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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源上》


第一章 源溪镇(1)

大浪,大风,大船。

他似乎听到了梦中的姑娘,靠在莱茵河畔的老树前,唱着忧郁的歌。

她蓝宝石般的眼睛里,珍珠的泪滴落了下来。

滴答滴答滴答

滴落在青葱的草地上,滑落了光穿过滴落的泪,化作小小的彩虹在她脚边绽放。

他站在那边的山岗上,胆怯却又冲动的想冲到她面前,替她擦拭干净眼角的泪痕,然后紧紧抱住她丰满的身躯,顺带一个深吻,吻到她娇嫩的红唇上。

可是他那双胆小的脚非常不争气的软了,连缠绕着他脚裸的杂草都挣脱不开。

而那个女孩站起了身,静悄悄落在她波浪般金发上的绿叶随着她的起身,别在了她的鬓角里。

她要走了,那个美丽的姑娘要走了。

那个身着淡黄长裙,孤独哭泣的美丽姑娘要走了。

她要去哪里?她为何要顺着莱茵河畔?

河畔的尽头是海尽头是无边无际的大西洋。

难道她的家在大西洋边吗?在那片拥有无休止风暴与雷霆,诸神遗弃的大西洋边吗?

她那么娇弱,她那么孤独。

谁都不舍,谁都放不下心。

一个美丽的女孩将要沿着莱茵河畔,她要沿着温顺的莱茵河,去那恐惧狂乱聚集的大海边。

不行不行

不能就这么让她独自离去了

那是死路,那是人间的炼狱。

那是连海的女儿都会丧命的炼狱。

要抱住她要抱住她

再不济也要牵住她的手再不济也要大声的叫住她。

叫住她让她听到他绝望的呼喊。

让她停下脚步让她回过头让她看到他的双眼。

他满是焦急与奢望的双眼,亦如她蓝宝石般的双眼。

他双手紧撑着草地,高高的抬起他不愿意被野草压断了脖子。

他张开嘴他要喊出来了

“!!!!!!!!”

她叫什么?!她的名字是什么?!

她是谁?

他愣住了。

他居然就这么愣愣的挣开原本好像力断金石的缠绕在他身上的野草。

欲望与疑问卡在喉咙里,他既合不上嘴,又说不出话。

他猛地掐住脖子,他的喉咙里仿佛被什么邪恶女巫的灌进了魔药一般。

苦涩极度的苦涩

却又有着不可抵抗的力量强逼这股苦涩穿透他的欲望和疑问,在喉咙间穿梭。

“咳咳咳!”

“啊!!!!”

他被呛的猛然起身,盖在身上的还绣着鸳鸯鸟的红色被褥被他一起身翻了过去,漏出了洁白的里子。

他掐着喉咙,猛地咳嗽了两声,才使得缓过神来。

随后就被突如其来的一声尖叫吓了一跳。

女孩穿着淡黄色的一群,还系着包子样的发髻。

木碗叮叮当当的摔在地上,还有那个小巧的木勺子。

碗里透出淡淡的药味,女孩脸上满是暗褐色的药液。

她被他猛地起身吓了一跳,一失手,滚烫的药液溅了一上身。

“”

他们两个就这么呆呆的互相瞅着。

他看见她的双瞳,是深褐色的,显得眼睛特别大。

“你”

他刚说出第一个单词的时候,女孩突然转身推开门,跑了出去。

她跑出去的样子,特别像发现了大鱼的猫。

由于太过慌忙和着急,还撞在了门框上。

可是她也只是揉揉被撞的地方,身上的淡黄色裙子轻轻的飘起,飘过了窗台上偷偷探出窗户的小花朵。

他才能好好打量一下他身处的地方,自从女孩匆忙的跑了出去。

一间不大不小的屋子,并不算很显贵,但与他自小长大的城堡明显不同,这里处处充满的异域的气息。

还有覆盖在身上的,表面用轻薄的红色丝绸装饰的红色吧被褥,

“这是哪”

他小声的说着。

明明明明那时候在在大海上

他微微仰起头,仿佛又回到了那时身处大船甲板上的他。

仿佛又回到当时身处如同天罚降世时的他。

他嘴唇颤抖着他想起来了他那满船的亲朋好友满船的粗鲁又坚强的水手们

还有他那个精明倔强的船长叔叔。

他们

他猛地掀开被子,抬腿就想往外面走去。

结果双腿一软,重重的摔在了地上。

好像还摔破了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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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李春好不容易避开那个毛躁的丫头,而且使得他正端着的鸡汤一滴没洒。

他两腿一发力,将整个身子猛地往后退去。

丫头的袖口正好与鸡汤碗边擦过。

白李春轻出一口气,好歹保住了这碗鸡汤没撒了,也好歹没有溅了这丫头一身鸡汤。

白李春想到这里,忍不住的翻白眼,这个丫头算起来也不小了,怎么总是这么毛毛躁躁的?

要是溅了她一身的鸡汤,不仅要挨她一阵抱怨,掌柜的估计还是得偏向她。

都是掌柜的惯得她一身脾气,白李春扯扯嘴角。

“小二!小二!”

“来喽!”

白李春晃晃脑子,决定不再想这点事情。

“您的鸡汤来喽客官,您要点啥?”

白李春将鸡汤放到客人的桌子上,然后转过身去,带着几乎凝固的笑容,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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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砰”

姚白被吓了一跳,原本就快算完的账本被这么一吓,愣是忘了算到哪里了。

“话说这江湖依旧,英雄不老”

说书先生的惊堂木拍的痛快,拍的精神,只可惜拍的姚白直心烦。

心烦又怎样?心烦还得指着说书先生给客栈里招回头客赚钱呢。

娘咧财神爷可惹不起呦尤其是昨晚说书先生一顿精彩无比的《大荒传》赢得了满堂的喝彩,更是让客栈破天荒的晚了半个时辰关门。

“大荒门是何等地界?那是黄沙的地界!寸草不生,千里不见人烟的地界”

“诸位可都不知啊在这大荒门还未镇守西沙古道的时候,此地马贼沙盗之猖獗,简直是与那前朝王红巾的红巾叛军一般猖狂!就连素有‘黄沙百战’之称的赵元赵将军手下的金甲兵都不放在眼里,竟敢多次截杀朝廷运往黄海关的军粮。最后是惹的赵元将军震怒,亲率手下三千金甲兵深入西沙海,意图一举剿灭这群胆大包天的马贼。”

“可是这些马贼并无一个统一的头子,就像一盘沙子一样,倒在地上,随风都吹跑了。”

“诸位且想,一双可断金碎石的拳头虽然无坚不摧,可是碰上这原本就是碎成一片的沙子,却无处着力了。”

“而赵元将军与他手下的金甲兵正是这可断金碎石的拳头,砸在马贼这这种沙子上,根本就是白费力气。”

“赵将军这率军围剿马贼,一连围剿了大半年,可是呢?连群完整的马贼都没遇到,还白白浪费了半年的军粮。”

“无奈之下这赵将军只能是大手一挥——退兵了。”

“可是这号称‘黄沙百战’的赵将军什么时候吃过这种闷亏啊?当年赵将军可是连灭五十五帐草原蛮族的,杀的蛮族是血流成河,一路向西逃跑了不知道多少里”

“赵将军这个窝火啊,这马贼不除,不论这西沙古道上的商贾们,就说着军粮都时不时的让这群马贼给劫了。照这么下去,那指不定什么时候这群马贼反了天,敢打黄海关了!”

“可是调动大军又对这种沙子收效甚微。”

“将军愁啊直到有那么一天,他猛地想到了办法。”

“”

这时,说书先生却不说了,他闭着个嘴,直挺挺的站在那里。

“说啊!先生接着说下去啊!”

过了一会儿,听书了看客们有人开始忍不住了。

“这个”

说书先生捋了捋他下巴上那根本没几根的胡子。

“咳咳”

他轻轻咳嗽了一声,然后将原本覆盖在桌上的铜锣倒了过来,将凹着的一面朝上。

看客们顿时明白了,纷纷从腰间香囊或者袖口里掏出铜子碎银子,扔到铜锣里。

听着这铜锣里叮叮当当的动静,说书先生笑的咧开了嘴。

不过他就这么站着,直到声音一点一点停了。

“这个预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卡的一声,手里紧握的折扇猛地合上。

说书先生将铜锣里的铜子碎银子直接往他宽大的袖子里一倒,倒完铜锣就随便的扔到桌子上,两手背后,装了满满铜钱碎银子的袖子却显得无比空洞,好像什么都没装进去一样。

说书先生甩甩袖子,两手叉腰的就嘚嘚瑟瑟的走了。

“这要是我肯定会逮住你狠揍你一顿。”

看着嘚嘚瑟瑟靠着柜台嗑瓜子的说书先生,姚白倒了一碗水放到他面前,然后面色不善的数着先生上供给她的铜钱银子。

“给了钱还吊人胃口,做人哪有你这样的。”

“切你要觉得吊胃口,你自己编去啊。”

“没你脸皮厚,也没你有精神编故事。”

“我那叫脸皮厚?我那叫铁嘴好不好?”

姚白将铜钱和银子一把扫到钱匣子里,然后端起账本看了起来,她根本没有理会钱打铁的辩解。

“也就你能编这大荒门的故事了你就不怕你家将军被你编的这故事个气的从棺材里蹦出来?”

“他?他就是在棺材里都算是喝酒呢,才没空蹦出来教训我。”

“哎,其实你身上的事也不少啊,你咋不也编编你的故事,正好我最近找不到合适的话本了”

“边去,我哪有故事可编啊?再说了这账本还没算完这个月就又得亏十多两银子了我闹心还来不及呢,谁还有空编故事?”

说着,姚白突然放下账本。

“哎,不对啊,钱打铁你是不是又少给我钱了?”

姚白皱着眉,瞅着一旁咔嚓咔嚓嗑瓜子的说书先生。

“哪有?装柜的你不要欺负老实人!”

钱打铁像个被活生生冤枉的小白菜一样,把瓜子皮和瓜子统统都扔到了柜台上,然后举起手,顺便带起宽大的衣袖。

“掌柜的你要是不相信我你就搜!”

钱打铁大义凛然的说道。

“得了吧你。”

姚白直接给了钱打铁一个白眼。

“我还不至于傻到去搜一个会袖里乾坤神通的人的身。”

“哎呦,掌柜的看你说的,我这点把戏怎么能骗过您老人家目光如炬的眼神呢?”

钱打铁笑嘻嘻的说的,说着,端起了陶碗,就想喝口水。

“水是热的,滚水。”

“噗!!!”

姚白手快,硬生生的推开钱打铁喷水的脸。

钱打铁被碗里的谁烫的够呛,连碗都没拿住。

白李春一手指擎住了掉落的陶碗。

“大男人一个,是不是热水都分不出来吗?”

白李春素白的手将陶碗放到了柜台上。

他白了钱打铁一眼,将洗干净的抹布往肩膀上一甩,转身走了。

“掌柜的你算计我啊”

钱打铁捂着嘴。

“你不铁嘴吗?”

姚白微笑着对他说。

“去,耍耍你这袖里乾坤,把这一柜台的瓜子都收拾收拾。”

姚白将毛笔浸透了墨。

“姐姐!姐姐!”

冷不丁的声音像雷一样从她耳边炸响,姚白手一激灵,毛笔直接在账本上划了浓墨重彩的一道,

钱打铁好不容易捧在手里满满的瓜子皮直接撒了一地。

“那个黄毛醒了!”

姚·冒失鬼·小墨姑娘喘着粗气,大声的说。

源溪镇(2)

漂泊的人没有回家的路,因为大海会吞没他们离去的身影。

狂风暴雨里,都是神的怒火。

所有活着的人都将遗忘,遗忘了那个衣冠楚楚,最喜欢系上纯黑色蝴蝶结的男孩。

忘记他微卷的金发,忘记他碧绿色的猫瞳。

忘记他微笑时会有酒窝的脸颊,忘记他夜里轻声吟唱的那首含苞待放的花。

他消失了,烈火婵娟火把,塞纳河左岸折断了老藤缠绕的木桥。

河水从未有如此汹涌。

它们呼啸着,它们从天边奔腾而来,劈开断崖上的岩石。

碎裂的声音仿佛是嘲弄着脆弱悔恨的心,嘲弄着哭泣的眼睛。

跑吧跑吧逆着狂风跑吧。

可怜可怜自己还仅剩下的呼吸声,带着罪孽,不要回头。

翻过高山,越过沼泽,用长剑刺穿骑士的铠甲,用匕首割破野狼的肚皮。

一个人的升华永远需要铁与血的祭祀,梦里的光芒要是消失了,就用刀刃上的寒光去寻回。

直到山无棱,直到那铺面的海风。

恶魔敞开一望无际的怀抱,它微笑着,烈火的目光抚摸过任何新鲜的身躯。

从此之后,再也没有任何活着的人还记得那个衣冠楚楚的少年,只剩下一个从恶魔的怜悯中重生的海盗。

他穿着笔直的漆黑燕尾服,挎着满是刀痕的弯刀。

他的眼中有烈火,他的双手捏碎了多少心脏。

多少身死大海的冤魂呦,请你们再次见到那个冷酷的年轻人,请不要直视他的双眼。

他早已失去了一名光荣信徒的尊严,他成为魔鬼卑鄙的追随者。

总有一天,上帝的惊雷会在他的头顶落下。

雷霆怒吼着斩断了他的弯刀。

折断了他的脖子。

魔鬼的信徒终将与魔鬼一起堕入地狱,永远被地狱的烈火煎熬。

无论他有多么强大,多么冷血。

他终究逃不出上帝的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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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三拉!”

老渔夫的大吼惊飞了两三只水鸟。

渔网非常沉重,而满头大汗的渔夫们却一个个喜上眉梢。

越重的渔网预示着更多更肥硕的鱼,也预示着更多的钱。

这是今晚最后一网了,老船夫望着远方不断阴沉的天尽头,他感到万分的压抑。

难道今年的龙王降的时间要提早了吗?

可是可是这几个月所打上来的鱼,根本不够撑过龙王降之后的休渔期的

豆大的汗粒子划过老渔夫斑白的鬓角,流到了他的嘴唇上。

“出网了!出网了!”

几个年轻的船夫兴奋的大喊起来。

“但愿但愿这一网能多出一点吧蚂蚁腿再小也是块肉啊。”

老渔夫转过身,不再紧盯着远方阴沉的天空。

他目视着渔网被一寸一寸的拉起,随着渔网被拉出水面,一片片闪烁着太阳光的鱼鳞显得格外刺眼。

“呦!!!!”

年轻的渔夫们纷纷高喊着,相互搂住身旁弟兄们的肩膀。

诺达的渔网全都被拉出了水面,里面不停翻腾的大鱼使得渔夫们个个都兴奋不已。

“妈祖娘娘保佑”

老渔夫终于长出一口气,他双手合十,跪倒在穿上,面向大海,虔诚的磕了三个响头。

“老爹!老爹!”

一个年轻的渔夫猛地起身,跌跌撞撞的跑到老渔夫身边。

“有有死人!”

年轻渔夫扑通一声跪倒在老渔夫身边。

他的双眼因为惊恐而睁得的老大,露出他不满血丝的白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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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哎黄毛哎。”

姚小墨偷摸摸的薅了一下男人那一头金黄的头发。

“别手欠!”

姚白说道,她轻轻的拍了一下姚小墨的头。

“就是,听你姐的,别碰死人的脑袋,小心染上他身上的湿气,后半夜就会有穿着大红喜袍的公狐狸精来娶你。”

钱打铁抓着一把瓜子,倚在门口咔嚓咔嚓的嗑。

“略略略,你这点玩意也就能吓唬吓唬穿开裆裤的小孩子了。”姚小墨冲着钱打铁做鬼脸。

“对啊,本来就是用来吓唬你的嘛。”

钱打铁嬉皮笑脸的样子真的很欠揍。

姚小墨看着钱打铁的样子,当时就挽起了袖子。

“别闹了你俩。”

姚白感觉好气哦,为什么身边总是有个嘴欠的家伙整天像个长不大的孩子一样调戏她家小妹?为什么她家小妹总是那么脑袋笨?人家调戏你几句你就挽袖子要干架了?

“这特么还昏这个人的好吗?你们消停一会儿行吗?”

姚白按住自家小妹蠢蠢欲动的拳头。

“小墨,你去门口看看刘大夫来了没有。”

“快去。”

姚白摸摸自家小妹鼓起来的脸。

“哼”

姚小墨哼了一声,出门的时候还故意拱了靠在门口的钱打铁一下。

结果钱打铁很轻松的就躲开了。

“我告诉你!我和姐姐住一屋子!我可不怕什么狐狸精!”

姚小墨瞪着眼睛冲着钱打铁喊道,而且还是在大堂上大声喊的,结果满大堂的食客们纷纷转过头来。

姚白止不住的翻白眼,她郁闷的捂着自己的额头。

“你妹妹真傻。”

钱打铁还趁热浇油。

“别你娘的嗑瓜子了”

姚白狠狠的瞪了钱打铁一眼。

“出去!出去说书去!”

她边说着,边将钱打铁往门外推。

“别介啊我刚说完你让我歇会掌柜的男女授受不亲你这样真的好吗????”

钱打铁再怎么着也推不过掌柜的。

“你是男的?我怎么没看出来?”

姚白一脚直接把钱打铁踹出了门外,瓜子壳子混着瓜子仁撒了门口一地。

“记得把瓜子壳收拾喽。”

姚白最后还狠踹了一脚钱打铁的屁股,然后关上屋门。

这个世界终于清静了

现在除了窗户外那几只叫个不停的小鸟之外,再也没有什么扰乱清静的罪人了。

“嘘”

现在连小鸟也不叫了。

姚白微笑着,冲着小鸟眨眨眼就,好像是对着那只停在树枝上的麻雀道谢。

她走到窗前,将桌子上种着桃花的花盆往里面挪了挪。

然后她坐在床边上桌子前的凳子上。

“西域人”

她用小指挑起男人鬓角略有弯曲的金色头发,

然后右手伸进被窝里抓住了男人的手。

男人那双满是硬茧子的手。

尤其是虎口,简直被暗黄色的茧子包裹住了。

“真是用刀的好手啊”

姚白收回手,她两手放在腿上,轻声的说的。

她看着男人英俊的面孔,因为床略有狭小而有些弯曲的双腿。

“你是谁?”

姚白轻声的问。

突然,门外响起了敲门声。

“谁?”

姚白猛地回头,她合在一起的双手微微隆起。

“姚掌柜的,是我。”

老渔夫小心翼翼的从门后探出头来。

“是你啊老伯。”

姚白说着,她站起身来,走到门口。

“怎么了?钱打铁没有把鱼钱给你吗?”

“不不是我没要。”

“怎么没要?”

姚白有些惊讶。

“这个”

老渔夫显得有些难以开口。

“怎么了老伯,有事您老就直接说。”

姚白微微低下头,她微笑着问。

“那那我就直说了。”

老渔夫眼神里下定了决心,他沙哑着说。

“我想请姚掌柜的多给点鱼钱”

“多给点鱼钱?老伯,咱们之前不是已经谈好了鱼钱的吗?当时您老还说再也不会改了,您老要是家里有什么难过之处我可以借点钱给您”

“我我我我也不想改啊”

老伯尴尬的哟学磕巴的话打断了姚白。

“可是可是龙王降提前了啊!”

“龙王降提前了?!”

姚白惊讶的喊了出来。

“您自己去海边看看那天都阴的好像天塌了一样”

老渔夫越说声越小,他双手握拳,紧紧的窝在一起。

“”

姚白很快稳定下自己的情绪。

“那既然龙王降提前了,那我每斤鱼加十五文如何?”

“好好好”

老渔夫激动到双手颤抖,他磕巴着说。

“那就好,老伯您先去钱打铁那里,让他把鱼钱给您结了啊。”

说完,姚白转过头,冲着楼下大堂的柜台喊道。

“钱打铁!把老伯的鱼钱结了!每斤多加十五文!”

“忙着呢!”

钱打铁装模作样的看台本。

“快点!”

姚白好像含着一口气一样喊出这俩字,钱打铁被震的台本没拿住,掉到地上。

他只好快走几步,走到柜台里,再从柜台里报出钱匣子。

“老伯,您老去拿鱼钱吧。”

姚白对老渔夫说道。

“好哎对了,掌柜的,那个满头黄毛的人没事吧?”

“还没死,不过有没有事得等刘大夫来了才知道。”

“哦哦”

“那。那我就先走了。”

老渔夫冲着姚白鞠了一躬,然后朝着楼下柜台走去。

“一斤加十五文!”

姚白在楼上喊道。

“加十五文?!”

“加十五问!”

姚白喊完,她倚在门框上,轻轻叹了口气。

这龙王降怎么就提前了呢?要是提前个两三天也就算了,这明明还有一个月的时间

“刘大夫来了!刘大夫来了!”

姚小墨欢快的喊叫声响彻了整家客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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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啧”

“大夫,怎么样?这黄毛还能活不”

姚小墨看着颇有仙风道骨的刘大夫站起身来,一边缕着胡子还一边摇头晃脑的。

“你这丫头,怎么张口闭口死没死的?多不吉利?”

刘大夫冲着姚小墨斥责道。

“好了小墨,你别乱说话。”

姚白都发话了,她姚小墨只好不再说话,而是嘟着嘴站在一旁。

“大夫,这个西域人他怎么样了?”

“按理说,被如此严重的寒气入侵,他身上的十二筋脉早应该尽数断绝才对可是他浑身上下的筋脉偏偏之后下身受损严重,上身却毫发无损,还被一股凝重的阳气给包裹了起来”

刘大夫缕着胡子,愁眉苦脸的说。

“您这直接说他并无性命之忧不就好了吗”

“贫道只是奇怪,按理说不该如此啊。”

“也许是吉人自有天相。”

姚白拍拍刘大夫枯瘦的肩膀:“您老不必过于纠结了。”

“”

“姚掌柜说的有理啊。”

刘大夫叹了口气:“也许真的是吉人自有天相。”

“老夫给他开一副驱寒的方子吧,他双腿脱臼的关节已经被老夫接上,但是这何时才能醒来这个老夫无法断言。”

刘大夫将一张写好的方子递给姚白。

“那,老夫就先告辞了。”

“等等”

姚白拿出一绽银子:“这些还当是刘大夫的医药费。”

“掌柜的你这真真是折煞老夫了老夫再怎么也不能收你姚掌柜的钱啊。”

刘大夫轻推了推姚白握着银子的手。

“那妾身写过刘大夫了。”

姚白双手抱拳,微微鞠躬。

源溪镇(3)

“哦对了。”

刘大夫说道。

“他那双腿应该是在海里被什么东西给扭脱臼了,老夫虽然给他接上了,但是寒气渗入骨髓,还需静养多天,等他醒来的时候,不要让他站起来,多给他喝点姜汤之类的东西。”

“我记住了。”姚白说。

“那行,那我就先走了,等一个月后,还烦请姚掌柜来找我,为他复诊。”

“好的,那刘大夫慢走。”

“不用送了。”

刘大夫将药箱往自己肩膀上一扛,暗白色的长袍撩起,一步一步的探下楼梯。

白李春见状,连忙快走几步,走到刘大夫身边。

“大夫,还是让我帮您拿药箱吧。”

“不是说好了,不用送的吗?”

刘大夫摇摇头。

“我还没老呢!扛得动!”

“就将您送到客栈门口。”

白李春微微低头。

“”

“那好吧。”

刘大夫说完,将沉重的药箱递到白李春手上。

“对了,小春子。”

“哎,您说。”

“我给你开的药方,你感觉还怎么样?有没有感觉好一点?”

“托您的福,一直没犯过,应该是已经好了。”

“哦那应该是见成效了不过小春子,你药你还是得坚持吃啊,最少得吃半年才能根除你的病。”

“您放心吧,我一定坚持吃。”

“好了好了,不用送了。”

刘大夫一脚跨出客栈大门的门槛。

“药箱给我吧,我自己回去就行。”

“那您慢点走。”

“知道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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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白倚在二楼的楼梯处,她目送刘大夫一步一步的走远了。

“小春子,你跟上去,看着点刘大夫,别让他出什么事。”

白李春应了一声,两三步就走远了。

姚白顺手从一旁的小桌子上拿起她那柄绣着桃花的团扇,转身朝着那间躺着西域人的房间走了过去。

“小墨!你干嘛呢?”

一进门,姚白看见姚小墨淡绿色的裙摆来回摇晃。

小丫头正端着一盆水,将她最喜欢的鹅黄色手绢沾湿,然后趴在床前,仔仔细细的给那个西域人擦脸。

“姐姐,他长的好俊俏哦。”

姚小墨蹦蹦跳跳的跑到姚白身边,然后搂住姚白的左臂。

“他长的真的好英俊。”

小丫头害羞的说的,边说边小声的傻笑。

“怎么的,你这个小丫头发春心了?”

姚白看着小墨那一脸啥样子,她掐了掐她的鼻尖。

“哪有啊~”

姚小墨嗤笑着,将自己的脑袋全都埋在姚白的怀里。

“好了,别闹了。”

姚白推开腻在她身上的小丫头。

“小墨,你去后院粮仓看看,数数粮仓里还有多少东西。”

“又要买米去了?”

姚小墨一听就来了精神:“姐姐,这回,买米你也带上我去呗!”

“不是去买米,我就是想让你去仓里看看还有多少粮食,我自己有点记不住了。”

“啊?不是吧,这点东西姐你都记不住啊?”

姚小墨一听,根本不是出去买粮食,兴奋的样子当时就瘪了下来。

“是啊,你姐我老了,什么都记不住了,所以好让年轻的小墨姑娘来帮我啦。”

姚白戳戳姚小墨不高兴的脸颊,呲着牙笑着说。

“快去快去,点完回来告诉我。”

姚小墨噘着嘴朝着后院走了。

“你又怎么着这个小丫头了?”

钱打铁手上拎着扫帚,上楼梯的时候与姚小墨擦身而过。

“看她那一脸不乐意的样子。”

“没什么。”

姚白摇摇头。

“你拿着扫帚干啥?”

“你不是让我收拾瓜子皮的吗?”

这时姚白才想起来,楼梯上还有一大把瓜子皮洒在地上。

“要不你收拾?”

钱打铁将扫帚举到姚白面前。

“正好我还有一葫芦酒没喝完呢。”

“你收拾。”

姚白一拍脑袋,心里想到难道是我真的健忘了?

“对了,你还没告诉我小丫头这时咋了呢,你是不是又训她了?”

“没有。”

“那她怎么了?”

“没怎了的对了,以后你和小春子出城买粮食的时候,也带着小墨一起去吧。”

“?”

“你不担心她出事?你之前可从来不让她跟我们出去买粮食的。”

“这不是有你和小春子嘛唉,可能我之前也管的有点多了,总是担心这个担心那个。”

“你管的确实多,你连小丫头想出城玩玩都不让。”

“我哪里放得下心啊,我又不能出源溪镇,而镇子外面这半年还总也冒出什么盗匪,什么倭寇之类的”

“你说她要是出点什么事情,我可怎么办?我能不担心吗?”

“这些话你还是跟小墨丫头说去吧,跟我说没用。”

钱打铁摆摆手。

“我是不是跟你说过,让你教小墨丫头两三招的,也好让她防防身,可是你教吗?你不是说,不想让她受苦,说什么夏天三伏都得出去顶着太阳扎马步,然后晒成个黑泥巴球的样子。”

“我当初确实想让她学学小春子的轻功了,可是她不是不学轻功,总是想学我那几手嘛!我那几下怎么叫她啊?”

“那你就教她不就得了?哎不是,掌柜的,你那几手可狠啊,这不正好交给她,让她练练,好防个身。”

“我怎么叫她?我不会教她啊再说了,那是杀人用的”

“这天底下,哪份武功不是杀人用的?就算是青城道门的三清横贯,也能使人经脉逆反,走火入魔!”

“可是我不会教啊!我不会教我怎么教?”

“你是不会教,还是不想教?”

钱打铁拄着扫帚,眼睛颇有意味的盯着姚白。

“不会教就是不会教,你哪里来的那么多事?扫你瓜子皮去!”

“好,我扫我瓜子皮,你跟你就心疼你那几下子吧。”

“有时候我是真的不明白,小墨是你亲妹妹,你怎么连你亲妹妹都不想教呢?想不通,想不通。”

钱打铁小声的念叨着,他心不在焉的捣腾着扫帚。

“等过几天,你教教小墨吧。”

“你自己妹子,你自己教,我可不管。”

“”

“老钱。”

姚白轻声说道。

“成,我教还不成嘛?”

钱打铁呆在一旁,他轻声的叹了口气。

“不过我先跟你说好,小墨今年已经十二岁了,身子骨差不多快定型了,所以说不管怎么教,她顶多就是个四品五品的样子,顶多三品,至于更其他的恐怕这小丫头此生无望了。”

“不管那些只要让她有点自保能力就行。”

“那也是对于谁才有自保能力。万一她要是碰到什么像镇山雕这种一品高手,她怎么自保?逃命恐怕都逃不了。”

“那那我再找小春子,让他教教小墨轻功”

“随你吧”

钱打铁将瓜子皮都扫到一起,然后右手呈鹰爪状,猛地将地上成小堆的瓜子皮全都吸到他宽大的袖子里。

“对了,我忘了问你,你为什么要给范老头子的鱼加钱啊?”

“他说龙王降要到了”

钱打铁闻声,愣了一下。

“你你相信?这龙王降应该还有个半年的时间才对”

“我也觉得奇怪,但是看范老伯的样子不像是说谎”

“不是说谎你就加价了?到底是不是真的,你有没有去海边看过?”

“我这不是还没去呢嘛”

他俩正说着,这是白李春快步走进了店门。

“小春子!小春子你来的正好!”

钱打铁眼尖,一眼就看到了白李春。

“怎么了?”

白李春的脚步轻的几乎让人听不见,他快步走上楼梯问道。

“渔村的范老伯说,龙王降要来了。”

姚白严肃的说道。

“真的假的?”

白李春眨眨他那双有些妖媚的眼镜,轻声问道。

“我不知道,我正想一会儿去找一下荀先生。”

“那我一会儿就去渔村看看吧。”

“别,明天再去吧,你这一来一回就得一天,现在已经是午时了,恐怕你晚上回不来。”

“还是先让我去找荀先生问问吧,他曾经是朝廷钦天监的老人,问问他还是比较好。”

“那好吧但是如果龙王降真的提前了,那三山五岳那些人不就完了吗”

白李春说完,他摸了摸光洁的下巴。

“对啊!我怎么把这个事给忘了!”

钱打铁猛地说,他重重拍了一下身边的栏杆。

“你别拍我的梨花扶手”

姚白紧张连声音都变的哑了。

“挺贵的!钱打铁你拍坏了给赔啊?”

姚白连忙推开钱打铁,然后心疼的摩挲这被拍出坑的扶手。

她刚才力气大的差点把钱打铁给推下楼去。

可是钱打铁并没有关心这个。

“掌柜的你快别心疼你那梨花木头了!我忘了告诉你!半个月后武林盟那些人要在咱们镇子外的万桃山上开论剑比武大会的!”

“什么?”

钱打铁一连串的大吼把姚白喊的有点蒙。

“白道上的人要在万桃山上开武林大会!”

“他开他的武林大会!你拍什么扶手啊?”

“你他在万桃山开武林大会!你总不能让人家住在万桃山上吧?万桃山下就咱们源溪镇和乌镇离着近!”

“你是说,咱们镇子会有白道的人进来?”

“你终于不关注你的梨花木头了。”

“这三山五岳的人,怎么无聊来万桃山办什么武林大会?无聊不无聊”

“无聊?上一任剑圣不就是陨落在这万桃山吗?”

钱打铁冷笑着说。

“三十年一轮的剑圣名号,十年一届的白道大会,正好撞上了”

“不行,这要是让白道是人进咱们源溪镇,咱们人少,他们人多,指不定出什么乱子这要是有个借这个机会寻仇的,那颗就要完蛋。”

“问题是,万一龙王降真的提前了呢?”

白李春还在一旁火上浇油。

“他们白道离着万桃山远的人,最少得在咱们这里住半个月。”

姚白听着,她开始掐起自己的太阳穴。

“老钱,你先把你的铜锣给我。”

“干嘛?”

钱打铁问道。

“我找找荀先生去!”

源溪镇(4)

“要告诉大伙也得先确定龙王降到底有没有提前来,你现在就拿着铜锣去有什么用?万一范老头子看错了呢?你这么早就让大家白忙活一趟?”

看见姚白拎起铜锣就要走,钱打铁连忙上前拉住她。

“那万一呢?万一荀先生说龙王降真的提前了呢?我还不得早点告诉左邻右舍的?”

“要是龙王降真的要提前,怎么荀先生没有提前来告诉你?非得等你去问的时候才告诉你?”

“荀先生多大年纪了?年过古稀的人了,你还指望着他拄着他那根拐棍过来?”

“那你也别这么急,起码等明天小春子去趟渔村回来再说。”

钱打铁拽住铜锣上挂着的绳子,有些时候他真的不理解为什么姚白这么大的人了,有时候脾气又急又燥的。

像个还没长大的孩子一样。

“掌柜的,钱先生说的对,还是等我明天从渔村回来之后再拿主意稳妥些。”

白李春拉着姚白的袖子,小声的说道。

“要是现在就传出消息,免不得会使得左邻右舍的紧张些,咱们源溪镇虽小,怕不是还会闹出点什么事情的,掌柜的你别忘了余老先生是怎么去世的。”

姚白听了白李春的一番话,咬着嘴唇,还是将抓在手里的铜锣放回了柜台上。

余老先生的死终究就她心里的一个疙瘩,也是姚白在源溪镇这十三年,唯一后悔的事情。

十三年前的源溪镇,不过十几户人家,余老先生领着他家五六口人,驾着牛车,黄昏时分关城门前的一刻钟,慢悠悠的进了源溪镇的城门。

源溪镇的规矩,黄昏之后关城门,非源溪镇里的人,如果没有住的地方的话,请到源溪镇唯一一间客栈旺财客栈去找它的掌柜,也就是姚白。

如果姚白允许他暂住一晚上,那他就可以在镇子里住一晚上,如果姚白没有允许他住在客栈里,并且镇子里也没有允许他住的屋子,那么他就必须离开源溪镇。

“老先生,我们要关城门了。”

守城门的小伙子抱拳行礼,他的声音低沉雄厚,道上的人只要听了就会明白,这个年轻人不是什么善茬子。

“老先生,可是想入城?”

“是。”

“敢问老先生,可在城里有熟人?”

“并没有。”

余老先生声音哑的厉害,看样子是渴着了。

小伙子连忙将自己的陶碗倒满了水,递到余老先生身前。

“自家茶园种的茶叶,味道差了点。”

小伙子注意到余老先生眼睛中闪烁而过的一丝精光,他才轻声的说道。

可是余老先生仍然没有接过他手中的陶碗。

小伙子无奈,只好端起碗,轻啜了一口碗里的茶水。

虽然这种眼神他一年里已经见过无数次了,可是他仍然没有习惯。

“茶叶没味了”

小伙子心里有点尴尬。

毕竟是泡了一天的茶,而且这两天也不知道为何,天气出奇的热,壶里续了不知道多少次水了。

余老先生依然没有接过碗,他背对着城门,远处的万桃山上,夕阳已经缓慢的被桃花淹没了一半。

小伙子依旧端着碗,他是个练武之人,端着这种小碗一端一整天都没有事,有些心高气傲的人入城前总喜欢装模作样一下,小伙子并不算是很懂这些人,不过姚掌柜的跟他说过了,这些人能顺着就顺着,别触了他们的面子,到时候不知道又要惹出什么事情。

可是面前这位老爷子已经算是大汗淋漓了,他的领子虽然湿透,却依然直挺挺的站着,就是不接这碗水。

而牛拉着的车板上,坐着一位老妇人,老妇人还抱着一个正在打瞌睡的小女孩。

夕阳几乎要被万桃山全部吞没了,小伙子忍不住说的“老先生,太阳要落山了,我就要关城门了。”

说完,老先生先是仔仔细细的打量打量他的脸色,那种盯着他的眼睛像刀子一样,着实让小伙子满身不舒服。

打量了一会儿,老先生才端正的接过他手里的陶碗,然后抿了一口碗中的茶水,在嘴里含了一会儿,才咽下去。

老先生转身,端着碗走到牛车前,将剩下的大半碗水慢慢喂给老妇人与小女孩。

之后,他端正的将碗递还给小伙子。

“劳烦小哥带路,老夫想面见姚掌柜一面。”

老先生微微鞠躬,声音沙哑。

“老先生放心,及时您不说,我还是会带您去见掌柜的。”

待到老先生将牛车牵入城里,小伙子随后用沉重的木头插住了城门。

“就就这么插城门吗?”

老先生见状,感到有些惊奇。

他随后环视左右低矮的城墙,不禁微微叹气。

“老先生放心,没有什么宵小敢来源溪镇闹事,这是道上的规矩。”

小伙子口气里颇为自豪,想当年源溪镇还只是个几户人家的小村庄罢了,是不是的总会来几个地痞流氓,现在?除非他们不怕城里几位前辈们的拳脚。

小伙子得意的想着,不知觉的已经走到了旺财客栈门口。

那时白李春正在将屋子里的灰尘往门外扫,他一抬头,看到了领着牛车过来的小伙子。

“呦,你来了?”

“白大哥,叨扰了。”

小伙子嬉笑着说。

“这位老先生说要见掌柜的一面,还请白大哥代为领路,我先下工回家了。”

“慢走。”

目送小伙子离开之后,白李春将手中的扫帚放到一旁,他用搭在肩上的抹布擦擦手。

“您是想见我家掌柜的?”

“是,本老夫想见姚掌柜的一面,还请小哥代为领路。”

“敢问老先生名讳。”

“老夫姓余。”

“敢问老先生名讳。”

“老夫姓余。”

白李春抬起头,他稍微打量了一下眼前这位一身正气的老人。

“余老先生,请。”

“牛车暂时先放到这里吧,等一下我会牵它到后院照料。”

“有劳小哥了。”

“我好像,见过小哥一面。”

余老先生突然说道。

“有吗?”

走在前面的白李春停了一下。

“老先生恐怕是记错了吧,在下可从来都没见过老先生。”

“那恐怕是我记错了。”

余老先生轻声的说。

钱打铁正坐在一张桌子前啃着烧鸡。

他不经意抬头,瞟到了白李春身后的老人。

吓得他一时间没抓住手里的鸡腿,幸好鸡腿没掉到地上,而是掉到了桌子上。

等到白李春从楼上走下来,钱打铁攥着鸡腿就跑到了他面前。

“怎么刑部尚书余百川来了?”

他不顾手上的油腻,伸手就想去抓白李春的袖子,白李春一闪身闪开了。

“你手都没洗。”

白李春嫌弃的说。

“不是你还关心这个?你知道你领过来的人是谁吗?”

“谁?”

“就刚才那个老头子?”

钱打铁声音大的吓人,白李春连忙捂住他的嘴。

“你小点声。”

“那位老先生是谁啊?”

“刑部尚书余百川,铁定要进内阁的人啊!他怎么来这里了?”

“刑部尚书?”

白李春若有所思的摩挲着他光洁的下巴。

“怪不得他说他好像见过我,敢情见过我的画像”

“他怎么来源溪镇了?我去年还听人说这家伙已经铁定进内阁了,他儿子都已经进刑部浙江清吏司,妥妥的一个权臣啊。”

“这么厉害呢?”

“当然,这家伙狡猾的和个狐狸一样,偏偏燕京又和老鹰那样尖。”

白李春回想起刚进门时他打量自己的眼神。

“确实够尖。”

“不过我也不知道他为啥来,到时候你自己去问掌柜的吧。”

“不是,小春子,他什么都没跟你说?”

“钱先生,要不是你,我连余百川这个名字我都不知道呢。我还得教小墨识字呢,钱先生你到时候直接自己去问掌柜的吧。”

白李春左闪右闪的躲开了钱打铁的手,将肩上搭着的抹布叠一叠,放到桌子上,转身插上大门就往后院走去了。

“先生找我有事?”

姚白穿着一身素色的长裙,示意白李春先走。

“老夫名为余百川,余归海乃是老夫独子。”

余老先生声音颤抖着。

“”

姚白原本拿着簪子的手停在半空中,半晌,她将簪子放到桌子上。

“不知余伯父,找我有什么事。”

姚白站起身说道。

而余老先生却扑通一下跪下,他身后抱着小女孩的老妇人也跟着跪在地上。

“请姚掌柜的救老夫家眷一命!”

源溪镇(5)

“这天下,你还曾怕过谁吗?”

“应该是没有了吧。”

女子抚弄着手中漆成深褐色的木杯,她轻轻的说道。

“其实你离开的这些年,有时候我还会稍稍的想起你。”

“那我还真是得谢谢你了。”

“瞧你这话说的。”

小二将最后一盘菜送上桌面,两三步就稍稍退去了。

“你的口味居然变的这么淡?”

男人每盘菜都仔细的看上一眼,他挑了挑眉梢。

“南边的口味都是淡的,这么多年了,也吃惯了南边的菜,咸一点就再也吃不下去了。”

女人说着,夹起盘子里的一粒茴香豆,送到嘴里满满咀嚼。

“可是这些也太清淡了点”

“无所谓了,都是菜,能吃得饱就好,像我刚去南边的时候,见过太多吃不到东西活活饿死的人了。”

“那时候连草根和树皮都得抢,往往有人抢的头破血流的,草根就混着血往嘴里塞。”

“是啊当年江南六州五十一城大旱,连京城都闯进来不少流民,逼得陛下只好下了封城诏书,五城兵马司在城内到处搜捕流民,抓到一个就直接杀掉。”

“我还记着那时候阿雀带着轻语出府逛街,阿雀想买点胭脂水粉,轻语想买点布匹织个香囊,结果在路上碰到了一大批被五城兵马司追赶的流民。”

“我还记着呢,阿雪受了伤,轻语”

“轻语让五城兵马司的混蛋划伤了脸!还差点刺瞎了眼睛!”

男人越说,心中的愤怒就越来越大,他猛地抬起已经攥成拳的右手,狠狠的像桌子砸了下去。

“别砸坏了人家桌子,还要赔的。”

筷子攥在女子手心,手背硬接住了男人砸下来的拳头。

“可惜筷子还是断了,小二!再那双筷子来!”

女子松开手,一双筷子正中间断的齐齐的。

“你手没事吧。”

男人有些抱歉的说。

“只是红了点罢了。”

女子看着有些泛红的手背,微笑着说。

“你这一身硬功,不减当年啊”

“算是吧,不过已经很久没用过了。”

“要是轻语有你这一身硬功就好了”

“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女子小声的说着。

男人就当时什么都没听到一样,他好像自言自语的说:

“轻语要是有你这刀枪不入般的把式,她也就不会让五城兵马司的杂种们划伤了脸一个女孩子家的,在她看来,脸比什么都重要”

“我无所谓我无所谓她变成什么样子都是我的闺女,我唯一的闺女”

小二重新送上一双筷子,男人拎起他面前的那双筷子,有一下没一下就敲着碗边。

“看着轻语那个样子,我心里这个疼啊好好孩子,每天都喜欢荡秋千谈琵琶后来秋千也不荡了,琵琶上面居然落了灰”

“再怎样找,找东找西的,南来北往的,虽然还是看不清东西,可到底算是治好了眼睛,可是脸上的疤无论如何都不能完全的抹下去,”

“你也不用太伤心了,轻语不到底是嫁人了吗,况且你还废了刘士久儿子的两条腿”

“白白,你到底是没嫁人,没得孩子”

女子只好不再说话,男人说的每错,就算是有,也是前辈子的事情了。

到如今,她连自己的孩子都不算真正有一个,她那些记着的身影也许都过了多少年,当初的那种感觉早就没了,一分都不剩了,只有干巴巴的回忆,花开后也闻不到一点香味。

“不过你说的也是,轻语到底是嫁人了她嫁的很好,是她当初爱着的一个人。”

“刘士久的儿子让我活活用刀砍断了两条腿,也算是废了他这辈子了。”

“你是不知道,当初我在朝堂上,陛下包庇我,刘士久这老匹夫气的,那眼睛就好像要炸了一样。”

“该!”

男人说着,收敛了原本脸上的那种畅快的笑意。

“他活该!”

“陛下本没有清剿流民的旨意,紧紧是有那么点不耐烦的意思罢了可是刘士久这个老匹夫居然倾尽京城内兵马司的士兵大张旗鼓的去屠杀不就是为了哀王爷博得一个杀伐果断的名声吗?!”

“可是他偏偏弄伤了我媳妇与我女儿我本不想掺近哀王爷与太子之间的事情可是他偏偏扯上了我”

“这要是当年,我不亲手砍了他脑袋!”

男人瞪大了眼睛,好像怒目圆睁的样子。

“结果把我逼得只好去支持太子,要不然我出不了这口气!”

“把他儿子砍残废了又能怎样?他儿子顶的上我女儿一根头发丝吗?!”

“到底是太子登基了哀王爷你听听这个名字哈哈哀王爷哀王爷”

他这个人,脾气一向温和的很,跟她说话的时候总像个老年人一样缓缓慢慢。

可是现在却成了她变得缓缓慢慢,他却和当年脾气爆棚的她一样,总喜欢动不动嚎两声,拍拍桌子。

“你可真的老了。”

不经意的,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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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我老了”

“这么一晃多少年,赵元那小子走了你也走了,现在就剩下我和刘公公,洪公公了”

“轻语也嫁人了,现在我有了孙子,轻语给他取名字叫泊明,说是要取淡泊名利的意思。”

“我还是喜欢管他叫大宝宝,管什么泊明泊暗的,没得大宝宝叫的顺口。”

“大宝宝百天的时候,你没来,赵元没来,刘公公是司礼太监,没事不能出宫,当晚等人都走的差不多了,我和洪公公一人拎着一坛子酒就就坐在屋顶喝。”

“我俩谁都没说话,就从那里一直喝,结果他喝多了,睡着了,我却清醒的很。”

“要不是被尿憋得,我都懒得下来,得从屋顶呆一晚上!”

“我和洪公公到底是没什么可说的,再怎样,他都是宫里的人,我不是,再怎么说,他也是东厂的厂公。”

“我就像喝了一晚上的水一样。”

男人叹息般的说。

“当年咱们五个跟着大哥打天下,虽然没成什么王爷侯爷,可说咱知道,拿东西对咱们没用!”

“王爷侯爷算什么?都没一个知心的兄弟来的好!”

“再后来,大哥成了皇帝,他变得好像不把咱们当兄弟一样了。”

“我无所谓,他爱不当就不当,我还有你们四个。”

“结果老洪老刘去当了公公你去了山海关,赵元去了黄海关。”

“咱们几个天各一方,再也难见到”

“大哥死了,大哥不知道哪个儿子继位,却和大哥一个样子,真他娘的狠”

“到现在,大哥这个儿子死了,估计大哥也想不到是他哪个孙子继的位。”

“兄弟们还是散了。”

“”

“小二!拿坛子酒来!要最好的!”

男人大喊道。

“还能喝吗?”

“能啊。”

女子微笑着说。

“不过我得少喝点,我今晚要回去的,不能喝太多。”

“”

“又要走了?”

“是啊要回去的。”

女子轻声的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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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初轻语受伤的时候,我担心没一个人愿意娶轻语,可是没想到愿意娶轻语的人居然越来越多,到我这里说媒的媒婆也越来越多。”

“我这么一想,这群混蛋不会是瞅见我现在担心女儿嫁不出去的心思了吧?”

“我这么一想,顿时觉得不对劲了,我把这些事都推了,谁来也不管,当时陛下说要把轻语嫁给秦王当王妃,我还是一口回绝了。”

“我想等什么时候轻语喜欢上谁了,让她自己挑去,只要那个人没什么坏心思,就算是个乞丐我都嫁过去!”

“当然真是乞丐我也不会让轻语嫁的,我就是这么一说。”

“幸好轻语遇见了巩贵芳这小子,被白瞎了我这个姑娘”

小二还没将酒坛开封,男人一把夺过酒坛子。

他端起坛子,直接灌了起来。

“轻语小的时候,长长跟我说,想去漠北和关外看看,想看看漠北的沙海,关外的雪海。”

男人咚的一声,将酒坛子放到桌子上。

然后他将酒坛子推向女子。

“后来我跟巩贵芳说,让他带着轻语去漠北看看沙海,去关外看看雪海。”

“可是这小子说,那些只是枯景罢了,不如书上圣贤至理精彩。”

“我呸!”

男人大骂。

“当初我就没想到这小子居然是个书呆子!”

“那些什么狗屁圣贤,老子一刀能砍一条街!”

“后来,我逼着他,要他带着轻语去玩玩,结果这小丫头居然不向着我,向着巩贵芳这小子”

男人说完,便再没什么可说的了。

他不再说话,而是趴在桌子上。心不在焉的扒拉着筷子。

“”

“琵琶轻语也很少弹了,当年我最爱听的走雪,她再也没弹过一次。”

“”

“赵元走了,轻语再也去不成漠北了,白白,你带轻语去看看关外的雪海行吗?”

——————————————————————————————————————————

“关外啊我也不熟悉了。”

“这样啊”

“那算了吧”

男人说。

“这酒,你都喝了吧。”

男人拍了拍酒坛子,然后他站起身来就要离开了。

“我老了,喝不了了。”

他说着,一身华服,身后满是白发。

源溪镇(6)

再回来,已然忘却多年。

早已习惯江南春风的三山两湖,习惯了雨后各色野花娇艳欲滴的下午,京城的秋风更是多了多少萧瑟之意。

明明在这里住了多年,也曾厌烦这里的黄昏与朝阳,可如今看起来,早已变了一番模样。

枯叶与红枫树都没有变,只是看的人已经老了。

看红枫树的人,很久没有握剑了。

“你!对!就是你!”

城门口站的笔直的士兵不耐烦的对着白衣女子喊道。

“把路引拿出来!快点!你后面还有很多人!”

说实话,当年可没有人敢这么对我说话。

不过物是人非,好气呦,你们这群大头兵。

女子还是乖乖的将路引递了过去。

“嗯陶白白金陵府人?”

“是的,军爷,小女子正是金陵人氏。”

“从金陵到京城来,这么远你有何事?”

“小女子只是探访故友罢了。”

“你问那么多干嘛?你没看到后面多少人吗?”

守城士兵还想再多问几句,他身后的长官似的人顿时拉下了脸,左手挎着腰刀,不耐烦的说道。

“可是五哥,百户大人可是下了军令的,要严查每一位外地赴京”

“你过来你过来。”

军官朝着士兵挥挥手。

“虽然是百户大人下的军令,可是这事就算咱们真的认认真真给他查了,到底没有好处落在咱们头上,你是不是傻?”

“就算真出了什么大事情,担责任的是百户,又不是咱们这些大头兵们,与其这样你还不如痛痛快快的让他们过去,也给咱们省点力气,还能偷偷的喝上点酒。”

“五哥这毕竟是百户大人的命令啊,你也不是不知道,这百户大人是给锦衣卫干活的”

“锦衣卫又怎样?咱们是五军营的人,又不是他锦衣卫的校尉力士再再说了,咱们毕竟是五城兵马司的军士,他锦衣卫再怎么嚣张也不过是十二府卫中的一个罢了”

“哎行了行了,你赶快把人放过去吧!”军官越说越说不下去,提到锦衣卫的时候他虽然嘴硬,还是像噎着一样的顿了一下。

“等会!”

“小球子,我刚才跟你说的话,你可不准给我说出去,知道不?”军官压低了嗓子,他紧张的说,还带着点警告的意味。

“嗯嗯嗯,我知道了。”

士兵连连点头。

“行了行了,你过去吧。”

军官转过身来,对着陶白白说道。

“那,谢谢军爷了。”

陶白白低着头,轻声的说。

“快走快走。下一个!把路引拿出来!”

军官不耐烦的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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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糖葫芦多少钱一串?”

“三文钱一串。”

“给我来一串吧。”

三个铜板叮叮当当的声音显得真的很单薄,陶白白从荷包里捏出三个铜板,递到卖糖葫芦的老伯手里。

“听姑娘的口音,不像是京城人氏啊倒是有点金陵的味道。”

“老伯能听出我这儿的口音?”

“等等这声‘这儿’,还颇有点关外的感觉姑娘您是哪里人?”

“老伯真是厉害啊,连关外的口音都听得出来。”

“我是金陵人。”

“那姑娘这口关外音”

“来之前我特意找了一位先生教我京城的话,这位先生可能在关外呆了有一段时间了吧。”

“原来是这样姑娘这是第一次来京城?”

“说实话,老伯,其实我在京城住过一段岁月了。”

陶白白轻轻的将裹着糖浆壳的山楂咬碎,酸甜的味道简直是口舌生津。

“这好吃,老伯你这山楂很够味啊,再给我来一根。”

说着,陶白白又递给老伯三文钱。

“别了别了,这串算我送给姑娘您的吧。”

老伯推开陶白白递过来的三文钱。

“老伯这?”

“我的老家,也是金陵人。”

“拿着吧,姑娘。”

老伯说着,将糖葫芦硬塞到女孩手里。

“看到姑娘啊,我就想起了我老家门口的那棵桃树。”

“今年应该已经开花了吧。”

老伯仰着头,有些叹息的说道。

陶白白接过糖葫芦,静静的站在一旁。

“姑娘,不是老头子我有意冒犯,而是实在是有些想念故乡了。”

“我无事,老伯,既然您如此想念故土,为何不回去看看?”

“回去?唉老了,回不去了。”

“我快七十了,走不动了也许明年,连这糖葫芦都卖不动了。”

“那那您可以雇人带您去啊。”

“哪有那个钱啊?孩子,像我这卖糖葫芦的,一天卖的钱能吃上一顿饱饭就不错了,更何况这是京城,油粮都贵”

“想当初,我家里还算是有点产业,可是我呢?整天就知道吟诗赋词,挥霍家里钱粮。”

“爹娘去世之后,我更是变卖家财,游历名山大川,也就是因为走的地方多了点,才能听出姑娘你这不多的关外口音。”

“后来,先皇起兵清君侧,我家里什么稻田屋子全没了,当时我刚刚到燕京游历,身上就剩下三十多两银子,我家一个老仆人从老家跑了出来,在这里找到了我。”

“唉,算了不说了。”

老伯摆摆苍老的手。

“姑娘您来京城这是?”

“探亲。”

“探亲?探亲好啊趁着亲人还在人世,多见见,多看看省的老了之后什么都没有了,独自一身”

“只是一个后辈罢了,不是什么至亲之人。”

“后辈?我看姑娘不过双十年华”

“他身边有我两个老友,我还正在想着要不要去见他们。”

“见!姑娘一定要见!”

老伯连忙说道。

“有朋友的时候一定要珍惜,毕竟两边分离”

“老伯言过了,他们还都很很年轻的。”

陶白白说的时候停了一下。

“姑娘,世事难料啊。”

老伯说道。

“姑娘,你是不知道,上个月这街道上就算是卖糖葫芦的多了去了。”

周身的声音算不上熙熙攘攘,但是还有着十足的生气。

“比现在街上的人要多一倍吧。”

老伯回想着说道。

“可是这个月月初,也不知道怎么的,满大街的都是军爷和锦衣卫,说是抓什么大盗,好像在皇宫里把皇上救命的药给偷了。”

“你说这贼是不是造孽啊?好好的给皇上治病的药他闲的没事偷什么?害的这大街上多少人都不敢做生意?”

“皇上病重了?他不刚登基没几年吗?”

“没几年?足足十二年了啊,姑娘。”

老伯有些惊异的说。

“哦对对,十二年了。”

“行了姑娘,我也早些回家了,再过一会儿,又会有巡街的军爷和锦衣卫,咱们惹不起这些人,不过还是躲得起的。”

老伯说着,将挂在杆子上的绣着“糖葫芦”三个大字的旗子放下来。

“我来帮您吧。”

陶白白伸手帮老伯将旗子接住,然后卷了起来。

“谢谢姑娘了。”

老伯笑着谢道“姑娘也快些去看亲友吧。”

老伯说着,将旗子塞回布兜里,往背上一背,将插着糖葫芦的草把子往肩上一扛,慢悠悠的走了。

——————————————————————————————————————————————————

硕大的银饼子掉到地上。

那是足足有一百两的大银被活生生捏成了饼子,上面还有明显的手指印。

老伯手里的旗子没拿稳,也掉到了地上。

溅起一阵灰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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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上踢踢踏踏的脚步声,是官靴鞋底砸在京城青石板路上的声音。

也只有京畿才有这么多的钱,像是之前的山海关,军士们都是用着最便宜最粗糙的塞了干草羊毛的布鞋。

那一队挎着绣春刀的锦衣卫校尉,飞碟帽在陶白白眼前一顶顶的飘过,陶白白倚在小巷子口,静静的等着他们走过。

只是,后面有着一队骑马的人,打头第一个人好像不自觉的,瞟了陶白白一眼。

陶白白将手里吃剩下糖葫芦的签子扔到一边,转身就朝着小巷子身处走了。

“大人?”

骑马的锦衣卫连忙拔马离开马队,朝着小巷子走去。

他身后的锦衣卫连忙喊道。

“你们先去!”

他说。

他大红色的披风居然显得他分外苍老。

马走到小巷子深处,只剩下一堵墙。

“乖,你先回去吧。”

皇甫遥下马,他拍拍马头。

骏马嘶鸣一声,先是在他身边来回打转不肯走。

“走!”

皇甫遥冲着骏马厉声说道。

“别吓唬他。”

陶白白从一旁的阴影里走了出来。

骏马像是见到了亲人一样,两三下就窜到了陶白白面前。

“追沙都这么老了,你怎么还骑它?”

陶白白抚摸着马头,轻声说道。

“你怎么不走了?”

皇甫遥笑着说。

“死路。”

“你什么时候看到我的?”

“在你捏银子的时候,我就看到你了。”

“”

陶白白摸着追沙的马头,没有说话。

“还是没有躲开你啊。”

她叹息着说。

“你躲着我?”

“不是。”

“我只是算了没躲着你。”

陶白白叹了口气,只是自顾自的摸着马头。

源溪镇(7)

没有好酒。

一点也品不到那种香甜醇厚的味道,只有扎心刺骨的辣。

味道只剩下辛辣与刺鼻,永远洗不掉枯黄色的酒葫芦。

大漠风沙,金戈铁马的味道。

就连那温柔的香山红枫叶,沾上点这酒味,竟然看到了肃杀的滋味。

大漠里的酒,大漠里的人最爱喝了。

马下喝上一大口,弯刀出鞘马上走。

系紧酒囊上的绳子,不管前方是死路还是生路,都要来一口。

这就是命,大漠戈壁上人的命,要么用刀砍翻拦路的一道道影子,要么被砍断了脖子,任凭骨头与白杨树一起腐烂。

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还有气的话,来上一口,让喷血的刀口不那么疼,快死了的人来上一口,死之前不会那么冷。

都是要死的,去他娘的,烂命一条。

只是不能白瞎了这一囊的酒。

“这日子算是过够了。”

赵元手上的酒葫芦被抢了过去,猛地灌上一口。

“太热。”

一口酒咽了半天,她才憋出两个字。

“姐,你要是不会喝酒就别强喝。”

赵元拿过酒葫芦,狠狠的闷上一口。

“哪里热了?非得要喝冰块子里埋着的酒吗?”

京城的秋日,香山上再多的红枫叶也拦不住时有时无的凉意。

两口酒下肚,好歹有了点热意,赵元松了松被衣领埋的有些紧的脖子。

“凉点好啊,凉点不招蚊子。”

陶白白身上只穿着一件单衣,衣领大开,露出雪白的脖子。

“像我在关外,一年也没几个热天,多好,大半夜睡觉不需要再起床抓蚊子,回京城这两天,我都快被蚊子烦死了。”

“越到秋天这蚊子越狠,就像秋后的蚂蚱比春天的蚂蚱蹦的更高一样。”

“何况姐姐你还穿成这个样子。”

赵元无意之间瞟了陶白白露在外面脖颈和小臂,话语间颇有些调戏的意味。

“我穿成这样怎么了?”

陶白白往自己身上随意的看了看。

“也不脏啊,这是新衣服,我昨天才在补流庄买的,挺贵的呢,就这一件就花了我四五两银子。”

陶白白揪着袖口,颇有些心疼。

“不过确实是好布料好裁缝,穿着就是舒服。”

“这是夏衣,姐姐,这要放在夏天买绝对不低于八两银子。”

“那我有什么办法啊,我热啊。”

陶白白翻了翻白眼。

“姐,你觉得只是热罢了,你可不知道,就你这俩地方,还有这一身几乎贴着后背大腿的衣服,道上惹得多少风流浪子恋恋不舍垂涎欲滴的目光,还有那些士子老儒们的斥责。”

赵元说着,还放肆的摸了摸陶白白的脖颈。

“呵,这么说你姐风流成性,不知廉耻呗?”

“我可没说。”

赵元连忙正襟危坐,装作战战兢兢的样子:“姐!这可不是弟弟说的,是那些饱读圣人史书的读书人说的!”

“姐,你要信我啊~”

看着赵元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原本因为那些老儒们无端的指责侮辱而使得她有些厌恶的心情顿时消失不见了。

“多大年纪了你?还跟姐姐撒娇呢?”

陶白白轻轻的掐了掐赵元的耳朵,赵元也装成一副很疼的样子。

“酒给我,渴了。”

陶白白不再和赵元闹着玩,她示意赵元把葫芦给她。

“小元子,我不想回山海关了。”

“我想回老家看看,去给爷爷奶奶上柱香,去给师父嗑两个头。”

陶白白拨开塞子,却只是抿了一口。

“这种整天枕戈待战的日子真的过够了。”

“我也想啊。”

赵元说着,他嘭的一下倒在地上,溅起身边一片片红叶。

“可是我走不了啊,我真的走不了。”

“这才离开黄海关几天,已经有胡人六次叩雁门关的大门了要不是我手下那些将士们个个英勇非常,胡人也只是试探试探我是否真的离开了黄海关,怕是早有成千上万的西域铁骑埋了这雁门关。”

“我可不比姐姐你,只需要对付对付那些女真鞑子和朝鲜人,这西域十五胡,还有草原上的蒙古人,哪个不是兵强马壮,日日夜夜梦着打破我的黄海关,铁蹄纵横我朝这大好江山啊”赵元叹息着说道,他枕着厚厚的红叶子,眯上了眼睛,好像很快就能睡着一样。

“”

陶白白转过身,轻轻握住赵元的左手。

她拍着赵元的手背,指尖划过掌心虎口粗糙坚硬的茧子。

“我知道小元子你苦啊西域十五胡,草原蒙古人,没有一个不是能征善战,嗜血如命的部落可怕的是这些部落几乎每个都有至少一名宗师傍身,自从额勒登额和李民秀被我杀了之后,鞑子和朝鲜至少百年内翻不起什么风浪”

“要不要不姐姐和皇帝说说,让我去黄海关帮你吧”

“不用,姐。”

“他们忌惮我手下的大荒门和金甲兵,还有二哥的锦衣缇骑,只要我在一天,或者大荒门在一天,他们就翻不起风浪,顶多像个坏小子一样往这边扔点石头,却不管真的提着棍子过来打架。”

“那你岂不是要在黄海关守一辈子?!”陶白白失声喊了出来。

“一辈子就一辈子罢了还说不定这一辈子,我能灭了他们呢!”

“那怎么行?你毕竟是要成家的你难道想要你的媳妇孩子在那个鬼地方呆一辈子吗?”

“只能一辈子,姐。”

赵元说着,他撑起上身,靠在身后的枫树上。

然后猛灌了口葫芦里的酒。

“姐,这么多年了,我一直都忘不了爷爷拎着锄头,被那些蒙古人一刀劈成两截的样子。”

赵元说着,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陶白白愣了,她握着赵元的手,一句话都没说。

“那年蒙古人攻破了黄海关,前朝那个狗杂种皇帝跑的比谁都快”

“蒙古人的铁骑没几天就屠了多少城?那时候奶奶推着板车,薅着驴,把咱俩放到板车上,就要跑。”

“可是那头蠢驴怎么都不走,就他妈”

赵元咬紧了牙,却没了点声音。

“爷爷只好推着板车,带着咱俩和奶奶走,可是身后的蒙古骑兵一会儿就赶过来了。”

“爷爷举着锄头就要和那些蒙古杂种们拼命奶奶哭着,拉着板车死命的跑,结果累死在路上”

“你那时候,哭的很凶。”

陶白白说道。

“咱俩那时候哭的都很凶”

“当时我就想,我要亲手宰了这群蒙古杂种,还有那些什么羌人,什么突厥人那些大食人全是畜生”

“”

赵元越说眼睛越红,整个眼白都快要被血丝淹没了。

“后来我终于灭了蒙古的上王帐那天晚上我升起了一大堆火堆,然后把上王帐的可汗和他的什么老母亲什么儿子全都押到火堆前。”

“我把他的妃子都扒光了,让弟兄们随便,爱怎么弄怎么弄然后我当着可汗的面,把他的五六个儿子扒皮,然后用刀一片片的把肉都片下来,架在火上烤”

“弟兄们吃的时候都是哭着吃的大仇报了,谁都忍不住自己酸到极点的鼻子和泪水。”

“那些蒙古人说咱们是两脚羊他们也不过是一群愚昧无知的猪罢了,一群见到真正的狼群会惊慌失措的猪罢了真的,那几个小王子的肉味,和猪的肉没什么区别。”

“但是吃着就的他妈的香!他妈的香!”

赵元瞪着眼睛,大声骂着。

“姐,你是不是觉得我特别”

“没有你又没做错什么”

陶白白说着,她轻拍着赵元的手背。

“姐,我真的忘不了那些年啊”

“整个陕西,几乎被那些蒙古人们屠光了等到蒙古人大摇大摆的走了,那个杂种皇帝跑回来了。”

“说是要重修宫殿,要每户人都加倍的上交税赋甚至只要现银子”

“那些年啊那些年”

“当时咱俩给人家养猪,割猪草,好不容易挣到钱,姐你去城里买了只烧鸡,回来带给我”

“你把烧鸡塞给我,转身干活去了,我刚要吃的时候让雇主家的那条狗给叼走了。”

“然后你就追,满地满地的追最后打死了那条狗,还拿回了半只满是口水和沙子的烧鸡”

“这的香再怎么脏我也觉得香,后来咱俩还把狗肉炖了,好歹你也吃了个饱。”

“大半锅都让你小子吃没了。”

陶白白说道,她伸手掐了掐赵元的脸颊。

“是,都让我吃没了。”

赵元嬉笑着说。

“等到雇主回来,说是要拿我的命换他的狗命,还要打死我”

“我差点被打死,你杀了那个人。”

“你要是快点吃,我也不用杀他,谁让你从吃狗肉让他看到了?”

“是啊赖我,赖我”

“好了,别说了。”

陶白白突然打断了赵元的话。

“那是我们第一次吃人肉的,姐。”

赵元还是说了出来。

“别说了”

“跟着大哥打了天下,我就发誓,再也不让胡人的骑兵铁蹄踩在我们家的土地上我再也不想见到那些年的陕西了”

“我再也不想让我喜欢的人儿唉,算了,不说了!”

赵元拍拍肚皮,一翻身,又躺倒了地上。

“睡觉睡觉,困了,这几天让那些什么这个尚书那个侯爷搞的烦死了。”

“谁让咱俩升了官,你还封了国公,怎么,国公爷觉得烦了?”

“烦烦烦烦死了,他们咋不找你去呢?”

“我一个女人,他们避我还来不及呢等等,你刚才说喜欢的人儿?谁?”

陶白白好像是想起来什么事一样,抓着赵元的胳膊就是一个劲的晃。

“我没说,姐·你别烦我让我眯一会儿”

“睡什么睡?快起来告诉姐姐我,到底是谁家姑娘,让咱们国公爷看上了?”

“没有的事儿”

赵元就是不告诉她。

“起来!小元子,跟姐姐比划两下!”陶白白有些急了,她大声说道。

“不比,你是我手下败将”

“我上次是疏忽!这次从新比!”

赵元的说话声越来越小。

“输了就是输了别耍赖”

“嘿!你小子”

“小元子?”

陶白白轻轻的推了推赵元的身子,却听到了一阵轻轻的鼾声。

“我累姐让我睡一会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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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知道,姐知道。”

“睡吧姐就在你身边。”

山顶上,满是鲜红的枫叶。

女子握着男人的手,跪坐在他身边。

红枫叶飘落了下来,飘到了她肩上。

就像那些年,男孩躲在大树树荫下,女孩握着他的手,一边帮他驱赶蚊子。

这些年,都长大了。

源溪镇(8)

我再也回不去了,关外,大雪,林海,寒风。

我没有了剑,我没有了亲人。

我丢掉了亮银色的铠甲,我丢掉了十多万追随者我的士兵。

当我逆着风,逆着死去的枯骨,还有染红的流沙。

我看到了沙暴,看到了沙暴下,他绝望的嘶吼。

还有沉重的枪上红缨。

他倒下了,我连哭都哭不出来。

只好像个匹夫一样。

“二哥。”

你留下了半坛子酒,你明知道,我酒量很差。

“把酒喝完吧,要不然浪费了。”

你是想让我喝醉是吗?

“不了不了”

皇甫遥颤颤巍巍的摆摆手。

“喝不了了,再喝就醉了。”

“反正钱我已经付过了,你若是不想喝,就扔了吧。”

“唉”

皇甫遥说着,他有些疲惫的叹了口气。

“不管怎样,我今晚都要去见他,二哥,你拦不住的。”

我和他之间的帐,必须要算一算。

就算大哥活着,我也从来没有迁就过他。

“就算大哥活着,我也从来都没将就过他。”

“他的儿孙欠我五条命,他必须还给我。”

我还叫你一声二哥,我还任你皇甫遥这个人。

“我还叫你一声二哥,不是因为你这个人,而是你腰间那柄救过阿元的绣春刀。”

“皇甫大人,多说无益,酒喝完吧。”

陶白白终究将两碗大海碗满上了。

她终于能将大海碗满上了。

砰的一声,酒坛子被砸碎在地上。

里面仍未被饮尽倒干的酒洒了一地。

酒香洒了一地,一点点浸透了四方桌的桌脚。

陶白白举起她面前的大海碗,咬着碗边,一口将酒全都闷干了。

皇甫遥依旧站在门口,他身子右倾,靠在门框上。

灰白的头发披满了他绣着龙首鱼身的飞鱼服肩上。

“你是不是很后悔遇到我们?”

良久,皇甫遥终于说出了些话。

“如果当年你和赵元没有遇到我和大哥,也许你仍然是平南山山上的山大王,乐意就大笑,饿了就吃吃喝喝,没钱就下山抢两家大财主。”

“官府来攻山就领着手下人大山沟子里一藏,谁也找不到。”

“到今天,你会不会活的比现在更好?”

皇甫遥说完,猛地转身,疾步走向桌前,一口饮尽大海碗中已经冰凉的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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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海碗轻轻的放回桌子上。

陶白白起身越过颓废般枯坐桌前的老人。

“我从来都没后悔遇见过你,二哥。”

“就算你们没有领着捕快上山,我和阿元还是会带着弟兄们去杀十五胡和蒙古人这些杂种。”

“也许只是,阿元不能当上国公罢了也许只是黄海关外,没有了一个叫做大荒门的门派罢了。”

“我后悔的只是只是见到了朱元让,更后悔的是,我居然相信了朱元让的话。”

“阿元也相信了,我们两个人都信了他。”

“平南山一千多号弟兄,我居然就那么那么轻易的把上千号弟兄们的命交给了他!”

“他欠了我平南山一千多号弟兄们的命!他欠了我山海关五万将士五万条命!他欠了赵元黄海关二十七万将士二十七万条命!他欠了余归海一家五口五条名!”

“我一个一个查着呢我一个一个数着呢我一个一个记着呢”

“当年我找他索命你不让我去,刘红玉不让我去,洪留雨不让我去”

“你们说错不在他。是!不在他,朱元让死了,剩下一个朱允炆。”

“行!好!我不杀他!”

“看在你还是我二哥的份上,看在刘红玉还是我五妹的份上,看在洪留雨还是我四弟我份上。”

“你们用武桂文一家七十口的命抵了朱允炆的命”

“你们说,朱允炆不能死,死了刚刚建立的帝国就会打乱”

“好啊,我不杀他,我留着他的命!可是他朱允炆到底是死在朱元生的手上真活该”

“今天,我来取朱煜的命,你该怎么说我?靖王?还是宁王?”

陶白白大笑着,边笑边拍着桌子。

“你去吧。”

陶白白笑了良久,直到笑干了嗓子。

皇甫遥闭着眼,幽幽的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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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白白走了,她推开门,安安静静的走了。

皇甫遥开始大笑,他捶着桌子,放肆的大笑。

“大哥啊”

笑到沙哑了喉咙,皇甫遥通红着眼睛,吞吞吐吐的说。

“你让老二怎么办啊”

“你为什么要骗老二啊”

“没人跟你抢那个皇位啊”

“老二不稀罕那个龙椅啊老三不稀罕那个龙椅啊老六不稀罕那个龙椅啊”

“老二只想跟弟兄们喝酒啊老三只想攒一大笔钱带着老六去东南西北的玩啊老六只想杀光十五胡和蒙古人啊”

“大哥你怎么就是不明白不明白不明白不明白啊”

“你啊你啊”

“啊”

皇甫遥大声的哭了出来,他窝着身子,颤颤巍巍的倒在地上。

“客官你这客官?客官?!”

闻声赶来的伙计推开门,被吓的三魂七魄跑了六魄。

“掌柜的!掌柜的!”

“死人了!死人了!”

伙计跌跌撞撞的推开门,带着哭腔跑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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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可怜可怜小老儿给点铜板吧”

没日没夜的乞讨日子早已经够了。

他想走,可是没钱。

他想留钱,可是丐帮不让留。

跪在地上,将乌七八糟的脑袋从青石砖路上拖来拖去。

他想去馆子里下顿好的,点上两只烧鸡,一坛子二十多年的女儿红。

再看着那个每天都对他趾高气昂的店小二恭恭敬敬的将酒与烧鸡端到他面前。

一块银子狠狠的砸到店小二的鼻梁子上,店小二一点都没有生气的样子,反而笑的更加谄媚了。

真爽,想想都爽。

那些日子,他当过,他过过。

可是都已经过去了。他只是一个老乞丐,不是一个十五六岁富家公子哥。

当啷,半两大小的银块子掉到他面前的破碗里。

“呦!谢谢姑娘!谢谢姑娘!”

银子!白花花的银子!

他连忙将银子捡起来,从耳边这么一吹。

半点响声都没有,可是他居然听到了那美妙无常的风声。

帝王家的音乐也不过如此了吧

老乞丐笑的乐开了花。

他满脸褶皱好像都舒展开了。

“丐帮的?”

那个姑娘说道。

“对对小老儿确实是丐帮的。”

“在京城多少呢了?”

“多少年?”

老乞丐闻声,脑袋突然有些懵。

他在京城,多少年了?

他也不知道了。

好像好像生来

“老小儿生来就在京城”

老乞丐瞪大了眼睛,老嘴微张,颤抖着说道。

他原来生来就在京城。

过了一辈子,却没活出个人样子。

“那,你可知道,京城最好的铁匠铺在哪里吗?”

“知道知道”

“不是王家,是别的。”

老乞丐缓缓抬起头他这时才看清楚了,他面前是一位样貌平平的年轻姑娘。

“还有人知道这京城最好的铁匠,不是王家?”

老乞丐惊奇的说道。

“你可知道,他在哪里?”

姑娘问道。

“知道我知道您找他干嘛?”

“我想找他买把剑。”

“你可否带我去找他?”

“”

老乞丐不说话了。

他瞪大了眼睛,仿佛要将这个姑娘看穿。

“十两。”

姑娘掏出一块银元宝,举到乞丐面前。

“你带我去找他,银子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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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乞丐跌跌撞撞的。

他爬回了他满是恶臭的窝。

他跪在一块破牌位前,不停的磕头。

直到可破了额头,他才翻开牌位,用双手不停的在地下挖啊挖啊

“爹啊爹啊”

老乞丐模模糊糊的说。

直到他在地下活生生的挖出一块被切的方方正正的石头。

“姑娘剑在这里。”

老乞丐指着石头,颤抖着说道。

“多少银子,你能把剑交给我?”姑娘一眼石头都没有用看。

“五五十两”

老乞丐咽了又咽唾沫,他声音颤抖着说。

“五十两?”

姑娘有些不可置信的问。

“那那四十两?”

“哈”

姑娘冷不丁的笑了。

“我给你一百两。”

她说完,将一张一百两的银票用手指夹着,递到老乞丐面前。

老乞丐像疯了一样,猛地抢走银票,然后用手指轻轻微微的摩挲着银票上的每一道花纹。

姑娘走到石头前,轻轻的摸了摸石头侧面。

这是个石盒。

姑娘用手一抬,石盒卡的一声被打开了。

只有一把没有铸完的剑,右面剑身光滑非常,左侧剑身粗糙崎岖,还刻着一块模糊不清的“枯”字

“枯又见面了。”

姑娘轻声说着,她一点一点抚摸着剑身。

而剑一点回应也没有。

姑娘掏出一块长长的白布,将剑包裹起来。

“可惜了。”

她看了一眼几乎是欣喜若狂的老乞丐。

“可惜白衣先生了。”

源溪镇(9)

偌大的深青色龙纹纹在釉白上,即使价值连城的皇家官窑。

然后摔碎了,一地的零碎瓷片,不知会惹得多少羡慕嫉妒的人们日夜心疼。

到底是一地的碎瓷片,到底如今一文不值。

多少豪杰英雄,对酒当歌,剑舞青山,到底老死江湖前。

只是有人不在乎罢了,只是有人太在乎罢了。

“三百八十七万两银子!整整三百八十七万两银子!就这么没了!就这么没了!”

朱煜愤怒的将书桌边珍贵无比的青瓷砸碎在地上。

“湖广布政司的那些大大小小的官吏们!就算是一群猪!一群只知道成天吃喝的猪!也不会让这么多银子!这么多辆运银子的马车就这么没了!”

“废物!废物!废物!”

“朕要一个都不留的砍了他们!通通砍了!”

“陛下陛下还请息怒。”

刘红玉一身深色宫装,两手虚扶身前,静静的站在朱煜身边。

“息怒?五姑姑,你告诉我,告诉我如何息怒?”

朱煜闻言,他转过身来,质问刘红玉。

“那么多的银子丢了!这么大的事情让我如何息怒?”

“好!就算我不生气,这么大的事情,各部侍郎尚书,朝中百官们,恐怕明早也都能知道了然后呢?明日早朝!我就得让户部的那几个老头子们堵着!逼着!非得把我私库里的银子全都拿出来!全都交到户部里去!”

“这几个混蛋们他们一个个家里富得流油户部左侍郎刘子配前天又纳了一个小妾就光刘子配的那个小妾就得七八个,这还算是少的我就奇了怪了!我每年给他们的那些俸禄有那么多?足够他们养这么,多小妾的!”

朱煜说道气急处,手中的御笔猛地扔出窗外,深夜的御书房外寂静无声,只有几个偷偷打瞌睡的小太监靠着墙,站在门外,御笔摔在庭院里发出清脆的一声,惊得他们连忙站好。

“睡着了?”

洪留雨不知何时站在御书房院外。

两个小太监被吓得双腿直哆嗦,愣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你们两个可真是放肆居然敢偷偷打瞌睡”

“公公公公饶命啊奴婢再也不敢了”

两个小太监吓得连忙跪下,磕头如捣蒜。

“给我站起来!”

洪留雨低吼道。

“给我滚!明天再处置你们”

他原本想将两个小太监直接送到浣衣局,任他们自生自灭,这已经是对他们最大的仁慈了。

可是他转眼想到,皇上此时正因为给湖广赈水灾三百多万两白银莫名其妙的失踪而大发雷霆,只恐怕此时在气头上会直接将这两个小太监活活打死。

有一个还是宁王送到宫里的耳目

此时不能贸然惊动宁王,东厂还没有彻底查清楚藩王在宫里的耳目,要是贸然打草惊蛇,恐怕会断送东厂现在仅有的成果。

更何况现在突发大事,先见血光,终究是不好的。

“不过两条贱命罢了便宜你们了。”

洪留雨心说。

“快滚!”

“一群混账!一群混账!”

皇上的叫骂声回荡在小太监们狼狈逃窜的身后。

“还是有些年轻啊圣上”

洪留雨轻声说道。

他轻轻的抚摸着被丝绸包裹着的,手中紧握的骑兵短枪,感受着枪尖上彻骨的凉意。

今夜容不得大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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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老混蛋们!哪个不是富得流油!哪个不是家财万贯!”

“他们甚至比朕还有钱!”

“可是一到要钱的时候就哭爹喊娘的说穷不说别人就说他刘子配光他最喜欢的那个扳指就得上千两银子!朕都没有!”

朱煜发够了火,窝在椅子上。

“五姑姑我是皇上可我怎么过的比这些混蛋们还憋屈啊?”

朱煜说着,他转过头,看着站在身边的刘红玉,有些难过的说道。

“”

刘红玉一言不发。

“湖广水灾他们管我要钱赈灾”

“结果国库里没有那么多闲钱,我就管他们要”

“那种样子唉那种样子。”

“好说歹说,我从私库里拿出一百万,国库出二百万,本想着剩下的一百万让他们凑凑结果就给朕凑出了七十八万”

“七十八万就七十八万吧反正先把灾民给安顿好了父皇在位时连年征战,百姓本来就已经劳苦不堪了还碰上了大水灾”

朱煜轻声说着,越说声音越小,好像很疲惫的样子。

刘红玉看着朱煜的可怜样,她刚想抬起手,像他小时候那样去抱抱他。

“他长大了,他现在是皇上。”

心中的声音猛然叫住了她。

可是当她刚想收回手的时候,朱煜猛然扑到她怀里。

“五姑姑鱼儿好累啊”

朱煜的声音软软的,刘红玉的心彻底算是软下来了。

再怎样,也是她一手养大的孩子啊

“昨日下朝时,二叔叔跟我说,西域十五胡又开始有了些小动作,这几年西域风平浪静的,听说还跟大食等国家不停的通商,恐怕他们贼心不死”

“可是小叔叔已经不在了黄海关谁来守啊”

“鱼儿好想好好的睡一觉早知道就不当这个皇上了”

“陛下!你这是什么话!”

刘红玉轻声说道。

“就当是我撒娇的话吧”

朱煜把头埋在刘红玉的怀里。

刘红玉心疼的拍着他的后背。

当年那个可爱的孩子终归是长大了,他现在居然承受了这么大的压力。

她刘红玉再也不能替他扛着这个,守着那个了。

卫国公刘红玉已经死了,现在只剩下的是太监刘红玉了。

“陛下陛下”

现在还不是悲春伤秋的时候,门外熟悉的气息一点点的靠近,刘红玉连忙说道。

“洪厂公来了。”

朱煜连忙抹了抹发红的双眼,刘红玉右手凝气,在朱煜抱着的衣服上轻轻一抹,抹掉了所有褶皱,这才推开门,走了出去。

洪留雨紧握着手中的短枪,站在门口。

“四哥。”

“妹子,我要见陛下。”

洪留雨说道。

“四哥你这是”

刘红玉看向他手中的短枪。

“总要有些注意的。”

“过了吧三姐她不会那样的。”

刘红玉显得脸色有些差。

“三姐的脾气,你也不是不知道,虽然曾经是结拜兄妹,她到底是与咱们有些距离。”

“”

“好吧。”

刘红玉轻声叹了口气。

“她今夜要来吗?”

“不知道。”

“她总会来的。”

“我看到她了,她根本就没想着避开我们。”

洪留雨说道。

“”

“洪厂公请。”

刘红玉轻声叹息

“我先留在外面了。”

洪留雨与她侧身而过的时候,她小声说道。

罢了,御书房的门轻轻的关上了。

————————————————————————————————————————————————

“四叔叔”

“陛下。”

“陛下要臣查的东西,臣查到了。”

“真的?”

朱煜一下子来了精神,他连忙问道。

“户部尚书与左侍郎确实不干净,不光与湖广两地的粮商有勾结,大量囤积粮食,还指使湖广清吏司私售私盐。”

“此事,都察院湖广道监察御史也有份。”

洪留雨微低着头,说道。

“好啊好啊好啊”

朱煜的声音都在颤抖。

“抓!全抓!一个都不要留!”

朱煜压低的嗓子,咬牙切齿的说、

“臣明白,不过此事还请皇上知会一声二哥,让锦衣卫协助东厂进行抓捕。”

“好!我这就下诏,告诉二叔叔。”

朱煜气愤的说。

“陛下,明天吧。”

洪留雨说着,他将朱煜扔出去的御笔放到了桌子上。

朱煜此事才注意到洪留雨手中紧握着的短枪。

“四叔叔怎么把奔雷带过来了?”

“因为,有故人要来了。”

洪留雨轻声说道。

“微臣不敢疏忽。”

“是找叔叔你的?”

朱煜问道。

“不是来找陛下您的。”

源溪镇(10)

前头是高山,后头是黄河。

他妈的卷着黄沙的大风就朝着心头猛吹啊。

风沙太大,我看不清前面的路了。

跨过一个又一个山丘,终究还是黄沙漫漫,见不到天际的前路呦,跟丢了你啊。

本来已经想好了,有点机会就攒下点银子,等着什么时候事办完了,太平了,咱俩该退了,我丢掉我的亮银铠,你脱下你的黄金甲。

用我攒下来的银子,买一辆马车。

就去秋来时的香山脚下。

收拾收拾行李,带上几件衣服,走累的就在马车里睡一觉,饿了就去路边随便一家客栈买俩馒头几斤酱肉。

道上走走停停的,看着周围。

我找找有没有传说中卖身葬父的美丽姑娘,你看看有没有宣纸上恍然惊艳的诗句,我给卖身的姑娘几两银子,调戏调戏就让她爱干啥干啥去,不过我会在马车上等你,如果你遇到了为之倾心的诗句文章,我知道你定要是邀那个书生同去酒楼,尽情畅饮。

你要是喝醉了,我把你扛回马车,你要是没喝醉,最好把喝醉的书生给送回家去。

我知道你一向不喜欢习武,你喜欢那些诗仙文豪们惊人的文采,所以你才那么甘心的跟在朱元让身后。

我绝对不会丢下你一个人走的。

可是你到底还是一个人走了。

这么多年,我攒下了足足三千两银子,上次朝鲜进贡的那十五车珠宝,我每一车都偷偷的拿了一两个小玩意。

都把它们换成了现银子。

结果好咯,没有用了。

空空荡荡的只有我一个人骑着马,在空空荡荡的大沙漠里追着你啊,在大西北不停的在追着你啊。

你怎么就先走了啊?你明明那么厉害那么聪明

你不爱学武,可终究学成后远高于我。

你那么喜欢兵法,能指挥数十万大军精妙配合,所向披靡,我只是一个知道临阵把剑,头也不回的莽夫

然后你走了,把我自己甩在身后。

我不介意你超过我什么的,可是我介意你为什么那么固执

你杀胡虏,我砍鞑子。

都一样,都一样。

你的胡虏没杀完,我这边鞑子都一个个怂了。

我能走了,我一直在等你。

要么,你等着我。

你等着。

陶白白站在荒漠里,她清清楚楚的看见了远处十五胡王帐大旗上挂着的那颗头颅。

她哭出了声。

灼华剑仿佛也在悲泣。

大风起了大风起。

陶白白拔出灼华剑,缓缓的朝着十五胡王帐走去。

“你等着我,我来找你了。”

“你等着我,我来找你了。”

她痴痴的说着。

大河向东流了多少年,这朱色的高墙依旧没有变了模样。

墙里的人变了又变,墙外的人死了又死。

一堆枯骨,一碗苦酒,一柄破剑。

她又回来了。

枯剑让陶白白随手用一块布裹着,她紧握着剑柄,漫步在高墙之内。

来了又去,去了又来,巡逻的禁军们一队跟着一队,朝气的新臣和老去的旧臣都曾站在这块五爪金龙前。

低着头,心惊胆战。

真好笑,他们怕什么呢?

我什么也不怕了。

穿过一道又一道大门,陶白白终于算是看见一位故人了。

刘红玉双手插在宽大的袖子里,静静的站在御书房门口。

她督了一眼陶白白手中的枯剑。

“灼华呢?”

刘红玉问道。

“断了。”

“断了?”

“断了。”

“三姐,好久没回来了。”

刘红玉微微松了口气,说道。

“我已经不是你三姐了,刘公公可能认错人了吧。”

陶白白说。

刘红玉深吸一口气,藏在袖子里的双手发出嘎巴嘎巴的声音。

“你手上的,是什么剑?”

“枯。”

“这剑,还没锻造完呢吧?”

“那它也是一把能杀人的剑。”

刘红玉睁大了双眼,质问道。

“三姐!你今天是下定了决心了?!”

“我当年饶了他一命,可是他现在又惹到了我,这条命,该还了。”

“三姐我和四哥都在这里你怎么拿?”

刘红玉幽幽的说道。

“我怎么拿,你心里不是很清楚吗?”

陶白白说着,轻轻一抖,抖掉枯剑上包裹着的布条,将崎岖不堪的剑身裸露在夜里。

“我要是拿谁的命,你以为凭你和洪留雨能拦得住?”

陶白白仿佛在嘲笑着刘红玉的不自量力,她说话时嘴角翘起。

“三姐,你知道吗?”

“什么?”

“当年你种在宫里的那棵桃花,死了。”

刘红玉说道。

“能不能拦得住你,我还是想试试的。”

说罢,刘红玉两手从袖子里伸出,右手紧握着一把匕首。

“凭你的玲珑骰?”

陶白白微笑着。

“到底要试试的、”

刘红玉说道。

她左手猛地一震,一粒骰子如流星一样朝着陶白白面门而去!势不可挡!

地虎!

蓦的,刘红玉身子前倾,跟着那记地虎朝着陶白白冲去,宽大的太监服此刻竟紧紧的贴着她纤细的腰身,如一条捕猎的蛇一样。

鳞潜!

出手便是两记杀招!

“嘁”

枯剑猛地举起,黑墨色的气瞬间将枯剑残缺的剑身完全裹住。

即使在黑夜里,枯剑上的剑气显得更加幽深。

月缺其抟!

陶白白持剑暴起,枯剑挟杂着墨色真气,还有暴起时溅起的气浪,如同一条巨龙一般,朝着刘红玉冲了过去!

“找朕?”

朱煜有些不解。

“为何要找朕?”

“等等四叔叔这位故人,是谁?”

“,,,,,,,”

洪留雨沉默了一会儿。

“是陶将军。”

“三姑姑回来了?!”

朱煜猛然站起,他脸上稍有的显示出了惊喜之色。

只是这惊喜之色只不过一会儿的功夫,便马上消失不见了。

“三姑姑为何要找我?”

“难道”

朱煜皱起了眉头。

“陛下,我听皇甫大人说,可能是因为刑部尚书余百川的事情。”

“余百川?他不是畏罪潜逃,然后让锦衣卫给杀了吗?三姑姑怎么会因为他?”

“锦衣卫杀余百川的地方,正好是陶将军现在所在之地”

“哼那又怎样,朝廷追杀畏罪潜逃的罪臣合情合法,再说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朕在朕的国家杀一个犯罪的官员又怎么了?”

“再说了,朕没有治他这几年玩忽职守之罪已经是看在她是我三姑姑的份上了!空带着山海关总兵的官职,北海侯的爵位,却独自一人消失不见数年之久”

“正好她来找朕,朕这回一定要好好罚她!”

朱煜意气风发的说道。

“陛下恕臣直言”

洪留雨有些不安的说。

“自从赵将军死后陶将军”

“算了不说了。”

“怎么了,说啊!”

朱煜说道。

洪留雨咬咬牙,深吸一口气。

“陛下,陶将军本就因为赵将军之死而怨恨陛下陶将军虽为人臣,但是仍然是一代宗师,一手太玄镶华剑法超凡入圣,微臣所不能及,臣听闻皇甫大人说,余百川之子余归海曾经有恩于陶将军,恐怕陶将军此次是要找陛下索命来的”

“索命?!”

朱煜猛然很拍了一下桌子。

“跟朕索命?!”

“余百川私受巨额贿赂,结党营私,贪污官职,包庇他人,朕只是诛了他三族以内男丁已经算是最大的仁慈了!四叔叔,你看看,这些罪状哪个不是罪孽深重?仅次于谋反了!”

“再说,朕派东厂与锦衣卫夜里偷偷的抄了余百川的家,就是怕有人故意用财物陷害余百川,可是,三叔叔,抄家是你一直看着的,足足一百七七万两还多的雪花银!这是他一个刑部尚书能有的积蓄?!”

“余百川一家三代贫农,余氏亦然,这还不能证明他罪大恶极?”

“陛下!陶白白她何时重视过法纪二字!”

“当年她要用武桂文一家的命给赵将军偿命,也只是留下了明早收尸这四个大字罢了!视朝廷法纪三司会审于无物”

“那你想要朕怎么办!”

朱煜猛然吼道。

“奴婢恳请陛下去皇甫大人家中暂避!”

“若是这京城中还有谁能拦得住血桃魔尊,也就只有皇甫大人了!奴婢与红玉恐怕亦不能挡!”

洪留雨猛地跪在地上,左手握紧了短枪。

他咬牙切齿的说道。

源溪镇(11)

剑走!剑起!

剑来!剑来!剑来!

枯剑粗粝的剑身就像是一堵铜墙铁壁一般,刘红玉每一枚骰子纷纷被枯剑打碎在空中。

一枚铜骰子足足有个十几两重,为了追求更重更烈的手法,刘红玉甚至在每一枚骰子里都灌满了铅。

玲珑骰在她两指中掷出的时候,倏然显得渗出两指间的御书房烛光都扭曲了。

枯剑猛地反手,剑刃挡在陶白白的咽喉前仅有小指长的地方,只听“砰”的一声,仿佛平地惊雷一般,陶白白猛地后退几步,才勉强稳住身形。

刘红玉她,到底是下死手了。

原本寂静的朱墙之内,仅有天上轻巧的月色与御书房内通明的烛火。

枯剑的剑刃很钝,陶白白反手持剑,剑刃划过地上的石板,石板应声破裂,蛛网状的裂纹四散开来。

“你是真的,下死手了。”

陶白白反手握剑,她低下头,额头略有些长的刘海遮住了她的双眼。

刘红玉敏锐的感觉到陶白白身旁陡然猛增气息,她左手背在身后,右手指尖夹着四枚骰子,冷冷的看着陶白白。

她不是陶白白的对手,刘红玉相当清楚这一点。

当年还是结义兄妹的时候,六个人结伴打天下,她就已经领略过陶白白的剑法。

她的剑法不像世间其他什么用剑大家将就剑意凌然,浩气通身,更不像青城道门上的剑仙们超凡入圣,秋水无痕。

陶白白的剑只有一个字:杀!

剑客修剑意,陶白白修杀意,要么剑出人亡,要么剑断人亡。

刘红玉猛地握紧了左手背后紧握着的纹着金蛇花纹的短剑,这是她最后的底牌了。

陶白白要是想杀她,她恐怕不能从她的剑下活下来,但是想杀她刘红玉,陶白白也得付出足够的代价。

那样四哥也许能完胜她陶白白了吧

刘红玉沉默着,她屏住呼吸,将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她两耳上。

她不是一名剑客,她只是一个精通突袭暗杀之术的人,单凭临阵杀人的能力,恐怕刘红玉我除了她大哥之外最弱的那个了吧

空顶着一个宗师的名头,今天到底要

唉!

刘红玉心里乱了,她太关心朱煜了,那个几乎是她一手养大的孩子,不管是不是她亲生的,在她刘红玉的心中永远是她的儿子

“再给你一次机会,看在咱们之前还算得上是姐妹的份上。”

“我饶你一命,你不要拦我的路。”

陶白白轻声说道。

她左脚蹬着身后的石板,枯剑剑尖笔直的对着刘红玉。

三日射谷!太玄镶华剑诀起手架势!

不管她再怎样自信,刘红玉胜不过她,可是刘红玉毕竟是个宗师,大意不得。

“要打就打,废什么话。”

“陶将军这些年,在江湖上可是变得优柔寡断了。”

刘红玉咬牙回答。

“好,要打就打。”

陶白白说完,居然不架着剑了,枯剑自然垂地,轻轻的杵在地上。

猛地!陶白白暴起,左脚用力崩碎了脚下的两三块石板,剑刃像凌冽寒风一般朝着刘红玉徐徐奔去,剑势逼人!

刘红玉早有防备,抬手便是两发玲珑骰直奔陶白白而去。

长桥!玲珑骰套路之一,玲珑骰旨在突袭,争取远处先手重伤对方,练到大成时更能百米之外击碎山石硬铁,刘红玉指力惊人,更具宗师气力,一手长桥竟然如同惊雷一般,带着撕裂晚风的声音,压抑至极。

两枚骰子逼得陶白白不得不收势,拉住自己寒风般的气势,剑刃下压,同时侧开头,险险避开两枚骰子。

她这一低头,剑势一收,却给了刘红玉莫大的破绽,刘红玉实在没想到,一招长桥居然能逼停陶白白的剑,自从她入宫之后,十多年都没有动手的机会,暗器突袭一路修炼极其艰难,能入宗师者更是寥寥无几。

刘红玉十年前于宫中观天象,见星辰坠落,划过天际之时犹如千万铁骑自天上冲杀而下,烈火一般,挡无可挡,由此她深受影响,一手暗器由原先凝声静气,暗里杀人变成了雷霆万钧,千里奔袭,如此一入宗师之境,体会万千自然。

刘红玉在赌场入宗师,看到了骰子六面。

以及骰子六面之下的杀意。

金蛇短剑如同狂蟒一般,跟在长桥身后,笔直的朝着陶白白面前刺去!

浩瀚烟海,大鲸吞云!

鲸吞藏在长桥之后,刘红玉孤注一掷般的杀决!

“朕不走!朕为何要走!”

“朕乃天子!朕身处这紫禁城之中为何要走!”

朱煜火极,他没想到洪留雨居然让他离开紫禁城,就是因为陶白白来找他。

一个人,就算她是当年镇北大将军,朝廷五大宗师之一,那也不能让他一个皇帝丢下脸面,就因为一个人而逃离皇城,这不仅是丢了皇家的面子,更是丢了这帝国的面子!

“三姑姑为何要朕的命!朕为何要因为三姑姑而走!?”

“这紫禁城之中又不是她陶白白的山海关!”

“陛下!微臣也不想让陛下离开紫禁城,这实在是太丢陛下您的面子了”

“可是陛下,臣不得不这么办”

“余百川之子余归海,与陶将军交情不浅”

“什么?”

朱煜抬头,猛然看向洪留雨。

“交情?什么交情?”

“这个臣不知”

“不知道你还说他们交情不浅?”

“臣在抄余百川家的时候发现了一封信,没有名字,但是臣认得那字迹就是陶将军的字。”

“信上说,余家要是有什么事情,可以到南方,她会尽力保存余家人的安全。”

“这个地方叫做源溪镇。而锦衣卫追杀余百川的地方,也叫源溪镇。”

“”

朱煜眯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那,三姑姑这次回来,是要定了朕的命?”

朱煜小声问。

“陛下,说句不好听的,陛下毕竟不是太祖皇帝陶白白此人就算当时与我们结义金兰,也只是与赵元将军最为亲近罢了。”

“我们几人,除了赵将军与皇甫大人之外,和陶白白交情都不是很深。”

“那四叔叔叫人告诉二叔叔了吗?”

“臣已经叫人去了。”

“那朕不走!”

朱煜突然斩钉截铁的说。

洪留雨懵了,他没反应过来,原本说的好好的,朱煜马上就要被说动了,怎么突然就说不走了?

这时,御书房外清脆的爆裂声惊得洪留雨回过神来。

“看来,三姑姑来了吧。”

朱煜居然在笑着说道。

说完,他看向洪留雨。

他的眼神变了,变成了洪留雨从来没见过的样子。

洪留雨明白朱煜的意思,要么出去擒住陶白白,要么跟他一起待在屋里,等着陶白白上门,到时候

洪留雨咬紧牙关,他猛地拔下短枪上包裹着枪尖的布。

看来,免不了一场恶战了

希望陛下唉!

唉!

这世上,习武者人千千万万,可是宗师却凤毛麟角。

没人知道,宗师到底是一种什么境界,而宗师们却从来不言宗师究竟是一种什么境界。

说不出来,那是一种只能体会的感觉。

就好像,第一缕春风吹开小花,第一杯酒咽下干涸的喉咙,第一次吻心心念念的恋人。

入宗师时的那一秒,第一次看到这世上滴滴点点。

之后便什么都看不见的了,只是观自己,只能观自己。

入宗师如登天,而登天者无比眷恋天上的风景,生怕从这万里晴空之上陨落。

所以宗师之间几乎没人互相切磋武艺。

可是宗师之间根本没有战斗,从来都是决斗,一息之间。

一息之间,有人生,有人死。

枯剑剑尖上挑,刘红玉孤注一掷的鲸吞根本拉不回来。

陶白白到底是赢了,她赢在最后一剑上。

一剑请君入瓮。

源溪镇(12)

他的刀与剑里没有酒,我却醉成了一条待宰的狗。

后来他的刀断了,剑折了,我真成了一条待宰的狗。

过去喝酒,十年或许见不到一次面,不喝酒就活不下去,现在喝酒,是为了活着,是为了自己后悔过去的日子。

“这种结果最好。”

皇甫遥虽然没有紧握着腰间的绣春刀,但是刀柄就在他的手边。

拔不拔的出刀,眨眼事罢了。

“你不是活的好好的吗?回来做什么?”

到底是敞开了肚子,一坛子酒怎么可能醉,那要如长江般的气势,还有一粒米酿出的酒精。

醉死了,她醉死了,醉死在那坛子五钱银子却有千重万种味道的酒里。

狂沙与刀,雪夜和剑,跑死的三匹骏马,五头的上万亡灵,好像都在这碗酒里来找她了。

好酒人真多

烈酒辣嗓子,你们居然还活着!

杀了那么多人,看着多少人哭着喊着,他们抱着孩子女人,疯狂的跑啊跑,她从后面砍啊砍。

砍死了一个乞丐,剁碎了一位公主。

祭天祭天

“那还能怎样?你真的想要了陛下的命!?”

“禁军三十万,边军一百万,你想怎么活?”

“不想活为什么不早去死?多少个十年?你失踪了多少个十年?”

“去死吧!去死吧!我会去给你扫墓的,我会去给你和他扫墓的。”

“别活着回来了,你就是个祸害,除了赵元,我们兄弟四人有一个能和你说上一句完整话的人吗?”

“滚吧你,真的,滚吧。”

“别回来了,去你的南方,去你的小镇子,陛下已经答应了你,你只能这样了。”

皇甫遥说着,他轻轻按了按自己的绣春刀。

“阿玉和流雨不是你的对手,我可说不定。”

“如果你还敢来,咱俩止不住谁输谁赢。”

陶白白喝多了,她哭着,趴在桌子上。

皇甫遥像是个怒其不争的长辈一样,痛心疾首的斥责。

“余百川做的那些事你不清楚吗?你去京城随便打听打听,随便找个卖豆腐的,打铁的,卖药的,做馒头的问问,他余百川是个什么人,该不该死。”

“锦衣卫在你的镇子上动手有错吗?朝廷诛杀一个罪官有错吗?”

“你要是真的想报仇,你来找我,锦衣卫都是我的人,你去找皇上做什么?”

“你不还是,打不过我吗,柿子要挑软的捏,你就去找皇上了?”

“你知不知道,因为你的失踪,山海关又死了多少将士?!山海关后的帝国百姓又有多少家破人亡?”

“你是怎么成为宗师的?!!!!”

长袖一拍,皇甫遥那种痛苦的怒气全都被紧紧拘锁在心里。

“喝吧,喝吧。”

皇甫遥有气无力的说。

“酒钱都付过了,喝吧。”

“你不欠余归海什么的,从来不欠。”

“余归海一家,只是活该罢了。”

皇甫遥说完,转身走了。

绣春刀鞘不经意间碰到了他手指上的玉戒指,发出清脆的一声。

都淹没在一片宁静祥和的夜晚里。

孩子们玩着风车,小贩与妇人讨价还价。

烟火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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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金鸣夜!

枪尖猩红色的长缨像草原孤狼的血盆大口,咆哮着冲向直指刘红玉胸口的枯剑。

枪势爆开金蛇短剑与枯剑,洪留雨身上东厂龙纹服像披风一样,遮住了两个人之间的视线。

“你还敢用这破虏枪”

“你还敢用这破虏枪?!!!!”

陶白白每一个字都好像咬着血一般,声音因为怒火而显得嘶哑。

“陶大人夜闯禁宫,可知这是诛三族之罪?”

枪尖挑开枯剑剑刃的时候被陶白白蓄力的剑意狠狠的震了一下,使得现在他握着短枪的双手还有些发麻。

这么些天不见,没想到她的剑意竟然更加暴戾了。

这回可难办了,恐怕加上他,也拦不住这个疯子了。

不知道二哥什么时候能到,洪留雨咬紧了牙关,他暗自心里打定了主意,一定要宁死拖住陶白白,不能让她伤到皇上一分一毫。

好不容易帝国的百姓能平平安安的过了几年好日子,绝对不能因为她一己私欲搞得前朝乱象又生。

洪留雨握紧了精钢短枪,枪尖向下,摆出架势。

提枪邀敌,豪气冲天,壮怀激烈!

他像当年在大草原上提枪纵横的将军,而今又遇见了他的敌人。

“壮怀激烈?你这是要宁死了?”

“用小元的枪法来对付我你可真是他的好四哥啊。”

陶白白咬牙切齿的说。

“当初你都不是我的对手,如今你进了宫成了太监也不过是朱家一个中心的奴才罢了还敢在我面前亮出你的破虏枪?!”

“真是找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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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气,剑锋上裹着刺骨的寒气,洪留雨仿佛看到了关外那幽深不测的雪夜,一点点吞掉了他周身的世界。

锋霜影雪!

剑尖直逼他的双眼,洪留雨短枪上挑,浑身气息暴涨,瞬间汇聚到枪尖智商。

长驱河洛!为了躲开这冰冷的一剑,洪留雨被迫使出全力,才挡下了陶白白这一剑。

令人窒息的杀意几乎将他与刘红玉淹没,这是属于宗师的杀意,即使是同为宗师,也不能完全避免。

而陶白白这个专修杀意不修剑意的剑客,只是把剑当做杀人的工具罢了

完!完!完!

洪留雨心中暗道,可他依然咬紧了牙关,绝对不会后退一步。

自从那次大战之后,他终于诛杀了蒙古人种某个宗师,却伤到了自己的命根子。

为了不落人口实,使得大哥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王朝出现任何裂痕,让他们为之奋斗的成功大半的目标承受打击,甚至是功亏一篑,他不得不进宫当了个太监,而那个驰骋沙场的大将军,被光荣的战死了。

没有办法

陶白白挥舞着的剑越来越密,他们三人周身外的石砖上都染上了轻薄的冰霜。

只是过了不到半柱香的时候罢了,刘红玉被陶白白一剑反手,从胸口砍出了一道口子,而他自己也被剑意伤到了不少。

陶白白虽然也被他的枪尖和刘红玉的短剑划伤了不少,可是气势却一直没有减弱过。

二哥怎么还不来!

洪留雨心中大吼。

这半柱香的功夫,锦衣卫衙门与皇宫这么点距离,怎么可能二哥到现在还没到?

“该死”

不经意的,洪留雨说出了声音。

源溪镇(13)

“不说起来,我也不会提。”

钱打铁用手指挑了挑他下巴上那几根仅有的胡子。

“自从那几个锦衣卫在你眼皮子底下偷摸办了事,你就消失了好几天。”

“我想找你,但是我不知道你去了哪里,余老先生一家的遗体我总不能就一直搁在屋子里,就在城外找了块算是风水宝地的地方给葬了,然后去了乌镇找石匠打了块墓碑,就这么算是这么着搭了座坟,安息了余老先生一家。”

“唉,只是小墨这丫头,当时和余老先生的孙女玩的挺好的,俩孩子整天乐呵呵的,结果没乐几天,碰上这种事。”

“你该知道小墨哭了一整天吧,后来又大病一场。”

钱打铁来回摸索身上的那杆烟杆,却没摸到。

“知道”

“知道就好我还以为你这个当姐姐不知道呢我烟杆哪里去了?”

“楼下柜台上,你上楼的时候放柜台上了。”

“哦哦”

“你那几天干嘛去了?”

“那几个锦衣卫呢?”

“”

钱打铁挑着眉毛,似乎很不愿想起当时的事情。

他踌躇了一会儿,倒也是说了:

“那几个锦衣卫还有接应的,比较扎手,我和小春子分头去追了,那几个人没一个比我俩差的,结果人没追到,绑着的那几个锦衣卫也让他们劫走了。”

“按理说,就算是没杀他们,私自关押锦衣卫也算是大事,就当年锦衣卫嚣张的脾气居然没有再来人报复,也是奇怪。”

钱打铁语气里满是不屑的样子。

“倒是你,消失了半个月,回来却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你干嘛去了?”

钱打铁说着,转身朝着楼下柜台走去。

“那几天我出去找了个老朋友,他之前欠了我一次人情,要不然那些锦衣卫也不会就这么草草了事”

“也是,这对锦衣卫那帮混蛋来说,也算是草草了事了,没把我和小春子弄个乱七八糟的罪名给我俩抓起来送进昭狱,也算是我俩幸运?”

钱打铁站在楼梯台阶前,他轻轻拍着木质扶手说道:

“不过说回来,掌柜的你这个老朋友也真是厉害”

“你这儿老朋友,不会就是锦衣卫都指挥使皇甫遥皇甫大人吧?”

钱打铁转过身来,倚着扶手,笑着说。

“怎么可能”

姚白愣了一会儿,她才轻轻的说。

“人家皇甫大人,怎么可能认识我这种开一家客栈过日子的妇人呢”

“也是,掌柜的你说的对。”

钱打铁一拍扶手,转身下楼去了。

“人家皇甫大人,不仅仅是锦衣卫都指挥使这种三品大员,更是堂堂国公爷和大宗师。”

“啧啧,皇甫国公爷这封号:安国公,啧啧,当年十位国公之首,就连赵将军也只是排到第二的镇国公。”

“还有这随本朝太祖开国的五大宗师之首这么多年了,朝廷五大宗师现在只剩下三个”

钱打铁显得有些唏嘘,他两指夹起属于他的那杆铜烟杆,从腰间别着的上面绣着一个四不像东西的香囊里一点一点的往烟杆头里塞烟草。

“可是人家依然活着,听说还还挺硬朗的,皇上根本没有让别人接替他锦衣卫都指挥使的要职。”

“就算是后来成立了东厂,锦衣卫依旧权势冲天,唉,这种大人物怎么会认识咱们这种乡野草民。”

钱打铁摇着头,笑着将烟叶填满,然后用鞋后跟狠狠的磕着烟杆头的烟锅。

姚白跟着他,在他一直说话的时候也下了楼。

“你那个儿老朋友谁啊?”

钱打铁突然转头,瞅着姚白问道。

“小墨给你绣的香囊,你就拿着装烟叶啊?”

姚白也瞅着他的眼睛说道。

“啊别告诉小墨啊。”

“好,我不告诉她,我出去一下,你看着点柜台。”

说完,姚白转身朝着门外走了。

等她的影子消失在大门台阶下的时候,钱打铁才回味过劲儿,他有些苦笑着挠了挠头:“你自己都嫌丑没带着,还管我装不装烟草?”

说完,他将香囊从腰间解了下来,然后食指轻轻的从香囊上绣着的四不像点了点,转身去厨房找火折子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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源溪镇到底有多大?

“就这棵柳树,看到没?然后一直往北走,一个时辰就能走到北门去。”

老乞丐缩在阴凉里,半带着哈欠,给小乞丐比划着说。

“那也没有金陵大啊。”

“确实不大啊,本来就没有金陵大。”

老乞丐眯着眼睛。

“那那咱们来干嘛?这又没金陵大,又没金陵漂亮最重要的是,这里又没有金陵有钱人多师父咱们这几天才要到不到半钱银子”

“唉,你个傻孩子。”

老乞丐翻了个身,重重的在小乞丐脑袋上拍了一下。

“疼啊师父”

小乞丐捂着头顶,有些委屈的说。

“你个傻孩子,整天啥也不想,冒傻气,你有见过师父我在金陵城能这么轻松自在的睡觉?”

“哪有啊?”

小乞丐说道。

“你再好好想想。”

“确实我觉得师父你比在金陵的时候懒了不少。”

小乞丐揉着脑袋,闷哼哼的说。

“就是嘛”

师父越说声音越小,还慢慢打起了鼾。

“可是师父,咱们在这里乞讨不到钱啊!”

小乞丐见师父好像要睡着了一样,连忙拽着老乞丐的手就不停的晃。

“哎呀!这几天饿着你了吗?”

老乞丐不满的说道。

饿着倒确实没饿着。

小乞丐摸着还有些胀的肚子想到。

他帮一家老人锄地翻菜籽,人家管了他一整天的饭,全是白面的,他不仅吃的撑得要死,还给师父带回来不少。

临走时那家人又给了他五文钱,这五文钱足足能买二十个大馒头,足足有他两个拳头那么大的实心大馒头,够他和他师父吃三四天的了。

这几天他每隔一会儿就会去找个人家打打工,人家就会给他几文钱,所以这么些天,他和他师父根本没饿着,反而还吃了顿肉。

“所以说嘛,乖徒儿,咱们乞讨不就是要吃个饱饭嘛既然能吃到饱饭了,还要什么钱?”

“那那这里就是仙境喽?师父你说过的,能吃饱的地方就是神仙住的地方。”

“对啊!对!”

师父大喊着,拍着腿猛地坐起来。

“这里就是仙境啊!仙境!”

“所以乖徒儿,让师父睡一会儿吧。”

说着,老乞丐又仰头躺下,就要睡觉。

“可是师父,你说过的,要到仙境就要渡劫的啊!什么掉脑袋,缺胳膊断腿的不是都可能发生的吗?”

“咱俩到这里来,除了走了好几天的路,脚上磨出了挺大挺大的水泡,也没有什么劫啊。”

“没有你还不乐意啊?非要缺胳膊断腿的才好?”

老乞丐被烦的起身揪着小乞丐的耳朵就不放,他大声斥责的说。

“为师想睡会儿觉就不行吗?!非要一个劲的说说说,你要是精神就去找个活儿干去!咱们好今晚再吃顿肉!”

老乞丐训斥小乞丐的时候,他眼睛习惯性的往大街上飘。

这是他多年乞讨的习惯,好看见一个身着华贵的财主公子经过,第一个跑过去乞讨。

“呦!姚掌柜的!”

姚白刚刚经过那里,老乞丐一眼就看到了她。

“你你是”

看到姚白有些疑惑的眼神,老乞丐松开揪着小乞丐的手,连忙跑过去说道:

“姚掌柜的,是我啊,老小儿肖一勺,半个月前来的啊。”

老乞丐嬉笑着说。

“我我有见过你吗?”

“有啊,掌柜的!半个月前您在客栈里见过我们啊!”

“师父”

小乞丐刚想说什么,就被老乞丐转头看过来的凶狠眼神吓得闭上了嘴。

姚白轻轻瞟了一眼小乞丐的深情,她淡淡的说道:“咱们还是没见过的吧。”

“咱们见过的啊掌柜的”

姚白掏出一枚铜钱,递到老乞丐面前。

“咱们没见过的,这半个月我没过一个人的关,怎么可能见过你?”

姚白微笑着说:“拿着,今晚上来客栈找我。”

“”

老乞丐手有些颤抖的接过铜钱。

“走了。”

姚白说道,她转身就要走。

“等等!掌柜的!”

老乞丐突然站起身来,喊道。

“?”

姚白转过身来,看着他。

“掌柜的还缺我徒弟一文钱呢”

姚白看了老乞丐身后,有些害怕的小乞丐,又从荷包里掏出一文钱来,扔到老乞丐手上,转身就走了。

——————————————————————————————————————————————

“师父她是谁啊,好凶唉。”

小乞丐扒着老乞丐的手臂,小声的说道。

“她叫姚白,是城中央,旺财客栈的掌柜的。”

老乞丐有些无力的说道。

“师父我是不是又说错什么话了?”

“没有没有乖徒儿,你这一文钱拿好记住了,千万别花了!也别和这几天挣得铜钱混到一起!”

“是是师父我肯定不会花掉的”

老乞丐瞬间严厉起来的话将小乞丐吓了一跳。

“乖徒儿你看着钱啊”

老乞丐的声音又变得温柔了。

他将铜钱举起来,一直举到头顶。

“一文钱卖生,一文钱买死在这儿人命就值一文钱啊”

“乖徒儿这登仙境的劫,咱师徒俩今晚就得渡了!”

源溪镇(14)

即墨要先渡她的劫了。

小师妹即翠柳死死的拽着她那匹黑色小马的缰绳,说什么都要即墨带着她下山去玩。

剑都握不住呢整天就知道玩。

没办法,即墨也管不了这个特立独行的小师妹了,毕竟人家是你师叔即沙的亲亲乖女儿,你师叔那可数全镇海峰上上下下唯一一个女剑仙,峰主永远不老的小师妹,人家的乖女儿要和你出去玩,你敢说个不字?

这话说回来,即翠柳的脾气确实很像即沙师叔这么一琢磨起来,貌似峰主大人和他即墨这么大年纪的时候

即墨挑了挑眉头,一向不怎么擅长言语的她此时更不想说话了。

也不知道即沙师叔到底怎么和峰主川守们相处的,就那么混得开

“师姐,你不带我去我就自己一个人偷着跑下山去了!”

即翠柳瞪大了眼睛,即墨半天的不言不语,也不瞅着她,好像魂飞到了天外天去似的,即翠柳这半天又是羞羞答答又是张牙舞爪的闹了半天,和着对着一根木头闹呢?

神经病么这不是?

原本已经系在马鞍上的润水剑跟着马尾巴和即墨的手一晃一晃的,即翠柳瞪大了眼睛,朝着即墨神游的手就狠狠的拍了下去。

“嘶”

即翠柳原本手中指上戴着一个大大的不知道她又从哪里弄过来的玉扳指,而这个玉扳指下面居然有一处用来拴绳子的凸起,即墨毫无防备的被这么一下砸到了原本就有些创伤的左手上,疼的一咧嘴,赶紧抽回了左手,举到嘴前直吹。

“师姐你想什么呢!”

即翠柳相当不满的说。

“没事师姐昨天精神不太好有些犯困”

即墨憋了半天,才蹦出这么一句话。

“所以师姐你到底带不带我先去嘛!”

“师妹师父不是和你说好了吗,要你和师叔一起去我这趟下去是先给师父和师兄弟们订房间去的”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师叔的孩子不自己教,偏偏塞到了她师父安北风的门下。

师父安北风虽然身为东海川守,可是武学一路,即墨好不偏心的说,师父的剑术还是略低于师叔的。

原本师叔的鲸吸流,左长右短两把双剑,整个镇海峰都可以说数一数二的了,可就是不教这个亲女儿。

“师姐!你怎么又神游去了!”

即墨冷不丁的一哆嗦,不知道小丫头又从哪里弄湿了她的手,然后顺着腰间的布料就伸到了她胸前。

即墨腾的一下脸就红透透的了,她本想拽出小师妹那双不安分的手,可是又苦于左手的伤和不敢用力,只好红着脸忍着不说话。

“师姐你要是不带我去的话”

小丫头见即墨红了脸却没什么反应,阴测测的说:

“要是有位师兄不经意的从这里走过”

“我我我我我我我我我带你去行了吧”

即墨的声音和蚊子一样,小的几乎听不见。

“师姐你刚才说什么?我没听清?”

小丫头朝着即墨胸前的两点轻轻的用力,弄得即墨好像没了一半骨头似的。

“我说我带你先下山玩去好了好了快放开手”

即墨连连求饶。

“嗯嗯!”

即翠柳摆出一副乖巧的模样,歪着头,笑嘻嘻的答应了。

“师姐你先等等我啊,我要回去收拾东西,我还要把我那些话本全都拿上!”

小丫头乐呵呵的走了。

即墨捂着胸口,她现在超级想把刚才说过的话从刚才扯出来在塞进嘴里:

“不过也就是”

说都说不出来,即墨脸上潮红还没有褪去,一想到小丫头的那些话本



即墨就记住一本《金瓶梅》了,剩下的她什么都没记住。

是什么都没好意思记住。

她靠着温顺的小马,喘了半天的气,然后挪动着双脚,朝着屋里走去。

小丫头这么一掺和,定下来的预算肯定是不够的了,精打细算的师父只给了她足够他们师徒五人租房子用的盘缠和她的路费,根本没有小丫头的那一份。

师叔的铁公鸡脾气唉也不能给补上这些钱,何况小丫头每次下山都要瞅着什么新鲜的东西就买买买

即墨开始心疼自己的那几十两私房钱了。

可是没办法,她只能用自己的私房钱了。

自从老皇帝驾崩,新帝推行新政,上来就拿江湖上个大宗门开刀,第一个挨刀的就是它们顶天,后土,镇海三大峰了。

顶天后土这两峰财大气粗的,虽然新政让他们确实损失了不少钱,可是人家底子厚,而她们镇海峰除了传说中首任峰主的那套惊世骇俗的东临沧海,最为出名的就是穷了。

比青城观上的道士还穷,穷到弟子下山办事几乎都是找个农家借宿的,连客栈都住不起。

唉心疼

好歹青城观的道士下山还能吃点肉虽说人世间佛门盛行,笃信佛教之人越来越多,可是青城观的道士连一点吃肉的钱还是有的

听说如果今年的万桃山上,镇海如果不能有个好成绩,好让那些大地主大商贾家有学剑之心的子弟们都上镇海峰上求学然后再交点学费什么的

恐怕明后年,弟子们能吃得上肉的,也就只有小师妹一个人了。

唉越想越心疼。

即墨她自己已经一个月没尝到肉味了。

全是豆腐啊,芹菜啊,白菜啊什么的

即墨转身的时候,润水剑的剑柄碰掉了挂在马鞍上的水葫芦,不知怎么的原本盖的紧紧的塞子松了,水洒了一地。

也湿了即墨淡蓝色裙子的一大片。

真是愁人

即墨这个懒人开始有点抓狂了。

原本下山订客栈这件事,是该峰主大弟子程井去的,可是不知道什么原因,峰主没让程井下山,而是让各位川守们各找一名弟子下山去办事。

然后不知道哪位川守那么一多嘴,师父愣是想到了他手下那个整天就知道懒洋洋晒太阳的徒弟。

也没办法,即墨的大师兄只知道拿根绑着毛球的木棍逗猫,快二十的人了,连个马步都扎不好,二师兄倒是能扎好马步可是他只会扎马步,什么剑术之类的一概不会。

三师姐原本今年要去嫁人了,按照她老家的习俗,她原本不能这么抛头露面的,可是毕竟就这么一回了,师父也软了心,允许她跟着一起下山,去万桃山观剑。

这么一来,好像只有她这个整天犯懒虫的徒弟能用了

虽然她懒,但是她起码剑练得还是不错的。

弟子川的人这个月月初刚刚认定她正是进阶六品,也算是个小高手了。

突然有些心疼自己。

即墨从床底下最深处的缝里把银子掏了出来,然后把剩下的都塞了回去,又重新灌好了水葫芦,伸了伸还有些软的骨头,慢悠悠的朝着小黑马走去。

即翠柳已经背着大布口袋,有些不耐烦的靠在小马边上。

“师姐!你怎么这么慢!”

即翠柳不高兴的说道。

“咱们快走吧快走吧!”

说着,她牵着小黑马,颠颠的朝着峰口跑去了。

只留下即墨一个人慢悠悠的在后面逛荡。

“这人老了,还真就完了。”

荀先生拄着拐棍,懒洋洋的坐在他家小院门口的石头上。

“你说我,连城门外的那块云彩都看不清了,连拐角处卖的是风车啊还是糖人啊也分不出来了。”

“这么明显的两个东西,都分不出来了。”

“不行了不行了”

姚白跪坐在荀先生身旁的地上,有些五味杂陈的看着荀先生那双确实失了光彩的双眼。

“姚掌柜的起来起来地上凉坐老夫这块石头上”

荀先生拄着拐杖,颤颤悠悠的就要站起来,姚白连忙站起身来,托着他的手臂。

“要不,我去找刘大夫给您看看吧。”

姚白说道。

“别麻烦老刘头了,我这把老骨头时候也到了”

荀先生摇着头,有些疲倦的说道。

“我这一辈子,一直在看天象,看了那么多年,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

“看来我这命啊老天是要定了”

“您别这么说,您说您能长命百岁的,您怎么就这么忘了?”

“姚掌柜的,谁能长命百岁,不老不死啊?”

荀先生嗤笑着,他已经没几颗牙齿的嘴咧开,放肆的笑着。

“都要死的,老天爷忘不了每一个人。”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当初我学天文星象,就是因为这句话”

“苍天不是人没有人性看谁都是一样”

“唉这么多年,我也过够了,本来,我就是一个该死在那年钦天监的大火里”

“多亏了你姚掌柜的,我还能多活这么多年”

“对了对了光听我这个老头子胡言乱语了,姚掌柜的,您今儿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荀先生不好意思的笑了,他轻声对姚白说道。

“先生城外渔村的老伯说,龙王降要提前来了,我是为这事特地来找您的”

“龙王降?”

“要提前了?”

荀先生略有些惊讶。

“老伯是那么说的,他说海天一线阴的厉害。”

“”

“唉”

荀先生长叹一口气。

“可惜老夫现在夜观星象,一片模糊啊我连我自己的衣物放在哪里都看不见了”

“”

“唉”

姚白突然一点安慰的话都说不出来,她仿佛看到了当年,那个如山岳一样伟岸的师父,枯槁的残躯老死在他的草席塌上。

荀先生枯槁的身体苍老的坐在石头上。

只剩下轻微的叹息声。

源溪镇(15)

大江,大海,大好河山。

“这薄酒可以忘忧,丑妻可以白头,徐行不必泗马,孤身不必狐球。”

“老道我一身灰衣道袍,身后枯瘦毛驴,手中三尺破剑一柄,腰间旧壶老酒一个,原本此身单独一人,但是老道如今堪堪遇到麻烦。”

“这顿饭钱”

“道爷您这话说的,咱们店也只是小本生意,一顿整个三文四文钱的,如果道爷嫌咱们店里酒菜不好,那小人斗胆,免了您这壶酒钱,二十二文三哩,道爷,够便宜了吧?”

白李春见过千方百计要赊账的人多了去了,可是还没见到一个道门出来的道士也死皮赖脸的要赊账。

老道人虽然道袍略显破旧,甚至有些地方还开了线,露出里子,就光凭他小心翼翼藏起来的左手小指上的扳指,这位老先生肯定不会付不起这区区一顿饭钱。

“小哥啊不是老道有意诓你,也不是老道想吃一顿霸王餐,是老道身上的那些银票子啊,盘缠啊,都让人给偷了,一文钱也没给老道我剩下啊”

老道士苦着他那张像树皮一样的脸,左手收在宽大的袖口里,右手不好意思的不停捋着他乱七八糟的胡子。

“道爷不是小的我不相信您”

“小二!再来壶酒!”

像老道士这样装没钱的人,白李春见多了,他习惯性的想挑回老道士厚脸皮的话,正好被人叫了一声。

“好嘞!这就来!”

白李春应付着说。他转过身来,带着一脸很理解的表情,但是还是丝毫不松口。

“道爷小的只是一个跑堂的,能免了您老的酒钱已经是小的所能为您做的最大限度了,这也不过是几十文钱的饭钱,您老这样不太讲究吧”

“您看这身道袍,虽然旧了点,但是明眼人一看”

“小二!酒呢!”

“这就来!这就来!”

白李春应完,转身就朝着柜台后的酒坛子走去。

“慢着!”

老道低喝一声,右手猛地朝着白李春腰后抓去。

白李春左手还端着空酒壶和盘子,他两脚向后一滑,强行把自己上身给掰了回去,右手挡住了老道士这突然一击。

“您老”

老道士力气奇大无比,白李春右手紧紧的掐着老道士的右手腕,他手指上的关节过于用力,都变成了白色,还时不时的发出咔吧咔吧的声音。

“小伙子轻功和缩骨很俊啊,这么点时间就能身子掰过来”

老道士突然笑了,他露出一嘴焦黄色的烂牙,冲着白李春直挑眼色。

“撒手吧,年轻人,先把别人的酒给上了去,别让别人等急了。”

老道士笑着说。

白李春紧盯着老道士那双黯淡的老眼,然后一点一点的松开泛白的右手,可是右手依旧成爪子样,准备随时再次制住老道士的右手。

如果制得住的话

白李春清晰的感觉到他指骨间过于用力的疼痛,他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用力了。

而老道士右手腕上居然一点异样都没有。

白李春自知自己的硬功并不算很好,甚至算不上一流,但是捏碎个石头什么的他还是自觉做得到的。

老道士施施然一屁股坐在他身边的长板凳上,,好像是在四处打量着店里的东西一样。

“去送酒去啊,要不一会儿人家又要喊你了。”

钱打铁将灌满的酒壶放到白李春左手的酒盘子上,他拿起已经空了的酒壶,对着白李春说。

“钱先生”

白李春看了他一眼。

“快去吧。”

“我一会儿还要看看话本,一会儿再说一场。”

白李春点点头,转身走了。

“我记着这家客栈的掌柜的是个女人啊?什么时候变成男人了?”

老道士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下钱打铁。

“我当然不是掌柜的,我就是个在这说书的。”

钱打铁将空了的酒壶放到桌子上,他坐在老道士对面。

“倒是你这个老道士,还来着儿吃霸王餐。”

“老道不是故意要吃霸王餐的,老道不是说了吗!我钱啊,让人给偷了,老道也没办法。”

“去你这话就你手上那些茧子,有点眼力价的蟊贼谁敢偷你的钱?还不是得让你捏断了手?”

“”

“看的倒是挺细致的,老道手上的茧子你也看见了。”

老道士将右手摊在桌面,他手上一块又一块已经发黑了的茧子坦露在桌子上。

“那你说,就老道我身上,还有点什么?”

“还有什么?”

“玄龟手,青城观的呗?”

钱打铁有些不屑的说。

“不是,听你这语气,好像很瞧不起我青城观一样”

老道士笑着说,边说边将右手收起来,拇指与食指不知道在捏着什么。

“怎么能呢?我怎么会瞧不起这天下第一道门的青城观?”

“青城观身为现在道门全真道龙门派丹台碧洞宗之首,名声享誉天下,甚至被前朝圣上授予青城天下幽的牌匾。”

“在下区区一个说书的,怎么会有这个胆子,敢瞧不起青城观的道爷?”

钱打铁说道。

“不过”

他话锋一转,有些嗤笑的说道:

“在下实在是想不到,身为青城观中的道爷,居然会来我们这小店里赊账。”

“我唉!老道都说了多少次了老道还不是因为盘缠被偷了,要不然这区区十几文钱”

“您这儿不是还掏不出来吗?”

钱打铁反问道。

“要不然你把你这把剑留这里吧,我看你也就这把剑值钱了。”

“等你啥时候有钱了,再回来赎呗。”

“老道这剑?”

“是,就你这把剑,我看也就这把剑还值点钱了。”

“那”

“怎么?舍不得啊?舍不得别赊账啊。”

钱打铁将身子往后仰,头也抬得高高的。

“老道倒不是舍不得。”

“不过,这样,你要是再猜出来老道在青城观上哪里出身,这剑,也就压在你们这里了。”

老道士说道。

“这”

钱打铁刚想说些什么,白李春突然说道:

“道爷您左手小指的扳指,应该是上清宫中人吧”

“啧啧,猜错了。”

老道士摇着头说。

“那晚辈就不知道了。”

白李春说道。

“可别,可别说晚辈。”

老道士突然站起来说:

“老道我现在可没什么辈分了。”

“您一看年纪就比我大,一声前辈,无可厚非。”

白李春轻声的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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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我想住店。”

绣手轻轻的敲了敲大敞开的店门,即墨背着小包袱,包袱下面还压着润水剑,更显得女孩秀气的腰肢。

“即姑娘?”

白李春两三步走到即墨面前,他轻声的问道:

“你怎么来了?”

“春哥哥”

即墨有些害羞低下了头,不敢直眼看着白李春的双眼。

“师姐!咱们来这里干什么!”

在白李春听来,有些刺耳的女声从门外响了起来。

他突然有些想掐断这声音的冲动。

“师妹,师父师兄们是要住店的。”

即墨转过身去,白李春跟着她一起走出了大门。

即翠柳有些不耐烦的牵着马。

“就住这里啊?”

即翠柳大声的说。

“就这个小店?”

“这是师父点名的,师妹还是莫要嫌弃了。”

即墨很明白她这个小师妹的心性,赶快两句话先将小师妹剩下的话给挡回去。

她可不想让她的春哥哥感到有些难受。

“那个,你就是小二吧!”

可是即翠柳突然指着白李春说。

“正好!小二!你先把马牵一下!本女侠手都勒疼了!”

“师妹”

“好。”

白李春偷偷的拽了拽即墨的袖口,然后他看了即墨一眼,两三步走到小马前,轻轻的就将小马牵起来,小马也跟着白李春施施然的朝着后院走去。

“要最好的草料啊!”

即翠柳大喊。

“女侠您放心吧!”

白李春答应道。

“师妹!”

即墨拉起即翠柳的左手,她显得有好多话要说出来。

“怎么啦师姐?”

即翠柳有些惊讶于师姐这有些激动的样子。

“”

即墨愣是一个字都没说出来。

“师姐不要担心钱不够啦,我带了自己的私房钱啦!”

即翠柳说着,大大咧咧的从香囊里掏出好几张银票。

“足够咱们花的啦!”

“不要掏出来啊!”

即墨连忙将即翠柳抓着银票的手给按下。

“没事啊师姐!”

即翠柳推开即墨,把银票一张张的塞回香囊里。

“师姐快点去把房间订好了吧,咱们好去逛街!”

即翠柳说完,朝着店门内就走了过去。

即墨偷偷的看了一眼白李春牵着小马的身影,也跟着即翠柳身后走进了店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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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怎么办,你又不想压你这把剑,你还想欠着钱,那就只好等掌柜的回来了。”

“等就等呗,老道起码现在还不着急。”

钱打铁摆弄着空酒壶。

“钱前辈。”

“呦,你来了。”

钱打铁看见即墨,他笑呵呵的站起来。

“怎么”

“不是的我是来订房间的。”

“订房间?怎么,你师父要来?”

“嗯。”

即墨的声音软软的,她微微点头。

“怎么不去乌镇,那里大客栈多,来这里干嘛。”

“这个我也不知道,是师父点名说要来这里的。”

“那好吧”

钱打铁眼珠转了转。

“定几间啊。”

“四四间吧”

即墨偷偷的看了一眼即翠柳,然后有些犹豫的说。

“五间!师姐是你把我忘了还是心疼钱?”

即翠柳突然大声说道。

“哦哦五间,五间”

即墨赶快改口。

师妹唉,你是偷偷下山的唉

即墨心里哀声叹气。

“你师妹?”

钱打铁说道。

“嗯”

“行了,这五间天字号全是你的了,自己去柜台拿钱交钱吧,哦对了,别忘了记账。”

“好的钱前辈。”

即墨说着,朝着柜台走去。

——————————————————————————————————————————————

“墨姐!”

姚小墨刚从楼上推门出来,眼睛滴溜溜的转,然后飞快的跑下楼,朝着即墨就扑了过去。

“哎呦,小墨。”

即墨虽然让姚小墨撞了个满怀,可是她两脚动都没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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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错不错”

老道士偷摸摸的盯着两个女孩,尤其是姚小墨很撞了即墨一下的时候,他看即墨的眼神更是亮了一下。

“你什么眼神?”

钱打铁从怀里掏出话本,他盯着老道士的双眼说道。

“腰身不错”

这一句话差点让钱打铁猛地跳起来,他右手紧握成拳,缩在桌子底下。

“”

“根骨和根基是真的好。”

老道士慢悠悠的说出这句话。

“行了,把你的大风手散了吧,别伤到别人。”

老道士收回目光,不知道盘算着什么。

——————————————————————————————————————————————

“你知道大风散手?”

钱打铁右手展开,平放在膝盖上。

“大荒门的大风散手和狂沙散手嘛,知道。”

老道士淡淡的说道。

“都挺不错的。”

源溪镇(16)

“墨姐来找李春哥的?”

姚小墨搂着即墨的脖子,搭在她耳边轻轻的说着。

温热的呼吸蹭的即墨耳根子泛红,她只是摇了摇头,却没有推开姚小墨。

“我只是奉师命,下山来订客房。”

“而且”

“而且顺便来看看李春哥是吧!墨姐你不用再装了,你肯定是想李春哥了!”

姚小墨悄没声的念碎碎,越说越弄得即墨脸上发烫。

“小墨,我真的不是刻意来找春哥哥的只是因为一个月后的万桃山上,师父命我下山为他老人家与师兄们开几间房,省的再过几天,各路侠士们都到了之后,订不上房间。”

“万桃山?万桃山上怎么了?”

姚小墨闻言,她睁着眼睛,挂在即墨身子上。

“小墨不知道吗?再过一个月就是剑门盛会铸剑鼎三十年一届的时候了,到时候所有剑道中人都会来着万桃山上观名剑,赏新剑,还有剑圣一名的传承,这等大事小墨就一点消息都没听过吗?”

即墨也觉得奇怪,如此大事,江湖上无论黑白两道,凡是用剑之人几乎都有所耳闻,毕竟剑圣这个名头在剑客们之间,真真是不必那皇帝陛下地位低到哪里去。

“没有啊,没人跟我说过啊!”

姚小墨皱起了眉头,她眼珠子一转,当即就明白了。

又是她那个好管闲事的姐姐不让别人告诉她的!

“姚掌柜没有和你说过?”

即墨轻轻地掐了掐姚小墨鼓起来的脸。

“哼她巴不得我这一辈子都在这源溪镇里过完,她可不想让我出源溪镇半步!”

姚小墨堵着气,闷闷的说。

“等一会儿她回来了,我一定要好好问问她!”

“那小墨可不要说是我说的”

即墨看着姚小墨一脸不高兴的模样,真真是有些后悔自己刚才多嘴了。

不管姚掌柜为什么一直圈着小墨不让她出去玩,肯定有姚掌柜的道理,这要是将姚掌柜惹得不高兴了

怕不是她刚刚省下来的私房钱又要出血一回

“放心吧墨姐!我就说是李春哥跟我说的!”

姚小墨斩钉截铁的说。

“别!”

即墨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花猫一样,突然炸毛。

“别说是春哥哥说的”

可是她说道一半,另一半愣是被憋了回去。半天没说出话来

“还是就说是我说的吧”

“姐姐不是怕了李春哥又要被姐姐扣月钱了吧?”

姚小墨眼睛眯的像轮新月一样。

“也不是只是”

“嗨呀姐姐你就放心吧!我就说是钱先生告诉我的!”

“反正钱先生一说起书就什么都乱蹦,说他姐姐也会信的,说是李春哥姐姐还未必信的!”

姚小墨像个得意的小狐狸,还大大咧咧的拍了拍即墨的肩膀。

即墨虽然觉得心里有些过意不去,可是还是小小的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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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俩小丫头嘀咕什么呢”

不知道什么时候钱打铁又嗑完了一碟子瓜子,正坐在他对面的老道士也咔吧咔吧的磕着瓜子。

“一碟子两文钱啊。”

钱打铁抿了一口茶叶沫子,冷冷的说。

“成成成,等你掌柜的回来再说。”

老道士丝毫不在意他的态度。

“你好像很肯定掌柜的回免了你的帐一样,怎么,和我们掌柜的很熟?”

钱打铁好似无意识的说道。

他边说着,边瞅着老道士的眼神。

老道士咧开了嘴,将一口烂牙和黝黑的嘴唇拼成了一张笑容给钱打铁看。

“得了您呐”

钱打铁慢悠悠的起身,然后转了转腰,舒展舒展筋骨。

骨头缝中嘎嘣嘎嘣的声音不绝于耳。

“硬功不错。”

老道士磕着瓜子,嘟囔着。

“谢了,道爷。”

“您老就在这安静等着我们掌柜的回来吧,我去说说书去,没空看着你了。”

“毕竟我们还是要混点饭吃的,又不像道爷。”

“嗯嗯嗯你去吧,你放心,你们那个小二轻功挺好,三丈外就听不清他脚步声了。”

“呦呵”

钱打铁半个字也回不出来,他只好将台本合上,塞进自己怀里,然后朝着大堂属于他的那张桌子走去。

路过柜台时顺便拿上了惊堂木和铜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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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姐!你住哪个屋啊?”

即翠柳用食指勾着天字号客房门的钥匙,站在楼上冲着楼下的即墨喊道。

“就你旁边的那个就好。”

即墨说。

即翠柳点点头,转身钻进客房里了。

“那个是你师妹?”

姚小墨瞅着即翠柳说道。

“嗯我师妹。”

“你不是说你只有两个师兄吗?”

“我师父确实只有我和大师兄二师兄三个徒弟翠柳是我师叔的女儿,按照辈分,我也算得上她的师姐。”

“小二!小二?”

即翠柳突然蹦跶着,大声喊道。

“哎哎!来了来了!”

白李春三步并做两步,一眨眼就从门口一路跑到楼梯底下。

他跑过老道士的身边,没有带起一点风,甚至连老道士的脏胡子都没吹起来。

老道士眼睛又亮了亮,可是一眨眼就暗了下去,只是独自嗑着瓜子。

“小二,给我烧点热水,我要洗澡。”

即翠柳说道。

“好嘞女侠,您等着。”

白李春转身就朝着后院走去。

“春哥哥”

即墨突然拉住了他。

“你歇会儿吧,我来吧。”

即墨小声说道。

“即姑娘,你也回房休息休息吧,这点小事我来干就成了。”

“得了吧您俩”

姚小墨瞅着即墨的样子,插嘴说道。

“还是我去烧吧,李春哥到时候再给那位女侠端过去好了。”

“你还是陪陪墨姐吧。”

姚小墨呲着牙,转身就朝着后院跑去了。

——————————————————————————————————————————

可是他俩居然一句话都不说了。

白李春坐在大门口,即墨偷偷的牵着他的手指,坐在他身边。

“我”

即墨半天才蹦出一个字,白李春转过头看了她一眼。

“我这次是奉师命下山的过不了几天师父师兄他们就也来了”

“我知道,到时候我”

“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

即墨猜出了白李春剩下的话,她连忙说道。

“即姑娘,我知道”

“”

硬生生的,刚有些苗头的话又被掐死了。

“春哥哥一身武艺不俗正巧此次武林聚义阁也在万桃山上”

“即姑娘这次也参加铸剑鼎中赏新剑吗?”

白李春轻声问道。

“嗯可是我自知自己什么水平,只怕也只是丢人现眼罢了”

“其实我那几下子,也不过是梁上君子之技怎么能在聚义阁上丢人现眼”

“哪有!春哥哥”

即墨还想说些什么,白李春却制止了她。

“倒是即姑娘,年纪轻轻却剑术超群,怎么可能在赏新剑上丢人现眼呢?”

“即姑娘一定出一次大头的。”

白李春笑着说。

“哪有我真的”

然后却又半天不说话了。

“那个!”

突然,即墨站起身来。

定定的看着白李春的双眼。

“春哥哥会去万桃山看我赏新剑吗?”

“我”

白李春双唇有些颤抖。

————————————————————————————————————————

“可这冬灭道人,大袖一甩,右手当即就握到剑柄之上。”

“斩霜剑出鞘时,那些宵小们纷纷赶到双掌上刺骨之痛!”

“定睛一看!双手山不知何时居然结满了冰霜!”

“冬灭道人一把长剑只两剑,纵横来回,出剑即收,除了那两道彻骨的剑光,居然没人看得清这斩霜剑到底是什么样子!”

“而那些宵小们,一个个被冻成了冰雕一般!”

“诸位看官,这苏州六月的天气,真真是酷暑难当!”

钱打铁顿了一下,他抿了口水。

“好!”

老道士突然站起来,砰砰的拍着桌子,大声叫好。

钱打铁白了老道士一眼,正准备接着说下去。

“哎,先生。”

这时有位听书的看官朝着钱打铁说道。

“先生说这冬灭道人的剑术,真是高明至极,这个在下突然想到了,还有一个月就是天下剑门盛会铸剑鼎了,这各门各派的剑术,在下倒是想问问先生,如何?”

这位看官面红齿白,虽皮肤白皙,但是眉目间却满是英气,活脱脱一个俊美少年。

而且他衣着不凡,全是金玉佩饰,上等丝绸织成。

主要他点的这几份菜,都是最贵最好的

还有他身后那几个定定端坐的汉子们钱打铁眯起了两眼。

身如铁铸,眼中杀气正盛。

主要是他们身上那股寒气不是懂行的人根本看不出来。

山海关荡雪骑!?

竟然用荡雪骑做护卫

这位公子

“这个小的不过是个说书的,又怎么有对当今世上各门各派剑客们做评价?”

这位公子肯定很有钱!

“先生您放心,在下肯定不让先生白说的。”

说着,小公子掏出一锭大银,摆在桌上。

哟哟哟!就看那个大小,绝对不会少于十两!

钱打铁睁大了眼睛,死死的盯着那锭银子

“唉,既然公子这么问了那小的也就胡乱说说。”

钱打铁说着,右手直接朝着银子伸去。

突然,小公子身后的一个护卫右手猛地抓住了钱打铁的手腕。

“”

钱打铁瞬间冷了脸。

“呦这”

只是一眨眼,他就换成了一脸无辜的样子。

“好了。”

小公子挥挥手,护卫便松开了手。

钱打铁连忙将银子塞进怀里,顺便用嘴咬了咬。

“先生,请说吧。”

小公子笑着说道。

“那,小的就胡说了”

钱打铁连忙喝口水。

“这天下用剑者如天上星辰,不可胜数。”

“而真正犹如日月之光的,不过寥寥。”

“先且不说那些小门小派,无名剑客,这剑门中泰斗,莫过于顶天后土镇海三峰与青城观了。”

“这顶天峰之剑,气吞山河,锋斩日月,大有开天辟地之势!”

“这三峰皆以一名峰主为上,下有十二川守。这顶天峰峰主姓赢,自称为大秦帝王之后。其佩剑名为泰阿,剑势大起大落。”

“而这后土峰之剑,混元一体,山河无棱,势如浩渺烟海,无破绽可寻。”

“而这后土峰弟子行事低调,峰主之名恕小的也无从所知”

“最后是这镇海峰了,镇海峰中弟子多为女子,虽女弟子众多,可这剑术如大海一般难以捉摸,亦如惊涛拍岸,亦如细水长流,亦如鲸吞海啸,难以捉摸。”

“这镇海峰峰主叶小鱼,一手定海剑,当年也算是叱咤南方武林十年,后拜入镇海峰为长老之位,现在不过掌管镇海峰不过半年”

说完,钱打铁赶快喝口水,他是真没有如同现在般口舌焦渴。

可能是因为擅自评判武林中剑客们吧不过为了这十多两银子

他妈的拼了!

“先生还没说这青城观之剑术呢。”

小公子好似听得如痴如醉,但凡有一点断掉便很快察觉。

“这青城观之剑术”

钱打铁显得有些难以开口。

“怎么了,先生?”

小公子见状,问道。

“这个小人只能用一个词来形容,而且”

“还不太准确。”

“没事,说。”

钱打铁深深的吸了口气,然后小声说道:

“小人觉得这青城观的剑术啊讲究。”

“讲究?”

小公子显得有些惊讶。

“对,讲究。”

“青城观十三门,各有各的剑术,而单说这十三门中老君阁的春生夏荣秋枯冬灭四位道长,剑术各有各的长处,亦有短处,若非是亲自体会说不出来。”

“千言万语,小人只能凑出这个讲究”

钱打铁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

“说的好!”

老道士不知道何时冒到了钱打铁面前。

“说的好!”

老道士大笑着说。

“我们青城观的剑术就是讲究!”

钱打铁连忙起身,三拽两拉的将老道人拉远了。

“你再吓着贵人!”

钱打铁一边偷偷瞅着小公子,一边低声斥责。

“不是,老道有急事要走,我心想着,要不我先把剑押到这里,等到时候我再来取。”

“怎么?不等掌柜的回来了?”

钱打铁闻言,眼神里多了丝嘲讽。

“小辈你这眼神可不好啊,你这样是会吃亏的。”

老道士一愣,他面容严肃的说道。

“老道又不是没说不还钱。”

“行行行你把剑放到柜台上就走吧。”

钱打铁不耐烦的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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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着,道爷”

老道士刚想将剑放到柜台上时,姚白突然托住了剑鞘。

她没有碰到老道士握着剑的左手。

“道爷您这是?”

姚白问道。

“掌柜的,这老道士要吃霸王餐”

“你给我闭嘴!”

姚白罕见的双眼圆瞪。

她发怒了。

“道爷,您说,您这是要干什么?”

“老道我欠了你客栈的饭钱,先拿这柄剑抵一下帐。”

老道士慢悠悠的说。

“不用,道爷,这顿算是妾身请您的。”

“您,安走。”

姚白说道,将剑推向老道士。

“”

“哈”

“那,既然掌柜的这样说了,那老道走了?”

“道爷慢走”

姚白紧盯着老道士的双眼。

“”

钱打铁见状还想说些什么,可是姚白刚才的眼神让他只得闭上了嘴。

“那,老道谢谢掌柜的了!”

说完,老道士欢天喜地的跑出客栈门外。

身后还传出他高高兴兴的歌唱声:

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

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

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食熊则肥,食蛙则瘦。

神君何在?太一安有?

天东若有木,下置衔烛龙。

吾将斩龙足,嚼龙肉,使之朝不得回,夜不得伏。

自然老者不死,少者不哭。

何为服黄金,吞白玉?

谁似任公子,云中骑碧驴?

刘彻茂陵多滞骨,嬴政梓棺费鲍鱼。

———(唐)李贺

演唱:燕池小公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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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这歌声彻底消散了,姚白才松开紧攥的拳头。

她瞅了钱打铁一眼,转身找个凳子坐了下来。

“掌柜的”

“这才多长时间你就又惹出事来了”

姚白小声的说道。

“他他没交钱”

“你知道那个道士是谁吗?”

姚白深吸一口气,她轻声说道。

“他叫任孤意,青城观老君阁中人。”

“”

“绝绝道人?”

“老君阁里唯一没有名号的绝道人?!”

冷汗瞬间变流了下来,钱打铁脸色煞白,他尽力压低了嗓子问道。

“你还敢接他的无惧剑”

“果然是不知者无惧”

“无惧剑斩的就是不知者”

姚白轻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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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样?”

小公子不知道何时离开了客栈,他站在大街中央,肆意打量着周围熙熙攘攘的样景。

“公子问的是”

“就是那个说书先生。”

“怎样?”

侍卫沉声思索了一下,他沉重的说道。

“我不如。”

“若是你们五个呢?”

“也许能缠斗片刻。”

“片刻?”

小公子微微睁大了双眼。

“属下无能”

“他用的可是什么武功?”

“若属下没有记错的话应该是”

侍卫顿了一下,他俯身小公子耳边,小心的说道:

“黄沙百战!”

“黄沙百战?!大荒门人?”

小公子转过头来,死死的盯着侍卫。

“是”

这位主子的眼神简直太过于

“你是怎么知道的。”

小公子微微收敛了情绪,他轻声问道。

“是家父,家父告诉属下的。”

“你父亲是曾经山海关的老兵吧。”

“是”

啪的一声,小公子展开折扇。

四个“难得糊涂”写的酣畅淋漓。

小公子擒齿微微笑道。

“有意思”

源溪镇(17)

妈妈,要天黑了。

妈妈,要下雨了。

您总说我那么任性,说我永远长不大,像头驴一样的死犟。

我是会在背后偷偷的哭,我还有双眼的一天,你还厌恶我的一天,我总是会不停的哭啊哭啊。

我的心上被剑刃刺穿了鲜血淋漓,却没有人来为我用双手缝合伤口。

我只能自己一个人,舔舐着血,舔舐着永远用鲜血灌溉的翅膀。

我想飞的远远的,飞的高高的。

我离你有好几百里远,你看不见我,我听不见你。

飞过大雨瓢泼的夕阳,飞过漫天飘雪的六月。

你却还说我只是个长不大的孩子,你还质问我为什么要回来,要污了你的眼。

我已经画上了我的双眼,你总是说没有双眼会让人嘲笑,他们现在不会再笑话我了,他们变得只会哭泣,只会哀嚎。

我跨过了你垒砌的用来囚禁我的高墙,虽然我的双手永远的捏碎了那些碎石砖块。

你永远不知道,我一直是那么的爱他,我愿意在他饥饿的时候砍断我的翅膀,给他烤熟。

对呀,我那么任性又倔强,没人愿意听我嘻嘻哈哈的说完任何一句话,却总是要剑搭在他们的脖子上,他们才能安静下来。

却根本不笑。

大雨黑夜,我为他们点上了一堆篝火,他们一个个却冷得发抖。

我想让他们知道,我心里的花为他绽放的有多么鲜艳。

他们吵吵闹闹的,还哭,还骂人。

一群混蛋,他们根本不知道这朵花是什么他们什么都不知道,他们只是一群贪生怕死的猪猡

猪猡就死了去吧,都无所谓了,乱七八糟的什么都看得明白,乱七八糟的什么都看的清楚。

我用骨头,一根一根的为你搭了一座大雁塔,我在大雁塔下刻上了你的名字。

你看,你的愿望实现了吗?

哥哥,你不要走啊,再看一眼吧。

你看我为你点燃的光,是这片黑夜永远暗淡不下的。

你等我亮满了天空的光,你等我不会再哭的时候,我愿意穿上新娘子出嫁时的鲜红嫁衣。

你可以骂我,你可以打我,你可以嫌弃我,但是我请你不要再看不见我。

我的心啊,都做熟给你吃了,我的骨头啊,都铸成你的剑柄了。

你在雪山上,有没有一秒钟想起来了我?

上雪山的路尽头,你像母亲一样为我堆砌了一堵高墙。

我的幻想,我埋在大地上的花。

任野风吹不动的花。

你能感受到我的爱吗?

它缠绵在你的脸庞。

你看着我泪盈眶,我看着你泪盈眶。

有些人,十八岁就死了,九十八岁才入土。

等我,我会将身上每一寸肉全都割下来,

把我的全部都送给你。

我再乖乖的退场。

————————————————————————————————————————————

你说的对,有些人十八岁已经死了,九十八岁才入土。

“我本是无心无意看着他沉到水底下去。”

“好像我一直无心无意,”

“等长大了,我才明白我有多么离不开他。”

“小时候他一直抱着我睡,长大了我也想要抱着他睡。”

“大门外田地四四方方,没一块是我的。”

“我吃的喝的,玩的谁的,全不是我的。”

“人们出大门跟着笑,我出大门也跟着笑,人们回家接着笑,我回家偷偷的哭。”

“天塌了,地陷了,房子没了,田地没了。”

“我本来就什么都没了,他还不要我。”

兰花指翘起来,枯树皮一样的手指就好像大海外那些一点点的波光。

波光什么都看不见,原本红红的日头都跑了。

“他们怕我吗”

“我这种人,只愁命短,身后零零散散。”

“一把破剑,一个酒壶,一头驴子。”

“那天晚上,没有阴天,天上有月光,对岸有灯火。”

“我特别高兴,他第一次亲自来找我。”

“稻苗得插,秧子得扯,我什么都没干。”

“田枯了一天,可能那年我们家真的就没什么吃的了。”

“我都不管,没吃的就饿死,没喝的就渴死,没衣裳就冻死,没冰块就热死。”

“我嫌命长。”

“他嫌命短。”

“他他骂我,他操起石头,狠狠的就往我头上砸。”

“他把我推下大河里去了。”

“大河水浑啊,好浑。”

“我看不清他的眼睛,我看不清我掉在哪里了。”

“我十八岁的那年,他要成亲了,我要死了。”

“你说可惜不可惜?嫁给他的不是我,而是邻村一个女子。”

“我见过那个女子,真温柔比我还要温柔。”

“她的双眼真好看尊者,和你女儿的双眼一样好看。”

绝道人声音尖细细的,如若不是仔细听,倒像是个哀泣悲伤的女子。

女子为了他昏黄的姿色,他是个不知道为了谁,自卑自弃的女子。

他是个自卑自弃的新娘子。

陶白白拎着酒葫芦,是她那个已经在后院桃花树下埋了不知道多少年的酒葫芦。

已经快烂掉了,葫芦底下一滴滴的漏着她灌满的烈酒。

她得喝点酒,不喝点酒不行。

酒壮怂人胆,酒烈莽夫意。

陶白白一口一口的喝着,她站在绝道人身后,只是站着。

她就拿了一个就葫芦,别的什么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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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候吧,我那么恨我那么狠老天为什么把我生成了一个男子?”

绝道人掐着哭腔,活脱脱的一个临死前的太监一样,跪在大海边上,一下下的磕着头,对着暗沉的天边。

好像在跪皇上一样。

好像在跪他哥哥一样。

“我为什么不是个女子啊?”

绝道人愤然薅下他满下巴的胡子,他疼的眯起了眼睛,紧攥着胡子的手也没舍得将胡子扔到大海里。

“疼啊疼啊”

可是我不带胡子,人们一个个都对着我哭啊

“可是我不带着胡子,人们一个个都会笑我啊”

他呻吟着,跪在地上,猛地将头转向还在一口口灌着酒的陶白白。

“尊者你会笑我吗?”

他不知道是哭还是笑,他捂着嘴,眼睛却弯弯的像个月亮。

“你说完,我再说。”

陶白白不言语,她缓缓的将最后一点酒咽下喉咙。

真的疼,像吞了刀片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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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道人扑腾一下站了起来。

“笑一个,笑一个。”

他像个花花公子一样逗弄着擦身而过的美人。

只是这个美人实在太普通了一点,而且年岁实在有点大了。

“你说完了?”

只手用塞子塞上葫芦嘴,陶白白紧盯着那个笑嘻嘻的老人。

“我说啊,我家门前的那两块地,一半种麦子,一半埋豆子。”

“豆子和麦子都堆在我家那栋厢房里去了。”

“我第一次抱着他,就是在厢房里。”

“他正光着上身,搬了个小凳子在挑豆子和麦子。”

“我偷偷的亲了他,哎呦那眼神”

绝道人眼睛越睁越大,笑容也撕开了他长满褶皱的脸。

“我想要那两个女子,我想让她们继承我的衣钵。”

“你说什么?”

绝道人冷不丁的一句话,陶白白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尊者听到了?”

绝道人直接坐到了大海边上,也不管满地的淤泥沙子。

“”

——————————————————————————————————————

“不,我听清楚了。”

陶白白眨了眨眼睛。

“不过那两个孩子,都是镇海峰的弟子,有师父的人了。你要教人家欺师叛门吗?”

“那老道就只好上了他镇海峰去要人喽!”

绝道人笑嘻嘻的。

“你随便,你爱去镇海峰就去镇海峰,只不过别在我源溪镇里折腾。”

“本尊若是拼了这条命,绝道人你想必也活不成了吧”

陶白白压着嗓子,听不出话里的滋味。

“了然,了然”

“即使我老道有命能逃出源溪镇,想必锦衣卫也会追老道到天涯海角吧”

“我是我,不管锦衣卫的事。”

“了然了然”

绝道人晃晃悠悠的站起来,他拍了拍满是泥巴的道袍。

“那老道先走了?”

“今晚别回源溪镇了,去乌镇吧。”

陶白白说罢,她捏着一粒碎银子,扔给了绝道人。

“我今夜没带剑,可不想见到你。”

“啊尊者还是有钱”

绝道人捏着银子,送到嘴里咬了咬。

“尊者放心,老道我啊,早就改了,”

绝道人说罢,将破剑往肩膀上一扛,悠悠荡荡的就走远了。

只剩下陶白白一个人拎着酒葫芦,站在大海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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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

“天要下雨啦!收衣服啊!”

“哈哈哈哈哈”

陶白白已经见不到绝道人的身影了。

绝道人已经走得远远的了。

他那年杀光了除了他哥哥之外的所有人,包括自己的亲生父母,以及他哥哥的新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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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门人笑我也笑,

回家我笑人忧愁。

人进大门呵呵笑,

我进大门眼泪流。

源溪镇(18)

我问佛祖,佛祖不语。

我再说,我佛,可知弟子此孽缘如何能解

佛祖依然不语,只是像弟子一样喃喃着,枯坐在莲台上。

佛祖耷着眉毛,似乎连双眸都未曾睁开。

我跪倒佛祖前,任由虔诚燃尽的香灰一点点的跌落,在任由秋风吹拂在莲台之上。

秋风从左侧小窗吹入,从右侧大窗吹出。

佛祖似乎睁开了眼,它轻轻弹掉袈裟上的香灰,施施然莲台之间站起。

关上了左侧小窗,关上了右侧大窗,敞开了西向大门。

佛祖看到了日出,昏黄的光轻轻抚摸着佛祖古铜般的脸颊。

昏黄的光逃过了佛祖如山岳般的手掌,软软的暖意落在我破旧的僧袍上。

佛祖忽然看见了还有一个深跪着的僧人,僧人干瘦的身体披上了满是补丁与开线的僧袍。

还有两根细的不能再细的香。

佛祖又施施然的坐回莲台上。

他似乎说出来了风声与云声,他似乎说出来了扫过满地落叶的秋声。

他说:“何意啊?”

“弟子我佛”

我又说不出来了。

佛祖似乎又睡着了。

它从来都没醒过。

香燃尽了,叶落净了,我的头发似乎又长出来了些。

我站起身,关上左侧小窗,关上右侧大窗,敞开了西向大门。

我看到了日落,昏黄的光轻轻抚摸着我枯黄的脸颊。

昏黄的光拥抱着我只剩肋骨的胸膛。

好暖,棉花一样的暖。

炉火一样耀眼。

我累了,跪不动了。

我饿了,一天没吃饭了。

我念我佛,我佛睡着了。

我于我佛莲台之下取出了我那个灰沉沉的盒子,再从盒子里一个一个的拎出铜钱。

我需要下一趟山,我需要去买点米面。

那些年的嵩山,秋天是真的来了。

我还得再置办一点布料,我的僧袍已经破旧不堪,我的被子冰冷似铁。

嵩山里没有太阳。

嵩山下没有太阳。

嵩山外没有太阳。

天黑了,太阳下山了。

我该下山了。

————————————————————————————

“我下了山,将军却上了山。”

“我要不上山,不知道大师你得躲我到什么时候。”

陶白白提着烧鸡和酒,灼华剑横在她的腰间。

寺里下山一条路,老莲站在台阶上,陶白白站在台阶下。

“将军,贫僧饿了,想下山去讨点吃食。”

老莲大师已经灰白的头发被泥巴拧成了绺子,他似乎直不起腰来。

“吃的,当然有大师一份子了。”

陶白白提起包着烧鸡的油纸,还晃了晃。

“将军,贫僧是出家人,不食荤食。”

“大师,里面有素的。”

“哦、”

老莲大师应了一声,他的呼吸变得有些沉。

“我就等着大师何时回我,怎样?”

陶白白一手抽出腰间的灼华,灼华似火一样的剑身擦过静静荡漾的夕阳余韵,切开不知道多少年风吹雨打的青石板,死死的插进了台阶上。

灼华又不长,轻轻的看着就是一把剑身淡红色的女子佩剑。

可是寒光映的老莲大师好冷。

“将军贫僧似乎,和您没有什么过节。”

“嗯,确实没有。”

陶白白独自坐在一旁的大石头上,漫不经心晃荡着悬空的双脚。

她穿了一双青色布鞋,布鞋鞋跟磕掉了大石头上凝成块的土块。

“别人都倒是叫我血桃魔尊,大师还是叫我将军。”

“将军是将军,尊者是尊者,全凭习惯。”

“我们并不熟啊,大师,你对我不熟,我可是对你熟的很。”

“是吗?”

老莲大师有些惊异。

“大师枯守嵩山数十年,依旧不入摩诃寺的山门,这江湖里,多少都会谈论谈论起大师来着。”

“只是这谈论起来的人有多少,真就不好说了。”

“也是啊,将军所言甚是。”

老莲大师轻轻叹道。

“我只是个嵩山里不知道小到哪里的小庙中一个老和尚罢了,哪会有什么人谈论起贫僧”

“只是将军您”

陶白白揉了揉眼睛,依旧一番漫不经心的样子。

“赵将军来过你这里。”

“赵将军?”

老莲大师显得有些不解。

“四年前,你不是在西北救过一个小兵吗?”

“两年前,那个小兵来你这里吃过茶。”

陶白白冷冷的说。

“噢!哦他啊”

“你不说,我都没印象了。”

“两年前他来看我,然后我们就坐在院子里喝点茶,突然一阵大风把我这个小庙上乱七八糟的瓦片都吹下来了”

“这事我到现在都记忆犹新自从我上了这嵩山,还救没见过这么大的风”

“怎么的?陶将军认识那个年轻人?”

老莲大师笑着问道。

“你命好,你救的那个人是镇国公,征西大将军赵元。”

“我弟弟。”

陶白白从石头上跳了下来,一步步的走到老莲大师面前。

“要不是他,我还不知道你这个人。”

“是吗?”

老莲大师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

“没想到那个年轻人这么厉害啊”

“要不要也请我吃杯茶?”

陶白白问道。

“将军贫僧真的是腹中饥饿”

“我都说了,我给你带了。”

“将军贫僧是出家人”

“走吧走吧,别说了。”

陶白白不耐烦的挥挥手。

“让我也尝尝,能让赵将军一直回味的茶,到底是个什么味道。”

“将军,不是什么好茶,几文钱一大把,水也不过是井里的水”

“走吧走吧,本将军也饿了,快去快回。”

说罢,陶白白独自朝着山上走去了。

老莲大师无奈的叹了口气,衣袖一甩。

“将军,你这剑”

“插着吧,没人敢碰。”

“哦对了,你不说我还忘了。”

陶白白转过身去,对着漫山遍野的林海:

“你们先去山下候着。”

她说道。

话音刚落,老莲大师听到了一阵风声。

“走吧。”

陶白白说罢,转身朝着山上走去了。

————————————————————————

我那刻去摩诃寺问佛,问那佛祖,死后会怎样。

那佛没有回答我,倒是那个主持回答我了。

我看他那一身丝绸缝成的袈裟,心想着,我哥都没这么好的袈裟。

他那串佛珠啊,个顶个都是玛瑙。

我去真的有钱。

结果那老和尚跟我说了半天,我一句都没听懂,只好转身走了。

走的时候他还管我要香油钱我好歹掏出一文钱。

一文钱也是钱啊怎么就不是钱了?

他凭啥看不起这一文钱啊?

要不我把我这一身也是丝绸缝的衣裳给你?反正也不是我的,是我路上杀的一个老财主的。

到底没给他,不过那身丝绸衣服我也找个地方烧了。

穿着太难受,痒痒,弄得我身上没有一块肉是舒服的!还不如我那身道袍了。

后来我到底又走回了老君阁,看着我那四个师兄,一个个像木头人一样的打坐。

然后我就去问掌门九彩道君,我问道君:道君你可知道人死了之后会怎样?

道君问我:前辈您怎么会这么问?

我跟道君说:我今年九十七岁了,明年我就该入土了。

可是我有些怕唉,我不知道这人死之后会是什么样子的

可是我也不知道啊?

九彩道君说:

我只是看着我爹娘去世,我自己又没死过,我怎么会知道死后是怎么样的?

哎!我死过啊!

我一听这话我就来劲了!

我连忙大喊着。

我十八岁那年我死了啊!

前辈死了啥感觉啊?

九彩道君一听也来了劲了,他凑到我身边。

就是好冷

我开始回忆我在水里那时的感觉。

冷啊那该多穿点衣服。

九彩道君嘟囔着。

是唉!该多穿点衣服!省的到时候冷!

对!对!我得多买点棉袄!

我匆匆地,就跑下了青城观。

可是我到底还是没问出死后去哪里。

后来也不想问了,爱去哪里去哪里。

我给人家打工,给人家杀人,后来买了好多好多棉袄。

老道士!你这身手真好!

不少人这么夸我。

看你年纪这么大了!万一你入土了,这剑术没得传承可咋办?

要不你教我吧!我叫你一声师父!

——————————————————————————————

对啊,我要是入土了,我这一身的本事可咋办,我这把无惧剑该咋办。

我得找个徒弟。

青城观在西南,我怕是这一年回不去了。

嵩山在西南,我怕是这一年也去不成了。

长做东南别吧!长做东南别吧!

老道我啊!老道我啊!

回不去啦!

————————————————————————

哥!我走啦!

——————————————————————————

那一口酒没喝完,陶白白耳边满是海浪声。

深夜里看不出海天一线,倒是海天一线又是这般亮,

“”

酒咽下肚,葫芦里最后一滴也漏干净了。

剑光!剑光!

陶白白一脚蹬碎了脚下的大石,剑光就擦着她的眼眉堪堪朝着大海冲去!

“哈哈哈!哈哈哈哈!”

绝道人尖锐又刺耳的笑声回荡着剑光之后,无惧剑缓缓收回剑鞘中,绝道人老旧的道袍被剑气激起的海浪打了个湿透。

却依然跟风飘了起来。

“绝道人!你干什么!”

陶白白勉强压住身形,她的脸上左到嘴角,右到眉梢,狭长的剑痕贯穿了她整张脸。

“尊者!你这身子似乎有些不爽利啊?”

绝道人放肆的大喊着。

“绝道人你找死吗?”

陶白白将酒葫芦放到一边,她咬着牙关,硬生生问道。

“尊者!你接了我的剑!”

“你还要把老道赶出这源溪镇!”

“老道今年九十七岁!”

“老道还没入土呢!”

绝道人大喊着。

“你改个屁了啊?死太监”

绝道人张狂的模样死死的刻在陶白白瞳孔之上。

她咬牙切齿的说道。

“尊者!你的灼华剑断了!你等死吧!”

“你死了!老道就要带那两个孩子走了!”

“你死了!就算刀皇也找不到老道了!”

绝道人身子一抖,好像斩断了海浪声一般,他身后的一切都凝了。

无惧剑藏在他宽大的袖子里,绝道人像道闪电一样,冲到了陶白白面前!

他右手大袖炸开,无惧剑的剑刃像是一条出海龙首一样,似乎咆哮着冲向陶白白的颈子!

————————————————————

火光四溅那是两把名剑剑刃锯开之后的暴戾。

扶柳剑像一条蛇一样缠在陶白白右臂上,很难想象到这么软的一柄剑刚才居然硬生生的憾开了咆哮着的无惧剑。

“柳柳随风?!”

“柳随风的佩剑果然在你手上!”

“可悲那千柳庄找了这么多年!”

“尊者尊者果然还在你手上!”

“我今天老道我今天要杀两个!”

绝道人越笑声音越哑,他渐渐笑不动了,只顾着咳嗽

“死太监,你找死”

陶白白紧紧握着扶柳剑的剑柄,咬牙切齿的说道。

鲜血顺着她脸上是伤口一点点溢了出来。

她半张脸都是惨红的

源溪镇(19)

把布鞋鞋底举到更上一层的台阶。

举到更上一层的台阶。

师父说,要想学会下山求佛,先学会上山成佛。

我成佛了吗?我成佛了吗?

师父,我能抚摸到林间的鸟儿了。

十楼,放了那鸟儿吧。

师父,我能牵起悬崖上的藤蔓了。

十楼,松开那藤蔓吧。

师父,我想下山去看看啊

师父,我想下山去请一炷香啊

十楼,先把石桌前的落叶扫扫吧。

十楼,先把那只从巢中跌落的雏鸟放回巢中吧。

十楼十楼?

师父,十楼在呢。

啊十楼,还在呢?

在呢在呢

十楼,下山去吧。

师父侧躺在佛像面前,他唇边灰白的胡子艰难的动着。

任十楼不想让自己哭出来,他几乎咬碎了下唇,拳头生生的将蒲团砸进了地里。

十楼十楼?

师父?

任十楼到底没有哭,他只是觉得自己再也说不好话了。

他好像没有了舌头,他好像没有了头。

“十楼下山去吧”

“佛祖的莲台下面是师父毕生的积蓄了”

“不多,只有两百文。”

“去去买点好香,去去买个好点着的火折子”

“只是只是别忘了”

师父哆哆嗦嗦的说。

“别忘了火折子点着了之后别烧着手”

“还还有拿着师父的刀路上也也防个身用”

师父像是被痰又堵住了喉咙,使劲的咳啊咳,咳的满嘴是血,咳的满衣领都是血。

“走啦!走啦!”

“十楼!走啦!”

任十楼右臂轻轻的抚着师父的胸口,而师父却用拳头重重的砸在任十楼的手臂上。

“走啊!十楼!走啊!”

“没几天了!就到了祭日!”

“别晚了时候!别晚了时候!”

“别让你父母责备你!别让你妻子担忧你!”

“走啊!十楼!”

师父的舌头上还混着血,血沫子顺着他的大喊吐满了整整一块青石板。

“十楼走十楼走十楼这就走”

任十楼连滚带爬的站了起来,他跪的着实有些久了,两腿一酸,又扑腾一下跪倒在地上。

“佛祖啊佛祖啊”

“佛祖您救救我师父啊”

任十楼哭出了声。

他苦出的声小,他说话的声也小。

“不求!不求!”

“不求他!”

师父攥紧了拳头,狠狠的砸着地面。

“不求他!不求他”

“求他做甚么!求他又怎样!”

“佛祖啊佛祖”

师父撕心裂肺的哭喊:

“你枯坐莲台多少年啊你怎么还不死啊”

“还不死!还不死!祸害遗千年!遗千年!”

师父再也说不出来话了。

他像个四条腿被绑起来,待宰的猪一样,两手蜷缩在一起。

“十楼啊十楼”

“师父要死了啊”

“十楼啊十楼快下山去吧”

“十楼啊十楼别忘了埋了师父啊”

“十楼啊十楼”

师父已经看不见任十楼了,他根本就不知道十楼到底在没在他身边。

“回来了就出家吧”

师父呢喃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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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父好像看到了佛祖一般。

他死前,睁开了双眼。

“哪哪座山啊?”

说罢,师父便死了。

“我只知道你在放羊,却不知道你在那座山。”

师父修了一辈子佛,越修越明白,哪里有佛。

临死前,师父终于登了天,我不知道,他看到了什么,也许他看到了她在那座山放羊。

我师父是个大宗师啊,虽然他只当了不到喝一杯茶时候的大宗师。

我只知道你在放羊,却不知道你在哪座山。

“知道,有个人让你惦记着,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吗?”

“不知道”

任十楼冷冷的回答。

“哦哦对,十楼你就当我没说。”

师父缩缩着脖子。

“昨晚上背下来的经文又忘了,我赶快再去背一遍。”

“十楼别忘了,再扎一个时辰的马步啊!”

“知道了!知道了!”

任十楼不耐烦的答应道。

洪武二十七年,正月辛卯,卯正三刻。

禅门高手,嵩山禅门住持青石大师圆寂。

青石大师于圆寂前一刻入大宗师之境界,入禅门林塔,入禅门万碑册。

任十楼还是不知道,牵挂着人的滋味。他永远也不像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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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走吧,我不杀你。”

刀从任孤意脖子上挪开了。

任十楼到底没有下去手。

“别再让我看到你,你也别再回来祭拜了。”

任十楼的声音冷得就像黄河凌汛时候的水,带着冰块子,死死的钻进任孤意脑袋里。

“哥哥我不能不回来啊”

无惧剑被戒刀挑飞了远远的,任孤意一点点的尝试站起来。

“你还是别站起来了,省的我一会儿会忍不住把你那把剑踢到黄河里去。”

任十楼缓缓举起刀,一刀刀的划过他的头皮。

划过便是青色的头皮露在黄河边的寒风里。

“哥!”

“哥啊!”

任孤意像是疯了一样,猛地跳起来,抬手就要去夺任十楼手中的戒刀。

任十楼握着头发的左手照着任孤意胸口就是一拳,毫不留情的将他打退了出去。

罢了,他收回左手,从怀里掏出一本书来,扔到任孤意面前。

“这本大涅槃经,你拿回去,用醋刷一刷书皮,里面是我师父毕生所学写成的内息运行之法,也许能让你把你的命根子再长出来”

“长出来?长出来干嘛啊?”

任孤意三两步爬到经书前,拾起沾满了灰尘的经书。

“长出来娶个贤惠的妻子吧娶个想你嫂子那样的女子,别再动剑了好好过日子”

任十楼冷冷的说道。

“娶娶个贤惠的妻子”

任孤意哆哆嗦嗦的说着。

“哥哥你娶我吧。你娶我把”

任孤意一边说道,一边将手中的经文一点点的都撕碎了。

任十楼没有答话,他继续一刀一刀的剃着头发。

等到最后一缕头发剃净了,他重重的在坟前磕了三个天灵盖着地的响头。

“哥哥!!!!”

任孤意大吼道。

“你娶我啊!”

他双眼血红,身子陡然一阵,无惧剑不知道何时又被他抓回到手里,他像个疯子一样,挥剑朝着墓碑砍去。

也许是山的那边,又吹来了一阵风。

也许是一阵风,可是那明明是两阵风。

一阵狂风,一阵微风。

任十楼空手死死的抓住了无惧剑的剑身,可是无惧剑的剑刃并没有划破他手掌的一分一毫。

任十楼与任孤意,两人几乎同时登天。

“哈哈啊哈”

当啷一声,任孤意手中的剑掉落在地上。

“好好看吗?”

任孤意缓缓举起双手,他似乎穿上了大红色的喜袍,喜袍上纹着金线凤凰,缠在他身子上。

任十楼收手,又重重的朝着墓碑磕了三个头。

他似乎什么都没看见。

“就当你死了吧。”

任十楼说罢了,戒刀收回刀鞘,转身便走了。

他逆着黄河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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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咱还是把剑拔出来吧。”

“青石板在这山路上总共就没几块,碎一块少一块啊。”

“不妨事,我给你满山都铺上青石板还不成?”

陶白白连头都没回,依旧一步步的朝着台阶上走去。

“唉!”

老莲大师长叹一口气,也不顾的上心疼只得跟在陶白白身后。

“茶呢?茶呢?”

陶白白两三步跨过大门口,施施然的坐在石桌前的石凳上。

当啷一声,葫芦与烧鸡直接扔到石桌上,陶白白翘着二郎腿,显得有些不耐烦。

“将军等等,这就来了!”

还滚着的水被老莲大师灌满在破木杯里,老莲大师腿脚还算利索,灵活的躲开了凹凸不平的地面每一块翘起的石头。

“将军,这水还滚烫着”

老莲大师刚想劝陶白白等会儿再喝,陶白白只手罩住了茶杯,只见她素白的手罩住了茶杯一会儿,原本滚烫的滚水居然变得温和了。

“这茶一般呐。”

陶白白一口将茶水都灌下了独自,还若尤其是的尝了尝。

“本来就一般呐,就是几文钱一大把的茶叶”

“那赵将军还煞有其事的跟我说,你这茶多么多么好”

“哎呀将军真是过奖了”

“还说,要不是有这杯茶,他就登不上天了。”

“啊?”

“他说,没了你的茶,他就成不了大宗师。”

“嗨!这话说的!”

老莲大师一拍大腿。

“这年轻人,咋瞎说话呢!”

“那天我们喝酒来着!”

“喝呵”

陶白白一没忍住笑了出声。

“唉,将军,此事别外传啊”

“贫僧到底还是个出家儿”

老莲大师好像老脸红了一样。

“不传不传!快说快说!”

陶白白凑近了脸。

“那天”

“那天吧,小兄弟带着一壶酒来找我,然后我俩就喝。”

“喝着喝着,来一道士,给我俩捣乱。”

“谁知道那个道士还挺厉害的,一把剑耍的虎虎生风。”

“我一个出家人又没啥武功的,所以小兄弟就上了。”

“哎呦这小兄弟,真的正经厉害,之前在西域戈壁没觉着他这么厉害着呢。”

“这家伙,左手长剑右手长刀,后背还背着一杆精钢短枪。”

“然后他就跟道士打嘛,打着打着道士跑了,然后就开始起大风,,就我跟将军您说过的,把我这小破庙的屋顶都给掀了。”

老莲大师说完了,舔了舔有些干涩的嘴唇,不说了。

“完事了?”

“啊,说完了。”

“你知不知道那个道士是青城观绝道人啊?”

“什么绝道人我不知道啊?”

“你不知道啊?”

“不知道啊。”

“哦。”

“要不要不贫僧再去给将军倒杯茶去?”

陶白白不说话了,她只是点了点头。

老莲大师一步一步的端着木杯走回小庙里,然后再端着满满的还冒着热气的木杯一步一步走了出来。

放到陶白白面前。

“将军,请用。”

老莲大师笑嘻嘻的说道。

陶白白瞟了一眼杯子,抬手就将杯中满满的茶水倒在了地上。

“将军这是”

老莲奇怪的说道。

陶白白并没有理他,她一手撕开抱着烧鸡的油纸,然后将烧鸡扯成了两半,顺便也将油纸撕成了两半。

一半烧鸡跟着一半油纸,推到了老莲大师面前。

陶白白用嘴要开酒葫芦上的塞子,然后再咬了一口鸡大腿,再灌上一口酒。

鸡肉在嘴里嚼着,陶白白含糊不清的说道:

“大师,我师父跟我讲过一个故事,我再跟你讲讲。”

老莲大师睁着一双老眼,啥也没说。

“也许你师父也跟你讲过呃”

陶白白赶紧灌了一口酒,差点没让鸡肉给噎着。

“就是说啊,从前有两个人,一个人说他要当英雄,一个人说他要当狗熊。”

“然后很多年过去了,说要当英雄的人当了英雄,说要当狗熊的人当了狗熊。”

“哈哈哈哈哈”

酒葫芦推到了一边,陶白白趴在桌子上,一边笑还一边用拳头砸着桌子。

“”

老莲大师闷声了半天,他就看着陶白白笑个不停。

然后他也跟着陶白白笑了起来。

“吃吃吃,你不是饿了吗?”

“吃烧鸡吃烧鸡。”

半天,陶白白才憋住了笑意,示意老莲大师赶紧吃完他面前的半只烧鸡。

“好好贫僧这就吃!”

老莲大师咧着嘴,撤下鸡大腿就往嘴里塞去。

“别噎着!有酒!”

陶白白将酒葫芦推到他面前。

“香不香?好不好吃?”

“我咋觉着和普通烧鸡一个味呢?”

老莲大师舔了舔手指,有些不解的说道。

“就他妈是一个味!”

砰的一下,陶白白将石桌活生生拍出了好几道裂痕。

“但是这是京城里迎仙楼的烧鸡啊一只卖小十两银子呢”

“小十两?!这么贵!”

“唉!说是用的那种从小喂什么松露啊什么的反正都是好多特别特别贵的东西养成的,而且必须在成年前一天杀掉,早一天晚一天都不行!”

“这不扯淡吗?这就和留下村子里刘大娘自己家做的烧鸡一个味啊!”

老莲大师愤愤不平的说道。

“他们怎么就卖的这么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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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就下山跟我去讲讲经去吧。”

“贫僧?”

“对啊。”

“哦好将军,贫僧跟您下山去。”

“不过不过贫僧并没有背下来什么经文”

“哎呀无所谓!到时候你念都行!”

“哦好。”

“只是去哪里啊?”

“下个月月末我来接你啊。”

“将军,去哪里啊?”

“去京城。”

“去京城哪里啊?”

“去京城皇城。”

“去京城皇城哪里啊?”

陶白白重新塞起酒葫芦。

“都是皇城了还问哪里?”

“不问了!不问了!”

老莲大师连忙说道。

“走了!”

陶白白转身,提起酒葫芦就朝着下山台阶走去。

“将军!”

“?”

老莲大师在陶白白背后喊道。

“将军!别忘了给这山路都铺上青石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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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呀佛祖啊”

“佛祖你多老了啊?这枯坐莲台,多少年啊?”

老莲大师盘腿坐在蒲团上,他呆呆的仰着头,盯着面前已经布满了灰尘与铜锈的佛像。

他咧着嘴,笑起来了。

满脸的皱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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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有一个月,就是皇帝陛下的诞辰了。

源溪镇(20)

茶是后山种的,长得好事茂盛,采下来时还黏着露水,嚼上一两根,若是不仔仔细细的尝上一尝,怕是都唱不出来舌根后的甜味。

“喝杯茶吧,下山了,就喝不到了。”

水便是温的,嫩芽浮在水面上,两三根才堪堪沉到杯底。

看不出水有没有摸透了新茶,若是摸透了,它该是淡绿色的,若是没摸透,它该是白色的。

“毕竟自家茶园种出来的茶叶,味道怎么也是和别人家的茶叶不一样的。”

“仔细尝尝,总是有那么一点土味。”

七虹道人将杯中的茶一饮而尽,毕竟是正午时分,昏昏沉沉的风吹过沉重的竹帘,可是他还是觉得缺了点味道。

七虹道人从来不用滚水沏茶,他就是喜欢将温热的泉水倾入杯中,杯中沉了两三根茶叶,也不等是否味道透了,也不尝茶叶开了,一口下去,干干净净的。

他说痛痛快快的,滋味美到不行。

杯中的茶水像刚出的宣纸一般,随便画,画上一棵树便是一棵树,画上一根草便是一根草。

他说,茶水也一样,一口下去,觉得是甜的便是甜的,觉得是苦的便是苦的。

长河剑收在鞘中,被七虹道人用宽厚的麻布一层又一层的裹了起来,规规整整的长河剑,偏偏变得灰扑扑的,土里土气,活脱脱一块褐色的木头一般。

便是砍柴人,扛着斧头上山,便是卖炭翁,拉着牛车下山。

七虹道人自觉地自己就像是个卖炭翁一般,那一根根青葱的木头到了他手里,能不能烧成一块好碳,他不管,他只知道将木头扔进火里,等着什么时候火熄了,等着什么时候天黑了。

他该去睡了,那些碳,也就那样吧。

到时候牛车一拉,大袋子小袋子一装,老黄牛就是这青城山上一条条铺着大小不一的石板的下山路。

年轻的道士想下山起了,包袱压在剑上,剑背在背上,宽大的袖子换成了干练的内衫,外加一套禁得住脏的袍子,还有一个葫芦或者水囊,两三个饼子馒头,一荷包铜钱,便是下山去的道士了。

年轻的道士要下山了,七虹道人请他喝上一杯茶。

“为何不喝啊?”

