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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屠户女》


1.楔子

雪还在纷纷扬扬地下,不知道是谁在屋檐上挂了几个灯笼,冷红冷红的,像是垂暮老妪脸上过时的花釉。最新章节全文阅读mht.la

碳盆里的碳早就烧尽了,湿冷的风顺着窗与门的缝隙溜进来,更衬得屋内冷寂,没有一丁点人气。屠春步履虚浮,扶着墙壁走到了妆台前,她今日穿了件绣花暗纹的薄袄,色泽还算鲜艳,就这天气来说,委实称不上暖和,可也是现今她能拿出最体面的衣服了。

镜中映照出一张憔悴苍白的脸,屠春持镜的手微微发颤,五年前,她便已经不再关心自己的容貌了,可现今她颜色尽失,反而对这幅形容枯槁的模样畏惧起来。

嘴唇惨白,两颊消瘦,连眼窝也深深陷了下去……这哪里还是传说中新婚夜倾倒逃婚夫婿的绝色佳人,分明是一具拖着怨气不肯安息的干瘪皮囊!

似乎被自己骇到了,屠春慌乱打开粉盒,不管不顾地往脸上涂,末了还用力拍了拍脸颊,希望能多出点血色来。

这时院子里传来了急匆匆的脚步声,女人的脸上不禁多出了几分喜气,连忙起身,踉踉跄跄地迎到门口。然而见到来人时,她面容里的那点激动却骤然凝固了,焦急地抓住对方的手,连声问,“臻儿呢,他怎么没来?”

推门而入的是昔日屠春身边的丫鬟素锦,此时她一脸欲言又止,见女人快要急疯了,才面有难色地说,“少夫人,大少爷吩咐了,臻少爷身子弱,要云姨娘好好守着他,不许出来乱跑……”

屠春腿一软,几乎当即便要瘫倒在地上,素锦眼明手快地扶了她一把,将她搀到床边坐下。

“为难你了”,沉寂了半晌,屠春脸上又恢复了木然,她知道李照熙的原话肯定没这么温和,夫妻一场,她到底比旁人多看清几分那人的真面目,只是万万没想到,他竟狠心至此,连她们母子的最后一面都容不下。

料峭的寒风从门外吹进来,素锦冻得难受,转身将门关上,却依旧感到彻骨的冷意,她这才注意到,碳盆是冰冷的,不知道多久没添过炭了,桌上摆着一碗冷粥,稀得跟清水一样。夜夜小说网mht.la“少夫人”,素锦心中难过,声音不禁哽咽起来,恨恨道,“他们怎么能这么欺负您,这么多年,您可没做过对不起他们的事,大少爷怎么就是不信呢!”

屠春惨淡一笑,兴许是见爱子一面的希望破灭了,她现在觉得浑身发冷,好像胸口撑住她的那股精神气一下子就无影无踪了。素锦为她盖上被子,她没有气力说话,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就这样任这个小丫头跑来跑去地照顾她。

天地可鉴,她屠春对得起李家,进门十年,她恪守本分,孝敬公婆,不嗔不妒。新婚不到一个月,李照熙就忙不迭将表妹窦朝云收进房,她不敢嫉妒,还自觉害了一双有情人的姻缘,对云姨娘处处善待忍让。

开始那几年,日子倒也过得平稳,李照熙虽然对表妹一往情深,可还给她这个正妻面子,每月总要到她屋里几天。后来,她有了臻儿,生臻儿时,她意外地大出血,几乎是九死一生才把这个孩子生下,当她从昏迷中醒来时,稳婆把孩子递给她,她小心翼翼地接过来,像是拥抱住整个世间的珍宝。

窦朝云有父母的疼爱,有姨母的照拂,又得到了夫君的一往情深。她不嫉妒,在情感上贫瘠的她并不贪心,只要臻儿能奶声奶气地唤她一声娘亲,她这荒凉寂寞的人生,便顿时可以光彩熠熠。

然而就此对命运满足的人,似乎只有她一个。

渐渐的,府中有了风言风语,说少夫人是屠户家的姑娘,自幼便抛头露面,在家乡名声很不好听,没过多久,府里的花匠外逃,被抓回来后,竟然一口咬定,说是和少夫人有了私情,唯恐被主家发现,这才逃跑的。她当时气得两眼发黑,坚持要与那素昧平生的花匠当面对峙,结果被李照熙甩了一个耳光,然后将一支金钗扔到她脸上。

那个男人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清俊的脸上满是愤怒和鄙夷,“屠春,你当我是傻子吗?连亲手送出的东西都认不出!”

比起云姨娘妆台上琳琅满目的首饰,这支金钗并不贵重,可这是他第一次送她的东西,李照熙对她的好并不多,所以她都记得很清楚,只是没想到,他居然也没忘记。

屠春知道自己是被陷害了,开始的时候,她还求公公求婆婆,甚至连窦朝云都求。她哭着哀求他们,让她见见自己的夫君,她会把这件事解释清楚,她没有偷情,更没有把他的礼物转赠他人……

哪怕长夜漫漫,多少良辰虚度,她也从未动过不该有的心思,而是把情丝在寂寞中反复缠绕,密密麻麻的,写满了他教她学会的名字。

这份情意难以启齿,也羞于表述,毕竟他们是夫妻,毕竟他不爱她。

李照熙始终没有见她,他似乎是恨极了她,不仅拒绝了她的辩解,还残酷剥夺了她唯一的慰藉,把臻儿送给窦朝云抚养。一时间,所有人都轻易相信了她□□的罪名,她被幽禁到这偏僻的院子里,一日一日地苦熬着年月。

屠春没有死心,她认真回忆了那段时间自己所有的行踪,并列出了人证,她将这些线索详细地写在信里,用仅剩的一点私房钱贿赂了李照熙的贴身小厮,托他把信交给主子。小厮收了银钱,却迟迟没有传回消息,屠春忍不住了,再三追问他,那下人被逼急了,索性对她说,“没错,我是没把信给大少爷,给了也没用,你都能看穿的事,大少爷那么聪明的人,能想不明白?”

“少夫人,小厮冷笑道,“我拿了你那点贴身钱,就给你说句实话,大少爷当初就不想娶你,现今他春风得意,我又何必去触他的霉头!”

很多事情,屠春是后来才想通的。可能那场龌龊的阴谋只是个幌子,事实是李家一诺千金的美名已经有了,她便像是这繁花锦簇中的一点污渍,开始碍眼了。

从她进李家门的那一刻起,这朱门深宅里的每一个人,都咬牙切齿地认定她欠了他们,她欠了李照熙一个身份高贵的妻子,欠了窦朝云一个明媒正娶的名分,欠了公公一股朝堂上的助力,或许还欠了婆婆一笔丰厚的嫁妆。换了其他人嫁进来,也不见得让他们人人都满意,可她也难得,竟讨了他们所有人的憎恶。

说来可笑,当初是李家眼巴巴持着信物求亲,说要报答当年她爹救济的恩义,她诚惶诚恐地嫁了进来,却是高攀了一条不归路。

外面的声音不知为何突然喧嚣起来,有人在她身边哭喊,屠春听得并不真切,也没有气力去听了。

她实在太累了,这一场无涯的煎熬,终于还是她撑不过,先要低头认输。

浑浑噩噩中,她感觉自己的身体越来越轻,渐渐浮到了高处,无数画面仿佛暮春的桃花一般,在她面前落英缤纷。

她看见衣衫褴褛的小女孩,大冷天端着木盆在河边洗衣,她的哥哥走过来,拎起衣服一看,嫌她洗得不干净,一脚就踢了过去。

她看见风风火火的少女,从赌场拉回醉酒的爹,听他吹嘘了一路当年的风光,男人在夜风中大笑,“女儿啊,你别不信,爹可是给你订了门好亲事,要不了多久,李家那小子就会来娶你了。”

她还看见洞房花烛夜的新娘,丫鬟们在旁边小声议论,说大少爷为这门婚事都大闹过几次了。在她患得患失的时候,身穿吉服的少年郎走进来,他眉目清俊,风度翩翩,美好得胜过她以往所有的幻想……

她最后看见摇秋千的少妇,那小小的孩子坐在秋千上,乌溜溜的眼睛,笑眯眯地冲她喊娘。臻儿离开她的时候,刚刚四岁,从此以后,她再也没有见过自己的孩子。

……

两行清泪从脸上滑落,屠春闭上眼睛,她想她这一生,过得当真不好。

哀乐凄婉,纸钱纷飞,路人从李府门外路过时,纷纷侧目而观,窃窃私语。

“听说是这家的少奶奶过世了,真可怜,年纪轻轻的。”

“也是她福薄,本来就是个屠户的女儿,难为李大人守信义,非让自己儿子娶了她。唉,贫贱人家哪有那么大的运气,享了十来年的福,差不多了。”

“说起李家,可称得上是仁义,你看着大过年的,丧事还办这么大,真是对得起那女人了……”

雪下个不停,很快就将路上的纸钱湮没了。它们像是那个可怜女人在世上活过的唯一凭证,悄无声息地被覆盖遮掩,最终在冰天雪地中碾辗成泥

2.再世为人

几场雨水过后,□□渐渐浓了,杏花和桃花开得热闹,在枝头上挤挤嚷嚷的,煞是好看。[夜夜小说网mht.la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这些年庄稼的收成都很惨淡,好不容易盼来了一个雨水丰润的开春,村里人的脸上多少都有了点喜色。

这个坐落在山麓下的小村庄有个最庸俗不过的名字,太平村。一辈子守着庄稼的农民们没有多大的志气,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辈子太太平平的,已经算是莫大的福气了。村子三面环山,位置偏僻,唯有一条崎岖的小路可以出村。村里的百余户人家习惯了靠山吃饭、靠地养家,寻常日子也不怎么出去走动,只有逢年过节的时候,才会去最近的清河镇上置办些东西。

天刚蒙蒙亮的时候,田地上已经陆陆续续有了背着农具上田的人们。他们当中有人看见在田埂上急匆匆往家赶的大汉,挥手打着招呼,“大海,你怎么才回来?你媳妇昨天生了个闺女!”

听到村里人的话,屠大海粗犷的脸上喜色更浓,他无暇与旁人闲聊,随便应付了几句,便迫不及待地往家的方向一路小跑。

太平村不算大,全村就只有屠大海一个屠户,他平日里也下田做活,但凡村里有人让他帮忙宰杀牲畜,照规矩是要留下一块肉作为酬谢的。屠大海今年三十出头,生的孔武有力,按照常理说,他勤快肯干,又靠着祖传的这门手艺,家里的日子不会过得太差。

可是恰恰相反,经过这几年灾荒,村里大多数人家还能勉强糊口,屠家的灶台却是多日没有冒烟了。眼看他媳妇徐氏快要生了,屠大海也急红了眼,迫不得已,只好去镇里将丈母娘留下的一对镀银耳环当了。他担心家里,拿到当来的四十文钱后,连馒头都顾不上吃,连夜就往家里赶。

没想到徐氏心疼自己亲娘的遗物,偷偷抹了一晚上眼泪。兴许是腹中的胎儿感觉到了母亲的伤感,屠大海刚刚出门没多久,徐氏的肚子就开始疼,等五岁的大儿子连哭带跑地请来了稳婆,徐氏已经靠在门边生了个女儿,那刚出生的娃儿瘦的跟没毛猴子似的,开始一声也不吭,稳婆开始还以为活不成了,毕竟是不足月出来的,谁知徐氏抱在怀里哄了一会儿,女娃儿竟似醒过神来一样,哇哇大哭起来。

屠大海刚进村的时候,便听说了昨日自家媳妇生孩子时的凶险,事情人传人,到了他耳朵里,已经无形中多了几分绘声绘色的渲染。[棉花糖小说网Mianhuatang.cc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虽然知道最终母女平安,这名单手就能劈晕牲畜的大汉还是出了一身冷汗,恨不得立刻生出双翼来,让自己能快点回到妻子身边。

桑葚树下,自家的三间瓦房已经若隐若现,不知想到了什么,屠大海忽然放缓了脚步,他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停在离家不远处的一户人家门外,敲了敲门。

“弟妹,”像是做贼心虚一般,屠大海有意压低了声音,喊道,“我是你大海哥,快开门!”

院里传来轻巧的脚步声,大门开后,一个身穿鹅黄布衫的女孩笑眯眯地探出脑袋,“大伯,我娘领着弟弟去你家了,留我在家开门。”

屠大海暗骂自己糊涂,他家媳妇刚生孩子,身为结拜兄弟妻子的窦月娘肯定要过去照顾。他挠了挠头,从背囊里取出二十文钱来,塞到女孩手里,“茵茵,这个你拿着,回来交给你娘。”

女孩眉目酷似其母,眼波流转间,却另有一番灵动狡黠。见屠大海递过来钱,她也不推辞,眉开眼笑地收下来,小嘴甜得像抹了蜜一般,“谢谢大伯,茵茵就知道,你从镇上回来,肯定会给我们带好东西。”

屠大海心忧妻子,没有像往日那般同女孩说几句关切的话,心急火燎地离开了。

刚到院里,屠大海便听到一阵压抑的哭声,他心中一沉,连忙加快脚步,进屋却看见自己媳妇徐氏坐在炕上,正在哄刚出生的女儿,脸上恹恹的,看起来不怎么高兴。

在旁边抹泪的是他结拜兄弟李嘉行的妻子窦月娘。窦氏是村里教书先生的女儿,生的娇小文秀,自幼便有几分与众不同的气韵,如今即使嫁为□□,和那些下地干惯农活的村妇站在一起,还是像一堆麦秆中开出了朵娇滴滴的花儿。她哭起来很小声,只见眼睛红肿,眼泪仿佛断了线的珠子,无声无息地往下掉,间或穿插几声哽咽,更显得楚楚可怜。

“好了,”看见自家男人尴尬地杵在门口,徐氏冷淡的脸稍微松弛了一些,开口道,“月娘,小孩子不小心,你骂也骂过了,还哭什么!”

屠大海不明就里,见媳妇发了话,也连忙帮腔劝道,“是啊,弟妹,你先别哭了,孩子们还在旁边站着呢。”

提到孩子,窦月娘的眼眶更红了,凄凄楚楚地看向窦大海,“大哥,熙儿他爹三年都没回来了,我一个妇道人家也管教不了孩子。熙儿犯了错,你是他大伯,要打要骂都听你的。”

她哭哭啼啼地说了半天,至于儿子到底做了什么,却是一个字也没提。

李照熙今年刚满五岁,生的唇红齿白,俊俏得仿佛年画上的招财童子,此时他一改平时的活泼伶俐,畏畏缩缩地躲在娘亲身后,见众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了自己身上,男孩又惊又怕,不禁喊了起来,“是她先瞪我!我……我又不是故意的。”

徐氏爱怜地看着怀中的女儿,这个孩子乖得让人心疼,她奶水不足,实在没办法了,喂点小米粥,女儿也听话地喝了,除了刚出生的时候哭过几声,一直都安安静静的。如今听到李家的孩子大喊大叫,她不愿与一个小孩子计较,心中却不住冷笑。

倒是屠家的大儿子忍不住了,屠午和李照熙同年出生,他身形随爹,壮得像一头牛犊子,听到差点伤了自己小妹的男孩还在信口胡诌,顿时怒目相向,“我妹妹刚出生,怎么得罪你了?你居然把她往地下推!”

这下连屠大海的脸色也难看起来,自家女儿昨天才刚刚出生,如今在娘亲怀里,乖巧得让人一见就喜欢。这李家的小子多半是淘气好玩,不小心碰到了女儿,居然还反咬一口,以前真是白疼这白眼狼了。

窦月娘见屠大海脸上有了怒意,连忙转身狠狠打了儿子几下,厉声让他跪下道歉。她夫君李嘉行和娘家弟弟三年前进京赶考,自此音讯全无,这些年来,要不是屠大海顾及兄弟情谊,对他们母子三人多加照顾,日子早就过不下去了。窦氏唯恐两家因为这件事有了心结,所以下手极狠,打得李照熙嗷嗷乱叫,她心中一边心疼,一边却也纳闷,儿子是个机灵懂事的性子,从未干过这种不着调的事情,今天不知是怎么了,竟然差点将人家刚出生的孩子推到地上,还说出这般蠢的谎话来。

李照熙不敢躲闪,他身上吃疼,心中更是委屈。当时他凑到徐氏身边,真的只是想看看刚出生的小妹妹,没想到那女娃儿一双漆黑的眼眸居然死死地瞪着他,眼神中说不出的冰冷怨憎。他也是一时间怕极了,才会鬼迷心窍,伸手去推徐氏怀中的孩子,幸好徐氏眼明手快,及时抓住了女儿。

男孩心中嘀咕,这群大人也真是,明明没出什么事,偏偏对他又打又骂的……

碍于窦月娘的情面,屠大海也不好说什么,只是这么一闹,这娘俩也没脸在屠家呆了,匆匆就告辞了。

被娘亲拽走的李照熙还在腹诽,回头时,他不期然又看见了那个古怪的婴儿,她的眼睛很大,很黑,正在毫无感情地盯着自己。男孩冷不丁打了个颤栗,顿时也不敢在心里暗骂屠家人了,灰头土脸地随窦月娘离开了。

屠大海出门去送客,徐氏靠在炕床上,轻轻摇晃着怀中的女儿,屠午站在旁边,眼巴巴地看着那奶猫一样的女娃儿,“娘,让我抱抱妹妹吧!”

躺在娘亲怀里的屠春眨了眨眼睛,时至如今,莫名奇妙变成婴儿的她依旧恍恍惚惚,不知眼前的一切究竟是弥留前的梦境,还是上天垂怜,让她从李家那个冷酷的噩梦中惊醒了。

过去二十余年的人生历历在目,那种痛苦与绝望像是深入骨髓的□□,让她挫骨扬灰不能忘。而娘亲的身体好暖好软,又这么真实,屠春不记得娘亲的相貌,早在她记事之前,徐氏就悬梁自尽了,但屠春睁开眼看见面前这个年轻妇人的第一眼,一种奇异的血缘牵引便不由分辨地告诉她,这就是你的娘亲。

年幼的屠午虎头虎脑的,五官虽然不如李照熙那般精致,却也是浓眉大眼,十分可爱。屠春百感交集地望着兄长,她回到了刚刚出生的时候,比自己大五岁的兄长自然还是个孩子。不同于看到李照熙时那种难以自抑的厌恶,屠春对兄长的感情要复杂得多,在她的印象中,娘亲死得早,爹又终日酗酒,根本不顾家,哥哥屠午的脾气暴躁乖张,稍不如意便对她拳打脚踢。可屠春也记得,村里哪个不要命的小子敢调戏自己,哥哥也会拎起剔骨刀追着那人跑半个村子,当初李家也提亲时,屠午是唯一反对的人,理由就是对方今非昔比,妹妹嫁过去恐怕是要受委屈的。

徐氏笑着拍了拍儿子的头,“妹妹又不是玩具,去,找你爹玩去!”

眼前房间的摆设如此熟悉,这床,这桌子,这门帘……然而一切又是那么的不同,回忆中永远凌乱肮脏的家是干净明亮的,那种压抑扭曲的气氛也不见了,有娘亲的家就像是有了根的花,哪怕土壤再贫瘠,这个家到底也是有生机的。

望着眼前和乐融融的一切,屠春的眼眶不禁红了,她暗暗下了决心,再世为人,她不图荣华富贵,只求能保住如今家人脸上的笑容。无论如何,这一次,她绝对不能让自己和兄长再次成了没娘的孩子!

3.善有恶报

夜色深了,屠大海搬来一个火盆,放到炕床旁边,春日里的阳光虽然暖洋洋的,可一到晚上,寒气便上来了。(wwW.mht.la 无弹窗广告)徐氏舍不得点油灯,借着火盆的光细数男人带回来的铜钱,她数的很慢,好像这样做,就可以多数出几枚来。

“才二十文,”翻来覆去数了几遍,徐氏不甘心地将铜钱装进布囊里,嘴里嘀咕着,“咱娘那对耳环别看是镀银的,做工可精致了,你就是笨嘴笨舌的,要是我过去,怎么也得当个四五十文的。”

屠大海唯唯诺诺的,他心中有愧,不敢接妻子的话,只好躲在一旁哄女儿。屠春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的爹,觉得他年轻时候也算得上是相貌堂堂,长手长脚的,一看便是个精壮汉子。岁月和命运当真是神奇的东西,能够将这样的魁梧大汉,最后变成了一个终日酗酒的糟老头……

徐氏装好了铜钱,长长地叹了口气,她拍了拍自家男人的肩膀,“大海,明天你把这二十文送到李家吧,我今儿个听月娘说,熙儿闹着要吃馍,都在家里哭几天了。”

屠午趴在爹爹的腿上,正在一根一根地数着妹妹的睫毛,他有心想要摸摸对方的脸,可跃跃欲试了半天,还是不敢伸手。徐氏的话在这个五岁孩子的心中没有翻起什么波澜,他毕竟太小了,浑浑噩噩的,听不透娘亲话音深处的隐忍与酸涩。

屠春却笑不出来了,心中顿时像燎起一大片火,烧得她五内俱焚,酸涩交加,一时之间,也不知该为自己凄惨的一生叫屈,还是要为爹娘的热心肠抹泪。

娘亲啊娘亲,屠春此时只恨自己有口不能言,无法说出李家几十年后的恶行来,只能暗暗叫苦,今天你可怜这一家子白眼狼,可会想到二十多年后,他们竟联起手来,把你的小女儿往死路上逼。何况家里都到了典当外婆遗物的境地,你不留点钱给自己补补身子,还有闲心去管李照熙那兔崽子吃馍还是喝粥!

屠大海显然没想到妻子居然会如此深明大义,他面有愧色,腾出抱女儿的一只手来,轻轻摸了摸徐氏略显粗糙的头发,低声道,“媳妇,这些年委屈你了。”

“原来你也知道家里委屈,”徐氏瞪了自己男人一眼,不过眼神中嗔大于怒,她无奈地抚摸着装有铜钱的布囊,叹道,“你答应过李家兄弟,要好好照顾月娘他们。咱俩都能做活,钱没了,还能想法子去赚,大不了苦一点。月娘一个妇道人家,又带着两个孩子,没人帮一把,让她怎么过日子……”

屠大海愧不能言,他半晌没吭声,沉默了一会儿,突然伸手把妻子搂到了怀里。夜夜小说网mht.la这个寡言的男人,此时只能用这种办法来表达自己的感动与愧疚。

被爹娘忽略到一边的兄妹也凑到了一起,屠午趁着两个大人不注意,飞快伸出手,偷偷捏了捏妹妹的小脸,又慌忙收回去,接着便自顾自地傻笑起来,仿佛占了天大的便宜似的。说来奇怪,原本怒火中烧的屠春被他这样一逗,心里的那股恶气居然奇异地平息了,她猛然从仇恨中惊醒,自己重活一次,不是为了纠缠在这些没发生过的事情上的,而是要力挽狂澜,从根子上改变全家人悲惨的命运。

算算时间,如果她没记错的话,要不了多久,金榜题名的李嘉行就会派人来接走窦月娘母子,然后他们一大家子浩浩荡荡地定居到帝都,此后的十几年,连封信都没有寄回来过。这样鲜廉寡耻的人家,运势一路水涨船高,成了天子脚下的体面人。可怜她娘徐氏,也是在差不多的时间自缢的,等到李家被政敌抓住把柄,被迫回乡践行婚约的时候,徐氏的坟头青草离离,却不见受过她恩惠的李家人前去拜祭。

屠春对她娘徐氏知道的并不多,村上妇人闲话时感慨过,都说屠家娘子是个贤惠人,可惜了,一时没想开,可怜了丢下的那两个孩子。上一世,她爹喝醉的时候,偶尔也会絮絮叨叨提起过世的妻子,每次听到这个,哥哥屠午就会像疯了一样,对爹破口大骂,有几次,他们父子两人甚至大打出手。渐渐的,屠春明白了娘亲的死在家中是个忌讳,更不敢在父兄面前提起,唯恐破坏了家中难得一见的平静。只是孩子对母亲的渴望是铭心刻骨的,看到村上女人领着自家儿女玩耍的时候,屠春总会忍不住在心里想,娘亲是怎么样的一个人,自己刚出生的时候,她有没有欢喜过……

她原本以为,是因为爹爹酗酒,脾气又坏,娘亲才会在月子里一时想不开,轻易便寻了死路。可短短的一天观察下来,屠春发现年轻时候的爹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糟糕,虽然不会说什么好听的话,但为人勤快踏实,对妻子也颇为体贴,见两人无言相拥的模样,显然夫妻间感情甚好。既然如此,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才会让她娘心死如灰,竟会毅然抛下丈夫和两个孩子,绝情地离开了人世?

徐氏被丈夫抱了一会儿,意识到儿子还在旁边,她不好意思地推开屠大海,因为长年操劳而蜡黄的脸上隐约浮起了一点红晕。夫妻俩靠在一起,说了点贴心话,兴许是心疼媳妇刚生完孩子,屠大海决定只给李家一半钱,剩下的留到家里。屠春听了大感欣慰,她爹这辈子就毁在兄弟情谊上,却对他拜把兄弟连一句埋怨也没有,想不到关键时刻,爹还是靠得住的,知道顾及家里。徐氏见惯了丈夫死命补贴李家的行径,也时常与他争执,如今见他体贴起来,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喃喃道,“钱是少了点,等我能下地了,去接些针线活,给茵茵换件新衣服……”

徐氏没有食言,生完孩子十几天后,她便开始帮几户人家缝衣服,还把人家当做报酬给的布料都存了下来,说要给李家的大女儿李如茵做件春衣。屠午在娘亲旁边眼巴巴地呆了几日,才知道这次新衣服没有自己的份,他也不嫉妒,没心没肺地跑出去找村里的小伙伴玩。

屠午刚到院门口,迎面便碰上携着一双儿女前来的窦月娘,他还记恨着李照熙前不久干的事,只同窦氏打了招呼,便大摇大摆地想要离开。

“屠家弟弟”,李如茵从后面一把拉住他,□□岁的女孩身量尚未长足,却已经有了点烟烟袅袅的韵味,她眼眸灵动,笑吟吟地望着屠午,“你行行好,别让那群小子欺负照熙了,他知道错了。”

俊俏清秀的男孩站到姐姐身后,也期期艾艾地看着屠午。他们姐弟皮相都生得极好,相傍而立,犹如破院子中突兀地冒出一枝水灵灵的并蒂莲。

屠午见自己让同伴们孤立李照熙的事被抖了出来,一时有些心虚,又见李如茵这般笑语嫣然,不禁没了火气,大度地拍拍李照熙的头,“算了,你也不是故意的,以后我不让他们骂你了。”

听了他小大人似的话,窦月娘也笑了,她眉毛纤细,淡的像一缕轻烟,笑起来没什么喜色,反而多了几分哀怨,“小午”,她一脸慈爱,细声细气地吩咐着,“出去玩小心点,别摔到了。”

望着屠午一蹦一跳地跑远了,李如茵脸上甜美的笑意顿时冷凝下来,“没出息”,她瞥了弟弟一眼,语气中尽是轻蔑之意,“他让人骂咱们是没爹的孩子,你就只会回家哭?”

一看姐姐这幅瞧不起人的模样,李照熙的眼眶又忍不住红了,他不敢顶嘴,小声地辩解道,“我打不过他……”

“他下次骂你没爹,你就骂他没娘好了……”李如茵牵起弟弟的手,她容貌秀美,眼眸带笑,这番话也说的温温柔柔的,浑然不似在教唆自家弟弟骂人,可被她牵住的李照熙心中却莫名一寒,姐姐睚眦必报的性子他再清楚不过了,以前村里黄寡妇的女儿说姐姐的衣服是破烂货,结果没几天,有个无赖半夜翻进黄寡妇家,被人发现后,居然掏出一条肚兜,说是和黄寡妇女儿早就有了私情……

李照熙记得分明,是姐姐偷偷拿了黄寡妇晾在院里的肚兜,然后扔到无赖经常去的破庙里……

“破烂货”,他还记得,黄寡妇女儿疯了后,姐姐倚门看着她,眉头眼尾间笑意舒畅,轻轻道,“也不知谁才是破烂货。”

当时她的语气,也是这般轻飘飘的,和方才一模一样!

走在前方的窦月娘步子突然停了一下,不知是不是听到了女儿意有所指的话,但很快的,她便继续稳稳当当地进了屋,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徐氏正坐在炕上缝衣服,见窦月娘母子过来,心里高兴,连忙招呼她们坐下。

“这就是刚出生的小妹妹吧”,李如茵凑过来,细细地打量了婴儿一番,然后笑嘻嘻地瞅了弟弟一眼,打趣道,“你这傻小子,准是见妹妹长得太好,忍不住就想摸一摸。”

她这番话说得高明,不仅夸了屠春的相貌,还不动声色地将李照熙的行径归成了善意,偏偏这用心裹在一派天真中,不知不觉就叫人听了进去。

徐氏也喜爱她胆大嘴甜,尤其是夸自己小女儿的相貌,更是说到了心坎里。说来奇怪,他们夫妻都是普通人的长相,大儿子端正一些,可也不及李家那两个孩子生的精致,唯独这个小女儿,刚出生便是粉雕玉琢的,她见过那么多孩子,没一个比得上女儿可爱,就连李家的茵儿,似乎也逊色了几分。

听到这番夸奖,屠春却没有丝毫开心的意思,她如临大敌地望着眼前的女孩,甚至不惜哇哇大哭起来,只求能够赶快引起娘亲的注意。

她这位曾经的大姑子可是个狠角色,李家能有后来的风光,起初是靠了李嘉行,再往后可大半是李如茵的功劳,她嫁给景王做侧妃,没几年就逼得原配抑郁而死,风风光光地被扶了正,当上了景王妃。被幽禁在偏院的屠春偶尔还会想,若是这位大姑子再早得势几年,或许李家也不会被迫娶了自己……

如今见到童年时的李如茵,屠春不敢有半点小觑之心,她拼命引起娘亲的注意,直到被徐氏抱到怀里,才稍微松了口气。

她害怕李如茵,这个女人是条不折不扣的美女蛇,嫣然一笑间就能想出无数折磨人的法子。谁知道美女蛇小时候会不会毒性弱一点,屠春好不容易重活一次,决定干脆离她远远的,免得被她暗中欺负了。

李如茵见婴儿在眼前被抱走,貌似失望地叹了口气,“妹妹好像不怎么喜欢我……”

“对了”,她突然间不知想起了什么,眼波一转,“大娘,你是不是有对镀银的耳环?”

4.童言无忌

屠春拼命地哭,想要用尽全力打断李如茵的话,她本能般地知道,李如茵或许会说出一些很可怕的事情来。[www.yeyexs.cc 超多好看小说]然而女孩却不为所动,继续口齿伶俐地说了下去。

这个女孩子看起来天真又可爱,无辜又无邪,她微微侧过脸,语气中有真诚的歉意,“大娘,都怪我,说想要买新衣服,大伯才去当了你的耳环。早知道你会给我做新的,我就拦着他了。”

李如茵轻快地将二十文钱放到炕床上,她放得那么随意,好像只是随手丢弃了一点零用,徐氏的脸却骤然苍白起来,仿佛有人当面给了她一个耳光。

窦月娘的神色也不太好看,她低声斥责着女儿,“茵茵,别乱说。”

不过她的责怪听起来实在太孱弱了,像是无力的水草,根本阻挡不住她女儿嘴中滔滔不绝流出的毒水。

方才提过了那对耳环,接下来便该说些其他的事了,比如说屠家被偷的肉其实是送到李家了,屠午发烧的那天屠大海没有去帮人杀猪而是背着照熙到镇上看病了,下大雨时他在帮李家修房檐回头却说在外面避雨……李如茵嘴角的笑意更浓,声音听起来更甜了,叽叽咕咕地讲了半天后,轻描淡写地添了一句,“大娘,你千万别生气,也别骂大伯,大伯常常和我娘说,你要是脾气像我娘一样,就好了。”

童言无忌,偏偏是童言童语中讲出的事情,沾上了欲说还羞的暧昧。而窦月娘这时候恰恰不说话了,她怯怯地站在那里,不敢去看一直将她当妹妹爱护的徐氏,不知是惭愧没有教好女儿,还是在愧疚些别的事情。

不对……屠春本来快被屠大海做的这些事气晕了,见过糊涂的,可没见过这么糊涂的,为了点单方面的兄弟情谊,让自己的妻儿在家吃苦挨饿,倒把别人家的孩子惯出了一身臭毛病!但当听到最后时,她眼神骤然一冷,李如茵是在故意胡说,哪怕她前面说的全是真的,可至少她爹和窦月娘确实是清清白白的,她爹这个人别的没什么,唯独兄弟义气大过天,又怎么会和自己的弟媳有苟且之事。再说了,依李如茵的心性,窦月娘要是真做出什么偷人的事,她反而不会明目张胆地说出这种话来,免得落人口舌。(www.yeyexs.cc 棉花糖小说)

但现在看来,徐氏最相信的反而是这件最不靠谱的事情,她本就不如窦月娘美貌温柔,长年劳作下来,更添了几分老态。屠大海数年如一日地接济李家,村里难免有些风言风语,徐氏以前没当真过,可如今回想起来,每句话都跟带刺的刀子似的,刮得她的心鲜血淋漓。

“姐姐,”窦氏这才弱声开了口,她声音小小的,像是没有什么底气,“茵儿不懂事,你别当真。”

“月娘,你是太懂事了”,徐氏冷冷地说,她心乱之下,将缝衣的针都扎进了肉里,她浑然不觉,也不去看屋里的母子三人,徐氏没有哭,可话里字字都含着血,“倒是让我当了这么久的傻子!”

黄昏将近,屠大海从田里劳作回来,他心情很好,陈三对他说了,要让他帮忙杀只猪。男人在心里盘算着这次能落下多少肉,他想,媳妇刚刚生完孩子,这次就不往李家送了,全给媳妇留着。

可刚进院子,一个小小的身影便飞扑过来,屠大海伸手接住女孩,看见她满脸是泪,不禁皱起眉问,“茵茵,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大伯,都怪我”,李如茵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看起来甚是可怜,“我见大娘刚生了妹妹,想把你给的钱还回去,让她补补身子,谁知道大娘突然生气了,还骂我娘是狐狸精!”

女孩可怜兮兮地哭诉时,窦氏就在旁边抹泪,看起来委委屈屈的,可不管屠大海怎么问,她都不说话,一副饱受打击的模样。

屠大海没办法了,温言宽慰了这对母女几句,见她俩哭得像泪人似的,只好连哄带推地让她们回家了。他心里暗怪李如茵擅作主张,惹出这么多的事情来,明明后来又给她们十文钱的时候交待过了,千万别让自己媳妇徐氏知道。

屋子里静悄悄的,屠大海心中有愧,蹑手蹑脚地走了进去,看见徐氏靠在炕床上,小女儿躺在她怀里。同窦氏母子相比,徐氏的神色要平静许多,见男人回来,也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咱娘那对耳环可精致了,我就知道,起码能当四五十文钱。”

屠大海见她似乎不怎么生气了,心里也放下了块石头,这时候小女儿开始哇哇大哭,他顺势坐到妻子身边,把女儿接过来,没话找话地搭着讪,“咱们也该给闺女起个名字了。”

“□□儿吧,屠春”,徐氏垂下眼眸,不愿意和丈夫的眼神接触,说完这句话后,她就说累,径自睡下了。

屠春哭个不停,她不像屠大海那么粗心,误以为风平浪静了,娘的眼神分明是绝望了,才什么都不想过问。

她在屠大海的怀里哭闹了半天,希望爹爹会因为受不了她,把娘亲叫起来,再多和妻子说几句话。没想到屠大海这时候倒是耐心甚佳,把她放到怀里轻轻地摇晃,嘴里还不住哄着,“春儿,我的小春儿……”

到了晚饭时候,屠午才满身大汗地跑回来,见徐氏躺在床上休息,好奇地多嘴了一句,“娘你怎么了,我方才看见茵姐姐,她说你骂她们了。”

屠大海还来不及说话,只见徐氏突然起了身,她脸色惨白,披头散发的,赤脚下了床,冷冷地抛下句话,“没错,我今天就要骂那个不要脸的浪蹄子!”

屠午哪里见过他娘这幅势若疯癫的样子,吓得不敢说话,徐氏也不理会他们父子,一个劲儿就往院里走,边走边骂,“好好的粮食,喂条狗还知道摇尾巴,喂个畜生还会咬人了。说我骂你们,那我就骂了个贱骚货,自己男人死到外面,就开始在别人面前骚……”

徐氏这句话还没有说完,突然愣愣地站住了,她捂住火辣辣的左脸,不可思议地看着丈夫,“你打我?”

“有些话不能乱说”,屠大海强压住火气,认真地看着徐氏,“我兄弟一家没得罪过你,你别嘴里不干不净地乱骂!”

屠午见他爹打了他娘,顿时急红了眼,跑到屠大海身边乱打一通,说要替娘亲报仇。

徐氏捂着脸,这个动作她维持了许久,才又问了一遍,“你打我?”

屠大海双眼通红,气喘吁吁的,似乎也气得不轻,他指着屋子说,“赶紧给我进去,你再丢人,我还要打你!”

尘封多年的秘密终于揭晓了,屠春这才明白,为什么娘会那么绝望,甚至最后竟以死亡宣泄了自己的愤怒。

外人再怎么算计伤害,都是皮肉伤,唯有枕边人这一巴掌,才真真切切地伤到了徐氏的心。这么多年,含辛茹苦地为男人生儿育女,结果比不过别人几句挑拨,他甚至连问都没问,便轻易判定了是她的错。

徐氏不再说话,她木然地走进屋,连哇哇大哭的女儿都没有理会。屠春心急火燎,恨不得尾随娘亲进去,可屠大海却像傻了一样,抱着她站在院里。

屠午躺在爹爹裤腿边哭闹,非要他把娘哄出来,屠春从来没有像此刻般和兄长心意相通,可屠大海一脸疲惫地对儿子说,“今天咱们到你奶奶屋里上,让你娘静一静。”

静什么静啊!屠春恨不得拿棒槌把她爹的头敲开,看看里面都装了些什么,这时候怎么能让娘亲一个人呆着,肯定要出事的!

屠大海的娘早几年去世了,留下的屋子许久没收拾,透着一股腐朽的霉味。屠午兴许是方才闹累了,顾不上这里环境简陋,不久便沉沉睡下了。而屠大海似乎心事重重,女儿在旁边哭哑了嗓子,他也无心去哄,只是愣愣地在看屋顶,不知在想什么事情。

这父子两人不急不慌的,屠春却是出了一身冷汗,不管她怎么哭,屠大海就是懒得理她,婴儿的力气原本就小,屠春感到嗓子发出的声音渐渐衰竭下去。这样子不行,得想想其他的办法……屠春试图缓缓移动着幼小的身体,想要往床边靠拢,这样轻而易举的事,对于一个刚出生十几天的婴儿来说,却无异于一场艰辛的跋涉。粗糙的草席大概是把她娇嫩的后背刮破了,到了最后,屠春感觉整个后背仿佛都疼得没了知觉的时候,她终于慢慢蹭到了床沿边。

屠午永远都不会忘记自己五岁时的那个夜晚,妹妹突然从床上掉了下来,磕得满头是血,不知为何,背上也是伤痕累累的。爹抱着妹妹,飞快地往家里赶,他跟在爹的身后,刚进屋,便看见一双脚在眼前悬着。

娘亲上吊了!

5.祸兮福兮

屠春这下伤的不轻,背上几乎没有什么完好的皮肉了,最严重的还是额头上磕出来的口子。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mht.la屠大海用手捂了半天,松开手的时候,满手都是湿漉漉的血,小女儿静静地躺在他怀里,脸蛋青白青白的,像是快要没气了。

村里没有像样的大夫,只有个会熬草药的宋婆婆,老人到底是见惯了风浪,从背篓中拿出了一些不知名的草药,在嘴里嚼碎了,然后将这黏糊糊的草药往屠春额头上一抹。望着屠氏夫妇一脸的希冀,她长叹了口气,“老婆子没别的本事,你们今晚上守着吧,要是不发烧,就算娃儿命大。”

屠春起初头晕晕的,还不觉得疼。清凉的草药糊到她的额头上,不知是真有作用,还是那股味道太刺激了,她原本恍惚的神智逐渐清醒起来,剧烈的痛楚也随之汹涌而上,整个身子像是被压碎后又重新黏在了一起,连根手指头都动不了。

在她的周围,屠大海蹲坐在地上,一言不发,徐氏的鞋都没来得及穿好,头发乱糟糟的,正趴在床边小声地哭。至于她的哥哥屠午,今晚上大概是被吓坏了,畏手畏脚地站在徐氏身后,似乎还没有从亲眼目睹娘亲自尽的阴影中缓过神来。

这本来应该是一副再糟糕不过的场景,他们一家人兵荒马乱的,贫穷、矛盾、意外……似乎一夜之间,什么倒霉事都找到头上了。

然而屠春此刻心中却有无限的欢喜安宁,她知道这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现在她所有的家人都在这里,他们眼前的愤怒、悲伤、绝望以及恐惧,或许很重很重,但那都是一时的,与人生的漫长相比,这些实在太轻飘飘了。

命运从来都是很神奇的玩意,有时繁花锦簇,偏偏骤然来了场狂风骤雨,有时看起来是跌到了低处,转念间便开始走了上坡路。祸兮福兮,老天爷定下的造化,凡人又怎么能说得清楚。

不管如何,娘亲还活着,已经是莫大的幸运了……黑暗像潮水一般袭来,屠春的身子越来越重,在陷入昏迷的前一刻,她这样欣慰地想,李家人马上就要离开了,他们家的日子,会越来越好的。mht.la [夜夜小说网]

破晓的晨光清亮如水,洗涤去了一夜等待的煎熬与忐忑。靠在炕上打盹的宋婆婆睁开混沌的眼,她走到床边,摸了摸婴儿的头,下了个结论,“是个有福气的娃儿。”

“你们当爹娘的,以后可要小心点,”老妇瞅了一眼屠氏夫妇,以她的阅历,自然看得出这对夫妻间僵硬的气氛,不过别人家的事,她也不便管得太多,“这么俊俏的女娃儿,头上算是落疤了。”

徐氏眼眶忍不住又红了,闺女本来会出落成个水灵灵的大姑娘,都怪他们当爹娘的,只会各顾各的,害得她刚出生就破了相。屠大海站在她身后,伸出手拍了拍她的背,像是一种无言的安慰。徐氏没有回头,这种节骨眼上,她也无暇再与男人怄气,只想赶快把自己乖乖的小女儿养好了。

对于落疤的事,屠春倒不觉得伤心,反而暗暗有些庆幸。在这个世上重活了这么些日子,她从来没有踏踏实实地睡过一觉,总是怕睁开眼后,这个世界又会分崩离析,自己还孤零零地躺在偏院里熬日子。直到她额上有了疤,冥冥中仿佛是重生后给予的印记,她心中才稍稍安生一点,像是可以在这里落地生根了。

何况美貌这种东西,对于富人家的女儿,算是锦上添花,对于她们这种小门小户出来的姑娘,却不一定是什么幸运的馈赠。上一世,因为她这张脸,哥哥屠午不知和村里的多少小伙子打过架,嫁到李家后,李照熙最初的惊艳过后,还是更偏爱青梅竹马的表妹窦朝云,她这朵太过明艳的花,空守着绝代芳华,寂寂地开了,然后消无声息地凋零了,一世没有等来赏花的人,虚当了艳名。

屠春是尝过心动心死的人,重活一世,压根就不打算再动情爱的心思,那种剔骨抽筋的苦痛,尝过一次就够了。回去的路上,徐氏心疼小女儿,一直在不停地抹泪,怕她以后被夫家嫌弃。屠春听多了,难免感觉有些荒谬,她才多大,娘怎么就想到嫁人上面了,然而好笑之余,她心头也涌起了一股暖意,天下当娘的都是这样,千叮嘱万考虑,只是为了让孩子以后过得好一点,这样也好,娘亲如今全部心神都放到了她身上,一时间多半不会再做什么傻事了。

至于窦月娘她们母女……屠春眼神一冷,出了这种事,李家人但凡要点颜面,近来多半都不会再兴风作浪了。熬过这段时间,她们就可以去帝都过她们的好日子,日后大家各走各的路,最好永远也不要见面了。

屠家小女儿摔伤的事情很快便传来了,村子不大,哪家哪户出了点鸡毛蒜皮的事,隔天全村人就知道了。屠春到底还是低估了窦月娘的忍耐功夫,昨天和徐氏撕破了脸,今天这妇人拾了两个鸡蛋,居然还能若无其事地到屠家探望。

“姐姐还在生我的气,”窦氏身材娇小,说起话来声音不高,看起来总是怯怯的,她在院里把鸡蛋递给屠大海,神色间甚是落寞,“我就不进去了,免得她不开心。”

徐氏才在鬼门关前转了一趟,屠大海这时也不敢和窦月娘多说话,谢过了她的好意,便赶紧让窦月娘离开了。他性格豪爽,不懂女人间那些曲里拐弯的矛盾,见媳妇自尽了,知道媳妇委屈,可如今见弟媳可怜巴巴的样子,又觉得仿佛是自己两口子欺负了人家。

屠春躺在床上,院子里的对话若隐若现地传过来,听得她不住冷笑。她算是明白了,窦月娘这番表面功夫是做给自己爹看的,毕竟李嘉行尚未回来,李家还要指望屠大海来养活。爹也是糊涂,娘受了那么大委屈,他倒大方,接过两个鸡蛋,反而念着别人的好了。

徐氏自然也听见了外面的话,她神色漠然,替女儿掖好被角,面上没有露出什么不快,心却是彻底冷了。她和屠大海是少年夫妻,情意甚笃,她敬佩他是个仗义汉子,对他接济兄弟一家的事情从来没有太多怨言,可义气是要付出代价的,一句光鲜亮丽的名声,需要全家人在贫困中消磨得面目疲惫。时至今日,她已经分不清丈夫到底是无私,还是自私,只觉得自己身心俱疲,不愿再为这份兄弟情义把后半生也赔进去了。

屠午往日是很喜欢这位窦姨的,因为她说话总是和颜悦色,从来不说他半点不好。可经过昨天的事,屠午对李家人顿时有了敌意,在他幼小的心灵中,娘亲是听了李家姐姐的一通话后,才气得要自杀的,娘亲是好人,那么让她生气的窦月娘母女,自然便是坏的了。

窦月娘来时,男孩堵在门口,死活不让她进来,最后还是屠大海把他赶进屋,这才让女人进了院。这让屠春心中多了点安慰,爹是个糊涂的好人,好在哥哥分得清是非,再过几年,哥哥长大了,这家里好歹有个能替娘亲撑腰的男人。

正午的阳光明亮而温暖,一只鸡懒洋洋地趴在屋檐下,李如茵找了把椅子,也托着腮在院里晒太阳,她脸上笑吟吟的,其实心中阴云密布,正在恼怒。家里就只剩下这么一个能做活的东西了,屠大海年前送来了两个小鸡崽,嘱咐窦氏好好养着,可惜前不久李照熙过五岁生辰,非闹着要吃一只鸡不可,窦氏拗不过儿子,只好依了他。

家里日子过成这幅模样,李如茵认为自己娘要付大多半的责任,窦月娘在娘家时就是娇宠长大的,嫁了人后连地都没下过,在村子里简直是个异类。这种女人,本就该认清自己的长处,识趣地攀援在男人身上,可惜她外公的眼光不好,千挑万选,给她娘挑了个书呆子,她那个记不清长相的爹是很用功,读了小半辈子书,进京考了趟试居然就回不来了,还把窦氏的娘家弟弟也搭了进去。

按照李如茵的想法,她娘应该趁着年轻美貌,赶快找个老实男人要了,但在对待丈夫和儿子的态度上,窦月娘素来是盲目又纵容的,她能为儿子几句话就把能下蛋的母鸡杀了,也能数年如一日痴痴地等着夫君金榜题名归来。

李照熙回家时,给姐姐讲了不少村上传的闲话,早上有人在宋婆婆门外见过大伯一家人,大娘脖子上有道红红的勒痕,大家都说,大娘多半是上吊没死成,又被救回来了。

男孩的心还像白纸一样,对善恶懵懵懂懂的,他疑惑地问,“大娘干嘛不想活了?”

“可惜了”,李如茵语气很轻,她虽然是对弟弟说话,可眼睛却望着天,刺眼的阳光下,女孩的眼睛微微眯起,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本来想让大伯当咱们爹的。”

瞧她的模样,倒是真的很遗憾,显然认谁当爹不是件要紧的事情,只要有好处就行了。

6.前缘注定

宣平十五年的三月,朝廷的春试放了榜。夜夜小说网www.yeyexs.cc

细雨还在连绵不绝地下,二十来天都没有放过晴了,对于太平村里的人来说,眼下最关紧的事,是护好田里刚种下的庄稼,免得在梅雨天里遭了涝。徐氏才出月子,见屠大海一个人实在忙不过来,也披着蓑衣到地里帮忙,结果被丈夫脸色铁青地赶了回来。

自从女儿受伤后,他们夫妻俩便罕少有笑容了。男人成了耕田的牛,日日耗在田地里,回家就只是捧着碗吃饭,几乎不怎么说话。徐氏也越发地沉默下来,有时候屋里半晌没人吭声,屠午偶尔说上几句话,反而衬得四周更静,像是废墟中乍然响起了几声雀鸣。

五岁的孩子天性好动,开始还能耐着性子看护妹妹,时间一久,屠春额头的伤结了疤,屠午便有点受不住家里压抑的气氛了,每天总要冒雨出去疯跑一会儿。

夜幕将至,天色开始有了种朦胧的昏黄,快要残了的桃花被雨水淋得细碎而秾艳,有个年轻人牵着马在村口停下,他个子不高,身材胖胖的,兴许是长途跋涉太累了,鼻尖上雨水和汗水混在一起,看起来很是狼狈。他踟蹰了片刻,突然看见不远处有四五个孩子正在玩耍,顿时喜出望外地走过去,和颜悦色地问道,“几位小兄弟,这里是太平村吗?”

他担心这乡野孩童听不懂自己的官话,还特意将语速放缓了一些。

村子里很少来外人,年轻人的口音听起来又颇为怪异,别的孩子们面面相觑,好奇地打量着来人时,一个虎头虎脑的孩子率先开了口,“没错,我们这里是叫太平村。”

知道自己找对了地方,年轻人风尘仆仆的脸上如释重负,他见说话的这孩子胆大机灵,便单独询问对方,“那你知道李嘉行家在哪里吗?”

夜色深了,徐氏在家中左等右等,迟迟不见贪玩的儿子回家,开始渐渐焦虑起来。屠春心中也有些忐忑,重活一次,她体谅了前世暴躁粗野的哥哥,同时望着还是懵懂孩童的屠午,她的心态也起了微妙的变化,仿佛曾经的保护者,如今成了她的弟弟和孩子。

过了一会儿,屠大海拎着锄头回来,听说儿子还没到家,顿时也慌了,立马转头就要出去找。这时院子外响起一片闹腾的声音,屠春躺在床上,隔了老远都听见哥哥兴高采烈的声音,男孩门都没进,便在外面高声喊着,“爹,李叔当官了!”

屠春心中百感交集,说不清是轻松还是失落,看来她虽然改变了娘亲自尽的结局,然而其他人的人生还在按部就班地前行,她的李叔叔到底还是高中了。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mht.la

太平村几辈人中都没出过一个秀才了,如今骤然有了个当官的老爷,整个村子都沸腾起来。村长刚听说消息,伞都顾不上打,摸黑跑到了李家,热情洋溢地算起了这些年来他对窦月娘母子三人的照顾,连李家那些从未来往过的亲戚们也找上门来,一口一个嫂嫂弟媳地喊得亲热。

屠家没有去凑这个热闹,屠午在家中手舞足蹈地讲了半天那个帝都来的年轻人是怎么问他话的,他才和人家相处了没多久,就开始不知不觉地模仿起对方说话的口吻,用一口不伦不类的官话感慨道,“娘,你是没看见,那匹马可气派了。”

屠大海脸上喜气洋洋的,他打小便佩服自己那个能识文断字的兄弟,虽然村上人都暗中说李嘉行读书把脑子读傻了,但他就是一门心思觉得兄弟是个聪明人,早晚能干成大事。如今得知对方高中的喜讯,他在屋里踱来踱去,似乎一时间无法用言语来表达内心的激动,屠春心中暗叹,觉得自己爹多半是高兴傻了。

徐氏倚靠在炕床上,轻声哄着自己的女儿,蜡黄的脸上也浮现了欣慰的神色,虽然她现在已经与窦月娘交恶,可对那个文秀内向的兄弟一直颇有好感,何况李嘉行有了出息,他们屠家的苦日子,也算是熬到头了。

屠大海没有去李家邀功,但自有人记得他这些年的好。第二天刚破晓,窦月娘陪着那位从帝都来的年轻人,一起来到了屠家。

“大哥,”窦氏现在扬眉吐气,言语间不再有那份怯怯的柔弱,开始显得矜贵起来,“我是个妇道人家,就由这位魏公子来说吧。”

那名年轻人是个随和的性子,他见屠大海夫妇两人拘谨的样子,笑呵呵地开了口,“大哥大嫂,在下魏长歌,是个做小买卖的,受李兄所托,过来接嫂子和侄子侄女。还有一件喜事,想和大哥你商量商量……”

听到魏长歌这个名,屠春心中一颤,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十七年后,李家的政敌就是串通了这个叫魏长歌的人,将一桩陈年的婚约揭露出来,并拿出当时的婚约作为凭证,害得李照熙同兵部尚书小女儿的婚事泡了汤。李家人后来对她的憎恶,除了对她出身的鄙夷,也有对这件事迁怒的因素。

魏长歌接下来的话,屠春已经了然于心,然而却让屠氏夫妇大吃一惊。屠春敏感地注意到窦月娘的神色也有些微妙,似乎对这件事提前并不知情。

“大哥,”魏长歌可能当真是个商人,虽然与屠大海今天才是第一次见面,但语气却格外亲热,“三年前,李兄因为暴雨耽搁路程,错过了考试,后来又大病了一场,这才迟迟没和家中联系。他知道这些年,嫂子和孩子全靠大哥照顾,两家早已亲如一家,所以托我向大哥说个不情之请,希望两家能结成儿女亲家。”

窦月娘轻轻咳嗽了几声,柔柔弱弱地开了口,“可惜茵儿比小午大了几岁,怕是有些不妥,这件事稍后再提……”

是了,屠春眼睛一亮,李嘉行远在帝都,还不知道自己出生的消息,想订的婚事,多半是哥哥和李如茵的,当年却不知为何阴差阳错落到了她的头上。如今娘亲没有自尽,又亲身见识了窦月娘母女的阴险,肯定不会再应允这门婚事了。

心念至此,面前明摆着就是嫌弃屠家的前婆婆突然变得顺眼了许多,屠春幸灾乐祸地想,听说兵部尚书的小女儿在家宠得如珠似玉,而且不爱红妆爱戎装,自幼便习得一身好武艺,自称“胭脂将军”。她衷心地希望,李家日后能如愿以偿,将这位“女将军”娶回家去,看看窦月娘怎么还敢摆婆婆的架子!

在场人都不是傻子,窦月娘这话一说,屠氏夫妇齐齐变了脸,尤其是屠大海,脸色格外难看,他几乎不敢相信,这种话是由他这位平日里最识大体的弟媳说出口的,并非他们见李家富贵了,想要巴着这门亲事,而是窦氏这脸翻得也太快了,连一点情面都不讲了。

看到爹娘脸上的不快,屠春替他们心酸的同时,心里不禁松了口气,这样也好,窦月娘不愿意,以她爹娘的为人,多半不会再提什么结亲的事了。

“嫂夫人蕙质兰心,怎么关键时候反而糊涂起来了?”这个时候,一直笑眯眯的魏长歌开了口,他语气温和,然而不温不火里自有一种坚定,不由分说地打断窦氏没说完的话,“大哥明明刚得了个千金。”

徐氏脸色微变,正要发话,她对这个小女儿看得很重,李家既然不愿意,她也不想让女儿嫁去遭人嫌弃。可魏长歌已经上前几步,走到床边,居高临下地望着襁褓中的婴儿,屠春与他四目相对,意外地发现年轻人眼眸明澈,脸上笑意融融的,但说话时嘴角分明下撇了一下,这是个藐视的姿势。

“大哥,李兄托我提亲,一方面是为了两家人的情谊,另一方面,则是为了孩子们,”他手上在逗孩子,这番话却是说给屠氏夫妇听的,“令爱冰雪可爱,若是嫁到了李家,李兄夫妇必待之如亲女,她兄长日后倘若想在帝都谋个前程,也能和妹妹相互有个照应。”

屠大海与徐氏对视一眼,心中都多少有些震动,他们这辈子就这样了,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可两个孩子还小,倘若能结成亲家,有了李嘉行的照拂,将来肯定又是另一番境地……

见他两人神色迟疑起来,魏长河又再接再厉地加了一句,“我临走前,李兄千叮嘱万交待,说大哥大嫂对他恩重如山,本来想亲自回家道谢,无奈官务缠身,只求您两位能答应他这个心愿,也让在下有脸回去交差。”

想起与李家兄弟的往昔情分,又见魏长歌言辞恳切,不似作伪,屠大海顿时心肠一软,也不再计较窦月娘方才的言行了,他咬了咬牙,不好意思地说,“兄弟,你大哥是个粗人,这件事,就听你和李贤弟的了!”

窦月娘垂下眸,一言不发,仿佛众人讨论的不是她儿子的婚事。魏长河反倒意外地开心,连连叫好,当场取出李嘉行让他捎回的一枚玉佩作为凭证,还当场从包裹中取出纸笔来,即兴写下一份龙飞凤舞的婚约,一式两份,一份交给徐氏,另一份却装到了自己包裹里。

“魏公子,”窦氏这时才抬起眼睛,连忙柔声问,“这婚约……是不是该由我们两家保管?”

“当然”,魏长歌答应得好听,手上的动作却没有停下,他利落地将婚约放好,才耐心地解释道,“不过嫂夫人一路上要照顾两个孩子,这种重要的东西,还是由在下先行保管,等到了帝都后,再交给嫂夫人也不迟。”

窦月娘勉强接受了他的说法,但看她的脸色,明显有些不太满意,只是碍于面子,也不便说些什么。

倘若眼前这个年轻人不是一手打翻了自己的如意算盘,屠春简直要为他拍手叫好了,窦月娘这种柔弱伪善的模样,素来最讨男人怜爱。她活了两世,也只见过这么一个魏长歌,能在窦氏面前见招拆招,避重就轻,堵得对方连脾气都发不出来。

可惜一想到魏长歌三言两句之内,便说服了自己的爹娘,让他们毫无异议地应允了婚约,屠春心中立刻便沉重下来,她头一次意识到自身的渺小与无能,哪怕明明已经知道了悲剧的结局,依然要亲眼目睹它的开场。

命运自有其顽固的地方,不管其中有过多少崎岖,最后还是迎来了殊途同归的这一天。

7.离情别意

老天爷给面子,魏长歌来到太平村的第四天,天空放了晴,云朵白白软软的,像是被阳光晒暖了的棉花。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yeyexs.cc

年轻人兴许是很喜欢小孩子,每次到屠家都要逗一会儿屠春,他还和屠午特别投缘,一大一小总凑在一起说笑,不知是不是当初问路时结下的情谊。

重生之前,屠春从未见过魏长歌,在李家人的咒骂中,她曾暗暗在心底勾勒过这个人的样子,同时也在不由自主地迁怒于他。若不是他借刀杀人,自己还呆在太平村里过安分日子,或许一生都过得清贫困苦,可至少不会被糟贱得不像人样,在孤苦绝望中死去。

基于这种原因,在魏长歌逗自己的时候,屠春很难像哥哥那样天真无邪,对这个和善的年轻人生出强烈的好感来。然而短短的几天相处下来,她不得不承认,魏长歌实在让人讨厌不起来,他随和谦逊,见人总是笑眯眯的,没过多久就和村里人混了个脸熟。大家背后议论时,纷纷对他交口称赞,说帝都来的人真是不一样,那气度那言谈,只有戏文里微服私访的官老爷才比得上!

只是有一个疑问萦绕在屠春心中,始终让她不能释怀,魏长歌为什么极力想要促成两家的婚事,甚至拿走了本来属于李家的那份婚约?他到底是出于乐见其成的好意,还是别有用心?

联想起十几年后他的所作所为,以及那日年轻人唇上轻蔑的神色,屠春不禁起了提防之心,她想这个魏长歌,绝对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

几天的日子里发生了许多事,难免给人应接不暇之感。屠午中午时兴冲冲地跑去找魏长歌,无意中得知了个惊天的噩耗,他这位再好不过的小魏叔叔,决定带着李家人启程出发了。

临行的前夜,窦月娘携着一双儿女,与魏长歌专程到屠家道别。双方皆知这一别后,此生怕是难有再见之意,回首前尘种种,一时间难免都唏嘘起来。徐氏虽然还对窦氏母女有些寒心,可如今见她们娘俩过来告别,心中不知不觉也柔软了几分,冷着脸搭了几句话。

李照熙此时已经知道春儿妹妹以后会是自己的妻子,这几天姐姐没少嘲讽他,说他日后可要有个会杀猪的媳妇,没准夫妻俩一吵架,对方就能拔出把刀来。李照熙毕竟年龄小,还尚未在富贵中浸泡过,他虽然对姐姐唯唯诺诺的,不敢还口,但在他单纯的内心中,屠户可是个了不起的行当,就拿大伯来说,每次有人喊他过去杀牲畜,隔天自己就有肉吃,如此一想,倘若日后能娶个大伯这般能干的女人,似乎也不错。[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棉花糖小说网www.mianhuatang.cc]

何况……李照熙还对上次屠春瞪他的时心有余悸,只敢远远地瞧了婴儿一眼,看见那女娃肌肤莹白,眉目如画,甚是可爱,心中不禁与有荣焉,自觉这未来的媳妇生的好看,自己也很有面子。

幸亏屠春不知道他此时的所思所感,不然定会感慨这世事与人心的无常。饶是如此,当这个唇红齿白的男孩站在她面前时,屠春依旧不知道自己该用什么样的心情来面对他。

她是恨李家人的,可对李照熙,她的恨中又多了几分痴缠的怨。他们是父母之命定下的婚约,她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他也曾为她的温柔美貌动心过,可为何最后竟走到如此不堪的境地,是因为别人的挑拨,还是因为他□□,从未真的怜惜过她?

屠春想不明白,事到如今,她亦不愿深究,错付的痴情,一辈子已经够了,这偷来的又一生,她要好好还给自己的家人,誓死不愿再踏进李家的大门了。

见孩子们都有了困意,窦月娘等人起身告辞,李如茵不忘悄声打趣弟弟,“你不去和你的小媳妇告个别?”

李照熙小脸涨红,犹豫了片刻,居然真的蹬蹬跑到床边,突然俯下身子,冲着女娃儿的额头亲了一口,然后像是被火烧到屁股一样,慌慌忙忙地逃开了。

大人们都觉得有趣,一时间满堂大笑,屠午气得乱叫,认为自家妹妹被人欺负了。李如茵倒是愣住了,她没想到弟弟会真的受不住自己的怂恿,心中觉得又是好笑又是鄙夷。

屠氏夫妇和屠午出门送客,方才喧闹的房间忽然静了下来,月光透过纱窗照进来,昏黄而温柔,仿佛一个早已破碎的旧梦。

不知不觉中,热泪已经盈满了屠春的眼眶,她的心口酸酸涩涩的,像是被强硬地塞进去了一些刻意淡忘的往事。她必须很用力,很用力,才能暂时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不让汹涌的过往把那点微薄的清醒吞噬。

原来你不是一开始就讨厌我,你也这么开心地吻过我……屠春反反复复地想,纠缠细密的情绪犹如蛛丝一般,将她的心困在罗网上,无力挣脱。像是过了许久,又仿佛只是渡过了一瞬间,她才后知后觉地回忆起来。

长大后的李照熙深爱着表妹窦朝云,他与她夫妻近十年,从相敬如宾到陌路仇雠,自始至终,他都从未吻过她。

李郎,李郎,屠春闭上双眸,有个声音在她心底呢喃,无悲无喜,你我就此别过,但愿今生,我再不用恨你,也再不会……爱你……

黎明的天色微微发白,晨风还带了凉意,送行的村民们早就站满了村口,屠家人挤在其中,并不起眼。魏长歌是个办事周到的人,提前从清河镇上买了一辆马车。窦月娘在众目睽睽下,领着一双儿女上了车,她娇小的身躯从未像今日这般受人瞩目,像是承载了无数的艳羡和嫉妒。

村长等几个德高望重的老人站在车前,殷切地反复嘱咐窦氏,希望李大人能回乡兴办私塾,修缮祠堂,给村里人办些实实在在的好事。

窦氏低眉顺眼地一一答应下来,她这种谦逊的姿态得到了大家的一致好感,认为李家娘子端庄娴静,明理大方,不愧是能当官太太的人。

然而被娘亲抱在怀里的屠春清楚,从此之后,李嘉行再也没有回到过太平村,更不要提什么私塾祠堂了。不仅如此,十七年后,也是李家的小儿子李重进同娘舅一起来接的亲,李家的其他人,一个都没有回来。

这个西北边陲的小村庄,这方生养他们的水土,仿佛被李家人集体厌弃了。像割舍掉他们那段灰暗贫贱的过往一样,他们也彻底绝情地抛弃了故乡,连先祖的坟也一次都没有回来扫过。

村长絮絮叨叨地说了半天,魏长歌也真是有耐性,在旁边等着,一直不出言催促。他心里无聊,无意往后面看了一眼,不料竟看见个虎头虎脑的孩子现在自己身后,眼眶红红的,差点吓了他一大跳。

“小午”,年轻人和善地蹲下身,摸了摸男孩的头,“你什么时候过来的,怎么不吭一声?”

屠午低着头,攥了半天衣角,过了一会儿,才别扭地说,“等我长大了,就去帝都找你。”

听了男孩这番朴质真诚的话。魏长歌显然也有些动容,他沉吟了片刻,应允道,“好,日后小午若到了帝都,就去有凤凰花旗子的银庄找我。”

屠午这才转悲为喜,伸出手要与他拉勾,魏长歌不嫌他幼稚,也郑重其实地伸出手,同男孩定下了誓约。

屠午回到徐氏身边后,依旧难掩激动之情,将与魏长歌相约的事情告诉了娘亲。徐氏只当对方好心,在哄自家孩子,所以也没往心里去。屠春却眼眸一亮,有凤凰花旗子的银庄,那不是九壹银庄吗!当初她刚嫁到李家时,曾听人说过,这个银庄是十来年前开的,如今在大江南北有了多个分号,没想到魏长歌看起来平平无奇,竟与这样实力雄厚的商家有关系,果然不容小觑。

日头爬到了高处,村长总算唠叨累了,窦氏趁机向村里人告了别。大伙站在村头,目睹那辆马车渐渐驶出自己的视线范围,最后变得越来越小,这才一哄而散。

徐氏也正欲转身回家,突然听到丈夫在身旁瓮声瓮气地说,“你抱春儿半天也累了,把孩子给我吧。”

徐氏稍一愣神,屠大海以为她还不肯原谅自己,神色顿时黯然下来,正当他郁闷之时,却见徐氏把孩子塞了过来,女人的脸上还是冷冰冰的,没什么多余的表情。

“媳妇”,见对方似乎有了动容的迹象,屠大海小声地向她道歉,“那次是我混账了,不然你扇我十个耳光,不……二十个,原谅我算了。”

徐氏一言不发,径自往前走去。屠大海愣愣站在原地,不知道妻子到底是什么意思,气得屠春瞪了他一眼,觉得自己爹当真是迟钝到无可救药,居然还不趁机追上去!

田间的小路上,走着这样的一家人。打头的男孩蹦蹦跳跳的,嘴里咬着一根狗尾巴草,他满心满意都在想,回家就吃三碗饭,要赶快长得高高大大的,去找小魏叔叔玩!

妇人走在中间,她走得并不快,但后面的男人心存顾虑,迟迟不敢追过来。妇人将风吹散的头发顺到耳后,田地里出新苗了,青青嫩嫩的,看了就让人欢喜。徐氏心想,明天得让那蠢货下地看看,瞧瞧自家的庄稼长得怎么样了……

屠春被她爹抱在怀里,慢吞吞地落到了最后。惠风煦煦,吹得她昏昏欲睡,隐约听见她爹还在自言自语,“不知道福妹还得气到什么时候?”

什么时候……困得眼睛都睁不开的屠春表示,女儿我爱莫能助了,反正一辈子还长着呢,你就慢慢讨娘的欢心吧。

8.初试屠刀

宣平二十六年冬,大雪纷飞,天地寒彻。[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夜夜小说网www.yeyexs.cc]出村的道路被大雪封住,太平村顿时与世隔绝起来,这种日子,要到来年开春才能结束。

除夕将至,家家户户的门口都贴上了春联,银装素裹的村庄像是披上了花花红红的衣裳,看起来喜气洋洋的。不少人家决定把饲养一年的牲口给宰了,好让家人在年关时吃顿热腾腾的肉。这几日屠大海变得分外忙碌,经常半夜里还在别人家里帮忙,有时候还要喊儿子打个下手。

这是个小院子,屋檐上缺了不少瓦,看起来许久没有修葺了,好在收拾得很干净,杂物在院里堆得整整齐齐的,这是村西头黄寡妇的家。说起黄寡妇,她也是个可怜的女人,丈夫早早去了,好不容易把孩子拉扯大,女儿又突然发了疯。经过了这连番的打击,黄寡妇这些年瘦的厉害,平日里很少说话,只有看见她女儿时,干瘦的脸上才偶尔会露出一丝笑容。

眼看马上就要过年了,黄寡妇家里没钱,她看见女儿疯疯癫癫的,也兴不起什么贴福字挂春联的心思,只想着趁机杀只母鸡,给女儿补补身体。她年龄大了,体力不济,在院里赶了半天鸡,结果鸡没捉到,还不慎摔了一跤。这下摔的不轻,黄寡妇坐在雪地上,半天没起来,一时间平生的不如意都涌上心头,让这个劳苦大半辈子的女人不禁捂住脸哭了起来。

傻女儿见娘亲哭,虽然不明所以,可也哇哇地跟着哭起来,哭了一会儿,她不知又发什么疯,突然往外面跑去了。

黄寡妇心里着急,手撑在雪地上,挣扎着要起身。这时院子外传来了脚步声,一个梳着双髻的女孩走了进来,她约莫十一二岁年龄,笑吟吟地站在一地莹白中,恰似明珠映雪,美玉生辉,竟让人有触目粲然之感。黄家的傻女儿正乖乖被她牵住,眼眸中尽是懵懂无知。

女孩见黄寡妇还在地上坐着,慌忙过来把她扶起来,这才说,“大娘,我看见阿姐在外面跑,就把她送回来了。”

“春儿,这次多亏你了”,黄寡妇抹了抹眼泪,诚心诚意地向女孩道谢,“外面冰天雪地的,谁知道你阿姐会出什么事?”

把黄家闺女送回来的女孩正是屠春,她见黄寡妇这幅感激涕零的模样,连忙摆手道,“大娘,你这么客气干嘛,我就是顺路把阿姐送回来。”

两人又闲聊了几句,屠春突然注意到院里放着的麻绳和刀,女孩眼睛一亮,“大娘,你要杀鸡?”

这下可提到了黄寡妇的伤心事,她开始絮絮地唠叨这只鸡有多难抓,自己又是怎么摔倒的。夜夜小说网WWW.mht.la屠春听完点点头,对黄寡妇的说法颇为认同,“大娘你要杀它,估计要折腾半天……”

黄寡妇叹了口气,可屠春接下来的举动便让她哭笑不得起来。女孩过去拎起菜刀,在手上掂了掂,然后认真地说,“没事,大娘,我来帮你。”

她眉目如画,本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胚子,可惜额头上有道明显的伤疤,无端让容貌里多了几分戾气,如今这么提刀而立,看起来不伦不类的,偏偏还有种凛冽的英姿。

黄寡妇原本以为女孩口中的帮忙就是在院子里撵鸡,她一个人实在有些吃力,便答应了下来。谁知道屠春竟完全不让别人插手,她个子虽小,动作却出奇地灵活敏捷,在院里忙活了一会儿,便逮到了一只芦花鸡。

“大娘,你去把热水端出来,再给我拿个大碗”,女孩把鸡踩在脚底下,她没有抬头,一边麻利地把鸡绑住,嘴上还很沉着地交待黄寡妇,“我就在这儿杀,免得把别处弄乱了。”

黄寡妇这才回过神来,眼看屠家的小女儿把刀都拎起来了,她不敢耽误,连忙到屋里去准备屠春要的东西,心里还在嘀咕着,就算大海要把手艺传给女儿,可春儿这才多大啊!她一个娇滴滴的女娃娃,怎么说起杀鸡这种事,连眼皮子都不眨一下……

屠春见东西收拾齐备了,她右手持刀,左手拎鸡,用菜刀虚虚比了一下,然后一刀下去,又快又狠地把鸡脖子割断了。那只芦花鸡连叫都没来得及叫,就一命呜呼了。

女孩年龄不大,手法却异常老辣纯熟,她把刀放到一边,用碗对住鸡脖子接血,不多时,便堪堪盛了一满碗。放过血后,屠春将母鸡扔到热水中,麻利地去毛,最后又把内脏取出来,处理得干干净净的,即使是多年的老屠夫,也就是干到这一步了。

黄寡妇看得瞠目结舌,半天才说出话来,“春儿,这是你爹教的?”

屠春暗暗苦笑,那怎么可能,爹认定了她以后会是李家的少奶奶,家里虽然条件不好,可也是挖空心思把她往大家闺秀的路子上养,唯恐日后嫁过去被李家嫌弃了,又怎么会把吃饭的手艺传给她……虽然心中这样想,女孩脸上还是挂着天真的笑容,用力地点点头,“是啊,爹说了,会一门手艺,到哪里都饿不死!”

听了女孩的话,黄寡妇欲言又止,她是个女人,过了大半辈子,只去过两次清河镇,也没有什么见识,可有些道理,是放到天下都通行的。屠春这娃娃和她们不一样,以后是要当大官的儿媳妇,是要戴金银坐轿子的。大海把女儿教成这样,很好,却也很不好。村上谁娶个厉害点的媳妇,顶多被人笑两句靠女人吃饭的,但富贵人家规矩多,不知能不能容下春儿。

她有心想把自己的意思对屠春说说,权当提个醒,可见女孩这么天真烂漫的,一时又不知如何开口,只好安慰自己,屠家夫妇都是有主意的人,没准人家另有打算,说起来,李家好多年都没有消息了……

厚厚的积雪覆在路上,踩上去吱吱作响。屠春与黄寡妇母女告别后,一脚深一脚浅地往家走,突然遥遥听见有人喊自己的名字。女孩抬起头,看见哥哥屠午正站在远处挥手,脸上欢天喜地的,也不知遇到了什么好事情。

屠午今年十六岁,个子已经和屠大海差不多高了。屠春秀气得像个瓷娃娃,而屠午长胳膊长腿的,他的五官都很疏朗,浓眉大眼,不怎么精致,胜在英气勃勃。仔细看去,兄妹俩轮廓上依稀有还两三分相似,可却像一棵树上的两个果子,自顾自地朝相反的方向长去了。

屠春快步走过去,看见哥哥得意洋洋地摸了摸怀中的小东西,她好奇地看了一眼,立刻也眉开眼笑起来,“好哥哥,哪里弄来的?”

一只小狗蜷缩在屠午怀里,它看起来小小的,多半没出生多久。

“爹今天去陈伯家里杀猪,我也过去帮忙,看见他家母狗前不久刚下了崽,就帮你讨了一只,”少年把怀中的小狗递给妹妹,口气中满是邀功的意思,“它是最好看的,我挑了好久。”

“爹呢?”屠春从喜悦中平复下来,这才意识到少了一个人的踪影。

屠午的脸上忽然有了可疑的红晕,少年侧过脸,刻意躲着妹妹的眼睛,结结巴巴地说,“陈伯留他喝酒,爹说了,晚点再回家……”

屠春了然一笑,她见哥哥是真的害羞,看在他为自己抱回一只小狗的份上,也没有继续逼问他,心里却在寻思,哥哥已经到了可以说亲的年龄,看来爹是中意陈家的女儿了……

上一世,娘亲死得早,爹又终日酗酒,他们家的日子过得惨惨淡淡的,就算屠午生得相貌堂堂,也没有人家愿意把女儿嫁过来。直到屠春出嫁前夕,屠午才匆匆忙忙地娶了个二十多岁的老姑娘,等到新媳妇进门的时候,才发现女人精神有问题,见人只会傻兮兮地笑。

那时候屠春躲在自己屋里,偷偷哭了一个晚上,她不知道在自己难过什么,她在家中什么活都干,寒冬腊月的,还要到河边洗衣服,手上冻得全是口子。即便如此,哥哥也从未心疼过她,稍有不如意,便对她拳打脚踢的。然而哥哥大多时候都很坏,有时候却格外好,这样的哥哥娶了个傻媳妇,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

她嫁到李家后,一次很偶然的机会,从她那个病恹恹的小叔子李重进口中得知,帝都有“兄娶妹嫁”的规矩,一户人家,倘若哥哥没有娶妻,当妹妹的就提前出嫁,是会被人笑话的。

她一直都觉得哥哥讨厌她,她也一直埋怨着哥哥。然而在那些他们兄妹相依为命的日子里,在那些分离后再未重逢的日子里,她的哥哥到底默默为她做过多少不为人知的事情,她究竟有没有真的明白过哥哥的心思……

小狗在屠春怀中动了一下,她猛然从往事中惊醒,小煞白煞白的,像是做了场筋疲力尽的噩梦。屠午注意到妹妹脸色不对,关切地询问道,“你怎么了,衣服太薄了?”

屠春暗暗攥紧拳头,她反复提醒自己,那些事情都过去,她不能再沉溺在悲惨的往事中不可自拔,那样会让家人担心的。如今爹娘都精精神神的,家中的日子也宽裕了许多,一定可以帮哥哥说一门好亲事的。

寒风冷肃,鹅毛大的雪花纷纷扬扬地落下来,不多时,两个人的头发便全白了,屠午担心路滑,便将妹妹背到身上,快步往家中赶去。

陈家的女儿……陈家的女儿是很好的,容貌秀气,性子也和善,只是有些胆小……倘若哥哥真和她订了亲,也算是一桩不错的婚事。

屠春把脸贴在哥哥背上,她很想让自己放松下来,努力去想一些开心的事情,但不知为何,心头总有块乌云挥之不去,像是在无意中忽略了些什么。

天地一片寒白,徐氏提着油灯等在门口,天色晚了,丈夫和孩子们都没有回家,她实在坐不住,便出门来等。

等到屠午和屠春到家时,徐氏身上已经落满了雪,两人心疼娘亲,慌忙喊着徐氏一起进屋,又将屠大海在陈家喝酒的事情对她说了。

徐氏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色,笑眯眯地瞅了儿子一眼,她知道屠午脸皮薄,没有说什么打趣他的话,拉着女儿找些不要的旧衣服,给抱回来的小狗垫个窝。

半夜,屠大海醉醺醺地回来了,脸上神采奕奕的,拉着徐氏在屋里商量了半天。屠春仗着自己年龄小,抱着小狗在爹娘房里不肯出来,她一边蹲在地上玩狗,一边竖起耳朵听屠大海夫妇商量屠午的婚事。

“陈家的女儿今年十五岁,配小午正好……”徐氏似乎没有什么异议,自从李家离开后,这些年屠大海对她千依百顺,什么事都让媳妇当家。听娘亲这么一说,屠春心中一动,知道哥哥的婚事就算差不多定了。

她爹果然对媳妇马首是瞻,连连点头,“既然这样,那我明天去问问小午的意思。”

9.父母之命

屠午生的人高马大,单看外表,可是个颇有英气的少年郎,无奈他脸皮奇薄,屠大海才在饭桌上透了点口风,只见儿子立马三下两下地把饭塞满嘴,然后放下碗就窜了出去。(www.yeyexs.cc 夜夜小说网)

最后还是当娘的出马,徐氏把儿子喊到屋里,询问了半天,最后亲自拍板了这门婚事,等把年过完,就去陈家提亲。

除夕到了,噼里啪啦的鞭炮放完后,屠家家围在桌子前开始吃年夜饭,连那只刚抱来的小狗也凑过来,眼巴巴地望着屠春。徐氏见它可爱,喂给它几个肉饺子,看见小狗围着饺子打转,一副想吃又怕烫的模样,全家人都觉得有趣,纷纷笑了起来。

窗外寒风呼啸,屋内却暖意融融,不管和家人一起度过多少次新年,屠春依旧会在这个时刻心存感激,她感激上天有眼,给予她重生的机会,让一个原本破碎的家庭能够这样欢喜祥和坐在一起。有时候,屠春甚至会恨不得让时间过得慢一些,再慢一些,这样的日子她还没有过够,她不愿出嫁,更不想目睹好不容易得来的爹娘又渐渐老去了……

然而时光如梭,岁月不居,掐指一算,她在这个重生的身体中,已经呆了十一年了,亲眼看着哥哥从一个小娃娃,变成了眼前挺拔英气的少年。一想到自己马上就要看到哥哥娶妻生子,屠春在期待之余,不免有些感慨。

吃完年夜饭后,因为还要守岁,一晚上不能睡觉,屠春便把小狗抱回自己屋里。经过院子时,她无意中看见哥哥坐在院门口的门槛上,大雪落在少年的身上,让他挺拔的后背看起来有些莫名的落寞。

屠春静静地走过去,和哥哥并肩坐下,她把头靠在屠午身上,问,“哥哥,你不开心吗?”

屠午从小就有个习惯,一有心事,就呆呆地坐在门槛上望天。屠春是看着他长大的,自然清楚他坐到这里,肯定是有什么不能和爹娘说的郁闷。

“是因为和陈家姐姐的婚事吗,你不喜欢她?”见屠午迟迟不说话,屠春只好自己猜了下去,她这个哥哥不是心思细腻的人,能让他这么长吁短叹的,思来想去,近期也只有这么一件事了。

提到自己的婚事,少年还是有些害羞,但看起来却没有屠春想象中那么喜悦,反而有一丝淡淡的迷茫,“娘问我,喜不喜欢陈家的姑娘,我说不知道,我和她没说过几句话,怎么知道会不会喜欢……”

屠春没有插嘴,静静地听哥哥断断续续地说了下去,冰凉的月光映照在莹莹的白雪上,天地此刻明如白昼,屠春可以将眼前少年的神情看得非常清楚,她看得分明,她的哥哥是真的不开心。[夜夜小说网www.yeyexs.cc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

“娘又问,那你有没有喜欢的姑娘,我说没有”,说到这里,屠午苦笑了一下,他才十六岁,这个年龄可以去娶一个妻子,但还没有成熟到懂得喜欢这两个字真正的意义,“后来娘就说,既然没有喜欢的人,那就和陈家定亲吧,她觉得陈家的女儿不错,以后我们肯定会好好过日子的。”

对于徐氏的这种想法,屠春一时也说不清是对是错,别说他们庄子上的人,即使是帝都里的王公贵族,哪个人的婚事不都是由父母定下的,千百年来,人们代代都是这般在后人身上传承自己的意志,让父母选定了自己的伴侣,然后再为自己的儿女安排婚事。然而活了两世,经历过世间的悲欢离合,屠春的视野也开阔了不少,她尝过□□般的情爱,可也看见李照熙与窦朝云琴瑟合鸣时的恩爱,倘若真的可以选择,她希望哥哥能找到一个真心相爱的妻子,而不是在年少无知之时,由父母指定了未来人生的另一半。

可少年真正想要的东西,似乎远远比屠春想象中还要辽阔。

“春儿,你年龄小,不记得李家叔叔他们一家人”,不知为何,屠午忽然提到了李嘉行,而且听他语气,还颇为怀念。

她当然记得……女孩的脸色开始变得有些难看了,那家人的每一张脸,她都记得清清楚楚的,或许直到骨头化成了灰,这种恨意才能遗忘。

屠午沉浸在自己的回忆中,他没有发现妹妹的异样,自顾自地继续说了下去,“你刚出生那年,李叔叔托人来接照熙他们,那个人叫魏长歌,我叫他小魏叔叔。第一次见到他时,我正在村口玩泥巴,他牵了一匹马,春儿,我敢打赌,你一定没见过那么神奇的马……”

在屠午的叙述中,那段苍白了的岁月开始重新熠熠生辉。小魏叔叔人很好,没有架子,总是陪他玩,还会给他讲帝都里的事情,那里是天下最繁华的地方,有天下最美的女人,也有天下最英勇的男人……屠春几乎可以想象,以魏长歌的口才,他将如何绘声绘色地将一颗向往的种子放到了当时的小男孩心里,现在屠午长大了,这颗种子也枝繁叶茂了。

“娘说,喜欢就是,感觉自己非要娶这个姑娘不可。我没有非娶不可的姑娘,但有非做不可的事情。”

明澈的月光中,屠午的眼睛很亮,甚至远远胜过天上的星子,那里面仿佛燃烧着一些陌生的东西,热切得甚至叫屠春有些心悸。

“我要去帝都,我要去见魏长歌”,少年仰望着星空,喃喃道,这句话他不像是说给自己妹妹听的,更像是隔着遥远的时空,在冲着那个蹲下来与他拉勾的男人叫喊,“我们约好的,我一定要去见他……”

屠春突然间想了起来,李嘉行高中后,有段时间,村上的人们都很希望自家孩子也能这么光宗耀祖,所以凑钱从镇上请回了个屡试不中的老童生,让他教村里的孩子们读书。开始的时候,各家爹娘逼得厉害,小孩们都去得齐整,黑压压地坐了一大片,可惜太平村的孩子们野惯了,那名老童生的水平也有限,没过多久,去听课的人就少了,最后村里人一致认为,自家孩子不是读书的料,于是又客客气气地把那位老童生请走了。然而,素来贪玩的屠午自始至终都规规矩矩地过去听课,一次都没有落下,直到现在,每次去清河镇的时候,屠午还要拎着礼物去看那个老童生,请他再传授给自己一些学问。

少年梦呓般地说了一会儿,或许是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了,他故作镇定地摸了摸屠春的头,“春儿,我就是随便说说,你可别告诉爹娘,免得他们乱想。”

“其实想想”,他站起身来,神色中忽然有了几分与年龄不符的忧郁,“陈家的女儿真的不错,长得挺好看的,可能娘说得对,时间一久,我就会喜欢她了。”

屠午说完这句话,然后便没有了继续倾诉的心思,他勉强冲着妹妹笑了笑,“外面冷,咱们进屋吧。”

你不是随便说说的……屠春牵着哥哥的手,一步一步往回走,雪地中,他们的影子相互依偎,也是手牵手的亲密模样,屠春心中有些恍惚,她不断回忆哥哥晚上的话,心想,你是认真的,你一直都不甘心呆在这个小村庄里,你想去帝都,想出人头地,如果你一直呆在太平村,总有一天,你会憎恶牵绊你留下的一切……

因为这一切,都曾经发生过啊。魏长歌同样到了太平村,哥哥同样刻苦地读书,那扇通往繁华帝都的窗户一旦打开,便在男孩的心中关不上了。只不过,在那一世中,徐氏早早地死去了,屠大海在伤心自责之下,逃到了酒瓶子中,面对烂醉如泥的爹和年幼的妹妹,长大了的男孩终于没有自私地一走了之。

他选择留下来,照顾他的亲人,他的累赘。

女孩浑身都颤抖了起来,屠午吓了一跳,不知道妹妹怎么了,手足无措地看着她。

“没关系”,阻止了哥哥打算喊爹娘出来的举动,屠春扑到少年怀里,她不敢抬头,生怕对方看到自己满脸是泪,“等一下就好了。”

她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哥哥永远阴晴不定,暴躁而易怒,在那些灰暗贫苦的日子中,哥哥就像只翅膀被捆住的鹰,将自己的梦想与热情都硬生生地压抑下去,绝望地陪他们熬日子……后来她嫁到了帝都,丢给哥哥的,是一个酗酒的年迈父亲,还有一个痴痴傻傻的妻子。

在她被幽禁在偏院中,生不如死的时候,她的哥哥同样过得艰辛,更有甚者,他这场无期的幽禁,早从童年便开始了。

雪越下越大,仿佛是感受到了屠春迟来的痛悔,她总觉得是自己宽容了兄长,可万万没想到,竟是兄长用一生宽容了她和父亲的无能与迟钝。

怀中的女孩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屠午不敢动弹,任妹妹趴在自己胸口大哭,他使劲回想自己方才的话,想要找出是哪句话说得不对,让他的妹妹这么伤心……

屠春哭得双眼红肿,自然瞒不过爹娘,徐氏心疼女儿,慌忙问她怎么了。

屠春半真半假地抹着眼睛,撒娇道,“一想到哥哥要娶陈家姐姐,我心里就难过。”

她枕在娘亲腿上,不依不饶地闹着,“我不管,刚才哥哥答应我了,两年内都不娶妻。”

屠午刚奇怪自己何时说过这样的话,却见妹妹冲他眨了眨眼睛,顿时心领神会,赶紧开口配合,“娘,你没见妹妹刚才的样子,我只能答应她,不然她能哭晕过去!”

“说的这是什么胡话”,徐氏面有薄怒,“咱们昨个儿不是说的好好的,怎么说变卦就变卦了?”

屠春见状,又开始嚎啕大哭起来,边哭边闹,“我不管,我不管,哥哥说过了,他不娶新媳妇!”

女儿一直乖巧懂事,是徐氏的心头肉,如今见她哭得这么难过,转脸又看见儿子脸上遮掩不住的期待,妇人的心肠不知不觉地软了,她拍拍女儿的后背,无奈地说,“好了,好了,小祖宗,快别哭了。”

她再看向儿子的眼光却严厉了许多,徐氏板起脸,训斥道,“你自己不想成亲就算了,还鼓捣着让你妹妹出头,她哭得这么厉害,万一伤到身体怎么办?”

屠午不敢吭声,站在原地听娘亲骂了半天。末了,徐氏还意犹未尽地瞪了他一眼,转身进里屋找屠大海商量去了。

徐氏刚走,少年便兴高采烈地将妹妹举起来,小声夸她,“还是你有主意,我那时候说破了嘴皮子,娘亲就是不听。”

屠春没有说话,她目光温柔地看着哥哥,心中静静地下定了决心,以前是她糊涂,总想着躲在村子里,安安稳稳地过一辈子算了,可是却从未想过,她的兄长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理应像雄鹰一样,翱翔在任何一个他想要去的地方。

两年,给她两年的时间,屠春想,她要抓紧时间,为哥哥谋划出一条出路来。

10.妙手生财

这一场大雪下的凶猛,断断续续有大半个月,太平村像是山麓下一只被冻僵了的小兽,足足等到来年开春,封山的积雪融化了,才开始渐渐与外界有了往来。[棉花糖小说网Mianhuatang.cc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

早春的阳光虽然明亮得晃眼,但照在身上并没有什么温度,冰凉凉的。山林里温度低,随处可见冻得结实的雪块,屠大海走在最前面,时不时提醒身后的儿女注意脚下的路,他和屠午背上都背着一个大竹篓,手上还提着几个篮子,早晨的天气寒凉,两人却满头是汗,可见背的东西着实不轻。

屠春走在中间,她两手空空,心里过意不去,几次央求屠大海,“爹,你让我帮忙拿点东西吧,我可以的。”

屠大海抹了抹头上的汗,头也不回地说,“小丫头片子,身子骨还没长足,背什么东西!”

最后还是屠午拗不过妹妹,偷偷给了她一个小篮子,还反复交待道,“提不动了赶快给我。”

屠春点点头,甜美的小脸上尽是谄媚的笑意,心中却觉得好笑,那一世她□□岁的时候,就独自拎着水桶去打水,那可比这篮子重多了,没想到再活了一次,家里人反而将她当成个瓷娃娃,什么事都舍不得让她做了。

屠家人身上背的、手里提的,全是沉甸甸的腊肉和咸菜。往年到了腊月前后,村上人开始杀猪宰羊,留几块给家人解馋,剩下的可都是要拿到镇上换东西,可今年雪实在太大了,即使是村上身手最矫健的汉子,也不敢在那种大雪天里走山路,村上人无奈之下,只好将肉挂在房檐上风干,只不过这样一来,肉的味道肯定要大打折扣,也卖不上价了。

自从知道了屠午想要去帝都的愿望后,屠春便暗中有了赚钱的心思。她听徐氏天天在屋里抱怨风雪,心中突然兴起了个主意。

一天晚上,屠家人正准备吃晚饭,只见小女儿自告奋勇要去炒个菜。徐氏知道女儿勤快,从小就喜欢帮家里干活,不愿扫了她的兴致,便笑吟吟地看着屠春在灶台前忙活。女孩虽然还没有灶台高,干活时手脚却分外麻利,不多时,便端出了一盘香喷喷的菜肴。

徐氏看见女儿炒的肉颜色发红,怀疑她是放多佐料,谁知放到嘴里一嚼,竟发现这炒肉味道醇香,风味独特,比自己平常做的要好吃多了。[棉花糖小说网Mianhuatang.cc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

那一盘炒肉很快就被屠家人吃完了,连平日里不喜肉食的徐氏都吃得津津有味。然后,面对家人好奇的眼神,屠春将事先编好的说辞讲了一遍,说自己听哥哥讲过书上做腊肉的法子,所以偷偷试了一下,没想到做出来竟然这么好吃。

屠氏夫妇知道儿子经常和镇上的老童生来往,比村上的其他孩子多了些见识,所以只是惊喜女儿的心灵手巧,倒没有对她的说法起疑。只有屠午挠了挠头,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对妹妹说过这种话,不过他晓得自家小妹是个鬼机灵,所以支支吾吾地替她打了个掩护。

接来下的事情就顺利多了,不用屠春多说,徐氏便主动提出来,让她把家里剩下的肉全部做成腊肉,等来年开春了,拿到镇上的饭馆去卖,没准能卖上个好价钱。见娘亲的想法和自己不谋而合,屠春索性省下了说服家人的这一步,开始专心致志地腌制腊肉。

她把生肉用盐腌上两三天,然后将腌好的肉挂在灶台上用烟熏,这熏肉的烟也要有讲究,要用木屑、树叶、稻谷壳等杂料覆在老柴上,用这种烟反复熏上七八天,等到腌肉的表皮呈现出一种金黄的色泽,就算做成了。

这样做出的腊肉,不仅色泽鲜艳,黄里透红,而且口感绝佳,除了肉食的咸香鲜美外,还有一股草木独有的清香。

腌肉剩下的水,屠春也没有浪费,腌制了一大缸萝卜和酸菜。她腌菜的手艺不错,徐氏将腌好的萝卜捞出来尝了尝,感觉吃起来香脆爽口,于是让屠大海一并带上,看看镇上有没有人家要买。

这手做腊肉的功夫,还是屠春跟李府的厨子学的。李照熙在饮食上颇为挑剔,李家换了好几个厨子,最后还是这个西南来的小个子男人留了下来。初时他们夫妻的关系还不是很坏,屠春为了投其所好,曾经天天往厨房里跑,不辞辛苦地和厨子学做菜。夫君是很少来她房里的,每来一次,她都会亲自下厨,做上滿桌精致的菜肴,有次李照熙无意中夸了句腊肉味道挺特别的,她竟记在了心里,以后每次他来,她都会怀着满腔的柔情做给他吃。这种愚蠢笨拙的讨好,大概持续了两年多的时间,直到有一年除夕的时候,窦朝云当着一大家子的面,突然娇滴滴地开了口,“表哥,听说姐姐的厨艺很好,不如今天让她下厨露上一手。”

李照熙自然爽快地答应了下来,对于表妹的要求,他素来是不愿意违背的。屠春觉得这样的场合自己贸然离场怕是不太好,可不等她委婉地提出来,男人便冲她温和一笑,低声吩咐道,“做盘腊肉就好。”

屠春的心被这一笑弄得柔柔的,她没有再说什么,静静地去了厨房。她一无所有,没有丰厚的嫁妆,也没有显赫的娘家。她别的帮不上自己的夫君,只能用这种最朴质的法子对他好,他希望她做什么,她便做什么好了。

可等她端着菜回来时,坐在上位的窦月娘突然变了脸色,狠狠地训斥了外甥女一顿,说屠春毕竟是李家的少夫人,哪有到厨房和下人们厮混在一起的道理,成何体统!

