”,可也当得起名列前茅四字。所以这一路上,英气少女都表现得极为恭谨。至于被她瞧不起的那个师妹,是被师父无意间从路边捡回来的阿猫阿狗,她打心底看不起,一看就是个喜欢勾搭男人的狐媚子,去青楼当个花魁才对,也配跟金枝玉叶的自己,做那同门甚至是同年的师姐妹?

直到现在,两个少女都只知道师父姓范,仅此而已。

连宗门的名字也不晓得。

妇人对于两个孩子的争风吃醋,视而不见,只是将那人台面上的来历娓娓道来,“他在此经营一家老字号的书铺,在你们这座大隋京城,属于名声不显的百年老店,听说那儿的书售价很高,且从不打折,哪怕是熟客也是如此,故而终究有曲高和寡之嫌,这么多年始终没办法把生意做大。书铺传到他……这一代继承人手上,更是惨淡,因为他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一年最少有半年时光,都不待在店里招揽生意,只让两个老邻居的孩子,一对少不经事的少年少女打理生意,这位吴先生,甩手掌柜当得……挺心安理得的。”

说到最后,妇人笑了笑。

两位少女微微咋舌,不在于那位书铺主人的懒散,而是这么一个听上去很不着调的家伙,能够让她们敬若神明的师父,竟然对这些鸡毛蒜皮的腌臜俗事,如此如数家珍,还说得很是津津有味。虽然相处时间不长,但是她们十分确定这位师父绝非健谈之人。越是如此,那人在两位少女心目中的地位,自然越是水涨船高。

她们的师父仿佛是这里的常客,熟门熟路地七拐八拐,来到一间狭小-逼仄的书铺前,左右亦是同行,只是中间门可罗雀,两边则是生意兴隆,形成鲜明对比。夹缝中的这间书铺悬挂一块“意气”匾额。

那块金字匾额,风吹日晒百余年后,掉漆掉得厉害,尽是寒酸气。若非有些出不起价格却眼馋得厉害的儒生,来此只为了瞥几眼那些个珍稀孤本,顺带着给铺子带来一些人气,这家店保准早就关门大吉了。

店铺里的确有少年少女,都是中人之姿,少年站着柜台后边,正懒洋洋打哈欠,少女坐在一根小板凳上,小心翼翼捧着本书,翻页的时候,还有些心疼表情,可见对那部书籍的珍稀程度。

范夫人跨过门槛的时候,少年明显眼神亮了一下,见到她身后的两位少女后,更是顿时神采飞扬,挺直腰杆,快步绕过柜台,略带着忐忑,轻声问道:“夫人,是要买书吗?”

夫人柔声笑道:“先随便看看,你不用招呼我们。”

少年难掩失落,用力点头道:“好的,夫人随便浏览,有需要就喊我一声。”

少女抬起头,连忙收起书,站起身后一板一眼道:“夫人,两排书架上,除了明码标价之外,那些格子上贴有‘只可远观’纸条的书籍,是不可擅自取出翻阅的。”

少年面有不悦,反驳道:“再放几百年,也没人会买,给客人翻几次又如何了?!”

范夫人一笑置之,“无妨,既然店家定了规矩,自当入乡随俗。”

雍容大方。

在少年眼中,这位陌生夫人,简直就像是一位高高在上皇后娘娘,她只差一袭凤冠霞帔罢了。

这种如遭雷击的感触,愈发让少年自惭形秽,甚至有些不敢正眼瞧她,只得狠狠瞪了一眼青梅竹马的扫兴少女。

范夫人的妩媚徒弟抿起嘴唇,笑不露齿。

英气少女则对少年的姿态,嗤之以鼻。

倒是那个帮忙照看书铺的市井少女,始终神态安静。

————

一位风尘仆仆背负书箱的中年儒士,脚步匆匆,走入这条小街后,兴许是近乡情怯,放缓了脚步,四处张望,双鬓微白的青衫儒士闭上眼睛,嗅了嗅,自言自语道:“还是这个味儿好,正宗。”

说完话,满身沾惹尘土的落魄儒士又加快步子,找到那家悬挂“意气”匾额的铺子后,皱了皱眉,在门槛外站定,恰好那位范夫人转身望来,他语气平淡道:“出来谈。”

极为生疏冷漠的语气,别说老友重逢的欣喜之情,甚至可以称之为厌恶了。

妇人毫不意外,脸色如常,更无拿捏架子,一句话不说便直接走出书铺。儒士挪开脚步,给师徒三人让出位置后,立即换上一张笑脸,侧身摘下沉重书箱,“小马,小环,稍后吴叔叔再回铺子。书箱你们随便找个地方放下。”

“吴掌柜。”“吴叔叔!”

两个称呼同时响起,少女显然更加高兴雀跃。

中年儒士不以为意,把书箱递给跑向自己的少女,笑道:“有点沉,小心别砸着脚。叔叔给你们俩都带了礼物的,要是等不及,就自己打开书箱好了,放心,保管你们不会认错。”

少女有些吃力地捧住书箱,欢快道:“好嘞!”

儒士带着在门外静候的三人,去了不远处一栋茶楼,在二楼要了间古香古色的雅座,等他落座后,那位范夫人也仍是站着。

寻常儒士总给人随意随心的感觉,此时坐姿却极其端正,他打量了一下老老实实站在妇人身后的少女,也不劝她坐下,毫不掩饰自己的讥讽,道:“范玄鱼,你的运气……还真是一如既往的好。”

这位神出鬼没的范夫人,正是观音座莲花峰范玄鱼,陈青牛的领路人,昔日凉州琉璃坊的幕后掌柜。

她平淡道:“难登大雅之堂,让先生见笑了。”

儒士瞥了她一眼,沉默许久。

两位从头到尾都被蒙在鼓里的少女,炎炎夏日,如履薄冰。

若不是她们师父做了铺垫,无论是哪个少女,走在大街上,恐怕都不愿意拿正眼瞧那儒士一眼。

范夫人轻声道:“你们两个先出去,四处逛逛坊市,不用担心开销,遇见喜欢的书籍,大可以买下。”

两个少女如获大赦,赶紧离开。

儒士在少女们离开后,笑道:“你范玄鱼计算人心,见解独到。”

如果不是她们在场,他甚至不会坐下来跟这位莲花峰修士喝茶,随手打发了就是。

观音座确实是南瞻部洲天字号的宗门,如今莲花峰蒸蒸日上,她范玄鱼可谓是借势打了一个漂亮的翻身仗,成为这一脉宗门中兴的头号功臣。

可他是吴摇山。

正是玲珑洞天的客卿!

范玄鱼犹豫了一下,笑着坐下,然后开始煮茶,手法娴熟,赏心悦目,堪称大家。

吴摇山开门见山道:“你要掌握莲花峰,对于玲珑洞天而言,当然利大于弊,只不过,这种事情,无非是财帛动人心而已……”

说到这里,这位真正的神仙中人,既是嘲讽这位范夫人的市侩,也有自嘲,摇摇头,轻声说道:“仙家府邸,向来如此,不过如此啊。”

他很快收敛思绪,转回正题,“虽然我们玲珑洞天已经答应合作,那我不管如何反对,已无意义。只不过你范玄鱼给出的本钱,以及‘篡位’之后许诺的分红,在我看来,实在有限。”

范玄鱼笑了笑,不否认也不辩解。

吴摇山好似记起一事,“我有些好奇,他怎么办?就这般沦为弃子?是不是到头来,指不定还要被你收回那佛门至宝?”

不等范玄鱼说话,吴摇山叹了口气,眯眼道:“我与他好歹都是观音座客卿,岂不是让我物伤其类,倍感兔死狐悲?”

范玄鱼依然笑意恬淡,“先生与他,云泥之别。”

吴摇山凝视着这个妇人,许久没有说话。

真是最毒妇人心。

随即,他又有些怜悯,觉得眼前女子,其实可怜。

身在江湖身不由己,倒也无妨。可若是混着混着,心也不由己,就是真可怜了。

吴摇山问道:“观音座空有天时地利之优,如今仍是难逃根基松动的困局,甚至还被三教中人,站在家门指手画脚,难道就没有人自省吗?”

范玄鱼反问道:“这些话,先生难道不是应该跟师叔祖说吗?”

吴摇山颇为无奈,自嘲道:“跟她说没用啊,就她那臭脾气,连听我的几句抱怨,她也不愿意。跟你范玄鱼说,毕竟你只能乖乖竖起耳朵,假装一字不漏地都听进去了。对吧?”

范玄鱼笑着点头。“对。”

吴摇山意兴阑珊,“茶就不喝了,最毒妇人心,这茶的滋味,可想而知。对待世上古籍珍本,藏家自古有品相一说。其实世人的人心,也有,故有人品之说。你范玄鱼,实在是……不说也罢,你好自为之吧。”

被如此赤裸裸诋毁的妇人,依旧面带微笑,在吴摇山起身的时候,她同时站起来,待人接物滴水不漏,柔声道:“恭送先生。”

吴摇山走到门槛那边,脚步不停一跨而过,说了句临别赠言,“不过,也许只有你这样的小人执掌大权,才有望观音座登顶吧。只可惜,那样的青峨山,也就处处面目可憎,人人不堪入目了。”

范玄鱼轻声道:“难怪世人都说吴先生的书生意气,大隋无人出其左右。”

吴摇山一边继续前行,一边拍了拍肚子,“一肚子牢骚罢了,牢骚太盛易肠断。”

吴摇山很快离开酒楼,范玄鱼独自留在茶室,自饮自酌,神色自若。

男人俯瞰女子,君子轻视小人,神仙看待蝼蚁。

吴摇山对她范玄鱼,三种目光,三者皆有。

她坦然受之。

范玄鱼没来由多倒了一杯茶,自言自语道:“你大概已经猜测一点端倪,我莲花峰,非但没有助你成为赵吴这样的大神通客卿,反而借机汲取你的气运,使得紫金莲花朵朵绽放,你意识到不妙后,只好假借饕餮现世一事,试图离开青峨山,跳出棋盘,为自己寻觅一线生机。只是你仍是太小觑我们莲花峰的谋划了,在南瞻部洲,你在哪里不是深陷棋盘?凉州城?铁碑军镇?朱雀王朝?还是以后的西域?陈青牛,你逃不掉的。”

范玄鱼叹了口气,最后说了些莫名其妙的言语:“天网恢恢,大道无情,圣人对弈,袖有乾坤,指下山河,千年棋局。谁让你……是你呢?既然如此,你就认命吧。”

妇人嘴角有笑意微微荡漾,如幽幽深潭的水草。

————

吴摇山回到自己祖传的书铺,抬头看了眼匾额上“意气”二字,摇了摇头。

帮忙打理书铺生意的少女小跑到他跟前,“之前跟随吴叔叔离去的两个年轻客人,方才送了几套品相极好的孤本书籍,说是原本就要送给咱们书铺的,只是先前忘了拿出来,于是便返回送书来了。我不敢收,太珍贵了,可是她们两人放下书就走,我拦也拦不住。哼,某人倒好,非但不帮忙拦阻,还劝我收下那些善本,真是钻钱眼里了,如此价值千金的书籍,吴叔叔不亲口答应,如何能擅自收下……”

吴摇山柔声道:“你做得没错,是该拒绝的。不过话说回来,收下就收下好了,大不了以后再见面,我回礼便是。”

少女欢快点头。

他双手负后,望着书架上的孤本善本,感慨道:“你们啊,养在闺中人未识……”

他突然喊住那位少女,“吴叔叔临时记起些事情,可能要马上离开京城,书铺的生意,恐怕还得你们俩照看着。”

说到这里,他微微低头,双手合十,笑脸温暖。

少女有些惊讶,也有些伤感,不过仍是笑道:“吴叔叔你放心吧。”

吴摇山打趣道:“下次吴叔叔再带礼物回来,就给你找一位玉树临风的俊彦公子,如何?”

少女满脸绯红,羞恼道:“吴叔叔!”

她一顿脚,扭头就跑,“我去拿书箱。”

吴摇山再次喊住她,“这次我空手出门,不背箱子了。”

少女一脸惊讶。

吴摇山解释道:“读书累,背书箱更累啊。所以这趟出门,就不给自己找罪受了。也坚决不随便买书,否则归途仍要吃苦。”

少女笑道:“也对,吴叔叔本来就一肚子大学问了,哪里还需要再看书。”

吴摇山无奈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如今这世道书的价格这么贵,实在读不起啊,就只能多走走了。”

少女挥挥手,故作潇洒道:“吴叔叔,去吧去吧。”

吴摇山笑着告辞,跨出门槛后,来到人头攒动的大街。

他站在原地,想了想,轻轻踏出一步,一步之后,他就出现在了琉璃城大观书院的大门口。

前后两条大街,无一人察觉到丝毫异样。

大观书院位于琉璃城东面,闹中取静,且并不以建筑恢弘著称,若非悬挂着那块“大观”二字的匾额,恐怕不知情的外乡人,都不会相信,儒教七十二书院之一,竟是如此简陋。

吴摇山略作停顿后,又一步跨出。

大观书院的山长,一位貌不惊人却衣衫素洁的佝偻老儒,原本正在书楼顶楼找寻一本古籍,猛然挺直腰杆,转身望去。

藏书楼这一整层的古老书籍,星星点点,飘起夏夜萤火虫一般的绚烂光彩,许多本书籍上,依稀浮现出正襟危坐读书的“尺余小人”,多青衫儒士模样,若是细看,就会发现那些都是名垂千史的儒家君子和圣人。

认清楚远处的不速之客后,老人便开始骂人了,“主上年幼,宫闱之争,妇人专权,把持朝政,乌烟瘴气!”

“若非你吴摇山多次横加掣肘,老夫早就将那两只祸国殃民的狐狸精,一掌拍死。大隋何至于沦落到今天这般田地,无数读书人,如同被朱雀武夫将刀架在脖子上,连寒窗苦读圣贤书,也成了奢望,你吴摇山,身为儒家弟子,非但不忠君报国,还匍匐在妇人的石榴裙下,为虎作伥!千秋盛业,岌岌可危!你吴摇山百死难辞其咎!”

“你滚出去!我大观书院没有你这样的学生,稷穗学宫更没有你这样的读书人!”

吴摇山苦笑道:“先生。”

听到这个尊称后,老人愈发恼火,猛然一拂袖,书楼顶楼的所有“文采书气”都被卷入袖中。

老人儒衫大袖,一袖之内,仿佛装下了一整座山河社稷。

老人整条手臂绽放出无数条金色光线,又好似一轮大日握在手心。

老人冷笑道:“以前你还有点羞耻之心,晓得对书院敬而远之,我也就忍你一忍,如今还敢踏足此地,真当我晏肃怕了你这斯文败类不成?!”

吴摇山再一次称呼:“先生!”

老人大喝道:“住嘴,我没有你这种学生!”

老人满脸怒容,高高抬起手臂。

大袖鼓荡,天威浩荡。

这一袖之威,若是无人压制,恐怕整座大观书院都要烟消云散。

吴摇山只得开门见山,“我可以替青峨山玲珑洞天和莲花峰两脉,答应先生,只等陛下及冠,太后和皇后两人,就会还政于君王。而且在此期间,大隋国势会迎来一个巨大的转折点,朱雀铁骑非但无法进入我大隋南疆腹地,我们甚至可以大军南下,大隋必然一扫颓气,重振国风,所以等到当今天子正式君临天下,到了那个时候,就已经真正是士子读书声,更重于金戈铁马声了,最重要的是,最少百年之内,大隋再无后顾之忧,说不定还希望一跃成为南瞻部洲的文脉正统,更甚至,借此机会,有望将稷穗学宫搬迁至大隋……”

老人脸色阴晴不定,可那只孕育无穷威势的袖子,终究是没能挥下去。

吴摇山叹息道:“先生,知道为何朱雀太师庞冰和山崖书院那一位,两人明明文章皆不如你,学问不如你,涵养不如你,却偏偏是他们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吗?”

被朝野上下誉为“大隋文胆”的老人,神色寂寞,默不作声。

晏肃散去一袖子的浩然气,转过身,“你们的谋划,我知道了,大观书院不会插手其中……”

吴摇山欲言又止,最后仍是没有说出口,身形一闪而逝。

他想说的是,世间的书生意气,分轻重,和忠义仁勇,分大小。

你晏肃,我吴摇山的授业恩师,还不够重,不够大。

在曾是自己最得意的门生离去后,孤单的老人面向书架,抬起手,想要抽出一本泛黄古籍,可是手臂悬停良久,缓缓收回手,喃喃道:“世间若无我这般迂腐儒生,如果读书人尽是聪明人,那么圣人之学和稷穗学宫,何以立道啊?”

————

山崖书院,位于岐山之巅,故而从山脚抬头望去,书院几乎常年隐没于云海之中。

这一天坐落于险峻崖畔的观海台,四人围坐,无酒也无茶。

一位高大男子身穿金色蟒袍,极具帝王之气,不怒自威,气势凌人。

他坐北朝南。

对面坐着一位面带笑意的老人,高冠黑衣,性灵风神,飘飘欲仙。

一人身材敦实,其貌不扬,气息内敛,身穿粗布麻衣,但是石桌下,这名汉子腰间的那根碧绿“玉带”,赫然是一条已经头生一角的蟒蛇。

只有一个年轻人,打着哈欠,意态惫懒,大概实在是无事可做,从袖子里掏出一截紫竹,手指长短,翻来覆去,最后直接啃咬起来,然后一脸崩到牙的吃痛表情。

他揉了揉脸颊,将紫竹放在眼前,缓缓移动这紫色竹节,透过孔洞,观察其余三人。

他对面那位粗粝汉子,姓李名彦超,正是大隋南疆边陲的定海神针,二十年来,此人可谓以一己之力,在架剑坡一线,率领麾下嫡系精锐,硬生生挡下了朱雀二十余万铁骑的北伐马蹄。

他左手边那个身穿金色蟒服的男人,杨元珍,当今天子的亲叔叔,只是有个不太好听的绰号,闭关藩王,裂土分王,辖境广袤,却一心修行,动辄闭关七八年,所以被无数文官弹劾,说这位藩王殿下不问苍生问鬼神。

右手那位老人,则是他未来媳妇的老爹的老爹,也是儒教七十二书院山崖书院的山长,是稷穗学宫历史上,担任山长时间最久的一位,归功于这位老人在二十四岁的时候,就惊世骇俗地成为了书院山长。这简直比大隋王朝的十四岁科举状元,还来得匪夷所思。用年轻人的话说就是,老头子肯定、绝对以及板上钉钉是稷穗学宫那位大圣人的私生子。年轻人私下也当面询问过此事,当时老人笑呵呵,一点不生气。不过一回头,就将这桩趣事说给了自己孙女听,然后年轻人就被未过门的媳妇,从山顶追杀到山脚,最后鼻青脸肿地坐在老人跟前,老人依旧笑眯眯,无比和蔼和亲。

年轻人小声问道:“老头子,那吴摇山架子忒大,等下要不要我揍他一揍?”

老人闻言笑道:“那吴摇山可不管你是谁的儿子,他脾气也算不得有多好,我觉得你要是敢动手,他就真敢打死你。小魏啊,信不信由你。”

老人见年轻人一副鼻孔朝天的模样,继续说道:“要不然你试试看嘛。”

年轻人白眼道:“我傻啊。”

老人爽朗大笑。

面对年轻人的言行无忌,杨元珍和李彦超全然视而不见。

因为在座四人,只有三人是平起平坐的,那个叫魏丹青的年轻修士,只是靠着一层层显赫身份的重重叠加,才勉强有资格坐在这里。

大隋皇叔杨元珍也好,大隋武将第一人李彦超也罢,归根结底,只是给书院老人一个面子而已。

一袭身影飘落在观海台上,正是青峨山客卿吴摇山。

老人和李彦超起身相迎,杨元珍视而不见,纹丝不动。

魏丹青犹豫了一下,还是乖乖让出石凳,在老人落座后,站在身后。

吴摇山坐下后,“那就打开天窗说亮话?”

杨元珍冷笑道:“本王为了见你吴摇山,不得不拖延闭关,难不成还要在这里跟你聊风花雪月?”

李彦超沉声道:“既然事情有变,凉王朱鸿赢,不再是我们不可或缺的棋子,如此一来,青峨山陈太素的态度,至关重要。众所皆知,朱雀王朝一直被胭脂山视为禁脔,你们玲珑洞天扶植起来的玉徽王朝,到最后沦落到只跑掉一个小薛后,这还是你吴摇山不惜与赵皇图一战的结果,可想而知,陈太素绝对不会眼睁睁看着朱家亡国灭种,之前因为有朱鸿赢这个缓冲,陈太素兴许不至于拼命,但现在既然我们打算一脚踢开此人,不再答应他瓜分掉朱雀王朝的半壁江山,那么你们玲珑洞天在凉州的棋子,就愈发重要。除此之外,我们大隋的那位太后,既然确定她是胭脂山的忠心傀儡,那么也该消失了。”

魏丹青一脸呆滞,心想这叫哪门子的“众所皆知”,老子我就一点风声没有听说嘛。

只不过面对在座四人,他再胆大包天,也不敢造次,只得摇头晃脑,嘀嘀咕咕,腹诽不已。

吴摇山点头道:“我们大隋太后会很快病逝,至于朱鸿赢会稍晚一点,我会亲自去一趟凉州城。”

李彦超望了一眼老人,后者伸出手掌轻轻一抹。

只见石桌上,云雾升腾,缓缓出现一幅山河形势图。

山川河流,雄城巨镇,一览无余。

李彦超站起身,开始指点江山,“我南疆大军会先在架剑坡大溃,仅是我麾下嫡系,最少阵亡四万人马,诱使朱雀精锐主力骑军,一鼓作气进入皇叔的辖境地带,我与皇叔都已经做好最坏的情况,就是任由整个大隋南方糜烂不堪。之后西凉铁骑,会倒戈一击,向东横插,迅速截断朱雀主力骑军的退路。除此之外,南唐那边也会起兵,联手玉徽王朝的残余势力,一起北上。”

魏丹青听得心惊肉跳。

听那李彦超的口气,好像死个四万人,就跟死了四万只蝼蚁一般。

这一刻,魏丹青看着那个云淡风轻的老人,有些陌生。

自从他跑来山崖书院,印象中,老人一直是那种对谁都平易待人的性子,有两个口头禅,“好好好”,“都对都对”。

可是此时,老人视线中,好像只有皇图霸业和千秋大业了。

老人淡然笑道:“庞冰如果选择出手,就由我和山崖书院弟子来牵制。当然了,朱雀在大隋琉璃城,藏有许多已经扎根生气的棋子,而我们在朱雀京城,棋子虽说数目不多,屈指可数,却每个都分量十足。”

显而易见,稷穗学宫内部,对于覆灭朱雀王朝一事,亦有分歧。

杨元珍冷笑道:“素问朱雀长安侯,用兵如神,兵家修为更是南瞻部洲第一,那就让我来会一会他。”

吴摇山点头道:“赵皇图在半年之内,都不会赶来南瞻部洲,就算他一路南下,最少有四人拦阻,连同我在内,大隋两人,朱雀两人,那两位已经蛰伏多年。他们所求之物,虽然不小,但与我们并无太大冲突。”

杨元珍皱眉,很不客气道:“朱雀那边两人,够资格吗?”

书院老人说道:“我只敢确定其中一人,分量足够。”

吴摇山笑道:“另外一人,我也敢确定,如果今日在场,便有资格与我们坐下说话。”

杨元珍冷哼一声。

这位闭关藩王再桀骜自负,也清楚能够获得眼前两人认可的货色,肯定不是寻常角色。

李彦超突然问道:“铁碑军镇那边?”

吴摇山笑道:“我所认识的那位,会处理干净。”

老人指了指身后的年轻人,“南唐那边,由小魏这孩子所在的家族起头,想必诸位也清楚,孤悬海外的魏家,才是南唐幕后的太上皇,魏家对南唐渗透四百年,枝繁叶茂,如今掌控了一国半数的商贸,对三分之一的宗门帮派,都有极大的话语权。再者,那个原本野心勃勃的南唐皇帝,在当年的凤凰坡一役,被魏家算计得很惨,大伤元气,他那份曾经教人背脊生凉的雄心壮志,经此打击,怎么都该十去七八了,不足为患。退一万步说,哪怕他能够侥幸重返巅峰,相信魏家也能够给出足够的利益。”

到此时,杨元珍才算真正第一次正眼看待那个年轻人。

魏丹青扯了扯嘴角,笑了笑。

李彦超沉声道:“我们来详细说一说细节,争取每个环节都没有纰漏,绝不给朱雀皇帝一点机会,让他想垂死挣扎,都变得徒劳无功。”

吴摇山道:“是该如此。说到底,我们是要一个日后能够与其它八大洲抗衡的南瞻部洲,而不是一座支离破碎的山河。在座各位,既然已经站到了这个高度,就不得不精打细算,莫要给朱雀王朝玉石俱焚的机会。”

饶是杨元珍这种潜心大道、不理俗事的大修士,也耐着性子,参与其中。

开始推演计算每一个环节。

大体而言,青峨山的内斗是引子,日薄西山的莲花峰,有人不愿苟延残喘,所以要孤注一掷,选择与玲珑洞天合作,玲珑洞天也有一口气打散胭脂山气焰的心思,于是稷穗学宫顺势策划了这场惊天棋局,山崖书院和大观书院,尤其是前者,负责前期牵线搭桥的具体事宜,至于当投身棋局之人,如魏家,则会渐渐水落石出。

魏丹青身在局中,并且注定以后会挣得泼天大的荣华富贵。但是这个年轻男人,就是有些意态阑珊,心灰意冷。

这四位站在人间顶点的修士、王侯和儒圣,推敲着每一个步骤,连南瞻部洲的佛家势力也一并算计了,谁会隔岸观火,谁会浑水摸鱼,谁会锦上添花,谁会落井下石,谁会鬼迷心窍……

魏丹青有一句没一句听着那些决定一洲格局的言语,

他突然记起一个早年萍水相逢的家伙。

有些怀念。

————

小王爷朱真烨这段日子,简直就是活在水深火热当中,过惯了锦衣玉食的少年,皮肤黑得好似木炭,本就不壮实的少年愈发精瘦,脚底血泡变成了老茧。结果辛辛苦苦跟着高先生一同跋山涉水,说是去往书院求学,可是真当临近那座书院,先生却突然带着他打道回府。原本想着总算有个歇脚的地儿,想着在那座书院里会不会遇上不长眼的师兄师弟,水灵至极的师姐师妹,他都想好了如何应对,可先生来了这么一出,让朱真烨想死的心都有了。

好在这趟返回西凉,刻板无情的老夫子总算有了点恻隐之心,买下一辆马车,朱真烨刚松了口气,老先生竟然让他当起了马夫,朱真烨目瞪口呆,那双原本握过笔、握过刀也握过婢女酥胸的小手,咬牙握起了缰绳,在几次驾驭马匹不当后,要么撞到了人,要么偏离了驿路,当最后一次在一个雨夜陷入泥泞大坑,两匹精疲力尽的驾车劣马如何鞭打都拖不出马车,小王爷终于彻底崩溃了,站在大雨中嚎啕大哭,骂天骂地骂娘,就只差没骂那位坐在车厢享福的高老夫子了。

好一顿哀嚎之后,透过指缝,发现老夫子出了车厢下了马车,朝自己走来,朱真烨刚止住哭泣,就被老夫子一巴掌摔在脸上,整个人在空中旋转了两圈,这才重重砸在泥泞道路中,脸颊红肿、嘴角流血的少年,呆若木鸡,躺在地上,任由黄豆大小的雨点疯狂敲打在身上,以至于连眼睛都睁不开。少年缓过来后,试图挣扎着起身,又被高先生一脚踢得横飞出去,打了几个滚,成了条大泥鳅,趴在地上,艰难喘气,感觉每一次呼吸,肺部都在熊熊燃烧。

大雨磅礴,少年却只听到自己的呼吸声和心跳声,那一刻,贵为藩王之子的朱真烨,只觉得自己下一刻可能就真的死了。

老人站在不远处,低声怒喝道:“小畜生!站起来!”

少年打了个激灵,呕出一口鲜血,双手撑在黄泥里,竭力起身,可是到最后,少年也只能让自己坐在道路上,如何也站不起来。

少年泪眼朦胧,仰起头,只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影,沙哑哭喊道:“先生,我真的起不来!你就放过我吧!”

“废物!”

怒其不争的老人大步走上前后,就是一脚狠狠踹在少年胸口,朱真烨顿时倒滑出去七八丈。

这一次凄惨少年仍是拼死只能坐起身,而站不起身。

吐血不止的少年,头脑一片空白。

不知道过了多久,浑身散架的朱真烨终于还魂,使劲摇晃脑袋后,只能低下头,用肩头擦去满脸血水、雨水和泪水,恍恍惚惚发现高老夫子始终站在原地,只是好像转头望向了北方。

老人收回视线,“朱真烨,给你一炷香时间,你要是能自己站起来,老夫高林涟,就给你一张龙椅坐坐!你要是站不起来,就死在这里算了。如果是个扶不起的废物,早死晚死而已。”

少年不知道何来的勇气,开始再一次挣扎起身,带着哭腔怒吼道:“扶不起?你倒是扶我啊!”

半炷香后,朱真烨终于站在了大雨中,摇摇晃晃。

老人凝视片刻,面无表情,缓缓说道:“朱真烨,你身边这位,是吴先生,以后他会授你长生之法,你以事父之礼待之。”

少年艰难扭头,看到一个修长身影,哪怕看不清,仍是撕心裂肺地喊道:“朱真烨拜见吴先生!”

说完这句话,少年就昏死过去。

道路上的两人,都没有去搀扶。

被高林涟称呼为吴先生的那位,笑道:“好苗子!”

高林涟冷笑道:“一条恶蛟罢了。”

那人无奈道:“我说修行,你说庙堂,鸡同鸭讲。”

高林涟面容悲苦,“毕生抱负,在此一举。”

那人毕恭毕敬作揖道:“吴摇山替大隋正统,先行谢过高先生!”

高林涟置若罔闻,失心疯一般,桀桀笑道:“我大隋高氏亡了,我朱雀高氏也死绝了。死得好啊!死出来一个儒教独尊,死出一个万世太平!”

大雨磅礴,电闪雷鸣。

映照出老人一张狰狞恐怖的沧桑脸庞。

孑然一身的老人。

欲哭早已无泪。

吴摇山直起腰,“先生且慎言。”

高林涟恢复正常,扯了扯嘴角,笑问道:“瓠不瓠?”

吴摇山没有说话。

天地间,唯有风声雨声作答。

第104章 小院对弈

那五十骑斥候尚未回营,按照长锋营国字脸主将的解释,应该是给边关军务延误了,陈青牛就有些无所事事了,每天默默观看长锋营的练兵校武,也无甚心得,兵家真意的种子,虚无缥缈,更是打破脑袋也想不出来。他干脆就又匆忙写了封书信,让那刘大光送往铁碑驿站,寄给藩邸朱真婴,让她帮忙搜寻一些王府珍藏的兵书兵史。地址写的是凉州城元嘉圃,刘大光一个在边关土生土长的大老粗,自然不知晓其中玄机。刘大光也没白跑这趟,回来的时候带了一只大箱子,隔着几丈路都能闻着酒香,不知怎么传到了长锋营高层耳朵里,议论纷纷,最后被那位将主悄悄弹压下去,这才没有引发风波,需知西凉军营,女子与酒,明令禁止,一经发现,责罚极重。当然,女子修士不包括其中。在这之后,刘大光见风使舵,是铁了心抱住那位年轻副尉的大腿,敢一个人跟整座军营叫板,说夸张一点,简直就是没把吴大脑袋放在眼里,哪怕再秉性再坏的混账小王八蛋,他也下定决心去当狗腿帮闲。

五十骑满脸风霜的斥候,在一个夜间,从边境线纵马返回驻地,听闻此事后,差点炸营哗变。

斥候,一直是骑军精锐中的精锐,自有其傲气,五十弓马熟谙的悍卒,一个个愤懑不已,尤其是为当了将近十年的老伍长,打抱不平,原本想着上任标长,凭借战功得以高升跻身探骊营后,腾出来的位置,怎么都该落在自己人身上,哪想到铁碑军镇那边,莫名其妙丢出一个人来,是大伙儿听都没听过的凉州地方将种,这次按例出营巡边,之所以迟迟未归,未尝没有给老伍长出口恶气的念头。所以听闻此人胆敢无视军法,让人私自携带酒水入营,当场就有十多名斥候,不顾老伍长的劝阻,气势汹汹赶往那座小营帐,那个听到吵闹后低头搓手呵气走出的宣节副尉,一开始符合外人对他酒囊饭袋的观感,笑脸相迎,一看就是心虚了,只是当有位高大斥候顺嘴骂了句娘后,那名年轻将种一步跨出,一拳将其砸得双脚离地,倒飞出去数丈,如断线风筝,重重摔在地上,身上那具制造精良的边骑轻甲,给打得凹陷下去一个大拳印。

全场死寂。

年轻副尉真是一头阴险的笑面虎,悍然出手伤人后,还有脸皮笑呵呵道:“以后跟军营里的顶头上司说话,要好好讲,别把一件占着理的事情,说得没道理。”

每个在西凉边军脱颖而出的斥候,战场厮杀从来不缺血性,对袍泽兄弟更不缺义气,虽说那一拳分明有着武道高手的实力,仍是人人不惧,前赴后继,最终一个个被击飞,倒地不起。

一些个原本还想着煽风点火的长锋营别部头脑,立即当起了缩头乌龟。

陈青牛在那之后,既没有借此机会掌握那标斥候,几乎从不抛头露面,也就更谈不上指手画脚了,这让那标五十骑,愈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是既然那年轻将种愿意井水不犯河水,斥候们也乐得眼不见心不烦。陈青牛更多时候是待在营帐,浏览那些赵大光从军镇驿馆取回的一箱子兵书,经常挑灯夜读,读至乏味处,就放下书本,去往小题山烽燧饮酒,登顶远眺,西北天高地阔,星河璀璨,或多或少也能让陈青牛觉得心境舒朗。

大约两旬过后,铁碑军镇吴震亲自下令,再度紧急-抽调大量斥候,匆忙赶赴边关,洒出一大把黄豆似的,也无具体军令,只说是以防大隋南疆斥候的渗透。

陈青牛这趟也跟着出行,一人双骑,甲囊箭袋、轻弩战刀一应具备,一路北上,作为这标斥候的头把交椅,陈青牛没有插手具体军务,每次分路刺探军情,都只是跟随任意其中一伍五骑游曳、推进,久而久之,那标精锐铁碑骑军的汉子们,倒也没那么讨厌这位宣节副尉,尤其是当这家伙在夜间停马休整的时候,每每能够拿出一壶酒来,一次随后送了半壶给一名伍长,在那之后,几乎大半过了酒瘾的伍长,开始眼巴巴等着陈青牛变出一只酒壶来,宣节副尉喝半壶,几名伍长各自喝个一大口,某些得力的骑卒,也能够蹭着喝个一小口,一壶酒就这么没了。

整整一旬,边境线上的策马侦查,每天黄沙扑面,风餐露宿。

陈青牛挂在那匹辅骑一侧的行囊,总计带了七八壶酒,很快就只剩下最后一壶,那些个跟这位宣节副尉算是混熟了的伍长,每次碰头后,就立即眼神发亮,不比采花大盗瞧见了水灵娘们差。可是标长大人怎么都不肯拿出来,说要留在回去的路上喝,还说这酒贼贵,是扈娘子酒肆那边买来的好酒,七八壶,他差不多一个月的俸禄就喝进了肚子。标长大人越是如此吝啬,麾下斥候越是心痒痒,终于有一天,有个年纪最小的斥候,在老伍长的极力怂恿下,脑袋瓜一热,趁着标长不在坐骑附近的机会,开了酒壶就喝,一轮下去,能剩下多少?

结果作为最大的功臣,少年斥候拿到了喝最后一小口的机会,正扬起脑袋在那儿往嘴巴里倒酒呢,就发现有人拍了拍自己肩膀,少年狠狠晃了晃酒壶,发现是真滴酒不剩了,这才缓缓转头。

一张笑脸,温和问道:“好喝吗?”

本性憨厚的少年呆呆回答:“好喝,就是才两口,没过瘾……”

所有人都觉得这哥们铁定要脱一层皮了。

不曾想那位神出鬼没的年轻标长,只是取回酒壶,拍了拍少年斥候的脑袋,笑骂道:“瞧你这点出息!回到驻地,我带你去铁碑军镇,看着扈娘子,喝最贵的酒。”

老伍长哈哈大笑道:“标长,要不然算我一个?”

陈青牛伸出一根中指,“就你那喝水一般的酒量,请你喝酒,我就是缺心眼!”

老伍长还了一个中指。

哄然大笑。

那一刻,一标五十骑,再没有人讨厌这个鸠占鹊巢的外乡将种了。

讨厌不起来。

两天过后,长锋营五十斥候,几乎到了斥候巡边的边境线最外围地带,接下来不出意外,就可以安然回撤了。

虽无战功,也无伤亡。

其实这在两国边关,绝不是什么坏事。

但是一伍斥候偏偏在这个时候,遇上了天大的麻烦,是一场狭路相逢的接触战,毫无征兆,大隋的十数骑,出现在了长锋营五骑的身后。

熟悉边关骑战、尤其是斥候接触战的老卒,都明白一个道理,这种时刻,除了笔直破阵别无活路,因为越绕路,只会越挥霍战马的脚力,而对方追杀只会更轻松,并且己方破阵必须要快,一旦人或马受了伤,也一样是个死字。

长锋营一伍斥候,或者回到陈青牛眼前的骑卒,只剩下那个肩头插有一枝箭矢的少年,浑身浴血,但所幸没有致命伤。

少年哭喊道:“是大隋边军的头等斥候,人人腰间悬挂青狮印……老伍长与我本来已经破开敌军骑阵,可是伍长说,如果没有人阻上一阻,那么谁也跑不掉,最后伍长

就故意放缓了马蹄,我根本不敢回头看……”

陈青牛迅速披挂甲胄,佩刀负弩,对所有人说道:“传令下去,汇合后,所有人直接南下回撤,我去去就回。”

少年哽咽道:“标长,别去!老伍长说过,悬挂青狮印的大隋斥候,隶属于大隋劲军……”

一骑突出,向北而去。

马蹄阵阵,铁甲铮铮。

少年斥候竟是还没有把话说完。

一名伍长沉声道:“按照标长的命令,一起南撤,我们在土鸡坳一带等待标长。”

少年还想说话,伍长怒喝道:“这是军令!”

————

将近一个时辰后,土鸡坳长锋营斥候们仍是没有看到那一骑的南返身影,四十多骑,就地待命,气氛凝重。

虽说撤退路上,已经将这份军情,传递给一支相遇的兄弟斥候队伍,后者是一伍探骊营的老资历斥候,很快就会把这个消息火速送回铁碑军镇。

少年斥候已经拔掉箭矢,肩膀包扎妥当,此时与一名中年伍长停马北望,少年忧心忡忡,“那支斥候所在的青狮旗军,不是大隋杀神李彦超的嫡系之一吗?为何会出现在铁碑军镇北部边境?标长这一去……”

伍长无奈道:“等着吧。”

夕阳西下,一骑缓缓出现在地平线的尽头。

一身铁甲,披着灿烂的金黄色彩。

那人身后还跟随无人骑乘的四匹战马。

四十多骑斥候几乎同时向前策马狂奔。

正是那位按照约定原路返回的年轻标长,脸色微白,一身血迹,对所有人咧咧嘴,“老宋他们四个,我都带回来了,没理由让他们留在那边,死了连个坟和墓都没有,对吧?”

原来四匹战马背脊上,绑缚着老伍长他们的尸体。

除此之外,战马两侧,还满满当当,悬挂着一颗颗敌骑头颅,鲜血早已流干,一张张脸庞或扭曲或惊恐。

这幅场景,同时意味着,年轻宣节副尉所面对的敌人,远远不止那十余人大隋斥候。

陈青牛望向众人,问道:“这二十三颗脑袋的军功,全部分摊给老宋在内五人,如何?”

少年翻身下马,跑到驮着老伍长尸体的战马那里,少年斥候张开嘴,呜呜咽咽,哭了起来。

他最后抬起头,哭得满脸眼泪鼻涕,“标长,我不要战功!我不配!”

陈青牛低头望了一眼战马马背上的尸体,说道:“我相信老宋他们,觉得你没丢长锋营斥候的脸,所以这份军功,你不拿,才是对不起你的老伍长。”

几名伍长面面相觑,若说这些了不得的战功,分给老宋几个,当然是不幸中的万幸,没谁有异议,一般来说,有这么大一笔实打实的功劳打底子,就算关内家里有十几口人,下半辈子也可以不愁吃穿了。只是所有人都无比纳闷,只听说有侵占军功的武人,哪里有眼前这个年轻人这样,明明是自己浴血奋战得来的战功,却要送给麾下士卒?

陈青牛想了想,呼出一口气,“我想了想,铁碑这边可能通得过,但上报到马嵬大将军府后,可能会有人怀疑这笔战功的真实性,所以我想老宋五个,他们分去一半战功,其余的,我们四十多人均分,如此一来,比较稳妥,也省得因福得祸,横生枝节。再就是小跳蚤之外的四人,关内家属如何,你们熟悉他们家庭的人,最好麻烦大伙亲自走一趟,也帮忙他们出出主意,是一口气换成抚恤银子,还是给家中少年换取几份铁碑军籍,都可以慢慢谈,还有,千万别让某些败家子,或是无良亲戚给败光了,咱们怎么都要让老宋四个,走得安心。”

他停顿了一下,笑脸牵强,“这些事情,现在不用着急,等回了驻地,咱们商量着给出个具体章程来。”

四十多骑长锋营斥候,听得人人红了眼睛。

年轻将种,在大胜而归后,不是说那些一人杀敌、慷慨激昂的言语,不是说什么老宋四人没白死,是给长锋营斥候长脸了。

相反,年轻将种的这些话,絮絮叨叨,婆婆妈妈。

陈青牛沉声道:“回家!”

————

临近黄昏。

铁碑军镇最出名的这家酒肆,入夏后,除了卖酒之外,也开始售卖苦茶和酸梅汤,这两样都是扈娘子的拿手好戏,比那些酒水反而要更显得招牌一些,于是这座酒肆在夏天就成了避暑降火的好去处,裴老头这些个将军衙署的中下层官吏,喝不起青楼的花酒,或是去不起那几栋大酒楼,就喜欢吆喝着在这边碰头扎堆,人手一碗祛暑凉茶,要几碟花生米,几斤酱牛肉,斜眼打量着那位满身春意的老板娘,不是神仙胜似神仙。

陈青牛独自来到这座酒肆,巧的是陈青牛刚坐下,就下起了蒙蒙细雨,黄昏细雨相和,无形中为处处生硬的军镇,平添了几分柔和。陈青牛在回到长锋营驻地后,哪怕换了一身衣衫,可难免带着淡淡血腥气,好在这场及时雨,冲散了身上那些本就不易察觉的气味。陈青牛在挑选了张位于角落的桌子,沽酒美妇便抓紧忙完手头的生意,姗姗而至,陈青牛抬头微笑道:“两壶一斤装的杏花酒,一壶直接打开,一碟盐水花生,两斤酱肉。差不多刚好一钱银子,多出的几十文钱,就无所谓了。”

妇人娇笑道:“好嘞,将军稍等~”

她那腰肢一拧。

许多醉翁之意不在酒的酒客都看痴了。

只是妇人有些疑惑,为何这位年轻将军瞧着不太舒心?

陈青牛在等待的间隙,听到四周的低声议论,在说一桩有关扈娘子的风波,前不久有一伙衣着鲜亮的外乡豪强,慕名来此买酒,嘴上不干不净,满是荤腥,也就罢了,最后有个酒鬼竟敢借着酒劲,想要去搂扈娘子的小蛮腰,男人的头,女人的腰,哪里是可以随便摸的,西凉女子彪悍不输男儿,何况是常年需要抛头露面的扈娘子,她先是躲过了,算是做买卖求个和气生财,退让几分,不曾想那酒鬼站起身,当场就来了个饿虎扑羊,这下子彻底惹恼了扈娘子,随手抄起附近酒桌上一只酒瓶,对那色欲熏心的登徒子当头砸下,瞬间砸了个稀烂,力道绝对不小。

之后就是一场乌烟瘴气的混战,本地酒客人多势众,自然护着扈娘子,只可惜捉对厮杀的战力,远不如那伙外乡练家子,双方大抵上是均势,总之你来我往,十分热闹,闹剧直到有人喊出“死人了”为止,原来不知何时有个年轻士子闯入战场,估计还没卷起袖子就给人一拳撂倒在地了,然后一阵乱踩,于是就呕血了,胸前衣襟一大滩鲜血,跟一座小水塘似的,触目惊心。

最后这起动静不小的冲突,引来了城内四十精骑和近百步卒锐士的严密围困,将军衙署的三把手亲自出面,只是谁都没想到最后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把那几个来自隔壁军镇的汉子,罚了三百两银子,就都给放了。按说道理在铁碑这边,又是自家地盘,怎么都不该这么雷声大雨点小,加上军镇上下都坚信主将吴震跟扈娘子有一腿,难不成吴大脑袋真孬种到了连自己娘们都顾不上的可怜地步?

反正这段时日将军衙署的官吏,就没有一人敢来酒肆打秋风,生怕自己不小心就在吴大脑袋的伤口上撒盐,到时候以吴震出了名的小家子气,能给那个不长眼的家伙穿小鞋,至少两三年。

陈青牛安静喝着酒,还点了一碟花生米作下酒菜。

他不像许多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客人,喝酒并不喜欢呼朋唤友,拉关系套近乎,找位置也只找少人的桌子,也从不大手大脚,刻意点那最贵的酒水。

扈娘子抬头看了眼天色,灰蒙蒙的雨幕,让生意清减了几分,不过她也从不缺生意,也算得了忙里偷闲的机会。

她犹豫了一下,坐在这个年轻人身边,笑问道:“将军这是刚回城?”

陈青牛笑着点了点头。

她笑眯起眼,“请我喝一杯?”

陈青牛愣了愣,无奈道:“可没有你这样做生意的。”

扈娘子笑了笑,“那就算我请你好了。”

她很快去拎来一壶酒和一只大白碗,重新坐下,给自己倒了大半碗酒,小喝了一口,“城外有个姓赵的军爷,最近经常在这里买些酒捎回去,一开始我还奇怪呢,怎么突然多出这么个阔绰的陌生客人,后来问了两次,才知道原来是将军你在照拂我的生意,所以今儿你尽管喝,哪怕收你一颗铜钱,都算我是奸商,做人不厚道。”

陈青牛又不傻,当然不拒绝,玩笑道:“天底下最好喝的酒,就是别人白送的。”

扈娘子试探性问道:“以将军的家世,还缺酒喝?”

陈青牛笑而不答。

一顿酒,喝得断断续续,毕竟妇人还有生意要忙,陈青牛也就陪着放缓了喝酒速度,一直喝到了暮色将至。

最后妇人大概是实在过意不去,比以往更早些关门打烊,两人坐在临近街道的桌旁,扈娘子小声问道:“将军,边关该不会是要打大仗了吧?”

陈青牛摇摇头,“这种天下大事,我不知道啊。”

妇人一笑置之,她没有仗着姿色,在这个问题上,打破砂锅问到底。

倒像是没话找话,仅此而已。

陈青牛最后离去的时候,仍是结账付钱了,妇人有些生气,气得扬言以后再也不卖酒给他,他仍是坚持,最后笑着说:“要不要打仗,我是真不知道。可妇道人家,赚辛苦钱,到底有多难,我是真知道。”

沽酒美妇好像有些茫然,看着那个远去的落寞身影。

————

到了回头巷的院子,看到了谢石矶后,陈青牛摇头苦笑道:“暂时没有收获,不过这也正常,如果这么容易到手,天底下谁不选择兵家修行。”

谢石矶点点头。

陈青牛说道:“跟小筑说一声,做顿晚饭,随便对付一下就行。”

谢石矶出门“传旨”去了。

隔壁住着的那位小夫子,喜欢诵读儒家经典,大多时候嗓音不大,只有读至快目处、快意处,就会不由自主地大声读出。

姐妹俩已经算家境贫寒,他寄人篱下于姐妹门户之下,境况可想而知,所以翻来覆去,也就那三本书。

少年好为人师,喜欢讲大道理,姐姐小筑往往都听得进去,听得津津有味,反倒是妹妹小雾喜欢当耳边风,表现得不屑一顾。

老话是有春夏养阳这个说法的,所以又有了小暑黄鳝赛人参的说法,大为滋补,且性温,无虚不受补之忧。

小筑炖了一大罐子龙凤汤,其实就是野黄鳝与老母鸡,名义上是给陈将军的晚餐,不过偷偷截留了一小盅黄鳝,份量极少,只够分两碗,便给了正是长身体时候的妹妹和少年,只说她自己早就喝过了。

少年少女,青梅竹马,不过如此。

陈青牛喊小筑一起吃饭,少女没答应。陈青牛在主屋和谢石矶慢慢吃着,彩绘木偶趴在陶罐边沿上,结果被陈青牛用筷子弹飞,直接摔入院子。

谢石矶停下筷子,望向屋外的院子。

陈青牛随意道:“别管了。”

小院内,按照陈青牛在肚子里的定义,就是那位“与贺家老祖宗有一腿”的狐仙,一手拎棋墩,一手托棋盒,从北边大宅飘然而至。

等到陈青牛喝完煲汤,起身来到屋门口,看到狐仙慵懒斜靠在石桌上,一手托腮帮,一手从棋盒中拈起一枚漆黑棋子,举棋不定。

它身后有两位俏丽狐魅的小丫鬟帮忙揉肩捶背,她们裙下露出一小截毛茸茸的灰白狐尾,显然是狐孙辈分的年幼狐精。

与狐仙对弈手谈的棋手,正是那具木傀儡,盘腿而坐,坐在一颗当作木墩子的雪白棋子上,它意态从容,仿佛胜券在握。

它每次落子棋盘,都得双手从棋盒扛起一枚棋子,做的是一件体力活。

不但如此,它还一语双关地讥讽道:“你这叫不叫‘狐疑不决’?”

狐仙更多心思还是放在棋局上,并未抬头,漫不经心地反击道:“比你鬼迷心窍好些。”

陈青牛没有去凑热闹,就坐在门槛上,望向那只狐仙,询问道:“这铁碑军镇有哪些地方,有不干净的东西?”

至于这一精魅一鬼魅是如何成为弈友的,陈青牛不感兴趣。

不曾想抛出这个问题后,狐仙和木偶同仇敌忾地冷哼一声,都不愿意理睬这位口无遮拦的陈仙师。

陈青牛苦笑道:“抱歉抱歉,我是想问有没有作祟害人的精怪鬼物。”

狐仙身体微微前倾,落子在棋枰上,落子之声,极为清脆悦耳,想必无论棋盘还是棋子,都属于不俗之物,它得意洋洋地斜瞥一眼木偶,果然看到后者一脸凝重,狐仙这才转头道:“仙师这是要当正道宗师,一心斩妖除魔,为民除害?”

陈青牛眨了眨眼睛,没好气道:“我要是有这等觉悟,岂会一开始就打算跟你们相安无事?我不过是囊中羞涩,靠那点俸禄军饷实在不顶事,想着马无夜草不肥,就捞一捞偏财。不过我觉得以铁碑军镇的历史和形势,不太有污秽邪物在此长久逗留、并且经常祸害凡夫俗子吧?”

狐仙犹豫不决的同时,神色流露出几分愤懑。

陈青牛闭上眼睛,笑道:“怎么,连这座鸟不拉屎的边关军镇,也有玄机?”

狐仙气咻咻道:“还不是回头巷入口处,那座寺庙里的臭道士!这家伙分明是个不学无术的骗子,却偏偏喜欢装神弄鬼,假扮那种精通法术的道教神仙,更喜欢危言耸听,逮着谁都说家里潜伏有包藏祸心的鬼魅,若是不及早铲除,就会削减祖荫福泽,殃及子孙等等,皆是诸如此类的措辞,一开始靠着他那三寸不烂之舌,以及胡诌几句含糊不清的道家箴言,好些富裕门户都给道人骗了大把银钱去……”

陈青牛睁开眼睛,笑道:“就没有去你们贺家?”

它嗤笑道:“贺府是军镇首屈一指的大户,和寺庙离着又近,那臭道士自然不会放过这笔油水,我嫌他当更夫每夜呱噪,就让一位孩儿狠狠收拾了他一顿,在那之后,他的名声就臭大街了,军镇除去一些住在另外那头的穷人,这边的有钱人,已经没谁肯相信他是道教真人了,若非他最后拿出了朝廷崇玄署颁发的正统谱牒,早就给打出军镇。”

陈青牛讶异道:“是货真价实的道士?”

它无奈道:“那份谱牒应该不假。”

陈青牛点了点头,又闭上眼睛,像是在闭目凝神。

狐仙缓缓道:“军镇里不是没有异类,不过大多是些即便有害人之心、也无害人之力的小家伙,比如城南那棵老柳树,树龄不过四百年,只因为曾被两次雷击在树心同一处,便因祸得福,获得了得道机缘,逐渐性灵开窍,加上铁碑军镇当年被破城后,生灵涂炭,这棵柳树上吊死了数十人,难免沾染了浓重戾气,只是柳精秉性不坏,故而只是在很多晚上,就化作顽劣梦魇,对那些阳气不足的老百姓鬼压床。”

狐仙娓娓道来,“其余还有一些类似搬财小鬼、托梦童子、香火小人的小东西,更害不得人,天性温和、畏惧阳气,尤其是因为父辈祖荫而诞生、享受供奉香火而活的香火小人,栖息于门楣之上,更是人间大小门户的福运根本之一。”

陈青牛一头雾水,好奇问道:“我只听说过搬财小鬼,托梦童子和香火小人是什么?尤其是那香火小人,这栋宅子就有?”

狐仙望向这位横剑在膝的年轻人,玩味笑道:“仙师既然高高在上,何必知晓那些泥泞里打滚的底层事物。”

那夜七十二张儒家字符出世,它应该将陈青牛当作了出生于、而不仅仅是出身于洞天福地的仙家嫡传。

陈青牛既没有反驳,也没有追问香火小人的秘密。

狐仙冷不丁问道:“你这种修行之人,也会为那点银钱而头疼?”

陈青牛开诚布公地解释道:“我既然选择了兵家修行,选择奋发于行伍之末,所作所为就要符合当下的身份,身意相和,知行合一。既需要无数药材帮助打熬体魄,更需要攒钱购置或是打造一柄本命兵器,至于器物材质优劣、锋利与否,并不重要,只是需要那份蕴含其中的心意精魄,那是兵家修行的胚芽之一……”

洋洋洒洒近千字,陈青牛之言语,其实泄露了许多兵家修行的内幕机密,只不过一个狐仙,一个鬼魅,听去就听去了,哪怕一字不差地转述给别人,也无大用,虽说也是授人以渔,可就像一张网眼大如簸箕的渔网,如何能够捕鱼?

其实,陈青牛也不觉得这头狐魅,对自己有害人之心。

这是一种没有理由的直觉。

总有些人,初看就不喜欢,有些人,则心生亲近,甚至一见钟情。

狐先成精后成仙,然后一尾、两尾、三尾渐次增加,最终成长为九尾天狐,除去情字三地关,还有三座天门关,分别有水火雷三次天劫,从天门中流泻而下,任你是修炼出八根尾巴的狐仙,也无所遁形,十之八九都会身死道消,化作灰烬。在此期间,拥有三尾的狐仙,就能够天然媚人,可以“动人心魄”,除非三教之中的真人、罗汉、君子,很容易被其引诱蛊惑。

陈青牛有些好奇,下棋双方,虽然看似拌嘴不断,更像是一对损友的嬉笑打闹,但是看久了,就让陈青牛觉得很郑重其事,

那股杀机四伏,流溢出那张棋盘。

突然。

一阵叩门声沉闷响起,谢石矶去开门。

狐仙隐去身形,两头尚未能够隐蔽身形的年幼狐精,则去灶房躲避。

彩绘木偶不知何时用棋子垒起了一堵“高墙”,它透过缝隙,偷偷望向门口方向。

陈青牛也站起身,走下台阶来到院中。

来者不善。

这也是陈青牛的直觉。

第105章 以水代酒敬鬼神

门槛那边,站着一位风尘仆仆却难掩俊逸的年轻男子,估计不到三十岁,腰间佩玉挎剑,站在那里,即如玉树临风。

年轻人身上既有沙场磨砺而出的勃勃英气,也有久掌大权浸染而出的郁郁官气。

是个边境当官的人物,而且官不小。

这就是陈青牛对这位不速之客的第一印象。

那人身边站着一位五短身材的黝黑汉子,腰间悬佩一柄普通的西凉制式战刀,名“青鸾”,其锋利程度,冠绝“朱雀八刀”,只不过韧性逊色于朱雀禁军御用之“火灵”。

显而易见,这名貌不惊人的扈从汉子,不但是淬炼体魄的沙场武人,还是一位登堂入室的修行人,武学、练气两道兼修。

那么他贴身护卫之人,那个英气勃勃的年轻人,肯定在西凉边境身份不俗,绝不是普通文官,最少也比陈青牛的官身要更高出一筹,最低也是六品。

因为按照朱雀军律,边境文官,一入清流六品,身边都会配置名额不等的“秘士”,形影不离,以防渗透入境的敌国刺客偷袭暗杀,又被誉为“武书生”。

那个年轻官员没有跨过门槛,只是笑望向缓缓而行的陈青牛,“听崔嵬说你是位将军,对你很是仰慕。在书信里,小筑和小雾也时常聊起你。”

陈青牛走到门口,跟谢石矶并肩而立,疑惑道:“你是对面宅子的主人?”

年轻官员没有给出答案,而是换了个话题,笑眯眯道:“既然你我是西凉同僚,又都是志在边功的武人,那不介意点到即止地切磋一二吧?”

果不其然,绝非善辈!

不等陈青牛回答,那名扈从就已经左脚猛然垛地,暗劲打入地面足足一丈之多,同时悍然出拳,一拳迅猛砸向陈青牛胸口,拳罡无形,更拥有虎牛之力,若是常人被这一拳轰在身上,毫无疑问,只能是当场毙命的下场。

陈青牛脸色如常,谢石矶身形一动,左手攥住那汉子的出拳手腕,向外轻轻一带,然后一掌拍在那名扈从的额头上。

扈从整个人就倒飞出去,大半身躯都嵌入了对面宅子的墙壁中。

年轻官员脸色剧变,有些阴沉。

陈青牛不动声色,从头到尾都在冷眼旁观。

只是替这位“年少得志”的文官老爷,感到尴尬。

那位壮实扈从咳嗽几声,双肘撑在墙上,将自己的身体“拔出”墙壁,双脚落地后,喉结微动,应该是强行咽下了那口翻涌上来的鲜血。

不愧是公门修行、修出正果的高官,年轻公子并没有勃然大怒,反而笑脸灿烂,“陈将军果然厉害,连扈从侍女都这般身手了得,想必自身修为,更是臻于化境了。本人属下冒失出手,还望陈将军海涵啊,不过以陈将军的肚量,相信不会跟一名军伍粗人斤斤计较吧?”

陈青牛皮笑肉不笑道:“你猜猜看?”

那人哈哈大笑,连忙摆手道:“不猜!这次确是在下唐突了,陈将军恕罪恕罪,回头必有补偿。”

陈青牛直截了当问道:“以你的身份,对面宅子里的那双姐妹和少年,何至于如此贫寒度日?”

那人毫不含糊道:“只要是在这条回头巷土生土长的人,谁会没有一点秘密隐私?对吧,陈将军?总之将军要是想刨根问底,大可以在我们二人的入城关牒上,寻找蛛丝马迹,不过是浪费些银钱的小事情,连人情都用不着。”

陈青牛没想到此人如此混不吝,有些无言以对,息事宁人道:“你要是怕我来路不明,就别让姐妹俩来我这宅子当婢女丫鬟了。”

年轻官员眼角余光瞥见身材魁梧的侍女,打趣道:“陈将军不愧是痛快人,若非这趟归家实在仓促,定要与你畅饮一番。以陈将军的刁钻眼光和口味,姐妹二人在你这边帮忙,我放心得很!”

谢石矶纹丝不动,无动于衷,仿佛根本就没听懂那句玩笑的言下之意。

陈青牛蓦然拔地而起,一记势大力沉的膝撞,高高撞向那人胸膛。

避无可避的年轻官员双手叠放,按住陈青牛的膝盖,一撞之下,身体后仰飘荡而去,双脚落地后仍是踉跄后退数步,这才好不容易停下身形。

陈青牛没有趁胜追击,那名扈从最终也就没有拔刀出鞘。

年轻官员不露声色地抖了抖手腕,然后双手抱拳,笑道:“就此两清,如何?”

陈青牛冷哼一声,转身走入院子,谢石矶关上门,始终面无表情。

回到院子,陈青牛小声咒骂道:“他娘的!老乌龟王八蛋!”

重新显出行踪的狐仙花枝乱颤,娇笑道:“公子你骂谁呢!”

陈青牛似乎在气头上,直接顶回去,“谁是你公子?”

公子,奴家。

寒舍陋屋,美艳女子,寒窗苦读,红袖添香,可不就是志怪小说里的才子佳人?

只可惜那位陈仙师大煞风景,连附庸风雅都不会。

陈青牛搬了条板凳坐在檐下。

狐仙和木偶继续对弈,棋逢对手,两两沉浸其中。

一位瓜子脸的年幼狐精来到台阶下,怯生生问道:“原来公子不仅仅是练气士,还是位练家子呢?”

陈青牛冷冷看了她一眼,后者吓得一路跑到狐仙身旁。

另外一位脸庞圆润的狐精叉腰站定,鼓起腮帮,气乎乎道:“你这人真是蛮横无理,我绿绮姐姐不过是好心与你搭讪,你就摆出一副打杀妖怪的姿态,欺负老实人呢?!信不信我一拳打得你鼻青脸肿、三天不敢出门见人?”

陈青牛看着台阶下那个用力晃着粉拳的年幼狐精,个头要比先前那头狐精稍稍矮一些,他没来由想起蚍蜉撼大树这个说法,有些哭笑不得,也不跟小家伙较真,打趣道:“你厉害行了吧,我都快被你吓破胆了。”

它歪了歪脑袋,“为何我觉得你是口服心不服?”

陈青牛一本正经道:“岂敢岂敢!”

它死死盯着陈青牛,试图确定真伪。

陈青牛问道:“你知道对面那户人家的底细吗?”

它伸出手,也不说话。

一般人不懂这个手势,陈青牛无比熟稔。

他顿时乐了,原来是跟自己一般敞亮的小狐狸,于是他的笑脸多了几分诚意,“说吧,想要我用什么来换?”

它没料到这位神通广大的年轻仙师如此干脆利落,一时间有些痴呆,回神后赶紧转头望向石桌那边,与它辈分相同年龄相仿的瓜子脸,嘴唇微动打哑语。

它很快心领神会,使劲点头,理直气壮道:“我要百年蚺蛇的苦胆来换!”

陈青牛郑重其事道:“我可没有什么蚺蛇胆,不过如果铁碑军镇城内,或是城外附近有那百岁高龄的蚺蛇,我可以亲自去捕捉,拿来跟你交换。”

它小心翼翼望向家族主心骨,那位正在对弈的狐仙娘娘,后者低头皱眉,凝视着密密麻麻的复杂棋局,嗓音媚人,柔声道:“红袖小丫头,你媚珠初成,根基不稳,现在就用蟒蛇胆汁浇灌,只会是拔苗助长的结果。”

被狐仙称呼为“红袖”的小狐精,皱着那张圆脸,“娘娘,可是瑰宝姐姐需要啊。”

狐仙懒洋洋道:“修行一事,最忌讳沾染因果,太上曰祸福无门,惟人自召,善恶有报,如影随形。意思是什么呢?就是说啊……”

一开始陈青牛还挺用心去凝听,觉得这头狐仙好歹一大把年纪摆在那里,怎么都会有些独具匠心的真知灼见,哪里想得到她能够说空洞大道理,一说就是一炷香的功夫,难怪两只小狐精早就知趣地蹲在一起窃窃私语了。

陈青牛难得没有以兵家基石、入门的《真武心法》,去吐纳练气,而是在走廊荫凉里缩着身体,打着哈欠,仰头望向碧蓝天空,神游万里。

一局棋终于下完,彩绘傀儡病恹恹的,不知为何输了棋,赢棋的狐仙也未趾高气昂,依然是慵慵懒懒的模样,按照赌约,输棋一方负责收拾棋子,木偶搬动着那些对它而言、绝对不算轻巧的棋子,一颗一颗放入棋盒。

狐仙伸了个懒腰,“公子,你要是在北边灶房那边打出一座小门,让两边的宅子贯通,以免翻墙的时候被凡人看到,那我就让绿绮红袖做你的耳报神,对公子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这笔买卖如何?”

狐魅,终究不是阴魂鬼物,如果在光天化日之下,肆意活动,很容易被发现踪迹。

陈青牛点头道:“行啊,你们在墙头来去确实不合适,开扇门,省心省力,只不过贺家那边有没有问题?”

狐仙笑道:“我自会摆平。”

狐仙拿起棋盘棋盒,对两位徒孙微笑道:“记得别贪玩,早些回家。”

两头狐精齐齐点头。

狐仙不知用了什么玄妙神通,径直穿墙而过,一闪而逝。

在幼狐红袖的竹筒倒豆子之后,陈青牛终于得知这条回头巷的秘闻,发生在十数年前的那桩惨案,原来当初这条小巷,最早住着铁碑军镇老八营的那拨缔造者,西凉铁骑震慑朱雀、大隋两国的赫赫威名,几乎有半数是老八营立下的战功,然后在铁碑老八营退出历史舞台的龙观战役中,老八营元气大伤,八营主将死伤大半,两万精锐士卒,十不存一,又有两名主将获罪斩首,差点被朝廷下令传首九镇,总之,最后仅剩两位安然返回军镇,但也就此黯然离开军伍,在回头巷过着半隐居的生活,一些扈从将校也跟随主将在此定居扎根,在十二年前,一伍大隋死士从南疆渗透边境,潜入铁碑军镇,传闻那五人皆是精于杀伐的大隋刺客,其中既有武道宗师,也有剑道修士,回头巷那十余户祖辈、父辈跟老八营有渊源的门户,被杀得几乎给斩草除根,从青壮男子,到妇孺老幼,杀手都没有放过。

红袖还说,以朱雀朝廷堪称兴师动众的大阵仗来看,肯定不是两国沙场将种门户之间,普通的报仇雪恨那么简单,一定牵扯到了某位或者数位地位超然的大修士。

整整十户、上百口人家,最后只有一对稚童姐妹侥幸逃过一劫,便是对面宅子里相依为命的小筑小雾,传言姐妹当时刚好在玩捉迷藏,躲在内屋夹壁……至于那位少年,是几年后跟随一个哥哥搬入对面的宅子,哥哥很快就离开,只留下弟弟与姐妹住在一起,之前并无联系,直到去年末才有书信往来,原来是在西凉边境上搏杀上位,成了正儿八经的朝廷命官,牧守一方,至于具体官职为何,贺家狐精就不得而知了。

突然之间,陈青牛叹了口气,想起关外马背上老宋他们的尸体,对那个年轻文官的厌恶,少了几分。

这边,年幼狐魅的嘴里,云淡风轻说着人间惨剧。

那边,融融洽洽,连同那名沉默寡言的壮实扈从在内,他加上姐妹和少年,四人都侧耳倾听,听那位年轻官员说着沙场跌宕起伏的厮杀、官场升迁的趣事丑闻、市井巷弄的争吵打闹……说到兴高采烈的地方,年轻人放言说他有浩然正气剑,总计六式!可分别断江,开海,镇山,荡魔,斩鬼,平天下!

少年眯眼而笑,皮肤黝黑的扈从对此见怪不怪,只是有些无奈。姐姐小筑听得两眼放光,满是崇拜憧憬。妹妹小雾则扭头翻了个白眼,却被眼尖的年轻官员前倾弯腰,伸手打赏了她一个板栗。

那年轻官员和贴身扈从第二天就离开了军镇。

陈青牛让裴老头去查询城门那边的关牒记录,以及将军官署的户籍档案,大致捋清了脉络,如今回头巷大半都是惨案发生后搬入的门户,多是在城那边贫寒之地发的家,不知这边的水深水浅,给蒙在鼓里,迷迷糊糊就买了这边的宅子,后悔也来不及。姐妹分别叫柳筑、柳雾,祖父柳杨曾经有“入山虎”的绰号,麾下精骑,最擅长途奔袭,官至正四品,更是两位隐居于此的老营主将之一,与陈青牛暂住的裴家宅子,是面对面的邻居。

而裴家在朱雀刑部的秘密档案中,并无活口。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之后陈青牛异想天开,让隔壁狐妖缝制了一件崭新道袍,他的本意,是粗略有个道袍样子就可以了,不用太考究精良,最好用旧布,能够遮人耳目。不曾想狐穴那边无趣日子过久了,好不容易有件新鲜事可做,结果对待此事,那叫一个用心良苦,小狐狸红袖双手捧着道袍,满脸的虔诚庄重,小心翼翼交给陈青牛,好似交付了身家性命,让想要假冒道士的陈青牛很是尴尬。

朱雀王朝崇尚黄老、道教盛行,在崇玄署的座椅,是先道、后儒、再释,是开国太祖钦定的位次,不但将“道举”正式纳入科举体系,在王朝衰落时期,还闹出过“朱雀宰辅重臣,未必擅长执政,却必然精通青词”的天大笑话。未经允许,私自穿戴道袍、道冠,属于僭越之举,按律需要被流徙数百里、甚至千里之外。朱雀王朝道观林立,崇玄署记录在册有千余座大小道观,道袍样式,大体上粗略分为龙虎祖庭和南式、北式三种,三者又各有细分差别,尤其是龙虎山祖庭的黄紫贵人,被誉为羽衣卿相,尊贵殊荣,无以复加。

陈青牛接手的这一件,属于典型的北方道袍,与西北第一大道观“观道观”大致相似,又不尽然相同。

那座号称“大道在山下”的道观,枝叶蔓延,有无数下山云游道士,纷纷远游传道,出道观,出西凉,出朱雀,甚至出南瞻部洲。

这一点,倒是与远在千万里之外的龙虎山,极为相似。

陈青牛觉得太新了,而且太精致鲜亮了,但是实在受不了小狐那一脸“我需要你表扬、多少句好话都不嫌多”的模样,只得硬着头皮收下,狠狠夸奖感谢了一番,小狐红袖才乘兴而来乘兴而去,它当然是走灶房北墙的那扇木门,陈青牛实在想不通那贺家,如何能够容忍家中住着几十尾狐妖,甚至有可能还要帮着它们藏匿形影,以及提供各种稀奇古怪的需求。

然后铁碑军镇就多出一个善于捉妖抓怪的年轻道士,来路不明,一开始众人只知道此人在贺家大宅展露神通,一手符箓很是灵验,接下来不知是哪户人家的千金小姐率先说起,说那位年轻真人道法不知深浅,可相貌真是挑不出半点毛病,风流倜傥,反正绝不比京城的世族子弟差了。紧接着就有位以泼辣著称军镇的大家闺秀,宣称她的闺房绣楼经常闹妖,于是暂居回头巷的年轻真人,就带着一身法器、背负一柄桃木剑,独自赶赴她那闺房,拥挤在小院门口的家主、管事、嫡系和偏房子女们,对外都说亲眼见到了黄纸符录无火自燃、桃木剑所指之处风雷震动、妖魅被镇压以至于灰飞烟灭,一个比一个说得绘声绘色,就连那家的杂役仆人都觉得见了大世面,第二天出门买菜的婢女跟人那么一说,还信誓旦旦的,说若是骗人就遭天打雷劈,实在由不得旁人不信,最重要的是那位道士,没有收取一文钱!只留下一个潇洒离去的背影!很快铁碑军镇西城,就都知道回头巷住着一位替天行道的年轻真人,降妖除魔不收银钱,只为自身修行积攒功德!

回头巷附近的居民,除了贺家大宅,算是西城的穷人,所以比较后知后觉,并不太清楚身边多了位年纪轻轻的“道教神仙”。

一开始多是权贵妇人或是大族小姐,提出涤荡阴秽的要求后,才让人去回头巷请求年轻真人出手,约莫四五次后,就连许多老奸巨猾的商贾豪绅,都觉得这位年轻道士即便不是传说中云遮雾绕的仙师,也该是获得一脉真传的崇玄署道士,可放心聘请,求他帮忙祈福消灾、张贴镇宅符箓等等。什么?年轻真人不愿意收银子?那就送古董字画,实在不行,就搜罗那些孤本珍本道教典籍,再在其中夹带一两张银票,他们心意到了,也顾及到了年轻神仙的修行心境,两全其美!

陈青牛每次返回小巷,都会遇到蹲在寺庙门口的中年道士,后者不是狠狠歪头吐口水,就是阴阳怪气说话,显然是嫉恨陈青牛抢了他的饭碗。

倒是那名每日早晚两次清扫地面的老僧,偶尔看到途径寺庙的陈青牛,都会怀抱扫帚,以便能够双手合十。

陈青牛只得还礼,对老和尚打个道门的稽首。

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

道士陈青牛在“大显神通”了六次后,终于遇到真正需要降伏的对象。

是一间军镇破落户的祖宅,在此作祟的角色,算不得厉鬼,因为尚且有将卒常驻的军镇关隘之内,本就不是孕育大量戾气的土壤。此间鬼物,多是生前战死于关外沙场,而且死无全尸,甚至尸骨无存,其中不乏有英魂英烈,都由于路途遥远或是消息阻塞滞后,导致关内家族来不及处理后事,知晓噩耗后也无法下葬,便在此逗留,徘徊不去。

对付这些道行浅薄不值一提的鬼物,陈青牛起先也没有如何上心。

夜幕中,他只是一人背着箱子独自前往那座古宅,箱内除了一柄装模作样的桃木剑,一摞货真价实的黄纸符箓,一大把让小狐魅从贺家宅院折来的柳条,一只白碗。

桃柳二木,拥有震慑邪魅之力,其实并非乡野妄言,只不过假道士不清楚如何运用罢了。

古宅的主人,出身铁碑军镇屈指可数的书香门第,当然,所谓的书香门第,水分很大,其实就是祖辈考取过一个秀才功名。

他已经五六年没能租出这么大一栋宅子,等于少赚了三百两银子,自然无比恼火,当初本想着去请回头巷的道士,来驱除妖魔,结果城内很快有传闻,说那家伙是个骗子,还喜欢漫天要价,实在心疼银子,只得作罢。如今来了个神通广大的真道士,虽然年纪轻轻,但掂量一番,仍是觉得这笔买卖,稳当划算。所以拖家带口在祖宅外候着那位年轻真人,谈妥了价格,意外之喜,那道士只收了三两银子做定金,如果降妖除魔不成,还会事后退还全部银子。

瞧瞧,这才是高人风范,仙风道骨啊。

陈青牛独自走入大三进的古宅,径直来到悬挂文远堂匾额的大堂,摘下箱子,拿出那堆“法器”,手持白碗,先掐了一个凝水诀,白碗很快水珠凝聚,汇成大半碗水。

再抽出一张事先写好的丹朱符箓,烧成灰烬,撒入白碗,融入水中。

然后把一根根柳条蘸水,或搁放八仙桌和门槛、或插入栋梁缝隙、或放于门窗。

最后以箱子作为凳子,一屁股坐下,因为八仙桌早已搬走,陈青牛差不多就坐在了匾额之下,他默念招魂诀,将那些原本察觉到不妙想要隐匿不出的鬼魅,一一强行“扯入”这座文远堂内。

陈青牛皱了皱眉头,停下了招魂诀。

不是惊惧,而是疑惑,这栋宅子再大,也不过是三进院落,可此时被招引而来的鬼物魂魄,举目望去,竟然多达两百之多,鬼满为患,而且还源源不断地从前边院子涌来。

那些鬼物绝大多数都是死前模样,铁甲在身,血迹斑斑,有的在胸口处,有个被铁矛洞穿的大窟窿。有的脖子歪斜,显然是被敌方骑军以战刀抹过。

死相,千奇百怪。

也夹杂有一些老幼妇孺的魂魄,怯怯弱弱,像是今夜见到了这位年轻道士,比阳间活人见了鬼,还要感到可怕。

陈青牛在长锋营待过一段时间后,对于铁碑边军有一定了解,伸手指了指一位身穿重甲的魁梧阴魂,好奇问道:“你们是不是死于同一场战役的袍泽?”

那鬼物犹豫了一下,点点头。

陈青牛打量一番,问道:“你们只有怨气,并无戾气,照理说早就可以转世投胎,难道是之前有高人,设下了类似拘押魂魄的阵法,使得你们无法挣脱束缚?这才不得不以这座古宅作为栖息之地?”

那鬼物死死盯着陈青牛,一言不发。

陈青牛嗓音柔和,劝说道:“想必你们也感受到了,我摆下那些道门谓之‘阴枝’的柳条,并无恶意,我只想请各位早早离去,阴阳相隔,生死轮回,是大道至理,若是有人阻拦,我来破解阵法。如果你们是有积郁多年的遗愿,我可以尽量帮忙,比如说,你们谁尚有后人在世,我便会转告诉他们,牌位下所供奉的香火,不可断绝。

但是不管如何,你们都不该留在此地,需知你们越是背离天道和神道,下辈子本该享受到的福气,便会一直减少下去,直到滴点不剩,你们最后要么彻底堕为恶鬼厉魂,要么烟消云散,便再无来生可言了。”

老幼妇孺,闻言多有所意动。

可是那些铁碑军镇的边军亡魂,竟是几乎无一心动,皆神色冷漠。

那名武将模样的高大鬼物,嘴唇闭合,释放出一道浑厚意念,“小道士,本将念在你没有恶意的份上,请你速速离开!否则,你就干脆别走了!这么多年,我们恪守本心,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何须你一个外乡人,来此指手画脚?!”

陈青牛好奇问道:“我很想知道,你们为何不愿离去?”

那鬼物沉声道:“莫要多事!速速退去!”

陈青牛想了想,“可毕竟是你们导致这栋宅子荒废多年……”

那鬼物有些不耐烦,冷笑道:“怎么,收了一笔丰厚报酬,就想强出头?小道士,我劝你别得寸进尺,给你一炷香功夫,撤去所有法器,赶紧离开。”

陈青牛想了个折中的法子,“那你们能否给些银钱?我的意思是,你们不妨与我说声军镇哪里有无主的银子,可以获取,我再转交给这户人家,就当之前那些年所欠、和以后继续居住的租金,如何?”

那鬼物好像听到一个天大的笑话,向前踏出一步,阴气森森,一股股黑色气焰疯狂游动,“你也配跟本将讨价还价?”

陈青牛问道:“那你就是不想着善了?”

鬼物武将伸出一只手,空中浮现一柄黑色巨斧。

“那就按照你的道理走。”

陈青牛大袖一挥,叠放在腿上的那一叠符箓,蜂蝶飞舞,骤然加速,贴在武将鬼物在内数十头阴魂身上。

分明是一张张轻飘飘的黄纸丹朱符箓,竟是讲那些阴物直接撞得贴靠墙壁和廊柱上,如一块灼烧通红的烙铁烙印在身躯之上。

无数哀嚎挣扎。

唯有那尊武将鬼物还能站在原地,伸手去撕扯黏在胸口的符箓,与此同时,手中巨斧迅猛丢掷出去,直直劈向那个该死的小道士。

陈青牛依然没有起身,并拢双指一挥,一根柳条飞掠而至。

淡绿色的柳条快似飞剑,莹光幽幽,瞬间将那柄巨大黑斧给当场切断。

陈青牛轻喝一声,“疾!”

犹有灵气的柳枝唰一下,如一枝劲弩箭矢钉入武将鬼物的胸口,与丹朱符箓一起,镇压阴魂。

鬼物武将一个踉跄,差点跌倒,稳住身形后,狰狞咆哮,开始前冲。

陈青牛手指不断挥动。

一枝枝柳条全部从四周飞至,映照得整座文远堂绿光耀眼,被赋予灵气的柳条,在空中自行游曳,凶狠鞭打鬼物武将。

那头鬼物生前肯定就是坚韧不拔之辈,被柳条直接鞭打魂魄后,已经不得不单膝跪地,仍是一言不发,硬生生全部消受下来,只等那些柳条蕴含的灵光散尽,再一举反击。

陈青牛站起身,手托那只白碗。

文远堂门槛附近,一个威严嗓音重重响起,“够了!”

陈青牛眼角余光发现,白碗里的符水,起了阵阵涟漪。

一位中年男子出现在视线当中。

全身上下,铁甲尽碎,被箭矢刺入的孔洞,密密麻麻,遍布全身,足可见此人战场阵亡时的惨状。

陈青牛神色不变,微笑道:“正主总算出来了。看你披挂甲胄和腰间兵符,生前还是位从四品的武威将军?”

他伸出一掌,手臂往后一缩,所有将鬼物钉在墙壁廊柱上的那些符箓,瞬间全部被吸入他的掌心,轻轻一握,轰然炸裂,光线璀璨。

这尊阴物眼神凝重,问道:“可否先撤去那些柳条?”

陈青牛点了点头,左手依旧托白碗,右手一挥袖,原本执行鞭刑的柳条,则随之绿光黯淡,坠落地面。

那阴物摆了摆手,所有鬼物,连同那位武将阴魂,一并潮水般退去。

那阴物双手负后,环顾四周,最后抬头望着那块匾额,轻声道:“并非是我等作祟害人,实在是天大地大,能够让我等栖息的立锥之地,就只有这栋宅子了。因为勉强算是书香门第,尤其是那块堂匾,还算有些渊源,故而此处气息浩然绵长,同时又不至于灼伤我们的阴魂,若是去了别处,以我麾下部卒的那点修为,早已灰飞烟灭。

我们并非没有报答这户人家,若非我们损耗自身阴德对其庇护,这户人家恐怕早就家道中落,远不是如今财源广进的豪绅气象了。所以于情于理,我们都问心无愧。”

陈青牛点头道:“这个道理,说得通。”

那阴物笑道:“小真人,你也不俗,若是阳间相逢,我可能会请你喝酒。”

陈青牛不置可否,问道:“其间大有隐情?”

阴物犹豫片刻,“与你说了也无妨。”

陈青牛重新坐回箱子,放下白碗,伸出一只手掌,示意对方畅所欲言。

在这之后,陈青牛听到了一个故事,而这个故事,最终淹没在历史长河里,好像一朵小水花,溅起了又落下,悄无声息。

隆冬时节,西凉塞外,披挂铁甲,仅是积雪,重达数斤。

一支人数破千的铁碑精骑,拥有老字营号的百战行伍,某天得到密令,赶赴关外,截杀一支人数才数十人的大隋巡边骑军。

据说敌军当中,有大隋的重要人物,镇北将军府许诺,一旦取其头颅,这铁碑一营兵马,人人都可官升一级!

一千两百铁碑精骑,其中有六名久经战阵的随军修士,赶赴战场。

但是当双方各自出现在视野后,铁碑骑军都察觉到不对劲,敌方如此兵力劣势,竟然一线排开,试图以骑军对冲凿阵之姿势,来跟一营精骑来搏命。

结果,不等主将发号施令,一员军镇骑军副将就率先发起冲锋,使得全军不得不跟随其后。

然后就是一边倒的屠杀。

整整一千两百位铁碑军镇最精锐的骑军,连同主将和六名随军修士,全部战死。

被人当场阵斩!

对方伤亡不过是二十余扈从而已。

原来那位所谓的大隋重要人物,竟然就是当时的大隋三皇子,杨元珍,一个战后很快就名动南瞻部洲的大修士。

此人身边还跟随两尊皇室供奉,一位南疆大将不惜亲自充当扈从。

杨元珍在那一役中,就已经表现出几近无敌的实力。

一杆大戟,锋锐所至,铁碑骑军人马,俱为齑粉!

杨元珍甚至在战场上接连破境,修为暴涨,愈战愈勇,所向披靡。

最终铁碑精骑全军覆没,这支死战不退的骑军,竟然事后被兵部直接下令撤去营号,销毁营旗。

战败邸报传遍朱雀,整座铁碑军镇沦为笑谈。

皇子杨元珍踩着一千二百人的尸体上,在大隋王朝冉冉升起。

仅有那名姓李的副将活下来。

他叫李彦超。

是大隋安插在西凉边军的一名谍子。

如今,已经是大隋南疆边军第一人。

而当年那封据说来自镇北将军府的密令,有传言说,其实出自朱雀兵部。

至今不知真相到底为何。

再长的故事,总有结尾处。

一位修士,一位阴魂,相互对视。

后者缓缓道:“我们之所以不愿离去,是想要一个公道,想要恢复这个传承百年的老营号。我们等了又等,年复一年,在这期间,我们给很多人托过梦,帮助过书生赴京赶考,希望他以后若是金榜题名,能够仗义执言……能想的办法,我们都做过了,可是没有用。”

他伤感道:“没有用啊。”

陈青牛说道:“这个公道,我给不了你,但是如果只是恢复营号,哪怕兵部那边再刁难,我也有较大的把握帮你恢复。”

那人没有丝毫喜悦,“你小觑了朱雀兵部的实力,你是不是觉得数十年过去了,恢复营号一事,就仅仅是铁碑军镇向上方建言,然后加上一座马嵬军镇的点头认可?其实不然,一些蛛丝马迹显示,兵部哪怕换了三任尚书,十数位侍郎,对此事仍是竭力镇压,不允许任何人提及翻案。”

陈青牛问道:“是这里头阴谋很大,牵连甚广?或者因为铁碑说出了个内鬼李彦超,朝廷丢不起这个脸?所以兵部大佬得到皇帝授意,必须压制这桩惨案?”

那阴魂眼神悲哀,“当今皇帝陛下雄才伟略,志向高远,千年罕见!若是得知此事,绝不会听之任之,所有的坎坷,不过是对很多大人物而言,这件芝麻绿豆大小的陈年往事,根本不值得提起罢了。你知道朱雀四十年征战四方,我朱雀铁骑马蹄,踏遍边境接壤各国,士卒死伤多少?你觉得一千二百骑的伤亡,在某些人眼中,算得了什么?”

陈青牛默不作声。

有些不明白,为何死都死了,对那位朱雀皇帝,竟然还如此忠心耿耿。

坐在门槛上的阴魂轻声说道:“一口怨气吐不得,苟延残喘等公道。”

陈青牛说道:“不管如何,我试试看。”

阴魂眼眸眯起,“哦?”

陈青牛知道它的心思,是怕自己图谋不轨,到时候连他们的最后一点希望,也被践踏殆尽,只是也懒得解释,因为不管怎么说,对方只会将信将疑,所以只能缓缓说道:“我也是行伍中人。”

阴魂显然没有觉得这是个合情合理的答案,并未被说服,只是给出一个承诺,“只要你能够说服这栋宅子的主人,不要纠缠不休,我等便感激不尽,终归我们也算守护了他们家的香火气运,莫说十年,这宅子一百年的租金,我等也早就给他们赚到了。而且我能够保证,绝不会有谁在此作祟伤人。”

陈青牛点头道:“既然如此,那将军你说些这户人家的秘密,我将以此说服他们,把你们说成是家族祖上的阴神庇佑。”

阴魂笑着点头,“如此最好。”

陈青牛叹了口气,倒掉那碗符水后,起身开始收拾箱子。

陈青牛背着箱子跨过门槛,阴魂站在台阶旁,抱拳相送,“公子高义,我等感激不尽!”

陈青牛在台阶下,转身抱拳还礼,道:“之前是我对不住了。那碗白水,就当我这个长锋营宣节副尉,以水代酒,敬你们一千二百人慷慨赴死!”

阴魂愣在当场。

最后开怀大笑。

第106章 风雨将至,蛟龙蛇蟒

陈青牛推辞不得,只好乘坐那户人家的马车回小巷,下车后,恰好寺庙暮鼓响起,应该是那位惫懒道人的手笔,潦草马虎,依旧悠扬。

老僧正在打扫寺庙前的台阶,见到一身道袍的陈青牛后,依然是停下手上动作,挽臂夹住扫帚,双手合十。

陈青牛叹了口气,稽首还礼。

他没有继续前行,而是转身走向那座酒肆,没来由想喝点酒。

到了扈娘子的酒摊子,美妇人早已熟稔他的老规矩,虽然很纳闷为何陈将军今日会穿着道袍,仍是忍住好奇心,没有开口询问。

陈青牛只是默然喝酒,喝过了一壶酒,拎着另一壶酒就打道回府,酒肉钱如今都记在账上,每月一结,由婢女小筑和酒肆妇人算账。

除了心思重重的“年轻道士”,当时酒肆还坐着一位同样默然的酒客,两鬓霜白,却依然养生有道,红光满面,让人猜不出真实年纪,穿着朴素的老者气态不俗,像是微服私访的文官大老爷,他只是独自饮酒,就让一拨拨客人下意识选择不与老人同桌,宁肯跟相熟的酒客拼桌。陈青牛的来去,老人只是随意看了两眼,就不再继续关注,嘴角隐约有些讥讽笑意,好像已经看穿了这位年轻道士的马脚。

扈娘子跟老人结账的时候,破天荒不敢与之对视,只是低敛眉目。要知道她这么多年当街沽酒,见过了形形色色、三教九流的客人,让她莫名其妙感到心悸之人,屈指可数,其中就有结伴而行的两位军镇主将,自家军镇的吴震,和隔壁军镇的顾柏凛。

妇人也没有深思,毕竟看上去这位陌生老者,像是一位离乡游学的年迈儒士。

天下没有不散的酒席。

铁碑作为一座军镇,夜禁极为严格,集市店铺的歇业都必须准时准点,关门可早不可晚。酒肆生意兴隆,扈娘子却从没有想着雇佣杂役伙计,更没想着增添桌椅,使得这位艳名远播别镇的“醇酒美妇”,每天都忙碌劳累,因为价钱公道,其实也赚不到大钱。扈娘子的真实姓名早已被人遗忘,就是喊她扈寡妇,她也从不生气,别看许多酒客喜欢嘴上沾荤带腥的,其实说起荤段子的功力火候,她才是真正的高手。

她的宅院,位于酒肆和寺庙之间,是一条无名巷弄,街坊邻居都熟稔得很。扈娘子为人和善,从没见她跟谁在小巷红过脸。

宅院简陋狭小,租金较少,一旦架起竹竿晾晒衣物,愈发显得得逼仄。扈娘子刚搬到军镇那会儿,尤其是在小宅落脚的初期,附近不少地痞浪荡子见她孤苦伶仃,觉着好欺负,其中有几个拉帮结伙的年轻无赖,先是夜爬寡妇墙,说着淫-言秽语,后是偷偷脚踹寡妇门,踹完房门,就立即呼啸离去,虽然都不曾真正闯入院子,可哪家的良家妇人经得起这么惊吓,换成一般女子早就搬家了。

后来不知为何,那些青皮流氓突然间消停了,原来有人竟然被扈娘子用刀子给捅了,当时闹得很大,军镇当街行凶,那是重罪!一个外乡妇人,闹了这么大的官司,甚至惊动了将军官署,只是没过多久,扈娘子安然无恙离开衙门,这才有了军镇主将吴大脑袋看中她的绯闻。

扈娘子一路走入昏暗小巷,偶有街坊进出家门,都会跟她热络招呼,尤其是一些个情愫懵懂的少年,哪怕是出身底层将种门户、可谓家风勇烈的,只要见到这位妇人,一律都会不由自主地红着脸,胆气全无,如少女一般。

开锁推门,闩门闭户。沾了许多酒气的妇人,轻轻呼出一口气,又是一天过去了。

这一刻,她神色略显疲惫,缓缓走向内院屋门,外墙毕竟还算容易翻越,难以彻底阻止窃贼进入,屋门仍然需要锁好,她拿起钥匙,正要开锁,动作微微凝滞,自言自语道:“难道我出门忘了锁?”

她并无太多怯意。

铁碑到底是老字号的西凉重镇,哪怕威风不再,可某些面子上的事情,还是维持得很好,所以军镇治安一向不错,当年那些见色起意的浪荡子,其实在被扈娘子一刀子捅入腹部之前,最多也就是与她擦肩而过的时候,毛手毛脚了几下,调戏几句,不敢真正过分,一来吴大脑袋治政粗野,生搬硬套治理军伍的法子,重罚极重,轻判极轻,一旦真正撞到刀口剑尖上去,六亲不认的吴大脑袋,绝对不会心慈手软,用吴震自己的话说就是:老子在威武将军和别的军镇主将那边,已经受够了窝囊气,你们这帮归老子管辖的兔崽子,也敢来挑衅我订立的规矩?!再者边关民风彪悍,许多妇人之武烈,绝对不输男子,扈娘子又是吃软不吃硬的女子,在铁碑军镇很是吃香,久而久之,裴老头之流的军镇官吏,都愿意将这位祸水姿容的美妇人,视为了半个自家人,容不得外镇军汉欺侮半分。

她有意无意揉着手腕,推门而入。

屋内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她只是刚刚跨过门槛,就没有继续向前跨出一步,没有马上熟门熟路地点燃油灯。

驻足原地的妇人,如同与敌对峙,曼妙身形,岿然不动。

阴暗中,有个嗓音啧啧响起,“果然不出老夫所料,你这位俏寡妇不简单,最少也是习过几天武的女子。如此更好,床笫之上,本就熟透了的身段,加上练武造就的韧性,更富风情!妙哉妙哉,老夫行走花丛数十载,这次捡漏大发了!”

扈娘子冷声道,“是你!”

暗中私闯民宅的不速之客,沉默下去。

似乎好奇扈娘子的纹丝不动,那人终于笑问道:“小娘子,你为何既不转身逃跑,又不大声呼喊救命?”

她平静问道:“你到底是谁?!”

凭借女子天生的直觉,扈娘子感到那人的一丝犹豫,以及斩断犹豫之后的坚决阴狠。

他缓缓起身,打了个响指,刹那间油灯点燃亮起。

昏黄灯光映照下,两人对视。

那人正是先前在酒肆喝酒的青衫老人,后者死死盯住妇人,从脸庞到胸脯、腰肢、大腿,眼神痴迷下流,不复见之前饮酒时的儒雅气度。

眼前老人的视线,如蛇信舔-弄手背,让她感到冰凉而恶心。

老人略微收敛极具侵略的视线,笑道:“老夫既然费尽心机走到这里,就绝不会给你半点机会,首先……”

言语未落,老人抬起一只手掌,骤然间五指如钩。

她像是被狠狠勒紧脖子,嘴巴发不出一点声响,与此同时,身形不受控制地踉跄前行,一步一步主动靠近那位道貌岸然的老者。

“其次!”老人另外一只手,先是随意挥袖,将妇人身后的房门关上,然后手腕轻扭,妇人刚刚想要从袖中滑出的一柄精美短刀,就离开她的袖子,转瞬间就到了老人手中。

这一刻,她终于流露出一丝惊慌。

胸有成竹的老人低头看了眼短刀,抬头后讥笑道:“老夫进入军镇后,多次踩点,在你这栋宅子附近远观不说,方才还亲自入酒肆喝酒,近距离与你接触,就是为了确定你有几斤几两,结果连一位武道小宗师都称不上!真不晓得这些年下来,你如何不被别的男人夜夜鞭挞,难不成这铁碑军镇的青壮汉子,都是坐怀不乱的儒家君子?!”

老人从她手中夺来的短刀,是一把女子专用的裙刀。

此物与压衣刀一起兴起于大隋,风靡朝野,虽说大隋一向崇文抑武,可绝大多数能够冠以“华族”、“膏腴”二字的豪阀世家子,往往备有一把压衣刀,附庸风雅。

而女子亦有裙刀,或者称为银妆刀,说是女子用来维护贞节,其实象征意义远远大于实际意义。在大隋王朝的权贵阶层,两情相悦的年轻男女,很喜欢互赠压衣刀和银妆刀作为定情信物。

美妇人被扯到距离老人不过五六步距离,满脸涨红,嗓音沙哑,艰难道:“你是修行之人!就不怕事后被朝廷追剿到死吗?!按照朱雀律法,修士犯案,与庶民同罪!”

在朱雀王朝境内,只要是涉及修士行凶,各地官府一律不得隐瞒,一经发现,是朱雀王朝一等一的重罪,朝廷刑部将会联合京城崇玄署,直接派遣相关人员赶赴案发现场,当地主官和驻守修士都要被捕入狱。当然,若是有人胆敢虚报,将寻常的世俗案件,假托修士涉案以求朝廷重视,以至于刑部、崇玄署和朝廷官衙三者都为其大张旗鼓、虚耗资源,那么下场可想而知。

在儒家和兵家这两家同时鼎盛的王朝版图上,法家也往往不会太过孱弱,墨家、诗家等流派则会沉寂不显,而在南瞻部洲,朱雀王朝对于修行门派的掌控,颇有成效。

坊间传闻在崇玄署的一座秘密大殿内,在王朝版图上拥有基业的宗门帮派,除去诸如“宗”字辈这类庞然大物,其余绝大多数都要跟崇玄署打交道,需要在大殿各自供奉一座香炉,香炉必然有一炷香日夜不熄,等到香炉内所有都香火断绝之时,寓意那座帮派跟朱室朝廷的香火情,已经用完了,朱雀朝廷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对那座进行打压、驱逐甚至是剿灭,如此一来,二三流的修行仙府,会用各种手段来增添香炉内未点燃香火的数目,当然是多多益善,毕竟那炷香火的燃烧速度百年不变。于是许多仙家府邸、帮派和宗门就会派遣一定数目的各色弟子,比如去投身沙场赚取军功,在朝廷各个衙门任职,辅弼君王,要么去地方上担任主持、庙祝或是山长,用来积累教化功德,也可以帮助地方官府捕捉罪犯、围剿魔教,兴修水利开凿河渠、开设水陆道场等等,五花八门,这才是真正的大手笔,大买卖!

老人眯起眼,“老夫只要乐意,有的是法子让你沉沦欲海,不可自拔。”

老人冷哼一声。

妇人脖子五指印痕猛然加深几分,只见她嘴角渗出一丝鲜血,原来她毫不犹豫地想要咬舌自尽,只可惜被老人第一时间察觉。

老人坐回椅子,翻来覆去仔细把玩那柄银妆刀,没看出任何特异之处,这才放心,好整以暇地抛出一个一个问题:“大隋南疆的李彦超,怎么招惹你了?”

“不过话说回来,你们两人的身份,云泥之别,人家王大将军吐口唾沫,就轻松能淹死你这种蝼蚁,你向他寻仇?也不怕笑掉大牙!”

“老夫路过西凉,听到你扈娘子的次数,不比什么裴卧虎、童子剑仙更少,心痒至极,见到你之后,方知此行不虚!老夫晓得你性情刚烈,是匹难以驯服的胭脂马,唉,那就只好先下一剂猛药了……”

说话之间,妇人身躯紧紧背靠在墙壁上,双手双脚都不得动弹,口不能言,她双眼赤红,满是恨意。

“说实话,如你这般出彩的人间美色,老夫也有十来年没遇上了,哈哈,春宵一刻值千金,老夫今夜就狠狠赚个几万两黄金!”

老人不急不缓站起身,眼神复杂,既有欲-火炽热,也有对绝色美人的怜惜,还有藏在骨子里最深处的蔑视,是修行之人,站在山巅俯瞰众生的那种,属于仙人低头看待脚下蝼蚁、“你我已是异类”的那种,而非俗世大人物看待小人物那么简单。

作为恶名昭彰的花丛老手,又是修行中人,此人当然知道在朱雀作案的后遗症,只不过边陲西凉,远远比不得京畿之地,亲眼目睹她的诱人姿色后,老人觉得哪怕风险不小,也绝对能够在床榻上、在那妇人羊脂美玉的娇躯上,捞回本钱。

从头到尾,老人哪怕已经完全掌控局势,依旧没有泄露丝毫身份特征,甚至一直在留心屋外的动静,可谓胆大心细,能够这么多年流窜作案而逍遥法外,可见不是没有原因的。

修行之人,最怕“万一”两字。

就在老人笑着走向妇人,打算大快朵颐之际,耳朵微微颤抖,竟然听到有人敲响院门,不同于粗鄙妇人的大手大脚,敲门声很轻缓。

如谦谦君子。

老人面沉如水,他入城三天,对于这位扈娘子的生活轨迹,考察得极为仔细周密,实在想不通会有谁在夜色中,登门拜访。

寡妇门前是非多,加上扈娘子又向来洁身自好,绝对没有理由与铁碑军镇的男子纠缠不清。

是某位小巷妇人?可扈娘子一样很少让任何女人进入她院子,她对人的客气,看似礼数周全,其实冷淡疏远。

老人打算假装没听到,只是第二阵敲门声响起,而且比前一次,明显大声了一些。

老人心思急转,面色如常。

像是被悬挂在墙壁上的妇人剧烈挣扎,一时间愈发峰峦起伏。

儒衫老人扯了扯嘴角,收起裙刀,坦然走出屋子,快步走去,拔出门闩。

他开门的时候,那人刚刚轻声喊完,有些焦急,“夫人,我是隔壁巷弄的王曦,如今我已经伤势痊愈,身子骨也温养妥当,觉得是时候继续向西去游学了,这段时日,承蒙夫人照顾,更有救命之恩,实在是无以回报,而我明天一早便要出城……今夜冒昧拜访,既是想着把那些空酒壶还给夫人,也想……在下也就没有其它事情了!夫人,在家吗?夫人?”

正是那位英雄救美不成、被其它军镇酒鬼打趴下的贫寒书生,其实不光是扈娘子有所察觉,其实酒肆常客都不是瞎子,早已看穿这书呆子是对美妇人动心了,只不过圣贤书读了很多不假,可对于男女情事,简直就是不开窍的属木疙瘩,从头到尾,直到明早就要分别的今晚,最后关头也没敢透露半点心事和情意,他这种温温吞吞的脾性,想来也不会被性情泼辣的扈娘子看上眼。此时年轻寒士看到开门的老者,目瞪口呆,惊讶问道:“敢问先生是?”

儒衫老者皱眉道:“我是她的族叔,从大隋南疆长阳郡而来,你又是谁?!你难道不知她如今身份,岂可半夜敲门?”

老人一挥衣袖,气愤道:“不愧是朱雀的读书人,只会沐猴而冠,真真是斯文扫地!”

年轻书生视线越过老人肩头,看到屋门没关,又亮着灯火,悄悄松了口气,尤其是老人语气中,那种“我大隋蒙学稚童,都要比你朱雀进士更富有学问”的气势,简直是无懈可击,他对老人的身份更信了几分。

他双手拎着绳子串起的七八只酒瓶酒壶,有些滑稽可笑。

老人冷哼一声,不过很快神色缓和下来,低声道:“你那点心思,我家侄女岂会当真不知,你且放心,老夫作为长辈,也不是那迂腐死板之人,此事可以商量,但是你切记,无论你是否早有功名在身,以后是否飞黄腾达,都不可轻视了老夫的侄女,否则老夫可不管什么,宁拆十座庙不拆一桩婚!行了,今夜已晚,明日你我在酒肆相见,细聊此事。”

老人挥挥手,示意贫寒书生识趣回去。

滴水不漏。

听得屋内原本生出一丝希望的扈娘子,顿时心如死灰,倍感凄凉。

她只恨自己口不能言,身不能动,否则早就咬舌自尽,也绝不让这个老贼污了自己的贞节。

就在王曦打算转身离去之时,小屋内,无缘无故地响了一下。

王曦猛然转身,却被老人一手扯住脖子,拎鸡鸭一般攥紧,同时一拳砸在胸口,可怜书生立即七窍流血。老人嘴角冷笑,不急不缓地关上院门,一直提着双脚离地的年轻书生,缓缓走回小院内屋,将他随手丢在地上,不屑道:“蝼蚁!”

脖子淤青的王曦大口喘气,想要竭力喊出声,却发现自己如何都发不出半点声响。

老人坐在椅子上,笑道:“小子,今夜老夫开恩,在你死前,让你一饱眼福,瞧瞧老夫是何等龙精虎猛,也让你见识一下,这位心仪的寡妇,最后又是如何婉转呻吟……”

扈娘子脸色木然,神情恍惚。

贫寒书生呲牙怒目,悲愤至极。

小巷远处有更夫高喊,“天干那个物燥啊,小心你个火烛喽!”

被胡乱改动的敲更言语,透着股熟悉的懒散疲惫,不用想也是那位臭名远扬的中年道人。

老人皱了皱眉头。

耳畔忽然响起一声吟唱。

“阿弥陀佛。”

声响起于小院门外,苍老慈悲的嗓音不大,却清晰传入屋内三人耳中。

老人二话不说,一脚以巧劲将那地上的书生踹向院门,自己则如一头夜鸮高高跃起,一步缩地成寸,出了屋子,飞掠出墙头,他没有沿着小巷屋顶向远处逃窜,而是身形一坠,落入巷中。

前者过于视野开阔,一旦惊动巡夜的军镇士卒,很快就会满城风雨,说不定就会出动数名修士参与围捕,实在太过危险。

眨眼之间,身影消失。

一位老僧震碎门栓后,院门自开,老和尚双手托住被踢飞而来的年轻书生,轻轻放在地上,下指如飞,帮忙锁住窍穴,防止气血沸腾,殃及五脏六腑。

然后为年轻人喂入一粒金黄色的丹药。

总算护住了性命。

老僧瞥了眼正房,轻轻拂袖,内屋扈娘子终于恢复自由之身。

做完这一切,老僧才猛然拔地而起,袈裟大袖鼓荡飘摇,开始追寻那名凶手的踪迹。

中年道士一屁股坐在门槛上,看着瘫软在地面上的年轻人,伸出大拇指,“小子,可以啊!”

寒士扯了扯嘴角,笑比哭还难看。

跑出屋子的扈娘子蹲在他身边,眼眶湿润,死死咬住嘴唇,她没有说任何感激的言语,只是望向年轻人的眼神,比起往日的客气礼节,多出些温暖柔和。

“胡姬年十五,春日独当垆。此时此景,妙极妙极。”

道士不合时宜的出声,破坏了气氛,只听他收起轻佻笑意,语重心长道:“扈小娘子啊,贫道和老秃驴两人,好歹都算你的救命恩人了,滴水之恩还涌泉相报呢,何况这种大恩大德,对吧?老秃驴不敢喝酒,可贫道爱喝啊,那么从今往后在你那儿喝酒,一律打个八折,不过分吧?”

妇人闻声后,只得转头向那道士挤出一个笑脸,点头道:“不过分。”

根本啥也没出力的道士继续说道:“除此之外,贫道也有个不情之请啊,唉,在铁碑军镇这边,定制一块匾额,竟然最少也需要二十两银子,所幸如今贫道积攒得差不多了,只需要再凑十八两银子。到时候挂上一副‘得道观’的匾额,看那老秃驴还敢不敢跟我抢地盘……所以,扈娘子,这十八两银子?”

道士双指互搓,笑脸油滑。

妇人苦笑道:“银子我可以出,但是……”

她又不是傻子,岂会不知道真正的救命恩人,是那位慈眉善目的老僧?若是真给眼前道士夺了寺庙,改成道观,害得老和尚无家可归,不等于是恩将仇报?

不料道士大袖一挥,不给妇人多说的机会,“就等你这句话,你别管那老秃驴的死活,放心,贫道只要名正言顺的匾额,自会准许那家伙继续暂住。哼!若非看他一大把岁数,否则以贫道的仙家法术,随手一个弹指,就能在他的那颗光头上,打出个洞。你信不信?”

妇人无可奈何,摇摇头,不再与之纠缠,反正道理也说不通。

————

回头巷内,陈青牛和谢石矶正在往回走。

谢石矶问道:“公子,刚才为何不直接出手?”

陈青牛笑着解释道:“那老僧一看就是真正的高人,绝对不会袖手旁观,不过只可惜,那个采花贼有些穷酸啊,身上一件入眼的东西都没有。”

原来那个老贼,刚才已经被谢石矶一枪捅入肩头,钉在小巷墙壁上,陈青牛一番拷问后,没有得到什么有用的机密内幕,此人不过是流窜作案的野修惯犯,因为极为小心谨慎,下手对象,最多也只敢拣选那些家门不显的小家碧玉,更多都是寻常人家中姿色出众的妇人女子,往往也不会下死手,加上得手之后迅速撤离,所以这才没有被大隋朝廷的官家修士盯上。陈青牛问得仔细,老贼为了活命,回答得也不敢藏掖,当然最后还是被谢石矶一枪捅死了。此时那具尸体,应该还瘫坐在不知名小巷里的墙脚根,死不瞑目。

谢石矶突然说道:“是有些可惜。”

陈青牛转头道:“你是说那位年轻书生的英雄救美?”

谢石矶笑了笑。

陈青牛跳起来就是在她脑袋上一记板栗,“你家公子我,是那种见着美女就走不动路的人吗?对了,明儿我就得去军营了,院子这边你继续留心。”

谢石矶眨了眨眼,点了点头。

陈青牛气呼呼大踏步先行,大摇大摆,跟螃蟹似的。

魁梧女子嘴角有些笑意。

————

一条小巷内,老僧低头望着那具尸体,老和尚脸上并无半点厌恶,唯有悲悯,双手合十,默念道:“阿弥陀佛。”

众生皆苦。

————

边境上硝烟渐起,只不过对于铁碑军镇的大多数居民而言,战鼓马蹄的声响,还是太过遥远。

那座将军官署突然忙碌起来,时不时有背负军令、谍报的驿骑,快马加鞭出入军镇城门,这才泄露出些许紧张气氛,让老百姓侧目相望。

在军营参观练兵的陈青牛,意外收到谢石矶亲自带来的一封来贺家书信,署名为贺湖娴,用屁股想都知道是那位狐仙的化名。信上说她有一件生死攸关的要事,要马上与陈青牛商量,事不宜迟,越快见面越好,十万火急。

陈青牛只得告病假,摘下甲胄,换上一身闲适便服,带着谢石矶离开营寨驻地,两骑赶赴二十里外的铁碑军镇。入城之后,火速回到回头巷尽头的宅院,开门后就见到绿绮红袖两只狐精正在嬉笑打闹,白衣狐仙正在和木偶傀儡对弈,身后站着一位从未出现在小院的徒子徒孙,身上狐媚之气较为淡薄,树下荫凉,一鬼两狐,专注对弈。哪里有半点身处生死存亡关头的景象。

陈青牛在谢石矶关门后,大步走向石桌,皱眉问道:“有什么事情,必须要喊我来?”

狐仙转过身,缓缓道:“西凉边陲九镇,串成一线,对大隋保持进攻态势,尤其是如今大隋国势动荡不安,内外交困,看似能够在兵力强盛的朱雀面前,不被灭国就算幸运……”

陈青牛沉声道:“请直说!”

狐仙不以为意,放下那枚夹在双指间的晶莹棋子,站起身后,“但是不知为何,我近期感受到一股不详的征兆,就像一场谋划多年的阴谋,终于要拉开帷幕……”

陈青牛再次打断言语,没好气道:“说句难听的,两国之争,谁赢谁输,关你何事?”

狐仙欲言又止,最终含糊不清道:“症结恰恰在于……西凉战事的走势,与我有一定牵连……总之,我属于树挪则死的格局,走脱不得,但是我有些孩儿和贺家子弟,涉足不深,只要及早搬离此地,未必没有一线生机。”

陈青牛直截了当道:“又关我何事?”

狐仙笑了,“自然是无利不起早,陈仙师的脾性,我大致清楚……”

陈青牛第三次插话,斩钉截铁道:“我正在进行的兵家修行,是重中之重!一旦中断,后遗症之严重,遗祸之长久,是你无法想象的!”

狐仙叹息一声,仿佛是早有预料的缘故,虽然很是失望,脸色却也谈不上绝望。

只是有些遗憾。

就像有些可以让好事变得更好、或是让坏事不至于更坏的事情,没能做成。

陈青牛犹豫了一下,脸色肃穆,盯着它。

当年回头巷惨案发生,朱雀王朝出动一拨顶尖修士来此查案,贺家狐穴就毗邻于回头巷,可以说是就在那些人的眼皮子底下,但是到最后,贺家和狐穴都完好无损,显然这其中有一段不为人知的曲折秘史。陈青牛对此怎么会没有怀疑,这头来历不明的狐仙,不但要无害于铁碑军镇屹立于朱雀边境,甚至可能还需要裨益于西凉边境。

否则以朱雀朝廷对待修士的苛刻态度,很难容忍它的存在。绝不是如狐仙自己所说,当时早早远离避难去了,就能够逃过朱雀修士的眼线盯梢和严密追捕。

陈青牛突然问道:“你当真不愿意坦诚相见?”

狐仙轻轻看了他一眼,那双动人的秋水长眸当中,满是无声的言语。

陈青牛起身道:“带我去贺家院子参观参观。”

她叹了口气,带着陈青牛穿过小门,来到一墙之隔的贺家大宅。

但是陈青牛关上门后,就马上停步,“你先设下一个言语禁制,我们就在这里说。”

狐仙笑着打了个响指,天地为之寂静。

她懒洋洋背靠着墙壁,抬头望天,一言一语,娓娓道来。

“一千两百年悠悠岁月,多少物是人非,而我也终于即将渡劫成仙。”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当年商湖母蛟在即将化龙之际,便遭逢一场灭顶之灾。前车之鉴,我如何能够不担心?一开始,觉得你就是我的应劫之人,如你所猜,我当时的确是怀有杀心的。后来发现并不是你,也就与你做起了邻居。我修道之初,千年之前,一开始气数就捆绑于此地,我若是离开,就等于断了长生之路。贺家有位先祖,是我的第三关,在那之后,我就安心在此扎根,随着我修为的递增,不但与一座铁碑军镇同气连枝,最后甚至与整个西凉的气运,盘根交错了,再往后,只要我证道成就天仙,就能够庇护整个朱雀王朝。”

“早年回头巷惨案,虽是人祸,但何尝不是天道示警?但是朱雀修士早早得到钦天监的叮嘱,非但没有找我的麻烦,反而还让人秘密来此驻守,帮我渡劫。一旦成功,我就可以与朱雀王朝国祚相连,福祸与共。当然,到时候我总算可以离开西凉,在朱雀版图任意游走。我们狐族,与蛟蟒化龙的情况,有相似又有不同,后者会妨碍一地气数,将其鲸吞干净,转化为自身力扛天劫的底蕴,而我们狐族天生亲近人道,就不会有此隐患。所以朱雀王朝,对我以礼相待,甚至当年朱雀皇帝还亲口许诺,只要我渡劫成仙,他就带着文武百官,封禅一山,助我成为一座巍峨山岳的神道正神,享受朱雀苍生的鼎盛香火。”

“但是近期,我发现自己和朱雀京城气息相接的那根‘心弦’,竟然有崩断的迹象。”

“若是天道倾轧,我实在没有信心,就想着希望你能够将那些孩子们,带离军镇,只要离开了西凉,她们就等于挣脱了这段因果,虽说我若是侥幸成仙,她们也早早绝了那份大福缘,但是我不愿冒这个险,宁可她们平安离开是非之地,找个山清水秀的异乡。所以才找到你,把她们托付给你,你只需要送到边境即可。”

一口气说完后,这头狐仙身后主动露出八根雪白狐尾,不是示威,倒像是一位天真烂漫的少女,在显摆炫耀。

陈青牛双手各自揉着一侧太阳穴,头疼道:“什么时候走?”

她眼睛一亮,“可以暂等片刻,因为我也在尝试着修复弥补那根‘心弦’,只要我察觉到没有机会了,你们马上离开。”

陈青牛沉声道:“好。”

她突然笑容灿烂,略带疑惑问道:“陈仙师,怎么到现在还没开口讨要报酬?我都等急了呢。”

陈青牛没好气道:“看着给!”

她伸出一根手指抵住自己的脸颊,歪着脑袋,“是这个原因吗?”

陈青牛莫名其妙就翻脸无情了,厉色怒容怒喝道:“住嘴!”

她可怜兮兮道:“对不起,我错了。”

那一刻。

陈青牛背转过身,猛然打开门,直接离去,呢喃道:“对不起。”

这三个字。

是说给那张容颜的真正主人。

需知得世间道狐仙,所幻化之容颜,必是男子心中,用情至深之人。

狐仙看着关上的房门,自言自语道:“要变天喽。不过我觉得公子你啊,也该一遇风雨便……”

最后,她抓住两根长长柔柔的雪白尾巴,轻轻拍打自己的脸颊,蹦蹦跳跳,返回狐穴。

第107章 麒麟双符

年纪轻轻的外乡读书人,原来名叫王曦,是王朝东南境内郡望大族、琳琅王氏的旁支,之所以在铁碑军镇生活的这段时日,给人贫寒的错觉,在于负笈游学的途中,在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洪水当中,书童和仆役都已落水失散,王曦咬牙继续向西北行来,经过西凉东边军镇的时候,也曾寄去一封家书,说是自己会在停步暂居,等待家族回信,只是路途遥远,一个来回,天晓得什么时候才能收到回信,铁碑军镇的驿站人员,久而久之,都熟悉了这位隔三岔五就来询问的英俊书生,因为某次无意间帮忙一位小吏代写家书,字迹尤为优美,措辞文雅,被小吏家族的长辈收到后,大为推崇,最后小吏和一伙同僚,就合伙凑钱,希望王曦担任坐馆先生,做他们那些孩子的授业恩师。王曦拒绝了那几个家族拿出重金的延请施教,而是自己开办了一座小家塾,宅子就置办在扈娘子那条巷弄的拐角处,租金便宜,加上铁碑七八个家族在内、二十余位蒙学稚童的脩金,绰绰有余。

除去军镇官署的文人官吏,整座铁碑军镇,其实连落第秀才都没有一个,所以王曦一下子成了香饽饽。

又很快,王曦爱慕扈娘子,变得路人皆知了。以至于许多酒肆的老顾客,每次喝酒都换了花样调戏妇人,故意询问她何时与王书生早生贵子。

妇人一开始没当真,后来实在是不厌其烦,逐渐有些恼火,最后干脆就不搭理了。

陈青牛去了酒肆,发现那位读书人也在喝酒,如今已经被人喊作王夫子或是王先生,算不上敬意,只是多了几分略带调侃意味的亲近,而王曦也不是如何迂腐呆板的人物,一来二往,差不多成了半个铁碑人氏。

陈青牛还是老规矩,落座喝酒的时候,扈娘子专程走近,调笑了几句,大意是问陈青牛敢不敢让她当回媒婆,她要给陈将军介绍一位千金小姐。陈青牛自然没答应,笑着委婉拒绝了。妇人多半是找个话题来寒暄客套的成分居多,也就没有怎么坚持,不知是否陈青牛的错觉,如今的扈娘子,待客依旧热络,只是无形中,多出几分端庄娴淑,减少几分妩媚。

陈青牛望向那位悠悠然喝酒的年轻士子,后者发现陈青牛的打量眼神后,和煦微笑着举杯致意,陈青牛只得笑着举杯还礼,两人视线,一触即散,各自饮酒,乍看之下,年龄相仿的两人,俱是谦谦君子,小小酒肆,如沐春风。

王曦来得比陈青牛要早许多,很快就起身结账离去。

当读书人与沽酒美妇交接铜钱的时候,酒肆少不得一阵哄笑打趣。陈青牛也跟着笑起来,有意无意,妇人好似瞥了他一眼,有些无奈。

黄昏时刻,西边天空悬挂着大幅大幅的火烧云,像是世间最名贵奢华的锦缎。

陈青牛眯眼望去,沉默不语。

铁碑军镇的女子妇人,从来不缺豪放气,有一位衣着鲜亮的少女,气势汹汹地策马狂奔而来,那匹坐骑,是货真价实的西凉乙字战马,身后跟着两骑丫鬟模样的清秀女子,以及四五位佩刀负弓的健壮豪奴。她翻身落马,直奔扈娘子的酒肆而来,一位中年男子低头哈腰站在街边上,她正眼也不看一眼,丢给那男子一只沉甸甸的钱囊,大踏步走入酒肆,径直坐在陈青牛桌对面,“你就是那位住在回头巷的陈仙师、陈真人?”

陈青牛摇头道:“姑娘肯定是认错人了。”

她上上下下仔细打量着陈青牛,“准没错,就是你!泉卿那妮子偷偷给你画了一幅肖像,我瞧过画像,与你有七八分相似!她可是你们铁碑军镇数一数二的丹青妙手,城隍庙的那幅壁画《门神吃鬼图》,其实就是她画的,这些你都不晓得吧?她之前说你的性情,有些古怪清淡,我还不信,现在看来还真有点,换成别人,巴不得整座军镇都听说自己的名头,你倒好……”

少女语速极快,竹筒倒豆子,唧唧喳喳,就像一只枝头鸣叫的黄莺。

陈青牛跟扈娘子要了两碗冰镇乌梅汤,一碗递给终于止住话头的少女,笑问道:“你找我有事?”

少女犹豫了一下,仍是接过白碗,哪怕颇为口渴,也没有喝梅汤的意思,她只是纳闷道:“你们道士不是应该自称‘贫道’吗?”

陈青牛只得又一次笑问道:“姑娘,有事吗?”

少女身后一名扈从拔刀出鞘寸余,铿锵出声,低声喝道:“竖子大胆!你知道我家小姐的身份吗,竟敢如此无礼!”

陈青牛有些无奈,放下大白碗,“问题在于,我的确不知道你家小姐的身份啊。”

周围看热闹的酒客哄然大笑。

少女轻轻叹息,眼神飘忽,有些悲秋伤春的哀伤。

陈青牛脚尖轻轻一点,连人带椅子,不易察觉地向后飘去。

几乎同时,一道雪白亮光从刀鞘炸开。

隔着一张桌子,那一刀朝陈青牛当头迅猛劈下。

在民风彪悍的西凉边陲,一言不合就拳脚相向,并不奇怪,甚至可能街边一个眼神,就能让某些脾气不太好的豪强,感到念头不通达,拔刀相向,威胁恫吓,也是常有的事。

可话不投机便出手杀人,绝对罕见。

只是众人想象中鲜血四溅的场面并未出现,只见到那个较为面熟的年轻酒客缓缓起身,屁股底下的长椅,不知何时与桌子拉开了一段距离。

持刀扈从正要向前,却被少女身边一位丫鬟挡住路线,另外一名婢女则护在少女身前,显然电光火石之间的交手,她们已经察觉到那位年轻“道士”的不同寻常。

陈青牛方才躲过了接连两记劈刀和横刀,眼角余光打量四周,发现并无异样后,轻声道:“我现在的身份是铁碑军镇的本职武将,京城兵部敕封的正八品官身。胆敢当街刺杀边镇武将,姑娘的胆子,也不小啊。”

少女眨了眨眼睛,满脸无辜道:“嗯?你说什么,我听不太清楚。反正我只知道你只是一位擅长捉妖除魔的道士,此次只想确定你是否拥有崇玄署颁发的关牒,若是被我发现你冒充道士招摇撞骗,那么作为朱雀一等一的良民,我绝对会将你擒拿归案!”

酒肆别处很快有人仗义执言,“这女娃娃,也忒无耻心黑了!”

“也不知是哪家将种门户的小闺女,不像是咱们军镇的吧?”

“我看不像,没听说哪家姑娘如此蛮横,多半是别处军镇来耀武扬威的。唉,没法子,吴大脑袋的腰杆子太软,害得咱们在西凉九镇里最抬不起头。”

一名婢女悍然出手,脚下步伐琐碎却快速,令人眼花缭乱,她瞬间就来到一位酒客身前,粉嫩白皙的小手掌就那么轻轻一拍,得有一百七八十斤重的魁梧汉子就砰一下,横飞出去,在大街上翻滚了十多次才停下,尘土飞扬。

小宗师武者。

撑死了二十岁的年轻女子,还是走内外兼修的路数,早早达到小宗师境界。

这些要素加在一起,才是真正令人忌惮的地方。

单枪匹马的豪侠,偏居一隅的地方豪强,和与国同龄、甚至国破家犹盛的千年豪阀,三豪之间,高下立判。

也只有底蕴深厚的真正豪阀,才有实力将世代皆为奴仆身份的那种家生子,放心调教成登堂入室的武道高手,在朱雀王朝,一些中小家族,嫡系子弟天赋不行,恰好发现家生子根骨不俗,希冀借此图谋大富贵,于是倾心倾力栽培,到头来却养出一尾养不熟的白眼狼,导致鸠占鹊巢,家族更名改姓,这类例子数不胜数。

陈青牛来到那汉子身边,后者坐在地上大声咳嗽,伤得应该不重,但吓得不轻,陈青牛蹲下身替他把脉,确实并无大恙,安慰道:“没事。”

那汉子显然也晓得眼前年轻道士的传奇事迹,感激道:“陈真人,谢了啊。”

陈青牛站起身,望向那个耀武扬威的英武少女,“不然咱们换个地方聊?”

少女笑眯眯道:“行啊。你要真有本事,床榻上都没问题。”

酒肆这边很多人倒抽一口冷气,这小娘们够厉害的啊,肯定出身西凉边境军镇的将种门户,要不然绝没这泼辣劲儿。

但是千万别觉得被这种女子瞧上眼,是什么幸运事。西凉身世最拔尖的那些将种女子,一个比一个杀伐果决,爱恨皆深,曾经有个凉州豪门女子,看上了一位游学至此的书生,一见钟情后,不惜为他一掷千金,购买宅院,搭建书楼,广购善本,可是某天发现他竟然金屋藏娇,偷偷为一位青楼清倌赎身,当天她就让仆役将两人捆绑,亲手鞭打虐杀了那对狗男女,最后把尸体沉入商湖喂了鱼。

陈青牛先结了账,发现结账付钱的时候,扈娘子对他悄悄摇了摇头,似乎是希望他不要冲动,别给那泼辣少女任何痛下杀手的机会。毕竟光天化日之下,有吴大脑袋的铁碑军镇,一般都守规矩。可要是在人不多的暗处,以吴震在西凉边军九镇的垫底交椅,没谁相信吴大脑袋会为一个死人仗义执言,去和其它军镇的大佬撕破脸皮。陈青牛笑着示意无妨,只是刚走出一步,就发现自己被扯住了袖口,陈青牛回头望去,有些哭笑不得,她攥着他的袖子,不肯让步。

少女眼尖瞥见这一幕,顿时捉奸在床一般气愤,阴阳怪气道:“呦,这铁碑军镇民风挺开放啊,一个俏寡妇,一个小道士,公然眉来眼去,怎么,你们俩晚上早就滚一张床单了?”

陈青牛轻声道:“放心,以后酒肆肯定少不了我这份生意。”

扈娘子瞪了一眼,但是也松开了手。

附近那些军镇酒客,倒是没有谁多想,一来扈娘子和王小夫子的事情,板上钉钉的,估计都快谈婚论嫁了。二来这位年轻真人在酒肆是常客,一向正人君子,口碑不错,真正是来此喝酒,而不是欣赏美色来的。

陈青牛领着少女和她的丫鬟扈从,走向一条僻静宽敞的巷弄,临近回头巷。

陈青牛停下脚步,直截了当问道:“说吧。”

少女上上下下仔仔细细打量着他,笑意玩味,“我与泉卿那春心萌动的小妮子呢,自小就是闺中好友,但是……”

她卖了一个关子。

陈青牛无动于衷,爱说不说的欠揍表情。

少女一阵气闷,道:“但是我与安阳郡主更是至交好友,当年在咱们朱雀的京城,是一起并肩作战的铁杆朋友!那个老爹是工部制敕局主官的京城纨绔,就是给我一脚踹中裤裆的……哈哈,不说这个,前不久呢,我去了趟凉州城,晓得你是她第一次带入藩邸的客人,听说你还是位豪阀陈氏的旁支子弟?”

陈青牛反问道:“然后?”

她眼神凌厉,“然后?然后本姑娘就想知道你小子,有没有被郡主姐姐高看一眼的资格!也想知道你这家伙,到底是不是图谋不轨、故意接近她的大隋谍子!”

陈青牛笑道:“我当然不是大隋谍子,要不然怎么会被人在商湖楼船上刺杀?”

她嗤笑道:“大隋的伪君子最多,你就不能是苦肉计?”

陈青牛点头道:“倒也是。那我就不知道如何解释了,不过我可以确定一点,你和朱真婴的关系,没那么好。”

她瞬间沉默下去,脸色阴沉,先前那个骄横跋扈的将种女子,随之摇身一变,气势凝重,如同朱雀边关最拔尖的随军修士。

她犹豫了一下,摆了摆手,所有婢女扈从都迅速撤出小巷,她这才沉声道:“我是马嵬军镇主将的女儿。”

陈青牛越来越纳闷的时候,她掏出一枚碧绿符印,雕刻有栩栩如生的麒麟样式,字体古朴,她持符伸向陈青牛。

于是陈青牛更加迷惑,“这是?”

她见陈青牛不像是装傻,但仍是不死心,问道:“知道上头刻着哪两个字吗?”

陈青牛点头道:“野泽。”

她叹了口气,有些遮掩不住的失望,小心翼翼地收起那枚麒麟符印,“姓陈的,那你就今天当什么都没有看到,什么也别说。你走吧。”

陈青牛呲牙,想了想,还是多一事不如,就这么离开小巷。

虽说已经看出,这名少女也是不容小觑的修行中人,但既然人家已经放弃纠缠,他也就懒得。

少女皱了皱眉头,自言自语道:“难道真是我猜错了?”

刹那之间,少女浑身僵硬,如同被一头洪荒巨兽盯上。

她心间竟然只有一个无比荒诞的念头。

实力悬殊,转身就死!

要知道她虽然看上去身段纤细,不堪一击,事实上却是天赋异禀加上机缘巧合,她自幼便同时师从两位高人,一位拳法宗师,一位修行大家,也经历过多次朝廷精心谋划的暗中袭杀、正面厮杀和惊险截杀。虽然年轻,却是朱雀朝廷在西北版图,相当出彩的一位修士俊彦,战功累加,若是在边军里,差不多已经能够升迁至从七品的实权职官武将。

那么能够让心性坚韧、实战丰富的少女,感到如此绝望,她身后之人的强大,可想而知。

一个浑厚嗓音响起,冰冷讥讽道:“擅自出示麟符,谁给你的权力,就凭你爹?你知不知道,此举被同僚发现,砍下你的脑袋,是可以当军功论赏的!”

背对那人的少女,满头汗水,她咬紧牙关,希冀着死前如何都要进行一次搏命反击,但是机会只有一次,她不敢轻举妄动。

瑞兽麒麟,是朱雀朝廷的象征,朱室王朝,一直以“麒麟正脉”自居,按照本朝太祖本纪记载,太祖皇帝诞生的时候,“周身鳞甲,头角犹隐,自幼被呼为麒麟儿。”

故而朱家的皇室陵墓,也经常被稗官野史私下誉为“麒麟冢”。

麒麟符,由刑部尚书侍郎三人联袂提名,才能交由皇帝陛下亲自审核。一州仅仅颁发麒、麟两块符,持符的两人,每月都需要提交一份有关州郡军政的密折,密折一律由宫廷秘制飞剑传送、直接送达皇宫御书房的案头。佩符之人,相互间并不知晓对方身份,以便起到监督制衡的作用。每一块麒麟符的铭文都不相同,京城作为天下首善之地,双符为“太平、长安”,而管辖铁碑在内三镇的陇州,麒麟两符分别是“秋狩”“野泽”。

少女始终没有转身,早已汗流浃背,“你到底是谁?”

那人淡然道:“你记住,陛下赐下这枚麟符,不是让你抖搂威风的。再有下次,我必杀你。”

清风一拂,压力顿消。

身负机密军务的少女,这才猛然转头,早已没了踪影。

她擦拭额头的汗水,笑了笑,“你是‘秋狩’,我们朱雀那位号称最擅搏杀的麒字符,是一个陛下都亲自召见过的厉害家伙。”

————

酒肆那边,陈青牛安然脱身返回后,看到一张熟悉面孔,回头巷对门院子的文官扈从,皮肤黝黑,身材敦实,曾经被谢石矶一拳砸入墙壁,此时这个汉子正站着和扈娘子说话。看到陈青牛后,两人都停下言语,汉子坐在陈青牛身边,欲言又止,陈青牛笑问道:“怎么又来了?你家那位英俊潇洒的文官老爷呢?”

汉子瓮声瓮气,“我家公子,品秩虽然不算高,只是身份比较特殊,所以比较谨慎,上次其实我们并无恶意。”

陈青牛问道:“就像尚书省的六科给事中,比较位卑权重?”

汉子愣了一下,笑道:“陈将军高见。”

汉子好像不善言辞,也不苟言笑,陈青牛不愿跟他有所交集,向扈娘子买了一壶酒和一包酱肉,就告辞离去。

她也闭门谢客不再做生意,人渐渐散去,喝完了一壶酒的汉子起身,来到趴在柜台上休息的扈娘子身边,低声道:“那名采花贼,已经授首伏法了。据悉是大隋流窜至我朝边境的修行之人,擅长隐匿前行,罪行累累……”

她笑着打断言语,并没有太多心有余悸的神色,反而有些释然轻松,“死了就好,相信不会再有类似的事情发生了,毕竟你不是说过吗,战场上箭矢再多,也不会射中同一处。”

“铁碑军镇接下来会不太安稳,你最好和他们一起,搬去更南边的城镇,最少也应该离开西凉边境,如果能去西凉之外的地方……”

“他们南下即可,我不会离开这里。”

“武凛!”

“请喊我扈氏!”

一时间双方气氛凝重,虽然嗓音很低,但是明显扈娘子破天荒有了怒气。

酒肆已无客人。

而此刻汉子好似给戳中了心窝要害,压低嗓音,愤愤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下聘拜堂等等,都有了,那才算名正言顺!你与那短命鬼,又有哪一样?!退一万步说,早年两家订下的娃娃亲,你我谁都清楚,那不过是长辈之间的玩笑话,岂可当真?!”

扈娘子气得一掌拍在柜台上,“别说了!”

汉子低声苦笑道:“我知道的,你从小便只喜欢装模做样的读书人,只喜欢那种绣花枕头……”

啪!

一个耳光摔在男人脸上,扈娘子脸色阴沉,眼神冰冷。

男人深呼吸一口气,苦笑道:“是我不对。”

她望向这个男人,她的眼神里,隐藏着细细碎碎的伤感。

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她大概是想说些缓和气氛的言语,可是又不知如何说起。

他突然咧嘴一笑,脸色灿烂道:“这才是我记忆里的武姐姐,只要这一点没有变……就比什么都好。”

他忍住笑意,坏坏问道:“那姓王的外乡书生?”

她瞪眼道:“瞎说什么呢!多大个人了,还没个正经!?”

“那人若是真心喜欢武姐姐,又愿意真心待你……”

“打住打住!勿要再说此事!你我身份,有什么资格谈情说爱?何况……”

说到这里,妇人住嘴不言,懒洋洋趴在柜台上,尖尖的下巴搁在双臂上,望着渐渐人流稀疏的寂寥街面。

她笑意促狭,随口问道:“你家那位公子呢?小筑那丫头可是只差没把‘喜欢’两字,刻在脑门上了。”

汉子叹了口气,“我不管这些。”

她斜瞥了他一眼,像是兄妹之间的撒娇,“那你也别管我。”

汉子连忙转移话题:“再来壶酒,要春杏酿!”