一杯茶罢了,年轻的道士依然没有喝茶。

“不渴。”

小道士蹦出两个字。

“哦,那不渴就吃。”

咸萝卜被装在陶碟上,七虹道人将陶碟推到小道士面前。

“不吃,太咸。”

“嘿!你小子”

徒弟不为所动,师父难受的狠抓着他自己一头灰白的头发。

“要你喝水你不喝,要你吃萝卜干你不吃,你还当我是你师父吗?”

“您还知道您是我师父呢?是我师父一招半式都没教过我!”

小道士还嘴硬,巴巴的说道。

“你小子别说磕头了,拜师的时候连杯茶都没给我奉过。到现在反倒说我没教过你一招半式的了?”

七虹道人晃着脑袋,就差把头直接磕在桌子上。

“就算我没教过你,你不也是学了吗?我屋里那多少本剑谱心法,你小子有一本没看过的?就你现在耍的那套剑法叫啥名字来着?”

小道士刚开口,七虹道人连忙阻止说:

“甭告诉我,我不想知道,省的我知道你学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我再心烦。”

“我就是再老糊涂了,也知道我那堆书了又那么几个歪门邪道的玩意儿,所以你学了可别告诉我,省的我再生气。”

“知道不?”

七虹道人又倒上一杯茶,可惜温乎乎的水也算是凉了,不知道被干了底子的茶叶还会在这冷水中有什么味道。

“晓得了,您可不用再说第二遍了。”

“你觉得老道我愿意说啊?”

七虹道人白了小道士一眼。

“都忘了问你了,之前你与掌门首徒冠云道人比剑,谁赢了?”

“您这不是明知故问吗?赢了我还坐在这里?”

“啧啧也对,这人老了,记性确实差了不少。”

七虹道人摇摇头,轻叹道:

“你若是赢了,怕是此刻正在前往衡山的路上了。”

“嘁那劳什子铸剑鼎,我才不想去呢”

小道士不以为然,两三句都逃不过满嘴的不服。

“嘿,去不成就去不成呗!咋还这语气说话?”

七虹道人斥责道:

“技不如人就是技不如人,技不如人就要更加勤学苦练!知道不!”

“什么叫我技不如人!我连柄铁剑都没有!拿着一把木剑跟冠云他比啊?”

“还说我辈分不够要不得佩剑”

“你现在生气又有个啥用?”

小道士一脸怒发冲冠的样子,七虹道人一边捶着腿,一边说道。

“咋了,还不让发发脾气了?”

“他冠云也没到年岁!可是人家就拿着师父的雕云剑跟我比来着!”

“你这意思,趁着我没把长河剑给你了是不?”

“”

小道士没声音了,他一个字不说就坐回了蒲团上。

“好像这长河剑给了你你拔得出来一样”

“怎么就拔不出来了?你给我!我给你拔出来看!”

“好了好了好了别跟师父置气了啊”

七虹道人这时候偏偏怂了,他连忙站起来,安抚着这个脾气暴的孩子。

“人家毕竟掌门首徒,你师父就是个这赵公山上不知道有没有名头的老道士罢了”

小道士撇开了脸,不再理会。

“输一场就输一场嘛!有个什么大不了的?”

“你师父我当年输的多了去了!”

一语罢了,小道士却转过头来。

他一个字没说,两个眼睛却飘满了“接着说下去”五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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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嘿一说这事你小子来劲了。”

七虹道人暗地里给了自己一巴掌,让自己嘴欠把黑历史给蹦出来了。

“当年,师父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想着要趁着门里大比出点名头什么的,年轻气盛嘛,谁心思里没这点东西。”

“当时是争铸剑鼎的名额,那届铸剑鼎好像嗯还是在天山上办得,就是顶天峰上的天山,不过当时顶天峰还不叫顶天峰,还叫碧落峰呢,也不知道为啥现在改成了这么个土里土气的名字”

“那是我第一场比拼,对上我一个师兄,结果那个师兄真是天生神力,一下子就给我从擂台上推下去了。”

“真真是一力降十会,我一招剑还没挑出来呢。直接输了。”

唉现在想起来,七虹道人还是一脸唏嘘的。

“跟你说实话吧,师父我五十岁之前,就没赢过一次。”

“当然师父我从来不和人决斗,都说好了点到为止,好歹命算是保了下来。”

“可也不知道为啥,五十岁之后啊,师父就没输过一场,那年我去参加铸剑鼎,要不是吃坏了肚子,指不定就能当上剑圣了!”

“不过我也庆幸我当时没当上剑圣,那一届是从镇海峰的天堑南峰上办得,最后剑圣的名头到了叶小鱼头上。”

“那时候,叶小鱼也就是个二十四五岁的小丫头?哎呦呦那嫩的,脸上好像都能掐出水来”

“说正经的!”

小道士咔嚓咔嚓嚼着腌萝卜干,还喝着茶水,他看着七虹道人微红的老脸,不耐烦的说道。

“好好好”

刚想接着说下去,好似说书先生比划用的那个右手还举着,七虹道人愣是不说了。

“嘿小子,你倒是吃上了?”

“走了罢!走了罢!”

七虹道人挥着手,好像是在赶人一样。

“别啊,倒是接着往下面讲去啊!”

“讲什么讲啊,走啦走啦!快封山了!到时候你就下不去了!”

“你还得去请剑阁请把剑出来呢!”

“那不急,随便哪把都一样”

“一样个屁,等你你跟人比剑时觉得不顺手就有意思了!快去快去!”

不知道什么地方抽出来的浮尘被七虹道人拽在手中,照着小道士的屁股就抽了过去。

“走还不行吗!走还不行吗!”

“别动不动就打人啊!”

小道士捂着屁股,鞋子都没穿好就忙着朝门口跑了去。

“等会儿!您呐还没给我起个道号呢!”

“我起个屁,自己想去!”

“这玩意我能自己想吗!你这还是我师父吗!”

“得得得,我给你想个得了”

浮尘一丢,小道士蹲在门口,把鞋跟给提上来,七虹道人靠在门框上,瞪着眼睛就想。

“要不就叫你绝好了,反正你也绝后了,叫绝后还难听。”

“绝绝道人这名字还挺有感觉的挺好”

这个字就这么随随便便的说出来了。

“那你就快走吧,别到时候封山了下不了山。”

七虹道人好像有些累一般,一屁股坐在地上,他鞋子也没穿就踩在野草上。

“走了罢!故事等你回来了,我再跟你说完!”

“别忘了!你讲到叶小鱼那里了!”

绝道人背着身子,大声喊道。

“别喊啊!臭小子!”

七虹道人大骂。

“等等!孤意!等等!”

突然,他站起身来,大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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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剑要请没有名字的剑!千万别选有名字的!”

“知道了!”

不知道七虹道人听没听到,绝道人转过身子去,看着七虹道人驼着背,一点点的走进小屋里,然后关上门。

几乎快看不清的对联歪歪扭扭的贴在门上:

半边山头半轮月,两个如来两个仙。

横批:大江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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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江东去

剑影像大江一样,浩浩荡荡,就朝着陶白白身子上而去。

这一剑当不得陶白白只好朝着剑势触不到的地方避去,可是剑势还是波及到她前几招下来不经意受到的暗伤,弄得好像胸口里翻江倒海,身子没稳住,重重的摔在石碓里。

“咳”

一口闷血吐了出来,陶白白顿时觉得胸口宽松了不少。

大河一去,一去不回,绝道人的无惧剑直到剑势不回了,才将剑尖转了过来。

“尊者您这可比当年差的远啊!”

绝道人身上纵横的剑伤几乎撕碎了他的道袍,那些剑伤道道间血,却好像并不怎么严重一般。

“再来啊再来啊”

绝道人咧着嘴,他的左腿被陶白白一剑刺伤了骨头,他一瘸一拐的朝着仰面躺在乱石堆里的陶白白走去。

“扶柳剑就是比不得灼华尊者当年那种气势老道我可还记得清清楚楚的”

“后辈就是后辈!后辈见不得前辈,尊者手刃了他柳随风也是他活该罢了又何苦弃灼华与不用,用那什么扶柳?”

陶白白身上少见有剑伤,却是有两剑穿了她的左肩与小腿。

她撑着身旁的石头,缓缓的站起来,扶柳剑实在太柔软了,根本就使不上力。

不然也不至于着了这绝道人的灭心道。

陶白白咬着牙,忍着胸口虽说有些缓解但是还是难忍的胀痛。

只要她手中还握着扶柳剑,她便使不出自己刚硬的剑法。

“我他妈爱用什么剑,你个死太监多什么嘴?”

她还是骂道,一边骂着,一边慢慢的走出乱石堆。

“哈”

“尊者到底是尊者啊”

绝道人笑了。

“骂起人来还是这么不留情面。”

源溪镇(21)

人骂人,人不回,人就如听不见一般走远了。

“”

绝道人算是走远了,姚白的指甲扎在肉里,活生生的从掌心扎出几道子红印子。

“这吃霸王餐,自从客栈开门来还是第一次哈”

姚白便递过手帕去,钱打铁手稍有些颤抖的朝着手帕伸了过去。

“哈”

指尖轻触到柔软的手帕边,钱打铁才发现自己的手居然止不住的抖着。

他笑出了声,小小的声音,好像只有他自己一个人听得到才对。

“把头上的汗擦擦吧,这天气虽说清爽,可是到了半夜到底是凉了些,别染了寒病。”

“我出汗了吗?”

手里紧捏着手帕,钱打铁一字一顿的问道。

“自己擦擦便知道了。”

“你刚才,笑什么?”

狠狠的在额头上抹了下,帕子就湿了一块,钱打铁盯着帕子上那一块水渍,半晌没有说出话来。

他呆着,姚白也就先不理他了,她走进柜台去,有心无意的翻着账本。

“也没笑什么。”

钱打铁来了话。

“笑自己,无眼不识泰山笑自己,胆小吓出了冷汗?”那最后一个“汗”字说的好像在问自己一样。

“害怕又不是什么坏事我还怕蛇呢。”

笔头吸满了浑厚的墨汁,却一不小心滴落到账本暗黄色的牛皮纸封面上。

“毕竟是绝道人,这名号说出去怕是比锦衣卫或者东厂番子还要令人怕上一点。”

“是啊见笑者绝,见悲者绝,见喜者绝,见怒者绝惹到他绝道人的人,死的死,命大跑了的也残了,这么才得了个绝的名号。”

“他妈的怎么就没认出这么个煞神”

几乎是将他黝黑色的脸完完全全的搓了一顿,手帕像是掉到了泥潭子里过一样。

“别给我了,你该洗洗澡了。”

姚白嫌弃的瞪了钱打铁一眼。

“甭瞪我,掌柜的,你这回麻烦事怕是也不少了。”

“我能有什么麻烦事,你别没事就来编排我。”姚白头都没抬。

“掌柜的,这吃霸王餐的,有一回就有第二回,今天这绝道人来了,吃了你一顿霸王餐,那指不定哪天再来个叶小鱼叶前辈,又吃了你一顿霸王餐,你不在店里的时候再来个张三李四王二麻子”

“那你是个干嘛的?”

“呦,掌柜的,老钱我就是个说书的,靠嘴吃饭。”

钱打铁说着,拍了一下嘴。

“又没个几下子,对付对付小毛贼好行,这叶前辈这种级别的人基本上动动手指就能弄死我。”

“我死了没事,主要是这吃霸王餐的人一多了啊,掌柜的您呐就挣不到钱了”

“那这好办,你去把绝道人欠下来的饭钱给要回来吧。”

“得了吧,好不容易送走了那个瘟神,我还要凑到他脸上去?”

钱打铁不只是脸上,心里一百个不情愿。

“你连无惧剑都敢接,要点饭钱又算个啥?”

“”

钱打铁好像想起来什么事一般,悄没声的说:

“我,根本没碰到过无惧剑。”

钱打铁死死的盯着姚白的双眼:

“还有小白,他也没碰到过剑。”

“倒是掌柜的你,明知道那是无惧剑,还敢一手挡过去。”

“这事怕是掌柜的你的麻烦啊”

姚白一个字不落的听完了,直接避开钱打铁的双眼,依旧在账本上写写画画。

“是啊,大麻烦。”

“掌柜的,你不怕这绝道人回来找你啊?”

“不怕,就是觉得有些后悔。”

姚白微笑着,对着钱打铁说道。

“后悔替我挡了剑?”

“后悔怎么救了你这么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说罢了,毛笔一扔,姚白施施然的就想上楼去了。

“掌柜的你这话说的可够伤人的了哎!楼上客房都满了!”

“满了?”

姚白倚着楼梯。

“即姑娘下山来了,直接把天字号五个房子都订满了。”

“即墨姑娘?她下山来了?”

“当然了,不然是哪个即姑娘啊?”

姚白闻言,倒是笑了笑:

“她们镇海峰什么时候出手这么大方了?五间天字号,五两银子”

笑也是笑过了,姚白上了楼,穿过了扇门便没了身影。

钱打铁缩缩着手,从柜台下面拿出他装瓜子的坛子,顺便瞄了一眼墨迹还没干的账本。

“这后院的桃树让你画的够丑了。”

看着账本上七扭八歪的线条,钱打铁还是忍不住笑出了声。

“老钱!人呢!咋不接着说书了!这不刚才还品鉴江湖剑客呢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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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袍汉子扯着嗓子喊道,喊得钱打铁一个瓜子仁刚嗑出来便掉到了地上。

钱打铁连忙拾起瓜子仁,就吹了吹便一口吃了下去。

“咦?刚才那位小公子呢?”

那位出手阔绰的小公子此时却不见了踪影,只剩几个空下来的凳子。

“那位小公子和他的几个护卫都走了。老钱,我说,那位小公子可绝不是平常人,身上的布料好着呢!还有他身边的几个护卫,个顶个的都是好手,身上的煞气吓得的手都抖”

灰袍汉子说道。

说罢了,钱打铁将装瓜子的罐子放到他说书的小桌子上,对着灰袍汉子笑嘻嘻的说道:

“我说,刘大人,您老好歹也是个锦衣卫百户,怎么着天天来我们这个小地方听我这个俗人瞎说呢?”

“老钱,瞧瞧你,你这话说的,我锦衣卫百户又怎么了?锦衣卫不是人啊?”

“没有草民没那个意思”

钱打铁小声的辩解。

“老钱,你是不知道,揪着酒盐县锦衣百户的位子,我是特地找我顶头千户大人讨来的!花了我足足二百两纹银呢!”

灰袍汉子语气夸张的说道。

“我的大人唉!”

钱打铁连忙扯了扯灰袍汉子的衣袖。

“大人,这事可不能乱说啊!”

“怎么就说不得了?这镇子里谁不是个熟人?这还能把我说出去?”

“嘿呦!刘大人这话说的我就不服了啊!”

一个身着深色麻衫的汉子笑道:

“您今儿不把我这酒钱给我结了,明儿我就去金陵城找你们锦衣卫衙门告你去!”

“林豹儿你有胆子你就去,怕是你走出了这源溪镇就得让镇子外面的锦衣卫给直接办了!”

灰袍汉子笑着回敬。

“再说了,这升个官调个职画上点银子,简直都成了衙门里的常事了”

“还有”

灰袍汉子凑过来脸说道;

“要不是我花了这二百两银子,老子今年就是副千户了!京城的!”

灰袍汉子得意的说道。

“呦!刘大人,您这儿都要升副千户的了人了,还是京官,干嘛来我们这鸟不拉屎的地方?”

“得了!”

灰袍汉子一挥手。

“你老钱也给我说了半年书了,说句不好听的,兄弟我真没给过你几枚铜子,心里也不怎么好意思的。”

“不好意思你刚才还特么叫我?”

钱打铁心里暗骂道。

“今儿我就来给各位说说吧也就算是献丑了!不过是刘某人一些琐碎事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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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镇抚司我不敢说,在这北镇抚司,我刘某人可算是个清白的人了!”

“我一个百户,一年的俸禄也不过五六十两,京城米贵茶贵,自己一个人养活我一个老母亲已经剩不下多少的了”

“可是锦衣卫有个不成文的规矩,这每到抄家的时候啊给我来杯茶。”

钱打铁赶紧倒上一杯茶来:

“您老接着讲,这锦衣卫里的事情我可真不怎么知道。”

说罢,灰袍汉子一口将满满的一杯茶灌了个干干净净。

“这每到抄家的时候啊,只要是你不多拿,上头也不跟你计较。”

“那时候,我还是京畿一个小旗,有幸,跟着我们皇甫大人去抄家了。”

说道皇甫遥的时候,灰袍汉子语气里满满的尊敬。

“你们知道我跟着皇甫大人抄的谁家不?”

众人连忙摇头。

“刑部尚书余百川!大贪官一个!”

“当时我记得是魁国公唯一的那个嫡孙不知道打死了谁家小娘子,让京兆尹给直接扣下来了。”

“那个京兆尹是个硬骨头,直接把魁国公的嫡孙给打到死牢里了,也不论魁国公怎么着,人家就是不松口。”

“毕竟死刑,还是国公家的孩子,闹得挺大,三司会审,魁国公就去贿赂三司衙门,就光给余百川的拳头大的金元宝就不知道多少个,这都不论什么玉器什么名画”

“结果这事到最后还是漏了,东厂的人把大理寺卿和左都御史给拿了,我们锦衣卫好说歹说从东厂手底下抢出来刑部尚书余百川这么个人。”

“那年我第一次跟着人去抄家,余百川他家外面看,看不出什么来,好像还挺简谱的样子,一进屋我是傻了,那金子银子,给你镶的满屋子都是!”

“那外面里面简直天壤之别。”

“说实话当时抄家的时候我一个都不敢拿,但是我看别的小旗啊总旗啊,这里扣一块黄金,那边拿一块玉石,监督我们的指挥佥事大人也没说什么,我这还算是有了点胆子,藏了指甲盖那么大的一个珍珠。”

“八百两!那一个珍珠就八百两!没这个珍珠我都没有调职用的这二百两银子”

说罢了,灰袍汉子叹息数声,却不说了。

“那京官油水这么大”钱打铁问道。

“甭说油水大不大!”

灰袍汉子大声说道,打断了钱打铁的话。

“再给我倒碗酒!”

灰袍汉子低声说道:

“成那您等着。”

钱打铁说罢,他觉得灰袍汉子的脸色不对。连忙到酒去了。

不一会儿,一碗酒便端到了汉子面前。

灰袍汉子端起碗,一口直接将酒闷下肚子。

“我刘长地,就算是个只会舞刀弄枪的莽夫!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可我他妈的好歹知道明辨是非!”

“是我是当了锦衣卫,不仅是为了糊口养活老母亲,也确实贪恋锦衣卫那种权势,那种气势!”

“但是我他妈的还是个堂堂正正不做缺德事的人!”

“你他妈抄家就抄家!唉!”

灰袍汉子重重的一拳砸在桌子上。

“咋咋的了?大人?酒太糙了?”

钱打铁连声问道。

灰袍汉子没有理他,而是自顾自的说道:

“去年,吏部功考清吏司郎中洪九,不知道犯了什么事,北镇抚司佥事侯引带着我们去抄家,他妈的居然活生生**死了洪九他两个女儿!”

“之前我不知道我只以为那些官员的女眷见着我们锦衣卫宁可自尽,我还奇怪呢他妈的现在明白的,早死早超生”

“本来这事儿,侯引没参加,只是那几个总旗干的,我当时已经是百户了,我就去侯引告状,结果侯引把我给弄了!就他妈因为那个总旗是他侄儿!他怕我告到同知大人那里去”

“要不是千户大人保我,让我花了四百两从侯引那里买回命来我怕是草”

“等到回家,我娘听说是我**死了人家官员的闺女,脑袋直接就往墙上撞,想自杀”

“我赶紧拦住我娘,然后跪在地上不停的磕头,说不是我做的”

“我娘总算是信了她跟我说,我们刘家,虽然没出个举人,甚至是秀才,可是我们刘家不出小人!”

“唉!不他妈说了!老钱!你接着说你的书!别他妈的再听我这丧气事了!”

刘长地大喊罢了,整个人好像瘫倒凳子上一般。

两个眼睛通红。

好像永远忘不了当年,那两个女孩死的时候,令他责备自己一辈子的眼神一般。

“大人,来碗酒吧。”

钱打铁默默的将酒放到刘长地面前。

刘长地抬起头来,看了一眼钱打铁。

“这碗酒算是送你的,汉子喝酒不要钱。”

钱打铁说罢了,铜锣往桌子上面一扣,破折扇一甩。

惊堂木那一声响的真他妈响亮。

源溪镇(22)

风流子弟曾少年。多少老死江湖前。

万桃山上的桃花开了一茬又一茬,万桃山上的桃树也死了一茬又一茬。

桃树在这个地界,算不得什么名贵的东西,太多了,就好像蚂蚁一般的多。

今年的桃花开的比去年还要好。

当然,不用我说,你也已经看到了吧。

二楼有一处狭小的楼梯,很陡,很暗,紧靠着墙边的扶手上落满了灰。

不知道多少天,这里已经没有人打扫过了,就像是在这亮亮堂堂的后院里,一处被人们忘掉的小小野花。

厨房直通后院,靠的是一处宽大的门,门后左面是仓库,右面是姚小墨与姚白的闺房,中间有一棵不大不小的桃树。

桃树一点都不出彩,它既没有高大粗壮的枝干,又没有粉嫩柔软的花瓣。

它只是在这家店开起来的时候就被种在这里了,和这家店一样,风风雨雨的度过了十三年,从当初的小树苗长成了现在这般不高不矮的桃树。

姚白像往常那样,提着一壶刚从井里打出来的水,将桃树周围一掌宽的泥土都润的湿透了,再搬来一个小凳子,坐在桃树下。

“这一晃而过的十三年啊过的我自己都习惯这种生活了。”

姚白一手轻拍着桃树的树干,一边自言自语道:

“哪里像当年啊,还穿着丝绸的衣服,坏了一件就扔一件。”

她打量了一眼自己身上用细布织成的淡红色衣衫,就好像咂着自己头发的那根木簪。

“当初多好,钱多也敢花,什么也不用想,喜欢什么就买什么。”

“可是现在都不一样了,我有一大家子的人要养店里跑堂的,说书的,后厨的大厨子们,城门的看门人还有那个整天调皮捣蛋的小丫头。”

“就光是上午多给了海边渔村的老爷子四钱银子,都让伙计背后都在说我败家。”

“哪像当年,荷包里最少的碎银子都是十两的,你更好,全是银票子,连块碎银子都没有。”

“你说你不喜欢银子上的味道,铜子除了铜臭味之外还不方便,不如揣着银票好,又方便,还有好闻的油墨香。”

“那时候我记着我和你打趣,说你也不怕被路上的悍匪给抢了。”

“你却不要脸的要我保护你”

“唉”

“我保护你什么啊?我自己几斤几两还不清楚吗?”

姚白闭上了眼睛,将自己整个人都埋在树荫里。

“有些事,我一直都没告诉你。”

“你爹之前偷偷找过我,那时候你出门在外。”

“应该是你去天堑南峰的时候,我那时跟人闹了点不愉快,整天只想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哪里都不想去。”

“你爹来京城找我了。”

“本来他是来找你的,我也跟他说了,你出门去了。”

“毕竟是你爹爹,我就是再怎么不想见他都没办法,总不能把他轰出京城去吧”

“不过说回来了,你爹确实是个当家主的人,话说的滴水不漏的,弄得我都不知道怎么反驳他。”

“我这个人也是嘴笨,性子急,遇事都要你拿主意,我自己只知道莽干。”

“你聪慧,懂得随机应变,虽然你之前没和我说过,可是我都知道,你爹爹已经好几次要求你回千柳庄了。”

“也许是我当时脸色却是不好看,找我在江湖上的名声,你爹也没逼我太紧,他估计是怕我真的敢一剑砍了他。”

“他只是将他要说的话都说了,该表达的话都表达了,就走了。”

“你应该是在路上见到他了吧。去镇海峰的大路是一定会经过千柳庄的。”

“还有一件事,也算是我食言了”

“我对你发过誓,从此再也不动剑。”

“十年前到底还是破了这个誓言。”

“怎么说呢我拿这壶酒跟你赔礼道歉?”

一小壶上面满是灰的酒坛就放在小凳子旁,姚白挑开酒坛上的塞子,将酒全都倒在桃树根上。

“这酒是镇上唯一的酒户酿出来的,按照他自己的说法,这是他所能酿出来最好的酒了。”

“我知道,比不上我府上藏着的那些,不过你讲究喝吧,府上那些酒,也不知道还在不在了。”

“这家酒户之前做买卖亏了太多钱,债主当时都放出话来要取他一家的性命抵债了。”

“他跑到我这里来躲债,我看他有用,正好客栈开业也需要一个酿酒的酒户,要不然客官喝什么啊?你说是不是?”

酒倒干了,酒坛子被随意的丢在地上。

“姐姐?你干嘛呢?”

姚小墨脸上沾着不少的灰,她抱着一摞子干柴一脚踢开仓库的门,就看见坐在桃树下的姚白。

“就是待会儿,什么也没做。”

“什么都没做?”

姚小墨抱着干柴凑了过来,一眼就看见了地上的酒坛子。

“满身酒味,一看就偷喝酒了!”

姚小墨瞪着个眼睛,哼哼的说。

“等等这罐子我好像从哪里见过这不是钱叔自己藏的那坛子酒吗?”

“老钱的?他自己还藏酒了?”

“姐!你偷喝钱叔的酒!我要去告诉他!”

小丫头装模作样的,眼睛滴溜溜的转着:

“不过姐你答应我一个月后去万桃山玩,我就帮你保密!”

“呦,你个小丫头,敢威胁我了?”

姚白眼睛眯了一下,一手轻轻掐着姚小墨的耳朵就说道。

“姐你别掐我!你再掐我我现在就告诉钱叔去!”

“那你就去啊。”

说着,姚白松开了手。

干柴掉了一地,姚小墨气哼哼的一根一根的捡起来。

“你等着!我这就去告诉他!”

说罢了,小丫头埋头就朝着厨房跑去了。

“看看”

“小墨都这么大了。”

姚白说道。

“你也是看着她长大了,从那么小的一个小孩子,一点一点的都到了我的鼻子了。”

“看来她要随你一样,长得高挑的。”

“最起码要比我高才对把。”

说完了,姚白站起身,顺手提起小凳子。

“你睡吧,我要去拿个铲子来取点东西。”

说完了,她转身朝着仓库走去。

可走到一半,她却转过身来,对着桃树说道:

“你别担心,我现在又不像之前那样莽撞了。”

“我也懂事了很多呐。”

她轻拍着自己的额头,微笑着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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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君?道君?”

“嗯嗯?”

九彩道君端坐在蒲团上,看似在潜心冥想,其实他已经昏睡了不少时间。

敢在这祖师殿上真武祖师与漫天众仙前昏睡的除了他九彩道君与那些前辈们,这青城山上,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人了。

“何事?说罢。”

九彩道君揉了揉眼睛,又装作一副庄重的模样。

“诸位长老皆至上清宫,请掌教道君立刻起身。”

“这么快?”

九彩道君明显的没睡醒,他话里都带着点睡意。

来传信的中年道士有些尴尬的点点头。

“行了,你先去吧,我随后就到。”

又是一个哈欠,九彩道君不过心的说道。

“是道君。”

中年道人说罢,转身便要走。

“道君。”

可是刚到门口,他又转过头来。

“怎么了?”

“可莫要再睡着了。”

他小声的说道。

“我走时不小心听到的,长老们说您要是再睡过了,就要让冬灭祖师亲自来找您了。”

“唉”

九彩道君翻了个白眼,幸好他背对着中年道士。

“知道了,你去吧。”

“”

中年道士行了一礼,退出了祖师殿,便轻轻的关上了祖师殿的大门。

“还派冬灭师叔来抓我说的好像这个掌教之位是我自己求来的一样。”

“要不是看在师父的面子上,谁愿意当这个掌教啊?一天天的连觉都睡不够”

说着,九彩道君倦的又打了个哈欠,右手抄起身旁被粗布紧紧包裹住的长剑,对着面前真武祖师,吕祖等神仙的塑像,深深的鞠了一躬。

然后一脚踹开祖师殿的大门,弄得门前无聊数叶子的道童吓了一跳,大大咧咧的就走了。

源溪镇(23)

就算是好像能触到天上的云彩一般,青城山也不高。

人们都说,上山容易,下山难。

门朝天地开,便是谁都可上来。

躲债的,寻仇的,抢钱的,避难的,就是半根头发落到了青城山门后的石头上,就算是入了青城山的门道了。

把兵器收起来,然后背在背后,这就是规矩,每个人都要遵守的规矩。

只是山上的道爷们都不太在乎这些罢了,躲债随你,寻仇随你,抢钱随你,避难随你,道爷们就好像是什么都看不见一般,扫地的接着扫地,浇菜的依然浇菜,打瞌睡的呼噜依旧震天响。

只是你弄脏了青城山上的石砖,你就要擦干净,你弄坏了青城山上的凳子,你就要再送过来一个新的。

不知那前朝多少年,当时的青城山上还只是一个小小的剑宗,弟子恐怕一双手都能数的过来。

有一天山上的弟子下山,却带回来一名垂死的女子与一名邋遢道士,剑门掌门连忙询问下山弟子是何缘由。

那下山弟子连忙答道:他自下山不过半日,突然腹中饥饿,一翻行李才发现自己居然忘记带干粮了,便想在树林之中找一些野果暂时饱腹,就在他寻找野果的同时,就发现一名倒在树丛之中浑身染血的女子与正盘腿坐在女子身边的道士。

下山弟子连忙上前询问道士,可是道士闭口不言,好似一尊泥塑一般。

下山弟子上前探了探女子的鼻息,发现女子鼻息尚存,再探脉象,女子脉象微弱,好似随时都会一命呜呼。

下山弟子见女子性命岌岌可危,他连忙将女子抱起,想送回山上救她一命,可是他手指刚碰触到女子衣服的时候,道士却用一根小树枝抵住了下山弟子的肘部,使得他的手居然不能更近一分,将女子抱起。

“你这是干什么!不知道她气息微弱,就快要死了吗!”

下山弟子大怒,他朝着道士大声斥责道。

“她命当绝,救不得救不得”

道士的声音就像低声诵经一般,扰得下山弟子心中的怒火更上一层、

“人是你伤的?!”

下山弟子蹭的一下拔出腰间的宝剑。

而道士却又像是一尊雕像般,沉默的连呼吸都听不到了。

下山弟子见状,大喝一声,手中的宝剑一连割断数根灌木矮草,下挑着剑尖朝道士颈部划去。

道士不急不慢,虽然手中树枝不过一息就被下山弟子的宝剑抹断了,他两指松开剩下的半截树枝,直直的掐住了下山弟子的喉咙,制住了他,另一手顺势夺下了下山弟子的剑。

道士将剑尖朝背,右手虚持剑柄,左手藏在袖中,宽大的袖子搭在剑刃上。

“还你,剑不错。”

好像道士的左手在抖,可是他的剑又端的那么稳,下山弟子小心翼翼的将宝剑接回,他紧握的剑柄,沉默了一会儿,还是将宝剑收回鞘中。

他完全不是道士的对手,能制住他就能用两指穿他喉咙,可刚刚道士明明可以撅断他的右手腕,两指也能穿他喉咙,不是道士没有下手,衣袖刚搭在剑刃的那一刻,道士藏在袖子里的左手轻微的抖动了一下,还是让他看到了。

道士刚刚确实想杀了他,可是不知道为何,他的杀意在一息之间都消失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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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虹道人两指像夹住长河剑一般夹起一根腌萝卜,扔到嘴里嘎嘣嘎嘣的嚼了起来。

“后来这个女子在山上被治好了伤,那个道士依然坐在女子身边,不管白天黑夜,好几天一如既往。”

“有一天那个女子终于说话了,她问道士:你为何如此。”

“道士说,有位年轻人把我打醒了。”

“女子却说:你毕竟出了家,醒了又能怎样。”

“出家能还俗,你要是死了,我可就真出家了。”

“那你出家吧。”

“女子厌恶的说道。”

“那好,我出家。”

说完了,道士直接面见掌门,要求比剑,条件是如果他赢了,就把青城剑门给他,而弟子们随意来去。

如果他输了,就将他所有的剑法心法毫无保留的交给掌门。

“然后呢?”

长河剑向上一挑,直接挑开了陪练弟子的木剑,九彩道人左手反握剑柄,宽厚的长河剑包裹着粗布,直直的就朝着陪练弟子脑袋劈去。

“然后当然是道士赢了呗,要不然怎么会有现在的青城道门。”

离着头皮一寸,长河剑稳稳的停住了。

“多谢。”

九彩道人收剑,朝着陪练弟子恭恭敬敬的行了个礼。

“不错嘛,这招捶剑练得相当熟练了。”

七虹道人呲着个牙,笑了起来。

“到底是长大了,不仅吃的比以前多了,力气也大多了。”

“我这总算是能将这套小星河剑完完整整的耍一套了。”

“能耍下来为师就已经心满意足了,不着急。”

“是,师父知道我笨,不比我那个师兄。”

“你没有师兄。”

七虹道人突然严肃了起来。

“你的道号是为师为你亲自起的,并且录入了册中,为师名下只有你这一个徒弟,你哪里来的师兄?”

九彩道人不答话了,他只是低着头,两手拄在长河剑的剑柄上。

“罢了下回注意点。”

七虹道人叹声说道。

“是,师父。”

九彩道人答道。

“不过,师父,刚才您给我讲的那个故事,不是当初咱们开山门时候的事情吗,您给我讲这个干嘛?”

“就是那么一想,然后随口说出来了。”

七虹道人答道。

“当初你师爷五生教我小星河剑法的时候,也是像现在这样。”

“不过师父当年倒是跟我说了个事。”

说到这里,七虹道人话题一转:

“小九,你有没有觉得,这小星河剑里总有一些不怎么平常的东西?”

“这个弟子不敢妄言。”

“你就说你的,有什么不敢的?”

“那弟子说了。”

九彩道人抿着嘴。

“这小星河剑里,总有个两三式,弟子觉得,并不像是剑法,反而”

“反而更像是刀法。”

七虹道人说道。

“对刀法,不过也只是像罢了说是刀法,却不像什么单刀,反而更像是双手朴刀般劈砍。”

“东洋刀法。”

七虹道人不急不忙的说。

“当年那个女人是个东洋女人,不知为何她来到中原,好像是惹到了什么事情,杀了个人,却被人追杀。”

“那时的江湖,东洋刀法很少见,高手觉得惊奇,而那些不入流的混子们因为打不过,就斥责其为邪道。”

“混子终究是多余高手,这么一传十,十传百,就这么传开了,把那个东洋女人传成了邪道。”

“那祖师爷岂不是被人请出来追杀邪道的高手?”

九彩道人问道。

“嘿!”

七虹道人乐了。

“你自己想去吧,小九。”

说罢了,七虹道人一拍凳子,腾地一下就站了起来。

“当年祖师爷开山门的时候,靠的只不过就是制服那位下山弟子的三招:折字手,穿字手,还有大星河剑。”

“后来,祖师爷在大星河剑的基础上融入了东洋刀法,成了现在的小星河剑,只是,这融入之中的过程啧啧啧”

七虹道人眯着眼睛,脸上似笑非笑的。

“师父,咋了?”

九彩道人见状,奇怪的问道。

“没事!”

七虹道人大手一挥。

“这把长河剑归你了!”

说罢,哼哼着乱七八糟的调子,慢悠悠的走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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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七虹道人给九彩道君留下了一封信,就潇潇洒洒的下山去了。

整个又一村就只剩下了九彩道君一个人。

“乖徒儿!为师下山远游去了!”

好似裹脚布长的一封信里,也就这几个字九彩道君觉得有价值了。

至于什么,可能会东渡东洋之类的话,九彩道君就当是没看见过。

他慢悠悠的走在祖师殿下的小路上,身旁一个个小萝卜头来来去去,九彩道具突然觉得自己老了。

“这要是死了,真的得多买点棉袄,省的自己冷。”

不知道为何,他突然想起来自己与绝前辈那段糊里糊涂的话。

原本想叫他一声师兄都没叫出声来。

“师父!”

“呦,一色练剑呢?”

九彩道君看着自己的小徒弟抱着一柄几乎与长河剑一般长的木剑,正耍的有模有样。

“接着练,接着练。”

他不自觉的做到一旁的石头上。

“小一色,要不,师父给你讲个故事呗?”

看着小徒弟满脸的汗水,九彩道君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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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是泥土的锦盒不知道在桃树底下埋了多少年。

而酒葫芦居然都没有烂透。

姚白将小铲子放到一旁,然后轻轻的打开锦盒。

锦盒里三柄剑,一柄是剑身凹凸不平的枯剑,一柄是剑身火红色,却已经断掉了的灼华剑。

还有一柄剑被收在剑鞘里,银白色的剑鞘配上褐色的剑柄,异常的干净。

姚白的手轻轻的取出枯剑,她的手指一点点划过枯剑粗糙的剑身。

直到手指停到剑尖处,便不再动了。

微风吹过,吹落了点桃花瓣,也吹起了姚白散碎的发梢。

一瓣桃花飘飘悠悠的落到了枯剑剑身上,盖住了姚白的手指。

“你是担心我吗?”

桃树没有回答。

“你也要跟我去吗?”

桃树没有回答。

“你还是担心我啊。”

桃树又落下了一片花瓣。

罢了,姚白将花瓣与枯剑重新放回锦盒,然后将那柄银白色剑鞘的剑拿了出来。

“好吧,随了你了。”

源溪镇(24)

随了你了,谁让你还是如此,觉得我傻,觉得我莽撞不懂得变通。

随风,你都随风而去了,为何总是把担忧留在人世间呢?

死后都不得安生的歇息着,这就是我欠下来的债吗?

我就像是个负债累累的赌徒一般,闻到花香之后睁开的第一眼,就是债。

那个胡人,死前仍然睁大着眼睛,血就像溪水一般的流啊流。

流到了我身上,湿透了我身上的襁褓。

当我手中的半截木棍刺入地主老爷的胸口,我听见了他那个小女儿绝望的哭声,地主老爷手里攥着的斧子掉到地上,他最后的眼神就好像是要吃了我一样。

还有你。

灼华断了,我好想能听得见它在呻吟,而你拄着扶柳半跪在地上,我都不敢在多看你一眼。

我第一次那么痛恨我手中的剑能杀人,我第一次会因为刺穿了一颗心脏而半夜惊醒。

你就好像是我的心魔,你死去的时候,那棵桃树上的桃花都开了。

最后一个花骨朵也绽开了娇嫩的桃花。

我带着你下山,山前山后的桃树开了一路,花瓣落满了你冰凉的身子。

可是有一天,我真的嫁给你了,我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在红盖头里笑得出来。

我无法让自己去给你的爹娘奉茶,即使他们是你的爹娘。

这句话我从来都不会对你讲,也许它会让你伤心吧。

就像我在朝堂上,那些大臣们眼中的我一般,嚣张跋扈,无礼无德,甚至是会让这些大儒文士,君子廉君们耻于出口的词汇,恐怕都在心里贴到了我的身上。

他们畏惧的不过是我手中的兵,还有那几位罢了。

可是那年我一无所有,我丢下了京城里宽大华丽的宅子,丢下了山海关十万狼牙亮甲的士兵,像个傻子一样跑进了这个浑浊的江湖里。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还有资格在心底里耻于对你的父母下跪,或许真的像那些人说的一般,朝堂上的人觉得江湖中人只是一群草莽,而江湖中人看朝廷之人不过是一群狗腿子罢了。

也许你那对神仙眷侣般的父母,打我心里就是两只搭了大窝的野鸡。

所以我不敢嫁给你。

我又那么想让你娶我。

如果我那年答应你,咱们一起走,走的远远的,让谁都找不到我们。

我却又开始贪恋京城宅子里的那些钱了。

就像我现在还在贪恋两三枚铜板子一样,俗不可耐。

真的,你真的该娶即沙,她比我美,武功又不比我差到哪里去,而她却是个真真正正拿得起放得下的江湖儿女,不是我这个贪恋软玉金香的官府人。

我在心里说的,你不会听到了吧?

姚白取出贴身的帕子,帕子上还有姚小墨亲手绣的四不像。

她一点点拔出扶柳剑,帕子搭在剑上,一点点的擦去剑上散落的灰。

扶柳还是那样的软,好像初春的柳枝一般,只是再也没有当初那般的锋利了,居然连块帕子都割不开。

“你从未杀过人,不是吗?”

“扶柳,好像从来都没有锋利过吧。”

姚白喃喃的说着,她擦拭剑身的手更仔细了。

“你还是强与我太多啊,真是的。”

“生前一直都扯不下面子承认,到了现在才觉得,能亲口对你说一句,那感觉该有多么好。”

罢了,姚白将剑身一点点收回剑鞘,她将银白色的剑鞘紧紧抱着。

“傻子。”

姚白说道。

“以后不要再收剑了啊。”

“我可不值得你收剑啊。”

帕子上的四不像突然崩了两根红色的丝线,线条蔫蔫的贴在四不像的脸上。

姚白两指间紧紧的夹着帕子,帕子被一阵又一阵的小风吹了起来,像极了哭个不停的四不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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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清宫就在眼前,隔了一个山头和两棵歪脖子树。

丹梯五百步,便是一个山头,再五百步,便是另一个山头。

怕是再来一千步,该晚的还是晚,但总算是到了。

冬灭道人虽然耷拉着双手,可右手食指还是不经意的抽动一下。

“师叔,您这儿看景儿呢?”

“要是道君您能把自己挂在赵公山顶上,这个景儿,贫道还是愿意看一眼的。”

冬灭道人觉得自己已经压抑下来的怒气又快要撑满了,他现在只等着一个机会,然后立马拔出斩霜剑照着他那个缺德师侄就是一顿砍。

他是肯定不会手下留情的,一定不会的。

“咳咳咳师叔你这煞气还是收收吧,气大伤肝啊。”

九彩道君装成个不好意思的样子,而右手早就准备着随时抡起长河剑,防着他这个师叔冷不丁的照着他脑门子就砍下来一剑。

“”

“罢了,快进殿吧,长老们都在候着道君您呢。”

右手指直直的一伸,便缩回了袖子里,九彩道君松了口气,心想着今天终于不用再动手了。

倒不是接不住冬灭道人的斩霜剑,人家是你长辈,你总不能被人一直压着不能还手吧?

那滋味太憋屈了,九彩道君想想即就觉得糟心。

“吱呀”一声,上清宫一处狭小的殿门被直接推开了,门前扫地的小道士恭敬的行了个礼,又操起身旁的扫帚打扫起来。

“道君。”

殿内三名端坐在蒲团上的老道士纷纷起身,九彩道君连忙在门外冲着老人们行了个礼:

“各位师叔,九彩这厢有礼了。”

“见过掌门道君。”连同着冬灭道人,四位道人站在自己脚下蒲团前,还了九彩道君的礼。

青城山老君阁,春生夏荣,秋枯冬灭四位道长乃是这届老君阁青城长老,每次老君阁开店门,四位长老下山与掌门道君共在这上清宫偏殿相聚时,定是一件能使门前老树少掉些叶子的大事情。

“道君,您到底是迟了。”

“嗨!秋枯师叔您这儿说的,毕竟路上难走了些,而我这双鞋又破了鞋底。”

九彩道君抬起脚,确确实实有个手指尖大的窟窿在鞋底上。

“道君这话说的,老道我连鞋都没穿,怕是从老君阁到这上清宫,得走一个月喽?”

“秋枯师叔您这话说的,全青城山的子弟们谁不知道您这四位走的幽意步个个都是绝顶的,来来去去不过眨眼间的事情。”

“哼!道君的丹梯也不差啊,五百步一山头,说起来老道我也自愧不如。”

“别损我了,冬灭师叔您还不清楚我这几斤几两吗?”

“小粥儿,你跟我说,是不是冷老弟路上又拿斩霜砍你了?”

“那哪有?”

九彩道君瞟了一眼冬灭道人那一脸要吃人的样子,连忙改口说道。

“夏荣师叔您多虑啦,冬灭师叔脾气可好着呢!连砍我的想法都没有!”

“真的?”

“真的!不信您问冬灭师叔!”

夏荣道人眼睛一转,笑嘻嘻的说道:

“也是,冷老弟那几把刷子,我清楚不过了,他那把斩霜怎么可能砍得动小粥儿你那把长河嘛!”

“嘿!”

一听这话冬灭道人火了。

“什么叫我这几把刷子?小粥儿!咱俩出去比划比划给这老家伙看看!”

冬灭道人拔腿起身,拽着九彩道君的领子就要朝外面走去。

“别闹了,都安生点。”

一直沉默不言的春生道人干哑的说道,他朝着冬灭道人挥挥手,示意他该快回来商量正事。

冬灭道人见状,只得憋着一口气,又端端正正的站回蒲团前。

“掌门道君,开始吧。”

春生道人说道。

“好好好。”

九彩道君抻了抻被拽的褶皱的衣领。

“各位长老,走吧。”

说罢了,他先盘腿坐在蒲团上,四个长老才纷纷落座。

都落座了,九彩道君看着春生道人说道:“春生师叔,您找我来是有何时啊。”

“这铸剑鼎还有为数不多的时间就要开了,掌门道君可有没有想到派哪位弟子前去见识见识?”

“这个嘿,随便三个不就行了吗?就就让大考的时候一二三名去得了,还要我说个啥子?”

“大考三名星凉星灿兄妹与子却,嗯此三人剑法随在小辈中出类拔萃,只是这心境怕是还青涩了点啊。”春生道人说道。

“那就师叔您去喽。”九彩道君嬉笑着说。

“你这个小粥子,又在笑话你师叔我。”

春生道人也不恼,他摇着头说道。

“罢了,既然道君您都点了这三个人,就这三个人罢!”

春生道人说道:“小孩子出去摔摔打打也是好的。”

“第二个事,道君。”

春生道人不知何时整理了脸色,又开始严肃的说:

“皓首剑,有下落了。”

源溪镇(25)

“呵”

“粥儿”

夏荣道人轻声说道。

“粥儿,安心点吧,也只是消息罢了。”

“捕风捉影吗?都这么多年了,算了吧,诸位师叔,算了吧。”

“算什么?!”

春生道人一拍双腿,声音低沉却十分严厉。

“他敢将皓首剑这三个字放出来,就是要砸了我们青城的面子!”

“堂堂剑宗道门,镇门宝剑被家贼所盗,传出去了还不算什么,可这江湖中人纷纷将此事当做茶余饭后的谈资的话,我们青城的面子往哪里搁?”

“家丑不可外扬!家丑不可外扬!”

春生道人低声训斥,一身十足的长辈样子。

“说是不能外扬!这都传出去多少年了?还怎么收回来?”

“你能把一树枝拽下来的叶子再一个个的按回去吗?”

“现在谁不知道我们青城将镇门宝剑与独门武学丢了了事情?所幸这五十年里江湖上并没有传出来哪个人会大星河剑,师叔您还想怎么样?”

九彩道君回答的同样严厉,他明白自己的心里,每次只要听到皓首这两个字的时候就总有一股火气往脑袋上涌。

就像要活活劈开脑壳,然后将所有有关于“皓首”两字的记忆统统丢到山下面去一样。

“春生师叔,还能怎样啊,总不能将青城山上所有的弟子都遣散下山去寻这皓首剑吧?”

“咱们青城山上的弟子不过百余人,这还是算上了杂役与山下各个道观的外门师兄弟们,真正能在这江湖上行走的不过数十人罢了。”

“去了就让它去了吧,是青城的丢不了,不是青城的得不到。”

“唉粥儿这强求的道理我怎么会不明白”

罢了,春生道人也深深的叹气。

“可这毕竟是祖师爷传下来的剑法与宝剑,那大星河剑谱就留在皓首剑柄里,可这毕竟是青城的东西,丢了祖师爷的宝剑,我等小辈于心难安啊”

“不过说回来,粥儿,请谅解师叔吧师叔也是算了,不说!不说!”

“师叔我都懂得,您从小就看我不顺眼,觉得我只读一本道德经,学一本剑谱是慵懒怠惰,不刻苦,不求上进,可如今却让我这种懒惰之人成了掌门道君,您心里的担忧和焦虑我是知道的”

九彩道君说道。

“粥儿罢了!我今天就和你说开了吧。”

“若不是我辈师兄弟四人过时丢掉了皓首剑,这掌门之位恐怕还轮不到你粥儿”

“你师兄春初,夏至,哪一个不比你博学多才,勤奋刻苦啊?”

“可惜我辈兄弟四人犯了大过错,我辈已经没有执掌青城的颜面在了。”

“粥儿,你说说你,执掌青城近三十年了,青城是一年不如一年到如今,已经没有太大的底蕴在这江湖之中立足了”

“昔日剑门第一大宗,成了如今”

说到这是,春生道人的声音变得细小了多。

“如今恐怕都不如一个镇海峰一个川的底蕴丰厚了”

“今年,弟子们的道袍都小了一号,也该换了,可是咱们手头上的银钱已经不够山上所有弟子们没人一年两件道袍的钱了”

“要是换了,吃饭都要成问题,更不论习武之人还需要吃。”

“所以所以您才肯低下身子去下山给那些达官贵人做法事是吗?”

九彩道君低声问道。

“别怪我粥儿,别怪我丢了青城的脸面”

“实在是揭不开锅了”

春生道人干哑的声音里似乎听到了悲泣的滋味。

“更何况吾恐不久于人世”

说罢,春生道人闭上双眼,像个疲惫的老人一般,微微低着头。

“什么?!”

九彩道君猛地站起,他双手紧握:

“师叔!此事不可随意玩笑!”

“粥儿坐”

夏荣道人朝着九彩道君挥挥手。

“坐吧,春生师兄说的没错。”

“时辰确实快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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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多说,算人不算己。”

“当年,你师爷教我们师兄弟五人的时候,就告诉我们,绝对不能算自己的命格。”

“可是那晚我到底是算了,而且算了个透彻”

春生道人轻声说道。

“就是我师父不辞而别的那一晚吗?”

“对”

“我是真的不知道为何,师兄会将皓首剑倒下山去”

“不懂真是不懂”

“那年,清微掌门之徒冠云子死于山下,清微掌门一时悲痛万分,从此闭门不出,再不临红尘之事,一年后便仙去了,按照当时的辈分,掌门之位是肯定会由师兄来担任,当了掌门之位便有了佩戴皓首剑的资格,可他到底在急个什么?大星河剑他又不是没有看过”

“那一晚,夏荣他们跪在祖师殿中思过,我则坐在祖师殿上,望着那无边繁星。”

“我先算青城往后的运势,算不出,再算皓首剑的去向算不出”

“不知怎么鬼使神差的,就算到我自己身上来了”

“粥儿你知道吗?你那一句算了吧,就像把刀一样砍在我心头上,疼啊!疼!”

“一门之尊怎么就能算了?怎么就叫算了!”

说罢,春生道人两手突然重重的拍在九彩道君的双肩上。

“粥儿啊粥儿你也知道你生性懒散,你可你毕竟是道君!是掌门!青城上上下下都得为你马首是瞻我等长老不过是给你提提意见,到底怎么办不还是得你点头吗?”

“现在咱们青城,老的凋零殆尽,小的又不能独当一面”

“秋枯师弟与冬灭师弟滞留一品境界多少年了这辈子恐怕登天无望不知这机缘何时才有,更何况我们四个都是一群快死了的老人了粥儿师叔我担心,担心我青城将来到底会怎样”

“师叔!我”

九彩道君连忙说道:

“我不是还有个师兄”

“别提他!不要提他!”

冬灭道人突然大声说道:

“他任孤意还能在青城山挂个名字已经是我等最大的让步!他绝对不能回山!”

“粥儿你休要再提他!”

“粥儿,别提他了”

春生道人说道:

“你冬灭师叔说的对,能让他还在我青城山挂个名字已经是最大的让步了”

“师叔,我知道了。”

九彩道君轻声答道。

“那,皓首剑的消息,您是从哪里听来的?”

“哦,我这不是刚从京城赶回来吗,是京城的顾老爷跟我说的。”

“京城的顾老爷?内阁首辅顾维钧?”

“对,就是他。”

“顾维钧他的母亲不是去世了吗?没有回家守孝三年?”

“皇帝陛下夺情了?”

“嗯,确实,不过他请我去为顾老夫人做了法事,回来之前他将这个消息告诉我的。”

“他说,他听自己手底下的江湖人中说,曾经在一个叫做明玉楼的地方见过皓首剑。”

“见过?”

九彩道君问道。

“对,确实是见过两字。”

“顾首辅手下的江湖人怎么会知道皓首剑的样子?”

“唉!说来,这也赖我。”

说道这里,春生道人有些苦笑。

“当年太过心急,我等将皓首剑的剑样画在纸上,散与江湖之中,没准人家就看过呢。”

“这都三十年了师叔,我觉得,这消息也太假了点吧”

“假不假的都要去看看嘛”

春生道人叹息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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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是夏末,但是天气并没有彻底凉下来,也只是微凉的。

可能深夜了,会让穿着单衣的人们被一阵夜风吹得哆嗦了一下。

对于京城那种四季分明的地方,源溪镇就显得要温柔的多。

就像南方的女儿一样,温润,委婉。

小公子的俊美,姑娘们都看在了眼里,动了情的女儿们羞红了脸颊,两手不知道怎样才好,一时背在身后,一时握在胸前,一时卷起鬓角的青丝,一时扯着手帕却恍然不知。

而小公子却对娇羞的女儿微微一笑。

女儿痴了,只有她一个人痴了。

她眼中的小公子,像是一袭裁落了尘埃的白衣,那么静,宁静中飘着桃花跌落的花瓣。

下凡的仙人一般。

“啊欠!”

“”

朱英手中那柄折扇扇啊扇,他身后的侍卫不停的打着喷嚏。

“你这是,花粉过敏吗?”

“嗯?”

侍卫揉着鼻子,他明显没有听懂这个词。

“就是桃花廯,你有这个毛病?”

“属下属下不知道啊属下只是觉得觉得鼻子里面特别痒啊啊啊欠!”

“喏。”

小公子见状,将一个不知道哪位女孩生生塞到他怀里的帕子递给了那个侍卫。

“先用这个捂一下,应该能差一些。”

“谢谢谢殿下”

侍卫连忙接过帕子,捂在鼻子上。

“啊啊啊啊啊啊欠!”

“呀,我忘了。”

朱英不好意思的用扇子遮住自己忍不住翘起的嘴角。

“那位姑娘身上的香粉可是拍了不少的。”

殿下您就是故意的吧!侍卫心里吐槽道。

“你说说你,堂堂荡雪骑。怎么还怕这花粉呢?”

“哎呀哎呀,你这可是枉费那姑娘躲我的一番爱意啊”

明明是你枉费的好吗?人家姑娘送给你的帕子,转身就给别人了

朱英大步往前走着,左瞧瞧右看看。

“殿下,咱们怎么不就在旺财客栈里住下了,这乌镇可要比源溪镇离着万桃山远呢。”

另一位侍卫上前问道。

“你没看到吗?那位女侠可是将所有天字号上房都订满了的,咱们总不能跟人家去抢吧?”

“可是不是还有地字号吗?”

“”

朱英一时没有答话。

“其实吧,我就觉得,旺财客栈的环境实在是不咋地,房价还那么贵,真的不值。”

“同样的加钱,你看看这乌镇的客栈,你再看看旺财客栈,差距太大了”

“可是殿下这乌镇可没有源溪镇安生。”

“怎么?”朱英转过身来,看着身后的四个大老爷们。

“有你们在我还担心什么?”

侍卫刚想说些什么,却被朱英制止了。

“看看这乌镇,多么繁华,热热闹闹的,多好,源溪镇里净悄的像个鬼镇一样,连个卖丸子的摊子都没有!”

五个铜板下去,朱英将扇子插回腰间,左手拿着一块豆皮,右手端着油纸袋里的四五个丸子。

“这才叫生活嘛!多走走多瞧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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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贼!你给我站住!”

不知道哪里来的声音,一抹灰黑色的身影迅疾的擦过朱英的身边,朱英连忙一躲,才使得自己手中的丸子没有掉下来。

“你跑!我让你跑!”

只见一个身着灰黑色劲装的女孩一脚踹倒了一个干瘦的男人。

“把姑奶奶的钱袋还回来!姑奶奶还能饶你一命!”

女孩身后背着一把长剑,可她并没有拔出剑来,而是双手掐腰,傲气的站在那个男人面前。

“小娘们!你找死!”

那个干瘦男人低声骂到,说罢了他突然从背后拔出一柄短刀,笔直的朝着女孩心口刺去。

只见女孩身子一转,灵巧的避开了刺来的短刀,然后右手成拳,重重的锤在男人的小臂上。

“啊!!!”

男人惨叫一声,短刀掉在地上,他捂着手臂哀嚎起来。

“还想偷袭姑奶奶?姑奶奶一只手都能对付你!”

女孩娇笑着,她连看都不屑于看干瘦男人一眼。

“你”

干瘦男人咬牙切齿的低声说道。

突然,他一个地打滚,一脚朝着女孩下腹踢了过去。

女孩连忙一躲,却离了干瘦男人一条小腿的距离。

男人打滚的时候,右臂忍着疼,顺势抓起匕首,朝着女孩下腹又是一刀刺去。

女孩两手一架,一手制住男人的手腕,一手架着男人的胳膊肘,使得男人右臂突然用不上力气。

男人见状,右腿膝盖猛地朝着女孩顶了过去,这时女孩再抬腿挡住已经来不及了,她只得松手,朝后退去,好挡住男人这凌厉的一腿。

“这女孩,恐怕是要吃上一刀了。”

朱英并没有上前救美的意思,他朝着身后的侍卫小声说道。

“可是这个男人到底不是女孩的对手,虽然吃上一刀,可是也刺不中要害,也就是皮外伤。”

“可我总觉得,这个男人的几下子,好像从哪里见过一般。”

“殿下,这是边军平时操练的单刀把式。”

“我说呢怎么觉得眼熟。这个男人从过军吗?”

“不对他没有从过军,他应该是跟某个从过军的人学来的。”

“怎么?”

朱英问道。

“太僵硬了,这个女孩从一开始就已经轻敌了,虽然她本身的实力要远远高于这个男人,可是按道理说,男人不至于打的这么憋屈,要是一个老兵的话就算只有九品的实力,这个女孩应该已经被划中两刀了。”

“这个女孩也不弱啊,手法很灵活的。”

“至多七品!这个女孩至多七品!”

侍卫笃定的说道。

“也是你说的对。”

朱英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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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孩只好后退一步,可是男人这一腿踹空却使得他更贴近了女孩一步,刀子还是追着女孩右臂去了。

可女孩这一步竟然踩到了一粒不小的石头上,她心底一惊,看着刀尖朝着自己越来越近,可是脚底站不稳,她居然什么都做不了。

要坏!女孩心里暗骂道,早知道就该直接出剑砍了他!

朱英此刻左手抽出折扇,手心瞬间凝实了气劲,他直接将折扇直接掷过去!

折扇犹如一把凝实的宝剑一般,居然有这细微切开空气时撕裂般的声音!

突然!朱英心底里一凉,他猛地一低头,一股剑气就擦在他脸庞瞬间刺了过去!

那才是真正的剑!他听不见任何声音,却能实打实的感觉到凉意!

仿佛一剑就能刺穿头颅一般!

剑气穿过了他抛出去的折扇,也直接斩断了男人手中的短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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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翠柳跌坐在地上,刀刃掉到了她的衣服上。

而那个男人却愣愣的握着已经断掉的短刀,像个木雕一样,一动不动。

即翠柳起身一脚,直接揣在男人下巴,男人身子重重的摔在地上,溅起一阵灰土。

“师姐!你来的也太晚了!”

即翠柳瞪大了眼睛:

“我差点就让这个臭男人给砍上了!”

她的眼神穿过四周的围观群众,以及朱英缓缓直起来的脖子,还有他身旁四位紧张的侍卫。

即墨深吸一口气,她有些累了。

“我轻功差嘛跑的也慢”

她略有些喘息的小声说道。

“师姐!你可真是太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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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扇散碎在地上,不仅是折扇上的扇面被划开了,就连扇骨上都满是剑刃砍过的痕迹。

“这可是精钢打造的扇骨”

“聚气凝剑吗?”

朱英不知道是笑着还是咬牙说道。

他的左脸有着半指长的剑痕,剑痕里缓缓的渗出血来。

滴落在扇骨上。

他抛出的那柄折扇,紧紧跑出去一掌长的距离,就被突如其来的剑气打落了。

源溪镇(26)

世间无论习武之人,或者读书写诗的风流雅士,亦或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田野老农,乃至于所有人,其身体里都会流淌着一股气。

自从婴儿哭出第一声之时,那声哭泣代表着他作为一名新生的降临,也代表着终有一个老去的生命逝去。

而逝去的人,身死气消,空寰宇内,荡然无存,唯有逐渐老去腐朽的残躯代表着他的降临。

而气不同,人亦不同,面由心生,心由气生,气就如同游荡在经络之间的风一般。

有人的气如同和煦微风,过静潭而不起碧波,穿山林而不着枯叶。

有人的气则与之相反,暴戾恣睢,斩霜雪于十万银山,凝愁云于千里沙海。

可世事无常,倏然时,世间亦现猛虎细嗅蔷薇之姿态,水滴穿顽石之意气,老者惊,少者喜,世人异之,坦然处之。

千年矣,如平常时,习武之人有江南女童细眉柳腰,却可断金石,西北大汉亦不如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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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哼!”

姚小墨闷着气,将干柴一根一根的往灶台里扔。

“还把我当小孩子我都多大了又不是自己不能照顾自己”

“明明想出去玩玩罢了,成天让我待在这个小地方,这么多年也不让我出去玩一玩”

“唉”

闷气跟着一根根干柴被扔到灶台里,看着火焰将一根根干柴燃烧殆尽,仿佛也将闷气烧的一干二净似的。

“好想出去看看哦”

姚小墨两手拄在腿上,大眼睛眨呀眨,一会儿的心思,不知道的还以为这个女孩睡着了一样,可她双眼却依然睁着,眨也不眨的样子,瞳孔里还闪烁着鲜亮的光芒。

她似乎心神出窍了般,好似神仙一样,神游寰宇去了。

神游寰宇去了罢,她已然站在浩荡狂风的沙海上。

灼热,干疼,她似乎都感受不到,她身着一袭白衣,白衣在这天也是漫黄的世界里显得那么亮眼,那么特别。

她左腰间一柄亦然雪亮的宝剑,右手自然的捶在腰间。

她似笑非笑,面纱遮住了她的面容,只有一双雪亮的大眼睛眨呀眨。

“女侠!女侠饶小人一命吧!”

不知死了多少马匪,或者说眼前乱七八糟倒在黄沙中的马匪是死是活。

他们身上不见一丝剑伤与血迹却没有了呼吸,唯一还睁着双眼的那个马匪,早就心惊胆战的跪倒在地上!

这女人到底什么来路!

马匪不敢抬头看她的双眼,只是几个呼吸的时候,数十名兄弟早已直挺挺的倒在地上,而连他们胯下的马匹都没有被惊动!

他只是看见了女人抽出她腰间的那柄宝剑,隔着几丈远的距离,就那么挥舞了几下,自己的兄弟就这个死没了!

连跑都跑不了!

马匪冷汗都灌满了他的里衣,在这个灼热煎熬的沙漠中,他居然感受到了透入骨髓的凉意。

“饶命!女侠饶命!”

他现在,只能跪下来磕头,狠狠的磕头,力争在这柔软的沙子中磕出声响来。

这样,他才能有一线希望,一线活下来的希望。

女子不言,可她并没有收回握在手中的宝剑。

她似乎在纠结,她似乎在纠结于这个马匪的性命。

可她明明已经结果了那么多马匪的性命。

不她不是在纠结这个马匪的性命,她不介意踩死一群蚂蚁,可是她却不会对仅剩下的那只蚂蚁产生一点怜悯之心。

她是在等,她在等一个让她再次抬起脚的理由。

她身后所庇护的商队,商队里的老老少少,就是她是否再次抬起脚的理由。

马匪原本盯上这个商队,不仅是因为这个商队里的商品贵重,食物酒水充足,更是因为商队里有着几个姿色颇为过人的女人。

这茫茫沙漠,走个十几天都未必能见到一丝人烟,马匪也是人,他们也是正常的男人,紧紧是以沙漠作为自己生存甚至是致富发家的手段罢了。

是男人就需要女人,尤其是身处火热沙漠中的男人,火气可不是一般的旺盛。

他们总不能将自己的同伙按倒在地用来泻火,所以他们对于女人的需求甚至大于酒肉金银之类的需求。

所以落到马匪手中的女人,不会有是根本不可能有好下场。

那些什么马匪头子一眼就萌生爱意之类的话不过是骗骗那些在闺中懵懂无知,对这片江湖有着荒唐幻想的女孩们罢了。

幻想她们心中英武非凡的侠客,幻想他们宽广的胸膛与英俊的脸庞。

真有那么帅谁还当马匪啊?

她从来都不是什么闺中怀春的少女,她是已经行走江湖多年,风霜与娇嫩融为一体的女子。

“女侠!杀了他!”

这时,商队里一位年长的老者喊了出声。

“女侠!杀了这个马匪!”

“不要被他欺骗了!”

“如果您放他一条生路,他绝对会纠结其他的马匪来追杀我们的!”

“对!女侠杀了他!马匪这种人绝对不能留!”

这时,一名胡人女子操着半生不熟的中原话喊了起来。

“我一个姐姐就是被这个马匪抓走了!等我在见到她的尸体的时候”

说道一半,胡人女子捂着脸哭了起来。

“女侠!杀了他!”

“杀了他!杀了他!”

“杀”

渐渐的,商队里的其他人都跟着喊了起来,他们中大部分人都被马匪劫掠过,要么失去了亲人,要么失去了资本,最差的也失去了一根手指。

他们对马匪心中的恨意简直是无以复加。

“要坏要坏!”

马匪头杵着地,心脏狂跳不已。

可此时他却连动都不敢动,他甚至连汗都不敢流出来了。

他感受到一股杀意,一股比之前更要强烈数倍的杀意将他完完全全的裹挟了起来。

“既然这样”

她面纱下的双唇微张。

她的声音如同山涧泉水了流过一般清澈动听。

“那就不能饶你一命了。”

女子说罢,马匪的心脏好似要钻出喉咙一般,他动弹不得。

他只感觉一阵最最刺骨的凉意从心底划过,便听见清列的一声,女子将宝剑收回了剑鞘之中,她脚下的白鞋踏过黄沙的时候,一点痕迹也没有留在黄沙之上。

她就这么走了,如同风一般,而那不是风声,而是欢呼声。

马匪感觉自己的身体越来越凉,他连跪在地上都做不到了,而是蜷缩着,倒在了地上。

他似乎看着女子穿过欢呼的人群,然后骑上她的那匹雪白的马,缓缓而去了。

而他的呼吸,也缓缓停止了。

——————————————————————

“嘿!嘿!”

手中最后一根干柴并没有能平平稳稳的送进灶台里。

姚小墨猛地惊醒,她揉揉眼睛,站起来的时候却不小心踢倒了屁股下的小板凳。

然后她一脚踩到了掉在地上的干柴上,整个人连叫都没叫出声就直直的朝着背后倒去。

然后一双有力的大手牢牢的抓住了她瘦小的双肩。

“小墨,怎么睡着了?”

白李春将小竹凳扶起来,然后将姚小墨轻轻的放在凳子上,就像放一只小猫一样。

“没没有”

姚小墨揉揉眼睛,嘴硬的说道。

“没有?”

白李春瞟了一眼只剩下火星的炉灶。

“水呢?你不是说你去烧热水去了吗?”

“呀!对啊!我还给你和墨姐烧着水呢!”说罢了,姚小墨猛地站起来,直奔着灶台去了。

“什么叫给我烧”白李春小声说着。

“别看了,水都干了。”

“呀!”

姚小墨不好意思的合上了锅盖子。

“就说睡着了吧,我进来的时候你还打着呼噜呢。”

白李春笑着说。

“”

姚小墨嘟着嘴,手里还攥着她没有送进灶台的干柴。

“怎么了小墨?”

白李春看着姚小墨的样子,不由得问道。

“我真不是故意的”

姚小墨小声的说道。

“我知道,小墨你不要放在心上嘛。”

说罢了,白李春拍了拍姚小墨的脑袋。

“哦”

小丫头无精打采的应道。

“哎,是不是你姐姐又说你什么了?”

白李春眨眨眼。

“小春哥!你说我就想出去玩玩有什么错吗?!”

“为什么她总是不答应我啊!还掐我耳朵!”

姚小墨突然炸毛似的样子,白李春并没有答话。

“怎么”

“我刚才跟她说,我想去万桃山上看看可是她不仅没同意还掐我耳朵”

“就那么想出去玩?”

白李春问道。

“对啊”

“镇子里要不是长得凶凶的人,要么就是老人们,整个镇子死气沉沉的,连个集市都没几个人”

“外面多好啊江湖那么大,又有沙漠,又有雪山,还有这个派那个门,这位大侠那位侠女的”

“哈,小墨想当侠女吗?”

白李春不小心笑出了声。

“切有什么好笑的”

姚小墨嘟着嘴,不开心的说道。

“当个大侠多好啊,白衣飘飘,英姿飒爽又受人敬佩”

“我怎么就当不成了?”

“可是大侠都先需要非常厉害的武功的呀,怎么,小墨你会什么武功啊?”

“我切!还不是我姐不让我学,然后你们也不教我”

“可是如果我们教你,你肯学吗?”

话音一变,白李春的声音变得有些冷。

“我”

姚小墨被吓了一跳,她低着头,眨了半天眼睛。

以她的经验,姚白通常用这个语气跟她说话的时候,都是要训她的时候。

可是白李春从来都没这么跟她说过



“虽然有点累可,,,,可是我学!”

哼!怎么滴!姐姐你肯定是在旁边偷听吧!

来啊!来训我啊!

“哈,那就好,走,小墨咱们吃饭去。”

白李春突然笑了,然后他拉着姚小墨的手就朝外面走去。

“可可是水”

“即墨姑娘和她那个师妹早就出去了,等晚上回来我再给她们烧。”

“吃饭?这不才刚下午”

姚小墨一脚踏出门口,她才把刚才的话憋回肚子里。

已是夜里。

源溪镇(27)

这孩子,说不听啊。

姚白静静的看着姚小墨堵着气地走进厨房,顺便再摔了厨房的门。

“我的老木门,可不禁摔”

“透风进雨是小事,破了相可就不好看了。”

姚白自言自语的说道,说完,她悄悄的将酒坛子与小板凳从地上拾起,小板凳摆在厨房窗户下面,酒坛子就放在窗户上。

“不是不走啊,等等小墨吧,她每次和我赌气之后都会幻想一阵子,然后打瞌睡。”

“这要是一不小心栽到灶炉里可就出事情了,就是烧掉了一缕头发丝她都会心疼半天的。”

窗户不算很高,但是也到了姚白肩膀处,倒是对于雇的后厨大厨子们正适合。

此刻的厨房却没人一个人,不知道大厨子哪里去了,一早上起来听说后厨没了些调料,大厨子得去乌镇一趟,可是过了半晌也没有回来。

这么一来,后厨就只剩下还在收拾上午渔村老大爷送来的鱼的小厨子了。

“掌柜的”

小厨子提着一串子刚刮完鳞掏完骨头肝脏的鱼从后院外的池塘上回来,就看见姚白一个人扒着窗户往里面瞅。

“嘘”

“别说话”

姚白听见小厨子轻巧的脚步声,转身说道。

“你这是要腌咸鱼吗?”

“对啊,弄两条咸鱼这次大伯送过来的鱼太多了点。”

“这鱼能去柴房腌一下吗?”

“不是,掌柜的,盐还在厨房里呢”

小厨子一手提着剔骨刀,一手提着用草绳串在一起的咸鱼,他有些不明白为什么他家掌柜的不让他进厨房。

厨子进厨房又不是啥错事,咋还问来问去的?

“要不等一会儿?”

“”

小厨子剔骨刀一甩,直接砍下来一直扑腾扑腾绕着草绳上的鱼飞了半天的苍蝇。

“掌柜的,这还没到秋天呢,蚊蝇有点多了,您要是有啥事呢,最好快点办。”

小厨子盯了一眼已经快到西面山头的太阳。

“这要是天黑了蚊蝇就得更多了。”

“放心一会儿就好,一会儿就好。”

姚白说罢,左手握着扶柳剑的手一松,剑鞘自然的杵在地上,而姚小墨现在正呆呆的坐在灶火前,刚才一瓢一瓢费劲的舀水使得她额头冒出了一层薄薄的汗,她随便的用手背擦了擦,又继续坐在凳子上开始发呆了。

“掌柜的,你这剑我可从来都没见过,真漂亮。”

小厨子并没有注意到厨房内发呆的姚小墨,他看着姚白手中银白色的扶柳剑,有些羡慕的说道。

“掌柜的,这是你的剑吗?你还是一名剑客?”

“”

看着小厨子带着“听故事”般期待的眼神,姚白摇了摇头。

“这是我之前一名老朋友的剑,我只是借它一用罢了。”

“借它去办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要不这样吧。”

看着小厨子还想说些什么的样子。

“你把鱼给我吧,你先回家去,就当给你放了个假。”

“给你?”

“掌柜的,你会腌咸鱼吗?”

“哈”

姚白笑了笑,她拍了拍比她要高上一点的小厨子的头。

“这我还不会吗?小时候我也不是什么达官贵人的,什么苦没吃过?”

“可是”

“可是自从我第一次见到掌柜的你的时候,就觉得你很有钱的样子啊。别人还都叫你侯爷”

“那我也不是天生就是侯爷的啊。”

“所以我现在没钱了,也不是侯爷了,但是这不带便我连条鱼都不会腌了”

“阿宁,你怎么还是长不大的样子?”

“哪有”

小厨子不开心的说。

“再过十多日阿宁就三十岁了,是大人了。”

小厨子的表情就像个小孩子一般,一说的自己要长大的时候,笑的像个傻孩子一样。

“是啊,阿宁都快三十岁了,三十而立,阿宁是大人了。”

“你爷爷听了一定很高兴的”

“爷爷一定会很高兴的!”

庖宁呲着牙,嘻嘻哈哈的说道。

“可是爷爷已经半天都没有回来了”

他嘻嘻哈哈的脸又变得哭丧起来。

“说不定,你爷爷是有什么事需要解决呢那既然阿宁是大人了,就该帮爷爷分担点家务活了”

“阿宁一直都在帮爷爷做家务的。”

“那今天爷爷还没有回来,家里过了大半天一定落了好多的土,阿宁快回去收拾收拾吧。”

“至于这些鱼,就交给掌柜的来好了。”

“嗯”

庖宁呆了一会儿,才点点头,将穿着鱼的草绳往姚白手里一送。

“那我就先回去了哦。”

他说道。

“嗯,路上别跑,慢点走。”

“知道了,掌柜的。”

说罢,庖宁一扭一扭的走了。

而厨房里,姚小墨早就打起了呼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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庖老爷子不是遇见什么熟人了吧?

姚白有些糟心的想到。

可真会挑时候啊偏偏是今天

她可是顾首不顾尾,实在是分身乏术

“罢了”

“听天由命吧”

“老爷子,我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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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都黑了啊。”

姚小墨揉揉还有些朦胧的双眼,她前脚踏出了厨房门口,后脚立马缩了回来。

“渴了吗?”

一碗已经不再是温乎的水被洗干净的木碟子盖住了碗口,等到木碟子被取下来的时候,除了用手指能感受到的湿润外,这碗水已经没有了一点蒸腾的热气。

“我来的时候这个碗就已经倒上水了,应该是你姐姐给你晾上的。”

“还有架子上窗台上的那串刚腌上的咸鱼,应该也是掌柜的腌的。”

“不过说回来,掌柜的腌咸鱼的手法真不错。”

姚小墨咕嘟咕嘟的将碗里的水喝干。

“晚上吃什么啊?”

“嗯,粥和些咸菜。”

“李春哥你什么时候熬的粥啊?”

“我在小灶熬的,看你睡的正香就没打搅你,擦擦你嘴角的水渍。”

姚小墨刚想用袖子抹一下了事,白李春眼疾手快给她递了个帕子过去。

“还想当女侠呢,你见过哪个女侠用袖子擦嘴巴的?”

姚小墨红了些脸,她接过帕子,却嘴硬的说:“我见识没你们多,我可不知道有哪个女侠用袖子擦嘴巴的。”

“哈哈哈”

白李春无奈的笑了笑。

“其实你姐姐的见识也不少的,只是”

“只是她不说罢了,这话你都跟我说过多少次了。”

“可我真的没说错啊。”

“切,就糊弄我吧”

姚小墨不相信的说道。

“我就知道,跟你小丫头说了也不信。”

“不是我不信,你倒是跟我讲讲啊。”

“行行行,给你讲,咱们先去吃饭,吃饭的时候跟你讲好吗?”

“哼哼哼”

姚小墨得意的走了。

“去叫你姐姐吃饭了,她可能也是在屋子里睡着了。”

“我先去乘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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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小春子!我酒呢?”

钱打铁欢送了一个个听书群众们,正好到了太阳下山的时候,也是到了打烊的点了,他将最后一壶桃花酒送给唏嘘的看客与那位满身沧桑的刘百户之后,却又后悔了送出这一坛子酒了。

可是送出去的酒泼出去的水,你总不能再讨回来吧?

“我酒呢?咋找不到了?”

钱打铁在柜台里翻来覆去的找酒。

“我怎么知道你酒在哪里,我又没动。”

“吃的傻”钱打铁从柜台里冒出头来。

“怎么又是粥和咸菜啊?”

“庖老爷子一天没回来,小宁也回家了,你做菜啊?”

白李春说道。

“这庖老爷子干啥去了?”

“早上说去乌镇买调料去了。”

“这路程都到杭县了吧?”

“你问我我问谁去啊,说不定老爷子真去杭县了。”

“他去杭县干嘛?”

“乌镇买不到,当然要去杭县了,那里是大地方,什么没有啊?”

“也是,还有花魁呢”

“啧”

“得,我自己说话注意点。”

钱打铁装模作样的给了自己一个耳光。

“你咋说话越来越像掌柜的掌柜的怎么还没回来啊?”

“掌柜的出去了?她不是在楼上睡觉呢吗?”

“没有啊,她出去了啊。”

“是吗?”

白李春奇怪的问道。

“我姐姐没在屋里啊。”

这时,姚小墨从楼上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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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姐!你这来的也太慢了!”

即翠柳嘴里抱怨着,她伸手朝着四肢僵硬倒地的男人胸口摸去,不一会儿就摸出一个秀着“即”字的深色钱包。

周围吃瓜群众私底下议论纷纷,即翠柳推开周围的人群,噘着嘴,朝着即墨走去。

“刚才为什么不把剑?”

即墨即墨轻轻的拍掉即翠柳衣服上的灰土,她细声细语的问道。

“那个男人哪里配我拔剑嘛明明我一只手就能制服他的”

即翠柳嘟囔着说道,她眼睛不好意思的乱瞅。

“那下回要记着,遇到什么危险的事情直接拔剑啊,还有,不要跑那么快”

“明明是师姐你跑的慢!”

“是是是我跑得慢,可是师妹你下回也不要再这么冲动了,让我先点住他不久完了?”

“切我又不是对付不了他”

即墨看着小师妹又开始生闷气了,她只好将刚买的糖人递给她。

“给,这是你最喜欢的兔子糖人。”

“嗯”

即翠柳盯着糖人一秒钟。

“哼。”

她装模作样的哼了声,可是还是接过了糖人。

即墨看到小师妹不再耍脾气了,她才转过身,从地上拾起那柄被她指尖迸发的剑气穿透的折扇,递到朱英面前。

“这位公子,真是对不起,毁了你的折扇。”

“那个我我愿意照价赔偿。”

话说出去,即墨心里就一阵疼。

喵了个咪的,又要破费了。

朱英拦住身旁几个要上前的侍卫,他上前一步,从即墨手底下接过已经碎掉扇面的折扇。

“姑娘我这柄折扇可是精钢打造的,这字面还是大师颜卿的真迹”

说着,朱英一挑眉毛。

“可贵的很啊。”

少女并没有想象中脸红了一下,而是突然惨白惨白的。

“公子还是说一下价格。”

“这个”

朱英故意拖长声调。

“怎么着也得五十两左右吧”

然后少女的脸色算是彻底一点血色都没有了,朱英甚至看到她额头渗出来的一点点冷汗。

难道是自己其实没有桃花眼?

京城里的姑娘们都骗我是吗?这位少女怎么都吓得脸色这么白了?

“师姐,他骗你呢。”

这时,即翠柳一边舔着糖人,一边慢悠悠的说道。

“颜卿的字迹怎么可能五十两?就是四个字都得百两算起的。”

“这位公子,这么骗我傻师姐可不好吧?”

即翠柳倒是小小的脸红了一下,这个张口骗她傻师姐的小公子长得确实俊俏,尤其是那双桃花眼

“呦,看来姑娘是明白人啊?”

这是,朱英看向即翠柳。

即翠柳添糖人的节奏都慢了半拍。

即墨闻言,好不容易脸上恢复了点血色。

“可是,在下的价格可没有半点欺骗哦。”

说着,朱英将已经碎掉的扇骨往侍卫手上一扔,然后又从侍卫背上的包袱里抽出了一把一模一样的折扇。

然后唰的一下抖开折扇——酣畅淋漓的四个大字:难得糊涂。

字确实好看,可是即墨脸上刚有些的血色又没了。

“公子,我这位师姐又傻又抠门又穷,你就别吓唬他了。”

说着,即翠柳从即墨背后踮起脚,两手搂住她的肩膀。

她右手还拿着糖人,左手指间夹着一张五十两银票,朝着朱英。

“”

“师妹,你怎么说我傻呢?”

即墨悄声的在即翠柳耳边说道。

“你本来就傻嘛,要不然师父怎么会让你带着我一起下山来。”

“你不是”

“其实吧,这五十两在下也不在乎。”

朱英的话打断了即墨。

“在下倒是想用这五十两,请两位姑娘前往红柳阁一叙,如何?”

“还是免了吧,公子。”

说着,即翠柳就想拉着即墨走。

“我们师姐妹俩自己去搓一顿就好。”

说罢,她将五十两银子的银票往朱英身上一扔。

“”

即墨突然眼疾手快接住了银票。

“师姐你干嘛?”

即翠柳在即墨耳边惊讶的问道。

“不不就是吃顿饭吗还有人请客”

即墨支支吾吾的说。

“哈哈哈哈”

“对啊,何乐而不为呢?”

朱英一个没憋住,笑出了声。

源溪镇(28)

南风又见麦黄映着四月天,一花未落一花又新添。

南风吹过南岭的时候,就是整个源溪镇最后一道夏季的风了。

可惜今夜有心事的人,却无人灯下陪。

一坛子酒,要分两口喝,才能喝出力气,才能喝出味道。

而无论酒仙还是酒鬼,不过是酒后如何骂人罢了,要么好听的骂,要么难听的骂。

骂道痛快,人们听了却字字珠玑,口齿噙香,纵使你酒后反胃嘴里再怎么臭也得敬你一声酒仙。

骂道痛快,人们听了巴不得找块抹布把你的嘴给堵上,脾气暴戾者更想狠狠的把你打到酒醒,即便你脾胃再怎么舒畅,人们也会斥责你一声酒鬼。

酒鬼就酒鬼吧,管他是仙是鬼,饮酒的人喝醉了,都得睡上一大觉,大梦将醒,太阳照屁股后依旧头疼。

而萧如晖特别享受烈酒入喉之时那种激荡甚至是撕裂的感觉,他浪荡多少年了,纵使身上在没有半个铜板,也宁可去跟哪个好心对乞丐的老板佘那么一壶半杯的酒来,甭管是佳酿还是酒糟,能让他品出一口酒味就好。

一口酒味下去,整个人都舒畅了。

然后随便找棵树下面通透去了,透完还和猫一样扒拉点土埋起来。

萧如晖无所谓,他孑然一身,无牵无挂,一身破布麻衣和棉花套子不知道披在身上多少年。

萧家本是前朝世家,还曾有一门出两侯,兄弟居三元之盛况。

而到了萧如晖这一辈,家道早已衰落,萧如晖其父生**荡,经常混迹于勾栏瓦肆,青楼赌坊之间,萧家祖父还在之时,尚能镇他一镇,可萧父确是这一辈萧家独子,等到萧家祖父去世时,萧家祖母也因为思忧之心弄得一场害病,找萧家祖父去了。

这下没了五指山,萧如晖其父算是彻底没了怕的,短短几年,就将千贯家财与近百亩良田赔的赔,输的输,嫖的嫖,弄得是一干二净。

萧家虽然家道中落,可是萧家毕竟还是出过有眼光胆识之辈,为萧家累积下了不菲的家财,可即使是帝国国库内的金银财宝,也接不住整日整日的挥金如土。

败落是肯定的,萧老太爷早就料到这个事情了,于是他临死前将萧如晖的娘叫到床前,几乎是从嗓子里抠出来字的感觉跟萧如晖他娘说:

“若是哪天就带如晖回你娘家!”

老太爷说完,把一封早已写好的休书递到萧如晖他娘手里,上面还有萧老太爷模仿萧父的签名。

萧老太爷说的清清楚楚,可萧如晖他娘却对萧父这个浪荡子弟爱到骨子里了,不管萧父如何挥霍,如何夜不归宿,甚至一个月几乎二十天都是在青楼里度过的,萧如晖他娘也下不定决心带着萧如晖回娘家。

于是她一直忍啊忍,直到有一天,萧父将债主领到家里,要将萧如晖他娘送给人家做丫鬟,萧如晖送给人家做阉童。

萧如晖当时不过两三岁,可是他这辈子记忆最深的那几段之一,就是当时他娘的眼神。

萧如晖他娘好像疯了一样,先后用刀砍死了萧父与另外几个债主。

萧如晖他娘整日做家务,甚至还下田里做农活,身子骨虽然显得瘦但是却瓷实的紧,萧父与几个债主都是被酒色掏空了身子骨的人,愣是让萧如晖他娘拿着刀都给砍死了。

萧父是最后一个死的,他之前被萧母一刀背敲晕了过去,等到醒来的时候萧母像个疯子一样跪坐在他面前,满身是血,手里还提着一把已经崩了刃的剔骨刀。

萧如晖看着他父亲像条狗一样在萧母面前不停的求饶,然后萧母大哭着一刀一刀的将萧父的脑袋砍碎。

等到萧父的脑袋已经连个形状都看不出来了,萧母将手中的刀子一丢,颤抖的站起来,走到厨房里,不一会儿就拿着跟燃烧的柴火往床上一扔。

萧母便躺在了床上,怎么着也不动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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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幸的是萧如晖那天没有死,他不停的哭,终于有一个老乞丐将他从大火里救了出来。

老乞丐操着一根两指粗的木棍,叮叮当当的打飞不停掉下来的房梁瓦片之类的,将只知道哭的萧如晖带出了火场。

如实萧如晖那年便有了一个师父,据说是前朝的前朝,一位姓杨的武将世家后裔,自从前朝的前朝覆灭之后,他们一家就像死绝了一般,半点消息都听不到。

于是那年,萧如晖便改了姓,师父活着之前他姓杨,师父死了之后他姓萧。

他萧如晖就操着一根齐眉短棍,带着一个破碗,这么浪荡了五十多年。

浪荡来浪荡去,人变得老了,再也禁不起北方寒冷的冬天,也走不动崎岖不堪的山路。

他想去南方找个地方,挣点或者偷点钱,垒个小院子,搭个小木屋,从山脚下种上一排粮食,能够自己活着就行。

于是他先去找到据说是南方最大的一个镖局,说是自己要当镖师,人家见一个半老的乞丐来门前说他要当镖师,就要轰他走,谁知道这老头子一手棍子耍的虎虎生风,打晕了好几个门口站岗的,这一下镖局里十多个镖师们纷纷操着兵器就冲了出来,萧如晖一见拔腿就跑,他一手棍子再怎么耍的好,也挡不住这么多的硬手字。

然后他一路朝着城外跑,顺便又敲晕了几个追他追的最快的镖师。

虽然他没被镖师们追上揍一顿,但是他倒是弄得整个城里人人都知道,城里最大的镖局被一个老乞丐给挑了,这事越传越奇怪,传到最后倒成了一个老乞丐挑了镖局的镖旗,还带着镖旗给跑了。

这一下事就闹大了,挑了人家大门虽然也不是小事,但是始终是比不上挑了人家镖旗这个事情闹得大。

于是第二天满城的人都知道了,上到那些达官贵人,下到城里卖糖葫芦的,人人都说城里最大的那个镖局的镖旗被一个老乞丐给挑了,弄得那个镖局连忙挑出镖旗来游街澄清。

这事儿后来闹得更大,那个镖局挑着旗子游街的时候可真真正正的让人家砍了镖旗杆子,当然,这是后话。

却说这萧如晖虽然安然无恙的跑了出来,第二天就饿了肚子,还把身上仅有的那么几个铜板给跑丢了。

于是他就想着,要不要进城来弄些吃的,甭管是偷是抢,先把肚子填饱了再说。

可他一进城,就被一帮人给堵在一个小巷子里。

看这身衣裳也不像是镖局的人,萧如晖实在不知道他在这城里又得罪过谁。

“几位爷”

他忍着肚中饥饿,右手始终不离棍子。

“几位爷这是”

这几个人虽然身配刀剑,看样子也算是个好手,可这比昨天追他的镖师们差远了,况且这区区四五个人,想留住他

就等着什么时候左脚一挑棍子,当头就能敲死一个。

可是这群人迟迟没有拔刀。

“我家老爷想请前辈进府一叙。”

“啥?”

萧如晖一懵,他居然就跟着这群人颠颠的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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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大人,还有吗?”

萧如晖已经吃了足足四个白面大馒头以及一只半的烧鸡,看的余归海一阵心惊胆战。

这个老乞丐,就不怕撑死?

“”

“前辈等我说完话再吃也不迟啊。”

萧如晖已经吃了整整半个时辰了,余归海到底还是年轻人,开始沉不住气。

“也对,大人您说,您找我来干什么?”

“”

余归海看了一眼身边的侍女,侍女们纷纷走了出去。

“前辈,杀过人吗?”

等到侍女都走干净了,余归海关上屋门,他强忍着萧如晖身上的酸臭气息在萧如晖的耳边轻声说道。

“没我可是良民,只乞讨不伤人的”

“可你知不知道,昨天追你的几个镖师,其中一个让你打碎了后脑勺,当场就咽气了。”

余归海说道。

“不不可能,我力度掌握的很好的”

“可你不知道他后脑受过伤,脆生的很呢。”

“”萧如晖咽了一口口水,不敢说话了。

他虽然浪荡了这么多年,可出奇的一个人都没杀过,最多只是打晕了。

“没事,别用我叫你的东西杀人,除非你走投无路的时候。”

师父临死前,这么跟萧如晖说道。

“知道不,前辈,那个镖局的牌子上清清楚楚的写着应天两个字,跟着两个字能攀上关系的,必定上面有人。”

“前辈,你是今天真的不该进这南京城。”

余归海笑着说道,他轻轻拿起身前的茶杯,押了一口。

“不过前辈你遇到我了。”

这时萧如晖还木木的不再说话,余归海显得有些坐不住。

于是他继续说道。

“只需要前辈你帮我一个小忙,我就保前辈你安然无恙。”

“什么忙。”

萧如晖的声音闷哼哼的。

“既然前辈你已经杀人了,就再帮我杀个人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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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父,我这算是走投无路了吧?

还是你让我换枪头,再一路杀出去?

“给多少钱。”

萧如晖笑呵呵的抬起头。

余归海一时间蒙了,他还以为自己已经说到了这个乞丐心里面去。

他到底还是年轻,自以为是的认为一个在江湖上飘了不知道多少年的老乞丐,一手棍子耍的虎虎生风,又怎么会怕失手打死个人这点事情?

余归海发红的脸对上萧如晖肮脏的脸,他沉默了一阵儿。

“你要多少钱。”

为了打通应天府的关系,余归海已经抛出去太多太多的银子了,要是这个乞丐

“那个嗯”

“给我十两不!十五两!不对!三十两!三十两我就去!”

余归海是想笑又不敢笑,他怕老乞丐再反悔了。

“好啊。我给你五十两。”

“好啊!”

萧如晖乐的一拍手,腾地一下就蹦了起来。

“杀谁?”

“”

余归海定定的瞅着萧如晖的双眼:“你从我这个院子往前数第三个院子,然后把这个人给我杀了。”

他说着,拿出一张画像,画像线面还有一行字。

“成!我这就去!”

“哎哎!不急不急,等晚上就行”

“我再请前辈吃点好的。”

余归海说道。

“哦对了,大人,你有刀吗?”

“怎么,前辈你会用刀?好,我这就有一把。”

要是用刀更好,起码会比棍子保险点吧,余归海想着,他掏出一把短刀,这是他从不离身的一长一短两把刀之一,就一个应该算是他师父的女人送给他的。

刀身雪亮,又没有一点修饰,余归海将这两把刀保养的很好,这么多年了依旧是吹毛发断的锋利。

“刀?我不会用啊。”

“我就是用来换个枪头。”

说着,萧如晖接过短刀,在短棍一头上削起枪头来。

源溪镇(29)

几刀下去,原本漆黑的棍子头露出了里面同样不怎么干净的芯。

萧如晖并没有把枪头削的太尖,他还稍微的用刀子锉了一下枪头下面不平整的几个棱面,顺手就把刀子往身后扔去。

刀子在脱手的一刻,余归海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要嘴欠掏出这柄短刀,明明朝着外面无论是哪个护卫要来他的腰刀不就好了?

不过幸好这个老乞丐只是用来削一削他的那根棍子,否则这万一要是让哪个眼尖的锦衣卫或者六扇门捕头给瞧见了点踪迹六扇门的捕头倒是好说话毕竟家父还是刑部尚书,可就怕碰到一个脖子硬的捕头或者被北镇抚司的人给查上

侯临要是死了锦衣卫肯定会插手毕竟应天府一位侍郎意外死亡可不是一件小事更何况侯临还有一个亲戚还在北镇抚司当个百户

可是不是不行啊,侯临这个家伙贪得无厌,给了他多少的好处这厮居然连个嗝都不带打的,前脚谈好的一千两白银他一杯茶的功夫就能给你翻到五千两去

可就是这种贪得无厌的人偏偏占了户部侍郎的位子!想要从应天府开出一道子私盐的路子必须得经过户部可应天府的户部尚书偏偏是个半截身子入土的老头子,整个户部的实权都被这两个侍郎给捏住了

越想余归海越闹心,越想余归海越想早些见到侯临的脑袋。

可他却偏偏得沉住气,要是沉不住气流出一点点的风声

自己怕是要出大事。

不不只是自己,整个余家,上至他父亲刑部尚书余百川和娘亲,下到父亲的那些个小妾,还有阿绛和刚刚出生不到三个月的西海

自己好不容易说服父亲,同意自己来处理应天府的一切繁杂事务以及未打通的关系脉络这要是功亏一篑,他自己直接自尽成仁好了要不得实在是对不起父母弟妹以及余家的列祖列宗

短刀直挺挺的插在余归海手边的桌子上,还搅得杯中茶水一阵阵的波纹。

“这就成了?”

萧如晖右手握在枪头下一掌长处,右臂带起整杆短棍不,应该是短枪,使劲的抖了抖。

“这就成了。”

萧如晖笑嘻嘻的说。

余归海先是收起短刀,再伸手轻轻的碰了一下看起来一点都不尖锐的枪头。

枪头真的一点都不尖锐。

“这能刺死人吗?”

余归海有些愤怒的说道。

这老乞丐不是糊弄人吗?这么钝的枪头怕是刺穿一张麻布都费劲!

“这要是削的太尖了,不扎手吗?”

说着,萧如晖瞅了一眼余归海生气而攥起拳头的双手。

“大人又不怎么练武,怎么知道这枪头刺不死人呢?”

余归海的双手只有指接上才有一些薄薄的茧,而他年幼时因练刀而在虎口上磨出的薄茧早已消退了。

说罢了,萧如晖将整杆短枪一脚踢了起来,然后右手照着枪杆狠狠的一拍,短枪指接就刺进了青砖铺成的地面足足有一掌长的深度!

“怎样,大人,这回您满意了吧?”

说着,萧如晖一把将插在地上的短枪拔了出来:“大人,还有烧鸡吗?再给来点呗?还没吃饱呢!”

萧如晖一屁股坐在地上,看着眼神即惊喜又有些恐惧的余归海,大大咧咧的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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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高祖皇帝迁都顺天府以来,整个南京城虽然不见当年帝都的庄严,却又多了一丝丝烟火气息,显得整个应天府要比顺天府多了许多人气。

除了卖切糕糖葫芦豆皮等等的小贩和来来往往的老百姓以及背着刀剑的江湖中人,还有一些人虽然穿着粗布麻衣,眼神却与平常百信实在是不太一样。

男人左拐右拐,拐进了不知道多少个小巷,穿过了多少个冒着香气的小摊,推开一扇十分不起眼的小门,就像整个人消失在这南京城里一样。

“谁?”

一声低喝,以及刀出鞘时清脆寒冷的声音,男人的脖颈被一柄制式腰刀架住了。

“是我”

男人低声说道,他不惧架在脖子上的刀,抬手摘掉了头顶的斗笠。

“总旗大人。”

腰刀噌的一声被收回鞘中,躲在黑影里的男人恭敬的说道。

“千户大人到了吗?”

“已经到了。”

说罢,黑影里就再也察觉不到一丝丝气息。

男人心里暗暗惊异道:黑旗果然不同凡响!他堂堂五品上武者,居然察觉不到一丝丝气息。

罢了,男人重新带好斗笠,而此时他的眼睛里更多了不少敬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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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

男人推开面前一扇漆黑色的大门,然后单膝下跪,恭敬的说道。

“徐总旗来了,快请起。”

一双手轻轻的托起男人的双臂。

“谢千户大人!”

男人利索的站起来,他看了一眼面前身着银白色官袍的男人。

锦衣卫北镇抚司千户李赤骑,更是北镇抚司四旗中黑旗统领,都指挥使皇甫遥大人的二徒弟!年仅三十余岁便已经是四品高手了!

男人回想起自己已经快五十岁的年纪,心里不禁苦笑了些。

“我希望,徐总旗能给本官带来些好消息。”

李赤骑笑着说道:“可莫要让我失望啊。”

“大人放心,我们在城门口的探子半个时辰前看到了刑部尚书余百川家的马车,里面是余百川的一子一女,还有一个妇人。”

“余百川的一子一女?余百川的儿子不是现在正在南京吗?”

“是余百川的小儿子,那个刚刚出生还不满三个月的余西海。”

“连小儿子都送过来了?”

李赤骑有些惊讶的说道。

“有意思”

“大人小人还有一事禀报。”

“说。”

“小人在余家马车随行的护卫中看到了两个人”

“两个人?谁?”

“一个是余家门客薛刚烈。”

“薛刚烈?那个关中金刚门的第一高手?”

“对就是他,余府里的探子原先只是见他消失了整整两天才报上来的,没想到却半路跟上了车队,到了南京城来。”

“关中金刚门听说有点佛门背景,我记着案牍库里有记着,金刚门的第一代门主好像是从香山上下来的”

“看来这回有意思了,第二个人是谁?”

“是个东厂番子,叫余庆。”

“东厂番子?你确定你没有看错?!”

“没有,大人!那个余庆我之前在黄海关从军时见过,是关中悍匪穿山龙手下的一个小头目,后来穿山龙被剿灭之后余庆就没了下落,要不是他左眼眼角上的那道被我亲手砍的疤,我怕是还看不出来他!”

“东厂”

“”

李赤骑开始不说话,他右手轻轻的拍着凳子的扶手。

“这个余庆和余家有什么关系?”

“应该是没有关系,这个余庆看面相应该和我一般大,而他是关中人氏,而余尚书则是顺天府人氏,这地方都差的远。”

“”

“接着查,看看其中有没有什么关系,就算是连着一根头发丝都要给我查清楚!”

李赤骑严厉的说道。

“是!大人!”

说罢,徐总旗转身就要离开。

“等徐总旗查清楚了下半年就升百户,明年副千户!”

“也算是补偿些徐总旗为我北镇抚司效命这么多年,却仍是个总旗这种遗憾吧。”

李赤骑突然在背后幽幽的说道。

“”

徐总旗几乎一直不知自己激动的心情,他强咬着牙关让自己不笑出来:

“谢大人提拔!”

“徐总旗先不要谢,若是徐总旗没让本官看到些许出彩的手段怕是升上去也难以服众啊。”

“毕竟每年百户的位子可不知道有多少人盯着呢。”

李赤骑说道。

“徐总旗还请尽力而为”

“卑职明白!”

说罢,徐总旗压抑和心中几乎就要喷涌而出的喜悦,快步离开了。

——————————————————

“来人!”

李赤骑喊道。

“大人。”

“今夜子时,出紫旗千里火。”

“大人,出头等吗?”

“对,头等。”

“是,大人!”

小旗告退,独留李赤骑一人在屋中。

“东厂番子吗?”

“”

“呵看来余百川这招狗急跳墙可是牵动了不少人的粮食啊”

“洪厂公您这也算是急不可耐了?”

李赤骑小声的自言自语道。

“老陆青冥师弟,但愿你这次来能给我带来惊喜也不算辱了你紫旗统领的名号”

说罢,李赤骑狠狠的一拍手:“若是这事儿成了,明年升镇抚的事情就稳了!这朝中,师父的根基就能在牢固一些”

————————————————

又是一只烧鸡,萧如晖整整吃了一个下午。

眼见着天快黑了,昏黄的夕阳还在墙头上死死的扒着,就是不下去。

这江湖上,不杀人的大侠能有几个?

每一个背着刀剑的人,手上必定沾着血!

手上能沾着血的,才算得上江湖人!

这么一想,萧如晖的胃口又旺盛了些。

“公子”

一个侍从在余归海耳边轻轻的说着点事情。

“什么?”

余归海没忍住一声喊了出来,萧如晖也抬头瞅了他一眼。

“前辈,您先吃着,我有些事需要处理一下。”

“不忙,大人你去吧。”

萧如晖非常随意的挥手说道。

“这天快黑了,还请前辈早些定夺何时出门去。”

“这个,大人您说何时就何时。”

“”

“那就等前辈吃完这只**。”

余归海有些厌恶的看了一眼油花的萧如晖,说道。

“这张画像,也交给前辈了。”

说罢,余归海将画像从怀中掏了出来,然后用石头压在地上。

“用不着的,我看人很准的。”

“大人还是自己留着吧,省的又担心上了。”

“公子”

一旁仆人的催促使得余归海不愿意在说些什么,但是却也没有拿起画像,而是直直的走了。

“这孩子还是年轻啊。”

说罢了,萧如晖叹息着说道。

“得了吃饱了该活动活动筋骨了!”

说罢,他一手提起短枪,然后像一只蚂蚱一般,一抬腿便跳到了墙头上。

他看着夕阳最后一点点余光消失在围墙后的柳树枝中,他便也随着夕阳一起没了踪影。

——————

“父亲怎么把西海和阿绛都送过来了!”

“他们才多大!”

余归海一边走着一边气愤的说道。

“我这边马上就要完事了,父亲到底是怎么想的!”

老仆只是一路跟着余归海,并未说一句话。

余归海气呼呼的走到前院,这是前院已经站着一位身材健硕的男人以及一个妇人和她怀里抱着的婴儿和小女孩。

“这不是”

看到小孩子的一刻,余归海立马脱口而出。

“公子!”

健硕男人一声大喝,使得余归海连忙收住了嘴。

“薛先生”

“公子,薛某奉老爷之命,护送小公子与小小姐前来应天府。”

薛刚烈一边说着,一边给余归海使眼色。

“薛先生,在下明白了”

“先生辛苦了”

余归海强忍着怒火,冷静的说道。

他是个聪明人,只是有些年轻罢了。

当看到两个孩子与薛刚烈的时候他就明白了,顺天府是出事了

只是

为何送来的小小姐不是真的阿绛?

源溪镇(30)

大哥,你说你如果能看到如今的话,你会怎么想?

堂堂顺天府,居然搞得这个样子。你怕是又要摔杯子骂娘了。

元生和允炆我也是没得办法,你总不能指望我去两军阵前要求他们和平相处吧?

可我总是觉得,自从你当了皇帝之后,咱们兄弟几个就变得不一样了,再也没有平南山时那股子义气了。

其实后来我经常会梦到平南山,也会时常想起那时我们几个人。

我就是个破落的刀客,每天晚上睡着之前都幻想着明天自己能在赌坊里赢回一笔银子来,好好吃一顿,而你还是那个每天穿着破衣服,挂着块捕头的牌子肆无忌惮的在大街上溜达的人儿。

老四是赌坊的女掌柜,老五是她的情儿兼打手,每天老四都穿着没几块布的衣服跟一帮赌鬼们凑到一起,老五就扛着一根短棍跟在老四身后,看谁手不老实或者出老千,直接就一棍子招呼上。

当时你还是县衙里的捕头的时候,你就特别的喜欢往老四身上凑,然后再被老五拿棍子敲,不知道那天你到底对老四咋的了,老五好像要了你命一样,追了你八条街,后来让我拦下来了。

你说我武功不错,跟你干吧,我问你是干啥的,你说,你是衙门里的捕头。

你是这平南山下方圆五十里唯一的捕头。

我之前还不信,后来才信了,这方圆五十里,就平南山下这么一个县衙口。

我说我不跟你干,我说我是个浪荡惯了的人,不愿意让人管。

你说,你咋样。

然后你就上街摸了不知道谁家姑娘的屁股,让人家姑娘操起空荡荡的挎篮就打你。

我说,你像个流氓。

然后你跟我说,说咱们这地方的县太爷一口气买了两个个县的县令,花了不知道多少两的雪花银,咱们这个县好像还是县太爷买的时候送的县,所以咱们平南山的县衙里根本就没有县太爷,真正的县太爷早去靠近关中的银山县那里享福去了!

所以你是整个平南山最大的官!

然后我问你,一个月能给多少钱。

你瞪个眼睛跟我说:打底三钱银子,只多不少!

得!我跟你干了!

三钱银子!白花花的三钱银子!

过去谁见过银子?都是挨个数着铜板,那得一个一个的数着花,不能人家掌柜的关你要一文钱的茶水费你还要大大方方的给人家!

一文钱一个饼子都是能救命的!

像过去我们家那里,你帮人家杀个人,人家给你一袋子铜钱叫你赶快跑,跑了大半个月,才发现自己连吃饭的钱都快没了,跟人家赌骰子,开始一文钱赢了人家三文钱,三文钱又赢了人家十文钱,就这么又呆了半个月,就有了二百文钱。

然后你不想赌了,人家不让你走,招了好几个汉子说你出老千。

你拔刀砍死了挑事儿的那个人,又把他身上剩下的一百钱也搜了出来,这才又凑满了一个月的饭钱。

我跑到了这平南山下,看着这儿有赌坊,心想着这平南山下看着挺荒凉的,没想到连赌坊还有。想着要不要再找人赌点钱,看看能不能再挣点钱。

结果人家赌坊没有半钱银子都不让上桌的。到后来才知道,有钱的谁都不会穿着满身的绫罗绸缎来潇潇洒洒的在大街上溜达。

得!我跟你干了!就冲着你说的这三钱银子!

然后我成了你手下唯一一个捕快。

我问你要我干嘛,你说要我去教训教训老五,谁让他成天拿着棍子敲你的手。

我问你:咋地?要他命啊?

你说不用,就是给老五一个教训。

然后你就带着我,你挎着腰牌我挎着刀,穿着脏的不行的捕快衣服,大摇大摆的走进了赌坊。

老五当时的脸色就黑了一大块,看到我之后又黑了一大块。

你嘚嘚瑟瑟的往赌桌上扔了一块两钱银子的碎银,跟老五喊道,你今天是来赌的不是来看你小子的臭脸的。

说完,还招呼着赌桌上的人快开局。

老五走到老四耳边,也不知道跟她说了点什么,就看着老四笑着朝着你走了过来。

“怎么着?朱捕头?今天怎么有空没去大街上摸谁家姑娘的屁股,反而来我这赌坊了呢?”

“怎的?刘掌柜的这语气不欢迎?”

“本捕头就不能趁着性质来你这里快活两把?”

你说着,手还朝着老四伸了过去。

老五当时就想操起棍子,可是让我用刀柄架着他的左手,抬不起棍子来。

“呦,朱捕头还真不怕我把你这只手给剁了啊?”

老四不知道哪里藏着一把匕首,就搭在你手腕上了。

“得!”

“这花儿有刺,我怕疼还不行吗?”

你被这刀子吓的脸上发青,当时就陪着笑告饶。

说实话那时候我挺瞧不起你的,一个大男人被一个女人用刀胁迫着,还笑。

“元让!你别来这儿污了我等的耳朵!”

“你那些腌臜心思都统统给我甩到街上去!也省的我们耳根子被你污了!”

“刘掌柜的,甭跟他一般见识,他就是一个缺德货!咱们接着再开一局!再开一局!”

不知道谁家的肥老头子对着你就一通臭骂,你反而不生气,还得陪着笑。

我只是听到了你转头时小声的骂了一声“老杂种。”

我耳朵灵,我就听见了。

老四老五也都听见了,就骂的那个老杂种没听见,他还是流着口水,搂着老四的腰往楼上走。

平南山下官府没有人,所以也就没有守城的官兵,那些蒙古贵族们整天就知道吃喝玩乐,他们手下的那些个骑兵都缩在大都附近享福去了,平南山这鬼地方就没有过人。

所以平南山下那些拿着兵刃的,不是地主富商家的私兵,就是亡命之徒了。

而翻过平南山,就是打马镇,再往那边走走,就是银山镇了,那便是要更富庶的多。

而银山镇翻过平南山之后的路,就只有平南山下这么一块,想绕远路就得多走半年。

过去那些地主老财仗着平南山下没有官府的人,自己手底下的什么私兵打手都往这平南山下送,就连你这个捕头的月钱都是这些地主老财送的。

“老爷!这就是我给你找的人!”

你当着老杂种的面前,笑的像只谄媚的狗一样。

“他,都会些啥啊?”

“他会玩刀啊!他刀玩的可好了!”

原来你不是让我做你的跟班,而是让我来给这些地主老财们的私兵当教头。

“他有多会玩刀?”

老杂种软绵绵的问道。

“”

“让他去跟那些教头们打一场!”

你还没来得及说话,老杂种就插上了嘴。

你无奈却又期望的看了我一眼,推搡着我就走出去了。

看着那两三个提溜着兵器的教头们,你跟我说:“老兄!你要是打赢了这些人,你就发达了!”

“你要找我给这些地主老财当教头的话,直接跟我说就好了,何必绕远子呢?”

你没有回答,只是一直恳求我一定要赢下来。

其实那几个人也不过是会些三脚猫的把戏,有的甚至是自己吓耍出来的。

只不过老杂种给当教头的人都是一月八钱银子,你直接给我扣了五钱。

当时你就是个十足的地痞流氓,我就是穷的吃不起饭的亡命徒。

后来咱们关系好上了之后,你才跟我侃侃而谈,你说着平南山下的人谁的底细你不知道啊?

老杂种的舅舅是之前蒙古人攻城时投靠了蒙古人的汉人,后来做大了,整个北边的商路都让老杂种的舅舅一个人给包了。

后来老杂种的舅舅死了,他的子孙分了家,要不然,老杂种这点资产还抵不上他舅舅的一根小手指。

赌坊的刘掌柜的,之前不知道是哪家窑子里的窑姐,后来被个富商给赎身了,当夜那个富商就被她砸烂了脑袋,卷了一大笔钱跟当富商手下打手的老五跑了。

你说着,还不住感叹道:

“你说她那张嘴不知道多少人尝过了,姓洪的混蛋怎么就那么稀罕着呢?”

“也不知道这姓洪的,能不能晚上让刘掌柜的爽了。”

说着,你还下流的笑了两声。

那年你四十二岁,还每个媳妇,连窑子里最便宜的窑姐都嫖不起。

“你知道,为啥为啥这个老杂种要我找江湖人来给他做教头不?”

你有些喝多了,连话都说不清楚了。

“那是因为!这平南山上!来了来了来了强盗了!”

“开开始就几十个人。到现在都上千了”

“虽然说这帮人也就下山打劫山那头的富贵人家,还有还有杀那些蒙古人”

“可老杂种他怕啊他怕哪天那群人就下山把他脑袋给砍了”

“谁让他家里人是汉奸呢他舅舅大半夜的给蒙古人开开城门”

“听说听说山上强盗的头子!就就狠这个!”

“见一个杀一群全全家一个都不留”

“银山有个老地主就让他们活生生的屠了一家”

“老杂种他怕啊他怕”

那是我第一次在你嘴里听到老三和老六,他们俩在你嘴里的时候就和那些蒙古人没什么两样,吃人肉,喝人血。

动不动就屠人家全家。

但是你喝多了,喊出来的嗓子实在是太大了,惹得酒馆里谁都听见了,第二天就传到你口中的老杂种耳朵里。

不过那晚上你喝多了,而我还清醒着。

但是我先走一步,准备回去睡一觉,第二天才知道你被你口中的老杂种抓了过去,一顿痛打,被打的奄奄一息。

说实话,当时我没想要救你,也不知道怎么的,就鬼使神差的冲进了老杂种的家里,砍死了几个看关你的人之后带着你跑了。

也可能是因为那三钱银子吧。

你被打的就剩下一口气,满身都每一处好地方。

你嘟囔着,不知道嘴里都说了些什么。

可满城都是老杂种的私兵,我没地方带你躲,只好跑到了山上。

然后顺理成章的被强盗们发现,我跪在地上恳求他们救你,当时两个强盗不知道在嘟囔着什么,把我的手一绑,把你往肩头一扛,把咱俩带到了山寨里的大殿上。

说实话,我就觉得当时老三真像个强盗头子,别看着是个年轻的女娃,她把剑放在一旁,就那么大大咧咧的坐在椅子上。

老六看着真的不像个强盗,就是种了一辈子地的老伯见了都得感叹一声这是谁家翩翩佳公子,大都里的达官贵人们见了也得私下里问一句这是哪家的公子?

老六一袭白衣,拿着一小杯酒慢慢的从那里品。

押着我们上山来的强盗一脚就给我踹倒在地上,说这是他们大当家和二当家,要我跪在地上。

当时眼看你就要没命了,我只好大喊:求大王救我兄弟一命!

老三好像没听见一般,继续啃着肉,确实老六饶有兴致走到咱俩面前,还先问了一句:“两位姓甚名谁?”

听着就像是达官贵人家的公子!

“我”

“我叫皇甫遥,这是我兄弟,叫朱元让!”

“二大王您快救救我兄弟!”

老三没什么反应,接着吃肉,倒是老六,虽然他掩盖的足够好,但是我还是从他的双眼间看到了一丝震惊。

我不知道他震惊个什么,兴许是我的姓太罕见又兴许是大哥你调戏过他家中闺女,不过当时我就只顾着求他救命,没想过别的。

“来人!把大夫给我请过来!”

当时老六就朝外面喊道,不仅是我,连还在吃肉的老三都有些诧异。

“他俩谁都搞不明白的你忙个啥?”

老三朝着老六喊道。

“姐!这世道,多一个人多一份力嘛!”

“算了,我说不过你,但是咱们寨子里不养闲人。”

“闲人?我看这位皇甫兄可不像是闲人啊。”

“你看那人被打的,养过来这拳脚也废了,还浪费那药干啥?”

老六没有答话,他抽出一把匕首,割断了绑着我两手的麻绳。

“这位皇甫兄,像是练过的人啊?”

老六定定的看着我说道。

“确实练过几年。”

“那好,咱俩练练?”

老六说着,将我的佩刀扔给了我,然后抽出他随身的长刀。

“要练还是我练,小元你再把人给砍残了。”

老三刚说完,她猛地抽出佩剑一脚蹬翻了桌子,整儿就像剑一般朝着我刺了过来。

“姐你这是要杀人哎。”

老六无奈的说道。

“你打不过他的。”

那时候的老三还只是个十七八岁的女娃子,剑术也没有后来那种千军万马的压迫感。

虽然她的剑术阴损无比,三剑里有两剑都是朝着要害去的,根本就没有比试的意思,怕是如果不是我用尽全力赢了她半掌的长度的话,那天我就会死在她的剑下。

不过她自己说自己其实只是因为吃的有些多,肚子胀才输给我的。

源溪镇是(31)

说实话,我当时应付老三的剑虽然狼狈,但是还没有到不敌的地步。

还是为了你,我生怕伤到了老三从而惹怒他们俩,怕不是我又得杀出一条路跑出去了。

而被揍的遍体鳞伤的你,差不多也得交代在这里。

所以我尽力的一步步能闪开老三的剑就闪开,能攻击到老三的破绽就尽量避开,说真的,这么多年了,就算是后来面对察罕帖木儿的时候,我都没打的这么狼狈过。

可是我狼狈惯了,我三十多年的岁月里几乎都是就着刀刃上的血蘸饼子这么度过的。

而我这狼狈的三十多年里,只有我这一个人,莫名其妙的今年又多了个你。

你让我怎么办?

看着老三的眼神我就明白,要么我一刀砍下她的头颅,要么她一剑刺穿的我咽喉。

无论我再怎么忍让,再怎么规避,老三就像是一条蛇一样死死的盯着我,直到我哪一刻分神,手中的刀慢了几寸,那她的剑绝对会毫不留情的刺穿我的喉咙。

可是这么下去我实在是忍受不了这种令人憋屈的打斗了,就算我是亡命徒,就算我为了大哥对你一忍再忍

我们两个都是亡命徒是吧?

老三从一开始就摸出了我故意放水的意思,她似乎在等待着什么一样,面对我破绽百出,却又面对破绽百出的我迟迟不下手。

“姐,你打不过他的。”

老六好像胸有成竹的说道。

等到他说完,老三整个人就像是发春的母猪一样,抓着我落刀时故意放水的那一息之间,暗红色的剑尖整个儿就朝着我眼前袭来。

要坏!到底是老三先是忍不住了!

而我此时再收刀回防却早已来不及!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剑刃离我的左眼越来越近

而一抹银白色的光却活生生的撞开了这索命的剑刃!

老六银白色的刀身几乎与他雪白的衣袖融为一体,他只是用刀尖轻轻的点了一下老三的剑尖,整个人都挡在我面前。

“小元子!你不要命了吗!”

老三猝不及防,后退数步才勉强稳住身形。

“姐,你可别动手杀人嘛,皇甫兄是来投诚的,又不是来踢寨子的,怎么下杀手呢?”

老六将他的长刀悠闲的收回刀鞘,白布包裹着的刀鞘完美的掩盖了宝刀的锋利。

“更何况,皇甫兄一直在放水,否则姐姐你可能就比现在还要狼狈的多。”

“你你懂什么!他就是个亡”

“亡命徒是吧。”

老六打断了老三气愤的斥责,他面色如常的说道。

“姐姐你就想说,他就是个收钱杀人的杀手,或者说就是亡命徒是吧?”

老六边说着,便用左臂拍在我还紧握着刀柄的右手上。

“皇甫兄,把刀收了罢。”

而我没有动手,我只是死死的盯着老三手中暗红色的剑。

“收了吧。”

老六再次说道。

他的声音是那么淡,但是却又让我突然没有了握着出鞘的刀的气势。

我仿佛感觉到,我握着刀柄的手轻轻的抖了一下。

我转过头去,所有的目光全部都被老六那么平静的瞳孔吸住了。

有一种感觉,就好像是我小时候一般。

村长见到我想用弹弓打鸟,但是那只鸟是村长最喜欢的鸟儿。

“放下吧。”

村长轻轻的拍了拍我握着弹弓的手。

“收了吧。”

我只好收了刀。

老六的眼睛就好像是村长的那双苍老的双眼一般。

看不透。

大哥,你是不是也从老六的眼神中看出了你最担心的事情。

当初,我一直想问你。

为什么为什么就偏偏这么对待老六

你问我:

“二弟,你说,三妹与六弟是什么关系?”

那时候的你只穿着一身单衣,而我俩五年后终于面对面做到了一起。

“不就是姐妹吗?”

我看着你早就变了样的双眼,顿时说不出几句话来。

“二弟,你是个实在人,老四是个尝遍红尘的女人,老五的心里永远都是老四的。”

“可老三呢?”

你说的时候,我总觉得你好像是在苦笑一般。

“老三是个疯子,是把刀。”

“是个没出鞘的刀。”

“而老六,就是她的操刀鬼。”

你好像终于丢掉了什么糟粕腌臜一般,连呼吸都舒坦了太多。

“老三心直,又傻,可她认熟。”

“所以她事事都听老六的。”

“就算是我的话,她也得等老六开口。”

“而老六我真的是看不透他。”

“他他就像是仙人一样”

“你说说这天下九州六州都是他打下来的。”

“这千军万马,谁不识得他赵大将军”

而你说这些话的时候,还一点点的倒着壶中的酒。

连倒洒了都浑然不知。

“我我怕他啊”

“那天我问他,你想要什么啊?”

“我想不怕他啊!我真的是”

“可是他说他想要兵马粮草。他想杀光西域十五胡与蒙古人。”

“这这像话吗?!”

“我问他想要什么他就这么嘲笑我?!刁难我?!”

你突然大吼道,青瓷酒壶被你重重的摔碎在地上。

壶中那些酒,是我们当年想都不敢想的琼浆玉液,现在还不如山涧流淌的溪水。

“我是皇帝!我才是皇帝!”

你抓狂般的大吼着,好像当年你又被老五追着棍子满街跑一样。

你仿佛觉得,老六在你背后,身着黄金甲,他那杆令人闻风丧胆的长枪直直的抵着你的喉咙。

然后你累了,你扑通一下躺在了地上。

没有一点九五之尊的样子。

“我没学过武。”

“太医说,我没几年的活头了。”

“二弟我就快死了可他还堪堪而立之年”

“我的孩子我怎么就”

“朕放心不下朕的子子孙孙啊”

你抱着我的胳膊,呜呜的哭了起来。

我紧紧抓着你的后背,将你哭泣的脸埋在我的肩膀上。

“陛下”

我轻声的说。

“大哥”

“喝酒。”

说罢,我将我那杯还没有饮尽了就举到你面前。

————————————————————

其实那天我该问问你,要是鬼与刀一起长大,彼此血脉相连。

可有一天鬼死了,谁能握住这把刀?

那年我忘了问你,你就走了。

你走的,太早了。

——————————————————————

“在下姓赵名元,字子龙。”

老六说道。

“这位是我姐姐,陶白白。”

“你们是亲生姐弟吗?”

“是啊,我们是亲生姐弟,只不过”

说道这里,老六你停顿了一下。

“我俩的父母被胡人杀了,我俩是又祖父母抚养大的。”

“我跟我祖父姓,姐姐跟我祖母姓。”

你仿佛在尽力掩盖你眼中的怒火,老六。

可是我们亡命之徒,最擅长看人眼色。

你那不是怒火,而是饥饿。

复仇的饥饿。

“行了你入伙了!”

老三相当不耐烦的撂下一句,转身又走回坐上,大吃大喝。

“姐,你不是说你吃撑着了吗?”

“我又饿了!”

老三大喊。

你轻轻的笑出了声。

“那可别再吃的太多,省的晚上肚子疼!”

“你还是管管了拉进来的这两个没用的人吧!咱们寨里的钱粮可不多了!”

“这下又多出两个吃余粮的当我地主老爷啊?”

老三不耐烦的抱怨。

“这个就要看皇甫兄了。”

说着,你拍了拍我的肩头。

“我?”

“还有皇甫兄你带回来的那个人啊。”

“你是说”

“朱捕头不是平南山下唯一的捕头吗,而平南山的那个最有钱的财主似乎跟他很熟啊。”

你笑着跟我说,仿佛这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事一般。

————————————————————

“要是事成了,我请你喝酒。”

皇甫遥从来都忘不了这句话。

他如今将官服一丝不苟的穿在身上,再也看不出当年亡命徒的样子。

一杯酒被他轻轻的倒在杯子里。

“老六,二哥来看你了。”

皇甫遥轻声说道。

“二哥请你喝酒。”

说罢了,皇甫遥将酒全都倒在了地上。

他面前没有牌位,甚至连根香都没有,只是一卷酣畅淋漓的四个大字:

天妒英才。

就像大漠中呼啸的狂风一般,就像赵元将军手中的长枪一般。

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

“谁?”

酒杯还尚未染上尘土,皇甫遥低声呵道。

“义父,是我。”

皇甫玉身着暗色的飞鱼服,左手从来不离开腰间悬挂着的绣春刀。

“阿玉”

皇甫遥轻声说道:

“你怎么来了。”

“加急文书。”

皇甫玉连忙上前几步,只有一个指节长的纸卷递给皇甫遥。

“”

“余百川的小儿子和女儿到了应天府?”

皇甫遥沉默了一会儿。

“还有东厂的番子,也混在了余家车队里。”

皇甫玉说道。

“”

“义父,动手吧,四师弟已经赶到应天府了,那里是大师兄和四师弟,咱们一起动手,将余党全部”

皇甫遥抬手示意皇甫玉不要再说下去了。

“且等我今夜入宫之后吧。”

“义父!这万一耽误了时机,岂不是要让东厂”

“皇甫千户!”

皇甫遥突然大喝一声。

“卑职在”

皇甫玉脸色一黑,但还是不再言语。

“夜深了,睡了吧。”

“卑职告退。”

说罢,皇甫玉转身,不一会儿就没了踪影。

源溪镇(32)

建文二年,十五胡以鞑靼人为首纠结三十三万大军,兵分两路强攻黄海关与雁门关,西北总兵,征西大将军,镇国公赵元率领三十万金甲兵镇守黄,雁两关,建文二年冬,赵元大破十五胡联军于黄海关前,斩首四万余。

建安三年春,十五胡残军二十一万集结于雁门关前,雁门关守将钱九急报当时正驻扎在黄海关外五里处的赵元,同时集结守军十三万分三次梯队,由雁门关外平南山处埋伏,却遭军中奸细出卖,十三万大军仅有五万残兵狼狈逃回雁门关,钱九等二十二名将军战死,其子钱凤仙接任钱九雁门关守将之职,集结残军五万强守雁门关一月之久。

建安三年夏,雁门关接连告急,赵元领五千黄沙铁骑突袭十五胡大寨,斩首一千五百余人,烧毁十五胡粮草四百余车,打散牛羊一千余头,雁门关战事暂时缓和,钱凤仙领一万敢死军打开城门,追杀暂时退却的十五胡联军于平南山下,斩首三千余人,掳掠牛羊五百头,俘虏四百余人。

建安三年秋,十五胡援军十万人强攻黄海关,黄海关守将谭强战死,赵元领五千黄沙铁骑并五万黄金甲军于黄海关前截杀十五胡十万援军,斩首一万余人,自损七千九百余人,十五胡援军退却,黄海关战事暂缓,同年十一月,十五胡纠结三十万大军再次强攻雁门关,此时雁门关内守军不足三万人,粮草不足支撑半个月,十一月末,雁门关告破,守将钱凤仙率残存的金甲兵五千余人逃至黄海关。

十二月初,赵元上书朝廷,请朝廷派兵增员,十二月中旬,女真各部与朝鲜人集结二十四万联军强攻东北山海关,东北总兵,安北侯陶白白率十五万寒甲兵与一万荡雪骑直捣女真与朝鲜联军大帐,斩首四万,生擒朝鲜王子李锁,屠女真扈伦部王族一百二十余人,十二月,攻陷女真王城贺图拉,陶白白亲斩女真两大大宗师之一额勒登额于剑下,屠城一月。

十二月末,前朝蒙古残部纠结三万余人,掳掠河套榆林卫,宁夏卫,镇北将军洪七珏于宁夏卫前遭蒙古骑兵伏击,死伤万余人,洪七珏与残部一万余人败退榆林卫。

建文四年初,皇上下诏调山海关五万寒甲军,黄海关十万金甲军前往榆林卫,交于洪七珏统领并抵御蒙古骑兵五万。

一月中旬,赵元上书,拒绝朝廷的调兵诏令,痛陈十五胡只兵强马壮,来势汹汹,再次要求朝廷派兵增员。

二月初,陶白白领一万荡雪骑私自准备前往黄海关,增援赵元,帝闻之,大怒,下诏不许陶白白私自派兵前往黄海关,同时催促五万寒甲军尽快前往榆林卫。

二月中旬,先头五千寒甲军到达榆林卫,赵元再次上书请求援军,陶白白闻之再次私率五千荡雪骑前往增援,锦衣卫总指挥使皇甫遥率一千北镇抚司缇骑阻拦至山海关外十五里处,皇甫指挥使动之以情晓之以理,陶白白只好退兵重回山海关。

二月末,十五胡再次集结十万援军,共四十一万大军再次强攻黄海关,赵元率守军十七万决定夜袭十五胡大帐,留一万金甲兵留守,赵元亲帅五千黄沙铁骑打头阵,副将钱凤仙,郑鱼各领八万金甲军待五千黄沙铁骑冲入十五胡大帐之时同时同时进攻,以求得一气动摇十五胡四十一万大军军心。

不幸军中数名奸细将消息带至十五胡大帐,十五胡共八位大宗师并一万大军埋伏于大帐中,二十五万大军前往偷袭黄海关。

二月二十六日夜,赵元力战八位十五胡大宗师,刺死三人,刺伤五人,与五千黄沙铁骑战死于十五胡大帐中,副将钱凤仙失踪,副将郑鱼战死,十六万金甲军全军覆没。

三月,黄海关破,十五胡破关屠城,城中血流成河,宛如人家地狱。

三月十三日,十五胡大宗师呼里达昂领十五胡骑兵五千屠戮银山镇,锦衣卫都指挥使皇甫遥率两千北镇抚司缇骑前往阻截,呼里达昂邀皇甫遥于银山镇内决斗,皇甫遥一刀斩之,十五胡骑兵退却。

建安四年四月,陛下御驾亲征,亲帅大军五十一万前往征讨十五胡联军,同年六月,于黄海关前大破十五胡联军四十万,斩首不知几何,十五胡联军仓皇而逃,黄海关就此光复。

五月,洪九珏领五万寒甲军击溃蒙古三万骑兵,斩首三千余人,六月末,洪九珏暗度阴山,数十日奔袭至平南山前,偷袭雁门关外十五胡联军大帐,斩鞑靼王塔马罗莫,捣毁十五胡粮草千余车。

七月,陛下亲帅三十万大军强攻雁门关,克之,斩俘虏一万人以祭镇国公赵元在天之灵。

攻克雁门关时,皇甫遥斩十五胡仅剩三名大宗师于关外,此后,十五胡各部族百年内再无大宗师。

十五胡联军四十一万经此一役只剩不到两万余人,十五胡元气大伤,割让楼兰至雁门关于帝国。

八月,陛下班师回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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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了,除了提着灯笼,聊着些奇闻怪事的兵马司巡城校尉,偌大的顺天府再不见一个平头百姓。

朝廷的宵禁已经实行了整整十年,这十年里在没有一个人赶在黑夜中来来回回的纵横在这月光下的顺天府中。

实在是没办法,先皇朱允炆在世之时,那一夜腥风血雨之后,他便再也无法安然入睡。他原本就虚弱的身体更是变得大病连连,三年前终于撒手人寰。

可惜先皇在位短短七年时间,文治武功当属太祖之后第一人,西北平定十五胡之乱,东南扫清烟海贼寇,亲贤臣,远小人,五载以来,顺天府内每斗粮食不过五百钱,民生鼎盛,兵强马壮。

建文皇帝驾崩时,天下百姓无不哀声痛哭,顺天府中千里素缟,一月之内不见灶火肉味。

而那个月,皇甫遥却天天喝醉。

有些事情他看在眼里,咽进肚子却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直到建文帝驾崩的那一刻,那些事情就好像又活了过来一样,没日没夜的在他双眼前一遍又一遍的闪过,逼着他又清清楚楚的记起每一个句话,每一个字,甚至是每一杯酒。

他大喊大叫的,对着空空荡荡的酒坛,他披头散发,灰白的头发凌乱的披在他身上。

他好像一个老疯子一样。

他好像当年大哥喝醉了之后,抱着他痛哭的样子。

而他身边却无一人,只有四五个零零散散的酒坛。

那些空荡荡的酒坛陪着他一人,从日出到日落,从打更人的口中再到街上衣袖玉珏碰撞的声音。

“酒!酒!”

“给我酒啊!”

皇甫遥又酒醒了,他慢慢的睁开双眼,刺眼的阳光闪得他又连忙闭上了眼,仆人们端来饭菜,他大骂着让他们出去,就连皇甫轻语与皇甫玉亲自将饭菜端至他的面前,他也不会看上一眼。

只有皇甫轻语将一小坛酒静静的放在他面前,细声细语的说道:

“父亲还是以身体为重,切勿忘了”

切勿忘了什么,她却不再说了。

皇甫遥睁开昏沉的双眼看向皇甫轻语,终究是什么都没有说,直到皇甫轻语与皇甫玉将饭菜通通端走了,他才缓慢的坐了起来,一掌拍碎酒坛上泥封着的坛口,端到自己面前。

他没有喝下,而是这么端了整整一天。

那坛酒是在皇甫轻语小的时候,赵元送给皇甫轻语两岁时的礼物,一坛来自西域的冰葡萄酒。

“等轻语长大了!也是要喝酒的!”

“你这个混蛋!不教我闺女好的!偏偏教她饮酒!”

“饮酒咋了?饮酒可是人生一大乐事!”

赵元笑着说道:

“等轻语长大了,我定要她陪我喝个三天三夜!”

“你自己滚去喝去吧!”

皇甫遥还记着自己将一根毛笔朝着赵元扔了过去,还笑着大骂了他几句。

而现在轻语长大了,也学会了喝酒,可她那个她最喜欢的小叔叔却已经去世多年,再也不能再送给她一坛西域的冰葡萄酒了。

“舍不得喝吗?”

刘红玉轻轻的将那坛已经破开封的酒坛说道。

“酒味都散了。”

“散就散了吧,人都没了散了又怎样。”

“这是允炆送给你的?”

刘红玉问道。

“是轻语的。”

说着,皇甫遥一把拿过酒坛来,将面前的杯子倒满。

“没想到允炆还送过酒给轻语他可是滴酒不沾的”

刘红玉说道。

皇甫遥并没有回答。

“你来找我,有什么事。”

“确实是件大事。”

“允炆病重的几天连话都说不出来了,所以”

说到这儿,刘红玉顿了一下。

“所以并没有说清楚到底哪位王爷继承皇位”

“你们不是推举出了两个吗?你们自己决定好了还来找我干什么?”皇甫遥将酒一饮而尽。

“不是我来找你的是阿雨,他让我来找你的。”

“老五?”

皇甫遥顿了一下。

“我知道了是让我帮他一把,对吧?”

“是,流雨让我来找二哥你,来帮我们一把,将康王朱煜推上皇位。”

“呵”

皇甫遥闻言,他沉默一阵,却笑了一声。

“老五他”

“是不是陷得太深了?”

“这种事情还是让那些大臣们决定好了他搀和个什么热闹?”

“流雨只是让我算是让我求你吧,让我求你来帮他将阿煜推上皇位,倒是我,并不想来求你。”

刘红玉沉默了一阵,笑着说道。

“怎么,不想让你看着长大的孩子登上皇位吗?”

“不想啊我怎么愿意让我看着长大的孩子登上皇位呢”

“多苦啊”

刘红玉轻声说道。

“但是允炆的孩子只有阿煜的心性纯良”

“纯良吗?”

皇甫遥问道。

“”刘红玉并没有回答。

“你知道老五知不知道,这朝中的大臣都私底下叫我们什么吗?”

皇甫遥问道。

“知道,戊申余孽。”

“流雨掌管东厂,他肯定也知道。”

“他真知道啊?”

皇甫遥再问道。

刘红玉沉默了一阵儿,她点了点头。

“回去跟老五说,让东厂手下的番子别再来干涉锦衣卫,答应了,我帮他。”

皇甫遥狠狠的灌下一口酒,斩钉截铁的说道。

“四妹,回去吧。”

说罢,他便又重新躺在地上,不再言语。

“好。”

罢了,刘红玉轻声说道,她站起来转身便走。

“告诉老五,别陷得太深了。”

皇甫遥闭着眼睛,好似睡着了一般。

刘红玉愣了一下,她眼中带着些痛苦的目光,转眼却又消失殆尽。

“好。”

她说道,转身便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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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坛冰葡萄酒到今年还没有喝完。

皇甫遥每次只喝两杯,赵元祭日喝两杯,大哥祭日喝两杯杯,朱允炆祭日喝两杯。

他将杯子与酒坛一起重新放回柜子里,然后整理整理自己身上有些褶皱的蟒袍,推开暗室的门。

是夜,他独自,走在黑漆漆的顺天府大路上。

犹如当年走在满是十五胡骑兵的银山镇。

孤身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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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渡章节,有点水,大家见谅

源溪镇(33)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

“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戏腔的调子一缕接着一缕,美人长袖轻掩红唇,一双丹凤眼尝满了不知道多少辛酸苦辣。

谁人不识玉姑姑?也不知玉姑姑年与几何就是当今太后也要给她几分面子。

谁人知晓玉姑姑?宫女嫔妃只知道叶落花开之时,御书房外那棵桃树下,总是想起悠然绵长的戏腔声。

这戏腔声唱了足足十四年,玉姑姑便在这御书房唱了十四年的戏腔。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落花流水春去也天上人间。”

天上人间,天上三十三重天,不及清风流水,烟火人间。

再柔媚的双眼,也掩盖不住眼角佳人老去的沧桑,刘红玉白衣胜雪,腰间系着一根艳红的长丝带,美的像那祸国殃民的褒姒一般。

可褒姒老去了,褒姒在烽火台上便老去了,刘红玉今年不知多少岁,岁岁年年在这深宫庭院中,看过了不知多少美人贵妃,尝过了不知多少山珍海味。

可她今年才唱出来了苍老的滋味,也是今年她才品出来一晌贪欢的滋味。

滋味长,她哭的越伤心。

“四姑姑”

小朱煜艰难的睁着眼睛,他困得走起路来都晃晃悠悠的。

“四姑姑,我困了”

“殿下”

眼泪花了她艳红的眼妆,像是老死的鬼在最后告别人世间一般。

“四姑姑,我想回去睡觉”

小朱煜拽着刘红玉的衣袖,整个人儿止不住的往她身上靠去。

“殿下,先别睡,再忍忍”

刘红玉轻轻的拍了拍小朱煜的后背,看着小小的人儿困的站立不稳,她那颗满是疮孔的心直疼。

就像母亲抱着自己亲娃儿一样,刘红玉将朱煜抱在怀里,宽大的袖子将他完完全全都遮盖了起来。

“四姑姑”

朱煜只顾埋在刘红玉的胸口,不一会儿就打起了呼噜声。

他惊吓了一整天,好不容易缓过神来,整个人儿都疲惫的不行。

也不知道陛下抽的哪门子疯,这种大逆不道的话不知道在刘红玉心中骂了多少遍,陛下居然让朱煜亲眼看着一个犯了事的贵人被活活杖毙在他面前,连血都溅到了他的脸上。

刘红玉看的那个心疼,她恨不得一掌直接拍死那个贵人,然后将朱煜的双眼遮住,再在他耳边讲着他最喜欢的奇闻怪事。

她巴不得朱煜开开心心的到成年,再找个理由让陛下给他封个闲散王爷,从此逍遥快活去

她也跟着他,看着他逍遥快活去。

倏地,好似无端起了风一般,墙头的杂草短了一截。

刘红玉抱着朱煜的手又紧了些,朱煜不舒服的扭了扭身子,继续在她怀里酣睡着。

“”

“皇后啊”

两三声轻巧的脚步踏上了朱红色的墙头,而巡夜的十二卫兵整齐的脚步刚刚经过这块皇城里最偏僻的小院,好似什么都没有看见一样,渐渐的走远了。

刘红玉静静的听着墙头稀稀疏疏的脚步声以及朱煜沉沉的呼噜声,两粒灌满了铅的玲珑骰子却早已捏在了手里。

就等风起,就等十二卫兵脚步声彻底的消失在这三宫六院之内。

就等漫天圆月刺穿黑云刹那,剑出鞘。

剑出鞘,听风声。

借着五丈如玉月光,好似流星一般。

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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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娘红枣莲子粥好了。”

老嬷嬷端着温热的粥,就等着卧榻之上慵懒而华贵的人儿一声。

“罢了先放在一边吧”

皇后虽然极力压抑住心中的焦躁,字里行间还是让阅历甚深的老嬷嬷尝到了点滋味。

“这粥,娘娘要是不喝便凉了,太医说,凉了便没有那药效了。”

“唉,给我吧。”

皇后叹了口气,终究还是接过来碗,一小口一小口的喝了起来。

“其实娘娘不必担心,不管怎样,那个孽种今夜还是难逃一死。”

老嬷嬷看着皇后,小声的说道。

此刻空荡的大殿中,只有皇后与老嬷嬷两人,其余的宫女全被打发了出去。

今夜是皇后这一生中可谓是最重要的一夜。

今夜也是皇后这一生中最不可告人的一夜。

她今夜要那个孽种的命,她今夜一定要那个孽种的命。

“奴婢这次请来的杀手,可不是一般江湖上徒有虚名的小货色,而是”

“而是实打实的好手”

“若是真像你所说的那般”

“那本宫就信你一回吧”

皇后轻声说道。

“娘娘,不是您信不信奴婢的事儿而是这事儿,都是您自个儿一手操办的。”

“奴婢也只是帮衬一下罢了”

这话听起来大逆不道,实在不像是一个老嬷嬷敢对皇后说的话,可是皇后偏偏一点都没生气,反而焦急的心里生出了点高兴的感觉。

是的,就是她一手策划的。

就像她当年一手策划那个妖精死于非命一般。

万丈悬崖啊她连那个妖精的尸体都一刀一刀的剁碎了,每一块都喂了野狗。

可是这个妖精偏偏还留下了一个孽种!一个是不是皇家血脉都不清楚的孽种!

可陛下还偏偏就那么疼爱这个孽种!

陛下凭什么!凭什么!她才是他的正妻!哀王爷身上才流着真正的龙血!

可是凭什么?

皇后越想越气,气的她突然狠狠的将青瓷碗摔碎在脚下的红地毯上。

红地毯上沾满了粘稠的粥,污了一片。

“娘娘!”

老嬷嬷见状,连忙低声说道。

“娘娘!收心!”

“切勿让人看见”

皇后这才返过神来,原本狰狞的面孔又变得雍容华贵了起来。

“娘娘心里焦急奴婢清楚可娘娘只需要在等一个晚上,便可再无后顾之忧了”

“到时候太子之位必定是王爷的”

“本宫知道”

过了今夜太子之位就是她儿子的了

她的儿子,聪慧,博学,翩翩佳人,不论是六艺还是治国方略,都当属同辈之中佼佼者,年纪轻轻就已经能代管一城之事

“陛下的身子也快亏空的差不多了这还要多谢安北侯”

若不是安北侯那一夜血洗武桂文一族,惹得满朝文武人人自危,而这人人自危的恐慌之下,却是止不住的怒火。

那怒火烧啊烧到最后必定是她儿子最强大的助力。

纵使那个杂种身后有洪留雨那个太监还有那个玉姑姑,区区一个太监一个宫女又怎么能对抗这满朝大族世家文武百官?

而陛下若不是安北侯那一夜激的他神志不宁,惊恐万分,怕是药效还得三四年才能到达现在这种成果

真的

“可是话说回来,那个玉姑姑到底是何许人也。”

皇后说道:

“又一次我前去拜见太后,居然看见她与太后同席而坐,太后似乎还有些敬重的样子”

“这个奴婢也不知道。”

“说来,奴婢当年刚刚进宫的时候,这位玉姑姑就已经在宫中了。”

“当年高祖皇帝迁都顺天府,身边除了太后之外,就只剩下这位玉姑姑一人。”

“还记得当年迁都之时,居然有前朝刺客妄图刺杀高祖皇帝,万幸没有得逞,可惜的是太后还是惊吓到了。”

“是啊太后的头痛就是那时烙下的病根,这么多年都治不好。”

皇后说道。

“想必是当年这位玉姑姑护住了太后罢,才使得太后对她敬重几分。”老嬷嬷说道

“那那这位玉姑姑岂不是一位高手?!”

皇后想到这里,惊得又差点喊了出声。

“娘娘!”

“”

“娘娘放心当年的刺客不过七品左右的实力,纯属飞蛾扑火,而奴婢所请来的黑罗刹杀手,最差的都有四品上的实力,纵使那玉姑姑会几下武艺,这六名四品上高手怕是她也护不住那个孽种的命了。”

“”

“可怜陛下想来想去就只能依靠这个老宫女了”

“是啊,当初我还怕陛下将那个孽种送到洪留雨这个太监的东厂去,那样可就太棘手了”

“若是真的将那孽种送到洪厂公府上,就不是如今三十万两白银的事儿了”

“那怕不是得请黑罗刹亲自出手”说道这里,老嬷嬷一脸后怕;“也就只有黑罗刹才有可能与洪厂公这位大宗师一战。”

“这这黑罗刹江湖上很出名吗?”皇后问道

“出名?”说道这里,老嬷嬷笑了。

“娘娘,黑罗刹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杀手组织,只是这个组织的头领都叫黑罗刹罢了”

“至于出不出名”

“娘娘,一般人听过黑罗刹这三个字之后,都不敢提了。”

“那你还说?”

“奴婢?”

老嬷嬷说到这里,她搓了搓褶皱的双手。

“奴婢当年,也曾经是黑罗刹杀手之一。”

“只是因为当年老爷救了奴婢一命,奴婢才入了相府,只为报答老爷的恩情罢了。”

“奴婢当年的身价,也是有个一万两的。”

说到这儿,老嬷嬷原本弯曲的腰直了起来,她昏花的双眼中仿佛又生满了杀气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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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风声!

风紧!

六把剑同时出鞘的声音几乎撕碎了夜晚的微风,而六把剑的寒光几乎将刘红玉全身都埋没了起来!

六道黑漆漆的人影像盯上猎物的猎鹰一般,猛地从墙头坠下,漆黑的剑身直直的刺向刘红玉怀中的朱煜!

“”

刘红玉沉默不言,手中早已捏着的玲珑骰子此时被夹在指尖,她轻轻一抬手,一颗骰子正正好好砸在刺来最快的那柄剑刃上!

这批杀手不像是皇后之前派来的连十二卫兵都能察觉的到的杂鱼,这六个杀手都是实打实的高手!

杀意最浓的那个,应该已经到了二品下的境界

然而一息之间,刘红玉已经看透了这六位刺客每个人的底细,还有他们六位之间最小的,也是最大的破绽!

出剑的速度并不一般快!最快的那位出剑与贴近他的那位刺客出剑的速度正好相差一息之隔!

而这一息之隔,却给了刘红玉最大的把握

只见她探手一指,一枚骰子直直的奔向那位出剑最快的刺客,沉重的骰子饱含着刘红玉掌中内力,如同铁锤一般重重的锤在刺客刺出的剑上!

刺客突然受此重击,却收剑不及,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漆黑的剑刃朝着身旁同伴的心脏刺去!

而此时第二枚骰子出手,直奔那位刺客的额头!

倏地,风停了,四名刺客全部都空了剑,而那位出剑最快的刺客却将剑刃刺入理他最近的刺客的胸膛,他本人则被一枚骰子直接打穿了脑袋。

刘红玉不知何时与刺客们拉开了十步开外的距离,她怀抱着的朱煜依然在酣睡。

“他俩中的一个,应该是你们之间最强的那个人吧。”

刘红玉看着不远处仅剩的四名刺客,她轻声说道。

“不管你们是谁,走吧,你们不是我的对手。”

“不要为了点钱,平白无故的搭上自己的命,即使是杀手的命也一样值得珍惜。”

“”

刺客们没有答话,他们甚至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没有。

“不走吗?”

“看你们的剑,应该是黑罗刹的杀手吧。”

刘红玉轻声说道。

“罢了既然你们不走”

说到这儿,她便不再说话,而是将怀抱着的朱煜轻轻的先放在地上,然后褪下外衣,垫在他的背后。

“那我就送你们上路吧。”

说罢,刘红玉从长袖中拔出一把镌刻着金蛇样式的短剑。

“对了”

“在下姓刘,名红玉。”

“既然你们已经决定不走了,也要知道是死在谁的手上。”

刘红玉轻声说道。

“”

“掌掌中乾坤,刘红玉?!”

其中一位刺客有些磕巴的说道。

“知道就好。”

说罢,她将握着短剑的左手全都缩在宽大的袖子里。

刺客们突然瞪大了双眼,他们感觉到一股几乎能压垮他们脊梁骨的气息不知何时却将他们周身都包围了起来!

“这就是大宗师吗?”

“”

刘红玉没有回答,她轻舒了口气。

源溪镇(34)

风来了,雨来了,孤叟独坐江边,听不见一点河流之外的声音。

他似姜太公一般,青竹杆当鱼竿,粗麻线当鱼线,端端的坐在细雨缭绕的江边,静等着鱼儿上钩。

忙里偷得一点闲,再顺上一壶老酒,一块老村火腿肉,就着那股陈年腊味,嘬着那壶陈年老酒,滋味长。

滋味长,滋味长,君不见扁舟一叶,灯火好似长安城。

长安城上万千雨,一瓢江水一瓢风。

再乘一壶春老去,长唏嘘,长唏嘘。

都说梦里什么都有,可这人儿真睡熟了,却一丝丝的欲望都忘了。

只剩下那些旧事,那些缠绕着老去的心犹如苔藓一般的旧事。

到头来说忘了,梦里全记起来了。

到头来说记得,梦里全都忘了。

他想要一匹如同地主家小公子那般雄壮的小马,可他只能赶着自家憨厚温顺的老牛。

他没有小公子细滑的丝绸短衫,只能披着他那件扎人的粗布麻衣。

他想要的太多了,金子,银子,珠宝,丝绸,骏马,美人,权势

到头来,才想起自己手中正握着鱼竿,却等不来愿意上钩的鱼。

可他已经钓上鱼来了,那么大的一条鱼,那么肥厚鲜美,连汤里都满是生鲜的滋味。

美美极了

可是他还是穿着粗布麻衣,孤身一人的缩在寒江边上,钓着想不起来的鱼。

鱼呢?鱼呢?

本督的金子呢?本督的银子呢?本督的珠宝呢?本督的丝绸呢?

本督的本督的

本督的美人呢?

金子银子在府中,丝绸被他粗糙的手指挑甭了丝线,而那些名贵的黑白珍珠,镶在他那杆齐眉短枪上。

本督的美人呢?

美人老去了,她不再有当年娇嫩的红唇与细柔的手指,不再有当年莺啼的戏腔,有致的腰身。

风起了,风吹起他依然灰白的鬓角,和他光洁的下巴。

美人不再是他的了,而他再也不会有美人了。

刘红玉还是系着她最喜欢的白色发带,如高粱般长的头发也不匝,随意的搭在背上。

可是他却变得和一个将要老死的渔夫一样,长蓑衣,短斗笠。

高粱熟来红满天,红满天。

红的他胸膛叮叮当当的作响,红的他双眼止不住的望。

原来那就是花魁,原来花魁就是那个样子的。

好似仙人一样,看得见,碰不到。

碰不得碰不得

一碰就是万劫不复的孽。

那年他挑着红高粱,去城里的粮商那里卖,城里的路好像高粱秆子那样长,可是再长再远,他却丝毫不觉得倦。

可是那天他倦了,他倦的再也拿不起锄头了。

他连梦里都是花魁的影子。

他似乎抱着那个美艳的人儿,犹如他抱着丰收的高粱。

滋味长,高粱真的香。

他是饿醒的,到头来三个月没有下地,地里早就荒落,可他家的米缸里再也没有一粒米。

那年初春的日子是真的冷,冷到仿佛阳光都是冰做的一样。

他决定走了,他决定去找一处暖和的地方,

可是他不知道东南西北,甚至是哪里有河。

于是他卖掉了自己如同命根子般的地,去了城里。

就如同卖掉了自己的命一样,他见到了那个痴肥的地主家小公子。

那时的小公子正纠缠着一个小个子的姑娘,两只肥手拽着人家姑娘的肩膀就是不松开。

姑娘家的兄长看起来人高马大,他气的操起的锄头,当头就要朝着小公子砸了下来。

鬼使神差的,他上前几步,凭着一双粗糙的大手,愣生生的夺过了姑娘家兄长的锄头,小公子这才得以仓皇脱身。

事后小公子问他,想要什么。

他说,他想要女人。

小公子笑了,笑起来的他脸上皱的和个包子一样。

“跟我干吧。”

“我少不了你的。”

他也笑了,仿佛吃到了糖的孩子。

也不顾满嘴烂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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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不要也来一杯?

鱼竿微动,而鱼儿早已游走。

洪留雨不知道是他睡着了,还是鱼儿睡着了,他似乎又想起了往前的事儿。

往前的事儿,都是女人和床,都是银子和枪。

都是蚀骨的滋味。

“酒太冲,喝不下。”

“我倒是可以吃块肉。”

刘红玉说道。

她穿着淡色宫装,不再那么黑丽的长发披在肩头。

她今天没有系着发带。

“这肉我可不给你,那是我好不容易从一家老伯手里要来的。”

“那个老伯说了,这肉可名贵的很呢!祭祖用的!天王老子来了也不给。”

“本督倒是比天王老子还威风呢”

“你倒是真的要比天王老子还威风,这朝中一日无主,你洪厂公的权势便是如日中天。”

“就连二哥都比不上。”

“他当然比不上他倒是顽固的想守着老朱家的那些根基”

洪留雨张口便说。

“可皇位是大哥的,不是你的。”

刘红玉轻声说道。

“大哥死了,我还活着。”

一口老酒下肚,嗓子尖火辣辣的,连说出的话都带着辣味。

辛酸。

数十年的辛酸一杯酒下去,洪留雨仿佛自己朦朦胧胧的。

鱼儿游在大河中。

“你要反了吗?”

“我反什么?”

洪留雨转过头来,一双眼好似睁不开一样。

他的斗笠上沾着微小雨露,他仿佛在雨中看着身旁的刘红玉。

刘红玉站在雨中,身上稍稍湿透了,宫装贴在腰上。

“你好像一点都没变似的。”

“可你变了很多。”

“可能是我长大了?”

“也可能是你老了,看不懂我了。”

“”

“流雨,不管怎样,别将鱼儿牵扯进来好吗?”

“鱼儿?”

洪留雨闻言,他瞪着眼睛看向刘红玉。

“你不会是真的把康王殿下当成了自己的孩子了吧?”

洪留雨似笑非笑,他连自己都没察觉出自己声音的颤抖来。

“就就因为我变成了个阉人你就把康王当成了自己的儿子?”

“你别忘了!他姓朱!不姓洪!”

“”

刘红玉她静静的听着洪留雨好似低声嘶吼般的话,才说的:

“你还是恨着大哥啊”

“还?我一直都恨他”

“那么多年都一直在恨着他”

“如果不是他我也不可能变成个阉人”

“弄得我好冷啊”

洪留雨说着,他轻轻的牵起刘红玉的手。

他的手指冰凉,天气即将入夏,而他却如冰块一般冷。

“结果我们十多年的念头,算是彻底被他毁了”

“大夫说能救的”

洪留雨慢慢的说道。

“可这回算是彻底完了没救了”

“我没救了”

刘红玉听着,一点点的攥紧洪留雨冰冷的手。

“其实有一件事儿我一直都没跟你说。”

“我十三岁的那年,让楼里的老妈妈灌了药,这辈子都不可能有孩子了”

“那个大夫是我花钱让他这么说的”

“十多年我们聚少离多,我就我就这么骗了你十几年”

刘红玉似乎在陈述一个已成定局的事实一样。

洪留雨手中的鱼竿根本没有握住,愣是顺着河水脱了手。

好像一条大鱼咬着鱼线,拽走了鱼竿。

独留渔夫一人在岸边干着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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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

洪留雨沉默良久,他仿佛笑出了声。

“”

“二哥答应我了吗?”

“你”

“二哥答应我了吗?”

洪留雨说着,他站起身,细长的双眼直视刘红玉。

刘红玉这才发现,当年那个雄壮的年轻人,如今早已变得苍老了不少,也变得弯了腰。

“答应了二哥说,只要东厂不再干涉锦衣卫,他就答应帮助你。”

“好!”

洪留雨大喊一声,然后将身上的蓑衣斗笠统统拽了下来,随意仍在地上。

“走了!”

他喊道,一息之间两三道人影伴着细雨打过树林的簌簌声,他们争气的站在洪留雨面前。

“老伯家的女儿长得挺俊俏,回去问问,给他五百两银子卖不卖。”

说着,他将一片腊肉塞到嘴里,然后两根手指夹起另外一片,举到一个侍卫面前。

“尝尝。”

“谢督主。”

侍卫说罢,张嘴就吞了下去。

“味道怎么样?”

“督主所赐,鲜美无比。”

“你放屁。”

洪留雨笑骂道。

“难吃的要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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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缺女人吗?”

刘红玉在洪留雨背后说道。

“这十几年被你折磨致死的宫女丫鬟还少吗?”

“你不知道别人怎么叫你的是吗?”

她仿佛在质问洪留雨一般,只是字字都觉得绵软无力。

“阉贼,阉狗,戊申余孽,还有什么?”

“我给了那个老伯五百两呢你当年也不过一千两。”

“那个猪一样的地主,花了一千两买下了你,当晚你就用一百两银子砸烂了他的猪头。”

“五十两可砸不死我。”

洪留雨笑着,他衰老的身子坐在轿子上,慢悠悠的往前走。

“你不是要女人吗?她们都禁不住你折腾。”

刘红玉说着,她一手拉开了自己宽松的宫装上身,露出有些松弛却依旧浑圆白皙的**。

“你老了。”

洪留雨头都没抬,他背对着下山的夕阳,越走越远。

独留刘红玉一人光着上身,站在夕阳前。

也不知何时天会暗淡下去,也不知何时太阳不再升起。

洪留雨的小轿子仿佛走在太阳升起的路上。

只是此时天空已然漆黑,只剩下暗淡的云与暗淡的月。

月地云阶漫一尊,玉奴终不负东昏。

月地云阶仿佛登天路。

只是这登天路上,玉奴到底负了人。

大肉大酒,大好河山

洪留雨坐在轿子上,他仿佛仰着头,仰视暗淡的星空。

他苍白的脸上泛起了古怪的红晕。

丝绸玉佩身上穿,金子银子囊中藏。

蛾儿雪柳黄金缕,盈盈笑语暗香去。

而这月地云阶之上的,梦里都没有。

梦里都梦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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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关于刘红玉与洪留雨谁是老四老五已改正

源溪镇(35)

三十万两的银子,白花花,看得人眼睛疼。

银子堆的那么高,好似一座小山一般,矗立在不见阳光的山洞里,也可惜再也没人够资格来闻一闻这三十万两雪花银的味道。

嘴里是苦,心里是辣,老马车上拉着一朵花。

赶车的人是用一钱银子雇来的老头,老头拉了一辈子马车,每次看着一大箱子一大箱子的家伙事儿往他车上装的时候,再老实的心头总会痒痒一下。

痒的是因为从小养成的疤深深的烙在他心头上,甭管过了多少年,该有的一样都不会少,是痛是痒,老头自己清楚的很。

没有好酒好肉苦了嗓子是痛,风里雨里累了腿脚是痒。

有的时候老头痛的煎熬,就会仗着自己还有几下子腿脚去镇子上的客栈厨房顺点鸡鸭肉与客人喝剩下的酒来,而且七天之内绝对不会重复光顾一家。

反正那些开客栈的掌柜的只会无缘无故打骂那些伙计,却从来都不会发现肮脏的灶台上多了一脚长的干净地方。

脸可以脏,麻衣可以脏,但是鞋和手不能脏。

脸上脏了,别人认不出你来,鞋或者手脏了,那些捕快们都会嗅着你的气味来抓到你。

老头做了一辈子飞贼,虽然过了五十岁再也跑不动了,他那双手却依旧很少有厚厚的茧子。

老头从来都不干重活,可不干重活不下地,而赶车一趟却也挣不得几个钱,有钱人家都用自己信任的家仆赶车,没钱人家又没几个油水,就没得粮食吃,就得挨饿。

老头饿的心肝肺都疼的要命,再加上他爱喝的那些酒都得是纯粮酿出来的,纵使偷摸得来的要比正正当当买回来的酒不知道多出了多少倍,可就是那一杯酒就能要了老头的棺材本。

也就这么着,来找他赶车的人没少丢了几个小物件,可人们纵使怀疑不到他头上来。

一个看样子就木讷的老头子,成天靠着替人赶车拉货为生,而且绝不多收一文可怜钱,这样憨厚的人,论心上谁都不会怀疑到他。

到底说丢了的那些家伙什儿不过是这个香囊那个铜簪子,不是什么值钱的玩意儿,这顺天府周围镇子里的人家,谁没有几个银簪子金簪子的呢?只是些香囊和铜簪子,丢了就丢了吧。

大度心宽的人丢了就丢了,而那些小肚鸡肠的人就是难受个半天,也只好作罢。

就这么,老头一连混了七八年,愣是没人发现他手底下的那些油,而老头至今已经六十出头了,这近十年的时间里再也没有六扇门的捕快找上门来。

然后自己在攒些钱,等到连车都赶不动了,就老老实实的窝在自家的小院子里等死,再给邻居家一百个铜板,等自己死了之后不需要棺材,将自己埋在院子外的大枣树下,然后自家的院子和那一百个铜板统统都归了邻居

本想就这么一了百了,老老实实的不再犯大事,可到底是心尖头开始痒上了,奇痒难忍,让老头那双本已经算是进过金盆的手有重新插进了土里。

那天和往常一样,老头正窝在小院里,就着用火烤熟的豆子嘬着一壶顺过来的酒,一个在顺天府混了快一个月的拉车同行突然找上门来,说是有个大活正需要人,一趟车给一千文问他干不干。

老头一听当时就吓了一跳,手里攥着的豆子噼里啪啦掉了一地,他一边心疼自己洒了一地的豆子,一边连忙向同行打听这事儿的真假。

同行当时就不乐意了,俩眼睛瞪得滴流圆,粗着脖子说是因为听老头说想赞一笔钱等老头拉不动车的时候好能歇着,这才好心的来找他。

一千个铜板呢!一笔大钱!

往常一趟十多里地不过就十几文钱,甭管这次让他拉多远,就是拉倒南越那种蛮荒之地去,他也敢了!

而干完这趟

老头越想越激动,连自己洒了一地的黄豆都不管了,连忙去后院牵出他的那匹老马和平板车,扯着同行的袖口就要走。

同行仿佛看错了一般,原本腿脚慢悠悠的老头子,就好像眨眼一般就窜到了他面前似的。

他揉揉眼睛,禁不住老头子急切的催促,只好带着他往顺天府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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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了怪了。”

广宁门前的门千总趴在城楼上,他看向城门口来来往往的人群们。

“之前没觉得有这么多拉大车的进门呐。”

“光是广宁门一上午就来来出出三四十个平板马车了,比平时足足多了十多个,光是红边黑底的箱子就送出去不知道多少个了。”

“城中有哪家贵人回乡省亲去了?”

“没听说啊,皇上现在病重,太子还没里下来,这帮贵人们不得抓着时候赖在顺天府不走才对呢”

“要不大人。”

看着门千总自言自语,一旁的卫士上前说道:

“咱们要不跟南城指挥使大人报告一下?”

“别,快别跟他们说。”

门千总一脸厌恶的说道:

“咱们都是五城兵马司的,你是没见过南城指挥司的那帮人对咱们什么脸色。”

“就不说你这个没品级的卫兵,就是我这个正七品在他们面前依然一个好脸都不给。”

“要是我拿这种小事儿往他们面前捅,值不得怎么嘲笑我,而且”

说到这儿,门千总压低了嗓子:

“而且现在皇上病重,还没有立太子,上面那些达官贵人们忙着争权夺利呢咱们这些小人物啊,能安稳的熬到新皇登基就不错了!万万别让自己染上事儿”

“这话我跟你说,你可别说出去让锦衣卫和东厂番子听到!听见没?”

“知道知道,小的知道。”

卫兵连忙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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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就这儿啊?”

老头看着自己面前矮小漆黑的杂院子,有些疑惑的朝着同行问道。

“这可是顺天府别狗眼看人低”

同行连忙骂道。

“是是是,你说的是”

老头正说着,这时从院子里走出来俩年轻人,他们穿着普通的衣物,连装扮都属于掉进人堆里看不出来的。

唯一不同的是,他们后背都拴着用草席卷起来的类似于棍子一样的物件儿。

“你们是来拉车的?”

“是是,我俩都是!”

同行连忙说道。

“行了,你们命挺好,最后俩箱子,一人一钱银子,给我送到城外香山山脚下就行。”

说着,两个年轻人让开身,示意两人进院子搬箱子。

“嘿呦,这箱子还挺沉的。”

同行搬起一个红纹黑底的箱子,连声说道:

“老头,你行不?”

“没事儿!没事儿!没问题!”

老头连喊两声,费劲的将箱子拖到门槛出。

“还是搭把手吧。”

老头抹掉了自己额头上的薄汗,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

“嘿!刚才怎么不说!”同行直接就呛了一句,弄得老头有些尴尬的不知道该接什么话。

“得了,咱俩一起抬!”

同行还是看在老头佝偻的身形的份上,决定帮上一把。

“你抬后面我抬前面,来一!二!三哎呦喂!”

幸好同行闪得快,差一点沉重的箱子就能砸到他的脚上。

“你干嘛吃的!”明显就是老头一个没拿稳,同行气的张嘴就想骂。

“你们快点,天黑之前必须送到香山脚下。”

在一旁的年轻人终于忍不住说的。

“是是是,大爷!”

老头连忙答应道。

他刚才故意一个没拿稳,就仗着手指头撬开箱子一点缝的时候,他看清楚了里面到底是些什么东西。

白花花的大银子,一锭接着一锭,整整齐齐的码着。

都是百两大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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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罗刹从不收银票,要收就收现成的银子。

这是不仅是黑罗刹的规矩,更是江湖上所有黑道的规矩。

“这三十万两白银,你们这要是运出京城去,得着多少马车啊。”

皇后必须换个话题来平复一下自己焦躁的心,虽然刚才老嬷嬷一番话使得她平静了不少,可是她还是不能完全平静下来。

“这就不劳娘娘费心了,黑罗刹手眼通天,就是必上东厂都毫不逊色,只是三十万两银子罢了。”

“可毕竟是三十万两银子”

就算是她贵为皇后,她与她背后的家族要一次性拿出三十万两现成的雪花银,也很是让她头疼了一阵儿。

“我只希望这三十万两花的不亏吧”

“娘娘,这你大可以放心。”

老嬷嬷笑着说道。

“这次请来的杀手,只有六个人是一万两的”

“只是一万两的?”

“那剩下的二十四万两呢?”

“那二十四万两才是请来的真正杀手啊。”

老嬷嬷轻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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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起!

四名黑罗刹杀手几乎同时跃起,四道黑影就像四只黑夜里游荡的幽魂一样四散而去!

而他们刚刚跳起的地方,四枚骰子已经深深的砸进了青石板里。

后跳最晚的那名杀手还没有来得及感叹自己逃过一劫,他突然被宽大的袖子拽住了没有握剑的右手,那巨大的力道好像要扯碎他的右臂一般,将他从半空中生生的往地上拽去!

刘红玉藏在左袖里的金蛇短剑顺势刺进了刺客的心脏,同时紧拽着他的右袖里的右臂抵在刺客左手持剑的手肘上。

刺客在被刺穿心脏的一刻,金蛇短剑上挟杂着的巨大内力几乎将他的胸膛完全撕碎,可他在失去意识一瞬间的时候,还试图将被右臂抵住的左手剑刺进刘红玉的身体。

只是一息之间,剩下三名刺客刚刚站稳步子的时候,胸口被掏出一个大洞的刺客尸体从半空中跌落了下来,刘红玉还没有忘记补刀,她短剑一挥,刺客的脑袋就像是蹴鞠一般直直的滚到了门口。

几乎是绝对的碾压,无论是从速度到力度,还是对于对手弱点的掌控,刺客好像被刘红玉看穿了一般,不仅封死了他们所有的退路,甚至还不忘补刀,不把头颅从身体上割下来绝不停手。

幸存的三名刺客居然同时在心里生出了逃命这一念头他们皆是黑罗刹一万两级别的刺客,手上人命数不胜数,甚至还包括三剑峰这种大宗门的高徒弟子们,就算是当年围猎镇海峰核心弟子的时候,他们都没有生出这种却懦感。

这是打心底里的无力,不管是后退还是前进,都是必死无疑的

一眨眼,三名刺客几乎心有灵犀的下定决心,三把黑剑猛地一甩,同时跺碎了划破了墙头不知道多少砖瓦,就像是三只离弦的箭一般,朝着刘红玉猛地袭来!

不对

三名刺客的动作刘红玉看的一清二楚,可是越看她越觉得心底里不安

他们的目标本来应该是康王殿下,而现在自己离着康王殿下虽说有十步远,来回不过半息,可刺客原本的目标绝对不是她!更何况这种自杀式的袭击不像是破釜沉舟一般

可时间来不及她反应,最后剩下的一枚骰子已经捏在手中,身子轻轻右偏,避开了黑剑袭来最快的那名刺客的剑锋,金蛇短剑毫无意外的刺进了这名刺客的胸膛

巨大的力道使得这名刺客居然没有握住宝剑,而刘红玉整个右手都没进了刺客的胸膛

而她与正在台阶上睡的正香的康王之间的视线,也被这名刺客阻断了

不好!不好!

刘红玉心里大惊!

她丝毫不顾剩下袭来的两柄黑剑,左臂迸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力量生生的将这名刺客的上半身撕开!右手捏着的最后一枚的骰子几乎同时抛了出去!

一杆系着红缨的银枪,似乎在刚刚被黑云遮住的月光下显得十分鲜艳。

雪亮的枪尖离着小朱煜的胸膛已经不足一掌的距离,而刘红玉的骰子才刚刚掷出

那才是真正的刺客!!!

刘红玉一直都忽略了一点,就像捏在手中的茶叶不小心掉出一片似的。

在金蛇短剑刺进那名没来得及逃命的刺客的胸膛时,有一片黑云不知何时遮住了月光。

源溪镇(36)

昔日有海边渔村一老伯,不知年岁几何。

须发皆白,面容枯槁,身材黑瘦,好似一病重之人。

可这老伯不仅不是将死之人,更是他们那个渔村最最著名的捕鱼高手。

他不织网,不补船,这些都是村里小辈们做的事情,而他老人家只需要每次出海打鱼前,端坐在穿上,手持一黥黑鱼竿,顶着炎炎烈日,只待海风一起,老人便大喝一声:撒网!

说来神奇,那大海深不可测,纵使从海面望去也只能看清不到一臂长的水下世界,可只要老伯每次大喝一声,渔网洒下,必定能捞上大批大批的鱼来,不仅够全村十余户人家吃饱肚子,更能将鱼卖到城里,换一些银子,让渔村里的每一户人家的男人都穿的了好草鞋,每一户人家的女人都用得上好布料,每个孩子都买得起墨水纸笔,读得起圣贤书。

就这么过了一年又一年,当年老伯不知从何处来,他衣衫褴褛,全身肮脏不堪,还沾满了血迹,身上的苍蝇落了一层又一层,可渔村里的人们都不嫌弃他,给他麻衣,与他饭食,老伯沉默不言,却狼吞虎咽的吃着粗糙的稻米和有些腥臭的咸鱼干。

他吃完了,吃饱了,吃好了,打了个同样有些腥臭的咯,再喝下一大碗水,然后便直挺挺的站在村长与全村人的面前,扑通一下跪倒在地上,磕了三个响亮的头。

头顶触地,是大礼,三个响头,更是如同父母再造之恩一般,有难必相帮,生死绝不辞。

众渔民不懂这是何理,只知道磕头是天大的礼节,吓得他们赶紧要搀扶起他。

只有衰老的村长懂得一些,他先是用拐杖挡住了要上前搀扶的人们,然后一手扔掉拐杖,整个人颤颤巍巍的走到他面前。

他抬起头,一双闪着精光的眼睛看着村长混沌的双眼。

“”

“刺眼。”

村长沙哑的说道。

像龙眼一般刺眼,像正午的太阳一般刺眼。

说罢,村长两手重重的拍在他的肩膀,然后一点点的将他托起。

“你甘心吗?”

“我是快要死的人了,你不要骗我。”

村长此言一出,他身后的小辈们纷纷变了脸色,大呼小叫的喊了起来,生怕村长听不清自己的话。

村长没有理会身后的小辈们,他直直的盯着他的双眼。

“甘心。”

他说道。

村长年轻时曾在中原走镖,知道这三个响头意味着什么。

那是救命用的礼,也是一个江湖人最大的承诺。

“你不是条小鱼,你可能会淹死在我们这个浅水滩里。”

“我这条鱼真的很小,给点水就能活。”

他坚定却又带着颓废的语气,也不好再多说什么。

老村长往后迈了一步,双手抱拳,一点一点的给他弯腰拜谢。

“我替我们村,十几户人家,四十余口人,谢你大恩。”

老村长刚说完这句话,一个没站稳,整个人就往前倒了下去,吓的身后的小辈们忙得跑向前,只瞧得老村长直接栽到了他的胸口,他将老村长牢牢抱住。

“拐杖!”

他大声喊到。

一位小辈连忙将拐杖拾起,一个劲往老村长手里塞,可老村长就是握不住。

老村长像是晕过去了一样,整个人两眼不睁,嘴闭不上口水一个劲的往外面流。

当夜老村长就去世了,老村长的妻子在灯下给老村长纳了一夜鞋垫,第二天一早也没了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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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村长是海葬的,村子里的习俗,死去的人要魂归大海,变成海底最深处的大鱼,再来滋养他们在岸上生活的可怜儿孙们,年复一年。

“你会什么啊?”老村长临死前问他。

“我眼睛好使,我会找鱼。”

“好好”

老村长连说了两个好,就没了呼吸。

那天正午,村民们用在两艘渔船上铺上了一层筏子,将老村长夫妇的尸体放在筏子上。

“魂归于苍天兮,身归大洋。”

“念我子辈于苦悲兮,佑我兴旺。”

“着神路于远方兮,忘难忘忧。”

“愿君诞于高山兮,远看故乡。”

“且叮咛于白袍兮,不忘邻里。”

“此苦酒于君共饮兮,再无来日。”

“”

不知道是镇子里的秀才还是村里祖辈相传的粗糙丧曲,就这么在冰冷大海与无云苍天之间唱着。

出海的小辈们穿上了他们不能称之为白色的白衣,船桨上系着白布,就出朝着海天一线划去。

然后砍断绑着筏子的绳子,看着村长夫妇的遗体一点点沉入大海,消失在众人目光之下。

他们看不见了,便要离去。

他还站在船尾,一点点的看着他们的遗体越来越模糊。

就这么看了十多年,直到今年,村子里最大的那个孩子考上了县里的童生秀才。

不只是村子里的人们都乐坏了,就连四周村子的人们都纷纷提着鱼竿扛着稻米前来庆贺。

而那个孩子,就在全村人与所有前来庆贺的人面前,跪在他父母与老伯的前,就像老伯当年在全村人前一样,头顶朝地,磕了三个响头。

四周的村民们都不识得这老伯是谁,可新进秀才居然朝着他磕头,使得人们不禁疑惑的问道。

“他?”

“他是我们村子的大恩人啊。”

村民兴奋的说道。

人们一听更觉惊奇,这个渔村从十年前还是个穷的叮当响的地方,可这十年后居然成了孩子们都读得起书的村子,整个县里的渔村都没有他们这个村子富裕,就是草鞋都没有几双,更不用说是读书识字了。

就这么着,老伯的名声从整个县里都穿了开,说是某某村来了一个高人。

于是有一天,有一位操着北方口音的年轻人来到渔村。

他不多说话,提着一把刀,说是要见老伯。

村民们看他带着兵器,想来必定是城里某些有钱人,但是又看他一身麻布衣与风尘仆仆的样子,村民拿不准主意,于是便告诉老伯。

“那就见吧。”

老伯说。

“为何要见这个外乡人?”

村民问道。

“人家是来找我的,为何就不能见?更何况”

“他带着刀呢。”

老伯说道。

于是老伯提着他那根用来钓鱼的鱼竿,走到外乡人面前。

“你找我?”

老伯说。

“我想请您去北方。”

外乡人说。

“请我做什么?”

“客卿。”

老伯笑了,他咧开嘴,一口烂牙是那么脏。

“我人老了,走不动了。”

“算了吧。”

说罢,老伯提着鱼竿转身就往回走。

“您要是走了,我就杀光这一村子的人。”

“”

外乡人的话是那么刺耳,老伯可以不在乎他的鱼竿,但是他真的很在乎一条命。

“这一村子六十一口人,你一个人行吗?”

老伯将鱼竿扛在肩上,他头也没回,问道。

“我一个人肯定不是您的对手。”

外乡人说:

“可我带来了一百余名荡雪骑。”

“这个名字,您可曾听说过?”

老伯转过身来,他右手握紧了鱼竿。

“霜剑含银锋,白马荡红雪。”

老伯压低了嗓子,念出这十个字。

“你是谁?”

“在下姓朱,名灿,字青釭。”

“好字,想必令尊是想你如青釭名剑一般,催刚断骨,势不可挡。”

“您说的对,在下父亲确实是这么想的。”

“可最锋利的剑,也最容易折断。况且你不是剑客,你是个军人。”

外乡人笑着看了一眼自己手中的佩刀。

“这是军刀,盾卫的单手刀。”

“您说的不错,我家祖先就是行伍出身,在下也投身行伍。”

“”

外乡人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老伯猜不出他的底细。

“我肯定不走。”

“您走不走您自己决定,但是您不走,这百余名荡雪骑要是屠光这个只有七十余口人的小村庄,怕是连您拿下我的时间都不够吧。”

“在下虽然功夫不及您,但是凭我这把刀,我应该能拖住您三招。”

您不杀我,我就能拖住您三招。

外乡人右手握在刀把上说道。

“”

老伯一阵沉默。

“你就那么自信能挡得住我的鱼竿?”

“您那不是鱼竿,您那是马枪。”

“是您在大荒门中的马枪。”

“真是知根知底”

老伯叹息到。

“你姓朱,也不知道是哪家王爷的人。”

“在下,靖王之子特来此处,请将军回营。”

“将军离营数十年,也太久了。当年人人盛传将军战死十五胡大帐之中,不仅家父,朝中谁不曾唏嘘不已”

朱灿慢慢说道,他一边说一边打量着老伯的面色。

“可如今将军,是否也该回营了呢?”

老伯面色如常,他依旧冷眼看着朱灿。

“回营?”

“郑鱼已经死在那年的十五胡大帐之中了,现在只剩下一个糟老头子,苟活在这个小渔村里。”

“将军这话可不像是一名军人所说”

“您难道就想丢了国公爷的脸吗?|”

“脸?呵”

“朱灿,你既然是靖王世子,你就该回去问问你那个爹,到底是为什么!当年赵将军会战死在十五胡大帐之中!为什么十余万帝国儿郎会孤苦无依的死守雁门黄海两关两年却毫无增员!”

“郑鱼已经死了,遗体在乱军之中被砍成了碎块。”

说罢,老伯转身就走了。

“我知道你要什么,如果你真的是靖王世子的话。”

“我可以把我的枪法给你,但是我绝对不会跟你走。”

“我给村子磕了三个响头,天朝地。”

“您就不怕,我是假的吗?”

“无所谓,谁要学我就教给他。”

“但是你一定要把村子外的荡雪骑给撤了,不要伤到村子里的人,他们一个个都傻得可怜,没见过世面。”

郑鱼沙哑着说道,他将鱼竿扛在肩头,朱灿跟在他身后,往村子里走去。

“您放心。”

朱灿说罢,从怀中掏出用牛皮纸包裹着防潮的千里火,他拉响千里火,拳头大的火焰腾地一下就窜到了天上,然后轰的一声炸开。

“千里火啊”

“您这回放心了吧?”

朱灿说道,这时他看见一个扛着木头从他身边走过的年轻渔民,他正在搭木架,他将木头用手腕一甩,一根木头老老实实的搭在已经成型的架子上。

肩膀与右臂同时用力,并不是用的手腕力量。

这时花枪的发力方式

朱灿猛地回头,他看见郑鱼正盯着他。

“我的枪法给了你,学多少在你自己。”

“以后别再来了。”

倏地!鱼竿好似长枪一样,被郑鱼我在手中,他双臂一抖,枪杆夹在腰间。

“哈!”

郑鱼大喝一声,好似当年戈壁滩上金甲金盔的将军一般,红缨枪在手。

粉身碎骨终不悔,直捣黄龙定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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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光乍现,就如同流星一般划过天空。

草原上的长生天也会瑟瑟发抖。

曾经不可一世的蒙古人也会瑟瑟发抖,他们引以为豪的马刀与弓箭曾经在哪个人的长枪之下不堪一击。

如果说赵元赵大将军就是十五胡的梦魇,那他就是蒙古人是死神。

那个人姓洪,他麾下的军队被蒙古人命名为“死神的铁骑”

而那个人很多年前消失了,据说他因为要救他的那个皇帝而死在了大山的那一边,那里是悬崖和雪山,渺无人烟,还有凶猛的野兽。

可即使是这样,只要蒙古人听到他的名字,还是会吓出一身的冷汗。

可是蒙古人不知道,他的名字其实听起来很温柔,还有些水墨画风。

他是名字是由他的那个爱着的女人给他取的,取名叫留雨,要留住春时那阵小雨,第一次遇见她的那一刻悸动。

悸动就像流星一样,划过天际,杳无音信。

大将军洪留雨也杳无音信,他的威名消失在赵元的战死于陶白白的消失之间,也只有几个老兵才会想起那个将军。

可如今,每个人顺天府的人都会记起他,那个大太监,权倾朝廷的大太监,残忍无比的大太监。

他的名声再也没有好过。

不过他不在乎,他能一直陪着她,她在宫里,他也能自由自在的出入宫闱来看她。

于是他今夜来看她,还带了一壶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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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瓶乍裂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

曲终收拨当心画,四弦一声如裂帛。

东船西舫悄无言,唯见江心秋月白。

唯见这皇宫之上,黑云过去,漫天夜空中,如同江心秋月白。

刘红玉犹记她当年登天之时,看见了什么。

她看见了自己用六枚没有作弊的骰子掷出了六个六点,从此以后,人们皆称呼她为大宗师。

可她到了今日才知道,即使是大宗师,也无法在生死之刻作弊。

因为这世上,连神仙在将死之时,都会哭泣。

幸运的是,她今天掷出了六个六点。

洪留雨的银枪就像银龙一样咆哮着刺穿了刺客的胸膛,将他的枪尖生生的往左挪了两寸,只划伤了朱煜的一点脸颊。

可是这位二十四万两价格的刺客就像是被砸烂了全身上下的骨头一般,被洪留雨一枪挑飞了出去,像烂肉一样堆在墙角。

骰子擦过了洪留雨的袖子,砸进了宫殿里。

刘红玉到最后一刻慌了神,她甚至丢歪了自己最后一枚骰子。

黑剑刺穿了她的锁骨,她却好像一点感觉都没有的样子,傻傻的看着手持银枪,身披黑袍的洪留雨一枪挑飞了那个刺客。

等到反应过来,一切将息,风也停了。

————————

“那两个刺客到底还是跑了。”

“玉儿,你没事吧。”

刘红玉的肩头还在流血,她却没有回话,忙将还在沉睡的朱煜抱在怀中,直到血流到了他的衣服上,刘红玉才反应过来。

“没事。”

她轻轻擦干朱煜脸上的血迹。

“看来是黑罗刹的刺客,应该是皇后娘娘找到。”

洪留雨说道。

“玉儿,咱们得让康王殿下成为太子,不然他还不知道承受多少这样的刺杀”

“黑罗刹失了手,只要雇主不要求终止刺杀,他们肯定还会回来你不能每天都守在康王殿下的身旁。”

“我我也不能每次都这么巧。”

刘红玉没有回答,她只是抱着朱煜。

“刚才我去找二哥去了,让他帮我将康王殿下抬到太子之位上,二哥居然给我讲了个故事。”

“他跟我说,从前他们在讨伐叛贼的时候,大哥在营帐中问他与小六,什么是这个世上最好的职业。”

“大哥说,他认为是当个富家翁,二哥说是当大官,只有小六说,种地是这个世上最好的职业。”

“当时大哥还笑话小六,问他怎么会这样想。”

“当时这小子用这老成的语气跟已经四十多岁的大哥说,等你在老几年你就明白了。”

“小六当时才二十出头唉”

洪留雨笑着说道。

“我知道二哥跟我说这件事是个什么意思我也不是不明白,可是他到底还是没回答我的问题。”

“我觉得我要是再去啊,他肯定不会回答我。”

“玉儿,你明天替我去劝劝他,让他帮我。”

说罢,洪留雨转过身来,对着刘红玉说道。

刘红玉只是抱着怀中的朱煜,一言不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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种地这段是我之前在一个叫《悬崖》的电视剧里看到的,任长春刚枪毙完地下党,回去的路上在车里发呕,周乙问他之前是干什么的,任长春说之前是农民,周乙说:你不该来当警察,种地是这个世上最好的职业。

源溪镇(37)

大枪起!大枪起!大枪起啊!!!