窦氏秉性温和,很少会发这么大的火,窦朝云被吓了一跳,躲在夫君怀里,委屈得眼泪都出来了,捂着脸哭个不停。

“你也是的,朝云不过是和你开了个玩笑,怎么就当真了?”训罢了外甥女,窦氏轻轻地看了屠春一眼,她的声音温和了许多,里面隐约却有种近乎鄙夷的无奈,“以后可要记住了,平时没规矩就算了,遇上大日子,你千万别做这种上不了台面的事了。”

屠春那一刻几乎快要端不住手上的盘子,她下意识地看向了她的夫君,然而李照熙正忙着劝慰窦朝云,连一眼的时间都吝于分给她。屠春不明白,婆婆为何事先不阻止,反而要等到这个时候才发难,想来想去,或许是她的婆婆怕她太过愚笨,不长记性,以至于非得用这种伤人的办法来告诫她,不要再继续丢人现眼了。

最后还是她那个性格乖张的小叔子终止了这场闹剧,李重进脸色苍白,他微微佝偻着身子,整个人都裹在厚厚的狐裘里,兴许是嫌弃屋里太闹了,这位小爷轻飘飘地抛下一句话,居然直接走了。

他说,“大过年的,哭什么丧!”

窦朝云气得立刻便不哭了,窦月娘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她看着小儿子离去的背影,目光深沉如一口看不见底的古井。

李重进就是那年腊月死去的,他身子本就弱,还要和勾栏里那些不干不净的女人们厮混,据说是用多了床笫间助兴的药,结果死在了女人身上,死法很是不堪。

“进儿的脾气太坏了,他不知道有些话是不能乱说的,”在为小儿子守灵时,窦月娘幽幽地叹了口气,“这就叫做,一语成谶!”

如今事过境迁,屠春万万没有想到,当初给自己带来无限屈辱和委屈的手艺,居然成了赚钱的途径。回忆起那段泡在李家厨房的经历,屠春觉得又心酸又好笑,她也是多活了一世,才终于醒悟过来,所有的付出都要给值得的人,不然隐忍会成为懦弱,无私会变成愚蠢,自己陷入了一场虚无的自我感动,然后让别人看了笑话。

清河镇是方圆百里内最大的镇子,附近十来个村庄的人都要到这里来赶集。大雪停了后,这里街上的繁华更胜往日,商贩云集,人来人往。屠大海背着竹篓左右张望,好几次都想进饭馆问问人家收不收腊肉,结果都被女儿拦住了。

“爹,”屠春指了指人满为患的饭馆,扬起小脸,天真地说,“爹,现在店里全是客人,这会儿进去,掌柜的哪有时间理咱们?”

屠大海觉得女儿说的有道理,他虽然是个粗人,但却有个难得的长处,就是很善于听取别人的意见,尤其是比他聪明的人。没成亲前,他听他兄弟李嘉行的,后来听媳妇徐氏的,如今见女儿说的头头是道,也立刻从谏如流。

三人蹲在街道的角落处吃了点带来的干馍,权当是午饭了。直到太阳斜斜地往西边移去,用餐的人们都散去了,屠春才指着不远处的一家饭馆,笑眯眯地说,“爹,咱们进去吧。”

她并不是随手指的,大酒楼已经有了自己的招牌菜,多半看不上他们带来的这些山货,即使收了,价钱也不会高,而太小的饭馆生意冷清,为了节省成本,也不会贸然出钱买他们的腊肉和咸菜。只有这种不大不小的饭馆,做的都是家常菜,生意红火,老板才可能有心去收点稀罕玩意,给店里添个好菜。

三人走进这家名叫“招福客栈”的店,还不等屠大海说话,屠春抢先对过来迎接的店小二说,“给我们来两个小菜,再要三碗面。”

她点的东西都很便宜,小二应下了,高声往后厨报菜,这时候屠春忽然仿佛想起了什么,从自己提的小篮子里拿出一块腊肉来,“等等,”女孩容貌甜美,说话的声音也轻轻柔柔的,“这位小哥,我们自己带的肉,帮忙热一下吧。”

小二见她可爱,便一口答应下来。等小二走后,屠大海小声问女儿,“丫头,你这是干什么,咱们还没赚钱,怎么就先花钱了?”

屠春冲他眨眨眼,用同样低的声音回答道,“没事,爹,我心里有数。”

没过多久,小二便领着两个男人过来了,“这是我们的掌柜和大厨,”他这时的笑容突然客气了许多,“我们就是想问问,小姑娘,你刚才给的肉,是从哪里买来的?”

“肉?”屠春看着众人,神态间一片天真,“那是我娘做的腊肉,还有咸菜,可好吃了!”

大厨看了掌柜一眼,掌柜向他点点头,这次他们谈话的对象变成了屠大海,因为看出这个男人才是一家之主,“这位大哥,”掌柜和气地说,“我也不绕弯子了,你娘子做的腊肉很不错,你要是想卖的话,我们店里全收了。”

一番讨价还价之后,饭馆以七百文钱的价格,将屠家人带来的腊肉和咸菜全收了,顺便大方地免了三人的饭钱。

临走时,掌柜还和屠大海约好了,以后这种腊肉不要卖到别家,有货就往他这里送。

11.长久之计

直到回到家中后,屠大海还是晕乎乎的,他把包袱递给徐氏,紧张地说,“福妹,你快数数,是不是七百文!”

听到了这个数字,妇人一时也有些愣了,她在炕上盘起脚,仔仔细细地数了好几遍,才长呼了一口气,颤声道,“是七百文,没错。夜夜小说网www.yeyexs.cc

时下一斤猪肉不过八九文钱,他们带去了二十多斤腊肉和一大坛子咸菜,居然换来了足足七百文钱。徐氏嫁到屠家这么久,手上从来没有攥住过这么多现钱,她数完钱后,赶紧把铜钱放到被褥下面,捂住心口平静了一会儿,突然喜滋滋地下了炕,说要给家里人做顿好吃的。

趁着徐氏在灶台上忙活的功夫,屠大海兴高采烈地和儿子展望了一番未来,他算过了,只要同福客栈肯一直收自家的腊肉和咸菜,家里一年便能多赚四五两银子,这可不是个小数目,要知道在清河镇上买个三进三出的气派院子,也不过就是百十两白银的事。

屠午也眉开眼笑地跟着盘算起来,屠春却微微皱起了眉,不行,这样太慢了,辛辛苦苦地干两年,就只能存下十两银子来,单凭这点钱,估计哥哥刚到帝都就囊中羞涩了。

说到这里,屠春倒不得不佩服起自己的那位李叔叔了,别看李嘉行一介书生,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居然和小舅子啥都没干,硬生生在帝都熬了三年。等到后来她嫁过去的时候,李家居然能在帝都这种寸土寸金的地方拥有了一座五进的大宅子,看李熙照用钱,还颇有点挥金如土的架势。李家和窦家上数三代,都是贫苦出身,单靠李嘉行后来任礼部侍郎时每月200贯的俸禄,不知暗中要用哪门子生财的门路,才能让家人过上如此阔绰的生活……

徐氏心中高兴,不仅做了滿桌的菜,还把藏起来的一坛高粱酒拿了出来。几杯烈酒下肚,屠大海说话时已经带上了醉意,“福妹,我今天去过那家当铺”,他不敢看媳妇的眼睛,结结巴巴地说,“掌柜说,时间太久了,咱娘的那对耳坠成了死当,卖出去了……”

或许是因为想起了过往的不快,徐氏原本笑意盈盈的脸骤然阴沉下去,碍于儿女在场,她没有说话,只是将筷子放了下来。

“福妹……”屠大海是个老实汉子,知道自己对不住媳妇,见她面有愠色,不敢再继续说下去,只好低声下气地讨好道,“等赚来钱了,我给你打个纯银的。[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夜夜小说网www.yeyexs.cc]”

屠春见气氛不对,连忙在旁边帮腔,她声音甜甜的,尽挑娘亲喜欢的话说,“是啊,我们今天从首饰铺子门前过,爹还说要带娘进去逛逛……娘,清河镇可真热闹,卖什么的都有,咱们再做一些腊肉,下次一起过去。”

看到小女儿乖巧懂事的样子,徐氏如何不知她的用心,顿时心肠一软,不再纠缠那些旧事了。不过提到买首饰的事,她并不如屠大海那么兴奋,反而叹了口气,“方才我听你们说得热闹,可依我看,这不是个长久的门路,一家饭馆能用多少腊肉?咱们靠着它,也就是赚些油盐钱罢了,千万别花到不值当的地方。”

她唯恐男人当真会因为心里愧疚,一时头脑发热,将赚来的钱拿去买什么银耳坠,于是这番话说得厉声厉色。屠大海唯唯诺诺地应了,屠午胸中刚冒起一些发家致富的远大憧憬,立刻便被自家娘亲给掐灭了,少年人恹恹地垂下脑袋,不再吭声了。

屠春心中暗叹,还是娘亲看得长远,可惜眼下没有更好的法子,哪怕是油盐钱,他们一家子也得辛辛苦苦地先把它赚来了。

有了七百文当本钱,屠大海开始挨家挨户地收生肉,他给的价钱是八文一斤,这和镇上屠户出的价钱一样,因为省了跑上一趟的事,许多人家原本也乐意卖给他。可这时候有人跳出来咄咄逼人地追问,平白无故的,屠家为什么要收这么多生肉。屠大海耐心地解释了,他们不信,反而要屠大海把做腊肉的法子交出来,屠大海自然不肯,这些人便在村里放谣言,说生肉马上就要涨价了,屠家这时候低价收,是为了赚大家的钱……

对于这种人,屠氏夫妇的意思是不要过多理会,乡里乡亲的,他们不愿意卖就算了,犯不着撕破了脸,而屠午年轻气盛,心里总是咽不下这口气,几次都想当面和那些挑事的人们理论理论。

屠春嘴上劝哥哥少安毋躁,心里却同样不是滋味。这么多年,无论谁家有什么红白事,他们屠家能帮一把是一把,当初他们家过得凄惨,不见有人过来帮忙,现在家里不偷不抢的,靠自己努力赚了点小钱,倒惹得一群人眼红了。

因为有这些人从中作梗,屠家没有收来多少生肉,徐氏和屠春做了十来斤腊肉,又将地里新长出的红薯杆腌了,这才堪堪装满一个竹篓。

“咱们到镇上的屠户那里看看,”村上今天又有几个妇人到屠家来闲聊,那眼睛尽往梁上挂着的腊肉打转,口里绕来绕去也都是围着这件事的。屠午心里憋气,索性对爹娘提议,“宁可多花点钱,也不想和这些人打交道了。”

徐氏面有忧色,她比儿子想得长远,当初是他们考虑不周,贸然将这个生财之道泄露了出去,如今村上相熟不相熟的,都眼巴巴盯着自家。本来村里人若是好声好气地说了,把做腊肉的法子告诉他们也无妨,毕竟这是个功夫活,不是谁家都有这份耐心和手艺,能将腊肉做到色香俱佳的。可他们这样明里暗里地挤兑,摆明是想要对付屠家,恐怕交出了这个秘方,家里还是得不了安生。

等到第二次去镇上送腊肉的时候,屠家四口人都出了门。为了避人耳目,天还黑漆漆的时候,他们便摸黑出了门。

远处的天空遥遥挂着几颗星子,屠大海依旧走在最前面,徐氏搂着小女儿走在中间,她注意到女儿的鼻子冻得通红,心中忽然一酸,她不明白,以前日子穷,他们还能在村里挺起腰板,现在手上宽绰了,反而被人戳着脊梁骨说闲话。

人的想法真的很奇怪,宁可看着你和他们一起穷,也不愿你先富起来,然后再拉他们一把。

赶到同福客栈的时候,正好遇上掌柜在门口送客,那个胖胖的男人一见屠大海,立刻热情地迎上来,“兄弟,又有货了?”

屠大海进了客栈,将背上的竹篓放下来,大厨出来验了验货,满意地说,“兄弟,你家娘子的这门手艺可真是没的说,上次送来的腊肉用完了,这几天店里的客人还都在问呢。”

“这位就是弟妹吧?”掌柜打量了徐氏一眼,赞道,“一看就是个贤惠娘子。”

被掌柜这么一夸,徐氏窘促得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她是个心里通透的妇人,但平日里也就是围着田地和锅灶打转,何曾这般受人瞩目过。

收了腊肉和咸菜后,掌柜没有急着和屠大海算钱,反而殷勤地邀请屠家人在他店里用餐。

“这不太好吧,”屠大海性格仁厚,不愿意总占店家的便宜,慌忙推辞道,“我们带了馒头,够吃的。”

掌柜呵呵一笑,不再多说,直接让大厨去后面备菜了。屠家人见状,只好感激地坐了下来,只道是遇上了好人,屠春望向掌柜的眼神却多了一丝疑惑,上次他们交易时,可不见掌柜这般热情,难不成这次他是有什么事要说……

酒过三巡,掌柜果然开了口,“兄弟,有个事想跟你商量商量,不知道你愿不愿意?”

这两次的生意做得顺利,屠大海对掌柜也颇有好感,趁着酒劲,他爽快地说,“掌柜的直说就好,能办的,我屠大海连眉头都不皱一下。”

“事情是这样的,”掌柜干了杯酒,将自己近来的烦恼徐徐道来,“兄弟你也看见了,我这家店的生意不错,最近托了你们的福,客人是更多了,所以,厨房就有点忙不过来……”

屠大海还未醒过神来,只听身旁的徐氏却抢先开了口,妇人脸上浮现一丝激动,“掌柜的,你们还要不要帮手……你看看,我能在这里帮忙不?”

不知为何,素来对徐氏惟命是从的屠大海这次却意外地转了性,他先是训了妇人一句,然后转头对掌柜说,“妇道人家瞎嚷嚷的,掌柜的,别搭理她,”

“兄弟这句话当真说错了,”掌柜这时候也不再遮掩自己的意思了,“我的意思,就是希望弟妹能过来帮帮忙。你放心,银钱方面,我不会委屈了弟妹。”

徐氏欲言又止,看她的样子,显然是颇为愿意,可无论掌柜怎么劝说,屠大海最后都没有松口,只说了句回家再考虑考虑。看他的样子,这也不过就是句客气话罢了。

从同福客栈出来后,徐氏开始冲着男人发起火来,屠午也在旁边不满地说,“爹,你要是不放心娘的话,大不了我过来当店小二,替你照顾她。”

屠大海闷着头赶路,无论家里人怎么说,就是咬紧牙关不松口。忽然间,只听小女儿脆生生地问,“爹,你是不是舍不得娘亲?”

屠大海还是没有回头,徐氏将他的头硬掰过来,发现自家男人的脸都红了,她心中又是好笑又是感动,半天只冒出来几个字来,“你啊,还真是傻……”

“爹要是舍不得娘的话,”夫妇俩正沉浸在相对无言的温馨中,旁边的女儿煞风景地又说了一句,“咱们可以一起到镇子上来!”

12.举家搬迁

屠家人回到太平村的时候,夜色已经很深了,稀稀的几颗星子垂在半空,星光也是凄凄冷冷的,隐约有点寥落的光亮。[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棉花糖小说网www.mianhuatang.cc]

屠大海将火把凑近,让徐氏借着火光开门,妇人把锁打开,谁知刚推开院子门,她便立刻尖叫起来,惊骇得连连后退,像是看见了什么可怖的东西。

屠春心中一沉,快步走到娘亲身前。屠午急急伸出手,想要捂住妹妹的眼睛,但已经来不及了。

院子里很静,这种安静是死寂的,无形中给人不详的预感。不过只看了一眼,屠春整个身子就像是浸进了寒彻入骨的水中,她的手无意识地颤抖了几下,想要哭,而眼泪摇摇欲坠的,始终还是没有落下来。

冷清清的星光下,原本干净整洁的院子变得乱七八糟的,东西散落了一地。房门大开着,家里那只刚满三个月的小狗就横躺在门口,身下是一滩血。屠午过去把它抱起来,发现小狗的脖子被人扭断了,它的眼睛还睁着,依旧如往日那般等待着主人回家。

徐氏脸上木木的,她步履虚浮地走进院里,四处打量着这一地狼藉,突然蹲到地上,哭出声来,边哭边骂,“哪个杀千刀的畜生,祖坟让屎尿糊了,做出这种缺德事来……”

屠春强忍着泪水,轻轻拍着娘亲的背,低声劝慰徐氏。但等她注意到爹和哥哥从屋里拿刀出来的时候,屠春顿时顾不上哭得天旋地转的娘亲了,连忙挡在他们两人面前,皱起眉问,“爹,你们这是要去干什么?”

“干什么?”屠大海还没说话,站在他旁边的少年已经怒气冲冲地先开了口,他提着刀,俊朗的脸因为恨意而扭曲起来,“不给哪些人点颜色看看,他们还以为咱们屠家没人了!”

“哥,”屠春跺了跺脚,堵在门口不让他们出去,“你知道是谁这么欺负咱家的?”

屠午不加思索地报出七八个人名来,这些人都是村里出了名的无赖汉,前些日子到处散播谣言,怂恿着村民问屠家讨要方子的也是他们。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yeyexs.cc

屠大海没有说话,不过看他的样子,显然是默认了儿子的说法。

“你也知道他们有那么多人,那你和爹两个人去,万一出事了怎么办?”眼看劝不动两个气晕了头的男人,屠春索性也抹泪哭起来,她是真心害怕,刀斧无眼,自家父兄这般贸然去寻仇,恐怕是要出事的。

这时徐氏呼天抢地了半天,哭累了,骂够了,脑子也渐渐清醒下来,她扶着院墙站起来,“你妹妹说的没错”,妇人训斥着儿子,“快把刀收起来,先进屋里说话……”

她将目光转到小女儿的身上,儿子随男人,脑子里就只有一根筋,女儿却比她这个当娘的要强许多,在大事上能说得出主意……徐氏叹了口气,“这件事,咱家得一起商量商量。”

徐氏在家中积威已久,她一说话,那父子俩便像斗败了的公鸡,拎着刀垂头丧气地进了屋。屠午怀里还抱着那只小狗,他怒气一散,接下来感到了伤心,抚摸着这具冰冷的小尸体,哭得旁若无人,屠春不敢看哥哥,怕一时忍不住,就要和哥哥抱头痛哭起来。

这小狗刚起了个名字叫满仔,毛茸茸的,不怎么聪明,有时候跑着跑着,总会莫名其妙地撞到凳子桌子上。可笨狗也有它的忠心,每日都蹲在家门口等屠家人回来,邻居家的鸡飞进来了,还会象模象样地驱逐出去……

屠春知道,满仔是只护院狗,肯定是它冲着那些歹人叫了,才会死得这么凄惨,她不能让满仔白白丢了一条命,它是死不瞑目的。

徐氏进到屋子里,先到炕床底下翻了半天,发现剩下的钱也不翼而飞了,她愣了一会儿,再开口时,声音哑哑的,仿佛喉咙里含了一口淤血,“我看,这公道咱们是讨不回来了。这地方,咱们也趁早别呆了。”

“就这么算了?”屠大海一听,脸顿时胀红起来,“传出去,村上人会怎么说咱们屠家的?”他瞪着眼睛,冲妻子叫嚷道,“他们会说我没种!”

屠午同样是一脸愤恨,看他们爷俩的样子,要是不能真刀真枪和那些歹人干上一架,这口气就能把他们憋死了。

“娘说的对,”这时候赞同徐氏的只有屠春,正当屠家父子都义愤填膺的时候,她又话锋一转,“不过,这公道咱们得讨。”

过完年,女孩就十二岁了,同父兄的高大相比,她是孱弱而瘦小的,纤细似刚探出一片花瓣的蓓蕾,小雀般颤颤惊惊的无邪,温顺又无害的美。而现在,她的鸟巢碎了,于是那黑鸦鸦的睫毛遮住了山雨欲来的阴霾,屠春一个字一个字地说,“讨公道,不一定要咱们亲自动手。”

屠家人一宿没睡,在屋里收拾了半天,最后盘算出了丢失的财物。他们先前猜的不错,那群人就是冲着做腊肉的方子来的,挂在梁上的几斤腊肉没了,屋里还丢了三百多文钱和几件厚衣服。

日头升高了,村上渐渐开始热闹起来,人们意外地发现,屠家人把屋里的东西收拾收拾,正准备往镇子上搬。

“这是真赚着钱了”,村上的人们窃窃耳语着,“都有钱去镇上了。”

面对众人的议论,徐氏抹了抹眼泪,说,“这也是没办法,家里遭了贼,闹得乱七八糟的,钱和做腊肉的秘方都丢了。我和大海没办法,打算去镇上找活干……”

她叙述家中惨状的话很快被人们忽略了,大家都在暗中讨论别的事,那天去屠家拿东西的有谁,到底又是谁这么走运,把屠家的秘方拿走了?

真相很快便被无数双眼睛目睹的碎片拼凑出来,从表面上看,太平村依旧是安谧而祥和的,屠家的遭遇似乎只是场意外。然而在这诡异的平静中,却有不少人的心,因为欲望而蠢蠢欲动着……

屠家人离开得静悄悄的,临走之前,屠午和屠春将满仔埋到自家的田里,兄妹两人站在田埂上,久久没有说话,直到徐氏催促他们,两人才依依不舍地离开了。

这次去清河镇的心情不同往日,故乡马上就要变成远方,四个人都只顾着闷头赶路,一直没有人吭声。

屠春有心想要活跃下气氛,于是拉着徐氏,软软地说,“娘,到了清河镇,咱们能不能住到你帮工的客栈里。”

“眼下只有这一个办法了”,说起正事,徐氏不禁将离乡的怅然抛到一边,她皱起眉,女儿说的事,恰恰是他们初期最大的困难,“不过人家开门做生意的,咱们住不长久,还是得赶紧租个地方。”

家里剩的钱全被偷走了,徐氏手上还有上次卖腊肉和咸菜得的四百多钱,到时候央求掌柜提前预支些帮工的报酬,应该可以在清河镇租下间屋子来。

“住的地方别担心”,屠大海摸摸小女儿的头,“我和你娘商量过了,镇上只有三家卖肉的,等咱们到了,以后也开个摊子。”

屠午眼睛一亮,“这个主意好,那我不去当店小二了,帮爹你卖肉去!”

屠春嘴上打趣哥哥没长性,睡个觉想法就变了,心中却着实宽慰,她不希望屠午沉浸在仇恨中太久,这一世的哥哥是温暖而善良的,千万不要被这些肮脏的事拖到了阴暗里。

同福客栈的掌柜听说了屠家的事情,深表同情,这个经商多年的胖男人说了这样一番话安慰他们,“我也是从乡里出来的,当初若不是同村有几个人欺负我家孤儿寡母的,我娘不会咬着牙带我到清河镇,我现在说不定还在地里干活。人这一辈子,太长了,有时候回过头来看,那些逼你往远处走的人,其实或许是帮了你……”

屠大海和徐氏听了掌柜的这番话,心中释怀不少,他们毕竟是被迫离开太平村的,想想总觉得心里憋屈。可现在静下心来想想,他们有手艺,又肯下苦力,一家人拧成一股绳,勤勤恳恳地在清河镇干几年,未必会比在村上的日子差了!

掌柜有心想要拉拢屠家,给了两间上房,屠家人推辞了半天,最后才诚惶诚恐地住了进去。

屠午在窗几明净的客房中兴奋了半天,他用手反复摸着桌子,突然感慨了一句,“爹说过,有本事的人就得往远处走,像李叔叔那样……”

屠春正在整理两人的衣物,骤然听兄长提到李嘉行,不免多看了他一眼,“你还记得李叔叔?”

“不记得了”,少年摇摇头,眉眼间颇为失落,李嘉行离开村子的时候,他才只有两岁,对于这位李叔叔的印象,几乎全来自他爹的念叨中,“可惜我没李叔叔那么有本事,不然谁敢这样欺负咱家!”

看见兄长脸上明显的暴戾,屠春猛然回忆起一些不太好的事情来,她不愿屠午再继续纠缠这件事,慌忙催促他睡觉了。

然而少年的心中,始终是耿耿于怀的,他睡在地铺上,安静了许久,久到屠春几乎认为哥哥已经熟睡了。

这时候她听到屠午的声音,少年人的嗓音正处在一个微妙的阶段,显得嘶哑难听,一如他心头那些沸腾不止的热血。

他说,“春儿,你那法子不解气,等有机会了,我还是得卸掉他们根胳膊。”

13.安居乐业

十六七岁的少年,几乎一天一个样子。[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夜夜小说网www.yeyexs.cc]刚托掌柜帮忙租下这间临街的铺面时,屠午的身架还只顾着抽风似的往高处长,如今卖肉的摊子支起来了,他像是稳住了神,肩膀开始宽阔,声音也渐渐变得雄厚,看上去已经有成人的模样了。

屠春反倒不怎么长了,她就像是绣在枝头的花骨朵,明艳艳的颜色,看了让人心痒心颤,然而这艳色裹在豆蔻未开的稚气中,竟是迟迟不肯绽放了。

清河镇东临赵水,西扼汉江,水土丰饶,气候温和。镇上有四千余户人家,银庄、酒楼、当铺等场所应有尽有,是方圆数百里内最繁华的地方。屠大海以每年一两银子的价格,租下了临街的一个小铺面,白天当街卖肉,晚上门一关,一家四口就挤在里面睡觉。

他开始想的容易,可生意真做起来,才发现其中有许多不为人知的门道。清河镇已经有三家屠户了,他们经营日久,已经有了自己固定的客源。屠大海的这家铺子位置偏僻,再想要从他们嘴里夺出点赚头来,可谓是困难重重。

眼看生意起步艰辛,徐氏不禁发了急,暗中同家人商量,不如做些腊肉出来卖,她在招福客栈中帮忙,亲眼看到客人们都对自家的腊肉赞不绝口。

她的这个提议,遭到了全家人的一致否定。屠大海还训斥她,“掌柜的对得住咱们,租铺子的钱还是人家借的,当初说好了腊肉只供给招福客栈,就算是咱自家卖,也是坏了信誉。”

徐氏被训得脸上发红,家里都搬到镇上快半年了,猪肉摊的生意还是不见起色,她也是急坏了,才会想出这种主意来。

屠午见爹娘争执,心中发闷,不想再继续听下去,掀开帘子去了前面。大中午的,太阳在头顶亮得晃眼,零落有几个人过来买肉,少年殷勤地帮他们包好了,转眼看见桌案上剩下的肉,心里不禁也发起了愁。

这大热天的,肉卖不完,明天就要坏掉的,全部做成腊肉的话,客栈里也用不完,还是浪费了。

他正在发愁的时候,无意中瞥了一眼,看见自家小妹正在神色严肃地盯着猪肉,小脸紧绷绷的,不知在想些什么。

春儿从小就心思重……想起娘的话,屠午心中忽然涌起了一丝愧疚,他想自己这个当哥哥的太无能了,春儿年纪这么小,就要开始为家里操劳。最新章节全文阅读mht.la

屠春的确是在操劳,她拼命地在脑海中扒拉那点陈年往事,祈求自己能想起那天在李家饭桌上听来的秘制卤肉做法……

茴香、麻油、葱段、姜片……还有什么来着,她用力地敲了敲自己的脑袋,可惜时间实在太久了,她连说话的人都忘记了,更不要说那份随口一提的秘方了。

苦苦地想了半天,屠春突然站了起来,掀开帘子急匆匆地钻到后面,算了,不想了,她一样一样地试,她就不信了,自己怎么说也是做过两辈子饭的人,怎么会连份卤肉都学不会!

屠春开始用做腊肉的佐料试着做了几次,后来索性买来了各种佐料,结果屠家人连着十来天晚上都在吃味道怪异的卤肉,最后屠午都不敢吃肉了,可怜巴巴地只捡青菜吃。

一天徐氏把自己酿好的高粱酒拿出来,本来想拿去送给掌柜的当谢礼,结果被屠春当作清水,等她发觉的时候,已经倒进去了不少。女孩叹了口气,自暴自弃地将手里的甘草全丢了进去,心想这盆肉又要被自己毁了。

那天晚上,从屠家肉摊前经过的人们,都闻到了一股诱人的奇香,不少人甚至特意过来问问,到底是什么这么香。

屠午支支吾吾的,他也不晓得妹妹到底在后面搞什么名堂,这时候屠大海端着一大盆红亮亮的东西出来,朗声道,“是卤肉,屠记秘制卤肉,大哥,你要不要来一份?”

夜色深了,屠家人围着那盆剩下的卤汤,还没有睡意,徐氏焦急地问女儿,“闺女,你到底想起来没,甘草究竟放了多少?”

屠春一时也傻了眼,她比划了半天,“高粱酒,我倒了这么多,甘草,就放了一把……别的?你们让我想想,还有没有放别的东西……”

经过几天的反复实验,屠春和徐氏终于把卤肉的方子确定了下来,而且还试着将豆皮、蔬菜等放到卤汁里,做出一些风味绝佳的小菜来。招福客栈的老板成了这批小菜的第一个顾客,他尝了一口后大为赞叹,当时便想要把屠家的卤菜独占了。

不过这次屠大海没有一口答应下来,为了报答掌柜的恩情,他们约好了,以后屠家的卤菜优先供应招福客栈,剩下的,可以拿出去自己卖。

酒香不怕巷子深,屠家的卤菜肉香醇厚,口味纯正,在清河镇也算得上是独一份了。招福客栈的掌柜同样是个厚道人,有人在店里吃了卤菜叫好,他还会趁机帮屠家美言几句。渐渐的,屠家的肉摊子算是在镇上占住脚了,生意日益红火起来。

又到了年尾的时候,屠家将欠掌柜的钱还上了,同时在镇上张罗着看房子。这间铺面实在太小了,四个人住进去着实委屈,一旦手里宽裕了,徐氏便寻思着租个小院子。

她心里还藏着一桩心事,过完年,屠午都快十八了,当初和陈家的亲事没成,后来搬到镇上,慌里慌张的,也顾不上儿子。眼下总算暂时安定住了,找机会得托掌柜的帮忙看看,帮小午物色个合适的姑娘……

合适的房子并不是容易遇的,直到第二年开春,屠家才租到一个心仪的院子。院子不算大,不过放推车和卤肉的工具足够了,并排有三间青瓦房,徐氏都盘算好了,一间他们夫妻俩住,一间给春儿,另外一间留给小午和他未来的媳妇……

搬家的那天是个好日子,镇上有名的富户孙家办喜事,迎亲的队伍足足有一条街上,听说新娘子身上挂的首饰,都有好几斤重。

看热闹的人多,说闲话的自然也不少,都说这新娘子风光归风光,其实是个可怜人,孙家的大儿子是个傻子,主母生性刻薄,她嫁过去,有的是眼泪要流。

屠家人站在人群中听热闹,听到这里时,不禁都为那姑娘惋惜。这时突然有人喊屠大海的名字,男人回过头,意外地发现一个熟悉的面孔,居然是太平村中的邻居。

那人与屠大海久别重逢,不免都有些激动,在大街上唠叨开了,他告诉屠大海,自从他们搬走后,村上少了屠户,宰杀牲畜时不方便多了。还有,当初到屠家偷东西的那群无赖不知为何起了内讧,几个人合伙把另外一个捅死了,然后逃出村子了……

乍然听到太平村中的事,屠家人都有仿若隔世之感,这一年来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他们为生计奔波,不知不觉便淡忘了仇恨和伤痛,只是偶尔想起满仔时,屠午和屠春还会红了眼眶。

现在那群无赖也得到了报应,屠春静静地想,他们都觉得是别人拿了秘方,终日疑神疑鬼的,到底还是出了事,满仔若是在天有灵,也该闭上眼睛,安心去投胎了。

正当屠春伤感之时,那人的话题却意外地转到屠午身上,他指着远处的花轿,神秘兮兮地说,“你们知道这新娘子是谁不?陈扣儿啊,她爹收了二十两银子,把她嫁给疯子了,可惜呀……水灵灵的一个小美人。”

砰地一声,屠午手中端着的脸盆落了地,这脸盆是新买的,里面放了斧头和葱,徐氏让他好好端到新家中,寓意家宅平安。可如今他恍若不知一般,愣在那里半天不动。

徐氏吓了一跳,忍不住骂了儿子一句,见他此时痴痴傻傻的,不知想起了什么,不再吭声了。

乡下的女孩命贱,名字也起的不金贵,陈家姑娘闺名叫做扣儿,人如其名,轻轻柔柔,低眉顺眼的。

陈扣儿性格内向,屠春对她的印象并不深,只依稀记得到陈家杀猪时,那姑娘曾端着水盆出来,见到屠午光着膀子把猪捆住,脸当时就红了,把水盆一摔,匆匆便跑进屋里。

那么一个温婉的姑娘,到头来,居然嫁给了个傻子……屠春觉得心里堵堵的她说不出话来,她明白哥哥这时候心里的难过,陈扣儿本来应该是他的妻子,若不是他不愿意娶她,或许她也不会落的这般下场……

徐氏还在旁边小声嘀咕,说这种贪财卖闺女的人家,幸亏当初没成了亲家……屠大海在爽快地笑,邀请许久不见的邻居去家里喝酒。

周围的一切看起来都这么喜气洋洋,喧闹繁华,鞭炮响过后,留下了一地的红,风将这些热闹的红吹高吹远,然后骤然松手,任它们飘零而下。送亲的队伍已经走远许久了,屠春心中的怅然依旧挥之不去,像是有只小虫子钻到她的心口,钝钝地咬,让她整颗心都酸涩起来。

“哥”,她努力找回自己的声音,勉强装做若无其事,说,“咱们快走了,爹娘还在前面等着。”

她牵着屠午的手慢慢走向前方,少年的手初时是冰冷的,渐渐的,也有了暖意。

此时是宣平二十八年春,风清气朗,天地祥和。

距离李家前来提亲的日子,还有四年零两个月。

14.妾身薄命

不大的铺面干净整洁,正中摆着剁肉的案板,右首的架子上挂满了新鲜的生肉。[夜夜小说网mht.la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左侧放着一个大陶盆,里面装满了各色卤菜,色泽鲜丽,奇香诱人。

暮秋的雨水轻绵而多情,一顶软轿落到了屠家的肉摊前,轿旁伺候的丫鬟撑起油纸伞,殷勤地掀开轿帘,将里面的女子扶了出来。这是个颇为年少的妇人,满头珠翠,脖子上还挂着赤金的璎珞项圈,看得出是富贵人家的女眷。

“春丫头,我家少奶奶又来照顾你们生意了,你还不赶紧出来迎着?”丫鬟是个活泼的性子,她家主母对这屠家的卤味甚是偏爱,一来二去的,便与屠家人相熟起来。

守在摊位前的屠大海连忙起身招呼,布帘一掀,一个梳着双平髻的少女笑盈盈地走了出来,她额上有道伤疤,从发际蜿蜒至眉心,仿若一点寒刃,生生将满目的灼灼艳色裁开了,正是屠家的小女儿屠春。

“少夫人,这次还是装个四色盒子?”屠春满手都是油腥,看得出方才正在后面忙活,她在抹布上擦了擦手,见那妇人迟迟不语,不禁热情地介绍起自家新出的菜品,“不然再试试我刚卤好的桂花豆干,一口要咬下去,满口生香。”

妇人浅浅一笑,她笑起来时反而显得郁郁,似是勉强催开的花,无精打采的。“好,”她柔声应道,“听春儿的,你的手艺,我最信得过了。”

她嘴里夸着少女,目光却始终游离不定,时不时便望向布帘后面,仿佛在期待着什么。

屠春手脚麻利地将她要的东西打好包,见外面细雨飘零,还周到地包上了一层油纸。丫鬟付了帐,将卤味拎到手里,惊喜地说了句,“春丫头说的没错,闻着好香。”

虽是妇人选中的吃食,她脸上却无半点期待之色,敷衍地点了点头,便转身上轿了。

软轿重新被稳稳地抬了起来,那几名轿夫脚步矫健,不多时,便消失在茫茫细雨中了。少妇离开后,屠大海脸上客气的笑意顿时没了,他闷闷地坐下去,长叹了一声,“造孽啊,你哥怎么就迷上这么个女人!”

“爹,”屠春手上没闲着,将刚卤好的桂花豆干单用一个大碗装好,免得同其他卤菜串了味,她警告般地瞪了男人一眼,“话可不能乱说,人家是孙家的少奶奶,喜欢咱家的卤味,关我哥什么事。(棉花糖小说网 Www.mht.la 提供Txt免费下载)”

天色渐渐变得昏黄而混沌,雨水淅淅沥沥的,到了傍晚的时候,越发恼人起来。徐氏今日拉着儿子去布庄闲逛,两人回来时,手上拎着大包小包的,看起来收获颇丰。

今年入秋以后,徐氏富态了不少,如今她早不在招福客栈帮佣了,去年她将这几年做生意赚的银钱全部拿出来,将自家租住的小院子买了下来。人一旦有了住所,便像吃了颗定心丸,自觉有了保障,心宽之余,妇人的体型一路往横向发展,让丈夫常笑话她是贴了秋膘。

若是放到四年前,徐氏万万想不到自己能过上这般宽裕闲暇的日子,店铺里有丈夫和儿女看顾,她劳作了几十年,人到中年,反而成了个清闲人。只是这日子表面上和和美美的,妇人心中却愁苦得睡不着觉,有时候半夜三更起来长吁短叹一番,将屠大海吵醒了,夫妻俩便坐在一起发愁。

她愁苦的不是其他,就是她一双儿女的婚事。眼看女儿过完年就十七岁了,这可不小了,旁人家姑娘到这个岁数,就算还没上花轿,亲事起码已经定下了。而远在帝都的李家倒好,女儿襁褓之时,便成了他家的儿媳妇,十几年过去了,他们非但没有过来迎娶,连封信都不舍得寄回来。

前年镇上有人到帝都办事,屠家托他给李家带了信。那人回来后,热情洋溢地讲了许久李家的富贵气派,最后说管家招待他住了几日,可迟迟没能见到主人家,他急着赶路,将信放下,自己回来了。

徐氏的脸色当时便难看下来,觉得李家简直欺人太甚,他们若是不想认这门亲事,给个准话就是,这般不明不白地吊着别人女儿,当真是坏良心。屠大海绞尽脑汁地为李家辩解半天,然而后来徐氏再提到要给女儿重新说亲事时,他也不吭声了。

所以女儿的事虽然让她烦恼,但还不至于彻夜难眠。真正让徐氏煎熬的,是儿子屠午现在的样子。

刚在清河镇安顿下来的时候,徐氏托掌柜的帮忙物色个好姑娘,屠午死活不肯,说他想好了,过几年就要出去闯闯,不想耽误人家闺女。

屠氏夫妇不是愚昧的父母,前面又有李嘉行那样成功的例子,于是儿子志在远方,他们虽然心中不舍,却也没有强迫。

但等陈扣儿嫁到孙家后,有些事情便悄无声息地变化了。开始谁也没有觉察,等徐氏发现儿子和孙家的这位少奶奶眉来眼去的时候,屠午已经会梗着脖子和父母犟,说这是他欠扣儿的,他不能丢下她一走了之。

扣儿,扣儿,这叫的多亲热……可他叫的人是孙家的少奶奶,清河镇上赫赫有名的孙家,咳嗽一声,那是连县太爷都会被惊动的。

徐氏不知偷偷抹了多少次泪,她不知道这算是什么事,当初要给儿子说陈家的闺女,他死活不肯,现在人家嫁人了,当上富家少奶奶了,他又死活非要迷上她,简直是前世的冤孽,成不了缘分,只是来造孽的。

见徐氏和屠午回来,少女连忙擦净手,接过娘亲手里的布匹,她粗粗看上一眼,面上不禁浮现讶然之色,“娘,你怎么买了这么多红色的布?”

“傻丫头,”徐氏爱怜地摸了摸她的头,“过了年,咱家也该办喜事了。”

屠春心中顿时一沉,差点以为李家已经来信了。她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不可能的,算算时辰,要到来年腊月的时候,李重进才会来代兄提亲,她那位曾经的小叔子还因为受不住北方的严寒,结结实实地大病了一场。

好在徐氏马上接着说了下去,“你哥哥岁数也不小了,不管如何,明年一定得给你娶个嫂子回来。”

她话音未落,屠午便闷着头钻到后面了,显然是根本不想听娘亲提这件事。

屠春软言劝慰了几句,将勃然大怒的娘亲安抚了下来。走到布帘后,她看见哥哥正在分割晚上要卤的肉,于是低声说了一句,“今天孙少奶奶过来了。”

年轻人持刀的手停了一下,然后便若无其事地继续剁了起来,屠春注意到他手上的青筋,觉得有满腹的话要说,可一时竟不知该从何说起。

直到夜色深重了,屠家才关了门,他们想明年将租的这间铺面也买下了,所以一家人干得分外卖力。

徐氏还在生儿子的气,一晚上都板着脸。屠午同样闷闷不乐的,晚上回家时,他独自一人走在最后面,不知在想些什么。

屠春在店里忙了一天,身上又困又累的,她合衣躺在床上,原本只想小憩一下,然后起来做卤肉的,谁知竟不知不觉睡熟了。

她是被敲窗户的声音惊醒的,少女睡眼惺忪,看见哥哥一脸严肃地站在窗外,似是有话要说。她揉了揉眼睛,下床开门,让屠午到屋里来。

“她……”屠午站在屋里,沉默了半天,最终才开口问,“今天有说什么吗?”

年轻人的语气很轻,仿佛在小心翼翼地触及一个易碎的珍宝,他觉得对方已经遍体鳞伤了,于是必须这般低沉隐忍,免得再伤到了她。

屠春叹了口气,她发现自己最近叹气的次数变多了,“说我做的卤味好,别的什么也没说。”

她同情地看了自己哥哥一眼,有时候陈扣儿会让屠春有种错觉,仿佛兄长是这少妇怀里的一只猫儿,闲时逗弄几下,然而不过是逗弄,不会有什么实际的行动,消遣罢了。

“哥,我上次去孙家送卤味,见到孙家大少爷了,”少女既然醒了,便开始忙活着做卤肉,她怀疑这一世纤细与痴情都生到了兄长身上,以至于自己这般冷血心肠,居然不能为这段可歌可泣的感情动容,“大少爷正在给少奶奶梳头发,伺候少奶奶的丫鬟也说了,他待少奶奶是极好的……”

“扣儿心里苦,我是知道的。”屠午打断了妹妹的话,他不乐意听屠春这般说,仿佛扣儿嫁到孙家,竟是在享福一样。

少女调好卤汁,开始往里面放肉,她低头忙活,没有看兄长一眼,“是,是,她心里苦,但你喊着她一起走,人家也不愿意。”

话不投机半句多,屠午觉得妹妹言词可恨,又见问不出其他事情,便悻悻离开了。

等他关门而去后,屠春才抬起头,眸中浮现出了深沉的无奈。她看不清陈扣儿的心,但她知道,自己的哥哥心里才是真正的苦。

她的哥哥太过良善,也太像个戏文中打抱不平的英雄。陈扣儿过得不快乐,他便将这不快乐背负到自己身上,认为是当初自己没有娶这女子,才让她郁郁寡欢。

同情生出愧疚,怜惜生出偏执,然后更不由分说地痴情下去,好像他陪着这女子一起苦,是对自己的救赎。

陈扣儿可怜吗?

或许当真可怜吧,她爹娘收了孙家的钱,将她嫁给一个傻子。锦衣玉食坐在富贵窝里,偏偏和枕边人相顾无言,她闺中有怨,也是应当的。

只是孙家这些年来待她不薄,屠春是当媳妇时受过罪的人,孙家人在她眼里,算得上是厚道的婆家了。她有时候不明白,陈扣儿这般哀哀怨怨地冲屠午暗送秋波,却始终不愿答应与他私奔,而是坚持要当一个苦命的少奶奶,到底是在图什么?

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屠春劝不住,也没资格劝。她想,这两人自顾自地苦情,便随他们去了,可若想要干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自己可得把哥哥拦住了。

15.祸从天降

屠春的女红不太好,倚在窗边绣了几日,勉强在帕子上缵出了只四不像的鸳鸯。[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棉花糖小说网www.mianhuatang.cc]窗外的天色阴郁郁的,间或浮着几朵灰白的云,少女咳嗽了几声,倦倦地放下手中的针线,她想起徐氏今天要去办的事,一时竟有些紧张,手心里腻腻的全是汗。

屠家肉铺的生意最近异常红火,岁末年尾,人们在吃食上总是分外慷慨,还有几个大户预定了整个腊月里的卤味。正在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屠春却突然病倒了,初时是嗓子干痒,她还不以为意,谁知睡了一觉醒来后,居然浑身酸软,起不来床了。

这一病甚是绵缠,七八天了还不见好转,屠大海夫妇心疼女儿,索性让她呆在家中。屠春生病的这几日,徐氏天天愁眉苦脸的,埋怨丈夫和儿子不顶事,让女儿累到了,昨天回来时却满脸春风,拉着屠春说了半天闲话,突然话锋一转,提到了招福客栈掌柜的外甥。

屠春明白娘亲的意思,她去客栈送货的时候,见过这个叫朱贵的年轻人几次,人不太高,黑黑瘦瘦的,五官倒是端正,看起来是个精神的小伙子,手脚也勤快。

“朱家哥哥人很好的,掌柜也常常夸他……”少女还在发热,两颊泛起了病态的嫣红,看在徐氏眼中,却似是女儿不胜娇羞,半遮半掩地说着那小子的好话。

“今天掌柜对我说,想替他外甥向咱家说媒,”妇人见屠春对年轻人印象颇佳,心中的一块石头便落了地,试探着问道,“娘看朱贵是个老实孩子,你要是没意见的话,明天咱就去给掌柜回个话?”

果然是说媒的……饶是少女正在病中,此时也骤然打起了十二分精神。[夜夜小说网www.yeyexs.cc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这些年来,无论她怎么旁敲侧击,明说暗示,屠大海都矢志不渝地认定,他的李兄弟绝不是背信弃义的人,一定会信守婚约的,再加上她年纪还小,徐氏也没有上心。好不容易等爹松了口,娘亲又分外挑剔,这个看不上,那个看不顺的……

眼看李家前来提亲的日子越来越近了,好不容易从娘亲口里冒出了个男人的名字,屠春简直要喜极而泣了。

少女想都没想,痛快地点了点头。见她这般干脆,徐氏心中反而犯了嘀咕,女儿经常去店里送货,难不成是和朱贵看对眼了,要不怎么无端端地就来说媒了?

想到这里,妇人不禁又埋怨起了自己男人,当初就不该和李家订下那门婚事,过完年女儿就十七了,那边却连个口信都没传来过,分明是有意要悔婚的意思……

鸳鸯总是要成双成对的,哪怕一只如何不成样子,还是要接着往下绣另一只。

屠春刚绣了几针,指上便扎出了个口子,不知为何,她今日心中恍恍惚惚的,时不时就要想到娘亲去掌柜那里回话的事,心中一时欢喜,一时怅惘,像是眼前错杂交织的丝线,说不清究竟是何种滋味。

正当少女心神飘忽的时候,突然有人在外面砰砰地拍门,似是有什么要紧事,屠春慌忙披了件厚衣,跑出去开门。

敲门的是一个相熟的邻居,还不等门开,他就大喊大叫起来,“屠家嫂子,你赶紧去店里看看,你儿子把孙家大少爷打到地上了!”

孙家是清河镇上数一数二的富豪,据说他家祖上出过一个举人老爷,后人虽然再也没有做官的运气,可家产却越来越大,等传到这一代,光是商铺,就足足有两条长街。

可惜孙老爷做生意顺风顺水,子嗣方面则甚是艰难,一连生了五个女儿后,发妻终于生出了个儿子,取名为孙天佑,单从这个名字,便能够看出孙家对这个孩子的爱重。然而孙老爷还来不及高兴两年,便愕然发现爱子居然是个傻子。

伤心之余,孙老爷又纳了几房美妾,过了三年,有个年轻的妾室肚子很是争气,替孙家添了个白白胖胖的小子,这个倒不傻,无奈被全家众星捧月般宠大,竟成了个不成器的浪荡子。

孙家的大少爷孙天佑是个傻子,不过这傻子脑子不行,秉性却颇为温厚,平日里痴痴呆呆的,不曾做出什么发疯伤人的事情来。镇上有好事的人们看见他,故意喊声大少爷,他不明就里,也像模像样地回个礼,再恭恭敬敬地唤对方一声大少爷。

今天早上,孙天佑用过早餐,照例领着两名小厮出去溜达,不知怎么地,就逛到了屠家的肉铺前。

等到屠春气喘吁吁地跑到时,孙家的家丁也已经赶到了,十余个人正将屠大海和屠午按在地上狠揍。旁边停着一顶软轿,衣着华丽的中年美妇站在轿前,正哭哭啼啼地帮孙家大少爷擦拭额上的血,口中则厉声道,“每人赏五两银子,把他们的手和腿都给我打断了!”

少女挤过看热闹的人群,脸色煞白地冲到美妇面前,却被两名婢女拦下了,其中一名娇声斥道,“小丫头,别冲撞了我家夫人。”

屠春知道眼前的美妇便是孙老爷的正室卫夫人,也就是孙天佑的娘亲,听说她性格泼辣,手腕强硬,孙家的生意能有今日的规模,卫氏居功甚伟,所以孙老爷虽然身旁美人不断,依旧对这位发妻甚是敬重。

“夫人,这位是屠家的小女儿……”有人认出了屠春的身份,在卫夫人耳朵边窃窃私语了几句。

“夫人,我们家在这里做了几年生意,从来没有和人结怨过,”屠春也听到了卫夫人方才放出的狠话,她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将声音放得卑微而恳切,“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卫夫人没有理会她,仍在一脸爱怜地望着儿子,孙天佑的伤势看起来不重,但似乎受了惊吓,捂着头一直不吭声。

“误会?”旁边婢女冷笑一声,替自家主子发了话,“你看见我家少爷头上的伤没,这可是你哥哥打出来的!”

屠春注意到父兄口中都被塞了东西,所以挨了半天毒打,也只是发出了含含糊糊的几声呼喊,没法说清事情的原委,心中不禁生出了火气,语气变得强硬起来,“家兄不是鲁莽的人,当街动手,必然事出有因。何况即使当真是屠家的错,我们情愿到衙门受罚,倾家荡产也会赔偿大少爷,夫人又何必在大庭广众下动私刑,折损了孙家的颜面?”

她这番说的言词清楚,颇有条理,不似是屠户家的女儿能说出的话,卫夫人不免多看了少女一眼,这才屈尊纡贵地开了口,“他们在这里打了我儿子,当娘的,自然也要在这里替儿子打回去。”

卫氏的声音娇婉清越,依稀可以窥见年轻时的风采,然而其蛮横跋扈之气,也一如传言所说。

“至于孙家的颜面,”她顿了顿,然后语气中满是轻蔑,“我又不姓孙,哪管得了那些。”

卫氏说完这几句话,自觉已经对屠家仁至义尽,又见孙天佑始终惊恐不言,心中怜惜,便决意先领儿子回家。

“你们接着打,”她牵引着儿子坐上轿,转身轻描淡写地吩咐了一句,“记住,手和腿都得废了。”

眼看他们母子马上就要扬长而去,屠春突然开了口,“等等,卫夫人,屠家是做小本生意的,没什么背景……”

卫氏以为少女还要求情,头也不回,不耐烦地说,“你这丫头,我看你是个懂事的,好心放你一马,怎么就不知好歹了”

然而屠春接下来的话,却成功地让这位眼高于顶的美妇停住了脚步。

“可是我爹有个结拜兄弟,是宣平十五年的进士及第,当今的礼部侍郎李嘉行。”

“小丫头,这种话可不能乱说,你有什么凭证?”卫夫人阴沉沉地看着屠春,她自然听过李嘉行的名头,太平村上出过这么一位人物,当时可是轰动一时的,可再如何打量这卖肉的屠夫,也不像是能和礼部侍郎结成兄弟的人物。

“我爹和李叔叔不仅是结拜兄弟,当年还定下了娃娃亲,有婚约为证。”屠春咬了咬牙,此时她也顾不上其他,斩钉截铁地说,“夫人若是不信,我这就回家去拿!”

16.雪上加霜

这里是清河镇的西南角,狭长的一条巷子,坐落着七八余户人家,因为位置偏僻,平日里人迹罕至,冷冷清清的。[www.yeyexs.cc 超多好看小说]当初屠家买下过道最里头的那间小院,也就是图个价钱便宜。

徐氏从招福客栈回来时,日头斜斜地挂在上空,冬日的阳光惨白而冰凉,像是一泓瘆人的雪水。她还没走到巷子前,便遥遥地望见一大堆人吵吵嚷嚷的,将巷子口堵得水泄不通。

“屠家嫂子回来了,”有人隔着老远喊她的名字,“你赶紧回去看看,出大事了!”

原本还算宽绰的院子中站满了人,兴许是为了方便出入,门被拆了,屠午被迫跪在门板上,屠大海则被捆在院中的老树上,两人一脸是血,口中都塞着东西,看起来狼狈又可怜。

徐氏跌跌撞撞地跑回家,一看到丈夫和儿子的惨况,当即便似疯了一般,随手抓起靠在墙上的扫帚,不管不顾地往距离最近的男人身上打去。

“你们这群畜生!”妇人急红了眼,边哭边骂,“还有没有王法了,跑到人家里来撒野!”

她一个女人力气不济,很快就被人制住了。屠大海和屠午情绪激动,极力想要挣脱身上的束缚,嘴里嘟嘟囔囔的,不知在喊些什么。

正当外面乱作一团的时候,屋里急匆匆跑出了一名少女,“娘,”她看到徐氏还在不依不饶地哭闹,眼神中竟隐约有些责怪之意,“你别再添乱了。”

她转头冲制住徐氏的孙府家丁盈盈一笑,语气和缓了不少,可脸上还是没有笑意,仿佛带着一种冰冷的倨傲,“这位大哥,把我娘放开吧。我已经和夫人说清楚了,这就是一个误会。”

少女约莫只有十五六岁年龄,容貌殊丽,她眼眸生得极美,缱绻似浮着桃花瓣儿的春水,这本是一副柔媚孱弱的长相,而她此时神色凛然,面若严霜,居然也生出了几分不容小觑的威仪来。

这时一名中年美妇也从屋里走了出来,卫氏的神情有些奇怪,似是懊恼,又似是气愤,她吩咐下人替屠氏父子松绑,不情不愿地说了句,“这次就算了,权当是给这小丫头一个面子。(www.yeyexs.cc 棉、花‘糖’小‘说’)”

刚脱开麻绳的屠午吐了一口血沫,“你这毒妇,”他愤恨地望着卫氏,“算了?我才……”

“闭嘴!”抢先开口训斥年轻人的人,居然是他那位平日里再温顺不过的妹妹,只见屠春眼神冰冷,面无表情地骂道,“你惹出了多大的事,幸好夫人和大少爷不计较,还不赶紧向夫人道谢!”

屠午长这么大,从未曾受过这种委屈,不但被人在众目睽睽之下暴打,还让自家小妹劈头盖脸地训了一顿,差点要一蹦三尺高。这时徐氏已经多少看出了些明堂,她唯恐儿子将事情闹得不可收拾,用力拉住屠午的手。屠大海此时也松了绑,他擦了擦流到眼角的血,默然无语,只是与妻子一同挡在了儿子身前。

屠午看到父母这般模样,满肚子的暴怒倏忽化成了愧疚,他垂头丧气地低下头,不再说话了。

好在卫氏现在有所顾忌,也不怎么在乎他的那声道谢了,这位跋扈霸道的美貌妇人甩下几句不痛不痒的狠话,便匆匆带着下人离开了。

屠春一直将卫氏的软轿送出小巷,等到轿顶消失在视线尽头,少女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她靠着墙壁缓缓蹲下,好久都没有抬起头。

徐氏打了盆清水,一边抹泪,一边替屠家父子二人清理伤口,“你是脑子有病吗?”妇人声音哽咽,怒骂着儿子,“好端端的,干嘛要和人家大少爷过不去!”

屠午没有说话,沉默如一块坚硬的花岗岩,无论徐氏怎么追问,他依旧顽固得一言不发。

“今天这事,不能全怪小午,”最后还是屠大海开了口,这个刚毅寡言的男人,仿佛突然间苍老了许多,“是孙家大少爷先让下人砸咱家的铺子,小午气不过了,才动手的。”

原来孙家大少爷今天一大早来了屠家肉铺,屠大海诚惶诚恐地迎过去,刚想要好好招呼这位难得的大主顾,却见那傻子一指肉摊,开口便让下人将这里砸了。

那两名下人面面相觑,显然也不曾想到自家少爷居然会下这种荒唐的命令。孙天佑见两人不动,自己上前就是一脚,把放卤肉的盆子踢翻了。

屠午年轻气盛,怎么受得住有人这么当面挑衅,立刻拎着把剔骨刀从店里冲出来。说孙天佑是傻子,他是真的傻,看见刀也不知道避闪,直冲冲地朝屠午撞了过去,两人当即便扭打成一团。

屠午当时到底还是残存几分理智的,将刀丢到一边,赤手空拳同孙天佑厮打,所以两人身上虽然挂了彩,却都只是皮肉伤。不然刀剑无眼,万一真伤到了孙家的宝贝儿子,今天这事,恐怕不会如此轻易了结了。

“砸铺子就让他砸去好了,”徐氏见丈夫眼角的伤口又深又长,险些便要伤到眼睛了,心中更是后怕,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掉,“你们俩也不想想,得罪了孙家,往后咱们在镇上的日子可怎么过?”

院子外传来了脚步声,是屠春回来了,她方才还是神采奕奕的模样,一会儿功夫不见,少女脸上的病容却似更重,嘴唇惨白干裂,一点血色都没了,仿佛是刚刚强借春光的花苞儿,拼命开了那么一刹那,力竭后便败落了。

“别担心,”屠春在门外听到了娘亲的话,她勉强笑了笑,想要宽慰家人忐忑不定的心神,“我看孙家多半不会再追究了,反正就要过年了,大不了这段时间咱们不开门了。”

“丫头,”徐氏乍然见到少女憔悴如斯的模样,心中又是疼惜,又是疑惑,“你和那女人都说了什么,她怎么就不追究了?”

卫氏膝下只有孙天佑这么一个傻儿子,她为人跋扈刻薄,偏偏对儿子是爱到了骨子里,这是整个清河镇都知道的事。屠午打伤了孙天佑,按照卫氏往日的脾气,绝不会这般善罢甘休的,为何只是和自家小女儿在屋里说了几句话,便忽然宽宏大量起来?

少女垂下眸,她的声音很轻,语气同样淡淡的,“没什么,我让她看了婚约。”

当时卫氏对屠春的话将信将疑,她是商贾人家的主妇,见识自然不同于寻常女子,于是命人将大少爷送回家,自己则同屠家人一道,来屠家看看这所谓的婚约。

婚约是真的,孙家自然见好就收。一个三品的礼部侍郎,在帝都中不足为奇,却足可以清河镇的首富诚惶诚恐。

权力便是这般美妙而可怕,碾压一切,不需要讲究是非道理。屠春心中自然很清楚,只是她没有想到,李家那份摧毁她生命与尊严的权势,居然有一日,会反过来成为她的依仗。

黑暗的梦魇似是冰冷的蛇,消无声息地潜伏在暗处,冷不丁地就会咬人一口。命运有时残酷如霜雪,越是想要避开,竟越是不可抗拒。

“幸好爹有个好兄弟,”屠春叹了口气,她忽然打起精神,甚至笑吟吟地自嘲了一句,“我可是礼部侍郎亲自选的儿媳妇,孙家还敢追究什么!”

屠家父子早就知道这件事,当时他们虽然口不能言,耳朵都听见了屠春对卫夫人说的话。徐氏却是骤然一惊,心中顿时沉甸甸的的,说不清是何滋味。

就在不久之前,她刚刚回了客栈掌柜的话,商量着找个黄道吉日,让朱贵到家里来提亲。

可现在这么一闹,孙家的眼睛可是在外面盯着的,恐怕短时间内,女儿是没办法嫁给别人了。

孙天佑的事,虽然让屠家人心中笼罩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霾,但事情毕竟结束了,日子还要接着过下去。

屠大海和徐氏商量,反正马上就要过年了,索性把店关了,一家人好好过几天安生日子。徐氏点头称是,她心中痛惜女儿夭折的婚事,于是将火都发到了儿子身上,“都怪你,和孙家的少奶奶不清不楚的,人家大少爷肯定是听说了什么闲话,才会过来找咱们晦气!”

屠午自知这件事是因他而起,所以一直也不吭声,任徐氏破口大骂。最后还是屠春听不下去,随便找了个理由,将徐氏带到自己屋里去。

少女面上不露端倪,其实心中也隐隐有些忧虑,孙天佑不会无缘无故跑来砸屠家的店,娘亲说的不错,这件事多半和陈扣儿有关系。

清河镇就这么大,倘若孙大少爷认准了屠午,以后时不时过来找点麻烦,他们屠家的生意,恐怕便要做不下去了。

然而世上少有雪中送火,更多的是雪上加霜,接下来的事,严重得远远超乎屠家人的想象。

孙天佑是不能再来找屠家的麻烦了。

他死了,死在被屠午殴打的当天晚上。

17.一线生机

天边悬着一弯瘦月,伶仃似折弯了的薄刃,月光也是惨惨淡淡的。[棉花糖小说网www.Mianhuatang.com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丫鬟举高了灯笼,勉强辨清来人的面目,她警惕地将对方拉到角落处,这才压低嗓音问,“钱呢?”

屠春将钱袋拿出来,却没有马上交给丫鬟,“不急,”少女的声音沙哑而低沉,“姐姐先把大少奶奶的话告诉我,钱一个子儿都不会少了你的。”

冷冰冰的月光下,少女的影子被拖得老长,她个子不高,这几日又瘦了许多,整个人单薄得仿似一张丝帛,透着摇摇欲坠的脆弱,而她一双眸子竟出奇的亮,无端让人有几分心悸。

丫鬟撇撇嘴,本来还想嗔怪几句,可猛然想起眼前的少女到底是个屠户的女儿,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事情见多了,她哥哥甚至还把自家大少爷给打死了,于是收敛起了脾气,不情不愿地说,“这几日夫人一直在少奶奶的房里,我好不容易才找到机会,把你的话带到了。”

少女静默无言,似乎对她邀功的这段并不感兴趣,丫鬟讨了个没趣,继续说了下去,“少奶奶说,那天晚上大少爷一回来,大夫便在府里候着了,当时还说少爷的伤势并无大碍,这是很多人都听见的。谁知道半夜里,她往身边一摸,居然发现少爷的身子冷冰冰的,当时把我家少奶奶吓得啊,立刻就尖叫起来……”

陈扣儿的话与当日公堂上孙家的证词并无出入,屠春面无表情地想,看来她这里是问不出什么了。

“这个……”丫鬟绘声绘色地将后来孙府乱作一团的情景描绘了一遍后,迟疑地说,“春丫头,少奶奶的回话就是这些,我对天发誓,一个字都没少。你看,这钱是不是也该给我了?”

屠春不欲与她多加纠缠,将钱袋放到丫鬟手里,低声道谢后,转身便走。(WWW.mianhuaang.LA 好看的小说

丫鬟接过钱袋,美滋滋地正要打开,突然想起了什么,急急加了一句,“对了,春丫头,我家少奶奶还说了,因为大少爷的死,她在孙家的日子已经很难过了,希望以后你们屠家不要再找她的麻烦了。”

屠春的脚步稍稍顿了一下,“帮我捎句话,”凄冷的夜风中,少女的声音渺渺的,却有种掷地有声的刚毅,她说,“请少奶奶安心养胎,这是我最后一次求她了。”

通过招福客栈的路还有很长,屠春穿着的袄子不算厚,可她察觉不出冷,只是浑浑噩噩地走在洒满银辉的长街上,这半个月来发生的事情委实太多了,她实在撑不下去,但眼下除了咬着牙苦撑,一时也没有别的办法。

孙天佑死去的当天晚上,一大帮子家丁便砸了屠家,将屠午绑去了衙门。这些日子,为了打点官府里的官差,屠家把好不容易买下的院子卖了,生意也贱价转了出去。天阴偏逢屋漏雨,屠大海在与孙家家丁的撕扯中伤到了腿,肿的下不了床。徐氏一个妇道人家,领着未出阁的女儿,要应付财大气粗的孙家,简直是痴人说梦,幸好招福客栈的掌柜仗义,暂时收留了无家可归的屠家人,好歹让他们有了个容身之所。

前几天仵作检验的结果出来了,说尸体上确实有遭受殴打的痕迹,这番话说的模棱两可,似乎连这位经验丰富的老师傅也不能肯定,伤是轻伤,理应不会致命的,然而孙家少爷就是这么糊里糊涂地死了。

本来想从陈扣儿那里问出些事情的,可给了孙家的丫鬟五十文钱,换了一堆废话。屠春疲惫地想,爹娘还在客栈里等她的消息,可现在听来的消息,全是坏消息,家里的钱没剩下多少了,明天一大早还要到衙门去看哥哥……

有细微纤巧的东西从天上纷纷扬扬地落下来,轻轻落在少女的发上、身上和脸上。她茫茫然地抬起头,这才发现是下雪了。

彻骨的寒冷仿佛汹涌的潮水,一时间不由分说地冲她袭来,屠春微微闭上眼睛,说不清是身上冷,还是心中无望。孙天佑的一条命太重了,孙家的富贵也太重了,压得他们全家都喘不过来气。她挺起腰杆想要去撑,屠春不怕拼命,她本就是死过一次的人了,她怕的是,拼了自己这条命,最后还是撑不住,到时候爹和娘该怎么办?

宣平三十一年的最后一场雪,就这么消无声息地来了。它来得轻捷又突兀,此时夜深寒凉,天地茕茕,恐怕只有踽踽独行在长街上的少女一个人知道。

清河镇民风淳朴,十余年没有出过人命官司了,屠午打死孙家大少爷的事情传开后,顿时成了街头巷尾一时间的谈资。然而等家家户户接连挂上红彤彤的灯笼,浓重的年味便驱散了不久前的风言风语。

别人家的热闹,看过了说过了,然后也罢了,人们毕竟还是要关上门过自己的日子。只是这个新年对孙家和屠家来说,无疑是伤痛而绝望的,他们一家失去了儿子,另一家眼看也要失去了。

昨天下了整夜的雪,清晨屠春搀着徐氏出门的时候,地上已经是一片霜白,招福客栈的门前也挂了两个大灯笼,朱贵正在梯子上贴春联,见少女出来,他嘴唇动了动,似是想说什么,可到底没有说出口。

倘若岁月安稳,屠春自然是少年郎心头的春梦,可她身上贴了一张礼部侍郎家的婚约,如今又有了个杀人凶手的哥哥,于是那美与柔中都多了煞气,犹如少女额间的伤疤,仿佛上天容不下她缱绻似水,定要锋锐如冰,这样的姑娘,不是一般人家可以消受的。

由于马上就是除夕了,牢房里的狱卒脸上也多了点喜气,没有过多为难她们母女,随便盘问了两句,就挥手示意她们进去了。

牢房里的犯人并不多,屠午的案情最重,被关押在最里面。大冬天的,年轻人只穿了件破旧的薄袄,脸上的淤青还没褪,神色倒还算平静,他抱膝坐在草席上,见娘亲和妹妹过来,眼神也没有多大的波动,只是抬头问了句,“爹的伤好些没?”

徐氏满怀一腔慈母之心,看见形容憔悴的儿子,眼眶当即便红了。屠春毕竟还是要镇定一点,她将食盒放到地上,取出里面的碗碟和菜,然后低声回了句,“好多了,家里的事,你不用操心。”

屠午将目光放到妹妹身上,屠春这些日子瘦了许多,脸上那点微微的婴儿肥消磨不见了,下巴尖尖的,正值韶华的姑娘家,侧脸看上去竟有些风霜之态。他心中酸楚,然而声音中没有流露出太多的情绪,“春儿,回去对爹说,不要再管我了,这案子该怎么判,就怎么判,毕竟孙天佑一条命是在我手里没的,我得给人家爹娘一个交待。”

屠春骤然抬起头来,她脸颊消瘦,眸子里居然是一片寒光,“交待?”少女嗓音森冷,“那你怎么不给自家爹娘一个交待?现在事情的原委还没查清,县令大老爷没给你定罪,你倒先活得不耐烦了!”

“那你说怎么办?”年轻人也暴躁起来,他冲着妹妹叫嚷,“打官司,咱家哪有那个钱!我给家里惹了麻烦,还要把钱花完,那你们以后怎么办?”

少女沉默了一会儿,再开口的时候,神态和缓了不少,她放柔声音,“哥,这几天你好好想想,那天孙少爷来咱家店里的时候,有没有什么怪异的地方……”

“不管怎样,除非有确凿的证据,否则这罪你不能贸贸然就认了,”她最后扔下这样一句话,“我有法子救你。”

屠午不再说话了,他把头埋在双膝之间。徐氏和屠春劝他吃点热饭热菜,年轻人也毫不理会,无奈之下,母女两人只好先行离开。

快走到出口的时候,徐氏忍不住回头又望了一眼,这一望之下,她不禁捂住嘴哭了起来。屠午跪在地上,正对她们离去的地方,年轻人以头触地,久久没有起身。

外面的天地一片白晃晃的,街道两旁的人家都张灯结彩的,一路上的春联上写满了吉祥的祝词,无非是风调雨顺,富贵平安。自古至今,人们的愿望就是这些。

“春儿,”母女俩沉默了一路,徐氏最后开口问,“你说有法子救你哥,是真的吗?”

她怀疑女儿是有心安慰儿子的,可心中到底还怀了一丝希望。

少女牵着娘亲的手,她目视前方,似乎正在眺望万里之外的帝都,“别担心,”她简短地说,“会有办法的。”

过了宣平三十二年的新春头一天,李重进便将从帝都风尘仆仆而来。

他乖张,暴躁,无法无天又任意妄为,可唯有这样的贵公子,才有可能是屠午最后的一线生机。

18.公子姓李

雪开始下的时候,还是细微的颗粒,虚虚飘飘的,仿佛开了漫天的白花。(www.yeyexs.cc 棉、花‘糖’小‘说’)到了半夜时分,已经是鹅毛大的雪片了,地上的积雪还没有冻结实,马车碾过去,留下深深的车辙。

天味楼是清河镇中一家小有名气的酒楼,这天寒地冻的,客人们早就散去了,店小二收拾完东西,正准备关门打烊,外面突然来了一队车马,为首的七八人骑着马,后面还跟着两辆马车。

马上的骑者眉发皆白,神色间都颇为疲惫,前面的一人翻身下马,向店小二询问了一大堆店里的情况。这人言语措辞甚是讲究,可惜操着一口外地的口音,店小二连比带划忙活了半天,他才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小步跑到较大的那辆马车前,叽里咕噜地不知说了些什么。

然后大马车中的人下来了,这是个相貌普通的中年男人,约莫四十岁左右的年龄,身穿一件宝蓝色的锦缎长袄,头戴貂帽,他低头吩咐了随从几句话后,便率先进了店。店小二见这人衣着富贵,慌忙迎了上去,可中年男人脚步不见停顿,居然直奔后厨而去。

其他的人也没有闲着,一部人将马匹栓到店后的马厩里,另一部分人则从大马车上抱下了零零碎碎的一堆东西。小二好奇地瞅了几眼,隐约看见燃着炭火的银盆、虎皮垫子、描金箱子等等,每一样都做工细致,精美绝伦,最后这些人甚至从车上搬下了一整套的厨具。

这时掌柜听到动静,急急忙忙地下了楼,他眼力可比伙计老辣多了,只不过粗粗扫了一眼,便看出这是个豪富人家出行,于是亲自过来招呼。

那名身着锦袍的中年男人在后厨中转了一趟,看神情还算中意,他像是这一行中管事的人,张口要了十二间上房,还让掌柜赶紧做两桌酒席,捡着店里拿手的菜肴上。

眼看来了大买卖,掌柜眉开眼笑地应下了,转身就要去后厨交待。中年男人在后面唤住他,又特意嘱咐了一句,“我看厨房的笋鸡煲得不错,先放在那里,一会儿我们的人自己过去收拾。(www.yeyexs.cc 棉花糖小说)”

待炭盆放好,虎皮垫子也齐整地铺到了椅子上,两名随从才扛着厚厚的一卷长毯,来到最后面的那辆小马车前。他们蹲下身,将银白色的长毯放下来,一路铺到客栈的门前。见两人铺好了毯子,赶车的人跳下车,卷开帘子,恭恭敬敬地将里面的人请了出来。

店小二凑在门边,他心中好奇,那锦袍男人已经是他平生见过最富贵的架势,不知这最后一辆马车里还坐着何等的人物。

天地间白雪皑皑,那长毯亦是银白的,走下来的人也穿了一身雪白的狐裘,一时间月光盈盈,照在这三者之间,倒有些难分伯仲,混成了白茫茫的一片。这是个少年公子,身架不算高,他似是有些畏寒,背微微佝偻着,将整个人都缩在狐裘中,只有一张脸露了出来。

随从小心翼翼地搀着他,这少年公子走路不太快,背也不怎么挺拔,和那高大俊朗的年轻下人走在一起,仿佛是青松边傍着一株无精打采的蔓藤。然而等他们走近了,月光缓缓照清少年的脸,那株蔓藤像是突然间开了繁花满簇,触目生辉,店小二恍惚间竟有些愣了,醒过神后暗暗咂舌,心想这人生得也太好看了,都有点煞人了。

由于有掌柜亲自监工,后厨很快便收拾出了满满的两桌菜。店小二去送菜时意外地发现,那少年公子没有坐在雅间中用餐,看来是先行休息了。

到了后厨,他才听到大厨在那里喋喋不休地抱怨,说是熬了四个时辰的笋鸡,最后居然只盛出碗汤来煮青菜,剩下的全不要了。

“你说,哪有人这么吃饭的,鸡汤不喝,就吃几根青菜,”大厨兴许是被今晚的这批客人折磨惨了,恨恨地说,“他哪里是在吃饭,分明是在吃银子!”

店小二心中却不觉一动,他想难怪那小公子弱不禁风的,吃得跟小猫小狗似的,身子骨又怎么好得起来。

昨夜的风雪太大,清晨醒来时,招福客栈门前的积雪都淹过门槛了,屠春拿了把扫帚在外面扫雪。掌柜是个仁义人,在屠家落难时帮了他们一把,屠春找不出其余报答的办法,只好手脚勤快点,多干些自己力所能及的活。

少女扫了一会儿,手指便冻得木木的,她将手放在唇边,想要呵气取暖,这时突然看见天味楼的伙计一路小跑往客栈这边来。伙计认得屠春,见她在门外扫雪,喜出望外地喊道,“春姐姐,你做的卤味还有剩下的吗?我家掌柜急着用。”

屠家的肉摊转出去后,为了生计,屠春还在继续做腊肉和卤味,主要供应招福客栈,多余的也卖给别家。

“有,”少女点点头,热情地将伙计拉到厨房里,指着一盆卤味说,“你看看想要什么?”

那伙计看也没看,掏出一小锭银子来,“不用看了,春姐姐,我们全要了。”

外面大雪漫天,这些日子客栈的生意很是不好,屠春被天味楼伙计的爽快吓了一跳,迟疑地问,“这可是一大盆,能用完吗?再说,也要不了这么多钱……”

“春姐姐,生意上门了,你怎么还往外推!”见卤味有了着落,伙计也不着急了,开始同屠春说笑起来,“不瞒你说,我们店里昨天可是迎来了一桩大生意,你肯定没见过那么大方的客人,出手就是一袋银子。我上去给他们送个下酒菜,随手又是一块碎银子。”

“可惜那个小公子太难伺候了,昨晚勉强吃了几根青菜,今天早上便说我们店里没有像样的东西。掌柜想起春姐姐你的卤味开胃,让我赶紧买回去试试。”

屠春正在将卤味装到食盒里,听到伙计的这句话,她神色突然一变,急急地抓住对方的手,追问道,“小公子,可是个姓李的公子?”

伙计还未见过少女这般惊慌的模样,他抽回被少女拉住的手,脸隐约有些红了,“春姐姐,你问这个干什么?我听下人们喊他二公子,至于是不是姓李……”

他话还没有说完,只见少女像是疯了一样,将手中的食盒一放,转身便往外跑去。这么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居然一会儿就跑得无影无踪了。

她真傻,算好了李家去太平村的日子,却忘了李重进一行人肯定会先到清河镇,若不是天味楼的伙计过来买卤味,这下又要耽误好几天了。

疾驰的寒风刮在脸上,像是割人的刀子,屠春感觉嗓子火辣辣的,雪天地滑,路上她摔过好几次,然而少女顾不得痛,每次都是急匆匆地起身,继续往天味楼的方向跑去。

她哥哥还关在大牢里,官府这几日就要定罪了,能早一天见到李重进,哥哥就多了一分希望。

快到天味楼前的时候,屠春的脚步忽然放缓了下来,她抚了抚头发,努力让自己的样子不那么狼狈。李家自恃是书香门第,清贵人家,连挑下人都喜欢识文断字的,她不能显得太失礼,免得让这世还素不相识的李重进先看轻了她。

大清早的,天味楼里甚是冷清,屠春静悄悄地走进去,只看见一个年轻人在楼下来回踱步,神色颇为焦急。她依稀觉得这人有几分眼熟,定睛看去,突然认出了对方的身份。

李重进这人自幼便是个坏脾气,据窦月娘回忆,他小时候连换了七个奶娘,没有一个能哄得住。等这喜怒无常的小霸王长大了,更是人见人怕,李府里的丫鬟们都知道,宁可到厨房去帮忙,也别去伺候二公子,他火气上来,可是连女人都会打的。

屠春没见过这个昔日的小叔子打人,事实上,李重进甚至很少会骂人,他总是冷冷淡淡的,好像什么人都看不上,更别提费力气去骂了。不过他脾气坏,嘴又毒,这是真的,李家没人能在他身边伺候得长久,这也是真的。

在李重进身边时间最久的下人,应该就是眼前这个叫张穆的年轻男子。十五岁的李重进不知从哪里带回了他,从此以后,这个年轻人以非同寻常的忠诚与容忍,陪伴李家二公子度过了最后的六年。

19.义不容辞

张穆是见识过美人的,这十五六岁的小丫头看在他眼里,固然是有几分天然动人的风姿,可惜就像野地里生出的蔷薇,美则美矣,到底不似名门闺秀那般端庄娴静。[夜夜小说网mht.la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屠春今日穿的是徐氏的旧袄,色泽早就暗淡了,穿在她身上也松松垮垮的,看起来甚是窘迫,年轻的随从注意到这点细节,心中不禁感慨,他想人的际遇当真是奇妙,倘若这乡下丫头的爹当年没有施舍给夫人一点小恩小德,以她如此的人品相貌,顶多是高攀个富户嫁了,又怎么能一夕之间飞上高枝成了凤凰。

李家这一行人千里迢迢,冒着风雪赶到西北,正是为了向屠家提亲。谁知他们才刚到清河镇,屠家的姑娘居然自个儿急匆匆地跳出来了,李家的下人嘴上不说什么,心中却都暗暗起了轻蔑之心,连带同情起了远在帝都的李照熙,也难怪大公子死活不同意这门婚事,小村子里的屠户能养出什么好闺女来,看她这幅风风火火的模样,哪里像个未出阁的姑娘家,连最基本的矜持都没了。

然而屠春无暇理会这些下人们的闲言碎语,她赶来时很急,这时候却突然静了下来,由于方才剧烈的奔跑,她的心脏现在还跳得很快,可听完张穆的话,少女面上便浮现了善解人意的微笑,安安分分地在楼下候着。

她不得不等,不得不有耐性。

李家二公子刚刚起床,以他的性子,单单是洗漱收拾,恐怕就要大半个时辰。

李重进是在宣平十六年冬天出生的,岁数小了屠春一岁,中间却堪堪错了近两年的光景。他身量还未长足,却很是喜爱穿宽厚的衣服,于是衬得人越发瘦小,少年懒洋洋地蜷缩在铺着虎皮垫子的躺椅上,眼眸低垂着,倘若不是他偶尔还会眨眨眼睛,屠春几乎以为这位小祖宗已经睡着了。

那名锦袍的中年男子也在场,他叫窦引章,是窦月娘的胞弟,为人沉默寡言,忠厚老实,当年就是他不辞辛苦地陪着李嘉行远赴帝都赶考,后来李家发迹了,他便跟在姐姐身边当管家。窦引章发妻早逝,他倒是个念旧之人,一直没有续弦,膝下唯有一女,正是将李照熙迷得神魂颠倒的窦朝云。兴许是因为李重进出生的时候,李家已经今非昔比了,以至于在李如茵和李照熙面前,窦引章还有几分当舅舅的样子,可到了李家二公子身边,竟全然是副管家的模样。

“姑娘一个弱女子,为救兄长来回奔波,当真是辛苦了,”听完屠春的话,窦引章沉吟片刻,他的确是个厚道人,看见眼前这少女面上颇有风霜之色,不禁大为同情,“令兄倘若当真受了冤屈,李家不会袖手旁观的。[www.yeyexs.cc 超多好看小说]”

屠春自然对他千恩万谢,然而她心中还是不安稳,毕竟最应该说话的人,依旧低垂着眼眸,连头都不曾抬一下。窦引章这番表态的话说完后,顿时也觉得不妥,忍不住侧身看了躺椅上的少年一眼,似是在请示他的意思。

李重进的肤色极白,眸色也偏浅,看上去潋滟明澈,注视人的时候,很容易产生种不沾尘垢的天真。然而他的天真亦是种居高临下的漠然,屠春讲了许多,少年的神情却似听了戏台上一个跌宕起伏的故事,故事固然是浸满了旁人的苦痛与委屈,但他一开口,便将这故事轻轻巧巧地掀过了,提起了另外的事情。

“屠姑娘,”李重进此时的语气,不能不算温和,与他往常相比,几乎称得上是和颜悦色了,少年的眸中一片坦荡,干净似无暇的冰块,“在下以为,还是应该先去拜见令尊令堂,其余的事情,以后再提也不迟。”

看到他这幅轻描淡写的模样,李家的下人们立刻便明白了,这位小祖宗的起床气,现在还没过去呢。

屠家人借住在招福客栈的一间偏房中,屠大海卧床多日,房间中弥漫着呛人的药味,张穆抢先一步进去,见屋内气味难闻,唯恐惹得二公子恼怒,当即便要打开窗子。

李二公子素来喜怒无常,今日竟意外的彬彬有礼,他制止了张穆的举动,走到屠大海床前,嘘寒问暖了几句,然后突然对着屠氏夫妇拜了一拜,郑重其事地说,“伯父伯母对李家有救命之德,令郎的事,侄儿义不容辞,定会给您二老一个满意的交待。”

且不说屠家夫妇如何大吃一惊,又喜出望外的,李家下人更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对乡下夫妻也不知是什么来历,要知道李二公子眼高于顶,平日里不拜天地不敬鬼神,为何竟会对他二人毕恭毕敬的。

徐氏的眼眶当即便红了,拉住少年的手,激动地说不出话来,只会呜咽流泪,她怎么也没有想到,在屠家山穷水尽之时,居然是多年前的善举救了他们一命,一时间心中对窦氏母子的芥蒂也浅了许多。屠大海却是百感交集,唤了两句好侄儿便不再说话,不知是否想起了当年与李嘉行结拜时的情景。

李重进温言宽慰了这对夫妇两句,他这时倒有了几分少年人应有的模样,看起来活泼又嘴甜,没多久就将徐氏哄得破涕为笑。看见这一幕,别说李家人了,连屠春都目瞪口呆的,差点以为二公子被人附身了。

好在出了客栈的大门后,少年又恢复了那副冷冷淡淡的模样,张穆像是习惯了,马上便弯腰跪在雪地上,他踩上年轻人的背,一言不发地上了车。

“二公子,”屠春到底是没忍住,怯生生地问了一句,“你方才说的话,不是在哄我爹娘开心吧?”

少年掀开车帘,他眸色清浅,轻轻地从屠春身上扫了一下,似是嘲讽又似是不屑。

屠春被他这一眼看得心惊肉跳,怀疑自己是说错了话,可是马车立刻便绝尘而去,少女愣愣地站在门口,反复回想着对方刚才的样子,越想越觉得害怕。

由于心中忐忑,屠春下午在厨房忙活的时候,不小心切到了手,她随便用布头缠了一下,恍惚之中,居然也不觉得疼。

到了晚餐的时候,少女鼓起勇气,拎着食盒又去了天味楼。张穆正端着一个盘子下楼,里面的饭菜丝毫未动,他听说少女是给二公子送饭来的,脸上欢喜,心里却不禁犯了嘀咕,这屠家姑娘到底懂不懂避嫌,她和二公子有叔嫂的名分,又有男女之别,偏偏一天往这里跑上好几次,也不怕外人笑话。

屠春敲了几声门,听到里面人有气无力地应了,才小心翼翼地走进去。李重进正趴在桌子上,他面前摆着一个描金箱子,共有五层抽屉,拉开后里面全摆着各色琳琅满目的零食,少年捏起一个杏仁糕,刚刚塞进嘴里,不料抬头竟望见屠春拎着食盒,期期艾艾地看着他,惊得李二公子险些噎到了自己。

屠春见少年脸色有些微妙,慌忙给这位小祖宗倒了杯茶,见他将那块杏仁糕咽下了,才讨好地说,“二公子,听说你近日没什么胃口,我做了些卤味,看你喜不喜欢?”

她的眼睛扫过塞了满箱的吃食,暗暗腹诽,平日里吃这么多闲食,当然吃不下饭。少女面上却还不敢露出端倪,笑容可掬地将食盒中的卤味拿出来,她知道李重进为人挑剔,所以只敢拿了自己最拿手的几样小菜,然后想到他胃不好,还特意熬了碗白粥。

李重进年龄不大,身材更称不上伟岸,可不知为何,屠春每次见到他,总是莫名地生出许多畏惧来,不由自主地便将姿态放低了。

少年面无表情地将箱子的抽屉一一推上,喝了口热茶,这才抬起眸,打量了屠春一眼,似笑非笑地说,“屠姑娘这般大费周章,可是信不过在下?”

屠春不敢说话,她自然是不放心的,然而这种话又怎么能直截了当地说出来。她有时是真的害怕这位李二公子,李重进是不会曲折迂回的,一句话就能将人逼到绝路上。

“你放心,”李重进怀揣着一个鎏金手炉,这屋中原本就放了四个炭盆,烧得暖意融融,可他似乎仍是感觉冷,整个背几乎快要弯曲起来,努力将自己塞到衣服中,“李家别的能耐没有,打点下衙门,让令兄的刑罚能够轻一些,还是能够做到的。”

他眉目间倦倦的,这句话说完后,便再也不看屠春了,专心致志地捧着自己的手炉取暖。

“二公子,家兄是冤枉的,”屠春忍气吞声地将上午说过的话又重复了一遍,她不敢得罪这个小祖宗,上辈子时便不敢,现在有求于他,更是不能露出丝毫不悦来,“孙家开始非要家兄以死抵罪,还将孙家大少爷的尸首拉到衙门里,说是少爷是冤死的,要等家兄定罪了才能下葬。可是过完年,他们却突然匆匆将孙少爷埋了,我觉得这事恐怕有蹊跷。”

这桩案子之所以拖了几个月,主要是因为孙家咄咄逼人,屠午至多是失手将孙天佑打死,还是孙家大少爷挑衅在先,罪不当死。可孙家的大太太卫夫人却不依不饶,非要屠午赔命不可,县太爷不想得罪清河镇的首富,也不愿和礼部侍郎的亲家结仇,正好又赶上年关,所以就这么含含糊糊地拖了下来。

“死者为大,早日安葬也并不为过,”少年的睫毛浓密而漆黑,他垂眸的时候,依稀还有点孩子气,可是说起话来老气横秋的,又淡漠又凉薄,“屠姑娘,关心则乱,在下理解你的心情,可这个理由,未免也太过儿戏了。”

屠春抿着唇没敢吭声,知道自己是惹这位小祖宗不开心了。她就这么颤颤惊惊地站着,李二公子不说话,她也不敢离开。

李重进自顾自地暖了一会儿手,他兴许是嫌屠春碍眼,幽幽地叹了口气,“屠姑娘,你今晚是打算睡到在下房里吗?”

少女这才如梦初醒,她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终于还是没能说出口。正当屠春转身关门,准备悄悄离开的时候,李二公子又淡淡地说,“明天在下约了晋阳县令,打算一同拜访孙家,屠姑娘若是有空,明日张穆会去接你。”

屠春惊喜交加,赶紧点点头。她知道自己这次确实是太过小心了,李重进没有糊弄的意思,仅仅是一天下午,便做了这么多事情,她胡乱猜测人家的心思,难怪李二公子会不高兴。

李重进大概是看不惯她欢喜的模样,见少女连连道谢,居然不冷不热地补充了一句,“等姑娘死了心,也好早日劝令兄把罪认了。”

20.初探孙府

李重进没有失约,早晨天还蒙蒙亮的时候,马车就在招福客栈门前候着。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mht.la屠春上了车,看见少年正偎在炭盆前烤火,他今日身上穿着祥云暗纹领的中衣,外面罩着厚厚的貂裘。少年似是很喜爱动物温暖的皮毛,这貂裘毛色乌亮,没有半点杂色,越发衬得李二公子唇红齿白,眉目清贵,当真是个俊俏讨喜的小公子。

然而二公子一开口,立刻成了讨人嫌,他打量了屠春一眼,嗤笑道,“屠姑娘今日是打算去孙家作客吗?”

屠春被他说得俏脸发红,她知道今天要同李重进一同去孙家,特意将自己最好的一身衣裳穿了出来,这件暗花缎子棉袄的料子不错,是早些年铺子里刚赚钱时买的,洗过几次了,色泽有些暗淡,但穿在容色娇艳的少女身上,倒煞是好看。她以为李重进是在嫌弃自己衣裳破旧,手指不自禁地紧抓住了衣襟,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可接下来的事情却出乎她的意料,马车先拉着他们去见了晋阳县令,随后有两个婆子出来,拉着屠春到屋里打扮。一番梳洗后,少女被换上了侍女的服饰,她这才明白李重进早上那句话的意思。她确实是考虑不周,屠家和孙家眼下成了仇人,自己和李二公子随晋阳县令一同前去,对方必定如临大敌,处处小心应对,哪里还能看出什么异样来。

惭愧之余,她对李重进的歉疚之情越发深重,李二公子没有亏欠过自己,人家这样为屠家跑前跑后的,她反而小性地处处往坏处想,实在是太不对了。

屠春脸上脂粉浓重,她这样的年龄,本就像花儿一般艳色灼灼,妆扮得太过了,便似糊上颜料的画,色彩鲜明得有些刺眼。李重进免不得多看了她几眼,少年今日怀里还抱着一个小匣子,里面装着帝都安记的梅子饼,他早上没有吃饭,这会儿抱着匣子自顾自吃他的零食,不怎么抬头,也不说话。

由于三番两次地错怪了对方的好意,屠春自觉应该对这位小祖宗好一点,李重进脾气是怪了点,人还是很不错的。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yeyexs.cc

“二公子,”她小心斟酌了一下语气,含蓄地说,“眼下你正在长身体,还是应该好好吃饭的,这些闲食,偶尔尝点就可以了。”

李重进愣了一下,他将口中的梅子饼咽下,随手将匣子关上,微微一笑,“姑娘说得对。”

他眉眼本就生得好看,这般舒展开来,更是宛若骄阳万丈,耀眼得让人心悸。

屠春见对方从谏如流,心中也觉得欢喜,一时竟将对这少年的畏惧忘了,絮絮地又劝了一堆话。依屠春看来,窦月娘实在太过溺爱小儿子了,什么事都顺着他,以至于这孩子随心所欲,活了二十来岁,只会按着自己的意思行事,最后硬是将自己折腾死了。这期间倘若李家有个人能够好好管教他,没准李二公子也能平平安安地长大,成就一番功业呢。

她正替李二公子描绘这一片辉煌前景,却没有留意到李重进收起匣子后,看她的眼神莫名变得微妙起来。少年反复回想着屠春方才的那句话,心中越发不悦,到了最后,脸色都有些发白了。

倘若现在有个李府的下人在场,立刻就会知道屠春是哪句话说错了。李重进刚刚度过十六岁的生辰,这位小爷对自己的好相貌不以为意,偏偏在身高这件事上耿耿于怀。李家的大小姐平素是个爱开玩笑的,最喜欢拿府中的两位公子打趣,可即使骄横如她者,从来也不敢拿着这点撩自己这个记仇的幼弟。

陈扣儿今年刚刚二十出头,这妇人的容色还鲜艳娇嫩,然而已经穿了一身素服,发间耳畔全无饰物。青年丧夫,可以算得上是人间一桩悲事,她出来拜见贵客的时候,眉目间郁郁的,偶尔抬头回几句话,眼眶便隐隐作红,看上去很有几分楚楚可怜的风姿。

“我这小儿媳妇素来孝顺,贱内卧床多日,一直是她在伺候,”孙府的男主人孙温是个五十出头的男人,面白短须,目光湛然有神,提起前不久儿子暴毙的事,他倒是比寻常父亲显得镇定,只是长长叹了口气,“我家老大是个没福气的,可怜了这孩子。”

屠春站在屏风外,她唯恐孙家人认出自己,头一直低垂着,然而李重进说的不错,寻常人根本不会留意一个婢女,她颤颤惊惊了许久,却根本无人望她一眼。待陈扣儿出来时,少女悄悄抬眸望了一眼,见妇人小腹果然微微凸起,看来的确是有了几个月的身孕。

清河镇隶属晋阳县,听闻晋阳县令携友来访,孙府自然不敢怠慢,可惜当家的主母卫夫人卧病在床,不能出来招待。宴席间伺候布菜的是孙温的四夫人,这位名叫苏映秀的太太年轻俏丽,言语间甚是活泼,站在她头发半百的夫婿身边,倒像是个得宠的亲闺女。其实按身份,这种场合是不应该由她一个妾室出面的,但谁让这位苏夫人的肚子争气,给孙温生了个二儿子。

孙家的二少爷名叫孙天赐,说来好笑,孙家这一对少爷的名字起得吉祥郑重,然而与他们自身联系起来,便有了种说不出的荒诞,上天保佑的是个傻子,天意恩赐的是个坏胚子。但坏胚子到底是带把的,而且不傻,现在又添了另外一个长处,他还是活生生的,府里的人明面上没说,可心中多少都有数,大少奶奶肚子倘若生出个女娃儿来,日后这孙府就是四房的天下了。

孙天赐今日也在席上,这青年人生得英俊,同他娘亲一样是个活泼的性子,说起话来笑嘻嘻的,席上还特意显摆了自己刚弄到手的八哥,被孙温瞪了一眼,这才讪讪地住嘴了。

酒过三巡,李重进白瓷般的面上有了点薄红,他肤色极白,因为这点红显得格外突兀。晋阳县令见状,附身与少年低语了几句,神情间颇为关怀。

由于李二公子事先的嘱咐,晋阳县令介绍他时,只说是一个世交的儿子,正在自己家中作客,今日索性一起带了过来。孙温见他年龄尚少,口中客套地恭维了几句,并没有多加留意。如今见晋阳县令对少年如此看重,忍不住暗暗猜测,这位公子多半是个官宦子弟。

“孙老爷,家父认识一名告老还乡的太医,医术很是不凡,”众人交谈甚欢之时,李重进突然侧过脸,目光恳切地望着孙温,他的眼睛生得极好,即使其中并无太多情绪,也能给人诚心诚意的错觉,“听说他的老家就在晋阳,不如在下将他寻来,替夫人把把脉?”