她白了一眼,“真是不会过日子。”

汉子独自坐在靠近柜台的酒桌旁,喝着酒解着愁,嘀咕道:“如果不是形势紧迫,那外乡书生,我还真要好好会一会他,不过既然老和尚都没说什么,我也就眼不见心不烦,还能省下被你骂一顿。”

姿色绝美的沽酒妇人笑骂道:“喝完了就赶紧滚,滚滚滚!”

汉子神色郑重,“路上小心。”

妇人稍稍直起腰肢,双手合十,讨饶道:“知道啦,我的裴家大少爷。”

汉子不动声色瞥了眼柜台那边的饱满风光,颤颤巍巍,晃晃荡荡,可怜了被绷紧的衣衫,他的视线,有些恋恋不舍。

看来也不是个什么老实人。

妇人气笑道道:“管住自己的狗眼!男人就没有一个好东西!”

汉子理直气壮地反驳道:“这要还能管得住自己的眼睛,那还算男人吗?”

妇人笑了笑,不说话。

她重新望向街面。

————

回头巷住着一位年轻道门真人的趣闻,不胫而走,传遍军镇。

原本寂寥冷清的回头巷,一时间车水马龙,附近手头宽裕的富裕人家,或是各种缘故家境不宁的门户,都来求一个心安了。

毕竟道士在朱雀王朝朝野上下,地位超然,受人尊崇,西凉边境虽然看似佛门香火鼎盛,远胜道教,可那都是正统道士不愿来此荒凉塞外的缘故,在富饶地带的州郡,道士做一场祈福消灾的设坛法事,往往是纹银百两起步,那还是针对最低阶的道士,一些知名道观的观主、监院真人,简直就是天价,问题关键在于,还得看那些道教神仙能否抽出时间。

好在陈青牛打出的幌子,只是一位仅仅在崇玄署记名的入门道士,尚未正式录入关牒。而且朱雀确实有云游道士一说,获得两三处地方州郡长官的书面嘉奖,才能够正式成为官方道士。陈青牛这位准道士之后一旬,就都在回头巷附近的大小宅子门户,给人看阴宅风水、书写一张张朱字符箓、布置法器用以挡煞等等,不亦乐乎,这次陈青牛真的坚决不收银子,一来小户人家居多,也不乏手头拮据的家庭,多是碎银铜钱,二来双方勉强也算是街坊邻居的,陈青牛就当给自己积攒功德善行了。

以至于小筑小雾姐妹俩都大吃一惊,才晓得这位将军老爷竟是神通广大的道教真人,就连性情偏冷的小雾,某次亲眼见到陈青牛在一栋古宅后院,提笔在那些古旧斑驳的柱子上,一气呵成写就一个个她认不出的朱红篆字,约莫七八处后,只听那位身穿道袍的年轻人轻喝一声,默念“急急如律令”,然后原本阴森森的宅子,好似立竿见影地明朗几分,这让少女原本充满讥讽的水灵眼眸里,多出一丝敬意。

总之在那之后,她貌似就看戏上瘾了。

有条不长的青石阶梯,大概三四十级台阶,在铁碑军镇颇有名气,两边屋子也渐次升高地建造,附近都是穷人扎堆,多是孤苦无依的老卒,这条倾斜向上的巷子,名字倒是起得很大,叫乘龙巷。

一位身穿道袍精致华丽的年轻道长,和一位如春花般动人的少女并肩坐在阶梯顶部,俯瞰着小巷尽头的那条横街。

正是那位不务正业的铁碑骑军将领,以及对“道家仙术”充满好奇心的婢女小雾。

陈青牛此时有些无奈,又一次解释道:“小雾啊,我是真不会那些撒豆成兵的法术,只知道生搬硬套一些道家最粗浅的丹朱符箓,也就是闹着玩的,你整天跟在我身后逛荡,也不是个事啊。”

少女双手十指交错,拧在一起,纤细双腿,直直向前伸出,望向远方,语气平淡道:“你一个领军饷的军镇武将,竟然这么长时间都不去军营,成天在军镇内装神弄鬼,也没觉得‘不是个事’,我跟在你屁股后头,又不拆台也不捣乱,咋了?”

陈青牛叹了口气,对这个莫名其妙成了自己拖油瓶的孩子,实在是打骂不得,道理又讲不通,彻底没辙了。她几乎每天就蹲在自家门口守株待兔,耐心等待道士陈真人的“出山”,然后亲眼看着陈青牛“降妖伏魔”,或者说“装神弄鬼”,反正少女从头到尾,故意板着脸,沉默寡言,其实两眼放光,神采奕奕。

“你是不是挺烦我?”

“没。”

少女歪了歪脑袋:“真的?”

陈青牛忧伤道:“我是很烦你好不好,可你那脸皮,不见得比我薄啊。”

少女一本正经点了点头,笑着露出俏皮虎牙:“倒也是。”

什么公子丫鬟将军婢女,那些贵贱尊卑等级森严,少女好像都没啥感觉。

两人陷入沉默。

夏日炎炎,所幸两人坐在墙根的荫凉中,并不觉得如何酷暑难熬。

有两人的脚步,停在陈青牛他们下两级的台阶上,其中一人笑问道:“咦?陈……道长,这么巧?”

陈青牛抬起头,微笑打招呼道:“王先生,扈夫人,这么巧。”

先生,夫人,皆是时下世人对男女的敬称,两者未必一定是夫妻,但刚好能够凑对着用,就更熨帖恰当了。

满腹经纶的王夫子,听到这个称呼后,果然笑意更浓。

而沽酒美妇人应该是不通文墨的关系,没能理解其中的玄机,神色如常,脸色不难看,但比起往日的殷勤笑脸,有了对比,就给人一种她心情欠佳的模糊感觉。

大概是马上就要抱得美人归了,便突然开窍许多,多出了一副玲珑心肝的的读书人王曦,立即解释自己与她此次出行的缘由,大致意思是乘龙巷住着几位孤寡老人,扈娘子与他们有些关系,每隔一段时日都会去他们家里坐坐,逢年过节更会送些银钱。其中某户人家,只剩下一位瞎眼的老妇人,老妪一直误以为十来年前,跟随军镇富贾去往昭州行商的儿子,在那边成家立业。扈娘子这些年一直照顾老人,王曦做了私塾先生后,会有许多额外收入,比如写契据、婚丧喜事等等,有钱之后,他对许多贫寒人家,也多有接济。

边关军镇虽说民风彪悍,崇武尚勇,其实却也淳朴,所以王曦的所作所为,很快就获得好感。

陈青牛笑道:“王先生,真是一位大善人啊。”

少女紧抿起嘴唇,脸色微白,额头有汗水渗出。

陈青牛察觉到异样,“身体不舒服?”

少女猛然站起身,跑下台阶,飞快离去。

陈青牛揉了揉下巴,若有所思。

之后妇人和书生王曦继续走下台阶,坐在高处的陈青牛,下意识望向她的背影,不曾想那么一瞧,结果就彻底挪不开视线了。

她一级一级台阶向下走去,自然每次都会引来腰肢晃动,而她又是那种瞎子也看出是好生养的丰腴妇人,虽说她的衣衫裙子,都故意缝制得尤为宽大了,仍是显得紧绷鼓涨。

她毫无征兆地迅速转头。

陈青牛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抬起头,看着天色。

很快,陈青牛就知道自己这次,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了。

有些恼火。

但是下一刻,他蓦然瞪大眼睛。

那妇人背转身去后,只见宛如一手可握的纤细腰肢,婀娜拧转,愈发动人,风情万种。

————

陈青牛枯坐半天,才……敢起身。

一路摇头晃脑,唉声叹气。

回头巷入口,陈青牛看到坐在台阶上的中年道人,正朝自己怒目相视。

如今道士次次见到陈青牛都没好脸色,自然不会故作高人状,生搬硬套那些从书籍上摘抄下来的诗歌词句。

陈青牛低头瞧了瞧自己的道袍,有些好笑,假真人的生意,比真道士要好这么多,确实有些不厚道,于是停下脚步,笑着主动打招呼道:“道长,乘凉啊?”

中年道人冷哼一声。

陈青牛厚着脸皮继续套近乎,靠近台阶那边,仰着脑袋,压低嗓门说道:“道长,我有一事相求……”

道人坐在高处,俯视这位已经享誉半座军镇的年轻真人,眼神充满讥讽和怜悯,“小骗子,贫道虽然不如你舌灿莲花,也不晓得那些歪门邪道,用来蒙蔽无知小民,故而道法不显,由得你四处坑蒙拐骗,但是贫道终究是名副其实的正统道士,是被朝廷崇玄署认可的真人,所以贫道前几日便写了一封揭发信,已经让人送往凉州城的求真院,相信很快就会有雷罚司的戒律真人出动,将你这小子拘捕,押赴京城受罚!”

陈青牛皱了皱眉头。

若道人所说属实,那么就真是一桩麻烦,不大不小,很能恶心人。

朱雀王朝的崇玄署,是一个庞然大物,完全不输给任何一座六部衙门,仅是那道门相关机构,大致可分为三局六院十二司。三局是法箓局,丹鼎局,道牒局,以及铜炉司、金科司、玉律司、北斗司和青词司在内十二司,求真院和雷罚司就在这其中,尤其后者,属于崇玄署内极少数拥有独立执法的特殊机构,有皇帝钦赐的便宜行事之权。

陈青牛当然不担心伪装道士一事,会被朱雀朝廷问罪定罪,只要抬出观音座客卿的身份,再给朱室朝廷几个胆子,也不敢对陈青牛兴师问罪。

只不过这就像一位宰辅之子,跑去地方上为官,积累民声清望,如果隔三岔五就有鸡毛蒜皮的小事,都需要背后家族帮忙处理,收拾残局,可想而知,落在朝中当权大人物的眼中,那就绝不是什么储相之资了。再者,香火再旺,情分再足,终有用尽时。

陈青牛有些郁闷,原本是想着今日与道人笼络关系,然后对外宣传,与这位道士在崇玄署道牒当中,属于不同道统支脉下的平辈师兄弟,那么之后陈青牛分出一些“赃物赃款”,划拨给中年道人,就都名正言顺了。不曾想刚想表达善意,就被回敬了一个大耳光,这让陈青牛有点哭笑不得,老话说得好,人善被人欺,大概是这位中年道人见自己年轻,加上深居简出,又不知晓自己铁碑武将的分量,所以就起了歹心。

陈青牛尚未起杀心,却不由自主有了几分杀气。

这是经历过沙场惨烈厮杀,浑身浸染浓郁死气杀气、仍未褪尽的缘故。

中年道士不知死活,依然是手握胜券的得意模样。

一声平静祥和的佛唱轻轻响起,消弭了杀机四伏的紧张氛围,“阿弥陀佛。”

老和尚站在中年道人身后,语气平和道:“陈施主,且放宽心,寺庙内并无纸笔,所以……”

道人气急败坏地站起身,指着老和尚的鼻子跳脚骂道:“老秃驴,自家人你也拆台!等老子连唬带蒙,搞来了大笔银子,将这座道观好好修缮一番,你住着不也舒坦许多?”

道人越说越气,接连跺脚,懊恼万分道:“煮熟的鸭子,也能飞走!”

老和尚对中年道人双手合十,微笑道:“贫僧对于衣食住行,并无半点奢望,贫僧只需心静,自然处处皆是西方净土。换做施主你,真正凝神静心之时,相信亦是无异于真人羽化、俗人登仙……”

道人瞪眼怒道:“胡说八道!胡说八道!老秃驴莫要贻笑大方!”

这对共处一座屋檐下的老冤家,又开始了。

陈青牛默默离去,走入回头巷深处。

小巷,宁静祥和。

心境,波澜起伏。

第108章 天地有规矩

吴大脑袋虽说也挺贪杯,治军的本事也算不得如何高超,可到底是正儿八经的武将,一向讲规矩,重军法。最近却经常满身酒气,出现在官署当中,绝对是一件稀罕事。这让许多嗅觉灵敏的官员和胥吏,都开始察觉到异样,只是吴大脑袋很快就恢复正常,众人百思不得其解,只当雨过天晴,万事照旧,这铁碑军镇总不能翻了天去吧?咱们不主动寻隋朝边军的麻烦,那帮龟儿子就该烧高香了。

陈青牛也给蒙在鼓里,虽说以他如今的修为和背景,大可以不理会俗世王朝的兴衰荣辱,但是这种滋味仍是不好受,就像夜间被蚊子叮咬,胡乱拍打总也拍不死,可要你下定决心起床点灯,大动干戈,好像又有些兴师动众,不值当。总之,如今陈青牛耽搁了兵家修行,心情算不得好,吴大脑袋又失心疯一般,莫名其妙在军镇内外,挪了一拨青壮武人的窝,官身的升降不多,更多是置换座椅,属于平调,给人感觉是吴大脑袋信不过自己提拔、栽培起来的嫡系心腹,仿佛唯恐这些人造他吴大脑袋的反。陈青牛也给殃及池鱼,成了不掌兵权的闲职,在军镇行署里担任了一个半吊子的佐贰官,品秩倒是升了半阶。

借酒浇愁,那是老祖宗遗留下来的悠久传统,不过陈青牛一介山上修行人,哪来那么多愁绪,只不过借着由头,给自己找个喝酒的正当理由罢了。

真正让陈青牛喝酒的原因,是那位裴娘子对外宣称,半旬内就要关闭这间街角酒肆,至于她在那之后何去何从,这位沽酒美妇人也没说,众人很快就释然,女人多半是真心实意爱慕上年纪轻轻的王夫子,要双宿双飞喽,所以总这么抛头露面,确实不太合适,丢了未来夫君读书人的颜面。陈青牛对此一笑置之,也没好意思多问妇人何时走,只是每天黄昏都会去酒肆,解决完晚饭,祭奠过五脏庙,便会拎着酒肉和几样碎嘴吃食,给谢石矶以及那对姐妹捎去。

这一天,陈青牛依旧是细嚼慢咽、悠悠小酌,付过了银钱,就要像往常一样打道回府。

不曾想妇人突然嫣然一笑,说她一定要亲自请陈真人喝一杯,酬谢年轻真人为街坊邻居做了那么多善举善事,才合礼数。陈青牛本想婉拒,只是看着她那双眼眸,后者眨了眨,秋水长眸里充盈着满无声的言语。那一刻,她不像人生积淀如一坛醇酒的少妇,倒像是撒娇的少女。陈青牛愣了愣,就重新坐下。妇人松了口气,转身对所有人说今儿打烊了,笑眯眯下了逐客令,酒客大多不满,只是熬不过妇人的讨饶赔罪,只得陆续离去,当然,妇人说在座各位只要立马走人,那么先前酒水便不收银子了,每人还能拎走一壶酒,这才是真正一锤定音。

流言蜚语,她这么多年扎根于此,早就不在乎了,何况如今军镇对这位身世可怜的寡妇,也算不吝给予善意。

寡妇门前是非多,再多,终究是俗世俗事,青峨山陈客卿一根手指就能按下去。

妇人落座前,往酒桌上放了七八壶酒,酒壶不大,约莫刚好一斤的样子,应该都是有些岁月的老酒了,果不其然,妇人倒了两碗酒后,酒香弥漫,仅凭这香味,真不怕巷子深。

陈青牛有些疑惑,不知她这是唱得哪一出,照理说他不过是成百上千军镇酒客里的一个,双方认识的时日也短,他无非是有个正经官身,最多加上个年轻真人的唬人头衔,眼前妇人阅人无数,不管如何青眼相看,都不至于这般隆重对待。

难道应了那句老话,酒是好酒,宴非好宴?

不过当他没来由想起乘龙巷的那个背影,她的那个腰肢后。

陈青牛就有些浑身不自在。

这对于胭脂粉堆里长大的陈青牛来说,实在有些别扭和憋屈。

妇人眼神在陈青牛脸上轻轻一转,便心中了然,自嘲笑道:“从来只有男子心怀不轨,拼命想灌醉我这寡妇,不料到最后遭了报应,给陈公子如此怀疑。”

陈青牛笑了笑,没有接话。

她叹了口气,显然感受到桌对面这位“世家子弟”的戒备。

没来由,她有些意兴阑珊,心灰意冷。

女人心思海底针。

于是她端起酒碗,笑道:“陈公子,这碗酒敬你能这么长时间,照拂我家生意。以陈公子的清贵身份,经常来此喝酒,委实让这间俗不可耐的酒铺子,变得蓬荜生辉。”

陈青牛能够察觉到她的骤然低落,只是片刻思量之后,仍是想不明白,便不去多想了。

各有各的缘法,各有各的命数。

陈青牛实在不愿意在这个离别关头,让那位年轻夫子心生芥蒂,读书人,学问越大,心眼可未必就会跟着大。所以陈青牛也就装傻不知她的微妙情绪变化。

起身告辞,陈青牛拎着酒壶和裹有吃食酱肉的油纸包,走到街上后,终于还是转身,柔声笑道:“夫人,无论此后是去东南西北,都希望你能够平平安安的。”

妇人默不作声,凝视着他,施了一个万福。

端庄贤淑。

————

陈青牛搬了条小板凳放在走廊,刚坐下,就看到谢石矶坐在台阶上,安安静静。

彩绘木偶在那幅山河长卷上,滚来滚去,舒服惬意。

夜色中,狐仙姗姗而来,找到了陈青牛,直言不讳,说她那根心弦,如龙脉一般蔓延,直达朱雀京城,如今已有崩断的迹象,所以是时候请他护送孩子们,离开铁碑军镇。

第二天黄昏,刚好赶在城门夜禁之前,一支车队浩浩荡荡驶出城池。贺家商队,很早就有通商昭州的习惯,一年来回两趟,雷打不动。昭州是朱雀名列前茅的大州,富甲西南,王朝皇室木料多出于此。贺家又是当之无愧的军镇首富,所以这般阵仗,倒也没惹起什么猜疑。

庞大车队打着金灿灿的贺字旗号,十数位贺家嫡系精英子弟,两车狐精,大大小小三十余辆车的殷实家当,对外宣称是商贸货物,实则是不计其数的金银珍玩、古董字画。贺家除了一大帮家生子的护院仆役家丁,还有一大批重金雇佣的江湖豪客,约莫四十余人,大多身世清白,声誉良好,这拨人早已在城外等候多时。毕竟近期的铁碑军镇,吴大脑袋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对通关文牒的审查,开始变得极为严格,贺家没必要为此横生枝节。

通商昭州,必然需要这些神通广大的地头蛇、过江龙,很多地盘,官府势力鞭长莫及,反而不如这些人说话管用。而且贺家走惯了昭州路线,熟门熟路,数十年潜心经营,该打点的关系,其实早就堪称世交了。

陈青牛和谢石矶一人一骑,夹杂在马车骑队当中。

彩绘木偶破天荒没有跟随他们出城,选择留在回头巷的院子,说是它要好好看家护院。

一次停马歇息,陈青牛才知道贺家年轻一辈的领袖,竟是自己一直误以为是小狐魅的年轻女子,叫贺卿泉,以前经常跟着绿绮红袖两头可化人形的小狐狸,穿过墙门,来陈青牛宅子这边凑热闹,文文气气的,言语不多,如果狐仙与彩绘木偶下棋对弈,她就站在身后观棋不语。上次掏出麒麟符吓唬人的英气少女,随口提到过贺卿泉,以贺家的雄厚家底,结识一些边关将种子弟,并不奇怪。

一路南下,连个剪径小蟊贼都没遇上。

但是陈青牛逐渐察觉到一股异样的氛围,每当夜幕降临,距离营地篝火很远的地方,依稀影影绰绰。

七八天后,已经临近西凉南部边境,车队进入一条长达三里路的幽深峡谷,峡谷两壁陡峭,插翅难飞。传闻数十前还无峡谷,是被某些剑仙与人对敌,巍巍一剑劈开整座山脉,才有此路。

行至半路,陈青牛随着马背起伏颠簸,连连打着哈欠,斜眼瞥向几位眼神鬼祟的江湖豪客,想着自己总算不用继续浪费时间了。

峡谷前方,聚集着近百骑马贼,无马之人也有百人之多,趁手的兵器千奇百怪,朴刀,狼牙棒,板斧,木杆枪,就这么一群鱼龙混杂的家伙,拦住了贺家马队的前路。

峡谷后方也有一支骑队呼啸而至,同样多达两百多人。

西凉边境的各路马贼流寇匪徒,加上黑道上的绿林好汉,甚至还夹杂有十数位鹤立鸡群的野修散修。

势在必得!

贺家车队这边自然藏有不少内应,有人是临时加入,也有人是财帛动人心,果断放弃了江湖道义,当然更不缺贺家在生意场上的死敌。

分金银,分珍玩,分女人,分马匹。

四百多人,早已按照十来个主要话事人的约定,预定了各自的好处,都能够从贺家身上撕咬下一块肥肉,满嘴流油,真是十年挥金如土也不愁了。

贺卿泉掀起马车窗帘,陈青牛对她笑道:“不用担心。”

她展颜一笑,完全没有忧虑。

陈青牛和谢石矶猛然同时仰头望去,一道雪白虹光从峡谷高空坠落!

有仙人御剑而至。

他傲然立于一辆马车上,双手负后,那柄飞剑如游龙,纷纷割头颅,一颗,十颗,百颗。

无论是谁,在这柄来去如风的飞剑之前,毫无还手之力。

略显幽暗的峡谷内,剑气纵横,白虹绽放,飞剑速度太快,第一条剑光流萤尚未消散,就已经交织出一张雪白大网。

头颅滚滚而落,鲜血满地,贺家车队的两端,尽是无头尸体。

陈青牛抬头望去,那人面若稚童,身材纤细矮小,双鬓霜白,背负一把剑鞘,腰悬一柄制式青鸾战刀。

相传红旆军镇,有一位久负盛名的童子剑仙,最喜好孤身去往大隋南疆,深入腹地数千里,专门猎杀修士!

今日一见,名副其实。

这尊杀神站在马车顶,环顾四周,视线所及,所有心怀不轨的江湖人,都主动丢弃兵器,匍匐在地。

期间有人动作慢了,或是心存侥幸,便是一剑飞至头颅飞的凄惨下场。

贺卿泉走下马车,毫无意外神色,向那位“相貌清奇”的矮小剑仙,施了万福,开心笑道:“见过尉迟叔叔。”

“此行南下,再无危险。”

被称呼为尉迟叔叔的剑仙,他略微点头,嗓音清脆稚嫩,仍是如孩童无异,然后转头望向高坐马背的陈青牛,“她说你是个好人,所以让我来请你继续南下,不要再回军镇。”

陈青牛问道:“你就不担心她的安危?”

这位公认西北边军第一高手的剑修,淡然道:“确定你不去送死后,我自会去送死。”

显而易见,生死之大,竟然被此人视为一件可有可无的小事。

而且坦然此行北归,是“送死”。

言下之意,当然存在一种委婉的善意,奉劝陈青牛应当惜命,不要去蹚浑水。

贺卿泉脸色焦急,好像生怕陈青牛热血上头,就拨马掉头,一路北奔。

好在陈青牛思量片刻,对那童子剑仙点了点头。

可如此一来,贺卿泉又有些黯然伤神,满怀失落。

姓尉迟的红旆剑仙正要御剑离去,陈青牛突然问道:“是老和尚要杀她吗?”

童子剑仙犹豫了一下,摇头道:“恰恰相反,僧人是朱雀朝廷派来西北,负责护她渡劫。”

陈青牛脸色微变,童子剑仙叹息一声,“所以你现在应该明白,她的敌人,绝不简单。”

童子剑仙在御剑飞离峡谷之前,撂下一句话,“她让我告诉你,那个叫王曦的书生,深藏不露,绝非良善之辈。”

红旆军镇,尉迟长霸。

相传此人性情耿直,粗犷躁烈,却不失赤子之心。

佩剑名为“白甲”。

一剑如虹。

毅然决然。

慷慨壮烈。

陈青牛抬起头,望向峡谷高空。

耳畔依稀响起当年的那个背影,那一声大笑。

也如童子剑仙这般洒脱。

“白家亡了!”

————

在贺家马队离开军镇之后。

彩绘木偶和贺家狐仙,开始小院对弈。

前四局,相互两胜胜负。

这第五局,既分胜负,也分生死。所以这一局棋,下得极为缓慢,各自长考不断。

一旬过后。

棋局已至中盘,白狐执白,已有败局气象。

彩绘木偶盘膝而坐,屁股下是一枚黑色棋子,此时再无与陈青牛相处时的气急败坏,气态雍容,舒缓从容,缓缓道:“朱雀皇帝虽然名义上将道教放在首位,但此人气魄极大,试图以一国之力,压制南瞻部洲所有宗门修士,因此真正大力提拔的对象,只有兵家。如此一来,就惹来众怒,并无太多实惠的道门,不念朱雀皇帝的好,稷穗学宫在朱雀连一座学院也没有,好不容易扶植出一个圣人庞冰,最后却一心为国,效忠于朱雀皇帝。只剩下佛门,好像与朱雀皇帝签订了密约,关系莫逆。故而西北边关外,法雨之普及,供佛之热烈,祈福之频繁,造像之多密集,冠绝朱雀,袈裟遍野,梵音满城。”

腰间别有一支青色竹笛的五彩傀儡,叹了口气,“南唐皇帝可谓朱雀皇帝的同道中人,但是结果如何?还不是被魏家不惜以失去一名飞升境为代价,布下死局,导致姜氏修为大跌,命灯飘摇?前车之鉴,历历在目。只是无奈的是朱雀兵家势力已成,长安侯等人,亦是不允许朱雀皇帝改弦易辙,皇帝本人想必也是骑虎难下,不得不孤注一掷,来不及消化玉徽王朝的底蕴,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北征大隋,以防那些圣人的谋划越来越缜密。”

白狐捻子而不落子,笑问道:“凉王朱鸿赢,是不是早已经被策反了?”

彩绘木偶嗤笑道:“眼高手低,志大才疏,想着要从朱雀皇帝那里划走半壁江山。殊不知以他的那点气数,哪里挑得起整座南瞻部洲这副担子。我也不瞒你,如今朱鸿赢恐怕连傀儡君王的待遇,也被剥夺了,如果没有大的意外,此时朱鸿赢已经沦为阶下囚。”

白狐好奇问道:“这朱氏王朝,不是一直受到观音座胭脂山的庇护吗?”

彩绘木偶冷笑道:“否则你以为陈太素那婆娘,早年为何要闭甲子关?甚至为何一出关,‘东皇’赵皇图就守在青峨山?还不是陈太素身受重伤,哪怕出关也未痊愈!要知道这六十年,于修士而言,弹指瞬间,但对于世俗王朝来说,足以天翻地覆了。”

白狐又问,“玲珑洞天陈师素,不但是红袍陈太素的亲妹妹,更是青峨山观音座三脉之一,哪怕是道不同不相为谋,可一荣俱荣的道理,如此浅显,她会不懂?各方势力觊觎南瞻部洲已久,陈师素会看不见?”

彩绘木偶讥讽道:“你真是坐井观天!”

白狐轻轻落子,笑道:“等我不想做井底之蛙的时候,你不是刚好来了嘛,拦住了我的去路和退路。不过你又为何掺和这些千秋大事?想要一方香火神位?”

彩绘木偶哈哈大笑。

只恨自己没有眼泪。

它有些失态,从黑棋墩子跌落,坐在地上,继续大笑。

看着病态疯癫的小木偶,白狐轻声道:“我虽是坐井观天,却也算是坐在井口上了,所以古凉州城的那桩惨案,我其实看到了,你的恩怨情仇,我也清楚。”

彩绘木偶顿时平静下来。

朱雀王朝的开国皇帝,曾经避难至古凉州城,与女子情意相投,离别之时,男人允诺将来他飞黄腾达后,必会来此找她,共患难,且共富贵。

当时他并不知道女子已经珠胎暗结,数年后,风云变幻,男人打下江山,登基称帝,气吞万里如虎。但是迎接女子的命运,却是一场从天而降的横祸,虞氏子弟,两百六十余人,一日死绝,全部丧命于身负密令的朝廷军卒,老幼妇孺,无人存活。不知为何,那些精锐悍卒连女子的孩子也没有放过,却独独绕过了女子,只是以利刃划烂了她半张脸胖。

满脸鲜血的女子最后去往书楼,点燃所有灯火,打开房门窗户,在熊熊大火当中,她悬梁自尽于藏书楼顶层,愿生生世世看着这座污秽的阳间,直到朱氏王朝覆灭,要亲眼看着那个负心汉的江山社稷,轰然崩碎!

如果仅止步于此,犹然算不得最悲惨。

大约十年后,古凉州城不知是谁的授意,建造起一座皇后庙,供奉一位雕像绝美的娘娘,栩栩如生。

此庙既不是朝廷官府认可的祠庙,却一直没有被判定为淫祠,庙前更树立有一块不知谁撰写的碑文。

一般而言,都是帝王或者礼部敕封,交由当地官府筑造,立碑撰文,录入地方县志,等等,方才能够成就一方正统神灵,享用香火,承受愿力,与辖境气运戚戚相关,共担福祸。

城内百姓许愿极为灵验,逐渐香火鼎盛,方圆百里,信徒云集。

如果没有意外,这座娘娘庙所供奉的女子,也有可能真的成为一位神祇。

但是两年后,当时的节度使府邸,就得到一封来自京城的密令,由一群钦天监修士亲自带到府邸。

这支队伍领衔之人,则是一位仙风道骨的道士,自称出身五阳派。

当天晚上,那座皇后庙就被拆毁,那些等同于宫廷皇木的栋梁,一律劈柴烧成灰烬。

火烧。

那座娘娘雕像更被以利器割裂,分尸一般,再以钝器打碎,一块都不遗漏地全部沉入商湖。

水溺。

那块碑文并没有人毁坏,只是搬走,埋入距离商湖极其遥远的黄沙大地当中,坑深数十丈。

土埋。

这还不止,在娘娘们的废墟之上,朱雀朝廷户部直接拨款,建造了一座气势恢宏的城隍阁,规格之高,规模之大,冠绝一朝。

城隍爷的塑像,貌丑无比。

显然是要城隍阁镇压皇后庙,更要用一尊丑陋城隍,“镇压”那位美若天仙的娘娘。

永世不得翻身。

环环相扣。

哪怕不论手段,只说这份歹毒心思,不可谓不骇人听闻。

————

石桌上,彩绘木偶猛然站起身,伸出手指厉色道:“我需要你一只狐狸精来怜悯?!”

狐仙柔媚笑道:“我没有可怜你。”

彩绘木偶咬牙切齿,“陆法真,愚蠢之极,还敢将我作为双修鼎炉?我要五阳派在他手上断绝香火!”

“崔幼微就是个婊子,哈哈,至今这个贱货,还不知道当年是如何怀上女儿的,朱鸿赢和朱氏皇帝,两个自以为是大白痴,更是为此决裂,连老祖宗打下来的江山社稷,也不管了!那老妪策反了朱鸿赢的长子朱真倞,高林涟便策反了二子朱真虎,更教出了一个真正的衣钵继承人,那个自幼便城府深重的朱真烨!”

“高林涟这伪君子,道貌岸然,在朱雀王朝潜伏四十余年,一心想要大隋一统南瞻部洲,为此不惜亲眼毁掉自己两个家族,为了他的野心,先后两位挚爱女子皆因他而死!世间男人,便都是这种货色!”

狐仙问道:“难道你真不知道,朱雀开国皇帝虽然为了江山稳固,没有迎接你去做皇后,但是在你被人阴谋陷害后,娘娘庙的建造,和那块没有署名的碑文,其实都是他亲自授意和亲笔书写。”

彩绘木偶神色平静,“他做这些,我就该原谅他?我的孩子,我虞家那么多人,就这么死了?我被城隍阁镇压将近五百年,这笔账又该怎么算?”

狐仙低头看着那个彩绘木偶,问道:“所以你恨朱氏王朝开国皇帝的忘恩负情,恨当年胭脂山那个抢了你皇后位置、并且对你百般算计的女人?所以你与大隋高林涟一拍即合,与莲花峰的范玄鱼联手?”

彩绘木偶摊开双手,深呼吸一口气,然后抬头望向这头千年狐魅,“你说你千年修行,看尽了人世沧桑,只差一步就能得到大逍遥,结果呢,偏偏就只能止步于门槛之外,你不可怜吗?”

狐仙笑得眯起眼眸,笑意真诚,“咱们女人何苦为难女人,要不我们不比凄惨,来比比谁更活得好?”

彩绘木偶嗤笑道:“没劲。”

它瞥了眼崭新的棋盘,崭新的棋子,崭新的棋局,突然感慨道:“你我皆棋子罢了。”

狐仙仰头望向天空,“可是我活得开心,因为我从不觉得自己是什么棋子。”

彩绘木偶一脚踢中那个当墩子做的黑子,啪一声重重落在棋盘上,一锤定音。

“你输了。”

狐仙随手一挥袖,棋局打散,黑白棋子纷纷飞回棋盒,只是棋子胡乱落在棋盒当中,黑白混淆。

只听她坦然笑道:“那就束手待毙好了。多活了一千年,我早就赚回本了。我只是有些惋惜罢了,看不到心中那一幕场景。”

彩绘木偶沉默不语。

白狐站起身,望向主屋,“先是安排了一出刺杀,加上高林涟的故意露面,迫使他自己主动离开凉州城,以免惹来太多视线关注,坏了你们的阴谋布局,同时安排他到这铁碑军镇,希望借他之手,与我两败俱伤。甚至在不惊动朱雀朝廷的前提下,还有希望将裴宗玄也一并铲除了。只是你们怎么都没有想到,他会与我相安无事,和裴柳两家也无风波。这期间,是不是还出现了些意外,才使得你们无法对他‘物尽其用’?”

彩绘傀儡跳上棋盘,缓缓而行,漠然道:“有人利用王雪涛的死,在向朱雀朝廷示警。不但司礼监来了人,据说王松涛也微服私访,离开了朱雀京城。除此之外,宋梦熊的暴毙,也让人措手不及,使得宋梦麟大发雷霆,差点就坏了大事,因为没有人想到那个化名俞本真的宝诰宗嫡传,俞正本,失心疯一般,莫名其妙就打杀了宋梦熊,叛出宗门不说,还差点坏了道门圣人的谋划,溜之大吉,至今下落不明。”

白狐嘻嘻笑道:“所以说,谁都不是傻子。下棋嘛,终归是你来我往,哪怕先手下得再好,也未必就稳操胜券了。对吧?”

彩绘木偶使劲摇头,沉声道:“你尚未渡劫成仙,不明白一个世间至理,世间的规矩,都是圣人订立的!”

白狐也摇头,“那你知不知道,曾经有人,以一己之力,坏了四方圣人的规矩?”

她伸出手臂,扬起拳头,挥了挥,笑脸灿烂,“是一拳打烂哦!”

彩绘木偶不以为然,一下子走在棋盘天元的位置上,“所以他死了,一次又一次,一生又一世。”

白狐喃喃自语,“我可不这么认为。”

她好像在与人言语,轻轻问道:“对吧?”

第109章 吃心郎君

马蹄得得得,一辆马车缓缓往南而去。

车夫是位多年前从军镇退役的跛脚老卒,跟雇车之人是老街坊了。老汉言语不多,但是慈眉目善,敦默寡言。

除了这辆宽大马车,还有一人骑马跟随,骑术平平,堪堪能够跟上马车而已。

骑士正是铁碑军镇的年轻夫子,名叫王曦的寒族士子,不算拙劣、但更不算娴熟的马虎骑术,使得读书人多次摔下马背,次次鼻青脸肿,很是滑稽。

车厢内,一只纤细白皙的小手,悄悄掀起车帘子,正是回头巷姐妹二人中的姐姐小筑,缩回手后,对坐在对面的丰腴妇人打趣道:“弋姐姐,有没有听说一句老话,叫‘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妇人没好气道:“没听说过。”

妇人与板着脸的小雾坐在一起,性情更为活泼的姐姐柳筑,则和名叫崔嵬的少年坐在一边。

小筑撇撇嘴,打量着这位铁碑军镇最著名的美艳女子,奇怪问道:“戈姐姐,你到底是如何想的呀?”

没有被称呼为扈娘子的妇人,瞪了眼这一路上就没消停过的天真少女,使出了杀手锏,“再管不住嘴,回头我让你的宋大哥……”

羞臊难当的少女赶紧打断妇人的威胁,双手合十,苦着脸求饶道:“戈姐姐,我大慈大悲的戈姐姐,小筑知道错啦!”

妇人仅是嘴角翘起,便妩媚得祸国殃民,真是从头流泻到脚的成熟风情。

马车缓缓停下,在铁碑军镇只是一个不起眼孤寡老人的车夫,并未擅自掀开帘子,而是老实本分地在外头轻声提醒道:“小姐,咱们已经到了猿渡涧,过了界碑,再沿着这座石拱桥往南走,就算彻底离开了西凉辖境。这猿渡涧风景颇为不俗,小姐要不要下车瞧瞧?”

妇人并没有赏景的兴致,只是小筑和少年都想要下车透气,便由着他们了。

一起下了马车,柳筑脚步轻盈,沿着小路走下坡,蹲在溪边,掬水洗脸。少年崔嵬总算离开回头巷那座牢笼,复归自然天性,孩子气地捡起一块纤薄石片,打起了水漂,柳筑便跟少年较劲起来,少女少年一起侧身弯腰,丢掷石子,溅起水花,荡起涟漪。妹妹柳雾反而比姐姐要性情持重许多,此时只是站在岸上妇人身边,显得有些不合年龄的暮气。

柳雾转过头,凝视着妇人的侧脸,开门见山问道:“你为什么不喜欢裴大哥?”

妇人柔声笑道:“小雾,我已经是成过亲、嫁为人妇的女子了呀。”

柳雾冷笑道:“拜过堂才算成亲,你与姓扈的婚姻,不过是双方长辈早年开玩笑的一桩娃娃亲罢了!”

柳雾越说越气,愤愤然打抱不平道:“裴大哥多好的男人,你偏偏不喜欢,非要去喜欢王曦那种绣花枕头!”

妇人非但没有半点恼羞成怒,温婉安静,反而多了几分会心笑意,好似想到了什么开心的事情,半真半假调侃道:“有些时候,想要喜欢谁,自己也管不住啊。”

柳雾那双雾气朦胧的漂亮眼眸,蓦然有些真正的水雾,气愤道:“你水性杨花!裴大哥为了我们……”

妇人收敛笑意,“他这么多年的付出,我一清二楚,也会感恩,会记在心里,但这绝不是我一定要喜欢他的理由。当然,他要是觉得我必须应该报恩,嫁给他才能偿还恩情,那我……”

柳雾哽咽道:“你明明知道裴大哥不会这么做的!”

妇人有些愧疚,放低声音,唏嘘道:“是啊。”

柳雾没来由尖声骂道:“天底下的读书人,就没有一个好东西!”

妇人愣了一下,细细打量了一番少女,仿佛有所了然。

溪边的少年崔嵬则很无奈,无妄之灾啊。

王曦原本帮着车夫刷洗马鼻,做完这些原本君子不该沾惹的庶务俗事后,正走向妇人少女这边,结果就听到那句当头棒喝,有些苦笑,下意识放缓脚步,以免被那位娇蛮少女当做新的出气筒。

妇人对他歉意一笑,王曦微微摇头。少女见到这一幕,愈发气闷,沿着斜坡大步走向溪边。

王曦走到妇人身边,隔着三四步距离,望向溪边的少年和姐妹,轻声笑道:“男女情窦初开,又能发乎情止乎礼,真是美好。”

妇人笑而不语。

年轻的私塾先生转过头,凝望着她那张堪称绝色的侧脸。

不知为何,此时此地,年轻人生出一种心思,只觉得世间万般精彩,这边风景独好。

妇人捋了捋鬓角发丝,眼神迷离,望向远方。

王曦闭上眼睛,如痴如醉,呢喃自语:“你知道吗,有种芬芳,叫做沁人心脾。”

妇人心不在焉,根本不曾听到英俊书生的细碎言语。

他唇边溢出一阵轻微的呜咽抽泣,幽怨、欢愉、痛彻心扉,不一而足。

最终他望向妇人,一边哭一边笑着说道:“瓜熟蒂落,终于可以吃了!”

然后他偏移视线,瞥了眼正对着溪水怔怔出神的柳雾,“倒也凑合。”

扈娘子对于男子散发出来的恶意,无论有多么淡薄,始终拥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敏锐直觉。

这一刻,她整个人都紧绷起来,如坠冰窟,赶紧拉开距离,既疑惑又震惊地望向年轻读书人,“你?”

年轻书生也不答话,只是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抹去眼角泪水,嗓音阴柔,“喜极而泣,让扈娘子见笑了。”

一道身影转瞬赶至,拳罡大振,裹挟风雷,在空中拉伸出一道长达十数丈的虹光,年轻寒士神态如常,却也没有正面抗衡那拳罡,依旧保持手指抹泪的妖娆姿势,身形潇洒后掠,蜻蜓点水,飘飘然落在了五六丈外。

来者护在妇人身前,是那位年迈跛脚车夫,此时挺直腰杆后,气势凌人,对那撕去伪装的私塾先生沉声喝道:“魔道孽障!终于露出狐狸尾巴了!”

柳家姐妹和少年崔嵬都跑到妇人身边,俱是一头雾水,完全不知发生了什么。只晓得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好像不但身负武艺,还是那人人得而诛之的魔道人物。当然,老车夫也是深藏不露的高手,只不过对于此事,在场众人似乎都没有太大意外,远没有王曦的摇身一变,来得震撼人心。

王曦恍然道:“早就觉得你们身世不简单,寻常门户,哪能让一位武道宗师心甘情愿当马夫。只不过我对回头巷的陈年往事,并无兴趣。”

王曦痴痴望向妇人,满是深情,细语呢喃道:“你若是修行中人,若是在我家乡,该有多好……”

他收起思绪,轻轻跺脚,浑身上下猛然迸射出一阵尘土污垢,他挥了挥手,扫去那股秽气,流露出如释重负的神色,“总算不用再忍受这副臭皮囊了。”

此时的他,其实比沐浴更衣以后的凡夫俗子,还要清洁干净了。

远处,马背一侧系挂的棉布包裹,自行解开,显出一件折叠的华美长袍,缓缓飘荡而来,最终悬停在年轻书生身后,长袍继而如瀑布流泻一般摊开。

就像他身旁站着两个手脚伶俐的婢女,正在为一位世家公子哥服侍穿衣。

这一袭粉色长袍,兼具儒衫道袍的风采。

他笑容迷人,望着那个忠心护主的老人,“知不知道,你们这些狗屁武道宗师,在我面前,就是蝼蚁都不如的存在啊!”

下一刻。

他缓缓从老人胸腔之中抽出手臂,还顺手牵羊取出了一颗心脏。

原本足可坐镇一州江湖的老人,竟然就这么死了。

王曦一手抓着鲜血淋漓的心脏,一手推开老人的尸体。

柳筑尖叫一声,抱住妹妹,背对那副惨绝人寰的画面,吓得她脑子里一团浆糊。

柳雾虽然脸色雪白,娇躯颤抖,但到底还坚持着没有躲避视线。

少年崔嵬站在原地,眼神复杂,稍显稚嫩的脸庞上,竟然没有太多畏惧情绪。

王曦抬起手掌,低头闻了闻那颗心脏,摇头叹气道:“这副心肝……”

他略带遗憾地笑道:“老了。”

他笑脸灿烂,“不过到底是武道宗师的心脏,想必嚼劲还是不错的。”

柳筑听到这些话后,顿时瘫软在地,呕吐起来。

柳雾也顾不得姐姐,呼吸困难起来。

王曦张大嘴巴,就要进食,突然想起什么,说了“稍等”二字,便转过身,背对妇人,片刻之后,再转身时,他已经取出一方小丝巾,擦拭嘴角。最后将沾染鲜血的丝巾,慢慢折叠整齐,放回袖中。

一切动作,有条不紊。

他先是满是怜爱痴迷地望向扈娘子,“扈姐姐,知道吗,为了你,我把这辈子的苦头都吃了。若是在我家乡,任意一座王朝的女子,我勾一勾手指头,她们就会心甘情愿匍匐在我脚底下,可是那些女子,我不喜欢,我看到你之后,你知道我有多开心吗?就像在村野的一座烂泥塘里,看到了一枝茕茕孑立的紫金莲花……”

他停顿片刻,一只手掌覆盖在自己心口上,微笑道:“于是我满怀欢喜。只可惜你错过了修道的最佳时机,但是没有关系,你随我走,我便是用天材地宝来堆,也会为姐姐堆出一个百年长寿、童颜永驻。”

随即他眼神有些哀伤,“但是我已与人订了亲,这次便是逃婚,才从北向南,游历千万里,最后见到了你。所以今后只能委屈你了,我的扈娘子。”

四人听着此人的疯言疯语,没有谁感到一丝的滑稽可笑,反而越来越背脊发凉。

少年突然开口问道:“你要如何才能放过我?”

少年没有询问“能否放过他”,而是直接跳转到了下个环节。

史书上所记载的英雄豪杰,多“处变不惊”,大概也不过如此了。

王曦和颜悦色笑问道:“你能给我什么?”

妇人想要阻拦少年开口,只是他已经挪开数步,故意远离三位女子,说道:“我出身朱雀王朝赫赫有名的鸿陵裴家,我是裴家子弟!我哥哥是武林军镇绰号‘虎卧西北’的裴宗玄!你只要不杀我,我可以劝说哥哥为你效力,为你卖命!”

柳筑愕然,泪水一下子涌出眼眶。

柳雾则满脸讥笑,一脸早知如此的憎恶表情。

扈娘子轻轻叹息一声。

铁碑军镇的柳裴两姓子弟,祖上曾是获罪流徙王朝西北的世家门阀,算不得朱雀最顶尖的豪门,但也算一流的衣冠世族,被贬谪到西北塞外后,两位老家主是汲取教训了也好,是做样子给京城皇帝看也罢,总之就都立下家训,子孙一律不得习文,男子及冠后就全部投军入伍。在两代人之后,柳裴两姓军镇子弟在西凉边军里,战功赫赫,更是铁碑老营的主心骨,其余边关八镇,几乎“唯铁碑裴柳马首是瞻”。

因为早年涉及到了朱雀皇室秘史的伪太子一事,两家涉及龙椅之争,输得一败涂地。

豪门大族孤注一掷,站位越早,一旦事成,从龙之功自然越大,可要是一旦事败,就像裴柳两家,没有被抄家灭族都算幸运了。

可其实古人早就将道理说明白了的,莫道眼前无可报,分明折在子孙边。哪怕是足足两代人、将近四十年之后的事情了,裴柳两家仍是难逃一劫,在回头巷被赶尽杀绝,只是鬼使神差,没有能够斩草除根,本名武凛的扈娘子,柳筑柳雾姐妹,裴宗玄裴崔嵬兄弟,这五人活了下来。这才有了扈娘子扬言杀死李彦超之人,便可收她做奴做婢的传闻,有了裴宗玄在武林军镇的攀爬,有了柳筑柳雾带着少年裴崔嵬在回头巷的相依为命。

王曦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摇晃,“裴宗玄什么性子,我大致清楚,说不定他会先亲手宰了你这个贪生怕死的弟弟,再来对我万里追杀。所以你的理由,站不住脚。我真正想要的东西,是为何裴宗玄能够在短短十数年间,兵家修为增长如此之快,他得到过什么机缘?还是身上藏有什么惊人的兵家法宝?裴崔嵬,你说说看,如果你的消息果真值钱,那么就算是你这小子的买命钱了。”

扈娘子平淡道:“崔嵬,你说了也是死。还不如硬气一回,至少没有你们裴家丢人现眼。”

少年脸色阴晴不定。

王曦微笑不语,云淡风轻。

少年似乎下定决心,“我将秘密说给你说听!”

少年笑脸扭曲,转头,伸手指向扈娘子,“王曦,在此之前,我不妨告诉你个好消息,其实你心仪的‘寡妇’,她本名武凛,乳名银戈,仍是完璧之身!”

扈娘子脸色苍白,唯有苦笑。

王曦眨了眨眼睛,感到无比可笑,“小家伙,你当我眼瞎吗?否则我何至于对她如此痴迷沉醉?知道我是谁吗,北俱芦洲的吃心郎君王日希,我祖上曾是白帝城城主的四大心腹之一,以霸王之姿君临天下,何其辉煌?哪怕白帝城已毁,传承已断,但是一座北俱芦洲,又有谁敢小觑我王日希?!堂堂‘东皇’赵皇图都想杀我,当初他从西阖牛洲一直杀到北俱芦洲,三十年过去了,还不是依然杀不得我?”

粉色长袍的男人自嘲一笑,“与你们说这些仙家事,真是对牛弹琴。”

他视线凝聚在扈娘子身上,“世间人心,分三六九等。淤塞之心,如烂泥塘,腥臭不可闻。凡人的迟暮之年,垂垂老朽,皮囊毁坏,多是如此。之上,有出彩女子的蕙质兰心,兵家修士的铁石心肠,魔道天才的心怀鬼胎,有道教真人养育的赤子之心,佛家高僧镇压的意马心猿,等等等等。太多了。但是我最喜欢最钟情的,始终是某些女子的心思啊,她越是对男女情事,忠贞不渝,然后在某个时刻,情窦初开,彻底春心萌动,落在我眼中,真是美不胜收!”

他闭上眼睛,重复了一句,满脸陶醉,“美不胜收啊!”

王日希发髻别有一枝碧玉簪子,丰神玉朗,尽显风流。

他睁开眼后,皱了皱眉头,望向妇人,似有不解。

被晾在一边的少年有些恐慌,咬牙道:“我可以拿一样东西来换命,但是你要发誓,事后绝不杀我!”

身穿粉色道袍的魔头,哈哈笑道:“你们这些饱读圣贤书的读书种子呀,真是从来不给人半点意外,行行行,我今日就破例,只要你给出分量足够的交换条件,我非但不杀你,说不得还会给你一番仙家造化!”

少年双拳紧握,沉声道:“我裴柳两家当年之所以被逐出朱雀京城,究其根源,明面上是涉足了那位伪太子的夺嫡之争,实则是……”

少年突然一个字都说不出口,转头望去,看到一张眼神冰冷的熟悉面孔。

少女柳雾,手持匕首,狠狠刺入了少年裴崔嵬的后背背心,甚至直接捅入了心脏。

柳雾使劲拔出匕首,后撤两步,狞笑道:“你这种人,死了才好!”

王日希对此毫无意外,连阻拦的意思都没有,对扈娘子笑道:“我知道那个秘密,你也知晓,所以这位少年郎,死活不重要,最多就是可惜捅坏了那副心肝。不过也无妨。”

妇人平静道:“事已至此,你还奢望我会心甘情愿跟你走?”

王日希自信满满,笑眯眯道:“修行一事,妙不可言,尤其是我这修行法门,千古罕见,需要你由爱转恨,再由恨转爱,此后方有大滋味。而我带你踏足修行大道后,你到时候就会发现当下的生死荣辱,不过是草木一岁枯荣罢了,相较比陆地神仙还要更高境界的长生忘忧,些许仇恨,实在不值一提。那个时候,你自会对我死心塌地,与我双宿双飞,一个我迟早会知道的秘密,算得了什么?”

他一手负后,一手双指捻动从鬓角垂下的发丝,“扈娘子也好,武凛也罢,以后你就是北俱芦洲,人人敬仰的王夫人了。”

妇人冷笑道:“这么说来,那个老贼也是你的人?”

他摇头道:“那种腌臜货色,给本公子提鞋也不配,我不过是因势利导,将其诱使到了铁碑军镇,帮本公子演了一出好戏而已。”

扈娘子深呼吸一口气,“如果我答应跟你走,你能否放过她们姐妹二人?”

他果断拒绝,“她们中有一人的心肝,品相极好,我是不会放过的。年啖心肝三百副,一夜悟道证长生。我将来能否得大道,在于你,我的小娘子。可是我目前能够破境,能否七窍生紫烟,却在于她。”

他微笑道:“我的娘子,你且放心,你那副玲珑心肝,我就算摘下,最早最早也是百年之后了,说不定有可能是两百年,甚至是三四百年之后。所以别怕,我们的好日子好久着呢。而且我能够保证,到了那一天,你会心甘情愿地,自己剥开胸膛,双手捧起心肝,奉送给你挚爱的道侣郎君。”

妇人眨了眨眼睛,“你难道没有发现,有何不妥吗?”

他死死凝视着她的胸口,脸色越来越难看。

她神色畅快,笑道:“总算发现真相了?你说我的这副心肝,必须先由爱转恨,可如今我恨已有,可爱呢?在哪里?要不然你帮我找找看?”

他脸色阴沉如水,自言自语道:“这不可能!我为了不露痕迹地接近你,做了那么多细致的水磨功夫,又做了拼命救人的那场压轴好戏,之后为了你,我更是忍着满腹恶心,做了那么多善事善举……”

妇人柔声道:“可我竟然还是没有喜欢你,对不对?可怜虫?”

王日希勃然大怒,一脚踏出,好似整座天地都在颤抖,“到底是谁让你动了心?!”

她伸出手指,捋了捋鬓角青丝,“你猜?”

王日希伸出一只手掌,做了个气沉丹田的手势,压抑下满腔怒火,恢复笑容,“哪怕如此,我仍是喜欢你啊,哈哈,原来喜欢谁便是这般有趣的。”

王日希那只手掌摸在自己心口,“小娘子,你别得意,知道吗,我只要爱你至深,之后再让你做出伤我至深之事,比如让你去做那人尽可夫的浪荡女子,比如让你怀上别人的孩子,比如让你为了别的男子,往我心口刺上一剑,很多很多。到时候我一样能够得到那玄之又玄的长生大道,甚至效果会更好!”

这一刻,她终于有些恐慌。

这位粉袍郎君发现端倪后,开始仰天大笑,好不痛快。

一个嗓音不合时宜地轻轻响起,“你这么变态,是你爹娘教的?”

妇人和姐妹二人,转头望去,结果看到一个熟悉家伙蹲在溪边,风尘仆仆,正在掬水洗脸。

一直倔强得像块石头的柳雾,瞬间泪眼朦胧,哽咽喊道:“姓陈的臭道士!你怎么现在才来,我和戈姐姐都快被那个疯子欺负死了!”

那家伙翻了个白眼,甩了甩双手,缓缓起身,没好气道:“我这一路连撒泡尿都不敢,生怕到时候就要给你们收尸了。所以拜托体谅一下,小心我扣你工钱。”

粉袍玉簪的王日希,竟是也不生气,像是好友之间的插科打诨,“喂喂喂,你们这样当着我的面,打情骂俏,不好吧?”

陈青牛走上岸,笑道:“心为五脏六腑之大主,心动则五脏六腑皆摇,尤其这夏天,更需要心静清凉,可你这爱得死去活来的,人家都不稀罕理你,你还死皮赖脸,我也真佩服你的脸皮,竟然能比我的还厚。”

王日希微笑道:“咦?我真没想到你一个兵家将种,原来还是同道中人,是我大意了。想必那夜我家娘子屋内的动静,是你故意折腾出来的吧?”

陈青牛没有否认,“我也没想到你才是真正的采花大盗啊。”

王日希很好奇,问道:“你为何不抢在我之前,做那英雄救美的壮举?”

陈青牛斜瞥了一眼扈娘子,后者不知为何不敢与他对视,陈青牛收回视线,突然嬉皮笑脸道:“因为我不需要多此一举啊。”

王日希笑呵呵道:“你这是找死啊!”

陈青牛笑脸灿烂,“我再找死,人家也还是喜欢我啊,因为我比你英俊嘛,嗯,也有可能是比你有钱,你瞧瞧你,每次喝酒都寒寒酸酸,再看我,阔阔气气……”

王日希双指拉直那缕头发,不再掩饰自己的杀气,“姓陈的,你还真是一心寻死啊。”

陈青牛一脸得意,继续自顾自说道:“那天在乘龙巷,你大概是忙着窃喜她春心懵懂而动,并且误以为对象是你,是吧?但你知不知道,她背对我的时候,腰肢是扭给谁看的,实不相瞒,正是在下啊!”

姐妹二人,眼神古怪,都看着妇人。

妇人耳根通红,低着头不敢见人的娇憨模样。

陈青牛眼角余光发现这一幕后,愣了愣,放声大笑:“我其实是胡说八道的啊,难道……真被我说中了?”

妇人猛然抬头,泫然欲泣,那双秋水长眸,似有羞愤又有幽怨。

王日希出奇默然无声,最后他望向她,温柔说道:“我不生你的气,娘子,你也无需刻意如此,试图乱我方寸。你喜欢他是真,至于有多喜欢他,未必有多深。要不然我也不会一直假扮贫寒书生,一路南下了。”

她笑了笑,伸手擦拭额头的汗水,对陈青牛投以歉意的眼神,大概是愧疚自己将他拽入了这烂泥潭,也有帮不了他大忙的意思。

陈青牛点点头,示意已经很好了。

少女柳雾冷哼一声,“真不要脸!这个时候还不忘调情!”

陈青牛做了个打赏板栗的手势,然后毫无征兆地大声喝道:“尉迟长霸!”

陈青牛好似有些焦急,“还不出手!”

一柄飞剑从小溪对岸的密林深处,破空而至!

飞剑蕴含霸气无匹的兵家气息。

一往无前。

吃心郎君王日希脸色剧变,身形向后急掠而去。

童子剑仙尉迟长霸的赫赫威名,早已震动大隋朱雀两国。

而且他刚好最惧杀力最大的剑修,尤其是兵家打熬出来的剑修,几乎是他的七寸所在。反倒是术法通天的三教圣人,他凭借那两件防御森严的家传法宝,躲避起来,反而游刃有余。道理其实很简单,大真人或是儒家圣人,威势滔天,搬山倒海,却终究是大水淹不死鱼,大风吹不死飞鸟,可是兵家剑修出手,掐死了他的七寸,弹弓打黄雀,一打一个准,两件法宝再好,毕竟经不起如同铁钉敲石一般的针对。

整个朱雀西北,王日希可以谁都不放在眼里,独独这位童子剑仙,他再自负,也要主动避其锋芒。

从对岸冲出的一剑,的确是货真价实的兵家气息,刚烈威猛,极为霸道。

让他不得不小心应付,在笔直后撤的同时,身上一袭粉色长袍亦是光辉流转,别于发髻的那根碧玉簪子,也飞掠而出,迎向那柄飞剑。

一直退至十数丈外,他才意识到不妙。

噗嗤一声。

一支枪头破开他的胸口,从后背透体而出,铁枪迅猛一拧,他的整个胸膛都瞬间炸裂。

心脏捣烂,气海破碎。

那柄童子剑仙尉迟长霸的飞剑,飞掠不过短短三十丈距离,就已是强弩之末,摔落在地面。

陈青牛轻轻呼出一口气,脸色微白。

偷袭得手的谢石矶抽出那杆诛神枪,犹然满脸匪夷所思的年轻修士,倒在血泊中,身躯抽搐。

陈青牛缓过来后,驾驭当国剑和藏在对岸密林中的剑鞘,在空中两相合一,然后一起飞向他,入手握住后悬挂在腰间。

谢石矶亦是脸色涨红,显然这一枪,也是你死我活的一场豪赌。

握枪之手,手心血肉模糊,可见白骨。

她强行咽下一口涌至喉咙的鲜血。

那件粉色长袍显而易见,是一件极其玄妙的仙家法器,也亏得谢石矶手中是青峨山诛神枪,换成寻常神兵,恐怕连长袍也刺不透,更别提捅穿吃心郎君的那颗心脏了。

其实只要王日希识破那一剑的真伪,或者只要躲得过谢石矶的那一枪,形势就会立即颠倒过来。

兴许是运气就不在他那边。

修行路上,便是如此云波诡谲。

任你身世煊赫,修为通天,占尽机缘,但是在某些坎上,老天爷不会跟你好好商量,过不去,就是死人。过得去,就是仙人。

修士谓之劫数。

佛家谓之无常事。

本该死绝的粉袍王日希,眼神熠熠,如风中烛火,突然轻声说道:“我记住你了。下次你我再见,咱们再来赌一赌。”

说完这句话之后,他生机骤然湮灭,双眼光彩,随之黯淡无光。

身形闪现到此人身边的陈青牛脸色凝重,与谢石矶并肩而立,压低声音道:“此人在宗门或是家族留下了一盏本命灯,既可续命,也可还魂,很不讲道理,许多转世谪仙人,便是如此被找到的。这等逆天的大手笔,南瞻部洲恐怕就只有我们青峨山有了。”

谢石矶点了点头,“最多朱雀和南唐皇室,有此底蕴。”

陈青牛笑道:“无所谓了,债多不压身,怕个卵!”

陈青牛开始啧啧称奇,原来那件被捅出两个窟窿的长袍,竟然开始自行修补,看样子很快就可以恢复如初。

陈青牛抬起手臂,将那枚飞回王日希发髻“躲藏起来”的碧玉簪子,驭入手中,晶莹剔透,光华流转,铭刻有古朴十六字,气息平和。

言念君子,温其如玉。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陈青牛心底就有些喜欢,此物有眼缘,与价值无关。

扈娘子开口问道:“陈公子,我能不能单独说几句话?”

陈青牛点头道:“当然。”

两人走下小坡,沿着小溪缓缓散步。

她不说话,他也不催促。

她停下脚步,柔声道:“我叫武凛,闺名银戈。”

他的接话,一本正经:“我叫陈青牛,小名阿蛮。”

如此不解风情,自然挨了她一记妩媚白眼。

她接下来的言语,开门见山,直截了当,“我喜欢你。”

陈青牛脸色尴尬,“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她眼神清澈,“我猜到了,可这跟我喜不喜欢你,有什么关系呢?”

陈青牛蹲下身,捡起一粒石子,丢入小溪,没有说话。

她问道:“是嫌弃我残花败柳,还是人老珠黄?或者两者皆有?”

陈青牛摇摇头,“方才你们的对话,我其实都听到了。再者,你知道我不是那样的人。”

远处,谢石矶喊道:“公子,此人身上宝物极多,行囊里也有不少。”

陈青牛满脸红光,咧嘴笑道:“呦呵,真是杀人放火金腰带啊!发了发了!这笔买卖,不亏不亏!”

她说道:“我和小雾小筑她们,会在一座叫珍宝阁的宗门落脚,据说也有很多修行人,以后你会来看我们吗?”

陈青牛毫不犹豫道:“只要路过昭州,肯定去找你们打秋风。”

她苦涩道:“难道就不会想要主动去找我们吗?”

陈青牛直言不讳,叹气道:“我在哪里,哪里就风波不断,实在是怕了。”

她似懂非懂,鼓起勇气,“我不怕。”

陈青牛回答道:“可我怕。”

她咬着嘴唇,眉眼低敛。

不俗人再不俗,终究不是意中人。

大概这就是所谓的有缘无分吧。

陈青牛知道那边谢石矶已经解决完首尾,把那位靠山惊人的吃心郎君给毁尸灭迹了,就站起身,“我要走了。”

她嗓音低沉,闷闷嗯了一声。

等了半天,她抬起头,发现他还站在原地。

陈青牛笑道:“我还以为你会要求抱一下呢。”

她脸微红,“美得你!”

陈青牛哈哈大笑,正要转身,她突然喊住他,“陈青牛,你就不想知道,那个给裴柳两家惹来灭顶之灾的天大秘密?你知道的,只要你开口,我一定会说。”

陈青牛转过头,认真道:“我不问,你也别说,就当我们都存放了一坛老酒,以后如果有机会重逢,还有痛饮的机会。否则以后我怎么有借口说服自己,主动找你?”

她眨了眨眼眸,“你其实比那个吃心郎君,更花丛老手,你比他更坏。”

啪!

她呆若木鸡,娇艳脸庞,几乎能滴出水来。

一击得逞的陈青牛大踏步离去。

原来,她被这个厚颜无耻的家伙,重重打了一下臀部。

到了岸上,陈青牛发现少女柳雾死死盯着自己,在她额头手指一弹,少女吃痛,双手捂住额头,尖叫道:“你干什么?!”

陈青牛笑道:“以后到了昭州珍宝阁,如果你不怕吃苦的话,就尝试着修行仙法,你根骨不错,以后未尝没有机会跟我们成为同道中人。”

少女愤懑道:“我稀罕?!”

陈青牛突然觉得有些棘手:“你们会驾车或是骑马吗?接下来这一路,没有裴宗玄安排的扈从,你们的安危如何保证?”

身后扈娘子笑容婉约,道:“再往南一百多里,很快就会有人接应我们,而且来头很大,裴宗玄也相当敬重。若非如此,那人也不至于图穷匕见。而且我会驾车,不用担心。至于崔嵬那孩子,我们自己会解决的。”

陈青牛翻身上马,大笑道:“小筑,以后炖肉少放些盐!”

始终心情沉重的柳筑,破涕为笑。

陈青牛又笑道:“小雾,以后有机会,咱俩再一起坑蒙拐骗……哦不,是降妖除魔!”

柳雾眼眶湿润,撅起嘴,硬是不回答。

陈青牛看了眼妇人,没有说话,拨转马头,策马而去。

愈行愈远。

谢石矶忧心忡忡,“到了铁碑军镇后的兵家修行,好不容易有了些进展,今天就这么毁于一旦,公子,当真值当吗?”

陈青牛轻声道:“修行一事,对我来说,从来不是只要结果。”

谢石矶欲言又止,终于忍不住说道:“公子,你这是拖泥带水。”

陈青牛转头打趣道:“呦,这话说得有点意思。”

谢石矶微微赧颜,最后问道:“公子,我们真要回去?”

陈青牛想了想,“直觉告诉我,除了某些个惊天阴谋,有件困扰我很久的事情,说不定也可以寻到蛛丝马迹。”

其实第一眼见到那头狐仙,陈青牛就已经知道她的修为深不见底,当时七十二字符后,之所以见好就收,并非是什么陈青牛秉性良善,而是狐仙哪怕刻意隐藏气息,陈青牛就意识到事情不对劲了,彩绘木偶在回头巷小院的种种表现,很不正常。哪怕它一路行来,竭力掩饰那位“嫁衣女鬼”近乎无情的初心本性,一直表现得很滑稽可笑,但是陈青牛没有丝毫掉以轻心,对于它自称皇后娘娘庙陪祭婢女的说法,以及它是本尊剥离出来的一缕魂魄而已,等等说法,陈青牛从一开始,就全部都不相信。

陈青牛在初入凉王藩邸的时候,就跟朱真婴索要过那本王府秘藏的《宫疏志》,以及许多岁月悠久的凉州古代地理县志,加上小时候就听说的诸多娘娘庙野史轶事,知道那座城隍阁的存在,绝对不合常理。甚至连采药寺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钟声,都藏有玄机。

以陈青牛这种自幼就谨小慎微的性格,岂会不仔细摸底?

陈青牛突然一笑,摸出那枚碧玉簪子,别在自己发髻上。

他转头炫耀道:“如何?”

谢石矶无比坦诚说道:“公子从头到脚这一身家当,加在一起,更值钱了。”

陈青牛顿时龇牙咧嘴。

第110章 贫道陆地

两骑并驾齐驱,距离铁碑军镇尚有三四里路程,陈青牛突然之间心念一动,虽不知缘由,但是那股萦绕心胸间的浮躁,不言而喻,十分清晰。

陈青牛本以为是自己体内气血不定导致这种情况,但是当他发现谢石矶也在皱眉,就知道这种类似“金风未动蝉先觉”的玄妙感觉,对于修士而言,往往就是救命的稻草,须知“金风未动“半句之后,可是那“暗算无常死不知”!

是紧急入城获知真相,还是在停步城外审时度势,这需要陈青牛权衡利弊。

谢石矶破天荒主动开口问道:“公子,不然奴婢先入城?”

陈青牛摇头坚决道:“不知敌方底细,便贸然分兵,是兵家大忌。”

陈青牛突然自顾自笑起来,“若是调虎离山之计,公子我那可就要阴沟里翻船了。”

谢石矶扯了扯嘴角,就当是在笑了。

谢石矶突然放缓马蹄,扭头看了眼身后所背的大行囊,除了旧有的家当,还多了一只白狐托贺卿泉临别赠送的小包裹,已经被陈青牛继金银两大行囊之后,取名为“棋子囊”,有一大摞金石笺,有一部名为“木野狐”的无名氏棋谱,和一张小巧别致的黑木棋盘。

还有一封书信,白狐说那些金石笺,极为珍贵,珍贵不在本就已经足够价值连城的信笺本身,而是每张信笺上都盖有两方私人印章,一方是历史久远的龙虎山天师印,为“打雷”二字,是早年某位龙虎山掌教大天师游历至此,下棋下输了,按照赌约,便只好掏出印章借她一用,原本她是想借此渡劫,以龙虎山的雷法,抵御大劫天雷。一方私章是“陆沉”二字,她在信上并未详细解释渊源。陈青牛也想不出这位“陆沉”到底是何方神圣,照理说,私人印章,多是字号居多,不该用本名才对。

至于棋谱和棋盘,陈青牛暂时倒是瞧不出深浅,白狐也只说是寻常之物,只是相伴多年,感情很深,便不希望它们一同遭殃,还不如换个主人。

陈青牛蓦然下定决心,沉声道:“走,快马加鞭,入城!”

兵家修行,十分忌讳“畏缩不前”四字。

冥冥之中,陈青牛有一种古怪感应,迫使他顿生豪气,一往直前。

越是临近回头巷的宅子,陈青牛就越是感触深重,到了最后,等到两骑缓缓而行,终于见到巷口那座掩映在葱葱绿意中的寺庙,简直就是心口压重石一般,让陈青牛都有些喘不过气来。陈青牛如此,谢石矶更是如临大敌,已经握住尚未对接的两截诛神枪,陈青牛翻身下马后,脸色凝重,提醒道:“杀意极重,却不是针对我们。所以对方故意泄露出来的气势,更多是起到警示作用,以防无关人等的凑热闹。”

陈青牛缓缓道:“当然,也有可能是对方心思深沉,故意以此诱惑我走入陷阱。”

陈青牛一边牵马前行,一边跟她解释道:“如果是商湖止境刺客那类人物,并不知晓你我身份,只不过是因为种种俗世恩怨,而对我这位藩王府邸的客人暴起杀心,咱俩就算打不过,逃总是不难。若是……”

陈青牛略作停顿,眼神晦暗,继续说道:“若是观音座的死敌,要拿我这个最软柿子的莲花峰客卿开刀,那咱们两个就算逃到天边去,也逃不过一场劫难,与其鬼鬼祟祟东躲西藏,徒惹笑话,倒不如敞敞亮亮地跟人家战上一场。”

谢石矶点了点头。

陈青牛突然笑道:“什么时候你给我摇头一次?”

谢石矶咧咧嘴,不说话。

这一路上,街道上行人络绎,气氛祥和,与以往并无任何异样。

可是“寒暑不侵、神仙中人”的陈青牛,早已汗流浃背。

只不过陈青牛眼神坚毅,对于从回头巷那头传出的深重威压,不以为意。

从入城起,越是往回头巷深处走,陈青牛越是皱眉皱得厉害。

先前只感受到那股磅礴气息,冲天而起,不可匹敌。

如今置身其中,发现好似这股气息,不涉正邪,既非正道宗师斩妖除魔,也非魔道巨擘逞凶行恶。

简单得就像是有位大神通修士,从打盹中醒来,一不小心泄露出丁点儿的气机,就已经惊心动魄,足够让所有练气士避让一头。

一个半熟悉半陌生的嗓音,懒懒散散地在两人这堵墙的那边响起,充满了居高临下的揶揄讥讽,“你这小娃娃,倒是不知死活,还真硬着头皮闯到这里了?”

之所以熟悉,是陈青牛听多了那人的言语,陌生,则是陈青牛从未想过,那么一号人物,会以这种语气说话。

然后院墙那方,就又有一声叹息随之而起。

赫然是那位慈眉目善的老和尚,叹息之中,充满惋惜和无奈。

陈青牛脚尖一点,掠过高墙,在贺家宅院内飘然落地。

谢石矶几乎同时站定。

主仆二人眼前,是一座数亩面积的小湖,有座湖心亭,只见老和尚站在台阶顶部,双手合十,长眉低垂,而且七窍流血,却不是浑身猩红的惨淡光景,而是一身金黄,宛如一尊被供奉在寺庙大殿的金身菩萨!

老僧身后,隐约可见是一头血肉模糊的狐狸,奄奄一息,身体与尾巴都蜷缩起来,比起寻常山野狐狸,它体型巨大如水牛,几乎占据了整座凉亭。

见到陈青牛这对主仆的身影后,大如小山的狐魅,艰难睁开一只眼睛,满满皆是故人之间作生死之别的深沉悲伤。

也有失望,亦有欣喜。

亭外,童子剑仙席地而坐,佩剑白甲折断为两截,散落在身前,他抬着一臂,紧紧握住那柄青鸾战刀。

面若稚童的尉迟长霸,嘴角犹然残留笑意。

他其实已经战死多时,血迹干涸。

但是即便如此,陈青牛依旧能够从此人身上,感受到一股浓烈的杀气,昂扬的战意。

虎死不倒架,人死气不散!

最后。

陈青牛死死盯住一道身影。

静如镜面的湖水之上,一位身穿道袍的中年道人悬空而停,留给陈青牛谢石矶一个棱角分明的侧脸。

在亲眼目睹这幕惨况之前,若说那位让人心生好感的老和尚,摇身一变,成为佛家高士,惊讶归惊讶,陈青牛却也谈不上有多少惊骇,但要说那个成天想着坑蒙拐骗的中年道士,一下子变成仙风道骨的陆地神仙,饶是已经见识过顶尖仙家气派的陈青牛,也给震撼得一荤二素三迷糊。此时陈青牛微微张大嘴巴,说不出半个字来。实在是想不明白,气机运转分明与常人无异、甚至连气态都透着一股庸俗味道的道人,怎就成了这般光景?

别看那道人意态惫懒的散淡模样,落在陈青牛眼中,这哪里是什么简单的居高临下,分明就是睥睨天下!

还是“老子天下第一”的那种,更过分的是,此人偏偏还给一种“可我没觉得这有什么了不起”感觉!

仅就令人窒息的感觉而言,陈青牛只在莲花峰战力第一的穆莲身上,才看到过。

至于两者,真实修为孰高孰低,陈青牛很不想承认——眼前道士,似乎犹有过之,甚至有可能胜出极多。

陈青牛深呼吸一口气。

用一杆青竹鱼竿在村野鱼塘里钓鱼,本想着尺余长就心满意足,最后却钓出一条百丈蛟龙。

这就是陈青牛此时的复杂心情。

近乎绝望。

中年道人斜瞥了一眼主仆二人,讥笑道:“本想井水不犯河水来着,可既然你自个儿闯进来了,贫道也就只好将你们两颗头颅笑纳了。”

一身金色鲜血浸透袈裟的老和尚,默念一声阿弥陀佛,沉声道:“陆施主,今日事与两位小施主并无牵连,贫僧恳请你莫要滥杀无辜。”

道人挑了一下眉头,道:“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老秃驴,都到了这种关头,还有闲情逸致起慈悲心?”

道人犹豫了一下,转头望向陈青牛,玩味道:“那老秃驴是金刚禅寺的了字辈高僧,那座寺庙的和尚,打人的本事不行,挨打的本事号称朱雀前三甲。你眼前这位,在金刚禅寺也算名列前茅的老乌龟,更从金刚禅寺拿了一件护法至宝,只可惜遇上了贫道,乌龟壳也给打烂了大半。如何,你是选择跟老和尚联手对敌,还是袖手旁观,来个渔翁得利?”

陈青牛神情凝重,不动声色。

朱雀王朝东南境,有一座金刚禅寺,是世间禅宗五山之一。

此寺武僧,不重攻伐,最重御守,相传有独到之法,使人修长金刚之躯,按照金刚禅寺的传统,有资格独自出山远游的僧人,往往都修成了金刚不坏之身,不但如此,此寺僧人还赢得过“护山僧”的美誉,因为历史上有得出身金刚禅寺的道高僧眼,远游至不知千万里之外的别洲,亲眼见到魔道汹汹,邪气大炽,光天化日之下,数千魔道修士竟然攻伐一座正道山门,大德高僧顿生慈悲心,作金刚怒目,老和尚最后以手中锡杖驻地,一层层金光如潮水,流泻整座山脉,不知为何,在那之后,任由邪魔修士使出万般法门,都攻不破那座原本已经摇摇欲坠的护山大阵。

所以金刚禅寺的云游僧,在南瞻部洲名头极大,但一般都是如雷贯耳却见不着面。

眼前这一位,不但是下山离寺的云游僧,而且辈分极高。

突然,远处院墙上,响起一个清脆嗓音,“陆老道,你小心些,青峨山谪仙人王蕉,之前送给这小子一样秘宝,只说是龙虎山天师府的镇山符箓,还扬言飞升境之下,一张符箓就能轻松拍死。”

陈青牛转头凝神望去,果然是那个堪称“鬼蜮”二字的五彩傀儡,兴许是为了讲究看戏的排场,它身边其余四具傀儡,依次排开,都被它摆成盘腿而坐的姿态,它自己则居中站着。

中年道士打量着陈青牛,笑道:“哦?”

陈青牛深呼吸一口气。

道人哈哈大笑,“贫道素来以理服人!只不过贫道的道理,并非来自言语,而是贫道的双拳一剑。贫道今天还真要领教领教天师府的神通,尽管施展,贫道倒要看你有无胆识,阻拦贫道降妖!”

只见道人一挥袖,湖面窜出一条水桶粗细的碧绿水龙,几乎如真龙无异,直直撞向小凉亭的老僧和狐仙。

站在台阶顶部的老和尚,默念一声佛号,一座凉亭的四根廊柱,原来早已“写满”了金色的鲜血经文,那条湖水凝聚而成的出水长龙,凶狠撞在一道无形的罩子上,砰然作响,约莫疯狂撞击百余下后,水龙崩碎,水珠四溅,与此同时,道士又是挥动大袖,又有水龙离开脚下那座小湖,前赴后继,如此反复,短短一炷香功夫,已有四十余条水龙炸裂崩毁,不给金刚禅寺老僧丝毫喘息的机会。

中年道人一脸云淡风轻,显得十分从容。

那些碎裂四溅的水珠,落地后竟然不会融入地面泥土,反而几次弹跳后,便飞速滚走,自行返回湖水。

中年道人转头望向陈青牛,笑问道:“为何还不出手?贫道等你半天了。”

陈青牛问道:“你姓陆?”

中年道人点了点头,“贫道姓陆,且无道号,一向以本名示人。”

陈青牛望向凉亭那边。

白狐哭笑不得,沙哑道:“金石笺上的‘陆沉’,并非是人名啊,既是说‘陆地无水而沉’,往往被儒家寓意为山河崩裂、王朝覆灭,不过也可以理解为‘方且与世违,而心不屑与之俱,是陆沉者也’,多是道教隐士推崇的心境。你真该多读读书……”

陈青牛气得跳脚骂娘,“送个破烂礼物,你还有脸显摆学问?!”

白狐无奈苦笑。

中年道人微微一笑,“来了。”

气急败坏的陈青牛重重踏地,方圆一丈的地面,砰然龟裂,陈青牛的身形骤然掠至中年道人头顶,一臂砸下,手掌做刀,直斩人头!

中年道人根本不去理睬这一记气势汹汹的劈斩,伸出一掌,手腕拧转,随手向后拍去。

谢石矶和诛神枪连人带枪都被一掌拍飞,撞入贺家院子外墙还不足以止住身形,一路倒飞撞去,房屋倒塌,高墙炸裂,房梁碎烂。

中年道人挑了一下眉头,“有点意思。”

原来真正的杀手锏,并非偷袭的魁梧女子,而是陈青牛本人。

右手手刀,左手袖中飞出一群黑压压的“蜂蚁”。

正是方寸剑冢的那些袖珍飞剑。

中年道人那只拍飞谢石矶的手掌,手腕拧转,带起一抹璀璨流华,微笑道:“袖有天风摧魂魄,掌下阳罡碎金刚。”

那些原本直扑道人面门的蝗群飞剑,竟是被这掌风裹挟,瞬间乖乖按照一条既定轨迹,缓缓飞行,环绕道人四周绕圈游曳,如同一座微妙小巧的护法剑阵。

与此同时,姓陆的中年道人左手闪电出袖,双指并拢,直指头顶上方的陈青牛眉心,“指尖剑气透头颅。”

手刀只差一尺就能斩在道人脑袋上,但是陈青牛的脑袋如遭雷击,整个人仿佛瞬间被重锤撞得倒飞出去,越过凉亭顶,最终重重摔在一座屋顶的屋檐上。

道人谈笑之间,谢石矶和陈青牛就都被一击败退。

道人环顾,凝视那些极其细微的一柄柄飞剑,叹息一声,“如此良才美质,可惜明珠暗投。若是落在先前那名剑修手中,可以尽显杀力。”

中年道人伸出一手,掌心朝下,湖水当中被抓起一粒碧绿幽幽的水珠。

他又伸出一掌,掌心朝天,云海苍穹极高处,被他扯下一条粗如手臂的紫色闪电。

双掌合拢。

收回双手后,一丝丝紫电萦绕于那颗拇指大小的水珠。

水珠悬停道人身前,他轻轻呵出一口气,一条尺余长的火龙,迅猛钻入水珠。

彩绘木偶突然一语道破天机,“那谪仙人,根本就没有什么天师府的镇山雷法符箓,根本就是危言耸听!”

陈青牛半蹲在屋檐上,吐出一口血水。

远处高墙上,谢石矶持枪而立。

两人术法修为也许不算如何高明,但就体魄坚韧程度而言,还真是。

道人不以为意,望向凉亭,沉声道:“老秃驴,你若识趣撤回金刚禅寺,贫道就饶你不死。”

老僧人双手合十,宝相庄严,悲天悯人,“阿弥陀佛。贫僧还请陆施主放下屠刀,回头是岸。”

道人淡然道:“世间佛法,皆是野狐禅。世间道法,皆是旁门法。唯我求真,唯我证道。”

白狐心知此番搏命厮杀,即将尘埃落定。

它呲牙愤怒道:“你就不怕千年香火传承的观道观,被南北两座道教祖庭视为叛徒?你陆地就不怕被道门圣人视为忤逆之辈?”

朱雀西北观道观,掌教大真人,陆地。

貌似中年的大真人好像听到一个天大笑话,“贫道陆地,这么多年来,兢兢业业为朱雀皇帝看护西北国门,结果如何?连一个道教真君的头衔也没没有,一国八真君,八个啊,整整八个席位啊,都轮不到贫道来坐!你知不知道,那些个尸位素餐的真君,任你随意拣选四人,一起联手,贫道照样一只手就能让他们灰飞烟灭。”

道人抬起一条胳膊,轻轻晃动,笑眯眯道:“一只手,尚且绰绰有余。”

道人身体前倾,仅是这么一个自然而然的动作,便气势滔天,天地为之共鸣,高空云海滔滔,他沉声道:“既然如此,贫道何不干脆就教此方天地,山海反覆!观何不让我道观,自立门户,成为那第三座祖庭?!”

道人就要伸出一根手指,只需曲指轻弹,那一粒水珠拥有浩荡天威,整座凉亭就要化作齑粉。

老僧突然开口道:“陆施主,贫僧愿在此坐化,你能否放过贫僧身后天狐?你大可以将其请回观道观,帮你坐镇气运,贫僧愿意立下誓言,告知金刚禅寺,无论如何,都与你和观道观,不结恩怨,不结因果。”

不但道人满脸讶异,便是那头天狐,也内心震动,只觉得一头雾水,不知为何这老僧,竟然愿意如此大步退让。

老僧一旦如此以死立誓,金刚禅寺虽说对朱雀朝廷,勉强有了一份交待,毕竟老和尚无论是寺庙辈分,还是佛门地位,都不容小觑。但是与金刚禅寺帮助朱家皇帝稳固西北气运的初衷,明显背道而驰了。

道人不愧是杀伐果断的性情,爽朗笑道:“可以!”

老僧收起手,不再双手合十,回头望去,笑容沧桑,“贫僧宿慧,自幼知晓前生种种事,曾经姓贺,曾在此读书,曾有人为我红袖添香,曾立下誓言,愿生生世世,与那女子结为夫妻。”

那头天狐怔怔出神,痴痴望着那张陌生的脸庞,然后瞬间泪流满脸。

老僧对天狐摇摇头,柔声道:“你我缘尽于此,莫要强求,好好活下去。”

老僧对道人说道:“宁著有如须弥山,不可著空如芥子。”

道人微笑道:“道理岂会不懂,只是如朱雀太师庞冰所言,世间文章分大乘法小乘法,和尚你说的道理,也是如此。”

最后浑身金色血迹的老和尚,一步一步走下台阶,呢喃道:“我心安时,已在西天。”

每一步走出,老和尚便如镜花水月之无常幻象,渐渐消散一分。

直至彻底不见。

那件沾满鲜血的袈裟,化作朵朵金色莲花,然后凭空消失。

天狐咆哮道:“不要走!”

她的八根雪白尾巴剧烈晃动。

凉亭翻摇。

道人收起那颗水珠,拢入袖子,看到天狐的拼命挣扎后,轻喝道:“起!”

一座凉亭被连根拔地而起,道人身形一闪,下一刻就坐在了凉亭顶上,同时一挥袖将那彩绘傀儡驭至自己肩头。

道人陆地撤去对整座贺家宅院的术法禁制,同时又给凉亭加了一道秘密禁制,缓缓腾空而去。

这位修为通天的大真人盘膝而坐,双手叠放在腹部,呼吸吐纳,闭目养神。

倒是他肩头上站着的彩绘木偶,笑着向地面屋顶上的陈青牛使劲挥手,既像是大胜后的示威,又像是在告别。

谢石矶来到陈青牛身边,问道:“怎么办?”

陈青牛眼神坚毅,并无太多颓丧神色,“暂时是没法子把这个场子找回来了。”

————

此时的朱雀大隋两国边境,硝烟四起。

朱雀铁骑一路向北,高歌猛进,势如破竹。

架剑坡一役,李彦超嫡系兵马大溃,数万精锐几乎全军覆没,节节败退。

朱雀兵家第一人,长安侯的声势,如日中天。

————

云海之上,凉亭之顶。

彩绘木偶笑问道:“为何不铲草除根?”

道人陆地没有睁眼,淡然道:“你真以为那姓陈的青峨山客卿,没有杀手锏?”

它大笑道:“可你是谁,是那观道观的仙人陆地啊!朱雀版图之内,谁是你的敌手?”

道人笑道:“天机不可泄露。”

第111章 各路神仙

星垂平野阔。

一辆简陋马车缓缓前行,仅有一骑护卫跟随,车夫是个精神矍铄的壮士老者,红光满面,一看就是走武道的练家子。

那骑扈从更是容貌雄伟,简直是蒲团大小的宽厚手掌,腰间挎了一柄乌黑鞘长刀,比起寻常边军制式佩刀,要长出足足一尺。胯下坐骑,也亏得是匹罕见神驹,极为雄健,否则还真扛不住这体重最少两百斤的汉子。

如同一座小山的汉子,背负着棉布包裹的行囊,长条形状,应该是只大木匣。骑在马背上,身形随着坐骑一起颠簸起伏,细看之下,汉子竟是心大至此,在那儿打着瞌睡。

车夫身后有位文弱书生,斜靠着车厢外壁,提着只质地平平的老旧葫芦酒壶,常年摩挲,油光发亮,书生小口小口喝着烈酒御寒,脸色病态潮红,原本唇红齿白,十分英俊潇洒的皮囊,只可惜被一个酒糟鼻子给糟蹋了面相。风吹即倒的孱弱模样,有着气机衰竭的惨淡迹象,怎么看都像是个吊着半口气的病秧子。

有只小手掀起车帘子,探出一颗小脑袋,虎头虎脑的女孩,约莫十岁出头的年龄,扎了条麻花辫子,既不像是书香门第中耳濡目染的温润女孩,也不像是富贵门院里调教出来的丫鬟。

她猫腰走出车厢,小心翼翼坐在文弱书生身边,欲言又止。后者似乎是被酒呛到了,急剧咳嗽起来,女孩赶忙轻柔帮着拍打这位长辈的后背,书生缓缓吐出一口酒气,转头对孩子语气温柔道:“小鸦儿,谢了。”

小女孩粲然一笑,整个人都洋溢着幸福的感觉,仿佛书生随口一句简单夸奖,就让她得到了莫大荣光。

小女孩偷偷润了润嗓子,这才望向那个骑马的壮汉,尽量用她最淑女、婉约、柔和的语气说道:“师父,咱们还要多久才到那座军镇啊?那独眼龙老先生当真算得准吗?可莫要咱们白白走了千百万里的长路啊,如果找不着人,到时候我非要把那老瞎子的宅子给砸得……”

后边的言语,小女孩差点就要脱口而出,赶紧双手捂住嘴巴。

骑马的汉子睁开眼,忍住笑,故意问道:“‘砸得’到底如何了?师父可是在静待下文,你可别学宫里头那些貂寺太监们,下边没啦。”

小女孩灵机一动,娇滴滴说道:“当然是给那位老夫子砸出一朵花来!师父,你是知道的,我的刀法,嘿嘿嘿……”

汉子好似受不了徒弟的撒娇,打了个激灵,不敢继续接话。

他还是更喜欢以前的那个徒弟,有事情别叨叨,咱们先打出生死,再来说道理。至于那些娇羞的小女人作态,更是让他这个师父感到毛骨悚然。

一想到上次路过朱雀京城的时候,徒弟突然跟他理直气壮伸手要钱,说自己是女人了,也该买些闺房物品和胭脂水粉,他真是连一头撞死的心都有了,差点直接给这个无法无天的徒弟跪下,才好不容易让她放弃往脸上涂抹半斤脂粉的念头。

至于小女孩身边的异象奇景,三个大人没有丝毫惊讶,早已习以为常。

有一柄巨大的圆月弯刀,悬空停在小女孩身后,光彩并不绚烂,甚至还有些略显昏暗,但给人的感觉就是这份米粒之光,偏偏足可与月色争辉!

或者说,那柄大小与小女孩体态无异的神兵,本就如一轮坠落人间的袖珍明月,即将冉冉升起于大漠黄沙。

天大地大,一物降一物,她让他这个师父没辙,所幸也有降伏得住她的人。

就是那个有个酒糟鼻子的读书人,其实说是读书人,身上的书卷气也不重,总之就是平淡似水,与世无争。

骑马汉子忧心问道:“老温,会不会有些变故,毕竟咱们这么直截了当去登门拜访,于情于理,按照世俗的眼光来看,都不太妥当。”

文弱书生点了点头,“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汉子叹了口气,自嘲道:“实在不行,就搬出儒家先贤的那句‘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这么一想,良心稍稍好受些。”

小女孩一听师父这么“不上道”,立即看不下去了,忍不住气愤道:“咱们这还叫‘不近人情’啊?!师父你背着的匣子,在咱们那边,任你是谁都要两眼放光流口水!那厮若是胆敢说一个不字,我一拳锤死他了事!真是造反了!”

汉子哭笑不得道:“且不说那人会不会因为贪得无厌,被你这丫头一拳打死,但我能够确定你温叔叔,已经快被你捶出心肝脾肺肾了。”

小妮子这才发现自己使劲捶打着温叔叔的后背,顿时收起手,泫然欲泣。

文弱书生既没有安慰,也没有责备,只是独自神游万里,心不在焉。

小丫头愈发受伤了,闷闷不乐,顺带着对那个还未见面的罪魁祸首,更加不待见,心想着一定要找个机会教训教训他。

壮如熊罴的汉子见机不妙,赶紧打趣道:“小鸦儿啊,照理说你这小妮子的家族,也算名副其实的‘满门风雅’,怎的生出这么个小混世魔王来?再说了,师父我也是出了名的文坛霸主、士林翘楚,你这三四年跟着师父到底学了啥?打打杀杀,以后谁敢娶你做媳妇?”

小女孩盘腿而坐,双拳撑在膝盖上,有种略带稚气却决不可小觑的霸气,冷哼道:“娶我?世间哪有男人有这样的资格,就算有,那也是嫁给我,对,嫁给我!这还差不多!”

汉子闻言大笑,“哈哈,不愧是我夏侯雄烈的关门子弟!”

小女孩翻了个白眼,然后突然伤感起来,“师父啊,不都是那些活不了多久的老头子,才收关门弟子吗?师父你这岁数,春秋鼎盛的,是为何?难道?”

汉子龇牙咧嘴,连忙呸呸呸几声,“可别乌鸦嘴啊,师父我长寿着呢!”

一直脸色木然的老车夫也会心一笑。

小女孩双手环胸,骄傲道:“若是苟活,活个几百年有何意义,我哪怕只能活凡夫俗子的岁数,但只要有一天做到天下无敌,如师父你的诗词所说,做成一个‘天翻地覆慨而慷’的人,这辈子也值了!不枉我宋金鸦来世上走这一遭!”

汉子赶紧双手合十,抬头望天,慌张道:“老天爷,童言无忌童言无忌,莫当真莫当真。”

小女孩给气得七窍生烟,扭头不去看这个丢人现眼的师父。

车夫转头沙哑说道:“先生,约莫有八百里路程,就到那座军镇了。”

文弱书生点了点头,依然是惜字如金地说道:“好的。”

姓夏侯的汉子皱眉道:“这趟咱们四人出行,跨越两个大洲,并未刻意遮掩身份,之前找不到人,还好说,那些地头蛇座山虎,大多会避其锋芒,就当卖咱们个面子,但等我们真找到人,可能就会有些麻烦,而且只要是麻烦,就必然是大麻烦。”

不过他很快神态风发大笑道:“不过南瞻部洲的修士,终究是天底下修行土壤最为贫瘠的小地方,少有能成就大气候的陆地神仙,因此能够让师父忌惮的那些个千年老王八,约莫双手之数而已,真正的生死大敌,更是不过一掌之数!”

男人伸手摸了摸络腮胡子,感慨唏嘘道:“寂寞啊。这会儿要是下点雪就好了,多衬景,合时宜。”

小女孩站起身,踮起脚跟眺望远方,随口问道:“师父,问个问题哈,你老人家的一只手掌,难道有百来根手指头吗?”

虎头虎脑的小丫头,转过头咧嘴笑,露出那扎眼的虎牙,笑眯起眼,拍马屁道:“师父你厉害厉害真厉害呀!”

给徒弟嘲笑的夏侯雄烈也半点不恼,只是气笑道:“臭丫头!”

文弱书生被自己的一阵咳嗽,打断了思绪,仰头望向身边站着的小女孩,语调平缓,说了一句极为后知后觉的言语,“人生天地间,任你如何修为无敌、术法通神,如何才情惊艳、桀骜不驯,哪怕你最后走到了那一步,也仍然需对这一方天地,怀有敬意。”

小女孩愣了愣,虽然文弱书生说出口的这个道理,跟她心目中坚持己见的那个道理,相差十万八千里,但她郑重其事地重新坐下,一本正经道:“知道了。”

他笑了笑,伸手摸了摸小妮子的脑袋,“知,道,合成‘知道’二字,分量很重的。”

他停顿片刻,笑眯眯道:“再加上一个‘了’字,若是以佛家‘自了汉’去解,那么你刚才所说,已经是天地间口气最大的一句话了。”

他最后抬头望向脸色凝重的骑马壮汉,为完全如坠云雾的小女孩盖棺定论,“你收了个有慧根的好徒弟。”

汉子开怀大笑,抱拳道:“夏侯雄烈在此,借先生吉言!”

很奇怪,世间修士,其实能够登堂入室,都当得慧根二字,已是人中龙凤了。

可是这简简单单的两个字,从书生嘴里说出,却好像重达万钧,以至于让那汉子笑得合不拢嘴。

师父与那位先生的这番言语行径,没来由让那个天地不惧的小女孩,感到了惶恐不安。

她十指交缠,满脸茫然。

好在此时文弱书生突然说道:“老贺,今夜就不赶路了,随便找处停马的地方,就可以。”

马夫嗯了一声,只是不忘提醒道:“先生注意身体。”

文弱书生又沉寂下去,仿佛已是精骛八极,心游万仞。

这辆马车随即偏离脚下那边宽阔平坦的朱雀驿路,最后停在一座视野开阔的小山坡上。

文弱书生下了马车,独自走向山坡顶。

小女孩想要跟随,却被师父拉住,朝她摇了摇头,小声劝道:“先生有心事,你别打搅。”

一向骄横跋扈的她使劲点头。

男人安慰道:“先生身体不好,又爱喝酒,你平时多劝劝先生,这种事情,换师父我可不敢劝。”

小女孩立即笑逐颜开,小拳头拍在自己胸脯上,“得嘞!”

男人伸手去摸她的脑袋,笑道:“好徒弟!”

她侧头躲过,抱怨道:“摸不得,会长不高的!”

男人悻悻然收回手,有些无奈。至于为何那位先生摸得头,做师父的反而摸不得。男人干脆就不去自取其辱地问这个问题了。

小女孩好像也察觉到师父的失落,喊了声师父后,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对孩子做了个鬼脸,“胡思乱想什么呢,我可是你师父。”

小女孩伸出大拇指,称赞道:“不愧是我宋金鸦的师父!”

男人笑得合不拢嘴,然后大大咧咧平躺在地上,望着满天繁星,画卷绚烂,美不胜收。

虽然相貌粗犷,可这个男人实则是有一副玲珑心肝的惊艳人物,事实上无论是琴棋书画,这个男人都极有造诣,尤其是一手正楷,被无数人誉为“翰墨之冠”。

何谓“世人皆惊为天人”,大概此人就是了。

他的鼎鼎大名,远播千万里。

小女孩躺在他身边,一大一小,师徒两人一起发呆。

山坡顶那边,文弱书生提着酒葫芦,修长身影,沐浴在柔和星光里。

天地悠悠。

不见故人。

山河依然壮丽,已不见一个故人了。

自古豪杰不长寿。

自古圣贤皆寂寥。

————

观道观,朱雀西北第一观,坐落于巍峨接天的云艮山之上。

云艮山曾被前朝末代皇帝敕封为“大岳”,地位超出王朝版图内的其余四岳。改朝换代之后,朱氏称帝,观道观虽然没有被战火波及,可大概是由于观道观在那二十年波澜壮阔的战争中,选择了高高在上的袖手旁观,让朱雀开国皇帝心生不喜,从此之后,朱氏王朝对出身观道观真人的敕封,便多有保留,开国以来,历史上只御赐封号一位镇国真君和六位护国真人,相较其它道观,其实不少,但是对比观道观在前朝“一观两真君”的超然地位,显然相差甚远。

云艮山有封山禁令,樵夫和香客皆不被允许擅自入山,只有游览山河的儒生和云游四方的僧道,方可凭借各自关牒顺利登山。

道观最奇之处,在于一院三楼十二殿,皆“一脉相承”,依次悬空凿壁而建。

在山脚抬头望去,正如一堵峭壁横挂长龙。

观道观最负盛名的三个地方,分别是珍藏有世上仅剩一部完整道藏的大道楼,以及凿山极深的面壁窟,据说伸手不见五指,在此面壁思过,最能静心,最后就是那座临渊台,本身是一块横出峭壁之外的巨石,在此赏景,需要很大的胆识魄力,罡风凌冽,每隔一个时辰就有阵阵天风刮过,观道观责罚弟子,一律让其来此“坐忘”,按照错误大小,来决定需要枯坐几个时辰。

观道观在几天前,莫名其妙从天而降了一座小凉亭,刚好砸在了临渊台上。

在这之后,临渊台就成了禁地,甲子之内,道观任何人都不可接近。观道观百余道士,无人胆敢违例,因为这是消失了十多年的掌教真人,亲自颁布的一道法旨。

于是观道观的“书楼读经,面壁思道,临渊观火”,已成历史。

月明星稀,有两人登山拜访观道观,一位气度清雅的中年男子,一位亭亭玉立的青衣少女。

在男子禀明自己礼部侍郎的官家身份后,道童不敢丝毫怠慢,连忙引入道观,安排了落脚歇息的地方后,道童便火急火燎地跑去告知掌律真人,很快就有一位鹤发童颜的高大道人快步行来,打了个稽首后,哈哈笑道:“老道马扶风,终于得见庞侍郎了!”

太师庞冰,朱雀硕果仅存的儒家圣人,而这位礼部侍郎庞凤雏,则是庞太师的嫡传弟子,直言“门下学生三十余人,皆亦步亦趋,唯有庞凤雏敢言‘弟子不必不如师父。’”庞凤雏不但是享誉朝野的儒家君子,更是兵家天才,若非当年“让路”于长安侯,恐怕打下玉徽王朝的头号功臣,就是他了。朱雀西北的观道观,在京城一向极其不受待见,偶有观内道人下山游历京城,都被排挤得厉害,尤其是宝诰宗的青词宰相,对这座观道观最是瞧不起,公开宣称这一脉香火,修的是旁门左道,不值一提。这十多年来,偌大一座朱雀朝堂,竟然就只有一位礼部庞侍郎,经常替观道观说些好话,甚至在八位道教“真君”空出一个席位后,也是庞凤雏竭力推荐观道观的掌教陆地“落座”,只可惜随着朝堂兵家势大,那些与兵部大佬和实权大将经营多年关系的道派道观,联手驳回压下了庞凤雏的建言。

所以西北观道观和京城侍郎庞凤雏,的确是有一份不俗香火情的。

而且是素未蒙面的君子之交。

庞凤雏面带苦笑,直言不讳,“掌教真人不愿见我吗?”

观道观掌律真人马扶风,叹了口气,也没有任何含糊其辞的意思,“庞先生,实不相瞒,陆师叔心意已决,贫道虽然劝说过一次,掌教师叔仍是不愿点头。这次朝廷若是随便让一位德高望重的道教真人晋升‘真君’,我相信以掌教师叔的大度,也就一笑置之了。只是千不该万不该,让宝诰宗那个沽名钓誉的韩乐,窃据此位,此人不过入京三年,一年到头只会攀附达官显贵,仍是继他的师父之后,宝诰宗又出现了一位真君。”

说到此处,马夫人也有些恼火,“世人谁不知道我掌教师叔,连此人的师父都瞧不上眼,将其骂做‘土鸡瓦狗粪坑木’,如今堂堂观道观的掌教,仍是真人头衔,宝诰宗写写谄媚世人的青词文章,就一门之内师徒联袂两真君?真当我们观道观好欺负吗?!”

庞凤雏无奈道:“如此离间计,掌教真人应当洞若观火才对。”

仅仅一句话,就让老道人不知如何应答,脸色有些尴尬。

一位中年道人走入迎客厅,笑道:“扶风,你去继续常朝仪,莫要耽误了道童们的功课。”

作为观道观的堂堂掌律真人,马扶风见到此人后竟是连忙起身,恭敬稽首,沉声道:“谨遵师叔法旨。”

庞凤雏也早已起身相迎,作揖行礼,“庞凤雏见过陆掌教。”

那位少女也一并行礼,嗓音清亮,“董青囊见过陆神仙。”

正是在铁碑军镇隐姓埋名多年的“中年”道人,陆地。

道人打量了一眼少女,欲言又止。

庞凤雏低声叹道:“如陆掌教所猜测那般,她确是被人改了命格。”

少女显然也早就知道真相,神色镇定,安之若素。

道人冷笑道:“青峨山这群婆娘,一个比一个用心险恶。”

庞凤雏正要说话。

道人挥挥手,起身道:“你们随贫道来。”

夜幕里,三人踩着星辉缓缓走向已成禁地的临渊台,期间有一段狭窄的木制栈道,脚下就是万丈深渊,耳畔大风呼啸而过,颇为骇人。

已经可以依稀看到一座凉亭的影子,庞凤雏轻声道:“陆掌教,恩师让我稍一句话,‘不可做意气之争,大道漫漫,徐徐图之’。”

陆地不置可否。

庞凤雏有些灰心。

因为他无比清楚,恩师庞冰也好,前方这位道门真人也罢,一旦下定决心,便是天崩地裂,也绝不改初衷了。

这即是道心。

庞凤雏突然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凝神望去,脸色微变。

那座凉亭内,拘押着一头体型巨大的狐魅,八条白尾拥簇在一起。

陆地缓缓道:“万物皆有本,山有山脉,云有云根,地有地气。若是贫道按照原先约定,这条天狐本该道消身死了,当然,那么一来,贫道也做好了云艮山被数万铁骑围剿的准备,说不得到时候就是你庞侍郎亲自领军。”

庞凤雏何等机变,瞬间想透了其中玄机,竟是热泪盈眶,停下脚步,弯腰一揖到底,“庞凤雏要为朱雀苍生,感谢陆掌教这次的‘退一步’!”

陆地坦然受了这一拜,没有转身,站在临渊台边缘,望向那座凉亭,淡然笑道:“庞侍郎真要谢的话,就谢金刚禅寺的那个和尚吧,若非此人先退一步,说服这头狐魅不去玉石俱焚,贫道也不会退这一大步。否则就算贫道后悔了,想退也落在了空处,无处落脚的。”

陆地继续说道:“但是追根溯源,还是李白禅当年的一段因果使然,佛门才会心甘情愿付出如此巨大的代价。”

庞凤雏略作思量,也已大致想明白。

道人看似随口问道:“你就不好奇,观音座如此得天独厚,为何三千年以来,好像一直在这里缝缝补补,在那里小打小闹,表现得很……克制?又为何南瞻部洲号称世间气数最为贫瘠之地?为何儒释道三教一直没有在此地,公然挑衅青峨山?需知南瞻部洲再小,也是九洲五湖四海三岛之一,尤其是在朱雀王朝,甚至连一座跻身儒家七十二席位的大书院都没有。”

庞凤雏点头道:“有关此事,我与恩师也曾略微聊过,恩师不愿多讲,只说这涉及到一桩久远的公案,当时恩师用了‘差点捅破天’这个奇怪说法,至于具体内幕,恩师并未详说,只劝我成圣之前,不要轻易去探究根源。”

道人笑道:“庞冰待你确实不一样,说是‘视如己出’也不为过。”

庞凤雏微微一笑,下意识看了眼身边的少女董青囊,她心有灵犀,望着庞叔叔,笑了。

道人感叹道:“贫道亦是有所悟,对于过程,却百思不得其解。因为这点,贫道之前临渊那一脚,才收了回来。否则金刚禅寺的老僧就算说得天花乱坠,也说服不了贫道。”

道人抬头看了眼星空,咧咧嘴,不露痕迹地收回视线,“胭脂山如今形势不妙,哪怕贫道决定不再出手,但仍有三人会先后阻截客卿‘东皇’赵皇图的南下救主。”

庞凤雏欲言又止。

道人直截了当说道:“贫道劝你一句,凉州城就别去了,去了也是自投罗网罢了。想必朱雀皇帝在那边也有安排,但是在贫道看来,皆是儿戏,经不起某些人物的轻轻‘推敲’。”

庞凤雏默不作声。

野心勃勃的凉王朱鸿赢,是一枚至关重要的棋子,甚至可以称为胜负手。

道人很快就转移话题,“如果观音座依旧三足鼎立,哪怕莲花峰再式微,青峨山也不会有这么变故,问题就出在那个被誉为‘千年第一人’的纳兰长生身上,是她一手打破了南瞻部洲的所有平衡。她横空出世的时候,有资格跟她掰手腕的山外修士,不过双手之数,但是散落于整个南瞻部洲,一盘散沙而已,甚至相互之间,还多有芥蒂仇怨,如何敌得过一座青峨山,不说胭脂山和玲珑洞天那两尊真神,赵皇图和吴摇山皆是屈指可数的修士,再加上一个叛出佛门的李白禅,一座宗门,两位飞升境,四位半步飞升境,再加上一些个闭关的长老,和战修穆莲之流,之后还有谪仙人王蕉,剑胚黄东来等等,阵容之浩大,蔚为壮观啊。所以你觉得咱们南瞻部洲,有谁不是在寄人篱下?贫道是,魏家是,朱雀皇帝是,南唐皇帝是,都是,都是那些骄傲女子的裙下之臣啊。”

说到这里,道人放声大笑,“要不然别处修士,怎么会讥讽我们南瞻部洲的修士,说是‘青峨山的仙子,放个屁都是香的’?”

“纳兰长生尤其不按规矩行事,她一人就压得一洲修士抬不起头,例如那孤悬海外的魏家,家族修士何止一千,竟是被她一人堵在家门口,不得不向天下人低头认错。还有大隋杨元珍,被她打得吐血三升,乖乖闭关去了。就连贫道当年也在临渊台上,硬生生吃了她一剑,毁了我三十年道行,当然,她也没讨到便宜就是了。”

道人突然转头,打趣道:“小妮子,笑什么笑,这可不是贫道在吹牛皮,你不信的话,以后一定要亲自去问问那位莲花峰峰主,姓陆名地的观道观道士,是不是与她打了个平分秋色?”

董青囊赶紧抿紧嘴唇,忍着笑意。

庞凤雏笑着解释道:“青囊,你师祖曾经点评南瞻部洲的修士,仅说修为高低,陆掌教未必能进前十,但若说杀力强弱,陆掌教肯定跻身前三甲。”

道人颇为自得,轻轻点头:“确是老成持重之论。”

道人突然又气笑道:“你这小闺女,两次拆台了!”

少女这次干脆捂住嘴巴,只露出一双带着笑意的秋水长眸。

道人凝视着那双眼眸,轻轻叹息,百感交集道:“世间可怜人,多有可恨处。小闺女,你没有。”

庞凤雏有些心酸。

少女善解人意地扯住他袖口,轻轻摇晃。

道人到底不是悲春伤秋之人,继续之前的话题,“以往的青峨山仙子们,终究不会对俗世如何咄咄逼人,但是纳兰长生不一样,她丝毫不掩饰自己的锋芒毕露,自身气运又太旺,以至于那些个能够靠近棋盘之人,不得不生出将其孤立、甚至是直接镇压的念头。她处处挑衅,还不罢休,原本按部就班,囊中之物的飞升境,到时候还会是南瞻部洲最年轻的飞升境修士,如此大好前程,谁不眼红艳羡?贫道当年就很羡慕啊。她却偏偏要去勾引那有望成佛成祖的李白禅,惹恼了佛门圣人不说,又跑去龙虎山天师府兴风作浪,我看啊,就只差没有去你们儒家正统的稷穗学宫,把那位至圣先师和一旁陪祭的圣人雕像给砸烂了。要不然啊,三教圣人就要凑齐一桌了。”

庞凤雏小声道:“我觉得这是她有意为之,将自己置死地而后生。”

道人好奇道:“怎么说?”

庞凤雏摇头道:“只是一种感觉。”

道人愣了一下,眼神熠熠,笑道:“我道家有‘寂然不动,感而遂通’之说,听说你也提出了‘天人相感,大道相和’,大善!庞凤雏,以后你我不妨以道友相称。”

庞凤雏先正衣襟,后行儒家揖礼。

观道观掌教陆地,郑重其事地还了一个道门稽首。

最终两人皆有一叹。

山下各路神仙,你方唱罢我登场。

第112章 原来如此

在礼部侍郎庞凤雏和少女深夜下山后。

掌教陆地站在道观大门口,久久没有转身返回。

掌律真人马扶风悄悄来到这位道人身旁,轻声问道:“掌教师叔,庞凤雏最后擅自答应朱雀皇帝,不但要立道教为国教,还要将我们观道观扶持为第三祖庭,可信吗?”

陆地平淡道:“确凿无疑。”

马扶风欲言又止。

陆地笑道:“是不是觉得师叔此举,背叛盟友,犯了大忌,一旦事败,观道观就会沦为南瞻部洲最大的过街老鼠,人人都可以在我们头上拉屎撒尿?”

年迈老道人顿时满脸惶恐,低头弯腰道:“师侄不敢!”

陆地说道:“降伏了那头天狐,贫道不但会帮她续上那根牵连朱雀国祚的心弦,还要将道观和整座云艮山,直接接引朱雀京城的龙脉地气!”

年迈道人脸色剧变。

陆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轻声道:“百年千年之后,再回头来看,今夜豁出身家性命的一场豪赌,何其幸哉!何其壮哉!”

陆地突然笑了笑,眼神深邃,“以后云艮山,就改名为武当山好了,你开始着手重建山门,在山脚立下一块‘武当当兴’的牌坊,既是与前朝亡国气运做一个了断,又是……”

山风大振,罡气壮烈。

仙鹤长鸣。

老道人马扶风目瞪口呆,有些手足无措。

山改名,就像人破相,很容易命格大变。

只是掌教师叔积威深重,老道人自幼就怕他怕到了骨子里,不敢有丝毫不满。

“你休息去吧。”

然后陆地使出缩地成寸的神通,那一刻就来到临渊台凉亭外,天狐蜷缩,闭目养伤。

彩绘木偶坐在亭外最高的那层台阶上,陆地犹豫了一下,坐在它身边。

亭内天狐睁开眼,又闭上眼。

陆地微笑道:“贫道知晓你们二位,都身负大秘密,贫道对于大道演化一事,颇为精通,仍是破解不了你们的命理,足可见你们所谋之大。只不过贫道偶有悟,便不自寻烦恼了。你们一个千年修行,一个五百年经营,贫道如今要你们放弃,于情于理,都是强人所难。但是贫道自认你们与此山有善缘,便将你们拘押于此,既是为观道观和云艮山谋一番造化,也想着为你们求一个解脱,拖泥带水,难得清静,是非因果,浑身泥泞,何不干脆跳出窠臼,离开棋盘?”

天狐缓缓道:“只要你护住那人性命,在这三年内不死,我便帮你坐镇云艮山。”

道人五指在袖内默默掐诀,“好。”

彩绘木偶突然伤感问道:“你说我所经历的那些苦难,会不会都是高高在上的仙人们,在落子棋盘。”

道人犹豫了一下,“你有些特殊,归根结底,是自己下的棋子,自己结的因果。但是在贫道看来,属于‘我非我’。”

它摘下竹笛,吹响一支悠扬的曲子。

道人闭上眼睛,手掌轻轻拍打膝盖,和着小曲。

最后他缓缓起身,笑道:“贫道要下山一趟,为此山借一剑。挂于翘檐,以待后人。”

道人起身却没有着急下山。

彩绘木偶气呼呼道:“帮我跟他说一声,就说我无话可说。”

白狐呢喃道:“告诉他,当年他随手‘点化’,化作精魅的木野狐,没有忘记主人。”

原来这头狐魅,才是世间第一副棋盘。

棋盘攻伐,本是无声战场。

彩绘木偶嘴唇微动。

开始焕发出一层层光晕涟漪,很快就恢复嫁衣女鬼的模样。

原来它才是本尊,藩邸的红衣女鬼才是一缕魂魄残存。

道人瞥了眼她,大笑道:“如此一来,贫道也就没有后顾之忧了。”

道人猛然挥袖,那幅群山画卷《山海雄镇楼》,掠出大袖,“山岳平地起高楼!”

画卷长达千百里,围绕云艮山。

刹那之间,一座座山峰从画卷上屹然雄峙,总计八十座。

八十座山峰,皆朝拜此山。

陆地笑了笑,袖口飘摇,大步离去。

下了临渊台,走出百余步,在一座龟驮碑后头,发现一个唇红齿白的小道童,看到自己后,便赶紧缩回那颗小脑袋,道人低头笑道:“小道童,偷看什么呢?”

小道童有些脸红,不过仍是有模有样打了个稽首,“拜见掌教真人。”

陆地笑问道:“你在山上修行多长时间了?”

在观道观负责扫地的小道童赧颜道:“已有六年了。”

每日早晚两次,伴随着晨钟暮鼓,小道童都要从西边扫到东边,一直到最东面的临渊台附近为止。

这几天,他都会捧着扫把,遥遥望向那座凉亭。

依稀见到一头大白狐狸。

偶尔还能见到一个奇奇怪怪的五彩小木偶,坐在这座龟驮碑顶部怔怔出神,只有心情好的时候,才会跟他说几句话,心情不好的时候,就骂自己是臭牛鼻子小道。

陆地问道:“师从何人?”

小道童开心笑道:“回禀掌教真人,我师父是黄叶道人,俗家名字姓黄,登山问道之时,恰好见到秋叶满山。”

陆地想了想,“哦,是黄满山那小子啊,资质平平,性情倒是尚可。”

小道童鼓起腮帮,气鼓鼓的。

一脸“你是掌教大真人,我才不跟你一般见识,要不然我就要替师父打抱不平了”的可爱表情。

道人哈哈大笑,挥挥袖子,示意远方那数十位观道观晚辈道士,都不要靠近龟驮碑。

一副山河画卷围绕云艮山,更凭空多出了八十座千姿百态各具风姿的山峰,观道观的道人,哪敢视而不见听而不闻,连忙走出房间,甚至还有十数位闭关多年的老真人,也被惊动,掐指一算后,人人惊喜万分,果断联袂破关而出,最后这拨辈分最高的三十余人,便在掌律真人马扶风的带领下,一起走向临渊台。

一位闭关已经三十年的老真人环顾四周,笑眯眯问道:“黄叶真人是哪一位啊?”

走出一位身材高大模样淳朴的年轻道人,稽首行礼道:“小道便是,拜见太上师伯祖。”

这位垂垂老矣的老真人,赫然是掌教陆地的大师兄。

老真人打量了年轻道人一眼,感慨道:“你们师徒二人,大有福缘,吾道不孤。”

在观道观籍籍无名的年轻道人,愣了愣。

这座观道观,相较朱雀王朝其他那些香火鼎盛道士云集的道观,在籍道牒道士的数量实在太少,但是天资卓著之辈,又太多。

这位黄叶真人辈分又低,修为也不高,一向安心求道,刚刚在几年前才得以正式收徒,其实连同那小道童在内,师徒寥寥两人而已。

龟驮碑这边。

陆地笑问道:“孩子,掌教考考你,何谓道?”

满脸稚气的小道童一本正经道:“人行大道,号为道人。身心顺理,唯道是从,从道为事,故称道士。”

陆地眯眼道:“为何将道教经典上的‘天道’二字,擅自改为大道?”

小道童有些心虚,“师父说天地人三道,各有根祗,并无高下之分,若是只修白日飞升的‘天道’,有失偏颇。”

小道童并不知晓,在他说出“天地人”三字后,眼前这位掌教大真人暗中跺脚,山顶云海滔滔而聚,无形中遮蔽了整座云艮山。

陆地脸色凝重,“那何谓修道?”

小道童愈发胆怯,低头道:“师父前些天正好问过我这个问题,我哪里懂这个啊,所以我这些天一直在使劲想呢,跑去藏书楼翻阅了好些书籍,也偷偷问了很多师兄师叔们,可是总觉得书上写的,长辈们说的,都不太对。但我不过是个扫地的小道童,总觉得肯定是我悟性不够,学问不大,读书太少,所以一直没敢把我自己琢磨出来的答案,告诉师父,怕师父他老人家又给人笑话,唉,师父在咱们观内,就经常被师伯师叔、甚至是辈分更高的师叔祖,笑话的,说师父喜欢‘胡说八道’,修野狐禅,修旁门法……”

陆地有意无意瞥了眼远处那些道士。

掌律真人马扶风一头汗水。

一些个小道童嘴里的“师伯祖师叔祖”,也无比尴尬。

这小道童今夜歪打正着的“告御状”,威力巨大啊。

在观道观,所有道士都知道一个事实,无论是修为、剑术、道法,掌教真人陆地都要高出所有人一大截,宛如苍天在上,众生俯首。

一直站在人群最边缘地带的黄叶真人,稽首歉意道:“小徒儿童言无忌,要怪就怪贫道这个师父,胡乱传道授业,真人们恕罪。”

资格最老的那位老真人摇头笑道:“何罪之有?功在千秋才对!”

陆地收回视线后,凝视小道童,笑道:“你不用担心别人笑话,只需要说出你的本心言语,即可。”

小道童似乎也感受到气愤的凝重,捧着扫帚随便扫了两下,始终不敢抬起头,小声嘀咕嘀咕,“山上修行,可成仙。山下求真,方为道。”

天空上云海震动翻涌,如一大锅热水沸腾。

陆地双袖悄然往下一压,才使得那异象没有惊扰到山上。

陆地沉声道:“还有吗?”

小道童始终脑袋低垂,“天道高悬头顶,大道只在脚下。”

一座即将改名的云艮山,和四周八十座最新崛起的山峰,地脉震动。

陆地轻轻一跺脚,亦是以一身通玄达真的无上修为,压下了这番惊天动地的大变故。

远处道士们都被震撼得无以复加。

谁能想象,如此一粒千载难逢的道家金玉种子,就扎根在自己身边,茁长成长至此了?

儒家研究学问,讲究一个学无长幼,达者为先!

道门清净修道,何尝不是如此?

先前高高在上的陆地与尚未成圣的庞凤雏,一道一儒,却最终以平辈道友相称,便是此理。

陆地在心中默念一声,“无量天尊。”

就在此时。

道人突然无缘无故变了脸色,伸出一根手指,指向小道士,怒斥道:“小小道童,口气吞天,真正是胡说八道!我观道观容不下你这尊真神,从今日起,你就下山去,何时知晓自己错了,再返回此山,重归道统!一日不知错,一日不得登山!”

小道童猛然抬头,脸色苍白,双手紧紧攥住那扫帚。

远处那些道士更是人人骇然,不知掌教为何要如此偏激行事,为何要对一个契合天真的小道童,如此不近人情。

掌教大真人那根手指,在小道童额头轻轻一戳,恼火气愤道:“去去去,下山去!观道观无法容你!”

小道童泪流满面,咬紧嘴唇,可怜兮兮。

陆地一拂袖,转身冷哼道:“还不走?!”

小道童抽泣着将那扫帚斜放在龟驮碑附近,然后稽首告辞,始终没有半点怨恨,只是茫然而伤心,小声呜咽道:“就此辞别掌教真人。”

小道士摇摇晃晃转身离去。

道人犹然气愤道:“谁也不许送他下山!”

小道童的师父,黄叶道人满脸苦涩。

小道童来到师父身前,行过了三叩九拜大礼,起身后擦了擦脸上泪水,“师父,以后多保重。”

黄叶道人点了点头,郑重说道:“切记切记,到了山下,继续修行,一心求真,道自然来。”

小道童使劲点头。

然后小道童下意识回首望去,看到了那位威严古板的背影,也看到了凉亭那边的一袭鲜艳红衣。

夜色里,小道童回到自己屋子,简单收拾了包裹,几本入门道教典籍,几件道童衣衫,一双崭新的粗布靴子。

同屋有一位差不多岁数的看门小道童,迷迷糊糊醒来,得知朋友竟然被掌教真人亲口赶下山后,一番天人交战,仍是壮起胆子,非要陪着他一起偷偷摸摸下山,小道童拗不过,只得答应,但只让他送到道观门口。

两个朋友在道观门口分别时,驱逐下山的小道童想了想,打开行囊,又打开一个小布袋,里头珍藏着一支白玉发簪,是一柄小斧头的模样,简陋质朴,不值钱,是小道童上山前身上唯一的家当。

扫地小道童将此物送给看门小道童,后者咧嘴笑道:“小吕,我帮你保管便是,以后你重新上山了,我再还你。”

前者放低嗓音,叮嘱道:“李子,以后可不许看门的时候打盹啊,掌教真人可凶啦,被抓住的话,肯定罚你。”

一个交出了世俗最后的念想。

一个不惜冒着仙路断绝的风险,也要相送。

一个姓吕,一个姓李。

两个孩子间的友谊真挚,可见一斑。

掌教真人陆地修为,早已登峰造极,自然将这一幕收在眼中,会心一笑。

堂堂朱雀王朝的道教修为第一人,南瞻部洲的道法第一人。

陆地始终站在临渊台上,纹丝不动,一直目送姓吕的小道童走下山。

在山脚,小道童突然停下身影,面对云艮山观道观,稽首执礼,轻声道:“吕洞玄今日离山,愿在山下修行大道。”

山上,连同掌教陆地在内,众位道人,不约而同地点头答道:“善!”

陆地屏气凝神,环顾四周,最后看中了邻近一座气势最为清奇的山峰,伸手一抓,将那巨大的龟驮碑连根拔起,引发一阵轰隆隆巨响,然后将其重重放在了那座山峰之巅。

道人浑身气机绽放,轻喝一声,一脚跺地,一手指向远处,沉声道:“即刻起,云艮山改名武当山,贫道脚下,即为大莲花峰!石碑所在,则为小莲花峰!”

所有观道观道士,答道:“谨遵掌教法旨!”

道人陆地如长虹向西北掠去,哈哈大笑:“容贫道再为此地借一剑,武夫当国,以镇山河!”

第113章 天下无不散的筵席

陈青牛打死都没有想到,观道观姓陆的道人不仅跑回了铁碑军镇,而且非但没有打生打死,这道士又恢复了原本那副混不吝的无赖性格,说是要跟他借那把当国剑,他愿意出高价租借,二十两银子!陈青牛见过脸皮厚的,还真没见过脸皮这么厚的。当晚和谢石矶小心翼翼商量着,如何才能够一剑捅死这道士,院子分明已经设下秘法禁制,隔绝声音,不曾想远在寺庙的道人,兴许是实在觉得无聊,还帮着两人出谋划策起来,那惫懒声音,畅通无阻地渗入小院主屋,让陈青牛和谢石矶面面相觑。早就知道这位西北观道观的掌教真人修为深,境界高,但是贺家大宅湖面一战,其实陈青牛和谢石矶并未真正领教道人的全部实力。陈青牛后来一咬牙,硬着头皮深夜拜访寺庙,若道人真有杀心,自己伸头缩头都是一刀的事情,还不如要个痛快话。可到了后,才发现道人将大门紧闭,竟是不愿见面,只是隔着大门和陈青牛对话,说是他这趟回来,只为借剑而已,顺便帮天狐和五彩傀儡各自捎句话。

陈青牛对此完全是一头雾水。

最后,道人送给他四个字。

静观其变。

对于这句废话,陈青牛不想收下,也得收下。

在那之后,陈青牛就经常在小院发呆,对于修行一事,好像没了之前的那种拼劲,反而开始热衷于下厨。

都说君子远疱厨,陈青牛连读书人都不算,离着君子怎么都有七八条街那么远。这辈子的爱好除了穷怕了的拼命挣钱,也就剩下做饭炒菜这一样了。

在琉璃坊的时候,做给儿时玩伴的刘七吃,刘七每次都会吃撑着,倒在地上摸肚皮,说那是他最大的幸福时光。在青峨山莲花峰的时候,做给小师叔黄东来吃,她也吃得开心,开心得都会板不住那张严肃脸了。如今陈青牛做给谢石矶吃,多是家常菜,虽然她也说不出什么好话,可陈青牛只要看着她下筷如飞,一顿少不了几大碗米饭,陈青牛看在眼里,就足够了。

民以食为天,陈青牛觉得这话,已经把天底下最大的道理,给彻底说通透了。

陈青牛菜肴做得很用心,可其实谢石矶是个吃得很糙的女子,但这家伙仍是从未觉得自家婢女便辜负了那些饭菜。

今天一大早,陈青牛就去坊市买了一大篮子的羊肉蔬菜,原本多是军镇富裕门户里丫鬟杂役的勾当,一开始陈青牛的出现,会让人吃惊和笑话,久而久之,商贩和买菜的就都习惯了。

路过街角的酒肆,那位沽酒的美妇早已不在,铺子关着门。经过回头巷入口处,看到那座依然绿意葱茏的寺庙,扫地的慈祥老和尚也不在了。

再往里走,自家院子对面的那个宅子,姐妹二人和每日读书的少年郎,亦是成为过客。

陈青牛叹了口气,没来由想起一句诗文,呢喃了一句,啧啧道:“读书人多读书,说出来的话,就是比我们俗人的言语有嚼头。”

陈青牛念叨的,是那句“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

推门而入,陈青牛愣在当场,本该冷冷清清的院子里头,石桌那边或站或坐一大堆人,他刹那间有些恍惚,还以为是狐仙带着她的徒子徒孙,又从隔壁跑来打秋风了。

陈青牛看到谢石矶坐在一条石凳上,低着头,看不清表情。发现陈青牛回来后,她立即抬起头,那一刻,陈青牛立即火冒三丈。

她从未有过这样的眼神。

痛苦。

还拎着菜篮子的陈青牛眼神示意她放宽心,沉声问道:“你们是谁?”

谢石矶对面坐着一位儒衫文人,文人身边坐着个木讷老人,一位皮肤微黑的小女孩趴在石桌上,双手托着下巴,正使劲打量着谢石矶,她看到陈青牛后,转过头,瞪大双眼,没好气道:“关你屁事!”

陈青牛突然换上一张嬉皮笑脸的脸色,道:“小姑娘,如果没记错的话,这是我家。”

扎了根麻花辫的小姑娘理直气壮道:“但是从我走入这栋破宅子后,就属于我了!”

她站起身,跳到石凳上,伸出一根大拇指,指了指自己,“归我宋金鸦了!不服?不服就来到我!”

陈青牛呵呵笑着,就在他打算毅然决然暴起厮杀的瞬间,谢石矶又做出一个匪夷所思的动作,竟然向他微微摇头。

陈青牛的心,一下子沉下去。

他面无表情地走向台阶,找了条板凳坐在檐下廊道里,把菜篮子放在脚边,正要说话的时候,那个有个酒糟鼻的文弱书生缓缓开口道:“我们不请自来,确实不合礼数。不过我们有自己的苦衷,只不过有些事情,你不知道更好,只需当做一场善始善终的萍水相逢……”

文弱书生被自己的咳嗽打断话语,提起酒葫芦喝了口酒,这才继续说道:“我们是来带走她的,不管你愿意与否,甚至不管她本心如何,她都只能跟我们走,我能够跟你保证,她跟我们回去后,绝不会受到任何委屈,我温良本事不大,但说话从来算数,所以请你退让一步……”

文弱书生说话有些吃力,缓了缓语气,“这件事,我已经让人跟你们莲花峰某人打过招呼,她已经点头答应了,……”

陈青牛很不客气打断这位书生,“莲花峰答应了?那你问过我有没有答应?”

那站在石凳上的小女孩像是被踩到尾巴的小母老虎,双手叉腰,怒容道:“一个莲花峰客卿,了不起啊?先生与你说了这么多话,是你天大的荣幸,知道不?!你再拖拖拉拉,信不信我一拳捶烂你这破客卿的脑袋?!甭废话,赶紧卷铺盖滚,姑奶奶我今儿就饶你一条狗命!”

陈青牛根本没理睬这个小孩子的胡说八道。

那书生好像也完全没把宋金鸦那孩子气的一大通话语,当回事,自顾自继续说道:“当然,为了补偿你,我会送给你一只木匣,它有个名字,叫‘文武匣’,藏有一剑一刀,寓意为‘君子行王道,兵家行霸道’,相信绝不比你们观音座任何一件镇山重器差。你也无需担心匹夫怀璧,人身不安全,因为文武匣里的两件兵器,如今已经被降伏,可以向你低头认主,一旦它们归顺认主,即便是以你目前的修为,就足可以抗衡、甚至是阵斩一位不是特别擅长厮杀的陆地神仙。”

书生轻轻呼出一口气,神情疲惫,仿佛几百年不曾如此絮絮叨叨了。

陈青牛问道:“说完了?”

文弱书生认真思考片刻,点头道:“我说完了。”

陈青牛身体微微前倾,咬字极其清晰,“说完了?那就滚蛋!”

文弱书生欲言又止,沉默下去。

那个小姑娘愤怒得脸庞扭曲,“你这个不知好歹的臭王八蛋!气死我了,气死我了!今天我一定要宰了你!”

就在此时,天地为之一晃!

整座铁碑军镇仿佛瞬间塌陷了一般,尘土四起,小院屋檐上数十块瓦片摔落院落地面上,砰然碎裂。

然后是天地间光线瞬间阴沉下去,天昏地暗,轰隆隆,阵阵雷鸣。

一瞬间陈青牛就觉得体内气海沸腾,魂魄激荡,若是没有竭力压抑安抚,恐怕都会直接七窍流血。

天地共鸣。

这便是大修士陆地神仙的独有神通,世人所谓的搬山倒海,即在此列。

更上一层,陈青牛无法想象。

陈青牛第一时间就想到,是有人在与观道观的大真人陆地交手,而且绝对是势均力敌的层次!

恐怕换成藩王府邸的陆法真,对上交手双方的任何一人,都只能是瞬间落败的下场。

小院地面上出现一道道裂缝沟壑、一条条隆起小坡。

两强之战,打得整座铁碑军镇地底下的地脉都发生了扭转!

风雨如晦。

陈青牛只是安静望向重新低下头的谢石矶,她像是一个自觉犯了大错的私塾蒙童,不敢看教书先生的眼光。

陈青牛嘴角扯了扯,只是如何都笑不出来。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道理他懂,只是他一直觉得这个道理,在他们俩身上并不适用。

铁碑军镇,天翻地覆一般的巨大动静,终于暂时停歇,老天爷开恩,总算给人间苍生一点喘息的机会。

小女孩抬头望去,皱眉嘀咕道:“师父也真是的,说好了要一拳撂倒对手的。”

到底是师徒,她嘴上不饶人,心里还是很紧着自己师父的,忍不住小声问道:“贺爷爷,师父不会阴沟里翻船吧?”

那位丝毫不显老态的车夫沉声道:“夏侯公子不会输。”

小女孩先是高兴,只是察觉到老人的言下之意后,很快就拉下脸,闷闷不乐,“也就是不一定会胜啊,唉,昨天才吹过牛皮,今天就漏气啦!真扫兴。”

好似闷葫芦的老人和蔼笑道:“小姐,毕竟那老道是这一洲之地的个中翘楚,不易对付,也很正常。”

小女孩气呼呼地蛮横说道:“我宋金鸦的师父唉,就是不是举世无敌的英雄,好歹也该打遍一洲无敌手吧?”

老人哑然失笑。

黑云压城,使得整座天空都像是给人扯向地面。

小女孩破天荒神情凝重,板着小脸,伸手捏着自己圆嘟嘟的下巴,“这老道士,依稀有了驾驭天地的大气象,的确是劲敌!师父应该要出刀了。”

果不其然。

一记璀璨金光炸开,只听有人朗声笑道:“给我开!”

宛如一条金线,切开了正幅阴暗天幕。

片刻之后,天空逐渐恢复清明,日光从搅烂的一块块云层中穿透,无数光线洒落到人间。

一道雄壮身影轰然落在院中,男子腰间挎长刀,气势凌人。

他环顾四周,最后朝自己的小徒弟咧嘴道:“嘿,总算将那老道士给打服了。他娘的,好好说道理就是不乐意听,非要老子动粗!”

小女孩眉开眼笑,神采飞扬,扬起脑袋,得意洋洋。

她突然尖叫道:“师父,你吐血了!”

汉子用大拇指擦去嘴边的一丝血迹,没好气道:“擦破点皮而已,大惊小怪什么。”

文弱书生突然说道:“老贺,你去打声招呼,尽量不要再起风波。实在不行……”

他猛然伸出手掌捂住嘴巴,鲜血仍是从指缝间缓缓渗出。

摘下行囊放在石桌上的老人,刚要出发,见到这一幕只得停下,文弱书生抬起另外一只手,挥了挥,老车夫随之拔地而起,一闪而逝。

汉子满脸尴尬,歉意道:“倒也不是分不出胜负,只是这么打下去,动静太大,怕耽误先生的大事。”

文弱书生点了点头,并不在意。

小女孩跳下石凳,来到师父身边,疑惑道:“师父师父,贺爷爷跟你也分不出高下啊,去了有啥用?”