“哇呀呀呀呀呀呀”

“嘿!哈!啊啊啊啊啊啊”

鱼竿头卷起不知是谁家丢弃的破布条,郑鱼两条黝黑的手臂将鱼竿抵在腰间,他一手扒下自己的汗衫,露出干瘦胸膛。

胸膛上一道贯穿了左肩至右胸的伤疤就那么肆无忌惮的暴露在海边的阳光之下,坦坦荡荡。

朱灿觉得有些刺眼,他稍稍拉低了一下自己头上戴着的斗笠,似乎要遮住这耀眼的阳光。

阳光遍洒在郑鱼老去的身躯上,轮谁也想象不到这么枯瘦的老人当今居然是身披金甲盔,胯下汗血马,跟着那位赫赫有名的国公爷,杀得十五胡整整十年不敢跨沙海一步的将军。

可谁也永远想不到,这位铁血的将军,终有一日居然如此形容枯槁,暮暮老已。

若是那位国公爷还活着,也得年近五十了,而他又会怎样呢?

朱灿每每听见父王与二弟朱英谈起那位传说中的国公,总是叹息不已。

二弟朱英说:天妒英才。

而这时父王永远会摇摇头,也许喝上一杯好酒,也许烤上一会儿手炉,等到何时没了满腔的热血,等到何时没了手指的冰凉。

“天妒吗?”

“功高盖主”

那声小到几乎如夏日之蝇虫。

罢了,两人抚袖不谈,二弟收走桌上每一盘吃剩的饭菜,朱灿提起身旁高高挂着的硬弓与长箭,一家三口,仅有寥寥数个仆从,几匹老马,一壶水,一壶酒,一条腊肉,一把好刀。

一杆长枪。

马上,便是出了那城池,打猎去了。

若是国公爷还活在人世上,谁知会成何等样子呢?

茫茫苍天,悠悠大地,死者枯,生者悲。

鱼竿之间撕扯着的风声不是海风,郑鱼提气发力一般的大吼不是劲力。

“咿嚯!咿嚯!咿嚯!”

长枪每一次翻转,每一次突刺,伴着一声声大吼,伴着老人残破的身躯。

似乎长枪要死去了一样,暮暮老已,没了当年漫漫黄沙浩渺无穷,如瓢泼大雨,如呼啸狂风。

将军要死了,只剩下刻在骨子里的还散发着血腥气的吼叫与双眼,朱灿不得不接连后退几步,却一不小心碰翻了正在晒鱼的妇人。

妇人怀中的生鱼一个个摔在沙滩上,砂砾黏在生鱼腥臭的鳞片里。

朱灿仿佛看见了一条还未死去的鱼,它的鳃还在极力闭合着,似乎这不是海边的沙滩,而是它能委身的海洋。

似乎这不是沙滩边的大海,而是他叱咤风云的大漠。

朱灿仿佛明白了一些东西,郑鱼将军就像着将沙滩幻想成海洋的鱼一样,似乎他还活在当年雁门关外的大漠里。

那里有他一辈子最珍视的所有,长河落日,孤塞秋烟,霜重鼓寒。

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

后退,是畏惧老将军不甘的怒吼与苍老的雄心。

后退,是畏惧老将军将死的悲哀与颓废的残躯。

郑鱼终究是舞不动了这鱼竿,他猛地将鱼竿摔在地上,整个人重重的跌倒在沙滩上。

那条垂死的鱼被妇人从砂砾中拾了起来,在海水里涮了又涮,洗干净了所有的沙子。

它似乎有了求生的欲望。

郑鱼老人喘息着,他黝黑的脸颊上泛出了些红晕。

“这便是破虏枪?”

“对,这便是破虏枪。”

“这边是国公爷威名赫赫的破虏枪。”

郑鱼疲惫的说道。

“有些简单。”朱灿有些犹豫的说道。

“确实简单。”

“行伍之间,多是大字不识一个的汉子们,他们都是肩扛锄头,手拾麦子的农人。”

“你还指望他们能学会多么高深的武功?”

朱灿不言,他虽出身王侯世家,但是自小投身行伍,虽未曾有上阵杀敌的机会,但是盾卫之间的训练,他多少还是了解的。

一招一式,大开大合,追求的最简洁,最明了的杀人招式。

也是最有效的杀人招式。

想到这里,朱灿不仅摸了摸自己腰间的佩刀。

“你既然也入得行伍,不知是在哪只队伍操练?”

“晚辈山海关寒甲军,寒甲盾卫。”

“山海关寒甲军陶将军的寒甲军啊”

郑鱼若有所思的说道。

“给我练练,可好?”

“好”

说罢,朱灿摘下他的斗笠,绑在左臂上,他将自己黑红的脸庞露在郑鱼老人面前。

“好一个少年。”

朱灿抽出腰刀,刀刃向下,重重的在左臂斗笠上一拍。

“将军,晚辈就快而立了。”

“那娶妻了吗?”

“已有一名未婚妻,待到明年就要成亲了。”

“那是谁家的?”

“顾家,家主是内阁首辅顾维钧,您应该还认得他。”

“认得!认得!”

“顾小伴他都当首辅了”

“一晃多少年呐”

“门当户对!将来你一定要将自己的刀法传下去!将我的枪法也传下去!”

“不管是男是女!都传下去!”

“答应我!”

“”

“将军,晚辈答应你。”

郑鱼只顾得自己一人独自唏嘘。

“好好”

“练吧练吧练给我看看,为何你寒甲盾卫,被称为天下第一卫”

“天下第一不敢当不敢当。”

“别谦虚了,将军说的天下第一,实至名归。”

“快练吧,快练。”

“那晚辈就献丑了。”

“身边无虎首大盾,且以此斗笠为盾。”

“为将军,练上一段。”

说罢,刀背朝里,朱灿右手持刀,将刀柄抵在斗笠前。

“等会!”郑鱼突然说道。

“把你脚底下的那块石头给我拿过来。”

朱灿连忙将刀放到地上,再拾起脚下的石头。

“大伙们!都过来!”

“把手头的东西都放下!别忙了!”

郑鱼接过石头,将石头垫在自己脑袋底下,然后朝着周围的渔民们大喊。

渔民们闻声而至,他们看见老伯正躺在地上,用一块石头作为枕头,而面前的外乡人手持单刀,斗笠绑在左小臂上。

有些渔民嘻嘻哈哈的,不知道这两位在做些什么。

“练吧让村里的人都看看。”

“是将军。”

朱灿说罢,右手将刀一提,顿时左臂向前顶去。

“左前两步,以盾隔开敌来犯之兵刃,右手单刀向下,先切敌左臂。”

“敌左臂断,再一刀直取敌咽喉。”

“一盾两刀,敌一人授首。”

“利索”

郑鱼小声说着,他一边说一边想起当年将军站在万军之前,演练破虏枪时的场景。

两米长的大枪,将军在马上舞的虎虎生风。

“不要看枪!要看马!”

“不要看敌双眼!要听风声!”

“风声紧!枪到!风声急,枪走!”

恰似寒甲军盾卫一般,破虏枪讲究的是马战之间,两马相错,便是一条人命。

“都是一代英豪”

郑鱼似乎笑出了声,就好像当年刚刚入伍一般,领到了崭新的盔甲和没有一丁点锈迹的钢刀。

还有整整两个瓷实的窝窝头。

那两个窝窝头,一口下去,填满了他的嘴。

真的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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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都要忘了,我带了一壶酒。”

短枪搭在墙边,洪留雨脱下自己的黑披风,披在刘红玉肩上。

“本来想今夜看看你,再听听你唱曲子。”

“那我今夜是唱不了了。”

刘红玉拉了拉披风带子,怀中抱紧了些熟睡的朱煜。

“哑了嗓子,唱不动了。”

刘红玉轻声说道。

“你你肩头的伤没事吧”

“小事。”

刘红玉的声音有些发虚。

“我只是有点困。”

洪留雨冰凉的手臂攀在刘红玉的肩膀上,将她的头轻轻的往自己胸口挪着。

“那就睡一会儿。”

“今夜我守你。”

“”

“多谢”

“你跟我说谢?”

洪留雨笑着问道。

“你见过哪家媳妇有谢自家夫君的?”

“怎就不能谢了”

“”

“都是我亏欠你的”

洪留雨沉默了一会儿,才叹息着说道。

“让你无家可归让你嫁不得人让你不能被儿孙孝顺”

“我我就是个罪人”

“别说别说”

“都过去了。”

刘红玉喃喃道。

“黑罗刹你放心,我不会放过他们的”

“二哥的锦衣卫对他们这群江湖草莽太惯着了,他们都忘了只不过是一群莽夫都忘了朝廷的尊严”

“夜闯后宫刺杀皇子”

“我不会放过他们的”

洪留雨咬牙切齿的说道。

“好”

“是皇后娘娘找的杀手吧”

“对是皇后娘娘”

“她真是忘了自己是谁了一个女人”

话刚说出口,洪留雨恨不得抽自己一个嘴巴。

可他看向刘红玉的时候,才发现她已经睡了过去。

可刘红玉的眼眶下却透出一些黑色。

洪留雨连忙拉开刘红玉的上衣,露出她受伤的肩头。

一圈有些发紫的伤口裸露在月色下,却也显得刘红玉多了一丝美艳。

多了一丝年轻。

“真的好想像当年平南山下一样咱们俩坐在屋顶上,看着满天繁星,却总是我先睡着了。”

洪留雨尖着嗓子,笑着说道。

说罢,他一把抄起一旁的短枪,用枪头划开已经发紫的伤口,然后猛击伤口旁的穴道,使劲的挤压伤口。

刘红玉还是紧闭着双眼,额头冒出细微的汗。

她似乎在咬着牙,不让自己叫出声。

“你放心皇后我也不会放过她”

“不过皇后一个人没有那个本事找到黑罗刹的人肯定是她背后的宗族她的父亲,内阁首辅蓝田,她的舅舅,刑部尚书余百川”

“我一个都不会放过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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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我入伍的时候,我还乐呵着。”

“有窝窝头吃,不用再吃草根树皮了,多好。”

“盔甲也好,暖和,比我的那身衣服缓和太多”

朱灿枕着他的斗笠,和郑鱼一起躺在沙滩上。

“我从来都没想过要打仗可是有一天,说是我们要去打胡人了。”

“那时候我没见过胡人只知道胡人很凶残,还吃小孩,强奸妇女,最喜欢刚出生的婴儿。”

“他们喜欢将婴儿穿在棍子上,架火上烤。”

“当时我的兄弟们好多人都恨不得食他们的肉。将他们的祖宗从坟地里挖出来,鞭打他们的尸骨。”

郑鱼说着,越说越有些哽咽。

“我还记着当时路上的景象越接近边关越有成堆成堆的白骨,还有狼。”

“终于有一天我遇到活人了,是一队放羊的父子,当时他们的羊群正在被狼群围捕,看他们着急的样子,我和我们伍长什长他们,领着几十个人,帮他们将狼群全都杀光了。”

“狼群这种东西,不杀光他们就会回来报仇,就和胡人一样”

“我们杀光了狼群就要走了,可是那对放羊的父子就拦住了我们。”

“他们问我们去干什么。”

“我还记着我笑着说:我们去杀胡人。”

说到这儿,郑鱼指着自己不停流过泪水的苍老脸颊,看着朱灿说道:“我当时是笑着说的。”

“那对放羊的父子说,那必须得谢谢我们,不论是救了他们的羊群,还是去杀胡人。”

“都是他们的大恩人。”

“可是他们没有钱,也穷的连肉干都没有。”

“他们说:我给你们拉首曲子吧。”

说到这儿,郑鱼抹了一把眼泪。

“儿子会吹笛子,父亲会拉二胡。”

“那时候,太阳快下山了,可是我总觉得太阳下山很慢。”

“我们就一直听到太阳下山,他们也就一直演奏到太阳下山。”

“等太阳下山了,父子俩收齐了笛子和二胡,跪在我们面前,给我们磕了三个头。”

“头顶朝地。”

“我们半跪在他们面前,受了他们这个大礼。”

“我们一个什长认得些字,他问父子俩,这曲子叫个啥子名字?”

“没名字!父子俩回答道。”

“军爷您取名字!”

“那那就叫征好了”

什长说。

“征?哪个征?”

“出征的征!”

“咋个写啊!”

“咋个写”

什长在半空中比划半天也没比划出来,于是他就指着前方,十五胡所在的方向。

“就那么写!”

“就那么写!”

“呜呜”

郑鱼到底是哭出了声来。

“我们什长,一家全被十五胡杀光了”

郑鱼老手颤抖着指着远方,指着越过山的那边。

指着浩瀚沙海。

“就那么写!”

“你们这群姓朱的人!亏欠了我们多少好儿郎的性命!”

“你们都该死!都该死!”

“你们都是胡人!都是胡人!”

郑鱼猛地跳起来,指着朱灿张嘴大骂,唾沫与他的眼泪混在一起,他弄得狼狈不堪。

朱灿连忙跪在地上,低着头,咬着牙,等着郑鱼接下来的骂声。

“”

郑鱼不骂了,他一屁股坐在沙滩上。

“你答应我替我杀光胡人”

“给乡亲与好儿郎报仇”

“杀光胡人杀光他们”

“呜呜呜”

郑鱼捂着脸,整个人蜷缩在一起。

哭个不停。

此时出海的渔船都纷纷回来了,渔民们纷纷上前,他们好奇怪为什么老伯会哭的这么伤心。

他们从来没见老伯哭过,即使是大风大浪,他却像铁人一样,笔直的挺立着他苍老的身躯。

朱灿拦住了他们,让他们不要上前,给郑鱼一个独自大哭的地方。

他突然想起了郑鱼之前跟他说过的一句话:他们一个个都傻得可怜,没见过世面。

真是

朱灿看着他们奇怪的样子,心里不禁悲哀的想到。

真是傻得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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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朱灿与郑鱼部分是正常时间线,刘红玉部分是倒叙时间线

源溪镇(38)

皇后娘娘钧启:

妾余蓝氏,卑微之身,下贱之命,今有几句蚊蝇之言,还望皇后娘娘得以静心一听,也使臣妾一心担忧惊慌之情得以安慰。

娘娘既贵为国母,头戴九龙四凤冠,身着彩织龙纹翟衣,当知国母之尊贵威严,以宽待人,以和处事,以威示仆从,以贤示君王,世人方知娘娘之美德尊贵,世人方敬娘娘凤冠龙纹之地位,臣妾念娘娘年幼,恐娘娘失大体,罔大局,还望娘娘以陛下之喜为己喜,以陛下之恶为己恶,顺陛下之意,感陛下之德,宽以待人,严于律己,莫要学前朝赵飞燕杨玉环等恶名毒妇之流,当以太祖马太后为榜样,简朴宽心,不以金银珠宝为所动,不以阿谀奉承为所惑,长想自身所不足,不可迁怒与他人。

既娘娘名声常在,世人望之闻之,皆曰:此乃一代贤后,为我妇人当世楷模。既如此,臣妾衰老之躯,风烛之年,愿闻此语欣然而去,得以脸面见我蓝家世代列祖列宗。

愿娘娘常思常想,少问少语,不偏不正,不闻乱事杂事,不听谗言毁言,以静为德,臣妾虽死无憾。

臣妾余蓝氏顿首。

大明建文元年十一月乙未冬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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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儿媛儿启:

吾儿一别,不知何日再见。

囡囡,你出门那一刻,娘不知该如何说,从许多年前那么小的孩子,不会笑,只知道哭,一直长到如今亭亭玉立,眉目如画,就好像你小院中的那棵桃花一般,相映成红。而你今日一走,可真是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犹记当年,你两岁时,娘将你抱在怀里,给你讲着仆从妇人们私底下说的那些奇闻趣事,讲的什么我不记得了,我只记得,不论我怎么讲你却一直都在哭。那时不知何处起的一阵微风,吹落了几片桃花瓣。桃花瓣落了一地,也落到了娘的头顶,衣裙,还有两片落在了你的怀里。

你拾起一片就往嘴里塞,为娘想阻止你都做不到,你小小的嘴不停的嚼啊嚼,我好怕花瓣将你小小的乳牙咯坏了,可你自顾自的嚼着花瓣,边嚼还边笑。

你终于不哭了,我看着你笑起来皱着的脸,我也不自主的跟着你笑了起来,学着你嚼花瓣时的表情,你越看越开心,露出你那几颗小乳牙,呐呐的不知道再说些什么。

可我听清楚了,那是你说的第一个字:甜。

之后你费劲的举起另一片花瓣,举到我嘴边。

你说了第二个字:娘。

我的儿我的儿

你这两个字好像刺进了我的心脏里一样,为娘的心里又疼又喜,你从那里边嚼花瓣边笑,娘看着你举起花瓣的手却哭出了声。

娘这哭的啊,哭不出一点声音,可这泪水就好像收不住了似的,越擦越多,越擦越流,你不知道为什么娘会哭,你还以为娘觉得一片花瓣不够,于是又从娘的衣服上拽下来一片,一共两片,一手拿着一个,举到娘的面前

又含糊不清的说了一声:娘。

叫的摧心肝,儿啊,叫的娘摧心肝。

你不知,你两岁生日那天,老大夫说你可能这辈子都说不出话的时候,娘还不如今日这般痛心。

娘还寻思着,娘的儿即使这辈子再也不能说话了,娘就找个不嫌弃你的老实人家嫁了娘的儿,也让你安安静静的活过这一世。

可这两声娘叫的娘心都快碎了,我原本可以平安无事的儿,今儿就再也不能安安稳稳了。可这两声娘又叫的娘心里头和吃了蜜一样甜,我的儿可以叫娘了,我的儿终于会叫我一声娘了。

从那之后,娘就开始偷偷摸摸的攒钱,娘觉得你活在蓝家,没有个靠山,原先顶着个不能说话的名头虽然难听了点,可到底能快快乐乐的活一辈子,娘出身不好,虽说是正妻,可你父亲那个平妻和几个妾哪个不是身后有着大官人大财主支着?要不是老太爷,要不是当年老太爷随先帝打江山的时候你祖父救过他一命,娘这个正妻,恐怕连妾都不如。

往后你长大了,会说的话越来越多,人儿也像个小猴子一样喜欢上蹿下跳的。

娘不是说像小猴子不好,娘从小在峨眉山下的村子长大,峨眉山上的猴子一个顶一个的聪明。你祖父说,它们就是峨眉山上的精灵,替土地公公守着这峨眉山上的一草一木。

你就是娘的小精灵,在这个冰冷的蓝府里守着娘,叫娘还有在这令人窒息的家里有活下去的欲望。

我知道,你一直都觉得娘出身卑微,觉得娘给不了你太多的荣誉,太多的骄傲,娘也知道,娘配不上你,你本应该是蓝府的小仙女,也是蓝府的嫡女,可你的待遇连一个妾的女儿都不如。

娘不知道该怎么补偿你,可能娘无法补偿你这么些年受到的歧视了,娘唯一能做的,就是当你又不练女红不读女戒,翻墙出去玩却被你爹爹发现之后,娘夺下你爹爹手中的家法棍,往你屁股上打去。

娘知道,如果不打,你就会受到更严厉的处罚,娘知道,娘打你,绝对要比你爹爹打你轻得多。

你还小,你还不能也不可能违抗这个家族的家规,以及你爹爹的尊严。

可是你又那么倔强,一点都不会认输,而那时的你,越倔强就会越惨,越不认输,就会输的更狠。

你恨娘,你觉得娘是将你关入牢笼的人,可打在你身上,娘的心比你更疼。

囡囡,你就是像峨眉山上小猴子一样,自由自在的精灵,蓝府中的一切都是你的牢笼,小小的猴子有一天知道该如何从牢笼之中挖出个洞,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就像你总也喜欢踩着一棵柳树翻出墙去,手里攥着几个铜板,去茶楼随便要一壶茶,听着说书先生在那里慷慨激昂的将《大荒传》

娘也喜欢大荒传,娘也喜欢里面浩大的沙海,所向披靡的黄沙铁骑与金甲军,喜欢英姿飒爽的赵将军。

娘虽然没见过赵将军,但是娘小时候真的见过金甲军。

他们那时没有穿着黄金色的铠甲,但是他们活生生的经过娘老家的门前,脚步声好像能撼动峨眉山一般。

那时候娘还端着一碗凉茶,递给了一位金甲军中的士兵。

你知道吗,那个士兵喝完凉茶,将一朵花插在了娘的头发之间。

娘从来没跟别人说过,可娘一直都在记着那个士兵,到后来,却再也找不到他了。

我的儿,娘的囡囡。

你昨天坐上了大轿子,娘跪在地上,连最后一眼都没看见你。

你那是,有笑吗?有哭吗?

别哭,要笑着。

娘不知道宫里的生活是怎样的,但是吃好饭肯定是能的吧,多吃,别苦着自己。

你陪娘粗茶淡饭的过了多少年,一定要好好享受享受宫里的那些山珍海味。

你要是吃的乐了,娘也会跟着你乐。

囡囡,你十四岁了,娘抱着你已经抱了十五年,从你第一次踹娘的肚子,到你第一次摔了娘送给你的荷包,十五年了。

娘看着你已经十五年了,娘自觉着,再也没机会能抱着你了。

说了这么多,其实,娘就是想给你送点东西。

这张三百两的银票,是娘这辈子在蓝府中攒下来的所有积蓄,我听人说,在宫里活着必须要有钱,有钱才能打点好关系,有钱才能活着更舒坦,所以娘就将自己那些散碎银子和乱七八糟的首饰托人当了,换来的银票寄给你。

你走之后,老太爷去世了,娘想着,娘以后也用不上这些钱了。

囡囡囡囡

我的儿啊

有太多想说的话,娘不知道怎么的都说不出口了。

别苦着自己,多吃好的,多穿好的。

囡囡,我的儿。

好吃。

娘不能亲眼见到你与陛下大婚的那天了。



大明建文元年十一月乙未冬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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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时,还没有太多的想法,也不喜欢那些悲春伤秋,阳春白雪一般的诗词歌赋。

我喜欢听书,听那些茶馆里的说书人说书。

一个铜锣,一张桌子,一个板凳,一碗粗茶。

一个人。

一个人讲了一个世界,天南海北,老的少的,娘们爷们,都在一个人的嘴里活灵活现。

尤其是那些个什么江湖趣事,我爱听极了,那些行侠仗义的大侠,身着白衣,一柄宝剑,潇潇洒洒,浪荡江湖。

可爹爹说,只是一群草寇罢了,所为不羁之事,目无法纪,违背纲常伦理,每次说到那些大侠侠女,爹爹口中永远都是鄙视之意。

他不但不喜欢这些人们,斥责他们为草寇败类,更是不许家中小辈效仿。

爹爹觉得,女儿要习得女红女戒,男儿要熟读圣人先达之言,方为当世真真正正的君子,真真正正的士人。

至于什么侠客,只是平民草寇的幻想罢了,入不得士人们的眼。

可我却相当不喜欢那些女戒之类的,觉得听起来让人昏昏欲睡,还有女红,每次我什么都绣不好。

相比于那些女红之上出色的姐姐们,我可能超过她们的有两点:饭量大和会翻墙。

娘的出身不好,虽然是正妻之位,也不过是因为蓝老太爷在世,老太爷护着娘,没人能动得了娘的地位,可娘与我到底是在府中被人歧视,就连月供恐怕都还没有一个妾的多。

越是这样,我越讨厌这个家,每当我翻墙而出,我就想屋檐底下刚刚学会了飞行的小燕子一样,跑跑跳跳的在大街上,揣着攒下来的一些铜板,往茶楼里奔去。

我到底是晚了一步,说书先生正提着铜锣,在人群里溜达,等他溜达完一圈了,我才堪堪赶到茶楼。

“却说这夹子谷东西两面的陡崖峭壁之上,尽是漫山遍野的赤红旗帜,罗达帖木儿连忙望去,只见红旗之上斗大一个镶着金边的赵字!”

“倏地,蒙古斥候像是疯了一般连跑带滚的跑到罗达帖木儿马前,大喊道:将军,后方发现大批伏兵!”

“罗达帖木儿连忙转头望去,只见烟尘弥漫,好似要遮住这夹子谷上的天空一般。”

“这是五千兵?这是五千兵?”

“罗达帖木儿肝胆俱裂,他几乎崩溃的大吼道,吼完,只顾自己打马向前,疯狂的朝着谷前跑去,连命令都忘了传达。”

“见主将这么一跑,那些蒙古士兵们也纷纷跟着主将跑去,路上不知踩死多少人,就连夹子谷两边的峭壁上都沾满了模糊的血肉。”

“罗达帖木儿不知跑了多久,可那太阳就好像钉死在天上一样。”

“长生天!”

“你要抛弃你的子民吗?!”

罗达帖木儿狂喊,他只见谷口前有一位身着黄金盔甲的大将,一杆红缨大枪插在他身边,他胯下赤红色的战马正打着鼻响,磨着蹄子。

这位大将身后的骑兵们一字排开,愣是死死的挡住了这夹子谷的谷口!

罗达帖木儿连忙勒住战马,他惊慌的看着眼前的大将。

这时好似空气都凝固了一般,罗达帖木儿身后的残兵败将呆呆的望着面前的那位背靠夕阳的将军,金黄色的光似乎从他周身散发出来一般。

“长生天”

只听苍穹之上一声狼嚎,罗达帖木儿悲哀的说道。

“长生天”

他说罢,将自己的腰刀解下,扔到地上,然后翻身下马,跪在马前。

“罗达帖木儿愿降”

碰的一声!惊堂木也好似那狼嚎一般。

说书先生激动的说道;夕有常山赵子龙,长坂坡七进七出!今有关中赵子龙,夹子谷五千士卒大破蒙古三万!

“如此英勇,不亏子龙这一字!”

说罢,说书先生扇子一合,铜锣一提,下去溜达收铜板去了。

可我才刚刚赶到,正靠着茶楼门口喘息。

“说完了?”

“姑娘,你来晚了!”

“赢了没啊?”

“谁?什么赢没赢?”

“赵子龙将军啊!”

“嘿!”这是,一旁的看客一拍大腿。

“赵将军能输?姑娘!这个你还担心?”

“那就是赢了?”

“赢了!当然赢!”

我不知道自己笑成什么样子,我肯定是笑的很快乐。

——————————————————————————

“那将军一定是当世大侠喽。”

蓝媛拄着桌子,看客们纷纷离去,只剩下独自一人看着台本喝着茶的说书先生。

“大侠?将军是常胜将军,民族英雄,大侠这个称呼怎么能配得上他?”

“怎么配不上?侠之大者,为国为民,这还是你说的啦。”

“那是台本上写的。”

说书先生不屑的说道。

“台本上写的怎么了?”

“台本上写的都是为看官们写的,有些事情不是这样”

“那赵将军没赢?”

“这个倒是赢了。”

“那不就得了!”

“什么叫得了?是真是假!你得自己亲眼看看才知道!”说到这儿,说书先生突然变的有些激动,他猛地站起来。

“有些事情你不去看就什么都没了!这世上哪有什么行侠仗义的大侠!他们早就死了!早就死的没有尸骨了!”

“”

看着蓝媛被吓到的样子,说书先生才缓和了自己刚才狰狞的面容。

“姑娘,我不知道你是哪家的孩子快回去吧,别想那些江湖啊侠义啊这种东西了。”

“你装钱用的荷包,不是普通人家能有的,你天生就比有些老百姓要优越,能吃得上,能穿得好。”

“何必去关注些别的呢?”

“看看你自己的生活不好吗?那些侠客啊江湖啊太乱了太乱了。”

蓝媛坐在说书先生面前没有说话,她一点一点的喝着茶馆里的粗茶,听着说书先生的自言自语。

“我之前,遇到过一个人,他给我讲了个故事。”

“说他小的时候,他在一个小村子里生活,这个村子都是一族的,邻里乡亲都是亲戚,可有一天,外面来个一个女孩,是个外乡人。”

“本来,村里人不想留下整个人,可是这个女孩治好了村长的病,于是村长就准许她在村子的祠堂里磕上三个头,上三炷香,从此以后,她就是村里的人了。”

“女孩一身医术,治好了许多的老人,病人,他不知道为什么这样一个女孩会来这个小村子里,可他也没想,因为女孩治好了他那个重病的母亲。”

“女孩并不漂亮,当然没有姑娘你漂亮。可是男孩还是爱上了她,是这个女孩在他最焦急的时刻给予了他希望,所以男孩义无反顾的要娶这个女孩为妻。”

“可是男孩很胆小,没有跟任何人说过,他就这么藏在心底,能替女孩拎着药箱已经能让他很开心了。”

“女孩就这么住在村子里,治好了村子里不知道多少个人的陈年旧疾,甚至还使得一个原本瘸腿的男人能正常的行走了。”

“也许村民感激她?不知道,男孩不知道。”

“有一天,去城里买东西的人回到村子里来说,城里出了个采花贼,这个采花贼相当嚣张,每次糟蹋完女孩之后都会留下一张纸,上面写着五个大字:李后春来访。”

“他把自己的名字都写在了纸上,写在了锦衣卫与六扇门的案卷上。”

“但是就这样,锦衣卫与六扇门的捕快从来都没能抓住他。”

“当人们把消息带回村子,村长让每户人家都要看好自家的闺女,同时让一个家里没有闺女只是独苗的强壮男孩去守护女孩。”

“他原本想自己去的,但是他有个妹妹,所以他得看着自己的妹妹。”

“到底有一天,悲剧发生了,那天晚上守护女孩的男孩被打晕了过去,等到天亮了之后,他发现女孩赤身裸体的躺在床上,下身流出的血已经干涸,她的胸口放着一张雪白的纸,上面写着五个字:李后春来访。”

“怎么办!”

“村里的女儿被臭名昭著的采花贼个糟蹋了,怎么办!”

“不仅她的名声坏了,连同村子里所有女儿的名声都坏了,嫁不出去了,怎么办!”

说到这儿,说书先生有些颤抖的伸出三根指头。

“浸猪笼。”

“不管她救过多少人的命!”

“浸猪笼。”

“那天他像疯了一样,跪在全村人的面前,说他娶女孩,这样她就不用被浸猪笼了。”

“结果他的娘,用一根粗麻绳,给他捆起来,绑在了家里的大门上。”

“他说哭着:娘,她救过你的命。”

“娘没有回答他,反而给了他一个耳光。”

“等他挣脱出来的时候,女孩已经死了。”

“那天晚上,他将负责看护女孩的那个男孩痛打了一顿,可是那个男孩是无辜的,他什么都不知道,他是突然就被打晕过去的。”

他突然发现自己什么都做不了,他不能打死那个男孩,因为打死了他,他的父母,他的妹妹,在这个村子里再也没有安生日子。

于是他只好抱着女孩的尸体,敲开了村长家的门。

他想问问村长,女孩救过这么多人的性命,为什么非得要她死。

而村长什么都没说。

他知道,村长家有个女孩,今年就要嫁人了。

“她在祠堂里磕过头了。”村长说。

“你放屁。”

他从来都没有这么放肆的跟村长说过话。

“”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那天晚上,他将女孩的尸体烧成骨灰,装在一个袋子里,带着一把刀,走了。

他开始流浪,一边流浪一边寻找那个叫做李后春的采花贼。

他想杀了他,为女孩报仇。

“你跟我说没用,害死她的是那个采花贼。”

村长当时这么说道。

于是他挑柴的时候,他将刀藏在柴火里,他推车的时候,他将刀藏在车底下。

这时,说书先生拍了拍桌子。

“他说书的时候,他将刀藏在铜锣背面。”

“他每到一个地方,就要打听打听这个叫李后春的名字。”

“可是有一天,一个老伯告诉他,他知道李后春是谁。”

“那是个大侠啊!”

“老伯这样跟他说。”

“他劫了乡绅掠夺农民的粮食,还教训了乡绅一顿,逼着乡绅向他发誓,以后再也不敢掠夺百姓们的粮食了!”

“他救了好多人呢!打柴人,猎人被人卖到妓院的女儿!”

“他是个正直的大侠!”

“这么跟他说的人越来越多,他听得也越来越多。”

“他的刀越来越锈。”

“”

“那他,找到那个采花贼了吗?”

蓝媛问道。

“我不知道,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说书先生叹了口气,说道。

“姑娘回吧,该打烊了。”

蓝媛这时才猛地朝门外看去,她看见夕阳金黄的光芒正趴在不知道谁家大院的墙头上。

“你的荷包真好看,要藏好了,别让人给偷去了。”

这时,说书先生站了起来,蓝媛看见他的腰间也有一个鼓囊囊的荷包,那个荷包已经掉色掉的快成白布了,它又鼓囊囊的,走起路来却听不见一点铜板碰撞的声音。

“那句,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是谁说的?”

这时,蓝媛站起身来。

墙头最后一缕阳光站在她的发簪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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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书信格式如果有错误的地方欢迎指正,毕竟我对古代书信格式实在是不了解。

源溪镇(39)

一把胡琴两声叹,三弦琵琶四指弹。

五人不似莫愁家,求得六个油灯盏。

七壶老窖八鬼醉,九颗枳子十妖贪。

掐头去尾谁还在,无尽黄沙一个冤。

————沙海民谣《苍天路》节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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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谁都会说,父皇当年也是这么说的。

那时他苍老的身躯缩在床榻之上,一个劲的用沙哑的声音喃喃说着:

杀杀

杀了他

杀谁?杀谁?

杀赵元杀赵元呐

母后跟我说,那时她整天都陪在父皇身边,看着他一点点的从还能呻吟到话都说不出来。

那双眼睛仿佛一直在告诉母后:杀赵元,杀赵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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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武十五年的那场大雪,犹如白菜炖豆腐,平平淡淡,毫无滋味。

无滋味到一醉方休,无滋味到长歌当哭。

父皇在演,他尽心尽力的在每一场朝宴上演,看着朝下文武百官,皇亲国戚,侯爷国公,尤其是那位身披国公朝服,却从未跪拜过父皇的英俊男人。

我那时还小,每当国宴,我等小皇子们根本没有上宴之权,只能眼巴巴的望着这群或老或少的人们跟着父皇尽心品酒,尽心赏舞,尽心赏美人。

士族尽心,文武忠心,陛下倾心,皇亲安心。

朝堂之上四个心,活生生的四重天。

那时是轻语陪着我,我们偷偷的趴在大殿外的门前,眼巴巴的瞅着那些山珍海味眼馋。

馋的轻语直流口水,甚至还流在了我的肩膀上。

轻语看不清楚,她个子太矮,我只好背着她,可谁想到她居然往我的肩上流口水。

我连忙给她塞了一颗酥糖,轻易嚼着酥糖,一边扯着我的袖子还要,一边死死的盯着那些美食,就好像色中饿鬼盯上了绝世美人一样。

也许是轻语的眼神太过于赤裸,也许是朝堂之上有人的心乱了,在众多乐姬翩翩起舞的窈窕身影之间,还是有那么一眼目光看到了我和轻语。

那道目光,是父皇,是我那位坐在高高龙椅之上的父皇,是我那位头顶“正大光明”匾额的父皇。(实在不知道明代主殿上面的匾额写的什么,这是架空历史,大家请不要较真)

只见父皇缓缓举起还拿着筷子的右手。

轻歌曼舞,劝酒嬉笑,彬文慢品,甚至仿佛连呼吸声都停了。

偌大的宫殿之中,仿佛连光都凝结了一般,那不是活生生的人,而是一幅幅栩栩如生的画作,那眉梢,那嘴角,那故作严肃的双眼。

这画太神了点,这画比我那位绘画师父画蛐蛐的画技还要神奇百倍。

萤火与皓月,仿佛只差了一个能动的人儿。

能动的人儿,仿佛是个女人,她不着朝服,不穿盔甲,仅仅穿着好似常服般的服装,还肆无忌惮的裸露着她的锁骨与脖颈。衣着似乐姬一样的女人正肆无忌惮的嚼着鸡腿,嚼的两唇油光水滑,再来一口西域冰葡萄酒,再吧嗒一声嘴,美极了。

“咳!”

又一位人儿动了,旁边那位身着朝服的年轻男人轻咳了一声,再用手肘顶了一下她的小臂。

她只好灿灿的放下鸡腿,还不忘舔干净嘴唇。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这两个人,一位是带剑着履上殿,从来不跪,只是轻身鞠躬的镇国公,西北总兵赵元赵子龙将军。

而那位女子,从来不上朝,上朝也是打瞌睡的奇人,安北侯,山海关总兵陶白白。

或许陶白白的名字,我也是只听得只言片语,可这赵元赵子龙之大名,天下何人不知?何人不晓?

攻无不克,战无不胜,黄沙百战穿金甲,一杆长枪定江山。

他就是像那神明一般的人物,智如韩信诸葛,武似关公秦琼,那胡人闻其名,都能惊得抓不住缰绳,驱不动羊群,将自己的脸捂得严严实实的,躲在帐篷之中瑟瑟发抖,生怕被这名传说中的死神看上一眼,便摄了魂魄。

见他一面,可以说是全天下有习武参军意向的青年最大的愿望,而他又是那么遥不可攀,见上一面都是这些平民子弟们最大的愿望,更不用说成为像赵子龙将军这般的人物。

那是登天,那是成仙,那是比成为大宗师之境界更为令天下习武之人为之仰望的夙愿。

而我生就不同,我生于帝王之家,生下来不论是最好的武学老师,还是最好的治世大儒,都将会是我轻而易举就能接触到的人物。

“他们都将是你的老师,因为你是陛下唯一的儿子。”

当时,母后这么和我说道。

也许是天命,这么些年,我身旁的姐姐妹妹虽然不少,弟弟却再也没有一个诞生在这世上,倒是每当听闻有哪位贤嫔贵妃怀孕了,母后倒是能紧张个许久。

于是我的武学老师,天下第一刀客,大明安国公,也是轻语的父亲:皇甫遥。

我的儒门老师,蜀中剑阁门人,内阁大学士诸葛丘。

这两位谁不是一代英豪,谁不是国家栋梁,可我总是觉得差了那么一些。

也许是我没有得到,所以我一直都在想着,那位闻名天下的大将军到底是何模样。

我不知道,所以我将古时兰陵王的画像挂在我的床头,抹去兰陵王的名字,再恭恭敬敬的添上赵子龙三个字。

可笑的是我这么想见他一面,而见到了,我却没能认得出来。

他就是个谁家俊俏公子哥模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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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哪里起的风,将我没有系好的头发吹散了开,头发被风吹到背上发呆的轻语的鼻子前,轻语一个没忍住,大声打了个喷嚏。

我恍然惊醒,仿佛整个人脱身于曾痴迷的梦中一般,后背顿时湿透了一片。

我才发现,满朝文武,除了那个和轻语一般盯着盘中吃食的陶将军,他们都看着我。

不知多少人的双眼都在直勾勾的看着我。

如芒在背,如鲠在喉。

脑中一阵刺痛,整个人好像都不听使唤了似的。

“何人?上前来。”

这时,我的父皇说道。

我只好将背上的轻语放下,然后整理好自己已经湿透了的后背。

看着轻语一脸懵懂的样子,我只好牵着她的手,亦步亦趋的走上大殿,随后马上跪下:“儿臣拜见父皇。”

“拜见大皇子殿下。”

文武百官纷纷起身,除了那几位国公侯爷之外,纷纷朝我鞠躬。

轻语见我跪在地上,不知道我在做什么,只好一屁股坐在地毯上。

她睁着一双眼睛四处张望,等到看见坐在陛下右手下第一张桌的皇甫国公爷,立马咧开了嘴,一边笑着一边朝着国公爷跑了过去:“爹爹!”

国公爷连忙起身,朝着陛下抱以歉意的鞠躬,然后将轻语抱在怀里,看似严厉的斥责道:你怎么到这里来了!不是让你不要出院子的吗!

实则国公爷那双眼睛温柔的都好像能滴的出水来一样。

“允儿,你怎么来了?还把我小侄女给带过来了。”

这是,父皇笑着说道。

“禀父皇,儿臣见轻语无聊,就想带她出来转转”

“小女顽劣,扰了陛下朝宴,还请陛下降罪!”

我话刚说了一半,国公爷连忙半跪在地上,怀中还抱着轻语。

“嗨!什么话!”

“朕怎么会怪罪于朕的侄女!朕还想等轻语成年了,封她个公主名号呢!”

“安国公快快请起!”

父皇笑着说完,看着我说道:

“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儿臣就想带她出来转转,解解闷”

“不是这句!上一句!”

“儿臣见轻语无聊”

话刚出口,我心中尝出了字里行间的不对劲,立马闭上了嘴。

“哈哈哈哈哈”

我本以为会迎来父皇的斥责,斥责我无礼,可没想到,父皇居然笑出了声。

可我明明看见他,眼神中闪过了一丝怒火。

“你都你都直呼皇甫小姐的名字了?”

“哈哈哈”

父皇抚掌而笑,文武百官们纷纷附和着笑道。

“儿臣儿臣自知无礼”

我跪在地上,连声音都有些发抖。

可父皇根本就没有搭理我,他好像自言自语的说道:“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啊?”

“来来来!再上一席,就摆在我身旁!”

“让两个孩子们坐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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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內侍们搬来桌子和菜,但是并没有酒,我牵着轻语的手,朝着父皇身旁走去。

“看看!看看!”

父皇应该是在诚心的笑吧,我根本就没有敢看他的双眼。

“你的一切都是你父皇给你的”

“他也能都拿走因为他是皇上!”

我仿佛想起,有位新贤嫔晋升贵妃之位的时候,母后这么跟我说道。

我这时突然很怕他将轻语从我身边拿走。

万幸,他没有在说起这个是。

“朕突然想起个事情,要不是两个孩子,朕恐怕都忘了。”

“镇国公也是到了而立之年了吧”

话音刚落,只见赵元拱起双手:“确实,我已经过了而立之年。”

他说的是我,不是微臣。

而父皇,似乎也没有在意一样。

“既然国公爷已过而立之年,为何还不取得贤妻,也好今早尽了孝心啊?”

“这满朝文武,与国公爷身份相符之人也是有几位的,不如”

说话的正是我的老师,内阁大学士诸葛丘。

“不如什么?”

这时,赵元盯着诸葛丘的双眼说的。

“不如现在就找一个门当户对之女,尽早成一个家!朕也好给你做个媒!”

父皇突然插声说的。

“”

“陛下”

赵元先是沉默了一会儿,他才说的:

“当年,我是发过誓的,在平南山上。”

“胡人不绝,誓不成家。”

“”

“罢了唉!朕记起来了!”

我看见了父皇眼中一闪而过的怒火,他却看似无意的摆摆手,一带而过。

“国公爷此话,可知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诸葛丘先生这时说道。

还没等赵元答话,他身旁的陶白白却张口骂道:

“关你屁事。”

陶白白瞪着眼睛,用手上的鸡骨头指着诸葛丘先生:“怎么着,小元娶谁用得着你操心?”

“侯爷此话实在太过放肆!”

“这时朝堂!不是军中!”

诸葛丘先生果然被这一骂激起了怒火,他猛地站起来,大声斥责道。

“本学士只是好心劝了国公爷一句!”

“更别说是安北侯你,比国公爷还年长个两岁还没嫁人,整天就知道舞刀弄枪”

“够了!”

这时,父皇一声大喝打断了诸葛丘先生的话,满朝文武连忙起身,朝着父皇深鞠躬。

“都坐下,喝酒!”

父皇说罢,一招手,文武百官纷纷坐下,乐姬继续伴着美妙的乐曲,舞动起她们美妙的腰肢。

只是我无心再看乐姬们的娇嫩身躯,我刚才看到了父皇一怒,那些大臣们纷纷诚惶诚恐的起身,父皇一挥手他们才如释负重的坐下

除了那两个人镇国公与安北侯镇国公仿佛一尊雕塑般,而安北侯,又开始啃上鸡腿。

父皇眼中,永远都有一闪而过的怒火,在他略过两位之后的目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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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那一天,父皇的怒火终于爆发了出来。

“一群废物!一群废物!”

“你们都是他的鬼!一个个的鬼!”

“废物!废物!”

“你不成家!你无牵无挂!你没把柄在我手上!”

“你还在我面前装你还在我面前演忠臣!”

“不尊皇帝!不敬皇帝!”

“我杀了你!我杀了你!我杀了你!”

父皇对着空无一人的朝堂,几乎发疯似的大吼。

那一天我看见他老了,头发变得更白。

他没有坐在龙椅上,他站在龙椅前,他背后的龙椅空空荡荡的。

那天轻语,离开了我,回到了家。

我仿佛天塌了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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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武十五年的大雪,是先皇驾崩的那一刻。

仿佛白菜炖豆腐一样,在平南山下,漫天的大雪里,吃上一顿热乎的。

那天,老六为了收付河套到雁门黄海两关之间被胡人占据的土地,跟着陛下在朝堂之上大吵一架。

陛下原想先平定南方越人叛乱,让老六调兵去平定南越,可是老六坚持先收复西北失地。

他的仇太深了,他对胡人的仇太深了。

深到太祖都觉得可怕。

而今夜没有大雪,也没有白菜,只有一块豆腐,和一碗豆浆。

洪厂公觉得嘴里没什么滋味,吃了一块咸豆腐,皇甫大人走的时候需要去去身上的酒味,他喝了一碗豆浆。

一个前夜进宫面圣,一个即将进宫面圣。

两个皇上,一大一小。

两个人,一大一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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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明一下,本文架空朝代,只是用的明代背景。

所以洪武十五年驾崩纯属虚构。

源溪镇(40)

一袋子烟要抽出大江东去的滋味,最需要一杆长烟锅。

长烟锅长,恰如老头那缕透白的须子般长,待到何地风一吹起,原来就是那门口小溪流似的涟漪绕了一圈一圈。

长烟锅细,也和他那缕白须子一样细,知道家门口不是涛涛长江黄河,也知道家门口没有流水曲觞的亭子,上不得那台面。

说到底,还是用不起那涂满金子的银烟杆子玉烟嘴,抽不得那切得和面条粗细般的烟丝。

老头就那么一杆子铜烟锅,又细又长,还是他年轻时从一家富农家里偷出来的,刚开始就瞅着这玩意毕竟是铜的,弄化了还能换点铜钱,那时候穷,也不敢去偷有钱人家,上次屁股被打的开花,要不是仆役里有个老乡,怕是他老头如今就该在山海关那边做苦工呢。

当初就是想换些钱来,好能吃上一口肉,可到老了,庆幸着他没脑袋一热给烟杆子当了,如今年老体衰,留在身边,别在腰上,从窗户下扯下那几片管人家讨的硬烟叶子,尝着那呛味从鼻子根往脑袋里钻,冲的老头直咳嗽。

可等不咳嗽了,整个人就好像是年轻了十多岁一样,晃晃悠悠的,摊在地上,枕着一坨子干草,老马还在草的那头啃着,老头从草的这头晕乎着。

老头子么钱,也就抽不得好烟,等到后来,也就抽不惯了好烟。

老头抽烟不要钱,人们知道他是个外地人,却不知道他之前是干嘛的,不过这也不妨碍卖烟草小伙子将那些卖不出去的软硬烟草给老头抽抽,也解了老头子的瘾,也不至于这些烟草浪费。

卖烟草的小伙子觉得这是好事,老头子觉得这是乐事。

老头子觉得什么都是乐事,他抽不起好烟,可是能抽的上带着草腥味的软烟叶算是乐事,在他看来,也比那抽不得烟的人好。

有一天,老头子遇见一个地主,那天他与同行一起去帮地主爷拉粮食,拉完了每人一趟五十文。

那天天气热的很,也不知道怎么的,越喝水越渴,车拉到半路,老头子喝干了自己葫芦里的水,又喝没了同行半袋子皮袋的水,再怎么着他也下不去口了,毕竟同行路上一口水都没喝。

老头明白,他不是渴,他是瘾上来了。

这时地主爷正骑着一匹马,溜溜达达的从他与同行的身边走过,这时老地主叼着一杆用玉当烟嘴的烟斗,杆子上还镶着几块豆大的金子。

老头子看着这个眼馋啊,不仅是眼馋,口水都顺着他的胡子流了下来。

“嘿!嘿!”

同行从老头子身旁喊道。

“你哈喇子都流下来了!”

“快走吧!晚了还得扣钱呢!”

说罢,打马便走。

可老头子却不慌不忙的,擦干净了胡子和嘴,三个指头拈上点烟叶子,把自己腰间的铜杆烟锅一抽,再掏出俩打火石来,愣是嗑上石头点烟锅了。

等到走了不知多久,同行忽觉得身后少了点什么,他转头一看,身后空荡荡的,老头和他的马车都不见了。

可又一眨眼,远远的看见,老头的那匹老马像是打了药似的,车轱辘还带着烟,蹭蹭蹭就窜到了同行眼前。

“咋个了你。”

老头抽着烟锅,看着同行目瞪口呆的样子。

那时候老头心里有了劲儿,他瞅着老地主的那杆烟锅就好像当年谁家闺房里的珠宝一样,让他眼红。

所以老头年轻了,年轻了几十岁,年轻的像是年轻时,十数丈高的屋子,上蹿下跳如履平地一般。

打了鸡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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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等到老头瞅着地主家的那个护卫头子的时候,那股鸡血就消的无影无踪了。

护卫头子扛着一杆白蜡棍,手上的茧厚的发黑,两只脚死死的抓在地上,走路都好像没什么声音一样。

他是用刀的,而且是沾血的刀。

老头子年轻的时候是飞贼,偷个香窃个玉的狗胆子他都没有,眼瞅着人家熟睡的大姑娘白兮兮的胸脯,也就只能揣着姑娘枕边的簪子飞也似的跑,不管裤裆多难受,就是墙头上踩滑了脚摔到墙头下,也不敢喊疼。

他是飞贼,不是采花贼,更不是亡命徒。

所以老头子那颗心就和摔下墙头时他的裤裆一样,软塌了下来。

他的心软了下来,老地主的心却上了天,老地主的独苗在老家拜了一名大儒为师,而今年他的独苗居然考上了进士。

老地主乐的,赶忙将自己的地啊房的拾到拾到给卖了,再将自己的这个财宝那个玉雕收拾妥当,仆人的马车不够,老地主又信不得别人,于是他就出高价,从各个马夫那里只买板车不买马。

等到老地主来到老头门前,老头看着老地主并没有叼着他那个玉嘴烟杆,而是用宣纸将烟草卷了起来,掉在嘴上。

“老爷,你着咋不用你的烟锅抽啊?”

老头没见过拿纸卷烟抽的,他也没宣纸,只有几张草纸,不仅舍不得用,还怕他怕烧到了嘴。

“你不知,这是最近城里那些大官人们盛行的法子,县太爷告诉我的!”

老地主嘚嘚瑟瑟的说道。

呦!县太爷!老头子一听就两眼放光,县太爷家里那颗夜明珠他还记得呢!

“老头,我今天来买你的板车,你给个价。”

老地主年轻的时候也穷过,所以他是个讲究人,对农民也没那么大的架子。

“那啥我就这一个板车”

“所以让你出个价,你说多少钱,我就给你多少钱!”

这下老头可蒙了,老地主张嘴让他出价,出多了,老地主平时待人和善,他就成了个不讲究的人,出少了,他一个老头子还指着他的板车吃饭

“那那老爷我不要你的钱!”

“你把你那个烟锅给我吧!”

“得!你说要啥就给啥!”

老地主居然就这么答应了,他将烟锅扔到老头子怀里,又给了他一只用宣纸圈着的烟卷,对着仆役一挥手,哗啦啦就把板车拉走了。

老头子看着老地主骑在马上的背影,他将烟锅紧攥在手里,舌头从那玉烟嘴上舔啊舔,舔的没完没了,一边舔还一边压着嗓子笑。

可这谁会用玉嘴烟锅打野狗呢?

老头子舍不得啊!

可他又怕自己摸不到这个烟锅,所以他就找了条绳子,将烟锅里三圈外三圈的绑了个严实,挂在自己脖子上。

等到收拾完了玉嘴烟锅,那一根指头长的宣纸烟就摆在老头眼前。

这宣纸白的没什么颜色,里面透出烟草的棕色,就好像玉坯子里那一缕土一样。

这烟卷要是玉坯子!那里面的烟草就是玉!

老头子舍不得抽,他将宣纸一点点的剥开,把里面的烟草都倒了出来,再用指甲盖挑起一小点烟草塞进嘴里。

“草!”

他妈的淡出个鸟!

这就还是玉?果然是土!

老头子一巴掌,将那小堆能卖出个一钱银子的烟草直接丢到了地上,然后再从自己那堆硬烟叶里撕下一小块,用宣纸一卷,到尾用唾沫给黏上,打火石蹭蹭的搓着

直到搓出的火星子将宣纸点着了,没了火苗冒出了淡蓝色的烟,老头子再一口啄了上去

“噫”

老头子嘴里紧紧咬着烟,整个人儿缩在土炕上,也不知道是笑还是哭着,浑身都在发抖。

那是啥啊?

“展爷刚饮酒,只听得楼梯声响,又见一人上来,武生打扮,眉清目秀,少年焕然。展爷不由得放下酒杯暗暗喝彩,又细细观看了一番,好生的羡慕!”

“这英雄老矣,就如同那大江东去一般,早在那天涯海边没了踪影!就当如今!白衣墨靴!玉面铁树!一把宝刀悬腰间!大名鼎鼎锦毛鼠白玉堂白五爷!当世英豪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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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头子当年不带刀,带刀容易翻墙头卡着裆,可他就那么喜欢白五爷,于是他偷了一把白面折扇,上面没有字,他就自己拎着毛笔滴答着墨,乱七八糟的写上三个大字:白五爷!

后来饿的要死,就把扇子个当了,等到有钱了,又赎不回来了。

可这白花花的银子啊,就在他眼睛里上蹿下跳,什么烟锅,什么宣纸,什么白五爷,都不如刺眼的银子!

可他身后始终盯着两个人,两人背后背着剑,两手用布条严严实实的裹了起来。

左边那个个高一点的胳膊壮硕的吓人,而右边那个挎着小竹篮的年轻人却稍显瘦弱。

但是那个年轻人的两脚,抓地抓的却是严严实实,没有半点纰漏。

铜烟锅就插在腰间,也不管两个人剑术如何,老头子就差一句话:敢不敢搏一搏!

他当年喜欢白五爷,他年轻时就想成为白五爷那样侠义之人,可到底是家里没钱,吃不起饭,买不起白五爷那身白衣墨靴,喝不得春风一醉酒,啃着饼子与青菜,成了个不敢偷富贵人家的梁上飞贼。

而如今,他已过花甲之年,也不知还有几年能活,想来这辈子最好的事儿,也就是用他的板车换了老地主不用的玉嘴烟锅。

“你敢动手吗?”

老头子窝坐在板车上,瞅着老马的尾巴一甩一甩的晃荡,右手攥着铜烟锅的烟杆,整个人却像快睡着了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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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呦!歇会儿!”

“两位爷,歇会儿啊!”

同行一摆手,他喝停了马,抄起腰间的水囊就喝了起来,等喝完了还往手心里倒了点水,凑到马头下面。

“嘿!停下来了!”

“呦”

老头子浑然惊醒,他连忙拉住马缰,让马车停了下来。

“咋了?睡着了?”

同行笑道。

也不等老头子回答,同行跳下马车,三步两步跑到路旁的大树下,直接解开了腰带,掏出家伙事儿。

健壮的年轻人一瞅,他也走到另一棵树下,将腰带松开。

老头子瞅着健硕的年轻人刚刚掏出家伙事儿,他突然抽出腰间的铜烟锅,两脚猛地从板车上蹬起,烟杆子直直的,整个儿人就朝着健硕年轻人脖子上的天窗穴就捅了过去!

老头子整个人儿快的像条蛇一样!他就是一条老蛇,在猎物脚下盘踞了半天,照着猎物的罩门就要了过去!

只是可惜,他是条没毒的蛇。

那个健硕的年轻人刚来得及转身,烟杆就朝着他脖子捅了过去,他两手还攥着裤腰,连回身拔剑的机会都来不及,只能眼瞅着自己的脖子被烟杆捅上!

可就在老头子烟杆刚出手的一刻,老头子就瞅着头发丝细小的光蹭的一下从他胳膊肘处钻了过去!他嗷的一嗓子栽倒在地上,瞧着已经跟身体分家的右胳膊,疼的几乎都喊不出生来!

“啊啊呀”

口水混着眼泪一个劲的在老头子脸上流,同行吓的一屁股坐在地上,他的家伙事儿还露在外面,尿液一个劲的往裤子上流。

“把裤子提上。”

那个挎着竹篮的年轻人用袖子擦干净刀上的血迹,他再将刀收回鞘中。

他是练刀的!他们用布条将手裹住,就是不想让人看见手心上的茧子!让人不知道他是练什么的!

跑快跑

老头子满脑袋里全是这个声音,他刚开始挣扎着从地上站起来,可他两条腿却像烟丝一样软的根本就起不来了。

我的轻功呢?我一炷香能上下一趟山的轻功呢?我上十几仗屋顶不费劲的轻功呢?

胳膊一个劲的流血,而老头只剩下一点点爬的力气,他眼珠子一转,刚想动弹一下的时候

蹭的一声,一柄漆黑的剑直接刺穿了他的喉咙。

“妈的”

健硕的年轻人握着剑骂道。

这时,他看见老头子胸口好像拴着根绳子。

“呦呵!这烟杆子上还有玉和金子呢?”

“你别见着钱就想要。”

“为啥不想要?有钱不要不傻子吗?”

“所以我是一千五百两的,你是五百两的。”

挎着竹篮的年轻人说道,说完,他还冲着健硕年轻人身后看到。

健硕年轻人一回头,只见老头的同行正瘫在地上,尿流了一裤裆。

“你说着老头子什么来历,居然敢偷袭我?”

健硕年轻人一边说着,一边走到同行面前,然后一剑砍下了他的脑袋。

“飞贼。”

“你看他鞋底干净的,正常老农民能有这么干净吗?”

“估计是他抬箱子的时候,那一下是故意的,就为了看清楚巷子里是啥。”

“然后一路上等着几乎,就在你要去尿尿的时候,用烟杆子往你脖子上的大肠经天窗穴点去,就为了打昏你。”

“操,仗着点点穴功夫就敢跟老子动手?”

健硕年轻人将黑剑收回鞘中,他一边说一边骂道:

“其实这两辆车一个人就赶得了,要你说,我一个人赶完那能不能升一千两?”

“嗯”

“我不知道。”

“不过我觉得,我应该能升两千两,还有百户。”

挎着竹篮的年轻人说道。

“百户?”

健硕年轻人刚说完,他立马就反应过来了,右手就朝着剑柄抓去!

可挎着竹篮的年轻人更快!就在对方刚抓住剑柄的时候,他直接一刀将对方的头连带着手腕都砍了下来!

“你要不说,我还没发现,我一个人就能赶这两辆车。”

“终于他娘的甩掉你了。”

说罢,他将对方的黑剑抽出剑鞘,然后塞到老头子那条被砍断的手里,他再从怀中掏出一张小纸条,看了一眼上面写着的几个字。

他将纸条塞进竹篮里那只鸽子腿上的小木管中,然后对着鸽子说道:

“我能不能升百户,可就看你了。”

说罢,他将鸽子猛地往天上一抛,看着鸽子在树林之间一点一点的飞远,直到他看不见。

他看不见,可他知道,那鸽子肯定是朝着城里飞去的,就在皇宫边上,锦衣卫北镇抚司。

他升官发财的地方。

源溪镇(41)

从小河旁走过,看见一块美丽的石头。

我沿着小河,希望找到更大的石头。

小河从我身旁流过,带走了春花秋月。

我走到小河尽头,看见漫漫黄沙一片。

旌旗昭昭,北风涛涛,战马萧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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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为江心秋月白?

说的不是剑,说的枪,说的是长枪犹如那月光般洁白,来来往往,横竖一枪,是为江心秋月白。

到后来,江心秋月白却成了剑术之名,可拿得起剑的都能自称剑客,刚放下锄头的农夫拿起剑来也敢自称剑客。

等到江心再无秋月,秋月再无皎洁,一柄剑蒙上了灰尘,一名剑客废掉了善使宝剑的手臂,等到冷夜吹起冬风,吹凝了这浩浩荡荡的大好江河。

剑之道,到底没了杀伐之心,却成了壮士之物。

农夫拿起锄头,不敢称士兵,提着镰刀,不敢为刀客,那一夜冬风便是刀客。

昔日,天下第一刀胡不归与刀客皇甫遥决斗于十万大山之中,刀光之间,被砍断的树木如同杂草一般,两人来来去去,酣战不知多少回合,直到月上柳梢头,恰如黄昏于山岳之肩上,蜀江横于剑阁之下,大浪滔天,畏途巉岩不可攀,而那刀光恰如蜀江之中一点明月,灼眼十万大山之间,夺目剑阁数万飞鸟之下,人言谓之,是为江心秋月白。

那一夜,胡不归以一招江心秋月白,传授皇甫遥无上刀法,大功成,长笑三声,挥刀自绝于世,问谁人记?昔有前朝蜀中刀客胡不归,衣袂翩翩,皎皎如月,敢问天下不平事,谁知胡人闻声胆寒!

而如今,刀客少矣,游侠儿觉宝剑自傲,士大夫尝地位尊享,世人问刀者,杀伐人也,亡命之徒,军阵之士,狼犬之爪,屠夫之位,卑贱之人。

而世人早已忘却,刀之刃,一往无前,大开大合,是为烈士之道,乱世有豪侠,盛世皆为犬,昔日一代豪杰之刀,皆为盛世太平之犬。

皇甫遥曾问师父胡不归,刀客,何以为自持。

胡不归曰:上斩天地不平事,下斩心猿不称意。

皇甫遥自问,不如,不配,不敬,不孝。

不如胡不归之胸心,不配胡不归之刀术,不敢胡不归之担当,不孝胡不归之厚望。

不知何时,他以亡命徒之身,一无所有之人,一跃成为国公之首,三朝元老,开国功臣,位极人臣。

他非常珍惜这一切,从一个担惊受怕,苟且偷生之徒,成为现在老妻傍身,爱女高嫁,家财万贯之人。

可他更怕死了,他怕自己失去身上所有的丝绸玉佩,怕失去家里雕栏画栋之宅院,生怕自己又过上那些担惊受怕的日子,尤其是赵元战死之后。

他的内心变得更加谨慎,更加忐忑了。

犹记当时,太祖皇帝在金銮之上,紧握他的手,一字一句的说道:大明皇权,锦衣为王,刀中至尊,血战八方,先灭东瀛,再屠南洋,阻我天威,格杀勿论。

那日他骄傲极了,站在金銮之下,身披御赐飞鱼服,身背镶金千机匣,腰挎赤红绣春刀。

那一夜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可到后来,一切都变了模样。

他那位成为皇帝的大哥,一日日的老去,而双眼却一日日的锐利起来,先立东厂,剥锦衣卫独断之权,再收昭狱,绝锦衣卫威慑百官之意,那时,他甚至有些羡慕远在西北的赵元,手握三十万大军,割据一方,即使独自为政陛下也不能怎样。

而他,永远没有他的六弟那种胆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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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祖去世之时,便是太子登基之日,他身为开国老臣,理应亲自前往祭拜,那时,已成新皇的朱允炆,拉着他的手,驱散身旁任何之人,在他耳边轻声说道:

“父皇临终之时,曾在我耳边说了几句话。”

“我不懂,想请二伯父帮我看看,到底是什么意思。”

“臣臣愚钝,恐不能解出先皇之意,况且,此乃先皇与陛下之语,臣子岂能妄加猜测”

“二伯父就不要见外了,你是看着朕长大的。”

“要是朝中那些大臣们这么说,我也不会强求。”

看着你长大的,你都自称朕了。

皇甫遥不再推脱,而是只好低首倾听。

“父皇跟我说:他从小河旁走过,看见一块美丽的石头。”

“他沿着小河,希望找到更大的石头。”

“小河从他身旁流过,带走了春花秋月。”

“他走到小河尽头,看见漫漫黄沙一片。”

“旌旗昭昭,北风涛涛,战马萧萧。”

念罢,朱允炆整理好祭服,端起茶杯啜了一口茶。

“大哥哎”

皇甫遥苍老般的叹息声回荡在烛光闪烁的大殿之中。

“二伯父可是明白了些什么?”

大哥哎你活了一辈子成了皇上,却还是担惊受怕的死了

老六哎你怎么能让一名帝王,怕你怕到死啊你知不知啊

“倒是大哥粗俗了一辈子到头来才觉得还有几分文采”

皇甫遥轻声说道。

“”

朱允炆食指轻扣着茶杯,他眯着眼睛,沉默了一会儿。

“父皇本就文采斐然,没想到,二伯父与父皇兄弟这么多年,居然也不知道。”

“”

也不知道吗。

“臣惶恐。”

“别!朕就是这么一说,玩笑话罢了。”

“其实朕刚刚登基,还需要二伯父帮朕维持朝中稳定才是啊。”

“今日找伯父前来,主要是想将昭狱之权归还于锦衣卫衙门。”

“这”

“皇甫遥谢过陛下”

你要是拒绝了,你就贪得无厌,你就好像老六一样,只不过,不是漫漫黄沙一片,而是飞鱼绣春,大明为王。

“伯父年老,还是先行回去歇息吧。”

“朕还需伯父为朕掌控朝野呢。”

“臣谢陛下。”

抬头便走,却看见一只官靴藏于偏殿屏风之后。

身形臃肿,双臂似竹竿一般,却是干瘦之人藏于宽大官袍之间。

这时,皇甫遥才知道那一声“也”指的是谁。

大哥哎!你的儿子比你强!

不知是哭是笑,都为鸦雀无声,大步向前,身影凌乱于烛光灯火之间。

昔日胡不归,坐于剑阁栈道之上。

饮一壶酒,登一座山。

却说,蜀中十万大山,一辈子都登不完。

皇甫遥望着金銮殿外暗沉的天空,一步一步走在朱红宫墙之间,方知胡不归当日之语。

十万大山,一辈子都登不完。

而他面前一座山,他连登都不敢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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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住!何人?!

两名巡夜的校尉倏地瞧见灯笼下的一抹人影,惊得顿时就拔出了佩刀。

“是我。”

“谁?你是何人?!”

一名年轻的校尉被这苍老的一嗓子吓得差点连刀都拿不稳。

“我操”

另一名校尉连忙给了他一拳,然后恭敬的说道:“见过国公爷!”

“见见过国公爷!”

“国公爷晚上宵禁不许私自外出”

“我找陛下,有急事,你们巡你们的,不用管我。”

校尉瞅了一眼皇甫遥腰间的绣春刀,使劲眨了眨眼睛,连声道谢,拉着同伴连忙跑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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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人呐?”

两声娇喘,烛光后还映着美丽的身躯,身躯之上只浮着一层薄纱,显得更加妖媚。

不知是哪位宫女或者嫔妃,又在陛下的寝宫之中春风一度。

春风一度,良宵千金,千金对于洪厂公来说,还算不得什么钱。

所以陛下愤怒的吼叫声里,洪留雨将精钢短枪斜握在手中,不管身旁瑟瑟发抖的小内监们,

他像草原呼麦里独立于暴风雨中的将军,而不是热衷于钱财权力的大太监。

换汤不换药,他到底还是个窥探权力的大太监。

“陛下,是臣。”

洪留雨说着,将精钢短枪放在一旁,将手底下提着的刺客尸体扔到台阶上。

此时朱允炆正被衣着暴露的美人搀着手臂,推开屋门,正瞧见惨死的刺客在他脚下。

“啊!啊啊啊啊啊!”

朱允炆吓得尖叫了起来,他一个没站稳,连带搀扶他的美人一起栽到在地上。

“何人!何人!”

“陛下!今夜有刺客妄图刺杀康王殿下!”

“什么!什么!”

“妄图刺杀康王殿下!”

洪朱二人互相大吼着,声音震得四周小内监呲着牙。

“煜儿煜儿煜儿如何?!”

朱允炆总算是恢复了点神志,他连忙站起身,大声问道。

“幸好有人舍命相抵,刺客已被臣尽数伏诛,康王殿下安然无恙。”

“啊大好大好”

“既然无恙,洪厂公为何”

说道一半,朱允炆赶紧吞下剩下的话:

“洪厂公可知刺客为何人,受何人指使?”

“刺客为黑罗刹之人,尚不知受谁指使。”

“那厂公为何不尽快去查?”

“对了来人!”

“速召皇甫国公”

“陛下!”

这时,洪留雨打断了皇帝的话。、

“臣一人足矣,不必劳烦皇甫国公!”

“臣请陛下赐臣执掌昭狱之权!”

“既然既然厂公有如此信心那朕就赐厂公执掌昭狱。”

“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朱允炆浑浊的双眼瞪得很圆,他苍白的脸上也露出了一些凶狠之色。

只是,毕竟不如当年,鲜衣怒马。

却苍老成如此模样,一望便知再无太多寿命。

朱允炆装模作样的喊罢了,便搂着美人的腰缓缓往殿中走去,还顺手在美人高耸的双峰之上抓了一把。

“明日!早朝便先休了!”

洪留雨恰好要转身离去,闻言,他缓缓的转过身。

“臣,接旨。”

昔日英明神武,敏锐果决。今日沉迷女色,胡头昏脑。

命也,运也。

源溪镇(42)

胡不归,胡不归。

剑阁栈道一把刀,胡人不来,来即不归。

“倒是我,希望你一人一马,走遍大江湖。”

今日犹记第一剑客七虹道人,谁知曾经,一刀守剑阁,胡人百万来不归?

“江湖太大了,大到我这穷极一辈子,可能都走不完。”

尘世如潮人如水,只叹江湖几人回。

“唉”

胡不归饮一壶酒,过一座山。

“那就”

“浮萍漂泊本无根,天涯游子君莫问。”

“去吧,你出师了。”

饮罢一壶酒,舞一柄刀。

一去不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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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算缘分。

缘分大啊,大到点一盏灯,秉一夜烛,一枚白棋从天黑下到天亮,直到那正午阳光穿透了竹林,吞掉三个字,黑棋下了三纵三横,就是那天上仙人下棋,一子落下便是俗世一天。

长寿,百岁,多大的梦,梦里那些亏欠的债都能还的上,梦里尝过的美味能再吃一次,梦里死去的孩儿抱着你的手臂,娇俏的向你喊声爹。

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

不知明镜里,何处得秋霜。

秋浦田舍翁,采鱼水中宿。

妻子张白鹅,结置映深竹。

桃波一步地,了了语声闻。

暗语山僧别,低头礼白云。

思啊,那个愁。念啊,那个秋。媳妇蒸鹅总是在年夜下雪的那一晚,会放上几片笋,闺女喜欢笋的那味清香,才能使她不知道这只被蒸的鹅是她最喜欢的那只。

她吃的也香,胡不归看着都觉得香。

家门外还没有老去的秋霜缠绵着蜀江不知道多少代的支流,横在胡不归的栅栏之前,想那时刚见到媳妇,她赤着脚还在小溪里捞鱼,捞出一条小的,能熬一碗汤,捞出一条肥的,能尝一口肉。

这一口肉,尝的胡不归这个美,再配上猴儿酒,他是蜀中人。



都是缘分

这一生,见了那么多不平事,尝了那么多清美酒,这块石头还是坐不热。

每年深秋,胡不归都会带着一只鹅,还有一根笋,坐在小溪前的那块石头上。

“这条小溪,它说它是蜀江第一百四十四代重孙子了。”

“谁知道?”

胡不归躺在石头上,石头下靠着皇甫遥,两个人一葫芦酒,还有一只蒸鹅。

“我还能说我这一身就是曹衣出水呢,谁信?”

“哈哈哈我姓胡我还能是胡人了?”

“他娘的”

胡不归就是喝多了,也不会骂娘,今天是他妻子的忌日,胡不归活了快一百岁了,他活生生的看着媳妇倒在捞鱼的小溪里,看着孩儿累死在沾满了泥巴的锄头旁。

儿媳要改嫁,带着他还没满一岁的孙儿,要去cd。

cd有一位蜀锦商人看上了儿媳的美貌。

蜀锦商人是个俊秀的年轻人,当时为了寻找会古老织绸的老手艺人而进山,第一眼就看见了他的儿媳。

蜀锦商人看上了儿媳的美,看上了儿媳犹如青竹一样的润。

“啊”

“享福好啊”

“去吧”

胡不归那天又喝多了,可他这辈子就再也没说过那么淡的话。

淡的酒鬼喝了一大杯浓茶,只知道苦的滋味,尝不出香来。

“我爹姓胡,但是我从来都没有见过他。”

“而我娘是个有学问的人儿,小时候也算是前朝的书香家小姐。”

“我没学问,我只知道,我娘只叫我宝儿,不教我胡不归。”

“所以我大名应该叫胡宝,字不归。”

“嘿!可别人都叫我不归。”

胡不归晃荡晃荡已经空掉了的酒壶,两个指头朝着石头下面就是一戳,戳进皇甫遥手里那头蒸鹅的肉里,指头一夹,便是一条肉。

“没放笋,没滋味。”

“他娘的!就着还卖一两一只?”

“啥子?一两?”

皇甫遥怪叫一声,赶忙用油纸将还剩下大半只的蒸鹅老老实实的包起来,然后将还带着泥巴的手头与手掌仔仔细细的都添了个遍。

“你个没出息的!包起来干嘛!”

胡不归一把夺过皇甫遥死死抱着的蒸鹅,挑开油纸照着鹅屁股就啃了起来,边啃还边说:“你师父就吃了一口!”

等到他吃够了,吃光了鹅屁股,还剩下肥大的鹅身连着骨头,七零八落的散在油纸上。

“一两咋个了?就区区一两就不舍得吃了?”

“你出去别说是我天下第一刀客的徒弟,丢人!”

“你还好意思说得嘞?”

皇甫遥抠着牙齿间塞着的肉丝,眼睛还盯着摊在胡不归裤裆上的鹅。

“我都问了村子里钓鱼的王大爷了,大爷说他没听过什么天下第一刀客。”

“王老头他就会个钓鱼,他懂个屁嘞。”

“你得出去走走,去那个什么青城山,摩诃寺,去什么东海边上南海边上问问,这天下第一刀客是谁?”

“你自己问去吧。”

瞅着胡不归吹牛逼的空档,皇甫遥整儿人都奔着蒸鹅蹿了过去。

好不容易强迫自己放下都捏成拳头的右手,裤裆却被这熊孩子撞了个很。

“那个憨包瓜娃子”

蒸连骨头带肉全都进了皇甫遥的肚子,胡不归捂着裤裆从石头上面滚了下来,一边呻吟一边骂。

“老子就要打烂你个憨包的屁股嘶要不得你这个憨包就不知道啥子叫师父”

“要是师父你就教我一招半式的,都一年了,教我个球了?”

“你个瓜娃子,就帮师父种一年地咋了嘛给我留块肉抠的时候比谁都抠,狠的时候比谁都狠”

胡不归颤颤悠悠的靠着石头坐了起来。

“你要是不教我,我就回家去,我爹也是蜀锦商人。”

“可你爹嘞?”

“我爹一场大火,人不见了。”

“那不就得了老老实实跟师父算了,想那个乱七八糟的干啥子”

这话说的和放屁一样,干啥子?想爹了呗。

“师父”

皇甫遥不再啃着蒸鹅,他将还剩下的点肉送到胡不归面前。

“你知不知道,为啥子我爹给我取了个遥字”

“啥遥字?摇摇椅吗?”

“我哪里知道嘞,就是个遥字嘛,我又不会写。”

“遥字多了去了还是窑子?”

“窑子还是遥字?”

“啥嘛?”

“师父问你是窑子还是遥字?”

“啥窑子嘛!我哪知道嘞?”

“你个瓜娃子你爹给你取得名字,你都不晓得”

“那师父你嘞?你这个名字咋个说?”

“我?你师父的名字可是大有来头的我跟你说啊。”

“胡不归,胡不归,剑阁栈道一把刀,胡人不来,来即不归。”

“牛不牛逼?你师父的名字就是霸气。”

“放屁嘞,也就这个说,钓鱼的王大爷都不知道。”

“你就知道个王大爷!”

“这村口就一个钓鱼的王大爷,不问他我问谁啊?”

“你问你师父啊?你师父是活的啊!”

“那你告诉我到底是个啥子意思嘛。”

“噗”

胡不归吐掉嘴里的骨头,他也将手指头舔了个干净。

“其实这个名字吧,是我娘给我起的。”

“我娘有学问,我又没有。”

“我只知道我爹姓胡,长得高,在我小时候呢,打仗去了。”

“我爹应该是我生日那天走的,于是每到又过了新的一年,我娘唉总是一个人坐在凳子上唱:式微,式微,胡不归。”

“式微!式微!胡不归?”

“微君之故,胡为乎中露?”

“式微!式微!胡不归?”

“微君之躬,胡为乎泥中?”

“我到现在都不晓得这是个啥子意思。”

————————————————————

“啥意思?”

“师奶想师爷喽,为啥子天黑师爷都不回来喽。”

“就这个意思的嘛。”

“呦!”胡不归猛地一拍皇甫遥的脑袋。

“小子够聪明的,一听就懂啊?”

“你自己笨喽,我本来就聪明啊!”

“你个瓜娃子,夸你两句你以为你是猴子啊?”

“要是你师娘在她才不会夸你的”

“她也许会给你蒸只鹅,还会放上几片笋。”

“太淡了”

“淡个球!等你老了就觉得不淡了”

“到我老了?好久啊”

“师父唉。”

“咋嘞。”

“我想出去看看,出去转转。”

“让他们都只是谁是天下第一刀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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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父,我师娘嘞?”

胡不归靠着石头,他面前是平静的连风都没有的蜀江。

悄然间,他拾起一块小石头,猛地朝着蜀江扔了过去。

看着石头从蜀江江上弹起又沉默,有一圈一圈的涟漪。

涟漪越来越大。

“我练刀!死人了!”

“我练刀!死人了!”

“我练刀!死人了!”

胡不归跪在蜀江前,大吼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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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

“人老了走几步道就觉得累”

“宫里的树儿花儿枯死了一茬又一茬,你还是不显老啊老四”

“真好”

他已经有了围绕在嘴唇边灰白的胡子,还像老年人一样不时的舔了舔干涩的唇。

嘴唇干,口渴。

“二哥你这么说,真是折煞我了。”

刘红玉站在殿门外,轻声说道。

“折煞?”

“四妹,这词儿用的不对吧”

“跟二哥说折煞真是见外了啊。”

“”

刘红玉不再言语,她只是静静的等着皇甫遥的下一句话。

今日挑了她说话的刺儿,她二哥今晚上肯定是带着事儿来的。

可是这大半夜的朱煜早已睡下

“也罢入了宫,便不再受俗世礼节,成了皇上家的人”

“讲究点也是好的。”

“四妹我要见陛下。”

皇甫遥抬起头,他灰白的头发藏在朝冠里,只有鬓角那一缕显得他着实老去了不少。

“陛下睡了”

刘红玉下了两步台阶,站在皇甫遥面前。

“还请国公爷别再打扰了。”

“陛下今日,精神可不怎么好。”

“事关湖广赈灾之事,就是皇上歇了也得起来听一听啊。”

“大事可耽误不得。”

皇甫遥说罢,抬脚就要往上走去。

“湖广水灾,是吗?”

刘红玉半身拦在皇甫遥面前。

“听闻今日轻语回去看二哥了,二哥怎么不和轻语多聊两句,大半夜的,着急入宫干嘛?”

“”

皇甫遥闻言,黑着脸,“唉”

这声叹息粗糙的好像活生生挂过人的耳朵一样。

“手都伸到我家门口了?”

“混账”

“妈的!龙椅之下也有我一条手撑着!不是他老五一个人顶着的!”

“当年也是上过香磕过头的人!今天怎么就把手伸到我家门口了!”

皇甫遥死死的攥着刘红玉的袖子,低吼道。

“这事儿二哥应该去问洪厂公”

“我怎么会知道”

说罢,刘红玉轻轻的推开皇甫遥的手。

“唉”

皇甫遥沉默半晌,才叹息道。

“皇上刚睡下吧”

“湖广水灾的事儿陛下已经知道了”刘红玉说道。

“哦玩猫腻啊”

“四妹,你去告诉老五。”

皇甫遥看着刘红玉的双眼一字一句的说道:

“让他把番子从轻语家门口给我撤了!不然我砍了他这条手!”

“他要一半昭狱我可以给他”

“监察百官之权我也可以忍他。”

“但是这大明朝没有人能一手遮天!皇上也不行!”

“他还只是个东厂提督,不是司礼监大太监!更没有批红之权!”

“内阁之所以到今天还在忍他,就是因为他们觉得我还站在他身后!他们不敢!他们还要名声!”

“你告诉他收敛点”

“别太过分,我不想和他抢。”

“他知道。”

刘红玉说道。

“知道?”

“知道”

“门口那两个小内官好眼生啊不是之前的人”

“唉”

皇甫遥缓缓抬头,看着已经漆黑一片的天空。

只有一轮明月,好似横在蜀江之上。

没有涟漪。

————————————

“其实我想给皇上讲个故事。”

“我师父的故事我跟你们谁都没说过。”

“但是陛下已经睡了,那就算了”

皇甫遥说完,转身就朝外面走去。

“其实,国公爷可以告诉我,我再告诉陛下。”

“”

“也没什么出奇的事儿。”

皇甫遥转过身来:

“也就是我师父骂我的那几句,什么憨包,瓜娃子。”

“我师父说我,抠的时候比谁都抠。”

“狠的时候比谁都狠。”

——————————————————————

师父,我想出去看看,出去转转,让他们知道谁是天下第一刀客。

“好啊!”

“可是我没钱啊,师父。”

“那就去杀有钱人,杀有钱人来钱快。”

“杀有钱人怎么就来钱快了?”

“你杀一个富贵人家,钱财想要多少就要多少。”

“而穷人家,可能一个铜板都没有。”

“所以杀有钱人才是来钱最快的。”

“只是,这些有钱人,越有钱越难杀罢了。”

“比如现在的那个蒙古皇上,天底下最有钱!”

“也最难杀。”

师父,蒙古皇上死了。

皇甫遥身后的黑披风仿佛被那耀眼的红光镀上了红色的丝线。

千里火——北镇抚司红旗。

皇甫玉身着绣着红色肩头的飞鱼服,策马狂奔于群山峻岭之中。

今夜,有人要掉脑袋了。

也许,还会血流成河,染红一座又一座金山银山。

犹如皇甫遥的漆黑披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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源溪镇(43)

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

等着不怒了,不哭了,不喜了,不悲了,往镜子前一坐,才觉得自己怎么就风风雨雨的过了这么多年。

到头来,倒是留下了诸多悔事。

“师父,你为啥子要收我为徒嘛。”

“因为这么多年,就你小子敢往我的酒里撒尿。”

“这就是他娘的缘分啊,注定了你小子要继承我的衣钵。”

衣钵,胡不归说给自己听。

皇甫遥一个,他一个。

“继承了师父的衣钵就要继承师父的前尘往事……嘿!多大的事!”

无非就是欠了债没还,欠了孽没赎。

可活着还是个人样。

“徒儿……你说……这世上的仙人有没有愁事儿啊?”

“我不知道,我又不是仙人。”

“唉……你咋就不是仙人嘞。”

“仙人的事管我啥事情嘛,仙人爱愁不愁。”

“反正我爹说,这世上只要是活着的东西,都他娘的有愁事儿。”

“至于那些个仙人,又没见过是不是活的,谁知道咧。”

“你个混小子,啥子叫不管你的事?”

“你读的书比师父多,师父问问你还不行吗?”

“你读过那么多的诗,为啥不给师父想想?”

“你的事儿,咋就这么多。”

“快点的噻。”

“等我想想啦……那就这个好咯: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

“说起来,这也算是个仙人的诗了,诗仙李白的诗句。”

“不过这个诗仙,还被人称为剑仙,到底还真是个嫡仙人喽。”

“啥子嘛,又是诗仙又是剑仙的?”

“写诗写不过,就要拔剑砍你喽?”

“啥子嘛,砍我干嘛?”

“人家是嫡仙人,谁和你似的嘛,动不动就砍人。”

“快睡觉吧,别打扰我喽,明早上我还要上山去挖笋。”

“嘿……你个瓜娃子……”

“闲师父烦……”

话虽然这么说,可是胡不归还是很小声的说。

“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

“嘿!嫡仙人哎!”

“你的头发是不是得有三千丈那么长啊?”

“那得多长啊……”

……

“怪不得说是嫡仙人嘛……和别人就是不一样。”

说罢,胡不归拽着自己也算是灰白的头发,一捺一捺的量了起来。

可怎么量都不到一丈长。

他娘滴。

胡不归摸着头顶还留下的八个戒疤,低声骂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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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琴声,听在春湖之上的琴声。

春湖无声,春湖亦无春,春湖之春,是好酒,花灯,是娇娥,是美人。

美人抚琴,如春湖之上,三弦两声,眉目生情,薄纱微掩,落花小灯,一寸轻舟,两杯清酒,十余银子,五对玉镯,没钱勿来,来要带钱。

能将买春卖春说的如此诚切委婉,又不失老俗平常,雅中求俗,俗中生雅,除了颇有诗书风趣的那些官宦子弟,就没有第二个人了。

当然,没钱的买不到,一夜春宵不说的千金,十两银子是打底,再往上做一些别的事儿,甭管姑娘是不是掩面轻笑,还是欲拒还迎,再来十两银子。

没钱,那就是姑娘陪你饮上一杯酒,还得是姑娘自个儿掏钱,若非两情相悦,说白了就是你长得帅,姑娘喜欢与你共度一夜,当然,舟儿里的姐们,没几个有心思的,都是指着今年过明年,唱着前夜酌后夜,这世道,哪里来的什么盛世太平,活的起的人儿活的好,活不起的人儿,死皮赖脸的活着,靠着一些执念,毕竟谁都不想死,还有没品过的菜,没喝过的酒,没尝过的唇,没试过的姿势。

多新鲜,多想要。

红杏是个雅姐儿,但是名字俗。

可红杏却真真切切的是个雅人儿,别的姐儿就算再怎么眼红红杏周身总是环绕着些俏哥们,俊公子,却总是比不上红杏,也只能陪一陪那些痴肥枯瘦的大官宦,老财主们。

因为公子哥说了,红杏骨头里就透着些雅致,不是你们这些妖媚凡俗能比得上的。

就好像红杏骨头里都透着桃花香,而你们这群人就算是身上沾满了桃花瓣也埋不住骨子里的臭味。

骂个姐儿骂道这种地步,大多都是公子哥不说透,姐儿们脑补太多。

可红杏上舟这些年,陪过睡的人不能说是一点朱唇万人尝,那也是一双手脚数不过来的数了。

怎么就你这么雅呢,怎么就我们这么俗呢?

说话都不讲理,难道就因为红杏少了根镶金的钗子?多了身没绣彩线的青衣?

这群姐儿们又盯不上红杏哪里不如她们,可她们接过的客人也没几个比红杏少的。

到头来,只得从红杏这个名儿上做文章。

终有个和红杏说得上话的姐儿问了红杏这个问题,红杏却连答都没怎么答。

应该说是这个问话的姐儿没怎么和别人说。

红杏那时绣着一只大雁,而她的脚腕上还拴着细铁链子。

“俗的人才要雅致的名。”

“那雅致的人呢?”

红杏不再绣着大雁,她将针线放在桌上。

整个人都变了模样。

“有吗?”

变成了什么模样?

变成了红杏再也不敢想起的模样。

“若是真有雅致的人儿,那有舟儿干嘛呢?”

“若是真有雅致的人儿,那还要钱干么呢?”

“可到头来,这几年也只有你攒下了二百多两银子”

能说上话的这个姐儿不能称作姐儿,她只算得上是个丫鬟。

“过着好日子,吃的是大厨们煮的白米饭,喝的是老师傅酿了十多年的老酒。”

“冬天冻不着,夏日热不到。”

“红杏姐,你到底有个啥不足的呢?”

“那么多公子帅哥都愿意花钱来与你共度一晚,那可是我想都不敢想的事儿呢。”

“我小时候娘想让我嫁给一个大我好多岁的农夫,就因为农夫家里是全村唯一能吃得上饭的家,可是那个农夫实在是长得太凶了。”

“我不答应,娘就只好将我卖到了舟里。”

“说来我不恨娘,娘不卖我我就会活生生饿死,弟弟也恐怕吃不上饭。”

“娘把我卖了,家里也吃得上饭,我也饿不死。”

“虽然伺候姑娘们累了点,可也没有下地累更何况”

说到这儿,丫鬟轻轻的摘下头上的簪子:

“我还能穿上细布做的衣服,还有镶着银的簪子。”

“我都很是心满意足了。”

丫鬟心爱的摩挲着簪子,那就是她今天最珍贵的东西了。

“”

红杏不言语,她只是又拿起了针线,对着刚刚绣出轮廓还未绣骨的大雁,迟迟未动。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怎样。”

不由得,红杏说道。

“好啊!”

丫鬟兴冲冲的将簪子插回头上,端坐着。

“从前有一个叫做李世民的皇帝,他有一个臣子叫魏徵。”

“魏徵是个强项之臣,敢于犯言直谏,说话根本不会在乎皇帝李世民的面子,可是就这样,李世民依旧没有杀了魏徵。”

“等等,红杏姐,什么叫强项之臣啊?”

“就是他为人正直,敢于直言直语,实话实说。”

“有些日子李世民喜欢上了鸟儿,他就找来了好些珍奇美丽的鸟儿养在宫里。”

“后来魏徵听说了这件事,他就要进宫来劝说皇上不要因为贪恋玩乐而荒废了朝政,当他进宫的时候李世民正在**着一只鸟,听见内官说魏徵求见,吓得连忙将鸟儿藏在了袖子里,而装成一副勤于政事的模样。”

“魏徵看穿了皇上的心思,他故意和李世民扯东扯西,过了好长时间,才起身而去,等到魏徵走了,李世民才发现他袖子里的鸟已经憋死了。”

说完,红杏才绣下第一针。

“可是,红杏姐。”

“皇帝为什么要怕一个大臣啊?”

“你为什么要怕毛虫啊?”

红杏反问道。

“这两个真能比嘛,哪有将大臣比作毛虫的!”

丫鬟说道。

“哎”

“有的毛虫变成蝴蝶,喜欢在花丛间飞舞,它觉得自己飞在天上是多么的美好。”

“可是天上的大雁折断了翅膀,只能在花丛间摇摇晃晃,它觉得自己一生都再无希望,只能独自苟活着花丛之中,再见不得广袤的天空。”

“它这不叫飞翔,叫零落,叫飘摇。”

“一生飘摇。”

红杏似乎在自言自语,她微微抬起头,露出颈子间赤红的一片。

“我本生在北方的天上,纵使看倦了冷秋寒冬,也不愿意冻死在春夏的花丛中”

将军是魏徵陛下却不是唐太宗

父亲哭死在昭狱之中,身首异处,不得全尸入葬。

全家男子皆被杀,女子皆入贱籍,永世不得脱。

红杏不懂,为何陛下不是唐太宗。

可她当初一直都没想过,她的父母,还有她,是不是陛下为了讨魏徵欢心而闷死袖中的鸟。

更何况,魏徵早死了,连骨头都成了泥土。

怎么还会再有魏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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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杏姐?你的脖子怎么了?”

冷不丁看着红杏颈上那刺眼的红,丫鬟吓了一跳。

“你还记得那位侯公子?”

“记得,红杏姐,不就是那位一出手就是好多好多银子的俊公子吗?别的人可都没他给的钱多!”

“你呀就知道钱。”

“那位侯公子,是南京户部侍郎侯大人的亲儿子。”

“哇!难怪出手这么阔绰,原来是大官子弟啊。”

“只是他”

“只是他总喜欢将我脱光了,却又不动我罢了。”

“他喜欢用麻绳将我困起来,然后勒着我的脖子”说到这儿,红杏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待到我快要死了,他再松开手”

“所以他给的钱很多。”

红杏闭上了眼睛。

“还有些别的公子哥儿们”

“都是俗人,哪来什么雅人?”

还说着,冷不丁的不知道哪里来的一阵风,吹得红杏两手一抖,针连着线掉在桌子上。

“”

“怎么有些冷呢?”

“红杏姐,现在是夏末,还未到秋呢。”

“不冷啊。”

丫鬟说道。

这时,春湖对岸传来两声笛子,隔着整片春湖,吹动湖畔两三枝柳条。

“怎么?”

“哦!红杏姐!”

“应该是舟儿里不知道哪个姐被大官人给赎出去了!”

丫鬟乐乐呵呵的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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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杏不回话。

那根细铁链却叮当的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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源溪镇(44)

应怜屐齿印苍苔,小扣柴扉久不开。

满园春色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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墙里多少个娇俏红杏,对着墙头上那根狗尾巴草。

可能狗尾巴都嫌弃萧如晖,但是萧如晖不嫌弃狗尾巴。

这么说来,萧如晖也不会嫌弃狗尾巴草。

他那根削出了头的棍子平放在墙头上,让人看见还以为他是一个人空手站在墙头上的,和飞贼小偷没两个样。

“呦!老爷!”

“老爷回来了!老爷回来了!”

仆人们四散奔走,因为他们的老爷又从春湖舟上带回来一个姨娘,虽然这不知道是今年第几个姨娘,就当是瞅着园中美人的数儿,哪个都是能让萧如晖眼馋的那种女人。

嘿!当他妈的有钱人就是好!女人都贴着往上面送!

想来自己这么些年纪,也对着楼里的花魁们流了不少口水,碰过的美人儿却是不多。

他不愿意在这种事情上强人所难,想当初他第一个女人还是他偷了一家大户的钱包才能和她睡了一觉,睡醒了,钱包和钱都给了那个女人。

他还记着那天他特地去护城河里洗了个澡,还换了身干净衣服。

虽然说那个女人被大户以偷钱包的罪名活活打死这件事萧如晖到现在都不知道。

或者是他知道了他也没想起来。

馋了女人的滋味,他总是想起来的。

“呦!老十九哪里去了?”

侯临搂着怀里柔弱无骨般的美人,肆无忌惮的吆喝着。

甭说他小妾多,南京城这个天高皇帝远的地方,谁家不是腰缠万贯,妻妾成群的?

就说南京户部尚书那个老头子,六十多了还有八房小妾,他侯侍郎年不过五十,也有一个正妻一平妻,算上今天这个不过二十个女人罢了,再怎么也比不过那十多岁的皇帝小儿吧!

“老爷!韵夫人还睡着呢,小人刚才去叫了可能没叫醒。”

“让她睡吧,正好她今夜不会再来打扰我美梦了”

“哼要不是本侍郎仁慈,早就把她赶出府外给饿死了,不会到现在还养着她!”

“算了不说这个,你去南门,找一个姓余的菜农,他此刻应该站在南门口上,挑着一根扁担,里面装的都是青菜,青菜上只有一根红辣椒。”

“你找到他,直接把他带到我卧室前,切记,一路上不管有没有人问你,都不许答话!”

“听懂没有!”

“懂了懂了!小人懂了!”

“老刘啊你在我侯府也有快十年了,我是信得过你,才找你的”

“只要你能尽快将他领到府中,明日我必定重重赏你!”

“老爷放心!小人定将此人尽快找到!给老人领过来!”

“好记着出门带把刀去。”

“啊啊?”

“带把刀去。”

“可可小人不就是找个人吗?再说小人也也不会用刀啊。”

老刘的脸色变了又变。

“不是让你用,是给那个人的,你见到他就把刀给他,懂不?”

“明白了!明白!”

“那现在就快去!”

老刘拍了拍褂子,埋着两腿颠颠的就朝着门外跑出去了。

“老爷~”

一旁的美人用小指轻轻的勾了一下侯临的手心。

“小美人儿,老爷没忘了你。”

侯临宠溺的说道。

“老爷还有些事儿,美人儿你先回屋去,老爷过会儿就去找你玩啊。”

“来人!”

一个低着头的小厮静悄悄的走到侯临身边。

“带濪夫人先回房歇息。”

“是夫人请跟我来。”

小厮说完,缓缓向前走去。

“哎!混账东西!这边!你走反了!”

侯临在身后大声骂道。

“你个奴婢长点眼睛!小心下次老爷我挖了你的眼!”

侯临骂完,两袖子一甩,大步流星的朝着前院走去了。

他只是没有发现,那个小厮从一开始就没抬起头来看他一眼。

“唉”

白花花的屁股露在外面,桌上躺着一个不知死活的年轻人。

“我他娘的怎么就不知道下手轻点呢?”

望了一眼赤身裸体躺在床上的美人儿,萧如晖只好先用帘子将自己的家伙事儿擦干净,再将腰带系紧。

他只是想别让美人叫出声来,等到舒服完了也就提着裤腰带跑了,可谁知道这美人刚烈的很,要不是他死死的捂着她的嘴,她准能将整个府中的人都叫出来不可。

然后就被他萧如晖给活活憋死了。

萧如晖想来,那么美个人儿居然就在他手底下没了命,他整理好身上仆役的衣服,操起扔在一旁的棍子。

可能还有些回味的回头瞅了眼屋里。

门框上有一个木牌,上面写着“韵”字。

“红颜薄命唉”

也不知道他是虚情假意还是触景生情,总之他就这么一说。

棍子一甩,肩上一扛,施施然的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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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庆依然扛着扁担,扁担一头空一头装了满满一篮子的菜,最显眼的当属大白菜叶上的那一根红辣椒。

想来想去,这根红辣椒还是他在蜀中浪荡的时候迷上的,那段日子混迹在深山里,就算是根像样的竹笋都吃不到,要不是有个好心的老头给了他一串子红辣椒,那股辣味能让他撑着不在大山中睡着,狂奔三天三夜,最后一跟头栽到在路旁。

再被督主捡回去,则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只是余庆永远忘不了被锦衣黑旗不分昼夜的追杀了整整三天三夜,一想到那是,他的手还直哆嗦。

他很怕,很怕再见到那些人。

“这位爷,你先等会儿。”

前脚刚迈进侯府的后门,连扁担都没有完全摸进后门门槛,老刘一抬手,就把余庆堵在了门口。

说着,老刘撩起下摆,将插在腰间的刀拔了出来。

“我的娘,这一路给我腿别的”

“这位爷,这是我们老爷吩咐给你的刀,你先那好喽。”

说着,老刘就抬着刀鞘朝余庆送去。

可是余庆并没有伸手去接,他甚至一句话都没说。

“得了我给你放扁担上吧。”

老刘心里暗骂了声:你他娘的不过就是个卖菜的,得意什么啊?真不知道为啥老爷非得让我亲自去接你,随便找个小厮去不就行了吗?

也不管刀有没有放稳当,老刘直接就扔到了空着的扁担那头。

“你先从这里等会儿啊,我去跟老爷说一声。”

说完,大步流星的就朝园里走去了,走到一半,老刘还转过身来喊道:

“你找个角落先呆着!别让别人瞅见你了!”

刀晃晃悠悠的从竹篓里,余庆抬起手,轻轻摸过嘴唇上的小胡子。

当啷一声,扁担被他丢在地上,而竹篓里的菜却依旧稳稳当当的,只见他右脚脚跟一顶,刀头从他那双草鞋跟上一磕,顺顺当当的就钻进了他随意耷拉着的右手。

他将刀往肩上一扛,顺着老刘走离开的方向就跟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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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爷!”

侯临还一手摸着美人儿的酥胸,老六斗大的声儿震得他耳朵直嗡嗡。

和美人的娇喘儿比起来,老刘这一嗓子被砍头了都不怨。

“老爷,怎么不陪陪人家了?”

“美人儿,老爷还有些事儿,过会儿就来找你啊。”

这人一精神,吃得好饭睡的好觉,往雅了说叫食色性也,可侯临是个军功出身的,大俗套一个,也就能叫唤叫唤饱暖思**了。

“那~老爷可要快些回来啊,妾身可寂寞了呢~”

不亏是舟儿上调教出来的姐儿,那一声叫唤是个男人都得酥了半身骨头。

怪不得说英雄难过美人关呢,想来自己那些妻妾们,哪个不是个个莺啼黄鹂声的,哪个没让他酥过骨头?

侯临咽了下口水,手忙脚乱的将衣服套上。

“美人等我啊。”

他的手指还不舍的从美人的大腿白皙的肌肤上滑过,引得美人一阵娇笑,系紧了腰带,俩镶着玉的官靴一蹬。

“干甚么!”

侯临一脚踢开门,张嘴就喊。

“老爷!老爷!是我!”

“您让我找的那个卖菜的找来了!”

“什么卖菜的人你找来了?哪呢?”

“我让他在后门候着呢!”

老刘咧着嘴,仿佛能看见银子从太阳下刺眼的光一样。

“你怎么让他在后门候着?快带过来啊!”侯临一听就变了脸色。

“放心吧老爷,我让他找了个黑漆漆的地方,每人瞅得见你怎么跟过来了?”

老刘还赔笑着跟侯临说,他一转身就瞅见那个卖菜的人靠在小院儿门口,右手不停地摩挲着刀柄。

“你快滚!”

老刘还想张口训斥余庆几声,侯临照着老刘后脑勺就一巴掌拍了过去。

“给我滚回去睡觉去!让那些小厮丫鬟们今晚上我没找就别来这个院!”

老刘被侯临一巴掌扇倒在地上,他正脸着地,鼻子都磕出了血。

可他连叫唤一声都不敢,侯临此时眼睛了放着凶光,吓得老刘后背都冒出了冷汗。

他连爬带滚的,屁都没敢放一个就消失在小院外了。

瞅着老刘终于走远了,侯临赶紧陪着笑,凑到余庆面前来:

“余掌班,咱甭跟下人一般见识,他要是有什么对不起您的地方,我就跟掌班您陪个不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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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余庆瞪了一眼侯临鼓囊囊的下身,眼睛里都露着刺骨的寒意。

侯临被吓得直打哆嗦,可他还是得陪着笑,然后将自己的裤子一个劲的往外薅着。

“算了我没跟他一般见识”

余庆压着嗓子,慢悠悠的说道。

“呦!那我谢谢余掌班了!”

说着侯临就要拱手相拜。

“你也甭跟我整这个虚礼”

“这院儿没别人吧?”

“额还有个女人是我今天刚从青楼里赎出来的。”

“”

余庆阴着脸,一言不发。

“余掌班!您放心!这个女人绝对可信!”

侯临连忙说道。

“侯大人这婊子,可不比读书人讲义气到哪里”

“罢了,既然侯大人如此信任她,那我就不再多说了。”

“只是我得劝告大人一句,这坏在女人身上的事儿,古往今来可不少呢”

余庆一边说着,一边摸他嘴唇上短短的胡须。

“余掌班教训的是!下回我一定会注意的!”

侯临眼角挑了一下,他依旧笑着说道。

“那厂公那里是不放心我这儿吗?”

“什么厂公?”余庆的声音变得阴狠了一分。

“是我不放心你这儿的事儿,所以特地想来问问你。”

“干督主何事?”

“侯大人说话还是得注意点才对”

“是是是!掌班教训的是”

侯临连忙抹了一把眼睛,刚才额头渗出来的冷汗差点就流到眼睛里了。

“嘿看给你吓的”

“其实,我就是不放心你,怕你被那个余归海给的条件迷了心智所以特地来看看。”

“掌班放心!那余归海给什么条件我都不会答应他的!早让我打发走了!”

“让你打发走了?他来找过你了?”

“他昨天来找的我!”

“你没答应他?”

“当然了!我侯临肯定是对厂对掌班您忠心耿耿的,就算是他开出再大的条件,我都不会答应!”

“”

余庆没有说话,他眼睛里闪过一道精光之后,又眯上了双眼。

“好我信侯大人。”

“额掌班不问问余归海开出了什么条件吗?”

“问什么呀,既然信得过大人”

“那我就不会问。”

余庆微笑着说道。

“只是我还得嘱咐大人一句请大人附耳前来。”

“”

侯临听见,连忙侧身余庆耳边。

“这甭管是不是结党营私都跟洪厂公没有一点关系”

“还请侯大人以后小心些。”

说罢,余庆转身朝着院外走去。

“侯大人还是先去陪陪你的那位美人儿吧,我就不打扰了。”

“”

不管侯临有些呆愣的样子,余庆转身几步就窜到了墙头上,随后越下墙去,消失在黑夜里。

“怕是以后就没什么机会了。”

余庆一直都有一种感觉,从进入侯府后门的时候就察觉到了。

有个高手,和他想差不了多少,一直就藏在侯府里。

“不管你侯临到底有没有收了余归海的好处”

“哼哼”

余庆并没有再去拿起那根扁担以及竹篓里的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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源溪镇(45)

路从天上来,九曲十八弯,如何走,没人拦着你。

是吗?忽然想起梦里,听见过一句话:身不由己,己又岂能由心?

将军说话的声音真的好像刀切开里脊时的那一声,对于一名厨子来说,虽然最美的不过是滚油下肉,离开肉的手指还沾着油脂。

所以丁厨子切了这么多年的肉了,还是喜欢第一刀将要下去时的感觉。

感觉着肉的纹理,让他成为了一代大厨,只是没名气的大厨。

生在北京光禄寺,死在南方源溪镇。

厨子姓丁,是当年光禄寺首屈一指的大厨,想来这么多年过去了,几乎都忘了他原先的名字,只知道尊称他一声:庖丁。

“嘿将军当年就说我是个练武的奇才。”

庖丁有了白胡子,也有了指甲盖大的老年斑。

“可是太阳晒着的滋味到底是没有炉火烤着的滋味暖和,一个淡而无味,一个苦辣酸甜,我这个人啊,怕嘴淡,嘴淡的时候喝着水都觉得恶心,总想弄根腌萝卜条什么的含在嘴里。”

“不嚼,就是含着,含的萝卜没了味,我又能腌上一大缸萝卜。”

“那年头,当官的那些大人老爷们,都不爱吃我的饭,但是碍着皇上的面子,没人敢说。”

“特娘的皇上都觉得香他们哪里敢一个屁?”

“我是光禄寺的厨子,只管将皇上伺候好了,谁管着那些个这个尚书那个阁老?”

“就这么着,我也在光禄寺挨着好些年头,当年年初下大雪的时候,手脚不麻利,一不小心打翻了给皇后娘娘熬的粥。”

“也许是呃皇后娘娘于心不忍?看我这么老了,也觉着我没几年好活头了,也没罚我,让我收拾收拾出宫去了。”

“临走还给了我一百两银子,让我养老去。”

说起这儿,丁厨子还特意“啧啧”了两声,只是他那双老眼倒是盯着陶白不放。

陶白白没想着看他的眼睛,她自己的盘算着怎么着能让大门别再总也让人踹倒在地上。

“可谁想到我能活这么久啊?”

“大上个月我听说侯爷您跑到这儿来了,我就琢磨着,来着儿投奔您来。”

丁厨子一边说着,一边不自觉的瞎晃荡双手。

“行啊,正好我这儿缺个主厨。”

说罢,陶白看着丁厨子:

“那是你孙子啊?”

丁厨子下意识的攥紧了站在一旁的孩子的手。

“啊这是我孙子。”

“也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成的家。”

“这我就一厨子。”

“什么时候成的家侯爷您怎么会知道,小事儿小事儿。”

“我也没见过你的儿子。”

“唉”

想起他儿子,丁厨子伸手狠狠的揉了揉他那张面饼似的老脸。

“都是命,一场风寒回去就倒了,请了四五个大夫也没治过来。”

说起这事儿来,丁厨子就像是要哭出来一样,宽大的袖子就往脸上糊着。

倒是那孩子,呆呆傻傻的,给他杯水也不知道喝,也许是瞅着杯子上那只仙鹤看着喜庆,入了这孩子的眼,也不顾杯里还冒着热气的水,就那么横了过来,水洒了他一鞋,湿透了鞋面子。

“结果这娃当夜也着了寒,烧内火烧了四五天,好不容易才捡回一条命来。”

“可结果倒好,烧傻了脑袋。”

说到这儿,陶白白不自觉的用手指尖顶着脑袋。

丁厨子见样,连忙一手夺下孩子手中的茶杯放到一边,两手钳着孩子的双臂。

那孩子可挣脱不了丁厨子这一双强有力的大手,他只能费劲的转过头去,两眼盯着茶杯上的仙鹤,嘴角微微的张开,还流出了口水。

“看来你是怕一百两银子无法在你老死之后保着这个孩子一辈子。”

“那你大可不必来找我啊,随便找个大点的餐馆客栈,凭你的手艺当上什么大厨,也能吧?”

陶白白说着,伸手拿起那个沿口还有茶叶末的茶杯,攥在手心里。

她离着那个孩子很近。

孩子死死的盯着陶白白手里的茶杯,还时不时的发出奇怪的叫声:

“嘎咕嘎咕”

“给我给我”

孩子越喊声音越清楚,他渐渐的试图挣开丁厨子的双手,整个人儿像疯了一样的扭动着,一边挣扎还一边大喊:

“给我!给我!你把我的仙鹤还给我!”

丁厨子腾地一下蹦了起来,大手猛地就盖住了孩子满是口水的嘴。

“侯爷孩子不懂事儿,侯爷还请宽恕则个!”

陶白白冷着个脸,一言不发,就看着一老一小从她面前不停的折腾。

“娃!”

丁厨子急了眼,嘴巴堵在孩子耳边就喊道:

“别跟爷爷闹了!仙鹤死了!仙鹤死了!”

“早就死了!”

那孩子两个眼睛瞪得滴流圆,他好似被丁厨子吼住了舌头,一点声儿都不发,口水顺着他嘴角就不停的往下流。

就好像那得了僵尸病的人一般,整个都是个假的。

头是假的,手是假的,身子是假的,连活着的命都是假的。

从根上,人早就死了。

魂都不剩。

丁厨子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他一边想磕头,一边还死死的钳着孩子的双手,正好他脖子很短,弄得是磕也磕不成,跪也跪不好。

“侯爷!”

他佝偻着腰,整个人像是挂在那个孩子身上的老猴子一样。

“我只是个做饭的厨子,好歹命好认识几个字儿,读的懂几篇文章”

“不指望像后人给鱼玄机立牌坊一样能记上我一笔,却求着侯爷也给我祖孙俩一条活路!”

丁厨子死活挤出几滴眼泪,两手也不再钳着那孩子,这才跪在地上,脑门向下直接就磕出了一个响亮的头。

那孩子见着没有那双大手的钳制,他猛地跑到陶白白面前,愣是从陶白白手心里将那个茶杯抠了出来。

“这年头的人,膝盖的软得很。”

“也不知道什么人该跪,什么人不该跪。”

“见了当官的要跪,见了有钱的要跪。”

“见了强壮的匪徒要跪,见了能夺他性命的人也要跪。”

“我打心底里,瞧不起这个世界,瞧不起这世上的所有人。”

“管他是街头流浪的乞丐,还是什么狗屁皇帝。”

“什么玉皇大帝,什么如来佛祖。”

那年陶白白才七岁,个子可能还没有一个凳子腿那样高。

她后背被一个地主用割麦子的镰刀砍出了一道深可见骨的刀痕,她不知道带着那道刀痕跑了多久。

她也没觉着翻开的皮肉有没有腐烂发臭。

“等咱们活着从山里跑出去。”

“咱们咱们一定要从山里跑出去。”

“我发誓,跪天跪地跪父母,从此不跪任何人”

五岁的赵元却像个巨人一样托着陶白白滚烫的身子,两个小人儿相互依偎着,躲在还有月光的平南山上。

像两块互相搀扶的石头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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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厨房帮个忙吧,端个盆洗个碗的。”

“你自个儿看着点就好。”

看着那孩子死死的抱着那个茶杯,像条小狗一样缩在跪在地上的丁厨子球一样的身子后面。

陶白白突然觉得自己似乎想起了什么事儿。

“多多谢侯爷!多谢侯爷!”

丁厨子不知道是哭是笑,他就光顾着跪在地上磕头。

那孩子一看身旁的老人跪在地上,他就学着老人跪在地上,两手还攥着茶杯,脑门朝着地上就磕了过去。

结果丁厨子眼尖,两手直接就顶到了那孩子的脑门子上,没让他磕下头去。

他额头上全是豆大的汗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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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好像记着,皇后宫里不就是养着一只仙鹤呢吗。”

“说道好像你进过皇后寝宫一样。”

钱打铁一撇嘴:

“我是听别人说道,嘿!算了!爱有没有吧!”

“皇后的寝宫后面,确实养着一只仙鹤。”

“皇后她那个儿子,好像还挺喜欢仙鹤的。”

“嘿!”

钱打铁闻言,一拍大腿。

“我就说怎么这么熟悉呢!”

“鹤娘子嘛!他蓝家的鹤娘子嘛!”

“什么鹤娘子?”

“皇后未出阁之前,就自称是鹤娘子,可谁想到太子妃居然是蓝家这个根本不受宠的嫡女,据说圣旨下完的那晚整个皇后的闺名都传遍整个京城了,就连太子妃几岁尿过床的事儿都被挖出来了,更何况是一个小丫头当年自以为侠骨豪情的给自己去了个诨名这种事儿呢?”

“”

钱打铁灌了自己一口酒,他却看着她一言不发,呆呆的坐在柜台后面。

“咋了?”

“小时候侠骨豪情的事儿怎么忘得了呢?”

说完,姚白轻轻的揉揉眼睛。

“睡吧,天都晚了。”

“店里来了个光禄寺的厨子,明天写个告示贴出去,让大家伙儿都知道。”

“你就不怕他们吃不惯北方的菜?”

“”

姚白转过身,她看见钱打铁翘着二郎腿,眯着眼睛,手里拎着一壶酒,看着壶面上的泥土就知道,他又去挖了倒霉人家的藏酒。

“我的口味从来就没变过,我吃盐一直都很重。”

姚白说罢,轻轻拎起裙角上楼睡觉去了。

源溪镇(46)

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

道逢乡里人,家中有阿谁。

遥望是君家,松柏冢累累。

兔从狗窦入,雉从梁上飞。

中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

舂谷持作饭,采葵持作羹。

羹饭一时熟,不知贻阿谁。

出门东向往,泪落沾我衣。

————————————

枪名:公无渡河。

这杆枪,白蜡的杆子,银亮的枪尖,还有森白的缨子,是洪留雨亲手送给老何的枪。

可这公无渡河枪陪着老何过了这么多年,到如今,白蜡杆不知断了几根,即使没断,老何也再舞不动枪了。

老何那一夜去庙里上香,庙里的师父在老何跪于佛前的那一瞬竟没了念经声,他待着老何晃晃悠悠的磕头,晃晃悠悠的站起,再晃晃悠悠的插上三根香,方知这三根香原是一两银子一炷的大香,诵经之声方才连绵而起,佛音绕梁,连绵不绝。

老何自知是没了几年活头,原先还能马上弯弓射兔子,草原上来回驰骋仍不觉得疲惫,可如今切上一块萝卜都得歇一会儿,他觉得自己就像那生不着火的柴火,光顾着冒烟。

可洪留雨一直留着他,留他在自己身边,有自己一把伞就有他一身蓑衣,有他一锭金子就有他一锭银子。

留他不为了别的,就为了这么多年来,只剩下他一人还叫他洪留雨一声将军。

似乎叫一名年迈的花魁为美人,花魁方记得自己曾经多么风华绝代,洪留雨方记得,自己曾经也有豪气冲云霄的日子。

日子漫长,过了一天又一天,不是睁眼闭眼又一年。

睁眼闭眼过了数十年。

公无渡河,公竟渡河,渡河而死,其奈公何。

只剩枪头的公无渡河枪,老何早就忘在了深埋丝绸的柜子里,倒是洪留雨今夜想了起来。

“老何。”

“我送你那杆枪,你还留着吗?”

老何将饭食放到盘子里,再端到洪留雨面前,顺手为洪留雨的空杯上续满茶水。

“应该是还留着呢吧。”

“什么叫做应该是?”

“枪杆子早断了,枪头我倒是拆了下来,不知道塞到哪里去了。”

“要不我回去找找?”

老何轻喘了一口气,捶着腰,晃晃悠悠的摸到一旁的椅子上,一屁股坐了下去。

“算了甭找了。”

方知公无渡河枪没了枪杆子,洪留雨竟然一时语塞,约么着一盏茶的时候才端起碗来吃了第一口菜。

“真淡,全是素的。”

“将军少吃些肉吧,前日刘太医为你诊完脉之后,特地的跟我说你内火过旺,叫我少给你弄些大油之物,吃些清淡的东西来败败火。”

“败火败火,哪来的火?这几日成天下雨,再大的火都燃不起来。”

洪留雨啪的一声一掌拍在桌子上,又是嘟囔着些没肉哪来的力气,食不能无肉之类的话,叽叽喳喳的说了半天,老何坐在一旁眯着眼睛,打起了瞌睡。

待到洪留雨说的没了意思,一手抄起杯子,猛灌了一口。

“怎么是水?酒呢?”

“老何!老何!酒呢?!”

老何一个激灵,他眨眨眼睛,过了一会儿才恢复了些晴明。

“将军等着,我跟你拿去。”

说罢,老何就要站起身来,可谁想到两手竟然没了半分力气从扶手上撑了两三次才堪堪将身子撑了起来。

“唉算了吧”

“水就水吧,素就素吧。”

洪留雨看着老何吃力的样子,无名的那股野火便消了下去。

“要是吃着这些个素菜,我还不如去庙里当和尚嘞。”

“将军瞧你这话说的,你吃的小米是下人一颗一颗筛出来的,个个色泽光润,颗粒饱满,再说你吃的那些个菜,菜农种下的时候伺候的比自己的儿都勤劳,就你碗里的那些片瓜片,朝廷里见识不到的人多了去了,送上餐桌的除了万岁爷就你一个,这可是西洋人上供来的东西,你当和尚能吃到这么好的东西?”

“再说和尚也不是都吃素的,武僧不吃肉哪里来的力气习武啊。”

“瞧你我也就这么一说罢了。”

“庙里也不收阉人啊。”

这话老何不接了,他不知道自己怎么接才好,于是整个身子都靠在椅子上,两手随意的搭在腿上,又打起了瞌睡。

于是屋里就只剩下洪留雨一个人的咀嚼声,老何一点鼾声都没发。

“老何,别装了。”

洪留雨嚼着瓜片,舌根上泛起一阵阵的苦味。

“自己去乘碗饭,一起吃吧。”

“唉”

老何愣了一会儿,叹了口气。

“将军自己吃吧,我吃不下。”

老何说罢,直起了身子。

“这几日事儿多,累着了?”

“额嗯”

“也算是累着了吧”

“那你先回去歇着吧。”

“得嘞将军”

“我只是今日吃的饭够多了,再吃不下了。”

“保暖思**,难道说你这是要睡一觉后就去找消遣了?”

“将军还说你没火气,那天钓鱼回来就变得话多又爱喝酒,怕不是钓上来太多的鱼被河神下了诅咒,今天居然消遣起我来了。”

这回轮到洪留雨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了,他一片瓜在嘴里嚼来嚼去,嚼的满嘴都是苦味。

老何见状,不再说话,晃晃悠悠的站起了身子,可刚站起来,门外突然走进了一名东厂番子。

“何事?”

洪留雨问道。

“”番子低着头,瞄了老何一眼。

“新来的?”

“启禀督主小人前天才从南镇抚司调过来”

“行了,什么事直说吧。”

“启禀督主,刚刚皇甫国公进宫去了。”

“”

洪留雨依旧吃着饭,直是他握着筷子的手一挥,那个番子便下去了。

“老何。”

洪留雨说道。

“听厌了这些东西了吧。”

“可我是还是得让你听啊。”

“”

老何不说话。

“唉”

“将军,我就觉着,这日子过得和船上一样。”

“摇摇晃晃,漫天遍野的都是水,连个岸边都见不着。”

“我先睡觉去了。”

说罢,老何就晃晃悠悠的走出屋门,穿过了门前的小院子。

“木棍和铁棍哪个打头最痛啊?”

“再痛也打不死人啊,我给你杆枪,你痛死他好了。”

“那段日子啊老何你还想着呢”

老何怎么会用枪,他根本一点功夫都没练过。

就像是小孩子用跟木棍打狼一样跟着洪留雨在草原上。

洪留雨第一次见着老何是一件小事儿,可能老何这一辈子都是别人口中的小事儿。

那年洪留雨追着逃跑的蒙古人,半路碰到了一条河。

蒙古人先是跨过桥,然后烧了桥,留着洪留雨从后面干着急。

“你们这是打谁去啊?”

这时候老何牵着驴子,向他们问道。

“打蒙古人。”

“打蒙古人带我一个!”

“俺婆娘让蒙古人给抢走了!俺要去找俺婆娘!”

洪留雨事后没跟人说,老何那时候故意装凶,其实他的脸和土包子一样,看不出个妖魔鬼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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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爷!老爷!”

“何总管死了!何总管死了!”

“你倒是去找你婆娘了。”

打发走来报丧的丫鬟,洪留雨披着头发,整个人坐在床上。

看不出个妖魔鬼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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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娘要粥。”

“刚才那碗打了。”

小宫娥腿都在哆嗦,她站在洪公公面前肯定要哆嗦。

“粥给我吧,我去给娘娘送去。”

小宫娥不敢说话,她将放着粥碗的托盘高高的举过头顶。

“回去吧。”

三个字像三声天雷一样,小宫娥差点就欢喜的出了声,她连忙做福,小步后退都没到礼数要去,转身拔腿就跑了。

洪公公身上还沾着血,肩头扛着尸体,一手提着还滴血的短枪,一手又拎着一个尸体,谁见着这模样谁不怕啊。

倒是洪公公说要去皇后宫里的事儿,小宫娥根本没听清。

源溪镇(47)

这粥,当然是要八宝粥。

燃的是炭火而不是木柴,炭火上的小紫砂炉里每一粒薏米,每一颗红枣或者桂圆都是裹着不似夜晚的生机饱满,在这昂贵的紫砂炉里升华。

升华成皇后娘娘最喜欢的八宝粥,再配上一点红糖,可能是它们最大的荣幸。

为何用炭火,而不是木柴?

炭火不烈,而是柔。有经验的光禄寺厨子是最喜欢用炭火来熬粥了,炭火熬出来的粥香而不苦,稠而不粘,吃到嘴里还能尝出枣子桂圆深藏不发的甜味,那可比加上三四勺红糖来的更能让公主殿下和后宫嫔妃们甜到心坎子里去,还不伤牙。

唯一的缺点可能就是熬粥的时候可能会久很多吧,毕竟炭火比不上柴火,那股冲劲就像是已经老去的老内官碰上刚刚净身的小内官一样,长江后浪推前浪,宫里小内官推老内官,一代权阉胜一代。

这话不是光禄寺的丁厨子说的,而是丞相蓝玉说的。

丁厨子当时只说了长江后浪推前浪,要新来光禄寺的小厨子替他看着粥炉子,他自己个好能找个凉快地方发会儿盹。

人家蓝玉蓝大爷是什么人?内阁大学士!当朝丞相!士族三大领袖之首!就是有帝师之称的诸葛大学士也得低他蓝玉蓝相一头的地位!而他丁厨子就是块滚刀肉,除了会偷奸耍滑,时不时的脏了些光禄寺的油水,剩下的就是猜一猜皇上皇后他们俩的饮食起居时间。

而这一点尤为重要,这也是奠定了为什么丁厨子能在太祖当朝的时候就在光禄寺当大厨,过了这么些年,还是光禄寺大厨。

就是俩字:眼神儿。

丁厨子不能说是光禄寺里厨艺最好的,但是他做的菜确是皇帝桌子上最有锅气的菜,无论春夏秋冬,只要不是天崩地裂,丁厨子的菜绝对冷不了。

就连太祖都能夸他一声称职,凭这两个字,丁厨子觉得自己能在光禄寺呆上一辈子,捞个盆满钵满的银子,到了切不动菜的年岁,一纸上书内官监管事儿的太监,献上个十几两银子,让他上咱一个告老还乡的话,收拾收拾锅碗瓢盆,再买上几十亩田地,也算是能风风光光的回家潇洒去了!

人家同乡一问,老丁你原来在京城是干啥的?

“我原来是给宫里当差的!”他也不说自己是光禄寺的厨子。

“宫里当差?那不就成太监了吗?”

“什么狗屁话?”

“那叫宦官!不叫太监!”

“宦官不就是太监吗?老丁你瞅瞅你自己这话说的,前后不着边。”

“要么说你是土包子!愚蠢!没见识!”

“现在是大明朝知道不?大明朝的宦官不是阉不是太监!”

说着丁厨子一旁不停的扒拉着拴在腰上的钱袋子钱袋子想起来都不是清脆的声儿,而是沉闷又透耳朵的声儿,他一边扒拉还一边抱怨着说:“这是大明朝,不是什么唐宋元,皇帝姓朱又不姓李贺赵,更不是蒙古人”

人家倒是没听清楚他后面说的什么话,人家倒是听清楚了他钱袋子里的物件儿。

混久了的江湖人都知道,太响是铜钱,不响听不清,有可能是银票也有可能是草纸。

只有闷的声儿,那就是碎银子与银票了。

毕竟没多少人会将草纸与银子放到一起,一是染上了晦气,怕银子花的不干净,二是怕用草纸的时候银子掉到粪坑里,捞不出来。

当然,用得起草纸的人大多数都不缺银子。

而用得起银票的人,还会显摆,那就明明白白的额头两个字“抢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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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也是,整个人傻的不行。”

“有俩钱儿就总是知道臭嘚瑟,活该被人抢了吧?”

那个自称是侠女的姑娘弯着眉毛,看起来也不像是在嘲笑丁厨子一样的人。

侠女姑娘脚底下还踩着那个被五花大绑的人,就是昨天还和丁厨子套话的那个同乡。

“还拿着钱袋子在人家眼前晃悠,活该被坑。”

不管丁厨子如何抽自己的胖脸,侠女姑娘那张嘴依然是损人损的痛快。

“我就是手欠!我就是手欠!”

“我怎么就故意要那份面子呢?”

“那谁关你喽。”

侠女姑娘说罢,狠狠的踹了一脚丁厨子的同乡,同乡被用破布塞住了舌头,说不出话来,只知道一个劲儿的呜呜。

“多谢姑娘救命之恩!多谢姑娘救命之恩!”

等到丁厨子抽够了自己嘴巴,他连忙朝着侠女姑娘连忙磕了几个头,装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说话的时候还带了些哽咽的感觉。

“我在京城十多年攒下来的银钱都没了!你个混蛋!”

“我瞅着你是同乡不对你隐瞒,你居然起了歹意要害我!”

说罢,丁厨子抬起那双大肥脚就要朝着同乡的脑袋提过去,同乡一看这可就毛楞了,那大一只脚揣上他脸还不得踹碎了他的牙?他一慌,整个人像个毛虫一样的就要蠕动着逃走,结果动作太大,使得侠女姑娘差点就没站住脚。

侠女姑娘又朝着同乡的屁股狠踹了一下,踹的位置有点靠里,同乡差点没晕过去,看着同乡不动弹了,侠女姑娘连忙阻止了怒火中烧的丁厨子。

几个头反正她是大大方方的受了。

“你别给人踹死了,到时候去了衙门没办法交代!”

看着侠女姑娘拦着他,丁厨子也就只好讪讪作罢。

“唉!我是真没想到!同乡人居然专坑同乡人!”

“这皇帝脚下的,居然还有这种坑蒙拐骗的败类!”

“灯下黑嘛。”侠女姑娘毫不在意的说道。

“再说了,虽然这里还是顺天府地界,可毕竟出了京城。”

“还是趁早把他送到当地衙门去吧,不过,你可得知道,你这钱是追不回来了。”

“就算是他的同伙没有花掉,到了衙门手里也是出不来的,毕竟八字衙门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

说罢,侠女姑娘朝着外面看了一眼,当时正值夕阳西下,姑娘瞅着昏黄的天边当时就慌了。

丁厨子还想说些感谢的话,侠女姑娘右手往丁厨子面前一竖,然后再一平摊。

“”

丁厨子有些愣:“姑娘,你这是”

“给钱啊!”

“嘛嘛钱啊?”

“帮你抓贼的钱啊!”

“要不是我!你就会被他们酒里掺的药给蒙倒了!”

“嘿!你们这群畜生!还给我下药!”

说罢,丁厨子一手就扯出包袱里的菜刀:

“爷爷砍死你们这帮孙贼!”

“行了行了!快给我钱!”

侠女姑娘一掌推开丁厨子。

“我着急回家呢!”

“可可是姑娘。”

丁厨子瞅着侠女姑娘那双丹凤眼。

“我全部的钱都被这群孙贼给抢走了,现在就剩下一把菜刀和一些衣物了”

“没钱啊?”

姑娘的眼神貌似锐利了一些,丁厨子小腿肚子直哆嗦一想到这位姑娘当时打跑这群孙贼的样子

“真没钱”

“”

姑娘没说话。

“扯犊子了。”

“又是个穷鬼。”

“算了算了没钱算了。”

姑娘说着,她摆摆手。

“就当你欠我个人情吧,又白忙活一下午,明天听书的钱又没了。”

说罢,姑娘一甩手,大步的就走出了门去。

“你自己将他往衙门送吧!”

“姑娘!你还没告诉我叫啥呢!”

说罢,丁厨子连忙大声喊到。

“我姓蓝!你你就叫我鹤女侠吧!”

蓝媛扯着嗓子喊道,她现在满心的晦气,好想回家直接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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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没有手拿粥,所以洪公公就将粥喝了。

然后他将空碗顶在枪尖上,这才有手能拿得了尸体。

“娘娘,有人来了。”

老嬷嬷突然睁开了看似昏睡的双眼,将刚刚入眠的皇后叫了起来。

“”

皇后娘娘先是昏迷了一阵儿,过了两息的时候她的双眼才恢复了清明。

“是是黑罗刹的刺客”

“不”

“应该不会是黑罗刹的刺客。”

老嬷嬷面色凝重的说道。

“黑罗刹的刺客从来没有悬赏完成后见雇主的行为至少老奴在黑罗刹的时候没有。”

皇后娘娘刚想再问,可老嬷嬷突然示意皇后不要说话。

皇后听不到,可老嬷嬷听得到,脚步声很轻,两脚分开的距离也很短,而且而且来人的手中似乎还拿着一些东西。

“是送粥来的宫女。”

这时,老嬷嬷才松了口气。

“这帮丫鬟!真是放肆,这么半天才将粥端来!”皇后娘娘骂道

“娘娘,想必是小厨没了粮食,奴才们去光禄寺找御厨子去了吧。”

“这么半天回来也是情有可原的。”

老嬷嬷说道。

可皇后娘娘还是瞪着眼睛,一看就知道还含着气,一句话没说。

老嬷嬷暗自摇摇头,她快走两步,走出大殿,来到宫门前。

“怎么粥来的这么晚?”

老嬷嬷边走边说道:

“是不是小厨里没了粮食,去光禄寺了?粥还热乎着吗”

说着,老嬷嬷推开宫门。

“禁声。”

开门的那一刻,就算是洪公公不说,老嬷嬷的舌头似乎都是僵住了似的。

“深更半夜,喧哗什么?”

洪公公没有搭理她,他直接一步迈进了宫门的门槛。

而他身上的尸体血还没流干净。

洪公公发现老嬷嬷正瞪大了双眼,仿佛在看着他身上不停流血的尸体。

“哼”

他不屑的说道,说罢,直直的朝着大殿走去。

“洪公公!”

洪公公刚迈上第一个台阶,老嬷嬷还有些颤抖的声音从他身后响起。

“你怎敢私自”

“我劝你最好还是将嘴闭上。”

洪公公冰冷的说道:

“开门的那一刻我没有杀你,已经是够给你面子的了。”

“把你袖子里的短剑收起来,别伤到了皇后。”

你先手他看穿了你所有的招式,你后手远没有他先手更快。

你在他眼中全是破绽,而你根本看不出来他会如何出枪,即使枪头上还顶着个碗。

他要杀你,你就是一只飞蛾,而他是天火。

这,就是宗师与一品之间的差距。

他站在黑夜里,便比黑夜更加漆黑。

咣当一声,老嬷嬷藏在袖中的短剑掉到了地上。

剑刃锈迹斑斑,不知道粘了多少人的鲜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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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嬷嬷?”

“嬷嬷?”

皇后连喊两句,四周却依然寂静无声。

“嬷嬷?”

她一边喊着,一边亲自下地,打开了大殿的大门。

源溪镇(48)

那股怒火就在洪留雨心头上燃烧,夜里的风,系着红缨的银枪尖,还有一把把漆黑幽邃的宝剑。

刘红玉打空的那一枚骰子。

洪留雨后来才回味过来,刘红玉慌了。

她是真的对朱煜有了感情,那股惹人慌乱的感情在枪尖指着朱煜咽喉的时候猛然生长了出来。

一想到这儿,洪留雨就止不住心头的火,老嬷嬷袖中漆黑的短剑掉在地上那清脆的一响就好像一道天雷劈在干枯的柴火上,要么劈的粉碎,要么熊熊燃烧。

老嬷嬷毕竟曾经是黑罗刹中起码露的出面子的人,短剑掉出袖子的那一刻她马上就从恐惧中醒了过来,她脚下绣着花的鞋子猛地一踢短剑剑柄,连带着一大块泥土和半块青砖碎片,老嬷嬷那比洪留雨还干瘦的身子几乎都缩在了她宽大的宫袍里,借着短剑踢出去的力量,整个人像火枪里的铜丸一般,奔着墙头就跳了过去。

她要逃!这个老婆子要逃!

她既然要逃,那么四周肯定还有位数不明的黑罗刹杀手。

想到这儿,洪留雨嘴角轻轻抽搐,自从他被架空兵权,在这东厂与皇宫游荡数年的时间,早就对这些个宫女内官们的心思了如指掌,老婆子定是笃定了他不敢拿皇后怎么样,此番前来不过是拿着尸体恐吓或者说是来对着皇后示威来的,那既然她所要保护的目标并没有什么性命之忧,她又何必搭上自己一条命?

自从漆黑短剑掉在地上的那一刻,洪留雨就已经知道了老婆子的身份。

“我本以为你不过只是皇后带过来的奴婢,空有些身手罢了”

洪留雨这话并没有说出口。

他握着银枪的左手一抖,连同肩膀上扛着的尸体和枪尖上顶着的碗都整整齐齐落到地上,碗口正正好好扣着尸体的脸,而老婆子踢过来的短剑笔直已经划过了洪留雨那还沾着血迹的袖子,冲着他的咽喉就刺了过来。

洪留雨不慌不忙,左手花枪就横过来一挡,“叮”的一声,短剑刚刚好的扎在了洪留雨的枪柄上,那力道震得洪留雨右脚不自主的往后踩了一脚,这才将全身的力道问了下来,而此时,老婆子正正好的踩在了墙头上。

老婆子在墙头上看见了墙外漆黑的花园以及小径,不远处就是朱红色的高墙,而高墙上模模糊糊的被画上了只有拳头大小的鬼面。

老婆子见状欣喜若狂,她一手从怀中扯出用木头做成的只有小拇指长短的哨子,然后闪身就要往墙头下面跳去。

可她左脚刚刚用力,巨大的疼痛就从她的胸**发开来,这一夜洪留雨枪头原本有些泛黄的白缨子已经被鲜血染的紫黑色,老婆子就看着这紫黑色的枪缨洞穿了她的胸口,她已经发深色的鲜血从枪缨子上像檐头积水一样,稀稀拉拉的就流了出来。

“啊”

老婆子疼的几乎都喊不出声来,她原本就皱成树皮的脸此刻更是揉在了一起,几乎都看不出来她原本的模样了。

右手的尸体被丢在脚下,老婆子那突然的袭击使得洪留雨并没有能彻底稳住全身气劲,幸好尸体的重量缓解了一部分短剑上挟杂的力道,他几乎厌恶的瞅了一眼枪尖上还发出垂死时挣扎的老婆子,以及她那只窝在枪杆子上,看不出形状的手,他突然觉得自己被恶心到了,他奋力将精钢短枪重重的朝着院子上一甩,咚的一声,老婆子摔在庭院里,不知道身下压垮了多少花儿草儿,她的四肢软绵绵的长在身上,嘴里还时不时的咳出血沫子。

“嬷嬷?”

洪留雨猛地抬头,他正好瞅见皇后只插了一根玉簪,披散着头发,站在门口。

“娘娘。”

洪留雨轻声说道。

说罢,他将精钢枪枪尖整整好好的对准老婆子的脖颈。

然后重重的刺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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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将脸上与双手的血擦干净了,可惜鞋子上的血迹还是染污了宫中名贵的红毯。

“今儿个臣在宫中抓住了几名刺客。”

洪留雨一边说着,一边摩挲着哨子。

“没有惊吓到娘娘吧?”

他的语气听起来还有些调侃的味道,可到了皇后耳朵里却是满满的惊吓,皇后的手指到现在还在时不时的颤抖着,可她依旧尽力保持她尊荣的气度,腰挺的笔直,甚至连呼吸的声儿都压的很低,让人听起来并没有喘着粗气。

可皇后毕竟没练过多少年的拳脚,呼吸声还是比洪留雨大的吓人,四周闻声而入的宫女们瞅见洪留雨那一身的样子以及院子里的惨样,一个个吓的几乎站都站不稳了。

“你们都下去吧,在这儿扰了皇后娘娘的清静。”

洪留雨两句话像是不经意般蹦出来的一样,四周的宫女闻之如蒙大赦,一个个几乎是互相搀扶的爬出了宫门去。

“厂公今夜来访怕不只是抓刺客的事儿吧”

皇后努力使得自己的声儿变得冷静下来。

“皇后娘娘不问问刺客的事儿吗?”

“”

“皇后娘娘不问,臣可怎么像皇上说啊?”

洪留雨的嘴角还不时的往上面挑了一下。

“说”大殿了除了洪留雨与皇后之外没有了任何一个人,皇后咽口水的声音此时更是显得响亮。

“今夜的刺客可是怎么回事?”

“今夜之刺客,目标是娘娘您与康王殿下”说到这儿,洪留雨顿了一下。

“娘娘您说,臣这么说行吗?”

“那门外惨死的婆子其实就是刺杀娘娘的刺客啊。”

“若非臣突然来访,刺客露了马脚,怕是娘娘您”

“厂公真是真是说笑了。”

“谁会来刺杀我啊?”

“这谁知道呢?”

“也许是郝昭仪的人,也许是诸葛侧妃的人,也许是德妃啊。”

“后宫这么多个人谁都有可能啊。”

洪留雨的声音听起来还算是过得去耳朵,可皇后听着就像是毒蛇缠绕着她的脖颈,信子吐在她耳垂上一般。

令她毛骨悚然。

“你”

“你放肆”

皇后险些就骂出了声,她死咬着牙关,才好死不死的挤出放肆两个字,可洪留雨好似并没有在意这两个字一般。

“对了娘娘微臣还有尽快去跟皇上禀告才是。”

“今儿个皇上在哪里休息来着?哦,是在虞美人的阁子里。”

“既然娘娘没有什么好说的那微臣就先告退了。”

可说完了,洪留雨并没有马上要走的意思,他先是抹平的褶皱的袖子,还愣是坐在凳子上不动弹了。

“微臣还是想了想,没好说的娘娘也可以吧坏说的告诉臣。”

这声听起来就比刚才冷了不少,说罢,洪留雨转过头去,瞅着皇后。

“比如说蓝相的事儿”

“”一提到蓝相,皇后就好像是找到了靠山一般,连说话的底气都没有刚才那么虚了。

“蓝相?公公问本宫的父亲做什么?”

“莫不是公公觉得本宫的父亲回来派人刺杀本宫?”

“怎么会呢?”

洪留雨说道。

“臣只是想问问。”

“蓝相,真的想和臣撕破脸吗?”

说到这儿,皇后才刚想起来。

这是她第一次与洪留雨两个人面对面。

此前,她根本就没和他正经的见过一面。

——————————————————————

“爹爹心里应该也清楚,只有您的外孙继承大统,蓝家才能繁荣昌盛下去。”

“我何尝不知……皇后娘娘放心,微臣肯定竭尽所能帮助殿下登上太子之位。”蓝玉猛地想起自己居然不知道这位已经贵为皇后的女儿的名字,他抬起头,打量了下站在一旁,低眉垂首的宫女们,只好换上了“微臣”的自称。

“微臣必定竭尽全力。”

“……可就算爹爹能指挥京城中的所有士族……朱煜身后毕竟还站着东厂督主洪留雨与内官监掌印太监刘红玉两人……”

“哼……两个阉人,何惧之有。”蓝玉小声说道。

蓝媛微微皱眉,她先挥手示意几个宫女退下,待到宫中只剩她与蓝玉两人之时,才悄声说道:“这两人毕竟还是太祖时的开国功臣……虽说现在成了太监,可名望还是在的……”

“在又如何?”见宫女们都退出了大殿,蓝玉也不再用谦卑的口吻回话,他自顾自的站起来,拍了拍下摆,也不顾蓝媛微变的眼神,居然打断了她的话。

“管他什么功臣不功臣,成了阉人,就成了家奴。”

“你见过有主人顾及家奴的贡献吗?”

蓝玉傲慢的说道。

“……可……东厂和司礼监都在朱煜的掌握之中,爹爹这方面还是得担心点吧?”

蓝媛忍住厌恶感,尽量用平静的语气说道。

“……嗯……你所说的也有道理,况且虽说是阉人,这个洪留雨还在榆林宁夏两卫的军队之间也有一些影响力……”

“而他的辈分还是在那里摆着的……”

“要不……爹爹去找镇国公说说?”

“镇国公?”蓝玉轻蔑的问道。

“真当你爹爹老不中用了?我早找过他了。”

“只是皇甫遥这个老匹夫,现在就知道明哲保身,谁都不想掺和。”

“那……现在就只剩下一个人了……”蓝媛沉默了一会儿。

“安北侯。”

谁知蓝玉刚听见这三个字,右手猛地举了起来,可他突然想到,这个记不起名字的女儿是当朝皇后,他才缓缓放下右手,攥成了拳头。

“你这是……要将我推向死路吗?”

蓝玉低声问道,他的声音里满是怒火。

“……爹爹此言何意,女儿只是有了这个想法,顺口一说……”

蓝媛方才确实被吓了一跳,她连忙解释道,只是刚说了一半,她好像突然明白了似的,瞪大了眼睛。

“安国公的事儿……爹爹也有参与?”

“你不知道?”

“呵……”

蓝玉说道。

“你难道以为成了皇后……就能为所欲为了吗?”

“不可能……安国公不是被虞梨那个贱人……怎么……怎么爹爹也会掺和进入……”

“不只是我呢……”蓝玉眯着眼睛,一边用手指指了指大殿屋顶。

“虽然虞美人确实爱你聪明,更会讨得男人欢心,可我不得不承认,狡诈之人不做到最狡诈,只会成为别人的垫脚石。”

“不可能……不可能……”蓝媛想起现在那个奄奄一息的朱允炆,心里一阵后怕。

“难道……难道那个贱人不是暴毙的,而是……”

“总是要有赎罪的嘛,好安抚冤死的灵魂啊。”

“可……可安国公毕竟是大功臣,太祖都对其尊敬有加,怎么能暗害一个有不世之功的……”

“那又怎样。”蓝玉无情的打断了蓝媛的话。

“我告诉你,赵元是必死的。”

“太祖下不去的手就要我们来干!”

蓝玉瞪着蓝媛的双眼,恶狠狠的说道。

“原以为你入宫这几年,能变得聪明一点……”

“现在我知道,为什么你争不过虞梨了。”

蓝玉仿佛没了待下去的意思,他对着蓝媛微微鞠躬,而眼中满是不屑。

源溪镇(49)

俗人想着顺眼的东西,搜肠刮肚也不过就是一个美字,没有读书人的高雅言语,也没有阳春白雪般的调子。

他们看见美的东西从来都是往里面塞满了自己肮脏的**,没心情歌颂美的东西到底是如何美,更没心情像阳春白雪一般的唱出来。

比如这只醉花鹅,全应天府独一份的名菜,摆在小厮的面前,而小厮却没认出来,还以为不知是谁家的蒸鹅卖的这么缺德,巴掌大的鹅崽子也敢就这么往上端。

因为小厮俗,所以他不知道,这只鹅崽子是用松仁鹿茸等比人都贵重的药材喂养长大的,下锅前还要饮上二两琼浆玉液,待到鹅崽子醉死了,去筋拆骨掏肝脏的时间不得超过半柱香,以免酒味顺着鹅血全都流干净了,就光是拆骨这一项就得三四个大师傅轮番上手,就连做好之后往鹅身上洒的桃花汤都是用银耳熬出来的,生怕污了一点汤的颜色。

所以说,那个人不如鹅值钱的年岁,一只这样的醉花鹅足足得有个十多两银子,而这十多两银子足够一家普通的庄户月月吃顿肉的这么过能过个四五年,也能从人伢子手里买来七八个健硕的仆妇或者四五个奴隶,运气好还能碰上几个脸长得俊琼的**。

那种年岁就是这样,人的命可以一文一厘的去较真,去算计,谁他妈管你什么人命是无价的,敢这么说的人怕是要被安上口出狂言的疯癫病这种名头,按着你的去祠堂上嗑,还想着些什么找个王公太子浪漫的嫁了,娶个公主美人肆意妄为的过一辈子。

这种人第一天没被打死都足够啧啧称奇的。

不过见多识广的老人们眼里总有些这么个人,有的虽说没被直接打死,但是老人们都会用筷子敲着喂鸡的槽,漫不经心的说道:也没个好下场。

也许再过些年岁,等到老人们都入土了,那个时候人命都是无价的,谁都不敢像前些年人伢子那般嚣张。

“无价?那不就是贱吗?”

雅的人羞于出口,俗的人说完还不忘再睡上一觉。

也许有的人睡醒了才晓得,为啥子那只醉花鹅这么贵,而味道尝起来却和十几文一只的烧鹅没什么两样。

也许他们也会晓得,为什么你这么跟雅的人说,雅的人会跟你急。

雅的人可尝不出蒸鹅与烧鹅的区别,也许就是一淡一咸,可他们知道面子在这蒸鹅上,在这每一条肉丝儿上。

就连这味儿上,都带了面子。

所以就有那么一个吃不起醉花鹅的酸秀才,仗着自己认得几个字,大笔一挥,洋洋洒洒的写完就往门口上一贴:

“仗义每从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

瞅瞅这两句话,多他妈俗气啊。

————————————————————

瞅瞅这些个阉人,多他妈俗气啊?

菜都是城外菜地新给你摘的,根上还连着泥巴呢,洗都不给你洗一下,就这么大大咧咧的带过来了,你还不能说啥。

得亏他不是个菜农,这种菜农搁在别地方还行,这应天府里父母官大老爷们,谁自己洗菜?

这话不能当着面跟他东厂的人说,更不能跟美人儿,美人儿的朱唇不是自己长满胡子的嘴,里面吐出的是兰香还是酒气,他都说的不算。

不过侯临他再怎么从余庆身后给他甩脸色,只要闻上美人香,心中就再没瞧得起过这些个阉人了,包括那个东厂提督。

男人不好色,还能叫男人吗?想来之前见过一名旅人,旅人说在天竺国,男人纳妾是因为女人伺候不好男人,用不着去找些什么理由来搪塞家里的母老虎,想到这儿侯临心里就一个劲的乐呵,幸亏他没娶过哪个大家的闺女,自己到现在虽说一个正妻都没有,可手底下的美人儿却不少。

婊子从良可比那些带着血的还要忠贞,这其中的滋味侯临迷的可是神魂颠倒,一想到入了美人怀,甭管是哪个太监使坏或者哪个官场上的人嫌分赃不均,统统都塞到明天早上的太阳上去,大半夜就是抱着美人享乐的时候,亲爹来了也没用。

他亲爹又砍不了他的头,断不了他的财路。

一想起美人儿来,侯临笑么着目送余庆离开之后,突然觉得这一天没见过小十九一面,他边想着边觉得心头上少了块肉似的,有些鬼使神差般就要往院子外走。

“老爷,干嘛去啊?”

这个“嘛”字儿再应天府的口音里平白的比顺天府多出了一两个弯,这弯就和美人的丁香舌儿一般,将侯临里里外外都绕了个痒痒,心头这块肉这么一绕,又好似平白多出了二两来。

“老爷,这大好月色,可别辜负了良宵时辰”

不是说他侯临偏爱窑姐,可窑姐就是勾人,就是比那些个握个小手都要红个半天脸,还没**就喊疼的良家闺女妖上太多。

“美人儿真是懂我”

这话像是忍着痒般说出来的。

“老刘!老刘!”

“拿酒来!酒!”

“珍馐!还有珍馐!”

只见美人朱唇微张,粉嫩的舌尖好似不经意般的上下活动,侯临转眼就忘了被余庆甩脸子的事儿了,嘿!他一个阉人懂什么?

他懂美人腰肢的柔软吗?他懂美人娇喘的勾魂吗?他懂美人双腿的仙欲吗?

管他再怎么有权有势,就算是用玉皇大帝的玺子做成的玉势,那他妈也是跟他血脉不通的!

干着急!

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行太监上青楼!

美人儿

莫急,莫急

说话喘着粗重的呼吸,舌尖还要打个卷儿。

“先吃珍馐,再赏月啊。”

“‘赏’月吗?”

美人娇笑道:

“全凭老爷喽。”

————————————————————————

“他妈的人都哪里去了?”

老刘从院子走到厨房,除了那些个厨子,愣是没见着一个小厮。

酒还盛满了正好一玉壶,这还不算着急的,但是醉花鹅的锅气可等不起。

老刘明白的很,这个时候主子绝对和美人搅和在一起了,谁去都得挨骂。

可他不去更得挨骂,主子叫的他,他却让别的小厮送过来了,你让主子的脸往哪里放?你瞧不起主子吗?

老刘眼珠子一转,心想着,要是再找个小厮,让他先将酒给送过去,他自己以调待醉花鹅锅气的理由晚些个过去运气好的话主子一高兴,还能再赏他些东西。

可这一路上,愣是一个小厮或者丫鬟都没见到。

正在老刘心头里闹腾的时候,他忽然瞧见一个小厮正扛着一人高的木头棍子正走在路上。

“喂!”

老刘一间,赶忙一嗓子就喊了出声。

“过来过来!”

老刘害怕黑灯瞎火的小厮瞧不见,他还将灯笼提在手上晃了晃。

果然,这么着那个小厮一眼就瞅见了,他拎着个棍子小跑着就往这边过来。

“来来来!这酒给你,你赶紧的去给主子送过去!”

灯笼的光昏暗的,老刘也瞅不清楚小厮的面容,况且这个小厮来到他面前的时候一句话也没说,可老刘已经来不及琢磨这些个事儿了,他赶紧将乘着玉壶和酒杯的盘子递到小厮面前:

“赶紧的,把你手中的杆子扔下,把酒给主子端过去!”

小厮支吾一声,只见他手一松,棍子咣当掉到了地上,他双手接过盘子,刚想转头走。

“主子在哪里呢?”

小厮问道。

“狎鸥坊!快去吧!”

“那个什么什么坊我不认识啊。”

只见小厮这么说,老刘火气一大,直接吼了出来:

“往前直走,连过两座石桥,左转就是!”

“哦!晓得了!”

小厮说罢,撒腿就往石桥走去。

“等会儿!你回来!”

老刘一琢磨,突然觉得事儿有些个不对,他赶忙朝着小厮喊道。

——————————————————————

“刚才火一急就忘事儿了,我跟你讲,要是主子问起‘刘管事呢?’这句话,你就说刘管事忙着调待珍馐的锅气去了,马上就过去。”

“还要说刘管事怕主子吃的不满意,特意这么做的。”

“哦,晓得了。”

小厮听完,转身就要走,而这回老刘没有拦着他。

“就算是主子没问你也要说啊!”

瞅着小厮的身影越来越看不清楚,老刘连忙扯着嗓子喊道。

等他喊完,刚想往厨房里走的时候,一脚踩上了小厮仍在地上的那根棍子,险些摔个狗吃屎。

“他娘的!”

老刘骂道。

可这么一吓,倒使得老刘精神了些:

“刚才那个小厮好像没见过啊新来的?”

“他大半夜的扛根棍子干嘛?”

说罢,老刘还瞅了一眼脚下的棍子。

分明是有一头削尖了的,可老刘就是没瞅到。

源溪镇(50)

也不知棍子头上尖不尖,反正老刘这一脚踩下去,倒是把自己脑袋踩得清清楚楚的。

自家主子怎么着也得过了不惑之年,勉勉强强的靠在了知天命的门槛子上,就差那么一伸腿了。

想来这么些年,主子虽然没有荒废了功夫拳脚的锻炼,也不至于和那些富贵之后就肥起来,到现在穿不上官袍的一样,可人毕竟是老了,论谁都逃不掉骨头里渗出来的力不从心。

嘿,力不从心嘿,主子算起今儿个来应该是第二十个美人了,力不从心也是难免的。

有了人,自然就得有美酒与珍馐,老刘瞅着面前油光水亮的醉花鹅,嗅着从烫里都能猜得出的香味。

能说不馋吗?可这一只鹅就足足有他一个月的月钱那么贵!

可话说回来,他没想到自己的月钱竟然有十多两,想当年还在乡下啃着又干又糙的黄土地的时候,每天就着麦麸和了点米,甭管刺不刺嗓子,起码一碗下去直到中午都觉得肚子里是有粮食的。

那时候的老刘还经常会跑到土丘上,两个茅草插在头顶,眼瞅着地主家那些都能流油的地这个馋啊,巴不得自己跑过去抓起一把子发黑的泥土就往嘴里塞。

那可是能长出粮食的地!吃的是精磨的米和面,又不是麦麸,地主老爷家的马都不稀罕他每天用来度日的麦麸!

“唉!”

时过境迁往嘴里塞麦麸的时候老刘也没想到过自己能有三天两头吃上肉的时候

啪!

老刘狠狠的给了自己一个耳光。

“你他娘的清醒着点!甭忘了你现在也是三天能吃上一顿肉的人!”

“甭忘了是谁给你的银钱买肉!”

瞧着滴到鞋尖上的口水,老刘就一阵后怕。

他怕自己突然就忘了本,倒是馋起主子的东西来。

心慌了一阵儿,老刘这才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小的瓷瓶,然后将里面白色的粉末往醉花鹅上银耳熬出来的汤里洒了足足有小拇指指甲盖那么些。

老刘眼瞅着白色的粉末在略有粘稠的汤中一点点的被溶解,最后什么都瞧不见之后,他才施施然的合上小瓷瓶,两手用清水洗了一番,将纹着青色马纹的砂锅盖子扣的严严实实的。

“主子不是奴才不忠于你啊”

“可有把刀架在奴才媳妇的脖子上啊我那个娃才不过四个月大,奴才可不想让刘家绝后”

老刘紧闭双眼,双手合十,仿佛正在拜个闭眼佛一般。

“主子你地下有知千万可别怪罪我啊”

“我老刘不是那种不晓得恩情的人只是这事儿真的是我扛不起啊”

“哎呦哎呦您老可千万别怪罪我啊”

只可惜他面前的那只崽鹅已经被煮熟了好几个时辰了,要不然此时定当吓叫了起来。

得亏是只死鹅,老刘方才还故意在那个他没见过的小厮面前演戏,这要是查起来,一个在主子临死前还掏心掏肺的想着如何讨好主子的老奴才,怎么着也不该弄死主子不是?

弄死主子谁给他钱啊?

对着死鹅拜了又拜,直到他不再大喘气之后,他才端起砂锅,脚步有些个晃悠的朝着院子里走去。

“呦,你把酒送过去了吗?”

只见刚一过桥,那个他不认识的小厮就出现在桥头上。

“送去了。”

“那我让你跟主子说的话,你说了吗?”

“说了说了,当然说了。”

这时候老刘才松了一口气下去,他刚想打发走那个小厮,可还没等他开口,那个小厮顺着他身边就走了过去。

“嘿”

老刘平常哪瞧见过这么没礼貌的小厮啊?刚想张嘴训斥两声,可他顿时觉得一把刀还悬在他脖子上,手中的砂锅好像重了千斤那样,慌得老刘连瞅都来不及瞅那个没礼数的小厮了,撒开腿就朝着院子内跑去。

“主子!主子!”

还没等进门,老刘就先扯开嗓子喊了起来。

只见侯临衣冠不整的一巴掌推开房门,头发四散的披在身后,这时候老刘也顾不得主子正在兴头上被他这么一咋呼,此时正红着眼睛琢磨撒火呢,只见他顿时双手举的高高的,将砂锅就举到了侯临面前。

“主子!珍馐来了!”

只见老刘喘着粗气,一双眼睛瞅都不敢瞅侯临。

“好好好”

侯临见过砂锅便大喜,他连忙接过来,还俯身在老刘耳边轻声说道:“东西放了吗?”

“主子,您嘱咐的,怎么会忘呢?”

“就放了一丁点,两手指头一撮那么些。”

“好!好!”

侯临听罢,他一手端着砂锅,一手重重的在老刘肩头上拍了几下。

“真是尽心了,等明儿个,少不了赏你的。”侯临说罢,端着砂锅大步就朝着屋里走去了。

“多谢主子!”瞧着侯临的背影,老刘高声喊道。

只见侯临走进屋去,死死的关上门,老刘撒腿就朝着后门他领着余庆进门的地方跑了过去。

这一路上也不知道踩空了多少脚,倒是下台阶的时候一个不小心摔了个狗吃屎,还嗑松了一个门牙,可老刘就仿佛觉得感受不到疼一般,连滚带爬的就窜到了后门上。

他趴在门框上直喘气,方才看见余庆进门的时候扛着的那两个框,还有一个装满的菜正正当当的放在门前。

老刘见状,一个虎扑就跳到了框前,他将上面的菜纷纷拨开,然后从最深处掏出来用牛皮纸密封着的东西。

“火折子”

只见抱着火折子的牛皮纸上写着斗大的两个字:“书房。”

“娘咧”

“要亲命啊”

老刘腿一软,扑通一声就倒在了地上。

——————————————————————————————

仿佛这个屋里只有喝茶的声似的,西海刚刚被奶娘哄着睡熟了,屋子里少了西海的哭闹声,余归海却觉得少了些个什么。

“父亲到底是怎么了”

他不明白,虽然说天高皇帝远,可应天府毕竟是应天府,而他不管明里暗里都摆明了是来应天府做生意的,爹怎么会将西海和阿绛送到他这里来?

“阿绛怎么还是个假的?”

余归海抿着茶,他起码半柱香都没有喝干这杯茶。

他总觉得有块石头卡在嗓子里,让他喝不下去。

“老爷没跟我说。”

薛刚烈坐在副手,他抱着双臂,似乎是在假寐一般。

“老爷说,大公子能猜透的。”

薛刚烈刚说完,余归海抬起手示意他不要再说:“带西海去我的房间睡,你跟着去。”

余归海看着奶娘,冷冰冰的说道。

奶娘应声,抱着西海就走出了屋门,余归海瞧见奶娘走后,一个眼神,又有两个小厮跟在奶娘的身后走了出去,还顺手关上了屋门。

“”薛刚烈默不作声的瞧着。

只见屋里没了其他人,余归海这才俯身在薛刚烈耳边,轻声问道:“这几个月京城里出了什么事儿吗?”

“诸葛阁老的三儿子被锦衣卫抓了。”薛刚烈轻声说道。

“锦衣卫抓的?诸葛檐不是被东厂抓的?”

余归海似乎有些没有听清。

“确实是锦衣卫,抓诸葛檐的时候东厂的人面都没露。”

“”

余归海沉默了一会儿。

“是谁北镇抚司里面哪个牵头抓的诸葛檐?”

“紫旗陆青冥,他牵的头。”

“就紫旗的?没有别的了吗?”

“除了红旗的皇甫玉之外,就只见着黄旗的郝鹿。”

“黑旗呢?没见着李赤骑吗?”

“没有”

余归海闻言,他两眼瞪得滴流圆,整个人不安分的在屋里走来走去。

“诸葛檐是个软骨头,扛不住昭狱里的刑罚”

“他要是真招了而李赤骑也不在京城”

“薛先生你何时得到的消息?”

想到这儿,余归海转过身去,死死的看着薛刚烈。

“半个月前,府里来人送的信。”

“那就是上个月月初诸葛檐就被抓了”

“怕是李赤骑现在已经到了金陵府怕是李赤骑已经到了金陵府!”

余归海说话的声音开始有些颤抖,他两腿无力的坐在椅子上,额头冒出了细细的冷汗。

“李赤骑既然不在京城为何爹会让你领头带着西海来金陵?”

“灯下黑吗”

李赤骑既然来了金陵,那么盯着的肯定就是他余家长子余归海

爹这是要赌一场?赌一场灯下黑?用余家的血脉来赌?

“混账混账”

“爹是老糊涂了吗!”

余归海越想越气,他猛地举起茶杯狠狠的砸在地上,茶水混着茶叶渣溅了一地,而水渗在地上的形状却又像是一株快要老死的枯树一样。

只剩下一片深色的细小叶子。

“老爷怎么想的我不知道”这时,一直沉默着的薛刚烈才缓缓说道。

“可老爷临走的时候嘱咐我两句话,要我一定要转告大公子您。”

“”

余归海深吸一口气:

“说吧。”

“老爷第一句说的是:最亮的永远都是天上的太阳。”

“”余归海沉默不语。

“第二句话是:去找侯爷。”

“侯爷?”

“哪个不”

“我晓得了”

余归海此时双眼紧闭,他仿佛正在遭受锥心之痛一般,连呼吸声都粗重了两分。

爹咱大明朝的太阳还小着呢

您那面对的是团天火啊能把人烧成灰的天火

太阳还小着,灯下又能黑到哪里去啊?

“我余家”

余归海颤抖的说道。

“我余家要亡了吗?”

源溪镇(51)

那是一股野火,浪荡在侯临这片满是枯黄的草原上。

侯临一直都有一个他自认为是秘密的秘密,这也是为什么他年逾六十也未曾立一名正妻的缘故。

小时候家伙事被一个有这龙阳之好的鳏夫玩弄过,当时弄的有些惨,结果到现在也没能有个孩子。

不过他自己倒是以为,是女人不行,后来这么大也算是看开了,反正无父无母,也不比考虑为侯家传香火的问题。

到头来这个侯姓不过凭空而来,也凭空而去算了。

说到这儿,侯临倒是有些羡慕他那个在顺天府锦衣卫北镇抚司当差的干弟弟了,当初他们俩一起逃难,又一起加入洪公公的榆林卫铁骑,也算是生死与共的亲兄弟了,可现在到底还是分开了,一个拜了北镇抚司千户郝鹿坐义父,虽然自己家儿子不能用他俩凭空赚来的侯姓得跟郝姓,可到底也算是有了入土的树根子不是?而他,还是跟着洪公公,从草原铁骑到五城兵马司,再靠着拼死打来的几千两雪花银混到了应天府的侍郎之职……离了那京城与洪太监远远的。

可身上还是沾着了太监的味道。

到了这远远的南京,可能这辈子都不能再爬到北京去,油水也不可能比北京的六部多,可是天高皇帝远,他活的逍遥自在!不会因为多纳了几个青楼女子而被都察院的人参上一本!

而在京城,虽然跟着皇甫国公爷前途比侯临的光芒太多,可这水实在是太清,一点泥巴花都能清清楚楚的被看见!

至于他……东厂的势力虽然大,可太监毕竟是宫里的太监,他们头顶有片云一直都会遮着他们,也会让阳光照不见他们,而他这里……操,南京又是万里无云的一天,阳光照的他浑身暖洋洋。

醉花鸭鲜美的汁儿与跳动的肉丝儿搅的侯临舌尖上暖洋洋的,美人赤裸娇嫩的身躯与甜蜜灵活的舌尖就像是大油洒在炙热的锅底一样,侯临耐住饥渴的性子,将最后一点鸭胸肉与美人唇齿相依在一起,他喉咙一阵颤抖,抱着几乎一丝不挂的没人栽倒在大红丝绸修饰的檀香木床上。

“老爷~您可要怜惜奴家~”

几乎每个美人都要故意羞涩一把,及时她们已经弄了一个上午,下午也要摆出一副未经采摘的模样,侯临闻言,连话都不说一句,两手狠狠的从美人的双峰上掐了一把(此处自己想象去,写不出来了。)

真是“大风欲拨鸳鸯柳,乳山乱浊红花谭。”

“我操……声这么大啊……”

也不知是哪个没有眼力价的,如此美妙的时刻居然煞风景的说出声了,侯临心中恼火,正想张嘴骂去,可他突然发现他的舌头还是毫无感觉的黏在美人的双峰上,他整个身子都死死的赖在床上,根本趋势不动!(意思就是只知道和女人嘿嘿嘿,即使脑袋有意识也驱使不了身体了。)

“这药大人可要慎选用量,顾及身子啊……”

大夫的话还犹如耳边,可侯临就只能干瞪着火热的双眼,任由野火变成了熊熊烈火,焚烧着他干枯的草原!

——————————————————

长棍倚在身上,小厮深色的衣服就像黑夜中的一片树叶一般轻微的贴在屋顶。

萧如晖近乎烦躁的听着屋里炙热的喧嚣,心中时不时回想起那个可怜的美人。

那应该是他亲过的最美的女人了,滋味也是最好的,只可惜,上天不想留着她的命,使得他脑袋一热,下手一重……嘿,老天爷!真的不赖我!

也不知道胡思乱想到哪里了,悠的有一张宣纸不时见借着晚风呼在了他脸上。

“卧槽……”

“这什么东西?”

不由得从美人香消玉殒的怀念中被惊醒,萧如晖瞅着上面写着密密麻麻字迹的纸,骂了一句。

“三月初……送顺天府户部侍郎房有群三千七百四十四两纹银,另有昆仑玉雕一尊,血珊瑚一尊,丝绸素绢各五百匹……”

“三月中旬……工部……共蜀锦六百七十匹,素娟八百匹,纹银一千七百两……”

“这都啥玩意?”

萧如晖瞧这纸上一堆不知所谓是话和一道道数额巨大的文字,心里冷不丁的想到:“这纸……”

“折纸用来包个鸡腿什么的还不错,省的没地方藏再弄脏了里衣。”

说罢,萧如晖将纸叠了又叠,庄重的放到了怀里。

他刚一抬头,右手忽然握紧了长棍!

似乎有人在盯着他!

那是茫茫的一种感觉,就像察觉有没有野狗盯着他刚偷来的烧鸡一样,萧如晖似乎又发现了窥探着他手中烧鸡的野狗。

“走水了!书房走水了!”

不知道哪里来的喊声,原本死寂沉沉的四周仿佛又被晚风搅动了一般躁动了起来。

“这声……怎么那么耳熟啊?”

自己仿佛刚听过一般,萧如晖想到。

“快!快去叫老爷!”

遭!要来人!

来人会变得乱套,必须尽快动手了!

萧如晖一个跟头从房顶翻到地上,快步走向大门,将院子大门一插,转身就朝着屋里冲去。

“美人……别怪哥哥不给你享受的时间……实在是身……”

剩下的字还没说出口,只见萧如晖猛地一转身,手中的棍子毫不犹豫的朝着身后抡去!

咚的一声!棍子狠狠的敲在朝着他脖子袭来的刀刃上!

只见持刀偷袭的黑影被这一棍子敲的身形顿了一下,萧如晖转手就朝着他双腿扫去!

黑衣人见状连忙刀刃上下重重的扎在地上,强行将棍子阻挡在他双腿前!

只见黑衣人一脚踩在棍子上,将插入青石砖之下足足一寸的钢刀猛地拔起,朝着萧如晖紧握棍子的双手削去,萧如晖反手握棍,右臂猛地用力,竟然将连着棍子带人狠狠的甩了出去!

黑衣人借力超后面猛地一跳,也跳出了萧如晖五步之外。

“……”

“呼……”萧如晖轻轻松了口气,他先是定睛看了看黑衣人的身形,然后双手自然下垂,将削尖了的那端顶在地上,右手握着另一端。

“好棍法……”

黑衣人一眼就瞧出来萧如晖花枪起手的姿势,他沙哑着说道:

“阁下不用装了,你这是棍法,并非枪法。”

见萧如晖并无所动,他又沙哑的说道:“不知……阁下混那条道上的?”

“那条道上?我混南京嵩阳路的。”

“……阁下这是有意消遣我吗?”

“深夜探访本府……还穿着本府下人的衣服,倒是阁下意欲何为啊?”

“我就是来……”刚说一半,萧如晖猛地低头,一阵刀光猛地掠过他的头顶!

萧如晖只觉头皮发凉,可黑衣人借着他低头这一刹那,拔刀朝着萧如晖的脑壳就猛地劈去!

——————————————————

挑纵手!

萧如晖右臂发力,长棍猛地从地上挑起,削尖了的那端直直的就跳在黑衣人的胸口!

真可谓是寸长寸强,黑衣人被这么一下只好踩住了地,逼停自己冲锋的脚步,使得萧如晖才能有抬起头来的空隙!

可他刚刚抬起头,只瞧见一条漆黑的腿朝着他的头就踢了过来!

“遭!”

萧如晖心中暗骂。

“躲不了了!”

他只好左手握拳,朝着踢来的腿狠狠的砸去!

只听得清脆的一声响,萧如晖只觉得左手一疼,两眼一黑,整个人就被着一脚踢进了屋里!

梨花木门上面精美的镌刻应声而碎,萧如晖重重的摔在地上,他左手的手骨至少碎了两根,只余得右手还紧攥着棍子……

两人!盯着他的有两人!

“操……”

“到底碰见咬人的狗了……”

萧如晖惨笑着,低声骂道。

————————

在医院照顾家里长辈,字数少了些,大家将就看看吧

杂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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源溪镇(52)

乍暖还寒时,最难将歇。

难歇的不是余归海的人气,而是他那颗已开始颤抖的心。

“……”

“先生比之李赤骑……如何?”

“若是单打独斗,薛某认为自己并不逊于他……可薛某也非妄自菲薄,李赤骑此人刀法深得皇甫国公的真传……若是要真真的完胜与他……薛某自认没那个能力。”

“是吗……”这声好似一位苍老之人所叹一般,余归海低着头,薛刚烈甚至看不了他的双眼。

一开始他还只是沉默不语,背对着薛刚烈。

可明明是个年轻的公子哥,可余归海此刻的背影却和垂暮了老人一般。

“还请先生……这几日一定要护着西海……能寸步不离最好……”

“就算先生胜不得李赤骑,也请先生一定要护住西海的安全。”

“公子放心,薛某……定当不负公子所托。”薛刚烈说到一半,顿了一下。

“……”瞧着薛刚烈略有些迟疑的回答,余归海沉默了一会儿。

“夜深了,先生去歇息了吧。”

余归海说道。

薛刚烈闻言,也没回话。只是起身朝着余归海抱拳微微鞠躬,他布满老茧的双手无不昭示着这双手的坚硬。

余归海听着薛刚烈离开的步伐一点点的远去,此时屋中只剩下他一人,倏然,他原本站立着的身子碰的一下重重坐于凳子上,整个人脸色煞白,像是被活脱脱吸干了血。

“怎会如此……”

想来自己余家,虽然说年岁不长,比不上那些三代经营的京城家族们,可他余家好歹是士族新秀,也有着十多年的经营……

就这么……就这么要毁于一旦了?

“不……不可能……”

余归海自言自语的说道。

“我余家怎么会……”

大明律上虽然白纸黑字的写着贩卖私盐算是重罪,可这私盐一脉京城里不知道多少高官贵人都有插手,又不止他余家一家独大,可就为什么偏偏他余家被锦衣卫给盯上了?

余归海越想越觉得不对劲,总觉得哪里缺了些什么东西似的。

看了应该是诸葛檐被锦衣卫严刑拷打,才将他余家拱了出来,可诸葛檐行事谨慎,又有诸葛家这颗大树作为依靠,一般的人动不了他……除非皇上亲自下旨……

当今皇上年幼,朝政自然被大臣与权阉把持着…

权阉!权阉!

余归海幡然醒悟!诸葛檐是被人给卖了!

被他洪留雨给卖了!

想到这儿,余归海恨不得现在就跑到京城一刀砍死那个吃里扒外的太监!这些年他洪留雨不知道从私盐的路子里劫走了多少两银子,怎么这回就突然卸磨杀驴,悍然发难了?

余归海越想越气,他随手抄起一个茶杯,重重的朝着地上摔去,可偏偏这么一摔,茶杯却重重的摔在了他的脚趾头上。

余归海疼得猛地抬起脚,双眼紧闭,牙关咬紧了,似乎随时都能疼得大喊出生一般,可也是这么一疼,让他从愤怒里夺回了些清明。

皇上不是让东厂抓的诸葛檐,而是锦衣卫!

皇上虽然不见得不相信洪留雨了,可这么一个大案子皇上没有让他办,而是塞到了皇甫国公手里,就说明如果不是有人说动了皇上的心,就是皇上开始有些看不惯甚至是忌惮东厂的势力了……

可如果真是这样……他余家还能有救……

只要将事头往东厂身上扯,可能皇上甚至是锦衣卫的人会忽略他余家……那么余家就能留下一条根……

虽然说这趟劫怕是躲不过了……可祸水东引总能让劫难变得更小……而自己还年轻!一定能让余家再现往日的辉煌!

想到这儿,余归海居然不经意见笑出了声,他刚开始还轻轻的笑着,后来声音越笑越大,居然感受不到脚上的疼痛了似的。

父亲还说我年轻,处事不知深谋远虑,怕是他老人家现在就像将行就木的人一般,孤注一掷了!

余归海猛地站起身,可脚上的伤让他一个没站住,顿时摔到在地上。

“来人!来人!”

“少爷,有何吩咐。”

仆人推开门走了进来,谦卑的问道。

“取纸笔来!快!”

“待会儿我写一封信,要加急送往京城!送到我父亲手里!”

“快去!快去取纸笔!”

见仆人好似不紧张的样子,余归海不禁大骂道:“不中用的奴才!还不快去!若是坏了爷的大事爷第一个要扒了你的皮!”

他大骂着,随手又抄起一个茶杯朝着慌忙跑走的仆人身后就砸了过去,茶杯重重的摔碎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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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京城里谁骑马独行,恐怕当朝百官里就只剩下皇甫遥一个人了。

“玉儿……”

皇甫遥正牵着马,刚刚走出皇宫门口,就瞧见皇甫玉正牵着一匹马,安静的站在一旁。

“你怎么来了?”

“姐姐觉得夜深了,义父一个人进宫面圣不安心,于是就让我前来接您。”

听闻是女儿让的,皇甫遥原本严肃的面容顿时松动了一些。

“走吧,回吧。”

他走到皇甫玉身边,低声说道。

“……”

“怎么了?

“义父……””皇甫玉有些迟疑的说道:

“义父可是没见到陛下?”

“……”

“你是怎么知道的?”

皇甫遥走在皇甫玉身前,她皇甫玉看不见自己义父的脸色。

只觉得这声音,倒是冷了一些。

“这皇宫之中早就安插满了东厂的人,咱们的人前半年被拔出了四五个……”

“义父见没见到陛下…恐怕掌灯的小黄门都能猜的到。”

“都……这么明显了吗?一个小黄门都能猜的到?”

皇甫遥有些惊奇的说道。

“义父……”

“嗯?”

“咱们在东厂里的钉子被拔了。”

皇甫遥闻言,停下了牵马的脚步。

“镇抚司前盯梢的人比之前多出了三个,国公府上还没有发现有没有多人,但是……”

“但是什么?”

皇甫遥冷声问道。

“巩相公家……原本已经撤走了的眼睛,这几日又回来了。”

“而且是光明正大的在红旗缇骑的眼皮子底下回来的。”

“而且就是在二师兄前往应天府的一天后回来的,为此红旗还折了一个缇骑。”

“……”

“……那个折损的缇骑……家里人安抚了吗?”

“已经安抚过了。”

“……”皇甫遥没有说话,他只是继续牵马走着。

“义父,咱们别忍了,东厂的番子都开始不避着缇骑的眼睛了,这明摆着就是朝着咱们示威,就因为陛下把这么大的案子……”

皇甫遥转过头来,他冷冷的看了皇甫玉一眼。

皇甫玉原本带着些怨气的话顿时被压在了嘴里。

皇甫遥见皇甫玉不再说话,便转过头去,接着往前走。

“义父……该不会是也掺和了余家的私盐了吧……”

皇甫玉低声说道。

皇甫遥身形一顿:“你瞎说什么呢?”

“没……没有。”

这时,皇甫玉还想说着什么,突然一只信鸽从房子后面扑腾一下飞了出了,正正当当的落在了皇甫玉肩上。

皇甫玉见状,连忙将鸽子脚上的信筒打开,把里面的信纸去了出来。

“何事?”

皇甫遥连脚步都没有停,而是继续往前走去。

皇甫玉见状,连忙几个快步走到皇甫遥身边:

“东厂里的消息,说是东厂总督洪……洪公公的心腹余庆余掌班已经半个月没露头了,恐怕已经不在北京城了。”

“看来,余百川车队里的那个东厂番子,就是这个余庆。”

皇甫玉说道。

“义父,既然洪厂督的心腹都到了应天府,让女儿也去一趟应天府吧。”

“我北镇抚司四旗中两旗的千户都在应天府,还填一个干什么?”

“论刀法,你们师兄妹李赤骑的刀法最高,论心眼,陆青冥的八面玲珑的人……”

“还是说你信不着你的两个师兄?”

皇甫遥淡淡的说道。

“可我两个师兄……未必红旗的一些事儿……”

皇甫玉说道:

“红旗主刺探,既然洪厂公将心腹打发到了应天府,可能也有着见不得人的事……”

“玉儿。”皇甫遥突然打断了她的话。

说着,他转过身去,定定的看着皇甫玉的双眼。

“义父……怎么……怎么了?”

皇甫玉被看的有些心里发慌。

皇甫遥什么都没说。他可能笑了一下,可那笑容就像是一闪而过似的,他苍老的脸上还是面无表情。

“去吧。”

皇甫遥说道。

说罢,他继续牵着马,向前走去。

源溪镇(53)

活到今天,能吃香的喝辣的,也算是羡煞旁人了。

李赤骑躺在柔软的床上,被子是用蜀锦织成,还绣上不只一只戏水的鸳鸯。

哪有鸳鸯不是成双成对的?可偏偏这被子上除了那只戏水的鸳鸯之外,只剩下偷偷隐没在水草伸出的小鸭子罢了。

织蜀锦的妇人想来当时还会笑两声,笑这个雇主没什么见识,白白的拎着一只鸳鸯在蜀锦上,任凭别人笑话他两声,可这蜀锦光是织一匹就要个十多两银子,再绣上些乱七八糟的畜生,或者花花草草,又要个五六两。

这可是笔大钱,可雇主照样两眼不眨,甚至连讨价还价的欲望都没有。

似乎这银子不是银子,而是凭空飞来的树叶子那样。

再一耳朵听说雇主是从京城来的,绣工妇人的脸色更加瞧不上了,这年头京城来蜀的人,不是闲的蛋疼的达官贵人家的任性孩子,就是嗜钱如命的京城商人。

想来上次蜀中热闹的时候,还是前朝大唐皇帝逃命那一年,可惜那一年实在是太遥远了,弄得妇人都不晓得皇帝是什么样子的。

皇帝是什么样子的?李赤骑也见过一次。

皇上不大点,穿着还耷拉着地的龙袍,在师父与蓝玉那个老贼的左右搀和下可以说是爬上皇位的。

一想起那个时候,最吸引李赤骑的不是小儿皇上那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而是蓝玉那个老匹夫三步一颤,满头冷汗的模样。

嘿!那个爽!那个心底里暗爽!

李赤骑现在想起来还不由得笑了,他翻了个身,右手正正好碰到藏在被子里的绣春刀刀柄上。

别看他李赤骑如今身居千户之位,能穿着真正的飞鱼服行走在顺天府的大街上,他也明白,有多少人瞧不起他。

不,不能说是瞧不起他,而是他明白有多少人瞧不起锦衣卫这个行当。

娘的,瞧不起就瞧不起吧,他自小受到的歧视太多了,早就不把别人的冷眼辱骂放在心底里了。

可当他小的时候,从来就没想过面子这回事,当时想的永远只有两个字:活着。

活在兵荒马乱的北方,活在蒙古人与赤发军的钢刀之间。

活在满是尸体的关中大地上。

那些瞧不起他,甚至是嫉妒到辱骂他祖宗十八代的人从来都没有想过,一个能在骨头堆里爬出来的男人,可能遇见他那个不认识的祖宗十八代,第一个想法就是操起一块石头,砸死他,然后抢走他手中的食物

或者吃掉他。

也许正是他那种只求活下去的意志,才能入了师父的法眼。

师父将他从难民堆里挑了出来,教他用刀,教他杀人。而第一次看见他杀战俘练手的时候,师父还惊奇的问他:为什么你一点慌张的样子都没有?

他瞅了瞅一旁吐的稀里哗啦的小师妹,干巴巴的说道:“习惯了。”

不习惯,就去死吧。

他有些忘记小时候的事情了,他能记清楚的时候,只有他拿起刀之后的年岁。

可能他的一辈子从走进赤发军军营大门的时候就已经变了,和那些人变得不一样。

他们在熬夜苦读圣贤书的时候,他刚刚将一个目标的脑袋砍了下来。

所以,他们瞧不起他,就是因为他手上沾满了血,而不是墨的香气。

可李赤骑何时真的将这些个满嘴仁义道德的读书人看在眼里了呢?他记得将刀刃搭在读书人肩膀上的时候,读书人的那副可怜模样。

屁滚尿流的模样,让看惯了杀红眼的他第一次才知道:这世上还有像羔羊一样的人。

他才第一次明白,为什么蒙古人能那么从容的踏破宁夏榆林两卫。

“这水太凉了,就没有热水来给我洗洗脸吗?”

那个监军坐在最好的营帐里,大言不惭。

李赤骑很想问问他,被将军斩了祭旗那时,他失禁流出来的尿是否想他说的那样: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

脚步声!突如其来的脚步声!

只能说是半醒半梦,李赤骑猛地睁眼,藏在被子里的绣春刀被他用大拇指顶出了一寸长的刀刃。

他睁开双眼的一瞬间就察觉到屋中并无别人,然后他猛地闭上双眼,装作还没睡醒的样子。

而那脚步声渐渐的靠近了,李赤骑心里有些奇怪,为什么来人的脚步却是并没有任何刻意的放轻,反而好似闲庭信步一般?

“起来!别装睡了!”

人影停留在大门前,他狠狠的拍了下门。

“开门,是我!”

李赤骑缓缓起身,他右手握着刀柄,长刀刀刃向上,紧紧的贴在后背。

他赤着脚,一点点的朝着门前走去。

“二哥!是我,快开门!”

门外人不耐烦的说道。

李赤骑猛地拉开大门,他整个人的脸都贴在陆青冥的脸前,左手弓着手腕,青筋一点点的暴起。

“”

陆青冥眨眨眼睛。

“你”

“没看出来的,师兄,你何时有了龙阳之好?”

李赤骑身上一哆嗦,他没有说话,而是让开了身子。

“天天多嘴,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让人把你的舌头给剁下去。”

“嘿!师兄,要不是你瞅着师弟的眼神太过热烈”陆青冥大咧咧的走进屋子,一屁股就坐在凳子上。

“师弟我反而觉得被师兄吃了豆腐,这不得找回来场子吗?”

说罢,他一掂量茶壶里的水,抬手就往茶杯里到去。

“也不看看茶壶里的水有没有问题,你就这么喝,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被人给害了。”

李赤骑并没有阻止他,他将刀刃收回鞘中,怀抱着刀,坐在床上。

“这都什么年头了,不管是北边的十五胡还是蒙古人,还有那南边的张士朝,不都被我们弄死了吗?”

“弄死了就天下太平,师兄还指望那些个读书人下毒害我?”

“那他妈我被毒死也活该,秀才都知道下毒了。”

说罢陆青冥将杯中之水一饮而尽。

“他们也只配去谈谈人为何而生了!”

说罢,他将茶杯重重的拍到桌子上。

“这是哪家公子哥又惹到陆千户了?”

李赤骑难掩嘴角的笑意。

“不知道是哥舒白那小子从哪里招来的狐朋狗友,喝了几口马尿就不知所云了。”

陆青冥厌恶的说道。

“哥舒白?哥舒昌的孙子?”

“对!哥舒昌的独孙。”

“哥舒家我记得挺老实的啊?也没听过什么脏事儿,你怎么跟哥舒家的独孙勾搭上了?”

李赤骑奇怪的说道。

“不是,师兄,什么叫做勾搭?”

“我跟姓哥舒的能看的对上眼,就交了个朋友,这不行吗?”

陆青冥奇怪的说道。

“青冥”

“得!”陆青冥忽然抬起手,阻止了李赤骑的话。

“我知道你要说啥。”

“嘁你小子,说了也不改。”

“不是,师兄,现在这种太平日子,哪有那么多人要害咱啊?”

“你知道哥舒白那小子的朋友,喝多了之后怎么骂咱的吗?”

“说咱是狼犬之牙,奸佞之人,说咱们迫害忠良,要遗臭万年的。”

“他妈的废话,谁死了尸体的臭啊?爱臭几年臭几年,老子反正也闻不到。”

“可笑的是这孙子说咱迫害忠良他娘的,余百川上朝的时候带的那个扳指就够我一年俸禄的了,这还要算上过节时候镇抚司里发下来的赏赐!”

“他余家往上三代全是佃农,就这还叫忠良之臣?”

“我呸!”

陆青冥朝着地上啐了一口。

“我吐完我还得找人擦。”

“那你就找人擦!”

李赤骑挠挠额头,他慢悠悠的说道:

“不是不让你少交朋友你知不知道为什么师父让你去跟这些个士族公子哥们相处啊?”