周围骤然静了下来,四夫人正在斟酒的手顿了一下,她飞快地望了孙温一眼,孙天赐却仍是嬉皮笑脸的,抢先喊道,“那当然好,大娘都许多天没出门了,看来病的很重啊。”

他这一开口,倒是多少缓解了厅中的尴尬。孙温幽幽一叹,不动声色地拒绝了李重进的好意,“公子费心了,贱内患的是心病,药石难医,恐怕只能靠她自己排解了。”

屠春静静地站在李重进身后,听到孙温这句话时,她不禁抬起头,深深地看了这位孙老爷一眼。

坊间皆说,孙老爷与正室是少年夫妻,情谊甚笃,然而看他如今的模样,竟似对发妻毫无半分怜惜。

见孙温无意求医,李重进倒也不勉强,这时候四夫人言笑盈盈地说了一句,“公子不必替姐姐担心,等儿媳妇生了孩子,她心中一高兴,多半马上就好了。”

众人齐齐称是,气氛又重新融洽起来,一时间,传杯弄盏,觥筹交错,宾主尽欢。

从孙家出来后,晋阳县令亲自将李重进送到了天味楼,他是个聪明人,没有追问这位李二公子为何会突发兴致,跑到素未平生的孙府中闲逛,只是说这天味楼毕竟是迎来送往之地,恐怕会打扰了公子清净,不如到他府邸上小住几日。

李重进婉言拒了,屠春将这两人的谈话听在耳里,心中隐隐觉得怪异,晋阳县令虽然只是七品,可毕竟是有实职在身,怎会对李重进这么一个少年人毕恭毕敬的,恐怕李嘉行亲至此地,受到的待遇也不过如此。

晋阳县令离开后,少年立刻像是被抽去了精神气,整个人又变得懒洋洋的,方才在孙府时,他还是个身姿挺拔、妙语连珠的小公子,此时看起来,倒更像是个恹恹的病秧子,脸蛋因为酒气染上了几分酡红,嘴唇上却没有多少血色。

“屠姑娘说的不错,”他淡淡地说,“这孙府中确有蹊跷。”

21.夜半挖坟

夜色深了,月光越发皎洁起来,半山腰挂着偌大的一轮银盘,盈盈若水的清光融进雪地里,于是天地间一片白茫茫的明澈,肃穆又圣洁。[夜夜小说网www.yeyexs.cc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

大雪连着下了几日,山上的土被冻得结实,张穆一铁锹下去,土没有挖出多少,反而震得虎口处隐隐作痛。这时山风忽然凛冽起来,旁边有颗老树上的积雪瑟瑟落了些许,他心中悚然,转过身结结巴巴地说,“二公子,咱们三更半夜来挖孙家少爷的坟,怕是不太好吧?”

其余的几个下人不敢帮腔,可看他们脸上的神色,显然也对自家主子这个突如其来的主意颇有微词。

山上寒风彻骨,李重进素来是个怕冷的,眼下更是抱着手炉不肯松开。听到张穆颤颤巍巍的话,他轻轻瞥了眼径自在埋头苦干的少女,脸上似笑非笑的,仿佛还有些微醺的酒意,“怕什么,人死了,不过就是堆骨头,难不成还会跳出来咬你?”

少年嗓音清澈,他说话的模样依稀仍带着几分天真,然而众人听在耳里,皆是顿觉背后一凉。

当地有个不成文的风俗,横死之人是不能葬进祖坟的,免得坏了风水。孙天佑便葬在荒山的半腰处,朗朗的月光映在墓碑上,照得这新墓森冷阴沉,无端透出股诡异的可怖来。

“再说了,即使孙少爷真的泉下有灵,知道你们开馆是为了查明真相,想必也不会怪罪。”见下人们吓得脸色青白,李二公子又大发慈悲地补充了一句,不过他这句话说得阴阳怪气,骇得几个大男人心里乱打颤。

李重进的耐性是有限的,他自己乱讲了一通话唬人,这时候反而怨怪旁人胆子太小。见张穆等人还是迟迟不敢动手,少年原本还算和煦的脸色突然冷了下来,“看样子,你们是打算让我亲自动手了?”

李家主仆讲话的功夫,屠春已经在墓前挖出了一个浅坑,她是劳作惯了的人,沉甸甸的铁锹提在手中也不觉得重,因为关系到为哥哥伸冤的事,少女心虚归心虚,手上的动作可没有停下半分,干得热火朝天。夜夜小说网www.yeyexs.cc

她知道李重进胆大妄为,可万万不曾想到,这位李二公子竟敢想敢做到这等彪悍的地步。从李府回来后,他站在雪地上沉吟了一会儿,突然就拉上几个下人,驾着马车到荒山里挖坟。

屠春是自己硬要跟上来的,她一直觉得孙天佑匆匆下葬的事很是奇怪,然而毕竟两世都是个安分守己的人,从未想过要悍然将人家的尸首拉出来瞧瞧。如今听李重进这么一说,屠春可谓是醍醐灌顶,佩服得五体投地,心想这帝都城中纨绔子弟千千万,李家的官算不上大,家财算不得多,但李二公子就是能横行霸道,无所顾忌,果然是有他的本事的。

李府的下人惧怕这位小主子的坏脾气,远远胜过了对鬼神的忌惮,见李重进变了脸色,都纷纷闭了嘴,开始卖力地挖起了坟。上面结冰的冻土挖开后,墓土骤然显得松软许多,不多时棺材的顶部便露了出来。孙家家底雄厚,为儿子选的是一口上好的楠木棺材,上面绘着栩栩如生的八仙图景,看上去甚是富贵气派,可现今它这般赫然地横在众人面前,无人会去欣赏孙温夫妻对儿子的用心,只觉得毛骨悚然。

李重进倒不害怕,不过他嫌脏,站的地方离棺材远远的,隔空喊道,“张穆,你把棺材打开。”

被点名的年轻人苦着脸上前一步,屠春冲他摆摆手,低声道,“张大哥,我知道你们忌讳这个,没关系,我来开棺。”

张穆愣了一下,这才认真地望了少女一眼,兴许是月光太柔和了,他发现这乡下丫头此时眉眼沉静,竟很有一番镇定的气度。

棺材盖子很沉,屠春费了好大力气,堪堪推开了一小半,她毕竟是个姑娘,推的时候不敢往里面看,深吸了一口气后,才借着月光定睛望去。

李重进遥遥站在远处,冷眼看少女自个儿开馆验尸,旁人见他静默无言,便也大着胆子躲到一边,突然听到屠春直起身来,脸上露出惊异之极的神色来。

“二公子……”少女激动之余,险些连话都不会说了,她指着棺材,磕磕巴巴地说,“里面没人!”

孙天佑下葬的时候,送葬队伍浩浩荡荡的,从街头排到街尾。由于是葬在荒山上,孙温怕有人眼红陪葬的物品,再三宣称儿子是薄葬的,棺材里没有什么值钱的物件,还雇了老鳏夫在山下看顾。

棺材中的确没有值钱的东西,就连尸体也没有,只是装了一堆石头,用厚实的布匹包住了,恐怕是担心抬棺时发出异响来。

李重进沉着脸在棺材旁站了许久,一句话都没有说,他半夜突发兴致过来挖坟,一半是发现孙家人确实有些怪异之处,另一半却是想看屠春的笑话。他知道少女救兄心切,一定会跟上来的,这荒山野外,月下孤坟,连大男人都不见得能呆得住,别说她一个黄毛丫头了。没想到屠春倒比张穆等人强多了,不但亲自过去挖坟,居然还真的查出了孙家的问题。

“今晚多亏屠姑娘了,”偏偏这时候张穆还要不识趣地夸道,“没想到姑娘看着娇弱,胆色却当真不凡。”

望望手持铁锹英姿飒爽的少女,再低头看着自己怀中的手炉,倘若不是知道张穆不敢触自己的逆鳞,李二公子几乎要以为“娇弱”这两个字是指着自己鼻子说的。他这个人敏感又多疑,阴沉沉地扫了张穆一眼,心中莫名憋着火气,只觉得浑身都不痛快。

由于李二公子大多数时候都是不怎么高兴的,因此今夜的阴郁也没有显出什么特别来,他冷着脸不说话,居然也无人感到奇怪。

屠春难掩欣喜之色,不过她到底还记得这里谁才是当家作主的人,慌忙谦虚地回了一句,“这全是二公子的功劳。”

众人这时都没了惧意,围在棺材前指指点点的,正当他们集体变身捕快,为屠春出谋划策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二公子冷幽幽的声音,“看什么,还不赶紧把棺材埋进去,等着守墓人明天发现了,过去告诉孙家吗?”

一直以来,大概只有屠春认为哥哥是被冤枉的,甚至连屠午自己,言语间也常常流露出亏欠了孙家一条命的意思。这种不可言说的直觉,来源于屠春对于哥哥本能般的信任,可却让她吃足了苦头。如今发现孙天佑的棺材中居然没有尸首,少女猛一下觉得原本灰暗暗的天空豁然开朗了,高兴得几乎想要蹦起来。

屠春心中对李重进感激涕零,她一路上眼巴巴地望着对面的少年,见他蜷缩在马车的角落里,神色恹恹的,恍然想起对方在酒宴上根本没怎么动筷,忍不住关切地问道,“二公子,你是不是饿了,回去我给你下面吧。”

李重进当下是真饿了,孙家固然是清河镇的首富,而摆上的满桌菜肴都没有入了李二公子的眼。他缩在貂裘中,倦倦地看了屠春一眼,无意瞧见她用麻布缠着的手指头,心中厌恶,冷淡地摇了摇头。

换作往日,屠春吃过一个闭门羹便也作罢了,可现在李重进成了她仰慕的大恩人,她怎么能让他继续抱着零食箱子乱吃,随便糟蹋自己的身体。“二公子”,她放柔了声音,再接再厉地想要说服他,“我做的饭挺好吃的,你试一次好不好?”

经过大半天的奔波,少女脸上的浓妆已经残了,剩余的那点胭粉与口脂氤氲开,仿佛午夜初绽的海棠,有种慵懒而多情的妩媚。

李重进嫌她聒噪,原本是打算一口回绝的,然而抬头却看见那少女双手合掌,正在一脸期盼地看着自己,拒绝的话在他嘴边打了个转,居然没能狠下心说出口。

天气这么冷,吃碗面也好,李二公子给自己找了个理由,辛苦了半天,总得收回点谢礼来。

猪骨熬出的高汤浓香四溢,面是屠春亲自擀出来的,口感筋道,上面覆了几根新鲜的青菜,还有个诱人的荷包蛋。

李二公子用筷子捣了捣面,青菜与蛋都被他戳得乱七八糟的,屠春见状不禁忐忑起来,小心翼翼地问,“二公子不喜欢?”

李重进勉为其难地尝了一口,然后放下筷子,矜持冷淡地说,“屠姑娘,时候不早了,在下让张穆送你回去。”

屠春发现他似乎对自己的手艺很不满意,心中失望,只好低头同李二公子告别,匆匆随张穆离去了。

待她离开后,少年郑重其事地盯着桌上的面看了一会儿,然后拿起筷子,埋头吃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李重进将空荡荡的饭碗随手一扔,靠在躺椅上抚了抚自己的肚子,他是吃饱了,可心头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憋屈突然又冒了出来。

22.心中有鬼

像是浸满了梅雨的棉絮,长长的过道中弥漫着潮湿的霉味,阴冷阴冷的。(www.yeyexs.cc 棉、花‘糖’小‘说’)狱卒提着盏脏乎乎的油灯,低头哈腰地陪着笑,“公子,咱们这种地方就是这样,您可别见怪。”

油灯昏暗的光晃晃荡荡的,隐约照出脚下的地面来,不知是什么东西没有打扫干净,有几大块暗红色的污渍,看上去稠乎乎油腻腻的。一只老鼠正在角落里,被油灯的光晃到,嗖地一下跑掉了,倒将李二公子吓了一跳,连连后退了几步。

他皱起眉,脸也绷得紧紧的,屠春见少年面色不悦,小声地问,“二公子,你不要紧吧?”

李重进看了她一眼,没有吭声,心中却着实恼火,不知是因为被这小玩意吓到了,还是自觉在这乡下丫头面前丢了人。

屠午依旧抱膝坐在草席上,他在大牢里呆了将近三个月,头发长了一些,下巴上也生出了胡茬,看上去甚是狼狈,而眼神却很宁静,仿佛早已认命了。

看到妹妹半夜里地跑过来,身边还跟了个来路不明的少年,年轻人担忧地问,“春儿,你怎么突然到这里来了,是不是家里出了什么事?”

“爹娘好好的,你放心吧。”屠春蹲下身子,少女的脸红扑扑的,仿佛有种极力压抑的喜悦,她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说,“哥哥,你有救了!”

她像是个好不容易觅到食的小麻雀,叽叽喳喳地在兄长面前说了一堆话,由于激动,她的语速很快,连插嘴的机会都没给屠午留下。被这对兄妹晾在一边的李二公子冷眼旁观,觉得兴奋过头的少女有些可笑,她眼巴巴地捧着一个自以为是的惊喜,然而她的哥哥眼中分明毫无半分欢喜。

漫长的沉寂之后,屠春才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兄长的平静,“哥哥,这是李叔叔家的二公子,”少女的脸上流露出一种近乎忧郁的迷惑,她的嘴唇动了动,终于还是若无其事地笑了起来,主动换了一个话题,“这次你的官司,还要多谢李公子帮忙了。[www.yeyexs.cc 超多好看小说]”

“在下李重进。”少年微微颔首,他的确觉得少女天真可笑,但更看不惯对屠午的无动于衷,于是姿态间颇为冷淡傲慢,似乎连一个多余的字眼都懒得说。

屠午低声谢过李重进后,伸手招呼妹妹过来,他的语气中有深深的愧疚,同样也有义无反顾的决绝,突然石破天惊地说,“春儿,这件事你别管了。”

“哥哥,”屠春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在说什么胡话,爹娘还在心心念念地等你回家!”

屠午背过身去,他不敢看妹妹含泪的眼睛,却也不再继续说话了。

这时,一直沉默的李重进冷笑了一下,“屠兄这么做,是自以为猜出凶手的身份了?”

屠午身子微微一震,少年的话似乎刚好戳到了他的痛处。

“她一个女流之辈,即使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杀了人,又如何能让整个孙府为她遮掩?”李二公子心中嗤之以鼻,而语气还是冷冷淡淡的,“屠兄如此糊涂,可真是称了那凶手的意。”

屠午依旧不言不语,他背身而坐,对李重进的话充耳不闻,仿佛一块沉默的岩石。

李重进活了十六岁,从来没有受过这种怠慢。他受屠氏夫妇之托救人,这孙府进了,荒山爬了,连墓都挖了,以他倦懒畏寒的性子,这已经是难得的辛苦了,谁知对方竟然毫不领情,倒似是他多管闲事了。

李二公子面上矜持,其实内心早已恼火到了极点,他见少女愣愣地还蹲在牢房外,不禁迁怒到了她身上,话里虽然还带了点笑意,可字眼中冷冰冰地都插满了刀子,“屠姑娘,依在下看,令兄牡丹花下死,也算是一桩美事。可惜你和伯父伯母了,血亲手足,竟还比不上一个可能谋杀亲夫的毒妇。”

屠春见李重进挥袖而去,迟疑了一下,慌忙也跟了上去。她心中痛恨哥哥不争气,被那点儿女私情缠得骨头都软了,但是气归气,终于还是不能不管他。

从牢房中出来后,李重进坐在车上一句话都没说,他是真的气得不轻,连手炉都不抱了,脸色冷冰冰的,活像被欠了一笔讨要不回来的死账。

在屠午面前,他多少还能做到喜怒不形于色,可现在眼下只有他和少女两个人,李二公子便懒得再装了。

屠春自然不敢同他搭话,何况她此刻也没有说话的心思,来时的喜悦早已一扫而空,变成了空茫茫的恍惚。少女倚在车窗边,她的侧脸看起来忧郁而疲惫,屠春是真的感觉有些累了,她并不是多么聪明勇敢的姑娘,这一世也只想同家人过安分的日子,然而这看似平庸的平凡,竟像是水中的花,稍有风浪,顷刻间便破碎了。

她不知道该如何敲醒屠午固执的脑子,更不知道该如何向父母交待,哥哥实在太年轻了,他这样的年龄,正热血方刚,正痴于情爱,总愿意不惜代价去保护心中一个不可触及的幻梦,却不愿意静下心想想,他为别人赴汤蹈火的时候,家人也会在背后默默为他流泪。

她沉默的时间久了,李重进反而觉得异样,他迟迟等不到少女开口,心中自我矛盾了一会儿,还是故意咳嗽了一声。

屠春果然抬起眸看了他一眼,少女关切地问,“二公子,你是不是冻到了?”

她想起牢中的潮湿阴寒,心中不禁担心起来,李重进的身子骨弱,倘若染了风寒什么的,可就是她的罪过了。

李二公子对屠春的反应感到满意,因此并没有太过难为她,大发善心地摇摇头,他气了一阵子,脸色便和缓过来了,现在看起来,又是一副翩翩佳公子的模样。

“在下方才在牢里说的话,并不是诓令兄的,”他微微眯起眼睛,突然来了这样一句话,“孙家心中有鬼的人,可不止一个。”

屠春没想到以李重进的脾气,甩下狠话后居然还愿意管屠家的闲事,心中又是感激,又是苦恼,她听李二公子说的高深莫测,怯怯地问,“那依二公子的意思,接下来咱们应该怎么做?”

“怎么做?”对方虚心求教的态度满足了李二公子的虚荣心,他冷冷一笑,“我们什么都不用做。”

少年揭开车窗的帘子,外面是白茫茫的一片大雪,他凝望着空中虚无的一点,眼眸明澈,似乎早已洞穿了孙府中暗潮汹涌的诡异,“只要把这件事告诉卫夫人,她自然会从床下爬下来,将害死她儿子的真凶查的清清楚楚。”

李重进并不是个宽宏大量的人,屠午无视他伸手相助的一片苦心,他自然也会叫男人的一番痴情尽付东流。

屠午想要逞英雄,自顾自地慷慨就义,成全那戏文中的一段缠绵悱恻。他偏偏就要揭下美人脸上的画皮,让这蠢货看清楚了,自己不过是旁人垫在脚下的砖瓦,踏进了泥土里,只是为了踮起脚往富贵处攀援。

他没有诓骗他,孙府中有鬼的人不止一个,可他也从未说过,陈扣儿和这件事毫无关系。

两天后,清河镇上突然出了一桩惊天动地的大事。孙家的大太太卫氏,居然在衙门外击鼓鸣怨,说是要状告孙家的四太太心怀不轨,害死了她的儿子孙天佑。

看热闹的人密密麻麻地围了好几层,卫夫人卧床多日,原本跋扈美貌的妇人,眉眼间竟赫然老了十几岁,而她强硬的性子犹在,孙家的下人奉命带她回去,被这位当家奶奶的凤眸冷冷地扫过一圈,居然没有一个人敢先跳出来。

听到消息的时候,李重进正在天味楼里喝茶,他清晨没有吃饭,配着碧螺春吃了两口糕点,顿时觉得腻味,于是懒洋洋地将吃剩的点心放到一边,突然怀念起那乡下丫头的手艺来。

这时楼梯上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张穆在门外喊道,“二公子,出事了,你赶紧过去看看。”

李重进训斥了一番下人的大惊小怪,然后才慢悠悠地起了身,走到酒楼门口的时候,他突然嘱咐张穆,“去把屠姑娘接上吧。”

两日未见那傻丫头在身边绕来绕去,李二公子觉得稍微有些不适应了。

23.各执一词

孙家是清河镇有头有脸的大户,这桩案子又牵连甚广,镇上的里正和耆长不敢怠慢,慌忙将晋阳县令请了过来,主持审理这场一波三折的命案。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yeyexs.cc

卫夫人在堂上一开口,却让满座皆惊,原来她状告四夫人苏映秀这件事,既无证据,又无道理,全因两日前有人向她告密,说她儿子的棺材中只装了一堆石头,尸首竟无影无踪了。

以石换尸这种事听起来匪夷所思,周围顿时喧嚣起来,晋阳县令一敲惊堂木,正色询问堂下的妇人,“卫氏,你可曾亲眼看见孙天佑的棺材,里面确无尸首?”

卫夫人叩首道,“回禀青天大老爷,妾身在家中养病,行动不便,并未亲自开棺验尸,这件事是拜托屠家姑娘做的。”

孙家同屠家的官司打得旷日持久,大半的缘故是因为卫夫人和屠春互不相让,一个洒出大把的银子来打通关节,另一个仰仗着儿时定下的婚约,坚持不懈地四处奔波周旋。

按照常理说,这两个女人针锋相对,本应是结了深仇,没想到在这紧要关头,卫夫人居然将屠春拖了出来,看她话里的意思,两人似乎还早有联系。

晋阳县令微一沉吟,旁人或许不清楚其中的关节,他却曾经亲自陪着李重进和屠春去孙家探访过,再说了,能在几日时间中雷厉风行地将事情掀了个底朝天,也似是那人的作风。

“来人,传屠春上堂。”晋阳县令能成为一方父母官,自然有其过人之处,他没有犹豫太久,很快就有了决断。

屠春其实早已到了衙门附近,她坐在马车上,手心汗腻腻的,头也有点蒙。

“二公子,你怎么不提前告诉我一声,”少女心里实在没有底,颤颤惊惊地问,“你说了这么多东西,万一我记漏了怎么办?”

“屠姑娘这几日都不曾到天味楼,在下以为你在忙,所以不忍过去打扰。”李重进回答得漫不经心,他年龄比屠春还要小上一岁,可言语间无端有几分老气横秋,听起来疏离又敷衍。

屠春心中委屈,不是你说的要静观其变嘛,可她不敢顶撞李二公子自成体系的歪理,只好忍气吞声地讨好道,“那二公子可否随我一同过去,要是我真忘记了,你还能提醒我几句。”

她满怀期盼地望着李重进,眼睛亮晶晶的,仿佛落进去了许多星辰。

然而李二公子心如铁石,挥挥手,竟是迫不及待要驱她下车,“事关令兄生死,屠姑娘尽力而为便好,在下还有要事在办,不奉陪了。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mht.la

待屠春犹犹豫豫地下了车,少年静静地闭目养神了片刻,然后掀开车帘,遥遥望着少女窈窕的背影。

“二公子,咱们现在就去孙家?”前方赶车的人低声问了一句,方才车中的对方他隐隐约约也听到了一些,心中不禁好奇,二公子分明将事情安排妥当,为何却又要故意将那姑娘吓得心惊胆战的。

“去孙府,”李重进今日心情格外的好,因此话也例外地多了一些,“狗急了要跳墙,这人一急了,多半就要露出马脚了。”

屠春在堂中跪下,循例拜了上面的一众官差,这才清清嗓子,朗声道,“民女屠春先请大老爷恕罪,三日前,民女救兄心切,想要再去查验孙少爷遗体上的伤势,所以大着胆子去山上挖坟,没想到竟发现了一件蹊跷事,棺材中没有孙少爷的尸首,只有一堆包着棉布的石头。”

对于这种解释,她事先问过李重进,万一县太爷问她,为何早不去挖,偏要等孙少爷葬下一个多月了才动手。少年对她的顾虑嗤之以鼻,回答道我若是县太爷,这时候会更关心那棺材里为何没有尸首,哪里会管你干嘛选这个黄道吉日去挖坟。

众人听完她的叙述后,果然没有追究少女为何会突发奇想,做出这等胆大包天的事来,他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之间都将怀疑放到了孙家身上。

这件事说起来本就骇人听闻,孙天佑下葬的时候,半个清河镇都飘着纸钱,很多人都亲眼目睹送葬的队伍从自家门前经过,可为何这般风光排场葬下的只是一堆石头,孙大少爷的尸首又跑到哪里去了……

周围一片喧哗,晋阳县令连连敲了几下惊堂木,好不容易将局面暂时控制了下来。

“来人,”他这次的语气要显得客气许多,“请孙老爷和苏映秀过来一趟。”

孙府的四太太苏映秀今年三十些许,顾盼之间依旧又俏又辣的,自从卫氏卧病在床后,孙府的内务一直由她主持,这位四太太当家作主了几日,浑然忘记正室昔日的手腕了,在公堂上哭冤叫屈,指着卫夫人骂道,“卫凤,你不要血口喷人,我嫁过来这么多年,对你可一直恭恭敬敬的,从来没有起过害人的心思。你自己病糊涂了,听信外人的谗言,倒把孙家和老爷的脸丢光了。”

“再说了,”她挑起眉梢,不屑地说,“府里人都清楚大少爷那样子当不了家,我何必要害他,我们天赐……”

“住嘴!”四太太还要喋喋不休地为自己喊着冤,孙温却冷冷瞪她一眼,低声斥道,“还嫌不够丢人吗?”

这位四太太是个能屈能伸的主,方才还叫嚣得不可一世,这会儿老爷一发话,便立即低眉顺眼地退到一边了。

训斥完平日里宠爱的小妾,孙温转过身,他抚着卫夫人的背,语气放得很轻柔,但声音并未放低,仿佛这段话不仅是说给妻子的,更是要向周遭人解释。

“夫人,这件事怪我,事先没有经过你的同意,天佑死后,我找高人算过了,说他含冤横死,不能土葬,必须在火中焚化,才能超脱怨气,转世投胎。那时候你病得下不了床,我担心这件事让你心里更加不痛快,再说了,这种鬼神之事,毕竟不能大张旗鼓广而宣之,所以我才出此下策。”

卫夫人依旧俯身跪着,没有说话,她心中一片冷寒,这才明白为何那密信中特意嘱咐了,让她不要在府中哭闹,直接上衙门里伸冤,将事情推到四太太身上即可,到时自会有人相助。能够在众目睽睽之下将棺材中的尸首偷梁换柱,这可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即使当真是四房干的,恐怕也是得到了孙老爷的首肯。

孙温轻言软语地劝慰了一番,见妻子毫无回应,他也不着恼,自嘲般地苦笑一声,“我本是用心良苦,没想到反而惹夫人你这般气恼。”

“孙老爷的确用心良苦,”这时候,在旁边静默了许久的屠春突然说话了,“不过,恐怕不是为了您口里的那个原因吧?”

“凡事必有因果,这件事如果从头说起,还要先讲讲为何那日孙大少爷会到我家的铺子上惹事,”跪在地上的少女挺直了身子,她定定地望着孙温,意有所指地问,“对于此事,孙老爷你有什么看法?”

孙温的神色依旧很镇定,只是多了几分隐忍的不悦,“屠姑娘,你三更半夜上山挖了小儿的坟,孙家没有追究这件事,是顾念你救兄心切,你也不要太过分了。”

他冷哼了一声,“什么原因?你们屠家不要颜面,我们孙家还是要脸的,那种街头巷尾的风言风语,怎么能放到公堂之上说!”

听到这里,卫夫人缓缓地抬起了头,她双眸通红,然而眼神中却有种死寂般的沉静,“你让你亲生儿子连把灰都没剩下,这会儿还要追究别人?”她低低地说了几个字,声音骤然凄厉起来,“有什么不敢说的,你挑的好儿媳和屠家那小子不清不楚的,天佑气不过,才过去砸了屠家的摊子。”

她想起爱子无辜惨死,一时悲不自胜,说到最后,几乎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卫夫人,我说家兄与孙少夫人之间绝无苟且之事,你定是不信的,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孙少爷之前好好的,那天突然就发了怒?”

屠春表面上镇定,像模像样地说出李重进在车上教她的话,她抚了抚发,以此来控制微微颤抖的手。

“民女大着胆子猜一猜,是不是因为孙少爷发现孙少夫人与他人私通的事情,然后误以为那个人是家兄,所以才……”

她话还没有说完,第一个跳出来的竟是孙府的四太太苏映秀,她脸色涨红,怒不可支地说,“小丫头胆子好大,为了替你哥哥脱罪,什么乱七八糟的话都能说出口。”

屠春没有理会她,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当时临近年关,铺子中生意红火,家母又在置办年货,所以家兄日日忙得不可开交,根本没机会见外人,这点街坊们都能作证。倘若孙少爷当真是在这个时候发现孙少夫人与其他男人有来往,这个人绝对不可能是家兄。”

李二公子教她的时候,还似笑非笑地说,即使令兄真的和陈扣儿有私情,这时候也绝不能认了。但屠春这句话说的极为笃定,屠家自从发现屠午与陈扣儿之间的异样后,将儿子看得很紧,徐氏连出门买匹布都要拉上儿子,以至于屠午想知道陈扣儿的近况,还要拐弯抹角地从妹妹这里打听消息。

“你这是什么意思,”孙府中剩下的年轻男人只有孙天赐一个,屠春这几句话就差没有指名道姓了,更何况苏映秀对自己儿子风流的习性很是了解,惶恐之下更为失态,她上前一步拉住孙温,哭喊道,“老爷,这丫头这么糟践咱家的名声,你就眼睁睁地看着?”

孙温的脸色自然不好看,但还不等他开口,卫夫人已经阴测测地先说了话,“屠姑娘说的若是实话,恐怕就不是糟践了,老四,你今天这样子可真奇怪,是不是被人家戳到痛处了?”

苏映秀脸色惨白,她这时才突然隐隐想起那段时间家中的一些异样,越想越觉得毛骨悚然,女人想开口说什么,可嘴唇动了动,最后却是不敢吭声了。

卫夫人如今认准了是四房害了自己儿子,她向堂上的晋阳县令磕了个头,冷冷地说,“事到如今,妾身只希望大老爷秉公处理,速速将孙天赐和陈扣儿传来。”

然而不用传唤,孙天赐马上便心急火燎地自己过来了,刚到衙门口的时候,年轻人脚下一踉跄,差点就要跌倒到地上。

“爹,大嫂自尽了,”他顾不得站稳,便带着哭腔喊道,“你快回去看看。”

24.人心险恶

孙天赐是个英俊的年轻人,单从外表看,很有几分富家子弟的风流贵气,然而孙温素来不喜欢这个二儿子,觉得他在生意与学问上毫无过人之处,偏偏学了一身惹事生非的能耐,反倒不如痴傻的长子来得省心。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yeyexs.cc

孙天赐是真的慌了神,几句简单的话也说得颠三倒四,他边说边抹眼泪,这么一个相貌堂堂的公子哥,哭得连鼻涕都流下来了。联想起刚才屠春在公堂上说的话,众人心中不免都有些异样。

他这幅模样委实太过伤心了,似乎不像是一个小叔子应该有的反应。

骤闻噩耗,卫夫人身子一软,几乎当场晕厥在地,她是怀疑陈扣儿做了不守妇道的事情,可那女人肚子里还怀着自己儿子的血脉,这是她眼下唯一的指望了。苏映秀眼巴巴地看着过来报信的儿子,有心想要劝他一把,让他别这么哭嚎,免得落人口舌,可她悄悄瞅一眼孙老爷的神色,不知想到了什么,最终还是没有开口。

“在公堂上大呼小叫,成何体统!”孙温毕竟是历经风浪的人,震惊之后,很快便恢复了一家之主的架势,他先是低声骂了儿子一句,随后向晋阳县令拱手行礼,满怀歉意地说,“大人,您也看到了,草民家中出了这等大事,可否容草民一家先行回府,好歹将儿媳妇的丧事料理了?”

短短的几个时辰中风起云涌,晋阳县令也有应接不暇之感,他沉吟片刻,“陈扣儿突然自尽,恐怕与此案有关,本县理应带人一同前去,不知孙老爷可有不方便的地方?”

他这番话说的甚是客气,然而语气间却毫无回转的余地,孙温自然点头应允了。

陈扣儿死了?

屠春撑在地面的手微微颤抖着,李重进只说到时可能会有事情发生,让她千万不要乱了分寸,一定要将孙家诸人留在衙门中,但他没有说,居然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没了。

“等等,”屠春脑子中乱糟糟的,她手心里全是汗,然而出于对李二公子的信任,她还是咬了咬牙,高声喊道,“孙老爷,你们还不能走!”

卫夫人正被孙府里的两个下人架起来,她面上木木的,听到少女的声音后,呆滞的眼睛中忽然有了点诡异的光彩,“死得好,那贱人死得好,”妇人嘴中喃喃地说,“天佑一定是她害死的,当初我就说,她生得好看,肯定不会安分的,老爷你就是不信……”

连番的打击之下,这位精明了几十年的女人似是有些疯癫了。

听到妻子怨毒的呢喃,孙温非但没有厌烦,反而好脾气地认着错,“是,是,”他脸上露出痛心疾首的神色,“都怪我,当初还以为是个本分的丫头,没想到她心地竟如此歹毒,闹出这么大的祸事来。[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棉花糖小说网www.mianhuatang.cc]”

听到这句话,孙天赐望了父亲一眼,他脸上的泪痕还没有干,看上去有些愣愣的。

屠春见孙温对自己的话恍若未闻,索性站起身来,拦在这位清河镇的首富面前,“孙老爷,”她脑子中一片空白,面上却装的咄咄逼人,少女实在找不出别的理由了,情急之下,她随口唬道,“这案子的真凶就在你们几个人之中,你们这样走了,可是想回去销毁证据?”

孙温脸色一变,他怒极反笑,“屠姑娘,信口雌黄也要有个限度,你别以为自家和礼部侍郎有几分交情,孙家就成了任你欺负的软柿子。我这会儿要走,你还真能拦住不成?”

“爹,这会儿你的确不能走。”

赫然出声的人,竟是孙府那位刚才还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二少爷。

苏映秀慌忙推了儿子一把,然而孙天赐不为所动,他眼睛湿润,但声音平静如冰面下的暗流,不见丝毫起伏,“因为儿子还有冤情要向大老爷禀明。”

“你胡闹什么!”孙温的脸骤然扭曲起来,他斥道,“快跟我回去。”

年轻人整了整衣裳,端端正正地从晋阳县令磕了个头,他素来是浪荡不羁的模样,此时居然显出了几分肃穆来,“草民孙天赐,要告……”

他停顿了一下,才继续说了下去,“状告有人谋杀亲子,□□儿媳,事发之后,还要杀人灭口!”

他此言一出,无疑似是往油锅里扔了一把火,众人一时都震惊得目瞪口呆,晋阳县令险些握不住惊堂木了,犹豫了一会儿,明知故问道,“孙天赐,你要状告何人?”

众人皆将目光聚到脸色铁青的孙温身上,孙天赐没有看自己的父亲,他一个字一个字说,“草民要状告的人,正是家父。”

“荒唐!”孙温的声音仿佛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一样,他推开想要过来拉住自己的四太太,“你这孽子,不知听了谁的挑唆,居然说出这般大逆不道的话来!”

“是这小丫头在你面前胡诌的吧,可笑你还真信了,”孙老爷平日里很有儒雅的风度,遭此变故,他面上依旧没有太过失态,只是神色冷冰冰的,似乎对这个吃里扒外的儿子失望之极,“我不过是烧了你大哥的尸首,这件事有下人为证,那位指点的高人我也可以再找出来,你们倒好,一个个像见了腥的狗,迫不及待就咬上来了。”

“天赐啊,你爹已经老了,家产迟早是你的,你又何必做这种被人戳脊梁骨的事?”孙温骂了一通后,语气忽又软了些许,“无凭无证的话,你怎么能乱说呢!”

屠春眨了眨眼睛,到了现在,她似乎隐约看出李重进的布置了,少女见孙温软硬兼施,唯恐好不容易鼓起勇气状告生父的孙二少爷就这么被招安了,慌忙装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在旁边帮腔道,“孙老爷你这句话可就错了,二少爷既然在大老爷面前告你,肯定是有真凭实据的。”

苏映秀不动声色地往儿子身边移了几步。卫夫人俯身在地上,一动不动的,起初怀疑四房谋害儿子时,她重病之下,尚且有一股击鼓鸣冤的孤勇,如今反而像是被抽去了所有的情绪,整个人仿佛成了一块僵硬的石像。

晋阳县令今日在堂上听了许久的你争我吵,发现自己几乎找不到插口的余地,如今总算找回了一些身为父母官的威严,板起脸问,“孙天赐,你罔顾人伦,状告生父,可有证据?”

孙温冷笑了一声,他向来觉得这个儿子没有脑子,自然不信对方能拿出什么像样的证据来。

而孙天赐深深地看了父亲一眼,他的神情很奇怪,反问道,“爹,我只说大嫂自尽了,可从未说过她已经没救了,你怎么就急着回去替她料理丧事?”

这时只听见众人一阵惊呼,公堂后面缓缓走出一名少妇,素衣乌发,未施脂粉。孙温一望之下,如遭雷击,“你,你不是……”他指着那女子,顷刻间脸上换了几种表情,一句话说得结结巴巴的,显然是心中大乱。

相比之下,其他人虽然面有讶色,却没有谁像他这般大惊失色的。

那名年轻妇人居然孙天赐口中已经自尽了的陈扣儿,她眼神还是郁郁的,幽幽地叹了口气,“温郎,”少妇似是嘲讽般地唤了一句,“一夜夫妻百日恩,若不是你先要动手害我,我还真不忍心揭发你。”

话音刚落,她公然拉下衣领,白皙的脖颈间赫然有一道深深的勒痕,看来孙天赐方才说的也全非是假的。

“罪妇陈扣儿,还不跪下速速将你与孙温的罪行道出!”

不知不觉中,晋阳县令已经换了称谓,他还是头次遇到这样复杂离奇的案情,啧啧称奇之余,心头也不禁涌起一股寒意。

谋杀亲子,实在是匪夷所思,闻所未闻,孙温富甲一方,家中还有四房妻妾,居然会因为女色犯下这么大的罪孽,当真是鬼迷心窍。

卫夫人这时仿佛才恍然大悟,朝自己的儿媳扑过来,似是想要打她,女子轻轻侧身躲开,冷眼望着婆婆被衙门的差役拉走。

“罪妇?”陈扣儿似笑非笑地重复了一遍,她看着卫氏,嗓音还是轻轻柔柔的,眼睛中却浮现着痛快的恶意,“这件事要怪,可得先怪娘亲你了。”

“贱人,你还有脸这么叫我!”卫氏吐了口唾沫,恨恨地骂道。数个官差站在孙温身旁守着,似乎怕这位孙老爷恼羞成怒,同妻子这般暴起伤人,而他静静地站在原地,仿佛哑了傻了一般。

陈扣儿没有生气,她眉眼间盈盈挂着笑意,仿佛卫氏越是生气,她便越是欢喜,“不错,孙家待我不错,我一个乡下丫头,在府里穿金戴银的,娘你也这么觉得的,对不对?”

“给了旁人一点恩惠,就要把她当成犯人一样看管,”女子柔柔地说了几句,声音突然冷了下来,“我生得不丑,这就是我的罪过了。我哪次出门,你不是派几个婆子跟着,我见过什么人,说过什么话,连往谁身上多看几眼,娘,你不都是清清楚楚的?”

“可是啊,娘,你千防万防,可知道家贼难防?”她拖长了尾音,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卫氏此时的神情,“有一天,你因为我与屠午多说了几句话,回来用藤条抽了我一顿。媳妇心里那个恨啊,所以就想,这府里谁能比娘你厉害呢,想来想去,就想到温郎身上了。”

她喊得亲热,可每一个字眼仿佛都浸满了毒液,在怀揣怨恨的日日夜夜里,她就一直用心里的毒滋养着这些秘密,待它们枝繁叶茂了,便将所有人都拖得不可超生。

“娘你说我生得好看,可能是真的吧,”她用缱绻的柔情和刻骨的仇恨说,“你都不知道,我还没怎么勾引,温郎就忙不迭到我的床上了。他还说,等我给他生个孩子,他就让我当家,给不了我名分,照应能让我当上孙府的管家奶奶。”

众人听她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堆,皆觉得心惊胆战,这妇人似是疯了,全然不顾颜面,她像是一个在细细地拆着喜被的新娘子,将那金丝红线拆了,将那鸳鸯双双拆了,将那富贵牡丹也拆了,将里面那些丑恶的、腐朽的、生了蛆的往事一股脑地倒了出来。

“还有啊,天佑撞见我和温郎亲热,我骗他说,是来送卤味的屠家儿子轻薄我,他本是信了,但温郎知道娘你不好惹,唯恐天佑哪天突然脑子清楚了,认出同我通奸的居然是自己亲爹,”说到最后,陈扣儿仿佛还是觉得不痛快,索性又轻飘飘地给了卫氏一刀,笑嘻嘻地说,“于是,那天夜里他到我们屋里来,哄着天佑将□□喝下了。温郎说,这是他早就备下的毒,中毒的人尸体上不会有半分迹象,等到一两个月后,脸才会开始发青。”

“娘,你知道吗?这□□,温郎原本是为你准备的。”

孙温被官差押下去的时候,没有挣扎,大概是陈扣儿说完那一堆发泄的话后,他也是绝望了。经过仍在跪着的儿子身边时,这个在清河镇风光了几十年的男人突然俯下身,直直望着孙天赐。

“你这蠢货哪有这份心机,肯定是有人在背后给你出主意,”他用很轻很轻的声音说,“我倒下了,孙家在你手中,怕是要被败光了。”

“爹,凡事要学会权衡利弊,你总说我蠢”,孙天赐眼中有泪,哀哀地望着父亲,看在外人眼里,这浑然是一个大义灭亲又心怀不忍的善人,然而他回答的语气中竟带了轻轻的笑意,“不过这一次,我可终于聪明了一回。”

25.魏王有意

女子还穿着一身重孝,她不过二十出头的年岁,似乎是刚刚褪去了含苞待放时的青涩,但尚未开到极盛极艳之刻,于是总还心有不甘,觉得一生的好日子还在后头。[www.yeyexs.cc 超多好看小说]

然而她这一生,可能如今便要过完了。

陈扣儿抬起头,往日她眼中总是浸满了郁色,脉脉含情之间,仿佛有太多的愁苦无法倾诉,现今她坐在牢房中,不再是那个披金戴银的少奶奶了,神色却似痛快了许多。

“你不用为我难过,”她艳艳地笑着,轻佻地望了面前的年轻人一眼,语气间很有些不屑的意思,“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我自己造的孽,我认下了。”

面对与记忆中判若两人的女子,屠午许久没有说话,漫长的沉默之后,他将准备好的包裹塞了进去,轻轻地喊了几声,“扣儿,扣儿。”

他有心想要说些什么,可那些话倾诉的对象或许从来都未曾存在过。恬淡如水的陈扣儿,郁郁寡欢的陈扣儿,受尽委屈的陈扣儿……他怜惜了那么多年,魂牵梦绕的姑娘,现在她活生生地在他面前,却突然如泼了水的画,颜色都被淋淡了。

陈扣儿缓缓地解开了包裹,她当着屠午的面,将里面的东西叮叮当当地倒了一地,尽是些梳子、手帕等小玩意,还有件薄袄子。

“屠大哥,”她唤了他一句,声音中依稀还残存着几分往日的影子,但内容却是冷冰冰的,“你看你给我带的东西,在孙家,连厨房里帮佣的丫头都不会用。”

年轻人离开后,牢房中一时间静得让人有些害怕,孙温关在不远处,他冷眼旁观了一场痴男恨女的离别,嘲讽地笑了一声。

陈扣儿可不怕他,她恶狠狠地瞪着自己名义上的公公,往昔娇弱温婉的模样荡然无存。孙温不是个善茬,现在一口咬死当初毒死孙天佑的是她,自己充其量不过算是毁尸灭迹、杀人未遂。一对曾经在床笫间痴缠缱绻的男女,如今成了两只互咬的恶犬,即使明知脱不了罪,也要抢先咬死了对方解恨。

帕子上有鸳鸯,绣的甚是笨拙,女子愣愣地看了一会儿,她方才嘴上说得恶意满满,这时却伸出手来,慢慢地将散落一地的东西捡了起来。[棉花糖小说网www.Mianhuatang.com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

屠午或许不会来了,或许再来几次,也就不来了。孙天佑死了,卫凤对她恨之入骨,娘家人多半不会来蹚浑水,现在这个世上,恐怕真的再没有人会来看她了。

陈扣儿抚着帕上的鸳鸯,她想她这一生,可能有过那么几次,是得到过对方真心以待的,孙家那个傻子,撞见她和别人厮混,还痴痴傻傻地信她,为她守口如瓶……

但她心中实在太苦太恨了,自顾自地怨天怨地,恨意滔天,以至于这心肠中寸草不生,一丁点温情都容不下,最终将这待她好的、待她坏的,连同她自己,一并都毁掉了。

四太太苏映秀是在孙府里风光过的,但直至今日,她才算是扬眉吐气到了极点。卫夫人躺在床上,连口水都咽不下去,眼看快要不行了,孙天赐终日忙前忙后地伺候,将这孝子贤孙的姿态做得十足。

现在孙府中有些机灵的人,已经开始掐去排行,直接叫孙天赐“少爷”了,大概过不了多久,他就将成为一名年轻的孙老爷了。

春风得意的孙天赐今夜设宴招待贵客,他往日被孙温训斥惯了,这几日好不容易养出一些派头来,而在他宴请的宾客面前,孙少爷顿时又变成了唯唯诺诺的老实模样,似是对眼前这少年又敬又畏。

“这次还要多谢二公子高抬贵手,”家中发生如此大的变故,孙天赐私下倒还是一副没心没肺的模样,他笑嘻嘻地斟了杯酒,殷勤地举到对方面前,“没有将我们孙家赶尽杀绝。”

孙温与陈扣儿一同入了狱,同时问罪的,还有孙温身边的一个仆人,据说当时就是这人潜入陈扣儿房里,想要用绳子勒死她灭口。短短的几个月时间,风光显赫的孙家人口便折了一半,可谓是元气大伤。

坐在宴席上位的,赫然是面色淡然的李家二公子李重进,他没有与孙天赐举杯同饮的意思,少年浅浅地尝了口茶,似笑非笑地说,“孙家今日这般境地,二少爷居功甚伟,从头到尾,在下不过是说了两句闲话。”

李重进这番话说得不全然算是谦虚,当初他料定卫夫人这么一闹,肯定有人要做贼心虚,没想到等他带人闯入孙府时,企图勒死陈扣儿的下人已经和孙天赐打成一团了。

他帮忙制服凶手后,只对孙天赐说了一句话,“你爹的事已经败露了,不过孙家还有救,就看二少爷有没有大义灭亲的觉悟了。”

几杯烈酒下肚,孙天赐脸上有了些薄红,他觉得李重进是个非常聪明的人,于是省去了伪装的功夫,大喇喇地笑道,“二公子客气了,我还真是得谢你,要不是你出现在孙府,我知道这事捂不住了,恐怕是没胆子去和我爹死磕。”

“那老头子,越老越风流,”他轻蔑地嗤笑着自己的父亲,“他再活个几十年,还不知道给我弄出几个弟弟来。老头子向来不喜欢我,倘若再有个儿子,孙家怕是没我的份了。”

八哥在笼里怪声怪气地叫了句发财发财,孙二少爷屋里的墙上挂着一幅仕女图,画上女子巧笑嫣然,衣带当风,旁边题有唐人的一首律诗。

飒飒东风细雨来,芙蓉塘外有轻雷。

金蟾啮锁烧香入,玉虎牵丝汲井回。

贾氏窥帘韩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

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孙温不喜欢这个二儿子是有道理的,不说别的,单从孙二少爷房间的布置来,就知道他平日里的心思都没往正途上用。

李重进几乎未曾动筷,他本是无聊之中才赴了孙府的宴席,然而听孙天赐唱了半天的独角戏,心中只觉得越发无趣,索性起身道了别。

临走时,他见孙天赐红光满面,正是踌躇满志的模样,忽然心中一动,低声问道,“二少爷,陈扣儿腹中的孩子,是你的吧?”

孙天赐的脸瞬间苍白了下来,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李重进也想不到一个人的气色居然可以顷刻间灰败至此。

“她自然是这样告诉我的,”孙二少爷不笑了,他没有看李重进,而是抬头望着墙上的仕女图,声音中突然有了点欲说还休的怅然,“可事到如今,我是不敢相信了。”

孙天赐能在那日清晨发现有人要暗中害死陈扣儿,应该不是一个偶然。

贾氏窥帘韩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

这深宅大院,朱户绮窗,不知暗中锁住了多少不为人知的辛秘,有些会大白于天日,而更多的,将会消无声息地慢慢腐朽。

只可惜啊,痴心不要随那春日繁花,无惧无畏地开个痛快,相思太重也太轻了,你看生死与共的誓言说得多烂漫,只怕富贵与权势一压下来,马上便湮灭成灰了。

李重进只是为了满足心中的好奇,并没有继续深究下去的意思。他把云端上轻飘飘的孙天赐拽进了忐忑难安的境地,自己反倒一身轻松地离开了。

雪开始化了,它凝固时洁净无暇,融化开就是一滩脏兮兮的水。李二公子生性好洁,待下人将毯子铺好了,他才慢悠悠地下了车,背着手走了进去。他刚刚才听闻到孙家的一桩秘密,可不知为何,心中觉得索然无味的,顺带觉得周遭这一切淡如白水,似乎都没有什么值得欢喜的地方。

刚走到酒楼门口,一个少女便俏生生地站了出来,见李重进回来,她笑颜如花,喊道,“二公子,我给你做好了白粥,你喝点养养胃吧。”

李重进今夜滴酒未沾,恍惚间却微微有些晕眩,他停住脚步,若有所思地凝视着突如其来的少女,她站在那里,也正在笑意盈盈地望着他,仿佛是雪满枝桠后生出了朵艳色的花,忽然间将周围的一切都点亮了。

宓妃留枕魏王才,说的是三国时的旧事。曹丕的妃子爱慕他弟弟曹植的才华,待自己死后,将用过的金缕玉带枕留给了这位才高八斗的小叔,脉脉此情,竟是至死方明。

李重进有他与生俱来的凉薄,他从不觉得这故事有多少缠绵悱恻之处,不过是文人好事之余的杜撰罢了。宓妃倘若随了曹植,依旧会红颜渐老,恩情断绝,陈扣儿当真嫁了孙天赐,几十年后,多半会是另一个卫夫人,不见得会如意多少。

见到枝头那花开得娇艳,看看也就罢了,难不成还真要大费周章地摘下来?

屠春见李二公子面上似有异样,望着自己久久不曾答话,于是又问了一遍。

屠午的案子结了,她现在心中忧虑的是另外一桩事,李家的婚事,她是誓死也不会答应的,然而算算时辰,记忆中差点要了李二公子小命的那场风寒,应该就是这两天的事情。

26.先礼后兵

春饼炸得金黄酥脆,里面裹了豆芽与猪肉,这与风俗偏近南方的帝都里做法不同,李重进是嗜爱甜食的,他用筷子将春饼戳了个口子,见那鼓囊囊的肉馅露了出来,顿时便没了胃口。(www.yeyexs.cc 棉、花‘糖’小‘说’)

张穆将热气腾腾的小米粥摆到桌上,李二公子素来挑剔,因此下人对他这一脸嫌弃习以为常,只是无意中多了句嘴,“春饼是昨个儿屠姑娘拿来的,说是公子早上只喝几口稀粥,怕是对身子不好。”

李重进眉梢未动,他用汤勺尝了口今日的米粥,似乎还是没有朝那几碟菜肴动筷的兴致。

而待下人过来收拾碗筷的时候,那盘春饼已经吃光了。李二公子神色淡漠,任张穆替自己打理好衣冠,心中觉得不怎么顺畅,莫名地堵堵的。

他将这种不畅快归因于早膳用得不好,春饼这种东西,理应是豆沙馅的,香香甜甜的,乱加什么猪肉,吃得让人发腻。

雪已经全化了,少了那一片遮天蔽日的白,周遭似乎一下子就变得肮脏喧嚣起来。李重进一言不发,冷着脸上了车,窦引章见他神色不悦,拍了拍张穆的肩膀,低声问道,“谁又惹到二公子了?”

“没人啊”,年轻人同样摸不着头脑,只好揣测了一下,“多半是昨晚上没睡安稳吧。”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恐怕有三百天里,李二公子的脸都是阴云密布的,只是今日不同寻常,他们到屠家去,可是有大事要说的。窦引章搓了搓手,他做不了这个外甥的主,因而交待张穆的话也没多大底气,“咱们这次是去提亲的,万一二公子待会儿还是这幅脸色,你可得提醒他一句。”

他们这一行人千里迢迢过来的目的就是这个,前些日子屠午还在牢房里呆着,于情于理都没办法在这节骨眼上谈婚事,如今好不容易雨过天晴了,得抓紧时间把正事办了,帝都那头的人还在心急火燎地等着呢。

张穆苦着脸应下了,好在李重进素来是喜怒不定的,等到了招福客栈门前时,少年笑吟吟地下了车,这时又成了一个风度翩翩的小公子。他眸子清冷,里面没有涌现太多的情绪,可声音却是亲亲热热的,挨个同屠家人打了招呼,礼数上甚是周全。

屠家人感激李重进雪中送炭的恩德,听说他要过来拜访,大清早便齐齐等在了招福客栈外面。[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棉_._.花_._.糖_._.小_._.說_._.網<<<$www.yeyexs.cc]屠春隐约猜到了几分对方的来意,她面上笑意盈盈的,忙前忙后地为李家一行人摆上茶水点心,眼睛却时不时地瞅着自己爹娘,似是在无声地告诫着什么。

李重进是有备而来的,他事先将屠家卖出的房子和铺子都赎了回来,不动声色地同屠家夫妇聊了会儿家常,这才将房契拿了出来。

李二公子自觉将这件事办得很是漂亮,周全又细致,不仅还了屠家昔日的恩德,顺便还解决了他们一家老小日后的生计。然而他心中没有生出多少得意来,依旧堵得发慌发悸,差点没有耐性应付屠家人没完没了的推让了。

“大伯”,少年垂下眸,遮掩着眼中难以控制的烦躁与不快,他的语速稍稍变快了一些,似乎想借此打断对方诚惶诚恐的谢绝,“您大概是忘了,屠李两家本就是亲家。且不说您和我爹的交情,就冲着屠姑娘,侄儿替兄长孝敬您二老一点微薄心意,也是应该的。”

他说得诚心诚意,好像不光是说给屠家人,也是让自己听的。

在李重进看来,到屠家提亲,是一桩水到渠成简单之极的事情,那么一个出身卑微的乡下丫头,能够嫁到他们李家去,简直是杂毛麻雀成凤凰的奇迹。他之所以还愿意费一点口舌和心力,无外乎是出于对屠大海的敬重。

这年头,能随手施舍一碗饭菜的行径,便可以称之为慈悲与善心,这屠户数年如一日地救济李家,几乎算得上是个义士了。

可他这番话说出口后,原本在七嘴八舌说话的屠家人突然不约而同地静了下来,他们你望望我,我望望你,脸上似乎都有些尴尬。

最后还是屠大海先开了口,他结结巴巴地说,“贤侄啊,前些日子只顾忙你小午哥的事,忘记向你交待了,你们家这么多年都没有音讯,眼看春儿年纪也不小了,所以年前我们就给她订了门亲事……”

李二公子骤然抬起眸来,这一上午,他亲亲热热也好,客客气气也罢,神色间都笼着一层无谓的疏离,似是迫不得己尽了力,却有些懒得用心。这时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屠大海,语气竟开始认真了,“大伯这句话可就说错了。事有缓急,礼分先后,屠姑娘襁褓中便与家兄结了亲,她既然尚未出嫁,理应还是我李家的新娘。”

徐氏本觉得这件事是自家占理的,可刚刚受过李重进的恩惠,如今见这李二公子眼睛中覆满了冰雪,往日里时常挂着笑的脸也板了起来,她心头无端发了虚,原本准备好的帮腔话,一时居然开不了口了。

其实按屠家夫妇的意思,李家既然诚意满满地过来提亲,不妨将女儿许了过去。瞧李重进这相貌人品,他哥哥自然也差不到哪儿去,更何况李家如今今非昔比,为人父母的,岂不是都希望自家儿女能够往高处走!

但自从李家人到了清河镇,屠春一早就扔下话来,倘若爹娘真要将她嫁给李照熙,她就找口枯井眼一闭跳下去。女儿自幼便是个有主意的人,她平时乖巧懂事,唯独在这门亲事上固执又偏激,徐氏心疼女儿,一口便应了下来,屠大海拗不过她们娘俩,最后也只能答应了。

窦引章也不曾想过会出现这种情况,他知道外甥那鬼见愁的坏脾气,见少年眼底已有了戾气,唯恐这小祖宗将事情闹得无法收拾,慌忙跳出来打圆场,“嫁闺女毕竟是件大事,我们今日先告辞,屠兄你再好好想想。”

出来送别时,屠春拖拖拉拉地走在了最后头,低眉顺眼的,连头都不敢抬,旁人兴许还被李二公子的好皮相给唬到了,她心里可是清楚得很,李重进这会儿肯定恼极了她,没有当场发火,已经是出乎她意料了。

李重进上车前,突然转过身子,他嘴角还有点敷衍的笑意,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

“大伯,屠姑娘是和谁定了亲?”

屠大海愣了一下,这才说是客栈掌柜的外甥朱贵。

临出门时,李二公子特意多看了朱贵几眼,确定自己的记忆没有出错,这就是个黑皮小子,没有三头六臂,脸上更没有额外生出朵花儿来。

他出门时只是觉得心塞,这会儿胸口发闷,头也开始晕乎乎的,偏偏窦引章还要在旁边长吁短叹,“这屠家姑娘是眼瞎了吗?放着大公子不嫁,去嫁给个客栈跑腿的!”

李二公子平日里自视甚高,因而从不觉得他那被人夸到天边去的哥哥有什么过人之处,而他现在晕眩欲吐,陡然替兄长生出几分同仇敌忾的愤恨来,心想自己总觉得这姓屠的丫头蠢,不料她竟是个狡诈又阴险的,明明偷偷有了情郎,还要借他们李家的名义去救自己的哥哥!

何况那叫什么贵的家伙哪里好了,屠家出了这么大的事,是自己陪着那丫头忙前忙后,下着大雪的夜里,还要往山上跑,那时候黑皮小子跑哪儿去了……少年捂住胸口,他开始怀疑是早上吃多了油腻,于是心中又多了一桩发脾气的理由,简直恨得牙都痒了。可现在真让他发脾气,李二公子又觉得身上软绵绵的,好像生不出气力来。

他只是个代人提亲的,屠春无论嫁给谁,都和他没什么关系。只是听从父母之命嫁给他哥哥,和跟了个朝夕相处的黑皮小子,似乎还是不太一样的。

窦引章心中忧愁,他们临走前,李嘉行和窦月娘特意嘱咐过,此门亲事关系重大,还牵扯到如茵在景王那里的处境,所以务必要早去早回,千万不可耽搁了。他们的确一路快马加鞭地赶来了,可任谁也没有想到,屠家的姑娘居然不肯嫁了。

“二公子,你说这可如何是好?”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将希望都放到了眼前的少年身上,“万一这屠家姑娘真不肯点头,咱们怎么回去交差啊!”

李重进脸色苍白,他忽然叫人停车,自己跑下去昏天昏地的吐了一气,张穆小心翼翼地在旁边伺候着,见他吐得差不多了,殷勤地将水壶递上去。

少年漱了漱口,他这时脸色越发惨淡,连嘴唇都没有什么血色了,窦引章扶住他,正想关切地询问一句,却听见少年阴测测地开了口。

“她说不嫁,就可以不嫁吗?”

少年斜眼望着张穆,李家人都生了一副文气秀丽的好相貌,到了李重进这里,似乎又登峰造极了几分。他的哥哥姐姐随母亲,眼神总是柔柔的,仿佛含了一汪绵绵的春水,而少年的眸子却似淬了冰,旁人是温柔的,他则显得刚硬而冷酷。

“你带几个人,直接把那丫头绑了,动作要快,别惊动了旁人。”

窦引章骇得说不出话来,他有时候也不明白,这一家斯斯文文的性子,为何会养出李重进这般无法无天的主儿来。

“二公子,这不太好吧,”眼见张穆等人都准备走了,窦引章心中还是觉得不妥,犹犹豫豫地说,“这岂不是和屠家撕破脸了?”

李重进靠在车窗边,没有答话。他好像觉得格外的冷,于是将手也缩到衣服里了,眼睛微闭着,似乎已经睡着了。

他往日还留给这个舅舅几分颜面,可一到做主的时候,独断专行的本性就露了出来。

27.反客为主

天边卧着几片灰白的云,日头刺目而冰冷,仿佛一大块发着光的冰。(www.yeyexs.cc 棉、花‘糖’小‘说’)屠春揭开帘子,她眯着眼打量了一会儿周遭的景色,越发肯定李重进那小兔崽子又在玩心眼,这并不是通往南方去的官道,多半是绕了一条小路。

车上摆着一个描金匣子,看起来与李二公子房里的那个小箱子颇为相似,里面装满了蜜饯干果等零嘴。屠春认定了这是对方的怀柔之策,她心头憋着火,面上却不露端倪,捏起一把蜜饯慢慢地吃,只是多少有点食不知味的意思。

以爹和哥哥的性子,估计已经朝着官道一路追过去了……少女在心里叹了口气,今天早上的时候,张穆将她偷偷扔到地上的标记一股脑儿地拿了过来,年轻人苦口婆心地劝着她,“屠姑娘,二公子说了,你看你身上就这么一些贴身的东西,现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要是全扔光了,不方便的可是你自己。”

屠春默默地将丢下的耳坠啊手帕啊什么的收起来,恨得想挠那兔崽子一脸血,然而李二公子很有自知之明,自从将她捆回来后,就将小马车让给她,自己跑去和舅舅挤到一起了。这几日他们日夜兼程,一路上没遇到过人烟,平日里只吃点清水干粮,偶尔停下来歇息的时候,李重进也很少下车,他倦倦地将自己缩成了一团,像猫儿一样地吃点吊住命的口粮,连话都不怎么说了。

这个身娇肉贵的小公子似乎在一夕之间转了性子,竟然变得分外省事与好伺候了。

马车又往前行驶了半天,映入眼帘的景物渐渐荒凉起来,土黄的地面上空茫茫的一片,许久才能见到几棵树,树生得粗短而笔直,没有枝叶,光秃秃的树干直朝着天,还未融化的雪贴在黄土上,远远看去白一堆黄一堆的的。

于是那座城便显得突兀而嶙峋起来,它像是开在沙漠中的水莲花,毫无铺垫地骤然出现在众人面前。屠春在马车中昏昏欲睡,忽然听到前面的欢呼声,少女迷惑地探出头去,见车夫转身冲她打了个招呼,“屠姑娘,二公子说的千叶城到了,”奔波数日的下人脸上涌现出了激动的喜色,“今晚上咱们就能好好吃顿饭了。”

昏黄的暮色中,城门上“千叶城”三个字低低地压下来,仿佛快要碰触到马车的顶部了,这里距清河镇不过五六日的路程,但屠春却从未听说过附近还有这么个地方,她心中不禁有些奇怪,李重进生在帝都,年龄又不大,他怎么知道这座千叶城的?

千叶城看起来小小的,城门也很低,顺着不算宽阔的街道走了一段。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yeyexs.cc李家一行人终于看见了间客栈,这种地方自然不会有多么排场的地方,张穆担心李重进会嫌弃,特意跑去问了一句,少年耷拉着眼角,他似是有些心不在焉,“随便住一晚上,明天接着赶路。”

窦引章见外甥神色恹恹的,不由得担心起他的身子来,“二公子,你没事吧?”

李二公子下了车,他仿佛受不住外面刺骨的寒意,背越发佝偻起来,面对舅舅的关心,少年先是摇摇头,接着又慢吞吞地说,“这几日没睡好。”

“天实在太冷了。”他脸上突然露出了一种近乎懊恼与沮丧的神情,郑重其事地为自己的失眠找了个理由。

客栈中没有别的客人,菜很快就上来了,每桌两大盆酱牛肉,一盘酥饼。下人们吃了几日冷食,此时纷纷大快朵颐起来,由于今夜要在这里留宿,窦引章还特意要了几瓶烧刀子给他们解乏。

不多时,热腾腾的面也端了上来,屠春喝了口热面汤,小地方的吃食做得粗糙,胜在用料实在,倒也不难吃。她是吃过苦的人,没有挑食的习惯,解恨地咬着牛肉,心中恨恨地想,小兔崽子嘴那么刁钻,这下可要挨饿了。

李重进静静地坐在她对面,这么几天来,这还是他们第一次同桌用餐。少年低着头,拿着一个酥饼小口小口地咬着,长长的睫毛覆下来,将他眸中的神色遮挡住了,他吃东西的时候很秀气,倒完全不似其行事彪悍粗野的作风。

屠春本来憋了一肚子的话要质问他,可对方这么冷冷淡淡的,她莫名地也激动不起来了,于是摆出了同样一张面无表情的脸,“二公子,就算你把我绑到帝都,我也不会嫁的。”

李重进懒洋洋地抬起眸,他似乎觉得屠春这句话说的可笑,脸上露出了些许嘲讽之色,“屠姑娘,在下只负责将你带回去,至于你愿不愿意,那可是家兄的事了。”

屠春一时语塞,许是没想到李二公子的无耻竟如此坦荡且直接,他前脚从自家屋里离开,后脚就干脆利落地让人把她绑了,如今说起来,居然不以为耻,反而近乎是理直气壮了。因为清楚李二公子很有几分欺负人的天赋,少女的手在汤碗上摩挲了半圈,最终还是克制住了往这兔崽子脸上泼的欲望。她轻轻地叹了口气,心里实在是愁得慌,这逃不掉,打不过,连嘴皮子都不如对方利落,恐怕还没到帝都,自己就要先憋屈死了。

饭还未吃完,李二公子忽然又发了火,他先前派张穆出去,年轻人回来后俯在少年耳边低语了几句,他便突如其来地变了脸色。

“一群废物,再往北多走几天,价钱可以少五倍之多,我好吃好喝地供着他们,倒养出一堆懒骨头了……”李二公子指着张穆骂了半天,后来仍不解气,一脚将桌子踢翻了,他坐在椅子上,微微喘了会儿气,眼神这才稍稍和缓了一些。

“你们继续吃,”少年起了身,他发过脾气后,神色无端地更显倦怠,不耐烦地吩咐道,“让掌柜把店里像样的东西都拿出来,别像打发叫花子似的。”

李家的下人习惯了二公子疾风骤雨般的脾气,待这位小祖宗上了楼,重新支起桌子,又说又笑地继续吃喝起来。窦引章尴尬地笑了笑,冲屠春解释道,“二公子就是性子急了些。”

他没有多替李重进美言几句,大概也感觉实在掩饰不下去了。

屠春没有吭声,方才桌子被踢倒的时候,她到底不像其他人那样经验丰富,没有提前站得远远的,衣裙上溅到了不少汤汤水水的。直到这个时候,她这才异常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在李家积累出的那点斗争经验,放在李重进面前是完全不管用的。

李家其余人多少还是爱惜颜面的,哪怕杀人也要用根绣花针暗戳戳地扎,费了旷日时久的功夫,也要故作出优雅斯文的姿态来。而李二公子人如其名,他一生都在悍然猛进,为了达成目的,从来不顾忌代价与手段,你和他讲道理和策略,就仿佛一只兔子蹲在老虎面前求饶一般。

旁人还在楼下痛饮,屠春一个人孤零零地上了楼,她本来还没有完全绝了逃跑的念头,但少女很快就发现了,这些人喝酒归喝酒,可只要她一动弹,几双眼睛便都瞬间移到了她的身上。

她住的地方在三楼,最高的地方,屠春将窗户打开,看见张穆正在马厩里视察马匹的状况,年轻人抬头冲她喊道,“屠姑娘,你可别乱来,从这儿跳下来可是会摔断腿的。”

屠春愤愤地关上了窗子,她爬到床上,睁着眼望了一会儿天花板,心里头乱糟糟的。

别急,别急,少女安慰着自己,多少风浪最后都过去了,这次也会有办法的。

清晨起床时,屠春意外发现门外有一套新买的衣裳,叠得整整齐齐的。她这几日心烦意乱,加上条件简陋,根本无暇梳洗,如今见到洁净的衣服,才骤然意识到自己的邋遢了。她不和李家客气,打了盆清水将头发和脖子洗了洗,然后换上这套鹅黄色的新衣,顿时觉得人也多了几分精神。

李重进今日居然也起得很早,他一动不动地坐在楼下,径自盯着桌上的几碟咸菜和稀饭,眼中有浓浓的嫌弃。

屠春从他身边经过,本来不愿主动搭理这个小兔崽子,忽然听到少年剧烈地咳嗽了几声。

她心中一动,加快几步走到李重进面前,脸上挤出了点笑意,虚情假意地关心着,“二公子,你是不是发烧了?”

李重进没有说话,冷淡地摇了摇头,然而他的眼睛看向她时,其中却隐隐浮着潋滟的水色,眼眶微微发红,看上去莫名有种泫然若泣的委屈。

以李二公子刚硬自负的性格,屠春自然不会以为他是在自己面前示弱,少女心中简直快要乐开了花,而脸色还是一本正经的,“这可不是耍脾气的时候,我看二公子你是真的不舒服,还是赶快找大夫过来看看。”

窦引章在旁边赞同地点了点头,他也觉得外甥这几日分外地无精打采,自告奋勇地说,“二公子,我去替你寻个大夫过来。”

少年兴许是被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弄得烦躁了,声音骤然抬高了几分,“别说了,吃饭!”

他神色冰冷,不过因为眼睛水汪汪的,看上去没什么威慑力。

然而少女的声音提得比他还高,屠春义正言辞地看着他,从前那点畏惧之心忽然间荡然无存了,“二公子,你多大的人了,应该听进去别人的话。”

趁着对方病得有些迟钝了,屠春专挑他不喜欢的讲,她见李重进脸色惨白惨白的,心中却涌起一股报复般的快意来。

即使她再如何弱小无力,毕竟提前洞悉了命运的走向。

那场几乎折腾掉李重进半条命的风寒,到底还是来了。

28.心事难明

张穆将药碗端回厨房的时候,碗里还剩下大半碗汤药,屠春只看了一眼,眉便不禁皱了起来。[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夜夜小说网www.yeyexs.cc]

“二公子说太苦了,”年轻人也很是无奈,“我劝了半天,他才勉强喝了几口。”

少女脸上骤然有了怒色,她眉目原本生的温婉清丽,然而因为额上落了疤,但凡不笑的时候,总显出几分凶悍的戾气来。

“他这个样子,病怎么好得起来?”屠春接过张穆手中的药碗,她兴许有些气急了,头也不回地出了厨房。

屠姑娘看着温温柔柔的,发起火来倒也挺吓人的,张穆望着少女离去的背影,忽然涌起了感慨,她这点还真是和二公子挺像的,表里不一。

按照少年脸部的轮廓,他理应生的清俊而硬朗,李二公子的鼻子与唇也不负众望,俨然符合了世家子中最严苛的审美,端正且倨傲。但等他迷迷糊糊地将眼睛睁开,便似往风雪中吹了一场缱绻飞扬的柳絮,忽然间就有点了濯濯春月柳的意味,平白辜负了相貌中其他部位冷硬的铺垫。

李重进有气无力地躺在床上的时候,屠春还气鼓鼓的,但他仍在高烧中,看着人的时候,眼睛里意外有种懵懂的天真,少女与他对视了一会儿,终于先败下阵来。

你同他计较什么,屠春长叹了一口气,她心中不是滋味地想,他少的那一大截寿命都是败在任性妄为上了,你又何必再生气……

伺候在屋里的下人们看见屠春端着药进来,低声提醒道,“屠姑娘,今个儿早上的药已经用过了。”

屠春将碗拿给他们看,“喝了那么一点,有什么用?”

她有时候气李重进不知好歹,竟是丝毫都不顾惜自己的身子,有时候也觉得李府的人实在太顺着他了,居然连个忠言逆耳的都没有。

这两个下人面上讪讪的,心中却不以为然,觉得这位屠姑娘太多管闲事了,尚未当上李府的少奶奶,这教训人的架势便已经有了。最新章节全文阅读mht.la但别说是李府的少奶奶了,就算是夫人,还不是拿二公子束手无策,处处地依着他,他们当下人的,自然有样学样。

李重进听到屠春的话,方才半睁的眼睛索性闭上了,他也不说话,要死不活地缩在被子里,显然是不打算再喝一口药了。

屠春用手摸了摸碗沿,觉得药还不算凉,她见下人们没有帮忙的意思,干脆直接坐到床边的椅子上,伸手推了推闭目装死的李二公子,“二公子,这药都快凉了,你再不喝,我就直接给你灌下去了。”

少女这话可不是吓唬人的,她自幼干惯了活,手劲颇大,何况这是为了李重进的身体,李家的下人就算不敢过来帮忙,应该也没有阻碍的道理。

屠春前几日憋了一肚子火,这时候她手里端着药,居高临下地见这小混账不情不愿地睁开了眼,心中别提多痛快了。

李重进勉强又喝了两口,他是个极怕苦的人,在李二公子看来,这已经是自己让步的极限了。

“二公子,”屠春却仍不满意,她见少年眼眶越发红了,显然真是怕苦,于是不禁将声音放柔了下来,“我熬了好几个时辰,你再多喝点好不好?”

想了想,少女又补充了一句,“你乖乖喝完,我把蜜饯拿来给你吃。”

李重进脸色一冷,恼怒这丫头居然将他当成小孩一般诱哄,然而见对方笑颜盈盈地地望着自己,心头的怒火竟像是陷进了一滩黏糊糊的蜜水中,那点暴虐的脾气被粘黏得疲软,堵在胸口闷闷的,却是发不出来了。

他咬着牙将药喝了,因为觉得对方似乎是看轻了自己,所以必须得做出点事情来力挽狂澜。

喝过药后,李二公子一脸冷漠地拒绝了屠春递过来的蜜饯,他将头一扭,似乎打算休息了。

屠春无视下人们惊诧的眼神,识趣地离开了。她端着空碗,心中并没有轻松多少,反而更忧愁了。

她今日过来见到李重进,觉得他病情不轻反重,前几日还能扶着栏杆出来晃晃,今天居然连床都不下了。这药喝了好几天了,一点起色都没有,不知是李二公子太不配合,还是这偏远小城中的大夫水平有限。

她在楼梯上愣愣地站了一会儿,突然折过身向上走去。

李重进病得奄奄一息,最焦急的人便是窦引章了。他正在屋中来回踱步,这时门外响起了敲门声,窦引章打开门,看见屠春站在外面,手里还端着个药碗。

“窦叔叔,”窦家与屠家也是一个村子出来的,因而屠春对他的称呼要比旁人显得亲厚一些,“我方才去二公子屋里送药,觉得他病得似乎更重了。”

“下人们不懂规矩,怎么能让姑娘干伺候人的差事?”窦引章见状,脸色隐隐有些难看,屠春虽然是出身不高,可毕竟是李大公子未过门的妻子,他们李家又不是没有下人,这嫂子端药都端到小叔子床边了,传出去怕是不太好听。

屠春楞了一下,她没有想到对方这会儿居然还关心这种事,连忙摆摆手,“窦叔叔,”少女开门见山地讲到了正题,“我看千叶城的大夫不行,清河镇里有个姓赵的老头,医术不错,我想,窦叔叔你不如派人将他接过来。”

前世,她安安分分地上了花轿,行至清河镇时,李重进忽然染上了风寒,病情来势汹汹,一连换了好几个大夫都不济事,最后寻来个在家养老的赵大夫,七八副药吃下去,病就慢慢好了。

“我不记得他的姓名,只知道他是在镇子东边住的,以前是回春堂里的大夫,可以到那里去问问。”屠春将自己记得的情况全说了,她在心里叹了口气,觉得自己算是对李二公子仁至义尽了。

窦引章打量了少女一眼,他心中有些疑虑,担心对方是想借机做什么手脚,但眼下形势逼人,他一时也顾虑不了许多,沉吟了片刻,便答应了下来,“屠姑娘费心了,我这就让张穆带人过去请那位大夫。”

张穆等人用过午饭,便急匆匆地出发了。年轻人翻身上了马,忽然间似是想起了什么,又下马走到屠春面前。

“我这一去最少也要四五天时间”,他把声音放得很轻,仿佛唯恐旁人听到了,“二公子脾气急,旁人都怕他,我看姑娘是个胆大的,有空不妨多管管他。”

屠春扑哧一笑,她没想到李重进的下人居然这般胳膊肘往外拐,多半是平日里吃够了李二公子的苦头,她笑够了,脸色便严肃起来了,“张大哥,你这可是要害我,我就是个乡下丫头,哪里敢在二公子面前放肆?”

张穆见少女无意帮忙,不免多说了几句,“我看二公子对姑娘还是很看重的,那日不小心弄脏了你的衣服,半夜里还要跑出去买件新的,布庄都关门了,我和邓佳硬是敲了半天,小地方没什么好东西,二公子进去挑了好久呢……”

他觉察到少女神色有了变化,连忙又补充道,“长嫂如母嘛,二公子训斥我们这些下人是应该的,哪里会真和姑娘你怄气!”

听到那四个字,屠春可就不乐意了,她拉下了脸来,指着客栈门前马匹上的几个下人,“张大哥,旁人都在等你,事不宜迟,你赶快走吧。”

张穆见她突然间变了脸,不敢再多说什么了,他忧心忡忡地上了马,不多时便消失在长街的尽头。

屠春转过身,慢慢地往回走,负责看管她的下人尽职尽责地跟在后面。少女抚摸着身上新衣的袖子,这衣服料子是很好的,颜色和绣花她都很喜欢,然而一旦知晓了来历,却似赤身裸体裹上了带刺的纱,浑身都变得不自在起来。

这两世,她同李重进的交际也算是不少了,可李二公子的面目,在她心中却始终是模糊不清的,她摸不透他性情,猜不出他脾气。他是一团浓烈的火,自顾自地挥霍生命燃烧着,她畏惧那刺眼的光亮,所以只能远远地望着,从来不敢靠近一点,更不要说看清他眉眼间的神色了。

按照张穆的话,李重进应该是不讨厌她了,屠春茫茫然地想,她似乎隐约间抓到了一丝光,但是还不够清晰明亮。

可李重进的不讨厌有什么用?少女暗暗懊恼着,他还不是一样要压着自己去帝都,非逼着她嫁给他大哥不可!

29.命中注定

千叶城中常见的饮食,仿佛都与李二公子的口味背道而驰。[夜夜小说网mht.la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他如今正在病中,胃口越发寡淡,早上喝了一碗清粥,中午时勉强又多加上几根咸菜,屠春怀疑以这小祖宗挑剔的吃法,还没等张穆将大夫带回来,他就先把自己饿死了。

眼下冰雪未融,自然找不出什么新鲜的蔬菜,厨房有几条晒干的咸鱼,屠春挑了条小的,用白水煮软了,细细地将鱼刺剔干净,然后将鱼肉和剁碎的咸菜拌到米饭里。

李重进吃了两口,嫌弃这鱼肉腥咸,又怪这咸菜腌得不够酸爽,屠春面若寒霜,一把将饭碗夺了过来,冷笑道,“二公子怕是还不饿,那就别吃了。”

旁边伺候的下人不敢吭声,很有默契地退到了门口,对里面的动静故作视而不见,屠春的身份毕竟不一般,只怕二公子拿这未来的小嫂子没办法,恼羞成怒之下,就迁怒到他们身上了。

少女将碗重重地放到桌上,将李二公子装零食的箱子匣子一个一个地找了出来,她原本是想一股脑儿扔了的,可到底害怕将李重进得罪狠了,又心疼东西,干脆统统抱在怀里。

这些东西重量不轻,少女走到门口,气息便有些微喘,她停下来歇了口气,头也不回地说,“二公子,大夫说的话你也听见了,平日里好好吃饭,别乱吃乱七八糟的玩意,等你病好了,我再一齐还给你。”

躲在门外的下人们原本想劝这位屠姑娘说话注意点,可见李二公子气极了,也只是将头愤愤地扭到里头,蒙着被子不见人,一时间不禁转了态度,低声道,“姑娘别和二公子计较,待会儿我们会再劝劝他,好歹再多吃几口。”

在李府中,窦月娘将这个小儿子捧得高高的,众人免不得也对他诚惶诚恐的,可现在李二公子病得像只奶猫,亮出的爪子不足以慑人,屠春敢唱着黑脸来管他,众人便也渐渐发现了,这横行霸道的小祖宗并不如想象中那么可怕。

李重进并不蠢,旁人是为了他好,他心里是明白的。

屠春轻轻叹了口气,她还没有脱离豆蔻枝头的那点鲜嫩,眼睛中却莫名有种与年龄不符的疲惫。干脆利落地做了一堆事后,她忽然又有些后悔,觉得自己委实是太多事了,李重进那么好面子,日后等他病好了,免不得要给她点颜色看看。

那件鹅黄色的新袄昨夜洗净了,晾在客栈的后院里。[棉花糖小说网www.Mianhuatang.com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屠春换回了自己的旧衣裳,她是觉得自在了,可无端也生出了几分怅然。

算了,自己问心无愧就好,少女这样安慰自己,他救过你哥哥,你多照顾他一点,权当是报恩了。

八天后,张穆一行人终于风尘仆仆地回来了。他们路上赶得很急,每个人面上的倦色都很重,那位赵大夫倒是医者仁心,刚颤颤巍巍地从马车上下来,便急着要去见病人。

窦引章此时顾不上客气,引着赵大夫上了楼。老人替李重进把了把脉,又让人将先前大夫开的方子看出来,看了一会儿,叹息道,“医者之道,学艺不精便是害人,这位小公子患的虽是风寒,可他身子本就虚,怎能用这种虎狼之药?”

听了这话,窦引章心中不禁后怕,幸好当初听了屠春的话,将这位赵大夫请来,不然李重进若有了什么差池,自己回去怎么向姐夫交待。

赵大夫开药的时候,屠春正好端着盘子进来,上面放了一碗白粥和四碟小菜,老人打量了一眼菜样,赞道,“姑娘倒是细心,日后只需记住一点,病人吃不得大补之物,还是以温补为宜。”

他见少女衣着朴素,还以为是这小公子身边伺候的丫鬟,于是絮絮给她讲了一堆饮食和生活上的禁忌。

屠春心中激动,见对方还有长篇大论说下去的趋势,忍不住低声打断老人,“赵大夫,你知道镇上姓屠的那家肉铺嘛,我就是他家的女儿……”

她到底还是没有绝了逃跑的心思,看似不经意地套着近乎,指望这老人能帮她把消息带回去,哪怕给爹娘报个平安也好。

赵大夫闻言,茫然地重复道,“肉……什么肉?”

李重进咳嗽了几声,望向少女的眼神似是有些嘲讽,“屠姑娘,这位老先生耳背,你别白费力气了,”说到这里,他的脸色骤然冷下来,“在下不想太为难姑娘,姑娘也应有自知之明。”

屠春心中恼怒,她将饭菜放到桌上,觉得李重进还是天长地久地病下去吧,他但凡有点精神,总是分外地惹人厌。

世间之事,总是十之八九不随人愿。李重进还是一日日地好了起来,经过这场大病,他容貌显得清臞了一些,倒将那份天真的稚气冲淡了不少,只是开口说话时,依旧淡漠凉薄,仿佛身上全无心肝,只生了烈焰与冰雪。

窦引章重金酬谢了那位赵大夫,命下人将老人送了回去。屠春有心想要去送,然而一大早门就被锁住了,直到赵大夫走远后,负责看管她的下人才将门打开,低头哈腰地道着歉,“姑娘可别生气,这是二公子的意思。”

少女倦倦地将门关上,透过门缝,还依稀能看见外面的人在尽职尽责地看守着,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

她心中百无聊赖,知道出去也得带上这碍眼的尾巴,索性躺到床上发呆,这时门外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张穆在外面喊道,“屠姑娘,人牙子到了,二公子叫你一同过去看看。”

屠春本来懒得理会他,脸朝着墙面不说话,忽然间她似是想到了什么,猛地从床上跳下来,跑了两步,才想起鞋子没穿。

地方不对,时间也不对……少女努力平抑着紊乱的情绪,然而一时间还是心乱如麻,她穿好鞋子,恍恍惚惚地随张穆一路走去,仿佛行走在回忆的桥梁上,下面浮满了沉甸甸的往事。

人牙子是个三十多岁的黄瘦男子,屠春一看见他,整个人仿佛都在微微颤抖,她想要让自己看起来正常一点,但这命运冥冥之间的力量太过强悍,让她不得不腿脚发软,心惊胆战。

因为屠春的脸色实在太过难看了,李重进不免多看了她几眼,少女对他的注视毫无觉察,只是死死地望着人牙子,一张俏脸惨白惨白的。

“屠姑娘,原本早就应该给你找几个伺候的丫鬟,可都阴差阳错地耽搁了,”窦引章指着屋里的两排孩子,温言道,“现在正好碰见了,你选几个中意的吧。”

屠春的目光缓缓地扫过这些孩子,她的手无意识地紧攥着,待看到其中的一个时,她立刻将眼睛移开,不敢再往对方身上看下去了。

她不想选那张熟悉的脸,这个孩子跟着旁人会遭遇怎样的命运,她不知道,但上一世,这孩子跟着自己,过得很不好。

这一世,她该要怎么办,自己都没有想清楚,何必又要将这可怜的孩子拖下水。李府那种龌龊之地,可不是什么值得呆的好地方。

李重进见她迟迟不说话,便伸手随意指了几个,“先凑合用,”少年淡淡地说,“等到了帝都,姑娘若是还想要别人伺候,在下自会安排。”

他这句话说出口后,不禁有些后悔,因为觉得语气太和气了,颇有讨好这丫头的嫌疑,何况到了帝都,大哥院里足足有七八个丫鬟,就轮不到自己操心了。

屠春望着李二公子选出的四个人,她声音轻轻的,仿佛浮在云朵上一样,缥缈得快要抓不住了,“旁的还好,我不想要她。”

少女指住其中的一人,那是个十三四岁模样的丫头,脸圆乎乎的,看上去很是可爱讨喜。

李二公子独断专行惯了,当即摇摇头,“这个是在下最中意的,应该留到姑娘身边伺候。”

“主子倘若不聪明,下人就当选忠厚老实的,别得压了姑娘一头,”李重进寻到机会嘲讽了屠春一番,这才觉得心中的那股异样淡了些许。

忠厚老实……这是自然的,李二公子别的不说,看人倒是颇准。

上一世,这个孩子从清河镇就跟在自己身边,一直忠心耿耿的,即使自己最狼狈落魄的时候,无论其余下人再如何踩低迎高,这孩子都是没有变过的,总是软软地安慰她,安慰她这一切磨难终将过去,事情会慢慢好起来的。

然而没有转机,没有奇迹,她还是窝窝囊囊地死去了,等她死后,这孩子在李府的日子,怕是仍然很不好过吧。

李重进吩咐张穆掏了银子,那人牙子做成一桩大买卖,不禁喜上眉梢,“公子眼光真好,这几个可是这堆孩子里最机灵的,小的本来想带到清河镇上去卖,没想到在这里遇到识货的了。”

是了,屠春静静地想,上一世,李重进在清河镇中养病,待病情稍缓了,有一日突然让人给她带过来四个丫鬟,说是先前耽搁了,理应早些为她准备的。

这茫茫人世,莫非只是上天方寸之间的棋盘,无论棋子如何在命运的轨迹上挣扎,依旧不过是蝼蚁般微不足道的反抗?

槐花今年十二岁,人牙子经常教她,要说自己十四岁了,这样才能找个好主家。

这丫头年龄还小,懵懵懂懂,不是很清楚什么才是他口中的好主子,那位生得极好看的小公子选了她,又给她起了个新名字,可他说话阴阳怪气的,总是动不动便发脾气,槐花心里怕他,亲近不起来。

而那个先前不选她的大姐姐,事后却待她很好很温柔,见她结结巴巴地将新名字说了,便微微一笑,“素锦么?你要是不喜欢,那就不要改了,二公子那里我去交待。”

屠春拉着女孩软软的手,像是牵着过往,又像是牵着日后的希望。

“你不要怕,有我在,谁都不能欺负了你,”她在孤注一掷中突然生出了勇气,喃喃地对这小女孩说,“这一次,绝对不会了。”

30.两处心思

向南行了二十余天后,风中渐渐多了些温润的水汽,树上抽出的嫩芽还是稚气的绿,而枝桠高处的花已经有了点喧闹的趣意,粉粉红红的,煞是好看。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mht.la

新买来的四个丫鬟初来乍到,自从见识过几次李二公子喜怒不定的脾气,便纷纷地将那点懵懂的春心掐死了,尽心尽力地在屠春身边伺候。

屠春无论走到哪里,被她们这般众星捧月地簇拥着,绝望之下,彻底绝了逃跑的念头。少女痛定思痛,觉得自己应当与李二公子开诚布公地谈一谈,李家毕竟也是迫于无奈,才想重拾旧日婚约,倘若能想出两全其美的主意,又何必偏要凑合一对怨偶?

李重进大病初愈,他身体上受了一番折磨,倒将眉眼磨砺得越发清冷淡漠,仿佛病中不经意透露的软弱,已经是透支了日后许多年的份额。

屠春期期艾艾地将自己的意思说了,她这几日思前想后,自觉将利害关系陈述得透彻,末了还不忘威胁了一句,“李家要娶我,不过是为了自己的面子,倘若真把我逼死了,岂不是更加难看?”

李重进大概是当真畏寒,这春光一日日浓了起来,也不见少年身上的衣裳轻薄半分,只是腰挺直了不少,不似冬日里那般佝偻无力。他听屠春一口气讲了半天,直到对方说到那个“死”字时,才轻描淡写地开了口,“蝼蚁尚且贪生,在下看屠姑娘的脾气,不像会为赌气轻贱自己的性命。”

屠春又气又急,她好不容易重活一次,当然不会为李家这档子破事把命赔上,但李重进这般油盐不进,却着实让她有些绝望。

“二公子难道不明白,这哪里是赌气?”少女眼眶微微发红,她将心头那股恶气压下去,有意做出楚楚可怜的模样,“一个女人,在家中仰仗她的父亲,出嫁后则依靠她的夫君。我倘若真的嫁给大公子,只会被他嫌弃厌恶,受下人欺凌奚落,这么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倒不如死了算了!”

屠春开始还全然是作戏的成分,说到一半时,前世那种凄凉无助不禁又涌上心头,如冷水般淋得她浑身发凉,声音间不禁动了真感情。[棉花糖小说网Mianhuatang.cc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

少女声色俱厉地讲道理时,李二公子尚且有凌厉的言语,举重若轻地将她的长篇大论反驳回去,然而她如今眼眶红红的,开始有点往寻死觅活的路子上自暴自弃,李重进却像是忽然间怕了她。少年站了起来,他一改方才无动于衷的模样,有些生疏地开导着屠春,“家兄不是薄情之人,即使不喜欢姑娘,也不会做出宠妾灭妻的事情。”

李重进大概平生没做过几次劝慰人的事情,这句话说出口后,他自己也隐隐觉得不妥。

眼前的少女娇艳似二月枝头的桃花,明灿灿得几乎让人不敢直视,李重进想,如果换做是自己,一定会中意这般艳阳高照的新娘。

然而他毕竟不是李照熙,也说不出违心的话,他那位大哥痴恋自己的表妹,已经是李府中人人皆知的秘密。

“屠姑娘,李家眼下有不得已的难处,”少年直视着屠春的眼睛,她的眼睛很美很亮,即使在白昼,依旧仿佛繁星闪烁,他几乎能从这片星海里,窥见自己脸上一闪而逝的烦躁,“这门亲事势在必行,或许当真只能委屈了你。”

这话放在往日里说,怕是李二公子第一个就会发笑。他哥哥相貌俊雅,性情温和,是帝都城中出了名的翩翩公子,何况李照熙并非无能之辈,去年刚刚应试及第,眼下正在兵部做观政进士,兵部尚书对他青睐有加,倘若不是出了后面的事,或许还能结成一桩珠联璧合的亲事。

这般的青年才俊,论相貌,论出身,论前程,哪一点配不上一个乡下屠户的女儿?即使少了举案齐眉的恩爱,那又怎么样,天下夫妻中相对无言的何止万千,屠春至少还能得了一场富贵。

但纵然有千千万万个理由,纵然这些理由也是千真万确的,可李二公子现在这般说,仍然是带了真情实感的,他觉得眼前这个丫头笨归笨,人倒是很不错的。

她应该值得拥有更多的东西,而并不是像她畏惧的那般,拥有一个嫌弃厌恶她的夫婿。

屠春并没有从李重进那里得到满意的答复,李二公子只是语焉不详地承诺了,不会真让她落个人人皆可欺凌的下场。少女恹恹地回到屋里,觉得眼前一片漆黑,甚至都提不起力气吃饭了。

槐花眼巴巴地看着她,欲言又止的模样,旁边另外一个丫鬟瞪了她一眼,似乎在告诫她别乱说话。

屠春虽然心事重重,却还不至于没注意到两个半大丫头的眉来眼去,她前世吃过被人下暗手的苦头,唯恐槐花是被人欺负了,于是晚饭后单独将槐花留了下来,和颜悦色地问她有什么事想说。

“姑娘”,小丫头的脸憋得通红,结结巴巴地说,“你别老往二公子房里跑了,我听见那些人说你闲话,可难听了。”

至于是什么闲话,槐花没有直说,她脸皮薄,有些话卡在嗓子眼里说不出来,但屠春能将内容猜得八九不离十,她愣了一下,因为每次见李重进,确实都是有事情的,她心中霁月光风,没想到竟招了旁人的口舌。

槐花见屠春久久不语,以为她心里难过,慌忙大声说,“姑娘,我知道他们是乱说的,你别往心里去。”

“不过,姑娘日后可真的注意点,”小丫头年龄不大,心操得却颇多,她叹了口气,小脸上露出几分忧愁来,“我看这户人家是非多,万一到了帝都,这些话传了出去,姑娘怕是会有麻烦的。”

屠春心中一动,拍了拍槐花的肩,温言安抚她几句,然后便让她出去玩了。

麻烦?自然会有麻烦的。

她差点快要忘了,李家有个差点要去逃婚的李照熙,还有个虎视眈眈的窦朝云。旁人固然嫌弃她这个出身卑微的女人,可还不得不以大局为重,咬着牙要将她娶进来。偏偏这对有情人只顾得上痴情缱绻,想尽千方百计要毁婚,上一世要不是李如茵赶回娘家,硬逼着弟弟点了头,恐怕李大公子还要闹上好一阵子……

那时候她太傻,看不懂下人们带着怜悯与鄙视的眼神,也看不懂李府中那接二连三的风波,一直坐在屋里痴痴的等,心中那得遇良人的好梦还未破灭。

但这一次,她可以煽风点火,更可以自导自演,她得帮那对鸳鸯一把,也得让他们把自己救出苦海。

屋子里静的吓人,屠春坐在镜子前,昏黄的铜镜中映出少女娇美的脸,她的眼睛熠熠生辉,似乎在燃烧着连她自己都有些陌生的光芒。

屠春用手轻抚着额上的伤疤,想了想,将额前的头发覆下了一些。她并不是个难看的姑娘,不然李照熙也不会因为最初的惊艳,给过她些许□□般上瘾的温存。

而十六岁的李重进,还是潜在冰下的烈火,他像是怀揣着满心的不如意,终日脸色阴沉沉的,动辄暴怒。他身边的丫鬟都伺候不了长久,没过几个月,便纷纷跑到素来好说话的窦氏面前求情,久而久之,李二公子便先厌了这群莺莺燕燕的啼哭与诉苦,索性将她们都撵了出去,只留下沉默寡言的小厮服侍。

兴许是少年时没有见识过多少脂粉的味道,以至于十六七岁的李二公子一进到风月之地,便迫不及待地陷进了外面的温柔窟里,乐而忘返,甚至很少回府过夜了。

他二十一岁就死了,李府里的人都说,二公子是被坊里的女人掏空了身子,他若是肯听夫人的话,早点把柳家的小姐娶过来,兴许就不会这样了。

屠春很难将眼前这个冷清淡漠的少年,同他最终的结局联系起来。可倘若他当真会迷恋那温柔与色相,软言与巧语,那么这些她都有,只看他敢不敢来索要。

少女手持着梳子,恶狠狠地将头发一梳到底,仿佛是在持着那把惯用的剔骨刀。

她不是聪明的人,前世与今生都没有生出很多的心机来,只能凭着已知的命数,小心翼翼地往下走。可若将她逼到绝路了,她也会生出那日雪夜挖坟的悍勇来,再与这命运缠斗一场。

最差不过是再嫁一次,她怕什么?