汉子在她额头轻轻手指一弹,“这还不简单,你贺爷爷根本不需要出手,就已经等于告诉那道士,这城里头有两位高手坐镇,那道人自然就知难而退。”

小女孩哦了一声,兴致不高。

从头到尾,没有人真正在意过那个年轻人。

恐怕连他姓什么叫什么,仍是不清楚。

文弱书生放下手掌的时候,那些鲜血已经消失不见,再度拿起酒葫芦,仰头灌了口酒,“考虑得如何了?你应该明白,这场架原本不用打的,所以这也算是我们的诚意,对吧?”

陈青牛点了点头,表示理解这其中的曲折。

他笑道:“但是你们看似很讲道理,是建立在最不讲理的前提之上,我可以明确无误地告诉你们……”

陈青牛伸出手指,指向谢石矶,“前生来世我管不着,但这辈子,她谢石矶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所以我管你们什么来头?管你们有多大的本事?”

“呦,听上去没得谈了?年轻人,你很硬气啊?”

名叫夏侯雄烈的高大汉子,一边摇头一边笑道:“癞蛤蟆打哈欠,吞天吐日的,倒也不怕闪着舌头。”

陈青牛缓缓站起身,脸色淡漠,道:“硬气谈不上。但是你们跑到我面前抢人,我能服气?当然不能。”

汉子继续摇头,无奈道:“何苦来哉。”

夏侯雄烈一只手掌的手心按住刀柄,虽然他站在院中,陈青牛站在台阶上,但是两人的高度依旧持平,所以他只需要平视陈青牛,“要不然咱们练练手?”

谢石矶刚要起身,就仿佛被人强行按住头颅,给压得坐回石凳。

文弱书生随手一拂袖子,谢石矶瞬间失去对身体的控制,不仅如此,陈青牛体内常年蠢蠢欲动的八部天龙,竟然在刹那间安静下去。

他望向陈青牛,“年轻人,要惜福,更要惜命。等你以后走出这方狭窄天地,就会发现不是所有人,都愿意跟你这么好好说话,更不是所有人都能不仗势凌人的。”

他问道:“现在,你最大的依仗也没了,怎么办?我的耐心,也是有限的。”

他略微提高嗓音,仅是如此,气势磅礴,就丝毫不逊色于先前置身大战之中的夏侯雄烈,他望向谢石矶,眼神晦暗,“如果不是她……我的耐心其实一直很差!”

这个时候,混世魔王似的小女孩宋金鸦,也下意识的噤若寒蝉,大气不敢喘一口。

文弱书生站起身,平淡道:“走了。”

陈青牛上前一步,怒道:“我没有答应!”

谢石矶流露出痛苦挣扎的神色,身躯颤抖,文弱书生又是轻描淡写一挥袖,谢石矶顿时动弹不得,但是她外衣之下,那具护身夔甲都出现了丝丝龟裂迹象。

陈青牛一步踏出,夏侯雄烈嗤笑着随手一抓,有些惊讶,竟是没有抓住陈青牛的肩头,给泥鳅一般擦肩而过,夏侯雄烈骤然加速后退,头也不转,横臂向后扫出。

那手臂直接扫中陈青牛后背心,整个人当场被砸得撞碎院墙,这还不止,继续撞飞进对门的那栋宅院中去。

显而易见,面对堪称一洲之内最拔尖的武夫修士,陈青牛尚未有一战之力。

两栋宅子的两堵院墙,出现两个大窟窿。

小女孩脚尖一点,跃上院墙,居高临下,只看到那个不自量力的可怜虫,单膝跪地,满身尘土,朝地面吐出一口鲜血,抬头眼神直直望向自家院子,嘴唇微动,好像说了什么。

下一刻。

陈青牛骤然前冲。

一身恐怖气机不再刻意掩饰,夏侯雄烈狞笑着大步对冲而去,伸出一掌,瞬间掐住那个年轻人的脖子,向前重重一推,“给我退远点!”

一推之下。

陈青牛整个人流星一般,倒撞出去,划破长空,身躯全部撞入铁碑军镇的西城墙中去。

城墙轰然震动了两次。

一次像是攻城巨石砸在墙上的动静,第二次是一道身影,将自己从大坑中拔出后,从凹陷处飞快掠出,重返回头巷。

夏侯雄烈猛然一脚踏出,未卜先知地一拳向空中砸去。

陈青牛被结结实实轰在胸口,再一次坠入军镇城墙之前的大坑当中。

这一次出现了长久的寂静。

唯有鲜血从碎石缝隙缓缓淌出。

站在小院墙头上的小姑娘蹦跳了两下,啧啧道:“这下总算消停了吧?”

夏侯雄烈轻轻拧转手腕,嗤笑道:“若非这家伙一心寻死,按照他的根骨,不比咱们在武林军镇找到的那棵苗子差。”

谢石矶不知何时一双眼眸,已经转为诡谲的白银色,更有丝丝缕缕的金黄色彩快速游走,她分明没有开口说话,却有一个声音在小院冰冷响起,“我跟随你们离开。”

文弱书生凝视着她那双古怪眼眸,若有所思。

夏侯雄烈转头看了眼魁梧女子,刹那对视之后,他竟然生出些许莫名的忌惮,主动挪开了视线。

那名年迈扈从看到这一幕后,热泪盈眶,身躯颤抖。

城墙凹陷处,摔出一颗碎石子,两颗三颗,渐次增加。

一只被鲜血浸透的手臂露出来,攥紧城墙边缘。

我不放手。

绝不放手!

我陈青牛,这辈子再也不会放手了……

一放手,就错过。一朝错过,生生世世错过。

————

谢石矶眼中杂乱无章的金黄丝线,越来越凝聚,她再一次无声而言:“放过他,我跟你们走。”

文弱书生轻轻呼出一口气,微笑道:“我终于明白了。原来如此,本该如此啊。”

第114章 天地大苍生小

凉州城,藩王府邸,采药寺,城隍阁,皆如以往的太平气象。

只是那些暗流涌动,不为人知。

元嘉圃内,安阳郡主朱真婴不知为何,有了当花匠的闲情逸致,跟在那位姿色平庸的女子身后,几乎寸步不离,讨教种花养花的学问。

在悬挂“花甲”匾额的小凉亭内,安阳郡主与那名做了多年元嘉圃花匠的女子,相对而坐。

小王爷朱真烨站在凉亭外,笑脸绚烂,眼神复杂。

远去游学的时候,跟着高老夫子,回到藩邸的时候,多了一位文质彬彬的吴先生,据说是老夫子的好友,于是理所当然成了藩邸的座上宾。朱真烨刚回到家的时候,让他母亲心疼死了,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简直就像个小乞儿,哪里有半分天潢贵胄的气度。经过一段时间休养生息后,少年迅速恢复精气神,时不时就去元嘉圃找姐姐朱真婴玩耍。

湖心岛碧螺小楼那边,正妃崔幼微已经很久没有露面。凉王朱鸿赢也开始深居简出,拒绝了一切拜谒觐见,原本亲口许诺近期要将韩国磐,擢升至边关军镇,担任一镇要职,也泥牛入海一般没了消息。韩国磐虽然心急如焚,却也不敢造次,以为是这位藩王另有安排,只得继续耐着性子等待下文。朱真治朱真贺这两大草包,近期心情都不怎么好,其中一个在王府内都给人打得鼻青脸肿,是一位黝黑少年动的手,噼里啪啦,跟老祖宗打自家孙子似的,事后首席供奉陆法真黑着脸亲自出马,帮忙息事宁人,朱真贺只得乖乖咽下这个哑巴亏。

此时朱真烨站在亭外台阶底,没有越雷池一步,笑问道:“姐姐,要不咱们一起放纸鸢?”

朱真婴瘫靠在围栏上,摆摆手,有气无力道:“你自己玩吧,我忙着呢。”

朱真烨正要说话,发现自己身边多出一个身影来,转头一看,发现竟然是那位姓吴的中年儒士,赶紧作揖行礼,“学生见过先生。”

那趟噩梦一般的游历,少年已经亲身领教过授业恩师高林涟的不可理喻,这让朱真烨发自肺腑地感到敬畏和恐惧,甚至在内心深处,埋下了一种类似“臣服”的种子。

好在这位归途突然出现的吴先生,每日除了传授自己仙家修行的口诀法门,还帮自己洗髓伐骨、重铸根基,平时言谈和蔼,话语风趣,很对朱真烨的胃口,虽然明知此人与高林涟是一丘之貉,但朱真烨难免心存侥幸,将自己视为暂失权柄的幼主人君,高林涟是那气焰彪炳的窃柄权相,而吴先生则有望是辅佐明君的贤相人选,是自己可以争取拉拢的对象。所以少年对心思难测的老夫子,是怕,对气度风雅的吴先生,是敬。

这位吴先生,正是青峨山客卿之一的大隋吴摇山,微笑道:“小烨,切记,行百里者半九十,务必戒骄戒躁,为人主者,仙家求真,皆需如此。”

朱真烨又行礼,“先生教诲,学生铭感五内,绝不敢忘。”

吴摇山笑道:“去吧,开窍一事,至关重要,便是想要放松,也等开窍大成之后。”

朱真烨恭恭敬敬告辞离去。

朱真婴脸色平淡,心不在焉地玩弄裙角。

吴摇山缓缓走上台阶,不过没有走入凉亭内落座,望向那名貌不惊人的女子花匠,苦笑道:“洞主。”

她姿态慵懒,伸手掩嘴,打了个哈欠,没有应声。

被当面冷落的堂堂观音座客卿,非但没有丝毫恼怒,竟是苦笑更浓,只是微微提高嗓音,“洞主!”

身边搁置一只小锄头的花匠,总算抬头正视这位自家客卿,她也不说话。

吴摇山率先败下阵来,认错道:“我哪里想到范玄鱼那个妇人,算计如此深远,能够搬出那么一尊真神来南瞻部洲搅局。”

女子终于开口,“你错了,这是纳兰长生那丫头的布局棋子,只不过她当年棋差一招,失了先手,导致整个青峨山,甚至南瞻部洲都没有她的容身之地,既然做不了下棋人,又不想沦为棋子,就舍了棋局,干脆一退再退,假装被困在了龙虎山斩魔台,之后棋子被范玄鱼误打误撞,发现了因果,结果用错了地方。我估计现在啊,纳兰长生想亲手拧下范玄鱼脑袋的心思都有了。”

她一开口,就一发不可收拾,“那个五阳派的余孽,能够收为己用是最好,不听话,你就杀了吧。”

“朱鸿赢和崔幼微这对苦命鸳鸯,你让高林涟继续幽禁,严加看管,一有意外,就立即动手,不给那人半点救人的机会。”

“除了在大隋忍辱负重多年的宋梦麟,你也留意一下叛逃宝诰宗的那个俞正本,这两颗棋子,虽然不是胜负手,却也是棋盘上重要的劫材,一个要好好利用,一个要防止变数,千万别阴沟里翻船,最后给人屠了大龙。到时候不止是你我,那些个插手棋局的圣人们,都将沦为笑柄,能让人笑话个千百年。”

吴摇山一一记下,不敢掉以轻心。

他突然问道:“莲花峰的年轻客卿,上一世到底是什么来头?为何为了此人,从纳兰长生和她的情种,佛子李洛,再到更早一些的南唐皇帝,如今的朱雀皇帝,以及胭脂山的她,如此兴师动众?甚至……连洞主你当年也要亲自出手,之后更是不惜在此,盯了他整整二十余年?”

她脸色冷漠道:“你暂时还不配知道真相。”

吴摇山愕然,又好奇问道:“为何不直接杀了这个年轻人,或是当年就杀了李洛,夺取那件佛门镇教至宝?”

她嘴角满是讥笑。

吴摇山不再说话。

她斜瞥了一眼脸色雪白的朱真婴,收回视线,望向亭外规划齐整的那块花圃,微笑道:“他的上一世?很无趣的,只是个西阖牛洲的贫寒读书人,一辈子都没能考取功名,他心仪爱慕的女子,青梅竹马,却嫌贫爱富,嫁给了一位相差三十岁的富家老翁,于是书生在心灰意冷后,又当了三十二年的私塾先生,在泛黄的故纸堆里,在蒙童书声琅琅里,孤苦伶仃,就此籍籍无名地一点点老去,然后无声无息地病死,直到在一个隆冬大雪天,蒙学稚童苦等先生不至,去敲门,才发现他们那位性情刻板的老先生,死啦。”

她站起身,“再上一世,听说是位卖肉的屠子小贩,他爹娘性情暴躁,舍不得钱给他读书,从来只会打骂训斥,使得他生得孔武有力,却性情懦弱至极,好在娶了一位貌丑却温婉的媳妇,一起白头偕老,这个老实人,受了一辈子欺负凌辱,大概是有那个媳妇撑着,倒也从未与人撕破脸,什么窝囊气能忍,什么憋屈事都能退,只是他闭眼去世的瞬间,那个守在床榻、握着他的手、略显臃肿的白发老妪,便恢复了原本倾国倾城的绝美容颜,当天,一直无法打破修行瓶颈的她,获得一份大机缘,成了一位飞升境的顶尖修士,她在重返南唐魏家后,便一跃成为家族首席大长老。”

“又上一世,相传是位东胜神洲的小国君主,文采飞扬,文臣武将,忠心耿耿,歌舞升平,一生挚爱那位皇后,两人恩爱无比,虽是一国之君,却能够拱手而治,国境接壤的几个大国,穷兵黩武,竟然在这位文人皇帝在位的整整三十年里,表面上是相互制衡的缘故,竟然到最后只有一次入侵,也无疾而终,那名惊才绝艳的领军大将,暴毙于途中,只需要多给此人一天时间,躲在皇宫深处的那个皇帝,也就可以听到那些陌生的战鼓声和马蹄声了。”

“生生世世,意志消沉,无论如何,都生不起半分雄心壮志,哪怕偶尔浮现一点念头,也会立即被身边至亲之人,不露痕迹地掐灭苗头。”

“但是这么多年以来,没有一个知情的大人物,敢直接动手杀他,准确说来,是无一人胆敢与他正面对敌,哪怕他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是粗鄙木讷的屠夫,是沉溺于醇酒美色的小国君主,不管是任何一世任何身份,都没有人轻轻伸出一根小指头,来碾死这只碍眼至极的蝼蚁。而是只能不厌其烦地以情理,仁义,忠孝,因果,将其重重束缚。”

花匠将这些故事娓娓道来。

檐下那串铁马风铃,叮叮咚咚。

吴摇山,一位已是站在南瞻部洲之巅的修士。

可是此时站在原地,无缘无故就七窍流血,身体佝偻,如山岳压肩。

花匠看着他,“你只是听说一些事情,就已经这么惨了,现在你觉得自己有资格说‘杀’这个字眼吗?”

她指了指头顶,终于笑了,“寥寥几人,屈指可数,便占据了世间一旦气运的八斗之多,我玲珑洞天陈师素痴心之人,就位居其一!所以,他也是你吴摇山可以媲美的?你这么多年,争什么呢?你就算送给我一座南瞻部洲做聘礼,真的够吗?”

她收回手指,感慨道:“我要的是那仅剩两斗气运的一半啊!吴摇山,你给不起的。”

满身鲜血的吴摇山大笑道:“陈师素,若是不试着争一争,我吴摇山便枉来这人生一世!”

她叹息一声,“何苦来哉。”

一位时时刻刻都背负行囊的黝黑少年快步跑来,一个蹦跳就越过台阶,跳入凉亭,嚷嚷道:“师父师父,你身前怎么站着个满身血的家伙?”

花匠浮现笑脸,伸手摸了摸少年的脑袋,像是一位脾气温柔的邻家姐姐,细声细气,“他啊,有些事情想不开,自己惩罚自己呢,以后你别学他,万事莫纠结。”

她笑眯眯道:“跟那牛鼻子老道学习雷法符箓,如何了?”

少年张牙舞爪,哼哼道:“噼里啪啦轰!贼霸气!老厉害了!”

朱真婴用看待白痴一样的眼神,盯着这个无知少年。

少年朝这位安阳郡主做了个鬼脸,调皮顽劣。

花匠看着这两人,笑容恬淡。

她望向远方,抬臂曲指一弹,檐下铁马风铃,骤然响起叮咚一声。

青峨山,观音座。

胭脂山,玲珑洞天,莲花峰。

一座三千年不曾动用的护山大阵,缓缓开启。

山外飞升境不得入,山上飞升境同样不得出。

高坐宝座之上,像是在打盹的一位红袍小女孩,睁开眼睛,嗤笑道:“两脉联手?陈师素,你觉得这样就拦得住我?”

凉州城,小凉亭。

玲珑洞天洞主陈师素微笑道:“姐姐,你不妨破阵试试看?”

————

碧螺小楼。

一楼,凉王朱鸿赢,王妃崔幼微,扈从贺先生,首席供奉陆法真,商湖小白蛟,五位齐齐望向一位年轻僧人。

正是先前在城楼被贺先生,一拳打烂身躯的可怜人。

但是谁都没有想到,正是这个死得不能再死的年轻和尚,在高林涟和吴摇山的手底下,救下了朱鸿赢,非但如此,还说服原本势在必得要取头颅的那两人,暂时不杀朱鸿赢。

当时武道宗师贺先生,和道教大真人陆法真,两人使出浑身解数,使出所有压箱底的本事,联手对敌,都不曾赢过那两个读书人。尤其是贺先生,被玲珑洞天客卿打得

伤及本元,加上之前病根隐患一直没有痊愈,病入膏肓后,其实已经没有任何战力,能够保证这栋小楼的安危。

这些天,年轻僧人守在小楼外,始终闭口不言,问什么都不出声,最多对人低头唱诵一声阿弥陀佛,这比干脆不说话,还让人着急上火。

僧人身穿一袭灰色棉布袈裟,胸前悬挂一串平淡无奇的木制佛珠,瞧着不过及冠年龄,面容枯槁,全无神采。

当初在凉州城北城楼,贺先生以防万一,当场锤杀了无故出现在城楼上的僧人,事后朱鸿赢着令春水亭,彻查此人,结果发现了一道通关文牒的奇怪档案,尘封已久,长达二十余年,僧人竟然是从别洲远游至此的一位苦行僧,一路托钵乞食化缘,但是三十年过后,年轻僧人还是那个年轻僧人,面容不改丝毫,到了凉州城后,便在城内采药寺借住修行,就住在钟楼内,一般都是他早晚敲钟两次,平时并不与采药寺众僧有何交集,偶有佛事法会,有得道高僧讲经说法,这位僧人也只是默默听闻,默默离去。

楼内五位,望着那个站在门槛外的消瘦背影。

相对而言,小白蛟是最无所谓的一个,天塌下也轮不到她来扛。只是一想到被软禁在此,耽搁了那位年轻魔头的“粮饷”,她就有些发虚。她觉得那个姓陈的家伙,可不像是个讲道理的家伙,随心所欲,对人好时,大方得莫名其妙,对人凶时,心比针眼还小。

陆法真大概是最委屈的一个,天降横祸,莫名其妙就砸在了自己头顶。

只有那少年偶尔会来跟他学习雷法符箓,老道人才有机会喘口气。

陆法真哪里想得到一个“酸秀才”请来的过江龙,竟然如此强横无匹。

遭逢变故后,崔幼脸色冷漠,猜不透她的所思所想。

身穿藩王蟒袍的朱鸿赢苦笑道:“谁能想到高老夫子竟然是大隋死士,本王苦心经营三十年的春水亭,根本就是个笑话!”

贺先生眼神一凛。

朱鸿赢一脸豁达,摆摆手道:“事到如今,已经无所谓了。当年高林涟怂恿本王斩杀那条母蛟,是本王听信谗言,现在就当还债了。”

原来那条鬼鬼祟祟的小白蛟,正在偷偷“窃取”这位藩王身上的残余蛟龙气数,一顿饱餐后,还不知死活地打了个饱嗝。

僧人叹息一声,转身跨过门槛,走回楼内,低头合十道:“贫僧来自天下佛法归宗之地,贫僧也是当代传法僧。”

凉王朱鸿赢和贺先生面面相觑,不知所以然。

小白蛟打着饱嗝,眨着眼睛,满脸茫然。

王妃神游万里,根本就不在乎。

只有陆法真吓了一大跳,赶紧起身,嗓音颤抖道:“贫道五阳派陆法真,拜见圣僧!”

传闻世间有一座无名寺庙,有一百零八位护法僧,皆金刚罗汉修为。又有八十一位讲经僧,可令顽石点头,天女散花。

可是“传法僧”,每一代只有一位僧人,获此殊荣。

莲花峰客卿李白禅,当初之所以万众瞩目,除了修为卓绝之外,更是因为他有望成为这一代的传法僧。

行走四方,步步生莲,传法天下。

见到此僧,相当于陆法真此时身前,就站着一位观音座的陈太素,或是陈师素。

僧人轻声道:“俗名李白禅的他,曾是贫僧的弟子。”

这下子,朱鸿赢和贺先生知道这位僧人的分量了,同时起身行大礼。

便是那条曾经无意中得到状元郎天大恩惠的小蛟,也赶紧郑重其事地施了个万福。

年轻僧人的脸色和心境,俱是古井不波,“贫僧来此,原本是想寻找两件东西,一件是我寺镇山之宝八部天龙,一件是《洛神图》。”

小白蛟脸色剧变。

僧人望向她,微笑道:“无妨,在你化龙之前,贫僧不会取走。你与佛法有缘,这本就是你的一桩功德。”

小白蛟既开心又害怕,欣喜的是自己最珍爱的那幅图,不用马上拿出去,畏惧的是自己跟和尚们有缘?难道自己以后也要剃个大光头?

王妃突然开口问道:“我观世间读书人,最重养气功夫,循序渐进,由内而外,扎实沉稳,趋于圆满。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儒家宗旨,八字而已,何曾有任何长生之语?你们佛门修行,好似恰恰相反,一遍经文祈福得多少,一圈念珠捻动几次,锱铢必较,好似那佛陀有一杆秤,可称量一人的善恶斤两,是与佛在做一桩公平买卖。如此修行,修的是什么佛法?”

年轻僧人双手合十,笑着说了三句话,“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宁可着有如须弥山,不可着空如芥子许。”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崔王妃皱了皱眉头,“装神弄鬼!”

僧人也不生气,低头默念道:“应作如是观。”

贺先生突然满脸悲怆,来到朱鸿赢身前,单膝跪地,低头道:“王爷,这些年贺某一直心怀愧疚……”

“别说了。”朱鸿赢打断他的言语,弯腰将这位心腹扈从扶起,叹息道:“贺先生是京城那人安插在藩邸的棋子吧,其实这些年本王也有过怀疑,但是大隋死士十数次刺杀,都是先生挡下,其中有两次,若非先生拼着重伤也不愿意后退,本王早已黄土一抔了,想一想也就释然。天底下的恩怨情仇,终究大不过一场生死吧。”

朱鸿赢突然望向僧人,“本王愿剃度出家。”

年轻僧人轻声道:“世间佛法,是帮众生渡过苦海的小舟,可你自己不踏上小舟,僧人是不会将你强行拉拽上去的。”

朱鸿赢有些着急,沉声道:“本王愿一心虔诚向佛!”

年轻僧人淡然问道:“可是你心仍在此岸啊,这般乘舟渡海到了彼岸,你当真觉得那处即是彼岸?”

朱鸿赢突然怒吼道:“那你到底要本王怎样?!”

年轻僧人微笑道:“朱鸿赢,贫僧且问你,‘本王’是谁?”

这位手握铁骑十数万的权柄藩王,颓然落回座位,喃喃道:“我放不下。”

“你已拿起了,为何不放下?”

“放下不,也无妨,贫僧等你自了。你只需记得,莫要执着于拿起放下两事,无我法,长生法,浩然法,皆是自了的方便法门,并无高下,也无贵贱,更无好坏。”

“世间法,可让众生此生脱离苦海,皆为上法。世间法,可让众生超脱此生,可为上上法。”

一直闭眼的陆法真,突然睁眼微笑道:“已在舟上。”

年轻僧人点了点头。

贺先生仿佛如释重负,也笑道:“愿同行。”

年轻僧人也点头。

朱鸿赢愈发满脸痛苦,双手紧握椅子扶手,手背青筋暴起。

小白蛟一头雾水,根本不晓得这些人在说什么,想什么,干什么。

王妃崔幼微陷入沉思。

年轻僧人转身离去。

她猛然回过神,快步跟随。

屋内众人各有所思,何况当下也没有谁会在乎一名女子的去留取舍。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湖心小路上,崔幼微加快步伐,拦住僧人的道路,问道:“敢问圣僧,我是谁?”

僧人微笑道:“王妃也就只是王妃,毋庸置疑,无需多想。”

崔幼微松了口气,“藩邸变故,圣僧能否为我解惑?”

僧人想了想,点头道:“可。”

他走到湖边,蹲下身,捡起一颗小石子,轻轻丢入湖水。

涟漪阵阵,接近岸边。

只见僧人弯腰伸出一只手掌,挡住了微微涟漪,水流往他手掌两侧荡漾而过,他笑道:“这即是因果。”

崔幼微问道:“我想知道那颗石子是谁?是不是那个姓陈的年轻人?”

僧人又思量片刻,“不是。他只是障眼法罢了。真正应运而生之人,如今是一位女子。”

崔幼微惊讶道:“是她?!”

僧人缓缓缩回手掌。

滴水不沾。

他笑道:“根据贫僧所在禅寺的零碎史料记载,历史上曾经有过一段百家争鸣的璀璨岁月,最后却只有一家三教,脱颖而出。”

崔幼微问道:“是姜子图领衔的兵家?以及儒释道三教?”

年轻僧人望向静如镜面的湖面,“道家求长生,不希望有人打破规矩和格局。我佛家不希望生灵涂炭,不愿武夫执意以杀伐证道。儒家一心养育浩然气,不惜抛弃长生来世,只在此生此世求一个天下太平。除此之外,又有某些隐世不出的得道大修,各有所求,其中有人希望王道霸道兼具,且井水不犯河水,儒家治国济民,兵家拨乱反正,可以分治世乱世,但是分合之间,却不至于山河崩碎。当然,也有人为情所困,千百年挣脱不得。”

年轻僧人轻声叹息道:“天地运转,轮回不息,佛有末法,道有式微,圣人们眼见大势不可逆转,只好千方百计拖延此事,所行之事,所谋之物,又有区别,其中玄机,贫僧就不与你多说了。贫僧只与你说一人,就是那兵家老祖姜子图。三千多年前,此人怨恨高高在上的神灵,视天下苍生为脚底蝼蚁,当做牵线傀儡,他一怒之下,便一拳打断了神道香火,使得这一脉的万千神灵,只得高悬苍穹之上,再也无法轻易掌控人间。”

崔幼微突然忍不住问道:“为何愿意与我说这些不可泄露的天机?”

僧人笑道:“贫僧反要问你,天机不可泄露,又是为何?世间可有这样的理由?”

就在这个时候,崔幼微身后有人冷笑道:“臭和尚这些话,是对我说的。”

僧人转身,双手合十,“阿弥陀佛。”

崔幼微转头望去,是自己的女儿朱真婴。

只是这一刻的安阳郡主,眼眸中有光彩流转,让王妃感到有些陌生。

朱真婴讥讽道:“这和尚希望那姜子图此世转身,能够化身为佛教护法,所以才有这些纠缠不休的因果。李白禅却是中了圈套,误以为那人是姜子图,殊不知这根本就是纳兰长生的阴谋,连陈师素那婆娘也给一并骗了,可怜莲花峰范玄鱼在内,竹篮打水一场空,到头来为他人作嫁衣裳。尤其是陈师素,更是可笑,亲自出手,在那孩子眼中种入两条蛰龙,蚕食其根本,之后二十余年,更是兢兢业业,在这凉州城藩邸内,当起了看家狗,不惜亲力亲为,卖力拨弄棋子,为的就是镇压她心目中的兵家老祖气运,以便成事之后,向那些圣人们换取人间一斗气运。岂不知那孩子本就是诱饵罢了,为的就是造就出灯下黑的局面,使得真正的转世之人,顺利成长,如今大概大局已定,棋盘上的棋子们,差不多都已落地生根了,圣人之所以圣人,能够替天行道,恰恰最需要恪守规矩,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崔幼微没来由问道:“堂堂兵家老祖,转世为女儿身?这可能吗?”

年轻僧人轻声道:“只需斩赤龙。”

朱真婴双袖一挥,肆意大笑道:“何须如此?女儿身又何妨?就成不得佛证不得道了?!狗屁不通!还是纳兰那妮子说得对,总要让世间女子,能与所有男子平起平坐!不再命贱如草,连同桌吃饭的资格也无,连祭拜祖祠的资格也无,连清明上坟的资格也无!女子也可称帝,更能成圣!”

崔幼微看着这个大袖飘摇的女儿,妇人脸色雪白,嘴唇颤抖,“真婴,你这是怎么了?魔障了吗?不要吓唬娘亲……”

年轻僧人叹息一声,“她已不是小郡主朱真婴了,她是观音座胭脂山的陈太素。”

崔幼微呆滞当场,然后发疯一般按住“朱真婴”的双肩,“你还我女儿!把真婴还给我!”

朱真婴面无表情,望向对岸。

远处,花匠拎着小锄头站在岸边。

“朱真婴”随手推开崔幼微,望向对岸的玲珑洞天洞主,“妹妹,我已破阵,你又如何?”

陈师素默不作声。

她一直知道这位安阳郡主不简单,透着古怪,她也曾数次亲自审视,但是没有发现任何蛛丝马迹。

其中缘由,陈师素已经不好奇。

只知道朱真婴竟是她的一粒魂魄种子,且真意十足,根本不是剥离一缕魂魄那么简单,甚至可以说,胭脂山闭关的红袍陈太素,就像是蝉壳蛇蜕。

这是一场真正意义豪赌。

孤注一掷,赌上所有修为。

朱真婴,或者说陈太素,环顾四周,最后终于看到那一袭鲜红嫁衣,女鬼正坐在湖面上,以湖面为镜子,手持白玉梳子,歪着脑袋梳理青丝,“朱雀开国,你就输了一场,你以一丝魂魄分化的虞氏,输得何其凄惨?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一点都不长记性啊,姐姐真是替你感到惋惜。为何偏偏要和姐姐作对呢?乖乖当你的玲珑洞天洞主不好吗?为何要因为一个男人,连祖宗家业也不要了?”

她收回视线,望向自己妹妹陈师素,笑问道:“你难道忘了,青峨山是姜老祖的龙兴之地?!观音座三脉,本就是他三位红颜知己留下的衣钵?!为何要以莲花峰为主脉?为了重振兵家,他忍辱负重三千余年,岂会因为你一个小小的陈师素,而坏了千秋大业,万世宏图?!白家的尉缭子兵书,铁碑军镇的木野狐魅,这些棋子,你都不知道吧?原本应该留给那个孩子的莲花峰紫金气运,最终给了谁?让谁开了窍?你也不知道吧?”

陈师素微笑道:“姐姐,别说一座朱雀王朝,一座青峨山,就是整座南瞻部洲,都让给你又何妨?”

陈太素开怀道:“那咱们就比一比,到最后,是谁得到的造化更大?”

陈师素淡然道:“拭目以待。”

————

佛家,道家,儒家,兵家。

青峨山,大隋,朱雀,南瞻部洲。

天大地大,各路神仙。

争香火,夺气运,抢机缘,谋功德。

好像始终没有人在意,那个认了青楼女子做娘亲的年轻人,他想要说什么,想要做什么。

第一章 眼含蛰龙

陈青牛生得俊俏,可惜笨手笨脚,做了十五六年端茶送水的活儿,还是一月领几吊钱的寒酸小厮,若不是琉璃坊领家念在当年某人赐名的情分上,加上嘴还算甜,不偷懒,早就将这不开窍的家伙撵出去,不过缺心眼也有缺心眼的好处,琉璃坊那些个唇红齿白的伶俐小厮大多被送去了宫内,净身做了小太监,陈青牛伺候人的活计总不能让人放心,反而因祸得福在琉璃坊安稳下来,像那个跟陈青牛穿一条破烂裤裆长大的刘七,就在前年被送去大内,刘七头年还会隔三岔五捎封信出来,兴高采烈说他被师傅打赏了一个名字,这玩伴从小就羡慕陈青牛有个正儿八经的称呼,酸了十多年,这下子终于心满意足,再后来,刘七就没了消息,陈青牛希望别是死在了里头。

这年头,下人的命可远远比不上坊里红牌们的一袭青貂裘衣,更别提豪客们的一匹骏马。

今天头牌清吟萧婉儿姑娘那边要接待一批来自皇城的大人物,缺打杂的人手,陈青牛被领家使唤去候着,做些递送水果糕点的体力活。

陈青牛站在庭院角落,弓着腰,小心翼翼望着那边的风花雪月。

琉璃坊,是一座青楼,号称娇丽三百,当之无愧的凉州头号勾栏。凉州有一个不吉利的凉字,却是朱雀王朝数一数二的富裕,所以琉璃坊便被道德学家们骂作流金淌银的肉店,琉璃坊名声不佳,生意却是滚雪球,越做越大,凉州都传言它背后的靠山是皇宫里头的某位大黄门,那可是是能让凉州侯都笑脸相迎的当权太监,没谁敢不长眼地在琉璃坊闹事。

萧婉儿是琉璃坊的红牌,虽不是花魁,却也是高高在上,清吟,卖艺可不卖身,刘七进宫前对这位细皮嫩肉的小娘子可是爱慕得紧,进宫前,他花光了积蓄,买了壶上好的花雕,痛哭流涕,搂着陈青牛说他这辈子是没办法趴女人肚皮上做那神仙活了,求陈青牛一定要替他完成这个心愿,陈青牛嘴上应承下来,其实心里完全没底。

按照他的工钱,要想与坊里最便宜的姑娘一宿鸳鸯,也需要不吃不喝积攒四十来年,到时候陈青牛半百的岁月,恐怕也有心无力了,爬进了床帏锦被,莫不要硬不起来,想要讨“口-活儿”,那可是要另外添钱的。像萧婉儿,擅长燕乐新词,樱桃小嘴出了名的娇艳诱人,传闻想要她张一张小嘴,便需要好几颗金锭,陈青牛就别想了,连爹娘是谁都不知道,因此连寻常男人奢望祖坟冒青烟的那点念想都没有。

萧婉儿说好听点是心肝玲珑,难听了那就是两面三刀,应酬豪客,极有分寸,一笑一颦一哭一闹,恰到好处,百转柔肠,对待陈青牛这类下人,却是会一不高兴便拎起裙角亲自踹上几脚,力道大得惊人,甩耳光更是比她操琴还要娴熟,刘七曾挨过打,事后鼻青脸肿躺在小床板上,沾沾自喜,说没机会吃巴掌,被萧仙子踢的时候隔了层衣物,可惜哇。

陈青牛偷偷舔了舔嘴角,看着一位衣裳华贵的紫衫公子将手伸入萧婉儿衣领,在她胸口一阵捣鼓,她花枝乱颤,看似泫然欲泣,实则欲拒还迎,陈青牛对这类演技烂熟于胸,见怪不怪,于是转而去观摩大人物们的做派。

坊里一些眼光毒辣的前辈偶尔会传授一些经验,说嫖妓的男人分三六九等,有点小钱的殷实小户和手眼通天的世族子弟,光是坐在那里,就不一样,因为后者身上有一股“势”,有精神气撑着,陈青牛懵懵懂懂,只是心中牢记。至今为止,除了赐名的男人,陈青牛亲眼见识过最了不得的人物,是一位镇守凉州边境的破虏将军,果真不假,人家哪怕脱去了铠甲,一身普通富家翁打扮,也杀机重重,让陈青牛端茶的时候都手脚颤抖。

富贵公子似乎玩腻了萧婉儿那对让无数坊中下人垂涎的胸脯,伸出手,婢女立即捧出准备妥当的丝巾,帮他擦拭干净,萧婉儿低眉顺眼,看不清表情。陈青牛隐隐有种快感,忍不住在心中痛快骂了句狗日的,只知道装清高的傻货,一辈子当不了花魁。

公子言谈无忌,嗓门不小,言谈时总习惯性弯起嘴角,勾起萧婉儿尖尖小小的粉嫩下巴,笑道:“这次燕王和长安侯直捣玉徽王朝的紫霄城,虏获整个皇室,除了那个昏聩的玉徽宗,嫔妃、淑仪、美人数千,咱就不去想那对‘瘦雪肥鸽’了,那注定是燕王和长安侯的私人战利品,可徐黄门手段当真不差,给你们琉璃坊挑了二十来位颇出彩的昭容,放在京城,都是一等一的大手笔,随同燕王一同率先攻进紫霄宫的韩芝豹大将军,不过领了十来位昭容回府。”

陈青牛竖起耳朵,不肯漏过一个词一个字。

朱雀的子民,对三百年前尚是南瞻部洲最大王朝的玉徽皇朝,天生抱有敌意。

这次朱雀举国东进,兵分两路,一路由燕王爷率领三十万燕地铁骑,一路高挂朱凤大旗,由长安侯驱使,半年来捷报频传,朱雀十三州全部沸腾,最终由长安侯在玉徽腹地当阳郡活埋对手四十五万青壮士卒,流血成川,哀嚎如雷,长安侯一手扼杀掉泱泱玉徽最后的生机。

燕王朱鸿灵和万人敌韩芝豹杀入皇城,韩芝豹留守紫霄城,威慑亡国臣将,燕王押回了玉徽宗宋哲在内的两万余皇室贵胄,结果到达朱雀中部的凤州,仅剩六千活口,大量公主郡主和宫廷女官蹂躏致死,一些不堪受辱,不愿意接受十女九娼命运的女性,投河,悬梁,咬舌,押送队伍中每日都有过江之鲫一般的自尽,不爱江山只崇佛道爱美人的玉徽宗倒是安然无恙,体重不减反增,让人寒心。

那名因为种种缘故没有去玉徽捞取战功的富贵公子端起酒杯,懒散靠着雪白貂裘铺垫的椅子,轻笑道:“燕王殿下觊觎小薛后是两国皆知的事情,三年前,当阳坡一战,燕王铁骑踏平了玉徽西部边境四郡,如入无人之境,燕王出使玉徽紫霄城,初见豆蔻年华的小薛后,惊为天人,回到燕州后便千方百计寻了一名容貌相似的女人,日夜宠爱。还特意召来画师,将临幸‘小薛后’的场景绘画出来,后来不知怎么流传市井,被称作《燕王行幸小薛后图》。”

陈青牛脑海中不禁浮现一幅图画,燕王戴紫金王冠,肤黑体肥,画面上的女人身娇力弱,纤细异常,需要数位宫女扶持,名动两个王朝的“瘦薛”微微蹙眉,其状可怜动人。

这即是近年来传遍朱雀的春-宫图,是每一座青楼必然高悬的佳品,琉璃坊也不例外。

三教九流中,娼是下九流中的最末等,对于从小被人丢在青楼阶梯、一辈子都难以摆脱最低贱奴仆身份的陈青牛来说,清吟萧婉儿已经是遥不可及的风情,《行幸图》上的女子,无疑更是远在天边。

陈青牛能做的,只是察言观色,求一个温饱,每日干一些挑拣肠衣给嫖客当做避孕手段的下贱营生,当红如清吟萧婉儿甚至吝啬一个笑脸,唯有一两个好说话、生意也不济的清伶和歌姬,才会偶尔露出个勉强善意的应付脸面,这就是陈青牛十多年枯燥人生中最温暖的待遇了,更多的是被冷眼,被唾沫,被打骂,还得弯着腰,舔着脸,装着傻,才可以少遭罪。

萧婉儿娇滴滴问道:“小薛后,可是与赵皇后其名的薛绾绾,出生第一天就被钦定为后、年满十六岁刚被接入紫霄城便被破城掳走的祸水‘薛家瘦雪’?”

公子摇晃盛放佳酿的琉璃盏,笑道:“不错,这才是真正的红颜祸水。真是可怜人儿,听说现在整个玉徽皇朝不骂昏君宋哲,专骂这位小薛后,骂她断绝了玉徽的气运。”

萧婉儿温顺乖巧地笑而不语。

最近,为了迎接这批即将到来的高级“清吟伶官”,琉璃坊特地在淮河上造了一艘白龙舟楼,摆足了要把几家同行赶尽杀绝逐出凉州的凌厉架势。凉州士族公子老爷跃跃欲试,鼓足钱囊,都想要尝一尝玉徽皇宫里头女人的滋味。

朱雀出武侯权阉,北唐产剑客游侠,玉徽多骚客娇-娘,那是公认的事实,南瞻部洲第二大的巨城,朱雀京城,有近十万太监,而玉徽紫霄城就有四万多貌美女子,燕王掳回的不过一半,足见玉徽宗宋哲后宫规模的庞大。

一位坊内地位比陈青牛高出好几级的龟公朝他勾了勾手,打了个手势,熟门熟套的陈青牛立即跑出院子,去酒窖拿北唐的特产女儿红酒,二十年份的,尤为珍贵,一小坛就要近百两银子的天价,足见那些京城来客的豪爽,陈青牛快去快回,将酒送进院子,毕恭毕敬解开泥封,手脚动作远比寻常活络,萧婉儿和她的御用龟公倒没计较陈青牛不再笨拙的细节,只希望这头蠢驴别出纰漏。

那位一只手撑着额头,一只手在萧婉儿大腿上敲打拍子的京城公子斜瞥着陈青牛,阴阳怪气玩味笑道:“呦,挺不错的皮囊,红绮郡主最近刚喜欢上豢养男童,你这奴才年纪是大了点,不过凑合着能用,我估摸郡主有可能中意,值多少钱,我买下了。”

陈青牛神情没有变化。

萧婉儿娇笑道:“值不了大钱,不过比一般小厮要贵些。”

她没有给陈青牛雪中送炭的菩萨心肠,倒是不缺落井下石的蛇蝎心思。

一袭紫衫的年轻男子挑了下眉头,道:“哦?这下作奴仆还是谁的娈童不成。”

萧婉儿等陈白熊给主顾倒完酒,眼神戏谑,掩嘴笑道:“齐公子,你有所不知,当年咱们朱雀的青楼状元在琉璃坊住过几日,也不知怎么,就给这姓陈的小厮取了个名字。”

男子神情不屑,冷笑道:“说来听听。”

萧婉儿似乎也来了兴致,道:“听姐姐们说,咱们那位状元郎好心,打赏了一个‘青帝’给这小仆役,还说什么气运好些,就是巨熊大罴之材,青字取自‘东皇神木,青帝司时’,里头颇有学问。”

倨傲男子嗤笑道:“大将韩芝豹幼时不过得了高人一句‘豺狼之资’的谶语,这下贱货色哪里当得了‘熊罴’二字,还占了青帝之青,那李牧不过是连科举都不曾参加过的浪荡子,也就你们这等下九流的娼妓瞎凑热闹,送了个勾栏状元郎给他,只会几句上不了台面的旖旎诗词,最后还不是落魄到连棺材钱都掏不起,被几位残花败柳垫钱,才得以草草下葬,青帝,陈青帝,我呸。”

男子将一盏女儿红泼在陈青牛脸上,推开萧婉儿,闪电踹出一脚,竟然将陈青牛硬生生踹飞腾空,断线风筝一般,在五六米远外坠地,这等身手,已经超出琉璃坊矫健护教的实力范畴,陈青牛挣扎了一下,单膝跪地,吐出一口猩红鲜血,脸色惨白,眼神空洞,瞧不出半点怨恨。

青帝。

一个小小仆役,哪配得上这种连帝王将相也不敢取的名字。琉璃坊没谁愿意将这样的名字当真,都取笑为青牛,久而久之,陈青帝就成了陈青牛。

萧婉儿非但没有惊吓,反而神采奕奕,只是觉得有趣,对身旁齐公子愈发柔顺,恨不得娇躯柔若无骨,依偎上去。

陈青牛喉结一动,嘴唇却紧闭,似乎将腑肺之间涌上来的血液全部咽了回去。

出手雷霆的紫衫男子厌恶道:“滚出去,别污了本公子的眼睛。”

陈青牛摇摇晃晃站起来,捂着腹部踉跄转身。

“是滚,不是走。”

实力凶悍的公子阴冷道,接过萧婉儿亲自倒给他的酒,而是转交给身后站着的一位灰袍老者,此人始终闭目养神,鹤发鸡皮,死气沉沉,气势与坐着的权贵截然不同,他缓缓伸出一只枯手,接过琉璃盏,喝了一口,然后望向陈白熊的背影,一口吐出。

那一小口酒汁在空中汇聚成线,如一柄醇黄短剑,径直射向陈青牛。

噗。

将刚好走在庭院门口的陈白熊小腿穿透出一个洞。

陈青牛向前扑去,下场惨淡。

院子里的大人物却是抚掌大笑,大赞老者的神通。

萧婉儿看也不看陈青牛,只是震惊年轻公子身后老者的惊人武技。

她终究是见识过一些世面的女子,听闻过富贾士子们的谈吐,知道这世上有一些神仙一般的大造化高手,可以修炼出刀枪不入金刚不坏之体,甚至传说中还有能够移山填海乘鹤遨游的仙人,立于众生之上。但众多匪夷所思,萧婉儿只当做是说书先生的神怪志异小说,将信将疑,总觉得当不得真,现在亲眼瞧见老人化酒为剑的莫测功力,终于相信,萧婉儿战战兢兢,越加低眉顺眼。

人下人的陈青牛,艰辛爬到院外靠墙角落,空洞的眼神不再涣散,低垂的脸庞布满一个下等人不该有的狰狞。

手心被方才在院中勾曲的五指刺破,满掌的鲜血。

忍。

从他懂事起第一天被骂作杂种,在他还不知道怎么去写这个字的孩提时代,就开始懂得如何去生存。

杨柳堆烟的庭院外,琉璃坊仆役没有一个人敢轻举妄动,去扶一把陈青牛,甚至连怜悯的视线都没有。

陈青牛瘸拐着挪回自个小窝,那只是一个毗邻马厩的小柴房,以他的地位,以及没有任何凭仗依靠的处境,在外表光鲜莺莺燕燕内里蝇营狗苟污秽不堪的琉璃坊,不饿死不冻死,就是天大的幸事。

柴房角落架了几块木板,铺了一条缝缝补补的单薄被褥,加上几个瓶瓶罐罐,一条小板凳以及上面的油灯,就是他全部的家当,陈青牛没去躺在简陋床板上,怕弄脏了那条来之不易的被褥,坐在地上,拎过一个小陶罐,吃力倒出一些粉末,涂在被不明物体射穿的小腿窟窿上,然后从另一个陶罐抽出一条辛苦收集的布条,绑在腿上,冷汗直流,大口喘气,胸口一阵刺痛。

萧婉儿。

姓齐的男人,操一口纯正的京城口音,眉心一颗细微红痣,左撇子,身高大概七尺半。

陈青牛有过目不忘的本事,谁都不知道,连最要好的刘七也不曾察觉。他自信能够将一局繁琐的围棋手谈彻底打乱,然后一子不差地复盘。所以陈青牛偷学的本事一直不差,这些年如履薄冰,不放过任何识字读书的机会,虽然他都不知道这般努力付出能得到什么,但还是用心去看,去听,去学。看琉璃坊的红牌清伶们是如何钓鱼一般勾搭男人,看几位领家是怎样调教雏妓,看坊内的各种勾心斗角;去听诗人骚客的吟诗作对,听三教九流的南腔北调,听百样米养出的百样人是如何嬉笑怒骂;去学武人的坐姿,官员反复无常的眼神,公子纨绔的荒诞言谈。

也许归根到底,陈青牛还是忘不了小时候那个在走廊无意撞见的男人,一手搂着琉璃坊当时的花魁,一手拎着一枚青色酒壶,身形摇摇坠坠,盯着自己的眼睛,笑了笑,轻轻说了句他至今还是听不懂的话:“有趣有趣,有缘有缘。小娃儿,熬过了十六年,就是坦途了,到那一年的清明时节,来我坟上祭三杯酒,浊酒即可。我,李牧不但给你一个名字,还要给你一份天大机缘。”

陈青牛长得清秀俊俏,却眼神浑浊,所以总给人皮囊上佳却灵气欠缺的印象。

只有刘七知道,陈青牛从小每天到了子时都会眼瞳刺痛,越长大越剧烈,到后来简直是痛不欲生,六岁起便到了会在床板上打滚的凄惨地步,十岁后每次等剧痛褪去,咬着布条或者手臂,睁开眼睛,几乎要滴出血泪,煞是可怕。

这也是陈青牛今日能瘸着腿走回柴房的原因,对于疼痛,陈青牛已经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熬了将近十六年五千八百多个日子。

陈青牛曾照过铜镜,只看出自己的左眼瞳有一条蜿蜒赤线,右眼瞳则是黄丝,如蚯如蚓,若非细看,微不可查。

每当子时来临,陈青牛就只感受到两条丝线开始扭曲游走,仿佛活物,在他眼中肆虐,所谓五指连心,手指小小刺破,尚且钻心,何况是眼珠子,天晓得陈青牛如何撑得过来,只能解释为这苦命的孩子出生起习惯了悲苦,一切辛酸都成了畸形的常态。他骗了刘七很多年,说那是小时候风吹麦芒入眼,一直取不出,扎根了。

刘七信以为真。

事实却是。

那个据说醉死的勾栏状元郎当时帮陈青牛取了名字后,伸出手,指了指陈青牛的眼睛,神情复杂道:“此蛰龙也。”我的QT房间开通了!烽火戏诸侯官方QT房间号[1655]

第二章 武夫九品

琉璃坊司职杂事的二领家来到柴房,砸下几吊钱,见陈青牛不会死,面无表情嘱咐道:“今日就先别做活了,接下来几日白龙舟楼建成,会异常忙碌,别耽误了正事。”

陈青牛憨憨点头,二领家见这头任劳任怨的小牛识趣,再看那小厮衣衫和满地的血迹,多掏出两吊钱,摔给陈青牛。陈青牛等领家出门,听脚步走远,这才掀开一块地板青砖,将六吊钱藏进去。领家一职,在任何青楼都是执掌众多仆役雏妓生杀大权的角色,类似大家族的管家,狐假虎威最是擅长。这位二领家没有拣选调教新嫩雏妓的好差事,油水不多,而且一向惜财如命,今日可算是格外开恩。

晚饭时分,正当陈青牛要挣扎着去领他那份寒碜饭食,吱呀一声,有个四大五粗的壮汉推门而入,八尺身躯,面貌敦厚,一见到半条命的陈青牛,眼神戚戚然,蹲下去,将一碗粥和一块饼递过来,缓声道:“知道你出了祸事,就赶紧过来,帮你领了伙食。”

陈青牛笑道:“谢了,王哥。”

壮汉摇摇头,叹息道:“咱哥俩可不都是身不由己的贱命,能帮一把是一把,指不定明天就换做王哥缺胳膊少腿,除了你,坊里其余都是没良心的货,只能指望你惦记着王哥的好。”

陈青牛摇头道:“王哥你有一身武艺,去哪里都吃不了亏。”

汉子自嘲道:“练了把式,就只能打打杀杀,是条不归路,总有折在他人手里的一天,王哥这才不愿意你跟我学这个。”

陈青牛点点头,闷不吭声灌了一口米粥,啃着硬如石块的面饼。眼前蹲着的魁梧男人姓王名琼,凉州本地人,不是读书的料,也读不起,十来岁便开始逛荡,有几分蛮力,后来跟一位不知名的外来游侠学了几手硬把式,小有名气,在凉州南部闯荡十年,始终单枪匹马,敌不过其他江湖人士的复杂人脉,数次受挫,心灰意冷,恰巧琉璃坊招护院,他被选中,扑腾几年,终于当上一个小教头,手底下有五六号喽啰,比起最底层挣扎的小厮陈青牛,自然风光惬意许多。

陈青牛到底是在大染缸长大的人,谈不上识人,却懂得最基本的保留之道,加上相处多年,也清楚眼前这个貌似耿直的武夫心眼多,而且小,小富贵时能摆一丁点儿英雄作态,患难时,若想他拉一把,则属于痴人做梦。

陈青牛很早就想套近乎,从他那里学一点强身健体的本事,可惜这家伙同样藏私得厉害,总是拿幌子搪塞他,还总是那套冠冕堂皇的措词,说白了就是存了教会徒弟饿死师傅的小鸡肚肠,陈青牛无可奈何,谈不上记恨,只是有些遗憾,毕竟混他这一行,能学几手套路,不说伤人,身板硬些,少点小病小灾,总不是坏事。

将心比心地平心而论,不鲁莽的武夫王琼虽然藏私,但很多从他嘴里说出来的东西,还是让井底之蛙的陈青牛大感新奇,例如他说的武人品秩就让陈青牛着实开了眼界。

天下武人,被划下九品中正制。

最低下下品,世间俗称的初九品,最高上上品,誉为圣品,朱雀王朝寥寥无几,屈指可数。九品起始,勉强登堂入室。一品臻于巅峰,堪称绝顶高手。

下品锻力,中三品炼气,上三品化神。

王琼喜欢自称准八品武者,其实他离八品还有数线之遥,但在琉璃坊仆役下人中间,还是有不可小觑的威慑力,寻常十几个地痞流氓,根本近不了他的身,婢女最爱做的事情,就是偷偷摸摸去捏一捏王琼的壮硕胸肌,喝酒的时候他也喜欢袒胸露腹,表演上一段胸肌抖动,或者耍一趟棍棒,总能赢得满堂喝彩,陈青牛也吆喝得起劲,一半是奉承,一半是打心眼羡慕。

被陈青牛深刻记仇的京城公子那帮权贵聊起两个王朝的战争,总离不开女人,而此时王琼这类练武之人所说的,就大不一样,这位正值壮年的武夫滔滔不绝道:“咱们朱雀十三州,近五十年来高手辈出,尤其是凤州和燕州,接连崛起十位生猛无比的青年俊彦,燕王义子朱飞熊,二十岁便位居龙骑营校尉。长安侯军中掌旗卒魏吴,更是只有十五岁,膂力无双,手持一杆朱红色凤凰战旗,所到之处,势如破竹。还有大将军韩芝豹麾下的心腹爱将鲁夔,号称‘小人屠’,便是此人负责在当阳郡活埋了玉徽皇朝四十多万兵卒,整整四十万呐。这些人肯定都是上三品的武将,更别说二十年前便一剑动京城的长安侯,他老人家‘儒将无双’的名头,可不是吓唬人的。”

陈青牛听得一阵恍惚。

与《燕王行幸小薛后图》上的那位倾城祸水一般,王琼所谓的英雄和枭雄,都是他这只趴在井底仰望头顶那片小天空的小蛤蟆,断然无法想象的风范和境界。

王琼已经陷入狂热,自顾自道:“不说上三品的手段,光是一名中三品的强者,便能轻而易举生裂虎豹,一步杀一人,端的霸道。可惜你王哥习武晚,早年一直在瞎摸索,直到后来有了那番际遇,这才小有成就,练武一途,天赋根骨和运势际遇,缺一不可。”

陈青牛赶紧道:“王哥也就是没生在富贵人家,否则早遇明师,一定不输任何俊彦。”

在妓院勾栏端饭碗,哪怕是鱼公大领家这类独领一方职责的大人物,也不能缺陈青牛这类小茶壶信奉的二十字真言:溜须拍马捧,点头勤哈腰,看人放菜碟,狗眼看人低。

陈青牛自认前十五字,驾轻就熟,最后五字精髓,还在琢磨。知道面对王琼这类高不成低不就的角色,千穿万穿马屁不穿,他一个小虾米还真能给王琼锦上添花不成,人家图的就是在自己这边夸夸其谈时刻的优越感,陈青牛当然要把位置放得一低再低,把人家托得一高再高。

果然,王琼嘴上说哪里哪里,还是眉开眼笑。

陈青牛犹豫了一下,问了一个疑惑已久的问题:“王哥,你说圣品之上,还有人吗?”

王琼愣了一下,笑道:“即使有,那也是神仙了吧。”

陈青牛刨根问底道:“真有神仙吗?”

王琼撇了撇嘴,兴致缺缺道:“也许有,不是说那北唐国师懂得呼风唤雨,撒豆成兵,以一己之力,便抵挡住咱们朱雀的百万雄兵二十年。不过我看那不过是妖言惑众。北唐总有一日会如玉徽王朝,被咱们的长安军和大燕铁骑踩个稀巴烂。什么国师,死了就是一团浆糊。”

陈青牛附和道:“显然如此,妖术多半是以讹传讹,不入流的诡道罢了,当不得真。唯有王哥这般实打实的武力,才是至上的王道。”

陈青牛厮混勾栏多年,记性好,记下了许多文绉绉的词汇,很管用。

王琼哈哈大笑。

他最终心满意足起身离开柴房,觉得这趟没白走,施了小恩小惠不说,最重要的是让自己心情舒畅。

这是他喜欢跟陈青牛聊天的缘由,这孩子命不好,但,最起码,拍起马屁比起手下喽啰,可要含蓄巧妙得多,明知是溜须拍马,还是舒坦。

陈青牛勉强止住了血,坐在空落落的狭小柴房,脑海中都是萧婉儿的可憎的笑脸,以及紫衫男子的阴沉眼神,不知为何,他回忆最多的是毒辣纨绔身后的灰袍老者。

就像一尊毫无生机气息的阴魂。

他只是门外汉,只能确定京城纨绔也好,那更胜一筹的老者也罢,绝对不是半吊子出家的王琼能够相提并论。

至于两者实力高深的程度,陈青牛无法揣测。

陈青牛明摆着与他们悬殊如天壤云泥,他扯了扯嘴角,喃喃道:“最不济我也要弄残一两个跟你们有关系的人。”

不懂什么大道理却在腌臜染缸里摸爬滚打十五年多的陈青牛,靠自己学会了知进退,却并不意味着他会一味忍气吞声。

骂他杂种的很多杂役,每隔几年总会有一个无缘无故暴毙。

还没净身进宫的刘七每当听闻这类事件,总是说你小子还没运气背到极点,老天爷还是会开开眼,帮你收拾一下那帮渣滓。

陈青牛也总是表现得庆幸,侥幸,大呼痛快,如同任何普通的十来岁孩子。

这一晚子时。

双眼疼得渗出血丝。

陈青牛一声不吭缩在墙角,牙齿咬在手臂上,一排血印。

擦掉脸上两条足够让外人触目惊心的血迹,呼出心中郁气,陈青牛呆呆望向窗外明月,他始终不理解来琉璃坊高谈阔论的文人骚客为何总喜欢悲春伤秋,作一些望月伤怀的诗作,却还总能让坊里身娇体贵的头牌们一脸深有感触,然后泫然泪下。

陈青牛笑了笑,咱没念过诗书,经史子集一本都没碰过,可没他们的境界。

躺回床板上,睡眠轻浅,拂晓时分,陈青牛就起床,他除了白天的端茶送水四处跑腿,还需先去琉璃坊的厨房,把剩下来的鱼鳔和动物肠衣挑出来,用专门的手艺,制成一枚枚小套子,然后送给专门负责姑娘床帏私事的掌班,再由掌班转交给坊内的红牌、清吟、伶官、歌姬等,这既是体力活,也是技巧活,陈青牛做出来的这类小玩意总归比别人胜出一筹,久而久之,琉璃坊就都知道了坊内有个被状元李郎赐名并且手艺不错的小厮,若非如此,清吟里的佼佼者,萧婉儿怎会记下陈青牛这个不甚起眼的落魄下人。

清晨,陈青牛双手腥味忙碌的时候,在寻思一个法子,想给萧婉儿送去一件“不小心”刺破的玩意,天下所有青楼楚馆,第一要事是什么?自然是不让摇钱树们怀孕,寻常法子有喝含有轻微汞液的药汁,但这种事长年累月,过于伤身,大勾栏的红人自然不乐意,只有小青楼才迫不得已普遍为之。

本来陈陈青牛所做的玩意,是最适合的,可上等青楼妓院如琉璃坊的客人,大多苛刻,哪喜欢戴那玩意,隔着一层行巫山云雨,终归不够酣畅,只有萧婉儿这类出了名的红牌,以及花魁,还得花点心思,才有手腕本事让男人心甘情愿戴上那小东西,寻常伶官,扭捏撒娇一番,大多还是扛不住嫖客的要求,总不能为此要死要活不是,最后还得云雨之后皱着眉头老老实实喝下药汁。

陈青牛坐在小板凳上,想的就是如何保证动了手脚的东西送到萧婉儿手中,可这难度委实大了点。掌班的安排不经他手,他也进不去萧婉儿的私宅小院。

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陈青牛如此告诫自己。

他走不得一步错。

跌倒了,不是所有人都有资格东山再起,他这类不值钱的贱仆,死了就死了,没爹没娘更没暖被窝的,没谁惦念的。

琉璃坊每年都要死上一大批不听话的雏妓。

连名字都没能留下。我的QT房间开通了!烽火戏诸侯官方QT房间号[1655]

第三章 有凤南来

做完早饭前的勾当,白天陈青牛还是毫无异样地按部就班,跑腿待客,殷勤吆喝,甚至比以往还要卖力,这让昨天一离开柴房就心疼那两吊钱的二领家看在眼里,心里头稍稍好受。

琉璃坊大而奢华,除了从来都是川流不息的主楼,大大小小还有三十几处院子,萧婉儿的那栋还算小的,花魁秦香君的私宅,那才叫富丽堂皇,一直是一帮下人眼中的人间仙境。

可陈青牛只远远看过围墙,听过里头清脆悦耳的笑声,甚至连秦香君的容颜都没见过一次。只听王琼说有“香坠扇”美誉的花魁接人待物,极为清高,甚至对凉州一般挂将军名号的莽夫都不屑一顾,只接纳她顺眼的清雅客人,俗物一律不得踏入院子。

而琉璃坊的老板娘,也就是最大的老鸨,对此也毫无异议,陈青牛一开始觉得不可理喻,后来想通了,男人都跟一门心思要飞黄腾达的死党刘七一个德行,对摆出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女人,都愿意一掷千金,被白眼了,还欢喜。

陈青牛嘀咕真他娘的贱骨头,咱要跟他们那般有钱有权,就是抢,也要把这些萧婉儿小清高的,秦香君这般大清高的,给霸王硬上弓了。

怜香惜玉个屁!

这帮婆娘不管初衷如何,既然都做婊子了,难不成还要男人砸钱给她们立牌坊不成?

陈青牛记性好,虽说手脚总是出点无关痛痒的差池,可迎来送往,记住了熟客们的名号,摸清各自的脾气,吹嘘拍马也就事半功倍,加上天生模样不错,眼睛因为天生缘故,没有寻常小厮的狡黠,多了勾栏里几分难得的憨厚实诚,陈青牛这两年总算渐入佳境,没什么磕磕碰碰,昨天在萧婉儿那边纯属无妄之灾,陈青牛对于暂时无法抗拒的波折,总能第一时间调整心态。

一天时光在波澜不惊中度过。

陈青牛在小饭堂啃饼的时候,算了一下,还有半旬就是清明。

也是那位状元郎的祭日。

叫李牧的浪荡子二十年前浮现出朱雀王朝下九流的视野,落魄市井,喜欢题诗与酒肆勾栏,遇见对胃口的青楼女子,便赠予一首婉约诗词,便能让那娘子一夜成名,引得豪客骚人纷至沓来。

二十年前,朱雀王朝上层,如今日一般燕乐辞赋占据鳌头,慷慨激昂,清吟伶人歌姬舞女,也就随之习惯作铁板琵琶音,听多了,总是别扭。

李牧出现后,几乎是孑然一人,便改变了整个朱雀王朝的口味,先是市井乐坊间传唱他的婉约诗词,然后由琉璃坊这般与王公贵族关联紧密的一流青楼渗透入上流圈子,最后甚至连皇宫里的人也听闻李牧这么个奇人,整整二十年,状元郎的婉约被红牙玉板们传唱不衰。

无意仕途的李牧下场却极为悲凉,孤苦伶仃,清明时节前醉死凉州商湖一叶小舟之上,就如萧婉儿昨日的纨绔嫖客所讽,还是几位青楼红颜帮他寻了一个地方,下葬商湖畔。不过李牧即便死得寂寥,还是最后让众多精于经注的才子们狠狠羞愧愤恨了一把,近千青楼女从朱雀王朝各地,不约而同聚集到商湖孤墓畔。

那一日小雨淅沥,她们便撑着千把油伞,一同潸然泪下,即便到今日,一些年迈色衰的青楼女子,说起这个,还是一阵神往。

陈青牛对此没有过多感触,只是觉得总是被刘七挂在嘴头的成王败寇更有道理,人死灯灭,再风光,又能如何?

可对那儿时印象中温润如玉男子的境遇不以为然,陈青牛还是决定冒风险在清明节去给他上三杯酒。

是他能买到的最贵的好酒。

所谓天大的机缘,陈青牛不敢想,只是滴水之恩,不说涌泉相报,尽可能存于心,能尽力而为,陈青牛还是乐意为之,视作理所应当。

正当陈青牛啃着饼发呆,一个与他身份相似的小厮兴匆匆跑进来,雀跃嚷道:“那批来自玉徽皇宫的伶官到了,可真水灵呀。”

这段时日,琉璃坊都在讨论这件事。

红牌们自然是担忧被抢去饭碗,那些雏再不谙床底技巧,好歹披着玉徽昭容的华丽衣裳,昭容,可是玉徽紫霄城里第五等的贵人,除去母仪一国的皇后,三位贵妃,十数位嫔妃,百来位淑仪,就轮到昭容。

玉徽王朝以女子婉约灵气著称,否则也出不了能让大将军韩芝豹安阳郡血战后、不顾全军疲乏长途奔袭五百里,只求赶去紫霄城一睹皇后容颜的赵钩戈,也孕育不出诞生时出现沧塘江数万尾红鲤鱼一同跃出水面的小薛后,昭容姿色比不得这两位倾国倾城的女子,至少姿色绝对不会差,再者,只要有个富贵身份,就不怕男人不搔肝挠肺,出身平庸的琉璃坊紧俏头牌们自然紧张万分。

王琼这类图个眼瘾的下层人物,则只有纯粹的兴奋。

琉璃坊为了押送这批身份特殊的清伶,直接绕开了镖局,直接砸重金雇佣了凉州军马,可谓不择手段。

进城的时候,琉璃坊特地安排十几辆毫无遮掩的马车,一辆马车坐着一位玉徽昭容。

凉州城闻风而动,几乎万人空巷。

老百姓求热闹,有钱下嘴的老爷公子哥则眉开眼笑,妻不如妾,妾不如妓,妓不如偷,何况眼下等于偷的是玉徽皇帝的女人。

凉州城琉璃坊的同行们咬牙切齿,却无可奈何。

琉璃坊除去有活的倒霉蛋,其余人物悉数倾巢出动,将坊外那条街拥堵得水泼不进。陈青牛也在其中,探着脑袋,望着一辆辆马车上神情或凄然或木然的清丽丰美气质各异女子,突然心有感慨,帝王已是人间九五之尊,不过如此,连自己的女人都沦落到供人亵渎的私妓,那自己该追求什么?

陈青牛每次在子时到来历经逃不掉的煎熬,逐渐养成了去思考的习惯,这样可以缓减一定程度的疼痛感,十岁之前,怨天尤人,十岁之后,不再懵懂,开始想着怎样去改变境况,所思所想最多的自然而然就是如何富贵,以及富贵以后想要如何享乐。

可连凉州城都没有走出过的陈青牛一直想不出个所以然。

等陈青牛回过神,车队已经停下,他只能看到最后一名尚未下车的玉徽昭容,只有一个背影,她纤弱娇小,像琉璃坊最名贵的易碎瓷器,轻轻一碰,就碎了一地。

她环视一周,神色僵硬麻木。

陈青牛有点失望,这个最多不过十五六岁的女子,容颜并不绝艳,只与萧婉儿那般清吟伯仲之间。

陈青牛望向街道尽头,城门方向,也许是应该走出凉州城,先去商湖畔,再一步一步走下去,才有机会看到凉州城以外的景色,以及琉璃坊以外的漂亮女人。

说不定,有万分之一,万万分之一的可能,将来某一天,能将朱飞熊鲁夔魏武这些蒙受上天眷顾的天之骄子统统踩在脚下,随意轰杀捏死,再将小薛后那般的女子压在身下,听她们婉转呻吟,最好能再见到刘七,捶他一拳,大笑着说老子帮你达成愿望了。

十六年来,此刻仰着脑袋的陈青牛,脸上笑容头一回如此灿烂。我的QT房间开通了!烽火戏诸侯官方QT房间号[1655]

第四章 有子阿蛮

陈青牛的人生并没有因为玉徽昭容的到来而起伏,第二日王琼不知道哪里得来的消息,说这十二位琉璃坊娇贵雏妓由一名陌生鱼公调教,而非原先的大领家,滴酒不沾的大领家喝了整宿的花酒,酩酊大醉,一整天都不见踪影。

陈青牛完全能够理解花丛老手大领家的苦闷,到嘴的一大串嫩肉,刚要咬出汁水,就被人夺了去,岂不是等同夺妻之恨?

琉璃坊的生意明显好了许多,哪怕沦为娼妓的昭容们尚未接客,但凉州富豪便已经迫不及待,早早来琉璃坊,跟鱼公领家们套近乎,砸下银票金锭,求这帮雏妓一旦调教完毕,能够头一个尝鲜。

陈青牛的伤势恢复很快,捣成粉末的草药是前辈们传授的土秘方,止血化瘀,青楼小厮难免挨揍吃打,谁都需要存有一份药粉,他对痊愈的小腿并没多想,只当成药粉的良好功效,殊不知他那挨了一脚和化酒成剑的伤势,俱是内伤重伤,所幸京城公子一行人根本没把这出院子时半死的小厮当回事,否则断然不相信这家伙已经活蹦乱跳。

陈青牛做完一天的活,回到僻静柴房,先画虎类犬地打了一套拳,是他从王琼那偷师来的零散把式,形似而神不似,日积月累,只能平添一些生硬力气,但聊胜于无,陈青牛乐在其中,总觉得多一技在身,就多一分活命的本钱。

子时前,他清点了一下藏在青砖下的数年积蓄,马虎能买半壶兑水不太过分的次等花雕。

整个子时,不仅是肌肤,能让骨髓都颤栗的刺痛,明显比昨天加剧了一分,陈青牛咬紧手臂,抬头,不由自主瞪大眼睛,这种疼,最阴毒的是绝不会让人痛到麻木,陈青牛始终都保持清醒状态,十六年辛酸却并不厚实的单薄人生,一幅幅画面,走马观花,在脑海一一浮现,最终在那个纤弱女子的背影定格。

子时一过,眼中被状元郎称作“蛰龙”的丝带状异物终于消停,陈青牛的阵痛还要持续半个时辰左右,但明显轻松许多,他按照老法子深呼吸一段时间后,终于止住身体的颤抖,去擦掉模糊了整张俊秀脸庞的血泪,这几年每过一日,渗出眼眶的鲜血就浓稠一分。

他是一名弃婴,襁褓之中,便被丢在琉璃坊门口阶梯,最廉价的布料,身上无任何佩饰,因此没有任何线索,十有八九是贫苦人家注定养不活,被当成累赘丢了。

恰巧那是琉璃坊祭祀娼圣祖师爷种殊的日子,琉璃坊发了稀罕的善心,收养了陈青牛,一开始没有名字,喂她吃奶最多的伶人姓陈,孩子便跟着姓了陈,小名阿蛮,琉璃坊的女子毕竟不是无才是德的寻常闺秀,更不是村妇,不会给陈青牛取不堪入耳的邋遢小名,阿蛮阿蛮,呼唤着很亲昵可人,陈青牛小时候也粉雕玉琢,所以很招人喜欢,依稀记得坊里老一辈的姨们都喜欢倩笑着说姨姨给你糖吃,拉他去“踩床”,这是青楼习俗,喊一个越俊俏越吉祥的男娃儿,在绣床上蹦跳,跟给娼妓祖师爷烧香是一个道理。

陈青牛五岁的时候,乳娘便死了,得了病,青楼女子常得的一种,不大不小,有钱治就能挺过去,没钱就等死的那种。而她在鱼公领家眼中只是胸脯两块肉还算能入寻常嫖客的法眼,加上年纪也不小了,是棵摇不下多少钱的枯木,坊里一寻思,不肯出钱治,就活生生被熬死了,死相难看,在床上熬了一年,一个原本清秀的小红牌硬给熬成了恶鬼模样。

临死前,连她坊里的闺蜜都不肯探望,只有小阿蛮死守在床头,陪她说着话,那会儿她其实已经什么都听不到,全身枯槁,比鬼还难看,可阿蛮就是一点不怕,只是望着她的眼睛,就还是觉得亲昵和蔼。她因为要抚养小阿蛮,加上喂了两年奶,本就是靠胸口几斤肉混饭的女人便生意日益清淡,下葬的时候竟没一文私房钱,小阿蛮就去姨姨们房门跪着,一户一户跪过去,终于求得最便宜的一具棺材钱,葬在了凉州城一处荒郊野岭,老死病死的青楼女子,哪能指望葬一块风水宝地,也不知是狗娘养的老天爷是否不长眼,那地儿还真是块不错的阴宅,结果等小阿蛮第二年清明去上坟,揣着偷来的瓜果,捡来的点心,却发现乳娘的坟被刨空,尸骨无存,竟被一户凉州大姓给占了。

再以后,小阿蛮就没去过那片山岭,可他每一次子时,都告诉自己,终有一天,他会去那的。

比亲娘要好无数倍的女子死后,坊里较为亲近的姨姨们要么色衰而杳无音信,要么就是被赎出去,少数运气好点的做被大妇打压的妾,多数则是运气不好的,被买主打死的,被妒妇害死的,不一而足。只有寥寥一两人攒足了钱,出了琉璃坊,能养活自个儿,但戏子无义婊子无情,出了勾栏,谁还记得只是拖累的小阿蛮,所以那几年,是小阿蛮最为悲苦凄惨的日子。白日饱受众人欺辱,晚上还要忍受双眼剐心之痛。

这没有盼头的日子,连很多局外人,瞧着双手老茧的干瘦孩童,都忍不住嘀咕这孩子活在世上真是上辈子造孽啊。

转机是那个一身穷酸却气质如玉的男子。

没名字的陈姓小阿蛮竟然踩了狗屎运,成了有名有姓的陈青帝,或者说陈青牛。

许多眼红的人加倍恶毒,可对小阿蛮,或者陈青牛来说,他们的打骂比起双眼之痛,实在太轻微了,最重要的是,他有了一丝渺茫的盼头。小时候他给人温酒的时候听到一位不入流诗人在说一对禅机,问话是世人瞎了眼说我羞我辱我骂我毁我欺我,我将何以处之?答语是我便转过身容他避他怕他凭他由他,再过几年再看。陈青牛温酒妥帖,那晚回了柴房,熬过子时,夜深人静,觉得这话有道理也没有道理,于是他扪心自问,自己身处其境,又该如何。答案几乎是脱口而出:能杀之,我必杀之。然后,隔两年,就有人毫无征兆地毙命,死因蹊跷,却找不出半点蛛丝马迹。

一条毒蛇再小,下嘴快准狠,一样能致命。

只要给陈青牛一个掌班的位置,他一定就能让萧婉儿痛不欲生,生不如死。

再多一点,兴许他就能对那位京城紫衣纨绔下黑刀子。

今年的清明时节,天空灰蒙蒙,像要下一刻就倾盆大雨,龙王却像憋着一口气般迟迟不肯下雨。

凉州是朱雀富地,却不是大州,只是因为凉州矿产丰富,尤其是铁矿,朱雀王朝一半兵器皆由凉州铁锻造,凉州主城并不算大,不到三十万的人口,所以这才有王琼说起当阳郡一战的倒抽一口冷气,长安侯和“小人屠”鲁夔活埋了玉徽军将近半百万士卒,将整座凉州主城的人全部拉出去都不够数,想必除了铁血心肠到了极点的人,真正见到那种惨绝人寰的人间炼狱场景,都要两腿战战,头皮发麻。

陈青牛并没有向掌班打招呼,便偷溜出琉璃坊,走在热闹还是热闹但比以往显然多了份清明凄冷的街道,陈青牛已经做好回去后受罚的准备,琉璃坊赏罚分明,有功者重赏,有过者重罚,极少有偏袒,就像前两天大领家旷工,照样挨了鱼公足足五十鞭子,血肉模糊,没个把月肯定下不了床。这恐怕也是琉璃坊能鹤立鸡群的根由,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老板娘具有巨大的震慑力,不给手下心腹丝毫惫懒机会。

临近城门,一辆富丽超常的马车呼啸而过,马夫是个白发苍苍的男人,却有一张中年人的脸庞,温文尔雅,看不透真是年纪。

陈青牛抬头的瞬间,车帘掀开一角,有人瞥了他一眼。

是一位风韵犹存的半老徐娘,雍容华贵。

只是眼神冰凉,如洒落在大雪上的月光。

陈青牛没有放在心上,如果是富贵人家的男人,指不定是琉璃坊的老主顾,对他有些许机会面熟,可女人,陈青牛还真不认识哪怕一个琉璃坊以外的良家。陈青牛没印象的人,那就一定是陌生人。

陈青牛自顾自行走,趁机领略凉州城的风情。

孩童时,陈青牛觉得琉璃坊就很大了,接下来,少年是觉得凉州城太大,后来才知道,凉州只是朱雀王朝的一个小州,真正的大州,是中枢凤州,是民风彪悍的燕州。

但是朱雀,依然不是南瞻部洲最大的王朝,哪怕吞并了玉徽皇朝,两块国土相加,疆域也敌不过西域。陈青牛小心提着花光十之八九积蓄的半壶花雕,行走多时,终于出了凉州城,清明时节,重兵把守的崇德门也松懈许多,他一路询问,先来到商湖湖畔渡口,渡船寥寥,陈青牛与皮肤黝黑的老船夫讨价还价一番,将剩下的零碎银子再送出七八分,老头终于答应送陈青牛去来回一趟状元墓。

上了破败小舟,上了年纪的老人打开话匣子,唠叨道:“李状元那可是神仙人物,我还记得他七八年前就坐在你那个位置上,给了我一锭金子,跟我唠嗑,也不嫌我鄙陋,后来他走了,开始的时候每年清明都会有青楼的姑娘来祭奠,后来就稀疏啦,到这两年,就再碰不上美娇娘喽,想来她们也会跟我这种糟老头一样,老得不成样子了,她们是女人,肯定不愿意李状元见到她们老的样子,小兄弟,是不是这个理?”

陈青牛点头笑道:“老丈人,肯定是这个理。”

老船夫感叹道:“可怜咱们的生意是越来越不好做了。”

陈青牛无言以对,他自己不过是已经身无分文的穷光蛋,何况也没打赏别人的习惯和资格。

抠门未必是恶习,挥霍却注定不是美德。

陈青牛是从小就被迫锱铢必较的下等人,还是睚眦必报的小人。

老人划桨,抬头望了望阴沉天空,自顾自说道:“奇了怪哉,凉州清明必下雨,是好几百年的规矩了,咋到了今年,就变天啦?”

陈青牛愈发无言。

一个半时辰后,终于来到一个早已破落荒废的渡口,老船夫叮嘱道:“小兄弟,按着小路一直走,一炷香的功夫就能到状元墓。千万别呆太久,我最多等你半个时辰。商湖到了晚上,可不太平。”

陈青牛捧着花雕,点了点头,跳上渡口。

一炷香。

好不容易找到杂草丛生的孤墓。

墓前无香无酒。

孤苦伶仃。

墓碑斑驳。

陈青牛将花雕酒摆在墓前,蹲下去,石碑上刻有“江左李牧之墓”六个字。

很奇怪的字体,谈不上龙飞凤舞铁画银钩,非草非行非楷非隶,中正圆融,只是看着就心平气和。

难道说,这位一生传奇坎坷的男子,死得如字体那般安详?

陈青牛拿着那壶酒,站起身,悉数倒在墓前,轻声道:“我六岁将唯一的亲人下葬后,便发誓,此生不跪天地,不跪父母,不跪公侯,只跪陈氏乳娘一人。望状元郎海涵。”

天空中,猛然间一道道粗壮闪电交织,将原本灰蒙死寂的天幕撕裂开来。

春雷炸起。

轰鸣声不绝于耳。

震人心肺。

前一炷香还温婉如仕女的商湖霎那间汹涌起来。

最后竟是大浪滔天。

天地异象。

第五章 八部天龙

如此翻滚壮阔的大浪,别说是不堪颠簸的渡船,就算朱雀王朝精锐水师的大型楼船恐怕都要被掀翻,轻易拍散。

商湖中央,一艘雕饰白龙的四层花船随波起伏,有惊无险,弄潮儿一般。

不远处,一叶孤舟更为神奇,仿若有仙人硬生生从商湖大风巨浪中再拔出一个浪头,如一朵祥云,静止不动,这小舟便停在那浪头之巅,恰好与四层花船平行。

凡夫俗子眼中,这便是真真切切的神仙造化。

哪怕是踏入武道初窥门径的王琼,也照样要瞠目结舌。

巨大龙头花船顶楼站着一位丰韵女子,赫然是陈青牛出城前见到的马车贵妇,衣裳华贵,此时独立于花船高楼之上,更显飘飘乎羽化登仙。

一叶小舟,盘膝坐着一名貌不惊人的肤黑老人,他若是出现在庄稼地里,绝没有人觉得突兀,可不动如山坐于兴风作浪的商湖小舟上,便匪夷所思。陈青牛若能见证这一幕,如何都不肯相信,一位跟他牢骚一个半时辰的话痨老船夫竟有如此骇人神通。

姿容气质颇符合一些琉璃坊资深老嫖口味的熟妇清冷道:“钓鲸翁,你在商湖等了八年,妾身也苦候了八年,今日你若插手,请恕妾身不念你与李牧六十年的香火情。”

整座商湖波涛沸如煮,头顶电闪雷鸣,可她这番看似轻描淡写的寻常嗓音说话,却异常清晰,字字入耳。

老人脸色平静,轻笑道:“想来范夫人心中也清楚,李白禅三十年前便死了,只有江左李牧,时至今日,不过只剩一座坟包。老夫与你师父可谓同辈,虚长你两甲子光阴,今日便要倚老卖老到底,老夫不容无关人等来打扰李牧最后的一片清净。”

女子冷笑道:“钓鲸翁,妾身且不提那里头躺着的是李白禅还是浪荡子李牧,墓前的孩子,与你我和坟墓里的他都是莫大关系,谈不上扰人清净。”

她踏前一步,衣衫飘飘,风采脱俗。

老人依然盘膝而坐,如老僧入定,收敛了笑意,摇头道:“李牧对后事安排,他生前便有了决意,无须你们今日来指手画脚。成与不成,得看那孩子的造化,老夫奉劝一句,你若今日沾了无端的因果,恐怕到时候福是小福,祸却绝非小祸,甚至连你师门都要卷入其中,至少百年不得解脱。”

女子嫣然一笑,横生百种妩媚,道:“钓鲸翁,多活了一百二十年,当真就能阻拦我?”

老人恬淡微笑道:“自然不能,范夫人出自仙府,根骨出众,老夫这等劣根,多活两个甲子,怕也是拦不下。”

她一抖长袖,道:“既然如此,倚老卖老不成了天大笑话?”

老人豁达笑道:“老夫尽人事知天命而已。能跟范夫人倚老卖老,可不是每个老不死家伙都有机会做的事情。老夫怎样都要意气用事一回。”

雍容熟妇犹豫片刻,问道:“钓鲸翁,你真认为那孩子能够活下来?”

名号钓鲸翁的老船夫转头望向春雷阵阵最为激烈的那块天幕下,沉声道:“九死一生。”

她皱了皱眉头,叹息道:“那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这么夭折,有点可惜。”

钓鲸翁也是感慨,道:“范夫人,可曾想过那个孩子在市井中攀爬,撑得过十六岁,而且还未必撑得过二十四岁,到时候岂不更加可惜。”

女人抬头望向那片被一条条紫色闪电撕扯的诡异天空。

商湖巨浪不断涌向渡口,然后像是被一股奇异力量牵扯,形成一道高耸水墙。

清明日,断魂人。

炸春雷。

大道精微,而天威浩荡。

她自认身临其境,连九死一生的机会都没有,此时声势,已然达到小天劫规模。

所幸凉州自古以来便与洞天福地灵山仙府无缘,兵戈禁绝,很少有佛道兵三家奇人在此潜心修行,商贾之风盛行,以至于连儒教也不愿意在凉州过多传播经义。否则以此时此刻天象,绝不止她和钓鲸翁两位旁观。

坐于渡船的钓鲸翁见眼前女子并无他起初所想的恶念,暗暗松气,没有谁愿意去招惹范夫人,她自身强大固然是重要原因,但更关键的是范夫人身后的那座巍峨高峰,不说帝王将相,便是他这种跳脱俗世百年,世人眼中的大神通者,也绝不敢去触犯。

老人缓缓起身,与她一起望向那边紫雷愈来愈粗壮的天然禁地,轻声道:“范夫人,李牧说过那娃儿身兼佛根道骨,出生时却被硬是被人在眼中种入两条年幼蛰龙,左眼赤螭,右眼黄蟠,吸取娃儿的精血神意,试图用这种阴狠至极的法子耗去他一身千万之一的绝佳根骨。当吸尽娃儿根骨,赤螭黄蟠便要脱体而出。难道有人将他当成了鼎炉?”

女子神情肃穆,不肯漏掉任何一道紫雷的轨迹,柔声道:“不敢妄言。这也是琉璃坊当初愿意收养的原因,每到子时,赤螭黄蟠便会蠢动,那种痛苦,即使放在修道之人身上,也绝不轻松,这孩子却能扛下来,妾身以为这才是最上乘的根骨。他若出生世家,被任何一个宗派相中,用心栽培,绝不是今日境遇,未必就要比魏武鲁夔这几人逊色。”

钓鲸翁轻叹一声。

范夫人惊呼一声:“终于来了。”

钓鲸翁唏嘘道:“如此一来,南瞻部洲恐怕再难安宁了。”

孤墓之前,紫雷之下。

陈青牛痛苦弓着身子,捂住双眼,眼珠鲜血流淌,从五指指缝间冲出,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汹涌迅猛,全身的血液都像被抽向眉眼,然后拼命冲荡眼珠。

瞬间成了一具模糊血人。

陈青牛猛然松开手,披头散发,仰头发出一声哀嚎。

春雷再度密集爆炸。

与陈青牛一口气爆发出来的怨气,针锋相对。

陈青牛如野兽一般宣泄心中怨恨,沙哑吼叫。

他曾听琉璃坊一位姨姨说过一段,龙有四种,天龙位列仙班,与天地同寿,与道同存。苍龙,行云布雨。蛟,螭,蟠,虬,皆属地龙,还有一种不显声名的伏藏龙,庇护大福大机缘人。

墓中枯骨说过他眼中藏有蛰龙,陈青牛不贪图有大福气,大机缘,他只想能好好活着,无病无灾,挣一点钱,脱了奴籍,娶一房美娇-娘,这是陈青牛最大的愿望。至于更多的,是野心,陈青牛只敢偷偷想,然后自嘲,骂自己一句不知天高地厚。

可眼中两条蛰龙却如瘟神一般,己身十六年双目几乎日日滴血,还连累了乳娘不得善终,连死后都得不到寸土安息之地,玩伴刘七只想成为琉璃坊的掌班,一步一步爬升,做领家,鱼公,然后包养他眼中的仙子姐姐萧婉儿,可最终,却被陈青牛连累去了大内,断了那一截子孙根。

陈青牛不恨老天爷让他无父无母,不恨眼中一对蛰龙的每日折磨,琉璃坊的某位姨姨向佛,说过佛家讲因果报应,陈青牛认命,可佛家不是也说不以己罪祸及他人吗?

天理。

俯瞰众生的龙。

都是狗屎!

陈青牛举起手,张开五爪,竭力哭嚎道:“愿我生生世世,斩尽天下龙!”

佛家菩萨发宏愿,天地和鸣,天女散花。

陈青牛这位卑微至极小人物的咒恨,竟然也一样引来了小天劫一致的雷霆大怒。

两道直径长达九尺的粗壮紫雷轰然砸下。

天崩地裂。

陈青牛双眼鲜血爆溅。

一赤一黄两条小蛇模样的活物溅射出去,引向那两道象征天道的紫雷。

没入紫雷。

丝线大小的小蛇摇身一变,身躯刹那间膨胀,龙威滚滚。

三十尺大蛇。

六十尺巨蟒。

九百尺蛰龙!

黑云滚滚,商湖几乎掀翻了一个底,远处整座凉州城摇晃不止。

潜伏十六年,榨干陈青牛一身佛根道骨的精髓,赤螭,黄蟠,终于露出各自真实面目。

辉煌异常。

陈青牛小如蝼蚁。

却怡然不惧。

若不是发誓要让刨去乳娘坟包的凉州士族得到报应,陈青牛根本不怕道教冥府,佛家轮回。

对一个无牵无挂无依无靠的陈阿蛮来说,死有何惧?

陈青牛一遍一遍重复道:“愿我生生世世,斩尽天下龙!”

轰。

一条并非实质的金龙从孤墓探出头颅。

完整身躯并不巨大,总共约莫九尺,却让天空中疯狂飞翔的赤螭和黄蟠身躯一颤。

金龙冲向陈青牛,环绕而旋。

第二尊金甲天人,依然虚化透明,只是神武气魄宛若天庭大仙。

第三位奇美仙女,黑衣黑裳双袖长达数丈,飘荡轻灵,凌空飞度,一幅动态敦煌飞仙。

第四只金翅大鹏,额中一颗如意珠,口吐火焰,鸣声更胜炸雷。

第五条粗壮大蟒。

第六位似人非人,头顶生角。

第七位少女身披羽裳,香气弥漫。

第八尊墨甲战神。

八部众飞旋缠绕陈青牛。

以陈青牛为尊!

十六岁孤苦少年,被这八尊天龙似人非人,护法加持,顿时威猛如仙界大帝!我的QT房间开通了!烽火戏诸侯官方QT房间号[1655]

第六章 豁然开朗

赤螭黄蟠两条九百尺蛰龙不愧是陆地上最为凶悍的生灵,经过初期的震惊和畏惧后,约莫判定那条万兽之尊的金色天龙只是虚体,双蛰龙狰狞扑下,陈青牛身边回旋环绕的八部众迎头冲刺,两方展开一场交缠厮杀。

黑云翻滚,紫雷轰鸣,天动地摇。

局中人陈青牛瞎了双眼,一身是血,心境却出奇祥和、

天幕中,黄金天龙与那大蟒绞缠住赤螭,两位仙女长袖捆住黄蟠首尾,分别将两条蛰龙禁锢,摇滚扑腾,吼声震耳。

金铠仙人甲士目无表情,大手扯开赤螭嘴巴,另一尊墨甲战神如出一辙拉开黄蟠大嘴。

最后那头大鹏陆续钻入蛰龙口中,瞬间贯穿。

赤螭黄蟠化为灰烬。

空中只剩下两枚骊珠,一红一黄,散发璀璨刺眼的光芒。

八部众金光黯淡,飞回陈青牛身边,双手双脚,前胸后背,天灵盖,心脏,从八处隐入陈青牛身体。

对一切都不知情的陈青牛呆立在原地,春雷渐弱,黑云散去,半个时辰后,瞎了双眼的陈青牛按照记忆原路蹒跚返回,两颗蛰龙骊珠飘浮空中,尾随其后,不离不弃。

陈青牛并不指望老船夫能够在浩劫中存活,心怀愧疚,来到渡口,意义不大,只是站在李牧孤墓前什么都不去做,并不是陈青牛的风格,死不怕,但决不允许自己一味等死,要死也要拉一两个垫背的,就是跳进商湖,也要游回凉州城。

站在渡口,几乎掀翻底的商湖已经恢复平静,水面如镜,再无十数米高的巨浪,内陆湖有此等浪头,传出去都没人信。没了渡船,陈青牛不知如何回凉州城,况且双目失明,以琉璃坊一贯的精明势利,即便回去,琉璃坊十有八九让他立即卷铺盖滚蛋。

陈青牛黯然神伤,并不知道渡口的确没有老船夫和渡船,却有一艘堪称雄伟的白龙楼船,船上那名城内惊鸿一瞥的华服美妇正凝视他,眼神古怪,美妇身边站着那位白发马夫,瞧着渡口沾染一身鲜血的陈青牛,经历沧桑的他破天荒有了一股畏惧,道心不稳,不可抑制。

美妇缓缓走下龙船,走到陈青牛跟前,竟要比他要高出小半个脑袋。

有所察觉的陈青牛仰头问道:“是谁?”

美妇瞥了一眼陈青牛头顶漂浮着的两颗价值连城的骊珠,嫣然笑道:“妾身凤州范氏,在凉州经营琉璃坊二十年。”

陈青牛表情愕然,三分惊奇六分谦卑,还夹杂一分怀疑,天衣无缝。心神急转,却是想着前几柱香时间商湖几乎翻了个底,恐怕没谁能够劫后余生,这位自称琉璃坊女主子的范氏,是仙人还是妖怪?琉璃坊的女当家,即凉州最大的老鸨,的确是凤州范氏女人,与二三等青楼勾栏不同,琉璃坊的寻常老鸨无须亲自上阵,应酬口味偏重喜欢少妇的嫖客,坊内二线红牌清吟萧婉儿便极有架子,更别提敢把凉州杂号将军拦在门外的花魁秦香君,理所当然,调教出花魁和众多红牌的范氏,架子只会更大。

退一万步说,眼前女子真是他所在琉璃坊的主宰,她来状元墓前,是因为与那位勾栏状元江左李牧有露水姻缘,还是其它原因?

瞧着陈青牛不露痕迹微微弯下腰,一副自然而然的下人姿态。高挑美妇嘴角轻轻勾了勾,这孩子还真是一如既往的谨小慎微。这种作态,可与刚才因他而起的天地异象完全不符。

华贵美妇柔声道:“小阿蛮,送你一份见面礼。”

她伸出一只纤手,以玄妙手法将两颗充满灵气的骊珠牵引入陈青牛惨不忍睹的眼眶。

不知为何,陈青牛毫无感觉,懵懂未知。

美妇笑道:“如此一来,陈青牛你就真是匹夫怀璧了,下次别再偷溜出琉璃坊,届时不是扣工钱挨鞭子那样惬意。”

知趣的陈青牛赶紧恭敬道:“谢坊主十十六年养育栽培大恩。”

他心中暗喜,听这位夫人言语透露出来的含义,她暂时并没有卸磨杀驴的念头。

美妇微微一笑,不以为然,柔声道:“随我上船,此地不宜久留。”

既然陈青牛确认了她的身份,美妇自然不需要以妾身自称。那样只会让这只小小井底之蛙心生无谓的戒心和揣测。

陈青牛跟着她的轻碎婉约步伐,美妇停顿了一下,牵起他的手,将他领上龙船。陈青牛握着那只柔若无骨的柔荑,肤如凝脂,他不敢逾越,只是轻巧握着,还是可以感受一种抚摸羊脂美玉般的暖意。不管是淑媛仕女,还是勾栏女性,都是一白遮百丑,陈青牛心想有这种肌肤的女性,一定肤白,至于貌美与否,却不敢过多遐想,毕竟这只纤手的主人,是琉璃坊的坊主,不可一世的当红清吟萧婉儿见着她,也要如履薄冰。

陈青牛被带入一间温暖舒适的房间,半个屁股坐在椅子上,十足的正襟危坐。

陈青牛在琉璃坊内十多年伺候过的权贵老爷,大多喜怒无常,恩罚反复,喜欢不让人轻易猜透心思,面善而腹黑,所以面对坐在不远处还能闻到一股独特幽香的坊主,陈青牛不敢丝毫掉以轻心。

执掌琉璃坊近千人生杀大权的女人柔声道:“陈青帝,你有想问的吗?”

陈青牛酝酿措辞。

她却不是耐心好的女人,换了一个问题,道:“你可看到发生了什么?”

陈青牛谨慎回答道:“只在状元墓前听到春雷阵阵,然后便无端瞎了眼。”

陈青牛只能牵强解释为“无端”,不敢瞎扯,说是跌倒了被荆棘刺瞎,类似这种理由,陈青牛自己都觉得荒谬,当然不敢在手腕强硬心思敏捷的坊主面前卖弄。

最当得徐娘半老四个字的雍容美妇笑了笑,没有深究,坐在紫檀椅上,望向窗外的商湖,眼神迷离。

天底下哪有紫色的春雷。

陈青牛安静等待下文。

美妇回神后望着一身血迹的目盲少年,冷冷淡淡道:“陈青帝,你十六年前被人丢在琉璃坊门口,被你乳娘收养,五岁再度孑然一身,唯一能说上话的只有刘七,刘七小小年纪,便有志向野心,想要吸引掌班注意,你便给他出主意,琉璃坊这些年一直口碑不错的烤鸭掌活叫驴几种花样,都是你替刘七出的主意,他在前年终于被大黄门刘慧的义子相中,成为一名阉党,有了一片更大的前途。七岁,你将辱骂你的杂役汪墙刺死在马厩,九岁,将曾恩将仇报亏欠过你乳娘的婢女小梅活活勒死,十二岁,终于找准机会,在给清伶牡丹的汞液药汁上动了手脚,将其毒死。你乳娘坟被刨空后,寻不到半根尸骨,便偷偷跑去替她挖了一座衣冠冢,十指鲜血,回到坊内,被抓到,挨了三十鞭子,这十年时间,你费尽心思去搜集一些凉州董家的消息,伺机报复。如果我没猜错,现在你要报复的对象,多了清吟萧婉儿和京城齐黄梨。”

陈青牛额头冷汗,桌下双手紧握,咬着嘴唇,尽量保持不动声色。

初品武夫王琼说过一句很玄乎的话,世上没有无懈可击的招式,唯有不动,才能不败。陈青牛细细咀嚼后,就成了自己的东西,得出一个很有实效的结论:敌不动,不能一击毙命,我就不动。

所以谁都没有把他当成一回事的陈青牛还活着,而那个总喜欢骂他杂种强壮汉子汪墙却死了,在婢女小梅脖子上留下一条残忍的紫痕,甚至拥有众多婢女杂役的当红清伶,也香消玉碎在一个十二岁的少年手中。

美妇柔声道:“揭穿你的底细后,假如我不是琉璃坊的坊主,是你不知深浅的人物,陈青帝,你是不是也想让我死?”

嗓音比琉璃坊所有清吟歌姬还要天籁的美妇言谈轻柔和蔼,听在陈青牛耳中,异常冰冷,遍体生寒,他低下头,道:“夫人,我只是个奴仆,只想吃饱穿暖。”

她问道:“我问你,陈青牛。假如你能够走进董家大院,能做你任何想做的事情,你会怎么去做?”

陈青牛毫不犹豫道:“杀光。”

身份神秘的范夫人像是听到最有意思的东西,笑得花枝乱颤,可惜陈青牛无法见到这种凤凉凉州无数男人梦寐以求的风情,她盯着眼前少年那张俊雅的脸孔,轻轻道:“三日后,我给你这个机会,到时候别手脚发软。”

陈青牛一挑眉头,“为什么不是今日?”

挑眉头这个动作,是他从京城齐姓紫衫纨绔那里学来的,惟妙惟肖。

她笑而不语。

龙船缓缓驶入凉州主城外的淮河,琉璃坊在这一带原先搭建了数栋精致雕楼,可惜被一场毫无征兆的风浪摧毁,一干二净。连同神情古板的马夫,三人一起下了船,从不轻易露面的范夫人将陈青牛坐进奢华马车,车厢铺有数张完整白貂皮拼接的华丽地毯,松软旖旎,角落有香炉,熏香缭缭,还有一叠孤本书籍,陈青牛一身不合时宜的腥味血液,一踏入车厢,就将价值不菲的白貂地毯染红一片,略显拘谨地坐在角落,丰满美妇范夫人丝毫不心疼名贵貂皮,道:“回了琉璃坊,等养活身体,你就去琉璃小院,照顾一名清伶。”

陈青牛点点头。

并没有多嘴询问一个瞎子如何去照顾别人。

一个六岁便孤苦伶仃自力更生的人,瞎了眼,同样自信能做好很多事情,何况除了一类私宅小院,他已经做到闭着眼睛就可以走下整座琉璃坊的地步。

夜幕中,范夫人由琉璃坊后门进入琉璃坊,在僻静处,把陈青牛放下来,掀开窗帘,看着走路并无障碍的少年背影,她若有所思。

脸部表情一直僵硬的白发马夫轻声问道:“夫人,为什么要三日后才再带他去董府?”

范夫人放下帘子,笑道:“枭雄心机,不是匹夫之勇,匹夫一怒,兴许当场便可拔剑杀人,可若让他缓一下,未必就能一直保持杀人的血性,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我就是想看一下这个孩子三日后能否依旧坚决,这一次,他要杀的不是一人两人,更不是死了无人问津的杂役婢女,更加考验他的心性。”

一头白发的马夫依旧面目刻板,问道:“夫人已经决定栽培陈青帝?”

风韵犹胜豆蔻少女的范夫人慵懒靠在鹅绒锦绣垫子上,笑道:“白洛,你说这孩子能爬到什么位置?”

马夫摇头道:“小奴不敢妄猜。”

她闭上眼睛,喃喃自语:“紫雷天劫,八部天龙,可真是一辈子仅此一次的绚烂画面啊。”

陈青牛选择一条冷僻小道迂回走向柴房。

瞎了眼,却像开了窍。

天地豁然间开阔了。我的QT房间开通了!烽火戏诸侯官方QT房间号[1655]

第七章 董家青囊

不光是在清明节损失不小的琉璃坊,整个凉州城都在窃窃私语春雷爆炸商河肆虐的话题,酒坊说书先生们更是唾沫四溅,有说是商河河底蜗着一条黑龙,法力无穷,与司职斩妖除魔的仙人战了一场,所以才有阵阵春雷;或云李状元当年死得冤枉,并非醉死小舟,而是被歹人所害,死后化为商河阴神,卷起大浪向世人示冤。

众人议论纷纷,沸沸扬扬,凉州眼皮底下,一夜之间来了许多道袍方士、云游和尚,甚至连文采无双的礼部侍郎庞凤雏都亲临凉州城,一时间,暗流涌动。

陈青牛福祸参半,祸是瞎眼目盲,福是接触到琉璃坊的“太上皇”范夫人,得以进入琉璃小院。二领家当晚就送来两套崭新衣裳,小厮还是小厮,却不需端茶送水跑腿,被告知琉璃小院当差,薪酬也翻了一番,二领家预调明显亲热许多,再就是陈青牛像是目盲后彻底断了病根,再没有子时的煎熬。

陈青牛清晨一个鲤鱼打挺起身,惊喜发现睁开眼睛后,竟有模糊的视线,似乎是恢复视力的迹象,敛了敛心神,穿上合身衣物,练了一些蹩脚把式,去厨房拣选鱼鳔肠衣,却被蹲守在那的掌班告知这活儿有人接了,陈青牛依稀看见那趾高气昂惯了的掌班李阳似乎与自己说话,也带上了太阳打西边出来的谄媚。

掌班带着他去琉璃小院领差,半认真半玩笑说陈老弟以后发达了,别忘了自家兄弟。陈青牛一脸受宠若惊的表情,连忙道还需李大掌班提携才是。

简朴清致的琉璃小院是比起琉璃坊其它大宅私院,顶多算不寒碜,可任何一名琉璃坊讨口饭的人都心知肚明,这栋院子只给未来的琉璃坊花魁准备,当年还是一名豆蔻伶官的“香扇坠”秦香君就是从这里走出去,一路风光,地位扶摇直上,没有合适的清倌伶人,琉璃小院宁肯空着,也不随便塞进庸脂俗粉,体态玲珑肤香如玉的“香扇坠”成为花魁后,琉璃小院便空置了好几年。

可在昨天,琉璃小院迎来了新主子。

据说是一名玉徽昭容。

鼻子好的人都嗅到一股不寻常的气息。

正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能进人手份额稀缺的琉璃小院当差的下人,等主子一步登天后,自然鸡犬升天,得知陈青牛踩狗屎后,狗眼如掌班李阳也不敢再看低一直碌碌无为的陈家小阿蛮。

陈青牛进了院子,一丛茂密紫竹,一张刻有棋盘的石桌,放着两盒玉徽最著名的鸳鸯棋子,同为麒麟玉,却有黑白两种,故美其名曰鸳鸯子。几条古拙藤椅,角落放着一只巨大青瓷鱼缸,里头养着数十尾红鲤鱼。

陈青牛视线模糊,也不敢左右乱看,一位很面生的驼背老妪给他叮嘱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陈青牛这才知道整栋院子除了那位幸运清伶,就只有他和老妪两名仆人。平时没事他只需要站在院子里,清伶憩息的二层小楼是禁地雷池,决不可踏入。

第一日,在院子站着的陈青牛只听到古雅琴声,清伶没有走出小楼一步。陈青牛对音律极有天赋,乳娘在世时,姨姨们总喜欢让他胡乱拨弄琴弦,或者她们先弹一支曲子,再让只听了一两遍的陈青牛去弹,总能听到妙手偶得之类的酸绉绉赞语。

这些年,陈青牛没资格没机会再去碰古琴,不过每当听到文人骚客的琴曲评点,不管精华糟粕,都记在心中,勉强能算半吊子的琴师。陈青牛听得出,抚琴的清倌儿,不仅有一架珍稀古琴,她的琴技也远超琉璃坊群芳之上,清微淡远,中正广博。

陈青牛甚至可以拍胸脯说良心话:有国士之风。

足以将萧婉儿这类操琴高手自惭形秽。

第二日,琴风骤然一变。

哀怨旖旎,吟猱深沉。

宛如深闺怨妇。

全无昨日的清奇气韵。

听得陈青牛目瞪口呆。

他的眼睛现在已经能够看清五步以内的景象,站在青瓷鱼缸附近,抬头望向传出琴声的二楼,对这名清伶兴趣越来越大。

第三日,陈青牛没有听到不管何种风格都天籁清心的琴声,失望地站了大半天。黄昏时刻,他站在半人高的青瓷缸前,低头望着悠闲畅游的红鲤鱼,心境开始转变,三日之约即将到来。

缓急有度的三下叩门声响起,陈青牛心神一震,跑去开门,是那名高深莫测的马夫,他只是说了一句跟我走,陈青牛没有废话,紧跟其后,上了一辆相对朴素的新马车。

陈青牛离开院子时,青瓷缸内的红鲤鱼扑腾乱跳,争相跃出水面,不肯安宁。

直到一位素雅纤细女子走到青瓷花缸附近,几十尾红鲤鱼才平静下来,一动不动。

年轻女子身后站着天生面恶的驼背老妪,她请问道:“殷姥姥,这人是要去杀人吗?”

老妪点头道:“差不离。”

体态弱不禁风的女子有一双灵动眸子,轻声道:“能换一名仆人吗?”

老妪叹息道:“难。”

董家是能凉州排前十的大豪族,子孙枝繁叶茂,当代族长董裘曾位列朱雀九卿之一,十年前告老还家,衣锦还乡,八十岁无病无痛安详老死,新族长董卓专门去请离州堪舆大家杨衡阳来寻龙点穴,终于寻了一处上佳阴宅,风光大葬,以求庇护董家后代百年千年。

董卓在父亲董裘告老前花钱买了一个杂号将军,无兵可带,却能养家兵三百,横行凉州城,肆无忌惮,凉州牧忌惮老太府寺卿董太爷门生众多,余威尚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敢多言。

董卓与燕王一般体格,燕王是壮硕,而董卓却是肥黑臃肿,每年都有数十名良家小姐少妇死在董府豹房中,死于董卓之手的清艳奴婢更是不计其数,董卓与众多兄弟不同,膝下仅有一子一女,长子董铭是凉州城纨绔子弟领班人物,游手好闲,欺男霸女的勾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被凉州城百姓私下骂作“豺父犬子”,幼女足不出户,只听说恶汉董卓对此女甚至宠溺疼爱。

白发马夫将马车停在董府门外,两尊等人高的玉石狮子,气焰磅礴。

马夫抛给陈青牛一柄古剑,冷声道:“碍事的都已经清理妥当,董家直系家属四十二人,都在大堂。”

古剑长四尺三寸,入手冰凉刺骨,剑锋冷冽。

陈青牛提剑推门而入。

辉煌大堂。

四十多人男女老幼,个个衣着锦缎,光鲜无比,此刻全无平时跋扈,神情凄然,战战栗栗。

所有人想逃却无法动弹,仿佛被施了仙佛演义小说中的定身咒。

董卓站在中央位置,一身肥肉颤颤巍巍,脸色惨白却狠厉道:“竖子,董某人只有一求,放过幼女青囊!”

臃肿如猪的董卓侧身站着一位七八岁的小女孩,被董卓牵着手,仰着一颗小脑袋,怯生生望着陈白熊。

神色平静的陈青牛二话不说,一剑削掉董卓的硕大头颅。

滚落出去。

死不瞑目的头颅带出一条血路。

是砍而不是刺,一则董卓的身躯兴许刺捅上十几剑都断不了气,二则陈青牛就是想要让这头猪死无全尸。

一剑一颗脑袋。

大堂不过短短半炷香功夫,便四十一颗面容狰狞痛苦的脑袋坠地。

陈青牛下手不曾有半分心慈。

陈青牛最终走到那个小女孩眼前,举起剑,轻声道:“下辈子别跟我一样投错了胎。”

就在陈青牛准备挥剑,一声暴喝刺破耳膜。

“孽障!”

凤鸣一般,遥遥传来。

陈青牛喷出一口鲜血,仍眼神阴鸷,坚持将剑砍下去。

范夫人的御用马夫悄无声息出现在陈青牛身侧,双拳挥出,势必要拦下威势惊人的不速之客。

砰!

马夫后退两步,撞了一下陈青牛,刚好将陈青牛那一剑撞偏,只在女孩肩膀上割出一道深可见骨的血槽。

不谙世事的女孩依然怔怔望着陈青牛。

脸色苍白,眼神哀伤,却始终单纯清澈。

一名身穿朱雀王朝三品大员紫袍官服的俊逸男子站在大堂头颅之中,一脸怒容,咬牙切齿道:“好霸道的锤仙拳,凤阳白家余孽还没死绝吗?”

白发马夫面无表情,拎着陈青牛后领,飘忽而去。

容姿超群的紫袍男子双手一抖,三品官服的宽博袖口顿时浑圆鼓起,一股磅礴浩然正气流转全身,他那张清雅面孔笼罩着着一层紫色光辉,双袖一挥,浩然正气凝聚成两条紫色气龙,朝马夫和陈青牛呼啸而去,威严窒息。

紫气所到之处,结实紧密的大堂青石地板一块块掀起,悬空,碾碎,粉末。

白发马夫皱眉,将陈青牛扔出墙外,转身,再度砸出双拳,拳头白雾缭绕,与紫气轰然对撞,他被这股势如破竹的一击压迫得一退再退,脚下石板裂开一条大缝,直到被撞到董府朱门之上,两扇巨门轰然倒地,白发男子趁势后退,拎起府外路上昏迷不醒的陈青牛和那柄古剑,几个纵跃飞腾,便无影无踪。

紫袍男人想要去追,余光看见站在尸首中间的小女孩,停下脚步,快步走到她跟前蹲下,单手一拂,撤去某种仙家禁法,双眼通红的他紧紧搂住这个可怜孩子,使用了某种法子,帮她止血,柔声安慰道:“小青囊不怕,庞叔叔在这里,再没谁能欺负小青囊。”

没了禁制的小女孩倔强站在那里,肩膀猩红,痛彻心扉,泪水止不住,却只是使劲擦了擦,摇了摇头。

被朱雀皇帝誉为“庞家凤雏八风不动”的他猛地神情悚然,掐指术算,五指动作让人眼花缭乱,最终,悲声呢喃道:“孽缘啊!”

女孩轻声道:“青囊不疼,庞叔叔不哭。”

以庞凤雏超拔出俗的修为阅历,见到此情此景,都几乎要落泪,红着眼睛撇过头。我的QT房间开通了!烽火戏诸侯官方QT房间号[1655]

第八章 人上有人

(突然发现中间少传了一章。接下来第九章《珍珠十斛》是看过的。第十章《白家余孽》晚上6点发。)

陈青牛醒来的时候头痛欲裂,睁开眼睛,一间陌生的简朴房间,除了最简单的床桌凳椅,再没有一件多余饰物,白发苍苍如耄耋老者,容貌却是而立之年的男子,坐在一张椅子上,正拿一只青色酒葫芦慢饮,桌上有一碟花生米,每喝一口酒,拣一粒塞进嘴中。

陈青牛问道:“那人是谁?”

台面上身份是马夫却被称作凤阳白家余孽的男人灌了一口酒,听到陈青牛问话,两指夹着一粒花生米,却没有放进嘴,回答道:“礼部侍郎庞凤雏,家世源远流长,品学本事都是拔尖的,被他盯上,就意味着被朱雀一半的儒教门生盯上,怕不怕?”

陈青牛咧开嘴,笑了笑,道:“怕。可该喝酒喝酒,该睡觉睡觉。再说了,哪怕现在就死,我也觉得值了。”

一直面容刻板的马夫露出难得的轻微笑意,摇头道:“观音座,历来以护短著称天下,你死比不死还难。”

陈青牛好奇道:“观音座?”

马夫随口道:“你还远远没到能听说这个称呼的境界,等你达到上品武夫境界,才算真正登堂入室。那时,你就会恍然,这个称呼意味着什么。”

陈青牛默然不语。

马夫似乎察觉陈青牛的心态,淡然道:“你本是少见的佛根道骨,身兼两脉,虽比不上佛子,道婴,却也稀罕,可你在李白禅墓失了两脉,却在天大机缘之下触动某器,被后天强行洗髓伐骨锻神,得到更为精纯的后天武胎,往后修炼兵家,一日千里。”

佛子,道婴,兵家,武胎。

陈青牛听得云里雾里。

本不喜言辞的马夫兴许见识过陈青牛的杀伐果决,心生些许亲近,就破例多说了一些人上人天外天的秘闻,“儒释道兵,是天下四大宗,那庞凤雏是朱雀儒教领袖的嫡传,近年冒尖的鲁夔魏武则是兵家的骄子,俱是武胎,所谓武胎,是历代战场上兵解,不得飞升的武神英灵转世。”

兵解,飞升,英灵。

孤陋寡闻的陈青牛继续一阵头疼,聚精会神,竖起耳朵,不敢漏掉一个字。

马夫瞥了眼恭敬坐在对面凳子上的陈青牛,说道:“三千五百年前春战时期的姜子图听说过吧?”

陈青牛点头道:“‘人屠’姜子图,当然知道。他戎马四十年,为桃花王朝统一了四分之三个天下,屠国十五个,屠城九十六座,最惨一次战役坑杀过八十万人。在当阳郡一战成名的鲁夔被唤作‘小人屠’,正因如此。”

马夫唏嘘道:“姜子图便是兵家的老祖宗,在世四百九十九岁,并非史书上的七十二,也没有被鸠杀。他一共历经三次天劫而不死,不飞升,放弃长生不朽,最后自己散尽三魂七魄,为天下兵家留种。他在世时,儒释道被压得抬不起头。前无古人,至于是否后无来者,不好说,不过我想,是不太可能了。”

乖乖。

陈青牛咂舌,下意识去拣花生米,突然意识到不妥,赶紧缩回手。

马夫笑了笑,将碟子往陈白熊那边挪了挪,道:“这位老祖宗一去,几千年来儒释道三宗联手打压兵家,使得兵家不断式微,幸好,现在形势有所好转。”

范夫人出现在房门口,陈青牛记得她的香味,模糊见到她的容颜后,大吃一惊,原来是清明节一同出城的那位美妇,她的眼神依旧清冷如雪,陈青牛立即起身请辞,甚至没敢多瞧范夫人一眼。

等陈青牛走后,范夫人仪容优雅坐下后微笑道:“白洛,跟这孩子谈得来?”

与陈青牛同时起身的马夫早已经将酒葫芦搁在桌上,点头道:“很有意思的少年,比我强。”

范夫人微微讶异,道:“怎么说?”

他轻声感叹道:“前四十一剑,悍勇武夫皆可做到,可最后被庞凤雏阻拦的那一剑,才最精彩。”

“哦?”

范夫人更加好奇,“何解?”

必然有一段不堪回忆往事的马夫神情肃穆,正色道:“少年并不想挥出最后一剑,但心中不存半点天人交战,心性坚定,更为难能可贵的是他并非鲁夔那种疯魔偏执,不必担心少年日后被魔障所困,境界止步不前。我敢断定,这个陈青帝是天生的兵家良种。李白禅识人,不愧是江左第一。”

范夫人笑道:“你说假如那一剑不被庞凤雏阻拦,那孩子现在还能否心平气和与你交谈?”

马夫犹豫了一下,点头道:“能。”

范夫人嘴角勾起,不去点破他的犹豫。含有深意道:“愈是璞玉,雕琢愈是需要精细。李白禅有识人本领,重剑无锋一般的艰深境界,却不擅长雕琢他人。男人,总归还有不如女子的地方,细腻活,心狠手辣的女子来做,更妥当些。”

马夫苦笑道:“夫人,您这话,比我那壶中烈酒还要辛辣。”

范夫人笑道:“跟那孩子才处了片刻,就沾染了溜须拍马的坏习惯?”

马夫哈哈大笑,渗出血丝,也不自觉。

他受伤并不轻。

庞凤雏,是朱雀王朝一等一的小宗师,一身浩然正气充沛无匹,震怒一击,绝非他能轻易扛下。

范夫人却视而不见,道:“你先离开凉州一段时日。庞凤雏精于经纬卦术,算得出这段因果,而且他最擅隐忍,城府极深,想来短时间不会对琉璃坊出手。等琉璃小院里的人被接走,我差不多也可以离开凉州。”

马夫轻声问道:“夫人,那只坛子?”

范夫人皱眉道:“立即找机会毁去。”

马夫欲言又止,最终还是点头。

范夫人冷笑道:“那孩子跟董家女的孽缘,根源不算深,但越拖下去,便牵扯极广,我岂容庞凤雏现在就占了上风。”

当年,董卓给董家老太爷找的阴宅,便是陈青牛乳娘所葬的坟包,董家幼女天赋异禀,从小便被道儒两宗看好,名字青囊大有寓意。她与父亲哥哥截然不同,自幼便一副菩萨心肠,得知太爷爷坟墓霸占了贫寒人家的坟包,便悄悄找下人将被董家弃之荒野的枯骨小心收集起来,藏在坛中,埋在院中,希望日后能转交给那名可怜女人的亲人。

陈青牛哪能知道这段内幕。

范夫人吩咐马夫白洛去做的,就是毁了董家幼女发自本心的慈悲果。

如此一来,两人他日再见,一旦陷入不死不休的境地,陈青牛才能继续如今日四十一剑,坚毅如磐石。

马夫也无半点妇人之仁的优柔寡断,不再纠缠陈青牛与董家幼女的孽缘,问道:“夫人,斗胆问一句,琉璃小院里的年轻女子,是什么来头,竟然让玲珑洞天如此兴师动众,让闭关半甲子的殷长老亲自出山。”

范夫人冷笑道:“玲珑洞天做了观音座八百年的末席,现在我们这一脉群龙无首,才让它得志猖狂。小院里的女子不简单得很,她出生那一天,通向大海的整条大江聚集了数万条红鲤鱼,齐齐跃出江面,‘万鲤朝后’,千年一遇的异象。”

马夫震惊道:“她就是小薛后?”

范夫人神情复杂,点头道:“薛家有女号‘瘦雪’。她与玉徽‘肥鸽’赵皇后齐名。”

马夫苦笑道:“赵钩戈。”

范夫人厌恶道:“婊子。”

被老鸨骂婊子。

不知道一国之母赵皇后听到,会是怎样的表情?

赵钩戈在朱雀玉徽两个王朝眼中,只是一名空有一个冷硬姓名的似水红颜,绝非合格的皇后,她生于玉徽姑苏水乡,体态丰腴,尤其是胸前一对嫩鸽,据说让玉徽宗宋哲第一临幸时,着体便酥,从此君王不早朝,更将她胸前那对旖旎誉为“温柔乡”,放言“皇后这里的风光,天下所有男子都垂涎,哪怕‘人屠’姜子图转世,若碰上了皇后,也要沉浸其中,心甘情愿放下屠刀。”

听范夫人语气,似乎她与这位远在玉徽深宫的赵皇后渊源不浅。

加上被“玲珑洞天”挑中的小薛后。

观音座是何等的胸有锦绣?!

范夫人略显宽敞的华服依然遮不住她丰满胸脯的风光,呼吸稍重,便风情万种,阴冷道:“希望陈青帝别辜负我的期望。”

马夫白洛与陈青牛一样,从不敢多看表面身份是琉璃坊坊主的范夫人,他甚至连觊觎之心都没有。他见识过太多范夫人的手段,最重要的是,范夫人与庞凤雏有一战的实力,他对上小宗师级别的庞侍郎,只有逃命的份。

范夫人起身,离开房间前,丢下一句:“白洛,你离开凉州前,传授陈青帝一套适合他的练体功法,好歹在一年之内成为中品武夫。也该让这孩子跳出井底,看一看井外的天地。”我的QT房间开通了!烽火戏诸侯官方QT房间号[1655]

第九章 珍珠十斛

王琼跑陈青牛的柴房越来越勤快,最近两次还特地带上花费不少银子的好酒,今天更是拎了一壶上等竹叶青,加上一大包卤味,不再居高临下对待陈青牛,自降身份,很热络地称兄道弟,多了几分发自肺腑的寒暄。

陈青牛见多了琉璃坊今朝得势富贵明日猪狗不如的境遇,没摆出得志便猖狂的架势,在王琼面前,依然以小喽啰自居,王琼喝得高兴,面红耳赤,醉话连篇,陈青牛不管这汉子真醉假醉,都平常心应付。

王琼离开柴房,卤肉解决干净,小板凳上的竹叶青还剩下大半壶,有意无意要留给陈青牛独享。

陈青牛望着那壶酒,自言自语道:“世事洞明,大学问呐,这位相貌粗犷心如细发的武夫,还真是教会我不少有用的东西。”

除了王琼,一些不熟的小厮奴役,还有一些从来吝啬媚眼的婢女都愿意来柴房坐一小会儿,陈青牛哭笑不得发现,貌似勾一勾手指,就能让一两位生性放浪的艳丽婢女脱下衣裳,赤条条白嫩嫩躺在这张硌人的床板上,任他采撷。刘七那小子三年前肯定要眼红得要命,不知如今他在宫内厮混得怎样,刘七命硬,应该死不了。

突然没有了子时整整一个时辰的刺痛煎熬,陈青牛不太适应,躺在生冷床板上,透过柴房破败腐朽的窗户,望着夜空,脑海中有四幅印象深刻的画面:辉煌董府中小女孩面对长剑的镇定。

紫袍庞侍郎的绝世风采。

马夫伸出两根手指将碟子挪了挪的细微动作。

最后是范夫人如冰雪的眼神以及构成鲜明对比的丰腴娇躯诱人身材。

陈青牛自嘲道:“刘七啊刘七,以前我还骂你老盯着丰胸肥-臀小蛮腰的女人没出息,看来咱俩半斤八两。唯一比你强的,就是我同时还不排斥纤细小巧的黄花闺女。”

想到这茬,陈青牛不知怎么就记起那幅《燕王行幸小薛后图》,继而想到玉徽昭容头一天到达琉璃坊,最后一位昭容的楚楚背影。

挺像的。

陈青牛嘴角含笑缓缓睡去,睡着之前只有一个龌龊念头:他娘的,是该给裤裆里那位相依为命十六年的小兄弟找姑娘了,要不每天早上起床鲤鱼打挺的时候都担心给硌着。

清晨醒来,继续苦练从王琼那边摸来的下乘把式。陈青牛惊觉视力已经完全恢复,甚至感觉比以前更加清晰,路上撞见貌美歌姬和婢女,轻轻一瞥,就能瞧清楚她们的睫毛,或者精致耳朵上的柔嫩绒毛。更别提可以凭借与刘七切磋出来的丰富经验,估算姑娘们胸脯的份量。

弯弯曲曲,不急不缓来到琉璃小院,打扫庭院,喂鱼,擦拭石桌藤椅和鸳鸯棋子,活不重,但细致讲究,石桌上那盒麒麟玉棋子,丢了一枚,磕坏磨损了一点,他拿命赔都赔不起。

那名清倌儿依然不愿意来庭院坐一坐,完全不给陈青牛一睹芳容的机会,小楼显得格外寂静幽深。

陈青牛逐渐淡了对那名调素琴阅金经清高女子的念想。

范夫人足矣。

这当然是陈青牛的妄想。

不过范夫人的确一等风韵,她身材高挑,比普通男子还要高出一些,站在女子中间就更加鹤立鸡群,双腿尤其修长,行走端庄贤淑,没有半点青楼女子的风尘味,她哪怕已经身穿宽松华服,胸脯依旧傲视群芳,屁股完全符合陈青牛刘七两个雏“滚圆挺翘”的共同要求,于是看她脸庞,仕女雍容,看她背影,便透着股妖艳绮丽。

细细一想,陈青牛还握过范夫人的玉手。

可惜当时除了紧张便是忐忑,没有功夫去摩挲体会。

陈青牛大恨。

那可是范夫人,比琉璃坊花魁“香坠扇”还要难以一亲芳泽的女人。

陈青牛站在紫竹丛下长吁短叹,浑然不觉身后站着一位不苟言笑的驼背老妪,对他除了漠然冷淡便是若有若无的鄙夷。陈青牛总有一种无奈错觉:难不成上辈子我欠了这老妇几万贯钱?

驼背老妇年轻时候应该有一双不俗的凤眼,只是古稀容貌,秋水长眸非但不再妩媚,反而增添她几分阴鸷凉薄,老妪板着脸站在陈青牛身后,听了半柱香时间的唉声叹气,神情不悦,但是一直没有打断陈青牛的遐想。

直到陈青牛猛然一惊,转过身,浮出笑容,陈青牛俊秀,不知为何,王琼一伙人心中都奇怪陈青牛还是那个陈青牛,鲤鱼跳了龙门,依旧温良恭俭,可就是瞅着不对劲,给人感觉与以往很不一样。

老妪瞥了眼陈青牛的双目,皱了皱稀疏眉头,面目愈发可憎,不冷不热道:“小崽子,一身不干不净的污秽戾气,以后再往楼上探头探脑,挖了你狗眼。”

陈青牛眯起眼睛,直愣愣看着言语不善的老妪,他搓着手,嘿嘿一笑。

若是以往,陈青牛还是那个最下层的跑腿小厮,一定舔着脸哈着腰,只敢肚中腹诽,绝不敢在脸上泄露丝毫,可董府一气呵成杀人之后,陈青牛整个人精神气骤然一变。

他的变化,俗人只是模糊的感觉,范夫人这类世间山外山上的绝顶人物,才明白是兵家先天至宝——兵种武胎的孕育,使得陈青牛在武道上,如同琉璃坊的地位,水涨船高,出奇迅猛。

老妪见识陈青牛的态度,脸色更冷,生硬道:“小畜生,当真以为有小妇范玄鱼替你撑腰,我就治不了你?”

范玄鱼?

范夫人的姓名?

陈青牛愣了一下,本以为这位老妪只是老鸨出身的人物,仗着资格老,便对琉璃小院以外的人物嗤之以鼻,现在听语气,可不像是普通老妪,她身上那股子阴冷,比起道行平平的萧婉儿,还要凶悍,直呼坊主名字,大不敬的行径,凉州裙下之臣无数的那把香坠扇都不敢吧?

陈青牛见风转舵,谄媚笑道:“老夫人言重了,小的只是坊内最末等的下人,得了天大的福气,这才得以进入仙境一般的琉璃小院,只担心自己不够用心伺候神仙人物的小姐,哪敢造次。偶尔壮着胆子瞧上一两眼小楼,只是觉着小姐琴声绝佳,心中只有崇敬,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歪念头,若有不实,小的情愿被天打雷劈。以后小的绝不再瞧小楼,只会低头做事。”

老妪冷哼一声,“下作的伶牙俐齿,脏了我耳朵。”

陈青牛频频点头道:“老夫人教训的是。”

老妪转身离开,步入小楼,小楼房门自个儿吱呀掩上,陈青牛并没有见她动手,这等诡异手段,让他大吃一惊。

琉璃小院门外有一位穿着比坊内寻常歌姬舞还要鲜亮的小婢,神情倨傲,陈青牛赶忙迎上去,她斜眼瞥了下陈青牛,说道:“我家小姐过会儿要来院子,你让楼里的小伶早早准备。”

说完她便不容面有难色的陈青牛诉苦,径直离开。陈青牛苦着脸,走回院子,在小楼外徘徊,不知如何开口。房门缓缓打开,神出鬼没的老妪站在门口,沉着脸道:“小奴,滚远点。”

里外不是人的陈青牛无功而返,站在青瓷缸旁,环视四周,然后朝里头偷偷吐了一口唾沫,见着那些尾在琉璃院比他还要有地位的红鲤鱼,心想早晚要清蒸红烧了你们。

片刻后,排场极大的一群人进入院子,为首女子体态妩媚,娇小玲珑,肤色莹白剔透,这小娘子身子小却腴,端的罕见。她身后跟着五六位贴身婢女丫鬟,陈青牛笑脸迎上去,本

以为又是一顿臭骂,不曾想那绸缎锦绣的小娘子却笑容可人,如沐春风,对陈青牛说道:“你便是得了李状元赐名的陈青帝?”

陈青牛赶紧点头。眼前巧笑倩兮的女子,与身后对陈青牛不屑一顾的下人,对比鲜明,愈发显得她平易近人。

她进了院子,在藤椅上坐下,拈起一枚麒麟白子,放在棋盘正中的天元位置,等了一炷香时间,身后的婢女们都是望向小楼方向,一脸忿忿,她抬头望着站远一点的陈白熊,笑问

道:“陈青帝,你可会手谈?”

陈青牛轻声道:“会一些。”

她招招手,柔声道:“来陪我下一局。”

陈青牛老老实实小跑过去,战战兢兢坐下,陪着这名美人如玉的玲珑女子下了一盘围棋,陈青牛棋力平平,被杀得丢盔卸甲,狼狈不堪,女子略微失望,没了兴致,不再盯着棋盘,靠着藤椅,望向那丛紫竹,轻笑道:“倒是茂盛了许多,当时我种植下去,可没有什么竹叶。”

陈青牛终于知道眼前女子是谁。

琉璃坊的大花魁,“香扇坠”秦香君。

号称价值珍珠十斛的佳人,整个朱雀凉州近万青楼女的魁首。她当年便是从琉璃小院出去,才一鸣惊人。

她娇柔慵懒起身,笑了笑,道:“好大的架子。这还只是清伶,若是日后成了红牌,还不得当自个儿是皇后哩。”

陈青牛低头不语,哪敢插话,神仙打架,他这种人只有眼观鼻鼻观心的份,不被殃及池鱼才好。

她望向陈青牛,秋水眸子蕴含说不清道不明的风采,柔声道:“陈青帝,要不我跟范夫人说一声,你去我那流萤小院,别的不敢说,受气总少些。”

别说,陈青牛还真心动了。

秦花魁的流萤小院是琉璃坊出了名的福地,一则坊内都说院主菩萨心肠,从不打骂下人,给的工钱也高,逢年过节,甚至都会给点赏钱,二来流萤院是秦花魁的地盘,一般男人根本进不去,有权有势的凉州杂号将军尚且被拒之门外,所以完全不必担心受恶劣嫖客的刁难,有资格进入小院的,也都念在香坠扇的情分脸面上,和和气气。

最后,昨晚陈青牛夜深人静还悄悄琢磨着要给裤裆里小兄弟找小娘子,这不正是上了茅厕没带厕纸就有好心人雪中送炭吗?陈青牛脑袋急转,权衡利弊,心想好歹与范夫人和那实力高深的马夫都有点交情,开口求上一求,指不定就更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就在陈青牛正准备放手搏一搏。

房门开了。

清倌儿在老妪的陪同下走出来,她似乎半点不懂人情世故,对上了琉璃坊仅次于坊主的秦花魁,正眼都不瞧上一眼,只是狠狠瞪着陈青牛,冷冷道:“一日是我的奴才,就一生一世都是了,被打死,还是我的鬼。”

陈青牛立马透心凉。

终于见识到清倌儿的容颜,与坊内传闻一致,容貌并非绝色,在陈青牛看来差不多与萧婉儿等同,瞧着瞧着,陈青牛就有点眼熟,终于记忆起来,她便是那日坐在最后一辆马车上的玉徽昭容,背影纤弱,风一吹便要飘走的那位。

听了她的恶毒言辞,陈青牛愈发坚定早日脱离琉璃小院的决心。古话说相由心生,看人字书,听人操琴都一样,这位昭容雏妓两日操琴风格迥异,在陈青牛看来一定是反复无常的女子,伺候这等人物,指不定哪天就刚拿了枣子吃就被大棒砸死。远远避开,早走为妙。

花魁秦香君七窍玲珑,察言观色炉火纯青,稍稍一看陈青牛脸色,就知道这小厮心思七七八八,便火上浇油,也与清倌儿一模一样,并不对视,只是看着陈青牛胸有成竹微笑道:“陈青帝,收拾一下,我先去跟范夫人打声招呼,最迟明天就可以去流萤院陪我下棋。”

清倌儿依然眯起比她容貌要出彩许多的一双丹凤眼,凝视着夹在中间不上不小的陈青牛,嘴角勾了勾,吐出一个字:“敢?”