“知道,我咋不知道?”陆青冥不屑的说道。

“论动手杀人,我没师兄你利落,你现在都是一品上高手了,我还就是个四品下的手子。”

“论心思缜密,守成我不如大师兄,所以他当了黄旗旗主,负责京城护卫。”

“论钻营情报,无孔不入我不如小师妹,所以我就当了紫旗旗主,因为我嘴巴灵,心眼子多。”

“我知道,我都知道,我知道自己什么样子的,我能和你们一起当上千户我已经很知足了。”

“师父让我去跟那些个公子哥们打交道,是为了给锦衣卫套话儿,本来就不是什么体面的活,我也不说啥”

“可你知道我为什么叫你来吗?”

李赤骑听着这话越扯越远,他连忙打断了陆青冥的抱怨。

“”果然,陆青冥一愣,半天没个字。

“你倒是说啊?”

“收拾一个余归海好像用不着带着我紫旗吧师兄的黑旗好像足够了。”

“应天府的一个总旗在余家进南京的车队里看见了一个叫做余庆的东厂番子”

“我久不在京城,而且东厂的事儿也不归我管,这个余庆,我不认识他,不知道他是东厂的什么个人”

说着,李赤骑掏出一张画像,递到陆青冥面前。

“”陆青冥拾起画像,刚想掏出火折子将屋里的油灯点上。

“别点。”李赤骑阻止了他。

“接着月光看。”

“我容易瞎的。”陆青冥嘟囔着说。

“这人”

“这人不是余掌班吗?”

“余掌班?他是个掌班?”

“东厂余掌班不能说是洪厂公身旁的红人,但是也是个能提的上来的人物。”

“师兄你这事儿应该去找小师妹的红旗,找我也没用啊?紫旗虽然也兼着些刺探情报的人物,可大多数都是给红旗打下手的”

陆青冥奇怪的说道。

“第一,小师妹在京城,太远了,第二”

说着,李赤骑深深的看了陆青冥一眼。

“咱俩是一起长大的,信得过你。”

“师兄这话的意思”

“若他真是能在东厂提督面前说得上话的掌班公公”

“我是从京城秘密来南京的,而且只带了本司黑旗缇骑十个”

“师兄的意思有人卖了消息?”

“可咱们要对余家动手的事儿早就漏了吧?”

“漏没漏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来南京这事儿,是师父亲自跟我说的,而且我没有带任何除了本司之外的黑旗缇骑”

“余家可能在锦衣卫里有内鬼,或者东厂埋在锦衣卫里的钉子已经爬的很高了。”

“高到能知道我的动向。”

李赤骑说道。

“”陆青冥看着李赤骑的双眼,沉默了一会儿。

“那咱们也得跟师妹传个信儿”

“不不能传”

陆青冥突然说道。

“师妹还是能信得过的吧我怕的是钉子已经爬到了本司总旗以上的位子,咱们四个旗的千户虽然是五品官,可地位和他们两品三品的没什么区别”

“师兄不会已经将消息发出去了吧?”

“”

面对陆青冥的质问,李赤骑沉默了会儿。

“发了。”

“还追的回来吗?”

“应该已经到了师妹的手上了吧”

“那师妹肯定要来应天府了京城里就剩下大师兄一人”

陆青冥喃喃的说着。

“不是”李赤骑哑然失笑。

“青冥你是怕师妹抢功啊?”

可这话刚说出嘴去,陆青冥的眼神就变得更加刺眼了,活生生像柄刀子一般。

李赤骑从来都没看见过陆青冥的眼神变成这个样子,不由得愣住了。

“”

“师兄认为大师兄是个怎么样的人?”

陆青冥幽幽的说道。

“可靠,成事,心思缜密。”李赤骑慎重的答道。

“师兄你也三四年没有回京城了吧?”

“还没到四年,三年五个月了。”

“知道了。”

陆青冥眯着眼睛,仿佛在筹划着什么一般。

——————————————————————

“紫旗就好像是其他三旗的预备队一样,虽然没什么正事儿但是紫旗能接触到的方面很多”

“知道为什么我断定小师妹一定会来南京城吗?”

“因为那个东厂番子?”

“师父怕东厂番子坏事儿?”

“师兄你想的太浅了。”

“不过,师父确实怕东厂番仔坏事儿不假其实,小师妹更多是为了师父来的。”

“师父背后做的脏事儿不必他余百川少到哪里去。”

“你是觉得,师父有搀和私盐?”

“师兄,我可没有说我只是觉着”

“觉着大师兄这个人,心思缜密着呢”

“说句不好听的,师父年纪大了,八十多岁的人了,虽然是大宗师,可”

“师父老到现在,已经开始重视起某些事儿比如说我也想将好的留给我儿子一样”

“而等到师父仙逝了,这个锦衣卫都指挥使的位子”说道这儿,陆青冥抬起头来,看着李赤骑的双眼。

“谁坐呢?”

源溪镇(54)

这话说来有钱能使鬼推磨,真的不假,银子是个好东西,能在阴天下雨的时候都亮的刺眼,连鬼都受不住,愣是去推那石磨了。

还得说这鬼老实,它要是知道怎么吓唬吓唬人,指不定就不会受推石磨这种苦了。

可子非鬼,安知鬼之乐?当过鬼的人未必都能再当一回人,可鬼终究是不比这人高到哪里去,可能就是因为成了鬼,无欲无求,变得没了私欲,更像是君子了吧。

所以啊,鬼毕竟比不得人,十个人里未必能有一个君子,可十个鬼里肯定不会有一个人,一帮硬邦邦的骨头或者摸不到的气怎么能比得上满是血肉的人心呢?比骨头软,还比气息硬。

这钱呐,也就只有鬼才会傻乎乎的推着石磨,然后老老实实的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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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不是憋住了,老刘没尿到裤子里,也算是一大幸事。

他整个人软的像坨泥巴一样,摊在地上,那框菜被踢倒,里面都是城外菜农一筐筐粪水浇出来的好菜,个个水灵的不行,而此刻就和老刘一样蔫着,好像是没几步就要死了。

油纸被撕开一个口子,火折子从缺口处漏出了一点小头,正正的对着老刘那双没什么茧子的手。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好似有一股灌堂风吹起来似的,火折子往前面一滚,便轻轻的碰了一下老刘的手指头,老刘却像是瞧见猎人的猎物一般,刚刚还绵软着的身子猛地跳了起来,一把抓起火折子就揣到了怀里,生怕见了风就要着了一样。

“我知道你有两个儿子,可你是卖身给了侯家的人,按理说你那两个儿子应该是家生子。”

那天屋里黑漆漆的,老刘没敢去摸身边睡的像头死猪一般的媳妇的手,那个黑衣人背对着窗户,屋外面渗出来的月光将他的身材仔细描绘了一遍。

“一个家生子五十两银子,连带着上下打点最少得要二十两”

老刘心里冷得像是身上盖了块冰一样,在这瑟瑟秋风的应天府,他却好似身在关外的立冬。

“一百二十两银子,你一个奴才哪里来的那么多钱?”

说着,黑衣人从怀里掏出一块木牌子,他用手指挑起木牌子上面拴着的绳子,然后再老刘面前晃来晃去。

“你去偷了你家主子的库,才有的钱给你的家生子赎身,还堵住了一些人的嘴”

“让你的对头给你顶罪,你就成了侯府里唯一的管事”

“嘿”说到这儿,黑衣人嗤笑了声:

“你倒是激灵的很。”

说着他将木牌子又揣回怀里,根本不给老刘碰一下木牌的机会。

“你你休想蒙骗我!”

老刘心底里还是绷着一丝侥幸,他毕竟没看清楚木牌上的字儿,指不定是哪个知情的下人装模作样的来吓唬他然后敲他银子。

“我做了什么事,日月昭昭天地可鉴,拿一快假的牌子就像敲印子?呸!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奴才,居然有这般狗胆子!有种咱俩一起去主子面前说个清楚!”

也不知道哪里来的信心,老刘越说越有胆气,除了没站起身来面朝着黑衣人对喷,这话里的气势可算是足了。

也没亏待他这么些年狗仗人势的经验。

“有种”黑衣人嘟囔了一句,可他纹丝未动。

只见噌的一声,黑衣人从背后拔出一把雪亮的钢刀来,猛地架在老刘脖子上。

“到底是侯临家的奴才粗生脾气倒是不小。”

“拿侯临压你看是不管用了?那我就拿这把刀压你”

黑影人说着,刀刃朝着老刘的脖子又进了一些,老刘仿佛听到了刀刃割断汗毛的声音。

“壮士!壮士饶命啊!”

甭管怎样,黑衣人没敢跟他去主子面前对峙!无所谓是不是为了钱

他怕主子知道!

甭管是不是这样,可这算是老刘在钢刀面前最后的脊梁骨了,他一没敢动,怕划着自己脖子,而没有大声求饶,怕吵醒睡着的媳妇,更生出些乱子。

“壮士要多少银子尽管开个口我要是能拿出来一定全都献给壮士!”

“不要银子”

“我要你放火烧了你家主子的书房。”

“啊啊?”

老刘一愣,心中猛地一喜,可听到后面的话顿时又萎了下去。

“书书房?”

老刘颤抖着说道。

“你听清了?”

黑衣人说道。

那还不如去告诉主子是他偷了库里的银子!

不过是三十板子打没半条命然后丢出府去罢了!好歹能活着!

老刘想起之前一位自恃宠幸美人私自进了主子的书房,被捆了手脚扔到城外难民堆里的样子,简直死的惨不忍睹!

这还是个女人,指不定男人会怎么死的!

“我我我我”老刘还想争辩一下。

“你那两个赎出去的儿子,都在嵩阳路上做营生是吧?”

“一个卖鞋,一个卖伞。”

嵩阳路是应天府里小买卖人的聚集地,老刘的那两个儿子正在嵩阳路上讨着营生,讨的都还不错,老大还让人做了媒,有了婚事。

往常老刘要是听见这俩儿子,心里指不定要蹦的多高,当然不可能跟那些公子哥们去比,可跟府里的家生子们比起来,嘿!我的俩儿子都是良籍!

可今儿个听到他俩儿子,老刘却连哭都哭不出来了。

“你说你俩儿子,一个卖伞,一个卖鞋。”

“你这个当爹的怎么办呢?是求着天多下些雨,还是求着天多晴些日子啊?”

你是要你儿子的命,还是要你自己的命?

老刘此时却像个石头一样,仿佛连喘气的声儿都听不见了。

“事成之后,少不了你的。”

黑衣人好像笑着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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紧跑慢跑,老刘抻着两条软塌塌的腿。

“呦,刘总管,大半夜的干嘛去啊?”

巡夜的两个家丁瞅见老刘这一副样子,自从另一个管事被扔出府外之后,这位刘总管似乎就没这么狼狈过。

这可是家里主子最宠幸的管事,听说听说主子的一些难以启齿的事儿也都是这位刘总管去办的!

这人可不能得罪!别看只是个奴才,那也得罪不起!

“没没啥。”

“主子让我去他书房拿点东西。”

老刘尽力稳住软绵的双腿,他靠猜墙边上说道。

“呦!”

家丁是个练过些日子的人,他一眼就瞅着老刘不对劲的双腿。

“刘总管,你这两条腿怎么了?”

“没没啥,就是今天干了点重活,有些软。”

老刘颤巍巍的说道。

“那您用我帮忙不,我看您这走道有些费劲呢”

“不用,你你忙你的去,我不用你管。”

“巡夜是重要的活计,你可要瞪大了眼睛,别让小毛贼进来!”

说着,老刘还可以瞅了侯临小院那个方向。

“明白!您就放心吧!肯定连一只麻雀都飞不过来!”

一看老刘这眼神,家丁当时就明白了。

“那您慢走!”

家丁讨好的说道,还给他闪身让了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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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

家丁瞅着老刘一点点走远了,长舒一口气,罢了,他还对着身旁年轻的小家丁说道:

“瞅着没,我看他今天一整天就扛了一筐菜,这就腿软了。”

“真是”

“真是废物啊,一筐菜就腿软了,这要是我我就得被我爹打死。”

年轻的小家丁多嘴。

“嘿!你个小子!”

家丁连忙捂住他的嘴。

“你小心着点!”

“还废物”家丁瞪着他说道。

“这叫富贵,知道不,我羡慕还来不及呢!”

“富贵?这还富贵个啥?”

小家丁不解的说道。

“你个混小子知道为啥他搬一筐菜就腿软不?”家丁问道。

小家丁摇摇头。

“那是因为他不干活,不干活还有吃的,能吆五喝六,那就是富贵。”

“还有啊,你以后注意着点。”说罢,家丁指着小家丁的鼻子训斥道。

“晓得今天刚进家门的那个姨娘不?那就是刘管事接过来的!”

“给主子接女人,也就他刘管事一人了!”

“还有刚才,刘管事说主子让他去书房取东西。”

“你小子知道书房在哪里吗?那可是姨娘都去不得的地方!”

“之前有个姨娘就私自进去过,让主子困了手脚扔到城外难民堆里去了。”

说到这儿,家丁一脸后怕的说道:

“那年大旱,再加上大雪冻死了一批人,城外的难民多了去了”

“那个姨娘,被扔到百八十号难民里边亲娘嘞那个惨啊。”

“百八十号难民轮着给她日死了,日死了还不算,还要那刀啊斧头啊给”

“给”

说道一半,家丁摆摆手,脸色差的可怕。

“不说了不说了,总之你就记着,这位刘管事可是有大宠幸的人!晓得不!”

说罢,他狠狠的从小家丁的头上拍了两下,瞅着小家丁懵懂的样子,脸色煞白的接着巡夜去了。

——————————————————

那书房就在眼前,可老刘的两条腿却越来越软。

就在他刚刚要摸着书房门的时候,门却吱呀一声打开了。

“妈”

老刘刚要一嘴巴喊出声来,只见屋里一双大手猛地将他的嘴捂上,然后将他重重的摔进了书房里。

这双手力气大的仿佛能挤爆老刘的脑袋一般,可他却摔倒了软踏踏的东西上面,屁股还不如腮帮子疼。

老刘摔到了一摞子书上。

“是我。”

就在老刘还没回过神来的时候,那双大手的主人终究是先说话了。

“你为了你儿子,还真是拼出去了啊?”

似乎是戏谑着,黑衣人轻佻的说道。

老刘终于认出来,面前这个人就是那一晚上的黑衣人。

“你你能遵守你的诺言吗?”

“呵”

“怎么?担心?”

“”老刘没有说话,他两条腿都在发抖。

“快点,点火了。”

说着,黑衣人将一块木牌丢到了老刘怀里。

老刘借着月光这么一看,确实是他之前落在库里的木牌。

“快点点火。”

黑衣人边说着,边将一本书往怀里揣去,他似乎根本不避讳老刘一样。

可是不知道哪里突然起来的一阵风,愣是将黑衣人怀中的书吹了开来,一片夹在里面的纸就这么被吹了出去。

忘关门了!黑影人将老刘扔进书房的时候忘了关门!

“混账这几年的安生日子”黑衣人暗骂道,他并没有先去看那张被吹飞了的纸,而是转过头来,对着老刘恶狠狠的说道:

“还不快点火?”

“那是账本?”

老刘问道。

黑衣人闻言,连话都没说,伸手就从腰后抽出半截钢刀来。

老刘吓得连忙掏出火折子,将火折子吹着了,往屁股底下一堆书上这么一埋,顿时那堆书就渐渐人燃起了火星子,然后越来越大,越来越大,老刘见状连忙后退两步,避开了迅猛的火舌。

“你”

他刚转过身来对黑衣人说些什么,只见一阵刀光闪过,老刘张着嘴巴,却什么声都说不出来了。

黑衣人直接一刀就砍了他的脖子,还一脚将他的尸体踢到角落里,远离的那堆被烧着了的书。

然后黑衣人掏出一个小瓶子,将瓶子里的液体洒满了老刘的尸体,包括他从脖子上流出来的血也都沾上了这些液体。

“”

黑衣人将手放到鼻子前闻了闻。

“这火油味道也太大了吧。”

说着,他将瓶子塞到了老刘手上,转身推开房门,一脚就窜到了屋顶上。

那阵风吹的并不大,被风吹走的纸不过是吹到了对院的一棵树上。

“走水了!书房走水了!”

黑衣人模仿着老刘的口音,喊了两嗓子,可不知道从何处又吹来一阵风,将树枝上的纸又给吹跑了。

杂章

蓝玉者,明之宰相也。

少而丧母,虽以嫡出身,犹奉其姨为母,其年少,有孝之名。

时应束发之年,其姨母曰:玉之长也,然无字,请君以字之。玉之父麟,饱学之士,时胡人扰我中原,宋皇避而远走,自黄河而至关中横山以北,皆丧胡虏之手,玉其父麟,优思慎重,然位卑而力微,虽有匡立大汉,扫尽胡虏之心,力不从者,常自哀自叹。

闻其妾之语,辗转反侧,思而又思,乃曰玉之字为:琢器,取玉不琢不成器之意,时夜,乃招玉于书房之前,指宋朝之疆域堪舆图而谓之:胡虏蛮族,猖獗久矣,而今汉室之式微,中原之崩析,匹夫犹有杀虏拥汉之意也,吾蓝氏先祖,唐皇之举人也,即以书文立家,当以圣人之语力挽狂澜,年虽少,不可忘之汉室荣辱,不可衰之国家兴亡,话之如此,犹记如此,毕生不可忘也。

玉闻之,乃大惊,长涕而拜跪,以手抚其父之双足,扣三声而止,乃曰:毕生不忘也。

其父闻,乃大笑,青筋毕露,咳而不止。

是夜,其父麟逝于榻上,手中犹握一卷《出师表》,目而不冥,唇若犹喜,杳无生机。

玉大悲,跣足而起,坠之泥泞,哀哭不已。

年十五,犹丧父,其姨母牵家于杭州,以针线绣绸而生,犹得食,时大儒左蒙游之于苏杭,玉闻之,乃大喜,拜其姨母于门。

其姨母曰:儿慢走,且绣汝长袍,莫要使大儒轻而示汝。

玉有一长袍,用数年也,割面开线,不可胜数。

玉且不知,犹以粗布麻衣隽其身,闻之,其姨母双手指骨皆为粗壮,当日指若葱根,而今操劳至此,何谓之葱根白?

玉大为感慨,视其姨母缝衣于月下,仍未点灯甚至烛火,针入指肚而不知,血流入注,犹以含口。

是日,乃缝成,其线若新,其衣若新,玉着其衣,跪于门前,唱唐孟郊《游子吟》: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

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

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唱而不止,其姨母大怮,悲而泣之:且走!勿忘汝父之教诲!岂能恋家而舍汝之誓言?!

玉乃扣三头,起身而走,十步一回头,百步再回首。

见左蒙大儒,左蒙问之:君当何词?

玉曰:汉皇避南而忘忧,歌舞升平之地岂闻中原之哀嚎痛苦耶?吾等书生,手不能提三尺之剑,更得以笔为剑,忧君心,兴国家,其前之人,若郭子仪,李光弼,岳飞,韩世忠等先人,民族之脊梁也,李林甫,杨国忠,牛僧孺,李宗闵,高俅秦桧之流,读书人不耻,何况天下百姓乎?

范文正公之语:居庙堂之高而忧其民,处江湖之远而忧其君,是进亦忧,退亦忧。此吾等学士之责任也。

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今且犹可闻:先君王之忧而忧,后万民之乐而乐。

左蒙闻之,大喜而悦,披头散发迎玉入屋,两人对坐,蒙视之为大才,欢不责已,乃提笔书信一封,至于玉前,曰:

君当往蜀中剑阁!

时长江以北,除蜀中之外,皆丧胡虏手,民生劳怨,哀鸿遍野。

玉乃持信往蜀中,师剑阁大儒姜明,习六艺,览韬略,犹记太公兵书与魏武韬略,博闻强记,时剑阁无人可匹。

吾自视之,问己岂能如此,犹不服也,乃入见,对而曰:君且可知,胡虏之人也。

对曰:胡虏者,西北羌狄鞑靼人也,分之十五部,每部十万余人,东北金人者,万余人也,北部蒙古者,二十余万人也。

再问,曰:君可知其势弱者也?

对曰:胡虏之人,狼虎也,目不识丁,不分五谷,犹以骑射游猎为生,不明圣人言语,毫无道理德行,其未开化之民也。

问吾之对策,虽胡虏之人未开文明之化,但兵强马壮,刀锋箭利,十万民则仍有十万皮甲之士也,中原之地,沃土千里,粮产富饶,民风淳朴,不喜刀兵相向,然十万兵需两万压粮车之甲士,数十万耕种之农民,由此可视,中原虽地大物博,然千万民甚众,犹不可敌也。

而胡虏之地寸草不生,寒冷彻骨,不可活也,此乃十五胡虏多南下而扰我边,今前朝朝纲腐败,伦理皆丧,饿死之民不可胜数,此乃先皇之溃败也。

胡虏者,为之生存也,今江南富饶,米粮众多,仍可米粮以商胡虏,商之羊毛,使之弃马而养羊,久而久之,胡虏十万皮甲之士折损殆尽,此乃管仲献齐桓公破鲁之计也。

吾闻之,自曰不如也。

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唐韩昌黎著《师说》有云:生乎吾后,其闻道也意先乎吾,吾从而师之。

噫!吾从而师之玉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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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年弱冠,张士朝篡位,自封为陈汉皇帝,玉闻之,大为悲愤,是夜,跣足披发而起,指月而大骂之:岂有日耶?其无日也!

而后卷衣铺盖,拜其师姜明曰:

天即黑矣,未可有光,汉之危不再胡虏,而在己身也,张士朝篡皇,天下人共诛之!吾宁可陷身胡虏之泥沼,决不可苟活于换家之沃土!

乃起身,下剑阁,十数年唯有信也。

临之时,吾往而送行,玉曰:益州之地,凶险诡谲,易守难攻,张士诚必以皇命招降也,益州之守卫,懈怠疲敝久矣,决不守也,必为之降。君若不愿乞之苟活,可与吾同走关中也。

吾之家在此,吾之家人亦在此,吾不愿舍家人而远游胡虏手下也,乃拒之。

月后,益州之守将果降张士朝也。

——————————————

吾再见玉者,十数年后也。

玉拜高祖为主,天下人曰之汉初萧何也,高祖之三杰:赵元为之韩信,蓝玉为之萧何,郝文举为之张良也。

当日吾至杭州,欲西湖之美景,路见一男子,身着华服,腰配宝剑,气宇非凡,吾视之,玉也。

吾大喜,忙奔与前,玉视吾犹大喜,吾二人携手而走,见一酒楼,吾欲之同饮,玉亦然。

推杯辗转,面红耳赤,慌乱视之,虽醉酒,风度犹在,翩翩似仙人也。

吾问之,何为?玉曰:回之家也,吾母早逝也。

吾闻大惊,杯掷与地,长揖不起。

玉岂醉耶?吾视其醉也!其吾醉也!

令堂逝之,吾不知仍邀之以酒也!君未斥吾犹大善大敬也!吾岂饮之而醉也!

玉以手托吾,曰之起,一字不说,以酒过顶,倾之于地。

乃曰:陛下望吾寻一儒者,教皇子也。

高祖时灭张士诚而称帝,定都应天,曰之明也。

吾问:寻之谁耶?

玉曰:君也。

时乃是吾试之君也,吾母逝数年也。

君之大礼,犹重情义,守道而轻利,饱读而广思,君可担也。

吾大喜,猛之而起,不知何为,慌乱之中独处其前,汗流浃背。

玉视吾之愧状,大笑而起。

吾今犹记之,真乃一世良辰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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噫!微斯人!

玉岂为秦桧之流耶?

挟低微之身与高祖平定海内,旷世之功也!今新皇年幼,言语闭塞,竟轻信奸佞之人,宦阉之贼!

不顾天下学子之悲愤,枉视国子监数千人请命之血书!

昔日出师表犹言:亲贤臣,远小人,此先汉之所以兴隆也,亲小人,远贤臣,此后汉之所以倾颓也!

诸葛武侯墨迹未干!今上帝犹乃后汉桓灵也!

噫!微斯人!

高祖太宗在天之灵!犹斥之也!

天下读书人之笔!犹记之也!

锦衣东厂之流岂能堵我天下悠悠之口?!

悲也!泣也!

良臣陷于奸佞也!

哀也!怒也!

大明岂是暗无天日耶?!

噫!微斯人!吾谁与归?!

(明)诸葛丘《剑阁旧闻·其三—名人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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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文二年,东厂提督洪留雨密见帝于宫中,陈宰相蓝玉贪污受贿,暗通私盐,结党营私等罪状十余条,帝大怒,敕东厂协锦衣卫,下宰相蓝玉于昭狱,其族人皆下三法司狱中,时太学国子监等天下学子皆惊,陈血书于帝,长跪宫门前三日三夜,恰有儿歌传于京中,垂髫小儿皆传唱之,其有两句,帝闻之,乃大惊,慌召皇甫国公,问其详情,国公曰:是也。

帝大怒,斩蓝玉族人千余人,女眷皆入教坊司,永世不得脱籍。

时传其文,闻之者皆曰:噫!黄河水可清矣!

节选《明旧闻·蓝玉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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架空!架空!架空!重要的事情说三遍!

杂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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源溪镇(55)

“三年五个月真长”

“二哥没听过那句话吗,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陆青冥眯着眼睛,说道。

“放屁,那是话本里说有情人的,你安在我脑袋上算个什么?”

“真当我是断袖?”

“二哥,你瞧瞧你这话说的。”陆青冥说道

“我只是说,你离开京城太久了,现在,人都好像变了个样似的”

“二哥,腊月十九那天,宫里死了个小黄门,你知道吗?”

“一个小黄门,死了我怎么会知道?”李赤骑奇怪的看着陆青冥。

“可有人找的急啊”陆青冥似笑非笑,他说道:

“二哥你说一个小黄门死了谁能最急?”

“我怎么知道?”

“二哥你想想,多想想。”

“谁知道呢?也许是他的对食还是菜户?他干爹?”李赤骑说着,突然顿了一下。

“这个小黄门是内官监的?”

“他就是一个普通的掌灯。”

“没权没势没背景没身份”

“我也不知道了。”

李赤骑说道。

“我就知道二哥你肯定想不到。”

“是大师兄,是他的黄旗,整个腊月都在疯找这个小黄门。”

李赤骑听陆青冥说着,他一直沉默不语。

“而那个小黄门,是我杀的。”

陆青冥说道。

“他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就算是我不杀他,大师兄的黄旗甚至是内官监也要整死他。”

“他看到什么了?”

“他看到了一个宫女一个本应该被棒杀的宫女,被人捆着手脚,灌了迷魂汤还堵住了嘴,塞到马车里运出了宫。”

“而这个宫女的主子,是德妃。”

陆青冥慢悠悠的说道,留下李赤骑一个人,阴着双眼,半晌不说话。

“你是说有人倒卖宫中的宫女”

“甚至是美人。”陆青冥突然接话。

“”

“新皇登基原本那些该去陪葬的美人,却没死几个,倒是有七八个被卖出了宫去卖到了各地的青楼勾栏”

“你是说是大师兄干的?他的黄旗还暗中倒卖宫中美人?”

“黄旗?二哥没有东辑事厂黄旗这种只负责外宫巡逻的人是进不去后宫的”

“你的意思是大师兄和东厂”

“我可没说过大师兄和东厂在私底下搞猫腻是只是论这个事儿,要是大师兄不馋和,他的黄旗为什么要在整整一个腊月里费尽心机的找一个掌灯的小黄门呢?”

“可倒卖宫女这事儿牵扯的不止是东厂礼部,顺天府,甚至是五城兵马司,都牵扯其中”

“二哥大事儿啊”

陆青冥的脸上渐渐浮现起一种李赤骑从来没见过的光,那不是纯净的光芒,而是充斥着欲望的光。

“青冥”

李赤骑缓缓说道。

你是想当都指挥使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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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道真是那种说法,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一日不相见,就好像过了三个季度一样,变化的那么快,并不是说思念至深至切。

要是说什么东西能让李赤骑思念的至深至切,可能只剩下阁中的那个红杏姑娘。

嘿!美人!春湖上的美人!

李赤骑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被那么美人给迷住了,也许是她低眉婉转的一声叹息,或者是挑眉抬起时双眼无神似有神的波动?

红杏不是最美的,但是却是最雅的,想来圈子里的那些个日夜浪荡在春湖之上的书香子弟们,再也找不出来第二个人了。

李赤骑打心底里瞧不起这些个所为大儒名士之类的人,他崇尚的是一刀下去,屎尿屁全都能出来的一种威慑,一种能让人惊恐的权力,所以他至今都未敢娶妻。

京城里的女子不是高官大夫的千金,瞧不上他这种当鹰犬的,就是平头老百姓龅牙挫面的闺女,他这种锦衣卫大人瞧不上的。

终究是他不能不瞧上的,只有窑姐了,给钱就随意,就算是数十年不洗澡的乞丐,只要给钱,请随意。

就像红杏这种不随意的窑姐,李赤骑才真的入了法眼。

第一次觉得书香子弟们说的真好,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欲问行人去那边,眉眼盈盈处。

才使送春归,又送君归去,若到江南赶上春,千万和春住。

红杏本不开在春日里,可他李赤骑恰恰是没有春日的人。

于是每年只有一百两俸禄的顺天府锦衣卫北镇抚司千户李赤骑大人,第一次就往春湖里投了五十两雪花银。

挤走了两个掏二十两银子的书香弟子,霸占了红杏整整一夜的良宵

滋味不好说,只是觉得心里美。

红杏是真的雅,可他是真的俗,甭说接这个那个诗词歌赋,就算是硬生生憋出几个奇形怪状的词来都还不如打一趟拳来的实在。

所以红杏姑娘在给李赤骑大人送祝酒词的时候,李赤骑大人直接就趁势打了一套鹰爪拳,又连着一套锦衣卫独门的失魂刀。

这绣春刀耍啊耍,耍到那招九转离魂的时候,李赤骑大人一个没握住刀,咣当一声,绣春刀直愣愣的就掉在了地上。

李赤骑大人喝多了,他像个偷尝了酒的小孩子一样,整个脑袋埋在红杏并不算丰满的胸前。

“你”

李赤骑大人醉醺醺的说道:

“你的脚上为何拴着链子”

“大人这是教坊司的规矩,怕我们这些从贱籍的人被人赎了出去,成了良家女子。”

“教教坊司?”

“这不是春湖吗?教坊司是唱曲儿的那个那个北边胡同的琵琶院儿虽说去的少,但是还是去过的”

“嗝!”李赤骑大人说到一半,一个嗝儿打断了他的话。

“那是演乐胡同的姐姐们,都是良家,再不济也是不卖身的,妾不是出自那里的。”

“大人真是高抬妾了,妾就是个春湖从勾栏胡同借出去的物件儿”

“还还有个勾栏胡同?”

“操”

李赤骑大人骂了一句。

“他妈的司礼监畜生”

“好好的姑娘卖到娼馆里去了,这帮阉狗指不定又发了多少横财”

李赤骑还想再骂两句什么,红杏姑娘连忙用她的秀手捂住了李大人狗屁乱放的臭嘴。

“大人!慎言啊!”红杏从李赤骑耳边轻声说道。

“慎个屁!就骂他阉狗咋了?”

“老子!老子堂堂锦衣卫千户!还还会怕了那群司礼监的阉狗!”

“老子老子一刀一个”

“一一刀呼”

“呼呼”

红杏姑娘跪坐在地毯上,她赤着脚,大拇指还被用朱砂混着油脂将指甲染成了红色。

只是那条铁链总是那么碍眼。

李赤骑大人正枕着红杏的双腿,睡的正香。

“大人教坊司归礼部管,您算是冤枉了司礼监的公公们了。”

红杏不知道是出于一种什么感觉,她说话的时候,声音略带着些沙哑,好像骨子里都渗出了一些上了年岁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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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赤骑醒来的时候,他的第一反应是一把抓起掉在地上的绣春刀,冰冷的刀刃猛地就朝着红杏的脖子砍去。

然后停留在毫厘之间,不会更进一步。

“大人,想要砍的话就砍吧。”

倏地,红杏睁开了双眼。

“但是砍下我的头颅之前,能先帮我一把好吗。”

说着,她伸出手。

“我的腿僵住了。”

红杏跪坐在地上,她昨夜一整晚都没有动。

“”

李赤骑狼一样的双眼死死的盯着红杏毫无波动的眼睛。

“你怎么,一点都不害怕。”

“见着自己叔伯兄弟的脑袋一个个的掉到自己面前,也就从害怕变成习惯了。”

红杏仿佛在诉说一个与她毫无关系的故事一般,声音低沉。

“”

李赤骑仿佛在思考红杏的话一样,过了会儿,他又问道:

“我怎么醉了。”

“你你是不是往酒里下了些药?”

“药是有下”

这话刚出口,红杏就觉得刀刃似乎都要切在她的心头上一样。

“春湖上催情的药大人倒是一点情都没催出来,腌臜话倒是催出一堆来。”

说罢,红杏的嘴角似乎微微翘起,好像笑出来一般。

李赤骑那晚根本没有喝醉,他是在装。

装自己的命根子并没有直起来,装自己根本没喝到**。

那最好的办法就是转移注意力,然后死命的暗示自己。

可没想到自己却是真的睡着了。

“放纵了吧”李赤骑在心里说道。

而红杏看他半天没有反应,伸出去的手正要往下落的时候,李赤骑猛地握住她柔嫩的手。

可能他满虎口的茧子隔的红杏有些痛了,她微微皱眉,然后李赤骑对她轻声的说道:

“我拉扶你起来。”

红杏低垂着眼,任凭李赤骑托起她的腰,无力的双腿一点点的被拉直。

可毕竟跪坐太久,双腿还是一点力气都没有。

红杏坐在床沿上,正琢磨着剩下的话该怎么说。

“你叫什么。”

李赤骑突然问道。

“嗯?”

“你叫什么。”

“”红杏迟疑了一会儿。

“红杏。”

她说道。

“姓甚名谁,原本的良家姓。”

“妾一个卑贱的人怎么可能会有良家姓呢?”

“扯皮就没意思了。”

李赤骑重新将绣春刀收回刀鞘里,他站在门口,头也没回。

“哈大人说道是扯皮就没意思了。”

红杏轻笑着,仿佛被说中了什么开心事一般。

“妾身姓郝。”

红杏说道。

李赤骑也没回话,大步的走出了屋子。

头也不回的就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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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查的可是真够严密啊

“青冥”

“僭越了吧”

陆青冥一听僭越这两个字儿,他的脸瞬间就冷了下来。

“二哥”

“我没办法,我只是为了自保,为了为了咱俩自保。”

“二哥你能在外面浪荡,而我呢?只能活在这顺天府的泥潭子里。”

“我要是不能再吹些气泡我不就得被憋死了吗?”

“王八活的再久,也终有一死啊”

李赤骑刚想说些什么,陆青冥举手示意他不要再说:

“二哥,我很少叫你二师兄,对吧?”

“咱俩是从小长大的不是师兄弟,是兄弟。”

“这是件大案子二哥虽然时候还不到。”

“不比余家的案子小啊”

陆青冥似乎还想喝一口茶,可茶壶里早就半滴不剩了。

“”

“青冥。”

“你说礼部有人也牵扯到这里去了?”

“是谁?”

“礼部侍郎,郭攸之。”

“青冥,帮哥哥一个忙。”

“跟这个郭攸之,说上些话。”

“行吗?”

李赤骑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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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借我二十两银子。”

“二哥,你这就不地道了。去年那五十两还没还我呢。”

“别墨迹好吧,知道你小子不缺这些钱。”

瞅着李赤骑那双大手,陆青冥只好从怀中掏出银票,一张一张的数起来。

“给我吧,别数了。”李赤骑抓起一把就往怀里塞去。

“啧”

“我刚才跟你说的话,你都记住了吗?”

“呵”陆青冥冷笑道。

“哈”李赤骑一个瞪眼,瞪得陆青冥连忙摆出一副严肃的样子。

“我记住了。”

“不过二哥你这眼光”

“别废话,好吧。”

“得了,您说的”陆青冥话刚说出一半,只见李赤骑一个健步就窜到了门口,这时他手中的绣春刀被推出了一拇指长的刀刃。

外面静悄悄的院子里,突然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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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海行动是真的好看!

源溪镇(56)

疼!火辣辣的疼。

似乎都感觉不到自己的脑袋了,萧如晖咬紧了牙关,棍子不知道丢到了哪里,两手紧紧护着自己的脑袋。

他能感受到自己手腕见留下的血迹,也许是鼻梁骨被打断了,也许是掉了几颗牙。

总之就是疼啊,却还喊不出来,喉咙似乎都被堵住了一般,越堵萧如晖就越想挣扎,他一手撑在地上,背靠着墙壁,慢慢的就要爬起来。

可眼睛还是睁不开,要不是拼着对了两根手指骨,这一脚可能直接就将他的颌骨踢碎了,到时候那可就真的是疼的动弹不得。

但是也要撑着!外面还有两个人,两把刀在等着他的脖子!那两个人每一个都不是善茬子,出手又快又狠,只朝着要害打,丝毫不留情面。

难道是惹上哪个干杀人勾当的人了?萧如晖整个人靠着墙壁,双腿半蹲着,左手有些无力的耷拉在一旁,他已经肿起来的双眼勉强睁开一道缝子。

黑罗刹的人?娘的!怎么惹上这么一群煞星了!

只是蹦出来一个名字,萧如晖简直不敢再想下去,他在江湖上浪荡了这么多年,说起来只是听过黑罗刹的名字罢了,从来没见过一个真真切切的黑罗刹杀手。

可这帮杀手都是拿钱办事的,听说最便宜的也得五百两起步,所以一般请得起他们的人不是王侯高官就是富贵豪商

萧如晖脑袋里一闪而过那位年纪轻轻的公子哥

倏地!萧如晖心头一紧,他刚刚撑起来的身子顺势就朝着地上滑下去,只听耳边“当”的一声,一柄钢刀正正好好的砍在他头皮上不足一指宽的地方!

可萧如晖来不及后怕,他身子朝着右前方一滚,只听得又是一声想,另一把刀顺势就朝着他的脖子劈了过来!

萧如晖来不及思考,他本能的抓起附近倒在地上的一个四方凳子,朝着刀口就连忙挡去,正好这凳子边上是镶了银子的,卸掉了劈刀人起码一半的力量,就顺着这么一顿,在钢刀还没有彻底砍断凳子的时候,萧如晖一个地趟滚,滚到劈刀人的两腿之间,朝着他裤裆处一腿就踹了过去!

这招叫兔子蹬鹰,原先着就是萧如晖懒得用棍子赶跑野狗的时候,就用这招蹬野狗,一蹬一个准。

劈刀人瞧见这般朝着裤裆里的命根子踹的打法,到底是怂了,连刀也没来得及收回,右手连忙松开刀柄,一拳就朝着那只踢过来的臭脚脚掌砸了过去!

可就是这么一弯腰,使得劈刀人脚下松开了地面,萧如晖一个侧身躲开了劈刀人砸过来的拳头,拳头实打实的砸在地上,不仅砸碎了一块砖,还震得躺在地上的萧如晖差点就吐出一口淤血来。

可萧如晖也不是吃素的,他两腿夹住劈刀人的一条腿,使劲的一别,劈刀人一个站立不稳,脑袋朝着萧如晖的胸口就栽了过去,萧如晖见状,右臂屈起,胳膊肘朝着劈刀人的脸就顶了过去!

劈刀人连忙用空着的两手挡住了他的脸,只听得清脆的一声响,萧如晖又是一肘子砸在劈刀人的左耳上,趁势一滚,还就从两个人的缠斗当中滚了出来!

余庆此时堪堪将卡在墙上的刀拔了出来,还趁着萧如晖无法站起来的时候,也不顾另一个被打倒在地的人,朝着萧如晖的脖子又是一刀。

只见萧如晖也不躲,他弓着身子猛地站了起来,右肩顶住了余庆握着刀的手臂,使得刀劈不下来,左手还剩下的三根手指曲在一起,朝着余庆的裤裆就抓了过去!

他抓了一个空!

“噗”

一记重击几乎砸断了萧如晖的脊梁骨,他一口血喷了出来,喷在余庆的裤子上,然后重重的到了下去,仿佛真的被砸断了脊梁骨,站不起来了一般。

余庆那张已经面沉如水的脸被盖在黑布后面,只有一双已经翻着凶光的眼睛还死死的盯着地上只有出气没有进气的萧如晖。

他深吸一口气,转了一下脖子,伴随着骨头摩擦产生的响声,他缓缓举起钢刀

可萧如晖突然朝着余庆的裤裆底下钻了过去!然后将手上不知道何时抓起的还混着碎瓷片的花盆土朝着余庆脸上就扔了过去!

余庆刚一转身,就瞧见混着碎瓷片的泥土朝着他的双眼就糊了过来,他忙用钢刀一挡,叮叮当当的碎瓷片和泥土都打在了刀刃上。

只瞧着萧如晖一个侧身,劈刀人刚想站起来,萧如晖眼疾手快,猛地就将劈刀人蒙在脸上的黑布给扯了下来。

“别打了!”

他右手攥着黑布,举得高高的,左手勉强抓住侯临还温热着的尸体,挡在自己面前。

劈刀人一觉得脸上发凉,才猛地发现自己的遮掩被揭了开,他忙用左手手臂挡在自己面前,一双眼睛瞪得圆圆的,仿佛里面灌满了怒火。

“你们是来杀这个人的对吧?”萧如晖将自己躲在侯临身后,他从侯临肩膀处露出眼睛,紧张的打量着前面这两个人。

“那咱们是一伙儿的,都是为了宰了这个土地主过来的。”

萧如晖喘着粗气。

劈刀人闻言,回头看了余庆一眼,只见余庆一个眼神,劈刀人就转过身来,对着萧如晖低声说道:

“那你是谁派来的。”

“就是街口那家挺年轻的大老爷!他给我钱让我来的!”

“我说实话了别再打了好吗?”

几乎是乞求着,萧如晖将手中的黑布朝着劈刀人猛地扔去。

奶奶的,再打可就真是要玩命了

趁着对方仗着两个人的优势稍稍的疏忽,才能拾得一条命萧如晖这才感觉到,后背火辣辣的疼。

就在他扔完泥土转身就跑的时候,余庆一刀猛地劈了下来,虽然只是砍出了个不深的口子

要是再晚了一步,萧如晖可能就要被卸了一条手臂了。

想到这儿便是一阵后怕,萧如晖躲在侯临尸体后面,眼神悄悄的往四周瞟去。

“那我们倒确实是一伙儿的”

劈刀人低声说道。

“我们收了那位公子五百两银子”

娘的!小兔崽子坑我!

萧如晖心里暗骂,给人家五百两就给我五十两?

“喂!你出来吧。”说着,劈刀人将刀收回刀鞘,但是左手的大拇指还顶在刀镡上。

“不打了!”

一边说着,他一边慢慢的接近萧如晖。

萧如晖朝后面一坐,突然觉得屁股底下有什么东西在动

他猛地跳了起来,将侯临的尸体朝着劈刀人就是一推,然后整个人顺着薄纱遮盖的床头就钻了出去!

谁知道床头外就是一扇窗户,萧如晖撞开窗户,在地上一个打滚,顺手抄起掉在地上的棍子。

余庆见状,一脚踹开了门就追了出去,只见他刚想跳起身来,一刀朝着萧如晖的脑壳劈去,他忽然觉得后脊梁骨一阵发凉,再一眼居然瞅着被削尖的枪头朝着他的脑袋就捅了过来!

回马枪!,余庆连忙一弯腰,可奔跑的力量使得他一个狗吃屎就栽倒了地上。

再抬起头来,就瞧见萧如晖一个跟头越过墙头。

劈刀人此时系好了面巾,就想踹开门追出去。

“别!”

余庆一手拦住了他。

“不追了。”

门外嘈杂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既然侯临已经死了”

“咱们走吧。”

劈刀人低声说道。

“”余庆转过头去,看了屋子一眼。

“屁股都擦干净了吗?”

余庆问道。

“都砍了脑袋。”劈刀人说着,他用袖子擦干净刀上的血迹,然后收回鞘中。

“你可是一刀都没看到那人身上。”

也不知道是责备还是嘲笑,余庆的语气总是那么平淡,听不出一丝波动来。

“”

“是不是你在锦衣卫里享福享的时间太长了?总旗大人?”

“掌班公公教训的是”徐总旗低声说道。

门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余庆回头看了徐总旗一眼,一句话都没说,转身直接跳过墙头,消失在墙外的巷子中。

——————————————————————

“嘘”

刀刃拔出一寸,李赤骑几乎都屏住了呼吸。

坐在凳子上的陆青冥更是大气都不敢出,他一手还举着茶壶,一手还端着茶杯。

只见李赤骑慢慢的弯下了要,右手紧握在刀柄上

恰然,一朵云不经意的遮住了这小院子里仅有的月光

李赤骑猛地踹开门,朝着门外的那个人影一刀就劈了过去!

这一刀竟然没有半点先兆,就好像连空气都没有惊动一般!

可那道人影也不是吃素的,听见噌的一声!又是一柄刀牢牢的在头顶架住了李赤骑惊鸿若现的一刀,那道人影左手手丢掉刀鞘,朝着李赤骑的腹部就是一拳砸去!

李赤骑见状,也连忙丢掉刀鞘,左手成掌,牢牢的接住了这一拳。

他两个就像是较上了劲一般,两刀两手顶在一起。

“老三!”李赤骑一声大吼,吼得陆青冥猛地蹦了起来,也不管茶壶茶杯,劈了啪啦的就摔到了地上,陆青冥操起屁股下的凳子,照着人影就砸了过去!

可对面也不是吃素的,瞧见陆青冥操着凳子就往脑袋上砸了过去,人影一脚高高的抬起,直接踹飞了凳子。

可就是这样,李赤骑朝着人影踩着地上的另一条腿就踹了过去,人影逼急,只能岔开两条腿,整个人被李赤骑直接压在地上。

只见李赤骑的左手先用手肘死死的顶住人影的左臂,右手握刀将人影的刀愣是压在了她的脑后,使得李赤骑的刀刃正正好就架在了人影的脖子上。

“二师兄行了吧”

皇甫玉实在是撑不住了,她只好喘着气说道。

“嘿”

李赤骑呲牙咧嘴,笑出了声。

源溪镇(57)

“你是哪儿的人啊?”

“俺不晓得啊。”

“瞎说个啥子呦?自己是哪嘎达的人咋就不晓得咧?”

“俺真不晓得,俺就晓得,俺家是在片大山沟里。”

“俺家的地在山那头,俺家的房子和关畜生的棚子就是山这头。”

“山这头是条沟,东边山高,西边山低,东边山上长得那些树啊,又粗又壮的,所以俺家啊,总是一上午都晓不得太阳,等到太阳晓得俺和俺爹娘的时候,它混球的都要落下去喽。”

“所以俺爹找的算命师傅就说,说俺家是灾像,迟早有天会天打雷劈,崩了俺家东边山上的石头,砸碎俺家的屋子。”

“说是俺家祖上不知道多少代的祖宗犯了天条,被上帝(指玉帝)从天上给踹了下来,说是要度过九十九代的劫难才能重回天庭。”

“他个混球的,放了几句不知道哪里掏腾来的马屁愣是骗走了俺爹四十多文的铜子,还有半罐子稻子。”

“嘿!自从那个算命的走了之后,俺爹就整天都疑神疑鬼的,出门先朝着南边磕上三个头,生怕哪天真来一道雷劈碎了东边山上的石头,把俺跟俺娘都砸死了,俺家就算绝了种了。”

“说实话,俺不在乎这个。”

“俺家东边的山上,一块块的梯田,稻子穗儿一棵比一棵肥,俺家还有头老牛,等啥时候该去种地了,俺就给俺家牛套上犁耙,牛也不用俺赶他,它倒是能驮着俺,俺俩晃荡晃荡的,一步步的就从家门口爬到东边山头,到那里就能看见俺家的梯田和田上的稻子喽。”

“唉可惜啊,俺娘那年还是没了,草他个混球,整年没有一天打雷的时候,俺娘还是死了。”

“你咧?你家是哪儿的?”

“额家?额家额家就是这黄土上的啊。”

“那你家挺大的啊?这漫山遍野的,全是你家地吧?”

“哪个胡扯的?额家巴掌大的地额自己还记得咧。”

“不过说实话,你家倒是挺像额家的。”

“只不过,额家种的是麦子,耕地的驴,不是牛。”

“那你来着儿干啥了?还不回家。”

“额家早就没了,天杀的挠球东西,把额家啥都烧了。”

“你咧?你家咧?”

“俺家俺家也是被天杀的畜生给烧了。”

“揍性那咱们俩挺投缘啊。”

“是的啊这鬼地方能瞧见个投缘的,也是不容易。”

“那啥,你多大了?”

“额?额那晓得?早忘到二门后去了。你咧?”

“俺也是啊,俺都忘到三门后去了!”

“揍性!还三门后”

“额说咱俩既然这么投缘,拜个把子吧。”

“你当哥,你瞅着比俺个高。”

“你自己个瞅瞅,咱俩谁腿长?明显就你腿长嘛!”

“你当哥,俺当你弟!”

“那成!那弟唉?”

“嘛事儿啊哥?”

“咱咱往哪里走啊?”

“你是当哥的你说,俺听你的!”

“揍性”

李赤骑靠着死人堆,只觉得脑袋顶上的天都是他娘的嗡嗡飞的虫子,瞧不见星星,哪知道东南西北?

“你家那道雷,劈没劈下来啊?”

“俺哪知道哦?”

“得了!”李赤骑掏腾着两条腿,还拽着一条断了手的胳膊,这才晃晃悠悠的爬了起来。

“朝南边走吧,你家不在南边吗?”

说着,他一巴掌伸到陆青冥面前。

“走了。”

——————————————————

李赤骑一巴掌伸到陆青冥面前。

“赔钱。”

“啥玩意?”

“凳子,赔钱。”

陆青冥瞪大了眼睛,他瞅着自己屁股下还剩三条腿的凳子,心里觉得自己本来就坐的不舒坦了,你还想让我赔你凳子前?

“这屋不是你自己买下来的吗?”

“放屁,应天府的房子带院子带瓦棚的就要三十两,我哪里来的那么多钱?”

“不是”

陆青冥一脸憋屈,心想怎么几年不见,李赤骑变得这么抠了?

说着,他一边朝自己怀里摸去,一边用眼睛不停的瞟着端坐一旁,还有些喘息的皇甫玉。

“要多少。”

“一两。”

“那个,春湖一宿要几两来着?”

“一宿陪酒要半两,听曲子要一两。”

“操,比顺天府的春生楼贵多了!”

陆青冥压抑不住自己要骂脏字的嘴,白着个脸,从怀里掏出卵石大小的银子,狠狠的拍在李赤骑伸过来的手上。

“除了路费就这些了!我这次来可没带紫旗的缇骑,我自己雇走镖的送过来的!”

说罢,他还一个劲的瞟着皇甫玉。

“三师兄。”

“你们男人上青楼找倌儿的事儿,我又不是不知道。”

“这么瞅我,莫非是觉得害臊了?”

杯里的茶淡然无味,其实就和开水没什么区别,唯一那点子茶叶味道早让陆青冥给饮驴饮没了。

可皇甫玉还是要慢慢的喝,一点都不急。

也为了尽快平复她乱了的气息。

“嘿”李赤骑没绷住脸,笑着说道:

“师妹你要是不说,我还真不觉得害臊。”

“你这一说,二师兄想起他惦记的那个倌儿的滋味来了。”也不知道是泄私愤还是别的,陆青冥直截了当的就给李赤骑那张笑脸截胡了。

瞅着红彤彤就和蒸大虾一样的脸,陆青冥才觉得解气。

“放你娘的屁”

“行了”

皇甫玉突然说道:

“三师兄。”

她放下茶杯,将刀靠在桌子沿上。

“有啥事儿就直说吧。”

“”

陆青冥舔着嘴唇。

“成,师妹,你咋来了?”

“义父让我来的,我手下的缇骑从余百川派往应天府的车队里看见了一个人”

“东厂余庆。”

“”瞅着李赤骑的抢答,不仅陆青冥瞪大了眼睛,皇甫玉也显得有些惊讶。

只是过了一息的时间,她就明白了过来。

“三师兄告诉你的吧。”

“嗯”

陆青冥咬死了牙,他就等着李赤骑的话音落下。

“对,是我告诉他的,我还跟二师兄说,你肯定会过来。”

“嗯”

皇甫玉喝了口茶。

“是师父不放心吧,怕东厂的坏了事儿。”

“对师父怕还和上次一样,差点就让东厂的人把蓝玉的命给劫走了,这才让我来一趟。”

“黑旗毕竟是把刀,盯人这种事儿还得我们这些做鸟的人来。”

说着,皇甫玉顿了一下,她起身,给自己的杯里续上水之后,才缓缓说道。

“我过来的那晚上,师父其实是想先入宫去找皇上的。”

“结果被皇上身边的人给挡回来了。”

“拦着师父的那个,是不是玉姑姑?”

李赤骑问道。

“对,就是那个玉姑姑。”

“嘁”陆青冥冷笑一声:“看来除了外宫看大门的黄旗之外,内宫的人都让内官监的人洗了个遍吧”

“什么玉姑姑,就该叫她刘公公才对!”

“三师兄,过了吧。”

“老三,行了!”

两人异口同声,陆青冥抬着眼皮子瞅了两人一眼。

“我过了吗?”

“过了,宫里的事儿不是咱们能说的。”李赤骑严肃的说道。

“得”陆青冥瞧着李赤骑的样子,摆摆手。

“师父没见到皇上,就怕咱们这儿再被东厂的人插手,这才让我过来。”

“而余百川往应天府送的人是”

“他的小儿子余西海和唯一的女儿,闺名余绛。”

“”皇甫玉右手手指不经意的敲着桌子。

“对。”她说道。

“三师兄告诉你的?”

“这我可不知道啊,不是我告诉二师兄的。”

闷头在一边的陆青冥突然说道。

“不是老三告诉我的,应天府北镇抚司的一个姓徐的总旗,他告诉我的。”

“应天府的北镇抚司?师兄,应天府的人不知道你来吗?”皇甫玉问道。

“应天府的镇抚们知道你来吗?小师妹?”陆青冥突然插嘴。

“呵也是。”

皇甫玉似乎是自嘲般的说道。

“不过这个姓徐的总旗,应该是二师兄你在应天府的黑旗探子吧。”

“之前没听你说过啊。”

“我记得你之前不是说,应天府的黑旗探子被人寻仇了,你那时候还来朝我红旗要人来着。”

“对,没跟你说。”

“这个徐总旗,是当年查蓝玉案子的时候找的,最后一笔蓝家运出京城的银子还是他给你送的信儿。”

“是他啊。”皇甫玉好像恍然大悟的样子。

“就是把你肚兜给啄了的那只鸽子?”

“三师兄你这么说话有意思吗?”

“哈看你们太严肃了,活跃一下气氛。”说着,陆青冥一手揣起茶壶,对着嘴就开始灌。

“天太干了,我喝点水。”

“昨晚上才下的雨。”

“啊哈”陆青冥尴尬的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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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是不明白一点余百川和余归海都不是傻子,应天府也是陪都,他们就算是再低调行事也不可能瞒过锦衣卫”

“相反,余家这次把薛刚烈也派了过来,这么大大方方走的官路”

“送过来的那俩还是不会是假的吧?”

李赤骑说罢,他抬起头,带着疑惑的眼神看向皇甫玉。

“这个我还真不知道。”

皇甫玉淡淡的回答:“要不我先给师父送个信吧,京城毕竟还有大师兄和师父,余百川应该是翻不起什么风浪的。”

“要不,小师妹你还是先回去吧。”这时,陆青冥突然说道。

“师父他老人家岁数大了,万一”

“再老义父也是义父,我这个小辈,可能还比不得他老人家一根小拇指呢。”

“小师妹你说的有道理。”

“那这样。”

皇甫玉说道。

“我先去送信,然后集合我带过来的红旗,让他们盯紧了余家,就等什么时候师父在京城动手,余归海要跑的时候,咱们再堵了他。”

说罢,皇甫玉站起身,将刀重新别在腰间。

“那我就先走了。”

“我送送你。”

陆青冥突然站起来,将茶壶往桌上一扔,像个小厮一般,蹦跳的就将门打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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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有地儿住吗?”

“三师兄你放心吧,这事儿我还能办不成吗?”

“又不是小时候了。”

“也对,又不是小时候了。”

陆青冥靠着大门,看着皇甫玉刚想转身要走的时候。

“有件事儿刚才没好意思问你。”

他突然说道。

“师妹。”

“嗯?”

“蓝玉被抓进昭狱之后的那天,街面上那首童谣,是你编的吗?”

“”

“三师兄,你都问了多少遍了。”

“怎么会是我啊?”

“我问了很多次了?”

“是啊,不记得?”

“有点忘了嘿!算了,师妹,你走吧,路上小心些!”

“晓得了。”皇甫玉对他微微一笑,转身牵着马便朝街口走去。

直到皇甫玉消失在街口之后,陆青冥转过身来,果然,他看见了站在他身后的李赤骑。

“”

陆青冥一句话都没说,甩手就进了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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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话能说吗?这话就直接说出去了?”

“怎么就不能说了?那是你师妹!从小长到大的!怎么就不能说!”

“是啊,怎么不能说,你是说了!痛快了!我呢?”

“紫旗的消息能和红旗的一模一样!什么意思?我紫旗往她红旗里插探子了?”

“你插没插探子心里没点数吗?你问了小师妹几次心里没点数吗?”

“我他妈怎么会有数?什么时候我往她红旗里插人了?我他妈明明第一次问的,怎么就成已经问过好几次了?”

“就算是你第一次问的又怎样?就算是小师妹编的又怎样?”

“怎样?这他妈叫伪证!这他妈要是真的咱们就是用伪证杀的蓝玉!”

“银子上没刻蓝玉的名字!他蓝家多少富贵亲戚,洗吧洗吧银子就全白了!”

“还有二哥,皇上为啥要杀蓝玉你还不明白吗?”

“不是因为他专权跋扈,不是因为他暗通草寇!就因为那两句话!”

“这两句话要了他蓝家满门的脑袋!”

低吼声停了,陆青冥就像是泄了气一般,整个人瘫在凳子上。

“这事儿传出去师父保得住咱们保不住”

“你到底还是往红旗里插人了。”

“是”

“紫旗往咱们内部插个人还不简单吗”

“你”

“我没往你黑旗里面插人,我也不想插。”

“二哥师父的底子就不干净,小师妹这次来,其实是为了给师父擦屁股的。”

“师父怕咱们知道你知道吗?小师妹来的时候,鞋沿上是干净的。”说着,他将衣服抻平了。

“这一脚踹我肚子上,没有多大印子。”

“她自己说的,昨天刚下过雨,城外的地还泥巴着呢。”

“她从门口擦了鞋,就是不想让咱知道,她一来到应天府就来找咱们了。”

“而且”

“那些宫里被卖出去的宫女美人,她能到手一成半银子。”

李赤骑闻言,刚想说些什么,陆青冥示意他不要说话:

“可能,她什么都没干,只是分了银子,只是因为那些人想拉她下水。”

“可能,她不知道这事儿,她手下的人分了银子。”

“这银子粘上她的味儿了,有心的狗什么时候都能闻出来。”

“闻出小师妹的味儿,就是粘上咱们师父的味儿”

“有人!”

陆青冥还想顺着往下说去,只听得李赤骑一声低吼,吓得他连忙闭住了嘴。

当,当,当当当门外响起敲门声。

“有人吗?”有人从门外喊道。

“我去开你屋里呆着。”李赤骑低声说道,说罢,他左手握着刀,背在背后,然后推开屋门,朝着院门走去。

吱呀一声,李赤骑瞧见了门外的人,那是一个个头不高,有些驼背,披头散发还穿着单衣的家伙。

“那啥,你是新来的吧?”

李赤骑还没说话,这个邋遢的家伙倒先说出口来。

“你家半夜干嘛呢,叮当的,弄得我媳妇都醒了。”

“我媳妇本来就晚上睡不好觉,大夫说了,一定得让她睡好觉,这样才能怀上孕,你瞅瞅你们,大半夜的搞得和街口流氓打架一样,叮当一顿响,又把我媳妇吵醒了。”

“我告诉你,注意点啊,我可是认识应天府捕头的,无论你搞什么幺蛾子,最好安静点,别下回直接给你拎到应天府大牢里面去。”邋遢的家伙胡说了一通,连给李赤骑回话的机会都没有,说完就甩着个手,屁颠屁颠的走了。

源溪镇(58)

“你这事儿办得就是不地道。”

血色的珊瑚像是一颗燃着的火树银花,倒是在昏沉的夜晚,头顶也没有半分月色,就借着满屋六七根烛火映起了冉冉星辉。

就算是皇上的珍宝里,也不见得能有第二坛这般绚丽的玉珊瑚,可他洪厂公家里偏偏敢在当院上大大方方的摆出来。

这叫什么?这叫权重,这叫得宠。

“送珊瑚来的那个是什么官啊?”老何把着扫帚,靠着顶梁柱直打哈欠,打一次哈欠揉揉眼睛,又装模作样的拾到着扫帚扫一扫根本没有枯黄叶子的台阶。

好像要将这青石板铺的台阶扫成金银铺成的金光大道。

“别扫了,你要是困就先回去睡吧。”

老何没答话,他有一搭没一搭的扫着地。

“新上任的湖广布政使司左通政,来之前跟我打声招呼。”

“捐的官儿吧,正三品的左通政没理由来东厂打招呼。”老何说道。

“他是哥舒家的人,也不能说是捐官儿”说到这儿,洪留雨放下手中的那本《东京梦华录》,说道:

“今儿国库刚刚填了两关的军需,皇上还龙体有恙,听摩诃寺的大师们说,要多做善事,才能使得皇上功德覆体,以退病魔。”

“所以说,这个时候,也不能叫做捐官儿”

“你说的倒也对。”老何闷哼哼的说道:

“皇上要做善事,免了今年天下百姓三成的税赋,可到头来国库反而没有钱了。明摆着说要打高官富商们的秋风,这眼瞅着才春天,这秋风要是真去打了指不定打个满天飞雪,到时候这群人还能张口闭口的喊着自己比窦娥还冤。”

“六月飘雪啊,听话本那么说吧。”洪留雨斜躺在卧榻上,他此时显得甚是轻松,两根手指别着《东京梦华录》的书页,却将书倒扣在自己身前,也不看一眼。

“真要是上了刑场要砍头,我保她一个字儿都喊不出来。”

“将军你这话说的,越来越没意思。”

老何这么一听也不扫地了,扫帚丢到一边,人坐在台阶上,两眼睛就盯着面前的玉珊瑚。

“都是苦哈哈的讨活路,怎么到你这儿却变了个滋味?”

“咱们当年不也是苦哈哈的摸爬滚打,滚来滚去滚到如今的位子上。”

“也指不定哪天会滚下去。”

“可万一滚上去了呢?”洪留雨好似无心般说道。

“坎儿太高,滚不上去了。”

“也不试试怎么知道坎的高低。”

“将军你见过,有哪只猴子会往昆仑山顶上爬?”老何说道。

“没见过。”

“可咱又不是猴子。”

“咱胆子大。”

“得嘞!将军你是大肥胆,我就一怂逼。”老何站起身,还拍了拍屁股上的土。

他走到洪留雨面前,一把扯下洪留雨手上的那本《东京梦华录》

“将军你下回还是拿本资治通鉴装装样子吧。”

《东京梦华录》的书皮子刚被扯下,立马露出几个浓墨重彩的粗字:《花灯轿莲女成佛记》

可这斗大的粗字下面,不过薄到不行的几张纸,一瞅着根本不像是本书,倒是像个小角儿上台前被词儿用的纸张。

“资治通鉴太厚了,盖着不得劲儿。”

“要是我真的用资治通鉴盖了,他们就会笑话我沐猴而冠。”

“那咱就不冠,大大方方的看。”

“要嚼舌根就叫他嚼去,不到咱耳朵前就行。”说着,老何将《东京梦华录》合整齐了,还抹平了书面上褶皱的那点道道。

“行吧不到咱耳朵前就行吧。”说着,洪留雨一手就抄起《东京梦华录》,朝着玉珊瑚就扔了过去。

却瞅着这没几分重量的《东京梦华录》,却像只离了弦的箭一样,狠插插的就砸在玉珊瑚面儿上,听得清脆的一响,那坛也不知能值几万贯的玉珊瑚,稀里哗啦的便碎了一地。

却像打秋风后的树枝上,枯落落的没了半点叶子,剩下玛瑙雕琢的坛子还呆在那里,一动不动。

“好久不射箭了。”

洪留雨说道。

“败家啊,多好的东西。”说着,老何紧跑两步,抄起玛瑙坛子就往怀里揣去,也不管能不能揣下,反正就是扯破了衣服也要将坛子揣起来。

“甭折腾,坛子给你了。”

“就等你这句话呢。”

老何也不再装模作样,他两手捧着坛子,又坐回了门口的台阶上。

可他刚坐下,外面就趋进来了个下人。

“老爷,门外有个人求见,说是宫里来的。”

宫里来的?

四个字蹦了出来,洪留雨一蹬腿,老何见状连忙放下怀中的坛子,快走两步,抄起洪留雨的衣袍,递到他面前。

“让他进来。”

“是,老爷。”

下人低着头,又趋了出去,不一会儿,便领进来个人。

瞧得那人一双亮晶晶的眼睛,脸蛋儿滚圆,黑夜里瞧不太清楚,想来也是个洁白的肌肤,兴许还透着点红色。

光洁的下巴和凸起的喉结无一不昭示着他的身份。

“出来也不蒙着脸?”洪留雨瞧着来者的脸,不满的说道。

“宵禁还没停,老祖宗没嘱咐过。”

“没嘱咐过你不知道自己想着吗?真给你家公公摊上事儿了可咋整?”

“厂公教训的是。”来者顺着话,扑通一下就跪在地上,还要磕头。

“老何。”

洪留雨没管他,倒是转过来跟老何说道。

“去灶上帮我看看,我那只猪脚怎么还没闷好。”

“将军,你要的那只猪脚是要熏的。”

“你去帮我盯着点,告诉他们别忘了涂油泼辣子。”

老何也是个识趣的人,一句话洪留雨没改口,他虽然觉得奇怪,可也明白了事儿。

这事儿他还不能知道。

“是,将军。”

说着,老何弯腰抄起坛子,从不停磕头的小太监身旁走了过去。

——————————————————

“甭嗑了。”

“瞧着磕肿了额头,你家公公还会觉得本督怎么欺负你了。”

小太监嘻嘻一笑,慌忙扒拉扒拉衣裳,站起身来还恭敬的朝着洪留雨鞠了个躬。

“谢厂公恩典。”

“放肆!”

洪留雨一听变了脸色,他低喝一声,毫不留情的就骂道:

“兔崽子享了几年福,腰杆子硬了?不知道自己是干嘛的?”

“张嘴闭嘴没个把门的,脑袋都被狗吃了吗?”

小太监脸色一白,这些年他何时受过这般的气?就算是后宫的嫔也没敢这么骂他的。

可转头一想,这位哪能是后宫嫔子比得上的?老祖宗挨了骂都得诚惶诚恐的低头哈腰,何况他一个小小的司礼监内官儿,还只是跟着考核大太监身后的小太监,甭说司礼监敢不敢管东厂,其实就是东厂瞧不瞧得上司礼监的事儿

“厂公息怒!厂公息怒!”

“儿子只是一时候昏了嘴!您就当儿子放了个屁,一不小心污了您的耳”

“行了!起来!”看着小太监一副要死的样子,洪留雨也不想多骂一句。

“从新说!”

“谢!厂公宽宏大量!”

小太监几乎是大吼着,他喘着粗气,脑袋还埋在地上。

“起来!”

听见这两个字,小太监如获大赦,扑腾扑腾的就爬了起来。

“这回就先饶了你。”洪留雨说道:

“不过下回你记着,注意些,自己脑袋不是自己的。”

“晓得了!儿子晓得了!”

“你是谁儿子啊?别乱认爹。”

“也不知道丢了谁的面儿。”

听着这句话,小太监俊秀的脸庞涨成了火炉子。

“说罢,是你家公公让你来的?”

“对是我家老祖宗让奴才来的”

“什么事儿?非得大半夜的过来。”

“我家老祖宗破说了,一个时辰前皇甫国公入宫去了。”

“”

洪留雨没有回话,他右手手指毫无规律的敲着卧榻。

“见着皇上了吗?”

他沉默了有一会儿,才问道。

“没有,没见到。”

“你家公公拦下来的?”

“不不是。我家老祖宗没那个胆子,是玉姑奶奶拦下来的。”

“”

“就这事儿?”

“还还有个事儿。”

“说。”

“宗人府说,这个月的宫女统筹少了俩。”

“少了俩宫女,你们自个去找宗人府协调就好了,东厂又不能帮你们找人。”

“可”

“万一是得罪了主子,被主子丈死,这事儿谁知道啊?”

“奴才知道了。”

“没事儿就回去吧,别误了司礼监的活计。”

“是,奴才这就告退。”

说着,小太监站起身,低着头朝着门口走去。

“国公爷要找皇上啥事儿啊?”

洪留雨冷不丁的声音吓得小太监差点腿软,他慌忙转身,恭敬的说道:

——————————————————————————

“那地上的玉珊瑚,你也可以拾到拾到,回去粘上,能卖了小一百两银子。”

小太监连忙笑着将玉珊瑚一块一块的拾起来,然后用外衣兜着,走出门的那刻撒腿就跑了。

————————————————

“蹄子,拿沉香木熏的。”

“真是有钱没地方花。”

“心疼?”

老何满嘴都是抱怨的滋味,怎么着都能听得出来。

“没有,就是觉得浪费。”

“取之尽锱铢,用之如泥沙。就是这种滋味。”

“滋味好吗?”

“甭说,还挺爽的。”

老何也不再说,他将切成块还挑下骨头的蹄子放到洪留雨面前。

“其实我可以把坛子给他,用不着让他捡些碎渣子。”

“呦,你可别同情他,司礼监的太监,顿顿饭都有葡萄鱼,吃的可比咱好。”

“更何况他这种,秉笔太监的干孙子,威风着呢”

“威风到人鬼不认了。”

“你不也听着很爽吗?背后就叫人家舌根子。”

“那他也不敢拿我怎么样。”

“你就说,他叫你的那声恩典,爽吗?”

“”

“不敢爽,爽了就没脑袋了。”

“你还真有那打算啊”老何这句话听不出什么语气,也不知道是问还是感叹。

“”

所以洪留雨只好以沉默应对。

“国公爷说的那些话,将军你要不然去和夫人商量商量吧。”

“总觉得那话是对你说的。”

“不去,不是对我说的。”

“那是对皇上说的,国公爷自己都承认了。”

“我又不在场,为啥要对我说。”

“”

“将军,和夫人冷了这么些日子,再大的事儿都能散了吧?”

“到现在你黑罗刹也不抓了,蓝家的残余也不管了。”

“”洪留雨一手还掐着《花灯轿莲女成佛记》,倒是闷声说:

“我不是生她气。”

“我只是不知道,自己之前这么些年,图个啥。”

“所以你只看话本前半部,后面根本不看。”

“前面不也是你的命吗?命都成这样了,怎么就不能扛了?”

“扛得住,一直在扛。”

“那我再去给你买本《莲经》?”

“免了吧”

“老何。”洪留雨说道。

“回去睡吧,夜深了。”

“得。”

老何听了,袖子一甩。

“你自己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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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氏自从没眼婆婆死后,便觉腹中有孕,渐渐腹大。看看十月满足,忽日傍三更时分,肚内阵阵疼来。张待诏去神前烧香点烛祷告:“不在是男是女,保护快生快养。”雇个妇人伏侍了。张待诏许下愿心,拜告神明,觉道自己困倦,便去床边略合眼,只见白头婆子从外面笑将入来,便望房里去,张待诏随后跟入来,被门槛一绊,一交惊将觉来,却是梦里,听得鼓打三更,自思量道:“怪哉!我道明白的事,却是梦里!”说犹未了,只听得呀呀地小儿哭响,连忙看时,己自妻子分娩了。又得快雇来的妇人伏侍。张待诏见是个女儿,却和那没眼婆婆一般相似。当下,张待诏甚是喜欢。当日过了,第三日,做了三朝。看看满月,不在话下。

真道是:六万余言七幅装,无边妙义广含藏。

白玉齿边流舍利,红莲舌上放毫光。

喉中甘露涓涓滴,灌顶醍醐滴滴凉。

假饶造罪如山岳,只须妙法三两行。

——(花灯轿莲女成佛记)节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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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就这佛法妙言之间,却突兀的瞧见扑腾飞来的只信鸽,洪留雨只得放下话本,朝着那鸽子一抬手,鸽子便自己乖乖的站在他的手臂上。

“锦衣黑旗紫旗红旗旗主具抵南京。”

十四个字儿写在一指宽的纸条上,却一点都不显得突兀。

源溪镇(59)

“咱们不是一路人。”

那个蒙古汉子捂着已经被豁开的肚子,操着半生不熟的汉语,脸上却还带着笑容。

就是疼,他也该疼的咬紧牙关,而不是现在这般,仿佛临死了都在轻蔑对手一样。

明明只要一刀下去,将他那颗丑陋的,还挂着兽骨项链的头颅砍断,就像深秋的风吹干净树枝上每一片叶子一样,一切都过去了,一切就当没发生过。

“我就是死了,这事儿也过不去。”

“长生天永远都在看着你,你永远都逃不过长生天的眼睛”

手起刀落!咔的一声,皇甫玉终于操起钢刀,砍下了一颗头颅。

砍断脖子的那一刻,腥锈味的血先是像决了堤的河一般,喷出去一丈远,可之后就变成了溪水,随便捧一把泥土都能断了这条小溪一般。

突然,冷寂的帐篷外,原本只剩下风声而此刻却嘈杂了起来,满是钢铁之间撞击的声音,盾牌与铠甲,盾牌与钢刀,还有骂骂咧咧的蒙古语,火把点燃了帐篷外漆黑的天际,即使透过粗糙的帐篷布,也能看清楚外面密密麻麻的人影。

皇甫玉此刻不知道心里什么滋味,因为一些事情,她的亏心事,却让目标被活活拖长的时间

他死了,你也活不成。

可帐篷外的人并没有马上冲进来,可能他们还不清楚帐篷里的蒙古人到底是死是活,他们还在顾忌着帐篷里蒙古人的死活,他们还不敢轻举妄动

跑吧!跑!

时间拖得越长越对她不利!趁着他们还在顾忌的时候,赶快跑!

皇甫玉一个健步,背对着火光窜到蒙古人尸体的后面,她躺在地上,将自己的身形用尸体完完全全的都挡住之后,刀贴着地面,刀刃切进帐篷的布里。

之前侦查过这个蒙古军营的地形,他们的帐篷后面基本上就是一个马厩,之间隔了两捆稻草,想来三师兄还笑话过他们,不怕一着火连逃的时间都没有。

“哧”

刀刃划出胳膊长的口子,再向上一挑,正好成了一个能钻过去的洞,皇甫玉躬身刚想从尸体后爬起来,只听得一声大吼,蹦出几个她听不懂的字眼,皇甫玉完全是下意识的,右手反握刀柄,转身就将刀扔了出去。

也不看刀有没有砍到人,皇甫玉慌忙从洞里钻了出来,一个打滚翻过两个草垛子,瞅着正拴在木头上的马就蹦了过去。

身后一阵叮叮当当的响声,看来是这群蒙古人到底是冲了进来,皇甫玉一把抽出绑在腰间的匕首,砍断拴马的绳子,飞快的就窜上马去,不管三七二十一拔马就走。

马蹄在戈壁滩上飞驰着,皇甫玉将自己的身子紧紧的靠在马背上,头顶不知道飞过了多少支箭,她一直咬着牙,连眼睛都不敢睁开。

可刺骨的寒意偏偏就逼得她连忙睁开眼,回头看去,蒙古弯刀的刀刃就顺着她的目光劈了过来!

皇甫玉连忙侧身,躲开这一夺命的一刀,她瞅着对方还来不及劈第二刀的时候,照着他的肋骨就是一脚踹了过去!

那人来不及反应,肋骨狠狠的挨上一脚,巨大的力量将他直接踹没了重心,整个人朝左面张了过去,然后左脚被卡在马鞍子上,脑袋重重的摔到地上,摔碎了头盖骨,而他坐下的马还不知疲倦的使劲奔跑,就看他的血混着白花花的脑浆子,在他被马拖跑过的地上一直流着。

他的同伴连忙追上狂奔不停的马,死命的拉住了,这才瞧见他已经是死的不能再死了。

又是那声骂,反正皇甫玉也听不懂,她就只知道紧贴着马背,不停的往前跑去,可她坐下的马突然就一个跟头,栽到在地上。

皇甫玉连忙用双臂紧护着后脑勺,腿还来不及从马鞍上抽出来,整个人就随着马狠狠的栽了出去。

她摔的眼冒金星,头就像炸了一般,甭说动弹了,就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仿佛没有了似的。

而脚步声越来越近,伴随着蒙古弯刀从鞘中抽出来的声音,还有汗毛越来越重的凉意,皇甫玉费劲的挣开眼睛,她只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影,还有他右手紧握的弯刀,正朝着她走来。

那速度不快也不慢,就好像每一步都踩在心跳上

“不”

“我不想死”

那蚊蝇大小的声音谁都听不清楚,只有皇甫玉一个人能听的清楚她自己所说的话,她一点点的抠着地上干硬的泥土,手中恨不得从地上挖出一个洞,洞后面就是她的军营,她的师父,师兄们,还有那些浴血奋战多年的子弟兵。

他们能保护她,能让她活下去。

所以她费劲的趴着,就算是全身再无一点力气也要往前爬。

可持刀的人不会因为她求生的信念而宽恕了她,她杀死了他的战友,他的长官,在持刀人心中,她这条命必须偿还。

于是持刀人站在她身边,看着地上的女人像条快要惨死的老狗一样,他还没想好要怎么杀死她,怎样才能平息他的愤怒。

可一转眼,他又不想了,只要是能杀死这个女人,就一刀,砍断她的脖子,让她的血在荒凉的戈壁滩上流干,让她的肉被戈壁滩上的蒙古勇士的灵魂吞噬干净。

所以持刀人毫不犹豫,他举起了手中的弯刀。

“啊!!!!!!”

那是钢铁穿透皮肉的声音,鲜血喷在皇甫玉的背上,仿佛将她从求生的梦魇中惊醒了一般。

“走!”

一只大手将她扛起,然后抱在怀里,郝鹿那张黝黑的脸在黑夜中却显得有些白。

钢爪死死的勾住持刀人的锁骨,李赤骑凶狠的一拽手中的铁链,将持刀人整个都拽到自己面前,然后刀狠狠的插进他的胸膛。

“快走!蒙古人的骑兵追来了!”

十多名手持单刀,背着弓箭的护卫连忙排成一排,弯弓搭箭,看着远处马蹄声震颤大地,还有月色下四起的烟尘。

有的人手指有些发抖。

郝鹿抱着脸色苍白的皇甫玉,翻身上马。

“撤!撤!”

他大喊道,鞭子朝着马匹鬼狠狠的一抽,马就像箭一样飞了出去。

李赤骑同样也翻身上马,他身后的十余名护卫将箭连射三轮,转身拍马就跑,一丝停留的欲望都没有。

“呸”

也不知道跑了多远,也看不到自己的营寨,李赤骑朝着地上吐了口口水。

持刀人被他一刀穿透了心脏。

“”

而他死之前,还盯着皇甫玉。

“叛徒。”

不是蒙古语,是汉语的口型,他没有将这句话说出来。

可能也就只有皇甫玉一个人看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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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揉着膝盖,坐在床上。

丝绸的睡衣遮住了她身上布满了的扭曲伤痕。

李赤骑那一刀,不仅压着她抬不起刀来,还制住了她的命脉。

他用的力量太大,皇甫玉早前受过伤的膝盖又还是隐隐作痛。

马屁股上中了一剑,她与马一起摔在地上,幸好没有摔破了脑袋,却被马压断了一条腿,养了一年才养好,可还是留下了暗伤。

“啾啾啾啾”窗外的鸟叫声颇有些规律,若不是耳朵聪慧的人,听起来可能还听不出些蛛丝马迹。

“进来!”

皇甫玉将刀放在自己身旁,刀刃出刀鞘一指宽的距离。

“大人。”

飞鱼服右肩清晰的一块红布,先前还用行李包袱盖着,这时候却漏了出来。

“属下来了。”

“嗯。”皇甫玉打了个哈哈,眼睛也没睁。

“”那位红旗缇骑也没有说话,他似乎已经习惯了皇甫玉这种态度。

他从怀中掏出一个瓷瓶,上前两步,刚想说些什么。

只瞧得皇甫玉突然抬起头,一双眼睛狠狠的盯着他。

“大人这是止疼药膏,您让我带过来的。”

缇骑猛地低头,他或许是不敢直视皇甫玉的双眼。

“嗯,干得不错。”

有心无心,皇甫玉拿过瓷瓶的时候,多说了一个词。

“嘿谢大人夸奖。”

“你先去找地方住吧,明天还用不到你。”

“是,大人,属下已经找好地方了。”

“不要离我太远,最好是我能看得到的地方。”

“大人这间屋子,从左数第三个小院儿就是我租下来的。”

“不仅能让大人看见,出门就是一条巷子口,再过一条街就是余家的府邸了。”

“好你把租房子的银子算一下,等这趟活儿回去让镇抚司衙门给你报了。”

“谢大人。”

“回吧,赶了这么些天的路,回去休息休息。”

缇骑眼前一亮,仿佛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话。

“养好了精神,好能盯死了余归海。”

“”他刚有些兴奋,可下一句就掐死了他刚刚冒头来的一丝兴奋。

他有些自嘲般的摇摇头,应了一声“是,大人”转身推开门就走出去了。

关门的那一刻,他瞧见皇甫玉浑身上前只穿着宽松的睡衣,脖子和整个小臂都露了出来,除了那多年养尊处优,变得有些白净的皮肤,还有一道道扭曲的疤痕。

缇骑的脸上稍微有些泛红,他赶忙转过头去,不再想。

“子洪?”子洪猛地抬头,他一手条件反射般的搭在腰刀上。

“仇洪是你啊”看着面前的熟人,子洪松了口气。

“你什么时候来的?”

“刚到来找大人报个到。”

“正好,我找有事儿见大人。”

“可大人已经休息了”

子洪刚说出口,就听见屋里皇甫玉说道:

“仇洪,进来。”

仇洪也来不及多说,他推开门,便走了进去。

“什么事儿。”皇甫玉刚说完,就听见外面一阵嘈杂的声音,好像又十多个人边骂着边奔跑过去一样。

与子洪不同,仇洪并没有低着头,反而是直视皇甫玉的目光。

“东巷口的侯府失火了。”

“侯府?哪个侯府。”

“应天府户部侍郎侯临的府邸,应天府尹已经派衙役们过去了。”

“”

“大人,咱们是不是也”

仇洪刚开口说道,就见皇甫玉一举手,示意他不要再说下去。

“你们马上回去睡觉,就当不知道这件事儿。”

说完,皇甫玉一挥手:

“回去吧。”

“是,大人。”仇洪毫不迟疑,转身便走。

“仇洪!”皇甫玉突然说道。

“今晚上不用再盯着余归海了,你也回去歇着吧。”

“大人,可万一余归海他”

“没事儿,这么多捕快衙役,他跑不了的。”

皇甫玉说道。

“出去的时候把门给我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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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让刚刚进入梦乡的陆青冥被吵醒了。

“老三,别睡了!”

打地铺的李赤骑一把还在犯迷糊的陆青冥,他一把抓起一旁的布衣,将一柄短刀系在腰上,再用布衣遮住。

“怎么了?”

“户部侍郎侯临的宅子着火了,咱们快去看看!”

“哪个侯临?”

“大师兄他干儿子侯引的哥!给师父在南京养鸽子的那个!”

陆青冥一听,猛地蹦了起来。

“咱们快去看看!”他大声说道。

源溪镇(60)

春湖为何而存在?或者说这世间一座座一幢幢的青楼赌坊为何存在。

为了钱,因为好女色的男人而有了青楼,因为好铜臭的男人而有了赌坊。

赌坊并不稀奇,无非是抓住了天下泱泱论谁都有的利欲,而青楼和赌坊虽然均是下贱的营生,识的字,懂得道理的读书人们无一不唾骂抨击,可读书人能不爱钱,瞧上风花凝愁眉,丹朱润青葱的美人,天上的神仙都会动了凡心,心头上蹦跳跳的,想着能一亲美人的方泽,再不济也得瞧见美人对自己回眸一笑。

生的心中媚,不笑眼前妖,碧水养锦鲤,彩船龙门跳。

春湖的龙门跳上,得大头的永远都是老鸨,龟公们连台面都是上不得的家伙。

这也是赌坊与青楼最最不同的地方,青楼里管事儿的永远都是女人,对楼里的姐儿们最狠的永远都是老鸨。

老鸨三四十岁,涂上再嫩的粉黛也遮不住眼眉梢头七扭八歪的皱纹,她的手可能还没有半点茧子,但是已经不再那么白皙了。

也就不再有那么多的人,一掷千金,甚至写上三天三夜的诗文只求见上一面这种说出来天下风流的雅事了。

应该她嫉妒,嫉妒又欢欣的看着一个个稚嫩的菊花儿们被栽进粪土里,渐渐的变臭变脏,变得和她一模一样。

听说,如果狗要混进狼群的话,它就会变得比狼更像狼,鸭子想与天鹅一起啄食,它会比天鹅更加卖力的嘲笑鸭子。

想来,不止是老鸨,天下苍生,千千万万,总有人比溪水更像溪水,也总有人是变成了巍峨的泰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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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子先拜。

居之南京,丝竹管弦如梦仙境,君中喜弦音,今恍惚而然,觉一曲可谓高山流水,石崩而水坏也。

小子不觉贵贱,但闻此弦所拨者,应天春湖一名妓也。

应天春湖,湖非深,然烟柳画桥,堂檐瓦巷,可曰之参差十万人家。

昔柳永之词: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宋皇东京之盛况,此而应天府所复刻也。

闻君不喜青楼贱女,曰之为野狐,还图陛下尽数收监天下之勾栏瓦肆。小子闻之,不知何言。

初闻青楼者,妓之贱也,媚神惑心,淫意萎靡。

妓,责之人曾居云端月阶之上,食肥美而着貂裘,曾闻粗坯衣,麻草鞋,曾闻落壳米,燥生菜,而今堕泥潭而洗污涤,非以身殉而苟活者,无父无母,无贞无洁。

妓之人,曾有披泥而生者,履泞草,吞糙食,然生而妖美,恰其家颓废潦枯,或惑夫欺母,卖之于妓,品德不洁,生之有孽,为自作孽,落之贱籍而不求为良,食良酒,吞津肉,笙歌于夜,淫乱晨昏,仿佛无人而知其,骚乱一方,终落难全之道,岂闻生死,犹闻何食何着,红烛小火,碎家离亲,不知良家子有几何落而堕其身。

吾余家,虽一世之基,恍惚数十年矣,小子父百川,意去海纳百川之道,又取小子之名:百川东到海,何时复西归。

小子父尝闻,昔楚项王,戮秦而焚阿房,掠秦宫众娥,集万千财物,意之归彭,其人曰:君居之咸阳,方可控天下,为何而归区区蕞尔彭城?

楚项王曰:富贵不回乡,如锦衣夜行。

着锦衣而夜行,如邀绿林豪强聚而劫掠,项王无惧,小子微身,不知何言,当躬亲恭敬,问绿林豪强者,脱绸缎,献金银,问之则给(ji,三声),当贪图白驹之隙,以求得归乡也。

君之家室,三世登堂,名满蜀中,尝闻君之语:当以笔为刀剑,磕啄苍生。

君之语时,吾年虽少,忽而犹记,依然十数年矣。

岂闻君可知否?磕啄苍生之语,今苍穹惶惶,日月初生,昏天黑地,君此刻可敢愤而起身,视如夸父逐日,而磕啄此时此刻?

君若有惑,且问君之公子与君之夫人也。

小子余归海再拜

大明永乐二年,初春时节,春湖之畔春树尽开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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寥寥草草大笔一挥,没得了曾经的红袖添香,而笔杆子上满是汗水,有时候甚至手指滑的都握不住,墨迹七扭八歪的,丝毫不像余归海原来那种俊秀的字体。

生死之至,管不得什么舒适与否,天上随时都有可能劈下一道能劈碎他余家根基的天雷,而父亲看样子此刻已经是束手无策,竟然想出来卖掉自己来换得余家一线生机这种粗糙愚昧的办法。

余归海只觉得豆大的汗珠不停的从额头滴落,可纸上除了还没有干透的墨迹之外,却看不到一点汗珠,他只顾着写啊写,区区百余字,他却写了像是十数年一般,直到最后一个“也”字的最后一笔收尾,余归海喘着粗气,一屁股跌落在身后的椅子上。

“少爷?”

门外的仆人听见噗通一声,忙伸手敲了敲门问道。

“”

“少爷?”

余归海并没有答话,他像是睡着了一边,瞪着双眼,死死的盯着门框。

“少爷,您没事儿吧?”

仆人先是又问了一遍,发现余归海还是没有回答,这才一手推开屋门,可瞧见余归海像是丢了魂般瘫在椅子上。

仆人连忙上前,先是用手在余归海眼前晃了晃,然后刚想拍一拍余归海的胳膊的时候,突然刮起一阵邪风,将余归海刚刚写好,并没有用镇纸镇着的信朝门口吹了过去。

余归海就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般,猛地跳起来,刚想伸手抓住被吹走的信,可这信实在是吹的邪乎,就在手指要碰到信纸的那一刻,又是一阵风将信纸给活生生吹偏了。

余归海一抓即空,还没站稳,脑袋冲着桌子上竖着的镇纸就倒了过去!

幸好仆人眼疾手快,一双手臂猛地将余归海牢牢的抱住!

“”看着离他的左眼不到一指宽的镇纸,余归海此时才像回了魂一般,吞了口口水。

“放我下来。”

他的声音颤抖着说道。

“少爷,您怎么了?”仆人这才扶着余归海重新坐回凳子上,还嘘寒问暖的说道:“您怎么像是丢了魂一般?难道是咱们这间屋子里有邪崇作祟?要不咱们明天请个高人来”

“我信呢?!”仆人喋喋不休的话突然被余归海抽风似的喊叫给打断了,只瞧着余归海双眼瞪得滚圆,眼眶就像要裂开了一般。

“我信呢?!”

“少爷什么信啊?”

“我放在桌上的信!哪儿去了?”

“好像好像被风给吹出去了”

这一句话差点没给余归海气的背过气去,他先是用手指指着敞开的大门,开始还说不出话,后来才断断续续的将字给吐了出来:“去”

“去找去给我找!”

“找不到我砍了你的脑袋!剥了你的皮!把你全家人都点天灯陪葬!!!!”

“是!是少爷!”仆人吓得噗通一声的跪在地上,他边磕头边大声答应着。

“磕什么磕!还不快还还不快去!”余归海被仆人敷衍般的样子气的胸口一阵堵。

“是!小的这就去!”仆人说着,麻利的就从地上挪着,连滚带爬的就从门口出去了。

“”

余归海咬紧了牙,他看着仆人狼狈的样子,脸色发青,忽然,一口血从他嘴里喷了出来。

血染红了他面前还剩下的洁白信纸与深色的墨玉镇纸,还有泛着淡红色的梨花木桌。

他费劲的喘息着,紧闭双眼,似乎命不久矣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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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费劲的喘息着,睁大了双眼,生怕自己命不久矣。

萧如晖自从从侯府后院好死不死的翻墙逃了出来之后,他也不敢直接就回到小老爷那里去,他像只野狗,窜到了不知谁家的破框里,缩成一个团,大气也不敢出。

外面人声鼎沸的,脚步来来往往,借着火光甚至都可以看清楚每个人头发丝的影子,萧如晖躲在这群影子中,嘴上叼了一根都有些发馊的木棍,将自己左手的手指一根根的给掰直了,在怼回骨头上。

每掰一根手指头他总是疼的直翻白眼,直到左手五根手指头全都掰完了,可还有两根动都不敢动,萧如晖这就明白,这是骨头被砸出了渣子,这两根手指头能不能再用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呸!一想到这里就憋气!为了不过五十两银子,他居然搭上了两根手指头,差点就搭上了这条命!

这事儿一定要去找小老爷算个清楚,凭什么别人就值五百两,他才五十两,打扫要饭的呢?

想着,萧如晖也不管外面来来往往的人影,他一脚踹开了破框,连棍子也不要了,靠着墙,一点点的朝着小老爷家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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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嘿呦!可算是找到你了!”

“孙子!爷爷可是好找你啊!”仆人一手将信纸从树梢上扯了下来,也不管撕坏没撕坏,他两手指头夹着信纸,嘴皮子一个劲的动弹着:

“就为了这张破纸,爷爷差点全家性命都搭了进去,你说说你自己怎么就不注意点”

“谁?躲在树上干嘛呢?”

一声大喝,吓得仆人是肝胆俱裂,一个跟头就从树上栽了下来,幸好是背先着地,没磕到脑袋,也只是疼了那么一会儿,仆人一个蹬腿就蹦了起来。

“谁啊!大半夜的吓唬爷薛老爷!是我!”

薛刚烈插着双手,他那双瞪圆的铜铃眼睛看着仆人是直心里发憷。

“你在树上干什么呢?”

“这个少爷写了封信,被吹跑了,小的来给少爷找信来了”说着,仆人缩着脖子,晃了晃手中的信纸。

“给”薛刚烈的话刚说出口,后半段就被他活活吞了下去:

“还不快去给少爷送去,等什么呢?!”

“是是是!小的这就去!”仆人被这一吼吼的双腿发软,脖子一弯,抬脚就要蹿了出去。

源溪镇(61)

应天之地多湿润,尝朝晴而夜雨,而民居多以瓦块泥石为皮,以干木为骨,火势一燃,泥石透风气,干木助火燃,这种屋子是最容易引起大火灾的。

但是应天府中的居民依然这么建房子,因为应天府潮湿的气候需要通透的屋子和抗侵蚀的骨架,而也是这种潮湿的气候使得大火基本上在还没燃起来的阶段都能被自然的熄灭。

可今儿这火燃的实在是大,甭说两三做瓦房被大火吞没了,就是在高高的围墙外都能瞧见滔天的火舌,正像是一只被禁锢的野兽一般,妄图挣开枷锁,逃出生天。

“管事儿的!谁是管事儿的!”

甭说手底下的衙役有没有一个是拎着木桶去救火的,他武大捕头依旧是躲在所有衙役的身后,扯着嗓子就喊。

“管事儿的!管事儿的出来!”

武大捕头扯着嗓子喊了半天,也没瞧见有一个人来他面前回话的,只有一群群小厮打扮的人拎着水头往里冲,顺便撞到了一个刚从院子里跑出来的丫鬟。

武大捕头心头压着的那点火就被这种赤裸裸的无视的点了起来,虽然出事儿的地方是乌衣巷南边第三家,往外或者说整条乌衣巷都是南京的达官贵人们居住的地方,人称“东城乌衣巷”,就明晃晃的和西城人家以及集市摊贩汇聚的嵩阳路隔离了开,但是俗话说打狗还要看主人,武大捕头当然并不自认为是应天府尹的狗,可他头顶毕竟是应天府尹,相当于三品大员的贵人,除了皇家或者勋贵们的家奴之外,就算是内阁首辅的家奴也得给他几分颜面!

虽说捕头这种东西是没有品阶的,只能说是衙门招募的打长工,就算是京城六扇门的手下,不是总捕头之类的人依旧是没有品阶。

抓达官贵人有东厂和锦衣卫,六扇门捕快连碰一下的资格都没有。

可武大捕头头顶是有招牌的,他觉得自己面子受到了冷落,就算冷落他头顶的招牌!

“你!过来!”

那个可怜的丫鬟,好死不死的从大火里跑了出来,浑身上下脏兮兮的,衣裙也不知道怎么被扯破了,露出半截小腿。

“啊?”小丫鬟正费劲的拽着裙子,怕自己春光在这群老爷们面前外泄,可武大捕头这么一喊,吓得她还是没握住了裙子。

“你是这府上的丫鬟?”武大捕头的眼睛止不住的瞟着小丫鬟白皙的腿部,脸上虽然装着严肃,可心里却溜了神。

“这谁家府上啊,丫鬟都这么看着顺眼。”

小丫鬟的脸上虽然一道道的黑灰,但是鹅蛋脸蛋显得还是那么润。

“对大人,奴婢就是这府上的。”

“你府上管事儿的呢?”

“奴奴婢不知道”

“那你家老爷是谁,这你总知道吧?”

“哦这个奴婢知道。”小丫鬟哆嗦着说道。

“奴婢家老爷姓侯”

“侯?!”武大捕头一个激灵,这时他才想起来,大门口上还挂着匾,他半夜被叫起来到这儿都没来得及看一眼。

斗大的“侯”字悬在他头顶上,武大捕头这才想起来这个“侯”是哪个侯。

“他妈的!侯侍郎家啊!”

武大捕头骂了一声,然后脸色一变,转过身去,朝着身后的衙役振臂一呼:“兄弟们!快去找水救火啊!”

武大捕头一嗓子下去,就有那么两三个做事不动脑子的人将手中的水火棍一扔,跑去找木桶了,可总是有那么个多心眼的人凑合到武大捕头身边,低声问了一句:

“大人,咱不是说好了不干事儿的吗,怎么”

“你闭嘴!”武大捕头狠狠的瞪了他一眼。

“这是侯侍郎家的院子!他妈的金贵着呢!都给老子找水桶去!”

多心眼的人被骂的一愣一愣的,他一拍额头,拔腿就跑了。

“咳”

武大捕头的态度缓和了些,他这才转过头来,对着小丫鬟说道:

“你家侍郎大人呢?”

“我我不知道啊”小丫鬟带着哭腔:

“我刚从火里跑了出来,谁都没瞧见”

一听这小丫鬟不知道侯临在哪里,武大捕头缓和下来的脸又变得冰冷了:

“你真不知道?”

“不知道不知道”

“来人!”

武大捕头大喊一声,刚从还没跑远的衙役又屁颠屁颠的跑了回来,只见武大捕头指着在一旁不敢动弹的小丫鬟,说道:

“把这个丫鬟给我看住了!自家主子生死不知就要私自逃跑,衣冠不整有失风化!”

衙役应了一声,一把就抓住小丫鬟还在哆嗦的右臂,手指尖还不老实的捏了捏。

“大人大人!”小丫鬟顿时脸上没了血色,要不是有人抓着她的右臂她就该直接跪倒在地上了。

“大人!奴婢签的是活契!不是死契!”

可武大捕头好像没听到一样,他看着衙役说道:

“先带下去,带远点。”

然后他又小声说道:“先别动她。”

说罢,一摆手,衙役见了,拽着几乎快要晕过去的小丫鬟就要走。

“混小子!”突然一声大骂,武大捕头被吓得一转头,腌臜话刚想脱口而出,只瞧见面前那个有些胖的中老年男人,吓得他连忙将嘴边的脏字给吞了下去。

——————————————————————————

“这胖子是谁。”

陆青冥趴在房子上,他左手垫在下巴底下,显得非常不舒服。

“应天府府尹武登科,就是这捕头的亲叔叔。”李赤骑趴在一旁,低声说道。

“武登科?没听说过这人啊。”

“这个武登科就没去过顺天府,一辈子都在南京当官。”

“但是他有个族亲你肯定听说过。”

“谁?”

“太宗皇帝的兵部尚书,武桂文。”

“”

这名字一蹦出来,陆青冥便沉默了。

“武桂文啊”他小声说道。

“这个武桂文应该是武登科大叔叔辈的,他们武家的族谱没了,也搞不清楚到底是哪个辈分。”

李赤骑说完,他瞧见陆青冥趴在一旁,不停的发出“啧啧”的声音。

“怎么了?”

“这姑娘啊,鹅蛋脸,又是细腰,但是屁股挺翘的。”陆青冥有些可惜的说道。

“操,我还以为你小子”

“以为我想什么呢?可惜他侯临吗?”

“甭说别的,侯临生死都说不准,我只是可惜这个丫鬟,瞧这个武大捕头嚣张的样子,这丫鬟怕是好不了了。”

“”

陆青冥说完,他发觉李赤骑只是看着他,却一句话都没说。

“怎么了?”

“忽然想起来,蓝家的那些女眷和丫鬟了。”

“操。”这回轮到陆青冥骂了一声。

“嘿”李赤骑却笑出了声。

“真该让侯爷在回来看看,看看这帮孙子还有没有这个胆”

“得了吧,就算是侯爷还在,蓝家的那些家眷也好不到哪里去。”

“也就能死个清白?”

陆青冥想了想,有些不确定的说道。

“行了,别说那个没用的了。”李赤骑说道。

“刚才就想着明天去找侯临,看看他有没有什么信儿,这小子两面通吃,都快他妈的成人尽皆知的事儿了。”

“然后劈了叉沉船了吧,瞧瞧,我就不信他今晚上能活着出来。”

陆青冥刚说出这句话,李赤骑突然说道:

“什么沉船?”

“脚踩两条船呗。”

“什么脚踩两条船?”

“侯临啊,这老小子一边收着东厂的钱,一边给北镇抚司养鸽子,死了也是活该。”

“怎么,二哥你不知道?”

“”李赤骑有些愣。

“我还真就不知道我一直以为他是北镇抚司在应天府的线人。”

“那二哥你不知道的可真有点多了。”

陆青冥舔了舔嘴唇,低声说道。

——————————————————

“少爷!少爷找到了!”

余归海猛地抬头,他瞧着下人手里挥舞着的纸张,上面还有依稀可见的墨迹。

余归海猛地站起来,他轻轻的从下人手里接过纸张,一个字一个字的看下去,直到完全确定了纸上的字迹没有一点错误,这就是他刚刚写好的那封信。

这时,他才长舒一口气,然后将纸张抹平,折了又折,塞到已经准备好的信封上,再用蜡油将信纸封住。

“”

余归海眼睛一眨一眨的,然后他突然抬头,果然瞅见还睁着眼睛杵在一旁,好像是等着赏赐的那个仆人。

“你没看信吧?”

“啥?”仆人有些愣,可一眨眼,他就笑着说出口来。

“少爷,小的不识字啊。”

“”

“刚才就是你开的门!是不是?”余归海突然瞪大了眼睛,指着仆人的鼻子就大声骂道:

“刚才就是你这个奴仆开的门!是不是你!”

“额”仆人一愣,他被余归海突然的大骂吓了一跳。

“是是小的”

“来人!”

“在,少爷。”另一个仆人应声而来。

“那这个奴仆给我拉下去!打三十板子!”

“哎?”仆人愣住了,心想着赏赐还没给呢,怎么就突然要打板子了?

他刚想说些什么,就只见余归海一脚踹在他肚子上,仆人被踹倒在地,连话都没说出来,就让别的仆人拽着胳膊给拉出了屋子。

“你,等会儿。”

这时,余归海叫住一个仆人。

“”余归海手里掐着信,却没有给他。

“算了,你下去吧。”

仆人见状,只好应声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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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弟,轻点行吗。”

裤子被扒掉了,屁股露在外面,而一块长板子还在别人手里挥舞着。

“好说。”说着,一块厚实的猪皮就盖在了屁股上。

“谢了兄弟。”挨打的人呲牙咧嘴,给了一个难看的笑容。

“完事儿了,少不了兄弟的。”

“我不要钱。”

“那你要什么?”

“我要老哥给条路子。”

“”

“老哥别沉默啊,说说,行还是不行。”

猪皮还在屁股上磨蹭着。

“我认识你吗?”

“我来府上少爷手下干活也有个一年多了吧。”

“老弟我那天上厕所,就跟在老哥你身后。”

“我看着你往石头缝里塞得小纸条了。”

“抱歉啊老哥,老弟识的字。”

“少爷那封信,想必老哥也是看了吧。”

“既然老哥在宫里头有人也帮帮老弟呗。”

“”

他也不说话,就是看着持板子的人。

“轻点啊。”

“得嘞!”持板子的人笑出了花。

“你倒是挺有眼力价的。”

“那必须的!”

源溪镇(62)

夜初静,子时过了之后,便是有相当一段时间会听不到寝宫里喧嚣个不停的鸟叫声。

鸟儿都在这夜里一只接一只的去睡了,独留这空荡的的宫墙,和宫墙里掌灯的宫人。

朱德贵在这宫中,也许是过了快四十年了,从他第一次入宫见到太祖皇帝的时候,或者是说他第一次才见到太祖皇帝所坐的轿椅是什么样子的时候(皇帝经过跪在地上,不能抬头看皇帝的面容,最多只能看到椅轿子)也是他第一年入宫,他十一岁的年纪,算不上小的,但是也算不上大的。

十一岁的孩子,被去了势,一个人塞在空荡荡的皇宫里,彼时太祖皇帝刚刚结束了长达十余年的战争,北面杀得胡人落荒而逃,南边打的张士朝丢盔弃甲,好好的江山此时正千疮百孔,正像是外宫宫墙上遍布的被羽箭射出的孔洞,还有已经发黑的血迹。

他一个小掌灯,独自站在石桩旁,除了半根或者一整根红烛与他一起在这黑夜中静静的燃烧。

能不怕吗?

一个十一岁的孩子能不怕吗?

朱德贵一想起当时的日子,再看看如今他身上穿的绸衣,手上扣的扳指,再也没有外宫墙里独自一个人守着一根蜡烛过一夜的感觉了。

他朱德贵如今真真的是成了司礼监掌印太监,屁股后面一群大太监小太监整天老祖宗老祖宗的叫着他,虽然没有半夜听妃子与宫女搞那些个事儿时候的兴致,倒是有了整天摆谱的欲望。

天空不知道什么时候变得有些淡蓝色,打更的太监提着竹筒,一遍又一遍无力的喊着:寅时五刻!寅时五刻!

朱德贵最后一次系好冠发的带子,也就穿着最干净的常服,将玺子用黄布包了一遍又一遍,再用朱红色的木盒子装起来,两手捧着放到胸前,等到他的不知道哪个重孙子辈的小太监将他的鞋跟提上,也不说话,抬脚就朝着门口走去。

重孙子见状,赶紧快跑两步,一手推开屋门,还得侧着身子不能碰到太爷爷,不能碍着太爷爷的路,他也不算瘦的肚子就那么吸着气,整个人都死死的贴在门上,可朱德贵这么些年的养尊处优,虽然说不得胖,总是有几斤肉的。

这肉还总是不给面子,挤的重孙子差点连肚子里的酸水都给吐了出来,就差**再尿崩一回,那么他可就可以完完全全的去外宫墙掌灯去了,这辈子也别想再入内宫一步。

朱德贵没那么多想的,他挤出屋门,朝着外面还再偷摸打瞌睡的小太监一人一脚,身后跟着早就等在院外的司礼监孙子儿子们,施施然浩荡荡的朝着陛下的寝宫去了,路上经过的每一个太监或者宫女,就是巡逻的黄旗缇骑们都得往右退一步,给这群太监大爷们让路。

因为朱德贵,这群司礼监的儿子孙子们也能享受的到锦衣卫大爷让路的待遇,这群人小时候没少尝过锦衣卫的苦头,虽然大了也不敢找锦衣卫报复,但是逼得锦衣卫让路这种有快感的小事儿,他们还是相当愿意做的。

朱德贵头也不回,领头的那个黄旗百户还得恭敬的站在一边,头得低着,免得太监们到时候在上头耳边念碎碎,断了他的出路。

朱德贵有这个底气,除了司礼监掌印之外,最重要的还是他姓朱。

天上赐的姓,赐的他姓朱,这是莫大的荣誉,半夜都能笑出声来,得亏当年在南京,他拼了命的帮马太后当了一刀,后来太祖皇帝处理完刺客的事情之后,直接拔了他两品的官阶,二十多岁的年轻太监,居然就这么堂而皇之的成了司礼监随堂太监,成了能在陛下面前说得上话的人。

也只有他自己晓得,虽然说是当初拼了命,可他还是瞅着刺客的刀是劈下来而不是刺过去的,心里头赌着自己的命硬与前程,后背被砍没了一大块肉,到现在还留着吓人的疤痕。

也就因为这块疤痕,这小子走出了一条大道。

“你们就从这儿候着吧。”

皇上就在这宫中,隔着两道门,就是隔着两重天。

子孙们老老实实的插手低头,站在一旁,恰巧打更的太监有从宫墙外走过:“卯时一刻!卯时一刻!”

朱德贵深吸一口气,他左手举着盒子,右手还摸了摸发冠,看看有没有没系好的头发,这才走到门前,敲了敲门。

“朱公公。”门开了,里面一个年轻的宫女打开门,朝着朱德贵行了个礼。

朱德贵低头示意,随后便闪身走进门去,宫女便关上了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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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陛下?”

正因为是没人看得见,所以刘红玉才敢坐在床边,一声声的叫着还在抱着被子不愿意起床的朱煜。

朱煜听见刘红玉的声音,便皱着眉头,翻了个身子,继续睡觉。

“陛下,已经卯时了,再不起来,言官又要在朝堂上参本子了。”

“”朱煜先是将头闷在被子里,刘红玉见状刚想再说些什么,只见朱煜猛地坐了起来,将被子往身边一推。

“衣服呢?我衣服呢?”

他的双眼还是那种没睡醒的感觉。

“陛下,起居郎还没来呢。”

刘红玉微笑着说道。

她刚说完,就听见门外的宫女先是敲了敲宫门,然后低声的说:“玉姑姑,朱公公到了。”

“朱德贵到了?”朱煜揉着眼睛,闷声说道。

“是”

“让他先候着。”

门外的宫女应声,便转身走了。

“姑姑,先洗脸吧。”

朱煜坐在床上,静等着刘红玉给他穿上鞋子,他还有些蔫儿。

“陛下”说着,刘红玉扶着朱煜站起来,走到水盆前。

“内厂的信儿送来了,应天府的。”

朱煜还刚双手捧起些水,听到这个消息还愣了一下,才捧着水洗了洗脸颊。

“是余家的?”

“对,余归海给京城的某个人写了一封信,但是不知道收信人是谁。”

“抄本已经送过来了。”

“我一会儿看看。”

朱煜说着,用长巾擦干净了脸,说道。

“是。”

说着,刘红玉将长巾搭在手臂上,刚想拿起外衣。

“我自己穿吧,姑姑你还是把信给我念一遍。”

“是,陛下。”

说着,刘红玉从腰带中抽出半块绸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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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世登堂名满蜀中”

朱煜自己将腰带系好,坐在镜子前,等着刘红玉将他的发冠仔细的带好。

“这朝中,有哪个是蜀中人氏?”

“若是三品官以上的,就只有内阁诸葛阁老,还有兵部尚书叶了言。”

“可三世登堂的,也就诸葛家祖先在前朝当过官,叶家往上都是平民,叶了言更是更是山海关武将出身。”

“哦叶了言是不是有个弟弟,在兵部中当职?”

“回陛下,叶了言确实有个弟弟,叫叶凉,在兵部担任都给事中,不过是个从七品的官儿。”

“那从七品的官儿,叶家的势力好像远不如其他世家那个什么哥舒家,诸葛家,胡家,还有其他的乱七八糟的人,我倒没听说过这叶家干过什么像哥舒家私占民田几百亩还打死农民的事儿。”

“叶家确实低调,在东厂和锦衣卫的档案里叶家的事儿也是最少的,底子是最白的。”

“叶了然只有一妻一妾,他的妻子叶氏只是他同乡的妻子,身后并没有什么家族,而叶凉现在年逾三十还没有婚配。”

“叶了言只有正妻所出的一个女儿,没有儿子,他的妾是个无法生育的。”

“那这封信就是给诸葛家写的。”

朱煜冷笑着说道。

“之前上朝还催我赶快立后,今儿就给朕来了这一档子事儿。”

说罢,刘红玉也冠好了头发。

“那,陛下到底何时立后啊?”

“不是吧,姑姑你也催我。”朱煜笑着说道。

“倒不是我催的,是蓝太后的话。”

这一句话刚说出口欧,朱煜顿时冷下来了脸。

“这些天蓝太后整日整日的精神不济,我听她宫中的宫女说,蓝太后这几日噩梦连连的。”

“那她也是活该。”朱煜打断了刘红玉的话。

“这几日快到她蓝家的祭日了,八成又是蓝玉的冤魂不敢来找朕,去折磨他女儿去了。”

“那陛下最好也去看看”

“朕不去,她的死活与朕何干。”

“可是陛下,起居郎和言官可看着呢。”

“就算是装作样子,给起居郎看看得了。”

朱煜倒不再反驳,他听到起居郎这个名字的时候就头疼:

“要不朕找个御医过去看看?”

“陛下若是能亲自去看看,比什么御医去的话,名声会好一些。”

“再说吧再说哦吧。”朱煜说道,他一脸的不快。

“那,陛下,我就找朱公公进来了。”

说罢,刘红玉转身就要开门去。

“姑姑!等会儿!”

朱煜叫住她:

“姑姑去让锦衣卫分一些人,盯着点叶家,再去找五叔,派点东厂的人去盯着诸葛家,尤其是诸葛家暗地里的那些个买卖。”

“千万别弄反了,这点很重要,不能让锦衣卫的人去盯着诸葛家。”朱煜严肃的说道。

“是,陛下。”刘红玉连忙应道。

“还有,姑姑,立后这事儿就别催了,朕自己晓得。”

“姑姑也跟外面的那些个奴才说一声,别再朕面前提立后的事儿。”

朱煜笑着说道,他的双眼里藏着些火热的光。

“”

这句话刘红玉倒是没有回答,她只是推开了殿门,走了出去。

朱煜也不叫住她,他知道自己心里有些关于女人的脏事儿,不能说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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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呦!姑姑好。”

朱德贵眼瞅着刘红玉从殿门里走出来,就晓得该自己去见皇上了。

说来奇怪,每次他来见皇上的时候,总是能看见这位从皇上的寝宫里走出来。

“得贵,今儿皇上心情不错,但是你别提太后要皇上立后的事儿,你那些子子孙孙也都不要提,晓得吗?”

朱德贵深吸一口气,连忙说道:“姑姑放心,得贵儿当然晓得。”

“嗯。”刘红玉应了一声。

“你进去吧,把玉玺捧好了。”

“谢姑姑关心。”

“姑姑!代咱家给厂公问个好啊。”刘红玉刚想走,朱德贵便在她耳边低声说道。

可谁知刘红玉连眼睛都没眨一下,居然闷声的就走了。

朱德贵显得有些愣,刘红玉这番态度实在是突兀,要是晓得从前

“朱德贵!怎么还不进来?”朱煜在大殿里喊道,这一喊吓得朱德贵差点两腿跪在地上。

“哎!陛下恕罪!奴才该死!”

“快滚进来!”

“奴才知道了!”

说罢,朱德贵低着头,小步快走的走到殿门口,恭敬的敲了敲门:“陛下!奴才来了!”

他听见外面,他的那些子子孙孙们几乎是异口同声的拜道:见过姑姑!

这声儿大的皇上不可能听不见,可皇上从来都没管过。

朱德贵想起来,他小的时候,见过一个伺候过前朝宋皇的老太监,他跟朱德贵说:当太监的,头顶上只有有片云彩,撑得是皇上。意思是除了皇上,别人你根本不用想。

可今儿,总觉着,这云彩上担着的人,虽然皇上最沉,可好像不止皇上一人。

源溪镇(63)

一年之计在于春,一日之计在于晨。

甭说昨晚上多晚睡的,安抚好了妻子女儿,青袍子大褂子,还有细布的裤衩子,都一股脑的堆在床头,一件儿也分不出来。

好些年的安生日子,老何还是留着军营里的那些习惯,半夜上床睡觉不脱衣服,还得媳妇一件件的给扒下来,连同她的肚兜儿。

再往后,就随手那么一扔,往炕角儿一堆,堆的搓成了个球,俩人光着赤裸裸的屁股,被子也搓成个球,屁股和脑袋就成了俩球,女儿儿子分别住在剩下的俩个屋中,所以老何和他媳妇半夜才能叫出声来。

媳妇还是老了,**摸起来也没之前的手感了,看着她还喘息着,红着脸,趴在老何满是肥肉的肚子上睡着,老何枕着枕头,却整宿整宿的睡不着。

他的脑子一直都跟他说:快些睡吧,快些睡吧,明天早上还得去查账。

可是他心里不安生,脑子再怎么闹腾都睡不着,他一会儿想起隔壁屋子里睡的正香的孩儿们,一会儿又想起自己在蒙古军营里救出来的媳妇儿。

一会儿又想起来自己在草原上给将军牵马提枪,吃肉喝酒的日子。

肉还是吃得上,酒还是喝得下,肉也越做越香,酒也越喝越烈。

想着想着,老何的目光就看见了摆在桌子上的玛瑙坛子。

玛瑙坛子上少了整块整块的血珊瑚,老何也觉得自己脖子上的那颗脑袋少了些什么。

“最近不知道为啥,越吃越觉得胃口小,年轻的时候一天两斤烧刀子,四五根羊腿说啃就啃。”

“今儿中午连半碗东坡肉都没吃下去。”

“就觉得腻,一口肉得配两壶茶。”

“东坡肉配茶?你这是什么吃法?”

话本也不看了,纸条子攥在手心里,仿佛要将纸条子攥烂了一般,洪留雨还保持着微笑。

“上不得道儿的吃法,俗人附庸风雅吧。”

“我今儿早上,藕粥加咸黄瓜,再配绍兴老酒,和胡阁老求学的时候吃的算是一个样式,那我这算什么?强夸风流吗?”

“你那就纯属咸的。”

大晚上的月亮特别好看,老何拄着扫帚,歪着头就往天上瞅。

“还不回去歇着?明儿早上你得去查账啊。”

洪留雨漫不经心的说道。

“你记着呢?”

“自己府上的事儿,能不记着吗?”

“不着急,不查那帐儿我明明白白的。”

“八成又是米面四五十两,瓜果蔬菜五十多两,什么鸡羊鱼肉小一百两。”

“如果还报上几斤牛肉,这个月的支出又上二百多两了。”

老何喃喃着说道:

“你说这后厨的厨子,得从里面贪了多少钱啊?是不是比我这一个月的工钱都多?”

“要是嫌钱少,我给你给调到后厨去,怎样?”

“到时候你就是天天三顿给我做牛肉,我也不会管你花了多少钱。”

“合着你的意思,现在后厨天天贪银子,你就不管了?”

“我宁可后厨多少贪点银子,也不想后厨收了别人的钱给我下砒霜。”

“可他今儿敢在府里贪银子,明天就敢收府外人的钱。”

“”

洪留雨不再接话,他从手心里将已经被攥烂了的纸条铺开,然后举到油灯上。

他看着纸条被灯火点燃,在他手下燃烧的一干二净。

“那个贪银子的厨子,是谁啊?”

“就是今儿给你熏猪蹄儿的那个。”

“”洪留雨想来,他脱下外衣,随手搭在坐榻的扶手上。

“明儿早上给我带过看看。”

洪留雨说着,他躺在坐榻上,头枕着左臂,眯上了眼睛。

“不回屋睡去了吗?”

“就在这儿睡吧。”

“话本还没看完呢。”

——————————————————

“何管事,您这儿请。”

后厨的厨子头头是老何亲自去醉景楼挖过来的,还摆了东厂的腰牌。

京城那么多家酒楼餐馆,甚至是酱菜铺子,或者青楼后院儿,大厨比比皆是,可就这醉景楼上,当属老何来的最多次。

无他,这醉景楼,是当年蓝家铺子。

蓝家倒台了,这铺子就被皇甫国公爷买了下来,听说送给了他的女婿巩相公。

想起巩贵芳,还记得他在醉景楼上喝多了的那场风景,嘴里唱着大江东去千古风流人物,一会儿又成了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到头还得是皇甫家的千金搀着他,一边听他唱: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一边用帕子给他擦嘴角不停流出来的口水,弄得皇甫千金甚是狼狈,更坏了巩贵芳他一家的名声。

人人都说,国公爷家的女婿巩相公,喝多了把那醉景楼当成了美人儿名妓,他那金贵的媳妇来掺他走的时候呀,还哭哭啼啼的舍不得呢!

可就是几根木头两桶漆,怎么看都看不成美人的样啊?

“你你这就不懂了吧?”

有个酒至微醺模样的书生,晃荡着头顶拴着的俩根布条,叽叽歪歪的说着:

“当年巩相公那一哭,哭来了醉景楼一年的好营生!”

“再说了,醉景儿醉景儿,都喝醉了才叫个景儿,你一个人醒着有啥意思?”

“我怎么听说,搁往前,这儿不叫什么醉景楼啊?好像叫什么”

“叫敛眉阁,是个瓦肆勾栏的地儿”

“郝相公的家眷儿就被卖到”

“说什么呢?!”书生的朋友一巴掌就扇在书生的脑袋顶上。

“这位爷,别听他瞎胡说啊,这儿最开始确实是个馆儿,后来不是被蓝家给买下来了吗?就改成了个酒楼,叫醉清楼。”

“后来”说到这儿,这位手指头一阵瞎比划。

“皇上给改成了醉景楼。”

“皇上改的?”

“当然皇上改的!您自个儿去看看,牌匾还在大厅上挂着呢。”

说罢了,这位爷,拽着喝多了的书生,倒了个罪,直挺挺的就走了。

“何管事?何管事?”

“啊?”老何一眨眼,回了神来。

“这月的账本儿,给您过过目。”

说着,半掌厚的账本就被端到老何面前。

“你给我说说吧,这月的支出又是多少。”

“您自个看呗。”

“我看着呢,你说说。”

大厨子一副不太愿意的样子,他巴巴的说道:

“各个厨子的工钱加赏钱一共是十九两银子,米面一共四十三两四钱,蔬菜瓜果什么的四十九两,鸡鸭鱼肉一共统合起来是一百零七两三钱”

“这月没做牛肉吧?”老何突然抬起头,瞅着大厨的眼睛就问道。

“啊?没,没做牛肉。”

大厨愣了一下,才回答道:

“这几天顺天府查的严,小的就没去买。”

“呦,还挺有眼力价的?”

“那是,不能给主子招惹麻烦不是?”

“”

老何并没有马上说,他顿了一下。

“既然没买牛肉,那贪了多少钱?”

“啊?贪什么贪?”

老何将账本一合,随手就扔到大厨怀里。

“你应该问:贪了什么,而不是什么贪。”

说罢,他也没管大厨反应没反应过来,拉着他的手就说道:

“走吧,老爷要见你。”

——————————————

靠着郝文举活着的人,包括哪些佃农,黑户,少说也得千余人,可为什么太宗皇帝还是要杀郝文举?他只是贪污了而没有杀任何一个人,而郝文举一死,不说靠他的地养活妻子孩儿的人到底有多少,就说着佃户,郝文举一倒台,他的地肯定会被其他的大户贵人们买走,到时候这些佃户能活成什么个样子,没人知道,可能收的粮食要比郝文举还少,可能收的粮食比郝文举的多太多,甚至妻子女儿都要没卖了身。

太宗皇帝不清楚?太宗皇帝不知道?

那太宗皇帝是知道了,还杀郝文举做什么?再怎么多的善事能比饶了上千人的性命功德更大?

————————————————————

“你家里,几口人?”

大厨几乎整个人都要趴在地上似的,说话的声音都在发抖。

“小的小的家里只有一儿一女”

“没纳妾吗?”

“小的小的说来不好意思”

“说罢。”

“小的小的是入赘”

“可后来老丈人家也倒了,可身份在这儿,再说小的也没什么银钱,没胆子纳妾”

“儿女多大了?可曾许亲嫁人?”

“小的女儿已经许了亲,只是儿子还没”

“你儿子也应该快十六岁了吧?怎么还不定下婚约来。”

“小的小的儿子今年考上了童生还”

“可以啊,考上了童生,看来你儿子有些出息。”

“老爷廖赞谢老爷吉言!”大厨开始玩命的磕头。

“行了,还有些话问你,不用上来就糟蹋自己。”洪留雨走到大厨身边,一脚就把他踢倒在地。

“你那个孩子,从哪里请的夫子?”

“是是从小的丈人家的族学里念得书。”

“你丈人家不是已经倒了吗?怎么还有族学?”

“小的丈人家只是一个偏枝,主族在老家还有些势力”

“你丈人家是哪儿的人?”

“小的小的丈人家是临淄人。”

“齐地人啊齐地那儿的宗族,一个个的可都有些闲钱。”

“小小的”

“行了,你下去吧。”

洪留雨一挥手,也不再听大厨说什么话,前脚就从当院儿走进了屋子里。

老何刚开始什么都没说,他只是瞅了一眼洪留雨,然后指着门口,对大厨说道:

“走吧。”

“哎!哎!”大厨喘着气儿,连忙点头,脸上尽是谄媚之色。

罢了,就像是夹着尾巴的猫一样,一滚一滚的就滚出了门去。

大厨前脚刚走,老何后脚就把门关上了。

“老爷。”洪留雨坐在坐榻上,一口口的喝着茶。

“我昨晚上想了想,贪点儿就贪点儿吧。”

“那你不追究,我也就不管了。”

“不过你跟你说,这个人可是很有眼力价的,知道最近应天府在抓私自宰牛的商贩,这一个月他一块牛肉都没买。”

“这不是很好?”

“可这种事儿不该是一个做饭的厨子想的。”

“”洪留雨没有答话。

“你自己最好心理有个数,我再去管帐儿的地方对对帐去,看看他们到底贪墨了多少。”

说罢,老何转身便走。

“老何!”洪留雨突然喊道。

“那个醉景楼,原先是郝相公家的,对吧?”

老何只是点点头,没有回答。

“我昨晚上想了又想,终于想明白一件事儿。”

听见洪留雨的话,老何明白了过来,他拉开门,头也不回的就走了。

“我明白了为什么皇上要动余百川了”

老何走之后还带上了门,他站在门口,先是弹了弹衣袖上的灰尘。

“何管事!”突然看门的老头紧跑两步,跑到了老何面前。

“怎么了?”

“何管事,门口有个公公,说是要见老爷!”

“”老何眼珠子这个转,他说道:

“人呢?让进来了吗?”

“现在暖房候着呢,这个公公也没什么不满的”

可老头还没说完,老何转身就推开了大门,紧走两步,朝着洪留雨去了。

——————————————

皇上要杀余百川,名为余百川结党营私,贩卖私盐。贪墨银财

实则今年以来,南北大旱,而大旱之余近乎大暴雨,如此说来,长江黄河恐有决堤之险。

而如今国库空虚,还得将两关军费补齐,朝堂之中,贪墨银财的高官大户数不胜数,他余百川不过是小小的一条鱼罢了。

皇上这是在示威,是在告诉这些大户宗族

皇上虽说年轻

“老爷!”

洪留雨猛地一转身,右手手指称爪,差点就抓了过去。

“外面来了个公公!说是要见你。”

洪留雨见着过来的老何,这才松了口气。

“昨夜不是已经过来一个人了吗是同一个人吗?”

“我不知道,我没去看,是门房来禀告的。”

“”洪留雨想了一阵儿,便说道:

“让他过来吧。”

说罢,他一屁股又坐在坐榻上,喝起了茶。

源溪镇(64)

两脚上那双臭不可闻的破草鞋,居然能牢牢的抓住墙壁上突出来的石头,只听得“腾腾”两声,萧如晖佝偻着的身形就一跃跃过了余家不算矮的墙头。

就在快要着地的时候,好死不死的不知道哪个缺德仆人从墙下面拉了一泡屎,要是硬的就算了,偏偏这个仆人的肚子好像也是坏的,萧如晖一脚下去连带着泥土都蹬翻了块皮,整个人就像偷肉的野狗一样狠狠的摔了个狗吃屎。

也不知道是不是俩门牙磕到了石头上,或者粘了一鞋的屎,萧如晖捂着嘴死命的要将哀嚎给塞回肚子里。

“我日死你娘个祖宗的!”他咒骂道。

“哪个缺德鬼做的缺德事儿?爷爷要一棍子敲爆了你的脑袋!”

可他骂完这句就又后悔了,装模作样的扇了自己一个耳光,心想着,偷摸跑到小老爷家的后院来还这么大声嚷嚷,若是刚才那两条咬人的狗真是小老爷找过去的,就瞅着你灭口的事儿,你能咋办?

跑到雇主家的后院骂着要日死他祖宗?

萧如晖此时都想薅了他这根舌头,只瞧得他揉揉双眼,还在泥地上蹭了蹭草鞋鞋底的屎,刚想凭着记忆往余归海的房间走去的时候,就看见一个熊一般大小的身影,伴着压开空气的声音,像弓箭一般朝着他的脑袋奔了过来!

可萧如晖连反应都没来得及,就被一只铁手直接掐住了脖子,整个人两脚离地,被提到了半空中。

这大汉面容黝黑,大半夜的根本看不清楚长相,就算是被掐住了脖子,萧如晖也能感觉得到他手心上膈应人的茧子。

他想张嘴求饶,可发现自己根本说不出话,但是萧如晖也不是吃素了,除了无赖,他还有满肚子阴损的打法。

就瞧得他仅有三根手指能使上力气的左手攀着大汉的右胳膊,右脚直接朝着大汉的裤裆踢去!

那大汉见状,右手的力道小了些,可还是掐着萧如晖的脖子不松手,只是一直空在身后的左手挡了过去,萧如晖见状,慌忙奋着力,右手就朝着大汉的脖子一拳打了过去。

萧如晖的右腿挨了大汉左手狠狠的一拳,就好像是整个右腿都没知觉了一般,但是他的拳头也严严实实的砸在大汉的脖子上,大汉整个人一哆嗦,萧如晖就觉得右手没了力道,整个人又用左腿照着大汉胸口就是一脚,然后像个球一般的驴打滚就滚出了一丈的距离。

“呃咳咳咳咳”大汉捂着脖子,低着头咳嗽,而萧如晖就一瘸一拐的站起来,抬脚就想跑。

可他刚一动弹,就瞧得大汉不再咳嗽了,他揉着脖子,两个眼睛像是索魂的灯笼一般,直勾勾的瞅着萧如晖。

“不打!别打别打!”

萧如晖瞧见,一屁股坐在地上,死命的嚎了起来。

薛刚烈一瞅着,顿时就有些懵了,一大老爷们,打不过跑都能理解,怎么和个屁大点娃子一样,被偷了糖人就坐在地上哭?

可懵归懵,少爷家半夜后院混进来了一个脏兮兮的人,怎么说怎么过不去,就刚才打他喉咙的一拳,这个乞丐就不是个孬种。于是他两手攥成拳头,藏在后背,也不管萧如晖再怎么嚎,他那双大脚一点点的挪着,朝着萧如晖靠近过去。

“站那儿别动!”

萧如晖也不傻,再怎么装模作样的嚎,他也能看着这头熊的那些花花肠子。

“你是何人?深夜擅闯我余府”“哎妈呀!冤枉啊!”

薛刚烈剩下的话被萧如晖一嗓子噎了下去。

“我就是来找小老爷的!”

“小老爷?”

“就就你家那个当家的后生”

“呵你这个乞丐,别仗着自己有那么点手段,乱放狗屁,见我家少爷,你凭什么?”

“凭什么不是,你家小老爷要我去杀前院儿老地主的,他说要给我钱”

萧如晖还没说完,就听得一声巨响,像是木头板子磕断在石头铺成的台阶上一样,还有那熟悉的叫骂声,萧如晖一个健步,好像腿也不疼了,奔着那声音就跑了过去。

“孙子!”薛刚烈瞧见了,一声大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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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妈让你垫猪皮!”

一身的冷汗,后怕,心底里的担忧,到头来成了充斥他一脑子的怒火。

尤其是瞧见俩个下人这般模样。

“垫猪皮!垫猪皮!”

“老子要把你打成个猪皮!”

两个仆人一个跑在前面,一个兜着后面,余归海举着板子夹在中间,瞅着就像是谁家孩子从哪儿玩老鹰抓小鸡一般,只是这老鹰太惨了些,被母鸡举着板子在当院儿里赶。

余归海跳起来就是一板子,跑在前面的仆人一个滚地,滚的远远儿的,躲开了这一板子。

板子狠狠的砸在台阶上,断成两截,余归海一个没站稳,整个人就朝着台阶下面滚了过去。

兜后边的仆人见状,赶紧一把抱住这个晚上有些精神失常的少爷。

“你给我滚!”可余归海不仅不领情,反而一巴掌就扇了过去。

“那么大块的猪皮你看不见?”

“到头来给我装什么忠心?”说罢,他拎着拳头又要去追兜后面的仆人,就等着先头跑的仆人赶紧回来再兜着他家少爷的身后,到时候摔坏了,他们可得吃不了兜着走。

毕竟小杖受大杖走,孝道嘛。

身为仆人还是要懂得这番道理的。

可余归海还没追过去,就瞅着一个漆黑又带着恶臭的球直奔他面前,然后扑通一下趴在地上,两手扒着他的双腿,那哭号声就像是野猫叫春一般:

“小老爷啊!可苦死我了!”

萧如晖没翻墙的时候还盘算着怎么吓唬吓唬这位小老爷,可翻墙了之后,心想着又不能跟钱过不去。

“这谁?”余归海诚然被吓了一跳,他刚想抬脚就朝着这脏球的脸踹过去,可发现自己两条腿都被脏球的类似于手臂一样的东西给扒着,动也动不了,他慌头的像四面八方瞅去,除了站在一旁装作发抖的两个仆人,就剩下熊一般的薛刚烈踩碎了一块青石板,跑了过来。

“先生!”余归海大喜。

“先生快帮我把这厮弄开!”

恶臭熏得余归海不想多说话,他只能一个劲儿的比划。

可脏球这时候慌忙抬起头,撩开头发露出他那张满是血迹和污泥的脸:

“小老爷!是我啊!”

“就是您让我去杀”

萧如晖还没说完,余归海气急,一拳头就砸在萧如晖的脑门上。

这一拳头砸的萧如晖没了动静,他闭上嘴不再说话,也砸的薛刚烈停下了脚步。

“你们两个,给我滚!”

余归海指着两个仆人,大声责骂道。

两个仆人见状,连忙大声道谢,然后灰头土脸的就跑远了。

“老前辈”余归海深吸一口气。

“要不先去洗个澡,咱们待会儿再说?”

“不用不用!急事儿快解决!”萧如晖还抱着余归海的双腿,嘟嘟喃喃的说道。

“少爷认识他?”薛刚烈见状,才问道。

余归海没有回答,他盯着地上的萧如晖,过了会儿才说的:

“咱们进屋说罢,我得换条裤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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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哥,准成不?”

“哈”

“问你个事儿,以后的活儿,钱是少不了你的。但是你要敢动什么心思”

“放心老哥!咱都晓得。”

“那你可得记着了,门外肯定有锦衣卫或者东厂的人盯着,咱们不比他们有排面,咱们的怂着,一直都得怂着。受得了吗?”

“不干下人的活,什么都好说。”

“那可说不准。”

“额”

“怎么?”

“没事儿不过老哥,给我透个底行不?”

“你说,什么底儿。”

“老哥你是给宫里哪位干活的?”

“哼宫里还有哪位?”

“那我不用”

“你小子!宫里有不是只有太监。”

“啊?”

“还有宫娥啊!”

“哦!对!老哥你瞧小弟我这脑袋!”

“诺,瞧见没。这是咱宫里的腰牌。只可惜我这么多年了,也没进过宫一次,唉级别太低。等新头领下来了,我也去给你要一块去。”

“哎呦喂!那可多谢老哥了!”刚倒完谢,瞅着那块腰牌还没重新放回去的时候,一刀就穿过了心脏。

刀口相当讲究,捅得死人但是不喷出血来,所以刀手的身上是干干净净的。

只瞧他将腰牌一拿,将尸体往草丛里拖去,赫然就瞧见了一人多长的大坑。

“谢谢了,老哥,咱升官儿发财可算是有你的功劳了!”

说罢,他一脚就将尸体揣进了坑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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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走了吧?”

朱煜装模作样的,举着个折子,还将双眼挡在折子后面。

“主子,玉姑姑已经走远了,您听这外面的声儿。”

“呼”朱煜闻言,将折子往桌子上一摔,长舒一口气。

他一脚踹倒椅子,整个人晃晃悠悠的朝床榻走去,也不管已经系好的发冠,他扑通一下就栽到了床上。

“你把那些言官儿弹劾人的,或者又是骂朕的折子给朕挑出来。”就算朱煜是脸朝着床的,朱德贵也晓得这个主子叫的是谁,他连忙应声,然后也不敢坐在椅子上,只是将椅子扶正当了,这才从那堆折子里一个一个的挑着,看了起来。

“主子,您说,这帮言官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啊?”朱煜半天也没翻个身,朱德贵也不好意思去问主子睡没睡着,他只能找个话题,挑朱煜一下。

“户部侍郎流连青楼,彻夜不归,这种小事儿也用的着主子您评判吗?”朱德贵一边说着,还一边盯着桌上的那根染着朱砂墨的毛笔。

上次皇上贪睡,让他批言官折子的时候,这瘾可就没过够,今儿有看见朱笔,这瘾就又被勾起来了。

“朕上哪儿知道去?朕又不是什么都明白。”

皇上果然没睡着,朱德贵死命的将眼光给掰了过来,心想着自己怎么就又动了那杀千刀的心思了?

“可能是这群言官吧,整日没事儿干,就来烦朕了,心想着先皇立下来的规矩,朕奈何不得他们。”太宗皇帝曾经立下不得大罚言官的话,皇上的话可是吐口唾沫是个钉,朱煜就是再怎么不耐烦,也不能破了祖宗的规矩。

“看样子是逼着朕辞了几个言官了。”杀不了你们,朕就空口无凭的说你老了,不服给朕举个鼎试试,举不起来痛快滚回老家去,朕一分钱都不带给你的!

“陛下!”

朱煜还在心底里嘚瑟着,自己钻了老祖宗的空子,可朱德贵这一嗓子还是将他喊了回来。

“嘛事儿?”

朱煜翻了个身子,不耐烦的说道。

“胡阁老的折子。”

就看着那署名,朱德贵就没胆子打开,他两手端着折子,连忙走到朱煜面前。

朱煜一手撑着床,做了起来,他瞟到折子上的署名,果然是龙飞凤舞的“胡惟庸”三个大字。

朱煜连忙接过折子,打开就看了起来。

可朱德贵也在一旁蹭着,朱煜就瞪了他一眼:

“看什么呢?看你言官折子去!”

这话骂的朱德贵差点跪在地上,他屁颠屁颠的又跑回桌子前,翻起言官折子来了。

而朱煜这边,先开始大略的看了一遍,后来又掏出刘红玉给他的那块字绸缎,将上面的字一个个的仿佛都要记在脑袋里一样。

他“啪”的一声合上折子,然后整个人就又倒在床榻上。

“得贵,得贵?”

朱煜叫唤道。

“唉!主子!”

朱德贵又屁颠屁颠的跑到朱煜面前。

“得贵啊,你晓得太宗皇帝为什么要杀郝相公吗?”

“这个主子”朱德贵显得有些为难。

“这个奴才怎能能晓得啊?”

“那你觉得,郝相公是个怎么样的人?”

“额其实奴才也没见过郝大人几面就是觉得”

“说,磕巴什么?现在朕是皇上。你是朕的奴才。”

“是,主子奴才就觉得,郝大人这个人,为人又有礼节,长得又英俊奴才还是小黄门的时候,不小心撞了郝大人一下,郝大人都不和奴才计较一般,颇有些像”

“像谁?”

“颇有些像镇国公爷”

“唉说得对啊。”

“宅不过四五院儿,田不过三百亩,还都是低价租给了佃农,自己族了都是另买的地自己种”

“朕告诉你为什么太宗皇帝要杀郝相公。”

说着,朱煜回想起之前的事儿,两眼明显的有些失神。

“那是因为郝相公的名声实在是太大了,开国老臣,名声又那么高,辈分又在那里摆着。”

“主要是他不和蓝玉那般,肯低头,肯没骨气”

“要立威啊要党羽啊没有党羽,没有奴才,怎么能将这老老实实的位子坐得稳呢?”

“郝相公刚正不阿,所以宗族一直都没什么势力”

说到这儿,朱煜转过头来,看向站在一旁的朱德贵。

“得贵儿,你觉得,朕像不像太宗皇帝?”

朱德贵精明的,这时候就知道低着头,屁也不放一个。

朱煜这句话没讨到答案,他又说道:

“你知道,这话是谁告诉朕的吗?”

“奴才不知道。”

“就是胡阁老。”说着,朱煜还指了指他放在一旁的折子。

朱德贵见状,他一手朝着折子抓去,仿佛自己就要拿起来看一样。

“你甭看,看也看不懂。”

“哎奴才明白了。”

“你继续找言官折子去吧。”

“是,主子。”

说罢,朱德贵转身就要走。

“朕忽然想起来一句话。”

朱煜突然说道:

“小叔叔曾经跟朕说过:要是麦穗压弯了麦秆,那必定是曾吹来了秋风。”

说罢,朱煜站起来,将胡惟庸的折子扔给朱德贵。

“主子要说到这儿”

朱德贵接住折子,平平整整的放在桌上。

“奴才小时候,也见过国公爷。”

“那时候国公爷说过一句话,奴才一直都记在心上。”

“什么话,你说。”

“国公爷说:有些人当大明那些种地养畜生的子民,只是当成那字面上的一二三四罢了。”

“”

朱煜刚开始没有接话,他拍着手,站了起来。

“这就是为什么朕让你当司礼监的掌印太监,而不是姑姑。”

“主子,奴才可当不起啊。”

朱煜仿佛没听见这句话,他说道:

“要是朕私自跑了出去,姑姑会不会不高兴?你那些子子孙孙瞒得住吗?”

朱德贵一听,苦了脸。

“陛下,怎么能瞒得住姑姑她老人家啊。”

“也是那什么,你赶紧的将言官的折子挑出来,放到一边,等咱们回来你再给批了。”

“啊?”

“让你票红,不乐意啊?你以为真不知道你刚才的眼神?”

“唉!奴才该死!”

“行了行了,别烦人了,赶紧的,找人去,找个身手高的,跟朕出宫,等咱们出了之后,你让你的那些孙子们再去告诉姑姑一声,让她少担心。”

说罢,朱煜正了正被压弯了发髻,他说道。

“奴才知道了。”说罢,朱德贵推门就要走。

“等会儿,得贵儿。”

“你以后也少让你的手下小内官叫你老祖宗的,自己多大岁数不嫌臊吗?”

“等着折寿呢?”

“朕可不想活着看见你伺候不了朕的那天!”

朱德贵听见这番话,扑通一声就跪在地上,大呼谢主隆恩。

“快去快去!耽误了时候朕要拿竹板打你手心儿!”

朱煜笑骂着,脱下鞋子就扔了过去。

他看着朱德贵一路跑出去的背影,这才拾回鞋子,又穿了上。

“唉”

“蓝家倒了,就你胡阁老辈分最高了。”

“厉害啊厉害”朱煜背着手,他手里攥着那块绸缎。

仿佛要将绸缎攥的稀烂一样。

源溪镇(65)

黄河的水干了,妈妈哭了。

黄河的水干了,我心碎了。

早知道黄河的水干了,修他妈的铁桥是做啥呢。

早知道尕妹妹的心变了,谈他妈的恋爱是做啥呢。

哎呦喂,我回不去的家。

爸爸妈妈,老了。

黄河的水啊,干掉了。

离家的人啊,回来了。

黄河的水干了,妈妈哭了。

黄河的水干了,我心碎了。

——赵牧阳《黄河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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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风的妹儿,南风的娃。”

“南风的南山下,俺的土地俺的家。”

“南风的鸭子,南风的狗。”

“南风的草原上,俺的肥羊俺的头。”

“北风的沙子,北风的狼。”

“北风的戈壁滩,俺的水井俺的白杨。”

“俺的白杨死了,俺的头没了。”

“俺的娃,俺的妹儿,俺的狗俺的羊。”

“都没了,都没了。”

赶车汉子都不敢大声的吼。

他的嗓子也吼不出来当时妹儿夸的那种镇三山般的调调。

他不肯承认是自己的嗓子哑了,也不肯承认是自己老了。

他只认得老家的风声,不用唢呐喇嘛,不用羌笛琵琶,凭着迎风吸来的一口气,从嗓子眼里拼了血命喊出的声儿。

有调儿才听不出镇三山的味道。

朱煜从小就没记得,自己有听过这种调子,可拉车的汉子一吼啊,吼的他鸡皮疙瘩的起来了。

等到汉子吼着,等到他从街角拐口走没了影子。

等到朱煜身后四个带刀的侍卫合上的刀鞘。

朱德贵拍了拍怀里没抽完的言官折子,总觉得两腿都在发抖。

“他唱的是个啥?”

朱煜饶有兴致的拍着手边的墙壁,好像要把那零散的调子再打出来一样。

“主子这这奴才哪知道啊?”朱德贵一脸为难。

朱煜瞧着他捂着心口,那褶子上的脸故意皱的和块干死的猪皮一样。

怎么瞧都觉得怎么膈应人。

于是朱煜将手头的扇子朝着一个侍卫扔去,一手打开朱德贵捧心头的模样,然后将他怀里三四本的折子给挑了出来。

“这破玩意你还从这儿宝贝什么?赶快的,找个地儿扔了算了,看着都心烦!”

“哎呦喂,我的主子哎!”一听得朱煜要将这一沓子折子随便找个地方扔了,心疼的朱德贵那张脸又皱了起来。

这对主子您不过是几张折子罢了

“这对奴才可不是几张折子的事儿啊!”

朱德贵这话可真真是没憋住,就像坏肚子时的屁一样,打着弯儿就崩出来了。

这话本是不本分的,皇上给你折子,是对你信任,可你到底自己来要折子来了?什么叫对你?折子是给你这种奴才的来了?

皇上不给你权你还自己巴巴的来要?

得亏当今圣上是朱德贵看着长大的朱煜,这要是换了太宗皇帝,就瞧着太宗皇帝身后的四个侍卫一人给你一刀得了,也甭要全尸,生来都不全,死了别在乎。

朱煜知道朱德贵是个什么样的奴才,你给他一块肉骨头他不见得会要第二块,可是他肯定是会想着第二块。

贪心有余,胆子不够。

是个好奴才。

朱煜眼珠子一转,手中的折子就摔到朱德贵的胸口。

“成,你愿意要你就留着。”

“不过朕先说好了,甭给我看。”

罢了,抬脚就走。

可朱德贵哪有那个胆子?折子也不敢接,噗通一声就跪在地上,瞧着朱煜脚下那双镶了好玉的官靴越走越远。

这种事儿京城里的小老百姓们看的足够足够了,毕竟是家里主子训斥奴才,就像母亲训斥不听话的小孩儿一般。

这比喻不是说贵人家的公子哥,仅仅是平头老百姓家欠揍的娃,所以这些欠揍娃的爹娘们,纷纷扛着菜,瓦罐,或者一匹粗布之类的东西,连正眼儿都没给朱德贵一个。

也不知道朱德贵在不在乎这些平头百姓们的眼神。

朱煜抬脚走了两步,甩开了朱德贵半条街的距离,等走到一家卖豆皮儿的小铺子前时,他还是转过头来看了跪在一旁的朱德贵。

朱德贵并没有抬起头来看他,而是自顾自的低着头,额头顶在地上。

“这位爷,要来份豆皮不?”

眼前这位小公子生的俊俏,身上的衣裳都是细布甚至是丝绸缝制的,一眼就知道贵不可言。

“最少都得是五品官儿家的公子哥!”活在京城里的老百姓们,除了光屁股的娃和出门买菜的女人,基本上是个男的都熬成了人精,就比如这位卖豆皮的摊主,光从衣衫的材质上就能猜出公子小姐们的身家。

但是人精嘴里的话,谁知真假。

“这”朱煜自小就被蓝太后紧紧的盯着,蓝太后的儿子被废除太子之位之后,蓝太后更像是被吞了魂儿一般,整个人更加变本加厉,要不是皇上还算是有点良心,刘红玉因为自己心头上的病死保下来朱煜,虽说蓝太后并不怕刘红玉这个她不知底细的人,可还是投鼠忌器,到头来就算熬死了皇上,也没能彻底弄死朱煜。

所以朱煜自小儿,就没怎么出过宫来,要不是今年过了十五岁,好歹刘红玉算是撒了点手,甭说他身后这四个侍卫,就算一个小旗官儿他也调不出来。

“来个吧嗯还来两个吧。”

朱煜盯着那泛着浅浅淡淡油光的豆皮,心底里琢磨了一下,才说的。

“这味儿,您要不自个选,还是都要?”

“除了除了算了,都放吧,等会我不要酸的。”

“得嘞,这位爷!”

罢了,摊在自顾自的忙活了起来,先切葱花香菜这类东西,再折了两根城外最常见的野菜放了进去。

朱煜也没说,他就瞅着摊主自己忙活,右手私底下碰了碰身后侍卫的大腿。

“把他叫过来,别从街头上跪着丢人了。”

“这位爷!您要的豆皮儿!”摊主将巴掌大的豆皮儿裹了菜,用看着不怎么干净的油纸抱着,两手拖给你朱煜。

朱煜一把拿过,也不吃,他靠着摊子,看着他原先左手边的侍卫走到朱德贵身旁,说了些什么,然后朱德贵腾的一下站了起来,扑扇扑扇自己的膝盖,小跑着就跑了过来。

“主子!”

他这声又尖又长,连豆皮儿摊的摊主都刻意的看了他一眼。

脸上虽然说褶子多,这褶子下边还是红光盈面的,最重要的是他嘴唇边儿上连半根胡子都没有

朱德贵这一叫唤,还屁颠屁颠的跑到朱煜面前,朱煜猛起一脚,狠狠的揣在朱德贵的屁股上。

只听得哎呦一声,朱德贵差点就摔到了人家豆皮摊子上,幸好一旁的侍卫拉了他一把,才没咋了人家的摊。

朱德贵这个委屈啊,那张老脸就差哭了出来,朱煜见了他的样子,忍着笑,将一份豆皮塞到了他手上。

“赏你的。”

朱煜轻松的说道。

这下朱德贵不装委屈了,他开始装欢天喜地的模样,连磕头都来不及,支支吾吾的谢了恩,扒开油纸,狼吞虎咽的就吃了开。

主子打一棒子给个枣,心头里没怪你没烦你,简直是天大的喜事儿!

所以说天大的喜事儿就不能大谢,大谢反而消了主子的兴致。

而朱煜就没吃手头上的那份,他等着朱德贵都吃干净了,还将手头上的油花也舔了个便。

然后朱德贵就有弓着身子,站在一旁,朱煜打量着他的脸色,手里还捏着那包豆皮。

这时候,除了街上其他来来往往的人之外,就朱煜这几个人之间静的可以,侍卫咽吐沫的声都能听得见。

朱德贵转着眼睛,瞅了瞅朱煜,又瞅了瞅地,瞅了瞅朱煜,再瞅瞅地上。

“给钱啊,瞅什么呢?”

朱煜这才撕开油纸,吃了口豆皮。

“哎!”

朱德贵连忙应道。

“摊主,这豆皮多少钱一份儿?”

“十文钱一份儿,十五文两份儿!”

朱德贵赶紧的从怀里将已经换成黑色的钱袋子掏了出来,而且是当着摊主的面儿打开的钱袋子。

好家伙,摊主就往里面瞅了一眼,哗哗啦啦的哪有一个铜子儿?都是明晃晃的银块!最少最少的也不会低于一两!

朱德贵从钱袋子里翻了又翻,到头却抬起头来看了朱煜一眼。

朱煜吃的嘴上全是油,他含糊不清的说道:“看我干嘛?赏啊!”

“得嘞!”朱德贵应道,然后从钱袋子里掏出足足有二两而且成色相当好的银子,扔给了摊主:

“我家主子说了,赏!”

“哎呦喂!”摊主手忙脚乱的接过银子,也不磕头,只是作揖,嘴里也说道:“谢这位爷的赏钱!”

等着朱煜将最后一口豆皮吃完,他敲了敲支着摊子用的木棍。

“收了我的赏钱,问你俩问题,不过分吧?”

“爷!您尽管说!小的我肯定肯定”

“甭想着邹虚词儿了。”

朱煜说道:

“你这一天,能挣多少钱啊?”

“爷,吾这小摊儿啊,每天少说五六十来文,多了呢也能有一百文的收入,当然了,您这给的赏钱,小的我就可以小一个月不出摊了!”摊主欢喜的说道。

“挣得”朱煜偷摸看了朱德贵一眼,就见朱德贵一点头,他才说的:“挣得也行啊。”

“不过这条街上,王公贵族的,什么世家大户排满了整个儿一条街,怎么着也不能挣这么些吧?”

“这位爷,这事儿您”摊主说道这儿,好像不太敢再说下去一般。

他转了转眼睛,这才说的:

“您要是真想知道这事儿,您回去问您家长辈去。”

“嘿,你这厮”朱德贵一听这声张嘴就想骂,可被朱煜止住了。

“你接着说。”

“唉,这位爷,就算您家长辈不晓得这事儿,您问问您家的家奴就知道了。”

“这条街上做买卖的人,谁家门口做买卖就得给谁家门口几个管事儿的下人交钱,这都是规矩,多少年了!”

说道这儿,朱煜抬起头,看了一眼豆皮儿摊后那家府邸的牌匾。

正对着诸葛府,背靠着胡府。

好大一条街,就从豆皮儿摊往前数去,起码十多个各式各样的小摊子。

什么卖糖人的,糖葫芦的,腊肉的,卖筐的,罐子的,这个菜那个菜,还有个卖井水的摊儿。

一瞅着卖井水的摊儿上就是山东汉子,也不知道朱煜看不看得出来。

“那你说,说实在话,你觉得这几个府里的下人,对你都咋样?”

得,一听这声,摊主不说了,就只顾着摇头。

也不知道他到底要说个啥,反正头是摇了,意思就是自个猜。

“混账东西”瞧这摊主的态度,朱德贵又不高兴了,张嘴便骂道。

“行了。”朱煜说道。

他将两手伸到朱德贵前,朱德贵见状,赶忙掏出帕子来,细细的擦其朱煜的双手。

“你也少点事儿吧。”

“哎,主子。”

朱德贵答应道。

朱煜等到朱德贵擦完他的手,两手一背后,踢着步子就顺着这条街溜达开了。

等到离豆皮儿摊远了的时候,朱煜这才转过身来,看向豆皮摊。

“正常来说,一两银子能供地里的农民吃多长时间?”

他朝着朱德贵问道。

“奴才听奴才手下的小太监们说,若是有些田地的话,能让五口之家吃足足半年。”

“有些田地?”

“半年?”

朱煜看向朱德贵,问道。

“对主子,半年。”

“有些田地呢?”

“这个”

这个朱德贵答不上来了。

“”

朱煜也不说话,他两手背后,大拇指勾在一起。

这是他想事儿时候的动作,自小如此。

“去,给我买根糖人去。”半晌,朱煜说道。

“哎!”

“等会儿。”

“主子?”

“”

“这豆皮儿,是不是有点咸?”

朱煜问道。

“”朱德贵转了转眼睛,吸了口气,还嘬了下牙花子。

“主子您说的对!确实挺咸!”

“嗤”朱煜笑出了声。

“快去吧。”说罢,他转过头去,看向身后的那家府邸。

大大的胡府牌子,就挂在朱煜头上。

源溪镇(66)

青山月下多少事。

多少事,语迟迟,红头白柳鸳鸯纸。

君却不饮此中酒,倒问斜阳黄昏池。

绿水上岸不尽志。

不尽志,梦痴痴,浓墨轻笔盘龙尺。

两勺三杯浩然气,不足年少痛哭时。

——(明)诸葛丘《送胡俊年北归,有感所赠》

翻译:青山上月光下有多少恼人的事,多少恼人的事,让人羞于说出口,看着那鲜红的盖头与惨白的柳枝映衬着画上了鸳鸯的宣纸。您却不想饮下这杯酒,反过来还问我那年夕阳西下,我在池边做了什么。

我像溺水的人一样从绿水之中爬上了岸,而自己的志向都快被这潭绿水洗涤干净了,这些不能实现却无法忘却的志向啊,在梦里痴痴的说道:想想你的愿望,能够倚着盘绕金龙的尺子,用上浓墨重彩,再轻轻的落笔。而现在,心头只有这些细微的浩然之气,相比年少时,还不足大胆痛哭一时的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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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来还去,交相辉映,一片孤城,二里长亭。

君仍在,挥斥江山,墨涂天穹,长袖抚琴回首望,却一笑,青山三里,春风四度。

六年未见,鬓白霜雪,五绝回廊,七巧蛮腰。

君仍在,锦帽貂裘,欢喜美酒,左臂胡图琵琶女,肆欢谑,千金八两,气丧九味。

终是十年,来来去去,好聚好散。

且问君耶,犹存浩然?犹记江山?

——(明)诸葛丘《数年归来见胡俊年,临终所赠》

翻译:想来想去,想到我们相见时的眼神,就像日月的光芒一样交相辉映,那时你我身处一座小小的孤城,孤城外两里地,那就是我送别你的长亭。

您还在,那个指点江山的人,曾经傲气的要将这天空涂满你的墨迹,临别是您身着长袖衣袍,为我抚上一曲,回首一笑,仿佛山上的青葱都蔓延了好几里,今年的春风来回数次。

六年未见了,您的鬓角已经花白,可是你已经有了绝妙的回廊,还有数个绝色美人。

您还在,穿着华贵的衣服,喜欢饮用最贵最好的酒,左臂搂着弹琵琶的胡女,放肆的大笑,仿佛您气息的八cd已经变成了价值连城的金子,而当年的气势散去了九成滋味。

到底是数年未见了,这世上的好友来来去去,都是平静的聚散。

我想问问您,还存有您浩然之气吗?还记着您胸怀中的江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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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说这条巷子有个啥不同,那便是随便一个乳臭未干的孩子,也能在你糖人的诱惑下坦诚的告诉你。

巷子里卖东西的摊子不同,来来往往的行人不同,住在深入大海般府邸里的贵人们不同。

可孩子的个头未满稍稍矮了些,终究是忘了对于朱煜来说,最重要的那点:

“东高西低,高矮不一。”

朱煜用舌头卷着孙悟空的那根棒子,卷一口回味一下,卷一口回味一下。这个十六七岁的皇上,却像个街角口流鼻涕的北京娃儿般幼稚。

“主子,还要不?”

一根糖人算来也就只有五文钱,估计又是没了油水,或者摊主是个老实人这种的事儿,所以一根给他几两银子的赏钱也不算是个事儿。

更何况那糖人师父,就在朱德贵临走的时候还磕了一个头,吓得朱德贵赶紧一闪身,就当这个头没磕在他身上,而是磕在他身头后的青天上了一般。

“忒甜了。”一脸嫌弃的模样,朱煜还是舔没了半个孙悟空,主子就这点好,刀子嘴豆腐心,骂人骂的痛快,可到头来,真要是给朱德贵一板子,想来主子还是怕自己手疼的。

“哪主子,奴才再去给你买个狐狸精去?”

“滚吧,再吃的话朕又该牙疼上了,你去替朕喝那又苦又涩的药啊?”

小时候刘红玉惯着他,要糖给糖,要肉给肉,十岁之前朱煜长得和个球一般,可十岁以后,皇上病入膏肓,也不知道是不是真心的,或者是天公作美,朱煜这个球愣是在三五天里消下去了,整个人也变得俊俏不少。

就凭着这张比蓝太后亲儿子俊俏了不少的脸,朝中大臣投到他麾下的也是两只手数不完的。

当然,这只是市井传闻,到底是个什么样子的事儿,有些人总是清楚得很。

朱煜啐了一口,说罢,将只剩下猴屁股的糖人朝着朱德贵嘴里一塞,然后又是照着他屁股飞起一脚:

“去,给朕敲门去。”

朱德贵被踢得差点撞到胡府前的柱子上,而胡府大门口站岗的两个家丁都快傻了,自从这个俊俏的公子哥跟着他四个敢在大街上佩刀的护卫站在门口,到那个面白无须的老奴才买来糖人,一边哄着公子哥吃糖,一边又听着公子哥瞎叨叨什么:东高西低不讲究这类的话。

“哎呦!主子!咋又踹奴才!”朱德贵装成一副好疼好疼的样子。

“两边齐活,左右对称嘛,你哪儿那么多屁事儿?”朱煜张嘴就骂。

“可不是屁事儿嘛”朱德贵还揉着屁股,将糖人塞到嘴里,嘎嘣嘎嘣的嚼着,等嚼完了,把签子就地一扔,两腿一抻,袖子一扑啦,整个人脸一抹,抹的和川中戏法变脸似的。

站岗的俩家丁就和台下嗑瓜子看戏的看客一样,俩眼睛盯着朱德贵从这里鼓捣。

“瞅嘛?”

骂不得主子还骂不得你俩打杂的吗?

朱德贵像头被抻了尾巴的驴一样,那张满是褶子的死猪皮脸长的却像头驴。

结果他这么一驴叫,站岗的俩家丁不乐意了。

啥意思?掰脸子给谁看呢?

你牛逼你当街带刀,可我家老爷也不是吃素的啊!打狗还得看主子,合着你这脸子是给我俩掰呢还是给我家老爷掰呢?

大官儿府邸里的小厮丫鬟都精通为虎作伥,仗势欺人这种把戏,不过话说回来了,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老爷家装逼放屁顶天响,那仆人必定放屁比平头老百姓响,可老爷家是个安分守己,或者说是个精于人情世故的老人精,安安静静的过活,老老实实的放屁,那仆人的屁可能也没什么出彩的地方。

虽然朱德贵给这俩家丁甩脸子,这俩家丁也没表现的太过臭屁,而是皱着嘴,还给朱德贵行了个礼。

“不知是哪位老爷大驾光临?”我也不说你是不是在我府前折腾闹事儿,还是真有意来找我家老爷的。

既然都是体面人,我也就问你个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你自个儿说。

看着这两个家丁的表现,朱煜那双眼睛眨了眨,他还回头看了一样卖豆皮的小摊贩子。

而朱德贵看着家丁这态度,脸也不掰了,不过眼底里的臭屁的样子还是埋不住:

“进去给你家老爷说一声,就说我家少爷有事儿要见你老爷。”

“这”

所以你打哪儿来的跟我说说不行?

合着你天上掉下来的?说见我家老爷就见?

这俩家丁刚想说些什么,而朱德贵早就瞧出来他们心里是个什么意思,将手攥在腰上的木牌上,就要扯下来。

“这个给你家老爷,他看了之后就晓得了。”

朱煜将折子用块手帕将名字盖住了,只露出金黄色的边儿线,然后按住朱德贵要扯腰牌的手。

俩家丁瞧见这样子,也只好低头弯腰,两手接过折子来,小步快走的从一旁的小门退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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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说这胡首辅是个什么样子的人,随便一个人不对,应该是随便一个能和胡首辅搭上话儿的四品以上官员里,也就是那些个什么尚书侍郎总兵之类的东西,都能听出一个调儿来。

胡首辅这个人不亏是宦海老臣,那双眼睛看似昏昏欲睡,实则连你挠挠痒都能瞧得见。

也就是说,这个被武将成为老贼,被文官成为胡翁的人,骂他是笑骂,敬他是真敬。

只是除了名重声高的诸葛大学士,朝中哪位见了这位胡首辅都得称一声您。

说来奇怪,一些老人们都记得,当初诸葛大学士和胡首辅,还有当年的蓝相,他们三个之间应该是抵足而眠的交情,可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应该是蓝相如日中天的那个时候开始的吧,诸葛大学士就好像有意识的疏远了胡首辅。

而今儿蓝相倒台,陛下裁撤丞相之职,胡首辅就成了文官儿里首屈一指的人物,可诸葛大学士还是对他爱理不理的,这就难免在好事儿人的嘴里变出点故事来。

故事暂且不提,但是胡首辅这精于俗世的脾气,都能在门口看门的家丁里品出一两分,朱煜心里也不晓得是担心还是欢喜。

“见过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胡首辅也是快七十的人了,两手托着被拆开的奏折,头顶乌纱帽,浑身上下满是彩绣,绫罗,纹绮的常服耷在地上。

这位老人家恭敬的跪着。

“夫子还是快快请起吧。”若是私人场合,朱煜便不叫胡惟庸“阁老”一词,而是称其为夫子。

胡惟庸虽然并没有被封为太傅,反而是刘红玉当时不知道出于什么手段,让胡惟庸以公事为由,教导朱煜识字读书,而蓝太后请来的那位所谓的“剑阁夫子”,倒是让刘红玉挡了回去。

“陛下还是不要叫臣夫子了,名不正言不顺。”等到朱煜恭敬的将胡惟庸从地上请起,胡惟庸这才说道。

“有什么言不顺啊,您当过朕近五年的先生,还不许得朕称您一声夫子?”

“若是夫子您还想再老实一些地位,朕回去下一道旨,封您一个太傅,怎样?”朱煜笑道。

“微臣已经身居高位,就不劳陛下再给微臣一些封赏了,省的会有大臣说您偏听偏信,有失公正。”

“呵夫子多虑了。朕想来就是有些人想一步登天想疯了,也不怕摔断了脖子,殊不知朕就算是给夫子家的狗喂根骨头都是有理有据的。”

“陛下,此等言语”

“呦!夫子!就当朕没说过这话!没说过!”

朱煜笑着,一边笑还一边装模作样的扇自己耳光。

而胡惟庸却没有回答,而是跟着朱煜笑。

等了会儿,瞧见胡惟庸也没跟话,朱煜却自个儿说来:

“从门外看夫子的府邸气派着,没想到进来,竟然如此精妙,一通回廊雕刻了诸天神佛,还有左莲花右仙鹤这种巧事儿,三清也高居其中,这工匠的手艺真是一点儿也不差。”

“竟比朕宫里的雕栏还新鲜。”

说罢,朱煜盯着胡惟庸那张没什么表情变化的老脸,慢悠悠的说道:

“陛下说笑了,只是些民间传说,这雕栏上一共仨菩萨,两边分别是慧光明菩萨,日光明菩萨,当中头光明菩萨罢了,想来还是陛下未登基前,微臣就请的匠人,当初看那匠人,还比微臣老了一些,现如今,怕是已经不在人世了。”

“”

“唉!如此手艺精妙的匠人,没想到已经离世了,可惜!可惜!”朱煜琢磨琢磨,这才叹道。

“陛下也不比跟臣绕嘴了,若是什么事儿,陛下可直接说来。”

罢了,胡惟庸一挥手,四周两三个奉茶的侍女也都推了下,朱煜看了身后朱德贵一眼,朱德贵也低着头,小步快走的离开了这间屋子。

顺手还关上了门,看他的模样,还是门上的影子,这位正站在门口守门去了。

“得,夫子这么一说,朕也就不跟您绕了。”

朱煜一挥手,一屁股坐在主座上。

“咱快说,出趟宫也不容易,您也知道。”

胡惟庸站在一旁,低着头,听到这儿还点了点头。

“您给我这张折子,是个啥意思?”

朱煜一拍正当着放在茶几上的折子,冷声说道:

“莫不是这余百川向您求情了?然后您碍着面子还是什么的”

“陛下,自从余百川被罢职回府思过,臣从来就没见过他一面,更何况”

“夫子不用多说,朕晓得您的为人,朕就问问,您给我上这道折子,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陛下没想透?”

“朕要是想透了,还亲自出宫来见您?”

“”胡惟庸没话说了,他想了想,还是觉得说话不能直白的说出来。

“那,老臣问陛下一个问题。”

“夫子您说。”

“陛下觉得,太宗皇帝杀郝相公到底是为了什么。”

“立威,掌权,震慑朝中老臣,这是夫子您告诉朕的。”

“那满朝老臣那么多,为啥太宗皇帝偏偏挑了一个清白身家的郝相公开刀?”

“郝相公无权无势,也无党羽”朱煜显得有些不耐烦。

“那太宗皇帝得到了什么?”

“权柄,威名这些都是您告诉我的,怎么今儿还来问我了?”朱煜的语气里带着明显的不耐烦。

“这是来校考朕的学业了吗?”

“那微臣这就话归正题,陛下,臣问您,您要查余家到底是为了什么?是否和太宗皇帝一样?”

“难道还是为了余家贪污的那些个银钱?或者是走私的私盐?”

“”朱煜咬了咬嘴唇,缄口不语。

“陛下不回答的话,微臣来说。”

“余家的那些银钱,那些私盐,又有多少?陛下杀余家必定是为了立威,而余家作为在京中不过两代的经营,底蕴不深而根茎不硬,而余家背后的那些个人,陛下怕是现在还动不得吧?”

“这满朝文武之中,除了诸葛大学士,谁能像老臣这样,堂堂正正的说一句:微臣从未碰过私盐?”

“家中银两,来路有理有据?”

胡家三代富商,胡惟庸的祖父更是在太祖起兵之时给予其巨大的钱财。

若是这朝中的富贵人家,也可能就这胡惟庸一个人敢这么堂堂正正的说出口了。

朱煜心里琢磨着,想来想去也找不到第二个人。

“陛下,秀才造反,三年不成啊。”

看着朱煜的表情,胡惟庸仿佛有些语重心长的说道。

“三年不成?三年不成六年成!”

可这句话,却好像是点着了朱煜心底里的火一般

源溪镇(67)

朱煜大喊一声,将奏折狠狠的摔在地上。

“若不是这次余家的事儿,朕都不知道他刑部十三个清吏司里居然有二十个郎中三十多个主事!”

“这还只是余家,除了兵部,其余四部朕是一点情况都不晓得!”

“夫子,您别说您不晓得,您告不告诉朕朕无所谓,可现在的情形是,这朝中的五品或者五品一下的官儿朕一个名字都叫不出来!”

“都反了天了!”

朱煜大骂着,一边骂一边用拳头狠狠的捶着茶几。

“谁知道每年每岁进国库的银两会有多少流没了?谁知道每年会有多少匹丝绸白绢流没了?”

等到他大喊完了,朱煜仿佛泄了气一般,紧闭着眼睛,呼吸声粗重。

“陛下”

过了会儿,等到朱煜的气息恢复正常了,胡惟庸才说道:

“其实当年老臣忘了告诉陛下一个事儿,关于太宗皇帝的。”

“也不知道这些年,陛下想没想到。”

朱煜闻言,他抬起头来,定定的看着胡惟庸。

“什么事儿?”

“太宗皇帝当年杀了郝相公之后,确实大权在握,说一不二。”

“但是他身背后,还是埋了骂名啊。”

“如今百姓,说起这事儿,十有八九是向着郝相公,顶多一分是向着太宗陛下的。”

“他本来就做了错事可他余百川有资格跟郝相公比吗?”

“他余百川够不够资格,老百姓们知道吗?”

朱煜瞪大了眼睛,半晌不说话。

“当年,太祖皇帝有句话,说的好啊。”

“”

“什么话?”

朱煜闷着声。

“文治武功是食材,品德道行就是油盐酱醋,没了食材当然做不出一锅好菜,但是油盐酱醋放多,这菜还吃的下去吗?”

“总有人口重。”

“众口难调啊,陛下。”

“只听说过骂厨子的,可没听说过骂铁锅和菜的。”

“”

“哦”朱煜轻声说道。

“朕晓得了”

“夫子就是夫子”

“朕要学的还是多啊。”

“陛下过谦了,其实陛下聪慧机敏,微臣”

“行了,您可别捧我了。”朱煜苦笑着说道。

“您一心为朕,朕却到您这儿来撒气”

说罢,朱煜心头一想:

“说到这儿,您要不将您的人选一并说来得了。”

“老臣并无人选。”

说罢,胡惟庸两袖一挥,跪倒在地。

“老臣愿为陛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这”

朱煜呆住了,他看着跪在他面前的老人,久久的说不出话来。

“您已经地位名声聚存,何苦何苦为朕来背着讨骂的活儿”

“有些人喜欢银子,有些人喜欢营生,而有些人喜欢名堂。”

“说实话,老臣我也喜欢这些,可老臣毕竟是老了,年逾七十,不知还能活个几年”

说到这儿,胡惟庸的声音似乎都有些哽咽。

“家有儿子不成器,女儿虽出嫁,可对方只是个六品小官,在老臣手底下做活混饭吃罢了”

“银子说来都是空谈,没有大树乘凉,还不是随便一阵风雨就能吹个干干净净?”

胡惟庸将头埋在地上,闷声说道:

“求陛下给个承诺!”

“”

朱煜冷这个脸,嘴角压的严实。

“好朕给您这个承诺!”

“谢陛下隆恩!”

说罢,胡惟庸重重的磕了三个响头,而朱煜并没有阻止他。

头嗑完了,朱煜这才将胡惟庸搀扶起来。

“夫子,您做。”

望着胡惟庸都已经泛青了的额头,朱煜恭敬的说道。

“陛下,老臣还有些话。”

“哎,您说。”

“单凭老臣一个,怕还是势单力薄,什么剑阁三君子,后来还不是虚名?陛下可以再扶持一方势力,来”

“您就是谁合适就行了。”

“兵部自有人选,非朋党,非士族,行伍出身”

“嘿!”朱煜笑道。

“夫子还是高明,其实朕也有此意。”

“哦”胡惟庸仿佛放轻松般的说道:

“那便好,那便好”

“呃陛下!”

“臣还有一些话,是关于余家的。”

这回听到余家两字,朱煜的脸却没有冷下来,他还是保存着微笑,对胡惟庸说道:

“您说。”

“陛下,您是皇上,掌生杀之权。”

“别人说的话皆是虚言。”

“朕”朱煜眨眨眼。

“朕明白。”

“那便好那,老臣便没什么可说的了。”

说罢,胡惟庸疲惫的躺在椅子上。

他的面容是如此放松,真的仿佛心里的死结解开了那般。

“那,朕就先走了,好不容易出一趟宫,朕要好好在外面玩儿会儿。”

“哎!老臣送送陛下。”

“您别起来了,您歇着吧。”

朱煜按住胡惟庸的手,轻声说道。

可他刚说完,就听见门外大喊:

“你谁啊?这是给我家老爷的八百里急递!你凭什么拦着我?”

“不让你进就是不让你进,你个总之给我等着!”

朱德贵扯着嗓子,似乎要比个嗓音的高低。

“朱德贵!”朱煜也没看胡惟庸的反应,他喊道:

“喊什么呢?让人进来!”

“陛下!使不得”

“夫子放心吧,朕不觉得失礼。”

他话音刚落,就瞧见大门一开,一个衣着凌乱,风尘仆仆的人跌撞着走了进来。

可他的衣着却不像是个下人,而是个普通的老百姓。

“老爷,您的信!”

“”胡惟庸见状,就要站起来去接信,可谁知朱煜先行一步,一把接过那人手上的信。

“”

胡惟庸此刻手心有些发抖。

“哎,夫子,朕不看。”

说着,朱煜将信递给胡惟庸。

胡惟庸接过来的时候,发现信是反着的,有名的那一面朱煜根本没看见。

“只是家妻的信罢了,叨扰陛下了。”

“没关系没关系说起来,尊夫人是回杭州娘家了是吧?”

“对,她回杭州娘家了。”

“哦”朱煜眨了眨眼睛,微笑着说道。

可他话音刚落,就听见那扇被打开的门外,忽然香风鹊起,就瞧见一位美艳娇娥穿着薄凉的衣裳,锁骨前还披了一根粉色丝带。

“老爷!”

“可是姐姐的信到了?”

这声妖媚,酥的朱煜腿肚子直哆嗦,他转过头来,只是瞧见了这娇娥一眼,慌得连忙用扇子盖住了脸,可他扇子下的脸还在对着胡惟庸笑。

“你你怎么来了?”

瞧见朱煜装模作样的样子,胡惟庸此刻脸上一片红一片白的,他咬着牙,对着美娇娥狠狠的说道。

那美娇娥刚想回答,就瞧着朱煜带着玩味的笑容,在扇子后对着胡惟庸说道:

“夫子,这位是您的侍”

“只是丫鬟,只是丫鬟。”

可那美娇娥,听到丫鬟这两个字,脸上顿时白了一些。

“哦,丫鬟暖床丫鬟?”

“陛您就别嘲笑我了”

“懂,懂得那既然只是丫鬟”

罢了,朱煜合上扇子,那美娇娥一瞧见面前出了这么一个让她家老爷还有些毕恭毕敬的俊美公子,一时间眼神儿不知道变成了什么样子。

朱煜玩味的笑着,伸出手来,朝着美娇娥的脸上掐了一把。

“真是嫩呢”

朱煜低声说道。

他此时也不看胡惟庸的脸色,将扇子往腰上一查。

“夫子,我先走了!”

“哎老”

“您不用送了!”

说罢,朱德贵跟在他后面,还有那在院儿外的四个带刀侍卫,施施然的就走了。

“口味真重啊真重”

“哎?主子?”

“嗯?”

“您刚才说什么重?”

“哦没什么没什么”

朱煜一边甩着右手,一边嘟囔着。

“对了,朱德贵,把帕子给我。”

“帕子帕子您用来包折子了没”

“啊?”

朱煜一听,脸色就白了一分。

他厌恶的朝着手上的香粉闻了一下,差些就没吐出来。

“这这也太浓了吧?”

“怎么了?主子?”

反正这时候,朱德贵倒是凑了上来,朱煜一瞧,心里一激灵,抬手就将手指头行的香粉往朱德贵身上抹去。

“主子您这是,您这”

“别动!等我蹭干净了,要不然回去的被姑姑说教!”

朱煜呲着牙,一手一手的往朱德贵衣服上就抹。

这离近了能瞧得清楚,可离远了,

就瞧见一个俊俏的公子哥一直在摸一个老头子的屁股。

这什么东西?

源溪镇(68)

这屋子里原是一片寂静,也应是寂静。

大半夜的,不在屋里好好睡觉,有哪个缺心眼的会顶着宵禁出去逛游?

只是这寂静实在是忒不讲究了些,混着屋里的臭屎味儿,就把血的锈味给消磨了下去。

萧如晖心知那两根手指好歹算是保不住了,这以后棍子也可能就耍得不会那么灵活了,可一个指头夹了两根筷子,萧如晖心里还是打赌,好歹别让这俩指头掉了,弄个鸡爪子手让人看着笑话。

可总的来说,就他那浑身上下的伤,还可能断了些肋骨,他如今算是再也站不住了,噗通一声跌坐在椅子上,费力的喘息着。

薛刚烈就站在萧如晖的身后,他不确定这个脏兮兮的人到底是个什么来头,就凭刚才短暂的过手,在身负重伤的情况下,依然能从他全力钳制的双手中逃了出来,想来这人可能不在他身手之下。

既然不在薛刚烈的身手之下,那么想来薛刚烈也就不可能一瞬间就制服这个脏成球的人。

“这事儿不地道,小老爷。”萧如晖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

“给别人五百两,却只是给我五十两,小老爷。都是干一个活计的,这么做讲究吗?”

“五十两不行,我得要五百两。”

“我可以给你五百两。”一夜之间骤然闷生两堵气,余归海此时的滋味并不好受,他略微有些喘不上气来。

他说话的声音很轻,这样才能将更多的精力埋在喉咙上,免得自己突然一口气喘不过来,再憋过去。

这种怪病他已经很长时间都没有犯过了,可这么些年顺风顺水,突然一下冲了心头,好似这种旧疾又要卷土重来一般。

“嗯?我说要就给了?”

“早知道我该多要一百两,我一只手都废了。”没想到要钱居然要的这么勤快,萧如晖眼睛一亮,张嘴就漫天要价。

“可以多给你一百两。”余归海背对着他,右手轻轻的捶着自己的胸口。

“那我又断了几根肋骨,这个找大夫接骨头的钱”

“再给你五十两”

“杀了人官府肯定会”

“”萧如晖刚说完,就瞅着他那位小老爷阴沉着脸,缓缓的转过身来,而他身后又响起一声“噼啪”样的声音。

看来他身后的那位大块头正捏着拳头,等什么时候小老爷一声令下,照着他脑袋就是一拳。

“得,我自己跑,自己跑还不行吗?”

萧如晖咬着牙,瞅着小老爷的意思,指不定这多要来的一百五十两银子就不给了。

牛逼啊,到头来自己连一点讨价还价的地位都没有

“轮到我问你了吧?”余归海浑身上下仿佛都在冒着冷气儿,他的声音又是那么轻,不仔细着听的话可能就会漏下两三个字儿。

“您您说。”萧如晖见状,就是一个哆嗦。

“我让你杀的人,死了吗?”

“应应该死了吧”

“应该死了?”余归海眯着眼睛。

“什么叫应该死了?”

“我我刚要杀他的时候他就已经被下药了,不过他中了杀我的那个人一刀,想来也活不成了。”

说到这儿,萧如晖忽然想起来些事儿,嘴里就有了底气。

“杀你的人?我是让你去杀人,怎么回来就成了你被人杀了?”

“你该不会”

“嘿!小老爷!”底气到这儿就显得充足,萧如晖脑袋一抬,整个人的精气神仿佛都被下了一剂猛药似的,横了起来。

“您这话说的就不讲究了!您只雇了我一个就算了,雇了黑罗刹的人还雇我干嘛?”

“结果你雇来的俩黑罗刹杀手,见着我就砍,要不是老子手脚麻利,可能这手脚就要被那个土地主的床前给卸掉了!”

“”也不是萧如晖这一声儿吼,能吼的余归海发愣,而是他听到了些奇怪的事儿,一时间脑袋里没转过来。

“你说什么?”

“我说,你要是雇了黑罗刹的杀手就用不到在雇我了,雇我干什么?你”说到这儿,萧如晖脑袋里突然蹦出来个想法,他眨么着眼睛,好多的话似乎都从舌头根上给憋了回去。

突然!他摊在椅子上的身子像跟拉弯了箭的弓弦一样,整个人腾的一下就蹦了出去,朝着不远处的大门就跑。

“薛先生!把他给我抓回来!”余归海抄起桌子上的镇纸就朝着萧如晖砸了过去,而薛刚烈上来一个健步,别看他这个人壮实的又高又大,可动起手来却丝毫不含糊。

而萧如晖却身上满是暗伤,实力更是大打折扣,他只能眼瞅着薛刚烈分毫见蹿到了他面前,而他自己却不能跑的更快一些。

明明那扇大门就在在面前还不到一丈的地方

萧如晖不含糊,他觉得自己此时如果不跑,那可能就会永远都跑不出去了,所以他丝毫不惧面前黑漆的薛刚烈,完全就是换命般的打法,唯一使得上力气的右手朝着薛刚烈的脖子就揍了过去,结果

结果被薛刚烈一个顺势,直接掰住了手腕,然后将他的右臂往后背一抻。

得,左手还使不上力气,右臂直接被人给制住了,人家随便动动手指头都能废了你这仅剩下来的右臂。

跑都跑不了。

“小老爷!”萧如晖一声大吼,还带了些个哭腔。

“你这厮是要用五十两银子买我的命啊!”为啥自己就会为了五十两银子活活的把自己给坑了进去!为啥自己会因为贪图能赚得多余的银子而将自己又送回了狼窝?

他妈的贪呐!要了亲命!要了亲命啊!

我怎么才想起来!他为什么要用五十两银子来雇我!他得找个替死鬼!找个在一条街上的百姓面前漏了身手,知道这个乞丐不是个平庸之辈,然后这个替死鬼就这么顺顺当当的成了!

薛刚烈不顾萧如晖的大吼大叫,他知道周围有那么两三个巡夜的小厮,瞅到这种阵势肯定是躲到一边儿去了。

听着乞丐的意思,少爷估计是有些事儿没告诉他。

薛刚烈一撇嘴,腾出来一双手直接就严严实实的将萧如晖的嘴堵住,有仗着体型,老鹰捉小鸡一般的给萧如晖提溜起来,就往屋子里送去。

————————————————————————

“别嚎了!”余归海白着脸。

萧如晖腾楞着鼻涕,就不再嚎了。

“反正我活着走不出去了,要下手你就快些吧!”

他倒是弄得和光荣牺牲一般,整个人四仰八叉的躺在地上,半天屁也不放一个。

“我没找过别人,我只找了你一个。”

“嘿!孙子!临死前你还糊弄我呢?”萧如晖抬起头,冲着余归海就骂道。

他骂完了,继续四仰八叉的躺着,而薛刚烈守着门口,眼观鼻鼻观心,余归海瞅着装死的萧如晖,半天不说话。

“”屋里又陷入了奇怪的带着臭味的寂静之中,只是多了些吸鼻涕的声音。

“那俩人真不是你找的啊?”

萧如晖突然抬起头,看向余归海问道。

“嗯,不是我找的。”

“”就瞧着萧如晖一个鲤鱼打挺,腾的一下就蹦了起来,在旁边的薛刚烈一看就白了脸:

“嘿!你小子又他妈装死?刚才被我那么轻易的就个制服了,结果到现在还留着力气呢?”

薛刚烈心里骂道。

“下回就该直接扭断这混账玩意儿的脖子!”