屠春想起今日李重进的承诺,那少年看着她,眸微微低垂着,他似是心中有愧,因而不敢直视她。

这个人二十一岁就死了,不是么?少女将梳子紧紧握在手心,她想,自己再怎么做,又能害到他几分,横竖他已经这般短命了。

然而话虽是这般说的,她的背上依旧全是冷汗,风一吹,后背嗖嗖地冒着凉气。

屠春知道,自己是在心虚,是在胆怯。

31.巍巍帝都

这款胭脂的名字叫做桃花雾,扑在白瓷般的脸颊上,当真仿佛桃花璀璨处氤氲起的香雾,甚是妩媚娇艳。[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棉_._.花_._.糖_._.小_._.說_._.網<<<$www.yeyexs.cc]

少女将艳色的绢花斜斜地插到鬓发间,她侧着脸望向李重进,嫣然问他,“好不好看?”

李二公子活到这么大,还未曾怕过什么,久而久之,连他自己都有些怀疑,这胸腔之下藏着的是一块冷硬的铁石,他脾气暴躁是真的,对世间大多数事与物无动于衷,这更是真的。

但现在他却有些怕眼前这少女,屠春不知是从哪一日起忽然被精怪上了身,她固然是美丽的,只是从前那美丽充满了天真与不自知,一旦当她意识到自己的容貌原来竟是种利器,眉目宛转间便让人凛然生畏。

开始只是要些衣服首饰,天气渐暖,屠春又是直接从家中被掳来的,李重进出手素来阔绰,无论少女索要何物,都一并依了她。然而情况马上又有了变化,少女每要添置东西,总到他面前笑语相求,软硬兼施,非逼得他一同过去挑选不可。

若是李重进拒绝了,她便顿时变了脸色,开始咄咄逼人起来。

“我若还是清河镇里的那副模样,你哥哥又怎么会喜欢我?”屠春定定望着少年,她恼怒之后,又开始泫然若泣,可怜巴巴地央求着,“二公子答应过,不会让我落到被人厌弃的地步,你见多了帝都中女子的衣饰装扮,随口指点我几句,也是好的。”

李重进起初还想让张穆陪她一同前去,然而自从见识过一次屠春试衣服的架势,他便有点不敢了,这女子褪去臃肿的冬装,将那粉的红的白的黄的衣裙依次换到身上,她的身影与声音跌踵而至,蹁跹似繁花群蝶,弄得人眼花缭乱。

李二公子认为女子这幅模样有些孟浪,他管不住她,更认定旁人看不惯她,只好自己硬着头皮陪在左右。

屠春见李重进不说话,于是笑得越发甜美,她似是走在陷阱边的小兽,一步一步小心试探着对方的底线,面上却是笑颜如花,“倘若不好看的话,那我再换一朵。夜夜小说网mht.la

李重进将胭脂铺的老板唤来,吩咐他将店里时兴的胭脂与绢花都包起来,然后率先出了门。

这胭脂铺中实在太香太腻了,弄得他喘不过气来。

车马一路向南,春光亦在疾驰的马蹄声中一路迤逦,地上生出绵延不绝的青草,间或点缀着勃勃生气的野花,树枝上也渐渐有了鸟雀的鸣叫。屠春在这姹紫嫣红的□□中伸了个懒腰,她探出头来,慢悠悠地对车夫说,“停车,我有要事须找二公子商量。”

车夫为难地说,“姑娘,马上便到溧阳城了,不如您再等一会儿?”

少女板起脸来,狐假虎威地吓唬人,“我这可是大事,万一耽搁了,小心二公子骂你!”

春日的午后阳光暖暖的,而风中还稍有些凉意,屠春穿了身粉色的衣裙,美则美矣,可对于这个时节来说,委实是太薄了。

她以花钿遮住额上的伤疤,将脂粉精心地覆在脸上,绘出一脸的艳光逼人,少女声音柔美,煞是天真地邀请着,“二公子,今日春光明媚,闷在车里多无聊,不如你陪我到处走走?”

“这就是屠姑娘所说的要事?”李重进皱起眉头,他离开帝都数月,还不知其中的情势又有了如何的变化,眼下正在快马加鞭地往回赶,哪有心思陪未来的大嫂在这人迹罕至的荒野里看几朵零零散散的小花儿。

然而见屠春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眼神中充满了乞求之意,饶是李二公子心如铁石,一时间也不禁起了怜悯之心。

他难得兴起了几分愧疚,是自己将这生在乡野间的女子强行虏来,又将一手把她送到心有所属的兄长怀里,此生此世,对于她来说,怕是这般无忧无虑欣赏春光的时刻,已经不太多了……

少年无视下人们有些异样的眼光,勉为其难地下了车,他替自己找了个理由,就随便陪她在附近看看好了,免得这丫头气恼之下,又惹出旁的事情来。

草固然鲜绿可爱,然而千篇一律,看久了便乏了,野花开得娇艳,屠春采了一朵,美滋滋地插到自己头上。她背负着前世的记忆而活,刚出生就有了一肚子的心事,甚少有童心未泯的时候,哪怕是装出来的。

这些日子试探下来,屠春发现李二公子的审美也算是很奇特的,自己温柔体贴时,他不为所动,自己妩媚艳丽时,他目不斜视。她一路上百般诱惑,李重进则全程面无表情,默默无言,反而还不如当初恶狠狠训斥他时的交流多。

好在屠春这大半功夫是做给旁人看的,原本就没指望李重进能有什么反应,今日她只是想下车公然邀请他一下,李二公子没有推脱,反倒是意外之喜了。

“二公子,”屠春转过头来,眉眼间甚是明媚烂漫,“有时候我很好奇,你究竟喜欢什么样的姑娘?”

说到一半时,她忍不住打了个喷嚏,随即便软软地求他,“我冷。”

她没有直说,眼睛却盯着李二公子身上的外衣。

少年无语地看了她一眼,断然拒绝道,“在下身子单薄,受不得寒。”

李重进应付女人的经验很是有限,但即使这样,他也看得出来,这女子的巧笑嫣然并不用心,任她的话语如何婉转如黄鹂,目光中却偶尔会露出鹰隼般的锐利。

而见屠春在风中瑟瑟发抖,少年忽又有些心软,淡淡地说,“既然起风了,姑娘就请回到马车上,继续赶路吧。”

他预想到屠春的结局,于是不太忍心看她再继续这徒劳的算计。

屠春这次倒没有异议,临上车之前,她突然俯下身,轻轻说,“二公子可知我为何会穿今日这件衣服?”

李重进被她突如其来的逼近弄得慌张起来,车夫注意到主人瞬间铁青的脸色,连忙退到远处,不敢再继续听了。

“因为那日我穿这件衣服出来的时候,”少女自己给出了答案,她眼眸中闪着万千星辰的光,声音里则流淌着缱绻的春水,“二公子笑了一下。”

很久之前,它的名字还叫做孟城,那时这座城池的砖石还未经过鲜血与烟火的浸染,它初临人世,磅礴又宏伟,倾国倾城又不解人事。

后来城中的弟弟杀死了哥哥,大臣谋逆了君王,百姓推翻了天子,世事翻来覆去,周而复始之间偶尔出一些新奇。它曾经被称为不祥之城,一度被当权者舍弃,而百年前又一番折腾后,它又重新成为了天下的中心。

它的称呼太多了,孟城、天都、云中城、锦阳……可天下安顿久了,这座城中开始弥漫起一种烂熟的甜腻味道,仿佛是将女人的脂粉、婴儿的奶味、菜肴的香气等等气息揉搓在一起,这气味充满了庸俗的油烟,却不动声色地消弭了千年来的血腥与兵戈。每当大昭寺的钟声响起,香烟缭绕,瑞霭升腾,这座城中目光所至之处,遍布着按部就班生活的人们,挤挤攘攘,人声鼎沸。

于是人们习惯了称它,帝都。

所谓帝王之气,在黎民百姓的眼中看来,大概就是这喧闹的人间与鼎盛的烟火吧。

溧阳距离帝都不远,据说晴天的时候站在城楼上,便可以望见那座雍容的天子之都。

屠春下了马车,听车夫说,明日他们一早出发,夜幕降临时便可以到达帝都。少女决心今夜睡个好觉,她必须要养精蓄锐,等待明晚那场蓄谋已久的硬仗。

临睡前,槐花过来伺候她梳洗,小丫头心中忐忑,忍不住又提醒了一句,“姑娘,你可真得注意点,我看这下人里有嘴碎的,怕是他们会回到李府里乱说。”

对于屡教不改的屠春,小丫头也是操碎了心,她怀疑自己伺候的姑娘是暗恋那位脾气极坏的李二公子,不单是她这样怀疑,其他几个丫鬟同样在偷偷地猜测,不知道屠姑娘早上和二公子说了什么,骇得二公子晚饭都不敢出来吃了。

屠春安抚了小丫头几句,晚上她躺在床上,几次努力地尝试入睡,眼睛却一直阖不上。

少女摸着自己的心脏,觉得那里跳得很快,明日她将带着李重进给她买的一大堆衣服首饰,卷裹着一身流言风语,重新回到前世郁郁而终的地方。

屠春发现自己并不如想象中那般畏惧,她想起李重进被她那句话惊吓到的模样,突然间有点好笑。

可惜,还缺了个定情信物,不然就更像是真的了。

32.隔世相见

深夜的帝都城是静谧的,大胤执行着不逊色于任何一个朝代的宵禁。mht.la [棉花糖小说]它有一半的烛光灭了,然而更多的亮则如萤火般星星点点地浮了起来,街道上静寂无人,可欢笑与喧闹依旧在这座城中弥漫。

屠春并不是第一次见到帝都,却依旧震撼于它的煌煌与宏伟。待窦引章下车与守城的侍卫打通关节后,马车一路驶进这锦绣浮华中,无数璀璨的灯火在周遭闪烁着,仿佛行走在人间的星海。

魏长歌没有欺骗年幼的屠午,帝都的确是天下最繁华奢靡的地方,这里有最美丽的女人,也有最英勇的男人,它充斥着权力与财富,能够让人顷刻之间家破人亡,也能够让人转念之间梦想成真。

李家提前接到了引路下人的信,窦月娘早早就领着一干奴仆守在门外等候,她简短同小儿子低语了几句,然后便亲自走到屠春的马车前,伸手要搀扶少女下来。

倘若屠春还是前世那个懵懂无知的女孩,恐怕会被她这般屈尊降贵的亲热感动到,但这出戏曾经已经看过了,如今再欣赏一遍,心中只会觉得嘲讽可笑。

十几年未见,窦月娘依旧是娟秀文弱的,富贵的日子似乎没有让这妇人丰腴多少,也没有给她太多岁月的侵蚀。

屠春垂下眸,怯怯地扶住窦氏的手,低声唤了一句,“窦姨。”

少女乡音未改,言语间仍带着西北乡村惯用的口音,近处的几个下人听见了,脸上隐约有些鄙夷的神色。

“这便是春儿吧?”窦氏却不以为意,她一把挽住屠春,慈爱地打量着少女,“已经这么大了……”

那边李重进正在交待下人整理他们此行带回来的东西,李府中的人似是都怕极了这位二公子,听他说话时,头都不敢抬,只是唯唯诺诺地应了。

李重进脾气暴躁归暴躁,做事却甚为周到,他一路上带回不少外地特产,给家里人人都备下了礼物,还有一块青州特产的上好岫玉,是专门要送到景王府中的。

少年记性极好,一连说了大几十样东西,竟是分毫不乱,负责清点东西的下人诚惶诚恐地记下了,最后听见二公子轻描淡写地来了一句,“后面那辆马车上的东西,全是那位屠姑娘的,你们搬到她暂住的院子去。(www.yeyexs.cc 棉花糖小说)”

窦月娘同屠春说了一会儿亲热话,便拉着她往里走,笑吟吟地说,“来,来,快跟窦姨一起到屋里去,只顾着说话,差点把备好的饭菜忘了。”

少女温顺地跟在妇人身后,经过李重进旁边时,窦氏轻轻地看了他一眼,嗔怒道,“你这孩子,这么久不见,回来就跑得远远的,还不赶快陪娘进去招呼客人。”

李重进没有说话,他方才还一脸的冷漠镇定,这时却不敢往屠春的方向看了。

桌上摆满了精致的菜肴,帝都的位置偏近南方,口味上嗜好糯甜清淡,席间每上一道菜,窦月娘都会细细向屠春介绍名字味道,她在帝都过了十余年,原本说了一口流利的官话,而自从见到少女后,随即便拾起了当年的口音。

屠春心中感到畏惧,她想人心当真可怕,窦月娘明明厌恶极了自己,但如今这般模样,又仿佛自己是她失散多年的女儿。

这时帘外忽然传来环佩交响的声音,一个年龄颇轻的女子娇滴滴地喊道,“大姨,我爹回来了,你怎么不叫我起来?”

她这话说的三分无赖,三分蛮横,偏偏还带着四分的娇憨天真,屠春心中一动,知道这是李府的表小姐窦朝云来了。

珠帘一掀,果然走出了个豆蔻年华的少女来,她容貌姣好,一袭淡绿衣裙,颈间戴着一串明珠,映衬得俏脸生晕,恍若新月明辉。

窦引章见女儿直接闯进来,连忙训斥她,“有贵客在,你胡闹什么!”

窦月娘对这个外甥女倒是当真疼爱,连忙打着圆场,拉着窦朝云同屠春认识,“这是你窦叔叔的女儿,和进儿是同年生的,春儿你唤她妹妹就行。”

窦朝云口上说是来见她爹,进来后眼睛却一直盯在屠春身上,她本以为这乡下来的野丫头上不了台面,可如今一见,表哥的这位未婚妻衣裳华美,发髻妆扮皆是帝都时下流行的,非但没有半分寒酸气,居然还是位难得一见的美人。

“大姑,”绿衣少女走到窦氏旁边,一双美眸仍在屠春身上流连,她撒娇道,“这不是位贵客吗?云儿可不敢和她姐姐妹妹地相互称呼,太不成体统了。不然你先问问表弟,愿不愿意叫人家声好姐姐?”

她这番话说的颇为刻薄,且不说将未来的表嫂拒之于千里之外,单是将喜怒无常的李重进一同搅进来,就看得出来意不善了。

先前李家人一直安抚窦朝云,说是等李昭熙成了亲,照样还可以娶了她,虽然是当着妾室的名分,可李府里谁也不敢轻瞧了她。此时窦氏提到妹妹这个词,无疑是触动了窦朝云心中那根敏感的弦,让她当即便发难了。

李重进没有说话,他专心致志地在吃碗里的甜羹,往日少年总嫌弃这厨子做的甜腻,可今天自从他坐到席上上,便一直低着头,仿佛可以对着一小碗甜羹吃到天长地久。

窦朝云见他毫无反应,心中顿觉无趣,她还欲说些什么,窦氏却将她拉到座位上,言笑盈盈地说,“大姑是见天色太晚了,不忍心叫你这丫头起床,你既然起来了,那便陪春儿一同用餐吧。”

妇人的声音温和而慈祥,但窦朝云看了自己的姑母一眼,她讪讪坐下,竟是不敢再说话了。

接风的晚宴之后,李重进与窦引章皆回到自己的住处休息。窦氏则领着屠春去为她安排的别院,窦朝云不甘寂寞,一同跟了上去。

那处别院在李府的西南角,原本便是方便客人留宿用的,院子外挂着一块横匾,上面写着“扶风”两个字,字迹潇洒,看得出颇有几分功力。

绿衣少女脸上满是自豪,指着横匾说,“这是表哥写的。”

她倒是真心爱极了李昭熙,言语间尽是与有荣焉的甜蜜。

然而屠春却再不会像前世那般露出憧憬的神色,少女淡淡地扫了横匾一眼,随即便进院了。

人是良人,可惜与她无关,字是好字,可惜字如其人。

扶风院中环境清幽雅致,几颗梨树开到盛处,月光似轻薄的银纱,多情地笼在那繁盛似雪的白花上,所谓梨花院落溶溶月的清贵气象,大概莫过如此吧。

窦氏将屠春引到厢房,乍然见到满屋的绫罗衣裳与水粉首饰,还以为是下人放错了,妇人柳眉一蹙,她慈眉善目了一晚上,直到此时,方露出几分当家主母的态势来。

然而不等窦氏询问下人,屠春却先是笑了,她走过去看了看摆满妆台的一大堆首饰盒子,仿佛是在清点东西,末了才转过头说,“窦姨,二公子一路上给我买了这么多东西,我哪里用得完,你和妹妹快过来看看,有什么喜欢的尽管拿走。”

窦氏愣了一下,她神色未变,很快便欣慰地笑道,“进儿倒是长进了不少,我还怕他年少鲁莽,怠慢了你。”

“窦姨说笑了,”屠春甜甜地笑了起来,她现今这幅神态,与方才的窦朝云很是相似,少女侧过脸来,仿佛突然间有些害羞,“二公子温柔体贴,一路上对我嘘寒问暖,关怀备至,春儿感激还来不及呢。”

倘若不是有这一屋子满当当的东西为证,在场的所有人几乎都要以为这位屠姑娘是发了癔症,李二公子长这么大,怕是连“好好说话”这四个字还没学会,更别提什么温柔体贴了。

联想到儿子接风宴上的异样,窦氏眸色无端深沉了几分,她婉言谢绝了屠春让自己挑选首饰的好意,吩咐丫鬟们好好伺候着贵客,然后就找个借口离开。

乡下丫头就是小家子气,不过是一些随便买的衣裳首饰,就敢眼巴巴地出来献宝,窦朝云临走时,心中轻蔑地冷笑了一声,不过将今夜看到的一系列事情放到一起,绿衣少女也有些若有所思,决定明日赶快过去告诉表哥。

窦月娘回到房中,意外看到原本以为早早去就寝了的小儿子,李重进仰起脸,他在看窦氏房中挂着的一幅山水图,只不过一脸的心不在焉。

“进儿这一路辛苦了,怎么不赶快回去休息,”妇人走过去,慈爱地抚着少年的背,盈盈笑问,“难道是有话想和娘亲说?”

“没错,”少年转过身来,他回避着窦氏探究的眼神,淡淡地说,“娘亲,你赶快派人把大姐叫回来,我有事要同她商量。”

33.平生一诺

李大公子是个好脾气的人,即使正在听下人添油加醋地说着未婚妻与弟弟之间的暧昧,他脸上的神色依旧是温和的,甚至都有些愉悦了。[棉花糖小说网www.Mianhuatang.com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

待下人退出去后,窦朝云忙不迭地抓住他的手,喜笑颜开地说,“这样多好,她要是喜欢表弟,尽管去嫁给表弟好了。”

李昭熙虽然不似表妹这般天真得近乎愚蠢,然而色令智昏,情使心迷,他沉吟片刻,一时间居然也认为这是件两全其美的好事情。

“只是不知道爹和大姐同不同意,”李大公子叹了口气,他享受了多年的富贵权势,却很有几分飘飘乎脱尘离俗的清高,认为家人为了前程糟践自己的幸福,实在是自私之极,“尤其是大姐,一门心思去讨好景王,都快将咱俩忘记了。”

窦朝云拍拍表哥的手,示意安抚,她低声说,“我看那姓屠的丫头,三句话不离表弟的,明显是被迷得神魂颠倒。咱们得帮她一把,不但要在府里闹得沸沸扬扬的,连外面都要传出些动静来。”

她年龄比表哥小,脑子更不如李昭熙来得清楚,不过说来奇怪,这两人之间做主的,却往往是这个又蠢又毒的小姑娘。

李大公子听窦朝云长篇大论地讲了一番,心中更增爱意,觉得自家表妹是个能做大事的女子,丝毫不比他那位精明强势的大姐逊色。这么好的表妹,倘若不能三书六礼地娶过来,当真是委屈了她。

得到了心上人的肯定,窦朝云斗志昂扬地出了门,她想她必须手脚快一点,万一等大姐回来,事情就不好办了。

屠春昨夜睡了个好觉,重回李府,她倒是比自己想象中要适应多了。少女清晨起床后,先在院子里溜达了一圈,发现花还是那花,树还是那树,李家的状况同她记忆中并无太大差池,心中不禁安定了许多。[棉花糖小说网www.Mianhuatang.com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

李重进买的四个丫鬟全都归到了她院里,李家在场面工作上,素来是慷慨又周到的,窦月娘还专门将自己身边得力的大丫头派了过来。然而那名叫徐蓉的女人兴许是得过窦氏的提醒,言语间甚是谨慎,平日里只说些好听话同屠春逗趣,至于李府中的状况,却是半点口风也没露。

“我看朝云表妹也到了嫁人的年龄,不知许了人家没有?”屠春以手托腮,上一世她初到李家,处处谨小慎微,暗中学着旁人说话走路的姿势,唯恐遭人耻笑,如今没了举案齐眉的那份憧憬,言语间反而随意了许多。

徐蓉摇摇头,笑道,“屠姑娘不晓得,咱们表小姐是个心气高的,寻常人家的男人她可瞧不上眼。”

少女也笑了起来,因为李家人都将她看成个粗野无礼的乡下丫头,于是她说起话来索性肆无忌惮,“那是自然,家中有那么好的一个表哥,朝云表妹怎么瞧得上旁人?”

徐蓉心中一惊,几乎以为眼前这女子听到了什么风声。可见屠春言笑盈盈的,似乎并没有生气的模样,她吊到半空的心又慢慢放了下来。

“大公子自然是人中龙凤,学问好,脾气又好,”徐蓉仔细斟酌着语句,想将话题从窦朝云的身上移开,她曲意奉承道,“所以大家都私下说,屠姑娘是个有福气的。”

少女这时却微微叹了口气,“是吗?”她意兴阑珊地垂下眸,似乎对自己未来的夫婿提不起兴致来。

“我从未见过大公子,”屠春最后这般幽幽地说,“不过,倘若他有二公子一半好,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她对着徐蓉又叹了口气,竟颇有些委曲求全的意思。

窦月娘静静坐在灯下,她是个很能藏得住心思的妇人,虽然徐蓉在旁边义愤填膺地说了半天,她依旧神色未变,好整以暇地欣赏着手中的锦帕。

这锦帕是李重进给她带回的礼物之一,用的是临江一带名闻天下的双面绣法,帕子一面绣富贵牡丹,另外一面则是百鸟朝凤,两面皆是绣工精巧,色泽鲜丽,算得上是件稀罕玩意。

“明个儿茵儿回来,看见这帕子一准喜欢,百鸟朝凤,兆头真好。”妇人笑了笑,轻描淡写地打断了丫鬟喋喋不休的抱怨,“好了,旁人随口说句话,你也要大惊小怪地回来叫嚷,说出去像什么样子。”

窦氏声音柔柔的,面上也未见愠色,徐蓉却立刻噤若寒蝉,她原本还想将今日在府里听到的流言一并说出来,可转念一想,以夫人治家的手腕,怕是对传言早有耳闻了,不然不会对她的话这般淡定。

“你先下去吧,”窦月娘微阖双眸,示意徐蓉退下,忽然又似想起了什么,吩咐道“明日大小姐归省,你亲自去厨房守着,让厨子们都注意点。”

徐蓉赶紧应下了,心中却颇为奇怪,这非年非节的,府中也未出什么大事,大小姐怎么突然要回来了?

以前便也罢了,如今这位小主子的身子可是不同于往日,金贵得很。

张穆慌忙上前一步,接过李重进的披风,少年刚从外面回来,春雨绵绵,他的眉发间依稀有些水雾气。

“二公子,夫人说今晚要设宴正式为屠姑娘接风,让你一同过去。”张穆察言观色,见他脸色不算太难看,寻着机会将窦氏传来的话说了。

李重进奔波了整日,面上倦色甚重,精神气倒是不差,他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向下人问了句不相关的话,“我大哥呢,他去不去?”

张穆愣了一下,随即吞吞吐吐地回答道,“二公子,你是知道的,大公子他还在怄气呢……他去不去,这还真不好说。”

“我千里迢迢将人接过来,他倒好,连见一面都不肯,”李重进低声自语,他没有生气,只是很平静地叙述着,“看来,是真的不喜欢了。”

对于主子们情感上的事,张穆不敢插口,照他看来,屠姑娘人不差,可也没好到叫人一见倾心的地步,何况大公子与表小姐青梅竹马,情分自然非比寻常。他能理解大公子的恼怒,倒是觉得二公子有些失态了,按说他们将屠姑娘平安接到府里,这趟的任务就算到此为止,至于后面人家夫妻俩是否两情相悦,又哪里是该外人关心的事?

想起府中那些沸沸扬扬的传闻,年轻人心中隐约有点异样,他觉得流言风语说得太过夸张了,可联系起一路上的情景,若说当真是无凭无据,连他都要心虚了。

李二公子没有察觉到下人的腹诽,他靠在椅子上稍作休息,便一脸倦色地起了身。

“二公子,这会儿天色还早,不如再休息会儿?”张穆见他眉头深锁,似疲累之极,忍不住劝道。

李重进摇摇头,他简短地说了一句,“今晚爹会来。”

张穆还摸不清头脑,少年已经自己拿下了披风,他个子不算高大,罩在这样宽大厚重的衣物里,越发让人感觉到他的削瘦羸弱。

春雨连绵而细小,落在衣上发上,初时毫无觉察,时间一久,还是也会显出湿漉漉的水汽来。李重进让张穆把伞收起来,自己慢吞吞地走在细雨中,方才是他忙不迭地要出来,眼看快要到地方了,少年的步子却渐渐迟缓了起来,似乎是在踟蹰着些什么。

他爹昨日由于赶着上朝,没能在深夜迎接屠春这位故人之女。今晚这场宴席,才是屠春真正在李家人面前出场的时候,有他爹在,他大哥再如何不情愿,肯定也会乖乖到场的。

那丫头花了他那么多银子,买了乱七八糟一大堆东西,还不知会怎么打扮自己……

少年心口一会儿发烫,一会儿又觉得冷,仿佛害了病一般,他素来是挥金如土的,忽然间竟开始心疼花在屠春身上的那点钱了。

她若蓬头垢面地出来了,自然是不好的,可她倘若艳光照人,却也是很不好的。

万一大哥突然开了窍,认为屋里可以多摆个漂亮花瓶,那就麻烦了。

“二公子,”张穆讶然叫了一声,“那不是屠姑娘吗?”

李重进抬起头,隔着蒙蒙细雨,他看见那少女持伞正往这边走来,她身后跟了两个丫鬟,可屠春步子快,倒将后面的人甩得远远的。

他们之间还有一段距离,少女遥遥望到他,似乎也很是欢喜,加快步子冲他走过来。

少年没有动,他静静地站在那里,脸上还带着惯有的冷淡与矜持。

“你永远不会让我落到被人嫌弃□□的地步,对不对?”

那少女仰脸问他,眼眸弯弯,仿佛盈满光辉的月牙。

“嗯。”时隔许久,李二公子终于在心中应了一声,他想这丫头真是笨啊,也只有自己不嫌弃了。

34.欲擒故纵

屠春已经有些记不得李嘉行的模样了,她这位李叔叔似乎生了张俊秀文弱的脸,终日醉心于治学政务,对内宅中的一切纠纷充耳不闻,仿佛这个家不过是他肉身的客栈,灵魂则在故纸堆里流连忘返。[夜夜小说网www.yeyexs.cc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

他是宣平十五年的进士,宦海浮沉至今,在礼部安安稳稳地当了个侍郎,在同僚中算不得拔尖,却也是在按部就班地往上走,没有落下一步。

待上一世屠春死的时候,李嘉行已经在礼部尚书的位置上坐了七年,这一小半归功于他有个知恩图报的好名声,另一大半则是李如茵的功劳了。

“春儿与大嫂年轻时很像,”男人是沉默寡言的,然而神情很祥和,他望着屠春的眼神,像是在看一截粗糙而温暖的旧事,“我许多年不见大哥大嫂,心中常常会想起他们。”

屠春不明白他口中的思念是真是假,可即便是真的,想必也不过是忙碌之余的一点忆苦思甜的消遣。毕竟十七年来,李嘉行从未主动与屠家联系过,待她嫁到李府中,更不见这位李叔叔对她有什么额外的照拂。

“爹和娘也时常会提起叔叔你,”少女低眉顺眼地回答着,她暗中留意着对方的神色,发现李嘉行脸上忽然流露出微微的异样来,似是愧疚,又似是怅然。

但他没有说话,在接下来的宴会上,他的话一直很少,只有在训斥小儿子的时候,静寂如水的眼神才有了波澜。

“整天不务正业,你大哥已经有了功名,你却只会出去鬼混,”男人像是对这个幼子甚是不满,一见面便先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通,“没多少学问,臭脾气倒是长进不少。”

窦氏慌忙在旁边圆场,“进儿也是在做正经事,孩子自己喜欢,你又何必勉强他?”

“今天是给春儿接风的,”妇人柔柔地看了屠春一眼,低声提醒道,“你们父子俩有什么话,私下再说。”

李重进一声不吭,他神色不动,显然是被父亲责骂惯了。李照熙坐在弟弟身旁,将声音压得很低,“爹就这脾气,你别不高兴,回头到大哥屋里,我请你喝酒。(www.yeyexs.cc $>>>棉、花‘糖’小‘說’)”

这是李大公子今晚坐到这里后说的第一句话,李重进依旧低垂着眼眸,他点点头,算是应允下来了。

他也有话要同兄长商量,只是一时之间,还不知道应该如何开口。

屠春冷眼看了一番热闹,倒是看出了几分稀奇。与窦氏对小儿子的溺爱不同,李嘉行对这个儿子的态度则走向了另一个极端,处处都看他不顺眼。

李重进在这般时而春风时而酷寒的气氛中长大,也难怪会养成一身怪异的性子。

席上人面上皆是和乐融融,实则心思各异。窦朝云同窦引章一起陪在末席,她今夜可谓是盛装出席,美艳得气势汹汹,相较之下,屠春的妆扮反而要素净许多,只是略施脂粉,连首饰都未曾带。

似乎是顾虑到表妹在场,李大公子全程正襟危坐,目不斜视,最初客套的寒暄之后,连看都不看屠春一眼了。李二公子更是几乎成了个哑巴,默默地坐到一边,他这点和李嘉行很像,父子俩谁也不说话,只顾着自己夹菜吃饭。

屠春细声细气地同窦氏搭着话,她心中好笑,觉得上一世自己多半是眼睛瞎了,居然看不出李家人客气之下明显的疏离与冷淡。

她怜悯曾经的那个自己,自出生起便没见过娘亲的模样,守着酗酒的爹和暴躁的哥哥过了十几年,有朝一日,突然被接到这梦境一般美好的李家,觉得每一步都恍如踩在棉花上,软绵绵的,那样好,好得不真切。眉目温婉的窦月娘对她嘘寒问暖几句,她便能当场落下泪来,这是何等的卑微与愚钝,也不怪旁人会瞧不起她。

“窦姨,”晚宴快要结束的时候,少女突然当众唤了窦氏一句,她刻意扬高声音,冲着妇人微微笑道,“我在屋里闷得很,能不能让人带我到帝都中逛一逛?”

窦月娘疑心少女的脑子不太灵光,这样一个出身低贱的屠户女儿,李家能履行诺言接她过来,已经是大恩大德了。她居然不恪守本分,乖乖巧巧地等着成亲,还真将自己当成贵客了,在这节骨眼上竟要跑出去闲逛?

“以后日子还长着呢,”妇人心中微恼,面上却还是和颜悦色的,她轻轻地看了大儿子一眼,笑道,“春儿,你可别忘了,眼下咱们还有大事要忙。”

她此言一出,席上人多少都有些变色,唯有屠春还是一派天真,甚至不见丝毫应有的羞怯之情,少女仿佛没有听懂窦氏的言下之意,她将目光移到李重进身上,失望地叹了口气,“那真是可惜,二公子明明答应过我,说要带我到处玩的。”

这下轮到窦月娘脸色微妙了,李照熙此时才侧过脸,打量了屠春一番,觉得这女子当真如表妹所言,对二弟的情意简直要言溢于表了。

李大公子并不喜欢屠春,但很怕那丫头看上自己,毕竟同阴郁暴躁的弟弟相比,他的女人缘实在要好太多了,因此今夜前来时还颇为踟蹰,特意选了件不起眼的衣衫。

他担心屠春对弟弟的倾慕,不过是乡下丫头乍见到贵公子后本能的攀援之心,见到名正言顺的未婚夫后便会转移了情丝。没想到这姑娘竟是个心志坚定的,一晚上都对温文尔雅的自己熟视无睹,而是频频往面无表情的弟弟身上望去,倒让从小被人捧着长大的李大公子有些另眼相看了。

李重进没有抬头,他脸色淡漠,仿佛根本没听见席上的谈话,实际上,少年这时候头晕乎乎的,像是喝了一口陈年的酒酿,都开始手足无措了。

他不记得自己答应过要带屠春到处玩,李二公子认真地回忆了一路上的情景,他记性很好,不会存在记错的情况,那么对方这样当众说,究竟又是为了什么?

他这时才开始理解大哥私下抱怨的话,女人啊,她想要什么,喜欢什么,一般都不直接对你说,非要把意思裹在话深处,让你自己去猜……

李二公子是没有耐性的人,他食不知味地咽了口甜羹,心想等明日见过大姐,得找机会说说这丫头,想要什么就直说,可别像窦朝云那样别别扭扭的,多烦人。

晚宴散了后,外面的雨也停了,李府中花草葱郁,空气中弥漫着湿润的草木清香,窦月娘亲自挽着屠春,说要将她送到扶风院中。

少女连忙推辞,窦氏微微一笑,牵住她的手,“春儿真是个贴心的孩子,让窦姨越看越喜欢。”

屠春被她温软滑腻的手握住,仿佛碰触到一条活蛇,少女知道妇人这句话不是白说的,肯定会有她的意图。

窦氏果然继续说了下去,“日后你成了李家的媳妇,我也就像多了个女儿,想想便觉得心里舒坦。”

看来她这两日的表现,已经让李家多少有些坐不住了,他们本以为这门婚事的阻碍只是李照熙的不情愿,万万不曾想过,原来新娘子居然也有自己的意思。

“媳妇?”明白对方是在试探自己,屠春干脆装起傻来,她半是恼怒半是羞怯地说,“当初二公子可是什么都没说,直接将我从家中绑来的,我爹娘还不知晓呢。”

少女低垂下头,月光洒在她光洁如玉的侧脸上,她似乎有满肚子的委屈,然而眸里春意融融,又不像很气恼的样子,屠春软软地抱怨道,“窦姨,我知道两家婚约的事,可我爹没发话,我是不会嫁的。”

窦氏听窦引章说过这件事,她自知儿子做得不光彩,本来装糊涂遮掩过去,谁知屠春刚见面时还像没事人似的,等提到成亲的事,却突然发起难来。

妇人脸上露出气恼惊诧的样子,赶紧让屠春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听到小儿子将人绑上车的时候,她连连叹气,眼里甚至浮现了些许泪光,“进儿这脾气,我是管不住他,待他大姐明日回来,定要好好教训他一番。”

“好孩子,你受委屈了,放心,窦姨肯定会为你做主的。”窦氏拉住少女的手,又温言劝慰她几句,言语之间很是真切,倘若屠春不是知道了对方的真正心思,或许就要被妇人这番惺惺作态感动了。

少女没有说话,她手里的筹码并不多,必须一点一点地亮出来,不能心太急了。

她知道李家现在还是在好言相劝,倘若自己实在太不识时务了,后面会有什么招式就不好说了。毕竟这个家里,可是没有什么真正的善男信女的。

等到明天,先见过李如茵再说,屠春默默地想,自己能不能得偿所愿,大概要看这位未来景王妃的意思了。

好在李如茵眼下还没到得势的时候,她在景王府中经营了七八年,如今正到收网的关键时候,定是不想节外生枝的。

35.景王侧妃

天色微微透出了亮光,李府的下人便提前陷入了繁忙之中。(wwW.mht.la 无弹窗广告)临近黎明时又下了一阵雨,清扫过的小径上重新落满了湿漉漉的花与叶,几个小厮正拿着扫帚心急火燎地扫。徐蓉守在厨房中,她按照窦氏的吩咐,将厨房备下的食材仔细检查了好几遍,然后吩咐厨子们挑着大小姐爱吃的口味做。

屠春同样起得很早,她没有惊动还在通间里睡得混混沌沌的几个小丫鬟,静悄悄地端了盆冷水,对着脸拍了拍,确定自己面色苍白后才停了手。

少女挑了件素净的衣服,将头发粗粗挽了起来。待槐花醒来后见到她,大惊失色地叫嚷道,“姑娘,今天咱们要去拜见景王妃,你怎能这样打扮?”

屠春语焉不详地应付了丫鬟几句,她心想,恐怕轮不到咱们去拜见,李大小姐便要先过来了。

过了半晌,外面传来了杂乱的脚步声,一个下人气喘吁吁地跑进来通知,“屠姑娘,你快准备准备,王妃过来看你了。”

还不等几个丫鬟慌手慌脚地收拾齐整,珠帘外已经响起了一阵银铃般的笑声,却是李家那位表小姐窦朝云正在说笑。

窦朝云抢先一步走进来,她亲手卷开珠帘,殷勤地招呼着后面的女子,“大姐,这位就是屠春姑娘。”

在窦氏面前,这位表小姐还很有几分恃宠而骄的蛮横,而今日则格外乖顺听话,甚至都有些卑躬屈膝了。

屠春自然不敢怠慢,她怯生生地立在门口,轻轻唤了一句,“大姐。”

少女话音未落,手却突然被人握住了。李如茵的声音不算清脆,而是微微带了些慵懒的沙哑,她说话也缓缓的,不紧不慢,仿佛琴瑟弹到末处的尾音,自有它的韵味与笃定。

屠春的衣裳已经素净之极了,这女子身上的色彩却还要更寡淡几分,她未施脂粉,发间只插了一根玉钗,衣裙更是素白一色,唯有到了近处,才能注意到衣服上精美绝伦的暗纹。

但人们看到李如茵的时候,从未感觉过这位景王侧妃的寡净清气,她的眼睛太黑了,肤色太白了,唇则太红了,美得惊心动魄又杀气凛然。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yeyexs.cc她那不加装饰的妆扮,如同一泓无色的清水,非但没有稀释容貌中的秾艳妩媚,反而将这朵开到盛处的牡丹衬得越发令人心旷神迷了。

“春儿妹妹,”李如茵握住屠春的手,她眼眸含笑,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眼前的少女,“我们上一次见面,还是你刚出生的时候。”

女子脸上露出了些许追忆过往的感慨,轻飘飘地说,“我还记得,那年大伯还给了我二十文钱,说让我买新衣服呢。”

屠春低头不语,她看似羞怯,心中则骤然生出一股怒气与寒意,这件事过去了十七年,她从未能释怀过,是怎样恶毒凉薄的心肠,才能故意挑拨着对自己关爱有加的长辈去死!

如今事过境迁,李如茵这般真情实意地怀念起来,竟是觉得那件事颇为自得了?

窦朝云见大姐拉着屠春说得亲热,唯恐李如茵念了旧情,反而会偏向这乡下丫头,于是故意笑吟吟地开了口,“大姐,你不是有要紧事同屠姑娘说吗?”

她打断了两人之间的叙旧,屠春反而暗暗松了一口气,少女也害怕李如茵再继续多说几句,自己会一时冲动,直接拽住这女人的头发往墙上撞。

“不错,”李如茵倒似脾气很好,没有计较窦朝云的无礼,女子眼眸恍如幽深的潭水,笑起来时水面起了涟漪,而深处依旧是静的。她望着屠春,忽然叹了口气,“妹妹,我明白你心里气恼,你不情愿嫁给我弟弟,也是人之常情。”

屠春一直静默不语,她知道这只是句开头的客套话,重点还在后面。

李如茵果然继续说了下去,她说话并不快,先从屠春如今的处境说起,接着含蓄地夸了一番李照熙的人品前程,最后则给了几个虚无缥缈的承诺,无外乎以后如何厚待少女之类的。这些话换成旁人来说,难免有威逼利诱的嫌疑,而女子声音哑哑的,言语间则有一份奇异的魅力,她不紧不慢地说了一通,处处都似在掏着心窝为屠春着想,听得周围人颇为意动,皆觉得屠姑娘倘若还要拒绝,倒像是不知好歹了。

屠春也明白这基本是李如茵的底线了,自己如果还不松口,这位景王宠妃怕是就没耐性好言好语地劝说了。

“大姐,”少女抬眸轻轻看了女子一眼,她说话小心翼翼的,恰如其分地表现出自己的怯态与惶恐来,“不瞒你说,这件事我想了一路,二公子将我掳来,即使我再回去,恐怕也没人敢娶我了。”

窦朝云脸色一变,她昨日还在为屠春移情别恋欢欣鼓舞,却没想到这乡下丫头居然如此经不起诱惑,几句话之间便转了念头。

而这个羞羞怯怯的少女,紧接着竟吞吞吐吐地说出一句让满座皆惊的话来。

李如茵当闺女的时候,在李府住的地方叫青芜院,等她嫁到了景王府,嫌弃这名字太过清冷寒碜,索性换了个横匾,将这里改名叫丹凤院。

李如茵看似仙气飘飘,实则是个不折不扣的功利主义者,她精力旺盛,野心勃勃,见到这世上一切繁华的富丽的有趣的,总想伸出手去够一够,能拿到手自然很好,实在不行,就得想办法去抢了。她不是容不下美人,但其他女子的美,最好比她差一点,就像是牡丹旁边的百花,能够将她衬托得容光焕发为宜,倘若一不小心夺去了些许风头,李大小姐心里会像是爬了个小虫,痒痒麻麻的,忍不住便要做点什么了。

“有意思,”她将娘亲给的双面锦帕放在手中把玩,笑吟吟地赞了一句,不知是在说幼弟这份礼物费了心思,还是在感慨方才那少女无知无畏的勇气。

李重进站在她身侧,好几次欲言又止,他倒不是像旁人那般畏惧这女子,而是这件事说来实在荒谬,纵然是放肆如李二公子者,也不得不仔细斟酌了说法。

最后反而是李如茵先开了口,她一改在屠春等人面前的气定神闲,美艳的脸上展露出淡淡的愁容来,“二弟,那女人最近没什么动静,怕是正在暗中想法子算计我。你得赶快给我筹出一笔银子来,我有急用。”

李重进知道大姐口中说的女人是景王正妃,他沉吟片刻,点了点头,“东郊的几个绸庄去年生意不错,大姐说个数目,我看能不能凑出来。”

李大小姐不像她那个古板迂腐的爹,只知道汲汲求取功名,认为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她有时候反而会感觉,大弟的性子随爹,恐怕仕途也会那般慢悠悠地往上走,十余年内怕是无法给自己太大的助力,她想要彻底扳倒头顶上那个碍眼的女人,还得仰仗这个阴晴不定的幼弟。

李如茵朱唇轻启,低声说了个数字,少年心中微讶,但还是点头应了下来。

解决了燃眉之急,女子的心情自然轻松不少,看着眼前的少年越发顺眼遂意,她这个人就是这样,但凡能帮到她的,便是好的。

“二弟,”李如茵亲昵地拍了拍他的背,“你这么着急叫我回来,到底为了什么事?”

李重进这次沉默的时间更长了,末了才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那女人还在拿婚约的事为难你?”

李如茵面色顿时冷了下来,要不是那个贱人出来搅局,李家早就和兵部尚书结成了亲家,自己又何必屈尊纡贵地跑到那小丫头面前说好话,她恨恨道,“昨日王爷在她屋里留宿,今个儿早上我临走时,王爷还让人过来传话,说是听闻那屠家姑娘接来了,让我回家好好招待恩人之女。这不早不晚的,定是她挑唆的。”

“看来盯着李家的眼睛还不少……”李二公子听说还有这种事,神色骤然严肃起来,然而他毕竟别有心思,见大姐又要开始喋喋不休地数落景王妃的种种恶毒之处,忍不住出言打断她,“王爷的意思是,一定要屠春嫁到了李家了?”

他这句话问得很是含蓄,压根就不提大哥李照熙的名字。

李如茵是何等聪明之人,见幼弟语意踟蹰,不免联想到少女那句惊世骇俗的话来了,她心中权衡一番,很快便有了决断。

“二弟,你尽管直说,”她目光凛然,直视着李重进的眼睛,然而语气却柔柔的,仿佛当真是个慈爱的姐姐,“咱们姐弟是绑在一条绳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还有什么不能商量的?”

少年性格坚毅决绝,他犹豫过后,说出话便字字如铁,字面上还是在寻求大姐的意见,语气间却毫无回旋余地。

“我想要娶屠春,”他静静地说,“不知大姐意下如何?”

36.得偿所愿

李大公子是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了,他推开门,看见表妹站在外面,少女的脸蛋红扑扑的,眼睛中流露着喜悦激动的光芒。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mht.la

“表哥,成了,成了!”她拽住李照熙的衣袖,不明不白地叫嚷着,声音中隐约还有些哽咽,竟是喜极而泣了。

李照熙还是摸不着头脑,他正想向表妹问清楚时,窦朝云终于结结巴巴地将一句话说完整了。

“表弟对大姐说了,他要娶屠春!”少女努力压低自己的声音,然而狂喜仿佛是烈酒,让她整个人晕眩起来,变得轻飘飘的。

她的激动感染了李照熙,李大公子此时也顾不得避嫌,忘情地将表妹拥入怀里,喃喃道,“这下好了,云妹妹,我终于能娶你了。”

这对小鸳鸯的美梦没做多久,便被李如茵冷冰冰的话打破了。

李照熙难得生出几分与大姐抗衡的勇气来,他断然拒绝对方的提议,“和兵部尚书家的亲事已经作罢了,你就算打死我,我也不会把那个母老虎娶回来的。”

李如茵当即狠狠给了他一巴掌,她对这个弟弟可就没那么客气了,女子指着门口,厉声道,“好,你不娶,那现在就滚出李家,除了身上的衣裳之外,什么都不许带!我倒要看看,靠你的那点俸禄,怎么带着表妹过日子!”

李照熙捂着脸不说话,他犹豫了一会儿,突然转过身,居然真的要离家出去了。

“照熙”,这时女子在身后柔柔地唤起了他的名字,李大公子听在耳里,顿时有些毛骨悚然了,他知道大姐这般说话的时候,通常是她怒急了

“我在王府步步为营,不也是为了咱们李家,你身为李家的长子,怎能这般感情用事?”女子缓缓地说,“你是我弟弟,我不会对你怎么样,可是你若把我逼急了,我能做出什么事了,可就真的不好说了。”

李照熙的脚步停了下来,他眸里有泪,神色也似有松动,只是还不愿扭过头来。李如茵见状,移步到他身边,女子这时的神色忽又温柔起来,她劝慰着弟弟,“好了好了,多大的人了,还要掉眼泪?”

“娶了兵部尚书的小女儿,你依旧能娶表妹,以后多疼爱她一点便好”,她踮起脚,和颜悦色地替弟弟擦着眼泪,恍如幼年相依为命时那般温存。(wwW.mht.la 无弹窗广告)

而李照熙心中只感到一片彻骨的寒意,他想自己应当如何去告诉尚在欢天喜地的表妹,一时间又忍不住后悔,早知道还不如娶了屠春,兵部尚书的小女儿自幼随父兄习武,号称胭脂将军,这等泼辣凶悍的女子嫁过来,怕是表妹要受委屈……

李如茵行事雷厉风行,摆平了大弟之后,便风风火火地去找窦氏商量。

窦月娘没想到女儿才回来一上午,就将先前谋划了许久的事情推翻得七零八散,她到底有些心疼儿子和外甥女,忍不住道,“先前婚约的事闹得那么大,我看兵部尚书不见得会同意这门婚事。”

“娘你放心”,李如茵淡淡地看了一眼徐氏,觉得大弟的不成器,大半都是由他们亲娘惯出来的,“这件事我会去找王爷,以他家女儿的脾气,想要找个称心如意的夫君,恐怕也是很不容易的。”

一想到那位胭脂将军的恶名,窦氏心里也长吁短叹起来,寻常婆婆,谁愿意接纳这样凶悍的儿媳妇,也就是自家女儿利欲熏心,不肯放过身边可以利用的一切人和事,非要撮合这门亲事。

见娘亲面有愁容,李如茵嫌弃她目光短浅,低声道,“我若斗倒了那贱人,等王爷荣登大宝,任是多么凶悍的女人,免不得也要看咱们的脸色,叹气什么?”

窦氏听女儿话里杀气腾腾,不敢搭腔,直到李如茵自言自语地筹划着将两门亲事一起办,她才终于又忍不住了,期期艾艾地说,“这样也太仓促了,你不和你爹商量一下?”

“爹素来懒得管这些闲事,咱俩定下就行”,李如茵不耐烦地哼了一声,她有时候很厌恶父母对所谓面子的在意,在这位景王宠妃眼里看来,过程如何不重要,只要目的达到,便算是得偿所愿了。

春雨淅淅沥沥,下过一阵晴一阵,似是个喜怒无常的小姑娘。屠春趴在桌子上,她得到了个还算满意的结果,心里却忽然变得空荡荡的,仿佛水中无根的浮萍,飘飘忽忽地沉不了底。

也不知李如茵是怎么说服李重进的,这小子居然会一口答应下来,可自己难道真要嫁了他,少女忧虑地想,他那臭脾气,一般人怎么受得了?

这时门外突然传来槐花的声音,小丫头急急地叫着,“姑娘姑娘,二公子过来了。”

李重进矜贵地站在门外,他自觉将这愚钝的丫头救出了火海,她理应感激涕零,诚惶诚恐地迎出来,然而在外面等了一会儿,却只听见少女惊讶的声音,“二公子干嘛站在外面,怎么不进来?”

少年面色一沉,他步履未动,语气间已隐约有了些怒气,“我不进去了,你收拾收拾,随我一同出去。”

刚定下亲事,他便立刻换了称谓,连那句屠姑娘也懒得喊了。

李二公子的脾气,素来比梅雨天还要阴晴不定,屠春不以为意,她眼下还要指望着李重进,于是此时对少年格外宽容起来。

少女披了件外出的罩衣,笑盈盈地走了出来,她见李重进脸色还是阴沉的,便细声软语地劝道,“外面冷,二公子你下次过来了,就到屋里坐,我给你拿点心吃。”

李二公子平生最恨别人将他当成小孩哄,而屠春这般笑语嫣然,他一时又发不出火,只能闷闷地问,“你想去哪儿?”

屠春有些诧异,她重复了一遍少年的话,“去哪儿?”

李重进抬眸看了她一眼,“不是你说要去天都城逛一逛的,”少年神情肃穆,郑重地警告着屠春,“下次再想出去,直接告诉我便好,别学那些女人一肚子歪心思,我可不喜欢。”

屠春乖乖地点点头,她没想到自己随口说下的话,竟会被李重进记了下来。她心中并没有动容,反而嗤之以鼻地想,等过了这关卡,谁管你喜不喜欢,难道姑娘我还得巴结你这病秧子一辈子不成?

马车在城中漫无目的地转,屠春曾经在这座城中生活了十年,可对它依旧是疏离而畏惧的,她想不出自己究竟要到哪里去,便含糊对李重进说希望可以四处看看。

经过布庄和胭脂铺子的时候,李二公子总要看一眼对面的少女,他今天吩咐下人带足了银子,然而屠春只是愣愣地看着车外,仿佛真的像她嘴里说的那样,只要看看就好了。

又过了一家颇有名气的银楼,李重进有些耐不住车中的寂静,他怀念那个叽叽喳喳朝自己要这个要那个的女孩子,那时候屠春的眉眼是鲜艳生动的,不像是现在,神色淡漠得似是一缕烟,看不出一丁点欢喜的意思来。

“大姐说了,五月初五,我便娶你过门”,李二公子想了想,特意将大姐这两个字着重念了一下,显示自己并不是如何迫不及待,只怪李如茵催得太紧了。

正在出神的屠春恍然惊醒,她仔细观察着对方的脸色,发现李重进嘴上说的冷淡,眼神中倒没有什么不情愿的意思。

“二公子”,她低低地喊了一句,因为觉得这毕竟是自己的婚事,于是装出了几分羞涩扭捏来。

屠春算了算,剩下的日子还不足一个月,心里着实是佩服起李如茵来了,自己千方百计撩拨了少年一路,对方还终日板着那张阴气沉沉的脸,没想到李大小姐只说了几句话,他便立刻变了态度。

对于自己能够轻而易举地达成目的,少女此时还有些难以置信,她本来还准备了许多后手,打算与李家人好好讨价还价一番,谁知李如茵回去想了一会儿,居然爽快地答应了下来,还快马加鞭地定了婚期。

李重进见少女眼眸低垂,似是羞怯难当,忽然间觉得脸也有些发烧。

他侧过脸,假装望着外面的风景,“你喜欢什么?”

刚刚被大姐拿走了一大笔银子,李二公子此时手中其实算不得阔绰,可他这时开口,却也是真心实意的。

他不懂得该如何对人好,更不晓得怎么讨女孩子欢心,大哥惯说的那些漂亮话他也知道,可话到嘴边,便又恼羞成怒地咽了下去。

他只知道眼前这姑娘喜欢绫罗绸缎,胭脂首饰,那些昂贵漂亮的小玩意,总会让她眉开眼笑,围着自己打转。

于是他问她,“你喜欢什么?”

他不像大哥,能耐住性子苦读诗书,去博取功名前程。可他也有他得意的地方,在这帝都城中,无论她喜欢什么,只要不是皇宫禁地里的,他都有法子给她弄过来。

37.万里寻妹

正如李如茵所说,李嘉行对家中的事情向来不上心,大儿媳妇忽然间变成了小儿子的未婚妻,对这位礼部侍郎来说,竟仿佛只是一件无足挂齿的小事。(www.yeyexs.cc 棉花糖小说)

然而他对小儿子的脾气没什么信心,再三向窦氏确认道,“可是春儿自己说的,她要嫁给重进?”

窦月娘点点头,其实她心中也颇为怪异,就像家中养了两盆花,客人们素来是喜欢那盆精心养护生机勃勃的,忽然有个野丫头跑过来,将另一盆奄奄一息的抱走了。到了最后,妇人只能这般自我释怀,兴许是屠春那丫头眼光独特,就偏好小儿子那种阴阳怪气的性子吧。

李嘉行没有继续深究下去,他书读得太多了,装了满脑子千年的春秋与风雨,于是现实中的悲与喜看在眼里,反而变得格外纤薄,甚至有些不值一提了。

“这样也好,春儿的脾气随大哥,”他淡淡地下了结论,“我看能治住那小子。”

李家马上便要办喜事了,而且一办便是两桩。窦月娘心事重重,面上则还要抖擞起精神,有条不紊地指挥着下人筹备婚事,一时间府中置办物件、张灯结彩,人人皆忙的不可开交。

窦朝云先前大闹过几次,隔些日子屠春再看见她,发现这位娇蛮任性的少女仿佛一瞬间瘦了许多,脸色惨白惨白的,见人都不敢说话了,竟似被人好好收拾过一番。

“听说,表小姐前几天闹自杀,景王妃就眼睁睁看着她去死,吩咐谁都不许救,后来表小姐吊在梁上,自己哭闹着说不死了,才有人将她放下来……”屠春带来四个丫鬟中有个叫明月的,为人活泼开朗,很喜欢打听府中这些捕风捉影的传闻。

屠春心中恻然,难免兴起了兔死狐悲之感,窦朝云在府中看似风光,然而一旦牵扯到李家的身家利益,照样沦落为随时可以牺牲的棋子。她告诫般地看了明月一眼,“别胡说,景王妃宅心仁厚,怎么会干出这种事来?”

少女本是一片好心,担心明月口无遮拦惯了,有一日会传到李如茵耳朵里。然而这丫头悻悻地住了嘴,感觉屠姑娘糊涂愚钝,心中倒有些记恨起主子了。

婚事将近,李大公子忽然生了病,他躺在床上不理世事,窦氏过来看了大儿子几次,见他只是流泪不说话,心中叹息,却也无计可施。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yeyexs.cc李如茵快刀斩乱麻,一手主导定下了大弟的婚事,一边则强硬地将表妹窦朝云整治了一番。李大小姐的意思很明确,眼下正是她与景王妃斗法的关键时刻,谁要是敢耽误了她的好事,她便能将谁的皮硬生生地剥下来。

而往年病恹恹的二公子则意外地有精神,他忽然间不那么娇气金贵了,孤寒阴郁的性子似乎也平和了一些。春雨绵绵,时断时续地下,空气里充满了黏乎乎的水汽,少年这几天亲自同下人们一起忙碌,从新房的布置到迎娶的步骤,他事必躬亲,一件一件地仔细筹备,居然是难得的有耐性起来。

有一次,几个下人挂绸带时,不小心手一松,喜庆的红绸掉下来,正好将仰头监工的李二公子盖在里面。少年揭开绸带出来时,脸已经是铁青的了。

而这时屠春从旁边经过,她忍俊不禁地捂着嘴笑起来,见李重进快要发火了,又走到近处柔声哄他,“别气别气,这兆头多好。”

少女信口胡诌了一些讨喜的话,李重进冷冷地看着她,不晓得究竟这丫头是傻子,还是她将自己看成是傻子了,但莫名其妙的,心头的那股恶气却是渐渐平息了。

“二公子可别累到了,”少女临走时盈盈一笑,随口客气道,“你若是忙完了,可以到我屋里喝杏仁茶去。”

李府的下人目送这位屠姑娘扬长而去,皆觉得她是个不可相貌的女子,虽然为人孟浪又粗鲁,但能安抚得了喜怒无常的李二公子,便算是功德无量。

临近黄昏的时候,天色仿佛浸满雨水的棉花,阴郁郁的,远处的几朵云朵后面透着一点微光,像是在风雨中摇摇欲坠的烛火。

屠春静静坐在屋中,她人前常笑,人后则安静得近乎沉默了。几个丫鬟感觉出姑娘近日的异样来,不敢高声喧哗,小心翼翼地在旁边伺候着。

李二公子闯进来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场景,那少女托腮望着窗外,眉轻袅如一缕淡云,而眼睛则深邃似幽泉,与寻常天真活泼的模样大相径庭。

丫鬟们骤然见到一个少年人风风火火地闯到屋里,骇得差点叫出声来,定睛一看,才认出李重进来,慌忙过来招呼,心中却暗中嘀咕,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这对小夫妻倒是一对不讲究的,哪有不说一声,直接往姑娘屋子里进的道理?

屠春侧过脸来,神情中已经带上了笑意,李重进看在眼中,她这幅模样倒像是强颜欢笑了。少年心中隐隐有些不快,认为对方有烦心事瞒着自己,是觉得他这个未婚夫不值得依靠了。

他坐了下来,淡漠地扫了一眼桌面,“杏仁茶呢?”

屠春愣了一下,这才想起自己上午说过的话,她向槐花使了个眼色,小丫头甚是机灵,悄悄退出门去准备了。

“不知道二公子何时过来,”她小心翼翼地回答,“我让丫鬟放在厨房灶上温着。”

“好,”李重进点点头,当即便隔着帘子吩咐下人,去厨房看看,屠姑娘究竟有没有吩咐人准备了杏仁茶。

屠春不禁傻了眼,她本是随口客套一下,谁想到忙得不可开交的二公子居然当了真,抛下一大堆子事过来喝什么杏仁茶,而且还这般不依不饶的,仿佛她没有备好东西诚惶诚恐地等着他,就是罪大恶极了。

不用等下人回来,看见少女的脸色青了又白,李重进已经明白事情的原委了,他坐在桌边半晌没有说话,突然站起来,一脚将桌子踢翻,桌上的杯子碟子碎了一地,有一个堪堪从屠春身边飞过去。

少年眼眸的颜色比常人稍浅一些,即使正在暴怒中,那双眼睛明净似无暇的冰,仿佛容不下一丁点的尘埃,“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

他慢慢地说,每个字都似乎是从牙缝中挤出来般的生硬,“我最讨厌别人骗我。”

李二公子愤愤离去后,屋里忽然间仿佛炸了锅,几个小丫头吓得哭哭啼啼的,这般清词丽句的美少年,转瞬间变了脸色,竟似恶鬼般可怖了。

屠春有气无力地坐下来,她也有点被李重进突如其来的脾气骇到了,这段时间李二公子消停了不少,她差点都忘记这个小混账的真面目了。

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少女在心中苦笑了一下,你是天之骄子,自然可以依着本性行事,可寻常人哪能这般随心所欲,总免不得有违心讨好的时候,倘若不是为了让你欢心,我又何必曲意奉承。

她愣愣地想了一会儿,一时觉得自己言语间确有疏忽,日后应该更加留意一些,一时又忍不住心灰意冷,感觉自己小心翼翼地应付李二公子,那小子居然还要挑三拣四,这日子当真过得胆战心惊。

正当屠春心乱如麻的时候,外面忽然有下人跑来传话,那人气喘吁吁地说,“屠姑娘,有人说是你大哥,他带着几个官差过来,夫人让你赶快过去。”

大哥?官差?

屠春不禁有些云里雾里的,她担心兄长,匆匆赶了到前厅去。刚走到门口,少女脚步一顿,她嘴唇动了动,话还没有说出口,眼泪已经忍不住流了下来。

屠午瘦了不少,也黑了不少,他的身躯在几个月之间似乎变得更加挺拔,以至于屠春看到他的时候,几乎认为兄长可以替自己将这摇摇欲坠的天顶起来。

然而她很快就清醒了下来,她看见了正拉着兄长嘘寒问暖的窦月娘,还听见珠帘后李如茵略带沙哑的声音。

“这不过是个误会,小午弟弟,”李如茵站在珠帘后,她毕竟是景王妃子,自恃身份,不愿随意见官府中的小兵小卒,女子缓缓地说,言语之间似乎意有所指,“咱们两家才是世交,你应当先来这里问清楚的,免得受了外人挑拨。”

屠午见到妹妹,心中自然激动难当,他将少女拉到身后,接着正色道,“屠李两家虽是世交,可毕竟十多年没有来往过了,你二弟跑到我家中,绑了我妹妹便走,李大小姐,这怎么能说是误会?”

屠春心中一动,大哥在帝都人生地不熟,居然能够找来官差闯进礼部侍郎的家中,背后应该有人帮忙。

正当两方僵持不下的时候,听闻消息的李二公子匆匆赶了过来,连着下了几天雨,天气寒凉,少年额上竟出满了汗,显然是心急如焚了。

屠午见到李重进,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正欲挥拳揍他,袖子却忽然被人拽了,他回过头,看见妹妹一脸哀求地望着自己,低声道,“大哥,不要。”

而少年犹豫了片刻,居然也结结巴巴地喊了一声,“大哥。”

就这样,唯我独尊了十几年的李二公子,头一次有了悔不当初的感觉。

38.金玉良缘

屠春将哥哥带到自己屋里,屏退丫鬟们,细细地询问了一番,才知道自己离开后的事情。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yeyexs.cc李重进将她掳走后,还留下了一封书信和房契银票,措辞居然颇为客气,说是将屠姑娘接到帝都成亲,待大婚之后,会派人过来接屠家二老到帝都享福。

显然当时李二公子自觉是仁至义尽了,难怪一路上对她毫无愧色。

“娘当时就晕倒了,爹的腿伤还没有好利落,我让他们在家等消息,一个人追过来,”屠午摸了摸妹妹的头发,言语有点不好意思,“可是我不认识路,边走边问,现在才赶到,让春儿你受委屈了。”

屠春眸中含泪,她知道哥哥嘴上说的轻描淡写,可从清河镇到帝都千里迢迢,路上多少艰辛险阻可想而知,屠午能够现在赶到,已经很不容易了。

“大哥,”她压低声音,“你实话告诉我,是谁教你去告官的?”

兄长的性子随爹,素来冲动鲁莽,以她的了解,屠午只会直接冲到李家来要人,这般周密的布置,不是他能想到的,何况没有人在背后撑腰,寻常官差又怎么敢直接冲到礼部侍郎家中?

屠午不太明白妹妹言语间的谨慎,“我去找了魏大哥,”年轻人兴奋地说,“九壹银庄的分号真多,我一到帝都就找到了,掌柜去通知了魏大哥,他居然还记得我,就是他陪我去报官的。”

魏长歌,婚约,逼婚……

联系到李如茵方才别有深意的话,屠春苦苦想了一会儿,心中突然明白过来了,魏长歌多半是景王妃的人,他们兄妹相认,不过是两方势力暗中的角斗,李家固然居心叵测,这位魏大哥却不见得全无私心。

“大哥,你既然来了,也不要心急,”少女嘱咐道,”李家在帝都颇有势力,咱们得慢慢谋划,你别住在李家,我给你些银子,出去找个热闹点的客栈住。”

她担心李家暗中加害兄长,患得患失之余,不免絮絮地交待了一堆。

屠午对她的话并不诧异,他点了点头,“魏大哥也是这么说的,”几个月不见,年轻人静下来的时候,眼睛中俨然多了些沉稳,“春儿你放心。[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夜夜小说网www.yeyexs.cc]”

他握住妹妹的手,轻声说,“哥哥没有本事,但谁要是欺负你,我会和他拼命的。”

屠家兄妹在屋里商量,李家人也没有闲着,除了躲在书房里看书的李嘉行,剩下人全到了正厅,连自称病了许久的李大公子都赶了过来。

说是商讨,其实开始只有李二公子一个人在发脾气。

“人都到了李家,哪有再送走的道理?”他阴沉着脸,在厅内踱来踱去,倒是看不出方才还追在屠午后面喊大哥的样子了。

众人心中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临走前明明说过,是去提亲,一定得把脾气收敛了,没想到到了屠家的确没生气没吵架,然后不吭不响地将人家女儿绑了。

然而少年这会儿正在气头上,也无人敢去触他的逆鳞,只好眼睁睁看他怨天怨地地乱发了一通脾气。

不过李重进有一点很好,等发完火,他整个人便又平静了下来,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变得缜密又精明了。

窦月娘见小儿子恢复正常了,这才长长地叹了口气,“眼看马上就要成亲了,那屠午怎么就偏偏这会儿赶来了,他还要告到官府去,这要是传得沸沸扬扬的,让你爹怎么在朝中做人?”

李如茵冷哼了一声,她认为幕后指使是冲着自己来的,“别瞎操心了,爹怎么会在意那些闲话,我看他都快要成仙了!”女子认为娘亲只顾着关心夫君儿子,恨恨地说,“倒是你闺女,快要被那贱人整死了。”

她轻轻地抚摸着自己的小腹,美眸中露出精光来,“我才替照熙安排好婚事,她便给我来了这一手,这是存心拆台了。”

“大姐,不如这样吧,”李大公子听到自己的婚事,连忙谗着脸凑到女子面前,“你看二弟把屠家也得罪了,咱们过去说说好话,由我来娶屠姑娘好了。”

他现在退而求其次,只要能躲开那个凶名昭著的母老虎,让他娶个粗野的乡下丫头,他也认了。

李重进冷冷地看了大哥一眼,因为这番话实在说得太过可笑荒诞,让他都不知该如何发脾气了。

“说什么胡话,”窦氏担心女儿一巴掌扇到爱子脸上,抢先出来训斥他,“你以为兵部尚书家是好惹的,你说娶就娶,说不娶就不娶了!”

李如茵见大弟面有病容,这些日子大概是当真憋屈出病了,生生忍住了想往他脸上挥去的巴掌,李大小姐心中暗叹,觉得自己和李重进才是嫡亲的姐弟,眼前这个蠢货,倒当真像是捡来的一样。

她懒得理会李照熙的痴心妄想,转头与幼弟商量起来,“二弟,我看这事棘手,须得赶快办了,免得夜长梦多。”

李重进面色淡漠,低声地在大姐耳边说了几句,饶是女子素来心狠胆大,此时脸上也忍不住露出些异色来,“明日便成亲?”

“权宜之计罢了,”少年微微垂着眸,他皮相生的极好,仿佛从画图中走下来的一般,皎洁明净得恍如月光,然而将这皮囊剖来,里面又似乎血是冷的,骨是黑的,“先将屠午打发了,待到五月初五,再在外人面前演一场便好。”

从某种程度上,他行事的作风和李如茵是如出一辙的,李二公子是个没有耐性的人,他懒得理会其中的细枝蔓叶、尔虞我诈,他想娶屠春,现在就要娶了,难道屠午还能真杀了他,让自己妹妹守寡不成?

“大姐,人逼我一尺,我还人一丈。”他告诉李如茵,少年眉目间似覆了一层冰霜,唇齿间尽是噬人的血腥气,“等我忙完婚事,一定想法子帮你将九壹银庄挤兑垮了。那老女人不该把手伸得太长的。”

李如茵眼睛一亮,她先前也央求过弟弟出手帮忙,可当时李重进断然拒绝了,说是重创九壹银庄,自己肯定也会元气大伤,甚至可能一蹶不振,得不偿失,没想到这会儿二弟气急败坏,居然开始不计代价了。

女子心中微动,李重进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她这个弟弟虽然脾气暴躁,但算计间一直颇为精明,如今这般大动干戈,究竟是因为恼怒景王妃欺人太甚,还是因为对那姓屠的丫头太上心了?

窗外雨声潺潺,屠春心中难安,躺在床上睡不安稳,于是披了衣服下床,她透过窗户看见许多摇晃的光在蒙蒙雨帘中摇曳,深夜中的李府是沉寂的,但这沉寂中似乎又在孕育着可怖的兽,冷不丁便要窜出来咬人一口。

少女只披了件单衣,在窗前看久了,寒意便从双足向上蔓延,她安抚自己,哥哥已经报了官,这件事又有景王妃插手,李家不敢肆意妄为的……

五月初五,她在心中暗暗算着,惶恐又不安,还剩下二十一天,事情真的会有转机的可能吗?

天未亮的时候,屠春便察觉出不对了,先是有一队丫鬟鱼贯而入,托着清一色的红漆盘子,上面摆着凤冠霞帔,还有琳琅满目的首饰。

少女拉下脸来,厉声问,“这是干什么的?”

丫鬟们不说话,接着有四五个婆子进来,将少女压在床上,硬拽下她的衣服,将喜服换上。屠春力气颇大,挣扎之间将几个妇人打得脸上都挂了彩,不过她毕竟势单力薄,折腾了一番后,还是被迫将那凤冠霞帔套到了身上。

“窦姨呢?”她开始还喊着窦月娘,后来索性点名道姓地骂起李家人来,“让李重进给我滚出来,这是他出的主意对不对!”

屠春气得火冒三丈,她没想到李重进居然无耻到这种地步,怕哥哥将自己带走,连这般缺德的主意都能想得出。

风不知从何处吹来,红烛的光微微动了动,丫鬟将银盘端了上来,里面装着桂圆红枣等喜物,李重进淡淡地瞄了一眼,挥手让人退下了。

今天不算是良辰吉时,少年略有遗憾地想,这不是他的本意,他原来是想给那少女最好的一切,可她委实有些不识好歹,这就不能怪他了。

李二公子平日干惯了强取豪夺的事,这会儿却没来由地感到心虚,他在屋里踱了几步,自我安慰地想。

他以后会待她很好很好的,大哥不是说过吗,女人都是这样,别看她们平时闹得厉害,你要是真的待她好了,她便又会听话了。

39.洞房花烛

软轿停在府门外,天上零落地铺着几颗星子,东边隐约悬着半轮发白的日头。[棉花糖小说网Mianhuatang.cc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

李嘉行屈身正欲上轿,忽然隐约听见几声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他皱起眉,“这是谁在胡闹?”

昏沉的天色中,窦氏的神色晦暗难明,她随口扯了个由头,好在李侍郎不理俗世已久,随口问了一句后,便匆匆离去了。

他离开得毫无留恋,仿佛迫不及待要钻进礼部中那堆积如山的公文里。

红红的鞭炮落了一地,踩上去软软的,前面的婆子拽得太狠了,屠春脚下一踉跄,差点跌倒到了地上。

李重进站在喜房前红灯笼下,他看见几个膀大腰圆的婆子一路挟持着少女,半拉半拽地将她带到自己面前。屠春的容颜遮在盖头下,他看不见她的神情,于是少年心中那点微妙的雀跃像是摇摇欲坠的烛火,一时欲要熄了,一时却又还不明所以地期待着。

纵然不见父母,不拜天地,李二公子对这场权宜之下的婚事依旧分外认真上心,尽可能地铺排着期间的繁文缛节。婆子们将屠春硬按到床上后,按例说了些讨喜的吉利话,她们面上多少挂着彩,因此祝福说得也言不由衷,只差没有在心里咒骂这野丫头不得好死了。

李重进将备好的赏银逐个发下去,红包是一早备好的,他发得很仔细郑重,每发一个,还让接礼的人对着床上死命挣扎的少夫人鞠躬道谢。先前少年专门询问过成过亲的人,记了满肚子的礼数,可惜天不遂人愿,眼下能用到的也只有这么一点了。

“二公子,”为首的婆子被屠春撕下了一大把头发,头皮至今还火辣辣地发痛,她低声提醒着小主人,“屠姑娘……不,我是说二少奶奶力气可大了,您可得小心点。”

少年漫不经心地应着,他这会儿满脑子尽是些旖旎的念头,哪有功夫理会这些扫人兴致的话。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yeyexs.cc

待婆子们退下后,喜房中一时间忽然静了下来。李重进拿起玉如意,挑开了蒙在少女头上的红盖头,他面上一片淡漠,手却在微微发颤。

屠春其实不太适合浓妆的,她还正如枝桠上含苞的花蕾,处于欲开未开之间,一旦将浓艳的水粉覆在面上,多少会将那未经雕琢的明净弄得俗气了。

然而李重进总认为她很美,有很多事情他以为自己早就忘了,但回想的时候偏偏格外清晰。他还记得最初见到屠春的样子,那时候他正在看一窗的风天雪地,然后这少女风风火火地跑到他面前,穿着洗得发白的旧袄子,头发也有些乱了,她眼眸很黑很亮,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就好像现在这样。

李二公子心神有些恍惚,面前的少女俏脸发红,面有薄怒,只是一直不说话。他愣愣地看了一会儿,才发现屠春不是不想说话,她嘴里塞了东西。

李重进将她口中的软布取了出来,屠春似是又羞又恼,低垂着头,一句话也不说。

“屠姑娘,”饶是李二公子素来妄为,这时候也有点突如其来的愧疚,他清了清嗓子,顿时觉得这样称呼屠春不太妥当,可应该叫她什么,少年一时还想不出来。

屠春嘴唇轻轻动了动,她声若嘤咛,李重进不觉走近了几步,这才听清少女是在喊疼,她的身子在轻微颤抖着,不知道是因为恐惧,还是疼痛。

她微微侧着脸,似乎还在气恼,不愿意见他,李重进注意到她的双手被麻绳捆住,有些地方已经磨出血了。

李重进顿时变了脸色,他当然不觉得是自己的想法出了错,才会害少女吃了这般苦头,而是将罪过全推到下人身上,认为那些婆子实在太过恶毒,居然会用麻绳来绑自己未过门的妻子。

“你别生气,”李二公子难得低声下气了一次,他坐到屠春身侧,小心翼翼地替她解开绳子,这是他们迄今为止最接近的距离,他甚至可以嗅到少女身上的清香,像是春日明媚的阳光,暖暖得让人心里很舒服,“其实我……”

少年欲言又止,他咬了咬牙,决心现在就将自己的想法说清楚了。

李重进一生罕有这般袒露心事的直率,然而他刚刚开口,忽然感到头上一闷,方才还如小兔般靠在床边瑟瑟发抖的少女猛的跳起来,抓起手边的枕头冲他砸来。

屠春手劲很大,趁着李重进躲闪的功夫,一把掐住他的脖子,没头没脑地将少年往床上按。李二公子手肘向后,原本还打算挣扎几下,然而有什么凉凉的东西掉落他脸上,少年涨红着脸咳嗽了两声,居然不再动弹了。

李重进额头上又痛又麻的,他怀疑是流血了,李二公子心里的火蹿蹿地往上冒,烧得他都有些头晕了,这丫头身材娇小,仿佛枝桠上怯弱的花,他开始还不敢用力还手,唯恐伤到了她,没想到屠春动起手来倒是一点情面也不讲,差点要将自己掐死了。

“你哭什么?”李重进烦躁地问,他实在是弄不明白这个女人的心思,方才见面时还好好的,自己都已经道歉赔礼了,她居然还真的动手打人了。

屠春摸了摸脸,这才意识自己哭了,兴许方才是太过激动后怕了。她心中怨气难消,拿起枕头往李重进脸上狠狠地砸了几下,然后单膝压在少年背上,阴沉沉地问,“二公子,你今天闹了这么一出,又是想干什么?”

李二公子虽然受制于人,声音却还是一如既往的倨傲,他冷哼一声,“屠姑娘,当初是你亲口答应嫁给在下,在下提前几天娶了你,犯不着让你痛下杀手吧?”

他又将称呼换回了最初,仿佛瞬间便将那点缱绻的柔情剔除干净了。

屠春自知口齿不如对方伶俐,见李重进说得理直气壮,索性又拿枕头打了他几下,心中才稍稍顺了些气。

“屠姑娘这般贸然行事,不怕连累了你兄长?”李二公子身上吃痛,不过他这个人性子怪异,越是落了下风,越要在嘴上把便宜找回来,少年眉目间戾气满满,缓缓地问,“倘若外面的下人听见动静,你当真觉得自己能逃出李府去?”

话虽是这样说,李重进却还真没有高声叫人的打算,他提前交待过下人回避,这会儿外面应该寂静无人。再说了,倘若被人瞧见他被一个小丫头压在床上打,李二公子宁可一头撞死算了。

屠春恼怒李重进那张嘴吐不出好话了,又怕他不顾面子叫下人进来,便掐住他脖子,低声威胁道,“二公子,咱们有话好好说,你要是将我逼急了,我干脆掐死你,自己也不活了。”

李重进觉得她这番话说的可笑,本来还想反驳几句,但无意中瞥见少女一脸是泪,半是气苦半是绝望地看着自己,挖苦的话堵在嘴边,居然说不出口了。

屠春依葫芦画瓢,将方才绑自己的麻绳用在少年身上,顺便把枕巾塞住了李二公子那张讨嫌的嘴。

她站在李重进面前,正色道,“二公子,我接下来说的话你可要听清了,倘若你同意的话,就点点头。”

少年直接摇了摇头,他一脸冷漠,居然丝毫没有与少女谈判的念头。

屠春心中恨极,自暴自弃之下,当真有拖着这小混账一起去死的念头,然而她毕竟还挂牵着兄长的安危,不得不勉强压下心头的怒火,“二公子,这样好不好?”

少女挤出一张和颜悦色的脸,“咱们谈谈条件,我让你先说。”

李重进看着她,大概觉得以对方的脑子,能想到这一步,也算是走到山穷水尽了,于是大发慈悲地点点头。

屠春将他嘴里的枕巾取出来,少年刚能说话,便刻薄得能气死人,“这就是屠姑娘有求于人的态度?”

他示意少女将自己的麻绳松开,见屠春还有些犹豫,李二公子冷笑道,“你放心,在下说话素来算数。”

“再说了,”他嘲讽般地看了屠春一眼,“屠姑娘毕竟是市井出身,在下还确实打不过你。”

屠春斟酌了一下,以她方才一击得手的力道,她认为再制住李二公子并不算难事,所以为了表示诚意,干脆将他手上的麻绳解开了。

李重进捂住头上的伤口,在柜子中扒了半天,然后冷着脸扔给屠春一盒药膏,自己反倒坐在一边生闷气,完全没有涂药的意思。

屠春还以为李二公子想要自己替他上药,于是强忍下心中的屈辱,伸手便欲往少年的额上抹,而李重进身子一侧,避开了她的手。

“给你的,”他摸了摸额上的伤口,感觉血已经干了,闷闷地说,“我用不上。”

40.三个愿望

屠春偶尔也会给爹爹打下手帮忙,五六十斤的羊羔崽子,她一个人就能收拾,用刀从右侧捅到颈部下方的气管里,没几下便要了这牲口的命。(WWW.mianhuaang.LA 好看的小说棉花糖

不过牲畜中,少女最不喜欢的就数杀羊了,那些猪啊牛啊的,临死前挣扎得厉害,反而能将她心里的那股悍气激出来,而你若将羊的蹄子绑了,它似乎也像是认命了,躺在地上不怎么动弹,一副逆来顺受的模样,屠春下刀时毫不含糊,心中则难免生出些不忍来。

说到底,她终究还是与父兄身上的执拗一脉相承,不畏惧以卵击石,能硬碰硬时反倒痛快。可若对手像身娇肉贵的李二公子这般,刚刚磕破点皮流点血,脸色便煞白煞白的,捂住伤口半天不说话,少女也就忍不住气短心虚了。

她按住李重进脖子往下压的时候是很痛快,没头没脑地用枕头砸了一通,这枕头是紫檀木的,外凹中空,里面装了驱邪赐福的藿香、龙脑香、艾叶等十余种香料,看起来名贵奢华,砸起人来也真是称手便利。

现在打完了,气消了,屠春在屋里转了几圈,开始害怕这小混账被自己打出个什么好歹来了。

她这辈子有爹疼有娘爱,哥哥还在外面候着,不到万不得已,才不会陪着这个短命鬼一起去死。

李重进不说话的时候,看起来是很可怜可爱的,可他幽幽地打量了屠春一会儿,说出的话就不怎么中听了。

“屠姑娘,喜帖已经发出去了,现在李家只需要你当个听话的新娘,”少年声音冷漠,全然是做生意时精明算计的口吻,“在下会给令兄一笔银子,足够他与伯父伯母衣食无忧地过日子,倘若你还不放心,李家也可以将他们接到帝都照顾……”

屠春吓得连忙摆摆手,“不用,不用。”

开什么玩笑,她爹娘有手有脚,能够在清河镇自力更生地过日子,等接到帝都来,万一李家人又想整治她,岂不是多了两个现成的把柄。

“我不要银子,”少女不自觉地抿着唇,她一紧张时,整个面部都会紧绷起来,额上的伤疤则越发醒目,像是白瓷上突兀的裂纹,“二公子,你想让我给李家撑面子,得先答应我三个条件。”

她见李重进没吭声,便大着胆子说了下去,“首先,你要帮我哥哥谋个前程……”

“这前程有大有小,”李二公子揉了揉脖颈上的淤青,他是个怕疼的人,这会儿整个身子都是酸疼酸疼的,脸色自然好看不起来,不耐地说,“屠姑娘不妨直说。”

屠春的手无意识地攥紧了,“谋一个军中的前程?”

她声音轻飘飘的,这句话说得并不肯定,充满了迟疑与试探。[夜夜小说网mht.la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

而李重进答应得异常爽快,“好,第一件事就这么定了。”

少年应允得太痛快了,倒让屠春有些后悔起来,她想了想,苍白的脸颊上忽然浮起了一点红晕,结结巴巴地说,“第二个条件,二公子不许强迫……不能和我住在一起。”

她毕竟是个姑娘家,有些话不便说得清楚,索性事先和李重进说好了,横竖这小子以后要到外头眠花卧柳,多半也不会在意这点。

李二公子果然只是冷哼了一声,没有反对。

屠春所思所求的,不过是让哥哥能够大展宏图,后面的两点,是用来讨价还价的,谁知少年平日里刻薄,这会儿却意外的厚道,居然统统应了下来。屠春想不出别的,就又绕回了李重进最初的条件,她外强中干地提出,“然后,你还得给我银子,按月给。”

少女没有说数目,她自己也估算不出李二公子平日的用度,怕说错了惹他笑话,不过李重进随手赏下人时都颇为阔绰,每月随便给她一些,积少成多,几年下来也能存下一笔不小的数目来。

上一世屠春当李府媳妇的时候,日子过得甚是寒碜。李昭熙俸禄微薄,挥霍的都是平日里窦氏发到各房的月银,窦朝云也是个奢侈无度的主,两人花完了钱便跑到窦氏面前哭穷讨要,倒是苦了屠春,她不受夫君宠爱,管不了家中的账目,又没有嫁妆的补贴,只能精细算计着过日子。

“屠姑娘好大的胃口,”少年这时才终于有了点反应,他淡淡地扫了屠春一眼,虽然看上去不怎么情愿,但最终还是点点头,矜持冷淡地应下了。

天色彻底亮了,接连下了几日的雨,到今天才算是放了晴,树上的花苞儿像是喝饱了水,一见阳光便不管不顾地开满了枝桠,春光分明还没到颓态,它们倒似要拼尽最后一点艳色,提前开到穷途末路了。

李如茵轻轻摇着把檀香小扇,天气并不热,可她心里燃着一把熊熊的烈火,烧得美艳的脸都有些扭曲了,“你让那丫头去见她哥哥了?”

李重进恹恹地靠在椅子上,他前些日子还很有精神,连春寒也不畏惧了,终日忙前忙后的,现在却像是忽然打回了原形,又开始变得无精打采起来。少年的背佝偻着,他今日穿了件竖领长衫,外面套着袍服,别说脖子了,连下半张脸都快缩到衣服里了。

“大哥风尘仆仆地过来,”他抬起头,面无表情地看了自己姐姐一眼,“我不让他们兄妹相见,倒显得不近人情了。”

“好弟弟,这刚刚拜过堂,你就不管姐姐的死活了?”李如茵用扇子轻轻地敲了敲他,嗔怒道,“你明知道,屠午到咱们家里闹事,肯定是那女人指使的。”

李重进避开女人的扇子,漫不经心地应付着她,“我知道,让屠春过去,就是为了替大姐解决这件麻烦事。”

“我答应了她,要把屠午送到塞北军营里。”这个地方是李二公子自己的主意,他觉得很符合屠春的要求,塞北军是大胤镇守边关的精锐之师,因常与北方的部族作战,寻常兵卒也易获战功,算是寒门子弟建功立业的一条捷径了。

至于天荒地远、民风野蛮之类的弊端,就留给他们兄妹商量吧,他依约指出了青云梯,敢不敢攀登,那则是屠午的事情了。

李如茵注意到少年额上的伤口,她知道幼弟素来娇气倦懒,能坐着绝不瞎动弹,突然在脸上多出这么一道口子,多半和他那位刚刚强娶进门的新娘子有关。只是李重进好面子,他自己不吭声,李如茵也不便多问。

“二弟,每做一件事,都得提前想想它的结果,”女人站在少年后面,她俯下身,轻轻按住他的肩,“你年龄小,大姐害怕你受人蛊惑,你要是喜欢那个屠姑娘,房里多宠她一点便罢了,哪能费心费力地提拔她娘家的人……”

女人的嗓音哑哑的,仿佛粘稠的蜜酒,流淌着醉人的芬芳,她无疑是个绝世美人,于是举手投足间俨然有种柔媚的强硬,似乎这世间的日月星辰,山川河流,都应按照她的意旨运转。

而少年仰起头,他眼眸明澈,直视着女人艳光照人的脸。

“大姐,”他语气平静地说,“这是我的家事。”

屠午住的地方叫做“天下客”,按照屠春的嘱咐,他找了附近最繁华的客栈,以至于少女从马车上下来时,还引来了不少人的侧目。

屠春脸上的脂粉还未来得及洗干净,头发依旧梳着繁复的发式,华丽的金玉饰物插了满头,相较之下,少女身上临时换的衣裙倒显得分外寒酸了。

“姑娘,二公子说了,只有半个时辰,您长话短说,别为难我们这些当下人的。”张穆苦着脸交待屠春,他有时候不明白自家小主子那曲里拐弯的心思,明明都放屠姑娘出来,何必又多此一举给人家设个时限,可能李二公子的逻辑惯来如此,自己不痛快了,就得干些吃力不讨好的事,让别人心里也别别扭扭的。

屠春知道自己现在这幅妆扮不伦不类的,她不欲在外面引人瞩目,随口应下了,然后便慌慌忙忙地往客栈里跑。

一同跟来的下人看见了,心中不禁腹诽,觉得这位从乡下来的丫头实在是没有一点姑娘家的模样,亏是命好,遇到主家这种讲仁义的,不然在家乡也怕是要熬成个老姑娘,不好嫁。

屠午骤然见到妹妹赶来,还以为是出了什么变故,他一把抓住屠春,紧张地问,“怎么了,是谁欺负你了?”

少女暗暗想,是你妹妹刚把别人欺负了,才有机会跑出来见这一面。

“哥哥,你听我说,”她努力让微喘的气息平顺下来,“你可得记清楚了,这不仅关系你日后的前程,你妹妹的命,从此也一并交到你手里了。”

屠午听她说的严重,心中越发紧张,屠春握住兄长的手,低声吩咐道,“三日后,有个叫陈乾的都尉将从帝都出发,到塞北军营去任职,我已经托人把关节打通了,哥哥你就随他一起走……”

“那你怎么办?”屠午皱起眉头,他打断妹妹的话,“你托了谁帮忙,是不是李家那小子?”

屠午心中有种不好的预感,妹妹从小就太过乖巧懂事了,为了让爹娘放心,什么委屈都默默忍着……他怕这丫头为了自己,会做出什么傻事来。

“你听我说,”少女脸上忽然露出了厉色,斥道,“哥,你从小就告诉我,想要离开家乡,做出一番功业来。我只有这么点能耐,也只能帮你走到这一步,你随这位陈大人去塞北,能闯得出天地,便好好干下去,倘若实在不行了,记得家乡还有爹娘需要照顾,寻个理由回去吧,陈大人不会为难你的。”

她在哥哥面前素来温柔贴心,即使当初屠午为了陈扣儿蹲在牢里,少女也不过是焦急失望,从未如今日这般声色俱厉过。

“哥哥,我嫁给李重进了,”少女的声音很轻,她看着屠午,将声音放慢了一点,“他脾气不好,可是对我挺好的,我觉得比嫁给他哥哥强。”

她将哥哥的手握得很紧很紧,不给对方丝毫询问的时间,接着交待了下去,“无论如何,等过个五六年的,你记得回来看看我。”

屠春心中还有点微薄的希冀,李重进二十一岁就死了,要是哥哥日后真能闯出点前程来,没准还能将守寡的自己接回家去。

但她现在不能明说了,这千斤重担她只能自己默默地扛着,她怕说得太清楚了,哥哥在阵前太过拼命,反倒害了自己。

屠午忽然间想起自己刚到帝都时,魏长歌对他说过的那番话,那位胖胖的年轻人这些年似乎经历了不少事,眼睛中再无当年意气风发的凌云壮志。

“见小兄弟你过来,我倒后悔当初与你的约定了,”男人唇间眼里都带着笑意,只是莫名有种沧桑之感,“我会帮你,只是结果如何,却实在不好说了。”

“这里面的牵扯太多了,”魏长歌最后这般叹息着,“即使是李家,恐怕都脱身不得,何况是你妹妹。”

他那时欲言又止的模样,和现在眼前的少女几乎一模一样。

41.相望而冷

宣平三十二年的五月初五,黑云陡合,暴雨倾盆。[夜夜小说网mht.la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

到兵部尚书家迎亲的队伍一路走的凄风苦雨,甚是狼狈。李照熙骑在为首的高头大马上,眼睛被雨水打得几乎成了一条缝,他心中晦暗悲苦,觉得这是天意警示,今日迎娶悍妇,日后家宅定难以安定。

待李府一行人赶到的时候,花轿已经横在府外了,新妇脸罩红纱,立于伞下,她傲然扫视了一眼马上灰头土脸的新郎,紧接着竟自己掀帘上了轿。新娘爹娘与几个哥哥都是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想来此女在家中颇为受宠,出阁之日亦不改其骄横。

李大公子的眼角下意识地抽搐了一下,他看见后面有两队陪嫁的侍女鱼贯而出,皆束扎发髻,身着软甲,手捧一色的红漆雕花匣子,她们脸上倒是喜气洋洋,笑容可掬,可个个身高体壮,脚下步伐轻捷齐整,在风声雨声中隐隐透出兵戈之气。

与此同时,候在后堂的李二公子也开始不耐烦了,他本就是个急躁的人,见清晨去迎亲的兄长迟迟不归,径自恼道,“大哥要磨蹭到什么时候,我们先拜好了!”

屠春知道少年只是嘴上泄愤,还不敢真拉着她跳出去,今日天公不作美,然而李府中依旧高朋满座,连景王殿下都亲临主婚,李重进再如何胆大妄为,也不至于公然砸了自家爹娘和大姐的面子。

她从昨晚上起就没吃东西,天不亮便被丫鬟拖出来摆弄了半天。现在下人们都在外面忙活,留下他们这一对走过场的小夫妻躲在后头瞎等,屠春将红盖头取下来,觉得心里头饿得发慌,便拿了几个红枣桂圆吃,然后用手重新扒了扒,企图让果盘看不出痕迹来。

李重进嫌弃地瞟了她一眼,“想吃就吃,”他没好气地说,“一会儿让丫鬟再摆一盘。”

屠春见少年额上的伤口还挂着疤,不禁有些心虚,她讪讪地笑了笑,把枣递到少年面前,“二公子你也先垫一点,我看这雨下得厉害,恐怕还要耽搁半天。”

前些日子她好说歹说,终于将兄长送到了前往塞北的路上,以后的五六年里,她便得在这群狼环伺的李府中,守着一个喜怒无常的兔崽子,慢慢地熬日子。

李重进耷拉着眼,没有接过枣子,也没有说话。自从那日被痛揍了一顿后,自觉丢了面子的李二公子便很少搭理屠春了。(棉花糖小说网 Www.mht.la 提供Txt免费下载)他们虽然在一个院子里住,不过少年倒是颇讲信用,自己一声不吭地搬到了书房里,屠春有时候半夜起来,还会望见书房的灯亮着,也不知他在忙活什么。

最近李重进经常一出去就是大半天,他身体不好,疲累之下,眼窝乌青乌青的,皮肤都近乎惨白了,今日穿上大红的喜服,也没给他映衬出多少好气色来,反而显得整个人瘦骨嶙峋,似是抽条的柳套着惨绿的皮囊,硬撑不起这般喜庆隆重的颜色。

屠春吃完了枣子,觉得胃稍微好受了一些,她抬起眸,偷偷打量了一眼坐在旁边的少年,发现他眼睛微阖,仿佛已经睡着了。

由于天气恶劣,婚礼没有李如茵预期中的锣鼓喧天,奢华气派,然而景王亲自陪她一同返家,甚至还不辞辛劳地主持婚事,也算是给足了李家面子。

李家两个儿子今日双双娶妻,一个娶的是兵部尚书方刚的掌上明珠,帝都中赫赫有名的“胭脂将军”方静,另一个则将昔日恩人的女儿迎进了门。

宾客观礼时,腰间缠着九节鞭的方静自然引来了无数侧目,放眼帝都,会在婚礼之上携带兵器的新娘子,怕是只有这位凶名在外的恶女了。相较之下,旁边的屠春便多少显得有些平凡无奇了,值得称道的是她父亲与李家之间的恩义,她不过是这出戏文中一个用以落幕的工具,外人看了一段涌泉相报的精彩故事,赞过叹过,连她的姓名都不需要知晓。

繁复冗杂的典礼之后,如同牵线木偶般被折腾了半天的两位公子皆是松了口气,他们不约而同地想,大姐这下扳回了一局,家里总算能过几天清净日子了。

一群丫鬟将屠春簇拥到新房,李重进随后就进来了,他懒得在下人面前再演一遍洞房花烛的套路,挥挥手让她们都退下了。

“二公子不用招呼宾客?”屠春自己掀开盖头,小心翼翼地问着,她见少年脸色阴沉沉的,手不禁向旁边摸去,直到碰到床头的木枕,心中才稍稍安定了一些。

李重进将她的动作看在眼里,冷笑一声,“屠姑娘,在下是没有依约将令兄送到军中,还是这些日子不小心轻薄了你?”