这下子,陈青牛做墙头草都难了。

白发马夫救星一般出现在院门口,喊道:“陈青牛,范夫人喊你过去,别怠慢。”

一身冷汗的陈青牛如释重负,与两位争锋相对的神仙姐姐请辞,火速跑出是非之地。

白发马夫将陈青牛领向他的小院,位于琉璃坊最北的小角落,无人问津,陈青牛一肚子狐疑,坐下后,他翻出一碟花生米,拿起青葫芦酒壶,仰头喝了一口,道:“范夫人并没有喊你,是我想跟你交代一点事情。”

陈青牛愈发纳闷,眼前男子虽只是一名马夫,却显然是坊主范夫人的心腹,当天在董府,不是他设下古怪法术,陈青牛恐怕对上臃肿董卓一人,都讨不了好,更别说从紫袍庞侍郎手中逃脱。我的QT房间开通了!烽火戏诸侯官方QT房间号[1655]

第十章 白家余孽

白发马夫气色与以往两次略有不同,缓慢喝酒吃花生米,道:“我叫白洛,是凤阳白家的世子,凤阳白家,传承四百多年,天下九洲,我们朱雀王朝位于最小的南瞻部洲,白家先祖行伍出身,不读半日兵书,随那一朝朱雀皇帝四处征战,一次皇帝深陷险境,只带几十贴身护卫逃出重围,被三千铁甲骑兵追撵,先祖与皇帝逃至凤阳河,平静大河没来由暴涨数丈,水势浩大,皇帝本以为天意如此,束手待毙,先祖使出大神通,背负皇帝,一跃而过凤阳河,皇帝赐丹书铁券。先祖随后立下连绵战功,最终开疆裂土为侯,位极人臣。四百年来,白家忠心耿耿,我父安德侯更是一心辅佐鸿帝,奈何太监当国,大阉韦貂寺栽赃白家,诋毁白家私藏兵家至宝《白帝阴符经》,下诏我父前往皇宫,我父不顾劝阻,独往凤州,被赐死。白家愤而举兵,清王侧,被当时还只是先锋将军的长安侯屠尽白家十五万子弟,只余下寥寥百人幸免于难,可在二十多年的追击剿杀中,陆续死去,我恐怕已经是白家最后一人。”

陈青牛脸色凄然。

心中却是在寻思这白家是否真的藏有《白帝阴符经》。

白洛无暇顾及陈青帝的心思,只是缓缓道:“这次被庞凤雏发现行踪,你无须担心,有范夫人在,动不了你一根汗毛。我不是观音座下弟子,必须离开琉璃坊。”

陈青帝更加迷茫疑惑,这观音座是啥门派,如此霸道,他几乎是当着庞侍郎的面杀了董卓一家子,还能在人家眼皮底下逍遥快活?

白洛笑道:“天下九个大洲,仙佛真人,妖魔鬼怪,可谓光怪陆离,你现在所见到的不过是九牛一毛。你只需记得观音座是天底下最厉害的门派之一,只要拼命去坐上观音座客卿的位置,天下随处便皆可去得。九洲六大真统,大昆仑最为神秘,据说掌控天下气运。位于东东盛嵊洲的龙虎山乃是道教正统,传承数千年,天师辈出,呼风唤雷,尽是半仙人物。东北菩殊州的天龙寺,佛门圣地,一座舍利林,万法归宗。北俱芦洲有玄当山武神宫,我辈兵家圣地,人屠墓便在玄当山上。西北监洲有谪仙山,九脉剑宗祖庭扎根于此,一剑出,九洲剑折。每一脉分散一洲,英才辈出,与俗世众多皇朝纠葛广联,是除儒教根基稷穗学宫外,涉世最深的一个真统。至于稷穗学宫,自称三大宗师六十小宗师,庞凤雏,便是较为出众的小宗师之一。”

陈青牛啧啧称奇道:“大昆仑,龙虎山,天龙寺,武神宫,九脉剑宗,稷穗学宫,九洲六大真统,个个听上去,都是好可怕的气派。”

白洛咂摸了口酒,笑道:“气派不大,实力不强,小宗师庞凤雏能让我像一条丧家之犬?”

陈青牛壮着胆拣了颗花生米,丢进嘴里,嚼着好奇道:“还有吗?”

白洛点头道:“有正有邪,或者说阴阳雌雄,才是天道。除了六大真统,还有四大魔统,分崩离析六百年的的白帝门,韦貂寺所诬陷的《白帝阴符经》便是白帝城镇门之宝,共有三卷。接下来是东海之上的长生福地,以及位于极北之地的大日密宗,最后一个鬼蜮酆都。都是不输六大真统的门派。”

陈青牛疑惑道:“除了酆都,听着都不像魔头啊?”

白洛觉得有趣,哈哈笑道:“陈青帝,你可曾看到有恶人出门,自个儿在脑门上贴着我是恶人的纸条?可曾在琉璃坊见着姑娘在脸上写我是婊子?”

陈青牛嘿嘿直笑,道:“有理,太有理。坊内的女人,都恨不得自己被当做日日有落红的黄花闺女。”

白洛高兴,觉得这小子对味,干脆把酒壶丢给陈青牛,自己吃花生,道:“六大真统四大魔统,十大门派加起来,大约百年,便有一人可得道飞升,平摊下去,一个门派大概是千年得遇一名惊艳绝才的人物。可有三个门派,丝毫不逊,其一是满门皆是女子的观音座,再就是鱼龙混杂的玉钩门,还有专攻炼丹一条独木桥的抱朴山。其中范夫人所在的观音座,大多修士超然物外,千百年一心求道,真真正正做到了不理俗事。你再看那佛儒道兵四家,注定无法自成三千小世界。这世上,绝少有全然不沾因果便可飞升的法门,这也是很多修道之人闭关几十年甚至百年,仍旧精进轻微的缘由。根骨,机缘,缺一不可,机缘去哪里寻?孑然一人,哪来的机缘?观音座这一点做得最为精妙,此间机妙,我先不道破,你终有一日,会船到桥头,行到山前。我跟随范夫人将近二十年,当初见着她是怎样的容颜,今日还是一模一样,一分不老,一毫不差,这便是窥得大道之士的得天独厚。”

陈青牛无限向往,听白洛讲道,可比王琼说起武道要远远浩瀚精深,感觉王琼嘴里的武夫九品,到了白洛这边,便不那么巍峨强势了。

白洛自嘲一笑,道:“我跟随范夫人这么多年,只知道观音座有三脉,莲花峰,胭脂山,还有玲珑洞天。范夫人出自莲花峰,却应该还是不是最了不得的人物,今日琉璃小院里那位老夫人,才是观音座的高士。不过她是玲珑洞天的长老,与范夫人并不对路。”

陈青牛几乎忍不住要翻白眼,观音座里的仙子,来开妓院作甚?难不成这就是观音座的独门法门?

白洛犹豫了一下,道:“那老夫人来琉璃坊,不过是照顾院里的女子。听范夫人语气,那女子是被玲珑洞天相中的绝艳奇才,与你一般,是佛根道骨,且不说这个,她还是天生的剑胚,最适合在玲珑洞天修炼,那女子是佛家所谓的‘四十齿相’,常人都是三十六齿,她却多了四齿,于是身有四种法相菩萨庇护,只要修习佛法到了境界,便可生出四尊无穷威力的金身法相。不仅如此,她同时还是道教经书上所讲的‘咽中津液得上味相’,书上说有此相者,咽喉中常有津液,上妙美味,如甘露流注也。一旦出声,则天籁梵音深远,男子如龙啸,女子如凤鸣。可惜你身上佛根道骨被蛰龙毁去,否则便能让我这凡夫俗子也开一开眼界。”

陈青牛错愕。

白洛笑道:“没错,你也是身兼佛根和道骨,但被你左眼赤螭右眼黄蟠给当做食粮,吞吃了十六年。若非在状元墓前,得了李白禅赠予你的气运,你肯定活不过那次的小天劫。”

陈青牛呆滞当场。

自己难道不只是一个混吃等死的青楼小厮?

白洛眼神古怪道:“那女子是不是‘咽中津液得上味相’,有个简易法子便可确定,陈青帝,你想不想知道?”

陈青牛僵硬点头,还没从震撼中回复过来。

白洛大笑打趣道:“愚笨,去亲一亲她的嘴,不就知道了?”

陈青牛挠挠头,这也忒不知死活了。

白洛收敛笑意,从怀中掏出一本泛黄古书,递给陈白熊,沉声道:“陈青帝,这本《尉缭子引气术》送你,再授你白家锤仙拳。”

陈青牛不知所措。

不明白他为何要丢下如此巨大的馅饼,是福缘,还是陷阱?

陈青牛琢磨不透。

白发苍苍的白洛却等不及一般,道:“收好《尉缭子引气术》,此书虽不是修道之人梦寐以求的东西,但对寻常武夫来说,也是宝物。我家先祖所创锤仙拳,三十六式,皆悟自军阵厮杀,你这小子,修习锤仙拳,事半功倍。我读三遍拳诀,你能记下多少是多少。”

只听了一遍,陈青牛其实就牢记在心,但还是竖起耳朵,听完剩余两遍。就像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小贼,突然窃了一大坛银子搬回家,即便藏好,也不安宁,觉得要多瞧上几眼才安生。

心中默念一遍,确定无误,这才松口气。将《尉缭子》小心严实揣在怀中,抬头望向白洛,见他神情落寞,不同寻常,他的眼神,让陈青牛生出一股不安,儿时,乳娘在病榻上合眼前,便是如此,几乎一模一样。

陈青牛欲言又止。

白洛站起身,望向窗外,轻声道:“我已是一枚弃子,说不定庞凤雏已经在凉州城头上等候多时。我不死,范夫人和那位庞侍郎就都不放心,我一死,庞侍郎就能心安,毕竟亲手断了白家最后的血脉,如此一来,他才良心过得去,要捏着鼻子,留你一条性命。”

陈青牛轻声道:“范夫人?”

白洛摇头道:“稷穗学宫断然不会为了一个董家向观音座示威,而观音座也不绝肯为了一个奴才跟稷穗学宫过不去。稷穗学宫要的是董青囊,一名前无古人的女子大宗师。观音座莲花峰,要的是你,陈青帝,一位脚踏莲花的客卿。”

陈青牛黯然无语。

白洛豁达笑道:“娃儿,兔死狐悲了吗?”

陈青牛咬着嘴唇。

能不兔死狐悲吗,跟了范夫人二十多年的人,当成弃子说丢就丢,自己某天没了利用价值,岂不是被舍弃得更快,更狠?

莲花客卿?

太遥远了。

对悲观的陈青牛来说,解决下一顿温饱才是正途。

四十来岁便一头白发的白洛摸了摸他脑袋,轻声道:“陈青帝,要想长生不朽,唯有求道,高高在上,终可不必仰人鼻息,五湖四海,天下九洲,唯你独尊。你不是我这废人,一步一个脚印,只要走下去,天道渺茫,终归还是给你留了一线门缝。再者,咱们兵道,与儒释道三教又有不同,无须担心兵戈杀戮遭来因果,那三教得道高人,若是杀伐过多,飞升之际,天劫便愈是凶烈,五百年前龙虎山天师张灵书,飞升前曾一人独入酆都,一口屠仙剑杀了酆都十万魑魅魍魉,这在世人眼中本是无上善果,却不料天劫时,天降十道紫雷,比寻常天劫九道天雷还要霸道,龙虎山地动山摇,连累近千名在龙虎山附近观摩张天师白日飞升的修道者都魂飞魄散,端的凄凉无比。我们兵家老祖师爷姜子图,却是能不借助灵山洞天,不借助仙家兵器,不借助和尚诵经道士吟咒,全以一己之力,三次承受天劫,共计二十七道天雷,法力不减反升,可谓与大罗金仙无异。陈青帝,想长生否?想天下无敌否?想视天劫如无物否?”

陈青牛听得血液翻涌,心潮澎湃,双目炯炯有神,一赤一黄,熠熠生光。

白洛终于还是走了,拎酒壶,轻轻唱着状元郎李牧广为流传的《凡人歌》,慷慨赴死。

这位硕果仅存的白家世子,传了陈青牛衣钵,却没有提什么要求,只是不甚悲哀地洒脱一句:“白家亡了。”

第十一章 得上味相

陈青牛百感交集,替他打开了一扇天窗白家白洛注定一去不复还。他站在房间里,心神一震,先端把椅子去把房门堵住,小心翼翼掏出《尉缭子引气术》,迅速翻开,总共十二幅引气经脉图,繁琐晦涩,俱是一些道教词语,一炁一阳,黄芽黍米,斩三尸,七返九转,金液还丹,陈青牛看得头痛,所幸《尉缭子》注解艰深,毕竟只有十二幅,再密密麻麻也有个尽头,陈青牛花了一个时辰全部死记硬背下来,再藏回怀中。

匹夫怀璧的陈青牛出了房间,硬着头皮返回琉璃小院,秦花魁离开多时,清倌儿站在青瓷缸旁边,盯着鱼缸内的红鲤鱼怔怔出神,老妪不知何处去。陈青牛不敢惊扰这位看着纤柔却是根骨神奇的女子,只是悄悄欣赏着她的背影,又无缘无故记起那张《燕王行幸小薛后图》,恶意坏水地想这小娘子日后被人宠爱,是否如《行幸图》上那般描绘,需要几名妇人扶持娇躯,才堪男子鞭挞。

“好看吗?”

她突然转身,盯着可劲儿瞧的陈青牛问道。

来不及掩饰的陈青牛实诚道:“好看极了。”

她冷笑道:“果然天下男人都是一样的脏物。”

陈青牛不痛不痒,连蛰龙吞食根骨钻刺眼球的痛苦都能熬下来,美人这点唾弃实在算不得什么,何况她的嗓音清冷婉转,别有韵味,听着就心旷神怡。不过陈青牛还是识趣地低下头,点到即止,生怕真惹恼了这位据说要被玲珑洞天悉心栽培的美人,这才刚得手的锤仙拳口诀和仙籍《尉缭子》,岂不是要成为陪葬品。玩伴刘七就是乐极生悲的最好例子,陈青牛不敢放肆,小心驶得万年船,至理名言。

她问道:“你原本是青楼小厮,最下贱的那种?”

陈青牛低着头翻了个白眼,道:“是的。”

她神采奕奕,眼神异样,吩咐道:“领我去看看你的狗窝。”

陈青牛抬头,一脸茫然。

她愤愤道:“去还是不去,小厮,信不信等会儿殷姥姥回来,让她炼化你魂魄,锁在壶中,看你到时候怎么去流萤小院,讨那青楼贱婢的欢喜。”

好大的口气,将香扇坠骂作贱婢。

继而一想,以白洛描绘的观音座气场,玲珑洞天能够与莲花峰和胭脂山三分天下,够可怕的了,这女人他日一定是更加高不可攀的神仙角色,确实有底气对勾栏中的花魁嗤之以鼻。

陈青牛一边猜测着那观音座“客卿”是什么地位的职位,一边偷鸡摸狗般领着她赶往蜗居十年的破落柴房,琉璃坊见过她的人不多,记得的却并不多,一路上没有惹来太多关注,一个小厮领着一位清秀清伶,在琉璃坊是常有的事。

清倌儿一路张大眸子,一脸好奇,陈青牛也搞不懂她哪来的兴致对勾栏风景瞧得津津有味,只管带路。只希望这位祸水赶紧心满意足打道回府,怀揣着《尉缭子》的陈青牛恨不得现在凉州城都死光,让他无所顾忌修炼锤仙拳和引气术。

“你就睡这种地方?”

她掐着鼻子皱着眉头问道,柴房旁边就是马厩,气味并不好闻。

陈青牛心生戏谑,你不是高高在上的仙子吗,我就要你下凡,去闻一闻我那草窝的下作气味,激将法道:“都到这儿了,不进去瞅瞅?”

她显然在天人交战,犹豫不决。

陈青牛推开柴门,先进了去。

她一咬牙,跟进去。

还好,出乎意料,比外边要好闻一些,她终于能正常呼吸。柴房小归小,寒酸到了极点,却也不算杂乱不堪,几样东西井然有序。她提着绸缎裙摆,左看右看,笑道:“原来这就是市井生活呀。”

陈青牛哭笑不得,看她模样,寻常女子出嫁为妇也够了,怎么还跟孩子一样的幼稚心性。

她转身道:“好啦,看够了,走吧。”

陈青牛望着她的小巧曼妙背影,呆了呆。

她见陈青牛没动静,转头皱眉冷哼道:“难不成你这小厮还有邪念?不知死活的东西。”

她不说这个还好,陈青牛听到这句话,脑海中有东西一下子就炸开。

污秽不堪的《行幸图》。

美味若醇酒的背影。

近在咫尺女子的清香。

白家世子说死便死的悲壮境遇。

陈青牛不知哪来的勇气和胆量,冲上去,一把抱住了同时具有“四十齿相”“咽中津-液得上味相”的她。

她神情惶恐,娇躯颤抖,根本不知道如何应对。

从小锦衣玉食,生而封后,天底下俗世间有哪一位女子有她这等显赫身份,在玉徽王朝,除了父亲,连男子都没见过几位。怎会知道应付现在的状况,打他?她已经吓得没半点力气了,骂他?她只会赃物、东西等寥寥几个词语,再多,小脑袋就想不出来了,她的灵气慧根全部被用在了琴棋书画舞剑歌上,前些年在府上绞尽脑汁才历尽曲折搜罗了一本下作的《春-宫梅》,还都会每次翻开就面红耳赤。

本来只要她略微示威,头脑发热的陈青牛也会立即冷静下来,可见她只顾着发抖,却没下文,陈青牛就色胆更壮,加大力道紧紧搂着她柔若无骨的纤弱身躯,只像暖玉在怀,上了瘾,嗅着清幽体香,凝望着那张泫然欲泣的俏秀脸庞,记起“咽中津-液得上味相”的评语,一直讲究谋而后动的他不管不顾,一下子就啃了上去,先贴上她温凉的嘴唇,然后撬开,直捣黄龙一般,肆意妄为。

比当年刘七砸锅卖铁买来的花雕酒可要甘醇百倍,千倍,万倍。

环住她的小蛮腰,却用上了巧劲,不再一味蛮横粗野。

在她樱桃小嘴中的动作也温柔了许多。

在勾栏长大,耳濡目染,久而久之也就无师自通。

可怜隐秘身份惊世骇俗的女子,成了陈青牛的习练对象。

婉转抽泣,出自媚骨天生的她,便成了陈青牛耳中的呻吟娇-啼,吃了最猛烈的春药一般,愈战愈勇,手法迭出,恨不得将她揉进身体,好生怜爱。

在她嘴中欺负了差不多足足半柱香光阴,陈青牛尝足了小娇-娘滋味,终于微微松开她,却还是没有放手,两人紧贴着身体,她哭得梨花带雨,小手狠狠捶打陈青牛胸膛,那双灵气四溢的秋水眸子布满委屈幽怨,依稀还有一丝认命的麻木。

陈青牛捏了一下她盈盈一握的小蛮腰,咧开嘴笑道:“你嘴巴真是香甜的,肯定是我这辈子最好喝的美酒了。”

她愣着,愤恨似乎少了些。

陈青牛见她流着泪,不给她挣扎逃避的机会,低头用舌头温柔舔去泪水,面对面,鼻子顶着鼻子,轻笑道:“要不,你给我做婆娘吧,给我生娃。”

她还是呆呆的,眸子却有了点灵气,还是咬着嘴唇不说话。

陈青牛还担心她听不懂市井俚语,特地一本正经解释道:“婆娘就是妻妾的意思,生娃就是生崽,生孩子。”

她噗嗤一笑,然后继续板着脸,捶打挣扎的力气弱了几分。

陈青牛憨憨道:“你笑起来的时候真水灵,比板着脸要好看多了。”

她恨恨道:“你知道我是谁吗?你知道出了柴房,你就要被殷姥姥折磨得不得超生吗?”

陈青牛抱着她,闭上眼睛轻声道:“值了。”

她也闭上眼睛,呢喃道:“我是薛绾绾,是老色鬼玉徽宗觊觎了十六年的笼中雀,原本是玉徽王朝的皇后,是连亲生哥哥都想要染指的女人,是你们朱雀皇朝燕王愿意用三十万燕州铁骑去换的小薛后。我是薛绾绾,是出生第一天起,就被稷穗学宫两名小宗师去盯着的天之骄女,亲自传授我剑舞琴筝,每日在耳边一遍遍讲述枯燥的儒家经典,现在,我又成了玲珑洞天的玩偶,十六年来,我没有踏出过薛府一步,只被稷穗学宫告知整个南瞻部洲的男人,都想把我当做胯下玩物。你呢,一定见过那幅《燕王行幸小薛后图》吧,你还觉得美吗?我逃得过宋哲,逃得过燕王,逃得过稷穗学宫,再以后,就算侥幸逃得过玲珑洞天,我逃得过你,你这样的男人吗?”

陈青牛放开她,躺在床板上,陷入沉思。

她说她是小薛后,南瞻部洲最美的女人之一,“瘦雪”薛绾绾,他信。

连白洛的话都信了,世上有仙佛神魔,有长生天劫,还能有什么可以不信的。

小薛后坐在床板边沿,望着在二楼偷偷观察打量多时的青楼小厮,默不作声,眼神复杂。

他是第一个不是心中意淫,而是真正抚摸轻薄过她的男子。

她笑问道:“你真想娶我,而不是花言巧语?”

陈青牛目不转睛望向她,点头道:“真想。”

长生不朽,金丹大道,暂时过于虚妄飘渺,既然灭了董家,总需要一个继续咬牙拼命的理由不是。

她弯下腰,俯身,两人嘴唇相差不过一寸,吐气如兰道:“我除了自己,就没嫁妆了,但我要的聘礼,却很大很大哦。”

陈青牛伸出舌头,舔了一下她的温润嘴唇,眯着眼睛道:“说说看。”

她反过来主动伸出丁香如玉小舌,怯生生舔了一下陈青牛的嘴唇,道:“杀了燕王,毁了朱雀皇朝,再将玲珑洞天和稷穗学宫化为灰飞。”

陈青牛自言自语道:“这总比斩尽天下龙简单些,只是你等得起吗?十年,百年,甚至是千年。”

她似乎被陈青牛的话语吓到,脱掉脚上藏青色绣花鞋,缩在床板角落,靠着墙壁,轻轻道:“我随口说的。”

陈青牛坐起身,笑呵呵道:“我也是。”

她,名动大洲的小薛后,柳眉倒竖,一脚将他踹了下去。我的QT房间开通了!烽火戏诸侯官方QT房间号[1655]

第十二章 莲花和尚

(这两天参加百年校庆,现在才回来。过了12点再上传一章。)

妾不如妾,妾不如偷,陪着薛绾绾往琉璃小院走,陈青牛终于明白这话的含义。

出了柴房,小薛后便恢复冷冷清清的性子,仿佛与他并无半点交集,她还是那个不管走到哪里都是尘缘显赫仙缘深厚的小薛后,他还是那个出身卑微前途黯淡的青楼小厮。

他们两个前脚走进小院,老妪后脚跟便跟进来,脸色不佳,柴房中小薛后解释过殷姥姥是去坊主那里,这才给了她溜出去的机会。

正是这几柱香的功夫,顺便也给了陈青牛折辱仙子的机会,可惜小腿一伸仪态万方地把他踹下床后,就再不给他动手动脚的时机。陈青牛知足常乐,这可比握一下范夫人的腴滑玉手来得刺激满足,整个娇躯都被他搂住,还动嘴尝了尝传说中咽中津-液得上味相,被远在天边的燕王得知,还不给气得七窍生烟。

人家一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王爷动用麾下几十万铁骑,长驱直入,摧枯拉朽,攻入紫霄宫,才掳走一具仿造小薛后的木甲艺伶,而王朝里一个最低贱的小厮,不费吹灰之力,就动手动脚还动了嘴。

老妪对陈青牛一直抱有戒心,似乎方才在范夫人那边也没得了便宜,就把气撒在陈青牛头上,怒喝道:“不懂规矩的小畜生,滚远点。”

陈青牛忍着,站到远处,与给红鲤鱼喂食的小薛后离了差不多二十步远,老妪仍然瞪着那双年纪越大越阴森的丹凤眼,陈青牛一退再退。

老妪面无表情道:“小姐,该研习《老子言尔注》了。”

小薛后神情恬淡,并无抗拒,跟着她走入小楼。来到二楼,两人隔案而坐,在玲珑洞天担任长老的老妪殷姥姥翻开一本道教典籍,开始逐字逐句讲解,小薛后自小便被两名在朱雀王朝德高望重的稷穗学宫小宗师逼着苦读典籍,虽然殷姥姥所讲略有不同,但聪慧异常的小薛后完全可以一心两用,所以大部分心思都在不远处的古琴上。

朱漆,大流水断纹。

此琴来历非凡,一千五百年前道教大散人吕洞阳见凤凰栖于一段梧桐枝干,劈作七弦琴,琴底颈部刻有“冬雷”二字,草书填绿,龙池左右分别刻草书“羽化”,篆书“号钟”印,吕洞阳骑鹤飞升,只留下冬雷古琴。

六百年前朱雀皇帝曾提出用三城换琴,玉徽不许,故被雅士被誉作“世间尤物第一”,此琴乃十六年前玉徽宗宋哲下的聘礼,却并没有送去薛府,而是留在紫霄城,足见此琴的珍贵。

紫霄城破,冬雷不知如何辗转,到了小薛后之手,也算物归原主。

老妪对陈青牛声色俱厉,可对小薛后却是极为慈祥宠溺,讲解了一段《言尔注》,便不再唠叨,合上书籍,慈颜善目道:“小绾儿,春雷剑诀可背熟了?”

小薛后乖巧点头。

老妪欣慰道:“春雷剑诀若单独来使,比不上终南剑宗的凤式剑,但融入冬雷琴声,便丝毫不逊。由你来习练,最能发挥威力,哪怕面对千军万马,弹指间便可摧枯拉朽于无形。到了玲珑洞天,由洞主亲自帮你灌顶洗髓,再每日浸泡落霞泉,每夜躺冰吻床,只要不着大魔障,百年之后,你便有望飞升。”

小薛后轻轻一笑,婉约温顺。

殷姥姥伸出枯黄瘦竹一般的手,抚摸小薛后的脸颊,怜惜道:“等到了玲珑洞天,洞主就能帮你摘去这张碍眼的牵机脸。”

小薛后柔声道:“不摘去也无妨的。”

殷姥姥笑道:“傻孩子,哪有不爱美的女人。”

小薛后闷不吭声。

殷姥姥只当她还没有适应颠沛流离的生活,安慰道:“再过两日,我们就可动身离开。楼外小厮是莲花峰的一具傀儡,根骨平平,只能勉强算个武夫胚子,也不知道怎么勾搭上了范玄鱼那小妇。莲花峰与我们玲珑洞天宿怨已久,小绾儿离那小厮远点。范玄鱼心眼多,笑里藏刀,背后捅人最是拿手,我瞅那小厮也是一个阴损德性。莲花峰近百年一年不如一年,正是痛打落水狗的大好时机,只等你成为洞主的闭关弟子,专心修道,玲珑洞天就肯定能够将莲花峰和胭脂山踩在脚下,让它们起码两百年翻不了身。痛快,痛快。”

老妪自顾自眉飞色舞。

小薛后却有点无动于衷。

老妪察觉到小薛后的无精打采,轻声道:“成了观音座洞主,莫说朱雀王朝的燕王,就是六大真统四大魔统的掌教,也不敢对你放肆。”

小薛后脸色终于好转,微笑道:“殷姥姥,那小厮既然是武胚子,难不成被莲花峰当做客卿来培养?”

老妪脸色一变,思索片刻,道:“可能性不大,莲花峰客卿历来是一等一的修道奇才,如上一任客卿李白禅,可是连洞主都要刮目相看的后生。李白禅只是他的俗家姓名,应该被称作莲花和尚,是天龙寺寻遍九洲整整二十年的转世佛子,在天龙寺舍利林修行五十年,一出世,便惊动东北菩殊州,降妖伏魔二十年,一身修为,在天龙寺除去最老的两辈,堪称第一,前途无限。曾与大日密宗大魔头龙树大战三日三夜,虽败犹荣。”

小薛后好奇道:“后来呢?一个和尚怎么就成了莲花峰客卿?”

老妪略带唏嘘道:“后来啊,他遇见了莲花峰峰主,这个本来要成为天龙寺主持,主持天下佛门的和尚,竟然动了最不该有的凡心。甚至为了她,破开舍利林最大的禁忌,偷放八条天龙,引入体内,修为暴涨,只为救出被困龙虎山的莲花峰峰主,只是李白禅的三十年前的龙虎山一行,外界不得而知,从此他和莲花峰峰主都杳无音信。这八部天龙秘法,法力通天,八龙之力,据说发挥到极致,可移山倒海,只是没谁能亲眼看见,只见于佛教经典。”

小薛后双手托着腮帮,若有所思。

老妪突然冷笑道:“这李白禅也是痴人,我们观音座每一位女子,一生中都要挑选一名男子,爱上他,然后在对方深陷不可自拔的时候,斩断情丝,最好是亲手杀死,以此修道,稳固道心,最能速成大道。爱之愈多,陷入愈深,然后一剑斩掉,便收益愈发丰厚,从此一来,天底下便再难有业障恶果缠身,打搅道心,试问,世间还有踏过不去的门槛?可怜李白禅,输得一干二净,一无所有。”

小薛后双眸异彩连连,问道:“殷姥姥,小绾将来也要如此吗?”

殷姥姥和蔼笑道:“是呀,不过小绾儿如此美人儿,注定要挑一位天下九洲最出色的男子,才般配。”

小薛后望向窗外,呢喃道:“爱上他,让他也爱上我,再杀了他吗?”

殷姥姥点头,骄傲道:“细数下来,观音座立宗一千两百年,被亲手斩杀或者毁掉公认有望飞升的男子,多达三十四位。这还不算上不惜与原本门派反目成仇而亡的天纵之才。我们洞主未曾有此磨炼,便已通达无碍,若再寻着一位,借势斩断情根,便完全可与六大真统的领袖神人,一较高下。”

小薛后默然无语,只是托着腮帮发呆。

陈青牛站在院中,趴在青瓷缸上,盯着里头无忧无虑游来荡去的一条条红鲤鱼,自言自语道:“清蒸,红烧,清蒸,红烧……”

“生吃算了。”

陈青牛身后传来一个调侃嗓音。

陈青牛惊慌转身,恭敬道:“范夫人。”

丰腴美妇披一袭青貂披肩,华贵雍容,今日换了一身更契合身材的服饰,更显得胸挺臀圆,腿长腰细。

范夫人站在陈青牛身侧,笑道:“今天秦香君说要把你要过去,殷姥姥也要把你撵走,是该说聪明伶俐你好,还是不得人心好?”

陈青牛憨笑道:“夫人,你说好就行。”

范夫人笑了笑,道:“你倒知趣,还记得谁才是你主子。”

陈青牛嘿嘿一笑。

范夫人轻轻道:“过两天,我要带你离开凉州,你有什么要在这边做完的事情?”

陈青牛想了想,轻声道:“那位萧清吟的房客,齐公子,还在琉璃坊?”

范夫人笑容诡异,道:“还在。”

陈青牛放低声音道:“范夫人,明后两天萧清吟院子外的护卫能否撤去一些?再由我来打理齐公子和萧清吟的伙食?”

范夫人深深望了一眼陈青牛,道:“可以。”

范夫人施施然离开小院,留下一个摇曳生姿的高贵身影,丰满腴美。我的QT房间开通了!烽火戏诸侯官方QT房间号[1655]

第十三章 初入武品

成了专属琉璃小院的高等仆役,最大好处就是陈青牛有足够时间去自由安排,放在以往,有空闲时间的他也不过是看人下棋听人吹牛,现在大不一样。

他回到柴房,插好门栓,掏出那本《尉缭子引气术》,钻研第一幅图,十二正经,八脉奇经,四百零九个气府窍穴,是一幅可谓提纲挈领的玄密图案。

陈青牛是个颇具灵犀的人物,触类旁通,若非他深知木秀于林不得好死的道理,凭借他的聪明才智,早就能够吸引众多视线。

只是这种引人瞩目,好坏祸福难测,例如顶替他做了出头鸟的刘七,便被小黄门看中,结果被净了身,对一心攀爬不择手段不顾后果的刘七来说可能还能接受,陈青牛就绝对受不了。

他看完这幅引气图后,觉得并不难理解,就像是一座琉璃坊地图,经脉是道路走廊,窍穴是小院房屋,想要畅通无阻,得打开一扇扇“门”,然后尽量走捷径,而引气图,无疑就是教人如何将气机引入正途,如何“开门”,而不是杂乱无章分散各处。

陈青牛并不知晓,每次蛰龙在他双眼中翻腾,他为了抵抗刺痛,身体本能选择进入冥想,这种类似先天境界的胎息状态,胎中婴儿一般,最为难得,很多武人一辈子都达不到,而他却不动声色不知不觉演练了十六年,刺痛加剧一分,他便熟练一分。

白洛所谓陈青牛被后天植入兵种武胎,其实是知其一而不知其二。

默念锤仙拳口诀,陈青牛只练第一式,贪多不化,陈青牛只希望笨鸟先飞,每一步都踏踏实实,因为来之不易,所以陈青牛比那些出生起便得天独厚,在武道上一马平川的俊彦,多了更多耐心和精诚。

锤仙拳按照白洛所说,并无定式,只需大劈大搓,放长击远,见招拆招即可,练就三十六式,可身具降龙伏虎之力,成就上上品武夫,金刚境界,不坏之体,号称小罗汉境界。

锤仙拳大开大合,凶猛霸道,却能生生不息,在陷阵冲锋中,杀伤力最为无穷无尽,是兵家的一流武技。

陈青牛专心演练“野马奔槽”一式,这一式分三重,四马奔槽,八马奔槽和十二马奔槽,讲究一往无前,舍生忘死,成就十二马奔槽功力后,犹如十二匹烈马瞬间冲刺,势如破竹,可轻易将十数人一并击垮,粉身碎骨。

陈青牛记熟了《尉缭子》首幅引气图,站在柴房空处反复挥拳,浑然忘我,并不刻意去想象按图引气,身中气机便先是蠢蠢欲动,然后被催动,自发流传开来,不知不觉冲开了双手上六个窍穴,此等神速,被王琼这类十数年不得晋阶新境界的下等武夫看在眼中,一定嫉妒抓狂。

陈青牛不知不倦,重复野马奔槽同一个动作,每一次都不尽相同,形越来越不似,神似却逐渐增加,粗犷奔放,如数马奔腾,势不可挡。

到了子时阶段,更加气势如虹,陈青牛只觉得双臂火热,力大无穷,低喝一声,双拳砸在柴房墙壁上,竟然轰出两个窟窿,双手却安然无恙。

只用一晚,陈青牛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踏入初品武夫境界。

虽说越往以后,境界攀升愈发艰难,但以他的武胎体质,天生的兵种,想必不需要太长时间就能超越王琼,并将其远远甩在身后。

习练整宿,陈青牛惊奇发现自己没有半点倦意,甚至比以往任何时刻都来得生龙活虎,陈青牛过惯了贫寒日子,知道一件衣衫多洗一次就意味着多损耗一分,所以昨晚练功脱去青衫,赤裸上身,去洗把脸,把汗擦去,穿上一身衣服,前往琉璃坊厨房。

坊内有三座厨房,各司其责,最下层的黍米房,为杂役奴仆小婢安排伙食,中等鹦鹉房,给位置稍高的人物准备,最好的金玲珑,专门负责花魁、鱼公、领家掌班、当红清吟伶官和护院教头,像大红大紫如萧婉儿,口味挑剔,更是有专门的厨师。

陈青牛今天便去“踩点”,胖厨房得了鱼公的吩咐,对身份不明的陈白熊百般恭维,把萧婉儿和那伙京城嫖客的口味一股脑和盘托出。陈青牛拿出了压箱本领,讲了一道被他命名为“三吱儿”的私房菜,胖厨房惊为天人,这三吱儿剑走偏锋,是专门拣选幼鼠,只需附上一碟由酱油、葱蒜姜和小椒油调成的酱汁,夹第一筷子是第一吱儿,将幼鼠放进碟子,第二吱儿,放进嘴是第三吱,非是老饕,不能也不敢下筷。

陈青牛料定那京城纨绔齐黄梨敌不过新鲜,萧婉儿的脾性,更是一定会在旁怂恿,陈青牛甚至能想象萧婉儿故作一惊一乍眼神却炙热雀跃的矫揉神态。

第一天他并没有在三吱儿里头动手脚,酱汁由他亲自调配,胖厨师果真得了一笔不菲打赏,对陈青牛大为感激佩服,跟他约好明日再给他一碟酱汁,马无夜草不肥,胖子觉得这少年要是隔三岔五就能来这么个点子,过不了多久,他就能挣出买私宅养婢女的钱。

陈青牛在琉璃小院无事便闭目养神,站在幽静紫竹丛下,听着小薛后的悠扬琴声,修炼《尉缭子》引气术。

生机勃勃。

殷姥姥站在二楼窗口,起初不以为然,雕虫小技,可看了一个时辰后,便皱起眉头,半日后,已是神情凝重。

小薛后操琴完毕,来到老妪身边,望向楼下站立于紫竹下多时纹丝不动的陈青牛,眉眼含笑,偷偷怯怯的,掩饰极好,好奇问道:“殷姥姥,他在练习道家吐纳吗?”

殷姥姥轻声道:“应该是《尉缭子》,可却也不像。再者他的气机运转,是常人的数倍,几个时辰,便打通了三个窍穴,很是诡异。人身十二正经,九脉奇经,四百零三个气府,全部打通,身体如瀑,飞流直下,酣畅淋漓,便可谓炼体成功,他前两日还是门外汉,这两天便反了常理,一蹴而就,奇了怪哉。”

小薛后笑道:“姥姥不也说他勉强是个武夫胚子嘛。”

殷姥姥点头,冷笑道:“这小畜生再快,也是在凡尘里摸爬滚打一身泥泞的俗物。与小绾儿相比,根本不值一提。想来八成是范玄鱼那小妇给了他什么速成的取巧法子,却不知拔苗助长,便是祸根。这小妇,是想要在莲花峰出人头地,想疯了,竟找了位根基如此浅薄的少年去抢客卿的位置。”

第二次端去给萧婉儿的三吱儿,调料中被陈青牛加了一种落霞散,是跟范夫人求来的上等春药,琉璃坊的招牌宝贝,指甲盖那一点粉末,就能让古稀老者龙精虎猛一晚上,一龙三凤都不成问题,可药效好,后遗症也就大,平时琉璃坊都只是放丁点儿到檀木燃香里,用作锦上添花的助兴。

陈青牛心狠,一口气要了半两的分量,一股脑倒进小碟里的酱汁,酱汁倒是更加香醇几分。

等三吱儿跟精巧饭食送进小院,陈青牛就蹲在早已撤去护院的外头墙角根下,已经打探清楚,院子里就萧婉儿和京城纨绔两位主角儿,剩下都是五六位丫鬟婢女,被范夫人称作齐黄梨的紫衫公子早就将狐朋狗友分散开去,各有各的风花雪月,尤其是那名鹤发鸡皮的老者,也去一名清秀粉嫩的清倌那边欢快,宝刀未老呀。

陈青牛熬着耐性,在墙脚引气足足一个时辰,这才双拳紧握,不急不缓走入院子。

本以为途中要撞见一两位碍事的丫鬟,出乎意料,一路坦途,毫无阻碍,来到大清吟萧婉儿房间外头,终于醒悟,吃了那份“加料”的三吱儿,一位萧姐姐可满足不了齐公子在床上的龙吟虎啸,果然,陈青牛站在门口,就听到萧姐姐与两名贴身貌美丫鬟的婉转娇-啼,尤其是萧婉儿,更是卖力。

陈青牛阴笑着轻轻推开门。

房中,床帏薄纱内,四具身躯老树盘根一般交织、叠加、缠绕在一起。

好一幅活色春香的春-宫图。

让只搂过小腰亲过小嘴的陈青牛大开眼界。

范夫人交给他落霞散的时候,说了一句值得思量的话:“放开了去做,时至今日,凉州的琉璃坊可有可无。”

陈青牛自个儿的小日子过得吝啬紧巴,恨不得把一枚铜板扳成两瓣用,可一旦折腾挥霍起别人的物什,却绝不含糊。

对范夫人本就是畏惧多余敬重,还夹杂一些万万不敢流露的怨气,和深藏在心底的旖旎念想。

陈青牛沉下心来,敛神屏气,大踏步跨向那张雕花檀木大床,掀开罩纱,略微观察,扯住以观音坐莲娴熟姿势蹲坐在齐黄梨身上的萧婉儿头发,猛地一扯,往后一拉,就从床尾跌撞出去,两名体态娇柔的清丽侍女被陈白熊一人一个巴掌,摔下床去,只留下一个被落霞散折腾了一个多时辰后全身瘫软的齐公子。

见着陈青牛。

锦衣玉食二十多年的凤州纨绔瞪大眼睛,想要怒骂这小厮的熊心豹子胆。

陈青牛也不废话,双拳捶下,四马奔槽。

重重砸在那公子哥胸膛。

砰!

可怜一身功力远在陈青牛之上的公子,被三名青楼娇-娘给掏空了精气神,顿时七窍流血,死不瞑目。我的QT房间开通了!烽火戏诸侯官方QT房间号[1655]

第十四章 黑鲸吞水

萧婉儿正慌乱寻找衣裳裹住春光大泄的白嫩娇躯,抬头见着这番血腥场景,魂飞魄散,刚要尖叫,刚好对上追打了两记四马奔槽的陈青牛转来的眼神,立即咽下去,往日诱人的小粉脸蛋煞白煞白,身躯颤抖得如同筛子。

两名丫鬟被大力耳光彻底打傻了,也是捂着红肿的脸颊,不敢动弹,不敢声张。

陈青牛确定床上公子气绝身亡后,平静走向在地上不停往后缩的萧婉儿,也许是由于陈青牛脸色并不狰狞,一副可以商量回旋的模样,萧婉儿不愧是心狠胆大到亲自去踹下人的女子,挤出一个牵强笑脸,怯生生道:“公子,婉儿是无辜的,你要婉儿做什么,婉儿就做什么,绝不拒绝。”

“当真?”

陈青牛笑道,蹲在已经贴靠到一张椅子上的萧婉儿眼前。

“绝无虚言,公子要咋样,婉儿一定照做。”萧婉儿小鸡啄米使劲点头,衣裳只能遮掩身躯小半风景,胸脯大片春光,一览无余。

“很好。”

陈青牛扬起一个贼和善的笑脸,伸出手,似乎像是去抚摸萧婉儿胸前乳鸽,却突然向上一斜,掐住脖子,猛地加重力道,咔嚓一声,毫不犹豫掐断了这名琉璃坊大红牌的白皙脖颈,陈青牛望着那双逐渐由绝望恐惧转为暗淡无光的漂亮眼眸,冷冷道:“那就去死吧。”

一挥,将萧婉儿绝了生机的身躯丢开,陈青牛瞥了一眼瘫软在地上的她,自言自语道:“刘七,你的仙子姐姐,胸脯可比咱俩当初猜得要大好些。”

陈青牛站起身,望着缩成一堆的两名丫鬟,犹豫了一下,道:“可曾看到我来过小院?”

两名因为乖巧机灵才得以被萧婉儿纳为贴身丫鬟的女孩齐齐摇头,摇拨浪鼓一般。她们都曾见过前些时日陈青牛在院中被侮辱的场景,不料几日功夫,情势便直转急下,震惊而恐慌得无以复加。

陈青牛收手走向房门。

面对董府四十二人,他心怀十年怨恨,痛下杀手不假思索,今日对萧婉儿是积怨已久,至于挨了两记锤仙拳的齐公子,陈青牛也杀得不犹不豫,只嫌今日折磨人的手段还太仁慈。可对于两名与自己出身相似的侍女,他下不了狠手。

不知为何范夫人出现在房门口,面无表情。

侍女不顾身体裸露,跑向只见过几面便记下了神情气质的坊主,梨花带雨控诉陈青牛的罪行。

过河拆桥的变脸本事,比起她们方才在床上伺候男人的手段,只强不弱。

范夫人却不理会两名下人,望向阴着脸的陈青牛,冷笑道:“妇人之仁,心肠比我还不如。”

也不知范夫人如何出手,两名本以为处境柳暗花明的婢女倒飞出去,撞到悬挂有《燕王行幸小薛后图》的墙壁上,当场死绝。

陈青牛重重深呼吸,盯着那两具婢女尸体,脸色阴森,许久,转身朝范夫人低下头道:“陈青牛受教了。”

范夫人冰冷道:“加上那名三品武夫,我帮你在其余京城七人饭食中都下了药,伶官、歌女、丫鬟相关人等共计五十二人,知道怎么做吗?”

两柱香后,陈青牛一身干净脚步沉稳地来到荷花院,对范夫人说道:“夫人,都已解决。”

范夫人脸色稍缓,指了指院门,道:“里头便是当日射穿你左脚的老者,凤州清凉宗的大练气士,清凉宗是朱雀王朝二流门派,实力并不超群,只是宗内练气士与京城权贵多有勾结,稍有的名气的大练气士皆被王公将相奉为座上宾,院中此人便被光禄寺卿齐宏纳为鹰犬,贴身守护被你捶死的小儿子齐黄梨。他叫韩盛,是清凉宗副宗主洪锦的亲传弟子,位列俗世武夫三品,真正厉害的却是吐纳术。即便遭了阴手,对付你也绰绰有余。陈青帝,可敢进去摘下他的头颅?”

陈青牛二话不说,进入荷花院,小楼房门外便闻到一股血腥气。

推开房门,清凉宗练气士韩盛端坐在一把椅子上,脚下是两具歌姬舞女的温热尸体,死去没多久,本来清丽青春的娇躯,被吸取大半精血一般,不成人形。

老人嘴角沾着血迹,直勾勾盯着陈青牛,眼神寒冷道:“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家伙,老夫等你多时了。”

陈青牛并不急着动手,好奇道:“这便是你们清凉宗的练气术?可以榨取他人的精元?”

灰袍老者桀桀笑道:“你很快就能切身体会一下老夫的手段,何必多问。”

瞬间,老者也不见如何发力,便冲至陈青牛眼前,双爪如钩,来势汹汹。

陈青牛双拳捶出,仍由老者十指双爪钩住肩膀,狠狠击在他胸口,灰袍老者哈哈一笑,胸膛一呼一吸,起伏间便将陈青牛颇得锤仙拳精髓的四马奔槽卸去所有劲道,双爪往陈青牛肩膀刺下,深入几分,几可见骨。

陈青牛抬膝,阴险毒辣地撞向老者裆部,出生市井最下贱的勾栏,摩擦不断,陈青牛自然学会了众多不入流的打架手法,撩阴腿,猴子摘桃之类龌龊手段,使出来无比顺溜。

老者暴怒,小腿一夹,锢住陈青牛的膝撞。双爪再度加重,嘴中默念一段咒,陈青牛肩膀顿时鲜血爆溅,出奇的是这些血液溅射出去后,重新缩回,沿着老者的十指,攀附在枯黄手掌上,没入肌肤,他的双手变得晶莹剔透,血丝流动。

练气士韩盛笑道:“滋味如何?”

陈青牛脸色苍白,却没有惊恐。

这种程度的疼痛,还不足以让他失去神智。

韩盛狞笑道:“不错,心性奇佳,怪不得能让老夫这趟在阴沟里翻了船,前几日倒是小瞧了你。你越是能忍,这精血丧失之痛便越是刻骨,我且看你能忍到何时!”

陈青牛额头渐渐布满冷汗。

阴险练气士韩盛的双手猩红妖艳,猖狂大笑。

突然,他笑容僵硬住。

双爪由红转为诡谲万分的金黄色。

修为在整个朱雀王朝已算不俗的韩盛哀声嚎叫道:“孽畜,你体内有什么古怪?!”

八尊被无上神通炼化的魔神而已。

可惜*的陈青牛给不了他答案。

陈青牛只觉得双爪不再汲取他精血,双臂终于恢复难得的劲力,机会稍纵即逝,陈青牛怒吼一声,双拳捶出。

一次次双锤。

一口气轰了近百次四马奔槽。

练气士韩盛就如木头一般,硬生生站着被锤了近百次。

胸腹捶烂。

死得凄惨。

最后颓然倒地。

陈青牛精疲力竭,双臂渗出的血液将衣衫浸透,红得发紫。

垂着不停滴血的双臂。

他瞪大眼睛俯视那名清凉宗的练气高手,如梦如幻,这就杀死了一名身兼道门练气术的三品武夫?

范夫人慵懒斜靠着房门,眼中第一次露出不加掩饰的赞赏,道:“富贵险中求,陈青牛,你又赢了一回。”

陈青牛双臂几乎残废,忍着剧痛,蹲下去翻练气士韩盛的尸身,终于被他搜罗出一本篆体《黑鲸吞水术》,不忘转头朝范夫人露出个实诚笑脸道:“因为知道有范夫人撑腰,所以才敢搏命。”

范夫人笑了笑,瞥见那本古籍,道:“这是东海长生福地流传出来的残书,后人胡乱添加篡改,颇多谬误。误人子弟的下九流法术,吸取生灵精血来壮大己身,离八百大道甚远。此书不值钱。”

陈青牛却稀罕,憨憨道:“那范夫人能送给小的吗?这老头忒寒酸,连张银票都不揣,我好歹捞点。”

范夫人被逗乐道:“拿去吧,人是你杀的,这《黑鲸吞水术》本就是属于你的东西。”

陈青牛连将那本残缺秘籍揣进怀中的力气都没有,只能叼在嘴中,尚在流淌鲜血的双臂惨不忍睹,却还是一脸开怀。

范夫人笑道:“杀人越货夺宝的感觉如何。”

陈青牛乐呵呵道:“甚好,可惜得手的宝贝少了点。”

范夫人走向陈青牛笑道:“孺子可教。”

她掏出一只羊脂玉瓶,在陈青牛左右肩膀分别滴下两滴芬芳扑鼻的碧绿色玉液,便立即止住了汹涌的伤势。

陈青牛还不至于得了宝贝就忘乎所以,小心翼翼问道:“夫人,接下来该咋办?”

范夫人莞尔道:“逃呗,真当我是无所不能的神仙啦,杀了这么多人,总不能继续招摇过市。董府杀人,招惹了庞凤雏,便是惹恼了他背后扎根在朱雀王朝的那部分稷穗学宫。今日,杀了光禄寺卿的爱子齐黄梨,以及韩盛,便是与朱雀朝廷为敌,与清凉宗结下了梁子,这么多势力,你初生牛犊,什么都不怕,我可有些紧张。我已经收拾妥当,走吧,凉州没值得留恋的了。”

还真说走就走了。

换好崭新衣衫的陈青牛跟在范夫人身后,有些木然。

范夫人走在前头,微笑道:“怎么,舍不得这儿的岁月,还是舍不得这座价值千金的基业?”

陈青牛惋惜道:“再造一座琉璃坊,可不容易。”

范夫人衣袂翩翩走向一辆停靠在琉璃坊后门的马车,摇头道:“修道求仙,固然方方面面都难逃一个钱字,但命才是根基,没命了,一切都是虚妄云烟。陈青牛,你心智上佳,但由于生在勾栏长在市井,眼界终究是小了些,以后跟着我,记得努力积攒一些大气。”

陈青牛恭敬道:“青牛牢记夫人教诲。”

马夫竟是个清秀小厮装扮的娘们,香味幽醇。

陈青牛眼光老道就瞧出她的女儿身,再定睛一看,了不得,竟然是香扇坠秦香君,琉璃坊的花魁。

范夫人微笑道:“你不是我徒弟,却可以喊香君一声师姐。”

陈青牛赶紧亲热喊道:“秦师姐。”

她柔柔一笑,着了男装,一样风采出众,戏谑道:“真乖,小师弟。”

陈青牛坐在车厢内,与范夫人同毯而坐,马夫是半旬前还是久闻其名未见其面的琉璃坊花魁,天仙一般的云端角色,陈青牛再不懂悲春伤秋,也难免偷偷唏嘘人生的变幻无常。范夫人坐进车厢后一直闭目休憩,凝神不语。

陈青牛轻声问道:“夫人,我们去哪?”

范夫人睁开眼睛,头一回露出疲惫神色,缓缓道:“青峨。观音座的祖庭。”我的QT房间开通了!烽火戏诸侯官方QT房间号[1655]

第十五章 登莲花峰

青峨,位于朱雀王朝和北唐边境,绵延千里,奇峰峻岭,飘渺难测,道教三十六福地七十二洞天,青峨便占了一福地两洞天,只是千年来,并不曾传出有最喜占据洞天福地的佛道两家在青峨建寺筑观,不合常理。

由花魁秦香君驾驶的马车由凉州一路北上,半旬后终于到达青峨,途中陈青牛一般都呆在车厢内,每日由范夫人讲解《尉缭子》,至于锤仙拳的习练也没敢落下,偶尔范夫人会让那柄香扇坠给陈青牛喂招,起初陈青牛不敢对这位师姐使出全力,结果被揍成猪头,这才得知腴瘦恰好玲珑的师姐有七品武夫的外家体魄,她使双手剑,一把是曾被白洛借他杀董府四十一口的青虹,吹毛断发,一把赤练,剑身通红,都是凡间价值连城的宝剑,况且两柄剑通体篆刻道家符箓,据说内附剑灵,更是珍贵无比。

秦香君无意间露过一手飞剑术,不过她拜范夫人为师,不过几年功夫,御剑并不精湛,勉强奴剑离手三丈,离范夫人的御剑飞行境界差了十万八千里。

不管是奴剑离体,驭剑三丈,还是御剑飞行,对陈青牛来说,都是神仙本领,做梦都想掌握,尤其是后者,陈青牛所想,不是道心如何,飞升如何,而是御一柄仙剑,有朝一日,在凤州京城上空绕上三圈,于万人头顶,撒泡屎尿,那才叫真舒坦。

到达青峨之际,陈青牛锤仙拳练成四式,野马奔槽,白猿通背,单手伏虎,撼天柱。

《尉缭子》参透了四幅引气图,开窍总计三十六。

若不是身边就有高深莫测的范夫人,以及双剑轻松将自己揍扁的美人师姐,陈青牛早就欣喜若狂。

马车在山脉中羊肠小道蜿蜒,如履平地。

终于来到巍峨观音山山脚,素来不敬鬼神的陈青牛出了马车,望着高耸入云的三座主峰,敬畏油然而生。

据说观音座在青峨山脉设下一千零八道仙术禁忌,形成一座上古大阵,“十凤长鸣”,使得周边凡人樵夫根本走不入观音山方圆六百里内。青峨三座主峰,中间是莲花峰,左手红颜峰,右手画眉峰,三峰对峙,各距两百里。

居中莲花峰顶,金光灿灿。

红颜峰那一片,水雾滚滚,云海滔滔,只能瞧见峰巅,溪塘小荷才露尖尖角一般,每次与陈青牛说起峰上胭脂宫,范夫人都讳莫如深。

画眉峰风光则素朴些,只是简单高耸入云,偶见几道白芒掠空,范夫人解释说那是有人在御剑。

弃了马车,三人徒步沿石阶而上莲花峰。

范夫人走在最前头,闲庭信步,讲述莲花峰一处处风景,完全不理会后面香汗淋漓的秦香君,以及更加气喘吁吁的陈青牛,自顾自道:“莲花峰不同胭脂山和玲珑洞天,不喜门人骑鹤凌云而上,更不喜门人飞剑攀升,哪怕是历任峰主,想要登上金莲顶,都要一步一个脚印走完两万级石阶。”

范夫人坐在半山腰的一处名胜“晚霞亭”,抬头望着云烟朦胧的山顶,轻柔道:“莲花峰分九脉,赤橙黄绿青蓝紫黑白九莲,每一色代表一脉,近百年以黑莲为首,所以黑莲离金莲顶最为接近,接下来是实力次之的黄莲。为师出自白莲,是莲主的次徒,却是师傅四位徒弟中悟性最差,根骨最劣的一位。不怕你们两个孩子笑话,白莲一脉,在莲花峰垫底末尾,已经三百年,所以白莲的修行场所,位于莲花峰最下面的舍身崖。”

陈青牛没太多感触,弯腰喘气如牛,只觉得累。

秦香君却是一脸愤恨不平,道:“师傅,徒儿一定努力修行,为白莲挣下脸面。”

范夫人范玄鱼却没有丝毫情绪波动,只是眼神复杂,望向身旁弓着腰眺望远方壮阔风景的陈青牛。

舍生涯是一道千仞绝壁,绝壁不远处,数十栋大小不一的黄墙青瓦建筑依山而建,古木参天,掩隐在云霞中,俨然仙境。

头一回登上莲花峰的秦香君抿着嘴唇,眼神坚毅。

陈青牛脑海中满是范夫人古井不波的一句话,“陈青牛,莲花峰群龙无首百年,九脉莲主谁都不服谁,就订下一个规矩,谁能找到客卿,谁便成为莲花峰主,入主金莲顶。这一次,两脉弃权,除了你,还有其余六脉,都有一位客卿候补,观音座有一条谁都无法更改的规矩:除非客卿,踏足观音山者,唯有死路一条。黄莲紫莲两门弃权,所以连你在内一共七位,半年后斗法结束,能活下来的,只有一人。”

出了虎穴,又进狼窝吗?

累趴下的陈青牛一肚子苦水,无从倾诉。

来迎接范夫人的白莲门人,并不多,寥寥数位,莲主闭关已达十数年,范玄鱼三位师姐妹无一人来探望,只有几位在白莲内受过范夫人恩惠点化的闲杂门人,都是无足轻重的小鱼小虾,大多还是好奇陈青牛是何方神圣来着,见着面后,见只是个道行极浅的少年,都失了兴趣,与范夫人打招呼,也是敷衍了事,各自喊了一声师叔或者师伯便鸟兽散去,步伐轻盈飘忽,俱是仙子气派。

原来仙家也有人情冷暖呐。

陈青牛撇了撇嘴,不过如此。

最后留在三人跟前的,只有一位陈青牛眼中的“奇人”。

身高九尺,魁梧异常,肤黑如炭,双手过膝如猿猴。

若是男子,陈青牛要惊叹一声相貌雄伟。可眼前却是一位女子,就太不伦不类。只听她无比恭敬地朝范夫人躬身道:“石矶见过师傅。”

范夫人点头,道:“石矶,给陈青牛和你师妹秦香君安排住处,路上顺便把一些忌讳讲清楚。”

离开由玉石铺成的恢弘广场,范夫人独自来到舍身崖,站于危处,飘飘欲仙。

她脚边是一墩雕刻精美的白石莲座。

范玄鱼伸手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青丝,苦笑道:“真需要一个孩子去力挽狂澜吗?再输一次,白莲就真的要万劫不复了。”

————————

“不许擅闯她人道场。”

“不许私自下山。”

“不许擅自登山。”

“不许踏足白莲洞三百尺以内。”

“不得呱噪喧哗,不得采摘花卉,不得私自御剑。”

……

体格已经不足以用清奇来形容的石矶师姐给陈青牛和秦香君阐述了一遍众多禁忌,这魁梧女人没开窍缺心眼一般,眼神呆滞,只是机械古板讲述十数条戒条清规,一心想要振作白莲为师傅争气的秦香君眉头紧皱,陈青牛却是松口气,身边人物愈是出息不大,他“得宠”的机会才越大,这是青楼勾栏里蝇营狗苟教给他的最大道理,既来之则安之,总要夹缝求生存,然后能惬意一分是一分。

他,石矶,和以前的香扇坠如今的白莲门徒秦香君,住在同一所院子,院内栽种了一架茂盛葡萄,绿意盎然。

“呦,来了头公的,稀奇真稀奇。该不会是范玄鱼在勾栏里的姘头吧?不像呀,年纪这么小,懂得伺候女人的手段吗?怀疑真怀疑。”

一位坐在院墙上的红衣少女摇晃着脚丫,一脸不屑笑容道。她背负一柄松纹古剑,奇长,兴许比她身材还要修长。纤弱肩膀上蹲着一只白色小貂,三条蓬松雪白尾巴,煞是可爱。

少女长得不如花魁秦香君,可瞧着脸蛋清纯,说出的话却是无比歹毒伤人。

魁梧石矶朝那少女弯腰道:“黄师叔,请慎言。”

少女唾弃道:“慎言?你这块又黑又丑还臭的石头知道慎言是什么意思吗?信不信本座两根手指捻死你?”

黝黑石矶还是弓着腰执着道:“慎言。”

“大胆!”

少女勃然大怒,轻叱一声。只见她手指轻轻一弹剑鞘,锵然一声,七尺碧绿长剑滑出古朴剑鞘,剑气森严凛然。闪电飞向丝毫不懂变通的痴傻石矶,而她空长了比男子还健硕的体魄,一动不动,似乎要硬挨这柄长剑的刺穿。

秦香君初到心目中的圣地,见到此女犀利无匹的奴剑手段,噤若寒蝉,不敢出声。

秦香君纹丝不动,实力更弱的陈青牛却动了。

锤仙拳迅猛砸出。

单手伏虎。

并非追求蛮横的野马奔槽或者撼天柱,而是相对灵巧的单手伏虎,陈青牛再不识货,也瞧出少女轻描淡写一记奴剑杀人的惊骇气势,不可力敌,便试图减缓一下长剑冲劲。

谁曾想陈青牛自认能轰杀王琼那等武夫的单拳,被这柄长剑畅通无阻地刺了一个通透,一只手几乎废掉,比那次被清凉宗练气士抓住双臂,还要彻底。

这可是结结实实的蚍蜉撼大树啊。

护在魁梧师姐身前的陈青牛拳头粉碎,筋骨分离,可到底是挡下了对方一剑。

那少女似乎讨厌见血,捏了剑诀,将超长古剑收回,却不让其钻入剑鞘,通灵长剑仿佛受了天大委屈一般,竖立在少女身边空中,颤鸣不止。

少女不去理睬那柄好似撒娇的古剑,玩味盯着受伤却眉头都不皱一下的陈青牛,“哎呦,真可歌可泣,如此感人肺腑的师门情谊,本座都要潸然泪下啦。”

陈青牛非但不怨恨,反而舔着脸,一脸没骨气的谄媚卑躬屈膝笑道:“污了师叔仙剑,是小的不是,给师叔赔罪了。”

少女歪着脑袋打量这个脑袋瓜不正常的陌生疯子,笑嘻嘻道:“那你想怎么赔罪呀?”

陈青牛挺起胸膛道:“若师叔还不解气,再刺我一剑便是。”

少女呸一声,道:“都说污了本座仙剑,再刺你一剑,不是更脏,你怎么比石矶那苯丫头还蠢?”

陈青牛一脸汗颜愧疚道:“师叔英明。”

少女翻了个白眼,瞥见范夫人已经站在小院门口,伸了个懒腰道:“一点不好玩,闪啦。”

少女说走边走,轻轻一跳,一双小巧金莲踩在横浮在空中的古剑之上,御剑而走,快若惊虹。

范夫人轻轻慨然叹息,望向陈青牛问道:“委屈吗?”

陈青牛摇头道:“值得的。”

范夫人对一直木然的魁梧女人说道:“石矶,别忘了陈青牛今日挡剑之恩。”

那当真如石头一般不开窍的女人点头道:“不会忘。”我的QT房间开通了!烽火戏诸侯官方QT房间号[1655]

第十六章 剑胚师叔

范夫人似乎倦了,挥手道:“青帝随我进屋,石矶继续去猿洞抓巨蝰,香君一起跟去,练一练你的奴剑术。”

进了专门安排给陈青牛的简朴房屋,范夫人再度掏出那只羊脂玉瓶,滴了足足十滴在陈青牛那只被一剑洞穿的手掌,鲜血模糊,只是这次滴落玉液相比被练气士韩盛所伤那次,多了太多,伤势却痊愈奇慢,连血都不能完全止住。

范夫人苦涩道:“这柄‘大圣遗音’是白莲一脉杀伤力最大的仙器,在整座观音山都能排进前五,单论威力,甚至能进前三甲。被‘遗音’刺伤,这瓶莲子玉液也用处不大,只能靠你自己慢慢自行痊愈。”

陈青牛对此并不在意,疑惑道:“夫人,石矶师姐怎么喊她师叔?”

范夫人长叹一声,道:“的确是石矶师叔。她与我同辈,是白莲四名二代弟子中最年轻的一位,不过二十岁,便能够完全驾驭‘大圣遗音’,让其自动认主,这就是‘剑胚’的可怕之处。青帝,天下有四种幸运儿,可得莫大仙缘,‘佛子’,例如当年的莲花峰客卿李白禅;‘道婴’,你与玲珑洞天相中的小薛后,都是道骨,比道婴,却差了一大截,龙虎山历任天师,便是道婴之体,这才能传承道统三千五百年,香火不断一丝,声势不减一毫;‘武胎’,分为先天后天,你现在便是后天,比起先天,只是要略逊半筹。最后便是我那位桀骜师妹的‘剑胚’,对剑有着与生俱来的主宰灵气。我这位师妹,本是北唐小公主,三岁便被我师傅带来莲花峰,插于金莲顶数百年的大圣遗音自动飞出,回旋于她身畔,那副玄妙场景,我至今历历在目,那会儿粉雕玉琢的师妹也不惧这仙器,伸手便要抱它,说来也怪,‘遗音’锋利无比,被她抱在怀中,却是变得重剑无锋。”

陈青牛只能感慨大千世界无奇不有了。

不知为何,离开琉璃坊时听闻范夫人说殷姥姥也带着小薛后去玲珑洞天,当时并无感觉,现在越发想念起那只南瞻部洲最娇贵福气的笼中雀。

唉,这小娘子走了,也不知道跟他道一声别。

现在她在玲珑洞天那过得还是那般不痛快吗?还是如一来就给天大下马威的师叔一般,一进入观音座就得了莫大机缘?

总之,可以肯定,她离他是越来越远。

陈青牛心有不甘。

种种不甘,汇聚心中,愈演愈烈。

范夫人泼了冷水,道:“你是客卿候补,按照九脉莲花座订下的规则,我便不能传授你任何莲花峰秘术,否则不等你斗法身亡,便会被掌罚莲花长老毁掉一身修为,丢下舍身崖。所以这半年,你只能自行修行《尉缭子》和锤仙拳,最多我再传你一种观音座外的奴剑术。”

陈青牛笑道:“夫人,你放心,为了小命着想,我也会日夜拼命,不敢松懈片刻。”

范夫人自嘲道:“接下来你便去舍身崖那边悟道,我已经与相对好说话的汤师姐和翟师妹谈妥,半年内不允许别人靠近舍身崖,这已经是我最大的争取,你要珍惜。日观沧海,夜观星象,对修道之人来说,是必须要做的功课,至于你,我想可能用处着实不大。也算是我尽人事知天命吧,你大可以当做看风景了,能看一日是一日。”

感觉像是半年后就被推上断头台的陈青牛哭笑不得,难得范夫人说出丧气话。此刻的范玄鱼,脱去华贵美妇的衣裳,穿上白衣,再流露出点到即止的软弱,果然别有韵味。

见到陈青牛头一次敢直愣愣朝自己发呆,范夫人也是感受古怪,笑道:“想什么?”

陈青牛挠挠头,遮掩道:“正念着夫人的奴剑术呢。”

范夫人何等心窍灵通,就不去揭穿少年的稚嫩心思,摇头道:“这个不急,等你窍穴全通,再传授奴剑术。业精于勤,你还远没到能够将庞杂融汇的境界。那本《尉缭子》与古版略有不同,但我研习过,并无坏处,你只需用心引气便可。天道酬勤,你最佳的根骨,在于心坚,别人怎么看轻你都无所谓,你自己要争气。”

陈青牛豁然起身道:“夫人,我想现在就去舍身崖。”

这次轮到范夫人哭笑不得,道:“也不急在一时,你手受伤不轻,休息一日无妨。”

陈青牛诚实道:“我想去看夜空。小时候乳娘说过,离天近的地方,能听到仙人说话。”

范夫人望着那张没了狡黠谦卑,只留下干干净净的脸庞,突然心中涌起一阵愧疚,不可抑制。

范夫人将陈青牛领往舍身崖,一路上由她讲解白莲内幕,远比石矶要活波可爱,她娓娓道来:“白莲一脉门主一人,二代弟子四人,如石矶、香君这般的三代弟子五十人,加上你五十六人,在莲花峰九莲中人数并非最少,实力无疑却是最弱的一支,这无须对你隐瞒。所谓修道,一来修心,二则修大力神通,缺一不可。只修心修己,往往无因无果,飞升不了。修神通法力,若只知以力证道,强行渡劫飞升,十有八九要亡于尸解。不管如何,都不太能离开银钱,你所见白莲门玉石广场,二十多栋殿宇阁楼,可不都是银子堆出来的呀。二代弟子中,汤红鬃排斥佛道,专注于炼体养神,走一条艰难的肉身成道路子,此法进展慢,根基却最为扎实,当年上莲花峰后,她便是以一品武夫为起始,继续修炼武道。翟芳截然相反,不顾肉身,只求元神成就丹婴,一手符箓可招神唤鬼,擅道教一百一十一种神咒,密宗四十一种言咒,精于丹鼎。至于黄东来,便是刺了你一剑的黄师叔,一心剑道,极情于剑,等某日可弃‘大圣遗音’不用,便是她得道之日。我这三位师姐妹,都不理俗事,唯有我,道行最浅,白莲门总不可能光在莲花峰仰人鼻息,便只好由我去朱雀王朝摸爬滚打,悄悄赚些上不得台面的勾栏金银,顺便物色根骨上佳的女子,所以回到舍身崖,难免连累你和香君要受气。羽化飞升,位列仙班前,即便是高僧云集的天龙寺,也超脱不得,会有这样那样的勾心斗角。所幸香君是逆来顺受惜命无比的孩子,而你又是胆大包天不惧凶险的妙人,倒省了我诸多心思。”

陈青牛笑道:“在哪儿不是修道,勾栏最能知人世冷暖,夫人人情达练,道行哪里浅了?再说,我看白莲门没了姓汤和姓翟的,都能支撑下去,唯独没了夫人,日子就要过得寒碜无比,我看到时候她们如何去装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

范夫人愣了一下,下山十多年,奔波劳碌,偶尔几次带搜罗来的世间宝物上山,三位师姐妹颇为不屑,不爱搭理,更别提师傅只顾闭关,不曾出来说半句暖心话。今日听到陈青牛这番话,也不管是否溜须拍马,总是说到范玄鱼心窝里去,着实有些感动,只是没有在脸上流露,只是微笑道:“奉承拍马的功底,白莲门没谁比得上你。”

拍马屁?

落下一两步距离的陈青牛下意识瞧了瞧范夫人那滚圆臀部,嘿嘿一笑,心想自己拍马厉不厉害,还得真真切切拍上去才知道哇。

只是有这个机会吗?

陈青牛耸耸肩,不去想,他已给乳娘报了仇,当年乳娘房中恩将仇报的贱婢已被他勒死,刨坟的董府也死了四十一口人,只剩下一个小女孩,萧婉儿和齐黄梨都死在手中,陈青牛觉得此生大遗憾都没了,该咋样咋样,况且,半年后,谁说自己就一定要死于斗法?

范夫人走在前头,只是感觉陈青牛心境有一丝波动,却没多想,继续柔声道:“白莲门大多弟子都已辟谷,不需五谷杂粮,但专门有人负责种植采摘仙家花草,我送你那瓶莲子玉液就由红莲子等数十种珍贵草药炼成。像你石矶师姐,每日所做就是去猿洞捕捉珍禽奇兽,用作门内炼丹。”

陈青牛咧开嘴,露出一嘴洁白牙齿,调侃道:“夫人,怎么觉着飞升前,便一刻不得清闲,大家都是劳碌命。”

范夫人笑道:“三千大道,八百旁门,诸多邪道,没有一种能够躺着就能飞升的好事。”

到了舍身崖,范夫人只是提醒他别太靠近绝壁,否则一个风吹,便给扫了下去,然后她便返回自己的阁楼。

陈青牛挑了一个自认安全的地点,盘膝坐下,闭目按照《尉缭子》引气,凝神养气。

许久睁开眼睛,望着满天星斗。

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夜色绚烂。

这还是莲花峰最下面的位置,若是金莲顶,又是何种风景?

陈青牛忘了一切烦心事,只是抬头望着那片璀璨星空。

这曾是乳娘最大的心愿,有生之年,能够在名山之上,看一眼星斗,确认一些到底有否仙人。

陈青牛闭上眼睛,低下头,哽咽道:“娘,这世上是有仙人的。”我的QT房间开通了!烽火戏诸侯官方QT房间号[1655]

第十七章 头顶生虹

无数颠沛流离的孤儿,懂事后总会惦念亲生父母,不管是恨还是思,都会有所有挂念。可陈青牛却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对他来说,乳娘便是她亲娘,是乳娘独自将他生出来的。这一点,陈青牛固执得没半点道理可讲。

陈青牛睁开眼,瞥见离绝壁仅有三尺的莲花墩,站起身面朝扶摇大风,艰难走了几步,吃力坐下。

往外三尺,便是万丈悬崖。

天外黄鹤翱翔,云烟如海。

陈青牛猛然间无比心静,默念《尉缭子》口诀。

天上紫气丝丝洒落。

黎明。

一轮红日跳出云海。

云涛翻滚。

陈青牛老僧入定一般,盘膝坐于莲花座上,不饥不渴不寒不热,无欲无求。十六年蛰龙藏目子时涌动,逼得陈青牛走上一条不为人知的独木桥,养体养气,都剑走偏锋,暗合天道。尤其被植入武胎后,苦难开花结果,一些诡谲妙处,便是观察了多年的范夫人,都琢磨不透。

朝食云霞玉髓。

夜吸星斗紫气。

《尉缭子》前几幅图,可没有传授此等上乘玄奥妙术。

日复一日。

夜复一夜。

一旬后。

整座白莲门都得知被化为禁地的舍身崖畔,有一位竞争莲花峰客卿的少年,以凡夫俗子身躯,不吃不喝了一旬,并且在绝壁前如仙人入定,山中一日世间千年的风范,古怪绝伦。

不仅范夫人,忙于炼丹的翟芳都抽空站在舍身崖远处,观察了一炷香时间,最终还是疑惑不解地离开。

以那少年的境界,根本无法辟谷一旬,可他的精气神却异常饱满圆润,气府清澈,经脉畅通,气机流传由潺潺小泉变成一条小溪,宽厚数倍。

开窍十余。

一个月后。

连在猿洞深处绞杀一条八百年巨蝰的汤红鬃都得知此种诡相,钻出洞,双手负后,站在殿宇顶点,她身材仅比魁梧石矶略逊,八尺多,仍然比高挑范玄鱼修长一些。

她背上扛着一条即将修炼成精的五百年巨蝰尸体,皱眉,喃喃道:“如此静坐,周身四百零三气府,才开了不到六分之一,肉身也离金刚境界甚远,这修的是哪门子偏门法术?”

汤红鬃百思不得其解,摇摇头,将巨蝰砸到楼下空地,吩咐几名女弟子拿去给炼丹大家翟芳,返身前去猿洞,继续追剿那条肚中吞下半卷莲花峰上古秘籍的三头蝰王。

两个月后。

风吹日晒,雷雨交加,月明星稀,日出日落。

陈青牛依旧不动如山。

白莲门一群女子开始见怪不怪,开始习惯并且厌烦那名少年的静坐风采。

唯有同脉同门的娇小秦香君和魁梧石矶会时不时站在群楼中的高处,一起遥望,各怀心思。

临近三个月。

小雨过后,晨曦微露。

只见一道粗壮绚美的神奇彩虹,从胭脂山山巅,横跨两百里,直达陈青牛舍身崖,悬在头顶。

美轮美奂。

八条金光环绕盘旋陈青牛身躯。

陈青牛练气多时,终于头一回睁开双眼。

伸开双臂,长啸一声,通体舒泰。

气机充沛。

——————

只见彩色飞虹之上,一名粉雕玉琢的红袍女孩摇摇坠坠,遥遥向他走来。

似乎她将这道凭空而出的彩虹当做了索桥,摇晃行来。

七八岁模样,天真无邪。

趴在离陈青牛头顶几步远的彩虹上,托着腮帮,眼眸儿笑眯成两条小月牙,奶声奶气笑问道:“喂,你是谁?”

陈青牛终究不再是对王琼都需要仰视讨好的青楼小厮,心平气和道:“凉州陈青牛,你呢?”

她咧开嘴,露出可爱虎牙,笑道:“喊我小红吧。”

陈青牛挠挠头道:“这名字……”

她依旧神通广大地趴在虹桥上,嘿嘿道:“很好哇,一听就是道行高深的仙人。小白,你觉得不好听吗?”

小白?

如此一来,陈青牛觉得小红这称呼确实悦耳脱俗多了,笑道:“好听,最不济比小白好听。”

扎两根朝天辫子的她歪了歪小脑袋,问道:“你打架很厉害?”

陈青牛摇头道:“不厉害。”

她撇了撇稚嫩猩红小嘴,一脸不信道:“不厉害能牵动观音座气脉,扰得莲花峰胭脂山两处不得安宁,生出一条两百里彩虹?不厉害心机最重的白莲门能让你去抢那劳子的莲花客卿?”

陈青牛觉得上山后,只有眼前小女孩最有趣,不如那些仙子仙姑喜好板着一张张俏脸,拒人千里。说话谈天也无压力,哈哈笑道:“那就当我厉害。好吧,小红姑娘,实不相瞒,我一岁闭关,三岁悟道,六岁御剑,十岁已然举世无双。”

小女孩笑得烂漫,然后皱了皱鼻子,哼哼道:“吹牛。”

陈青牛起身,与她平视,也哼哼道:“不信?”

她摇晃脑袋厉害,一点都不给颜面。

陈青牛正色道:“既然如此,我不得不露一两盖世绝学给你开开眼界。”

她使劲点头,拍掌道:“好呀好呀。”

陈青牛脸不红心不跳地练了一套锤仙拳,三十六式,三月冥想中悟出一半,初具雏形。

打完收工,自觉不错,陈青牛得意道:“如何?堪称天下无敌吧?”

她却狂翻白眼。

陈青牛受伤道:“喂,淑女可不许翻白眼,小心长大了嫁不出去。”

她眼珠儿滴溜溜转头,灵气之盛,在陈青牛印象中,只有小薛后能够媲美,她狡黠道:“莫不是你想等我大些,便与我双修?”

陈青牛顿时被震惊,这小闺女也忒生猛霸道了,小脑袋里也不知装了啥,摇头装神弄鬼,道貌岸然道:“我一岁闭关,三岁悟道,六岁御剑,十岁天下无敌后,便吾身孑然,不求天道,独向黄泉。”

她张大嘴巴,似乎也震惊陈青牛的厚颜无耻,实在忍不住,再翻白眼。

陈青牛试探性道:“小红姑娘,你从胭脂山那边来这玩啊?”

她似乎懒得回答这类白痴问题,闭嘴不言。

陈青牛轻声道:“你还是走点离开吧,我这边有很多头蛮不讲理的母老虎,到时候我即便举世无双天下无敌,人生寂寞如大雪崩,但终究碍于同门情面,不好过分帮你。万一闹出风波,小心回去后你师傅打你屁股。”

她似乎在认真思考这个问题,缓缓道:“那你以后来胭脂山找我玩?”

陈青牛无言以对。

敢情这小女孩真当自己是天下无双了啊?三百里距离,便是一道不可逾越的天堑鸿沟,就是真有一条索桥,两山之间大风肆虐,强劲无匹,陈青牛也未必走得过去。

小女孩泄气道:“看吧,我就知道你只会吹牛。”

陈青牛挠挠头道:“我的天下无敌,不好轻易泄露。高处不胜寒,人生寂寞如大雪崩的滋味,可不好受。”

她坐在彩虹上,伸出两根手指玩弄朝天辫,很努力地思考问题,许久说道:“要不我教你御剑,你就能去看我啦。”

说得轻巧,御剑是吃喝拉撒睡不成。

陈青牛故技重施,摇头晃脑道:“我一岁闭关,三岁悟道,六岁御剑……”

她故作老气横秋哀叹一声,翻白眼,突然,她站起身道:“小白,我得走了,下次再找你玩。”

她就这样蹦蹦跳跳走了。

每走一步,悬空彩虹便消失一寸。

陈青牛久久伫立,不曾回神。

这女娃,是胭脂山何方神圣?是哪位大仙师的亲传弟子吗?

侧过脸,猛然惊觉一位白衣白发老妇站在舍身崖畔,身子骨看上去却远比琉璃小院那位殷姥姥要好,站如孤松,气质出尘,这种清逸气质,陈青牛在范夫人身上感受过。她收回视线,转头望向陈青牛,和蔼笑道:“你就是玄鱼找来的少年陈青牛,是好苗子,可惜白莲门做不了你的大靠山,可有遗憾?”

陈青牛摇头心诚道:“青牛一介低贱白丁,不识大体,却最懂知足。”

她感慨道:“这世上聪慧的孩子多,憨厚知足的孩子却日益少了。早知如此,便不许玄鱼将你带上莲花峰。”

陈青牛恭敬而立,不敢插嘴。

她轻叹一声,飘然远去。

陈青牛不知所以,离开舍身崖,走向白莲门安排给他的小院,有点想念范夫人和秦香君,至于那位不开窍的石矶师姐就算了。那挡剑的壮举,无非是在范夫人面前卖个乖,博取一个心智淳朴的印象。年幼听说书人讲述江湖纷争,或者仙怪志异,里头隐士高人择徒,首要便是赤子心性,其次才是根骨才智,陈青牛登莲花峰前,就一直在苦思冥想如何赢得范夫人欢心,少女师叔那一剑,不过是契机而已。

仙路缥缈难测,范夫人也不曾真正泄露过天机,一切只能由陈青牛独自去摸索。

来到院中,秦香君和石矶师姐都不在,陈青牛掏出《尉缭子》和《黑鲸吞水术》,细细揣摩,入定半年,陈青牛所思最多的并非引气术,而是旁门左道的《黑鲸吞水术》。

据书中记载,这黑鲸吞水,最高境界并不只将他人精血吸为己用,连魂魄都可摄入,甚至修炼到极致,连皇朝大洲的气运也可一口吞下。冥想百日,陈青牛隐约觉得体内藏有一股玄机,如当年两条蛰龙,继续吞食根骨,犹有数倍过之,如果不是百日参悟,陈青牛相信体内辛苦积攒的不多气机早就被吞噬一空,这仙道修行,当真是逆水行舟,一退再退,岂不是成了莲花峰的笑话。

难不成蛰龙还潜伏在眼中,潜龙在渊,伺机而动?

陈青牛开始有点忐忑不安。我的QT房间开通了!烽火戏诸侯官方QT房间号[1655]

第十八章 北唐候补

“小师弟。”

扛着一条百年巨蝰一身血迹的秦香君雀跃道,身后是扛三条巨蝰的魁梧石矶。

坐在葡萄架下的陈青牛赶紧跑过去,接过秦香君肩上黄色巨蝰,笑道:“秦师姐,石矶师姐。”

石矶只是僵硬点头,将三条黄蝰摔倒小院角落的石桌上,吐出叼在嘴中的一柄青锋匕首,娴熟剖开蝰皮,掏出三颗淡红色蛇胆,黄蝰是天生异种,可喷毒雾,凡人沾之即刻便化为一滩血水,十分凶暴。

黄蝰在猿洞吞食灵物白猿为生,五百年蛇胆成丹,千年幻化人形,再过两千年,便可为地蛟,在陆地生灵中所向披靡。

秦香君和石矶捕杀的四条黄蝰,不过百年,蛇胆并不算珍惜,师伯翟芳那边的丹房根本不屑接受,范夫人便让两名徒弟自己吞掉蛇胆,抛弃血肉,留下蝰皮。

石矶自己吞掉一颗蛇胆,秦香君皱着眉头吞下一颗,剩下两颗,都丢给陈青牛,他也不客气,吞进腹中,一团火热,灼烧脏腑,第一次吞服蛇胆便痛得抽筋的秦香君,见陈青牛安然无恙,面不改色,大为惊讶。

陈青牛好奇问道:“秦师姐,夫人不在莲花峰?”

秦香君叹气道:“说是去凤州京城,还要过几日才能回来。”

齐家,清凉宗,都在凤州势力极大。

都是他惹下的祸根,陈青牛有些赧颜。

陈青牛望着宽阔石桌上的黄蝰尸身,灵机一动道:“秦师姐,想不想尝一尝炖蛇肉?”

秦香君有些犹豫,她尚未辟谷,可山上伙食太过清淡,被陈青牛一说,立即心动,可以她谨慎不逾矩的性子,不敢自作主张,望向古板僵化却相处容易的石矶师姐,可惜后者无动于衷,只顾埋头剖蝰,陈青牛很善解人意地干脆道:“出了麻烦,我来扛。”

没多久,加了一些草药的一壶炖蛇肉便新鲜出炉,香味扑鼻。

陈青牛率先动筷,大口吃肉,狼吞虎咽。秦香君也小心夹了一小筷子鲜嫩蝰蛇肉,津津有味。最后石矶师姐也不动声色坐在一旁,三人一块大快朵颐,感情瞬间就拢近几分。曾有个花和尚说了句脍炙人口的话:大伙儿同出于佛门清净地,一起尝过荤,一起嫖过妓,一起杀过人,便是铁打的情谊。

话糙理不糙。

陈青牛房门突然被数道剑气绞烂。

换了一身绿衫的少女黄师叔站在院中,古剑漂浮在身侧,一脸冷笑道:“倒是会享受。”

陈青牛抹了把嘴,起身谄媚笑道:“师叔要不也尝一尝青牛的手艺?”

年纪轻轻便是三人师叔的北唐公主舔了舔嘴角,轻轻嗅了嗅,脸色仍旧鄙夷,不屑道:“少跟本座套近乎,想再吃一剑吗?”

陈青牛继续孜孜不倦溜须拍马,道:“借青牛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奢望师叔青眼相加,只是这鲜美的炖黄蝰肉,落入我等口腹,太暴殄天物,若是仙子师叔能尝上一尝,我想那条黄蝰也死而无憾了。”

秦香君辛苦忍住笑意,这小师弟,还真是狗改不了吃屎,到了莲花峰还是没个正经。

少女师叔冷哼一声,犹豫了一下,还是准备御剑离开。

只是不等她艰辛抵住诱惑后离开小院,门外便陆续走进一批不速之客。

为首是一位风流倜傥的年轻男子,锦衣玉带,腰挎一柄清奇长剑。身后是五六位美丽女子,个个神情倨傲,眼高于顶,衣裳长袍皆绣有一朵蓝色莲花。

那男子盯着黄东来的娇躯,眼神游弋,双目炙热,故作惊讶道:“这位可是白莲门的黄仙子?莲花峰百年来最为出彩的剑胚,北唐小公主?”

少女黄东来瞥了他一眼,不喜他的放肆视线,冷冷道:“你又是什么东西?”

他丝毫不恼,表面气度优雅,作揖道:“在下北唐雷符剑派孙桂芳,北唐右国师孙太纬便是吾父。”

秦香君战战兢兢。

陈青牛却赶紧趁机偷塞了一块黄蝰肉往嘴里,嚼得快,汁水差点爆出来。

健壮不似女人的石矶护在门口。

三岁便来到白莲门的黄东来冷笑道:“绿莲门不愧是莲花峰鱼龙混杂的害群之马,什么货色都敢收为弟子,什么泥坷垃都当做宝贝往回搬,这不就把你给选作客卿候补,姓孙的东西,你该真不会觉得自己能活过百日后的斗阵吧?”

一名绿莲内门弟子怒斥道:“大胆!”

身为帝王贵胄的黄东来嗤笑道:“你才胆肥,本座替你摘去好了。”

心随意动,灵犀相通的那柄大圣遗音一瞬间冲出剑鞘。

电光一闪,便刺中那名绿莲弟子的心脏,整把剑将她心脏刺穿还不罢休,往后一带,钉死在院墙上。

自称北唐右国师之子的孙桂芳依然笑容不改,与那名女子相距不过咫尺,方才却并没有出手相救的意图,相反很善解人意道:“绿珠公主,如果我没有记错,在莲花峰杀害同门,可是要被禁锢在浮莲宝座上,受七天七夜雷罚的。”

诞生于北唐皇宫,被封为绿珠公主的黄东来气极反笑,霸气奴剑,凌空拔出刺穿绿莲弟子的仙剑,“遗音”凶悍冲向孙桂芳。

孙桂芳抽出长剑,瞬间挥出九九八十一剑,全身笼罩于白茫茫剑网,滴水不漏。

少女心性的黄东来轻喝道:“不知死活。”

遗音猛然间绽放出紫色光彩,如同一轮紫日。

只一剑,一道滚滚紫气,便源源东来。

孙桂芳倒飞出去,古剑折断,一截在手,一截坠地,口吐鲜血,狼狈不堪。

黄东来收回遗音,御剑离去,留下一句:“你也配在我面前使剑?”

孙桂芳被搀扶离去。

绿莲一伙人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秦香君松口气悄声道:“师弟,这孙桂芳应该就是绿莲一脉的候补客卿,貌似很不济事。”

陈青牛撕咬着黄蝰肉,含糊不清道:“他的心术比剑术厉害多了。”

秦香君不笨,惊呼道:“这是他示敌以弱?”

陈青牛笑道:“大概是的,可能本来只想打探虚实,遇见黄师叔,就干脆来一招装孬,可惜这种把式,我见多了。”

秦香君担忧道:“那你有把握赢过他?”

陈青牛苦着脸道:“就算他没装傻佯懵扮猪吃虎,我也打不过。”

秦香君哑然,神情天然妩媚。

陈青牛收拾着吃完黄蝰肉汤的残局,继而轻声道:“我在琉璃坊讨生活的时候,总觉得孙桂芳这些含金汤匙出生的家伙,不是龙象,便是豺狼,居高临下,能随手将我这种蝼蚁捏死。”

秦香君似乎唯有在陈青牛身边,才依稀记得自己是凉州凤首,是千人宠万人怜的女人,坐在陈青牛身边,幽香阵阵,笑道:“可你不照样杀死齐黄梨,那可是九卿一级权贵的儿子,放在纨绔遍地走多如狗的京城,也是大公子哥。”

陈青牛收拾完尚留余香的炖汤,刚想说话,眼角余光瞥见断然不希望多接触的一人。

背负一柄等人高仙兵的师叔,红衫少女黄东来。

去而复还,所求何物?

陈青牛一下子得出答案,立马端着那壶蛇肉,跑出没了房门遮掩的屋子,殷勤道:“师叔,我正琢磨着给您炖一锅新鲜黄蝰送去,师叔若不嫌弃,先尝一下,这壶里头还有好些蝰肉,好吃,再炖不迟,不好吃,师叔打骂我一顿便是,还不够,被师叔再刺一剑,也是青牛的天大福分。”

如此不知廉耻的赤裸马屁,连师姐石矶脸部都有点不自然。

秦香君心中默念习惯就好习惯就好。

少女骄傲道:“那本座勉为其难尝一口,去准备干净碗筷,须是美玉质地。”

陈青牛为难道:“师叔,寒舍只有竹筷瓷碗。”

她瞪大眸子,似乎下一刻就要刺死这师侄辈的圆滑少年,犹豫片刻,望了一下那壶鲜汤,恨恨道:“快快拿来。”

陈青牛转头给秦香君使了一个眼色,可怜被伺候惯了的香扇坠也只得跑去找竹筷瓷碗,毕恭毕敬递给架子奇大的少女师叔。她夹了一筷子香嫩晶莹的黄蝰肉,还端着壶的陈青牛轻轻提醒道:“蘸一些汤汁滋味更好。”

她却没有照做,将那筷子鲜肉细细咀嚼,眼睛一亮,心满意足后,缓缓道:“今日本座帮你挡下孙桂芳……”

陈青牛赶紧接过话头,道:“以后师叔想要吃这黄蝰炖汤,只需吩咐一声,青牛赴汤蹈火义不容辞。”

炖个汤,又不是闯荡刀山火海。

秦香君一阵无力,不料那小师叔听到这话,眉宇间却颇为自得,点点头,丢掉筷子,御剑而去。

秦香君匪夷所思,轻声道:“这也行?”

陈青牛抱着壶,弯腰捡起那双筷子,轻笑道:“看人下菜碟,是我这种人必备的小技巧,秦师姐自然不懂的,也不需要懂。”

秦香君若有所思,回房修习莲花峰心法和奴剑术,石矶师姐也离开院子。

第十九章 太上摄剑咒

打铁要趁热。

陈青牛先不去管被剑气粉碎的房门,立马炖起第二壶黄蝰肉,石矶师姐房间树有一排药柜,摆放近百种草药,陈青牛不敢瞎抓,两次都只敢挑选性甘味平的种类,如此一来,既能保证黄蝰肉的原味,也保证吃不坏人。

又是一阵忙碌倒腾,有了经验,这一壶美味程度更胜,这都要归功于当年伙同刘七在琉璃坊偷烧荷叶叫花鸡的经历,刘七偷鸡偷盐,采摘池塘荷叶,他挖坑,负责火候,久而久之,功力就给熬出来。三吱儿活叫驴还有装傻扮痴这类小聪明小技巧,层出不穷,陈青牛从来是不缺的,他缺的是被师傅领进门。

他不是黄东来孙桂芳,说起身世,甚至师姐秦花魁都压他一头,所以陈青牛乐意眼观六面耳听八方,能毫无顾忌拉下脸皮。

粉门勾栏,本就是世间阴气极重的地方,修士眼中,寻常仅比乱葬岗好些。观音座,更是阴盛阳衰到了极致,陈青牛出琉璃坊,登莲花峰,所幸阴气重,却无半分脂粉气,否则想必范夫人那一关就过不去。

端着炖肉走出院子,路上逢人便喊仙子姐姐神仙妹妹,年纪再大也要喊姐姐,绝不喊姑姑婶婶,一路盘问,受了几次白眼闭门羹后,终于从一位四十多岁的妇人“姐姐”嘴中得知师叔黄东来住处,唤作藏剑阁,位于白莲门琼楼玉宇东北角上,独门独院,遗世独立。

陈青牛站在门外,心里嘀咕怪不得王琼那伙人总说宰相家的鸡犬都一身贵气,抱着滚烫的炖壶,空出一只手去敲门,不敲还好,一敲门便险象环生,十来柄长短不一的古剑在院外破土而出,估摸是九宫八卦一类的剑阵,朝陈青牛扑杀去,陈青牛恨不得裤裆里第三条腿都能跑路,抱着炖肉上下跳窜,滑稽可笑,那些质地不一的古剑似乎孕育生机,灵气十足,专刺陈青牛屁股。

一个上门献殷勤的家伙,被十来柄剑追得满头大汗。

“守拙。”

不知何时坐在院墙上的绿珠公主黄东来促狭道,那些剑便停下,悬浮空中,她再轻道一声“归元”,重新插进大地,不见踪影。

“废物,手脚倒是勤快,不愧是范玄鱼调教出来的徒弟。笨是笨,孝心凑合。”这位北唐公主嘴上刻薄,动作没客气,拍了拍肩膀上小白貂的脑袋,道:“洗面,去端壶。”

长有三根尾巴的白貂哧溜一下窜出去,下了墙,却不是四足贴地爬行,而是如人一般,仅用两脚行走,大摇大摆,颇有世家奴仆的狐假虎威,气焰十足,它在陈青牛身前停下,递出两只前爪。

陈青牛脸部抽搐,蹲下去,递出炖肉,别看这白貂小巧可爱,双爪纤细,接过炖壶后却丝毫不颤,一路小跑,到了院门处,转过身,扭了扭屁股,用三条尾巴挤开院门,瞬间不见了踪迹。

陈青牛无言,心中告诉自己这儿是观音座莲花峰,就是整座院子长脚走路也莫要稀奇。

少女师叔神情迫切,咽了咽口水,准备去尝鲜,似乎记起什么,朝院内方向喊道:“洗面,去经阁偷本《太上摄剑咒》过来。”

白貂扭扭捏捏跃上墙头,不太情愿。

黄东来中指微曲,弹在白貂额头,可怜小家伙雪球一般倒滚出去,跌下墙,站在墙角跟双足而立,前爪捂住脸庞,可怜兮兮。

这小家伙还真以泪洗面了?!

陈青牛目瞪口呆,再度无言。

他娘的这小崽子真不是一般灵性。

“快去,慢了我把炖肉全吃光,汤都不给你留一口。”少女师叔哼哼道。

白貂一脸舍生忘死,慷慨赴义的活灵表情,貌似真跑去偷那劳子《太上摄剑咒》。

等宠物去辛苦劳累,少女奸诈一笑,让陈青牛等着,她自己立即回屋解决黄蝰炖肉,陈青牛用膝盖想都知道那位小白貂被阴了一把,大开眼界,心想有必要对少女师叔的心智重新定义,否则说不定哪天就要偷鸡不成蚀把米,他身上可没多少本钱。

白貂一头汗水地跳跃狂奔而返,叼着一枚紫色竹简,冲进院子。

院内白貂发出一声刺耳哀嚎,有种闻者心伤见者落泪的境界。

随即传来少女师叔慵懒满足的声音,顺手将竹简丢出墙,“《太上摄剑咒》送你了,以后就按这个规矩来,一壶炖肉一本秘笈。”

陈青牛将竹简《摄剑咒》揣入怀中,与《尉缭子》贴在一起,故作镇定地缓慢走回自家小院。回到住处,发现石矶师姐不知从何处撬来一闪房门替他安上,见着陈青牛,魁梧如猿猴的女人并无表情,步伐僵硬地离开院子。

陈青牛道谢一声,她没有反应。

陈青牛习以为常,进屋子按捺激动心情,缓缓掏出紫色竹简,直翻白眼,终于明白为何少女师叔如此出手豪迈,因为竹简文字是一种陈青牛根本没接触过的字体,蝌蚪一般,堪比天书。陈青牛冷笑一声,也不懊恼师叔的小心机,仔细浏览一遍,竹简共计五百四十三字,除去同字,还有两百一十九个。

这却难不住陈青牛,接下来一旬时光,他将蝌蚪古篆拆分开来,一字一字向秦香君讨教。除此之外,陈青牛引气苦练锤仙拳,闲暇时便琢磨那本从东海长生福地流传出来的残篇,《黑鲸吞水术》。

陈青牛因为苦练锤仙拳,双臂窍穴气府五十五个已然相继洞开,尤其是八邪、十王和中泉三窍,格外温热充沛,三者中,又以中泉最为气机盎然,因为三十六路锤仙拳虽然没有死板套路,对寸劲和抖劲却要求极高。

陈青牛约莫有七品武夫体格,如今再对上双手驭剑的秦香君,有一战之力。

在香坠扇的协助下,大功告成,他终于能够顺畅熟读《太上摄剑咒》。

陈青牛躲在房中,盘膝而坐。

竹简开篇:“以臂挥剑,为力,下下乘。以气奴剑,为气,下乘;以意驭剑,为术,中乘。以神铸剑,孕剑元,育剑灵,御剑横空,为道,上乘。天下无物不是剑,无剑不可为吾所用,上上乘,无上妙法矣。”

这是一部集兵道两家大成者的剑道秘籍,字句大气磅礴,属于提纲挈领那一类的经典,只是法门虽秒,却过于飘忽空灵,

可惜陈青牛基础薄弱,阅览起来吃力不说,还不得要领,总觉得眼前就有一座檐牙高啄的宫殿,却不得其门而入。不管是大仙府还是中小宗派,都将门派传承视作头等大事,众多法门,即便是筑基培元的入门秘籍,也是由祖辈先贤亲笔抄写,一代秘传一代,而且多半会故意在文字上横生歧义,若非门内正统传道授业解惑,外人即便得了秘籍,也是无头苍蝇,无从下手,否则天下修士数百万,世间富家翁砸下重金,总能搜罗到一些秘典,可千百年来,修士便是修士,俗人还是俗人,两者鸿沟,难以逾越。

但一本《摄剑咒》,终归使得陈青牛奴剑可成,驭剑有望。

————————

舍身崖畔,白莲门五位女巨头神态各异。

炼丹大师翟芳性子最为与世无争,站在僻静处,与众人刻意间隔一段距离,闭目养神。

汤红鬃八尺身高,红衣红鞋,无比惹眼。她以武入道,走一条以力证道的修道窄路,她抱胸而立,眼神坚毅。

天之骄女黄东来坐在大圣遗音之上,悬浮在崖外空中,摇晃着脚丫,没心没肺。

范夫人站在莲花墩附近,微皱眉头。

一名白衣白袖麻鞋的苍发老妇遥望胭脂山方向,沉默不语。

范夫人瞥了一眼坐在上古神兵上的剑胚少女,再望向老妇,轻声道:“师傅,小师妹杀了绿莲弟子,明日便要被掌法长老押往莲花浮座受七日七夜的雷罚,如何是好?”

黄东来冷哼一声道:“谁敢来,便一剑刺死。”

被范夫人唤作师傅的白衣老妇喟然长叹道:“峰主订下的规矩,违逆不得。”

汤红鬃不以为然道:“峰主已经失踪将近四十年,这规矩不遵也无不妥。黑莲一脉弟子出手伤人杀人,不止十起,也不曾听说哪位掌法长老敢去抓人,到了白莲门,便敢兴师问罪,没这样的道理。”

黄东来嘻嘻道:“还是汤师姐明事理。”

汤红鬃也不领情,只是看向师傅,等待下文。

白莲门主摇头道:“若是以往,为师可以袒护东来,但现在处于挑选客卿的紧要时期,不可造次。万事忍为先,不能给其余八脉抓到发难的机会。客卿一职的重要,你们四个都心知肚明,白莲不弃权,就等于赌上了一切,马虎不得。”

黄东来三岁便上莲花峰,与北唐皇宫断绝一切联系,几乎将师傅视作亲生母亲,此时虽然闷闷不乐,但还是妥协道:“去就去,不过是雷罚,一百零八道小雷,正好给本座练剑。”

翟芳突然开口道:“按照规矩,白莲门无法传授陈姓少年莲花峰术法,但替他洗髓伐骨,打通四百余气府并无不可,为何范师姐迟迟不肯动手,莫不是真以为六脉客卿候补都是土鸡瓦狗?”

范夫人欲言又止,面有难色。

汤红鬃沉声道:“参与赌局,每一脉都必须拿出一件镇门之宝,黑莲暂时不知,绿莲是一颗黑龙骊珠,赤莲是十二道品红莲业火,橙莲拿出一副上古夔甲,黄莲给出破仙枪,青莲更是赌上了整座竹海,而我们,则最为凄烈,输了,白莲一门就要被吞并。范师妹,这不是儿戏。”

黄东来落井下石嬉笑道:“是呀是呀,范师姐,输给黑莲还好,要是输给其余几脉,你难不成为了赎罪,就把身子交出去,给那位新客卿,祈求他对白莲法外开恩一回?”

白莲门主不悦道:“东来,不许胡言。”

范夫人苦笑道:“届时,玄鱼愿以死谢罪。”

黄东来嗤笑道:“说得轻巧。”

白发老妇对小徒弟对同门的尖酸并不以为意,轻轻道:“玄鱼,说说看那少年体内玄机,他当真得了天龙寺‘莲花士’李白禅的衣钵,身内藏有八部天龙?”

交情最好的汤红鬃和翟芳面面相觑。

黄东来依旧无动于衷。

范夫人点头道:“正是。”

老妇笑道:“如此一来,白莲尚存一线生机。怪不得你敢拼上一切举荐那少年。”我的QT房间开通了!烽火戏诸侯官方QT房间号[1655]

第二十章 浮尘洞天

精于道术丹鼎的翟芳疑惑道:“八部天龙是佛门圣地天龙寺的至高仙宝,当初客卿莲花士为了拯救被困于龙虎山的峰主,不惜破除天龙寺历经千年布下的三百六十多道禁忌,放出八部天龙,不顾后果,将天龙吸入体内,修为暴涨,一鼓作气屠戮龙虎山四百多名道士,最后不知所踪,怎么就传给了少年?即便果真传承,以少年的根骨,承受得住八部天龙的滔天威压?”

范夫人心平气和道:“少年幼年便被人在双眼种下两条蛰龙,赤螭与黄蟠,历经十六年整,榨尽全身佛根道骨,所以与八部天龙天生便有共鸣,这是最为关键的契机。当年李白禅以身饲养八部天龙,己身精气神为八龙食饵,所以修为不进反退,百年铸就的上品龙象般若修为,短短二十年内毁于一旦,滴点不存,最后才醉死凉州商湖小舟之上,八龙随之长眠。直到少年前去墓地祭拜,引发小天劫,八龙出世,少年眼中蛰龙破体而出,吸取紫雷,膨胀为蛟龙,八龙一口将其吞噬。这恐怕是少年至今仍然存活的唯一原因,等八龙哪天消化掉蛰龙,少年便要负担不起,难逃灰飞烟灭的下场,只不过,以少年的心智秉性,肯定撑得过斗法便是,误不了客卿选拔。”

一席话,缓慢道来,说得无比云淡风轻。

却让翟芳和汤红鬃听得思潮起伏,心境淆乱。

黄东来坐在剑上,拍掌大笑道:“最毒竹叶青,毒不过妇人心呀妇人心。”

白莲门主叹息道:“苦命。”

范夫人微笑道:“等少年登上客卿座位,再死,下一轮客卿选拔最少耗时三十年,想来到时候黄师妹已经成就大境,白莲不管胜出还是败北,便不再需要今日这般狼狈。”

黄东来冷哼一声。

御剑而去。

似乎耻于与此等阴险同门为伍。

汤红鬃眯起眼睛打量了一下范夫人,道:“我去猿洞捕猎那头三头黄蝰。”

翟芳也清淡道:“丹炉还需侯着火候。”

两人结伴离开舍身崖,只留下白莲门主和不动声色的范夫人。

白发老妇遗憾道:“如此看来,不是你不想给少年灌顶,是根本无法下手。动辄被八龙反噬,真是个天大的难题。只希望斗法中,能够如你预期,少年蕴藏八龙出于守护本体的本能,能够大放异彩,一鸣惊人。”

范夫人微微点头,眼神迷离。

白莲门主望着山崖外云卷云舒,轻声道:“玄鱼,你心不能乱。”

范夫人的眼神恢复冷漠清冷,道:“玄鱼铭记。”

这边阴谋跌宕。

少年那边却波澜不惊,他正端着一壶新鲜黄蝰炖肉跑往师叔,一路上继续厚脸皮喊着仙子姐姐神仙姑姑,满眼仰慕,换来的依旧是不置一词冷眼相向,终于来到藏剑阁剑阵外,恰好遇上御剑而返的少女师叔。

这次她没有挖苦嘲讽,看也不看一眼陈青牛,只是吩咐肩头上那只绰号洗面的雪貂去端炖肉,连一壶炖肉换取一份秘笈的承诺都给忘记,陈青牛也不敢讨要,小心翼翼离开,生怕触发剑阵,吃上十七八剑,捅成窟窿。

回了小院,石矶师姐和秦香君还在猿洞,石矶师姐炼体,秦师姐修炼奴剑术,陈青牛孤单一人,坐在葡萄藤下一心两用,同时练习《尉缭子》引气术,和《太上御剑诀》,折了一根葡萄枝放在石桌上,按照竹简上晦涩空洞的剑诀,凝神屏气,将一道意念投注在藤枝上,心中默念引气奴剑两种风牛马不相及的口咒。

一炷香后,藤枝很不给面子地一动不动。

两柱香后,情形依旧。

陈青牛毫不气馁,今日驾驭不动一根小小枝桠,何谈心中真正所想的日后要搬山倒海?

动了。

长三寸的葡萄枝颤颤抖抖,摇摇晃晃。

陈青牛欣喜若狂。

藤枝浮起。

陈青牛意念一动,向左。

可藤枝却向右晃去。

陈青牛意念向右。

那藤枝捣蛋一般,竟然偏偏向左飘去。

陈青牛睁眼,怒骂一声:“日你仙人板板的,如此不听话。”

藤枝神奇地竖立起来,点了点。

陈青牛愣住,喃喃道:“啥情况,这架葡萄藤是妖精,能通灵?”

远处有人轻笑出声,嗓音熟悉。

藤枝坠落在石桌上。

陈青牛抬头一看,是范夫人,恍然大悟,涨红了脸,原来是这位气态如芙蓉的坊主开了小玩笑。

范夫人翩翩而来,坐在陈青牛对面,眼神一如凉州琉璃坊清亮,声音却温暖了几分,笑道:“想要驭剑有术,必须有大毅力,付出大汗水,哪能一蹴而就。”

陈青牛憨憨一笑,挠挠脑袋,道:“心急了心急了。”

范夫人拈起那根藤枝,两根如葱手指转动,陈青牛盯着那只晶莹剔透的纤纤玉手,嘴上好奇问道:“范夫人,听秦师姐说猿洞里有条大黄蝰即将幻化人形,石矶师姐也说世间有众多妖魔鬼怪喜欢以人形姿态行走山川湖海,这是为什么?”

范夫人不曾抬头,轻声道:“人有三魂七魄,十二正经,九条奇经,气府穴窍四百零四,处处都符合天地造化大道,玄不可言。生而为人,在凡夫俗子看来理所当然,却不知世上百万得了机缘,得以开窍的飞禽走兽,都羡慕人的福分。像你我这样的人,修仙求道,只要踏入门槛,稍有根骨悟性,进展之快,足以让异类艳羡不得,至于千年一遇的百岁飞升,百年一遇的两百岁飞升,在它们看来,已然匪夷所思。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此话是颠簸不破的真理。日后你见着各色异类,断然不可攀交。”

陈青牛点头道:“青牛牢记于心。”

范夫人抬头,凝望着涉世不深的少年,道:“青帝,可曾想过成为莲花峰客卿后,要做什么?”

陈青牛回答道:“学御剑。”

范夫人笑道:“然后?”

陈青牛忐忑问道:“夫人,客卿能讨媳妇吗?”

范夫人愣了一下,摇头道:“娶妻生子对修道之人来说并不明智,沾因果,扰道心,耽误精进,除非结成道侣,否则一般没有谁愿意去娶妻。青帝,假设你今日娶了凡人女子,三十年后,你面貌如旧,她却人老珠黄,六十年后,她更是一堆枯骨,岂不无趣。等你成为莲花客卿,一身神通,天下女子,只要你看中,极少能拒绝你。”

陈青牛陷入沉思。

秦香君和石矶师姐结束了猿洞修行,各自扛一条黄蝰返回,石矶师姐背上那条粗壮程度是秦香君的两倍。

范夫人起身淡然道:“青帝,明日你与两位师姐一同前往猿洞,争取熟练整套锤仙拳。全身窍穴打通之前,不许离开猿洞。否则,去斗法也是死路一条,还不如老死猿洞。”

第二天,陈青牛便追随秦香君和石矶师姐去猿洞。

猿洞其实名为浮尘洞天,位列七十二洞天之一,某位观音座先人曾在洞内找到一具枯骸和一部《乘鹤羽化经》,讲述的是乘鹤飞升大道。飞升种类众多,不下二十种,以驾龙为第一,乘鹤排在第九,当年莲花峰峰主被三位天师合力囚禁于龙虎山禁地,斩魔台,一部分原因就是这部道教宝典。

猿洞入口窄小,愈行愈阔,分支岔口一环接一环,曲径通幽,瘴气腥臭,还带着一股刺骨阴气,无风却透体冰寒,让初入猿洞的陈青牛头昏眼乱,猜测这个不似福禄洞天的鬼地方,是否已经将整座莲花峰腹部给掏空。

不知走了多久,豁然开朗。

别有洞天。

立于悬崖侧的陈青牛终于明白何谓世外桃源。

脚下是一处开阔天地,溪流潺潺,莺燕飞舞,白鹤长鸣,猿猴扑腾,人间仙境一般。

秦香君叹了口气,给陈青牛指了个方向道:“蝰穴就在那条小溪中,得先潜入水,然后钻进洞,总共五十四个洞,大小不一,每个洞都藏有黄蝰,少的十数条,多的近百条,进去捕猎,就如同虎口拔牙。”

陈青牛望着百丈峭壁,为难道:“师姐,我们怎么下去?跳?”

已经来过猿洞数次的秦香君笑而不语。

石矶师姐吹了一声口哨,远处三只巨大黄鹤飞来,挟带一阵强劲清风,秦香君早有准备,趁势后移两步,稳住身形。可怜陈青牛措手不及,被掀飞出去,翻滚几圈,灰头土面,秦香君轻盈跳上黄鹤背上,望着一脸尴尬的某人,她掩嘴娇笑,风情比起白莲门那帮故作清高的女弟子,要尤物太多。

陈青牛小跑几步,蹦上黄鹤,使劲抱住黄鹤脖颈。

腾云御风一般。

陈青牛只觉得心旷神怡,胡思乱想那些乘鹤飞升的得道仙人,是咋样的痛快感觉。

不知不觉便到了溪畔,陈青牛依依不舍跳下黄鹤后背,在远处眺望小溪只觉得风景美妙,站在咫尺,才发觉滋味半点也不妙,溪水碧幽,看似不深,却不见底,水面上泛着一层层湛蓝雾气,透心凉,比先前行走猿洞通道要冰寒数倍。

石矶师姐腰上缠着一圈冰蚕丝制成的绳索,嘴上叼有一柄青铜匕首,跃入水中。

秦香君背负双剑,也如一条丰腴鲤鱼充满灵气地跳入溪水。我的QT房间开通了!烽火戏诸侯官方QT房间号[1655]

第二十一章 猎蝰

陈青牛一咬牙,跟着跳下去。

冷入骨髓,无处可躲。

儿时睡在柴房床板上,每到大雪纷飞的日子里,裹着单薄棉被,便是如此感觉,十指生冻疮不说,耳朵和脚上也是如此,爆绽开来,舍不得布料去擦拭血迹,只能捧些雪抹去,因此陈青牛对雪上加霜这一说法,理解得尤为透彻。

游鱼一般潜在水中,陈青牛可以清晰望见壮硕的石矶师姐,和纤细却腴柔的秦香君。

陈青牛只晓得状元墓归来后,双目便可夜视如白昼。

尾随两位师姐来到一处与人齐高的黝暗洞穴,陈青牛惊讶发现溪水阻隔在穴外,浑身湿透曲线玲珑的秦香君理了理发丝,笑道:“石矶师姐说是六百年以上道行的黄蝰吐气所致,将溪水拦住,以便后代繁衍生息。”

陈青牛骇然道:“你们抓获最大的黄蝰不过三百年道行。”

秦香君嫣然道:“这个洞穴已经被石矶师姐大致探明,并无致命的黄蝰,只需小心谨慎,我们三人就可安然无恙。只是再稍大一点的洞穴,就难说了,例如汤师伯去的那个,石矶师姐说任何接近一丈范围的生灵,都要被吸入洞内,尸骨无存。”

石矶师姐同样衣衫湿透,却依旧毫无女性柔美,更加凸显她的健硕强壮,陈青牛都不忍心多瞧一眼,只愿意偷瞄秦香君的诱人娇躯,这位昔日的香坠扇,琉璃坊的花魁,见到陈青牛不老实的视线,只是娇柔无力瞪了一眼,并无几分训斥含义。

石矶师姐领路前行,双手一正一反手持和倒提匕首,手法诡异。

秦香君也拿下双剑,步步为营。

陈青牛赤手空拳,即便给他一柄剑,陈莽夫也不会耍,只会累赘。如临大敌跟在两位师姐身后,目不转睛。

弯弯曲曲走了半里路,石矶师姐停下脚步,平静道:“来了。”

轰隆声骤然响起。

蝰洞剧烈晃动。

叱!

只见石矶师姐左手那把倒提匕首格挡住黄蝰透露,右手匕首插入下颚,由下往上,刺入水桶粗大蝰的头颅,这头黄蝰远比以往要巨大凶狠,口吐黑雾,腥臭无比,魁梧女人如一根长枪倾斜抵住黄蝰迅猛攻势。

养成默契的秦香君默念剑诀,一青一红两柄古剑脱手而出,剑名青虹的青锋飞至挣扎黄蝰头颅上方,狠辣刺下,与健壮师姐匕首相呼应,试图将黄蝰整颗钉入土地。黄蝰岂能被轻易驯服,猛然抬头,却听九尺身高的女人双手往下一拉,怒喝一声:“畜生躺下!”

黄蝰轰然砸地。

另一柄“赤练”古剑钉住黄蝰尾部。

石矶师姐沉声道:“锤它七寸。”

陈青牛身体毫无凝滞冲出去,跳上黄蝰背脊,拳头雨点般轰下。

野马奔槽,撼玉庭,

锤仙拳中一系列大开大合的凶猛招式都一股脑祭出。

只锤包裹黄蝰心脏处的一点。

陈青牛不知疲倦,被刺骨溪水浸泡过的生硬身体愈发滚烫舒坦,恨不得锤他个三千三万拳。

等陈青牛将黄蝰背脊轰断,双拳也血肉模糊。

“真是粗鄙的莽夫。”

一直辛苦驭剑的秦香君抹了把香汗娇笑道。

石矶师姐将温热蛇胆从血肉中剥出,递给陈青牛,陈青牛一口吞下,内脏灼烧,立马渗出一身热汗。

秦香君收回双剑,充满成就感笑问道:“师姐,这头黄蝰起码有三百岁月吧?”

石矶师姐木然点头,剥下蝰皮,从黄蝰头颅剔出两枚最大的蛇牙,以及两颗眼珠,这些都能送去翟芳那边的丹房,换取上乘洗髓丹药,她与师伯汤红鬃走了同一条道路,炼体远远多于筑丹,需要源源不断的外物来强筋壮骨,白莲门内,范夫人与翟芳关系并不融洽,这位魁梧女人想要珍贵丹药,唯有身陷险境猎获黄蝰一途可走。

接下来陈青牛三人遇见了几条百年幼蝰,石矶师姐不再动手,完全交由秦香君和陈青牛解决,秦香君虽不是剑胚,对剑却颇有灵性,上山后得以修习上乘剑诀,加上几次猿洞磨砺,可以离手驭剑六丈,威力大增。

陈青牛杀起了性,见着黄蝰,就冲上去,十六式锤仙拳只管锤出便是,被硕大蝰头或者碗口蛇尾撞得七荤八素,也只是摇晃一下脑袋,站起来再冲再打,第三条幼蝰便是这样被陈青牛活活揍死。

秦香君望着软烂如泥的黄蝰尸体,无言以对,深呼吸一口,白了一眼陈青牛,娇嗔道:“挨千刀的陈青牛,连半寸蝰皮都不能用了,还要给石矶师姐拿去换药呢。”

陈青牛傻笑几声,用手掏出蛇胆,想送给秦香君赔罪,秦香君转身,说道:“脏,才不要。”

她其实是不愿意受那蛇胆燃烧肺腑的痛感。

陈青牛转而递向石矶师姐,后者摇摇头,他只好再度“独吞”,小半日下来,已经吞食四颗蝰蛇黄丹。

腑脏始终被火烤熔炼一般,但全身心却生机勃勃,尤其是陈青牛双眸,神采奕奕,隐隐有流华萦绕眼瞳。

秦香君整理衣衫空隙,无意间瞥了眼陈青牛的眼眸,一愣,嘀咕道:“怎地如此好看。”

陈青牛可不知在凉州号称价值珍珠十斛的秦花魁犯了女人心思,兴奋问道:“秦师姐,你说这百年幼蝰与俗世七品武夫实力等同,那我岂不是有了七品功底?”

秦香君媚眼道:“没出息,才七品而已就沾沾自喜。”

陈青牛嘿嘿道:“七品,都能揍五六个小教头王琼了。”

秦香君最受不了这位小师弟的小家子气,一半泼冷水一半打趣道:“听师傅说橙莲候补客卿岳岩是二品莲花武夫,更身兼数种兵家法术,岂不是要打你几百个陈青牛。”

陈青牛呵呵哈哈,蹲地上帮石矶师姐抠出黄蝰眼珠,自言自语,依然陶醉在成为七品武夫的快乐中。

往洞外走,石矶师姐轻声道:“师妹,师傅要我们这次专心陪同师弟修炼,尽量不出猿洞。”

秦香君点点头,无可奈何,从琉璃坊走得急,本就没带多少件鲜亮衣裳,每来一次猿洞就废去一套,她心疼得厉害。幸亏此地有一处温泉,便于清洁洗浴不说,更有利于修行,她起了个名字,挺诗情画意,牡丹泉。三人游出小溪,山谷中有一座石矶师姐搭建的茅屋,离温泉不远,除了简陋的锅碗瓢盆,还有几套粗布麻衣可供换穿,茅屋外,一根大木戟插入大地。

秦香君先去茅屋后的温泉泡澡,陈青牛盘膝坐在石块上呼吸吐纳,猛然发现双臂气府悉数通畅不说,双足也有进展,入定冥想。许久,睁开眼睛,发现石矶师姐坐在大木戟附近,望着谷底上空,怔怔出神。

脸色还是万年不变的僵硬,眼神却柔和了许多,不再一味空洞。

陈青牛轻笑问道:“师姐,你使戟?”

她收回视线,望向陈青牛,点点头。

陈青牛挠挠头道:“如果还有机会活着下山,我就给师姐捎一杆铁戟来莲花峰。”

能力撼三百年黄蝰的粗犷女人竟然笑了,虽然只是嘴角轻轻勾起一个弧度,但的确在笑。

她笑的时候比常人哭还难看,本就丑陋,愈发惨不忍睹,只是看着她笑,陈青牛心境祥和,与曾经高不可攀如今辈分相同的秦香君,与谆谆教导却总看不透眼神背后含义的范夫人,与乖张难测的少女师叔黄东来,甚至在琉璃坊与藏私又爱面子的王琼,都不曾如此宁静,感到安稳。

她重新仰视头顶上空。

陈青牛也陪着她一起发呆,心想,之所以心安,也许是因为确定这个傻女人永远不会笑里藏刀和背后捅人吧。

今天的收获是三张蝰皮,四对依旧储有毒液的蛇牙,四对黄蝰眼珠,至于蝰胆,则全跑进陈青牛肚子里兴风作浪,最终化为精气,吸收殆尽。

出浴的秦香君清清爽爽出现在两人眼前,换了一身简朴麻衣,韵味别样,颇有小家碧玉的风采。

谁能有幸让这等佳人素手研磨?

陈青牛没来由冒出个念头,给自己?得了吧,自己不会耍剑,更不会舞文弄墨。

秦香君浅笑道:“小师弟,你也去泡一泡,牡丹泉对你这小小七品莽夫肯定有奇效。”

陈青牛一跃而起,大喊一声我去也,狂奔而去。

秦香君哑然失笑,瞧了瞧陈青牛的背影,再看一看坐在地上的石矶师姐,闷闷嘀咕道:“都是不解风情的木头。”

浑圆形的温泉并不大,直径两丈,雾气弥漫。

陈青牛脱光衣物,欢快跳进温泉,然后嗖一下跳出来,站在岸边呲牙咧嘴,不仅仅是由于水温滚烫,更重要是本来死寂下去的腑脏肝肺那股灼热,野火燎原一般复原,这一次陈青牛肌肤毛孔渗出的不止是汗水,还有丝丝缕缕的血滴。

陈青牛望着温泉,一咬牙,再度跳进去,大声念出《尉缭子》。

身体周围瞬间便是血水一片,被冲淡,再浓稠,再淡去,周而复始。

这种恐怖情景,恐怕是秦香君如何都想象不到的画面。

寻常人不是失血而亡,最起码也会昏死晕厥,迟一点被淹死,热水烫猪一般。

可陈青牛却是灵台清明,从未如此清晰感受体内气机流传,如一条条溪水汇聚成江河,然后猛然间决堤,汹涌澎湃,势不可挡。

两条正经。

三条奇经。

一百零八尚未“开窍”的气府。

被摧枯拉朽一般,融会贯通。

泉水翻滚,热雾飞扬,夹杂千万条猩红血丝。

茅屋附近的秦香君和石矶师姐也见到异象,大吃一惊,面面相觑,回神后两女飞奔赶来。

只见泉水如一条条白龙,咆哮飞旋,以陈青牛为中心,沸腾不休。

陈青牛的赤裸-身躯若隐若现,面目朦胧,似狰狞,似愉悦。

秦香君愣在当场,石矶师姐不由分说,扑向泉水,只是却冲不破水帘,被反弹回岸上。

她冲了十数次,口吐鲜血,都无功而返。

就在她准备再次尽力一搏的关头,白龙泉水消停下来,长发披肩的陈青牛依然紧闭双目,双手握爪,扬起,带出两条水龙,冲向小溪方向,轰在平静水面上,一冷一热,这幅画面,水柱持续不断,气势经久不息。

秦香君担忧道:“师姐?”

石矶师姐抹去嘴角鲜血,目不转睛,神情凝重。

温泉水面急剧下降。

秦香君突然伸手掩住脸面,连石矶师姐也猛地撇过头。

再下去几寸,陈青牛某个部位就要“水落鸟出”。

不幸中的万幸,陈青牛颓然倒在泉水,一切归于平静。秦香君透过指缝,偷望向泡个澡都能惹出大风波的罪魁祸首,陈青牛浑身力竭,精神却不疲惫,蹲在温泉中,苦笑道:“秦师姐,你第一次洗浴,也有这种状况?果然有奇效。”

秦香君捂住额头,头疼。

石矶师姐轻声盖棺定论:“武夫九品,上三品化神,中三品练气,下三品炼体,你虽才七品体魄筋骨,内里却已经完成前五重阶段。”

秦香君大为羡慕,乐滋滋道:“小师弟,感觉如何?”

陈青牛有气无力笑道:“就像死去活来了一百回。”

陈青牛感觉体力恢复奇快,快到不可思议,他将头埋入水中,盘膝而坐,汲取温暖。

金木水火土,阴阳五行。

水,守拙致远。

火,行健自强。

水火交融,龙虎相斗。

其中奥妙,道家经典浩瀚,也不足以道出千万之一。我的QT房间开通了!烽火戏诸侯官方QT房间号[1655]

第二十二章 衣裳

秦香君十二岁入琉璃坊,范夫人慧眼识珠,将伶人秦香君送入琉璃小院悉心栽培,外面身份是媚骨天成,将女娃儿培养成一枝花魁,内里却是相中了秦香君的剑根,以及秦香君为人处事的乖巧妥帖,适合接班,范夫人显然不奢望谢石机能够左右逢源,将来去打理白莲在俗世的事务。

秦香君虽然顶着花魁的招牌,大红大紫,却还是清伶身,臂上守宫砂依旧鲜艳,对男女之事最多就是多听了些宫闱秘事,多看了一些类似《燕王行幸小薛后图》的春-宫画,今日见到裸露身躯的陈青牛,还是头一遭,难免面红耳赤,着着急急离开牡丹泉。

陈青牛刚满十六岁,因为每日被当牛做马劳碌,伙食跟不上,身体比常人长得晚一些,到了莲花峰,才猛窜个子,吃黄蝰肉炖汤,吞馄饨一般食用蝰蛇丹胆,身体健壮许多,归根到底,还是两条蛰龙被驯服的缘故,成为骊珠后,化作双目,开始反哺陈青牛,受益无穷。若非如此,夜视如白昼和伤势痊愈神速的好事落不到他头上。

出了温泉,换上衣服,陈青牛神清气爽来到茅屋,秦香君在空地上练习驭剑,剑光闪烁,人剑合一,香坠扇本就体态娇柔,如美人舞剑一般,煞是好看。

身材起码是两个秦香君的石矶师姐坐在大木戟下,发呆,若是小薛后如此作态,陈青牛会觉得娇憨,可石矶师姐九尺身高,大手大脚,即便坐在那里也显得魁梧雄壮,一座黑塔,实在无美感可言。陈青牛询问过范夫人有关石矶师姐的身世,可惜范夫人并无兴趣解惑,不了了之。

陈青牛抓紧时间,一心两用,默念《尉缭子》口诀,苦练锤仙拳。进猿洞之前,每日持之以恒钻研《尉缭子》《太上摄剑咒》《黑鲸吞水术》三种口诀,只是出于怕死的本能,觉得技不压身,多学一点本事就多一分机会活下去。

进了猿洞的黄蝰穴,参与猎杀,这才让陈青牛真切感受到拳头硬的好处,一拳拳轰砸在黄蝰身上,宣泄得无比痛快淋漓,故而陈青牛更加卖力耍把式,将十八式悟透的锤仙拳一遍一遍重复演练出来。

当陈青牛演练正酣的时刻,左侧一道身影横冲过来,陈青牛一记抱蛟龙迎上去,却被身影径直撞飞,陈青牛倒地不起,双肩酸麻,挣扎了好几下才爬起来,见石矶师姐站在不远处,摆出较量架势,陈青牛恍然,武痴师姐有了切磋心思,陈青牛也不客气,丝毫不因被一击命中而胆怯,只是将石矶师姐当做一条黄蝰,拼命厮杀,撞飞倒地再来便是。

石矶师姐一次次岿然不动,陈青牛便一次次发疯进攻。

十八路原本被分割的锤仙拳在搏杀中逐渐融为一体,石矶师姐不动如山,巍峨高大,陈青牛浑然忘我,只顾轰出双拳,一往无前,无形中得了锤仙拳“虽千万人列阵在前,吾单枪匹马亦往矣”的精髓。

秦香君驭剑完毕,一开始看得津津有味,久而久之便乏了,回茅房休憩,再度出门,见两人还在厮杀交缠,忍不住摇了摇头,她并没有发现武力值惊人的石矶师姐此刻已经不能保证双脚不动,每次面对陈青牛的攻势,挡下不成问题,但是脚步有了微微挪动,才能卸去全部劲道。

秦香君摘了一些谷内特产的鲜果果腹,便去茅屋休息,盘膝冥想一个时辰后,睡在铺满茅草的床板上,窗外拳脚轰鸣声不断,半睡半醒间,秦香君呢喃一句“可惜泉水没再下降一寸”。

接下来半旬,陈青牛一直跟着石矶师姐和秦香君一起捕杀黄蝰,只敢挑选一些洞口相对狭小的蝰穴,因为穴口越宽越巨,就证明穴内居住有体型更加庞大的黄蝰,再半旬,陈青牛便提出自己单独出去捕蝰,这其中有个不可告人的秘密,陈青牛揣有一本歪门邪道秘籍,《黑鲸吞水术》,他想按照秘籍上的法子去吞食炼化整条黄蝰。

再半旬,陈青牛已经能够从最初的炼化蝰肉到炼化蝰丹,比起口服蝰胆,功用要强上数倍,这门邪法果然霸道,入门轻松不说,效果显著,不过范夫人说它不入流,是因为它的最高成就也就止步于此,离炼化修道者元婴丹神化为己用差了十万八千里的境界,陈青牛不管境界高深还是卑微,路数正还是不正,只要能壮大自身,就是宝贝。

饿惯了的穷汉,面对一桌子食物,顾不上鱼翅燕窝还是粗糠糙粮,能填饱肚子才是关键,陈青牛无疑是饥汉中的饥汉,莲花峰引了这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的白眼狼上山,不知道是什么因缘。

两旬里,陈青牛屠杀百年黄蝰六条,两百年黄蝰三条,四百年黄蝰一条,杀得昏天暗地。

陈青牛疯狂吞噬黄蝰精血,一滴不漏,一寸不丢,期间头一回对上结队的两条百年黄蝰,杀死一条后,陈青牛被另一条捆住全身,他咬在蛇皮上,默念《黑晶吞水术》口诀,几乎与黄蝰同归于尽。

醒来时才发现黄蝰只剩下一层干枯蟒皮缠绕身上,对上四百年修行的黄蝰更加惊险,那头畜生颇具灵性,更加嗜血残忍,猫抓老鼠一般逗弄陈青牛,每次撕咬都不致命,只是撕扯下一块肌肉,陈青牛浑身伤痕,站稳都成问题,困兽犹斗,捕杀与被捕杀角色转换,那头大水桶粗壮的黄色巨蝰玩尽兴后,终于张开血盆大口,露出如同匕首一般大小的獠牙,游移着躯干,朝龟缩在洞穴尽头的陈青牛扑杀过去,陈青牛狠劲得到完美-体现,背水一战,并不束手待毙,一跃冲进黄蝰嘴中,忍着手臂和大腿被獠牙刺透的疼痛,对着黄蝰大嘴上颚一顿猛锤,只有锤仙拳撼龙庭一式,暴雨般轰出数百拳,拳拳到肉。

最终,黄蝰整颗头颅被陈青牛穿透,陈青牛已经没半点力气爬出毒液瘴气和布满獠牙的口腔,坐在里头,《尉缭子》引气,果真如黑鲸吞水,将黄蝰吸收得一干二净,当那颗温热如夜明珠的蝰丹被陈青牛吸纳中丹田,伤势以肉眼可见的惊人速度恢复,陈青牛的肌肤晶莹如玉,配合那双古怪异常的眸子,青楼小厮身上头一回有了气质风范一说。

衣衫褴褛的陈青牛走出洞穴,只带了两条百年黄蝰的完整尸体,其余战利品都在他肚中,化为精气神,为自成第一个三千小世界筑基,只是这等大秘法神通,都在陈青牛不知不觉中进行。陈青牛在勾栏坊间,听那些文人骚客夸夸其谈,论及佛道,总喜欢提起藏拙一词,大概是类似顺其自然而成器的大道理,陈青牛一知半解,但知道以自己目前的实力,能擒获百年黄蝰才是正常水准,再往上,就不合常理,事出无常必有妖,陈青牛不希望被两位师姐当做妖魔鬼怪,然后被当成黄蝰一剑劈死,例如水底洞穴,其余黄蝰最多是遇见他这样的猎人,但那条千年道行的家伙,正因为太出挑了,便不幸被汤红鬃汤师伯亲自“宠幸”,陈青牛道理不会讲,但不意味着他不懂处事。

到了莲花峰后,见多了白莲门的冷暖,陈青牛心中原本仙家府邸应该一股清静无为气度的想法,早早破灭。

秦香君见到凯旋而返的小师弟很是雀跃,却并无深思,倒是刻板冥顽的石矶师姐,眼神轻轻讶然,若有所思。陈青牛顾不上秦花魁的亲昵和石矶师姐的古怪,几乎在牡丹温泉里倒头就睡。休养生息,体内气机循环不断。

陈青牛醒来后,发现泉边站着一位红衣雄魁女子,赫然是白莲门内极具地位的汤红鬃,她相貌普通,不美不丑,不若范夫人那般美妇尤物,也不似石矶师姐黝黑丑陋,身材健壮却和谐,气息绵长,一眼就是顶尖炼体和练气双重高手,放在俗世,她一定是在战场上以一敌万的无双猛将,横扫千军如卷席。陈青牛想要恭敬起身,却悚然发现自己无衣可蔽体,站也不是,蹲也不是,十分尴尬。汤师伯却毫无异样,只是居高临下俯视这名口碑平平的门内后生,自言自语道:“若是斗法放在二三十年以后,你还有希望与苏然魏丹青等候补客卿不相伯仲,生死各半。”

说完汤红鬃便飘然而去,无需乘鹤,离开谷底。

陈青牛等这位谈不上和蔼也说不上可憎的师伯彻底远去,牢骚道:“狗日的,怎么个个都是看死人的眼神看我。”

汤红鬃离去没多久,娇小的香坠扇姗姗而来,捧着一套粗麻衣衫,略带清纯羞。

陈青牛脸皮厚,在温泉中浸泡,笑喊了一声师姐。

师姐而非秦师姐。

陈青牛相信心思细腻的秦花魁一定听得出弦外之音,对石矶师姐,陈青牛懒得去用这份小心机,因为毫无意义。果然,秦香君一听到这个去掉一个姓氏的新称呼,眉眼舒展,妩媚可人,将手中衣物放在泉畔石块上,柔声道:“青帝,这是这些时日师姐帮你缝制的,粗手粗脚,也不知合身与否,你试一试大小,到时候师姐再帮你修订。”

陈青牛神情呆滞,多少年,除了乳娘,再没有谁愿意一针一线给他制作衣裳。

低下头,极擅长看人下碟的陈青牛没了花言巧语,默不作声。

秦香君温婉一笑,转身离去。我的QT房间开通了!烽火戏诸侯官方QT房间号[1655]

第二十三章 夔州歌十绝句

她与陈青牛不同,还可以陪石矶师姐出猿洞,在陈青牛炖黄蝰肉汤的时候说了一些趣事,师叔黄东来主动独自前往离莲花峰主峰外的浮空莲花座,接受七天七夜的雷罚,一柄上古仙兵大圣遗音,抗拒一百零八道白雷,宛若仙人。

天下修道物品分六层境界,匠物,道件,灵兵,上乘法具,大乘仙器,造化功德神器。四海九大洲,大圣遗音位列十大剑器第八,介于法具和仙器之间,是修道者梦寐以求不可得的仙物,自动认主,除非主人神魂俱灭,否则仙人修为,也抢不走夺不去。黄东来能够幼年让大圣遗音认主,不愧是万万无一的先天剑胚,前途不可限量,也只有她这种天之骄女,才有资格和胆量在等级森严的莲花峰肆意杀人。

再就是青莲候补客卿,丹婴境高手苏然与赤莲候补客卿魏丹青在竹海一战,血战三昼夜,折去竹海上万棵紫竹。

但最令人震撼的却是一起杀人事件,整个观音座都哗然变色,引发许多名修十年关甚至一位修甲子关的长老出关。

玲珑洞天客卿赵龙图,白虎王朝的上任太子,不求皇位只求仙的“东皇”,三招之内,在橙莲门内悍然击杀橙莲门候补客卿岳岩,扬长而去,莲花峰无一人敢出面拦阻。

说到这里,很有莲花峰弟子觉悟和归属感的秦香君一脸愤恨,对那名实力恐怖的玲珑洞天客卿大加谩骂,只是香坠扇的谩骂言辞,听在陈青牛耳朵里,过于文雅,毫无杀伤力可言,陈青牛觉得自己要是那名高高在上的东皇,大可以当做樱桃小嘴吐露的天籁小曲儿,当做消遣。

陈青牛递给秦香君一勺子炖肉,问道:“师姐,那名号东皇的家伙既然如此了得,三招就解决一品武夫修为的兵家骄子岳岩。日后莲花峰即便选出了客卿,还不是注定要被玲珑洞天压一头?”