“我怎么能信你?”萧如晖站起来,还装模作样的对着余归海说道,可薛刚烈却发现他的脚步其实是在慢慢的接近余归海。

薛刚烈一见,他脑袋里立刻绷起了一条线,就等着萧如晖什么时候突然发难,他还能最快速的制住他不对,是直接扭断他的脖子。

“你转过去。”余归海突然说道。

“嗯?”萧如晖愣了一下。

“你转过去。”余归海重复道。

“我才不呢,谁知道你会不会背后捅我刀子”萧如晖骂骂咧咧的说道,可薛刚烈此时两手直接抓住他的肩膀,将他往后一转。

“这小子是真没力气了”

薛刚烈心里想到。

“嘿!我告诉你,别看我现在受伤了我也不怕你,你”萧如晖还在对薛刚烈放狠话,可他自己得承认,他现在连右手都抬不起来了。

“行了。”薛刚烈说道。

“安生会儿吧。”

“”萧如晖咽了口唾沫,就不吱声了。

他听着身后叮叮当当的声音,就连薛刚烈都闭上了眼睛,可他一双手还是紧紧的制住了萧如晖。

“行了。”余归海的声音不知何时才响了起来。

萧如晖立马抖掉薛刚烈的一双手,他刚转过身儿来,就看见被余归海送到他面前的一打银票。

“十张十两的,五张一百两的。”

“算是多给你的了。”罢了,也不等萧如晖伸手去接,余归海手一松,就看那银票像树叶子一般,稀稀拉拉的就飘落到地上,萧如晖见状,连忙弯下腰,伸手就捡。

可他刚弯腰,就从他怀里掉落下来一张染着血的宣纸,落在了那沓银票上。

余归海看见那张纸,上面的墨迹还渗出了纸的背面他刚伸手就要拾起

“你别抢我银子!”

余归海根本就没有理会萧如晖,他一手将那张宣纸捡起,一边说道:

“跟我说说,要杀你的人是什么样子的?”

“黑罗刹的杀手还能说什么样子的蒙着个脸看不出来呗”

只是那个刀法

“哦,我知道了。”余归海说道。

“来人!”

“少爷!”这是,门外的小厮回答道。

“带这位爷下去休息给他找身衣服,在烧点水洗洗澡。”

“是,少爷。”小厮瞟了一眼正忙着数钱的萧如晖,应声说道。

“少爷!少爷!出事儿了!”这时,门房突然跑了过来,看他那慌张的模样,进院儿之前还差点被一块突出来的石头被绊倒了。

余归海见状,他转过头来,对着还呆在一旁的小厮说道:

“快去啊,愣什么?!”

“哎!”罢了,小厮先是在萧如晖耳边叫了两声,可萧如晖还是一点反应没有,光顾着数钱,就那么几张银票,也不知道他到底数了多少遍了。

“少爷,我带他去吧。”

薛刚烈说罢,一把抓住萧如晖的肩膀,又像提小鸡一样的把他给提了出去,丝毫不顾萧如晖的大喊大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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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了,没你事儿了,你先出去吧。”薛刚烈将萧如晖给带走了,空留下不知还有何事的小厮站在一旁。

直到余归海对他说完,他才动弹一下,弯着腰,退出门去。

“什么事儿,你说吧。”余归海深吸一口气,疲惫的坐回椅子上,一手打开那张还带着血的宣纸,对门房说道。

“少爷,刚才应天府上的衙役过来了,他说巷口侯府失火了,火势非常大,他要我跟少爷说一声:府尹大人要您小心一些,别让自己的府邸也走了火。”

“”

“知道了,你去吧路上碰见小厮丫鬟的,嘱咐他们一声。”

“哎小的去了。”说罢,门房便转身离开了。

“唉你们这是要开始洗地儿了吗?”

“少爷,我回来了。”这时,薛刚烈推开门,走了进来。

“薛先生。”

“帮小子一个忙”

“少爷有事儿您就说。”

“”余归海沉默着,他将桌上那封已经用蜡油封好的信件拆开,将信拿了出来。

“您带来多少人?”

“不多,也就十五六个。”

“找几个伶俐腿脚快的,将这封信再抄几份儿,送出去。”

“送给谁?”

“抄四份儿好了”余归海一手敲着桌子,低声说道。

刚说罢了,突然一声闷雷从天而降,仿佛要劈开这屋顶一般,陡然炸裂。

霎时间,窗外一片惨白。

看样子,是一场大雨。

源溪镇(69)

等风消了,还有满园的枯枝黄叶。等雨停了,才留下泥泞难行的道路。正所谓:念念不忘,必有回响。可这漫山遍野的“回响”来的委实太大了些。

那道惊雷,可能标志了应天府下八个县盛夏的开始,可能待到一朵叫不出的桃花静悄悄的盛开,也可能是一声惊呼或一声婴孩诞生时,上天赐下的福泽。若是某个有心思的人,或是自称开了天眼的算命瞎子,想来定会做出一副真经的模样,更有甚者难免会双膝跪地,大呼苍天开眼,降下来一位救国救民于水火之中的千年一遇之圣人。当然,说自己开天眼的瞎子千千万,而在雷声中被淹没啼哭的婴孩儿也有千千万,可能这一夜,下到陶朱公,上到千年一圣人,这老天爷开看也开得忒多了些,怕不是浑身上下都长满了眼睛,委实太过恐怖了。

这些被称为小陶朱公,小将军,小圣人的婴孩们正裹着柔软顺滑的丝绸,在奶娘丰满的怀里安睡,竟见不到一个着深色细布,没有奶水和米汤的小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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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声惊雷惊了许多人心里的鬼,尤其是应天府尹武登科心里头的那只老鬼。虽然说亲自坐镇,应天府的衙役们,扛着扁担,扁担两头挂着水桶,看样子是一路跑到秦淮河畔,挑了两桶水,再一路小跑跑回巷口,将桶里仅剩下的半瓢子水泼进肆虐在侯府中的大火里。不论是不是杯水车薪,人来救火了,到底也真的有那么些人拼了命的去救火,甭管这大火有没有被人为的扑灭,甭管这偌大的侯府有没有在这大火中毁于一旦。武登科就像胸有成竹一般,任着手下的衙役偷懒耍滑,更有甚者来就火前先弄把锅底灰往脸上一糊,来了之后就往人堆儿里一藏。武登科能做到应天府尹这种位子,除了应有的关系之外,不可能不是个人精,这种偷鸡摸狗的把戏他一眼就能看穿。可他就是不管,翻到是从侯府中逃出来的丫鬟小厮,他倒是要一个个的都抓住,盘问一番,连盘问的活计都甩给了武大捕头,自己仿佛已经知晓一些事儿,相当不耐烦的呆在一旁,侍从将随身携带的小板凳放在武登科的尊臀下边,等着大老爷就坐。

“看似救火,实则纵火。”

“他是想烧了这座侯府啊。”李赤骑厌恶的说道,这种人他见过的实在太多,那些尸位素餐的东西,平时小偷小摸,得个势占个利,一旦自己头顶有事儿,能躲则躲,躲不了也不会真正的去扛,更会找上两三个背锅的来为他垫脚。

“你看他那副不耐烦的样子。”陆青冥躺在李赤骑身旁,他两眼看着早已没有一点星光的天空,而此刻天空昏沉沉的,也没了一般夜晚的那种清澈之感。

“怕是扰了他清梦,一肚子火气没地方撒。”

“清梦?”陆青冥笑了一声,他挪挪身子,将左腿搭在李赤骑的屁股上。

“你干嘛?”瞅着陆青冥那副懒散的样子,李赤骑瞪了他一眼。

“躺的不得劲,换个姿势。”

“你当是睡床呢?”

“指不定这位武大老爷就是从温香软玉的床上被自己不识时务的衙役给吵起来呢。”

罢了,陆青冥正过身来,像李赤骑那样趴在屋顶上:

“你瞧他的外衣,穿戴的不整齐,连里衣都露出来了,还有他的头发,不过是随便梳了梳,冠都没冠住。”

“怕不是刚脱得精光,抱着哪位欲拒还迎的淸倌儿人刚想享乐,结果却撞上了这种缺德事儿。”

也多得感谢这衙役提来的灯笼,生怕武大老爷一个没看清就摔倒地上,把灯笼都举到武大老爷面前去了,陆青冥才能这么清楚的看到武登科身上还狼狈着的衣物。

“嗯?”李赤骑看了陆青冥一眼。

“你是说他去春湖嫖娼去了?”

“我估计他嘴边还有淸倌儿人的胭脂呢,要不二哥你去看看?”

“放你娘的屁。”李赤骑骂道。

陆青冥瞟了一眼李赤骑的脸色,心头一哆嗦,看着他二哥那副比天还阴沉的样子,心里头就暗骂自己:你怎么就嘴这么欠呢?

可骂自己的同时也不忘损二哥几句:好好的你怎么就喜欢上一个婊子?那么多良家闺女,你都看不上眼?

“二哥,你可别想太多了。”

“指不定这位刚从秦淮河上下来的呢。”

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但是不安慰还不行,陆青冥心里这个不爽啊,要不是他二哥,而是他手下的缇骑,他怕是此刻就直接骂过去了。

“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要是说清倌儿人,勾栏瓦肆什么的比不得春湖,可春湖的水再往东流不就是秦淮河了吗”

“朝廷宵禁,他一个应天府尹不仅无视朝廷禁令,还玩忽职守”

你想参他一本是吧?陆青冥翻着白眼,从怀里掏出一块用油纸包着的芝麻饼子,吭吭的就啃了起来。

这话我可不接了!再接我就是傻子!

“哼不用说这应天府,就是江浙的苏杭,凡是南方富庶些的,远离北京的行省,宵禁算什么?徭役都敢随便隐瞒,区区一个宵禁”李赤骑似乎在自言自语,他眯着眼睛,死死的盯着远离大火,特地躲在一片安静之处打瞌睡的武登科。

“你还说咱们的敌人都死绝了?”蓦然,李赤骑转过头来,瞪了陆青冥一眼,然后趁着陆青冥被他这一眼瞪得发呆的时候,一把抢过他手中的芝麻饼子。

“你干嘛?”

“快下雨了,再不吃完,浸了水泡浮囊了就不好吃了。”

说罢,干脆利落的几口就将饼子都吞干净了。

“不是吧。真要在这儿盯着一宿?”

陆青冥瘪这个脸,相当奇怪的问道。

“你可以自己回去睡觉,我盯着就好。”

“呃”看人家只是半夜嫖娼你就要上本子参他,这么冲动我能放心你一个人呆着吗?

“得了吧,活该我有你这个二哥,一块儿淋雨得了!”

陆青冥白了他一眼,又重新躺在一旁,两眼盯着天空。

忽然,他又转了过身。

“奇怪不愿救火归不愿救火,他怎么一点都不太紧张?”

“什么?”

李赤骑转过头来,问道。

“侯临啊!”陆青冥低声说道:

“侯临还在火里生死未卜,武登科怎么会这么淡定?还一脸不耐烦的样子?”

“就算侯临只是个南京户部侍郎,四品的官儿但是天下的官儿都是官儿,死了一个四品,他这个应天府尹的脸面上也不可能挂的住”

“他不是让他手下的捕头挨个盘问从府中逃出来的小厮丫鬟吗?还都给带走了。”

李赤骑不明所以的说道。

“二哥你没有看过案牍库里的档子?”

“什么档子?”

陆青冥用手指敲着屋顶上的瓦片,沉默了会儿。

“南京六部,就他侯临当官儿的很奇怪,没有正妻,没有平妻,却有近二十房小妾,家里的丫鬟小厮,除了当管事儿的,没有一个是死契,签的全是活的。”

“也就是说,侯临没买过几条人命,而这些个丫鬟小厮,都不是贱籍。”

“那这事儿就奇怪了。”

“”李赤骑听陆青冥说完,挠了挠后脑勺。

“侯临的府上突发大火,应天府尹前来救火但是救火不利,身为府邸主人更是四品官儿的侯临生死未卜,却没有人组织衙役冲进火场找侯临,反而将逃出火海来的丫鬟小厮都扣了起来,而丫鬟小厮都不是贱籍”

“万一是武登科想要问出侯临的位置呢?”李赤骑问道。

“二哥我之前不是跟你说过,侯临是给师父养鸽子的吗?除了养鸽子,他还在手底下干了些不为人知的活”

“而且二哥,你晓得侯临的出身不?”

“不晓得”李赤骑说道。

“二哥啊二哥这都是案牍库里能看见的档子,你都不看吗?”

“你没看见的事儿实在是太多了。”说罢,陆青冥伸出拳头。

“侯临和他那个认了大师兄为义父的弟弟,都是孤儿出身,从小就进了赤发军”

“到后来,就编入了北军,侯临归西北军调遣,他弟弟归东北军调遣。”

“而这么一个行伍出身,却能在应天府混到一个文职四品官儿,肯定是有人在给他铺路打基。”

“那他所能认识到的,能为他有铺路这个能力的人有多少”

“第一个:赵将军,但是已经死了。”说罢,陆青冥竖起大拇指。

“第二个:陶侯爷,现在生死不明,人在哪儿都不知道。”

“第三个:师父。也真有可能是师父为了南京锦衣卫信报给他一手抬到了户部这个位置,但是如果真的是为了信报,何不把他抬到吏部的位子上?”

“也可能”说到这儿,陆青冥顿了一下,却不再说了。

“第四个就是洪厂公了。”陆青冥的那个拳头除了小指全都竖了起来,他晃着这只手说道:

“如果真是洪厂公那把侯临抬到户部的位置上”

“咱们就得检讨一下南方的信报了。”

还有师父陆青冥心里说道,他并没有将这句话抬到嘴上。

“”李赤骑并没有回答陆青冥的话,他却盯着大火出神。

“反正快下雨了。”过了会儿,李赤骑说道。

“咱们得去火里看看。”

“那也得等雨停了,或者雨把大火扑小一点。”陆青冥埋着脑袋,轻声说道。

“我不知道的事儿还是真是多。”

“二哥,你只是单纯的不想看罢了。”陆青冥笑了声:

“案牍库大大小小的档子,不见得谁敢拦着你看。”

“我嫌麻烦。”

“嗯”

可陆青冥的话音未落,倏然,一道黑影从他身后跃起!

等陆青冥反应过来的时候,那道黑影已经离他不足三丈的距离,吓得他一个脚底打滑,差点就从屋顶上滚了下去。

幸好李赤骑眼疾手快,拉了他一把。

“你瞅瞅你给陆千户吓得。”好不容易才搭建起来的严肃气氛,却好像在这一瞬间就被扑灭了。

黑衣人赔罪般的半跪在陆青冥面前,沉声说道:“小的见过陆千户。”

“你的缇骑?”陆青冥费了大力气才将声音给压低了,他喘着粗气,说道。

“行了,有什么事儿你就说。”李赤骑算是默认了,他将陆青冥放在自己身后,然后对着黑衣人说道。

“大人。”

“刚才余府有四个小厮骑上快马,往出城的路去了,应该是要出城。”

“而那四个人,都是薛刚烈带过来的好手。”

杂章

先是和风细小,而那道惊雷过后,竟然再无其他意外的喧嚣,这豁达宽趟的金陵城大道,老人们都还记着曾经泥泞不堪的日子。

一场雨,一场风,一场雪,一场秋,就连推着小车,将自家秀的鸳鸯缝的布推到大街上卖,可能没走到半路,小车里的鸳鸯白布都染成了土褐色,脏兮兮的,不论是贵人老爷,还是平头百姓,谁买东西不图个眼顺?你再怎么说你的布又细又厚,鸳鸯又俏又密,老爷不屑于掏那十来文的铜子儿,老百姓心疼似乎千斤重的大钱。

可等到皇上南渡,陪都金陵,带着数十艘大船,还有莺莺燕燕的美人儿,同时也给金陵城大街上铺上了据说只有长安才会有的青石板路。

皇上来了,就和祖宗显灵一样,没人怠慢的了,叮当当的大秋天,光着膀子露着大腿,一把锤子拎在手上,一缕白发拴在头顶,身后跟着皮鞭,前面赶着石板,宋皇可能会给你一两个大钱糟银子,或者一斤三两糟糠。就连监工的兵痞子都能用手指夹着二三钱银子在嘴里咬咬,吹口气儿在耳边听听,然后喝口破酒,骂句狗屎,笑声娘们,再琢磨着晚上用这几钱银子能睡到什么样的婊子。

你个贱民就给我老老实实的把砖块铺好了,爷心情好赏你的大钱你要磕头谢恩,爷心情不好甩给你的糟糠你要感念戴德。

可要是污了陛下的鞋子,爷掏不着好,你们这群东西,甭想活的安生。

就是做鬼,也得给爷做个冤死鬼,到了十八地狱见到阎王爷,阎王爷一问你:可曾在人间做了什么善事儿,做了什么令人称道的事儿?

冤死鬼俩眼儿泛白,啥他妈的都说不出来。

阎王爷一瞅,得,又是个屁鬼,于是袖子一甩,就把这冤死鬼甩给崔判官去了。

崔判官脸上也挂不住好,没油水儿没琢磨(好处),你爱投胎到哪儿就投胎到哪儿,搁判官老爷这儿都是一个模样。

可惜这后土轮回却不是冤死鬼想自己进就能进去的,还得这崔判官来给你评判,行!评判!崔大老爷瞅你三跪九叩,崔大老爷心头舒服些,就把你祖宗十八代的族谱都翻出来,一翻,成,啥都没翻到,做的最坏的事儿是强奸你邻居的女儿,做的最好的事儿是给一个老乞丐送葬,合着你这十八辈祖宗全是屁鬼,于是乎崔判官心眼子就活动开了,掏出不晓得哪个朝代的铜子儿来,一面写着人,一面写着畜,朝天上一扔,冤死鬼和判官老爷就瞅着这个铜子儿从天上转悠转悠,啪叽掉地上,朝顶一个大字:畜。

投去畜生道吧!都说六道轮回,搁你冤死鬼这儿就俩道:一个人道,一个畜生道。

——(南宋)佚名《话本:金陵冤死鬼》节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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冤死鬼这就迷糊糊的就被鬼差个扔进了畜生道,投胎成了一头猪,等这头猪长大了,正巧不巧的碰上改了朝换了代,人家正在新京城铺石板子,监工的老爷寻摸着咋样把这多得来的工钱给消了去,傻二愣子的脑袋一转,找了头小猪,哎,就找到了冤死鬼投胎投成的小猪身上,监工老爷这个高兴,不肥不瘦的小猪仔确是味儿最正肉最嫩的,监工老爷就跟养猪的平头百姓说:这猪劁了没?

老百姓一说,没啊?这猪才多大?

然后监工老爷就甩了个一钱银子甩到老百姓的脑门上,砰的一下给老百姓砸了个囫囵个儿,嘿呦,您瞧着一钱银子砸的包,足足有他娘的卡把子土块那么大。

可老百姓乐呵啊,一钱银子买你个猪仔,他妈的就是用银子扇你巴掌你也得乐呵醒了。

可打脸那么大的事儿,怎么就能这么乐呵?

老百姓不管,他乐呵呵的将银子咬了又咬,又揣在怀里,可怕银子再从衣服缝中滑走了,就攥在手里,却又怕有个人儿瞧见你手紧攥着起了心思,含到嘴里吧,一口咽下去就齐活了,你他娘的也不用花这银子了。

最后这老小子,想出了妙法子,他将足足一钱的银子给塞到了**儿里,这样即掉不进肚子里,还有屁股夹着,不至于从裆儿给顺到裤筒滑出去。

结果这老小子就真把银子塞到**里了,回家的路上,甭说银子,就是**里夹着硬了的屎橛子,就没人能走道儿正常得了,结果这老小子傻呵呵的就七扭八歪的走回了家,回家就把裤子一扒,开始抠**,抠的满手是屎,还把尿给抠出来了,总之满手屎尿,攥着臭烘烘的一钱银子,又亲又舔,比命根子都重要。

等着老小子找了个劁猪师傅,把猪劁了之后就躺在炕上做梦,说是自己以后财运滚滚的,银子大笔大笔的来,娶了个腰身不是,这老小子不晓得腰身这个词儿啥意思,应该说娶了个屁股大好生养的婆娘,再养上一窝猪

这小子满脑袋的养猪。

再说回来这冤死鬼啊,被劁了之后,过了半个月也被宰了,就这么着,这魂儿啊不晓得过了多少年,又飘回了地府阎王爷这儿。

只是他今儿个飘回来,却遇到了一个奇事儿,这批同他一起来的鬼儿们,有那么个老鬼儿特别奇怪,他佝偻着腰,整个就一要么累死在旱地上的老农民,要么就晒死在海上的老渔夫,总之就是这么个人儿,本来冤死鬼也没把这个老鬼儿放在眼里,可令他惊奇的是,带队的鬼差根本就不敢睁眼儿瞅这个老鬼,甚至连链条子都不敢给他带。

冤死鬼看了看自己手腕子脚腕子上拴着的链条子,就想去问问带队的鬼差,凭嘛不给这老鬼带?

可鬼差直接俩耳刮子,扇的冤死鬼满脑袋七荤八素,眼冒金星,晓得他老实了,鬼差就拉着这群野鬼就要过桥。

可桥却被堵上了,上面一排排的鬼魂儿们,外面还夹着一排的鬼差。

这群魂儿一个个都是缺胳膊断腿的,还有剩下半拉脑袋,肚子划开了流出肠子这类的东西,简直吓鬼吓的要命。

可这群残缺的鬼儿手里都握着刀剑,长矛盾牌这类的东西,剩下半拉脑袋的鬼儿那半拉脑袋上还扣着头盔。

所以这群鬼差都不敢碰,腿不打哆嗦都算好的了。

这时候,带队的鬼差不走了,像个石头似的站在桥下,呆了半晌,屁颠颠的跑到老鬼儿前,噗通一下就跪在地上,叽里呱啦的开始磨叽上:什么您老不帮小的这个忙小的就会被崔判官给甩到第十八次地狱受苦去了,说的真他娘的声泪俱下。

冤死鬼这么一瞅,就感觉自己又瞅见了当年的金陵城监工老爷一般模样。

总之哭了半天,老鬼儿就动了,他走到桥上,桥头的鬼差纷纷让开,独留他一个人站在那群凶神恶煞的恶鬼面前。

老鬼也不说话,可他面前的这群恶鬼一阵叮叮当当的声儿,不管脑浆子肠子乱流,都半跪在老鬼面前了,扯着嗓子就喊:“见过将军!”

然后老鬼儿一挥手,呼啦啦的就都起来,分成四排,左边俩排右边俩排,夹着老鬼,老滚就像是走在金陵城上铺了砖的大道上一般,两步三步的就走过了这桥上。

这几排恶鬼瞧见自己将军带了头,纷纷跟在老鬼儿身后,就像是自己还活着一般。

冤死鬼却看傻了眼,他才当鬼几次?瞧过几年的地府景儿?结果带队的鬼差照着他后背就是一脚,差点就把冤死鬼个踹倒桥下的河里去,要不是冤死鬼还算是激灵,一手把住了桥上的把手,真可能就掉到这桥下河里去了。

鬼差也不等冤死鬼自个爬起来,薅着他身上的链条就往前走,把冤死鬼拖了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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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冤死鬼这回连阎王爷的面儿都没见到,应该说连崔判官的面儿都没见到。

冤死鬼刚进鬼门关的时候,就听见一阵子怪叫,那声儿明明就是崔判官的声儿,崔判官这声惨的,就像杀猪的时候猪叫一般,含糊着什么:泥虎儿的崽儿又来了,什么猴子猴子的,猴子闹地府之类的。

冤死鬼刚想朝着鬼门关凑,结果鬼差一听这声就明白了,扯着冤死鬼这身上的链子不让他走,就将他往投胎的口那儿扯去。

冤死鬼不敢不从啊,心想着这回崔判官连大钱儿也不丢了,鬼差就直接把他往畜生口那儿塞去,畜生口那儿地方鬼太多了,冤死鬼只得排着,他也不敢跑,怕跑了真让人给他打到那传说中的什么拔舌地狱刀山地狱之类的地方,他可不想受那种苦。

就当他昏悠悠的排着队,眼看就到自己了,那个老鬼和他身后不晓得多少的恶鬼,齐刷刷的就朝着人道口走了过去。

人道口离着畜生口近,冤死鬼刚才凑过去,鬼差直接就一鞭子要往冤死鬼身上抽,可这鞭子太长,一不小心碰到了老鬼的腿上,卡的一下竟然给老鬼的腿抽断了。

鬼差这么一瞧着,就和死了亲娘一样,连忙是跪在地上磕头又磕头,也不管老鬼有没有说什么,他就晓得一个磕头。

这回他磕头也没用了,老鬼身后的厉鬼一鬼一刀,偏偏每一刀还不能把这个鬼差给砍得魂飞魄散,最后就剩下个脑袋,被一个厉鬼用枪尖挑着,扔进了畜生口里。

就这么着,老鬼连个眼睛都没眨。

冤死鬼,虽然一身冷汗,甚至自己都吓得摔在地上,可他还是问老鬼:你不怕吗?

老鬼问他:怕什么?

冤死鬼说道:鬼差啊。

老鬼说:不怕。

有什么好怕的?

那可是鬼差!冤死鬼声音哆嗦着。

“那又怎样。”老鬼一手扶着一个厉鬼,然后将冤死鬼拽了起来。

孬种,你经历的那些算个啥?起来。

老鬼的声轻的几乎都听不清。

总之就这么着,冤死鬼糊里糊涂的被老鬼从畜生口拽到了人道口,他身后一片片的鬼儿都不知道用怎样的神情看着他,可就算畜生口到人道口不过一步宽的距离,连鬼差都被老鬼身后的厉鬼给砍碎了,他们还是不敢朝着人道口迈这一步。

“和你年轻的时候一个模样的龟怂。”老鬼笑着,跟着他身后那只剩下半个脑袋的厉鬼说道。

可笑的是,这个厉鬼居然还笑了,呲着半张嘴。

“你嘛时候成的鬼?”

“给给官老爷铺石头砖的时候。”

“官老爷?嘛个官老爷?”

“金陵城的官老爷啊!”

“哦金陵城的官老爷。”问道这儿,老鬼却像松了口气一样。

“那那您这啥时候成的鬼?”

“我?我这”老鬼琢磨了阵子,他还问他身后的厉鬼:

“是给顺天府铺青石板的勤王的时候不?”

“是!”他身后的厉鬼齐声答道。

“嗯,就是那个时候。”老鬼坦荡荡的说道。

“可顺天府是个啥地方?”冤死鬼问道。

“顺天府就是就是北京城。”

“北京城又是个啥”

“北京城就是北京城你都不知道?”

冤死鬼摇摇头,示意他自己真的不知道。

“操。”老鬼居然笑了,他越笑越开心,直到笑的他笑不出声了,他才吸了口气,然后骂了一句。

“走吧。”

老鬼说道。

冤死鬼转过头来,看了一眼自己身后的人道口。

“这儿?”

“走吧。”

冤死鬼咽了口唾沫。

“真他娘的孬种。”老鬼骂道,骂完,他一巴掌就把冤死鬼个抽进了人道口。

“不用谢我。”

冤死鬼好像在摔进人道口的时候,听见老鬼的声音。

可下一秒,他满脑子都是自己的啼哭声。

——(明)佚名《续金陵冤死鬼》节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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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咱这书算是说完了。”

“本是一老前辈整理的他师父的话本,咱这自不量力,续了些糟粕,诸位听着就将就将就。”

说书先生说罢,将锣一番个,这意思就是要收钱了。

听着这叮叮当当铜子掉进铜锣里的声,说书先生嘴还不消停:

“老小子就是个说书了,话本是话本,真事儿是真事儿,您这从我这儿听来的故事,您可别当真,当真了,那您也别来找我说我骗您。”

“毕竟话从我这说了,从您这儿听了,您觉着什么事儿,是您的事儿,可跟老小子我没关系。”

“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这话虽然说过千百遍了,可说书先生还是得再说一遍。

“啥?您要听崔判官与老鬼的话?那可没啥好听的,你这多想了。”

“得得得,我跟您说了还不成吗?”

“这崔判官啊,晓得阎王爷怕麻烦,将这群鬼甩在他身上了,可他还是想摆个威风。”

“所以他就拿着那张簿去翻老鬼的祖宗十八代去,边翻还边问他,做过啥善事,什么令人称道的事儿?”

“老鬼就说:杀畜生。”

“嘛畜生?”

“北边的畜生。”

得!正巧着崔判官这会儿翻到了老鬼的祖宗十八代,好家伙,这老小子手上粘的血不比他见过的鬼儿少!

他刚翻完簿子,抬头正好跟着老鬼对上了眼,这眼神他就好像瞧见过一般:

“你是泥虎的崽子?”

判官老爷眼睛里刚闪过一个身影,他吓得一屁股就从凳子上摔了下来,连带着他那张桌子也摔倒了。

“”

老鬼没理他,只是抄过崔判官的簿子看了起来,只剩下崔判官一个人杀猪一般的喊:猴子又来了!猴子又来了!

“消停会儿。”

老鬼翻着簿子翻了半天,就像是没找到自己想找的东西一般,反正老鬼从这儿翻,崔判官就坐在地上喊,等着老鬼不翻簿子了,他也就不嚎了。

“人呢?”

“他压根就没来过!”

崔判官腾楞着鼻涕,倒是硬声硬气的说道。

“”

“也是,到底是天上仙,来着鬼门关干嘛?”老鬼倒是晓得了一般,笑着说道,说罢便走了,还带走他身后一批厉鬼。

独留崔判官一个人,像个傻子一样坐在地上。

您瞧,我都说了,没啥好听的。

至于知道这事儿的人,自然就听得懂了,您不晓得这事儿,就当是个笑话算了。

您说,我这话在理不?

杂章

还是有琵琶的,也许琵琶弦上沾满了一阵阵风来凤去,那些糟心的沙子,到底纤纤玉手,也不愿苦了自己,可这黄沙漫漫的古道上,俗一点叫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前头骑马的斥候用土话唱着家乡的土歌,越听越觉得对上了猎猎风声,到后来,斥候的歌声变成了放肆大笑,他骑着马,带着绿洲的方位,却红透了眼睛。

可能这一趟就再也回不去了,去到那被文人老爷们鄙夷斥责的蛮子部落,可能即使马车里是一位公主,耶堵不住文人老爷的那张嘴。

斥候此时无比庆幸自己是哥不识字的,看不懂那些圣人言,也就不懂得为何那些文人老爷会看不惯这看不惯那,而他自己所看不惯的,想来想去也不过是邻家妹子许亲许的不是他,而城里粮贩子又压低了糙米价,转头就翻了几翻,一担子糙米还买不回六成担子米的价钱。

所以他不能再吃家里的米了,阿爹年岁大,也许再过几年就下不得地,妹子好歹许了亲,对门是个还算能吃得饱饭的人家,可就算自家再穷也不能丢了面子,嫁妆得备齐了,这又要些许钱,老弟身子骨瘦,刚生下来就害了场大病,村里的老大夫混着草汁儿和牛尿,好歹给老弟从鬼差的手上拽了回来,结果到现在连头牛都牵不动,家里老牛温顺,小牛也聪慧,这才勉强的搓搓谷壳,拾些柴火,十五的岁数连个亲都说不上。

斥候自己走的时候也是绝,父母在不远游,他家在蜀中,自己却跑到了关中混生活网,正巧的朝廷被蛮子打的屁滚尿流,整个河套平原都丢出手了,满打满算数十万军队全都被打的满地散沙,这时候正是建立功名的好时候,斥候此时也依旧庆幸着自己的决定,往年年末都能往家里寄一一贯半吊钱去。

只是唯一不好的,一会儿五年没能回家去看看了,也不晓得钱到底有没有到了爹娘的手里,斥候有时看见城外寻死觅活,拼了性命也要往城门里钻的流民,哪怕被砍成肉泥也从不后退,他心里始终还是凉了不少,可回头还是要一刀一刀的剁碎了这群人。

想啊想,不由自主的唱起了家里的歌儿,那是妹儿偷偷给情郎唱的,他偷听到了,却没有告诉爹娘:

“俺就是个混球,辜负了妹儿的愁。”

“傻愣愣的躲在墙头,看妹儿你哭的哈流。”

不晓得要唱给谁,也不晓得为啥非得唱这首歌。

就是那一张嘴,灌了满嘴的沙子,舌头就这沙子一觉和,就冒出了调儿来。

越唱嗓子越疼,就好像把沙子咽下去了那样。

越唱嘴越酸,想起妹儿嫁了人,当亲哥的都不在场。

越唱眼睛越红,爹娘也不晓得咋样,老弟的身子骨是否壮硕了些,家里能不能多吃一个蛋。

就从这个戈壁滩上,傻呵呵的唱,唱着没嫁给他的邻家妹子。

到底没有哭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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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

“前头走些便有水了!”

斥候朝着车队越跑越急,可这呼喊声逆着风,就像用信鸽传递内心思绪的江南闺秀,寥寥几语总是说不清楚心里杂七杂八的话,可到头来还是得用寥寥几笔写在纸条间。

到最后,尝尝在夜深人静之时,撑开纸窗,吹息灯火,一个人呆坐在梳妆台前,铜镜还没有窗外无云的夜空上,那轮明月更明亮。

却一个字都说不出,除了沉默,更多的只剩下微微眨眼,一眨眼万千思绪,再眨眼一江春水。

天色将晚,黄昏绕山,赤血般的火烧云如将军赤血般的盔缨。

不用地图,不需千里眼,更不需领路的当地百姓,将军不知道纵横这片戈壁多少个来回,只要粗略的拿捏一下时辰,再望一望那颇具指路风标的矮山。

也就只剩一个昼夜的来回,便是王帐了。

到了那儿,自己

想来,将军不想再想下去,他抚了抚被西风吹得杂乱无章的红缨,从马背上转过身去。

近百名他最忠心的将士,嘴唇都已经皲裂,他清清楚楚的看清了,还有些连站都快站不稳的弟兄。

可他们的手中依旧紧握长枪,腰刀与盾牌,似乎时刻准备着跟随在将军马后,冲锋陷阵。

他们一批批的少年,来了一批走一批,来了一批又走一批,他们始终年轻,将军一年年的在变老。

他如今的脸颊没了当年的英俊,倒是长满了粗糙不堪的胡须,即不似书中那位美髯公般的关二爷,也不似那黑铁锅样的,喝退曹军的张三爷。

将军倒是长成了能吓哭宫中小内官的脸。

“殿下,天色晚了。”将军打马向前,又死死的将马缰牵在马车前。

马车内悄无声息,安静不像往常的她那般,抱着琵琶一顿瞎弹,偏偏要将军耐性的听完。

罢了,将军长枪一指,面甲下铁片与刀枪相互碰撞,竟如同那年阴山下斗大的碎石从山顶坠落。

将军从来都不会去回忆那些年打过的仗,他也许偶尔会回忆一下在京城里的生活,可他一直记住的,都是他还晓得自己年轻时,用公主威压他,逼他像个小内官一样,傻坐着听公主弹琵琶。

琵琶又不弹了,听宫女说,公主出宫前那一宿,用剪刀剪断了琵琶的一根弦。

如今的琵琶少了根弦,就像珏中少了一块玉一般,响不起来。

将军那年打了大胜仗,从头到尾将蛮子赶出了阴山,当年不过二十来岁,立下如此大功,当然要放纵一番少年豪迈,当即在阴山山顶最大的那块石头上用锤子和镐头刻下一行诗:

铁骑东西逐漠海,狼烟南北通高原。

冠军七捷战河朔,长平一袭夺龙城。

汉皇飞将怀柔伯,强弓硬剑镇祁连。

沙场壮士轻生死,十年征战几人回?

吾教霸王活白骨,阴山且等胡马来。

当时还觉得胸口一阵畅快,更是能借着一壶两壶的酒再自己编个曲子唱上一天一夜也不得消停。

“原地休息!安营扎寨!”

“铿”的一声,将军将枪杆狠狠的插进了脚下皲裂的泥土里,只有在此刻,这片有水有树的地方,才会有柴火,才能在夜中最简单最便捷的升起灶火。

免得冻到了公主殿下。

也不能说公主殿下有多矮,她那时整整好到了他肩膀,十二三岁的年纪,不谙世事,不喜女红,喜听乐律却懒得自己学,瞎编乱造出来的曲子能气的乐律夫子不停的喝浓茶。

将军那年还只是个中郎将,承了父亲的业,袭了父亲的职,跟随父亲的老将军在边境打了几场不大不小的胜仗,这对一个武将世家出身的他,也算是镀了一层金子,早早的被陛下招来御前,先是打量了几番,又招呼内官侍卫将家伙事递给他耍两下。

陛下满意了,便指了个东宫伴读的位置。

侍女偷摸摸的,从马车上溜了下来,腰间还系了个羊皮袋子,她两三步一打量,可到底还是被盯着军士们搭帐篷的将军给看到了。

“将军殿下让奴婢打些水来”

据说将军当年还是相当俊俏的偏偏少年郎,侍女也曾经略有耳闻,可如今这满脸横肉,甚至是和俊俏两字丝毫不沾边的粗糙,侍女第一眼看到了都觉得有些心惊胆战。

“我去吧,你回去伺候好了殿下。”

“可”可殿下不让您去啊!

侍女的话还没说完,将军早就一手拿过羊皮袋子,将自己水壶里的清水一滴不剩的倒进羊皮袋子里。

“此间池水不知是否干净,公主的千金之躯,万一闹出些病灾来,坏了和亲的谋计,不是末将担得起的。”

见侍女奇怪的眼神,将军这才解释道,而他那双已经干涸到裂出血口子的嘴唇,让侍女最后一丝顾虑彻底掩埋。

“还请殿下稍等片刻,军士们驻扎完帐篷就开灶煮饭。”

“奴婢晓得了。”

侍女行福礼,小步快走,踢踢踏踏的就上了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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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殿下不喜习武,而中郎将却要日夜守在东宫。

难道是说要中郎将独守空房吗?

殿下哪里听来的这等污言秽语

中郎将脸红了,是否是本宫的话进了中郎将的耳朵?

殿下此话当然是进了臣的耳朵

那岂不是本宫用污言秽语污了中郎将这双耳?

他不说话了,低着头行军礼,可耳根子处还是红透了。

公主殿下一副大仇报得的样子,损不了骄横跋扈的太子,损一损他手下的一个伴读还是绰绰有余的。

“臣”

“臣失仪”

“将军在本宫面前失仪,可是什么罪状?”

“为臣者失仪于诸皇子女前,当杖二十。”

“本宫今儿个心情好,就不计较将军的过失了,倒是”

话音未落,他猛地抬头,却在公主还背着身子,琢磨着再要怎么捉弄他的时候,慌忙低下头去。

当时夏日,公主身着夏裙。

雪绸皓玉,白月凝墨,当属南国通天瀑,撒三千黑丝,还一夜万花开。

“你就在这儿跪着。”说罢了,公主就跟身旁的侍女说道:

“去把本宫的琵琶拿过来。”

罢了,这才坏笑着说:

“你就等着本宫的琵琶过来,听本宫琵琶弹上一曲,若是弹完了,本宫就免了中郎将冲撞失仪之罪过。”

倒是公主抱着琵琶,却不弹。

琵琶断了根弦,公主便说,再也弹不响了,也没人听了。

那便不弹。

将军身着铠甲,不便弯腰。

那便不听。

“只是这盘中餐,烤肉与面饼子,将军还得亲自端到殿下面前。”

侍女说罢了,回到公主身后,不再言语。

将军双手托着盘子,走到公主面前,半跪于此,只待公主接过盘子。

公主想前思后,却又漠不关心,她看看将军粗糙的面容,将断了弦的琵琶递到侍女怀中,伸手便接过盘子。

“早些本宫递给将军的帕子,将军却不接。”

也知将军不会答这句话,公主也不期待再问,只是自顾自的,就着羊皮袋子里的水,将白面饼与烤肉一点点吃完。

罢了,盘子放在一旁,公主也没有回到帐篷的意思。

她又裹了裹衣服:

“竟然才知晓,这戈壁的正午如此炎热,夜间却更甚冰凉。”

“臣早已习惯。”

将军答道。

公主闻言,略微一笑:

“想来这么些年,却忘了将军的年岁。”

“不知将军是否年逾而立?”

“臣三十余岁矣。”

“唉将军都过而立之年了。”

“夜中冰冷,风沙放肆,殿下金枝玉叶,莫伤了自个儿。”

“待到明日一朝行走,也就近了王帐。”

说罢,而公主也听罢。

恍惚一阵儿,才勉强微笑了一下。

转身带着侍女回到了帐篷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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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中无语,将军守夜。

他一直都有一件事儿搞不清楚。

为何自己十年不曾尝得一败,十万大军怎么会如此溃败?

陛下又如何会割地和亲?

幸得陛下念及旧情,只是官降两级,褫夺爵位,而免了他死罪。

可这始终是将军心头上的一个旮瘩。

那年公主的帕子,将军是没收,但是他看了。

“君花生风中,妾泪含雨落。”

“花落风雨后,泪洒风雨前。”

“风若独飘零,泪卷花随风。”

“花若随风流,泪染晚风秋。”

“君花生风中,妾泪含雨落。”

“君却不言语,妾如风里花,妾如雨中泪。”(词改编自:茶季杨—《樱花》)

而明个,早已离王帐不远。

倏然的,将军似乎听到了斥候唱的那首歌:

“俺就是个混球,辜负了妹儿的愁。”

“傻愣愣的躲在墙头,看妹儿你哭的哈流。”

源溪镇(70)

“滴答滴答,滴滴答答。”

“俺家窗儿外的雨怎就不停下。”

“湿了窗纱湿了红手帕,恼的妹儿眼么儿眨。”

“搁炕上的娃,笑嘻嘻乐哈哈。”

“搀着老娘的**,又要吃油脂饹。”

“俺说这个娃,咋就不像话。”

“恼球的鬼老天,没了俺与妹儿的瓜。”

“苦找的俺,只得窝在炕头。”

“瞪着傻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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俗话说,听人劝,吃饱饭。子洪寻摸着他家的那个旗主大人,为了赶路准是会将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跑在身后,跟着一队轻骑,日夜兼程的往应天府里赶去,也许是为了余家大公子那颗项上人头担着的功劳,可子洪有时候仔细想想,却也搞不清楚,抓贼这点事儿旗主本是从不搀和的,可偏偏这回却摆出了个八匹马都拉不回来的架势。

皇甫旗主有个小毛病,知道的人少了些,但是真正去琢磨她,或是她身边的一些人手,就是熬日子都能熬出些端倪。

比如说着八匹马的架势,只是俩眼皮睁开的时候晚了些,而这个真正的从心底到心尖儿都在琢磨皇甫旗主的百户大人,就顿时通透了。

皇甫旗主是个脸摊子,咧着嘴都能感觉到一大块皮肉如同死了一般,只是贴在脸上的那种感觉。

刚从手底下买进来的小旗,若不是胆子特别大的那种,基本上没人敢跟皇甫玉对一个眼神儿,那张脸像个人皮偶一般模样,半夜做梦若是梦到了,免不得满身大汗,更有甚者再尿了炕,还得招惹着同僚笑话。

可子洪不一样,他跟着皇甫玉时候不算短了,可也不算最长的,除了打头的仇洪,按头数两个副千户,四个百户,他这个百户算是当的最长久的。

像那些不长久的,除了死在外边儿或者伤残缺胳膊断腿,谁不是干到副千户,麻利的辞了官儿,或者找镇抚通知给调个文职养老?甭说红旗,可能四旗中除了黑旗之外,就没有真真的像是买了死契那般的东西。

黑旗嘛莫得办法,杀人这种活计,而且是脏活,必须的看的死死的,像那年东厂的一个档头不知道被谁给买通了,成了栽郝相公的第一个坑,再往后杂七杂八的流言啊,告密啊之类的,真就彻彻底底的栽死了一个国公爷。

其实真若是让子洪像黑旗手下的百户那般,死了也得老死在原先供职的地儿不得擅自走动,子洪觉着自己要是老死在皇甫玉身边儿,也不错。

毕竟把他从“刁奴”拔成“军爷”的人是皇甫玉,搞得他第一次喝醉酒的也是皇甫玉,闹得他成宿成宿睡不着觉的还是皇甫玉。

就像那戏词儿唱的:“可正是人值残春蒲郡东,门掩重关萧寺中。落花水流红,闲愁万种,无语冤冬风。”

当然,词儿里唱的是崔家的莺莺与侍女红娘,若是落得子洪这厮的身上,那顶多就是:“可正是人值老树馋新葱,红帐暖袜春楼东。胭脂腮心嫩,眼媚琼峰,笑说姹紫容。”

不对,这儿应该是他那个去楼上嫖姐儿的大少爷,而他能,应该是听了大少爷爽了三秒钟,折腾一宿在门外裤裆梆硬的壮硕小厮。

挺枪拍马,就是要一枪入魂,可人家子洪枪头够硬,身儿旁的马也够健硕,可就是没了马鞍,怕是硬要挺枪上马,太容易扯着蛋。

也就巧的这时候,皇甫玉皇甫大人浩浩荡荡的带着一批缇骑,一巴掌就把吵闹着要找大官儿弄她的老鸨抽的老老实实的,再让手下缇骑挨个楼挨个屋的去搜,去扯被子,说是要抓暗地里给北边儿蒙古人报信儿的官。

结果折腾的一阵鸡飞狗跳,满屋都是姐儿们的娇笑或者辱骂,姐儿们也不是怕被人看光了身子,可就是临门一炮了,就是爽也该爽到头,可这时候来了个脸上带疤的娘们,毫不顾忌的将这一炮直接射到你脸上,搁谁谁都不爽,何况是姐儿们。

那个时候皇甫玉脸上的那道疤还是很明显的,从鼻梁骨横跨的左眼,再到左耳根,只要是有个姐儿或者达官富贵们的骂一句贱人或者丑妇,先是一刀柄捅肚子,再一拳头砸后脑勺,保管屁都放不出来。

皇甫玉就这么一屋屋的搜,直到搜到了子洪他家少爷享福的屋前,直接就要推开子洪踹门。

子洪这时候还是人家的家奴,不得让她这么直接的就踹门吧?且不说扣不扣月钱,万一大少爷火气没撒出去,赏他板子怎么办?

那板子,就算是练横练手段的人都未必受得起。

于是就顺着皇甫玉推子洪的这手,子洪顺势就攥住了皇甫玉的小臂,愣是给她推了回去。

推完子洪就后悔了,甭说他这一推差点就没推动皇甫玉,就光是皇甫玉身后蹭蹭蹭拔刀的缇骑,子洪差些没腿软。

倒还是外面的缇骑前来报信儿,说那个贪官儿早就翻窗户逃了,而这巧的,屋里的大少爷一个没忍住,爽的喊了出声,那声大的直冲云霄,好像声音是直接从天灵盖下冒出来的一样。

听曲儿看戏,这世间总是有痴男怨女,四目相对,便一见钟情,两心相倾。再吟出来一手哀怨婉转,催人泪下的诗词小曲儿,不知会有多少落地秀才暗自伤神,闺中小姐满目含春。

巧的那张珙张君瑞,拜火染香普救寺,端是瞧那崔家小姐,正撞了五百年前风流业冤,口中喃喃念念:十年不识君王面,始信婵娟解误人。

可他张君瑞,到底是那个:书剑飘零,游於四方。万金宝剑藏秋水,满马春愁压绣鞍。实实在在是个公子,而崔莺莺也是个“恰便似呖呖莺声花外啭,行一步可人怜。解舞腰肢娇又软,千般婀娜,万般旖旎,似垂柳晚风前。”

可不说皇甫玉,他子洪除了个头高了些,有些打架的手段之外,可曾能吟出一首风流倜傥的诗句?

倒是皇甫玉,当是这北平城里的夫子们,第一个瞧不起姓陶的那位,第二个瞧不起的就算你皇甫玉了。

妇道人家还抛头露面,与男子厮混终日,干了些打打杀杀的活计,更别说有没有美人怜的婀娜姿态,就那满手的茧子,哪个读书人能瞧得上你?

所以嘛,瞧得上你的,必定是读书人也瞧不起的。

当夜,子洪就仗着自己的手段,从大老爷那里偷到了卖身的楔子,临走时大老爷还察觉到了他,却被子洪朝着脖子就是一个手刀,听清楚了清脆的一声想,大老爷倒是栽到在床上,也不晓得有没有气儿了。

他子洪倒是过了十年,也成了个三十六七岁的男人,身上披着的是老百姓看见是官爷,贵人们看见是狗皮的飞鱼服。

可对皇甫玉,子洪倒是没有真像那张君瑞般,敢跟崔莺莺臭不要脸的说出自己爱你,想娶你。

倒是皇甫玉也三十多岁了,没嫁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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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人劝,吃饱饭。”

“我咋就没带把伞过来?”

好好的天儿说变就变,想来早上骑快马翻山越岭的时候,还是万里无云,子洪瞧着这越来越大的雨,他只带了个遮太阳用的斗笠,身上的这身飞鱼服又不是雨披蓑衣,湿透了一身,在这个日子越过越安生的岁月里,子洪居然觉得身上相当不舒服。

子洪夜里说是因为这突然的大雨闹得睡不着觉,倒不如说,心里有所思,所思欲不得。

他恍然间拿出火折子,吹出了火,再把桌上的油灯吹灭了再点着,吹灭了再点着,来回不晓得多少次,直到火折子再也擦不着火了,而油灯上的灯芯也烧的只成了灰。

忽然,雨中似乎冒出了些不和谐的声音。

那是马蹄声,是四散的马蹄声,刚开始应该是四匹马,马蹄铁撞击在应天府的石板上,竟然也比这漫天大雨来的更加狂躁。

应该是加急如此马蹄声,想必这些马也非普通人家所能拥有的马匹更何况,虽说江南宵禁之令形同虚设,甚至连城门都不是每晚闭关的,可这种大雨,又怎么会有四匹马的马蹄声奔驰在无人的街道上?

渐渐的,马蹄声越来越远,到最后都听不见一匹马的声音,倒是头顶是不是的想起叮叮当当,像是大雨点砸在瓦片上一般

“也不怕摔下来”子洪刚说罢,就见一道黑影从对街的屋顶重重的摔下,黑影躺在地上有了一阵儿,才慢慢的从地上爬起来,晃晃悠悠的走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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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少了一匹。

四匹马,四条街,四个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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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赤骑与陆青冥都没有说话,倒是天上的豆大的雨点砸了下来,还砸在陆青冥的眼睛上,相当的不地道。

陆青冥忙着揉眼睛,而李赤骑的嘴里却没有停下来。

“余归海狗急跳墙了?我正愁着怎么把余家那些个党羽一个个的找出来”

“二哥,要不你去追,我替你看着这儿?”

“等火灭了,我进去看看。”陆青冥并没有回答李赤骑突然兴奋的话,他刚才被雨点砸过的眼睛眯着,有些睁不开。

李赤骑点点头,然后看向那个来报信儿的缇骑:

“进城的弟兄们都跟上去了吗?”

“城里的弟兄都来不及牵马,只能跑在暂时盯着,不过看样子这四匹马应该是要直接从四个大门出城。所以兄弟们先去城门口蹲守去了。”

“那城外的弟兄们都通知到了吗?”李赤骑皱着眉头,他开始意识到这四匹马不可能都堵得住,而且不知道这四匹马哪个是真的,哪个是假的。

“要是通知城外的弟兄们的话,要放千里火”

“惊动了他们就不好了”李赤骑说道:

“你跟我去北门堵要从北门出的那匹马,而其他三门”

话音刚落,正巧着暴雨呼啸着从天空倾盆而下,雨声淹没了李赤骑刚刚还没说完的话,而他直接就翻下屋顶。

“喂!二哥!”李赤骑抬屁股就要走,陆青冥顿时急了,你倒是给我留个人啊!难道要让我一个人穿过一群应天府衙役流进侯府里吗?

可转念一想,陆青冥明白了,李赤骑还是没怎么将侯临的事儿放在心上。

而陆青冥这一嗓子,估计李赤骑也没听清,他与那个来报信的缇骑已经消失在暴雨里,只剩下陆青冥一个人还趴在屋顶上。

望着侯府里的大火渐渐的消去了,应天府衙役门纷纷狼狈着往能避雨的地方跑去,武登科更是抄起小板凳,一路小跑跑进了一旁正能避雨的屋檐下。

想来此时,侯府里可能没有一个活人了。

源溪镇(71)

雨下的实在是大,大到只要离了十步以上的距离,东西看起来都好像是被大雨给打碎了一般。

但是陆青冥他一个人还是得趴在屋檐上,任凭自己裤裆里都渗透了雨水,家伙事儿被泡在水里,滋味真是相当难受。

李赤骑忙着去堵从余家后院儿骑着马跑出来的信使,竟然一个缇骑都没给陆青冥留下来,陆青冥这小子一琢磨,自己这二五八万的把式活,根本不可能从数十个应天府衙役手底下跑出来,所以他不能就因为雨大,就大大咧咧的从正门跑进去,还是得找个小屋檐,看看那那双腿能不能翻过去,就算是摔个狗吃屎,摔个屁股裂八瓣,也比被应天府那群不讲理的衙役抓起来先打一顿再问话来得好。

这么些年他也变成了个养尊处优的官老爷,扛着五品的衔儿行着二品三品的权力,顺天府的青楼就没有他不熟悉的姐儿,如果有,那就肯定是刚卖了身子或者是哪家老鸨有从头再来了。

太嫩下不去家伙事,太老了家伙事硬不起来。

嫖客嘛,除了听淸倌儿吹拉弹唱,更是要亲自感受一下头牌魁儿的吹拉弹唱,滋味肯定不一样。

所以今儿晚,先是前半宿趴在冰凉的屋顶上,后半夜再被淋成了一只落汤鸡,这腿脚啊就有些不太听使唤了,陆青冥刚开始还是慢慢的一点点往后爬,等到确定了屋子对面没一人能看清楚他这个大雨天趴在屋顶上的贼,他才站起来,跳下屋顶来。

然后真就一屁股摔成八瓣,屁股着地的时候陆青冥差些就一口气没吸上来,而大雨又将他的双眼浇的睁不开,那一刻简直狼狈极了,要是此时院儿里有个好事儿的推门出来看看,准能看见一个人样的泥巴妖精,眯着眼睛在地上乱滚,边滚还边捂着屁股,一张漆黑的大口死命的张着,仿佛要喝干这天上的无垠水般。

阿弥陀佛,无量天尊,求观世音菩萨大慈大悲渡世人,白云观高人大士亲自开光,肯定百试百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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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舒家的公子,当然最喜欢京城最贵的酒,所以陆千户蹭一蹭哥舒白公子的酒,貌似也没有什么不妥。

也甭管别人看着顺不顺眼,只晓得那哥舒公子容得下陆青冥这条狗,此宴席主人都容得下,尔等不过客人,为何容不下?

更何况,其中唯一有功名的叶凉叶家二公子都只是安静的小酌一杯又一杯岭南毛尖儿,一个是宴席之主,一个是这群纨绔公子们唯一有功名的叶大人,这两位不论世家还是权力,都是纨绔们所不能放肆的。

“哎呦,诸位公子爷们!”老鸨还是有那么些香肩**的,起码三十出头的她还不算那么丑,身上虽然没了嫩味,有种东西回味回味还是能回味出奇特的感觉来着。

但老鸨自己心里也清楚,这些大爷们可不是对着她来的。

“您几个都在奴家这儿喝了快三轮茶了,怎么着也的找些酒肉来尝尝滋味啊!”

老鸨心头都疼,岭南毛尖儿这玩意儿可不便宜,但是轮着楼上大头的收益,仅有这毛尖儿一事儿是亏本的,每半两毛尖茶就要亏二十三文五厘,公子爷们还不喜喝回口茶,壶里必须得是没沏过的茶叶。

合着这群少爷们上楼来喝茶了?姑娘呢?酒肉呢?喝茶您几个回家喝不成吗?

可是老鸨没那个胆子这么说,她只能苦着个脸,装作一切随了爷的意。

“刘妈妈说的也是,哥舒公子,与其这么饮着苦茶等人,还不如先上一些开胃的小菜小酒,请上一位姑娘弹上一曲,这时辰也能过得轻松些。”

说话的这位公子哥姓王,家里也没什么入仕登堂的老祖宗,但是光这个王姓就足够他入了这个宴席里了。

当然,他也是最最厌恶陆青冥的公子哥,不晓得他背地里问候过多少遍陆青冥的祖宗了。

毕竟蓝家就是锦衣卫扛大头给弄倒的,蓝家在京城一倒,蓝家背后的三家之一:王家,光是为了避嫌息事,连关了南北两京的绸缎庄钱庄二十多家,当时关的是北多南少,可就光这些个绸缎庄,就足够王家亏上十五天四五千两的白银了。

断人财路等于杀人父母,王公子当然不会对陆青冥这种锦衣卫有什么好脸色。

可他王家甚至是身后大三家还是要找个能代替蓝家成为江南三家在京城的代言人的,至于那个郝家,哼大三家的意思就是: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所以王公子今儿个入了哥舒家公子的宴请的席位,当然有王家老祖宗的意思在里面,可偏偏这哥舒白哥舒公子居然跟一个锦衣卫称兄道弟的,不仅如此,还将京城叶家老二个请了过来。

你这是要堵王家的口,还是要摆样子跟王家讨价还价?

自从新皇登基,洪武老臣几乎不是老死就是退隐不再掌权,尤其是以帝国军队为主,当年镇国公战死两关,连带着郑鱼,钱九,谭强谭邹兄弟这些老将,不是战死就是失踪,那一年整整大半个年头的动荡,太宗皇帝御驾亲征,安北侯夜屠武桂文一家之后消失的毫无踪影,帝国的军队除了洪七珏能镇住的驻扎在榆林宁夏两卫的十万骑兵,还有皇上直属的五万殿前军,整整五十五万帝国军人群龙无首。

直到太宗皇帝大破十五胡,班师回朝,将这五十五万大军的指挥职权移交宁,靖二位王爷手中,这才使得动荡的朝堂平静下来。

可这五十五万大军,说是帝国的军队,倒不如像蓝相私下里说的:赵家的私军。宁王与靖王能不能压住这五十五万大军,直到现在来说都是个未知数。

而这时候,叶家大哥叶了言却突然横空出世,先是在太宗皇帝御驾亲征的时候用巧计夜围柔狼山,暗度河套,协助向北讨贼总兵洪七珏暗渡阴山,突袭平南山,劫了十五胡的粮草大帐,后又在强攻雁门关时献围城绝粮之计,虽然雁门关中汉人子民死伤殆尽,但是城中混乱使得太宗皇帝用最小的代价重新夺回这西北沙海的雄关要塞。

所以叶了言便被太宗皇帝抬到了兵部尚书的位置,并且亲口许了能“分割宁,靖二王调度五十五万大军之职权。”也就是说,如今这个老将死伤殆尽,新军还未长成气候的时间段,他叶了言,成为了整个帝国军队四巨头之一。

而叶凉虽然只是个从七品的官儿,就光是他哥哥这一点,就不能小觑。

“叶大人,您说呢?”

叶凉一挑眉,心里琢磨着也是这么回事儿,光等着喝茶嘴里苦,还是得弄些珍馐过来。

“在下觉得王公子言之有理,找一些吃食,也好使得这个磨人的陆千户能够更羞愧一些。”

“羞愧?”

哥舒白冷不丁的笑了声:

“叶大人是否了解您口中这位陆千户?”

“这个下官与陆千户品级相差巨大,还没有资格在陆千户面前说得上话。”

“要我说,凉哥你就是太拘束了。”

哥舒白的话像是突然变了种风格一般,他将屁股下的小凳子一脚踢走,然后整个人都平躺在地上。

“又不是朝堂上,用得着说话这么正式吗?”哥舒白一边说一边笑,而一旁的王公子则有些红了脸。

这话明摆着就是对他姓王的说,骂他摆出一副家族之事比天大的样子,根本就不是过来玩儿的。

玩玩玩!哪有那么多闲心玩!王公子心里也暗骂,他家里那么多哥哥弟弟,哪个都想挣个名头,等到老爷子仙逝了,还能让自己那一系的地位跨上更高的台阶。

谁和你似的!哥舒家独苗!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哥舒尚书恨不得把你含在嘴里怕化了!

和养闺女似的!

王公子还是保持着微笑,虽然心里已经骂翻了天。

“刘妈妈,既然王公子说了,那你就上些新鲜的鱼片儿,不要泡醋的,再来些南涧小酒,顺便把轻舟姑娘请过来,为我们弹上一曲琵琶如何?”

哥舒白这话虽然这么说着,可他连瞅王公子一眼都没瞅。

“得嘞!公子爷您可算是要了些东西了,光是奴家看着您三位喝茶喝了一炷香的时候,奴家都觉得舌头根苦!”

“刘妈妈,快去吧。”

哥舒白显然不想这位虽然风韵犹存但是还肆无忌惮的卖着她那身松肉的老鸨一直在他眼前晃荡,他想要的是听美娇娥弹曲儿,闻闻她身上的香味儿。

很显然,为什么哥舒白能和陆青冥混在一起。

爱吃屎的狗也喜欢混在一起,王公子心底里说道。

“哎呦我操!”这一声骂,骂的王公子心头一颤,难道刚才自己的话不小心说出口去了?

他连忙看向哥舒白,可发现哥舒白却是慵懒的用手撑起脑袋,心不在焉的望向门外,而叶凉还是那个模样,昏昏欲睡的,仿佛嫖空了身体那般。

而这一声骂完,只见一道影子唰的一下就出现在门口,伴随着叮叮当当的响声,先是一把刀被重重的扔在地上,紧接着那个人也跟着刀重重的倒在地上。

“可累死老子了!”

陆青冥躺下去就不想起来,他头上的那顶乌纱帽东倒西歪的,都快顺着耳根子掉下来了般。

“嚯!你身上啥味?”

哥舒白刚想说些什么,他突然捂着鼻子,厌恶的说道。

“嗯?我身上有味?”陆青冥说着,也闻了闻自己身上的飞鱼服。

“哦,刚才让师父给我抓走办事儿去了,可能染上些味?”

“你是杀猪去了还是去乱葬岗了?什么公事儿能有这股味?”哥舒白说道,边说还边用脚踹着陆青冥“你离我远点儿。”

罢了,他又大声喊道:“刘妈妈!刘妈妈!拿一件儿宽服过来!”

“你不会是刚从昭狱回来吧?”

坐在一旁默然无声的叶凉突然说道。

王公子一听昭狱这两字,顿时后背一凉,心想着这叶家不亏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昭狱是你说问就问的?

“对,刚从昭狱回来。”可陆青冥却好像这不是什么大事儿一样的说道:

“这不是刚从蜀中抓了一个大盗头子,说是挖了宋皇的龙冢”

“真假的?宋皇的龙冢不是让张士朝给埋在剑阁了吗”

“他吹牛逼呢,挖了一个地主老财的墓地,弄到了些珠宝就占山为王了,本来这是东厂的活计,可红旗人手不够,就抓了我做壮丁呗!”

王公子暗地里记下了一些话。

话音刚落,就见一个侍女穿着低胸襦裙,那对不大的**愣是让她挤出了沟。

侍女将宽服放在门口,然后行了一礼,就退出了门口。

“你快去!快去换衣服!”

说着,哥舒白又踹了陆青冥一脚。

“味真有那么大?”

“你以为呢。”叶凉冷淡的说道:

“你还是换身衣服去吧,省的让你身上昭狱的煞气吓到了轻舟姑娘。”

“我操,还是哥舒白你小子牛逼,轻舟姑娘请一次得五十两,我一个年俸一百两的穷鬼可请不起。”

陆青冥一边说着,一边将腰带先解下,然后将门口的宽服往手臂上一耷,轻车熟路的就去里屋换衣服去了。

可他这一走,这屋里三个人之间的气氛又开始尴尬了起来,就是那种不知道该说什么的一样。

王公子根本就挑不起话题,一个躺在地上,一手还扒拉着陆青冥的腰刀,而另一个就和睡着了一样,眼观鼻鼻观心。

本来这一切都是那么和谐的气氛,可王公子总觉得有那么些种突兀的感觉。

除去了里屋那位换衣服还哼着山歌的家伙,王公子浑身都不自在。

这就明摆着了,他王公子是不属于这里的人。

源溪镇(72)

你说我们不过是条狗,可你不也是一样吗。

你这个家伙,和我们不是一个粪坑里滚出来的狗。

当我们吃屎的时候,你是在啃主人扔给你的肉骨头。

所以你瞧不上我们,我们心里也清楚,任凭你再怎么摆出你那副高傲的姿态,我们顶多也就是不会搭理你。

我们没有你壮,我们没有你有力量,可能我们三条狗都不是你一条狗的对手,所以我们只能等。

不过我们有一点好,我们还年轻着呢。

你都老了,风风雨雨多少年,你也能算得上是一条老狗。

所以我们这么些年一直都在等,等着你喜欢去火堆边打呼噜的时候。

我们当年为你驱逐别的地方的狗群,为你挡住了太多太多的乞丐,而直到今年,你还是那个样子,自以为是的叼着煮熟的肉,自以为趴在主人家用绸缎为你缝纫的狗舍里,而我们,还是那些只能睡在泥泞的黄土地里,吃着别人拉出来的屎。

你仿佛不晓得什么叫做变化,或者叫做成长,我们长大了,长得和你一模一样的又高又壮。

但是我们和你有两点不同,虽然我们的身上都布满了伤疤。

我们吃惯了带着血的生肉,而不是用盐用芝麻油煮熟的熟肉。

我们晓得你真的老了,而你不晓得我们已经长大。

话俗了点,毕竟是个泥腿子出身,说不出那些个咬嘴的雅言。

看得下去你就看,看不下去你就扔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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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舒老祖宗不让你玩刀。”

入定般的叶凉不经意的蹦出这句话,也正是这句话,使得王公子好歹的将含在嘴里的那口茶给咽了下去。

气氛太尴尬了,王公子甚至连呼吸都被压低了。

从家里坐马车来顺天府的时候,家里老祖宗特地的告诉他:你要记着那里是北平,不是长安,更不是杭州和金陵。

“操,凉哥你怎么知道太爷爷的话?”哥舒白嘴里骂着人,手头还是“蹭”的一声将陆青冥的那把绣春刀给拔出了鞘。

“老祖宗亲口跟我哥说的。”叶凉若无其事的回答。

“要我说,凉哥你就和了然大爷一起改姓哥舒得了。”哥舒白端坐起来,将他那身昂贵的绸缎袍子的左臂卷起,卷的和飞鱼服上薄铁片护臂那般,然后装作锦衣缇骑左臂擦刀,将刀刃倒翻,从左袖中狠狠的擦过。

即使是那么柔顺的绸缎袍子,还是将绣春刀擦出了细小的清冷刀鸣。

不过代价还是有些大的左袖上蹭满了血污,褐色的袍子也没能盖住刀刃上肮脏的血污。

“这样,你就真成我亲哥了。”

“滚球。”叶凉倒是很给面子的蹦出两个字。

“切老子还不稀罕多你这么个兄弟呢。”哥舒白装作厌恶的模样,转过头来,将刀背扛在肩头,对着王公子,大大咧咧的就说:“王公子,您说他叶家要人没人,要根子没根子,入我哥舒家还能亏着他不成?”

这句话刚飘进王公子的耳朵里,王公子顿时就涨红了脸。

他暗地里打量着叶凉的面色,发现叶凉也只是自顾自的喝着茶。

倒是有一处细节被王公子给注意到了:叶凉杯中的那杯茶,已经干的只剩下茶叶根。

可要说这点,也没什么不好的,茶叶根处的茶确实是苦,还没什么香味儿,公子哥们不稀罕喝也是常事儿。

但是王公子听着这叶了然虽然大权在握,却能做到不碰任何油水,不沾任何买卖,想来叶家就算是为了维持门面,好歹是顺天府的权贵,家里紧张点也不是不能理解。

罢了,王公子已然想好该如何回答哥舒白这缺德问题,他转过头去,将嘴咧的高高的,整个一傻笑着的大脸就这么甩给了哥舒白。

“哈”哥舒白瞧着这张脸,冷不丁的笑出了声。

“凉哥!你瞅瞅唉!你瞅瞅!”

哥舒白指着王公子,大喊道。

而叶凉还端坐在一旁,端着茶杯,倒是茶杯上的那双眼儿,却像个弯弯眉一般。

“王公子!还真有你的!”哥舒白将刀丢在一旁的地板上,锋利的刀刃腾的一下就顺着地板见的缝隙插了进去,半个手掌的刀刃末进了地板,那柄刀就直挺挺的立在那里。

哥舒白一边拍着王公子的肩膀,一边大笑,边笑还边说:那以后我也不叫你王公子了,叫你一声王大爷如何?

“王大爷?王大爷?”

“凉哥,快叫声王大爷给王大爷听!”

“爱叫你自己叫,不嫌丢份?”叶凉还用茶杯挡着嘴,闷声说道。

他这句话刚落,王公子就对叶凉投去了像是“理解万岁”般的眼神。

叶凉尽收眼底。

“得!你不叫我叫,王大爷!一会儿等酒来了,小弟我第一杯就敬大爷您怎么样?”

“什么王大爷?”

罢了,陆青冥穿着宽服,从内室推门而出,第一声就听见了这声极尽玩味的“王大爷”

“老陆!老陆!”哥舒白见着陆青冥从内室里走了出来,连忙招呼道:

“来见见,见见从杭州来的王大爷!”

“老白,你又玩我刀?”陆青冥却忽略的这句话,他连看都没看王公子一眼,而王公子心里似乎都已经对这种无视有了准备,脸上一点变化都没有。

可能陆青冥听见杭州这个词儿的时候,就已经打定了无视他。

王公子心里想着。

“玩玩怎么了?你那柄刀那么金贵呢?”见着陆青冥将刀从地板上拔了出来,哥舒白相当不乐意的说道:

“好像我能给你玩坏了一样,不就是几十两一柄么,坏了本公子再去给你弄把好的不就成了?”

“不要白爷您给小的买新刀,衙门会给小的补上这个缺的。”陆青冥说道。

“但是要交罚钱。”哥舒白接着话。

“白爷,小的年俸不过一百两。”

“小钱。”哥舒白就堵着说。

“一百两可不是小钱。”倒是叶凉在这个时候站了出来。

“对本公子来说,就是小钱。”

“是是是,您牛逼。”陆青冥将刀收回刀鞘,然后将刀放在一旁,一手抚着被刀刺入的地板。

“所以白爷,您这是偷摸的练刀去了?”

罢了,陆青冥转过头来,看向哥舒白。

“我记着,老将军是不想让白爷您练刀的。”

“老将军想着,明个送白爷您去剑阁念个几年书,不是银子都交了吗?”

“怎么你们都知道这事儿?”哥舒白显得很气,他那个脑袋不停的从陆青冥与叶凉两人之间晃荡。

“合着你们真是我亲哥是吧?”

“别,白爷,小的只是个没爹没娘生养的孤儿。”这话叶凉没接,倒是陆青冥嬉笑着说道。

陆青冥这话刚落,就闻见一阵香风,是那种从幽暗山涧里飘出来的青涩花香。

“诸位爷,轻舟姑娘来了!”当然肯定少不了老鸨身上那股刚从花丛打滚儿滚出来的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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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道是:两点淡敛柔,眉间佳人眸,老秋横深空自留,忘了心尖愁。一指捻深墨,琵琶挂马首,参差几天花开否,笑谁家回头。

“梦里山水秀,笔头梅花瘦,夏至未时风雨骤,错把西风候。”

“一曲风行水,何人弄箜篌,荏苒十年新屋旧,问相思可够?”

歌是真的美,却只唱呆了王公子一人。

要说这轻舟姑娘,年岁不大,秀眉樱桃口,虽然长得秀美,却也称不得是真正的美人。

“还是瘦了些。”

一曲罢了,哥舒白说道。

“我上次不是跟你说了,多吃些丰腴之物,长胖些。为何不多吃些肉?”

“奴家”

“奴家还是吃不下那些东西。”

轻舟姑娘的语气显得是有些愧意,可在王公子耳边却不是这个意思。

“姑娘家还是瘦些好,峨眉柳腰,白根葱指,金莲几寸,总不能学那唐皇那般喜欢吧?”

王公子心里掏弄了会儿,这才说道。

哥舒白没接这话,也幸好是王公子的心思全被轻舟姑娘那娇嫩的声儿给吸引了过去,可能心里还想着要是在床上这姑娘的叫声该是多么多么毕竟吹了灯,看不清那张皮子,却能听见那声儿。

所以王公子并没有看见哥舒白那双眼睛。

“说吧,到底约我过来干嘛,我可是瞒着我师父跑出来的。”陆青冥一看见哥舒白这眼神,立马接过了话。

“是不是还欠了玉姐一顿酒?”

哥舒白也是个激灵的人,顺势这就接这话,将他那双眼睛闭上,等到睁开了,却是一切如常。

“对。”

陆青冥一点头。

哥舒白闻言,转过头来便对轻舟姑娘说道:

“弹些曲子吧。”一张五十两的银票被他夹在手指中,递到了轻舟姑娘面前。

“不用告诉刘妈妈,我自己跟他说。”

“公子您想听哪些曲子?”轻舟姑娘并没有接过银票。

“天南海北的,你随便弹。”

“就是那塞外老农在田地里唱的歌也行。”

罢了,他将银票放到轻舟姑娘身下,然后转过身来,对他人说道:

“没什么意见吧?”

“白爷出的钱,那白爷就是大头。”正巧着此时,侍女将酒肉都纷纷端了上来,陆青冥立马就倒了一杯酒,自顾自的喝,喝完一杯还不忘给叶凉也满上一杯。

这俩小子就自己喝起酒来。

叶凉用筷子夹起一片被切的肉片,而没有动那盘据说是从东洋传过来的鱼脍。

“那王大爷呢?”

“当然是哥舒公子您说的算了。”王公子倒是加了一片肉放在嘴里,很有风度的细嚼慢咽。

“王大爷,觉得这肉片怎样?”而此时叶凉却对着王公子问道。

“唔不错啊,挺香的。”

“这应该是牛犊的肉吧。”

叶凉冷不丁的说道。

“哦,是吗?”而王公子只是点点头。

“行了,该吃吃该喝喝,倒是老陆,我给你介绍一下。”哥舒白一拍桌子,左手搭在王公子的肩上。

“这位大爷,就是杭州王家公子。”

“是来京城找游玩交友的。”

“而这位,陆青冥陆千户”说道一半,哥舒白低着头,斜着看向王公子。

“就不用我介绍了吧?”

只见王公子将碗筷放下,端起酒杯站起身来。

“草民见过陆大人。”

“哎呦,王公子,使不得使不得!”陆青冥连忙站起身来,同样端着酒杯,倒是他的腰却要比王公子的弯的还深一些。

“你俩可行了吧,装什么装呢?”

哥舒白笑着说道:

“喝个酒而已,却在轻舟姑娘面前装的人模人样的。”

“老陆你就不用装了,倒是王公子”

“莫要见怪啊。”

哥舒白微笑着,直勾勾的看着他。

“哥舒公子说的是,不见怪不见怪。”王公子有些尴尬的说道。

“那好,那我们今天之谈好玩的事儿不谈家事儿,如何?”

源溪镇(73)

倒是轻舟姑娘,恰着仅剩酒肉吞咽的动静,像朵夜间静静展开的夜昙花一般。

她那那双素手轻轻的将银票拾起,两手平摊,恭敬的托着。

王公子一声下去没有了话,而哥舒白却用手搭着王公子的肩膀,依旧盯着他那双躲闪的眼睛,似乎在逼着王公子,好歹回过声。

“公子对奴家有恩,几次三番救奴家于水火之中,奴家身低命贱,无以为报,却也使得知恩图报这一说。”

“若是公子想听奴家的曲儿,何必搭上银帛之物,公子您也许只是一些好意,可奴家实在是受不起。”

“公子若是想奴家唱到死,奴家也欣然愿往,唱到死罢了。”说罢,轻舟姑娘将银票高高的举过头顶,满头黝黑的秀发从肩膀洒落在地板上,竟显得出一丝丝的媚意。

“哥舒公子。”听罢了轻舟姑娘采新茶般的声音,王公子依然用着他那副有些赤裸的眼神,看了一眼轻舟姑娘,转过头来便换了副脸面:

“轻舟姑娘这般体贴入微,处处为您瞻前向后,有如此美人倾心相眷,哥舒公子您真是好福气啊。”

说罢,竟然有些理直气壮般直视哥舒白的双眼。

哥舒白并没有答话,倒是搭着王公子肩膀的手松了下。

他夹起一片油光水滑却丝毫不腻口的牛犊肉,送入口中,嚼了会儿就咽下肚去,这才将已经斟满的酒杯端起。

而此刻王公子正因为着轻舟姑娘为他解除了尴尬,正端着杯酒,一点点的啜着,眼神却不老实的将轻舟姑娘的身子打量了个遍。

他觉得,轻舟姑娘好似对他有些意思,所以就这么忽略了哥舒白端起来的酒杯。

“这牛犊的肉,有些时候可真是千金难求,王公子赶上好时机,顺天府周围的牛犊今年却有些富足。”

“但光这几盘肉片,就得要白爷一百两雪花银吧。”陆青冥虽然嘴上笑着说道,但是一双眼睛里却露出些许鄙夷的眼神。

“是吗?”这是王公子才反应过来,他连忙将酒杯从唇边挪开,而此时杯中的酒只剩下杯底少少的一层。

“真没想到,顺天府的牛肉居然如此金贵,我在南方可从没想到过牛肉居然是如此昂贵之物。”

“那我还真得感谢哥舒公子您了。”说罢,王公子便将杯中薄薄的一层饮尽,又再次斟满一杯。

“我再敬您一杯!”说罢,王公子端起酒杯,哥舒白一点头,将杯中的就一饮而尽。

他刚才根本就没有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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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人就是郝相公家仅剩下来的种子?”陆青冥挠着后脑勺,有些厌恶的说道。

“对,就是那个入赘王家的郝相公的重孙子。”

“是个呆子。”哥舒白笑着说道。

“是个傻子。”叶凉将杯中最后一些酒喝干净了,他那张俊脸上透出一点点的微红。

“对,是个傻子。”哥舒白一拍桌子,大声说道。

罢了,他又从怀中掏出五十两银子来,亲手放在轻舟姑娘的手上。

“何必如此轻贱自己?”

“奴家”轻舟姑娘并没有说什么,倒是此时的沉默,使得此时她的呼吸重了些。

“奴家只是觉得,能与公子喝上酒的,无不是达官贵人,少得罪一个是一个,以后也为公子您的”

“姓王的不过就是一个白痴!一个傻子!你看看他看你的眼神!”

“他就没把你当做一个人!”哥舒白眼睛一眨,就觉得有股无明业火烧的他心中隐隐作痛。

“这种人他能奈我何!”

“别人轻贱你,你又何必轻贱自己呢?”

“听书付账,听曲儿给钱,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儿。”

“你又不欠我什么。”

哥舒白说罢,紧紧的握着轻舟姑娘的手。

“”

“谢公子。”

想来也是无数说不清道不明的话,却也有说不出想不得的词句,她一个青楼小倌儿,比那唱戏的戏子还有低贱一些。

轻舟再有太多太多的话,到头来也就只有这三个字敢和哥舒白来说。

“唉”哥舒白轻叹一口气,却也明白了轻舟姑娘的心意。

“你先回去吧,今晚天儿也晚了,早些睡觉。”

“明个我再来看你。”

轻舟姑娘微微一笑,作了一个福,便抱着琵琶走了。

她路过陆青冥与叶凉的桌子前的时候,陆青冥与叶凉两人纷纷给她行了个礼。

“你要是真想把轻舟姑娘给赎出去,还不攒些钱?”

叶凉见轻舟姑娘走出了门口,她那双绣花鞋的脚步声渐渐远了,这才说道。

“等本公子真去剑阁了,钱自然就有了。”

“那之后呢?”

叶凉接着问道。

“我可不相信老将军容得下轻舟姑娘。”

哥舒白却没有答话。

“要不你给我五十两得了,我帮你照顾轻舟姑娘?”

陆青冥嬉笑着脸。

“你才不想帮我照顾她的。”哥舒白也嬉笑着脸,对着陆青冥说道。

“我先回了,明个还要去衙门。”倒是这边话音刚落,那边叶凉便说道。

“下官只是个从七品,还比不上陆大人那种想来就来的脾气。”

陆青冥也什么都没说,倒是呲着个牙,向叶凉抱拳。

————————————————————————

“你到底找我什么事儿,不能在阿凉和轻舟面前说?”

哥舒白用手指敲着桌子,这才悠悠说道:

“老国公的事儿。”

“我师父?”

“对。”

“说。”

“姓王的今儿个是冲我来的。”

“我知道。”

“可惜他是个孬种,我说一句不谈家事,还真就一个字儿都没说。”

“王家的人有几个不是孬种?”

“不过就算是孬种,也是富贵的孬种。”陆青冥说道。

哥舒白一顿,差些忘了想要说的事儿。

“其实他找我四五天了,我一直都没见面。”

“看他走的时候那种脸色,想来他明后两天就得回杭州去了。”

“可你也是毒,知道人家急,你还堵着他**不让他拉屎。”陆青冥冷笑着说道。

“他屁股挺翘的。”

“说正事儿。”陆青冥也学着哥舒白,用手指敲着桌子。

“他想找我什么事儿我很清楚,蓝相倒了台,王家在北边的生意关了大半,想来是这几年亏大发了,而看着如今皇上年纪还小,朝廷又是风平浪静的,想把生意再开回北边了。”

“所以他来找你,想哥舒家给他搭桥?”

“对。”

“你怎么想的?”

“这事儿不是我能做主的,我肯定得回去告诉父亲与祖父。”

“屁大点的孩子,媳妇也没娶,娃也没生养,倒是先琢磨起皇上与朝堂来了。”

“既然你自己做不了主,跟我说干什么?”

“说的好像你娶了媳妇养了娃一样。”

“我至少下面毛长齐了,不仅长齐了,还总也掉老毛,长新毛。”

“你能不像个赖子一样吗?”

陆青冥心想着这可是个新鲜的称呼。

“那你说我该是个啥样子?”

“”哥舒白翻着白眼,为什么陆青冥这孙子比他大这么多岁,却总喜欢调戏他这个小公子哥?

莫非他有龙阳之好?所以这么些日子未娶妻?哥舒白转眼就想起来,北镇抚司四旗中有两个旗主至今未娶妻

“你想什么呢?”陆青冥看着哥舒白的眼神,觉得不太对劲。

“你”哥舒白刚开口。

“你现在要功名没功名,要文治没文治,朝堂之上的事儿还是少谈论些才好。”陆青冥一个激灵,直接就扯开了话题。

“我不是跟你说,我是想问问老国公。”哥舒白显得有些尴尬,但是这尴尬的样子之上一瞬间的事儿,转眼间,他的表情就变得严肃起来。

“想不想挣一些绸缎蚕丝的钱?”

陆青冥脸一僵,他眨了眨眼睛。

“走吧,咱回去吧。”

“好。”哥舒白也没说什么,当时就点头答应了。

于是陆青冥从内室里换回飞鱼服,将刀系在腰间。

两个人并着肩,一起走到门口。

“你”这两个人异口同声的说道。

“”

“你先说。”哥舒白说道。

“你真的要去剑阁?”

“唉”哥舒白一叹口气。

“其实有些时候,琢磨琢磨学问也不是不好。”

“那倒是学问是个好东西。”

陆青冥答道。

“”

“好吧,是我跟我父亲说,要是让我给轻舟赎身,我就愿意去剑阁。”哥舒白嘴一瘪。

“哈我就知道你小子”陆青冥忍着笑,却一手狠狠的在门框上拍着。

“但是你小子肯定老实不了。”笑够了,他也就不再拍门框了。

“所以我想找老陆你,给我找条路。”

“路?什么路?”陆青冥问道。

“从军的路,我想去黄海关。”

“什么?!”

“我想去从军。”哥舒白相当平静的说道。

“操别找我啊。”

“尚书大人和老将军会宰了我的”

“可我不找你,还找谁?凉哥?凉哥那脾气,肯定不会帮我。”

“你怎么就笃定了,我会帮你?”

“你挺像我家门口杀猪的老大爷。”

“将军府门前还有杀猪的?”

“有啊,只是那个老大爷已经去世了。”

“小时候我特别爱吃他的猪肉。”

“那我那我岂不是成了你的老大爷?”

“”哥舒白沉默了一会儿。

“也行,你想当个老头子我也可以叫你一声大爷。”

“别介白爷”

“其实我就是不明白不明白我爷爷怎么想的”

“我不是姓哥舒吗?”

“你确实是姓哥舒。”

“哪个哥舒?那个姓王的孬种眼里突厥蛮子的哥舒,还是哪个哥舒?”

“哥舒夜带刀的哥舒。”

陆青冥正色说道。

“我也觉得,我姓的是哥舒夜带刀里的哥舒。”

哥舒白冷这个脸:

“北斗七星高,哥舒夜带刀。”

“至今窥牧马,不敢过临洮。”

“怎么到我这儿却要变成个读书人?”

“读书人挺好的”

“好吗?”

“好啊。”

“怕死至极,奸诈无常,满口仁义道德却满脑子的荒唐淫乱。”

“好吗?”

“不说。”陆青冥一摇头。

“好不说。”

“可我娘就是这么死的,被那帮苟且偷生的混账渣子”

“不说。”哥舒白一摇头。

“倒是你今天让轻舟姑娘唱的歌,姓王的那张脸色可不太好。”

“哈哈宁死妻儿前,岂全妻儿后。这首苍天路他听着脸色能好才怪了。”陆青冥强装笑意。

“他脸色就没好过。”哥舒白说道。

说罢了,却冷不丁的笑出声来。

“来往皆贵人,雕车香马鞍。”

“身着江南绸,手携美人臂。”

“我也喜欢。”

——————————————————————

“那你最后再回答我一个问题。”陆青冥沉默良久,这才说道。

哥舒白点点头。

“你是跟谁学的刀?”

“哈你说呢?”

“小师妹?”

“当然了,不是玉姐还能是谁?”

“你学的是她的刀啊”

“那你以后不要再碰我的刀了。”

“嗯?怎么?嫉妒了?”

“我的刀太脏。”

哥舒白看了一眼自己的左袖,呲着牙:

“确实挺脏的。”

“你之前不学刀,给你玩玩无所谓。”

“现在你开始学了,碰我的刀对你不好。”

“毕竟你要的是:长枪横沙海,犹落天河堑。”

“还有这么一说?我可不信。”哥舒白摇摇头。

“你迟早会信。”陆青冥却点点头。

源溪镇(74)

“也许吧。”陆青冥难得正经一回,就算是演戏,哥舒白觉得自己也得陪他演下去。

这小子,虽然比他还要大上十多岁,可在京城混了这么多年,交到的朋友可能还没有比与哥舒白吵过架的人多。

“反正你自己看着办,我的话是说到了。”陆青冥搓着脖子,心想要不要回去洗个澡,将身上从昭狱里粘出来的腌臜气息给洗下去。

把胸口里憋闷的气儿给洗下去。

“走了,你让我带的话,我会带给师父的。”

说罢,陆青冥一挥手,抬腿就要走。

“就这么走了?”哥舒白突然说道:

“没什么想跟我说的?”

“说什么?”陆青冥回过头,看向哥舒白。

他发现哥舒白这小子居然在对他笑,而且是陆青冥从来都没见过的那种非常温和的笑容。

“我要是真去剑阁,没个三五年回不来。”

“可我要是半路从剑阁跑去从军少说也得十年你见不到我了吧。”

“你以为你是我媳妇?一日不见如隔三秋?”陆青冥瞪着眼睛。

“别这样啊,我就是问问罢了”

哥舒白捂着额头,突然觉得自己刚才的话实在是有些令人尴尬。

“反正天已经黑了,咱们也不着急那么快回去。”说着,哥舒白坐在门槛上,他一手拍着屁股旁的门槛,一边说道:

“再陪我坐会儿。”

“你就不怕回去晚了,哥舒尚书又罚你跪祠堂抄家训?”

“哈反正都晚了。早死晚死都是死。”

“晚死不是比早死好点?”

“”陆青冥听完他的话,有点搞不清楚这小子到底肚子里有些什么名堂,于是说道:

“要是因为你去剑阁的事儿,要我告别的话,我不是都说过了吗?”

“就是让你坐一会儿,你哪儿来那么多屁话?”

哥舒白仿佛耐心用尽一般,刚才温和笑容没了踪影,转脸变成了一张十分臭屁,十分娇纵跋扈的脸。

陆青冥看着他一眨眼就变脸的绝活,眼睛虽然瞪的滴流圆,可心里还是缓了口气:这小子还是他熟悉的那个抢着叫姑娘付酒钱的小子。

“好吧,既然你已经脑袋里有所觉悟,反正我是个孤儿,没爹娘管着。”

“老子就再陪你一个时辰。”

陆青冥说罢,将衣服下摆一撩,这屁股就重重的坐在门槛上,结果这门槛实在是有些窄小,陆青冥这狠狠的一坐,疼的他差点就蹦了起来。

“其实你不用装成一副没有心思的样子”哥舒白并没有像往常一样的去嘲笑他,而是冷淡的看了他一眼,便幽幽的说道:

“你若真是那种没有心思的人,也不可能坐上如今五品千户的职位”

“”陆青冥听着哥舒白一句一字的说完,他依旧在揉着屁股,只是这次再做下去的时候,动作轻了很多。

他们两个坐着的位子正是哥舒白所包下的一间收费昂贵的天字号,这里不仅有着柔软的用绸缎缝制面子的地铺,更有用枣花木精雕细刻的门与桌椅。

最重要的是,只要打开房间的大门,正对着的就是一扇巨大的窗子,窗子上绣着嫦娥奔月,玉兔捣药等神话传说中的图案,更是能直接以最好的角度看清楚整个顺天府顶尖的月色。

“本来这扇窗户的用意,只是在盛夏的时候,若是有个达官贵人想趁着夜色的凉爽,吹息了灯,再找个娇嫩的新雏儿承欢的时候,将窗户一打开,不仅有着凉爽的过堂风,更是能让这皎洁的月光直接照进屋里”

“这个楼子是哥舒家的?”陆青冥压低了嗓子,问道。

可就像哥舒白说的那样,窗户一打开,马上就有一丝微风扑面而来,刚刚好吹灭屋内所有的灯火。

“不不是哥舒家的产业。”哥舒白摇着头说道:

“倒是这银子,是哥舒家出的。”

“懂了。”陆青冥说道:

“那明面儿上是谁家的产业?”

“刑部右侍郎,余百川的产业。”

“余家?”陆青冥一挑眼角。

“怎么?”

“余百川手下的铺子不少我是知道就是酒楼,南边市坊有两栋,城外市坊有一栋。倒是这青楼,这等销魂窟,也是挂在余家名下的?”

“哈这才是你啊脑瓜子精的很”哥舒白晃着脑袋,仿佛释然般说道。

“你小子这么说我不好吧,你才多少岁,眼睛就这么毒?”

“我?”

“你不是说我没功名没定亲,算不得大人吗?”

“嘁”陆青冥一撇嘴。

“你们哥舒家,为什么找上余百川。”

“他手上的那些铺子酒楼,身后都是谁的产业,我想哥舒尚书不会不清楚吧?”

“我知道,人多嘴杂,更何况余百川也不是什么安生人。”

“但是刑部老尚书已经快耄耋之年了,肯定要退下,整个刑部无论是能力还是名声,都不及他余百川。”

“要怪就怪他余百川为什么风头这么盛,余归海考上了进士,老尚书再一退”

“而且这事儿不能找熟人”

“得,懂了。”陆青冥一摆手。

“意思是这些年的余百川,谁都动不起呗。”

“是除了皇上,谁都动不起。”哥舒白摇了摇头,说道:

“你忘了郝相公是怎么死的了吗?”

“呼”陆青冥深吸一口气。

“没忘。”

“老陆,其实你这个人真的不知道吧,你这个名字在我们这群人的耳朵里其实都挺臭的。”

哥舒白突然拍了拍陆青冥的后背,笑着说道:

“他们都说锦衣卫出了个傻子,不知道什么叫与奸佞势不两立,还不要脸的往上贴。”

“但是你真的套上了不少人,我肯定不是你套上的第一个,也不太会是最后一个。”

“但是你是第一个把我反套上的。”陆青冥眯着眼睛,微笑着说道。

“国公爷还没答应,暂时还不能算是把你套上了”

“知道哥舒家是怎么起来的吗?”

“知道,当年太祖皇帝已经扫平北方,就要出兵攻打南方的伪陈朝廷,在调兵的时候分了镇国公的兵权,将哥舒家的老祖宗从镇国公手下分到了殿前军。”

“镇国公将哥舒老祖宗从泥地里拔了出来,而太祖皇帝则是给哥舒家铺了一条路。”

“可是你还是不知道一件事儿。”哥舒白笑着说道:

“哥舒府门口,除了一家卖肉的屠户,其实还有一家酿酒的酒户。”

“这”陆青冥有些奇怪的说:

“这跟你们哥舒家发家史有什么关系吗?”

“有有关系的”哥舒白低着头,而窗外的月光正皎洁如鳞,他却不看一眼。

“跟以前没什么关系,跟以后很有关系。”

说罢,他抬起头: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就是我说的那个,老屠户的故事。”

“你家门口还真有个杀猪的老大爷?”

“我说有就有。”

“得。”陆青冥一摆手:

“您继续。”

“那个老屠户其实和我家是老乡,也是关中人。只不过我们是长安人,他是潼关人。”

“建文年关中胡乱的时候,他拖家带口逃难逃到了顺天府。”

“跟着他逃难的还有他从小一起长大的老乡兄弟,是个酿酒的。”

“当初这俩人也看不出来关系哪里好了,一天到晚总也吵架,吵急了就摔凳子,碗盆他们还穷怕了,不敢摔,也就木头凳子摔不坏,可劲儿的摔,嘴里骂出来的那词儿一个比一个难听,他们老祖宗听得都能从坟地里爬出来。”

“但是这俩人还是拖家带口的从关中一同跑了出来,来到顺天府谋生。”

“结果这俩人,除了刨地,一个只会杀猪,一个只会种酿酒,但是我们关中人有个优点,就是到哪儿都能站稳脚跟。”

“酿酒的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杀猪的这位,也无非就是将收猪的价格提高一点,宁可自己少挣一些,也得先把脚跟给站稳了。”

“可山东大汉卖个井水都能有人划地盘,更何况是屠户,这位一来当然挤了同街卖肉的屠户生意,所以这帮人就去找地头蛇话说回来,这地头蛇还是你们锦衣卫的探子。”说到这,哥舒白又一次将手放在陆青冥的大腿上。

“反正给了地头蛇几贯铜钱,让他拿了块脏猪肉,去诬陷我这个老乡。”

“老乡毕竟是外地人,顺天府东城的人都瞧不起西城的人,更何况是个逃难的外乡人,没人会给他说理,衙役呢,也懒得管是不是冤枉的,反正这也算得上是政绩,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大老爷高升他们最起码也能分点铜钱,更何况这是个作威作福的好机会。”

“反正就给我这位杀猪的老乡弄到衙门里去了,说是判了个三年徭役,而那位酿酒的老乡,他那条街没有酒户,他呢,手艺好,酒当然卖的也好,没过几个月,就置办了一个小院子,起码将妻儿给安顿好了。”

“当杀猪的进了衙门这消息传到了酿酒的耳朵里,酿酒的都蒙了,这人生地不熟的,也每个亲戚,唯一一个老乡还进了衙门,总不能对着衙门干吧?”

“可衙门嘛自古衙门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拿钱赎呗,甭管是不是被泼粪冤枉的,先把人赎出来再说。”

“这酿酒的也是够义气,把家产都卖了,好歹把人个赎了出来,结果这人去衙门接人的时候,指着杀猪的鼻子就骂,骂的那个难听,门口看门的衙役都想操着水火棍打死这两个人。”

说完,哥舒白突然笑出了声,他一边笑一边拍着陆青冥的大腿,笑声越大拍大腿的力度也就越重。

陆青冥突然抓住了哥舒白的手,然后站了起来。

那一刻哥舒白也不再笑了,他坐在门槛上,仰视着陆青冥。

只见陆青冥松开他的手之后,紧握着刀柄,手指是握的那样的死,仿佛就能捏碎了刀柄一般。

“唉”哥舒白一仰头,他叹息着说道:

“我浪费那么多口舌干什么?”

罢了,他看着陆青冥,然后说道:

“咱们做个交易。”

“我将这栋青楼给你,在国公爷那里你把绸缎这事儿给我说下来。”

说完,哥舒白盯着陆青冥的双眼,两人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沉默。

可陆青冥的双眼总也在转着,仿佛思考着什么东西。

哥舒白从来都没见过陆青冥这般模样,他开始有些不解,可后来却不敢再看陆青冥的双眼。

突然,陆青冥一抬手,照着哥舒白的后脑勺就是一下。

“哎呦!”哥舒白毫无防备,当时就疼的叫出声来。

“混小子,还不回家,忘了当初哥舒尚书是怎么收拾你的?”

“什么?”

哥舒白有些懵。

“哥舒尚书当时罚你做什么了?”

“跪跪宗祠抄家训。”

“生于乱世,长于戎马,流离播越,闻见已多。你们哥舒家家训基本上就照抄的颜氏家训,搞得老子都快背下来了。”

“这回我可不再半夜帮你抄家训了啊,省的哥舒尚书再去我师父那儿告状。”

说罢,陆青冥握着刀的手一松,两手背后,哼着曲儿,整个人吊儿郎当的就走了。

这留下哥舒白一个人,靠着门框,看着陆青冥走远的背影。

他觉得自己鼻子有点酸,但是不知道自己是哭还是笑的好。

源溪镇(75)

总要一个人,捱过难熬的日子。

若这句话是一个乞丐说的,那可能这所谓的难熬日子,不过是今儿个饥一顿,明个饱一顿,若是顿顿饱饭,这难熬的日子麻溜的就滚远了。

若这句话是一个深闺小姐说道,那可能这所谓的难熬日子,不过是今晚上在窗下见到了情郎俊秀的脸庞,朝也思,暮也想,捱到三媒六证,两匹聘礼,一车嫁妆,对镜啄纸花,映绿梳红妆,敲锣打鼓,叩天敬地,夜里春宵一度,再也想不起那些日子了。

可做人难呐,做人总不得像是乞丐那般,只为一顿饥一顿饱。

既然选择,或者注定了,这辈子做不成那种大家闺秀,背上驮着卫道士铺天盖地的骂名,可终究得活下去,最起码活个没人敢当着你的面儿骂你。

像话本里的大侠那样。

大侠们都是衣着翩翩,佳人在怀,潇潇洒洒,手掷千金却丝毫不皱一眉头。这些都太远了,离她太远了,她若是真衣着翩翩,明个街面上又多出了些辱骂她不知廉耻,放肆淫荡的长舌妇,潇潇洒洒这些个事儿,怕是喝酒喝多了会撒酒疯,砸了桌子砸凳子,砸完还得赔钱赔礼。

想来最不能散千金而眉头不皱一下的,应当是跟店小二要上一壶好酒,再来一盘上好的熟牛肉,可朝廷早就下了禁杀耕牛的令,单说顺天府这地儿,一斤牛肉私下里就得卖上五两银子的天价,这还是牛身上最老最硬的那块下水,若是那牛犊的肉,一盘子也不知道得要多少钱。

当然,吃牛肉还得是个官宦人家,家里没点关系,随便一个衙役就能因为一口牛肉抓了人,打上几板子,赶到天南海北做苦役去了。

大侠就像是仙人一样,做凡人所不敢做的,想凡人所想不到的,走凡人所走不了的。

可写大侠的人终究是俗人,要么落地秀才,要么下九流的说书先生,凡是能让卖茶小二都念上两口,必定是上不得台面的东西,那么写这东西的人必定是上不得台面的人。

他笔下的大侠,必定是上不得台面的大侠。

上不得台面,上得了台面的人就会指着鼻子骂你八辈祖宗,砍了你的头,抄了你的家,贪的你的钱。

皇甫玉这段难熬的日子,还不知要熬多长时间。

但如今她不怕骂,却怕没了钱没了权。

“侯爷啊。”有一次皇甫玉喝多了,她记着那天喝酒的还有轻语妹子,只是这小丫头尝上一口蜜酒就直喊着自己头晕,抱着凉瓷枕早就打呼噜去了。

“他们为什么骂您啊?”

“您是侯爷,论爵位您在他们之上,您有军功,您打下的土地城池可能比他们看到过的都多。”

就被端在面前,这口酒就是喝不下去。

可能酒精麻醉了神经,皇甫玉将往常那些自己告诉自己不能说出口的话,此时却像倒豆子一样的倒了出来。

“您就该砍了他们!一个个就晓得磨嘴皮子!”

“怎么砍?”侯爷的声音一如既往,明明她已经喝下肚不知几斤几两的蜜酒,除了脸上有了些新鲜的红晕,两眼却满是精光。

“那刀砍,那剑砍,不都是一样吗?”

“你若是砍了他,那你就永远得背上骂名。一生一世,甚至几百上千年的骂名。”

“骂名骂名又怎怎样”

“等你什么时候变老了,你就知道怎样了。”侯爷没用直接回答皇甫玉的话,她只是将自己的酒杯斟满,然后再一口饮尽。

“他们连习武的男人都瞧不上眼,更何况是咱们这些如同男人一般的女人。”

“他们怎么怎么那样”

“不知道我也不知道。”

明明自己是醉醺醺的,可皇甫玉却看清楚了侯爷那时的眼神。

也有疑惑,也有苦闷,但是却多了些躲藏。

“你是在笑吗?”

侯爷一转眼,却看见皇甫玉正呆呆的看着自己。

可刚说完,还不等皇甫玉答话,侯爷就放下酒杯,用那双粗糙的手,翘起食指,将皇甫玉的嘴角轻轻往上推。

“你若是能笑起来,真真是有些可爱。”

“或许将来能嫁一个良人。”

侯爷在她眼中,就如同赵将军在天下习武之人眼中的地位那般,身为女人,也能封侯拜将,也能堂堂正正的站在朝堂之上,面对文武百官,毫无慌乱之意,皇甫玉想起来自己第一次随着义父上朝觐见的时候,她紧张的好几次都坡了脚冷汗不停的划过她的耳边。

“不过妇人。”

不知是谁那声不过妇人,在皇甫玉听来,比传旨太监的声音还要词儿。

可当她真的抬头,想要找到那个说话的人的时候,却发现根本没有一个大臣在看着他。

偌大的朝堂,由上到下,仿佛只有两三个人一样。

“也不知,您现在过得怎样。”

夜中醒来,醒来才发现窗外已然是大雨瓢泼,甚至连那一声声的惊雷都没能惊醒沉睡中的皇甫玉。

她猛地坐起,一眨眼的时间后背居然湿透了冷汗,直到右手的手指碰倒了已经捂热乎了的绣春刀刀柄,皇甫玉有些颤抖的呼吸这才渐渐平稳了下来。

可她转念一想,已经是大明朝第三位皇帝了,她到底还在紧张些什么呢?自己又梦到了那年喝酒的时候,也是她最后一次真切的醉了的时候。

想着,皇甫玉觉得刀实在是有些硌得慌,她将刀从被窝里抽出来,然后拄在床头,自己有些疲倦的揉着眼眶。

连续好几天不眠不休的赶路,甚至是为了避开江南诸县的排查,并没有走官道,也没有住过驿站,翻山越岭的,只为了到应天府来为义父处理脏事儿

“只得吗?”

这个想法刚从心里冒出了些头,就直接被皇甫玉压了下去,再骂了自己两句说不出来的词儿。

“下雨了啊”她却是说出了这几个字儿。

“唉真是越活越倒性,居然睡得这么死。”要是十多年以前,甭说一声雷,就是隔着两条街外一声马蹄声都能让她从熟睡中醒来

嗯?脑袋里回想的马蹄声刚刚沉寂,可窗外的暴雨中,仿佛还真切切的想起来一阵又一阵的马蹄声。

只是这马蹄声甚是奇怪,皇甫玉记着,她刚到应天府踩点的时候,根本就没记着自己四周的百姓们有一家是养马的,这世道,住在城中小院里的百姓,最多最多养一头驴子,用来拉着车去市坊卖东西,但是大多数都是自己用双手推着小车去的,城里柴米油盐都贵,而养马的饲料更贵。

当初侯爷还玩笑般的说过:这好马一顿的私聊得要半钱银子,而一个人填饱一天的肚子也就要个一百文钱罢了,这还算上了瓜子儿茶水这些消遣的物件。

“人不如马啊。”

笑罢,马蹄声倒是没了,一双在雨中甚是轻微的脚步,除去刚刚一不小心踩坏了屋檐的瓦片之外,若不认真去听,还真听出个所以然来。

皇甫玉将外纱裹在上身,将赤裸着的肩膀裹了起来,再把绣春刀横放在自己腿上。

“若是您执意要做梁上君子,本官不介意用手中的这把刀将您请下来。”

声音清亮,十分具有穿透力。眨眼间,皇甫玉听得颇有节奏的“咚咚咚”敲瓦片的声音,她一眨眼,却没有说话。

又听见咣当一声,可能那位梁上君子因为雨天脚滑,下来的时候又踢掉了几块瓦片。

“你要是将瓦片都给本官踢没了,本官还是要抓你赔钱的。”

皇甫玉将刀从鞘中拔出来,右手握刀,背在背后,她站起身,先用左手拉开右边的那扇门,然后整个人都藏在门后。

“要拜山还是见佛?”门外的人问道。

“那也得先进山门。”

声音刚落,皇甫玉从门后侧出身,还是将握着刀的右手藏在门后。

“本官之前没见过你。”

“小的之前也没见过大人。”罢了,他将已经捏造手中的那块木牌举了起来,举到皇甫玉面前,皇甫玉一看,只见木牌上面一个大大的“余”字。

“大人能让小的进屋了吗?”

门外的人一身小厮模样,衣服早已被雨水淋得湿透了,可皇甫玉并没有从他的腰中或者袖口看见凸起来的东西,小厮腰上别着一把腰刀,想来除了这把腰刀,他并没有藏任何一把匕首之类的东西。

皇甫玉这是才将全部身子都从门后闪了出来,刀不再背在背后,而是反握着,她站到门前,对小厮说:

“进来吧。”

小厮抱拳行礼,然后便快步迈进了屋门。

“你是哪个小旗手下的?”小厮刚进门的那一刻,皇甫玉猛地举刀,将刀刃抵在小厮的脖子上,低声问道:

“大人息怒,小的并不是锦衣卫的缇骑”

“不是锦衣卫的缇骑,却敲了锦衣卫的门?你想干什么?”

“小的了解红旗的威名,并未有一丝丝的胆子敢对大人您心怀不轨”说着,小厮的右手将别在腰上的刀扯下,然后扔到地上。

“但是小的到底是跟锦衣卫有些关系”

刀扔到地上的那一刻,小厮又从腰上掏出了一块仅有中指宽的木牌,上面用朱红色漆着四个字:

“东辑事厂”

皇甫玉念出声来。

“大人,能将刀放下了吗?”

源溪镇(76)

皇甫玉并没有直接回答,她好像在琢磨着事儿,将将过了两三秒,她才将刀从小厮的脖子上挪开。

“是洪厂公让你来的?”但是皇甫玉并没有将刀收回刀鞘。

“东厂的番子们早就混进了余府里,说起来这还要多谢大人的”

“说正事儿。”皇甫玉打断了他的话。

“找我做什么?”

“这有封信,您先看看。”

说罢,小厮将一封上面渗了不少雨水的信递到皇甫玉面前。

皇甫玉刚刚接过,就看见上面浓墨重彩的几个大字:

《抵安国公亲见》

而信上却没有写寄信人。

“余归海写的信?”信是由蜡油封住了信口,皇甫玉拿着信件,低声说道。

“是,正是大少爷亲笔所写。”小厮恭敬的说道,他此时还带着余家仆人的习惯。

“你应该将这封信送出去的。”皇甫玉说罢,将信又递到小厮面前。

皇甫玉这一下,使得小厮有些发愣,小厮住了眨眼睛,一瞬间就反应了过来。

“小的”他刚一开口,皇甫玉马上就打断了他的话。

“你只是个番子,你的档头也不知道这件事儿对吗?”

“你想来我这儿邀功?”

“”小厮舔了舔嘴唇,这才说道:

“大人英明”

“小的只是想混个辛苦钱。”

“那你来错地方了,我这儿可没钱。”

“陆千户也来应天府了,对吧。”

小厮突然说道:

“而他比大人您先到应天府,大人您的红旗却没有一点消息。”

“”

“你是怎么知道的?”皇甫玉歪着头,低声问道。

“大人是不是有些小看我们东辑事厂了?”

“这时候你说自己是东厂的人了?”说着,皇甫玉又一次将信递到小厮面前。

“喏,送给你的上司,那个什么档头,掌班去。”

“大人”小厮显得有些尴尬:

“小的只是个小小的番子”

皇甫玉没有说话,她双眼死死的盯着小厮。

“小的小的明白了。”

罢了,小厮接过信,再次放到怀中,他右手将刀拿起,却没有别在腰上。、

他转过身去,轻轻的打开门。

“你的马呢?放哪里去了?”

皇甫玉这时问道。

而小厮没有回答,他转过头来,对着皇甫玉大声说道:

“谢谢大人关照。”

说完,他抬脚就要走。

可刚迈出第一步,就举得脑后突然一阵寒风,皇甫玉右手的刀刃穿过细密的雨点,像穿过落叶的秋风一般,势不可挡的朝着小厮后脖颈砍了过来!

可小厮却像是早有防备一般,立即一个向左打滚,皇甫玉这一刀直接砍空了,只是划破了小厮右肩的一点血肉,而小厮这么一打滚,顺势就将握在右手的刀抽出刀鞘!

小厮是个练左手刀的人,皇甫玉显然想错了这一点,她第一刀奔着能砍断脖子就砍断脖子,砍不断脖子也得废了他用刀的那条胳膊,结果对面居然是个练左手刀的人。

“好久没见过了”皇甫玉心里说道。

“大人好手段啊”

而小厮这是丢掉刀鞘,他慢慢的动了动右臂,却发现自己的右臂此时僵硬无比,想来刚才一刀砍断了他右臂上的筋脉。

“小的只是为生计所迫本来想找您讨个差事,没想到您却这么不领情”

“国公爷为什么会让陆千户先您一步到应天府,您自己心里应该清楚,可为何”

“噗嗤!”

小厮话还没说完,就觉得突然自己脖子一凉,他看着自己在暴雨中还站立着的身子,流血的右臂,握刀的左手。

突然一刀,小厮根本没有一点反应,身后那个人藏在暴雨之中,在小厮将全部注意力都放在皇甫玉身上的时候,一刀砍掉了他的脑袋。

结果他自己话都没说完,就这么憋屈的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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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不如马啊。”

“这大雨天的赶路,就靠着那双脚吗?”

那个黑旗缇骑,一连摔了好几下,看来从屋顶上掉下来的时候摔得够呛,可能这时候摔伤了腿,连走路都走不好了。

“就这腿脚还要去追人家的马?”子洪揉着眼睛,转念一想,自己想着事儿干嘛?大半夜的还是快快睡觉去吧。

将窗户关上,然后翻身上了床,刀就直接丢在地上。

可他一闭上眼睛,就觉得自己好像心里爬上了只蚂蚁一般,心里痒痒,就像忘了什么事儿一样。

“马蹄声呢?”

他突然坐起来,虽然窗外大雨瓢泼,可马蹄声却像是突然消失一般,就在黑旗缇骑从屋顶上摔下来的那一刻,他就再也没听见一点马蹄声。

想到这儿,他连忙起身,将后窗一推开。

他的这间屋子后窗正对着一处小巷,小巷深处有一口井,这条巷子里的人家都会从这口井里挑水洗衣服做饭,子洪一推开窗户,他模糊的从雨中看见了一匹马,正拴在井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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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子洪的那张脸的时候,皇甫玉居然不自觉的长舒一口气。

“你自己收拾了吧。”

皇甫玉走到小厮的尸体前,从他的怀中掏出那封信。

“大人,您不是说国公爷只让您一个人”

“嗯?”子洪的话刚说到一半,皇甫玉抬起头来,看着他的双眼。

“刚才的话你都听见了?”

“不是,大人,我只是像问问,要不要把他喂狗?”子洪尴尬的笑了一下,然后用已经被雨水冲干净血迹的刀刃碰了碰小厮的头颅。

“听过内厂吗?”皇甫玉没有回答他的话,淌着泥水,走到他的面前,右手轻轻的搭在子洪高大的肩膀上。

“小的小的好像听过。”子洪不敢直视皇甫玉的双眼。

“听过就好。”皇甫玉好像微微笑了一下,

“随便找个地方埋了吧,还是别麻烦了别”皇甫玉突然说道:

“等明天早上,把人丢到城外驿站边上去,再弄一些鸡血,到是候装一下。”

“是,知道了。”

“做得利索一点。”

“大人您放心。”

子洪满口答应。

皇甫玉点了点头,她才转身回到屋去。而子洪站在她身后,好像注视着她仅仅穿着薄纱的身躯。

薄纱已经被水湿透了,仅仅的贴在她的腰身上。

“嗯?”

关门的那一刻,皇甫玉看见了子洪有些呆滞的眼神。

“嘿嘿”子洪有些尴尬的笑道。

“早些回去休息休息。”皇甫玉说罢,也不等子洪回答,就关上了门。

“好的,大人。”子洪咧着嘴,低声说道。

“小的明白了。”也不知道他什么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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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雨贵如油啊春雨贵如油。

“这都什么时候了”陆青冥瘸着个腿,走两步得用半盏茶的时间,剩下那半盏茶是坐在湿漉漉的石头上喘气儿和忍着疼。

反正裤裆都已经湿透了,也不在乎屁股底下那一抹多余的凉意。可这雨越下越大,不知道为什么的,陆青冥竟然从暴雨中听见了一丝丝河水的声音。

他靠着墙角,不管在雨夜,他的四周没有一丝光芒。

光芒都聚集在武大老爷身边,也堪堪的将侯府的大门映的仿佛天上有暗黄色的月光一般。

“秦淮河”不知为何的,陆青冥低声说道。

可他转身就揉揉眼睛,大雨使得他的双眼有些难以睁开,在指缝之中,陆青冥穿过街角,武登科正因为大雨而闹得回不去府,刚刚打法了两个小厮,应该是回应天府衙门抬轿子去了。

是等他先回应天府,还是现在就偷摸的进去侯府,翻找一番?

隔着雨,陆青冥数不清楚在武登科的身旁到底有多少应天府衙役,除去下雨之前就压着侯府那些逃出来的小厮丫鬟的衙役,陆青冥这才想到,自己根本就没看清武登科到底带过来多少衙役。

算了夜长梦多一想到自己是为什么才来应天府的,陆青冥心底里琢磨着,可越琢磨越闹心。

“罢了过了这么些年安生日子,也应该找找当年的感觉了”

也许这是迟早的事儿?也许真的如二哥所说的那样,就算是安宁日子里,也会有砸破脑袋的石头想你抛过来?

“皇上年幼。”

陆青冥临走的时候,皇甫遥不知是有意无意,竟然夜里着布衣,就在城外三十里处卖茶水的摊子,给他要了一壶小二所说的上好武夷山红袍。

可上好的武夷山红袍一两就要三十九两八钱银子,怎么能是一壶一钱银子的茶水?

“皇上年幼。”可手段却不年幼。

只是传闻,陆青冥仅仅是听到过一些传闻,从一个欠了他银子的东厂档头嘴里说的,东厂那些年出门办事儿,总是会遇到一些人,拿着宫里的牌子,而东厂却一个都没怎么见过。

太祖皇帝分殿前军,设立锦衣卫所,太宗皇帝提宫内司礼监批红之权,再立东厂企图分割锦衣卫先斩后奏的地位,难道如今新皇也要再立个不知道什么这个那个的厂子,来分锦衣卫与东厂的权势吗?

恍惚间想着,却已经暗地里穿过武登科的那些灯笼,灯笼上浓墨重彩的“应天府”三字消失在大雨之中。

望着高墙,比陆青冥高了半个身子,若是腿没摔得这么狠,陆青冥觉得自己还是能试一试然后跳上去的,可如今不管是自己的腿还是大雨天石板子地太滑,陆青冥都翻不上去。

他正愁着,忽然看见有几个散落在地上的竹筐,鬼使神差的,他竟然朝着竹筐走了过去。

明明只是被雨中的风从院子里吹了出来,陆青冥原本是那般想的,可谁知道,当他走进了那竹筐的时候,他一只手居然提不起来这筐。

筐里装满了萝卜,斜跨在拐角,就像是嵌死在院墙上一样。

过了竹筐,又是一条小小的街,街角还有好多块被蹬碎了的瓦片,而顺着瓦片像院墙里看去,有一道门,那道门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仿佛是虚掩着。

真的是虚掩着,大风一吹,门“咔”的一声,向里开的门像是被什么东西给卡住了。

陆青冥瘸着腿,蹦跶了好几步,他右手扒着门框,脑袋顺着门缝就往里面看去。

那是一把芹菜,从扁担下的框里掉了出来。

这把芹菜本应该是洗的水灵的,而如今都已经沾满了泥巴,不知道为何它就很奇怪的卡住了门。

让风都吹不开这两扇朝里开的后门。

源溪镇(77)

一棵水灵灵的菜,先是初春时种下饱满的种子,待到春风彻底抚满大地,农人的汗水,湿润的泥土,肥沃却又空旷,而没有杂草侵吞养分的田地,将一勺一勺的粪水浇下。

后来种子长出了微小的嫩芽,穿破凝结的粪块,顶着烈日骄阳。

可天下的农民总不可能人人都见过这种绿色,还是有些人依旧孤苦伶仃的,守着泥石干裂而开的徒弟,洒下一把又一把陈旧的麦子。

发自内心里祈祷,老天爷能不能开一开眼,让干涸的北方下一场雨。

南涝北旱,北涝南旱,老天爷为何总是像那装瞎的卖艺人一样,只顾着闭上眼睛,生怕别人看出一丝丝破绽,而总是会连弹错了好几个音。

————————————————————

一推门,门却没有推开,扁担的一头卡在门后,就这么卡住了陆青冥的路。

透过门缝,陆青冥费力的朝门里看去,只是小小一角,门内已经满是黑烟,先腾腾上升一会儿之后便被大雨给活生生压了下来,在浓烟的一角,一处小小的火苗还在漆黑的木头下面顽强挣扎。

一用力,只听得“咔吧”清脆的一声,原来扁担的另一边早已被大火烧断了,只是一小节木头芯子还挂着,而门栓处原本参差不齐的石阶,以前总是卡着木门吱吱呀呀的响,只是在这大雨里一声也听不见。

陆青冥跨过那根沾满泥巴的青菜,还有段成两截的扁担,一脚将藏在雨水里的油纸踩进了泥巴里。

这里本应该是一处秀丽的南方园林,就像杭州里那些富商们处处攀比的小家园林,可皱石上原本是应该有一棵短松的,就算很短,也是苍劲有力,皓首老腰。

原来是美景,到今儿都付之一炬,当年阿房宫三日三夜大火不散,陆青冥当然没有自比楚霸王的胆气,但是他此时却有楚霸王乌江渡口前的悲哀。

他不认路,尤其是这种天上地下都漆黑一片的路。

“这”

陆青冥一把抹去满脸的雨水,可下一秒又沾满了一脸,确实踟蹰难行,如同想出门溜溜,却发现自己腿脚不好懒得动弹的老人家。

只能随意走走了,也许瞎猫碰上死耗子,陆青冥一直自认为自己是运气不错的,虽然不能挨个屋子去扒废墟,而那些没有被烧焦的屋子里可能也有躲雨的衙役或者幸免于难的丫鬟,若是让这些人给看见了,再引来府外的衙役们,陆青冥自己现在屁股处还有些隐隐发疼,腿脚肯定是不便了。

对策还是要想好的,陆青冥一边走一边想着,忽然,一丝寒意从他的后背处猛地生出。

“啊”

“救救”

好似孤魂野鬼一般的呻吟,陆青冥原本已经湿透了的后背就像冻上冰一般,细小的声音偏偏在这吵闹的大雨之中传进了他的耳中。

“谁!”一瞬间的反应,左右手瞬间就搭在了刀上,左手紧紧钳着刀鞘上下两端,右手三个手指搭在刀柄上,左手大拇指顶着刀镡,两腿与后背微屈,只是不争气的陆青冥脸上又白上了一分。

屁股疼

可陆青冥没时间多想屁股了,他努力的试着用双眼穿过雨帘,企图找到这鬼一般的声音源头。

“奶奶的!”陆青冥心里暗骂:“早知道来之前就不该贪便宜烧小香,烧一两根三两一根的大香怎么着也不能闹出这般事儿来!”

“关二爷!您可得保佑我”

“就算小的不算是个什么忠义之辈,但是每个月的月钱也没少的您的!甭管是不是姑娘的皮肉钱,那也是钱啊!”

“您得管啊!”

陆青冥咬着牙不停的嘟囔,他每走一步仿佛都在惊吓的边缘试探,他穿过咯脚的鹅卵石,穿过已经软湿的草坪,朝着面前那堆原本应该是一处琉璃碧瓦铺成的屋顶与深色柱子打成的废墟前慢慢挪着脚步。

然后他看见一根小小的黑木头,原本是竖在那堆废墟之上的,从废墟上先是翻了几个跟头,然后直挺挺的插在地上。

一只眼睛,一只漆黑的眼睛却在废墟中那么清亮。

“谁!”陆青冥一连后退好几步,噌的一声拔出刀来,两手紧紧的握刀,脑袋里将自己曾经想过的那些个招数什么的从头到尾挖了个遍,却发现自己到头来什么都不会了。

“救救我”

如果没有那骨头粗细的手指,还有已经烧烂了的肉之外,这应该是一双纤纤玉手,手指伸出废墟中的空隙,死命的朝着陆青冥伸去。

“救我快救我”

陆青冥咽了口口水,他呲着牙,装成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然后大声叱骂道:“你到底是人是鬼!”

“人救”

只有这两声,再无一丝丝声音从废墟中传出来,陆青冥琢磨了一下,好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将刀收鞘,两手攥住那堆废墟中的木头上,然后奋力一抬!

结果没抬起来,木头上堆着的瓦片之类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陆青冥只好再次将刀抽出来,将衣服下摆砍下一大块布来,抱在手上,这才再次开始收拾起废墟来。

“呼”

可废墟清理的越多,废墟下的那个人却让陆青冥越来越心底发凉,后背漆黑一片,有的地方甚至都能露出深深白骨,如此都没有死去,陆青冥在抱住她双肩的时候都能听见她极其细微的呼吸声。

终于将最后一块压着她的木头清理开,露出这个女人完全的身子,若是没有这场大火,光是这纤瘦的身材,想来当年也算是一顶一的美人,只是如今除了漆黑的身体,光是那张脸

也幸亏这场雨,才能让陆青冥找见这个濒死的女人以及她身下那具还不算烧的太过肮脏的躯体。

“”

女人那半张已经没了面皮的脸暴露在雨中,她的身上还冒着丝丝白烟。

“告诉我你身下边的那个人是谁?”陆青冥附在她残破的耳朵边,大声说道。

“救救”

这还能问出个什么来?陆青冥一时气急,他刚想从女人耳边再喊一声,可他还是先四周打量了一番,一手捂着女人低声呻吟的嘴,一手托在后脑勺上,两手一使劲,直接掰断了女人的脖子。

陆青冥将女人的尸体放在一旁,再擦了把脸,准备一鼓作气将还留在废墟里的男尸给拉出来,只是他刚走到男尸前,就见到那具男尸的脑袋歪着,一双眼睛瞪得大大的,死不瞑目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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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可真是造孽。”

看着侯临死不瞑目的样子陆青冥虽然不是同情他,只是叹息着自己到应天府来果然摊上了一堆烂事儿。

“你好歹等我亲手解决了你,你再去死啊,我肯定不拦着你”

“只是我根本就不知道你的账本放在哪儿啊,你倒是告诉我你倒是告诉我啊”

陆青冥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拍着侯临的脑袋,他似乎很愤怒。

“所以你告诉我,你到底是把账本儿放哪儿了?”说着,陆青冥趴在侯临尸体一旁,他顺着侯临那双眼睛盯着的方向看去。

然后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见。

说着,陆青冥从地上爬了起来,他先将女尸从地上拖了起来,然后扔到侯临身上,再将那些零零碎碎的瓦片一个一个的重新堆到女尸身上,到最后就像他根本都没有碰过这片废墟一样。

随后他将脚下的泥土乱踢一气,两步一跳跳开这块泥巴,转身就朝着身后漆黑一片的地方悄声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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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可真是个好天气,顺天府轻轻吹起微凉的风,洪留雨虽然说不上睡的多舒坦,但是好天气必然会有好的休息。

此刻他心情不错,猜透了一些小皇上的心思,明白了些小皇上以后会说的事儿。

“奴才见过厂公!”

小太监不是昨夜那个来讨好处的,他穿着正装,虽然满脸微笑但是眼睛里却没有一点谄媚的味道。

“快起来。”洪留雨也不能再躺在睡榻上了,他站起身来,做到一旁的椅子上,抬手示意道。

“不知”

“传陛下口谕,厂公,接旨吧。”洪留雨话还没说完,小太监先是抢口说道,他这一说却说得洪留雨愣了一下。

“厂公,陛下口谕,何不接旨?”

小太监很显然的看到了这一幕,可他仿佛没看见一样,又重复的说了一遍。

洪留雨眼睛一眨,面上表情一点都没变,他匆忙站起来,当即双膝跪地,朝着小太监说道:

“请天使传陛下旨意。”

“哎。”可洪留雨刚跪下去,小太监突然快走两步,将他托了起来:

“厂公何必用此大礼,仅是陛下口谕。”

“陛下口谕亦是天雷,臣子岂能任性失礼?”

说罢,洪留雨还是跪在地上,长磕于地。

“请天使传陛下旨意!”

“既然厂公如此执意,那奴才也就不好意思再说些什么了。”罢了,小太监也是个识时务的人,他摆出一副严肃的样子,双目平视,缓缓说道:

“着,东厂提督洪留雨,尽快寻眼线,紧盯诸葛家内内外外,事无巨细,都要向朕禀告。”

罢了,小太监变脸似的又换回那一副嬉笑的模样:

“厂公,快快请起。”

“臣,洪留雨接旨!”

说罢,洪留雨刚想起身。

“将军!”老何突然推门而入,一边走还一边说道:

“将军,门外”

小太监一看老何闯了进来,而洪留雨还刚刚要起身,他来不及多想,扑腾一声就跪在洪留雨面前。

“”老何看见这一幕,两个人对着跪在一起,没说出话来。

“呦,厂公快快请起,地上凉,可别坏了身子。”

“公公多虑了,微臣身微命薄,但是能为陛下排忧解难也不失为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厂公真是折煞奴才了,您身承重任,怎能与奴才相提并论”

两人你推我推了,也三言两语之间互相站了起来。

直到站起来那一刻,小太监才像刚刚看见老何一般,转过身来,对着洪留雨说道:

“看来厂公是有些家事儿,那奴才就不叨扰了,这就离开。”

“公公慢走。”

“哎呦喂,厂公您可别再这么叫我了。”

这两人就像是心有灵犀一般,你推我我推你的,老何站在一旁,看着这两个人一同出门而去。

他怎么想怎么觉得自己从来就没见过这么年轻却能让他家将军如此对待的小内官。

可他来不及多想,洪留雨前脚刚走出门口,后脚就又迈了回来。

“何事?”

他看着老何有些呆滞的模样,又问了一声:

“到底何事?”

“哦哦!”

“你干什么呢?”

“将军,是这样!”老何一揉眼睛,低声说道:

“今天早上有一封信,就塞在门缝中间。”

说罢,他将那封信从怀中掏出,递到洪留雨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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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度章节水了些,大家将就看一下

源溪镇(78)

江湖这种东西,一个耳朵进一个耳朵出,多一个耳朵总会多一个江湖,就像小二嘴里卖的酒一样,苦辣酸甜,总是不一样。

朱煜小时候最喜欢的事儿只不过就是刘红玉偷摸的从宫外带回来些零食儿或者冒着热气的肘子蹄子了,宫里不知岁月,甚至岁月都是皇帝一人说的算的,皇帝说今儿个是霜降,那今儿个一定不是立春,可能因为见过的冷脸和听过了污言秽语多了些,朱煜比谁都明白,在这朱红色的宫墙之内,只有等你吃饱了穿暖了,不再需要别人给你带来热食,送来暖衣,才会有人真的效忠你,真的愿意为你去死。

那可是死士,话本里每一个大侠或者王公贵族身后必定会有死士,为了某个人无所不能却绝不后退,忠心耿耿没有半点反意。

“只瞧那人黑衣黑袍,以黑布蒙面,月光下只有那把刀是泛着光的。”

“这可怎么跑?这又能如何跑?四周稀稀拉拉的绝对不会是风声,眨眼间叮当一时刀鸣剑响,伴着漫天飞蝗般的箭雨,死士居然丝毫没有后退之意,他们纵深上前便是手起刀落,干净利落的取下一颗又一颗人头,竟比那弓箭还要快,他们踏过墙头的时候弓弦刚刚拉开,可箭射出去那一刻他们居然已经取下敌手的头颅!”

“啧啧”

朱煜不晓得是赞叹还是惊叹,虽然这两个词并没有什么区别,但是朱德贵明白一点。

小二给的茶实在是太干涩了。

“陛主子,这茶是不是太涩了?”朱德贵虽然是坐在朱煜身旁的,但是他佝偻着腰,还是一副奴才的样子。

“色?”朱煜愣了一下:

“这茶水的颜色挺清亮的。”

“主子奴才不是”

“哎。”朱煜一伸手,示意朱德贵不要再说下去了。

“甭说是不是入乡随俗了,出了紫禁城,当然尝不到紫禁城的茶水,喝一些破茶劣水也是好的”

“天底下那么多水,哪份泉井浇不了地?”

朱煜倒是一份无所谓的模样。

“主子仁厚,是奴才失言了。”朱德贵一副道歉的模样,却不知道在这拥挤的茶馆里,有多少人因为他先前的那句话白了脸,不自主的瞟了一眼这面白无须却满脸褶子的老奴才,心底里还有些惊异:这到底是哪个大户人家的**,这么老了还被留在府上?

“什么仁厚”朱煜听着朱德贵的吹捧,冷不丁的笑了一声:

“仁厚仁厚,仁爱宽厚,喝人家茶给人家钱,怎么到你嘴里,就变成仁厚了?”

他这话刚落,就听得说书先生将手中折扇扑腾一下合上,摆在胸前正口,右手做握剑状,还煞有其事的来回比划两下子,嘴里止不住的一个劲伴奏。

“哇呀呀呀有!呔!兀那贼人!光天化日之下其实尔等行凶作恶之地!”

说罢,扇子腾腾两下,然后砰的一声使劲甩开。

“那来者,也不多说,连剑都不出鞘,如鹫鹰啄兔,一阵逆风快走,瞧那羽箭连他的衣角都触摸不到,腾挪斗转左冲又突,眨眼间那死士竟然有两三个人活生生被取下了项上人头!”

“刚才还说黑天呢眨眼又光天化日了。”

朱煜从小二那里淘弄了一把瓜子儿,扔给朱德贵几个,朱德贵还感激涕零的接了过去,恭敬的揣在怀里。

“给你瓜子是让你嗑的,不是让你供着去的。”

“你又没个祖宗,你供谁去啊?”说着朱煜又扔过两三个瓜子。

“奴才的祖宗就是主子您啊。”朱德贵说着,装模作样的又要将瓜子送进怀里。

“本祖宗让你嗑。”

“唉!祖宗您说啥就是啥!”说罢,朱德贵将怀里的瓜子都掏出来,摆在桌子上,一个个数着,数完了这才一个个嗑。

“祖宗,您正好给奴才六个!六六大顺!”

“你嗑完一个就五个了,顺不起来了。”朱煜倒是不吃这一套。

他说罢,将自己手里的那把瓜子儿往朱德贵面前还剩下的那把瓜子儿上一倒。

“不嗑了,全是瘪的。”

朱煜一脸嫌弃。

“这说书的也忒不讲究了,顶着个月亮还大言不惭的说光天化日。”

“还有那箭雨,谁躲得开啊?”

“不靠谱,太不靠谱了。”

朱煜从桌角上抹着手指头沾着的炭黑,反正抹完心里不慌,两手就往袖子里一塞。

他嘀嘀咕咕说完这阵儿,仿佛只是过过嘴瘾,到头来还是听得津津有味的。

“这位公子,您这话才叫真不讲究。”

朱煜这儿不放在心上,倒是有人觉着朱煜不讲究起来。

朱煜回身一看,看见一位面似三四十岁的中年人,衣着说不上是多富贵,可有闲心来茶馆吃茶听书的人家又绝对不是穷人家。

“嘿!有你说话的地儿吗?”恶狗总是先着主子咬人,而不是等主子喊它咬人的时候再咬人,所以朱德贵必须得先把挨骂的活给拦下来,运气好还能给主子博得一个宽以待人的名声。

“哎,怎么说话呢?”果然,朱煜狠狠的瞪了朱德贵一眼,朱德贵也顺势做委屈里还带着不服的模样,坐在一旁不说话了。

“这位爷,得罪了,是在下治下不严。”

朱煜并没有起身,他坐在椅子上,抱拳向中年人说道。

中年人一瞧着朱煜的动作,心里也明白了几分,这怕不是什么侯爷家无事跑出来溜达湾的小公子,人家能给他说句得罪已经是非常给他面子了。

“这位公子,在下不敢当,也是在下出言不逊,您的仆人克忠职守,您也不必过于训斥还是在下出言不逊,您别放在心上。”

原本的话实在是有些过界了,中年人也是个明白人,别人家怎样训斥家奴不是外人能够指点的,既然人家给了你面子,你也不能做蹬鼻子上脸的事儿。

“您言重了,这确实是在下手底的奴才不经事儿,不过在下倒是想知道,您说在下话不讲究,到底是何处不讲究啊?”

“粗言鄙语,您别放在心上,还是听书吧。”

中年人一副陪着笑的模样,他说罢,脸一转,装作听书去了。

“哎,您还是说吧。”朱煜离着中年人不过一步的距离,他提着凳子,便向中年人身旁挪了一步。

“在下有个小脾气,总觉得,话不说完,心里不踏实。”他顺手也将茶壶提了过来,往中年人茶杯里倒满了茶。

中年人注视着茶杯,心里琢磨了阵儿,想着到底是祸从口出。

“既然公子您给在下到了这杯茶,在下也就必须还了您的情了。”

“其实也没什么不讲究的,只是”中年人说着,他指向说书先生。

“在下颇为喜欢这位说书人,觉得他口齿伶俐,口技略优,公子您那句话,有点折了这位说书人的面子,再者”

“再者,年轻时我也算是走南闯北过的人,明白都是靠着一张嘴讨饭吃,在京城混日子都不容易,今儿若是有个人听了您的话,那这说书人就会少了一位看客的铜钱,可能明个就吃不上一顿饱饭。”

“在下也尝过那些日子,后来命好,有了些钱财,能在京城站住脚跟,虽然不说是大富大贵,喝些酒吃些肉的钱还是有的”

“我观公子您衣冠虽然是素绸,但是确是上等的绸缎,纵然没什么颜色,在京城起码也得一匹十两以上,就算是大户人家,有时也用这素绸做银钱交易之用。”说罢,中年人端起茶杯,一口饮尽。

“您肯跟在下说话,是瞧得起在下,在下承情本不该说这些话,但是性情所致,不知公子您是否能承让一些?”

朱煜听得有些深思,便随口说的:“您尽管开口。”

“您身在富贵,如同生如昆仑之巅上的众神仙,终究是不吃五谷,不分春秋的。”

“看的太高了,是吗?”朱煜仿佛笑了一样,他轻声说道。

“您说,没人躲得过箭雨,能躲得过箭雨的人都是假的,那天上的神仙也是假的了?”

“谁知道呢虽然有听过别人见神仙,可到头来还不是自己一生都没见到过?都是道听途说。”

“可您见过皇上吗?”

朱煜一愣,他猛地回头,却发现中年人一脸坦然的模样。

“人人都说皇上喜好玩闹,听信奸佞,才禁了余尚书的官职,殊不知余尚书入刑部,几年翻倒陈年旧案无数。”

“可咱们谁都没见过皇上,还不都是道听途说吗?”

“咳啊”

朱煜没有多答话,却支吾了一声。

“说的多了些,您也见谅。”

“无妨,并无妨。”朱煜摆摆手。

“您大度。”

“这有什么大度不大度的年轻人听听长辈的教诲,也是应该。”

“圣人不是说了吗,三人行必有我师。”

‘“使不得使不得,您可抬举我了。”

“其实说来,也不知您是在京城做些什么的。”

中年人一听,眼睛一亮,而脸上却并没有什么变化。

“哎,只是些小生意,开了家布匹庄子,靠着家妻手段好,在下也尽心打理,过过日子,有些闲钱。”

“那还是要恭喜您了,有娶贤妻,贤妻胜过家财万贯,也是这话本里说道。”

“嘿!您这话”中年人面上一乐,可转过头却没了这面色。

“光顾着给您讲大道理,却忘了自己是个没道理的人惭愧,真是惭愧。”

“您这从何说起?”

“身正不怕影子歪,可身子歪影子也正不了,不怕您笑话,在下有些闲钱就色欲上头,忘了家里糟糠妻深苦”

“您把她休了?”

“休?休不得啊,在下有何自个休她?只是看家妻年老色衰,又一时上头,纳了一房姬妾”

“说来,真对不起她。害的她面色苦,却要强做和颜悦色。”

“那这简单,您退了那房妾不就行了?”

“您这唉,人命又岂能儿戏?姑娘家连清白都给了我,我若是退了,不是害了一条命吗?”

“进退维谷啊进退维谷也是自找的。”

中年人话刚说完,就听见前面说书人铜锣一敲,大喝一声:“腌臜泼皮!真晓得江湖无人?论那帮奸佞阉狗妄图作祟天地?”

“日月浩浩,煌煌人间,无论你哪路妖魔鬼怪,都休得放肆!”

说罢,再一敲铜锣,叮当一声,就讲完一段书了。

源溪镇(79)

“呦,说完了!”中年人苦笑一声。

“是啊,说完了。”

“让您失了听书的雅兴,真真是对不住啊。”

“接下来还有一场,您可接着听吧,在下既然已经污了您的耳朵,下一场还是不叨扰了。”

说罢,中年人不等朱煜回答,就站起身,朝着朱煜微微抱拳鞠躬,衣袖一挥,飘飘然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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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中年人走了,朱德贵这才凑上来,低声说道:

“奴才在一旁听大半天了,就听着这人给祖宗您讲大道理了,祖宗你到底是仁厚,大道理听那些阁老们讲了一遍又一遍,您还听得下去一个商人给您讲。”

“以后别叫祖宗这个词儿了,起码对我别这么叫。”

朱煜看都没看朱德贵一眼。

“别污了这个词儿。还是叫朕主子吧。”

“哎”

“不过你说得对,这回朕可顶的上仁厚了。”

“还有啊他讲的那是大道理吗?明明就是小仁义罢了。”

“也是,主子您的身份,给他一个开布匹庄的小商贾倒茶”

“亏你还记得朕的身份,记得还说刚才那些话?”

“哎,主子,奴才不是”朱德贵赔着笑,脸上一点反省的模样都没有。

“行行行,知道你护主。”

“哎!还是主子您知道奴才!”

朱德贵呲着牙,谄媚的说道。

“不过主子,既然您没听刚才那个人家长里短的,那您听啥了?”

“听啥?听书呗!”

“听听什么杀手死士”

“朕怎么就怎么就没有死士呢?”朱煜小声说道,这声音小的只有他与朱德贵能听得到。

“主子您行事天地昭昭,光明磊落呸!呸!”说到一半,朱德贵装作打自己耳光一般:

“奴才失言了!”

“你这什么话?说朕光明磊落,却又叫失言?”

“主子行事,是旁人能评价的吗?事故奴才失言!请主子责罚。”

“”看着朱德贵卖乖的模样,朱煜心底里还是舒服的。

“那朕责罚你,滚去给朕挑大瓜子,回来给朕嗑瓜子!”

“得了!主子您瞧好了!奴才这就去!”

说罢,朱德贵屁颠屁颠的就朝着柜台那儿跑去了。

“你可真是个好奴才”

朱煜看着朱德贵的模样,也不知是发自心底,还是顺口就说出来的。

“什么叫旁人评论不得啊什么叫光明磊落啊”

“狼行千里吃肉,狗行千里吃屎吗?”

此时,说书先生刚下台喝了杯茶水,操着铜锣和扇子,腰间揣着惊堂木,抬脚就又走到了台上。

叮当两声,铜锣一敲,惊堂木一拍,折扇一挥。

“朕手下没什么死士朕也瞧不上那些。”

“但是朕见过。”说着,朱煜轻轻碰了碰脸上的一道极淡的疤痕。

“关你什么妖魔鬼怪关你什么诸天神佛。”

“这是人间界儿,痛快来,痛快滚。”

朕陪着你们。

“朕等着你们。”

朱煜仿佛自言自语般低声说道。

当年他根本没有睡着,只是觉着害怕了,会自顾自的对自己说:快睡,快睡,梦里会有大侠来保护你。

惊恐的他面对黑罗刹刺客刺出来的枪尖,浑身僵硬,动弹不得。

而洪留雨的大袍,铁枪头的银光。

“管你诸天神佛,这天下是大明的天下。”

“不是什么天宫地府,西方极乐。”

“拾到好你们自己的尾巴,痛快的来,就痛快的滚。”

洪留雨那时,声音低的可怕。

“朕真的”

“宠幸奸佞?”

“朕”

“朕真的如前朝徽宗一样?”

耳边传来说书人有些沙哑却依旧铿锵有力的声音,他低着头双眼眯着,用只有自己才能听清楚的声音,仿佛在自言自语。

“主子!主子!”自言自语时凝结沉重的气氛,只有朱德贵才是最合适的破局者。

“瓜子儿来了!真是个顶个的饱满!”

“”朱德贵两手捧着满满一把的瓜子儿,弯腰站在朱煜身边。

“嗤”

朱煜冷不丁的,笑了一声。

“真的你啊你”

朱煜没有接过瓜子,他用右手食指指着朱德贵,却好像在憋着笑一般的,说话都磕磕巴巴的。

“公子爷,您可就慢慢享用吧。”

“小人保证没有一个炒瘪了的。”朱煜还笑着,而此时小二正提着一个硕大的铜壶,将铜壶提到胸口的位子,正挨个四方桌的给人续茶水。

“就您这位,可真像是那些从坟地爬出来的活死走尸那般,要不是您这京片子,小人还真以为您是从湘西那边儿过来的赶尸人!”

小二的脸色是真的差,他咂这个嘴,也不抬起头来看这一老一少。说罢了,屁股一甩,壶还是闻闻的拎在手上,若不是一身粗布麻衣,换上话本里那身白衣胜雪,指不定是大侠般的转身。

“嘿!你个杀千刀的!咒谁呢?”朱德贵一听着连着朱煜加他全被咒骂了,那火气就算是不是自己想往上涨的,那也必须得往上涨。

“唉,行了。”朱煜说着,一边用手敲着一旁的凳子。

“你是不是又跟小二摆谱了?”

“谢主子。”朱德贵先道一声谢,然后恭敬的坐在一旁的凳子上,马上就变了一张脸,满嘴的义愤填膺:

“主子,您可不知道,不过奴才琢磨着,这家茶楼的东家肯定不是个善茬的主!”

“看你那样子就因为人家小二脾气冲了一些?”

“冲?主子,奴才不过就是去跟他说,给奴才那些瓜子儿,可那小二自己就从那儿嗑瓜子,奴才这第一声他都根本没理奴才。”

“奴才直到叫了第二声,这小二才一脸不耐烦的样子,指着装瓜子儿的缸子,意思是奴才自个拿。”

“不过奴才可记着主子您的话呢,当然,奴才自己个心里也有数,想着你让奴才自个拿,那奴才就自个拿呗,不能给主子您找事儿不是?”

“你还挺有心。”

“主子,这不是奴才该干的吗?可是啊,主子您听我继续往下说,奴才这不想着,您要少些瘪瓜子不是?这奴才当然得好好的挑一挑了。”

“这是那个小二,就因为奴才并不算一把抓的,而是一个个翻着找的,居然指着奴才鼻子骂奴才是个找事儿的泼皮。”朱德贵那双老花眼瞪得滴流圆,满脸的褶子似乎在他痛斥之下舒展开了,显得脸大了不少。

“那你后来怎么搞的?”

“怎么搞?那个小二扯着奴才的手不让奴才走,说是要叫掌柜的,奴才怕给您在惹了事儿,就甩手给了他一块碎银子,大约大约半两吧,可是那小二居然把银子又摔在奴才的脸上,主子您看,奴才这脸上还红着呢。”朱德贵比划着,还将那张脸凑到朱煜面前,那张抹了些粉白的面片子上,鼻头旁边确实是红了些。

“去去,边儿去!”

“刷的满脸**,别凑到朕面前。”

“哎哎!”朱德贵连忙答应,然后将脸拉走了些。

“所以你又给了那小二些银子吧?”

“对!主子您还是圣明!”

“奴才一看,这小子才是真正的泼皮无赖,宫里哪有他这种东西?奴才虽然心里气,可给您惹麻烦终究是不对的,所以奴才又拿了一块二两的银子给他打发走了。”

“到底儿也没敢骂他一句?”朱煜笑嘻嘻的问道。

“啊?”朱德贵愣了一下。

“朕是问你,到头还还是没敢挺着脖子骂回去?”

“不是主子。”

“你就说是不是就行了。”

“是,奴才没敢有那个胆子,毕竟奴才这瘦胳膊瘦腿的,您看那小二,足足有奴才脑袋大的铜茶壶,还装满的全是滚水,这都能随心用手的提起来。奴才当然没这个胆子了。”朱德贵眼珠子一转,立马回答道。

“可主子您就说一声,奴才还真敢去找他过两手,想当年”话没说完,被朱煜一声嘲笑般的笑声给打断了。

“嘁你啊。”朱煜闻言,笑了一声,然后摇着头,还右手拍着朱德贵的肩膀。

“你就和刚才那个中年商贾一模一样的。”

“主主子,您说着话,奴才不明白啊。”

“孟子曰:鱼和熊掌不可兼得,你这是有了娇妻还想要美妾啊。”

“也不晓得自己有没有这福来享受!”

这一通话,说的朱德贵一脸蒙头,俩眼睛瞪着,就和那些得了离魂证的老头子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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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了言那个闺女……叫什么来着?”朱煜忽然间问道。

“这……这……奴才还这就不知道了……”就算他朱德贵是皇上身边的大太监,宫里内官数一就没二的人物,可他也没胆子大到私底下打听人家大臣家眷的名字去啊,这事儿你要是知道,你这才叫真有事儿!

“……得,回去你打听打听。”虽说朱煜并不怎么惩罚朱德贵,但是他这回脸色还是暗了一下。

“是,主子,奴才回去就给您查清楚。”朱德贵低着个头,一脸心惊胆战的模样。

“哈……”朱煜瞧这朱德贵的模样,冷不丁笑了一声。

“怎的了?好像朕怎么恐吓了你一样。”

“陛下威严……奴才心神有愧,故而心惊胆战……”

“说的朕好像多可怕一样,说的好像朕从登基开始罚了不少宫女内官一样。”

“朕再算怎么生气,朕也没拿过宫女内官们的性命撒气啊。”

说罢,朱煜转过头,听书去了。

“啊?!”朱德贵不知怎的,没压住声儿。

“嗯?”朱煜听到朱德贵惊异的声音,马上转过头来,可朱德贵在朱煜转过头来的一瞬间马上底下了头。

“……”看着朱德贵如此反常的模样,朱煜没有接着问下去,他沉默了一会儿,才轻声说道。

“朕之前一直想问你,为什么今年会进来些面生的宫娥与小内官。”

“朕没记着昨年有那么多宫娥外放……”

“是……是奴才疏忽……奴才……”

朱德贵低着头,声音颤抖的说道。

“你闭嘴。”

朱煜突然说道。

说罢,他却不再说话,而是转过身去继续听书。

可刚听到一会儿,朱煜突然转过身来,他看着朱德贵还是低着头,也不知道是怎样的面色。

而朱煜仿佛一点都不将朱德贵放在心上一般,也没让他抬起头来。

“你确实心里有愧。”

源溪镇(80)

都说酒馆里人多眼杂,都说坏人们互相商量事儿的时候必须要躲到一处阴暗的角落里,才能进行邪恶的谋划与算计。

可酒馆与客栈熙熙攘攘的都是来往行人,有些可能根本容不得片刻宁静,而有的则是闲来无事,要打量打量当街而来的小娘子,也不会将目光放到糟老头子身上。

虽然糟老头子身上那件闲服看起来有些昂贵,但是关注他的人仍然不多。

“这位爷!”小二还是那张脸,蹭咄着就跑到糟老头子面前,搭在肩上的毛巾焦黄一块,老头子只是看了一眼,那股厌恶还是从眼底里流露出来。

小二根本就不在乎这些,他一天天的见过太多太杂的人,久而久之,除了一张笑脸相迎之外,还多了一对会看人的双眼。

糟老头子应该是那些当街猎艳的小公子哥们叫这位的,对于小二来说,不管是老是少,多少叫一声“爷”,老少听了都会舒服。

“这位爷!快!里面请!”酒馆里还剩下两三个空座,要么是紧靠厨房的四方桌,要么就是门口当街,却受着风吹的位子。

“这位爷,里面雅座还多着呢!”小二很恭敬的弯着腰,在老人身前引路,直直的引到靠着厨房的那一桌前。

老人弹了弹袖口的灰尘,然后撩起后袍,也没什么嫌弃的模样,倒是大大方方的坐在凳子上。

“您想吃点啥?”看这位爷衣服的材质,看这位爷腰上挂着的那块玉珏!爷今儿个就是一笔大生意!

“先先给本给我来壶茶,剩下的,等等再说吧。”老人并没有直接点菜。

“那那您要啥样的茶?本店刚刚进了四五种从岭南进贡的茶叶,什么六安瓜片,君山银针,尤其是西湖碧螺春,咱这碧螺春,真正的是从梅坞上采摘而下,色绿、香郁、味儿醇、形美,真是样样不缺,样样顶尖”

“太湖之滨的洞庭山上采下来的才叫碧螺春,你说道那是龙井。”

“还有,六安瓜片与君山银针皆产于湖广两道,不是什么岭南。”

小二吹嘘的话应该还没到一半,就被老人直接打断了,在老人低沉而不容置疑的声音中,小二的脸真真是越来越红。

“真没想到您还是个懂茶的人。”

他憋脸红的技巧也真真的炉火纯青了。

“这天底下懂茶的人很多,你觉得你能将哪一个说的心动?”

“不就是想要卖贵茶吗?挑贵的上吧。”

老人一挥手,小二自觉也没什么可说下去的。

“那那您觉着沏茶这水”

“水无所谓,能沏开茶就好。”

这话音儿刚落,小二当初的那副试探模样,马上变得凝重起来,刚才那句话让他明白了这位爷真真是个懂茶的人。

而这位爷来这儿,不是为了来品茶的,更不是来听他这张贫嘴的。

“得嘞!那您等好吧。”

说罢,小二恭敬的一鞠躬,快步跑到柜台后,抱出来一坛子青瓷罐子,一手掀开盖儿,一手伸进去抓了一把,茶叶放进另一个绣着当年传说中陆羽著写《茶经》的苕溪小亭的瓷画上,再将身旁的铜壶提起来转身就进了后厨。

“嘘”老人突然说道,一旁接近的脚步声顿时轻了不少。

“这真是个懂茶的人。”

“可我只懂酒。”陆青冥觉得有些为难,他确实很少喝茶,毕竟酒这种东西,相比于茶,更像一名武夫的品位。

“说不定你的祖上还是茶圣陆羽呢。”皇甫遥听见陆青冥的话,转过头来笑着说道。

“师父,孔圣人的后代也未必懂得《诗》,他们说不定还要骂一句行思淫秽呢。”

“哪有那么多歪理?”

“有多少正当大道理,就有多少歪理了?”

“也是个大人,怎么还是像个不懂事儿的娃一样,油嘴滑舌。”茶水到了,茶壶是用木盘端上来的,小二只瞧见又有一个人做到那位老人身旁,他也就只加上了一个杯子,正好三个,端到了这两位面前。

“您两位慢用。”说罢,用手拎着托盘,并不算夹在腋下。

“这不仅是个懂茶的人,还是个有眼色的人。”小二忙着去招呼其他客人的时候,陆青冥端起茶壶,给皇甫遥倒上一杯茶,而自己却没有倒。

“您很少请我喝茶,一般都是喝酒的。”

陆青冥将茶壶放到桌上:

“您也知道,我很少喝茶。”

“今儿在宫里喝酒了,再请你就不太好喝酒,免得落了有心人的口实。”皇甫遥淡淡的说道,说完,他轻轻抿了一口茶水。

“那看来我今儿个只能喝这个了。”陆青冥说完,又站了起来,端起茶壶给自己满满的倒上一杯。

他只是倒上,却没有喝。

“您怎么上朝之后,就来找我了?”

“有些事儿,得你去办一办。”

“啊要是公事儿您直说一句就行了,为什么要我来这这鱼龙混杂的地方。”

“不是公事儿”陆青冥刚才打量这家酒馆的样子,皇甫遥尽收眼底。

“私事儿?可这私事儿”陆青冥压低了嗓子,俯身上前:

“私事儿的话,您得回去再跟我说啊,这地方”

“这地方没事儿,就是杂了些。”

“啧既然您都这般说了您说吧,这回又要去哪儿挖墓碑?”

“你这孩子什么叫挖墓碑还真当自己是摸金校尉这种低贱恶心的人了?”皇甫遥显得很不高兴,好像陆青冥这句话说顶着他了。

“咱不说这事儿,您有事儿直说就得了呗。”

“今儿个下朝之后,陛下请我喝了壶酒。是西域进贡的冰葡萄。”

“这是好事儿。”

“但是陛下跟我说的话中,字里行间都满是对江南四大家族的不满。”这话说罢,皇甫遥端起茶杯,将杯中的茶一饮而尽。

“我要你去一趟金陵。”

“去去金陵?”陆青冥一愣。

“您是要我要我去找侯临吗?”

“找不找是你自己的事儿,但是金陵你必须得去一趟,陛下恐怕过不来些时候就要对余家动手了。”

“余家可可是师父,咱们那些线儿不是刚刚铺完”陆青冥刚要说道,皇甫遥突然打断了他的话:

“我答应哥舒家的事儿,他们哥舒家你可以自己一个人盯着。”

“”

“余家就这么放了?”

“不放能怎样?余家可不是什么老实货色,有这么一天完完全全是自找的罢了”

“背地里做些私盐也就算了,还往沙海那一边偷运粮食铁器,陛下很清楚这些事儿。”

“那那余家的罪名”

“应该是以结党营私与贩卖私烟,像别的罪名说出来,也不是什么冠冕堂皇的理由主要是,这样最好能堵住太学院那些人的嘴。”

“我明白了,师父。”

“我何时动身?”

“这个先不及,余家在朝堂上应该还一点风声都没嗅到,你先去跟哥舒家把路子铺好。”

“是”陆青冥答应着。

“不过我得提醒你一点,去金陵我不管你是不是要去找侯临,你一定得将余家在江南的党羽都查出来,明白吗?”

“党羽?余家怎么会在江南还有党羽,余百川的祖籍不是”陆青冥说着,可话音未落,他仿佛想起什么来,也只是一眨眼的时候,他就否认了这种可能性。

“金缕衣吗”

“我不知道。”皇甫遥端起茶壶,被自己续上一杯茶。

“不过我听陛下说,东厂那边查着黑罗刹的时候,确实确实是接触到了类似于金缕衣他们的人。”

“不过这都多少年了,当年金缕衣也死了多少年了。”陆青冥低声说道。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防备是必须有的。”

“”陆青冥皱着眉毛,显得有些焦灼。

“我知道了,师父。”良久,陆青冥感觉过了良久,直到皇甫遥将茶杯放到桌面时那并不算清脆的一声闷响,他沉重的说道。

“嗯。”听着陆青冥这句话,皇甫遥这才掏出一些碎银子,放到桌面上,然后站起身来,走到陆青冥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看那个小厮,明明很懂得茶道,结果还是要作着小二的身份,说着些乌七杂八的乱话,也不知道他晚上睡觉的时候,想起自己说过的这些话,自己会不会笑出声。”

罢了,皇甫遥这才收回手,抬脚就朝着大门走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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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

马蹄声四溅,就如同雨水四溅一般,穿过一个又一个幽深的小巷与街道,大雨夜别说宵禁巡逻的官兵,怕是一只猫一条狗都是看不见的。

连猫狗都懂得躲雨的夜晚,李赤骑却没有躲雨的资格。

再隔条街便是城门口了,要是想将送信的信使截下来,还不被人发现,那么活捉想必是没有什么可能的,而且必须得在城门口守城的士兵没有发现的时候。

所以说,信使绝对不能过这条街。

李赤骑独自一人快马加鞭,而剩下两个没有马骑的缇骑被他远远的甩到了后面,他不清楚自己能不能独自将人给拦下,但是他自己明白,不管怎样,他都得将这个信使拿下。

夜雨,依然是那么急躁,马蹄的急躁与大雨的急躁巧妙的融合到了一起,深夜中似乎又是那么和谐,仿佛置身于一场孤单的大雨里,偌大的金陵城就只剩下李赤骑与信使两人而已。

可眨眼间,马蹄声越来越近,李赤骑仿佛看见了信使头顶上那顶斗笠不,不是仿佛,他已经看见了,在巷口那棵应有百年而不倒的大树之后,信使的斗笠穿过雨水的涟漪,像将要咬住钩的河鱼,看见了鱼钩上的饵,还毫不犹疑的张开嘴,咬了上去。

一声清脆的响动,之后便有刀刃与雨水相撞时的声音。

不同于瓦片,那种声音里似乎都带了些锐利。

李赤骑右手反着握刀,整个人都趴在屋顶上。

他身上没带弓箭,而信使则是骑在马背之上,要想停下这马匹的脚步

他只有将自己想象为弓箭,然后一刀斩下信使的头颅。

源溪镇(81)

昔日北蓟城,大汗天都,也都看不出一丝英气来。自太祖皇帝北迁顺天,南望应天,却给了血流三千里的北蓟之地多了一丝原来金陵的人间味。

人间味离了北蓟太久了,北地苦寒,宋皇西迁流民,北走穷寇,整个北蓟成俨然成为众人谈之变色,呼而不及之地,再有数十年胡乱,宋皇南逃,乐不思归,多少仁人志士无不捶胸顿足,悲痛万分。

一夜北斗经风雨,十万霜雪乌南去。

岭北寒江沉山里,百年红花一株绿。

旧人江上摇橹舟,无人来渡野滩头。

纤风细雨江南笑,苦酒白花红嫁衣。

金陵十年人间梦,问谁曾有北归游。

山来风去山风泪,江左湖前忘南愁。

一缕白发一夜灯,一剑挑花一身锈。

老来时时多健忘,犹记朝食饮前露。

北人秦山一声吼,燕地游侠一马游。

孤死群山几亩地,死来再问香山红。

君忆否?粗麻短袖,灰衣老首,骑驴向北一声吼,三千里江山,五十年日月,倒赔了君王一壶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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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里竟然叫了声老头。”朱煜满身的懒散,顺天府正值盛夏时节,就算御书房内堆满了去年腊月从游龙池里凿出来的冰,小皇帝也仅仅是身着短衣,却还是一副要死要活的样子。

瞧着小黄山一句话说的有进气没出气,刘红玉右手的团扇扇的更勤快了。

朱煜眯着眼睛,他很享受自己周身满族凉意的感觉:“朕听夫子说作诗要用精炼而庄重的词字,还要符合平仄的韵律,而韵脚却又是重中之重,如同民间俗语:编筐窝篓全在收口,连民间俗语还压着韵脚哩。”边说着话,他还将自己的身子从案桌上拖了起来,足足的伸了个懒腰,然后朝着刘红玉的胸前就是一扑,整张脸都埋进了刘红玉的胸间,活脱脱一个撒娇的小孩子。

“倒是姑姑你说的这诗,乱按平仄,韵律不齐,还有一味去模仿太白诗仙的滋味在里面,也不知道是哪位诗人的大作呢!”

说完了,朱煜还翻了个身,脸朝上,装成一副睡熟了的模样,要是哪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宫人看见了,见得皇上双臂环着刘红玉的要,还将脸埋在胸口,也不知道是笑一句小皇上年纪虽小,却早就懂得了吃女人豆腐,还是骂一句刘红玉勾着小皇上行为不端的狐媚子。

可刘红玉从来都没多想过意思的僭越,她本是一身夏时宫装,最多只露了锁骨处的一抹白皙,可只是在此处,在御书房内,也为了些清凉,便脱了外裙,只留下一件抹胸短衣,露出双臂,夏裙也只垂到膝盖,一双小腿晾在外面,那的确像足了青楼里姐儿们的打扮,只是宫衣是用的最好的蜀锦与江南白绢,姐儿们用不起这些昂贵的布料罢了。

“这只是一位前朝将军所写的打油诗罢了,当然不是什么千古名篇,也算不上流芳百年的大诗人。”

刘红玉将团扇放下,想要站起身来,她觉着这般姿势实在是有些不妥,可朱煜就赖在她身上,总觉得自己像一棵爬满了松鼠的松树。

“陛下,您渴不渴?我去给您沏杯茶。”

“朕又不渴,不劳烦姑姑动手了。”朱煜一脸的不愿意动弹。

“可您这样,就不热吗?”

“满屋子的河冰,就算是天上的烈日都会被冻住了,你还是给朕说说那个前朝将军的事儿吧。”

“哪有劳什子事儿好说的,无非是些烂俗的打打杀杀,再者说了,诸葛夫子若是再知道了我背地里暗着给您讲的那些江湖事儿,免不得又要来说教我一顿。”

“嘿!”一听到诸葛这两字,朱煜就觉得自己头痛,他便狠狠的再往刘红玉怀里压着,环着她腰的双臂使劲一箍,闹得刘红玉冷不丁笑出了声。

“哎!陛下!莫要闹了!”

朱煜原以为自己两臂的力气已经足够大了,可他这么一箍,才晓得刘红玉那看起来纤细的腰肢里,血肉却坚硬如铁石一般,自己如此大力气却只是惹得了她有些瘙痒罢了。

“好”朱煜有些失望的回答,他松开双臂,而失望的感情却深深的藏进了双眼里,只留下一些浮于表面。

“可若是陛下真的想听,给您讲讲也是无妨。”刘红玉看着朱煜双眼间的失望,心里还是软了。

朱煜一听,眼睛也不装模作样了,他躺在刘红玉的怀里,睁大了眼睛也只能看见刘红玉的下颌,那昏昏欲睡的模样一扫而空似的。

“今儿个睡了,可不要明儿说漏了嘴,把从我嘴里吐出来的小道理丢到诸葛夫子的大道理面子上去,不然,我又要被说教了。”

“姑姑你也怕诸葛夫子说教啊?那这么说来,岂不是你说的小道理不如诸葛夫子的大道理喽?”

“小道理自然是不如大道理的。大道理就好比生来如何成人,小道理就像怎样将骨头上的肉啃下来,但是成不成人,肉还是要照吃不误的,难道说不想长大,就不要吃饭了吗?”

刘红玉说罢,她轻轻的摸了摸朱煜的额头。

“不过先说好,陛下一定不要说漏嘴了啊。”

“那那不是朕说的!”朱煜顿时一脸正义言辞,可这话刘红玉没接,只是又拿起扇子,慢悠悠的扇起风来。

“一定是哪个多嘴的小太监磨了嘴皮子,姑姑你放心,朕只要将他查出来,一定要割了他的舌头。”

“那,若是朱公公磨得嘴皮子呢?”

这一问,却给朱煜问的有些发愣,他没想到自己多嘴的黑锅会就这么莫名其妙的甩到了朱德贵身上。

“这朱德贵朕还是信得过的,要是说这事儿是他干的”朱煜有些尴尬的笑了笑。

“罢了。”

“既然陛下心里明察秋毫,我还能说些什么呢?”

“对!姑姑您就讲呗,真保证没有第三个人会偷听到的!”

“其实也没有什么太过崎岖的故事。”刘红玉这才缓缓说道:

“前朝宋时,宋皇南逃,可这北茫之地子民千千万万,不是每一个人都能毫发无伤的逃到江南去,而跟着宋皇南逃的人,总有几个不愿偏安一隅,想要收复失地,重振宋皇的人,这位写诗的将军也是其中一个。”

“南迁时他刚过不惑之年,一过江南就上书皇上要练兵,意图日后收复北国失地,可宋皇却被胡人的骑兵们吓破了胆子,只想着委曲求全,正时胡人南下攻蜀地,朝中悍将战死的战死,被贬的被贬,满朝文武居然再也找不出一个能打仗的人来,不得已,宋皇只得再次提拔了这位将军做讨贼总兵,并且下诏命令他一定要守住蜀中。”

“可是当时主导朝廷的是议和一派,本来看着主战派的将军已经被贬官,而这回胡人攻蜀又再次被提拔上来,心里非常不爽,他们不仅私下拦截了前线军报,更是从枢密院里将将军的调兵之权四处阻挠。”

“将军费尽力气也只是掉得精兵五万余人,可胡人攻蜀,光先锋部队就有一万,后备大军更是有十万之多。将军并没有一丝胆怯,他依旧领着仅有的五万余人西进蜀中,刚刚通过娄山关的时候才发现胡人军队的前锋一万人竟然已经抵达了娄山关下,这就意味着蜀中近乎全部沦陷了。”

“将军勃然大怒,他先是率兵击溃这一万先锋军,然后长驱直入,一路从娄山关挺近蜀地,一路他亲帅两万兵马,从云南石门关一路披荆斩棘,半月就突袭到cd城下。”

“将军收复蜀中的速度不仅是胡人,甚至是连朝中那些议和的大臣们都始料未及,他们一面不停的夸耀将军的战功,一面又各种话中藏刀的诋毁将军。”

“终于皇上对远在蜀中的将军起了疑心,刚想下诏招将军回金陵,张士朝就突然谋反,篡位登基。”

“张士朝篡位宋皇,宋皇手下的那些大臣纷纷倒戈降张,江南六道官吏无一不将自己手中的城池只手相送。”

“蜀中太守也想投降张士朝,可是将军坚决不同意,他无法去低头投降给一个篡位的逆贼。”

“那一夜,将军的官邸突然失火,大火过后一片焦土,不说是遗体,就算是一处尸骨都没见到过。”

说罢,刘红玉低下头,只是给朱煜扇着扇子。

“没了?”朱煜问道。

“没了,之后也不晓得将军的死活,再也没人见过他。”

“那,姑姑知道将军姓甚名谁吗?”

“叫什么我不晓得我倒是听二哥说过一句,将军好像是姓胡。”

“唉!胡将军唉!”朱煜叹息着说道:“可真是个英雄呢。”

“偏偏英雄的文采却一点也不出众。”

“那个时候,文人都羞于习武,认为那是低贱的事情,倒是生死关头了,还得武夫去保护他们。”

“哼宋皇死得不冤,就是天王老子也就不得他。”朱煜冷笑了一声,然后打了个哈欠,又换了个姿势。

“嗯这个故事真没什么意思。”

“本来就没什么意思的,陛下。”

“朕倒是在想,这唐诗看唐人金戈铁马,宋词听宋人风花雪月,那朕的大明子孙,该是用个什么样的诗词来诉说朕的大明呢?”

“”

“这个我也不晓得。”

“姑姑不会自己赋诗一首吗?”

“我也是个俗人,就像武将都是武夫一样。”

“可六叔不是武夫啊,他即是将军,又是英雄”

“”刘红玉又没有回答,她只是自顾自的给朱煜扇着团扇,没过一会儿,朱煜好似睡着了一般,昏沉着,在刘红玉怀里打起了呼噜。

“他”

“他是仙人,又不是英雄啊。”

这时,刘红玉才低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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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德贵刚刚将有些凌乱的案桌收拾干净,将桌面上肮脏的墨迹给清理掉,然后端着里面满是冰块化成水的冰盆,推门就要离开。

“过来!”

朱煜躺在床上,突然说道。

朱德贵倒是吓了一跳,手中的冰盆差些就掉到地上。

“主子!您没睡着啊?”

朱煜揉着眼睛,从床上爬了起来。

他冲着朱德贵挥手说道:“盆放一边,过来。”

朱德贵只好将盆放到一边,然后老老实实的走了过去。

朱煜突然两手就抱住朱德贵的老腰,然后使劲的勒着。

“哎呦!主子!您这是”

“闭嘴!”

朱煜低声骂道。

朱德贵只好老老实实的闭上嘴。

“”过了良久,朱煜这才松开双臂。

“勒的疼吗?”

“有有点”

“嘿!”朱煜丧气的叹了一声,朱德贵身上的肉松的不行,一看就是一身老肉。

“朱德贵,朕问你个事儿。”

朱德贵正蒙着呢,直到朱煜这一声,他才缓过劲儿来。

“粗麻短袖,灰衣老首,骑驴向北一声吼,三千里江山,五十年日月,倒赔了君王一壶酒



“这句诗,你听得懂吗?”

“这这奴才哪儿听得懂啊?”朱德贵一脸的犯难。

“行吧,行吧行吧,走吧走吧。”

朱煜挥了挥手,然后又一头栽倒床上,只是将脸背对着朱德贵。

“哎主子,那奴才先下去了。”

说罢,朱德贵便再端起冰盆,退了下去。

“不用再端着冰过来了!”朱煜大声喊道。

他也不听朱德贵听没听到,他从来就没觉得这天气有多热,小时候有个阴凉都是奢侈的,更别说这河冰了。

河冰不是给他的。

他想要的有很多。

“朕朕不晓得”

“娘,朕不晓得还要不要您活过来了。”

朱煜用只有自己听得清的声音,一字一句的说着。

源溪镇(82)

我若生于天上,能看这漫天璀璨繁星,朝阳东升,夕阳山下,浪滔滔银河横贯天宫,金盔天将,雪衣仙娥,天上岂止春夏秋冬,无欲无求,一子要落十年间,一茶先烹半生火,有鹤啄仙丹,有桃馋石猴,踏云着雨,拭剑听风。

我若生于天上,不闻朝出夜伏,不笑红颜将老,不予柳眉话碳梢,不啄喜妆洪唇角,以云裁衣,以星镶簪,天地锒锒金硕音,日月昭昭琴萧鸣,可还曾有未听过的乐曲,可还有未见过的乐器,从天南到海北,从太阴至荧惑,来往仙人便是一路不知岁月,岁月从身过,不见白头,不见老袖。

我若生于天上,能伏左麋鹿又倦鸟,鸣笛翠绿,青竹苍雪,霜风不渡梅山岭,早春还有香枫红,彩翠满城,来日还是春来,谁知南风近,墙角小花开几只,招蝴蝶,引兰庭,徽墨宣纸,顺笔绿石,千里江山图,一笔需半日,画成多岁月,画中少人行,教汝三点两捻一山峰,左横右竖两长河。

哀我落地人间,岁末冬凌敲老门,家母十日死黄昏,年之几岁卖百文。独我为奴婢,侍从老狗洞,老狗仍食带血骨,我饮糟糠和浊水,日夜东西山南北,一亩肥田挎山腰,驱我行犁汝骑牛,壶水乃染鞭,不肯与我饮。早间鸡死混沌沌,过路小童已昏昏。

哀我落地人间,不死苟活近及笄,生年有色颇俏丽,却粗双手皆皲裂。能有一两予人伢,夺银握手笑不止,大叹老天恩泽降,此女生来不过钱,数年孺首近千文,粗绳捆脚擒双臂,木笼盖黑不视光,路迢迢,颠簸荡,朝饮菜汤,暮食糠棒,早司马鸣进城去,风来西北染沙尘,木车牵绳进青门。青门老母脱我衣,双臂紫青混疤痕。老母不悦挥香粉,独掷二两与人伢,人伢还望说理论,悍妇挥棒逐出去,独留我等风瑟瑟,赤裸背身不敢语。

哀我落地人间,昏昏沉沉廿余年,朱唇万人尝香津,裸身千日红帐暖。浑如西北无清天,浪荡人间贱命生,手握枯枝媚老人,老人千两包我身。离前阿母晚来见,倒笑此去是良人。妓门出身烈妇命,贱妾得宠贵如妻,虽无牌坊雕重石,还得有些干净名。说罢三四人前来,按我双臂动不得,苦毒灌口痛死腹,一夜便再无人听。朝来老人一小轿,侧门与奴入府中,说是再无子嗣矣,老爷还请放宽心。

若晨朝闻嬉笑声,红墙秋千有花落,此生豆蔻早枯萎,十二宫娥不识春。

嬉戏朱墙绣花手,青丝及腰笑语闻,红灯烛火笼黑夜,去日桥边莲首开。

金钗有锈象牙笄,金陵琵琶秦淮女,碧玉年华花贴鬓,巧看谁家公子笑。

花信年岁是何味,却知胭脂染旧尘,醒来昏黑天涯际,好梦嘻嘻枕边声。

叶落桥边秋风来,桃伞油纸老竹竿,娇俏家闺轻声语,阿姑可识姻缘庙?路转西桥不知路,向左向右哪边去?

汝与我说,可有登天路?我欲往仙人归处。昆仑山上西王母,灵丹还与嫦娥去,广寒苦短我亦可。

汝与我说,苍天岂为青天乎?若是苍天有眼,世间千万万不平肮脏事,又无天雷动地火,还欲香火念仁慈?

汝与我说,天上七巧织女星,不食五谷无清晨,浪荡浑浊上天入地,便是天上,还望人间。

天上人间,天上人间。香风红袖舞霓裳,长乐宫中破阵乐,方知天上是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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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这辈子,到底图个什么好。

我曾想着,将来长大了会嫁一个良人,他家有比我家还肥沃的土地,他能挥舞着锄头,将土地一寸寸的犁开,种子是饱满的,没有一粒干瘪或者虫蛀。

他不需要很英俊,也不需要有健硕的胸膛,但是他笑起来应该很好看,能让我感到很安心,能让我在最漆黑的黑夜里,有一个温暖的依靠。

后来我知道,奢望都是奢望,阿母死的那一晚,阿父又喝多了酒,赌博的时候丧心病狂的压上了所有田产,房屋,还有我与我已经死去的阿母。

他哭丧着脸,却没有看我一眼,债主嫌我太小,居然有那么些良心被触动,还给了阿父一些铜钱,我大哭着,边哭边抱住阿父的腿。

我那时候太小了,我那时候太害怕,我不知道外面的人间会是怎样的,那些公子与小姐的故事,那些大侠与侠女的传说,阿母抱着我,一字一句的仿佛珍宝一般,给我讲着。

她似乎身临其境。

阿母死后什么都没有留给我,她没有真没金簪子银簪子,最大的珍宝就是我,其余的便是那些个虚幻的故事。

那年她小时候最真实最纯洁的小期盼,在她嫁给阿父的那一天,都烟消云散了。

我觉得她好累,有时会在给我讲故事的时候睡熟,我居然还将他摇起来,要她继续给我讲。

我只知道我走了,连阿母埋在哪里,我都不知道。

那家人对我并不好,说的也是,就像是去人伢子手里买来一个婢女那样,大夫人相当善妒,听说原来家里一些貌美的女婢有的卖给了青楼,而有的则是卖个了鳏夫,我应该庆幸自己那时年纪还小,年纪小看不出将来的模样,好赖就这么苟活直到及笄之年,每天都将自己弄得狼狈不堪,灰头土脸的,好让大夫人看上一眼就觉得心烦,而从来都不会太过于关注我。

可毕竟时间不等人,及笄那年,我被带到人伢面前的时候,看见大夫人的目光中带着强烈的嫉妒与快感。

我被卖走了,转手就是一两银子,一个贱婢都能卖出一两,在这个西北关中的小地方,我不知道应该为自己庆幸还是为自己感到悲哀。毫无意外的,青楼的老鸨将我买下,可她居然是对我最好最关心的那个人,除了阿母之外。

她给我买来去疤痕的药膏,将我后背的伤痕与掌心的粗茧一点点的消磨淡了,给我穿上舒适的绸缎衣服,教我最美的舞蹈,看人眼色的本领,凭空就能听出骰子点数的方法。

她说,我将会是全关中最美最媚的花魁。

我将是全关中最令男人垂涎的女人。

我开始在楼中蒙着面为台下公子贵人们舞蹈,穿着轻薄的纱衣,肆无忌惮的暴露已经变得白皙的腰肢。

我看见台下的那些人们,那种垂涎的目光,就像地主家那条狗看见肉骨头时的眼神,相当暴露,相当放肆,而我这个肉骨头,却还要为想要吃掉我的野狗们表示庆幸,或者请君怜惜。

破瓜之年的初夜,老鸨以五百两的银子将我卖掉,那一夜我并不想说些什么。

我一夜都没有睡熟,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如此的厌恶那一晚,真是强忍着恶心,他最后如狗一般的鼾声,就在我的耳边。

我似乎是想起,小时候阿母在我耳边的呢喃,她跟我说,传说昆仑山上有一处叫做瑶池的地方,那是仙人生活的仙境,那里一年如春,没有令人冰冷欲死的寒冬,也没有酷热难耐的盛夏,那里的人们丰衣足食,吃的是传说中的精米,喝的是无垠水所沏成的茶,他们只要手一挥,种子就会从土地里生长出来,结穗,成熟。

那岂不是,死去的人也会重新活过来?我的那只与我相伴的小狗,前些天不知为何死在了路旁,被啃得干干净净,只剩下狗头与一地漆黑的骨头。

会的,那是仙人,仙人还有什么是做不到的呢?

可是母亲啊,我现在吃的就是精米,喝着昨夜大雨时接下来沏成的茶。

难道仙人就是这青楼里的人吗?他们若是那么神通广大,能不能让你从新回来呢?

我应该是睡着了,明明面前是男人丑陋的面孔,眼里却看见阿母带我渡河之后,苍白的脸上却挂着温暖的笑容。

美人,你可真美。

他为什么要说话?

他为什么要说话?

我还得笑着,去回答他。

爷,您夸了奴家,奴家也觉得爷您真是温柔的呢。

枯瘦的男人走了,夜里就会再来一个肥胖的男人。

肥胖的男人走了,夜里不知道还会再来哪些个模样的男人。

总之都是男人,分什么高矮胖瘦,无非想春宵一度,红颜染浊,看着他们怀中的女人不停的在他们的蹂躏下求饶,或许他们还会很高兴?

我一次次的饮下苦涩的药,一次次吞下浊臭的舌头,似乎都麻木了,明日不过还是明日,我得叫的羞涩又放荡,我得表现出妖媚又纯洁。

我得变成两个人,只是为了在这锦衣玉食里或者,无论肮脏或者干净,死一个,活一个,或者一起活。

只是那天,我遇到了一个奇怪的男人,他坐在我面前,披着黑袍,他说这是胡人的打扮,为了遮蔽沙海里的风沙。

他问我,我知道什么是胡人吗?

胡人也分男女吗?我问他。

他说是的,胡人也分男女。

那我就见过,我说道。

既然分男女,那就没什么区别。

男人沉默了一阵儿,他埋在黑袍里的嘴这才说道:

我的毕生积蓄有一千两,给了老鸨五百两,说是借你一用十五日。

我听罢,便站起身来,做了个福礼:

还望这十五日,请君怜惜。边说着,我边褪去身上的衣衫,只剩肚兜与亵裤。

可男人并没有接我的话,他说道:

带你跟我十五日之后,我再将我剩下的五百两给你。

说罢,他将我已经褪去的纱衣拾起,披在我的背上。

走吧。

他说道。

源溪镇(83)

我知道我躲不了,于是我很认命的跟他走了。

出门时,是从后门走出去的,老鸨用面纱将我裹得严严实实,走之前还叮嘱我,一定要对那位爷言听计从。

离着这青楼,她也再无法说那些“保护我”的话了。

那是一间漆黑的屋子,充满的阴森。

男人推开门,就摘下他的黑袍。

他的面容已经看不清了,全是狰狞的伤疤与腐烂的疮。

就算是我的心里有再多的准备,看到这张脸的时候,我还是被吓得险些摔倒在地。

男人一把抓起我,将我按在床上。

我的脸,你害怕吗?

我不知道该如何说才好,可嘴巴里颤颤巍巍的刚吐出一个怕字,瞬间就又咽回肚子里。

不不怕。

你想走吗?

男人又问。

我是说,离开青楼,离开这间屋子,找个没人认识你的地方。

我我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能磕磕巴巴的,企图搪塞过去

你觉得,你该如何离开青楼?

银子阿母说了要赎身的银子

男人见状,突然从怀中掏出一把短剑,狠狠的扎在我的耳边。

不要银子,你只要用这把剑杀了我,就可以离开这间屋子,那五百两银子我还是会给你。说着,男人将银票放到短剑的一旁。

而你只要再杀了你的那个老母,你就可以离开青楼,而不用赎身用的银子。

男人那只残破的眼睛满是血丝,他似乎很累,我能听清楚他话语间喘息的声音。

我我不会杀人

我可以教你,教你杀人。

只要你肯学。

说罢,他站起身来,不再压着我。

将剑拔起来,他说道。

我只好双手握住剑柄,用力的将短剑从炕上拔了出来。

短剑上纹着金黄色的一条蛇,蛇信吐在剑尖上。

我还没来得及好好打量一下这把剑,男人却从怀中又掏出来一枚骰子。

听你阿母说,你会听骰子?

我会的

我紧握着剑,低声说道。

那太好了。

不知道男人是不是在笑着,他那焦黄的牙齿是真的露在外面,居然还在烛火里熠熠生辉那般。

男人是信守承诺的,他十五日里真的从来都没碰过我一下,直到第十五日,他要我拿起剑来,然后攥着我的手,将剑狠狠的刺进他的胸膛。

刺进去的时候,他还特意给我说:小心些,别让银票粘了血。

为为什么

我不知道,为什么他要我杀了他。

你杀了我男人似乎是在低声说着,我忽然想起来,阿母给我讲的那些大侠们的事迹,有一位油灯尽枯的世外高人,遇见了一位怀才不遇的年轻人。

高人决定将毕生绝学都交给这个年轻人,在年轻人出师的那一天,高人终于微笑着闭上了他的双眼。

“您难道就是传说中的大侠吗?是吗?”我有些激动,我抱着他的身子,大声的问道。

“大侠吗?”男人似乎想起了什么,我知道他是在笑,虽然他残破的脸上我根本都看不出表情来。

“闺女,你说是,就是吧”

“阿爹都听你的”

说罢,男人闭上了眼睛,不论我再怎么跟他说话,再怎么大声问他,他都不会再回我一句话了。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走回楼里的,老鸨看见我的那一刻,我只知道那时我没有带着头巾。

我将短剑与他给我的所有骰子都藏在包裹里,上面再盖着些衣物。

这是这是那个男人给我的银子我说着,将那五百两银票递给了老鸨。

我知道这样,老鸨才不会检查我背着的包裹。

看着老鸨喜上眉梢的样子,真的算是躲过了一劫。

我又回到了我那个有着屏风与软被的床上,我似乎觉得,男人也不是每一个都那么令人恶心。

或者,阿母真的遇见过大侠。

所以她一直都心心念念的想着,会有一日,有一个大侠救她于苦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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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总是问我,我是怎么遇见他的。

可是我本不想跟你讲这些。

我欠他的有些太多了。

你为什么总是想我来跟你讲这些啊,你本应该是个成长在云端之上的孩子,我不想让你知道这人间的那些污浊。

可能我本身就是污浊。

到如今我还是亏欠了你了。

刘红玉站在御书房前,周身的内官与宫娥一个个都跪倒在地上,那个女人站在他们面前,还是背对着他们,他们还是一点都不敢动。

“当年的我根本不敢想象如今这一幕啊”刘红玉的声音很低很低,她显得是那么迷惘。

“陛下是何时出宫去的?”转身,那张仍带着媚态的妖冶脸庞,却蒙上了一层寒冷。

“回回姑姑陛下陛下早些时候就已经出去了”仿佛是面对皇后与太后这种主子一般,御书房外持灯内官与洒扫的宫女都不敢抬起头来正眼看一眼这个并没有什么高贵身份的女子。

“朱得贵呢?”刘红玉也不知是种什么表情,她仰着头,望着墙外即将夕阳西下的天空。

“老祖宗不,公公他似乎是和陛下一起出宫去了”一旁的小内官连忙说道。

“似乎?”这一声似乎是不经意的那般说出,小内官一动都不敢动,连忙哀声说道:“奴婢真是什么都不知道了!姑姑!奴婢只是个”

“行了别喊了。”

“知道的知道我在问话,不知道的还以为哪个在御书房里闹事儿。”刘红玉一挥手:“都下去吧,记着,这事儿不能跟任何人说。”

“若是哪个多嘴的说出去了,就别怪丢了胳膊少了舌头,就是去被打发到浣衣局也没有你们的份,知道吗?”

这话音刚落,竟有一个小宫娥被吓得身子一软,噗通一下倒在了地上,小宫娥一旁的那个比较年长的宫娥见状,连忙将她拉了起来。

刘红玉转眼一瞧,只见那小宫娥双眼紧闭,面色煞白,若不是离近了,竟然连一丝丝的呼吸声都听不清。

“扶她起来。”

年长的宫娥连忙将小宫娥的身子给服直了,自己双手托着她的后背。

刘红玉上前两步,先是用手指在小宫娥的鼻子下探了探,又摸了摸她的脉搏,眨了眨眼睛,朝着迎**就狠狠的按了下去。

“啊!”小宫娥突然一嗓子喊了出声,双眼睁的圆圆的,醒来的那一刻就扑通一下跪倒在地,哀声喊着:“娘娘!奴婢不是故意睡着的!奴婢知错了!”