“你放心,”他倦倦地坐到桌前,给自己倒了杯茶,头也不抬地嘲讽道,“和屠姑娘同处一室,害怕的应该是在下。”

屠春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反应太大了,她也不想和李重进这么剑拔弩张地相处着。可少年委实是劣迹斑斑,先是将她从家中绑到帝都,又硬逼着她成亲,屠春是真怕了他那强势蛮横的作风,总觉得李二公子行事不按常理出牌,仿佛这一分钟不合他的心意,下一分钟便要从怀里掏出块砖头砸晕她。

“你一天都没吃东西,喝清茶对胃不好,”少女补救般讨好着对方,她把果盘推到少年面前,期期艾艾地说,“先吃点,等客人散了,再让厨房做点热饭。”

李重进看了她一眼,然后面无表情地将茶杯扔到了地上,瓷器摔碎的声音吓了少女一跳。他是不喝茶了,屠春心中却更忐忑了。

她不明白李二公子的意思,是突然心情又不好了,还是觉得她太烦人了?

夜色渐渐深了,外面的喧嚣声也慢慢静了下来,李重进站在窗前看了一会儿,他眼眸沉寂,那些闪烁的灯火映照进这片幽深的潭水中,便似折了翅膀的飞蛾,一一湮灭了。

“明日五更起床,”他语气淡漠地交待着,“穿柜子最左边的那件衣服,把百子金锁戴上,记住了,别误了时辰。”

屠春不敢吭声,她点点头,权当应下了。李重进说完这几件事,头也不回地出门走了,桌上的红烛摇曳出一地清冷的光,少女慢慢地倚窗坐下,她可以看到书房中的灯又亮了起来。

夜色浓重,这偌大的一个李府,有人在忙忙碌碌,有人在洞房花烛,或许还有人喜有人悲,然而能够陪伴她的,似乎也只有对面彻夜不息的灯火。

不管她愿不愿意,不管李重进是否委屈,他们都将在一起度过相当漫长的光阴,直到……他们其中的一人死去为止。

桌子上堆满了乱七八糟的账本,少年靠在椅子上闭目养神,心中却丝毫没有停下算计。

凤至楼可以筹出五千三百余两白银,织锦布庄可以挤出两千七百六十两,谭记的生意今年不景气,不如趁机会卖了……

正当他思虑重重的时候,书房外忽然传来了轻轻的叩门声,李二公子猛地睁开眼,本能地想要站起来,但他很快便克制住了自己。

李重进知道是谁在外面,除了那个没脑子的丫头,李府中不会有其他人敢在这时候惊扰他。

城南马队亏损一千三百两,从西域运来的香料无人问津,新开的银庄生意不佳……

少年闭上眼睛,他决定心无旁骛地继续算下去。叩门声停了一会儿,然后又断断续续地响了起来,来人似是带着几分怯意,于是叩门声显得有些迟疑,仿佛下一刻便要转身离去了。

雨后的空气湿润而冰凉,白天的雨实在太大了,院中的地面积了些水,屠春右手托着食盘,左手提灯,慢慢地往屋里走。

下人们都在通房里睡熟了,少女也没有叫醒他们的意思。她是刚刚才想明白的,李重进之所以在新房里坐到深夜,恐怕是被别人看出他们是分房而居的。

前些日子虽说是成了亲,可毕竟是不明不白的。今日拜了天地见了父母,便是名正言顺的夫妻了,李重进倘若在新婚之夜公然抛下她,那么她在李家的处境,将会比前一世更为不堪。

她猜不透李二公子的喜怒,更看不穿他的用心,这出戏本该在拜堂后便戛然而止,可对方偏偏有意无意地往下多续了一段。她应该承他的情,但又怕是自己会错了意。

她不是聪慧的女子,而李二公子的心生了九窍,幽深曲折,回环反复,一般人也看不明白。

屠春一步一步走回了新房,少女心里有点莫名的怅然,这夜太深太冷了,她吃了几块喜糕,依旧觉得腹中空空的,真不知道一天粒米未进的李二公子是怎么熬下去的。

从书房的窗户向外看去,周遭一切都是黑漆漆的,唯独那少女提着的灯浮了一点光亮,李重进站在窗前,他开始觉得头疼欲裂,算计了几日的数字在脑子里飘飘荡荡的,始终都安分不下来。

五更的时候,天色依旧昏暗无光,屠春一夜未眠,她按照李二公子的吩咐,将柜子里那件衣服拿出来,又将窦氏送的百子锁挂在颈间,几个面生的丫鬟进来,将她的头发盘起,梳了个帝都中时兴的发髻。

“少夫人是个有福气的”,其中一个活泼点的丫鬟偷偷俯在屠春耳边讨好道,“奴婢到李府四年了,这还是第一次看见二公子笑,方才在门口遇见他,差点都不敢认了。”

屠春朝门外看去,发现李重进果然在外面站着,这少年今早也换了新衣,看上去倒是颇有精神,不过屠春知道,他昨晚多半又忙了一夜。

“你去厨房端碗甜羹来”,她心中一动,吩咐方才说话的那个丫鬟,“二公子……他胃不好,去爹娘房里问安前得先吃点东西。”

42.相敬如宾

方静有个端庄娴静的名字,她这个人话也的确不多,给公婆敬茶时硬梆梆地递了过去,柳眉一扫,颇有几分不怒自威的仪态。[www.yeyexs.cc 超多好看小说]

李照熙不禁看了她一眼,似乎觉察到夫君的目光,女子脸上的表情稍微柔和了些许,勉强又多说了几个字,“爹,娘,喝茶。”

李嘉行淡然地接住茶,窦氏亲自起身,笑吟吟将准备好的红包递给长媳。妇人眉目温婉,看上去是个和善慈悲的性子,方静打量了婆婆一番,心中还算满意。

李重进与屠春跟在后面,他俩从成亲那日起便像是陪衬的,有样学样地敬完茶后,窦月娘也将红包递给了屠春。

她没有多说什么,因为在大儿媳面前须要谨言慎行,所以对待小儿媳也不能太过亲热,免得让方静感觉厚此薄彼了。

临出门的时候,李大公子殷勤地扶住新婚的娇妻,其实方静浓眉大眼,举手投足间甚至比她文弱的夫君更为英气,然而当男人将匕首看做娇弱的花,任她刚硬如铁,由不得也生出了一点温柔的涟漪。

李二公子冷眼旁观,简直快要佩服起自己大哥来。李照熙前些日子还愁眉苦脸的,眼下倒是容光焕发了,看来芙蓉帐里应是有了个缠绵销魂的春宵。李大公子在应付女人方面,似乎有一种无师自通的天赋,任窦朝云如何蛮横刁钻,方静如何骄奢跋扈,到了他这里,都能慢慢捋顺成乖巧温顺的模样。

他们是一母同胞,偏偏兄长拿手的,弟弟竟没一样在行。

少年转过头来,看见屠春正愣愣地看着兄长,他心中不快,脸上却没流露出多少情绪,淡漠地说,“走吧。”

李照熙叹了口气,“二弟,你哪能这样对弟妹说话?”他冲屠春善意地笑了笑,心想幼弟脾气古怪,孤僻易怒,这丫头的日子怕是不会太好过了。

屠春低垂下眸,曾几何时,她以为当自己再见到这个男人,心中纵然消磨了爱,却应该依旧有恨,毕竟在那近十年的荒凉岁月中,她曾付出全部心力求一个相敬如宾,而枕边人竟是要不动声色地逼她去死。

但现在他站在她面前,和颜悦色的声音仿佛是从另一个时空传来,似曾相识又分外陌生。屠春听在耳里,觉得心中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连一丝怅惘也生不出。

李重进没有说话,他一宿未睡,陪着屠春走完敬茶的礼数,强撑出的那点精神也颓靡了下去。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mht.la他倦倦地耷拉着眼,根本不屑同兄长争辩,在李二公子看来,他大哥一辈子的出息就是围绕女人打转,窦朝云掉滴眼泪,李照熙便能急得满头是汗,而自己心志坚定,才不会被女人的脸色牵着走。

李照熙摇摇头,越发觉得屠春可怜,而这时,这个差点成为他妻子的女子却自己说话了。

“没关系,夫君就是这种脾气。”屠春容貌娇美,今日丫鬟将她的长发盘起,仿佛亦将少女含苞的青涩梳成了灼灼其华的艳色,她主动拉起李重进的手,不顾对方那一瞬间的僵硬,对着身侧的少年微微一笑,低声道,“他心里对我好,我是知道的。”

说完后,她礼数周到地同李照熙夫妇告了别,拽着完全懵住了的李二公子扬长而去。

雨后的艳阳分外明灿,天空像是被洗净了一般,瓦蓝瓦蓝的,屠春下了正堂的台阶,她眯起眼望望晴空万里,觉得此时心中分外畅快,仿佛吐出了一口陈年的怨气。

少年默默抽回自己被她拽住的手,“下次不许这样了,”他没有看屠春,面无表情地警告着,“女人家怎么公然能说这种话,太不像话了。”

“我是在替二公子你出气啊,”离开了窦氏的视线范围,屠春俨然活泼了许多,她笑嘻嘻地说,“大公子自己屋里以后有的是麻烦,他怎么好意思对着咱们指指点点的。”

李重进再怎么不好,至少会为了顾全她的面子,在新房中陪她到深夜……屠春心想,在对待她好不好的这个问题上,李大公子可是没有一点资格对弟弟指手画脚的,更别想把他那点高高在上的怜悯用到她身上!

李照熙没想到这个弟媳看起来娇娇弱弱的,居然还是个护短的性子,他好意替她说话,她反而急恼恼地自己跳出来了。

“唉,弟妹是还没领教二弟那脾气,”待两人走后,面子挂不住的李大公子叹了口气,他不怪屠春,因为觉得这小户出身的女子无知可怜,只会晕着头对弟弟好,“时间久了,她便有苦头吃了。”

方静摇摇头,“是么”,她对夫君的话不以为然,“我看你弟弟脾气挺好的,弟妹口无遮拦,想必也是他惯出来的。”

方静似是觉得这对小夫妻有趣,想了一会儿竟发笑起来,她侧脸望了一眼与自己结发的男人,回想起昨夜的恩爱缠绵,心中又是甜蜜又是满足。她舞刀弄枪了十几年,头次感觉出自己身为女子的的柔情来,竟有些乐此不疲了。

“我也受不住旁人在我面前说你,”这位凶名在外的悍女说,“谁要是敢欺负你,我就一鞭子抽过去。”

方静的手不似寻常女子柔软滑腻,李照熙牵着她,甚至可以感觉到上面的薄茧,这是常年习武留下的痕迹。李大公子心中一寒,顿时将替幼弟一家忧虑的闲心收了起来,开始忧虑起自己同表妹的事情来。

李重进住的地方叫临霜院,说来奇怪,他同李如茵本来有许多相似之处,皆是好奢华、重享受的性子。可李大小姐一头要钻到繁华喧闹处,他则偏偏喜欢躲到冷清的地方,平日里除了去拜见窦氏外,便是将自己锁在书房里。

偌大的一个院子,除了张穆等几个下人的住处外,大半房间都在空着,一到了夜里,静得近乎瘆人了。院中种了几棵梅树,眼下过了花季,阳光与雨露滋生了许久,树上才生出了稀稀落落的叶子,看上去孤高又矜持,似是与主子一脉相承出的脾气。

屠春住进来后,四个丫鬟也一同跟了过来,院子里自从算是有了点热闹的人气。可这几个小丫头平时在外面叽叽喳喳的,一进了临霜院,顿时变得蹑手蹑脚的,槐花还偷偷地对屠春说,“听说临霜院从来没有一个丫鬟能呆得住,真怕一不小心惹到了二公子,会连累姑娘你。”

她是同屠春一起万里迢迢来到帝都的,即使屠春嫁了人,一时还改不过称呼。

屠春安慰这个忐忑不安的小丫头,“别怕,二公子脾气没那么坏。”

这句话说出口后,少女多少也有些心虚,不过转念一想,李重进发火时顶多就是摔摔杯子踹踹桌子的,自己认识他这么久,还真没见过他像传说中那样打人。想必是李府中的人捕风捉影,以讹传讹,几乎要将这体娇身弱的小主子说成了一个暴君。

李重进回到临霜院后,自顾自地进了书房。他几日都没有好好休息,今天到爹娘面前敬完茶,心中顿觉完成了一桩大事,便再也强撑不下去,蒙着头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

等他醒来的时候,脑子依旧有些混沌,少年在床上坐了半天,这才渐渐想起了早晨的事,他盯着自己被屠春牵住的手看了一会儿,还是感觉如同幻梦一般。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李重进披上衣服,他不太有胃口,本来想让厨房里做点白粥,然而头晕乎乎的,始终提不起精神来,于是将书房柜子里的零食匣子拿了出来,决定吃两块点心算了。

经过屠午的事,李二公子不得不对景王府中的那位王妃起了忌惮之心。大姐的手腕他是知道的,而这么些年来,他们李家惨淡经营,也不过是让李如茵在王府中站稳了脚。景王妃是将门之后,父亲早已战死沙场,娘亲也郁郁而终,她外无叔伯兄弟,内无子嗣傍身,这样一个无依无靠的半老徐娘,为何能一直稳坐正妃之位,又有谁在背后暗中支持她?

正当李重进苦苦思虑之时,门外忽然响起了少女笑吟吟的声音。

“我看见灯亮了,”屠春站在门外,她脸上笑意盈盈的,其实内心中并没有太多信心,轻轻地问,“二公子你醒了吧?”

门开了,露出李二公子那张苍白阴郁的脸来,他披散着头发,看上去阴气森森的,“屠姑娘有事吗?”

屠春被他脸上的倦态吓了一跳,分明早上的时候看着还好端端的,怎么睡了一觉反而更憔悴了。

“我看你睡了一天,没吃什么东西,”少女原本准备了一堆话,可如今觉得李二公子满脸都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不耐,于是长话短说,将饭盒提到他面前,“这是给你做的。”

“我不知道二公子的胃口,”她小心翼翼地说,“厨房的师傅说这几样是你惯吃的,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李重进伸出手,一言不发地接过了食盒,然后淡淡地瞟了眼屠春,似乎示意她可以退下了。

槐花见屠春回来了,连忙跑过来问,“姑娘,二公子吃了没?”

这小丫头虽然畏惧李重进的脾气,但自从屠春嫁给了李二公子,对他便有了几分爱屋及乌的忠心。

屠春摆摆手,低声道,”送过去了,随他吧。”

她有心要与李二公子缓和关系,他们毕竟要在同一屋檐下生活几年,能够和睦相处自然是最好。何况屠春气过了,有时候看着少年日夜颠倒,三餐不律,又忍不住为他操心,觉得他这身子骨都是自己糟蹋坏的,哪有人一忙就忙整夜,一睡便睡一天的。

只是看李重进的那副脸色,少女怀疑自己恐怕又是弄巧成拙了。

少年并没有胃口,但他还是将食盒中的饭菜摆了出来,心不在焉地慢慢吃着。

吃完了饭,头疼了几天的李二公子忽然间下了决心,即使将这些年的基业全部赔进去,自己也必须帮大姐把这件事办成了。

43.胭脂酒气

李重进有些日子没有好好见过阳光了,他明明是这个院子的主人,偏偏过得像孤魂野鬼一般,终日昼伏夜出,偶尔从书房中探出一张阴恻恻的脸来,面无表情地将屠春拿来的食盒拎了进去。mht.la [夜夜小说网]

张穆则是一副习以为常的神情,年轻人告诉屠春,“二公子忙起来的时候就是没日没夜的,他脾气大,旁人都不敢劝他。”

屠春简直觉得匪夷所思了,窦氏明明如此溺爱这个小儿子,张穆这些下人们说起二公子来也是一脸忠心,可隔着一道门,少年在里面自顾自地殚精竭虑,外面的人居然就这样不管不问了。

李重进的性子,当真已经无可理喻至此,让人忌惮到了这种地步?

然而屠春疑惑归疑惑,却也没有那么大的胆子去管李二公子的闲事,她只是有些怕少年提前把自己折腾死了,留下她一个人在李家孤立无援,于是不得不留出一点心思看顾着,眼见李重进一两顿饭没吃,便亲自给他送去些清淡易消化的饭菜。

少年不说话,脸上亦没有动容的样子,不过他这些日子倒是很好伺候,不再挑三拣四的,给什么吃什么,像是只养熟了的猫。

临霜院里只种了几棵孤零零的梅树,清气冷落得近乎荒芜了。屠春在这里呆久了,便快要受不住这一院子的暮气沉沉,她活了两世,可骨子里还是向往寻常人家的油烟之气,觉得热热闹闹的才算是过日子,如今这幅模样,只能称得上是把时间熬过去。

李重进是在一天早上突然走出书房的,他似乎更瘦了,但精神尚可。少年语速很快,一边指挥着下人准备出行,转过头还在吩咐张穆收拾书房中的账目,他心思缜密,一心二用之下依旧有条不紊,毫无纰漏。

屠春此时正从外面回来,她今日去向窦氏请安,又遇上了李照熙夫妇。见弟媳一个人孤零零地过来,李大公子脸上露出了果不其然的表情,屠春心中厌烦,耐着性子在窦月娘面前说了几句问候的话,就寻个理由匆匆退下了。

李重进的声音停顿了片刻,随后继续说了下去,他面色淡漠,仿佛没有注意到正朝自己走过来的少女。(wwW.mht.la 无弹窗广告)

屠春有几天没在阳光下见过李二公子了,她刚刚从窦氏的房间出来,心头正憋着气,乍然看见少年在院中忙忙碌碌的,不禁生出点异样的亲切来。

她厌倦了李府中这种虚伪的客套,看起来仿佛一团和气,人人皆是亲热良善,然而毒刺则暗暗藏在枝叶下面,有意无意地伤着人。相较之下,李重进至少直率一点,暴躁与阴郁都写在了脸上。

“二公子”,她站在不远处,嫣然笑道,“你这是要出去吗,可曾用过早膳了?”

屠春本来只是随口打个招呼,她住了临霜院中的主屋,心中很有些鸠占鹊巢的不安,于是决定对这里真正的主人客气一些。

少年站在书房的台阶上,居高临下地望着屠春,他不再说话了,那一群被他指挥得团团转的下人们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纷纷也停下了动作。

“粥要甜的,”静默了一会儿,见对方迟迟没有反应的李二公子失去了耐性,他眼神冷淡,语气中颇有责怪之意,“还有,不要枣糕,虾饼也不要。”

屠春愣愣地点点头,等李二公子领着张穆等人进了屋,槐花在旁边低声问了句,“姑娘,二公子这是要同你一起用早点的意思?”

“你去厨房吩咐一下,”少女有气无力地叹了口气,她现在发现李重进真是完全不懂何为客套寒暄,无论自己随意说句什么,他都能一本正经地当了真,“记住二公子的话,他不喜欢……”

她忽然想了起来,前几次送的点心中都有枣糕和虾饼,看那小兔崽子吃得干干净净的,也不像是不喜欢的样子。

李重进用过早餐后,匆匆忙忙地走了,他走得很急,与刚刚用餐时的从容不迫大相径庭。

屠春殷勤地将少年送到了门口,她目送马车渐行渐远,脸上隐隐露出了艳羡之色,在李家呆的久了,她几乎快要以为自己是只绣在屏风上的雀,似乎永远飞不出这丝线的牵连。

“我看二公子对姑娘很好,不像明月说的……”槐花话说了一半,自觉失言,吞吞吐吐地将后半段咽了回去。

明月是这四个丫鬟中最活泼好动的,经常说些不知从何处听来的闲言碎语,屠春说过她几次,这丫头便不敢公然嚼舌根了,可私下恐怕还是没管好嘴。

屠春另有心事,没有追问下去,任槐花含糊地将话圆了。她怜惜这群小姑娘背井离乡,平日里对她们照顾有加,有时板起脸管教,也是怕她们会无意间坏了李家的规矩,自己明面上是个主子,其实无依无靠的,根本保不住身边的人。

李重进再回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晌午了。屠春坐在房里,听见外面传来杂乱的脚步声,似乎有许多下人在不停地来回奔走,也不知在搬运着什么东西。

她清楚自己的身份,亦没有探知李二公子私事的兴趣,于是安安分分地拿起针线,开始慢慢地绣帕子上的鸳鸯。

屠春的针线活一直都不太好,从前世到今生,这对鸳鸯她从来都未曾绣完整过,久而久之,她索性死了那颗还会悸动的春心,把这针与线当成是消磨时间的工具,将一日日的寂寞与无聊都藏在了鸳鸯里。

少女挑了根黑线,她微微眯起眼睛,对着日光穿针,这时珠帘外突然传来动静,李重进怀里抱着一个紫檀匣子,径自走了进来。守在外面的丫鬟急匆匆地跟在身后,喊道,“姑娘,二公子来了。”

显然少年是毫无预兆地闯进来的,让她们根本来不及反应。

李重进还未走近,屠春便已闻到了他身上浓烈的酒气,其间还掺杂着一种奇异的香味,仿佛羽毛轻触心口般轻柔,氤氲着蛊惑人心的馥郁。

屠春脸颊微红,她意识到这应该是风月场合中女人的脂粉香。少年容貌清雅,他望人的时候眼眸明净,偶尔还会露出几分稚气与天真来,于是屠春有时候会疏忽了,这毕竟是个将溺死在温柔乡的浪子。

他日后的夜不归宿,放浪形骸,似乎早已有了征兆了。

李重进大概是真的喝多了,他将紫檀匣子放到桌子上,说话的声音与往日有些不同,像是一块寒冰在温热的酒气中化成了水,“屠姑娘。”

“这是应允过你的东西……”他分明喝醉了,可眼睛反而越发清澈了,那里面什么都没有,只是倒映着少女惶惶不安的脸。

屠春见李重进身形不稳,几次想要伸手扶他,她怕李二公子在她屋里摔倒了,醒来后又要找她的晦气,但她心中仿佛还有更加畏惧的东西,让她的手停在半空中,迟迟不敢伸出去。

幸好李重进自己扶着桌子坐下了,他把匣子推到屠春面前,少年似乎清醒了一些,方才那些如春水般涌出的情绪忽然间又无影无踪了。

屠春习惯了对方高傲矜持的模样,少年一冷淡下来,她反而觉得安心了。

“你查查看,这是上个月的,”见她畏畏缩缩地站在远处,李重进垂下眸,语气中隐隐露出了些许烦躁。

屠春心惊胆战地走过来,她打开匣子,顿时惊得立刻合上了,“二公子……”

“这是给我的?”少女抚住匣子的手在微微颤抖,她怀疑李重进是喝糊涂了,那里面可是满满一匣子的金叶子,上辈子她嫁给李照熙的时候,可从不知道李家公子居然如此豪富,一个月便可拿出如此多的金银来。

李二公子没有说话,见屠春打开匣子后,他如同放下了心头的一桩大事,紧接着就趴到了桌子上。

屠春迟疑了一会儿,走到桌子对面俯身看了看,发现少年已经睡着了。

阳光透过窗棂斜斜地照进屋里,温暖澄澈的光中悬浮着无数微不可见的尘埃,外面依稀还响着喧哗的人声,但整个房间却仿佛在瞬间陪他一起安静了下来,静得让屠春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

李重进醉得不轻,屠春推了推他,见少年毫无反应,只好从床上抱了一床被子披到他身上。

桌子上那一匣金子像烫手山芋一般,屠春将它塞到枕头下,想想又觉得不放心,索性直接抱在了怀里。

然后她坐在床上,眼巴巴地等着李二公子醒过来,那绣了一半的手帕放在身侧,帕上的鸳鸯还未生出眼睛,它呆滞又笨拙,等着少女绣出它的伴侣。

44.迷雾重重

夕阳已经没入到云朵后面,院子的一大半还沐浴在金色的余晖中,另一小半则渐渐开始灰蒙蒙的,仿佛是暮春的花开到了将颓未颓的时刻。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yeyexs.cc

李重进咳嗽了两声,他下意识地睁开眼睛,桌案上的烛火和落日的余晖缠绵地纠缠着,整个房间都如同浸泡在昏黄的光亮中,显得安恬又温柔。

守在门口的屠春听见了动静,她向丫鬟们吩咐了几句,便匆匆走过来.

“二公子,”她俯下身,关切地询问道,“你没事吧?”

李重进胃疼得厉害,他酒量甚好,觥筹交错间谈笑风生颇为洒脱,事后却总要难受几日。少年脸色惨白,嘴唇几乎快没了血色,但他生性高傲,不愿在屠春面前露出示弱之态,硬是强忍着摇了摇头。

屠春心中暗暗叹了口气,她似乎慢慢摸到点应付李二公子的办法,就是对他的话充耳不闻,直接干自己想做的事。反正李重进这个人很奇怪,你同他好商好量的,他便一脸嫌弃地挑三拣四,可真等你自顾自地把事情做好了,他也就乖乖地不吭声了。

“我让厨房做了醒酒暖胃的甜羹,”屠春懒得再理会李重进这种自虐般的傲慢,她放柔了声音,不容拒绝地将后面的事情安排妥当了,“等二公子吃点东西,再让张穆送你回去好好休息。”

少年果然没有再吭声,他趴在桌子上,眼眸微微眯起来,幽幽地望着屠春,单从外表看,倒很有些逆来顺受的样子。

李重进冷漠强硬的时候,屠春不怕他,因为毕竟曾将少年按在床上痛揍过一顿,心中自然少了旁人那种唯恐避之不及的畏惧,而少年一旦沉默下来,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屠春就有些心悸了。

李二公子的脑子异于常人,每当他沉默地注视她时,屠春总是忍不住心惊胆战,害怕是自己无意中又得罪了他。

她受不住屋里突然沉静诡异起来的气氛,随便找了个借口出去了。

院里的几个丫鬟凑到一起,明月正站在中间,一脸激动地说着话。屠春离的距离有些远,隐隐听到“奶娘……逼死……”这几个字眼。

“姑娘过来了!”其中一个丫头眼尖,远远瞧见屠春出了门,众人顿时作鸟雀散。(WWW.mianhuaang.LA 好看的小说屠春走到近处,纳闷地问,“我不是让你们去厨房端甜羹吗,怎么都杵在这里?”

丫头们唯唯诺诺地应了,当即便转身往外走。屠春将槐花叫住,她面上仍是笑盈盈的,“槐花留下,待会儿去屋里给二公子沏壶茶。”

听说是要伺候李重进,其余几个丫鬟俨然走得更快了。待她们走远了,槐花不明所以,愣愣地问,“姑娘,你不是说二公子胃不好,还刚喝过酒,不许他空腹喝茶吗?”

屠春将她拉到僻静处,少女脸上的笑意忽然间收敛干净了,严肃地看着自己身边最信得过的丫头,“槐花,你实话告诉我,方才明月在说些什么?”

小丫头有些为难,但毕竟是对屠春的忠心占了上风,她吞吞吐吐地开了口,“姑娘,明月也是听旁人说的,你可别怪她。”

“你先说,”屠春平日里脾气是极好的,然而明月这个乱传话的毛病屡教不改,让她不禁动了怒气,“我再想想该不该怪她!”

少女原本以为明月又是听了李府中那些捕风捉影的传闻,回来在同伴面前卖弄,但等槐花结结巴巴地说完,她竟陡然生出一身冷汗来。

“你是说,二公子的奶娘是投井自杀的……”夜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皎洁的明月悬在空中,将树下两人的影子拉出了奇诡的长,屠春的脸有点发白,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镇定下来,缓缓地问,“所以他后来才不让丫鬟们在身边伺候了?”

槐花还是个未脱稚气的小女孩,单单将明月说话的话复述了一遍,已经将她吓得心神不定了,“姑娘,这是明月听厨房里的张大娘说的,她在李府帮佣已经十余年了,”她轻声说,“据说那个奶娘自幼伺候二公子,她死的时候,二公子才五六岁,居然一点也不吃惊伤心,还说过她就是自己找死的。”

“有人说,是因为她惹恼了二公子,二公子说要将她卖到窑子去,”槐花犹豫了一下,接着又补充了几句,“那个女人是个寡妇,男人死了后,被公婆卖掉的,她大概是觉得没了活路,才一心去寻死的。”

屠春沉默了一会儿,“这种道听途说的话,以后莫要乱传了,”她告诫槐花,“二公子那时候才五六岁,一个孩子再如何刻薄恶毒,随口说的话,难道就能把一个大活人逼死?”

槐花懵懂地点点头,她这种出身贫寒的小姑娘,目不识丁,更不曾晓得许多人情道理,听了一段骇人听闻的故事,便天真地信以为真了,如今再被屠春这么一说,又觉得还是自家姑娘聪明,能一眼看出纰漏来。

明月等人将甜羹端了回来,食盘中还托着几样糕点和小菜。

屠春接过食盘,她又恢复了平日里笑语嫣然的模样,放手让这几个丫头去玩了,自己端着食盘,慢慢地往主屋的方向走。

她嘴里说的笃定,心则仿佛陷入了重重的迷雾当中,李府里隐藏的秘密实在太多了,她在这里生活过近十年,然而从一个院子辗转到另一个院子,恍惚间竟似换了一片天地。

孩子当真就是无邪无害的吗?

也不一定……他们有的是因为无知无畏,说着伤人的话而不自知,不懂得造成的后果将多么严重恶劣,于是愈加残忍,而另外一些,则犹如披着孩童外衣的恶魔,童真不过是他们作恶的工具罢了。

屠春想起了那个粉雕玉琢的女孩子,小脸粉嫩嫩的,看起来多天真可爱,却稚声稚气地说着浸满毒液的诅咒,“大娘,都怪我,说想要买新衣服,大伯才去当了你的耳环……”

“大娘,大伯说了,你脾气若像我娘一样,多好……”

这种与生俱来的凉薄恶意,难道可以在一个家族中血脉相承,哪怕拥有不同的面目,那颗铁石般冷硬的心,却是一模一样的?

主屋中的灯盏全部点亮了,于是桌案上的那盏青瓷油灯便显得黯然下来,李重进没有熄灭它的意思,屠春出去的时间有点太久了,他百无聊赖地望着眼前的烛光,努力回忆起醉倒前说过的话。

他的记忆仿佛被利刃一刀切开,那些狐媚妖艳的女人面目记得如此分明,连调情的话语也依稀在耳,但少女的身影模模糊糊,他越是想靠近看清楚,她偏偏躲得越远。

屠春走进屋,发现李二公子懒洋洋地坐在桌前,她不过出去了一趟,对方已经恢复到了往日倦怠冷漠的状态。被子放到床上,居然还铺好了,不过李二公子显然并不擅长于此,被子铺得歪歪斜斜的。

“二公子,”屠春将食盘放到他面前,趁着对方好整以暇动筷的时机,少女静静地开了口,“我用不了四个丫鬟伺候,想给明月一笔银子,把她打发出府去。”

她实在是管不住这个丫头了,她们毕竟在临霜院里过日子,周围都是李二公子的亲信。倘若明月再这么兴致勃勃地乱嚼舌根,万一哪里传到李重进的耳朵里,她可就护不住了,不如趁早送出去算了。

少年淡淡地点点头,他压根不知道明月是谁,这种小事由屠春一人做主就行。不过她凡事征求自己意见的样子,让李二公子心中很是受用,便也没有出言提醒她。

“那么,给她十两银子,不……二十两,好不好?”屠春小心翼翼地询问对方,不知为何,她嫁过来也有将近一个月了,窦氏却从未给过她月银,少女手里没钱,只好眼巴巴地盯着李二公子看。

李重进低着头,专心致志地喝着他的甜羹,热食下了肚,他觉得一直隐隐作痛的胃也舒服了一些。

“你的丫鬟,你自己决定好了,”李二公子还未将这点小钱放在眼里,大方地把决定权交到了少女手里,他认为屠春迟早是要学会管家的,她在银钱方面太小家子气了,得养出点挥金如土的气势才好。

然而少女一直满怀期待地看着他,李重进忽然似是想到了什么,警惕地看着屠春,“屠姑娘,在下已经把上个月收到的银子全给你了。”

听李重进提到银子,屠春猛地跳起来,她方才只顾着想槐花告诉她的事,差点将那个匣子给忘了。

少女风风火火地走到床边,将紫檀匣子从枕头下拿出来,然后郑重其事地放到桌上。

“二公子,”她松了口气,如释重负地说,“你查查,我一个金叶子都没碰过。”

李重进脸上微微露出些讶然,他一时有些迷茫,不知自己和屠春,到底是谁会错了意。

“屠姑娘,”李二公子平生递出的钱,从没有收回来的前例,他语气淡然,仿佛这匣子中只是装了一堆废纸,“在下既然答应过你,自然会做到。”

“不过,下个月便不一定有这么多了,”他严肃地告诉屠春,“你得省着点花。”

45.陈年怨血

明月抹着眼泪喊了半天委屈,甚至赌气说,倘若姑娘真的不要她,她便也找口水井跳下去算了。[www.yeyexs.cc 超多好看小说]

屠春不为所动,她是个心肠软的人,然而一旦拿定主意,却意外地坚决起来。“我已经说了,你现在走,还能落三十两安身的银子,日后有什么难处也可以来找我,”她见明月这种节骨眼上还敢口无遮拦地叫嚷,不禁变了脸色,语气亦森冷下来,“等到二公子开口撵你,那可就什么都没有了。”

听到李重进的名字,明月顿时噤若寒蝉,她犹豫了一会儿,最后讪讪伸手将桌上的银子拿了起来。

佛堂中檀香袅袅,妇人跪在佛前,她慢慢转动着手中的念珠,听徐蓉汇报着府中的大小事务。

听到小儿媳将带来的一个丫鬟赶出府去,窦氏叹了口气,温婉的面容上露出了些怜悯,“春儿这件事做的太过了,那丫头人生地不熟的,在外面怎么过活?”

徐蓉自然忙不迭地赞同,末了不忘奉承道,“夫人真是菩萨心肠!”

“把那个丫头喊回来,留在我身边伺候吧,”香烟缭绕的佛堂中,窦氏的面容慈悲,她念了句佛号,幽幽地说,“春儿少不更事,我得替进儿和她积点德。”

这些日子临霜院里忽然热闹了起来,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络绎不绝地运进院中,开始搬进来的家具、丝绸等还算正常,接着便是奇石异花、珠宝香料之类的稀罕玩意了,最后居然出现了两个巨大的青铜鼎器。

李重进素来寡言,张穆虽然伺候在他左右,依旧摸不清这位小主子的意图,年轻人不太肯定地告诉屠春,“二公子这些日子变卖了几个铺子,多半是把一些存货拉回来了。”

屠春望着快找不出落脚处的院子,眼皮冷不丁跳了一下。她感觉李重进或许是急着要用钱,才会一口气卖了这么多产业,于是放在她屋里的那匣金叶子便显得分外棘手了。少女忧心忡忡地想,自己还是应该尽快将金子还回去为宜,李重进当时是喝醉了,说的话算不得数,哪有平白无故拿人家这么多钱的道理?

然而自从那日醉醺醺地跑回来后,李二公子已经有几天没露过踪影了。他在百忙之中抽空回趟家,仿佛就只是为了把金子送到屠春面前。

清风习习,拂过塘子中水绿的莲叶,不过几日的功夫,这些青青的圆叶便似胀大了一小半,浮在水面上,如同碧玉雕出的杯盏。

李如茵的胃口极好,在吃的方面,她素来无所忌惮。(WWW.mianhuaang.LA 好看的小说但凡是珍稀滋补的,无论来路如何古怪可怖,这位景王侧妃总能面不改色地咽下肚去。

“二弟当真不要尝尝?”女人舀起一勺黑糊糊的粘稠膏状物,美艳的面容上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你新婚燕尔,理应补一补。”

李重进懒洋洋地靠在软椅上,他不想知道大姐喝下的究竟是什么东西,单是闻到那腥甜的味道,已经让少年几欲作呕了。

李如茵用完补品,俨然如一个吮吸他人精血的女妖,美目中流转着餍足的媚态,脸上的艳色越发灼目了。

“二弟,别的生意就算了,”她慢悠悠地开始说起了正事,“可凤至楼和如意坊呢?那里面还有我的一半,你也不派人知会我一声。”

她的语气间有轻轻的责怪之意,然而因为是含笑说的,那怒意便显出了几分娇嗔,听起来并不叫人反感。

李重进有些不太高兴了,“大姐只是赔了一半,我可是把全部身家都搭进去了。”

少年独断专行惯了,他自觉牺牲甚大,听到女人还在计较银钱上的事,心中顿觉不耐,“你若想收手,这件事就这么算了。”

李如茵轻移莲步,走到少年身侧,“生气了?”她打量着幼弟不悦的脸色,声音又变得温柔甜蜜起来,颇有耐心地哄着对方,“大姐只是随口说说,二弟是为了我好,我怎么会不知道呢?”

“不过,等日后弄死了贱人,二弟可得帮我再把它们开起来,”女人柔声细语地向少年讨要着承诺,她知道李重进吃软不吃硬,往日只要她放下身段哀求,幼弟最后大多都会依了她。

但这一次李二公子并没有像从前那般轻易让步。

“趁机会卖了也好,”少年语气淡漠,似乎在叙述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我毕竟已经成家了,日后要做点正经生意。”

“好弟弟”,李如茵乐不可支,几乎快要笑出声来,“去年这个时候,不是你说的吗?”

”功名刃上滚,富贵险中求……”女人亲昵地俯下身,她在少年耳边呵气如兰,“再说了,有我护着,你怕什么?”

李重进嗤笑道,“大姐还没当上王妃,便连太后的架势都有了。”

他没有被女人动听的承诺蛊惑到,倘若真出了事,李如茵当然得护着他,他们姐弟可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可等到护不住的时候,女人则会第一个踢他出去挡罪。

往日归往日,今时是今时,人的心中如果装了东西,任他再如何少年狂妄,也不得不开始考虑后路了。

“二弟,我发现你成亲之后,说话中听了不少,”李如茵眼中的笑意渐渐冰冷下来,她发现自从那个姓屠的丫头到了李府后,以前这把用惯了的刀便有些不听使唤了。

女人直起身子,她轻轻抚摸着自己微微凸起的小腹,艳艳一笑,“希望这孩子听他小舅舅的话,日后一定要争气点。”

“大姐,你莫要将天下男人看得太过痴蠢了,景王殿下如今正值用人之际,自然对你我姐弟私下做的事睁一眼闭一眼,可如果等到……

李重进没有继续说下去,因为知道自己和大姐根本无法说服彼此,他不欲多费口舌,淡淡扫了一眼李如茵的肚子,“我也希望这孩子争气,等你坐上了正妃的位置,能让你过得安稳一些。”

“安稳?你觉得那老女人有过安稳日子吗?”李如茵叹了口气,她嘴上说的哀怨,但美目中则燃着乐此不疲的兴奋,“等王爷再往上走一步,他身边的女人们只会斗得更加厉害。”

“不过,我可不会重蹈覆辙,再让别人爬上来了,”她伸出手来,欣赏着自己玉指芊芊,仿佛是在憧憬即将执掌到手中的权柄。

李重进默然无语,他认为大姐已经有点走火入魔了,然而她毕竟是他姐姐,血浓于水,真和外人斗起来,自己还得站到她的这一边。

春光垂暮了数日,初夏的风便匆匆地吹来,将连廊上的蔓藤吹出了深深浅浅的绿,府中的花木越加葱郁,连带壁角的蔷薇都开出了繁盛的明艳。

听闻窦月娘将明月留到了身边,屠春神色不动,心中则敏感地意识到了,尽管这一世方静吸引走了窦氏的大半目光,可妇人的眼睛依旧在盯着临霜院中的风吹草动。

李照熙在应付女人方面颇有门道,他将十分痴情耗到表妹身上,然后又用十分殷勤在方静面前嘘寒问暖,两个女人都被他哄得服服帖帖的。窦朝云前些日子还苍白憔悴似快要蔫了的花,忽然间又开始容光焕发了,而方静在娘家强横跋扈,到了李家,居然是决心要做个好儿媳了,动不动就过去陪窦氏闲聊,有时还非要拉着屠春一起。

李重进跑得无影无踪,除了每天清晨定打不动的问安之外,屠春本意是想安稳地缩在临霜院中,可这日方静又让丫鬟过来叫她,说是要陪窦氏一起去花园里赏花。

少女躺在床上唉声叹气了一会儿,终于还是不情不愿地下了床。李府占地的规模甚是宏伟,她从临霜院走到西边的后花园,几乎要穿过大半个府邸。

这处小院子大概荒废的时间久了,附近小径的野草生得繁茂,朱色的门上拴着一个铁锁,锁上亦是锈迹斑斑。附近高大茂盛的树木遮住了日光,无数光斑在地上跳跃着,与青青的野草缠绵在一处,显得静谧又寥落。

身后的几个丫鬟突然顿住了脚步,似是不约而同地对这里的荒凉生出了惧意,屠春无奈地回过头,“别怕,”李府这么大,人丁又不旺,难免有一两处僻静的地方,她安慰着丫头们,“我以前来过这个地方,就是曾经有人失足跌到井里了,院子才被封住的……”

她话还没说完,便猛地停住了,水井,死人,封住了……

屠春不可思议地望着眼前清冷萧条的小院,尽管隔着迢遥的时空,她仍然冒出了一身寒意,难道这里就是李重进奶娘投井自尽的地方?

上一世,她是与李照熙一同经过这里的,那时他们新婚不久,尚有一段和睦安宁的时光。

“很久之前的事情了,那时候我也小,”李大公子漫不经心地告诉身旁的妻子,“听娘说,有个下人晚上出门,不小心跌到了井里,后来便成这样了。”

“奇怪,”他后来这样嘀咕了一句,“我记得这院子很早就锁住了,那个人是怎么进去的?”

李照熙那日应该还说了些别的,可时间太久了,与他相处过的日子早已被光阴洗得苍白,倘若不是曾经被这里的阴森静穆吓到,屠春也不会记得这关键的几句。

“姑娘,”见她盯着院子愣愣出神,丫鬟们皆有些怕了,忍不住唤道,“咱们别在这里呆了,怪吓人的。”

屠春回过神来,她收敛起心中诸多的疑问,领着丫鬟们去花园见窦氏和方静了。然而直到少女走出去很远后,她的手还是在微微地发颤,仿佛那陈年的冤魂在光天化日下爬出井来,躲在背后目光幽深地望着她。

她不想多管闲事,更不想卷入李家的陈年旧事中,可待那花园中盛艳的花映入了眼中,红艳艳的,让少女俨如看见了一大滩凝固的死血。

李府中并不是只有这一处水井,那个奶娘含恨自杀,为何非要跑到距离临霜院最远的一个?

屠春望着正与方静言笑晏晏的窦氏,忍不住心惊胆战地想。

还有,如果李照熙没有记错,院子早就锁住了,那么她究竟是怎么进去的?

46.棋差一着

黎明时的朱雀长街如同一张徐徐展开的画卷,晨曦追随着目光所及的地方,勾勒、涂抹、润色……仿佛是在顷刻之间,那夜间黯黯然的一切便浸满了鲜亮的颜料,开始在晨光中有了声色与香气。[www.yeyexs.cc 超多好看小说]

李重进坐在茗兰茶楼上,这里是朱雀街中最高的地方,透过栏杆,他可以看到九壹银庄上方飞扬的凤凰花旗子。

天还未亮,银庄门前已经挤满了过来兑换现银的人们,刚开的一家分号尚且如此,想必其余几家老店更是忙得焦头烂额吧。

李重进平日里对吃食诸多挑剔,而现在他吃了一大碗馄钝,又咽下两块枣糕,依旧觉得腹中空空的。食物吃在嘴中察觉不出味道,却稍稍抚平了让他血脉偾张的兴奋。

他父兄皆是文人习性,不仅秉承君子远庖厨的信条,对财帛之物也不甚上心。而李重进则似走到了另一个极端,对财富的攫取贪婪又痴迷,仿佛永远没有魇足的时候,他就是喜欢那些珠光宝气的小玩意,远胜过书中的圣贤与道理。

目睹自己精心编织的局正在慢慢收幕,饶是李重进少年老成,一时间也不禁有些飘飘然,甚至开始后悔起昨日对李如茵说过的话。

大姐说的不无道理,他踌躇满志地想,男儿生于世间,本就该放胆一搏,做出些快意之事,怎能困于妇人之手……

卖花的小女孩十二三岁的模样,双鬟布衣,她篮中插满了新鲜的栀子花,芬芳洁白,空气中都弥漫着甜甜软软的气息。

李二公子从茶楼上走了下来,他本就生了副清词丽句的好皮相,只要眉目间不压着森森的阴气,倒是很容易引来旁人的侧目与艳羡。

小女孩眼睛一亮,小步跑到少年面前,她的声音亦如栀子花般清甜,“公子,你要买花吗?”

李重进的心情难得愉悦一次,连带这路边卖花的小姑娘都顺眼了不少,他吩咐下人掏出银子,将那篮栀子花全买了下来。

女孩拎着篮子又走近了几步,“公子……”她甜甜地笑着,瞳孔却突然急剧地收缩起来。

等李重进反应过来时,洁白的花已经散落了满空,冰冷的刀刃正往他心脏的方向刺过去。

刚刚入夏,清晨时尚不觉得闷热,待到晌午,暑气便渐渐下来了,屠春让厨房做了绿豆莲子粥,分给在临霜院搬运东西的下人们解暑。

她昨晚做了整夜的噩梦,梦中她走到那口幽幽的水井前,神使鬼差般探头向下望,旁边有人还在轻轻地说话,“奇怪,院子门明明是锁着的,你是怎么进来的?”

屠春转过身,她惊恐地看见李二公子那张苍白阴郁的脸,少年语气森然,“屠姑娘,你这是自己找死。[棉花糖小说网www.Mianhuatang.com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

明晃晃的阳光照下来,屠春站在院中,蒸腾的热气和喧哗的人声交叠在一起,多少驱散了她内心深处的寒意。

这些人看惯了李二公子阴晴不定的脸色,猛然见这位新娶的少夫人如此温柔和善,自然受宠若惊地谢过屠春。

“这是二公子吩咐过的”,少女内心深处从未真正把自己当主子看待,她不敢居功,将事情都推到了李重进身上,“你们这些日子也辛苦了,我……”

屠春话音未落,忽然听见院子外传来一阵纷乱的脚步声,李二公子面无表情地站在院子门口,不知将她方才的话听去了多少。

下人们纷纷向李重进行礼,张穆挥手打发着他们,“这些东西得尽快摆齐整了,都别傻愣住,赶快接着干。”

李重进没有说话,他平日里就是寡言阴沉的性子,因而众人也不以为奇,只有屠春多望了少年几眼,发现他脸色苍白得有些吓人了。

“少夫人”,张穆走到屠春近处,他的声音很轻,似乎怕一不小心就被人偷听了去,“你快将二公子扶进去。”

屠春不明就里,而等她靠近李重进的时候,赫然闻到一股古怪甜腻的香气,换做旁人,可能会被这浓重的麝香味骗过去,然而屠春自幼见惯了宰杀牲畜,她分辨得出,这里面有新鲜的血腥气。

少年方才步履稳健,毫无虚浮之态,但当屠春佯装亲热地一把搀住他时,她可以感觉到对方的身子瞬间一软,顿时将大半的重量都压到了她身上。

屠春意识到情况严重,她面上笑意盈盈,似是带着无限的柔情蜜意,手中则暗暗提劲,将李重进连扶带搀地送到了主屋。

刚进到屋里,她立刻将李重进交给张穆照顾,自己则一把将窗帘拉上,又出去吩咐丫鬟们去端些热汤来。

“二公子喝多了”,少女面不改色地说,“你们待会儿机灵点,别让旁人在附近走动,免得惊扰了他休息。”

李重进躺到了床上,这个楠木漆金千工床,还是他在婚前重金买下的,然而直到今日被刺了一刀,才算真正躺在了上面。

或许是由于失血过多的缘故,少年觉得自己整个身子都轻飘飘的,枕被间弥漫着让他松懈的气息,不太香,可干干净净得很好闻。

“二公子这是怎么了?”布置完外面的事情,屠春将张穆拉到一边,严肃地询问着。李府是正儿八经的官宦人家,家里的公子自然是娇宠金贵的,前世李照熙不小心磕破层皮,都能唉声叹气地叫半天疼,为何这李二公子受了伤还要硬撑着,在自己家中竟也遮遮掩掩的?

年轻人左右顾盼,他不知道该对屠春讲到哪一步,只好含糊其辞道,“二公子在外面受了伤,伤势不太重,伤口也处理过了,少夫人只要悉心照顾即可。”

屠春有满腹疑问,不过她见李重进眼眸仍半睁半闭着,并没有完全失去意识,知道张穆不敢说的太多,便不再继续追问下去。

少年心性坚毅,他躺在床上缓过来点力气,立刻就将张穆叫到身边,“你去告诉他们,要把那丫头看牢了……”

他脸色灰败,眼眸中则浮着嗜血的戾气,喃喃自语道,“我这一刀不能白挨,迟早要还到那女人身上的。”

张穆迟疑地看了屠春一眼,少女顿时反应过来,很是自觉地走到帘子外去。

不知两人在里面密语了什么,待年轻人出来时,他脸上微有歉意,“少夫人,我有要事在身,二公子就麻烦你照顾了。”

张穆絮絮讲了一大堆禁忌和注意事项,屠春好不容易找到了插口的空当,“我看二公子伤得不轻啊……”她忧心忡忡地想要拒绝,忽然间灵机一动,提议道,“我这就去找夫人过来。”

开什么玩笑,少女暗暗腹诽道,李重进可是出去寻欢作乐都能一不小心死掉的人,眼下他气息奄奄的,万一在她手中有个好歹,李府岂不是要扒下她一层皮来!

然而张穆断然拒绝了她一厢情愿的想法。

“二公子吩咐过了”,年轻人大概也很无奈,他告诉屠春,“这件事谁也不许说。”

“那你干嘛对我讲?”屠春心中发愁,“我一个人,怎么照顾得好他!”

张穆苦笑了起来,李二公子的性子反复无常,做下人的只能听令行事,哪敢询问得太过仔细。

当时李重进确实是准备自己躲到书房里养几天的,然而他们回来的时候,少女正站在院子中央,笑颜盈盈地说,“这是二公子吩咐的……”

她就站在那里,正午的艳阳照耀在少女娇美的脸庞上,仿佛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辉。

李重进停下了脚步,那时少年身上包扎过的伤口还在渗着血,而他一言不发地停在外面,好像在怕自己突然席卷着风暴而来,会一不小心打断了少女脸上的笑容。

“这件事不要告诉我娘,免得她哭哭啼啼的……算了,索性谁都不要说了”,李二公子嘴里这样吩咐,眼睛却一直在盯着尚未觉察的少女,末了,他轻轻地加了一句,“那么,就让屠姑娘过来照顾吧。”

甜腻的腥气在嘴里蔓延开,李如茵头一次有些厌倦起这滋补之物的味道了,因为这让她想起那时幼弟是怎样阴沉沉地将她大半瓶香膏倒到了沾满血的内衫上。

“不能把事情闹大了”,幼弟的眼睛明净,其中倒映着她惊慌失措的神情,“不然会称了那女人的意,她巴不得你闹得沸沸扬扬,然后把咱俩私下做的事顺藤摸瓜地揪出来。”

糟糕的消息还在一个接一个地传来,九壹银庄及时拿出了大量的现银,安抚住门外挤兑的人群,局势暂时平稳了下来,他们姐弟赔上全部身家搅起的风浪,居然被那个女人在幕后不动声色地平息了。

李如茵抚摸着自己凸起的小腹,她在想,这本来是一出步步紧逼的好戏,可到底是哪一步出了差池,竟让那贱人回光返照,反过来坑了他们李家一把?

她苦苦思索了许久,最后才想起幼弟的伤势来,这位景王的宠妃叹了口气,决定明日回去探望弟弟一下。

如果二弟当真伤得太重,没办法帮她把这件事进行下去,女人微眯起美眸,冷冷地想,那么这场闺闱之间的恶战,还是得靠她自己出手!

李重进伤在肋下,据说当时的形势甚是凶险,刺客本是冲着心口的地方捅去的,幸好她年幼体弱,李二公子又闪避得及时,才未酿成大祸来。

听到李重进用“年幼体弱”这四个字形容刺客,屠春心中不禁暗惊了一下,她打量这床上的少年,觉得对方此时苍白似水墨绘出的山水,唯剩下一双黑漆漆的眸子还有些生气,他看起来是这样无辜无害,可究竟是在外头惹出了什么是非,才能让一个柔弱的小刺客拼了命要杀他?

她忽然间又想起那个锁住的小院子,以及李府中捕风捉影的许多传闻来,往日屠春只觉得他们夸大其词,在她看来,李二公子不过是个脾气暴躁的纨绔子,甚至不如他兄长来得可怖。

可听李重进轻描淡写地讲完他遇刺的经历后,屠春便再也不敢这么想了,昨夜的噩梦犹如附骨之疽,坠着她的心一直往下,仿佛始终落不到底处。

李重进靠在床头,他伤势并不重,休息了半晌后,脸上甚至露出些病态的嫣红来。

“屠姑娘,在下有些后悔了,”少年盯着屠春看了一会儿,忽然开口说,“不如你再提个条件,我们把当初的约定改一改?”

47.猛虎之枷

屠春手一颤,差点将碗里的汤药摔到李重进脸上。(www.yeyexs.cc 棉花糖小说)她稳住心神,把银勺送到少年嘴边,若无其事地问,“烫不烫?”

她这幅模样,很有些顾左右而言其他的意思。李二公子在鬼门关前逛了一趟,顿时生出祸福旦夕浮生苦短的感慨来,这样肃穆的领悟没让他对人生兴起什么有益的改观,反而尽耗在香软的绮梦中想入非非了。

“当然烫,”李重进皱了下眉,嫌弃地避开喂药的银勺,他没有继续追问屠春,因为自觉可以纵容对方一时的犹豫,毕竟这种事情,姑娘家们总要思虑一下。

他爱惜这少女生机勃勃的明媚,还有她不甚高明的算计,于是愿意付出一些耐心等待,唯恐蛮横去摘,那枝桠上夭夭的桃花便会憔然自坠。

然而春光匆匆,韶华易逝,李二公子不怎么认真地想,他也不能总一直在树下抬头望着。

屠春费了许多口舌,好不容易让那难伺候的家伙把药喝了,她将蜜饯盒子留在床边,端着空碗恍恍惚惚地走了出去。

出了门口,少女的脸色立刻变得毫无血色,她感觉整个脑子都是懵的,身体轻飘飘的,仿佛昨夜那场森冷的噩梦没有结束,只是梦里的少年忽然间突发奇想,将快要坠到井底的自己拽了起来,一本正经地说,“屠姑娘,不如这样吧,你替在下生个孩子。”

生个孩子,生个孩子……

屠春怀疑刺客那一刀是插到李重进的脑子里了,不然他这又是在发什么疯。然而少年随口问过一句后,见面前的人愣愣无语,便也不再说话了。他是如此的坦然冷静,差点让屠春认为是自己听错了。

她希望是自己真的听错了,大哥才离开没几个月,她还指望有朝一日能够重返故里,万万不愿在这森冷可怖的李府中越陷越深。

少年明明在温柔乡中左拥右抱多么快活,接着会被酒色掏空了身子,然后所有发生过的一切皆会轮番重演,在二十一岁那一年,李重进他就会……

他会死在那些娇娃艳女的床榻之间。

屠春刻意忽视心头涌上的恻隐,眼睁睁目送一个人去死的感觉并不好受,更何况在整个李家中,她对李二公子的憎恨算不上强烈。她害怕这个苍白阴郁的少年,偶尔厌恶他的强硬霸道,偶尔也隐隐觉得他有些可怜。

他的父亲严苛粗暴地否定他,他的母亲千依百顺地溺爱他,围绕在他身边的人都畏惧他。[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棉_._.花_._.糖_._.小_._.說_._.網<<<$www.yeyexs.cc]他似乎拥有让人艳羡的一切,英俊,富有,聪慧……即使是死,也要死得美人环侧,满城风雨。

在外人看来,李二公子的人生充斥着声色喧哗,他少年骄奢,鲜衣怒马,生命在熠熠生辉的那瞬间截止时,依旧呼风唤雨地快意着。

但上一世也好,这一世也罢,李重进身边从未有过亲近的人,他在外面越前呼后拥,回到家中则越孤僻阴霾。

现在他受了伤,孤零零地躺在床上,也只剩下自己这个有名无实的妻子照顾着。

明月屏息静立在窦月娘身后,她觉得自己是个有福气的,不然怎么会因祸得福,到夫人面前受了重用。

“这小丫头看着面生,是新进府的?”女人厌烦地看着佛堂中袅袅的烟气,她素来蔑视世间神佛鬼怪的说辞,大道无情,人皆为己,又哪来那么多因果循环善恶有报的道理,说给愚夫愚妇图个痛快。

窦氏示意让明月退下,“她叫明月,前不久刚被你弟媳撵出来的,”妇人转动着手中的佛珠,她微闭双眼,缓缓道,“这丫头倒也会钻营,才进府没多久,陈年烂谷的事都被她扯了出来。”

李如茵有些诧异,“我看屠春是个软性子,这丫头是一路跟着她到府里的,怎么说撵就撵?”

窦月娘沉默了一会儿,“明月说了些闲话,和当年红珠有关的。”

她似乎不太想在女儿面前重提旧事,敷衍地一笔带过了。李如茵则显得兴致勃勃起来,“没想到还有人真是喜欢二弟,”女人回想着屠春当初非要嫁给幼弟时的决绝,嗤笑道,“她听了那么多事,居然也不害怕?”

李如茵临走的时候,跪在佛前的窦氏忽然睁开了眼,突兀地问了一句,“进儿的伤势,不要紧吧?”

“我看不要紧,”女人无谓地说,“他既然怕你担心,你就装不知道好了。”

往日空寂的临霜院中堆满了乱七八糟的东西,初夏清亮的阳光照在这些床椅、木材、青铜器等杂物上面,仿佛照出了几分热腾腾的烟火之气。

除非是有要紧的事,否则李如茵一般很少踏足幼弟的临霜院,她觉得这里太冷了,屋子冷,人也冷,连带院中的几株梅树都开得鬼气森森。但这次过来,女人意外地发现院中居然多了不少花木,新栽下的算不得旺盛,稀稀疏疏地开着白的粉的花。

她问张穆,“这是你们少夫人让人种的?”

她以为这是屠春少女天性,受不住院子里的清冷空旷,所以让花匠多栽了些讨喜的小花小草。

年轻人毕恭毕敬地回答道,“是二公子吩咐的。”

微风将暖熏熏的香气吹散开,女人轻轻地看了眼这些新栽下的花卉,眸中浮现出若有所思的神色来。

屠春将蜜饯盒子拿走,耐着性子同少年讲道理,“二公子,你有伤在身,应该好好吃饭。”

李重进勉强又吃了两个虾饺,他将饭碗推到一边,突然好整以暇地说起了别的事情,“屠姑娘,你难道要一直这么生分地称呼在下?”

他说的严肃,又隐隐有指责的意思,好像那个一口一个“屠姑娘”的人不是他自己。

屠春转过身,她有些心烦意乱,张穆回来后只会在外面站着,把伺候李重进的事全推到她身上。偏偏李二公子这两日分外地任性,她不光要费心地喂饭喂药,还得应付他时不时的古怪要求。

药已经放温了,屠春将药端到李重进面前,她回避着少年方才的话,柔声道,“先把药喝了。”

她停顿了一下,将“二公子”这三个字别扭地咽了下去。

“太烫了,”少年尝都没尝一口,他微垂着眼眸,理所当然地说,“你还像昨天那样……”

他话音未落,珠帘外突然传来轻轻的脚步声,女人逆着光走了进来,那灼目的阳光映照在她美艳的面容上,似乎也需退避三舍地黯淡下来。

少年收敛起玩笑的心思,他面无表情地接过屠春手中的药碗,一口气喝完了。

“大姐,”李二公子不甚情愿地喊了一句,他在床上过了两天惬意日子,便几乎将外面的腥风血雨忘得一干二净了,直到现在见到这艳似骄阳的女人,少年才猛然想起还有一堆烂摊子要收拾。

屠春眼神冷了下来,低下头想要出去,她心中对李大小姐恨之入骨,总怕自己会一时失控将这个毒妇揍一顿,但眼下形势比人强,她倘若没本事将李如茵一口气掐死,就还得忍下心口的这股恶气。

可李重进叫住了她,“大姐过来看看我,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少年懒洋洋地说,自从李如茵进来后,他的神态中便多了几分倦态,“你别到处乱跑。”

“没错,春儿妹妹,你既然嫁给了我弟弟,咱们就是一家人,”女人冲着屠春微微一笑,“你不要拘束。”

屠春低眉顺眼地站在旁边,一声不吭。李如茵打量了少女几眼,心中毕竟信不过她,与幼弟商议时的言语也隐晦了起来,“二弟,大姐这边的事,你到底准备怎么办?”

“我还要养伤,”李重进倦倦地垂下眸,他有气无力地叹了口气,“大姐,我看你还是先安分点,等孩子生下来再说。”

屠春眼皮猛地一跳,忍不住朝李如茵的小腹看去。她明明记得,李如茵是在当上正妃之后才生下了嫡子,但眼下李家仍处在劣势,到底是这一世情况出了变化,还是日后的短短几个月内会发生什么天翻地覆的变化,竟让这位景王侧妃火速地翻身上位。

李如茵蹙起柳眉,眉目间颇有楚楚可怜的愁态,“我也想把孩子生下来,只怕那女人容不下。”

她坐在床边,体贴地替少年掩好被子,然后径自沉默着,一直不说话。

最后还是李重进先让了步,他语气淡漠地说,“你安心生孩子,不行就找个理由回来住几日。”

“你又不是没有娘家的人,”少年肋下的伤口正在隐隐作痛,他对大姐没完没了地装可怜感到厌倦了,不耐地说,“我不会让别人往死里欺负你的。”

屠春将李如茵送了出来,女人看着她,柔声道,“二弟脾气本就不好,又受了伤,这些日子辛苦春儿妹妹了。”

屠春摇摇头,她有意无意地回避着女人探究的目光,敷衍地回答着,“夫君待我很好,也算不上辛苦。”

“二弟对春儿妹妹,的确是一片痴心,”女人似乎突然间想起了什么,感慨了起来,“他这次受伤,其实也是为了你。”

猛兽这种东西,小时候尚有几分可爱,等稍微生出点气力与凶性后,便开始有些不知好歹了,总跃跃欲试地想要脱离控制。

不过不要紧,他贪恋富贵权势,她便给他,他迷恋这个丫头,她也帮他。

让这泼天富贵来得越发盛大,让这缠骨痴情来得越发缱绻,为猛虎戴上枷锁,叫它贪婪,叫它软弱。

这样她的好弟弟才能乖顺听命,不会在羽翼渐丰后反咬她这个姐姐一口。

48.珠胎暗结

屠春的手生得并不娇嫩,她自幼便是劳作惯了的,寒冬腊月里也常常帮娘亲洗衣淘菜。(www.yeyexs.cc 棉、花‘糖’小‘说’)寻常百姓家养闺女,虽有一腔疼爱的心思,却没那么多心力如珠似玉地娇宠着。

她持刀宰杀畜生时爽利痛快,一旦坐下慢悠悠地绣起花,则显出了十分的生疏笨拙。李重进在旁边看了一会儿,总觉得少女不是要绣帕上的鸳鸯,而是决心要在。

“屠姑娘,”眼见对方穿引间的针又要往手上扎,李二公子忍无可忍地唤了她一声。

屠春如梦初醒般抬起头,她慌慌张张地放下手中的针线,“二公子,怎么了?”

她的眼睛明明看向了少年的方向,却似在畏惧艳阳刺眼的光芒,视线飘乎乎地游移着。

“过来换药吧,”李重进坐了起来,他扯掉伤口上的纱布,示意少女过来帮忙。

少年的肌肤苍白冰凉,他身体里仿佛流淌着冷硬的雪水,即使在炎炎夏日,也丝毫生不出热气来。屠春端来一盆热水,用帕子细细擦去伤口上残留的药膏,她取出新的纱布,正想为少年重新包扎上,手却突然被人按住了。

屠春惊愕地抬起头,赫然发现两人之间的距离委实太近了,她甚至可以看清少年瞳孔中的倒影,那里面重叠着明明暗暗的黑,澄澈又深邃。

李重进的手同样冰凉,却比屠春想象中强硬有力,他抓起少女的手,映着阳光打量了片刻,幽幽道,“屠姑娘,没人说过你的手不好看吗?”

屠春从无措中醒过神来,面带愠色地收回手,觉得李二公子这个人当真是不可理喻,她好心帮他换药,他反而又开始挑三拣四了。

这世间的女人,十有六七都自觉颇有姿色,即使剩下的十分三四,听到旁人挑剔自己外貌仪态,总也要怏怏不乐的

而李重进素来是不会看人脸色的,对面的少女面上已有了薄怒,他还非要补充了一句,“应该好好养养,别绣那几个鸳鸯了。”

毕竟是对心上人的忠告,不好说得太过直白刻薄,他将“反正也绣不好”的后半句咽了下去。(www.yeyexs.cc 夜夜小说网)

一缕缕的光束斜斜照到窗棂上,墙壁边新栽的蔷薇与蔓藤纠缠在一起,花朵繁丽,枝叶多情。

那日李如茵目光熠熠地望着她,“二弟对春儿妹妹,的确是一片痴心,我看着他长大,从没见过他对谁这样上心。”

“若不是他当初非要娶你,”女人的唇艳丽似毒花,摇曳着蛊惑人心的话语,“我也不必大费周章地为大弟另谋亲事,甚至还惹来王妃的诋毁,说我们李家嫌贫爱富。”

那女人的话,怎么能信呢……屠春暗暗自嘲着这几日自己的心神不宁,单看李二公子对她的态度,就该知道李如茵有多么信口开河了。

屠春伸出手,和煦的阳光照在她纤纤十指上,少女打量了一会儿,沮丧地发现那小混账还真是没说错,她往日尚不察觉,今日仔细一看,觉得自己的手简直是有些不堪入目了。

下午的时候,方静又派丫鬟过来,邀请屠春去院子里赏花。这女子自从嫁做人妇,便忽然间厌倦了闺中舞刀弄枪的把戏,她刚硬的轮廓生出了温柔的姿态来,仿佛缠绕乔木之上的丝萝,开始朝着李大公子喜欢的那种模样靠拢。

屠春望着她,有时会误以为看到了前世的自己,然而这样全心全意的付出不过是徒劳,注定结不出比翼双飞的果。

李照熙不是喜欢碧色,也不是爱吃卤味,他喜欢的一切,只是因为窦朝云喜欢,他厌恶的一切,也只是因为窦朝云不喜欢。

李大公子不是凉薄之人,他待人温文有礼,性格中还有几分悲天悯人的宽厚,可大概是将全部的多情都给了青梅竹马的表妹,对待其他女人的时候,就只剩下绝情了。

但方静要比她强很多,这位兵部尚书的爱女有娘家做靠山,她将得到夫君一世的敬畏与忍让,或许幸运的话,她一生都会误以为他们夫妻是在彼此深爱,这未尝不是一种浑浑噩噩的幸福。

今日方静没有邀请窦氏,来的人中则多了一个窦朝云,少女前些日子闭门不出,屠春已经有许久未曾见过她了,如今乍然一看,隐约觉得表小姐似是丰腴了不少,许是在屋里养得太好了。

“表妹,”院中的花开得灼灼繁艳,方静指着其中的一朵,突然问,“你喜不喜欢这一朵?”

窦朝云在屠春面前飞扬跋扈,到了这位表嫂面前,便显得畏畏缩缩起来,她怯怯地看了方静一眼,讨好道,“这花开得好看,我自然喜欢。”

“很好,”方静突然伸出手,将那朵花折了下来,女子雍容矜持地将鲜花插入鬓发间,她仍是改不掉骨子深处的霸道,折花的动作犹如扭断人的脖子,“可惜我也喜欢。”

屠春忽然明白了,今日这园中上演的不是赏花盛宴,而是二女夺夫。方静可能是嫌没有观众太过冷清了,才将自己这个局外人拉扯进来。

窦朝云整个身子都开始微微颤抖了,粉嫩的双颊上惨白惨白的,她这幅模样倒真是楚楚可怜,可惜看在方静眼里,则更是恼人了,女子冷冷地说,“表妹,我已经同娘说过了,在帝都中寻个青年才俊,尽早把你嫁出去。”

“这院子很大,好看的花也不少,”方静抚着鬓发间的花,语气隐隐透出点乖张的戾气,“我这个人不喜欢和别人抢,但倘若旁人碰了我的东西,我就非得把她的手剁下来。”

从花园中回来时,屠春又经过了那个荒废的小院子,槐花见她顿足不前,出言提醒道,“姑娘,别看了,你不是说要厨房看看吗?”

少女压抑下心中的好奇,她从院子边走过,刻意不去看那把生锈了的铁锁,风吹得树叶瑟瑟发响,仿佛是在她身后幽幽地叹息着。

案上摆着几只收拾干净的野雉,屠春也不嫌麻烦,逐个拎起来打量,最后选定了一只,“把这个炖了,”少女吩咐厨房中的下人,“放些当归和老姜进去。”

厨子见这位屠户出身的少夫人日日变着花样给夫君补身子,用的尽是些大鱼大肉的油腻物,唯恐临霜院的那位主子吃恼怒了,再将脾气发到自己身上,小声提议着,“二公子不喜荤腥,不然今日做些清素的?”

“不用,”屠春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对方的提议,她没读过多少书,对民间流传的食补说法深信不疑,认为只有血肉才能滋养血肉,至于那些青菜与白粥,根本就不是给病人吃的东西。

她见厨子头发花白,又熟悉李重进的胃口,显然在李家呆过不短的时日,忽然心中一动,“我初来乍到,还有很多事情不太清楚,不知府里有没有伺候过二公子的老人?”少女言笑盈盈地询问,“我想当面请教请教。”

她问得客气,厨子一时间有些受宠若惊了,他沉吟了片刻,遗憾地说,“小人在这里呆了九年,算是时间长的了,之前的下人陆陆续续都不在了,以前在二公子身边伺候的人……这个还真不清楚。”

他碍于屠春的身份,有些话没办法说的露骨,李重进脾气乖张,这些年临霜院中的下人来来去去,除了一个张穆,竟是没有能长久的,哪来什么熟悉二公子脾性的老人?

这时,一个黑胖的妇人背着菜篓进来,厨子眼睛一亮,连忙指着妇人说,“少夫人可以问问宋婶,她往府里送菜有十几年了,没准知道些什么。”

宋婶是个寡妇,这女人也是个有本事的,凭着种菜的本事吃饭,硬是将一双儿女拉扯成人。她性格直爽,见屠春将自己拉到厨房外的角落里,笑道,“少夫人有话就直说,老婆子知道什么,肯定一并告诉您。”

“听说宋婶往府里送菜有十几年了,”少女直视着她的眼睛,她故作随意,含含糊糊地问,“我就是想打听下夫君身边的一个奶娘去了哪里,就是那个在临霜院里呆的最久的。”

宋婶的脸色一下子变了,她压低声音,小心翼翼地问,“少夫人是在说红珠?”

“难得您在府里没听说过?”宋婶脸上露出了些惧意,“红珠早就死了……”

她神秘兮兮地告诉屠春,“死的时候,肚子里都有几个月的身孕了,也不知是哪个野男人的种。”

49.血溅罗账

宋婶自觉贞洁刚烈,对那花开二度的小寡妇红珠甚是不屑,提起她的枉死,也大有活该如此的架势。mht.la [棉花糖小说]

“我看她是觉得肚子藏不住了,才一心求死的,”妇人替李重进叫着屈,“二公子那时才五岁,小孩子随口说句气话,哪里能当得了真!”

“宋婶子真的没记错吗,红珠的确有了身孕?”屠春不动声色地问,“这可是件稀奇事,怎么从未听人提起过。”

厨房里的下人每日就是围着灶台打转,无聊之中本就容易传出闲言碎语,宋婶虽是个外人,可在旁边听得多了,居然也知晓了李府中的不少隐秘。

十多年过去了,当年的下人大多零零散散地离开了李府,剩下的则成了主子身边的得力人,嘴巴自然闭得严实。然而冥冥天意如此不可预期,那沉在时光深处的黑血白骨,终于还是心有不甘,借着妇人绘声绘色的描述透出了森森的怨气。

宋婶说了半天,见屠春神色平静,以为少女仍是不信,她是个急性子,差点就要赌咒发誓了。

“少夫人不信的话,可以回去问问二公子,”情急之下,这市井出身的妇人索性说,“捞红珠尸体的时候,他还站在旁边看着,哭得可伤心了。”

窦朝云睁开眼,便看见云青色的罗帐顶部,华美的流苏从上方低低地垂下。幽暗的光线不知从何处飘来,裹着微不可见的尘埃,在她眼前游离地跳跃着。

“我这是怎么了……”少女迷茫地环视四周,发现不知何时已经回到自己的闺房中,她头疼欲裂,昏倒前发生的事情现在仍是浑噩一片,依稀只记得当时正在陪表嫂赏花。

“尺素,碧玉,”少女提高声音,喊着屋里两个丫鬟的名字,然而周遭静悄悄的,仿佛连风声都静止凝固了。

窦朝云心中恼怒,她挣扎着想要起身,突然间却只觉得头晕恶心,竟趴在床边连连干呕起来。

刺眼的光亮顷刻洒满了昏暗的屋子,有人进来了,窦朝云还以为是那两个贪玩乱跑的丫鬟,她恹恹地恼道,“死丫头,你们还知道回……”

少女的话刚刚说一半,便像是只被掐住脖子的鸟雀,脸瞬间变得青白青白的。进来的是一个眉目间有暴戾之气的女子,正是腰缠九节鞭的方静,她的身后,还站着一名背着药箱的大夫。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mht.la

帝都夏天的天很蓝,一砚靛蓝掺和了风声雨气,然后随意泼在万里碧空上,留白的地方是一卷卷的白云。

墨色浸到了云朵边缘,这白软的一团团便蜷缩阴沉下来,瞧这喜怒无常的天气,方才还是湛湛晴空,紧接着就马上要下暴雨了。

少年和衣靠在床中央,手中拿着一本泛黄的书,眼睛像是没有开完的桃花瓣儿,晕蕴着一汪盈盈春水,他似乎是困极了,听到脚步声后努力地睁开眼,却还是一副半梦半醒的慵懒模样。

屠春听了满脑子的陈年往事,看见他这幅无辜无害的模样,猛然间想起那个在奶娘尸体旁伤心垂泪的孩子了。她心中隐隐涌起几分柔软的无力来,觉得李二公子现在虽然是个小混账,可再年幼一点的时候,却着实有几分情义。

“二公子,”她走到李重进身边,柔声劝道,“你身上的伤还没好,别看得太久,会累到自己的。”

天气转热,屠春今日穿了一件藕色衣裙,阳光抚摸她白皙的肌肤,顺着纤弱的身体曲线曼妙而下,看上去细腰如柳,盈盈不足一握。

李重进从谏如流将书扔到一边,他刚才还睡意迷蒙,眯着眼看了一会儿眼前的少女,忽然间又有了精神,“屠姑娘,”他对捉弄少女这种事乐此不疲,见对方现在和颜悦色的,似是戴着一张虚伪客套的面具,便忍不住想让她露出些恼怒的神情来,“在下不是说过吗,你不必这般客气……”

不过他的撩拨算不上顺利,屠春熟视无睹地转过身,打算继续去窗边绣她的鸳鸯。

这时门口突然传来匆忙的脚步声,只见窦引章一脸焦虑地闯了进来,男人平日里温厚老实,做事素来也是不紧不慢的,屠春从未见过他这般惊慌失色的模样。

“快去救云儿,”男人情急之下顾不得礼数,他绝望地冲李重进喊道,“方静说要把她的手砍下来。”

今日李嘉行与李照熙皆在外处理公务,窦氏去相国寺上香祈福,李府中能做主的人只剩下了李二公子。李重进清楚方静性子,知道她绝不是个只会动嘴皮子的女人,听舅舅这般一说,少年脸色顿变,连忙从床上下来,喊着张穆等人同他一起过去。

屠春知道他伤势未愈,担心方静恼怒之下,将这劝架的小叔子一同剁了,她小跑步跟在少年后面,慌慌张张地劝着他,“二公子,你得多带些人去。”

李重进何尝不知方静陪嫁的那群侍女厉害,他吩咐下人赶快去把窦氏和兄长叫回来,一边不耐烦地让屠春呆在院里,“你一个女人跟去干什么,尽会添麻烦!”

“二公子,你让我跟着吧,”少女恳切地说,“你身子弱,万一真动起手来,我还能护着你。”

李二公子愠怒地看了她一眼,觉得对方在众目睽睽之下说这种话真是可恶之极,更可恶的是,居然一时还没办法反驳。

李重进领着一群人风风火火地赶到窦朝云的闺房外,看见十余个身着软甲的侍女守在门口,手中皆持着刀剑等利器,少年脸色微变,站在外面朗声道,“大嫂,我表姐少不更事,她若有得罪你的地方,李家自然会好好教训她,你又何必如此大动干戈!”

屋中猛然响起窦朝云凄厉的惨叫声,但很快便戛然而止了,窦引章急得眼泪都出来了,在外面言辞哀切地为女儿求着情,而方静始终一言不吭,这女子被人称为“胭脂将军”,心肠亦如久经沙场的老将一般冷酷,丝毫不把旁人的生死放在眼里。

“让人弄些火把,”李重进平生还不曾这般低声下气地求过人,他劝了方静一会儿,眼见窦朝云再没了声响,心中恼怒异常,低声对下人吩咐道,“不行就把屋子烧了,我不信她不出来!”

屠春在旁边听见了,气得只想跺脚,这是什么烂主意,图个一时痛快,等到真将方静逼出来的时候,谁知道窦朝云还有没有命在。

窦引章也连连摇头,他爱女心切,一切都以女儿的安危为重,“二公子,别激怒她,”男人一瞬间仿佛老了十几岁,他无力地说,“还是等大公子回来吧。”

他两人异口同声地反对,李重进烦躁之下也无可奈何。他向来拿家里的女人没办法,方静是他大嫂,窦朝云是他表姐,两个女人间的胭脂仗打出了血腥,少年自知应是大哥的风流账露出了马脚,于是管起来又尴尬又恼火。

侍女们手持利器,虎视眈眈地盯着李府众人,这时屋里又响起了重物坠地的声音,窦引章脸色一白,当场几欲晕倒。

雨开始下了,初时不过是针尖状的细雨,很快就有了倾盆之势。李重进彻底失去了耐性,他与窦朝云虽然素来都不亲近,可毕竟是自幼一起长大的表亲,哪受得了这凶悍的长嫂如此凌虐欺辱她。

“我看再耽搁下去,表姐多半要凶多吉少,”少年冷着脸说,“别怕伤到人,你们随我一起闯进去,能把表姐救出来的,重重有赏!”

李二公子出手素来阔绰,他口里的“重”,通常是一个常人不敢想象的数目,重赏之下,下人们不免打起了精神,或真或假地叫嚷着要救出表小姐。

屠春心里害怕,李家的下人虽然看着强壮精神,但毕竟比不上方府的侍女们练家子出身,何况李重进身上伤势未愈,万一刀剑无眼伤到了他,岂不是雪上加霜。

“二……夫君,”少女轻轻拉了拉他的袖子,她一紧张就会抿着唇,娇美的面容绷得紧紧的,“你在外面等着,我替你进去。”

窦引章就在身边,屠春不得不咽下惯用的称呼,前世可没有这样兵戈相见的凶险场面,她忌惮李重进那不惜命的性子,唯恐他这样无畏冒进,会不小心将原本不太长的寿命又折腾掉一些。

李重进没有看她,雨水打在少年的侧脸上,让他平日里稍显稚气的容貌显出了几分坚毅来。

他捏了捏屠春的手,似是一种无言的劝慰,随后便粗鲁地推开她,下人们见二公子已经率先走到了前面,不觉精神一振,大着胆子跟上去。

兴许是听见了外面突然喧哗的动静,门在这瞬间开了。

方静生的并不算好看,她五官硬朗,平时即使生出了些柔媚之态,也似刀刃上开出的花,叫人心惊心悸,生不出什么欣赏的绮念。现在她双颊上洋溢着激动的潮红,眼睛亮晶晶的,整个人仿佛沉浸在一种疯狂又嗜血的状态中,反而有了几分病态的

女人将一只断手扔到地下,轻描淡写地说,“我提醒过她了,动了我的东西,是要付出代价的。”

乌云低低地垂在天幕之间,俨如神灵肃穆的脸,无情注视着世间的痴男怨女,豆大的雨点打在李照熙脸上,这个平日里温文尔雅的男人跌跌撞撞地跑过来,他衣衫上尽是雨水泥土,显然是在前来的路上跌倒过。

“方静,”他还没进到院中,便在反复厉声喊着妻子的名字,“是我对不住你,你要杀就杀我,别拿朝云出气!”

50.白首之盟

她眼前的世界是一片猩红的。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yeyexs.cc

血水铺天盖地般倾泻下来,乌云阴郁地蜷缩在天边,像是一团团黏腻腻的肉块。

方静站在高处,女子还没有从灭天焚世的恨意中醒来,那个小贱人的血粘在手上,让她有种熏熏然的晕眩。

她看见平日里老实木讷的弟媳指着自己的裙裾,似乎在焦急地说着什么,可这电闪雷鸣实在太大了,她心中的熊熊烈焰也太大了,将所有知觉烧得混沌,对一切都不闻不问了。

原本与李府众人剑拔弩张的侍女们纷纷回过头来,这些熟悉的脸上浮现着扭曲的惶恐,她们涌过来,七手八脚地扶住她。

静滞的世界忽然间重新转动起来,方静茫茫然地低下头,她听见许多噪杂的声音交杂在一起。

“小姐,”她们急切地喊着她的名字,犹如冰冷的湖水淹没她,“你在流血!”

李照熙浑身都湿透了,这个风度翩翩的贵公子,可能一生再不会有如此狼狈的时刻。他气色灰败,看都没看昏倒的妻子一眼,径自冲进窦朝云的闺房。

窦引章已经率先跑了进去,这世间慈父对女儿的心,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比拟。

李重进制止住其余想要跟上去的人,“快去请大夫,”少年的脸色凝重沉郁,他望了一眼围着方静乱作一团的侍女们,低声吩咐张穆,“派人把大门看住,别让方家人回去报信。”

窦氏和李嘉行尚未赶回来,少年一边烦躁地命人再去催促,一边则派人去通知景王府中的大姐。气急败坏在雨中忙了半天,李二公子仅剩的耐性消失殆尽,他转过身,正欲去看看表姐的情况,忽然发现屠春居然还站在自己身后。

瓢泼大雨中,少女也没有打伞,她面上毫无血色,身子微微颤抖着,不知是冷是惧。

往事阴魂不散,前尘历历在目,她曾经无数次想,是不是自己上一世太过隐忍退让,最后才会落得那样的下场,而方才李照熙与她错身而过的瞬间,屠春终于明白了,她的结局,从当年她踏进李家的那一天就决定了,不过过程如何变化,依旧是殊途同归。

女人们争宠,要势均力敌才能争,倘若男人的心一开始就在旁人那里,磐石无转移地忠贞着。那么纵然彪悍如方静者,也不过平白沾了两手的血,再把男人心头那朱砂痣绘得更艳丽几分。

“你怎么不进屋!”李重进开始暴跳如雷,随后见少女脸色惨白如鬼,以为她是被吓到了,不禁叹了口气,勉强将声音放柔了一些。

“别怕,”他拉起对方的手,把自己的伞硬塞到她手中,疲倦地安慰道,“已经结束了,不会再有事的。”

话虽如此,不过李重进自己心如明镜,这件事绝不会善了,还有一堆麻烦事等在后头呢。

被方静请来的大夫瘫坐在角落里,见有人进来,他颤抖着指向床边,“不关我的事……”男人似乎是吓懵了,反反复复地呢喃着,“她就是问我,到底是不是怀孕了。”

他是回春堂的大夫,今日有人请他到府里给女眷把脉,给的酬劳甚是丰厚,他便喜滋滋地来了,谁知意外之财竟是飞来横祸,叫他眼睁睁目睹了一场人间惨剧。

男人心中后悔,当时床上那少女痛哭流涕地求饶时,他不该贪图酬金,非把她怀孕的事情说出去,原本以为是高门大户里的小姐做了偷汉子的丑事,悄悄打掉也就算了,而紧接下来发生的事却远远超乎他的想象。

李照熙抓住男人,“你不是大夫吗!”他的声音因为急切而变得沙哑,“求求你,救救我表妹。”

男人恐慌地摇着头,“外伤……我不会治外伤。”

李照熙一把丢下男人,跌跌撞撞地跑到床边,他想把瘫倒在地上的少女抱起来,但又怕弄疼了她,只能手足无措地看着。

“表哥,”窦朝云在剧痛中幽幽醒来,她神智还有些恍惚,似乎尚未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见到情人满脸是泪,少女死寂的脸上突然有了一点回光返照般的嫣红,她胸口起伏着,似乎在轻轻说着话。(wwW.mht.la 无弹窗广告)

李照熙凑近了,才听见她气若游丝的声音,“你不要害怕,”少女小声说,“我什么都没有说……”

“朝云,朝云,”李照熙跪在她面前,他无颜以对,唯有痛哭流涕地发着誓,“你要好起来,我会娶你的,我会替你报仇,我一定能做到的。”

雨越下越大了,从天而降的洪流仿佛要将人世间淹没,不知疲倦地汹涌落下,地面上已经有了不浅的积水。李府的下人按照二公子的吩咐,将大门锁住,不准任何人随意外出。

方静陪嫁来的十二个侍女虽然勇悍,可也尽是些十来岁的小丫头,主子一晕倒,她们便似失去主心骨的蚁群,一部分留在小姐身边照顾,另一部分则虎视眈眈地守着院子,唯恐李家人趁机进来报复,还有几个居然想直接硬闯出去,结果被挡了下来。

请来的大夫从屋里出来,他面带愧色,“老朽有负公子重托,只能勉强保住这位小姐的命,孩子是留不住了。”

李重进长舒了一口气,他这时又像是个温柔和善的小公子了,“先生客气了,”少年将准备好的酬金递过去,低声道,“我表姐尚未出阁,此事还请先生守口如瓶,日后李家定有重谢。”

那大夫连连推辞,他似乎曾经受过李重进的恩惠,屠春隐隐听见了几次“大恩”、“万死不辞”之类的话。

退让了一番后,李重进吩咐下人将大夫请到客房中休息,待雨停后再备车送走。过了一会儿,四名面色不善的方家侍女走过来,毫不客气地问,“二公子,你请的大夫怎么还没到?”

李二公子淡淡地回答,“大夫正在路上,可是今天雨太大了,谁知道什么时候能到?”

“我表姐也躺在床上等呢,”少年见她们面有疑色,冷笑着补充了一句,“不信的话,你们进去看看好了。”

几名侍女心中恼怒,可眼下小姐晕倒了,她们又出不去,只能指望李府的这位二公子赶快将大夫请过来,一时也不想同他撕破脸。

“二公子,你心里清楚,纸是包不住火的,”其中一名领头模样的侍女放下狠话来,“倘若我家小姐真有个三长两短,你们李家瞒不住的。”

这时,旁边有个柔柔的声音响了起来,“厢房里有个大夫,虽然吓得魂不守舍的,可多少能派上些用途。”

屠春站在李重进身侧,她不顾少年骤然用力的手,面无表情地指着西边的一间小屋子,“就在那里,你们去看看吧。”

待那四名侍女领着失魂落魄的男人走了,李重进忽然抓起少女的胳膊,他眼中有阴霾的戾气,冷冷地说,“屠春,你是故意和我过不去了。”

他从未这样连名带姓地喊过她,即使曾经她把他打得浑身是伤的时候,少年依旧还一口一个“屠姑娘”地叫着。

屠春想要挣脱开对方的禁锢,然而少年盛怒之中的力气远比她想象中要大,推嚷之中,她反而被挤到门边处。

这样一来,屠春彻底地镇定下来了,“二公子,你也希望方小姐出事吗?”

“她最好就这样一睡不醒,”少年在她耳边轻轻地说,语气凉薄而冷酷,“不然麻烦就大了。”

他们的衣服都是湿的,肌肤相触间,只感到一片冰冷的寒意和水汽,李重进咳嗽了几声,他肋下又开始隐隐作痛,大概是伤口撕裂了。

“你为什么要帮方静?”李重进生性敏感多疑,他无法理解屠春对方静这种突如其来的善意,所以不吝于从最坏处猜想,疑神疑鬼地问着,“她私下许诺过你什么,是说要帮你逃出去,一家团圆吗?”

少年越想越复杂,甚至开始怀疑景王府的那个老女人是不是从中插了一手,不然方静怎么会突然发现表姐怀孕了……

李重进眸色清浅,他微微眯起眼睛,神色中流露出了些许危险的气息,“屠春,你知道我的脾气,别骗我。”

他这时突然有些理解了方静的心情,倘若屠春敢背着他和外人勾结,他暴怒之下能做出什么事情,连他自己都说不准。

屠春被他压得快要喘不过气来,她忽然意识到,洞房的那天,李重进并没有多么认真地想要强迫她,男女毕竟力量悬殊,少年真正用尽全力的时候,她是很难轻易挣脱他的。

“你说什么胡话!”屠春觉得李二公子简直不可理喻到了极点,整天想一出是一出的,她恨恨道,“方小姐一直想着做你们李家的好媳妇,怎么会无缘无故地帮我?”

“不错,方小姐是不该下这么狠的手,事情是大公子惹出来的,要打要杀理应冲他去,”屠春的胳膊被捏得生疼,她感觉自己的骨头都快要碎了,少女一时也发了狠,冲着对方重重地踢了几脚,“可她毕竟是你们李家娶回来的,难道出了事,你们一家人就眼睁睁看着她去死!”

“什么叫你们一家人,你嫁给我,自然也是李家的人。”李重进见她情绪激动,倒真像只是出于义愤,他下意识地放松了手上的力道,语气忽然间也缓和了一些。

他脾气来的快,去的也快,这会儿看见屠春胳膊都被自己捏紫了,心中又开始后悔,觉得都是大哥不好,屋里的事摆不平,闹得府中不安生,还害他误会屠春了。

他不说这句话还好,一说正好戳中了屠春的心病,少女拉下脸来,冷冷地说,“方小姐是尚书的女儿,你们尚且敢这样做,如果有天我碍了你的眼,岂不是要落个更加凄惨的下场?”

她平日里委曲求全地伺候这阴阳怪气的小祖宗,早就堆了一肚子的火,如今反正打也打了,得罪也得罪了,索性继续说了下去,“大公子若真的喜欢表小姐,当初为何不娶了她,不敢给人家名分,还要不清不白地招惹?方小姐也是你们李家主动求娶的,现在出了事,你们倒好,居然不让大夫过去看她……”

她心中早就明白了,卑微如她者,强势如方静者,皆不过是这家人向上攀登的工具,既然是工具,不听话不好使的时候,自然可以毫不顾惜地抛弃,然而为何说到这些事时,内心深处依旧还是有些难过……

大概是曾以为眼前这个人是有一点不一样的,可他终究还是李家人,流着那样势利冷酷的血。

李重进讪讪无语,他心中是非观念淡薄,虽然明知是自家大哥的错,但帮亲不帮理惯了,很想趁机把这桩麻烦大事化小了。

然而被屠春这样劈头盖脸地骂一顿,李二公子也不敢吭声,一方面是有些自责刚才弄伤了她,另一方面则是见少女双眼湿润,担心她自我代入太深了,日后总疑心自己要害她。

“我没有害大嫂的意思,”他干巴巴地解释道,“你没听方家的人说了,万一她死了,方家不会善罢甘休的。”

他是很希望方静能够静悄悄地死去了,毕竟是她自己要发疯般对着表姐乱砍一番,结果伤了身子,这件事传回方府,尚书大人怪不得他们李家。但顺水推舟和刻意加害是两回事,倘若方静安安分分的,他这个当小叔子的,肯定不会闲着无事找她麻烦。

“是啊,”屠春没好气地说,“日后你就没这个顾忌了,我娘家又没本事。”

一想到前世某时某刻,李重进或许以同样凉薄的态度目睹着她的惨状,屠春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少女知道这迁怒来得毫无道理,前世发生过的许多事情,都在今生偏离了原定的轨迹,何况李重进本就没义务帮她,然而她心中依旧堵堵的,仿佛咽下了一大块寒冰,整个身子都是冰凉的。

幸好这时窦氏急匆匆地回来了,将窘迫无言的李二公子解救了出来。妇人听小儿子说完事情原委后,第一句话便是问,“那大夫去看过方静了?”

窦氏对窦朝云视若亲女,恼怒之下,提起大儿媳的语气异常冷酷。

李重进摇摇头,他不敢看旁边屠春的神色,低声对娘亲说,“不过大嫂当时自己请了个大夫,现在已经过去了。”

窦氏面色冷肃,“谁准他过去的,”妇人平日里温柔平和,一到关键时候,语气则突然尖刻起来,“你难道不知道,等她醒了,回家再闹一闹,会给咱家带来多大的麻烦?”

屠春实在是忍不住了,她正欲承认,李重进突然握住她的手,开口道,“是我。”

“她死在家里,麻烦没准会更多,”少年对娘亲的斥责无动于衷,淡淡地说,“她闹也闹过了,如果还想好好过的话,让大哥给她赔个罪,再把表姐收进房。她要是找娘家撑腰……这件事要是说出去,他们方家更没面子。”

“再说了,”他方才还处心积虑地盼着方静去死,一旦换了立场,居然也说的头头是道,“方家有这么多陪嫁丫鬟在这里,事情做得太明显,恐怕会留下把柄。”

“可你把门锁住,不让那些丫鬟回去报信,”窦氏仍是心存疑虑,“等方静醒来,方家拿这件事追究怎么办?”