秦香君哀叹一声,愁眉苦脸,幽怨道:“听说胭脂山的客卿比赵龙图还要略胜一线呢。”

陈青牛嚼着蛇肉,按照黑鲸吞水术炼化血肉,自身滋味可不好受,恶心不说,体内还有种种排斥,尤其是蝰蛇丹胆,吸收的时候更加作呕,己身三魂七魄都会焚烧难耐,也亏得陈青牛天生是个受虐的主,秦香君这类洁身自好的女性修道者,注定无法习练。

还是炖肉来得满嘴留香呀,陈青牛享受着劫后余生的口舌快乐,好奇问道:“师姐,夫人说天底下有六大真统四大魔统,各自有飞升境宗师,除此之外还有四大散仙,那咱观音座,同样是世间第一等的豪门大派,在南瞻部洲高居第一宗门,可有此等陆地神仙?”

秦香君嘟了嘟嘴,她不过是莲花峰入门弟子,不清楚太多秘闻,只是犹豫道:“大概有吧。”

石矶师姐突然开口道:“胭脂山山主太上祖师陈太素,可望甲子内白日飞升。玲珑洞天洞主陈师素,可望百年内乘龙羽化。”

陈青牛如今辈分,名义上是范夫人的准徒弟,往上就是黄东来汤红鬃师叔师伯这一辈,再向上就是师祖白莲门主晏慈,莲花峰九脉门主都是同辈,一些掌法长老也是如此,接下来便是太师祖一辈,同时带给莲花峰无上荣耀和巨大耻辱的峰主属于此列,玲珑洞天和胭脂山十数位修甲子关的不出世高人也是如此地位超然,但石矶师姐嘴中所谓的太上师祖陈太素陈师素,却还要高出一辈,与陈青牛云泥之别,除非陈青牛侥幸成为莲花峰客卿,否则一辈子都未必能有幸见上一面,事实上许多莲花峰门主修道百年两百年,都不曾目睹过她们师祖辈分的两位“观音”。

师傅,师祖,太师祖,太上师祖,玄祖。

陈青牛细细一算,心中大骂一声日他娘的,继而动了歪念头,这两位大菩萨不知是否容颜动人,否则抢来当做小妾侍女,就销魂了,以后再遇见类似东皇啥玩意的牛掰对手,拉出去,大喊一声我小婢是陈太素小妾是陈师素,那场景,一定让人泪流满面。

陈青牛自娱自乐傻笑着,突然回过神,不顾两位师姐诧异,狠狠打了自己一耳光,告诫自个这不知死活的念头还是趁早绝了,否则被胭脂山和玲珑洞天那两边的家伙知晓,还不得万劫不复,别说那两位祖师爷女神仙,人家随便拎出一个客卿,半只手就能将自己给轻松打入十八层地狱一万遍啊一万遍。

陈青牛问道:“石矶师姐,你见过她们吗?”

肤黑如炭的师姐摇头道:“只听说过两位太上师祖一位喜欢一袭红袍,一位一身如雪,从未亲眼见过。愿意为两位太上师祖去死的门人和观音座以外男子,如过江之鲫。”

秦香君一脸神往,眼神恍惚。

夜幕下,陈青牛升起了火堆,本来想去抓一只小黄鹤来烤肉,敌不过秦花魁的哀怨眼神,只能作罢,他的饥饿感从未消失过,即便在饱餐炖肉的同时,也一样,相反越是疯狂进食,饥饿感越是剧烈,唯有利用黑鲸吞水术,才能勉强减弱几分。别说两位不知身世心性深浅的师姐,就是范夫人,陈青牛也不敢明言这种畸形的身体状况。石矶师姐与他和秦香君不同,很多年前到达武夫四品凤首后,就可寒暑不侵,对篝火没有感觉,陈青牛难得偷空,伸出双手烤火,清秀脸庞映着火光,神采奕奕,秦香君偷偷望着他那张脸,最后视线集中在陈青牛双眸上,移不开。

秦香君突然道:“青帝,想听师姐唱一支故乡小曲吗?”

陈青牛在琉璃坊便得知香坠扇除去腴玉娇躯可值珍珠十斛,歌舞更是双绝。

她正了正衣襟,眼神朦胧,嗓音带一股陌生的清冷疏离,不再媚骨,望着篝火,一字一言,字正腔圆,“蜀道难,难于上青天。蜀国有女名湘妃,十二岁亡国,出蜀道,流落他乡,唯愿葬回天府。十四岁自作自谱《夔州歌十绝句》。”

一曲《夔州歌》,诉不尽亡国恨。

“蜀中高为三峡镇,夔州险过百牢关。”

“长年三老长歌里,白昼摊钱高浪中。”

“他年君若为白帝,抬棺将妾葬峨眉。”

一曲十绝句,一句二十八字,共计两百八十字。

字字带情。

雄伟凄艳。

石矶师姐拔出大木戟,随歌而动,身影飞舞,杀伐落寞。

一曲毕。

秦香君悄悄拭去秋水长眸里的泪水,对陈青牛展颜一笑。

这一瞬间,花魁香坠扇死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位在陈青牛心目中再纯澈不过的清丽女子。

刹那间,那条冰寒刺骨的宽阔溪流汹涌起来。

石矶师姐持大木戟护在两人跟前,神情凝重。

陈青牛霍然起身,再将不明就里的秦香君护在身后。

溪水滔天,如同一条碧绿绸缎升起数丈之高,一条粗壮程度是四百年黄蝰三倍的人首巨蝰摇晃其中,尾巴扫动,一身翻云覆雨神通,猖狂笑道:“好曲儿,可惜入了本仙腹中,就再不能唱这美妙小曲了。本仙吞了你们三名胆敢猎杀我儿孙的小贼,便可立地成形,到时汤红鬃那恶妇能奈我何?!哇哈哈……汤红鬃,本仙接下来就要你尝一尝一寸寸血肉被吸干的极乐痛快,让你这恶妇万世不得超生!”

溪水翻滚,大浪拍岸。

寒气扑面而来,石矶师姐还能够纹丝不动,陈青牛勉强站定,秦香君已经摇摇欲坠。

这条凶物竟然是修炼千年吞食白猿无数的蝰首,仗着天时地利,被汤红鬃追剿数年而次次逃生的强悍孽畜,它已经修成三颗一模一样的人首,在它眼中,功法小成的陈青牛三人,自然是最美味的进补食物。

它千年苦修,终于悟道开窍,伺机而动,摸准汤红鬃的行事规律,只等她一走,才从洞穴钻出,对这三名白莲弟子下嘴。

陈青牛当机立断道:“石矶师姐,让师姐乘黄鹤去给门内报信,我跟你拼死一搏,拖延时间。”

秦香君愕然,使劲摇头。

石矶师姐冥顽刻板,却不愚笨,立即同意陈青牛的建议,吹了一声口哨,仅剩一头没有惊恐遁走的黄鹤冲刺而下,飞向秦香君。陈青牛见她发愣,将她整个人甩向黄鹤,朝她挤出一个笑脸,然后上前奔跑几步,与石矶师姐并排站立,挡在黄鹤和溪水之间。

三首黄蝰精面孔狰狞,阴森低沉道:“孩儿们,别害羞,都出来开餐了。”

近百条年岁不等的黄蝰涌出溪水,凶狠疯狂游向岸边。

成精巨蝰当然不肯让秦香君乘坐黄鹤出洞去通风报信,尾巴一晃,带起一股冷冽溪水刺向天空中飞翔的黄鹤,试图将连鹤带人一起击落,成为它和百余*孙后代们的盘中餐。

眼见如长蛇巨浪就要击杀黄鹤,石矶师姐怒喝一声,一跃而起,手中大木戟划出一道不输浪水规模的雄浑光芒,硬生生将巨浪斩断截成两段。

陈青牛早在捕猎中与石矶师姐养成默契,冲在她身前,独挡最前数条黄蝰的袭击,锤仙拳娴熟轰出,拳影重重,汇成一条障碍,几条弹射向石矶师姐的黄蝰撞击其上,头冒金星,坠地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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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西蜀桃花

小觑了石矶师姐和陈青牛的蝰精恼羞成怒,眼见黄鹤趁机振翅远去,不敢托大,亲自出马,冲出自从汤红鬃出现后便再没离开过的小溪,目标直指陈青牛。

十二匹野马奔槽。

陈青牛拼尽全力,不退反进,一进再进,当真是不知天高地厚。这一记锤仙拳,堪称陈青牛习练武道以来最为巅峰的一拳。

风声呼啸。

这不是陈青牛不懂情势,只是身陷必死境地,稍稍退却,自己死了不说,还要连累石矶师姐和秦香君,到时候恐怕死得就更加不值钱,连让白莲门报仇都成了奢望。

一条百年黄蝰被其中一匹奔槽野马拳形当场轰杀,陈青牛已经顾不得隐藏实力。另一条两百年黄蝰则运气更加不佳,因为挡在老祖宗蝰精的前扑道路上,直接被撞烂。

轰。

一击碰撞之下。

十一匹练气成形的野马被三首蝰精悉数撞裂,只是稍稍阻挡了一下口吐绿色毒雾的敌人。

斩王旗!

陈青牛再度发力。

这是白家先祖悟自军阵的锤仙拳中最为壮烈的一招。

唯一要求,便是要求发拳者慷慨赴死,不留丝毫余地,是玉石俱焚的招式。

陈青牛当下用来,毫无凝滞。

十六年惨淡灰暗人生,这个无名小卒最擅长的,不正是步步为营后不惧生死的同归于尽?至

蝰精一颗人首头颅撞在斩王旗之上,微微一晃,渗出一丝不明显血迹,前进趋势不弱,愈发凌厉,那颗神情暴怒的头颅连同肥硕身躯一同撞在陈青牛这挡道螳螂胸口,砰一声巨响,陈青牛不知碎了多少根肋骨,伤了多重内脏,当众倒退二十步,地上泥土翻裂,划出一条沟壑。

陈青牛口吐鲜血,屹然不倒。

给黄鹤和秦香君争又一次取了一丝宝贵时间。

庞然大物的蝰精咆哮震耳,再度冲撞向渺小的陈青牛。

石矶师姐挡在中央,比九尺身高还要长出一截的大木戟刺在青黄花纹蝰腹,怒叱一声,身体前倾,力图阻下蝰精这一波迅猛攻势,大木戟寸寸断裂,黝黑高大的女子被一步步后推,当大木戟只剩半截长度,耐性奇差的巨大黄蝰正中头颅吐出一口由古怪溪水炼化千年的毒雾。

石矶师姐撤去木戟,弯腰,侧移,跑动,一气呵成,绕过蝰精,来到它尾部,双手抱住相对纤细却仍比四百年黄蝰身躯还要粗大几分的尾巴,大喝一声,双脚身陷土地两尺多,没及膝盖,将整个后背全部让给后头凶悍扑来的无数黄蝰。

她显然也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只求秦香君安然离去。

黄鹤离山谷洞口只有一步之遥。

蝰精呲牙震怒,一甩尾,将强健女子摔出去几十丈,砸在山壁上,轰出一个洞,生死不明。

它对着陈青牛阴森森道:“黄牙小儿,本仙先吃了你四肢,存你性命,让你生不如死,后悔为人!”

陈青牛作撼龙庭拳势,不管源源不断从喉咙涌出嘴的血液,冷笑道:“大爷可比你这畜生仁慈,只剁了你三颗脑袋当尿壶用。”

千年蝰精怒不可遏,怒极反而大笑,笑声轰隆,身躯无可匹敌冲向陈青牛,将撼龙庭毁去,一鼓作气后其实早已再而衰三而竭的陈青牛再度后撤十数步,虽还是身形不倒,但已经弓着腰,大口吐血,抑制不住颓势。

它巨大身躯环绕盘曲,将陈青牛捆在中央,只露出双手和脑袋,三颗头颅凶恶俯视陈青牛,阴冷笑道:“本仙还是头一次品尝活人的胳膊,不知味道与白猿手臂是否两样,你可别让本仙失望了。”

它人首头颅低垂下去,三条猩红蛇信缠绕陈青牛两条胳膊。

“孽畜受死!”

一声娇斥在蝰精头顶响起。

黄鹤俯冲而过。

一条娇柔身影飘落。

一青一红两道流华从她背后飞出,趁三头黄蝰毫无警惕,流华直插它两颗头颅顶端,只留剑柄可见。

青虹,赤练。

两剑本非凡品,那是范夫人出道下山前的道件,赠予爱徒秦香君前已经经过数十年炼造,注入灵气,是威力媲美准法器的利器。

秦香君驭剑有术,全力一击下,便洞穿了蝰精大意之下的头颅,疼痛难忍,它丢开奄奄一息的陈青牛,身躯打滚,尘土飞扬,鲜血溅射的人首头颅却悬空不动,直愣愣盯着飘落在陈青牛身前的女子,眼珠冰冷,杀机浓重到不可化解。

在琉璃坊清高脱俗、在白莲门内小心翼翼略显怯弱的她,与蝰精对视,竟然半点不惧。

蝰精沙哑道:“听闻人间女子最爱美,你生得如此美貌,本仙便让你死了也是丑鬼。”

三颗头颅,喷出三股由毒雾炼化的绿色真火,一股脑喷在秦香君身上。

她如娇艳欲滴的花朵,迅速凋零,肌肤腐烂,枯萎干瘪。

陈青牛双眼滴血,爬向向后倒地的秦香君,蹲坐起来,抱住这位面目全非的女子,咬牙哀伤道:“师姐,为什么不走,走了就能活下去。”

她躺在陈青牛怀中,虽然全身痛苦,却是一脸解脱,艰难道:“只是不愿亲眼见你受死而已,什么都顾不得了。怪不得师傅一直说我成不了大器,果真是笨,没办法的。”

陈青牛眼眶中流出血泪,整张俊逸脸庞已经模糊,唯有眼神,却是头一次如此温柔,比当初柴房抱着小薛后巧舌如簧还要柔和百倍,轻声道:“你不是说要与夫人一般御剑飞行吗?还要振兴师门吗?要一身锦衣重返西蜀吗?怎么都忘了?”

她摇了摇头断断续续道:“那些只是嘴上说说的,女人说的话,总当不得真……秦香君所记住的,只有那个在琉璃小院与我手谈的小厮……只有那个在生死关头想着让师姐独自活下去的师弟……秦香君给一个男子亲自缝制了衣裳……给他唱了从未唱过的《夔州歌》,唯一的遗憾就是这个小家伙年纪小了点,总是有贼心却没贼胆,连师姐洗浴的时候,都不敢去偷窥,其实他不知道,师姐也许会骂,却断然不会生气的……”

陈青牛双目血泪浓稠。

她闭上眼睛,吃力道:“现在师姐是不是很丑。”

陈青牛抱紧逐渐冰冷的身躯,哽咽柔声道:“不丑,师姐永远是青牛心中最美的女子。”

“西蜀总有桃花漫山,是极美的风景……”

她嘴角带笑,一身痛苦,却是安详逝去。

香消玉殒。

陈青牛仰天长啸,悲鸣不止。

两颗头颅插着两柄古剑的千年蝰精一直注视着陈青牛,仍由那名女子慢慢死去,终于心满意足,缓缓大笑道:“这便是与本仙作对的下场,亲眼看着她一点一点死去,滋味如何?”

陈青牛猛然转头,望向猿洞与山谷交界的高崖上。

一袭熟悉红衫。

正对这里冷眼相向。

看戏吗?

这就是所谓修道上仙的无情心思吗?

修仙,求道,修无上神通,求永生不朽,如果是注定一路凄凉,那对我来说,要来何用?!

陈青牛轻柔放下她的身体,站起来,转过头,不再看向那名袖手旁观的师门长辈。他此时所站位置,滴满了从眼眶和嘴角渗出的血水,浓稠一滩,陈青牛反常地桀桀阴笑,伸出舌头舔了舔血水,抬头道:“我只想知道你的血肉滋味。”

陈青牛双眸一猩红一昏黄,熠熠生辉,绽放着无穷杀意。

一张只认得轮廓的鲜血脸孔带着笑意,远比狰狞愤怒更加恐怖。

连面对汤红鬃多年追捕的千年蝰精都触目惊心,心生寒意。

陈青牛以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憎恨嗓音轻轻呢喃道:“夫人,当真以为我一点不知晓状元墓前发生了什么吗?”

蝰精出于恐惧本能,身躯后缩,盘踞岸边,喷出三条大离真火。

陈青牛嘴角扯动一下,道:“出来吧,该进食了!好让那边作高人风范的敬爱汤师伯也开开眼界。”

只见陈青牛身体悬浮,离地三尺,一条黄金色三丈天龙破体冲出,弹指间便将真火幻灭,直扑三首蝰精。

它一边后退,一边惊惧万分喊道:“龙?!这气息,不是蛟龙,不是苍老,竟然是天龙?!”

赤螭黄蟠两条蛰龙尚且被一丈长的八部天龙当做饵料,何况是一条尚未完整化龙的黄蝰精,现在金色天龙长达三丈,浩瀚威严更是铺天盖地,充斥整座山谷,白猿黄鹤,鸟兽悉数全部匍匐于地,战战兢兢,无一例外。

近百条黄蝰面对高出不知多少个级数的天龙,更是蜷缩成团,不敢动弹,百年道行的幼年黄蝰直接肝胆俱裂,直接爆体而亡。

被无数位高僧用千年佛法炼化为浮屠仙兵的金色天龙穿透蝰精身体,就如利剑刺穿薄纱。

陈青牛前冲,凌空而行,一步生一莲,只是莲花却是朵朵鲜红,妖艳绝伦,没有半点佛家圣洁。

他双手成爪,钻透蝰精腹部,将那颗千年苦修结成丹元的蝰胆给凶残狠辣地掏出来,毫不犹豫,直接捏爆,被八龙围困撕咬的蝰精刺耳哀嚎,尾巴癫狂甩动,不知扫死了附近多少条蜷缩不动的黄蝰。

陈青牛转头,望着那边红衫如火的女人,咧开嘴一笑,再转头啃食起蝰精的躯干,他信守承诺果然要尝一尝它的血肉滋味。

山崖上女人皱眉,冷哼一声,一挥袖子,离开猿洞。

天龙吞食蝰精初具雏形的元神,陈青牛则野兽一般吞食蝰精血肉,互不干涉。

他不知疲倦地持续这场毫无道义和美感可言的屠戮盛宴。

蝰精终于连嘶吼的最后一点力气都丧失殆尽。

被双管齐下,两颗插有青虹赤练的头颅率先合上眼睛,只剩居中脑袋还睁着眼睛,但也眼神浑浊,再无起初胸有成竹的暴戾狠辣。

天龙重新遁入陈青牛体内,陷入沉睡。

陈青牛蹲在地上呕着血,头脑裂开一般,每一寸血液都在沸腾,肌肉扭曲。

前任宿主李白禅何等惊艳修为,也逃不过被八部众毁去一身艰深修为的下场,陈青牛今番将天龙强横招出,无异于逆天而为,不被反噬致死就是天大的幸事,这点痛苦已算老天爷开恩。这几乎是断定要折寿无数的事,无异于自杀。

轰然倒塌的庞大蝰精躺在不远处,居中头颅望着挣扎的陈青牛,眼神平静,没了戾气后的它,濒临死亡,有几分与之年龄相符的超脱,陈青牛略微能够承受痛楚后,当着它的面一步一摇晃,用锤仙拳将依旧不敢反抗的黄蝰们一条条锤死,汲取一颗颗年月不等的丹元,没吸收一颗蝰胆,体内的饥饿感就减轻一分,当来到苟延残喘的千年蝰精附近,拔出双剑,一剑剁掉一颗,面对仅剩的那张人首头颅,陈青牛那张因剧烈疼痛而僵硬的脸庞没有表情,蹲下去,望着它说道:“如何?”

它喘息着微笑道:“你赢了就能活下去,就这么简单,胜者为王败者为寇,这道理我还是懂的。”

陈青牛笑了笑,道:“光看你脑袋,挺像人。”

它似乎也想笑,却办不到,只好作罢,道:“当本仙还是一条小蝰的时候,遇见了一位与你同类的高人,每日听他讲经,受益匪浅,只是许多大道当时都悟不透,只觉得修炼成人,便可一一想通,等终于有望大道,却被那名恶妇纠缠,再到今日被你所杀,才明白何谓因果循环,那名真人当年许多道理,确实无误。如果本仙没有记错,真人所讲乃是《乘鹤飞升经》,想来在你们眼中也是不可多得的东西,你想不想听?你只需要收集本仙元神,暂不炼化,寄居体内,自然知晓。”

陈青牛哈哈大笑,探出一爪,将蝰精左眼珠抓出来,道:“鬼蜮伎俩,也想骗我?”

它轻轻叹息,彻底认命,知道最后一缕生机断绝,没了占据眼前少年心神的机会,感慨道:“你们人,确实天生七窍,更适合修道。”

陈青牛抓出另一颗眼珠,准备剁下头颅。

它缓缓道:“小娃儿,我肚内只残留半卷《黄鹤飞升经》,可要本仙口述另半卷《乘鹤飞升经》?也算我们一段因缘。”

陈青牛毫不心动,转头望向已经化为一具枯骨的她,挥下手中剑,剁下头颅,再低头望着一身血迹的粗麻衣衫,平静道:“受你狗屎恩惠,让陈青牛如何面对师姐。”

让蝰精元神俱毁后,陈青牛茫然四顾。

呆立许久。

手持双剑的陈青牛将秦香君尸骨葬于牡丹温泉畔,立了一块墓碑,刻有“西蜀秦香君之墓”,字并不好看,却是陈青牛竭力而为的成果,坐在墓前,将青虹剑和赤练剑插在墓碑左右,陈青牛沉声道:“师姐,只要青牛不死,终有一日,会要向夫人问了你的故乡,身着缟素,抬棺带你入西蜀,葬在一处山清水秀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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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出洞杀人

陈青牛攀援上山壁,在被砸出一个洞的穴中寻到依然昏迷的石矶师姐,将她背回茅屋,再潜入小溪,去蝰穴一口气锤杀了三条年幼黄蝰,摘取蛇胆,给石矶师姐服下,再炖了一壶蝰蛇肉汤,特意煮烂后喂与脸色慢慢好转的师姐,陈青牛然后将身上麻衣换下,去溪边清洗干净,整齐叠好。小心翼翼放在床头。

经过实战厮杀,对陈青牛现阶段来说如虎添翼的《黑鲸吞水术》已经融会贯通,被他毁去,化为灰烬,竹简《太上摄剑咒》也是如此,那本《尉缭子》还有剩余四幅图不曾参透,但都记在脑海,只是他发现这本小巧的白家手抄版丝质古书水火不侵,连青虹赤练都砍不断分毫。

陈青牛没有习惯随身携带宝物的习惯,不安生,总觉得不妥,一发狠,见这本引气秘笈体积小,就塞进嘴中,想要吞咽下去,却惊悚察觉这本《尉缭子》入口即化,一点一点融入血液精骨,脑中灵台浮现出一大串古隶字符。

陈青牛放声大笑,几乎哭出眼泪,朱雀王朝十万宦官之首,堂堂韦大貂寺,韦忠贤,觊觎第一魔统白帝城的至宝《白帝阴符经》,便将白家满门抄斩了个底朝天,心狠手辣到了极点,却不知白家家主即是马夫白洛的父亲更狠,连白洛都不告知真正的《白帝阴符经》一卷竟是一本普通又绝不普通的《尉缭子》,唯一的缺憾是这《阴符经》分三册,白家只家传有一卷中册,得先习了上册,才能窥得通天大道,现在对陈青牛的用处却是不大。

猿洞除去蝰蛇,就属白猿根骨最佳,适合吸收精气,陈青牛一不做二不休,对这群当初与蝰精一战只是远观的通灵畜生毫无好感,全部杀死,山谷内当真是生灵涂炭,只剩下一群幸免于难的黄鹤哀鸣盘旋,对屠夫陈青牛是畏惧到了骨子里,头一回捕杀攀援大树灵活无比的白猿,陈青牛艰辛无比,便寻思着弄只黄鹤当坐骑,一开始一只黄鹤不情愿,直接被陈青牛一拳锤死,再之后,黄鹤便不敢违逆陈青牛的意图,温顺无比,做起助纣为虐的勾当顺溜得很。

石矶师姐终于醒来,陈青牛只是粗略说了一下结果,石矶师姐也不多问,只是安心休养,两人经过一场事关生死的并肩作战,关系拉近太多,九尺女子本就对挡下少女师叔一剑的陈青牛有好感,如今更是信赖这位大难不死的师弟,她虽然性情古板,如范夫人所说七窍只通了一窍,天生痴笨,自小修炼,却一样略知一些人情世故,对好与坏的分辨更是直截了当,没了纷繁业障,往往直指人心,所以对陈青牛近乎盲从,偶尔她也会到师妹秦香君墓前,神色哀伤。

如此安静休养半旬后,陈青牛带着功力精进的石矶师姐乘鹤离开山谷,以往行走都是石矶师姐在前,他在后,现在主从关系完全颠倒,两人却都不觉不妥。走在猿洞幽径,陈青牛眼神阴冷。因为若不是汤红鬃见死不救,她完全有实力击退蝰精,救下三人。陈青牛对这位师伯的“感激”绝不比千年蝰精来得弱上一丁点儿。

“活着真好,你说是不是,石矶?”

陈青牛出了猿洞,伸了个懒腰,轻声问道。

如仆从一般站在陈青牛身后的石矶师姐点了点头。

陈青牛吩咐道:“把猿洞封死。”

石矶师姐二话不说,如猿猴修长的手脚连绵轰在猿洞石壁上,一阵轰隆声后,猿洞被封住。

“谢石矶,陈青牛,你们在作甚?!”

一名闻声赶来的白莲女弟子怒喝道,见到这番场景,俏脸怒容。她师傅是汤红鬃,而汤红鬃在白莲门最为硬气,不如黄东来那般跋扈,却极具威势,狐假虎威的,汤红鬃的弟子在白莲门一直习惯对其余三位师叔的弟子颐指气使,自视高人一等,对于门内最老好人的范师叔本人都不太尊敬,何况是她的弟子。加上身边还有两名同门,此女子就更是倨傲,恨不得立即将傻子谢石矶和新人陈青牛踢下山,让其滚蛋。

白莲门原本对男性候补客卿大为好奇期待,不曾想来了位修为和相貌都不出奇的少年,大失所望后便心生怨恨,往常听到少年毕恭毕敬喊她们神仙姐姐,也都不假颜色,只觉得这家伙奴颜婢膝,一点骨气都没,扶不起的龌龊汉罢了,她们多瞧一眼都嫌污秽。

陈青牛换上一副嬉皮笑脸神色,轻浮道:“三位仙子姐姐,你们都瞧见了,猿洞也不知怎的,就塌了。回头汤师伯问起来,可要给我证明清白呀。”

那女弟子怒叱道:“胡说!我一定要师傅重重治你的罪!”

陈青牛一脸苦相道:“仙子姐姐们,就不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她不屑道:“谁是你的仙子姐姐,只有你那位青楼出身的师姐才喜欢听这个吧?”

陈青牛挠挠头憨笑道:“经你这婊子这么一说,我还真想起从未这般喊过师姐。”

婊子?

三名汤红鬃徒弟面面相觑。

耳朵出问题了?

陈青牛微微转头故作惊讶:“汤师伯,你老大驾怎么来啦?”

在三名女弟子转向身后的一瞬间,目露杀机的陈青牛猛然动身,狮子搏兔一般,左手单手伏虎,右手白猿通背,分别攻向两女。

如今的陈青牛可不是凉州董府初试牛刀的雏,而是斩杀过千年蝰精、锤杀数十个洞穴三百余条黄蝰以及整座山谷白猿的屠夫,心境,杀人技巧,和对敌时机的把握,都得到质的蜕变。

砰!砰!

两声。

两名在莲花峰过惯了衣食无忧一心向道生活的女弟子被当场击飞出去,无须陈青牛动嘴,在他动手的同时,师姐谢石矶便一同出手,一记鞭腿踢中剩余一名女弟子的纤嫩脖颈。

修道之人,尤其是偏向于道法轻视武夫体魄的一类,在达到龙象大境之前,被击中肉体后绝非惬意,何况这两名刚把猿洞封死的疯子一出招,便是致命的凶暴招式,不等三女落地。陈青牛和谢石矶便欺身而近,再下杀手,不约而同击中三人丹田,直接击碎元神栖息地,当三名中人之姿气质却是不俗的女子坠地,已是生机死绝。

陈青牛拍拍手,望着这一次当真是飞奔而来的汤红鬃,在莲花峰都素有名气的汤师伯,微笑道:“呦,汤师伯,来收尸啦。也不为何,三位仙子姐姐要进猿洞,说是想念我了,可惜被黄蝰群所杀,我好不容易经过一番血战,才将她们扛出来,猿洞也被黄蝰捣乱。汤师伯,可曾伤心?”

原本一如既往弯腰谦恭的陈青牛说到最后一句话,是抬头直视汤红鬃眼睛。

她扛起三具尚且温热的尸体,古井不波道:“陈青牛,我记下了。一月后你斗法不死,我就再来亲自替你收尸。”

陈青牛对着汤红鬃高大背影微笑道:“谢汤师伯厚爱,陈青牛铭诸五内,永生不忘。”

范夫人翩然而至,站在远处顿了顿,缓缓走向两位徒弟,望着陈青牛叹息道:“怎么变得如此不能忍。汤红鬃还不是你能招惹的。”

陈青牛深深望了一眼风采依旧出尘的范夫人,然后低下头道:“是青牛鲁莽了。”

范夫人深呼吸一口,笑道:“算了,接下来一月我教你驭剑,你定要摒除杂念。”

陈青牛不带感情点头嗯了一声。

回到院子,坐在葡萄架下,范夫人喝完一杯茶后,只说明日带他去青莲禁地,剑池竹海,然后便离开,不曾多说一句,更不曾与谢石矶多说一个字。

陈青牛把玩那只范夫人喝过的青瓷茶杯,头也不抬微笑道:“石矶,你新开了一窍,师傅可都没说什么。”

站在附近的谢石矶平淡道:“习惯了。”

陈青牛呵呵笑道:“看情形,汤红鬃并无将我们送上莲花座挨那雷罚的意思,你将背囊里的蝰肉拿出来,咱俩庆贺一下,剩下可都得留着给黄师叔。”

谢石矶解下背后行囊,将半条年幼却也最肉嫩美味的黄蝰递给陈青牛,陈青牛割下一段,炖了一壶汤肉,想了想,还是先端去给剑胚黄东来。

往死里得罪了一位师伯,总要稍微讨好一位师叔不是。

端着壶,一路上遇见了谁,继续口口声声仙子姐姐,神仙姑姑,瞧不出半点才两柱香前出手残害两名同门的阴冷气焰。

汤红鬃当真非常人,死了三名女弟子,也不声张,所以暂时没有谁知晓这名不招待见的少年其实是头笑面虎。

到了藏剑小阁,陈青牛嚷了一声:“剑仙师叔,青牛一出猿洞,就立马给你带了一壶新鲜炖肉。”

院门敞开,黄东来打着哈欠走出来,依然是背负那柄大圣遗音的古朴身姿,肩膀上还蹲着昵称“洗面”的雪貂。她对于见到陈青牛毫无感觉,眼光全逗留在陈青牛胸前捧着的炖壶上,肩膀上的宠物也两眼放光,用小爪子狠狠擦拭着口水。

穿着永远鲜艳的少女师叔嘿嘿道:“洗面,去偷一枚《上清唤雷符箓》玉简。”

雪貂嗖一下窜出去,它明知等自己回来八成只剩一点汤水,小脑袋中只想这次不光彩的盗窃能快上几分,多喝几口汤汁也好。

少女师叔等雪貂一走,命令道:“端进来。”

陈青牛将炖肉端进阁楼,她已经准备好碗筷,碗是范夫人不知使何种法子从北唐皇宫取来的绘八仙紫金碗,筷子是由旧玉徽皇朝雍州盛产的玉竹打造,比起陈青牛那边的竹筷瓷碗要奢侈无数倍,少女师叔在陈青牛手脚勤快的伺候下,竟忘了将这碍眼家伙赶出去,只顾埋头品尝,一开始还颇具皇家风仪仕女姿态,后来就干脆狼吞虎咽,刁蛮少女心性透露了个十足,瞧在见多了青楼坊内娇柔作态的陈青牛眼中,却是要顺眼许多。我的QT房间开通了!烽火戏诸侯官方QT房间号[1655]

第二十六章 青莲竹海

第二十六章

等雪貂洗面辛苦叼着玉简,大汗淋漓归来,依旧难逃只剩壶底一点汤汁的境遇,它很不意外地伏在桌上捂面抽泣。

少女敲了一下它的脑袋,打了个舒畅饱嗝道:“再不吃,汤都没了。”

雪貂赶紧收敛以泪洗面的悲凉神情,跳上壶口,张嘴一吸,汤汁便汇聚成一线,吸入腹中。

陈青牛能清晰看到它腹部由微圆变成滚圆。

最后它仰面躺在桌上,还带着泪花的小脸上充满知足。

少女师叔伸出手指去弹它肚皮,它在桌上滚来滚去,也不生气懊恼。

陈青牛一脸忐忑惶恐道:“师叔,猿洞被封了,除去这壶,最多只能再炖两壶黄蝰,到时候青牛实在不知如何孝敬师叔。”

少女转了转漂亮眼眸,道:“如果原料换成绿丝鳖或者肥嫩桂花鱼,你能不能炖出这样马马虎虎口味的肉汤。”

陈青牛拍胸脯保证道:“有十分把握。”

年轻到不可思议的师叔露出些许为难,自言自语道:“这鳖和鱼只有赤莲的桂花潭才能寻着,赤练的婆娘最是抠门,有点棘手。”

陈青牛眼中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阴霾,脸色欢畅道:“只要师叔想吃,陈青牛愿意前往。”

她犹豫了一下,撇撇嘴,摇头道:“算了,鳖和鱼我来抓,你只需要负责炖肉即可。本座通情达理,可不只是会打打杀杀,他日下山行走九洲四海,要以德服人。”

陈青牛愣了一下,隐藏很好的阴霾散去,嘴上不含糊地拍马屁道:“剑仙师叔不愧是世外高人,做派清奇刚正,什么六大真统的方丈掌教,对上师叔,都要自惭形秽,恨不得挖地洞钻下去,再无颜面面对天下人。”

她貌似头一回听到这种马屁,觉得很新奇有趣,大笑不止道:“不错不错,让那些老头子们一起钻地洞,一定非常有意思。”

陈青牛拿着那枚寻常修道者苦求不得的《上清唤雷符箓》,心中喜悦,脸上却是点到即止的感激,并无小人得志的市侩气。

她眼珠一转,狡黠道:“马屁精小厮,既然材料都是本座替你找的,那是不是一壶炖肉换一份秘籍的规矩也得改一改?”

雪貂坐在桌上,拼命点头。

这去经楼偷盗的活可不轻松,戟林剑雨,它每次都恨不得多长出两条腿来跑路。

陈青牛正色道:“师叔,此话休提,能拿到《太上摄剑咒》和《上清唤雷符箓》已是师叔给予的顶天福禄,青帝哪敢再贪,能给师叔炖几壶肉本就是青帝的莫大造化,像这般多见上师叔一面,已经感激涕零。”

这回轮到雪貂目瞪口呆,大概是震惊于陈青牛的厚颜无耻和拍马有术。

少女师叔却是十分享用,小手一挥道:“罢了,以后还是一壶炖汤换一份秘笈,哈哈,以德服人嘛,以德服人。滚吧,别打扰师叔清修。”

陈青牛故作愕然惊喜,然后抱着壶离开阁楼。

本以为可以不用冒生命危险跑腿的雪貂忍不住泪流满面了。

《上清唤雷符箓》是道教秘典,因为那部《摄剑咒》,陈青牛认识了许多古体字,但这枚玉简上还是有近百个陌生字眼,所幸现在与谢石矶关系不同以往,可以无所顾忌询问。记下了《唤雷符箓》全部,大致确定这部秘术习成后,威力要远逊色于在剑道上形同精髓大纲的《摄剑咒》。

更加无言以对的是要修炼《唤雷符箓》,前提要求是陈青牛必须掌握一门道家心法,陈青牛现今总不可能去龙虎山或者任何一个道家门派拜师学艺,《唤雷符箓》有了也等于没有,跟浩瀚精深的《白帝阴符经》如出一辙。

陈青牛在屋内苦笑,身后便是替他说文解字的谢石矶,她记忆力同样超群,但因为以前七处心窍开眼只有凡人的七分之一,只会生搬硬套,对很多事情得其形却无法得其神,如今开了第二窍后,长进不小,给陈青牛讲解文字的时候不知不觉多了几分她自己的看法,如果范夫人在场,一定感慨璞玉雕琢多年,终于小成。

陈青牛没舍得像《摄剑咒》那样将《唤雷符箓》毁去,毕竟前者只是块竹简,手上的鸡肋却是玉简制成,质地优良,不谈秘法,只论几两重的玉简本身,就能卖不少白花花刺人眼的银子。

陈青牛突然问道:“石矶,在我上山前,你觉得炼法与你一途的汤红鬃好,还是无缘无故就会刺你一剑的黄东来好。”

谢石矶回答道:“黄东来好,怒极,也只会伤我,却不会要我的命。”

陈青牛笑道:“等你开了全部七窍,那还了得。”

谢石矶沉默不语。

陈青牛靠着椅子,没来由冒出一句:“其实女人做不来红袖添香,可以力拔山河,也是很不错的。”

谢石矶打从娘胎以来,第一次脸红。

——————

青莲竹海在观音座素有名气,一则这座紫竹林是块福地,适合练剑,任何一株紫竹只要不被伤到根须,而那根须传闻入地百丈,因此哪怕枝干折断,都在须臾间恢复原状,并且天生是一座防御大阵,无须耗费刀剑符箓,具备超然灵性,守护青莲一脉。

再者这座广袤竹海被历任观音座“凤魁”赞誉,“有仙风,观音座三峰入定闭关堪称首选”,“此地有侠气,棵棵紫竹俱是根根脊梁,宁肯折断,绝不弯腰”,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竹海之所以如此神韵,根源在于八百年前有位上品龙象境的大剑胚,离飞升只有一步之遥,是东胜神洲首屈一指的高手,却爱上了莲花峰一名年轻女修,只是那名女子却一心求道,无意沾惹情爱,痴情种便闯入观音座青峨山,只求每日能够隔山遥望一眼,如此简单要求,却被那一任“凤魁”阻拦,双方展开一场惊天大战。

观音座主峰莲花峰之所以在离山巅百丈高处有一块横切峰峦数十丈长的平台,便是被那名剑仙一剑劈出,最终剑仙出乎意料,竟存了求死之心,甘心被凤魁摧破元神,剑仙三魂七魄连同手中仙兵“紫竹”化作一阵紫雨,在年轻女修修炼处下了整整三天三夜,三昼夜后,严寒冬日出现雨后竹笋一幕,数日后成为一片茂密紫色竹海,凄婉动人。

那女修铁石心肠一般,在紫竹林内继续修炼,两百年后坐化飞升,天雷滚滚,几乎不可承受,竹海百万株紫竹竟化为百万柄长剑,与天道抗争,冲入天幕,替女修扛下最后一道天劫紫雷,那一刻,女修作出如痴情剑仙一样偏执选择,只羡鸳鸯不羡仙,在万千位青峨山边缘远旁观的修道者瞠目结舌中,拒绝飞升,散尽魂魄,与紫竹剑一同落地,扎根莲花峰山腰,宛若一片剑池,成为一桩美谈。

只是六百年来,随着观音座再无飞升英才,几任凤魁都陨落于各种劫难,修道界都只认六道真统四大魔统,对观音座并无太多敬意,随着这一任凤魁空悬百年,加上有望成为凤魁的莲花峰峰主被龙虎山囚禁,客卿李白禅营救无果,观音座威名江河日下,再无往日“母昆仑”的地位,不过在南瞻部洲,观音座依然是最绝顶的首席宗门,佛道两门,以及儒教稷穗学宫,都不敢在南瞻部洲过度传播,颇有在观音座屋檐下行走的意味。

这些事,范夫人在前往剑池竹海的路上对陈青牛缓缓道出。范夫人这一点很让陈青牛打心眼佩服,她从不妄自菲薄,也绝不妄自尊大,不偏不倚,例如有关观音座和莲花峰的秘闻,全盘托出的时候并不带感情色彩,中正平和。

莲花峰不兴御剑飞行和乘驾羽禽,一般都会徒步,范夫人带着陈青牛往上行走,白莲和青莲中间隔了绿莲赤莲两脉,这两门与白莲关系都不融洽,尤其是实力只比白莲高出一线的绿莲,处处与白莲争锋相对,初上莲花峰的孙桂芳胆敢去白莲找茬,不管初衷是城府还是莽撞,没有绿莲长老一辈的老不死撑腰,绝不至于大大咧咧去寻陈青牛晦气。

不过青莲与白莲倒是相当和睦,这其中除了两脉门主当年学艺时关系深厚,还有一个不可忽略的关键就是白莲出了一位剑胚黄东来,青莲现任门主一直慷慨解囊,对这位出自白莲的少女十分亲近,视作女儿,不但对黄东来公开青莲剑诀,还准许她在竹海练剑。

临近竹海,范夫人柔声道:“竹海一共一百万株通灵紫竹,八百年来不增不减不多不少一株,前段时日青莲候补苏然和赤练候补魏丹青大战一场,毁去万株,不知会不会重新长出。”

陈青牛问了一个很白痴的问题:“夫人,八百年前和八百年后都有人去清点过不成,否则怎么知晓竹海恰好有一百万株整数紫竹。”

范夫人轻笑道:“的确数了两次,不过都是同一人。”

陈青牛张大嘴巴惊恐问道:“还有人活了八百年?”

范夫人站在坡顶,遥望一处盆地般的竹海,停下脚步,语调唏嘘道:“也不算同一人,只是她轮回转世九次,世世空有一身造化,皆难逃夭折宿命,不能飞升,能算半个谪仙。在九洲四海,她也是极有名的。在当下观音座四位小菩萨中,她位居第一位,你黄师叔第四。莲花峰近几十年能够在你两位太上师祖的冷眼中坚持下来,功劳就在她们身上。对了,玉徽皇朝的小薛后,就是琉璃坊你服侍过的那名女子,位列榜眼。最后告诉你一个不幸的消息,排名第一的小菩萨这次要参与客卿选拔,她如今,已是丹婴境上品的高手,比苏然和魏丹青要强上一筹。提醒一声,绿莲的孙桂芳不过是丹婴初品。”

陈青牛默然。

范夫人不深究陈青牛的心境,遥指那片紫色浩淼竹海,道:“剑道成就如何,可以看你一剑之后能在竹海砍断多少株紫竹。苏然并非修剑之人,一身功法倾力而为,可断去三千株上下,苏然自幼学剑,在四海中的蓬莱海长大,习惯了海钓,臂力通玄,二十年前被青莲门主穆师叔发现,特意在蓬莱海授他一手钓鲨,十年前当他钓起一条万斤巨鲨,便带回竹海,让其专心参悟上乘剑道,与魏丹青一战,似乎有所保留,但每次挥剑,都可斩去三千五百株左右的紫竹,次次均衡,从头到尾,只能说明苏然还有不少余力。”

陈青牛跃跃欲试问道:“夫人,那我一拳下去,能轰断多少棵?”

范夫人思考了一下,语气一本正经,眼神却促狭道:“运气好的话,可折断五十株。”

陈青牛翻了个白眼。我的QT房间开通了!烽火戏诸侯官方QT房间号[1655]

第二十七章 仙家,剑道

走入盆地竹海,凉风习习。

紫色修长竹子映满眼帘。

这片紫竹林没个尽头。

一开始陈青牛还有兴趣伸手弹一弹紫竹,试一下它的坚韧程度,后来就没了兴趣。

行走小半日,花费时间与登山时间相似,终于望见有人气的地方,一处大小竹楼林立的清幽雅境,女子一概身穿青衣,长袖飘飘,神情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肃穆恬淡,比起白莲弟子要多上几分仙气,见到范夫人都恭敬喊一声范师叔或者范师叔祖,见着陈青牛,也不是白莲门内女子商人考量一件商品的审度眼光,三分讶异七分好奇。陈青牛听到有年轻女子喊范夫人师叔祖,心头窃喜,原来莲花峰还有比自己更小的辈分,好兆头,这青莲竹海果然是风水宝地,说不定真有希望发家乘黄。

一名年岁稍长的清美女子在一栋两层竹楼的楼上招待范夫人和陈青牛,略带歉意道:“范师姐,师傅与苏公子在坤竹林练剑多日,暂时只能由我出面招待,怠慢之处,还望范师姐海涵。”

范夫人品了一口茶,笑道:“齐师妹,不打紧,你只需抽空带我们去巽竹海便可,是我们多有叨扰才是。”

那雅致女子衣着朴素,发髻只挽了一根青莲清一色的紫竹簪子,温婉笑道:“那等师姐与陈公子喝完茶,我们再去巽竹海。”

范夫人微笑点头。

陈公子。

陈青牛表面镇定,内心翻江倒海。

这还是头一回被称作公子,以他脸皮之厚,还是忍不住发烫,只好低头喝茶。陈青牛对茶道还算熟悉,在琉璃坊做多了端茶送水的小厮,闻多了上等茶叶的茶香,见多了骚客文人的喝茶细节,也能像模像样,这茶叶是莲花峰特产的深山老茶,并没有名字,汤色青紫,茶叶卷曲如螺,入杯即沉底,如春染湖底一般,光是看就赏心悦目,此茶二水入口并不甘醇,微涩,但稍加咀嚼,便可察觉舌齿间清香悠远,妙不可言语,陈青牛估摸着那些肚中墨水多的家伙肯定光是喝上一口就扯出大篇幅的道道,感叹自己太白丁,否则也好美言几句,讨一个平易近人的好印象,不像现在只能闭嘴不语故作高深。

品完茶,姓齐的清雅女子便带他和范夫人前往巽竹林。

青莲竹海按照八卦分乾、坤、巽、兑、艮、震、离、坎八块竹林,八处练剑,每一处练剑又都有各自玄奥讲究,如坤竹林,坤乃土,地生万物载德,故而利于练习王道之剑,至于乾竹林,则只适用于修习最为艰深的天道之剑,据范夫人步入竹海之初所讲,连这一任青莲门主都不敢擅入乾竹林练剑,否则必遭反噬,百年来唯有外人黄东来,才有资格在那块竹海驭剑无恙。十年前青莲候补苏然被门主穆清心带进竹海,先在毗邻乾竹林的兑竹林苦心驭剑,结果见到黄东来御剑飞行,与一柄大圣遗音契合得天衣无缝,惊为天人,就此开始一场单相思的苦恋,每次黄东来来竹海练剑,这家伙就死皮赖脸跑去观摩,也不知道是看剑法多还是看佳人多。

想到这个,陈青牛很好奇这苏剑子是怎样可歌可泣的独到品味,才会在十年前便对娇蛮师叔黄东来一见钟情。

寻思半天,陈青牛只能自顾自解释为蓬莱海是小地方,苏剑子不如自己见多了母猪弹琴歌舞,是连母猪跑都没瞅过的雏,只见过上了年纪的青莲门主,回到莲花峰,才有胆识气魄去痴恋黄东来。

巽竹林,专习诡道之剑。

由无数个琉璃坊小教头王琼这类武夫侠客构成的江湖,有句颠簸不破的真理:天下武功,唯快不破。

巽竹林,剑道宗旨便是求快。

快如风,如龙卷。挟扶摇大风动九州。

到了目的地,陈青牛见到两栋明显临时搭建而成的竹楼,不难理解,八卦竹林,唯有两处无人修习,一处是因为高深而曲高和寡的乾竹林,再就是因为道法不入流而被唾弃抛舍的巽竹林,青莲门剑术以飘逸优雅著称,并无九脉剑宗洋洋大观的恢宏气魄,范夫人在那位青莲齐师妹走后,轻声感慨道:“剑道九十九,并无高下之分,阳春白雪,皆可得道,青莲剑偏居一隅,闭关造车,观音座剑道也难逃窠臼,说到底,还是格局所限,一直无法单独抗衡九脉剑宗,浪费了当年那位外来剑仙的苦心。”

陈青牛细想一番,还真就是这个理,疑惑道:“青莲门就不懂这个?”

范夫人站在竹林中,气质超然,配合她鹤立鸡群的身高,更显耀眼,少年陈青牛现在个子窜高后仍要矮她小半个脑袋,所以与她对话,总是需要抬头。

她摇头笑道:“道理可能穆师叔懂,也许苏剑子在内的很多青莲弟子也懂,可你我坐而论道轻轻松松,无非就是动一动嘴皮,可真要付诸实施,难如登天呐,青莲剑术传承千年,哪是那么容易去超越的,不曾有强悍无匹的实力凌驾于旧的剑道之上,道理再好,说出来也是空中阁楼,徒增旁听者厌恶而已。世人都是如此,相互附和,哪怕明知是客套,也喜爱,但逆耳忠言,却是不爱听的,不是不理解,而是很多事情明知自己做不到那般好,别人说出来,戳中痛处,到头来除了相互伤害,又有何用?”

陈青牛心胸豁然了然。

格局一说,绝非能够一蹴而就。是件滴水穿石的水磨活儿。

范夫人自嘲道:“女人啊,年纪大了,就尽说些废话。”

陈青牛赶紧道:“在青牛听来,都是千金难买的金玉良言。夫人,你信不信,遇见夫人后,夫人所说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青牛都请清清楚楚记得?”

范夫人转身凝望陈青牛,惊讶道:“当真?”

陈青牛眼神坚毅道:“夫人不信,青牛可以现在就全部复述一遍。”

范夫人笑着摇了摇头,欣慰道:“我信,你这孩子若肯上心的事或者人,确实想忘都难。不是这一茬,差点忘了,这才是我相中你的最大理由。好了,闲谈就此打住。我传授你九脉剑宗在东胜瀛洲一脉的入门剑诀,《大风歌》,记牢了。”

范夫人口述一遍剑诀,毕竟只是基础剑诀,比起少女师叔丢过来的那部《太上摄剑咒》,要相对浅显,更细致入微,让不择手段一心偏重武道的陈青牛久旱逢霖,这厮对《尉缭子》的兴趣其实远小于锤仙拳,在陈青牛看来,明知尉缭子引气术是给体魄打基石,但还是忍不住要偏重霸气的锤仙拳,喜欢拳拳到肉后让敌人皮开肉绽的快感,这才是最实在力量带来的最真切画面,至于被正道视作旁门秽-物的《黑鲸吞水术》,更是宝贝中的宝贝,将一切对手血肉精元悉数炼化,何等舒畅,比江湖上的杀人越货夺人钱财妻女还要来得百倍实在,所以他听了范夫人介绍后,心中对青莲剑术嗤之以鼻,不能最小气力杀最多人的剑,那还是剑吗?那样娘娘腔的花哨剑术,华而不实,不学也罢。

勾栏里头啥是唯一的霸道?

不是嫖客雄壮看似结实的威猛皮囊,也不是诗人墨客的吟诗作对,而是床上的雄风,一切都得靠裤裆里那大鸟一下一下真刀实枪干出来的!

陈青牛听多了红牌清伶们完事第二天,对某位心仪俊彦床下床上判若两人的抱怨和嘲讽。

因此陈青牛这么个糙人,还真得被理智到了刻薄炎凉地步的范夫人引导操练,才有活路。否则把他丢进青莲,一万年都只是给魏剑子捧剑都没不配的废物。

这一次范夫人没有当甩手掌柜,亲自在巽竹林教陈青牛奴剑三日,等他好歹能够离手奴剑三尺才离开竹楼。

离手一丈内,只是奴剑。

一丈外,取人首级探囊取物,才是驭剑。

御剑飞行,一日千里,才配称剑子。

陈青牛奴剑三尺,将那柄青莲齐师叔临时赠与的竹剑刺入一棵紫竹。

呆立当场,双眼通红。

嘴唇颤抖。

连堪称世上最理解陈青牛心思的范夫人都不知这少年为何如此出格的激动,在她看来,以陈青牛现在奇经正经贯通无碍、四百余气府大半畅通无阻的修为,加上一人屠尽猿洞黄蝰白猿的手腕,完全没理由因为成功奴使一柄齐青蔓赠送的普通竹剑而无法控制情感。只是她不可能长久陪陈青牛演练下去,一来效果不大,二来她也有各种繁琐事务要操心,陪练三日,已是极限。

她直接走出了青莲竹海,注定不知那个一切似乎都在她掌控中的陈青牛去了她住过三夜的竹楼,站在楼中,望着她只躺过片刻的竹床,说了一句阴冷话语:“夫人,你利用我的一切,我根本不在意,还会感恩,但夫人你对师姐,可少做了许多你该做的事情。猿洞被封,但以夫人的修为,去坟前看望哪怕一眼,很难吗?莫非你忘了汤红鬃的袖手旁观,不正是因为与夫人的关系僵硬使然?今日夫人授我驭剑,他日除了用青虹赤练替师姐双倍偿还给汤红鬃,看来也要回馈夫人一些。”

睚眦必报。

某人仅有那点被一个善良女子用一袭粗麻衣裳无意唤醒的良心,又被狗日的老天爷吃了。

隐忍蛰伏百日,瞬间爆发,一直是被白莲门主一眼看穿反骨屠子命格的陈青牛的拿手好戏。

只是不知为何,精于紫薇九宫的晏慈一直没对心腹爱徒范玄鱼说起这事。

她老人家在舍身崖畔见着陈青牛第一面,也仅是说了一番听似菩萨心肠其实毫无用处的好话。

仙家,清净,也凉薄。

哪位仙子神仙脚下不是芸芸众生堆砌而成的累累白骨?

陈青牛一旬十日之内,日以继夜,发疯般练剑,奴剑三尺。

起初七日以一日一尺的进度迅猛递增。

四尺。

五尺。

……

第七日,终于离手一丈。

少女师叔的无心之举,随手抛给当下陷入疯魔状态少年的《太上摄剑咒》,无意间开启一扇崭新大门,门内便是一幅惊心动魄的宽广天地。

让一直对剑道浑浑噩噩的陈青牛身处大剑池一般的竹海,感知天地间处处可剑气纵横。

剑胚黄东来,《太上摄剑咒》,八百年前剑仙,紫竹剑海。

因缘际会,结成一颗果实,最终竟被一名半年前还不曾碰过剑的少年屠子摘取。我的QT房间开通了!烽火戏诸侯官方QT房间号[1655]

第二十八章 剑子两剑

寻常武夫锤炼体魄,穷其一生,也无法感知天地间种种雄阔气象,倒是一些个饱腹诗书的风流名士,偶然登高绝顶,偶尔东临碣石,或者乘桴浮于海,心胸间会无意间激荡不平,与天地共鸣,一旦付诸于文字,便是流传千古的佳文,只是对武道修行却是并无裨益,唯有一些身具儒士风采的上品武夫,见识到这类文字,它山之石可以攻玉,借以悟道,反而大受恩泽。例如那剑诀《大风歌》,原版即是一位东盛嵊洲古文巨匠的名篇,最终被一位气脉剑宗大剑子收纳,于大雪夜,一举突破苦修百年不得超脱的境界,成就剑仙修为。

竹海第八日。

陈青牛离手两丈。

第九日。

离手三丈。

一步悍然踏入驭剑境。

第十日。

一剑西去,紫竹齐整折断三百棵。

此时离范夫人的进展审视还有半旬。

范夫人所能想象的极致,不过是少年脱手奴剑一丈,一剑割去五十棵紫竹。

陈青牛不知疲倦地一次次斩断三百紫竹,三百零一,到三百五十,又用了两日。

终于累倒,躺在紫竹林中,透过茂密竹叶望着天空,连喘息都成了奢望。

“兄弟,干啥呢?跟我一样想山下的小娘子啦?”

一个不合时宜的嗓音响起。

陈青牛直接动了杀机,念头百转。

扭头看见一位同样粗布麻衣草鞋的年轻男子,一脸玩世不恭,姿态不雅地抱住一棵紫竹中端,在陈青牛注视中滑落在地上,停在远处,换了好几种自认为玉树临风的姿势,最后选择单手依靠紫竹支撑脑袋的蹩脚姿态,始终不再接近陈青牛一步。

陈青牛不知为何,见着这家伙,就没了往常的面具和好脾气,吐口而出一个字:“滚。”

那厮也逗,竟真撒开脚丫子跑路,一溜烟滚蛋了,消失得无影无踪。

陈青牛皱了皱眉,自言自语道:“这疯子该不会就是青莲苏然吧?不像啊,夫人描绘,这位苏剑子可是个清高的冷性子。”

在地上躺了整整一宿,一边按照《尉缭子》或者该称为《白帝阴符经》的法子引气,一边思考一系列问题,他是谁,该如何对待,是试探是搏命,不同方式导致的各种结局又是如何,等等。清晨恢复精神后,陈青牛盘膝而坐,不再去费神,因为不管如何得出的结论只有一个,目前与那有资格进入竹海的家伙搏杀,以绝无唤出八部众的体质,只有被杀这个毫无悬念的答案,唯一不同的就是被剑大卸八块还是捅成筛子。

陈青牛不知的是,白莲宗主晏慈替他秘密设有长生莲花灯,按照原本命格,九十六盏灯,猿洞一战,瞬间熄灭了四十八盏。

既然如此,陈青牛就既来之则安之,抓了一只野兔来烤肉,手法老道,哪怕没有作料,兔肉也是香气四溢。

“兄弟,大家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所以打赏俺一块肉,成不?”

那厮又出现了,依然站在相同距离外,只不过换了个负手而立的“潇洒”姿态,可惜这模样放在别人身上是洒脱,他来做就显得非驴非马,跟六旬乡野村夫搂着一位二八俏娇-娘一个德行。

陈青牛撕咬一口兔肉,满嘴流油,骂道:“滚。”

他再次听话地滚远,只是似乎抵挡不住馋虫,又滚回来,换了个翘脚斜靠一棵紫竹的白痴姿势,垂涎道:“兄弟,能否先打赏块肉,再让俺滚?”

陈青牛被这位身份神秘的疯子打败,撕下一块兔腿肉,远远抛去。

他立即顾不得辛苦经营的英俊形象,慌忙接住,大口啃咬起来,还不忘对陈青牛回抛过来一个实诚笑脸。

狗日的。

咋怎么瞅都像媚眼。

陈青牛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毛骨悚然。

啃完兔腿,竟然连骨头都不剩,然后很信守承诺地跑了。

陈青牛吃完整只野兔,翻白眼道:“他娘的这家伙真是能跟刘七那败类有得一拼。他要是高手,老子把整棵竹子都吞下去。”

这一日陈青牛重新癫狂练剑。

被他冠以败类绰号的家伙没有来打搅。

第二日陈青牛结合范夫人传授剑诀和《摄剑咒》开始冥想,自省驭剑术。

将近十三天枯练剑术,若是只靠蛮力,哪可能达到如此骇人神速。虽说陈青牛根基浅是最大原因,但在剑道上艰辛跋涉的百万众剑客,也只有万中无一的寥寥剑子,才可能与他相提并论,甚至可以说还无法完全媲美,唯有剑胚黄东来那一类怪胎,才能勉强在速度上力压陈青牛一线。

他十三天一刻不停奴剑,驭剑,也意味着体内气机无时不刻在引气,在猿洞内汲取的黄蝰白猿血肉精元都在用来填充一颗隐隐形成的剑元,只是这枚剑元游移不定,陈青牛还无法探知,但那种与八部天龙夺食的感觉却无比清楚,体内蕴藏的天龙绝非善种,一般情况下只会留给陈青牛保证生息不断的养料,再多丝毫,绝无可能,陈青牛在竹海之中,陷入魔障一般,存了那个深埋于心的念头,只求练剑有成,完全不顾身体与八龙构成的平衡,无异于太岁头上动土了,最显著代价就是昨天黄昏到清晨足足六个时辰的深度倦怠,连手指都不想动弹。

修道绝无官场上的终南捷径,哪天你自以为找到了一条,那肯定是独木桥,尽头不是大道,只会是走火入魔,注定为山九仞功亏一篑,不是自我毁灭就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这是范夫人的忠告。

陈青牛对于这位宛若雍容美妇的女子,对她很多境况下的无心之言,都视若圭臬。

懂道理是一回事,陈青牛还是一门心思速成剑术。

没法子,列阵斗法迫在眉睫。

十年百年后走火入魔,总比半个月后死在其余候补客卿手上来得好。

好死不如烂活,这破道理更加靠谱。

当陈青牛一剑折断三百六十棵紫竹,那家伙终于出现在视野,犹豫不决,欲言又止,终于在陈青牛挥出当日第三百剑后小心翼翼道:“兄弟,你这剑道,高明是高明,快准狠,但比起苏然那呆子,威力上还是差些,也不如他耍起来威风凛凛,竹林里那些一百年不变只穿青衫婆娘,都中意他,说实话,俺也觉得,苏呆子板着苦瓜脸耍剑,确实挺人模狗样,贼能遭女人青眼媚眼啥的,俺眼红嫉妒哇。”

陈青牛盯着那位说着说着便捶胸顿足起来的败类,忽略掉他的嬉皮笑脸,问道:“哦?你倒是说说看苏然是如何耍剑的。”

他耍赖皮道:“不给兔肉不给说。天大地大娘亲最大,娘说一报还一报是天理。”

陈青牛确定他不是玩笑后,就去抓了只野兔过来,无需多久便香气扑鼻,掌握好火候,撕下一只兔腿,砸给始终呆在百步距离外的家伙,自己细嚼慢咽,等那厮啃完,问道:“如何,该说了吧?”

他抹了抹嘴,指了指陈青牛身旁的竹剑,束手束脚道:“借俺耍耍,俺只学了苏呆子五分像,你等下可不许笑话俺。”

陈青牛毫不犹豫将竹剑丢过去。

他捧住剑,先板起脸,还一本正经解释道:“这就是那苏呆子的表情。”

陈青牛觉得自己比这白痴还要白痴,竟然真相信他会驭剑,还能有魏剑子一半火候。

那厮气机。

猛然骤变。

整座巽竹海气运刹那间仿佛被左手持剑的他牵扯带动,扭曲,汇聚,最终如一轮阴阳鱼圆盘旋上空。

“这一招叫射金乌,我琢磨好几日,总觉得听着有气势,耍起来也最能吸引婆娘眼球。”

他嘴上依然嘻哈玩笑。

剑势却是愈演愈烈。

陈青牛初窥剑道门径,更加能够感受这股磅礴剑意。

那言谈如傻子的家伙左手持剑,提起,剑尖指向远方,简单明了。

只是轻轻刺出。

一道剑气长虹便冲出尖端,笔直射出,真如剑招名称,要射落金乌才肯罢休。

一剑之威,竟然不可理喻地折断一条直线上近千株紫竹。

他收起竹剑,使劲揉了揉那张模仿魏丹青的脸庞,好不容易恢复原先憨傻笑脸,讨价还价道:“兄弟,再给俺一块兔肉,俺就使出吃奶的力气再耍一剑,中不?”

我叉你祖宗十八代的板板哦。

陈青牛觉得自己真要去吞竹子了。

眼前这货扮猪吃老虎的本领也忒蛮横了,自己都要甘拜下风。

陈青牛迅速又撕下一块兔肉,砸过去,他将竹剑抱在怀中,伸出双手接住,一顿毫无风度地撕咬,啃完,从地上捡起一根小竹枝,当做竹签剔了剔牙,双手在粗麻衣裳上擦了擦,这才重新持剑,只是换做了右手,摆了半天姿势,想了想,还是背对陈青牛,还不忘提醒道:“这一式不好看,耍起来还费劲,苏呆子当初磨磨唧唧,俺等了他半天,他才肯耍出来,那之后,俺便彻底悟了,为何俺成不了万千婆娘心目中的绝世高手,是因为俺是急性子,不会磨叽啊!”

酝酿片刻,竹林气机再变,浓厚阴沉。

门外汉只能瞧见那厮画了一个半圆,陈青牛却能勉强看出断断续续的一百七十道细微剑势,事实上应该还要加倍,组成了一个媲美剑阵的大剑势。

一剑递出。

半圆形偌大一片竹海,眨眼间断了两千株左右的紫竹,支离破碎,幸亏不需片刻,竹林便能恢复原状,否则还试图对范夫人藏着掖着的陈青牛因为一个莫名其妙的原因就破功了。

他转身后,将竹剑还给陈青牛,憨憨笑道:“咋样,兄弟,俺九牛二虎之力耍出的一式‘万钧’,还凑合吧?”

陈青牛苦笑道:“凑合,很凑合。”

将剩下兔肉全丢给那扮猪吃虎的王八羔子,有种挫败感的陈青牛无奈道:“你说一报还一报,我觉得这一剑‘万钧’值一整只烤兔,你尽管放心吃。”

这山上咋随便拎出个家伙,就如此恐怖,心性坚定的陈青牛不得不有生出一股挫败感。

那厮捧着烤兔,边吃边走,走近了五十步,然后坐下,嗯嗯啊啊含糊不清道:“兄弟,俺觉得吧,你虽然才学剑,但将来肯定比苏呆子牛气,那家伙有个鸟的灵气哦,都是别人瞎捧的,他还真以为牛气冲天了,俺就觉得吧,只是一股子酸不可闻的匠气。俺就是瞧他不爽,要逗一逗他。只可惜没能让他在青莲家门口弄个灰头土面,俺心中那叫一个悔恨啊。”我的QT房间开通了!烽火戏诸侯官方QT房间号[1655]

第二十九章 魏丹青

陈青牛终于醒悟,笑道:“你就是魏丹青?你娘亲倒是有学问,给你起了个这么书卷气的名字,可你咋不成材?”

他找着失散多年兄弟一般涕零万分,屁股又挪近了二十步,雀跃道:“兄弟,怪不得俺第一眼瞅见你,就知道你是俺命中注定的知己哇,都是实诚人,不像别人,尽扯蛋,跟俺一样没学问还尽装老学究,文绉绉酸溜溜,烦,恨不得拍苍蝇一样一巴掌拍死。”

陈青牛难得头疼,道:“那我再说句实诚话,我真的真的很想一巴掌拍死你。”

他不以为然道:“没事,自家兄弟,床头打架床尾和,只要别抢俺订下娃娃亲的那个小媳妇,俺从不跟兄弟记仇。”

陈青牛头疼厉害了,咬牙道:“滚远点。”

他屁股重新挪远二十步,眼神幽怨道:“兄弟,咋还这么见外呐。”

陈青牛破天荒头一回被一个家伙纠缠得束手无策,打又打不过,这厮摆明了苏剑子一个级数的猛人,骂也没用,人家整一头不怕开水烫的死猪,不理睬的话他还能持之以恒隔三岔五冒个头,显摆一下他的存在。

有一个诗意名字的家伙解决完毕烤兔,笑呵呵道:“兄弟,咱小媳妇可厉害了,怪不得娘亲说山下的女人都是母老虎,头一回见面就说俺要是敢在外头沾花惹草,就剁了俺那玩意,她还说跟朱雀那个韦忠什么贤啥的很熟,是她义父,正好送俺进去当小太监。唉,这小媳妇美是美,就是太凶残了。听说兄弟是琉璃坊长大的,俺羡慕哇,说起来,兄弟你瞧见了多少位婆娘啊,俺扳手指头连带上脚趾头都数不过来。回头如果还有机会一同下山,你熟门熟路,偷偷带俺去一回勾栏,坚决只偷看不偷吃。”

陈青牛神识恢复清明,开门见山笑道:“你是真傻还是大智若愚啊?”

他嘿嘿道:“不傻不智,凑合就好。识得黑白,辨得出好人坏人,足矣。不顺眼的坏人直接拍死,不顺眼的好人不理不睬,心情不好也拍死,顺眼的,就像兄弟你,俺就中意,恨不得穿一条裤裆。”

陈青牛还是头疼。

这厮坦白起来还真是比他还要直截了当,倒是爽利十足,真是恶人,也算性格鲜明。不讨喜,但也真会不讨人厌。

陈青牛也不绕圈子,说道:“原先听范夫人说苏然在与你斗阵中隐藏了实力,看你架势,你也差不多,你说说看,真正到了搏命相斗的关头,你有几分胜算。”

他干脆利落伸出六根手指,道:“七分。”

意识到手指数目不对,随即增加一根,他难为情道:“娘亲夸俺说啥都好,就是算术差了些。所以奇门遁甲紫薇星斗这类乌七八糟的门道,俺是最头疼的,可还得学,不学就下不了山,见不着除娘亲以外的婆娘啦。”

陈青牛好奇道:“魏丹青你到底是哪来的,听上去很有靠山嘛。”

魏丹青嘿嘿道:“不可说不可说,不过咱现在靠山还真有一尊,还是胭脂山上的一位观音娘娘,那可比俺娘还要牛气好几倍,要不是她发话,俺也不好意思对苏呆子出手。俺与苏呆子那场较量,没能让呆子身负重伤,娘娘是生气了的,现在回想起来,还在后怕。”

这王八蛋还真不是一般的口无遮拦啊,是十话九真一假的高超道行吗?还是真的背靠数座大山便肆无忌惮有一说一?

两人言谈至今,陈青牛没有透露半点,却能从他嘴中获得太多震撼人心的东西,退一万步说,这些嘴上说的明的暗的消息全都在摆乌龙阵,起码“万钧”和“射落金乌”两招,肯定是青莲苏剑子的压轴绝学,货真价实,对初入剑道殿堂的陈青牛来说,哪怕仅是惊鸿一瞥,管中窥豹,同样是无法用银两衡量的宝贵财富。

魏丹青脸色一变,慌张道:“兄弟,俺得撤了,方才耍了两剑,把成天背着一把大剑不嫌累的恶婆娘给惹来,请神容易送神难,就此别过,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他日再与兄弟鹊桥相会。”

鹊桥相会。

再联系起初的媚眼和后来的床头打架床尾和。

陈青牛彻底败北。

少女师叔脚踏大圣遗音,御剑而来。

她惊讶道:“咦,是你?本座在乾竹林内感知‘射落金乌’‘万钧’两剑气势衰落一半,还在期待姓苏的半死人被姓魏的白痴伤及元神,终于要彻底死了,可这两道似乎不是半死人的剑意呀。”

半死人?应该是苏然。

姓魏的白痴,自然是魏丹青。

陈青牛终于感受到少女师叔可爱的一面。

陈青牛第一时间出卖了魏丹青,诚实道:“是赤练候补客卿魏丹青模仿苏剑子使出两剑。”

她哦了一声道:“上次便看得出,这白痴在偷学他人技巧方面有一定才华。不过什么都要学,洋洋洒洒身兼百种技巧,杂而不精,如果还不肯专攻一术,成不了大气候。”

陈青牛心中震惊。

对魏丹青的实力评估不由再提升了一个等阶。

她也懒得问为何魏丹青要在陈青牛面前耍剑,只是即兴道:“本座这就去桂花潭抓鱼和鳖,去去就来,你准备生火。”

一炷香后,少女师叔拎着一串草绳串成的肥硕桂花鱼和一只全身长满绿色绒毛的老鳖回到巽竹林,丢给陈青牛。青莲那位齐师叔细致周到,知道陈青牛尚未辟谷,在竹楼内准备了一套锅碗瓢盆,陈青牛

悉数捧到楼外,生起火堆,巽竹林并无水源,但奇特的是只要剖开特定一节竹筒,就能获取一瓢甘冽清水,这水用作煮茶上佳,用来炖肉更是绰绰有余,竹海内草药遍地,陈青牛寻了七八味,有条不紊放入炖分别装有老鳖和桂花鱼的两只壶,文火慢炖才出味道,陈青牛还担忧黄东来熬不住性子,没料到她坐在悬空的古剑上,托着腮帮,盯着两只壶,闷不吭声。

她摇晃了一下脚丫,突然开口问道:“喂,马屁精,你为何要学剑?”

一直对着两壶炖肉的陈青牛抬头笑道:“师叔,咱这种升斗小民,不管饿还是饱,能多吃一口米饭都不会含糊的,从不去想会不会撑死,只要不饿死,就知足。”

她似懂非懂,撇了撇嘴,道:“据说你是朱雀王朝一座青楼长大的,那你知道你父母是谁?”

陈青牛脸色如常道:“没有什么亲生父母,只有一个把我养大的娘。”

她眨了眨眼睛,疑惑道:“后来呢?”

陈青牛笑了笑,道:“凡人都有生老病死,再后来,娘就死了,然后我就懵懵懂懂地来莲花峰了,没什么故事可言,当然比不得师叔的显赫身世。”

她一脸不信道:“就这么简单?”

陈青牛打理着火候,理所当然道:“就这么简单。”

她恨恨道:“敢骗本座,一剑刺死你。”

陈青牛被烟火呛到,后撤了一下,挠挠头道:“被师叔刺一剑,终归还死得明白,总好过被别人云里雾里杀死。阴谋诡计,勾心斗角什么的,都是大人物的私活,咱一小百姓,真不擅长,还是给师叔炖肉来得轻松自在。”

她叹口气,柔声道:“听说你师姐死在猿洞,本座抽空还是去看她一趟,她原本与剑有大机缘,那本《太上摄剑咒》,其实是本座想悄悄借你之手传给她的。”

陈青牛低下头,看不清神情,只是轻声道:“说来好笑,得了那本《摄剑咒》,我还防贼一般防着师姐,因为不识字,是一字一字分开来向师姐讨教的,如此看来,果真是青牛下作了。这青楼染来的习气,到了骨子里,改不掉,兴许真要师叔多刺几剑才行。”

听到陈青牛难得的肺腑之言,一直是少女心性的黄东来却不意外,还是叹息,不再故作老气横秋,终于有了几分师叔风范。

陈青牛抬头,依然是一张灿烂笑脸,揭开壶盖道:“师叔,桂花鱼熟了,此时动筷最好,等六分饱,再吃鳖汤,别有风味。”

她跳下大圣遗音,不知为何,肩膀上没有蹲着那只雪貂,接过陈青牛递过来的筷子,夹了一块肥美鱼肉,眉开眼笑点头道:“不错不错。”

她并不吃完一整条桂花鱼,而是挑拣着每条桂花鱼的鱼尾部分,蜻蜓点水吃上一筷,再喝完一小碗鱼汤,她就不再尝,耐心等着那壶炖老鳖,陈青牛揭开盖子,香气弥漫,她再喝了一碗炖汤,啧啧称奇赞不绝口。

她望着一直蹲在地上的陈青牛,犹豫了一下,也蹲下去,问道:“这些手艺,也是你从青楼学来的?”

陈青牛答道:“一半偷学,一半自个儿琢磨。咱贪心,总想着做什么都要出彩一些。”

她望着两壶炖肉,怔怔出神道:“小时候偶然听师傅说,不管是朱雀还是玉徽皇朝,还是我出生的北唐,皇宫里头的东西总是最美味的,于是我一直在想,想啊想,想象那里的东西是怎样的好吃,可总想不出,后来撞见你遁了蝰蛇肉,吃着吃着就上了瘾,觉着这大概就是皇宫里御厨们的手艺了,后来得知你只是个没出息的青楼小厮,我很失望,认为一个小厮的半吊子手艺肯定离大内的御厨相差太多,可我还是惦念你的炖肉,真是香呀。现在吃了桂花鱼和老鳖汤,我想今后再去尝宫里的东西,也不会欣喜了。”

这恐怕是少女师叔黄东来第一次在陈青牛面前没有自称本座。

她依然骄傲,却没了刁蛮。

少女师叔毫无架子地蹲在身旁,陈青牛听着她轻轻既不像吐露心扉也不像怨天尤人的话语,脑中空白。

他印象中她那个所处的遥远世界,不管是莲花峰的顶尖,还是那座遥远的北唐皇城,应该是五彩缤纷盛世华章的世界,到头来比不上几壶炖肉,如一盏琉璃,只被少女纤指轻轻一磕,顷刻间支离破碎。我的QT房间开通了!烽火戏诸侯官方QT房间号[1655]

第三十章 云诡波谲

鬼使神差,陈青牛竟伸出双手,摸在了黄东来脑袋上。

陈青牛这辈子除了几次堵上全部家当的拼命,极少有出轨的举止,这一次刚伸出手,触碰到少女师叔,便心知不妙,身体僵硬。

她娇躯微微一震,缓慢转头,死死盯着陈青牛。

陈青牛额头渗出汗水,故作镇定,苦着脸道:“小时候,我娘就喜欢这样摸我的脑袋,说小阿蛮是天底下最聪明的孩子,所以不管做什么,我都咬牙争取做到最好。”

她平静问道:“修道也是如此,练剑也是如此?”

陈青牛一咬牙道:“正是。”

黄东来依然是反常的平和语调,挑了一下眉头问道:“还不拿开你的蹄子?”

陈青牛闪电抽回那只手。

黄东来站起身,伸了个独此一家别无分号的招牌式懒腰,思维跳跃羚羊挂角,问道:“你是单手剑还是双手剑。”

陈青牛犹豫一下道:“双手剑。”

黄东来嗯了一声道:“那本座就传你一手惊天地泣鬼神的剑势。”

这才像天底下最娇蛮无双的少女师叔啊。

陈青牛偷偷擦汗,拭目以待。见识过魏丹青两记剑招,已经有一定心理准备,心想黄东来剑道修为大概比较苏剑子还要超出一两筹,加上惊天地泣鬼神的天大评语,应该不至于太寒碜。

黄东来探出双手,凌空摄取两根竹枝,冷声道:“离本座五十步。”

陈青牛立马跑远,站在百步远外。

“此剑招由本座创自莲花座之上,只此一势,可匹敌百道春雷。”

黄东来轻声道,双手持等臂长竹枝,方圆数里之内的紫竹以她为中心,轰然倒向这一点圆心,数万株紫竹几乎要被宏大气机运转连根拔起。

手臂交织数道莹白电火。

“炸雷!”

两条白色雷龙咆哮而出,轰隆声经久不衰,原本倒向黄东来的竹林在道出“炸雷”两字后,猛然反弹,一层层扑压过去,波浪般起伏,一阵阵紫色涟漪。

黄东来所站前方竹林,被炸出两条足够容纳两辆马车同行的路径,长达三百丈。

陈青牛粗略计算,剑芒所及,毁去起码八千棵以上的紫竹。

黄东来抛弃焦黄竹枝,跃上大圣遗音,轻声道:“要做人上人,不居一人之下,唯有自己去开宗立派,走出一条谁都没有踩过的路子。”

陈青牛衣衫仍在飘摇不定,望着两道炸雷轰出的焦土路径,脑海中全是少女剑胚那一剑的风情,起势,出手,收势,加上运剑时气机流传全身的玄奥轨迹,都契合天道。直到黄东来御剑离去陈青牛也不知觉。

等黄东来远离竹海,陈青牛才回过神,猛然发现那两栋竹楼首当其冲,被“炸雷”给彻底铲平了,显然这位少女师叔对他那个胆大妄为的动作还是心有怨气。

陈青牛顾不上这点无关痛痒的损失,盘膝坐在地上,闭目冥想,单手快剑“射金乌”,淳厚雄浑充满机巧的“万钧”,充满天道之气的“炸雷”,每一个细节都被放大,被陈青牛细细咀嚼,消化,扩展,再收缩,陈青牛如饥似渴,废寝忘食,如同穷汉步入一座藏宝阁,每一样宝贝都要细细抚摸把玩过去,暂时带不走,也要死命贪婪地记住模样。一昼夜后,除了竹楼被黄东来毁去,巽竹林恢复如旧。

范夫人来到巽竹林,见到两壶冰冷的炖肉,微微一闻,加上荡然无存的竹楼,以及几缕残留的剑气,便知晓大致缘由,安静站在陈青牛附近,等他冥想引气结束睁开眼睛,范夫人示意他无须多礼,笑道:“你黄师叔刀子嘴豆腐心,还是念着白莲门的。”

陈青牛精神振奋,双眸异彩,起身道:“师叔不愧是剑道天纵奇才。”

范夫人柔声道:“当年白莲为了争夺你师叔,差点与九脉剑宗的一脉将北唐皇城削平一半。骄子大多如此,玲珑洞天看中的小薛后更加夸张,当真是败坏了一个王朝才赢得她。这女子本是胭脂山的囊中之物,却因为山主位于修炼甲子关紧要阶段,得了先机,却在收官阶段失了整条大龙,被扭转乾坤,败给玲珑洞天。倒是你,轻轻松松便被我拐入莲花峰,少了很多腥风血雨,总算间接替你积了点功德。”

陈青牛汗颜道:“青牛哪敢与师叔和小薛后相提并论。”

范夫人不置可否,转移话题,问道:“奴剑成果如何。”

陈青牛沉声道:“奴剑一丈。”

范夫人点头欣慰道:“你并非天生剑子根骨,更不是剑胚,有这样的斐然成绩,实属难得。”

范夫人伸出一只手,摄取那柄齐青蔓赠送陈青牛后被插入竹林土壤的竹剑,四尺竹剑入手,闭上眼眸,默默感受竹剑残留气机剑意。陈青牛心中巨震,幸亏魏丹青误打误撞,“射落金乌”和“万钧”两招势大刚猛,得以将陈青牛原先驭剑有成的剑气流传痕迹霸道抹去,否则十有八九要露馅,陈青牛心中感叹魏丹青这厮难不成真是福星贵人,先透露了苏剑子的两记压轴剑势,再引来黄东来,让日后注定在剑道领域大放异彩的“炸雷”现世,寥寥三剑,便让陈青牛受益匪浅,对《摄剑咒》的感悟突飞猛进。

范夫人提起剑,又放下剑,自嘲道:“珠玉在前,我这剑匠就不贻笑大方了。二十年前身为剑子,心生杂念,弃剑不用,剑道如同逆水行舟,不进便退,如今只是迂腐剑匠,毫无灵气。”

大乘剑道分六重境界,入门剑士,离手奴剑。

剑客,精通剑招,剑势初具规模,驭剑三丈。

剑匠,巍峨剑道九十九,学其一,可御剑飞行,万军丛中取上将首级。

剑子,身兼数道,剑法融通,不拘泥于剑。

陆地剑仙,威力如大雪铺地,势不可挡,一剑斩断瀑布,拦截江河。

剑宗,自创剑道。

最后两者实力并无绝对高低之分,历史上许多剑宗都被陆地剑仙斩杀兵解。今世陆地剑仙百余人,剑宗仅八九人。天下剑运一石,九脉剑宗独占八斗,狮子搏兔,故能君临天下。

范夫人凝视陈青牛,抛出一个问题:“青帝,你是不是很奇怪为什么你六品武夫体魄,开窍气机,仅是一名奴剑剑士,我却要你去与苏剑子甚至是九世谪仙这类强敌斗阵?去争那客卿宝座?”

来了。

陈青牛心生强烈警惕,肚中小心斟酌措辞,缓缓沉静道:“奇怪。但这就是青牛的命,搏一搏,就是赢一个钵满盆盈,输了,就当青楼小厮陈青牛病死在琉璃坊。”

范夫人一直在观察陈青牛的眼神,见他坚毅如旧,毫无破绽漏洞,微微一笑,嗓音温柔道:“若只是注定送死,便不带你上莲花峰。陈青帝,你难道一点都不奇怪莲花峰近期的云诡波谲?先是两位实力相仿的候补客卿苏然和魏丹青,毫无征兆爆发生死一战。继而岳岩被东皇赵龙图毫无缘由凶悍击杀。不妨在告诉你两个天大消息,第一,黑莲候补客卿,武胎王蕉,就是那位轮回九世不得飞升的谪仙,已经自动退出斗阵。第二,赤莲魏丹青叛逃胭脂山。加上原本紫莲蓝莲早早弃权,原本雷声轰隆声势浩大的一场客卿选拔,如今却只有你,青莲苏然,黄莲马缎锦,绿莲韩桂芳,寥寥四人参加。你现在还觉得自己是被白莲推着去送死吗?”

陈青牛瞪大眼睛,满脑子不可思议,这边是评书中所讲的柳暗花明峰回路转吗?

清风拂动,竹海天籁,范夫人挽了挽一缕被吹乱的青丝,少女娇憨地随手舞动那根竹剑,风仪婉约,眨了眨眸子略显俏皮道:“说来可笑,白莲除去剑胚黄东来,我,翟芳,汤红鬃,当年属我悟性最高,根骨最佳,汤红鬃最为愚笨,只是几十年修道下来,却是汤红鬃成就第一,翟芳第二,我反而垫底。修道公认有三乘,下乘者如汤红鬃,以身心为炉鼎,精气为药物,心肾为水火,五脏为五行,试图自成三千小世界,一般只是兵家首选。中乘者如翟芳,乾坤作器,坎离水火,精神魂魄意为五行,身心化龙虎,养气孕真种,可速达长生。是寻常道门宗派不二法门。至于我,贪多嚼不烂,就不提了,有我前车之鉴,因此不希望你走一条飘渺仙路,宁肯你一路厮杀过去,见佛杀佛,见仙斩仙,符合你的心性脾气,顺势而为,前途比我这半废之人肯定要辉煌。市井乡间有句俚语叫最穷不过讨饭,不死总能出头,用在你身上,便是最惨不过身死,不死总能飞升。”

陈青牛不知所措,只敢腹中嘀咕,迅速消化这一席话。范夫人所说,总是直白质朴,细细咀嚼,却是暗藏机锋,大有裨益。与范夫人面对面相处,陈青牛从不敢掉以轻心。

范夫人凌波微步,飘向陈青牛,然后拉着他飞向竹海顶端,站在紫竹之巅,范夫人牵着陈青牛的手,柔声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是时候与你说一些苏然等人的本领,苏剑子身兼王霸两道剑意,十分气机,九灵一匠,行百里半于九十,所以离陆地神仙境界看似一线之隔,却还有一半路程,短时内无法提升,只要他一天突破不了剑子身份,你就有赢的机会。黄莲马缎锦身具灵兵‘六段锦’,更获得黄莲镇门法宝‘破仙枪’认主,如此看来他是兵家高手无误,六段锦是防御圣物,破仙枪侵彻力惊人,一攻一防,似乎无懈可击,事实却并非如此。韩桂芳是剑匠,身为北唐右国师之子,耳濡目染,心机最重,可惜实力却最弱,否则将是你最大的劲敌。青帝,这次不仅是你一个人在赌命,本门也赌上了整座白莲一脉,之所以说马缎锦并非无法击破,说你对上魏剑子还有一丝生机,有两个原因,一,你们四人十日后分批捉对列阵斗法,前几日抓阄结果是苏然对阵韩桂芳,你对阵马缎锦。二,门主和我一起说服黄东来,请求她将大圣遗音借你一用,届时对上马缎锦,足可一战。”

陈青牛下意识握紧范夫人柔若无骨的玉手,震惊问道:“大圣遗音是通灵神物,怎能为我所用?”

范夫人胸有成竹笑道:“山人自有妙计。”我的QT房间开通了!烽火戏诸侯官方QT房间号[1655]

第三十一章 谪仙人

陈青牛惋惜道:“要是让马缎锦跟苏剑子先拼个你死我活,最好玉石俱焚,那才好。我只要做掉韩桂芳那王八羔子,就万事大吉。”

范夫人敲了一下陈青牛脑袋,柔声笑骂道:“知足吧,没让你先对上苏剑子,就是万幸。”

陈青牛嘿嘿道:“这抓阄,是夫人去的吧。”

范夫人妩媚白了一眼陈青牛,道:“如何,不满意我的手气?”

陈青牛悄悄加重手上力道,大笑道:“哪敢哪敢,满意至极。”

范夫人似乎没察觉陈青牛手上的小动作,又似乎是故作不知,眺望风景幽雅的紫色竹海,她身材修长,比陈青牛稍稍高出一截,心情明显不错,道:“儿时师傅说过,莲花金顶的日出东方是世间最美的画面。”

陈青牛不敢也不能妄语。

本想说等我做了莲花峰客卿,便带一同去看日出。只是这个念头一闪而逝,被强硬压下。

范夫人不是师叔黄东来,溜须拍马需要慎之又慎。

“大圣遗音在乾竹林,自己去寻,如何驾驭,拔出来就知道。”

范夫人说完便轻轻挣脱被陈青牛握住的手,踏竹海而遁,神仙之姿。

没了范夫人扶持,陈青牛立即跌落回地。

巽竹林位于竹海东北,离正北方向的乾竹林并不算远,陈青牛一路摸索奔跑过去,扛着那柄竹剑,沿途锤仙拳十八式陆续轰出,连绵不绝,不知砸断多少棵紫竹。

入了乾竹林,陈青牛才知道范夫人出了个不小的难题,大圣遗音是不小,与少女师叔等人高,只是藏在竹林,无异于-大海捞针,陈青牛无头苍蝇般横冲直撞,所幸锤仙拳打得酣畅,也不枯燥。

突然望见一位青衫孱弱文士装扮的人物,蹒跚而行,一瘸一拐,陈青牛反正连疯癫若愚的魏丹青都见识过,也不怕遇见更头疼棘手的货色,加上寻找大圣遗音本就靠运气,便吊在那人尾巴上,跟了小半个时辰,发现此人完全是漫无目的。

那人停下脚步,转身面对陈青牛。

陈青牛眼光何其刁钻,一下就确认这家伙是个女儿身,她双目紧闭,目盲一般,加上左腿微瘸,当真有点可悲。腰间挂一枚小紫葫芦,走路时摇摇晃晃。

她一停下,陈青牛也停下,不敢妄动。

她转身继续前行,不温不火。

陈青牛觉得有趣,亦步亦趋,刚好相隔百步。

她停下。

陈青牛也不动。

她转身。

陈青牛也转身。

她再转。

陈青牛心有灵犀,你转咱也转。

竹海漫无边际,总得找个无伤大雅的小乐子不是。陈青牛总算有点理解魏丹青的古怪行径,在莲花峰这种清心寡欲的仙家境地,能找到个说上话谈得来的主,别满嘴修道术语,聊一些庸俗话题,的确不易。

她也不转身,轻轻说话,嗓音并不空灵,希拉平常,与容貌一般,不出彩不特殊,“八百年来,从未有剑子敢挟剑进入乾竹林。”

陈青牛笑呵呵道:“我习剑两旬不到,可不是剑子。在乾竹林内不怕受到紫竹气机牵引。”

她继续瘸着前行平淡道:“两旬便驭剑三丈,你又不是剑胚,看来你就是那位蕴藏天龙上山、舍身崖畔入定三月气生长虹、锤杀黄蝰白猿破千,一身杀伐气焰遮盖不住的陈青帝了。”

陈青牛心中震撼,神情自若,一副不以为意脸色道:“错,我乃莲花峰谪仙人王蕉,三岁便有高人夸我根骨清奇,百岁内渡劫飞升,是数一数二修道天才,怎样,怕了没?有没有生出一股滔滔不绝的敬仰?”

她继续道:“你要是王蕉,我便是陈青帝好了。”

陈青牛尾随其后皱眉道:“喂,你该不会是谪仙王蕉吧?”

他腹诽道小姑娘你要是王蕉,老子这次不仅吞下一棵紫竹,整座竹海都啃下去。

她平静道:“谪仙是什么?”

陈青牛愣了一下,嘻嘻道:“反正是值钱的玩意。”

她疑惑道:“值钱?”

陈青牛郑重其事道:“正解。”

她问道:“能换几斤几两酒?”

陈青牛略微思考后,觉得既然自己假扮谪仙,满足一下无聊私心,就应该自抬身价,大言不惭答道:“便是整座蓬莱海悉数化作酒水,也可换来。”

她清淡依然道:“倒是气吞万里如虎如龙,光听口气,你十有八九是真谪仙了。”

陈青牛哼哼道:“自然,谪仙就该有谪仙的风范。”

她问道:“既然你是谪仙,来紫竹林作甚?”

陈青牛牛皮上了瘾,随口道:“清点紫竹株数,确定是否一百万株整。寻常人,我一般不告诉他的。”

她哦了一声,因为目盲,偶尔会撞上紫竹,她也不恼不躁,这不就磕碰上一棵,她只是轻轻绕道,问道:“你数完一次,要多久时光?”

陈青牛还真被难住,遮掩道:“天机不可泄露。”

她不再说话,改变路径,倾斜朝向一条幽径。

陈青牛与她间隔百步平行,道:“你去哪里?”

她说道:“我既然是陈青帝,自然是拔出大圣遗音,好破去六段锦。”

陈青牛试探性问道:“在乾竹林拔出那柄认主过的仙兵,不妥吧?”

她道破天机,“不妥,很不妥。会牵动整座竹海气运,乾竹林十二万五千株紫竹都会化为竹剑,纷至沓来,不死不休。假若侥幸不死,以血喂剑,再与竹海气运相契合,十日后可勉强驾驭大圣遗音一炷香时间。”

陈青牛早知道没好事,天下掉不了馅饼。被十二五千棵紫竹刺杀,惨是惨了点,不过关于这次赌博,陈青牛对范夫人倒是真不怨恨。最惨不过身死嘛,不死便能出头,口头禅说得好,值得,值了。

陈青牛加速前冲,拦在她跟前,道:“你真要去赌命?”

她点头道:“不赌是死,赌了才能活,你说我赌不赌?”

陈青牛惊叹这家伙对自己了解得万分透彻,可让她真去捣乱一番,自个不过是剑客境界,可擦不干净她的屁股,解释道:“好了,我知道你不是陈青帝,别瞎闹。”

她摇头固执道:“我就是陈青帝,我能带你,谪仙王蕉,离开莲花峰。所以我必须要去拔剑,活下来,击破六段锦,击杀苏剑子,成为莲花峰客卿。”

陈青牛听她这么说,更不敢让开,自作孽不可活,玩笑有点开大了,道:“得,你是谪仙,我是陈青帝不成,到时候我带你离开莲花峰,这样行不行?”

她重复肯定道:“我才是陈青帝。”

陈青牛火大,忍不住骂道:“他娘的,陈青帝是带把的爷们,你说你一个黄花闺女,能是陈青帝?”

她很认真地思考这个问题,终于不再开口。

陈青牛挤出笑脸道:“乖,回去,等你离开乾竹林,大圣遗音再由我来拔。”

她皱了皱眉头,道:“那我是谁?谪仙?王蕉?”

陈青牛无奈道:“姑奶奶,你想是谁都行,大罗金仙都无所谓,只要别是陈青帝,我没意见。”

她无缘无由叹息一声,默不作声,低头呢喃一声,听在陈青牛耳中却是无声处起惊雷,“我记起来了,我是王蕉,选择主动兵解八次,轮回九世,神识不灭,世世与他一同轮回,这一世,他终于如愿以偿,可望飞升,我却只能被禁锢在莲花峰,无法见他。”

陈青牛自动将啃光竹海紫竹的承诺忘却,按照《尉缭子》呼吸吐纳,凝神静气,压抑心头波动,再瞧眼前女子,果真有些不同寻常的端倪。

她意态阑珊,瘸着脚,转身慢慢远去,腰间小葫芦一晃一晃,背影萧索。

陈青牛翻了个白眼,这闺女真是个疯魔极致的家伙,苦等了九世数百年,就为守候一名男子,陈青牛有点茫然,坐靠着一株紫竹,双手抱着脑袋,揣测啥道行的男子,能够让武胎王蕉死心塌地到这种地步,这已经不能用痴情来形容,而是丧心病狂。以后还是应该远离她为妙,这种姑奶奶,伺候不起,比范夫人和黄东来要艰难百倍,被纠缠上,可不是一死了之就能解决,说不定下辈子下下辈子她还要阴魂不散。

按照她提供的路径,陈青牛笔直走下去,终于找到那柄插入大地的大圣遗音。

咋办?

拔是必须的。

怎么去拔,拔了又该如何,都是天大的难题。

陈青牛深呼吸一口,沉重走向大圣遗音,自言自语道:“不管了,早死早超生。咱拔出来就跑,乾坤乾坤,就不信等老子跑到坤竹林地盘上,你乾竹林的竹剑还能一路追到底,再不行,老子不干了,直接撤出竹海,不陪你们玩。”

陈青牛闪电前冲,无所障碍地抽出大圣遗音,腰带一甩,将仙兵捆在背上。

被那谪仙王蕉一语成谶,乾竹林气机扭转,比起黄东来那一双手剑“炸雷”,还要来得汹涌迅猛,一棵棵紫竹几欲拔根而起。

陈青牛手持竹剑,扛着大圣遗音就开始往坤竹林方向狂奔。我的QT房间开通了!烽火戏诸侯官方QT房间号[1655]

第三十二章 太师伯祖

整座乾竹林的十二万五千株紫竹,洋洋洒洒,浩浩荡荡,顷刻间全部脱离土壤,黑云压城,暴雨点般激射向陈青牛。

陈青牛嘶吼一声,单手竹剑学着魏丹青耍出的射落金乌,只顾得上在眼前轰出一条狭窄路径,剑芒激射,折断四百棵紫竹,再是一记徒具其形的蹩脚“万钧”,再斩四百棵紫竹,前路总算有一瞬间的空白。

至于身后头顶密密麻麻的攒射紫竹,看都懒得看一眼,破口大骂道有本事今天把陈爷射死喽要不然日后把你们全劈柴烧。锵一声,数棵紫竹击中在陈青牛背后宽大古剑上,仙兵无恙,陈青牛口喷鲜血,却趁势加速前冲,有戏,头顶和正前方紫竹剑雨,陈青牛一概用偷学来的炸雷、万钧和射金乌来全力抵挡,一时间不知砍折多少棵紫竹。

陈青牛体内气机绵长的优点总算暂时救了他一条小命。

登莲花峰后长久引气,让陈青牛的气机生出了几分古怪,暗藏汹涌,不以雄壮见长,而是绵长无穷,想必都是体内那东西作祟,温水煮青蛙一般,缓慢进食,莫要涸泽而渔的道理,看来它也懂得。

但炸雷和射落金乌都只适合开路,万钧勉强可以防御大范围剑雨,可终究不可能防守到滴水不漏,即便加上左手锤仙拳,陈青牛这一路依然是腥风血雨,可悲这血还都是他一个人的,狼狈不堪,双臂双腿通红,鲜血爆溅,整柄大圣遗音都流淌着陈青牛的猩红血液。

到最后陈青牛已经全身麻木,再无所谓刺骨疼痛,唯有神智空明。

这家伙就是过街老鼠的贱命。

到哪里都要被打得血肉模糊,可半死不活的,就是不死。

陈青牛扛剑狂奔,竹剑早已经毁去,陈青牛以手臂作剑,剑气虽只有竹剑发出的一半,但起码可行,便舍弃锤仙拳,这下成了名副其实的双手剑,《尉缭子》引气术急速运转,拼死感悟《太上摄剑咒》,三种剑招轮番祭出。

陈青牛不知道奔跑了多久多远,不清楚摧毁几千几万紫竹,抵挡下多少波紫竹剑雨,也不清楚默念了多少遍老子不死总能出头。

以臂驭剑,愈发娴熟。

射落金乌威力达到魏丹青六分之一,速度却几可完全媲美。

王道剑万钧掌握了一半的精髓。

炸雷速度达到剑胚黄东来的三分之一。

陈青牛第一次确信原来自己即便不依靠体内天龙,也能如凉州城内礼部侍郎庞凤雏,养育出一身浩然大气,气势也可磅礴。

身躯濒临坏死的最糟险境,灵台神识却兴奋异常,恨不得一直狂奔下去,天荒地老,直到练就一剑斩仙。

终于。

沉睡中的大圣遗音被唤醒。

离开陈青牛身体,冲天而飞,然后刺入一处。

陈青牛双脚不停,冲过去,刺烂的双手环住大圣遗音剑柄。

坤竹林十二万五千株紫竹遥相呼应,拔地而出,却不是攻击陈青牛,而是与乾竹林十余万株竹剑悬浮对峙。

陈青牛弯腰,靠着大圣遗音支撑身体不倒,血人一般,比状元墓前那次还要悲壮凄惨,他抬头望着遮天蔽日的两拨繁密紫竹,嘶哑吼道:“老子就是不死,就是不死,就是不死……”

陈青牛靠着古剑,半站着昏迷过去,一直含糊不清重复原话。

当他醒来,发现躺在白莲门小院床上,范夫人坐在床头,眼神复杂,谢石矶站在屋中,目露不显山不露水的喜悦,她多开一窍后学会了隐藏。

范夫人伸手从桌上端来一碗莲子羹,怜惜道:“你已经睡了九天九夜,再多睡两天,都可以不用斗法了,一了百了。”

陈青牛紧张问道:“大圣遗音在哪里?”

范夫人欣慰笑道:“还在青莲竹海,等你需要,它自然会出现。来,张嘴。”

陈青牛艰难起身,笑道:“夫人,还是我自己来吧。”

范夫人也不坚持,将碗递给陈青牛,欲言又止,起身离开院子。

陈青牛细嚼慢咽,问道:“石矶,近期莲花峰上可有大动静?”

谢石矶摇了摇头。

陈青牛自嘲道:“还巴望着苏剑子马缎锦韩桂芳一起暴毙。”

谢石矶会心微微一笑,不做声。

陈青牛身体恢复差不多,下了床,独自前往舍身崖,白莲门许多女弟子瞧他眼神都带着怜悯,陈青牛这次连喊仙子姐姐神仙姑姑的欲望都欠奉。

此时是清晨时分。

坐在崖畔莲花墩上,陈青牛闭目养神。

一轮旭日跳出云海。

陈青牛睁开眼睛,吓了一跳,身体后倾,差点本能地轰出锤仙拳。

面对面,近在咫尺的地方坐着一位不速之客,瞪大眼眸与他对视。

陈青牛认清面孔后,心情舒畅,坐正身姿,笑道:“你什么时候来的,也不知道打个招呼。”

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扎两根可爱到无法无天的朝天辫,穿着一袭太过宽松的红袍,坐在陈青牛跟前,托着腮帮,她撇了撇嘴委屈道:“小白,我想你了,你都不想我。”

陈青牛故作姿态道:“唉,小红,我一岁闭关,三岁悟道,六岁御剑,十岁天下无敌。唯有与自己为敌,十六岁后再次闭关,却发现自己果真举世无双,高处不胜寒,人生寂寞如大雪崩,加上记起小红在等我,便悍然破关而出,天下九洲四海俱震动。”

红袍女孩翻白眼道:“那你也不来胭脂山找我玩呀?”

陈青牛严肃道:“我一步一生莲,哪敢轻易走动。小红,你难道没发现第一次遇见我,我就始终保持这个姿势?这就是专属于无双高手的落寞,世人根本无法体会。”

红袍女孩伸手拧住陈青牛脸颊,狠狠扯动,道:“吹牛皮。”

陈青牛仍由她捣蛋,继续深沉道:“我一岁闭关,三岁悟道……”

拧啊拧。

她拧上了瘾。

陈青牛只能依依呀呀,哪有狗屁高手气质。

她突然松开陈青牛通红脸颊,脸色黯然道:“我在胭脂山都听说了,你要参加莲花峰客卿选拔。”

陈青牛一脸自负道:“我十岁便修为臻至巅峰,想飞升就飞升,跟玩一样,位列仙班轻而易举,收拾几个不幸撞到大铁板的凡夫俗子,手到擒来,不费吹灰之力。”

她猛翻白眼。

陈青牛一本正经提醒道:“小红,跟你说了几次,仕女贵媛不可以翻白眼。再翻,你还翻,你还翻上瘾了?也罢,不使出杀手锏,你这丫头是不知本高手的霸气。”

陈青牛伸手,肆意揉捏着女孩的粉嫩粉嫩脸庞,手感奇佳。

她也不生气,只是娇羞道:“稷穗学宫总嚷着男女授受不亲,小白,咱们这下子是不是就算私定终身啦?啥时候双修呀?”

陈青牛脸部抽搐,停下动作,悻悻然收回手,干笑装傻道:“去他娘的稷穗学宫,一帮道貌岸然的腐儒,白日里摇头晃脑作道德文章,晚上还不是可劲儿把玩三寸金莲。以前看不惯,以后更看不惯,所以他们说什么,就要反过来看待。”

她嬉笑道:“其实我也瞧不顺眼稷穗学宫。小白,你不是说自己天下无敌嘛,去把稷穗学宫一脚踏平吧?”

陈青牛摇头道:“绝顶高手一般都是不愿意出世的,而我又到了宁肯被人打死也不愿意显露本事的超然境界。”

她又开始狠拧陈青牛的脸颊。

习惯成自然了。

她突然捧住陈青牛脸庞,凑近脑袋,亲昵道:“小白,你变好看了。”

陈青牛好范夫人那一口,性子清冷但娇躯腴美,要不就是小薛后那种体如酥的二八佳人,眼前这位,青葱小女娃儿一枚,陈青牛可没娈童的畸形癖好,也就没多想,洋洋得意嘿嘿笑道:“这就是闭关成果。再闭关几次,就要不但是天下无敌,还是英俊无二。到时候,哼哼,小红你看着吧,无数的仙子女侠会对我一见钟情,为我守身如玉,此生非我不嫁。”

小女孩伸出手指,轻轻弹了一下陈青牛额头,哼哼道:“吹,继续吹。”

陈青牛突然想起猿洞外站一站,歉意道:“小红,我有点事情,等客卿敲定后,再去胭脂山找你玩,顺便给你炖肉吃。”

陈青牛说走就走。

红袍女孩坐在莲花墩上,单手托着腮帮,笑容古怪。

半响后,她不再有笑脸,冰冷生硬道:“出来吧,小慈儿。”

白莲门主晏慈,白发清奇老妇,毕恭毕敬站在舍身崖远处,离红袍女孩隔了很远,深深弯腰,带着浓重畏惧颤音作揖道:“白莲晏慈,恭迎拜见。”

外貌年龄撑死了十岁的女孩依然倾斜着脑袋,眺望云海,冷声道:“小慈儿,你精于算计,也给算算,咱俩多久没见了?”

执掌白莲一门半百年的白发老妇颤声道:“师伯祖修甲子关前有幸远观过师伯祖一面,如此算来,恰好六十年整。”

红袍女孩似乎在回忆,片刻后平淡道:“记起来了,第一次见到你,还只是个被同门欺负,就躲到舍身崖哭鼻子的小孩,想跳下崖,又不敢跳,这么看来,小慈儿还是那会儿可爱一些。”

门主晏慈作揖后,始终弯着腰,不敢抬头。

在莲花峰峰主失踪后,身为莲花峰九脉之一掌门的晏慈,莲花峰上,照道理说,已经无需向任何人鞠躬。

似乎是无趣了,红袍女孩起身,走向崖外。

脚下步步鲜红莲花。

莲花峰与胭脂山之间,构成一道两百里红莲桥梁,风景恢弘。

白发老妇依然弓着身子,轻轻道:“晏慈恭送太师伯祖。”我的QT房间开通了!烽火戏诸侯官方QT房间号[1655]

第三十三章 斗阵

第三十三章斗阵

一定程度上决定莲花峰百年运势的客卿选拔终于来临。

黄莲剑坪,苏然对阵韩桂芳。

青莲竹海,陈青牛对阵马缎锦。

前往剑坪观战的莲花峰数量几乎是青莲竹海的三倍。

震竹林。

秋风萧瑟。

陈青牛站在紫竹林中,积蓄体内已然酣畅的三百余窍穴气机。

百步外马缎锦持枪而立,身材敦实,并不高大,不如韩桂芳那般公子气,也没有魏丹青的玩世不恭,若非这架势委实彪悍,只若体态矫健些的中年村夫。

长枪通体漆黑,高达一丈,几条紫色闪电交织萦绕长枪,吱吱作响。据闻此枪乃四百年前大兵种鲁锋飞升遗留之物,吸入数十道大紫天雷,枪身篆刻佛门密咒百条,道教符箓百道,枪头在极寒之地浸泡百年,可破仙体,故名破仙枪,是天下有数的霸兵。

这场黄白两脉莲花相争,说也奇怪,两脉女弟子将近大半都前往剑坪观战另一场无关本门命运的斗阵,但白莲门主晏慈,汤红鬃,翟芳,黄东来都各带心腹,站在艮竹海之巅,唯独范夫人不见踪迹。黄莲门主和一系亲传弟子站在坎竹林。

青莲一门悉数前往剑坪,但情理意料之外的是黑莲一门八九人无一遗漏御剑站在巽竹林上空,其中便有那谪仙王蕉,依然方巾青衫麻鞋,站在黑莲门主身侧,地位超拔。

黄东来并不关注震竹林,只是遥望四小观音之首的谪仙人王蕉,剑胚对武胎,旗鼓相当。面对黄东来犹如实质的刺冷眼神,王蕉却不为所动,无悲无喜,双目紧闭。大风起,竹海飘摇,众仙子却衣袂静止,唯独她青衫袖口随风舞动,最是剑走偏锋,不拘一格。

黄莲一名面容娇媚的亲传弟子遥望震竹林,有些不耐烦,询问身侧神情轻松的门主,道:“门主,马公子身兼两种灵器,攻守兼备,本身实力又超出那白莲土坷垃好几重,这对阵恐怕片刻就能分出结果吧?如此一来,按照客卿选拔规矩,就有机会多修养一些时间,一旦苏剑子和韩桂芳比拼结束,就可立即前往莲花金顶斗法,马公子无疑占了先机。”

黄莲门主司徒明珠容颜五旬,比起白莲晏慈要年轻几许,修道要想驻颜有术,唯有突破灌顶到达丹婴上品,这几乎是辨别一人天赋优劣的显著象征,晏慈八十岁成就丹田元婴,司徒明珠早了三十年,例如范夫人天赋异禀,二十八岁便步入丹婴初品,但六十年来始终无法达到上品境,停留在中品上,所以容貌一直在缓慢递增,但修仙求道的好处就体现出来,一甲子光阴,凡人稍短命些就化作枯骨黄土,哪能如范夫人才变化了六七年的女性容颜,百岁年纪依然是貌美如少妇,丰韵腴润,肌肤如雪。

司徒明珠体格雄健,没什么仙风道骨,在莲花峰出了名的杀伐果决,是兵家中的得大道者,冷笑道:“据说那范玄鱼从勾栏里拐骗来的少年斗阵前,在这片竹海练剑将近二十日,说不定就有古怪,否则临时抱佛脚无甚意义。我倒是拭目以待,范玄鱼能折腾出什么上不了台面的阴谋诡计。白莲一众,从不愿意走阳关大道,在羊肠小道上蝇营狗苟,拣芝麻丢西瓜,所以才永久在莲花峰垫底。这少年也可怜,肯定听了范玄鱼花言巧语,以为到了仙家福地,就能平步青云,嘿,哪知还没白日做梦几次,就被推上了黄泉路。”

一名白莲女子轻声询问身边同门:“黑莲怎都来看这场毫无悬念的斗阵了?她们可一直眼高于顶,对谁都不放眼中,你瞧,连那横行无忌的王谪仙也来了。”

同伴压低声音酸溜溜道:“黑莲行事一直不可理喻。真不知道那王蕉是哪门子谪仙,又瞎又瘸,却独霸龙象池,日日得以被九龙吐水灌顶,这些年也不见她修出何种惊人的神通。”

女人善妒,是修道百年千年也改变不了的事实。

莲花峰难得有男人出现,众多窃窃私语,言谈无忌。

“师姐,虽然那白莲少年实力不济,但相貌清秀骨骼不俗,年纪再大些,能长到八尺身高的话,说不定真是一位美男子。”

“皮囊确实不错,如果客卿只能从他和那矮小壮牛一般的马缎锦中挑选,我还是喜欢少年,起码养眼。可惜听说这陈青牛出身卑贱不堪,在青楼长大,一想到这个,我就浑身不自在,真不敢想象一名妓院端茶送水的家伙当上莲花峰客卿,再说了,你平日里瞧范玄鱼那副如狼似虎如饥似渴的模样,老鸨还故作清高,天晓得是不是早就老牛吃嫩草,将陈青牛悉心调教,收为床帏玩物。”

“十有八九是如此,幸好娈童出身的陈青牛一定会死于破仙枪下,否则莲花峰就被这对狗男女污秽得厉害了。”

“对对,这少年就应该被破仙枪一枪刺穿,死了干净。”

“正是,莲花峰本就被胭脂山和玲珑洞天压制百年,再来一位名不正言不顺的少年客卿,岂不是要遭受无数白眼耻笑,更抬不起头。”

种种恶毒揣测中伤,不一而足。

震竹林内,陈青牛与马缎锦两人肃杀对峙。

手持破仙枪的马缎锦沉声道:“陈青帝,既然上天选定你我为死敌,虽无恩怨,但我不得不送你一程。”

“荣幸之至。”

陈青牛嘿嘿一笑,心中默念一串《太上摄剑咒》,双手在胸口拈一驭剑诀,嘴上还有功夫闲聊,嬉皮笑脸问道:“马兄,听闻你是北俱芦洲蛮玉皇朝的小郡王,出身显赫至极,怎地有空来莲花峰与我这等小人物争客卿位置?”

马缎锦面露不屑道:“还需要再给你一点时间拖延吗?”

陈青牛装傻到底道:“还需半柱香时间,那咱哥俩再唠嗑一下?”

马缎锦拔出一丈高漆黑破仙枪,冷笑道:“半柱香,够我取你项上头颅。”

陈青牛仔细打量,捏剑诀手势不停,一脸好奇问道:“六段锦你在你身上?”

“受死!”

马缎锦暴喝一声,也不知是靠着兵家缩地成寸,还是道教脚踏星斗秘术,瞬间便冲至陈青牛跟前,破仙枪横扫千军,想要将陈青牛截成两段。

陈青牛千斤坠后仰,翻滚后撤,嘴上碎念不停:“老马,如此性急,在床上也是如此风采?呀,你该不会还是雏儿吧。”

“休逞口舌之快!”

马缎锦长枪舞动密不透风,方圆十丈内,紫竹尽折,大地撕裂,尘土飞扬,气势委实逼人。

破仙枪漆黑如墨,制造出一个个漩涡,马缎锦威严如一尊上古魔神。

陈青牛左躲右闪,摸爬滚打无所不用其极,十八式锤仙拳只敢对抗破仙枪扫射出来的劲风,绝不敢沾上一星半点,被动挨打,防守得险象环生。

观战者无不感到索然无味。

四分之一柱香。

马缎锦突然看到远处陈青牛嘴角笑意森冷。

“太上摄剑,天下剑皆可为我所用。”

除去道行高深的白黄黑三莲御剑高手,一些道行稍浅的入门剑匠都感到飞剑蠢蠢欲动,竟然有不受控制的趋势,连忙默念各自师门剑咒,驾驭一柄柄颤鸣不止的古剑。

陈青牛大喊一声:“疾。”

手指指向马缎锦,陈青牛周围身后数百棵紫竹化为巨大竹剑,一股脑刺向那名蛮玉皇朝小郡王。

除此之外,源源不断的紫竹被陈青牛驭剑破土,射向马缎锦。

“雕虫小技。”

大圣遗音,便是八百年来剑仙散尽魂魄血肉化作竹海前遗留下来的唯一仙兵,世间剑器排名第八,长六尺,宽一尺,藏青色,无剑穗,剑鞘以蓬莱海一头万古巨鲸鲸须编织而成,方能藏其锋锐,历来非雄魁无法让其认主,此柄仙兵出世两千三百年,认主寥寥三次,极为罕见。

女子除了生就不可能是佛子外,道婴武胎皆有可能,如谪仙人王蕉便是武胎,龙虎山四大天师,有一脉各代掌教都是女子,俱是得天独厚的道婴品性,剑胚却是少之又少,所以当年北唐含绿珠而生的小公主黄东来甫一出世,便引来仙家魔门诸多势力争夺,观音座在南瞻部洲千年唯我独尊,占了地头蛇先天近水楼台的优势,这才得手,若非当时胭脂山红袍陈太素正在修行第六次甲子关,玲珑洞天陈师素在北俱芦洲追猎一名凶煞万分的太古魔头,脱不开身,这等好事,即便白莲晏慈如何精于紫薇术数,也怎么都轮不到莲花峰。故而莲花峰掌权者恨不得将北唐小公主捧在手心含在嘴里,重振莲花峰,将希望寄托在心思不明宿命悲苦的谪仙人王蕉身上,谁都没底,远不如寄希望于剑胚黄东来一鸣惊人,所以黄东来和大圣遗音在莲花峰一人一剑,声名显赫。

大圣遗音一出,惊慌了一大片观战者。

黄莲门主司徒明珠皱眉道:“黄口孺子,怎能驾驭认主了的大圣遗音?莫不是黄东来破坏规矩?不对,黄东来全身并无真气流动,大圣遗音确实是被那少年驱使,古怪,古怪。”

司徒明珠能判定离陆地剑仙相距不远的黄东来并无出手,身旁一些亲传嫡系弟子却没那个眼力,一些个性子焦躁的就开始窃窃私语,依然以最大恶意揣测嘀咕。

“这黄剑子也忒不讲规矩了,竟当着所有人的面祭出大圣遗音,白莲门想客卿的位置想疯了吧?”

“八成这青楼仆役出身的少年是黄东来的姘头,啧啧,一位最下贱的小厮,一位是堂堂皇皇的北唐公主,当真绝配。”

“如此说来,这少年难不成不仅勾搭了范玄鱼,连黄剑子也给斩落马下啦?这少年在勾栏里都学了什么恐怖手法?”我的QT房间开通了!烽火戏诸侯官方QT房间号[1655]

第三十四章 大风起炸雷

黄莲这边尽力尖酸刻薄,黑莲这头却相对安静。

人数最少实力却最蛮横的黑莲一脉位于莲花峰顶端数百年,底蕴深厚,眼界自然要高,黑莲门主穆墨轻声询问身边看着长大的小谪仙,“蕉儿,你曾在竹海见过那陈姓少年,可有瞧出端倪?”

目盲瘸腿的王蕉依旧双眸紧闭,清清淡淡答复道:“大圣遗音两旬前被黄东来抹去灵识,插在乾竹林,陈青帝冒险拔出,不惜以血喂剑,牵动乾坤两座竹林气机,达到平衡,他最后其实并没有晕厥过去,一旬内都按照某种未知诀窍,龟息引气,存思,吐纳,摩拂,煮海观鼻,一呵九摩求长生,以此悄悄与大圣遗音和竹海搭建某种灵犀,这项法门不存在于莲花峰,不算作弊,若他赢了,事后黄莲注定抓不到把柄。”

被尊称墨子的穆墨容貌中性,似男似女,阴柔俊美,瞧上去约莫四十岁出头,既有上位者威严,也不呈沧桑疲态,衣衫装扮也是一袭文士青衫,温文尔雅,放在稷穗学宫,也是一等一的大儒模样,她轻笑道:“蕉儿,现在你对我早先劝你放弃客卿位置的怨气,可清减几分?”

王蕉面无表情道:“你无非是怕我得了客卿位置,便有机会下山去龙虎山寻他。”

穆墨极有大家风范,丝毫不恼,恬淡微笑道:“在你幼年,我便开诚布公,有穆墨在莲花峰一日,你就一日下不了山。龙虎山因为一部《乘鹤飞升经》,与观音座闹僵,至今下落不明,还不确实是否被囚禁在伏魔台上,我可不想你步了峰主后尘。莲花峰脸面如何,倒是其次,我不希望你九世谪仙之姿,毁在一个注定要成为天师的男人之手,才是最重要。蕉儿,他若对你有情有义,也就罢了,可那男子心系天道,连入障的亲生父母也能一手斩杀,你便是寻见了,又能如何?跋涉万里,千难万阻,终于上了龙虎山,却只是去成就他的大道吗?”

王蕉轻声道:“世人视长生如珍宝,与我何干?一世见一面便够了。”

穆墨心境古井,道法无穷,世间风云再难引起她情绪起伏,却仍然忍不住心疼叹息道:“痴儿痴儿。”

穆墨和王蕉关系诡异,并无师徒尊卑,一直相互以平辈相待,在莲花峰上,也是一件“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趣事。

大圣遗音直刺马缎锦,陈青牛却依旧狂奔不止。

一剑之威,势如破竹,江河直下。

有破仙枪的马缎锦也敢掉以轻心,一枪递出,堪堪挡住大圣遗音,身形却不住后退。

“大风起。”

陈青牛大笑喊道。

斗法当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让众多原本不抱期待的家伙大开了眼界。

乾坤方位两座竹林二十五万株紫竹挟带撼天动地的充沛威压,同时拔地冲天而起,攒簇而成两片密密麻麻无边无际的浩淼剑海,一起涌向正忙于抗衡大圣遗音的马缎锦。

马缎锦神色剧变,眼见无数紫竹愈来愈进,黑云压城一般,大吼一声:“洛水六段,河图锦绣。”

只是马缎锦身体中飞旋出六条篆有无数道家符箓的巨幅锻绣,将他包裹其中,紫竹冲上这幅六段锦,悉数断折。只是二十万株紫竹,源源不断,无穷无尽。

马缎锦苦苦支撑,心中骇然,想不出这只原本最弱的蝼蚁如何得来的本事,引来竹海异常。

与天地和鸣,与万物共存,这可是不能作假的大修士上乘神通。

陈青牛终于停下了脚步,抹了把汗,脸色微微苍白,眼神却绽放奕奕神采,咧开嘴,望向白莲所站方向,他未开天眼,望不到心中感激之人,便收回视线,伸出双臂,做抬手剑势,十二正经,八条奇经,四百余气府,生机勃勃,蓄势待发,陈青牛轻轻吐出两个字:“炸雷。”

两条剑气如长虹贯日。

疯狂冲向疲于应付如海竹剑的马缎锦,六条黑白相间的锦绣绸缎已经出现丝丝裂缝。

破仙枪被大圣遗音牵制,马缎锦再无家底可以挥霍,感受到两股剑芒激射而至,只能咬牙双拳砸出。

轰。

双臂酸麻刺痛。

若往常,马缎锦可以对这类冲击嗤之以鼻,只是现在元神需要全力对抗滔天竹剑,哪抽得出闲散气机来驱动兵家法术去消弭那该死的“炸雷”剑招。

“炸雷”。

“炸雷”。

“炸雷”。

不知其数。

雷鸣不止。

转瞬间,便是近百道炸雷两百条剑芒赏给了悲壮的马缎锦。

……

不等上两条剑芒被马缎锦消去,第二对野蛮剑芒便爆炸而出,陈青牛可不图什么美观华丽,更不讲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只管将所学少到可怜的一式剑招繁密轰出。

一力降十会。

任你马缎锦法宝通天,我陈青牛一介谁都不待见的粗鄙莽夫,只管打得你连喘气都没空。

远处司徒明珠神态比起身边众多徒子徒孙,心态要稍加平稳,却也觉得云里雾里莫名其妙,一半是震惊,一半是荒谬,自言自语道:“这也行?”

除非是一开始就一边倒的斗阵,往往都是眼花缭乱的法宝和招式,你来我往,好不热闹,哪像现在那边,一个挨打,甚至沦落到动弹不得的凄苦境地,另一个重复一招百遍,两百遍,三百遍,旁观者再有耐性,也觉得枯燥无聊。

六段锦丝帛断裂声响起。

白莲晏慈微笑道:“大局已定。”

心中无穷不甘的马缎锦七窍流血,一头长发飘零,站在竹海下方,仰头呲牙怒喊道:“陈青帝,来世我定要将你碎尸万段!”

陈青牛痛打落水狗,甚至不搭理一句,将最后一记“炸雷”轰出。

六段锦被竹剑撕裂成碎,两道耀眼剑芒结实砸在马缎锦胸口,不等断线风筝一般的马缎锦坠地,在空中便被粗壮竹剑刺出数个大窟窿,嘭一声鲜血暴溅,当场兵解。

一炷香。

大圣遗音从竹海中窜出,轻飘飘飞向黄东来。

却无人敢出声质疑。

陈青牛倒退几步,靠着一棵紫竹,不敢懈怠,《尉缭子》导气不停。

接下来与剑坪上存活下来的胜者一决生死,才是重中之重。

陈青牛咬牙道:“再搏一次,赢了老子就是真正的人上人了。”

一朵金色莲花灯从远处飘落,在竹海上空悬浮停住。

黑莲穆墨,黄莲司徒明珠和白莲晏慈俱是第一时间赶去,成掎角之势将那朵绽放金莲围在中间。

所有人都翘首以待。

陈青牛不知所以,按照规定,他现在就要被送去莲花峰金顶,与胜出的候补客卿进行生死大战。

“剑坪之上,苏然战死。”

地位最高的穆墨声音在竹海上回荡。

此言一出,对苏剑子摘得桂冠视作理所当然的众人一愣。

随后是晏慈的平淡嗓音:“剑坪之上,韩桂芳战死。”

哗然。

剑坪上竟是玉石俱焚的结局。

那韩桂芳定然藏了一手惊骇绝技,方能与苏剑子鱼死网破。

黄东来御剑而行,来到陈青牛头顶,将他拉扯上剑,道:“本座送你去金顶。”

晏慈脸上瞧不出悲喜,对穆墨和司徒明珠轻声道:“现在是否赶去莲花金顶,与十位长老和其余门主一同将客卿传承定下来?”

司徒明珠望向马缎锦葬身之处,脸若冰霜,一甩袖道:“该怎样便怎样,选出这么个‘众望所归’的客卿,难道还要大张旗鼓不成。恕我无暇,要去闭关。”

穆墨依旧云淡风轻。

晏慈轻笑道:“那就不送。”

司徒明珠早已远遁。

莲花峰高万丈,高耸入云。

少女师叔站在剑身前方,由在风中摇摇晃晃的陈青牛拉着衣袖,她冷笑道:“小人得志成了客卿,有甚感想?”

头脑浑浑噩噩的陈青牛傻笑道:“想睡觉。”

她负手而立,背对陈青牛,御剑风采,无与伦比,她问道:“可知为何本座肯借剑于你?”

陈青牛笑道:“剑仙师叔菩萨心肠,见不得陈青帝身死竹海。”

她冷嗤一声,道:“本座可没啥慈悲心。”

陈青牛小心翼翼道:“那就是师叔觉着青帝还有点用处,能多炖几壶肉汤。不管如何,师叔此番大恩德,青帝此生绝不敢忘。”

“哦?”

她冷冷道:“你赢了客卿位置,青莲就要交出那片竹海,你如何处置?还给青莲,收买人心?”

陈青牛嘿嘿道:“哪能,青帝心眼小,也没富家子弟充阔佬的习气。进了口袋的的玩意,可舍不得掏出去。师叔对青帝恩同再造,那竹海,师叔只要不嫌沾了血腥,尽管拿去,以后陈青牛绝不踏足半步,也不许别人踏足半步。青莲既然交出来,那也就别蹲茅坑不拉屎了,趁早搬出去,随便在莲花峰找一处洞天府邸了事,只求莫要扰了师叔清修。”

黄东来语气转缓,问道:“你当真有此魄力?你与大圣遗音共鸣的一旬内,想必也窥知了竹海的真正精髓,否则以你微末道行,也搬不动两座竹林压在那可怜虫头顶。既然如此,还舍得将嘴里的肥肉抠出来?何况一上任便驱赶青莲,你也太不得人心,以后在莲花峰难免寸步难行。”

陈青牛憨憨道:“为了讨师叔一丁点儿欢心,得罪青莲而已,值得值得,这笔买卖赚大发喽。”

黄东来转头笑道:“马屁精。”

即将成为客卿依然如此谦恭的陈青牛丝毫不惭愧,趁热打铁笑道:“成了客卿,那总能去得桂花潭,赶明儿就去抓绿线鳖和桂花鱼,给师叔炖汤。”

黄东来发出一阵银铃娇笑。

“到了。”

陈青牛抬头望着那壮阔景象,心潮澎湃,那一幕画面,毕生难忘。

莲花峰顶,竟有一座悬空的白玉宫殿,“生长”在一朵恢弘无匹的黄金莲花中,无数条象征天脉气运的紫气潺潺流动。

金莲花开九瓣,每一朵花瓣都硕大无朋如一座小山峰,将宫殿烘托其上,白鹤盘旋,甚至还有一些神话中青鸾一般的飞禽,肆意翱翔,凤鸣不止,声动九天。我的QT房间开通了!烽火戏诸侯官方QT房间号[1655]

第三十五章 紫莲气运

黄东来遗憾叹气道:“那便是唯有莲花峰峰主和客卿才能进去的金顶殿,本座也不敢去。”

她扯住陈青牛,将这踩了天大狗屎的家伙抛向金顶宫殿下的山巅。陈青牛狗吃屎地坠地,少女师叔大笑而去。

金莲花瓣晶莹剔透,如梦如幻,陈青牛站在山顶,抬头望着那座琼楼玉宇的底部风景,百感交集。

步行上山巅的八位莲花门主,和十位长老陆续到来,神色各异,或者枯槁冷漠,或者仙风飘摇,极少如白莲晏慈这般和蔼和亲。

与这些个大-法力仙家格格不入的,是站在末尾的两位眼波流传的年轻女子,称不上倾国倾城绝色,但胜在脱俗,虽是孪生姐妹,脸蛋流露出的气质却是一媚一雅,都张大眼睛瞧着少年陈青牛。

这对同胞姐妹相貌都在及笄之年,但陈青牛见识过美妇身段却经历百年岁月的范夫人后,再不敢以貌取人,如同白莲门内,看似都是姐姐妹妹,最多也是姑姨,真实年龄说不定都能做他的奶奶,最不济也是陈青牛母亲那一辈的女子。陈青牛当初花了不少时间才适应,嘴上喊神仙姐姐的时候才不那么头皮发麻,做到自然而然,眼神真诚到不能再发自肺腑。

陈青牛本以为莲花峰客卿敲定,要来一场大阵仗,正好过一过瘾,谁知门主和长老们只是聚个头,个个眼神犀利,将陈青牛打量了一个通透,再由陈青牛的师祖白莲晏慈说了一通晦暗难明的言辞,就纷纷散去。

最后留下一名地位崇高的老妪长老,拄着拐杖,眯着眼睛,昏昏欲睡一般,她身后站着那对如花似玉的孪生姐妹,以及向前几步的晏慈,朝陈青牛作了一揖,吓得陈青牛差点两腿颤抖,晏慈象征性鞠躬后,微笑道:“客卿,以后有时间还望能多去白莲走动。”

说完晏慈便不温不火转身离去,走下山巅。

那长老却没作揖,只是生硬道:“客卿,这两名莲花奴是专门为你准备的小婢,她们会替你讲解金顶上的一切规矩,恕老妇多嘴,你可莫要得意忘形,莲花峰山高,跌下去,也就重。”

拄着一根龙头拐杖的老妪也慢悠悠踱下峰顶。

“莲花奴裴青虎给客卿请安。”

“莲花奴裴青羊给客卿请安。”

两女同时学凡间女子给陈青牛施了一个万福,异口同声,清脆悦耳。

陈青牛不知所措,所幸先前没被八脉门主和十位长老吓趴下,现在还不至于被两个“黄毛丫头”镇住,陈青牛在琉璃坊这种阴气至极的地方长大,对出口成章的文人士子兴许有几分自惭形秽,对手掌生杀大权的豪族世家人物有畏惧,唯独对女人,没太多的忌惮,小薛后如何?还不是一样被他搂了抱了还亲了。范夫人如何,还不是一样被他偷偷握了手揩了油。

陈青牛稳了稳心神,脑海中搜索了印象中几种在琉璃坊比较能拿得出手的富贵子弟气派,缓缓道:“免了。”

“谢客卿。”

两女又是不约而同出声,语调一致,加上那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出尘美貌,还真有种无法言说的韵味。

陈青牛装模作样问道:“接下来该如何?”