“都说了,别喊了。”刘红玉低声说道,她这一句话,闹得小宫娥就好像蒙了一般,抬起头来,还呆呆的看了她一眼。

“玉姑姑!小柔刚进宫不过几个月的时候,还有很多规矩不明白,姑姑您”

年长的宫娥看着小宫娥那张发呆的脸,她连忙也跪在地上,生怕刘红玉一时气急了,抬手就要将这个刚刚进宫的小姐妹打发到浣衣局那边儿。

“你们两个都快起来,跪在我面前算是个什么?”刘红玉摆摆手,只是淡淡的说着:

“她看起来好像很累的样子,可我只是记着来御书房不过是扫扫地罢了,也不是什么重活脏活,午时半刻到戌时半刻。”

“是的时辰再往后就不允许奴婢们来了”

“只是只是小柔她她刚刚调来御书房不就,就在昨天还只是在太后娘娘宫中做活”

说道这儿,年长的宫娥重新就低下头,就好像静等着刘红玉下判决。

“不姐姐”

“姐姐我不要回去了”可小宫娥却好像当面撞鬼那般,突然一把抱住身旁的年长宫娥,浑身都哆嗦着,她双眼紧闭,仿佛在睡梦中那样。

“别”年长的宫娥被吓了一跳,好歹她快手的将小宫娥的嘴给捂住,然后将人死死的按在自己怀里,一句话都不敢说。

“你花了多少银子,才将她从太后的宫中换了出来?”刘红玉突然问道。

“啊啊?”

“司礼监的规矩,宫女私底下换主子可是要打折了腿丢去喂狗的。”

“奴婢奴婢只是花了三百余两”

“三百余两?就这么些?”这话刚说出口去,刘红玉就看见年长的宫女眼角轻微的抽搐了一下。

她刚想接着问些什么,突然一个穿着二品深色太监服的老太监抬着脚就颠颠儿的跑了进来,一路跑到刘红玉面前,连气儿还没喘匀,张嘴就说道:“哎呦喂!玉姑姑,是不是这两个不中用的奴婢惹着您了?您放心,明个咱家就给她俩不中用的东西丢到外边儿去”

刘红玉只是转过头来,话也没说,就是那双眼睛看了老太监一眼,估计是这老太监跑的实在是有些急了,腿骤然停下之后有些软,就好像被刘红玉一眼看的心神不宁,险些摔倒在地。

“你不是太后宫中的管事儿太监吗?来御书房做什么?”

“咳玉姑姑,再怎么说咱家也是个二品”

‘“让你说话了吗?”可这回,刘红玉却转过身来一手攥住老太监的衣领,险些就将他从地上给薅起来。

“”

“要是说话也先把气儿给喘匀了,别说来说去穿了肺,还闹得自己糟心不是?”

想了想,这般动作却是有些不讲究,自己无品无名,这么对一个宫中二品的内官,好像还真是有点胆大包天的感觉。

于是刘红玉还是将手松开了,然后抹了抹被她弄的褶皱的领子。

罢了,刘红玉转过身来,对着那两个小宫娥说道:“她明个可以不来做活,但是她要是不来,你得把她的活给顶了,晓得吗?”

“明奴婢明白了”

“走吧。”

刘红玉说罢,年长的宫娥连忙将小宫娥给扶了起来,逃也似的就跑了。

“玉姑姑这两个是太后娘娘亲口说道要命的人。”直到哪两个宫女跑远了,老太监这才低声说道。

“气儿喘匀和了?”

“刚才你说什么?我没听清。”

“这两个,是太后娘娘”

“太后娘娘自身都不甚健康,应该是你听错了吧”

“刘红玉!你”

老太监顿时脖子一红,脑袋一抬就要杠上声来。

“怎么?”刘红玉淡淡的说道。

“”

“玉姑姑可真是像下面人说道那般,罗刹心肠,今儿咱家可真是领教到了”说罢,老太监转身就想走。

“回去给蓝媛带个话,本来就没几年活头了,与其祸害宫中年轻的宫娥,为何不老实一些,好歹能平安的再过几年?”刘红玉冷不丁的说道。

“”老太监没有回这句话,想必他如今定是脸上怒气冲天,可他还是压着气,背着身子大声说道:“若是天下人都晓得你玉姑姑是个如此放肆狂妄的人,天下人该如何说陛下?”

说罢,就像自己得胜而归那般,袖子一甩甩到背后,大方步迈的居然还有些豪迈。

源溪镇(84)

李赤骑从来都没想过能劈出这么快的一刀。

他本应该像个傻子一样,从屋顶一跃而下,也许能直直的砸在信使的背上,也许会摔到在马蹄前。

信使可能会停下马来看他一眼,也可能会被惊得从马上跌落下来,更有可能直接拔马而走,无视了他。

可他终究是一刀劈了下去,他的脑中一片空白,似乎能穿过暴雨听清楚信使的呼吸声。

刀光落了,奔马一声嘶吼,那雨夜似乎染上了一丝灼热,一丝血腥,雨水变成了鲜红色的,穿过了绣春刀的刀刃摔碎在他的脸上。

原本杀人对于他来说,只是一件极其微小的事情罢了,二十余年的时间里,不知多少颗头颅在他的刀下滚落在地,可偏偏这一次,这一次原本很小很平常的拦截暗杀,刀落后,双手还有些微微颤抖。

真是好刀。惊雷起,刀见血,惊雷落,刀收鞘。

那颗头颅滚落在他的脚下,那匹马被惊得慌乱失措,在这雨夜里竟然一头撞死在一旁的石墙上,听得一声闷响,骏马与五头的骑手狠狠的摔到在路旁,也溅起了一滩积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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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北风的枯涩萧萧,应该是李赤骑所见过的最快的刀。

那一日,那一时,他还没有如今的地位与权势,他也没有自己心里惦念过的女人。

他是一名不算年轻的缇骑,挎着怎么洗都洗不干净味道的腰刀,可能就是自己都一个多月没有洗过澡了,浑身的瘙痒与黏性此刻都折服在盔甲之下,若是一旁望去,身后熙熙攘攘几十人,都是这么狼狈。

而时间已经不允许他们如此狼狈了,在那寒冷的一年里,多么灼热的烈日都无法掩埋缇骑们心底里的恐惧。

黄海关,被胡人大军攻破了。

三十余万的大明军士,只逃回来下来两千余人。

李赤骑第一次听见这个消息的时候,他手中的刀差一些就伤到了一旁的侍女,所幸他紧紧的握住了刀柄,让他在朝中百官与皇帝陛下面前保住了锦衣卫的颜面。

那是一场盛宴,太宗皇帝登基以来第一次在皇城里召开的盛宴,满京城的文武百官,甚至是顺天府里的捕快狱吏都分得一壶酒一盘肉。

太宗皇帝坐在高高的大殿前,分着台阶鳞次栉比而下的是身着丝衣,头束高髻的舞女们,教坊司里不知多少还留着身子的姐妹们巴不得此时一步登天,舍了一身罪妇的架子,就算是当个妾,甚至一个婢子,当年集宠恩荣的大家闺秀,也不是一转眼就成了教坊司里的妓子?姐儿们都看开了,得过一天是一天。

当年,太宗陛下都知道教坊司的罪妇们看开了眼,看不开眼的那位爷,却远在西北那边儿,无缘了今日如此盛大的宴请。

若是他在,会是个怎样的光景呢?李赤骑站在皇甫遥身后,而原本留给他的座位已经排出的墙外,就算是在墙外,李赤骑也能猜到那位爷的模样。

穿着一身干净的布衣,脚上一双有些旧的破鞋,见了太宗陛下也不会拜,只是微微低头,自顾自的坐在位子上,食物倒是不会吃,可东北边儿的那位爷也在的话,怕是这么些时候面前那盘烤至金黄的羊羔,已经少了一半吧。

纤纤玉手是一面墙,红丝轻绸是一缕风,暧昧与放荡的双眼穿梭在舞女们姣好的身躯上,而此时诸位大臣早已经慢慢就坐了,除了为首的太宗陛下与皇后陛下,太后面前捶着玉帘,除了周身两个负责侍候的小内官,只身坐在太宗皇上的左手后方,甚至坐在比太宗皇帝更高的位置。

再往下数罢便是皇甫遥与剩下两位国公爷,蓝玉对面而坐,双眸紧闭,不知在想些什么。

满朝文武皆位于他两人身下,而此刻这两位却没有一丝愉悦的表情。

“师父”

我先回自己的位置上去了。

这句话还没有说出口,皇甫遥突然抬起手来,挡住了他的嘴:

“别说话。”

“可是师父,快开宴了。”

“还缺人,再等等。”

缺人吗?李赤骑一愣,他转过头来看向下面鳞次栉比的官员与舞女,他实在是想不起来,除了北边的那两位,还有谁敢在如此日子里任着脾气姗姗来迟:

“这并不缺人”

的确是缺了一个,原本六部尚书的位子上,其他五位尚书早已就坐,可他们身间偏偏空了一座,而这一座整整好好的被挡在舞女们的衣裙之中。

那是兵部尚书的位子。

李赤骑有些惊异的看向皇甫遥,可皇甫遥似乎在闭目养神一般,一动不动,罢了他想来只好自己去找这位尚书爷去,本是属于锦衣卫的指责,而大师兄此时正忙于皇宫治安,剩下那两位却是个不经事儿的人,就算皇甫遥不说,李赤骑自己也得站起来。

“诸位爱卿!”可就在李赤骑刚想走的时候,太宗皇帝突然端着酒杯站了起来,李赤骑一见,只好重新站好,不敢走动。

“诸位爱卿,今儿个朕召尔等来宫内开宴,除了这饮酒赏舞之外,朕还是有些心里话想跟爱卿们说说。”说着,太宗皇帝走出座位,站在台阶前。

“朕,初登大统不久,年岁尚轻,而诸位皆是朕大明的肱骨之臣,皆是大明的忠心之臣,若是以后朕有些什么搞不懂说不清的事儿,肯定是要依仗诸位大臣的!所以!朕今夜设下宴席,请诸位来此一聚,是想先谢诸位为大明呕心沥血数十年的苦劳,更是先谢诸位助朕,助大明未来百年乃至千年大业的披荆斩棘!朕!在此先敬诸位!”说罢,太宗皇帝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饮罢,还将酒杯反过来一握,显得自己将酒喝得一滴不剩。

诸位大臣见状,连忙起身,纷纷跪向太宗皇帝:

“陛下英明!万岁万岁万万岁!”

大拜三次,也端起酒杯来一饮而尽,李赤骑自己手中并无酒杯,就只好半跪在一旁,等到诸位大臣饮尽了酒,这才顺着他们站起身来。

而此时,太宗陛下忽然举起手来,示意舞女们先退到一边:

“大明以武立国,太祖皇帝征战二十余年,北驱胡虏南灭国贼,这才创大明十余年之盛世太平,朕觉着,此时此刻若只有前朝凌楼细雨之曲、美人抚袖之舞,实在是太单调些了,若是哪位壮士堪于刀剑之术,何不在此一显身手,也让朕瞧瞧大明武士的英姿,如何?”

话音落下,大臣见称赞之声不在少数,可偏偏没有一个人愿意真的毛遂自荐,站在这宴席之间来。

毕竟人人自以为都是人上人,高官厚禄不可能与百姓相提并论,更何况登台之类唱戏的样子罢了。

李赤骑自身也是闭着双眼,就当两耳听不见般,站在皇甫遥身后,可他忽然觉着有一双目光正在打量着他,他一睁开眼,就看见蓝玉的双眼一闪而过,匆匆看向别处了。

“汉驹。”皇甫遥突然说道。

李赤骑一愣,皇甫遥很少叫他的表字。

“你去。”

“啊?”

可皇甫遥却不再说话了,李赤骑听着那两字,呆了一会儿,他实在不晓得为什么皇甫遥会在这时候将他推了出来,但是他还是走到宴席之间,跪倒在地。

“哦?”太宗皇帝一挑眉毛,他大声问道:

“这位爱卿,不知姓甚名谁啊。”

“微臣锦衣卫北镇抚司副千户李赤骑,原为陛下献陋技以助宴席。”

“好!”太宗皇帝笑道:“李爱卿,善事何种兵刃?”

“微臣愿使单刀一柄,为陛下舞我锦衣刀法。”

“好!”

太宗陛下一拍手:“来人!取刀来!”

话音刚落,一旁的小内官就快步走去,每至一门出,便高声喊道:“陛下有旨,取宝刀一柄!”

只是须臾间,便瞧着内官双手捧着一把刀鞘上镶了宝石的腰刀,三步并做两步走,低身将刀双手捧在李赤骑身旁。

“李爱卿!请吧。”

“臣谢陛下赐刀!”

叩首罢了,李赤骑站起身来,他深吸一口气,然后一点点的吐出,宝刀此时正握在他左手上,他的右手指微微抽搐着,只是眨眼间,四周人听得“噌”的一声!一道寒光周身而转,那宝刀不知何时拔出来,竟然劈出一道银光!还来不得周身诸人反应过来,就瞧见李赤骑右手高举宝刀,左削右砍,刀刃仿佛在掌心之间来回穿梭,而银光早已遍布了他周身,仿佛连一只蚊蝇都无法近身。

那一左手握着刀鞘,挡在右手刀锋之前,只是一反手竟然刺出两刀,太宗皇帝瞧见不由得大呼一声:“好!好快的刀!”

那呼声当然传到了李赤骑的耳中,刀光间他还特意的看向皇甫遥一眼。

只是可惜,皇甫遥还是那入定般的样子,闭着双眼,仿佛熟睡了一样。

李赤骑来不及多想,此时正是在皇帝与满朝文武之前,不能有丝毫差漏,若是出了些丑,那就是在满朝文武前丢了锦衣卫的脸,更甚是丢了师父的脸。

可就是这么一处紧张的时候,偏偏皇甫遥连看都不看。

李赤骑心里有些着急了,一通刀术练罢,刀光回鞘的那一刻,竟然歪了半寸,眼看着刀刃朝向握着刀柄的左手手指就划了过去!可就是一半寸的距离,李赤骑就像是丢了魂一般,右手僵硬着居然一厘都动弹不得!

“陛下!陛下!”

突然一声大呼,让李赤骑双眼一清,猛地将右手狠狠的掰回半寸,只听见清亮的响声,刀镡上的纹路稳稳的与刀鞘粘合在一起。

喘息之间,李赤骑忽然觉得周身一片寂静,他抬起头来,瞧见兵部尚书武桂文正披头散发,甚至光着左脚,连滚带爬的跑到太宗皇帝面前。

“成何”太宗皇帝半句话都还没骂出口,就听见武桂文一声悲呼,大声喊道:

“陛下!陛下!黄海关丢了!!”

“镇国公镇国公薨了!”

源溪镇(85)

“要哭也得把眼泪放在肚子里哭!别哭出些屁声来!”

年轻的缇骑想起自己的那些往事,而如今真真是像曲子里唱的那般:三千里路五十年,竟真真的朝往西来,独一杯烈酒下肚,才晓得是白发双鬓,两手苍苍了。

一杯酒喝下五十年,那是仙人。

年轻的缇骑从母亲的肚子里钻出来到现在也不过十九岁的年纪。

“我还记着这里是有一片地的地上都种满了麦子”

马队行走的并不快,在这狭窄又泥泞的道路上,马队再怎么跑也是跑不快的。

“我小的时候还在那里放过羊,邻家的老者经常会教我们怎么用麦秆儿吹出曲子来”

年轻的缇骑抬起手,指向他所说的那片土地,那应该是一片金黄,壮年男人们挥舞着镰刀,一刀下去割断了麦杆儿,女人背着草筐,将麦子熟练的丢到筐中,孩子们就与老人一起躺在山坡上,羊群乖巧的吃草,偶尔会抬起头来叫上一声,怕是牧羊人快要睡着了,就忘了夕阳下山之后回家的路。

年轻的缇骑十二岁的时候从这里走出大山,走出潼关,而今只是过了七年,却像麻仙姑嘴里说的那般:沧海桑田。

烈火焚烧的一片焦黑,那边的麦田里还散落了零零碎碎的骸骨。

一走五六天,从潼关外头还能看见烟火,再进了潼关里头,识路的就只剩下从关中群山内驼尸而归的老马。

识路的人,都快死绝了。

“呼”马蹄声杂乱,而马背上的缇骑们却是沉默着,一来数日的残破景象,即使有不少缇骑是关中出身,依然脸漆黑的可怕。

他们就像是上古时期挑战圣人们的巫,一路的沉默,直至最后战死沙场,可能还来不及亲吻一下睡梦中的媳妇。

而有的人家,都是独生苗。

“你在怕?”

瞟了一眼,年老的缇骑突然说道。

“是是吗?”那连呼吸都是沉重的感觉,年轻的缇骑声音有些颤抖。

“你的手在抖。”

说着,年老的缇骑指了指年轻的缇骑握着刀兵的手。

年轻的缇骑没有说话,他举起手来狠狠的从脸上抹了一把。

“怕?”

“怕就说出来。”年老的缇骑边说着,边从腰间将水囊解下。

“有有点”

“”年老的缇骑没有马上回话,而是抬起头来,小小的啜了一口水囊里的水。

“很怕吧。”

“你这个孩子,都没有杀过人。”

“额嗯”

“嗯”

不知是答应了还是怎样,年轻的缇骑捶着头,他头上的斗笠盔可能掉了写颜色,原本重色此时却显得很脏。

“喏。”看着年老的缇骑所递过来的水囊,年轻的缇骑摇了摇头。

“再不喝,过会儿可能就喝不到水了。”

年老的缇骑依然举着手,似乎坚持这样。

“快快到了吗?”

“应该是吧。”年轻的缇骑终于接过了水囊。

“别喝太多,还要给我留一些。”

“唔”

也是一小口,可能只是抿湿了嘴唇。

“我们”

“我们还能活着回顺天府吗?”

“三十万大军都近乎覆灭,就靠着我们这几千锦衣卫”

“你没见过胡人?”突然,年老的缇骑打断了他的话。

“你是不是觉得,他们都说面目狰狞,有着三头六臂的人?”

“那嘿那不是妖精吗”

笑也笑不出声来,年轻的缇骑尴尬的说道。

“他们都说人,一个脑袋两条胳膊两条腿,男的**照样有一条宝贝疙瘩,女人胸前有圆润的也有干瘪的。”

“可能他们的衣服破烂些,或者脸上画了奇怪的纹路。”

“可说到底还是人,一刀砍了脑袋或者一枪捅穿了心脏,还是会死。”

“你怕什么?”

“我”年轻的缇骑有些哑口无言。

“其实我也想像您这般这般英勇。”

“得了吧你。”年老的缇骑打了个哈哈:

“我也是怕死的这么大岁数了,媳妇都讨不上一个,不过也是,怪我手贱,得了月钱就只想着撒到赌场和**身上了”

“你说我要是死了,一辈子一个媳妇都没有,阎王爷都不会待见我吧?”

年老的缇骑似乎是在笑,他一边说一边转过头来,那张满是褐色死皮与泥巴的脸上居然还有一双会发光的老眼睛。

“所以我才不要死,四五十岁没尝过雏的滋味,没有在家里下厨煮饭的婆娘,没有半夜能把人哭醒的娃娃。”

“所以我得努力活下去啊。”他呲着牙,还真装模作样的笑了笑。

“”这些话显然对年轻的缇骑影响不小,他刚有些起色的脸上,此时又遮满了乌云。

“操,你个小娃娃。”年老的缇骑骂出了声,他扯了扯马匹,让自己朝着年轻的缇骑靠近了些。

然后一拳头捶在了他的后背上,差一点就给年轻的缇骑捶下马去。

“小子,你练刀多少年了?”

“额也就六七年吧”年轻的缇骑揉着后背,呲着牙说道。

“如果我能活到腊月的话,应该就是满打满算三十年了。”

年老的缇骑却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般,自顾自的说道:

“甭说三十年,就是他妈练了三百年的刀,一刀砍不死人也是白练。练了三天的刀,一刀砍得死人也是好刀。”

“三十年啊一刀就得砍出三十年”

他似乎有些感叹着说道:

“我就是这关中人,只是离了关中有些年岁,到了如今真就不如这老马认得清路了。”

说着,他拍了拍胯下的老马,老马还通人性的打了声鼻响。

“小子,你知道不。”说着,年老的缇骑又转过头来,看向年轻的缇骑。

“我就是怕死,我也绝不会逃跑一步,你也别想跟我跑。”

“我们这辈子的关中人,每个活下来的人都和这群胡蛮子有血仇。”

他话音刚落,忽然吹来了一阵风,那风里杂了草木灰,年轻的缇骑似乎被迷了眼睛,猛地就将自己的双眼给捂住了。

“那年胡蛮子第一次打进来的时候,我他妈四五岁,我爹在逃跑的路上被胡蛮子一刀砍死了,我妹子和我弟被他们弄死之后穿在棍子上烤熟了吃了。”

“就我娘和我要死要活的跑出了潼关,找了个五十多岁的鳏夫,就算是背着脏名声还是嫁给了这个鳏夫。”

“我知道娘是为了我,在委身一个鳏夫,可她的命是真苦,就算是死里逃生后半辈子也从来没睡过一个好觉。那天夜里我还听见她大喊着:蛮子来了!蛮子来了!”

“我跟这帮人有血仇,他们一天不死绝,我这仇就一天都放不下。”

说罢了,他像痛饮烈酒那般,将水囊狠狠的居高了,就任着那水囊里的水从他的脸上洒下,最后弄的上身的铠甲上都满是水渍。

“您不是说,要省着喝吗?”年轻的缇骑看楞了这一幕。

“你不是还有呢吗?”

“我还是那句话,你小子要给我活着,但是你小子绝对不能逃跑一步。”

“我若是瞧见你小子逃跑了,我先一刀砍了你的脑袋。”

年老的缇骑蹭了一手泥巴,随手就抹在了马背上,他转过头,略有些恶狠狠的对着年轻的缇骑说道。

“大明朝没有懦夫,就是没根儿的太监都知道操刀上战场,更何况是完好的儿郎。”

“晓得王公公吗?”年老的缇骑问道。

“听听老一辈的人说过。”

“王老公公当年勇啊跟着国公爷在军中,瞧他之前说话那细声细气的调子,还真不知道他竟然真的敢拿起刀来上阵。”

“杂家虽说是个太监,比你们少了条腿,可杂家不想再比你们少条胆子!我大明朝每一个喘气儿的!都他娘的不是孬种!”

“真他妈的提气,给我们都喊杀了,这老公公还真就骑着匹马,提着一条长刀嗷嗷的就往前冲,一口气砍死两三个人”

年老的缇骑有些怀念般的说着,轻轻的叹了口气,忽然又想喝口水了,伸手摸去才发觉水囊里的水早就被自己莫名其妙掏弄热的内心给祸害干净了。

“喏。”看着年轻的缇骑递过来的水囊,年老的缇骑笑了一声,然后丝毫不客气的接了过来,这回却很是小心的抿了一口。

“可是国公爷也战死了啊那一辈的老人,还有多少是活着的”

年老的缇骑愣了一下,他攥着水囊的手也停在半空中。

好像真的是,他突然发觉,四周早已不是他年轻时插科打诨说荤段子的人了,自己满脸的皱纹和皴,而身旁一个个细皮嫩肉的年轻小伙子早就填满了当年战死老死的人。

突然觉得自己像是个不愿意死去的贪生鬼,还不要脸的赖在人世上。

“当年国公爷说,谁都会死,只是早死晚死和怎么死的事儿。”

“当年不明白的事儿可能我今儿才明白吧小子,你说得对,我们那一辈的人,没多少活着的了,我还以为会长命百岁的国公爷也他妈的魂归天上了。”

“本来这话我是想回去当做吹嘘般跟你说道说道,可这回我怕跟你说不到了。”

“天底下总是会有那么一些人,死了一个却能点燃千千万人心中的血。”

“那些热血会让一个人从懦夫变成勇士或者是匹夫。变成那种传说中血溅五步、伏尸二人的匹夫。”

罢了,年老的缇骑也不再说了,他又轻轻的抿了一口水,然后将水囊的盖子塞住,扔给了年轻的缇骑。

而他此时的脸上居然也像是堆满了乌云,他沉默不语,双眼直直的看向前方。

年轻的缇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看到走在马队中间的那个白发老人,重铠下面还露出了龙纹的长袖。

那把古朴的宝刀悬挂在他的腰间,仿佛只是一个出鞘。

出鞘便是一把好刀。

“那些热血,会让一个人从懦夫变成勇士或者是匹夫。”

而自己呢?

年轻的缇骑若有所思的看向自己因为练刀而磨出淡色茧子的双手。

好歹也是握了七年的刀柄。

好歹也是胸中流着血的人。

源溪镇(86)

漠北人骨枯白杨,养鹰鹫,走苍狼。十里风沙,老树黄草长。孤魂不识人间味,还嬉笑,寻肥羊。

望南阴山黄河套,着狐裘,胭脂凉。想来还似,吾女初嫁妆。悲来不识何处悲,秋瑟落,满昏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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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曾认得这儿”

皇甫遥的那声叹息,真真是藏在心底里,满心乏力与悔意。

“没听没听大人您说过。”若在军中,李赤骑从来都没有叫过皇甫遥一声师父,皇甫遥也不会让李赤骑叫他一声师父。

“哦,可能是一直都忘了与你说罢了。”

“这儿算是个好地儿吧。”

“好地儿?好地儿当然好地儿。”

“是块好地儿,背靠平南山,又临黄河支流,出了便是走不出望不尽的戈壁滩。”

“走不出?望不尽?”李赤骑双手拉着缰绳,他回过头来,看向皇甫遥。

“大人,咱们走过这儿,何来的走不出望不尽?”

“汉驹我说的不是咱们,是那些活在平南山下的人们,都是走不出这块儿地方的人对于他们来说”

对于他们来说,真真的当是生为这里的人,死是这里的鬼。

于是他们真的都成了这里的鬼。

“大人”瞧着身边的缇骑都紧张的盯着狼藉的周围,李赤骑便牵着马放慢了些,等到靠近了皇甫遥身旁,才低声说道:

“大人这不像是您平常时的话。”

“是吗?”皇甫遥的面色看不清楚,他只是低声问道。

“若是您平常的时候不会去关心这些事儿罢了。”这话说罢,李赤骑觉得有些不妥,于是张嘴又想将这话圆回一些。

“罢了。”皇甫遥突然说道,说着,他抬起头来,满脸的暗沉。

“原来我真的是从来不关心这些的。”

他抬起头来,才发现此时此刻的天空都布满了沉重的乌云。

“天方三月,下雪还是下雨啊?”

“当然是下雪啊,大人。”李赤骑接过话来。

“老糊涂了,真不知三月下雪。”皇甫遥好似苦笑着:“还一直是以为在江南,三月下了一场雨,除了天气凉了些,院子中的花花草草还是有绿色的。”

可这人早已不在江南,二十多年过去了,自己这身老胳膊老腿还有胆子披上铠甲,配上腰刀,骑上战马。

像少年儿郎那般,嬉笑着便上了战场。

老来嬉笑变成苦笑,害怕变成了后悔。

“你说得对,汉驹。”皇甫遥轻叹一声。

“那话确实不是我说的,是镇国将军说道。”

皇甫遥这声应该是在骄傲着,可听起来,却像是就要搬家的孩子,依依不舍的跟家里的小狗谈起自己最好最崇拜的大朋友。

睡前会轻轻的拍着狗头,问小狗:我将来还会不会再见到他?

那声镇国将军而不是镇国公,其实镇国两字儿他也不该说,皇甫遥知道,老六那小子古怪的紧。

爱听将军不听公侯。

可惜天下人都不晓得这样子,可惜天下人都晓得他是威名赫赫的镇国公侯。

“国公爷”

国公爷也曾来过这儿?李赤骑本是觉得这话不该问,皇甫遥那略带骄傲又悲伤的语调,他这种小辈应该是沉默的。

他没经历过皇甫遥他们那一辈最初的腥风血雨,他也只是曾经听说过。

今年的公侯王爵,当年像过街老鼠一样。

惨不忍睹。

“其实我们应该是站在平南山上的,他在那山上有一处寨子,我们有一次在那里喝酒,酒至半熏,什么话什么音不扯的?也不知道那根弦扯到了这上边”

若是我们也像这些不懂得吼叫呼喊的人们一样,遇见凶险巍峨的高山不敢攀登,遇见浪流滔天的大江不敢渡过,我们也会被这片小小的戈壁滩困住,像是困在浅水坑的鱼一样,明明大河大江就在面前,最后还是会被太阳活活晒死。

“大人那山上有寨子”山上有寨子,不就是土匪吗?

匪盗出身,那是要遭唾骂的。

“那年,大哥与老三也在山上唉,那年,那年啊”

李赤骑应该庆幸自己及时收住了嘴,他没想到连高祖皇帝都也是盗匪出身的,谁会想到人中传言汉高祖在天之灵下凡,来拯救大汉子民与水火之中的高祖皇帝,竟然是个盗匪出身?

“怎么了?刚才你想说什么?”皇甫遥注意到李赤骑刚才的话。

“没什么大人,卑职只是只是”李赤骑一瞬间竟然想不到什么好的借口。

“山里有寨子,就是匪盗出身是吧?”

“若不是匪盗出身我等怎么才能有手里有刀有枪去找胡人的麻烦啊?”

“不是卑职”

“罢了,此事就当你我从未提过,你也就别放在心上了。”

“是大人。”

李赤骑话音刚落,突然听见前面一阵喧嚣,只是眨眼间便看见一个缇骑骑着快马,背后插着一杆深红色令旗,一路大喊着“让开”飞也似的就跑到了两人面前。

这缇骑狠狠的拉住**的马匹,翻身而下就半跪在李赤骑面前:

“指挥使大人!千户大人!”

“前面”原本是喘着大气儿,生怕两人听不清的那般喊完前面几个字,可偏偏是到了这儿,突然像个哑巴一般。

“前面怎么了?”李赤骑厉声问道。

缇骑咧着嘴,只是大声喘息着,可他的双眼里却透漏着无法遮挡的恐惧。

“说话!你喘什么呢!前面到底怎么了?!”李赤骑见缇骑沉默不语,当时急的操起马鞭就要抽了过去。

像这种不知道何时就会撞上十五胡军队的地方,任何风吹草动都值得分外关注。

“大人大人您还是自个去看看吧,卑职实在是实在”

缇骑咬着牙,李赤骑发现他半跪着的双腿都在颤抖一般。

罢了,他狠狠的瞪了那个缇骑一眼,刚想拔马往前走去的时候,皇甫遥突然也拍了一下马背,跟上了他的战马。

“大人大人,卑职一个人去就成了,前路危险,怕要是有胡人军队埋伏的话”

“汉驹,你是不是觉得我老了?”

皇甫遥拍了拍李赤骑的肩膀。

“卑职卑职只是为了大人的安危着想。”

“得了吧”皇甫遥摇了摇头,他转过头去,忘了一眼天边暗沉无比的颜色,若是平常日,此时此刻应是

“若是平常日,此时此刻正是红透了半边天的火烧云,夕阳会挤在渡河一角的船头上,往前是老四家的赌场,往左是地主家大院儿。”

往右是屠户买肉的摊儿,屠户的女儿一点都不像屠户那种黝黑横肉的脸,偏偏一身扶柳的美人儿样,当年确确实实是个未长开的小美人。

往后是通向平南山上的城门,城口那两个胡人卫兵就知道摇扇子喝酒,再时不时的敲一敲屠户家的人。

他真的真的很熟悉这里。

“驾。”

皇甫遥一声低喝,拍马就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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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的缇骑在哭,有的缇骑压低了头上的斗笠盔,而有的,自以为胆大的站在那里,可是握刀的手都是颤抖的。

真的是颤抖,连汗水都留不在手心里。

那棵树,横在路旁,那应该是一棵白杨树,百年不死千年不烂,而这时候,树枝上却用草绳挂满了恶臭的尸首。

屠户家的女儿,被剐去了双乳,而她那双本应该是清澈的像秋风过后的天空那般,也会有狂野的夕阳。

夕阳落下了,天空终于飘起来片片雪花。

皇甫遥翻身下马,而自己却忘了去牵马匹的缰绳,战马踟蹰着等待着主人来牵起缰绳,它是不是的甩着马头,还打了声鼻响。

那个看起来已经十余岁的女孩赤身**,心脏被穿了个窟窿,用草绳拴着,挂在了屠户家女儿的身边。

屠户家的女儿已经嫁人了好多年吧。

“啊”皇甫遥自己都不知道,他这一生叹出来到底是什么滋味。

李赤骑的呼吸逐渐沉重,他一点声音都不敢发出了,此时的雪竟然带着草木灰般的颜色,他只见皇甫遥轻轻的将自己头上的头盔摘下,任凭灰色的雪飘落在自己同样灰白相见的头发上。

“屠户家的女儿,当年真是个美人我我见到她的时候,真真是有那么一秒想娶她为妻。”

“她应该是嫁人了吧”皇甫遥说着,将手指移到了挂在一旁的男尸身上。

“那是镇上夫子的弟弟,屠户到底没有把他的女儿送给老地主做小妾,他将女儿嫁给了夫子那个识文断字儿的弟弟。”

“唉他那个弟弟喝不得酒也不知会被屠户灌醉了多少回”

“还有他渡船老翁的独孙子,老翁的儿子娶妻之后就不知道浪荡到哪里去了,那个不孝子,就把他的孩子甩给了老翁”

“还有他镇上的货郎”

“还有他赌场的看门汉子”

“还有”

皇甫遥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轻,李赤骑记着只有他在细数自家家藏的珍宝的时候才会有这种语调,而此时,却多出了说不尽的酸楚。

可最终,他也没哭出来。

“来人”皇甫遥身上已经堆上了不少的雪。

“将他们都放下来葬了”

李赤骑连忙上前一步,将皇甫遥身上堆积着的雪清理干净,然后转头来,对着身后的缇骑们喊道:

“来人!”

可他喊完一嗓子,却没见着任何一个人胆敢站出来。

“你们干什么?!”李赤骑一见,他站在缇骑们的面前,大声责问道:“你们干什么?!没听见我的话?!”

可他话音刚落,突然一声响动,就见着一个缇骑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手中的盾牌与长刀摔在一旁,他捂着脸,大声哭了出来。

源溪镇(87)

“你个混账!”李赤骑一看,顿时勃然大怒,他紧走两步,一脚将跪在地上痛苦的缇骑踹倒在地,然后再朝着他的肚子上狠狠又踹了一脚。

“哭什么!你哭什么!”

那个缇骑好似痛苦的蜷缩着身子,可是他依旧泪流满面。

“他妈的!你给我站起来!”李赤骑一见他这副模样,一把揪住缇骑的领子,然后狠狠的将他从地上给拽了起来。

“小子!你他妈的信不信我一刀砍了你!”李赤骑大吼着,他猛地拔出刀来,直接就将刀刃架到缇骑的脖子上。

“你最好告诉我哭什么!否则!老子这就让你见阎王去!”

听着李赤骑的大喊,那个痛苦的缇骑突然睁开了双眼,他死死的盯着那棵挂满了尸体的白杨树,然后大喊道:

“爷!”

“爷啊!”

“你咋就死了啊!”

这个缇骑的年纪尚小,他那扯着嗓子的声音还带了些孩子气,却吼得李赤骑愣住了。

只是须臾间,李赤骑便松开了紧攥着缇骑领子的手。

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眨了眨眼睛,还后退了一两步,只留下那个站着抽泣的缇骑。

“把你的盾牌和刀捡起来。”

“然后把嘴闭上。”李赤骑低声说道,说罢了,他转过身去,对着剩下的缇骑,随便指了几个,喊道:

“你们几个!去把尸体从树上放下来,然后都给埋了!”

那几个缇骑不敢不从,他们低着头,仿佛咬牙一般的将手中的盾牌与刀放心,然后朝着白杨树走去。

“救”

仿佛在风中听到了一丝呼救声,把皇甫遥紧闭着的双眼唤醒了。

他深吸一口气,却吸了满嘴的雪,他睁开双眼,只看见在道路的尽头,有一个瘦小的身影,连滚带爬的从坡上滚了下来。

“大人”李赤骑也看见了这个身影,他刚想开口说的时候,就见着皇甫遥早就翻身上马,排马就朝着那个身影跑去了。

“你们几个跟上!”李赤骑一见,他急忙朝着身后大喊了一嗓子,然后自己也翻身上马,追着皇甫遥而去了。

可他刚刚翻身上马的时候,皇甫遥早就跑到了那个人影旁边,就在这时,路尽头突然出现几个胡人装束的骑手,李赤骑瞧见其中一个已经弯弓搭箭,就朝着皇甫遥一箭射了过去!

“师父!!!”

李赤骑只恨自己为什么不会缩地成寸的本事,他眼瞅着那只羽箭朝着皇甫遥飞去,而自己却离着自己的师父那么的远!

皇甫遥似乎听到了他的呼喊,他怀里抱着那个人影,站起身来,砍了他一眼。

然后右手不紧不慢的接住了那只羽箭。

那只羽箭的箭尖正正好顶住了皇甫遥束发的发髻,箭一拔下,那满头的灰白相间的头发就散落在这个老人的背后。

李赤骑看着这个老人,一手就攥断了箭杆子,他翻身上马,看了那些个胡人骑手一眼,那些胡人骑手就好像是见到了恶魔一般,一个个连忙调转马头,匆匆的就跑没影了。

见到这儿,李赤骑才缓过神来,赶紧快马加鞭。

而这时,他才看清楚了皇甫遥怀中那个身影的模样。

那只是一个孩子,肮脏的身子染污了皇甫遥貂绒的袖口,黑漆漆的脸也让这个孩子看不出个男女来。

“吓着了。”

皇甫遥说道。

“啊卑职没有”

“我说这个孩子。”

“啊?”

“这个孩子吓昏过去了。”

似乎是笑着,皇甫遥看向孩子肮脏的面容。

“啊卑职看来也是的”

“大人,这个孩子身上脏,还是要卑职来”

“汉驹啊。”李赤骑的话还没有说话,他原本想接过孩子的双臂此时正好悬在半空。

“你说我,这二十年躲在顺天府里”

“大人?”

“叫师父吧我听见你叫了。”

“师师父”

“汉驹,你说,你遇见过这一辈子都无法攀越过的山峰吗?”

“我”

李赤骑知道自己这辈子都无法攀越过的山峰究竟是谁,他想的很浅显也很清楚,刚才那一箭,若是自己来接的话,怕是会接不住的。

“都说人到七十古来稀我今年也七十多了,算是古来稀缺了吧?”

“额师父您定会长命百岁”

“得了吧汉驹,我就是怕死哦”

“因为怕死才会缩在顺天府里二十年,才会跟着珠光宝气为伍,再也不敢看一眼边塞将士们的盔甲”

“谁都有热血沸腾的时候可能是我缺了那些年吧,总觉得自己比不过他,永远比不过他。”

“汉驹,若是我真的像年轻人那样,怒发冲冠”

皇甫遥说着,越说自己的声音越低。

“我能越过他那座山吗?”

他说罢,抬起头来,看向李赤骑。

确实那双眼神,好似他第一次学刀时候的模样。

李赤骑清清楚楚的记得,当时的自己是多么期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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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噫噫噫噫噫呀呀呀呀呀”

“谁!唉是哪儿的白脸曹操?!唉谁!是哪儿的下毒的于吉!”

唱两嗓子,唱罢了唱不出名角的滋味来,原来自己不是名角。

“师父,你吹的是个啥曲子啊?”

皇甫遥甚至连胡不归那把大刀都举不动,但是他还是咬着牙,两手将大刀撑起来,死去活来的甩了两下。

结果一个没握住,大刀被甩飞到一边儿去了,还惊出草丛里酣睡的野兔子。

“这是我们家乡的曲儿,我师父送我出师的时候吹的。”

“家乡的文化人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忘离别。”

“忘离别唉,多好的名字唉。”皇甫遥趴在地上,他甚至能听清楚野兔子蹦跳而过的声音,也能听清楚胡不归手中竹笛婉转的曲调声。

“是个好名字啊,所以我们那儿的人不管是送什么人都吹这个调子。”

“我们那儿小地方,没规矩,师父送徒弟出师吹这个调子,婆娘送男人上战场吹这个调子,就他妈的孩子给老爹老娘送葬都吹这个调子。”

“所以这调子好听嘛,都说好听才要吹的,不好听就如同那老牛放屁,臭不可闻!更别说听了!”

“小子!师父告诉你!其实你师父是全乡里吹这个调子吹的最好的人!”

“哦师父,我知道这个,就是你”

“不仅是吹得最好的人!我还是刀耍的最好的人!”

“师父我晓得你是”眼瞅着胡不归又要接话茬,皇甫遥顿时瞪着双眼睛,大喊道:

“师父!你是不是要赶我下山了?”

“啊?”胡不归一愣,他手中的竹笛被吓得没拿稳当,掉到了地上,还很巧的滚到了皇甫遥的脚边。

皇甫遥眼睛尖,顿时就一手拾起竹笛,往怀中一塞。

“师父你说你的刀是天下最好的!可我还没学会一招!你怎么就要赶我下山了!”

“嘿臭小子”

“我这不一时候想起来才吹得这个调调吗?你他娘的连刀都拿不稳呢,我赶你下山干嘛!快!笛子还给我!”

“那那,师父你答应我,不赶我下山,我再把笛子还给你。”皇甫遥被胡不归吼的害怕,他从怀里掏出竹笛,却紧紧的攥在手上。

“好好好师父对天发誓,在你学不成刀前绝对不会赶你下山!”

“那你再发誓,也要把握教成像你一样玩刀玩的厉害的人!”

“臭小子!学刀这事儿得看你自己啊”胡不归这话刚说出口,皇甫遥顿时就红了满脸,他背过身去,装作要将竹笛扔出去的样子。

“得得得!我发誓还不行吗!”

“我对天发誓啊兔崽子你给我转过来!”

皇甫遥抖着双腿,满眼的哀怨,一点点的转过身来。

“皇天后土,祖宗在上!我胡宝!今天发誓!一定要将皇甫遥教成天下第一刀客!”

“是教成像师父你一样的刀客”

“兔崽子!你师父我就是天下第一刀客啊!”

胡不归一脸不耐烦:

“快快!笛子还给我!”

“哦哦”皇甫遥一手抓着笛子的一端,另一端小心翼翼的递了过去。

“快去把刀捡起来。”结果胡不归一把就将笛子抢了过来,然后揣在怀里。

“师父啊”

“还有什么事儿啊?快去捡刀啊。”

“我想学吹笛子”

“为啥?”

“你是天下第一刀客,你会吹笛子,我也想学”

皇甫遥还蛮有些不好意思的,扯了扯胡不归肮脏的衣角,憋着嘴说道,好像胡不归拒绝他一句的话,他马上就能哭出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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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阵风唉,西北的一阵风。

幸好他们是背过身子的,沙子只是吹到了他们的后背,没有吹进他们的鼻子与双眼。

倒是这马头琴声,因为这一阵风来,倒是更沙哑粗糙了些。

客栈中再无第三个人,早因为关中胡乱,听说这家客栈的掌柜的拖家带口,跑到天外天去了。

只是满地的尸体,还有那两个满身鲜血,却横刀立马般坐在四方凳上的人。

“这蒙古人的琴,你也会弹?”

“这琴是拉的,不是弹的。”一曲罢了,风声也停了,赵元这才将琴弓收起来,马头琴的琴声也随之而止。

“这首曲子,叫个什么名字?”

“听说是叫苍天路,当年一群杀过蒙古蛮子的前辈们凑出来的,比不得南边儿姑娘们红口白牙长的**花,糙了不少。”

“至于这琴会点胡琴就能弹这蒙古人的琴,都是两根弦,也差不了太多了。”

“原来,这玩儿和嗡子相通啊”皇甫遥恍然大悟般的说道。

“嗡子?”

“就是胡琴,大都那边儿叫嗡子”

“二哥你还去过大都?”

“去过很繁华。到处都是瓦雕楼阁,香马鞍车。”

“我还没去过呢”

“等有空,我带你去看看。”

“好啊挺好。”赵元笑着说道。

源溪镇(88)

“唉老六,你说,要是咱们也像那群蒙古蛮子一样,住在高墙深府里,穿金戴银,吃香喝辣的,那日子会是什么样?”

“你现在不就是吃香喝辣的吗?”

“能一样吗?不一样!老六,咱们那个寨子,能跟皇宫比吗?”

“比不得!破烂啊!”皇甫遥摇着头,嫌弃的说道。

“我这辈子最大的梦想啊,可能就是像那群蒙古蛮子一样,当个人上人,手下奴仆成群,仓库堆满金银财宝”

皇甫遥不说话了,他眯着眼睛,似乎是在听门外风声里混杂着的马蹄声,也似乎是在听大都高墙内,那江南红口白牙,玉臂蛮腰。

“挺好的”不知是感叹,赵元低声说道。

“就是有点像做梦哈”赵元说着还觉得有些不好意思,笑了一声。

“做梦嘛,又不要银子,做呗!”

“老六啊,咱们喝过那么多的酒,却没听过你的理想”说着,皇甫遥睁开眼睛,看着赵元。

“我?我能有什么”

“别磨叽,和个老娘们一样。”皇甫遥那双满是血污的手,狠狠的拍了一下赵元的后背,给赵元拍的差些从凳子上掉下去。

“没什么真没什么”

“那那就和哥哥一起吃香的喝辣的,住豪府睡美人儿!咋样?”

“别吧不太好。”

“有什么不好的?!瞧你这个小子,做梦都扭扭捏捏的!你要是不告诉哥哥,哥哥就当这个是你的梦了啊!回去给三妹说说去!”

话音罢了,屋外风中的马蹄声便又近了许多。

“好好我说还不成吗?”

“说!快说!”

看着皇甫遥一脸期望的样子,赵元叹了口气。

“二哥,你说,英雄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这你二哥怎么知道你二哥只是个混着江湖的烂肉英雄那种东西”

皇甫遥摇了摇头:

“太远。”

“是啊太远。”赵元说道:

“我听家乡里有见识的老人说,英雄出世之前,天下真真是炼狱一般,到处鬼哭哀嚎,到处灾祸横生”

“英雄出世之后,才会有烟火人间,万世太平”

话音刚落,赵元竟不再说话了,他低着头,也眯着眼睛,却不知道该想些什么。

只是听见屋外嘈杂的风声与马蹄声。

“你说得对啊,二哥,太远了。”赵元叹了口气。

“你就当,我的梦和你的一样吧。”

说罢,他仿佛在苦笑着,抄起凳子旁被血渍染黑的钢枪。

摇了摇头,就当一切都是做梦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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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我额若是我不会贪恋那些金子银子,珍珠玉珏,我像他一样,拿起刀与盾牌,穿上冰冷的重甲,脚下的大路不再是顺天府里平整的青石板,而是大雨过后满是泥泞,还腥臭难闻的边塞黄土地,我一直从五十岁的半百之年奋战到如今的古稀耄耋,我能不能能不能有资格站在他身旁,再叫他一声六子?

突然想起来那个地主老财,穿着我连摸摸都舍不得的丝绸衣物,我的刀刃从他满是胡须的脖颈处划过,一刀就割断了他的喉咙。

他说不出话,只是两手紧紧的捂着刀口,那应该是呜咽求饶,或者是怒骂的声音已经变成深夜里饶人的蚊子。

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鲜血从他的双手见不停流出,他的双眼却是死死的瞪着我。

他的正妻还在沉睡,怀中抱着那舍不得奶娘照顾的婴儿,而婴儿睡醒了,她轻轻的咬着自己不过半寸的指尖,那双眼睛是多么明亮

如月光,我看见了我的脸,从婴儿的双眼里。

一张写满了恐惧的脸。

说句实话,那一晚之前,我只杀过鸡,却从来都没杀过人。

“杀人你迟早得习惯啊”

“就像是死一样,你不来,它也要去找你,你是躲不开的。”

“只有早与晚的区别。”

我想活着,我还没有取到比村长家闺女更嫩的媳妇,我还没有闻够铜板上那锈臭的味道,我的身上还穿着能磨肿了胳肢窝的粗衣,我的双手只要轻轻抚摸丝绸,双手上的茧子从会能挑断了上面的蚕丝。

我想要富贵,我想要住进大都城里蒙古贵族住的大院儿,我想要成群的侍从跟在我的身后,我想要坐八人抬的大轿子,我想要喝到皇上喝的御酒,我想要莫大的

莫大的权力夺人性命的权力。

我都有了。

三十余年,我都有了。

我娶了嫩出水的妻子,也没有再纳一个小妾。

我府上的仓库里,金银财宝堆积如山,随便一两手抓起来的财务就足够五口人家生活十年以上。

我如今厌恶死了铜钱上的臭味,就连银票上的墨香气都闻到厌倦。

我穿着御赐的蟒袍,从里到外的衣物都是上百人花了近一个月的时间,一针一线不敢懈怠的缝制出来。

我家的院子,不能不能说是顺天府最大,但是要比当年所羡慕的蒙古贵族家的院子更大,院墙更高。

人抬的轿子,还是晕,居然会比骑马更晕,我如今习惯了自个走走,轻薄却又结实精美的靴子踩在顺天府的地上,地上确实没有鞋后跟上镶着的玉石干净。

至于权力至于御酒

御酒嘛也不比咱们喝的第一碗酒香。

你说得对,确实不如家乡的酒要香。

你爱的潼关老酒,我念着的蜀中猴儿,你知道吗?其实吧,我不是那么喜欢喝酒,我更喜欢喝一些蜜糖水,额或者是冰镇的酸梅汤。

我老了,没有那么大的酒量,也没了那么大的肚量。

我是如今朝堂之上辈分最高的人,甚至皇帝陛下都要敬我五分杀人杀人可能对我来说,充其量一个眨眼睛的事儿

只是我更怕死了。

你的二嫂年岁也不小了,总是三天一小病,五天一大病,我不知道她这老迈朽木的身躯还能撑到几时,我如今用最高的价格,买最好的药材,我

轻语丫头嫁了一个书呆子可成亲这么些年肚子里却没有半些动静,甭论是男是女,他相公家成亲时带来的细犬都有了狗孙子了。

我怕我这一死轻语那个打着我名号富贵起来的婆家人,指不定会不会给她的相公塞女人轻语的脾气不算好你们又从小惯着她

我担心的太多了我突然觉得自己没有了放纵的本钱,就是去死,去放纵的死,我现在连这个本钱都没有。

我我要照顾的人太多妻女,徒弟,下属,皇上,我要是死了,我我我怎么

你啊你六子

六子,你咋个就不像个凡人啊?

咱当初不信你,怎么会找咱借五两银子买酒喝你啊,你怎么会连五两银子都没有的?

咱说,咱请你喝酒,你不要,你说咱的酒太柔,万一一口喝习惯了,你会喝不下去两钱银子一壶的酒。

那是酒吗?那不就是泔水?

咱不信,咱觉得你不会连酒都喝不起。

咱说,咱要你请咱吃早饭。

六子你个兔崽子你请咱吃了咱近二十年都没吃过的早饭了。

一碗糙米粥,两根咸萝卜,你就一根咸萝卜就了一碗粥,还这么喝了两碗。

真辣嗓子真的,六子啊,你家的粥真辣嗓子

真辣

六子,哥不能说是不是服你。

总之哥是比不上你。

你家的院子,进门就三间屋,中间还种了一棵柳树。

你说你家里的老妈子与丫头,不是婆子和丫鬟,那是你请来帮你洗衣服扫地做饭的大娘与姑娘,哥说实话,那姑娘确实一般,真的一般。

你说你除了国公爵年俸的三百两银子,那二百担的禄米也不要,说是仨人吃不了那么多,就要了个银子。

那件儿深青色的细布衣服,是你从黄海关回顺天府时偷摸用银子买的,听说你还挨了你雇的那个姑娘一顿训,浪费了银钱买细布衣服,到头来自家又剩不下银钱来照顾城外的流民了

你从来不请咱下馆子,最多最多就是路边儿小摊的馄饨或者面摊儿,要么就是咸菜就烧饼。

六子,再怎么着,你也是有国公爵位的人呐你那三间屋,叫国公府吗?门上两个挂匾额的地方都没有,镇国公府那四个大字儿还是你用锄头从围墙上抠出来的

六子唉,比不得你,你小子是个敢不穿朝服,穿着粗布短袄和草鞋就上朝的人,你是个连牵马的小厮都会还礼的人,你是个家里连牛车驴车都没有的人。

你是个国公爷,大明堂堂的国公爷,天地间叫一声谁人不知谁人不晓的大将军大英雄

你说咱不是什么白衣飘飘的仙人,你确实不是个白衣飘飘的人,瞅瞅你那黑的模样,还不知道

**妈的,还不知道你是哪儿堆煤球里钻出来的偷煤汉子。

你他妈确实不是个凡人你不跪天不跪地,不好钱财女色,不爱权势利益皇上给你修国公府的银子你转手就捐了流民一半儿,剩下的一半儿再分到军营里充军费,剩下的都给了老三,说是让她喜欢啥就买啥,想要啥样的房子就造啥样的房子。

你还不怕死

你怎么就不怕死?

你咋个就死了啊?

你他妈的不是天上的仙人吗?

混账东西,六子。

你让咱,让咱一辈子都迈不过去你这座大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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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得对啊,二哥,太远了。”

“你就当我的梦和你的一样吧。”

源溪镇(89)

“哎!!!!!!”

“呼哎!!!!!!”

看到了城池的一角,那插在草原狼头旗的城墙一脚。

那城门突然开了,有四五匹马从城门里跑了出来。

领头的是一个没有穿着铠甲,只是**着上身,裘皮兽皮缝制的衣物被他捆在腰间,他的那匹马跑的最快,也最为俊俏。

他只配了一把弯刀,横在他的胸前。

“对个的汉人!听着!”

“俺乃是呼里达昂!长生天的勇士!”

这个胡人将马匹毫不掩饰的拉在缇骑们弓箭所能射到的地方,他似乎根本不怕,而是挺直了后背,也挺直了他健硕的胸膛。

“以前总觉得你们这群汉人,不过是长生天遗弃两脚羊罢了!但是吾今天就代了长生天宽宏大量一次!”

他狂傲的大吼着,那股蛮人的野气被他展现的淋漓尽致,而丝毫不顾对个诸多缇骑们几乎冒火的双眼。

“这城里!还有二百多个汉人!俺们长生天勇士们的刀已经架到了他们的脖子上!随时都能让他们的人头落地!”

“到时候,城里的汉人都杀光了,再落地的人头可就是你们的了!不管是几千几万人!你们都逃不过长生天的屠刀!”

明明是熟悉的西北腔,可这每一个字都听得让人胸中翻腾。

“但是!你们也不是没有机会救下你们这群同胞们!”

“上个月俺们在达尔干盆地见识过你们汉人之中的勇士了!可俺们没战够!俺们觉得汉人的勇士太少了!”

“所以,你们这群汉人里要是有哪个够胆子的勇士,就脱了盔甲,随俺进城池里一战!”

“你们要是赢了俺!俺即可退兵,把这座城原封不动的还给你们汉人!可要是你们输了!就别怪长生天的仁慈照耀不到你们身上了!”

呼里达昂大吼着,他脖子上的青筋都清晰可见,赤红了的面孔配上两条小辫子从耳边自然垂下,倒是更加显得他张狂无比。

“这个肮脏的蛮子!真是找死!”李赤骑被呼里达昂这些话气的险些没控制住,拿着弓箭就要一箭射过去了。

“大人,让下官去,下官定然砍了这个蛮子的脑袋!丢了喂狗!”

李赤骑话刚说罢,他身边的一个缇骑突然站了出来,半跪在皇甫遥与李赤骑身旁,大声喊道。

“你滚下去,这儿还轮不到你一个总旗说话!”一瞧只是一个总旗,李赤骑顿时大骂了句,他刚刚下定决心要上阵砍了呼里达昂的脑袋,突然就被这个总旗抢了话。

“”

“驾。”

皇甫遥轻斥一声,他拔马就朝着队伍最前面走了过去。

“师父!”

“师父!还是让我去吧!”

李赤骑见状,他赶紧拍马上前,追上皇甫遥。

“这个呼里达昂,是十五胡鞑靼部三位大宗师之一,人称鬼头狼刀。”

“你行吗?”

皇甫遥的声音相当平静,诉说事实的感情不带一丝波动,好像并不放在心上那般。

“对了!忘了告诉你们!”

“怎么?!怂了?!”还不等李赤骑答复,对面的呼里达昂就又大喊了起来。

“对了!俺忘了告诉你们!”

“你么那个赵将军,那个国公爷!就是俺!亲手砍下的他的脑袋!”

听着呼里达昂疯狂挑衅的喊叫,皇甫遥冷冷的转过头来,他看了李赤骑一眼。

李赤骑的眼神很奇怪,确实是充满了怒气,但是在怒意的最深处,皇甫遥从他的眼神里看见了一抹恐惧。

“呐汉驹。”

“汉驹啊。”

“啊哎!师父”李赤骑猛地反应过来。

“听过长坂坡这出戏吗?”

“听没有,师父。”

“那你回去听听吧。”

“都是烂熟的故事了,还听什么”

“不是听人唱词,而是听那乐倌儿们的琴。”

“尤其是那口技者的两声。”皇甫遥望着不远处大笑不止的呼里达昂,他轻声唱道。

“赵子龙赵子龙”

“呼!哈!”(黎允文—《赵子龙》)

“唉不是这个味儿啊。”

他似乎是在笑着。

“赵子龙赵子龙”

“呼!哈!”

“呼哈呼!”

“呀!”

“哈!”

“呀呀呀呀哈!”

他一边唱着,一边将头上的斗笠盔摘下,然后朝着李赤骑怀中就是一抛。

李赤骑慌忙接住,他抬起头来那一眼,看见了皇甫遥略微翘起的嘴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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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云覆雨的人便在顺天府的二月翻起了一阵大雪。

太宗皇帝本是那棋局外观棋的人,到最后还是一声大哭,哭成这盘两个棋手串通起来的脏局。

武桂文那张脸,那张满是鼻涕与泪痕的老脸,似乎忘了半年前德胜门外满朝百官大送镇国公爷西去时那张得意又庆幸的脸。

“”

太宗皇帝无限的沉默,台阶而下的满朝文武直到吹曲子的乐倌儿,都是连屁都放不出来的。

“反了!都反了!”突然,太宗皇帝一脚踹翻了面前盛满了瓜果肉蔬的案桌,银壶之中的御酒毫不留情的被打翻在地,那清咧的酒香随着冷风从太宗皇帝的背后吹起,却淹没在台下诸臣满心满底的惶恐与冷汗之中。

太宗皇帝一时失神,竟然一屁股坐在染上汤汁的台阶之上,低着头,头上的龙冠被刚才那一下暴起弄偏了束绳,略有些颓废的歪在头顶。

“蛮子蛮子打到哪儿了”

那声音冷得听见一声便透进了骨头缝里,武桂文这才颤颤巍巍的从地上爬起来,满嗓子都混着唾沫:

“蛮子蛮子一连夺下黄海雁门两关,破了肃州卫,先头三千轻骑兵已经镇夷所外,平南山以西皆丧十五胡之手!”

颤抖着将早就不堪乐观的战况如实说出,而此刻距离武桂文所说的这一战况

“陛下战报所属日期是十日之前,微臣微臣想着,这镇夷所怕是早就凶多吉少,十五胡的十五胡的大军恐怕早就抵达张掖城下”

武桂文说罢,偷摸着从自己乱七八糟的头发缝隙之间,瞄了一眼坐在最上面,而此刻正低着头,看不清眼色的太宗皇帝。

可他这一眼,正巧着太宗皇帝抬起头来,他那张苍白至极的脸上满是怒火,而那本是震惊甚至有些慌张的表情被压抑的很好,除了那相当不听话的嘴角和略颤抖的双手。

“咳!”

“咳咳咳!!”突然,一口鲜血狠狠的被咳了出来,太宗皇帝一时恍惚,竟然朝着身后的龙纹雕砖倒了过去。

“陛下!”

“陛下!”

两声大呼,皇甫遥先是一步迈步上前,抱住了堪堪朝后倒去的太宗皇帝,而蓝玉刚刚起身,便看见这一幕,只好自个也走到台阶之上,两眼紧张的看着太宗皇帝紧闭的双眼。

“朕朕没事”

太宗皇帝紧咬着牙关,将本来已经漫道嗓子口的那口鲜血给活生生的咽了下去。

他伸手攥紧了皇甫遥的衣领,仿佛指甲都穿过了皇甫遥身上的蟒袍,扎进自己掌心的血肉之中,皇甫遥连忙伸手拖住太宗皇帝攥着他衣领的手,然后将他慢慢的托了起来。

太宗皇帝睁开双眼,定定的看了皇甫遥一眼。

“下诏”他颤着声说道:

“诏蓟州并宣府镇守总兵洪七珏,领步骑五万先行进驻武威镇,严防死守不得再让十五胡前进一步!”

一边说着,太宗皇帝一边撑着皇甫遥的手站了起来:

“诏!东北剿匪总兵兼辽东镇守总兵陶白白点十万军限一个月内必须进驻宁夏卫!”

“诏!京军五军、三千、神机三营整顿军备,点起军械火药,随时”

太宗皇帝说道这儿的时候,顿了一下,他眨了眨眼睛,仿佛下了什么天大的决心一般:

“准备随朕御驾亲征!”

“陛下!不可啊!”

太宗皇帝这话刚刚说罢,武桂文先是第一个带着哭腔喊道:

“陛下天子龙威之躯,若是出了什么闪失,臣等臣等怎么像太祖皇帝在天之灵交代!”

武桂文这一句话说罢,倒是引起来一片大臣乱七八糟的附庸之声。

“朕不用你们交代!”这一句话又一次勾起了太宗皇帝已经压死在心中的怒火,他一把甩开皇甫遥的手,身子晃荡了一会儿才站稳,便指着武桂文的鼻子大骂道:

“当初镇国公要求朕增兵增粮的时候你们用这用那的理由要求朕不要像两关增兵,到现在蛮子已经打破了两关,整个甘肃卫都危在旦夕,到现在你们还劝着朕不要御驾亲征若是那日朕往两关增兵,怕是今日这蛮子还打不进我大明的国土之上来!”

“一群没用的东西,整天说什么圣贤之道,什么以天朝之礼节感化诸多蛮夷之国,如今这蛮夷之国都骑在大明朝的脖子上拉屎拉尿了!不知道哪天就会咬断大明朝的脖子!朕可不想做什么亡国之君!”

太宗皇帝已经顾不得什么皇天之威了,不少的脏词儿从他的嘴里蹦出来,砸蒙了不少跪在下面的大臣们。

尤其是武桂文,他那张脸都几乎贴在台阶上了,可让他心底里发冷的并不是那几个脏字儿,而是太宗皇帝做所说的这些个话。

好像自己已经被砸了个能让人万劫不复的黑锅一样,砸的自己如今起不来身,更可能会将全家都砸到地府里去。

“陛下”这时,诸葛丘听到太宗皇帝吼完了,才长跪而起,朝着太宗皇帝沉声说道:

“陛下御驾亲征,恐怕是”

“闭嘴!”

“你给我闭嘴!”

突然,太宗皇帝指着诸葛丘的鼻子大声吼道。

诸葛丘被吼得一愣,随后那双老眼颇有些不甘心的眯着,还是埋头跪了下去。

“你们都听到了吗!你们一个个都听到朕的旨意了吗!”

那举着的手指从左一直扫到右边,扫过了每一个大臣们的头顶。

“臣等”蓝玉刚刚开口说道。

“听到了就都给朕滚下去!调兵的调兵!筹粮的筹粮!”

“都给朕滚!”

吼罢了,太宗皇帝朱允炆龙袍一甩,一旁的内官宫娥们纷纷凑到他身边,就见朱允炆头也不回的朝着奉天殿走去了,这群内官宫娥们也小步快走的1跟了上去。

只留下长跪一地的大臣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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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奇怪

李赤骑拄着刀,行着军礼半跪在地上。

除了那个诸葛丘,自从武桂文跑上宴席之后,那些权臣们的表情就有些奇怪,而更奇怪的是太宗皇帝的反应。

一切就像是水到渠成般,从怒火到冷静传旨再到咆哮百官,太自然了。

仿佛一些都被排练好了那样。

源溪镇(90)

“呼”

在大雨中,李赤骑能清晰的听见自己胸膛不停翻腾的血流声。

蓑衣下的细黑布长袖真是染上了任何颜色都看不出个所以然来,他的刀柄上除了鲜血,还有混着血不停落到地上的雨水。

雨水落进了他的眼白,李赤骑猛地低下头,手掌捂着刚刚进了水的眼睛,狠狠的揉了两下,直到又痒又涩的滋味消下去不少,这才能堪堪的挣开眼睛。

“魔怔了?”

这声低问着,在大雨夜里没有第二个人能听清这句话,李赤骑动了动脖子,噌的一声,几乎被大雨冲刷的干干净净的刀被顺手插回鞘中,刀柄数着挂在腰间,正好藏在蓑衣里,李赤骑回头,他看见被他一刀砍掉了脑袋的信使,还有那匹因为惊吓而摔到在一旁,居然现在动弹不得的马。

马似乎还活着,那个大大的马眼就那么干瞪着,也不知道是在瞪头顶上那片黑的不显脏的天,还是在瞪那个让他受到惊吓的人。

李赤骑刚想迈一步朝着信使的尸体走去,可右脚就突然一麻,随后钻心的疼就顺着脚后跟的那根筋一路蹿了半个身子,李赤骑一个没站稳,扑通一下就摔到在地上。

他呲着牙,费劲的将自个的上身从泥水里撑起来,两手慢慢的掐在膝盖前,顺着膝盖再一点点的摸着,果然,摸到脚脖子的时候就觉得硬邦邦的,虽然还没有肿起来,可就这一晚上,再受了湿水气,明个一早肯定有他好受的。

应该是那时从屋顶上一跃而下,实在是太自信了,自个的双脚不是铁做的而是血肉做的,一刀虽然真真是准确的将信使的头砍了下来,可两脚找了地,那狠狠的一跺,震伤了整个右脚的脚面,连带脚腕也遭了秧。

可多疼这也不是等事儿的地方,总不能因为瘸了一只脚就要在赖一晚上的大街吧?明个早上雨停了,巡街的衙役一瞅着你这身旁还趟这个没头的尸首,肯定二话不说就把你塞到大牢里去,就算是北镇抚司的腰牌能免你一死

该漏的事儿一个不少的都会漏下。

起来!一定要起来!还是少不了拔出腰刀,刀头狠狠的砸在青石板上,李赤骑费劲的将自个的身子撑起,这才一瘸一拐的朝着墙角里信使的尸体上走去。

这路走的实在太费劲,原本只是两步快跑的事儿,李赤骑好像爬了大半个晚上,凑近了一脚的时候竟然刀刃下打了滑,整个人狠狠的就栽到信使的尸体上。

李赤骑都没有喘息的时间,他赶紧将手中的钢刀丢到一边,一个胳膊撑起自己的身子,一手顺着信使的衣领就伸了进去。

果然,摸来摸去还真就不出所料,李赤骑果然从信使怀中摸出了一个用牛皮纸包着的小木桶子,木桶子用红泥封住了口,上面还盖了原本官员才有的、用来递传折函时的小印章。

“刑尚书余”四个豆大的字儿印在红泥上,几乎盖满了红泥所有的位子,李赤骑这才敢确信,这真真是余归海所发的四封书信其中的一个,于是他连忙翻了个身,倚着信使的尸体,先摘下斗笠,歇着靠在自己的肚子上,一手抄起地上的钢刀,刀刃压着红泥轻轻的切下去。

纯凭感觉,赶到切开了本就不厚实的红泥,刀刃就左右一翻腾,听着清脆的“咔”一声,顺着刀刃切下来的刀口,木桶子裂开了一道深深的缝隙,透着缝隙,李赤骑看见了原本信封上用来签名写题的朱红色纸。

他连忙将木桶子彻底撕开,里面被卷成一团的信顺着木桶子的缝隙正好掉到了他的肚子上,李赤骑一手拿起信卷,木桶那两半就被随意的扔到一边。

他满怀激动的将信纸铺开,若是信封上写了收信人的名字,说不定那个人就是余家在京城里最大最深的靠山,那怕只是拿四个中的一个,但是要是有了一个人的名字,那剩下的三个人迟早都会被挖出来,一点点的,连着根带着土的被挖出来。

“汉驹”

李赤骑瞪着双眼,他甚至连自己剧痛难忍的脚腕都感觉不到了,只剩下这双眼睛,还有不停神经般抽搐的手指。

可那一声熟悉又沙哑的声音,好像魔怔一般的从他耳边响起:

“谁!?”李赤骑猛地抬头,那一声惊唳的喊叫不受控制的从他嘴里蹦了出来。

没人应了他,只有老天爷一直瞎了的那双眼睛,稀稀拉拉的,滴滴答答的下着瓢泼大雨。

李赤骑只得凝下心神,他双眼定定的看向信封

信封上的朱红纸,没有一个字,甚至连一丝墨迹都看不见。

“汉驹唉”

魔怔的声音又一次从他耳边响起,李赤骑心底里明白,自个不是魔怔了自个真是关心,关心则乱关心则乱

这信封,不知道是拆,还是不拆,雨水穿过了他的斗笠,一滴连着一滴的就砸在信封上,虽说这信封纸还算是有些硬,可也禁不住这么大的雨不停的浇在上面,也就一眨眼的功夫,眼瞅着信封下的墨迹就渗出信封来了。

“大人!”

这声是真真的,穿过大雨之中真真的,李赤骑连忙将信封胡乱卷了卷,往怀里随便的一塞,他转过头来,顺着那道声音看去。

“千户大人!”;来者正是他手下的一个缇骑,裹着与李赤骑一模一样的蓑衣,蓑衣里面黑色细布的长袖,十步开外的距离就一脚跳下马来,居然也没在满是雨水的青石板路上摔到,倒是健步如飞的,左手挎着刀,一眨眼就跑到了李赤骑面前。

“大人您没事儿吧!”缇骑一脸焦急的问道。

“扶我起来。”李赤骑没说什么,倒是伸出了右手,示意缇骑赶紧将他拉起来。

“大人,您的马拴在哪儿了?”

“搁后头的树那里,拴着缰绳呢赶紧过去,再去其他三门看看”说着,李赤骑一瘸一拐的就要朝着后巷走去。

“大人南门的兄弟来消息了,没拦住他让他用弩箭伤了一个弟兄,等弟兄们追过去的时候,早就顺着小城门跑出去了。”

“跑出去了?”李赤骑一听,他瞪着双眼,一手狠狠的攥着缇骑的衣领,两眼死死的盯着缇骑。

“怎么就能跑出去了?三四个人拦不住一个送信的信差?”

“大人不只是南门东门的弟兄们根本连信差的面儿都没见到,但是他们说他们确实听见了马蹄声”

“那那西门西门”

“西门西门的弟兄们连马蹄声都没听见”

缇骑这句话刚刚说罢,李赤骑一把直接将他推开一边,那力道大的缇骑根本就站不稳,一屁股坐倒在地上。

李赤骑靠着墙根,他没有带着斗笠,大雨狠狠的朝着他的脑袋浇着,一双眼睛被雨水弄得根本都睁不开。

“斗笠斗笠给我捡过来”李赤骑指着被落在一旁的斗笠,对着缇骑狠狠的说道。

那缇骑怎敢迟疑,他慌忙从地上爬起,拾起斗笠之后两手恭恭敬敬的就递到了李赤骑面前。

李赤骑根本没有正眼看他,他一手拿起斗笠,直接就扣到脑袋上:

“走吧告诉弟兄们都撤回去”

“是大人”缇骑恭敬的说道,说罢了,他的眼神不自主的看了一眼墙角边上的信使尸体。

“空的这是个假的信使。”李赤骑低声说道。

“大人小的,小的不是想问这个”虽然不知道李赤骑为什么会猜到他的心思,但缇骑还是说道:

“小的就是想问问大人,这个尸体处理不处理。”

李赤骑猛地转过头来,他正好好的看见缇骑一副恭敬的样子,并没有什么异常。

自己疑神疑鬼了吗?

躲在大雨里,浑身湿透了的李赤骑甚至感觉到自己后背渗出来的冷汗。

“都处理了吧多叫几个弟兄,连夜将他们的尸体用草料袋子装好了,再填一些石块,丢到秦淮河里去。”

“是,大人。”缇骑领命。

“马的尸体也要收拾。”李赤骑补充道

说罢,他揉了揉有些僵硬的嘴脸,也顺便将满脸的雨水擦下去,便顺着墙根,一步一步朝着后巷拴马的大树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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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魔怔般的嗓音真真是如同石头里蹦出来的模样,从心底里狠狠的蹦了出来。

花果山上的石头里蹦出了一只猴子便是那五百年前大闹天宫的齐天大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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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门口上的灯笼,是那一夜大火里唯一剩下的一盏。

灯笼上白色的灯笼纸,还有“平南山”这三个用浓墨重彩描画下的大字儿。

“师父,护心镜总得带上吧”可皇甫遥早就褪下了自己个沉重的外甲,露出他那身绣着蟒袍的锦袍。

皇甫遥没有回答李赤骑的话,他将铠甲重重的丢到地上:

“帮我看着点”

“师父,您要是不穿着铠甲,万一那些蛮子用什么阴毒法子暗算您”

皇甫遥摆摆手,示意他不要在说下去了。

“呼里达昂还算条汉子,阴损的法子他想不出来”说到这儿,皇甫遥却笑道:

“当年六子用三千兵马吓跑呼里达昂六万马骑的时候倒是我们不敢面对面的跟他打一场”

“这次我也算是替还了小六子一个人情”

李赤骑低着头,他每一个字儿都没有落下的就听完了,却还是不依不饶的对皇甫遥说道:

“师父我陪您去吧”

“”皇甫遥没有马上回话,他只是转过头来,看向李赤骑。

“你不怕吗?”

“不怕。”李赤骑几乎没有多想,他顿时就回答道。

“也是若是我输了,也得找个收尸的人。”

不知道他是笑是哭,皇甫遥的声音太哑了,透着耳朵的干哑。

李赤骑听着他一句话,还来不及想该怎么

他后来什么都想不出来了,他看见皇甫遥脱下了自个身上里三成外三成的蟒袍锦衣,却都系在腰间。

反而露出了他一身结实精壮,却略有些发福的上身

还有纵横来去,密密麻麻的伤疤。

源溪镇(91)

佛说此经已,结跏趺坐,入无量义处三昧,身心不动。是时天雨曼陀罗华、摩诃曼陀罗华、曼珠沙华,、摩诃曼珠沙华,而散佛上,及诸大众。

以谒问曰:

文殊师利,导师何故,眉间白毫,大光普照。

雨曼陀罗,曼珠沙华,旃檀香风,乐可众心。

以是因缘,地皆厳净,而此世界,六种震动。

时四部众,咸皆歓喜,身意快然,得未曾有。

——《妙法莲华经》

他们说金灯,都是无情无义之人家种的,花不见叶,叶不见花,摩诃寺里的高僧曾经北上赴顺天府,为皇帝陛下诵读经文,以求世间众佛祖菩萨保佑,能西去极乐天国,享人世间所不能享之乐事,行人世间所不能行之大善。

“赤箭草是六子种的,从城墙根一直种到大城门,说是要找个马匹不敢啃的好花好草,好好的侍弄一下这个巴掌大却让他一辈子都离不开的平南山城。”

这话得心里说,所以无论是赤箭草还是金灯,计较不得两三个字的,都知道是个俗恶人家种的俗恶草罢了。

可这草也真是无情无义,六子这才刚走多长时间?再看去罢,土城墙根上竟然连一颗金灯都找不到了,满地的灰啊土啊,还有巴掌大没熄灭的野火。

平南山城里的人都不管平南山城叫平南山城,都叫平南山下,这话是从有这座城的那天起,最有见识最能服众的那个老人说的。

老人说,这城是靠着平南山建的,地是平南山的地,水是平南山借到黄河的水,山神是平南山自个的山神。

咱们就算是一群寄住在这里的客人,老老实实的在平南山山神的庇护下过活,将来有了孩子有了娃,告诉他们咱是平南山下的人。

山神的庙化作了一堆瓦砾焦木头,山神像上蜘蛛网早没了,蜘蛛也被大把大火烧的一干二净。

蓦然回首,皇甫遥勒住了**还有些不愿意往前走的马匹,那只是离着城门不过十几仗的距离,李赤骑甚至能看清楚站在土墙头上的那些胡人军士们,脸上个什么表情。

“师父”皇甫遥的突然下马,李赤骑连忙说了一声,他的右手无时无刻不死死的攥着腰刀,刀刃也抽出刀鞘一分的距离,生怕那些胡人军士们在一眨眼的时候射过一箭来,射穿了皇甫遥没穿着盔甲,而是纵横伤疤的后背,更怕自个没接住这一箭。

“汉驹你来。”

皇甫遥背对着李赤骑,他随意的挥挥手:

“这花儿,你认得吗?”

李赤骑赶紧翻身下马,先是背对着皇甫遥后退几步,连那花儿也就是随随便便的瞥了一眼,整个人还是挡住了皇甫遥的后背。

“师父我不认得。”

“过来,就看一眼。”

皇甫遥转过身去,他轻拍了李赤骑的后背:

“别挡着了,胡人若是真想着杀了咱爷俩,咱爷俩就真不能活着走到这儿来了。”

罢了,皇甫遥却走到李赤骑的身前,用他那精壮却尽显老态的身躯挡在李赤骑面前。

“师父徒儿是真的不认识”

“唉算了,不认识,那就算了。”

那颗只是个快要枯死的金灯,却还死死的抓紧脚下不是很干裂的泥土,它仿佛自个清楚自个为什么会被种在这条道路旁。

“走罢!去赴宴。”

皇甫遥并没有接着翻身上马,而是牵起马缰绳,徒步朝着大城门走去。

“赴宴?”

李赤骑一时来没能理解这个词儿,明明赴死的路,面对着十五胡不知几千几万人的军士缩在这小城里,就等着他与皇甫遥硬着脑门子往里面闯

金灯?李赤骑在不解中想起来了一丝丝关于这两个字儿的意思。

花开彼岸,向死而生。

也是那年岁月,摩诃寺的大法师们诵经念咒,愿往生超度皇帝陛下,李赤骑身为锦衣军士,当然得在这种场合里持刀披甲,也算是为皇帝陛下往生西方极乐天国尽最后一次护卫的指责。

为皇帝诵经文,摩诃寺的大法师似乎有独到的见解,除了正常的往生经文之外,大法师还诵读了一段《妙法莲华经》

正如同此时李赤骑两人向前走去的路一样,路的两旁都种满了曼珠沙华,前方便是诸佛与诸菩萨的天国。

这是一道赴死的宴席,两个人真是比那刘邦强的不知多少了,皇甫遥真真是觉得自个这回有去无回,便是甩了身后名声,也要学着那些年轻孩儿们,怒发冲冠一回。

怒发冲冠凭栏处风雨消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

“嘿!”

“嘿!”

“嘿!”

一手手掌伸到最长,紧握着刀鞘,一手死死的攥着马缰绳,两臂高高举起。

皇甫遥挺直了腰板,他仿佛自个是二十多岁第一次动数十名捕快的手底下跑出大山时那样,放肆的狂呼,放肆的喊叫,却总是一个字儿,也喊不出剩下的字儿来。

这回他也是喊了一个字儿,但是只喊了三次。

真是老了,没有年轻时候那么能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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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殿转轮王,殿居幽冥沃石外,正东直对世界五浊之处。设有金银玉石木板奈何等桥六座。专司各殿解到鬼魂。分别核定,发往四大部洲何处,该为男女寿夭富贵贫贱之家投生者。逐名详细开载。每月汇知第一殿,注册送呈酆都,阴律凡胎卵湿化。无足两足四足多足等类,死就为;轮推磨转。或年季生死。或朝生暮死。翻覆变换。为不定杀。为必定杀之类。概令转劫所内。查较过犯。分发各方受报,岁终汇解酆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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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的酆都不叫酆都,里面全是活的正生气的人,而那阴间地府的酆都鬼城,又有哪个活人真的晓得是个什么样子的?

可如今这世道,年年是鬼年,处处是酆都。

老爷子活在平南山下多少年了,今年可真真是要当个酆都里的鬼了。

只是不知道那十殿阎罗,牛头马面,黑白无常,能不能善待善待他们这群安分守己的老百姓。

蛮子进城的那一天,城内却没出一场火,倒是城外的那些花花草草,高粱麦子,被烧的一干二净,老爷子没那个胆子敢跑出城外去看一眼满城墙的金灯与高粱麦子,就光看那火势,一切都觉得心里了然。

前两三个日夜,蛮子没去挨家挨户的杀人抢钱,老爷子想起自个大儿子惨死的那一晚上,他拼了全身的劲儿将他爹与他娘还有自己的小弟塞到地窖里,等到老爷子推开地窖上压着的石块子之后,儿子的尸首就被挂在城门口,已经被鸟雀吃的只剩下骨头了。

他连哭都不敢哭,他还有个儿子,他总得活下去。

到底是第五个夜晚,老爷子经过几天几夜无法安然入眠之后,他终于听见了能让他略有困意的声音。

蛮子抢了好几家的钱粮和布匹,还将几家的人都杀了,用枪杆子挂到城门口的白杨树上。

可那一夜的安睡过去之后,蛮子就又变得安生起来,那些个用脚指头都数的过来的蛮子全都被他们那个当头领的赶到城墙上,吃喝拉撒都不允许下城墙来,也就是因为这个,才有些胆子大的人们敢走出家门,去空旷的大街上溜达溜达。

只是老爷子今儿刚刚推开窗户,就瞧见了早就在大街上排成排的蛮子军士,他们那个头领**着上身站在大街上,大城门敞开着。

仿佛间,老爷子看见了大城门外的两道身影,一个高一个矮的,好似并肩走着,直挺挺的往里面来。

突然,老爷子特别想跑出门去,冲着那两个人大喊一嗓子:“别来!快跑!”

老爷子不知道蛮子打到哪里了,老爷子不知道如今这个新皇帝是不是和旧皇帝一样早就丢下的半壁江山跑到江南享福去了。

他只知道,对面的那两位是咱家的汉人兄弟,他们要是到了这儿,那是必死无疑的。

这是酆都鬼城,这是十八城地狱转轮王独居之地。

这儿是死人的地界,老爷子就当自个死了,就当自个是一个早就该死的老鬼。

可老鬼不想着再来俩外乡人赴死。

好好的活在人世上,不管是浪荡还是本分,不管是商贩、走卒、奴仆、官家、财主、土地、老农、妓子、嫖客、赌徒、和尚、道士、神婆、大人、主子、官爷、皇上、神仙、小孩、老人。

总比做个没死人睡不着觉的鬼强太多!

真是强的太多。

——————————————————————————————

所说的大城门,就是两块一人半高的大木版,卡在城墙上,有事儿就来一堆人将两片大木版拼在一起,没事儿就堆到一旁,城门整日整夜的不关。

大门洞开,两旁土城墙亢的真不算结实,那沙子泥巴里还混着大块的石头料,偶尔一阵风吹过来,便会吹掉几块不紧称的石头,啪嗒一声掉到地上。

呼里达昂站在两人长的大街上,他那把从黑衣大食国抢来的弯刀正插在他身旁的地上。

瞧见皇甫遥与他一样,也赤着上身,虽然真的是不如他那么壮实,但是呼里达昂明白,自个早就过了以貌取人的年纪。

自己也是五十多岁的人,能在成为长生天的勇士五十多年,呼里达昂自觉地已经够骄傲的了。

胡人军士们没有人配着刀剑,他们只是穿着轻薄的铠甲,那些铠甲一看就能很清楚的认出来,都是十五胡轻骑所用的铠甲,用动物的皮囊一层一层缝纫,既轻便又结实。

皇甫遥牵着马,一步一步的走过不算宽的城墙洞,他那双老眼不如李赤骑周围警惕的双眼那边灵动,而是很沉,很重,只是直勾勾的盯着呼里达昂,却也在出了城门洞的那一刻停下了脚步。

有鬼入酆都,得有鬼差引路。

引路牛头肩夹棒,催行鬼差手擎叉。

呼里达昂看着皇甫遥一步步的走进了,等他停下脚步的时候,他这才两手一抱拳,冲着皇甫遥高声喝到:

“晚辈见过国公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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源溪镇(92)

“”也算是万万没想到,那时还满脸骄横的呼里达昂,竟然会摆出这么一手来,皇甫遥似乎要说些什么,他张了张嘴,到头来还是什么都没说。

瞧着皇甫遥一言未发,呼里达昂却徒手大步朝着皇甫遥走去,独留下那把弯刀。

“俺原先就曾听过老国公的威名,虽然未曾在战场上相遇”

呼里达昂一边说着,一边朝前走去,直到离了皇甫遥一把刀的距离,他才停下脚步。

“老国公还请原谅俺用这种低劣的手段激您前来。”罢了,他两手抱拳,冲着皇甫遥一鞠躬。

不明显的皇甫遥松了一口气。

“若是你真是为了激我”也就是眨呀的时候,皇甫遥的声音低哑的响起:

“城外白杨树上的人你做的也太过分了。”

罢了,皇甫遥突然一手抽出刀来,直接就架到呼里达昂的脖子上。

他这一动,两旁的军士就像被激活了一样,蹭蹭蹭的围了上来,虽然他们手无寸铁,可是仗着人多势众,还是将皇甫遥他们堵了个水泄不通。

李赤骑也忙着拔出刀,做了一副应敌的样子,生怕哪个军士突然暴起。

“”

“国公爷说的是”突然,呼里达昂跪倒在地,他用着纯正的西北腔说道:

“但是天可汗之命不可违抗”

“总得做个样子去给天可汗看看”呼里达昂这话说的没有一点理直气壮,反而满面的苦笑:

“俺自己打心底里都没想过碰这些汉人一根汗毛,但是可汗屠城天威在上,俺也不得不从。”

皇甫遥听着呼里达昂的话,他揉着满是灰尘与死皮子的额头,揉下一块又一块的皴,就像弹石子儿一样弹出去,他故作镇定,即使他那双老眼里血丝几乎都埋尽了眼白,可是他还强忍着自己的怒火,用最冷静最平淡的语气说道:

“那些人那些人你是怎么”

“扔铜钱,光面儿选一家,字儿面选一家”

“你该死知道吗,你该死。”皇甫遥压抑着怒火他握着刀柄的手青筋毕露,呼里达昂都能感觉得到刀刃上的颤抖。

“呼里达昂在此像国公爷赔罪了!”

说罢,他的脑门重重的朝着地上磕去,咚的一声,那声音清楚无比。

罢了,呼里达昂站起身来,他宁可架着皇甫遥随时都能砍下他头颅的刀刃,也不肯后退一步。

良久却又短暂的沉默,皇甫遥到底将架在呼里达昂脖子上的刀取了下来,也同样狠狠的插在地上。

“你为什么会选在这儿见我,而不是潼关甚至是长安城。”皇甫遥问道,他这些话也同样暴露了太多明军的信息。

呼里达昂不可能听不见,但是他还是回答道:

“从这里往外,再无长生天的勇士。”

城门往西,尽是长生天的领土,城门以东,明廷依然能够叱咤风云。

“再说了,平南山下见您,是之前听俺家公主殿下说,您才是明廷第一人。”

“平南山下见您再比刀,很有意义,也是俺奋战四十年,献给长生天最好的礼物。”

“无论生死?”皇甫遥似乎有些叹息。

“无论生死。”呼里达昂的话语之中尽是义无反顾。

“你是真的,不畏惧生死啊”皇甫遥居然抬起手,拍了拍呼里达昂的肩膀,赞叹的说道:

“你若是我明人,我们应该不用拔刀,喝酒就好。”

“国公爷在俺军中,少有饮酒”呼里达昂还有些不好意思:

“还请见谅。”

“少见,尔等军中不许饮酒还是少见。”

“毕竟是被赵将军吓得怕了,也没人敢饮酒了。”

呼里达昂大方的说道。

“”

这一句也戳到了皇甫遥的心坎上,有些人真是用不来几句话就能喜欢上,皇甫遥刚刚喜欢上呼里达昂这个汉子,却也没这句话戳没了笑容。

“六子”

“是俺,国公爷,此乃大事,俺就不请罪了。”

可是呼里达昂还是略微弯腰。

“我真是的,不知说什么好了”

“那拔刀吧。”

皇甫遥好似笑着,他低着的头突然抬起来,也连带着插在地上的刀。

呼里达昂一见,也转过身去快跑几步,将插在地上的弯刀一把抓起,双手紧握刀柄。

“汉子汉子”

“真真是条不怕死的汉子”皇甫遥感叹道,他一手拎着刀柄,刀刃还垂在地上。

“你为何不是明人啊?”

“国公爷,若我是明人,今儿个还是会有一名长生天的勇士与您对刀于此的。”

“汉人有句话是怎么说来着?什么什么万古如长夜?”

“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

“对对对就是那一句。”呼里达昂笑着,他用手拄着弯刀,好让自己轻松一些。

“俺只是有些个不明白,长生天若是不生下仲泥,还是会生下仲土的啊,你们明人啊,总是把自己看的太重要。”

“俺若是死了,还会有第二个俺的。”

呼里达昂笑的居然那么天真,那那张满是胡须的脸却笑出了小孩子的模样。

“”

皇甫遥这才明白,难道真是自己太看重自己了?学着后生们怒发冲冠,自己还觉着自己真是像个英雄一样去赴死。

天不生赵将军,还是会生李将军。

万古如长夜?到了一个蛮子嘴里竟然成了狗屁话了。

“你可知我大明百万天兵朝发夕至你与你的长生天,也不敌我大明圣上神威莫测”

“那也得在俺们比刀之后才到。”呼里达昂笑着说罢了,便将那弯刀高高的举过头顶。

若是佛家里的罗刹鬼,也是侮辱了这条汉子。

用鬼来说人,真是侮辱人。

皇甫遥忽然转过头去,他感到莫大的悔意,这悔意不是只身来到这里,而是他见过呼里达昂之后,突然觉得自己好像从来都不了解这些胡人那般。

而能镇住胡人三十余年的赵元,皇甫遥仿佛自己看不见他了。

他想起六人起兵之时,赵元往平南山城的城门前贴的那对联子。

也不是帘子,就是一首俗人句:

“二七亡人渡奈河,千群万队涉江波。”

罢了,皇甫遥双手握紧了刀柄,他正了身子,将刀横放在胸前。

刀上没有一丝血迹。

——————————————————————

比刀,没有太多的规矩,除了两方比试的人,一块没有遮碍的地或者房间,两把刀,没人来见证也没有什么所谓的生死状,活着走出屋子的那个人自然就是胜者。

这是比的生死刀,不需要有人知道,也不需要有人来见证,而那些比出来为了给人看,也为了自个的名声,所以比的不是真比刀,而是真比名声。

这街道两旁十余名胡人军士,却是双眼死死的直视前方,偶尔会有一两个目光交错之时,也会瞬间就板正过来。

倒是这么些人里,就李赤骑一个人手握钢刀,双眼紧张又肆无忌惮的四周打量,真是就独他一个突出在人群里。

“汉驹,把刀给我。”

皇甫遥转过头来,他看着李赤骑那副紧张的模样。

“啊?”李赤骑被这么一句说的有些发愣,他没想过师父会用双刀,更没想过在这个周围都围满了蛮子的地方,皇甫遥会要他唯一用来自保的刀交个他。

“把刀给我。”

看着李赤骑的样子,皇甫遥又重复一遍自己的话。

“师父”

“给我。”

李赤骑刚想说些什么,但是他绝对不会将自己心底里的恐惧所说出来。

可是皇甫遥根本没有给他拒绝的机会,他的语气里充满了坚定,双眼古井无波却冷硬非常。

皇甫遥是个不太善于生气的人,尤其是在小辈面前,他更像是一个城府很深的老人、贵人,但是李赤骑跟随了他二十余年,他很清楚皇甫遥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于是他不敢再迟疑,而是将钢刀收回鞘中,双手奉到皇甫遥面前。

皇甫遥空着的左手拿过刀来,然后转手就扔到了路旁,直直的就扔到了一个胡人军士的身后。

“师父!你这是”

“去,站到一旁去。”皇甫遥指着对于钢刀相反的位置,对着李赤骑说道:

“你好好看着,什么也别说。”

“”

李赤骑瞪大了双眼,他不敢相信自己听见的话,怎么师父就变得这么天真了?咱们跟蛮子跟张士朝斗了多少年,多少年里多少的事儿都是血淋淋的教训,怎么

“事儿过了,人也该歇着了。”

皇甫遥看透了李赤骑的想法,他走上前来,背对着李赤骑低声说道:

“不只是人歇着,人心也得歇歇了。”

“你就当是看了场比试,不论生死的那种。”

“好好看着吧。”

说罢了,皇甫遥双手举到头顶,他发出了沧桑而又满是冲劲的吼叫,双眼死死的盯着不远处的呼里达昂。

“来啊!来!”

呼里达昂仿佛应和般的大笑一声,也大吼一声,他的双脚迈开步子,毛毡靴子踏在满是沙土的破烂道路上,每一脚都能溅起呛人鼻子的尘土,那步伐仿佛从深山之中愤怒奔跑的巨熊,他有着视死如归的精神,有着一往无前的魄力,也有着山一般的健硕体格。

呼里达昂确实身形巨大,但是李赤骑从来没想过他的气势在此刻会如此狂暴,反而皇甫遥没有奔跑,他只是抬起脚步来,小步快走的朝着呼里达昂而去,他苍老的身影面对背着夕阳冲锋而来的巨熊是如此瘦弱,他的影子早就被巨熊山一般的呼啸声中淹没。

他仿佛是一个油灯尽枯的老猎人,凭着一腔热血,在山脚下面对着狂奔下山的巨熊而对着苍天发誓,拼尽这条老命也要为了死去的后背报仇。

可这仇到底该怎么报啊?老猎人早就没有当年拉出十余石硬弓的臂力,也没有雄鹰一边的双眼。

“师父”这话,李赤骑至今都说不出口。

“你该如何让我,就当这是一次让我歇息的比试啊?”

他不晓得自己该如何站着,甚至是如何呼吸。

他不晓得自己的双眼、双手、甚至这颗脑袋该怎么存在于这里。。

他晓得。

他只是晓得,如今的自己,恨透了自己这颗一把年纪还胆小的心。

源溪镇(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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源溪镇(94)

李赤骑就趁着这是时候,一脚踹开其中的一个军士,刚想抬脚就跑向呼里达昂,却被另外四五名军士联手拦住,他们一群人用力,手拉手锁住李赤骑的周身,然后将他死死的压在地上。

“混账!你们这群混账蛮子!快给老子起来!”

李赤骑被这么多人压着,他甚至觉得胸口有血就要从喉咙中溢出,可他还是止不住的咆哮着,却像个不听话的孩子被大人死死的按住,就差了打屁股。

李赤骑此时比打屁股还要痛苦,皇甫遥摔到在地上的时候,呼里达昂也紧随其后的跟去,而皇甫遥的右臂根本来不及将自己撑起来,李赤骑只能看瞅着这一刀

这一刀不是劈的,而是弯腰,刀刃向下刺向皇甫遥的心窝。

而此刻,皇甫遥暗藏在身下的左手突然发力,居然将整个人都撑了起来,还在半空中转了半个身子!皇甫遥猛地跳起,不仅躲过了刺向心窝的刀刃,他的右膝盖也趁着呼里达昂刺刀的此时朝着他的左脸就是一撞!这一力道大的出奇,呼里达昂被这一撞也不知撞掉了多少颗牙齿,他哀嚎一声,左脚拌右脚的朝着左边摔去,而摔倒在地上时夜趁势打了几个滚,拉开了与皇甫遥之间的距离。

等他站起来的时候,才发现左脸颊并没有肿起来,而是嘴角的血迹是真止不住了。

“好呸!”呼里达昂说话说道一半,才将一颗碎牙给吐了出来。

“好手段。”

他应该是发自真心的赞美,皇甫遥在这两次危机之时暴起的应变也险些打了呼里达昂一个措手不及。

“若不是俺以后辈欺您年老,俺恐怕早就死在您的刀下了。”

“”皇甫遥没有说话。

他的右臂在颤抖,而背后那半个手掌长的深深的刀口,鲜血早就不受抑制的流了出来,顺着他的脊梁骨一直流到裤腰上,再从裤腰布带落到地上。

他心里在发冷,也在发慌。他居然才意识到自己老成了这个样子,如此莽撞的刀术他居然还打的如此艰难。

莽撞莽撞吗?

皇甫遥猛地抬头,他的双眼对上呼里达昂红肿的脸颊。

他的眼神是那么直,那么干净,根本不像一个十五胡蛮子该有的双眼。

皇甫遥仿佛听不见李赤骑一旁的呼喊,他沉默了一会儿,便再次双手握起雁翎刀。

横举在胸前。

“又输了”皇甫遥重重的坐在草地上,斩马刀被他狠狠的丢到一旁,仿佛在发泄这自己的怨气。

“哼跟你师父玩套路,你还太嫩了!”胡不归坐在小溪旁的大石头上,大石头面满是横七竖八的刀痕,它仿佛受了很糟很惨的孽,被这一老一小欺负成这般模样。

皇甫遥瘪着个脸,他厌恶的敲着胡不归那副得意洋洋小人得志的老脸,心里想着明个该怎么骗钱去给他买酒。

“再来!”

妈的!再出去骗钱就真成了不要脸的人了!皇甫遥心底里骂道,他怎么就上了这个老小子的当!

于是他心底里压着火,一个鲤鱼打挺站起身来,操起地上的斩马刀,刀尖指向胡不归,大声喊道。

“呦!还来啊?再输你就要给我买一个月的酒了!”

胡不归瞧着皇甫遥不服输的模样,心头顿时乐开了花:

“必须是酒馆里最好的半钱银子一壶的好酒!”胡不归说着,他掉下石头来,那把单手刀就像是小儿手中的拨浪鼓一般被他玩弄在手掌心上。

可皇甫遥根本都懒得说话了,他刀刃向上,刀背向上,刀尖向前,大吼着就上挑,企图一刀拨开胡不归架在面前的单手刀,然后再一刀悬在胡不归的头顶上,逼他认输。

可惜想法很美好,但是现实实在是太他娘的残酷了,胡不归不过是一侧身,刀背朝着他握主刀的右手手背就是一拍,右手一疼,皇甫遥握刀的双手顿时就失去的力道,连转刀的力道都不够了,只好看着胡不归的单手刀架在他咽喉前。

“再来!”他也不等胡不归说话,向后抽身一步,斩马刀又是一轮,这次是横着轮向胡不归,可这一回胡不归却跟着他的身子窜到他面前,左手攥住斩马刀的刀柄,右手握着的单手刀又一次架到皇甫遥的咽喉前。

“再来!”

“再来!”

“再来!”

又是三声大吼,还是那种模样,不过一步一刀,胡不归总是能用一把单手刀胜过他手中的斩马刀。

“都说了,你不要用套路,不要用套路,你自己**能赖谁可别怪我没好好教你啊!”

瞧着皇甫遥面如死灰般一屁股做到地上,胡不归背着身子,他似乎在叹息般的摇头,然后自个又蹲到大石头上。

“”

“再来!”皇甫遥盯着胡不归的背影,突然,他又大喊道:

“还来啊?!等会儿等会儿!”胡不归被吓了一跳,他猛地跳起来,大声说道:

“都到晌午了,饭还没吃呢”

“打完再吃!”

说罢,皇甫遥又要挺刀上前。

“别别别!”

“这样吧!”胡不归眼珠子一转,他说道:

“这次你要是输了,你去给我弄酒弄肉来!我不吃你也不许吃!”

“好!但是你这次输了,我欠你的酒你要一笔勾销,而且我也要吃肉!”皇甫遥挺着胸膛,大声说道。

“少废话,来!”也许是酒肉的诱惑,胡不归却不想和皇甫遥磨叽了,他却提刀向前,却成了主动攻击的一方。

然后当啷一声,若不是自己趁早抽手,斩马刀的刀尖就要插在他的手上了。

胡不归有些愣,直到皇甫遥手中的斩马刀刀尖抵到胡不归的咽喉前,他才发觉

自个竟然输了。

“我赢了!哈哈哈哈!我赢了!”

皇甫遥将手中的斩马刀随便一扔,他大笑着就蹦了起来,一边蹦还一边喊。

“吃肉吃肉!吃肉吃肉!”

听着这荒唐幼稚的喊叫,胡不归却笑了一声。

他偷摸的走到大石头后面,掏出一个用粗纸包裹着的烧鸡。

“傻小子”

他嘟囔着,然后将最肥的那一个鸡腿给拽了下去,三两口就啃没了,然后腿骨头顺手就扔到的溪水里。

——————————————————————

“别别压着他了。”

皇甫遥看了被压在人堆下还嘶声呼喊的李赤骑,他终于说话了。

呼里达昂只是一挥手,那些个压着李赤骑的军士们就一个个的爬了起来,任凭李赤骑连跑带滚的跑到皇甫遥面前。

“师父”李赤骑满身灰尘,而皇甫遥则显得更惨:

“您没事儿吧”看着皇甫遥后背惊人的伤口,李赤骑的声音都有些颤抖。

“回去!”

“什么”

“回去站着!”

皇甫遥狠狠的推了李赤骑一把。

“滚!”

李赤骑眨了眨眼睛,即使他心里再怎么不甘,他还是得老老实实的回到原地。

就在刚才的过手之中,李赤骑敏锐的发现了,他自己根本不是呼里达昂的对手。

“来”

那声音很低,但是呼里达昂听得很清楚。

皇甫遥不再躲避他的刀锋,而是双手持刀,笔直的站在他面前。

“来。”

皇甫遥说道,即使他的后背不停流血。

呼里达昂低沉了眼眉也只是眨眼的时间,他又一次抬起头来。

这时他的面孔上满是凝重。

他双手死死的握着黑衣大食弯刀的刀柄,却一句话也不说。

两人几乎是同时迈步,同时奔跑起来

也是同时撞在一起

却只有一声刀刃入肉的声音。

————————————————————

似乎都忘了呼吸,李赤骑根本都忘了呼吸。

直到他缓过神来,用这颤抖而且非常细微的嗓音问道:

“师父?”

没有人回答。

“师师父?”

还是没有人回答。

噗通一声,李赤骑跪倒在地上。

“师父?!”

“咳”突然,一声清晰的咳嗽声就像是朝阳的第一声啼鸣,响彻在这只有冷风声的街道上。

“你徒弟害怕了”

紧接着就是当啷一声,黑衣大食弯刀重重的落到了地上,呼里达昂的身躯伴随着这类似调侃的语调,也重重的倒在地上。

雁翎刀的刀刃狠狠的刺进呼里达昂的心窝,他并没有马上死去,而是不停的咳嗽着,嘴角总是有流不干净的鲜血。

“”皇甫遥只是回头,他看了一眼呆滞的跪在地上的李赤骑,转而半跪在呼里达昂身边。

“为什么?”

皇甫遥轻声问道。

“俺本是俺本是那水泊梁山上的行者武松,俺本是那黑面黑须的旋风李逵”

呼里达昂嘴里说着不着调的话,也应该是唱出来的。

“俺俺本是纵横戈壁滩上,行侠仗义的西北大侠”

皇甫遥听着她这些不伦不类的话,他垂着头,似乎在摇头,可一眨眼就抬起头来。

“俺咳咳俺”

“俺真是为何要为何斩下将军的的头颅”他一边说话一边有鲜血从咽喉涌了上来,呼里达昂此时连话都说不规整了。

“那是俺俺一辈子都要仰视的人国公爷国公爷唉”呼里达昂一边说着,他一边举起粗糙的左手。

“哎,我在呢。”皇甫遥的右手赶紧握着他的左手。

“那滋味苦啊杀了俺一辈子仰视的人俺怎么配”

“俺俺心底里不是滋味”

“”皇甫遥不知道该怎么答话。

“国公爷国公爷”呼里达昂的声音越来越小。

“趁着俺还没死砍下俺的脑袋”

“俺要给将军赔罪用俺的脑脑袋”

“你还没回答我为什么”

“快”

“俺什么也看不见了快”

“长生天长生天来寻俺了”

“好”皇甫遥一手握紧了插在呼里达昂心窝上的雁翎刀,然后他用力一拔,雁翎刀顺势带出了一小泊还翻着热气的血。

呼里达昂不知道能不能感受得到疼痛,他的身体微微抽搐一下,却几乎连呼吸的声音都没有了。

“俺俺就不给那几户汉人百姓赔罪了”

他的声音极其微小,根本就是提着一口气死命的说出声来。

“哎,我晓得了。”

说罢,皇甫遥手起刀落,雁翎刀极其快速的砍下呼里达昂的头颅。

连伤痕都是那么平整。

不知道是谁,轰的一声,四周的十五胡军士们纷纷跪倒在地,他们一言不发却双目低垂。

皇甫遥似乎是要站起来,他拄着刀,尝试了一下,却还是一屁股坐到地上。

李赤骑见状,连忙从地上爬起来,将皇甫遥搀扶在自己肩前。

“走吧”

皇甫遥苍老的头颅似乎更加苍老了,他低垂着头颅,用微小的声音说道。

而呼里达昂死后,他的嘴唇似乎是在微笑。

————————————————————————

李赤骑背着皇甫遥,一脚深一脚浅的走在跪倒在路旁两边的十五胡军士中间。

就在他走出平南山下城门的时候,那哀嚎般的哭声响彻在他的背后。

“呼里达昂是来求死的”

而这时,皇甫遥低声说道:

“我问他为何让我两刀明明两刀就能置我于死地”

“他没回答我”

“唉”

是哀叹,而皇甫遥就不再说了。

他的脸重重的贴在李赤骑已经被冷汗湿透的背上。

也给李赤骑的后背染上了不少的血迹。

仿佛的,李赤骑似乎听见极其低微的啼哭胜。

他转过身去,看向城中那些跪倒在地,头颅埋到地上的十五胡军士还有已经尸首分家的呼里达昂。

他一时间甚至搞不清是皇甫遥再哭还是那些十五胡军士再哭。

甚至是平南山下那些冤魂在哭了。

源溪镇(95)

宫里没有太糙的衣物,身为天上地下最高贵最宏伟也是最肮脏的地方,说来确实比不上红脂香粉的青楼女子,可宫中每一个宫女内官,不是上辈子天打雷劈劈了这辈子没有积攒阴德,阎王老子牛脾气一耿,关你三七二十一,统统投胎进宫,受死的受死,还命的还命,若是碰上说闲话的小鬼,就推下去一个一世两世善人,弄他(她)一个富贵权柄,给他(她)一个万人之上,生死不论,人阉不分,回过头来再去奈何桥上走一遭,落没了阎罗老子的口实,却说阎罗老子是那真真正正的大青天老爷。

“独说那前朝旧嫔妃,样貌美冶,姿态婀娜,家中老父母为官端正,尝尝行善事,做善法,曾听江南大僧归朔和尚将经,讲那《大方广佛华严经》,老父母不晓得什么叫华严经,那归朔和尚便说道:此乃释迦牟尼佛成道之后,于菩提树下为文殊、普贤等大菩萨说,经中记佛陀之因行果德,并开显重重无尽、事事无碍之妙旨。

老父母仍为不解,其老父说:听大士您此语,若是信了这经文,真就是有那事事无碍之妙旨?

归朔和尚未笑,然眉梢目颤,两唇微翘,踟蹰一目两眨之时,才缓缓说道:佛祖点化世人寻的是机缘,缘分未到,点石不开,缘分到了,金石可镂。

其老母燥老父之言语,方才问大士:此是否为善人经?

归朔和尚浅笑而语:然也。

如是老父母进三尺三寸大香,小臂粗细,一炷香便十余两大银子,老父母连进三炷,请归朔和尚讲经听佛,香毕而止。

归朔和尚讲经,声色并行,慧言聪语,是时呼闻花香鸟语,此凛冬腊月,关中沃野纷纷凝霜成冰,去日大雪朝出夕停,足有小腿长短般的厚度,老父母闻其花香听起鸟鸣,纷纷悦容大喜,刹那时万法皆空,再无参差少音,恍然而悟,眨眼来回仿佛听佛念法,如醍醐灌顶,七窍通透。

回首醒来,大呼惊异,归朔和尚双腿席地而盘,面若先俊,声如少年,忽忽晃尔,竟然消失的无影无踪,老夫妇连忙起身,瞧得那三炷香早已燃成灰烬,有小厮前来执扫把,忙扯住便问:归朔大士何在?

小厮惊慌,忙跪地而语:归朔大士为谁?

老父恍然大悟,喃喃而道:曾有云光法师讲经,天花乱坠,而如世归朔大士燃香请佛,早已惊异非常。

然老父不知佛祖何在,才面朝皇宫,磕头三拜。”

“如是此举,真真保了那旧嫔妃安度一世,封得太妃尊贵,年六十而去,去后有十鬼抬轿,过鬼门而来,请得老太妃上轿,说是保了老太妃此去轮回一路平安,再生一富贵善康之人家。”

“瞧得那老太妃过了鬼门关,正是鬼轿上了奈何桥上时,老太妃忽然瞧见那奈河桥下昏沌血河,大惊,魂魄恍惚,幸是那鬼卒忙牵捉野鬼之用的魂锁锁住,方保了那老太妃魂魄一时。”

“那鬼卒上前,瞧着老太妃魂魄渐渐凝实,这才撤下鬼链子,讨着笑朝老太妃说道:莫慌莫慌,太妃娘娘定当是安安稳稳的过着奈何桥,再去阎罗大王笔下核定生老病死,就投胎去也!”

“太妃这才稍事安稳,便问那鬼卒:此河腥臭血红,莫不是天下生灵都被埋了进去!”

“闻此一言,鬼卒嬉笑而说:原是那埋厉鬼恶鬼与罪孽之人的地方,可后来越埋越多,这河水也没之前流的通畅了,阎罗大王这才要那造孽之人另选投胎地,只将那厉鬼恶鬼扔进这血河中才是!”

“说着,老太妃瞧见奈何桥头一位白发老媪,持碗送汤,方知此乃孟婆是也,而那鬼卒也说道:阎罗大王特地叮嘱您晚些再喝这孟婆汤,之后见了阎罗大王,核定下辈子的生老病死才是正经!”

“老太妃怎敢有异议?她这就诺诺而应,只由得那鬼卒乘了一碗汤,端在手上,仍是往前走罢了。”

“只是拿些造孽之人,不知阎罗大王要起投胎到何处?”

“便瞧得那鬼卒一哂笑,险些连手中汤碗都没端住了,只等鬼卒收敛容貌,转头一说:”

“都投到那人间皇帝的宫中是也!”

砰的一声,话本子飞出去打翻了装着喂牲口般食物的破碗,碗里的糟践东西正好扣了小柔满脑袋。

可幸好是小柔疼昏了过去,也感觉不到这令人恶心的东西呖呖拉拉的蹭了她半身。

她半身子都裸着,就和她那个一直护着她的年长宫娥一模一样,裸着上身,被生生的割下了双乳,只是年长的宫娥更惨些罢了,被挖了一个眼珠子,那血淋淋的模样,眼眶子里都爬进去了苍蝇。

王公公之前姓的是刘,后来跟对了干爹改成了王姓,可他妈的这老畜生到了今天却成了宫中明面上最老的大太监,虽说被没什么实权,被打发到老太后身边去照顾,可毕竟太后还是太后,俩字儿在这摆着,就是朱煜再怎么厌恶蓝媛,生生想着找一群男人轮死这个贱**,他还是得隔三差五去请个安,对人说的时候要恭恭敬敬。

所以王公公狐假虎威,牛逼的厉害,也残忍阴损的厉害,倒是小阴损,杀人诛心这些事儿不会,也没那个脑袋,就是仗着自己身高辈分厚重,还是太后身边的人,整死几个小太监小宫娥什么的不要太轻松。

只是这个老畜生至今还姓王,其他还有些辈分的公公们都羞于谈起这个老畜生,只能盼着什么时候天上一声雷劈死这个混账东西,好歹也还了宫里一个小小的晴天。

就这话说的,公公们都明白皇上与大臣们那些破事儿,早就一个个人精人精的转过头来求苍天开恩了,也有的在心底里抱怨,当初给大明朝太监打名声的王进宝王大公公怎么就认了这么个缺德干儿子?骂归骂,不敢在面子上骂,到头来还是得管他叫一声小王公公。

除了朱德贵,这个名义上宫里所有太监们的老祖宗,当然也包括王公公,他倒是个心软念善的人,嘴里尝尝挂念着:咱家都是没了根的东西,也就是皇上让咱们好歹算上半个人!

他这说话,面前是老祖宗的话,转头来还不是被无心丢到二门后、有心人悄悄摸摸记下来。

可惜,他这个司礼监掌印太监权力再怎么大,到现在也管不到太后宫中去,所以这刘红玉前脚刚走不到半个时辰,后脚小王公公就把那两个宫女给抓了起来,还从昭狱里找了两个剥皮师父,看意思就是要将从刘红玉身上受到的怨气全都砸在这俩宫女身上罢了。

刘红玉可是小王公公动不了的角色,朱德贵都得在她面前低声下气的,更何况他一个没实权的小王公公了,他本来也不了解玉姑姑这个女人的来路,倒是不止一次的听着太后娘娘从梦里大喊大叫:刘红玉!你这个没人生没人养的**!害了本宫儿子还不够!还要害了本宫!

本宫要将你家里所有的人都砍了脑袋送到南蛮子那边当尿壶!

呦!这话可不敢听!小王公公鼻子头一抽搐,险些打出了喷嚏来,他脑袋还算是清醒的,光这几句话甭说那个玉姑姑洪厂公砍不了太后还请不动他这个早该死的老太监进昭狱享受享受人皮师傅吗?

这也算是小王公公心底里的一个坎儿了,他如今看着被折磨的半死不活的小柔姐俩,也不知是兴奋还是害怕的,坐在椅子上都请看得清楚,俩脚后跟不得劲的来回磨蹭。

就是那“也”字儿一声了了,才明白这话本后面是骂他畜生的,骂他是造孽的鬼投胎成的,小王公公心底里这个气啊,他狠狠踹了一脚给小柔姐妹读话本的小内官,一手还将话本撕扯了半天,才发现自己力气太小撕扯不动,这才泄愤般的朝着小柔脑袋上扔了过去。

“读什么?啊?”

“以为自己认识字儿很了不起吗?!”

那个刚进来的小内官原先是外面戏班子里的一个小角儿,后来戏班子倒台,班主为了还债,竟然将这个小角儿卖进了宫里。

说是对他好,与其在外面成了一个人人唾弃人人玩弄的**,还不如进宫去当个公公,是死是活全靠天命。

可现在看来这俩都没什么区别,这个小内官长相清俊,身软体柔的,无论到哪里都是让人玩弄的东西。

小王公公这一脚也踹的不算太狠,也没是踹的小内官吐血,只是摔到一旁,马上就能爬起来。

罢了,他也不找这个小内官计较了,先是走到还在昏迷的小柔面前,瞧着小柔**的被麻绳吊起来的身子,然后朝着她那张嫩嫩的小脸狠抽了两巴掌。

小柔眼眉毛轻轻的抽搐了一下,小王公公一见,居然一手直接的伸进了小柔那原本还算是有些丰满、而此时只剩下俩血淋淋的空洞的胸前,细长的指甲就狠狠的从伤口里生生撕下一条肉来。

小柔凄厉的惨叫声却在这偏僻的小草房中被埋没了,外面全是小王公公的人,她这一声的惨叫不可能在招来一个救命神仙。

小内官两腿一软,扑通一下摔倒在地上,他那张阴柔的小脸惨白的吓人,要不是深青色的下衣,他的裤裆早就能让人看见湿透了一片。

而那个年长的宫女,紧紧的闭上仅有的那一个眼睛,嘴里不知道在念些什么。

可能是佛经吧。

就连那两个昭狱里的人皮师傅,此时实在是下不去心看那个老太监的臭脸了。

小柔瞪大了她那双水灵灵的双眼,她仿佛要将自己面前的这个老太监每一处都记得死死的,等到成了厉鬼

“看什么?啊?”手指上还沾着鲜红的血与漆黑的血痂,小王公公抬起手来轻轻的拍了拍小柔的脸颊。

“还看得见啊?”

不知道他是不是在笑,他的声音真是令人恶心的想要吐出来。

“来!”小王公公直起腰版,他指着小柔的那双大眼睛。

“把她这俩眼珠子都给咱挖出来!”

“公公我俩是昭狱的人私自跟您进宫已经是犯了条律”

一个人皮师傅如此说道。

小王公公果然俩眼睛一瞪,死瞅着人皮师傅,几乎是咬牙切齿般说道:

“咱家叫你把她的那双眼睛给咱家挖出来,你听不见吗?!”

“公公”

“恕我俩告辞了。”人皮师傅将行刑的小刀一收拾,布口袋一卷,夹在腋下,转身就要走了。

“混账!”小王公公仿佛怒极了一样,他操起一旁的凳子,朝着门口狠狠的砸去,凳子砸在大门框上。

原本门外是有个给他牵狗的小内官,宫中杀人之后喂狗并不算稀奇事儿,只是小王公公这种还养着个吃人的狼狗,倒是最稀奇的事儿了。

“哪个敢私自走出这扇门!就他妈的给咱家将狗放了!咬死那厮!”

他扯着脖子,眼珠子都要蹦出眼眶了。

可是他喊完这一句话,门外并没有一点动静,甚至是一声狗叫都没有。

小王公公瞪着大门,就这么瞪了一会儿,忽然几步快走走出门去,一脚踹开大门口。

却发现那条大狼狗正被一把刀死死的扎穿了肚皮,被钉在地上细微的喘气儿。

“这狗见着我就要扑上来咬我,实在是吓人。”

郝鹿那张方正脸毫无表情,就连这句话都是轻描淡写的。

“一刀扎穿了肚子,应该是活不成了。”

他说着,一手将刀拔了出来,狼狗的身子轻微的抽搐了一下。

“小王公公,这是你的狗吗?”

小王公公的脸上都涨红了,也不知道他那张老脸是怎么涨红的。

“郝大人怎么”

他想客客气气的说话,四品以上当官的不是他这个太监能惹得起的,可是他如今的声音因为愤怒早就变了形。

“巡逻的侍卫说你这儿传出了不少嘈声,可是门口看门的公公不让他们进去,他们就来告诉本官了”

郝鹿一字一句的说着,可小王公公却瞪着个眼睛,一句话也不说。

“还有昭狱有人来禀告本官说,有两个行刑师傅让你个请进宫中去了”

“公公,给个话呗?”

小王公公依旧死瞪着眼睛,可他身后两个人皮师傅却走了出来,半跪在郝鹿面前。

“大人”

“滚一边儿去。”郝鹿低声说道。

说罢,郝鹿一手掐着刀柄,走到小王公公面前,低声说道:“小王公公能耐啊昭狱的人都能随叫随到。”

“你太后身边侍候的太监,又不是司礼监的秉笔掌印,怎么就能将昭狱里的人叫进宫来”

“公公若是不说,本官就要请公公去昭狱呆上一两日了”

“你你别欺人太甚!”小王公公那张脸就像是吸了阿芙蓉一般,涨满了血,仿佛那张老面皮子随时都能爆开。

“应该是公公你别太过嚣张吧?”郝鹿是笑着说道:

“敬你干爹是老王公公,更尊太后的威严”

“要不是这般,本官会叫你一声公公?”

说罢,郝鹿拍了拍小王公公的肩膀:

“带小王公公去昭狱,好生伺候着。”

说罢,他一肩头撞开小王公公,抬脚就朝着屋里走去。。

“郝鹿!你个混账!没爹妈生养的东西!就算是抓咱也得是东厂来抓!你们锦衣卫算是个什么”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两个黄旗军士从裤裆里掏出兜汗的臭布来,直接就塞满了小王公公的嘴巴,然后两手一人掰一个,就像是拖小鸡一样将小王公公拖到外面去了。

源溪镇(96)

小柔儿疼的哭出声来,缠绵着的声音,她抬不起头,鲜血从她空洞的胸前流了下来。

小内官还是瘫软在一旁,直到郝鹿走了进来。

“滚出去。”

他对小内官说道。

小内官慌乱的点了点头,他连滚带爬跑了。

“往生经吗?”不知何时,郝鹿站在年长的宫娥面前,他低声说道。

“”年长的宫娥抬起头来,她那满是血污的脸看向郝鹿那张平庸的黑脸。

“啊”

郝鹿挠了挠头,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管这事儿。

同情?

他不想想太多,但是往生经已经念出来了。

这两个宫娥,这般伤势,不可能活下来。

郝鹿挠着额头,他走到小柔儿身旁,小柔儿还在低着头,细声细气的啼哭着,她应该是已经死心了,甭管是同情她的小内官,还是这个不知何时站在她身边的男人。

她是个造罪的人,也是个遭罪的人,生来生进这个宫中,受苦受难。

一眨眼,阴暗的屋子里没有刀光,小柔儿的脑袋扑通一声掉到地上,她终于不哭了。

应该也不会疼了。

“呜”

“呜呜呜”

年长的宫娥咬着牙,她似乎在强忍着自己的哭声。

“别忍着了。”

“哭出声来吧。”郝鹿提着刀,站在她身旁。

他这话刚说完,脑袋就转过弯来了,这宫中的宫女哪有敢大声哭的?大声哭的那些早就被喂了狗,连块地都没得埋。

这两个也一样,尸首肯定得喂狗。

“谢谢”

年长的宫娥不再抽泣了,她细声细语的说道。

郝鹿将刀架在她的脖子前,他听得了那一声谢谢,也支吾了一声。

“嗯。”

罢了,扑哧一声,一刀落下。

“再也不遭受这个罪孽,只愿做个游荡鬼罢了。”

年长的宫娥仿佛嘴角是笑着的,她仅剩下的那个眼睛轻轻的闭上。

郝鹿掏出黑布来,将自己的腰刀一点点的擦干净,然后抬手将刀收回鞘中。

脚下的官靴在染着腥臭脏血的干杂草上好似踌躇了一会儿,鞋底磨着干杂草,好似要将本来秀黝黑肮脏的鞋底都蹭满了血迹一样。

郝鹿还是习惯性的挠了挠额头,他看向宫娥那颗滚落在地上还流着鲜血的头颅,显得眼神有些呆滞。

“大人?”一个黄旗缇骑正站在门口,他看向呆滞的郝鹿,轻声的问了一声。

郝鹿转过头来,却正看着那个本应该跑远了的小内官悄摸摸的藏在缇骑的身后,眼神一个劲的往屋子里探着。

“”

“就别扔出去喂狗了。”郝鹿瞟了一眼被他一刀扎穿了肚子的狼狗,对着缇骑说道。

“找几个人收拾收拾弄到城外去,找块地就埋了吧。”

说完,他左手掐着刀柄,庞大的身躯几乎填满了那间小偏殿狭窄的门。

郝鹿正好好的挡在小内官面前,特意站了两秒钟,牢牢的将小内官的视线挡的死死的。

小内官明显是害怕了,可是他忍着颤抖的双腿,就算是两手撑着也要撑在郝鹿面前。

郝鹿面无表情,他抬起手来轻轻的将小内官往一旁推了推。

郝鹿刚出门那一刻,他听清楚了一声好似咬碎了牙齿般的声音,他回过头去,就瞧着小内官两手正扒着门框,整个人都瘫倒在了一边。

然后他转身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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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两个宫女小的认识。”郝鹿还是一副憨厚老实的脸,却也偷奸耍滑的躺在墙后跟的阴影里的一块干净处,想躲了顶头正盛的太阳。

“那个小内官和两个宫娥应该都是太后宫中的人,看起来应该是有个宫娥是小内官的对食”

忽然,郝鹿抬起手来,不知道何时拾起的那本话本,面皮上还带着犯这馊臭气息的乳白色液体。

“别说。”郝鹿压着嗓子,声音里带了一丝困倦。

缇骑有些尴尬的点了点头,看起来他正好是说道了兴致头上。

郝鹿也看出来了缇骑那副欲语还休的模样,抬手将提前头顶的帽檐朝下面压了压:“好歹邮了些偷懒的机会,昨个你当朋友的夜差一宿没睡,还不趁着现在歇会儿?”

缇骑一听这话,冷汗一瞬间就从浑身上下的皮子下面冒了出来,他连忙单膝跪地:“大人”

“都说了,别说。”那套说词缇骑还没说出口来,郝鹿确实不耐烦的一摆手。

“本官不说,你不说,就当这事没发生过,军棍什么的可以暂且记到你那个兄弟的账上”

“小的多谢大人开恩!”缇骑顿时满脸欢喜,差些就朝着郝鹿磕头了。

“不过该责骂的话本官私底下还是要骂的,皇宫禁地,身为当夜值守的差人,却谁都不说一声的找人顶替,万一出了差漏,本官也扛不住,这雷,当然得砸在你们头上。”

“倒是说皇上一震怒,抄了你家三族,那就不算是本官的过错了。”

喜还没欢喜个半个时辰,就好像是寒冬腊月往身上浇了一大桶冷水一样,缇骑顿时觉得后脊梁骨都在发冷。

“唉,偷懒偷懒。”看缇骑那后怕的模样,郝鹿也知道自己的话说到点子上了,他翻了翻身子,屁股冲着那个缇骑,一手还翻开了满是馊臭气息的话本。

打开话本当页第一下,郝鹿还是没忍住,不小心放了一个屁。

当然,放屁之后,这了老实本分,儒雅随和的人一副浑身舒坦的表情,小眼睛一眯着,更像是打瞌睡了。

“都投到那人间皇帝的宫中是也!”

“罢了,忽闻身后一声惊叫,竟瞧得有一牛身马头之妖精横冲直撞,说过之处狼藉遍地,那个瓷碗,这个纸钱,还有偷摸带下来陪葬的银环玉珏,更有甚是年轻女鬼魂,身束彩丝,腰缠貂裘,黑白一片的鬼魂里竟真是有那么出彩的一个!”

“偏偏这牛身马头之妖精,彩色鬼富贵鬼不撞,倒是冲着衣着破烂骨瘦嶙峋的老鬼小鬼们去了。”

“这老鬼小鬼哪个不是骨瘦如柴,仿佛生前皆为饿死,哪里堪得住这大妖精横冲直撞?纷纷摔出奈何桥上,摔落血河中罢了!”

“老太妃被这一遭看的是心惊胆颤,两手死扒着轿子扶把儿,一双眸子闭得死死的,就听着耳边一阵惨叫,却还有些许调笑声。”

“老太妃莫慌,老太妃莫慌。”

“鬼卒笑嘻嘻的,看不出一丝慌张。”

“这只是阎罗大王从凡间招来的一个小妖精罢了,专撞那厉鬼下血河中受苦赎罪去!”

“列位看官,谁知那鬼卒乃是何年生何年死?奈何桥上冤魂厉鬼成百上千,却到了鬼卒嘴巴里,左一排衣衫褴褛,右一串流光溢彩,真成了左一排厉鬼,右一串善人!”

“老太妃这才就安息缓神,长舒一息。”

“可怜那今年个往宫里丢去的孽人太多了罢,也不晓得人间是否在打仗,近两年死人属实翻了一倍又一倍。”

“往后若是没了老太妃这种生意,俺们都得跑人间和西北风去了!”

“那鬼卒越说越来劲,上下两嘴唇巴拉巴拉嘚瑟个没完,可老太妃却越听越心惊,不是闺阁里藏着的良家小妹,老太妃还是听得出那所以然来。”

“竟有那倔强的人儿,可爱死了,死去来地府不好好的打点上下,愣是要充着强项令,跟阎罗大王面前横去,还扯着嗓子却说本是人间王爷,同是王字,凭甚么要跪阎罗大王?惹得阎罗大王一震大怒,啪啪两巴掌扇到皇宫里去了,还说老他生生世世做一个冤死鬼,离不开人间皇宫那腌臜地方。”

“鬼卒吊儿郎当的,还颇为自得的说着这些见不着人的事儿,老太妃全当心静不闻,好似那女尼坐禅,焚香诵经,虔诚敬佛。”

“鬼卒没了应和,再说多少事儿也只是无趣,脱了那奈何桥上的可怜地儿,也过了酆都那不大不小的漆黑大门,老太妃还是那副心静的模样。”

“太妃信佛?”

“鬼卒自觉没趣,还是扯着老太妃要唠上一些。”

“自是时常诵经。”

“嘿嘿,佛爷好,佛爷好。”

“鬼卒嬉笑着脸,满是喜欢佛爷的模样。”

“佛爷那极乐西方,俺也想去,可是俺就是不晓得要往那边儿走罢了。”

“西方极乐,自然是要往西方去罢了,还不晓得哪边走?”

“嘿!太妃,俺也去得那西方啊,可佛爷不是常说,点化世间皆是缘分,也可能是俺缘分未到”

“老太妃着实是不想跟这个鬼卒说罢,她也就支吾着跟了一嗓子:是罢是罢,缘分未到!”

“若缘分到了,当然是仙鹤架桥,上天散花,请着就往那西方极乐世界临听佛祖教诲去了!”

“嘿!太妃!你咋晓得这话呢?”

“鬼卒却一脸的惊异,它扯着嗓子,吱呀的就说道:”

“前些日子俺去人间牵魂,牵得一个老和尚的魂,那老和尚嘱托俺要给他那犯戒而死的小子投胎到一户老实人家,俺一看那小子不过半月婴儿般大,也不知是老和尚怎么搞出来的,俺就想着,怎么的也得敲老和尚一笔。”

“可那老秃驴竟然一文钱都没给俺,却说是给俺指条路来,说是去”

“哎!到了!”

“话说一半,阎罗大殿的牌匾就好像是砸在鬼卒脸上一般,它扯着嗓子,将满嘴的话都咽了回去。”

“老太妃!去见阎罗大王去罢!”

“老太妃刚一下轿子,就瞧着一串望不到边际的魂儿一个挨一个的飘再一旁,像是下饺子一样往门里排队走着。”

“老太妃刚想朝着那排队的魂儿走去,却惹得鬼卒扯了袖子,笑着说:这边大殿走罢!”

“却将手中盛满了孟婆汤的碗往老太妃手里一塞,屁颠颠的就跑没影了。”

“正瞧着那大殿高高在上,却只有十八层的台阶,每个台阶都用朱红色漆画了十八个地狱的样貌,哪一个不是看的老太妃两腿发软,竟连孟婆汤都不顾的好好端着,连滚带爬的往大殿门口爬去了!”

“不知爬了几时,头顶一阵阴风,老太妃慌忙起身,那阎罗大王正高坐顶处,阴沉沉的看不清容貌,玉帘遮着面孔,身后一阵阵阴风吹来。”

“老太妃也不顾的做福,耳边沙沙哑哑的,自年的生卒,时时所做何事,竟事无巨细都从她耳边掠过一回。”

“等到头来,又听得一声沙哑:心性良善,饮下孟婆汤投胎至富贵人家去罢!”

“太妃猛然抬头,她大声说道:大王可知哀家陛下投胎去了哪里?”

“顿时阴风大起,呜咽不止,老太妃寒冷非常,竟觉得浑身僵硬,话也说不得!”

“倏然间,一切寒冷烟消云散,竟听得佛音一二,老太妃猛然回首,仍是阴森大殿,绝不见半点生机。”

“自是人间皇帝,当然投胎帝王家。”

“那声音依旧沙哑难听。”

“那哀家也随他而去罢!”

“老太妃决绝非常,手中半碗孟婆汤一饮而尽,那瓷碗也狠狠的摔在地上,竟然打了两个滚,没摔坏一丝碗沿。”

“惜那老太妃,扔随昏君而去,身死魂灭,金銮大殿一碗酒,惹得数十宫娥内官一场大火,烧成灰去也!”

“转世再投帝王家,落得生来冤魂缠身的婴孩,来来往往,终是不灭!”

“倒落得一句话:古今痴男女,谁能过情关?”

古今痴男女,谁能过情关?

满篇狗屁不通的东西,结尾乱来十个不相干的字儿。

“古今~痴男女,谁能~过情关?”

那调儿正是朱红色宫墙外戏班名角唱的,一声一转,勾人心神。

“走罢!当差去了!”郝鹿将手中的话本随手一扔,拍拍屁股,生个懒腰。。

真是一副富贵老爷的模样。

可偏偏只是个当差的。

源溪镇(97)

小山重叠金明灭,云鬓欲度香腮雪。

懒起画儿眉,弄装梳洗迟。

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

新帖绣罗襦,双双金鹧鸪。

——(唐)温庭筠《菩萨蛮·小山重叠金明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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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要是矫情,听什么都觉得是在说自己。

霸王那一声吼啊,吼在乌江前数十万汉军阵上,仍是能挺枪拍马,杀他个来回。

台上唱折子的霸王穿着花哨到不行的盔甲,

拿着一把铁片子,愣是充成项羽乌江边上自刎了。

从小宫门出来,便是北京城的中轴线,主街上面朝皇城,往左走便是东城,往右走便是西城,简洁明了,就算是那些个分不清东南西北的外地人来了顺天府,只要能看见皇城门上的牌楼,当然就能分出个东南西北来。

也不知道霸王自刎在乌江前,汉军中有哪个军士真正的分得清楚东南西北。

“妃子!不可,为何寻此短见呐!”

“哎妃子啊”

“妃子,想那刘邦早已尽取楚地”

“孤大事去矣”

“啊大王”

“请将宝剑赏于妾妃”

倒是饰演虞姬的角儿,真是一抹梨花泪,淡妆清彩着了略有些犯旧的白衣,系着秦汉时女子长长绢起的发饰。

被称作宝剑的铁片横在虞姬的颈部,一手两指微微翘起,满是不舍的滋味,虞姬心一横,就听得咣当一声,真就是直直的摔到在台上了。

“妃子!”

霸王那一声太煞风景,细嗓子一看就是唱女角的,到头来披上用褐色破布缝纫的铠甲,哪来的脸演一出霸王别姬?

“为何寻此短见呐!”

罢了,竟然还一抹眼泪似的,两手似碰非碰的在虞姬身上晃荡,怎么看怎么猥琐恶心人。

可能是打心底里就觉着唱霸王这个角儿猥琐不堪,换到眼睛上也就真是看见一个猥琐不堪的霸王了。

可偏偏急速这么个猥琐不堪的霸王,竟然还真有人哀声叹息的,更有丝丝窃语,甚是还有几个低声抽泣的老爷们。

霸王别姬哪有大家闺秀小家碧玉看啊?念叨叨念碎碎的霸王,闺秀和碧玉才不喜欢呢,又凶残又暴戾,看画像上还是个络腮胡子的彪形大汉,闺秀与碧玉们最喜欢的都是那话本上俊秀书生与小狐妖的故事,那种蜜糖水里加花瓣、甜的舌尖发齁的故事,而不是霸王别姬时一把泪流不出几滴水来,却一剑横了自个脖子,甜言蜜语听不出,独剩下两声哀叹,一句叹息。

不喝老酒,也不喝烈酒,霸王别姬就是老酒。

沙场壮士轻生死,十年征战几人回?

刘红玉不是个喜欢喝酒的女人,她也不是大家闺秀与小家碧玉,甚至不算上一个清清白白的农家女,既然一生下来就注定活在坭巴塘里,就要做好不是荷花的觉悟。

于是满屋子听折子哀叹的老爷们之中,她刘红玉一个人独自站在人群中,不喝茶不嗑瓜子,一曲罢了跟着老爷们叹息两声,也算是哀霸王一世英雄。

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

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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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红玉从小宫门处出宫来,着了一套淡色素裙,梳了一根簪子钗头发的发髻,若是有人看出什么不妥来,也只能觉得,这是个从宫里出来的老宫娥罢了。

她不知道自己有多少年都没走出过宫墙来了,可能从洪武二十七那场大雨之后,她就独自一人藏在深宫之中。

而如今,更没了什么出宫去的理由。

可是小皇帝私自出宫而去,身旁也不知跟了多少个侍卫,刘红玉一想到朱煜曾经眼巴巴的往皇宫外的大墙瞅,现在就很是揪心。

孩子背着你,偷摸跑出去玩了,也不知道跑到了哪里,可这世上坏人这么多,你哪知道孩子会不会被人伢子拐跑?会不会遇到骗钱的地头蛇?万一遇到当街抢劫的,掏不出钱来被一刀捅了可怎么办?

刘红玉昏了头,她胡思乱想,那些个自己曾经目睹过的冤死在路旁的男孩女孩的尸体,却又此时一个个的往她脑袋里蹦跶了。

可是她刚出宫去没几步道,面对着熙熙攘攘的人群,横七竖八的道路,茫然一看处处都是人,这可往哪里去找朱煜那个小皇帝?

刘红玉强迫着自己要冷静下来,多猜猜朱煜会往哪里去,他愿意看话本,更喜欢往人多的地方撺掇,刚刚登基大统的时候还喜欢在下朝之后拽着小内官唱话本的小故事。

若是这般,刘红玉眼睛一眨,心想着先去茶馆酒楼这种地方看看去,

就这么一想,脚下就走了起来,从这嘈杂拥挤的大街上穿来走去,鬼使神差般的偏偏就走到了这唱折子的戏班子前。

本是霸王别姬这出唱的快要烂大街的折子戏,也可能就是虞姬的那一声好似不舍又凛然的叹息,长剑一横,横了自己脖子。

太史公写这段话不过寥寥十几字了,却是一本史记里仅有的那么些悲壮描述了,不愧是霸王,英雄豪迈气盖世,一家人天上地下都找不出第二对儿了。

这满街满座的大老爷们挺霸王别姬,突兀的显露出刘红玉这么一个女人来,鸡要是出头就会最先被宰,狗要是出头肯定要挨骂,霸王是当年煌煌天下六国翻秦首屈一指的大人物,所以最后落了个乌江边上自刎的地步。

刘红玉用不着自刎,但是也免不了被贼给盯上,虽说是一身的素衣,可那布料估摸着也是有些闲钱的人才能买得起的,还有那钗头发的簪子,上面嵌着豆子粒儿大小的白色石头,虽说混在人群里看的不甚是清楚,不过就光是簪子上镀了金银,就算只是块云母石头,这簪子也能当了几份子碎银,那也比没有要强,而且还是独身逛街听曲子的女人,身旁看起来一个老爷们都没有,不偷你还偷谁的?

被偷也比被拦路打劫的或者人伢子倒走了强!前个月就出了一件人伢子当街绑人的事儿,虽然没过几天六扇门的捕快就把人伢子逮到了,也把被拐走的姑娘送回了家,可这姑娘已经被人生生的糟蹋了好几天,前几天还穿出来那个姑娘上吊自杀却被爹娘就下来的话头,好好大姑娘清白没了,也就可能这辈子都嫁不到一个良人了!

所以俺这还是行善哩!只是偷了你一根簪子,让你知错赶紧回家去,别在大街面上一个人瞎溜达,况且这个女人虽说看起来不再年轻,但是面子上还是有些水嫩,满是漂亮妖媚的……啧啧,贼一想起这事儿来就觉得裤裆里面一阵发硬,上次找小娘皮泄火还是半个月前的事儿哩!

可是银子在上,小娘皮还是得往后稍稍,贼不止一次的想着如果自个有一天干了一笔大的,得了银钱,自己也要回老家置办田地,盖他妈十多间瓦房,每个瓦房都要装一个小娘皮……不行,小娘皮还是丑了,自己要是有钱也不能还将就着个丑女才是……

虽说面前的女人年岁老了些,没有小娘皮那么嫩,但是她长的美啊,瞧瞧那双嘴唇,一点胭脂都不点的,还是红的像猪血一样……

呸!在不动手就怕那小娘皮抬脚就要走了!自己怎么就犯了色昏!

贼心里打了注意,然后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只用眼角的光儿盯着刘红玉,然后整个人一点点的往刘红玉蹭过去,他也算是个有耐心的老贼,装作一副无所事事闲逛的闲人,果然没惹得任何人起疑心,成功的蹭到了刘红玉身后来,刘红玉一副听曲子听的入神的模样,贼心底里窃喜,他那双手就顺着刘红玉都后背一点点蹭了上去,然后两手指轻轻的停在簪子头的两边。

碰巧的,人群中穿过一阵微风来,贼借着这阵微风,闻到了刘红玉身上那些淡淡的花香味儿,好家伙,贼就好像糊了眼一样,裤裆里的的孽火越来越硬,他心理想着:老祖宗说的不愧是大道理,什么大音希声,什么大智若愚,这话要是套到女人身上,真是哥大媚似清了!!

心底里有悸动,手指头上也有感觉,噌的一下,借着小风吹来的时候,贼手底稳的出奇,那簪子就像是根毛绒一样,从刘红玉盘好的发髻之中穿过,就这么轻松的到了贼的手中。

着贼拿了簪子,又故技重施,蹭着蹭着就从人群里蹭出去了,再怎么窥探刘红玉那副领他魂牵梦绕的香味,他也不想在这儿多呆上些时间,毕竟顺天府的大牢里真是酸臭的不行,铺地上的稻草也不知道多少年丢没换过了!

源溪镇(98)

好时光常常是小时候的,虽然爹娘不疼,可好歹也不会缺了一口饭。

要是没有天灾和人祸,我可能真的会嫁给乡里最有钱最富贵的乡绅,做个小妾平妻,生个儿子女儿,然后五六十岁就这么平静的度过一生。

那是最好的梦想,对于那时的我来说,过年也喝不上一口肉汤,却看着自己的小弟吃的膘肥体壮,却在论语书后偷摸的打瞌睡。

小时候的人都很傻,也很纯良,不会摆着一张假面孔,事事都用粗糙的借口顶上,邻家的女孩子都喜欢用草绳将刚刚既肩的枯黄头发扎成稻草人似的草辫子,脏着小脸,春夏时节拎着一根还有青叶子的木棍,像一群淘气小子一样跑到河边搅和那本来就已经昏黄的河水。

那时我们不会去管身上的衣服是否干净,也不会管手指之间已经梆硬的泥巴,却会趁着天气炎热,躲在树荫下纳凉的时候,说一说属于自己的小小梦想。

那时的我不知道世界有多大,只晓得翻过这座山还有那座山,只晓得小镇子里有好吃的肉脯和穿着灰色细布的大家贵人,还有插在头发里的簪子,会在太阳下闪闪发亮,好看极了。

我想着,若是长大了,我也能穿上细布做的衣服,头发里也有能在太阳下闪闪发亮的簪子,可能我这一辈子五十年,真是太值得了。

祖母五十岁那年死去的时候,随着陪葬的不过也只是一根木簪子,也许上面有着村口匠师们雕刻的简陋花纹,但是我没有看清,我能记着的不过就是那根木簪子不会在太阳底下闪闪发光,而贵人家的簪子就没有不会发光的。

祖母死去的时候我都没有抬头看她最后一眼,却满心眼都是陪她下葬的簪子,现在想来也不愧对母亲临死前骂我的那一声无情**了。

一晃几十年,家里人死的死,丢的丢,果然乱世中无情无义的**活的最长久,活过了满地哀鸿,活过了刀光剑影,活过了十面埋伏,活过了勾心斗角。

也不知道还能活几年,快五十岁的人,指不定也会在五十岁那年死了,不过我应该会有一根能在太阳下闪闪发光的簪子,与我陪葬。

霸王乌江边上自刎成鬼雄,从此世间都知韩信一剑向南定天下,却忘了彭越魏国拜相,连下楚国十五城,救了刘邦一命,到头来一句:上乃可,遂夷越宗族,国除。

台上霸王唱的越发凄惨,早忘了霸王破釜沉舟,钜鹿两万楚军杀尽秦军二十万,从此往后天底下再无一人称霸王。

倒回过头来,早已乌江自刎,没了英雄气。

大江滚滚东流去,到底时势造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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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上一轻,也轮到霸王最后一腔唱完,到底死的有些英雄气,拄着手中那根绑了铁片的破木棍子,做了一副白杨树,死了也不倒。

刘红玉自觉头发松了些,便抬手朝头顶摸去,谁知道这一抬手,倒是不小心撞翻了身旁一人手中的茶碗。

茶碗没有盖着盖子,这满碗的茶水就洒了那人一身,刘红玉忙是转头看去,却瞧见一个油头粉面的公子哥一脸厌恶的将身上沾着了的茶叶子往地下弹。

“真是对不住了,奴家不晓得身旁还有个人在,慌忙了下却碰了您满身的茶水。”

刘红玉也算是没忘了十多年前是怎么从平民堆里混上来的,她忙是转身,对着公子哥就是行了一个礼,期望着将公子哥还没蹦出嘴里的脏词儿先给怼回去。

若是别的比不了,毕竟是个女子身,说实话来这儿大街上听曲子的女子很少有,否则也不会是台下茫茫的看官就数她一个最为显眼,显眼就算了,偏偏还惹出事儿来。

也许是听到女子的声音,那油头粉面的公子哥明显是将原本准备好讹人的说词儿咽进了嘴里,他抹了一把湿漉漉的脸,还抹下了一手的脂粉来,巴掌大的脸顿时就变得两边颜色各不相同了,一根茶叶沫子正巧着粘在了公子哥的眉毛上,他还一副不知情的样子,瞧着刘红玉,一双眼睛不老实的来回打量,这手就很自觉的托在了刘红玉行礼的手掌之下。

“何必如此呢?不过是些小事儿罢了小”

正巧着刘红玉一抬头,那眼角再怎么遮也遮不住的皱纹被公子哥不老实的双眼个瞧见了,他那声小娘子不过刚念出一个字儿来,谁都没想着这么温软的声音却是个徐娘半老的年纪

就当这刘红玉一抬头,虽说眼角多了些许的皱纹,可那五官还是精致非常的,虽说看起来年岁大了些,面皮子终究是不如十五六岁的碧玉年华,还是保养得当,白皙的脸庞还多了好些比少女还有诱人的红润。

光是这一眼,就看的公子哥嘴角不经意的翘了起来,谁想着自己随便出来一溜达就能碰见这么一个风韵犹存妇人!

真真是风韵犹存!真当得起风韵犹存这几个字!光是这身材,前凸后翘的,随手手心有些茧子,可指肚还是嫩的不行,而且脸上看来是素颜,并没有擦了什么香粉之类的,但是身上还是时不时的冒出些许幽幽的清香。

正是夏日炎热的时候,刘红玉身上也只是穿了较为朴素的夏装,那身材再怎么裹也盖不住凸翘的地方,就算是盖住了,也只会让自己感觉着闷气,而挡不住好色人的冒着绿光的双眼。

好一个妇人!这骨子里都透漏着**的味道!公子哥心头狂喜,心想自己这么些年玩过的少女也不少,哪一个不是硬的像是没熟透的青苹果?可那青楼里的女子终归是妓女,不知道这一夜伺候之前的日子里还伺候过哪些人,指不定被那些个大腹便便的贵客们如何如何玩弄,可这嫁了人的妇人终归是不同的,虽说刘红玉一手暂时掐着早已松散开的发髻,可形状还是在的,嫁人的妇人终身只侍奉一个相公,说到头来不必那青楼里的妓子干净、不比那十五六岁的及笄女子熟的通透?

纵然是上了床,熟了的红苹果真是比半生的青苹果甜太多!

一想到这,公子哥心思就活泛开了,这么个极好的猎物他当然不能放开手,虽说是个已经嫁为人妇的女子可真是哪个大家媳妇,谁会到这街旁乱糟糟的满是男人的戏班子底下来听戏?

若不是那贫贱人家的女子可看她身上的穿着还是精细着的,这么一琢磨,也就可能是哪个大家族里家奴的媳妇罢了!顶了天是个大丫鬟,公子哥一这么想,心头里顿时更舒坦了,他不信凭着自家老爹的官职,还要不来一个公侯家的大丫鬟!他这么一想,顿时攥着托着刘红玉手掌的手猛地收紧,确实死死的将刘红玉的手个攥紧了。

“虽说是小事儿”公子哥呲着一口还算得上是干净的牙口,那张油滑的脸上满是**的意味。

“但是本公子这身上的衣服个金贵的很呐”他装作一副不得了的模样,故作严肃的跟刘红玉说道。

刘红玉眯着眼睛,公子哥那副嘴脸谁要是想不到他心底里的意味那可真是个傻子,刘红玉这么觉着,就要将手抽回来,她还用左手攥着快要松散开发髻,此时实在不好跟这个好色之徒纠缠。

“公子,您用不着这么狠的攥着奴家的手”刘红玉一边说着,一边将手慢慢的从公子哥的手中往外抽。

可公子哥却反映的很快,他猛地向前一步,鼻尖都几乎贴到了刘红玉脸上,这回确实攥住了刘红玉的右手腕,而且力气一点也不小。

看着一副纵欲过度的肾虚模样,手劲儿却大着呢。

“美人别这么急切嘛”公子哥看穿了刘红玉的意图,他更进一步将刘红玉整个右手的控制住了,一边说着还要一边去掐刘红玉背在身后的左手腕子。

“你可知道本公子的这身衣服是从南洋之外运来的绸料子,可不是那些个用水洗洗就能弄干净的普通料子,光是半尺就得要白银二百两,可今儿个美人你给本公子弄了半身子的茶渍”他一边说着,一边猛地抬手,将刘红玉掐着发髻的左手就是一拉,可刘红玉原本不想闹大了事儿,处处都顾忌着周围别人的目光,就没反应过来,被公子哥这么冷不丁的一拽,竟然松手了,那本来就松散不堪的发髻突然散开,满头快及腰长的黑发就这么散落在太阳底下。

又巧着冷不丁的来了一阵微风,却带着满是灼热的气浪,将刘红玉已经披散在后背的头发分给吹了起来,不仅吹到了小公子的脸上,更是吹得四散,长长的头发左飞又飘,撩到不少老爷们的胡须脸颊。

“呦!美人这头发可真是好的紧呐!”小公子一副荒唐的模样,伸出舌头来灵巧的卷住了刘红玉几缕飘散的头发,然后噙在两齿之间,声音却更大更**了:

“还香的很呢!”

他这么一嗓子,再加上十分凑巧的热风,周围的人一个个的都转过头来,就瞧着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子被一个油头满面的小公子哥攥着俩手腕、嘴里还咬着半缕头发,满脸**的表情。

“这是谁家妇人,这么浪荡,光天化日之下居然披头散发还与这等相貌纨绔的年轻人”

不只是谁第一嗓子说出的这话,竟然一点点的从周围人群中传开了,不过是眨眼间,竟然像是每个人都在这么说一般,丝丝窃语里混杂着的如同刀枪一样尖锐的字眼儿一个个的扎进刘红玉的耳朵了。

刘红玉蹬大了双眼,死死的盯着面前的那个公子哥。

“就是!”公子哥自动忽略了后面那些个相貌纨绔的字眼,他正乐得人云亦云,好败坏了这个妇人的名声,这样一个坏了名声的妇人他才更好下手。

至于他自己的名声,他根本不太在意,毕竟他是个男人,就算是名声坏了,还有钱就行,倒是想妇人这种名声坏在大街上的,怕不是她主子家的要把她浸猪笼沉塘才是紧要!要是心怀善念的主人家就低价卖出去,卖的远远的,让她一辈子都回不来繁华的地方。

多好的世道!公子哥越想越开心,他张大了嘴,大声的说道:“这是谁家的妇人!这么浪荡!光天化日之下还披头散”

他那个发字儿到底没说出去,就听得咔嚓两声,两小臂处的剧痛让他那张油滑的嘴顿时说不出话来,他的目光都在发抖,直到看见了两个已经捅破了皮肉,白森森的骨头尖儿就这么从皮肉底下露到了太阳光下面。。

刘红玉竟然一时气急,两手猛地用力,活生生的撅了他两个小臂骨头,然后抬脚朝着他的**就是狠狠的一脚,又听得闷闷的一声,小公子是捂也不是不捂也不是,两手像断了的鸡爪子一样耷拉着,整个人一点儿声音也发不出,扑通一声就跪倒在地上。

然后俩眼一翻白,瞬时间就晕了过去,扑通一声摔倒在地上。

源溪镇(99)

好名声,天底下所有人都好名声。

满天下的读书人,谁不想博一下那十年寒窗一朝功成,走卒商贩,梦里也梦着金银黛玉,穿绸着丝的富贵时日。

地里老农尝尝为了一辈子的风调雨顺敢用一个猪肘子去祈求上苍,飞贼小偷总觉着来来往往的行人中总有一个藏富的人能让他一手换了天地,从此回家买田盖房,也不用再过上偷鸡摸狗的日子。

那些个还幻想着有如意郎君的青楼妓女们,服侍过一个又一个男人,若是真的有一天,有个人像是如意郎君一般站在她面前,出了几十上百两的银子为她赎身,她会不会真的感动的哭出来?从而抹平了她原本放荡的本性,安安心心的做一个良家女子?

可世道却又是这么有趣,贼怕人揭了自己的老底,富贵地主怕旧人将自己那些脏事儿抖落出去,官老爷们巴不得身旁的熟人一个比一个少,就算是没有亏心犯法的事儿,也怕自己从小就坏过的名声此刻再传开,影响了自己仕途之路。

倒是嫁为人妇的女子,没那么大的包袱和担忧,只是如今成了良家妻,虽然不求个贤惠的名声,但求曾今沦落在青楼的时日不要再回来,不要再被人谈起,倒是这世上最善良的祈愿了,不害他人,不害亲朋。

却是被骂的最狠的,不过是从良妓女罢了,不管是否自愿深陷泥泞,又是否自愿改头换面,天底下的人就当是找到了最卑贱最廉价的鄙夷对象,一分差错就能说成十成大过,半点污泥愣生生的抹成滔天山洪。

而自己心底里的小小算盘,算珠噼里啪啦的响着,而这些零零碎碎的声音就独是埋没在铺天盖地的辱骂声中了。

所谓窃钩者诛、窃国者侯,放在这芸芸众生,放在这上三教与下九流这种,大体都是这般意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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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谁的那一声惊呼,仿佛小臂骨被折断时刺透了他的心脏,滚烫的血液即使是在灼热焦躁的夏天也是那般的烫人,而刘红玉的心却是寒透了似的。

她明白,这不是在皇宫内,她面对的不是一群给朱家当奴才做婢子的人,而是天底下说不清道不明的天下百姓。

那一声惊呼,“杀人了”三个字仿佛平地一声惊雷,熙熙攘攘的街面上,四方嘈杂混乱的声音都好像是压不过这一声“杀人了”

可偏是到她这里压不过,声音一道道惊悚的吓人,就像是林中的倦鸟,一只鸟被惊吓的冲上天空,一群鸟就会连带着一起冲上天空,刘红玉穿过数个人的身影,她看见了一个穿着小厮样装束的孩子,不过十二三岁的模样,正苍白着一张脸,眼睛瞪得滴流圆,跪倒在地上,手中零零碎碎的糕点落满了一地,却被惊慌的人群横冲直撞踩烂了不少,还有那巴掌大的粉脂盒子沾满了灰尘,里面的粉脂洒了一地,也不知那盒中还剩下能有多少。

小厮仿佛丢了魂一般,大喊一嗓子之后便呆滞了许多,他死呆呆的看着蜷缩在地上的公子哥,小厮的目光刚好触及到公子哥的后脑勺,他看不清公子哥的面孔,却也知道公子哥身下渗出一滩血来,也知道公子哥此时瘫在地上,动也不动。

他一抬头,却看见刘红玉正直视着他,那双眼睛里却好像有着惊恐和愤怒,混在一起说不清道不明,而小厮却好像被这一双眼睛吓得呆愣住了,话也说不出来,就像刚才呆呆的看着公子哥一样,呆呆的看着刘红玉的双眼。

而刘红玉只是瞅了他一眼,转身便挤开人群,背影还略带着些慌忙的走了。

虽说这时周围一片混乱,在街上溜达闲逛的贵人家听见这一声吼生怕伤者自己,早就跑远去了,小贩走卒推着独轮车,车上的货物家伙事凌乱的摆弄着,仿佛要凭着一架独轮车挤开这满街的人群一般,却在市坊口碑更多更大的车子活活堵死了。

唱戏的霸王和装死的虞姬一个手忙脚乱的从戏台子上滚了下来,好像还摔着了胳膊肘,一个十分流利的鲤鱼打挺从地上蹦了起来,瞧见自家搭戏的霸王正捂着胳膊蹲在戏台下动弹不得,忙是跳下戏台子去,一把抓起霸王那还能动弹的胳膊,撒了欢似的藏起来了。

这时正有几个胆子大的人凑上前来,被刘红玉推了一下,就当是谁家的女眷惊慌失措,也不在意,可那小厮突然这时像是醒了魂一般,扯开嗓子便又喊道:“就是那个妇人!就是她杀了俺家少爷!”

一个汉子刚与刘红玉擦身而过,就听见小厮这一声大喊,转身就朝着刘红玉的肩膀头抓去,嘴里还说的:“喂!你这妇人”

谁知道他还没反应过来,刘红玉顺着他伸来的这只胳膊就是一抓,汉子脚下被来往的行人撺掇的不稳,偏偏被这么一下给带过去了,脖颈子就这么露在刘红玉面前,刘红玉也不迟疑,一记手刀狠狠的砍在汉子的脖子上,就听得细微的一声支吾,汉子就像大风中的墙头草一样,顺着大风就倒在人群里,而刘红玉自始至终都没看那大汉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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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说书人都自夸自己的铁嘴,而每个说书人都喝不下滚烫的热茶。

所以说书人每当讲完一段书,收了铜钱之后当然要甩出一副“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的嘴脸,而一旁的茶杯里早就放好了解渴润喉的温茶水,自个将扇子往后脖颈子上一插,端着茶杯自顾自的喝去了,全然不管看官老爷们要喷火似的双眼,就是不动明王也会被这群大老爷们大家闺秀或哀怨或愤怒的眼神吓退几步,就是那摩诃寺里的大释迦牟尼金佛像怕是也会被这般目光融化了,而说书先生虽然没有铁嘴,那张面皮子可能真是铁打的,看官老爷们临走的时候还不忘转头补上一句“欢迎再来”。

铁定的欠抽,揍一顿就好了。

朱德贵现在盼的就是一顿廷丈,最好二十廷丈以里的数目,多了二十容易把自己打死,少了二十怕是打的不嫌疼。

他宁可朱煜的冷脸是被说书人无情无义无耻无理取闹的喝茶给气着了,也不想觉得、甚至是不愿意觉得是自己惹着自己的主子这般生气。

朱煜生气的时候,先是冷脸,再是白了面皮子,再是摔东西骂娘,最后直接让人拉出去砍脑袋了。

如今他冷了脸,朱德贵不晓得自己将会受到什么惩罚。

他犯错了吗?那些死掉的宫娥内官不过是奴才罢了,比蚂蚁还小的小奴才,宫里这个太妃那个娘娘谁没点闹火气的时候?杀几个宫娥内官个这些主子们降火气不是大道理?

皇上虽说没有皇后甚至妃子,贵人选侍这类民间俗称通房的女子还是有两三个的,都是皇上闲来无事搞弄的宫娥,搞完了失了兴趣,又挨着面子就让朱德贵随意的弄了几个封号

难道是因为这事儿,皇上才对宫中这几年宫娥内官的事儿发火?

皇上登基不过四年的时间,除去给太宗皇帝服丧三年,皇上能碰到女人的日子也不过是一年时候,可这种命不算命的宫中,死多了些奴婢又是什么可生气的事儿呢?

朱德贵那颗皱皱巴巴的脑袋怎么想都想不通,为什么皇上突然就冷了脸,可现在朱煜前脚就走离了茶馆,朱德贵瞅了一眼已经近了黄昏的时辰,那夕阳已经落到墙头上了,这明明是应该回宫的时候,若是再晚了,甭说那些个大臣还要骂他一句狗阉,就是到了玉姑姑那里也不好交代

玉姑姑

朱德贵一拍脑袋,怎么就忘了这么个事儿!

可那三年里真真假假的就是少吃一粒米都可能有人可以撒谎,皇上和玉姑姑

“嘶”这一巴掌拍的太狠,朱德贵就觉得自己脸皮子疼,这时候他偷摸的打量一下朱煜,却发现朱煜根本看都没看他一眼。

这是真的生气了,皇上不是之前闹别扭的时候,这是真真的生气了。

朱德贵只好咬着牙,不管刚才那一巴掌抽的有多痛,就当自己是个小细狗子,主子生气的时候就要懂得消停卖乖!

可他这乖卖的可能还没到街口,朱煜挺胸抬头的走在最前面,身后名跟着朱德贵和四个分散开来的护卫,就在这时,猛地从小巷子后里钻出来一个穿着破布褂子的糟老头来,一个人般长短的竹竿上还系着脏兮兮的太极图,“铁嘴直算”四个大字已经看得不甚事清楚了。

得!又来一铁嘴!

只见那老头子目标明确,就是朝着朱煜蹿过来的,看起来灰白的胡子和头发已经连成一片,可手脚还是这般利落,瞧着他噗通一声跪倒在朱煜面前,手中的竹竿倒在一边儿,大声喊道“公子留步!”

边喊还边从怀里掏东西。。

不只是朱煜吓了一跳,将那张冷脸吓得裂了几分,就连朱德贵也是在那四个护卫拔刀时才反应过来,结果这老太监仗着自己离着朱煜近,偏偏是抢在四个护卫前面,像头猪一样将老头子拱翻在地,然后整个人都压在老头子身上,大喊道:“主子快走!”

他这话喊完,那四个护卫就死死的站在朱德贵的身旁,愣是将朱德贵与老头子的四周围了个水泄不通。

源溪镇(100)

人命要是不值钱,这世上还有什么东西是值钱的?可人伢子手里一个健全良好的小丫头不过卖一两到一两三钱银子,若是面容姣好模样清秀的可能还得加价到二两,一年下来就算卖出去一百个小丫头顶了天就是二百两的收成,甭提家里有地的地主老财甚至是县里的县官老爷,这些钱在人伢子手里不过是沾着臭气的脏银子,出门买个豆腐恐怕都会被戳着脊梁骨大骂一通,怎么能比得上那些高高在上的老天爷?都是吃着人血馒头,他们总是吃的腰肥体壮,还喜欢蘸一些大酱,人伢子忍着断成两截的脊梁骨和碎成沫子的膝盖,却也靠着人血捏把捏把捏了一大把银子,穿的干干净净,冷眼一看还真有些人的模样。

可人命要是真的值钱,一块破石头能卖一千两,喂了些松子的鸡鸭鹅能卖二十两,就是哪家人兴致来了挥毫泼墨写写画画也能叫得出几百两的天价来,后来连人伢子都干不下去这一行了,老爷家的家仆来人伢子这里买丫头,却发现人伢子推着一个小推车,满头都是烂菜叶子烂倭瓜,老婆孩子用床单顶在脑袋上,床单朝外的一面臭气熏天,谁都想不到里面居然还包了两个人。

仆人跟人伢子也算是老相识,想来仆人还是那年人伢子给卖进贵人府里去的,今儿个借着公事也算来看看老朋友,对此,他还提溜着一壶酒,这是他用今儿个月钱特意省下来的,可他刚刚出了府中小门,却在七扭八歪的拐巷中看见了拖家带口狼狈不堪的人伢子。

“怎么了?”仆人问道。

“出门让人砸的,一群孩子趁着俺将家什物件往车上装的时候砸了俺一身,俺怕媳妇儿子再被人弄成这样,就弄了个床单给娘俩盖头顶上了。”说着,人伢还回头瞅了一眼肮脏不堪的床单:

“可这路上还是被砸了一通。”

“咱问的不是这个,咱是问你这是要干什么去?”

“哦这不这些年也攒了不少银子,准备回老家买块地种粮食去。”

“好好的,怎么就走了呢?”仆人一脸诧异:“若是以后主子家里却丫鬟小厮了,没了你这个熟人,咱还去哪里买?”

仆人自觉着这话没什么问题,可这话确实没什么问题,也许是人伢子这么些年过得油滑,多了个心眼,这话怎么听着都觉着是刺耳,好像在骂他八辈子恶人一样,可人伢子低头习惯了,挨骂也不过就是眨眼的事儿,所以他也就是习惯性的摆出一副笑脸来,屁都没放。

“要不,你有什么难处跟咱说,咱去求主子,让主子给你长脸,如何?”

“别啦别啦!可别麻烦贵人!”这话一说人伢子就觉得自己脊梁骨还是疼,那张笑脸顿时抽搐起来,赶忙说道:

“咱就是个平头百姓,可麻烦不起贵人!”

人伢子可怕死了呢!要不然怎么这时候要拖家带口跑回老家去?就生怕什么时候被老百姓给活活打死,家里媳妇儿子背上一辈子都洗不掉的骂名!

儿子好歹还认识些字,能在人伢子写卖身契的时候帮帮忙,认字就是会读书,人伢子还盼着儿子长大考个秀才回来,也算是让涨了家里祖宗的脸!

可别等到他下地狱的时候被老祖宗指着鼻子骂,好像铲了自家祖坟似的。

“就是最近丫头们又不值钱了,一个个的行价还不到一两银子,况且孩子也长大了,想找个私塾送他去学书本去”

“又降价了?不到一两可还行。”仆人说这话时的语气让人伢子听不懂,他好像还戴着一副有些高兴的模样,可声音里却满是同情。

这是同情自己呢?

“真是苦了你了,这世道太乱,你可是要在路上小心些啊!”

“哎!多谢爷!您放心,俺家就是个小山沟里,没啥乱的。”说着,人伢冲着仆人弯腰低头,要趁着这话的功夫挥鞭子就要赶着拉车的驴走。

也的的确确是走了,仆人瞅着他去意已决,心里想着没了这个老熟人,去别的人伢手里买丫头的话还不知道自己能剩下多少铜钱来

也就是带着一副不高兴的脸,仆人也没跟人伢子多说什么,自己该说的都说过了,还能说什么呢?每当说起大公子的时候,老爷总是会说:随他去吧,而今个仆人自己算是也体会到了这四个字的意思,随他去吧,流水的人伢,铁打的世道,哪年哪月都有卖身的丫头小厮。

哪年哪月都有却丫头的公子。

想到这儿,仆人倒是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也不管那走的缓慢的驴车和满身腌臜的人伢,转身朝着另一处人伢家走去了。

后来人伢子花了两三个月才走回老家的山沟子里,老家的人也不晓得人伢是干什么的,只晓得人伢在外面挣了钱,回家买了大块大块的田地,还将自己的儿子送进了私塾,后来趁着外面大乱而山沟子仗着地势偏僻,居然一点贼人都没跑到这里来过,人伢子又花了半辈子攒钱攒粮,居然摇身一变成了一个小地主!

就这么,人伢子家里一代代的传下去,而人伢子过世的那一年嘱咐家里子孙,后代一定要积德行善,就这么,人伢子家里出了不少善人,久而久之,他家居然成了远近闻名的善人家,不管是大清晚些年头,还是民国,人伢子一家照样安然无恙的活了下来,直到新中国建立。

那年文革批斗老地主,人伢子家的地主到底是被批斗死了,家财也没收充公,据说这事儿到开改之后二三十年还被人伢子家的后代怀恨在心,时不时的跟人念叨着,**混账东西批斗不看人,家里祖宗哪个不是善人?不还是被弄死了?几代攒下来的家财都没了,要不是这样,我早就是个富二代了!

丝毫不管家里祖宗到底粘过多少血,家里的银子上到底落了多少苍蝇,只顾着一味的大骂。

人伢子死前都不晓得仆人后来怎样了,有人说他被自家主子给弄死了,也有人说他窜了主子家的财产,摇身一变成了义军首领。

反正人伢子死的时候什么都不晓得。

这事儿?这事儿当然是前朝大宋的事儿了,本朝怎么会有这般肮脏无赖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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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四个人像四块铁皮一样直立立的杵在路中间,也不顾着四周越来越多看热闹的闲人,只是像铁桶一般将算命老头和朱德贵围死在身下,还把朱煜挤到了一边。

“呦,这帮人干嘛呢?”

“瞧着小公子哥的模样,怕不是那个老头欠了他的钱没还要么就是看上了老头子家的闺女,强抢不成当街报复来了!”

“厉害啊!兄台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这位爷,这您都不知道吗?那茶馆里的话本子都是这般写的!这富人家的公子哥当街欺负人,肯定就是欠钱和闺女这两种由头!更何况这都把刀了,想想谁家的侍卫能在这顺天府里带刀啊?不是公侯世子就是大员家的孩子!”

“高见!高见!兄台不说咱还真是不知道呢!”

看热闹的闲人们越来越多,叽叽喳喳的私语和议论是让朱煜听得脑门子都疼,他方才刚刚将已经龟裂的冷酷面容收拾了一通,又摆出一副铁面的模样,伸手按住了一个侍卫的刀柄,然后从这出铁墙里抠出一道缝来钻了进去。

朱德贵只觉得身后有人靠近了,他一方面仍然按着算命老头的俩手,然后转过头来,却发现朱煜冷着脸站在他面前。

“主子!别过来!”

可能是算命老头也瞧见了朱煜,挣扎的更厉害了,却被朱德贵用满是肥肉的胸口压住了嘴,只能发出些支支吾吾的声音来。

“你起来,别从大街面儿上丢脸。”

朱煜冷着嗓子说道。

“主子”

“起来!”

朱德贵还想说些什么,却听得朱煜一声大喝,吓得他两手发软,竟然按不住老头子的双手了。

算命老头趁着朱德贵松手的时候,居然一个鹞子翻身,朱德贵来不及反应被翻了个脸朝地,啪叽一下就摔在地面上,而那老头居然手脚轻的不行,真像是一只鹞子般稳稳的站住了。

谁也没想到这看起来瘦的只剩下麻杆的算命老头居然还有这般本事,原本已经放松下警惕的侍卫们有攥紧的刀柄,时刻准备着对算命老头的脑袋就是一刀。

“看样子这老头怕是受不得小公子哥的侮辱了,要反抗!”

朱煜脸都黑了大半,他终于受不住了,一把推开刚刚从地上爬起来还迷糊着的朱德贵,将老头子掉在地上的那杆绑着八卦旗的杆子拾了起来,然后朝着老头子的怀中就是一扔,再大喊道:

“一个个都没事干是吗!看什么热闹!”

他这一喊,倒是把朱德贵给喊清醒了,也忙着蹦起来,冲着看热闹的闲人们大喊道:

“散了散了!再不走等会儿就报去顺天府治你们的罪!”

我报你妈的顺天府啊?也不知道朱德贵是不是诚心的,总之他这一喊把四周闲人们的火气给喊起来了,这可是皇城,虽说当官儿的大爷们多了些,可官儿多了也不是给你么这群公子哥们肆意妄为的地方!这家伙,闲人们一个个狠着个眼睛,脸上的火气都能被清清楚楚的给看见。

四个护卫一瞧着周围围上来的人,就好像如临大敌一般,将朱煜围在身后,目光死死的盯着面前的人。

忽然,人群中冒出来一阵子沙哑的嗓音,有眼尖的瞧见老头正拄着杆子,还相当自在的伸了个懒腰。

“哎呦!俺这老腰哎!”

喊罢了,就瞧着朱煜那张阴沉的脸,沙哑嗓子就好像色中饿鬼遇见了羞羞涩涩香喷喷的小娘子一般,两眼都放光。

“贵人!贵人呐!”。

老头子大喊道,然后扑通一下跪倒在朱煜面前。

搁外面人一瞧,还以为老头子慌忙求饶了一般。

源溪镇(101)

说句实话,大明朝到了今儿,骨头硬的人真是多了不少。

也当着将军的话,谁家胸膛里的血不是滚烫的?于是这一句话一说,那一年多了成千上万的硬骨头。

虽说这成千上万的硬骨头都在那一年死的死残的残,可好歹也留下了种子,就像当年坎儿单盆地里凭空多出来的五千多个赵子龙,今天顺天府的大街上,总是有那么几个敢报不平事的汉子们想再当一回白玉堂。

算命老头的那一嗓子贵人被淹没在人多嘴杂的大街上,倒是他这一跪,却被大街上各路人马指指点点,就瞧着那健硕汉子一步步的推开人群,也算是赤手空拳,却敢于挺直了腰板让侍卫的刀尖抵在自己的胸膛前。

“别多管闲事!还不快滚开!”

侍卫也许是出于好心,虽然语气里带着责骂,但是眼睛还不停的给健硕汉子使眼色,可那汉子虽说意会了侍卫的眼神,但他还是微微摇头,然后沉声说道:

“闲事?你叫辱没老者这等算是闲事?”健硕汉子声色俱厉,那双眼睛如同铃铛一般大小,还有着满面的漆黑,乍一看,真是颇有些当年张飞张三爷的风采。

“况且天子脚下无闲事,俺若是不管,还得有谁管?”

“有朝廷在上,这等事儿也是尔等能管的?还不快快退下,否则休得我等伤你性命!”侍卫就觉着憋气,一个劲的丢眼色对面就好像理会不到一般,这要是太祖皇帝在位,听老前辈们说,谁关你有没有大道理,统统拔刀直接照着脖子砍。

这就是当年御前侍卫的气势!要么咋叫御前侍卫,御前御前!不是他妈的衙门里的千户!要的就是格杀勿论的气势!可当今圣上刚一即位,立马夺了除锦衣卫以外所有御前卫所杀人的职权,都他妈扔给东厂去了,而今个御前侍卫连这等平民都敢冲撞,不仅是丢脸,更觉着自己窝囊!侍卫越想越气,要不是皇上还站在他身后面,他早就想一刀下去砍了这个汉子了。

可那汉子偏偏不后退,刀刃都抵到胸膛了还是一副大义凌然的样子:“你若是要砍了俺,你就痛快下手!若不敢下手,就休得再欺辱那个老者!”

你这是自己找死?!这话一出,侍卫也就顾不得身后的皇上了,反正以保护皇上安危为头等大事,到时候就说着平民意图行刺圣上,让他一刀砍了

可侍卫的刀刃刚动了一分,那汉子却突然侧过身来,左手抓住了侍卫握刀的手腕,然后空出去的右手猛地朝着侍卫的后脖颈就是死死的一拳!这一连串的动作不过是眨眼之间,侍卫根本来不及反应,就觉得眼前一黑,然后四仰八叉的就摔到在地上。

侍卫倒下的那一刻,四周欢呼声如同潮水一般此起彼伏,围观的闲人们都看见了侍卫拔刀的动作,就算没听清楚侍卫的话,一个拿刀而一个赤手空拳的,眨眼就被调了个,成了赤手空拳的眨眼间就放倒了拿刀的,就算是不知原委,也会因为汉子这一通把式而呵上一声彩。

侍卫被放倒的那一刻,朱煜还用力薅着老头子死死抱住他大腿的双手,他真是一刻都不想从这条大街上呆着了,就想着甩了这个老头子然后赶紧回宫睡大觉去,结果这老头子却像个癞皮狗一般,不管朱煜怎么折腾,就是不能将这个老头子折腾开了,于是他刚想回头叫侍卫来将这老头子给弄走,可刚一转头,就瞧着汉子那双手直挺挺的朝着他肩膀伸来。

这时,剩下的三个侍卫也算得上是反应迅速,一个人马上上前挡住了汉子的去路,还用刀挡开汉子伸过来的手,剩下两个照着汉子的胳膊就一刀砍了下去,幸好这健硕汉子着实是个练家子,两腿猛地收力,整个人就像飘的一样连连后退好几步,最后稳住身形,却发现剩下三个侍卫一个个都用刀架在自己左臂外,就像左臂上绑着块盾牌一般,将汉子挡在朱煜身外。

“大街面上动刀子!你们是想杀人吗!”

就在健硕汉子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时,不知人群里哪个大喊一声,仿佛是为汉子壮声势。

“咱们去报官,叫顺天府的人过来!看看你到底是哪家王侯的儿子天子脚下也敢如此放肆!”

“对!咱去顺天府门前报官!”

“”

这一声大喊,又是一通此起彼伏的应和声,仿佛这一群人真是要扛着朱煜他们到顺天府门前击鼓鸣冤一样。

“”

“把刀都收起来。”

朱煜低着头,老头子浑身的酸臭味不停的涌入他的鼻子。

侍卫们一听皇上发了话,互相看了一眼,还是将刀收回刀鞘。

“去看看他,怎么样了。”

朱煜又指了指倒在地上的侍卫。

“陛主子,他晕过去了。”

“弄醒他。”

侍卫们一听,忙是用大拇指死死的扣在晕倒的侍卫的人中穴上,只是眨眼的功夫,听见一声细微的支吾声,便是照着脸上一顿拍,直到把人拍的忙睁开眼睛,然后腾的一下从地上跳了起来。

那侍卫瞪着一双眼睛,忙将刀从地上拾起,然后死死的攥在手中,直到一个同僚轻轻的拍了拍他的胳膊,他才发现自己的同僚正老老实实的站在一旁,连刀都没**。

“老人家,咱站起来说话,行吗?”

朱煜没有管那个醒来的侍卫,他也不跟老头子来硬的了,而是低下头去,俯身在老头子的耳边轻声说道。

老头子一听,他抬起自己那张老脸,四处打量了一下,发现小公子身旁的那四个大山一般的侍卫正老老实实的站在一旁,于是他连忙点点头,扒着朱煜的裤腿子就站了起来。

朱煜一时冷着脸,眼神里全是厌恶,一时还得薅着裤腰,生怕被这个老头子给拽掉了裤子。

直到老头子堪堪站起,朱煜先是用脚将那根躺在地上的杆子挑了起来,再装模作样了扯了扯杆子上的八卦图,然后递到老头子面前。

“老先生,帮本公子个小忙。”朱煜低声说道。

“帮本公子向各位兄台们都解释一下,你看行吗?”

“解释?”老头子一面不解的样子:

“解释嘛啊?”

朱德贵站在一旁只顾着咽口水,心想着真是不知者无畏,朱煜这脸上的杀气都快凝实了,这老头子还装作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模样

“他是聋子吗?刚才闹得那么凶他都听不见?”

朱德贵心里骂道,可骂归骂,有时候该是奴才上前来解围就得奴才来,于是朱德贵朝着老头子低声说道:

“就是你找咱家主子到底是啥事儿!”

“啥事儿小老儿看贵人面带红光,而身后却黑气环绕,小老儿就觉得贵人将来定然有血光之灾,可贵人又是面相极其劳善,事故小老儿就觉得有些奇异,这才想”

“你冲着那边儿说,别冲着咱家公子说!”朱德贵一急,两手掐着老头的胳膊,直接将老头搬到那个健硕汉子的面前去了。

“说!”

朱德贵指着面前围观的众人,厉声喝道。

“老先生!别怕!有什么苦难跟这位大侠说!”瞧着老头子一哆嗦的模样,还以为受了什么威胁,又是一个看不下去的路人挺身而出,指着健硕的汉子就说道:

“别受了这些纨绔子弟的欺辱!”

“哎哎小老儿”

老头子眨么着眼睛,那小眼珠子一个劲儿的转。

“小老儿我就是个算命的”他颇有些不好意思的指了指手上肮脏的八卦旗:

“咱就是想给这位贵人算个命”

“都听到吗了!”朱德贵突然打断了老头子的话,他尖着嗓子朝众人喊道:

“这老头子要给咱家主子算命,咱家主子不想,嫌弃他,管你们什么事儿!”

这回占了理,朱德贵仿佛要将朱煜的怨气全都喊出来一般,越喊声儿越大,越喊嗓子越尖:

“倒是你们这群人!一个个的闲来无事瞎起哄!”

“不是要报官顺天府吗!报啊!看看顺天府尹是判了你们这群刁民还是判了咱家主子”

朱煜突然一把拽住朱德贵的衣服,然后将他扯到一旁,他冷着脸,冲着面前的众人行了个礼,然后冷声的说道:“诸位,在下管教不严,让家奴如此放肆,在下向各位赔礼了。”说罢,他居然真的朝着众人鞠了一躬。

“但是各位将在线围堵至此,也该给在下一个说法吧?”

健硕汉子听完朱煜的话,并没有直接回答,倒是周围的人们再也没有刚才那股嚣张劲了,一个个的又开始窃窃私语了起来,这时,健硕汉子走到老头子面前,对老头子说的:

“老先生,您着实没受什么委屈?”

“不是这位爷小老儿收了啥委屈啊?”而老头子还装作一副好不之情的样子。

那健硕汉子一听,当即转过头来,朝着朱煜深深的鞠了一躬,然后转身推开人群,消失不见了。

健硕汉子这一走,四周的人也有了散开的趋势,朱德贵抓着这机会,连忙大声喊道:“都散了!都散了!”

然后再站到朱煜身旁,又一言不发了。

倒是这个算命老头,笑嘻嘻的挡在朱煜面前:“贵人,就让小老儿给您算上一卦呗!”

“滚远点。”朱德贵连瞅都不瞅他一眼,一脚将老头子踹的直晃荡。

小老头好不容易站稳了脚,却发现朱煜已经离他走出五六步的距离了,于是便大喊着:

“贵人别走啊!小老儿算卦百试百灵!您将来定有极其严重的血光之灾,小老儿能助您化灾解难啊!”

朱德贵一听这老头子还在身后大喊大叫,连忙掏出一把散碎银子来,朝着老头子就扔了过去:

“还不快滚!真当咱主子还忍得了你啊!”。

朱德贵的力气不大,所以那银子也没扔太远,飞了一半就掉到地上,算命老头见状,连忙趴在地上,一点一点的去拾起那些个散碎银子,便拾银子还一边大喊:“谢谢贵人!”

站在一旁看去,就好像给他口中的贵人磕头一样。

源溪镇(102)

法不责众这四个字没写到大明律任何一卷任何一条上,可这四个字总是像衙门口挂着的“光明正大”一般,挂在了每一个官老爷的头顶。

虽说官老爷不把手底下的百姓当人看,可是官老爷也清楚,他头顶上的上司贵人也未必把他当人看,而这些大官贵人们相互制衡相互要挟的手段偏偏是最底下不被当成人看的百姓们。

刘红玉在街面上好像是弄死了一个调戏她的富家公子,看热闹的人们纷纷作鸟兽散,好像食蚁兽端了蚂蚁窝一样,而顺天府衙门口却还是安安静静的,来来往往的行人纷纷低着头,瞅也不瞅这肃然大气的衙门口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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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红玉三步并作两步走,在狭小崎岖的巷子里来回穿梭,可嘈杂的脚步声与叫喊声却一直萦绕在她耳边,仿佛再怎么躲避也躲不开熙熙攘攘的人群,再偏僻的巷子也总会有人认出她来。

她这个杀人犯。

那个公子哥死不死对于刘红玉来说已经是无所谓了。若是他死了,刘红玉就背上了一条见得了光的人命,若是没死,她撅折了小公子的两条胳膊,甭管接得上骨头接不上骨头,小公子这双手也无法再像没折之前那样提笔写字,就算是从此断了仕途之路。

断人财路等于杀人父母,断人仕途,基本上就算是刨人家的祖坟了。

刘红玉靠在土墙,将自己缩在树荫里,她的头发披散着,风一吹起头发就乱飘,最长的那一缕耷拉在腰间,说实话,她如今这般模样,看起来真像是哪家不守妇道的侍妾或者女婢逃出了主子家,因为出不来城,所以这才狼狈的躲在巷子里。

而逃婢与通奸的妾,也不比那妓女名声好到哪里去。

这算是又转了一个大圈转回了原点?

耳边的嘈杂声渐渐消了,而刘红玉的目光还是有些呆滞,她在思考着,为什么自己会落得现在这种地步?

明明只是私服出宫来找寻贪玩的皇上,可偏偏鬼迷心窍的去听那唱的乱七八糟的霸王别姬,还遇上了偷簪子的贼与色鬼上头的公子哥,怎么自己一出宫去,就碰到这么些的糟心事儿?

她站起身来,看向面前左右两条小路,她刚刚从左边的小路跑了过来,要是走,就得从右边小路再离开。

刘红玉轻轻的拍了拍沾上了尘土的袖子,然后伸出手来,将披散着的头发收拾收拾,再将头发随便扎了起来。

可她刚要走的时候,耳边突然传来脚步声,那脚步声轻的不是离近了都听不见,刘红玉慌着转过头去,正瞧着有个身材较瘦的男子穿着褐色的衣服,两手都缩在袖子里,倒是有一节明晃晃的东西在他摆臂的时候从袖子口处露了出来。

那应该是一根簪子。

男子刚看见刘红玉的时候还颇有些惊讶,他不知道为何会在这种偏僻的地方会有一个容貌艳丽的女子这般看着他,而这女子衣着虽然颇为华贵,可有些脏兮兮的袖子和她松散的发髻却显得她是如此的狼狈。

颇有些熟悉。男子琢磨着,他略有些加快了步伐,毕竟如此场景实在是有些违和,男子心中还是隐隐赶到不安。

他轻快的脚步所带来的脚步声是真的轻,刘红玉在五步意外根本就听不见男子的脚步声,而刚才那两眼注视,却让她的心里已经明白了,虽然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可到底是哪家的孩子弄坏了屋顶,谁家的老太婆害的渡船迟了行走的时辰。冤有头债有主,刘红玉瞧见男子袖口那不小心漏出来的一节簪子的时候,满肚子不是滋味早就酝酿成了满肚子的怒火。

男子擦过她的身边,可他连头都没回,脚步仿佛又加快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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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人偿命,却是大明律里写的清清楚楚的。虽然达官贵人们交些银子打点关系能将杀了平民的罪状给掩埋下去,可这也仅限于数不胜数的老百姓,若是杀了这些达官贵人们,除了造反去,就等着绞刑吧。

要是小公子家里的人问起来:你刘红玉是干什么的?宫里几品女官?担当什么职务?

你是谁啊?你如何说啊?满宫墙里的宫娥内官甚至是娘娘贵嫔都不晓得你刘红玉是谁。

开国八位国公爷,战死三个,因罪处死两个,就你卫国公是陪葬在太祖皇陵享受祭祀香火,你是独一无二的国公,你也是个已经死了的人。

如今的刘红玉,宫里一无品级二无官职,早就没了这么一个人。

你连刘这个姓都保不住了,谁知道你姓刘啊?谁会为了你这条命,甘愿去得罪一个贵人?

皇上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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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股让男子忘不了的香味,钻进了他的鼻孔。

这一下,男子总算是明白了,为什么他看着这个有些狼狈的女人是如此的面熟。

他转过头来,目光却一不小心的碰到了刘红玉的目光,男人惊吓的马上转过头来

可那只是个女子,衣着华贵一些又能怎样?男子想起来刚刚偷完簪子挤开人群时听到了一声闲聊:“哪家贵人的家眷会这么不要脸?跑到一群戏台子前的男人堆里听戏?”

他这么一想,原本因为做贼心虚而感到害怕的脚步又放轻松了。

做贼心虚?