李重进嘲讽般地笑了笑,“小夫妻吵架,哪能次次都闹着回娘家?让大哥随便想个理由糊弄过去好了。”

“放心吧,女人嫁了人,就是夫家的人,只要咱们不追究她砍伤表姐的事,方家理亏,自然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这样安慰着娘亲,其实心中也并无十分把握,毕竟方静这种彪悍毒辣的性格,不是一般人家能娇纵出来的。

窦氏想起自己可怜的外甥女,一时间心力交瘁,“只是可怜云儿了,”她哽咽道,“待雨停了,你赶快去和你大姐商量商量,云儿受了这么大的罪,咱们李家得给她个名分。”

李重进很少违背窦氏的意思,他疲累之极,还是倦倦地应下了。

外面的雨依旧下得很大,屠春持着伞走在前面,她两条胳膊上都有青紫的瘀痕,狂风乱作时,持伞的手便在隐隐作疼。

李重进默不作声地跟在后面,风骤然大了,少女没握紧伞,她手一松,那伞顿时被狂风吹远了。

屠春转过身,想要冒雨把伞拾回来,这时李重进突然抓住她的手,这次他用的力气很轻,似乎怕一不小心弄疼了她。

少年把伞撑到她的头顶,自己大半个身子都露在暴雨中,屠春注意到他伤口的地方又渗出了血,冷着脸又把伞推到他的那一边。

她还是想把伞捡回来,然而一愣神的功夫,那把油纸伞已经被吹得无影无踪了。

“好了,”少年叹了口气,他分明比屠春小,可说起话却总有种老气横秋的无奈,“别生气了。”

屠春没有看他,她挣脱少年的手,自己冒着雨快步往临霜院里走,还没走多远,突然毫无预兆地被人从身后拉入到一个潮湿冰冷的怀抱中。

原来李重进也扔掉了伞,气喘吁吁地追上来,他从背后抱住她,将大半身子的重量压在对方身上,“我伤口好像裂开了,”少年闷声说,“你别跑了,再跑就追不上了。”

“你不要生气了,你和大嫂不一样的,我不会害你,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也不会让别人欺负你。”

李重进很少会说这样坦白直率的话,才说了几个字,便感觉脸上火辣辣地发着烫,好在雨那么大,屠春又背对着自己,不会看到他的无措。

“我不会像大哥那样,以后我如果纳妾的话,一定提前告诉你,”雨水打得他睁不开眼睛,风将那酝酿许久的话也吹得断断续续的,少年觉察到屠春身体忽然间的僵硬,以为对方还不满意,他为难地想了想,然后慢吞吞地说,“你要是真的不愿意……很不愿意的话,那我不纳妾好了。”

远处响起了一声闷雷,明亮的闪电撕裂了旧棉絮般的云朵,有那么一瞬间,四周似乎都被这天上的电闪雷鸣点亮了。

“好了,别生气了,”李重进的声音难得有几分温柔,不过哄来哄去还是这几句话,他用一只胳膊环住屠春的腰,另一只伸到她面前,“如果你气不过的话,我让你打回来好了。”

51.以情为刃

李如茵进屋时,正好撞见幼弟在替弟媳擦头发。[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棉花糖小说网www.mianhuatang.cc]李二公子精明能干,然而聪明劲都用到了算计处,伺候起人来则天真无知得一塌糊涂。屠春一头长发乌黑茂密,他拿了块干净的手巾,就那么慢腾腾地擦着,大有磨蹭到天荒地老的架势。

屠春也不说话,她面色青白,兴许是在雨中冻坏了,雨水顺着她湿漉漉的头发滴下来,将两人刚换的新衣又弄出了大团的水渍。

香炉里的香片悄无声息地烧着,窗外雨声潺潺,屋子里却暖香融融,静谧而安宁。

李如茵比这个弟弟年长了九岁,她对李重进的童年几乎一无所知,依稀只记得临霜院中不停更换的下人,还有娘亲偶尔轻描淡写的叙述。

“你二弟身子弱,前几天又发了高烧……”

“你爹爹总是担心,唯恐他这个小儿子养不活了。”

李重进是从娘胎中带出的体虚不足,没什么要命的症状,可小时候三天两头地犯着病。久而久之,人们便也习惯了,皆认为二公子这样的身子,能活一天是一天,连带将窦氏对他的纵容溺爱都看做是理所应当了。

等李侧妃在景王府中举步维艰,发现美色与风情并不如自己想象中那么无往不利时,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幼弟已经拖着他孱弱的病躯,自顾自地长成了一个阴沉沉的小怪物,

他的命倒是很硬,非但没有提前夭折,闹着脾气不吃药地瞎折腾,身子骨居然还比幼年时强健了不少。

孩子在家宴上听完长姐恨意满满的抱怨后,冷笑着说,“真蠢。”

“景王妃瞧不起你,大姐,”他微微垂下眸,似笑非笑地嘲讽道,“这原本是一件好事情。”

屠春听到脚步声,才恍然从那种幻梦般的迷茫中醒来,她想要推开少年的手,而李重进喜欢这样亲昵依偎的姿态,屠春抗拒他的时候,他亦忌讳在外人面前流露出自己的心意,仿佛一味痴缠会折损了他的傲慢。但那吞没天地的暴雨中,对方没有推开他,少年欣喜之余,便有了向人炫耀的得意。

他没有下床,半是缠绵半是强硬地拽住屠春的胳膊,制止了少女起身行礼的意图,另一边则不耐烦看着长姐。(WWW.mianhuaang.LA 好看的小说

女人的到来通常意味着麻烦与是非,往日他孤家寡人,不介意为她奔前走后,可现在他成了家,有了自己的私事,女人理应体谅他新婚燕尔,不该动辄就毫无预警地闯进来。

李如茵觉察到了他的不快,“二弟,”女人放柔了语气,试图显出几分心力交瘁的憔悴来,“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万一方家不肯善罢甘休……”

她心中早已有了主意,然而清楚幼弟独断专行的脾气,于是刻意摆出示弱的姿态,想先问一问他的意思。

李重进见她楚楚可怜,神色果然和缓了不少,他眉头紧皱,“你还怀着孩子,不该冒雨回来的。”

少年再看向屠春的时候,语气神态则完全成了另一幅模样,“我和大姐去书房商量些事情,”他温柔得甚至有些小心翼翼了,“记得把头发擦干,别冻到了。”

曾经那个阴郁的孩子同眼前的少年重叠在一起,他们有相似的轮廓与眉眼,然而冷硬的刀刃一旦缠绕上了情丝,便缱绻成了绕指柔的春水。

女人一直都认为幼弟是个先天不足的怪胎,他从娘胎里出来时,仿佛忘记了带上心肝与眼泪,于是没心没肺地凉薄可恶着,外人皆说李二公子跋扈阴毒,他索性就越发肆无忌惮了。

这少女名字中有个“春”字,寒门小户里出来的丫头,纵然秀色明媚,也不过是壁角悄然绽放的蔷薇,上不了台面。

但她的弟弟现在看着这个丫头,眼神中有掩饰不了的迷恋与情意。

他横行霸道了十六年,从未对人伏小低头过,刚刚学会一点,便迫不及待地开始体贴了。

李家姐弟离开后,槐花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今天李府中发生的事太过可怖了,骇得这几个丫鬟连院子都不敢出了。

“姑娘,”小丫头见屠春脸色不好,以为她也被吓到了,细声细语地安慰道,“夫人和老爷都赶回来了,不会有事的。”

屠春脸色冷肃,仿佛和自己的一头秀发有仇似的,用力地擦着。沉默了一会儿,她才若无其事地将槐花叫到身边,“去厨房端点姜汤来。”

小丫头乖巧地点点头,她不知想到了什么,突兀地感慨道,“二公子对姑娘才是真的好。我们都在说,那方家小姐真是想不开,大公子有什么好的,能值得她做到这一步?”

有什么好的?当那虚拟的假象未戳穿之前,分明一切都很好啊。

那是她托付终身的夫君,少年才俊,风采风流,又如此温柔英俊,唇齿厮磨间的情话亦是缠绵悱恻的。闺中少女最美好的幻想,也不过如是。

何况他们是拜过天地的夫妻,她理所应当去爱他,倾慕他,怎会想到枕边人另有一桩不可言说的心事?

这其中种种心境变迁,从雀跃的甜蜜到冰冷的幻灭,她曾经一一体会过,自然能够感同身受。

“这种话,可不能在外面乱说,”屠春淡淡地叮嘱道,“让旁人听见了,会有麻烦的。”

世间的情爱,倘若激荡浓烈到极点,旁人看来大多荒诞可笑,等身在局中时方明个中滋味。

一腔绵绵情意尽数白付,一段金玉良缘全成谎言,一场举案齐眉皆是做戏,前世任她软弱无能,依旧怨恨到油尽灯枯之刻,今生以方静那骄纵的烈性,又怎么肯白白咽下这口恶气。

不过她们恨的人不一样罢了,屠春可以理解窦朝云的敌意,却不能原谅李照熙的薄情。这一世这两个女人斗得两败俱伤,屠春觉得这还是李大公子自己造下的罪孽,他分明有其余的办法,偏偏非要选了最伤人的那一种,无论是对方静,还是对他深爱的表妹。

书房的案几上摆了一个白玉算盘,算珠是用上好的羊脂白玉雕成的,温润生光。李重进漫不经心地拨弄着算珠,听大姐将近来的烦心事一一道出。

“上次行刺你的那个小姑娘,我本来是想留着慢慢拷问的,谁知道看守的人都是一群废物,居然让她咬舌自尽了,”女人的声音如春水浮萍般荡起涟漪,单听她的语气,任谁也猜不出她言语间的无情毒辣,“可惜了这条线索。”

“你理应好好查查当天看守的人,”少年这些日子沉溺在温柔乡中,初时对那小刺客恨不得挫骨扬灰的戾气消减了不少,他甚至饶有兴致地建议着长姐,“没准是景王妃暗中收买了他们?”

“那是我从李府带过去的老人,你也知道的……”李如茵楞了一下,迟疑道,“应该不至于如此。”

李二公子嗤笑道,“财帛动人心,权势迷人眼,大姐,你是比景王妃有钱,还是比人家有权?凭什么就以为手下人对你死心塌地的!”

他有时候认为长姐的弊端皆在长处上,她太过自信了,总认为世上男人都应该跪倒在自己的石榴裙下,任她为所欲求。然而事实上,这么多年来,景王虽然明面上被她迷得神魂颠倒,却一直没有松口把正妃的位置让给她。

美色对于男人的诱惑,往往没有女人想象中的那么重。床榻上蚀骨销魂过了,便也罢了,喜欢一个皮毛美丽的小玩意,难道还真要郑重其事地将她捧到最高处。

提到钱财之事,李如茵免不得有几分着恼,她声音略带沙哑,嗔怒时也别有一番风情,“我现在正是用钱的时候,你却将手里的营生全处理了,这可如何是好?”

李重进警惕地看着她,担心大姐欲壑难填,又要打起自己的主意。

“我手里也没钱,”少年半真半假地叹了口气,他阔绰惯了,一时还未习惯两手空空的感觉。

姐弟两人凑在一起商量了半天赚钱的办法,仿佛一齐将今日的正事忘了。直到炉里的香快要燃尽了,李如茵见幼弟始终回避着问题,才幽幽地提到了窦氏的话,“娘亲说了,方静的事她不管,反正朝云受了这么大的罪,咱们李家一定得给她个名分。”

方才还兴致勃勃的少年顿时没了精神,他就知道大姐不可能这么轻易放过自己,总要拿这些麻烦事来烦人,“随便他们好了,”李二公子懒洋洋地说,他打定主意不再管这件闲事,免得自家后院先失了火,“只要方家不吭声,这件事就这么过去吧。”

看不惯弟弟敷衍了事的态度,女人愠怒地推了他一把,“现在不是方静闹不闹的问题,”她压低了声音,“是照熙那小子突然发了疯,非要休掉妻子,然后再把朝云名正言顺地娶进门。”

“方静还在昏迷着,听说她也有了身孕,”李重进与长姐四目相对,眼神如出一辙的凉薄冷酷,他仿佛猜出了对方的心思,冷笑起来,“大哥这是连亲生骨肉也不打算要了……”

书房的门忽然开了,屠春站在外面,少女笑颜如花,仿佛压根没听见他们姐弟之间的对话,冲李如茵行过礼后,她端着姜汤走到李二公子身侧。

“夫君,”有李家大姐在场,少女的声音前所未有地甜腻起来,仿佛要将人溺死在其中,“我让厨房熬了姜汤,你刚刚淋过雨,别受了风寒。”

李重进是真的喜欢她,以少年傲慢自负的脾气,如果不是动了心,不会说出那样的软话。

然而这种喜欢到底有多深,屠春一时还不敢肯定,她只能压抑下心中复杂的情绪,这样放肆地试探着。

大雨依旧倾泻如注,方静还在昏迷着,而李家的人已经开始权衡她生死之间的利弊。屠春不愿意眼睁睁看着平日里待她还算和善的女子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去了,如同前世那个无依无靠的自己。

现在,她所能依仗的,唯有李二公子的那点情意了。这从阴谋与强迫中催开的情爱之花,究竟会成为她手中的利器,还是先伤到了她自己。

屠春不知道,但人命关天,她别无选择,只能一试。

52.善罢甘休

少女正是十六七岁的好年华,她从风雨如晦的夜幕中来,却仿佛春日艳阳,轻而易举地将满屋的阴霾扫荡净了。[www.yeyexs.cc 超多好看小说]

李重进受宠若惊之余,忍不住也生出了几分心虚,他留意着屠春脸上的神情,一时摸不准对方到底有没有听清他们姐弟之间的对话。

“雨下这么大,”他接过姜汤,因为心中忐忑,于是言语间先有了责怪之意,“你怎么又跑出来了?”

“我担心夫君,”少女笑语嫣然,她倒是个好脾气的,柔声细语地解释道,“你伤还没好,可不能太劳累了。”

李重进不再说话了,他明知这胭脂香雾里有蹊跷,却很受用少女的温柔殷勤,不愿轻易将难得的和谐戳破了。

这世上的感情,岂不是都有价码?她有所祈求也好,他给得起,她自然会慢慢知晓他的好。

人性逐利,犹如飞蛾扑火。哪怕骨肉手足,血脉天伦,依旧要靠利益让他们牢不可分,何况只是半路相逢的男女。

他既然决意要这女子的心,便不忌惮她漫天要价。

李如茵最擅长察言观色,如何看不出二弟夫妻之间的暗潮汹涌,她微微一笑,“既然如此,我便不打扰二弟休息了。”

李二公子没有挽留长姐的意思,屠春不说还好,自从她提及自己身上的旧伤,他也觉得伤口开始隐隐作疼了。

他往昔只顾悍然前行,从不顾及身体,而现今浓情蜜意将那争胜之心冲淡了,既然有人在身旁嘘寒问暖,他也就突然娇气脆弱起来。

门外候着的侍女连忙撑起罗绢伞,雨势俨然小了许多,几颗星子从乌云中挣脱出来,发出暗淡昏沉的光。

女人站在寒凉的夜幕中,几乎快要与夜色融为一体,宫灯摇曳的光照在她美艳的脸上,游离出不定的光斑。

她的手温热滑腻,亲昵地牵起屠春的手,这是一种示好的姿态,“春儿妹妹,二弟就交给你照顾了。”

屠春低眉顺眼地应着,李如茵同她说了几句话,见少女语言乏味,只是一味的应承,油然生起了鄙夷之心,女人认为这个小弟媳畏畏缩缩的,根本上不了台面,幼弟兴许是在腥风血雨中折腾惯了,才会一时脑子发昏,看上如此温吞如水的丫头。

不过性子软,倒是个好拿捏的……

女人想起将家中折腾得天翻地覆的方静,最后勉强找出了屠春的一点可取之处。她觉得这也算是误打误撞,以二弟那阴阳怪气的脾气,也只有这种卑贱的丫头能受得住,换成方静那样的名门骄女,早就和他打闹千百遍了。

围屏通体以红木制成,外加金漆彩绘,屏框雕着缠枝莲纹,屏上绘有百子百福图,看上去甚是富贵祥瑞。

红色的纱幔垂下来,室内还处处残留着新婚夫妻耳磨厮鬓的痕迹,而如今鸳鸯枕上只剩下形单影只的孤鸾。

“静儿,”窦氏双眼通红,完全是一副伤心欲绝的慈母模样,她握住方静冰凉的手,哽咽道,“你这又是何苦?”

躺在床上的女子面若金纸,任由婆婆在旁边抹泪哀叹,她脑子浑浑噩噩的,过了许久,才渐渐想起之前发生的事情。最新章节全文阅读mht.la

那小贱人在赏花回去的路上忽然晕倒了,自己心中起疑,便叫来个专治女儿病的郎中,郎中说她确实有了身孕,然后……

方静骤然抓住窦氏的胳膊,“娘,”女子声音沙哑,急切地问,“夫君呢,他可曾回来了?”

窦氏眼神躲闪,回避了她的问题,只是柔声劝慰道,“你现在身子弱,大夫说了,要好好静养着。”

这时旁边伺候的一个侍女实在忍不住了,哭着对方静说,“小姐,你刚刚小产,别想姑爷了,他还在窦朝云的屋里……”

侍女的话还没说完,只见方静一把甩开窦氏的手,竟是挣扎着想要下床,众人顿时乱作一团,慌忙上前扶住她。

女子坐在床边,她性格远比寻常女子刚毅顽固,即使身子才受过大损,面上也流露不出让人怜惜的怯弱来。

她目光炯炯地看着窦氏,“娘,”如果说方静刚醒来时还有几分茫然的话,那么她现在已经完全清醒了,女子冷冷地告诉妇人,“我与李郎夫妻一场,本不想把事情做得太绝。”

她用鞭子将那花容月貌的表小姐抽得遍体鳞伤,还砍了窦朝云的胳膊,硬生生踢掉了少女腹中未成形的胎儿,而如今言下之意,居然尚觉得自己留了情分。

窦氏不禁心惊胆战,她不敢说话,唯恐哪句话说得不中听了,大儿媳暴怒之下,会先将她这个当婆婆的抽一顿。

往日她总觉得小儿子脾气乖张古怪,可与方静比起来,李二公子简直算是人畜无害了。

方静任侍女搀扶着自己,她身子微颤,不知是因为体虚,还是心情太过激动。女子深吸一口气,将森森渗血的话说完了,“明日我若还在府里看见那个小贱人,她另一条胳膊也就保不住了。”

夜色深重,将整个府邸笼罩在黑漆漆的雨雾中,提灯的明月踉跄了一步,差点跌倒,只听窦氏在后面骂道,“不长眼的蠢货,急着去寻死么!”

妇人素来温雅可亲,倘若不是心中憋屈恼怒到极点,万万不会如此失态。

明月心里委屈,明明是夫人急着回去见大小姐,吩咐她们几个丫鬟选条近路走,谁知这里荒草迷离,今日又下了大雨,道路间泥泞难行,她这才一时不慎被绊住的。

远处的天幕忽然撕开了一条白亮的光,闪电瞬间将周遭照耀清晰,窦氏猛地发现,不远处的院子门上挂着一把铁锁,锁上锈迹斑斑,显然已经荒废许久了。

原来窦氏催的急,这几个丫鬟不敢耽误,特意选了这条偏僻的近路,妇人心事重重,一时也未曾察觉。

明月感觉夫人往自己的身边凑近了一些,幽幽的烛光下,窦月娘的脸无端显出了几分阴沉,她的声音又恢复了往昔的和善,“以后走路留心一点。”

“前面的路不好走,”妇人仿佛一下子就不着急了,轻轻地说,“我们从西边过去。”

窦氏还未进屋,便听到一双儿女大声争吵的声音,她这个大儿子性情温和,平时又畏姐如虎,从未这般激烈地反抗过李如茵的意思。

妇人慌忙走进去,冲儿子使了个眼色,“你去朝云那里守着,别随便乱跑,”她接着走到女儿身边,柔声劝着,“茵儿你现在是有身子的人,别和你弟弟置气。”

李如茵恨恨地瞪了大弟一眼,转脸对娘亲斥道,“你就惯着他吧,迟早惯出个祸害来。”

李照熙牵挂表妹,不欲和大姐继续争论,他认为长姐和小弟都是冷血绝情的人,一辈子只知道追名逐利,从未体会过情爱的可贵之处。自己活在这个虚伪冷漠的家中,看似花团锦簇无限风光,实际上却只能与表妹相互依偎取暖,当真是倒霉可怜到了极点。

李大公子愤愤离去后,窦氏将方静的意思同女儿说了,她眉头紧锁,显然是对这件事很是为难。

“这岂不是很好,难得弟妹深明大义,没有闹回娘家的意思,”李如茵倒是松了口气,她心急火燎地赶回来,就是怕与方家生了罅隙,如今正是她与景王妃斗法的关键时机,倘若姻亲成了仇雠,反而给了旁人可趁之机。

女人并非对自己的弟弟和表妹毫无情意,只是与让她心旷神迷的权势相比,一双小儿女的厮守便显得无足轻重了,她嘱咐娘亲,“当务之急,是将表妹赶快送出去,日后的事,咱们再从长计议。”

窦月娘则心有不甘,她叹了口气,“你舅舅只有朝云这么一个掌上明珠,如今云儿受了这么大的罪,咱们李家不能为她撑腰,反而要将她送出去,难免会让你舅舅心寒。”

女人一生要冠两个姓氏,一个是父亲的,一个是夫君的。所谓在家从父,出嫁从夫,说的就是这身如浮萍,唯有攀援在男人身上,才不会任命运的洪流拨弄摆布。

然而父亲会衰老无力,夫君亦会见异思迁,这时候女人能够仰仗的,除了自己的子嗣,就只剩下家中同气连枝的兄弟。

血缘的力量如此根深蒂固,远胜过情爱的痴缠。李如茵要依靠她的弟弟争宠夺权,窦月娘当然也有依靠自己弟弟的时候。

当年如果不是窦引章万里迢迢陪着李嘉行到帝都赴考,以李侍郎那不食人间烟火的性情,或许早就在半路上病死饿死。更何况,在日后发生的种种事情中,无论期间有过多少情义纠结,最终她的弟弟都站到了她这一边。

“你舅舅为咱们做过多少事,”妇人言辞凄楚地哀求着,“难道你就不能想想办法,帮朝云这一次?”

李大小姐不为所动,在她看来,娘亲一门心思都扑在爹和弟弟身上,对于自己这个女儿并无太大眷顾,她能有今天的身份地位,全是自己辛苦谋划来的,万万不能葬送在弟弟的这桩风流事上。

“真要说起来,咱家欠的人情可多了,”女人看不惯娘亲用恩情施压的做法,她幽幽反问道,“且不说李家这富贵是怎么来的,单说二弟娶的那个小丫头,也算是李家的恩人之女,怎么不见娘对她上心过?”

窦氏没想到女儿居然如此凉薄,连骨肉亲情都不讲了,她一时恼怒起来,“他们怎么能和你舅舅比,你舅舅可是连……”

她没有再说下去,今晚从阴差阳错地又看见那荒废的院子,让妇人心中多少生出了几分忌讳。

“娘亲是说红珠吗?”女人冷笑起来,“那可真是她自己找死。”

“不止是红珠,”窦氏的脸阴沉下来,她在女儿面前素来温柔可亲,罕见有这般冷眉冷眼的模样。

不知想起了什么,李如茵沉默了下来,过了许久,她才淡淡地说,“就因为他是我舅舅,这些年来,我从未想过要永绝后患。”

窦氏脸色骤然惨白起来,她从女儿的话中察觉到某种危险的讯息,李如茵既然能这样说,可见多多少少曾动过斩草除根的心思。

“也罢,”显然窦氏的话让女人心思有了动摇,她沉吟片刻,忽然轻轻地抚了抚自己的肚子,她的动作那般轻柔细致,仿佛在抚摸着无上的尊荣与权柄。

女人最后这样说,“等到这孩子出生的时候,方家也就不足为惧了。”

张穆细细描述了一番方静醒来的言行,这个年轻人看起来严肃,却有一颗热衷是非的心,甚至还添油加醋地补充道,“听说夫人出来时,吓得腿都软了,差点走不动路了。”

李重进垂下眸,他心中不快,因为觉得兄长无能,居然让一个泼妇在家中作威作福,还害得娘亲受了惊。

“我看大嫂精神不错,”少年无精打采地看了屠春一眼,他忙了一天,如今困倦之极,倦倦地说,“这下你可以放心了。”

李重进虽然对方静有意见,不过平心而论,他也觉得将表姐送出去是个不错的主意,如果方静愿意到此为止,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情。

这世上,有权有势的人总要活得顺遂快意一点,只是可怜表姐了。不过这人生还长,等日后他们李家得了势,大不了再将表姐接回来好了。

屠春这才明白,他派张穆出去打听竟是为了自己。少女心中忽然一动,意识到李二公子用的情意,似乎远比她想象中要深。

如果前世她凤冠霞帔,在新房中等来的是眼前的少年,哪怕他任性暴躁,风流浪荡,只要付出一丁点的真情,她亦会欣然心动。

那时候的她,一无所有,一无所知,可以为了偶尔的温存奋不顾身,也可以为虚伪的善意感激涕零。

这一世她父母双全,在情感上并不贫瘠,也死了男女之爱的心思,可这时少年出现了,他将前世她梦寐以求的一切统统摆出来,慷慨地任她为所欲求。

屠春知道心思被人糟践的感觉,她不愿意用同样的冷酷去糟践别人的情意,但她的心早就死了,会感动动容,却再无心悸心动。

“你别瞎操心了,”见少女愣愣出神,李重进以为她还在想方静的事,他不喜欢她对外人太过在意,不耐烦地说,“我娘和大哥心肠都软,只要那女人别太咄咄逼人,这件事就算到此为止了。”

心肠软?他的娘亲与大哥?

屠春暗暗地想,不,李二公子对家人的了解甚至远不如她,这件事不会到此为止的。

53.与虎谋皮

下了整天的暴雨,暑气被驱逐得一干二净了,屠春将窗户紧关着,然而凉气依旧从缝隙中悄无声息地侵浸进来。(wwW.mht.la 无弹窗广告)

李二公子体虚畏寒,即使是在夏日,一遇上这样凉快的阴雨天,他就开始将自己缩在厚衣与锦衾中,仿佛血管中流淌的尽是雪水,生不出一丁点热气来。

自从李重进住进来后,屠春便省了丫鬟们值夜的差事,自己和衣睡在外间榻上。她翻了个身,正欲沉沉睡去,突然听见屏风另一边传来重物落地的声响。

少女慌忙起身进去查看,床侧不远处原本摆放着一盏鎏金竹节熏炉,是当初装饰新房时布置的,如今却不知何故倒在地上,未烧尽的香料散落一地,李重进披着薄被坐在床边,见屠春过来,他恼怒的脸上隐约有了点委屈,“我就是碰了一下。”

屠春留意到他右手上被烫红了一块,赶紧取出上次李重进给她的药膏,替少年涂上。她将鎏金竹节熏炉扶起来,看见李重进仍裹着被子坐在床边,便柔声道,“二公子要是冷的话,我去给你取个手炉来。”

她看这样子,多半是少年夜里觉得冷,又不愿惊动她,想凑到熏炉前取取暖,结果不慎将这细长精致的铜器弄倒了。

屠春心中不禁有些自责,她打小就是能在雪地里疯跑的丫头,一时忘了李二公子的身体比平常人羸弱许多,还拿出惯用的薄被给他。前些日子天气闷热也就罢了,今夜潮湿寒凉,她本应提前换一床厚被的。

李重进没有吭声,他心肠狠硬,偏偏披了惑人的皮囊,眼眸流转间,明净净如一池浅碧色的春水,水面映落了月色与莲花,那根子里的泥泞则都埋在了深处。

他静静地望着屠春,看起来无辜又可怜,倒将少女看得越发心虚愧疚起来,慌慌忙忙地出去给他拿手炉。

凉气从地面慢慢渗过来,少了熏炉中的暖香,屋子似乎更凄冷了几分。而李二公子灯下望美人,饶有兴致地看着屠春忙里忙外地收拾着,一时只觉得满室□□撩人,艳光灼灼。他也曾在欢场名花的簇拥下豪饮大醉过,只是从未有哪一杯酒如此烈性,一眼望去,便熏熏然似饮下胭脂陈酿,连那渗骨的寒意也浑然不觉了。

屠春跑出去拿了个手炉,接着又抱了床被子回来。她气喘吁吁地将被子铺好,正想劝李重进早点休息,却措不及防地被拽到了床上。

“屠姑娘……春儿,”少年反身压住她,他眸色明澈,声音却有些沙哑了,“我以前问过你的事,你答不答应?”

“你应该答应我的……好不好?”

散落的香料少了烛火的炙烧,幽幽散发出浅淡的冷香。少年气息温热,喃喃在她耳边说着零散不成句的情话,他显然是动情了,一手撩起身下女子的长发,来不及等对方有所反应,便想凑过去吻她。mht.la [夜夜小说网]

而这个吻最后只是落到了发间,觉察到屠春本能般的抗拒,李重进停顿了一下,转而轻轻吻上她散在枕间的秀发。

“别怕,”他这样辩解着,不知是在安抚女子,还是说给自己听的,“我只是太冷了。”

“好了,”李重进松开对屠春的禁锢,他平躺在床上,伸出手臂将少女搂到怀里,同时努力平息着自己的呼吸,“这样就好了。”

然后他不再说话了,等屠春试探着离开他的怀抱时,看起来似乎熟睡了的少年眼睛都没睁,又将她拽了回来。

屠春小心翼翼地说,“我去把被子拿过来。”

她已经意识到了,如果李重进铁了心要得到自己,她根本没有多少反抗的余地,之前的那些小打小闹,可能是李二公子最后给的一点包容吧。

冲动暴躁的少年难得能克制住□□,屠春自然不敢轻易再激怒他,她捡起掉落在地上的被子,替少年盖好了,又颤颤惊惊地重新躺到他的身侧。

李重进兴许是太怕冷了,尽管在厚实的锦被中,他仍要不依不饶地将少女搂在怀中,好像对方温软的皮肉能够驱除他口中难熬的寒气。

纱幔上缀了细碎的珍珠,在迷离的烛光中温润生辉,当初李二公子布置新房时,的确称得上是不惜工本的,直至今夜,他才勉强算是圆了当日的春梦,拥着心尖上的人共枕而眠。少年白日里耗尽了气力,早就疲惫不堪,他心有不甘,隐约又觉得餍足平静,不多时便沉沉睡去了。最后剩下屠春在厚被中燥热难安,她睁大眼睛,望着头顶星罗密布的珠子,迟迟不能入眠。

她没有显赫的家世,也没有厉害的父兄,唯有一张娇艳的脸,前世赢来了李大公子的几分怜惜,今生又讨了李重进的喜欢,然而以色侍人者,早晚要迎来色衰失宠的那一日。

屠春在心中默默思量着,她是应该继续这样揣着明白装糊涂,如履薄冰般挥霍着李二公子的耐心,或是应该趁他情浓之刻,曲意委身,早日讨要出几分今后的筹码?

有舍才有得,有退方能进,想要与虎谋皮,是否不该吝啬这一身饲虎的血肉?

廊道间的蔷薇与木槿被风雨吹打了一夜,待黎明时分放晴后,已经是花残叶落,绿多红稀了。

窦朝云中间短暂醒来过几次,随后又昏昏沉沉地晕厥着。窦引章守在女儿身旁,这个沉稳忠厚的中年人似乎在几天之中老了数十岁,头发花白了大半。

李照熙曾痛哭流涕地在舅舅面前发着誓,说是一定要为表妹讨回公道,让方静血债血偿。

而男人却意气消沉地打断外甥的话,“报仇?”他摇摇头,“你们冤冤相报,最后受苦的还是朝云。”

仇恨只能滋生出仇恨,血腥只能泼洒出血腥,方家和李家自有权势为他们的儿女撑腰,真要互相置气起来,首当其冲的还是他可怜的小女儿。

李照熙不敢再说话了,他自觉亏欠表妹良多,在舅舅面前亦感到罪孽深重,见窦引章满脸不赞同的神色,只好将仇恨的心思暗藏了起来。

他在妻子面前曲意讨好,殷勤温柔,只是为了从她口中缠出一句同意纳妾的话,那时方静虽然不解风情,但温存间尚有几分动人之处。然而自从见识了女人凶悍可怖的一面,李大公子顿时将妻妾双全的美梦抛诸一边了,现在即使方静同意朝云进门,他也不敢留着这样的枕边人了。再说了,表妹那点刁钻的小女儿脾气,只够在他面前耍威风,又如何在这样的正妻手下过活。

所以当娘亲支支吾吾地过来说,想要将朝云送出去的时候,李大公子一口便答应下来。

“那好,我和表妹一同出去住,”大姐自私凉薄,小弟又只会窝在临霜院中,对他这个兄长全无半点关切之意,自从事情发生之后,身为一家之主的父亲更是连面都没露过。李大公子心灰意冷之下,索性死了对家中的眷恋之情,决心领着表妹出去过日子,是生是死,都不要再回到这毫无人情味的李府中了。

不等窦引章出言反对,窦氏已经抢先训斥着儿子,“你可是疯了,还嫌家中不够乱?”

“你先回屋好好安抚住方静,”窦氏见长子面色颓败,显然这几日吃足了苦头,心中不禁一软,她放缓语气,劝慰道,“傻孩子,你大姐已经答应替你想办法了,朝云是你表妹,也是我当亲闺女养大的,哪能真的委屈了她?”

她怕儿子不放心,在他面前比划了一个数字,“再等一年,”妇人转脸看向窦引章,这句话也是说给她弟弟听的,“我一定风风光光地将朝云接回来,让她名正言顺地当李家的儿媳妇。”

窦引章欲言又止,他心中总有种不好的预感,因为眼前这一幕,隐隐有似曾相识之感,然而最终还是慈父之心占了上风,将男人心头那点陈年旧月的罪恶感压了下去。

李照熙则是疑虑重重,直到窦氏低声在他面前低声说了几句话,他才勉强点点头,只是仍然对回去安抚方静的事充满抵触。

李大公子提起妻子的口气,犹如在说一件厌弃的死物,“我不想见到她,她根本就是个疯子。”

窦氏恨铁不成钢地骂道,“你惹出来的祸事,难道就这么撒手不管了?”

“我惹出来的?”李大公子冷笑起来,“既然娘你这样说,那我就自己把这祸事平息了。”

“有些事情,我是没干过,”李照熙性格温和,罕少有这般阴沉的时刻,他望着窦氏,淡淡地说,“不过在这家里看多了,也就学会了。”

妇人脸色骤然苍白了起来,她这个儿子素来贴心孝顺,何曾有过这般刻薄嘲讽的语气。她无助地看向弟弟,却发现对方的神色远比自己还要难看。

窦引章握住女儿剩下的那只手,窦朝云眉目清丽,是个十足的美人胚子,他在这张稚气未脱的脸上窥见了过往的阴影,也或许这阴影始终藏在他内心深处,冷不丁就要飘出来吓他一跳。

李重进还在安静地睡,他有清俊秀气的脸,熟睡的时候少了平日里的阴沉,反而更像是这个年纪应该有的模样。

屠春抽出被压麻了的胳膊,她动作轻缓,唯恐一不小心将少年惊醒了。

然而等她起身的时候,李重进还是迷迷糊糊地睁开眼,问了一句,“你要出去吗?”

“该吃早餐了”,屠春急中生智地回答道,她替少年盖好被子,脸上的神色温柔又亲切,“二公子想吃点什么?”

李重进不满意她这样生疏的称呼,不过他困倦之极,生不出大费口舌纠正她的气力,只是死死拉着她的手不松开。

“我什么也不想吃”,少年的眼睛已经又微微阖上了,他有时候幼稚而偏执,简直到了不可理喻的地步,“你坐在床边陪着我,等我醒了再说。”

李二公子的作息向来没个规律,他忙起来可以几天几夜不睡觉,高兴时又能窝在床上几天。等他神清气爽醒过来的时候,阳光在云朵间澎湃出耀眼的金,俨然已经是正午了。

屠春正靠在床边小憩,猛然感觉出身侧的动静,她警觉地睁开眼,发现李重进正试图把被子往她身上盖。

少年浑然将半睡半醒间的事情全忘了,他皱起眉头,“你怎么靠在这里睡着了,不怕冻到吗?”

屠春正欲解释,忽然间心念一转,不再说话了。李重进在浑噩之时流露出的依赖如此真切痴缠,不知为何,让她羞于言语,更畏惧让少年自己明白。

张穆将府里早上发生的事一一禀告详细了,天刚蒙蒙亮的时候,表小姐便被一顶软轿送出了府,安置到城外的一处庄园里。

“表姐去那里养养身体也好”,李重进始终对没能救下窦朝云的事耿耿于怀,他叹了口气,“那大哥呢,可是一同跟过去了?”

张穆愣了一下,他神色复杂,低声道,“大公子没有陪表小姐过去,他去大少夫人那里赔礼认罪了。”

砰地一声,茶杯在地上碎成了几块,李重进看着手忙脚乱在地上收拾的少女,突然又起了疑心。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屠春对府里其余的是非淡漠无谓,唯独对大哥周遭的事分外关心。

想起兄长那桃花不断的女人缘,李二公子心中警铃大作,他差点忘记了,当初屠春到帝都来,原本是要做他的大嫂的……

54.巫蛊之术

家中的风波平息了,传说中公务繁忙的李侍郎才施施然地回了家。最新章节全文阅读mht.la他容貌清雅端正,行事亦不沾半分俗世烟火,那放在旁人府中要翻了天的丑事,被他轻轻用袖子一拂,便似尘埃般消无声息地湮灭了。

唯在小舅子面前时,男人方颓然叹了一句,“是李家对不住你。”

然而对不住也就对不住了,在李侍郎的心中,这繁世如樊笼,人人皆在其间挣扎苦痛,他自顾尚且不暇,哪有心力再去拉别人一把?

暴雨过后,满园子的花木皆如饱经摧残一般,但夏日的阳光充沛丰盈,和和煦煦地照了几日,便将那花滋养得鲜丽,叶也浸泡得水亮。

屠春漫步在姹紫嫣红里,心中却丝毫生不出赏花观景的愉悦来。李重进今日不知忽然兴起了哪门子的兴致,非要拉着她游园不可。可惜李二公子空有一番献殷勤的好心,并不是一个合格的游伴,他既不风趣,又不擅言,一路上沉默无语,仿佛游魂般尾随在后面,弄得少女犹如芒刺在背,时不时便要回头偷瞄一眼,倒平白将眼前的良辰美景都辜负了。

这时园子外缓缓走过了一抬四人抬的肩辇,上面白纱飘荡,木亭中间端坐着一名女子,面目身形在薄纱间绰绰约约,隐隐可见其乌发白衣,仙气飘飘,不似俗世中人。

屠春好奇地看过去,她还未见过这般打扮的人,一时不知是何来历。李重进却忽然变了脸色,他将守在外面的下人唤进来,少年脸上罕有这般鲜明的怒气,厉声斥道,“府里何曾让这种人进来过?赶快全都逐出去了!”

下人不敢得罪二公子,却更不敢动手撵人,“这是大少夫人请来的,”他们为难地低声解释着,“说是什么有神通的仙姑……”

方静折腾这一下,算是彻底在李府中立了威,现在下人们都对她畏之如虎,窦氏自诩以仁善持家,得罪了旁的主子,充其量不过是被赶出去,可真惹恼了这位胭脂将军,没准就是要缺胳膊少腿的。

屠春牵了牵少年的袖子,她现在也看出来了,这白衣女子多半是个在贵妇中兜售所谓秘术灵药的巫姑,“别为难他们了,”少女柔声劝道,“大嫂的脾气,你也是知道的。”

纱帘飘飘的肩辇渐行渐远,李重进面带愠怒,不过被少女软语劝了几句,他没再继续训斥这些下人们,而是烦躁地让他们退下了。

“别跟着大嫂信这种东西,”李重进脸上阴云密布,他素来对装神弄鬼的巫婆神汉厌恶至极,从未想到有一日他们竟堂而皇之地蹿到自己眼皮子底下了。

“鬼神之术,不过是这些歹人骗钱的把戏,破财倒也罢了,”少年冷冷地说,“怕是怕,破财还要招来祸患。[www.yeyexs.cc 超多好看小说]”

袅袅的烟雾散去后,床榻上女子的脸上浮现了几分迷醉之色,自从小产后,她一直觉得身子困倦无力,而今日叫楚仙姑用了支安神香,俨然顷刻间就容光焕发起来。

这名自称楚姣的仙姑身材异常矮小,几乎与侏儒无异,相貌亦稚气如十二三岁的孩童。她畸形的身躯上支着端丽脱俗的头颅,待轻轻吹灭熏香后,微微笑问,“如今的局面,夫人可还满意?”

方静身子酥软,仿佛浸泡在一大通温滑的泉水中,惬意而慵懒。她还卧床不起的时候,那个当了景王侧妃的大姑子过来探望,无意中提起有个姓楚的仙姑,最擅长教人擅房固宠,很有一手将俗妇点化为尤物的本事。

想起大姑姐在景王府中三千宠爱在一身的风光,女子不禁有些心动,她强撑着病躯,将信将疑地将这个楚仙姑请来。

仙姑的外貌让方静大失所望,她以为对方应是个风情万种的丽人,谁知却走来一个不伦不类的矮婆娘。然而这个面容稚气的女人的确有些本事,她刚刚收下楚姣赠予的桐木人偶,隔日李照熙便回来下跪认错了。

那英俊温柔的贵公子似乎浑然将前几日的绝情忘了,就这么砰地一声跪在她面前,眼眸含泪地祈求她的原谅,说自己迟迟未曾回来,不过是无颜来见她……

方静不相信夫君舌灿莲花的辩解,最终却仍然伸手扶起了他。她不明白男人忽然间的心回意转,究竟是迫于她娘家的势力,还是楚姣的厌胜之术起了作用。

她倒宁可相信是后者,因为迷恋哪怕是不择手段蛊惑来的,也远远胜过心怀畏惧之下的做戏。

“我不只要他的人回来,我要他的心跟着一同回来,”女子卧在榻上,她抚摸着手中的桐木人偶,眼中突然露出了些许狠戾,“但愿你应诺我的,能够一一实现了。”

“夫人尽可放心,东西已经准备好了,后日即可做场法事。”说起安抚的话,楚仙姑仍然是风轻云淡的,她虽然生得像一个畸形的怪物,而言语举止间则尽是飘飘然的仙气,无怪乎帝都中许多贵妇都将她奉为上宾,言听计从。

等这侏儒般的楚仙姑离去后,随方静陪嫁过来的几个侍女心存疑虑,纷纷劝道,“小姐,巫蛊可是害人的玩意,你要是真咽不下这口气,还是应该回去让老爷替你撑腰。”

方静没有说话,她手中人偶眉目宛然,栩栩如生,女子望着这与情敌有几分相似的人偶,在心里不屑又嘲讽地想。

撑腰……她六个兄长与她皆非一母所生,偏爱美妾的事情,难道他们方家的男人就做得少了?

倘若回去交由父兄处理,他们定会先将李照熙教训一番,可私下多半也要说她的不是,男人在女色方面,全是一副喜新厌旧改不了偷腥的德性,认为三妻四妾没什么大不了的,因为夫君睡了个女人便大打出手,是她反应太过激了……说来道去,最后没准要将那小贱人真纳进门来。

她是他们的女儿和妹妹时,他们自然溺爱她,但等她成了别人的妻子,他们就要用一堆妇德妇容来压她。

她不依仗家中的父兄,只要委曲求全摆出贤惠不妒的面容,照样可以得到一个左拥右抱的夫婿。可别人称这女子是胭脂堆的将军,皆因她处事全然是一派武人粗暴跋扈的作风。

她既然动了心,便容不得枕边人三心二意的,即使打断他迈向旁人的腿,割了他在旁人耳边蜜语的舌,她也非要将男人的头硬生生地扭回来,逼得他满心满眼全是自己。

天气放晴后,气候一日热过一日,但李重进的身体依旧是冰凉的,他从身后抱过来的时候,会让少女误以为背上缠绕着怕冷贪睡的巨蟒。

李二公子正是少年情热的年龄,在锦被中与她亲亲蹭蹭的,免不了有心猿意马的时刻。有那么几次,屠春已经自暴自弃地放弃了反抗,然而少年最终都停了下来,仿佛恶兽突然间收起了伤人的爪牙,又开始懒洋洋地卧下了。

少女这样逆来顺受的模样,好像一下子就让他意兴阑珊了。

“我记得大嫂昏迷的时候,你还急得冲我叫嚷,”他将背对着自己的少女拽过来,直视着她的眼睛,“怎么如今她醒来了,也不见你去探望她几次?”

唯有那一次,还是随他一起去的。李二公子对这个凶悍的长嫂并无情分,不过是碍于窦氏的要求,他在屏风外敷衍地问了侍女几句话,然后拉着屠春扬长而去了。

“难道是大哥回去了,你心中觉得不便?”少年不动声色地问,他将对方脸上细微的愣然看在眼里,越发认定屠春的失态是与兄长有关。

临霜院里大多时候是冷清的,而兄长的白露院永远充斥着人声与笑语。府里的丫鬟和婆子是这样,他的娘亲和姐姐也是这样,虽然嘴上从不说厚此薄彼的话,可分明要眷顾他大哥很多,在他面前不苟言笑地说着正事,到了哥哥面前,则像是花有了香气,鸟能够鸣啼,突然就欢喜活泼起来。

他看得出,屠春在他面前一直是谨小慎微的,当初如果将这少女放到了哥哥身边,她是否还是能像最初遇到的那样,烂漫鲜艳似枝桠上沾满露水的桃花?

屠春对他这神来一笔般的问句感到讶然,她不知应该如何回答,只好耐着性子哄少年赶快入睡。

李重进沉默了下来,半晌都没有说话,当屠春认为他已经熟睡,自己也准备闭目睡去的时候,背后忽然响起了少年幽幽的声音。

“你一直不愿意跟我,”他轻轻地问,“是不是还在记恨我强娶你的事?”

李二公子自视甚高,从来不认为自己有逊色于兄长的地方,然而等屠春也显示出对兄长非同寻常的关切后,他那种目空一切的傲慢便渐渐虚弱下来。认真去想,兄长容貌俊美,才华横溢,如今又有功名在身,脾气更是温柔和善,彬彬有礼,从未听下人说过他一句不好的。这样风度翩翩的贵公子,与多病阴沉的他比起来,岂不是要讨人喜欢许多?

他疑神疑鬼地追问着,“你开始不愿嫁给我哥哥,只是因为还未曾见他……等你看见他,是不是就后悔了?”

屠春这才明白他这几日阴晴不定的由来,少女心中觉得好笑,可忽然间也有钝钝的酸涩,她侧过身来,主动注视着对方幽深的眼睛。

“不是的,”这应该是她嫁给她之后,说过最情真意切的一句话,“我从来没有后悔嫁给二公子。”

她没有机会再说下去了,因为少年已经吻了过来,这是一个极尽缠绵温存的吻,仿佛将他此后一生的情意都倾注了进去。

炖好的燕窝莹白甜糯,女子用银勺慢慢舀着喝,美目则慵懒地扫视着跪在下方的人,“吩咐你的事,进展得如何了?”

跪坐在蒲团上的人乌发白衣,容颜稚气,赫然正是方静请来的那名巫姑楚姣。

这名在方静面前仙气飘飘的楚仙姑,如今见到李如茵,则恭敬成了一个尘世中的奴婢。

“贵人放心好了,”她从怀中取出了一个桐木人偶,呈在女人面前,“小人已将另外一个木偶送到了那人手上,不出半年,那人定会神智浑噩,任由贵人驱使。”

见贵妃榻上的女人似是想要接过人偶一探究竟,巫姑连忙制止了她,“贵人莫要碰这污秽之物。”

“我平素就是个不信鬼神的,”女人语气倨傲无畏,而手却已经谨慎地收了回来,她现在身子不同寻常,自然对自己爱重得很。她对巫姑大惊小怪的样子甚是不满,认为对方有虚张声势的嫌疑,疑虑地问,“区区一块木头,碰一下又会如何?”

“贵人误会了,鬼神之言自是虚妄,”那巫姑跪在下面,诚惶诚恐地回答道,“可巫毒不分家,这偶上穿的衣物皆用毒草的汁液浸泡过,接触多了,对您的身子大有损害。”

55.一宿贪欢

屠春把眼睛闭上,黑暗让她的身体越发敏感,犹如顺着夜色弥漫缓缓绽开的昙花。(wwW.mht.la 无弹窗广告)

少年开始还在不得章法地吻着她的唇,接着便急切地一路向下深吻去,他含含糊糊地在劝慰她,“别怕……你不要怕……”

但真正在发抖的人是他自己,他渴望又惶恐,痴迷又无措,想要把一切不管不顾地塞给身下的女子,又唯恐这情欲来得太过汹涌可怖,将这娇弱怯怯的花在怀中揉碎了。

他的声音在逐渐缠绵加深的吻中断续,到了最后,连李重进自己都意识不到他情动之下究竟说了什么。

他只能感觉到女子僵硬的身体越来越软,终于化成了一滩蚀骨的春水。那青涩的蕾在他身下开成了白白香香的花,似春潮般浸透他,又似蔓藤般缠绕他,诱惑他奋不顾身地坚硬,又催促他尽早在这漫天的晕眩中卸甲投降。

在尽欢的那一瞬间,少年顿时对诗书中所有关于欢爱的描述心领神会,他甚至心醉神迷地想,原来男人的骨头生得这么硬,只是为了酥软到女人的怀里。

他是如此的满怀爱意,以至于将对方所有的反应都看出了羞涩的甜蜜。在这场毫无预兆的交媾中,屠春自始至终都没有睁开眼睛,她温顺地迎合着,然后让这铺天盖地的黑色淹没自己。

天色微亮的时候,意犹未尽的少年蹭到屠春颈间连亲带啃的,他喃喃轻唤着她的名字,语气间隐隐又有了求欢的意思。

屠春几乎快要害怕了他,昨夜激烈的欢爱让她浑身酸疼,而李重进似乎不明白纵欲伤身的道理,一旦尝到了女人皮肉的甜软,便恨不得在她身上力竭而死。

“早上想要吃些什么?”屠春为人为己,实在不敢任由少年这般荒唐行欢,她躲避开对方向下探摸的手,小心翼翼地问,“我这就下床去吩咐。”

李重进见她花容憔悴,凑过去吻了吻她的额头,少年好像被那一夜的纵情抽去了戾气,变得分外温柔与体贴。

“你好好休息,”他目不转睛地看着面前娇美的容颜,仿佛怎么也看不够一样,柔声地劝慰着,“其余的事就别操心了。”

李二公子很少有起个大早的经历,他所见过的日出与黎明,大多是随着他一同从夜幕中走出来的。

少年的身体算不得强健,昨夜抵死缠绵一番,今日又提前起来,难免有气力不济的感觉。夜夜小说网WWW.mht.la可他精神很好,心情更是前所未有的明朗,自己穿戴收拾好,轻手轻脚地出了房间,连张穆都没叫,一个人悠悠然地往厨房方向走去了。

他本可吩咐下人去做这些琐事,然而人在情浓之际,凡事总甘愿亲力亲为。

厨房中乍然来了位稀客,正围着灶台忙活的下人们都诚惶诚恐的,不明白二公子忽然兴起了哪门子的兴致,居然大驾光临到这里了。

李重进厌恶油气血腥,不过想起屠春最喜欢给自己灌这些大鱼大肉的吃食,于是勉为其难地挑了几样荤腥。

他吩咐厨房里的下人,“再做几样清素的,待会儿一同送到临霜院去。”

下人们唯唯诺诺地应了,这时有个黑胖妇人背着菜篓子进来了,她原本还大大咧咧的,忽然见到位气度清贵的小公子,吓得慌忙行礼问安起来。

听说这就是李府中那位暴躁孤僻的二公子,妇人心中惊诧,口中却恭维道,“上次见过少夫人,这次又有幸见了公子,老婆子也算是三生有幸了。”

李重进来了兴致,他对屠春的事总是分外关切,笑问道,“你见过我夫人,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这名黑胖妇人正是常往李府里送菜的宋婶,她是是做小买卖出身的,平生最会察言观色,

见李二公子提起妻子时笑意盈盈的,显然夫妻间情意甚笃,于是尽挑着对方喜欢的话讲,将屠春当初打听李重进身边旧人的事添油加醋地说了。

“少夫人连多年前照顾过公子的人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她不敢提红珠的名字,便将这段含糊带过,讨好道,“她对公子您,真是用心了。”

清晨的阳光明澈而干净,方静有些日子没有出屋了,骤然见到外面明晃晃的日头,一时还有些不适。她按照楚姣的吩咐,沐浴更衣后,领着侍女们站在白露院中,等着那位仙气飘飘的楚仙姑作法驱邪。

楚姣在搭好的台子上手足舞蹈,姿势诡异古怪。她身材矮小,跳着这般招神送鬼的舞,非但没有肃穆庄严之感,反而似是孩童被妖孽附了身。

但方静信她,如果说以前还半信半疑的,现在已经是死心塌地了。近日来,李照熙对她的温柔与日俱增,方静不能忘怀他与窦朝云做过的丑事,言语间对他颇为冷淡刻薄,但男人却一一容忍下来,变本加厉地对她好。他像是将过往与别人的海誓山盟忘了,将堂部里的公差也忘了,只是一门心思地讨她欢喜。

楚仙姑跳完了她那怪模怪样的舞,然后指了指炉中的香灰,她正色吩咐道,说让方静将香灰放入无根水中,往府里妖异的地方洒,会有驱邪纳福的奇效。

方静第一个要洒的地方,便是窦朝云住过的屋子,下人们不敢拦她,眼睁睁看着表小姐的床与妆台都被泼上了驱邪的符水。

虽然楚仙姑说的是妖异之地,可方静为了以防万一,决心将李府的各个院子都洒上些许,反正无根水并非是什么稀罕的东西,那一大炉子香灰也分量颇足。

这是一处荒凉的院子,草木自顾自地疯长着,木门上油漆斑驳,上面锁着一把巨大的铁锁,看上去凄冷又落寞。

方静往日没有留意这地方,如今看仔细了,顿时认为这荒院鬼气森森,仙姑口中的妖异之地,没准就是这里。

她命人将铁锁弄开,推开院门后,里面繁茂肆意的草木便迫不及待地映入眼帘,院子不算大,中间种了几棵桃李之树,眼下不是开花的季节,树上郁郁葱葱地挂着叶子。

正中房间的红漆大门也早就朽出了木底,衰败不堪,不过瞧院中的布置,这里以前是住过人的。

方静心中疑惑,她一面吩咐侍女将银盆中的水洒到院子里,一面让人找个府里的知情人过来,她要好好地问一问,这院子以前发生过什么事,怎么好端端地就荒废了?

槐花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她还没进门,便大声喊道,“姑娘,不好了!”

小丫头是个一惊一乍的性子,屠春初时还没放到心上,可刚听槐花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了两句,她便立刻变了脸色,赤足从床上跳了下来。

槐花说,大少夫人和二公子在院子里吵得不可开交,就是在那个红珠跳井自尽的院子。

小丫头也是听别人报的信,屠春听得心惊胆战,她可不认为这两人会用吵架这么温文尔雅的方式,他俩倘若真是对上了,除非方静先将这嘴毒的小叔子抽死,但凡给李二公子留着一口气,他回来迟早要不择手段地把大嫂给解决了。

屠春衣裳都来不及穿好,风风火火地往外跑,远远碰上心急火燎赶来的窦氏,妇人一把抓住小儿媳,急急地嘱咐着,“待会儿你可得把进儿拉住了,他哪能真和他大嫂动手!”

屠春顾不得和她说话,她拽出被妇人拉住的手,头也不回地往那荒院跑。窦氏被拂了面子,居然也不恼火,她养尊处优了多年,如今竟全然失了仪态,慌慌张张地跟在儿媳身后。

窦氏身边的一大堆丫鬟自然也要跟上去,明月气喘吁吁地混在其中,她心中忽然冒出一种异样的感觉,不知为何,一遇那荒院的事,平日里雍容沉静的夫人便像换了个人似的,那里不过是淹死了个奶娘,当真值得如此忌讳吗?

等屠春赶到的时候,方静和李重进还没有动手,不过也距离撕破脸不远了。

他两人皆是李家的恶主,一个暴躁乖张,一个跋扈骄横,下人们在院外围成一团,进也不敢进,劝更不敢劝。

女子正指挥着侍女下井探查,她神色嘲讽,看着有些气急败坏的小叔子,冷冷地说,“怎么,二弟怕被人揭破丑事了?这事情做出来,便得有胆子去认。”

她凉凉地补充了一句,“不过你当时年龄小,口无遮拦的,也怪不得你。”

李重进面色阴沉,他懒得与这恶妇做口舌上的较量,心中只是后悔,当初实在不应听屠春的话,平白给了方静在李家作威作福的机会。

在李重进赶来之前,方静已经从李府的下人口中逼问出了旧事,她满心认为这井中有个被主子逼死的怨魂,是那枉死的人不肯甘心,才在府中作祟出这么多的是非。

方静听楚仙姑说过,这人一旦枉死,如果在死去的地方留下了遗物,那器物上就沾染着他临死前的怨气,分外歹毒,非得用火烧干净了。

她也是一片好心,想要为夫家消除祸患,没想到小叔子为了颜面,居然大动肝火地不许她在院子里四处探看。

这井中原本还有水,废弃了十多年,井底只剩下厚厚的淤泥了,下井的侍女是方静的亲信,对主子交办的事自然用心卖力,她在淤泥中摸了许久,想要找出小姐口中的恶物来。

摸到最边上的时候,她的手突然碰到了一个硬硬的细长器物,侍女心中大喜,连忙将那东西挖了出来,她将淤泥擦净,借着井口幽幽的光看去,发现这器物竟是一支女子佩戴的金钗。

56.井下金钗

这是一支惯见的凤头钗,样式有些老旧,绝非时下流行。(棉花糖小说网 Www.mht.la 提供Txt免费下载)钗头的飞凤用细金丝缠绕而成,做工精致飘逸,只是在泥水中浸泡多年,已经没有往昔的流光溢彩了。

方静嫌这钗子晦气,挥着手让侍女离自己远一点,她尖声道,“快,快去把它毁了!”

“大嫂,”站在一旁的少年阴沉沉地开口了,他说话素来不讨喜,还格外有一种得罪人的天赋,专门往方静的心窝子里扎,“你能管住我大哥的事就好,可别把手伸得太长了。”

方静勃然大怒,觉得小叔子这番话是在故意揭她的伤疤,“二弟,”她板起脸,冷冷道,“我是方家的长房长媳,这家中难道就没有我说话的地方了?”

李重进眼中有轻蔑之意,他正欲说话,屠春却暗暗推了他一把,方静的脸色已经够难看了,少年再这么肆无忌惮地火上浇油,恐怕要烧出烈焰来。

李二公子心性傲慢,倒是很听屠春的劝,不是因为觉得少女多有见识,而是感觉应该给她这样的待遇和面子。他将嘴边上的恶语咽下去,若有所思地望着侍女手中的金钗,不再说话了。

这时窦氏也慌里慌张地过来了,如果说李重进是在恼怒长嫂将府中搞得乌烟瘴气的,那么妇人的惊慌则显得温情脉脉起来。

“静儿,”她一把抓住大儿媳的手,关切地说,“你身子还没康复,这种事交给下人办就好了,犯不着累到自己。”

方静心中感动,觉得自己这一片为夫家祈福的苦心,终于得到了认同。她在慈眉善目的婆婆面前收敛了怒气,委屈地说,“这件事都过去那么多年了,我根本没有和二弟过不去的意思,只是想驱驱邪气罢了。”

她言语之间,还认为李重进是在避讳当年的旧事。而少年冷笑了一声,已经完全失去了同她争辩的兴致。(WWW.mianhuaang.LA 好看的小说

窦氏语气柔善,她吩咐侍女将金钗拿过来,和颜悦色地对方静说,“静儿,你说得对,这东西是不祥之物,我明日就送到寺庙里去,请高僧作法超度。”

方静知道婆母笃信佛法,终日在佛堂中跪拜打坐,她点点头,“娘说的办法自然更为妥当,不如我今日就拿到庙里去。”

“你在家中好好休养,”窦氏看起来甚是心疼这个儿媳妇的身子,听方静这样说,她连忙制止道,“明日我要去庙里上香,一并送过去即可。”

听闻李二公子在他凶悍的嫂子面前受了气,临霜院中的人都颤颤惊惊的,唯恐主子将怒气发到自己身上。

李重进在院子里时还没有发作,刚进了屋,跟在后面的屠春就听见噼里啪啦的一地乱响。她走进去,看见桌子倒了,上面的汤菜撒得到处都是,屏风前的那个大瓷瓶也被暴怒中的少年一脚踢碎了。

屠春一时也不敢叫下人进来收拾,她站在珠帘边步履踟蹰,犹豫着要不要进去,她怕过去要被李二公子的怒气波及到,可如果躲得远远的,没准少年又会变本加厉地秋后算账。

屠春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还是轻轻地走了进去,她勤俭持家惯了,有些心疼那无辜受累的名贵瓷器,而隐隐约约间,似乎也有些担心少年的意思,怕他无人看顾,再把身子给气坏了。

李重进的脾气犹如疾风暴雨,刮出一地狼藉后,他坐在床边沉默半晌,抬头看了看怯生生的妻子,脸上渐渐有了雨过天晴的迹象。

“是我不好,”他伸手拉了拉屠春的衣角,低声问,“没吓到你吧?”

李重进不发火的时候,的确是个用世间奢华词藻堆砌出的美少年,然而想起方才的情景,屠春顿时欣赏不了他这幅赏心悦目的模样了。

“我心里害怕……”趁着对方如今歉意正重,屠春有心想劝他改改脾气,她有时候理解那些对李二公子唯恐避之不及的人们,谁会真心喜爱动辄伤人的利器,哪怕它光鲜亮丽,价值不菲。

李重进并非没有他的长处,然而这世上还会有谁,拥有她这般迫不得已的耐性,忍着剧痛慢慢剥开戾气与毒刺,才偶尔窥见其中一点浮光掠影般的温柔呢?

她不能当面将这血淋淋的事实说了,只好尝试用柔弱与眼泪打动他,少女将眼睛逼出几分潮湿的雾气来,可怜巴巴地看着对方,“二公子,如果哪天我惹怒你了,你会不会也这样对我发火?”

李重进沉默了起来,他看见洒到地上的汤汤水水,那是他吩咐厨房送来的早餐。“红珠的事,如果你想知道,我会告诉你,”少年突然说出了一句出人意料的话,吓得还在娇柔作态的屠春身子微颤了一下。

“以后有什么事情,你直接问我就好,不要拐弯抹角地在外人那里打听,”他严肃地告诫道,“我最讨厌你这样。”

屠春这才意识到,李重进回来发的这通火,可能不止是冲着方静来的。

她无言以对,因为知道李二公子是个多疑敏感的人,自己这样私下打听他的旧事,肯定犯了对方的忌讳。

在这样难堪的寂静中,李重进站了起来,他背对着屠春,忽然这样说,“以后不会了。”

“我以后永远不会对你生气,”他好像被屠春方才的称呼刺激到了,重重地强调着,“屠姑娘!”

尽管李二公子嘴上表现了自己的宽宏大量,然而事实上心里大概还在耿耿于怀着,他吩咐下人再去厨房给屠春端一份早餐,自己则头也不回去地找窦氏了

少年像是这院中的阴云,等他气鼓鼓地飘走了,众人脸上纷纷就有了明媚的神色。

方静神神叨叨地在府里驱了半天的邪气,没起到什么立竿见影的效果,反而将一摊子陈年往事挖了出去,惹得人们众说纷纭,提什么的都有。

屠春自个儿趴在桌前将送来的乌鸡汤喝了,她是个想得开的,郁闷归郁闷,该吃的一点也没省下。少女叹了口气,她想自己和李家的男人多半就是八字不合,上辈子李照熙心有所属便也罢了,这一世李重进口口声声说着喜欢她,自己刚咬牙舍了身子,没想到这当初随口的问话又惹来了麻烦,弄得李二公子心生不快起来。

他们兄弟转身离去的模样,倒真是如出一辙的绝然。

她没有故意要窥探李二公子旧事的意思,只是始终放不下对这件事的好奇,李照熙那句话在她脑海中反反复复,几乎快要成了心病。

“奇怪,我记得这院子很早就锁住了,那个人是怎么进去的?”

李家是十七年前才发迹的,成为这座府邸主人的时间并不长。红珠死的时候,李重进刚刚五六岁,短短的几年时间中,李府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会让他们将一个好好的院子锁起来?

如果真的锁住了,那么红珠究竟是怎么进去的,她为什么一定要选个荒废的院子来投井,是不想被旁人救起吗?

话说回来,瞧她公爹的模样,并不是个善于经营的,当初又是怎么赚来这么富丽气派的一处宅院?

屠春身子困倦,早晨情急之下还没多大的感觉,如今那酸痛苦楚则一并涌了上来,她喊下人将屋里收拾干净后,自己爬到床上闭目养神起来。

眼虽然闭上了,可心依旧安定不下来,冰凉的雾气慢慢包围过来,仿佛两世中李府所有的迷雾都重叠在了一起,唯有那井中遗落的金钗,还幽幽发着诡异的光。

屠春是被突然侵进来的寒意弄醒的,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感觉有人从背后抱住了她,那是一个并不温暖的怀抱,却将她从无限循环的迷梦中拯救了出来。

李重进问她,“睡醒了?”

窗外的光昏沉下来,屠春心中一时有些恍惚,不知现在到底是什么时辰了,她揉揉眼睛,感觉整个身体像被抽干了一样,根本提不起半分精神。

李重进见她眼睛还是半睁半闭的,显然还没回过神来,便拍拍她的背,低声道,“没事,你继续睡吧。”

屠春是真累了,她听李二公子这么一说,身子顿时一轻,仿佛又要陷落到那迷雾重重的梦中。

这时,她依稀听见少年在上方轻轻地说话。

“我不会骗你的,春儿,”李重进像是在叮嘱她,又像是在自言自语着,“你也不要骗我,好不好?”

屠春真正醒来的时候,夜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兴许是怕惊醒她,屋子里没有点太多的灯,只有桌面一盏青铜灯在静静亮着。李重进坐在桌前,正在聚精会神地端详着什么东西。

屠春披着外衣下床,她凑近一看,才发现少年摆在桌子上的,居然是那支从井里带出的金钗,不禁轻呼了一声。

“别怕,”以为她是在忌惮死人的遗物,少年连忙安抚道,“那支钗子在娘那里,她说不吉利,死活不让我碰。”

李重进将桌上的金钗拿起来,凑近烛光打量,“这是我从城中当铺里找出的最相似的一个,找老金匠看过了,他说这是十多年前流行的样式,叫做金丝缠凤,因为费时费力,现在已经很少这样做了。”

屠春心中疑惑,红珠不就是十几年前死的吗,为何李重进还要大费周章地打探这金钗的来历,难道这钗子……

少年果然顺着她的猜测说了,他神色郑重,喃喃道“这支钗子,不是红珠的。”

57.红珠其人

方静白天在院子里神神叨叨地折腾了一番,她前脚刚走,窦氏便吩咐人换了把崭新的铁锁,门栓上还用铁链子密密地缠住了。最新章节全文阅读mht.la

妇人仿佛是真信了儿媳妇的话,生怕这院子里面藏着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三令五申地不许府里人在附近逗留。

李重进没有跑去问娘亲要钥匙,而是暗中从外面叫来了一个开锁的工匠。他做事周密细致,特意选了三更半夜动手,还命张穆等人守在外面,免得被别人撞见了。

“娘她整日吃斋念佛,脑子都有些糊涂了,”少年布置好了一切,自己提灯率先走了进去,他抱怨道,“非要说这地方不吉利,死活不许我进来。”

李重进这个人没有耐性,凡事都喜欢快刀斩乱麻地解决了,无端被娘亲设了几个绊子,自然又开始怨气重重了。

屠春没有说话,她知道李重进嘴上说归说,其实心中对窦氏很是孝敬,以少年桀骜不驯的脾气,能够顾忌着娘亲的心情,做到阳奉阴违这一步,已经是很难得了。

李重进往前走了几步,“你也是的”,他忽然停下来,疑虑重重地问身后的少女,“身子不舒服,为什么还硬要跟过来?”

屠春快步跟了上去,她面上笑意盈盈的,实则是在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对方的神色。

李重进回过头来望着她,比起他这个年龄的人来说,少年显然有些过于消瘦了,月光清冷冷地照在他肩上,以至于他眸里隐约的阴霾都透出了瘦骨嶙峋的尖锐,让人又畏又怜的。

“我当然是在关心夫君,”少女吸取了白日里的教训,温柔又甜蜜地将李重进的多疑堵了回去,见李二公子仍是不太相信,她话锋一转,接着又嫣然笑道,“反正闲着无聊,陪你过来看看也好。”

李重进这才打消疑虑,脸上也透出了些欢喜的神色,他伸出手,将屠春拉到身边来。

“里面黑,”少年将手中的灯盏提高了一些,叮嘱道,“你跟着我走。”

夜间的院子反而比阳光下多出几分生气,不知名的虫与鸟在草木间肆意地鸣叫,听到人的脚步声也不见收敛,反而叫得越发欢脱。mht.la [夜夜小说网]

月光凄迷地照在这满园的荒草树木上,台阶上的青苔犹如布满蛛丝的琴弦,当这十余年后的访客踏上它们的背脊,就颤栗般被拨动出了与人间久违的音色。

里面房屋的门比院门还要老旧不堪,倒是没有上锁,李重进用手一推,门便吱呀一声开了,屋内空荡荡的,他们两人提灯四处打量了一番,什么都没发现。

院子不算大,看过了几间房子,便只剩下这一院子的衰草迷离。李重进最后走到那口水井旁,他借着手中灯盏的光,探头往下看去。

井早就干涸了,可屠春站在附近,还是能感觉出从底下传来的森森凉气,她见李重进全神贯注地往井下看,唯恐少年再一不小心跌了下去,只好站在旁边拽住他的胳膊。

李重进看了一会儿,才抬起头来。按道理说,这井中的怨魂是被他年幼无知的一句话推下去的,而少年非但毫无畏惧之情,瞧他的举动,仿佛还很希望能够见到那枉死的女子一面。

“我记得,那也是个夏天,”少年突然开口说,他语气轻飘,差点吓了屠春一跳,“等我过来的时候,她已经被人用草席卷起来了。”

李二公子的记性很好,十多年前的人和事被他从回忆中捏出来,依旧鲜绿似刚落下的树叶。

少年是这样开头叙述往事的,“她落了个这样的下场,也算是自找的。”

屠春心中无端升起一股寒意,无论如何,在人家死去的地方下了这般凉薄的论断,李重进有颗铁石心肠,自然无畏无惧,她却是有些怕了。

可她不愿错过这个难得的机会,只能强忍下心中的惧意,一身冷汗地听少年讲下去。

李重进的话不多,稀稀数语,就将红珠的身份来历交待清楚了。

那是个身世堪怜的女子,从小就被卖到夫家当童养媳,等丈夫死了,刚生下的女儿也没保住,又被公婆卖到人牙子手里,幸好她相貌端正,手脚伶俐,这才能到李家当了奶娘。

红珠来到临霜院的时候,李重进已经换过许多奶娘了,据说窦氏在生小儿子时伤了身子,以至于无法亲自照料他,于是忍痛将幼子全权托付到奶娘的手中。

而襁褓中婴儿分外难伺候,本来就像不足月的小奶猫般吊着一口气,还终日啼哭不止,过来照顾的奶娘们心里纷纷害怕起来,唯恐这贵人家的小公子在自己手里没了,于是一个两个的,没干上几日,都找着理由请辞了。

唯有这个红珠,自幼就是苦惯了的,也没有什么退路,便咬着牙一门心思地伺候下去,她衣不解带地守在李二公子身边,最后居然把这个病恹恹的婴儿带大了。

“她脾气很好,或者说,实在是太好了,”李重进停顿了片刻,然后接着说道,他目光幽深,静静看着眼前的少女,不知是不是从她的身上窥见了故人的影子。

屠春不禁腹诽道,倘若不是个性子软的,也的确在李二公子身边呆不长久。少女又暗暗在心中算了算,李嘉行是在宣平十五年的春天及第的,而李二公子则是在次年冬天出生的。生这个小儿子时,窦氏多半是身子亏损得不轻,此后的十多年中,尽管李嘉行难得地没有纳妾,她却一直再无所出。

屠春不知道李二公子究竟是在用怎么样的心情回忆这些往事,少年的漠然像是茫茫大雪,将他心中细微的情绪都一一覆盖了。

提起红珠时,他语气冷漠而嘲讽,时不时要夹杂几句“人软弱点不可怕,可怕的是脑子也糊涂”之类的论断,然而等到提起这女子的死因时,少年的声音忽然一下子低沉了下去。

“有些事,我是直到她死后才知道的,”他握住屠春的手,淡淡地说,“所以我说她蠢,她本来用不着那样委屈。”

那是个很年轻的寡妇,在夫家受气惯了,到了李府中,依旧是一副低眉顺眼的可怜模样。

府里那些做粗活的男人们总喜欢撩拨她,因为这女子无依无靠,欺负了也就欺负了,她性子怯懦,没胆也没脸跑到主子们面前哭诉。

“等她有了身孕,还糊里糊涂的,以为那个人一定会娶她,”李重进冷笑了一下,“无媒苟合,这哪里是要娶她的架势,亏得她还不肯说出那人的名字。”

于是那个六岁的孩子气急了,恐吓了她两句,然后这女子当夜就跳了井。她一辈子过得窝窝囊囊,唯有这一次绝然,就是对待自己一手养大的孩子。

简短地讲完了红珠的故事,少年也就沉默了下来,他原本以为自己早就淡忘了这些过往,然而如今再提起来,胸口仍然觉得憋闷。

这个目不识丁的女人用温柔与包容陪伴他长大,然后又用死亡终结了他的童年。

李重进始终不明白,他以为自己性子是坏了些,但毕竟是为她好的,为什么她宁可去相信一个诱哄她珠胎暗结的男人,甚至到了以死明志的地步?

那个男人许诺给了她什么,名分?富贵?还是那缥缈虚无的所谓情爱……

她又为什么一定要义无反顾地去寻死,难道自己的那几句话,当真把她逼到了那种地步?

“那么,夫君今夜到这里来,是为了查明红珠的死因吗?”屠春终于耐不住这漫长的寂静,月色太荒凉,少年脸上的神色又太阴森,吓得她怯怯地开口问。

“她是投井自尽的,”以为屠春没有听清方才故事的结局,李重进又重复了一遍,他心中始终怨气难消,恨恨道,“是她自找的。”

然而少女没有那么通透的心思,懵懂地拆穿了他的口是心非,“可要不是发现那支金钗不是红珠的,咱们也不会半夜跑过来啊?”

她兴致勃勃地替他分析起来,对于这件事,她实在是好奇疑惑太久了,“你看,这里距离临霜院那么远,院子又是锁住的,红珠真要是伤心绝望极了,难道还会大费周折翻墙进来,再投井死了?”

“再说了,院子既然是锁住的,怎么会这么快发现她死到这里了?”

李重进打断了她的话,少年疑惑地问,“是谁告诉你,这院子那时是锁住的?”

他告诉屠春,“这里一直没有住人,等到红珠死了后,娘才在门上挂了锁。”

屠春一时语塞,她总不能告诉少年,这是我在当你大嫂的时候,听你哥哥说的。

58.穷途末路

丫鬟将食盘端了出来,上面的饭菜已经冷透了,完全没有动过的痕迹,她哭丧着脸对男人说,“舅老爷,小姐根本不肯吃饭。mht.la [夜夜小说网]”

窦引章叹了口气,自己推门走了进去,屋里的帘子被拉得严严实实的,也没有点灯,昏昏暗暗的。少女气若游丝地躺在床上,听到脚步声,她将头扭到墙的那面,语无伦次地哭道,“让我去死好了,你们干嘛要救我?”

“我现在这幅样子,人不人,鬼不鬼的……连表哥都不要我了,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这个小姑娘再如何恶毒浅薄,对待情爱却是热烈而天真的。她不明白,为何一夜醒来,山盟海誓的情郎居然倒戈到了旁人怀里,更不想听爹和姑母嘴里的权宜之计。如果所谓的权宜,就是让她眼睁睁看着表哥同那个害惨了她的毒妇卿卿我我,那么她宁可就这样死了。

“朝云……”男人轻唤了声女儿的名字,他讷于言语,尽管此时心如刀割,却不知该如何劝慰她。窦氏的承诺听起来情真意切,然而还轻飘飘地悬在半空,落不到实处。依眼下的情况看,只怕等不到李家接朝云过门的那一日,女儿就要提前香消玉殒了。

“爹,”听到男人的声音,少女转过头来,她看向他,原本娇嫩如花的脸上尽是一片灰暗绝望的颜色,“你去求求姑母,好不好?”

“我不和那个女人争了,我什么都不要了,”她泪流满面地央求着自己的父亲,“我马上就要死了,让表哥来看看我,好不好?”

窦引章从屋里走了出来,他近来衰老了许多,头发已经花白了大半,看上去像是个垂暮之年的老人。

“我要出去一下,”他神色肃穆,淡淡地吩咐丫鬟,“你们照顾好朝云。”

柔滑的纱幔在头顶飘飘晃晃的,犹如惊涛怒浪堆出的泡沫,软绵绵地将视线中的一切都吞没了。

屠春无意识地攥住手边的纱幔,等这场单方面尽兴的欢爱过去后,她才发现指甲已经扎进了掌心中,李重进抓起她的手,端详了一会儿,嗤笑道,“真笨。”

不过少年很快又凑到她的耳边,他的声音如蜜糖般粘稠而旖旎,“以后你忍不住的话,”他慷慨地贡献出自己,纵容地说,“那么掐我好了……”

屠春有气无力地看着他,她怀疑这一世的命运依旧脱离了自己的掌控,或许轮不到那些烟花地里的尤物出场,李二公子就要提前将他那条小命挥霍到她的身上,亦或者不等李重进尽欢而亡,她便先要撑不住了。夜夜小说网www.yeyexs.cc

少年是如此沉溺于床笫之欢,除了肉体间赤裸直接的缠绵,他似乎找不出与人坦诚相处的其他方式。

明亮的日光争先恐后地从窗帘的缝隙中钻出来,屠春浑浑噩噩地睁开眼,发现素来贪睡的少年已经穿戴好了衣物。

“春儿,你到底有没有想起来,”见她睁开眼,少年居高临下地望着她,又问了一次,“究竟是谁告诉你的,那院子很早之前就锁住了?”

屠春依稀记得,在昨夜的交颈缠绵中,少年已经反反复复地问过这个问题,她记不清自己失态之下到底说了什么,只好勉强笑了笑,搪塞道,“现在想想,兴许是我记错了……”

李重进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伸出手,理所应当地说,“算了,你先给我些钱。等我出去办完事,再回来陪你慢慢想。”

他开始的话里还是惯常的淡漠矜贵,落到了“慢慢”这两个字上,则像是春水皱起了涟漪,突然有了点意犹未尽的笑意。

屠春愣了一下,这才想起李二公子还有一匣子金叶子放在自己那里,她披上外衣下了床,从枕头中取出一把钥匙来,踮着脚从柜子上方取下一个不起眼的小木箱,然后打开木箱后,又小心翼翼地拿出了另一把钥匙。

李重进实在是无言以对了,他站在一边,看着少女折腾了半天,最后才郑重其事地将那一匣金子摆到他面前。

“我花了五十多两,”屠春打开匣子,将上面的账本递到对方面前,老实地说,“全都记着账呢。”

李重进翻了翻账本,发现最大的一笔支出还是逐走明月的那次,他娶的这个小娇妻倒真是勤俭持家的一把好手,过日子精打细算的程度,简直让出手豪爽的李二公子感到匪夷所思。

少年看过账本后,随手抓了一把金叶子,连数都没数,直接塞到了袖子里,他闷闷地对屠春说,“我只是最近手头紧一些,以后就好了,你不用这么省着。”

他心中又开始记恨起那个素未相识的景王妃了,若不是那老女人逼得他自断财路,家中何至于过这般寒碜的日子,连区区一匣金子都要藏得如此珍重。

张穆在外面等了许久,才看见李二公子从屋内走了出来。

年轻人在心中感慨着世事无常,想当初主子干起正事来,完全是一副拼命的架势,恨不得将一夜掰成几天花。如今倒好,终日只知道躲在芙蓉帐里,若非大小姐三番两次地催他过去,恐怕他连门都不舍得出了。

“我让你打听的事,有结果了吗?”兴许是刚从温柔乡中拔身而出,少年的脸色并不好看,他不耐烦地问,“红珠死的时候,是谁第一个发现的?”

张穆犹豫了一下,然后说出了一个让人惊异的名字来。

上次来到景王府时,水池中的荷叶还盈盈不足一掌,如今已经溢出了满池的碧色,那些粉粉白白的荷花屹立在碧玉盘中,花瓣上还沾着欲滴的露水,看上去甚是喜人。

引路的侍女腰肢窈窕,李重进跟在她身后,根本无心欣赏两旁的悦目美景,只是一心思索着张穆说的话。

第一个发现红珠死去的人,为什么会是……?

这时前面的侍女忽然放缓了脚步,李重进抬起头,看见一个男人正急匆匆地朝这边走来,两人四目相对,皆吃了一惊。

“舅舅,”少年不禁皱起眉,打量着面前的男人,“你怎么会在这里?”

男人的鼻尖上有细密的汗珠,他犹豫了片刻,才结结巴巴地说,“是你娘让我过来送些东西。”

李重进四下张望了一番,然后将舅舅拉到连廊无人的地方,低声问,“正好,我有件事想问问舅舅……”

“你还记得红珠投井的那个院子,究竟是为了什么才锁住的……”没等少年把话说完,窦引章的身子忽然剧烈地颤抖起来,他后退了几步,惊惧地望着外甥,喃喃重复道,“你知道了……那个院子?”

李重进心中一震,他知道舅舅性格老实,素来不会骗人,难道红珠的死真如他猜测的那般,是和那个人……有关系,才让舅舅这般大惊失色的?

少年觉得浑身的血都在往脑子里涌,他紧紧抓住舅舅的手,正想接着问下去的时候,远处忽然传来女子略带沙哑的轻笑声。

李如茵扶着栏杆,那漫天流霞般的荷花映在女子的身后,然而在她慵懒的侧目中,纷纷蜷缩黯淡起来。

女子轻轻地笑道,“舅舅,二弟,有什么话进屋里说,杵在外面干什么?”

因为女子突如其来的打断,窦引章整个人顿时松弛了下来,他靠在栏杆上,鼻尖上的汗出得更密,脸色却稍微正常了一些。

“我有急事要回李家一趟,”男人说,“二公子如果有事要问,回府再说好了。”

李重进纵然有满心的疑问,也知道不能在大姐面前露出端倪来,他松开手,又恢复了往日的淡漠,“那好,改日再向舅舅讨教。”

窦引章匆匆忙忙地走了,他离开得如此惊慌,仿佛背后有恶鬼追逐,快要将他逼到了绝路上。

李如茵叫幼弟过来,翻来覆去还是为了同样的事,她手里缺钱,很缺。

“我也没钱,”李二公子摊开手,他想起屠春小心翼翼将那一匣金子摆在自己面前的模样,心中便油然生起懊恼之感,他怨大姐贪得无厌,也怨景王妃欺人太甚,怨来怨去,倒是分外感觉出自己夫妻的凄楚委屈来。

“大姐,”少年叹了口气,他如今另有要事需要解决,实在无暇顾及到她,“你马上就要临盆了,先安心把孩子生下来,钱的事,我慢慢再替你解决。”

“我现在还要养家,”他强调着自己的难处,“你弟媳当初买胭脂水粉,从来看都不看,直接把铺子里的货全拿了……现在呢,成亲这么久,我从来都没见她置办过衣裳首饰。”

李如茵本来是打算在弟弟面前装可怜的,李二公子吃软不吃硬,往日她只要眼泪汪汪地说起自己的难处,所求之事多半也就成了。

没想到少年却先在她面前倒了一堆苦水,听说他们夫妻俩婚后才花了五十来两银子,女子目瞪口呆之余,不得不将准备好的说辞咽下去,先耐着性子安慰起弟弟来。

李重进抱怨完了,忽然莫名其妙地问了一句,“大哥托舅舅送来的血燕窝,好吃吗?”

李如茵愣了一下,她马上意识到这是窦引章的说辞,嫣然笑道,“怎么,想拿回去送给弟妹?”

“可惜了,我已经吩咐厨房拿去炖了,”女子笑吟吟地推了他一把,似真非真地埋怨道,“你啊,自从娶了媳妇,快要把我这个姐姐忘了。”

每日回到府中,李侍郎第一个要去的地方,便是书房,他是如此眷恋这些泛黄的纸张,仿佛将魂魄寄托其上,便可飘飘乎羽化为仙。

然而今天,书房中的灯却提前亮了起来,有人正背手站在书桌旁,俯身看着铺展在上面的字画。

他本能地往后退了几步,然后才认出眼前这个消瘦清癯的背影,只不过是他的小儿子。

“爹,”那个人没有抬头,淡淡地喊了他一声,“我想问你一件事情。”

59.李代桃僵

李侍郎不理俗世久矣,他心中那个羸弱的小儿子仿似还是孩童的模样,阴沉而不讨喜。(wwW.mht.la 无弹窗广告)直到李重进在他面前缓缓直起了身子,烛光将少年的侧面照出硬玉般的冷酷,男人这才猛然意识到,原来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个孩子已经长大了。

在旁人面前,李侍郎的情绪仿佛是被清水稀释过一样,与人交谈的语气淡如一缕烟云,从中瞧不出他的喜怒来。唯独与小儿子相处时,他则突然变成了一个严厉苛刻的父亲,对少年的纨绔任性流露出鲜明的厌恶来,训斥道,“你终日游手好闲,不学无术,现在连没大没小的轻狂劲儿也学会了。”

李重进不为所动,他是在李嘉行的斥责与训骂下长大的,早练就出了一身铜筋铁骨。

“我说过了,只是向爹你打听一件事,”听父亲骂他轻狂,少年索性随意坐下了,他脸上浮现出些许桀骜的挑衅来,“问完了,我马上就走,绝对不在这里碍侍郎大人的眼。”

这是一幅看似平凡的水墨画,纸上的墨迹还未干透,画着桃李之树郁郁葱葱,院门紧闭,一轮明月高悬在水井之上,满地皆是野草迷离……

李二公子的画工算不得精妙,不过他记性极好,院中的布置摆设丝毫未差,犹如将脑海中的回忆照搬到了纸上。

“爹,”少年拿起了铺展在书桌上的宣纸,他侧目欣赏着自己的大作,幽幽地问,“你还记得这里吗?”

房中烟雾缭绕,屠春实在忍不住了,掩袖打了个喷嚏。方静不满地看了她一眼,似是在责怪她暴殄天物。

方静近日来成了那位楚仙姑虔诚的信徒,巫姑传授的诡异秘术让她容光焕发,也挽回了原本与她离心离德的夫婿。女子不是个小气的人,自己得了好处,便慷慨地想要与府里人分享,可惜窦氏提前皈依到了佛祖的门下,再三婉拒了大儿媳的善意。

于是方静将临霜院中的那个小弟媳拽了过来,她如今与夫婿浓情蜜意,见到屠春更觉得同情惋惜。最新章节全文阅读mht.la枉她当初还错看了李家二公子的本性,这贫家少女无依无靠的,偏偏又木讷老实,跟了这么个暴脾气的混账,日子怎么能过得如意!

袅袅的烟气弥漫在四周,散发出蛊惑人心的香气。屠春悄悄望了一眼身旁神色迷醉的女子,心中暗暗发愁,李二公子一大清早出了门,现在恐怕快要回来了,他再三交待过,不许自己跟方静一起信这神神叨叨的奇诡之术,可方静亲自到临霜院去请她,她也真是拉不下面子……

“静姐姐,”少女眼看这所谓的神香烧得没完没了,终于等不住了,怯怯地唤了一声,“我屋里还有事,就先告辞了。”

她是怕方静生气,不过更怕李重进回来找她算账,少年板起脸训她一顿倒也罢了,倘若再把她拽到到床上慢慢教导一删驼娴氖懿蛔×恕

方静睁开眼,兴许这神香对她还真有几分用途,女子往昔刚硬的脸上流淌出慵懒的媚态,她恨铁不成钢地嗔怒道,“蠢丫头,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呢!我告诉你,仙姑赠予我的神香,可是能让……”

她顿了一下,饶是方静性格强势,提起床帏之间的事,两颊依旧浮起了一点儿旖旎的红晕,“反正是个好东西……你啊,可得多长点心,要把二弟在床上笼络好了。”

女子的确是一番好意,她觉得这个弟媳怯弱愚钝,脾气也和她不对头,不过本性不坏,当初还在雨中提醒过自己,于是总想屈尊纡贵地拉屠春一把。

听了方静的话,屠春面带羞怯地谢过了兄嫂,然而她心中突然有了种不详的预感,女子既然竭力向自己推荐这神香的妙处,自然是已经亲身验证过了。

可这世上纵然有催情的秘药,难道就当真会有如此匪夷所思的魔力,能叫一个心怀怨恨的男人从此改头换面,从此臣服在视若仇雠的妻子裙下?

屠春不信虚无缥缈的鬼神之说,她更恐惧的是人心的险恶。

“静姐姐,”少女临走前,向方静讨要了一根神香,她含羞低下头,轻声道,“我想拿回去试一试。”

夏日雨露充足,临霜院中新栽的花木都生得繁盛茂密,习习凉风吹过,撩动那墙壁边明艳艳的蔷薇随风摇曳。

屠春心急火燎地从方静那里回来,不过她运气不太好,刚到院子门口,便看见李重进静静地站在院中,月光溶溶地照在他脸上,将少年的面目照出了一种可怖的惨白。

少女心虚胆怯,以为李重进是在生她的气,慌忙小步跑过去,勉强挤出一点笑意来,殷勤地说,“夫君,你回来了……”

她话音未落,便被拉到一个冰冷坚硬的怀抱中,“春儿……”少年在她耳边喃喃地轻唤着,他似乎有满腹的心事要说,可又不知该如何说起,只好反复叫着她的姓名。

李二公子素来是倨傲矜持的,屠春从未听过他这般脆弱无措的声音。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快要以为少年哭了,但仰起脸仔细看去,那些氤氲的水汽在他眼中摇摇晃晃的,却始终倔强地没有落下来。

屠春感到身子被箍得生痛,她小心翼翼地问,“夫君,出什么事了吗?”

李重进的身子在微微颤抖着,他颠三倒四地重复呢喃着 “他承认了,当着我的面,他就这么承认了……”少年的绝望是如此尖锐而刻骨,刺得屠春心中也在隐隐作痛。

她虽然还不明就里,但隐隐感觉出来了,红珠死因的真相,恐怕是让李重进无法承受的残酷。

屠春主动伸出手,轻轻地拍了拍少年的背,她不知道该如何劝慰他,只能这样苍白无力地安抚着。

少年不再说话了,他用力地抱住她,努力让颤抖的身体慢慢平静了下来。他觉得四周好冷,仿佛眼前这一片浮华锦绣统统是假的,唯有怀中的这个人,还拥有着真切的温度。

李重进告诉屠春的这个故事,并不稀奇。

一个大户人家的男主人,看中了在小儿子身边伺候的奶娘,几番云雨之后,奶娘便珠胎暗结了。

随后的事情可想而知,见色起意的偷欢不过是男人生命中微不足道的插曲,可求不来名分的女人羞愤之下,却只能带着腹中的胎儿去死。

或许她还有别的路可走,但天意无情,又让那个由她一手养大的孩子从背后推了她一把。

李重进坐在灯前,开始复述他与父亲之间的对话时,他还有些语无伦次,讲到最后,少年的声音已经完全冰冷了下来。

每一个孩子都曾仰望过自己的父亲,哪怕那个男人是如此的苛刻无情,然而父亲终究是父亲,赐予他血与骨,是他暗暗倾慕与仰望的雕像。

但现在为了一个死去多年的女人,他要将这雕像上涂绘的金粉一点点地敲下来,露出原本可憎的面目来。

“你看,”少年最后这样嘲讽般感概道,“他总说我不学好,可原来他是这样子的。”

屠春倒了一杯热茶,又将偷偷藏起来的零食匣子拿出来,她将这些温暖甜蜜的东西摆到桌子上,期期艾艾地看着一言不发的少年,讨好地说,“我刚找到的。”

自从李重进受伤后,屠春担心他不好好吃饭,会耽误了伤情康复,于是索性将那几个装零食的匣子都藏了起来,李二公子还曾经向她讨要过,被少女装糊涂搪塞过去了。

现在她恨不得将这世上可以安慰到少年的事物一股脑地全摆放出来,想来想去,就忽然想到这个了。

濒临崩溃的失态之后,李重进渐渐恢复了往日的冷静,他打开许久未见的描金匣子,打量了一会儿,又面无表情地合上了。

屠春讶然,“夫君不喜欢这些东西了?”

李重进看了她一眼,叹了口气,“放坏了。”

他绝望苦痛了一整个晚上,满脑子尽是愤世嫉俗的念头,然而如今被少女搂在怀里柔声安慰着,便又从这一匣子发霉的点心中感受到了人间的温暖。

60.旁敲侧击

佛堂中的檀香清淡怡人,窦氏微闭双目,她面对佛像,手中缓缓拨弄着念珠,“听说进儿昨日去书房找他爹了,是有什么事吗?”

屠春立在一旁,她是循例来向窦氏请安的,见妇人打听事情原委,少女扑哧一声笑了起来,轻描淡写地说,“想来没什么大事,夫君回去只字未提,多半是爹又训斥他的学问了。[夜夜小说网www.yeyexs.cc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

她面上笑嘻嘻的,看起来全无心肝,心中则在暗思,看来李嘉行也知道此事污秽不堪,不敢对窦氏直言。

窦氏睁开眼,她容貌温婉秀丽,尽管年过四旬,柳眉轻轻一蹙间,那纤薄的愁色还犹如生了细小的倒钩,柔柔地戳着人的心尖。

“春儿,”她似是有些担心李重进,忧心忡忡地叮嘱少女,“我这个小儿子,从小就心事重。你可要替我多看顾着他,有什么异常记得告诉娘,让我也好开导开导他。”

屠春满口答应了下来,她无视了窦氏一脸想要扯家常的慈母模样,笑吟吟地说,“倘若娘没有别的事,儿媳就先退下了。”

窦氏正欲说话,这时佛堂外忽然传来纷乱的脚步声,面带愠色的方静一把掀开珠帘,径自闯了进来,李照熙紧随在她身后,无奈地冲窦氏苦笑了一下。

方才屠春来请安时,妇人虽是一副和颜悦色的模样,却一直安稳地跪坐在蒲团上,如今大儿媳刚露出了半张脸,她便慌忙起身迎了上去,显然是对方静忌惮之极,连长辈应有的架子也不敢摆了。

“娘,我敬舅舅是个长辈,当初的那件事,也没有怪罪到他头上,”见到婆母这般诚惶诚恐,女子的脸色稍微和缓了些许,她恨恨道,“可如今他公然和我过不去,您就得出来说句公道话了。”

方静性格强势霸道,一桩平常的小事,从她口里说出来,则俨然有了山雨欲来的气焰。

窦氏与屠春听她骂了半天,这才算明白过来,原来当初方静命人抱着香灰水到处撒,头一个将窦朝云的屋里弄得乌烟瘴气的,如今人家爹爹回来了,实在看不过去,就将那些沾过香灰水的床单被罩全扔了。

“仙姑明明说过,这晦气的地方洒过神水后,要静置十日,”一遇到与窦朝云相关的事,方静脑子里就充斥着一地猩红,变得毫无道理可言,她目光扫过眼前的众人,尖刻地骂道,“他这样做,误了仙姑的法事,是会惹出祸事来的!”