两女同声道:“先去莲花宫,拜见莲花峰历任峰主,最后去三十六品莲花宝座上感悟先人心法,继承莲花峰仙脉。”

陈青牛嗯了一声。

半响,见两女没动静,只是偷望着他。

陈青牛脸皮不可谓不厚,此时也涨红了脸支支吾吾道:“这个,我无法御剑,也不懂羽气,上不去莲花宫。”

眉心有一颗浅淡莲花红印、气质稍显冰冷的青虎明显眼神一冷,身边青羊却是活泼许多,俏皮娇笑,轻移莲步,挽住陈青牛,腾云驾雾一般,漂浮而起,飞向璀璨若仙境的莲花宫。

莲花宫有三殿四阁一池,三殿宝华殿,妙莲殿,羽化殿,排成中轴直线。

四阁凤鸣阁,观潮阁,镇国阁,摘星阁,分列四角。

莲花池位于东北角。

两名莲花奴带领陈青牛去的是正东凤鸣阁,这里悬有莲花峰各任峰主的画像,以供后人瞻仰。

凤鸣阁分三层,寓意大道上中下三乘,按照峰主所作贡献大小,摆放在与之对应的楼层,路上青羊讲解说凤鸣阁顶层并无峰主画像,二楼有两幅,一楼有四幅。

进了烟云缥缈的凤鸣阁一楼。

陈青牛一震。

四位透明空灵的绝美女子站在眼前,或盘膝入定,或负手而立,或持剑,还有一个背影。

青羊似乎一点不惊讶陈青牛的震惊,掩嘴娇笑道:“这都是各位峰主生前遗留下来的一缕气脉,说是活人,倒也作数。”

陈青牛长舒一口气,如释重负。

站在一旁的莲花奴青虎面露鄙夷。

青羊讲述一位一位峰主的生平,俱是显赫绝伦,无敌于整座南瞻部洲的仙子存在,只是说到最后那位背影,状似难以启齿,绞尽脑汁斟酌词汇,不等她酝酿完毕,一直沉默的青虎却是开口道:“这位便是被龙虎山围困在伏魔台的峰主,纳兰长生。”

陈青牛不敢对此发表言论,干笑道:“去楼上。”

二楼两位峰主更是功业浩大,一位乘象飞升,一位修真界前无古人的御剑飞升,前者是莲花峰第一任峰主,后者更是她那个年代首屈一指的强者,真真正正的顶尖,连天龙寺主持和龙虎山首席掌教都要被她压下去,几乎就是天下第一的修士。当她御剑飞升,与她同时代的人屠姜凤图,兵家老祖宗,都说了一句“吾从此三千大千世界寂寞无敌手”。莲花奴青虎一眼就是桀骜性子,见到这位御剑姿态的峰主,也是眼神崇敬,无比虔诚,甚至去下跪磕了三个响头。

在青虎下跪磕头的时候,青羊悄声解释道:“我姐是莲花峰数一数二的剑痴,不比那北唐公主差。当然,剑道还是有差距的。”

“噤声。凤鸣阁内不许妄谈。”

青虎起身后瞪了一眼妹妹青羊。

青羊吐了吐娇舌,朝陈青牛做了个鬼脸。

“上楼。”

陈青牛轻声道。

青羊讶异道:“楼上可没有画像啦。”

陈青牛却径直上了楼梯。

三楼空无一物。

陈青牛站在阁楼顶楼,眺望远方。

莲花宫能与凤鸣阁并肩的建筑,唯有正北摘星阁。

下了楼,两位姐妹莲花奴带着陈青牛逛了一遍三殿,宝华殿储物,峰主遗物,以及一些从九洲四海搜罗而来的宝贝,共计十三件,可惜都是一些无法让其认主便无法动用的死脑筋物件,对陈青牛来说无异于一堆废铜烂铁,起码暂时是如此,而且一件法宝,灵性越是充足,在陈青牛看来便越是傲娇,就如同一名傲气的倾国绝色,断然不肯与其她女子一般共侍一夫,一般情况下不太肯对已经具备上乘灵器的修士认主,历史上极少有两三件上乘仙器同时认主一人的情况。

至于三件以上,就更稀罕,六大真统的龙象品高手,基本上都是凭仗着一件仙器便可傲视群雄,倒是魔统内的高手,行事乖张,不屑他人眼光,一些个拔尖的修士,做得出毁去仙器大半灵识的阴损惨烈勾当,同时具备两三件上品法宝,威力难免大打折扣,但就如俗世打架斗殴人多总占便宜,所以论起单挑对阵,他们十分霸道蛮横。

当世,更有一位能够一甲子内让两大仙器先后认主的六大真统内骄子人物,龙虎山小天师袁淳风,据闻也是谪仙式的幸运儿,才得以此等可怕造化。

妙莲殿,是峰主参悟大道的禁地,青虎青羊姐妹也不得进,只是带着莲花峰史上最蹩脚的某位客卿在殿外徘徊一圈。

羽化殿,气运尤为浩大稠密,终年紫气萦绕,乃专门提供给莲花峰有望飞升的精英,已荒废数百年。武胎王蕉,剑胚黄东来,才有可能百年后来此修行。

正南观潮阁,莲花奴的休憩场所。青羊不介意带陈青牛去参观一下,可姐姐青虎眼神杀人,只能作罢。

正北摘星阁高八十一层,一入必登顶,青虎也不情愿多浪费一寸光阴在陈青牛身上,也省了。

正西镇国阁,便是陈青牛的住处,高三层,经书,古琴,剑器,琳琅满目,在青虎看来显然是注定要被这位两眼发光的土包子糟蹋了。

终于来到莲花池。

池水清幽冷冽。

三十六朵莲花一朵一朵渐次升高,无根无莲叶,空荡荡悬浮在空中,大多含苞待放,只有寥寥数朵怒放。

池中央有一个莲台。

青羊笑指着空中莲花,嘻嘻道:“客卿,瞧见没,那就是莲花峰的镇门宝物,三十六品莲花,莲花峰仙脉气运愈是充沛,绽放的朵数便愈是繁多,最盛时曾齐放过三十一朵,可惜现在少,才九朵。”

这时青虎冷哼一声。

青羊在陈青牛耳畔妩媚兮兮低声道:“客卿要想让奴家姐姐笑一个,只有一个法子,那就是得让宝莲多开几朵。”

陈青牛心中苦笑,咱被赶鸭子上架,能保住小命就要烧高香,这莲花峰气运是凋零还是旺盛,还真顾不上,那莲花不全部凋谢,陈青牛就觉得万幸。

“姐!”

青羊突然惊呼一声。

“噤声。”

青虎本能对这个诞生起便心有灵犀的妹妹斥责道。

“姐,你瞧,你瞧啊!莲花开了一朵!”

青羊雀跃道,因为欢喜,蹦跳起来,手指向空中。

陈青牛和青虎同时抬头。

只见一朵宝莲缓缓撑开,绽放,光华醉人。

“还有一朵!”

青羊再喊道,小脸通红,嗓门更大,她现在才懒得管姐姐是否冒出一句口头禅噤声呢。

青虎愕然,望着第二朵由闭合到盛开的宝莲,眼神恍惚。

当年这一任峰主被困龙虎山,莲花峰宝莲一夜之间闭合六朵。

莲花峰分别迎来谪仙王蕉和剑胚黄东来,宝莲才绽放三朵而已。

青羊拍手笑道:“还有还有呢!”

第三朵华美登场。

青虎由惊讶变成狂喜,浑然忘了身边还有个碍眼的弱小客卿。

青羊咦了一声,挠挠头道:“还有呀?”

第四朵宝莲花苞展开。

莲花池上,空灵气运瞬间再度浓郁几分。

莲花池水面凭空生出一串莲叶,形成一条路径,通向居中莲座。

陈青牛犹豫了一下,很滑稽地先伸出脚去试了试硬度,很好,看似柔弱,却足够支持他的体重,踩上去,一步一步走向莲座。

踏出第一步,头顶迎来第五朵最新怒放的紫金莲花。

陈青牛走了三步后,第六朵。

青羊已经失了最先的新奇,扳了扳手指头道:“姐,这都第六朵啦。”

当陈青牛站在莲座之上,仰望头顶奇景,期间又有三朵紫金莲花现世。

九朵莲花一口气依次展开。

三十六品宝莲,由最先孤单绽放的九朵,变成现在的十八朵。

青羊蹲在地上,方才吆喝太卖力了,加上始终盯着空中,有些眼花。

青虎不停呢喃,神色既癫狂,又沉醉。

陈青牛见三十六品宝莲终于没了继续绽放的迹象,狐疑嘀咕道:“好家伙,那帮子门主长老不给咱面子,你倒是识趣。”

青羊扭头望向姐姐青虎问道:“姐,要青羊出宫去给陆姥姥报信吗?这可是天大的好消息。”

青虎刚想要点头。

陈青牛却出声问道:“莲花宫是不是谁都不能进来?”

青羊使劲点头,“除了峰主客卿,和我们莲花奴,长老和门主都无法进来。峰主偶尔待客,照规矩也是在山顶的凉亭里。”

“青虎青羊,那今日此事。”

陈青牛伸出一根手指竖在嘴前,一脸笑容,道:“噤声。”

青羊被陈青牛有模有样学她姐说话逗乐,灿烂一笑,继而歪着脑袋问道:“为啥呀?”

陈青牛一本正经解释道:“万一等这些莲花开了又合上,岂不是让你们那位杜姥姥和众多师祖太师祖们白欢喜一场。所以还是先等上一段时日,确定了这些宝莲没吃饱撑着才行。”

青羊过惯了莲花峰古板苛刻的生活,整日与仙法术语打交道,以往哪听过陈青牛轻佻言语,蹲在地上捧腹大笑。

青虎先瞪了一眼没规矩的妹妹,再深深望向陈青牛,冷哼一声,转身道:“那便再等几日。”

陈青牛松口气,走出莲花池,等青虎身影远去,轻轻问道:“青羊,你说开一朵宝莲你姐就能对我笑脸相向,可都开了九朵,咋还是一脸我欠她很多银两的表情?”

青羊怒了努嘴,很认真地思考了半响,轻轻道:“难道是开太多了?”

陈青牛一阵头疼,裤裆里鸟也憋屈。

他们却不知青虎出了莲花池,回到观潮阁内,辉煌舞剑,剑气隐约有纵横八荒之雏形,女子清雅如莲,一边笑一边哭。我的QT房间开通了!烽火戏诸侯官方QT房间号[1655]

第三十六章 客卿

陈青牛发现完全不用担心偌大一座莲花宫只有三人会无聊,青羊是个天生话痨,比起琉璃坊内的死党刘七不输丝毫。这位容颜妩媚的年轻女子是货真价实的十五岁,与姐姐裴青虎是莲花峰两位高人转生。

那位掌法长老陆姥姥历时八年,寻遍南瞻部洲,才将这对孪生姐妹带回莲花峰,凌驾于世俗皇权之上的修真求仙,这个天外天的世界里的大门派,才是真正的豪阀,每一座仙家府邸背后都有一整套缜密严谨的传承脉络,小到去俗世搜罗根骨上佳的潜在弟子,中到按照蛛丝马迹去寻找兵种转生,大到在谪仙转世中渔翁得利,都交织着无数仙家门派的血腥角斗,斗智,斗勇,斗法。

王蕉是如此,黄东来是如此,裴青虎裴青羊也逃不掉,惨烈程度与天赋根骨成正比,裴青虎前世是莲花峰大剑子,离陆地神仙只有一线之隔,裴青羊前生则是密宗上师,一身炼丹筑基修为比起白莲翟芳,还要高出两层境界,有趣的是两人上一辈子势若水火,这一生却是姐妹手足,人生际遇,端的被六个字一语点破:不可道不可道。

在莲花宫,陈青牛堪称无所事事,莲花峰并不会强硬要求一名客卿去做什么,只需在莲花峰遇到大抉择时能够助一臂之力即可,例如玲珑洞天的客卿吴摇山便在南瞻部洲一流门派悉数争夺小薛后中,出手数次,最后甚至与胭脂山客卿赵龙图,西阖牛洲白虎王朝的前太子,大战了一场,可惜外人不得遇见,否则必将受益匪浅。

之所以客卿斗法,剑坪观战者要远胜于竹海,是由于很多人觉着苏然和韩桂芳的剑斗更能启发天道,这便是它山之石可以攻玉,旁观飞升更是如此,否则修士怎可能只是一图飞升景象,放下修道大业不去精进拔升,不辞辛苦跨越一两个大洲。

修士之间,一言不合拔剑相向海了去,加上匹夫怀璧,各类险境层出不穷,观摩一趟飞升对很多中层修士来是朝圣,更无异于一场修行磨砺。

陈青牛在莲花宫独自走了三圈,然后在镇国阁把每一件以往垂涎不得的宝贝都摸了个遍,终于喊来相对更温顺乖巧的裴青羊,厚颜无耻发话道:“青羊啊,本次客卿选拔,输了的一脉都要交出一件东西,我知道的是青莲一整座竹海,黄莲是那杆黑不溜秋的破仙枪,那中途弃权的黑莲,比较凄凉的黄莲,韩桂芳所在的绿莲,剩下的赤莲,各自是啥玩意?除去竹海搬不动,其余怎么都不上交莲花宫啊?”

在莲花宫,此届莲花奴地位显然要比客卿高出十万八千里,陈青牛别说端架子,能不被姐妹端架子就要感恩戴德,所以裴青虎一直闭关不见,陈青牛也不好说什么,幸亏妹妹裴青羊好说话,两人相处还算融洽。

若是裴青虎在场,十有八九要对陈青牛的贪婪表现出唾弃,而站在镇国阁一楼玉石方案前的裴青羊只觉得有趣,除了姐姐和陆姥姥,难得有人陪她说话,甭管良言还是废话,都成,她娇滴滴回答道:“陈客卿,青羊正要跟你吱一声,青莲齐青蔓今日在骑龙松下见了陆姥姥,捎来消息,询问客卿如何处置竹海。至于剩余几脉,可没有动静。”

陈青牛一脸期待问道:“青羊,你知道都是啥宝物?”

裴青羊点头道:“当然。”

陈青牛正襟危坐在由一整块蓝田玉雕琢而成的方案后,双手捧着一块玉徽皇朝流落出皇宫的传国玉玺,除了这块,镇国阁内还有从九洲搜刮来的八块玉玺,他眼神炙热道:“说来听听。”

裴青羊又开始扳手指,道:“橙莲是一件夔甲,由上古夔牛皮和烛龙筋骨打造,刀枪不入,曾经有仙人拿破仙枪重重戳过一枪,只划出一条细不可见的刻痕,比起需要法力驾驭的六段锦,更适合武夫。赤莲是十二道品红莲业火,不烧肌肤,却可灼魂魄,伤人极深。绿莲最是吝啬寒碜,只肯掏出一颗骊珠,只是避水褪火,并无大用。不过听说含在嘴中,对修行倒是还有诸多妙用,只是天晓得不是他们在胡乱吹嘘。”

陈青牛疑惑问道:“青羊,你漏了黑莲。”

裴青羊神情古怪,酝酿了一下情绪,嘻嘻道:“陈客卿,黑莲门主墨子大家说了,谁做了客卿,就能将谪仙王蕉收作莲花奴,说到底,就是给客卿你做端茶送水揉肩敲背的小婢啦。”

陈青牛想起竹海内那貌不惊人但举止怪诞的疯癫女子,摇头道:“我可无福消受,收谪仙人做婢,可是会折寿的。”

裴青羊不乐意道:“谪仙人咋啦,不一样是被砍一剑会滴血爱上一个人要飞蛾扑火的女子,再者那王蕉空有谪仙武胎根骨,不思进取,也就一具空架子。”

陈青牛轻轻一笑,文人相轻,女人相妒,果然是至理名言,刻意忽略掉裴青羊的不悦,吩咐道:“你去跟陆姥姥说一声,催促一下黑莲青莲之外的四脉,趁早将东西送上来,骊珠,夔甲,破仙枪,十二品业火,任何一样都不能少。”

裴青羊欢乐道:“好嘞。”

这小娘子似乎跟陈青牛差不多德性,天生有收藏癖,难怪两人谈得来,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陈青牛犹豫了一下道:“再跟黑莲那边说一下,谪仙这边不能收为莲花奴,不能就是不能,没得谈。还有,将竹海转赠给我师叔黄东来,至于青莲一脉,就去莲花峰另寻一处根基,这个一样没得谈。”

裴青羊一脸为难。

陈青牛低头把玩那枚玉徽皇朝玉玺,道:“若陆姥姥不肯,就跟他说莲花池内新开了两朵紫金宝莲,想必她再不肯,也会答应。”

裴青羊纳闷问道:“不是九朵吗?”

陈青牛抬头笑道:“客卿说两朵就是两朵。”

裴青羊哦了一声,蹦蹦跳跳出去办事。

陈青牛突然含住她,问道:“既然莲花宫能新收莲花奴,是不是意味着我除了那王谪仙,还能自主挑选添加其她人?”

裴青羊摇头道:“没这个先例呀。”

陈青牛思考片刻,道:“你先去陆姥姥那边探一探口风,如果不许,过段日子再跟陆姥姥说,莲花池上多开了一朵宝莲,她应该就许了。”

裴青羊小脑袋琢磨这里头的门门道道,不谙世事故而不懂半点人情的她百思不得其解,干脆将难题抛之脑后,转而问道:“你不要谪仙作莲花奴,难道还有更厉害的人来做?”

陈青牛已经低头专注于考究那枚象征一个王朝气运存亡的玉玺,没有理睬裴青羊,她朝陈青牛做了个可爱鬼脸,将仙家心诀当做小曲儿哼着,蹦跳出了镇国阁。

当日,绿莲将骊珠送来。

第二日,夔甲和破仙枪陆续上交给莲花宫。

第三日,装在一盏精巧琉璃灯内的十二道品红莲业火也成为陈青牛囊中之物。

半旬时光,莲花宫波澜不惊。

陈青牛终日要么在莲花池宝座上龟息导气,事半功倍。要么挑了把镇国阁的上品剑器“当国”,演练三式剑招,射金乌,万钧和炸雷。

修道苛求一个行百里者半九十,因此陈青牛耍起这三剑,论起速度,相差看似不远,其实底蕴是云泥之别。

期间据裴青羊讲述,青莲同意将整座竹海转交给剑胚黄东来,却不肯搬出竹海,二代弟子领袖齐青蔓长跪莲花金顶下的骑龙松下三日三夜,只求客卿开恩,陈青牛却不曾松口,裴青虎似乎更加齿冷,瞧他更不顺眼。

陆姥姥与黑莲门主说明莲花宫上的意思,墨子大家却不为所动,宁肯拖着,也不答应,还附带一句王蕉本人也是执意做莲花奴。

至于新添另外的莲花奴一事,果真裴青羊一开口就被训斥,陈青牛差点被安上大逆不道的帽子,裴青羊说起这事,两眼红肿,眼神幽怨,陈青牛好说歹说才让她壮胆,鼓起勇气拿第三朵宝莲绽放去跟陆姥姥做谈判筹码,又过了一旬,当看到裴青羊欢快蹦跳进镇国阁,陈青牛就知道事情成了,在古板至极的陆姥姥心目中,事关莲花峰仙脉盈亏的宝莲朵数,才是天底下最紧要的事情,比起这等大事,增加一名莲花奴无足轻重。

于是,白莲那位心窍只开其一的雄壮傻妞谢石矶便一跃成为莲花奴。

莲花峰上下对少年客卿陈青牛更加愤恨鄙弃,先是迫不及待索要各脉法器,紧接着是丝毫不恋旧情将青莲赶出竹海,任由齐仙子长跪三天也不为所动,铁石心肠,令人发指,最后竟然表现出非同寻常的癖好,瞧不上有疾的瘦弱谪仙,而是选择了人高马大一身是肌肉的谢石矶,一时间,起初很多腹诽猜测少年客卿是范玄鱼娈童姘头的仙子们,都在惊恐这客卿的独到口味,祈求此獠莫要将魔爪伸向自己。

谢石矶进入莲花宫后,跪在镇国阁外。

陈青牛缓缓走出建造雄奇的镇国阁,来到九尺女人谢石矶磕头不远处,停下身形,居高临下。入主莲花宫的少年今日此时,已经换上一身纹龙凤清逸白袍,头戴紫金冠,相貌雅致,双眸有神,玉树临风,俨然脱胎换骨,与那半年前在白莲门逢人便奉承拍马的小角色,判若两人。

他第一句便是:“夔甲给你,破仙枪给你,甚至连骊珠和十二道品红莲业火都可以一并给你。但你必须跟我保证,十年能杀掉汤红鬃。一甲子内,七窍全开,可与王蕉一战。百年内,成为南瞻部洲百万兵种之首。”

谢石矶抬首,在白莲门内呆滞了三十年的双目,战意沸腾。

元神七窍,贪嗔痴慢疑怒爱。

七窍之首,贪,谢石矶刹那洞开。

贪,并非贬义,它除了是除了贪婪之根,它还是是斗志和野心的源泉。

陈青牛望着那张坚毅的黝黑脸庞,有些好奇这位石矶师姐前两窍开启的是什么,对她来说,痴肯定是先天开窍,第二窍,是嗔吗?对同门情理之中的恨或者对师傅隐藏巧妙的怨?总之,陈青牛确定,不可能是爱便是,那比王谪仙突然有一天一剑刺死那爱了九世的男子还要荒诞不经。我的QT房间开通了!烽火戏诸侯官方QT房间号[1655]

第三十七章 重阳登高

陈青牛现在守着两座宝库,一座是现在属于他将来属于峰主的莲花宫,这里任何东西几乎都由他予取予夺,陈青牛过惯了穷苦日子,一朝发迹,自然而然是躲起来清点财富,除了妙莲殿和羽化殿是禁地,摘星阁空无一物,观潮阁被裴青虎视作禁脔,加上莲花池内紫金宝莲不算法宝,剩下几座殿阁内只差没被陈青牛掘地三尺找出蟑螂来,宝华殿一十三件上乘法器仙具死物一般,各自悬浮在殿中,陈青牛完全驯服不了,只能悻悻然作罢。

虽说没有一件肯认陈青牛作主,陈青牛更没那个本事以力注入自身精气,强迫它们归顺,如此一来,陈青牛拎着它们与九品武夫打斗还有些效果,毕竟一些柄灵兵再沉睡死寂,锋利程度毋庸置疑。

陈青牛练气之余,总爱上宝华殿观摩一下宝贝,视作禁脔。

裴青虎看不惯这尊客新卿毫无风度可言的市井秉性,可见并非是她一味娇蛮。

但莲花峰打开仙家大门后,陈青牛终归不是那个瞧王琼都要仰视、只会偷练一些空架子套路的孱弱少年,他小气归小气,但并不愚笨,见多了琉璃坊红牌手腕心机和高超驭人术,也学了点皮毛,懂得手里的银两能派上用场才值钱,否则跟废铜烂铁没两样,于是陈青牛割肉一般故作大度将夔甲破仙枪一股脑送给谢石矶,在莲花峰,范夫人都靠不住,唯有谢石矶,才有可能在他受难之际,挺身而出,既然如此,这位师姐更加皮糙肉厚,更具备侵略性,陈青牛就更安全,道理并不深奥,浅显得很,唯一看不透的,恐怕只有才开三窍的谢石矶一人。

除了宝华殿,镇国阁也有不少珍奇物件,位列首位的自然是七枚传国玉玺。

人间每位名正言顺的帝王都或多或少身具龙脉,程度深浅不同而已,例如玉徽皇朝亡国皇帝宋哲,小薛后出生时,身上龙脉还粗壮充盈,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位短命的皇帝老儿,只是不知为何短短十五六年便丢了江山,所有女子包括皇后赵钩戈在内的数万嫔妃淑仪都成了阶下囚,性子烈的自尽,娇柔贪生的运气好些被朱雀王公大臣瓜分,沦为小妾侍女,运气不好的,就被送去浣衣院充作官妓,甚至像琉璃坊那批,成了浮萍一般的私妓,皇帝做到这份上,也真窝囊丢脸到了极点。

山河在,国存,玉玺内就愈是紫气流转,帝王未必懂得武力仙法,却先天占据一份天下气运,所以仙家修士道法不管如何超脱凡尘,本领如何了得,却绝不会无聊就去王宫摘下哪位皇帝的脑袋玩,这毕竟是真会当日就会被天雷劈的吃力不讨好行径。

再者,大隐隐于朝,围绕皇帝身边的彪悍兵种,得道高人,不在少数,大多是图那攀附在龙脉上的紫薇龙气,例如北唐两大国师,在范夫人嘴中,也是一流的大修士,现在陈青牛不仅与清凉宗接下仇怨,与韩桂芳之父北唐右国师也是间接的大仇,再如朱雀皇宫内的几位大竖阉,顶尖几位宦官领袖,尤其韦貂寺,更是超一流的绝世高手,出尘甚多,在范夫人看来,虽未必能与六道真统四大魔统的掌教宗主媲美,但放在莲花峰,也绝不是长老一级可以对付的。

镇国阁内七枚玉玺象征的七个王朝俱是亡了国,所以玉玺内紫薇龙气只残留些许,这与那个王朝皇脉剩余几许直接挂钩,前朝“余孽”数量多,紫气便足,不多,若某位气运够横,紫气也旺,假如再能复国,嘿嘿,那陈青牛手中的玉玺便成为名副其实的上乘灵兵,甚至可以成为大乘仙器,像陈青牛经常把玩的那枚紫气尚未断绝的玉徽玉玺,若被复国,就完全是大乘仙器一级的法宝,如此看来,陈青牛就有点待价而沽的味道了,可惜他暂时没那个技巧本事去玩弄王朝更迭天下气运于手心,否则便能汲取最大程度的玉玺紫气。

这些都是裴青羊絮絮叨叨当小段子说给陈青牛听的,说者无意听者有心罢了。

除了玉玺,镇国阁还有两柄古剑,可惜剑灵被毁,只有纪念价值,但是上佳的炼剑材质,独力练就一两枚剑元,飞剑杀人于千里之外,可是陈青牛梦寐以求的境界。

还有把古琴,琴名“老龙吟”,苍朴非凡,裴青羊说此琴可有天地共鸣,掌握音律大道,可呼风唤雨。宫商角徵羽,对应人体内在小天地,发挥到极致,便能使出莫大-法力,陈青牛对这些风雅玩意,不是很感兴趣,更不想走音律求道的路子,只当弥补年幼时的遗憾,偶尔才去操老龙吟,裴青羊显然没预料到这位少年客卿还会抚琴,至于技艺高低,本身五音不全的裴青羊也不计较,只觉得陈客卿好生了得,能弹一手听上去起码不呱噪的古琴。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青铜鼎炉和古玉璜佩等,都是年代久远,每一件物品背后都有各自的故事。最让陈青牛动心的却还是一些笔札,放在镇国阁二楼,记录着各任莲花峰客卿的各类心得,悟道,为人,处事,求长生,甚至男女情爱,都有记录,包罗万象,相反,镇国阁,甚至说是整座莲花宫,都没有一本功法秘籍,陈青牛也不介意,知足这种在他身上十六年困苦熬出来的唯一美德,可不只是嘴上说说的空洞东西。

另一座宝库,便是陈青牛自身。

身藏八部天龙,如同一个无底洞,陈青牛不知道每日要进补多少饵料,这八尊孽畜才会温饱,他只能拼命引气吐纳,恨不得一天有二十四个时辰来吞霞服气,所以他不仅从玉玺中汲取紫薇龙气,在莲花池大肆吸收紫金莲华灵气,简直就是恨不得将整座莲花峰的仙脉都化为自身气机,白莲门将他带上莲花峰,结果看来是皆大欢喜,各取所需,但将这家伙送进莲花宫,怎么看都是引狼入室。莲花峰在他看来,只是一座很大的靠山而已,若要他为莲花峰献身,除非逼不得已,否则绝无可能。

陈青牛见识到九朵紫金宝莲绽放后,终于开始正视自己将来的前途。

打定主意要龟缩在莲花宫十年,二十年,一甲子,甚至百年,千年,不修成足以自保的大神通大-法力,绝不轻易出宫下山。

他就不信有人能闯进莲花宫将他撵出去。

裴青羊蹑手蹑脚走进镇国阁,陈青牛正在玉石方案后阅读某位莲花客卿的《品莲勾玉录》,他只觉得字字珠玑,妙不可言,聚精会神,深陷其中,裴青羊等了半天,见他不解风情地慰问几句,没好气道:“陈客卿,白莲范玄鱼求见。见还是不见?”

陈青牛猛然抬头,毫不犹豫道:“见。”

裴青羊对于这位客卿今日不曾变着花样夸她容颜气质很是不满,心不在焉道:“那跟青羊走吧,客卿总不能独自跳下莲花宫。”

陈青牛对于她的挖苦并不介意,只是笑道:“你在阁外等我,我换一身衣服。”

裴青羊有气无力走出镇国阁,自言自语。

她哪里知道陈青牛胸无墨水,这些天已经将沉鱼落雁闭月羞花这类词汇用了个遍,腹内空空如也,实在没东西可掏出来拍裴仙子的马屁。

以陈青牛谨小慎微的性子,在摸透莲花奴与宫外关系前,不介意挤出一张笑脸。

等陈青牛出来,裴青羊精神一振,问道:“你咋换上这身破衣裳啦?”

摘掉紫金冠,重新换上旧衣服的陈青牛轻笑道:“念旧。”

裴青羊撇撇嘴,挽住陈青牛胳膊,脚下羽化生气,飘出莲花宫,落在莲花峰山顶。

范夫人已经被陆姥姥安排在山巅凉亭内,面朝云海,安详静坐,背影清冷。

陈青牛朝裴青羊笑道:“你先回去,一个时辰再来接我。”

裴青羊百般不愿,可见陈青牛这次破天荒不顺着她改口,只好一跺脚,飘回莲花宫。

“范夫人。”

陈青牛来到凉亭,等了两柱香时间,直到范玄鱼叹息一声,有转头迹象,他才恭敬出声,依旧如同当年那名青楼小厮,有幸见着了高坐云端一般的坊主,一定要微弯着腰。

“客卿礼重了。”

范夫人嘴上说道,却没有起身回礼的意图。

陈青牛依然站着轻声道:“青牛心中,范夫人永远是范夫人,是青牛的第一位师傅,也是除娘亲以外最大的恩人。”

恩怨,恩与怨,当分开来断。

陈青牛不识大体,却不妨碍他有着一股孕育十六年的犟气。

范夫人微微仰起那张不沾凡尘的脸庞,眼眸依然如凉雪,淡笑道:“范玄鱼一生碌碌无为,走一步错一步,才到今天田地。本以为这辈子也就如此,不曾想误打误撞,跟你打上了交道,翻天覆地,如今白莲仅位居黑莲之下,我这残柳之身,除去听到一些无关痛痒的酸言酸语,也有了表面上在莲花峰能够与九脉门主平起平坐的身份,青帝,你说我是你的恩人,你何尝不是我范玄鱼的大恩人。你若今日要范玄鱼去做什么,我是绝对不会推脱的。”

陈青牛几乎冒出冷汗,惶恐道:“青牛绝不敢猖狂忘本。”

范夫人眯起眼睛笑道:“的确没有忘本,看你这一身衣裳就一叶知秋,寻常人进了莲花宫,一步登天,还不得眼高于顶。年少轻狂,得志猖狂,才是常态,若不是,除了可能真是心如磐石,就是城府深沉了。”

陈青牛弯腰更深,低头不语。

“好。”

范夫人说了一个字后,又道:“很好。”

陈青牛低着头,看不见范夫人脸色神情,自然不知道这好和很好是真好还是假好,如果是真好,又好在何处,陈青牛感觉一切都云里雾里,越是如此,越是如履薄冰。

范夫人重新望向云海,她曾经对陈青牛说过,舍身崖的云海风景,比不得山腰望去的云海壮阔,山腰又比不得莲花金顶波澜起伏,如今她借着陈青牛的东风,终于能够坐在莲花峰峰巅凉亭,一眼望去,果真云海滚滚,波起峰涌,浪花飞溅,触及胭脂山和玲珑洞天两处峰峦便是惊涛拍岸的绝美画面,时值黄昏,云海更显五彩斑斓,范夫人那双如雪的清凉眸子也染上一抹迷人璀璨。

陈青牛等了许久,悄悄抬头,偷望了一眼范夫人背影,又继续低头。

范夫人轻声道:“昆仑山巅,还有龙虎山斩仙台,白帝城顶通天阁,据说比金莲顶还要高,青帝,有没有想过以后再去那些个地方,替你娘看一看日出日落。”

陈青牛嗓音莫名沙哑起来,道:“想去。”

范夫人笑了,道:“但总得活着才能去,是吧。”

陈青牛不明就里,只能点头,毕竟这道理谁都懂。

范夫人像是自言自语道:“很多话,现在可以捅破天窗来说了。青帝,状元墓前,你瞎眼后,体内窜入佛门正统数一数二的仙器,八部天龙,这也是我愿意带你上山赌上整个白莲门去搏一搏的重要原因,你可能并不知晓,这八部天龙本体是远古八位凶煞魔头,陆续被佛门感化,放下屠刀,虽不曾立地成佛,但有生之年都成就大般若境界,选择在化龙台圆寂,聚顶天花转为佛种,戾气与化龙台龙骨融为一体,化作八部众。天龙寺建寺六千年,花费四千年时间,在两千年前终于锻造出这浮屠,后来被李牧,哦,就是上一任莲花峰客卿,莲花师,一个被天龙寺寄予厚望的男子,为了救出被三大天师联手困在龙虎山的峰主,不惜打破上百道层层禁忌,放出八部天龙,以身饲龙,他一身修为,巅峰时期比之莲花峰公认的第一修士,黑莲穆墨,还要强横几分,短短二三十年,对修士来说不过弹指一挥间,一身修为便被天龙吞食殆尽,陈青牛,你觉得以你的薄弱底子,能支撑多久?实不相瞒,白莲为本次客卿选拔花费了很多心血,很多台面下的谋划,以往今日将来,都无须对你诉说,但你只凭一战便登上客卿宝座,还是让我大吃一惊,我带你上山,目的再明确不过,依靠体内玄机,帮白莲赢了这客卿位置,扭转颓势,至于你的死活,是排在第二位的事情,但这并意味着我不希望你能继续活下去,能以莲花峰客卿的身份辉辉煌煌,堂堂正正,活下去,还活得惬意,最不济,也要比你那个割掉子孙根入宫当太监的死党刘七活得长久些。你当年被丢在琉璃坊门口,是我亲口答应下来,将你收养,暗中观察了你十六年,对你的熟悉,除了你自个,无人能比,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亲眼见你日日受那蛰龙刺目之痛,我甚至有一个念头:范玄鱼,杀了这孩子吧,省得他再受苦,一个长在勾栏的小娃,平白无故过着暗无天日的人生,何苦来哉。后来每当浮起这个念头,我就告诉自己,陈阿蛮不再只是陈阿蛮了,他是陈青帝,是要去状元墓赌一把的偏执孩子,结果,你赌对了,我也押中了。青帝,瞧见我身边茱萸没,今日是重阳节,按照我那凤州独特的习俗,需登高,插遍茱萸,祭奠先人。我知你孝心,加上我如今只是白莲门下偶然鸡犬升天的范玄鱼,不再是范夫人,更不是琉璃坊的坊主了,无物可庆祝你成为客卿,唯有一束重阳节茱萸而已。”

陈青牛低着头,上前几步,拿起那束茱萸,泪流满面。

陈青牛手捧茱萸,走出凉亭,来到山崖,插上茱萸,跪下,面朝天际云海,磕了九个响头。我的QT房间开通了!烽火戏诸侯官方QT房间号[1655]

第三十八章 新莲花奴

等陈青牛起身,范夫人已经离开山顶。

取而代之是一位年轻女子站在凉亭内,谪仙王蕉。

明知凉亭内杵着一尊在整个观音座祖庭众所皆知的大菩萨,陈青牛却不愿转身。与喜欢一字一言打机锋藏玄机范夫人打交道,陈青牛毕竟头疼,还能琢磨出裨益东西,但身后那位谪仙,却不同,在莲花峰,武胎王蕉的口碑其实也就比陈青牛稍好一点,少女师叔黄东来已经足够骄横,一言不合便驭剑伤人,可仍旧不如四小观音之首的王蕉更拒人千里。

陈青牛在凉州做了十六年闲杂仆役,伺候人的活计当真是腻歪了,尤其今日范夫人点穿最后一层窗纸,将八部天龙内幕道破,陈青牛在莲花宫当缩头乌龟的决心就愈发坚不可摧,莲花宫被一朵应运而生的九瓣金莲烘托,虽无灵丹妙药秘法典籍,但胜在仙脉深厚,是再合适闭关不过的乌龟壳,有吃有喝有娘们,还有身披夔甲手持破仙枪的谢石矶做门神,无需对谁低眉顺眼,偶尔逗乐一下裴青羊,滋润惬意,快活似神仙。

陈青牛终日吞霞吐气,《尉缭子》一日精进千里,自信一招炸雷,能够斩去紫竹八百株,离剑匠境相差不远。是货真价实的五品武夫体魄,锤仙拳三十六式,圆转如意,拳罡霸道。

凉亭取名送客,却不是迎客亭,也不知道哪位前辈的趣味,忒潦草了事。陈青牛比较凉州孱弱清瘦身形要健壮几分,高大几许,如一根长枪,丹田下沉,两脚扎根,青衫麻鞋,站在凉亭外,面朝紫霞云涛,临风而立,竟有神仙志怪小说中骑牛仙童的世外高人意味。

目盲瘸腿的王蕉靠着一根朱漆亭柱,肩膀略微倾斜,依旧是千年不变的泰山崩于前不动声色清淡语气,道:“范玄鱼精于心计,工于韬略,谈吐行事极擅长九真一假,符合天道缺一。比起钻研紫微斗数百年的白莲晏慈,丝毫不逊,算无遗策,甚至可以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陈青牛转身笑道:“师傅精明些,徒弟便不容易死。谪仙的师傅,墨子大家,武功韬略是莲花峰公认的第一人,陈青牛羡慕得紧呐。”

王蕉似乎很排斥寒暄客套,微微皱眉,开门见山道:“为什么拒绝让我做莲花奴?”

小人物做多了,固然眼界气魄有问题,但也被逼出了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陈青牛见她直来直往,来而不往非礼,也坦白道:“不敢,不愿。”

王蕉直截了当道:“陈青牛,你是担心我进了莲花宫,会夺了你新任客卿的风头?或者还有担心黑莲心怀不轨,由我来眼线,监视你的一举一动?再者你好不容易逃离卑躬屈膝的境地,过上舒坦日子,怕我一去,不自在?”

陈青牛走回凉亭,平静道:“三者皆有。原先第二点没想到,经由谪仙提点,青帝就更加不能自掘坟墓。”

王蕉摇头道:“你大可放心,墨子大家一直推崇清静无为,顺势而动,不像你们白莲喜欢逆天篡命的脾性,我更是如此,转生九世,不得飞升,早就心灰意冷,去莲花宫为奴,只是求一丝下山的机会。我既然亏欠你,自然会答应你种种要求。”

陈青牛笑道:“哦?”

王蕉扯了扯嘴角,这兴许就是谪仙最大幅度的笑意了,轻柔道:“我九世转生神识不灭,懂得的东西自然要比寻常修士多上一些,你难道不觉得缺了范夫人指点迷津,莲花宫需要一名勉强称得上博闻强识的奴婢?据我所知,裴青虎性冷,注定不太爱搭理你,裴青羊好说话,却是顽劣的孩子脾气,至于谢石矶,短时间内更不可能为你讲道解惑。黄东来能教你炸雷,我便能教你天下剑道九十九中的二十一。白家能授你锤仙拳,我便能教你不下百种的上品武技。这些东西,我都不上心,天下却少有不上心的人,你更是如此。”

陈青牛叹气道:“我心动了。”

王蕉默不作声,静待下文。

“那你能否让我短时间内成为一品武夫体格,金刚不败?”

“十年足矣。”

“那你也能让我一剑霸绝,御剑千里,成就剑子境界?”

“三十年内,莲花峰除去墨子大家和黄东来寥寥数人,无人可与你比剑。”

“想来你也知道我体内古怪,那你能让我驯化体内八部天龙?”

“只要你舍得莲花峰仙脉,不是没有机会。”

“当真?”

“当真。”

“那你能让我天下无敌举世无双?”

“这……”

“能端茶送水红袖添香素手研磨?”

“你……”

“谪仙能每日对我笑一个?”

“陈青帝!”

陈青牛见到王蕉终于流露出常人人性的一面,一脸冰霜。陈青牛只觉得过瘾解恨,咧开嘴大笑,道:“行,我这就带谪仙进莲花宫,今日起,摘星阁归你了。”

“咦?”

王蕉似乎没有适应陈青牛的转变,由愤懑转为讶异。

陈青牛哈哈道:“如此不需付出却回报丰厚的买卖,不做便是傻瓜!”

王蕉轻轻松口气。

这一年九月初九,重阳日,莲花峰再度震动,武胎王蕉进入莲花宫成为第四名莲花奴。

莲花宫内,观潮阁归裴青虎裴青羊姐妹,其中裴青虎修习剑道,与稷穗学宫经世济民的圣道一脉相承,是圣道剑,十五岁便有剑匠修为,根骨福缘都是万中无一。裴青虎极情于剑,每日在观潮阁顶观云海悟道舞剑,其剑超然,剑意恢弘,羚羊挂角。

裴青羊却似乎无心长生,无所事事,修行惫懒,每隔一段时日接受陆姥姥考核,都会被训斥一番,却不见悔改,在宫内不是去观潮阁叨扰那位地位不高的年轻客卿,就是坐在宝华殿玉石广场台阶上,看身姿雄魁身披重甲的谢石矶练枪。

摘星阁归王蕉所属,她不曾出阁半步,陈青牛每隔一段时日就去讨要一份剑道解析或者武技口诀,如她所言,九世跌宕经历,让她获得无与伦比的阅历和道心,只是不知为何,王蕉空守宝山,却不拿一块金银,自身修为并不超绝,只是马马虎虎达到剑匠实力,体魄更是仅与七品武夫无异,不说裴青虎,连陈青牛拼命之下都能将其击毙。

她的清心寡欲,比起游手好闲的裴青羊还要过分,这在一心追求武道力量的陈青牛眼中,无疑是一种完全无法理解的暴殄天物。

谢石矶身着通红夔甲,甲重百斤,持有仙兵破仙枪,日以继夜,在宝华殿外锻魄炼体,陈青牛替她从王蕉那边求了一门枪术。

十二道品红莲业火环绕其身,身高九尺,谢石矶猛若战神。

陈青牛已经辟谷,一日十二个时辰十之七八都在莲花池莲座上修习《尉缭子》,《太上摄剑咒》。《黑鲸吞水术》只是东海长生福地的残缺版本,陈青牛对这门旁门左道有着近似狂热的兴趣,专门去摘星阁讨教过仿佛无所不知的王蕉,可惜谪仙对完整版本的《黑鲸吞日经》也只是听闻其名,但谪仙随即表现出让陈青牛自惭形秽的强悍灵根,在摘星阁顶楼依靠《黑鲸吞水术》向上推演三万两千步,竟诞生出一本与《黑鲸吞日经》异曲同工之妙的新法门。

陈青牛如虎添翼,按照这法术不计后果吸纳莲花峰仙脉,竟使得新开九朵紫金宝莲凋谢一朵。异象发生后,陈青牛便不再允许裴青羊进入莲花池。剩下两个时辰陈青牛一般都会去宝华殿外与谢石矶比试,不染鲜血一身重伤绝不罢休,他手中剑道武技渐多,却依然只专心修习原先几种,贪多嚼不烂,陈青牛自认根基薄弱,比不得魏丹青那种疯子,锤仙拳渐入大境。

仅剩一点时间,便露出守财奴本性,在镇国阁不知厌烦地把玩玉玺古玩,按照世俗眼光给这些价值连城的宝贝定价,一枚玉玺可买多少美娇-娘,可换多少座城池,每每想起自己是腰缠万贯千万贯亿万贯的富翁,陈青牛都会憨憨傻笑,裴青羊最爱看的风景,便是这位客卿的这种模样,她总喜欢缠着他说些山下尘世的趣事,喜欢听他费尽心思去称赞她换了一身崭新衣裳一根新簪子是如何娇媚动人。

三年后,陈青牛武道达到三品武夫,可拳撼城墙,力敌千钧。

只是比起谢石矶,便或多或少有点黯然失色,这位被当做莲花宫门神的魁梧莲花奴心无旁骛,已经是一品武夫,一杆破仙枪,紫雷轰鸣。十二道品红莲业火逐一通灵,与她浑然一体。

心高气傲的剑痴裴青虎貌似存了与谢石矶一比高下的心思,三年如一日,观潮听涛,夜观星斗,竟一开始便走了自悟剑招的无上大道,此途最是艰辛缓慢,却也最是一旦功成,天威无穷。

莲花峰三年安稳无事。

南瞻部洲却是风起云涌,朱雀王朝皇帝厉兵秣马,有气吞万里之志,吞并玉徽皇朝后,兵戈直指北唐。剑拔弩张下,北唐示弱,嫁心爱珍平公主于朱雀二皇子,却效果不显。根植于朱雀的稷穗学宫逐渐壮大,隐约成为南瞻部洲百家之首,礼部侍郎庞凤雏更提出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惊人论策,兵家诸将联合佛道两宗百余门派共抗儒家,只是灭掉玉徽的功勋长安侯,这位如愿以偿将“肥鸽”赵钩戈纳入怀中的朱雀兵家领袖,中途倒戈一击,佛道顿时一蹶不振。

不过对散家修士来说,这都是事不关己的一缕过眼云烟。九洲四海,王朝近万,南瞻部洲最小,折腾不起惊涛骇浪。

倒是北俱芦洲和西阖牛洲各有一名年轻天才同时横空出世,交相呼应,与龙虎山那名小天师和蜃楼海的“乾闼婆”并驾齐驱,成为这一代最耀眼的修士。并有消息不断传播,十年内南瞻部洲西域将有上古凶兽龙子饕餮钻出地面,会吐出两件大乘仙器,于是不断有修士赶往南瞻部洲,随着昆仑、龙虎山、九脉剑宗和玄当山各自出动精锐,天下哗然,终于确定这不是无稽之言,一时间纷纷攘攘,市井俗子求利,人上人的修士一样逃不掉这个大窠臼大牢笼。我的QT房间开通了!烽火戏诸侯官方QT房间号[1655]

第三十九章 祭酒

仙人一弹指。再五年后。

莲花峰差不多都忘了金顶莲花宫里还有一位客卿。

当年撞大运成了客卿的少年,已然二十四岁。

这八年中,白莲门地位扶摇直上,白莲晏慈起初推算出西域饕餮大致破土之地,便力排众议,将爱徒范玄鱼安排作为莲花峰此次西行的两名首脑之一,只需知道另外一位首脑的名号,墨子大家,穆墨,便能想象范玄鱼这个位置的来之不易,只是这八年来范玄鱼再度淡出视野,不曾在莲花峰露面一次,心肠恶一些的莲花峰弟子自然免不了一句这妇人又去当老鸨了。

可怜青莲被驱逐出竹海,最终在莲花峰山腰寻了一处小竹林,搭建了一些竹楼,当做栖息地。八年内,唯独这一脉对那过河拆桥的客卿念念不忘,说起陈姓少年,俱是咬牙切齿。

白莲在舍身崖的基业保留下来,新招了一批弟子,都安置在那边,在黑莲之下其余七脉之上的地方开辟出一座新府邸,耗费玉石巨木无数。汤红鬃,翟芳两人都带亲传弟子搬迁过去。

这一日,清明时节。

小雨过后,气象清新。

几名白莲新人在舍身崖畔练习三清剑阵,她们根骨不错,白莲今日不同往日,可谓财大气粗,许多上品药材都直接从北唐和朱雀皇宫大内运来,加上青峨山本就是福地,人手多了,捕获的奇珍异兽数量自然也就大幅增加,以前颇为吝啬丹药的翟芳可以大度下发一些炼丹成果,她得了人心,白莲弟子得了实打实的修道底蕴,白莲整体实力于是更为水涨船高,一派其乐融融蒸蒸日上的场景。

那几名年轻少女练剑完毕,因为上山时日不多,见师父一时半会不会过来视察功课,就偷懒了,唧唧喳喳说些各自家乡的趣闻轶事,夹杂一些道听途说来的仙家传说,莺声燕语,嬉笑打闹,好不热闹。

一名高挑少女指了指远处的山壁,神秘兮兮道:“听师父说,那叫猿洞,有黄蝰和白猿的,都是成精的畜生呢。只是不知为何,前些年被封了。”

一位稍矮却姿色不俗的少女望向同伴所指,附和道:“是呀,听一位与我一同来自雍州的师姐说,柳师伯的师傅,也就是汤师伯祖,以前还时不时捕杀一些巨大黄蝰出来,想来在山上那边仙府的汤师伯祖一定功法通天。”

又有一少女骄傲道:“那是自然,咱白莲门在莲花峰可是首屈一指的门派,汤师伯祖以力证道,世间一品武夫看似厉害,恐怕几个加起来,也比不上她老人家的一根手指头。咱师祖更不消说,是大杂家,无所不精,炼丹更是莲花峰一绝。还有,当然就是剑术无匹黄师叔祖啦,哼哼,御剑飞行,一剑东来,何等气势。我若有她十分之一,哦不,百分之一的道行,也知足。”

“那是,都说黄师叔祖只差一脚便步入陆地剑仙境界,不仅在莲花峰超拔出尘,在整个观音座,也是一等一的神人。”

“对啊,黄师叔祖在竹海练剑八年,咱们这边总能听到雷声阵阵,师父说那便是黄师叔祖的剑威所致。”

众女兴高采烈,交谈雀跃。

最后话题悉数击中在师叔祖黄东来身上。

毕竟这位剑胚远未到三十岁,便剑道大成,在年轻女孩心目中更适合当做痴迷崇拜的仙人。

唯有一名貌不起眼的女孩比较离群,没有插嘴,遥遥站在舍身崖畔,小心翼翼走出几步,似乎想要瞧一瞧崖外的风光。被罡风一吹,又怯生生后退几步。犹犹豫豫,俏皮可爱。

当下白莲门,晏慈可谓头一辈。

往下是汤红鬃,翟芳,范玄鱼,黄东来四位。

再往下便是数十位白莲三代弟子。

现在不到十年时间,白莲一口气引进六十余位四代弟子,人数直接翻了一番。许多三代弟子便成了师父师伯师叔。

“御剑?”

正在崖畔天人交战的这女孩只见莲花峰上两人一剑缓缓飞至舍身崖,她猛然张大嘴巴,心中一震,没敢喊出声,唯恐被不速之客视作大不敬。

男子年纪不大,头戴紫金冠,腰系玉带,一袭纹龙凤华章华贵玉袍,站在剑身之上。

身后是一名依稀辨别是女人的雄魁人物,比身材修长的男子尚要高出一头,身披一件漆黑重甲,手持一杆如墨长枪,神情肃杀,如同一位上古杀神。

除了女孩之外,其余白莲四代弟子还在叽喳,热火朝天,说起年纪不大的师叔祖,一个个跟打了鸡血一般兴奋,差不多都觉得这位年纪轻轻的师叔祖已经是天下数一数二的剑仙。

两人在舍身崖畔落地,男子驭剑入手,见着嘴巴张圆的女孩,轻轻问道:“你是白莲新弟子?”

女孩呆滞点头,约莫二十岁上下的男子温雅和煦,她并不害怕,只是男子身后的女武神,令她心生畏惧,下意识后退两步。

他微笑道:“舍身崖风大,每到卯时,罡风凌厉,看风景时要小心被吹下去。”

女孩只能猜测这位御剑的仙人是莲花峰不出世的高人,立即作揖恭敬道:“白莲李洪武拜见剑仙前辈。”

他哑然失笑道:“剑仙当不得,你得喊我那黄师叔去才应景。”

女孩懵懵懂懂,能上莲花峰的女子,基本上都心思玲珑,大致眼前高人嘴中的黄师叔可能是黄师叔祖,这小十年中在观音座名声愈发鹊起的剑胚黄东来。

其余一众女弟子终于察觉到两名陌生人的到来,只是她们不曾见识那年轻男人御剑英姿,少了崇敬,更多是惊奇,观音座男子稀罕,唯有寥寥三位客卿,除此之外,并无听说还有男子能够踏足青峨山,只是在少女们眼中,这位穿着不俗的年轻男人英俊归英俊,可气势并无印象中世外高人的滔天充沛,当然也就不会往客卿那个方面去想。观音座莲花峰,胭脂山,玲珑洞天,才三名客卿,胭脂山赵龙图,在西阖牛洲都是最顶尖的修士,至于吴摇山更不必说,曾是指点过黄东来剑道的大品陆地剑仙,真真正正的一剑摇山。在少女心中,既然两位客卿如此了得,那莲花峰那名师门长辈不太愿意提起的客卿,想必再弱,也是她们遥不可及,高不可攀的。

那他是谁?

男子问道:“你们是汤红鬃门下,还是翟师伯门下?”

李洪武倒抽一口冷气,此人竟敢直呼汤师伯祖名字。

其余女弟子一阵无明恼火,出身朱雀惠州名门望族的一名少女略带不快道:“我们师父是汤师祖的亲传弟子,尊号玉散。你又是何人?”

腰间系一只青葫芦的男子笑了笑,没有答复,只是将手中剑抛给身后的黑魁女人,径直走向被封的猿洞。

“你们来舍身崖要作甚?”

那出声询问的少女生性骄纵,因为仙缘不浅,自小在家族中养出一身傲气,觉得在同门跟前失了面子,不禁怒叱那对男女。

身披黑甲的九尺女人只是冷哼一声,一道气机以她为中心呈扇形波纹扩散开来,霸道无匹。

众女差点人仰马翻,狼狈至极。

男子走到山壁附近,转身对那少女道:“你去请你师父去与汤红鬃说一声,凉州陈青牛等她来收尸。半个时辰不来,我便去找她,屠尽她那一脉。”

寻仇?

几位少女心中惊骇,既然是与汤师祖结下不解仇怨,自然不是她们能够对付的,几个飞跃腾挪,衣袂翩翩,霎时间鸟兽散,唯独那个叫李洪武的女孩还怔怔站在莲花墩不远处,有点不知所措。

陈青牛身后跟着的自然就是莲花奴谢石矶,她的体魄,其实在莲花峰十分扎眼,只是这批新进弟子孤陋寡闻,加上白莲刻意对白莲范玄鱼一脉诸多秘事闭嘴不提,所以少女才不得知晓这位自称凉州陈青牛的家伙,是莲花峰就地位而言堪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客卿。

谢石矶一拳轰在山壁上,砸出一个洞。

两人一前一后走入尘封多年的猿洞。

终于再度见到黄鹤翱翔的山谷。

这批灵性羽禽似乎畏惧陈青牛到了极点,没有一只敢盘旋靠近。

陈青牛与谢石矶飘落山崖,来到谷底,这座山谷,白猿与黄蝰已经死绝,比起八年前少了许多盎然生机。

茅屋依旧,温泉依旧。

墓碑依旧。

陈青牛坐在坟前,谢石矶站在远处,将破仙枪插入大地。

陈青牛拿下那枚盛满烈酒的青葫芦酒壶,将酒倒在坟前,柔声道:“师姐,早先听士子们说富贵不归乡,如锦衣夜行。青牛一日不能杀汤红鬃,便一日不敢来见你。只能做一个懦夫,躲在莲花宫整整八年。”

谢石矶黯然垂首。

陈青牛倒完酒,笑道:“我知师姐是能饮酒的,你且喝着,让石矶与你说会儿话,我这就出去替你摘下一颗头颅。”

陈青牛霍然起身,抽出坟头孤寂八年的青虹赤练双剑,御剑而出山谷。

离开猿洞。

洞外,汤红鬃一袭招牌红衫,立于舍身崖畔,眼神阴森。

这一年清明节。

便成了汤红鬃祭日。

项上头颅被人丢下山崖,无首身躯留在舍身崖。

汤红鬃一脉当日全部划入翟芳一系,人人惶恐。门主晏慈不顾翟芳暴怒,将此事强硬压下,声称如有人再谈此事,剥离仙根,摘去灵识,逐出莲花峰。

白莲猿洞,成为莲花峰最新的禁地。我的QT房间开通了!烽火戏诸侯官方QT房间号[1655]

第四十章 摘星阁

巍峨摘星阁内,王蕉皱眉问道:“你击杀了汤红鬃?汤红鬃不比常人,你就不怕莲花峰那些几百岁的老古板,出来寻你兴师问罪?”

陈青牛笑道:“不怕,出宫之前,我让裴青羊去跟陆姥姥说紫金宝莲又开了一朵,换一颗汤红鬃的头颅,对莲花峰来说,应该还是一笔稳赚不赔的买卖。”

王蕉哑然。

摘星阁顶楼只有一张老紫檀木大美人榻,榻上一只绣枕,这边是王蕉的住处,陈青牛经过八年孜孜不倦的扯皮,终于耗过王蕉,能够堂而皇之躺在美人榻上,只要不去碰那绣枕,就安然无事。他脱去鞋子,躺在榻上,翘着二郎腿,王蕉站在窗口,陈青牛望向这位可能是莲花峰最与世无争的谪仙,道:“你果真不能推衍出峰主纳兰长生到底是否真被困在伏魔台,还是兵解转世?”

王蕉漠然道:“不能。”

陈青牛失望道:“这就说明变数还是太大。”

王蕉冷笑道:“莲花峰有你这样的客卿还真是可笑,整日不想着如何壮大莲花峰,反而惦念着如何保住现在的荣华,一门心思巴望着纳兰长生被围困在龙虎山百年千年,峰主位置形同虚设,你便好无所顾忌,日日不择手段吞食莲花峰仙脉气运,想必那去西域扎根八年的范玄鱼也很惊讶,你竟然饲养八龙八年,修为不退反进,而且是暴涨。我帮你算一算,你入宫当日,九朵宝莲开放,被你说成三朵,六年前,被你消耗掉一朵,两年前,再凋零一朵。当初换取谢石矶为莲花奴,你用去一朵,这次摘掉汤红鬃脑袋,又花费一朵,如此算来,你还有两次与莲花峰讨价还价的机会。”

与陈青牛处久了,不喜交谈的王蕉不知不觉也言辞丰富起来。

陈青牛嗯嗯点头道:“得珍惜,抠门些,小日子才能过得富足。有蕉儿就是好,帮我精打细算着,一切都有章法可循。”

王蕉每次听到蕉儿这个昵称就会像现在这般,死死盯着口无遮拦的陈青牛,也不出言反驳,只是眼神冷冽如刀。

陈青牛最怕这个,立即改口道:“王蕉,王谪仙,王武胎。”

王蕉扯开嘴角一个弧度,道:“这位好汉,别撑了,汤红鬃都快把你打碎魂魄,再逞强,她没能帮你收尸,我倒要替她代劳。呦,吐血了,伤得不轻,得赶紧回莲花池吞食仙脉气运才好。”

陈青牛摇头苦笑,擦去嘴角血迹,穿上鞋子,离开摘星阁。

这谪仙咋的越来越妇人心毒舌了。

在莲花池中冥神静坐,八龙破体而出,肆无忌惮吸取莲花峰紫色犹如实质的气运,本来应该是虚无缥缈的天道气运浓厚至此,堪称奇迹。

这就是陈青牛与体内八部天龙达成的默契。

这意味着他一离开莲花峰,或者说莲花宫,修为就会骤降,非但不能像莲花宫八年那般近乎每日都是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反而很快就会被打回原形,直到元神混沌,与常人无异,八龙才甘心蛰伏,等待下一次“涅槃”宿主。

其实客卿选拔一结束,陈青牛就清晰感受到八龙已经迅速消化掉猿洞内靠《黑鲸吞水术》汲取的精血蝰丹。关于这点,陈青牛一直抱着开诚布公的态度与王蕉探讨,询问她有没有除了蜗在莲花宫消耗气运之外的法子,毕竟以陈青牛小人得志的秉性,在范夫人面前隐藏再好,终究还是想要去山下大肆显摆才过瘾,否则当初那个学会御剑就去朱雀皇宫上空撒尿的愿望就要落空了。

就如今日御剑去舍身崖,看似潇洒,其实以他的功力,只能支撑一炷香时间。陈青牛去年由驭剑到御剑,兴奋得无以复加,在莲花宫内乱窜,歪歪扭扭,撞到过摘星阁一次,镇国阁两次,接近观潮阁的时候,被瞧不顺眼的裴青虎一道剑气直接劈落,结果在地上抱着古剑傻笑,看得裴青羊一阵无力,摊上这么位知足常乐的主子,还真是哭笑不得。

犹如一座移动武库的王蕉给出两条路让陈青牛选,第一,入魔,不再压制或者试图驯化八部众,顺势而为,她能提供数种魔统绝学,阴狠至极,虽非《白帝阴符经》那个级数的无双大典,但也堪称一流秘籍。足够让八龙运转如鱼得水,只是旁门左道,进展神速,他日遇到的瓶颈也大。

第二,成为兵家雄魄,破一城屠戮十万,可入兵家祖庭玄当山法眼。灭一国屠戮百万,可成就一颗英魂,兵解也可进驻英魂殿。

陈青牛两权相衡,还是觉得后者更加妥当,观音座千年来一直是南瞻部洲唯我独尊的角色,近百年虽有颓势,使得类似稷穗学宫的真统门派趁虚而入,但瘦死骆驼比马大不是,玉徽皇朝皇帝宋哲偏好佛法,自称佛子转世,与独敬儒术的朱雀不同,一心想要将佛门发扬光大,结果便将玉徽积攒六百年的气运给一口气败光。这里头自然是观音座在运筹帷幄,有胭脂山,有玲珑洞天,还有莲花峰,出身凤州皇城的莲花峰范夫人便是例子,她在凉州台面上是琉璃坊的坊主,却在凉州矿产流通环节上掌握了一定话语权。投身行伍,登台拜将,扬鞭跃马,麾下猛将无数,这本就是陈青牛儿时的梦想。

在莲花峰修道八年多,陈青牛才理解山中一甲子世间已千年的说法,再就是人上有人天外有天。

当他一心想着去寻汤红鬃的麻烦,五年前好不容易成为三品武夫,眼前便有一位谢石矶,犹如一座高峰横亘于前。

当他终于能够面前御剑,不远处摘星阁有剑匠王蕉,观潮阁有剑子裴青虎,竹海中更有一位兴许已经是陆地剑仙的师叔。

现在,他借助莲花峰仙脉以及体内天龙,已经悍然拼掉汤红鬃的脑袋,可他清楚,不说观音座,光是莲花峰上,就有不下四十位强过汤红鬃的半仙,更别提穆墨这类放眼整个南瞻部洲都罕逢敌手的修士大家。

求道千年不知疲倦,以前听来不可理喻,现在细想,却是再正常不过。

凡尘俗世的钟鸣鼎食,高官厚禄,富贵荣华,佳人红颜,对修士而言,比之条条浩瀚大道缥缈仙路,不值一提。

陈青牛在莲花池上修养了足足小半年时间,才恢复如初,重见天日,足见汤红鬃之霸道,出了莲花池,发现裴青羊就坐在外头的一尊等人高青玉貔貅上发呆。

陈青牛笑问道:“干啥呢?”

她转头见到陈青牛,一脸惊喜,跳下栩栩如生的玉石貔貅,拉住陈青牛的袖口,眼神幽怨道:“都等你一百四十二天啦。”

陈青牛身高七尺多,再过几年,还有望到达八尺,到时候兴许能不再仰视高挑的范夫人,不过此生是注定要仰着脖子与谢石矶说话,但对付裴家姐妹,绰绰有余,拍拍这眉眼妩媚却是孩子心性的裴青羊脑袋,笑道:“扳手指扳得过来?加上脚丫也不行嘛。”

裴青羊嘿嘿得意道:“在台阶上做记号呗。”

陈青牛欢乐笑道:“裴仙子不愧是莲花宫仅次于谪仙和你姐姐的聪明人。”

她使劲点头,扳着手指道:“是探花啦。”

可怜莲花宫总共才五人,这探花也太不值钱了。

陈青牛称赞道:“那以后称呼你为裴探花,如何?”

她拍掌欣喜道:“好呀好呀,一言为定。”

陈青牛三言两语,这位裴探花苦等一百多天的哀怨便一扫而空烟消云散。

陈青牛与裴青羊并肩走向摘星阁,问道:“裴探花,想不想下山去朱雀和北唐走一走?”

她嘟着嘴摇头道:“不想。”

陈青牛没有料到是这个结果,纳闷道:“你不想出去透气?见一见莲花峰以外的风光?”

她苦着脸道:“姐姐说外头不是兵荒马乱便是勾心斗角,富贵人家沆瀣一气,市井百姓蝇营狗苟,无趣得很。你要离开莲花宫吗,岂不是没人与我说话啦?”

陈青牛无可奈何,进了摘星阁,准确来说是一座塔楼,有足足八十一层,裴青羊对那位谪仙素来不喜,就呆在格外等候。

陈青牛来到顶楼,王蕉躺在檀木美人榻上,摆出睡观音姿,却无半点慵懒媚态,她便是如此,清心淡泊,难以惊起心境涟漪,陈青牛与她相识八年,不敢说朝夕相处,却可以说是莲花峰除墨子大家以外与王蕉交谈最多的人物,却依然琢磨不透她的心思,九世阅历,将一块璞玉雕琢得先是成材,大器,然后过犹不及,雕工过于繁琐,便有了瑕疵,陈青牛早无起先对谪仙的敬畏,八年来最爱做的事情就点到即止地惹她贪嗔痴,偶尔流露一抹女子娇态,这是他与她的一场斗阵,一直持续下去,直到她去见着宿命中的那位魔障才到终点。

王蕉紧闭双眸,摇晃青葫芦,这枚酒壶不盛放琼浆玉液,只装有一种浑浊烈酒,缓缓道:“还有两年,巨兽饕餮就要在西域孔雀王朝现世,你这莲花峰客卿还不下山,做做样子也好?”

世间武夫被折腾出个中正九品制,修士也差不离,但后者划分远不如九品武夫来得泾渭分明。

洞明。经脉气府依次畅通。

灌顶。此灌顶非密教语,而是寓意三华聚顶,此乃仙家大门槛。

丹婴。以己身为乾坤炉鼎,自成小三千世界。道家练气士成就一朵元神,佛门生成一尊法相,兵家塑就英魂,与天地共鸣。

龙象。大中小三品。分别被冠以三个别致名称,小品谓凤尾,中品谓玄黄,大品谓魁斗。

飞升境。

陈青牛离丹婴境相差不远,气象清远,容貌更加秀逸,加上身高修长,双手如玉,一身华服,头戴人间帝王紫金冠,再无起初沐猴而冠的窘态,连不苟言笑的陆姥姥都曾暗中赞叹一声好俊的后生。

他坐在美人榻边沿,从王蕉手中夺过青葫芦,小喝了一口,滋味可不咋地,入口惨烈,余味也不绵长,比起兑水的劣质凉州花雕,还要逊色,只是这酒是谪仙的酒,意义非凡,记得当年头一回夺过青葫芦,喝酒的时候故意多舔了一下葫芦口,结果被王剑匠一剑刺落摘星阁,若不是阁外裴青羊接住,就得去莲花池疗伤一段时日。

这八年里,与王谪仙斗法,与谢石矶斗阵,与裴青羊东拉西扯,陈青牛的确不曾寂寥过,喝完酒,还给王蕉,笑道:“你瞧瞧,还说我爱耍心眼,咱俩啊半斤八面,想去龙虎山见你情郎,直说便是,我又不会拦你,谪仙大人浪费八年时光在我身上,做牛做马的,天下除了我谁有这等福分。若这点小事都不肯帮忙,我就太遭天谴了。你放心,买卖公平是我的宗旨,这块金字招牌砸不得。”

王蕉叹息道:“他不是我情郎。”

王蕉靠着绣枕躺在美人榻另外一头,陈青牛靠这一头,凝望着那双被罗袜包裹的纤足,脑海中都是一位前辈客卿撰写的《品莲玉钩经》种种妙言,心中杂欲丛生,嘴上嗤笑道:“嘴硬。”

王蕉不置一词。她对仙道长生兴趣缺缺,唯独苛求事事念头通达,心无半点业障,她若不去辩解的,必定是心中认死了的。

陈青牛不知为何,躺在美人榻上就想睡觉,入了莲花宫,他便再无纯粹的睡眠,只是一刻不停歇修习《尉缭子》,很多时候看似闭目,其实依旧在灵台养神,满脑子都是锤仙拳,《太上摄剑咒》,或者那被王蕉修改完善的《黑鲸吞水术》,一刻不得闲,古语所谓偷得浮生半日闲,奢望了。

陈青牛能活到今日,不是侥幸。我的QT房间开通了!烽火戏诸侯官方QT房间号[1655]

第四十一章 红袍

他依然盯着王蕉近在咫尺的双足,“王蕉,你给说说那男子,我一直好奇那家伙何等道行能成为你的九世心魔。”

王蕉沉默不言。

陈青牛自顾自道:“听裴青羊诉说,这一世他是龙虎山年轻一辈的修道魁首,号称‘小天师’,他母亲游览洛水河畔,电闪雷鸣,梦赤龙入腹,便怀上了他,诞生时得了桃木剑‘钟馗’认主,十二岁独上道教祖庭龙虎山,被一位真人呵斥戾气过重,不得入山,他便在玉髓峰下搭建茅屋,只凭一部道教入门的《老子五千文》,自悟大道,二十岁终于被龙虎山天师张煌京收入闭关弟子,一同闭关,再二十年,出关之日,道德殿内参拜祖庭历代天师,一袭霓裳羽衣从龙虎山鼻祖天师身上脱落,坠落眼前,自此,号称天尊附体,化外天魔也摧撼不破。他与蜃楼海女修士‘乾闼婆’并称龙凤,比我自称天下无双的家伙确实要无双多了。”

王蕉依旧无动于衷。

陈青牛坐直身体,望向摘星阁外,道:“还有两年时间,我依然积攒实力,争取下山后不给莲花峰丢脸,你也别再这般不死不活,说句难听的大实话,你要去龙虎山,总该有点本事不是,那纳兰长生尚且被囚禁伏魔台,你若只是剑匠修为,十有八九连小天师的面都见不到便被当做妖魔鬼怪给降伏。到时候,我肯定是要学状元郎李牧,去闯一闯龙虎山的。我固然会去,但肯定要怨你。会骂你是不知好歹的臭婆娘,害老子英年早逝,唾沫吐你一脸才罢休。”

王蕉悄然动容,握着青葫芦的纤手微微一颤,低头道:“你这精明商贾,当真会去救我,做一笔亏到姥姥家的折本买卖?”

亏到姥姥家,这本是陈青牛常挂在嘴边的俚语。

陈青牛哈哈笑道:“随口一说,随口一说。”

王蕉平静道:“两年,好吧,就当让你这只井底之蛙见识一下谪仙武胎是个啥东西。”

陈青牛眯起眼睛,视线依然停在她那双瘦小香软的莲足上,道:“拭目以待。”

两年后,仅仅两年。

莲花峰上被冠以名不副实帽子的谪仙人,莲花奴王蕉一跃成为一品金刚武夫,离陆地剑仙仅一线之隔,丹婴上乘境。

紫金宝莲怒放两朵。

震撼观音座。

天底下,从不缺陈阿蛮那样身世凄厉的无名小卒,也从不缺一逢风云便化龙的陈青帝,范夫人曾说过修道一途,缘法与根骨,缺一不可,她自言己身根骨是不差的,但机缘淡薄,修为不退反进,故而晏慈门下除去剑胚黄东来,资质最好的她最后反而是功法垫底。

因此范夫人评点观音座四位小菩萨,对新进的玲珑洞天小薛后是最为期待,称她出俗世淤泥染又不染,道心精纯,暗合观音座气运。对龙象池内日日九龙灌顶的王谪仙却是不太看重,甚至还比不得师妹黄东来,世间多的是惊采绝艳的年轻修士,年纪轻轻便神通达玄,第一个甲子内成就丹婴上乘境界甚至是小品龙象都有机会,但至此以后,大多泯然众已,极少有踏入飞升境的功德圆满者,倒是一些个勤勤恳恳如老黄牛的修士,沉寂数百年,一鸣惊人,悍然飞升,抗衡天劫,甚至连一个名号都不愿留给世人。

莲花金顶-送客亭,亭内陈青牛有凳不坐,恭然站立。身后是如花似玉的姐妹花裴家双娇,专心剑道的剑子裴青虎,相对杂而不精的裴青羊。

王蕉青衫方巾,斜靠亭柱,身背一柄客卿赠予的古剑“角鲤”。

九尺谢石矶身着夔甲,手持破仙枪,十二道品红莲业火嵌入漆黑夔甲,鲜艳醒目。

亭外站着莲花峰十位长老和除黑莲穆墨之外的八位门主。

青莲门主徐清尘眼神复杂。

青莲一脉代代以竹海为修道府邸,到她手上,竟被驱出竹海,无疑是奇耻大辱,她再淡然无争,听了门内弟子十年不断的怨言,难保这位老好人著称的女修士心中没有芥蒂。

黄莲司徒明珠一脸冷笑,特别对那武夫谢石矶身上的红莲业火,觉得格外扎眼。

曾将希望寄托在韩桂芳身上的绿莲门主因为客卿选拔落败,不仅赔上了如今那枚正吞在陈青牛腹中丹田的骊珠,还与北唐右国师交恶,十足十的赔了汉子又折兵,当然对这位口碑奇差的客卿没好脸色。

唯独白莲晏慈,眼神柔和,带着温煦笑意。

陆姥姥作为莲花峰首席掌法长老,常年坐镇骑龙松下,此刻站在为首位置,出声问道:“客卿,果真执意要求带莲花奴王蕉,白莲黄东来前往孔雀王朝?”

陈青牛作揖道:“望各位前辈恩准。”

裴青虎一脸不屑,莲花峰客卿历来逍遥游,何曾需要如此卑躬屈膝。玲珑洞天吴摇山和胭脂山赵龙图更是只分别对“红袍”陈太素和“观音”陈师素和颜悦色。

裴青羊则是不停长吁短叹,她是如何都不愿下山的,陈青牛一走,姐姐还好,发誓一日不为陆地剑仙一日不出莲花峰,八成留在莲花宫内练剑,那王蕉和谢石矶肯定要被带走,她就又要回复从前客卿上山前的孤单寂寥,无奈呀无奈,裴青羊百无聊赖地唉声叹气,结果看到陆姥姥严厉的眼神丢过来,立即站好,眼观鼻鼻观心。

陆姥姥教训完没个正行的裴青羊,望了一眼这一世出生起便双目紧闭的王蕉,略作思考,再看向陈青牛,道:“客卿,你能否保证不管事成与否,都将王蕉与黄东来安然带回莲花峰?”

陈青牛毫不犹豫道:“能。”

司徒明珠笑道:“若不能又当如何?”

陈青牛摇头道:“绝无可能。”

司徒明珠鄙夷道:“客卿好大的口气。”

陈青牛微笑道:“是莲花峰的底气使然。”

陆姥姥面目微笑,她起先对这年轻客卿颇不喜欢,只是扛不住紫金宝莲一朵接着一朵的绽开,虽不曾亲眼看见,但坚信被她亲手抚养长大裴家姐妹在这种大事上不会撒谎,陈青牛成为客卿前,莲花池上紫金宝莲共计九朵,因为他本身开了五朵,王蕉修为精进暴涨,新开两朵,如今多达十六朵,几乎翻了一番,是莲花峰数十年来的头等大喜事,陆姥姥没理由不对陈青牛刮目相看。这少年,错了,是及冠的男子了,陈青牛一身市井气息,嘴上油滑,擅长钻营,但终究给莲花峰带来实打实的诸多好处,身世隐秘的谢石矶开窍,谪仙人王蕉终于出世,剑胚黄东来更是在竹海加倍苦修,莲花峰仙脉一日-比一日雄厚,这便足够!

于是陆姥姥一锤定音道:“此事说定。”

她转身问道:“诸位可有异议?”

晏慈第一个表态道:“白莲无异议。”

“无异议。”

一大串平淡冷漠或者略带不甘的附和。

这些龙象境的高人陆续散去,陆姥姥也返回骑龙松下。

裴青虎拽着眼睛湿润的裴青羊返回莲花宫。

亭内只有如释重负的陈青牛,古井不波的王蕉,和刻板严谨的谢石矶三人。

陈青牛等众人退散,仰天长笑。

收敛笑声后轻轻发话,尽是些陆姥姥这帮高人听到要崩溃的言语。

“行走江湖,不露黄白。这是首要规矩,所以那个,石矶,你去弄件宽敞点的袍子把你夔甲给遮住喽。破仙枪不是能折叠成短矛吗,赶紧了。”

“嘿嘿,身上从镇国阁偷带了几块玉佩,应该值些银两,下了莲花峰,先去当铺当了。王蕉,我带你花天酒地去,给你买一百壶上等花雕,喝个痛快。”

“哈哈,凤州皇城,还有大家闺秀小家碧玉们,咱来啦,御剑飞行,让你瞧瞧剑仙的英姿。哼哼,敢不对咱一见钟情,就在你们头顶龙王播雨一番。”

“对了,王蕉,你是剑仙,我要是被人围殴,你救得了我吧?”

王蕉撇过头,听而不闻。

谢石矶嘴角微笑。

陈青牛得不到回应,无趣泄气道:“你们各自准备一下,给我一两个时辰。”

竹海。

无匹剑气洋洋洒洒。

陈青牛御剑站在竹海上方,怀中捧着一块被荷叶包裹的东西,扯开嗓子喊道:“剑仙师叔。”

一道宏大剑气直冲云霄,陈青牛御剑本就蹩脚,立马露馅,躲过剑气后,跌跌撞撞飘落竹林中,不远处,一名黄衫女子,面容清冷,茕茕孑立,背负一柄清古巨剑。

能舌生灿莲的陈青牛竟一时无言,只是傻傻捧着荷叶包。

“马屁精。”

她率先开口,见着那被荷叶包裹的物件,香味扑鼻,眼神终于柔和几分。

“师叔。”

陈青牛欢快道,“这雉鸡是按照凉州土法子做出来的,师叔尝尝。”

她冷哼一声道:“不吃,你给本座滚,滚慢了就一剑刺死你。”

陈青牛挠挠头道:“要不把雉鸡留下,我再滚?”

她恶狠狠道:“一起滚。”

陈青牛愣了,为难道:“这雉鸡是烤熟了的,香嫩是香嫩,可要滚真滚不起来。”

她装作一脸凶神恶煞,此刻终于破功,但刚有笑脸的趋势,又板起脸,道:“本座没力气,提不起剑。将那玩意丢过来,吃饱了本座再一剑刺死你这忘恩负义的货。”

陈青牛嗯嗯点头,屁颠屁颠将被他命名为莲花鸡的东西递给剑胚师叔,她也不含糊,手撕鸡腿便小口小口嚼起来,陈青牛问道:“师叔,那雪貂呢?”

黄东来理所当然道:“自然是本座吃完了再喊它。”

陈青牛忍着笑意,一脸聆听前辈教诲的严肃。

黄东来下嘴轻柔,却没用多少时间就解决掉一整只雉鸡,一地的骨头,心满意足,吹了一声口哨,一只四尾雪貂窜出来,似乎比八年前多了条尾巴,体型倒是以前模样娇小可爱。

它嗅了嗅,终于见到那些雉鸡骨头,立即双目含泪,神情哀怨,然后捶胸顿足,一步三回头往竹林深处走。

黄东来娇叱一声道:“贪嘴的孬货,给本座死回来。”

嗖一下,它跃到黄东来肩膀上,无精打采趴着,可怜兮兮。

陈青牛见缝插针提出正事,道:“师叔,这次叨扰清修,是青牛想下山历练,可惜身边没个绝顶高手,心里不踏实,就想恳请师叔出山。”

黄东来眼珠子一转,冷声道:“那武胎不是了不得的陆地剑仙吗?”

陈青牛立马见风使舵,大表忠心道:“比起师叔,差了十几万个境界,有王蕉在,我至多只敢去一些人迹罕至的小地方撒野,有师叔在身边,青帝却敢去玄当山啊龙虎山啊当着那些老古董的面破口骂街的。”

黄东来点头深以为然道:“实情。”

陈青牛小心翼翼问道:“师叔同意了?”

黄东来轻轻皱眉,“你要去孔雀王朝凑热闹,寻那饕餮?”

陈青牛嘿嘿道:“想先去朱雀和北唐随便走走,青牛如师叔所说,是只蹲井底的癞蛤蟆,学了点微末技巧,就心野了,要去看一看井外的天地,读不了万卷书,就行万里路嘛。”

黄东来哦了一声,却没有下文。

陈青牛一脸期待道:“没有师叔护驾,青牛不敢下山。师叔若肯出关,青牛感激涕零,大恩无以回报,只能多做一些好吃的孝敬师叔。”

黄东来嗯了一声,还是没有明确意思。

陈青牛一咬牙,拿出杀手锏道:“听闻南瞻部洲最近有个使剑的武夫,扬言他是本洲年轻一代剑道第一,还算有点道行。对待这类夜郎自大的角色,师叔就应该杀一杀他们的肤浅傲气。”

黄东来淡然道:“本座正好拿这帮沽名钓誉之徒祭一祭剑道。”

陈青牛欣喜道:“半个时辰后下山,青牛与师叔在夔牛桥上会合。”

黄东来轻轻点头,御剑离开。

陈青牛松口气,笑了笑。

拍马屁也是很耗费心神的体力活啊。

他也御剑飞离竹海,前往舍身崖,收了剑,在莲花墩上静坐发呆,遥望胭脂山。

八年不见,那踏虹而来的红袍小女孩可长成亭亭玉立的美娇-娘了?

陈青牛膝上所放的古剑是镇国阁藏品,剑名“当国”,起先并无剑元,被他选中御剑材质后,数年来源源不断便注入莲花峰紫霞仙脉,初具剑识,只是不说大圣遗音,便是王蕉的角鲤,也远比不上,只是跟金窝银窝不如自家草窝一个理,陈青牛对当国剑的喜爱,与日俱增。

站起身,遥望了一眼被重新封上的猿洞,准备离开舍身崖。

“小白!”

陈青牛脖子上不知何时挂上一样软绵绵的东西,喊了他一声很私密的绰号。

陈青牛低头一看,竟是那鬼怪灵精的红袍孩子,哈哈一笑,仔细打量一番,开心道:“小红姑娘,咋还是没长大呀。”

她撅嘴道:“不想长大就不长大了呗。”

她八年后,不知为何,依然是十岁体态。

故而一袭入手丝滑微凉的绸缎大红袍还是显得过于宽敞,松松拉拉的,很不合身。

陈青牛将她放下,叉腰嘿嘿道:“你瞧,我可高了很多,是不是相当高大威猛,风流倜傥?”

她翻了个白眼道:“是呀是呀,都能双修啦。”

陈青牛重新坐在莲花墩上,当国横放膝上,学着她一起托腮帮道:“双修就算了,等小红姑娘长大再说。”

她来了兴致,眼眸一亮:“要不你来胭脂山给我做男宠,放心,就你一位,不用与谁争宠。比起做那空架子的客卿要轻松,男子敢对你不敬,我就将其肉身大辟,炮烙,汤镬,车裂,凌迟,腰斩,一寸一寸刮去元神,不得善终,不得轮回。女子谁敢多瞧你一眼,就将其转世为猪,投胎为狗,生生世世,不得为人。”

陈青牛捧腹大笑,捏了捏她的鼻子,道:“小红,女人慈悲些,才可爱。”

她就像躲藏在一袭宽博红袍里的小精灵,歪着脑袋问道:“真的吗?”

陈青牛被勾起一些隐藏心底的往事,眼神哀伤,遮盖不住,摸了摸她脑袋点头道:“是的,像我这种没心没肺的恶人,也会记着一些人的好,不是她们像莲花峰上绝大多数仙子的出尘,而是她们的慈悲。只不过好人总是没有好报的。老天爷不长眼,你说可恨不可恨。”

她点头道:“可恨。”

两人相对无语,许久,她伸手揉了揉陈青牛的眉间褶皱,舒展开后,她问道:“小白,你有想做又必须要做的事吗?”

陈青牛笑道:“有啊。”

她好奇道:“说说看。”

陈青牛一本正经道:“闭关八年,再次拒绝化虹飞升,只想争霸九洲,江山美人,一并入怀。”

她这次没有翻白眼,只是一拍陈青牛脑袋,认真道:“说正经的。”

陈青牛愕然。

一瞬间,眼前红袍小孩竟如大宗师们不怒自威,气势浩然。

但错觉一转而逝,陈青牛嬉笑道:“除此之外,没了。”

她生闷气。

陈青牛在等级森严的莲花峰上,唯独对她,不用觉得夏日当空心如深渊,手放在剑鞘上,望向远方,轻声道:“有三件事。”

“白帝城通天阁是离天最近的地方,要去那观日。”

“抬棺入蜀。”

“活着。”

本来陈青牛想说斩尽天下龙,可以他脸皮厚度,还是说不出口。

“小白,能再加一件事吗?”

“嗯?”

“完成这三件事后,来胭脂山迎娶我吧?”

“啥?”

“娶我呀。”

“这个……”

“不愿意?”

“不是,我不知道你名字呀,总不能到了胭脂山,就抓一个家伙问,喂,你认识小红吗。”

“是个问题哦。”

陈青牛忍俊不禁,望着认真思考模样的孩子,他轻轻弹剑而笑。

胭脂山突然间红云翻滚,一个巨大漩涡出现在空中。

她拎着袍子,一脸不情愿叹息道:“小白,我得走啦,下次见面再告诉你名字。”

陈青牛点头道:“好的。”

她化虹而去。

红袍当空飘摇,异常瑰丽。

看得陈青牛一阵呆滞。

这孩子怎么不像寻常胭脂山弟子,这瞬息远遁千里的风范,怎么都得丹婴境了吧?

陈青牛心神摇曳,砸吧砸吧嘴,错愕道:“难道小红是胭脂山哪位大宗师的亲传弟子?”

据闻。

胭脂山上有胭脂宫。

三千仙子仆役,浩浩荡荡,密密麻麻。

有一幅壮丽画面,遍传九洲四海,百万修士,无人不闻无人不晓。

每当。

一袭红袍拾阶而上。

便有。

三千女子匍匐于地。我的QT房间开通了!烽火戏诸侯官方QT房间号[1655]

第四十二章 挑衅

夔牛桥上,王蕉和披一件巨大黑袍的谢石矶率先到达,前者腰系青葫芦酒壶,背负一柄古朴角鲤剑。后者站在桥上,即便隐藏气势,也有一夫当关之势,准确来说是一女当关万夫莫开。

随后是腰挎当国的陈青牛,剑柄系金色剑穗,剑鞘华贵,配合一身装扮,走在大城中,犹如家底殷实的豪族世子,要去携美踏春。黄东来姗姗来迟,背后那柄大圣遗音格外夸张,闲庭信步,肩膀上蹲着无比雀跃的雪貂洗面。

两名陆地剑仙,一名一品武夫。

谨慎如陈青牛也难免沾沾自喜,觉得自己在南瞻部洲想死都难。

徒步下山,出了莲花峰,王蕉御剑带谢石矶,黄东来御剑带陈青牛,一前一后飞离青峨山,途中遇上一些御剑的观音座仙子,见到他们都自觉地远远避开,观音座四位小观音,这边就有两位,武胎剑胚都有了,寻常弟子修士哪敢不知好歹挡在路中,蛇有蛇道,鼠有鼠路,在大派宗门当中,不管御剑还是腾云,都有讲究,规矩极多极严,位置高低,路线曲折,都不可逾越,否则就要挨罚,挨罚事小,误撞了前辈仙驾才要命。

大圣遗音在前,角鲤在后。

在陈青牛率先提议无人附和无人反对的情况下,双剑四人飞往朱雀凉州。

南瞻部洲南北纵向最远三万里,东西横向最远两万八千里,所幸青峨山位于朱雀北唐交界处,离两个皇朝任何一州都算不上太遥。御剑一日千里是起步,剑匠御剑做不到一气长呵遁万里,中途需要停剑引气,与凡夫俗子长途跋涉需要歇脚是一个道理。剑子更上一层,一日御剑三千里,剑宗剑仙一流一日六千里,甚至一日万里都有可能,那才是真正的仙人扶摇。

青峨山绵延千里,距凉州大约三千五百里,只是由于存在陈青牛这么个弱阶剑匠拖油瓶,加上黄东来并无一日六千里的意图,王蕉沉默寡言,几乎与哑巴无异,极少有与人争执的时候,四人是以一日千里的龟速御剑,逛荡而行。平时遥望他人御剑,并无益处,但如陈青牛就生生站在黄东来身后,却是裨益无穷,《太上摄剑咒》许多自行参悟不透的千般妙处,一一通达。

离地面一千丈。

江河山脉,蜿蜒如蛇,一览无余。

陈青牛被眼底壮阔景象震撼,心旷神怡,一个出神,差点从大圣遗音上跌落下去。黄东来一把扯住这土包子,转头怒容道:“陈青牛,你给本座站稳了。”

黄东来并非绝色女子,只是五官精致无暇,尤其是气质出彩异常,仙家风范十足,士子文人讲究腹有诗书气自华,修士则与先天体格和后天修为直接挂钩,黄东来出身皇家后裔,剑气堂皇,理所当然在莲花峰出类拔萃,难怪青莲苏然会对她一见钟情,陈青牛偷偷想,一见钟情好理解,多见以后还痴迷,才是苏剑子的彪悍。

陈青牛一听她呵斥,立即凝神。他们四人,细算来竟都是第一次在青峨山以外御剑,陈青牛只能祈求黄东来别带错路,别凉州没到,都出了南瞻部洲,到时候在东盛嵊洲上空徘徊,陈青牛想抱头痛哭都找不到人。

一日半后,来到朱雀灵州境内,一座高达三千丈的山峰横亘眼前,烟雾缭绕,阴气森森,绝不似洞天福地。

黄东来不管不顾,径直冲向东阴山,御剑直飞主峰。

按照一般规矩,她本该与王蕉飞剑绕道两百里,大门派甚至需要千里以外,例如外界修士胆敢进入青峨山周界千里以内,只要碰上,一律格杀。六大真统其一玄当山,规定三千里内一切外人都需下马卸甲,唯独龙虎山和天龙寺例外,一个是道教祖庭,一个是佛门圣地,讲求巍峨大气,气象万千,反而愈是中等规模的宗派门户,愈是条框繁琐。

王蕉缓缓开口道:“灵州东阴山,宰相宗盘踞其中,作恶四百年余。宗主俞涵精通丹鼎术,兼修佛门密宗《阴葵经》,采阴补阳,极为歹毒。山巅洞穴立阴阳炉,视女子天葵为至宝,采而饵之。常令数百对童男女交-合取采其落红及初精,练就丹元。宗内弟子两百,在朱雀北部横行跋扈,这俞涵不成气候,只是宰相宗护法徐左道,乃朱雀第一魔门玄牝教副掌教徐筝的义子,一杆八宝招魂幡有些棘手。”

黄东来嗤笑一声,御剑更快。

王蕉轻轻一叹,并未阻拦。

“大胆!”

一阵喝声暴起。七八道身影从山上飞掠而起,挡在陈青牛四人前,不由分说,便是十数柄剑戟刀枪激射向首当其冲的黄东来。完全是一副甭管是谁宰了再说的架势,宰相宗的阴狠可见一斑。

始作俑者黄东来闪到陈青牛身后,将他一推,仓促之下,陈青牛捏剑诀,当国飞出,踏剑凌空,锤仙拳一式龙卷轰出,至刚至猛,拳罡浩荡,劲风如龙卷,将大半兵器轰落,几件落网之鱼的也尽数被谢石矶当场斩断,谢石矶表现尤为骇人,她九尺身躯先是在凤尾轻轻一点,在大圣遗音剑柄处落下,再弹射向空中,破仙枪出,将那些被宰相宗驾驭的利器瞬间破碎,连回收的余地都不存,她最终停在陈青牛的斗魁上,黑袍飘荡,气势雄壮。

硬点子,扎手。

宰相宗护山弟子一见迹象不对,立即收敛各自骄纵暴戾,如临大敌,先偷偷将距离拉开到三百步,其中一位小头领脚踩一柄乌黑斩马刀,色厉内荏喊道:“来者何人?”

陈青牛刚想回旋一番,黄东来已经捷足先登,阴阳怪气道:“你家姑奶奶!今日要将你们宰相宗开膛破肚,都说宰相肚里能撑船,本座就看一看宰相肚里到底有没有船。”

那驾驭斩马刀的修士脸色涨红,刚要发作,只听一声尖锐长啸,刺破耳膜,这修士如释重负,顿时底气十足,色迷迷盯着黄东来姣好身段,破口大骂道:“贱婆娘,闯入宰相宗,算你投错了胎,稍后大爷就将你生吞活剥喽,嘿,小娘皮瞧着倒是滑-嫩,大爷手糙体壮,胯下更是一杆雄枪,等会儿可别喊疼。”

黄东来怒极,却不屑动手,朝正头疼的陈青牛嚷道:“马屁精,上。”

像极了纨绔子弟对上路见不平的大侠,便松开手中恶犬大喊一声“旺财,上”。

陈青牛正琢磨着怎么在一炷香内解决掉这七八个喽啰。

一道身影浮现空中,一名身穿紫服的年轻男子拿腔捏调笑问道:“敢问仙子何方人士,出自哪家仙府?”我的QT房间开通了!烽火戏诸侯官方QT房间号[1655]

第四十三章 泼脏水

东阴山宰相宗在灵州境内无人争锋,几个类似兰若寺凤鸣观的正统门派势单力薄,加上道不同不相为谋,不肯联手对抗门徒众多魔头强悍的宰相宗,使得宰相宗一直目中无人。东阴山离青峨山说近不近说远不远,东阴山倒也不是一味狂妄骄纵,面对青峨山出来历练的仙子,不管道行高深相貌美丑,都敬若神明,一直被责令一照面就要主动退避数百里,只是青峨山一直对宰相宗不闻不问,从未打交道过,既然东阴山不敢蚍蜉撼大树,不去做那挡车的螳臂,青峨山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今日宰相宗敢一言不问便痛下杀手,陈青牛是罪魁祸首,谁人不知青峨山只有三名客卿,眼前这位起先竟需要他人凌风御剑,自然不可能是青峨山个个惊世骇俗的客卿,在宰相宗看来灵州境内,只要对方不是青峨山,谁都杀得,谁家女子都抢得,任何法宝都夺得。

紫衫男子为宰相宗副宗主周泽之子,周牙,身高八尺,相貌堂堂,若非眼神淫邪,与黄东来对话时眼睛都停留在她那傲翘胸脯上,还真有些世家雍容公子的气派,这已经是他极为收敛的表现,放在往常,有貌美的散修女子经过东阴山,少有不被周大公子抓去调教的幸运儿。

东阴山宰相宗名头好听,行径却是下作无比,个个都会些旁门下三品的御女双修术,这周牙善取阴中黍米为玄珠,自有一套床帏上叫女修欲仙欲死的泥水丹法,瞧见陈青牛一伙人,他对那御一柄怪剑的黄东来十分喜爱,心中痒痒,恨不得立即回到洞府云雨一番,至于那皮囊不错的年轻男子,碍眼至极。

宰相宗里头多的是娈男的壮汉,男女通吃阴阳通杀,周牙父亲便是佼佼者,瞎子和九尺壮女直接杀了便是,丢给山野豺狼进食,这些算计都是好的,只是当对方出手,周牙便不得不改了主意,宰相宗行事歹毒不假,可也不敢将天下所有修士视若土鸡瓦狗,身为修士,谁没听过十几二十个大-法力修士遇见扮猪吃虎的主,最终阴沟里翻船的案例。

黄东来见斗魁剑上的陈青牛没动静,怒道:“喂,你还不动手,难道要本座亲自出马?”

陈青牛先眼神示意谢石矶跳去大圣遗音之上,一位将近两百斤的魁梧女人,他御剑本就吃力,着实扛不住,等谢石矶离去,陈青牛转头朝黄东来谄媚笑道:“师叔,等会儿不管事成与否,一炷香功夫后可都得接下我。”

黄东来不悦道:“要看本座心情。”

陈青牛苦笑一声,按照《黑鲸吞水术》里的歹毒法门,双手吐气,将气机暗中钉在那扬言对剑胚师叔行苟且事的斩马刀修士身上,双手一扯,那名壮硕汉子便如牵线傀儡般,被两道滚滚黑烟缠绕全身,踉踉跄跄跌连人带刀撞向陈青牛,神情惊恐,裂开大嘴露出一口黄牙,喊一声周公子救俺,那周牙无动于衷,眯起眼睛,探查陈青牛真气流动,打定了主意要这名同门做探路的弃子,以此推测陈青牛的功法和师门。

那名宰相宗大喽啰被扯到离陈青牛几步远,全身修为如同被小水潭被鲸吞一般,瞬间枯涸,动弹不得,虎背熊腰的汉子哭爹喊娘,大声告饶,被陈青牛锤仙拳一记野马奔槽当场轰烂胸膛,悲凉坠落下去,砸出一阵尘土。

周牙心中松口气,这龙凤袍紫金冠年轻男子一身正统风范,只是手脚可不干净,一介武夫而已,兼修一种旁门法术,如此便好,宰相宗动起手来完全无须顾忌。他洒然笑道:“道兄,在我东阴山杀人,胆子不小。”

收拾完斩马刀修士,陈青牛故作惊慌道:“这是东阴山,那你们岂不是灵州第一大宗宰相宗?”

周牙哈哈一笑,洋洋自得,刚想出手。

一道剑气如炸雷迎面而至,心中怒骂这男子相貌仙风,下三滥的手段却是比自己还使唤得熟稔顺溜,不愧是同道中人,那剑气声势蛮横,周牙迅速寻思一二,觉得不能未战先退弱了气势,双袖一挥,掀起一股扇形气雾,试图挡下这道剑气,不曾料剑气委实霸道,直接将气雾消融殆尽,无所阻碍地扑面刺杀过来,周牙暗暗一惊,侧身躲开,可怜身后两名前后直线站立的两名喽啰,被周大公子挡了视野,逃离不及,剑气贯穿身体,魂魄破碎,坠地前便气机死绝。

陈青牛御剑陷阵,抬臂,剑道第三十二,诡道剑,青莲苏剑子的绝技,射金乌,剑气快如闪电,一闪而逝,便再杀一名宰相宗喽啰修士。五六次抬臂后,空中只剩下咬牙切齿的周牙。陈青牛轻松杀人如拾草芥,却只是望向地面没入树林砸进泥土的尸体,脑海中响起当年琉璃坊内范夫人一句“妇人之仁,还比不得我这妇人心肠”,轻轻苦笑,陈青牛抬起头,望向周牙又是另一副嘴脸,貌似诚恳道:“道兄,我等只是借个道,着急前往凤州清凉宗一位旧人,并无与贵宗冲突的意图,道兄若肯让路,北唐雷符剑宗韩桂芳一定记下这份恩惠。”

好嘛,与他有怨的两个门派,清凉宗和雷符剑宗都被泼脏水了,至于宰相宗信还是不信,就不在陈青牛考虑之列。

周牙一听清凉宗和雷符剑宗,脸色微微一变,隐藏不住,清凉宗道术平平,只是在凤州皇城结交达官显贵,甚至在宫内也有御用练气士,在朱雀王朝颇有地位,可谓根深蒂固,沾了不少龙脉紫气,招惹不得。至于雷符剑宗更是出了名的难缠,剑法凌厉,玄机重重,出了一位北唐国师后更是占尽北唐剑运,近几十年搜罗了大批根骨上品的孩子收入宗门,雷符剑宗隐然成为南瞻部洲最拔尖的剑派。周牙随父行走朱雀北唐多次,见识过种种阴谋诡计,对陈青牛这席话将信将疑,却又不敢置若罔闻,一时间犹豫不决,很是恼火。

陈青牛御剑到了临界点,返身,收当国剑站到王蕉角鲤之上。

黄东来望向周牙,冷笑道:“本座送你一程。”

手指成剑,剑气浩大,是陈青牛的数倍,周牙骇然,肝胆欲裂,发觉自己躲也躲不过,就在那道粗壮剑气即将要把周牙形神俱灭的关键时刻,一杆黄金宝幡护在周牙身前,剑气轰在宝幡之上,震荡不止,刺透出拳头大小的破洞,宝幡后头的修长文士咦了一声,大为讶异,剑气刺透宝幡后仍有余力,儒雅文士晃动宝幡,轻轻一卷,带走周牙,瞬间后移三百步,站定后,那道只弱去三四分气势的凌厉剑气再度射去,文士再咦了一声,默念口诀,原本辉煌金灿如真统仙器的黄金宝幡腾出一阵腥臭黄烟,将剑气笼罩住,一白一黄纠缠厮杀,好不容易才将剑气消弭干净,文士心中纳闷:“这伙莽撞修士当真是北唐雷符剑宗弟子不成,剑气霸气如斯,后生可畏。”

文士收起宝幡黄烟,立于空中,衣袖飘飘,哪有半分歪道旁门修士的龌龊,分明是位流觞吟诗的骚客,一脸和善笑道:“东阴山待客不周,是宰相宗徐某人的不是。”

王蕉轻声道:“玄牝宗徐左道。”

陈青牛则出声道:“哪里哪里,是韩桂芳叨扰贵宗,徐护法莫要怪罪才是。”

文士模样的徐左道洒脱笑道:“韩公子言重,宰相宗只是山中宰相,哪比得汝父两朝国师的气魄。韩公子尽管在东阴山御剑,若非听说有急事,徐某还要邀请公子喝上两杯浊酒,班门弄斧与公子论一论剑道,今日一别,不知何时再会,甚是可惜。”

陈青牛貌似那不入流的骄横纨绔,被一夸便飘飘然,毫无城府道:“韩桂芳会在凤州呆上一旬时日,徐护法有暇可去清凉宗找我。”

徐左道轻轻点头。

一场纠葛,看似就要暂时平息。

谁知黄东来又生出事端,指了指徐左道身侧眼神阴沉的周牙,冷笑道:“这家伙,得吃本座一剑,或者自行将双眼剐去。”

周牙脸色难堪,望向在宰相宗内地位崇高的徐左道,这位与玄牝宗渊源极深的大修士隐忍功夫一流,朝周牙微微摇头,望向黄东来笑道:“剑仙海量,莫要跟顽劣后辈计较才是。”

黄东来冷声道:“本座偏要计较,你这口蜜腹剑的家伙能奈我何?可有信心替他再挡下一剑?”

徐左道在自家地盘上步步退让,本就是破天荒的举止,被黄东来一而再再而三的激将,泥菩萨还有三分火气,何况是手腕心机素来歹毒的徐左道,拉下脸沉声道:“这位剑仙,当真要与宰相宗过不去?”

黄东来嫣然一笑,点头道:“是呀,说了要将宰相宗开膛破肚,可不是玩笑。”

陈青牛认命了。

宁得罪整座东阴山,不得罪剑胚师叔。惹恼了东阴山八百修士,大不了打不过就让王蕉御剑逃离,被师叔记恨上了,可是逃都逃不掉。我的QT房间开通了!烽火戏诸侯官方QT房间号[1655]

第四十四章 父子上阵

徐左道终于彻底撕破脸皮,八宝招魂幡一挥,冷声道:“不过三名初品剑子,一位撑死了一品武夫,就敢在东阴山撒泼,活不耐烦了,本护法擒下你们,管你们是雷符剑宗还是清凉宗,待宗内弟子玩腻了你们,就用来祭幡。”

黄东来唯恐天下不乱,娇颜嬉笑道:“来呀来呀。”

御剑的黄东来的确是极动人的女子。

一笑竟有倾城姿。

周牙眼睛都直了,咽了一下口水,脑中浮现这俏娘子剑子在床上露出羊脂美玉身躯婉转呻吟的美妙场景。

一名上身赤裸的中年男子浮现空中,燕颔虎须豹头环眼,肌肉如铁块,盯着黄东来猖狂大笑道:“小娃儿贼不知死活,竟敢要刺我儿一剑,老夫这就将你捆入洞府,教你尝一尝被胯下利剑刺穿的滋味。”

周牙见到这名男子出现后,心神大定,立即恢复指点江山的架势,放声笑道:“爹,瞧这妞儿双腿紧闭无缝的娇嫩模样,多半是个未经人事的雏儿,等你开了苞,记得打赏给孩儿享用。”

袒胸露乳姿态肆意的男子双拳重重捶胸,哈哈道:“好说,上阵父子兵,正是此理。”

这一次不等黄东来发话,趁着东拉西扯偷偷引气充沛的陈青牛就再度御剑,双手使“炸雷”剑势,娴熟无比,声势惊人,直逼那周牙父亲。

“雕虫小技。”

豹头结实男子纵声一笑,向前虚空冲出百步,迎向两道剑气,竟直接伸手拉扯住,暴喝一声,猛然发力,一下将剑气捏碎。

无视虎口裂开渗出血丝,男子如一头蛮牛冲向陈青牛,边跑边喊道:“有点意思,今日老夫便开恩双手生裂了你这小剑子,免去你被宗内数百龙阳好的弟子蹂躏之苦。”

十二野马奔槽。

陈青牛怡然不惧这蛮牛的悍然冲势,锤仙拳对上。

轰然巨响。

陈青牛随脚下斗魁剑大退五十步,那状如巨猿的野人却只是身形一晃,嘶哑狰狞笑道:“瞧不出,小子除了会使两手花俏剑术,还是三品武夫,甚好甚好,老夫改主意了,先不将你撕裂两半,将你与那女娃儿一同掳掠回洞……”

不等这位宰相宗副宗主将话说完,眼前一暗,心知不妙,他一拳轰出,想将横空出世的敌人砸飞出去,不料手心一阵刺骨疼痛,大骇之下,他急速后撤,低头一看,蒲扇大小的手心被刺了一个大血洞,运了法门,试图疗伤,却惊觉手心伤势非但没有好转迹象,反而愈来愈扩大,他忍不住呀呀怒吼,抬头瞠目望向眼前所站的那位黑袍女人,雄壮异常,身高体重皆丝毫不逊他,手持一根漆黑短矛,神情呆板。

徐左道挥舞招魂幡,阴风习习,一时间黄烟如涛铺天盖地,朝陈青牛翻滚袭去。

一名最受轻视的目盲女子御剑挡在期间,捏诀,轻轻一弹,漫天黄烟如雪曝日,消融大半。

徐左道修道四百余年,头一回遇见这等咄咄怪事,不肯罢休,加大摇晃招魂幡力道,黄烟更浓,整片天空腥臭无比,奔向那古怪女子。

她左手轻轻画半圆,空中浮现气势犹胜阴魂黄烟的璀璨金光,隶书古字,一幅浩然正气的道家符箓图,凭空出现,由无数厉鬼冤魂炼就的黄烟再度无功而返,大半被毁。

徐左道再不敢舞动招魂幡,这幡中浓稠黄烟淡去几分,让他心疼不已,被女子轻描淡写两下,幡内十万余鬼魂便少去十之二三。

她淡然问道:“徐粱,可曾记得三百年前当阳峰上,被人一剑穿心两剑削去四肢的滋味。”

真名徐粱的徐左道脸色苍白,三百年前,他还只是一名习练旁门的小散修,参与了一场数百人围攻一名龙象大境高手的战役,原本他只是想浑水摸鱼,偷捡一些修士死后无主的道件,哪料到那高手道行通天,一口气就将数百修士屠杀干净,只剩二十个不曾出手光顾捡漏的狡猾修士,她对这类修士并未痛下杀手,只是悉数一剑刺透心脏,砍去四肢,徐左道正在此列,生不如死,只能在当阳峰上等死,后来玄牝教副掌教率人前来收尸,拣选一些魂魄未散尽的男修士用作双修,徐左道侥幸被选中,得以存活下来,补全心脏,续了四肢,在玄牝教费尽心思,加上几次大机缘,终于获得副掌教青眼,收为义子,终于脱了被纯粹当成一头种猪的耻辱境地,然后平步青云,一杆招魂幡胡作非为大杀四方,两百年前在宰相宗搏了一个大护法的位置,只是每当记起那女修,徐左道都手颤不止,三百年不知做了多少噩梦。

今日听到这瞎女道破痛处,徐左道气势荡然无存,轻声问道:“你也参加了当阳峰一战?”

她却没有作答。

徐左道告诉自己已不再是三百年前碌碌无名的小卒,是玄牝教副掌教数十名义子中的一员,是宰相宗名列前茅的大修士,被目盲女子挖出尘封心底的耻辱,徐左道扬起招魂幡,阴笑道:“那就更饶你不得,你虽姿色平平,可本护法还真不曾玩弄过瞎子,今日就破破戒。”

徐左道顾不得文士清雅风范,大喝一声:“来啊,东阴山五百弟子听令,列黄泉大阵!”

声响回荡东阴山,久久不散。

东阴山宰相宗倾巢出动,能御物和腾云的都跃上空中,道行弱的便在山中摇旗呐喊,地上的虾兵蟹将加上天上的武夫修士,叠加起来,一时间气势如虹。

陈青牛来到王蕉身后,问道:“你不是说两百弟子吗?”

王蕉轻淡道:“那是我第七次转世的事情。两三百年过去,喽啰多些,也不奇怪。”

陈青牛大怒,却不敢表露出来,嘀咕一声姣饺。王蕉在莲花宫摘星阁内每次将这位客卿掌控玩弄于鼓掌,都会听到一个姣饺,只是以她丰富阅历,也不知晓这姣饺是啥东西,拉不下脸皮去询问,只能放在心中,时不时就会被挠一下,对她这谪仙人感觉甚是奇怪。陈青牛在粉门青楼长大,多的是见识伺候一些走南闯北的嫖客,粗言糙语,方言繁多,骂街喷人是陈青牛拿手好戏,王蕉确定这姣饺肯定不是个夸人的词汇。她冷哼一声,负手而立,打定主意不再插手这一趟剑胚惹出来的乌烟瘴气。

王蕉袖手旁观,黄东来更狠,御剑拔高百丈,懒散喊道:“喂,马屁精,屠光这宰相宗,就当替天行道。”

陈青牛扯了扯王蕉袖口,脸色难堪轻声道:“王蕉,整整物千修士,师叔摆明了要不仗义的隔岸观火,可你身为堂堂谪仙,总不能眼见着让我跟谢石矶两人一个一个收拾过去吧,就是五百头牲口伸长脖子让我杀,这当国剑都要起皱子。何况光是那头裸露上身的牲口,就够我吃一壶,要不咱们,撤?”

王蕉气定神闲道:“要撤你撤,要打你打。”我的QT房间开通了!烽火戏诸侯官方QT房间号[1655]

第四十五章 乱局

陈青牛恨不得一巴掌扇过去,扇谪仙的脸不敢,扇一扇那经过多年观察挺翘圆滚的小臀部还是可以的,不过今天爷先忍了,朝谢石矶吩咐道:“擒贼先擒王,咱们一人一个,先把头头拿下。”

“遵。”

谢石矶轻声道。

手中短矛舒展,一丈破仙枪露出绝世锋芒,配合她那身段体魄,连那挨了一矛的宰相宗副宗主也一阵心虚。

陈青牛施展开经过王蕉推演改良的《黑鲸吞水术》,双臂黑烟缭绕,双目一赤一黄,熠熠生辉。驾驭当国剑冲向手持招魂幡的徐左道,一手鲸吞术,一手剑气,朝徐左道劈头盖脸丢去。徐左道不愧是修道将近半千年的大修士,资质根骨平平,但机缘不俗,分别孕育出头顶一枚元婴,腹内一颗丹神,与招魂幡灵犀相通,不再过多藏掖,霎时间无数颗骷髅头堆砌而成的黄烟扑向陈青牛,与鲸吞术黑烟,白色剑芒,交织一起,撞击轰鸣声不绝于耳,陈青牛堪堪剑匠修为,却是打持久战的好汉,最不畏伤痛,招招要与徐左道同归于尽,偶有阴魂冲破剑气,却无法近身,陈青牛嘴中含着一颗火龙骊珠,至纯至阳,天生克制阴秽,徐左道不怒反笑,算计着稍后动用车轮战将这小子累死后,定要好好搜寻一番,指不定就收获丰厚。

那边,谢石矶大杀四方。

黑袍破碎,露出一身夔甲。

副宗主身上多出了十几处止不住血的窟窿,论武道修为,两人相差不多,他甚至还要高出一线,只是扛不住谢石矶一身至宝,破仙枪伤人极深,夔甲护体极佳,加上十二朵红莲业火环绕其身,将那擅长近战搏杀的副宗主给气得吐血。

“启阵。”

徐左道喊道。

天上一百多修士站定位置,构成一个略显凌乱粗糙的大阵,伺机而动。

宰相宗号称五百修士,只是能够羽气御风登堂入室的才四分之一,但这等规模,在灵州境内,实属顶尖的大派。

黄东来干脆坐在大圣遗音之上,晃着脚丫,一脸狡黠道:“来求我呀,来求我呀,多喊几声剑仙师叔才救你,哼哼。当年借你大圣遗音,坐上客卿宝座后,胆敢八年时间都不炖一壶肉汤来报答本座,这次要你吃点小苦头。”

陈青牛苦不堪言,不怕玩命,可对方似乎存了调戏心思。他御剑需要换息,不能一气呵成,远达不到行云流水一万里的剑子层次,这徐左道也狡猾,只打算用黄烟鬼雾围困住他,那大阵又缓缓启动,矛头所指似乎就是自己,身为莲花奴却难以琢磨的王蕉不悲不喜站在原地,头顶师叔黄东来只差没有一边吃炖肉一边看戏,陈青牛一咬牙,御剑飞速下坠,既然天上斗殴没优势,就不追求狗屁高人风范,去地面上大伙儿一块驴打滚便是。

徐左道却不阻拦陈青牛身形,阴阴一笑。

不等陈青牛双脚落地,号称黄泉的大阵磨合后终于启动,天上地下,万箭齐发一般,十八般兵器外加剑气刀光,构成一道天罗地网,一股脑喷涌向陈青牛。

阵法,本就追求聚气藏机,阵势愈大,整合愈难,但威力自然递增,宰相宗号称五百弟子,参与黄泉大阵的其实不过二分之一,但两三百人阵法,在一国之内,已然是骇人听闻的大阵,如此巨大规模,基本上都是中小门派的压轴大阵,专门用作对阵死敌。

王蕉微微动容。

谢石矶圆眼愤睁,黝黑脸庞露出一抹怒意,破仙枪顿时生出一道道微小紫雷,红莲业火爆炸开去,一枪便把那措手不及的副宗主当胸刺投,谢石矶一挑枪,竟将那悍勇冠绝东阴山的莽夫修士挑在空中,迅猛拔出,不给那副宗主喘息机会,一枪再刺入,如此往复,把一个八尺大汉刺成出无数个窟窿,一身血肉模糊,再无起初赤裸上身横空出世的派头,谢石矶仍不罢休,一枪比一枪快如闪电,一枪比一枪势如千钧,世间顶尖武夫,号称金刚不败,五脏六腑坚如金石,只是那根黑枪名称破仙,枪头在极寒冰渊中浸泡百年,枪身更蕴含数道天雷,一枪刺透,便是金石,也要摧破碎裂。

周牙不知悲戚喊了多少声爹,却于事无补,他老爹的下场惨绝人寰,眨眼间被捅百余枪。

这边尘埃落定,那边陈青牛见身陷死地,惨然一笑,自交战起便不曾望过王蕉和黄东来半眼,嘿嘿道:“王八驴秋秋的,老子的压箱本领这么快就被逼出来,江湖果然险恶啊。这就怪不得陈爷在这里玩一票大的了。”

只见陈青牛金鸡独立,足尖轻轻一点。

脚下出现一朵紫金宝莲花苞,舒展,继而怒放。

然后第二朵,十朵,百朵,千朵,万朵,朵朵相连,华美壮丽铺散开来。

漫天莲花,无边无际。

一切道法,兵器,妖术,一触莲花即消弭。

修士魂魄也是如此,身躯反而丝毫不损,画面诡异。

莲花布满整座东阴山,刹那间,除去心思活泛些的高深修士,早早弃阵亡命狂奔远遁数百里,道行不济的两百多位力弱修士悉数魂飞魄散尸骨不存。

谢石矶将副宗主击碎元神后,因为身居同一脉红莲业火,紫金宝莲对她并无伤害,王蕉和黄东来身为剑道至高的陆地剑仙,虽是初品,却也足够抵挡下宝莲威势,两女御剑而立,王蕉面无表情,黄东来神情复杂,几分惊讶,几分怒意,还有一丝不可察觉的悔意。

市井出身误入仙家一路坎坷的陈青牛不怕死,但也最怕死。

故而下山前不惜以一朵紫金宝莲凋谢的代价,在体内储藏下一分足够匹敌莲花峰气运的紫气,本来是用作缓慢喂食体内八龙,或者在必死之境才来个一鸣惊人逆转乾坤,没料到才出青峨山短短两三日,就给逼出来。

陈青牛气机由极盛转为极衰,七窍渗出黑血。

盘膝悬在空中,那本被他吞下的集兵道两家大成的《白帝阴符经》早就融为一体,似乎被炼狱一般的东阴山牵动,陈青牛偶有所悟,抓住一丝灵犀,便入定开来。

“兵者,国之凶器。圣人所慎,吾之臂膀。”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吾若自强,天地圣人皆可为刍狗。”

“无为,事事可为。道可不可道,吾来道便是道。”

宰相宗数百武夫闲散魂魄,东阴山式微气运丝丝缕缕,尽数流淌进入陈青牛灵台。

王蕉叹息一声:“天生人屠。”

一直隔岸观火的黄东来站起身,毅然持剑离去。

陈青牛头一回身陷如此玄妙境,犹如骚客品茗老饕尝馐,深陷其中不可自拔。不计后果按照《黑鲸吞水术》疯狂汲取英魂和气运,寻常修士,饱餐如此英魂兴许尚能承受,但气运这东西,却是最为双刃剑,再者也绝非一部《黑鲸吞水》就能吸纳,哪怕是《黑鲸吞日经》也做不到,只有类似陈青牛这种身居八部天龙的怪胎,才可以大门洞开一般,肆无忌惮,不怕沾染因果立即就遭到反噬,因为八龙会消化种种福祸,只是这些都与陈青牛完全无关,好处不是没有,与强敌同归于尽还是有望的,除此之外,陈青牛就捞不到半点实质性益处,殚精竭虑伺候着那位比琉璃坊最大牌大爷还娇贵的狗-娘养仙器。

王蕉在陈青牛身后落定,轻声道:“过犹不及,收手吧。”

陈青牛不加理会。

王蕉皱眉道:“其一,你身体气机一缩一涨,很有可能承受不住。其二,再不走,观音座可能会追查此事,你偷窃莲花峰仙脉一事,很难遮盖。”

陈青牛吞纳动作不停,睁开眼睛冷笑道:“生死无需谪仙劳心。嘿,想来谪仙这九世,都不曾饿过。”

王蕉皱眉更紧。

谢石矶木然站在陈青牛身侧,对王蕉竟有了一丝敌意。

陈青牛脸色苍白道:“石矶,去峰上宰相宗洞府内把能值钱的东西能带走的都带走,寻辆马车,咱们乘车前往凉州。一辆马车装不下,再弄一辆。对了,别光拣选道件,黄金玉器也捎上一些,到了凉州我有用处。”

谢石矶背着一个布袋半个时辰后歉意道:“一会儿功夫,宗内收藏就被偷偷潜返的一些修士抢夺一空,被我杀了几名,才收集到一些。马车已经准备妥当。”

陈青牛踉跄起身,一挥手洒脱道:“设身处地思量,若是我,拼着命也会回来顺手牵羊一番的,走,上了马车,你再将行囊打开,见识一下都搜刮到那些宝贝。宰相宗身为灵州数十个修真门派的班头,太差的东西应该不入法眼。”

陈青牛跟着谢石矶前往宰相宗建在峰顶的殿阁外面,一条通往山脚的青石板道路宽敞平整,竟可容纳两架马车并驾齐驱,悬朱玉牌匾,蹲两尊石狮,与世俗王公府邸无二,果然是山中宰相,这一路尸体遍地,陈青牛与谢石矶俱是眼神漠然,马匹是万中挑一的良骢,精壮矫健,胸廓深长,比起盛名朱雀的青州军马还要好上一大截,陈青牛坐上马车前转头见王蕉尾随身后,笑了笑道:“谪仙,不趁此乱局前去龙虎山?”

王蕉握紧角鲤,默不作声,转身便走。我的QT房间开通了!烽火戏诸侯官方QT房间号[1655]

第四十六章 骑马游灵州

陈青牛也不意外,坐进车厢,口吐黑血,捂住嘴巴道:“石矶,马车缓些。”

谢石矶轻轻将行囊摊开在陈青牛脚下,柔声道:“奴婢省的。”

出了车厢,不知从何处裹来一身崭新黑袍子的谢石矶牵起缰绳,马车慢驶下山。

陈青牛闭上眼睛,双手捏诀,盘膝而坐。

二十条奇正经脉,四百零四气穴,翻江倒海。

陈青牛现在的情况就是,体内沉睡着一头猛虎,却不知死活大肆吞纳魂魄气运,犹如引来另一头猛虎,使得两虎相斗,城门失火殃及池鱼,陈青牛就是这条在巨浪中死去活来的池鱼。陈青牛能做的就是咬牙忍住诸多痛不堪言的遭罪,慢慢等桀骜难驯的八部天龙将外来者吸收干净。这一次,陈青牛即便是三品武夫体格,也觉得远比十六年蛰龙刺目和猿洞温泉灼烧全身之痛来得难熬,几次都要昏厥过去,都被他死扛下来。

修道遭罪至此,也不多见。

马车驶出东阴山地界,一路上遇见几名运气不佳的修士,都被杀机重重的谢石矶直接一枪捅死。大概是上梁不正下梁歪,陈青牛敛财有道,谢石矶投其所好,从修士身上搜出了两三本不入流秘籍,叠放在身边,只等陈青牛决定是丢是留。

马车通畅驶出灵州,陈青牛才勉强能够压住体内淆乱疯窜的气机,开口道:“王蕉没有跟上?”

小心驾车的谢石矶点头道:“没有。”

陈青牛苦笑道:“也好。”

犹豫了一下,他一边伸手拨弄摊开行囊内的道件财物,一边问道:“黄东来去作甚了?”

谢石矶冰冷道:“不知。”

陈青牛脸色平静,不再操心,她要杀人比别人杀她容易千万倍。眼见行囊内的两本宰相宗秘法典籍,一串招魂铃,一座小巧青铜鼎炉,一柄青玉短剑,还有几座纯金打造的佛像,加上一些零散的玉器,琳琅满目,陈青牛心情不禁转好,如今陈青牛眼光挑剔,不再是得了一册《太上摄剑咒》便欣喜若狂的门外汉,两本秘籍一本叫《豹房术》,讲解不下二十种采阴补阳的下品外道术法,例如食乳对炉,将女子作鼎,天葵为药。再如取胞衣造紫河车,炼尿为秋石,食己精为还元。更有一种,用五金九石炼制成丸,令妇人服下十月后诞下肉块,采而服之,此类偏门不胜枚举,看得陈青牛大开眼界,才知道《黑鲸吞水术》并不算最歹毒阴狠的旁门道法。

剩下一本是《勾点乾汞灵砂诀》,是道家丹鼎派一门小众炼丹法,比起《豹房术》正统太多。招魂铃造工精致,独具匠心,九颗铃铛分别由九种龙子的尸骨雕成,摇晃起来,并无声响,却能蛊惑魂魄,是赶尸的名-器,可算道件里头的上品,那青铜鼎炉篆刻有“乌兔”二字,正好以后用来研习《勾点乾汞灵砂诀》。

至于四座一臂高的纯金佛像,两尊密宗明妃,金刚亥母,一面二臂三眼,面呈红色,她是胜乐金刚的明妃,另一尊金刚露漩,还有两尊度母,陈青牛因为对四大魔统之一的大日密宗尤为好奇,所以对明妃度母都有粗略了解,在莲花宫内经常拿无上瑜伽这类话题“调戏”王蕉,抱起一尊如来顶髻度母,仔细观摩,见她结印似乎与正统不符,端详许久,敲敲打打,也没摸准门道,陈青牛本能问道:“王蕉,此处何解?”

陈青牛将度母佛像放回行囊,车厢装饰奢华,铺有一块绘敦煌飞仙手织地毯,陈青牛躺在上面,大字型舒展身体,轻笑道:“妓女无情,士子无义,谪仙人也不过如此。”

继而想到师叔黄东来,陈青牛闭上眼睛,嘀咕一声:“狗日的陆地剑仙。”

谢石矶先将那几本秘籍塞入车厢,轻声道:“主人,灵州老骥城到了,可要进城,还是继续赶路?”

陈青牛点头道:“入城,需要置办一些衣物。先去换些银两。”

两马神骏,谢石矶虽是女子,却比寻常马夫气壮百倍,城门守卫根本不敢阻拦,马车长驱直入老骥城。

老骥城极大,半百万的繁密人口,汇聚三教九流,街道上人山人海,是凉州城少有的热闹景象。

陈青牛让谢石矶找了家小号当铺,贱卖了一枚冰油青翡翠镯子,得了一叠银票,两千两整,看油滑老道当铺老板如何都遮掩不住的窃喜,陈青牛就知道价格还能再翻一番,只是懒得斤斤计较,如果真要讨个公道价格,去大当铺更合适,只是大当铺眼线多,平白无故多了件俏物,难免要被当做肥羊,暗中刨根追底,陈青牛只想寻一处安静地方歇息几天,把身子养好,在一个大绸缎庄挑了三套上等衣裳,花去一百多两,店主听口音是外地人,欺生,陈青牛估摸着又被宰了不少冤枉钱,黄昏时分,在一家相对偏远闹市的招福客栈住下,是位女掌柜,少妇年岁,生得胸丰腰细臀圆,尤其是胸前双峰,鼓囊沉淀,风景旖旎,难怪客栈地段奇差还能维持经营,陈青牛脱去那身玉袍子,嫌晦气,让客栈准备了一桶热水,浸泡半个时辰,终于略微缓过气,再换上一身新衣服,紫金冠早在过城门时就在车厢摘去,谢石矶一直守在门口,身高九尺,进门都要低下头。

陈青牛不打算下楼进食,宰相宗搜刮来的东西太重,得放在房中,陈青牛可不希望拿一朵紫金宝莲换来的战利品被蟊贼给摸走,光是四座实心纯金佛像,就重达三百余斤,真要兜售出去,且不论巧夺天工的手艺,就是三千两黄金,市井人家一年乱七八糟的开销加起来不过二十来两银子。

陈青牛做小厮时最爱做的事情就是将一枚一枚铜钱藏进青砖下的布袋里,夜深人静再翻出来,一枚一枚清点,典型市井草民心态,现在他除了脑子里的财富,手上有四座纯金佛像,这个最安稳,不好窃取,也最不值钱,一本《豹房术》目前排不上用场,那本《勾点乾汞灵砂诀》倒是讲解一门速成的炼丹术,刚好有青铜鼎“乌兔”。

九子招魂铃对付兵家将种因机缘演化而成的金银甲僵尸很有用处,青玉短剑终于被陈青牛摸索出玄妙,被月光照射下,剑身晶莹剔透,犹如凝脂玉桨,缓缓流动,里头竟有三尾白鲤鱼模样的灵物,轻快游曳,可惜无所不知的王谪仙不在身边,不能说出个名堂。谢石矶后面杀人越货而来的几本秘籍都是修士界的路摊货,在宰相宗还算有点紧俏,对现阶段陈青牛来说形同鸡肋,弃之可惜,嚼之无味,剩下还有一对青铜错金独角瑞兽貔貅,这个与明妃度母佛像一样,都是饰品,并非道件。还有一对天然冰糯种龙凤镯,比起先前换了三千两银子的冰油青翡翠镯子,卖相更佳,皇宫大内藏品级别的好东西。

谢石矶站在房中,看着这位年轻主子坐在床上左摸一下右拿一下,一件件都爱不释手,嘴角微笑。

敲门声响起。

观察气机流动,只是那妖娆寡妇掌柜六七岁的儿子,小孩长得俊俏灵气,男孩女相,惹人喜爱,想来他父亲生前也是位美男子,所幸这小娃不曾被喜爱娈童的权贵瞧见。谢石矶等陈青牛收好行囊,走去开门,小名蝈蝈的孩童双手吃力提着个大食盒,里头都是招福客栈的拿手菜肴,远近闻名,光靠老板娘姿色招徕新鲜客不难,想要回头客,还得靠勾住胃口才行,客栈内的酱牛肉和烤鸭堪称老骥城双绝,谢石矶接过食盒,放在桌上,见孩童一脸好奇望向坐在床沿的主子,不肯出门,谢石矶刚要出声赶人,陈青牛摆摆手制止,走到桌前,不用筷子,双指夹了一块酱牛肉入嘴,香,真香,心情大好,陈青牛看了看一直欲言又止的俊秀孩童,笑问道:“想说就说吧,童言无忌。”

孩童使劲摇头,跑出这间招福客栈天字号房间。陈青牛却知道他只是出了房间,在走廊里蹲着天人交战。陈青牛招呼谢石矶坐下,将食盒内的饭菜都云卷风涌一干二净,满足了口舌,这才喊道:“进来拿走食盒。”

孩童怯生生略带着希冀小跑进来,捧着食盒,见陈青牛这位客栈大主顾似乎不像难说话的公子哥,轻轻道:“公子,蝈蝈能去摸一摸你的骏马吗?只是摸一下,不骑。娘亲说那是上等青骢,整座灵州城都难以找到第三匹。”

陈青牛笑道:“小孩还会夹枪带棒偷拍马屁了。”

蝈蝈慌张摇头道:“娘亲说过夹枪带棒不是好听的词,蝈蝈可不敢对公子不敬。”

瞎用成语的陈青牛脸皮厚,看不出脸红,谢石矶轻轻一笑,陈青牛似乎想起自己年幼时的诸多心愿,其中就有一个骑高头大马游凉州,会心一笑,对谢石矶吩咐道:“你在房内呆着,我出去走走。”

谢石矶点头道:“省的。”

陈青牛先将当国剑挎在腰间,偷偷从行囊中抽出青玉短剑,藏在袖内,那世面不多的蝈蝈见挎剑后的陈青牛,只觉得这公子英姿勃勃,气宇轩昂,又是一阵孩子气的羡慕崇拜,陈青牛收拾妥当,道:“走,看马去。”

客栈老板娘眼毒识货,一眼就看出那两匹青骢是万一挑一的神骏,不敢怠慢,吩咐一名下人专门在马厩那边守着,生怕出了纰漏,没从那对富贵主仆身上赚出银两,还要赔掉半座客栈。那下人见着陈青牛,扯开嗓子吆喝一声陈大公子,陈青牛知道不成文的规矩,掏出一块碎银丢过去,那下人两眼放光,偷偷掂量一下,乖乖,发大发了,才唤一声便得了半两银子,回家后黄脸婆娘还不得高兴死,指不定她一开心,还能用小嘴儿伺候犒劳一下自己,这中年男子顿时挤出一脸谄媚灿烂的谦卑笑脸。蝈蝈将食盒放回,就一路飞奔到马厩,踮起脚跟站在马厩围栏外,睁大眼睛望着厩内两匹罕见骏马,目不转睛。

得了一笔横财的下人嘴甜,啧啧称奇道:“陈大公子,你这马可真稀奇,对一般马草一眼不看,后来换上精粮,它们才吃上几口。果真是大富大贵人家出来的牲口,比起咱们人还要精贵。”

蝈蝈伸手去摸马头,青骢打了一个响鼻,竟要咬孩子一口。这凶狠一口下去,还不得咬断蝈蝈的整只手腕。

陈青牛冷哼一声。

两匹青骢同时惊恐倒退数步,焦躁不安,低下头颅。

那下人目瞪口呆,这就是传说中的驭马术吗?我的QT房间开通了!烽火戏诸侯官方QT房间号[1655]

第四十六章 骑马游灵州

陈青牛也不意外,坐进车厢,口吐黑血,捂住嘴巴道:“石矶,马车缓些。”

谢石矶轻轻将行囊摊开在陈青牛脚下,柔声道:“奴婢省的。”

出了车厢,不知从何处裹来一身崭新黑袍子的谢石矶牵起缰绳,马车慢驶下山。

陈青牛闭上眼睛,双手捏诀,盘膝而坐。

二十条奇正经脉百零四气穴,翻江倒海。

陈青牛现在的情况就是,体内沉睡着一头猛虎,却不知死活大肆吞纳魂魄气运,犹如引来另一头猛虎,使得两虎相斗,城门失火殃及池鱼,陈青牛就是这条在巨浪中死去活来的池鱼。陈青牛能做的就是咬牙忍住诸多痛不堪言的遭罪,慢慢等桀骜难驯的八部天龙将外来者吸收干净。这一次,陈青牛即便是三品武夫体格,也觉得远比十六年蛰龙刺目和猿洞温泉灼烧全身之痛来得难熬,几次都要昏厥过去,都被他死扛下来。

修道遭罪至此,也不多见。

马车驶出东阴山地界,一路上遇见几名运气不佳的修士,都被杀机重重的谢石矶直接一枪捅死。大概是上梁不正下梁歪,陈青牛敛财有道,谢石矶投其所好,从修士身上搜出了两三本不入流秘籍,叠放在身边,只等陈青牛决定是丢是留。

马车通畅驶出灵州,陈青牛才勉强能够压住体内淆乱疯窜的气机,开口道:“王蕉没有跟上?”

心驾车的谢石矶点头道:“没有。”

陈青牛苦笑道:“也好。”

犹豫了一下,他一边伸手拨弄摊开行囊内的道件财物,一边问道:“黄东来去作甚了?”

谢石矶冰冷道:“不知。”

陈青牛脸色平静,不再操心,她要杀人比别人杀她容易千万倍。眼见行囊内的两本宰相宗秘法典籍,一串招魂铃,一座巧青铜鼎炉,一柄青玉短剑,还有几座纯金打造的佛像,加上一些零散的玉器,琳琅满目,陈青牛心情不禁转好,如今陈青牛眼光挑剔,不再是得了一册《太上摄剑咒》便欣喜若狂的门外汉,两本秘籍一本叫《豹房术》,讲解不下二十种采阴补阳的下品外道术法,例如食乳对炉,将女子作鼎,天葵为药。再如取胞衣造紫河车,炼尿为秋石,食己精为还元。更有一种,用五金九石炼制成丸,令妇人服下十月后诞下肉块,采而服之,此类偏门不胜枚举,看得陈青牛大开眼界,才知道《黑鲸吞水术》并不算最歹毒阴狠的旁门道法。

剩下一勾点乾汞灵砂诀》,是道家丹鼎派一门众炼丹法,比起《豹房术》正统太多。招魂铃造工精致,独具匠心,九颗铃铛分别由九种龙子的尸骨雕成,摇晃起来,并无声响,却能蛊惑魂魄,是赶尸的名器,可算道件里头的上品,那青铜鼎炉篆刻有“乌兔”二字,正好以后用来研习《勾点乾汞灵砂诀》。

至于四座一臂高的纯金佛像,两尊密宗明妃,金刚亥母,一面二臂三眼,面呈红色,她是胜乐金刚的明妃,另一尊金刚露漩,还有两尊度母,陈青牛因为对四大魔统之一的大日密宗尤为好奇,所以对明妃度母都有粗略了解,在莲花宫内经常拿无上瑜伽这类话题“调戏”王蕉,抱起一尊如来顶髻度母,仔细观摩,见她结印似乎与正统不符,端详许久,敲敲打打,也没摸准门道,陈青牛本能问道:“王蕉,此处何解?”

陈青牛将度母佛像放回行囊,车厢装饰奢华,铺有一块绘敦煌飞仙手织地毯,陈青牛躺在上面,大字型舒展身体,轻笑道:“妓女无情,士子无义,谪仙人也不过如此。”

继而想到师叔黄东来,陈青牛闭上眼睛,嘀咕一声:“剑仙。”

谢石矶先将那几本秘籍塞入车厢,轻声道:“主人,灵州老骥城到了,可要进城,还是继续赶路?”