男子有些嘲讽般的笑道,也许那女子面容实在是好看了些,自己也当了一回怜香惜玉的人?

罢了,却也摆出一副堂堂正正的模样,直腰挺胸,仿佛这是一个浑身正气绝不与人同流合污的正人君子,虽然被那一阵阵的幽香弄得牙根都痒痒,心底里也狂叫着:何不掳了那女子渡她一夜良宵!就算是到头来命贱身死,也不枉来着人世一遭!

民间有句话叫做有贼心没贼胆,而这男子正是没了贼胆子偏偏心却挺大,不过幸运的是,他这三条腿中最粗的那两腿是被胆子控制着的,就算最短的那条腿再怎么滚烫再怎么硬,也挨不着剩下那两条粗腿。

还不快些走!把那簪子找人销了去!换了银子也能在花楼里快活好些时日!

可这花楼里姐女子身上的幽香着实是太过吸引人,好像这么一闻,楼里的姐身上擦的香粉都是干燥的粪便磨出来的那样,闻上一点就能让人软了祸根苗。

就这么突然的想法,搞得男子刚刚平静下来的心里乱了起来,就连脚步也慢了下来。

他怕自己若是真打定了胆子要将刘红玉给掳走共度良宵去,要是转过头来却找不到人了,还不得给他后悔死?

咦?为何身后有脚步在跟着他?

正巧着面前又多了一处拐巷,虽然不少通往自家院子的,男子还是激灵着朝拐巷一步拐了进去,正借着转身的余光,将身后跟着他的人看了个一清二楚。

嘿!正是那让他闹心闹个不停的小娘子!

男人这么一瞧着,心底里怕事儿的胆子却被突如而来的惊喜淹没的干干净净,他当即藏在拐角处的墙后面,右袖口将早就藏在袖子里的匕首伸了出来,就等着那小娘子走进了,直接一刀抵着小娘子的胸口,然后将她

脚步声越来越近,男子到后来甚至是幻想都没经历幻想了,反而整个人都仿佛盯死了自己面前的拐巷一般。

终于,就当刘红玉刚刚从拐巷口走出来的那一刻,男子猛地向前一步,右手中的匕首刚刚伸出半寸,就朝着刘红玉那两乳之间戳去

可突然,钻心的痛苦从男子胸口猛地炸开,刘红玉的左手猛地抓住男子持刀的手腕,竟然生生的将他的手腕撅断了关节,连带着手与匕首都朝着男子胸口扎了过去!

“咳咳”

巨大的痛苦使得差一点就晕了过去,可就介于晕厥与清醒之间的这种痛苦,男子张开嘴,他仿佛要将这痛苦从嘴里吐出去一般,刘红玉高耸的胸部贴在男子的身前,挡住了插在他心脏上的匕首,同时右手死死的掐住男子的喉咙,让男子一点声音都发布出来。

男子只能张着嘴,像一条快要干死的鱼那般,刘红玉的左手更是紧握着刀柄,一点一点的拧着插在男子心口上的刀刃。

待她松开手的时候,男子早就没了呼吸,也不知道是被活活掐死还是疼死的,他那双眼睛瞪得滴流圆,还温热着的身子从墙边一点点的滑倒了,胸口的血液毫不顾忌的流淌着,也弄得刘红玉两手甚至是胸口的那一片上衣都染的深红。

叮的一声,簪子从男子的手中掉了下来,掉到男子身下那一滩都开始发黑的血液里,乳白色的宝石竟然一点鲜血都没沾染,刘红玉将它从血泊之中拾起的时候,它竟然还是那么洁净,那么纯白。

刘红玉冷冷的看着面前这个已经死透了的贼,她也看了看自己胸前所沾染上的一大块鲜血。

她只是将自己仍然松散的长发松开,也不管自己的双手是否会将血迹蹭到头发上,围绕着那根依旧如牛乳般干净的玉石簪子,她一遍又一遍的扎着头发。

然后将簪子钗进重新收拾好的长发里。

男子噗通一声,他死透了的尸体再也靠不住土墙了,便重重的摔到在地上。。

只是那双眼睛,却还是死死的盯着刘红玉。

或者是她沾满鲜血的胸。

源溪镇(103)

好家伙,也就是堵了半柱香的功夫,居然闹得整条街都拥挤不堪。

一听得老头子原来只是个算命的下九流而没被公子哥看上眼,还不依不饶的缠着公子哥,就这一副模样,问大街上随便一个衣着光鲜的人都会觉得,打死这个不长眼的老头子实在是无可厚非。

还报官?报什么官?报狗屁官?

而现在不只是衣着光鲜的人了,就连卖麦糖豆皮的小贩都觉得这老头子着实不值得一群白玉堂大侠为他出头,反倒是冤枉了人家小公子,而这小公子还为他家的奴才向自个面前这群白玉堂赔罪来着。

高低立判!瞧他那副模样,奴才扔到地上的银粒子像条狗一样去捡,边捡还边磕头,这种自个就不要了脸的人,也就没脸再来这条街上算命!自个脸面都不在乎,还在乎铜钱八卦图上的卦象真假?多少都是糊弄!

可脑袋瓜子转到这时候,卖麦糖的小贩儿才想起来,光是自己拿了这条街上的行商牌子足足也有三年了,官街上纵马他都瞧见过,可偏偏就没瞧见过这条街上还有算命的。

小贩正奇怪着呢,偏头的听见俩路过的闲人向他的摊子上丢了些许铜板,正让他敲了两块麦糖来。

“得嘞!小的给两位敲最甜的那块!”

哪块最甜?自家的麦糖用了多少糖浆自个心里清楚得很,不过是随便敲一敲,拾到两块颜色最深的递上去,眼色上过得去就行!至于什么焦糊味

“糖贩儿,你这麦糖咋一股焦糊味?”

看了半天白玉堂为老汉挺身而出的热闹,虽然不是英雄救美,可好歹也跟着起哄了半柱香,哪一句都是从嗓子眼儿里喊出来的,就图个话本子里那种浩荡气儿,什么邪不压正,什么魔高一尺道高一丈,什么天下自有公义在,自己不是那行侠仗义的白玉堂,也要当个给白玉堂壮声势的汉子!

脸上也有面儿!

可这到最后才发现,虽然白玉堂是白玉堂,可那老头又不是被欺负的,自己舔着脸上去挨骂人家小公子没真的报官去找起哄的麻烦已经很讲究了,自己落得嗓子生疼又口干舌燥,可偏偏满大街的人挤人瞧不见一个卖茶水倒冰果的,居然连一个卖梨子的商贩都瞧不见,寻觅了好一阵子才找见一个卖麦糖的贩子。这凉的酸的都瞧不到,脸上倒是有一个卖甜糖的家伙,总不能学那曹阿瞒望梅止渴,折腾自己吧?

“这位爷,小的这麦糖可是放了足足的糖浆,您要是觉得那块有些焦,八成是小的烧糖的时候不小心给弄糊了,要不这样,您再给小的一文铜钱,小的给您换一块大的!”巴拉巴拉说完了,小贩又拎起他那根小木槌,装模作样的要照着成块的麦糖上敲去。

“得得得,不用。”

起哄的闲人连连挥手。

小贩儿这一瞧,也就冲着闲人咧开嘴笑了一下,然后将小木槌再一次扔到麦糖上,弯下身去,从摊子下面掏出一个葫芦来,大拇指相当熟练的挑开葫芦口的塞子,然后咕嘟一声灌了一口水。

起哄的闲人瞪着一双眼睛,就瞅着小贩手里这足有小臂大小的葫芦,连忙问道:

“你这儿还有水?”

小贩儿抱着葫芦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快!”起哄的闲人将嘴里含着的麦糖嚼吧嚼吧然后咽下肚去,两手直巴巴伸到小贩儿面前:“给洒家来一口!”

小贩儿一愣,他瞧着面前这位浓眉大眼,就是忒瘦了些,要不然真像是画本上画的鲁智深那般,一口一个洒家。

心里嘀咕归嘀咕,小贩还是将葫芦递了过去。

这位洒家刚接过葫芦,鼻子略过葫芦口的时候一闻,呵!什么味!这卖糖的早上没用盐洗洗嘴吗?

可回头一想,这卖糖的一天才能赚多少个铜板,买的盐还不够自己家吃的就这么着,才忍着那股酸腐的气味,也不对嘴,愣是将硕大的葫芦举到头顶,任凭那水从葫芦口里流出来涮了他满脸。

“嘿!你给我省点!自己不喝就去对过巷子买井水去,半哩钱就能买一槽!糟蹋我这水算是什么个事儿?”

小贩儿这一嗓子喊得真是声音大了些,这位洒家才将葫芦放下,狠狠的抹了一把脸,从怀里掏出四枚大钱朝着小贩的摊上就一扔,然后仿佛自己没喝到水一样,又将葫芦举起来照着嘴就是灌,灌了好一会儿,才将空洞洞的葫芦又扔回小贩怀里。

小贩一瞧着四枚大钱,也就消了刚才的气儿,老老实实的接过葫芦,这才将那四枚大钱从摊子上面扫到自己怀里去。

“揍性”这位洒家仿佛过足了瘾,张嘴说道:“你就像那算命的老头子一般,一点都不爽利!”

这一顿话说的小贩有些懵:“啥算命的老头子?”

“你不知道街面上的事儿?”这位洒家说着,一边说还一边指着刚才众人围堵朱煜的地方。

“那围的里里外外的,我生怕我这一摊子家伙事儿,没想挤进去看。”

“就你这一摊子糖谁稀罕?”洒家一翻白眼,然后清了清嗓子,对着小贩儿说道:

“洒家给你说啊,就里面那荒唐事儿”

这位爷倒是自顾自的说了起来,小贩俩眼一直,心想着自个也没让你说啊,谁关系这屁事儿?我自个半车糖还没卖出去呢,这一转眼都夕阳西下了,我哪有闲心去关心这缺德事儿去?

可他还不能将这些话说出口,就只能应和着这位爷:

“所以这挺身而出的大爷就叫白玉堂?”

“不是那位爷叫啥洒家不知道,但是洒家不是说他叫白玉堂。”

“那白玉堂是谁?”

“白玉堂你都不晓得?洒家跟你讲,那前朝大宋”

“大宋是哪朝啊?”小贩听得俩眼发呆,像根木头似的。

“就是白玉堂的朝代!”

“白玉堂是宋朝的皇上?可小的听说前朝皇上姓赵啊?这皇上也怕被寻仇就改了姓?”

“不是唉!洒家跟你说白玉堂干什么,洒家跟你说道是这个事儿!”

一时着急,结果嘴里含着的麦糖又被咬碎了,混着唾沫就灌进了肚子里,这位洒家两眼一翻,只好冲着这小贩说道:

“再敲一块糖!”

“得嘞!这位爷,您还是跟小的说麦糖的事儿吧,什么白玉糖的小的没听说过哪里知道啊?”

小贩一脸笑嘻嘻的模样,操着小木槌咔吧咔吧的敲着麦糖。

洒家汉子被这话堵的心里头闷,也只能舔了口麦糖先缓缓:

“你这糖咋不甜了?”

小贩一听,嘿呦!心想着坏了,怕是昨个糖又没化开,一坨一坨的黏在一块了!

“爷!您糖吃多了,小的这糖肯定抹的匀!”

洒家汉子闻言,也只好点点头,小贩儿说的当然在理,他也就没说什么。

“不过你这糖做的确实不错,洒家小的时候,也吃过麦糖,味儿和你这个差不多,但是绝对要比你这个更香更甜!”

洒家汉子这一说,倒是给小贩儿说来劲了:

“呦!那是哪家糖啊?在这顺天府里还能有比咱家糖更甜的?”顺天府里卖糖的总共就几家?还不是来一个新的就赶跑一个新的?还能有咱不知道的糖铺子?小贩一听,心里来了劲。

“那是洒家爷爷的时候了,当年洒家爷爷带洒家来京城不对,那时候还叫北蓟呢,洒家一家人五六口的过来闯荡,在城里开了个木匠铺子,洒家就记着,对街有就有一家卖糖品的。”

“哟!是吗,小的可没听说过啊!”

“早关门了!多少年了都!”洒家汉子一挥手,满脸丧气:

“洒家还记着那家铺子的掌柜的姓郝,还是郝相公的堂弟!”

小贩眼睛一眨,他故作一番不解的样子问道:“这郝相公,又是谁啊?”

“嘿!郝相公你都不认识?大善人知道不?顺天府有名的大善人!天底下唯一够格被称一声相公的就他郝文举郝相公!身居左丞相封林国公!高高在上的贵人呐!家里的堂弟还自己出门卖糖品!这是何等的大人物!”

小贩虽然脸上装作一副不认识的模样,可摊子底下的双腿却哆嗦个不止。

“算了!唉!不认识就算了!”洒家汉子相当嫌弃的说道,后来话锋一转,脑袋活动开了,话也像是刚刚打出来的井水,灌满了井口:

“这郝掌柜的说话真是轻声细语的,脾气好得很,后来洒家见到郝相公,那可真是个儒雅随和的人!”

“要说这奴才刁主子肯定横,小主子横的不行老主子肯定更不是个东西,老主子要说当朝为官,那皇上肯定更不是个”

“爷!爷!大老爷!”小贩突然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一蹦三尺高:

“慎言啊!大老爷!”

“慌什么!青天白日朗朗乾坤,说句实话还能天打雷劈劈死洒家是怎样!”

洒家汉子越说气越大,那扯着嗓门就说道:

“还他娘的栽赃郝相公收受贿赂所额数万,放屁!别瞅着郝相公家府邸有多大,那就是他娘的一堵墙!里面什么桌椅板顶房梁屋顶都是洒家爹爹给郝相公弄得!木头钉子拆吧拆吧能卖出六百两银子都是天价了!还收受贿赂所额数万,你他娘的怎么不说郝相公把国库也偷了?”

小贩早就瘫软在地上,额头上全是汗,他死命的扒着摊子才让自己没有真真正正的摔到在地。

“怎的?怕什么?”

“天黑下雨还能没有晴天了?做事光明磊落还真的能让人泼脏水给污了?!”

“皇上不能明察秋毫还当个狗屁皇上!”

洒家汉子指着天就骂,真仿佛是个醉汉一般,周围的人纷纷都躲得远远的,生怕被这个醉汉个缠上。

小贩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他爬的时候醉汉还扯着脖子说道:

“洒家当年还想着,帮不了郝相公怎么也得帮帮郝掌柜的,可这郝掌柜一家就像是被风吹走了一样,啥都找不到了唉!要不是你这麦糖,洒家可能就想不起来郝掌柜了!”

“小的去小的去打些井水去!这位爷!您要吃糖就自个用锤子敲吧!”。

说罢,小贩一手拎着葫芦,软着脚还七扭八歪的朝着对面巷子口跑了过去,还一路扶着墙,若不是扶着墙,还真像是一路滚过去那样。

倒是看得醉汉一愣一愣的。

源溪镇(104)

青青园中葵,朝露待日晞。

阳春布德泽,万物生光辉。

常恐秋节至,焜黄华叶衰。

今天的余府已然看不出当日喧嚣的景象,曾经能排到集市上送礼劝善的人群到今天还不如街面叽叽喳喳飞来飞去的麻雀更衬得眼。

倒是门口的那道对联没有换,红纸早就掉浅的颜色,而那墨迹应该是渗入了门柱子,不得不夸一句余家老爷的笔法苍劲有力,仿佛当年颜鲁公颜真卿投胎到了大明朝,依然一副筋骨铁打般的样子。

百川东到海,何时复西归。

门口没有摆着两尊驱邪庇福用的石狮子,那是衙门口前才能摆的高贵物件,只是当年刑部特别批了上千两雪花银,请石匠师父雕了六尊石狮子,说是要在顺天府与下面两个大县的每一座衙门大牢门口都要摆上两尊,镇一镇那尚书老爷所说的大牢里冲天的怨气。

可惜这银子算是交了,只是这石狮子不知道哪一年才能摆到县衙大牢的门口。

推开大门,又有一整块的镶嵌了不少云母石的大屏风,余大老爷再挥笔泼墨,洋洋洒洒的写下《长歌行》的最后一句: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

这话当年在西北可是风行一时的,就算是没读过诗经的村里小子也都会说上这几句诗,毕竟在那个赤红镶金赵字旗飘扬的西北年代,就算余大老爷不是西北出身,那番痛快与豪气,余大老爷好歹也尝到了几分。

看着余大老爷满身的衣锦玉珏,还有他早就泛白的胡子,这话无论怎么看都非常有说服力。

本来屏风后面还有一大片的花园,只是从上个月的飞来横祸起,这片花园也不过十余天的时间,居然让余大老爷伺候死了全部的花,不仅是余大老爷呆了,连余大老爷仅剩下的二姨娘以及两个死心塌地的丫鬟仆役都呆了,最后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老爷您是真的不适合养花。

余大老爷一想,也可能是这个理,于是大手一挥,亲自挽袖子扛锄头,将好好的花园全都挖了个通透,然后将从街面上买回来的菜籽都洒到了地上,还就真是出了奇,这才多少天,真就是长出来一茬又一茬的韭菜,到如今,已经长得水嫩碧绿的。可除了这些韭菜,那些撒下去的白菜籽儿萝卜籽儿,连个屁都不放,活生生的把自己憋在地上。

就像如今活生生把自己憋在府中的余百川余大老爷一样。

那话是怎么说来着?讨好皇上与讨好权臣来说不难,难的是脚踩两只船而湿不了裤裆。

余大老爷这个人,算天算地,猜南猜北,到头来不得不叹一句自己没那个脑子,钻营生意翻翻冤案,再不济还能提笔挥毫来一段颜筋柳骨,可自己的这些个擅长的偏偏自己都看不上眼,就像这地里的菜籽儿,长出来的韭菜肥的一茬是一茬,而没长出来的菜籽儿挖都挖不出来了。

烂在了地里,烂成一对臭泥巴,偏偏看不见一茬茬的韭菜,余大老爷也看不见自己翻过的一卷卷案宗,经营的一桩桩生意,满头满脑栽进争权夺利的大泥巴坑里,到今儿就等着臭了。

当然,这些只不过都是乱七八糟的闲言碎语,说话的人也不过是那集市上满嘴醉话一口一个洒家的糙汉子,当头的正主什么心思,谁也不知道。

小丫鬟轻轻的推开侧门,就连她都晓得大门口不知道有多少个盯梢的,走侧门心里也会踏实很多,她垫轻了脚,绕过门口挥毫泼墨的大屏风,就看到自家老爷穿着雪白绸缎的短袖,半趴在地上,一手操着镰刀费劲的割韭菜。

小丫鬟忙是走上前来,将装满了蔬食的篮子放到一旁的干净处,便说道:“老爷,这等粗活还是交给奴婢来忙活的好,老爷一身金贵,别伤了骨子。”

余大老爷听见有人说话,半趴在地上的身子别了个姿势,满是灰土的脸转过来,却看着自家小丫鬟正蹲在他身旁,一双清亮的眼睛看着他,余大老爷居然一时间没说出话来。

“你还没走呢?”

这话,余大老爷险些就说出口去了,可是想了想,还是将这句话咽回了肚子:

“哦。”

余大老爷吱了声:

“什么金贵不金贵的,俩手俩腿。”他说着,摇了摇头,继续趴在地上割韭菜。

“老爷”小丫鬟刚想说些什么,却感觉到有个人走近了过来,她忙抬头一看,便瞧见一位穿着深色服饰、也仅仅是钗了两根珍珠簪子的二姨娘,不知道过来的。

小丫鬟忙着起身,冲着二姨娘行了个万福常礼,忙叫了声:“二姨奶安康。”

余大老爷一听,也抬起头来,冲着二姨娘点了点头,然后一手攥着成把的韭菜,一手撑着地,晃晃悠悠的从地上爬了起来。

“还不快扶你老爷一下!”二姨娘冲着小丫鬟厉声说道。

小丫鬟一听,忙是搀着余大老爷的左臂,将他扶稳当了,这时,却是余大老爷轻轻的推开丫鬟,然后故作一番笑脸:“老胳膊老腿的,虽说还查着好几天才到花甲,可这老的也太快了些。”

“您这才不算老呢。”小丫鬟说道:“要说老,还得是卖猪肉的那个老头,都说才五十来岁,可看着却像是个古稀之年”

小丫头这话,听着就知道又是个不合时宜的话,二姨娘早就皱着眉头,仿佛小丫鬟下一句刚吐出一个字儿的时候二姨娘就要把她剩下的字都给堵回嘴里一样。可正巧着,还是余大老爷了解自家二姨娘,他忙是将手里还沾着土的韭菜往小丫鬟手里一塞,然后说道:

“去厨房帮衬帮衬你娘,将那些剩下的细白面都拿出来,多包点韭菜饺子。”话音刚落,余大老爷仿佛恍然大悟一般,他看了一眼二姨娘,又转过头来对着小丫鬟说:“忘了你二姨奶奶不吃韭菜,你买萝卜了没?”

“唉?买了,当然是买了,水灵灵的大萝卜买了三四个呢。”小丫鬟连忙说道。

“那就包一半的萝卜一半的韭菜,最好多放点鸡子儿,如果还有肉的话,再切点肉当然是更好的。”他一边说着,一边看向面容缓和的二姨娘。

“如果没肉的话就算了,明个你出去买些肉回来,再开荤。”

“哎,晓得了。”小丫鬟连忙答应道,随后将韭菜一股脑的丢进篮子里,抬脚便往厨房跑去。

“你娘腿脚不便!多帮衬帮衬她!”余大老爷从背后喊道。

远远的听见小丫鬟稚嫩的答应声,余大老爷这才扑扇着身上的泥巴,将镰刀扔到一帮,仿佛自言自语般:

“二十多岁的人了,怎么还和十四五岁的小姑娘一般?怪不得这么些年了,还是个二等丫鬟。”

“老爷您就惯着这群奴婢吧。”二姨娘很不悦,不过她依然是上前来,帮着余大老爷收拾收拾身上的泥土。

“你心里有气?”余大老爷仿佛漫不经心的说道。

“妾没有。”二姨娘同样用这漫不经心的语气回答。

“你这个脾气”余大老爷苦笑着:

“眼前就这么一个孩子了惯着吧甭管是谁的孩子能惯一会儿是一会儿啊”

这话说的,不只是从余大老爷苦涩的嘴里说出来的,同样也砸到了二姨娘的心坎上。

砸的她心坎酸涩酸涩的。

“坏了规矩。”

抻了余大老爷的短袖抻了半天,二姨娘才蹦出这么一句来。

“嘿”余大老爷同样都说不出话来,孤零零的憋出一个字儿。

他轻轻的挪开二姨娘早已不再细嫩的手,然后一屁股做到杂乱的地上。

“老爷”二姨娘的话被余百川制止了,他依旧任性一样的坐在地上,抬起头,望着满是晚霞的天空,双眼里似乎回忆起许多事来。

“老三跑了,我不怪她,所以我也送了老四老五离开。”

他低声说着,声音有些沙哑,很像是老人回忆往年美好时光时的感觉。

“你怎么不走?”他说着,不再看向漫天晚霞,而是看向晚霞下面二姨娘不再娇美如花的面容。

红桃嫩腮燕啄听,朱色绿衣倦眉轻。

十五屏风十六月,也道早春一剪灵。

说来说去,余百川就觉着二姨娘当得起一个灵字。

“妾身还能去哪里?”

二姨娘说着,她也不顾地上的脏乱,靠在余百川的身旁,双臂环过余百川的脖子,然后轻轻的贴着余百川早就老松下来的脸颊。

“带着西海带着绛儿,回娘家,回岭南”

“罢了”二姨娘轻声的说道。

“本是大恩那些跑的姨娘,跑的奴婢,不晓得仁慈也就算了妾还晓得。”

“一日夫妻百日恩呐”余百川说道。

他当初不明白,为什么皇上会因为区区一件小案子这么牵连于他,说是所谓的通胡大案,不过就是有个西北商人用麦子布匹去换了几驼车的羊羔皮子罢了,大明律法也不知哪一条哪一道订了不准去沙海对面买皮子的令?

到底是有人釜底抽薪,到底是有人顺水推舟,到底是有很多人乐得如此。

“你放心!出不了什么事儿!”余百川揉揉有些酸涩的双眼,他坚定的说道:

“你看老爷什么时候割韭菜是把根给挖出来的?”

“这天底下的黎民苍生,都是皇上家的韭菜,一茬茬的割,一茬茬的割不完!千百年不变!”

“皇上不晓得,皇上身旁种韭菜的人一定晓得这个道理!”

“可是”二姨娘突然打断余百川的话。

“可妾就是怕地主家手下的佃户种菜种的实在是太好了,所有佃户都听他的,到时候这地主家的会怎么想?”

“还不算谁出头就收拾谁?拼着收成小了,也不能长出来一个刨根抢水的大韭菜啊!”

二姨娘近乎哭泣般的声音,倒使得余百川呆了好久,他枯坐在地上,两眼无神,却是一言不发。

“我”

“老爷!二姨奶奶!吃饭了!”欢乐的声音悦耳般的想起,桌子早就摆在了正当院上,一盘盘的大白饺子躺在青花瓷盘里,小丫鬟将筷子整整齐齐的摆在盘子边儿,然后蹦跳着跑到一旁属于她与她老娘的小桌子前。

“先吃饭吧。”

余百川低声说道,然后从地上站起身来,随意的将手从身上抹了抹,便往桌子前走去。

二姨娘却没有走动,她站在原地,看着余百川的背影,余百川老来得子,三十余岁才有了余归海,余归海出生的当天正妻就难产而死了,接着就是大姨娘害了火急,连一个月都没撑过去,二姨娘虽说只是个妾,但是却生了余西海与余绛一个少爷一个小姐,有了平妻的供奉,而大姨娘害病去世之后,府中虽说一直没有立正妻,但是女主子的位置早就归了二姨娘掌管。

而如今这般破败,这般冷清,这般遭遇,让她如何不苦涩?如何不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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盘子一点一点的收拾起来了,小丫鬟用木桶盛满了水,放在院儿中刷着盘子,正好刷完了盘子就将这混了油刷碗水都浇了韭菜去,也正好给韭菜再添上油水,下一茬长得更加油光水滑的。

可忽然,门外的嘈杂声越拉越大,越来越大,小丫鬟抬起头,仿佛要将视线越过高墙,看向外面。

到底她还是将手中的盘子放下,然后走到小门后,轻轻的推开小门,扒了小缝,往外看去。

这一看不要紧,要紧的是盾牌前刻着的足足有脸盆大小的獠牙鬼面,正巧着填满了小丫鬟的双眼。

那一个个盾牌后面全是握刀的衙役,若不是那灯笼上顺天府三个大字,还真就是以为像多年前一般,五城兵马司满大街的刀枪盾牌,整整七天七夜的血雨腥风。。

脊梁骨里的恐惧顿时就喷涌而出,小丫鬟猛地关上侧门,整个人像是被獠牙鬼面吸了魂魄一般,颤抖着缩在门后。

那年旱灾,四五岁的小丫鬟跟着爹娘一起流离失所,跑到顺天府来讨吃的,讨活着。那一个个打着五城兵马司的军士们扛着獠牙鬼面的大盾牌,逢流民便砍,小丫鬟的老爹就这么在光天化日之下被活活砍死在大街上,她的老娘也被砍掉了一条胳膊。

源溪镇(105)

有只麻雀轻巧的飞过衙役与捕快们的头顶,它只是喧嚣街道上最不起眼的那一只麻雀,而这街道上最起眼的当数那群横冲直撞的捕快们了。

这两京的捕快,真是天底下最最威风的捕快,一手扛着半人高的木头包铁的盾牌,一手还攥着一柄单刀,若不是这身上仅有包了两层牛皮的纸甲与胸口脑袋般大小的“捕”字,这要是将当年的那些老人们瞧见了,还真以为是从山海关里杀出来的军士们,然后就想喝多了酒一般回家就大哭大叫,叫着说是侯爷从山海关里带兵杀出来了、要给国公爷报仇雪恨之类的胡话,最后不过是自己一个人蹲在墙角上,赖赖唧唧支支吾吾的,说着那些能把人耳朵磨出茧子来的老故事。

听说当年的采花大盗李后春有一手出神入化的轻功,能与麻雀群同时落地却不惊动任何一只麻雀,甭说是满大明朝有责任感的捕快了,就是那些整天混日子等死的锦衣卫最底层的小旗们都会撇着嘴,弄得满脸不屑。轻功谁没练过?不过是腿上绑了沙袋子满街跑,到最后上房溜瓦翻墙走巷如履平地,这咱都信,可你要是说能不惊动麻雀嘿!这群小旗与捕快们撇了撇嘴,死麻雀确实也惊动不了。

所以当那个穿着粗衣短裤的中年男子从余府大院儿的瓦房上翻下来的时候,还不小心碰碎了一块瓦,可这满街的官靴与盾牌叮叮当当的声音实在是吵闹人,中年男子虽然心口哆嗦了一下,但是回过头来却发现没有一个好管闲事的人瞧见了他这个貌似是溜门撬锁的贼,都躲在挺远的地方,一个劲儿的往街口瞅着,弄得中年男人也挺好奇的,于是他那颗躁动的小心脏也安静下来,跟着主人的好奇心往街口一瞧,嘿呦!说真的,若不是那盾牌上的鬼面与胸口硕大的“捕”字,中年男人还真以为堵街口是黄旗的力士或者五城兵马司的刀斧手!

若是黄旗的力士,中年男人寻思着自己身上有腰牌,自家人不会为难自家人,可若是五城兵马司的刀斧手虽说五城兵马司如今已经被架空成了虚职,京畿内外的职权归了顺天府,兵将归了司礼监,可毕竟是五个衙门的官儿,该有的职权俸禄一个都不能少,更何况斗米恩升米仇,这半斗的米都不给,这仇怕是要再添上两升才够。虽说如今只是个卖人情的清水衙门,可当年真是气派无比,太祖皇上病危的时候中年男人好歹也有了记事儿的年纪,那正是蓝相如日中天的时候,哀王爷还没有被太宗皇帝被赶到长安去了,五城兵马司五个司的指挥使一个比一个硬气的不得了,那些时日正巧着赶上江南六州五十一城大旱,家家户户都得紧闭门缝,插好了门栓,生怕在大街上走着被当成流民给一刀砍了脑袋,据说就因为五城兵马司太过嚣张,挡了锦衣卫的差事,暴怒之下就想给五城兵马司一个教训,但是碍于同为朝中大臣,安国公最后只是将领头的那个北司指挥使的儿子砍断了一条腿。

“这第一眼俺是真把他们当成五城兵马司的人了。”

街道一侧有两个老头子瞧着捕快们的阵仗,心有余悸的说道。

“是啊,老哥哥,第一眼没把俺的腿给吓软了!”

“哎呀老弟,俺还以为你是几年前才搬来这顺天府的,没想到你也经历过那些个鬼日子。”

“老弟我还真不想过那些鬼日子就算咱们都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老眼昏花,可咱好歹还没死呢好生生的人却要被逼着渡这些个日子!”

“那还能怎样?这么些年了,甭管是五城兵马司还是顺天府,那都是官儿,咱们这些个小老百姓,能苟活一天是一天罢!不过看这阵仗,怕又是哪家的民得罪了官儿!”

这俩老头子瞎撩拨着,忽然从捕快的身后,他们瞧见了一个身材略有些发福的官老爷骑着马,满面怒容的就从人群里飘了过去。

“嘿呦!那不是宋大老爷吗?”

一个老头大声说道,这声音也惹得中年男人抬眼望去,一看,果然正是那顺天府府尹宋谦。

“听说这位爷手下可有个缺德娃子,这不会是谁家爹娘挨不过宋老爷的缺德娃子,失手把他打死了吧?”

“老哥哥,您说啥呢?”

“宋谦宋大老爷,他有个儿子叫宋小衙内老弟你不晓得?”

“俺只晓得有个叫高衙内的。”

“就是高衙内!呃不是宋衙内!”

“那这个宋衙内的爹叫宋俅?”

“宋谦!什么宋俅!俺说的是像高衙内的那种娃子,不是说高衙内!”

“哎呀老哥,俺晓得啊!”

“晓得你还唉!你就记着,这宋谦啊,就是顺天府的老爷,每一寸泥巴没一只耗子都是他宋老爷的家货什儿!而这宋衙内,就是宋大老爷的独子!”

“哎,老哥哥,不对啊,这顺天府不是皇上的地盘吗?咋还成他宋俅的了?”

“老弟,你这五六十年都怎么活过来的?那皇上是天上的玉皇大帝,管的是天上,这天你摸得着吗?你能摸得到的叫地,是土地爷管的!”

“可是老哥哥,孙猴子拜师的灵台方寸山不也是地上吗?”

“哎呦,还灵台方寸山,老弟弟,人家宋土地供的是镇元大仙,供的是五庄观!还一供供俩,能比吗?”

说道这儿,老头子还一脸深意的摇摇头,然后满是早已看穿意味的说道:“怕不是孙猴子又偷了人参果,还打烂了人命根子!得不到好喽!”

说完了,他将地上的小板凳扒拉扒拉,夹在腋下,老胳膊腿一甩,贼他娘的潇洒:

“走了!孙猴子的死活也管不到咱地里刨食儿的人身上,回家把根葱,饿了。”

“老哥哥,你还没说这宋衙内做过啥缺德事呢!”

“都衙内了,还用说吗?”

老头子白眼一翻,相当的不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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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中年男人瞧着俩老头子溜达着走远了,自己个这才想着脑后还有火急的事儿,便是在心里暗骂了一句自己**,然后也不顾着避人了,将怀里的腰牌先是揣在手上,然后抬脚就往街口捕快面前走去。

他得出街啊,总不能从屋顶上跑出去吧?

“兄弟,借个道。”

这中年男子也先长了个心眼儿,他没有直接亮腰牌,而是先试探着说。

“滚回去!顺天府办案,一路封街,给我老老实实的回去呆着!”

“兄弟,咱家在街对面儿啊,你这不让过,我也回不去家啊。”

中年男人一副乞求的模样,到确实给一个捕快撬开了嘴。

“大哥,听说咱抓的是一个女人,不是一个汉子。”

“是汉子是娘们你晓得?大人说了?”

“没”

“那大人说啥了?”

“大人说要将街口都堵住,不能让凶手逃了。”

“那就别废话!”领头的那个捕快嘴一横,却把自个小弟横了够呛。

“不是兄弟”中年男人一瞧这不行了,必须得亮腰牌了,他说道:

“你们顺天府办事儿,总不能碍着我们锦衣卫的活吧?”说着,他将那块北镇抚司的腰牌从手心一亮。

“”领头那个衙役嘴一瘪,险些没说出话来。

“兄弟,行个方便,咱还有事儿要忙。”男人说完,抬脚就要从盾牌中间给挤过去。可他半个膀子还没挤过去,突然就被一块盾牌给活活顶了回去。

“嘿!混账东西!反了你们!敢当锦衣卫的路!”

中年男人顿时就火冒三丈,张嘴骂道。

结果对面的捕快头子也不怵他,同样张嘴骂道:“你个王八羔子没娘养的!谁知道你那块木牌子的真假?”

可虽然这领头的不怵,他身旁的小弟却是个心虚的:

“大哥,这锦衣卫啊,咱这”

“不怕!”捕快头子说道:“我兄长说了,咱们这群捕头都是归三法司六扇门管的,不怵他锦衣卫!”

嗬!好家伙,这都多少年了,中年男人寻思着这还有敢跟锦衣卫叫板的捕快,不知道还以为他对面是几个东厂的番子呢,这么嚣张,中年男人挥拳就想揍人,可一想到对面拿着刀和盾牌,自个就一双拳头怎么想怎么打不过,他忽然觉得周围怎么渐渐暗了下来,抬头才发现天已经快要黑了,这下子中年男人的心口就又乱开了,这要是迟了报信的时辰,又是一顿板子等着他,中年男人所幸急中生智,也不顾的跟这群死脑筋的捕快理论三法司的权大海上锦衣卫的权大,他往自己的怀中一揣,抓了一把铜子儿在手中,喊道:“他妈讹钱是吧?一个个的不顾着兄弟的生死路!像尊佛一样堵着路口,真以为咱北镇抚司怕你们顺天府啊?”

“晓得啥叫窝囊废吗?晓得啥叫狗仗人势吗?你瞅瞅你!缩在盾牌后面和条狗一样!有种的出来跟爷打一场!甭管自家主子是谁!**还有根的话就别他妈的怂逼!”中年男人大声骂着,生怕这嗓子喊。出去别人听不到一样,这也激的对个捕快头子涨红了脸,指着他的脸半天没说出话来,最后狠狠的将盾牌和单刀摔在地上,抬脚就要往中年男人的脸上踹去。。

中年男人瞧着捕快头子恼怒样子,而他身旁的小弟根本都拉不住他,他心中窃喜,就等着捕快头子冲过来,将手心里的铜子狠狠的朝着他脸上砸去,就借着捕快头子躲避这些铜子儿的时候,中年男人一个跃起,一脚就揣在捕快头子的后脑勺上,然后自己像匹撒了欢的野马一般,奔腾着就从盾牌间劈开的缝窜了出去。

眨眼就没了踪影。

源溪镇(106)

这都说人要是老了,面皮子就会变得松松垮垮的,到时候甭管是笑还是哭,都会觉得脸上粘了好些个面团那般,笑也瘆人哭也瘆人。

只有那双眼睛,无论什么时候,都是会散着精光的,若是那些真正心底里硬如金石的人,或者是一口浩然气养身十多年,双眼里的精光,真真是越老越旺盛。

宋氏有些时候经常会这么说自个:也活过了花甲之年,该享福享福,该受苦受苦,该得罪人就得罪人,该讨好人就讨好人,总而言之宋氏的意思就是将天底下所有的福所有的苦尝也尝了吐也吐了,这个时候寿终正寝,应该是最好的日子了。

可能是那个时候的北方女人的通病吧,皇甫遥想起来南下剿灭张士朝的日子,那也是他人生中第一次来到过江南,而他前一脚刚刚踏入江南的烟雨里时,他才明白这烟雨两字,说的不是江南昼夜天气,而是说的江南女人。

江南女人柔啊。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皇甫遥先前从平南山上听到这首诗时,正值那陆先生已经死了十年,而后半段诗句皇甫遥东打听西打听竟然再也打听不出半句剩下的话来,后来也就装模作样的说一句罢了,可这想去江南看看江南女人的心思,便从心头上扎了根。

江南女人像烟雨,清杯淡酒却能让人熏熏欲醉,年头时节春日少,更不要提那春日时节的千金良宵,皇甫遥居然就这么做了自己这辈子后悔的事儿:就在某一间鼎鼎大名的青楼里窝了十五天之久,直到宋氏找上门来,操着扫帚疙瘩大声叫骂,若不是太祖皇帝与文武百官还要再半个月才能临于金陵城外,恐怕他国公爷这些个糗事就要弄得“一夜风雨满城皆知了”

不是宋氏太过刁蛮,甚至说是雌威雄伏这种话,那些年岁里能安人无恙从北国活下来的女人,心头都是真真的坚如金石,皇甫遥还记着,宋氏自从家父家母暴死荒野之外后,十余年再无一滴眼泪落下来过,直到轻语出嫁巩贵芳的那一夜里,皇甫遥起夜的时候却看见与自己相濡以沫的老妻坐在屋外,只穿着轻薄的单衣,她变得有些胖,却再也没变白过。

相濡以沫多好的四个字,二十年的风风雨雨,宋氏从当初那个宁死不从变为如今暗暗在夜里独自哭泣的老妻,也只是在青楼外,那个手持扫帚疙瘩叮叮当当敲青楼招牌的女人,累弯了腰,累粗了手,皇甫遥转过头来,却不忍再去看那个女人一眼,身旁的美人不晓得为何这个大金主突然就如此变得闷声了,她那双稚嫩葱白的双手轻轻的搭在皇甫遥的后背上,柔滑的指肚还刻意在皇甫遥粗糙的后背上挑逗般的滑动着。

皇甫遥抬起头,就看见美人我见犹怜的眸子,还有那雪白两点樱桃红的双乳,而自家老妻胸前早是干瘪了下来,他突然站起身,略有些莽撞不雅的推开身上**的美人,也不顾她带着惊慌的声音,将自己凌乱一床的衣服一件件穿起,到后来还是在推门而出的那一刻问道:“你还要多少钱才能赎身?”

美人却没这一句问的呆愣了些许,也不知在貌似呆愣的面容里那转动的双眸到底是想些什么,只是半晌,才低声说道:“也就需要个四五百两银子吧”

皇甫遥也不多说,随手抓出一卷银票就放到了桌子上,然后一把推开大门,大步流星般的朝着大门口走去。

而此时的门口正是热闹的不行,宋氏好歹是他皇甫遥的正妻,虽说是个不习武的女人,可那个年代的北国女人手腕上都少不了来几道疤,两三个龟公常年浸淫在如此脂粉香气暗销魂的青楼里,身子骨也就只有每日挑挑水扫扫地的力气了,就被宋氏用扫帚疙瘩打的满地找牙,而一旁的老鸨终究是怕这么闹下去坏了青楼的名声,也仗着自己腰肥体壮,随手抓来一杆子拖把跟宋氏缠斗起来,这一来二去,等到皇甫遥连跑带滚来到大门口的时候,大门口早就变成了武斗行,宋氏一人单挑一个老鸨俩龟公,竟然丝毫不落下风,可就等着皇甫遥刚刚挤开围观的人群的时候,宋氏偏偏一眼就瞅见了他,这么一愣神,也让那一只被压着打的老鸨找到了可乘之机,操起拖把就朝着宋氏的脑袋抡去。

可那一声闷响,拖把正砸在皇甫遥的肩头上,宋氏正巧着被皇甫遥抱在怀里,好似蒙了神一般,一句话都不说。

一五十多岁的老头子抱着一个四十多岁的半老徐娘,皇甫遥刚想着挤开人群,快些离了这是非之地,可老鸨偏偏没眼力价的叫了起来,一边吵叫着一边让皇甫遥赔钱息事,还叫嚣着说不赔钱就找府尹去要判皇甫遥和宋氏的劳役,要送他们去北国边陲跟傻狍子作伴去。

期初皇甫遥是没想着去理这个老鸨的,可是老鸨实在是吵叫着不停,还拽住了皇甫遥的衣服不让他走,皇甫遥本来就急急忙忙下楼,衣服都没有系紧,险些就让老鸨将衣服都拽掉了去,皇甫遥一时着急,腾出手来,单手就将那拖把杆子撅成两半,然后照着老鸨的脑门子就是一下,这皇甫遥的力气可跟宋氏完全不一样,这一下就如同开场前的一声铜锣,顿时就觉得整个世界都清静了。

皇甫遥就这样,一棍子敲晕了老鸨,也不顾自己身上的脂粉味,抱着宋氏就是一路小跑,直到挤出了人群,挤进了人影稀少的小巷口,这才将宋氏放到地上,他瞧见宋氏不知何时多出来的满脸皱纹,还有灰白相间却依旧梳洗整齐的长发,他没有说话,只是从宋氏手上拽走扫帚疙瘩,一把扔进旁边的池塘里。

那一宿皇甫遥才算是明白,为什么人们一提天下富贵就都会想起江南,为什么赵小六子宁可冒着自己身死的处境也要下定了军令不许任何人私自进攻金陵城。

这城里烟花柳巷,城外狼烟焦土,就像是两个世界,隔着长江,分成了南与北,也分出了皇甫遥这辈子第一个从女人身上悟出来的道理。

北国爷们还是要找个北国娘们,这娘们陪着你出生入死风风雨雨,变丑了变老了,笑起来折腾的满脸的皮子都在起皱,可到最后,陪着你去死的还是这个娘们,陪着你过鬼门关的还是这个娘们。

所以她已经年过花甲,却依旧手头闲不下事儿来,就算这国公府里满是丫鬟小厮,还是忍不住的夺了丫鬟们手里的扫帚抹布,东扫扫西擦擦,边擦还边教育这群年纪尚小的小丫鬟怎样能将不干净的地方折腾干净,倒是吓傻了不少刚进府里的丫鬟们,还以为主母是在责备她们办事不利,转手就要将她们卖出去。

宋氏问自个,从来都不会为难这些小厮丫鬟,她自己也经历过那些苦不堪言的岁月,更何况自己也是爹娘“卖”给皇甫遥的,她明白这群小厮丫鬟们的感受,只要她们将手头上的活好好干完,赏钱照有而且还不缺一文,至于那些偷奸耍滑的,顶多就是责骂两句然后打打手心板子,也没有私底下弄死或者卖出府去的勾当。

只是这回惹得她不高兴的还是家里这个老不死的东西,宋氏瞅着刚擦干净的地上又多了一串一串的泥巴脚印子,而泥巴脚印子的主人正穿着一身的糙服,脚底下的草鞋上全是泥巴,他恭恭敬敬的站在门外,颇有些像皇上宫外听候的太监,只是这一身是在是太糙了些。

宋氏一手提着水桶,一手拎着抹布,弯着个腰,刚走到门口,就听着他家那个老不死的嗤笑声:

“韭菜?他真是这么说的?”

“大人,千真万确!”

“他也不相信自己是谁家的韭菜抢了土地和水岂能不把根也刨了?”

“大人,您英明!”

听着这没头没尾的屁话,宋氏本来就因为泥巴脚印子而惹得一窝子火,一听自己这个老不死的都年过古稀了怎么还折腾着缺德事儿,真是生怕自己个入了地府被打下十八层地狱?

于是她嘴里含着这股火,走到门前,对着站在门外的中年男人斥声说道:

“抬脚!”

中年男人正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事儿,正好就被这一声斥吓得一机灵,抬起头来才看见自己面前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一个提着水桶的老婆子,他刚想开口骂她无礼,可眨眼就想起来,这老婆子却穿得一身的绸缎,心想着宰相门前七品官,七品也比他这个没有品级的小旗来的威风,这只好憋下了满嘴的脏话,老老实实的往后退了一步,让出自个脚底下的地来。

他瞧见这老婆子将水桶费劲的抬起,然后朝着他刚才沾着的地方就是一泼,然后操起抹布就擦了起来。

结果这中年男人一换地方,又踩出一双泥巴印儿,宋氏这就又开口说道:“脱鞋!”

“啊?”中年男人一愣,他看向自己脚底下的草鞋。

“我叫你把鞋脱了!你看看你踩的满地印子!”

嘿!你个老婆子真是不要脸!爷在外面为你家老爷出生入死,一脚泥怎么了?中年男人心里气的直叫,可他还是老老实实的将脚底下的草鞋脱下来,提在手上。

“你啊,一会儿把这双烂鞋就扔了得了,然后去找管家要一双布鞋去,记着,一定要深色的布鞋,而不是浅色的。”

老婆子一瞧着再也猜不出泥巴印儿来了,语气也缓和了不少。

中年男人一瞧着这老婆子终于消停了,他这才刚想说话,结果大门突然被推开,他顶头上司的那个百户恭恭敬敬的推开门,就瞧见皇甫遥抬脚就走了出来。

“脚!缩回去!”

宋氏突然一声吼,皇甫遥也相当利落的将已经伸出屋外的脚给缩了回去。

“夫人好!”

旁边的百户一瞧着这是自家指挥使大人的夫人,连忙上前几步就要去套近乎。。

“脚!缩回去!”

结果这百户就被皇甫遥加上宋氏来人一人一声给吼得险些缩成个球。

源溪镇(107)

冯谖说狡兔三窟,第一窟便是烧了孟尝君的债券,皇甫遥自觉着在朝堂之上也是个半拉不掉的孤臣,说是这党那党,当年太宗皇帝刚即位的时候让人凑了一个关中军党,好嘛,朝堂之上朋党为奸,还扯上军队了?当时弹劾的奏折真是一叠比一叠厚,皇甫遥险些就要被这群所谓的清流孤臣们给连起伙来抬出皇宫里了,要说这人背运到了极点偏偏就会有好运,正巧着皇甫遥被排挤的差一点就辞官领爵回府养老去的时候,西北的天掉了下来,砸垮了一群清流们的头皮,后来当朝皇帝即为,基本上是洪武年间那群旧臣一路给捧上去的,皇甫遥这个一直挂着事不关己的老家伙也算是蒙荫受福了,以至于皇甫遥一直到现在,年过七十还能扛着锦衣卫这杆大旗。

可皇甫遥烧不起债券,他也没有多少债券可烧,甚至连个债户都没有,他自己琢磨着要是真想像孟尝君与冯谖那样挖出个三窟来,自己也真没有那个本事,所以自己思前想后,除了攒钱,也就没有别的什么方法了。

那个百户脖子都是一抽一抽的,他陪着笑,老老实实的退到一边,就等着宋氏拿着抹布一点一点的擦着地上的泥巴印子,而他带过来的那个小旗正光着脚,站在一旁,两手上还拎着脏的不行的草鞋。

百户狠狠的瞪了中年男人一个白眼,心底里就盘算着要怎么去收拾这个让他丢面的下属,心想着原本说好的十五两银子的赏钱,可现在自己一个铜板都不想着给他了,怕是要这事儿影响了以后自己的仕途,今年升不升副千户完全就是指着这趟活儿还敢的,衙门里六个千户,指挥使大人最亲近的那三个都在外边,还剩下一个给宫里干活动都动不了,自己这会儿还是真的升了副千户,指不定还能从皇上面前露个脸,所以他瞅着中年男人的眼神越来越狠,越来越狠,就像是要生吞活剥了这个脏货一般,他先咬着牙,还装作一副默不作声的样子,等着宋氏将门口的砖都给擦干净了,然后抬起头来,边捶着腰边跟百户说道:

“从边儿上走,这两块砖别踩。”

说着,她露出裙下的那双布鞋,凭空比划了一下。

百户这算是明白了,他连忙点头哈腰:

“夫人您放心。”说完,还转过头去朝着皇甫遥说道:

“大人,那下官就先走了。”

“你等会儿。”皇甫遥似乎想起什么事儿一样,他叫住百户,转身走进屋去,过了一会儿,拎着个小荷包出来,对着百户说道:

“侯引,这些个银票你就当是给下面兄弟犒劳用的酒钱,别省着,你要是觉得不够,就再跟我说。”

“晓得吗?”

说完,就将荷包扔到侯引的手上,侯引也就是轻轻的掂量一下,然后捏了捏,顿时那张臭脸就变得又开花了一般,连声说道:“谢谢大人!”

说道一半,还瞪了站在旁边的中年男人一眼:“刘长地,你还不快叩谢大人?”

中年男人顿时就像是被惊醒的麻雀一般,连忙半跪在地上,大声说道:“谢大人!”

“行了行了!快走吧,别让路上有心人看见你们,从后门走。”

说着,皇甫遥朝着门口一挥手,管家就连忙走了进来,朝着两个男人说道:“两位大人,这边请。”

“再给那光脚的找双布鞋!”宋氏将抹布从水桶里面涮了涮,她大声说道。

管家恭敬的弯腰点头,随后就领着两个男人走出院儿去了。

“你怎么还是自己干这些杂活啊?”

他说着,忙走到宋氏的身边,抬起水桶,很熟练也很有默契的跟着宋氏擦起地来,宋氏每擦完一块泥巴印子他毕竟会将水泼到另一块泥巴印子上,这样宋氏擦起来就不会那么劳累了。

“这些活就让那些个丫鬟们做去,你都多大岁时了,做这些干什么?”皇甫遥说罢,他抬手就想将抹布从宋氏手中夺出来。

“得了吧,你不还是七十岁的人,天天勾心斗角的,不是来的比我还累?”

宋氏低着头,皇甫遥看不见她的表情,可这语气皇甫遥简直再熟悉不过了。

“就这么想让我回去种地?”皇甫遥说道。

“就算是不种地雇人种地也好”

“在京城不好吗?多热闹啊,想有什么就有什么,不比回老家那穷困地方自在的多?”

“关中烂了,不是还可以回蜀中吗?”

宋氏抬起头来,她看向皇甫遥。

“哪有这儿好”

皇甫遥的笑有些干涩,但是他还是将这种干涩隐藏的很好。

“那就去苏杭,去金陵,去你喜欢的江南地方。”

“那里还有你喜欢的女人呢。”

“咱不是说好不说这些了吗?”皇甫遥有些尴尬,他手中提着的水桶有些无处可放。

“这儿,泼点水。”宋氏还是弯下了腰,指着地上泥巴点子。

皇甫遥老老实实的将水给泼了。

可水泼下去了,宋氏却并没有动。

“你要是答应我离开顺天府你就是再去找个女人我也认了,毕竟没给你生个儿子。”

过了一会儿,她如此说道。随后才动手擦起地来。

“说什么屁话?”皇甫遥板着脸,他转过身去,看向身后敞开着门的主屋,那里是他处理朝堂与锦衣卫事物的地方,也是私底下收受贿赂处理买卖的地方。

“我连我爹娘长什么样都不知道,这个姓都是我师父给我的,我哪里来的祖宗?没后就没后了。”

这话说完,宋氏也不再擦地了,她拎着抹布,站起身来。

“刚才那个人,满脸写着巴结俩字,明摆着就是冲着升官来的。可是你呢?再想要官爵还能生到哪儿去?就剩个皇上比你高了,你还想怎么样?”

“这话能乱说吗?”皇甫遥瞪着眼睛,转过身来。

“瞧瞧你那眼神,就会凶我?”宋氏也不甘示弱,叉着腰说道:“合着我说的还有错了?”

“你一没儿子后代,二不是皇亲国戚。”

“还有轻语呢!她不是你女儿啊?!”

“她嫁人了!”宋氏大声说道:

“她已经嫁人了!成了巩家的人!你就不怕巩家那两个天天来要钱的亲家有一天败坏了咱家的名声?”

“我怕!我怕所以我不愿意放手!我现在位高权重还能镇得住说我闲话的人!可我有一天真的下台了没权了,刀子就会砍到咱家的脖子上!”

皇甫遥压着嗓子,近乎是低吼般的说道。

说罢了,他也没了言语,宋氏也只是撇着头,不愿说话。

“不想跟你说开了到这一步还怎么退,怕是再也退不了了。”

半晌,皇甫遥才说道。

“你啊越老越是块石头就等着有一天劈下一道雷来把你劈开了,看你肚子里能不能跳出一只猴子来。”

宋氏说完,她刚想接着低头擦地的时候,正被皇甫遥一把抓着胳膊,将她扶了起来。

“别干了,让丫鬟们干去,花钱买她们来干什么的?”

“咱们去吃饭吧,天都快黑了。我让丫鬟们去买了排骨,今晚上正好炖汤喝。”

说罢,他喊来几个丫鬟,让她们将地上的污泥都擦干净,正巧着碰上他派出去买食材的丫鬟,皇甫遥说道:

“排骨做完了吗?”

“老老爷”

丫鬟显得有些惊慌,她结巴着说道:

“奴婢无能,没买回来。”

“是没有卖的了,还是怎么着?”皇甫遥一听,他问道。

可能是这语气真是有些缓和,并没有丫鬟想象的那样严厉,她的声音这才正常了些:

“奴婢根本就没进去集市上,那里的路口都让衙役们给堵起来,不许进也不许出。”

“衙役?”皇甫遥显得有些奇怪。

“对他们一个个的都拿着盾牌和刀,街上的人都说这些是顺天府上的衙役。”

皇甫遥听完这番话,他奇怪的看了一眼宋氏,宋氏也抬起头看了他一眼。

“你弟干嘛呢?”皇甫遥奇怪的问道。

“顺天府上的大街面见刀兵,他疯了吗?府尹不想当了?”

“咱们要不要先去看看?”宋氏这回也没了主意,她朝着皇甫遥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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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引还故意的用手捏着荷包,而不是将它塞进怀里,他自顾自的走在前面,刘长地就这么跟在他后面,眼神止不住的往荷包上面去瞟。

他在余家的屋顶上盯梢盯了四五天了,怕弄脏了好衣服特意找了一身粗糙到喇肉的粗衣,还有半夜冻脚指头的草鞋,为了还不就是侯引答应他的十五两银子?一想到自己一年的俸禄不过也就三十多两,只是难受个三五天就会有十五两银子的收成,所以侯引找到他的时候,他自己二话不说就答应下来了,终于算是忍完了四五天,到今儿晚上就能收到银子了,结果自己顶头上司就像是钓鱼一样拿着装银票的荷包来钓自己的胃口,这着实让刘长地心里头焦躁的不行。

可侯引怎么会不清楚刘长地的意思?光看他那副表情都知道他心里在想着什么,可是刘长地这家伙在自己顶头上司前给自己丢了那么多的脸,怎么能让他心里好受?不堵一堵这个刘长地,心里头憋气的可能就是他了。

“还跟着我干嘛呢?”

侯引走了半天,这才转过头去,相当厌恶的对着刘长地说。

“大人大人你那个”

“那个什么?”

“银子啊”

“什么银子?”

“您答应给小的的银子啊,指挥使大人都说了。”

“指挥使大人说什么,你又有什么资格听?”

“不是指挥使大人他当着小的的面”

“刘长地,本官告诉你!”侯引突然指着刘长地的鼻子,厉声说道:

“你现在要是没有差事就给本官滚回家去,要是明天一早本官看见你迟到了或者逃班,你升总旗的事儿你别想,听清楚没有!”

侯引骂完了,他将荷包往怀里一揣,转头就想走。

可刘长地一看,侯引正是要往顺天府衙封路的集市上走去,忙着在侯引身后喊道:

“大人!大人!”

“干什么!没完没了是不是!”

“真当自己是块东西啊?!”

侯引被他喊的不耐烦,转身又接着骂道。

“大人,小的是想告诉您,集市的那条街是让顺天府的衙门给封了,锦衣卫的腰牌都不认。”

“顺天府?”侯引一听,连忙问道:

“顺天府封了街?”

“小的也是翻墙上瓦才跑出来的,那里的衙役一个个都穿着皮甲,还带着刀兵。听说带队的是府尹宋谦宋大人。”

“宋大人?宋大人这是怎么了这种时候闹出这些事儿?”

“好像是说抓一个女人说是”

“怎么着?说是怎么了?”

“说是那个女人把宋大人的独苗给杀了。”

侯引一听,俩眼睛瞪得滴流圆,可是他沉默了一会儿,又是咬牙又是将手指的关节掰的嘎嘣响。

可他一句话都不说,转头就想走。

“大人小的那银子”

“滚呐!”侯引大喊道,说罢,他抬腿就跑了。

可就当刘长地瞧着侯引跑出这条街,正准备垂头丧气的回家时,侯引又跑了回来。。

他从荷包里抽出两张五两的银票,直直的就扔到刘长地的脚下,然后对他近乎威胁般的说:“不许去告诉指挥使大人,否则老子先一刀砍了你的脑袋!”

他威胁完刘长地,又是一抬脚就跑没影了。

源溪镇(108)

宋谦小的时候,家里没有了粮米,就算是草根这种不起眼的东西都已经被啃了个精光,漫山遍野原本都该是种满了高粱麦子的土地,宋谦还记得小时候家里养的五头羊和一头驴总会在大正午的天儿下躲在山沟子里,羊会啃山沟子里那些从石头缝中长出来的草,而那头驴只会找一个平坦的地方,就好像偷懒一样。

蛮子杀过来的那一天,阿爹跟着阿姐要将那几头羊赶去街市上卖掉,好换来些许的铜钱扯几块布,给家里人挨个都做一身新衣裳,阿姐那天真是高兴极了,宋谦记得那天村长家的鸡都还没有睡醒,可阿姐却早早的就穿好了衣裳,等到阿爹阿娘都醒过来的时候,阿姐已经生好了灶火,热好的饭菜虽然只有几叠几碗,但是却整整齐齐的摆成一排,就像秋收视的麦子一般,变着法讨好阿爹阿娘,好能得到一件颜色亮一点的新衣裳。

可惜阿姐却没摊上一个亲闺女的人家,阿姐那年正是十八岁,已经算是没嫁人的老姑娘了,阿爹阿娘虽然不能说是瞧不上自家没嫁人的老闺女,可自从阿爹三十多岁有了宋谦之后,确实对闺女来说生疏了些许,阿姐不能再像以前那样能得到阿爹阿娘更多的关注,而阿爹阿娘抱怨甚至是训斥阿姐的话却越来越多了。

宋谦不知道阿姐有没有怪罪过阿爹阿娘,可宋谦知道,阿姐从来都没有怪罪过他。他就像是宋家四口人中的宝一样,阿爹阿娘从来都不溺着却打心底里疼这个儿子,阿姐也会在磨完麦子之后偷摸的留下一两把的麦子面,做成半个拳头大小的窝头偷摸的给这个总也吃不饱饭的弟弟。

吃不饱饭,天大的难。宋谦在小时候就想着,这天下最恐怖的事儿永远都是吃不饱饭。那办完的糠米只有和着水才能咽下肚子,而盘中原本满满的腌菜已经吃了半个月多了,就连凝固在土碗上的汤汁都让宋谦舔了个遍,舔出土碗原本该有的颜色,待他吃了个七八分的饱,还有一脸意犹未尽的模样,抬起头来,虽然是坐着和阿姐一边儿高的凳子,可年幼的宋谦就算是抬起头,也也不过下巴刚刚到了桌沿上,看着就像是趴在桌子上那般,俩眼睛一眨一眨的,脑袋上嫩黄色的毛被从正门口吹进来的风折腾的一撇一撇的。

宋谦不说话,他年纪虽小却知道吃饱了和吃不饱的到底是一码事儿而不是两码事儿,乡里有着几十亩的大户家,月月都能吃得上一顿肉来,香味顺风飘出二里地去,飘进了宋家小小的院儿里,阿爹下田去干活,阿娘帮衬着也赶着驴子跟阿爹走了,只剩下家里的闺女小子,像两只饿了的狗一样,扒在窗户口,宋谦都不知道自己的舌头伸出去老长。

于是宋谦将空荡荡的土碗在桌子上放好了,便跳下凳子,叫了一声:俺吃好了,说罢便迈开步子跑到院子里,抱着仅剩的那一头小羊羔,小羊羔还正在那熟睡中,被宋谦猛地抱起竟受了惊吓,蹄子还没硬到哪里去的四肢蹄子乱蹬,可宋谦却死死的抱着小羊羔,哪怕勒疼了它。

羊羔的爹娘今天要被主人家卖到集市上去了,主人家的田今年没能长出足够的粮食来,而收税的衙门小吏却是来了一批又一批,村子里已经饿死了一户三口的人家,它的小主人亲眼看着村里的老人们用板车将饿成骨头的一家三口拖着,那天是个大风天,大风从山的那头吹过来,吹了一宿还不停歇,老人们迎着大风,连拉车的驴子都在嘶鸣着不愿意迎着风走。

很快,老人们和驴子很快就回到了村里,老人们坐在板车上,他们背着风,大风将他们灰褐色的头发吹得七零八落的。

今儿下午,收税的官吏听说还要来,宋谦蹲在门口,门里的两只羊叫着,而宋谦却用两把杂草塞进了羊羔的耳朵了,可能是杂草弄疼了羊羔,羊羔总是不安的叫着,羊羔叫的声音越大,院儿里两只羊叫的声音就会更大,阿爹终究是不耐发的大叫着,一边叫还一边用木棍抽打这两只羊,他不敢用草鞭,怕抽坏了羊皮最后卖少了钱,阿爹叫骂着,终究是将两只羊都拖出门去,可阿姐没有跟着他,倒是阿娘跟着阿爹,用木棍帮着阿爹驱赶两只羊。

到后来,阿爹和阿娘还有两只羊都走远了,可能已经走到了大路上,羊羔再也听不见两只羊的叫声,宋谦也听不见阿爹阿娘驱赶两只羊的叫骂声了。阿姐走出屋门来,她坐在宋谦的边上,也轻轻的摸了摸宋谦怀里又睡熟过去的羊羔。

“阿姐。”

宋谦说道:

“阿爹阿娘会买些下水回来吗?”

“阿姐不知道。”

阿姐老实的说道。可宋谦回过头来,看着自家的阿姐,又说道:

“阿姐,什么颜色的布料好看?”

“大色的多好看。”阿姐说着,她歪着头,靠在墙上:“里正家的女儿就有一件紫色的衣服,穿上真是美极了。”

“阿姐可是比里正家的女儿还有好看。”

宋谦将羊羔放进阿姐日渐丰满的怀里,虽然麻衣穿着确实是不是很得劲儿,可照样遮不住阿姐越来越胖的身子。

他侧过身来,靠着阿姐的身子,可肚子却很不争气的咕噜咕噜的叫了起来。

“饿了?”

阿姐轻声问道。

宋谦点了点头。

阿姐便是站起身,将羊羔轻轻的放在地上,回屋去不过一会儿就拿出了半碗糠饭。

“就知道你没吃饱,特意给你留着的。”阿姐说道。

宋谦眼睛一亮,话也不多说,只是支吾着点点头,一把就拿过碗来,半碗糠饭几口就吃下肚去。

可能是真像阿爹说的那样吧,总是给他称一碗半的糠饭而只给阿姐一碗糠饭,女子就算是不吃都能长胖,而男子不吃就会饿死,阿爹总是那样说,宋谦总是那样听,他也从来都没问过阿姐甚至是阿娘吃没吃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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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爹阿娘那天一直到夜里都没有回来,收税的小吏也没有来。

倒是蛮子骑着马从山口里冲了出来,见男人就砍,见女人就抢上马去。阿姐和宋谦逃难的那一天什么都没有带,倒是宋谦一直都抱着他的那只小羊羔。

她俩骑着驴子,驴子可能也怕了那些黑漆漆的看不清人模样的蛮子们,一个蛮子在驴子身后大声叫骂着,手中的刀不停的挥舞,**的马仿佛也兴奋的喷吐着白气。

可驴子怎么会有马快呢?蛮子很快就追上了姐俩,他**的马直接将驴子撞到在地,蛮子姐俩幸运的从驴子身下摔了下来,而隔着不过两三仗的地方,马匹与驴子根本停不下来,翻滚着就掉到了汹涌的黄河水里。

蛮子眼神激灵,早就一个翻身滚下马来,摔在姐俩的身旁,他虽然也像姐俩一样摔得七荤八素,可毕竟身上壮实的不得了,一会儿就反应过劲儿来,一把抓起掉在一旁的刀,呲着满嘴的烂牙,看不清表情只能看清楚那一双吃人一般的眼睛,朝着姐俩一步步的走来。

宋谦被阿姐护在怀里,摔得并不算很厉害,可阿姐却像是摔坏了脑袋一样,蒙头转向的站起来,又被脚底下两块石头绊着险些就摔进黄河里,宋谦看见蛮子一步步的朝着她们走了过来,便指着蛮子大声的叫着,阿姐却好像听不见一样,宋谦眼疾手快,猛地将阿姐一推,阿姐被这一推没站稳脚,朝着蛮子就摔了过去,也许正是老天没想要收了他们姐俩的命,漆黑的夜晚蛮子也看不清脚底下到底有什么,就这么不小心踩到了一块松动的石头,再被阿姐这么冷不丁的一砸,硬生生的是向后张了过去,脑袋与脖子中间的那块肉正好摔到了一处枯死的粗树枝上,就听着闷哼哼的一声,树枝直接刺穿了蛮子的脖子,从他张开的大大的嘴里冒了出来。

阿姐在地上怕了半天,宋谦也在地上坐了半天,他根本就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只知道自己竟然将自己的阿姐推向了那个蛮子。

他不敢说,所以他像个傻子一样呆坐着,怀里的小羊羔早就和马驴一起掉进黄河里了。

终于,阿姐费劲的从地上爬了起来,她好像还蒙着脑袋,只知道自己没站稳,撞到了那个蛮子,她转过身去,却发现蛮子还没有死透,被树枝填满的嘴发出了根本就听不清楚的声音。

阿姐到底是被吓到了,她忙着后退两步,抱起地上的宋谦,转身就跑了,可刚刚跑了一会儿,宋谦就猛地推开阿姐,也不顾阿姐的叫喊,一路跑回去,跑到蛮子的尸体前,相当费力的举起掉落在一旁的刀,朝着蛮子的脖子狠狠的砍了过去。。

结果第一刀还没有看断蛮子的脖子,而是卡在脖子里了,宋谦拔不出刀来,这是阿姐追了上来,和宋谦一起握着刀柄,使劲的拔,终于将刀从蛮子的脖子里拔了出来,刀刃**的瞬间鲜血喷了姐俩一脸,宋谦将刀递给阿姐,他喘息着,阿姐双手都在颤抖着,可到底是将刀高高的举起,然后狠狠的砍下。

终于是一刀砍断了蛮子的脖子。

源溪镇(109)

小衙内刚开始不过就刚刚到了卢师爷的膝盖,卢师爷那年名落孙山,心灰意冷的厉害,满脑子幻想着自己高中状元回乡时骑着披了红彩的高头大马,吹着唢呐吹着喇叭的报喜人像一条条狗一样在红披大马前上蹿下跳,就为了去讨文曲星老爷家喜乐之中的铜钱。

可一梦醒来,夜里吹来的风让卢师爷浑身冰冷,梦里因为过于激动将好几件红袍裹在身上,生怕出门去会有人看不见他身上的大红色,所以卢师爷就在闷热的夜晚将客栈上的被子裹在自己身上一层又一层,梦里见到自己回到家了,意气风发的见到为自己万分骄傲的爹娘,满是羡慕崇拜目光的弟妹,还有终于对他暗送秋波的美人儿,心中一喜,红袍也就一件件儿的脱了下来,然后深夜里本应该是令人清爽的凉风一吹,吹到卢师爷这满身是汗的床上,到底是将卢师爷冻得浑身一哆嗦,就这么醒了过来。

人说黄粱一梦,醒来之后还有黄粱饭,这深夜里的店家都鼾声震天响,偏偏卢师爷就在这夜里被一阵风给吹醒了,自己肚子饿的咕咕叫,面前也没有了爹娘弟妹,更没有满桌子的酒肉佳肴与暗送秋波的美人。

好歹是黄粱梦里还能独自富贵的过完一生,自己这意气风发在梦里不过刚见了一处端倪,醒来还要遭饥肠辘辘的大罪。

卢师爷像个废人一样端坐在床上,他双手伸开,就是一双手指略粗而手掌却白皙光滑的手,家里虽然算是个富农,但是爹娘还是保留着下地干活的习惯,爹娘这么养着卢师爷,为了就是能让他考上一个功名,成为人上人之后自己也能体体面面的将这么些的田地租给没有田的佃户。

真成了官老爷,就高人一等,不必被那些收粮的大户挤眉弄眼暗中下绊,也不必与收债的官吏虚与委蛇逢场作戏,真成了官老爷,家里就没有了徭役的压力,就不用花着几百两的雪花银去给官府交钱赎身。

可是卢师爷到底是没有考上,他如今躲在这间客栈里已经两天了,自己却根本不敢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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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师爷从小衙内十岁起就一直看着他,到今年小衙内已经十五岁了,基本上算是他半个爹的卢师爷清楚的很,宋老爷就像一块说不开的石头一样狠狠的压在小衙内面前,若是别的官家子弟十五岁的时候早就有安排**的人了,整日与小衙内厮混的公子哥们能有几个是身上没有脂粉味的,可宋老爷偏偏就没有把这件事儿放在心上却又立下家规不让丫鬟们有意的往上爬,结果到现在小衙内光是牵牵手都会弄得裆里生硬,嘴上虽然浑噩不堪可到底也没有真下手的胆儿。

卢师爷的马就跟在宋谦身边,可他并没有骑马,他只是牵着,跟在宋谦的轿子后面。京城之内不许纵马,这也是顺天府的定下的规矩,除了那些管不了的王公贵族皇家子弟,六品一下的官吏家属还是要小心翼翼的,毕竟王法王法,王在法前,管的就是这一群没权没势的平头百姓和芝麻小吏。

一想起当初与自己同时赴科考却上榜的同乡,还要交上一笔银子给东厂才能分得到好地方,自己也算是宰相门前七品官,而那个同乡到现在还在县令的位置上挣扎着。他的心里顿时舒服许多。

从出府门开始,宋谦就沉默的令卢师爷有些心底发凉,而现在在路上,他却又不止一次的回头看向跟在小衙内身旁的小厮,他是无论如何都信不过那个有贼心没贼胆的小衙内会真的当街去惹出这种事儿,心想着自己不过是从半个月前余百川事发之后忙于朝上交集而疏忽了对小衙内的看管,可谁想这自家的孩子不过半个月没怎么管教就能弄出这种事儿?

这些话只能是在心里说,脸上还得装出一副很哀伤的样子,可这只是对府尹手底下那些求生的官吏来说的,卢师爷自认还是宋府尹心腹中的心腹,扒上东厂这种极高明的计谋就是卢师爷想出来的,这样一来名有权有利有,还稳固了宋府尹在顺天府的地位,不会被朝上的那些清流言官学士们再一次给赶出南北两京,虽说地位是恶心了些,作用也不过就是给清流与学士们添堵,可好歹也成了京中三品的大官儿,卢师爷自认自己的决策还是很重要的。所以他快走两步,将马交给一旁的衙役牵着,快步走到宋府尹的轿子边儿上,低声说道:

“大人。”

只见宋府尹撩起轿帘子,露出那张在夕阳下还惨白色的脸。宋府尹没有说话,他看了卢师爷一眼,就转过头,只是右边耳朵对着他。

这是对自己生气了,八成是怪罪他没有关好小衙内,卢师爷心里还是骂了一句:自己家的孩子管不好还赖我这个外人?可脸上还是一副恭敬的样子,低声说道:

“公子的书童不能再活着了,必须得弄死他。”

“他死了,就没有人证了。”这句话显然是戳到了宋府尹心底里,他那僵硬的脸上终于露出怒容来,转过头,两眼死死的瞪着卢师爷,仿佛在说:你已经失职没有关好本官的儿子,还敢在本官面前出这种馊主意。

“本官如今已经是胆大妄为,明日早朝定然被群臣所弹劾,你叫本官将这书童杀了,没了人证本官怎么向圣上哭诉?你这是逼着本官早日滚出顺天府?再滚到琼崖去做府台?!”说道最后,宋府尹已经几乎是要咬死卢师爷的模样了,他的怒火不仅仅是自家宋家的儿子死了断了后,更是因为自己冲冠一怒命令衙役堵了市坊街的口子,现在正想法子去补救明天早朝上的漏洞,这一悲一悔两股怒气混合在一起,宋府尹居然没有在这时吃了卢师爷已经很能看出他这个人的内心了。

“大人”卢师爷暗自长舒一口气,他的后背都已经被冒出的冷汗给湿透了。

“这朝中能弹劾大人您的,不过就是诸葛学士与他一派的清流言官,剩下的所有这官那员都跟厂公和国公爷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如今皇上因为刑部一事对诸葛学士一派厌恶至极,而此时最有权系的不过就是内阁的胡首辅与厂公罢了。”

“与其说是清流言官弹劾您,更不如说是厂公与胡首辅会因为这事儿而去弹劾您。”

“您是厂公的人,东厂此时正是争权的好时机,不会去放弃您这么一个顺天府尹的地位,而胡首辅则是个孤臣,不被清流们看得上眼更不会跟东厂成为一路。”

“大人如今的朝堂上不过就是东厂与诸葛学士一派的斗争,如今东厂势大,皇上虽说年纪小又宠信厂公,可皇上也是胡首辅的学生,若是真的看出来东厂如今的权势已经近乎吞并朝堂了,皇上不会让东厂的权势无限制的蔓延下去。”

“所以大人能弹劾您的只有皇上。”

卢师爷偷摸的抬起头,发现宋府尹的面色不像是之前那么怒气冲天了,而是略微的有些缓和,他又暗自松了口气,继续说道:

“若是这个书童还在,他跟着公子这么些时日寸步不离,肯定明白公子平时的言行举止,若是他活着,定成大患,可若是他死了,大人只管将公子惨死在街上的事儿散出去,这样皇上听了也没有办法去找借口撤了您的职位”

“本官的儿子有什么言行举止不妥的地方?”

突然,宋府尹转过头来,冷冷的说道。

卢师爷一愣,他抬起头,正对上宋府尹的双眼。

知子莫若父,卢师爷心中的诧异一瞬间就明白了过来。他没有说话,只是低着头,恭敬的后退两步。

就从衙役手里接过了缰绳。

他该说的话都说了,该讲的法子也讲了。

师爷不就是为了主子想主子所不能想的方法与出路吗?可到底不过也是主子才能一锤定音,师爷说到底就是个跟班罢了。

卢师爷一想起自己那个还在县令位子上挣扎的同乡,原本有些发冷的心里又变得翻江倒海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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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个时辰就像是变戏法一样,市坊街上的老百姓们不能说从来都没见过这种场面,也许小的从来都没见过,毕竟世道消停多少年都没再折腾了,可那些个六七十岁还要被逼着上市坊街上卖零嘴卖瓜果的老人们,还是本能的对这群拿着刀和盾的衙役们感到恐惧。

虽然比不得那年如日中天的五城兵马司,可对于这群小老百姓们来说,再小的盾牌配上钢刀,也是拦在他们面前过不得的火焰山。

“滚!哪一个都不许从这市坊街上走出去!”满筐的果子被衙役一巴掌掀翻在地上,零零碎碎的洒了不少,前面当官的一声吼,后面害怕想逃命的老百姓都拼了命的要跑,这一筐的瓜果被踩得稀烂,卖果子的老太婆被不知道哪里窜出来的壮汉一下子挤倒在地,来往的行人也不顾着看倒在地上的老太婆,一脚闷在老太婆的心口上,然后整个人摔倒在地,半条腿还压在老太婆的身上。

就这么一眨眼,老太婆就从还能提着瓜果从城外走上几里山路进城内,变成了出气儿多进气儿少的将死之人。

当年被五城兵马司给这么逼死了多少冤枉的人,官老爷们说是惩治了犯事儿的五城兵马司兵马指挥们,可就像是为了老百姓才放了个屁一样,臭过一阵就没了踪影,老太婆那可怜的老姐姐好端端的在城里靠着卖饼子的摊儿才吃上饭,一上午的功夫,全他妈去地府里喝人血去了。

说着人将死的时候,真是比任何一个时辰都要清明,可那一口血吐出去,吐了身旁一位小公子满靴子,自己连进的气儿都找不到了,一双小眼睛眨嘛眨嘛,却是个死不瞑目的家伙。

那血喷了朱煜满靴子,他身旁的那四个护卫一把把的将挤过来的人群给推到一边推开,这一下又砸倒了不知道多少人。。

朱煜忽然觉得自己的裤腿子有些湿,正因为朱德贵护着好让人挤不到他他才有空去瞅一眼自己湿透了的裤腿子和鞋子。

只看到了明黄色的裤腿上全是血。

源溪镇(110)

一颗梨一文钱,一把瓜子炒的刚刚好也不过二十几文,而这一串荔枝却要八十多文钱,还不分串儿卖,更不能下手去挑,可这明摆着瞅起来一个比一个干瘪,小贩还是板着个臭脸,就差嘴里蹦出几坨屎去臭算命老头,让他赶紧滚,别在咱这有骨气的摊儿面前显摆他那乞讨来的几两臭银子。

果子摊儿不大,毕竟小贩家里那几亩田也买不起太过像样的板车,小贩瞅着自己累坏了腰的阿娘和刚读得几句《大学》的小弟,偷摸着半夜去阿爹的坟前磕了仨响头,趁着还有一轮明月悬在头顶,看得清五步以外的路,等到不知何时出头的半块云彩挡住了那年中秋佳节时漫天的月光,而城里花灯林立,就是隔着山一般又高又厚的城墙,小贩儿都听得见墙里佳人嬉笑的声音,要是一根羽箭没投进那青铜壶里,又是要被红着脸来劝酒,喝的醉意微醺,双目迷离,村长家女儿出嫁时,听着闹洞房的女眷来说,脸颊红扑扑的,比平时巧笑倩兮的模样更美了,也美的更嫩了。

小贩儿觉着自己也应该算是个孝顺的人吧,那一宿中秋节就蹲在城外,直到城门开了,就是第一个来找活干的车夫,这么一连两三年,自己的腰也累的像是母亲一般再也直不起来了,可家里却能在中秋节那天吃上一顿纯正的肉了,而且十天半个月的还能煮一锅下水尝尝油腥味。

想到这儿,小贩又觉得自己应该是一个有骨气的人了,他今年刚刚二十岁,却已经撑起家里的顶梁柱三四年,阿娘也不用每天扛着锄头下地去养活他与他的阿弟,而阿弟已经连续两年没有欠过私塾的学钱了,要不是从今年年初开始,之前京城里的大户们不再从他们这些小贩儿手里收果子了,就是因为不知道哪个杀千刀的混账王八蛋贪便宜卖给大户一筐坏掉的枳,还谎称是个个饱满的橘子,结果吃坏了大户家一个姨娘的肠胃,还得那位姨娘拉了半个月的肚子,整个人都变得消瘦了不少,结果大户家老爷一怒之下直接将那个小贩家里老小都给关进了大牢里,男的全都赶去北边充军流放,女的直接卖进妓院永世为奴。

其实小贩儿从来就没有同情过这一家被折腾的家破人亡的摊贩,相反,他却在心底里骂了死这个摊贩的十八辈祖宗,害的大户们纷纷花钱找了自家的马队去各地直接收水果,到现在小贩儿要是自家进货的时候,除了自家种的那些个枣子之类的,都要多花五成的银钱去跟那些个果农们讨价还价,加钱一点都不必那些大户们收的价钱低,可果子却是良莠不齐的,拉着车回去找果农理论的时候,人家也是满脸的屎,臭的你根本不想开口,就算是开口了还是要被人家一句:“爱要不要”怼的肚子胀气,毕竟一板车再怎么买也不比那些大户们买的多,少了你这一家果农也亏不了多少钱。

可小贩儿不行啊,该看的脸色还是要看,该受的气还是要受,毕竟是要靠这个吃饭的。

天大地大,吃饭最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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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这气,既然不能出在果农上,也不能出在大户们身上,就只能出在这一个个挑三拣四却又絮絮叨叨嫌贵嫌烂的顾客身上了。

算命老头脸也是红的像村长家醉意微醺的黄花闺女,尤其是薅下一颗荔枝从鼻子上闻了半天,小贩儿瞅见鼻屎都蹭在荔枝上了,心中的恼意就像又被浇上一勺油的烈火一般蹭蹭蹭的就往外冒。

就是因为这个不要脸的老头,得亏当时满街的行人摊贩都愿意当一回白玉堂去给他出头,去替她得罪那个看起来衣着华贵的小公子哥,可结果白玉堂们成了无理取闹的刁民,算命老头却成了小公子哥赏赐银钱的奴才。

这叫什么事儿?你臭了名声,就要离着这群为你出头的大侠们远远的,还舔着个脸受满大街鄙视的眼光,你臭不要脸也就算了,连带着小贩儿摊前买果子的行人都嫌弃你,一个个说走就走,谈好的声音转手就没了。小贩越想越气,就抽出用来卡着板车车轱辘的木棍,狠劲儿的敲着板车:

“要不你就买!要不你就滚!别碍着爷爷做生意!”

往常都是对着顾客一声爷一声您的叫唤,小贩儿今儿个也能对着别人自称一声爷爷了,所以这心里的底气也就冒上头来,一手木棍敲的是越发起劲,真好像是在操着木棍敲算命老头的脑袋壳子一样,可到底还是在敲自家板车。

“瞅瞅,小后生,老头儿又不是不给银子。”算命老头也瞅见了荔枝上的鼻屎,可他一点不嫌弃的直接给吹掉了,然后一手剥开荔枝壳,张嘴就吞了下去,舌头转两下就将一个干干净净的核吐到地上,十分熟练。

“你!”好家伙!张嘴就吃?老子让了吗!这回小贩可真是想照着算命老头的脑壳敲上两下,不仅是因为之前积攒的怨气,更是因为这个老不死的狗贼大摇大摆的就吃了他的荔枝。

“后生仔!你急个什么!”一口南方音,小贩根本就没听懂,他一位算命老头正是变着法的骂他,于是操着木棍从板车的一旁转到算命老头面前,嘴里骂骂咧咧的,可真的到了老头面前,这手里的木棍却怎么也挥不下来了。

长条的官银足有十两成色,正是刚才那个小公子身边的老奴才扔给算命老头的那一把银子中最大的那一块,这时正让算命老头将银子攥在手里,不停的往小贩儿面前晃。

“等老头儿再吃一颗,就给后生仔你银钱!”算命老头儿一脸得意的样子,还翘着兰花指,做出一副唱角的模样,抬手就又薅下一颗荔枝来,然后熟练剥了壳丢到嘴里,再将核吐到地上,小贩瞅着他的模样,脸都白了,就好像自己受到了什么莫大的侮辱一般,可这还是心底里眼馋那十两银子,只好瘪着嘴,咬牙忍着老头几近放肆的动作。

“你这荔枝味儿不太正啊,要放坏了啊。”老头呲着一口白牙,意犹未尽的说道。

“快给爷钱!”小贩儿终于忍不了算命老头这副嘴脸了,又开始操起棍子敲板车。

“给给给,老头儿这就给大爷您银钱!”算命老头一副嬉笑的样子,将那整块十两的银块往板车上一扔,就听得叮当一声,小贩儿抬手就要朝银块摸去。

可算命老头那双手就像发疯的毛驴一样,还不知道哪里掏出来的一指长小刀,一把就将小刀扎在那正十两的银块上了。

小贩儿被算命老头这一下吓得一愣,手一哆嗦,连木棍都掉到了地上,他睁着一双眼睛,嘴里就好像在酝酿什么话一样微微张着,却说不出来。

“给大爷您十两,大爷您找的开吗?”

小贩儿有些机械的摇了摇头。

“那大爷您等着,小老头儿给您切一块小的来!”说罢,他一手抄过银块,就着那把小刀在银块的一角捣鼓上了,捣鼓了有一阵子,才割下一小块银子来,捏在手上,而将剩下那些银块塞进怀里。

“大爷,这一钱银子,给您来找!”

说罢,就将这一钱碎银子塞到小贩儿手上,小贩儿捏着银子掂量了一下,也确实估摸着有一钱,一看这成色也不错,嘴里咬一咬也是软的,这才放下心来,却一句话也不说,冷这个脸走到板车一旁,还背着算命老头,一个个的将二十枚铜板点齐了,哗啦一下一把倒在算命老头面前的板车上,这才狠着嗓子说道:

“钱找给你了!”后话也不说,可明摆着就是让他赶紧滚。

算命老头一瞧见,一手抓起最大的那一串荔枝,一手赶紧一个个铜板的去拾,可他刚拾起两三枚的时候,就被一个匆忙跑来的行人一下给撞到了。

直到算命老头捂着腰,一手扒着板车站起来的时候,那个撞了他的行人爬的更快,却像见了鬼一样,头也不回的跑了。

“顺天府办案!此路封禁!不准进出!还不快滚!”

小贩儿眼瞅着那一个个手持盾牌单刀的衙役们步步紧逼,可自个却根本抽不出另一根卡着车轱辘的木棍,等他发觉身后有人的时候,早有一个身强力壮的衙役上前,一把就掀起了小贩满是果子的板车,满车的果子都掉到地上,板车顺势翻了过来,噗嗤一声压出不少的果汁来,喷了满地,也喷了小贩儿一脸。

“俺的果子!”小贩儿一声惊呼,他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竟然将那健硕的衙役撞了个晃悠,险些一屁股做到地上,小贩扑倒在地,一边大叫着一边费劲的去抬那杯衙役翻到的板车。

“混账刁民!你想造反吗!”

那衙役虽说险些被推到,可他还是站稳了脚步,便大步上前,想给这个没有眼色的刁民几拳头的教训,然后叫他赶紧滚。

可他一把拽起小贩儿的时候,小贩儿又凭空多出一股劲儿来,抬手就要推他,可他不小心踩到了一个被砸烂了的橘子,脚底一滑,竟然直挺挺的朝着衙役摔去。

衙役来不及反应,只能干抬起左手的盾牌,而握刀的右手却像是僵住了一样,动也动不了。

只听得噗嗤一声后,又接着一声闷响,小贩重重的砸在了盾牌上。

他那双眼睛还一眨一眨的,嘴也是微微张开,可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衙役被吓得呆住了,鲜血顺着刀刃挤在刀镡上,一滴滴的落在地上,还有一两滴流到了握刀的手上,可衙役吓呆了是一动都不敢动。

还是他身旁较老的衙役反应快,他连忙上前,猛地用力将小贩的尸体从刀上拽了下来,然后指着还没有死透的小贩儿大声吼道:

“顺天府封街查案!如有不从的刁民就是这般下场!”。

他低下头,却看见小贩儿还没有死透,一双嘴唇还在颤动着。

就像快要干死的鱼一样。

源溪镇(111)

凌乱的脚步,却避过满地的狼藉,算命老头掉到了逃命人群的最后。虽然他落到了最后,但是他跑的尤为卖力,可惜毕竟年老体衰,始终是赶不上一个个扛着扁担箩筐拔腿开蹿的健壮小贩儿们,而那杆算命用的脏旗子也不知被老头丢到哪里去了,他死命的按着胸口衣服内的内兜,里面的银块子被他使劲的按着,咯的胸口生疼,可就算是疼的呲牙咧嘴,老头子还是不愿意松开手,毕竟后面一个个排成一条线步步向前的衙役们刚刚当着他的面儿砍死了一个小贩儿,那血仿佛都粘在老头子的双脚上,他毕竟这么大岁数,看人的眼神很有一道。

突然,前面四散奔逃的人群突然停了下来,老头子一个不留神,直直的就撞在自己面前的那个小贩的筐上,他老胳膊老腿的不利索,还害的小贩儿也哆嗦了腿,以为身后一个个凶神恶煞的衙役们追上来了,他尖叫一声,直接将手中装满了萝卜缨子的筐朝身后猛地扔了过去,然后仗着自己瘦小的体型顺着人群里的一道缝就钻了进去。老头被菜筐砸了一头,萝卜缨子像烂菜叶一样弄得他满脸都是,这筐是用生硬的树皮子编成的,不仅很硬,而且筐外的树皮也没磨干净,就十分粗糙的露在外面,老头子被小贩惊吓的一砸,还被树皮喇破了皮,血红的一道伤口就横在老头黝黑的额头上,老头捂着脑袋,两腿一软,扑通一下就坐到了地上,他可真是再也跑不动了,本来就是半截身子入土的年纪,就是从这条街上溜达一圈儿也得喘上几口气,今儿要不是盯上了人家小公子,好死不死的混到了大笔的银子,老头子现在怕是要骂死自己这双缺德的腿了,什么时候不好偏偏今儿到市坊上乱混,城东城西的大街小巷不少吗?瞎走什么将自个落到这种地步?一文钱与一千钱都是钱,偏偏要用那剩下的九百九十九钱来买自己这条老命!

可老头子到底只是抱着脑袋,一声屁也没放出来,不知道他心底里到底有没有抱怨自己今天时运不济,可身后盾牌边儿上包着的铁片声相当清脆的敲在顺天府市坊地面儿的青石板上,那声音就像是黑白无常来拿生死魂时铁链子相互碰撞的声音,老头子用左手捂着额头,右手撑着地,试图将自己一身的老骨头从地上给撑起来,可枯瘦的右臂就像使不上劲一样,好歹将屁股刚撑起一小块儿,突然就泄了气,噗通一下又跌坐在地上,还顶到了尾骨。应该是刚从被小贩儿那一下菜筐砸到了脑袋,身子不自主的就向后张去,如果不是右臂及时的垫在身子下面,只怕那时伤到的就不是右臂而是脑袋了。老头子想着,也顾不得鲜血淋漓的额头,他好歹用左手拄着地,勉强将上半身抻了起来,两条腿颤巍巍的曲着,刚想一股劲儿站起来的时候,突然一双大手抓住了他酸痛不已的右臂,就像拎着一只小鸡一样将老头提溜在身后,凭借健壮的身躯硬生生的从秘籍的人群里挤出一条路来,将身后的一班班衙役们甩的远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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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了”难得寻到一处偏僻却安静的地方,健硕汉子也不知怎样撬开的木门,将自个与老头都塞进了这块脏兮兮的破柴房里。

即使是在这种漆黑的柴房里,健硕汉子还是能看清楚老头那双闪着精光的双眼。

门外的叫骂声与求饶声嘈杂极了,真是像当年蛮子杀进长安城时的日子,若不是自己如今的岁数比当时要大上数十岁,怕是要被吓得哭出声来。当年就是哭出声来的,三四岁的年纪,没了爹,只剩下一个娘紧紧的抱着他,可娘的脸色也是那么的苍白,她浑身都被冷汗湿透了,身子还不停的颤抖着。

老头勉强举起自己颤抖的右手,有些嘲笑般的说道:“贫道当初就算是从老君山的山顶上滚下来,也不会摔成这般模样。结果只是平地摔了一跤,到现在这右手还不听使唤。”

可他的话说完,健硕汉子却像是心不在焉一般的,靠着门口,低着头,一言不发。

“”

“紧张了?”

“嗯?”

“瞅你的模样,有心事啊。”

“哦”健硕汉子摇摇头。

“没有。”

“有心事就说出来”老头喘着气儿,有些疲惫的说道:“贫道闲着也是闲着,还不如帮你出出主意。”

“先生,小的没多大烦心事儿,只是想起来小时候一些闹心事儿,一时有感罢了,叨扰了先生为小的担心。”

“你你是长安生人?”

“卑职正是长安人氏。”

“长安好啊贫道到现在也没能去看上一眼。毕竟汉唐旧京,风韵神威犹存,也是时候得去瞻仰瞻仰了”

“下个月王爷就要返回关中,先生正好同行。”

“说的也是,能搭上王爷的马车,总是要比学老祖骑头牛来的要舒坦。又快又稳,还能遮风挡雨的。”老头的笑容一改往常的猥琐势利,他此时的笑容出奇的温和,而那张漆黑的脸也不显得令人鄙夷了,他就像是乡野里宽厚的老农,锄累了地便坐在田地一旁的石头上,任由任由天地间徐徐而来的清风吹拂着他视如性命的麦浪。

健硕汉子不说话,他弯着腰,半蹲着,让自个的双眼能刚好的够到窗户下的一角,只是偷摸的往外面看上一眼,便很快的将脑袋缩了回去。

“时候到了?”老头问道。

“还没有,人还不够拥挤。”

“那就再等等,破釜沉舟,不能显得太过突兀了。”老头笑着说道。

“先生所言甚是。”健硕汉子迎合道。

“不是贫道说的,贫道哪里有这般本事?”老头子摇摇头:“还是世子殿下聪慧机敏,像极了王爷,十六七岁的年纪,心思如此缜密,王爷真是后继有人,总是能高枕无忧了。”

“这就是为什么贫道选择了王爷的缘故,毕竟父子上下都是人杰,还有你这般勇武忠心的勇士,再想想靖王爷那一辈儿,大儿子老实木衲,小儿子还在他娘的肚子里酝酿呢,虽有个女儿颇有文采,可毕竟这是个女流之辈,将来也逃不过老老实实嫁人的命。”也不知道老头这些话到底是带着什么感情,既有怜悯也有庆幸,更多了一丝的嘲讽,可这些感情对于健硕汉子来说,真是枯燥的像白水一样,而他心里也明白,老头儿之所以敢和他这个下人这么直白的说这些话,不过就是因为他这一趟再也回不来罢了。

既然回不来,就与你多说一些话,健硕汉子不知道该不该谢谢老头。

“脚步声紧了,时候到了。”

冷不丁的,老头说道。

健硕汉子忙是抬起头,顺着窗户向外瞅去,果然一大群人都被衙役们驱赶着,往街中心走去,里面不仅有一个个衣着华贵的公子哥大掌柜,甚至还有衣衫不整的唱戏女子和花旦男角,也不知这一路被多少人揩了油,一个个露出雪白的肩膀,有的脸色通红,也有的满脸煞白。

健硕汉子转过身,朝着老头双手抱拳行了个礼,然后便推门而出了。

推门的那一刻,柴房外夕阳血红的光照在他的脸上,那明明就是当时,那个敢在街上为老头主持公道的白玉堂白大侠。

白大侠刚刚关上柴房的门,就听得柴房里断断续续的响起街上说书人的唱词儿来:

“瞧那形容俊秀的少年郎,翩翩白袄披肩上,哪个野人来不识?单匹刀,烈马叫,为那父女争门道,不惧豪强声嘶嚣,十步杀人挥手就,忠烈保得正气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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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煜不到二十的年纪,腿也软了下来,还是朱德贵眼疾手快,一把就擎住了小皇上的手臂,好歹保住了小皇上的颜面。

“护驾!护”

“别喊!”朱煜一副吓坏了的模样,可还没有吓得失了神,他猛地抬起手,狠狠的砸到朱德贵的嘴上,好歹将朱德贵压尖了嗓子的声给砸了回去。

“快走”朱煜这是真的连脚都抬不动了,满裤脚的血一点点的渗透了他的丝绸裤腿,脚跟处的冰凉就像是一条蛇一样,死死的缠在他的脚脖子上:“快走!”朱煜一把推开朱德贵,可自己险些脸朝地摔倒,他似乎是认命了一样,任凭朱德贵用极其难受的姿势搀着他的胳膊,拖着他往人群里钻去,四个护卫纷纷拔出腰间的刀来,用刀背狠狠的拍击着挡在他们面前的人的后背,试图以这种手段来开出一条路。

这个方法非常好用,随着一路的惨叫,护卫们很轻松的就开出一条路来,他们在前面与左右护着朱煜,一点点的将他们送往人群对面的大路上。

可毕竟不是谁都是怕疼的,最先打头的那个护卫正是那个被白大侠一手刀砍晕了过去的那个,他很清楚自己已经在皇上面前出了彩,说不准皇上回宫就会直接夺了他的职,更可能直接以渎职的罪名将他打下大牢,所以这个侍卫此时特别卖力的驱赶着面前的人们,他甚至不管下手的轻重,就当是在砍树一样大开大合的挥舞着他的腰刀,直到面前出现一个宽厚的后背,侍卫的手就像是顺力一样的用刀背朝着面前的人砸下去,嘴里还大吼着:“滚开!不要挡路!”

可这回他错了,这回再也不是之前软绵绵的手感,侍卫就像是用刀去砍一块巨石一样,只见那个人不知何时转过身来,两手交叉挡在自己面前,侍卫的刀背直接就砸在了他两手的小臂上。。

只听得沉闷的一声响,紧接着就是酥麻的感觉从刀背一路传到侍卫握刀的手上,他看清了面前那个人凶狠的眼神,然后那个人两手一翻,死死的捏着刀背,用力一拽,竟然将侍卫整个人都拽了过去。侍卫还来不及转头朝着朱煜喊去,在那个人身后又蹿出一个身材瘦小的男人,身后藏着一把短剑,顺着侍卫的下巴,直接就捅了进去。

侍卫根本感觉不到疼,他最后听见沉闷的一声,正是刀刃切开血肉的声音,之后他便微微张着嘴,嘴里还能看见一小节剑刃,剑刃刺穿了他的舌头,将他的舌头死死的钉在了牙床上,到死这个侍卫都发不出一丝声音。

源溪镇(112)

街面上早不如往常那般的热闹,一篮子破鸡蛋被摔得稀碎,蛋液和蛋黄混在一起,明明清亮的能看清石板上的土渣子,一筐好鸡蛋,不知道要一窝母鸡酝酿多长时间,就这么白白的浪费在被衙役们赶的满街跑的老百姓脚底。

糟蹋粮食,折腾黎民。

那个身材瘦小的汉子一脚踩到蛋液上,粘滑的蛋液使得他原本就要被磨平的鞋底变得更加滑了,他险些一脚踩空,幸好他反应及时,左脚猛地一跺地,手中的短剑猛地从护卫的下巴里抽出,这才借了力勉强保住自身的平衡,没让自个跟着已经死透了的侍卫一起栽到在地上。

身后那个身材高大的汉子随意的将侍卫的腰刀往腰间一插,正好黑布腰带上有四处用铜阄装饰的地方,刀刃严严实实的卡在上面,而没有割断汉子的黑布腰带。瘦小汉子在他面前闹出这等丑样,属实是让壮硕汉子心中暗骂,不过正好四周的小贩儿闲人们忙着往前跑,前面的小贩儿闲人们忙着往后跑,两拨人就夹在这路中央来了,人挤人乱的不行,叫骂声哭泣声不绝于耳,而这两个汉子却像两块石头一样杵在那里,论谁来挤都挤不动他们一步。

瘦小汉子回过头,正好看见壮硕汉子那双仿佛是叱骂般的眼神,他忙着将短剑藏回袖子里,然后一把捞起侍卫的尸体,将他软绵绵的胳膊搭在自己肩膀上,还用一块黝黑的布将侍卫的下巴与脖子统统包上,留下一小块布角塞到侍卫的衣领里,他边忙活着,还抹了侍卫下巴上的一把血往自个的额头上一蹭,罢了便骂道:

“弟!你说说这是造了什么孽!咱哥俩好好的上街来买些吃食,却碰上了官兵当街杀人!”

“弟你撑着!兄长俺一定要带你冲出这个鬼地方去!”

说罢了,他便一蹦三尺高,冲着后面越老越进的衙役们大骂道:“天杀的狗贼!要是害了俺弟的命!俺就是拼了去阴曹地府也要将你们拆骨剥皮!”他这一骂,算是用了最大力气,就像一群野鸭里面冒出一声公鸡打鸣一样,一把火就将上百人心里压着的火都燥起来了,一时间,外围一群的人也不再忙着往人群里挤,还有几个人转过头去冲着衙役们就破口大骂,颇有几个胆大的还敢拾起白菜梆子朝着衙役就扔个过去,虽然都砸在衙役手中的盾牌上,可那衙役们缩着脖子躲在盾牌后面的样子,也闹得这些个敢起哄的人们胆子更肥了好多。

瘦小汉子瞧着周围群情激奋的人们,就试着要扛着护卫的尸体往人群里缩去,可他一回头,突然看见朱煜剩下的三个侍卫一把把的推开人群,护着朱煜正往他这边走去,他忙是给健硕汉子使了一个眼色,那健硕汉子快步走到瘦小汉子面前,健壮的身躯死死的将瘦小汉子与护卫的尸体躺在后面,就看着三个护卫将朱煜和朱德贵面前的路挡的死死的,从他身边急躁的走过,而将毫无防备的后身露在健硕汉子的面前。

健硕汉子的右手搭在刀柄上,指骨蹭过刀柄的时候咔咔作响,即使是在如此杂乱的环境下,瘦小汉子还是察觉到健硕汉子的异样,他满是鲜血的左手连忙一把抓住壮硕汉子握刀的右手,健硕汉子猛地一回头,瘦小汉子便用力的握了一下他的右手,便放开手,将身上扛着的护卫尸体换了个姿势,将暗藏短剑的右臂藏在护卫尸体下面,便慢慢的跟在朱煜的身后。

——————————————————————————

“这谁干的?”

宋谦的车驾就在桂捕头的身后,而这街面上叱骂哭喊,更有的顺着桂捕头祖宗十八辈就一路爬着骂了上去,听得桂捕头一个脑袋要比两个大,他刚刚骑着高头大马,为宋府尹的车驾开路的时候,心里简直巴不得将这群叱骂他祖宗十八辈的刁民统统关进顺天府大牢里,每个人都要用鞭子很抽一通,然后用盐水淋上个三天三夜,可回头一想,现在盐价可不便宜,三天三夜的盐水不知要浪费多少银子,这才打定了决心,一人钉十根竹签,再用红板令箭抽嘴巴,瞧着宋府尹那张要吃人的脸,又听着是有个贱**失手打死宋府尹的独生命根,桂捕头一边在心底里嘲笑着那宋小衙内不知道身子骨虚成了什么样子,一边又巴不得宋府尹一声令下,将这群刁民都收监了,好给自个解解气。

毕竟要是朝廷问罪下来,扛着也是宋府尹扛着,他们这些令顺天府衙门银钱的捕快又不傻领着朝廷俸禄的官老爷,顶了天扫地走人。就算是拼着扫地走人,桂捕头这么些年偷摸收的顺天府上赌场妓院的黑钱也够他逍遥快活一辈子了,既能报了十八辈祖宗被辱的仇,又能顺手脱离顺天府捕快这一处泥潭,又是何乐而不为呢?

可是桂捕头瞧见地上那个已经死的透心凉的小贩儿,还有一对儿老太太面目全非的像是两坨肉一般惨死当街,桂捕头这火热的心顿时就凉下大半来。

要是打断几条胳膊腿,不过就是赔几两银子,若是普通的平头百姓,可能也就是赔上几贯钱,这事儿闹不大,也闹不到朝堂之上,可这回当街闹出了人命,还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不管是不是顺天府衙门干的,这笔账都要算到顺天府的头上了。

好家伙,桂捕头的后背顿时就冒出冷汗来,他险些一口气没喘过来,捶胸顿足的咳嗽两声,然后便转过头,看向宋谦的车驾。

可是车驾连车帘都没有撩开,只有那匹拉车的马甩着脑袋,不耐烦的打着鼻响。

“快!弄几个草席子,将这些东西都裹了!”桂捕头回过头来,狠狠的拍了身旁衙役一把,那个衙役是他身旁的熟人,平时不论什么勾当都跟在桂捕头身边,这活儿来说,对他应该是轻车熟路的。

“鬼头,咱还将往护城河里扔?”衙役问道。

“别在外面叫这名!”桂捕头那双眼好像要吃人一般,他很踹了衙役一脚,然后又压低了嗓子,在他耳边轻声说道:

“不能再往护城河里扔了,你去找几家空着的院儿,看看里面有没有枯井,有的话就将尸体扔到枯井里去,再弄点东西给井埋上。”

“行!大人放心!”小的连忙答应道,话音刚落,就有两个衙役扛着一捆草席子跑了过了,几个人三下五除二的将尸体都裹在草席里,更有心细的拔刀将那个面容没有背会的小贩儿划花了脸和手心,像扛着家伙事儿一样扛着几个面目全非的尸体拔腿就走了。直到他们走远了,桂捕头这才走到宋谦的车驾前,大声说道:

“大人,小的按大人的命令,已经将这条街上所有的摊贩行人都驱赶到街中心了,没有漏掉一个人。”

桂捕头方才先说了第一遍,可车驾里却没有一点声音发了出来,不得已,他只好又说了一遍:

“大人!衙役们已经将这条街上的所有人都驱赶到街中心了,请大人示下!”

“嗯”

良久,就在桂捕头忍不住想要撩开马车车帘的时候,里面才传来一声,桂捕头连忙在一旁站好了,就看见宋谦一手撩开车帘,探出头来。

“大人”

宋谦的脸色白的可怕,也不知是因为自己独生子突发意外而悲痛,还是因为在顺天府闹出这么大动静而后悔,总之桂捕头是个识时务的人,他一眼就看出来宋谦此时状态极差,连忙上前,想托住宋谦略有些颤抖的手。

可宋谦一抬手,错了了桂捕头的殷勤。

“走。”

宋谦低声说道,他说罢,便朝着人群走去。

“大人,不骑马吗?”

宋谦没有回答桂捕头这句话,而是将他晾在了一边。

而这时,宋谦却听到了人群里一声极其愤怒的叫喊:

“老子晓得你们这群人!你们都是顺天府的衙役!”

“你们这群狗娘养的!反了天吗!好歹也是天子脚底下还敢如此放肆”

“放你娘的屁!天子脚底下跟你有什么关系!”这时一个衙役好像是忍受不了不绝于耳的谩骂,忙是向前几步,盾牌狠狠的砸在那个叫骂者的脑袋上,那个叫骂者不知死活的摔到在地上,整个人一动不动的,而衙役的拳打脚踢如同雨点一样落在叫骂者身上,边打还边大声骂道,结果衙役这一闹,竟然闹得好几个不堪受辱的小贩儿操起自己手上仅有的扁担与木棍,照着衙役身上就砸了过去,这下可将那个衙役吓得够呛,满嘴的脏话也骂不出来了,只能讲盾牌挡在自己脸前,然后狼狈的跑回其他衙役身边,可是这几个人敢操起扁担木棍的小贩儿竟然也一路追打了过去,身后还跟着好几个健硕男子,几个人与衙役们厮打在一起,结果越来越多的摊贩与衙役像是滚雪球一样滚到一起,闹得街面上越来越乱,一个个打的头破血流了,时不时还有几个人倒在地上,不知死活。

这一下桂捕头傻眼了,他没想到宋谦刚一露面街面上就闹成这副模样,他根本不敢去看宋谦,只好扯着脖子对身后的衙役们喊道:。

“都他妈给老子操起精神来,逮了这群刁民!”

喊完了,自个也只能硬着头皮,一把抽出腰刀,朝着混乱的人群冲了过去。

源溪镇(113)

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要问太宗皇帝是个什么样的人,那就如同问太祖皇帝是个什么样的人是一种问法。倒不是说这对爷俩有着近乎一模一样的性格,而是说这一对父子真真是能忍得住时事,咬的死牙关。

而到了朱煜这一代,偏偏就生出来一个嗓子眼儿里蹿火的皇帝老子,要是说年轻,十六七岁的年纪,哪个家的长子不都是扛得起顶梁柱,抱得动几岁幼儿?而这小皇帝却落得满朝老臣一个服不起阿斗的心,若不是太宗皇帝还真就没有第二个皇子在世,就是朱煜活上五百年也休得踏足奉天殿半步,脑袋上也顶不得那四个“光明正大”,可惜太宗皇帝的长子就这么被那个杀千刀的妖女活活害死,太宗皇帝大为悲痛,从此一蹶不振,洪武遗风的气势仿佛一夜间就消散在三十三重天之外,沉沦五年后终究是病死在御书房之内。

朱煜还记着,那一夜御书房内外没有扫雪的内官,就任凭这大雪如弹棉花一样一遍复一遍的将御书房门前三座石灯画开的路铺成一片雪白,那白色在石灯与月光的调衬下显得是那么柔和,柔和的就像小宫殿里仅有的那一床棉被,上面是蜀锦秀的两对鸳鸯,还有那一朵朵含苞待放的莲花,就是没有蜻蜓,也没有捣乱的鱼儿从母鸳鸯的爪下游过。

“鱼儿不会惊了那只公鸳鸯?再惹得公鸳鸯大叫两声领着鸳鸯们飞走,从这床棉被上飞出去?”

朱煜想着,他是真怕这对鸳鸯从棉被上飞走,这样就变成了和宫娥内官们一模一样的白色大床被了,再怎么说也有人会毕恭毕敬的称他一声殿下,不能真的和奴才一样盖白布大床被吧?

朱煜那年十二岁多一点,却满脑袋都是鱼儿会不会从母鸳鸯下游过,毕竟被子上没有鱼儿,而鱼儿却是在水中不露头的。

“别说这瞎话。”刘红玉轻轻的翘起中指在朱煜的额头弹了一下。“哪有被子上的鸳鸯飞出去的道理?”

可朱煜却不信这个斜,还嘟着嘴,整个人都扑倒床上,俩手一手一个按在公鸳鸯和母鸳鸯上,嚷嚷道:

“不是这鸳鸯不飞!而是我按着它们哩!”瞧朱煜那小脸儿上的模样,还真是煞有其事的:

“而且还是咱吓得水底下的鱼儿不出来,要是出来了还瞧见母鸳鸯蒲扇下的模样,公鸳鸯肯定是要嘎嘎叫着飞走的!”

“说的什么浑话?”刘红玉伸出双手,轻轻的掐在朱煜这几年被她养的明显胖了一圈的脸上,然后肆意揉搓着朱煜的两半儿脸蛋。

“呜呜呜,四姑姑莫得揉了。”朱煜支支吾吾的叫着,可刘红玉却装作一副置若罔闻的样子,直到揉的朱煜口水都流到了她的手上,这才松开双手,只留给朱煜一副红彤彤的脸蛋。

“快睡觉,天儿都黑了。”刘红玉说着,她将朱煜抱起,然后给他脱下鞋子,再撩起鸳鸯棉被,将朱煜小小的人儿都塞进了大大的棉被里。

“可是鸳鸯明天一早真的不会飞走吗?水里的鱼儿到底会不会去捣乱啊?”

朱煜还是一副不依不饶的说道。

“那煜儿就坐水里的鱼儿好吗,煜儿躺在被子底下,煜儿就是水里的鱼儿,只要鱼儿老老实实的睡觉,那对鸳鸯又怎么会走呢?”

“唔”朱煜嘟着嘴,一副不高兴的模样,过了会儿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一把手掀开被子,然后整个人都钻了进去。

这时,朱煜才在被子里说道:

“那我就去水底下找鱼!叫鱼儿去赶走了这两只鸳鸯!明儿我盖得就是下人奴才们盖的白被子了!”

可是他这说完,等了半晌也没听见外面刘红玉的动静,这才掀开被子将头露了出来,才发现刘红玉早就走了,屋里屋外的根本就没她的影子。

朱煜前前后后瞅了好几次,脑子里才真的明白了这空荡荡的宫殿里真的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了,他将被子拉倒自己鼻子下面,只露出半个脑袋,那双眼睛就睁着,木呆呆的看着漆黑一片的屋顶,不知何时才昏沉的睡去。

孤身一人在偏殿的日子实在是难熬,而在这杂草丛生的偏殿里只有刘德贵这么一个三四十的青衣七品内官跟在他的身边,若不是每旬都要来些收衣物去浣衣局的宫女会来敲门,朱煜实在是想不起这皇宫里是否会有第四个人。

直到那个大雪纷飞的夜晚,朱煜终于见到了他这七年以来所见到的第四个人。

那柔和的雪朱煜下不去脚,就只好绕过了那两旁三盏的石灯,借着昏黄色的灯火绕开石板地,一脚深一脚浅的踩着松垮的雪以及雪下近乎潮湿的杂草,弄得他那双深色的棉布鞋满是泥泞,有些地方还渗进了雪水,湿掉他鞋里的鞋垫与袜子。

但是朱煜却丝毫不介意这些,他更介意的只是那柔和的像棉花一样的雪不会被他所踏破,就像平静的偏殿里不会被那些恶毒的宫娥们所踏破,他小心翼翼的,终于是走到了台阶边上,便一步步的踩着台阶,终于是走到那朱红色的门前,恭敬的叫出他那七年都没叫出口过的两个字:

“父皇。”

“儿臣来了。”

那声音平静的不像是一个十二岁的少年,更不像是一个足足有七年都没被父皇诏见过一次的失势皇子。

“进来”

而那屋里的声音,也不像一个正值壮年独揽大权的皇帝。

朱煜小心翼翼的推开门,他看见铺在地上整洁而柔软的地毯,就将自己已经湿透了的布鞋脱下,斜着搭在另一半扇门上,两脚点地声非常轻,进屋时轻轻的将门关上后,就站在门口怎么也不往前一步。

他低着头,两眼只瞅着地毯。他没有去看面前的任何东西,只觉得这屋里真是暖和的像盛夏一样,穿着棉衣的他只是这一眨眼的时间便热出了汗。

“你为何不抬起头?”声音自从进门之后就变得更加沙哑,朱煜忙着抬起头,映入眼帘的除了柔和却不显昏暗的光芒与整洁规制的房间摆设之外,还有那个面色蜡黄,披头散发,双眼混沌无神的皇帝。

这御书房内除了他与躺在榻上的皇帝之外,竟再无另外的人。

“哎?”叫的有些懵懂无知,皇帝不经意的闭上了疲惫的双眼,他毫无血色的嘴唇微微颤抖,过了两息才说道:

“吾儿跟在你身边的奴才呢?”

“父皇您说的可是刘德贵?儿臣让他在殿外候着呢。”

“叫他叫他进来。”

“快去”

皇帝露在被子外枯瘦如鸡爪的左手轻轻颤抖着,他像是想举起手来,却又毫无办法。

“哎”朱煜连忙答道,他向后转身,推开御书房的门口,只将脑袋伸出来,便扯着脖子喊道:

“刘德贵!刘德贵!”

“进来!”

喊罢了,便关上门,站在门口。

不过眨眼间,朱煜听见了门外一阵嘈杂的脚步声,之后便是刘德贵那谄媚的声音:

“回陛下!奴才刘德贵在门外叩谢圣恩了!”

朱煜听着外面闷闷的三声,应该是刘德贵在地上莽了劲的磕头,那声音很大,整个御书房都能听得见。罢了,刘德贵才站在门外,也不来开门。

“门里候着。”

皇帝说道,刘德贵这才轻轻的将门推开,却发现自家的小主子正站在门口,挡住了他的路。

“脱鞋。”

朱煜瞪了他一眼,便抬脚朝前走了两步,给刘德贵让出路来。

刘德贵忙是两脚甩下脚上的鞋子,进门时还一不小心将朱煜靠在门槛上的鞋给一脚带进了屋里,而这些都被榻上的皇帝看在眼中。

“吾儿过来抚朕起来”但是皇帝并没有在意这些,他费劲的抬起左手,沉声说道。

朱煜闻言,连忙小步快走走到皇帝面前,一手托着皇帝的左臂,一手费劲的托着皇帝的后背,想将他的上身直接托起来。

可托到一半,朱煜的左臂突然使不上力了,啪叽一下又将皇帝摔在榻上。

“陛下!”刘德贵惊呼一声,快步就要上前,可皇上那举着的左手两指并其,指着刘德贵,虽然皇帝被这一摔摔的连声咳嗽,但是他那两个手指却死死的并着。

“再来”

说罢,皇帝又将左手搭在朱煜的手上,自己的右臂也用力撑着,一点点的在床头上蹭起来。

这一折腾给皇帝折腾的有些喘息,而朱煜也是弄得鼻头上全是汗。

“累的?”皇帝用手指刮了刮朱煜的鼻子,问道。

“儿臣只是热的。”

“脱了衣服进屋还裹着棉袄,快落(lao四音)落汗,别出去冻着再得了风寒。”

“哎。”朱煜答道,他这才将棉袄脱下,露出里面都有些发黄的衬衣。

“没别的衣服了?”

“没了,就是棉袄还是四姑姑送的。”

“四姑?”皇帝似乎在思索着,过了会儿,他才说道:

“她甚至愿意降辈分让你叫她一声姑”

“这些老人都是朕的祖宗”

皇帝似乎是在自嘲般的说道,可他转头,就轻轻的摸了摸朱煜的脸颊。

“眼睛真像你的娘亲。”

“他们都说,儿臣像陛下。”

“谁说道?那些内官和宫娥?”

“是。”

“什么时候开始说的啊?”

“去年腊月。”

“他们他们懂什么”皇帝苦笑着:

“闺女随爹小子随娘,你随你娘亲,又机敏又心狠”

“就是狠不下去”

“你才不像朕。”

皇帝说着,他瞅了刘德贵一眼:“这个奴才当年一直跟着你娘亲,你娘亲这辈子都没能让朕封上贵妃位,死了也没能他这个六品的奴才衔也一直卡了十多年不过也好,这个奴才人老实,也没什么胆子,有点小聪明和贪心,门外那三个头可是这个奴才给你磕的,以后有些事儿随他去也就随他去了剩下的就要你自己管了。”

“儿臣儿臣不知父皇”朱煜有些紧张的问道,可是皇帝却直接打断了他的话:

“读过论语吗?”

“儿臣儿臣早就读完了。”

“那你对朕说什么,就说什么吧”

“儿臣儿臣祝父皇早日痊愈龙体,好好”

“好什么,论语里有这句吗?”

皇帝的质问声逼得朱煜连忙跪倒在地,幸好地上铺着软和的地毯。

“那那儿臣真不知该说什么”

“朕给你起个头:曾子有疾,孟敬子问之。曾子言曰:鸟之将死,其鸣也哀。”说罢,皇帝转过头去看着朱煜:

“后半句你说。”

“人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朱煜几乎是半吞咽这才将这半句说完。

“傻孩子爹欠你的太多了”皇上扑通一声倒在榻上,他带着些悲意,沙哑着说道:

“爹欠你的太多了啊”

“爹真是怕爹走了还会不会有一个能心甘情愿为你赴死的人”

“爹命好爹碰上一个,爹一辈子都念着她我儿呢?我儿怎样爹看不到了啊我儿怎样爹看不到了啊”

皇帝长叹着,罢了,他便挥挥手,那声音低的几乎听不见:

“走吧天晚了,回去早早歇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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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煜看着他护的完完整整的雪地却凭空多出了一串脚印子,而刘德贵却丝毫不知情的咧着一张喜上眉梢的脸,站在朱煜旁边。

朱煜穿好早已被屋内热气烘干的鞋子,也只好踏着不完整的雪地走出御书房的院儿去了。

可当他刚一跨出大门来,却发现外面站了一排穿红带袄的老太监,朱煜一看,除了内官监的掌印之外其他十一监的大太监都到齐了。

这群太监一瞧见朱煜从御书房里走了出来,一个个的都跪在地上,朝着朱煜扣头,大声呼道:

“见过殿下!”。

朱煜转过头,他回头看向紧闭屋门的御书房,还有身旁早就不知该如何站立的刘德贵。

偏偏是该他大喜,该他意气风发的时候,也偏偏他一个说不出话。

源溪镇(114)

这刀刃朝上,虽说刀背朝下,砍下去的时候手是很难受的,就像一棍子砸在梆硬的臭石头上,震的手酸麻,可这刀刃也不敢朝下去砍人,桂捕头虽说自个把刀拔了出来,还跳进了人群里,可是他也就只是甩着刀背来回来去的糊弄了两下子,随后便拔身跳出这拳脚不长眼的圈儿外,叉着腰,将刀举得高高的,大声叫喊到:

“都他娘的把这群刁民揍到爬不起来!谁卖力最多,谁就拿最多的赏银!”

桂捕头一脚跳上还残留着几块绸布的平木桌上,右手提着刀,一边敲着刀鞘一边大叫。

那个顶在最前面的衙役被挤兑的狠狠摔倒在地上,手中的腰刀没拿住,就被怒火中烧的巨汉一把夺了过去,衙役瞧见这巨汉抬手就要砍他,慌得将盾牌扛在自个的脑袋上,一手从地上蹭着,活像只乌龟,好歹那巨汉只是看上去健硕,实则只知道猛着力道瞎挥刀,根本没有先将衙役身上的盾牌掀开的意思,好像是这用力的几刀砍在了盾牌上,麻了自个的手,就在他忙着换手松劲儿的功夫,衙役猛地跳起,操起盾牌就朝着巨汉的脑门上砸了过去,闷哼一声,这巨汉的脑门硬的像铁一样,衙役这一砸也没给巨汉的脑袋砸个稀烂,只是将其敲晕了过去,这时身后窜出几个衙役来,手里拎着草绳,将这巨汉捆了个结结实实,俩人一人扛头一人扛脚,就像扛装尸体的麻袋一样,颠儿颠儿的就从人群里跑远了,那衙役也没想着去管自个的俩伙计,只是自个拾起刀来,**刀鞘里,先喘了会儿粗气,这才大叫道:

“别拔刀!别拔刀!莫要伤了人!”

可自个手下的伙计好似打红了眼一般,更有甚者已经不乐意只是支着个盾牌去挡这群怒发冲冠的摊贩儿,有几个已经照着摊贩儿的胳膊后背砍了两三刀,被砍倒的人也不知生死,倒是身下一摊子血迹,整个人匍匐在地上,一动不动,偶尔被跑来跑去的人踢上一脚也好似是死了般,像摊肉一样。

卢师爷原本只是躲在队伍的最后面,他已经是惹了自家老爷的不快,不想着再去惹得一身骚,好歹抱住自己吃饭甩脸用的饭碗,将该说的话说完了也就躲到一边儿去了,可他这一瞅,满大街十几个摊贩与衙役们扭打在一起,还有几个人倒在地上不省人事,心想着这事儿真是越闹越大,可自己在路上已经跟宋谦将话说尽了,只好牵着马,躲到一边儿的阴凉处,两眼紧闭着,嘴里念叨着让人听不清的话,好似是念佛求缘的模样。就在桂捕头站在木桌上大声叫着,卢师爷这才睁开双眼,偷摸的瞧了宋谦一眼。

宋谦虽说是从车驾里走了出来,可他背着身子,脸色在阴影里显得更黑了,卢师爷摸不准宋谦的心思,自个琢磨了一会儿,心想着宋谦要是真因为这事儿而将自己的一身官袍扒了下去下去,他这个有老爷的师爷肯定不被下一任的顺天府府尹所待见,只好是站直了身子,快步走到宋谦面前。

“大人,您就真的让桂捕头放手去干?这事儿虽说是瞒不住了,可光天化日之下如此放肆”

“让他去”宋谦说道,他的语气里尽是心死的味道,仿佛将自己一身官袍与腰牌扔了,也要硬下心去,任凭衙役们下死手。

“一群平民死就死了。”

他从后头说着,可卢师爷却听着衙役那边儿的叫骂声越来越大,还想着要说些什么,可他那张嘴刚张开,就听见身后有人说道:

“老爷”

这一声刚响起来,宋谦连忙转过身去,卢师爷也跟着转了过去,就看见有俩人抬着个担架,上面盖着一块白布,卢师爷清楚的看见白布下那凸起的鼻子,还有有些轮廓的脸。

那白布左右盖着手臂的地方,总是有鲜红色的血渗了出来,越渗越多,而现在已经略有些深紫色,宋谦死死的盯着白布下的人,嘴总是微微张开,想说些什么话,却又闭上,半点声音都没有发出,他抬起手来,从头到脚用手轻轻的略过白布,却没真的摸下去,他像个犯了糟心事儿的老头子一样,驼着腰,突然一屁股坐在地上。

“大人”卢师爷忙着一把托着宋谦的手,就想将他从地上扶起,可是宋谦却一把推开卢师爷,只是两手抱着头,一言不发。

————————————————————————

“老子晓得你们这群狗娘养的!你们都是顺天府的衙役!”

这声音就像是道雷一般从朱煜的耳朵旁边炸开,他猛地停下脚步,那双脚就像是死死的定在这青石板上一般,朱德贵这个只顾着闭眼朝前跑的老家伙一个没注意,又是一头撞在朱煜的后背上,可他这回却像是撞在一块铁板上那样,朱煜却是半分未动。

“主子!咱快跑吧!”

“跑什么!”朱煜气急,抬手就是一耳光,结果胳膊不够长,却是拍在了朱德贵的鼻子上,朱德贵捂着鼻子,愣头愣脑的瞅着朱煜。

那三个侍卫一瞧朱煜不跑了,顿时站在他的左右,一个个的将刀拔出鞘,而朱煜却死死的盯着嘈杂混乱的前面,一言不发。

“主子,咱还是快跑吧,这里鱼龙混杂的,咱这回出来才带了四个侍卫,万一要是出了些什么事儿”

朱德贵说着,可他话说到一半,才反应过来,他朝着侍卫瞅去,忙着说道:

“这怎么少了一个?”

那三个侍卫一听,这才发现自个少了一个兄弟,一个个连忙绷紧了脑子,连握刀的手都用力了几分,其中一个已经不顾着规矩了,忙着在朱煜耳边说道:

“陛下,还是先回宫去吧。”

“不回!”朱煜斩钉截铁的说道,他现在满脸的怒气,只是因为听到了那一声叫骂,还有此起彼伏的惨叫声,自小聪慧的他一想到之前朝堂上某些大臣们的嘴脸,心里顿时怒火翻腾,一把推开劝他回宫的侍卫,拔腿就朝着前面走去。

他这正是逆着人群,四周多是些穿着绫罗绸缎色彩鲜艳的行人们,一个个慌慌张张的朝后面跑,而只有他这一行五个人最为明显。

“主子,还是先回宫”

“回?回宫去等着明个早朝,听那些老贼满口胡言吗?”

朱煜突然怒目圆睁,他指着远处那些与衙役们扭打在一起的小贩儿们说道:

“朱德贵!你还记着前些早朝的时候那些向朕推举下一任户部左侍郎的大臣们说的什么吗?顺天府府尹宋谦饱学多才,为人忠厚老成,有大才之风!”

“这些个肆意妄为的衙役们难道是应天府的吗!”

朱煜指着那些将摊贩用刀背砸倒在地的衙役,还想再骂些什么,突然,一个身材娇小的妇人撞了他满怀,硬生生的将朱煜已经挤到嘴里的话给撞了回去,妇人身上一股淡淡的佛堂中高香的味道,她那副略显着阴沉的双眼死死的盯着朱煜惊讶的眼睛,手中寒光一闪。

只听得闷闷的扑哧一声,朱煜仿佛被天雷劈中的模样,一个字都说不出来,腹部的剧痛一瞬间就麻痹了他的大脑,他的嘴微微张开,仿佛全身上下就只剩条件反射下抓着妇人右手的左手还有些感觉,那匕首足足有半寸都没入了他的腹部,而他的左手却死死的攥住妇人的右手。

粗重的呼吸声几乎淹没了朱煜的双耳,慢慢的,他连剧痛的感觉不到了,而这只不过是在一瞬间,他的左手便没了力气,只能任着妇人手中的匕首全都没入了他的身子。。

而自己脑中一片空白,就连眼前都是仿佛满是云雾。他忽然想起,太宗皇帝驾崩前的那一晚,皇宫里下了一整夜的雪。

只是偏殿之内,也没有他此时浑身的这般冰冷。

源溪镇(115)

爹是真怕爹走了,还会不会有一个心甘情愿为你赴死的人。

太宗皇帝那一夜,干巴巴的话说到最后,也忘了朕的自称,刘德贵站在门口听得清清楚楚的,却不知道这句话到底是给谁说的。

话语里那满是悔恨与不舍的情义,全是为了他的小主子,而那话里的每一个字,那些不顾天家尊严,就像乡间老农临死时不舍子孙的字眼,却全是太宗皇帝嘴里一个个蹦出来的,绝无差错。

这是人就有秘密,太监也是人,无非就是少了条腿,断了后人,不管你的干儿子干孙子有多亲,也不是跟你血浓于水的亲儿子亲孙子,俩颗心之间隔了两片肉,分不出个真假来。

刘德贵总得为自个寻思些东西,脑袋里胡乱的想着不该想的事儿,都被太宗皇帝那句人老实没胆子打落进泥潭里,见不到踪影,可今儿不同了,那些被他整日整夜叫老祖宗喊老祖宗的老家伙们,居然齐齐的在殿外朝着他家小主子下跪了,刘德贵这颗心呐,简直是要蹦出嗓子眼儿,原本不该他受的礼,他却手足无措的站着不动,躲在他家小主子身后臭不要脸的将这大礼都受了,可这半个时辰过去了,也没听清了有闲言碎语。这半个时辰简直像是半年一样漫长,刘德贵这颗心一半悬在天上一半垂在地下,两边都扯着筋连着肉,天上的想把地下的那半儿拽到天上去,地下的想吧天上的那半儿拽到地下来,两边扯得太紧,扯得刘德贵活像一个木头人,就连自家小主子叫他打热水来洗漱他都没听见,还得是小主子照着他的屁股猛踹一脚,才将这个呆若木鸡的成仙阉人给踹醒了,又是赔罪又是磕头,没将主子烦的抬脚又要踹,这才忙着拎了桶去打水,折腾到半宿才烧熟了冰冷的井水,可自家主子早就歪在椅子上睡着了。

这半盆的热水也就没了用处,给主子烧的水奴才是不能用的,就算是凉了去浇地奴才也用不得,刘德贵只好就将木桶放到一边,轻轻的将手臂一边穿过小主子的脖子,一边抬住了小主子的双腿,腰部用力,活像蹲马步一样,这才能将小主子安安稳稳的抱起来,还往后张着腰,将小主子浑身的重量都压在胸口,脚步一踩一迈稳的不行,熟能生巧这个词特别适合刘德贵抱小主子去睡觉这件事儿,说句不该说的,天底下的阿爹抱阿儿都像刘德贵抱的这么稳当。

好歹是放到了床上,再一点点的褪下主子还未脱下的袄,鞋子还没干,雪水湿透的鞋面也渗透了一层棉布,渗进了小主子的袜子里,脱下鞋子的时候,刘德贵借着窗外的月光,瞧见自家小主子惨白的脚,不由得心底里泛出一丝痛楚来,他轻轻的将鞋放在不远处,便解开了自己的腰带,露出皙白的肚皮,就将小主子的一双脚往自己肚皮上送。

“哎呦!”

肚皮上的凉意直冲脑壳,好似自己后脑勺末的几根汗毛都被这一刺激弄得直了起来。刘德贵好歹是没叫太大声,小主子也只是哼哼两声,就转过头去接着睡,屁股拱出被子,正对着刘德贵的脸。刘德贵闭上嘴,伸出手来重新掖好小主子的被子,估摸着小主子的双脚也温乎了不少,就站起身来,将小主子的双脚放到自己刚做过的地方,再盖上被子,拿起靠在门口的铜火铲,将火盆上一层已经烧到白的炭一点点的从烧红的木炭上铲下去,倒在一旁的铜盆里,再盖上镂空的盖子,小主子湿透的鞋子左边放一个右边放一个,围着火盆也有两掌的距离,不会被火盆里的火燎了绸面和毛毡,而那双已经湿透的袜子,刘德贵直接就扔进装炭灰的铜盆里,拿起铜盆就朝外面走去。

正想着要将满铜盆的杂物倒在门口的小石砌里,刘德贵推开大门,就瞧见门口正好站着一个身着缝了貂裘的大红披风,再定睛一看,原来正是当值的司礼监掌印太监老朱公公,这位老祖宗正好是站在门口,一旁的小太监托着一个托盘,上面装了一个小瓷坛,还有一个被明黄色绸缎包裹起来的东西。刘德贵赶紧将铜盆放到地上,快走两步,走到老朱公公面前,跪在地上问安:“奴才见过老祖宗。”

“起来吧。”老朱公公说道:

“殿下睡了吗?”

“回老祖宗,殿下已经睡下了。”

“噢那好。”老朱公公说道,他拍了拍刘德贵:“若是无事,就陪咱家走走?”

“哎,奴才听从老祖宗的安排。”刘德贵连忙回道。

老朱公公一听,便点点头,抬脚就往前走去,也不与刘德贵说话,只是自顾自的走着,直到走到了一处相当僻静的地方,四周别说是人影了,就连路旁的石灯都是将灭不灭的,更有几座石灯里只剩下几点灯灰,而那灯芯早就烧尽了。

这四周寂静非常,连夜里细微的风声都显得无比吵闹,刘德贵一边低头跟在老朱公公身后,一边警觉的打量着左右,可他不敢不走,此时的他心里真是上蹿下跳的,他几乎都能听见血液流过心脏时流动的声音。

忽然,老朱公公不走了,他就站在刘德贵面前,刘德贵的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他的双腿都在颤抖,要不是他此时咬死了牙关,怕是早就软了两腿一屁股坐在地上。

可是老朱公公偏偏一句话都不说,刘德贵就觉得两腿一点力气都用不上,他现在满脑子里胡思乱想着,以为那瓷坛里装的是毒酒,而那明黄绸缎里应是一把见血封喉的匕首。

莫不是因为自己当时的放肆来要了自己的命?刘德贵想到,他两腿刚想跪在地上求饶的时候,老朱公公这才开口说道:

“小刘啊”

“哎!”刘德贵这一声着实是大了些,老朱公公被这一声惊的挑了挑眉头。

“你这六品的头衔,当了多少年岁了?”老朱公公毕竟是见过大风大浪的老人,他的声音还是那么平稳。

“已经已经是有十多年了。”刘德贵答道。

“在虞宁妃身边伺候的时候,你就已经是六品了,是吧?”

虞宁妃!刘德贵没想着老朱公公居然会叫出这个名字,他心底里的忐忑不安顿时被这一声虞宁妃所带来的千般滋味给埋没掉了,那一瞬间,刘德贵居然觉得自己鼻头酸涩了不少。

“奴才奴才”他想说些什么话,可却像是卡在嗓子里一样说不出一句来。

“莫说了,莫说了是咱家说错了话。”

“咱家也是,在御书房外见过了殿下,才想起宁妃娘娘来唉”

“奴才奴才替娘娘谢过老祖宗幸着老祖宗还记得娘娘”

““嘴上说着不记得打心底里还是要记着的。也是苦了你,跟在殿下身边这么些年。”

“不苦的老祖宗跟在娘娘身边的那些日子更苦,更何况,还有玉姑姑照应着,奴才那些见不得人的苦日子都能熬过来,这么些个日子怎么会熬不过来。”

“是啊若不是玉老祖宗,殿下这么些年会更难熬你是个忠心的奴才啊。”

他说道:

“莫说了,小刘,皇上口谕,跪下。”

刘德贵一听,忙着双膝跪倒在地,也不顾满地冰冷的积雪。

“雅风宫总管刘德贵,为主分忧,忠心可鉴。今特赐姓天家朱氏,赐三品衔,入司礼监秉笔太监职,仍留于雅风宫任总管职务。”。

“皇上皇上还记得雅风宫皇上还记得”刘德贵颤抖着说道,不知什么时候,他已经泪流满面,一道道泪痕冻出白色的霜来,凝固在他的脸上。

“皇上当然记得,怎么会忘了。”老朱公公正色说道。他的声音都带上了些不一样的滋味。

源溪镇(116)

“奴才奴才谢天子圣恩!奴才谢天子圣恩呐!”刘德贵终究是哭出了嗓子,他拼了命的在雪地上磕头,一边磕还一边说道,若不是老朱公公将他拉了起来,还不知他要磕到什么时候去。

“以后,就不能叫你小刘了,该叫你一声小朱公公了。”老朱公公一边说着,一边掏出自己的手帕来,将朱德贵脸上的泪痕擦干净了。

“以后可别再哭成这般模样了,在下边子子孙孙面前太丢份。”

“老祖宗”

“你啊你不知道要砸了咱家多少干儿干孙的面子这样吧,你喊咱家一声干爹,别让咱家太没面了。”老朱公公笑着说道。

“老干爹儿子知道了”

“好!好!”老朱公公说道,他说罢了,就拿起盘子上的瓷坛,将还带着些温度的瓷坛送到朱德贵的手中:

“这本是陛下上次宴请诸位贵人时的御酒,还剩下些,咱家就用这坛子装了些酒来,现在应该还没凉透,咱家就送给你了。”

“儿子谢过干爹恩情”朱德贵说着,便又要跪下。

“甭跪咱家了,陛下还有旨意得你来领才是。”老朱公公说着,就将那用明黄绸缎包裹着的物件打开,竟然是纹着五爪金龙的圣旨。

“皇长子朱煜接旨!”老朱公公双手捧着圣旨,面朝奉天殿说道。

朱德贵此时更是手足无措了,他正思索着要不要将老朱公公带到小主子面前去,还是将小主子叫醒带过来。

“你跪下,你来接。”老朱公公冲着朱德贵说道。

朱德贵先是愣了一会儿,之后连忙侧着身子跪下,并不敢面朝圣旨,他侧着身听老朱公公说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御极宇内,凡军国重务,用人行政大端,未至倦勤,不敢自逸。绪应鸿续,夙夜兢兢,仰为祖宗谟烈昭缶,付托至重,承祧行庆,端在元良。皇太子朱景旭,原天意所属,竟意早夭折,朕莫不痛切深悲,然皇天空后,需往继良,今皇长子朱煜,厚孝端安,仁静恭深,可为所继大统,朕俯顺舆情,谨告天地,宗庙,社稷,授以册宝,立为皇太子,深肖朕躬,承宗庙祖训,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大明建文十一年十二月。”

老朱公公一字不落的将诏书上的诏文念完,也不等朱德贵说接旨,就将诏书卷好了,又从怀中拿出一个黑色的绸布将诏书卷好,交到朱德贵手上。

“奴才使不得!”朱德贵根本不敢那好诏书,他将诏书高高举过头顶。

“叫你拿着就拿着!”老朱公公低头在朱德贵耳边厉声说道:

“回去之后,记得把诏书藏好了,你知道该是何时将诏书拿出来。”一边说着,老朱公公一边将手塞进朱德贵的怀中。

朱德贵觉得自己怀里被塞了一块硬邦邦的东西。

“这块令牌能调动宫内所有黄旗锦衣卫,你一定要拿好了,以防万一!记得住吗!”

“奴才奴才记得住!”

朱德贵连忙答道。

“嗯。”

老朱公公说道,可朱德贵却看见他的左手袖子里竟然藏着一把匕首,他看着老朱公公将匕首一点点的拔出鞘来,突然转身,一把就将匕首**了一旁侍从的小内官的咽喉,然后使劲一挑,愣是将小内官整个脖子都挑的稀烂,血肉横飞,惨白的颈骨就这么露出在外面,任凭大雪一点点的落到上面。

鲜血喷了老朱公公一脸,老朱公公只好将外披着的大红披风解下,使劲的抹了一把脸,就将披风随意的丢到小内官的身上,他向身旁踱了两步,踱到一处积雪较深的地方,一脚踢开积雪,下面赫然是两把藏在雪下面的铲子。

老朱公公拾起一把铲子丢到朱德贵面前,他也拾起一把铲子。

“过来搭把手,挖个坑把尸体埋了。”

“哎哎!”朱德贵被这一瞬间的惊变吓呆住了,过了会儿才转过劲来。

“唉你啊”

老朱公公看着这般模样的朱德贵,终究是叹了口气:

“陛下能为殿下做的就只有这些了再以后,陛下也不能为殿下遮风挡雨了。”

“这为殿下打伞的人就只有你了。”

老朱公公说完,他一铲子砸进冻的梆硬的泥土里,好似震到了手,就拄着铲子歇息了会儿。

“也只有你了。”

半晌,老朱公公才冷不丁的说道。

说罢,就继续操起铲子,狠狠的砸在梆硬的泥土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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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影都变得模糊,原本嘈杂非常的街道,到了朱煜眼睛中却是云山雾绕的,那叫骂声像是林中鸟鸣,那黄昏仅剩的尾巴像是朝阳初生,而那妇人的双眼,就像吊睛白额大虫那双冷酷又血腥的双眼,它的利爪精准残暴的捅进猎物柔软的腹部,它没有尽情的享用猎物临死前迸发的恐惧,也没有放纵的要赐予猎物最后的折磨,它双眼无神,它满脑子只有刺入猎物腹部的利爪,它要将利爪永远的留在猎物腹中,它要猎物活生生的流血而死。

它做到了朱煜觉得自己双眼都是近乎睁不开的,他只能感觉着自己的体温一点点的逝去,他觉得自己被埋在腊月的大雪里,埋在那堆最厚最深的积雪中,后背是坚硬如铁的冻土,头顶是刺骨的冰凌。他想呼吸,却发现周围的空气是那么的沉重,风使得他的身躯僵硬,他想将大虫的利爪从自己腹中**,他明白如果不这样的话他终将会死,死在这顺天府的大街上,死在重兵拱卫的京师中,死在离皇城不过一柱香外城。可是朱煜毫无一丝力气,他的左手早就按在大虫的右爪上,可他就像是在抚摸大虫一样,力气软弱的还不如一床棉被沉重。

朱煜似乎是认命了,他脑中一片空白,可心里却一个劲儿的在喊他,不知道在喊什么,只剩下哇哇乱叫,朱煜觉得自己悬在天上,却冷眼看着在地上撒泼打滚的人,可那个人明明也是自己,而朱煜却觉得地上的疯子是如此陌生。疯子乱叫着,嘴里不停的蹦出什么一代明君的词儿,朱煜觉得他好吵,他想拾起什么东西去砸他,可他的身边一片空白,偏偏地上的那个人身边满是五颜六色的石块,那些石块上还写满了字,密密麻麻的,朱煜却一个都不认得。他什么都不想去幻想了,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这么的疲惫,忽然,他的后脑挨了一下,他腾地坐起身来,往下看去,却发现地上的自己正拾起一块又一块的石头朝着他扔去,有的扔的不够高又掉到了地上,而有的又擦着他的身子飞走了。可这一块,就在他看向地面的时候,这一块石头不偏不正的砸在他的额头上,砰的一下,朱煜被砸了一个翻腾,他的额头不痛可是腹部剧痛无比,朱煜挣扎着,他仿佛要从天上爬起来,可是无论他如何挣扎,他就像掉进泥潭里的兔子一样,两腿攒足了力气,也蹦不出这巴掌大的泥巴。无可奈何,朱煜只得捂着肚子。

朦胧间,有一声轻微的女声穿过朱煜脑海里的剧痛,那道女声好温柔,可那声音也陌生的紧,朱煜想不起那是谁的声音,他也没有力气再去思索,只能任着那温柔的女声从他周身环绕。

“子曰:为政以德,誓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

“这小家伙,刚刚给他念完学而篇,也不知听没听进去,转眼这一看,早是睡熟了。”

“罢了,小孩子嗜睡,睡饱了觉明天就更有精神玩闹了,臣妾倒是无所谓,只怕扰了皇上。”

“臣妾不苦哪有当母亲的会嫌弃自己的孩儿苦?”

“臣妾怎敢去肖想这些?臣妾只觉得,听陛下的就好”

“那那臣妾自觉自己的孩儿,将来一定会是个明君,会使得这天下百姓,个个都能吃饱穿暖,不落得冻死饿死的下场。”

“啊啊”不自觉的,朱煜张开嘴,轻轻的叫出了声。

“呀,孩儿醒了。”

“来孩儿乖,孩儿乖”

朱煜仿佛感觉到女人的双手将他轻轻抱起,抱着她散发着香气的令朱煜熟悉的怀里。

她的声音温软又轻灵,朱煜甚至觉得自己腹部刻骨的疼痛都消散了不少。

这回他是真真的要睡去了,女人的怀中安全又温馨,他终于是情不自禁的张开嘴,声音万分干净:。

“娘。”

朱煜说道。

源溪镇(117)

可是突然,他的耳边爆开一声尖刻到令人牙酸的大吼,无情的将他从娘的怀里扯了出来。朱煜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他猛地睁开眼,却看见另一只大虫正对着吊睛白额大虫咆哮着冲了过去。

那大虫仿佛是一只过了滚水的猫,除了脑袋顶上一撮灰白相间的毛之外,浑身褶皱又秃皮,大虫已经很老了,可是它依然毫无畏惧的扑向吊睛白额大虫,用自己肥硕的身躯将它撞开,然后两只大虫纷纷摔倒地上,老大虫却灵活的蹦了起来,整个都压在吊睛白额大虫的身躯上面,一对爪子疯狂的朝着吊睛白额大虫砸去。

可是砸了半晌,也没将吊睛白额大虫砸出一丝丝血来,倒是自个挥不动了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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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德贵疯了。这个老的满身皮肉都褶皱的太监,有生以来第一次变成了这般样子。

他是个做奴才的,即使现在被人叫着老祖宗,不管是不是太监都会叫他一声老祖宗,可是朱德贵心里非常明白,没有主子就没有奴才,而他不管是多少人的老祖宗,都会是自己小主子的奴才,也是雅风宫的奴才。

那个妇人当着朱德贵的面,将匕首刺进朱煜的腹部时,朱德贵看了个清清楚楚。他瞪大的双眼,直到看见自家小主子的衣衫上早已浸透鲜血,他才反应过来。

“啊!!!啊啊啊啊!”

朱德贵一个字都吐不出来,只会叽叽哇哇的乱叫,他猛地朝着妇人扑了过去,那个妇人就像是没有顾得去看他,满脑子都放在刺进朱煜肚子的匕首上,朱德贵仗着自己身上还有两斤称的了重量的肥肉,竟然将这妇人撞的滑了脚,就连握着匕首的那只手都被这猛地一撞给撞松了指头,原本就身材瘦小的妇人被朱德贵抱了个满怀,整个人都裹在朱德贵满身的肥肉里,她这时才反应过来,一双眼睛顺着朱德贵脖子边的缝隙死死的盯着已经没尽齿刃的匕首,可整个人还是不自主的被朱德贵活活压倒在地上。

老太监根本没学过几手打人的本事,他这一扑,起脚时还险些左脚绊了右脚,没砸倒人倒是要将自己摔死在地上。不过幸好是站稳了脚跟,这时也正是用没有鸟的胯压在妇人身上,一边大叫着,一边挥起自己细皮嫩肉的老拳,朝着妇人的脸上就捶了过去,可是无奈实在是力气太小,妇人挨了几下老拳,就像没事人一样,不过是红了些面皮,还有余力用满是茧子的双手挡在自己脸上,挡住朱德贵一双软绵绵的拳头。

朱德贵嚎叫了一会儿,就觉着自己嚎哑了嗓子,而自己挥了半天的拳头连妇人的嘴唇都没有打破,而他的双手此时开始略微的颤抖,就像力气用尽了一样,手指头合在一起也没了半分力气,朱德贵一时激灵,也不再无意的朝着妇人脸上乱捶了,他飞快的将自己脑袋上束发的木簪子一把就拽了下来,也不顾木簪子上卡了几根头发,拽下来的时候还连带着沫大的头皮屑和毛囊,就像习武的人会往刀把上系一根布条一样,这根簪子就是朱德贵此时最锋利的刀,而那几根飘散着的头发就是刀把上的布条。扯头皮的疼痛并没有让朱德贵的动作有所迟缓,反而还带给他一些力气,他紧握着木簪子的右手此时不再微微颤抖了,仿佛自己浑身都充满了力气。朱德贵两手将木簪高高的举起,他深吸一口气,仿佛像武道宗师一般吸满一肚子的真气,然后一口气将浩瀚无穷的真气像大河大江一般燥出滔天巨浪,天崩地陷般的压死敌人。朱德贵想不出什么气势如虹的招式名字也不知道什么豪气蓬勃的说辞,他只有一肚子骂人的本事,所以他大吼一声:

“咱家淦你娘!”

吼完了两手攥着木簪猛地朝着妇人的脑袋砸去,真好像是雷公手里的凿子一样,带着雷霆万钧的气势,仿佛能让敌人浑身发软,死无葬身之地。

可惜妇人既没有被他打的不能动弹,也没有昏死过去,她只是因为朱德贵这一身肥肉太沉,还压在了她的腰上,浑身使不上力气,也站不起身来,可朱德贵这一下明摆着是要扎穿她脑袋的架势,妇人透过手指间的缝隙,两个眼睛瞪得溜圆,她猛地一摆头,木簪子与朱德贵的双手却是狠狠的砸在青石板上,只听得咔嚓一声,那木簪顿时断成两节,一节磕在青石板上时就已经崩出去了,剩下一节不过只有一拳的长度,朱德贵的双手同样也砸在青石板上,那力气大的仿佛这一砸就将自个两手上的全部骨头都摔成了碎骨了,那种剧痛顿时让朱德贵双手的麻痹,反而整条胳膊都肿胀的要命。

妇人的余光看到青石板上那泛白的点子,她板过头来,腾出去的右手紧握,翘起大拇指最粗壮也是最坚硬的指节,她眼疾手快,力气又大,这一拳可远比朱德贵之前任意一拳来的都要烈,可正是朱德贵麻了双臂,动弹不得的时候,妇人这一拳整整好好的砸在左脑壳上,大拇指指节也精准的怼在朱德贵的太阳穴。

那就像一口上千斤的铜钟在耳旁敲响,朱德贵顿时觉得双眼发黑,整个人都昏沉沉的。他看不清自己面前任何的东西,也听不清自己耳边一声大叫,他耳旁只有钟声

不,那不是钟声,是梆子,外宫围打更的梆子声,一遍又一遍的在朱德贵昏沉的脑袋边儿上响着,不让他睡着。他忽然低头看向自己身上的衣物,已然不是那件绸缎的深色衫子,那深青色的边儿,还有那稀少的花纹兽秀。

不知道何时,自己手上多了一对梆子,右手是棍儿,左手是响儿。

随后满耳朵都是梆子清脆的声儿,越来越吵,越来越吵,可那声儿里似乎有人在低语。那低语声被梆子的吵闹没过一声又一声,却又不依不饶的说着。

朱德贵支着耳朵,他不知为何心底里充满了对这低语的好奇,他费劲的听着,仿佛要在梆子声里将那一句话给挑出来。

“她她”

那句话来回轮转,就是绕在朱德贵心底里,这一辈子都忘不了的话。

朱德贵突然听清楚了,他听清楚了那低语的每一个字,每一声音调。他也看清楚了说话的那人。

那个人十六七岁,正穿着内官里最低一等的深青色宫袍,他跪在地上,跪在面前那座凤绕龙缠的宫阙前。

他似乎是做错了事儿,殷红色的血迹又一次渗透了深青色宫袍,而他的周身只有渐渐枯黄之后零落的叶子,还有尽是枯死的花。。

“她是你的再生爹娘。”

那个人和朱德贵一样,不会什么花里胡哨玉砌雕阑的辞藻。

源溪镇(118)

尼姑庵外门可罗雀,年年岁岁都门可罗雀,尤其是顺天府内外的尼姑庵,若是不可罗雀,那一定是有人用密密麻麻的弓箭将麻雀都射了下来。当然,这座尼姑庵只是个例外,一个芝麻粒大小的例外。

算是顺天府宋府尹的一片善心,家中有被爹娘卖到楼里去的,或者是楼里逃出来的,这座庵子都会收一下,至于楼里的赔款银子,那一年都是去顺天府府衙盖印,据说光是那一年顺天府就盖出了五百两大银的公文,全是去赎姐儿身子的钱。至于这公款账目都能到了谁的头上,府尹没说,大家也心里清楚着。顺天府的青楼少说也有八九个,可是有能力在这顺天府盖大酒馆搭唱戏台的班子,没有几个不是身后有人身后有银的。

尼姑庵外门可罗雀,庵里还有些许的木鱼轻音与闺秀良家的浅谈。那声音是浅吟低唱的。

柳梢娥眉黄鹂婉,清珠凉漱红鱼转。何寻佳人惘魂处,隔畔古灯一佛庵。

那声音都是娇嫩的喉咙里轻轻发颤,就是如此枯燥乏味的佛音都能让有心之人听出一缕馋意来。男人馋女人也馋,世间没有能绝了欲的和尚,世间也就没了佛。有些尼姑庵的比丘尼们满脑子都是这种想法,到后来,便是有一座尼姑庵就有一个比丘尼满脑子这种想法,那些年的烟火之处,除了明面儿上的酒楼青楼,米店米摊,私底下多半的尼姑庵里挂着好些个不剃发的比丘尼,有的是活不下去却没有青楼愿意收,有的是被青楼里的老鸨们打折了胳膊腿,扔到庵里不顾死活的,都是大多数。

归这还是少数。老比丘尼早已不生发了,她脸上那道瘆人的疤痕坦坦荡荡的露在外面,若是明白人瞧了,便觉得那定是用很长很长的指甲硬生生抠出来的,从额头一直延伸到下巴。过手便是一个年轻的比丘尼,二十岁的模样,深色帽里还蓄了发,念佛声有气无力的,似乎也念的不上心,但是佛经倒是也背的滚瓜烂熟,虽然香客听得不甚懂,可是觉得是那个意思,自己心里也安逸了,才明白这也是个老老实实的尼姑庵。

既然老老实实,那就老老实实的上香,请佛,供奉。香客挠了挠无须的下巴,这才从怀里掏出一块粉色的花布,一手扯开花布,里面是一块块的碎银子。香客掂量着,估摸有个十多两,这才恭敬的用双手捧着碎银,洒进面前的功德箱里。

“阿弥陀佛。”老比丘尼连忙礼道,便请了三炷庵里最粗的香,一炷一炷的点着了,这才恭恭敬敬的递到香客面前。香客同样恭敬的接过来,先是将香高高举过头顶,才将香进了观音娘娘的莲花台下。之后便跪倒在蒲团上,先双手合十,再掌心向天,连叩三响头,每一叩前必念念有词,声如蝇虫,但一叩头绝对是干脆无比,脑门骨头磕在尼姑庵里并不平坦石板上

,毫不含糊的磕了三个,就连那小比丘尼光是看着都皱起了眉头,嘴里佛音也时断时续了。

香客礼毕了,那佛音也渐渐停了。小比丘尼念罢经文,也收起木鱼,用身上洁净的袍子擦了擦木鱼面儿,便将木鱼抱在怀里,单手朝着香客敬了礼,礼罢,站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去了。这便到了老比丘尼来,捧着一杯还温热的粗茶,敬给香客。香客连忙接过,道谢道:

“谢过尼师。”香客说道,也接过粗茶,一口饮尽。

听这尖细的嗓音,还有那面白无须的模样,老比丘尼终是心底里的石头落下来,砸中的心窝子,她心底里轻声叹着,还是说道:

“庵小人稀,招待不周,还得是请贵人原谅。贵人能来如此小庵中请佛上敬,真是让小庵蓬荜生辉。”

“尼师过奖了,贵庵礼佛诵经,小的也只是替家中家中爹娘请福,何来蓬荜生辉?”

“贵人当真是来请佛?”说道为家中爹娘请佛时,老比丘尼眉梢一跳,即使是常年生活在无味中的心此时也是触动了些许。

“不是请佛,还来贵庵做什么?”香客反问道。

老比丘尼心中大喜,也松了口气,不过她还是带着慎重的试探道:

“老尼空长些许年岁,但是也多了些眼界,懂得以生辰八字测算的法子,若是贵人不嫌弃,可否将令尊令堂的生辰八字告于老尼,也让能为贵人多算一算令尊令堂的福分。”

“那当然是更好不过了!”香客大喜,他忙着将原本揣回怀里的那块用来包银子的花布掏了出来,交到老比丘尼面前,老比丘尼接过一看,才看见花布上有着秀气的十一个字:乙巳年丁卯月戊寅日丁巳时。

虽说这字数的确秀气非常,可是老比丘尼还是看的一愣。无他,只是这字着实太过于年轻了。老比丘尼心里筹划了一阵儿,这才说道:

“贵人,不知可否告诉老尼,令尊的年岁是”

“咱家令尊年方十六罢。”

“这”老比丘尼一听,便愣住了,面前的香客少说也是有三十多岁的人了。

“尼师,不是小人少言语这断身再造的恩情,也如同爹娘生人,您说对吧?”

‘“对的对的对的,贵人言之有理,是老尼太过庸俗了。”老比丘尼连忙说道。

“那还请尼师算算咱令尊的福缘如何,可好?”

就算是香客不说这话,老比丘尼也要连声赔笑,可还没等她算净这生辰八字时,便听见庵外传出一阵儿子尖酸刻薄的叫喊,那声音一下惊跑了两三只正躲在墙梢上看戏的家雀儿,老比丘尼只见着香客一刹那几乎眉毛都竖起来了,他也顾不得这写着自家小令尊生辰八字的花布,拔腿就往庙外跑去。

“得贵!莫不是还要贪图时辰!别忘晚了是要被主子家责罚的!到时候牵连到自己主子可不好了!”

老比丘尼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就被庙门关闭时砰的一声吓抖了双手,花布险些就掉落在地上了。不仅是老比丘尼,站在一旁似梦似醒的小比丘尼也激灵一下,却抱紧了手上的木鱼儿。

就瞧那小比丘尼睁开双眼,左右瞅了两眼,发现除了她与老比丘尼外没有另外的人了,这才将木鱼儿轻轻的放在观世音菩萨的莲台下,自个掀开功德巷的盖子,将里面十几两碎银一块一块的捡起来,然后捧在手心上,狠狠的亲了一下。

“师父!师父!咱今晚能吃上精细面儿馒头了吧!”

小比丘尼兴奋的说道。

“是啊,细面馒头,还有菜包子,师父今儿晚上就去买。”老比丘尼有些苦笑着说。

“哎,师父,你手中的花布能给俺吗?”

“五儿,这花布你就别要了,上面写着苦命人的生辰八字,与你都是一种模样的,别犯了冲,你还是快去后院叫你师姐们去吧。”

小比丘尼听完,便将银子又重新放回功德箱里,她蹦跳着朝着后院跑去:“师父,俺去叫师姐们了!”

“哎!帮你二师姐起身的时候小心着些!别再磕着了!”

“师父放心吧!”小比丘尼欢快的声音一点点的在虽然寒酸却还有些庄严观音菩萨莲座下,只剩下老比丘尼那温柔的目光。

这世道上,尤其是女人,要心里干净,就必须身上脏。

顺天府这寸土寸金的地界,哪儿还有她师徒六人的容身之地?若不是这些女尼们有的毁了容貌丑陋到见不得人,有的缺腿少胳膊,遭人嫌弃,让那些吃肉的东西下不去胃口,怕是她们六个早就饿死在这太平岁月里了。

愚公抬走了太行王屋两座大山,却没人晓得枯死了太行王屋山脚下一丛丛矮灌木。

唉!

老比丘尼想着,她也有五儿的年纪,年轻烂漫的少女又有哪个愿意与青灯古佛长相厮守?

那年在死人堆里,老比丘尼将五儿**着的身子挖了出来。那路旁的村子,有一半的村民都过着劫道的活计,那年五儿被人绑出了顺天府,路上却被这村子里的人截杀,也不知**了五儿多少次,八成觉得五儿没了气儿,便将五儿随意的丢在死人堆里。

好好的肉身,却受了多大的苦,这世道压着女儿们就像奴隶脖子上的铁环一样,一岁复一岁的紧。

老比丘尼也知道尼姑庵间的世道,更晓得的顺天府两大县下十三小县的世道。她想着会有一个人来看清楚些。

她记着曾经有人看过,可惜那个人殡天了。。

只是那人手中的赤红镶金旗像一团火一样烧着,烧在老比丘尼的心中,更甚于菩萨。

他曾经看得见,摸得到。

源溪镇(119)

怎样要让奴才死心塌地?便是给条活路就行了。

怎样让女人死心塌地?

女人的心思是海底,越尊贵的女人心底越似那蓬莱仙岛一般不可捉摸,可是偏偏总有人宣称自己曾寻见过蓬莱仙山。

“主子就像刀子嘴豆腐心,你年岁小,没在这宫里伺候各路娘娘几年,见识太少。”

刘德贵已经在这大宫墙院儿里呆了十多年还是被老太监指着鼻子说见识少,可这宫里的老太监们有哪个不是从生到死都烂在这宫里的?说他见识少,就见识少吧。

刘德贵确实没什么见识,亲爹好赌,却又天天用两手去攥驴粪蛋子,说是要冲一冲手气,结果手气没冲回来,倒是把刘德贵略有些姿色的老娘给冲出去了,冲到刘德贵这一辈子都找不到的地方,可没了媳妇,对于刘德贵的老爹来说不过是一天三顿吃不上什么热乎的好粥好菜,萝卜缨子在醋布上蹭两下都能就着半块石头般梆硬的窝头咽下肚,嘴里还神神叨叨的念叨着: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刘德贵不晓得这是啥意思,总觉着每一个字都能听懂,却连在一起别扭的膈应耳朵,他想起来对门王大棒槌家前些日子那铺天盖地的鞭炮声,一大早感着过年一样,刘德贵顺着门口探头探脑的,便瞧见一个道士模样的人正围着王大棒槌家门口绕圈,边绕还边念叨着:天地自然,秽炁分散,洞中玄虚,晃朗太元念叨完了,变戏法一样两手指夹着火折子,将一把黄符都烧干净了,灰全都倒在王大棒槌家门口。就这般,便挣了王大棒槌家五两大银。

后来听长舌妇们嚼舌根子,说是王大棒槌家祖家爷因为这道士一顿念叨,居然念叨好了满身毛病,刘德贵琢磨着,这一通狗屁不通的话居然能活死人肉白骨,老爹怕是心里想着要发财翻身,这才整日整夜的念叨着。

可有一天刘德贵想明白了,这些话就像是念的迷魂咒一样,老爹一头撞死在赌场门口,脑浆子和血都喷了满地,一整个晌午都没人去收拾他老爹脏如狗的尸体,倒还是一群衙役用白布捂着口鼻,将他爹半滴血都流不出来的身子丢到乱葬岗去了。据说是喂了乱葬岗吃人的野狗,可刘德贵在乱葬岗呆了一宿也没瞧见有狗,当然,他也没瞧见他那个烂了脑袋的亲爹。家里的地和房子,都被判给勾栏瓦肆还债去了,刘德贵没了取出,他只能地上天下的溜达,就是百家饭,也要就着草根咽。

后来有一天,面如乞丐的他路过一处学堂,被好心的夫子塞了三个半张脸大的饼子,之后夫子就回去教书去了。刘德贵拼了命一样,将三张饼子叠在一起,一口一口的往嘴里塞,就在他吃得正欢的时候,他突然听见学堂里传来孩子们稚嫩的读书声: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

刘德贵听呆了脑子,他连嚼饼子的嘴巴都慢下来许多,却蹒跚着从地上爬了起来,探头探脑的往学堂里瞅去,娃娃们一看门外钻进来一个脏兮兮的脑袋,都纷纷放下经书,水灵灵的眼睛齐齐的朝着刘德贵看去。

夫子也发现了这个探头探脑的小乞丐,可他并没有赶他走,也不嫌弃的走到门口,弯下腰来,朝着刘德贵问道:

“饼子不够?还要吗?”

刘德贵僵硬的点了点头,便瞧见夫子还真就转身从一个筐里掏出俩比之前还要大的面饼,递到刘德贵面前。

刘德贵先是看了看夫子,发现他的双眼里真真是一点厌恶都没有,他又转过头去,看向屋里齐齐瞅着他的娃娃们。他便接过了饼子,自己身上没有一处干净的地方,就只好用已经咬过的饼子包住这两张新饼子,再高高的举过头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猛劲儿的磕了三声头,就像那一晚上在乱葬岗找不见自己没头的亲爹尸体,便跪在石头地上,磕的鼻青脸肿。

刘德贵在夫子有些惊异的眼神里慌张张的逃了,没人晓得这个乞丐满脑子里寻思的都是什么,也没人会晓得这个乞丐居然会可怜夫子和他的娃娃们。多嫩的娃娃们,多心善的大老爷,可为什么要念那要人命的死人经?刘德贵头也不回,一路跑出去不知多少里,跑到太阳落山,前头漆黑一片,刘德贵看不见了路,他扑通一声,仰面倒在满是石头尘土的地上,却将那几张饼子护在心口,弄得饼子上也脏兮兮的。

而今儿个,死人经念到了他的头上。

刘德贵两眼无神,却看向面子朱红色的墙壁,可能寻思着,自己脑袋里的血都没有这朱墙一般的红。

盐粒子贵重,家乡的盐粒子远比肉饼子贵,家乡里没盐吃,都要人抓一把带石头子儿的土塞到嘴里,可宫里不愧是全天下最富足的地方,就连涮鞭子用的水,都倒满了足足两大勺子。

涮鞭子的是刘德贵第一个干爹,一个膀大腰圆的太监,虽说五十多岁了,可是面色红润,气息**,不知还能活多少年。

刘德贵此时被扒光了衣服,可干爹还是要给自己干儿子面子的,没让他正身朝上。

“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

“干爹念的,你都听得懂吗?”

刘得贵不答话。

“唉!”干爹深深的叹了口气,鞭子从水桶里提溜出来的时候还甩了一地的水。

“以为你激灵,可没寻思着能犯出这种要命事儿来!”

“那花怎么说养死就养死了?那花的命可比咱们这条贱命还贵重,怎么能养死呢?”

刘德贵还是不答话,可干爹就这么自己念叨了下去。

“要不是刘婕妤心地善良,没让人打断你这两手两脚,只叫咱抽你二十鞭子然后去康妃门前跪着去,你就完蛋了!知道吗干儿子!你可就真的没命了!”

“在这宫里要是残了手脚,可要比死了难受!”

干爹的声音里满是恨铁不成钢,刘德贵只听得心里憋屈,他便要说些什么,可刚一抬头,就撞上了干爹那粗壮的左手,被死死的将脑袋按在板子上。

“忍着些,别动,越动越疼。”

说罢,仿佛真是下定了决心一样,干爹丝毫不留手的将鞭子狠狠的抽在刘德贵的后背上。

————————————————————

“不知主子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不就是傻子吗?”

“让主子安生,便是对主子尽责,让主子快活,才是真的对主子好,这些道理,可还真是只有傻子才不知道!”

两三个轮休的宫娥叽叽喳喳的,也不知从哪里掏弄来的瓜子儿放在瓷盘子上,一边嗑瓜子一边看着刘德贵的笑话。

皮开肉绽的滋味当然不好受,更何况还是沾满了盐水的鞭子。干爹也算是真的疼他这个干儿子,拼了老命的弄来好些白布条将刘德贵血肉模糊的后背给裹了起来,好歹制住了血。

可是还是疼啊,疼的刘德贵听不见宫娥们叽叽喳喳的嘲笑,他只能听见自己后背一块块肉的迸裂,自己胸口那颗跳动着越来越慢的心脏。

以及鬼差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这是犯了那些个错?后背都浸透了血还要跪在康妃娘娘这里?”。

不知何时,宫娥们叽叽喳喳的嘲笑声没了。

只剩下这柔软的鬼差声。

源溪镇(120)

阿蛮阿蛮,花台下禅。

悄念叽叽,声似虫蚁。

破烂蒲团,大板铜钱。

供佛一文,以求数千。

阿蛮阿蛮,卖粟半晌。

闷粒瘪足,不足一斗。

饿叟讨要,脏衣甚臭。

半哩草穗,一滩骨头。

阿蛮阿蛮,砌瓦拢火。

小指粗细,黑蜡烛油。

四面灯笼,三方通透。

一把菜叶,菩萨无头。

阿蛮阿蛮,无食我麦。

我麦早种,一年两熟。

家母荷食,家父躬耕。

北坡纵羊,南山牵牛。

阿蛮阿蛮,辰渴夜饥。

混目失意,嚼骨唆泥。

菩萨不供,可知天地。

年年供奉,可曾有见?

阿蛮阿蛮,汝佛怎求?

不过铜子,能有银否?

超度十方,纵是极乐。

紫金玉钵,经书几坨?

阿蛮阿蛮,哭似泥狗。

疯言秽语,咒祖佞神。

家长嗔目,持棍往锄。

里正心慈,几劝终休。

驱去野狼,十里大风。

则断手脚,终葬乱岗!

阿蛮阿蛮,天北有蛮。

好食人骨,好奸人雏。

挥鞭斥走,哪有归路?

阿蛮阿蛮,乱葬岗上。

汝父欠银,有几数两?

大恩念祖,上祭神佛。

赐汝活命,逝将趋从!

乐国乐国,天北有国。

汝母廉命,驱车北去!

阿蛮阿蛮,母往何处?

青果糖叶,嫩菜油酥。

何知其味?硬面酸馍。

唇黑嘴脓,不闻熟物。

阿母阿母,弃蛮远去。

阿父暴戾,蛮受其苦。

饥不择食,冷夜彻骨。

欺蛮几岁,不如羊畜。

阿母阿母,蛮思甚久。

小子五六,不知其母!

慈母缝衣,恐儿不归。

儿拜佛祖!母在何处?

东升日出,西山黄昏。

则前为北,则后为南。

后是旧乡,这般对蛮。

便往前足,不闻二三!

阿蛮阿蛮,汝堪羊畜?

汝后为北,汝前是南!

小子嗤笑,满遍山腰。

阿蛮咬齿,倔头不闻。

一岁两岁,十岁百岁。

小子终老,唏嘘往年。

后辈谈乞,大梦街前。

兴甚而起,大笑乃曰。

祖年幼时,有乞阿蛮。

陈粟烂骨,铜钱一文。

菩萨无头,老天无眼。

指南为北,指北为南。

阿蛮阿蛮?汝母何在?

乐国乐国?胡诌信否?

阿蛮阿蛮?汝母何处?

为贱命生?为脏路骨?

阿蛮阿蛮?汝母何所?

可有衣冠?可有新冢?

嬉笑声闻,邻里对街。

闷闷炎夏,昏昏晌午。

有稚子困,有稚子哭。

稚子所哭,佞歌瓯哑。

阿蛮阿蛮,汝有亲属?

生无所供?死无所祭?

阿蛮阿蛮?几文供佛?

若非一文?还是半厘?

讥笑鸡叫,皆似犬吠。

参差两声,连连而起。

稚子大哭,怎合其口?

满耳充闻,满目充视。

黝杂肮脏,骷髅白骨。

铿锵有力,好似人言。

阿蛮阿蛮?阿蛮阿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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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抬头?抬不得头。

可又是哪个宫的主子来了,免不得有几个些许无聊的小主子们要嗤笑一番,要疏一疏方进深宫时满心思的憋闷气,运气好些,碰上几个得宠的贵人,就像见不到脚边儿的蚂蚁一样就走过去了,眼界高的很。这当然是最好的,能免了浑身筋骨又疼又痒又酸的时候耳朵边儿能舒服些,可真是或者总比死了好。

但是今儿个就没这般好运了,刘德贵没办法,虽然**爹用白布将自己后背上横七竖八的鞭痕都盖了起来,可盐水的滋味真真是没个十天半个月好受不了,所以刘德贵的脑袋就和生锈了一般,半晌才反应过来,这柔软的声音并不是阴曹地府索魂的鬼差,他这才大着胆子将两条眉毛支起来,露出眼睛,便看清楚了自个儿面前这双粉水莲花绣鞋子。

“混账奴才!还敢支着你那双狗眼!”

另有一声大喝,还带着一脚狠狠的踹在刘德贵的后背上。刘德贵本是意识模糊,双手双脚都没了知觉,被这么冷不丁的一踹,就像块木头一样,扑通一下翻了个白,手脚都在哆嗦,整个人就直挺挺的躺在地上。

躺在地上,面前终于不是那已经看不清楚缝隙的石板,而是一片片白云与湛蓝的天空。

还有那个说话温柔的人儿。

“妹妹你这手下的人,什么时候干活也如同这时利落的话,那妹妹的院儿里,又怎么会被康妃娘娘罚了月奉,却要我来求情?”

“虞姐姐,你说的可真是在理儿,若是这般奴才就像姐姐宫里的女娥一样利落,那可真就是太好不过的事儿了。”

奉承的声儿说罢,另是转过头去,恶狠狠的责骂:

“还不快将昭仪娘娘的话听进脑子里?!天天好吃懒做的真当本婕妤不会教训你们这群奴才呢!”

“奴才奴才定当牢记昭仪娘娘的教育以后以后”

这尖刻的声早没了刚才那股飞扬跋扈的气儿,却像个受气小媳妇一样,委委屈屈的。

“你呀你不是记不住”虞昭仪温软的声音带着叹息,她仿佛是一个饱经风霜的老妇人,早就看透了婕妤身旁奴才的小心思。

“这位公公就算是真的受了戒罚,也不是你一个八品的奴才有胆子去糟践的。刘妹妹,你还是令寻个新侍从来,辞了这位心气儿高的公公吧。”

“这嗨!虞姐姐,奴才不听劝,骂两句就行了。”刘婕妤变了话:

“他正是个会玩儿的,妹妹若不是在这宫里一点意思都没有,妹妹也就不留着他了,都换成姐姐院儿里的女娥,身上闻起来就香香的,总比这些半阴半阳的烂人们强太多了。”

“妹妹!康妃娘娘的殿里,莫要说太多闲话了!”

“哎呦姐姐,你看我这张没把门的嘴!”刘婕妤装模作样的抽了自己一个耳光,可连自己面颊上抹的**都没沾下多少去。她一眨眼睛,趁着虞昭仪还没开口的时候,就先将话茬接了过去。

“还不是虞姐姐心善,常在康妃娘娘面前宣说这善人法,妹妹也不过是顺应了康妃娘娘的意思,这才留了这奴才一命,没打折了他的脊梁骨,换了二十鞭子,跪在地上赎罪罢了!要不然害了康妃娘娘献给太后娘娘讨欢心的花儿,还能留的一条贱命?”刘婕妤朝虞昭仪笑着说道。

“花儿?什么花儿?”虞昭仪问道。

“当然是西域进贡的几盆照夜莲喽,听说那可是前朝唐时一位大和尚从佛祖坐化之地采回来的花,当初唯一一朵就跟着杨贵妃下了葬,再加上兵荒马乱这么些年,好不容易康妃托人弄来一朵儿,就等着在太后娘娘生辰的那天献上去,接一些佛祖神气,也能让太后娘娘延年益寿什么的。虞姐姐,你说这花,是不是金贵万分?这奴才一条贱命怕不是连盆里栽花的土都比不上一把!”

“说是饶了这奴才一命,可妹妹见这康妃娘娘的气儿也没消下去,怕是要让着奴才跪死在这儿呢!”

刘婕妤这话就这般当着刘德贵说了出去。

刘婕妤说罢,却没等见虞昭仪回话,她转头一看,却发现虞昭仪仿佛在思索着什么。

“延年益寿?哪有延年益寿的花啊”

天上一大块云彩不知何时飘走了,灼目的阳光又一次照在刘德贵的脸上。

他眯着双眼,而两耳却听得清清楚楚。

只是不知,虞昭仪却也在看着他这个一脸死像的太监。

“两位娘娘,主子请两位进宫一叙。”。

不知何时,康妃宫中总管的声音响起,一阵脚步声走过,却给刘德贵留下了一处清静地。

他费劲儿的将身子翻了过来,整张脸都粘在地上,可依旧是一副跪着的样子,蜷缩的像死透了的虾。

源溪镇(121)

钻花的镂空雕纹向外开,十成十的檀香红木在门里。

总管脚下那双深色毡子绒底靴正是前些日子太后娘娘赐下来的,七品以上的内官儿们几乎人手领到了一双。可这时岁又不是冬季,却有不少的内官都穿上了这双能捂烂双脚的大厚靴子,不就是因为老朱公公那句无心之言吗?

“娘娘年岁渐高,咱家也是看着娘娘从冠绝天下到如今银丝白鬓的说罢了这人儿,倒不是咱胆子包天大敢跟主子们去比,只是觉得这眼界不一样,甭管是老的小的,从生到死都是差着十万八千里!”老朱公公感慨完了,也将自个脚上那双绒底靴褪了下来,瞧着那裹脚的袜子都钻出点点深色影子来,再脱下袜子,指不定都能冒热气。

甭管这双脚怎么样,脚掌心儿起没起脓疱、脚指头有没有肿出一层,这天底下内官儿们的老祖宗都发话了,老祖宗的老祖宗眼界与咱不一样!不是像你们这群不孝的烂畜生越到老了越胆子越肥,老祖宗的老祖宗天天烧香礼佛,为的啥?为的不就是咱大明天下苍生吗?

得!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内官儿都琢磨出这个道理来了,反正老祖宗是把话撂在这儿了,那就照做呗!于是第二天,所有七品以上的内官儿们脚上都是这双靴子,刘德贵也不例外,只不过后背一刀刀割肉的疼痛早就让他忘了自个脚上重千金的靴子。

“有劳王公公通秉了。”虞昭仪与刘婕妤纷纷还礼,给足了康妃宫内总管的面子。

果不其然,那王公公一脸消受不起的模样,忙着是侧过身去,挪着两条腿,直到将二位主子送进宫殿大门,这才轻轻的将门合上之后,正当了模样,大步迈下台阶来。

一旁几个宫女此刻正瞧着俩主子都进了宫殿,便散了一副卑微的模样,冲着王公公挨个问好,问完了便将袖子轻轻的挽到手腕上,一把把的将石桌上的瓜子皮都清尽了,抬脚就想着要走。

“等会儿!”

那几个宫女脚还没迈出去,王公公那尖酸刻薄的嗓子就像拘魂儿用的铁链,宫女们听见这声儿一响,两脚就像想迈都迈不动了。

她们一个个转过身去,都是清丽白嫩的脸儿,却低着个头,不敢瞅面前在她们心中面目可憎的王总管。

只见这王总管正站在刘德贵身边儿,一手插在怀里,一手穿过刘德贵的胳肢窝,一用力,愣是将刘德贵没了知觉的下半身给撑了起来。然后另一只手从怀里钻出来,拿着四块足有手掌薄厚紫色绸缎布条,先是让刘德贵靠在自个身上,将两块布条往他俩手心一裹,再用俩布条在他膝盖上一裹,却没有让他继续跪在地上,而是自己扛着他。

这时,王总管才转过身来,对着那几个宫女说道:

“咱家本想着,这宫里本没有瞎眼的奴才,而那些瞎眼的,要么在宫外,要么就滚去了浣衣局,再或者就去刷尿盆屎盆去了。可咱家没想到啊,咱们不过是没在这景仁宫两日的时间,这景仁宫里居然多出这么些瞎眼的奴才!”

王总管一边说着,一边伸出如同竹节一般的手指,仿佛一把利剑一样,带着寒气,从宫女们的额头前略过。

“你们都抬起头来,睁大了你们水灵灵的眼睛,瞧瞧这到底是什么!”

王总管一边说着,一边掐起刘德贵身上的深青色衣袍:

“这青袍是九品内官才有资格穿的!九品!你们不过是一个个贱命的奴婢,怎么敢用那种话来对着一个九品的内官儿说三道四!”

说道气急处,王总管挥起手来,装作要往宫女们的脸蛋儿上抽巴掌的模样,狰狞的面孔格外的瘆人,竟有个年纪小的宫女仿佛吓破了胆一样,两腿颤颤,两眼通红,居然哭出声来。

“哭甚么?哭甚吗?哭自己脸蛋嫩怕受了这一巴掌?哭自个嘴贱,怕丢了脑袋?”王总管直直的瞪着那个哭泣的宫女,厉声问道。

“不不是的奴婢”那宫女连声说道,可不知是怕极了还是哭的上气不接下气,连话都说不齐全了。

等到这儿,王总管这才将已经伸出去的手给缩了回来,还是一副恶毒的样子:

“得亏这没有外宫的人瞧见,只是本宫两位娘娘若是要外宫的人瞧见,到时候再被有心人给告到太后娘娘那边儿去,折了主子在太后娘娘前人德心善的面儿,说是宫里没品级的婢子都敢肆意嘲弄一个七品内官,不管这内官是不是被本宫的主子个责罚了,都要说咱景仁宫的奴才都是恶奴!都是佞奴!更有甚者会说:奴才都是这般,其主子当然可见一斑了,呵呵”

“扒皮都是轻的!都要将你们活着喂了狗!”

一通连声责骂,这几个宫女居然把持不住,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一个个带着哭腔,头磕的叮当响,连声求饶:“求王公公饶了奴婢们一条命吧!”

王公公一看火候正好,也不再吓唬她们了,便厌恶的一挥手,说道:

“一个个都给咱滚回去自己张嘴,等晚了,咱家要是瞧见你们有一个人脸上不是肿的,咱家拔了你的皮!”

“都滚!”

王公公一声厉喝,宫女们纷纷谢恩之后就跑了,有个身段苗条的更是跑出了梨花一枝春带雨的滋味,可这王公公没闲心去看那好身段,他倒是转过头来,松开托着刘德贵的手,不管刘德贵两腿一软,扑通一声坐在地上,却冷着声说道:

“跪好了,主子还没让你起来呢。”

刘德贵原本着刚想冲他道谢,谁知这王公公直接给他怼了这一句。

“甭想着是咱家照顾你,论地方,你是直殿监借到咱景仁宫的人,论品级,你一个九品咱家也看不上眼。”

“要是想去谢,就上三柱大香去供刘老公公去,若不是刘老公公,你就是跪死到这儿,咱家也不会瞅你一眼。”

“干爹”不知道刘德贵这一声带着什么感情,可毕竟是声音太小了,王公公也听不出来。

“甭念叨,刘老公公可是当年在南京,与咱家干爹换过命、让过路的人,他的面子咱家必须得给,更何况咱家已经驳了他老人家一回面子,他老人家本想让咱求着咱干爹,去太后面前求情去。可一个九品太监的名字能到太后她老祖宗耳边吗?不管说没说出去,发生了就是个笑话,丢尽了主子的脸,更丢更丢陛下的脸!”

“要论辈分,咱家应该算是你兄,可咱家不想认你这个弟。咱家干爹,尚宝监掌印,不想因为你,坏了咱家干爹的名声。”

说到这儿,刘德贵这才想起来,这位王总管的干爹正是去年陛下刚刚登基,便从南京守备调回宫内的老王公公,当时风头正盛甚于司礼监新掌印。

“原本着按照主子的说法,不知你要跪到什么时候,可咱家既然已经送到玉门关了,就直接送佛送到西,也算是还了刘老公公的面子。”王公公边说着,边半跪在刘德贵身边,低声说道。

“而你,不知什么时候就要死在这儿。”

这话音刚落,刘德贵的脸原本回复的些许血色,又变得煞白起来。。

“不过咱景仁宫三位主子,总有一位心窝子是软的。”瞧见他那副模样,王公公这才不紧不慢的说道。

“你呀,听天由命吧。”他轻轻的拍了拍刘德贵的肩膀,便起身站立,拔脚便朝着大殿走去了。

源溪镇(122)

殿门处有一坛镂空的红木笼子,笼子里层神来一笔似的涂满了朱红的挂漆,再用长柄梨花木将青花瓷制的香炉托起。一掌大小的香炉,即使里面足有了半指的香灰,稚嫩宫娥依旧可以轻松的将香炉托起,隔了两指宽的间隙,就在主子束发插簪的时候将香炉托起,只需要几息的时候,便能使主子身上也熏染了浓淡正宜的熏香味儿。

说熏香不说香,而说这炉质地,这炉柄的长短,笼子的雕工,以及侍女托炉的手是否平稳,这才是评价一套香炉最最流行的说法,虞梨想着,这套说辞本是从苏杭两地始,待她换了面皮,却已经流传到南京去了,而这么些年,顺天府处处都依着这种说辞,想来不知是年月太快,还是自己已然成长。

成长的滋味很难受,虞梨不是谢家嫡女,便也没有谢家嫡女的风姿,自然也没有谢家嫡女的天真。

往常时她这个外家女经常会在嫡女嫡子们出入“高雅之堂”时瞄上一两眼,自认没那种气度,也没那种福分,便安心的躲在谢家群巷中守着阿母留给自己的一方天地,自嘲是坐井观天。

可老天就是这么没眼力,坐井观天的青蛙终是被威不可阻的滔天洪水冲出了井底,虞梨此时嗅着有丹味的老香,不知怎的,竟然多出了一丝悲春伤秋的滋味,满盈盈的溢了唇上。

女人还是女人,不管她如何尊贵,如何倾城,还是在宫中的香炉里焚了这种老香,这种原本是方士炼丹时用于凝神的香,却在宫中女妃的大殿里日夜焚用,虞梨不姓谢,她既然姓虞名梨,找不到这一个谢字,便是从小就没了抛头露面的命,也没了躲在墙内听风雨的命,这种老香她也焚,只不过是她的一方天地里没有过香炉这种东西罢了,既然从小不焚香,身上便是雪白的初布一样,遇上什么人,便染上什么人的颜色。

谢康妃娥眉微颤,两宫娥轻牵肩头的绸衣便脱手,严丝合缝的裹在谢康妃姣好的身子上。这宫中无男人,便是个内官,除了总管事物的小王公公,其他的都在殿外候着,所以谢康妃此时的衣着,严格点来说便是“半卷薄书春光艳”。

待绸衣着好,谢康妃便转过身去,瞧见虞梨与刘婕妤,一双眼睛便弯起了月牙样,虽然面上笑着,可脚上并没有动一动,只顾着自个坐在榻上,便说道:

“给两位妹妹看座。”

刘婕妤心中小事,回话自然要快些,张嘴便说道:“当是要谢娘娘的恩了。”说时声色也甜了起来,要比之前跟虞梨说话时更甜了。

虞梨心中有事,回话时夜就慢了刘婕妤些许:“臣妾谢娘娘赐座”。这话说来,谢康妃也是半点都听不出来,想着自小时候就没对这个外戚女看过几眼,这时便也习惯性的没想太多:

“妹妹这话说的,咱们毕竟是身上流着同族的血,倒是说起话来比刘妹妹还要生疏许多。”说着,便也站起了身,快走两步走到虞梨身边,牵起她的手就往座位前走去。

边走还边说着:“这几日多因陛下恩典,少不了能出宫来陪陪阿父阿母游玩一番这顺天府。虽说这一番游走下来,不必苏杭的盛景差了多少,可毕竟是水土不服,害的阿母闹了两日肠胃,今儿一早上肠胃好了些,阿父便领着阿母向南回杭州去了,阿父走时还特意跟我说,要我与妹妹在这深宫之中好好做个伴,莫负了皇上的圣恩,也莫要忘了同族的情。”这一串的话当真是说的情深义重,仿佛谢康妃真真是虞梨从小到大手牵手衣连衣的好姐妹。

虞梨一听这话,没禁住问道:“舅父舅母何时来的顺天府?姐姐怎么没与我说过?”性情使然,也忘了敬称。

这话说出空,不经意的谢康妃脸色暗淡了些许,转脸还是一副好姐妹的模样,倒是反问虞梨:“陛下没与妹妹说过?”