阴霾在李大公子的眼中一纵即逝,他很快又恢复了翩翩公子的温柔模样,走到妻子身边,柔声劝慰了她几句。

“你闭嘴!”女子抬手欲扇男人一个耳光,而见到对方丰神俊朗的脸,忽又心软了,言语间涌出了几分强忍的委屈,她喃喃道,“我心里清楚,你巴不得你舅舅把那屋子收拾干净,好把你表妹接回来。[www.yeyexs.cc 超多好看小说]”

李照熙抓住妻子挥到半空的手,不再说话了。这真是一个面若冠玉的美男子,他静静地看着自己的妻子,眼神中仿佛衔着春江明月的清辉,好脾气地纵容着她的无理取闹。

“我知道静儿是为了李家好,”见大儿媳的情绪平稳了不少,窦氏也出言抚慰道,“你舅舅一直在外面,多半是下人没交待清楚,才会贸然坏了你的事。”

妇人声音柔善,好声好气地哄着儿媳,但吐出来的每句话都像是一口凝固的血,逼得她心口生痛。她养尊处优了这么多年,可在这个跋扈蛮横的女子面前,似乎又回到了卑微惶恐的曾经。

不得不忍耐,不得不屈从,不得不强颜欢笑……但她必须这样有耐性,非得这样好性子,因为事实已经证明了,这些付出都是有意义的。

屠春往门的方向退了几步,她有些呆不住了,不知是因为这对母子曲意的讨好,还是因为方静渐渐挂上笑意的脸。

她看着方静,仿佛在看前世还在一团谎言簇拥下的自己,倘若方家的权势如日中天,可以让女子长长久久地将这美梦做下去,那也算是皆大欢喜。

但目睹了女子在李家肆无忌惮的骄横,以及她屋中烟雾缭绕的情景,屠春就开始害怕了。她怕女子这美梦马上就要醒了,梦醒了尚且不打紧,她更怕这女子重蹈她的覆辙,不明不白的就被人害了。

方静气势汹汹地过来,被婆母和夫婿联手哄了半天后,又转怒为喜了。或许一开始,她争的就不是一个说法,而是自己在李家人心中的地位。

屠春杵在旁边看了半天,直至此刻,才能跟在这两夫妻身后一起告辞了。方静见她今日仍是一个人过来请安,将她拉到一旁问,“怎么样,那香有用吗?”

屠春摇摇头,她不愿让方静继续沉溺在这种诡奇的香雾里,扯谎道,“非但没有用,还熏得我头疼。静姐姐,我看大哥现在对你挺好的,你日后就别用它了。”

女子不置可否,她叹了口气,觉得这个弟媳真是个没福气的,注定在屋里得不了宠了。

李照熙看见屠春形单影只的,心中也油然生出几分同情来,他上次被这个小弟媳抢白了一顿,心中倒是不生屠春的气,因为觉得她现今算是尝到苦头了。

屠春见李大公子,一时突然福灵心至,她颇有礼数地问,“有件事情,想问一问大哥清不清楚?”

李照熙唇间含笑,“弟妹但问无妨。”

“大哥对红珠熟悉吗?”少女的声音放轻了一点,她目不转睛地盯着男人,想要从他的神色中看出些端倪来。

李重进昨天折腾了半天,他认定了父亲是害死红珠的罪魁祸首,自己算是个帮凶,于是一会儿怨气冲天地咒骂父亲,一会儿又情绪低落,嘴上怪着红珠贪慕虚荣,神色则恹恹的,似是在懊悔当年言语中的刻薄无情。

屠春听他翻来覆去地说多了,不免挑出少年话里几个矛盾之处,但李二公子偏执地将她的疑问堵了回去,憎恶地说,“如果不是他做的,他为何要承认?”

少女当时哑口无言,可如今看到李照熙,心中那点蠢蠢欲动的疑惑就又冒了出来。

前世李大公子的那句话还在她耳边回荡,阴魂不散的,像是拼命要引起她注意的游魂。

“那院子早就锁住了……”

“我想知道一些红珠的事,”她语气谦逊地问着,“比如她大致的生辰,喜欢什么,在府中……又和谁人相熟。”

红珠死的那年,李照熙已经十一二岁了,应该能够记得很多事情,比如说,那个院子是锁住的。

如果说,当年在李家伺候的下人们已经七零八散的,找不出来几个了,那么至少主子是没换过的。而在这些主子当中,最容易套出话来的,应该就是眼前这个温文尔雅的李大公子了。

“红珠……”李大公子沉吟了片刻,被妻子低声提醒了一句,这才想起是那个投井而死的奶娘,他面有讶色,“弟妹问这个干什么?”

屠春目光盈盈,语气真切,“她伺候过夫君几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静姐姐替她作法超度,我也想到院中烧些纸钱和她喜爱的东西,好替夫君积些福德。”

她这番话说得合情合理,毕竟红珠是因为李重进的话才跳井的。李照熙心中暗暗感慨,想这小弟媳不但貌美,性子也柔善,倘若自己当初没有将她让给弟弟,如今的日子多半会过得相当惬意。

男子遗憾之余,对屠春不禁生出了一丝同病相怜的意思,觉得她嫁了个恶夫,自己娶了恶妇,竟活似姻缘谱上生生被拆开的一对好鸳鸯。

因为有了这份心思,他认真回忆了一会儿,可实在是对那个奶娘毫无印象,只好遗憾地说,“弟妹不妨去问问舅舅……”

感受到身旁妻子突然冰冷的眼神,李大公子咳嗽了一声,不过话已出口,也不好再塞回去,他硬着头皮说,“舅舅……他一直都在府里当管家,下人的事,他最熟悉了。”

“啊,我记起来了,”李照熙似是猛然想起了什么,最后补充了一句,“红珠的尸首,还是舅舅收殓下葬的。弟妹你要为她烧纸超度,问舅舅最合适不过了。”

屠春一把推开门,她气喘吁吁地看着正在书桌前沉思的李二公子,两人四目相对,居然异口同声地说出,“有件事……”

“我先说!”屠春一改平日在李二公子面前的柔顺,砰的一声将门关住,她快步走到李重进面前,激动地说,“那个院子就是锁住的。”

她今天又旁敲侧击地询问了李大公子一次,从对方口中得出了肯定的回答,少女激动地拍着桌子,义愤填膺地说,“红珠根本不是自尽的,她是被人害死的!”

“你想,她一个弱女子,没有钥匙怎么能进到院子里?”屠春在屋里转着圈子,她越想越觉得自己的猜测没错,“一定是有个拿了钥匙的人约她在荒院中幽会,两人有了矛盾,那人便将红珠推到了井里!”

她心神激荡地比划了好一会儿,这才发现少年的反应有些脱离她的想象,李重进很平静地看着她,脸上甚至浮现了些许无奈。

屠春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她又恢复到温婉贤惠的模样,乖乖走到少年身后,讨好似地替他锤了捶背,她放低了声音,讪讪道,“还有啊,我想起来了,院子的事,是大哥告诉我的。”

她怕少年还像上次那样饶有兴致地拷问她,慌忙将李照熙拖了出来。

“大哥说的?”李重进侧脸看了看她,神色有些不悦,“你何时见过大哥这么多次,我怎么不知道?”

“给娘请安的时候,”屠春眼观鼻、鼻观心,一副受气小媳妇的委屈模样,轻声地回答道,自觉获得真相的兴奋退下后,她又开始害怕这少年的阴晴不定了。

好在李重进今日没有继续追究她的意思,少年嘲笑着她的推论,“即使院子真是锁住的,难道红珠就不能自己拿了钥匙,然后投井自尽吗?”

屠春唯唯诺诺地应了,看起来很真诚地感慨着,“还是夫君聪明。”

“不过你有句话倒是说对了,”少年没有被她的夸赞打动,他淡淡地说,“红珠的死,确实有蹊跷。”

“昨天,他告诉我,因为他不愿意给红珠名分,所以红珠羞愤之下,才绝然投井的,”李重进看着屠春,他现在的声音很平静,犹如深藏暗涌的河流,“可是我今天仔细想了想,红珠是自己投井的,那么公务繁忙的侍郎大人,为何能在天刚亮的时候,第一个在荒院中发现她投井了,难不成他早就预知了红珠当夜会去寻死?”

“我只是想听句实话,他们就这样一个一个地糊弄我,”想起昨日大姐与舅舅遮遮掩掩的态度,少年眼中露出了嘲讽的神态,“他们是在害怕什么,难道我会去害了他们?”

觉察到李重进语气深处的怨气,屠春替他捶背的手缓了下来。她听不太懂李重进的话,只是觉得这样自言自语的李二公子有点可怜,他那么聪明缜密的人,之所以愿意一次次相信他口中那些人的话,大概只是从未想过他们会骗他吧。

“我就先去问舅舅好了,府里的钥匙向来由他保管……”李重进轻叩桌案,似是在沉思着什么事情,他清俊的脸上露出阴郁的执拗来,“不愿意让我知道的事,这一件件的……每一件,我都非要知道了不可!”

61.杀人偿命

红珠死后,整个临霜院被仔仔细细地清理了一遍,因为这女人□□晦气,并且死于非命,窦氏嫌不吉利,亲自命人将与她相关的所有东西,一并扔到火堆里烧了。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yeyexs.cc

妇人是那样爱重自己的幼子,她唯恐儿子伤心过度,决意不辞辛劳地将男孩带在身边,直到那晦气女人在世间留下的所有痕迹都在火中灰飞烟灭了,让人再也想不到记不起。

“好孩子,别看了,”妇人将年幼的孩子抱了起来,轻声地哄着,“快随娘一起出去。”

那时李重进只有六岁,这是个冰雪捏成的娃儿,瘦得仿佛只剩下骨头上裹着的一层白霜,他眼睛红肿,将头搭在窦氏的肩膀上,幽幽地望着身后熊熊燃烧的烈火。

窦引章站在旁边,他心中有种奇怪的恍惚,总觉得这个孩子会突然挣脱姐姐的怀抱,跑到火堆中将红珠的遗物夺出来。

然而臆想中的事情并没有发生,男孩沉默着同妇人一起离开了,直到十年后,长大了的孩子才折身而返,他跑到自己的面前,郑重地问。

“舅舅,你还记得红珠吗?”

李重进回到临霜院的时候,夕阳低低地垂到天际的边缘,涂绘出半边橘红色的云霞来,风轻轻吹过来,非但没有带来消暑的凉意,反而将他心头那股恶火吹得越发暴戾了。

少年在门口停了一会,然后才推门而入,他知道自己脾气不好,动辄就迁怒到旁人身上,所以这几日见屠春之前,总要先克制自省一下。

可惜李二公子高估了自己的耐性,当他看见屠春惊慌失措地吹熄桌上的线香时,开始还愣了一下,随即脸色就铁青了起来。

屏风旁原本有一对落地的大花瓶,上次已经被他踢碎了一个,眼看剩下的那个马上也要粉身碎骨,屠春手忙脚乱地跑过来,一把将迎面倒下的瓷瓶抱住了。

“听我解释……”她将花瓶摆正了,追在怒气冲冲的少年身后,低声下气地辩解着,“夫君,你听我解释嘛!”

李重进在屋里转了几圈,只听见妻子不停地让他别生气,却迟迟没能给出个像样的理由来,他指着屠春,有心想要骂这没脑子的女人几句,但见她可怜巴巴地看着自己,刻薄的话刚到嘴边,无端就没了那股暴戾的气势。

“我有没有说过,不许跟大嫂去信这种东西?”少年闷声问,不等屠春回答,他心中便恨恨地为她开解着,觉得方静信这种巫蛊之术,叫做自作孽不可活,而他妻子定是被那恶妇威逼蛊惑了,才会天真无知地贸然尝试。夜夜小说网mht.la

屠春偷偷地抬起头,她感觉李二公子这次好像气得不怎么厉害,蹑手蹑脚地走到少年身后,倒了杯清茶给他,小声道,“我没有信,就是拿回来试一试。”

“夫君,我觉得这香有古怪,”眼见李重进将茶杯往桌上一摔,又是要发火的征兆,她连忙补充道,“恐怕不是巫姑骗人那么简单。”

少女脸颊微红,含含糊糊地将方静叙述中神香的妙处一一说了,她睁大眼睛,困惑地问,“大哥的心思,你也是清楚的。难道这香当真如此神妙,能让……”

她说不下去了,因为觉得自己一个女人,这样议论兄嫂的床帏之事,实在是有失庄重。

李重进看了她一眼,伸手将那支香点了起来,屠春胆战心惊地望着他,不明白李二公子这会儿脸色阴沉,又是想怎么整治她。

接下来,她很快就知道了。

“你不是想试试吗?”少年好整以暇地将屠春压到桌面上,他凑到她耳边,冷笑着说,“那么我们试一试好了。”

神香在她鬓发旁消无声息地燃着,这香气浓郁又撩人,闻多了,整个身子都轻飘飘的。屠春开始觉得冷,少了罗裙的遮挡,她的肌肤轻微地颤栗着,感觉自己像是□□的花,被人一瓣一瓣儿地拆开又揉碎了……

少女的眉轻轻地蹙起,忽又柔柔地舒缓开了,干涩的痛楚过后,温热的春潮便涌了上来,她在这异样的酥软中迷迷糊糊地想。

也许方静说的没错,这香……好像还真是有些用途。

香已经燃尽了,徒留桌上灰白色的香灰,李二公子略有遗憾地捻起少许,他想可惜这玩意有害无益,只能偶作助兴之物,不能沉溺了。

屠春在床上翻了个身子,她似是累极了,梦呓般问,“夫君今天不是去找舅舅……问红珠的事吗?”

李重进本来是怀揣着一肚子暴躁回来的,因为没等他问几句红珠的事,舅舅便坦然承认了,连说辞都和他父亲的差不多,李二公子自觉受到了愚弄,愤愤地挥袖而去。

不过现在欢爱餍足,少年的心情也平定了不少,他走到床边,爱怜地拍了拍妻子的背,轻声道,“你睡吧,别操心了。”

这世上发生过的事,总会留下痕迹来,红珠如果是自己投井死的,那么算她自己看不开,可如果当真有人害她,哪怕是血亲长辈,他也会为那个一手养大他的女人讨个公道。

听了他的话,半梦半醒中的人安心地往少年身边凑了凑,李重进见她粉面微红,犹如海棠带露,一时又忍不住有些心猿意马。

这香里究竟放了什么东西……回忆起方才的欢爱,少年意犹未尽地想,或许他应该找行家仔细看一看,没准能配出差不多功效的香来。

窗台桌椅被擦得明净如新,白瓷花瓶里斜斜地插了几枝含露的花,窦引章吩咐下人将窗纱床幔都换成女儿最喜欢的浅碧色,他希望女儿回到李家看到这一切的时候,抑郁的心情能够稍微纾解一些。

他是她的父亲,总希望她能过得再顺遂一些,幸福一些,可这个父亲是窝囊没用的,以前保不住自己的妻子,现在又眼睁睁地看着女儿被人糟践。

窦引章用刀在腕上割了一道口子,他想,他只有这一条苟延残喘的命,如果能为朝云换来一线生机,那么就扔出去好了。

反正他罪孽深重,早就是个该死之人了。

回忆中的算盘声噼里啪啦地响着,在梦魇中如影随形,犹如附骨之疽。

男人在心口的地方又割了一道,按照事先商量过的,他理应死的越可怖越好,这样才能附会到鬼神的说辞上。

脑子因为失血过多而晕眩,茫茫然中,他看见许多重叠的人影,好像这几十年的爱恨纠缠一一在眼前上演,邀请他再将前半生看了一遍。

他最后看见一张苍白清秀的脸,那女人的嘴张张合合的,反复重复着一句话。

她问,“你还记得我吗?”

那个孩子来问他,究竟记不记得红珠了?

他想他本应是记得的,不过仔细想想,那个女人的脸也早已模糊不清了。

她有点像他过世的妻子,那一点点就足够他心怀恻隐,数次从府里干粗活的下人手中救出被纠缠的女子。

于是她投桃报李,最后报答到了他的床上。

红艳艳的血滴滴答答地溅到地上,男人有些奇怪地想,他以为自己的血应该是黑的,冷的,不然怎么能干出那样丧心病狂的事情来。

没想到它们也是温热鲜红的,像那些人一样,也像红珠一样……

红珠说她怀孕了,他有些不知所措,他并不爱这个女人,是她半夜提着烈酒与菜肴,含情脉脉地过来自荐枕席,几次酒后的糊涂放纵,难道要结出一个孽果来?

可他也有些不忍心,姐姐说的对,他就是这样的人,该干的事情已经干了,偏偏又要优柔寡断地为难着自己。

那天晚上,他喝得酩酊大醉,他承诺给这女人一个交待,他这一生毁了几个人的幸福,于是总是想要尽可能地对旁人好一些,让自己的心里好过一点。

但后来他为什么要神使鬼差地醒来呢?

是上天要他继续背负着罪孽苟活,还是觉得这个府邸中发生的一切,远远没有等到应该落幕的时候?

他醒过来,发现红珠不见了,腰间那一大串钥匙也不见了,他猛然间酒全醒了,心急火燎地找了出去。

他在那荒院中撞见了正在往井下看的红珠,女子听见脚步声,惶然抬起头来。

她拼命地想要往外跑,他拽住她的头发,逼问她到底是谁派她来的。

“我早就发现不对劲了……”女子见逃不掉,索性大声呼救起来,嘴被捂住后,她的声音从牙缝中蹭了出来,尖锐似明晃晃的刀刃,“你们……”

他不能让她再说下去,于是把她推到了井里,在坠井之前,他最后望见了这女子的脸,苍白而清秀,犹如绝望中盛开的莲花。

这大概是他第一次正眼认真地看她,这才发现从头到尾都看错了她。

她是在与他的相处中发现了什么蹊跷,亦或者这夜间携带烈酒而来的艳遇本就是一场骗局,从一开始她便是别有用心?

除了红珠之外,没有人会知道真相了。

红珠死后,他和姐姐将整个临霜院搜查了一遍,姐姐甚至寸步不离地守着那个孩子几日,最后终于确定红珠还没有发现她们真正的秘密。

这是个卑微怯懦的女人,也不怎么聪明,她一生大概就勇敢机智了这么一次,为了与自己毫无血缘关系的孩子。

然后她含恨死去了,尸首被草席包裹后扔到了乱坟堆上,在这世上留下的一切痕迹都被大火烧毁了。

她为之可以去死的孩子平静地目睹一切,什么都没有说。

纤纤玉手拨弄着算珠,有人笑盈盈地看着他,“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是天经地义的道理。”

窦引章想,他知道了,那个长大了的孩子问,“舅舅,你还记得红珠吗?”

他就知道了,命里的债,已经到了该用命偿还的时候。

62.孤家寡人

那是一种浓重的红,从深深浅浅的伤口中流淌出来,黏稠但尚未凝固,还在缓缓地往下滴。[www.yeyexs.cc 超多好看小说]

男人用一种诡异的姿势坐在椅子上,乍看上去,像是刚从血浆中捞出来的木偶。

窦氏当场便晕厥过去,幸好身旁的大儿子眼明手快地扶住了她。李照熙惊慌失措地转过头,喊着弟弟的名字,“重进,你快进去看看。”

窦引章的死状可怖,李大公子粗粗看了一眼,便觉得寒意渗到了骨髓里,他与舅舅素来亲厚,自觉承受不住这种打击,于是推着幼弟上前主持大局。

李重进的脸色亦是惨白异常,不过神情还算镇定,他推开屠春想要拉住自己的手,快步走了进去。

他伸手探了探舅舅的鼻息,身子随即微微晃了一下,“把夫人送回去,”屋内浓烈的血腥味让少年有了瞬间的晕眩,他扶住椅子,沉声吩咐道,“其他女眷也跟着一起出去。”

在这一片兵荒马乱中,唯有屠春留意到了方静的异常,平日里蛮横霸道的女人站在人群中,面容上隐约有些无措的慌乱。

李侍郎在云端中呆的久了,久到他以为这尘世与自己早已没了联系,直到听闻妻弟的猝死,他才茫茫然地从云间走了下来。

窦引章身上的斑斑血迹已经擦拭干净了,男人穿着寿衣躺在棺中,裸露在外的肌肤上遍布刀痕,看上去甚是诡异可怖,可他的脸色却很平静,仿佛这样凄惨痛楚的死亡,反而像是一场期待多年的长眠。

李嘉行看着死去的妻弟,他从男人沧桑的脸上意识到光阴的流逝,宣平十二年,年轻的他们从太平村出发,来到这座雍容富贵的城池,那时候还有满心的豪情壮志,一心要随着青云梯扶摇直上……

“舅舅的丧事,我已经安排好了,”少年清冽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尽管家中骤然出了这等骇人听闻的事,李重进的语气依旧很镇定,他仿佛天生就少了常人应有的七情六欲,有条不紊地交待着,“办事的人嘴很牢,不会出去乱传的。”

李嘉行转过身,直接挥手给了儿子一耳光,他虽是个文人,这次出手却很重,李重进不禁往后退了几步,少年捂住脸,觉得嘴里有了血腥味。

“你真是个孽障,”听闻李重进昨日过来追问有关红珠的事,男人本能地将妻弟的死算到了儿子头上,他气色灰败,喃喃地说,“事情已经过去了,过去就算过去了……为了个死人,你到底要把家里人害成什么模样!”

李重进的耳边还在嗡嗡作响,少年的眸色清浅,里面没有愤怒也没有委屈,他看着父亲,平静地问,“红珠是舅舅逼死的,或者说,是他亲手推下去的?”

“为了替他遮掩,你才慌忙出面,假装无意中发现红珠自尽……”少年点点头,嘲讽般叹道,“小的时候,你常教我要好好念书,学些孝悌仁义……”

他突然笑了起来,“原来侍郎大人口里的仁义道德,就是这种玩意!”

李重进揉了揉刚被打过的左脸,他这个人有几分矜贵的娇气,自己折腾起自己来不觉得心疼,可旁人若是薄待了他丝毫,少年心中便耿耿于怀起来。夜夜小说网www.yeyexs.cc

“你这次打我,看在养育之恩的份上,我认了,”少年临走时这样说,他在父亲面前将棺盖推上,眸中的戾气一闪而逝,“下次你再敢打我,我就不客气了。”

丫鬟们来来回回地进出,手里端着汤药水盆,窦氏自从醒来后,仿佛疯癫了一般,赤脚在屋中大哭大闹着,口口声声说要人赔她弟弟的命来。

李重进站在灯光暗处,有下人发现他,诚惶诚恐地行了个礼,喊道,“二公子。”

昏沉的灯光在少年脸上剪出了明明暗暗的光影,让人一时瞧不出他的神态来,下人们只听见李二公子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然后示意他们退下了。

张穆走过来,低声禀告道,“伺候夫人的丫鬟挑过了,这几个都是嘴牢心细的,二公子尽可放心。”

李重进点了点头,他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只是沉默地望着不远处人声喧沸的地方,一声也不吭。

张穆顺着少年的目光看去,那是窦氏居住的院子,妇人凄厉的哭喊声时隐时现地传了出来。

李重进不记得自己在那里站了多久,他脑子昏昏沉沉的,左脸还在隐隐作痛。

他看见兄长慌里慌张地进去探望娘亲了,兄长一进去,里面的哭闹声顿时停了下来。

他知道娘亲一定很难过,舅舅是她唯一的弟弟,就这么不明不白地凄惨死去,还要仓促下葬,以妇人柔弱的心性,多半已经崩溃了。

他想进去看看娘亲,但又害怕见到妇人,如果娘亲也像父亲一样,认定是他害死了舅舅,那么他应该怎么说呢?

如果可以的话,他也很想像大哥那样,能说出讨人喜欢的话来,哄得大家都开开心心的,但是他不能,他也奇怪为何自己的心脏如此顽强,难过归难过,依旧还能缜密精细地跳动着。

大姐腹中的孩子即将临盆,如今在景王府中正是众矢之的,家中有人这般蹊跷诡异地死去,倘若被有心人拿去做文章,怕是要惹来是非,他必须当机立断,先秘密将舅舅下葬,再慢慢去追查这件事。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们是一家人,只有先保住了大姐,李家日后才能有长长久久的安稳富贵。

几个小丫头吓得哭哭啼啼了半天,吵得屠春头晕脑胀,她不得不耐住性子,温言软语地将她们安慰一番。

“先是表小姐出了事,现在又轮到了舅老爷,”槐花抹着眼泪,她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小姑娘,哪里受得住这三番四次的惊吓,“听说舅老爷死的可吓人了,地上全是血……”

“姑娘,”另一个叫采苹的丫鬟抽噎道,“你可得小心点,我听大家说,府里这是招了邪祟,不然哪里会总出这些祸事,他们还说,是前不久在府里作法的那个仙姑……”

屠春拍了拍她的背,“好了,”少女的语气稍稍强硬起来,“你们害怕的话,夜里就别随便出门了,什么邪祟仙姑的,也缠不到咱们头上!”

知道她不喜欢下人们在背后乱传流言,丫鬟们纷纷住了嘴。屠春安抚好她们后,忧心忡忡地抬头看了眼窗外,这次可是出了人命,府里人心惶惶的,也不知李二公子能不能控制住局面……

少女在窗边坐了许久,直到夜色浓墨重彩地将天地包裹住了,她思来想去,心中始终惶惶难安,终于按捺不住,自己提了盏灯出去了。

背后忽然亮起了一团光,李重进本能地眯起眼睛,这才后知后觉地转过身。

他看见少女提着灯,她小心翼翼地看着他,问,“夫君,你怎么在这里?”

屠春刚刚从方静那里回来,临时心念一转,觉得身为儿媳,表面上的礼数应当尽到了,所以决定过来探望下窦氏,无意中却瞅见了孤零零站在院外角落里的少年。

李重进站在背光的地方,倘若不是屠春眼尖,一时还真难发现他,少年本就生得清瘦,他板着脸站在暗处,一言不发的,像是个失魂落魄的野鬼。

屠春将灯提高,她猛然看见少年红肿的侧脸,顿时变了脸色,惊叫道,“这是怎么了?”

李重进没有说话,他一个人站在这里半天了,原本觉得心如止水,可少女凑过来左右打量,又焦急地问来问去的,弄得他心脏仿佛被谁轻轻地拧了一下,酸酸涩涩的涌满了委屈。

他想要说些什么,嘴唇动了动,最后却只冒出这样一句话,“我饿了。”

少年拉起屠春的手,“你来到帝都这么久,一直都闷在家里,”他说,“我带你出去见识见识。”

屠春眼睛一亮,她在这乌烟瘴气的李家呆的久了,忽然听到能出去,禁不住流露出欣喜的神色来,然而想到眼前少年刚死了舅舅,又不得不将心中的狂喜克制住了。

“先等一下,”她美滋滋地正要随着李二公子出去,脚步又猛地停住了,“我们先回去,给你涂点药。”

“还疼不疼?”屠春柔声问,她这会儿实在有点太高兴了,一门心思只想巴结着眼前的少年,以至于这温柔听起来有些用力过度。

然而李重进看着她,他清浅的眼眸里含蕴着一汪盈盈的水汽,被妻子这情意不真的温柔一戳,似乎马上就要摇摇欲坠地落下来。

缭绕的烟雾中,有人消无声息地进来了,她脱下身上的斗篷,宛若童女的身躯上托着端丽的头颅。

方静与初见时的倨傲判若两人,她步履仓皇地迎过来,颤抖着握住对方的手。

“仙姑,”女子急切地问,“这个人偶,怎么会如此邪性……”

巫姑不动声色地推开她的手,淡淡道,“夫人,我早就说过,心诚则灵,你种下了因,如今结出了果,求仁得仁,何必如此慌张?”

“不是的,”方静从怀中掏出一个木制的人偶来,她似是厌恶又似是畏惧,赶快将它塞到了巫姑手里,喃喃道,“我只是想让那个小贱人生不如死……”

她的话刚刚说到一半,手中的人偶便骤然掉地了,女子连连后退,惊恐地望着从屏风后走出来的夫婿。

满脸怒色的男人来得如此恰如其分,仿佛正踏在她那句做贼心虚的话上。

63.惊鸿照影

这里是渭河最窄的一段,清澈的水流到了此处,一下子就在胭脂与酒水中浓腻起来,两岸的石榴花开到了将颓的时节,水面上浮满了花朵红艳艳的尸骸,还映照着窗户中女人们绰约的身影。(www.yeyexs.cc 夜夜小说网)

无数辉煌的灯光从四面八方汇聚了过来,与水中潋滟的影子缠绵在一处。白日里泱泱盛世的清平,到了夜晚则发酵出淫靡甜腻的香气,在这湿润温热的风中弥漫氤氲,让过往船只上的游人们有了熏熏然的醉意。

画舫停靠到岸边,李二公子先上了船,他似是对这个地方十分熟悉,随手扔给船家一片金叶子,“把你们拿手的菜都上一份,”少年吩咐道。

他转过身,见屠春还在岸上意有踟蹰,便伸手将她抱了下来,少女一时有些措不及防,落地站稳后,害羞地小声说,“我自己可以的。”

她话虽这样说,但到了船上后,却一直紧紧拉住少年的衣角,寸步都不离他左右。

这还是屠春第一次坐船,她生在西北边陲的小村庄里,嫁到李家后安安分分地守在闺中,平生没见过什么大江大河,更不要说乘舟夜游这种风雅之事了。

与她比起来,李二公子倒显得轻车熟路,他泰然坐到舱内,吩咐船家备上几个当季的菜肴,然后对屠春解释道,“渭水这一带的船菜在帝都中算是有名的,今天出来得仓促,只能随便找一艘船尝尝,如果你喜欢的话,以后我再带你去有名的那几家。”

这船家也是个憨厚的,虽然自个儿被归为了随便尝尝的那一类里,还是殷勤地向两人介绍着帝都中做船菜最出名的几家,他说,“若论排场格调,自然要数凤至楼的了,可惜他菜肴家口味太过清淡,有些客人吃不习惯,如今换了老板,倒是改进了不少。还有春江花月阁里的,注重鲜、咸、辣……”

李二公子的脸色无端阴沉了几分,他打断了船家滔滔不绝的话,淡淡地说,“你先下去准备吧。”

再往渭水的深处驶进一些,方才那些灯光与喧嚣的欢笑仿佛一下子暗哑了下来。无边无际的水面上,天地浩瀚寂静,剩下半轮明月浸泡在水中,吐出蚌珠般皎然的清辉,将方才人间的靡靡之音洗涤干净。

这艘画舫并不算大,里面装饰得却格外精致整洁,雕栏桌椅皆以红木制成,周遭还放置了新鲜摘下的莲花,舱内香气清淡宜人。

待菜端了上来,屠春才明白何为他们口中的船菜,渭水一带的船家以舵舱为灶,选取渭河时令的河鲜为原料,在船上活抓现烹,别有一番风味。

少女饿了一晚上,见这几盘菜色泽鲜丽,香气诱人,不禁食欲大振,她眼巴巴地看着旁边的李二公子,期待他先动动筷子,自己也好跟着吃上几口。(wwW.mht.la 无弹窗广告)

李重进见状笑了笑,大多数时候,这个未及弱冠的少年一直犹如锋锐的刀刃,洋溢着伤人伤己的寒光,现在却忽然有了种疲惫的温和,他剥了只河蟹,放到屠春面前的瓷碟中。

“蟹肉性寒,”他告诉妻子,“不要吃多了。”

这艘画舫上的厨子手艺颇佳,屠春也饿得不轻,李二公子一发话,她便埋头吃了起来。

吃了一会儿后,屠春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少年一直没有动筷,他一天来粒米未进,在李府的时候还说饿,饭菜真的摆到面前了,却沉默着自斟自饮起来。

李重进又倒了一杯酒,仰头喝下,他酒量颇好,一壶酒消了大半,神色还依旧清明。屠春却不敢任由他这样喝下去了,她心中隐隐有些愧疚,觉得自己不该这么粗心大意的,忽略了对方的心情。

她对窦引章并不熟悉,人死了,感慨唏嘘一番便也罢了,可那毕竟是李重进的亲舅舅,少年嘴上不说,其实多半还是很难过吧。

身旁的少女柔声说,“这条鳜鱼很好吃,尝一口吧。”

李重进点头应了,却迟迟没有放下手中酒杯的意思,他静静凝视着窗外的月色,仿佛陷入了沉思之中。

屠春又劝了他几句,见少年仍是心不在焉的,终于按捺不住了。

舅舅离奇死在家中,死状又这么诡异可怖,当真只是因为自己向他追问了红珠的死因吗?

不会的……区区一个下人的命,何至于将舅舅逼成这样,那么究竟是为了什么,才让他选了这样的死法,他真的是自杀的吗……

李重进心乱如麻,他甚至不敢继续往下深思,眼前仿佛有一大片黑色的沼泽,当他偶尔快要碰到了那冰冷的边缘,便慌忙心悸着退回来。

这时藕色的衣裙飘到了他的面前,屠春不知何时站了起来,笑盈盈地俯下身,一把夺走他手中的酒杯。

少年错愕地抬起头,看见妻子笑语嫣然地冲他伸出手来,“夫君不是说,要带我见识一下渭河夜景吗?”

她不由分说地拽起他,拖着他往舱外跑,“现在月色正好,我们一起出去看看吧。”

漫天的星辰融化进渭水粼粼的波光里,夜风送来清凉湿润的潮气,也将这一江盈盈的星光绞碎了,画舫行驶在明明暗暗的光斑中,仿佛误入了天幕中的银河。

“真好看……”屠春仰起头,她本意是想拉着李二公子出来散心,然而在这如梦如幻的画卷面前,少年依旧无动于衷地漠然着,倒是她先一头陷了进去。

“夫君”,她光洁娇美的侧脸露出神往之色,指着月亮说,“今天是个满月啊。”

李重进意兴阑珊地顺着她指向的方位看了一眼,有时候他会憎恨屠春这轻而易举便欢欣喜悦的性子,他在这世上喜欢的事物寥寥无几,所以巴不得妻子也收敛起对其余人与物充盈旺盛的好奇与情感……

他只专心致志地看着她一个人,她也应该同样心无旁骛地望着他。

但这样的想法,只能在他心中偏执阴暗地疯长,他必须努力地压制着,不让自己表露出丝毫负面的情绪。

他的妻子纯净如枝桠上洁白的梨花,烂漫得仿佛经不住那些沉重压抑的爱恨。他愿意竭尽所能,让她一生都呆在黄金笼子里,永远不要接触到世上的污秽与黑暗,尤其是与他有关的。

于是他看着她,赞同道,“嗯,很美。”

屠春趴在栏杆上,她正心醉神迷地望着满江星月,突然讶然地喊了一句,“那是什么?”

方才还皎洁璀璨的星月之光忽然间黯淡了下来,好像有一只燃烧的火鸟从水天交接的地方徐徐飞来,它烈焰的翅膀浮在水中,将幽暗的水面照耀得灿若白昼。

李重进的语气有些微妙,他说,“那是凤至楼。”

待这庞然大物渐行渐近了,屠春才看清它的全貌,难怪旁人称它为“风至楼”,这的确是一座漂浮在水中的楼阁,与它相较,他们两人乘坐的画舫,不过犹如巨鲸面前的鱼虾一般。

无数粉粉白白的花瓣从楼阁的顶处飘下来,它沐浴在月中的花雨里,牌匾上“凤至”两个字清晰可见,屠春抬起头,勉强看见上面站着一群白衣女子提篮散花,衣带当风,恍若洛神妃子。

楼阁的每一扇窗户都打开着,乐女们凭窗而立,或吹笛,或抚琴,乐器各有不同,正对着屠春的那名女子约莫二十出头的年龄,反手拨着一把箜篌,她抬起头,冲着画舫上的两人妩媚一笑,容色光彩照人,俨然有倾城之貌。

屠春自惭形秽,不禁往后退了几步,她艳羡地望着这奢华不似人间之物的巨船,“也不知道上面坐着什么人?”

李重进静静地望着眼前的凤至楼,低声告诉妻子,“你看三楼最西边的那扇窗户,客人就在那间屋子里。”

屠春定睛望去,果然发现那扇窗户与其余的不同,隔着一层薄若无物的轻纱,里面映出了数个人影,中间的那人发髻高环如云,显然是名女子。

“这么好看的船,”她遗憾地说,“为什么只有一桌客人?”

“不是的,”李重进紧盯着三楼的那扇窗户,喃喃道,“那个客人将整艘船都包了下来。”

纤薄的白纱轻轻飘动,这本就是为了赏景而设,外面只能隐约看见人的影子,坐在窗前朝外看,却能将渭水的风光尽览无疑。

在李重进两人打量这扇窗户的同时,里面的人也在居高临下地望着他们。

“这么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正中的女子轻轻笑了起来,她的语气很温和,似是唠家常般地说,“居然把你们几个老江湖逼得束手无策,最后连那笔钱都用上了……”

她态度和蔼,然而后面的人们却齐刷刷地跪了一地,他们连连磕头谢罪,尽管女子当窗而立,背后却无一人敢稍稍抬起头来。

“你们这是干什么?”女人哑然失笑,“虽然废了些周折,但最后结果是好的,我今日是宴赏你们,不必如此拘礼。”

“反正十七年了,还没有人拿走那笔钱,想必算是送给我了。”

她话虽如此,面上却隐隐浮现了些许怅惘,今夜月光太过皎洁,那泛黄的往事犹如枯萎的花,一旦故地重游,便又浸在一泓碧水中鲜艳如昔。

“李家二郎心思歹毒,日后必成大患,他今夜独自外出,不如……”女子身边的一人语气恭敬,低声向她建议道。

她咳嗽了几声,“杀一个黄头小儿,何必等到今日?”

“倘若大业可成,鸡犬皆可升天,倘若功败身死,妇孺亦无活路,”女子一脸凝重,幽幽叹道,“我一忍再忍,凡事都未做到绝处,只愿她能迷途知返,莫要让自己人先斗了起来。”

“可是,”那人还欲再劝,“既然与李家结了仇,不如干脆斩草除根!”

女人耐心地听完了下属的话,她不置可否,目光看向远处渐渐变小的画舫。

“这小子心思歹毒……”女子沉默了一会儿,她不知回忆到了什么,忽然笑了起来,评价道,“看起来还算人模人样的。”

盈盈的月光照在少年脸上,隐约让她想起了故人的模样。其实也没有太多相似的地方,只怪这夜这月与这江水,浑然如昨日,叫她一时有些忘情了。

可惜白驹已过隙,旧时不重来,最伤心这渭水明月,再也照不来故人眉目跋扈。

那年河畔月色皎然,他曾白马银鞍迤逦而来。

64.一箭双雕

夜风轻柔,吹拂一江星光斑斓,画舫中弥漫着莲花清甜的香气,屠春开始还仰头望着月亮,后来索性坐到围栏边,她脱下绣鞋,将半截小腿都浸到渭水中,乐此不疲地玩着水。(WWW.mianhuaang.LA 好看的小说棉花糖

李重进挨着她并肩坐了下来,他这个人对世俗礼法不甚在意,只是随口提醒了一句,“河水凉,别冻到了。”

屠春却猛一下子警醒起来,意识到自己的举动未免有些孟浪,她低头穿上鞋,默不作声地坐到李重进身边,也不大敢动弹了。

少年似乎心事重重,没有留意到她的异样,他将妻子搂在怀中,静静地望着渭水月色,不再说话了。

天色还未全亮,朝阳已经露出了大半块,两岸的景物逐渐披上了一层金红色的薄纱。

屠春迷迷糊糊地醒过来,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躺到少年怀中睡着了,她慌忙直起身子,“夫君怎么不叫醒我?”

少女脸颊微红,她发现李重进揉了揉胳膊,多半是被她枕麻了。

李重进倒是不以为意,他伸手拉起屠春,说,“该上岸了。”

周遭的声响喧闹起来,金色的晨光中,那些红嫣嫣的石榴花显出了些许回光返照的艳态。大半夜的时间,一去一返,画舫又回到了最初的地方。

清晨的帝都刚刚从昨夜软香扶翠的梦中醒来,太平盛世的繁华物色随着朝阳的视线徐徐展开,他们两人手牵着手,慢悠悠地往李府的方向走。

李重进不着急,屠春更是希望这条路永远都走不到尽头,她悄悄打量着身旁的少年,心中莫名一动,她想李二公子虽然脾气不好,但真是她平生见过最好看的人。

如果他能一直像昨晚那个样子,以后还不知会有多少姑娘迷恋他……

李重进似乎觉察到了她游离的目光,他问,“你在看什么,这么出神?”

少年的语气中有轻微的妒意,屠春含糊地搪塞过去了,她忽然想了起来,身边这个人不会有以后了。

他将死在最风华正茂的年龄,或许等不来哪个姑娘对他真心以待。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屠春觉得有根针轻轻地往心尖上扎了一下,不是很疼,但隐约渗出了一些血来。[夜夜小说网www.yeyexs.cc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

李府外站了数十名玄衣软甲的兵士,黑压压犹如一片侵城而来的阴云。李府也有一些家丁站在外面,不过与这些神色冷肃的兵士相比,他们就像是猛虎面前的绵羊,显得畏畏缩缩的。

有眼尖的下人看到了李重进两人,慌慌张张地跑过来,“二公子,你可回来了,夫人都找你半天了。”

“这些人是从哪里来的?”李重进皱起眉,他从来人的装束中猜出了一些端倪,只是不明白他们为何如此气焰嚣张,竟敢公然将自家围了起来。

“您是不知道,府里出大事了!”下人将声音压低,他紧张地说,“不知道为什么,大公子忽然说要休妻,再然后……方大人就领着一群人过来了。”

休妻!屠春倒吸了一口冷气,前世李照熙千般万般地嫌弃她,也要顾忌李家的面子,用软刀子慢慢将她磨死,怎么换成方静这样的豪门骄女,他反倒有胆子休妻了?

李重进脸色顿时阴沉了下来,昨夜渭水上的温柔仿佛是梦幻泡影,如今他还没进家门,就又成了那个手腕冷硬的李二公子。

“你先陪少夫人在对面的茶楼上候着,”他松开牵住屠春的手,语气凝重地吩咐这名下人,“等方家人走了再回去。”

面对屠春的时候,少年的声音则轻柔了许多,“没事的,”他安慰自己的妻子,“方刚是武将出身,行事霸道了些,却还是有分寸的。”

屠春心中没来由地发慌,她无力地唤了一句,“夫君……”

然而少年已经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那里面是他的血亲手足,她如此轻微的一句挽留,牵绊不住他的脚步。

那名下人骤然得了李二公子的重用,一时受宠若惊,他陪着屠春一同上了茶楼,知道这位临霜院里的这位少夫人是位得宠的,点头哈腰地在旁边伺候着。

“府里到底出了什么事?”屠春哪有心思去慢慢品茶,她目光凛然地盯着眼前的人,追问道,“你总不会连一点风声都没听到吧!”

男人欲言又止,屠春见状,从袖中取出一块碎银子来,放到了桌上。

约摸这块碎银大概有四五两,下人眼睛一亮,他往近处凑了一点,谄笑道,“二少夫人,我只是听到了一两句话,您随意听听,可别当真了。”

屠春神色淡淡的,跟着李重进的时间长了,她别的没学会,李二公子那副面无表情的阴沉样倒是看多了,“你尽管讲,”少女沉声说,“我如果听满意了,那块银子就是你的。”

“昨天夜里,白露院里就闹开了,大公子命人将常来府里的那名仙姑关到柴房里……”下人还真被她的样子唬到了,不敢隐瞒,一五一十地将自己知道的说了,“再然后,大公子说他要休妻,方家就来人了。”

说到关键的地方时,男人左右张望了一下,仿佛生怕被旁人听了去,“听说啊,是大少夫人指使仙姑害人,结果……”

他没有再继续说下去了,因为府里刚刚死了人,所以提到那名神神叨叨的仙姑时,男人的口气不免有了几分畏惧。

屠春将碎银子递给他,下人千恩万谢地奉承了几句,见少女脸色难看,便也就打住不说了。

方静屋中袅袅的白烟,忽然回心转意的李大公子,离奇死去的窦引章,还有这位神秘莫测的楚仙姑……

所有细微琐碎的线索渐渐串联到了一起,屠春拿起茶杯的手不禁轻颤了一下,什么仙姑害人,这分明是个设好的局!

这世上不可能有操纵人去死的巫术,但是或许会有愿意为女儿付出性命的慈父。如果能用自己的一条命,换来女儿的登堂入室,窦引章情急之下,没准真能干出这样荒唐的事来……

可是这样未免太过荒谬了,方静又岂是任人欺辱的女子,难道李家人当真愚笨至此,以为自导自演了一出闹剧,就能让方家乖乖地将女儿领回去?

屠春坐在茶楼上,心乱如麻地望着一街之遥的李府,日头从头顶下渐渐往西沉了,那些玄衣兵士始终一动不动的,犹如铁塑的雕像。

日暮黄昏的时候,李府紧闭的大门才轰然打开了,率先走出的是一名胖胖的老头,屠春猜测这就是那位兵部尚书方刚,因为他出来时,玄衣兵士井然有序地后退了一步。

与屠春想象中不同,老头的脸上并没有多大的怒气,看向后面相携而出的女儿女婿时,神色甚至称得上和蔼可亲了,他拍了拍李大公子的肩膀,不知说了什么。

平日不理俗事的李侍郎也一同出来相送,看来在位高权重的亲家面前,李家人的姿态是相当谦逊有礼的。

只是在这一群和乐融融的人中,屠春始终没有发现李二公子的身影,她心里猛然颤了一下,慌忙站起来想要往楼下跑。

“二少夫人,”下人在她身后讶然道,“您这是怎么了?”

少女在楼梯边站住了,她脸色惨白,一手扶住墙壁,努力将紊乱的心绪控制住了。

是啊,我这是怎么了……

屠春自嘲般地想,他的爹娘和哥哥都眉开眼笑的,他又能出什么事,你何必在这里瞎操心?

夏日酷暑难耐,女人轻摇团扇,听完幼弟带来的消息,她美艳的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神情,“还好,这出戏总算是演完了。”

“不过,你贸贸然地摔门而出,恐怕会让方大人心里很不开心,”她语重心长地告诫着弟弟,“他们父女气量狭小,都是记仇的人。”

李重进淡淡道,“方刚如果知道大姐你躲在我的临霜院里,暗中编排了这一场好戏,恐怕会更不开心。”

他笑了笑,笑意很浅,嘴角稍稍上扬,笑意甚至没到达脸颊。

从女人的角度望去,少年的脸色看起来有些冷肃。

“好弟弟,你在生我的气?”李如茵玲珑心思,如何不知道弟弟在恼怒什么,她幽幽叹道,“可我有什么办法,舅舅非逼我救朝云一把,我也是迫于无奈,才给他出了这么一个主意。”

她不说还好,女人此言一出,少年突然勃然大怒起来,“你是为了表姐吗?”

他到底顾虑着面前的女人身怀六甲,没有将身侧的屏风踢翻了。

“你谋划了这么久,赔上舅舅一条命,结果将事情全部推到那个巫姑身上,”李二公子冷笑道,“我想都不用想,方家将她带回去一刑讯,幕后元凶肯定是景王妃!”

“我的确是为了朝云,”女人费力地站起来,她抚摸着自己的肚子,喃喃道,“当然,也是为了这个孩子。”

65.驭夫有道

宣平三十二年的夏天过得很快,炙热的骄阳仿佛只嚣张了几夜,便匆匆让位给惆怅的秋意。[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夜夜小说网www.yeyexs.cc]

轰动一时的巫女楚姣案,也在这个肃杀的秋日落下了帷幕,那个生着童女面庞的侏儒当街问斩,她的血溅落到地上,和寻常人也没有什么区别。

方家原本想要消无声息地将这件事解决了,然而这名神神叨叨的巫姑在权贵中很有几个忠实的信徒,多方施压下,巫蛊之案的真相也就撕扯到了台面上。

据说楚姣到堂上的时候,已经说不出话了,她满口牙齿都被打落,露出空洞洞的嘴来,她在狱中的口供因为牵连甚广,只在极少数人的手中传阅着。

可惜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暗中关注这件事的人们很快就知道了,巫女所谓的神通,不过是她袖中那些诡秘的香,那里面掺杂着从滇南一带传来的奇花之毒,用的久了,能让人生幻上瘾,无法摆脱,不知不觉便受她摆布。

据说,她是受人指使,用这种邪术在帝都贵妇的闺房间游走,借此打探豪门深宅中的辛秘。

白露院中传来时断时续的哭喊声,院子门口守着身披软甲的侍女,李府的下人们步履匆匆地从旁边经过,丝毫不敢有停留的意思。

自从那名巫姑楚姣被带走后,这院中的女主人便害了癔病,开始只是暴怒烦躁,到后来就有些骇人了,非得让人捆在床上不可,不然就哭着闹着要去找那位早就一命呜呼的楚仙姑。

她的父亲过来探望过几次,然而这位戎马半生的男人也无计可施,自家女儿拈酸吃醋,招来了这等祸事,又能怪得了何人。唯一值得欣慰的是,他千挑万选出的女婿是个值得托付的人,非但没有怪罪妻子的胡作非为,还终日不辞辛劳地在床榻前照料。

“其实是我家连累了静妹,”年轻人在上司兼岳丈的方刚面前,一直是毕恭毕敬的,他歉意地说,“若不是那人嫉恨我大姐,千方百计要挑拨咱们两家的关系,静妹也不会……”

方刚制止了年轻人后面的话,他拍了拍女婿的肩膀,低声道,“这件事我心里明白,你放心,那人怕是没几天好日子过了。”

他随即又和蔼地笑了起来,“照熙啊,”老头语重心长地叮嘱道,“兵部主事的位置马上就要空缺出一个,你准备准备,别到时候镇不住台面。”

方刚在的时候,屋里挤挤攘攘的全是人,待这爱女心切的老头走了,瞬间便呼啦啦地散了大半。

屠春端着汤药进来,见李大公子正温柔殷勤地替妻子擦拭着额间的汗,秋日澄澈的暖阳斜斜地从窗外照进来,给他英俊的面容上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

“这些日子麻烦弟媳了,”男人彬彬有礼地道谢,“现在静妹的身子好多了,有下人们照顾即可,你不用这么辛苦了。”

屠春望着床上神情呆滞的女子,方静近日来瘦得厉害,她在小产中本就伤了身子,借助那所谓的神香催生出几分容光焕发的假象来,如今少了那袅袅的白烟,便顿时变本加厉地衰弱下来。最新章节全文阅读mht.la

她不明白对方口中的“好多了”,是从哪里看出来的。

屠春坐到床边,她耐心极好,用汤勺一口一口地喂着方静,“大哥,”少女垂下眸,借此遮掩眼中的厌恶与憎恨,她唇间还带着盈盈的笑意,“静姐姐一直待我很好,现在她身子不适,我过来照顾是应该的。”

不等李照熙再说话,她抬头看了男人一眼,“再说了,夫君前几日还对我说,反正我闲着无事,不如到白露院里来帮忙。”

她说的信誓旦旦,李大公子却是有些将信将疑,他怎么不知道,自己那个孤僻乖张的弟弟何时能说出这般善解人意的话了?

“李郎,你把仙姑请来……”喝了药,方才还愣愣无语的女子似乎有了些精神,她眼神迷蒙,误将床边的屠春错认成丈夫,一把抓住她的手,梦呓般哀求着,“没了她的香,我活不成的……”

李照熙语气温柔地向她解释,“静妹,那香里有毒,是不能乱用的……”男人的语气忽然深沉了一些,轻声道,“你忘记舅舅是怎么死的了?”

一提到窦引章,方静的脸上猛然浮现了惧怕之色,她拼命地挥舞着手臂,尖叫道,“不是我害的,走开,你们都走开!”

屠春愠怒地看了李大公子一眼,“大哥,”她毫不客气地说,“静姐姐受不了刺激,你别说话了。”

李照熙讪讪地闭了嘴,他心中纳闷,这小弟媳往日是个温柔和顺的性子,怎么自从方静出事后,她脾气便见长了,前几日还看见弟弟半夜三更出了门,一打听,说是屠春在临霜院里大发雷霆,李二公子被她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通,居然不得不躲出去避避风头……

他以前还有几分羡慕弟弟,现在忍不住却有些幸灾乐祸了。

夕阳脉脉的连廊上,蔓藤上的花顺着支架舒展地垂下,一朵朵鼓囊囊地开着,串连成深深浅浅的花屏。

临霜院里从前只有几棵孤零零的树,现在花木多了,繁繁茂茂的,衬得那几棵更加冷清了。

李重进坐在书房的窗户边,盯着蔓藤上的花看了大半个下午,那几句道歉的话在他心里斟酌了很久,却迟迟找不出合适的措辞。

前天他刚刚和屠春大吵了一架,这还是他们成亲以来第一次有冲突。

那天他心情本来很好,因为出去晃了一趟,猛然发现自己似乎长高了一些。李家人都生了高挑的个子,唯有少年长到十四五岁的时候,吃的米面全用来长心眼了,始终没有再往高处长点的意思,这几乎成了李二公子的一桩心病。

他兴高采烈地将正事丢到一边,急匆匆地回来想比划给妻子看。

然而丫鬟们告诉他,“少夫人去白露院了,说晚上不回来吃饭。”

小丫头们的语气都怯生生的,她们看得分明,这些日子以来,李二公子动不动就无理取闹一番,他的理由千奇百怪,说穿了,只是不满屠春去白露院那里罢了。

那天屠春回来的时候,夜色已经很深了,李二公子那点兴奋早就烟消云散,化成怨气重重的愤恨了。

屠春似是累极了,无精打采的,没空理会少年阴郁的脸色,她一边换衣服,一边还轻声自语道,“不应该啊,明明每天都在吃药,怎么会越来越严重了……”

李重进忍无可忍,他这个人不说话还好,一刻薄起来专挑别人最忌讳的地方说,“你非要上赶着去伺候她,”少年语气间有种冷漠的恶意,“方静要是一不小心死掉了,方家人头一个就要追究到你身上!”

在李二公子面前,屠春一直都是脾气很好的,甚至都有些逆来顺受了,可是那晚少年话音未落,她便忽然变了脸色,破天荒地发起脾气来。

“我就知道,”她指着李重进,痛心疾首地骂道,“你们一个两个,就盼望着静姐姐赶快死!”

屠春声音一抬高,少年的气势便没来由地短了下来,只是兀自嘴硬着,“她本来就快死了……”

这件事刚出来,他就心急火燎地拿着当时剩下的香灰找人看,等得知里面掺杂的东西后,差点生出了掐死大姐的心思。

大姐怎么对付外人,他从来不会过问,可她若将刀刃对准家里,尤其是伤到了他在意的人,他就容不下她了。

屠春狐疑地看着他,“你是不是知道什么事?”

一遇见方静的事,他那个温柔贤惠的妻子似乎像是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咄咄逼人地追问着他,见少年不吭声了,她甚至开始气急败坏了。

李重进吃软不吃硬,屠春的恼怒将他心里的戾气也激了出来,“反正你闲着没事,”他哗啦一声将桌上的东西全扫到地上,冷着脸说,“就去陪着方静等死吧!”

少年摔门而去,他怕自己再待一会儿,会忍不住先想办法把方静弄死了。

李二公子在外面饮酒作乐了两天,最终还是灰溜溜地回来了。他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出门后就有点后悔自己的口不择言,然而既然出来了,总要硬撑起几分面子来。

秋阳的余晖照在蔓藤间的花儿上,李重进心不在焉地望着窗外,他想,万一屠春问起这两日去了哪里,该怎么对她解释……

他心中有些发虚,因为觉得夜不归宿是自己的不对,万一妻子哭哭啼啼地要算账,又该怎么哄她呢?

可是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少年的脸色也慢慢阴云密布起来。

他在家里等了一天,始终没有看见妻子的踪迹。

屠春回来的时候,李重进已经没有道歉的心情了,他阴沉沉地望着妻子,正欲兴师问罪,而少女却先低声向他道了歉。

她一脸倦色,鬓发有些凌乱,看得出有段时间没有注意仪容了,“夫君,那天是我不对。”

少女嗓音沙哑,走到他面前,抬起头柔柔地望着他,“你不要生气了,好不好?”

她眼波很柔,却没有往日那种明媚璀璨的光辉,反而隐约显出血丝来。

李重进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把妻子搂进了怀里,他注意到她轻声叹了口气,像是有些疲惫的无奈。

躺到床上后,李重进主动问起了方静的情况,“大嫂……怎么样了?”

他本来想问那女人还能撑几天,不过怕屠春不高兴,不得不勉强装出一些关切来。

一提到方静,倦倦躺在他怀里的少女忽然有了精神,烦恼地说,“我已经劝过静姐姐几次了,让她回娘家去休养,她就是不听我的。”

李二公子凉薄地心想,方静不回去是应该的,她既然嫁了过来,病重时再跑回娘家去,倒显得他们李家无情无义了。

何况他兄长也算仁至义尽了,非但没有趁机将表姐接回来,还眼巴巴地在病床前装了半天的伉俪情深。

他想归想,嘴里却温柔地劝慰道,“你也不要太担心了,我看大嫂福大命大,会慢慢好起来的。”

屠春本来神色还算平静,被李二公子这难得的柔声细语一安慰,眼睛中隐隐泛起泪光来,她侧过脸,不想让少年看见自己的失态。

方静的情况越来越坏了,她每次看见床上神志不清的女人,心中都在恐惧害怕,她怕她真的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方静慢慢地咽下最后一口气。

一看见她哭了,平日里冷情冷性的少年就有些慌了,他不知道妻子为何对方静这般在意,分明她们两人也没有什么额外的交情。

他望着低声抽噎的妻子,最后还是在她的眼泪面前妥协了,他揉揉屠春的头发,告诉她,“赶快睡吧,不会有事的。”

女人马上就要临盆了,她身材纤细,偏偏顶了个硕大的肚子,仿佛这九个月来吃的血肉,全数滋养到腹中的胎儿身上。

“那香是楚姣做的,现在她人死了,我总不能从地里再把她挖出来?”李如茵靠在贵妃榻上,她双手一摊,轻描淡写地对弟弟说,“你就别难为大姐了。”

“你不告诉我,”李重进在屋中来回踱步,他素来冷静,很少有这样心浮气躁的时候,“那我自己想办法好了。”

他没有耐性再在姐姐这里耗下去,临走前扔了一句话给她,“你也别把事情闹太大了,如果牵扯到了王爷,岂不是得不偿失?”

他平日里很看不起大姐的眼界,认为女人短视急利,犹如一根嗜血的蔓藤,非要将所有能碰到的好东西都缠到手中不可,她这般贪得无厌,迟早要噎到她自己。

可女人虽无远谋,偏偏有一种与生俱来的邪恶天赋,轻而易举就能洞悉人心的黑暗与脆弱,小小的一个巫女,到了她的手中,也能暗中掀起惊涛骇浪来。

对于这个胆大包天的姐姐,李重进也是无可奈何了。

李二公子急匆匆地离开之后,女人沉吟片刻,命人将调教过的两个美婢送到幼弟的院子里。

她想她是有些轻看了那个乡下丫头,再这么放任自流下去,恐怕二弟就敢让那丫头骑在他头上走了。

66.天生尤物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寻常人很难想象,如此相似的容颜,居然能摇曳出截然不同的风情。(wwW.mht.la 无弹窗广告)

这是一对孪生姐妹,姐姐纤瘦如柳,细腰盈盈不堪一握,妹妹眼角下多了颗泪痣,弱骨丰肌,另有一番风神媚态。

“娘娘让奴婢给二公子带一句话,”姐姐名叫莫愁,她恭恭敬敬地传达着景王宠妃的旨意,“一花不成春,院子里的花多了,它们才懂得争奇斗艳。”

妹妹解忧却显得活泼许多,她行过礼,便天真烂漫地凑到少年身边,白皙的手臂上金环摇动作响,“二公子,奴婢也喜欢吃杏仁糕,能不能给赏给奴婢一个?”

她容貌美艳妖娆,语气则犹如无知孩童,这样奇异的反差中流露出蛊惑人心的魅力来,好像一张不通世事的白纸,很容易就被男人们涂画成自己喜欢的模样。

李重进面无表情地将桌上的匣子关上了,他用评判货物的眼神,冷酷苛刻地审视着面前这对风姿绰约的姐妹花。

“我当时以五十金的价码买下你们姐妹,”少年淡淡地说,“现在来看,也算是物有所值了。”

金凤荐爽,玉露生凉,白瓷盏中盛着雪梨甜水,上面洒了些丹桂,看上去甚是诱人。

两名绝色的少女立在李二公子身侧,一个体贴备至地替他布菜,另一个则围着他言笑盈盈地说话,不知那少女说了什么,连李重进脸上也隐约浮现了些许笑意。

他们都是世间难寻的好容色,一同在月下宴饮作乐,犹如蒹葭玉树,相映生辉。

倘若不是身旁的丫鬟暗中提醒了她一句,屠春大概还没有从恍惚中醒过来。

眼前的这幅场景有些眼熟,前世差不多也是这个时候,她刚刚嫁到李家几个月,还沉浸在新婚燕尔的喜悦中,有一日陪窦氏礼佛归来后,撞见夫君与窦朝云在院中耳鬓厮磨的样子。

李家兄弟的容貌并不相像,然而隔世望去,他们凝视另一个女人的侧脸却交叠在了一起,同样的目含笑意,似有无限缱绻温柔。

“大嫂的身体如何?”李重进没有起身,提起方静时,他的语气很平静,不再像前些日子那么烦躁了。

在两名陌生少女的注视下,屠春显得有些无措,她声音还很沙哑,拘谨地说,“还是老样子,今天看起来精神还算不错。”

有一瞬间,她仿佛又回到了初见李重进时的心境,那时她是个屠户家的女儿,在风雪中狼狈奔跑,来到这个傲慢的贵公子面前,卑微无助地恳求着他。mht.la [夜夜小说网]

时过境迁,如今她有了李府少奶奶的身份,绫罗首饰挂了一身,但当李重进的眼神漠然下来的时候,她就仿佛还站在那个寒冷的风雪天里,惶惶不安地等待命运的垂青。

李重进已经很久没有像这样对她说话了,整个李府的人都在暗中议论着,说她将李二公子迷得神魂颠倒,几乎像是变了一个人。可朝夕相处中,屠春从未感觉出少年的改变,他还是那样暴躁,易怒,无法无天又任性妄为。直到如今李重进恢复了往日的倨傲与矜贵,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其中的区别。

“那样就好,”少年微微垂下眸,秋天来了,他前些日子还衣衫单薄,今日则突然又裹上了厚厚的几层,看样子,应该是这两名少女的手笔,她们显然对李二公子下过一番心力了解,知道他生性畏寒。

屠春心中忽然有些惭愧,这段时间以来,她只顾着忙方静的事,的确无暇顾及李重进的衣食住行。从前她总觉得,回报不了这个少年偏执的情爱,至少可以如奴如婢般伺候着他,现在看来,连这点也是亏欠了。

那名自称叫莫愁的少女恭敬地说,“少夫人累了一天了,倘若不嫌弃奴婢的手艺,请坐下用些宵夜吧。”

“春儿想必是累了,”不等屠春说话,李重进已经先开口了,他嘴上喊得很亲热,语气则显出几分疏离的淡漠来,“你先回去歇息吧。”

“对了,”他叫住正欲退下的妻子,解释了一句,“她们是大姐送过来的,我不好推辞,便收下了。”

金环叮当作响,李二公子身后的少女貌似娇憨地笑了起来,“少夫人,”她的眼睛中突然流露出挑衅般的恶意,“日后就请您多多指教了。”

帘子隔住了窗外的人影,却挡不住外面时隐时现的欢笑声。

李二公子清心寡欲了几个月,却似乎一夜之间又回到奢靡无度的曾经了,他兴致颇高,不仅大半夜里不睡,还让这两名绝色佳人且弹且歌,弄得整个临霜院中都是靡靡之音。

屠春在床上翻了个身子,终于还是坐了起来,她扶住床边,觉得头晕欲呕,嗓子也火辣辣地发痛。

她知道现在最明智的做法,是还像之前那样,寸步不离地围绕在李重进身边,照顾他,关爱他,哪怕是虚情假意也好,只要她眼睛里看起来全是他的影子,显得痴情温顺,忠心耿耿。那么以李二公子的脾气,哪怕又迷恋上别的女人了,也不会这样故意地和她过不去。

可是她越来越不愿意再这样虚以委蛇下去,她没有精力,她要守在方静的身边,拼尽全力阻止这个女人重复她前世的命运。或许是在这个过程中太累了,她也逐渐丧失了最初的冷静与理智,没办法继续无动于衷地在李重进面前扮演一个完美的妻子。

她不爱他,不贤惠,不温柔,她对他所有所有的好,全部是居心叵测。

有时候看见少年因为她的一句话而眉开眼笑,她甚至会暗暗地心惊,她憎恶李大公子,因为这个男人的虚伪与薄情。

是的,他另有所爱,他被迫无奈,他可以找出一千个理由为自己辩解。前世的屠春身份卑微,是硬塞到他怀中的耻辱,今生的方静跋扈嚣张,是动辄伤人的恶女。他可以不爱她们,冷落她们,甚至可以休弃她们,但他偏偏要摆出深情的姿态,一方面享受了妻子为他带来的声名与权力,一方面又不动声色地将她们往死路上逼。

她利用李重进,在李府中获得前世未曾享受过的特权,然后如局外人般目睹他一步步走向最后的死亡……

这样的所作所为,和她所痛恨鄙夷的男人又有什么区别,难道因为李重进并非良善之人,他的真心便微不足道,就可以让她毫无愧色地玩弄践踏?

屠春不愿意去深究这个问题,她脑子发晕,也实在想不明白。少女喝了几口放凉的茶水,觉得嗓子稍微好了一些。

天色微微发白了,院中的琴乐之声还没有停下,看来这两位佳人才色之美,让阅尽人间春色的李二公子也有些沉溺了。

屠春躺在床上,昏昏沉沉中,她猛然想了起来,前世李重进夜不归宿的浪荡生活,也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

那时候李照熙刚刚纳了窦朝云为妾,正是浓情蜜意的时候,她清晨向窦氏请安时,恰好遇见了刚从外面回来的李二公子。

那时候他在她眼中,还是个苍白锋锐的少年,终日独来独往的,很少碰见,见面了也不过简短地寒暄一两句。

不知道为什么,前世的许多事情她渐渐都模糊了,唯独这不经意记住的情景,偶尔还在脑海中隐约浮现着。

他淡漠地喊了句“大嫂,”然后从她身边经过,这应该是那一世他们距离最近的一次,她闻到了对方身上浓烈的酒气与脂粉香味。

天已经完全亮了,听闻妻子又神色匆匆地去白露院照顾兄嫂,正在书房中写信的李二公子将手里的笔扔了。

一夜不睡,李重进精神仍然不错,他就是这样的人,习惯挥霍可以掌控的一切,包括自己的生命。

他坐在桌子前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拿起另一支笔,开始继续写,为他办事的人告诉他,方静用的香工艺并不复杂,稀罕的是其中的几种原料。

他厌恶跋扈的兄嫂,认为她走到这一步完全是咎由自取,女人就应当恪守妇德,温良贤淑,她要是乖乖让大哥纳妾,怎么会变成现在这幅样子?

然而尽管有这样凉薄的心思,他却不得不大费周章,花了很大一笔银子,想办法保住这恶妇的命,他不想管她是痴是傻,只要能吃能睡地活着,免得妻子哭得他心烦就好了。

正在李二公子奋笔疾书的时候,有人轻轻敲响了书房的门。

敲门的声音很轻,其中似乎还暗含了某种欲说还休的韵律,不等李重进说话,门外人就径自走了进来。

进来的是披着斗篷的解忧,日光照耀下,她鬓发如云,肌肤如玉,当真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

“二公子,”少女手臂上的金环相撞生响,同时响起的,还有她银铃般的笑声,“听奴婢姐妹弹了一晚上的琴,您对我们的琴艺,还满意吗?”

“当年我请班大师传授你们姐妹声乐,”李重进停下了笔,他没有抬头,淡漠地说,“看样子,你们学来了她六成的功力。”

“看来公子品鉴过奴婢的琴艺后,心中很是不满了?”

解忧的声音忽然间微微有些低沉了,她脸上原本挂着天真明媚的笑容,顷刻间,却从一个女孩变成魅惑众生的女人。

“那么公子你想不想知道,奴婢这些年又学了什么本事?”

她话音刚落,身上的斗篷也如飘零的花瓣般落下来了,露出少女白玉般无暇的身体。

解忧踌躇满志地望着眼前的少年,她发现李重进终于抬头了。

这个傲慢的少年是她们姐妹的第一个主人,他重金买下她们,请名师教她们各种才艺,然后又毫无留恋地将她们转送到自己姐姐手中。

然而她的第二个主人说过,她们学的那些东西只是皮毛,一个男人眼中真正的尤物,应该让他们能在床上欲生欲死。

他们文质彬彬与她谈论诗词歌赋,饶有兴致地看她摇曳起舞,最终不过是为了撕破她的衣裙,将她扛到床榻上去。

解忧盯着少年俊美的脸,她的身子已经有些发热了,男人以征服女人为乐,而他们何尝不是女人的猎物?

那时候她们还是幼小的女孩子,现在她们长大了。

而当初那个不识情欲滋味的男孩,也已经变成男人了。

67.云泥之隔

一个小丫鬟神色焦急地走进来,向床榻上的女人行过礼后,连忙俯身在屠春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棉花糖小说网 Www.mht.la 提供Txt免费下载)

少女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她猛地站起身来,随即却又缓缓坐下来了。

“春儿,是出了什么事吗?”床上传来一个虚弱无力的声音,方静勉力撑起半边身子,她头发披散,寡白的面容上有种惶惶不安的惊惧。

在连日噩梦与心魔的折磨下,这个昔日骄纵跋扈的恶女变成了一根易折的芦苇,稍微有点风吹草动,就足以刺激到她脆弱的神经。

屠春连忙扶住女人,“没什么,”她轻声安抚道,“静姐姐,你继续休息吧。”

少女转而看向前来报信的丫鬟,淡淡地说,“槐花,你先回去吧。”

丫鬟还欲说话,却被屠春突然提高的声音打断了。

“好了,”少女眼睛中的红血丝还未褪下,她眼睛看起来红红的,语气刚刚尖锐了一瞬间,马上又虚弱了下来,疲惫地制止道,“不要再说了。”

到了丹桂开花的季节,那些鹅黄色的小花簇拥在一起,在夜色中散发中浓郁甜蜜的芬芳。

解忧踩在凳子上,她伸出手去摘枝头上的桂花,金环在雪白的手臂上晃荡作响,很有一番天真烂漫的娇憨。

看到屠春回来,在一旁照护妹妹摘花的莫愁恭敬地行礼问安,而凳子上的少女头也不回,咯咯娇笑起来,“少夫人,奴婢想要给二公子做个香包,您说,他喜不喜欢桂花的味道?”

屠春没有说话,她身后的两个丫鬟一时也愣住了,谁能想到昨日才到临霜院里的一对姐妹,今天就迫不及待地开始耀武扬威了。

“少夫人不知道吗?”解忧从凳子上跳下来,她如同一个偷到糖果的孩子,得意洋洋地说,“不过奴婢想,公子应该是喜欢的。”

她抚发的手有意无意地向下遮了一点,“因为公子说了,奴婢的身子闻起来……很甜。”

秋夜的风已经有了凉意,这美艳妖娆的少女肤白如玉,她的脖颈上有紫红色的吻痕,俨然似刚刚承受过一场激烈的欢爱。

她毫不畏惧地望着屠春,水灵灵的眼睛中洋溢着嘲讽般的笑意。

在这一片寂静的僵持中,莫愁忽然跪了下来,“请少夫人息怒,”她用谦卑惶恐的语言说,“奴婢姐妹身份卑微,只是想好好伺候公子,万万不敢有与您相争的心思。[棉花糖小说网Mianhuatang.cc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

解忧在旁边捂嘴笑了起来,她拎着裙摆轻巧地转了个身子,然后在屠春面前站正了,这个姿势让她看起来天真如无邪的女童。

她轻笑着斥责姐姐,“你胡说什么,少夫人明明没有生气!”

她活泼地冲屠春做了个鬼脸,拉长了声音幽幽地说,“因为公子日后还会有更多的女人,少夫人心胸宽广,怎么会容不下咱们这两个可怜的小丫头?”

莫愁仍然恭谨地跪在地上,没有抬头,尽管她口口声声说自己身份卑微,然而在这个所谓的少夫人面前,她以后有足够多的理由可以傲慢。

她甚至没有阻挡妹妹口无遮拦的挑衅,因为料定了对方没有手腕和心计来应付。将近十年来,她们姐妹孜孜不倦地学习着一样东西,就是如何去讨得男人的欢心。一个贫寒屠户的女儿,不过空有几分姿色,拿什么东西来和她们姐妹争宠夺爱?

只是解忧有些太失态了,少女暗暗蹙起眉,她在心里想,点到为止就够了,妹妹本不该这样咄咄逼人的。

正当莫愁在考虑自己何时出声的时候,有人走近了,伸手将她扶了起来。

“夫君多半不喜欢桂花,他讨厌香味太重的东西。

那个她心中怯懦无能的女人温和地说,“做香包的话,你们可以试试其他的花。倒是昨天做的桂花雪梨甜水很好,夫君他喜欢吃甜的东西。”

说到这里时,女子意味深长地看了解忧一眼,不知是不是想起少女方才那句耀武扬威的话。

莫愁恭恭敬敬地点头应是,解忧脸上明媚的笑意收敛了起来,她就像是一只羽毛斑斓的锦雀,拼了命展示自己羽翼的华美,结果只是被人敷衍般地评价了一句。

屠春想了想,又补充道,“你们年少貌美,夫君宠爱你们,也是应当的”,她咳嗽了几声,在关键的字眼上含糊过去,“不过他身子……不太好,要有节制。”

这下连莫愁也有些愣住了,她下意识地看向妹妹,想知道这句“身子不好”到底有没有其他的深意,却见解忧原本笑意盈盈的脸色突然难看了起来。

“少夫人,”无视姐姐拉住自己的手,不知为何,解忧美艳的面容上隐隐露出了几分狰狞之态,她勉强笑了起来,别有深意地说,“可惜昨天没有听到您的教诲,日后奴婢一定会提醒公子,让他……有所节制的。”

少女呵气如兰,她甜美的嗓音在最后几个字上涟漪出让人想入非非的暧昧来。

屠春在心里叹了口气,她觉得解忧有点像前世的窦朝云,肆无忌惮地在她面前卖弄着自己有多么受宠,存了心想让她气恼或沮丧。

然而前世她那么深爱李照熙,都能强忍心酸地将他推到别人怀里,何况是今生这个不爱的男人。

“你记住就好,”屠春笑了笑,她嗓子沙哑,但语气很安定,“夫君也喜欢知道分寸的丫鬟。”

“夫君日后还会有更多的女人,比你们美,比你们会伺候人,还比你们身份高贵。”

屠春拍了拍解忧的肩膀,她的姿态居高临下,犹如在抚摸膝上的宠物,笑吟吟地说,“我连她们都容得下,又怎么会容不下你们这两个可怜的小丫头?”

屠春拿出修炼了两世的少夫人架势,将这两个来意不善的少女唬得一愣一愣的。且不说这对姐妹花如何暗暗咬牙,她身后的丫鬟们都有些目瞪口呆了,因为往日见自己主子在谁面前都是低眉顺眼的,从没想过她还有这般伶牙俐齿的一面。

“你没看见那个臭丫头的脸,都快要气白了!”

还不等进屋,丫鬟们便在后面窃窃私语起来,语气中有掩不住的兴奋自得。府里下人的地位,往往都是跟着主子水涨船高的,何况她们是随着屠春一路长途跋涉来到帝都的,心中天然对少女多了几分忠诚亲近。

然而屠春在回来的路上一言不发,进屋的时候,她刚掀开珠帘,脚下便踉跄了一步,身旁的丫鬟慌忙扶住她,这才发现少女的手冰凉凉的,竟没有丝毫热气。

天色正一片昏黄,幽深的竹林遮住了宅院周遭的日光,同时也将时光的流逝变得混沌起来,单看窗外这一片霞光,根本分不清是什么时辰。

男人约莫四十岁左右的年龄,他容貌英武,五官的轮廓似用刀子在岩石上慢慢刻出来一般,深邃而坚硬,充斥着不容人亲近的冷酷。

他将手中的竹简啪地一声扔到桌上,“阿瑛,”男人的声音中有隐忍的怒意,“为了一个巫女,你惹出多大的事情来!”

窗前的女人竖起中指,挡在唇间,“嘘。”

男人本能地放低了声音,这些年他们夫妻的情分几乎消磨尽了,可是一到她面前,他还是情不自禁要顺着她。

“王爷喊那么大声干什么?”女人扫了一眼竹简上的字,懒洋洋地说,“谁都不敢肯定的事,你怎么非要往你的王妃身上扣!”

景王在塞北戍边了九年,回到帝都后,又在尔虞我诈的朝堂之上摸爬滚打至今,有时候他认为自己心如铁石,已经不会再为这世上什么东西色变了,然而他的妻子却还是要惹出一些惊天动地的大事来,一次次挑战他仅存的耐性。

他厌恶地说,“除了你,还有谁能做出这样的事来?”

“阿瑛,我知道你让楚姣四处打探消息,是为了我,”想到当前形势的严峻,男人的语气稍微软了一些,他这次过来,本意也不是与妻子争执的,“可你不该在这个节骨眼上争风吃醋,将茵儿的家里害成那样。”

“茵儿已经让步了,不然也不会让自己弟弟娶了那个屠户的女儿,”提到自己那位美艳绝伦的侧妃时,景王的声音中有掩饰不住的怜惜,“她根本斗不过你,有时候同你闹一闹,你何必下这么狠的手?”

女人望着窗外,无声地笑了起来,她明白景王殿下的意思,在男人的心中,她是无所不能的,强大又可怕的,所以他那位娇滴滴的李侧妃,无论玩什么明刀暗枪,她都应该欣然受之,因为不会处于下风,于是也不应该心怀怨恨,更不要说报复回去了。

“很多年前,有人对我说,王爷你刚愎自用,并非良主……”

无视景王忽然铁青的脸色,女人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但那时候我还非常的年轻,王爷你也是,我们两个都错误地选择了彼此,以为自己是不会后悔的。”

“我至今没有后悔,阿瑛,”想起风雨与共的曾经,饶是景王性格刚硬,态度也出现了一些软化,他低声说,“我知道的,没有你,我不会有今日的光景。”

曾经何时,他认为是自己拯救了这个女人的命运与家族,然而很久之后,他才恍然发现,真相恰恰是相反的,是这个女人选择了站到他的身后,推着他走向天下至尊的位置。

女人幽幽地叹了口气,“但是我后悔了啊,世倾。”

她喊出许久不再称呼的名字,自嘲般地笑道,“我的身子快要撑不住了,本应该早点离开的,可是那天我在渭水上赏月,忽然想起了从前的很多事。”

“我自己选择的事,我想看到一个结局,”女人转过头,岁月的风霜侵蚀到她的眼尾,让她看起来像是朵开到飘零处的花,“为了这个结局,我愿意再帮侧妃娘娘解决楚姣的麻烦,但愿她当了娘亲之后,能变得聪明一些。”

景王含怒不语,他本意想反驳妻子看似温和的奚落,但这一生他从未在口舌之战上赢过她,所以不得不沉默下来了。

“其实我很喜欢你的茵儿,当年我遇见她的时候,也是这样叫她的,那时候她还是个漂亮可爱的小姑娘,”女人喃喃自语道,“我这一生,有很多事情,现在想想都是后悔的。”

她说,“最近的一件后悔事,就是把屠家的姑娘嫁到了李家,李家的那个二儿子,可真不是个好东西。”

景王终于忍无可忍地开了口,“一个屠户的女儿,能到高攀到李家的二公子,这是她的福气。”

他认为妻子对自己的宠妃有偏见,所以牵连到了李家人的身上。他见过李重进,那是个风度翩翩的贵公子,相貌俊美,办事稳妥,配一个屠户的女儿,着实是可惜了。

“君是天上云,妾如塘下泥,”景王妃没有提李二公子帮自家大姐做过的那些事,也没有说李如茵刚刚送给自己弟弟两个风情万种的美人,只是轻描淡写地感慨道,“这样也好,不适合在一起的人,最终还是要分开。”

原本怒气冲冲的男人一下子安静了下来,过了许久,他也叹了口气,“阿瑛,这一切都是你自己的选择。”

李重进飞快地拨动着算盘,为了救方静,他不得不舍出了一大笔银子,放在往日也就罢了,眼下他手头紧,需要赶快想些来钱的办法。

这时有人从外面跌跌撞撞地跑进来。

“二公子,快去请大夫来,”丫鬟哭着冲他喊道,“少夫人她晕过去了。”

68.喜得贵子

大夫小心谨慎地把完脉,他留意观察着李二公子的脸色,思虑如何将接下来的这番话说得中听一些,

“少夫人并无大碍……”他吞吞吐吐地开了个头,“多半是这些日子操劳过度,又染了风寒,这才会晕过去的。(WWW.mianhuaang.LA 好看的小说”

与床上的少女相比,李重进的脸色看起来更像是个病人,他素来精明强势,现在却显得有些失魂落魄了。

“没事的话,她为什么一直不肯醒过来?”少年语气阴郁,俨然已经有了怒意,但他的声音又很轻,仿佛怕惊扰了睡梦中的妻子。

大夫欲言又止,从脉象上看,这位深闺中的少妇情志不畅,气血郁结,尤其是用了那种药……这让他如何明说,告诉面前这个一脸焦虑的贵公子,你妻子多半是被你气成这幅模样的。

“少夫人如今年轻,用那些药也无妨,”受不住李二公子阴恻恻的眼神,大夫硬着头皮,含蓄地说,“可时间久了,总归对身子不好的,日后若再想生养,恐怕……”

大夫不敢继续说下去了,因为李重进突然站了起来。当他趴在床边,一动不动凝视妻子的时候,还隐约透出一点少年人特有的脆弱与忧郁。

但现在那种柔软的情绪全部不见了,他的神色瞬间变得狠戾凶猛,像是幼兽被刺到了毫无防备的腹部。

大夫一时吓愣住了,哆哆嗦嗦地不知如何是好,他几乎是立刻反应过来了,这位少夫人服用避孕汤药的事情,她的夫君并不知情。

“先生请出去细谈。”

秋日的阳光是种淡淡的金,斜铺在李二公子惨白的脸上,这两种看似无力的色彩却兑出了一种坚硬的冷酷。

很快的,少年就从暴怒中清醒了过来,他扔下这句话后,率先走出屋去。

大夫活了一大把年龄,他替不少贵族妇女看过病,自然见识过深宅大院中形形色色的女人,可像李家二少夫人这样的情况,却也真是稀奇。

李二公子暴跳如雷,如同拷问犯人一般,不厌其烦地询问了他好半天,大夫被问得头晕脑胀,差点把肠子都悔青了。

他实在不该本着医者父母心的想法,多嘴说了那么一句。他与这位夫人素未平生,怎么会知道她为何要郁郁寡欢,还要违背情理地服下这种伤身的药?

他不过是个大夫,看得穿她身上的病症,却瞧不出她心中的伤痛。[www.yeyexs.cc 超多好看小说]

最后是景王府中报喜的人将他从窘态中暂时地拯救了出来,下人急匆匆地跑进院子,满脸都是激动的神色,“二公子,大喜啊,侧妃娘娘生了!”

大夫忙不迭地跟着道喜,然而李重进不为所动,少年脸色铁青,没好气地斥退前来报喜的人,“大姐生了孩子,关我什么事!”

他转头看向大夫,俊美的脸上阴云密布,继续不依不饶地追问道,“心情不好才得的病?我是少她吃了,还是缺她穿了,她凭什么心情不好!”

大夫满头是汗,不过和李二公子相处了一小会儿,他已经理解二少夫人为何会抑郁成那个样子了。

窗帘严严实实地拉上了,昏黄的烛光在屋中飘荡,华美的纱幔从顶部垂下来,上面串缀的明珠流转生辉。

屠春觉得嗓子干疼,她躺在床上无力地咳嗽了几声,马上有丫鬟凑过来,惊喜地说,“少夫人,谢天谢地,您可算醒过来了!”

这是一个面生的丫鬟,至少屠春从未在李府中见过她。少女恍惚地打量着四周,她脑子昏昏沉沉的,隐约觉得屋里有些不对劲,可究竟哪里出了问题,她一时又想不出来。

好像忽然间空荡荡的,少了许多眼熟的摆设……

屠春挣扎着想要下床,她觉得自己的身体没有多大的问题,之所以会晕倒,应该是这些日子太过劳累了。但是两旁的丫鬟们慌忙过来按住她,恭敬地说,“少夫人,大夫说了,您得静养。”

屠春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眼前的这些丫鬟,她没有一个是认识的。少女不禁有些惶恐起来,虚弱地问,“槐花呢……怎么换成你们在这里?”

其中一名丫鬟沉稳地回答道,“少夫人不必操心,二公子说了,他去景王府办些事情,很快就回来。”

屠春又问了几句,那丫鬟虽然有问必答,但句句避重就轻,答非所问,始终不肯说往日在屠春身边伺候的那些人去了哪里。

“夫君去了景王府?”少女终于放弃了,她清楚李二公子驭下甚严,也不想过多为难这几个丫鬟,“出了什么事吗?”

丫鬟见屠春不再追问了,紧绷的脸色微微松弛下来,“回少夫人的话,”她毕恭毕敬地说,“是件大喜事。”

“侧妃娘娘生了位小世子。”

屠春愣了一下,她这才想起,李如茵怀胎十月,的确到了该瓜熟蒂落的时候,可是上一世,明明是景王妃先郁郁而终,然后女人当上正妃后,接着才有了孩子……

可眼下景王妃非但活着,还活得好好的,丝毫未听闻有卧病在床的消息,怎么李如茵肚中的胎儿却迫不及待地先蹦了出来?

这孩子一蹦可不打紧,他本来应该成为景王的嫡子,阴差阳错间,身份却略逊了一等。

景王府的李侧妃生了个儿子,这着实是件可喜可贺的事情。

景王年过四十,虽然已经有了两个庶子,但娘亲的身份都很上不了台面,如今备受宠爱的侧妃娘娘肚子争气,生出了个白白胖胖的小子,让生性刚硬的男人也喜得合不拢嘴,抱着襁褓中的婴儿打量了许久。

李家人侯在外厅,脸上皆是喜气洋洋的,窦氏因为弟弟的事,与女儿冷战多日,如今却顾不得往昔芥蒂了,焦急地盼望见上外孙一面。

当今圣上老了,太子病恹恹的只剩了一口快断了的气,皇太孙尚且年幼,一旦苍穹变色,年富力强,手握重权的景王,将成为皇位最有力的竞争者。

景王妃没有孩子,以李如茵如今的身份与恩宠,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她生下的这个儿子,日后或许会贵不可言。

在这一片欢喜祥和的气氛中,唯独李重进显得有些不合群了,大家都在翘首以盼李侧妃的召见,他却一个人坐在后面,脸色阴沉沉的,好像姐姐是给他生了个仇人。

女人小心翼翼了十个月,总算如愿以偿,她心中狂喜,言语间不免忘形起来。

她与景王柔情蜜意了半天,又听着娘家人的奉承话,身子一时轻飘飘的,只觉得如今万事俱备,只欠那老女人给她腾个位置了。

李大公子在旁边将刚出生的外甥夸得天花乱坠,李如茵听在耳朵里,心里美滋滋的,但她同时也清楚地知道,大弟也就这点哄人的本事了,你让他舞文弄墨可以,却不能指望这个厮混在女人堆里的弟弟为你冲锋陷阵。

“我这里有几位姑娘的画像,她们容貌美丽,出身也算不错,”女人见幼弟缩在角落里,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有心想要讨好他几句,便说,“二弟成亲也这么久了,是时候纳几个妾室了。”

“不错,”窦氏点头称是,她对屠春倒是没有太大的意见,只是女儿想要做一个关心弟弟的姐姐,她也不得不摆出慈母的架势来,“春儿那边,娘回去对她说。”

李重进没吭声,他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上,连头都没抬,看起来像是被人抽去了骨头,有气无力的。

“说起来,你整天围着春儿身边,也不见她肚子有什么消息……”女人掩住嘴,她本来只是随口说笑一句,二弟年龄尚轻,成亲才几个月,本不该有子嗣方面的烦恼,然而她话音未落,少年却突然犹如被踩到尾巴的猫,脸色顿时变得分外难看。

“大姐生了个儿子,就觉得自己快成王妃了?”李重进垂下眸,他的语气阴沉而凉薄,“你可得小心点,别这头只顾着哄儿子,那头已经有人趁机爬到王爷的床上了。”

李如茵胸中那股畅快的劲儿被噎住了,她倒没有生幼弟的气,因为知道这个弟弟就是脾气古怪,别指望从他嘴里说出什么讨喜的话来。

她更不是担心有人与她争宠,只是李二公子的话突然提醒了她,她有了宠爱和儿子,这还远远不够。

有景王妃在,她永远都不能成为王府中名正言顺的女主人。

秋意渐凉,景王府中的花木越见疏朗,在侍女们的簇拥下,一名贵妇正缓缓朝李侧妃住的院子走来。

她遥遥看见一群人从里面出来,身旁的侍女贴心地说,“王妃,那是侧妃娘娘的娘家人过来探望。”

女人温和地笑了笑,“这是大喜事,应当的。”

李家人自然也望见了这名雍容端庄的贵妇,慌忙走到近处,行礼问安,离近了看,景王妃倒并不像李如茵骂的那般又老又丑,她算不是是个美人,年龄也不轻了,可眉眼间有种温润的气度,看上去让人很舒服。

景王妃客气地扶起了窦氏,又与李家人寒暄了几句,她的眼睛没有刻意流连在人群后的那个少年身上,但每一次望向他的时候,女人的目光总是无端幽深了许多。

在耀眼的日光下,少年阴戾的傲慢显得熠熠生辉,他的眉生得孤寒,唇亦生得凉薄,唯有那双清浅的眼眸中还能看出几分这个年龄应有的稚气来。

他站在人群的最后面,敷衍了事地冲她行了一个礼,然后就低下头,不知在想什么事情。

他的家人们看起来都那么欢天喜地,面对她这个仇敌时,也能挤出真心的笑容来,可他就这么孤零零地一个人站着,甚至没有认真地望她一眼。

李家二郎真是个坏胚子,这已经是女人第二次这样想了,但他生得这么好看,实在让人恨不起来。

69.芳心难许

在上马车之前,李重进居高临下地望着张穆,“你告诉她,我要去南郊的别庄避暑。最新章节全文阅读mht.la

昨夜刚刚下了阵小雨,秋风寒渗渗的,少年生性畏寒,天气刚有了转凉的兆头,他便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

年轻人恭敬地接下了命令,心里却有些哭笑不得,他想这哪里是去避暑,分明是给屋里人摆脸色呢。

前几日二少夫人忽然晕倒了,李二公子心急火燎地请来了大夫,可不知那位大夫说了些什么,他突然间大发雷霆,几乎快要把整个临霜院给拆了。

初时,府里的人还以为是丫鬟们伺候不力,惹怒了这小祖宗,因为事后李重进就将妻子身边的旧人撵干净了,那几个小丫头哭哭啼啼地被送出府去,连窦氏开口都没拦住。

可是等屠春醒来后,明眼人就渐渐瞧出来了,犯了李二公子逆鳞的不是别人,正是他快要捧到心尖上的娇妻。

“她身子不好,就安心在屋里休养,”解忧巧笑嫣然地掀开车帘,少年上了马车,头也不回地说,“什么时候养得不用吃药了,让她自己过来对我说。”

张穆唯唯诺诺地应下了,马车在他面前扬尘而去,很快就不见了踪迹。

张穆回到临霜院的时候,正好碰见许久未出屋子的少夫人,她没有束发,长发垂到腰间,身上只穿了一袭单衣,坐在院中的连廊上愣愣出神。

四名丫鬟围作一圈,将这纤瘦的少女围在中央,仿佛将一只麻雀困在笼子里。

乍然看见眼熟的人,屠春脸上浮现了些激动的神色,她站起身来,慌慌张张地想要同张穆说话,丫鬟们见她有意往院子门口的地方走,低眉顺眼地挡在她身前,“少夫人,您别为难我们这些当下人的,二公子交待过了,不许您出临霜院半步。”

张穆见状,连忙快步走了进来,他能感受到周遭空气中那种僵固凝重的气氛,言语间不免也谨慎了许多。

临霜院中的下人差不多换完了,这些天来,除了张穆,屠春没有见过其他认识的人。然而年轻人像是得了李二公子的训斥,中规中矩地传完话后,不敢再同她多说一句了。

他告诉她,“二公子说,他去南郊的别庄避暑了。”

屠春听李重进提过南郊的那处别庄,据说那里风景秀丽,庄外种有成片的枫林,少年曾经应允过,说等到枫叶变红的时候,就带她去那里住几天。

张穆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委婉地提醒道,“少夫人知道景王府送来的那两个丫头吗?公子将她们一同带过去了。[www.yeyexs.cc 超多好看小说]”

在年轻人看来,临霜院中近日的不太平,多半是由那两个狐媚妖娆的女人引起的。

屠春想笑一下,让自己的脸色看起来不是那么难看,但笑意牵强地扩散在少女的眼尾,让正值青春韶华的她有种难以言喻的灰败之气。

当她醒来后,发现藏在衣柜中的纸包不翼而飞,她就知道会有这样的结局了。说不上后悔不后悔,她已经竭尽所能做得隐蔽谨慎了,每次都打着替李重进买药的名义,偷偷买上一两样自己需要的药材,其实她甚至不必这么小心翼翼,少年根本不会留意这种小事情,他虽然生性多疑,却从来没有疑心到这一点上。

他慷慨地将可以给予一个女人的权利全部给予她,不管有多少人背地里嘲讽轻视她,但当站在她面前时,必须毕恭毕敬地尊称她一声“少夫人。”

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在李府中,下人们怕她、敬她,对她惟命是从,千依百顺,这是李二公子给她的颜面。

所以任何人都不会想到她能这样做,她出身卑微,无依无靠,按道理说,她原本应当是最渴望生下孩子的人。

然而兴许这就是天意吧,在她快要受不住内心的煎熬时,干脆把这一切的假象都戳穿说破了。

她不愿再欺骗利用他,上天就让他再也不会相信她的任何一句话。

“这样也好,”张穆听见少女用低低柔柔的声音说,“有她们在身边照顾,我也就放心了。”

她抬起脸看着他,苍白的面容上平静如水,无悲无喜。

屠春回屋的时候,一堆丫鬟簇拥在她的身边,远远看去,这是个养尊处优的贵族少妇,排场甚大,然而张穆看得分明,那些下人盯着她的眼神,犹如狱卒在看管犯人。

屠春最后问他,知不知道她身边的那几个丫鬟去了哪里?

张穆摇摇头,他看见少女原本还有几分期待的眼神黯然下来,她转过身,步履迟缓地向屋里走去了。

夕阳的余晖铺展在漫天漫地的枫叶上,那些鲜艳的腐朽的黯淡的叶子呈现出深深浅浅的金黄色,它们铺满树梢,铺满地面,弥漫出粘稠甜蜜的秋意来。

解忧纤细的双足已经磨出血来,但她的脸上还挂着妩媚动人的笑意,李二公子仍在一杯接一杯地饮酒,他没有叫她停下来的意思,她便得不知疲惫地继续舞下去。

莫愁跪坐在少年身侧,心惊胆战地又替他斟了一杯酒,如果说最初陪李重进来到南郊别庄的时候,她们姐妹还存有趁机勾引的意思,如今则只是希望有人能出面管管这放浪形骸的男人,别让他一不小心将自己折腾死了,连累到她们俩身上。

她后悔极了,妹妹昨晚口不择言的时候,她应当拼命拦住她的。

昨夜李二公子从外面带回了十余个妖妖娆娆的女人,他坐在佳丽环绕间,醉意熏熏地问她们,“女人的心思到底是什么样的?”

“如果一个女人,她对你很好,背地里却骗你,那是因为什么?”