陈青牛点头道:“入城,需要置办一些衣物。先去换些银两。”

两马神骏,谢石矶虽是女子,却比寻常马夫气壮百倍,城门守卫根本不敢阻拦,马车长驱直入老骥城。

老骥城极大,半百万的繁密人口,汇聚三教九流,街道上人山人海,是凉州城少有的热闹景象。

陈青牛让谢石矶找了家号当铺,贱卖了一枚冰油青翡翠镯子,得了一叠银票,两千两整,看油滑老道当铺老板如何都遮掩不住的窃喜,陈青牛就知道价格还能再翻一番,只是懒得斤斤计较,如果真要讨个公道价格,去大当铺更合适,只是大当铺眼线多,平白无故多了件俏物,难免要被当做肥羊,暗中刨根追底,陈青牛只想寻一处安静地方歇息几天,把身子养好,在一个大绸缎庄挑了三套上等衣裳,花去一百多两,店主听口音是外地人,欺生,陈青牛估摸着又被宰了不少冤枉钱,黄昏时分,在一家相对偏远闹市的招福客栈住下,是位女掌柜,少*妇年岁,生得胸丰腰细臀圆,尤其是胸前双峰,鼓囊沉淀,风景旖旎,难怪客栈地段奇差还能维持经营,陈青牛脱去那身玉袍子,嫌晦气,让客栈准备了一桶热水,浸泡半个时辰,终于略微缓过气,再换上一身新衣服,紫金冠早在过城门时就在车厢摘去,谢石矶一直守在门口,身高九尺,进门都要低下头。

陈青牛不打算下楼进食,宰相宗搜刮来的东西太重,得放在房中,陈青牛可不希望拿一朵紫金宝莲换来的战利品被蟊贼给摸走,光是四座实心纯金佛像,就重达三百余斤,真要兜售出去,且不论巧夺天工的手艺,就是三千两黄金,市井人家一年乱七八糟的开销加起来不过二十来两银子。

陈青牛做厮时最爱做的事情就是将一枚一枚铜钱藏进青砖下的布袋里,夜深人静再翻出来,一枚一枚清点,典型市井草民心态,现在他除了脑子里的财富,手上有四座纯金佛像,这个最安稳,不好窃取,也最不值钱,一本《豹房术》目前排不上用场,那本《勾点乾汞灵砂诀》倒是讲解一门成的炼丹术,刚好有青铜鼎“乌兔”。

九子招魂铃对付兵家将种因机缘演化而成的金银甲僵尸很有用处,青玉短剑终于被陈青牛摸索出玄妙,被月光照射下,剑身晶莹剔透,犹如凝脂玉桨,缓缓流动,里头竟有三尾白鲤鱼模样的灵物,轻快游曳,可惜无所不知的王谪仙不在身边,不能说出个名堂。谢石矶后面杀人越货而来的几本秘籍都是修士界的路摊货,在宰相宗还算有点紧俏,对现阶段陈青牛来说形同鸡肋,弃之可惜,嚼之无味,剩下还有一对青铜错金独角瑞兽貔貅,这个与明妃度母佛像一样,都是饰品,并非道件。还有一对天然冰糯种龙凤镯,比起先前换了三千两银子的冰油青翡翠镯子,卖相更佳,皇宫大内藏品级别的好东西。

谢石矶站在房中,看着这位年轻主子坐在床上左摸一下右拿一下,一件件都爱不释手,嘴角微笑。

敲门声响起。

观察气机流动,只是那妖娆寡妇掌柜六七岁的儿子,孩长得俊俏灵气,男孩女相,惹人喜爱,想来他父亲生前也是位美男子,所幸这娃不曾被喜爱娈童的权贵瞧见。谢石矶等陈青牛收好行囊,走去开门,名蝈蝈的孩童双手吃力提着个大食盒,里头都是招福客栈的拿手菜肴,远近闻名,光靠老板娘姿色招徕新鲜客不难,想要回头客,还得靠勾住胃口才行,客栈内的酱牛肉和烤鸭堪称老骥城双绝,谢石矶接过食盒,放在桌上,见孩童一脸好奇望向坐在床沿的主子,不肯出门,谢石矶刚要出声赶人,陈青牛摆摆手制止,走到桌前,不用筷子,双指夹了一块酱牛肉入嘴,香,真香,心情大好,陈青牛看了看一直欲言又止的俊秀孩童,笑问道:“想说就说吧,童言无忌。”

孩童使劲摇头,跑出这间招福客栈天字号房间。陈青牛却知道他只是出了房间,在走廊里蹲着天人交战。陈青牛招呼谢石矶坐下,将食盒内的饭菜都云卷风涌一干二净,满足了口舌,这才喊道:“进来拿走食盒。”

孩童怯生生略带着希冀跑进来,捧着食盒,见陈青牛这位客栈大主顾似乎不像难说话的公子哥,轻轻道:“公子,蝈蝈能去摸一摸你的骏马吗?只是摸一下,不骑。娘亲说那是上等青骢,整座灵州城都难以找到第三匹。”

陈青牛笑道:“孩还会夹枪带棒偷*拍马屁了。”

蝈蝈慌张摇头道:“娘亲说过夹枪带棒不是好听的词,蝈蝈可不敢对公子不敬。”

瞎用成语的陈青牛脸皮厚,看不出脸红,谢石矶轻轻一笑,陈青牛似乎想起自己年幼时的诸多心愿,其中就有一个骑高头大马游凉州,会心一笑,对谢石矶吩咐道:“你在房内呆着,我出去走走。”

谢石矶点头道:“省的。”

陈青牛先将当国剑挎在腰间,偷偷从行囊中抽出青玉短剑,藏在袖内,那世面不多的蝈蝈见挎剑后的陈青牛,只觉得这公子英姿勃勃,气宇轩昂,又是一阵孩子气的羡慕崇拜,陈青牛收拾妥当,道:“走,看马去。”

客栈老板娘眼毒识货,一眼就看出那两匹青骢是万一挑一的神骏,不敢怠慢,吩咐一名下人专门在马厩那边守着,生怕出了纰漏,没从那对富贵主仆身上赚出银两,还要赔掉半座客栈。那下人见着陈青牛,扯开嗓子吆喝一声陈大公子,陈青牛知道不成文的规矩,掏出一块碎银丢过去,那下人两眼放光,偷偷掂量一下,乖乖,大了,才唤一声便得了半两银子,回家后黄脸婆娘还不得高兴死,指不定她一开心,还能用嘴儿伺候犒劳一下自己,这中年男子顿时挤出一脸谄媚灿烂的谦卑笑脸。蝈蝈将食盒放回,就一路飞奔到马厩,踮起脚跟站在马厩围栏外,睁大眼睛望着厩内两匹罕见骏马,目不转睛。

得了一笔横财的下人嘴甜,啧啧称奇道:“陈大公子,你这马可真稀奇,对一般马草一眼不看,后来换上精粮,它们才吃上几口。果真是大富大贵人家出来的牲口,比起咱们人还要精贵。”

蝈蝈伸手去摸马头,青骢打了一个响鼻,竟要咬孩子一口。这凶狠一口下去,还不得咬断蝈蝈的整只手腕。

陈青牛冷哼一声。

两匹青骢同时惊恐倒退数步,焦躁不安,低下头颅。

那下人目瞪口呆,这就是传说中的驭马术吗?

第四十七章 跃马河畔

差点失了手腕落下残疾的蝈蝈却一点不怕,依然一脸兴奋趴在围栏上。这对青骢颇有灵性,属于得了一缕仙缘的畜生,它们即便单独对上山野林涧的吊睛猛虎,也有胜算。隐约知道东阴山一战,眼前这位新主人就是罪魁祸首,有一股本能畏惧,故而哪怕百般不愿被一个孩童抚摸,也老老实实压下宰相宗沾染数十年的戾气,伸出头颅,由着蝈蝈伸手触碰。陈青牛问道:“蝈蝈,想不想骑上马?”

孩子啊了一声,脸蛋红扑扑。

陈青牛牵出一匹青骢,将蝈蝈托上马背,牵着缰绳,走向院门。

美妇掌柜恰巧经过院中,手中提着一盏与小蝈蝈一起劈竹筒削竹签、细心扎糊起的红鲤鱼灯,正门刚挂了一盏,这盏正准备挂在后院门上。

见到这副场景,一脸惊愕。

陈青牛望向那身材极好穿着却朴素的女子,笑道:“掌柜,今日是元宵节,听说老骥城花灯有名,就请小蝈蝈带个路,绝不给你添乱子便是。”

少妇施了一个万福后柔笑道:“谢过公子。”

出了院子,陈青牛跃上马背,将孩子护在怀中,蝈蝈兴奋喊道:“走喽。驾驾驾~”

美貌少妇将鲤鱼灯挂好,依着院门,望着一骑绝尘的青骢,眼中依稀泪光盈盈。

元宵节,老骥城灯火通明,士族庶民,一律在家门口挂灯,除此之外,城中有一条跃马河,名字生冷,风景却旖旎流媚,两岸青楼林立,数千只莺莺燕燕,争芳斗艳,今日更是各自心思层出不穷,所挂花灯尤为漂亮,蜚声王朝的灯船一艘艘流光溢彩,将一条跃马河装扮得恍若仙境,故有跃马灯彩甲天下的说法。老骥城曾是一批朱雀首批王朝元勋被皇帝杯酒释兵权后所建,皇帝心思再明显不过,你们这帮马上帮朕打天下的武夫打完了天下,就老老实实呆在老骥城内享福。

随后各代,便形成一个传统,将校被贬,或者养老,都愿意搬到老骥城来,久而久长,老骥城孕育出别城无法比肩的尚武风气,权贵人家的十岁少年敢杀人,二八少女不谙织绣熟挽弓,功勋子弟个个性烈如野马,城内每日都有血溅满地的冲突,百姓早已见怪不怪,何况有一位赏罚分明待民如子的城主,功勋豪门也不敢过分,大多摩擦都是世家与世家,豪族对豪族,如此一来,老骥城的男子多半英武,绝少有胭脂气重的无良纨绔,女子多巾帼不让须眉,许多灵州别城士族都愿意给性子弱的世子在老骥城找一位媳妇,能担当,临危不乱。

小蝈蝈身在老骥城市井底层,却也见多了街上鲜衣怒马的公子哥,听多了说书先生们关于跃马河的神奇传说,以及老骥城将军们的骁勇事迹,所以对骑马有种强烈的渴望,似乎骑上一匹壮马,便是大人,可以去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行侠仗义笑傲江湖。

陈青牛御剑蹩脚,马术一样生疏,不敢骑快,加上老骥城此时都在赏灯,熙熙攘攘,也骑不快,但蝈蝈却很知足,这小娃儿耳濡目染他娘亲的处事圆滑,嘴巧得很,一路上给外地来的陈公子说了很多老骥城趣事,例如城主沈刺是老骥城的头等高手,可扯尾倒拽壮牛,小蝈蝈自幼跟着娘亲读书识字,现在上了私塾,会用的词汇比陈青牛还要多,描绘起城主的时候一大串例如力拔山河的美誉,将沈城主说成长八尺余腰大十围容貌雄毅的英雄人物。

陈青牛是生平第一次欣赏元宵花灯,到了跃马河,瞧见河上灯船辉煌,两岸高楼艳丽,大开眼界,蝈蝈缩在陈青牛怀中,悄悄道:“公子,跃马河边上有一座叫上河图的青楼,很有名气。你可别跟我娘亲说是蝈蝈告诉你的。”

陈青牛下马,将马背让给蝈蝈一人,牵着缰绳抬头笑道:“你想不想去上河图看一看?”

蝈蝈吐了吐舌头道:“可不敢,娘亲会揍死我的。”

身后传来一阵惊呼尖叫,夹杂孩子哀嚎哭啼声。

原本拥挤的街道被剑劈开一般,朝两边潮水散去,空出一条道来,当头是一驾马车,双马扬蹄飞奔,应了横行霸道的说法,后头还有排列一线的四五辆马车,直冲向河边驻马观景的陈青牛和蝈蝈。

为首驾车的马夫目露凶光,非但不缓下高壮烈马,反而加速前行,竟有将陈青牛和马一同撞入跃马河的趋势。

蝈蝈惊恐,不顾自己安危,使出吃奶的力气试图将陈青牛推远。

陈青牛将他安稳在马背上,告诉这心善孩子趴在马背上什么都不要看。蝈蝈乖巧照做。然后陈青牛上前踏出几步,任由那两匹横冲直撞过来,两拳砸在马头上,当场击毙,价值百金、挟势如破竹之势而来的骏马在一大片倒抽冷气声中轰然倒地,那马夫一撞之下飞向陈青牛,被一脚踹中腹部,倒飞回去,恰好迎上车厢,将车厢外架撞碎,露出里头服饰豪奢的一男一女,这对年轻男女颇为镇定,底子不俗,乱局中稳坐泰山,对瘫软在地上碎末中的马夫正眼都不瞧,一个暴怒,一个有趣,眼神不同地望向当道而立的陈青牛。

后头几辆马车挤作一团,男子骂骂咧咧,女子呻吟抱怨,一同下车,要看是什么不长眼的东西敢大煞风景。

壮马美服的年轻男子刚到及冠之年,长相风雅,眉宇间怒容暴起,缓缓起身,死死盯住陈青牛,他身边女子流盼有神,一张美人鹅蛋脸,披一件雪貂雍容披肩,身材苗条,腰间却佩一把剑柄镶有一颗夜明珠的古剑。

一名声色犬马掏空身子的纨绔大冷天,摇一把鹅毛扇,对为首俊雅青年奸笑道:“小将军,这登徒子当街行刺郡主,按朱雀律可立即格杀。”

被称作小将军的青年嘴角冷笑,道:“既然如此,还不照做?”

那心甘做狗头军师的纨绔使了个眼神,随行的六七位矫健护卫泛着冷笑,将陈青牛堵住所有退路。

陈青牛朝那戴有郡主头衔的鹅蛋脸女子抱拳道:“在下出于自卫才不得以出手,望郡主明察。”

那女子刚想说话,小将军已经不耐烦道:“动手。”

陈青牛刚在东阴山用数百修士鲜血染红整整一座山峰,吸收了无数散乱武夫魂魄,以及宰相宗至阴的气运,尚未被八龙消化,正是气机最为暴戾的阶段,见那些护卫上前,一柄不出鞘的当国剑瞬间刺出几剑,点中这些六七品武夫实力的护卫各个死穴,与那骏马一般暴毙而亡,七窍流血,死相凄惨,本来存了看戏心思的游人一见死人,顿时尖叫着鸟兽散。小将军见此情景,脸色阴沉,依旧纹丝不动,那秋水长眸的年轻美人胆气尤为可贵,只是按住腰间长剑,并不惊慌。唯独那名出馊主意的狗头军师悄悄后撤,被陈青牛运转娴巧的《黑鲸吞水术》牵制,如宰相宗斩马刀修士一般无二地拖出圈子,飞向陈青牛,被单手握住脖子,来不及求饶,直接捏碎,然后被陈青牛随手丢进跃马河。

家世显赫如何,诡计多端如何。

在如今陈青牛眼中,不过是蝼蚁一般。

陈青牛察觉到当过河弃卒使唤的护卫死后,这批纨绔千金周边就出现数位三品武夫,和两名不俗练气士,一佛一道,将气机咬住自己。

陈青牛因为有蝈蝈在,想起原先与美妇掌柜的保证,轻声道:“此事就此打住,如何?”

小将军冷笑道:“天底下有这等好事?在跃马河畔杀了人,还能扬长而去,传出去,老骥城还不被笑掉大牙。”

那女子却是轻柔问道:“你可会驭剑?”

陈青牛笑道:“若会了,能息事宁人,那便会。”

女子身份尊贵,却不似周围纨绔那般蛮不讲理,叹气摇头道:“此事不是我一个老骥城客人能做主的。”

陈青牛转头瞧了瞧小蝈蝈,这娃儿因为担忧他,忍不住抬头瞧了一眼,结果落入小将军眼中,这位老骥城纨绔领头的天之骄子阴笑道:“你即使侥幸逃了,这孩子也注定难逃一死。”

“既然如此。”

陈青牛平静道:“那你们就给老子死干净了吧。”我的QT房间开通了!烽火戏诸侯官方QT房间号[1655]

第四十八章 清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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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国剑闪电祭出,常人不得见其光彩,顷刻间斩落一颗颗头颅,陈青牛运用《黑鲸吞水术》将那小将军卷入黑雾中,化作枯骨,单手成爪一缩,那高贵郡主被吸入怀中,陈青牛一只手握住她纤弱白嫩脖子,望向远处,一位身披黑袍的九尺女人,先在弹指间偷袭两名练气士,短矛削掉脑袋,被她近身,除非丹婴境上品的大修士,否则都如手无缚鸡之力的婴孩。其余三名肝胆俱裂的三品武夫,对上一位金刚不败的一品武夫,更是脆弱,一矛一个,搅烂心脏,立即尸解。

女子被抱在怀中,娇躯颤抖,楚楚可怜。

握住她脖子的手似乎下一刻就要轻轻一捏,轻而易举,将这只名贵花瓶摔烂。

“别杀我。”

她颤声道,泪流满面。

陈青牛逐渐加重五爪力道,却给了她出声的机会,在她耳畔问道:“理由?”

她灵气道:“我只是一个女子。”

陈青牛手上力道加重,那郡主一张俏脸涨红,呼吸困难。

她绝望哽咽道:“我能将今天的事情平息下去。”

陈青牛冷笑道:“你刚才不是说你只是一名老骥城的客人吗?”

她艰难抽泣道:“我是凉王最疼爱的女儿,朱雀十二王,除了掌握三十万燕州铁骑的燕王,就数我父王最为大权显贵。”

陈青牛微微减缓力道,与她对视,道:“说话算数?”

她拼命点头,大口喘息,一张樱桃小嘴,小舌微露,煞是媚惑。

陈青牛松开她,收回当国剑,缓缓道:“你走吧。”

她眼神复杂望了陈青牛一眼,返身跑开,找了一匹骏马,纵马飞奔。

陈青牛将青骢和蝈蝈交给谢石矶,见她满眼迷惑,笑道:“只是让她给我带路罢了,不杀绝,小蝈蝈和他娘亲就无法再在老骥城呆下去。”

谢石矶点头,“奴婢随后就到。”

陈青牛尾随那郡主而去,只是远远吊住。

她在一座朱门府邸下马,身形摇晃跑进府中,陈青牛跃入围墙,一口气杀去黑衣暗哨重甲护卫二十四名,循着女子气机,潜入一座小楼,来到书房,听到里头传来一阵争吵声。

男子声音沧桑沙哑,怒意深重,“安阳郡主,那贼子杀了我儿,此仇不报,教老夫如何去面对列祖列宗?郡主便是拿凉州龙骧将军一职来换,老夫也绝不肯答应。”

女子嗓音清脆,却很有威势,“白伏波,一点回旋余地都没有?”

男子怒极,一改白日对她的百般奉承,言辞决绝,“绝无可能。老夫这就去率两百健卒,追剿恶贼,定要将他尸体悬在城门之上。”

女子冷笑,“且不说本郡主身边三名护卫被他蝼蚁般踩死,那两位神仙道行如何,你一清二楚,也被他仆人轻松斩杀,白伏波,白大将军,你自个儿掂量掂量,要再带两百废物去送死,我绝不拦你。”

那位男子怒道:“府上两百私兵士卒不够,老夫身为副骠将军,与正骠将军是亲家,这就去借了那块掌握老骥城外左军大营一半兵符,两万大军披甲执锐,那恶贼手段再如何了得,抵挡得住?”

女子冷笑连连,大泼冷水,“方外之人,修为通天,即便杀不尽一座左军大营兵甲,要在万军丛中,斩落你白伏波首级,却是探囊取物。”

男子放声大笑,苍凉中带着狰狞,“老夫不惑之年才喜得贵子,如今年过花甲,我儿一死,白家香火断绝,那龙骧将军再尊贵,也是与我如浮云。嘿,我儿二十年来一直安安稳稳,怎的安阳郡主一到老骥城,我儿便惨遭横祸,莫不是安阳郡主以龙骧将军一位换我祖传剑谱是假,与那沈黑面勾搭成奸是真,果然好手段,好心机,不愧是凉王的种,老夫此生玩过女子千百,郡主的千金之躯,还真没尝过滋味,老夫先给那小贼半柱香时间存活人世,先好好在郡主身上泄泻火,老夫年纪大了,但男人对付女人,可不止那杆枪,一根手指,就能让郡主的守宫砂消失不见。”

女子身陷绝境,声调依旧冷漠,不肯示弱,显然对生于朱雀皇家的她来说,与将军武夫对峙,远比跃马河畔对待不可揣测的年轻修士来得娴熟镇定,“白伏波,你这匹夫想要被满门抄斩吗?!”

男子波阴笑,“怕?不怕,老夫回头就告诉凉王,安阳郡主被那恶贼凌辱致死,这才破坏军务规矩,不得不身披缟素,亲率两万大军与那凶贼血战。安阳郡主,仔细一瞧,你这小嘴还真诱人,等下让你也尝一尝长枪的味道,可惜老夫不能年轻二十岁,否则你这张粉嫩娇艳小嘴,还未必塞得进去,哇哈哈。来,高高在上的安阳郡主,是你自己脱,还是老夫帮你脱?你这双充满弹性美腿,我与我儿,可是头一眼见到,便想把玩整宿了。我儿一死,老夫就连他那份一起办了。”

女子一阵凄然沉默。

男子声音阴沉,“想咬牙自尽?想用这法子在老夫床上逃过一劫的小娘子多不胜数!”

敲门声响起。

正要撕开衣裳去饱览羊脂白玉风光的白伏波怒吼道:“滚远点。”

敲门声继续轻轻作响。

被暴怒和淫-欲冲昏头脑的白伏波一手制住安阳郡主,一手拿起那把出于谨慎时刻携带的长剑,往房门方向猛然投掷去,试图将那该死的仆役一剑刺死。

长剑离房门几尺处,猛然停下,悬在空中,静止不动,画面诡谲。

房门推开。

不是管家仆役,却是一名白伏波不认识的俊逸男子,眉眼含笑,提着一柄古剑,他伸出一根手指,轻轻一绕,白伏波的长剑便随之一绕。

那男子却不看惊骇的白伏波,朝安阳郡主笑道:“你看,我是会驭剑的。”

白伏波身材矮小干枯,估摸着是讨了房漂亮闺女,才生出那相貌堂堂的小将军,难怪安阳郡主二话不说就要咬舌,被这种老头玩弄,确实生不如死。白伏波手臂环住安阳郡主脖子,后退几步,他不曾想安阳郡主明面上只带了三名三品武夫保镖和两名玄奥练气士,暗中还有这眼前护卫,狠辣阴森道:“别过来,你再上前一步,我就掐死她!”

陈青牛立即踏前一步,摊摊手道:“咱可不是这郡主的马后卒,只是垂涎郡主美色的采花贼而已,从凉州一路追到灵州,好不容易抓住这个机会才敢露面。你要杀便杀,才死的美娇-娘,咱口味独到,就好这一口。只是咱素来喜欢自己杀,你若帮忙做了,可不会领情,本来见大家都是同道中人,能饶你一命,可如果失了机会亲自杀死这位郡主,可不敢保证将副骠将军剁成七八块,丢出去喂狗。”

白伏波听出陈青牛凉州口音,这番措辞虽然字字荒谬,在这个本就荒诞不羁的场景中,却很奇怪的合理万分,白伏波官场沉浮,心机深沉,当然不肯全信,狐疑冷笑道:“我如何信得你?”

陈青牛笑道:“简单,副骠将军推开窗户,先将士卒或者奴役喊来,然后给我腾出这房间,你去追杀你的杀子恶贼,两万大军,浩浩荡荡,加上喊上一些有交情的修士,神仙也逃不出白将军手心。至于我,保证事后留给白大将军一具温热尸体,若老将军也有我的癖好,那是最好,说到底也尝到了郡主千金娇躯的滋味,你我两全其美,如何?”

陈青牛只是将小楼周围暗哨杀尽,却留了一批甲胄之士,不是不想杀,只是来不及动手而已,只想一看到安阳郡主与府上主人狼狈为奸,就屠尽整座府邸。

白伏波犹豫了一下,觉得这项安排对己利大于弊,活命要紧,小心翼翼推开窗户,却不敢将后背留给会驭剑的“采花贼”,扯开嗓子喊道:“来人!召集全部人马。”

听到私卒一阵“得令”声,白伏波从未如此舒坦过。

很快,两百多唯有杂号将军才有权豢养的私卒聚集在楼下,兵甲枪戟,寒光闪闪,白伏波本身便是一位五品武夫,将始终不曾出声的安阳郡主狠狠推向那采花贼,他直接跃窗跳下,脑中念头便是率领部卒先将这来历不明的采花贼先碾成肉酱,他可没有玩弄尸体的癖好。

陈青牛毫不怜香惜玉,伸出带剑鞘的当国,抵住安阳郡主,隔开一段距离,另一手驭剑,飞出窗外,一剑将尚未坠地的副骠将军白伏波给刺出个透心凉。

安阳郡主亲眼所见这一切,她那颗被朱雀皇帝赞誉一声“此女若是男儿身可为宰相”的脑袋,一片空白。

见着主子被杀,私卒大震,刚要上楼报仇,一名九尺黑甲女子从天而降,长枪横扫,一片身躯血肉分离。

不需多时,小楼外便无一活口。

陈青牛来到窗口发话道:“去府中它处都走上一遭,见着锦衣玉服的,杀。寻常仆役婢女,敢喊出声的,杀。”

魔神一般的谢石矶持枪离去。

陈青牛挑了一张椅子坐下,给自己倒了一壶温茶,道:“清净了。”我的QT房间开通了!烽火戏诸侯官方QT房间号[1655]

第四十九章 机缘造化

半日经历抵得过半辈子跌宕的娇贵女子施了个万福,轻轻道:“安阳郡主朱真婴,见过公子,谢公子两次大恩。”

陈青牛喝着茶问道:“你爹便是凉王朱鸿嬴?”

她柔声道:“是。”

陈青牛微笑,继而大笑,最后差点笑出眼泪来。

安阳郡主朱真婴不知所以然,只敢站在原地,面对一位弹指杀人心思难测的神仙人物,虽瞧上去年轻,可谁知会不会是活了数百年的老怪物,偷偷斜眼望了一下那张大笑的清雅脸庞,朱真婴感觉古怪,震惊自己不是担忧生死,而是纠结于他的真实年龄。

陈青牛笑够了,一口将杯中茶喝光,道:“以前坊里来了位凉王府的末等管家,那气派,啧啧,就跟土皇帝差不多,比几位凉州杂号将军还要威风八面,那会儿,一个叫刘七的家伙就说他这辈子一定要做上大人物府上的管家,郡主殿下,知道原因吗?”

她摇头道:“不知。”

陈青牛笑道:“他说当了权贵世族的管家,就能嫖妓不付银子了,还是嫖青楼的红牌清伶,一次上俩,玩双燕齐飞,次次都是吃完抹净擦屁股走人,还有大批领班鱼头在后头弯腰喊着大人再来大人再来。”

她呆滞无言。

清伶,双飞燕,领班鱼头,这类下作东西,对凉王爱女来说,都是不可想象的,从他嘴中说出,却是无比自然,她听着貌似也不觉厌恶。

陈青牛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朱真婴,啧啧道:“你堂堂郡主,来灵州跟这龌龊将军谋图什么?听说是啥剑谱换一个龙骧将军的位置,听那老不修语气,这龙骧将军可非杂号,是真正执掌一方兵权的封疆大吏,土皇帝了,什么剑谱如此值钱?”

朱真婴坦诚笑道:“白伏波祖上有位剑仙出自一座仙府,得了一本玄妙剑谱,我自幼学剑,所以就打着父王的名号,故意抛出龙骧将军的诱饵,只是想确定白府到底有没有这样一部剑谱,可惜白伏波奸诈油滑,说话云里雾里,官腔十足,不肯透底。哼,龙骧将军执掌半州兵甲,岂是他这等尸位素餐之辈能够去坐的。给他坐,他也坐不稳,不出半年,就要被素来抱团的凉州本地将军阴死。”

陈青牛玩笑道:“郡主别舍近求远了,我手上就有一部上乘剑术,别说驭剑御剑,就是踏剑飞升,都有可能。除此之外,道家丹鼎吐纳,也有两本,呃,连阴阳双修都有,杂七杂八的,加起来有十来部仙府秘籍,怎么样,你随便挑本,将那龙骧将军给我做了。”

朱真婴苦笑道:“仙人说笑了。”

陈青牛严肃道:“谁与你说笑。”

朱真婴见他板起脸,立即战战兢兢,噤若寒蝉,嚅嚅诺诺道:“不是朱真婴不愿,实在是朱真婴没有这个本事,父王虽心里疼我,却一向严厉,不许我插手军政,我只能偷窥一些由驿站送来的邸报塘报。这次来灵州,还是趁父王视察凉州边境才找到机会,回去还不知如何面对,禁足几个月是少不了的。”

陈青牛皱眉道:“那两名练气士在你王府上算第几等的家奴?”

朱真婴赧颜道:“只是第二等末流,不受重用,因为我是偷溜出来,只敢找些被父王闲置的仙家。”

陈青牛点头道:“这就对了,以凉王家底,心腹死士,和佛道两门的走狗,怎么都不该是这个水准。不过对付寻常匪徒,的确绰绰有余。”

朱真婴壮起胆子问道:“敢问仙家名号?”

陈青牛眼神瞟了一下桌上茶具,这位安阳郡主只是犹豫一瞬,便婀娜移步,去给陈青牛倒茶,陈青牛接过茶杯,看似风范超然,其实在绞尽脑汁想一个能吓唬人的名头,要么凶神恶煞一点,要么仙风道骨一些,可肚中墨水就那么点,怎么都折腾不出,只能不停喝茶,幸亏安阳郡主没有读心术,小心翼翼站在一旁。陈青牛放弃挣扎,指了指朱真婴腰间那把镶嵌一颗硕大夜明珠的佩剑,转移话题道:“这剑漂亮是漂亮,可是却杀不了人的。”

朱真婴俏脸一红。

陈青牛点破道:“你根骨不佳,不是练剑的料,给你一百部剑谱,你也无法驭剑,更别提一日御剑千里。”

既然做不了龙骧将军,他也就直来直往,否则他不介意糊弄一番,将朱真婴说成剑胚一般根骨雄奇的女子。

朱真婴神情黯然,低头道:“二十年来,唯有仙人肯说透,王府上的人都藏藏掖掖,不愿道破。”

陈青牛嗤笑道:“不是不愿,是不敢,安阳郡主,可省的?”

省的?

朱真婴犹豫不决,终于还是说不出口这种市井糙话。

陈青牛也不计较这小事,缓缓道:“今日跃马河畔死了十几位老骥城的公子千金,想来应该都是城内权贵的子女,现在副骠将军府大概也死了大半,安阳郡主,你说该如何解释才妥当?”

朱真婴笑道:“自然是有手段通天的魔头悍然行凶,本郡主在护卫拼死保护下,回到白伏波将军府邸,结果白府男女老幼皆悍不畏死,与魔头死战不退,终于将魔头重伤杀退,可歌可泣。”

陈青牛沉思一下,自言自语道:“宰相宗这下子被火上浇油了。”

他抬头道:“你加上一点,这魔头来自东阴山,此外一句也别多说,只坚持你听到东阴山三个字。”

朱真婴脱口而出:“省的。”

陈青牛没有感觉,朱真婴自己却满脸绯红。陈青牛对官场上的门道一点不懂,问道:“接下来作甚,总不能在这将军府等着吧?”

朱真婴皱眉思量权衡一番,笑道:“我这就去沈府,与那老骥城城主讲明一切,沈刺刚正,对白伏波一直瞧不起,视作老骥城一颗毒瘤,早想拔去,今日动荡,对那十几个死了子孙的家族是不幸,对沈刺却是大幸,我等于给他送上一份大礼,他即便有所怀疑,也绝不会多事,十有八九要连夜将府内外谋士火速召集,挑灯策划。”

陈青牛点点头,玄机剥开了说,以他的灵光脑子,不难理解,起身笑道:“走,佳人夜行,总得有人护送。”

朱真婴本来性子冷,心气高,对上双手血腥的陈青牛,却不敢丝毫娇蛮,听到这句调侃,心中一甜,跟着陈青牛走下楼,望见楼下小院残肢断骸,眼神冷淡,并无丝毫异样,让陈青牛暗赞一声凉王的女儿果然心性果决,陈青牛挑了一身带血甲胄披上,与谢石矶会合,让她潜回招福客栈。然后陈青牛挑了一驾马车,护送安阳郡主前去沈府,沈府一听是郡主拜访,立即迎入,沈刺是一位中年男子,穿着素淡,两鬓微霜,一身儒将风范,见到安然无恙的朱真婴,明显松了一口气,在老骥城死一百位纨绔子弟都不如死一位凉王爱女来得对他致命,他出身儒教正统,辅修法兵两家,一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不得一官半职,便无法施展抱负,对老骥城城主位置自然做不到黄老散人的弃之敝履,

朱真婴让陈青牛见识到了一位郡主,或者准确说是一位女纵横家的妙莲口舌,她一脸泫然欲泣,悲愤欲绝,诉说跃马河与白府的惨况与壮烈,说到血腥处,眼神便是劫后余生的惊恐,惹人生怜,说到大战魔头的战局,立即转成慷慨激昂,将白府上下说成个个英雄好汉,甚至凭空想象出各种魔头的屠杀法门,一环接一环,环环相扣,听得沈刺和几名将军以及幕僚个个目瞪口呆,完全来不及深思,陈青牛成了她嘴中凉王府内暗中雪藏的兵家高人,便是他抵挡住那东阴山魔头的攻势,最终救下了朱真婴,陈青牛卖相极好,披甲提剑而立,谁都想象不出正是此獠制造了一场血案,甚至不多久前,还差点捏断安阳郡主的脖子。

这一男一女,当真是狗男女绝配到了极点。

沈刺听完讲述,略作思考,并无大漏洞,只能一脸愧疚的安慰道:“郡主,出了此事,沈某身为老骥城城主,难辞其咎,只是当前首要还是追捕那重伤遁去的东阴山魔头,他日沈某定当前往凉王府,负荆请罪!”

朱真婴眼眸红肿,轻轻擦拭泪水,摇头道:“本郡主在老骥城几日内,听了无数沈提督爱民如子政务清明的赞誉,哪能让这样的国之肱骨去凉州负荆请罪,只求城主安排好白将军后事,将那魔头捕获,本郡主定当向父王讲明一切,绝不会让城主受到半点无关牵连。”

沈刺抱拳躬身道:“下官一定不负郡主厚望。”

随着沈刺起身,其余沈府心腹也是一众慨然鲜明的表态。

朱真婴黯然道:“本郡主要连夜出城,还望城主借一份口谕。”

沈刺讶异道:“郡主不在本府休憩一夜再出城?”

朱真婴摇摇头。

沈刺认为她受了太大刺激,只想逃离老骥城这不堪回首的地方,也就释然,恭敬道:“下官这就传令下去,郡主出城时,一定会当即打开城门。”

朱真婴转身,沈刺突然向陈青牛笑问道:“这位好汉,沈府连茶水都忘了递一杯,是沈某怠慢了。”

陈青牛微笑道:“无妨,城主自管去办大事,我一定将郡主安然送回凉州。”

等将朱真婴和陈青牛送出沈府大门,一位老幕僚轻声道:“这年轻人一口地道凉州口音,想来的确是凉王府上能人异士无误。”

沈刺眯起眼睛道:“派几人暗中盯着,若被发现,就撤回,不被发现,出灵州前都要探明一举一动。”

老幕僚点头道:“这就去办。”

马车并没有径直前往招福客栈,而是绕了一个大圈,陈青牛一路击昏数人,直到确定再无沈府盯梢,这才马蹄阵阵往客栈驶去。

客栈内,谢石矶身披黑袍站在房间门口,少妇掌柜抱着蝈蝈坐在隔壁房间内,桌上放着一堆包裹,估摸着是准备舍弃家业,天一亮便逃出城避难,见到陈青牛和安阳郡主,脸色苍白,眼神悲戚,却只是感激道:“谢公子今日仗义相救。”

陈青牛摇头道:“今日之事,说到底还是我惹上身的。”

小蝈蝈不谙世事险恶,偎在娘亲怀中,偷偷探出脑袋,朝陈青牛咧开嘴一笑。

陈青牛轻声道:“掌柜无需劳心,更不需出城,今日祸端都被我根绝,你们继续过你们的安稳日子便是。”

身段曼妙的少妇讶然,小嘴微张,显然不太相信陈青牛的措辞。

陈青牛挠挠头道:“罢了,掌柜不信,可先出城几日,等老骥城风波平息,再回来也可。”

少妇点头。

心底虽信了眼前公子八分,但毕竟还是稳妥一些更好。娘俩在老骥城无依无靠,出了人命关天的大事,哪能安心。

回到房中,陈青牛从行囊中掏出一本宰相宗难得不走邪门歪道的基础秘籍,《小圆镜经》,让谢石矶将小蝈蝈喊来,陈青牛问道:“蝈蝈,可有长大后最想做的事情?”

灵秀孩童坚定道:“让娘亲过上好日子!”

陈青牛似乎神情不悦,道:“就这个?”

小蝈蝈略作犹豫,还是点头道:“就是这个。”

陈青牛皱眉道:“跃马河边,你见识过我的手段,虽不是神仙,比起世间武夫,却要超出太多,你就不愿丢下你娘,与我一同修习仙术,求一个不老长生?”

小蝈蝈摇头。

陈青牛追问道:“当真不愿意?想清楚了,这可是你天大机缘,这辈子再也碰不上第二次。与我修行,有望大道逍遥,否则就要在老骥城陪在你娘身边,做一个一辈子碌碌无为的男人。”

小蝈蝈还是摇头,咬紧嘴唇,轻轻道:“神仙公子,蝈蝈还是想留在娘亲身边。”

陈青牛怒喝一声:“无用的痴货!”

小孩低着头,一连泪水,却始终倔强。

陈青牛终于露出一抹小蝈蝈无法理解的释然,微微一笑,将那本《小圆镜经》递给这小娃儿,温柔道:“以后,就看你自己造化了。”我的QT房间开通了!烽火戏诸侯官方QT房间号[1655]

第五十章 驴啊

出了客栈,陈青牛驾车,谢石矶和郡主朱真婴坐在车厢内。

这驾马车来自白府,是沈刺知晓的那辆。

至于客栈马厩内的两匹青骢马被陈青牛《黑鲸吞水术》化作两滩脓水,马车也被烧毁。

小蝈蝈在马车后追着跑了一条街,终于跌倒,一脸泪水。

马车到了城门,果然无人阻拦,打开大门,放下吊桥,由他们出城。

安阳郡主怕极了雄魁远胜男子的谢石矶,掀开车帘,坐在陈青牛身后,一脸希冀问道:“仙师,你真要与朱真婴一同前往凉州?”

陈青牛轻轻点头,远离老骥城后,将驾马位置让给谢石矶,回到车厢,朱真婴也回到车厢,轻声问道:“仙师,你既然疼爱那孩童,为什么不让娘俩一同出城?其实到了凉州,朱真婴也能送与他们一份富贵荣华。”

陈青牛眼神阴冷瞥了一下朱真婴。

朱真婴只见过他谈笑杀人,见到这抹阴沉,心中大骇,还有一丝委屈,竟又有落泪的迹象。

陈青牛闭目道:“你之珍馐我之粪土,以郡主心智,也不懂吗?俗世富贵,修士长生,未必就比得上小蝈蝈心目中的娘亲。”

朱真婴红着眼睛柔声道:“可那是小蝈蝈年幼不懂事呀,等他成人,一定会后悔的。”

陈青牛睁开眼睛,一脚将她踹出车厢,跌落马车。

朱真婴被一脚结实踹下马车后,整个人就懵了,痴痴望着一刻不停歇飞奔远去的马车,撒开脚丫就追上去,全然顾不地上那柄价值连城的华美佩剑。

这位安阳郡主,凉王的女儿,朱雀王朝屈指可数的贵胄,在皇城内嬉笑怒骂皆可上达天听的非凡女子,就这样哭着鼻子追了马车足足半个时辰,她虽非练剑奇才,但自幼习武,按照道门心法按部就班,筑基优越,脚力不差,只是再脚力再好,终究只是位皮娇肉嫩的女子,哭干了泪水,却还是追不上马车,精疲力竭倒在驿道上,就依依呀呀起来,连抽泣哽咽都没那个精气神。马车依然不停,扬起尘土,朱真婴委屈至极,从小到大,何曾如此痛彻心扉过,挣扎着坐在人马稀少的驿道中间,将头埋进双膝,失魂落魄。

“知错否?”

一个温醇嗓音在头顶响起。朱真婴茫然抬头,男子肩上扛剑,双手搁在剑上,一脸促狭,却不面目可憎,让她记恨不起来。

“不走?”

陈青牛伸出手,朱真婴却没有动静,撇过头。

陈青牛转身走出几步,回头见她眼巴巴望着自己,但是见到回头,又撇过头。

撒娇吗?

陈青牛乐了,上前几步,一把将她扛在肩膀上,用剑鞘狠狠打了一下她桃弧线翘臀,笑骂道:“安阳郡主,驴啊你。”

将挨了一剑鞘后双颊酡红的娇贵郡主摔回车厢,陈青牛使唤谢石矶去将那柄遗落的佩剑拾回来,谢石矶健步如飞,足尖一弹一点,一道大袍黑影如鲲鹏展翅,顷刻间就携剑回来,递进车厢后重新驾车,驶往凉州方向。

朱真婴泪水早在竭力追赶的途中耗尽,眼眸红肿,梨花雨后的风情万种,凡俗夫子,如同白家小将军那类膏粱子弟,恨不得给她舔脚丫,只是陈青牛却打心底不喜女子此种娇柔,不仅不喜,反而谈得上憎恶,即便知道以朱真婴面对狞态白伏波也报以玉石俱焚的倨傲清高脾性,会流泪,是稀罕事,识趣的男子,得赶忙宠着哄着,可惜到了他这里,甭想了,陈青牛只是坐在车厢运气吞吐,东阴山一战,在体内埋入福祸难测的苗头,现在还得辛苦制衡,伸手抓起那把佩剑,瞧着那颗大到咂舌的夜明珠,两指轻轻一抠,将它从剑柄上抠出,理所当然道:“归我了。”

朱真婴不敢多嘴。跃马河边,这仙师说杀人便杀了个一干二净,全然不顾与半座老骥城为敌的后果,这还不止,杀人后不是寻思着远遁,而是斩草除根,跟着她入了白府,干脆连白伏波也一剑刺死,她知道若是在白府上露出半点报复迹象,这名瞧着年纪不大的仙师就真要捏断她的脖子,然后不知为何惹恼了他,被一脚踹飞,从小到大,闯再大祸端,父王斥责都不肯大声,碰上他,却是吃足了苦头,却还是忍不住小心揣摩他的脾气喜好,唯恐再被当小猫小狗一般说丢就丢。

女子反复无常,比不得他翻云覆雨十分之一。

陈青牛得了那颗价值连城的夜明珠,按照一贯遵循公平买卖的宗旨,缓缓道:“修道求仙,比求名求利难上千万倍,你仙根平平,所以你那位父王才不肯让府上登堂入室的练气士,真正的大修士替你开启仙门,否则以凉王的家底,为你聘几位会御剑的剑匠剑子并非难事,想来是怕你到头来求道不成,反而耽搁了许多郡主该做的本分事,不过既然拿了夜明珠,就授你一门练气术,成仙不指望,强身健体,多活几年却不难。”

朱真婴默不作声。

陈青牛才不管她所思所想,强买强卖道:“下乘三品的旁门修道,最易速成,你贵为郡主,我也不好误人子弟,上乘三品,我自己都摸不着门槛,唯独中乘的中下两品,小有心得,只说一遍。中乘下品,讲求辟谷休粮,不食烟火食,存思注想,肝肺为龙虎,精为真种子,以年月日时行火候,咽津灌溉为沐浴,口鼻为三要,肾前脐后为玄关,五行混合为丹成,配合修习一门不偏不倚的正统道法,若有大毅力,著行不怠,忘情可养命,延年益寿。中乘中品,吞霞服气,采日月精华,吞星曜之光,太渊、绛宫、精房为三要,泥丸为玄关,精神混合为丹成,有一门不俗道术和一位师父悉心引导,上士行之,始终如一,勉强可证仙道一二。我这边有一份《尉缭子》口诀,一本《吞霞印堂典》,你要哪个?可事先说明,一颗夜明珠可换一份《尉缭子》,那本《吞霞》,你还需再给出一点合理报酬才行。”

朱真婴摇头道:“一颗夜明珠而已,仙师想要便拿去,朱真婴不要口诀,更不要证道。”

陈青牛难得厚道一回,道:“那教你驭剑?”

朱真婴缩在车厢角落,抬头望着陈青牛,眼神复杂,竟又有了哭泣趋势,摇头倔强道:“朱真婴此生不再碰剑了。”

陈青牛不客气骂道:“在白府,你对上老狐狸白伏波,事事精明,到了沈刺那边也不差,怎么现在脑子被门板夹了!”

朱真婴只是红着眼睛,不肯说话,孤苦伶仃坐在角落位置,一身绸缎料子华服,沾惹了许多尘土,难以想象闾阎扑地锦衣玉食的安阳郡主也有今番落魄,一副小女人软弱幽怨娇态。

陈青牛轻轻道:“你敢再哭试试看。”

朱真婴爬出车厢,坐在驾车的谢石矶身后,凄凉可怜到连哭都不敢当着那男子的面。

陈青牛闭目,铁石心肠,毫不动摇。

他按照《尉缭子》引气术,握固静思神,也不管朱真婴是否听得见,记得住,轻念口诀:“叩齿三十六,两手捏诀抱昆仑。二十四度闻,赤龙生津。漱津三十六,神水满口匀。一口分三咽,龙行虎自奔。闭气搓手热,背摩后精-门。尽此一口气,想火烧脐轮。左右辘轳转,两脚放舒伸。叉手双虚托,低头攀脚频。以候逆水上,再漱再吞精。如此三度毕,神水九次吞。咽下汨汨响,百脉自调匀。河车搬运讫,发火遍烧身……”

口诀一遍道尽。

陈青牛不再复述。

朱真婴突然闯进车厢,嚷道:“在你眼中,我连那市井孩童也比不得吗?为何你要与我划清界线,视我如只可以利相交的豺狼虎豹?”

陈青牛轻声道:“比不得。为何比得?只因为他是出身悲苦的孩子,你是钟鸣鼎食之家的朱雀郡主?”

朱真婴一下失了气势,眸子没了灵气,颓然靠着上等黄杨木车壁,低头喃喃道:“我不知,我不知。”

陈青牛终于睁开眼睛,笑了笑道:“你有双很好看的眼睛,所以我最见不得你哭。”

朱真婴茫然抬头。我的QT房间开通了!烽火戏诸侯官方QT房间号[1655]

第五十一章 锦衣还乡

陈青牛轻柔道:“曾经有个女人,在病榻上躺着熬了一整年,不肯流一点泪水,只怕床边上的孩子觉着她死了,会是天塌下的事。所以我一直固执认为,不哭的女人,才是好女人。她便是我娘亲,我叫陈青帝,土生土长的凉州人士,与小蝈蝈一般,是市井出身,十年前,还只是凉州最大青楼琉璃坊一名打杂的小厮,并不是你嘴里的什么仙师,那会儿,可是连伺候你们凉王府末流小管家的资格都没有,所以,不杀你,一半是想回了凉州,能有机会去见一见那位不知今日如何风光的管家,另一半原因,就是想从郡主身上讨点利息,看能否榨出点好东西,仙师之流,明面上威风,可出了关下了山,照样得变着法打着幌骗些宝贝器物,我无非是直接些,与凉王府自诩一肩明月两袖清风上的修士尿不到一壶里去。”

朱真婴破涕为笑,一笑百媚,捂捂嘴娇笑,花枝乱颤。

陈青牛骂道:“真傻了。”

朱真婴抹去泪痕,扬起下巴道:“我可不傻,六韬三略,排军布阵;纵横捭阖,庙堂经纬;琴棋书画,甚至不入流的商贾经营,都略懂一二。当朝‘捭阖第一’的庞冰庞太师都夸我有大才,收我为入室弟子。”

陈青牛撇撇嘴,瞥了眼朱真婴那张小嘴,以及她那双被白伏波父子一起垂涎的长腿,不屑道:“入室?还是入床帏?估摸着是那捭阖啥的庞姓老牛动了吃嫩草的心思吧。”

朱真婴俏脸红透,几乎要滴出水来。

与魁梧却貌丑的谢石矶呆久了,陈青牛见谁都是美人儿俏娘子,何况朱真婴的确是一等一的美人,气质,体态,言谈,都无可挑剔。一双长腿尤为上品尤物,足以夹死任何男子。陈青牛出莲花宫,除了一身玉袍紫金冠,就偷带两样东西,一样是保命的莲花峰仙脉,可惜在东阴山一战耗竭。另一样不足为外人道,乃一名前辈客卿的《品莲勾玉经》,所讲可不是啥无上仙道,而是一部专门讲解女子玉足的书籍,美人足,如勾玉,自有千般妙处,故有此书名。陈青牛如食甘饴,就偷揣进怀里,先前有谪仙和剑仙御剑陪同,不敢拿出来,这下终于有机会重温,从怀中掏出小册子,仔细浏览。

书上将女子美足列为“金莲三十六格”,“平正圆直,曲窄纤锐,稳称轻薄,安闲妍媚,韵艳弱瘦,腴润隽整,柔劲文武,爽雅超逸,洁静朴巧”,比起修士境界划分,还要细致数倍,只是这位客卿前辈对北唐裹足求纤细嗤之以鼻,评点为“缠足与造淫-具何异?落下下乘矣”,大笔一挥,写了一句“可恨北唐从此无佳丽”,看得陈青牛深以为然,大感有趣,每次见到这一处,都要开怀笑上几笑,此刻也不例外,看得朱真婴一阵好奇。

陈青牛看得津津有味,时不时嘀咕几声,笑容诡异。

朱真婴愈发好奇难耐,可离得远,瞧不清。便一点一点移动娇躯,往陈青牛那边靠去,睁大眸子。

悄悄来到陈青牛身侧,这位郡主只看到一句“上佳勾玉,纤妙说应难,须从掌上看。柔若无骨,愈亲愈耐摩抚”。她立即嘤咛一声,逃回车厢角落,不敢见人。

陈青牛并不抬头,冷笑道:“咋了,怕我吃了你?”

朱真婴不敢出声。

陈青牛自顾自厚颜无耻道:“书上讲观水有术,必观其澜;观莲有术,必观其步。便传了观步五术,女子临风、踏梯、下阶、上轿、过桥,郡主,我瞧你双足似乎不咋的呀。”

朱真婴一脸羞愤,脱去鞋袜,露出一只纤足。

陈青牛斜眼瞥了一眼,当真如书上所说瘦欲无形,看越生怜惜,是书上所载名-器之一“锦边莲”,只是嘴上却道:“臭。郡主是要熏蚊子吗?”

朱真婴啊一声,匆忙穿上鞋袜,狼狈逃出车厢。

她那双玉足自懂事后便不经霜露,加上每日每日细心浸润、香熏温洗,皮肤细薄如婴儿,轻软如絮,肤色如玉,而且那双靴子也有门道,靴底夹有一层青田美玉,保证不寒不热,绝无熏臭的可能。

陈青牛朝指尖吐了吐口水,继续翻页,一脸陶醉道:“好书,好书,比起《白帝阴符经》,不差丝毫。”

朱真婴说不求证道,不求御剑,言而有信,一路上连扣去夜明珠的佩剑都一并赠予陈青牛,陈青牛也懒得在这位安阳郡主面前假扮仙师神人,游览途中被纠缠烦了,就将青楼鹞子内的门道说与她听,掐、打、媚、捶、咬、笑、死、从良、跑,九种绝技,一一讲解给朱真婴,这郡主也了得,举一反三,陈青牛笑言她若是坐镇粉门,必是锦口绣心的头名花魁,车水马龙。朱真婴丝毫不恼,沾沾自喜,说一句万法皆通,不过尔尔。

陈青牛投之以桃,她便报之以李,将她所闻所见的庙堂经纬诸般手腕道出,言简意赅,例如说起当年庆王与大将军刘济之争,种种斗法,被后起之秀长安侯得了渔翁之利,被朱真婴点评为一句“两虎方且食牛,食甘必争,斗则大者伤、小者死;从伤而刺之,一举必有双虎之名”,陈青牛便顿时拨云见日,以往两虎相斗这话听是听过的,却感触不深,被朱真婴如此一说一评,才领略了些精髓,受益匪浅。

陈青牛还特意与朱真婴请教了关中方言,东秦声,这是朱雀雅言国语,语调发音圆润清丽。朱雀关中豪族,根深蒂固,无不以一口地道东秦腔自得,宴席上谁若说不出一口流利的关中言,便被视作未开化的蛮夷外人,连战功卓著的长安侯也不得例外,要被暗骂一声西蛮子。陈青牛到了凉州边境,东秦腔已然圆熟,再听不出半点凉州口音,锦袍佩剑,风流倜傥,俨然是一位关中大门户里出来游行的世家士子。

陈青牛根据朱真婴所描绘的朱雀,加上莲花峰见闻和东阴山一战,掂量了自己,目前大概是朱雀二流宗派一线好手的实力,只是没了莲花峰气运不断进食,修为难保,除非赶紧找几样偏门法子,否则陈青牛打算趁早返回莲花峰金顶,以免撞上技高一筹的“剪径”修士。

灵州到凉州,隔了宣灏两州,一千八百里路程,白伏波府上的马匹脚力不俗,单骑跑死最快可日行六百里,但此法不可行。马车一个时辰能匀速六十里,但跑两个时辰就要歇息起码小半个时辰,若是宰相宗的神骏青骢,能快上一倍,可惜被谨小慎微的陈青牛拍死,因为怕被沈刺或者老骥城有心之人顺藤摸瓜,扯出一些蛛丝马迹,才亲手忍痛舍弃好几千两银子。所幸土包子陈青牛不急着赶路,一路停停歇歇,有好风景就下车游玩一通,郡主朱真婴在陈青牛面前从不敢端架子,果然是被庞太师青眼相中的大才,朱雀风土人情在她嘴中娓娓道来,名山大川,寺庙道观,阁楼古碑,都能被她说出个子丑寅卯来。

陈青牛几乎要给她取个“小谪仙”的绰号。

入了凉州,朱真婴在陈青牛点头后,与一座驿站兵卒道明身份,当日便有一支千人凉州甲士拔营飞奔而至,截住马车,为首一员虎彪将军,腰围十尺相貌雄刚,他确认朱真婴身份后,明显如释重负。凉王麾下十五万凉州甲士,名动天下,与三十万精悍燕州铁骑,长安侯八万白马骠骑,齐名,凉州矿产盛甲天下,轻甲重铠俱是仅次于朱雀御林军装备,

陈青牛暂定身份为关中陈氏偏支子弟,自然无法与天潢贵胄朱真婴共乘一车,朱真婴亲自发话,向那名将军要了一匹军马,陈青牛是第一次见到号称南瞻部洲战力第一的朱雀兵马,很是好奇,骑在马上,夹在行伍中,悠游自得,对朱真婴频频投来的歉意眼神视而不见。

那将军可不是靠着祖萌世袭来的杂号,是靠捞战功一步一步爬上来的凉州军中坚份子,提一把青龙偃月刀,护在马车一侧,缓缓策马前行,自然瞧见了安阳郡主不一般的眼神,心中一震,故意一拉缰绳,放缓驾马,与一门心思观察马队列阵的清逸男子并排前驱,开口笑道:“陈公子,可是出关中历练的游侠儿?”

朱雀尚武,士族弟子,及冠之后,大多会出门历练一番,不管是搏一个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噱头,还是真的去砥砺心性,游侠儿的称呼,都算是由衷褒奖,尤其这一代朱雀数位栋梁大将,年轻时都是游历四方的侠士。加之豪族门阀多敬重私养侠士门客,赐千金,赠美妾,俱是美谈。

陈青牛微微一笑,以一口关中温雅东秦腔答复道:“当不得游侠一说,只是出来见一见世面。今日一见,凉州甲士气盛如龙,衣甲鲜亮,比之燕州铁骑,雄健不减半分,还多了些干练。”

将军爽朗大笑,听得有人夸奖凉州甲士,自然打心眼欢喜,他瞥见陈青牛腰间佩剑古朴简致,散发一股感受得到的冷冽肃杀之气,十有八九是杀人饮血过的剑,绝非凉州那帮膏粱子弟用作装点门面的花哨玩物,好感递增,加上这位关中大阀的世家公子,言谈舒服,不由亲近了几分,加上不知安阳郡主与他是何种程度的亲密关系,就将陈青牛更加视作不可小觑的过江龙。

一路上陈青牛变着法从虎将嘴中套行军布阵的细节,朱真婴精通军政,但那些皆是高屋建瓴性质的东西,对陈青牛来说终究遥不可及,远不如听这员将军说一些攻城拔寨的小事来得有用,将军姓韩名国磐,寻常人家出身,不贵不寒,从军二十年,由凉州甲士最精锐的兵卒锐士开始攀爬,终于有了今日地位,韩国磐大抵是四品武夫实力,有功勋,也有运气,前些年娶了位凉州世家良女子为妻,一番银两和人情运作,才由裨将转正,终于成为一员被凉王记下名字的青壮武将,前途无量,朱雀十三王,燕王最尊,抢钱抢粮,抢女人抢战绩,俱是无人可比,只是口碑不堪,远不如凉王来得广受士林好评,凉王风雅,与大儒宗师佛道高人结交甚广,而且与朱雀皇帝同出一母,尤为可贵,兄弟关系融洽,故而十三王中,朱鸿嬴才可稳稳占据富甲王朝的凉州。

韩国磐将马车护送至城墙下,与陈青牛约好闲暇时一起喝花酒,似乎相见恨晚。

凉王府百余位精锐纵马前来接替,夹杂十数位早早站在墙头的练气士,阵容浩大。

陈青牛缓了缓骏马缰绳,坐于马上,百感交集。我的QT房间开通了!烽火戏诸侯官方QT房间号[1655]

第五十二章 王侯甲第

凉王府在城内东北角,依山环水而建,占地整整三百亩,在城中无人可比,荣贵至极。

王府门口蹲有两尊红玉狮子,所蹲巨石上刻有凤凰牡丹图案,狮是百兽之王,凤凰是鸟中之王,牡丹是百花之王,故名三王狮。威风凛凛,霸气十足。寻常富贵人家门口放置玉石狮子并非不可,但绝不敢放这三王狮,唯有沾了王朝气运的王爷或者将军才有资格,否则辟邪不成,反被其伤。凉王府上除了仍在边境巡视的凉王,可谓倾巢出动,王妃身披霞冠,仪态万方,丝毫显老态,与朱真婴如同姐妹,眼眶湿润,瞧着那位惹了大祸终于安然归来的心肝肉,如何做怒不起来,王妃身后还有两位诰命夫人,一等一的雍容美妇,只是相较朱真婴母亲,差了几分气质。

陈青牛下马,谢石矶站在他身后,高出一颗脑袋,这对主仆显然最为扎眼,尤其当安阳郡主下车后,并不是第一时间去王妃那边,而是刻意等了等陈青牛。

王妃眼中闪过一抹异色,轻移莲步,主动走向朱真婴,握着女儿的手,眼波温柔,是打心眼的心疼宠爱,凉王府上一正二侧三妾,她作为正房,膝下只有朱真婴,而且还晚于一位肚皮争气一气生下双胞胎男孩的偏房,她又不喜争权,二侧三妾俱是心思虎狼的女子,出身个个不俗,身后站着的自然是一大帮出谋策划的家族狐狸,帮着争宠。唯独她吃斋念佛,可在凉王府的地位却二十来年任凭风吹雨打,偏偏屹立不倒,好生奇怪,连局中的朱真婴,都吃不太透其中玄机。

朱真婴终于见着世上最亲的人,一颗悬着的心落地,眼眶一红,却猛然惊醒身旁站着说过最不喜她流眼泪小娘子姿态的陈青牛,她胡乱擦拭一下,笑道:“娘,便是陈公子仗义出手,救了女儿。”

王妃微微点头,望向陈青牛,充满感激之情,柔声道:“陈公子在府上多呆几日,凉州风物,雅澹温柔,城外商湖,波光精致,还有那午镇瓷器,邵阳黄酒,都是极富盛名的,得了闲,雇一艘大些的船,去商湖游玩,让真婴温上一壶邵阳最好的龙岩沉缸老酒,就上冰窖里储着的青梅,想来不至于让陈公子失望。”

陈青牛一脸二流士子见到一等王公的受宠若惊,拱手道:“谢过王妃抬爱。”

三间兽头大门,正门却不开。

众人沿着一扇角门进入王府。

陈青牛对王妃只是诧异她的容颜保养如女练气士,查看气机,并无异常,她的眉眼很有韵味,丹凤眸子,眼角轻轻上挑,不笑不言也脉脉含情,身段相对朱真婴要丰腴一些,如同一朵沾多了雨露而养分滋润绽放娇艳的牡丹,尤其眉心一颗丹痣,使她如同人间的观音菩萨。陈青牛对王妃的气机窥视点到即止,毕竟王妃身后有两位老仆,无疑是货真价实的大修士,其中一名手挽拂尘的老道士竟是斩三尸后以大神通练就三尊元神的道教宗师,三尊元神分别盘踞尾间、夹脊、玉枕三处,老道并不遮掩,有意将一副浩然阳炁气象展露给陈青牛。

这位白发垂领而神观爽迈的贼老道,修为大概对上白莲翟芳只高不低。加上那位不动声色的龙钟老妪,凉王府可谓藏龙卧虎。

陈青牛暗生警惕。

除了老道和老妪,其余练气士并不让陈青牛太过忌惮,倒是一名年过五旬的驼背管家,竟是名一品武夫,眼神浑浊,偶尔闪烁一缕精光。迎面来了一对俊逸却脂粉气过浓的年轻男子,兄弟模样相似,只是胖瘦略有不同,戴着束发嵌玉朱红冠,一人罩着件石青起花八团锦缎排穗褂,登着青缎粉底小朝靴,另一人穿着银红撒花大袄,锦边弹墨袜,厚底大红鞋,两人面如敷粉冠玉,论起皮囊锦绣程度,唯有陈青牛能与他们媲美,只是陈青牛身上有阴骨,却无阴气,只要换上玉袍紫金冠,能稳压这对兄弟一筹。

陈青牛发现一个有趣的小玄机,与朱真婴同父异母的兄弟两人一位眼神全都在王妃身上,绝非孩儿对娘亲的依赖,而是男人很纯粹贪婪打量漂亮女子的炙热视线,另一人则恨不得把眼珠贴到朱真婴身上去,真是一对城府不怎么深厚的膏粱公子哥。

两人象征性打过招呼后,一人靠近王妃,一人接近朱真婴。

王妃脸色如常,朱真婴却是大恨,冷哼一声。

朱真婴要求亲自带陈青牛去住处,王妃笑着应允了,她则独自去佛堂。

朱真婴领着陈青牛来到一处大宅,院中有一座大鱼池,养了数千尾鲤鱼,却不怕人,走在池边,鲤鱼便涌过来。宅子几位丫鬟腮凝新荔,小婢鼻腻鹅脂,姿色都在中上,陈青牛实在想不通那两位含金汤匙长大的兄弟可能连环肥燕瘦的女婢都玩不过来,怎还有闲情逸致对王妃郡主母女有兴趣,再一想便明白了,当年琉璃坊其实一些下层新雏的歌姬舞女姿色其实要比一些清吟红倌要出彩,但嫖客们还是乐意在名头更大的红牌身上砸银子,凉王府内,王妃毋庸置疑是极美的,朱真婴是她的女儿,年轻不说,透着股灵慧,头上顶着类似庞太师女弟子的头衔,生了一双美腿,否则老骥城那老不死家伙白伏波也不会恶从胆边生,想要上演一次霸王硬上弓。

陈青牛坐在鱼池边上的钓鱼台石凳上,笑道:“对王妃虎视眈眈的是朱真治,瞧你跟白伏波没啥两样的是朱真贺?”

朱真婴愤恨道:“一对满脑子只剩下污秽的草包,扶不起的傻孬。”

陈青牛把玩那颗夜明珠,朱真婴无意间说起过,这颗珠子得来不易,是凉王府上屈指可数的珍品,二十年前凉王在城外商湖上操练水师,一条蛟龙翻云覆雨兴风作浪,凉王相貌儒雅,性子却是狠烈,将凉州军所有诛神弩一共三十架,用四百多匹骏马全部搬到湖畔,耗费掉近千根粗如男子大腿的紫霄诛神箭,才将那蛟龙射死,剥了皮抽了筋,肚中有一颗夜明珠,被府上一位仙师认出是“玄黄珠”

,凉王疼爱朱真婴,便送给女儿,然后被这位郡主镶嵌到剑柄上,绝对是暴殄天物,金木水火土五行,有五颗最著名的珠子,这玄黄是其中一颗,陈青牛便想凑足五颗,指不定能按照《勾点乾汞灵砂诀》或者其它丹鼎秘术,炼出有一门意思的法器。

陈青牛轻声道:“要不我替你杀了朱真治朱真贺,你帮我找齐玄黄珠以外的四颗珠子,这笔买卖如何?”

朱真婴早将下人支远,有谢石矶在不远处杵着,不怕有人偷听,摇头道:“他们不足虑,只是他们的生母,却不易对付,只要朱真治朱真贺一日付诸行动,哪怕口无遮拦,父王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虎毒不食子,再者他们可不仅仅是父王的儿子,还是关中清河崔氏的子孙。”

陈青牛啧啧道:“清河崔氏,比起咱冒名顶替的陈氏,可要超出一筹不止,是朱雀最拔尖的几个豪阀之一了,难怪那对草包敢把歪脑筋敢打到王妃和你身上,对了,偷腥得逞过没?例如偷窥你们洗浴,顺手牵羊一两件肚兜之类的。”

朱真婴苦笑道:“他们还没这个胆子,真越雷池一步,清河崔氏也保不住他们。”

陈青牛撇了撇嘴,比起刘七差远了,刘七那犊子不管如何,有贼心还有贼胆,当年就拉着他冒着风雪去蹲墙脚根,欣赏一位红牌清倌儿躺在那张靠墙床笫上的婉转嗓音,果然是英雄每多屠狗辈。估摸着朱家兄弟换成刘七,王妃和朱真婴早就遭了摧花辣手。

朱真婴显然不想在这个话题上纠缠,转移道:“你见到当年去琉璃坊耀武扬威的管家没?”

陈青牛摇头道:“没有,应该只是位小管家。”

朱真婴手中托着一只盘子,盛放有富贵人家赏鱼时用的饵料,陈青牛抓起一把,撒向鱼池,数千尾锦鲤汹涌而至,水面翻腾,红浪阵阵,景观艳丽。朱真婴是见惯了奢靡场面的郡主,自然感触不深。池中锦鲤并非溪河中可以捕获的鲤鱼,而是一类从长白山天池捞来的异种,喂养开窍丹药,再经过繁琐复杂的人工繁衍,在上层家族很流行,尤其大受贵妇喜爱,寻常富人能在瓷缸养上十数条便能够大肆炫耀,由此可见,凉王的富甲西北,可绝非是宅子大仆人多那般简单。

陈青牛是个锱铢必较的市侩角色,见着一颗夜明珠,就动了凑足五行珠子的念头,此刻看到两千多尾伪劣天池锦鲤,就又想收为己用,终于明白为何众多修士为何肯放下架子,削尖脑袋结交王公贵族,修仙求道,一味闭关枯坐是下乘法门,辅助丹鼎药物,以及种种法器,才能事半功倍,例如这两三千尾锦鲤,一名修士即便有大神通,也难以收集,但仅在世俗尊贵的王爷,就能轻松培养。难怪有无数修士明知朱雀皇城内戒备森严,摆放有一百零八架诸葛诛神弩不说,还布有各式霸道阵法,但还是如同过江之鲫,都想着去偷一些宝贝,成事者不过百分之一,绝大多数被诛神箭射程刺猬。

陈青牛愿意冒风险造访凉王府,当然不是嘴上所说只要见一见那管家,所求所想,便是夜明珠和天池锦鲤这类珍稀东西。被人伺候惯了的朱真婴伺候着陈青牛,神态动作自然而然,丝毫不显矫揉做作,视作理所当然,两者关系竟有了主仆迹象,陈青牛正琢磨着怎么拿什么跟朱真婴做买卖,与熟悉人打交道,他还是喜欢公平交易,倒不是说为人厚道,只是有买有卖,日后才能继续交往。朱真婴坐在陈青牛身旁,端着盘子,巧笑倩兮问道:“要不要给你剥一个黄岩柑橘?”

陈青牛点点头,问道:“听说你几个哥哥弟弟被称作一龙双犬二虎豹,那龙我是清楚的,朱真倞,十年前朱雀马踏玉徽,他不顾凉王反对,投效长安侯,立下一等军功,名声只比鲁夔那几位差上一线,当年便已经是殿前受封的虎牙将军。朱真虎朱真豹不愧虎豹之名,在你父王麾下,口碑极佳,我还在琉璃坊的时候,就听过朱真豹十四岁单骑杀退百名悍匪的英勇事迹,与那文采斐然的金科榜眼朱真虎,并称凉州双骄,事实上坊内众多红牌都愿意对他们自荐枕席。那双犬,就该是朱真治朱真丰了?”

朱真婴叹气点头道:“大哥朱真倞性格相貌最似父王,可惜嫌凉州兵戈稀少,就去了长安侯那边,心甘情愿从一名小尉做起,这十多年与父王关系僵硬,前些年每逢春节中秋还会来凉州,近几年随着弟弟朱真烨长大,能够开始照顾生母,便干脆不来了。朱真虎榜眼出身,是府上稀罕的文人,在户部担任正五品的巡官一职,是个城府深不见底的人,加上生母是庶出的侍妾,想来憋着一口怨气,因为幼时父王见他身体孱弱,最不讨喜,一直冷眼相加。三哥朱真豹,没心眼的莽夫罢了,只擅长杀人,九岁就知道了男女之事,只是一个不喜,就要动粗,这些年也不知鞭杀了多少婢女杂役,前几年一次醉酒,侮辱了一位被父王宠爱的歌姬,事后一不做二不休,抽刀将其剁成肉泥,丢了喂狗,不知被谁捅出来,那歌姬竟怀有了身孕,父王一气之下一鞭子打瞎了他左眼,心怀愧疚,对朱真豹这两年许多恶事,都不管不顾。至于朱真治朱真丰,不提也罢,一对只会在玩弄女人上才肯动脑子的废物,没继承父王半点风范。”

陈青牛撇头瞥了眼朱真婴,嘲讽道:“听起来,凉王府比起琉璃坊也好不到哪里去。坊内嫖妓,还得付点银两,大抵还是你情我愿的,你这些哥哥弟弟,放到琉璃坊,可就是嫖霸王鸡的货了。”

朱真婴一脸惨淡,不想反驳。我的QT房间开通了!烽火戏诸侯官方QT房间号[1655]

第五十三章 有子如狐

凉王朱鸿嬴有六子,被凉州称为龙狗虎豹,其中双犬便是朱真治和朱真丰,双胞胎最为庸碌好色,各自宅院里的丫鬟婢女没一个是处子身,其中兄长朱真治还喜好娈童,养了一大批被他梳笼过的小相公,而朱真丰则有个怪癖,不喜貌美豆蔻少女,唯独喜欢熟妇,偏好妖冶艳美这一口味,平时瞧上府上一些身段丰腴的姨娘和大丫鬟,都要眼睛发直,恨不得立即掳回房中一番云雨,至于辈分身份,在他眼中不值一提,连该称呼一声大娘的王妃都敢眼神放肆,府上谁还不敢去妄想勾搭。幸亏凉王不许他们去府外为非作歹,否则便是城内最大的魔王,毕竟双狗的庸碌是相对凉王其余四子而说,比较寻常勋贵家族的嫡子世子,心智手腕还是要超出不少,到时候一座城还不鸡飞狗跳。有一身儒雅的凉王像一柄尚方宝剑悬在众人头顶,加上王妃立身中正,凉王府还算干净,城内一些个家教不严的豪族,根子上都糜烂透了,关系颠倒脏乱,一些个相隔两三个辈分的男女都能勾搭到一块,上演三代同床颠鸾-倒凤的惊人戏目,上梁不正下梁歪,下面上至管家下至仆役,都明目张胆行苟且之事,偶有洁身自好的异类,也被排挤刁难,若是女子,甚至被强行脏了身体,下场无非是投井,或者与其他人一起沆瀣一气。

陈青牛笑容古怪问道:“郡主,你该不会受了刺激,不爱男子爱美人吧?真是如此,也无妨,我手头一本《豹房术》上有十来种女子之间欢爱法门,其中一种叫磨镜的法子,很是有趣,你尝试以后,可以与我说下感想。”

朱真婴俏脸羞怒,却不敢发作,死死压着。生怕被这位修道十年便大成的年轻男子踹进鱼池,这位爷,可不是懂得风花雪月的主。

“姐。”

院门口遥遥站着一位小公子,全身骄奢大红搭配金黄,系了一条青玉腰带,金冠端正生辉,十二三岁的模样,翩翩惨绿美少年。

朱真婴不敢擅作主张,轻声道:“这便是朱真烨,是我最小的弟弟,性子纯良,不像他亲哥朱真倞,倒跟二哥朱真虎一样的文弱。六岁就能出口成章,是凉州有名的神童,在府内只与我亲近些。”

陈青牛打趣道:“郡主,你喜欢这调调?”

朱真婴一惊一怒,委屈异常,不知怎地,就来了压抑不住的怨气,转头朝遭了无妄之灾的弟弟冷声道:“离远点。”

那小公子头一次见姐姐生气,立即脸色苍白地跑掉。

陈青牛没想到这给他印象除了大气还是大气的郡主,也会使小性子,想到车厢内那次她脱下鞋袜露出一只“锦边莲”纤足的娇媚妙态,有些好笑,道:“郡主,找个下人把那小王爷喊来,万一被他跑去告状,我一位关中汝南陈氏的小人物,可消受不起。”

朱真婴一挥手,做了个手势,院墙下站着的丫鬟心思灵巧,立即跑去召唤小王爷朱真烨,没多久,就领着两眼通红却挤着笑脸的美少女来到院中,他站得离陈青牛和朱真婴有些远,再不敢像往常那般腻在姐姐朱真婴身边。

陈青牛瞧着这位小王爷,想起儿时的酸言酸语,都是与乳娘不对路二三流清倌儿嘴中冒出来的,无非是类似“少年色嫩不坚牢,非夭即贫”的调调,间接诅咒他这位小阿蛮早死,再看眼前这位,光看面相,也差不离,只是陈青牛不敢小觑了凉王的种,即便是那见过面的朱真治朱真丰,哪怕再品性低劣,论起阴谋诡计,八成都是行家里手,天晓得这小王爷不是耳濡目染后善于韬晦的孩子,所以对他的低眉顺眼,并不觉得亲昵,反过来,倒是有将他一掌拍烂的戾气,东阴山的充沛气运,宰相宗的数百英魂,着实霸道阴森,后遗症后患无穷。谪仙王蕉当初的提醒,现在想来,未必全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应该存了几分善意,只是陈青牛在大事上错了便是错了,绝不肯主动认错的。

陈青牛起身拱手道:“关中汝南子弟陈青牛,见过小王爷。”

少年方才见到了姐姐与他相处的融洽场景,吓了一跳,小脑袋无法想象一位关中家族的偏支子弟如何能与孤僻狷介的姐姐亲近,再瞧陈青牛,便再不敢托大,涨红了粉嫩脸蛋,慌张摆手道:“免礼。”

朱真婴示意弟弟坐在附近一根黄梨木凳上,笑道:“小烨,最近都跟高濂大师学了什么。”

小王爷听到高濂这名字,立即就有了胆量底气,显然这位凉王府上的食客身份地位不俗,少年不再拘束,有板有眼回答道:“师父教了小烨一种静坐吐纳术,他老人家说只需用心专一,长久以往,就能养一身浩然清气,那名儿叫做敲玉枕,配有一首《樽生歌诀》,盘膝而坐,以两手掩位双耳,两手中指相对,贴于玉枕穴上,再将中指搭于食指的指背上,然后将中指滑下,以弹力缓缓地叩击玉枕穴,使两耳有咚咚之声,如此指敲玉枕穴十数次。一呼一吸,都有讲究,小烨就不细细唠叨了。”

朱真婴满意道:“二哥是金科榜眼,你喜欢学父王身骑白马,以后最不济也要做一名白马探花。”

小王爷嗯了一声,笑脸灿烂。这少年性子柔和,长相出彩,在王府内很受丫鬟婢女们的喜欢,若非侧王妃严厉声明十五岁前谁敢勾引小主子就拿去填井,早就有女子想要献出娇躯,偷偷与小王爷巫山云雨。

陈青牛听仔细了敲玉枕一式大概法门,略微思索,的确是道门正统的路子,想来那高濂大师是身兼儒道两家的世外高人。不过这敲玉枕并不艰深,只能够强健身体,延年益寿,离仙道甚远,陈青牛不擅长观相推演识人根骨,只觉得这小王爷资质不俗,与老骥城内的蝈蝈差不多,若有心向道,成为一些南瞻部洲二流宗门仙府的内家弟子肯定是有希望的,只是世俗皇贵豪族,多半有宁做鸡头不做凤尾的执念,再者,嫡子求仙,传承便有了困难,其余子孙侥幸求道成功,万一心生歹念,野心过大,要争一争家主爵位,又是另一种头疼,所以这才使得仙家修道便是修道,世俗名利便是名利,总算泾渭分明,没有乱了套。再者各个王朝,修士也不是就能肆意妄为的,且不说儒家一直以经济护国为己任,兵家更是大隐隐于朝,那兵家发明的诸葛诛神弩便是一个例子,修士想要撒野,就得冒被诛神箭射杀的巨大风险,商湖的蛟龙都能被杀死,诛神弩威力可见一斑。

似乎见陈青牛并无太多气势,小王爷逐渐找回了信心,在朱真婴面前不再束手束脚,主动找些风雅话题,与姐姐谈天说地,他言谈老道却不刻板,字字珠玑,灵气流溢,神采飞扬。

陈青牛乐得冷眼旁观,学了不少东西。小王爷朱真烨言谈无忌,透露了不少隐秘,这主要是因为少年将陈青牛定义为游侠武夫,有意在陈青牛面前显摆,故意与姐姐朱真婴交谈一些道法,大谈十二经和奇经八脉的运转,说他在高濂师父的帮助下,格外温养任督二脉,小王爷兴致勃勃,伸出一根手指,在腹面正中线上画了一条线,夸夸其谈:“姐,这任脉可厉害了,总掌一身阴经,有‘阴脉之海’的别称,对了,高濂师父提起过任脉起于胞中,还与女子妊娠有关,故能主胞胎。还有那阳脉之海的督脉,行于脊里,能够雄壮脊髓,受益无穷。”

陈青牛微笑道:“小王爷果然学识渊博。”

少年听到了吹捧,不以为然,瞥了眼陈青牛放于一旁的当国剑,再看姐姐朱真婴脸色平静,就说道:“匹夫一怒,不过血溅三尺。男儿当顶天立地,经邦济世,恩泽万民,才是正道。一名游侠儿,行侠仗义,不过能救几人几十人,撑死了几百人,无甚大用,更有一些草莽,只会花拳绣腿,沽名钓誉罢了。”

朱真婴轻轻皱眉。

陈青牛一脸深以为然点头道:“有理。”

小王爷朱真烨见这据说是关中来的年轻游侠并不动怒,胆气更足,得寸进尺道:“不知陈公子从关中一路前来,救下了多少人?”

陈青牛故作赧颜愧色道:“只救了一人,还与她做了几笔买卖。”

老气横秋的朱真烨面露鄙夷,不置一词,望向姐姐,一脸“姐姐你瞧吧这厮只是个不成材势利莽夫”的表情。

朱真婴冷声道:“够了,回头我要去问一问高濂,他是如何传授你温良恭谨让五个字的。若给不出合理解释,他便无须再在凉王府误人子弟了。”

少年懵了。

少年离开院子的时候收敛许多,除了与姐姐告辞,还不忘朝陈青牛作了一揖,十分温文尔雅。

只是出了院子后,见到一位贴身丫鬟,小王爷见四处无人,就狠狠踹了她一脚,痛得丫鬟冷汗直流,却还要强颜欢笑,他出了一口恶气后,扬起一脸天真无邪的笑脸,捏了一下那柔美丫鬟脸颊,轻声道:“回房,品箫。”我的QT房间开通了!烽火戏诸侯官方QT房间号[1655]

第五十三章 有子如狐

凉王朱鸿嬴有六子,被凉州称为龙狗虎豹,其中双犬便是朱真治和朱真丰,双胞胎最为庸碌好色,各自宅院里的丫鬟婢女没一个是处子身,其中兄长朱真治还喜好娈童,养了一大批被他梳笼过的小相公,而朱真丰则有个怪癖,不喜貌美豆蔻少女,唯独喜欢熟妇,偏好妖冶艳美这一口味,平时瞧上府上一些身段丰腴的姨娘和大丫鬟,都要眼睛发直,恨不得立即掳回房中一番云雨,至于辈分身份,在他眼中不值一提,连该称呼一声大娘的王妃都敢眼神放肆,府上谁还不敢去妄想勾搭。幸亏凉王不许他们去府外为非作歹,否则便是城内最大的魔王,毕竟双狗的庸碌是相对凉王其余四子而说,比较寻常勋贵家族的嫡子世子,心智手腕还是要超出不少,到时候一座城还不鸡飞狗跳。有一身儒雅的凉王像一柄尚方宝剑悬在众人头顶,加上王妃立身中正,凉王府还算干净,城内一些个家教不严的豪族,根子上都糜烂透了,关系颠倒脏乱,一些个相隔两三个辈分的男女都能勾搭到一块,上演三代同床颠鸾-倒凤的惊人戏目,上梁不正下梁歪,下面上至管家下至仆役,都明目张胆行苟且之事,偶有洁身自好的异类,也被排挤刁难,若是女子,甚至被强行脏了身体,下场无非是投井,或者与其他人一起沆瀣一气。

陈青牛笑容古怪问道:“郡主,你该不会受了刺激,不爱男子爱美人吧?真是如此,也无妨,我手头一本《豹房术》上有十来种女子之间欢爱法门,其中一种叫磨镜的法子,很是有趣,你尝试以后,可以与我说下感想。”

朱真婴俏脸羞怒,却不敢发作,死死压着。生怕被这位修道十年便大成的年轻男子踹进鱼池,这位爷,可不是懂得风花雪月的主。

“姐。”

院门口遥遥站着一位小公子,全身骄奢大红搭配金黄,系了一条青玉腰带,金冠端正生辉,十二三岁的模样,翩翩惨绿美少年。

朱真婴不敢擅作主张,轻声道:“这便是朱真烨,是我最小的弟弟,性子纯良,不像他亲哥朱真倞,倒跟二哥朱真虎一样的文弱。六岁就能出口成章,是凉州有名的神童,在府内只与我亲近些。”

陈青牛打趣道:“郡主,你喜欢这调调?”

朱真婴一惊一怒,委屈异常,不知怎地,就来了压抑不住的怨气,转头朝遭了无妄之灾的弟弟冷声道:“离远点。”

那小公子头一次见姐姐生气,立即脸色苍白地跑掉。

陈青牛没想到这给他印象除了大气还是大气的郡主,也会使小性子,想到车厢内那次她脱下鞋袜露出一只“锦边莲”纤足的娇媚妙态,有些好笑,道:“郡主,找个下人把那小王爷喊来,万一被他跑去告状,我一位关中汝南陈氏的小人物,可消受不起。”

朱真婴一挥手,做了个手势,院墙下站着的丫鬟心思灵巧,立即跑去召唤小王爷朱真烨,没多久,就领着两眼通红却挤着笑脸的美少女来到院中,他站得离陈青牛和朱真婴有些远,再不敢像往常那般腻在姐姐朱真婴身边。

陈青牛瞧着这位小王爷,想起儿时的酸言酸语,都是与乳娘不对路二三流清倌儿嘴中冒出来的,无非是类似“少年色嫩不坚牢,非夭即贫”的调调,间接诅咒他这位小阿蛮早死,再看眼前这位,光看面相,也差不离,只是陈青牛不敢小觑了凉王的种,即便是那见过面的朱真治朱真丰,哪怕再品性低劣,论起阴谋诡计,八成都是行家里手,天晓得这小王爷不是耳濡目染后善于韬晦的孩子,所以对他的低眉顺眼,并不觉得亲昵,反过来,倒是有将他一掌拍烂的戾气,东阴山的充沛气运,宰相宗的数百英魂,着实霸道阴森,后遗症后患无穷。谪仙王蕉当初的提醒,现在想来,未必全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应该存了几分善意,只是陈青牛在大事上错了便是错了,绝不肯主动认错的。

陈青牛起身拱手道:“关中汝南子弟陈青牛,见过小王爷。”

少年方才见到了姐姐与他相处的融洽场景,吓了一跳,小脑袋无法想象一位关中家族的偏支子弟如何能与孤僻狷介的姐姐亲近,再瞧陈青牛,便再不敢托大,涨红了粉嫩脸蛋,慌张摆手道:“免礼。”

朱真婴示意弟弟坐在附近一根黄梨木凳上,笑道:“小烨,最近都跟高濂大师学了什么。”

小王爷听到高濂这名字,立即就有了胆量底气,显然这位凉王府上的食客身份地位不俗,少年不再拘束,有板有眼回答道:“师父教了小烨一种静坐吐纳术,他老人家说只需用心专一,长久以往,就能养一身浩然清气,那名儿叫做敲玉枕,配有一首《樽生歌诀》,盘膝而坐,以两手掩位双耳,两手中指相对,贴于玉枕穴上,再将中指搭于食指的指背上,然后将中指滑下,以弹力缓缓地叩击玉枕穴,使两耳有咚咚之声,如此指敲玉枕穴十数次。一呼一吸,都有讲究,小烨就不细细唠叨了。”

朱真婴满意道:“二哥是金科榜眼,你喜欢学父王身骑白马,以后最不济也要做一名白马探花。”

小王爷嗯了一声,笑脸灿烂。这少年性子柔和,长相出彩,在王府内很受丫鬟婢女们的喜欢,若非侧王妃严厉声明十五岁前谁敢勾引小主子就拿去填井,早就有女子想要献出娇躯,偷偷与小王爷巫山云雨。

陈青牛听仔细了敲玉枕一式大概法门,略微思索,的确是道门正统的路子,想来那高濂大师是身兼儒道两家的世外高人。不过这敲玉枕并不艰深,只能够强健身体,延年益寿,离仙道甚远,陈青牛不擅长观相推演识人根骨,只觉得这小王爷资质不俗,与老骥城内的蝈蝈差不多,若有心向道,成为一些南瞻部洲二流宗门仙府的内家弟子肯定是有希望的,只是世俗皇贵豪族,多半有宁做鸡头不做凤尾的执念,再者,嫡子求仙,传承便有了困难,其余子孙侥幸求道成功,万一心生歹念,野心过大,要争一争家主爵位,又是另一种头疼,所以这才使得仙家修道便是修道,世俗名利便是名利,总算泾渭分明,没有乱了套。再者各个王朝,修士也不是就能肆意妄为的,且不说儒家一直以经济护国为己任,兵家更是大隐隐于朝,那兵家发明的诸葛诛神弩便是一个例子,修士想要撒野,就得冒被诛神箭射杀的巨大风险,商湖的蛟龙都能被杀死,诛神弩威力可见一斑。

似乎见陈青牛并无太多气势,小王爷逐渐找回了信心,在朱真婴面前不再束手束脚,主动找些风雅话题,与姐姐谈天说地,他言谈老道却不刻板,字字珠玑,灵气流溢,神采飞扬。

陈青牛乐得冷眼旁观,学了不少东西。小王爷朱真烨言谈无忌,透露了不少隐秘,这主要是因为少年将陈青牛定义为游侠武夫,有意在陈青牛面前显摆,故意与姐姐朱真婴交谈一些道法,大谈十二经和奇经八脉的运转,说他在高濂师父的帮助下,格外温养任督二脉,小王爷兴致勃勃,伸出一根手指,在腹面正中线上画了一条线,夸夸其谈:“姐,这任脉可厉害了,总掌一身阴经,有‘阴脉之海’的别称,对了,高濂师父提起过任脉起于胞中,还与女子妊娠有关,故能主胞胎。还有那阳脉之海的督脉,行于脊里,能够雄壮脊髓,受益无穷。”

陈青牛微笑道:“小王爷果然学识渊博。”

少年听到了吹捧,不以为然,瞥了眼陈青牛放于一旁的当国剑,再看姐姐朱真婴脸色平静,就说道:“匹夫一怒,不过血溅三尺。男儿当顶天立地,经邦济世,恩泽万民,才是正道。一名游侠儿,行侠仗义,不过能救几人几十人,撑死了几百人,无甚大用,更有一些草莽,只会花拳绣腿,沽名钓誉罢了。”

朱真婴轻轻皱眉。

陈青牛一脸深以为然点头道:“有理。”

小王爷朱真烨见这据说是关中来的年轻游侠并不动怒,胆气更足,得寸进尺道:“不知陈公子从关中一路前来,救下了多少人?”

陈青牛故作赧颜愧色道:“只救了一人,还与她做了几笔买卖。”

老气横秋的朱真烨面露鄙夷,不置一词,望向姐姐,一脸“姐姐你瞧吧这厮只是个不成材势利莽夫”的表情。

朱真婴冷声道:“够了,回头我要去问一问高濂,他是如何传授你温良恭谨让五个字的。若给不出合理解释,他便无须再在凉王府误人子弟了。”

少年懵了。

少年离开院子的时候收敛许多,除了与姐姐告辞,还不忘朝陈青牛作了一揖,十分温文尔雅。

只是出了院子后,见到一位贴身丫鬟,小王爷见四处无人,就狠狠踹了她一脚,痛得丫鬟冷汗直流,却还要强颜欢笑,他出了一口恶气后,扬起一脸天真无邪的笑脸,捏了一下那柔美丫鬟脸颊,轻声道:“回房,品箫。”

第五十三章 有子如狐

凉王朱鸿嬴有六子,被凉州称为龙狗虎豹,其中双犬便是朱真治和朱真丰,双胞胎最为庸碌好色,各自宅院里的丫鬟婢女没一个是处子身,其中兄长朱真治还喜好娈童,养了一大批被他梳笼过的小相公,而朱真丰则有个怪癖,不喜貌美豆蔻少女,唯独喜欢熟妇,偏好妖冶艳美这一口味,平时瞧上府上一些身段丰腴的姨娘和大丫鬟,都要眼睛发直,恨不得立即掳回房中一番云雨,至于辈分身份,在他眼中不值一提,连该称呼一声大娘的王妃都敢眼神放肆,府上谁还不敢去妄想勾搭。幸亏凉王不许他们去府外为非作歹,否则便是城内最大的魔王,毕竟双狗的庸碌是相对凉王其余四子而说,比较寻常勋贵家族的嫡子世子,心智手腕还是要超出不少,到时候一座城还不鸡飞狗跳。有一身儒雅的凉王像一柄尚方宝剑悬在众人头顶,加上王妃立身中正,凉王府还算干净,城内一些个家教不严的豪族,根子上都糜烂透了,关系颠倒脏乱,一些个相隔两三个辈分的男女都能勾搭到一块,上演三代同床颠鸾-倒凤的惊人戏目,上梁不正下梁歪,下面上至管家下至仆役,都明目张胆行苟且之事,偶有洁身自好的异类,也被排挤刁难,若是女子,甚至被强行脏了身体,下场无非是投井,或者与其他人一起沆瀣一气。

陈青牛笑容古怪问道:“郡主,你该不会受了刺激,不爱男子爱美人吧?真是如此,也无妨,我手头一本《豹房术》上有十来种女子之间欢爱法门,其中一种叫磨镜的法子,很是有趣,你尝试以后,可以与我说下感想。”

朱真婴俏脸羞怒,却不敢发作,死死压着。生怕被这位修道十年便大成的年轻男子踹进鱼池,这位爷,可不是懂得风花雪月的主。

“姐。”

院门口遥遥站着一位小公子,全身骄奢大红搭配金黄,系了一条青玉腰带,金冠端正生辉,十二三岁的模样,翩翩惨绿美少年。

朱真婴不敢擅作主张,轻声道:“这便是朱真烨,是我最小的弟弟,性子纯良,不像他亲哥朱真倞,倒跟二哥朱真虎一样的文弱。六岁就能出口成章,是凉州有名的神童,在府内只与我亲近些。”

陈青牛打趣道:“郡主,你喜欢这调调?”

朱真婴一惊一怒,委屈异常,不知怎地,就来了压抑不住的怨气,转头朝遭了无妄之灾的弟弟冷声道:“离远点。”

那小公子头一次见姐姐生气,立即脸色苍白地跑掉。

陈青牛没想到这给他印象除了大气还是大气的郡主,也会使小性子,想到车厢内那次她脱下鞋袜露出一只“锦边莲”纤足的娇媚妙态,有些好笑,道:“郡主,找个下人把那小王爷喊来,万一被他跑去告状,我一位关中汝南陈氏的小人物,可消受不起。”

朱真婴一挥手,做了个手势,院墙下站着的丫鬟心思灵巧,立即跑去召唤小王爷朱真烨,没多久,就领着两眼通红却挤着笑脸的美少女来到院中,他站得离陈青牛和朱真婴有些远,再不敢像往常那般腻在姐姐朱真婴身边。

陈青牛瞧着这位小王爷,想起儿时的酸言酸语,都是与乳娘不对路二三流清倌儿嘴中冒出来的,无非是类似“少年色嫩不坚牢,非夭即贫”的调调,间接诅咒他这位小阿蛮早死,再看眼前这位,光看面相,也差不离,只是陈青牛不敢小觑了凉王的种,即便是那见过面的朱真治朱真丰,哪怕再品性低劣,论起阴谋诡计,八成都是行家里手,天晓得这小王爷不是耳濡目染后善于韬晦的孩子,所以对他的低眉顺眼,并不觉得亲昵,反过来,倒是有将他一掌拍烂的戾气,东阴山的充沛气运,宰相宗的数百英魂,着实霸道阴森,后遗症后患无穷。谪仙王蕉当初的提醒,现在想来,未必全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应该存了几分善意,只是陈青牛在大事上错了便是错了,绝不肯主动认错的。

陈青牛起身拱手道:“关中汝南子弟陈青牛,见过小王爷。”

少年方才见到了姐姐与他相处的融洽场景,吓了一跳,小脑袋无法想象一位关中家族的偏支子弟如何能与孤僻狷介的姐姐亲近,再瞧陈青牛,便再不敢托大,涨红了粉嫩脸蛋,慌张摆手道:“免礼。”

朱真婴示意弟弟坐在附近一根黄梨木凳上,笑道:“小烨,最近都跟高濂大师学了什么。”

小王爷听到高濂这名字,立即就有了胆量底气,显然这位凉王府上的食客身份地位不俗,少年不再拘束,有板有眼回答道:“师父教了小烨一种静坐吐纳术,他老人家说只需用心专一,长久以往,就能养一身浩然清气,那名儿叫做敲玉枕,配有一首《樽生歌诀》,盘膝而坐,以两手掩位双耳,两手中指相对,贴于玉枕穴上,再将中指搭于食指的指背上,然后将中指滑下,以弹力缓缓地叩击玉枕穴,使两耳有咚咚之声,如此指敲玉枕穴十数次。一呼一吸,都有讲究,小烨就不细细唠叨了。”

朱真婴满意道:“二哥是金科榜眼,你喜欢学父王身骑白马,以后最不济也要做一名白马探花。”

小王爷嗯了一声,笑脸灿烂。这少年性子柔和,长相出彩,在王府内很受丫鬟婢女们的喜欢,若非侧王妃严厉声明十五岁前谁敢勾引小主子就拿去填井,早就有女子想要献出娇躯,偷偷与小王爷巫山云雨。

陈青牛听仔细了敲玉枕一式大概法门,略微思索,的确是道门正统的路子,想来那高濂大师是身兼儒道两家的世外高人。不过这敲玉枕并不艰深,只能够强健身体,延年益寿,离仙道甚远,陈青牛不擅长观相推演识人根骨,只觉得这小王爷资质不俗,与老骥城内的蝈蝈差不多,若有心向道,成为一些南瞻部洲二流宗门仙府的内家弟子肯定是有希望的,只是世俗皇贵豪族,多半有宁做鸡头不做凤尾的执念,再者,嫡子求仙,传承便有了困难,其余子孙侥幸求道成功,万一心生歹念,野心过大,要争一争家主爵位,又是另一种头疼,所以这才使得仙家修道便是修道,世俗名利便是名利,总算泾渭分明,没有乱了套。再者各个王朝,修士也不是就能肆意妄为的,且不说儒家一直以经济护国为己任,兵家更是大隐隐于朝,那兵家发明的诸葛诛神弩便是一个例子,修士想要撒野,就得冒被诛神箭射杀的巨大风险,商湖的蛟龙都能被杀死,诛神弩威力可见一斑。

似乎见陈青牛并无太多气势,小王爷逐渐找回了信心,在朱真婴面前不再束手束脚,主动找些风雅话题,与姐姐谈天说地,他言谈老道却不刻板,字字珠玑,灵气流溢,神采飞扬。

陈青牛乐得冷眼旁观,学了不少东西。小王爷朱真烨言谈无忌,透露了不少隐秘,这主要是因为少年将陈青牛定义为游侠武夫,有意在陈青牛面前显摆,故意与姐姐朱真婴交谈一些道法,大谈十二经和奇经八脉的运转,说他在高濂师父的帮助下,格外温养任督二脉,小王爷兴致勃勃,伸出一根手指,在腹面正中线上画了一条线,夸夸其谈:“姐,这任脉可厉害了,总掌一身阴经,有‘阴脉之海’的别称,对了,高濂师父提起过任脉起于胞中,还与女子妊娠有关,故能主胞胎。还有那阳脉之海的督脉,行于脊里,能够雄壮脊髓,受益无穷。”

陈青牛微笑道:“小王爷果然学识渊博。”

少年听到了吹捧,不以为然,瞥了眼陈青牛放于一旁的当国剑,再看姐姐朱真婴脸色平静,就说道:“匹夫一怒,不过血溅三尺。男儿当顶天立地,经邦济世,恩泽万民,才是正道。一名游侠儿,行侠仗义,不过能救几人几十人,撑死了几百人,无甚大用,更有一些草莽,只会花拳绣腿,沽名钓誉罢了。”

朱真婴轻轻皱眉。

陈青牛一脸深以为然点头道:“有理。”

小王爷朱真烨见这据说是关中来的年轻游侠并不动怒,胆气更足,得寸进尺道:“不知陈公子从关中一路前来,救下了多少人?”

陈青牛故作赧颜愧色道:“只救了一人,还与她做了几笔买卖。”

老气横秋的朱真烨面露鄙夷,不置一词,望向姐姐,一脸“姐姐你瞧吧这厮只是个不成材势利莽夫”的表情。

朱真婴冷声道:“够了,回头我要去问一问高濂,他是如何传授你温良恭谨让五个字的。若给不出合理解释,他便无须再在凉王府误人子弟了。”

少年懵了。

少年离开院子的时候收敛许多,除了与姐姐告辞,还不忘朝陈青牛作了一揖,十分温文尔雅。

只是出了院子后,见到一位贴身丫鬟,小王爷见四处无人,就狠狠踹了她一脚,痛得丫鬟冷汗直流,却还要强颜欢笑,他出了一口恶气后,扬起一脸天真无邪的笑脸,捏了一下那柔美丫鬟脸颊,轻声道:“回房,品箫。”

第五十三章 有子如狐

凉王朱鸿嬴有六子,被凉州称为龙狗虎豹,其中双犬便是朱真治和朱真丰,双胞胎最为庸碌好色,各自宅院里的丫鬟婢女没一个是处子身,其中兄长朱真治还喜好娈童,养了一大批被他梳笼过的小相公,而朱真丰则有个怪癖,不喜貌美豆蔻少女,唯独喜欢熟妇,偏好妖冶艳美这一口味,平时瞧上府上一些身段丰腴的姨娘和大丫鬟,都要眼睛发直,恨不得立即掳回房中一番云雨,至于辈分身份,在他眼中不值一提,连该称呼一声大娘的王妃都敢眼神放肆,府上谁还不敢去妄想勾搭。幸亏凉王不许他们去府外为非作歹,否则便是城内最大的魔王,毕竟双狗的庸碌是相对凉王其余四子而说,比较寻常勋贵家族的嫡子世子,心智手腕还是要超出不少,到时候一座城还不鸡飞狗跳。有一身儒雅的凉王像一柄尚方宝剑悬在众人头顶,加上王妃立身中正,凉王府还算干净,城内一些个家教不严的豪族,根子上都糜烂透了,关系颠倒脏乱,一些个相隔两三个辈分的男女都能勾搭到一块,上演三代同床颠鸾-倒凤的惊人戏目,上梁不正下梁歪,下面上至管家下至仆役,都明目张胆行苟且之事,偶有洁身自好的异类,也被排挤刁难,若是女子,甚至被强行脏了身体,下场无非是投井,或者与其他人一起沆瀣一气。

陈青牛笑容古怪问道:“郡主,你该不会受了刺激,不爱男子爱美人吧?真是如此,也无妨,我手头一本《豹房术》上有十来种女子之间欢爱法门,其中一种叫磨镜的法子,很是有趣,你尝试以后,可以与我说下感想。”

朱真婴俏脸羞怒,却不敢发作,死死压着。生怕被这位修道十年便大成的年轻男子踹进鱼池,这位爷,可不是懂得风花雪月的主。

“姐。”

院门口遥遥站着一位小公子,全身骄奢大红搭配金黄,系了一条青玉腰带,金冠端正生辉,十二三岁的模样,翩翩惨绿美少年。

朱真婴不敢擅作主张,轻声道:“这便是朱真烨,是我最小的弟弟,性子纯良,不像他亲哥朱真倞,倒跟二哥朱真虎一样的文弱。六岁就能出口成章,是凉州有名的神童,在府内只与我亲近些。”

陈青牛打趣道:“郡主,你喜欢这调调?”

朱真婴一惊一怒,委屈异常,不知怎地,就来了压抑不住的怨气,转头朝遭了无妄之灾的弟弟冷声道:“离远点。”

那小公子头一次见姐姐生气,立即脸色苍白地跑掉。

陈青牛没想到这给他印象除了大气还是大气的郡主,也会使小性子,想到车厢内那次她脱下鞋袜露出一只“锦边莲”纤足的娇媚妙态,有些好笑,道:“郡主,找个下人把那小王爷喊来,万一被他跑去告状,我一位关中汝南陈氏的小人物,可消受不起。”

朱真婴一挥手,做了个手势,院墙下站着的丫鬟心思灵巧,立即跑去召唤小王爷朱真烨,没多久,就领着两眼通红却挤着笑脸的美少女来到院中,他站得离陈青牛和朱真婴有些远,再不敢像往常那般腻在姐姐朱真婴身边。

陈青牛瞧着这位小王爷,想起儿时的酸言酸语,都是与乳娘不对路二三流清倌儿嘴中冒出来的,无非是类似“少年色嫩不坚牢,非夭即贫”的调调,间接诅咒他这位小阿蛮早死,再看眼前这位,光看面相,也差不离,只是陈青牛不敢小觑了凉王的种,即便是那见过面的朱真治朱真丰,哪怕再品性低劣,论起阴谋诡计,八成都是行家里手,天晓得这小王爷不是耳濡目染后善于韬晦的孩子,所以对他的低眉顺眼,并不觉得亲昵,反过来,倒是有将他一掌拍烂的戾气,东阴山的充沛气运,宰相宗的数百英魂,着实霸道阴森,后遗症后患无穷。谪仙王蕉当初的提醒,现在想来,未必全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应该存了几分善意,只是陈青牛在大事上错了便是错了,绝不肯主动认错的。

陈青牛起身拱手道:“关中汝南子弟陈青牛,见过小王爷。”

少年方才见到了姐姐与他相处的融洽场景,吓了一跳,小脑袋无法想象一位关中家族的偏支子弟如何能与孤僻狷介的姐姐亲近,再瞧陈青牛,便再不敢托大,涨红了粉嫩脸蛋,慌张摆手道:“免礼。”

朱真婴示意弟弟坐在附近一根黄梨木凳上,笑道:“小烨,最近都跟高濂大师学了什么。”

小王爷听到高濂这名字,立即就有了胆量底气,显然这位凉王府上的食客身份地位不俗,少年不再拘束,有板有眼回答道:“师父教了小烨一种静坐吐纳术,他老人家说只需用心专一,长久以往,就能养一身浩然清气,那名儿叫做敲玉枕,配有一首《樽生歌诀》,盘膝而坐,以两手掩位双耳,两手中指相对,贴于玉枕穴上,再将中指搭于食指的指背上,然后将中指滑下,以弹力缓缓地叩击玉枕穴,使两耳有咚咚之声,如此指敲玉枕穴十数次。一呼一吸,都有讲究,小烨就不细细唠叨了。”

朱真婴满意道:“二哥是金科榜眼,你喜欢学父王身骑白马,以后最不济也要做一名白马探花。”

小王爷嗯了一声,笑脸灿烂。这少年性子柔和,长相出彩,在王府内很受丫鬟婢女们的喜欢,若非侧王妃严厉声明十五岁前谁敢勾引小主子就拿去填井,早就有女子想要献出娇躯,偷偷与小王爷巫山云雨。

陈青牛听仔细了敲玉枕一式大概法门,略微思索,的确是道门正统的路子,想来那高濂大师是身兼儒道两家的世外高人。不过这敲玉枕并不艰深,只能够强健身体,延年益寿,离仙道甚远,陈青牛不擅长观相推演识人根骨,只觉得这小王爷资质不俗,与老骥城内的蝈蝈差不多,若有心向道,成为一些南瞻部洲二流宗门仙府的内家弟子肯定是有希望的,只是世俗皇贵豪族,多半有宁做鸡头不做凤尾的执念,再者,嫡子求仙,传承便有了困难,其余子孙侥幸求道成功,万一心生歹念,野心过大,要争一争家主爵位,又是另一种头疼,所以这才使得仙家修道便是修道,世俗名利便是名利,总算泾渭分明,没有乱了套。再者各个王朝,修士也不是就能肆意妄为的,且不说儒家一直以经济护国为己任,兵家更是大隐隐于朝,那兵家发明的诸葛诛神弩便是一个例子,修士想要撒野,就得冒被诛神箭射杀的巨大风险,商湖的蛟龙都能被杀死,诛神弩威力可见一斑。

似乎见陈青牛并无太多气势,小王爷逐渐找回了信心,在朱真婴面前不再束手束脚,主动找些风雅话题,与姐姐谈天说地,他言谈老道却不刻板,字字珠玑,灵气流溢,神采飞扬。

陈青牛乐得冷眼旁观,学了不少东西。小王爷朱真烨言谈无忌,透露了不少隐秘,这主要是因为少年将陈青牛定义为游侠武夫,有意在陈青牛面前显摆,故意与姐姐朱真婴交谈一些道法,大谈十二经和奇经八脉的运转,说他在高濂师父的帮助下,格外温养任督二脉,小王爷兴致勃勃,伸出一根手指,在腹面正中线上画了一条线,夸夸其谈:“姐,这任脉可厉害了,总掌一身阴经,有‘阴脉之海’的别称,对了,高濂师父提起过任脉起于胞中,还与女子妊娠有关,故能主胞胎。还有那阳脉之海的督脉,行于脊里,能够雄壮脊髓,受益无穷。”

陈青牛微笑道:“小王爷果然学识渊博。”

少年听到了吹捧,不以为然,瞥了眼陈青牛放于一旁的当国剑,再看姐姐朱真婴脸色平静,就说道:“匹夫一怒,不过血溅三尺。男儿当顶天立地,经邦济世,恩泽万民,才是正道。一名游侠儿,行侠仗义,不过能救几人几十人,撑死了几百人,无甚大用,更有一些草莽,只会花拳绣腿,沽名钓誉罢了。”

朱真婴轻轻皱眉。

陈青牛一脸深以为然点头道:“有理。”

小王爷朱真烨见这据说是关中来的年轻游侠并不动怒,胆气更足,得寸进尺道:“不知陈公子从关中一路前来,救下了多少人?”

陈青牛故作赧颜愧色道:“只救了一人,还与她做了几笔买卖。”

老气横秋的朱真烨面露鄙夷,不置一词,望向姐姐,一脸“姐姐你瞧吧这厮只是个不成材势利莽夫”的表情。

朱真婴冷声道:“够了,回头我要去问一问高濂,他是如何传授你温良恭谨让五个字的。若给不出合理解释,他便无须再在凉王府误人子弟了。”

少年懵了。

少年离开院子的时候收敛许多,除了与姐姐告辞,还不忘朝陈青牛作了一揖,十分温文尔雅。

只是出了院子后,见到一位贴身丫鬟,小王爷见四处无人,就狠狠踹了她一脚,痛得丫鬟冷汗直流,却还要强颜欢笑,他出了一口恶气后,扬起一脸天真无邪的笑脸,捏了一下那柔美丫鬟脸颊,轻声道:“回房,品箫。”

第五十三章 有子如狐

凉王朱鸿嬴有六子,被凉州称为龙狗虎豹,其中双犬便是朱真治和朱真丰,双胞胎最为庸碌好色,各自宅院里的丫鬟婢女没一个是处子身,其中兄长朱真治还喜好娈童,养了一大批被他梳笼过的小相公,而朱真丰则有个怪癖,不喜貌美豆蔻少女,唯独喜欢熟妇,偏好妖冶艳美这一口味,平时瞧上府上一些身段丰腴的姨娘和大丫鬟,都要眼睛发直,恨不得立即掳回房中一番云雨,至于辈分身份,在他眼中不值一提,连该称呼一声大娘的王妃都敢眼神放肆,府上谁还不敢去妄想勾搭。幸亏凉王不许他们去府外为非作歹,否则便是城内最大的魔王,毕竟双狗的庸碌是相对凉王其余四子而说,比较寻常勋贵家族的嫡子世子,心智手腕还是要超出不少,到时候一座城还不鸡飞狗跳。有一身儒雅的凉王像一柄尚方宝剑悬在众人头顶,加上王妃立身中正,凉王府还算干净,城内一些个家教不严的豪族,根子上都糜烂透了,关系颠倒脏乱,一些个相隔两三个辈分的男女都能勾搭到一块,上演三代同床颠鸾-倒凤的惊人戏目,上梁不正下梁歪,下面上至管家下至仆役,都明目张胆行苟且之事,偶有洁身自好的异类,也被排挤刁难,若是女子,甚至被强行脏了身体,下场无非是投井,或者与其他人一起沆瀣一气。

陈青牛笑容古怪问道:“郡主,你该不会受了刺激,不爱男子爱美人吧?真是如此,也无妨,我手头一本《豹房术》上有十来种女子之间欢爱法门,其中一种叫磨镜的法子,很是有趣,你尝试以后,可以与我说下感想。”

朱真婴俏脸羞怒,却不敢发作,死死压着。生怕被这位修道十年便大成的年轻男子踹进鱼池,这位爷,可不是懂得风花雪月的主。

“姐。”

院门口遥遥站着一位小公子,全身骄奢大红搭配金黄,系了一条青玉腰带,金冠端正生辉,十二三岁的模样,翩翩惨绿美少年。

朱真婴不敢擅作主张,轻声道:“这便是朱真烨,是我最小的弟弟,性子纯良,不像他亲哥朱真倞,倒跟二哥朱真虎一样的文弱。六岁就能出口成章,是凉州有名的神童,在府内只与我亲近些。”

陈青牛打趣道:“郡主,你喜欢这调调?”

朱真婴一惊一怒,委屈异常,不知怎地,就来了压抑不住的怨气,转头朝遭了无妄之灾的弟弟冷声道:“离远点。”

那小公子头一次见姐姐生气,立即脸色苍白地跑掉。

陈青牛没想到这给他印象除了大气还是大气的郡主,也会使小性子,想到车厢内那次她脱下鞋袜露出一只“锦边莲”纤足的娇媚妙态,有些好笑,道:“郡主,找个下人把那小王爷喊来,万一被他跑去告状,我一位关中汝南陈氏的小人物,可消受不起。”

朱真婴一挥手,做了个手势,院墙下站着的丫鬟心思灵巧,立即跑去召唤小王爷朱真烨,没多久,就领着两眼通红却挤着笑脸的美少女来到院中,他站得离陈青牛和朱真婴有些远,再不敢像往常那般腻在姐姐朱真婴身边。

陈青牛瞧着这位小王爷,想起儿时的酸言酸语,都是与乳娘不对路二三流清倌儿嘴中冒出来的,无非是类似“少年色嫩不坚牢,非夭即贫”的调调,间接诅咒他这位小阿蛮早死,再看眼前这位,光看面相,也差不离,只是陈青牛不敢小觑了凉王的种,即便是那见过面的朱真治朱真丰,哪怕再品性低劣,论起阴谋诡计,八成都是行家里手,天晓得这小王爷不是耳濡目染后善于韬晦的孩子,所以对他的低眉顺眼,并不觉得亲昵,反过来,倒是有将他一掌拍烂的戾气,东阴山的充沛气运,宰相宗的数百英魂,着实霸道阴森,后遗症后患无穷。谪仙王蕉当初的提醒,现在想来,未必全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应该存了几分善意,只是陈青牛在大事上错了便是错了,绝不肯主动认错的。

陈青牛起身拱手道:“关中汝南子弟陈青牛,见过小王爷。”

少年方才见到了姐姐与他相处的融洽场景,吓了一跳,小脑袋无法想象一位关中家族的偏支子弟如何能与孤僻狷介的姐姐亲近,再瞧陈青牛,便再不敢托大,涨红了粉嫩脸蛋,慌张摆手道:“免礼。”

朱真婴示意弟弟坐在附近一根黄梨木凳上,笑道:“小烨,最近都跟高濂大师学了什么。”

小王爷听到高濂这名字,立即就有了胆量底气,显然这位凉王府上的食客身份地位不俗,少年不再拘束,有板有眼回答道:“师父教了小烨一种静坐吐纳术,他老人家说只需用心专一,长久以往,就能养一身浩然清气,那名儿叫做敲玉枕,配有一首《樽生歌诀》,盘膝而坐,以两手掩位双耳,两手中指相对,贴于玉枕穴上,再将中指搭于食指的指背上,然后将中指滑下,以弹力缓缓地叩击玉枕穴,使两耳有咚咚之声,如此指敲玉枕穴十数次。一呼一吸,都有讲究,小烨就不细细唠叨了。”

朱真婴满意道:“二哥是金科榜眼,你喜欢学父王身骑白马,以后最不济也要做一名白马探花。”

小王爷嗯了一声,笑脸灿烂。这少年性子柔和,长相出彩,在王府内很受丫鬟婢女们的喜欢,若非侧王妃严厉声明十五岁前谁敢勾引小主子就拿去填井,早就有女子想要献出娇躯,偷偷与小王爷巫山云雨。

陈青牛听仔细了敲玉枕一式大概法门,略微思索,的确是道门正统的路子,想来那高濂大师是身兼儒道两家的世外高人。不过这敲玉枕并不艰深,只能够强健身体,延年益寿,离仙道甚远,陈青牛不擅长观相推演识人根骨,只觉得这小王爷资质不俗,与老骥城内的蝈蝈差不多,若有心向道,成为一些南瞻部洲二流宗门仙府的内家弟子肯定是有希望的,只是世俗皇贵豪族,多半有宁做鸡头不做凤尾的执念,再者,嫡子求仙,传承便有了困难,其余子孙侥幸求道成功,万一心生歹念,野心过大,要争一争家主爵位,又是另一种头疼,所以这才使得仙家修道便是修道,世俗名利便是名利,总算泾渭分明,没有乱了套。再者各个王朝,修士也不是就能肆意妄为的,且不说儒家一直以经济护国为己任,兵家更是大隐隐于朝,那兵家发明的诸葛诛神弩便是一个例子,修士想要撒野,就得冒被诛神箭射杀的巨大风险,商湖的蛟龙都能被杀死,诛神弩威力可见一斑。

似乎见陈青牛并无太多气势,小王爷逐渐找回了信心,在朱真婴面前不再束手束脚,主动找些风雅话题,与姐姐谈天说地,他言谈老道却不刻板,字字珠玑,灵气流溢,神采飞扬。

陈青牛乐得冷眼旁观,学了不少东西。小王爷朱真烨言谈无忌,透露了不少隐秘,这主要是因为少年将陈青牛定义为游侠武夫,有意在陈青牛面前显摆,故意与姐姐朱真婴交谈一些道法,大谈十二经和奇经八脉的运转,说他在高濂师父的帮助下,格外温养任督二脉,小王爷兴致勃勃,伸出一根手指,在腹面正中线上画了一条线,夸夸其谈:“姐,这任脉可厉害了,总掌一身阴经,有‘阴脉之海’的别称,对了,高濂师父提起过任脉起于胞中,还与女子妊娠有关,故能主胞胎。还有那阳脉之海的督脉,行于脊里,能够雄壮脊髓,受益无穷。”

陈青牛微笑道:“小王爷果然学识渊博。”

少年听到了吹捧,不以为然,瞥了眼陈青牛放于一旁的当国剑,再看姐姐朱真婴脸色平静,就说道:“匹夫一怒,不过血溅三尺。男儿当顶天立地,经邦济世,恩泽万民,才是正道。一名游侠儿,行侠仗义,不过能救几人几十人,撑死了几百人,无甚大用,更有一些草莽,只会花拳绣腿,沽名钓誉罢了。”

朱真婴轻轻皱眉。

陈青牛一脸深以为然点头道:“有理。”

小王爷朱真烨见这据说是关中来的年轻游侠并不动怒,胆气更足,得寸进尺道:“不知陈公子从关中一路前来,救下了多少人?”

陈青牛故作赧颜愧色道:“只救了一人,还与她做了几笔买卖。”

老气横秋的朱真烨面露鄙夷,不置一词,望向姐姐,一脸“姐姐你瞧吧这厮只是个不成材势利莽夫”的表情。

朱真婴冷声道:“够了,回头我要去问一问高濂,他是如何传授你温良恭谨让五个字的。若给不出合理解释,他便无须再在凉王府误人子弟了。”

少年懵了。

少年离开院子的时候收敛许多,除了与姐姐告辞,还不忘朝陈青牛作了一揖,十分温文尔雅。

只是出了院子后,见到一位贴身丫鬟,小王爷见四处无人,就狠狠踹了她一脚,痛得丫鬟冷汗直流,却还要强颜欢笑,他出了一口恶气后,扬起一脸天真无邪的笑脸,捏了一下那柔美丫鬟脸颊,轻声道:“回房,品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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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有子如狐

凉王朱鸿嬴有六子,被凉州称为龙狗虎豹,其中双犬便是朱真治和朱真丰,双胞胎最为庸碌好色,各自宅院里的丫鬟婢女没一个是处子身,其中兄长朱真治还喜好娈童,养了一大批被他梳笼过的小相公,而朱真丰则有个怪癖,不喜貌美豆蔻少女,唯独喜欢熟妇,偏好妖冶艳美这一口味,平时瞧上府上一些身段丰腴的姨娘和大丫鬟,都要眼睛发直,恨不得立即掳回房中一番云雨,至于辈分身份,在他眼中不值一提,连该称呼一声大娘的王妃都敢眼神放肆,府上谁还不敢去妄想勾搭。幸亏凉王不许他们去府外为非作歹,否则便是城内最大的魔王,毕竟双狗的庸碌是相对凉王其余四子而说,比较寻常勋贵家族的嫡子世子,心智手腕还是要超出不少,到时候一座城还不鸡飞狗跳。有一身儒雅的凉王像一柄尚方宝剑悬在众人头顶,加上王妃立身中正,凉王府还算干净,城内一些个家教不严的豪族,根子上都糜烂透了,关系颠倒脏乱,一些个相隔两三个辈分的男女都能勾搭到一块,上演三代同床颠鸾-倒凤的惊人戏目,上梁不正下梁歪,下面上至管家下至仆役,都明目张胆行苟且之事,偶有洁身自好的异类,也被排挤刁难,若是女子,甚至被强行脏了身体,下场无非是投井,或者与其他人一起沆瀣一气。

陈青牛笑容古怪问道:“郡主,你该不会受了刺激,不爱男子爱美人吧?真是如此,也无妨,我手头一本《豹房术》上有十来种女子之间欢爱法门,其中一种叫磨镜的法子,很是有趣,你尝试以后,可以与我说下感想。”

朱真婴俏脸羞怒,却不敢发作,死死压着。生怕被这位修道十年便大成的年轻男子踹进鱼池,这位爷,可不是懂得风花雪月的主。

“姐。”

院门口遥遥站着一位小公子,全身骄奢大红搭配金黄,系了一条青玉腰带,金冠端正生辉,十二三岁的模样,翩翩惨绿美少年。

朱真婴不敢擅作主张,轻声道:“这便是朱真烨,是我最小的弟弟,性子纯良,不像他亲哥朱真倞,倒跟二哥朱真虎一样的文弱。六岁就能出口成章,是凉州有名的神童,在府内只与我亲近些。”

陈青牛打趣道:“郡主,你喜欢这调调?”

朱真婴一惊一怒,委屈异常,不知怎地,就来了压抑不住的怨气,转头朝遭了无妄之灾的弟弟冷声道:“离远点。”

那小公子头一次见姐姐生气,立即脸色苍白地跑掉。

陈青牛没想到这给他印象除了大气还是大气的郡主,也会使小性子,想到车厢内那次她脱下鞋袜露出一只“锦边莲”纤足的娇媚妙态,有些好笑,道:“郡主,找个下人把那小王爷喊来,万一被他跑去告状,我一位关中汝南陈氏的小人物,可消受不起。”

朱真婴一挥手,做了个手势,院墙下站着的丫鬟心思灵巧,立即跑去召唤小王爷朱真烨,没多久,就领着两眼通红却挤着笑脸的美少女来到院中,他站得离陈青牛和朱真婴有些远,再不敢像往常那般腻在姐姐朱真婴身边。

陈青牛瞧着这位小王爷,想起儿时的酸言酸语,都是与乳娘不对路二三流清倌儿嘴中冒出来的,无非是类似“少年色嫩不坚牢,非夭即贫”的调调,间接诅咒他这位小阿蛮早死,再看眼前这位,光看面相,也差不离,只是陈青牛不敢小觑了凉王的种,即便是那见过面的朱真治朱真丰,哪怕再品性低劣,论起阴谋诡计,八成都是行家里手,天晓得这小王爷不是耳濡目染后善于韬晦的孩子,所以对他的低眉顺眼,并不觉得亲昵,反过来,倒是有将他一掌拍烂的戾气,东阴山的充沛气运,宰相宗的数百英魂,着实霸道阴森,后遗症后患无穷。谪仙王蕉当初的提醒,现在想来,未必全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应该存了几分善意,只是陈青牛在大事上错了便是错了,绝不肯主动认错的。

陈青牛起身拱手道:“关中汝南子弟陈青牛,见过小王爷。”

少年方才见到了姐姐与他相处的融洽场景,吓了一跳,小脑袋无法想象一位关中家族的偏支子弟如何能与孤僻狷介的姐姐亲近,再瞧陈青牛,便再不敢托大,涨红了粉嫩脸蛋,慌张摆手道:“免礼。”

朱真婴示意弟弟坐在附近一根黄梨木凳上,笑道:“小烨,最近都跟高濂大师学了什么。”

小王爷听到高濂这名字,立即就有了胆量底气,显然这位凉王府上的食客身份地位不俗,少年不再拘束,有板有眼回答道:“师父教了小烨一种静坐吐纳术,他老人家说只需用心专一,长久以往,就能养一身浩然清气,那名儿叫做敲玉枕,配有一首《樽生歌诀》,盘膝而坐,以两手掩位双耳,两手中指相对,贴于玉枕穴上,再将中指搭于食指的指背上,然后将中指滑下,以弹力缓缓地叩击玉枕穴,使两耳有咚咚之声,如此指敲玉枕穴十数次。一呼一吸,都有讲究,小烨就不细细唠叨了。”

朱真婴满意道:“二哥是金科榜眼,你喜欢学父王身骑白马,以后最不济也要做一名白马探花。”

小王爷嗯了一声,笑脸灿烂。这少年性子柔和,长相出彩,在王府内很受丫鬟婢女们的喜欢,若非侧王妃严厉声明十五岁前谁敢勾引小主子就拿去填井,早就有女子想要献出娇躯,偷偷与小王爷巫山云雨。

陈青牛听仔细了敲玉枕一式大概法门,略微思索,的确是道门正统的路子,想来那高濂大师是身兼儒道两家的世外高人。不过这敲玉枕并不艰深,只能够强健身体,延年益寿,离仙道甚远,陈青牛不擅长观相推演识人根骨,只觉得这小王爷资质不俗,与老骥城内的蝈蝈差不多,若有心向道,成为一些南瞻部洲二流宗门仙府的内家弟子肯定是有希望的,只是世俗皇贵豪族,多半有宁做鸡头不做凤尾的执念,再者,嫡子求仙,传承便有了困难,其余子孙侥幸求道成功,万一心生歹念,野心过大,要争一争家主爵位,又是另一种头疼,所以这才使得仙家修道便是修道,世俗名利便是名利,总算泾渭分明,没有乱了套。再者各个王朝,修士也不是就能肆意妄为的,且不说儒家一直以经济护国为己任,兵家更是大隐隐于朝,那兵家发明的诸葛诛神弩便是一个例子,修士想要撒野,就得冒被诛神箭射杀的巨大风险,商湖的蛟龙都能被杀死,诛神弩威力可见一斑。

似乎见陈青牛并无太多气势,小王爷逐渐找回了信心,在朱真婴面前不再束手束脚,主动找些风雅话题,与姐姐谈天说地,他言谈老道却不刻板,字字珠玑,灵气流溢,神采飞扬。

陈青牛乐得冷眼旁观,学了不少东西。小王爷朱真烨言谈无忌,透露了不少隐秘,这主要是因为少年将陈青牛定义为游侠武夫,有意在陈青牛面前显摆,故意与姐姐朱真婴交谈一些道法,大谈十二经和奇经八脉的运转,说他在高濂师父的帮助下,格外温养任督二脉,小王爷兴致勃勃,伸出一根手指,在腹面正中线上画了一条线,夸夸其谈:“姐,这任脉可厉害了,总掌一身阴经,有‘阴脉之海’的别称,对了,高濂师父提起过任脉起于胞中,还与女子妊娠有关,故能主胞胎。还有那阳脉之海的督脉,行于脊里,能够雄壮脊髓,受益无穷。”

陈青牛微笑道:“小王爷果然学识渊博。”

少年听到了吹捧,不以为然,瞥了眼陈青牛放于一旁的当国剑,再看姐姐朱真婴脸色平静,就说道:“匹夫一怒,不过血溅三尺。男儿当顶天立地,经邦济世,恩泽万民,才是正道。一名游侠儿,行侠仗义,不过能救几人几十人,撑死了几百人,无甚大用,更有一些草莽,只会花拳绣腿,沽名钓誉罢了。”

朱真婴轻轻皱眉。

陈青牛一脸深以为然点头道:“有理。”

小王爷朱真烨见这据说是关中来的年轻游侠并不动怒,胆气更足,得寸进尺道:“不知陈公子从关中一路前来,救下了多少人?”

陈青牛故作赧颜愧色道:“只救了一人,还与她做了几笔买卖。”

老气横秋的朱真烨面露鄙夷,不置一词,望向姐姐,一脸“姐姐你瞧吧这厮只是个不成材势利莽夫”的表情。

朱真婴冷声道:“够了,回头我要去问一问高濂,他是如何传授你温良恭谨让五个字的。若给不出合理解释,他便无须再在凉王府误人子弟了。”

少年懵了。

少年离开院子的时候收敛许多,除了与姐姐告辞,还不忘朝陈青牛作了一揖,十分温文尔雅。

只是出了院子后,见到一位贴身丫鬟,小王爷见四处无人,就狠狠踹了她一脚,痛得丫鬟冷汗直流,却还要强颜欢笑,他出了一口恶气后,扬起一脸天真无邪的笑脸,捏了一下那柔美丫鬟脸颊,轻声道:“回房,品箫。”

十万字小结

十万字了,自己给个不是书评的小评。

我每次开一个都市以外的新题材,都是写都市文到瓶颈了或者腻歪了,宗教裁判所就是个例子,还有被月阿姨凶残咔嚓的末世文魔鬼启示录也一样,桃花也不例外,是癞蛤蟆到了关键的转型期,想透口气,加上家里有位准领导一直喜爱仙侠,这就屁颠屁颠开了个头。仙侠仙侠,一分为二,仙为首,侠为辅,缺一不可,我心中仙侠为何物,行文十万,并未直说,只是在青莲竹海那一章里借凤魁评点竹海透露了一点,“有仙风,观音座三峰入定闭关堪称首选”,“此地有侠气,棵棵紫竹俱是根根脊梁,宁肯折断,绝不弯腰”,以此解释起来大抵就是仙师修士,约莫该有个超脱世俗的仙风道骨,中正清和,而侠,未必只是那个以武乱禁只顾一步杀一人的春秋游侠儿,桃花中,典型的有那位小教头王琼,是小侠,单枪匹马的,为名为利为讨碗饭,奈何敌不过同行们的背景实力,这才入了琉璃坊做下人,再就是白家世子,临死不过一句简简单单的“白家亡了”,走得干脆利落,这便是我心中的武夫侠士。

仙侠既然得有仙气,那如何写?仙师们若个个清静无为,总不能拉一些道貌岸然的魔头来凑数让主角一路杀过去就了事。可又不甘心写一个仅仅披着“高武”外衣,一帮子人在那里杀人越货的世界。纠结啊。我后来就寻思着在正统儒释道三教外加了一个兵家,更塑造了一个人屠白起为原型的兵家老祖宗,起初与几位作者朋友说起这个,好坏参半,担心体系不够爽利,尤其我试图构建一个世俗权力不是完全苟延残喘、偶尔甚至能与仙家抗衡的世界,就更悬了,我自己也觉得未必讨喜,但既然一直以伪合理党自居,还是觉得要尝试一下,何况老读者可能才清楚,我在网文圈的处女作,并非都市,而是一本王朝争霸,因此桃花的框架,也就在情理之中,看来我总有种种恶趣味。

ps:有个秘密的三国开头,将郭嘉写成了女子,2月阿姨,那本书放你鸽子了,3:月阿姨,能将那个欢乐的开头公布吗?

如何找到个切入口,很关键,我的初衷是塑造一个与仙侠世界格格不入的角色,一个自认没有半点仙风,道骨,侠气,的货色,可总有一天,这个人,却可能是离仙道最近的人,因为我希望给他保留从一而终的底线,这就是赤子之心,于是陈青牛出炉了,这个孩子,五岁那年,死了乳娘,便能够一家一家跪过去,只是想为娘亲讨一口棺材。第二年被豪族刨了坟,可以双手十指出血,挖出一座衣冠冢。有一个慕太监名而来的新读者,说这合理吗?青楼出身的小厮,会有这种脾性?关于这点,我倒是可以明确说,有的,小人物兴许没有大格局大眼界,但并不意味着他们没有各自的隐忍、执拗和坚持。

修道一途,求不朽长生,求飞升成仙,注定不易,陈青牛若不是整整十六年受那蛰龙刺目钻心之苦,只是开着大小金手指一路阳光大道走下去,这本桃花,不需要读者不满,我早就在存稿的时候就太监了。

秦师姐说死就死了,让原本很多指望她带给陈青牛一抹旖旎色彩的牲口们估摸有些失望,我只能道个歉,与癞蛤蟆里的小狐狸一样,我坚信,唯有这样的女子,才是一本书中最动人的女子。

她死前说“西蜀漫山桃花,是极美的风景。”

而我想说,他日那个受尽白眼唯独被她青眼相加的男子,成了青帝后,一身缟素,抬棺入西蜀,也是一副气吞万里如虎,极霸气的画面。

当然,书名既然是桃花。注定这个大坑,还能引出很多故事。对秦师姐之死不满的读者,拭目以待就是。此时剧透就没必要了。

开头十万字,说不好是慢热还是太快,只觉得还凑合,成绩比我设想的好,原先以为是本扑街货的,要被文青们打击小白们跳脚骂的,感谢大家的支持,对你们勇于跳坑的大无畏壮举,表示十二分的感激涕零。

偷偷奢望能有一些同人文出现,例如年轻时候的白家世子,亡国前的香坠扇,或者初上莲花峰的少女师叔黄东来,甚至是范夫人,都可以写。我都会收藏入作品相关。

ps:下一章定时在11点更新。

ps2:别忘了收藏。

第五十三章 有子如狐

凉王朱鸿嬴有六子,被凉州称为龙狗虎豹,其中双犬便是朱真治和朱真丰,双胞胎最为庸碌好色,各自宅院里的丫鬟婢女没一个是处子身,其中兄长朱真治还喜好娈童,养了一大批被他梳笼过的小相公,而朱真丰则有个怪癖,不喜貌美豆蔻少女,唯独喜欢熟妇,偏好妖冶艳美这一口味,平时瞧上府上一些身段丰腴的姨娘和大丫鬟,都要眼睛发直,恨不得立即掳回房中一番云雨,至于辈分身份,在他眼中不值一提,连该称呼一声大娘的王妃都敢眼神放肆,府上谁还不敢去妄想勾搭。幸亏凉王不许他们去府外为非作歹,否则便是城内最大的魔王,毕竟双狗的庸碌是相对凉王其余四子而说,比较寻常勋贵家族的嫡子世子,心智手腕还是要超出不少,到时候一座城还不鸡飞狗跳。有一身儒雅的凉王像一柄尚方宝剑悬在众人头顶,加上王妃立身中正,凉王府还算干净,城内一些个家教不严的豪族,根子上都糜烂透了,关系颠倒脏乱,一些个相隔两三个辈分的男女都能勾搭到一块,上演三代同床颠鸾-倒凤的惊人戏目,上梁不正下梁歪,下面上至管家下至仆役,都明目张胆行苟且之事,偶有洁身自好的异类,也被排挤刁难,若是女子,甚至被强行脏了身体,下场无非是投井,或者与其他人一起沆瀣一气。

陈青牛笑容古怪问道:“郡主,你该不会受了刺激,不爱男子爱美人吧?真是如此,也无妨,我手头一本《豹房术》上有十来种女子之间欢爱法门,其中一种叫磨镜的法子,很是有趣,你尝试以后,可以与我说下感想。”

朱真婴俏脸羞怒,却不敢发作,死死压着。生怕被这位修道十年便大成的年轻男子踹进鱼池,这位爷,可不是懂得风花雪月的主。

“姐。”

院门口遥遥站着一位小公子,全身骄奢大红搭配金黄,系了一条青玉腰带,金冠端正生辉,十二三岁的模样,翩翩惨绿美少年。

朱真婴不敢擅作主张,轻声道:“这便是朱真烨,是我最小的弟弟,性子纯良,不像他亲哥朱真倞,倒跟二哥朱真虎一样的文弱。六岁就能出口成章,是凉州有名的神童,在府内只与我亲近些。”

陈青牛打趣道:“郡主,你喜欢这调调?”