“娘娘这话是怎讲的?自从虞姐姐以谢家秀女的身份进宫,陛下何曾见过虞姐姐五次有余?”

这话说的自然没错,可怎么听着怎么扎耳朵,尤其是听在谢康妃耳朵里。

虞梨倒是没想着说些什么,只是轻轻的叹了口气,偏偏这声叹气又被谢康妃听见了,只见着谢康妃两眼一瞪,转过头去说道:“刘妹妹这话听着可太过扎耳了些!”谢康妃也清楚,前几日出宫避风头时皇上意外翻牌子翻到了刘婕妤这里,也许就是那一晚,让刘婕妤变得嘴上有些疏漏了。

这一声不能算是斥责的斥责,也还是说的刘婕妤一哆嗦,可她随后就又变成了那副嬉笑的嘴脸,说道:“哎呦,娘娘您瞧臣妾这没把门的嘴唉!”又是装模作样的扇自己耳光,又翘着脸等着谢康妃喊停,莫在下人面前丢了脸面。可是谢康妃根本就没有打算保留这份脸面,心想着自己的脸面早就丢在太后娘娘面前了,无大面怎么能容纳小脸?心中一气,更是不会去阻止刘婕妤做戏了。

说回这刘婕妤,举在面前的手打也不是放也不是,最后只得咬着牙,对着自己的嫩脸儿狠狠的来了一下,一巴掌下去还是青白色的面颊,两息之后就泛起了红色。

“这一巴掌下去,还记得住疼吗?”谢康妃没有好脸色,自然也就没有好声调。

“臣妾当然是记得住了”一副委屈的模样,刘婕妤捂着脸说道。

“记不记得住都由你,被罚了一个月的俸银还没什么记性?他日嘴上没把门的惹到了祸端,真要将朱老公公嘴上那句乱插花柳传到太后娘娘耳朵里去,丢尽了景仁宫的脸面在学会长记性?”

刘婕妤这回脸色可真是白了,她出身不过只是个七品县令家的女儿,身后无根身前无路,宫中求得到的庇护就真只剩下景仁宫一处了,这要是将景仁宫的脸面得罪干净,她就是在皇宫朱墙内无路可走无桥可过,能求得最好的,也就是一出懿旨,遣回老家罢了。

一看这刘婕妤白了面皮,谢康妃也就清楚这话是砸进她心眼儿里去了,她便转过身,趁着虞梨还没开口,便说道:

“妹妹今儿也应是被她诓来求情的,可这种小错姐姐若是一味的惯养下去,迟早景仁宫得大祸临头。妹妹虽然心软,可也要明事理,景仁宫不是姐姐我一家的,还有两位妹妹的份儿呢。”

虞梨闻言,她一怔,余光却正巧着看见刘婕妤那副后悔的模样,也只好点点头,将嘴里的话统统都咽进肚子里去了。谢康妃一见两个妹妹都没话可说了,就对着宫娥一招手,宫娥便捧着一个锦囊来,跪在刘婕妤面前。

“这是本宫托人找来的关外花朵的种子,关外苦寒,能从关外存活的花朵必然禁得住你折腾,回去好好收拾收拾院子,有懒惰的奴婢就送刑处抽几鞭子,不要惯着,若是陛下下回再临幸你的时候瞧见你的院子乱七八糟的,那后果你自然也知道。”

这一通说,说的刘婕妤眼睛转来转去的,好似有无数的话要说出口,可到了最后,也就从两唇之间蹦出三个字来:。

“谢娘娘。”

说的诚心诚服。

源溪镇(123)

训斥罢了刘婕妤,谢康妃的脸上难免是带着些许表情,虞梨只是轻瞄了一眼便垂眉低眸,不再去窥视谢康妃的脸色。

宫里看的少了,也许能保住自己的一双眼睛,肚子里的蛔虫时不时的嘟囔着,要学会不问不听不见,却要将脸面留在当面上,这四条当然是最保守的活命法子。这蛔虫就像鬼灵精怪,虞梨但凡是发呆一下,便是这蛔虫又在她的肚子里说话了,届时即使黄河倒灌了顺天府,昆仑山压垮了吐蕃地,虞梨也会是一副呆样子,傻愣愣的两眼发直。

“你这族姊还是聪慧的,晓得自家姓谢,也晓得姓谢就该如何对下人说道,你瞧她敲打刘婕妤的样子,真是一手果子一手棒槌,不过是罚月俸的丁点小事儿,对于一个婕妤来说既不能没饭吃没胭脂擦,又不会像一宫之主被抹了面子,却把事儿升到了全景仁宫的脑袋上面,末了还没过了度,随便一包花子都能说成是关外种出来的,给了棒槌的疼又不会让刘婕妤忘了果子的甜美滋味,还琢磨透了刘婕妤是傻不是蠢的脑壳,若再抬高一点,便成了诸葛孔明七擒七纵孟获了!”

肚子里的蛔虫叨叨一阵,虞梨这个呆子半个字儿都没听懂,她只是支吾着说道:

“虽然在谢家几年没跟阿姊打过交道,可阿姊进宫以来与我很好,知道我的性子,也不教我抛头露面去挡了长春宫的责难,都是叫刘婕妤去挡了霉头的。”

“就是她叫刘婕妤去挡了霉头,你才更应该提防着点儿她!”蛔虫的言语里尽是焦心:“说是小卒也能拱翻了大帅,可你想想,你与他哪盘是用小卒吃掉对方帅的?不都是要架炮出车才能将死对面?”

虞梨一听,心里顿时翻腾了起来。本觉着族姊虽然不如话本里的亲姊一样事事关照处处留心,可还算是对她好的,谁知蛔虫这么一说道,虞梨就觉得谢康妃每一次的笑容都变得那么别扭。

“你想想她之前所说的话,一副情深义重的样子却也被你一句没与你说过坏了表情,你难道就没看见她有那么一刹那变的脸色?”蛔虫乘胜追击,一堆话直直的砸到了虞梨的心坎子里去,还添油加醋的抹了一句:

“我与你同生共死,还能骗了你不成?”

“可我并没有看见啊,是你说的进宫要不见不闻不问。”

虞梨这话将蛔虫的嗓门噎了下去,她寻思着自己怎么着都接不下话了,满是尴尬的样子,便刚想开口搪塞过去,而这时,偏偏谢康妃开了口。

“妹妹咋个还愣在这儿了?还不快坐下。”

谢康妃说着,还一边轻轻的压了一下虞梨的左手,虞梨猛地回过神来,但是她并没有说话,而是偷摸的打量了一眼谢康妃的表情,便点了点头,顺从的坐在椅子上。

“刘妹妹也坐了吧,只要将本宫的话记在脑子里,就很好了。”

刘婕妤闻言,腾的一下鼻涕眼泪就都冒出来了,她连声说着:“娘娘安心!娘娘安心!”,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从袖口里拽出一块手帕来,往脸上一抹,却抹掉了半边**,搞得一半脸上暗淡了下去,而另一半却又白过了头。

刘婕妤这副模样虽然被谢康妃看在眼里,却并没有放在心上,敲打刘婕妤不过是顺手的事儿而已,一个榆木脑袋再怎么敲打也变不成木鱼,倒是七窍玲珑的心,却能在能工巧匠的雕刻下变成旷世震惊的名作。

就看她谢康妃怎么去当这个能工巧匠。

只见她并没有回身到高处的榻上坐下,而是站在虞梨的身旁,,左手搭在虞梨的肩头上说道:

“妹妹方才发愣,是不是因为舅父舅母的事情?”

“哎?”虞梨摇摇头,她说道:“妾身并没有。”

“怎么还这般见外?虽然妹妹是外姓,可你我本是有着同源的血,在姐姐不在妹妹前称本宫,妹妹也就别在姐姐面前称妾身了,就是称我也所谓啊。”

虞梨只是点点头,她虽然没有张嘴给出能听得见的答复,可是她那乖巧的模样,也让谢康妃放下了心。

说着,她便换了种语气,带着有些无奈的声音说道:

“虽说阿父阿母远道而来,做儿女的着实是应该多陪陪他们几日,姐姐原先也是这般想的,可姐姐一陪就是三五天,也实属无奈。”

“毕竟姐姐是皇上的后妃,当以皇上为重,父母次之,这也是天经地义的规矩,可若不是因为那长春宫步步紧逼,隔三差五就要去太后娘娘的宫中说道这说道那,虽然太后娘娘心如明镜,可这让私底下宫人们听见了,还是坏了姐姐的名声,更是坏了景仁宫的名声,这不,太后娘娘怕惹得下面流言蜚语,才借着阿父阿母上京探亲的时日,让陛下放了姐姐五日的行程,即使是姐姐告诉妹妹阿父阿母来到顺天府,妹妹也不能见他们一面的,皇上那儿没口谕,怎么着都见不上。”

听似语重心长,偏偏蛔虫却厌恶的说道:“装模作样,推脱责任倒是一把好手,把锅推到皇上与太后的头上,怎么着也不给任何人借口,尤其是你,怀疑她的用心,坏了她好阿姊的模样!”

虞梨两个耳朵听两边话,听得自己蒙头转向,只能两边答应。

她轻声说道:“妹妹晓得姐姐的难处了。”闭嘴却冲着蛔虫点点头,连声说有道理。

谢康妃一瞧,才想起虞梨从小就对谢家人清冷的性子,也没多说什么,而是转开话题说道:

“若不是那门外坏事儿的奴才,姐姐也不会被长春宫的哥舒顺妃如此步步紧逼,真该是让他跪死在门外,去赔了那盆照夜莲!”

说罢,谢康妃才觉着话中不全,又补充道:

“若只是别的什么名贵花种姐姐也不会这般狠心,可那照夜莲是贡给太后娘娘延年益寿的,是佛陀坐化之地的花种!不说是千金,万金也换不过来!还是姐姐机缘好,从大食行商处偶然发现的,可却是这下贱的奴才坏了姐姐一番苦意,更坏了太后娘娘修佛的机缘!妹妹你说,这奴才到底该死不该死!该不该跪死在殿外为这花儿赔命!”

谢康妃说罢,她眯着眼,盯着虞梨的双眸,耳边响起小王公公对她所说的话:

“事已至此,主子若是再罚跪死了他,更是给了哥舒顺妃的口实,怕是对主子更加不利。”

“可这奴才犯下如此事来,怎能不以死赔罪?”

“奴才倒是有个主意。”

“快些说来!”

“他毕竟是直殿监的内官,有品有级,在宫中被罚死了,也不好向直殿监交代,但是若找个借口贬他下去伺候景仁宫里的婕妤昭仪,不仅能卖个人情,还能明面上打发了他,名义上又处罚了他,面子不丢,规矩也没错。”

“那本宫就将他赶到刘婕妤那里去。”

“不不不!主子,千万不能赶到刘婕妤那里去!刘婕妤没甚么主意,她既然知道刘德贵是娘娘所厌恶的人,必定对他恶语相加,到时候还人,还是不好向直殿监交代。”

“那就只能发到虞昭仪那里去了可她”

“主子,虞昭仪虽然心善,可到底是个心底通透的人,如果主子您开口要将刘德贵发到虞昭仪院儿里,怕是也不好说,这事儿,得让虞昭仪自己开口。若是虞昭仪自己开口了,您再把人一放,不仅在直殿监和虞昭仪那里说得过去,转头到了太后娘娘那里,您也能凭这事儿说上一段儿菩萨托梦。”

谢康妃越想这主意越灵,她如今就等着虞梨一开口。可虞梨却并没有直接开口说话。

她没有理由去要刘德贵的性命。

“你看看你的族姊,这都不能叫借花献佛了,得是两面三刀,刀上还沾满蜜糖。”蛔虫冷笑着说道。

“那我该怎么说?”虞梨问道。

蛔虫琢磨了一会儿,她开口说道:

“想不想要个死忠的奴才?那种甘愿为你真心吃苦受累的?”

“啊?”虞梨奇怪的问道。。

“你的族姊想三面收果子,咱可不能把苦果子都吃净了,虽然塞不到你族姊的手里,硬生生从她手指缝里挖一个出来总是行的。”蛔虫佞笑着:

“待会儿我所说的每一句话你都要一字不落的重复,说给她听!”

源溪镇(124)

女儿家身在闺中,尤其是及笄之后,就算是去佛寺烧香情愿,只有在已经嫁出去的妇人的陪同下才能迈出自己那如同鸟笼般的闺阁。可是自从虞梨的亲娘撒手人寰,她这个不知亲爹是何人的私生女就如同周身遍布恶疾一般,在谢家无一人肯去接触她,她也就像是忘了关鸟笼的小鸟,无人去看她,也无人去关注她。

可是虞梨从小就厌恶这种生活,她厌恶自己被谢家人嫌弃,她厌恶自己出身卑微不能像谢家嫡子嫡女一样身着彩霞衣,口噙昆仑玉。可是她从小而生的厌恶无人肯帮她倾诉,随着自己的年岁越长越大,及笄那一夜窗外只有叽叽喳喳叫个不停的麻雀,虞梨一个人窝在床上,不知午时吃错了什么东西,她腹中犹如刀绞一般,可周身却没有一个温暖的怀抱,甚至是一声亲切低语。

她腹痛了一夜,第二天一早醒来,就没了往日阴沉嫉妒的面孔,反而是一张安静的脸,仿佛从小到大,她虞梨都是一个安于恬静生活的女孩,没有嫉妒,没有欲望。

可是就连她腹中的蛔虫都不晓得,虞梨那一夜痛醒了脑子,她不再嫉妒羡慕那些嫡子嫡女们,她也不再整日整夜的厌恶自己。她天生丽质,即使从小没有极佳的保养,她的身躯面容也丝毫不输于谢家里任意一个女儿。可她却记恨起她的母亲,那个在她刚刚十二岁时撒手人寰的母亲。

母亲的风流债,倒是自己挥挥手离开了人世间,留下她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儿,虞梨甚至觉得谢家是厚道了,从未少过她这个玷污血统的私生女一点钱粮,这才让她侥幸活过这三年。

可这只是三年三年又三年,三年又三年,没有爹娘的孩子怎么才能活过以后无数个三年?

蛔虫就像那话本里狷邪阴险的大坏人一样,眯着的眼睛里不知在琢磨些什么缺德丧命的事儿,翘起的嘴角让她变成一副如前朝秦桧般杀千刀的模样。

“姐姐要是想拿了这奴才的命,妹妹又有什么好说的呢?还不都是以姐姐马首是瞻,说什么便做什么喽。”

蛔虫清清楚楚的吐出这一长串的字儿来,说罢了,虞梨却没有马上反应过来,蛔虫只好再一次厉声说道:

“愣着做什么!”

虞梨这才反应过来,一字不落的将蛔虫的话说给谢康妃听。

“瞧着你这族姊的脸,看清楚她到底会变成包拯那般的脸色。”蛔虫满怀恶意的说道。

果不其然,谢康妃的脸色暗了许多,她明明听宫娥们说,在殿外虞梨对刘婕妤说的那几番话,宫娥们说的绘声绘色的,就连两人的神情都描述的清清楚楚。谢康妃觉着虞梨既然在殿外就已经表达了对刘德贵的同情心,再加上她一往的善心,她院里的宫娥哪个不是身份地位得罪过大宫娥的小丫鬟,除了那两个景仁宫指派过去的,都让虞梨给保下了性命。按理说着刘德贵的事儿虞梨不会这般冷淡的反应,可她偏偏就摆着个毫无波动的脸,让谢康妃满心的小聪明无处施展。

谢康妃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话,原本早已想好的说辞却这是憋在肚子里,好歹她急中生智,朝一旁坐着不知道干什么就浑身难受的刘婕妤使劲的使眼色,就算是在虞梨眼皮子底下。

虞梨都能听见肚子里蛔虫狂笑的声音:

“什么这个妃那个妃!说回来还不过就是十几岁的小丫头片子!还想跟情海沉浮十多年的姐斗脑袋!”

蛔虫笑的是那样的开心,可惜虞梨听不懂从蛔虫嘴里蹦出来的这些稀奇的词汇,只觉得她像是坐在金兀术背上活活笑死的牛皋。

“哦!”可能是在谢康妃的眼神下刘婕妤终于是坐不住了,她冷不丁的冒了一嗓子,然后大大咧咧的说道:

“虞姐姐,方才在宫外,妹妹与你说这奴才的时候,妹妹还是觉着你有些于心不忍的不是?”

“哼这丫头,迟早得让你族姊给推坑里去,到时候死无葬身之地。”蛔虫冷笑着:

“丫头,你这么说:呀!妹妹你说的对,这才想起来,门外的那个奴才着实是可怜了些,可是妹妹,他是姐姐点名要跪死在殿外的人,毕竟毁了姐姐一番向太后娘娘向佛的心,妹妹你难道还觉着这种奴才跪死在殿外是冤枉的吗?我虽然心善,但是是非曲直还是分得清的,有罪要赎,有功要赏,妹妹也应该是知道的,可为何要我来去求着姐姐劝下着奴才的命?”

蛔虫话音刚落,虞梨便张开嘴,要说道:

“是啊,总觉着他太可怜的些。”这时,虞梨转过头,看向谢康妃:

“姐姐本就是一心向佛的,何必如此去责罚一个奴才呢?”

“妹妹,姐姐也并非是心狠手辣的人呐。”谢康妃脸上一闪而过的笑意也被蛔虫看在眼里,她突然发现虞梨并没有按照她所说的话,顿时就要大骂出口,就像娘亲看着不听话的孩儿一样,可是蛔虫突然发现不论自己如何喊叫,她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毕竟这身体是虞梨而不是她的,虽然她们同生共死,可还是主次有别。

“只是拿奴才坏了太后娘娘修佛的机缘,若是这次太后娘娘得不到佛爷的庇佑,再落个什么意外,那就不是这奴才一个人能担得住的了,那是要咱们全景仁宫去担这个压垮了天的担子了,姐姐也是为了大家伙着想啊,死了那奴才一条贱命罢了,又算不得多大的事儿。”

“可是姐姐,太后娘娘毕竟礼佛已久,虽然这次断了佛缘,再请几位高僧做场法事总能弥补些的,可姐姐这般再送一条活生生的命去佛祖哪里,这让漫天神佛如何看待太后娘娘?”

“那依妹妹的意思”

“不如姐姐将这个奴才交给妹妹来责罚,即不会伤了他的性命,也不会让太后娘娘的福缘在诸天神佛处受损。”

虞梨说罢,谢康妃的右手猛地攥紧,她仿佛是在思考一般,可是脸上的笑意着实是抑制不住了,谢康妃的嘴角已经微微翘起。

这时她已然知道自己的面容发生变化,所幸也不再拖下去,张口便说道:

“那妹妹既然这般说了,姐姐便依了妹妹的意思。”说罢,她一挥手,便有一个宫娥小步快走的退出殿内。

“可是妹妹要记着了若是以后这奴才的罪赎不了,妹妹可是要担责的”

“你可记住了?”

“当然”虞梨一怔,可自己只能这般答应下来了。

“既然无事,那两位妹妹就请回吧,姐姐要去面见太后娘娘,告诉她老人家这般事情,也算是积德行善了。”谢康妃笑着站起来,朝着两人一挥手,说道。

“那那娘娘,妹妹的俸禄”刘婕妤这时说道。

“罢了罢了!既然是积德行善,你这笔俸禄就记在景仁宫的账上吧!”

“谢娘娘恩典!”刘婕妤乐呵呵的说道,她朝着谢康妃行了个福礼之后,就挽着虞梨的手臂,拉着虞梨蹦蹦跳跳的就走出殿门去了。

刚走出殿门,门外的小王公公一瞧着虞梨出来,忙着一挥手,就有两三个身材健硕的内官提着两根短竹竿就走了出来,几人用竹竿从刘德贵的双臂腋窝下面架住,就这么直直的将人架了起来。

“不劳昭仪娘娘您费心,这奴才就交给咱家来就好了。”也不等虞梨说话,仿佛早就准备好一般,小王公公抢话说道。

虞梨无法,她隔着小王公公,看了刘德贵一眼,正巧着刘德贵的眼睛眯着,正好碰在一起。。

“记着些吧,这可是你的救命恩人。”

一旁架着竹竿的内官在他耳边说道。

源溪镇(125)

“当初就不该让你进宫你就是张白纸的模样就该让姐姐带你出了谢家,做点生意,给你找个老实巴交的男人,让你能压着他过一辈子”

蛔虫低声说道。

“你怎知我会喜欢那种生活?”虞梨也轻声问道。

“你怎会喜欢?你从来都不会喜欢!后悔入宫也是我而不是你!”

“你我同生共死可我的话你却听不进去!”蛔虫气愤的说道。

“除了我,谁都看不见你”

“所以你便不信我?!就因为这种理由?!”

“没我只是”

“只是为了他是吧就为了他,你情愿从一个没有锁的鸟笼飞到另一个缠满了锁链的鸟笼”

“可是我爱他,我愿意跟他走所以他也愿意我跟着他来!”

“他是一滩墨而你不过就是张白纸!”蛔虫终于压抑不住火气,她大吼出来:

“一滩墨能染无数张纸,而一张白纸染黑了就只有撕碎的份!”

“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你活在什么世道上!”

“你是个女人!你活在一个女人如物件的世道上!这种世道女人如果不去成为一种物件就只能成为一种尸体!”

“不会的,你看看安北侯,她也不过是女子之身,不还是封侯拜相”

“所以她在哪儿呢?!她会不会在史官的笔下留下一处名字?!”蛔虫无情的打断了虞梨的狡辩。

“她将来必会死无葬身之地,必会那样!”

“那我也就是那种结局罢了!我不后悔!”

虞梨寸步不让的喊道。

“”可这时,蛔虫却不说话了,她的沉默是如此的寂静,只有绣鞋擦过路面的细小声音。

她们都不说话,只有虞梨的双腿在不自主的走着,直到走到属于她的院儿门口处。

“唉”一声叹息,从蛔虫的嘴里发出。那声叹息是那么的沧桑,虞梨仿佛想起当初母亲在床上临终时无可奈何的叹息。

而虞梨至今还记恨着那个离她而去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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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儿门敞开,走过阁门拐弯时就能看见院儿里些许的模样。并不同于景仁宫中处处可见的繁色艳抹,院儿里也有花,却是新奇的相互穿插着,一朵淡色配上一朵浓艳,或是几朵相同的花色围着不同的花色,这种乱七八糟的搭配往往很让那些自诩是精通插花的宫娥们暗自嘲笑一番,当然也不敢在面儿上说这些话,可乱糟就是乱糟,虞梨不会收拾满院乱排色的花儿,她自己院儿里的宫娥便是更不会这种高雅的东西了。

一双绣鞋迈进槛儿,虞梨便说道:

“院儿里可还有空着的屋子?”

一见着自家主子回来了,正在洒扫台阶的宫娥连忙将扫帚搭在一旁,顾不着两手满是尘土,随便在身上拍两下,这才应声道:

“主子回来了?”

话音刚落,她这才瞧见门外正有两个内官架着一个人模样的东西,那东西一动不动,像一堆死肉一般。

虞梨顺着宫娥的眼神,只是轻瞟了一眼,便转过头去:

“把院儿里空着的屋子收拾出一间来,再叫人去针工局寻套干净的旧被褥来。”

“哎明白了,主子。”宫娥忙着应道,这才将目光从刘德贵的身上撤了回来,她转过身躯,喊道:

“缨子!缨子!快去把左侧厢里的那间屋子收拾收拾!”

“哎!姐!”屋里应来一声,只见着一个年岁较小的宫娥毛楞的撩开门帘:

“怎个了?”

她这话刚一说出口,就瞧见虞梨正站在院儿里,吓得她忙着将自个的模样规整成老实的样子。

“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把左厢的屋子给收拾干净了,咱院儿里又来人了!”

小宫娥闻言,忙是低着头,抽身回屋将木盆抹布之类的东西都收拾了出来,抱在身前,冲着虞梨一低头,就跑进左侧厢房去了。

“昭仪娘娘手下的宫女们可真是一个比一个活泼。”这内官看上是品级高的那个,他将刘德贵整个人都压在另一个内官的身上,走上前来,笑着对虞梨说道。

“院儿里的丫头都被我惯坏了,一个个的就像乡野之人一样不懂事,也不知半分礼节,让公公见笑了。”

“娘娘您这话说的,真是折煞了奴才这般下人了,不说是景仁宫里,就算是太后娘娘那边也都晓得娘娘您心善,对手下的婢子极尽仁厚,也不知这院儿里的丫头们到底是上辈子行了什么善事才能投胎到娘娘的院儿里。”

“只是奴才瞧着娘娘这院儿里着实是少了些人,要不奴才回宫去跟总管公公请两句,往您这宫里再填些奴婢过来,奴才也来猜一猜到底是哪个奴婢也有这般的福气?”

“还是罢了,我这院儿地方小,两三个丫头已经够用了,更何况公公这不还是给我送来一个了吗?”

“他?”内官鄙夷的转过头,看了刘德贵一眼。

“一个废人,进宫来当了奴才这号东西却没有半点自觉,惹了康妃娘娘本就是拿命去赎的罪,要不是娘娘您心善求得来他一条贱命,这会儿他八成是已经跪死在院儿外了!这等人可不算是个什么用起来顺手的奴才,别到头来再亏了娘娘您的名声。”

“公公多虑了,院儿小庙就小,再大的妖风都能按得住,可若是再往我这小庙里填了几尊佛像,到时候可不是我这一个土地就能压得住的了。”

“娘娘您这话,您是主子她们是奴婢,这个佛爷也应是您来当,您若是这般自贱身子,那可是奴才们的错了!”

“唉!娘娘您呐,果真是个心善的人,既然您都这般说了,奴才又怎敢再说些什么,看来这有福的人这辈子无福可享,偏偏让一个该死的奴才给占了福当,”

内官话刚说罢,小宫娥就端着木盆从左厢房里钻了出来,说道:

“娘娘,屋子收拾好了。”

“过来把人抬进去吧。”虞梨有些心不在焉的说道,她朝着刘德贵指了指,便转过身去,朝着主屋走去了。

三人将刘德贵抬进屋后,两个内官便朝着虞梨说道:

“娘娘!奴才先回宫复命去了。”

“两位公公慢走。”虞梨只是轻飘飘的回了一句,便推门而入,直接坐在塌前的椅子上,随手将倒扣在一旁的书拾起,又继续看了起来。

忽然,虞梨这才想起来刘德贵还是一副满身是伤的模样,这才又站起来,推开门,朝着正在一旁涮抹布的宫娥说道:

“去取一些治跌打损伤的药来。”

“是给那个新来的公公吗?”小宫娥问道。

“当然是了,药取过来”

“你亲自去上药。”突然,蛔虫说道。

可是虞梨一副没听见的模样,还想继续顺着自己的话说下去。

“教你善待下人也是我说的,如何你也看见了,你就不能再信我一次?”

这话使虞梨一顿,本想说的话却卡在嘴边,过了一会儿,她才继续说道。。

“那药取来取来便给我吧。”

她说完了话,就又转身走回屋中,还顺手关上了门。

源溪镇(126)

“干爹还记着,你刚到干爹腰子这里,整日就耷拉个脑袋,也不愿意跟同厢的小娃子说话,就像个和尚手里的木鱼,非得有人敲打才会冒出声来。”

“一看你就是个犟种,犟种好啊,主子们都喜欢犟种。犟种认死理儿,非常忠诚,主子们咋个会不喜欢忠心的奴才?你看老祖宗,脑门子大的和南极仙翁一样,明眼人一瞅就能瞅出来这人死犟死犟的绝对是头牛,只要把这种人认的理儿给调教好了,这个模样绝对是顶天好的奴才!”

说道这儿,老刘公公搓了搓着自己满是老茧的手,忽然觉得自己的一双老眼有点干涩,便伸出手去,猛地一揉。

也不知怎么地,糙手揉完了老刘公公那双同样显得粗糙的老眼,却紧闭着眼皮子,闭着眼睛说道。

“干爹没进宫伺候主子前,亲爹被胡蛮子砍死了,亲娘就带着干爹满天下的跑,跑来跑去跑来跑去的,就为了寻摸着一个安生地方,可是后来发现,这女人要是一个人独身的天底下可能连一指头长的泥巴都不会老老实实的停在她脚下,本是那日听着说向东北出了关,外面都是一把能攥出油来的黑土,不论是老的少的,只要是又把种子洒进地里都能长出粮食来,有这等好地方怎么能不过去啊?干爹的亲娘就带着干爹没日没夜的往东北边儿赶路,巴不得第二天就能出了那山海雄关,关外一瞧着全是千里沃野。就这么折腾到终于有一夜赶不动路了,干爹的脚底板上磨出了指头这么大小的泡,疼的走不了路,亲娘没得办法,就只好找了处人家,想要歇息一晚,到明个早上再想办法。正巧着干爹就遇到了一个山沟的村儿,村里有个不惑之年的行脚大夫,说是出于好心愿意收留干爹娘俩,还顺便要将干爹脚底板这泡给治了,这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儿啊,这对干爹的亲娘来说不啻于当时听见人说关外有能捏出油的土地那样,就这么着,干爹就和干爹的亲娘在行脚大夫这边儿住下了,这个行脚大夫确实给干爹脚上的泡挑破了之后也抹上了药泥巴,可也就那一宿,干爹那不过桃李年华的亲娘就被这个行脚大夫给弄了,你干爹那一宿睡的太死,就比死猪还死,踹都踹不醒的那种,可是就算干爹醒了又能咋办?干爹那年五岁,连块石头都抬不起来原本着,干爹的亲娘也没想去讨回个什么公道,就想带着干爹早早的离开这个村子,反正以后天南海北的见不到面儿,可是那村子里的村民一个个的操着根木头棒子,就在门口给俺们娘俩堵住了,说是只要踏进了他们这村的土地就要遵守他们这个村的规矩,像干爹亲娘这种寡妇,被人强了要么就上吊投河,要么就委身那个人,算是把清白连人打包都送出去了,他们还说,要是干爹的亲娘不愿意自尽他们也可以代劳。就这么着,那个不惑之年的行脚大夫就成了干爹的干爹,混小子你的干爷爷。后来干爹听说,那一宿刚见干爹亲娘的时候,你干爷爷就瞧着说好生养,借着给干爹寻摸药泥巴的时候,满村满村的串,许了这个许了那个,就是想扔了他这个鳏夫的命。一村的蛇鼠满窝,跑都跑不了。干爹亲娘屁股没动静的时候,就整个手腕子粗细的麻绳就是栓牲口的那种,拴在干爹亲娘的细脚脖子上,顶多就是吃午饭的时候将这绳子放长一点而已。干爹的亲娘就这么牲口一样的过了五年,干爹也就像个牲口的崽子一样过了五年。五年在那个官府里都没有户籍的村子里怎么会有好果子吃?直到五年后,亲娘的屁股有了动静,杀猪一样生下来个逼崽子,这逼崽子没把你干爷给活活笑死,一点都不管亲娘往回咽气的模样。从此之后干爹亲娘的身子骨就没好过,瘦的像捆杆子,就这么着又过了五年,你干爹十五岁,十五岁那年死了亲娘,那天干爹上山挖牲口吃的料子,回来就瞧着亲娘被你干爷活生生的打死了。”

刘老公公说到这,他挥挥手,然后便醒了醒鼻子,一把从裤腿上抹了去,又继续说道:

“说是亲娘那宿睡的太死,早上莫得起来,饿哭了你干叔叔,干爷一时气急就将你干爹的亲娘给活活打死了。”

“之后就随便在后院儿的沟子里找了块地,还让你干爹亲手挖坑去埋,你干爷都不愿意亲手去挖坑。干爹不知道这村子里到底祸害死多少姑娘,就晓得后山沟里全是那种没有石头没有牌子的坟堆子。”

“反正你干爹的亲娘不是第一个。”

“就算你干爹是条没长牙的狗崽子,**被人打死了也知道叫唤两声。”

刘老公公的声音很淡,也很轻,他仿佛在诉说一段比白水还淡事情,这事情跟他毫无关系那般。

“那宿你干爹一宿没睡,将你的干叔叔捂着嘴,丢到了井里,又拿着柴刀把你干爷的脑袋给砍了下来。本来想一把火将整个村子都烧了的,可惜动静太大,连半点火星子都没点着就让人给按住了。”

“他们知道你干爹弄死了你干爷和你干叔叔,就把你干爹打了个半死,打烂了你干爹裆下面的那根棍。也不知道谁喊了一嗓子,说是要将你干爹送到官府去,明早上在村子里的人面前砍了脑袋。”

“他们还说,又死了个娘们真晦气,非得把后山沟里的那些坟堆都挖了丢到河里才好。”

“嗤”

刘老公公笑了声。

“就连村里那个教书的夫子都那么说。你说他满嘴圣人之乎者也的,也真跟着孔圣人说那唯女子与小人难养?”

“干爹是个烂人,不晓得那孔圣人说这话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就会跟着字面来说。”

“都说尽孝难,尽孝难。圣人都说自己的亲娘难养,尽孝能不难吗?想你干爹这种,死了亲娘,尽孝当然不难了。”

“死了亲爹又死了亲娘,哪还有孝可尽啊?”

“等着明早上出了山沟,他们才晓得外面胡蛮子的官府被赵将军都杀光了,他们没地方去砍你干爹的脑袋去了。他们就只好将你干爹丢在路旁等死,可是你干爹没死,你干爹活下来了。”

“那天早上出了山沟,你干爹才知道,干爹和亲娘就在这山沟里转悠了一月有余,根本就没往东北边儿走出一步去。”

“”

“嘿!”

刘老公公一拍大腿。

“就仿佛干爹眼睛前都看得见一样,这话一出口就停不下来了。”说着,他指了指自己紧闭着的双眼,结果手指头戳在眼皮子上时竟然凹了进去,就好像眼窝子里没有眼珠一样。

“当初你被你同厢的娃子揍的头破血流,下面根都烂出了血。干爹找人一问,说是你没钱给行刀的娃子,胡乱给切的根,没切干净。”

“咱俩都说烂根的人,干爹就因为这事儿,特心疼你本来想着,你跟着干爹安排好的路子,最多能混个秉笔你这个臭石头死犟的,怪不得你同厢的娃子都骂你是没爹娘的臭石头。”

刘老公公说着,他伸出手去,仿佛要去拍拍刘德贵的手臂,可是却拍到了腿肚子上,也没收回手,就这么拍着。

“干爹知道,你不想进宫当烂人,可是都没了根,宫内的烂人好歹要比宫外的烂人少一些白眼,你总不能去当什么**佞人吧?你也没那个皮囊”

“孩儿别再犟了今天捡回来一条命,明天就容易再送出一条,主子不是你能将命送出去的东西,他们甚至不会正眼瞧你一眼!”

“听爹一句话吧听听吧”

话音刚落,一直缄口不言的刘德贵突然咳嗽了一声,刘老公公一激灵,他忙着将手收了回来,也不再拍刘德贵的腿肚子了。

可他也不睁开眼,看不见刘德贵此时正盯着他那已经肿起老高的额头。

刘老公公两手不安的捏着袖口,两唇微微颤动着,仿佛有很多话要来说。

“儿”

他说道:

“干爹先回去了,以后再来看你。”

刘老公公说罢,便颤巍巍的站起身来,扶着凳子,朝门口走去。

突然“砰”的一声,刘老公公一头撞上了门框上,而门也只离着他不过一掌的距离。

“爹!”

刘德贵失声喊道。

“没事没事,儿你躺着!”

刘老公公连声说道,他摸索着将门推开。

“”可是推开门的那一瞬间,他似乎听清楚了刘德贵刚才的那声喊,他愣了一下,仿佛自己心里翻起了风浪,让他这一叶小舟始终消停不下来。

半晌,刘老公公才说道:

“爹走了,以后来看你。”

他说罢,这才步履蹒跚的走出门去。

“噫?”

不过一息,刘德贵突然听见门外宫娥的声音。

“主子,这不是那个在景仁宫外跪了一个白天,又趴在宫门处干瞅了一宿的老公公吗?”

“什么?”

“他还没王总管一顿臭骂呢,吓得景仁宫的姐姐们都不敢正声说话了呢。”

“收声!别说这些没用的!药给我!”。

罢了,声便停了,刘德贵趴在床上。

门早就被他的爹严严实实的给关上了,再没尝试的内官都晓得,挨了要命的打,之后当然需要好好的休息。

源溪镇(127)

十三岁是孩子,到十七岁还是孩子。十二岁那年的孩子的小脑袋瓜里想着一件有一件的事儿,她记着前些天在街上所看见的那串昂贵又美丽的镶翠点金簪子,便轻轻的摸了摸插在自己发间的木刻镂空簪子,心中总是发痒,那种瘙痒总是挠不到,嵌在血肉里,嵌的那么深,轻轻一碰似乎都能将包裹着瘙痒的神经给挑断,十二岁的孩子无可奈何,她跑回属于自己的院儿里,随手拾起一枚指甲盖大小的石头,发狠似的朝着爬满地锦的墙头扔了过去,正巧着,那只总也会越过墙头向她讨要吃食的狗崽子却在这时跳上墙头,还没来得及朝着它的恩客叫唤上一声,便被石头正准的砸中了脑袋,哀嚎着跳下墙头,眨眼间就跑没了踪影。

一直到十五岁,孩子都没再见到过一次那只讨食儿的狗崽子,其实她当夜就恼了自己,为什么要为一个冰冷冷的死物件去生那令人昏头涨脑的气儿?越想越觉得后悔,越后悔心底里就越发痒,那股从早上开始的瘙痒一直到现在,从没有被削弱过一分一毫。孩子不经意间摸到插在自己发间的木簪,恼怒的她猛地将发簪拔下,不管自己扎好的头发散乱成疯婆子的模样,生生的将木柴摔在地上,听着清脆的一声响,原本就不结实的木簪顿时碎成两段。

孩子的母亲离开时,不仅给她留下了这一只木簪,还有金的,银的,玉的,那床被褥,窗户上栩栩如生的贴纸,甚至是床头挂着的那把锁,都是孩子的母亲留给她的念想,她不觉着这些东西很珍贵,她有好多念想,满满的一个院子,可是她今夜丢了一只冲着她掏食的狗崽子,在她的双眼里再也看不到另外一只狗崽子了。所以孩子直气的又朝着已经断了的木簪狠狠踩了两脚,几乎将那木簪踩成沫子,这才喘着粗气,摔门回到了屋中。

十五岁那年,原本晴朗的天空突然降下大雨,将孩子困在勾栏瓦肆数臂宽的门口走不得,她原本是偷了账目,没付钱就跑出来的,结果却被一场大雨浇在门口,也不知瓦肆的小厮们什么时候才能记起来还有她这么一个小贼正被困在大门口,动弹不得。

孩子正糟心着,她怕小厮们拎着扫帚追出门来,到时候免不得还要唉一顿家里那些个所谓的亲戚们的嘲笑和辱骂,就在这时,她突然瞧见一个与她差不多岁数的公子哥操着完全不同于南方口音的北方话,正薅着一个小厮的袖子口不放,周围挤满了不少围观瞧热闹的人,里三层外三层的将里门门口堵的严严实实。孩子一瞧,心底里顿时冒出个绝佳的主意来,于是便往人群里挤去,可不知是哪个不长眼的人一脚绊到了孩子,她猛地撞出人群,狠狠的砸在小厮的身上。小厮一个猝不及防,也是摔在地上,从他的怀中摔出一个足足有拳头大的鼓囊囊的绣包来。公子哥眼疾手快,一把将绣包拾起,朝着周围的人群示意,仿佛峰口骤变一般,人们纷纷指着小厮的鼻子七嘴八舌的或骂或嘲笑,顿时将小厮弄得满脸通红,他见无论如何也无法辩解,便恼羞成怒,一把抓过孩子,挥拳便要朝着她脸上打去,公子哥眼疾手快,一脚狠狠的踢在小厮的**,随后便拽着孩子冲出人群,远远的跑走了。

“你是不是那晚跑走的小黑花?如果你是的话,能不能让你回来,简掌柜回乡养老去了,他的肉铺子转给了别人,以后你再也不会被简掌柜用竹竿抽后退了。”

“两年过去,你应该从小狗崽长成大狗了吧?”

孩子无论是丢金丢银,她从来都不会怜惜,倒是丢了条只会讨食的狗崽子,却记了两年。

连自己的母亲长相都记不清楚了。

十七岁那年,孩子将金簪子银簪子还有玉簪子都用一个锦盒装了起来,她将院儿的大门敞开,将门锁挂在大门上。

今年她剩下两条路,而满屋子的念想就只剩下三根簪子了。

孩子前一脚踏出院儿门,后脚就像崩了山的猴子,急吼吼的跑向马车,仿佛自己是一只出了笼的家雀儿,想要漫山遍野的飞来飞去。

十七岁也是孩子,就像十三岁的孩子那样,没有什么变化,看见的喜欢的就记着,没看见的不喜欢的就忘了。

她从十三岁到十七岁,一只都没长大,公子哥将描绘成天上人间的顺天府塞给她,却完了告诉她寒冬甚至是深秋的顺天府有多么冰冷刺骨。

她倒是叽叽喳喳的,兴高采烈的坐上宫里来的马车。

治鞭伤的腰无非就是带着些许暗黄色的药粉,虞梨托在手里,倚着门口,浓重的药味渐渐的将她身上老香的味道熏淡了不少,虞梨皱了皱眉头,她并不算很喜欢这种药香味。

“放下身段,谁都愿意听你说话。”蛔虫怎么会不知道虞梨心里在想着什么,无非就是那些主仆之间的事儿,这对于蛔虫来说根本就不算是问题,可是对于虞梨来讲,要她一个有着昭仪名号的“主子”去给一个内官亲手上药,到心底里还是有些抵触的。

蛔虫的声音早就没有了循循善诱的耐心,它只是直白的说完,便也不再出声。虞梨心知自己并不该也不愿去给刘德贵那满是疤痕与血污的后背涂上药粉,可是她的心里左右为难,一边是从小就伴她长大的蛔虫,从来没有一句欺骗过她的话,而另一边是自己高高在上的颜面,死活都不愿意连血带皮的扯下来,落到泥土上。

正在她内心纠结的时候,一声近乎虚弱的问候从她耳边响起。

“奴才拜见昭仪娘娘。”

虞梨闻声,猛地抬头,便看见刘德贵的干爹——那位年近花甲的老刘太监,他披散着自己灰白的头发,连身上锦绣的宫袍都积了结成块的灰土。

老刘太监说罢,两腿软塌塌的跪下,额头轻轻触地,一点声响都没磕出来,再待他抬起头来时,虞梨瞧见了他额头正中青黑色的一块鼓起。

“公公快请起。”她一挥手,一旁的宫娥连忙跑过来,将老刘太监馋起。

“奴才奴才不敢”嘴上虽然说这,老刘太监还是被宫娥搀扶起来,只是他两腿总是在细微的颤抖着。

“奴才奴才自知贸然打扰娘娘您实为不敬,可是可是奴才已经半截身子入土,心里挂念的事儿也不敢拖沓,便只好这般冒犯”说罢,两腿一屈又要下跪。

虞梨一见,只得上前一步,用手背抵在老刘太监一条胳膊下面,说道:

“老公公还是别这般见外了,无非就是您干儿子的事儿,您何必这般模样?”

“娘娘是主,奴才是仆,规矩写在明黄纸上,奴才可没有什么借口去违背,去冒犯,更何况娘娘就奴才干儿性命”

“救不救,都是在太后娘娘礼佛向善的面儿上,本宫只是顺水推舟,也顺了太后娘娘的心意罢了,老公公这般谢本宫,本宫又怎敢抵着太后娘娘的面子来受您这礼?”

这般话说绝了,也不让这颤巍巍的老太监再跪了,人家不过是来瞧干儿,虞梨不用蛔虫来指引都能明白这话中的曲直,自然不会去收老太监强塞的面子。

“公公若是想看小刘公公,他就在里屋,本宫这便找人带您前去。”说罢,她朝着搀扶着老刘太监的宫娥一挥手,宫娥便明白过来,她身子前屈,恭敬的对着老刘太监说道:

“公公请这边。”

“哎!哎!”老刘太监的声音里埋不住兴奋,可是他还是对着虞梨深深的一鞠躬:

“不管怎么说,奴才还是要谢娘娘恩情!”也不说谢什么恩,只是这般说罢,两条颤巍巍的腿顿时站直了,仿佛力量灌满了每一寸筋肉,健步快走的朝着里屋走去了。

虞梨看着老刘太监走进了屋子,便随便坐在一旁的凳子上。

“上次见着他,跪在景仁宫宫外,还没小王太监逮着一顿骂。”

蛔虫说道。

“是吗?”虞梨问道。

“只能说着小王太监着实不是个东西,以后你也离着他远些,别搭上话茬,更别搭上线。”

“嗯”

虞梨漫不经心的回答道。

“怎么了?”蛔虫敏感的问道,它现在虽说嘴里一副对虞梨无所谓的感情,可还是时时刻刻都盯着她。

“想起来,来宫中之前,在路上听到的一句歌儿。”

虞梨若有所思般,喃喃着念了出来:

“阿父冠粗巾,只教谷满仓。浊鬓榷双眸,黝面染臂膀。足儿空腹腩,莫使弯脊梁。”

“这也算是,可怜天下父母心?”。

虞梨说罢,只教蛔虫心口一阵发凉。

到底还是没瞧得那内官,有半个人样。

源溪镇(128)

“丫头”

“你说,这些人为什么就愿意甘心当个奴才?”

一向能言善辩的蛔虫却被虞梨脱口而出的那句疑问凉透了胸口。

“你要为我招会挡刀送命的奴才,却不知这些人这些人为何要当奴才”蛔虫藏在她的肚子里,虞梨不知该往那边去看,便恹恹的将手中的药粉随意往石板台阶上一放,也不顾身上昂贵且柔嫩的绸丝衣,坐在台阶上。不耐烦的说道。

带着这种语气的话,蛔虫当然一个字不剩的都听进了耳朵里,它心里忽然酸酸的,满腔都是带着血腥味的痛,险些痛的它半个字都吐不出来。

“你你可知你可知我与你同活了十六年在这十六年里有十四年只有我”

“只有你一个孤魂野鬼在看着我东来西跑!听着我讨东讨西!你说够了吗?”

“你把我当女儿在养,你把我成你自己的崽儿在护着!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

“可是你从十年前就一直在说这说那,这十年不管是什么人什么是你都要问你都要管!你还真是条孤魂野鬼啊!不知累不知饿!不用吃不用睡!你什么都不用!”

“可我连你的脸长成什么样子我都不晓得!”

虞梨背着脸,整个人面朝院里,她两手攥的死死的,却依然将自己厌恶的嗓音压到了最低,小到仿佛自己一人窃窃私语。

可这些话却如同灌顶的雷鸣那般,一道又一道的轰在蛔虫的耳边。

它忽然间想起自己第一眼看见虞梨的时候,那个不过一岁的小婴儿只会面朝天的躺在床上,连声娘都叫不出来,蛔虫觉着自己前世无儿无女的三十六年,忽然觉得这是老天爷所赐给它最大最好的恩典,那时它的脑海里翻出滔天的巨浪来,它开始幻想着,要么将这个不到小臂长的婴儿养成武侠小说里敢爱敢恨的侠女,要么将她养成大荧屏上温婉柔美的大家闺秀。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就算是满山熊熊烈火也早被熄灭,蛔虫终于明白,孩子始终不是爹娘所能完美塑造的,不管她会长歪,管多了却更会长歪。

而如今这个丫头已然十七岁了,她长得亭亭玉立娇嫩可人,可偏偏连它的半句话都听不进去了。

“丫头”蛔虫的声音着实是有气无力的,它的双唇琢磨了好久,才说道:

“我是你娘。”可它明知道这句话说出口后,虞梨会用更锋利更冰冷的刀扎进它的胸膛,可她还是鬼使神差的说出了口。

“我的亲娘在那场风寒里已经死去了,在我六岁那年就甩开我跑远了。”

果不其然,虞梨冷冷的说道。

“啊”

虞梨明明能看见,蛔虫正是坐在她的身边,可却看不清它的脸,她只觉着,它的模样和她好像,只不过是更老了,老的弯了腰。

“丫头长大了”蛔虫轻声说道。

“十七岁了,早过了及笄之年了你的那个堂姐,不过比你大了两三个月,及笄那日便与他家公子定了婚事你入宫前半年就成了亲,如今也应是怀上了投胎,再待半年十个月的也就是当娘的人了。”

“你应是知的。”

“当然是知道的那堂姊对我甚好,不厌我不嫌我。”虞梨终是有了些缓和的语气。

“是啊,好人有好报听说她嫁的公子不错,会护着她不受公婆压气。”

“可我呢?成了恶人没人理没人爱,连丫头都不叫娘了”

“呵”

“丫头不是说你”

忽然,蛔虫的嗓音变得有些冷了。

“你之前不是一直问我,我是从哪里来的吗?”

“你早就告诉过我,你是从天上来的哈你是从天上掉下来的神仙。”虞梨冷笑着说道。

“可我是觉着,你是从地府里爬出来的鬼。”

“是吗?地府会收我?”这句话音刚落,虞梨忽然觉得身旁吹来一阵冷风,她冷不丁的颤抖了一下,便猛地朝着一旁转过头去,却发现蛔虫正也是转过头来,死死的看着她。

它那张脸与她一模一样,除了额头与眼角溢出来的皱纹,她血红色的嘴唇,混沌不清的双眼,还有那惨白到透漏着青色的面颊,真是一副鬼的模样。

“你告诉我,哪边是天?哪边是地啊?”

虞梨有些害怕,她暗暗的朝一旁挪了些地方,可她始终发现与蛔虫的距离总是不变,到最后,也就只好老老实实的说道:

“头顶是天,脚踏是地。”

“那天庭在哪?地府又在哪?”

“便是天在哪天庭就在哪,地在哪地府就在哪”她的声音都带了些颤抖。

“丫头错了丫头”这声音明明和往常一般,可虞梨怎么听怎么觉得使她浑身发冷,她刚想站起身,右手却被蛔虫猛地攥住,冰冷的触感险些让她喊出声来。

可接下来,蛔虫那带着哭腔的语气,仿佛病重中的亲娘对着她诉说那些乱七八糟的话时,那种无依无靠,那种痛彻心扉的感觉,让她原本惊恐的心却软了下来。

蛔虫把着她的手,轻轻的按在她的心口,说道:

“这是天庭”

之后,又按在她的额头:

“这是地府啊!丫头!”

“你可是听懂了啊?”

蛔虫松开虞梨的右手,两臂一环,将她抱进自己冰冷的怀里,却满是感情的说道:

“我曾经拥有的东西是你想都不敢想的,我曾经玩弄的男人是你数都数不过来的。”

“可是一夜之间,全都没了,都丢了。丢的一干二净。”

“丫头,当我想起来自己要珍惜的时候我什么都没了,没了钱没了物件甚至连自己的命都丢掉了。”

“我不想让你也步我的后尘,到最后什么都不剩就只剩下了后悔!”

“可我不是你!我知道自己该珍惜什么!我知道自己该怎么做!我及笄了我长大了!我不需要别人再来管我这管我那!”虞梨却猛地将蛔虫推开,她厉声说道。

“你才十七岁!你这叫什么长大!”蛔虫说道:

“你懂得什么叫生活吗?你懂得怎么在这世上活下去吗?世上不是你能吃着百家饭从六岁长到十七岁再安安稳稳的活到一百岁的!”之后,蛔虫忽然话声一转略带着哀求着说道“我现在只有你,你是我是我女儿也是我自己。我只有你了!”

虞梨说道:“可是我与你不同,你一无所有,我还有他。”

蛔虫略有些悲伤说道:“他从来都不是你的,那些男人从来都不认为自己属于哪一个人,哪怕是他们的亲娘。”

“你只有我,你也和我一样,一无所有。”

“别丢了我,你才知道什么叫丢了。”

“丫头丫头”

“孩儿啊孩儿啊!你听我一句劝吧!”

就是半晌,也没有一点声音,除了院儿外冷清的洒扫声,也差了些宫娥们偷摸嬉笑的打闹声。。

终是虞梨回过神来,也不知是何种感情,说道:

“我听得够多了。”

源溪镇(129)

如果从她的小脑瓜能记得清时间开始算起起,亲娘就只活了三年。

那三年里亲娘的模样本是由她的小手一点点摸索出来的,就像她听得见窗外马车车轮令人牙酸的扭动声却不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一样,亲娘的脸颊不算光滑,却是很软的,可能是人老了,或许早起洗漱忘了抹上淡淡的一层粉,小手的手指尖总会粘上一点点的油。

孩子在什么都不懂的时候会更听爹娘的话,娘说要她睡觉了,她便将手里那支作弄到近乎光秃的花枝毫不留情的丢到地上,小跑着钻回暖和和的马车厢,车厢里有只从庙会上买回来的木质套绸缎丝的猪,足有她半个身子那般大,可那猪毕竟冷硬,抱着睡觉总会压酸了胳膊,而亲娘还不让将野外逮到的兔子抱回车厢里,她就只好抱着亲娘的胳膊睡觉。

会逮兔子的人是亲娘的仆人,面相看起来四五十岁的模样,不知高了她多少,两手硬的像石头般,所以她从来都没喜欢过这个仆人,不让他抱甚至不让他牵着她的手。那时正是初春的节气,亲娘说带着她去踏青,却不带爹,也没跟祖父母说过一声,就只带着那个仆人和一驾铺好被褥的车厢匆匆的就走了,初春的夜里天气还是带着冷意,三岁的丫头虽说不大,但是养的刚好也是如同猪崽子一样重,亲娘的胳膊被压得一天都抬不起来,说是肩膀酸疼,只能用烧烫了的酒来擦,这一擦就擦了足有一个时辰,她觉得无聊却又厌恶冲天的酒气,就只得从车厢里将木猪拖了出来,不知凉的往草地上一趟,抱着木猪就开始打滚,先是朝外滚,后来自觉地滚远的地方,又开始往回滚去,带着满身的泥巴就撞在亲娘白净的裙角上,毫不留情的压出了脑袋大小的泥渍。

亲娘瞧着生气,本想着将她提溜起来好生训斥一顿,却让仆人给拦腰抱着给抱回了车厢里,她看着这个高大的人儿将她从地上抱了起来,还刻意的避开手掌而是小臂将她轻轻的搂住,放在车驾上,那个车驾的高度对于一个孩子来说并不敢跳,仆人就放心的将她安置好了,转身朝外面走远了,过了不知几多时辰,就在她瞌睡的频频点头的时候,这个高大的人儿两手里怀抱着一只刚断了奶的小兔崽儿,就轻轻的放在木猪上,正好平到她的脑门处。

说是踏青,却离着家越走越远,走了小一个月的时候方才看见杭州城头上涂了红漆的石刻。红漆比这小兔崽儿的眼睛更红,小兔崽觉得自个不得劲了,便蹬着要跳出她的怀里,她爱死这个小兔崽儿了,当然要抱的紧紧的,可是孩子撑不住这小一个月的劳累,不知何时歪在亲娘的怀里睡着了去,而亲娘也靠着车驾睡着了,小兔崽儿就在这巧的时候,蹬开了她睡死的两手,不知道跑到何处去了。

亲娘带她回了娘家,去见她的外祖外婆,外祖外婆住在比家里还要大还要高的深宅大院儿里,那院儿大的像是困死了白大侠的冲霄楼。而她的高大人儿不知怎的,进城前哭的像她这个娃,哭罢了,就死死的抱着亲娘,两个人就像缠死了泥巴的数根那样,好歹分开,就跪在城门口,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说的是一念漫天诸仙诸神诸佛祖,求得保佑这苦命娘俩的福祉,有难有灾投得下辈子尝尽,莫得今生早来折寿灾,念罢了,朝着城门口死死的磕了仨响头,赶着马车逃命似的跑远了。

外祖家给的院儿从来不像是外面那般富丽堂皇,破败的院儿甚至还不如城外草地上洁净,她不喜欢待在这种地方,便朝着亲娘吵闹,叫着喊着要回家,将木猪摔成碎片,还捡起石头狠狠朝着木门砸去,砸出好几道漏风的裂缝。

她闹了三年,一年比一年闹得厉害,直到有一天,亲娘被两三个仆妇抬回院儿里,她开始闹不动了,亲娘像是死了一半,脸色青白,手脚冰凉。不知何时,亲娘才缓缓醒来,她捂住的哭着,亲娘像是被感染了一样,虚抱着她,也开始哭个不停,嘴里含糊不清的念叨着她听不懂的东西,等哭累了,却将她轻轻的推到一边,自个沉沉的睡去了。

亲娘这般不清醒的足有十多天,也是像她一样不停的念叨着爹娘,可是爹对她并不好,仿佛从来都没有过她这个人一样,可是亲娘倒了身边终是没有能依靠的人,有一天她终于跑了出去,绕开那些整日欺辱她的外祖家的公子小姐们,却在丫鬟的丝丝窃语中停下了脚步。

“听说今日那个六小姐敢跟着大姨娘顶撞,被大姨娘一脚踢进池塘里了。”丫头说着,还有些哆嗦的搓了搓双手。

“什么六小姐?”另一个丫鬟不屑的说道:“不过是个庶出的人,还敢跟人私奔舍了夫家,也不知太老爷怎么想的,败坏了谢家的名声,却还要将人圈在院儿里令人恶心!”

“这腊月寒冬的天儿冻不住她的嘴,还想多要些月俸来吃好喝好的,也不寻思寻思,太老爷也是看着她还姓谢的份上才给的,如今太老爷撒手不管事儿还敢到老爷门前撒野去!不打折了腿都是恩!”

她听得小脸儿通红,足像冻出来的一样,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却从脚底下拾起两拳大小的冻到梆硬的雪块来,狠狠朝着这群刁丫鬟们砸了过去,冒着身后刺耳的尖叫声跑回了自个的院儿。

那些欺辱她的公子小姐们,不止一次的骂她是个野种,她听了生气就要挥拳打过去,四五岁的孩子却像匹狼崽子一样要咬人。她气冲冲的跑回家,两眼睛通红,像是要哭了一般,亲娘躺在床上,盖着厚厚的被子,脸上好似涂了一层蜡,无意识的说着不知什么话,听见了推门的声,却猛地睁开眼,虚弱的叫道:

“儿!”

她冒着火气,更像匹狼崽子了:

“娘!他们为甚么都叫咱野种!就连那些个婢子都敢说娘的坏话!怎么还不会爷家去!”

一听着爷家,娘顿时像是急了一样,挣扎着就要做起来,可是厚被子却足有千斤般沉重,将她死死的压在床上。

“别回!儿!别回!”

亲娘叫嚷着,仿佛用足了所有的力气。

亲娘那双枯瘦到仅剩下皮的手抱着她,就算是透过花棉袄也能摸到她背后凸起的疤痕。

她那个婆婆,用这麻绳编成的草鞭子,将两岁的丫头后背抽的稀烂。

“千万别回!”亲娘嘶吼着,吼完了却两眼翻白,呼吸急促,仿佛下一秒就要断了气儿一样。。

亲娘情急之下将婆婆推倒在地,脑袋磕到了地上,磕青了一大片,那个恶婆婆就叫嚷着要将血淋淋的丫头丢出去为野狗,好为她将来的孙子腾位纳空。亲娘从那一刻起,早就砸实了想跑的念头

可眨眼间,只见亲娘两眼翻白,只剩了出气没了进气,魂归地府了。

源溪镇(130)

娘要儿,便要儿好好的,纵使莫得出人头地,变不成人中龙凤,也要像头猪一样活得舒舒服服。

有娘时的儿不晓得娘是怎样眷着她,没娘时的儿舌头底下牙齿缝里,总像粘了块韭菜一样,张嘴就来两句娘的坏话。

说着娘走了不打紧,打紧的是丢下了要打紧的儿,丢下儿这个芝麻粒大小的家伙,自个像个金子似的,沉到春水中流入大海,丢到山头尽了登上天梯,自个逍遥自在去了。

这儿不像虎,不像猪,却像只中山国的狼,想天想地想男人想自己。娘在天上看着,娘在地府里盼着,娘在心头里疼着。

疼到手脚冰凉翻白眼,心口就像堵了口血一样,满脑子都是自个要死了,要没了,下一眼才觉着自个早就丢了命,空剩下半身的魂儿为儿担惊受怕,为儿求神拜佛。

娘想着,丫头生下来便是寅虎年的腊月十三,大冬天不管怎么堵都是堵不住那似虎啸的冷风,娘俩的屋里还缠着结亲时的大红布条,被风吹的左右摇摆,好似不停的摇头,活像家婆那颗安分不下的头颅。

好不容易挨过这缺德的冬三月,隔天化了一地的雪,都渗进泥巴里,弄得满院儿泥泞的紧,这时冬眠似的娘俩才从泥巴里钻出芽来。那芽儿不过寸指长,头发丝儿般的粗细,耷拉在儿的小脑袋上,就盼着画三横一竖,画出个王字儿来,就好似小老虎出窝一般,笑哈哈,叫喳喳。

婢子和奴才到院儿里清扫泥泞,肆意偷懒的时候这才蹦出些没味儿的话来,说是夫君要讨家婆的欢心,特地从南洋掏弄来一种不过半个小臂大小的香猪来,这香猪粉里透红,嫩的紧,来时特意用蜀锦与沉香的暖炉靠着,这才一路挨过了镇江的寒冬,等送到家婆面前时,甭提家婆有多高兴了,半句丧气话没说,全家人都喜上眉梢一般。

听得那小猪粉嫩,就像娘的儿一般,娘这才赶上了眉梢的喜,喜了七分,另割了三分突兀的有些惆怅,却也是一抹嘴就过去的事儿了,正巧着奴才们说罢了,儿却喳喳的笑了起来,两手就往门外伸,也不知是怎的,是要见她的阿爹,还是去见门外春来时的景儿。

娘说:儿要见香猪?儿是流着口水的笑。娘又说:儿要见阿爹!儿还是留着口水的笑。

这话就算是定下来了,儿要见阿爹,听到阿爹了来了便喳喳的笑。娘这回真的是喜上眉梢,又将那丢到二里地外的惆怅丢去了九霄云上,也笑开了颜,回去描了又描家乡苏堤似的妆,抹上淡墨的眉与眼角,还拍了细嫩的粉儿,欢喜着抱着儿就往主院儿去了。

可她这一去,家婆的老脸就是打了雷,连带着夫君也不好着说些什么话,他是个没主见的,正巧着她这个庶出的更是没主见,家婆一人撑了二十余年的家,当然是天上玉皇底下阎王,她说晴天便晴天,张嘴就来:没唤你来甚?想是儿生来都莫得让观里的道士们算出个幼名来,更别说命格凶吉,可却是个会招雷唤雨的模样,与她娘一脉相承。夫君心里嘟囔,也不会说出一声,却偷摸的暗自退下,正巧着儿又像家雀一样笑了起来,娘心里一喜,定是想着儿见了爹心中欢喜,刚想开口去留了她仅有的半根拐杖,却发现儿正直勾勾的盯着被丫鬟抱在怀里睡的正香的猪,两只小手伸的长长的,也不觉得累。

“往时没瞧着你有多积极,出了新鲜事儿跑来比谁都快!”后头那句日后定是长舌妇家婆没有说出口,她缓过神来才想起她还是自家儿媳,不管怎么不喜怎么厌恶,骂她是长舌妇自己丢脸丢份还自讨苦吃,这才压住了嗓子。

“看就看罢,早来早回!早来早回!”家婆再怎么甩脸子也要兜住嘴,不耐烦的一挥手,丫鬟便抱着香猪蹭到儿面前,只瞧着儿两手拍在香猪的两耳上,闹得梦里的香猪哼了一声,将肚皮往外一露,又哼哼这睡去了。

只见儿还想再拍一手,家婆却突然嚷嚷道:“看罢了就回!早回早歇着!瞧瞧这满院儿的泥泞脏兮兮的,可别弄了你的绣鞋,洗涮不掉泥点子还要从买新的!”

嚷嚷罢了,自个的将香猪抱在怀里,又这么一折腾,得亏香猪睡得死,也醒过来,家婆看着香猪,活脱脱像看着孙儿。瞧着家婆的眼神儿,娘也知道自个再说什么家婆也不会回一个字儿,便默默的低了低头,转身走了,在丫鬟眼里,就像是哑口无言,灰溜溜的模样。

天边淡蓝色的,蒙蒙亮,院儿的叫晨鸡也还睡着,娘睁着一双还有淡色眉梢的双眼,看着怀里的儿。

儿也像香猪一样,有些动静就在娘的怀里折腾来折腾去,睡的也死。

“儿和那香猪,真是一副模样。”娘喜欢儿啊,越瞅着越觉得儿可爱,真是小猪似的,粉嫩粉嫩,便轻轻的从儿的鼻尖上点了一下。

可儿的肌肤嫩,娘这一点同那刻意压了一下没什么区别,就像是醒来了似的,转过身,却是将屁股冲着娘,只听得噗噗一声,那屁里夹着屎飞也似的窜了出来,正窜了娘胸口屎黄色的好几点,自个也学摸着香猪哼哼两声,又睡罢了。

她这刚一睡,后头叫晨鸡突兀的叫了起来,它叫了第一声,后面还跟着二三四五声,仿佛整个镇江城里的鸡都被挑起了头,东边升起西边停。

不知香猪那孙儿醒了没有,可娘却从心里说,这个孙女儿睡的不必香猪轻。

娘心疼,疼着那本该是她依靠的男人缄口不言,疼着家婆瞧不上她庶出的身世恶语相加,疼着她比香猪可爱千万倍的儿还不如一头猪在这大宅院儿里来的亲热。

仆人依主,儿是依爹还是依娘?

儿不知娘心疼,爹也不知娘心疼。

“儿。”

娘轻俯在儿熟睡的面容前,说道:

“便将你的属相改成亥猪吧。”

娘说着:

“做个好孩儿,心底纯良那样,将来寻个眷你的老实人家,留了足够吃喝的银钱,不比那钻林爬山的老虎儿好上多少。”

娘说罢了,这才轻轻的将儿放在榻上软和的被窝里,自个将粘了屎的里衬褪下,用她那膨胀了些许却更加温暖的胸再将儿轻轻抱起。

娘不是爹,娘是个妇人。

不晓得人中龙凤,不晓得旷古烁今。

只晓得自个愿意养儿一辈子。。

可是儿从来都不知道,直到娘死了。

娘死后还会心疼。

源溪镇(131)

老太监佝偻着腰,一身绸缎衣物满是灰尘,虽不像田间老农一般露着干瘦黝黑的胳膊腿,可那满身灰土的模样,也是八九不离十。

除了裤裆少了那根命根子,那深凹的眼眶和干裂的嘴唇,活脱脱像是那幅油画上的父亲。

而此时,园中庭处半晌也没人经过,那些宫娥不知躲在何处去偷闲了,也正好这将虞梨一人留在园中庭,坐在台阶上。

再怎么沉默下去,终究会被打破,就如那小天地间凝固的呼吸,一轻一重,都是她本人。

蛔虫缓缓站起,而她的身影始终躲在园中那棵柳树的树荫下,即使总会有阳光穿过柳树细嫩的枝条,照在她惨白的皮肤上,而那一道道阳光却是那么自然的穿过她的身躯,远些望去,正是阳光与树荫穿插着,为她披上不再惨白的外衣。

树荫斑驳,已尽申时末了,蛔虫踩着申时末了的树荫,轻轻的抹着那不存在褶皱的衣袖。她站起身,顶着依然热烈的阳光,一步步的走向园门口。她两手轻轻地的抬起,按在虚掩着的朱红色宫门,轻轻的将它推开。

一阵风吹来,吹起虞梨特意留着的两条长鬓,它们纷纷指向宫门,指向蛔虫面前、宫门外的景色。

那是一堵朱红色的大墙,远比那园门要厚重太多,它是一层又一层的鸟笼子,蒙着天蓝色的笼纱,也许会透过几丝真正的阳光照进鸟笼里,可那也无伤大雅,鸟笼里的鸟儿们不会像水一样四处流通。

可她本就是水做的人儿。

“丫头我记着,你是个一生下来就喝江南水的人儿。长的水灵,声儿也水灵。”

蛔虫缓缓的说着,她面朝朱红大墙,也不转过头来看虞梨一眼。

不看都知道,这孩子正嘟着嘴,半张脸都埋在臂膀里,两眼睛犯着迷糊,本是不愿意再听她说一句话,虞梨便开始神游天外,想到这番模样,蛔虫原本心里浸满了寒冷的血却是更温暖了好些。

“你喝过黄河水吗?”

蛔虫问道。

“没有。”

虞梨果真是一副爱搭不理的模样,她换了个姿势,揉了揉脖子,也站起身来。

“你不是说你来自天上?天上都是仙人佛爷,你若是与他们为伍,应该知道才是。”

“天上?”

“天上没有人。”蛔虫干笑着:

“我若是天上的仙人,又怎会变成鬼?”

“我生在陕西长在陕西,是个地地道道的陕西人。”

“陕西?”虞梨一愣,她脱口问道。

“就是秦地,潼关以内,便是我的家。”

蛔虫若有所思的,眉眼间聚焦变浅了,本不像是人眼此时变得更加阴森。

“好久都没回去过了,变成此时此刻,我也回不去那里一步了。”

“你对我说这些做什么?”

谈话如此突兀,虞梨听不出蛔虫到底要说些什么意思,她还是颇有抵触,像极了满心叛逆的青春期少女,可能她并不晓得这个词儿,蛔虫却将这个词深深的刻在心底里了。

她微笑着,转过身去,虽然外表很是令人惊悚,可是虞梨能清楚的感觉到,她是那么温柔的看着她。

“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你还会想我吗?”

蛔虫语气平淡的问道。

“你你要去哪儿?”

“可能会回家乡看看。”她说着。

蛔虫的话音刚落,就在虞梨还没来得及再问些什么的时候,那个叫缨子的宫娥不知从何处出来,她先是惊奇的说了一声:“咦?那几位公公出门去忘了关园门了?”说罢,这个极为勤快的宫娥快步走来,两条瘦小的胳膊却颇有力道,一臂一扇门,两臂齐用力的将园门给关上了。

“哎!哎!”虞梨一时着急,连名字都忘记喊了,只顾着站起身,连声叫道。

“娘娘?”缨子奇怪的转过身去,看向虞梨。

而虞梨的目光却越过了她的双眼,她一点点的看着园门关上,而蛔虫就站在门外,静静的看着她,她好像在微笑,却也俏皮的歪着头,温柔的看着虞梨。

她在模仿虞梨的模样,那种青葱少女可爱的模样。

仿佛在一遍又一遍的复习,一遍又一遍的回忆着,那个她从小看到大的女孩。

突然心底里好凉,虞梨浑身一哆嗦,鼻头突然一酸。

“娘娘?”缨子将虞梨放在一旁的药端起来,端到她面前,轻声的问道。

药香一点点的顺进虞梨的脑袋,她似乎清醒了起来,却还是有些呆呆的模样。

“娘娘,您都在这儿坐半个时辰了,刘老公公也进里厢房半个时辰了,您要不要”

“娘娘?娘娘?您没事吧?”

“没没事。”

虞梨有些恍惚,她不知道为什么。

心底泛酸。

“这药”缨子又问道。

虞梨低下头,她看向发黄的药粉沫儿,沉默了一会儿,却没有接过药粉来,而是说道:

“走吧,去里厢房看看。”

说罢,抬脚便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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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子?那位不是在景仁宫外跪了一个白天,又干瞅了一宿的老公公吗?”

一个守在厢房外的小宫娥瞧见虞梨正走来,开口问道。

虞梨正有些恍惚,她开始没有听清楚宫娥的话,便问道:

“什么?”

“这老公公还被景仁宫的王总管尖酸刻薄了一顿呢,吓得景仁宫的姐姐们都不敢正声说话。”

“放肆!在主子面前说的什么风言碎语?!”缨子一听,顿时觉得这话不该出自自家娘娘宫里女娥之口,顿时向前去,推了一下这个嘴碎的宫娥,厉声说道。

“姐姐!您这话可真是栽赃了我!您大可以去景仁宫里打听打听,那日王总管到底是怎么着对待刘老公公的,随说着刘老公公掌刑罚,可为人正直又心善的很!有的姐姐妹妹受了主子无端的责备不都是在刘老公公手下捡回一条贱命?那景仁宫里的姐姐们都很替刘老公公赶到心疼,有些文墨的姐姐便写了首诗赠予刘老公公呢!”

说罢,瞧着小宫娥的气性,就是要将这诗脱口念出来似的。

“莫念了!你晓不晓得做女婢的嘴”缨子一听,顿时气火攻心,又像张嘴叱骂道。

“让她念罢。”虞梨突然说道。

小宫娥一听着娘娘发了话,顿时像找到了靠山一般,骄傲的哼着,用她那稚嫩的嗓音说道:

“阿父冠粗巾,只教谷满仓。浊鬓榷双眸,黝面染臂膀。足儿空腹腩,莫使弯脊梁!”

可她那稚嫩的嗓音却是那么铿锵有力,这丫头缩在屋檐下,却是一副满身正气的样子。

“”

虞梨垂眉,她并没有说话。

只是过了小一会儿,这才说道:

“下回有什么事儿,莫要绊嘴仗了,好好处着,姐妹之间有能有什么难处。”

这话不知是真心还是违心,只是虞梨说罢了,又接着说道:。

“药给我罢。”

她这一声刚落,只听得门轴酸牙般的吱呀一声。这里厢房的门处,那个苍老的公公一点点的探出脚来。

源溪镇(132)

现在想来,早就忘了阿爹那双眼睛了。

门吱呀吱呀的,可能也是太老了,就如同从门里轻轻迈步而出的刘老公公一般,动一下手腕都能听到牙酸的声音。

“老公公?”

刘老公公仿佛两眼盲了一般,也不看路,双眼无神的在半截长廊上一步一步的挪动着,就连端着药站在一旁的虞梨都像是没看到一般,整个人儿如同孤魂野鬼,晃悠悠的就要朝着墙撞去。

终归是缨子没忍住,张口叫了一声,刘老公公如同耳边惊雷咤起,整个人蹭的一下板直了腰板儿,忙是转过身来,再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一边连声说着:“奴才该死,没留神到娘娘尊驾。”一边朝着地上就要磕头。

缨子没动,虞梨也没开口,她还没想好要说什么样的词儿,倒是一旁的小宫娥快步走上去,将刘老公公给搀扶起来。

缨子一瞧着她行为如此过格,却又挨着刘老公公的面子没好张口就要骂去,而是转过头来看了虞梨一眼,见虞梨的脸色并没有一点变化,这才安心的些,却还是将些许的不满挂在了脸上。

“老公公何必如此,当初本宫还是一名永和宫所属秀女的时候,您还是永和宫的总管,本宫或多或少的都受到过您老的照顾,本想着这回算是向您老来报恩,可又怕您觉得这事儿心里总是担待着,开始没想说来,可您这般,本宫若是再不将这事儿给抖落出来,也不知该怎么说了。”

虞梨说罢,又将手中的药递到缨子手上,然后快步走到刘老公公面前,一双手便将刘老公公的双手握住,刘老公公猛地将手从虞梨手中给抽了回来,便将宽大的袖子盖在双手上,连声说道:

“娘娘,奴才依旧是奴才,冲撞了您就要守法,娘娘何必如此这般自下身姿,来与一个奴才说这些平话”

说罢了,又要双膝下跪,虞梨手快,托着他的肩膀将老公公的托了起来。

“既然公公这般之前的话您就当本宫没说过。看您这般疲惫的模样,还是早些回去歇息着吧。”虞梨绝口不提刘德贵一个字儿,她当然晓得刘老公公要说些什么,她还是想将老公公的那些个话堵在嗓子里,不要他说出来。

就全当自己突然心软。

刘老公公那双眼窝深陷眼睛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打转,他忙着点点头,两手轻轻的托着虞梨的双臂,将自个的身子挪开她的双手,背着身,先是一步步的趋到半截走廊的尽头,先是转过身,扶着墙就要走开,可刚迈出一步去,偏偏是又转过头来,一双干瘪到破皮的嘴唇微微颤抖着,可还是一个字儿都没说出口来,到底是跪在地上,生硬的磕了个头,又一脚轻一脚重的朝着院儿门走去了。

虞梨目送着刘老公公用上半身费劲儿的将园儿门拱开,两脚终归是迈出门槛了,这时,缨子才低声说道:

“娘娘,您不是在景仁宫属的秀女吗?可没说过是从永和宫出来的啊?”

“那年秀女那么多,谁能记清楚哪儿是哪儿出来的。”虞梨淡淡的说道,罢了,她朝着小宫娥一挥手:

“去跟一下老公公,莫要让他在路上摔着了。”说罢,她从缨子手中将药拿了过来,背身就朝着厢房走去了。

一瞧着虞梨刚刚推门而入,缨子连忙着快跑几步,追上小宫娥,一把扯着她的手将她拽在自个儿身边,冲着语气生硬的说道:

“记牢了自个的嘴,别什么不该说的都要像倒泔水一样倒出去,臭了你一个不可惜,臭了主子可是你八辈子命都抵不上的!”说罢,缨子松开手,可是嘴上却还是紧:

“记得住吗!”

小宫娥的脸色不太好,她虽然支吾着在嘴上答应了,可还是一脸的不服,最后眼珠子转了转,还是再一遍老老实实的回答:

“缨姐姐安心就好。”

这话说罢,缨子这才彻底的松了口气,她轻轻的推了一把小宫娥,说道:

“快去吧,搀着刘老公公一点,好歹是个老人家,照顾照顾总是好的。”

小宫娥连忙点头应道,之后便拔脚去追前面的刘老公公了。正巧着刘老公公步伐缓慢,他佝偻着的身躯就如同一条将行就木的老狗一样,缨子虽说是个宫娥,可又不说一个没张眼睛没有脑子的宫娥。

也就那么一瞬间,她忽然觉得自家主子心好狠,谁都看得出来为什么刘老公公那般拘谨,他实在不知该如何去将自己满肚子的感激化为字眼儿从嘴里吐出来。可这字眼儿吐出来了,心底会畅快不少,偏偏这东西压着,只会越压越重,迟早会变成一座泰山,活活的将人压成灰。

虞梨还就将刘老公公这些话死死的堵在他的嗓子里,一个字儿都没蹦出来。

可偏偏站在主子的角度来想,宽宏大度,不也是个好事儿吗?

缨子不知道这事儿到底那边儿是对的,一边对不住良心,一边却有理有据,她决定不想了,于是就狠劲儿的甩了甩脑袋,却将头顶上的银簪子给甩了出去,叮的一声掉在路边。

弄得自个披头散发。

——————————————————————————————

除了那双蛔虫的那双死人眼儿,就只剩下朱允炆那双勾了她三魂七魄的秀眼。

刘德贵惊讶的抬起头来,他却瞧见刚刚救了他命的主子正双手捧着药粉儿,坐在他的塌边儿。

虞梨身上淡淡的香味儿堵的刘德贵满脑子都是,他脑袋里发晕,却抻着两手两脚要从榻上跪起来。

“趴着吧,好歹这背上的伤大半都结了痂,剩下那些个化脓的若是再崩开了,就真的好不成了。”

虞梨淡淡的说道。

刘德贵半个字儿都不敢说出口,他成了一条死在砧板上的鱼。

可虞梨却伸手就要将盖在刘德贵背上的白布给掀起来,这回刘德贵就没忍得住,忙是说道:

“娘娘,奴才这副破身子不劳您屈尊!还是让奴才自个儿来吧!”

说着,咸鱼翻身一般,伸手到虞梨手底下,要接她手中的药粉儿。

“早这般会说话,怎么会被打成这副模样?”

虞梨摇摇头,她用柔嫩的手指肚轻轻的将刘德贵举起的胳膊给按到榻上。

“就算是结了痂,还是要留下满后背的疤。”

“奴才奴才这条贱命能留下都是好运气”

“不过留下疤来好歹还有些男人味儿。”

这两句话,巧的是一起说来,更巧的是一起沉默。

刘德贵愣了神儿,他没想到自个能听见这般的话,仿佛将自个送到了极为尴尬的位置。

听了主子这般有污名的话,奴才就像是知道了主子的秘密一样,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更何况,还是宫里的奴才与主子。

所以他只好闭死了嘴,将脸埋在褥子上。

这话本是朱允炆对她说道,说时还闹得虞梨红了脸。

虞梨突然想起了朱允炆,稍稍的呆了一下,等她回过神来,却看见刘德贵这副脏脸。

连自个也没忍住,轻轻的笑了出来。

听着这一笑,刘德贵紧着的心,好些是松了下来。

没疤的,不就是那些个清秀公子哥吗?

自个哪有那般模样?

突然,他鼻子一酸,脑袋里乱混混的,本以为今儿个就死在景仁宫里了。

命越烂,烂福越多。

虞梨自个不会上药,就晓得将这药粉洒在刘德贵令人恶心的后背上,洒的乱糟糟的,还有些许都洒到了褥子上。

“等着好完了前不要动弹,把命养好了,别忘了去奉养刘老公公,本宫可是会一直记着的。”

“”

“哎!”

突然,刘德贵大声的应了。

虞梨有些奇怪,她看了一眼刘德贵那张脏脸,心想着等会儿叫个宫娥来给他擦擦,她现在还觉得自个手上沾着刘德贵后背上令人作呕的脓,只想着将自个的手洗干净了。

可奇怪的是,这个奴才却红了眼眶子。

不知道哭个甚。

莫不是被打成了傻子??

虞梨一叹气,还以为自个到底是招来了个麻烦,话也不想再说什么,转身就推门离开了。

等到她离开厢房,居然还在门里听到了些传出来的呜咽声。

源溪镇(133)

“唉!小老儿见识短,莫觉得这酒儿有个甚么好的,得亏是赖着家里这几亩薄田,今年若是混个春饱冬暖,小老儿可就觉得知足啦!可像是老爷您这取了什么什么拗口的名字,再往前翻过半拉山岗,就有家铺子,咱这地儿十里八村的酒独是那儿卖的,一缸说是拿果子酿,另一缸说是拿的正经八本粮食酿,嘿!**子冲上朝天放,酸味儿呛死个人!”

俩老头脏兮兮的,却不是同样的脏。明珠蒙尘算是脏,醋布和泥水那也是脏。

一个是老农家,一年洗不上一回澡,皴能在身上结成一层壳。而另一个,瞧着都知道是风尘仆仆的,却抱不住自个如珍珠般的圆润。

“老爷的酒香归香,十八岗铺子的酒酸归酸,可老爷这酒总归是拿新省下来的菜汤冲水一般,太淡了。十八岗铺子的酒再怎么酸,噎在喉咙上好歹舌根能尝出味儿来!才晓得自个喝了东西!”

甭看老农家很有些把子事儿,可他那黑却黑却的脸露出不止一点的红来,朱元奇这才明白过来,这干瘦的老农家怕是一口酒就喝上头了。

“老爷家!小老儿如今个脑子虽然乱,可这嘴不乱!舌头更不乱!老爷家若是不信,便去那十八岗的铺子买来一碗尝尝,在想小老儿说的有没有理!”

“得嘞,老哥都这么说了,那咱一定是要去那十八岗的铺子尝尝味儿!”朱元奇俩手指头一粒粒的从破陶碗里挑着煮熟的豆子,直到挑出一个自己看着还算干净的,才往嘴里一丢,可一嚼,却弄得满嘴土腥味,忙着吐了出来,在用匕首在西瓜上随便的一划,划下来块半个巴掌的大小的瓤来,往嘴里送去,这才将那要命的土腥味给压回了嗓子。

往后可不敢再怎么说自个节俭了,到底是养尊处优惯了,到现在连土腥味都是要命的东西了。

“老哥!你说,那十八岗铺子该怎么走!”

“十八岗铺子?翻过十八个山岗的铺子,不就是那个铺子了吗!”

老农家说来兴奋,两手举得老高,却是往天上指着,水舀子里剩下点酒汤也跟着洒了他满脑袋,从头发处留下来,黑不溜秋的好似粘了泥巴一样。

“行行行,咱家晓得了!”也不知道是哪里,朱元奇得先应付上,免得一会儿话题再被扯走了,闹得老农家满地撒酒疯。

朱元奇这话说完,老农家就不折腾了,满脸迷糊样的坐在石头上,过了会儿,将手中的舀子一抬,对着朱元奇说道:

“老爷家!还有没?再给老小儿来两口吧!老小儿有些个困了!跟贵人唠嗑,咋个能困呢?再给老小儿来两口,提提神!”

“成,老哥你这要喝就有,肯定有。”朱元奇连忙答应道,他一挥手,便有个侍从提着皮囊,将老农手里的舀子给倒的满当当的。只见那老农将舀子一掀,倒是喝的挺豪迈的,朱元奇估摸着,得有半个舀子的酒都洒到他身上去了。

老农家喝完,啪叽一下背着身子倒在石头上,俩眼睛眯着,也不晓得是咋了,朱元奇觉得自己身后的道目光也看向倒在地上死了般的老农,他回过头去,这看见朱灿两手抱着足有马头那般大的西瓜,却是一脸厌恶的蹬着老农家。

“你们几个,若是渴了也自个去地里搬个瓜出来。”

朱元奇对着站在一旁的四五个护卫说道。

“额王爷,属下”领头的护卫有些迟疑的说道。

“去吧!这地方能有什么盗什么匪的,太平年代。”

“是。”

自家主子都这般说了,护卫们也没什么好迟疑的了,他们也从地里搬出五六个瓜来,就抽出腰刀将这些个西瓜都砍成两半,用手挖着吃了。

“老哥哥!这几个寒瓜(西瓜)也都算到账儿里了!”

这时,原本是一副醉死样的老农,却软软的坐了起来,含糊不清的说道:

“好老爷!好老爷!这几个瓜钱还比不得好老爷给的两口酒值钱!”

“老哥哥,酒不值钱,你这寒瓜才是真的爽口值钱!”

朱元奇说道。

“嘿嘿嘿嘿不值钱?”

“不值钱不值钱!当然不值钱!”

“那那小老儿的一个瓜能能去集市上卖到六七个大钱”

“晓得晓得,按最高价给你算!”

“嘿那是多谢好老爷了!”话说完,有扑通一下倒在石头上,只是这回嘴里还在嘟囔着:

“要是小老儿的孩儿也能遇到您这般好老爷该有多好给人干活五六年到最后老爷卷铺盖跑到南边去了搞得小老儿的儿去南边追债一年多了都没有回。”

“好老爷,您这般的人儿咋就咋就这么少呢?”

说着说着,话声小了,呼噜声却飘了起来,过了会儿,朱元奇一瞧,却发现老农家睡在石头上睡着了,他将吃净了的瓜往地上一放,随便的让侍从掏出块碎银子塞到老农的衣服里,抬头来看了眼天。

“不过正午时分,快些赶路,能在日落关城门时回府去。”

提到回府,朱元奇却咧开嘴笑了,他骑上马,还对一旁的朱灿说道:

“看看你那五岁的小弟,到如今会不会不认得咱这个爹了。”

“父王自当是小弟的父王,他又怎会不认?”朱灿答道。

“咱走的时候他才两岁,这三年不见,必然是认不出来的。”朱元奇笑着摇了摇头。

“倒是灿儿你,这回提到你的英儿弟弟却答了话。”

“”朱元奇虽然不过是随口一问,可朱灿也是沉默了一会儿才回答:

“儿臣现在是想明白了,对长辈的不满不能积压在后辈身上。”

“”

朱元奇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他明白,朱灿一直都不能接受他现在母妃。

“灿儿是长大了”

“等今年下旬了,灿儿过了生辰,为父就给你去字吧。”

朱灿闻言,他猛地一抬头,而朱元奇却很巧的背过头去,没有看见他的眼神。

“早些在军营里立足,会更好,若是有一天为父老了,也骑不动马了,靖王的旗子迟早会交给你来扛。”

“你你母妃”

这时,朱元奇才转过头来,看着朱灿的眼神,一字一句的说道:

“你母妃也会知道的。”

“儿臣”朱灿突然有些不知该说什么。

“儿臣就是觉得,这世上的人再怎么多,再怎么有无知的人,也不会”

“也该会像你的夫子你的同窗那般彬彬有礼。”朱灿话说到一半,就被朱元奇接过了话。

那时朱灿的眼神,原本是看向他朱元奇的。

“你这孩子”。

朱元奇有些无奈的笑了。

“下一句是不是还要说秦皇楚霸岳武穆这般的英雄如何如何了?”

源溪镇(134)

“为父晓得为父晓得我儿有雄心壮志,不是那外人所叽叽碎语的愚钝憨木之人。”

朱元奇说罢,他轻轻举起手来,示意朱灿上前来,随后便将手轻轻的搭在朱灿的肩膀处,而这时,朱元奇才突然发觉,自己十五岁的儿子个头已经到了他肩膀多了一寸处。

而他搭在儿子肩头的手,已经不似之前那般轻松了,微微抬高,使得他的手臂颇有不适。可是他并没有在乎这些,而是无声的咧开嘴角,偷偷的笑着。

“儿,你看。”不过一息间,这位王爷却是将他的笑容悄无声息的埋没了下去。此时的他与朱灿正面朝着一块从山坡处开垦出来的不足四亩的薄田,还有绵延不绝的山峦眉峰。

“儿,你说,这天底下的土地,是谁的?”朱元奇问道。

“这”朱灿顿了一下,才说道:

“这当然是陛下的。”

“对,这天底下的土地,都是陛下的,普天之下,皆是王土。可陛下又是谁的呢?”朱元奇又问道。

“这是太后娘娘的?”朱灿有些不解的答道。

朱元奇却摇了摇头,示意他再答。

“那那便是苍天了?”朱灿又一次试探的回答道。

“哈哈哈哈吾儿,这苍天姓甚名谁啊?”朱元奇终是大笑道,他无非是对自己孩儿的青涩感到一点点可笑,却又对他青涩中不停的成熟感到欣慰。

“吾儿,这陛下姓朱,那就咱老朱家的!”他拍着朱灿的肩膀,大声答道:

“若是这般来讲,这普天下的王土,也有咱爷俩的一份!”

“这父王”

“吾儿,你就说,为父这番到底是有无道理的!”

净是歪理!朱灿只能在肚子里嘟囔着,而面上却装出一副不知该如何说的样子,闭嘴不言。

“吾儿,为父知道你在想什么,无非就是在肚子里编排为父一通歪理罢了。”朱元奇却是毫不留情的将朱灿心里所想的全都抖落了出来,闹得他顿时满面通红,仿佛浑身的血都在一刹那涌上了脑袋一般。

“可是你皇伯伯归天之前,还留下遗旨,诏天下各处皇家子弟所分田亩山林处处详尽落实,不差一寸一毫,莫不是你皇伯伯这般将陛下的土地分出些给予朱家子弟也是歪理?”

“这儿臣不敢”朱灿连忙说道。

“嘿!有什么敢不敢的?”而朱元奇却是一挥手,落落大方的说道:

“戏言而已,吾儿何必放在心上?天下田土已分,便是朱家子弟都能沾到光来,无非小事耳。但是接下来,为父要与你说的,才是真真的大事。”

朱元奇早是一改之前不恭一般的语气,他此时变得万分严肃。

“吾儿,既然这土地是咱朱家的,那为父就要考考你,你喊这漫山遍野一声,看它是否会答应你?”

“父王,这这皆是些无得灵性的东西,又怎会回应儿臣的呼喊?”

“无灵性?吾儿若是这土地无灵无性,又怎会长出这漫山遍野的巨树百花?又怎会有五谷从泥土里面钻出来供我等吃喝?”

“吾儿这很简单,无非这土地不是咱老朱家的,不用说是你了,就是为父,陛下,他都不会应了一声!”

“咱叫它它不会为咱长花长草,倒是那些老农们用锄头叫它便会为他们长出粮食来。”

“为父知道你为何想做名留青史的那个人,可写史的人不止是宫中的史官,还有这数不过来的一张张嘴。你厌恶他们,嫌弃他们衣着疲敝,举止粗俗,丝毫配不上这生养过圣人的土地。而你此时身着贵裘金玉,满腹经纶,自觉有资格去鄙夷这些人。”

“可是吾儿,那黄山顶上有着苍劲雄伟的奇石怪松,山脚尽是些颓石烂树,难道就只是为了奇石怪松,就要将山脚的颓石烂树全都丢到东海里去吗?那样黄山还能有吗?”

“吾儿,当年老朱家不过也只是些许零碎的颓石烂树,而如今咱们才是那些奇石怪松,有了那些烂树,才能有咱们这些怪松,而这些烂树们安生了,咱们这些怪松才能继续扎根在山顶上,顶着这副模样供人参拜!”

一通说教,终是停了话音,朱元奇觉着有些口渴,他刚想转身唤侍从将水袋拿来,可正巧着,便看见了朱灿一脸的懵样。

“父父王”

朱灿说道。

“吾儿,怎么?还有些不明了的地方?”

“父王父王的教诲儿臣已经铭记在心,并没有什么不解的地方只是只是儿臣所想的并不是什么青史留名之类的东西,儿臣只是想着,父王只带这些稀少的侍卫进京,没了排场,落了宁王的下风,恐是要被人在私下消遣的。”

“”

“哦!哦哦哦!哎呦!”朱元奇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他着实是忍不住自己自嘲般的笑意,却是用两手揉了揉脸,突然张嘴大骂自己道:

“什么狗屁王爷!忘了自个的本分了?!酸腐儒生不过是一辈子的酸腐儒生!”

罢了,这才收了满嘴的脏话,缓缓说道:

“当初宁王进京,光是带刀侍卫就有上百人之多,到底是被诸葛丘等御史们参了一本,说他倚靠亲王身份飞扬跋扈,不也是装成一副手底下空的模样吗?为父带这七八个随从也这般。再说,现在的朝局,能不被参一本就能有一天的安生时光,少在皇上面前露脸总是好的。

再说了,不要以为皇上年纪小,就什么都不懂,他心里通透着呢!为父与宁王这心底里的事儿他肯定知道,不过他现在需要为父这些宗族来压着朝堂上的大臣士族们,无暇来顾及我等罢了!”

“罢了”

话说道后面,朱元奇仿佛忽然想起什么来,他转过身去,正面对着朱灿,才定声问道:

“吾儿你该不会是羡慕宁王世子朱泊?”

朱灿一愣,他后背猛地发凉,冷汗便齐刷刷的钻了出来,顿时湿透了他的內襟。

朱元奇的那双眼睛,已经完完全全的刺进了朱灿的心脏里去了。

“唉!吾儿,这次算是咱父子两人第一次彻底摊开心扉的谈话了吧?”

“吾儿长大好啊孩儿会藏着掖着事儿了长大了好”

“羡慕朱泊的高头大马,因为为父从来不许你在任何一座城池里骑马,羡慕朱泊排场声势浩大,总是有十余个侍从跟着,论谁都要投去羡慕的眼光,更何况是你了,孩儿,你与他同为世子。”

“而如今你依然十五岁的年纪,正是好强好比拼的年纪了”

朱元奇沉默了一会儿,这一会儿在朱灿看来仿佛是他第一次见到北国漫天飘来的大雪那般,阴沉的天空仿佛下一秒就会訇然中开,而那漫天的大雪却又使得你闭不上双眼,一片又一片的冰冷将你环绕,随后死死的掩埋在苍穹之下。

“为父一直将你带在身边,为父记着,为父在你很小的时候就带你去登泰山,那时正是你皇兄登泰山封禅的日子,为父抱着你,一步一步的走上了山巅,而你却跟为父说要下山去,为父自觉没让你累着,而你确实没觉得累,只是平淡的对为父说:“父王,山巅的风太大了。”

他朱泊的名字,可正是那句:“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可是他没有做到,而为父为你取的这个灿字是那句:“星汉灿烂,若出其里。”可这朗朗晴空无非只有那当头烈日一枚而已,万事莫急也是至理名言,他朱泊今日所骑着的高头大马高了别人一头便是可能与别人结下一段孽来,今日你我父子徙步而入,无非是脚底沾沾灰尘脚腕酸酸筋肉而已,今日少结一段孽,明日便能多出一条路来,便是莫急莫急。”

朱元奇的话音落了,而朱灿则是猛地抬头,他虽然压低了嗓子,却还是异常冷硬的问道:

“可若不是英弟晚生个几年待在父王您身边的,就是他了吧?”

“放屁!”朱元奇突然张口骂道:

“老朱家的孩儿,都是五岁能牵狗溜羊,十岁能上山赶狼!都是为父的孩子!手心手背都是肉!可你是长子,这就够了!”

“你听得懂吗!”

朱元奇骂完了,他就松了口气,转身向着马车走去。

等到他走到一半儿,才发觉朱灿还是站在原地,一动也没有动。

“吾儿,快些上车去了,要敢在戌时一刻关城门前快些入城!”。

说罢,便自个抬脚往车上一迈,结果因为没有小木凳垫脚,竟险些卡在脚摔个狗啃泥,虽说是狼狈了些,但还好爬上了马车。

而这时,朱灿才一点点的转过身来,他嘴里不知道在念叨着什么,那声低微的令人听不清楚,但是光看着嘴型,不过才两个字,他走到马车前,利落的跳上马车,两嘴猛地一闭,哑然无声。

源溪镇(135)

他呼吸沉重,仿佛每一声里都浓缩了他低贱的生命,还有旺盛到极致的执念。

报恩。

生来一报父母塑身予命,二报恩公行孝达饶。

死去一报鬼差牵魂引路,二报孟婆洗尘忘旧。

朱德贵依稀的记着,不知在尼姑庵哪里贴着这么一副帘子,写的狗屁不通,所以便被庵里的尼师贴在不显眼的一处偏墙。

而如今,他左手是棍儿,右手是响儿,仿佛自个正是自个的引路鬼差,他自个引着自个往那鬼门关走去。

出了鬼门关,便是另一片天,身后一切都不再与你有联系,他们欠你的,你欠他们的,都像是一撮沙子一般,风一吹就没了。

“不要醒不要醒”他自己的声音喃喃着,在他的脑海里不停的回荡,忽的从他双耳钻出,仿佛是两根纤细却有砍不断烧不烂的铁索,死死的将他握着梆子的双手扯了开,一面向左一面向右,就像是要将他的双臂活生生的扯下来一般。

猛地,他的双臂终是被撕碎了,连着淋漓的鲜血和惨白与猩红融为一体的残肢缓缓坠入脚下的熊熊烈火之中,恰似为星火添了一根干柴,燎原的烈焰张开巨口,毫不疑迟的将他残存的躯壳吞下。

那妇人一剪手,便从朱德贵松弛下来的双手中将那半根却更加锋利的木簪夺了过来,本想着像传成串儿一般用这不过一指长的木簪子将朱德贵的双臂给对穿了,可这老太监虽然皮肉松弛如陈年面粉,可那根骨头却是硬的仿佛铁打的一般,木簪子穿进皮肉,仿佛卡在骨头上一般,令那妇人两手拔不出也刺不进,而这时,本应是晕厥的朱德贵却是睁开那双因为充血而变得猩红色的双眼,也不知是被妇人一拳重重的敲击在脑壳上还是自己怒火中烧,他举起还不自主的颤抖着的右手,却像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粘知了的小孩儿那般,自以为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还不如之前的巴掌打的响。

拳头无力的砸在妇人的脸上,那妇人瞪大了双眼,也是手段凌厉,不顾那卡在朱德贵胳膊上那本可以轻易刺穿他喉咙的木簪,却是两手死死的扼住他的咽喉,青筋绷起,直掐的朱德贵翻白眼,唯一还能动弹的右手无用的敲打着妇人肌肉紧绷的双臂,可他就像深陷泥潭的人,只能无助的攥紧手中洗漱的泥巴,仿佛这两把泥巴能将他从死亡的泥潭里带出来。

可偏偏能救人性命的,就只有钢刀了。一个侍卫一手反握着刀柄,一手抵住刀背,就像是用手臂勒住妇人的脖子一般,刀刃深深的割入妇人喉咙处每一寸的细肉,鲜血从刀刃割过的每一处流出,将铮亮的刀刃染红。妇人紧扼着朱德贵的双手猛地松开了,这带着血腥味的空气疯狂涌入朱德贵的肺里,他猛烈的咳嗽着,看见妇人将嘴张大,两边嘴角都要裂开一般,鲜血无能的从她的咽喉处、口腔里涌出,侍卫猛地抽刀,妇人终归是软塌塌的倒在地上,她早已死透了,可手指还是不自然的抽搐着。

朱德贵刚经过了生死一刻,他此时呆若木鸡,除了剧烈起伏的胸口与慌乱的双眼,竟再也找不到一处动弹的骨头,整个人都仿佛是僵住了。

“公公!莫要再呆愣了!快些带着主子走!”侍卫不知哪里起的心,一巴掌抽在朱德贵的脸上,他手劲之大使得朱德贵那半张脸瞬间便肿了起来,这才使得他终于是回过魂来,猛然惊醒,朱德贵看着面前满脸焦急的侍卫,刚想说些什么,却看见雪亮的刀尖猛地刺穿了侍卫的心口,带着鲜血仿佛一条索命而来的毒蛇,毫不留情的搅碎了侍卫的心脏。

那个个头瘦小的男人,上半身几乎都被鲜血所浸透了,包括他的头发,还有一滴又一滴的暗红色的血从他的额头处流到脸上,瘦小男子猛地将刀从侍卫的胸口抽出,却还在侍卫的脖子上又砍了一刀,这才放心似的转过头来,正巧着双眼对上了朱德贵的双眼,瘦小男子二话不说,举刀便朝着朱德贵的脑壳上砍去!

朱德贵反应不及,只能是毫无用处的将他近乎废掉的右臂高举过头顶,挡在自己的脑袋上,眨眼过,便觉得脸上净湿一块,血腥味直铺鼻腔,可自己的手臂却感受不到一丝刀刃砍下的疼痛。

他这才睁开眼,只看见一条手臂死死的将瘦小汉子举刀的手臂卡在掖处,居然使得他举刀的手臂丝毫都动弹不得,而另一条胳膊环过瘦小汉子的脖颈,手上还擒着把嵌满了镶金丝线的短剑,那短剑从剑柄出就刻上了快拳头大小的蛇头,而剑刃这是从蛇头伸出的红信子,这红信子毫不留情的将瘦小汉子的咽喉划开,划烂了每一块肉,瞧得正是像他杀掉侍卫那般,剑刃猛地一抖,只见血肉横飞,咽喉处除了森森白骨之外,却找不到一块好肉了。

刘红玉松开两臂,瘦小汉子的身躯扑通一声倒在地上,鲜血同样是浸满了刘红玉是双手,而她只是简单的一甩两手,耳边刀刃切开呼吸的声音嘶鸣,只见刘红玉两腿同时往一旁挪开,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的杀手正将这一剑劈下,刘红玉躲闪及时,还不在那杀手将挥剑的力道收回时,两臂快速伸出,一臂死死的擒住那杀手握着铁剑的手腕,另一臂直挺挺的将金蛇短剑送进了他的心口处,不仅将那剑刃近乎是全部都没在杀手的心口,刘红玉还拧动剑柄,愣是将杀手的心口拧出一块血肉模糊的洞来!

刘红玉将那金蛇短剑挥舞的如同女子用来绣花的红绣针一般,她将那剑当成把手,将剑刃竖起,在将杀手的尸体横着往左挪了两寸的距离,只见一柄同样的铁剑照着杀手的脑壳就劈了下来,听得咔嚓一声,铁剑劈进杀手的脑壳,却也将铁剑卡在杀手的脑袋里,刘红玉左手一把夺过杀手尸体上的铁剑,直直的往前一送,剑刃穿过杀手的尸体,也将尸体后的偷袭者同样捅了个对穿!她猛地一收铁剑,便照着这两个脑袋全力扫过,那两颗头颅像是两颗猪尿泡一样被地铁剑的力道带的飞起,砸在一旁忙着逃命的市井散人身上,那散人一声尖叫,真当是抬脚将头颅狠狠一踢,便踢的远远的。

刘红玉并没有被那散人的尖叫声吵闹到,她并没有拔出剑,却是用两指在剑脊上一捏,说道:

“七挪长,一指厚,边军的剑。”

罢了,她一转头,那张满是鲜血却面无表情的脸看向朱德贵,冷静的说道:

“先将陛下扛起来,我为你们开出一条路来!”

说罢,帮想将铁剑拔出,却听得一声大吼,只瞧着一身如铁塔般的大汉将一个人直直的丢了过来,那人正是朱煜身边四个护卫一直,他被那大汉活生生的打烂了脸,脑浆子混着骨头碴在空中洒了一堆,如同尿一般呖呖拉拉的,砸向刘红玉面前的两具尸体,也正将这尸体砸烂在地上。。

“兀那昏君与阉狗!纳命来!”

那大汉大吼着,撒脚便朝着混到在地上的朱煜冲来!

源溪镇(136)

赵将军像矗立在王府大殿最宽敞的正面,都说是关中风沙大,而王府大殿却是正面朝着风向大敞殿门,好似正要迎那越过沙海而来的滚滚狂风,那狂风吹起赵将军像上能工巧匠所镌刻的有着百十褶皱的土黄色披风,不说是为何未曾将那原本是染透了血腥味的红黑色披风原原本本的雕出来,就连那一身金鳞向日的铠甲都好似抹了一层的泥巴,丢尽黄土高坡上除了满山的红石就只剩下如同将军像上的土黄色那般。

将军右手腰刀反握,左手一杆一人半头的铁枪杆斜横在胸前,一双丹凤眼挑了两梢卧蚕眉,巧匠没雕那日赤发军的镶金赵字旗攻陷开元门时赵将军那半抹下巴的胡须,而是雕成了一抹正气凌然的寸胡。再有那匹原本就是土黄色的老追沙弯下颈子,将马头低垂在马蹄处,好似弯腰识路的老军一般。

当初满长安城的老少爷们对宁亲王纷纷上书建言,即使是全城的老少们捐铜钱捐银子都好,不怕哪哪个官员贪墨,只求得为赵将军塑一座金身,端庄在宁王府的正堂大殿里,老爷们儿心想也要求得一片金子来贴在将军像上,少爷们儿求得遇风不朽遇水不化,镇得住长安城气运,保佑得了关中平安无事。可宁亲王却婉言谢绝了老少爷们们的要求,他自掏腰包,就在这宁王府大殿里建起了这么一做正朝着沙海狂风的土黄色雕像。

雕像建成那日,宁亲王还特地将亲王府的大门敞开,任由满城的百姓随意参观,来时老者喜少者兴,可到了日落归去时,独留着老者潸然泪下,少者败兴而归。

等到了第二日,却瞧得了数百个知天命年岁的老者们一个个披麻戴孝,更有甚者一步一磕头的从亲王府大门一路磕到大殿里去,看的在场的少年郎没没有一个不是瞠目结舌,却在私下里不忿的责骂两句,句句不离迂腐老子与作假岳飞。

那将军像横竖都与江南岳飞像差个八九不离十,除了手上的刀枪几乎都是一个模子雕出来的,却也能哄骗的这群老爷子们爱哭不止。

少年郎们个个都觉着自己天真聪慧,一双火眼金睛好似孙猴子一般能让世上的骗术都瞒不住他们的双眼,便也嘲弄着老爷们儿们,甩甩手败兴而归了。

他们前脚走,后脚便瞧见又是一批老头子们蹒跚而来。而这批老者却与之前老者皆不相同,他们或是四肢短缺,或是面毁眼盲,却依旧将那身破烂不堪的铠甲着的紧,打头那些腿脚还算是便利的老者擎着高高的木杆子,用绣了土黄色线的红黑布条缠在木杆子上,竟还有甚者用朱砂抹红了半嘬头皮,就算是不如少年郎们两步并走,却也坚定的一步步迈着。这些老者哪个不是当年一起杀出潼关的老军士们,他们还如同当年披靡天下的金甲军一般,迈着已经凌乱的步伐,却没有一个老者回头或是停下脚步,直到这百余人穿过横竖数十坊的市井长街,迈进宁王府的大门,就将那绑着红黑色布条的杆子左右两派的插了四捆,如那一直跟在赵将军身旁的四大偏将。

少年郎们不会去看这些,他们自诩着视野早就超出的潼关,超出这块生养他们的关中大地,他们放眼整个大明帝国,从塞北到江南,从越地到顺天府,他们想着终有一日走出潼关去,在这广袤的帝国下闯出属于自己的一片天。

即使他们如今还小,年不过十五,岁不过冠礼。

而他们早已不会在“黄沙百战穿金甲”的故事里昏头昏脑。

老人们终归是老去了,少年郎迟早要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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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横着的四捆木杆却被有心人换成了红黑色的四杆大旗,从左到右分别绣着“钱、谭、谭、郑”四个镶金大字,而那有心人如今正站在赵将军像前,他身披四爪赤红蟒袍,未有带冠,而是只将有些灰白的发束起,除了他自己,却也有一位少年郎与一位老者立于左右。

这日正值是大风骤起,原本应该大敞着的王府大殿门此时正紧闭着,因为殿内那块足有横竖五丈的沙盘与横四竖六的帝国疆域勘图,所以这殿门今儿就必须得关。

有心人姓朱名元德,字浩汤。这字正是他自取在明军下江南前一月时,于襄阳大营写下,回首就寄给自己远在蓟北城的皇长兄。

而如今,他藏在长安内的王府里,却依旧两眼不离那长江以南的寸寸土地。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

“江南之地鱼米丰饶,而今却与王爷断了关系,论谁都心疼。”那老者说道。

“是啊本王怎会不心疼?守着这穷乡僻壤的黄土地,再卖与蛮子多少匹的丝绸怕是也不及江南一府的盐铁油利,眼睁睁看着银子就这般齐刷刷的没了,谁能不心疼?”

“可是王爷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臂,余家今儿必须得死透了,如今还是朝廷势大,一手压着王爷与靖王却丝毫不显得费力费神,时候不到,就得藏。”这时,老者颇有些语重心长的说道。

“哈哈先生多虑了!”朱元德一挥手,大笑道:

“本王又怎会不知其中利害?”

“王爷英明!”老者一看,便也恭维道。

“先生莫要恭维本王了!”说罢,他转过身去,指向身后那尊赵将军像,说道:

“先生连如此数十年之长计远谋都能想到,本王又怎会吝啬先生的恭维呢?本王要吝啬的,本是先生的批评才对!”

“只是本王仍有些不懂,不知为何先生非要闹出一副大声举动来冒出如此凶险之事?”

那老者沉默了一会儿,这才从怀中掏出一块木牌来,递到朱元德面前。

朱元德将其拿起,只是定睛瞧了一眼,却咧开了嘴,低声笑道:

“无非是这几块木牌罢了,您还真以为能搅动顺天府上的晴空万里?”

“王爷,只是这时顺天府的万里晴空之下,无心人才能看透真假,就如当年的林国公一般,可林国公早已驾鹤西去,此时的满顺天府怕是只剩下了身在棋局之中的有心人罢了。”

“可金缕衣早没了,从大军攻陷福州城门的那一刻起就散尽了。”朱元德双眼眯着,冷冷的说道。

“亡不亡,不是皇上说的,而是大臣们说的。”

老者却笑道:

“洪留雨就罢了,老国公一日不死,怕是这金缕衣一日都亡不得。”。

“哦!也是!”朱元德恍然大悟:

“本王还真就忘了老国公了!”

源溪镇(137)

“老国公是老国公,三朝重臣,说句实在话,在这朝廷上老爷子的地位恐怕是要比本王这个亲王的爵位还要高出两三尺,说好听点本王不过就是个被先帝流放边疆的不忠王爷罢了”朱元德越说,声音里的疲惫与恐惧越发的明显,他倒是不介意以自己的地位在两人前将这不堪的感情给流露出来,倒是大大方方的,该哭哭,该笑笑。

他本是一个性情直率的老爷们。

“哀王侄就是死在本王的面前本王是真没想到,什么叫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先帝竟然能就这么将自个的亲生皇子活活的落死在关中,当时本王既辛酸又害怕,生怕哪一天这先帝的屠刀就会落到本王的脖子上来”

“嘿,可惜啊”一声叹息,朱元德却将自己一副疲惫的样子尽收在皮囊里,冷不丁的笑出了一声:

“年轻人就是火气大。”

“若是先帝能有太祖半分沉稳,又怎会做出那种天诛地灭的事情?王爷又怎会安安稳稳的在这长安城里手握十余万铁骑雄兵傲视西北,纵心的去下这一句十数年的大棋呢?”老者同样嘴角带着笑意,他缓缓说来,却是换来朱元德越来越僵硬的一张脸。

“先生观棋不语是真君子,就算当年下棋的不是咱们,就算那盘大棋已经关了局,那也不是咱们该随便张张嘴就能吐出来的东西啊。”

朱元德却像是换了角色,他颇有些语重心长,老者闻言,只是眨了眨眼睛,轻轻吐出一口气,便说道:

“王爷所言甚是,可这也是贫道为什么建议王爷塑这黄土将军像的原因”

“先生所献毕竟是关心到那年关中收成不佳,不愿再白白的往百姓头上扔负担罢了,何来这一说?况且本王将这塑像塑在大殿之内,不是什么无天无地之所,本王为的是藏,为的是不让风雨伤到塑像罢了。”

“先生所言,本王可从未听说过的。”

“贫道晓得了王爷哈”

“王爷还是英明。”

这夸奖,朱元德倒是堂堂正正的受了下。

“看来贫道并不配再像王爷提什么黎民的建议了。”

“先生您此话可就是过谦了,先生阅历之广,思绪之深,本王可曾赶得上半分?您还是教教本王这顺天府内的官官之间千罗万丝,总比这计较斗升小民来的重要。”

“唉王爷这话”老者摇着头,他苦笑着说道:

“王爷,此番王爷将这事儿闹大,余百川是必死的局,而朝中不管是老臣新臣都脱不开这个局了。”

“贫道曾在京中苦存三四年,也算是对老臣新臣们有些个些许的把握,皇上年幼,所厌恶的无非是那些老臣旧臣,仗着自己两朝资历,敢于对皇上指指点点,这些人无非就是”

“内阁胡阁老那一批老臣?”

“怕是没有胡阁老,而是次辅高如平,封常林,诸葛丘这几位老臣才是。”

“余家一灭,再联系上金缕衣这三个字,一边的东厂锦衣卫就可以彻彻底底的将手伸进这潭烂泥之中,而不是所谓的什么找证据寻线索,南边的锦衣卫可以放肆的开刀,那北边的东厂番子也照样可以上堂争权了。”

“如此一来,陛下手上的东厂就可以彻底的放开手脚,一方因为林国公之事受得冷落的老臣们也可以借着老国公一名翻身,这样”

“这样江南一党就会被压,被咬,对面?”朱元德抢着说道。

“正是这般。”

“可这再怎么看,受压的都是本王的钱脉啊当时本王一直忍着没说,到今儿个就不得不提这事儿了。”

“王爷当时为何不说?”

“若是本王不信先生,本王早就说了。”

老者眼神一惊,却也像是亮了几分似的,他说道:

“王爷”

“本王要先生您亲口跟本王说。”朱元德坚持道。

“王爷居西北,所掌十五万步骑虽说是王爷所统帅,但是还是要受到兵部的制约,更何况还有洪家十万五所卫所兵,陛下当然是放心的很,但是靖王屯兵十五万于燕齐两地,伸手便可触到江南春风这受压的,怎么看都是靖王的利益啊。”

“只要朝廷上一乱,第一个倒的必定是此时内阁首辅胡阁老,不管是不是陛下真的要倒胡”

“可胡阁老毕竟是陛下的帝师,怎么会”

“所以贫道才说,不论是不是陛下真的要倒胡,而是陛下必须要有一根柴,去点一把火!”

“本王明白了”朱元德说道:

“若是这番闹成了,陛下定会提拔一批新臣锐士。”

“其实王爷贫道还有一个主意,不知王爷可否细思。”

“先生但说无妨,又何必如此遮遮掩掩?”

“贫道贫道听闻兵部右侍郎叶了言有一妹年刚过及笄,闺名为叶娟柔,生辰八字正巧着与世子相符”

“先生何时当了这媒人的好差事?”突然,朱元德大笑而道,他的声音之大打断了老者的话语。

“贫道只是请王爷三思。”

“本王会三思的。”朱元德收敛笑容,说道:

“今日时辰不早,先生早些去休息吧。”

“那,贫道就先告退了。”老者倒也不迟疑,闻言罢了,先行一礼,转身便走了。

可老道刚一转身,走出门时,突然转身回来,说道:

“王爷”

“先生还有事情?”

“额”老者似乎在琢磨着,不过几息之后,就说道:

“并无。”

“那先生,可是要一起用午饭?”

“贫道打算去喝完小酒,吃点大肉。”

“先生这可是为难了本王了,本王此回可没准备什么大鱼大肉。”

“所以,贫道还是自个去吃些算了。”

说罢,老者便转身离去。

“先生慢些!”朱元德在殿里喊道。

那老者只是以挥手,也不回头,便走到没影。

这是,朱元德才收敛面容,他一点点的将地图卷起,然后自己一个人费劲的将地图抬到塑像前,便双手抱拳,像是江湖绿林中的好汉相见一般,朝着塑像来了三拜。

他很熟练,毕竟当初也算是绿林出身,烧杀抢掠没有没做过的,此时也算是旧事重提,突然有了些感慨,他不说,拜完之后抬头仰视塑像,便问一旁的少年郎道:

“知道为什么,父王将这塑像建在大殿之中吗?”那少年郎正是宁王唯一的嫡生子朱汨。

“儿臣儿臣只觉得此处见不得光,有些不太好。”朱汨说道。

“确实不好你看着大殿,将大门紧紧关上,便是无天无地之所了。”

“昔日韩信,大汉齐王,不也是这么憋屈的死吗?”

“父王父王这是”

“英雄相惜不对,单相惜吧。”。

朱元德说罢,便袖子一甩,横竖说道:

“开饭!”

源溪镇(138)

朱元德话刚说罢,便有一门侧门里出来三个侍女,穿着淡色的细布衣服,两个人托着食盘,一个人托着酒壶,缓缓上前,将食盘与酒壶往桌上放下,便退下了。

朱汨上前,将盖在食盘上的布揭开,只看见一碗黄米饭,还有一碟子青咸菜与一碗煮的烂透了的羊肉。

他将托盘先端到朱元德面前,再转过身来,端来自己的那一份。

两人就这样,对坐着,都将碗端起来,快速的吃着。

“父王”

吃到一半,朱汨突然说道。

“嗯?”

“父王为何会驳了先生的面子父王不是很信任先生的吗?”

“因为父王要让他知道谁是脑袋谁是腚,总不能腚眼子长脑袋上充当眼睛吧?”

“额”朱汨有些尴尬,他寻思着之前父王都是喜欢附庸风雅的,怎么这时候蹦出如此粗鄙的话来。

“儿啊为父是个粗人当初没钱只能落草为寇,现在有了爵位有了银子还有了权势,当然要让你知道什么是风雅什么礼仪。”

“正因为为父粗鄙,才需要先生这种老人来想为父想不到的事儿可是儿啊。”这时,朱元德突然放下碗筷。

“下面为父要说的话,你要死死的记住。”

“有些人,只有动粗的来,尤其是贱皮子,油盐不进的贱皮子。”

“这里面,数那些读书人最多。”

“汨儿你瞧。”

朱汨他听着自己父王说道,便上前来,却看见自个父王倚着沙盘边上,仰望着自己身后的赵将军像。

“本来本王也是想给将军塑个金身的,只是先生说,塑泥身写实事,得老人老军心,坏少年少将心,老人将死,少者必长,将来,将军在关中便会少有人言更甚是无人言无人听无人知,到时候,没了一把火,父与儿甚是孙儿将会在这关中乃至是天下有**基大安逸。”

“儿,你可懂?”

“儿臣”朱汨只觉得后背发凉,他连话都有些来不及着说。

“父王知道当时父王听着也是后背发凉。”朱元德突然说道。

说罢,他看向朱汨,而这时,正是朱汨也抬头看向朱元德。

父子俩双眼正对着,不知在眼神里说过些个什么,朱元德忽然转过头去,继续看着将军像:

“下月就启程回顺天府吧。”

“是,父王”朱汨的话里有些迟疑。

“怎么?”

“父王儿臣有个问题想问您。”

“说罢汨儿,在为父面前还有什么迟疑的?”

“父王您您究竟是许给先生什么东西,竟然能让他如此忠心耿耿?”

“忠心耿耿吗?”朱元德好似在笑,只是过了会儿,他便恢复了一张无表情的脸,轻声说道:

“大荒门呐,那传闻中的大荒门呐,藏在祁连山脉里,无人见,却人人识得”

“那不是不是传说吗!”朱汨一惊,连声说道。

“有人信,不就是有吗?”

朱元德又是低声说着。

“有些事儿之所以会发生,只是因为有些人变了。”

“当年将军战死在坎儿单,多少好儿郎与他一起共赴国难”朱元德有些唏嘘,他微微的向后倾着后背,抬起头来,看向身旁的将军像。

“郑鱼在乱军之中被杀得连块骨头都见不到,钱九马革裹尸,倒是还留着一具全尸,谭强死在一把大火里,谭邹倒是活了下来,可却成了半死不活的鬼样子,夜里留着口水邋邋遢遢的死了,他那个女婿不知道收了哪个烂**的银子,连场法事连块绸匹都没有就这么埋了!”

“现在想起来为父那是也是,觉着憋屈。不是冤也不是壮烈,这些老家伙们死的就是憋屈。”

“本来,为父也算是个绿林好汉,绿林好汉不讲什么天命昭昭,什么赤帝斩白蛇起义。兄弟们觉着谁仁义就听谁的,姓赵的有本事就听姓赵的,姓朱的有本是就听姓朱的。可到底是姓赵的有本事,姓朱的算个屁啊?打仗先往后退三步,他妈的刀刀砍不下去,打到最后苟活下来,把白的发亮的刀往地上一抹,抹上红不拉几的就当是自己砍死人了!”

“将军死了,就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说是将军得了天材地宝,有了神鬼的本事,这才能从关中这块穷的脸上掉沙子的地方拉出横扫天下的神兵来。”

“谁放的狗屁话明眼人看在眼睛里,可现在明眼人没了,他们都信了”

“先生也信了”

说罢了,朱元德一手抄过酒壶,也没拿杯子,盖儿一掀,狠狠的灌了一口。

“父王”朱汨很少见过自己的父亲这般样子,有些颓废却还是豪气满腔,只是那豪气掺和了怒气,闹得朱元德此时满脸通红。

“那您信了吗?”

“信了。”

朱元德说道:

“俺也信了。他那个人,有时候诸天神佛都不放在眼里,张狂的很呢。”

说罢,朱元德用筷子夹起块不大不小的焖烂羊肉就塞进嘴里,可那做羊肉的手艺着实是不怎么样,还带着浓重的膻味,朱汨刚夹起一块送进嘴里,顿时被那冲脑门的膻味呛了个正着,张嘴就要将肉给吐出来。

“咽下去!”

朱元德猛地伸手,他那粗壮的老手将朱汨的嘴死死的堵住。

“不要以为咱爷俩以后都能天天吃到肉,不管多膻,能多吃一口吃一口!”

“想想那些吃不起肉的老少爷们、媳妇闺女!还觉着自己有脸就不要将这口肉吐出来!”

朱汨当时是吐也吐不出来,咽也咽不下去,一双眼睛瞪得滴流圆,最后费劲了力气才将羊肉咽了下去,罢了连忙点头,示意自己已经将肉吃下去了。

这下,朱元德才将手松开,朱汨连着咳嗽的模样,他当然是放在眼里,却只是无所谓的随意的将手上的油渍蹭了蹭,又夹起一块肉,吃进嘴里,边嚼边说道:

“为父当年,饿到最很的时候见着块硬绑的屎坨子都要跑过去,找找里面有没有菜籽儿树根什么的,那种苦你这样的孩子想不到,可为父不想就这么让你忘了。你在中原潇潇洒洒的,为父知道你不愿意回长安来。”

朱元德丝毫不会掩饰自己曾经苟且偷生的模样,他与好多人都一起经历过那个时代,而他如今贵极人世,却依旧能坦然的说起那段时间里自己卑微窘迫的模样。

“既然不愿意回来,那就下半月为父带着你去顺天府好了。”

“咳父王您”朱汨先是眼睛里闪过一丝喜悦,他试探着的问道。

“你也老大不小的,先生那句说道也有道理,若是叶了言的妹子是个乖巧的孩儿,当我宁王府的媳妇也不是不行。”

朱汨一愣,他顿时就想将这事情给推脱出去,他自小长在京中,只由得宗人府请来的夫子管教着,尤其是老宁王妃去世之后,一向忙于军务的宁王更加无暇管教他这个独子,这给了朱汨在京中相当大的自由,也让他染上了许多在宁王眼中看来痛深恶绝的习性。

“为父与你母共患难五十余载,却没想到她先离我一步而去须得寻一个贤淑的女子能管得住你,这一点倒不是有意的要攀什么亲家。”

“父王儿臣明白父王的苦心,可是儿臣”

朱汨妄图争辩道。

“行了,你不要再提了,总之回去收拾收拾,这月下旬与为父一起赴京吧。”。

朱元德说罢,又操起酒壶,将酒喝到一滴不剩,将军像静静的矗立在他身后,朱元德总是觉得他的背后有人在看着他,他也知道是谁,因为那个人要一直看着,看着这个朱家的王八羔子怎样守住他穷尽一生所坚守的东西。

无论是江河还是土地,无论是天理还是人情。

源溪镇(139)

人越老,越怕死。

那个字就是个摸不到瞧不见的鬼儿,两手两脚像足了铁链子,死死的捆在老家伙枯瘦如柴的四肢上,张开嘴来露出满口尖牙,腥臭的口水顺着牙缝呖呖拉拉的流出来。

越想越怕,越怕越想能看着它,只要是能看见它了,就必是要用尽手段,铲了这块噩梦。

上到皇天下到后土,莫不有老头子不怕的。

可年轻人气血充盈,总觉得有满腔的气劲用不净,他们一个个挺着壮实的胸膛,操起手中沉重的物件儿,寻仇与被寻仇,慨然赴死与马革裹尸,死在年纪最好的那时,连魂儿都沾满了阳气儿,来勾魂的鬼差都怕得是到午夜时分才敢从地府钻出来,只有天边儿还留着一丝丝血红色的黄昏,它们却像是见了鬼一样,叫喳喳的连滚带爬,钻回地府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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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军剑沉,更沉的是百长什长手上的双手砍刀,有的刀背更是厚到一指半的宽度,砍刀开刃细小刃也开的更短,大多是用在劈砍盔甲与敌兵刃用处,可当年十五胡的蛮兵儿们没什么重甲,这一把把垫沉垫沉的砍刀也能在重要时充当砍马腿的用处,若是用刀的人力气大些,刀刃卡在马腿骨上的机会根本没有,就像是操着大斧子砍枯木一般,一刀下去来了个切面整齐,而且刀身长,足比这剑还要长处两掌,蛮兵儿手上的腰刀看不着人,而坐下的马确实折了两腿,他就得跟着**的战马栽到在地,要么是被马身压断了条腿动弹不得,被斩马腿的刀砍了脑袋,要么就是与没了前腿的战马一起大头朝下,栽了过去,摔烂了脑袋摔折了脊梁骨,死的更惨。

刀是好刀,不怕崩刃,更不怕变钝了变锈了,不需要像照看媳妇一般看着冰冷的刀刃,这种铁疙瘩哪有媳妇软绵绵的身子来的暖和?若是空闲时磨一磨也就罢了,不用时找块粗布一裹,不入刀鞘,用时一抹粗布,也能将这铁疙瘩抹出些许的刀鸣来。

可这刀着实太贵又太沉,若是力气小的军士又挥不动刀,上了马战怕是连将斩刀抡起来的机会都没有,尤其是当年赤发军偷了阴山南麓,将寨子一路插满祁连山脉之后,蛮兵儿们根本踏不进河套半步,仗着河套与南麓的上好草场,赤发军养出了一只不必蛮兵儿们差的精锐骑兵,倒是打进大都城之后,再往北去可都是丘陵山路,骑兵上不去,这才有了寒铁军盾员刀手的组合,以这种宽大沉重的砍刀与半人高组成的硬木包铁的盾阵扫净了山海关外浩茫不知尽头的群山蛮虏。

虽然这刀威力如此巨大,可当年为了给寒铁军造出一万柄刀,硬生生的耗干净了陕甘两省以及半个山西的税银,这还是有心人截胡下来,耗尽三年之久才分批铸成,当年这三省的布政使险些被压倒顺天府砍了脑袋,闹出这么一沓子事儿,也弄得这刀臭名昭著,那个有心人死了之后,竟再也见不到一把新刀出炉了。

倒是工部激灵,右侍郎自己督办,依照着这种砍刀折中设计出一种佩剑来,剑脊也有一指宽厚,两边开不到一寸的刃,还明文规定了这种佩剑只有把总百户以上的六品军官才有资格佩戴,所以这剑也在行伍中被称为六品剑。

而今儿运气好,却在这只见得到菜刀的街面上,多出了两柄六品剑。

金蛇蛇头中开,被巧匠雕的栩栩如生,却为了精细,生生的浪费了铁料子,原本是能成一柄宝剑的料,如今却变成了比匕首长些比佩剑短些工艺品。

那壮汉声似洪钟,体若凶兽,竟是靠着臂膀一路撞开慌张杂乱的人群,也不知撞晕了几许人,长剑裹着粗布,藏在身后,只见惊开了人群,将朱煜躺尸的地方让了出来,就听那左手把着粗布,一路冲到刘红玉面前,右手猛地一震,刘红玉却听得一声细微的剑鸣,却混杂在壮汉的污言秽语之中,甚是不起眼。

可那寒气不是言语所能体现的,刘红玉毛骨悚然,不知道哪来的力气也将卡在尸体上的六品剑活生生的拔了出来,来不及调整手腕去挡,便将剑身横在自己左小臂上,高举过头顶,妄图挡在壮汉披挂而来的剑刃前。

如雷霆劈开一抱宽的老树,雷声不绝于耳,竟然盖过了左小臂骨骼的剧痛,拳心扛不住壮汉如泰山般压顶的力道,砸到自己的脑门上,这般两腿一软,险些跪倒地上。

可正是这么螳臂当车的一挡,却是这大凶兽给了自己机会,虽说全身几乎脱力,刘红玉的脑袋确实清醒得很,壮汉这一剑应是顺着奔跑的气势求得一剑击垮自己,下一剑的力道定是不会还如此强烈,而且速度也会漫上一些,刘红玉暗地里左脚试图后退一步,踩住地面,可这一脚确是踩到了一处柔软之上。

不好!刘红玉心中大惊,突如其来的冲击使得她忘了朱煜正倒在自己身后,昏迷不醒,她这一脚正是踩到了朱煜的肚子上!可是退无可退,刘红玉只觉得面前少了些许压迫感,这正是壮汉收剑要砍出第二剑的时候,此时,无论是自己陷入必死的局里,她都不能再后退了。

“快跑!”

她大吼道,左脚即使是踩在朱煜的肚子上也得全力蹬出,不然自己与朱煜都是必死的结局,这一脚踩得朱煜顿时喷出一口黄汤,衣襟上迸出一大块的血迹,他自己确是吸了口冷气,双眼猛地睁开。

却醒了过来。

而刘红玉来不及看,她只得往前冲去,整个左臂感觉不到丝毫的存在,却是真实存在的,手中的六品剑跌落在地上,清脆的响声伴随着金蛇短剑细窄的剑刃划破自己的呼吸时发出更加细小的微鸣。

两人相撞在一起,壮汉没想得到这个女人竟然还有余力冲上前来,也正是他的失算使得刘红玉更快一步的将短剑刺进壮汉的胸膛,而霎时间使得壮汉劈砍的力道大减,这才让六品剑的剑刃只是砍在她左肩膀的琵琶骨上,而不是将她整个左肩活生生的砍折了下去。

“啊”

壮汉的喉咙中发出阵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嘶吼,他正是壮年时节,一身的性命怎会被这区区一柄短剑轻易的夺取?他一拳结结实实的锤到刘红玉咽喉下寸的胸骨上,她不由得浑身一软,支撑不住向后倒去,满脑子都是窒息时的痛楚,她重重的摔在地上,能动起来的右臂不停的锤在自己的胸口上,这才让自己咳出了声响,好歹是缓过口气来。

可那壮汉不依不饶,硬生生的将插在自己胸口的短剑拔出,丢到地上,不顾汨汨而出的鲜血,朝着倒在地上的刘红玉便砍去,刘红玉强忍着咽喉处的剧痛,朝边上一滚,右手碰到之前丢到地上的另一把六品剑,便想拄着剑站起来,可却是仿佛浑身没了骨头一般,一坨烂肉似的,赖在地上起不来,壮汉见她躲过一处,便转过身又是一剑砍去,这是刘红玉躲不及躲,只好头朝着壮汉的**两脚一蹬,才使得自己瘦小的身躯滑进壮汉的**,六品剑的剑刃也顺着一带,带过壮汉的脚踝,滑出深深的一道伤口来。

这下鲜血从脚踝处喷涌而出,壮汉一时竟乱了心思,他提剑的速度慢了些,可也就是慢了些,刘红玉不过是爬出两三寸的距离,他便又挥起铁剑,直直的朝着刘红玉刺来!

这下避无可避!刘红玉无能的试图举起手中的六品剑做最后一搏,可壮汉的剑刃来的着实太快,她只能看着剑刃生生的朝着她心口刺去。

倏然,一声尖啸划破她临死前的呆滞,那杆响剑如雄鹰啄击一般精准的射入壮汉的左眼,其力道之大,箭尖贯穿了他的颅骨之后,除了那羽翼,连那箭尖都是微微颤抖着的。。

壮汉顿时失了力气,他高举其的六品铁剑脱手而落,砸在刘红玉的腿上。

整个人向后栽到,溅起些许带着血腥气的尘土,死绝了。

源溪镇(140)

颅内的血可能是有些粘稠,它粘在箭尖儿上不愿意离开这颗火热的头颅,就变成了箭的延伸,埋在裂开的青石板里。汉子仿佛还没有死透,刘红玉依稀间好像听到那具还热着的尸体发着轻微的呼吸,她拄着铁剑,挣扎着,终于是颤巍着站了起来,而她的周围零零碎碎的人群早就从她身边散开了,这一处的血肉横飞着实是要比人群外几个耀武扬威的捕快吓人的多,他们将这块地空出来,围成一个圈。不知何时,激灵的朱德贵老公公背着朱煜,躲在圈外的人群里,他用自己肿起来的后背堵着朱煜腹部的刀伤,虽然自己疼的要命,可是一想到自己的小主子此时好歹是安全下来了,他也顾不得疼痛,尽心极力的弯着腰,而朱煜这个小主子压根就没想着过老奴才的感受,从他醒来开始就一直睁着双眼睛,死死的盯着刹那间过招的两人,甚至是刘红玉顶不住汉子铁剑的力道摔到在地时,他险些就喊出声来。

那本该是不必响箭的声音低到哪里去的惊慌呼喊,朱煜脸色煞白,嘴唇泛青,双唇也在颤抖着,可还是老奴才心里透亮,虽然被女刺客揍的不轻,但是脑袋还没被打坏,只是终了两半脸,他压着声儿,用含糊不清的声说道:“主子莫喊!”不仅嘴上说着,还像扛木头一样将朱煜夹在自己腋窝下,一手死死的捂着他的嘴,直到一根响箭终结了这一切,老奴才这才松开捂着主子的老手,再将主子放在地上。他从没想过自己居然有这般力气,能将主子整个人夹在自己腋窝下,原以为好些年头没做过什么重活,胳膊肘都变白变软了,可这肉还是长在自己身上,一两都没掉。

朱煜不过落地几息时,还没在刚才的惊险中缓过劲来,腹部生疼,整个人都犯昏沉的,不过伤口并没有流出更多的血来,也算是庆幸,他看着刘红玉一点点的从地上站起来,拄着剑,颤颤巍巍的走到汉子的尸身前,他不知道刘红玉看见了那个汉子还在微微起伏的胸口,他只看见刘红玉果断的举起铁剑来,朝着汉子的脖颈就砍了过去,第一剑还没有砍断汉子的脖子,剑刃砸下,切入颈骨一半,却卡住了,只得再举起剑,又一次砍下去,直到这汉子彻底的脑袋与脖子分家之后,听得当啷一声,铁剑掉在地上,刘红玉也颓然坐在地上,她的左臂好像没有骨头一般捶着,只得是右臂撑着地,这才没有让自己倒在地上。

小皇帝刚想上前,朝着刘红玉走去,只是余光从他身边不过几尺之地发现一个也是矮小身材的汉子,大晴天却披着蓑衣,两首皆缩在蓑衣下,他一点点的往人群外挤着,最后终于挤到了人群的最外围,他身子微微一震,竟是一道寒光从蓑衣下猛地钻出,整个人像颗崩射出的炮石一样从人群里冲出,细长的刀刃几乎垂在地上,更显得他身形矮小,刀刃从凸起的石板上划出令人牙酸的声音,却阻挡不了他冲锋的脚步。

“姑姑!!!”朱煜惊呼道,他腹部的伤口似乎被这一声震开了些许,鲜血从他的指缝里流了出来,而刘红玉听见这一声呼喊,她茫然的转过头,却看着寒光朝着她的脖颈毫无阻拦的冲来,而她此时筋疲力竭,浑身乏力,根本没有一点抵抗之力。

她目光却实是呆滞了,没有一点点反抗求生的念头。

但几乎是与刺客同时见,有人一脚踹开面前挡路的人,左臂扯弓右手搭箭,箭尖与那拦路的人额头上不过寸余的距离擦过,那人栽到在地上,摔了个狗吃屎,而箭尖毫无阻碍的刺入刺客的脖子,巨大的力量不仅使得颈骨瞬间骨折,更带着刺客整个人向后退了好几步,终是栽到在地上,手中的刀依然是死死的握着,可刺客不停的嗑出血沫子来,不一会儿,就断了气儿。

那路人被不知情的一脚踢了个狗吃屎,本想看的热闹也没得看,也不知那美貌的女子到底怎个了,打起架来凶得很,打完之后那种我见犹怜的模样真是对胃口,本来心里盘算着人再怎么美也是个母老虎性格,这位爷还可惜了些,可被人不经意的一脚踹到了屁股上,还摔得满嘴都是血,他腾地一下从地上跳起来,转过身去,吐了口带血的唾沫,张口就要骂道,他他刚抬头,巴掌大的腰牌就在他两眼之间晃悠,上面朱红色的勾勒着四个大字“北镇抚司”。

这位爷被吓得险些背过气去。

那个挂牌的老人并没有管他,他甚至都没看他一眼,他直步走到刘红玉面前,很自然的将女人用两臂抱起,然后大吼道:

“给我搜!把这些混账王八羔子的同伙给我揪出来!”

这中气十足的大吼震得周围人儿们纷纷耳朵疼,可这声刚落,就有一道赤红色的光划过阴暗的天空,只听得一阵零碎的脚步声,数十个身披官袍的锦衣黑旗纷纷闯进人群,他们的腰刀都开出一寸的刃,随时都能拔出刀来,他们压着刀鞘,阴沉的行走在人群里,两三个人将刺客与侍卫的尸体从人群中拖出来,拖到空地上,他们的斗笠盔压着双眼,让人们看不清他们的眼神。

朱德贵一看,原来是皇甫遥带着锦衣缇骑赶来,终是松了口气,这才听着又青又紫的脸,背着朱煜挤出人群,朝着皇甫遥喊道:

“国公爷!主子在这儿呐!”

皇甫遥一看,忙着上前来,他抱着重伤的刘红玉不便下跪,只能低着头,说道:

“微臣救驾来迟,请陛下恕罪!”

可朱煜没回皇甫遥的话,他死死的盯着皇甫遥怀里的刘红玉,轻声说道:

“姑姑可无恙?”

这话说罢,朱煜顿时就后悔了,他瘪着嘴,不知说什么好,两眼通红的。

刘红玉只是微微笑了笑,朝着小皇帝点点头,没有说一句话。

“陛下,她只是力尽了,陛下不必担心。”皇甫遥没有说,他摸到刘红玉的一时,就感觉到她左臂的不对劲,应该是骨头碎了几段,还折了两三根胸骨。

朱煜听得皇甫遥这么说,也没回话,只是趴在朱德贵的背上,变得沉默了。

“陛下怎么样了?”皇甫遥一见,就只好朝着朱德贵问去。

“国公爷!快些找太医吧!陛下被刺客捅了腹部一刀!”

“什么!”皇甫遥大惊,他连忙招来几个缇骑,连忙吩咐到:

“快些将陛下与太妃送回宫中,找太医来好好诊治”说着,他将刘红玉轻轻的交到缇骑的背上,刚想再嘱咐几句,突然被朱煜的话给打断了。

“朕不走!”朱煜突然说道。

“主子!您”朱德贵吓了一跳,他忙着说道。

“朕还有事儿没办完走什么?”

这话音刚落,还没是皇甫遥与朱德贵来问,就听见一声极其嚣张的喊叫。。

“那女人在哪儿呢?!你们几个将人围了,莫要人跑掉!”

这话音刚落,就见着一个捕快挤开人群,他当时就瞧见了缇骑背上的刘红玉,刚想大喊出口,皇甫遥眼疾脚快,一脚将那矮小刺客的尸体狠狠的朝着捕快踢了过去,那捕快来不及反应,被尸体猛地撞到了胸口,扑通一声就摔倒在地上。

源溪镇(141)

光天化日之下,什么叫王法?那满街挂腰牌别腰刀的捕快,那才叫王法。衙府的公堂上,横竖十二条水火无情棍,当头黑漆匾额上四个斗大的红漆字“明镜高悬”。要随便问着一个老百姓能不能背出《大明律》的随便一条来,十个里能抓着七八个背不出的,还要扯上一个不认字的老流子。

先头人多,人多便声势大,声势一大,仗着有主子的狗儿们自然会夹着尾巴消消停停的,可声势是声势,不实诚,兔子急了会咬人,可兔子咬不死人,所以兔子一辈子都是只能啃青叶子啃萝卜根的畜生,一辈子都得让狗、狼、人们逮着就杀,把都穿在木条上烤着火,兔子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会有多香。

桂捕头的声如晴天霹雳,他高举着腰刀的身姿如关二爷英姿在世,襄阳城外左手捋长髯,右手高举青龙刀,一声大吼如天神下凡,引着滚滚汉江水,似那十万天兵天将下凡而来,浩浩余威滔滔焰浪,小捕快就像是个被裹在汉江水里的小鱼儿,只听得关二爷一声令下,便是满腔热血涌上头来,把刀也是高高举起,狠狠的用刀背砸下。

一潮又一潮的浪头涌过,还是关二爷嘴里的那句“出力最多者得赏银也拿的最多”,更像是在一把熊熊大火上填满了柴火,火焰直掏天庭,誓要将那些玉帝王母熏得死去活来东倒西歪。

虽然不知道为啥小捕快脑袋里乱的和团浆糊一般,一会儿觉得自个是天兵天将下凡,一会儿又觉得自个要反上天庭掏了王母的被窝,也来个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他现在只晓得和前辈捕快们朝着像自个面前冲来的满脸怒气的“暴徒们”死命的挥动他手上的刀。

一开始刀还没出鞘,小捕快也没那个胆子真的敢拔出刀来砍人,他这是把新刀,是顺天府最新的一批从铁匠户里采买来的腰刀,刀刃锋利,却有个缺点便是刀镡与刀鞘的契合没有磨过,就算是先着将刀镡与刀鞘的契合口拔开,抽刀时还是会有些许的迟钝,这种迟钝虽然对老手来说是相当严重的阻碍,有些老手往往得来新刀之前还是会将刀镡或者刀鞘内口打磨一番,可对于小捕快这种新手来说,连刀刃都还没拔出过刀鞘来,契合口卡的死死的,一时性急,瞧见前辈捕快们都拔出刀来砍人了,自己也慌着拔刀,可是力气用歪了地方,愣是将刀鞘上的系扣可扯开了,嘣的一声,小捕快也没听见,叫嗷嗷将刀举起来,连带着刀鞘就朝着自个面前的“暴徒”砍了过去,可惜自个手短,就算是连着腰刀也断,瞧着面前的“暴徒”都扯着或扛着半截足有一条手臂长短的木棍子,像是从一边路上小摊儿拾来的,却能一棍子糊到小捕快胳膊上,打的他两腿发软,连挡都挡不住了,像是将满头热血都打回了肚子里,若不是身后举着盾牌的前辈捕快来得及时,仗着盾牌愣是将那“暴徒”撞倒在地上,再举起沉重的盾牌朝着那“暴徒”狠狠砸去,两三下砸下来,砸的那“暴徒”脑袋上五颜六色精彩的很,再一看那手上的棍子还扯着块布条,随便用黑墨写着两个大字儿“豆皮”。

前辈捕快手忙脚乱的将盾牌提起来,还一手扯着小捕快的胳膊,冲着他耳朵边儿就喊:

“起来!快些起来!”

可是小捕快吓得腿软,恍然不知从身旁冒出来一人死死的抓着他手中的刀鞘,仿佛要夺刀一般,那人像头野猪一样,瞪着一双铜铃大小的眼睛,鼻子孔里仿佛还冒着热气。小捕快瞧着他,两腿不自主的朝着他脸上蹬去,纵使老捕快再怎么用力的去拽小捕快,可毕竟是拖着个人,扯得三人像老树的树根那般连带着,拔出土来都缠在一起。

“拔刀啊!”

老捕快突然喊道。

闹起事儿来或者义有所为的人越来越多,从刚刚的四五个人一下子涨到十余人,个个都是操着从路上拾来的石块木棍,呲牙咧嘴仿佛一个个凶神恶煞一般,朝着捕快们跑了过来。老捕快看着眼急,他本想着要小捕快拔出刀来吓唬走死薅着他大腿的人,自己好腾出手来,别让木头棍儿石块之类的东西砸到自己的脑袋,可小捕快此时脑袋浑的很,他只听着老捕快的喊叫声,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噌的一声便将刀从鞘中拔出,却真实照着那人的脑袋就砍了过去。

他力气不大,却赖得新磨出来的刀刃锋利,硬生生的削掉了那人半脸的皮肉连带着一块脖颈,鲜血瞬间就从小捕快的刀刃下喷了出来,从小捕快的裤裆处一路往上,愣是将他黑色的衙役布衣喷的更下黝黑了,小捕快只觉着裤裆发凉,一泡尿没憋住蹭蹭的往外冒,混着裤裆里渗进来的血,弄得满裤裆腥臭味。

那人死透了气儿,小捕快这才颤巍巍的站起身来,而一旁的老捕快瞅着冲过来的十余人,早就心底里发凉,愣是背着盾牌朝后面跑远了,这让小捕快刚站起身,便被一个扛着半截木棍的“暴徒”冲的脸,他来不及反应,只得是将手中的刀朝前面胡乱的砍过去,可刀刚举到一半,那个“暴徒”跑的太快,整个人都撞在刀刃上,噗嗤一声,整个刀刃都没过了他的胸口,从后背扎穿了个透心凉。

这个“暴徒”还热乎着的尸体两臂展开,手中攥着的木棍掉到地上,整个人都趴在小捕快身上,小捕快瞪着一双眼睛,只感觉得到那人嘴里还不停的往外吐血,都顺着他的脖子流到衣物里面,那血冷得像蛇一般,缠绕着他的脖子,小捕快浑身发抖,他终于是没忍住,一声惊叫从他的嘴里喷出。。

“啊!!!!!!!”

这个十七岁的孩子去年刚跟自己乡下走亲戚的二叔学会了怎么快速的拧断鸡脖子,他此时尖叫的声音就如同那时他第一次亲手杀掉的那只公鸡一样。那群“暴徒”们冲到他身边,小捕快仿佛什么都没听见一般,他只觉得脑后一疼,自个重重的摔倒在地上,那些人手中的木棍石块像是砸核桃一般朝着他的脑袋不停的挥动,最后他的刀被一个人拾起来,握在手上,仿佛试刀一般的朝着他的脖子划去,之后那个人举起刀来,姿势表情和桂捕头一模一样,领着十余来人,浩浩荡荡的朝着前面跑了过去,却一点脚步声都听不见。

源溪镇(142)

有人在干柴堆里点了一把火,再有人往这堆火上浇了一勺油,原本是湿漉漉的柴火只能闷出烟而闷不出火来,可就是有人人为的,想要这堆火烧的旺,烧的高,不仅要黑烟滚滚更要烈火灼人,这样,他才能支开主人家看门的狗,真真正正的当一个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光明正大进门的贼。

这样的贼少得很,倒是刑部的牢里不少。可刑部的大牢四处都有盛满了水的铁水缸,门外四角还有祥瑞镇邪,少的起火的手段,也少了保佑的神明,可是主人家的鸡舍没有祥瑞镇邪也没有铁水缸,只有水槽里混着虫子蚱蜢的浑水,这火烧到了鸡舍里,烧的公鸡母鸡乱扑腾,一个个的能打鸣的打着鸣,冲着鸡舍的围栏就窜了出去,不能打鸣的毛上粘了火,只能在地上瞎滚,到最后命大的鸡烧秃噜了毛,烧成叫花鸡,可好歹留住了鸡命,那些个没来得及跑的小鸡老鸡一个个烧的漆黑,呛人的碳味里还混着些许肉的芳香。那些逃出命的强壮鸡满头乱窜,不知哪个一不小心鸡喙啄到了狗的屁股,看门的狗**被啄的生疼,它一时脑袋浑,竟然回头生生的咬死了那只不长眼的公鸡,而这时正巧着看见家里冒黑烟的主子急急忙忙的推开大门,就瞧见自家的看门狗竟然一嘴鸡血的叼着只断了脖子的鸡。主子虽然气愤,但是他还是颇有些明白事情的轻重缓急,他吆喝来左邻右舍帮忙的人,合力将火扑灭,还将刚刚想要拔门而出的贼抓了个正着。虽然主子自家一半的房子和整个鸡舍都被烧成了灰儿,而自个也被大火燎了肚子。但是他并没有气馁,心底里便打算好了借着这场火将自个家里那些让自己不满意处重新整改一番,好似换一个天地便能换一个听话的太阳,但是在这之前,主子自个心里却多了份芥蒂。主子的左邻右舍合伙将贼押去了衙门后,主子终于操起一根被烧黑了一半的棍子,缓缓的朝着看门的狗走去。那条狗的**处还留着被鸡啄破的口子,口子上哗啦啦的直流血,而看门的狗仿佛嘴里尝到了什么甜滋滋的味道,它不停的用它的舌头舔舐着半截鸡脖子。

狗不明白,到底是狗重要还是鸡重要,它为主子看家护院好些年,自己只不过是咬死了只啄自个痛楚的鸡,而今儿却看着主子将黑漆漆的棍子死命的往它身上抽来,虽然还没有打到,看门的狗就跑开了,可棍子头却在地上实实在在的砸出个坑来。鸡能看门吗?鸡能在遭贼的时候不要命的朝着贼扑过去吗?狗只能一边跑一边哀声叫唤,仿佛自己受到了巨大的委屈。

主子也不明白,一向听话的狗为什么会突然咬死自己赖以生存的鸡?这些鸡还没到出栏的时候,死一只都是少了大半满是臭味的铜钱,狗一直都是看家护院的东西,而这回却像是发现了新世界一样,两眼里冒着凶光,嘴上全是猩红的鸡血。它今天能舔满嘴的鸡血,明天也能舔满嘴的人血。

就这样,主子挥舞着棍子不停的追着逃跑的狗,而狗则不停的朝着主人狂吠,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也不知道最后是主子打死了狗还是狗咬死了主子。

不过半夜里主子睡熟了,能醒来的只有看门的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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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城兵马司有一半的职权从原本的兵马司都指挥使手里分到了顺天府,其中多少是有着暗地里通油水的滋味,可是大臣们都懂,要瞒的只有天,从来都不用瞒自个的内心,所以宋谦才能调出京畿防卫才能有的轻型军械,让一个个从没有碰到过盾牌的衙役们装成一副兵马司捕快的模样。

暴乱归暴乱,若真的是暴乱,不论是顺天府的衙役们这般处理,就算是锦衣卫东厂的缇骑番子上街砍死了人,皇上可能还真就不会多说一句。

但是现在皇上脸黑了,不知道宋谦该如何收场。

市坊街的繁华是整个顺天府都有名的,也是消息流通最快的一处,这里不仅有各家各户名门高官的奴仆小厮,也有锦衣的红旗缇骑与东厂的巡街番子,所以只要是市坊街里随意的点着一丁点的火星子,到各家各户口中恐怕都能是成为一场大火,更何况,这本就是一场大火。

卢师爷不敢走,因为自家老爷像是个颓废人一般,坐在一旁,他双目无神,却任由耳旁嘈杂的叫骂声满天满地的浪荡。

“老爷”

卢师爷有些腿软,他心里想的很明白,可只是嘴上说不出,一边是明后两天的早朝,那对于宋谦来说定然是九天雷劫。自己作为宋谦的幕僚本就是与宋谦捆上了同一驾马车,到最后是坠崖还是进城**细草料,自个都下不得车。

可他现在还是心底里似存了些许的侥幸。

宋谦此时心底消沉,自己何不借此时最后的时机跳下马车去,不管是不是摔断了腿,好歹能留下一条命来。

蓦地,卢师爷抬头看去,正瞧见十数人叫骂着冲向衙役们,却被衙役们仗着人多势众打倒在地,更有的还见了血,卢师爷心里细细的数着,只要不是他没看见的地方,总着也有两手之数的人命没了。

人命没了是小事儿,泥点子大小的小事儿。可是顺天府这地界里,人人都装作自己是一块洁白无瑕的布,上个不屑于装纯洁的蓝相早已下地府去了,当然没人相当第二个。

而此时,宋谦这块布上多了两手之数的豆大的泥巴点子。

他心里踟蹰着,可刚是下定了些决心,话还在嘴边打转,就听见身旁忽的多出好些的脚步声来。

卢师爷刚一回头看去,就瞧见那三个人来,可他只刚瞅了一眼,两腿瞬间就软了下来,听得噗通一声,当时就跪倒在地上。

那三个多出来的人中,是两男一女,那两男人身披着百皱一,右肩出写着用龙纹绣了块黑色。

而一旁,多出两三个跪倒在地上的衙役,被其中一个黑旗缇骑压着刀,将衙役们丢在地上的刀踢到一旁,傲慢的盯着他们。

宋谦听得卢师爷的怪异,他也抬起头来,虽然也看见那两个锦衣缇骑,却心里没有一丝的恐惧,双眼里居然还冒出了些许闪烁的光芒。

他后悔过?卢师爷不知道,他看见宋谦的眼神也觉得奇怪,可更多的恐惧则是来自那两个锦衣缇骑,不敢多出一分的心思来。

那个女人缓步走到宋谦身前,却压下了他双眼中闪烁的光。

那个女人穿着昂贵绸缎缝成的朴素样式的衣服,还有脚上一双深灰色的绣鞋。

“阿姐”轮到宋谦踟蹰了,半晌,他才说道。

宋氏毫不留情,抬起手来便是朝着宋谦的脸上狠狠的抽了一个耳光。

“疯了!”

宋氏压低了嗓子,语气里满是愤恨。

有愤,也有恨。

宋谦的脸被抽到一旁,他嘴角还在颤抖着,卢师爷只是余光看去,发现宋谦那张脸正对着他。

不知他是笑,还是在哭。

“阿姐侄儿你的侄儿没了。”。

他的声音颤抖着,轻声说道。

说罢,也就是话音刚落那时,他猛地扯下盖在自己儿子尸身上的白布。

源溪镇(143)

宫里的猫性桀骜,它们经常会站在墙头鄙视地看着墙头下来来往往的奴才宫娥,可总是有人甚喜它们毛茸茸的身躯,却常常忘了,猫从来都是吃肉的。

它们就和说书人口中绝大多数的大太监们似的,阴险狠辣,心里变态,喜欢将猎物一点点的这么致死,有时闲言碎嘴多了,常常给那些大太监们起个外号,便唤做“猫人”。

猫从来都不喜人,它们舔舐某个生物往往只是将它们当成自己的下属、小弟,而自己就像是枭雄一般,优雅的站在高高的房檐上,却又甘心于巴掌大的四方天地,它们一直都是只对得起那个“枭”字,沾不上半点的“雄”。

而这世上的枭雄分两种人,枭雄老爷与枭雄少爷。老爷们看少爷绝大多的都能看出两种人来:一种是有野心有本事的精英,一种是有野心没本事的废物。

可枭雄少爷从来都不这般看待,他们自命不凡,所以眼中仅仅是只有两种人来:一种是想夺他权的枭雄老爷,一种是想来夺他权的枭雄少爷。

少的大多都斗不过老的,向来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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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天府衙封路查案,何人胆敢如此放肆!”

一声大吼,跟着貌似是五城兵马司捕头般的人物,在两三个衙役的簇拥下扯着大步走了出来。

市坊街由北向南建起,最北边的铺子地价最高,往往都是些珠宝珍奇的店儿,店铺的掌柜背后也常常是从某个达官贵人家里精心选出来的得意干练的老手,这些个铺子不少为了钱,而是来给自家老爷暗地里的买卖撑场面找联络。再往后数去,这才算真真正正的盈利店铺:布匹绸缎铺子,衣裳鞋靴店家,绣品木艺之类的店铺一数来也得有着二三十间,再往后去,也就是市坊街最中间的几间铺子,都是钱庄当铺之类的店铺,这些店铺精明的开在市坊街的最中心处,左右两三间糕点书斋之类的铺子其实都是他们的分支,而在市坊街的这些铺子里,水最深的往往都是钱庄、当铺之类的金银店家。

捕头家里也有些余钱,多是百两,都存在这市坊街的几家钱庄里,其实他心里对顺天府府尹的封街令相当不满,谁知道闹出这回事儿来之后,这几家钱庄还能不能存的住?自己家的钱怕是也会在钱庄搬走的时候打了水漂,闹个鸡飞蛋打,回去还要被老丈人责骂。

说来不好听,捕头只是个入赘的汉子,这让他格外的在意自己的颜面,虽然打心里不乐意这次的勾当,但是好歹是仗着五城兵马司某萧姓老丈人指挥的地位,自己也混得了个比得上从九品的京城捕头衣裳,据说家里某萧姓老丈人还跟南边的萧家有着八杆子打不到的关系,好歹也是勉强在街头老少爷们眼睛里算得上个勋贵,自己还是要有颜面的。

这回他本是将盾牌随手丢到一边墙角,当成一个靠背般的东西,躲在一旁打赌,明目张胆的混日子,可突然被一个鼻青脸肿的衙役叫叫嚷嚷的给吵了起来,操着一口外地口音哭丧着脸说是自己被名目仗胆的给揍了一顿,要捕头为府衙的兄弟们出气。

捕头一瞪眼,才想起来这小子是昨天才入职的人,从外地来的还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本来心里想嘟囔一顿:在京城里达官贵人的抬头不见低头见,被揍一顿还不是正常?可他这话却被身旁几个同样是刚入职的小捕快们的眼神给硬生生的塞了回去。如果他真就这么说了,可能他在这群小子心底里就成了少了条腿的独棍儿,到时候想立威只怕这些小子们心底里还有瞧不上的。

这么一想,也给自个留了后路,若是真是什么达官贵人的,就把宋府尹给抬出来,反正人家身后有老国公坐镇,脑袋顶上全是天,丝毫不慌。这么想着,也就挺直了胸膛,大步踏着走了过去。

可没想到,老远就看见了好些个被打躺在地上动弹不得的衙役们,再一抬头,绣春刀的刀尖就横到了他脖子前。

那个锦衣卫黑旗面无表情,或者说是整张脸都藏在斗笠盔的阴影下面。本来肚子里有气儿的捕头险些被吓出屎来,他屁股眼一紧,腿却松了,扑通一下坐在地上。可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刚想跪地磕头求饶,就听见一声苍老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光天化日之下,敢围了一条街?好狂啊你们!”

噗嗤一声,一股恶臭从捕头的**蔓延出来,他哭丧着嗓子,哀声说道:

“老爷!不管小的们的事儿啊!都是府尹大人!都是府尹大人的令!小的们怎敢不从啊!”

说罢,捕头还能清楚的听见自己上下俩板牙发抖打磕巴的声音。忽然,他面前多出一双做工极为精细的靴子来,这才哆哆嗦嗦的抬头,就看见皇甫遥那张铁青的脸,正正好好的贴在他面前。

只见着皇甫遥抬手,狠狠的砍在捕头的脖子上,直接给他砍了个翻白眼,扑通一下倒在地上。

皇甫遥抬头,阴鸷的目光略过那些还在地上打滚的衙役们,刚想张嘴狠狠的叱骂他们一通,可突然,一个缇骑跑到皇甫遥身旁,轻声的在他耳边说道:

“禀大人,刚刚黄旗郝总旗遣人来报,说是陛下带着朱公公在未时半刻出宫去了,至今未归。”

“什么!”

皇甫遥大惊,他忙着抬头,看向早已昏暗的天空,才急躁的大声问道:

“现在是何时了!”

“禀大人,已是酉时二刻了!”

一口气,一时间没提起来,皇甫遥猛地捂住胸口,向后不自主的退了两步,险些没站住,撞在身后的缇骑的身上。

“大人!”

皇甫遥身边的缇骑连忙喊道,他们抵住皇甫遥站立不稳的身体,却听见身后猛地一声大喝:

“滚开!”

宋氏火急火燎的跑上前来,她冲着皇甫遥的胸口就是用力的一拳,只听得一声尖锐的吸气声,皇甫遥这才缓过气来,他不由分说,拽过一个缇骑的衣领,冲着他的耳边吼道:

“都给本公上房去!见到有面白无须的老人身前跟着一个公子般的年轻人时,就发冲天火!”

“都听到了吗!”

皇甫遥气急败坏的大吼道,身旁的缇骑们纷纷得令,身手好的两三步便窜上屋顶,四散而开。

“务必要护着他们的安全!”

皇甫遥不放心的喊道。

他现在心底里冷得发疼,若真是围街里有偷摸出宫来的皇上,那他便无论如何都保不下宋谦,而他自己

本想置身事外,却没有发现自己早已陷进泥潭里,而这泥泞已经没过了他的脖子。

他紧紧握住宋氏的手,在宋氏担忧的脸色上缓缓的收敛了深色,却没能收敛近乎充血的双眼。

源溪镇(144)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这句话常常是宋氏用来堵住皇甫遥那张越老越唠叨的嘴,年过古稀,皇甫遥虽然看着没像是老了太多,可是他的枕边人确实是最熟悉他的人,胜过他那早已忘了名字的母亲。

皇甫遥那双满是老茧的粗手在他年轻的时候也不顺滑,宋氏遇见他那时好歹手背摸着不像是搓树皮,夜里做事儿时皇甫遥经常是尽量不让自个的手掌上的粗茧磨到宋氏还算是细嫩的肌肤,就这么光用这手背托着宋氏的身子,有些是力道尽了两手卸不下来,连带着一根腿软,刚做弄不到半柱香的时候就泄了。老头子现在说起来还脸红,但是宋氏早就忘了这茬,第二天还急吼吼的脱衣上炕。

老夫老妻脸皮都厚,到现在,老夫的手皮也变厚了。

锦衣卫令法严明,丝毫不逊于边军的军纪,那些个缇骑洒出网去,听得霹雳啪嚓好几块瓦片被从房顶上蹬下来,有的缇骑才想起这一片都是些许个有钱人家,仿的南边儿秀美园林所修的内阁庭院,从外面瞅着还是一般京城房子的模样,也不知内里是有多华贵,缇骑都是有心人,便一个个的将脚步放到最轻,整个人贴着房顶唰唰唰的就略过去了。

旁边儿有些个石阶,皇甫遥见缇骑们纷纷上房去了,再一挥手,剩下十余个缇骑纷纷后退数步,却暗暗的将此处各个路口都留了人手。皇甫遥紧紧攥着宋氏的手,噗通一声坐到地上。

宋氏随着他,却没坐在他身边,而是蹲下来,轻声说道:

“莫急了,再急出病。”她一个妇人不知该说什么,张口也是平常的紧。

皇甫遥很吃这一套,他本想说些什么,可一口气塞在胸口,猛地涨红了脖子,慌得宋氏忙着又拍又抚,这才将他那张老脸上的通红给消了下去。

“谦子这是要干什么?”皇甫遥摇着头,压低了嗓子说道:

“就当是在顺天府外哪个县随他折腾来折腾去,别折腾到顺天府的地界来!”

“地陷了有土去填,天塌了还要去找第二个娲皇补吗!”

“老头子!莫得渎神!”宋氏耳朵尖,听着这口话不对,她是有私心的,很大的私心,家里人数来数去就只有宋谦一个弟弟算是真亲的。

要保,碍着数十年相濡以沫的夫君。不保,老宋家就算是绝了根。

宋氏不知道该说什么,可嘴巴不比这脑袋千思百虑,动动嘴皮子和舌头,这话就冒了出来。

皇甫遥暗叹着气,一腔的闷气吐不出来。

“谦子之前一直都是规规矩矩的,让他升官就升官,让他调职就调职,虽然混不上三品的大员,也从来都没空了他该得的俸禄银钱,怎么就到这时候一个个的都折腾上了?天阴暴雨不起火,旱地干风火自来”

宋氏不晓得官场上的事儿,虽然皇甫遥从来都不避讳她,可她总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今天这终于是截住些句子塞进了脑袋里。

“你还不清楚?小谦是个老实人,多少年的乌纱帽在他头顶都没折腾过,这次闹出这么大动静,肯定有他的道理。”宋氏轻声说道。

“道理道理”皇甫遥一遍又一遍的念叨着这两个字,好半晌,听得一声哨想,身后不远处一名缇骑猛地将卷起插在腰间的黑布红字令旗抖开,举过头顶,快步朝着皇甫遥跑来。

“等会儿见了他,你先自己去跟他说说。”皇甫遥低声说着,他一手牵着宋氏,快些站了起来。

他低声说罢,一步跨上马,身后两个缇骑快走两步,也将宋氏托上了马。

“起步!”皇甫遥接过那面黑面令旗,插在腰间,一手攥着马缰绳,脚下马蹬轻夹了下马肚子,老马蹄子扬起,踢踢踏踏的往前走去了。

宋氏骑得马是匹骑了二十余年的老马,与皇甫遥**的马同属一个马厩的,那母马先是磨着蹄子不向前走,等得公马驮着皇甫遥先去,马上的老人回过头来看向宋氏一眼,母马这才鸣了一声,稳稳当当的朝前走了。

两人就像两马。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嫁给老爷子快五十年,藏得住的事儿不是藏得住,俩老人心有灵犀似的,不去问也不去提。宋氏从来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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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衙内脖颈处有一道很明显的刀伤,直接割断了喉管,刀刃还切进去半截骨头。

反正他现在是死了,宋家到目前来说就彻底是绝后了。

宋谦的脸色和他的儿子一般,死僵的脸,颓废的摊在树荫下,他倒是比他那个儿子更像死人。

哀莫大于心死。

宋氏脑袋里发昏,她赶过来时曾想了数十上百句的说辞,简直是将她那些所认识的少到可怜的字儿来来回回编织了一遍又一遍。千千万万句话,到现在都是一个胃胀的屁,放了之后还肚子疼。

臭的人眼睛发酸,直想哭。

老宋家绝后了。

宋氏有些站立不稳,她抬起头来,周围少有了往常喧闹的灯火,穿过树梢,她仿佛看见了天上淡淡的星星。

“夫人”两个缇骑一看宋氏的异样,紧张的说道。

“滚!”

宋氏突然大吼一声。

两个缇骑登时后退数步,站的笔直。

“阿姐三十二岁那年托着姐夫的福气,在长安城外的村子当了个里长后来成了县太爷再被贬成州府通判”

“太爷让咱做的事儿咱做姐夫让咱做的事儿咱做上位让咱做的事儿咱做。”

宋氏心软了,她听着宋谦轻悄又悲切的声音,缓缓坐在他身旁。

宋谦年今五十,一头的头发褐白相间,宋氏轻轻的用手臂搂着他,手指敲着他的肩膀。

“咱老实了二十余年太老实了,有事没事儿出去听书,说书的堂倌说: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本想着也为自己那可笑的野心小小的奋斗一下

“本想着争些气来做个样子跟孩儿说,咱爹不窝囊”

宋谦轻轻的抚摸着自己儿子已经开始僵硬的手指,声音里真真切切的满是悲痛。

“阿姐,这话我只跟你说过阿姐”

“来该来可咱没想过娃会死啊!”

宋谦低吼着,两手抱头,哭了出来。

一种勇气突然在宋氏心中喷涌而出,她的眼神贪婪的巡视这身旁的一切人、事、物,想找出那个能救得了他弟弟的存在。

可是当她回过头去,发现皇甫遥正往这里走来,她满是惊慌的转过头,不知该怎么办,而这时,她不远处的两个锦衣卫突然暴起,将一个企图逃跑的捕快死死的按在地上,然后拖到跪倒在一旁的衙役身旁。

“大人!大人!”

那个捕快大声喊道。

宋谦忙着哭泣,头都没有抬

而宋氏听见了声音。

桂捕头像只小鸡崽一样,弄得满身都是尘土,还有好几片枯叶子粘在他凌乱的束发上。。

叽叽喳喳的声音吵闹着压过了宋谦的呜咽声,他的手缝里露出他哭的通红的双眼。

看到这一幕,不止是宋氏,宋谦的双眼里也闪出了极其细微的精光。

源溪镇(145)

“你他妈的畜生!”关老爷大怒,眼见着自己手底下的兄弟一个个被揍的七扭八歪,甚至还有两三个没了命,他一脚踢飞自己脚底下没了气儿的尸体,两手紧握刀柄,大吼一声,好似二爷附体张三爷,长坂坡当阳桥上一声吼,嚇得夏侯杰肝胆俱裂,登时就坠死在马下。可这关老爷倒是附了张三爷的意,没有那张三爷的气,一声吼吓不死几个有胆子朝着差人轮刀挥棍的“暴民”,倒是自个成了那夜里最大最亮眼的那颗星星,他这以后,不仅是那些个打杀差人的“暴民”,躲在一旁看热闹的“小民”也冒出头来,指着关老爷的鼻子破口大骂道:

“姓桂的!你这个家里人如厕没**的畜生!老子在这条街上卖货讨饭吃了十余年,你他娘的年年吃食儿不给银子,今儿还叫着人砸了老子的摊子!老子真是上辈子欠了你的狗命,今年投胎成你野爹还要被你这不孝子活活饿死!”

腌臜话一路接一路,听得桂捕头面红耳赤急火攻心,满胸腔的血仿佛大河一般哗啦啦的就往脑袋上涌。他这个气呀,心想着自个来顺天府不出七年,什么时候去你这脏不兮兮的摊子吃这般猪一样东西?娘的!自己哪月的沐休不是去十条街外那个叫做“明白”的黑赌坊赌个天昏地暗?

桂捕头腾地一下跳了三尺高,站在一处满是菜叶子的木桌上,本想着顺着那声儿回敬他祖宗十八辈个个都是蛮子生养下来的贱种,可他这刚顺着声儿望去,找不到人儿了。那叫骂声仿佛昙花一瞬,桂捕头只看见下面一双双眼睛仿佛一条条毒蛇般死死的盯着他,那些个原本还不知道谁是头的“暴民”瞧见了高高在上的桂捕头,就像是找到了猎物的猎手,撂倒身旁纠缠的捕快后,也没有仇似的狠狠补上两下,大叫着朝桂捕头就扑了过去。这些可给他吓破了胆子,什么关二爷张三爷,刘玄德曹孟德来了都没用,他马上两脚狠狠的一跺桌面儿,自个麻利的跳下来,结果两脚一滑,扑通一下摔了个倒栽葱,什么烂菜叶烂树枝儿和了一脸。

一瞧着猎物中了招,“暴民”中一个领头似的人物像头熊一样扑了上来,手中木棍折了头,一旁折的尖尖的,上面还沾着没凝固下来的血迹,就这么笔直的朝着桂捕头的脑袋扎了过来。

桂捕头来不及反应,嘴里直直的骂了一句:“混账王八没**”,两手却像是僵死了一样,连刀都握不住了,睁着眼睛直等死。

可一旁闪出人影来,一腿甩起狠狠的砸在那领头的肚子上,愣生生的将人踹了出去,再有两三个人左右齐出,将那领头者用刀压住脖颈,死死的按在地上。桂捕头一见,两手两脚又仿佛是活了一样,麻利儿就从地上爬起身,大咧咧的说道:

“兄弟,多亏了你,等回去本捕头一定亏待不了”

话没说完,桂捕头倒是看清楚了那人身上漆黑底布绣着金丝线的飞鱼服,剩下那个字儿就卡在嗓子里,说不出话来。

缇骑们纷纷从四处窜出,精准无误的将每一个闹事的“暴民”与衙役差人们制服在地上,其中也包括桂捕头要求去抛尸的那俩人儿。

那缇骑看桂捕头身着衙役服,还自称捕头,这才没将刀架在他脖子上,而是说道:

“牌子。”

锦衣卫官府人,近乎是只认腰牌不认人,桂捕头毕竟在顺天府混了六七年,一听这缇骑张口,她压着了哆嗦的嗓子,这才用还算是平常的声音说道:

“好咧大人”然后一边顺着腰上摸去。

可这一摸,摸了个空,他这又顶着缇骑冰冷刺骨的目光尴尬的笑了笑,摸向胸口,掏出块深褐色的木牌来,递给那个缇骑。

可谁知那缇骑一看,桂捕头瞬间感觉到冲天的杀意在他身边如同狂风骤雨般袭来。那几乎是本能的反应,桂捕头拔腿就跑,又觉得一股寒意直袭脑后。这一低头,一道刀光突过,后脑勺发凉,头上那黑色的方竟然被直直的削断了帽根儿,掉在地上,发髻也被削开了,可束发却好好的,要不是刚才跑的快,这一刀怕是要直接削掉了脑袋!

见桂捕头跑开了,四周没出来的缇骑也纷纷冲了出来,三四个人直直的追着,一旁宋氏不远处的缇骑瞧见了,心里激灵腿脚也快,将桂捕头的前路死死的堵住,两人像堵墙一样,一人掰着一条胳膊,将桂捕头按倒子地上。

桂捕头刚想说话,追过来的缇骑随手将一块粗布塞进桂捕头的嘴里,然后那个收了他腰牌的缇骑蹲在他面前,厉声问道:

“你牌子是你的吗?”

桂捕头一瞧那牌子,顿时脸色煞白,整个人像是死了一样,这时,那缇骑将牌子安安稳稳的收进怀中,说道:

“把他嘴松开。”

可这粗布刚从桂捕头的嘴里取了出来,他却扯大了嗓子,凄惨的喊道:

“大人!大人!”

他的双眼死死的盯着不远处靠在树上低着头的宋谦。

“大人救我!大人救我!”

“堵住他的嘴!”

宋氏突然站起身来,大声喊道。

“夫人,这人”

一个缇骑刚想说些什么,可有个缇骑却手快的将桂捕头的嘴死死的堵住,然后朝着他的脖颈子就是一记手刀,给他敲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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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朕要他好好问问他朕要好好问问那个混账王八”

“陛下!您的伤口还在流血啊!”朱德贵鼻青脸肿,活像头褪了毛的猪,他两手环着朱煜的双臂,一手还捂着朱煜流血的伤口。

朱煜脸色有些发着潮红,可他却两手箍着朱德贵的手腕,要将他的两手给扯开。

“人人都在骂朕!人人都骂朕是昏君!有这种混账大臣,朕到是真成了个混账昏君!朱德贵你给朕滚开!给朕滚开!”

朱煜已经顾不得自己越发冰冷的手脚,他甚至不知自己已经站立不稳,此时已经不顾自己的身份,粗鄙之语张口就来。

皇甫遥不知何时绕道朱煜身旁,也是一记手刀砍在朱煜脖子上。

“陛下,恕臣之罪。”看着朱煜终于安静下去,连朱德贵也是一副如释重负的表情。

“公公先带陛下回宫,千万别耽误了陛下的伤。”皇甫遥亲手牵过一匹马来,对朱德贵说道。

“老国公放心,奴才就算是丢了自己这条贱命也一定要保了陛下的安全!”他说罢,先将朱煜扶上马,这才自个爬了上去。

“你们几个!一路护送回宫!”说罢,皇甫遥扯下自己的腰牌,丢到一名缇骑的手上。说罢了,他这才转过身去,看向一旁缇骑扶着的刘红玉。

“”

刘红玉心神俱疲,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微微笑了笑。

“妹子好好养伤。”

微不可见的,刘红玉点了点头。

“走!”

朱煜一声大喝,十余匹马扬蹄而去。

“大人。”而这时,这才有个缇骑上前来,对皇甫遥说道;

“外围的小旗有发现三个可疑的人意图逃跑。”

“抓住了吗?”

“没有,都死了,他们看见小旗就把刀,咱们还伤了个兄弟。”

“嗯”

“还有大人,我们从顺天府的衙役身上搜出了这个。”说着,缇骑将桂捕头的那块木牌交了出来。

皇甫遥只是看了一眼,他就轻轻的将木牌塞进怀里,可两手却是青筋毕露,死死的攥成双拳。

“将那个衙役压回昭狱一定要让他活着!”

皇甫遥压低了嗓子,厉声说道。

“是!”

缇骑应声完,转身离开了。

“”

黑罗刹

那木牌前一面可着这三个黑字,这是东厂的事儿,皇甫遥本不愿去触及,可那背面三个级却像一把钢刀一般死死的捅进他的心脏。

金缕衣

源溪镇(1源46)

老地主今年年岁大了,本觉得可以享着清福,看着后辈们忙碌的样子,老老实实的挨到死,也算是圆满的一生。

他搬了张躺椅,放在自己家田地前的那棵大平安槐的树荫下,后辈们背对着他,老地主看不清后辈们的面孔,却知道他们在努力干活,努力的开垦每一寸田地。

老地主很有信心。他如今的权势都是跟着县主老爷一块一块的啃出来的,他们啃死了原本压在他们头上的州府老爷,又啃死了南边与他们抢食儿的县主老爷,如今在这块富饶的土地上,都是属于他们的财富。

可是有一天,老地主从槐树的树荫下惊醒了,因为他听到了好些个肮脏的话,他颤颤巍巍的站了起来,就看见自家的后辈正操着棍子大声叱骂那些只是普通百姓的佃户,而此时县主老爷正好路过,全被他看在了眼里。

县主老爷一向以爱民如子自居,他也确实跟手下的地主们说过他要这么做。那时全县的地主们都聚在一起,他们的眼神正如他们脑袋里所思量的那般千奇百怪,而老地主却没将这事儿放在心上,因为他觉得自己已经是如此的岁数,比在场的所有地主甚至是县主都要年长,他想着,只要自己老老实实的维持原样,什么都不变,是最好的也是最稳妥的。风触不到雨打不到,他有着最安稳的小木屋,可以纵心的睡大觉,直到自己老死。

所以他没有将偷摸克扣下的税粮交给县主,装成一副没事人一样,强迫自己忘掉所有见不得人的亏心事,好好洗个澡,穿上一身洁白布衣,仿佛整个人就如此洁白。

可今天他触了县主的眉头,他要给县主一个交代。他先将县主糊弄回去,再把后辈叫到家里,直到看清楚后辈的面容,他才发现是自家的一个亲戚。

老地主家人少可财产却很庞大,其实很多人都在垂涎着他的财富却碍于他的辈分的权力。老地主不清楚,他如今是一颗有缝的蛋,但是鸡妈妈一直守在他的身边,苍蝇们不敢过来,生怕触了的鸡妈妈的怒。

他问后辈,为什么要这样?

如果有一天,他突然发现曾经一度压得他们抬不起头的老州府与老邻居都还顽强的或者,他会不会害怕?

这些事情他的后辈有人清楚有人不清楚,而此时他所询问的这个后辈是个不清楚的人。

他只是个曾经有着雄心壮士的老人家,如同老地主一样,不过他的雄心壮士只是在老地主的光辉下显得不值一提。

所以他的话,也不值一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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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吸声很重,在皇甫遥听来很重。而在一旁的缇骑们听来,衰老的老国公居然还有如此绵长的呼吸声,想想就会知道他的拳头有多重。

他将那块腰牌塞进怀里,步伐有些慢,因为他现在脑袋很乱,一旁是宋谦这个混账王八羔子,一旁是当年压在他脖子上的那柄刀。

如今,那柄刀刀刃上的寒冷仿佛又从温暖如女人胸怀的江南袭来,阴魂不散的压着他的脖子。

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

在金陵城应天府。皇甫遥这般寻摸着,一遍又一遍的企图用“顺天府”这三个子将金陵从他的脑子里摸去。

他一把火烧了金陵六座雕栏画栋,他将那块刻着“六扇门”的牌匾一刀又一刀的砍成碎木条儿。

“咳咳”嗓子有些发痒,皇甫遥掩着嘴,轻轻的咳嗽了声。而他此时正一步一步的朝着树下的两个人走去。

天已经黑了,有的缇骑从马鞍上将早已准备好的灯笼取下,再用火折子点着了后,将树周围照出昏暗的光,围成一个圈。

“把人都散了吧,天黑了”皇甫遥一抬手,招来一个缇骑,在他耳边说道。

“再将那些个兵刃盾牌收拾收拾,送去兵马司,顺便告诉他们一声,今夜宵禁,让他们在每一个路口每一处巷子前都将灯笼点着了,站到第二天日出才准回去。”

“就告诉他,这是司礼监的话。”

皇甫遥说罢,那缇骑一声应下,牵来一匹马,边骑着边喊:

“散了散了!都滚回去紧闭屋门!今夜宵禁!都滚回去紧闭屋门!今夜宵禁!”

缇骑们的态度着实是不好,也不可能好,叱骂与驱赶仿佛从来都是融为一体的,他们是官家的差人,不管老少男女,他们就是一条棒子也会狠狠的砸下来。

“将那几个闹事儿的连带着捕快衙役都赶到兵马司!动作快!完事了弟兄们就可以回所里喝酒了!”

皇甫遥假装听不见这句话,他走到宋谦与宋氏面前。宋氏看着他走来,一手撑着身后的树就想站起来,皇甫遥抢来一步,擎着她的肩膀,慢慢的将她扶起。

“其实这是棵槐树。”

他的声音里听不出情绪,宋氏点点头,可一手却依旧握着皇甫遥的老手,没有松开。

她的双眸里尽是担心,皇甫遥也看出来了这一点,他轻轻的拍了拍宋氏的手,说道:

“你先回吧,越到这时候越该避避嫌。”

这是谈正事儿的时候了。

之前宋氏说过什么做过什么,他都看的一清二楚。

见状,宋氏只好点了点头,皇甫遥轻轻的将她的手推开,之后便有两个缇骑走到宋氏前来,对她说道:

“夫人,小的先送您回府。”

宋氏只得走了,她一边走,一边转过头来,她很信任自己的夫君可此时她无法放心下来,直到走到实在是看不见两人只有昏黄的灯笼光芒之后,她闭上眼睛,任着自己在马背上颠簸。

而皇甫遥自觉地,终于是能与这个看起来老实巴交的妻弟好好唠一唠了。

“这是槐树,本公跟你说了。”

他换了词,也换了语气。

“你既然想做个吊死鬼,那我便陪你这一晚。”

之后你要是想上天入地,那路都要你自己走了。

宋谦听出来决裂的滋味,可他想试试,便说道:

“姐夫”

“宋大人何不以官职爵位相称,不显得对你我都好吗?”

皇甫遥突然打断了他的话。

“”。

“唉国公爷说的是”

他的声音里有不舍,但是他抬起头来,望向已经黑了的天空,今夜的天空上没有一颗星星。那么周围就没有一双多余的眼睛在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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