朱真婴一惊一怒,委屈异常,不知怎地,就来了压抑不住的怨气,转头朝遭了无妄之灾的弟弟冷声道:“离远点。”

那小公子头一次见姐姐生气,立即脸色苍白地跑掉。

陈青牛没想到这给他印象除了大气还是大气的郡主,也会使小性子,想到车厢内那次她脱下鞋袜露出一只“锦边莲”纤足的娇媚妙态,有些好笑,道:“郡主,找个下人把那小王爷喊来,万一被他跑去告状,我一位关中汝南陈氏的小人物,可消受不起。”

朱真婴一挥手,做了个手势,院墙下站着的丫鬟心思灵巧,立即跑去召唤小王爷朱真烨,没多久,就领着两眼通红却挤着笑脸的美少女来到院中,他站得离陈青牛和朱真婴有些远,再不敢像往常那般腻在姐姐朱真婴身边。

陈青牛瞧着这位小王爷,想起儿时的酸言酸语,都是与乳娘不对路二三流清倌儿嘴中冒出来的,无非是类似“少年色嫩不坚牢,非夭即贫”的调调,间接诅咒他这位小阿蛮早死,再看眼前这位,光看面相,也差不离,只是陈青牛不敢小觑了凉王的种,即便是那见过面的朱真治朱真丰,哪怕再品性低劣,论起阴谋诡计,八成都是行家里手,天晓得这小王爷不是耳濡目染后善于韬晦的孩子,所以对他的低眉顺眼,并不觉得亲昵,反过来,倒是有将他一掌拍烂的戾气,东阴山的充沛气运,宰相宗的数百英魂,着实霸道阴森,后遗症后患无穷。谪仙王蕉当初的提醒,现在想来,未必全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应该存了几分善意,只是陈青牛在大事上错了便是错了,绝不肯主动认错的。

陈青牛起身拱手道:“关中汝南子弟陈青牛,见过小王爷。”

少年方才见到了姐姐与他相处的融洽场景,吓了一跳,小脑袋无法想象一位关中家族的偏支子弟如何能与孤僻狷介的姐姐亲近,再瞧陈青牛,便再不敢托大,涨红了粉嫩脸蛋,慌张摆手道:“免礼。”

朱真婴示意弟弟坐在附近一根黄梨木凳上,笑道:“小烨,最近都跟高濂大师学了什么。”

小王爷听到高濂这名字,立即就有了胆量底气,显然这位凉王府上的食客身份地位不俗,少年不再拘束,有板有眼回答道:“师父教了小烨一种静坐吐纳术,他老人家说只需用心专一,长久以往,就能养一身浩然清气,那名儿叫做敲玉枕,配有一首《樽生歌诀》,盘膝而坐,以两手掩位双耳,两手中指相对,贴于玉枕穴上,再将中指搭于食指的指背上,然后将中指滑下,以弹力缓缓地叩击玉枕穴,使两耳有咚咚之声,如此指敲玉枕穴十数次。一呼一吸,都有讲究,小烨就不细细唠叨了。”

朱真婴满意道:“二哥是金科榜眼,你喜欢学父王身骑白马,以后最不济也要做一名白马探花。”

小王爷嗯了一声,笑脸灿烂。这少年性子柔和,长相出彩,在王府内很受丫鬟婢女们的喜欢,若非侧王妃严厉声明十五岁前谁敢勾引小主子就拿去填井,早就有女子想要献出娇躯,偷偷与小王爷巫山云雨。

陈青牛听仔细了敲玉枕一式大概法门,略微思索,的确是道门正统的路子,想来那高濂大师是身兼儒道两家的世外高人。不过这敲玉枕并不艰深,只能够强健身体,延年益寿,离仙道甚远,陈青牛不擅长观相推演识人根骨,只觉得这小王爷资质不俗,与老骥城内的蝈蝈差不多,若有心向道,成为一些南瞻部洲二流宗门仙府的内家弟子肯定是有希望的,只是世俗皇贵豪族,多半有宁做鸡头不做凤尾的执念,再者,嫡子求仙,传承便有了困难,其余子孙侥幸求道成功,万一心生歹念,野心过大,要争一争家主爵位,又是另一种头疼,所以这才使得仙家修道便是修道,世俗名利便是名利,总算泾渭分明,没有乱了套。再者各个王朝,修士也不是就能肆意妄为的,且不说儒家一直以经济护国为己任,兵家更是大隐隐于朝,那兵家发明的诸葛诛神弩便是一个例子,修士想要撒野,就得冒被诛神箭射杀的巨大风险,商湖的蛟龙都能被杀死,诛神弩威力可见一斑。

似乎见陈青牛并无太多气势,小王爷逐渐找回了信心,在朱真婴面前不再束手束脚,主动找些风雅话题,与姐姐谈天说地,他言谈老道却不刻板,字字珠玑,灵气流溢,神采飞扬。

陈青牛乐得冷眼旁观,学了不少东西。小王爷朱真烨言谈无忌,透露了不少隐秘,这主要是因为少年将陈青牛定义为游侠武夫,有意在陈青牛面前显摆,故意与姐姐朱真婴交谈一些道法,大谈十二经和奇经八脉的运转,说他在高濂师父的帮助下,格外温养任督二脉,小王爷兴致勃勃,伸出一根手指,在腹面正中线上画了一条线,夸夸其谈:“姐,这任脉可厉害了,总掌一身阴经,有‘阴脉之海’的别称,对了,高濂师父提起过任脉起于胞中,还与女子妊娠有关,故能主胞胎。还有那阳脉之海的督脉,行于脊里,能够雄壮脊髓,受益无穷。”

陈青牛微笑道:“小王爷果然学识渊博。”

少年听到了吹捧,不以为然,瞥了眼陈青牛放于一旁的当国剑,再看姐姐朱真婴脸色平静,就说道:“匹夫一怒,不过血溅三尺。男儿当顶天立地,经邦济世,恩泽万民,才是正道。一名游侠儿,行侠仗义,不过能救几人几十人,撑死了几百人,无甚大用,更有一些草莽,只会花拳绣腿,沽名钓誉罢了。”

朱真婴轻轻皱眉。

陈青牛一脸深以为然点头道:“有理。”

小王爷朱真烨见这据说是关中来的年轻游侠并不动怒,胆气更足,得寸进尺道:“不知陈公子从关中一路前来,救下了多少人?”

陈青牛故作赧颜愧色道:“只救了一人,还与她做了几笔买卖。”

老气横秋的朱真烨面露鄙夷,不置一词,望向姐姐,一脸“姐姐你瞧吧这厮只是个不成材势利莽夫”的表情。

朱真婴冷声道:“够了,回头我要去问一问高濂,他是如何传授你温良恭谨让五个字的。若给不出合理解释,他便无须再在凉王府误人子弟了。”

少年懵了。

少年离开院子的时候收敛许多,除了与姐姐告辞,还不忘朝陈青牛作了一揖,十分温文尔雅。

只是出了院子后,见到一位贴身丫鬟,小王爷见四处无人,就狠狠踹了她一脚,痛得丫鬟冷汗直流,却还要强颜欢笑,他出了一口恶气后,扬起一脸天真无邪的笑脸,捏了一下那柔美丫鬟脸颊,轻声道:“回房,品箫。”

十万字小结

十万字了,自己给个不是书评的小评。

我每次开一个都市以外的新题材,都是写都市文到瓶颈了或者腻歪了,宗教裁判所就是个例子,还有被月阿姨凶残咔嚓的末世文魔鬼启示录也一样,桃花也不例外,是癞蛤蟆到了关键的转型期,想透口气,加上家里有位准领导一直喜爱仙侠,这就屁颠屁颠开了个头。仙侠仙侠,一分为二,仙为首,侠为辅,缺一不可,我心中仙侠为何物,行文十万,并未直说,只是在青莲竹海那一章里借凤魁评点竹海透露了一点,“有仙风,观音座三峰入定闭关堪称首选”,“此地有侠气,棵棵紫竹俱是根根脊梁,宁肯折断,绝不弯腰”,以此解释起来大抵就是仙师修士,约莫该有个超脱世俗的仙风道骨,中正清和,而侠,未必只是那个以武乱禁只顾一步杀一人的春秋游侠儿,桃花中,典型的有那位小教头王琼,是小侠,单枪匹马的,为名为利为讨碗饭,奈何敌不过同行们的背景实力,这才入了琉璃坊做下人,再就是白家世子,临死不过一句简简单单的“白家亡了”,走得干脆利落,这便是我心中的武夫侠士。

仙侠既然得有仙气,那如何写?仙师们若个个清静无为,总不能拉一些道貌岸然的魔头来凑数让主角一路杀过去就了事。可又不甘心写一个仅仅披着“高武”外衣,一帮子人在那里杀人越货的世界。纠结啊。我后来就寻思着在正统儒释道三教外加了一个兵家,更塑造了一个人屠白起为原型的兵家老祖宗,起初与几位作者朋友说起这个,好坏参半,担心体系不够爽利,尤其我试图构建一个世俗权力不是完全苟延残喘、偶尔甚至能与仙家抗衡的世界,就更悬了,我自己也觉得未必讨喜,但既然一直以伪合理党自居,还是觉得要尝试一下,何况老读者可能才清楚,我在网文圈的处女作,并非都市,而是一本王朝争霸,因此桃花的框架,也就在情理之中,看来我总有种种恶趣味。

ps:有个秘密的三国开头,将郭嘉写成了女子,2月阿姨,那本书放你鸽子了,3:月阿姨,能将那个欢乐的开头公布吗?

如何找到个切入口,很关键,我的初衷是塑造一个与仙侠世界格格不入的角色,一个自认没有半点仙风,道骨,侠气,的货色,可总有一天,这个人,却可能是离仙道最近的人,因为我希望给他保留从一而终的底线,这就是赤子之心,于是陈青牛出炉了,这个孩子,五岁那年,死了乳娘,便能够一家一家跪过去,只是想为娘亲讨一口棺材。第二年被豪族刨了坟,可以双手十指出血,挖出一座衣冠冢。有一个慕太监名而来的新读者,说这合理吗?青楼出身的小厮,会有这种脾性?关于这点,我倒是可以明确说,有的,小人物兴许没有大格局大眼界,但并不意味着他们没有各自的隐忍、执拗和坚持。

修道一途,求不朽长生,求飞升成仙,注定不易,陈青牛若不是整整十六年受那蛰龙刺目钻心之苦,只是开着大小金手指一路阳光大道走下去,这本桃花,不需要读者不满,我早就在存稿的时候就太监了。

秦师姐说死就死了,让原本很多指望她带给陈青牛一抹旖旎色彩的牲口们估摸有些失望,我只能道个歉,与癞蛤蟆里的小狐狸一样,我坚信,唯有这样的女子,才是一本书中最动人的女子。

她死前说“西蜀漫山桃花,是极美的风景。”

而我想说,他日那个受尽白眼唯独被她青眼相加的男子,成了青帝后,一身缟素,抬棺入西蜀,也是一副气吞万里如虎,极霸气的画面。

当然,书名既然是桃花。注定这个大坑,还能引出很多故事。对秦师姐之死不满的读者,拭目以待就是。此时剧透就没必要了。

开头十万字,说不好是慢热还是太快,只觉得还凑合,成绩比我设想的好,原先以为是本扑街货的,要被文青们打击小白们跳脚骂的,感谢大家的支持,对你们勇于跳坑的大无畏壮举,表示十二分的感激涕零。

偷偷奢望能有一些同人文出现,例如年轻时候的白家世子,亡国前的香坠扇,或者初上莲花峰的少女师叔黄东来,甚至是范夫人,都可以写。我都会收藏入作品相关。

ps:下一章定时在11点更新。

ps2:别忘了收藏。

第五十三章 有子如狐

凉王朱鸿嬴有六子,被凉州称为龙狗虎豹,其中双犬便是朱真治和朱真丰,双胞胎最为庸碌好色,各自宅院里的丫鬟婢女没一个是处子身,其中兄长朱真治还喜好娈童,养了一大批被他梳笼过的小相公,而朱真丰则有个怪癖,不喜貌美豆蔻少女,唯独喜欢熟妇,偏好妖冶艳美这一口味,平时瞧上府上一些身段丰腴的姨娘和大丫鬟,都要眼睛发直,恨不得立即掳回房中一番云雨,至于辈分身份,在他眼中不值一提,连该称呼一声大娘的王妃都敢眼神放肆,府上谁还不敢去妄想勾搭。幸亏凉王不许他们去府外为非作歹,否则便是城内最大的魔王,毕竟双狗的庸碌是相对凉王其余四子而说,比较寻常勋贵家族的嫡子世子,心智手腕还是要超出不少,到时候一座城还不鸡飞狗跳。有一身儒雅的凉王像一柄尚方宝剑悬在众人头顶,加上王妃立身中正,凉王府还算干净,城内一些个家教不严的豪族,根子上都糜烂透了,关系颠倒脏乱,一些个相隔两三个辈分的男女都能勾搭到一块,上演三代同床颠鸾-倒凤的惊人戏目,上梁不正下梁歪,下面上至管家下至仆役,都明目张胆行苟且之事,偶有洁身自好的异类,也被排挤刁难,若是女子,甚至被强行脏了身体,下场无非是投井,或者与其他人一起沆瀣一气。

陈青牛笑容古怪问道:“郡主,你该不会受了刺激,不爱男子爱美人吧?真是如此,也无妨,我手头一本《豹房术》上有十来种女子之间欢爱法门,其中一种叫磨镜的法子,很是有趣,你尝试以后,可以与我说下感想。”

朱真婴俏脸羞怒,却不敢发作,死死压着。生怕被这位修道十年便大成的年轻男子踹进鱼池,这位爷,可不是懂得风花雪月的主。

“姐。”

院门口遥遥站着一位小公子,全身骄奢大红搭配金黄,系了一条青玉腰带,金冠端正生辉,十二三岁的模样,翩翩惨绿美少年。

朱真婴不敢擅作主张,轻声道:“这便是朱真烨,是我最小的弟弟,性子纯良,不像他亲哥朱真倞,倒跟二哥朱真虎一样的文弱。六岁就能出口成章,是凉州有名的神童,在府内只与我亲近些。”

陈青牛打趣道:“郡主,你喜欢这调调?”

朱真婴一惊一怒,委屈异常,不知怎地,就来了压抑不住的怨气,转头朝遭了无妄之灾的弟弟冷声道:“离远点。”

那小公子头一次见姐姐生气,立即脸色苍白地跑掉。

陈青牛没想到这给他印象除了大气还是大气的郡主,也会使小性子,想到车厢内那次她脱下鞋袜露出一只“锦边莲”纤足的娇媚妙态,有些好笑,道:“郡主,找个下人把那小王爷喊来,万一被他跑去告状,我一位关中汝南陈氏的小人物,可消受不起。”

朱真婴一挥手,做了个手势,院墙下站着的丫鬟心思灵巧,立即跑去召唤小王爷朱真烨,没多久,就领着两眼通红却挤着笑脸的美少女来到院中,他站得离陈青牛和朱真婴有些远,再不敢像往常那般腻在姐姐朱真婴身边。

陈青牛瞧着这位小王爷,想起儿时的酸言酸语,都是与乳娘不对路二三流清倌儿嘴中冒出来的,无非是类似“少年色嫩不坚牢,非夭即贫”的调调,间接诅咒他这位小阿蛮早死,再看眼前这位,光看面相,也差不离,只是陈青牛不敢小觑了凉王的种,即便是那见过面的朱真治朱真丰,哪怕再品性低劣,论起阴谋诡计,八成都是行家里手,天晓得这小王爷不是耳濡目染后善于韬晦的孩子,所以对他的低眉顺眼,并不觉得亲昵,反过来,倒是有将他一掌拍烂的戾气,东阴山的充沛气运,宰相宗的数百英魂,着实霸道阴森,后遗症后患无穷。谪仙王蕉当初的提醒,现在想来,未必全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应该存了几分善意,只是陈青牛在大事上错了便是错了,绝不肯主动认错的。

陈青牛起身拱手道:“关中汝南子弟陈青牛,见过小王爷。”

少年方才见到了姐姐与他相处的融洽场景,吓了一跳,小脑袋无法想象一位关中家族的偏支子弟如何能与孤僻狷介的姐姐亲近,再瞧陈青牛,便再不敢托大,涨红了粉嫩脸蛋,慌张摆手道:“免礼。”

朱真婴示意弟弟坐在附近一根黄梨木凳上,笑道:“小烨,最近都跟高濂大师学了什么。”

小王爷听到高濂这名字,立即就有了胆量底气,显然这位凉王府上的食客身份地位不俗,少年不再拘束,有板有眼回答道:“师父教了小烨一种静坐吐纳术,他老人家说只需用心专一,长久以往,就能养一身浩然清气,那名儿叫做敲玉枕,配有一首《樽生歌诀》,盘膝而坐,以两手掩位双耳,两手中指相对,贴于玉枕穴上,再将中指搭于食指的指背上,然后将中指滑下,以弹力缓缓地叩击玉枕穴,使两耳有咚咚之声,如此指敲玉枕穴十数次。一呼一吸,都有讲究,小烨就不细细唠叨了。”

朱真婴满意道:“二哥是金科榜眼,你喜欢学父王身骑白马,以后最不济也要做一名白马探花。”

小王爷嗯了一声,笑脸灿烂。这少年性子柔和,长相出彩,在王府内很受丫鬟婢女们的喜欢,若非侧王妃严厉声明十五岁前谁敢勾引小主子就拿去填井,早就有女子想要献出娇躯,偷偷与小王爷巫山云雨。

陈青牛听仔细了敲玉枕一式大概法门,略微思索,的确是道门正统的路子,想来那高濂大师是身兼儒道两家的世外高人。不过这敲玉枕并不艰深,只能够强健身体,延年益寿,离仙道甚远,陈青牛不擅长观相推演识人根骨,只觉得这小王爷资质不俗,与老骥城内的蝈蝈差不多,若有心向道,成为一些南瞻部洲二流宗门仙府的内家弟子肯定是有希望的,只是世俗皇贵豪族,多半有宁做鸡头不做凤尾的执念,再者,嫡子求仙,传承便有了困难,其余子孙侥幸求道成功,万一心生歹念,野心过大,要争一争家主爵位,又是另一种头疼,所以这才使得仙家修道便是修道,世俗名利便是名利,总算泾渭分明,没有乱了套。再者各个王朝,修士也不是就能肆意妄为的,且不说儒家一直以经济护国为己任,兵家更是大隐隐于朝,那兵家发明的诸葛诛神弩便是一个例子,修士想要撒野,就得冒被诛神箭射杀的巨大风险,商湖的蛟龙都能被杀死,诛神弩威力可见一斑。

似乎见陈青牛并无太多气势,小王爷逐渐找回了信心,在朱真婴面前不再束手束脚,主动找些风雅话题,与姐姐谈天说地,他言谈老道却不刻板,字字珠玑,灵气流溢,神采飞扬。

陈青牛乐得冷眼旁观,学了不少东西。小王爷朱真烨言谈无忌,透露了不少隐秘,这主要是因为少年将陈青牛定义为游侠武夫,有意在陈青牛面前显摆,故意与姐姐朱真婴交谈一些道法,大谈十二经和奇经八脉的运转,说他在高濂师父的帮助下,格外温养任督二脉,小王爷兴致勃勃,伸出一根手指,在腹面正中线上画了一条线,夸夸其谈:“姐,这任脉可厉害了,总掌一身阴经,有‘阴脉之海’的别称,对了,高濂师父提起过任脉起于胞中,还与女子妊娠有关,故能主胞胎。还有那阳脉之海的督脉,行于脊里,能够雄壮脊髓,受益无穷。”

陈青牛微笑道:“小王爷果然学识渊博。”

少年听到了吹捧,不以为然,瞥了眼陈青牛放于一旁的当国剑,再看姐姐朱真婴脸色平静,就说道:“匹夫一怒,不过血溅三尺。男儿当顶天立地,经邦济世,恩泽万民,才是正道。一名游侠儿,行侠仗义,不过能救几人几十人,撑死了几百人,无甚大用,更有一些草莽,只会花拳绣腿,沽名钓誉罢了。”

朱真婴轻轻皱眉。

陈青牛一脸深以为然点头道:“有理。”

小王爷朱真烨见这据说是关中来的年轻游侠并不动怒,胆气更足,得寸进尺道:“不知陈公子从关中一路前来,救下了多少人?”

陈青牛故作赧颜愧色道:“只救了一人,还与她做了几笔买卖。”

老气横秋的朱真烨面露鄙夷,不置一词,望向姐姐,一脸“姐姐你瞧吧这厮只是个不成材势利莽夫”的表情。

朱真婴冷声道:“够了,回头我要去问一问高濂,他是如何传授你温良恭谨让五个字的。若给不出合理解释,他便无须再在凉王府误人子弟了。”

少年懵了。

少年离开院子的时候收敛许多,除了与姐姐告辞,还不忘朝陈青牛作了一揖,十分温文尔雅。

只是出了院子后,见到一位贴身丫鬟,小王爷见四处无人,就狠狠踹了她一脚,痛得丫鬟冷汗直流,却还要强颜欢笑,他出了一口恶气后,扬起一脸天真无邪的笑脸,捏了一下那柔美丫鬟脸颊,轻声道:“回房,品箫。”

十万字小结

十万字了,自己给个不是书评的小评。

我每次开一个都市以外的新题材,都是写都市文到瓶颈了或者腻歪了,宗教裁判所就是个例子,还有被月阿姨凶残咔嚓的末世文魔鬼启示录也一样,桃花也不例外,是癞蛤蟆到了关键的转型期,想透口气,加上家里有位准领导一直喜爱仙侠,这就屁颠屁颠开了个头。仙侠仙侠,一分为二,仙为首,侠为辅,缺一不可,我心中仙侠为何物,行文十万,并未直说,只是在青莲竹海那一章里借凤魁评点竹海透露了一点,“有仙风,观音座三峰入定闭关堪称首选”,“此地有侠气,棵棵紫竹俱是根根脊梁,宁肯折断,绝不弯腰”,以此解释起来大抵就是仙师修士,约莫该有个超脱世俗的仙风道骨,中正清和,而侠,未必只是那个以武乱禁只顾一步杀一人的春秋游侠儿,桃花中,典型的有那位小教头王琼,是小侠,单枪匹马的,为名为利为讨碗饭,奈何敌不过同行们的背景实力,这才入了琉璃坊做下人,再就是白家世子,临死不过一句简简单单的“白家亡了”,走得干脆利落,这便是我心中的武夫侠士。

仙侠既然得有仙气,那如何写?仙师们若个个清静无为,总不能拉一些道貌岸然的魔头来凑数让主角一路杀过去就了事。可又不甘心写一个仅仅披着“高武”外衣,一帮子人在那里杀人越货的世界。纠结啊。我后来就寻思着在正统儒释道三教外加了一个兵家,更塑造了一个人屠白起为原型的兵家老祖宗,起初与几位作者朋友说起这个,好坏参半,担心体系不够爽利,尤其我试图构建一个世俗权力不是完全苟延残喘、偶尔甚至能与仙家抗衡的世界,就更悬了,我自己也觉得未必讨喜,但既然一直以伪合理党自居,还是觉得要尝试一下,何况老读者可能才清楚,我在网文圈的处女作,并非都市,而是一本王朝争霸,因此桃花的框架,也就在情理之中,看来我总有种种恶趣味。

ps:有个秘密的三国开头,将郭嘉写成了女子,2月阿姨,那本书放你鸽子了,3:月阿姨,能将那个欢乐的开头公布吗?

如何找到个切入口,很关键,我的初衷是塑造一个与仙侠世界格格不入的角色,一个自认没有半点仙风,道骨,侠气,的货色,可总有一天,这个人,却可能是离仙道最近的人,因为我希望给他保留从一而终的底线,这就是赤子之心,于是陈青牛出炉了,这个孩子,五岁那年,死了乳娘,便能够一家一家跪过去,只是想为娘亲讨一口棺材。第二年被豪族刨了坟,可以双手十指出血,挖出一座衣冠冢。有一个慕太监名而来的新读者,说这合理吗?青楼出身的小厮,会有这种脾性?关于这点,我倒是可以明确说,有的,小人物兴许没有大格局大眼界,但并不意味着他们没有各自的隐忍、执拗和坚持。

修道一途,求不朽长生,求飞升成仙,注定不易,陈青牛若不是整整十六年受那蛰龙刺目钻心之苦,只是开着大小金手指一路阳光大道走下去,这本桃花,不需要读者不满,我早就在存稿的时候就太监了。

秦师姐说死就死了,让原本很多指望她带给陈青牛一抹旖旎色彩的牲口们估摸有些失望,我只能道个歉,与癞蛤蟆里的小狐狸一样,我坚信,唯有这样的女子,才是一本书中最动人的女子。

她死前说“西蜀漫山桃花,是极美的风景。”

而我想说,他日那个受尽白眼唯独被她青眼相加的男子,成了青帝后,一身缟素,抬棺入西蜀,也是一副气吞万里如虎,极霸气的画面。

当然,书名既然是桃花。注定这个大坑,还能引出很多故事。对秦师姐之死不满的读者,拭目以待就是。此时剧透就没必要了。

开头十万字,说不好是慢热还是太快,只觉得还凑合,成绩比我设想的好,原先以为是本扑街货的,要被文青们打击小白们跳脚骂的,感谢大家的支持,对你们勇于跳坑的大无畏壮举,表示十二分的感激涕零。

偷偷奢望能有一些同人文出现,例如年轻时候的白家世子,亡国前的香坠扇,或者初上莲花峰的少女师叔黄东来,甚至是范夫人,都可以写。我都会收藏入作品相关。

ps:下一章定时在11点更新。

ps2:别忘了收藏。

第五十三章 有子如狐

凉王朱鸿嬴有六子,被凉州称为龙狗虎豹,其中双犬便是朱真治和朱真丰,双胞胎最为庸碌好色,各自宅院里的丫鬟婢女没一个是处子身,其中兄长朱真治还喜好娈童,养了一大批被他梳笼过的小相公,而朱真丰则有个怪癖,不喜貌美豆蔻少女,唯独喜欢熟妇,偏好妖冶艳美这一口味,平时瞧上府上一些身段丰腴的姨娘和大丫鬟,都要眼睛发直,恨不得立即掳回房中一番云雨,至于辈分身份,在他眼中不值一提,连该称呼一声大娘的王妃都敢眼神放肆,府上谁还不敢去妄想勾搭。幸亏凉王不许他们去府外为非作歹,否则便是城内最大的魔王,毕竟双狗的庸碌是相对凉王其余四子而说,比较寻常勋贵家族的嫡子世子,心智手腕还是要超出不少,到时候一座城还不鸡飞狗跳。有一身儒雅的凉王像一柄尚方宝剑悬在众人头顶,加上王妃立身中正,凉王府还算干净,城内一些个家教不严的豪族,根子上都糜烂透了,关系颠倒脏乱,一些个相隔两三个辈分的男女都能勾搭到一块,上演三代同床颠鸾倒凤的惊人戏目,上梁不正下梁歪,下面上至管家下至仆役,都明目张胆行苟且之事,偶有洁身自好的异类,也被排挤刁难,若是女子,甚至被强行脏了身体,下场无非是投井,或者与其他人一起沆瀣一气。

陈青牛笑容古怪问道:“郡主,你该不会受了刺激,不爱男子爱美人吧?真是如此,也无妨,我手头一本《豹房术》上有十来种女子之间欢爱法门,其中一种叫磨镜的法子,很是有趣,你尝试以后,可以与我说下感想。”

朱真婴俏脸羞怒,却不敢发作,死死压着。生怕被这位修道十年便大成的年轻男子踹进鱼池,这位爷,可不是懂得风花雪月的主。

“姐。”

院门口遥遥站着一位小公子,全身骄奢大红搭配金黄,系了一条青玉腰带,金冠端正生辉,十二三岁的模样,翩翩惨绿美少年。

朱真婴不敢擅作主张,轻声道:“这便是朱真烨,是我最小的弟弟,性子纯良,不像他亲哥朱真倞,倒跟二哥朱真虎一样的文弱。六岁就能出口成章,是凉州有名的神童,在府内只与我亲近些。”

陈青牛打趣道:“郡主,你喜欢这调调?”

朱真婴一惊一怒,委屈异常,不知怎地,就来了压抑不住的怨气,转头朝遭了无妄之灾的弟弟冷声道:“离远点。”

那小公子头一次见姐姐生气,立即脸色苍白地跑掉。

陈青牛没想到这给他印象除了大气还是大气的郡主,也会使小性子,想到车厢内那次她脱下鞋袜露出一只“锦边莲”纤足的娇媚妙态,有些好笑,道:“郡主,找个下人把那小王爷喊来,万一被他跑去告状,我一位关中汝南陈氏的小人物,可消受不起。”

朱真婴一挥手,做了个手势,院墙下站着的丫鬟心思灵巧,立即跑去召唤小王爷朱真烨,没多久,就领着两眼通红却挤着笑脸的美少女来到院中,他站得离陈青牛和朱真婴有些远,再不敢像往常那般腻在姐姐朱真婴身边。

陈青牛瞧着这位小王爷,想起儿时的酸言酸语,都是与乳娘不对路二三流清倌儿嘴中冒出来的,无非是类似“少年色嫩不坚牢,非夭即贫”的调调,间接诅咒他这位小阿蛮早死,再看眼前这位,光看面相,也差不离,只是陈青牛不敢小觑了凉王的种,即便是那见过面的朱真治朱真丰,哪怕再品性低劣,论起阴谋诡计,八成都是行家里手,天晓得这小王爷不是耳濡目染后善于韬晦的孩子,所以对他的低眉顺眼,并不觉得亲昵,反过来,倒是有将他一掌拍烂的戾气,东阴山的充沛气运,宰相宗的数百英魂,着实霸道阴森,后遗症后患无穷。谪仙王蕉当初的提醒,现在想来,未必全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应该存了几分善意,只是陈青牛在大事上错了便是错了,绝不肯主动认错的。

陈青牛起身拱手道:“关中汝南子弟陈青牛,见过小王爷。”

少年方才见到了姐姐与他相处的融洽场景,吓了一跳,小脑袋无法想象一位关中家族的偏支子弟如何能与孤僻狷介的姐姐亲近,再瞧陈青牛,便再不敢托大,涨红了粉嫩脸蛋,慌张摆手道:“免礼。”

朱真婴示意弟弟坐在附近一根黄梨木凳上,笑道:“小烨,最近都跟高濂大师学了什么。”

小王爷听到高濂这名字,立即就有了胆量底气,显然这位凉王府上的食客身份地位不俗,少年不再拘束,有板有眼回答道:“师父教了小烨一种静坐吐纳术,他老人家说只需用心专一,长久以往,就能养一身浩然清气,那名儿叫做敲玉枕,配有一首《樽生歌诀》,盘膝而坐,以两手掩位双耳,两手中指相对,贴于玉枕穴上,再将中指搭于食指的指背上,然后将中指滑下,以弹力缓缓地叩击玉枕穴,使两耳有咚咚之声,如此指敲玉枕穴十数次。一呼一吸,都有讲究,小烨就不细细唠叨了。”

朱真婴满意道:“二哥是金科榜眼,你喜欢学父王身骑白马,以后最不济也要做一名白马探花。”

小王爷嗯了一声,笑脸灿烂。这少年性子柔和,长相出彩,在王府内很受丫鬟婢女们的喜欢,若非侧王妃严厉声明十五岁前谁敢勾引小主子就拿去填井,早就有女子想要献出娇躯,偷偷与小王爷巫山云雨。

陈青牛听仔细了敲玉枕一式大概法门,略微思索,的确是道门正统的路子,想来那高濂大师是身兼儒道两家的世外高人。不过这敲玉枕并不艰深,只能够强健身体,延年益寿,离仙道甚远,陈青牛不擅长观相推演识人根骨,只觉得这小王爷资质不俗,与老骥城内的蝈蝈差不多,若有心向道,成为一些南瞻部洲二流宗门仙府的内家弟子肯定是有希望的,只是世俗皇贵豪族,多半有宁做鸡头不做凤尾的执念,再者,嫡子求仙,传承便有了困难,其余子孙侥幸求道成功,万一心生歹念,野心过大,要争一争家主爵位,又是另一种头疼,所以这才使得仙家修道便是修道,世俗名利便是名利,总算泾渭分明,没有乱了套。再者各个王朝,修士也不是就能肆意妄为的,且不说儒家一直以经济护国为己任,兵家更是大隐隐于朝,那兵家发明的诸葛诛神弩便是一个例子,修士想要撒野,就得冒被诛神箭射杀的巨大风险,商湖的蛟龙都能被杀死,诛神弩威力可见一斑。

似乎见陈青牛并无太多气势,小王爷逐渐找回了信心,在朱真婴面前不再束手束脚,主动找些风雅话题,与姐姐谈天说地,他言谈老道却不刻板,字字珠玑,灵气流溢,神采飞扬。

陈青牛乐得冷眼旁观,学了不少东西。小王爷朱真烨言谈无忌,透露了不少隐秘,这主要是因为少年将陈青牛定义为游侠武夫,有意在陈青牛面前显摆,故意与姐姐朱真婴交谈一些道法,大谈十二经和奇经八脉的运转,说他在高濂师父的帮助下,格外温养任督二脉,小王爷兴致勃勃,伸出一根手指,在腹面正中线上画了一条线,夸夸其谈:“姐,这任脉可厉害了,总掌一身阴经,有‘阴脉之海’的别称,对了,高濂师父提起过任脉起于胞中,还与女子妊娠有关,故能主胞胎。还有那阳脉之海的督脉,行于脊里,能够雄壮脊髓,受益无穷。”

陈青牛微笑道:“小王爷果然学识渊博。”

少年听到了吹捧,不以为然,瞥了眼陈青牛放于一旁的当国剑,再看姐姐朱真婴脸色平静,就说道:“匹夫一怒,不过血溅三尺。男儿当顶天立地,经邦济世,恩泽万民,才是正道。一名游侠儿,行侠仗义,不过能救几人几十人,撑死了几百人,无甚大用,更有一些草莽,只会花拳绣腿,沽名钓誉罢了。”

朱真婴轻轻皱眉。

陈青牛一脸深以为然点头道:“有理。”

小王爷朱真烨见这据说是关中来的年轻游侠并不动怒,胆气更足,得寸进尺道:“不知陈公子从关中一路前来,救下了多少人?”

陈青牛故作赧颜愧色道:“只救了一人,还与她做了几笔买卖。”

老气横秋的朱真烨面露鄙夷,不置一词,望向姐姐,一脸“姐姐你瞧吧这厮只是个不成材势利莽夫”的表情。

朱真婴冷声道:“够了,回头我要去问一问高濂,他是如何传授你温良恭谨让五个字的。若给不出合理解释,他便无须再在凉王府误人子弟了。”

少年懵了。

少年离开院子的时候收敛许多,除了与姐姐告辞,还不忘朝陈青牛作了一揖,十分温文尔雅。

只是出了院子后,见到一位贴身丫鬟,小王爷见四处无人,就狠狠踹了她一脚,痛得丫鬟冷汗直流,却还要强颜欢笑,他出了一口恶气后,扬起一脸天真无邪的笑脸,捏了一下那柔美丫鬟脸颊,轻声道:“回房,品箫。”

十万字小结

十万字了,自己给个不是书评的评。

我每次开一个都市以外的新题材,都是写都市文到瓶颈了或者腻歪了,《宗教裁判所》就是个例子,还有被月阿姨凶残咔嚓的末世文《魔鬼启示录》也一样,《桃花》也不例外,是《癞蛤蟆》到了关键的转型期,想透口气,加上家里有位准领导一直喜爱仙侠,这就屁颠屁颠开了个头。仙侠仙侠,一分为二,仙为,侠为辅,缺一不可,我心中仙侠为何物,行文十万,并未直说,只是在《青莲竹海》那一章里借凤魁评点竹海透露了一点,“有仙风,观音座三峰入定闭关堪称选”,“此地有侠气,棵棵紫竹俱是根根脊梁,宁肯折断,绝不弯腰”,以此解释起来大抵就是仙师修士,约莫该有个脱世俗的仙风道骨,中正清和,而侠,未必只是那个以武乱禁只顾一步杀一人的春秋游侠儿,桃花中,典型的有那位教头王琼,是侠,单枪匹马的,为名为利为讨碗饭,奈何敌不过同行们的背景实力,这才入了琉璃坊做下人,再就是白家世子,临死不过一句简简单单的“白家亡了”,走得干脆利落,这便是我心中的武夫侠士。

仙侠既然得有仙气,那如何写?仙师们若个个清静无为,总不能拉一些道貌岸然的魔头来凑数让主角一路杀过去就了事。可又不甘心写一个仅仅披着“高武”外衣,一帮子人在那里杀人越货的世界。纠结啊。我后来就寻思着在正统儒释道三教外加了一个兵家,更塑造了一个人屠白起为原型的兵家老祖宗,起初与几位作者朋友说起这个,好坏参半,担心体系不够爽利,尤其我试图构建一个世俗权力不是完全苟延残喘、偶尔甚至能与仙家抗衡的世界,就更悬了,我自己也觉得未必讨喜,但既然一直以伪合理党自居,还是觉得要尝试一下,何况老读者可能才清楚,我在网文圈的处*女作,并非都市,而是一本王朝争霸,因此桃花的框架,也就在情理之中,看来我总有种种恶趣味。

ps:有个秘密的三国开头,将郭嘉写成了女子,很欢乐。ps2月阿姨,那本书放你鸽子了,可莫要怨念呀。ps3:月阿姨,能将那个欢乐的开头公布吗?)

如何找到个切入口,很关键,我的初衷是塑造一个与仙侠世界格格不入的角色,一个自认没有半点仙风,道骨,侠气,的货色,可总有一天,这个人,却可能是离仙道最近的人,因为我希望给他保留从一而终的底线,这就是赤子之心,于是陈青牛出炉了,这个孩子,五岁那年,死了乳娘,便能够一家一家跪过去,只是想为娘亲讨一口棺材。第二年被豪族刨了坟,可以双手十指出血,挖出一座衣冠冢。有一个慕太监名而来的新读者,说这合理吗?青楼出身的厮,会有这种脾性?关于这点,我倒是可以明确说,有的,人物兴许没有大格局大眼界,但并不意味着他们没有各自的隐忍、执拗和坚持。

修道一途,求不朽长生,求飞升成仙,注定不易,陈青牛若不十六年受那蛰龙刺目钻心之苦,只是开着大金手指一路阳光大道走下去,这本桃花,不需者不满,我早就在存稿的时候就太监了。

秦师姐说死就死了,让原本很多指望她带给陈青牛一抹旖旎色彩的牲口们估摸有些失望,我只能道个歉,与《癞蛤蟆》里的狐狸一样,我坚信,唯有这样的女子,才是一动人的女子。

她死前说“西蜀漫山桃花,是极美的风景。”

而我想说,他日那个受尽白眼唯独被她青眼相加的男子,成了青帝后,一身缟素,抬棺入西蜀,也是一副气吞万里如虎,极霸气的画面。

当然,书名既然是桃花。注定这个大坑,还能引出很多故事。对秦师姐之死不满的读者,拭目以待就是。此时剧透就没必要了。

开头十万字,说不好是慢热还是太快,只觉得还凑合,成绩比我设想的好,原先以为是本扑街货的,要被文青们打击白们跳脚骂的,感谢大家的支持,对你们勇于跳坑的大无畏壮举,表示十二分的感激涕零。

偷偷奢望能有一些同人文出现,例如年轻时候的白家世子,亡国前的香坠扇,或者初上莲花峰的少女师叔黄东来,甚至是范夫人,都可以写。我都会收藏入作品相关。

ps:下一章定时在11点。

ps2:别忘了收藏。

第五十四章 一曲四千两

陈青牛收回神识,轻轻一笑道:“虎父无犬子。如此看来,朱真丰朱真治兄弟,即便是狗,也是能咬死人的狗啊。你这位最小的弟弟,显然要更胜一筹。”

朱真婴脸色尴尬,柔声道:“小烨心性与朱真虎略有不同,是个能做大事的孩子。”

陈青牛嬉笑道:“能不能做大事我不知道,再过几年,把你这姐姐压在身下,是不难的。”

朱真婴脸色剧变。

陈青牛撒了一把饵料,引来无数锦鲤跳跃,随意道:“信不信由你。”

朱真婴剥了一个柑橘,递给陈青牛,道:“我信。”

陈青牛剥下一瓣柑橘丢进嘴里,汁水甘甜,洒然笑道:“既要提防朱真丰,说不定还要戒备着虎视眈眈的小弟弟,安阳郡主,你这日子过得真精彩。难道当初你要学剑,就是为这种事,未雨绸缪?”

朱真婴突然笑颜绽放,问道:“你在担心我吗?”

陈青牛却不答复,转身道:“路上听你说琉璃坊十年前改换门面,被一位凤州来的大人物接手,更加日进斗金。麻烦郡主打赏点嫖资,我想去当回一掷千金的大爷。”

朱真婴一脸忿忿,扭过头不理睬。

陈青牛悻悻道:“罢了,身上还有两千多两银子,省着点花销,还是能跟花魁红牌之下的姑娘一度春宵的。”

朱真婴咬着嘴唇,双眸黯然。

陈青牛不理会,提起当国剑挂在腰间,准备招呼远处的谢石矶一齐动身,朱真婴终于开口,道:“我难道还比不上那些庸脂俗粉?”

陈青牛一本正经点头道:“你一路上也就学了点伺候男人的皮毛,无非是揉肩敲背端茶送水,比起那些精于床帏的女子,差了十万八千里。敢问郡主,可会学那青楼女子酒容红嫩,欲语先娇媚?可敢动动动,臂儿相兜,唇儿相凑,舌儿相弄?可有胆量伸出你那双玉足,让我腰边搂,肩上架,背儿擎住手儿拿?”

陈青牛肚中相关经书的墨水空空,可在青楼厮混,艳词自然懂得不少,说起来自然一气呵成,哪怕放在青楼勾栏,这类言辞调戏,也属大胆奔放,尤其是那三个动字,更是狎昵到了极点。加上最后那段把玩玉足的猥亵描绘,出自怀中珍藏的那本《品莲勾玉藻》,现学现用,陈青牛可谓厚颜无耻,令人发指,若他真只是汝南陈氏的旁支,一旦被凉王府听见,还不得乱棒打死还不够泄愤。陈青牛嘴角坏笑,直勾勾盯着妍丽非凡的朱真婴。

朱真婴大才,腹中锦绣,师从大纵横家庞太师,不擅女红,是天潢贵胄,更是一位货真价实的黄花闺女,哪能懂青楼女子的媚惑手段。

她听到陈青牛这番下作话语,一脸凄苦,气得娇躯颤抖,只差哭出声。

陈青牛哈哈大笑,“石矶,走,逛鹞子撒银子去。”

朱真婴出声道:“你教我,我可以学。”

陈青牛停下身形,目瞪口呆了一刹那,骂了一句:“好好郡主不当,要做妓女。不学好的贱货。”

带着一身黑袍的谢石矶扬长而去。

朱真婴听到那声侮辱至极的贱货,涌起一股古怪心思,九分恼怒,还有一分说不清道不明的畸形喜悦,娇躯轻颤,捂住胸口,只觉得那只被陈青牛斜眼打量过的纤足一阵发烫,由足底散播到心口,一张脸庞娇艳欲滴。

琉璃坊十年前没了支柱范夫人,顷刻崩塌,各方势力一阵角逐,最后一位凤州大人物胜出,将这棵摇钱树收入囊中,后来传言那位凤州人在宫里头有曹妇寺撑腰,凉州于是释然,曹妇寺是朱雀皇宫内十数万太监最上头的寥寥数人之一,势力仅次于一手遮住半座皇宫的韦貂寺,貂寺,妇寺,起初只是太监的别称,但经过数百年后,成了少数大太监的专号,那位大竖阉曹妇寺执掌朱雀御马监,是手握御厩兵符的头子,能调动八千兵甲鲜壮的禁军,有这名大太监做靠山,凉州对那凤州人接手琉璃坊就不觉奇怪,输了才是怪事。谁不知哪怕是十三藩王,偶尔见到这些个太监,也要和和气气,小心打点。

凉州城依旧是那个商贾众多市井繁华的凉州城,陈青牛和谢石矶出了凉王府,并不骑马,也不驾车,只是步行,路上问了一些城内本地人,得知琉璃坊改名为红楼,除了原先琉璃坊照旧生意,还在商湖上造了四艘雕红大楼船,分别命名为“怡红”、“婵娟”、“翡翠”和“樱桃”,每艘楼船都有个单人的门槛花费,怡红是一百两银子,婵娟是三百两,翡翠是八百两,樱桃是一百两,却是黄金。价格咂舌,但嫖客依然络绎不绝,更胜琉璃坊鼎盛时期,多的是江湖豪客在楼船上一夜丢下几百两银子,腰包鼓的文人墨客也高兴在上面撑脸面,何况红楼有个规矩,不管谁作出了上佳诗词,都会免去一切开销,商湖畔,每隔一段时日,总有穷酸的寒门士子,光凭一首诗词就登上婵娟甚至是翡翠,如此一来,更使得朱雀各地出门增长阅历的士子如潮奔来,再者,还有个规矩,哪位武夫闯出了名声,例如单枪匹马剿匪多少,只需报上名号,哪怕身无分文,红楼照样双手奉上如花似玉的美人儿。一时间,对世人而言,大有不上红楼便枉到凉州的风气。

陈青牛再去当铺当了一枚玉佩,拿到手五千两银票,加上原先三千来两,光是银票,就厚厚一叠,他觉得还是不过瘾,特意将五百两银票换成金子,十之八九装在包裹里让谢石矶背着,自个儿揣着五六颗大金锭,也不嫌重。

对修士而言,尤其是现今坐上莲花峰客卿宝座的陈青牛,金银黄白物,只是身外之物。

陈青牛并没有直奔商湖,先到了琉璃坊旧地,当年高悬的“琉璃坊”牌匾被撤下,换成了“红楼”,是儒家宗师自诩头号风流帅荀密的亲笔,将北派书法的古拙劲正与南派的疏放妍妙杂糅融汇,不仅绝无非驴非马,而且大气磅礴中妙趣横生,这位经学大师荀老头有三绝,诗词是一绝,书法是第二绝,第三绝尤为世人津津乐道,便是调教幼女,经他之手五年以上的女孩,诗词书画无所不工,吹拉弹唱无所不精,凤州贵族,都以豢养一两位荀老头调教出的女孩为耀,由他题字“红楼”,最是恰当,增色万分。

一位徐娘半老的老鸨一见到陈青牛,眼睛一亮。好英俊气派的公子哥,以她的丰富阅历,以及熬出头不再需要亲自出马的地位,都想要勾搭一番,不花钱也愿意伺候。

陈青牛抽出一张银票,动作轻佻,随手塞进那女人领口丰大胸脯间,笑道:“姐姐胸脯大,瞧着舒服。要是换成小的,本爷一般只会塞五十两。”

那女人低头轻轻一瞥,好家伙,竟是足足百两,好大的手笔。她立即知道来了位豪客,愈发谄媚,眼前这位公子哥到了青楼,并无丝毫雏鸟的胆怯或者雀跃,神色老道自然,熟门熟路,是肯花钱也花得起钱的大爷,挽着陈青牛胳膊,心底又是一喜,呦,没料到这位公子哥见着清瘦修长,身体倒是强健,想必在床上断然不是那类声色犬马多了就不太顶事的膏粱子弟。美妇老鸨两只肥鸽愈发夹-紧陈青牛

手臂,大胆腻声道:“这位爷太俊俏,奴家见了真着迷。不知喜不喜欢快活时有人在旁伺候着,若不厌,姐姐倒是愿意出力,绝不收双份的钱哩。”

陈青牛一巴掌拍在她肥-臀上,大笑道:“姐姐想老牛吃嫩草,得看姐姐床上功夫好不好了。”

她娇腻微喘道:“好得很呐。不是姐姐自夸,比起寻常清伶,姐姐手脚伶俐百倍。”

陈青牛不置可否,道:“甭废话,给爷找两位十年前在琉璃坊混过的红牌,年纪稍大点无妨,会伺候人嘛。”

她一脸为难,当年琉璃坊改换门庭,绝大部分女子都悉数盘下了,可十年过后,还能当红牌的,所剩无几,大多是二十六七的岁数,在青楼,年纪算大的了,一旦不再青嫩新鲜,很容易就被喜新厌旧的男人抛弃,除非确实姿色不俗,加上精通一两种绝活,否则多半生意冷落,比如商湖楼船上那边,就清一色全是红楼这十年亲自拣选教养出来的女子,不过这边,倒的确还有两三位红了十多年的红牌,善于清词歌舞,但再过个几年,若不能被赎出去,就要跟她一样,做起老鸨的营生。

陈青牛掏出一颗扎眼金锭,塞进她被衣物紧绷的肥白胸脯间,故作惊讶道:“姐姐厉害,竟然夹-紧了。”

她得了惊人的打赏,一咬牙,给身旁小厮使了个眼色,再朝陈青牛媚笑道:“先由小厮带公子去院子,那位姑娘心高,近几年不太愿意接待陌生客人,但还算卖姐姐几分面子。姐姐这就去给公子再喊一位红牌姑娘。”

由一位乖巧小厮着陈青牛到主楼后头的一栋幽静院子,谢石矶守在门口。

院子的主人是十年前还是位琉璃坊的清伶舞姬,擅长西凉舞曲,长袖飘摇,当年便颇富盛名,陈青牛认得她,她当然认不得陈青牛。她只是如释重负,做了老鸨的好姐妹没有给她介绍肥头大耳的恶心客人,眼前公子哥是难得一见的俏郎君,为他春宵一刻轻解罗裳,她并不厌恶,她见他并不急色,不像一些道貌岸然的士族弟子,瞅着风度清雅,一到了房中就毛手毛脚,她更加欢喜,殷勤煮茶,递给他一杯茶后,主动叫房内小清倌儿抚琴,她去内室换了一身彩裳,翩翩起舞,宛若一只炫目彩蝶。

随后老鸨引来另一位只能在红楼屈居二线的红牌,也是琉璃坊的旧人。陈青牛却不认识她,估计是近十年才冒头。经过老鸨解释,发现她竟是当年玉徽皇朝的一名淑容,这才猛然记起。十年沧桑,这位淑容的容颜气质变化太多,陈青牛无法想象当年那位淑容阵容中最为倨傲的她,这会儿正依偎在自己身边,神态娇媚,陈青牛应付着,将满眼期待的老鸨给支了出去,喝着茶,看着西凉曼妙舞,享受着那位昔日玉徽淑容的揉捏肩膀,眼神平静,他想起那位混杂在淑容队伍中,却是眼神麻木的小薛后,当年一别,便是十年,不知她在玲珑洞天过得如何,既然被誉为小观音,与谪仙王蕉和剑胚黄东来齐名,肯定不差。

一曲毕。

那位红牌香汗淋漓,春色愈浓。

她娇声道:“公子,奴家除了这西凉霓裳舞,还新学了敦煌飞仙。”

陈青牛摇头打断道:“我只看这长袖舞,什么劳什子的敦煌飞仙,不爱看。”

她神态如同初破-瓜的小雏,怯生生道:“那奴家再跳一曲?”

陈青牛笑了笑,善解人意道:“不必了,姐姐也歇息一会儿,我先出去走走,两位姐姐去洗浴一下,稍后等我回来,三人一起鱼水欢娱。”

陈青牛说完起身,两位红牌微微蹙眉,以她们的身姿地位,是不太情愿与别的女子一起侍候客人的,陈青牛也不做声,从怀中抽出一叠银票,四千两整,分成两份,一左一右放在桌上。

两位红牌眼神顿变。

离开院子,陈青牛眼神黯然。

嘴上说是稍后回来与两位红牌鱼水之欢,事实却是不会再来,四千两,只是买一曲《西凉霓裳曲》而已。我的QT房间开通了!烽火戏诸侯官方QT房间号[1655]

第五十五章 母女

行走于琉璃坊,改变不大,可是当年住了十来年的柴房马厩,却没了,换成了一座新院落。

院内莺莺燕燕欢声笑语。

站在院子门口,陈青牛呆立许久,一名教头模样的壮年男子走出来,脸色不悦道:“何人?”

想必是院中正有好事,这位护院的教头出来撵苍蝇了。

陈青牛望着他,笑道:“王琼王教头?”

他一脸惊讶,收起那份其实很是心虚的傲气,道:“公子是?”

因为这位俊雅公子身后的黑袍人物,身高九尺,雄魁如山,过于霸气。

陈青牛嘿嘿一笑,“只是听闻你拳打吊睛白虎的事迹,故而前来一看。”

王琼愣了一下,嘀咕一声:“啥?”

他哪里记得,当年与陈青牛刘七一伙下人喝劣酒,吹嘘过曾经单手搏杀一头猛虎,他早就抛在脑后,可在当年一些稚嫩小厮心中,却是神往已久的英雄气概。

陈青牛抛出一颗金锭,淡笑道:“赏你了。”

王琼接过沉甸甸的金锭,等陈青牛转身后,悄悄咬了一口,心中狂喜,真是金子!

十年,玉徽皇朝的淑容低下了头颅,做起了主动献媚的皮肉勾当。

十年,在仆役心中本是一等一高手的教头,依然只是那个在下人那边吹牛时不时会被客人打骂的低品武夫。

而一些原先最不起眼的人,却在浩浩大道上,一骑绝尘了,立于众生之巅,九天之上,还不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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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青牛砸下四千多银子却仅是一无所得出了红楼,天大的冤大头了,这家伙悠然自得将凉州城走了一个遍,谢石矶就一声不吭跟在后头,毫无怨言,开了心神三窍的她给人一眼看去,除了雄壮如熊罴的体格,不再纯粹是痴傻,城内一些浪荡街头的痞子扒手,都不敢靠近有谢石矶护卫的肥羊陈青牛。

买了一大壶最好的花雕,出了城,缓缓来到商湖畔,花几两银子雇了一艘小渡船,跟那名中年汉子说去状元墓。

十年前的状元墓便一片荒凉,现在更是杂草丛生,无人问津,怪不得婊子无情,将近二十年过后,谁还顾得上那位只会填词作诗化作一抷黄土枯骨的状元郎呢。若非陈青牛记忆力超群,就寻不到被杂草掩盖的孤坟,亲手将荒草都去掉。陈青牛重新恭敬站在墓碑前,让谢石矶递来一只酒杯,倒了一杯花雕,倒在坟头,轻声笑道:“状元郎,这壶比起当年那壶兑水的劣质花雕好了太多,可总觉得你还是更喜欢当年那壶。本想去凉王府上弄点埋了几十年的老窖,可不管是莲花师李白禅,还是江左第一李牧,肯定都更加不中意,就作罢了。”

再倒一杯,“如你所愿,我接了你的班,成为莲花峰客卿,当年你亡命一搏,是为了救纳兰长生,不管这位峰主是否仍然囚禁在龙虎山,也不管你有没有让我去那劳什子伏魔台的初衷,我都不会去救人的,不是今日没这个本事才说这话,而是有了那等通天手段,也不会,没有峰主的莲花峰,我才能活得久一些。这点,陈青牛不敢瞒你。”

第三杯,“不欠谁什么,却让很多女人都欠着你,我想这才是状元郎最大的本事。”

将壶中剩余花雕就倒尽。

春寒料峭,暮色凄凄。

缓慢走回渡口,陈青牛柔声道:“石矶,知道你想问我当初在东阴山上,我为何不肯朝王蕉或者黄东来稍稍低一低头颅,非要傻乎乎拼着耗费掉一棵紫金气运宝莲,也不愿她们施舍出手。”

谢石矶轻声道:“主子做事,都是对的。”

陈青牛自嘲一笑,继续道:“我是小厮出身不假,对谁都要卑躬屈膝,甚至做了莲花峰客卿,在莲花宫也不敢对裴青虎裴青羊姐妹颐指气使,就跟今日那红楼老鸨一个德性,不管嫖客有钱没钱,都得乖乖把笑脸端着。可端着笑脸,只是为了讨口饭吃,并不是真心喜欢,贱骨头才乐意。在猿洞,师姐去而复还后,我就告诉自己,再不要欠女人半点,我还不起的。我宁肯与别人做一些不亏不赔的买卖,例如这次带着黄东来和王蕉下山,怎会不知她们一个要去龙虎山,一个想去北唐皇城。她们要去,却又脸皮薄,我就顺着她们心意好了。可要我求她们施恩,别想了。这世上,我背后能站着的,暂时只有你这个不开窍的傻子,一人而已。”

魁梧女人身形微微一顿,轻轻道:“谢石矶此生,只求能一直站在主子身后。”

陈青牛突然笑道:“当然,东阴山上,若没有那朵紫莲,咱还是会恬着脸屁颠屁颠,去求两位仙子大人出手仗义相助的。”

谢石矶会心一笑,没有言语。

陈青牛到了渡口,道:“对了,以后你学一学记账,时时刻刻提醒我,在山下过日子,得精打细算才行,再不能像今日挥霍,狗日的太败家了,老子这会儿都想抽自己大嘴巴子。”

谢石矶点头道:“省的。”

上了小舟,那摇橹的汉子木讷,不善言辞,陈青牛用一口凉州腔问道:“船公兄弟,狮子街上十年前破败的董府,这些年可有变化?”

汉子想了想,道:“只听说董府出了位了不得的小姐,每年清明节都要回城外上坟,起先还好,后头一年比一年人多,去年还惊动了好几位将军护驾,数百铁甲骑兵跟着,好大的场面。”

陈青牛哦了一声,若有所思。

陈青牛捡了个低俗话题,笑问道:“那四艘雕花大楼船,想上去得花好多银子吧?”

汉子瞥了瞥陈青牛,憨憨笑道:“可不是,想着都吓人。最便宜的那艘‘怡红’,光是一只脚踏上船板,就得掏出一百两银子,这都抵得上咱们这些人一家几口好些年的开销了。更别提后头几艘更大更气派的婵娟,翡翠,樱桃。不过公子想去应该不难。”

商湖红楼兴起后,凉州城破例夜夜不闭城门,一些清流言官专门为此闹上金銮殿,后来几位喊得最凶的御史台大人家里悄悄多了几位俏佳丽,立即闭口不提,装聋作哑,长安侯曾戏言一句:想来是这些大人晚上在床上被榨干了力气。

凉王府安阳郡主蹑手蹑脚进了一间私密书房,这栋湖心小楼是府内禁地,一直没有安排下人清理打扫,都是王妃亲自动手,凉王都劝不过来,三层小楼,一楼摆放一些比人还要娇嫩的珍贵花草,二楼藏书,三楼是王妃的佛堂。

朱真婴驾轻就熟在一架书柜前抽出一本古籍,她从小遍览万卷书,熟读经史子集,十一岁便发现了这本《大密无上瑜伽》,只是当年随手翻开第一页,见到一幅男女相缠的精美彩图,便烫手一般合上,再不敢偷窥半眼,每次经过书柜,都忍不住多瞥两眼,只是一直没勇气翻阅。后来逐渐知道无上瑜伽是密宗一种修习法门,看见的图画更不是春-宫图,而是描绘密教明王明妃的另类修行,曼荼罗诸部,事部彼此相视而悦,行部握手,瑜伽部相拥,无上瑜伽部则两身相交。朱真婴要强,白日里被陈青牛一番言辞激将,犹豫了整个下午,终于下定决心来小楼翻看这无上瑜伽,其实凉王府上春-宫图册不少,不说朱真治朱真丰这对色中饿鬼,连朱真虎这位儒雅文人也从不掩饰他喜好收藏各个版本的《阎王行幸小薛后图》,可朱真婴总不能张嘴说要研究男女之事,借我几幅春-宫图,于是只好来小楼书房。

朱真婴真下定决心后,便不再羞涩,打开一页页书籍,大量密教术语,中间夹杂图画,图文并茂,其实这无上瑜伽是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未经人事的朱真婴还真看不出太多花头,只是觉得这被里面密教一句“即身成佛”可吸引住。

朱真婴看得出神,身后传来一阵笑声。

“女儿终于长大了。”

朱真婴仓皇转身,将《无上瑜伽》藏在身后。

王妃身穿一件大红色曲裾深衣,续衽钩边,绣百鸟朝凤图,穿在身材苗条的王妃身上,竟有要母仪天下的气势。王妃有一点尤为被世人称赞,她眉心有一颗豆蔻红痣,如同观音,她诞生时传闻也有诸多异象,庭院一株千年枯桐一夜间枝繁叶茂,更有甚者有老人煞有其事说王妃呱呱坠地后啼哭不止,直到一只青鸾栖于梧桐,她才破涕为笑。只不过这些轶事,都无法考证,随着王妃的家族逐渐式微衰落,就更加云淡风轻,无人提起。

王妃无疑是一位貌美女子,陈青牛暗中做过比较,他所见到的少妇美妇并不多,范夫人眼神如雪,最为高挑,身材匀称,并不是那类蜂腰女子;白莲师伯翟芳,相貌中上,胜在仙气最盛,不愧是精通百种佛道秘法的练气士;老骥城内小蝈蝈的娘亲,凡间女子中的极品了,身段妖娆,眼神勾人,不如范夫人脱俗,不比翟芳不出尘,但如同一颗院中桃树上的熟桃,谁都上去咬一口;而凉王王妃,则是身子腴柔,却眉眼清淡,久居高位,移养体,静养气,一身不可侵犯的气势竟可媲美范夫人,故而朱真婴与她虽亲昵无间,却还是有几分敬畏,比较外冷内热的凉王更甚。

王妃不揭穿女儿藏书的小动作,婉约笑道:“回了家,娘等了你整个下午,就想听一听你灵州之行的妙闻趣事,你这妮子倒好,偷偷跑来碧螺楼。怎的,给那位汝南子弟找书?这还没嫁出去,就成泼出去的水啦?”

朱真婴脸色恢复如常,肩膀靠着书架,挡住视线,一只手偷偷将《无上瑜伽》随手塞进两本古籍之间,再抽出一本,凭借出众记忆,扬起手乖巧笑道:“只是一本《宫殿疏总志》,陈公子行南走北,对地理感兴趣。”

王妃笑道:“去吧,你那位陈公子刚回府,你正好将《宫殿疏》送去。只是若想让他带出咱凉王府,得将凤州皇城那幅图撕去才行,否则被有心人抓住把柄,会惹来不小麻烦。”

朱真婴脱口而出道:“省的。”

王妃吃惊,朱真婴俏脸一红,一溜烟跑出碧螺小楼书房,曼妙背影清绝无双。我的QT房间开通了!烽火戏诸侯官方QT房间号[1655]

第五十六章 崔大家

等女儿出了小楼,王妃准确无误抽出那本左道密教的《无上瑜伽》,莞尔一笑,轻轻将被朱真婴放错位置的它放回原处,但犹豫了一下,又抽出来,翻开一页,华美彩图绘有胜乐金刚与明妃金刚亥母行无上瑜伽,这位三眼明妃面呈红色,戴骷髅冠,右手持月牙刀,左手拿人头骨碗,碗内盛放鲜血,献给法尊胜乐金刚,明妃双腿姿势奇异,左腿伸,与主尊右腿并齐,右腿盘在主尊腰间,若是被陈青牛这类俗人窥见,一定大赞一声好一个老树盘根。

一直以端庄淡泊高雅形象示人的王妃手捧古籍,盯着图画,面红耳赤,一只手轻轻放在多年无人问津的乳-峰上,隔着衣裳,细致揉捏起来,娇-喘吁吁。片刻后,纤手滑入领口,握住那只被一位权势滔天男子觊觎了二十多年的玉腻乳鸽,一根手指弯曲,按在那粒依然粉嫩鲜艳的樱桃上,情动的王妃眼波流传,春意盎然,比较世人眼中淡泊明志的王妃,更加诱人,简直能将得道仙人勾引成饿鬼。一阵娴熟灵巧的揉捻,如同弹筝,娇躯微颤,柔若无骨,王妃不得不斜靠着古檀书架,如泣如诉,嗓音天籁,一炷香后,手中秘籍坠落于地,她咬紧嘴唇,却抑不住喉咙一声娇呼。终于满足,两抹红腮艳媚,眼神随即幽怨起来,叹息一声,将书籍捡起来,放回被朱真婴放错的那个位置。

一座书房芬芳扑鼻。

碧螺小楼窗户外停满了蜂蝶。

王妃来到临窗位置,推开窗户,驱散蜂蝶,望着暮色湖景,怔怔出神,眼神凄然,身形如同一尊下凡的玉观音。

哀怨过后,王妃忍不住想起刚才脑海中假想的男子,竟又想去翻开《无上瑜伽》,这对她来说是破天荒的事情,她一般用手荒唐一回,便能清心寡欲几个月的。小腹处的温热被她强行忍住,却是不敢带着这股情-欲去佛堂念经,匆匆离开碧螺小楼,躲在内宅,用粗紫羊毫笔临《九成宫醴泉铭》,凉王正妃是当世当之无愧的书法大家,连庞太师都要由衷赞誉“崔子笔下有神鬼”。“子”,“大家”,都是顶天的尊称了,绝非常人能够担当,王妃本姓崔,是清河崔氏的旁支,故名“崔子”或者“崔大家”,她精绝大楷和狂草,女儿身,却笔走龙蛇,大楷雄壮有魂,狂草如骤雨扫芭蕉,声明仅比南虞北褚略输一线,是完全能够和题写“红楼”二字的荀密比肩而立的。

王妃十六岁,曾以巨幅宣纸铺地,双手持扫帚大毫,书《大庚挂角序》,汪洋恣意,蔚为壮观,技惊天下。

嫁为人妇后,一入帝王侯门,安心相夫教子,这才威名渐弱。

这边王妃终于心如止水,在宣纸上铁画银钩,那边女儿朱真婴拿着《宫殿疏总志》却不敢去找陈青牛了,躲在闺房,焚香操琴。

陈青牛站在鱼池畔,哪里知道那对母女的心思,他这趟凉州行,去了改做红楼的琉璃坊,看了西凉霓裳舞,还遇上王琼,去了破败状元墓,敬了一壶酒,了去很多小执念,加上身边没有武胎王蕉和剑胚黄东来两尊女菩萨压着,一身轻松,至于那谪仙是否去龙虎山,又是否被囚禁,跟纳兰长生一般凄凉下场,他不关心,真要去救,也得等他有了那个实力再说,以卵击石这种行径,英雄气概是有了,可陈青牛天生不爱花哨名头,至于小师叔,那位北唐绿珠公主,东阴山一别,陈青牛觉得以后再难是一路人,失望肯定有,毕竟她是陆地剑仙,哪怕是下品,在南瞻部洲还是能扯虎皮做大旗的。

抛开这些不大不小的怨念,陈青牛更多心思放在三处,第一是怎么将近在眼前的两三千尾天池锦鲤跟修炼挂钩,可惜他不精通丹鼎,也不擅长阵法,更不懂通灵驭兽术,头疼。第二是如何将手上的夜明珠发挥出作用,这颗硕大如婴儿拳头的珠子绝不仅仅是简单的普通夜明珠,根性为土,如果陈青牛没有猜错,绿莲献出来的赤红骊珠便属离火一脉,世间五行,看似玄奥难测,其实皆有寄托,五行中金托形两物,金液玉髓,故有金玉铿锵一说,土为玄黄,土龙孕育的夜明珠便是最佳的一种,万年古木可生青色木精,每一万年仅有一寸,火为骊珠,可蕴含储藏业火,至于水,大神通法力修士,可吸水为幽浆,散布全身气府经脉,那《黑鲸吞水术》中提起只字片语,只是陈青牛不得详细法门而入。

最后一点,陈青牛想要通过朱真婴在朱雀谋求一个凉州校尉当当,将军不敢妄想,本来他打算顺着黄东来这条绳子去北唐扎根,只是意外断了,失之桑榆收之东隅,来了位安阳郡主,陈青牛在宰相宗府邸惨烈一役,无意中接触到《白帝阴符经》的一鳞半爪,愈发坚定屠城成雄屠国成霸的道路,否则一路上也不会刻意请教精通纵横韬略的朱真婴。与朱真婴相处,陈青牛一直把她当丫鬟使唤,唯有传道解惑的一小段时间里,安阳郡主才能扳回丁点儿劣势。

陈青牛心中大致有个定数,决定暂时不去西域孔雀王朝自找晦气,那上古凶兽饕餮,是九条龙子之一,虽是龙子,但那是仙界龙王的遗腹子,比一般蛟龙蛰龙要来得凶悍百倍。

抬头仰望天际最后一抹火烧云,满眼绚烂。

蓦然间。

紫气东来。

一条紫线划破长空。

顷刻间,整座凉州城都显得杀机四伏。

陈青牛悚然一惊,身后谢石矶也是黑袍舞动,拿出短矛,舒展成一杆破仙枪。

紫气在凉州城上空略微一顿,然后划出一道璀璨紫色弧线,直插凉王府,轰入鱼池。

轰隆一声,一池水被这道紫色炸开,数千尾锦鲤悉数被溅射出鱼池,一座恢弘凉王府震了一震,唯有修士才能屹立不倒,一般人物都摇摇欲坠,孱弱的,更是跌撞在地上。

陈青牛负手而立,眼神诧异。

诧异的不仅仅是这道紫气的主人站立在鱼池中的巨剑剑柄之上,还有他身前护着一位青衫文士,替他抵挡去了这东来一剑的全部威势。

庭院建筑被泼了大雨一般湿淋淋,还有无数锦鲤在各处蹦跳,鱼池已经滴水不存。一柄古朴长剑插在水池中央,女子如仙,一袭宫装黄衫,长袂飘荡,青丝飞舞,神情肃杀。

不来则已,一来就都来了。

陈青牛苦笑,朝池中立于巨剑上的女子,拱手恭敬道:“青牛见过师叔。”

剑气骇人的女子沉声问道:“陈青牛,为何不在东阴山上等候本座?”

陈青牛闭口不言,依旧弯腰拱手。

她怒极道:“你莫不是以为当上客卿,本座就不敢杀你?!”

陈青牛抬头,眼中再无莲花峰上的谄媚,不带感情轻轻道:“青不要以为师叔已经前往北唐。”

黄东来连说三个好字,沉声道:“从今往后,不要再让本座见到你。”

她御起大圣遗音,紫气北去。

陈青牛眼神阴沉,望着那道浩然紫气在天空一闪而逝。

等黄东来离去,陈青牛向前踏出几步,与那青衫客站在一排,望着空落落的水池,微笑道:“谪仙,怎么没去东盛嵊洲那龙虎山?”

王蕉转头看了他一眼,叹息道:“黄东来一人一剑,屠尽了宰相宗余孽,到最后,连观音座胭脂山的一批弟子也给一并杀了。”

陈青牛哦了一声,看不出神色变化。

王蕉清淡道:“如此一来,天下尽知黄剑胚。将来只要她不在莲花峰上,都要面对万千大修士,尤其是各路剑仙的搏杀。”

陈青牛笑道:“谪仙何时开始喜欢挂念起身外事?”

王蕉轻叹一声“好自为之”,凌空而去。凉王府几位修士想要阻拦,弹指间被她轰回地面,生死不明,再无人敢冒头阻拦。

王妃和朱真婴不约而同在几位隐秘修士护送下,来到院门口,恰巧看到陈青牛运用《黑鲸吞水术》将积水和数千尾锦鲤收回水池,景观壮丽。府上那几位原先察觉到陈青牛并非简单游侠的世外高人面面相觑,震惊于这名年轻男子的充沛气机。

王妃眼神深邃,对朱真婴说道:“你先回去。”

朱真婴不敢抗拒,加上老骥城内发生的猫腻,心虚忐忑,乖乖离去。王妃将身后两位大练气士和那名一品金刚境的老管家也支开,单独走入小院,陈青牛吩咐谢石矶去院门口守着,恭迎王妃,作揖道:“汝南陈青牛拜见王妃。”

王妃并未出声,眼神冷冽如刀锋。

陈青牛怡然不惧,站在池畔,腰挎当国古剑,相貌清奇,神采超然。

王妃冷笑道:“汝南?不是凉州琉璃坊里的陈阿蛮吗?”

陈青牛微微一笑,直视风范古雅的王妃,道:“青牛正大光明去了红楼,喊了两位琉璃坊旧人,自然就是不怕凉王府无孔不入的密探,之所以弄个汝南陈氏子弟的无趣身份,无非是照顾郡主的面子,总不能传出一些郡主被一名青楼小厮出身男子所救的流言蜚语,这岂不是打了凉王和王妃的脸面吗?”

王妃声色俱厉道:“好一番油滑的说辞!”

她这一怒,威严大炽。我的QT房间开通了!烽火戏诸侯官方QT房间号[1655]

第五十七章 交锋

陈青牛若是琉璃坊的小厮,或者是寻常的达官显贵,恐怕都要魂飞魄散,只是胸腹心神间的戾气,被一位剑胚一位武胎牵动,正在四百零九气府横冲直撞,兴风作浪,不惊不惧,反而洒然一笑,那一双蛰龙精魄化作的眸子,愈发流彩飞扬,胆大包天直勾勾欣赏王妃难得一见的动人怒容,言辞自负道:“油滑又如何,王妃难道想要依律处置小的不成?哈哈,想必王妃也见识过刚才那两位青牛故人的气派,这凉王府是说来便来,如入无人之境,说走便走,潇洒得很呐,王妃觉得你留不住她们,便留得住我了?”

这其实是陈青牛吹牛皮了,凉王府之所以留不住黄东来和王蕉,是因为过于仓促,一些类似诛神弩和剑阵都来不及启动,而且凉王府也没有倾巢出动一些隐藏实力的念头,真要撕破脸,留下虚张声势的陈青牛不是难事,这也是陈青牛故意耍一手黑鲸吞水的根本原因。

王妃黛眉微皱,似乎在权衡利弊得失。

陈青牛放低声音道:“况且,王妃你离我不过三步距离,狗急还会跳墙,陈青牛可不敢保证会不会做出过激行径。”

王妃不怒反笑,神色古怪道:“哦?”

陈青牛在赌,赌这位王妃也是知大势晓大局的女人,他自信不管自己是何种出身,何种目的,终究将安阳郡主朱真婴完璧无损地送回了凉州,形神若观音的王妃应该不至于吃饱了撑着,来跟一位年轻修士玩鱼死网破的无聊戏码。有谢石矶一夫当关守在门口,凉王府能人异士手段再跋扈厉害,陈青牛也可以将王妃擒获,大不了拉上她一起死翘翘,搞一出端庄王妃与不明男子双双殉情的滑稽状况,对她,对凉王,都是万万不可接受的结果。

可陈青牛这一次却赌输了,这位他在琉璃坊便听闻种种美誉的王妃竟真要张嘴喊人。陈青牛去他娘的男女授受不亲,去他狗屎的地位尊卑,一手黑鲸吞水术将她吸入怀中,环住纤腰,捂住那张微凉小嘴,恼火道:“王妃,你疯了?”

王妃眼神晦暗难明,神情倒是很理所当然的惊恐慌张,夹杂一位王妃该有的震怒,身躯挣扎。

陈青牛无奈,只能搂紧她柔弱无骨如一尾艳媚锦鲤的娇躯,加重力道捂住那张凄艳嘴巴,凝视那双秋水长眸,他根本来不及感受王妃的美妙身段,脑中急转,朱雀风气不如玉徽和北唐那般开放,光看这王妃典雅保守的曲裾深衣装束就一叶知秋,别说搂搂抱抱,触碰了她的嘴唇,就是无意间拉了一下手,就要被拉出去斩首,说不定还有先阉割再凌迟之类的酷刑,陈青牛可不奢望王妃能够大度地当做什么都未发生,一时间竟有了将她灭口的冲动,心随意动,眼神暴戾,就要将这凉州最尊贵的丰韵女子当场扼杀,然后能逃多远是多远,逃不了,也要再多拉几个垫背的去黄泉路上作伴。

陈青牛刚要痛下杀手,突然如遭雷击一般,呆若木鸡。

这位仿若站在云端之上的王妃,不知为何,伸出舌头,添了一下陈青牛的掌心,轻柔滑过,如同情人间的另类爱抚。

十六岁躺在柴房木板床上,就信誓旦旦要去给裤裆里兄弟找姑娘泻火去的陈青牛顿时涨红了脸,在莲花峰上憋了整整十年,有裴青虎坐镇莲花宫,可怜客卿连裴青羊都不敢偷吃,陈青牛总不能去找比男人还魁梧健壮的谢石矶,只能扛着熬着,所幸一直勤于《尉缭子》引气,加上与谢石矶血战,锻炼体魄,偶尔去摘星阁调戏一下王蕉,就觉得足够。这一刻,怀中是一位身段挑剔不出一丝不足容颜没有一毫瑕疵的王妃,可恶的是她不知吃错了什么药,竟做了那么勾动天雷地火个小动作,杀伐果决的陈青牛一时间不知所措。

王妃眼神清明。

陈青牛掩饰内心紧张焦躁,平静问道:“王妃,可有回旋余地?如果有,眨一下眼睛,如果没有,青牛这就杀了你,然后逃离凉王府。”

她眨了眨眸子。

“我只信你一次。”陈青牛缓缓松手,只是环住王妃的那只手却没有松懈。

王妃果真没有露出玉石俱焚的迹象,娇柔喘了口气,一呼一吸间,依稀可见粉红小舌的小嘴诱人至极。

她恢复雍容华贵的王妃气质,轻轻道:“可以松手了吗?”

陈青牛轻声道:“再等会儿,怕王妃站不稳。”

王妃显然被陈青牛的轻佻给震住,眼神复杂,只是不知为何,却没有情理之中的凤颜大怒。

陈青牛得寸进尺,悄悄将她身躯与自己更加紧贴,男女身躯构造微妙,契合阴阳大道,环抱之下,没有丝毫间隙,王妃的体香,清幽怡人,几个隐私饱满处传来阵阵销魂温热,陈青牛并未流露浪荡子的轻浮,只是微笑道:“王妃,不知有没有人跟你说起过,你身具密宗明妃七相之首的具凤相,是世人俗称的观音相。如果青帝没有料错,王妃口与息有麝香,上身乳坚实,脐有右旋螺纹,下身丰腴紧密,莲无须,出汗时那一处体味极馥,有龙脑花香,聪慧寡欲,每逢春夏,蜂蝶常飞旋缠绕你身。”

口有麝香,以陈青牛此时与王妃的亲密身姿,并不难知道,但所谓“莲无须”却是指女子下体私-处一片光洁,再加上出汗时的香味,这都是最隐私的事情,但见到王妃一脸酡红讶异的恍惚神情,陈青牛就知道古人古书诚不欺我,这位王妃果真是密宗百年难见的“具凤相”,她幸亏在南瞻部洲,若是在密教是第一大教的西阖牛洲,别说是一个藩王的王妃,就是白虎王朝的皇后,兴许都要被蜂拥而至的密宗上师抢夺回去双修。

某种程度可言,这位养在侯门深处的王妃资质,并不比剑胚武胎差。

陈青牛也是同时嗅到异常的体香,这才猛然惊觉。

王妃以不可抗拒的语气生硬道:“松手。”

陈青牛轻轻放开王妃,不等他开口,王妃冷声道:“陈青牛,我可以容忍你的放肆,但你必须答应我一个条件。”

陈青牛干脆利落道:“说。”

他最喜欢也最擅长的的便是做生意,公平买卖,合理交易,才没负担。

王妃坚定道:“你去将府上教习规矩的一位老嬷嬷杀掉。”

陈青牛虽然好奇她不是让自己去杀争宠的几位侧妃庶妃,而是一名老妇,但还是答应下来,与一人为敌,总好过与整座凉王府为敌,缓缓道:“是青牛初到凉王府,那个站在王妃身后的老婆婆?”

王妃点头,道:“我给你一月时间,让你作充足准备。记得下手要干净,别留下尾巴。”

陈青牛半真半假笑道:“王妃是不是存了让陈青牛与那棘手心腹大患同归于尽的念头?”

王妃嫣然一笑,道:“当然。”

陈青牛一脸为难道:“若是鹬蚌相争正酣,王妃再对我落井下石,青牛岂不是亏大了。”

王妃摇头傲然道:“不会,只要你杀掉她,今日你的无耻冒犯,一笔勾销,我这一生还不曾失信于人。”

陈青牛嘿嘿道:“若是一旬内静悄悄杀了她,可有额外奖赏?”

王妃冷笑道:“可以,这三千尾天池锦鲤,都归你。”

陈青牛追问道:“若是三日内神不知鬼不觉杀了她?”

王妃摇头道:“陈青牛,没一个万全之策,引她入瓮,你杀不掉她的。”

陈青牛却不理会,依然问道:“若是今日便让老嬷嬷因病而逝?”

王妃修养再佳也有了一丝恼怒,道:“绝无可能。”

陈青牛蹲在池边,伸出一只手,引来锦鲤无数,搅皱一池春水,抬头笑道:“如果今日这事成了,王妃送我一本密宗《无上瑜伽》,如何?”

每逢大事有静气的王妃神情半恼半媚,夺路而走。

陈青牛起身后,自嘲着劳碌命啊劳碌命,缓慢走向院门,轻笑一声“石矶妹子,走,陪哥哥杀人放火去,在凉王府干这勾当,刺激”。谢石矶自然而然尾随其后,强忍着笑意,一张黑炭坚毅大脸,诡谲万分。

凉王府有青庭湖,湖上有碧螺小楼,宛如一枚青瓷盘内放碧螺,这是脍炙人口的美景,几十年来有幸进入凉王的骚客士子,在附近阁楼登高遥望而去,留下诗歌百篇,广为流传,但青庭湖东北角上一栋茅屋,因为过于渺小简陋,被视而不见。茅屋内坐着一位老妇,老态龙钟,桌上一盏青灯,一卷陈旧《黄庭经》,一只白瓷碟子盛放一堆鱼鳔,寻常鱼鳔都是乳白色,碟中却是刺目猩红,一只鸽子正在啄着古怪鱼鳔,一嘴一个,咽下腹中,不知是不是吃食多了红色鱼鳔,体型如鹰隼大小的鸽子通体艳红,双目有神。老妇眼神慈祥,伸出一只枯黄瘦手,抚摸鸽子脑袋,等它吃饱,将一段锦帛塞入它嘴中,柔声道:“红雪,又要劳烦你去一趟凤州了。”

红鸽扑腾翅膀,飞出窗栏。

噗。

鸽子被一道凌厉剑气刺死,摔落茅屋门口,被两位不速之客中的一位魁梧女子一脚踩烂。

老嬷嬷无动于衷,依然安详坐在茅屋小木凳上,轻声道:“老妇老眼昏花,就不出门迎客了。”

魁梧女人先入茅屋,发出剑气射落血鸽的男子才缓慢踱进。

老嬷嬷感叹道:“没有想到陈公子竟是位剑子,老妇多年没见到如此狠辣的剑气了。今天一口气见识了一位剑子两位剑仙,偏偏如此年轻。唉,这世道,当真是后浪推前浪,代代有雄才,各领风骚数百年。”

陈青牛站在门口位置,轻轻掩上柴门,笑道:“陈青牛冒昧造访,老嬷嬷莫要见怪。”我的QT房间开通了!烽火戏诸侯官方QT房间号[1655]

第五十八章 值了

老嬷嬷盯着陈青牛双眼,喟叹一声,“怪不得怪不得。”

陈青牛指了指自己双目,疑惑道:“老嬷嬷能瞧出我眼中古怪?”

老嬷嬷神情古板道:“老妇再眼花,可一辈子与人间帝皇王侯打交道,这龙气还是识得的。你本来瞎了,却被种植下两颗蛰龙精魄,充当双眼,老妇可有说错?”

陈青牛点头笑道:“老嬷嬷好眼力。”

老妇点头,露出一抹赞赏,道:“若非大毅力,绝受不了填目之苦。观你骨骼,不过二十六岁,便有剑子修为,体内引气有成,龙气、仙气、戾气,各类气机充盈四百余气府,非但不乱,反而井然有序,加上修炼那《黑鲸吞日术》,臻于化境,只要不走错,一步一步踏实走下去,百年内必能找到通天大道。再百年,仙道飞升也好,兵家成祖也罢,都是有望的,绝非短视凡人俗子所鄙弃的屠龙术。陈公子,越是如此前途无量,可就越要步步为营啊。”

按住腰间当国剑的陈青牛,手持短矛的谢石矶,与岿然不动的老妇,成掎角之势。

陈青牛哪会听不出老妇言语的警告,既然进了茅屋,就没打算无功而返,见她不似玩弄阴谋的角色,便开门见山道:“老嬷嬷无需猜测陈青牛身份了,不是你所想那般由王妃重金聘请,来凉王府前,我与王妃并无半分交集,更不了解老嬷嬷与王妃的恩怨,大道飞升之类的,太远了,对一个实在是饿怕了的小人物来说,远不如眼前的实惠来得心动。唉。”

当陈青牛唉一声。

谢石矶短矛成枪,十二道品红莲业火破体而出,十二朵红莲悬在茅房各处,形成一个牢笼,力争造就一个与老妇困兽斗的场景,这是陈青牛的命令,最好是在茅屋内解决一切,最糟也是不要波及青庭湖,闹大了,有太多不可掌控的未知因素。陈青牛对事事反常的王妃怀有很深戒心,这才刚出了莲花峰,在东阴山都挺过来,更不能在凉王府这条阴沟里翻船。老妇面对谢石矶那凶悍一枪,看似缓慢其实闪电地起身,左手捏诀,她一身腐朽气态荡然无存,左脚一踏地面,荡漾起一阵冰蓝色波纹,铺散开去,茅屋内光芒四射,过于跌宕,透窗而出,茅屋如同大海中一叶孤舟,飘摇晃动,墙壁上浮现不下百道符箓,将陈青牛和谢石矶笼罩其中,逃脱不得。

陈青牛视野中,谢石矶原本势如破竹的一枪如枪身凝滞千钧,变得极为缓慢,全无威力。

道法一门,委实玄奥难测。

谢石矶怒喊一声,佛门狮子吼一般,震得那些光彩流华的符箓一阵晃荡,那一枪速度暴增数倍,直刺老妪。

老嬷嬷一半讥笑一半感慨道:“一力降十会,蛮横证道,不过是俗世间生硬搬来的一套捷径,自古以来,又有几人得逞,顺利飞升?”

话语落下,符箓渐次炸开,轰在破仙枪上,谢石矶脸色由黝黑,转红,泛紫,再转黑,持枪的手臂却是一点不抖,枪身艰难递进。

老妪冷笑一声:“小娃儿何苦来哉。”

陈青牛还在等,在等最危险的一瞬间,那才是他唯一的机会。赌赢了,谢石矶可能重伤,王妃除之后快的老嬷嬷身死,赌输了,他和谢石矶都不用活着走出茅屋,孰重孰轻,陈青牛绝对省的。

几瞬间的功夫,对三人来说却俱是度日如年。

陈青牛瞧出了这位老妇若非还无祭出法器,便是不擅长进攻,而他和谢石矶最擅长的恰好便是近身搏杀本事。以谢石矶的体魄和他的气机,不怕打一场持久战。

“罢了。”

老妪霎时间面如金纸,苦笑道:“本就时日不多,小崔儿可见是恨极了我,才不愿意给我一个老死床榻的机会啊!”

符箓悉数消失。

一杆枪就要洞穿老妇身体。

陈青牛猛喝道:“石矶,住手。”

谢石矶强制收枪,吐出一口黑血。

陈白熊来青庭湖茅屋,甚至做好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最坏打算,如何都料想不到这位老嬷嬷出手炸雷,后续却小风细雨,一时间不知所措,望着回光返照的老妇,苦笑道:“老嬷嬷,这是何故?”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老妪重新坐下,点燃那盏陪伴将近二十年的青灯,烛火黯淡,一人一等,应了风烛残年一词,她似乎陷入无尽追思中去,喃喃道:“我本就是油枯灯灭的岁数了。即便陈公子不出手,也活不了两年。早死,晚死,都逃不过被怨恨的命,何苦要拉上你,去承受一位人间帝王的暴怒。老妪我与主子第一次见到小崔儿,是在凤州大庚挂角寺外。小崔儿自小信佛,受主持邀请,要留下一卷墨宝,小崔儿初生凤雏谁也不怕,正是最青春活泼的年龄,尤其当她提着扫帚大小的巨毫笔和一大桶墨汁,铺开那五丈长幅,旁观者无一人不惊叹这美丽女娃的心胸,啧啧,要知道当时在场的可有虞世北这样首屈一指的书法大家,莫说是一个女孩,便是荀密这样浸淫书法几十年的桀骜老头,也绝不敢轻易下笔,斗大巨楷,已是难如登天,小崔儿却是大毫泼洒,作了一幅狂草《大庚挂角序》,挂角寺钟声长鸣一百零八下,她便写了一百零八字,绝无半点柔媚清秀,端的奔蛇走虺势八座,观之可畏呐,主子当时便惊为天人,道出一句此女一出,宫内三百书姬尽可驱散。可惜天不遂人愿,主子得知此女竟然与凉王定亲,引以为人生四大憾事之一。”

老妪眼神恍惚,全是善意,嘴角噙笑,柔声道:“主子怕她嫁入王府后,过不惯与人争宠的日子,自怨自艾,一朵奇葩就要凋零,便命令我跟着进了凉王府,一眨眼,这一呆就是十九年了,亲眼见着小崔儿由及笄少女长成了一位雍容王妃,依然一心向佛,不去勾心斗角,不去争风吃醋,依然是当年那位为鼠常留饭怜蛾不点灯的好女人,老妇一直认为那些个飞天的仙子,大多无非手段是比武夫高超些,也是比不得小崔儿有仙气的。只是可怜小崔儿,小时候生活在清河崔氏那牢笼里,嫁了人,只是换了一座笼子,我这扮恶人的老婆婆瞧着辛酸。”

老妇絮絮叨叨,兴许是难得找到一个能说上话的人,很健谈,说了许多本该带到棺材里的秘闻,最后她问道:“为何不让你仆人杀了我?”

陈青牛坐在老妇对面,望着那盏油灯,轻轻道:“只是不想罢了。”

当年,小阿蛮不是没年少杀人,可每一次都杀得心安理得,直到董府那一次,手不曾颤抖丝毫,面对董家幼女最后一剑,心中却有了不安。

登上莲花峰,再杀汤红鬃。陈青牛可以无畏无悔。

但出观音座,无缘无故一口气连屠数百修士。

陈青牛当真一点都不反省?

那其中虽说宰相宗为恶者肯定占绝大多数,但是否存有心善之辈,他们是否有自己的父母妻儿?这些,陈青牛都不敢去想,怕稍稍深思,便没了起初的决心。

修道一途,尤为讲求入世修行,重在修心,本就是一个不断磨砺的过程。

是仙是佛,是妖是魔,一念之间。

老人最后一句话是:“我一死,公子还是早日离开凉州为好,能离开朱雀就离开。”

老妇说完,了无牵挂,安详合眼,就此逝世。

一条青玉石径通往青庭湖心岛,任意散发气机的陈青牛行走其上,身侧湖水翻涌,如同两条白龙水蛇,如影随形,步入碧螺小楼直上二楼,杀向书房,王妃捧着一本泛黄古籍,站在窗口,亭亭玉立,风华绝代。她望见杀气腾腾的陈白熊,不惊不惧,面带桃花,娇美容颜更胜以往三分,如同一尾在岸上喘气挣扎多时的锦鲤,终于跃进了青庭湖,悠然自得,再无拘束。陈青牛阴沉道:“崔幼微,下一步,是不是就谋划着让老子替你谋杀亲夫,或者直接去凤州皇宫杀你那皇帝情人了?”

王妃靠着窗栏,慵懒道:“别老子老子的,你才多大岁数。再者,你可杀不了凉王,至于那位朱雀皇帝,你哪怕一身玄通奥法,也未必能在宫城内闲庭信步,连见上一面都难,何谈杀人?听说那可是十步一锦衣卒,百步一架诛神弩,况且几位大太监,也是半仙一般的人物。陈青牛,别以为杀了一位皇宫里来的老嬷嬷,你就天下无敌了,凉王不杀她,不是不能,而是不敢。今日你杀她,不是你手腕如何,只是莽撞狠辣有余,心智城府不足罢了。”

凉州最大的采药寺钟声响起。

王妃凝视着陈青牛阴晴不定的脸庞,微笑道:“你听,每次凉王入城,采药寺就会鸣钟祈福。陈公子,有信心面对凉王身后气壮如猛虎的二十万凉州甲士吗?”

陈青牛盯着王妃那张半出世超拔清绝半入世雍容华贵的容颜,不愧是王妃,不管王府外整个凉州如何传颂,终究是见识过数不清尔虞我诈的上位者,哪来的赤子丹心,联想到老嬷嬷所说十六岁崔幼微在大庚挂角寺挥毫泼墨狂草的画面,如何都无法挂钩,陈青牛瞬间怒容敛去,轻淡冷笑道:“老嬷嬷说崔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及笄倾城又倾国,巨毫狂草一百零八字,作鸿篇《大庚挂角》,想来那时候的崔幼微,才是最灿烂如花的女子,到后来,不过是空有一副皮囊的行尸走肉罢了。”

王妃终于不再笑颜嫣嫣,闪过一抹隐藏不深的杀意。

陈青牛冷然道:“我这就去瞧一瞧有二十万悍卒如臂指使的堂堂凉王,那位名动朱雀的美髯公,与燕王一同被誉为一枭一英的奇男子,是何等的孬种,被皇帝老儿戴了二十多年绿帽,也不敢放个屁。”

说完陈青牛便转身离去。

王妃一怒之下,顾不得保持了半辈子的贤淑风仪,娇斥一声混账,将手中书籍砸向陈青牛后背,陈青牛接住那本书,再度转身,走向她,用书一左一右甩了她两耳光,力道不小,王妃脸颊绯红,丹凤眸子中布满匪夷所思,陈青牛还不过瘾,再扇了两下,平静道:“皇帝老儿愿意将你当金丝雀养着,凉王心甘情愿不吭声戴绿帽,老子没那么好脾气,惹恼了我,将你剥光了,挂在采药寺钟楼上,让凉州,让天下人饱览一番诱人美色。”

王妃笑了,却不是妩媚,而是愈发森冷,也不去抚摸脸颊,沉声道:“你会后悔的。”

陈青牛洒然离开书房,丢下两个字:“值了。”我的QT房间开通了!烽火戏诸侯官方QT房间号[1655]

第五十九章 凉王

凉王府外青石板宽阔街道,一骑当先,一位男子白马白衣白甲,一缕漆黑美髯垂胸,手提一杆梨花银枪,头戴明珠王冠,相貌清奇,身后三百骁勇铁骑,马健如龙,人悍如虎,气势如虹。

美髯公朱鸿嬴,与同父异母的貌丑燕王不同,儒雅无双,是朱雀王朝仅次于长安侯的儒将,少年时代,便引得凤州无数淑女名媛暗恋相思,至今仍有为他不肯婚嫁的女子苦苦相候。

一名九尺女子,身着夔甲,持漆黑长枪,在众目睽睽之下,一夫当关,拦住白袍凉王和三百重甲骁骑。

女子身后一名年轻男子,锦袍挎剑,面沉如水。

凉王朱鸿嬴微微皱眉,涵养极好,没有动怒,悬马停下,身后铁骑动作一致,没有丝毫杂音。马上朱鸿嬴一捋美髯,笑道:“何人?”

陈青牛聚音成线,不见动嘴,声音清晰传入朱鸿嬴耳中,“青峨山观音座,客卿陈青牛。”

凉王眼神复杂,下马,一抬手,三百铁骑一齐翻身下马,这位白马儒将牵马走向自称观音座客卿的王府客人,十步外,遥遥拱手道:“朱鸿嬴见过陈仙师。”

王府外恭候的众人不约而同震惊咂舌,本以为王爷临时紧急回城,是要针对这位引来两名御剑修士的关中士子,不曾想才见面,就自降身份,难道王爷并非回府兴师问罪?王妃崔幼微最后来到府外,这些年凉王伴着钟声入城,她架子极大,一次也没有出门迎接过,几位争宠不过的侧王妃都怨气不小,气愤她的侍宠而骄装模作样,一些床帏云雨时分,一个个不是没给王爷吹枕头风,只是王爷却都不置一词,久而久之,她们也就认命,只是心中愤懑嗔怒与日俱增,随着各自生下儿子,比较只生了个女儿的崔幼微腰板更硬,一位位更是怨气滔天。

王妃崔幼微眼神奕奕,只是比起寻常淡泊,多了一分晦涩难明。

凉王沉声道:“开中门。”

凉王府中门已经多年不开,上一次中门洞开,还是迎接一位帝师鸿儒。

朱漆兽首大门缓缓开启,陈青牛也不客气,第一个迈过门槛,凉王朱鸿嬴拉开半个身形,崔幼微和魁梧谢石矶在各自身后步入,其余人等,都不敢尾随其后。安阳郡主朱真婴见到这番排场,更是暗中自得,原本偶尔还会幽怨一下当初被陈青牛踹下马车归途一路上被当小丫鬟使唤,现在烟消云散。

朱真治朱真丰两兄弟心中惊惧嫉妒各半,怕的是这位令他们眼红的关中破落游侠竟能让父王大开中门,他们眼力可不差,哪看不出骨子里倨傲至极的父王刻意放低了太多身段,甚至都不愿并排前行。

嫉妒的是如此一来,那姓陈的汝南陈氏小士子就更有理由接近王妃和姐姐这对母女花。朱真治对凝脂牡丹一般的王妃是势在必得,哪怕不能一亲芳泽共赴巫山,也要做一个除父王之外唯一能够接近这位风仪不输皇后的美妇的男子,远观,然后心中亵玩,或者偷养几个四五分形似她的婢女,最近他两年之所以愿意在翡翠楼船上出手阔绰,正是因为那艘红雕大船上有位几分神似王妃的红牌,每当他与她欢娱,都要扯开嗓子喊崔幼微三个字,夹杂一些污言秽语,才叫痛快。

至于朱真丰,则做梦都在策划如何将朱真婴霸王硬上弓,去年偶然撞破弟弟朱真烨对着一幅朱真婴画像亵渎后,原本不对眼的两兄弟立即狼狈为奸,达成共识,定要玩一玩双龙戏凤的好戏,一人明目张胆不惜自毁名声,一人暗度陈仓假装稚嫩,博得美人好印象,哥俩分工明确,果真如陈青牛所料,儒将凉王的种,都不简单。

凉王没有大肆宴客,他摸准了一般仙家的命脉,一般不喜欢俗世的钟鸣鼎食沸沸扬扬,朱鸿嬴是不惜耗费大量人力物力去绞杀商湖蛟龙的巨枭,府上圈养了大批能人异士,他见自称观音座客卿的陈青牛相貌清逸,风度超然,就特地劳动王妃在后院竹林中的清心亭煮了一壶美人舌,此茶千金难求一两,原先是玉徽皇朝的贡品,总共十几株老茶树,一年所产不过一斤多,由二八处子娇-娘用舌头采摘,摘下后小心吐入温热在双乳间小竹笼,只是陈青牛是个半点风雅不谙的莽夫,喝茶如饮酒,看得凉王一阵愕然,唯有王妃崔幼微,见怪不怪,低头的时候嘴角噙笑。

陈青牛问道:“王爷不疑陈青牛的身份?”

凉亭内仅三人,凉王并无顾忌,笑道:“除了观音座,朱鸿嬴实在想不出还有哪座仙府能有两名那般年轻的女子剑仙。”

陈青牛点头道:“两人俱是我莲花峰一脉,其中一位是转生九世的谪仙,剑道只是她的杂项,一位是先天剑胚,十有八九是要开创崭新剑道的,不说南瞻部洲,整个九洲四海,她们都是最年轻的陆地剑仙。”

凉王终于流露出一丝震撼,陆地剑仙,那可就是真金白银的仙人了。以凉王的眼界胸襟和实力底蕴,即便是剑子,都未必会忌惮,但剑子剑仙,照道理说只差了一个境界,却是相距天壤,如同他的三百亲卫铁骑与他这位皇贵藩王的差距,凉王府上有剑子两员,偶尔品尝谈道,说起剑仙大境,都坦言此生无望。天下九洲四海,纵横何止百万里,剑道浩瀚,除去尘世间不入流的剑客,修剑依旧数百万众,陆地剑仙却不到百位。尤其是“崭新剑道”四字,更让对仙道并非一知半解的朱鸿嬴心中惊骇。

凉王不愧是盖世儒将,脸色如常,起身作揖道:“谢过仙师救小女朱真婴一命,朱鸿嬴只是一名俗人,实在不知如何回报。”

陈青牛见多了拿腔捏调的青楼楚馆嫖客,有样学样,一挥袖故作清高道:“仙家重缘,其余不值一提。”

朱鸿嬴坐下后,身体微微倾斜,显得靠近了些素手煮茶的王妃,她却轻轻皱眉,并无相敬如宾的夫妻恩爱默契,陈青牛看在眼中,眯起眼睛赞赏道:“王爷王妃将军美人,是朱雀王朝屈指可数的无双良配,安阳郡主更是身兼王爷智勇和王妃风范,难怪皇帝陛下要说一句她若是男儿身,可为第十四王。”

朱鸿嬴脸色平静,笑而不语。

王妃低眉顺眼,望着火候,瞧不清表情。

竹林松影下,锁心猿,擒意马,明月清风只说长生话,这才是雅致。朱鸿嬴虽不是修士,却自有一股出尘风度,只是与陈青牛闲聊了一下养生之道,凉王潇洒起身告辞,王妃却说要再坐一会儿,朱鸿嬴应诺了,毫无异样地离开竹林清心亭。等朱鸿嬴儒雅身影远去,王妃抬头道:“你才杀了老嬷嬷,这就要在府外摆出仙师架子,这会儿更是用言语去刺一刺朱鸿嬴,你是真半点不畏世俗权势?那当初为何愿意答应我的要求,兵行险招?”

陈青牛淡然道:“与疯了的女人谈生意,跟和讲道理的男人做买卖,是不一样的。我先摆明身份,一座青峨山,就足够让被亲哥哥羞辱了二十来年还能隐忍不发的凉王心生忌惮,不敢放开手脚对付我这根底不明的仙师。你吃斋念佛,却丧心病狂,无人与你亲近,自然不知观音座在南瞻部洲的地位,小世子朱真烨今日教了我匹夫之怒和天子之怒的分别,我倒是可以教他一下仙家一怒是怎样的屠城灭国,比起千里流血,只多不少。凉王想来生性谨慎,城府绝非我这等莽夫可以揣度,可聪明人有聪明人的不好,就是顾首顾尾,指不定就要顾头不顾腚了,这不疑心掂量着我的身份,却不知我已经扇了王妃四耳光,听老嬷嬷说他这些年不仅不敢去碧螺小楼,生下朱真婴后,也不敢碰你,我搬出皇帝老儿刺他两句又何妨,要不刺他,他说不定得知老嬷嬷命丧黄泉后,就怀疑我是否你的姘头了,那才叫得不偿失。”

王妃嗤笑道:“没想到陈仙师还有些小聪明。”我的QT房间开通了!烽火戏诸侯官方QT房间号[1655]

第六十章 登徒子坐而论道

陈青牛一口喝尽杯中美人舌,笑道:“我这种人,也就会点小聪明了,当然比不得王妃凉王你们的胸有丘壑,一个个心机重重,喝个茶都要刀光剑影的,你们不嫌吃力,我都替你们累得慌。”

王妃与他相见四次,除去见面那次中规中矩,在锦鲤池畔差点掐断脖子,在碧螺小楼挨了四耳光,这一次依然落于下风,心中万般愤恨,冷笑道:“老嬷嬷一死,凤州皇城那边很快就得到消息,凉王能找借口搪塞过去,总不至于被亲生兄弟摘去富贵。可你,哼,有好果子吃了。我不知你们仙家规矩,但也听过‘要贪天上宝,须用世间财’,想来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一说,放在你们修士那那边,也是作数的。天下出名的练气士,大丹士,不少都攀附权贵,陈青牛,你果真有信心能应付一波一波如同潮水的各路神仙,老怪物?”

陈青牛哈哈大笑:“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打不过就跑嘛,这南瞻部洲可不是朱雀皇帝一人的南瞻部洲,连一个心爱的女人都不敢抢回家做媳妇,他再被吹捧得如何如何英明神武,我看都不咋地。”

王妃笑容冷漠,声腔阴寒,“他若只会如你这般欺负女人,不懂退让妥协,就不是胸怀八洲的朱鸿皇了。这样的皇帝,才是能让臣子甘心辅佐的雄才明主。”

陈青牛摇头道:“他做他的明主,我做我的修士,井水不犯河水是最好,我已经被你当枪使,他如果被凉王摆了一道,与我为难,嘿嘿,也无妨,观音座是南瞻部洲的鳌头仙家,出奇护短,我挂了,他和朱雀也要伤筋动骨。”

王妃对这种沾上一两分淫靡气氛的玉徽名茶不感兴趣,并不去饮,道:“观音座?听你口气,比起当下最得势的稷穗学宫和紫阳剑派还不差?”

陈青牛皱眉道:“稷穗学宫是六大真统之一,在南瞻部洲布道已久,趁着观音座酣睡,与兵家联手,得势并不稀奇,可这紫阳剑派是啥玩意?”

王妃并不顺着陈青牛的意愿说下去,而是问道:“陈青牛,你能不能教我修道仙法?如果行之有效,你那四巴掌,我可以既往不咎。”

陈青牛决然摇头道:“与你再不做买卖了,谁骗我一次,我认栽,再被骗一次,就只能算自己蠢蛋。再者,仙家根骨,一般来说男子论八,二八十六岁精通,八八六十四元阳筑基小成。女子论七,二七十四岁天葵至,七七四十九岁天葵绝。元精未泄,月经未潮,才可习丹功,修大道,方为上根利器。否则根骨再好,也很难有所成就。嘿,王妃,你女儿安阳郡主都过了最佳时机,何况你?”

王妃恼羞成怒,道:“大道从不绝于人,陈青牛,你当我是无知村妇吗?”

陈青牛翘着二郎腿,道:“怎样,当你是村妇不应当吗?也不知是谁在碧螺小楼内学泼妇拿书砸人。”

王妃咬着嘴唇,眼神如锋,只是阴沉半响,转为一声叹息,低声道:“你这人就一点不知道奉承迎合吗,若教我仙术,哪怕是用几本不入流的道法秘籍应付一下,也能缓和你我之间的剑拔弩张,不好吗?”

陈青牛收起二郎腿,抚摸那柄斗魁剑,正色道:“仙道讲求缘,根,财,闲,前两种最为紧要,后两者是锦上添花,你如果真是密教最罕见的具凤相,那就明王妃根骨非但不差,反而比起众多仙府里头的修士,还要出类拔萃,但有根骨并不能成事,缘才是首位,没有机缘,一切都是空谈。这具凤相,在西阖牛洲是数一数二的品相,比较道婴佛子丝毫不逊,可没有密教上师引你入门,一旦行错一步,就只能沦为劣等房中术的玩物,南瞻部洲多的是旁门双修术,王妃不介意误入歧途,大可以自己寻找上百部典籍,再找一位道侣修炼阴阳,只是小心了,可别打翻凉王和凤州皇宫内那位九五之尊的醋坛子。再说王妃你以为修长生道,仅是消遣吗?如果此路轻松,那全天下有点金银的富家翁,谁不愿去求长生?去求名士嘴里的‘朝游北海暮苍梧,袖里青蛇胆气粗,朗然飞过洞庭湖’?不是他们不愿,是不能罢了,修道一途,根缘两字,便退散了世人十之八九,剩下幸运儿,即便一脚踏入仙门,也是逆水行舟,终其一生,都须一日不得懈怠,例如一个入门的采气功夫,服日芒月华法,白日平坐,临目,存思心中有日象,大如钱,赤色紫光,九芒从心上出喉至齿而回还胃中,见心胃中分明,乃吐气,漱液,服液三十九小周天,一日三次。夜间夜间存想月亮在泥丸宫,月辉四射,白芒流淌胃下至丹田,一夜三次。日夜六次,便是三个时辰,根骨差些则耗时翻一番,你说几个凡人愿意去做?不说大道,就是旁门左道,例如下乘房中双修,易上手,可速成,也有诸多刁难讲究,还得担忧种种因果劫难,何况一旦被正道修士撞见,多半成为他人铸就名声的亡魂。”

王妃鄙夷道:“莫要诳我。你求道不过十年,怎就能如此修为?”

陈青牛愣了一下,弹剑大笑,气势大涨,附近绿竹飘摇,却没有解释半点。《尉缭子》开篇即是:食草者善走而愚,食肉者多力而悍,食谷者智而不寿,食气者方能神明不死,引气不怠百年,方能长生千年。

因此陈青牛自习《尉缭子》第一日起,就连少到可怜的睡眠都在导气,《尉缭子》后期要求修士左眼为日,右眼为月,日月交辉,照彻泥丸,下耀五脏,入明堂,化生五彩甘露,运转经脉气府。两手掌劳宫穴采松柏树木之气,两足心涌泉穴采山川大地之气,以眉心印堂穴和祖窍穴感召先天一炁。处处可修行,时时可修行,这十年来,陈白熊不敢分毫偷懒,甚至在莲花宫内,与王蕉坐而论道,与谢石矶比武炼体,与相对好说话的裴青羊讨教,陈青牛突然面露谄媚,气势全无,竹林顿时风平浪静,轻声道:“王妃,既然你是朱雀响当当的书法大家,能不能求一幅墨宝?”

王妃一脸匪夷所思。

陈青牛嘿嘿一笑道:“听说红楼四艘大船,吟诗作对赠墨宝,就能免费上船。”

王妃怒气横生,似乎在犹豫是否将雪泥茶炉丢到陈青牛头上去。

陈青牛有板有眼道:“刚才谈话,我教了你服日芒月华法,你赠我几个字,绝无黄白之物,相逢即是缘分,大家有情有义,君子之交,何等可歌可泣。”

王妃怒极反笑,道:“你不是信誓旦旦不再与我做买卖了吗?”

陈青牛白眼道:“气头上的话你也信?”

王妃骂道:“陈青牛,你哪里是仙师,分明是泼赖货。”

陈青牛没有辩驳,只是一杯接着一杯喝茶,一壶可遇可不求的美人雀舌茶,过了这村就没了那店,喝光了再说。以后假若还能见着刘七那家伙,好吹嘘一通。他这个仙师的确是没啥见识,比如宫廷与贵族富豪,在宫殿或者自家院落辟有储冰的地窖,冬日储藏河冰和学,以备夏用,这就让他大开眼界,更别提朱真婴说起凉王府内铺设长达数里的地龙,取暖一日消耗木炭无数的奢侈手笔后,更是啧啧称奇,这位土豹子更不知朱雀上流贵妇淑媛,是绝不会学玉徽娘子去穿肚兜的,而是相对古板的锦缎诃子,他即使学足了凤州腔,骨子里,还是王妃所说的泼赖货而已。所幸修士,有足够的岁月让他去观沧海,听潮声。

王妃似乎拿陈青牛没辙,往常府上那群可算是隐于朝野的修士,见着她也要放下仙家架子,作揖的作揖,稽首的稽首,都远不如眼前这位后辈修士来得桀骜,泄气妥协道:“我当真不能修道?”

陈青牛眼珠一转,默不作声。显然是留了回旋余地的。与这位王妃交恶,委实不值当。可若刻意交好,一则人家还未必领情,再则就怕又着了她的道,最毒竹叶青,毒不过妇人心呐。

王妃何等心肝玲珑,冷哼道:“我虽不主事,但调动一些资源赠与他人,绝非难事。府上奇珍异宝比不得皇宫大内,但比较那自视收藏大家的莽夫燕王,并不逊色,单个拎出来,犹有胜算,你院中几千尾天池锦鲤便是一个例子。”

陈青牛心一横,道:“你若肯赐我一份墨宝,就好说,否则免谈。”

王妃轻蹙眉头,慢慢思量。

陈青牛一看有戏,趁机自我抬价道:“本仙师出自南瞻部洲头等仙府,所授法门,自然比起那些个儒释道三教的中流修士,来得于你更有裨益,指不定就能立竿见影,少去无数麻烦门道。更何况你我是做一把手的买卖,王妃无需担心欠人人情,绝无拖泥带水的后顾之忧,日后王妃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再有冲突,该杀就杀,该逃就逃,干干净净,你我都轻松不是?”

以执拗著称于世的王妃终于被打动,退让一步道:“要写什么?”

陈青牛嘿嘿一笑,道:“简单,二十八个字。”

王妃却不敢掉以轻心,道:“你且先说,答应与否,还得看我心情。”

陈青牛一本正色道:“水天一色。俏观音坐莲,上下五千年。风月无边。老罗汉推车,前后八百遍。你瞧,很正儿八经的玩意儿。”

王妃略微咀嚼,喃喃道:“无甚奇巧意境,只是工整罢了。”

陈青牛一脸正气道:“要是意境超然,我早就前往商湖红楼,岂会劳烦王妃下笔。我脑子里有部无上秘典,等你将墨宝拿来,就口述给你。你若不放心,可以先拐弯抹角询问一下府上的道教练气士,《乘鹤飞升经》是个啥宝贝。切记,别泄露过多天机,只说是王妃偶然在《三千道藏》中见到这部典籍,否则别怪我没提醒你,一旦让人起了觊觎心,届时我撒脚跑路便是,可王妃总不能跟整座凉王府一起颠沛流离,哼,别说凉王,就是朱雀皇帝,也报不了你。”

王妃点头,对陈青牛的敲打并不上心,以她的心机,自然知道如何去做。起身道:“抽空给你写。”

陈青牛笑道:“就此说定。赶紧的,急着用。”

王妃走出亭子几步,咦了一声,再走出几步,顿了一下,最后走出两三步,终于明白里头的玄机,当即勃然大怒,一张脸涨红无比,转头就想要掐死这个道貌岸然的狗屁仙师,可凉亭里哪还有那位浪荡登徒子的身影。我的QT房间开通了!烽火戏诸侯官方QT房间号[1655]

第六十一章 假王妃

回了小院。

陈青牛来到池畔,望着池中簇拥一团如锦绣的灵气锦鲤,怔怔出神。在莲花宫摘星阁上,陈青牛便询问过王蕉关于八部众吞食根骨的破解之法,只是精于谶纬的谪仙人九世阅历,也无法给出明确答案,只是模糊道出几个小法子,例如提及八部众中的迦楼罗,本尊法相是一头与天地同寿的金翅大鹏,古书上有云北冥有鱼不知几千里,其名为鲲,即便是此等上古大物,遇上迦楼罗,也要被一口咽下,而且迦楼罗最喜食龙,遨游大海之上,大翅一拍,掀开万丈波澜,见着海底为王为尊的蛟龙,大嘴一张,吸入腹中。王蕉的提议便是想要活久点,可以按照她推演出来的《黑鲸吞日经》吸食具备龙气的灵物,以此温养迦楼罗,世间传说鲤鱼跳龙门,一跃成龙,陈青牛琢磨着这天池锦鲤说不定就是上好的养分,王妃许诺将一池的锦鲤送他,多半存了妇人的促狭考校心思,寻常修士,恐怕习成了须弥芥子术,也不好收藏这几千条活物,总不能连鱼带水一起收纳其中,这类神通,已是仙人一级的道行。

体内八尊大菩萨,陈青牛都得小心翼翼伺候着,在莲花峰上不惜用气运做饵料,最是鲸吞牛饮,崔王妃在丹青书法上不管如何造诣惊人,在这份买卖上,终究存了几分不够厚道的女人心思,她料准了即便将数千尾锦鲤赠予那登徒子,又何妨?小小术士,总不至于将整座鱼池也搬走吧?只可惜撞到无法用常理揣度的陈青牛,也算她撞到了铁板。

“石矶,守着院门,谁都别放进来。”

陈青牛正心疼一副墨宝换半卷《黄鹤飞升经》的买卖亏了,当下就准备为所欲为一番。

谢石矶从来都是少说话多做事的绝好仆从,这就去守在院门,一女当关万夫莫开,也是奇景。

陈青牛盘膝坐下。

存思守窍,定观坐忘。

双眸一赤一黄,异常鬼魅璀璨。

双手成爪一抓,两道粗壮黑云冲入水池,形同探囊取物。黑云翻滚肆虐,炸开水面。

水面瞬间沸腾开来,那些初具灵性的锦鲤感知末日来临,挣扎不休,一尾尾跃出宽阔水面,煞是好看,片刻后,失去动静,绝大多数认命一般温吞潜伏水底,唯有数十位灵气格外充沛的锦鲤依旧扑腾不停,水面荡漾起一层水雾,却是将近三千道灵丝汇聚而成,逐一被黑烟裹挟,原先如墨滚滚黑烟转为藏青色,流萤转动,如龙如蛇,当空盘旋。

八部众中迦楼罗龟息于巨阙穴,被水面两股独特气机牵引,破体而出,金翅大鹏大嘴一张,将两股青烟吸入腹中,光芒暴涨,如同饱食一餐,心满意足,重回陈青牛体内。陈青牛在东阴山牵扯来的混乱气运,终于不情不愿地消停下去,这段时日,别看自诩陈仙师的某人在王妃崔幼微面前如何了得,对上凉王如何的仙风道骨,实情却是无时不刻都在承受那如焚的焦灼气焰。

这边陈青牛忙着保命大业,王妃的碧螺小楼却是书卷气盎然,一张黄梨木大桌,桌上琳琅满目,笔架上悬着大小不一的清一色北唐芭蕉笔,端州龙尾澄乳砚,紫竹臂搁,绿竹诗筒,朱漆墨匣,白玉镇纸,水勺、砚滴、印泥、裁刀、图章等等,俱是出自各行大家之手。

桌面铺有一幅产自旧玉徽皇朝贡品薛美人宣纸,那块澄乳砚尤为来历非凡,出自朱雀边境斧柯县,一等一的鱼脑冻质地,千金难买,这文房风雅,讲究好砚用清水,执惯用之笔,铺陈旧之纸。一叶知秋,观书桌独到风景,可知王妃是清雅入了骨的文士,她亲自研磨,挑了一支沉香木硬毫笔,凝神静气,洋洋洒洒书写了一幅草书《山坡羊》,继而换行书《朝天子》,再是正楷《西江晴雪》,勉强静下心,她抽出一只小羊毫,咬了咬牙,左手提笔,新铺开一张宣纸,用从未公之于众的妍媚字体写下“水天一色”四个字,只是第五个“俏”,毛笔仿佛猛然间重如千钧,如何都写不下去,王妃冷哼一声,狠狠摔下笔,将那张上等宣纸揉成一团。

第二日,陈青牛依然坐在池畔吐纳,王妃揣着一幅字怒气冲冲来到小院,被谢石矶挡在门外,直到陈青牛示意,这才放行,王妃怒意更甚,将那幅字砸向架子极大的陈青牛,转身便走。一卷宣纸在空中缓缓飞升,平稳落在陈青牛手中,摊开一看,果真是那二十八字,只是写得小巧妩媚,可没有老嬷嬷半点所谓的“奔蛇走虺势八座”,陈青牛不甚识货,却总算信得过崔大家,随手收入怀中,呼唤谢石矶一声,径直走出王府,如今他在凉王府上,自从走了一趟中门,一路的谦卑畏惧,再无人敢对这位汝南陈氏年轻子弟掉以轻心。

驱马来到商河,陈青牛掂量了一下王妃二十八字的份量,觉得去怡红和婵娟两艘楼船有些对不起崔大家的名号,但若去门槛委实过高的樱桃,又底气不足,于是挑了艘翡翠,递上了字,红楼四艘楼船,都有各自的字姬,专门评点书生骚客的文字,陈青牛一身公子装扮,飘逸清雅不假,唯独少了几分书法大家的气魄架子,那名字姬起先不以为意,定睛一看,便琢磨出了点门道,不敢妄自揣度,先施了一个万福请陈公子稍等,跑去又交给了一位船上精于字画的红牌伶官,结果陈青牛没能上翡翠,被直接带上了最低黄金百两才可上船的樱桃,接待他的是一位捧着那幅字怔怔出神的小花魁,樱桃上颇有雅名的一位美人,她等陈青牛入座后,赞叹道:“公子有大才,男儿身,却写出如此独具一格的字,媚而不妖,另辟蹊径,风采超群,几乎媲美女儿身却写出斗大巨楷的崔大家了。”

陈青牛本以为崔幼微一幅字撑死了能上翡翠楼,不曾想如此值钱,面对眼前娘子的赞誉,皮笑肉不笑,坦然受之,就当是替崔大家接纳下。樱桃不愧是红楼最耗费银两的楼船,高耸在市井百姓眼中可算几乎接天,共计六层,船内竟有那小桥流水亭榭楼阁的江南风情,接待陈青牛的二八娇人在楼船上司职礼仪,音律歌舞资质平平,却写得一手妙字,尚未破-瓜的清倌儿一枚,这一路领着陈青牛,身段婀娜诱人,气态却雅正,难能可贵,陈青牛心想比起当年琉璃坊,红楼的确要胜出一筹,她自称白猿,特意指明非鸳鸯的鸳,而是猿猴的猿,似乎她自个儿觉得好笑,掩嘴轻轻娇笑,一点不懂情趣风月的陈青牛倒是无甚感觉,只是客套附和着勾了一下嘴角,只顾着打量楼船富贵装饰,这让清倌儿有些尴尬,不过掩饰巧妙,陈青牛大大咧咧落座后,她亲自煮了一壶凉州千里之外送至凉州的雄黄酒,这酒入嘴顺滑,后劲却是霸道十足,白猿本意是想让这位公子哥借着酒劲挥毫泼墨,这之后,能否春宵一刻,不好说,一般来说她的初夜必须经过大嬷嬷点头许可才能交出,非雅士即豪客,其实心底,她对这个喝了半斤酒竟然毫无醉意的挎剑公子好感颇多,生得俊美,却毫无大多凉州纨绔的脂粉气,挎了一柄好剑,英气肆意,况且他还交上了一幅上品好字,想来是大族门户里出来的世家子弟,就在白猿私下情窦微开的当下,不解风情的陈青牛扯出一句大煞风景的话语:“听说这艘楼船上有一位貌似崔大家六分神似四分的姐姐,姑娘可否引见?”

白猿心有怨气,脸上如常恬静婉约,只是言辞不经意间多了几分刺头,“公子,白猿没听说过。再者,红楼怎会有如此大逆不道的行径,想来是有人以讹传讹罢了。”

陈青牛哦了一声,微微一笑:“只是好奇而已,在我看来那姐姐即便真的藏于红楼深闺,也比不得白猿姑娘,不妨与姑娘透底实说,我有一位世交同辈,有些来历,是陈郡谢家的世家子,对崔大家神往已久,故而托我询问,还放话只要能够见上一面,真真正正一掷千金也无妨。唉,可惜了。”

白猿浅浅一笑,不为所动。

她初入红楼,就被前辈教育楼船之上,男人一切言语都当不得真,首当其冲是那些海誓山盟甜言蜜语,其次便是自吹自擂的身世背景,要好的姐妹们私下的一个乐趣便是相互诉说谁谁谁的情话肉麻粗鄙,某某某的更诗情画意一些,又或者哪个家伙打肿脸壮阔充胖子了,白猿虽然尚未经历床笫风月,但并不意味着她是懵懂幼稚的怀春少女,在勾栏粉门捧饭碗,怎么都要比一些小家碧玉的良家女子来得更人情世故老道娴熟。陈青牛见糊弄不了这小娘子,不急不躁,呵呵一笑,他可写不出崔王妃那样笔锋杀尽中山兔的好字,但兜里金银如粪土不是?陈青牛打了个响指,让守在门口的谢石矶一口气掏出一叠银票,足足三千两,整齐放在黄梨木桌上,陈青牛对勾栏门道再熟稔不过,眯起眼睛微笑道:“这点银两,只是帮我兄弟引见那位姐姐的小彩头,若是嬷嬷问起,白猿妹妹便说我给了你两千两,剩下一千,你可以买些笔墨脂粉,届时嬷嬷若问起我,我自然会只说给了两千,妹妹大可以放心。”

男人言语当不得真,但他们兜里的金银却做不得假啊。我的QT房间开通了!烽火戏诸侯官方QT房间号[1655]

第二六十二章 白蛟

白猿无疑心动了,但仍然在心中权衡利弊,天人交战,天底下不管任何院子,除非那拔尖的几位花魁,收受私钱,一经发现,可都是要受皮肉罪的。

陈青牛嘴角泛着隐秘笑意。不管是世间还是方外,总有一些东西是能让棘手事情瞬间变得畅通无阻的。他本就是粗人俗人一个,还不至于因为这位红楼清倌的妥协而心生鄙夷,王蕉总打趣说这位莲花客卿世俗气太重,寻常法门仙道根本不顶用,活该受那八部众吞噬根骨之苦,否则不能长记性。只是银票,她是收了,却不是在楼船上也不算小钱的一千两,而是伸出纤细如鲜嫩绿葱的两根手指拈起一张百两银票,俏皮一笑,说道:“只敢要这一百两,再多不敢了,谢过公子,这事儿白猿会替陈公子张罗,如果事成了,这一百两,白猿心安理得,如果不成,白猿也先讲明,这一百两可以还给公子,但那进了嬷嬷口袋的两千九百两上下,可就真没了。”

陈青牛哈哈大笑,不曾想这秀气清伶还是位爽利厚道人,心情大好,说道:“成与不成,都不妨事,认识了白猿妹妹,这趟便没白来。”

她眨了眨眼睛,“那幅字,是公子找人代笔的吧?”

陈青牛脸皮厚如凉州城墙,也不脸红,点头承认道:“不错,我的字蹩脚得很,别说上这艘樱桃,就是怡红婵娟那两艘楼船也愿意不搭理。”

她莞尔一笑,似乎并没有太多失望,柔声道:“奴家这就去给公子那位世交牵线搭桥?”

陈青牛笑道:“如此最好。”

清伶白猿姗姗而去,大体她也猜出了真正相见那位樱桃楼船首席花魁的,不是陈公子嘴中子虚乌有的朋友,而是他本人,只是她练就了心肝玲玲,不道破而已。陈青牛走到窗口,雅间位于五楼,可见崔幼微那一幅字的功底非凡,如果陈青牛知道那二十八字是由崔王妃左手写就,恐怕更要咂舌惊叹,女人心思海底针,百转千回,不比仙道法术简单几分。陈青牛挎着初具剑元的当国剑来到窗口,“樱桃”并不会一夜停靠商湖湖畔,一般是黄昏时刻停留,然后就驶向湖中央,清晨时分回航,一刻不会停留,中途若有客人想要返回凉州城,会有随行小船护送,十分熨帖妥当,陈青牛望着月色湖水,安静等待那名有趣清倌儿的答复,尊贵如燕王都免不了要找形神仿佛小薛后的女子来临幸宠爱一番,甚至请国手作画留念,也就难怪这艘楼船上那个与崔王妃有几分相似的女子裙下之臣过江之鲫了,陈青牛倒不是真想一亲芳泽,与那些个有幸做了入幕之宾大嫖客做一回“连襟”,只是单纯想要见识一下这位红楼两大花魁之一的女子是否果真有崔幼微的神韵。只是陈青牛没来得及等到清伶,就发现商湖湖面猛然诡谲起来,一个漩涡由小及大,竟使得樱桃不得不极力掉头摆脱这股吸力。

老艄公都说这湖里有蛟龙,每逢雷雨时节就要兴风作浪,寻常百姓只当一个谈资说道,并不当真,但陈青牛却不怀疑,因为郡主安阳朱真婴就曾亲口说过凉王动用诛神弩射杀过一条只差三百年就要化龙的母蛟,那颗夜明珠也是从它腹中剥得,蛟龙蛟龙,其实两者相差悬殊,前者多半蛰伏湖潭蜗居深山,古书《解文》便一语道破天机,蛟,龙之属也,本性池鱼,满三千六百年,偶遇机缘,方可化龙飞升。蛟要成龙,一样需要天时地利人和,陈青牛心想那条母蛟之所以遭劫,极有可能是腹中怀珠,有望提前飞升,闹出了大动静,这才使得凉王一怒之下动用诛神弩前往围剿,应了那一句福祸相依的老话,那颗被朱真婴镶嵌入剑的珠子当真是明珠蒙尘了,它绝非普通的夜明珠,陈青牛这段时间借阅过崔王妃碧螺小楼里的古籍,在《撼龙经》上翻到一段古语,说这珠子由“息壤”精华孕育而成,需在蛟龙腹中温养,上一次露面还是数千年前,无数辗转,最终竟流落到了陈青牛手上,陈青牛咂摸自嘲着也挺浪费的,跟朱真婴相比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都不算,撑死了五十步笑六十步。

霎时间,商湖之上,俨然有墨池飞出北溟鱼的险峻气魄,一些个闻讯下床见识异象的士子不知死活,还在那里高谈阔论,遥遥吟诗作赋,相互喝彩呼应,相谈甚欢。

陈青牛自言自语道:“看样子湖里可不止一条蛟。”

声势动荡中,房门砰然打开,陈青牛眼帘中出现了一位曼妙女子,一袭雪白羽纱,白靴白袜,衬托得雪白肌肤愈发晶莹剔透,妩媚不可方物,不似人间女子,陈青牛摆了摆手,阻止了谢石矶的动作,转身望向这个不速之客,她的表面身份呼之欲出,并不难猜,因为她与崔幼微即崔王妃的确有几分仿若相似,难能可贵的是不仅身段脸蛋形似,而且神似,散发出来的冷冽清凉气息如出一辙,可惜少了崔王妃眉心一颗红痣,在陈青牛眼中就少了画龙点睛的韵味。陈青牛张口轻轻一吐,一颗硕大圆润的夜明珠悬浮在空中,笑道:“处心积虑多年,可是为此而来?”

她眼神冷冽如刀,褪去最后几分俗世女子的人味儿。

她语气森冷僵硬道:“你是凉王府上的修士?”

陈青牛皱眉道:“你是那条被凉王射杀母蛟的后代?为了报仇?只不过你不过小小三百年道行,怎能脱去蛟皮和犄鳞,化为人形?”

她冷笑道:“如果你是引蛇出洞,那你成功了。”

陈青牛笑道:“何必你死我亡,姑娘要这颗目前于我无益的珠子,我送你便是,但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她目露警惕,商湖风波愈发浓烈,巨大楼船摇晃不止。

一向不见兔子不撒鹰的陈青牛破天荒主动示好,使了个不入眼的小法门,将那枚珠子推向这个大多数修士都会除之后快的异类。基本而言,每条蛟龙藏身洞穴都是一座小龙宫,或多或少都有秘宝,修真界有一桩脍炙人口的美谈,昔日边缘末流散修李青田救下一条白蛟,其后修道一百二十年,虚度光阴整整两甲子,未立寸功,尔后,白蛟化龙前,寻到李青田,赠予一处洞天福地,藏有秘笈十二本,上乘法具十件,大乘法器一件,李青田道行一日千里,出山之日,便以飞升境实力开宗立派,如今修士,可没这个耐心耐性,寻见了地蛟,一概诛杀,赚些功德不说,关键是还有那秘宝可得,这在修真界是一个潜规则,哪怕是名门正派,也公然行之,并不视为耻,哪一座仙府大宗的初期,不是建立在血腥的积累扩张之上。陈青牛行为反常,那化人幼蛟这些年在红楼熟稔了人事,哪敢掉以轻心,反而更加警觉,不敢将夜明珠吸入腹中,这颗珠子来历悠久,对地蛟三十六族最是裨益,能将三千六百年化龙时间大大缩短,更能抵抗天劫,是功效无上的法器,她盯着陈青牛的眼睛,愣了一下,悚然一惊,面露惧色。

陈青牛面露苦笑,自己八成被这年幼白蛟当成屠龙的专业户了,指了指自己眼珠,自嘲道:“别误会,两条蛰龙不是我杀的,是想杀我的人植入眼中,最后约莫能算因祸得福,说实话,以你浅薄道行,进了这屋子就别想出去了,只不过现在我少挥霍一分气运就是多一分保命的机会,不想杀一条无冤无仇的小蛟。相反,我还有一些事情想向你请教,这颗珠子,就当作投李报桃了。”

她嗤笑一声,显然不信。陈青牛无奈,给了谢石矶使了一个眼色,刹那间,她便被那根威力远胜诛神弩的诛神枪钉在墙壁上,动弹不得,全身道行如流水般流逝而去,不再复还,身上隐现龙鳞,容貌自然不再如起初那般妍丽动人,陈青牛挥挥手,谢石矶拔出仅是短矛形态的漆黑神枪,她扑倒在地,血液竟是银白颜色,这与书上记载的蛟龙可有不小出入。陈青牛一弹指,将夜明珠弹向年幼白蛟,没入伤口,疗效立竿见影,片刻,她便恢复了元气,坐在地上,楚楚可怜,陈青牛提着当国剑,蹲在她面前,打趣道:“现在信了?看来只要是雌的,都是记打不记好的脾性。不跟你废话,珠子已经给你,你回答我一个问题,满意了,珠子归你,不满意,我就剥了你的皮送到凉王府。别瞪我,你现在半人半蛟,丑得很。喂,你说说看,蛟龙进食什么,才最能成长?”

她咬牙道:“吸取日月精华!”

陈青牛大怒道:“别跟我扯这些虚的!”

她一见那柄蠢蠢欲动的当国剑,有些委屈,犹豫了一下,“鱼虾。”

陈青牛哭笑不得,拍了拍额头,怎么碰上这么个不开窍的蠢蛋,跟谢石矶有的一拼啊。

她似乎很怕这位年轻修士将夜明珠夺回,怯生生道:“米饭?”

陈青牛一巴掌拍在她脑袋上,笑骂道:“你怎么不说瓜果?!”

她带着哭腔道:“我这些年就是吃这些的!”

陈青牛突然想到百思不得其解的一点,收敛神色问道:“你怎么化人的?”

她欲言又止,但瞥见陈青牛抖了抖当国剑,终于不敢藏私,以一口比陈青牛还要地道的东秦腔嚅嚅诺诺道:“大概前二十年有个男子丢了本绢本《洛神图》到湖中,不知为何,我看着看着就能化成人形了,后来听说他醉死了,就葬在湖畔,我还看过几次那座坟。《洛神图》不能给你,就算你威胁拿回珠子也不给,你干脆杀了我吧。喏,珠子还你。”她还真将那颗价值连城准确说肯定不止一座城的夜明珠吐出,被诸神枪通透胸腔的伤势立即扩大,鲜血如白雪,诙诞诡异,看她神态,像极了赌气撒娇的少女,陈青牛心想若非心思稚嫩,就是演技炉火纯青了。陈青牛想了想,以命令口吻说道你先把商湖里的小把戏停下,果然,窗外的电闪雷鸣骤停,云淡风轻,月明星稀,了无痕迹,让一群热闹看戏的文人豪客很是失望,假使亲眼见识到商湖蛟龙的庐山真面目,骚客士子们怎么也能捣鼓出一两篇诗赋来。蛟龙几近天地间首善灵物,故而能够与天地共鸣,引发诸多异象,例如这幼年白蛟,不过三百年道行,即便从李牧那里侥幸得了机缘,不过只是徒有人形初开窍穴,若是修士,如此气派,让一座六百里商湖波浪翻滚,那可了不得,唯有丹婴境中上品才有如此骇人神通,陈青牛见她识趣,尤其听闻她曾受过状元郎的恩泽,就多了点不可言说的亲近,搬了条椅子坐下,调侃问道:“你的恩客?”

在凉州,凉王府上某位小侯爷痴迷红楼花魁白珑人尽皆知,其中玄奥隐私,更是只可意会不敢言传,她语气冰冷了几分,鄙夷道:“闻过了龙涎制成的香料,在那里自娱自乐。”

龙涎。

陈青牛灵光乍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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