这些见惯风浪的佳人们面面相觑,她们个个都是酒国名花,欢场中见识的男人多了,可从来没有人像眼前的这个少年一样,这歌听完了,舞也跳累了,事到临头了,反而从酩酊大醉的状态中清醒了一些,正襟危坐起来。

“公子可是问对人了,我们姐妹中,有哪个没骗过男人呢?”一片沉寂中,有个胆子大的先说了一句,她捂着嘴,艳艳地笑道。

有人开了头,接下来的回答便七嘴八舌地乱了起来,她们有的说是为了讨男人的欢心,有的则拿自己举起例子来,“有些客人脾气不好,你实话实话,反而会惹他们不高兴。”

李重进醉得不轻,也不知他听进去了多少,反正等女人们说完了,少年沉默了一会儿,接着问,“那么她不愿意生孩子,又是为了什么?”

他眉眼生得冷清,酒气熏出一些潮红来,反而显得容色灼灼,衬得身旁绝色的佳人们都有些黯然无光了。

女人们皆是剔透心思,她们已经猜出来了,这位俊美不凡的贵公子之所以千金买醉,多半是被他口里的那个人伤到了。

于是女人们用温柔妥帖的解释来安抚他,告诉他一些无关痛痒的答案,“兴许是年龄小,怕疼吧,”她们说着连自己都不信的话,“也可能只是有误会……”

他来询问女人为何要欺骗男人,可是话说过来了,人生在世,如果可以一直醉在甜美的谎言之中,有几个愿意去听刺耳的真相呢?

这时候解忧开口了,少女的嗓音天真悦耳,像是一股清澈的泉水,将其他人的甜言蜜语洗涤干净了。

“姐姐们说笑了,一个女人,如果不肯为自己的男人生儿育女,那么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她不爱他,不愿意和他在一起。”

酒杯骤然落桌,细白的瓷器经不住主人震怒下的力道,在掌心碎成一片血污狼藉,少年推桌起身,他的神智好像已经完全恢复清明了,冷冷地问,“是吗?”

解忧的身子微微颤抖着,然而想起那一日的屈辱,她还是不顾姐姐大惊失色的劝阻,娇声笑了起来,“不对,或许还有一个原因。”

她恶毒地说,“说不准,那个女人早就心有所属,爱着别的人。”

绣了半天的花,屠春眼睛酸疼,她刚想站起来,身子一动,周围便有一群人呼啦啦地围了过来。

在这几日的接触中,屠春看透了这些人的作风。如果屠春肯乖乖听话,她们会毕恭毕敬地伺候她,可倘若少女胆敢露出一丝反抗的情绪来,她们也能直接将她绑到床上去。

她们用谦卑恭顺的态度,将她囚禁在临霜院中,更或者说,是这个小小的屋子里。

屠春一直以为,外人对李二公子的传闻是言过其实,少年脾气是不好,可在她面前,顶多也就是摔摔东西什么的,别说碰她了,他连狠话都没对她说过几句。

其实或许她很早就清楚了,李重进并不是不像别人说的那样乖张可怖,他只是对她格外好罢了。

她不爱他,她一直都告诉自己,她不能爱他。这个男人蛮横地将她绑到李家来,逼迫她又一次踏入前世悲剧的序曲之中,他现在爱着她,但他依旧冷血无情,但凡挡住李家路的人,都是他不择手段想要铲除的目标。

她终有一日要离开他,所以他们之间的牵绊应该越少越好,不该有迟疑,不该有不忍,更不该有孩子。

可谁能永远心如铁石,谁能总是无动于衷?情深意重的话说多了,渐渐地,也就分不清哪句是真的,哪句是假的了。

这样也好,少女在这日复一日的死寂中漠然地想,她或许什么都做不了,但他不爱她了,她就能把这颗心守住了。

屠春又坐了下来,她揉了揉眼睛,继续开始绣手中的鸳鸯锦帕。

帕子马上就要绣完了,那时候李二公子斜倚在床上,嗤笑她笨拙的手艺,少年笑得太开心了,倒弄得她恼怒起来,将帕子扔到一边,索性不去绣了。

现在没有人会在旁边百无聊赖地陪着她绣花,也没有人嘲讽她了,她终于可以静下心来,形单影只地将这一对鸳鸯绣完了。

刚开始绣没多久,外面突然传来了珠帘响动的声音,少女下意识地抬起头,本能地想要起身相迎。

然而走进来的是送药的丫鬟,她走到屠春身边,轻声道,“少夫人,该喝药了。”

屠春接过药,顺从地喝下了,她在心中自嘲那一瞬间的错觉,李二公子眼下应该在山庄中拥着美人尽情享乐,他肯定恼极了她,又怎么会回来呢?

70.第一场雪

宣平三十二年的第一场雪,比往年来得更早一些,由远而近的马蹄声惊醒了枯枝上的鸟雀,它们扑棱着翅膀飞起来。[夜夜小说网mht.la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身披灰色大麾的男人翻身下马,他愣了一下,因为发现提灯相迎的少女风姿绰约,是平生从未曾见过的绝色。

解忧轻盈地行了一个礼,娇笑道,“大人,请随奴婢进去吧。”

与外面的雨雪霏霏相比,山庄的大厅则显得暖香融融,香炉中的香片消无声息地燃着,舞女纤细的腰肢在薄纱中若隐若现。正在饮酒的少年没有起身迎接的意思,他伸手虚让了一下,道,“苏大人,请上座。”

男人有些窘迫地坐下来了,他官职不高,俸禄更是微薄,一脚踏进这穷奢极欲的大厅内,仿佛又变成了那个初入帝都的穷小子。

“一些不值钱的东西,不成敬意,”他将随身携带的匣子拿了出来,这句话原本是用来谦称的,但在歌姬们醉生梦死的歌喉中,男人的声音显得底气不足起来,“这次前来,是专程感谢公子赠药之恩的,方大人很高兴,说年后就将卑职的职位提一提。”

李重进举起手中的白玉杯,冲男人遥遥一敬,“苏大人太客气了,”他脸颊上挂着笑意,眼神中却突然掠起了鹰隼般的锋锐,“美人当前,良宵苦短,你我就别说这些煞风景的事了。”

男人立即住了嘴,他环视了一下周遭犹在歌舞的佳人们,不敢再说话了,解忧觉得他这愣头青般的样子很可笑,不禁捂住嘴笑了起来。

抵不住美人们的轮番劝酒,男人很快就喝醉了,他趴在桌案上,口中含含糊糊地说着醉话。李重进走下来,打开桌上的匣子看了一眼。

“好歹有个五品的官职,”少年嗤笑道,“出手也真是小气。”

他随手将匣子扔给在旁边伺候的解忧,扬长而去了。解忧抱住匣子,听见厅外的下人们在连声劝阻,“二公子,雪越下越大了……您喝醉了酒,可不敢再骑马了。”

骑吧骑吧,摔断了这混账的腿,摔死了更好,少女在心中恶毒地诅咒道,她认为李重进的脑子已经有点不正常了,自己跟着他,不过是白白耗费了玉貌绮年。

趴在桌上的男人不知何时醒过来了,醉眼惺忪地问,“姑娘,你在高兴什么?”

“今日有幸见到苏大人,”解忧在李二公子面前碰了一鼻子灰,险些要对自己的容貌失去了信心,如今从男人的眼中看出倾慕之色,少女又开始洋洋得意了,她甜甜地说,“奴婢当然高兴了。”

初雪下得猝不及防,临霜院中的花来不及凋零,便被这突如其来的寒潮冻住了,恹恹无力地垂下来。[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棉_._.花_._.糖_._.小_._.說_._.網<<<$www.yeyexs.cc]

待看清来人的时候,端着食盘退出来的丫鬟吓了一跳,差点将手中的空盘子扔到地上,“奴婢……”

来人对她做出了嘘声的手势,将丫鬟唤到僻静处,问,“她……近来怎么样?”

他的声音停顿了一下,仿佛非得有这么一次停滞,才能将心中那些汹涌的情绪克制下来。

“少夫人精神很好,心情也不错,昨个儿听说白露院里的那位病情好多了,还和奴婢们有说有笑的,”提起屠春,丫鬟连忙邀功道,说起来,这位少夫人也真是好伺候,丝毫没有染上贵族小姐们的通病,能吃能睡,有时候丫鬟们遇到点烦心事,她还会反过来安慰她们。

细碎的雪花纷纷扬扬地落下来,初时不觉凉意,时间久了,来人的眉发与衣衫上也渐渐白了。

听完丫鬟的话,他没有吭声,俊美的脸上面无表情,看不出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丫鬟兴高采烈地向主子表了半天功,这才觉察出不对来,她讪讪地住了嘴,心惊胆战地望着眼前的人。

“她最近都说什么话了?”沉默了许久,来人才语气淡漠地开了口,“你仔细想想,一句话也别落下,全部告诉我。”

冬夜气候寒凉,丫鬟在雪地中站了一会儿,感觉手脚都要冻僵了,面前的人似乎是从温暖的屋内跑出来的,身上衣裳单薄,但他浑然不知冷意一般,站在风雪中耐心地等待着。

“少夫人总是问她身边的那几个丫鬟去了哪里,还问白露院里的动静……”说到这里时,丫鬟赶快解释道,“二公子,真不是奴婢们告诉少夫人的,您也知道白露院里那位祖奶奶的脾气,她派人来探望少夫人,奴婢们实在不敢拦。”

屠春被变相软禁在临霜院中,初时对外还说是染了风寒,后来旁人问得多了,李二公子恼羞成怒,索性连理由都懒得找了,直接说妻子要闭门静养,不见外人。

窦氏素来纵容幼子的胡作非为,她听闻消息后,喟然叹了口气,命人给屠春送去些补品,也就装聋作哑地不吭声了。

兴许在妇人眼里看来,只要儿子别把天戳破了,其他事情,就随他去吧。

李家中真正对这件事愤愤不平的,唯有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方静,她在丈夫面前恨恨地骂道,“二弟真不是个东西,春儿病成这幅模样,他居然还要领着两个狐媚子跑出去逍遥。”

李大公子认为妻子是在指桑骂槐,连忙坐在床边柔声细语地宽慰了她一番。但方静仍然放不下心来,命侍女们隔三差五地过去看看屠春,别让府里的刁奴看碟下菜,欺负到她这个好脾气的弟媳头上了。

女子自觉将夫君收拾得服服帖帖,所以很看不惯弟媳逆来顺受的模样,但看不惯归看不惯,屠春能衣不解带地照顾她,她再如何恨铁不成钢,也要给弟媳撑撑腰。

清凉的雪花沾到少年的睫毛上,让他的眼睛有了种湿漉漉的寒意,听到大嫂过来插手他的家事时,李重进没有像往常那样勃然大怒,他嘲讽般地笑了一下,“这算什么,投桃报李吗?”

话虽是这样说,因为方静毕竟顾念了几分情谊,李二公子耿耿于怀的心勉强平复了一些,觉得扔出去的那一大笔银子,好歹算是听见了个响儿。

丫鬟见他没有动怒的迹象,接着小心翼翼地说了下去,“少夫人跟着奴婢们学刺绣,说是要绣个枕巾出来,还有,她不想喝夫人送来的补品,说太补了,喝完睡不着觉……”

李重进皱起眉,他听得很仔细,没有错过丫鬟口中的一字一句,“不是交待过,别让她绣那些东西了,她没那个手艺,还会把眼睛累到了。”

丫鬟唯唯诺诺地应了,然后苦着脸说,“但奴婢们实在管不住少夫人,她说闲着无聊,还说了……二公子您不在家,只要她不说,奴婢们不说,您什么也不会知道的。”

少年的身子微微颤了一下,然而等他静静地听完了丫鬟绞尽脑汁的回忆,发现这是妻子唯一提起他的言语。

他曾经惶惶不安地认为,他的妻子并不如想象中那样爱他,但现在看起来,她根本对他毫无半分情爱。

他说过,只要她不再吃那些药了,不再同他闹脾气了,只要她站到他的面前说一句,他会骂她,会责怪她,然而最终还是会拥抱她,原谅她。

但他的妻子就是这么的冷酷无情,整整三个月来,自始至终没有服过半句的软。

丫鬟讲完后,李二公子吩咐了几句话后,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他在雪夜中策马疾奔,从南郊一路赶回来,仿佛只是为了听一个下人说上半天的闲话。

丫鬟望着少年在风雪中离去的背影,她愣愣地想,每过一段时间,二公子就要跑回来一趟,可为什么他从来不进去看看少夫人?

虽然少夫人比不上景王府里的那两个姑娘貌美妖娆,可是脾气好,性子也温柔……更何况,她们这些伺候的下人都能看得出,少夫人嘴上不说什么,但瞧她的模样,心里应该很惦记二公子吧。

“属下追查楚姣一案的时候,发现了一件怪事。”

年轻人跪在地上,恭敬地禀告道。站在窗前的景王妃没有回头,她望着外面飘扬的雪花,脸上露出兴致勃勃的神色来,兴许是感觉下属来得不是时候,打扰了她赏雪的雅兴,女人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怪事?”

“不错,”年轻人则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娓娓道来,“楚姣本是渭水一带的渔民之女,昔日李侧妃暗中指使弟弟建造凤至楼,网罗天下美人,为其所用。后来她无意中发现楚姣身如侏儒,貌似天仙,便将此女留在身边调教,聘请名师教楚姣医术毒术。”

“楚姣虽是侏儒之身,然而天资聪颖,手腕过人,更难得是忠心耿耿,”女人遗憾地叹道,“我若有如此利刃,绝不轻易将它折损。”

“楚姣既然是李侧妃派去的,那毒害方家小姐的事,肯定也是出于那女人的授意,”年轻人的语气凝重起来,“奇怪的地方就在这里,属下追查毒香的时候,发现有另一波人也在寻找毒香的配方,他们行踪隐蔽,属下也是费了不少功夫,才查出幕后指使的人。”

“那人,居然是李家的二公子,李重进。”

女人这时才算真正提起了兴趣,她转过头来,在房间中踱了几步,喃喃道,“李重进?”

感觉出她对李家二公子非同寻常的关切,年轻人的脸上有了微妙的妒意,但出于对女人的迷恋和忠诚,他还是继续说了下去,“不错,虽然不明白李重进为何要和自己姐姐过不去,但他的确查出了毒香的来历,还大费周章地请人配出压制毒性的药方来,然后,他将药方送给了在兵部任职的一个官吏,通过那人的手递到方刚面前。”

景王妃忍不住拍了下手,她年龄不轻了,可行事中有种随心所欲的任性,“如此缜密谨慎,像是他的作风。”

“王妃,”年轻人终于忍无可忍了,他站起来,欺近到景王妃的身旁,“就是因为李重进歹毒狡诈,才不得不除!”

“卫重,你这是在教我吗?”女人轻声喊着对方的名字,她的笑意很温和,然而年轻人的腿不知不觉便软了下去,一身冷汗地重新跪到地上,他知道自己是失态了,即使他与眼前这个女人有过几宿之欢,但那不代表什么,他仍然应该跪着仰视她。

“好孩子,”景王妃伸出手,安抚般地抚了抚他的肩膀,“你做得很好,现在告诉我,你是怎么发现的?”

她没有明说,以卫重的手段,本来不应该是李家那个小狐狸的对手。

“李重进这段时间酗酒无度,他暂居在南郊别庄,时不时会叫欢场中的女子过来宴饮寻乐,其中有一个,是我安下的探子。”年轻人垂下头,方才的逾矩之后,他又变成了她忠诚不二的下属。

“年少风流,可也不能将家中的娇妻忘了,”女人哑然失笑,她沉思了一会儿,然后走到桌前,在早前拟定好的名单上又加了一个名字。

卫重看见了,她新添上的那两字是,“屠春”。

71.相逢不识

窦氏昨日难得来了临霜院一趟,妇人拉着屠春的手,嘘寒问暖了半天,好像她这个小儿媳当真是身体不适似的。mht.la [棉花糖小说]

屠春面上笑意柔顺,心中则警惕起来,自从她被李重进软禁起来后,窦氏可是连个面都没露过,如今突然过来探望,恐怕是别有居心。

接下来,窦月娘果然说到了正题上,她摆出推心置腹的慈母模样,“本来是想缓上几年,可如今春儿你身子不适,娘寻思着,应该给你找个帮手,分担一下。”

妇人说得含蓄,但她一开口,少女马上就明白了,这是要给李重进屋里再塞几个人了。

屠春自然不能拒绝,还要温顺贤惠地检讨一番,因为这种事本该她自己提出来,让婆婆先开口说,倒显得她不懂事了。

可不知为什么,那一大堆讨喜的场面话到了嘴边,屠春突然间却感到由衷的厌倦,她勉强顺着窦氏的意思附和了几句,最后轻声说,“这件事,全听娘您的意思。”

妇人对小儿媳的识趣感到满意,她想儿子死活不肯松口,多半是在顾虑妻子的心情,屠春这么一点头,事情就好办多了。

雪刚开始下的时候,还细小如米粒般的花骨朵儿,屠春站在屋檐下看了一会儿,那白白硬硬的雪粒便渐渐在空中蓬松丰盈起来,开成了漫天的飞花。

这些日子来,她每日规规矩矩地睡觉、吃饭,有一句没一句地同丫鬟们聊着天,实在无聊极了,就这样站在院子里看看。她本来还想向丫鬟们学学刺绣的手艺,她们答应得好好的,事后却突然反悔了,“少夫人,你想绣什么,告诉奴婢们就好,可别把自己累到了。”

屠春不怕劳累,她害怕的是这样无边无际的寂寞与安静。三个多月了,李重进始终没有回来过,少年口口声声说要在南郊别庄避暑,看样子,兴许他真准备在那里过个夏天。

少女初时还惶惶不安,但凡有个风吹草动,总疑心是李二公子要回来找她算账,这次的事情不小,说不准李重进一怒之下就要掐死她。然而时间一久,她连害怕的情绪都淡了,只只觉得日子像是毫无波澜的水,缓缓地向前流淌,无论她多么努力,与人们说说笑笑的,想将这日子过得热闹一些,但暗涌之下的流水,依旧是沉静幽冷的。

从屋中带出的热气还没有被寒风吹凉,丫鬟们便尽忠职守地围上来,说“少夫人,外面天冷,赶快进去吧。”

屋门将风雪隔在外面,她们接过少女脱下的披风,其中一个无意中说了句,“今年的冬天,可比往年冷多了。”

屠春心中微微一动,她想起李重进自幼畏寒,今年的冬天这么冷,对于少年来说,会不会很难熬……

她刚担心了一下,立刻就嘲笑起自己的多虑来,李二公子从来不是个会苛待自己的人,更何况,有莫愁和解忧这样知冷知暖的妙人儿在,他的这个冬天,应该会过得很惬意吧。

院子中突然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将屠春飘忽的心绪拽了回来,隔着窗户,她意外地看见窦氏有些慌张的身影。

少女心中纳闷起来,昨个儿刚刚说过纳妾的事,这么快就过来同她商量下一步了?

南郊林子中的鸟雀甚多,疾驰的马蹄踏过,雀子们惊慌失措地飞起来,张穆下了马,他来不及同守门的下人说话,将缰绳一扔,径自就往别庄里面跑。

大厅的门轰然推开了,堂下抱着琵琶的女子艳妆尚浓,醉醺醺地拨着零散不成调的曲子,张穆急匆匆地穿过满厅醉生梦死的人们,他凑到横躺在榻上的少年耳边,轻轻说了几句话。

李重进的酒意还未完全退下,少年抬起头,有些茫然地看着下属,似乎在消化对方话中的意思,然后他猛地一下清醒了。(wwW.mht.la 无弹窗广告)

“景王妃将春儿叫到了王府里?”李二公子推桌而起,他俊美的脸上有种措不及防的慌乱,“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穿过曲折的连廊,前方的视线豁然开朗起来,竹叶早就干黄衰败了,白雪覆在上面,有种萧瑟的苍劲。

引路的侍卫默不作声地立在一侧,他相貌俊美,倨傲如一只年轻的鹤,而等见到珠帘后的女人时,年轻人脸部凌厉的线条顷刻间就柔和了下来。

屠春拘谨地站在珠帘外,她发现景王妃失宠的传言并非空穴来风,这个景王的正妃住在王府中偏僻的西南角,与这一林清冷的竹海相伴,与李侧妃宠嬖专房的风头相较,显然要黯然失色多了。

少女恭敬地行过礼,她正想起身,只听见珠帘轻晃,一双柔荑般的手轻轻地扶起了她。屠春惶惶不安地抬起头,她看见景王妃眼眸含笑,女人和善地说,“这就是屠姑娘吧?我虚长你几岁,你唤我瑛姐即可,不必拘礼。”

自从成亲后,已经很久没有人这样称呼过屠春了。景王妃肤色白皙,身材微胖,她五官平平无奇,单独拆开来看,毫无可取之处,好在也没有特别不足的地方,平庸得让人见完就忘。

李二公子养伤的那段时间,日日在屠春面前咒骂这个女人阴险卑鄙,而今日一见,少女倒觉得王妃生得面善,看起来有几分莫名的亲切,并不如李重进形容得那般不堪。

她不敢直视贵人面容,匆匆对视过一眼后,便慌忙垂下头来,景王妃问过几句话后,见少女执礼甚恭,对答周全,赞许般地笑道,“是个懂事的姑娘,李家二郎也算是有福气的。”

说来奇怪,这三个多月来,屠春一直以为自己心如止水的,可景王妃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险些将她的心刺出血来,少女涩涩地想,李重进娶了自己,既无丈人家的帮扶,又要受外人的指指点点,自己对他……也并没有很好,这哪里是有福气的?

她低垂眼眸,勉强陪笑道,“娘娘过奖了。”

侍女上来奉茶,景王妃招呼屠春坐下,看到少女身板挺直,正襟危坐的模样,她不禁微微一笑,语气中流露出了些许怀念的意思,“当初我刚嫁到王府,和你现在的样子差不多,处处只觉得低人一等,别人对我说句话,吓得连头都不敢抬。”

屠春心中诧异,眼前的女人华贵似傲然绽放的牡丹,很难想象,她年轻时也如自己这般畏手畏脚的。

“屠姑娘,”女人柔声细语地说,“我爹爹不过是一个六品的武官,在阵前救了王爷的姓名,王爷重情重义,以正妻之礼待我。可在天家威严面前,我当年心中的惊惧不安,恐怕远胜过你。”

站在她身侧的年轻人微不可见地撇了下嘴,当初女人可不是这样子对他说的,还说是王爷三顾茅庐,在大雪中等了她一夜,她不忍拒绝,才勉为其难地嫁进来了。

景王妃亲手为屠春沏了杯茶,她虽然貌不惊人,相处起来却让人觉得如沐春风,不知不觉地就放松了警惕。

她望着眼前的少女,脸上的神色温柔可亲,“我听说过令尊与李大人之间的事,你嫁给李家二郎的时候,我还对王爷说过,十六年如白驹过隙,看见你们,就好像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

而屠春唯唯诺诺地应着,看起来对景王妃的青睐感激涕零,心中却并无多少动容之处。

旁人兴许会被女人真挚诚恳的语气打动了,可屠春还在襁褓之中的时候,曾清清楚楚地听见了,那个和气的年轻人对自己大哥说,“日后小午若到了帝都,就去有凤凰花旗子的银庄找我。”

有凤凰花旗子的银庄,是李重进不择手段想要挤兑垮了的九壹银庄。

那个叫魏长歌的年轻人带走了原本属于李家的婚约,当所有人快要忘记这件事了,那纸婚约又突然摆到了明面上,逼得李家人不得不将一个屠户的女儿娶进门。

她的命运,或许就是在眼前这个女人轻飘飘的一句话中尘埃落定的。

卫重跟了女人将近七年了,还从未见过她这般有耐性的时候,女人的确是个相当温和的人,她大多数时候很宽容,只是因为认为那些人与事不值得她浪费时间。

现在她已经同这个姓屠的丫头闲扯半天了,眼见那丫头被她唬得一愣一愣的,卫重的脸色也越发难看起来,他压根不会认为景王妃是突然异想天开,想要同一个卑贱的丫头套套近乎。

她是为了李重进。

在卫重看来,自从那天渭水月夜见过李二公子后,女人就有些念念不忘了。

“我爹娘早逝,也没有兄弟姐妹,今天见到屠姑娘,心中觉得很是投缘。”

景王妃幽幽地感慨道,她似乎真的很喜欢屠春,末了突然话锋一转,“姑娘不嫌弃的话,可以认下我这个姐姐,平日里无事,就过来多陪我聊几句闲话。”

有人猛地咳嗽了几声,屠春抬起头,看见景王妃身侧的年轻人面色铁青,正目光炯炯地瞪着她。

事实上,用不着卫重提醒,少女也不敢贸然答应下来,她在心中斟酌着语句,寻思着应该如何将这个话题含混过去。

“屠姑娘不说话,”女人一直和善如邻家长姐,直到这个时候,才乍然显现出上位者应有的威严来,她将手中的茶杯放到桌上,缓缓地问,“可是看不起我这个当姐姐的?”

少女的手心汗腻腻的,正当她硬着头皮准备谢绝的时候,卫重身子一动,厉声斥道,“外面是谁,怎么鬼鬼祟祟的?”

景王妃端坐在位上,神色不变,看样子,她已经知道来人的身份了。

珠帘晃动,香风袭来,刚生下孩子的李侧妃窈窕如昔,她媚眼如丝,似怒非怒地看了冷峻的年轻人一眼。

卫重面无表情地行过礼,马上又退到景王妃身侧了,他像是护卫着主人的猎犬,对这位不期而至的贵客流露出鲜明的敌意来。

“好春儿,”李如茵对面前的景王妃视若无睹,她一把拉起弟媳的手,不动声色地将屠春拽到自己身边,娇滴滴地嗔道,“你过来,怎么不同姐姐说一声?”

“如茵你来得正好,”景王妃亦是态度安然,稳坐不动,李侧妃没有像往日那般向她行礼,女人面上也丝毫没有不悦之色,她笑吟吟地说,“我想认屠姑娘当妹妹,她答应不答应,还要听听你这个正经姐姐的意思。”

李如茵这才转过脸来,她好像这时候刚刚看见景王妃一般,亲热又不失恭敬地喊了声瑛姐姐。

“这是天大的好事,看把春儿都高兴傻了,”她美艳的脸上洋溢出笑容来,用手扶住屠春的肩膀,少女感到对方的指甲快要掐进自己肉里了。

“有了瑛姐姐在背后撑腰,春儿,”话虽然是冲着弟媳说的,李侧妃的眼睛却在盯着前方不远处的女人,她笑语嫣然地打趣道,“你以后可别嫌弃重进啊。”

李如茵没呆多久,便寻个由头,领着屠春离开了。两人前脚刚走,卫重便跪到了女人的面前。

“你知道今天犯错了?”女人有些心不在焉的,淡淡地说,“起来吧,我不怪你。”

“王妃,”卫重梗着脖子,愤恨道,“屠春是李重进的妻子,认了她当义妹,难道您真不准备对李家动手了?”

“能够化干戈为玉帛,自然是更好,”她漫不经心地回答道,女人伸手轻叩了几下桌子,突然又露出兴致勃勃的神色来,“屠春要真喊我声姐姐,李二公子岂不是也得这么称呼我?”

她年纪不轻了,这时却像是个刚得到新玩具的孩子,乐此不疲地摆弄着,“你猜,那小子会忍下这口气,还是……”

年轻人终于忍无可忍了,他打断了景王妃的话,“不杀李重进,日后必定后患无穷。”

女人眉毛一挑,这是她发怒前的征兆,然而看见对方脸上那种执拗的倔强,她语气却忽然一软,倦倦地挥了挥手,“好吧,这件事稍后再议,你先退下吧。”

卫重不情不愿地离开了,望着他挺拔的背影,景王妃的脸上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色。

这么多年过去了,她兴许是有些淡忘了那个人的样子,于是见到卫重的时候很欢喜,觉得上天将一个小小的他送到了自己的面前,然而那日见过李重进后,褪色的回忆忽然间又栩栩如生了,她回来再瞧瞧卫重,越想越失望,觉得自己当初是眼瞎了。

这两个人年龄相仿,连名字都有几分相似,说起容貌仪表,她养大的孩子分明要更相像一些,可那种世家子弟的骄矜傲慢之色,是寒门出身的年轻人永远学不会的。

她纵容娇惯着卫重,连句狠话都舍不得对他说,她怕他连桀骜与不驯都没有了,那样就不更像那个人了。

景王府外面的小巷中,一辆马车孤零零地停在那里,车顶覆满了白雪。

李如茵身边的侍女将屠春送到门口,指了指远处的那辆马车,低声道,“少夫人,您赶快出去吧,今天二公子过来,险些都要急坏了。”

屠春谢过侍女,撑伞走了出去,她脑海中酝酿了许多道歉的话,但等走到马车前时,嗓子却仿佛忽然间哑了一样,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她静静地站在风雪中,有些畏惧,又有些不可言说的轻微欢喜。

没等多久,帘子被人拉开了,少年探出头来,没好气地说,“杵在那里干什么,你不冷吗?”

屠春慌忙上了马车,离近了看,她发现李重进消瘦了不少,春夏辛苦养出的那点肉又不翼而飞了,少年将自己裹在厚厚的狐裘中,他神色冷漠,不看屠春,也不同她说话。

屠春自然更不敢吭声,她乖乖地坐在李重进身侧,时不时侧过脸来,偷偷地瞄上少年一眼。

马车在雪地上平缓地前行,张穆心中很发愁,他想里面坐的两个主子都不吭声,那么他是应该去南郊别庄,还是就这么回到李家去?

夜色降临,雪越下越大了,路上行人渐行渐少,最后只剩下这一辆马车,沐浴在清冷的月色雪光中。

匣子通体由南海檀香木打造,外面镶嵌着金丝银叶,精美繁复,可以看出主人对匣中之物的爱重。

景王妃打开了匣子,她先拿出那张泛黄了的纸看了看,然后取出了一支金钗,放在眼前细细打量,钗头的飞凤由金丝缠绕而成,由于保存得很好,还保留着昔日的光彩夺目。

往日种下的因,如今已经开了花,马上就要到了结出果实的时候。

女人运筹帷幄了半辈子,很少有现在这么幽怨的心境,她想那个人为什么再也没有回来过,难道这皇图霸业、泼天富贵,都不值得他再转身看一眼吗?

“王妃,不好了,卫重他带人出去了,”有人面色焦急地闯进来,俯在景王妃耳边轻声说了几句话。

女人猛然色变,她啪地一声关上手里的匣子,素来温和雍容的脸上难得露出一丝戾气来。

“马上派人拦住他,实在来不及的话……”

“那也只好斩草除根了。”女人叹了口气,仿佛又是愤恨又是遗憾。

72.情之所起

马的颈部连中数箭,吃痛地向前狂奔一段距离后,突然瘫倒在地,张穆双腿被压在倾翻的马车下,他趴在积雪上,大声喊道,“二公子,快跑!”

远处数骑正气势汹汹地袭来,马上人皆以黑布蒙面,为首那人从箭囊中抽出雕翎羽箭,他眯起眼睛,对准了在雪中逃命的那对少年少女。最新章节全文阅读mht.la

这是一场迅猛而悍然的截杀,从射出第一支箭到现在不过转瞬之间。屠春的右脚在跳下马车时崴了一下,她浑然感觉不出痛楚,死命拉着李重进向前跑,刺骨的寒风从耳畔呼啸而过,像是能割出血的刀子。

她突然感到身后的人向下一坠,屠春回过头,发现李重进不知何时摔倒了,一旦坐到地上,少年就再也跑不动了,他剧烈地喘着气,脸色呈现中一种病态的潮红,冲着屠春摇摇头,好像是在示意她自己先逃。

他说不出话来,嗓子中像是凝固了一口热辣辣的血,李重进从来没有如此后悔过自己颓靡度日的习惯,他推了妻子一把,不忍见她受自己拖累。但少女的脸色突然变得很奇怪,瞳孔几乎骤然间收缩起来。

屠春从未想过自己的动作可以如此矫捷,脑子根本来不及思索,身子已经本能般地扑了上去,她将李二公子压在身下,羽箭几乎是贴着她的背部飞过去的。

但后面的几箭就没有这么幸运了,屠春用尽全身力气,如铁箍般搂住拼命挣扎的少年,飞快地在他耳边说,“不要吃药,别找外面的女人……娶柳小姐。”

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何要用最后的力气说这些话,其实她明明是可以丢下少年,自己一个人跑掉的。

屠春隐约听见利箭刺破寒风的声音,她有些难过地想,或许她永远等不到哥哥来接她了……

这电光火石的一刹那,仿佛被身上的剧痛拉得很长很长,天地在顷刻间寂静无声,雪花簌簌地落下来。

长街的那头,提着灯笼的人们向这里快速地聚拢,这是巡街的差役闻讯而来了。马上的刺客仍欲引弓再射,这时另外一群人追了上来,其中一人挡在他身前,低声说了几句话。(wwW.mht.la 无弹窗广告)

等官差们赶过来的时候,只看见李府的二公子失魂落魄地坐在雪地上,少女趴在他的怀中,背上赫然中了数支羽箭,血涓涓地流出来,渗红了一片。

他手忙脚乱地想要捂住妻子伤口,但少女整个背部几乎都快被血染红了,这个平日里倨傲冷漠的贵公子像是疯了一般,声嘶力竭地朝人们喊着,“大夫,快去找大夫!”

灯火将李府映照得恍若白昼,丫鬟们手中捧着水盆和纱布,急匆匆地在临霜院中穿行。

大夫忙碌了大半个晚上,屠春的伤势终于暂时稳定住了,但紧接着,她便发起高烧来,少女安静地躺在床上,失血过多的脸惨白惨白的,犹如是白纸糊成的人儿。

“她会没事的,”李重进趴在床头,他低声下气地询问大夫的意思,眼睛则一动不动地盯着床上的妻子,“对不对?”

大夫犹豫了片刻,不知该如何作答,他疑心自己摇摇头,眼前的少年马上就会撑不住了,却也不敢说出什么担保的话,事实上,这位二少夫人现在还能有一口气在,已经是上天垂怜了。

她伤得太重了,下手的人箭法精准,几乎根根都射到了要害处。

“能熬过头三天就好,”大夫含糊地宽慰道,“尊夫人身子骨不错,公子也不必太担心了。”

屠春在后半夜的时候,悠悠地清醒了一会儿,侯在床边的李重进慌忙抓住她的手,忙不迭地叫人将留宿在李府的大夫请过来。

少女茫然地眨了眨眼睛,她咳嗽了几下,牵动到背上的伤口,忍不住失声呼痛。

“别怕,马上就不疼了,”李二公子平生没做过哄人的事情,翻来覆去就只有这么几句,他的眼睛晶莹似含着水的琉璃,好像再哄屠春几句,他自己便要先哭出来一样。

屠春这才慢慢想起了之前的事情,她感觉身子变成了一团软绵绵的棉花,背上的剧痛正在一丝一缕地抽走她身上的热气,这种如坠云端的恍惚,和她上辈子临死前很像。

少女想,难道她马上就要这样死去了……她心中生出许多委屈与不甘来,重活一世,她处处小心翼翼,委曲求全,结果没死在李家的暗枪冷箭中,反而莫名其妙地被李重进拖累死了。

她甚至连追杀他们的人都不认识,这简直是无妄之灾。

可奇怪的事,她难过归难过,却丝毫没有前世的那种怨毒愤恨。那一次死,是别人逼她的,这一次,是她自己晕了头选的。

李重进察觉到妻子的嘴唇在微微地动着,他凑到少女嘴边,听见她在语意不明地呢喃,“别去外面找女人……一定不要。”

她还有好多话想嘱咐给李二公子听,或许很久很久之前,她就想告诉他了,但那种床帏之间的事,她一个姑娘家,实在不知该如何开口,更何况,她也不敢管他,她又没资格来管他……

现在她马上就要死了,这些话再不说就来不及了,屠春努力睁大眼睛,她死死地望着一脸悲痛的少年,她想李重进到底明不明白自己在说什么。

如果她搭上一条命,换来他在二十一岁时荒淫而死,屠春浑浑噩噩地想,那这口气真是咽不下啊。

看到妻子没清醒多久,又昏沉沉地晕了过去,李二公子心中痛悔莫及,在生死面前,许多事情都变得无谓与荒谬起来。他明明深爱着他的妻子,但少女好端端在他身边的时候,却总要动辄对她发着脾气,想法设法地故意气她,始终不能温柔以待。

他总认为他们还年少,会有大把的时光长相厮守,所以肆无忌惮地争吵,冷战,离开,直到命运措不及防,给出这冰冷决绝的一刀。

大夫赶过来,又替屠春换了一次药,伤口处已经换了四次纱布,可依旧有血渗出来,乌乌的一团,烙在少女苍白纤细的背部,宛若雪地里灼眼的红海棠。

伤者已经一夜滴水未进了,喂下去的汤药都又吐了出来,李重进用沾了水的棉絮轻轻擦拭着妻子干裂的嘴唇,对于这种琐碎的小事,他这个时候变得出奇的有耐性。

大夫走出门,悄悄告诉窦氏派来等消息的下人,二少夫人这回醒来,兴许是回光返照了,还是早些准备准备,别让二公子到时候悲痛过度,做出什么傻事来。

李大公子与妻子相携而来,刚进屋,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坐在床头的少年,李重进神色憔悴,往日骄纵的容貌上满是颓败之气。

“大哥,”少年唤了兄长一句,转头看着方静,迟疑了一会儿,还是低声喊道,“大嫂,你们过来了。”

方静曾经对这位小叔子厌恶异常,如今见他这幅模样,心中不禁也生出几分不忍来,她由侍女搀扶着,缓步走到床边,刚看见少女毫无血色的脸,眼泪就倏忽落了下来。

李照熙也连连叹息,他想真是世事弄人,倘若屠春当初嫁给了自己,怎么会遭受这种劫难呢?

李重进则对兄嫂的悲伤显出了一种无动于衷的漠然来,“春儿会好起来的,”他伏在床边,轻轻抚摸着少女耳畔的秀发,“你们不要太担心了。”

方静愕然地看了他一眼,她认为大夫顾虑得对,眼看弟媳还吊着一口气在,二弟就已经有些不正常了。

雪停了,临霜院外阳光晴冷,照在未融的积雪上,明晃晃的一片,方静把憋在心里的那口气吐了出来,屋里那种死寂绝望的气氛,呆久了着实让人受不住。

女子病体未愈,这次也是勉力被人搀扶下了床,她擦去眼角的泪,喃喃道,“哪里来的恶徒,连春儿这么一个弱女子都忍心下手?”

“就是王府里的那一位,”李照熙殷勤地扶住妻子,他叹了口气,低声说,“上次她对你下手,这次连二弟也不放过了,看来大姐生了个儿子后,咱们李家是越发碍她的眼了。”

日光照在覆满白雪的竹林上,幽幽地映照出清冷之气,女人站在窗前,淡淡地说,“他喜欢跪,那就让他跪着好了。”

过来禀告的人不敢多言,他走出去,将女人的话转告给在雪地中跪了一夜的年轻人。

卫重没有说话,他知道女人心中一定恼怒极了,她最恨旁人不听自己的话,但卫重想,总有一天她会明白他的苦心,知道他做的所有事,都只是为了她好。

恨只恨那个姓屠的丫头突然挡了那么一下,官兵又来得太快,否则李重进早就没命了,女人兴许也就不会这么生气了。

73.不死不休

奶娘将襁褓中的婴儿抱了出来,他还太小了,整日除了吃就是睡,李如茵逗玩了一会儿,便觉得索然无趣了。[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棉花糖小说网www.mianhuatang.cc]

但这无损她对这个儿子的爱,女人爱怜地抱着他,心想这可是个福星,自从他出生后,所有事情都开始顺着她的心意发展,甚至有些超乎她的预期了。

侍女走过来,恭敬地禀告道,“娘娘,马车已经准备好了。”

女人将儿子递到奶娘手中,吩咐她小心照顾着,然后让侍女取出几样珍贵的补品,随自己一起到李府去。

她的小弟媳昨晚遇刺受了重伤,现在还昏迷不醒,于情于理,于人于己,她都应该过去探望一下。

她遇到了刚走出临霜院的李照熙与方静,李大公子见到姐姐,眼睛中浮现了些许复杂的神色,但他很快就控制好了自己的情绪,迎了上去。

方静乍然看见一脸凝重的李如茵,眼眶俨然又有些红了,她性格刚强,这样伤心的时候并不多,“姐姐”,女子刚说了几个字,声音便哽咽起来,“你快去看看春儿吧,眼看她就快不成了。”

现在世上最希望屠春赶快伤重不治的人,大概就是这位景王宠妃了。然而李如茵的眼睛中立刻有了盈盈的泪光,她握住大弟媳的手,柔声劝慰道,“妹妹,春儿吉人自有天相,你也不要太难过了,免得伤了身子。”

她嘴里说着情真意切的话,心里则在诧异,方静前段时间病得快不行了,怎么自己生个孩子的功夫,大弟媳看起来好像又缓过来那口气了……

再说了,方静出身豪门望族,父兄皆对她溺爱非常,所以养出了这恶女一身跋扈霸道的脾气,她在李府中目中无人,快要将自己的公婆与夫君踩到地上了,为何偏偏对一个出身低微的小丫头另眼相看?

窗帘严实地拉着,屋里新增了几个炭盆,显出了与这个季节不符的闷热来,大夫换药的时候,险些快要透不过来气了,他含蓄地建议李二公子,或许病人需要一个通风的环境。

李重进顿时慌了,他没有照顾人的经验,偏偏独断专行惯了,真正需要旁人劝诫的时候,下人们都不敢吭声了,全然听他的意思行事。

唯一能说上几句话的张穆现在也唉声叹气地躺在床上,他的右腿被马车压断了,大夫说,差不多要三个月时间下不了地。

少年手足无措地让人搬走了多余的炭盆,将门窗开了个缝隙,大夫不得不在旁边指导着,他叹了口气,觉得自己没过来的几个时辰中,床上的病人但凡有一点意识,多半要气得跳下来了。

眼前的这位李二公子,据说是家中最得宠的幼子,看着屋中的摆设用品,也知道传言不虚。可少年又像是自生自灭长大地一般,似乎从未被人温柔耐性地照顾过,更不要说伺候别人了。

他恨不得将世上所有好的一切统统塞到自己妻子的手里,却不懂得什么才是对方真正需要的。从小到大,旁人也是直接将东西一股脑地扔给他,无论好的坏的,从来没有询问过他的意思。

他的爹爹过来探望儿媳的时候,皱着眉将小儿子痛骂了一顿,指责他平日里胡作非为,干多了丧尽天良的事,才会报应到自己的妻子身上。他的娘亲倒是个眉目柔善的妇人,过来哭过几次,然而眼泪流过了,便也足够了。她看着脸色惨白的幼子,只字不提让他好好吃口饭,休息一下,只是大哭道,“春儿这孩子可怜,也不知是造了哪门子的孽,让她受这么大的苦。”

紧接着,妇人便说要为儿媳彻夜祈福,跑到佛堂中念经去了。

世上如此心疼儿媳的婆母实在少见,见媳妇受伤了,便恨不得再往儿子心里捅上几刀,好像嫌他还不够痛一样。[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夜夜小说网www.yeyexs.cc]

大夫是帝都城中的名医,出入过不少名门贵族的府邸中,他从未见过谁家得宠的小公子,是这个样子被人养大的,看似裹着一身名贵的狐裘,里面则塞满了硬邦邦的冰碴子,难怪会养出如此乖张阴霾的性情。但李府中的所有人,却已经习以为常,见怪不怪了,还有几个多嘴的下人偷偷告诉大夫,“别说不该说的话,二公子脾气不好,要提防点。”

事实上,李重进对大夫表现出了非同寻常的尊重,非但对他的每句话都言听计行,语气上也很客气,俨然有些低声下气了。

大夫想,如果传言不虚的话,那么李二公子一定很爱他的妻子。

丫鬟们端着炭盆走出来,骤然见到素衣淡妆的女子款款而来,慌忙向她行礼。

李如茵在脸颊上扑了些粉,让脸色看起来苍白一些,她眼睛微红,发髻不如往日那般精致繁复,只是随便盘了一下,颇有几分楚楚可怜的风韵。

她向大夫询问屠春的伤势,大夫跪在地上,他知道李家大小姐的身份,不敢直视女人美艳绝伦的面容,犹豫了片刻,才低声说,“娘娘心里要有准备,二少夫人的伤实在太重了……”

这番话他是不敢在李二公子面前说的,在身份尊贵的女子面前,也只能遮遮掩掩地说一半。

李侧妃看起来悲痛欲绝,她以手掩面,遮住了唇边轻微的笑意。

她现在真是喜欢起来自己这个小弟媳了,嫁得恰到好处,死得正是时候。

屠春安静地躺在床上,她脸上惨白得毫无血色,但神态却很安恬,眉头轻轻地舒展开,像是在做着一个好梦。

李重进一直趴在床边,他在喃喃自语,少年一天一夜没有休息过了,言语间难免有些错乱,翻来覆去都是说些琐碎的小事,回忆床上昏迷不醒的妻子有多么温柔体贴,无论他平常怎么发脾气,都会很有耐心地陪着他……她会照顾他,会开导他,会在桌边托着腮,笑吟吟地让他多吃一些……

他轻声向她承诺着,只要她肯醒过来,以后永远都不会同她怄气,什么事都听她的,如果她想念爹娘的话,他就将岳丈岳母接过来……

是他不好,是他疏忽了,他肆无忌惮地享受着她的好,却从没有真正地好好对待她过。

他将她从父母身边硬绑了过来,让她成了无土的花,还巴不得她将骨肉亲情一并抛舍了,从此死心塌地地爱他,只爱他。

李如茵消无声息地走进来,她没有惊动弟弟的意思,站在旁边静静地听了一会儿。女人心中觉得很是无趣,她还以为弟弟以前傲慢得过了头,死活不愿碰手底下的丫头们,初尝人事,才会被小弟媳迷的神魂颠倒,所以慌忙送了他两个身携媚术的美婢。没想到他活了十六七年了,在外面杀伐决断,内心居然幼稚得很,一点小恩小惠就把他糊弄住了。

李重进也没有注意到姐姐的到来,他全心全意地凝视着妻子,他想她或许是太累了吧,所以会多睡一会儿,不过没关系,他可以把所有的事情都放下来,耐心地等她醒过来。

他有很多很多的时间,他可以慢慢地等。

床上少女的身子忽然动弹了一下,她无意识地轻轻呻吟着,听在李重进耳里,却让他瞬间欣喜若狂,少年猛地站起来,又开始慌慌张张地喊大夫。

李如茵心中一动,她凑到床边,发现屠春的眼睛微微睁开了,嘴唇动了动,似乎在轻声呢喃着什么。

趁着弟弟转身叫大夫的功夫,她俯下身子,听见弟媳的声音犹如梦呓一般。

“别吃那种药……不要死。”

女子的身子忽然颤了一下,因为她听到了少女断断续续的下一句话。

“王妃……没死……不要掺和景王府的事。”

大夫刚出来歇了口气,马上便被李府的下人又叫了过去,他坐在床边装模作样地诊了一会儿脉,其实单看少女的脸色,他就知道,李家的这位少夫人马上快要不行了,就是不知道还在惦念着什么,硬吊着一口气在。

“伤口已经止住血了,还是要等烧退了,”大夫继续搪塞着面色焦虑的李二公子,他不忍心告诉少年,窦氏已经开始着手准备儿媳妇的后事了。

李重进不疑有他,或者说,他此刻也不敢怀疑大夫的话。少年吩咐下人将大夫送到临霜院中的厢房里休息,他接过丫鬟递过来的参汤,开始小心翼翼地喂给妻子。

其实让丫鬟们来伺候,没准要比他来得娴熟自如多了,然而在这件事上,李二公子疑神疑鬼的毛病又犯了,他信不过让旁人照顾妻子,嫌弃她们笨手笨脚的,远不如自己细心。

开始的几勺都洒到了屠春的脖颈间与被子上,尽管知道少女毫无知觉,李重进还是慌忙用袖子帮她擦拭干净,他素有洁癖,一日之中往往要换上几次衣服,现在失魂落魄之下,显然顾不了那么多了。

李如茵实在看不下去了,她感觉再任由弟弟这样下去,没准等弟媳咽气了,他还会一直浑浑噩噩地守在少女身旁,最终把自己糟践成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她不能不管他,女人还是很爱惜幼弟这柄利剑的。

她吩咐丫鬟们拿来手巾和干净的被褥,让这些下人们小心将床上收拾整洁了,自己则将少年拽到一边,打算强迫他清醒过来。

女人的力气不小,少年虚弱之下,一时居然挣脱不开她,他憔悴的面容上突然露出了野兽受伤时才会有的狰狞,厉声喊着长姐的名字,“李如茵,你非要和她斗……”

女人一把捂住他的嘴,美目中寒光凌冽,“你疯了吗?”她低声问。

正在收拾床铺的两个丫鬟噤若寒蝉,感觉自己似乎听到了什么不该听的话,女人用余光一扫,她们便慌忙关门退下了。

李重进厌恶地推开长姐,他冷笑道,“我早就告诉过你,安安分分当你的侧妃娘娘,你不听,现在好了……”

他的神色忽然凄厉起来,声音也阴森了一些,“如果春儿真有什么事,我不会放过你的。”

李如茵没有生气,她感觉弟弟这会儿像是个小疯狗,他是真的恨极了,逮谁都想咬一口。

“二弟,你不要自欺欺人了,”女人的态度很坦然,她抹了抹眼角的泪,表示自己心中并不是不难过,“大夫已经说了,春儿的情况很不好,你心中应该有个准备。”

少年随手拿起手边的花瓶砸向她,“滚,”他指着门的方向,清俊的脸上浮现犹如恶鬼般的阴毒,“你再说一句,以后我就没姐姐了。”

女人避开了迎面而来的花瓶,她没有离开,反而走上前来,咄咄逼人地看着气急败坏的幼弟,“你看看你,你现在像什么样子!”

“没错,是我拖累了你,可是当初你如果听我的话,咱们姐弟齐心,早日将那个毒妇弄死了,哪会有今日的祸事!”

她逼近李重进,在他耳边满怀恶意地说,“新婚燕尔,浓情蜜意,你便顾不上正事了,对不对?”

女人像是洞悉人心的女妖,她能看出幼弟心中每一处脆弱淌血的地方,所以毫无迟疑地往上又狠狠地刺了几下,然后她的语气突然轻柔起来。

她看见李重进毫无预兆地哭了,除了红珠死的一次,这么多年了,他始终没有再在人前掉过一滴泪。

她拿出手帕,想要替少年擦干净脸上的眼泪,却被弟弟倔强地避开了。

“好弟弟,你不要哭了,都怪姐姐乱说话,”女人的眼睛中也流出泪来,他们都生了一双很美的眼眸,当含泪相望的时候,犹如明月在交叠的泉眼中落满相似的清辉,“我也是太伤心,太气愤了。”

李如茵知道这样已经够了,她不敢再继续刺激弟弟下去,便借口说要去安慰窦氏。

临走时,她叹了口气,“你这样不眠不休的,会撑不住的,还是把莫愁和解忧叫过来吧。”

李重进摇摇头,正欲拒绝,女人紧接着却又劝了一句,“想想春儿,她醒来后看见你这模样,心里该有多难过。”

不知是不是听到了自己的名字,床上的少女又轻轻动弹了一下,她的右手微微抬起了些许,很快又无力地垂下来了。

望着长姐离开的李二公子没有注意到妻子轻微的动静,他突然间对姐姐说。

“这件事不会这样了结的。”

少年的眼睛中有种深重的怨憎,他喃喃道,“要么我死了,要么那个女人死了。”

解忧在马车中百无聊赖地伸出手,她打量着自己涂满蔻丹的指甲,轻声笑道,“听说二少夫人快不行了,公子急着把咱们召回来,难不成是要给那丫头送葬?”

莫愁则显得忧心忡忡的,她不像解忧那么大咧咧的,吃饱睡足了,脑子里就只剩下勾引男人的这档子事,李二公子表面上看起来凉薄淡漠,其实算是个难得的痴情种。他妻子如果真的死了,以他那种乖张的性子,保不准要迁怒到她们姐妹身上。

“咦”,解忧认为姐姐是在杞人忧天,她也懒得劝说,掀开车帘探出头去,惬意地享受了过往路人惊艳的男人,突然间,少女的眼睛一亮,“遇上了个熟人。”

马上的男人显然同时看见了她,他踟蹰了一下,随即策马追了上来,车夫认出男人身上的官服,不得不将马车停下了。

“苏大人,”解忧轻快地从马车上跳下来,“咱们又见面了。”

男人轮廓刚毅的脸上有了些微不可见的红,他结结巴巴地说,“解忧姑娘,你怎么在这里?”

“我家少夫人受伤了,”少女捂住嘴吃吃地笑,她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便随口说了出来,“伤得还不轻,所以公子让奴婢姐妹回去伺候。”

男人十四岁的时候就从军打仗了,他是在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见多了白骨黑血,却从未见过如此活色生香的佳人,一时愣住了。

他痴愣了一会儿,才回味过来解忧话里的意思,连忙说,“我在金谷关大战时受过伤,幸好有名当地的神医救了我,还给了个膏药的方子,说是对刀枪外伤有奇效。”

解忧觉得面前的男人很有意思,明明也是个不大不小的官了,待人处事却总有种说不出的笨拙。她指了指李府的方向,扑哧一声笑出来。

“那苏大人还在等什么,不管有用没用,你都赶快把那方子送给我家公子。”

解忧想起那个最后落到自己怀中的匣子,知道这人是个没钱的主,她心中轻蔑,似笑非笑地又补充了一句。

“我家公子可大方了,他一高兴,没准会送你一个不得了的宝贝。”

解忧上了马车,犹是乐不可支的,她把男人的反应当成笑话般讲给姐姐听,“你没看见,他听说公子会有重谢,立马就告辞了,说要赶快找找那方子,送到府里去。”

莫愁轻蹙眉头,不赞同地看了妹妹一眼,“我看他是个老实人,你就别总嘲笑他了。”

“呸,”解忧不屑地说,“老实人还知道巴结上司,小气巴巴的,他给的那点谢礼,连我都看不上眼。”

她忽然间像是想起了什么,指着姐姐笑道,“说不准他误打误撞,真能救了少夫人,那时候你去告诉公子,把奴婢赏给这位大人吧……”

她们是孪生姐妹,相貌与声音都极为酷似,只在体态上有些不同,解忧模仿起姐姐的语气来,更是惟妙惟肖。

莫愁气得不搭理妹妹,兴许是她的错觉,自从她们到了二公子身边后,妹妹似乎越来越喜欢同她抬杠了。

见到姐姐不说话,解忧也就不再开玩笑了,她望向窗外,眼神中隐约浮现了一丝嫉恨。

姐姐总是这个样子,端庄大方的,衬得她像个疯丫头一样。

那一天她脱光了衣服,如春藤般多情地缠绕到了李二公子的身上,用尽平生所学的媚术来引诱他。

少年玩味地坐在那里,等她俯身想要吻上他的时候,突然一把抓住她的手,嗤笑道。

“我还以为你学了什么了不得的本事。

“在讨人喜欢这点上,”他恶毒地嘲讽着,“你可比你姐姐差远了。”

74.劫后余生

佛堂中檀香袅袅,窦氏跪在蒲团上,双手合掌,她眼眸微闭,温婉的面目上一片悲悯之色。[www.yeyexs.cc 超多好看小说]

三天前,她的小儿媳深夜遇刺,大夫私下对她说,没什么指望了,还是早些准备后事为宜。然而身为娘亲,总不能任何努力都不做,眼睁睁看着儿媳妇去死,顺便将儿子的三魂七魄也带走了大半。

于是她虔诚地跪到佛前,日夜不休地替儿媳祈福。徐蓉等人在旁边陪着落泪,纷纷说夫人真是菩萨心肠,寻常人家的婆母哪能做到这一步,即使是亲娘也不过如是了……

明月跟在窦月娘身边有几个月的光景了,平日里还能竭力摆出一副稳重模样,一到了关键时候,那股咋咋呼呼的劲儿又冒出来了。

这丫头风风火火地推开佛堂的门,“夫人,”她见窦氏这几日辛劳的样子,认为妇人对屠春的确颇为亲厚,为了投其所好,语气中便刻意洋溢出激动的喜悦,“二少夫人醒过来了!”

窦月娘愣了一下,“醒过来了?”

“没错”,明月夸张地说,“据说是二公子的友人送来了灵药,要奴婢说,准是夫人的诚心感动了佛祖……”

她喋喋不休地恭维着窦氏,自以为这些话说得机灵又漂亮,却未曾留意到妇人根本没有搭理她一句。

丫鬟们都围上来道喜,在这一片喜气洋洋的气氛中,窦氏脸颊上挂着柔善的笑意,紧蹙的眉头也舒展开来,她目光微敛,幽幽地感慨了一句,“春儿这孩子,真是福大命大啊。”

天色已经晚了,但临霜院中仍是挤挤攘攘地站满了人,窦氏在丫鬟们的簇拥中走进院,人们见到她,慌忙让出一条路。大夫迎了上来,喜滋滋地禀告道,“夫人,二少夫人这次有救了。”

妇人柔声谢过大夫,对方不敢居功,连连摆手,指了指候在一旁的男人,“这全是苏大人的功劳。”

男人是在出公差的间隙赶来的,一身官服还没来得及脱下,他见到李府的主母走过来致谢,自然不胜惶恐,结结巴巴地说,“下官也是借花献佛,举手之劳罢了……”

他话还没说完,解忧便乐不可支地笑出声来,莫愁暗中推了妹妹一把,美艳的少女这才收敛起笑意,故作正经地站好了。

她这一笑,男人更感窘迫,他不自觉地攥紧拳头,讪讪地不再说话了。

与院子中的热闹相比,屋里则显得安静多了,丫鬟端着参汤绕过屏风,看见二公子坐在床边,正在用手巾擦拭着妻子额间细密的汗,他语气出奇的温柔,轻声哄着,“别害怕,等烧退了,马上就不会疼了。(WWW.mianhuaang.LA 好看的小说”

屠春刚刚醒来,气力还很虚弱,她脸上所有的颜色似乎都随血一起流逝干净了,衬得眼睛黑幽幽的,乍看上去甚是瘆人。

她有点想笑,因为感觉对方像是把自己当成孩子一样在哄,但稍微动了一下,立刻便牵动了背上的伤口。屠春面上不露端倪,她咬着牙,将那种快要将身体撕裂开的痛楚硬忍了下来。

她不敢喊疼,她一直都害怕李重进,以前是怕他生气,现在连他伤心也有些怕了。

屠春没有忘记,看到自己醒来的时候,李重进是如何对着她哭的。少年开始还只是默默地流泪,可马上就控制不住情绪了,到最后几乎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他一边哭一边喊她的名字,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

他哭得实在太厉害了,把屠春都吓懵了,大夫过来把脉的时候,问她,“少夫人感觉怎么样?”

屠春感觉头晕乎乎的,整个人像是躺在半空中的云朵上,连疼痛也有种眩晕的不真切,她的目光茫然地游离着,直到看见少年还噙着泪的眼睛,脑子这才猛的一清醒,感觉从云端回到了人间。

她想说自己还好,但嘴唇轻微地动了动,却发现嗓子干哑得说不出话来。

李重进从丫鬟手中接过参汤,小心翼翼地喂给屠春。窦氏在屏风旁站了片刻,见儿子仍是浑然不觉般痴痴地望着妻子,不禁轻咳了几声。

妇人移步走过去,她端详着床上的少女,遗憾地发现对方虽然还是一副气息奄奄的模样,但兴许是死不成了。

“春儿,谢天谢地,”窦月娘眸中含泪,哽咽道,“你可算醒过来了。”

屠春没有说话,她的睫毛微微颤了颤,眼眸半睁半闭的,像是又快要睡过去了。李重进坐在床边,一脸怜爱地盯着妻子,“春儿太累了,娘,你让她好好休息吧。”

妇人还想说话,少年低声制止了她,他指了指门外,示意一会儿出去再谈。

窦氏心中颇不是滋味,她这个小儿子平日冷冰冰的,没什么人情味,但对她还是很尊敬孝顺的,谁知自从娶了个黄毛丫头,居然越来越不将她放到眼里了。

待屋里的两人出去后,屠春缓缓睁开了眼睛,她试着动了动手指,发现身上的伤势比想象中还要重,尽管只是轻轻地动弹了一下,却疼得她顿时倒吸了一口冷气。

屠春依稀记得当初有几支箭射到了后背,究竟是几支,现在也想不起来了。事实上,她现在还是糊里糊涂的,不明白为什么有人会突然冒出来追杀他们,更想不明白,自己是怎么脑子一发热,拽着李重进这个身娇肉贵的累赘跑了半天,还要奋不顾身地挡在他身上……

那时候简直像是傻了似的,少女后悔莫及地想,挡箭就挡了,感觉活不成了,就该抱住李重进掉几滴眼泪,临死前再说点甜言蜜语,没准李二公子顾念她一片痴情,还会给她爹娘捎去点银钱,在军中多提拔她哥哥一把。谁让她尽挑胡话说,说什么别让他出去鬼混,别乱吃药,还找死地提到那个见鬼的柳小姐……

如果这时候能动弹的话,屠春真想把脸埋进被子里,别看李二公子眼下感动得泪眼汪汪的,可他那个人多疑又小气,日后想起这件事,追问起来,她又该怎么回答他呢?

幽冷的月光映照在庭院中的白雪上,廊道上挂着红色的灯笼,风一吹,便摇摇晃晃地发出朦胧的光。

少年的眼睛还是红红的,但神色已经恢复了往日的冷静,他几天几夜没休息过了,尽管如此,当窦氏提出要替他照顾屠春的时候,李重进还是一口回绝了娘亲的好意。

妇人没有继续劝下去,她慈爱地轻抚着儿子的肩,有意无意地叹道,“春儿这一躺下,估计要好几个月休养,你身边没个贴心人照顾,娘真是放心不下。”

李重进没有接腔,月光映入少年清浅的眸中,让他看起来有种无动于衷的漠然。

窦氏自感无趣,便不再提这茬了,开始絮絮地说一些心疼屠春的话。李二公子默默地听了一会儿,忽然开口了。

“娘亲可曾在春儿面前,提起过一个姓柳的小姐?”

“姓柳……”窦氏讶然反问,“哪家姓柳的小姐?”

李重进看娘亲的神色,觉得她似乎的确是不知情,于是淡淡地说,“没有最好,反正我是不会纳妾的。要是娘觉得哪家姑娘不错,可以去问问大哥。”

“春儿不比大嫂,她胆子小,又没见识,”少年笑了一下,可眼睛中却没有什么笑意,“娘你别乱和她开玩笑,她会当真的。”

听到珠帘晃动的声音,屠春慌忙闭上眼睛,但这次回来的只有李重进一个人,窦氏已经离开了。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昏睡了几天,可见少年憔悴的模样,也能猜出他许久没有好好休息过了。屠春心中不是滋味地想,哪有窦氏这样当娘的,懒得照顾她这个儿媳妇,找借口躲在佛堂就算了,连自己的亲儿子都不管不问的,李重进身子本来就不好,再这么苦熬,会撑不住的。

少年本来以为妻子睡着了,走近一看,却发现她眼眸微张,正在眼巴巴地看着自己。李重进以为她疼得睡不着觉,连忙坐到床边,柔声问,“是不是伤口疼,我去把大夫叫过来?”

屠春嗓子里像凝了一口干涸的血,她费了好大力气,才挤出沙哑的几个字来,“去……睡……”

李重进又惊又喜,这还是屠春醒来后第一次开口说话,他没有听清楚,一时也不知道是该俯身再听一遍,还是赶快去将大夫请来。

才说了几个字,好像就把积攥久了的气力一下子耗净了,屠春心中有一腔难以言说的幽怨,她突然发现自己这番苦头吃得很是不值,因为以眼前的情景看,倘若她就这么死了,李重进根本不会听她那几句婆口苦心的劝诫,没准不等风月窟里的妖娃尤物上场,他便提前把自己折腾死了。

李重进如果对她不管不问,屠春自然生气,然而李二公子素来凉薄惯了,她胸口的气不顺归不顺,到底还能咽得下去,谁叫她眼瞎又糊涂,非要救个混账。但他现在摆出一副情深不悔的架势,反倒叫屠春有些气急败坏了,难道她辛辛苦苦地救了他,就是让他肆意挥霍自己的小命吗?

早知如此,还不如让他直接去死,自己躲在后院里安分当个遗孀,没准日子会更好过一些……

话是这样说,看见少年急得眼睛又开始红了,屠春心中倏忽一软,想起当时李重进是主动先松开了手,想让她先逃走的。

他有时候很坏很坏,可待她却是很好很好的。

李重进担心屠春伤情有变,慌里慌张地让下人去找大夫,他自己紧张地守在旁边,有心想要握住妻子的手安慰她,又不敢伸手碰她,唯恐无意中牵动了她身上的伤口。

屠春昏迷的时候,他一心一意认为她迟早会醒过来,等她醒来了,他又胆战心惊的,觉得她随时又会晕过去。

少女没力气说话了,她闭上眼睛,愠怒地想,她得好好吃药,好好休养,早点好起来……

还有啊,她已经想好了,日后李二公子如果问她,为什么那时候快要死了,还拉着他唠唠叨叨地交待,不许干这个,不许干那个?

她就理直气壮地告诉他,我忘了!

75.鱼目明珠

雪时断时续地下,卫重跪的时间久了,渐渐连日夜都分不清了,只感到眼前一片明晃晃的白,刺得眼睛生疼。最新章节全文阅读mht.la

他中间可能昏过去一段时间,但只要还有一点意识,年轻人都会挣扎着爬起来,继续毕恭毕敬地跪在雪地上。

他不认为自己有错,但凡有机会,他还是想杀了李重进,可他想要留在女人身边,却不得不将高傲的头颅低下来,向她认这个错。

雪又开始下了,飘飘扬扬的雪花从天空倾洒下来,一顶绢伞突然斜斜地撑到他的头顶。

卫重后知后觉地抬起头,女人不知何时走到了他的面前,她俯下身,面容还一如昔日般笑意温和。

“我来见见你,”她轻描淡写地说,“毕竟日后就要见不到了。”

年轻人的身子猛地一颤,他难以置信地望着眼前的人,景王妃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抚道,“听说岭南风光秀丽,你没准会喜欢那里。”

她的语气很柔和,她一直都是这样,即使对失去兴趣的玩具,丢弃前也要爱惜地擦拭一下。

“王妃”,卫重哑声唤着她,眸中露出哀求之色,这样一个俊美桀骜的年轻人,卑微地匍匐在女人面前,就像是走投无路的败犬。

景王妃今日的妆扮格外鲜艳繁复,她平庸的五官在浓丽的胭脂点缀下,俨然也流转出了几分媚态,女人的心情不错,于是从袖中掏出了一柄匕首,破例多给下属指了条路,“实在不愿去的话,也别跪了,天气太冷。”

然后她将匕首扔到地上,聘聘婷婷地离开了,再也没有回头望上一眼。

两个箱子被搬了上来,看下人吃力的模样,分量应是不轻。接着络绎不绝的丫鬟捧着绫罗珠宝等物品过来,不多时,整个厅中都摆满了东西,看上去珠光宝气的。

男人在李府中住了一夜,今天一大早,李二公子便说要设宴招待他,等来等去,快到中午了,少年才姗姗来迟,男人诚惶诚恐地起了身,迎上前去。

上次见面时还倨傲任性的少年,突然变得谦和有礼起来,他再三向男人致歉,解释说是要给妻子喂药,这才耽误了时间。

“苏兄救了拙荆的性命,从此便是在下的恩人,”寒暄了几句后,李重进指了指厅中的一众器物,“小小谢礼,不成敬意。”

李二公子口中说得谦虚,其实心中颇为肉疼,他先前将手里的营生全变卖了,后来陆陆续续又开了几个铺子,但规模远不如昔日,只好将当初拉到临霜院里的诸多珍藏一口气全摆了出来。

他是真心诚意想要感激这个叫做苏定远的男人,对方救了屠春,等于也救了他的一条命。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mht.la

“公子太客气了,”男人连忙推辞道,“当初如果不是您把能救方小姐的药送给下官,方大人也不会……”

苏定远顿了一下,他突然想起李重进似乎很忌讳让别人知道这件事,便不再往下说了。

男人不提这件事还好,说了之后,饶是李二公子平日里蔑视鬼神,此时也不禁感慨冥冥天意中的巧合,倘若不是屠春一心想要救方静的性命,他根本不会大费周章,借着男人的手送上救命的药,然而正是这一举动,让苏定远在得知李府出了事后,能够仗义地赶过来,最终将自己妻子从黄泉路上拉了回来。

男人再三推辞,李重进皱起眉,语气中隐约有了些不快,“难道这些东西入不了苏兄的眼?”

少年自认为这份谢礼并不寒碜,然而苏定远确实看起来不太满意,男人迟疑了一会儿,见李重进都有些恼火了,才吞吞吐吐地说,“公子如果愿意割爱的话,下官有个不情之请……”

男人的脸微微红了,他在阵前厮杀时面不改色,提起少女的名字时,却突然犹如情窦初开般羞涩起来,“下官仰慕解忧姑娘,想要聘她为妻,还请公子成全。”

李重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喃喃地重复了一遍,“你要娶解忧?”

苏定远以为他不舍得,男人一直遮遮掩掩的,这时候语气则坚定起来,“公子如果愿意将解忧嫁给下官,日后如有用得着下官的地方,定愿为公子效犬马之劳。”

提到解忧,李二公子脸上浮现厌弃之色,看在苏定远救了屠春的份上,他耐着性子地劝道,“一个奴籍的丫头,苏兄拿去寻个乐子就够了,哪能真的娶回去,那岂不是遭人笑话?”

“解忧姑娘聪明美貌,下官一心倾慕她,为何不能娶她为妻?”苏定远很认真地向少年解释,他说话的语速很慢,稍微一快,就显得磕磕巴巴的,“再说了,听说尊夫人出身不高,是个屠户的女儿……”

他没有轻蔑屠春的意思,只是想拿她出来说明,情之所至,和人的出身是没有关系的,然而这句话还没说完,原本风度翩翩的李二公子忽然间变了脸色。

李重进微扬起脸,他看着苏定远,清浅的眼眸犹如凝在深渊中的寒冰,显得冷酷而暴戾,“你救了春儿一命,所以这次不和你计较,下次苏大人再言辞失礼,就别怪在下不讲情面了。”

男人刚想说话,只见李二公子怒气冲冲地挥袖而去,厅外的琉璃马摆件兴许是碍了少年的眼,被他随手推到地上,碎了一地的琉璃渣子。

苏定远自觉失言,他哪里想到李重进看起来浪荡不羁,百无禁忌的,居然受不住别人说自己妻子一句话,甚至对方还根本没有什么恶意。

男人本来以为李二公子气极而去,这件事就算谈崩了,可不多时有个下人过来恭敬地说,“苏大人,我家二公子让您稍候片刻,解忧姑娘梳妆打扮后,马上就出来。”

李重进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等回到屠春面前时,他又开始笑嘻嘻的,将这件事当成笑话讲给妻子听。

“苏定远今年有三十三岁了吧,兴许是三十四,他没什么背景,能当个五品官,已经是老天开眼了,”少年刻薄地评价道,“他这个人打仗不错,脑子却实在不行,居然想要把一个伺候人的丫鬟明媒正娶地领回家。”

屠春躺在床上,经过一夜的休养,她已经能沙哑着嗓子说几句话了,然而这个话题却让她没有什么开口的兴致。

她想起了那个美艳少女脖颈间刺眼的吻痕,觉得李二公子挺有意思的,自己睡了人家姑娘不认账,这会儿又开始嘲弄别的男人跪倒在解忧裙下了,这人间自是有情痴,他瞧不起伺候人的丫鬟,也不妨碍有人如珠似玉地想要把解忧娶回去。

想到解忧,然后屠春便忍不住想起了窦氏说的话,那时候她身子还好好的,李家就忙不迭地想给李重进纳妾,现在她受了这么重的伤,大概临霜院中很快就会多出一名女主人来,美其名曰为她分忧。

世上像方静这样的悍女不多,还需权势正盛的娘家撑腰,才能逼得李大公子绝口不提纳妾的事。难道她还在奢望什么,期盼李重进一生一世只守着她一个人吗?少女刻意忽略心中难言的酸涩,自嘲地想,现在她只能盼着李二公子多想想她舍身相救的情意,日后能少对她发几次脾气,这就够了。

李重进体会不出屠春心中的百感交集,他早就将当初怄气的事情忘了,好像那个携带一双美婢跑到南郊别庄的人不是他自己。少年生性凉薄,虽然觉得苏定远选了解忧,真是个天大的笑话,然而笑过之后,便也懒得管闲事了,索性将解忧送给了他。

“等你能起来了,我陪你去街上逛,多买些首饰,”李重进取出一把梳子,轻轻地替妻子梳着头发,他是个没有耐性的人,遇到屠春头发打结的地方,总恨不得用剪子一把剪掉了,可心里到底还是舍不得,不得不压住脾气慢慢地梳,同时有一句没一句地与妻子扯着闲话,怕她在床上躺久了无聊,“遇不到喜欢的,就找人给你做一套。”

“你要是不喜欢孩子的话,以后我们就不生了,”他快要梳完的时候,突然这样说,看见少女似乎完全愣住了,觉得她这样看起来很是可爱,于是凑过去吻了吻妻子的额头。

他俯到她耳边,可能这样坦白直率的情话,以少年傲慢矜持的性情,一生也只会说上一次。

“你不想我找别的女人,我答应你,无论是柳小姐也好,王小姐也好,统统不会有的。”

少年气息温热,他趴在她身边,眼睛亮晶晶的,里面像是闪烁着无数的星辰。

“我只有你一个,你也只有我一个,这样好不好?”

屠春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她觉得这样很丢人,但发咸的液体还是争先恐后地从眼睛中流出来,少年手足无措地替她擦着眼泪,他看起来有点郁闷,大概也没想到自己酝酿了许久的告白,居然会得到这样惨烈的反应。

屠春一边哭,一边觉得背上的伤口疼,到最后她也分不清是感动哭的,还是疼哭的。她本能地觉得李二公子的话不能轻易相信,他这个人易怒又善变,以前还说要每个月给她钱,和她相敬如宾,绝对不碰她,结果一样都没做到。

可有那么一瞬间,她又认为这样就足够了,哪怕这誓言终会在漫长的人生中褪色变化,但只要他此时是真心的,那么一切就值得了。

她不后悔替他去死,遍体鳞伤也不曾后悔过,他那么娇气,哪受得了这种疼法?

“好了,好了,”李重进怕她哭得伤了身子,慌忙柔声哄着她,“对了,不让吃药就不吃药,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都说出来,我全都听你的。”

在妻子当初的那一堆话里,李重进最不明白的就是那句“别吃药了”,偏生屠春说的时候情绪还最激动,好像他不点头,她就会死不瞑目一般。

镜子摔到墙上,莫愁来不及躲闪,胳膊被碎片划了一道血口子,她忍住疼,抓住濒临崩溃的妹妹,正色道,“别闹了,赶快梳妆打扮,苏大人还在外面等你。”

解忧坐到地上,大哭道,“我才不要跟那个又穷又老的男人,他一个月的俸禄,连根钗子都买不起!”

莫愁将好话都劝尽了,苏定远的发妻早逝,还是朝廷命官,他能以正妻之礼待解忧,对她们这种以色侍人的女人来说,几乎是梦寐以求的归宿了。

然而解忧不认这个理,她见识过泼天的富贵,就看不上了平淡的日子了,少女将头发撕扯得乱糟糟的,发疯般地喊道,“我不嫁,我就是不嫁,他要是真有你说的那么好,你怎么不去跟了他?”

莫愁突然松开了抓住妹妹的手,她居高临下地看着瘫坐在地上的少女,静静地问,“我再问一次,你当真不嫁?”

少女从外面走了进来,她手臂上的金环摇晃作响,看上去很是天真活泼。

“让苏大人久等了,”她冲男人嫣然一笑,眼眸中波光流转,妩媚动人。

美色当前,苏定远却细心地注意到她胳膊上新刮出的血痕,他正想询问,但少女已经主动挽住了他,笑盈盈地说,“公子已经替我备好了嫁妆,苏大人,你现在可以带我回家了。”

76.生我之辰

李重进趴在床边睡着了,他这几日犹如绷紧了的弓,如今则突然松弛下来,本来还在同屠春说话,说着说着,便不知不觉地睡过去了。[夜夜小说网mht.la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

丫鬟掀开珠帘,看见躺在床上的少夫人冲自己使了个眼色,她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将还冒着热气的碗放到了桌上。

“这是老爷吩咐的,说今日是二公子的生辰,让奴婢送碗寿面过来,”丫鬟不敢叫醒正在熟睡的李二公子,她面有难色,轻声告诉屠春。

屠春对李嘉行最初的印象,是在她爹爹醉醺醺的胡言乱语中。上一世,她生下来就没了娘亲,屠大海总是喝得烂醉如泥的,经常还要在家中发脾气,这时候哥哥会同爹爹大吵一架,然后再摔门出去。

她一个小姑娘,不能大半夜地在外面乱跑,只能躲在角落处,浑身发抖,祈求爹爹早点去睡觉。

当然爹爹对她,偶尔也会有温情脉脉的时刻,有次他喝醉了,难得地没有闹事,反而笑着摸摸她的头,“我们春儿,可不会在这种破地方呆一辈子。”

他开始讲同结拜兄弟那些陈皮烂谷子的往事,村上人听他说多了,嘲笑这酒鬼痴心妄想,一个早就握不住刀的屠夫,居然还指望他闺女能攀上高枝,去做人家大官家的儿媳妇……

“爹替你说过一门了不得的婚事,总有一天,帝都那边会有人来接你,那时候小春儿就享福了!”

年轻的书生在屠大海的描述中渐渐地眉目清晰,离开太平村的那一天,书生辞别了妻儿与义兄,他一身月白色的旧衣裳,虽然还未动身,眼睛已经看向了帝都的方向。

屠春十七岁了,当了大官的李叔叔始终没有派人来接她,村里的闲言碎语越来越多,气得屠午动不动就要与人斗殴生事。

有一天,屠春正在溪边洗衣,初春的溪水寒凉彻骨,冻得她双手通红,经过的小孩子们笑嘻嘻地说,“春儿姐,今天喜鹊在你家屋顶上飞,还不赶快回去打扮打扮,没准你夫君就要来娶你了。”

一队车马从远处行来,惊散了围着屠春取笑的顽童,为首的骑者坐在马上,用一种陌生而怪异的口音向少女问路。

后面马车上的人兴许是太闷了,掀开帘子向外看了一眼,很快又放下了车帘。

不过是惊鸿一面,屠春当时竟有些看愣了。爹爹总说那位未曾谋面的李叔叔生得俊,是十里八乡都挑不出的好相貌,少女以前还觉得他说得太夸张,那一瞬间却突然相信了。[夜夜小说网mht.la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

后来屠春万里迢迢地来到帝都,见到已经官至礼部侍郎的李嘉行,心中反而隐隐地失望起来。

从外表上看,男人没有辜负结拜兄长给予他的诸多溢美之词,但也仅仅就是外表罢了。 在屠大海的描述中,那个聪明过人,善良仗义的书生栩栩如生,血肉饱满。可等屠春嫁到李家后,公爹在她心中的面目反而模糊起来,久而久之,她在后宅不见硝烟的争斗中心力交瘁,差点忘记家中还有这么一号人物了。

李侍郎固然是个好官,兢兢业业,公而忘私,大概是将全部精力都用在公务上了,他几乎从不过问李府中发生的任何事情,将家事全权交给窦氏处理。

他不亲近当了王妃的大女儿。李大公子勤学好读,年纪轻轻就进士及第,可谓是光耀门楣,也不见他有欢喜之色。

李侍郎在教育儿女方面的热忱,似乎只表现在对李重进的训斥上。有一段时间,屠春甚至认为,李嘉行是不太喜欢这个小儿子的,所以才会对李重进如此苛刻,动辄打骂。

但今天的这碗寿面推翻了她以前的猜测,屠春哂笑自己是想得太多了,这世上哪有不爱孩子的爹娘,李侍郎对儿子经商的事深恶痛绝,也是为了李重进好,想让他专心念书罢了。

桌上的寿面渐渐变凉了,少年还在昏昏沉沉地睡着,离近了看,他的眉算不得浓,睫毛却很长,看上去单薄而稚气。

屠春回忆起他们上辈子第一次见面的情景,心中有种恍若隔世的温柔。李二公子在她面前素来以无所不能的面目出现,于是屠春经常会忽略了,他今天才刚刚满十七岁。

与活了两世的她相比,他还像是个孩子。

李重进醒过来时,窗外的天色昏黄而朦胧,他一时有些混沌,分不清这是清晨还是黄昏。

他听见妻子柔声道,“爹让人送了寿面过来,搁在桌上了。”

屠春脸上隐隐有些愧色,不好意思地说,“今年我不能动弹,没办法帮夫君庆生,等明年吧。”

屠家的日子过得一直不太宽裕,但屠春从小过生日,家中总要多少庆祝一下,准备一桌好吃的或是给她做件花衣裳。李家这种富贵人家,受宠的幼子过生辰,理应更加隆重热闹才对。

她以为,是因为自己卧床不起的缘故,李家没法在这节骨眼上大肆庆祝,而李重进听完她的话后,沉默了一会儿,才郑重地点了点头。

“不只是明年,以后年年你都要帮我庆生”,少年突然笑了起来,他长大了一岁,笑容里却越发有明朗的孩子气,“还要送礼物给我。”

他一笑,屠春心中也有莫名的欢喜,可很快的,她的心就沉甸甸的,再也高兴不起来了。死亡的阴影犹如潜伏在暗处的毒蛇,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冷不丁地窜出来。

又一年过去,李重进已经十七岁了,距离他上辈子死去的时间,还剩下四年。

李重进替妻子盖好被子,听见她迷迷糊糊地说,“寿面冷了,别吃了,再让厨房做一碗吧。”

少年轻声地应允了,等屠春睡着后,他走到桌面,盯着那碗寿面看了许久。

这么多年了,他的父亲打过他,骂过他,也骗过他,他们之间那点岌岌可危的亲情,似乎全要靠这一年一碗的寿面来弥补。

李重进从不曾有过生日,据说窦氏在生他的时候大伤元气,以至于不能亲自喂养他,不得不忍痛将他交到奶娘手里。

他小时候,还向红珠发过脾气,说大哥大姐每年生辰,府里都热热闹闹的,为什么他想要个礼物,父亲反而要把他痛骂一顿?

男人用书房中的砚台砸他,骂他,“为了生你,你娘付出了多大的代价,你在这天高兴,对得起你娘亲吗!”

红珠温声细语地哄了他好久,可那时年幼的他依旧闷闷不乐的,觉得父亲很不讲道理,他又不是故意害娘亲难产的,何况现在娘亲好端端的,他怎么就不能过个生辰了?

最后是丫鬟把寿面端过来,年幼的孩子才终于委委屈屈地消气了,红珠用筷子挑起长长的一根面,女子眼神温柔,对他说,“二公子会福寿绵长,一辈子平平安安的。”

李重进打开窗户,面无表情将那碗冰冷的寿面扔了出去。

他已经长大了,不再是那个被苛刻对待后,一丁点温情就能收买的孩子了。

红珠已经死了,他永远都不会原谅他的父亲。那个男人赠予他骨与血,然后在接下来的十七年中,慢慢让他的骨头硬了,血也冷了。

九壹银庄的总号坐落在寸土寸金的玄武街上,每年的这一天,总号里的人都会分外紧张,因为幕后的大老板就坐在对面茶楼的雅间中,注视着总号中每一个进出来往的客人。

乙亥,丙子,戊子。

女人的手缓缓地抚过发黄的宣纸,她根本不用看,这六个字像是刻在她心头一般,睡梦中都不曾忘却。

这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的时间,也是他们之间定下的暗语,当初她想要创办银庄,那个人慷慨地给了她一笔数额惊人的银子。

她知道他是有意要帮她,可年轻的时候,总是太过心高气傲,非但不趁机试探几句他的心思,还硬要撑出财大气粗的样子,“谢兄把钱存到小妹这里,无论何时来取,都定会连本带利地拿出来。”

那人哑然失笑,提笔写了几个字给她,然后上了马,冲她挥挥手,“日后如果有人用这六个字向你讨债,你可不许不认账。”

她接过来一看,发现他就是随便写了今天的日期,心中不满,觉得对方根本是在敷衍她,便将头上的金钗拔下来,硬塞到他手里。

“口说无凭,这金钗我有一对,这个你拿去,就当作信物。”

马上的人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随即将金钗收到袖中,突然正色道,“我今日有急事,不和你客套了。过段时间,兴许我还会离开帝都,到别的地方去,卫姑娘,有缘再见吧。”

下属还在旁边一板一眼地禀告着,“卫重已经离开帝都,前去岭南了,沿途都有人暗中盯着他,王妃尽可放心。”

女人听得心不在焉,她养了很多年轻英俊的男人,卫重只不过是其中比较讨人喜欢的一个罢了,如果不是他侥幸与那人有几分相像,她本不会这么心慈手软的。

天色已经很晚了,女人望向窗外,总号的门前渐渐寂静了下来,快要到关门打烊的时候了。

整整十七年了,每年的这一天,她都会盛装以待,希望那个人会像当年邂逅那样,再一次不期然地降临到她的生命中。

可他始终再也没有回来,韶华不为红颜留,卫姑娘早已嫁为景王妃,她的银庄有了许多家分号,却再也没有等到手持金钗过来的人。

他说有缘再见,难道是再也不愿与她相见了?

对面银庄的门终于关上了,年关将近,繁忙的一天结束后,人们也纷纷回家休息了。

女人依旧静静地坐在那里,她年轻的时候终日忙碌奔波,疏于打理,岁数上来了,反而开始精心妆扮起来,但脂粉可以描绘出一张颇有颜色的脸,在灯下细细地看,到底遮不住眼角新生的皱纹。

候在一旁的下属突然听见她说,“备车,我要去李府。”

韶华易逝,红颜易老,她等得有些迫不及待了,她怀疑自己的身体,根本撑不到与他相逢的那一天。

既然见不到那个人,去见一见能够让她想起他的人,也是很好的。

77.不速之客

岁暮天寒,临霜院中的花木皆是一片萧条枯槁,唯有那几株梅树越冻越精神,枝桠上覆满了白雪,其间缀着星星点点的艳红,树下有人提着竹篮,正在踮脚摘花。最新章节全文阅读mht.la

报信的下人从外面跑进来,他神情慌张,一不当心就跌倒在雪地上。树下的人扭过头,掩唇吃吃地笑起来,刚笑了几声,面色却忽然变得沉静如水,柔声问,“没事吧?”

此刻下人已经从雪地上起了身,他顾不得回答,慌里慌张地跑进主屋里。不多时,李二公子便随他一同出来了。

廊道上的灯笼在风中摇摇晃晃的,朦胧的红融进了月色雪光,树下摘花的人放下篮子,冲着迎面而来的少年盈盈一拜。

李重进显然心事重重,走出了几步后才骤然回过神,“莫愁,我不是吩咐过你,去厨房做点药膳吗?”

李二公子身上的狐裘厚重宽大,他没有回头,树下的人只能瞧见少年小半边苍白的侧脸。这几日李重进一直足不出户,昼夜不休地守着昏睡的妻子,他身子本来就不怎么强壮,劳心劳力之下,俨然又清瘦了不少。

“梅花开胃生津,”下人急得满头是汗,树下那名叫莫愁的女子还在语气轻柔地解释着,“奴婢寻思,少夫人久躺不动,应是没什么胃口,才想在药膳里添一些。”

但凡遇到与屠春相关的事,李重进总是格外地有耐心,他听莫愁讲完后,赞许地点点头,“你心思细,以后少夫人的膳食就由你准备吧。”

少女恭敬领命,直到李二公子出了临霜院,她才缓缓地抬起头,美艳的脸上闪过一丝微不可见的阴霾。

夜色很深了,厅堂中灯火通明,李家人济济一堂,连素来不理俗事的李侍郎都端坐在下位。少年脱下沾满雪花的狐裘,随手递给候在旁边的丫鬟,厅堂中原本谈笑风生的气氛无端冷凝了片刻,窦氏很快醒过神来,她嗔怒般地推了小儿子一把,“你这孩子,让娘娘干等了半天,还不赶快行礼赔罪。”

妇人嘴上说得轻松,心里却揪成一团,她太了解儿子睚眦必报的性格,生怕他年少气盛,当场和景王妃翻了脸。

然而李二公子看起来很镇定,他俯身正欲向景王妃行礼,突然面前一暗,一双柔荑轻轻地扶住了他,少年始料未及,他愕然抬起头,看见女人不知何时到了近处,她今日的妆容远比初见时艳丽,飞仙髻上珠翠满头,浑然似换了个模样。[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棉_._.花_._.糖_._.小_._.說_._.網<<<$www.yeyexs.cc]

景王妃只是作势一扶,并没有真的用力,以她的身份,这样的举动已经是很出格了。

于是李二公子还是恭恭敬敬地行完了礼,女人温和地笑道,“重进不必如此拘礼。”

“我认了春儿当妹妹,”她收回了手,想要观察面前少年的神色,“说起来,你也应该唤我一声姐姐了。”

“可惜春儿仍是昏迷不醒”,李重进微微一笑,轻巧地回避开了女人的话题,他叹了口气,遗憾地说,“不能亲自前来拜见娘娘。”

“无妨”,景王妃道,“我深夜打扰,就是过来探望义妹的。”

月光犹如清亮的泉水,流淌到莹白的积雪中,李二公子亲自提灯引路,将景王妃领到临霜院,李家众人紧随其后,心中皆是暗暗警惕。

李家的大小姐自从嫁到了景王府,李家便算是和景王妃结了仇,近年来明争暗斗从未断过。谁知这女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刚刚认下李家的小儿媳当义妹,转脸就派人追杀李重进,如今又没事人似的过来探望了。

临霜院中寒梅绽放,冷香幽幽,景王妃抬头打量了一眼枝上的梅花,赞道,“这梅树有些年头了,怕是比二公子的年龄都大。”

李大公子风度翩翩,舌灿莲花,向来是很惹女人们喜欢的,今夜他存了讨好的心思,揣摩着景王妃的心意说话,时不时便将她哄得笑出声来。

“娘娘好眼力”,李照熙笑道,“二弟才十六岁,他没出生时,这梅树就在这里了。”

众人说笑了一路,前方提灯的少年一直置若未闻,听到兄长这句话时,他突然幽幽地开了口,“我已经十七岁了。”

李二公子对兄长素有心结,他们兄弟俩性格南辕北辙,嗜好更是八竿子打不到一处,自幼就亲近不起来。年纪再大一些,李照熙书念得好,脾气也好,个头也嗖嗖地往上蹿,将阴沉孤僻的幼弟衬托得越发不讨喜。

李大公子是温润君子,谦虚礼让,每当有人拿他们兄弟比较,明里暗里夸赞他时,总要客气一番,“二弟年龄小,再过几年,准要胜过我这个当哥哥的。”

李重进可不是个心胸宽广的人,尤其是娶了屠春之后,每每想起妻子本来要嫁给大哥的,就越发有了与兄长较劲的念头。

李照熙本是随口一句闲话,但听到他弟弟耳朵里,立刻生出了别样的意味。少年厌恶兄长这种将他当成小孩子的口吻,当即就语气不善地顶了回去。

少年的声音不大,在寒风中隐隐约约的。景王妃忍俊不禁,她想李家二郎当真是有意思,看他今天晚上应对自如的,还以为他城府有多深,怎料他哥哥一句话,就叫这小狐狸现了原形。

“重进生辰是哪一日?”女人笑问道,她猜他准是刚刚过了十七岁,小孩子都是这样,长大一岁便欢天喜地,等到了她这个年龄,则开始畏惧岁月的流逝了。

李重进没有回答,说话的功夫,众人已经走到主屋前了,丫鬟卷起珠帘,诚惶诚恐地将这一堆人迎了进去。

纷杂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屠春紧闭双眼,心惊胆战地躺在床上,一动也不敢动。

下人来报信的时候,心急火燎说什么景王妃要看探望她义妹,初时她还浑浑噩噩的,心想景王妃看妹妹,关他们哪门子事。

李二公子多半也是摸不到头脑,他这些日子在屠春面前温柔体贴,半点重话都舍不得对她说,别人可不敢指望有这样的待遇,眼看二公子眉头紧皱,一副山雨欲来的模样,下人慌忙气喘吁吁地将话说清了,“王妃说了,少夫人是她认下的妹妹。”

这时屠春才后知后觉地想了起来,遇刺之前,她在景王府负隅顽抗了半天,然后李侧妃从背后推了她一把,慷慨地说,“我替春儿做主了。”

于是她糊里糊涂地成了景王妃的义妹,接下来,她这位义姐派出刺客来追杀他们,差点要了她一条小命。

她还来不及向李重进解释,便听见床边香炉倒地的声音,李二公子气极反笑,指着她说,“我还没见过你这么蠢的人!”

屠春心里委屈,她小声说,“是大姐让我认的。”

“谁让你听她的了,”李重进到底顾忌她身上有伤,将声音压下去了一些,他望着妻子,心中又爱又恨,简直不知该拿她如何是好,“以后别搭理大姐,你不愿意做的事,她不敢强逼你的。”

少年说得理直气壮,他从来没将李如茵那些阴狠的手段放到眼里过,认为妻子也没必要对姐姐言听计从的。而屠春沉默着不说话,眼睛则慢慢有些红了。

她努力不想让眼泪掉下来,从前李重进怎么骂她,她都能当做没听见一样,总不能受点伤,人就变得娇气了。

他就是这样喜怒无常的脾气,好的时候恨不得把心挖给她吃,可稍有不如他心意的地方,立刻便翻脸了。

她很早很早之前,早到上辈子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他是这样的人了。如果想要陪在他的身边,怎么能受不住这一丁点的委屈呢?

下人是奉命前来报信的,夫人说了,让二公子赶快去前厅拜见景王妃,然而话是带到了,二公子眼下却丝毫没有要离开的样子。

府里人都清楚二公子的脾气,下人不敢催促,只好眼巴巴地等在旁边。

少年在屋里来回踱步,他看见屠春一副要哭不哭的模样,满心的怒火顿时被绞成了一寸一寸的无奈,他不敢再骂妻子没脑子了,于是将恨意移到了景王妃身上,连带把大姐也埋怨上了。

“你躺在床上装睡,”李重进临走前,这样嘱咐道,“别吭声。”

华美的纱帐后,少女安静地躺在那里,上次见面的时候,她还恰如三月天里绽开的桃花瓣儿,脸与唇上都有水色润泽的粉嫩,如今娇美的脸上却惨白惨白的,好像浑身的血都流干净了。

景王妃轻移莲步,走到床边,她其实对这个刚认下的义妹并无太多的情谊,可语气则有真切的悲悯,“可怜的孩子,受了这么大的罪。”

屠春虽然紧闭双眼,却能够感受出女人那种温和又怜惜的目光,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觉得自己整个身子都在微微地颤栗。

好在这时候有人握住了她的手,李二公子的手是冰凉的,但屠春在黑暗中惶惶不安的心骤然安稳了下来。

78.年年岁岁

一驾四马輜车停在李府门外,女人刚一上车,原本笑意盈盈的脸突然间惨淡起来,她用帕子捂住嘴咳嗽了几声,然后不动声色地将沾血的手帕收到袖中。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yeyexs.cc

“王妃……”她最近已经不止一次两次犯病了,对面的下属紧张地从怀里掏出一个青瓷小瓶,倒出朱红色的药丸。

景王妃将药压在舌根下,闭目静养了片刻,脸色才稍稍和缓些许。女人靠在窗旁,灯盏的光游离在脂粉浓丽又倦意重重的脸上,让她看上去像是朵将颓的花。

漫长的沉默过后,女人淡淡地嘱咐道,“你私下去查查,李家二公子的生辰八字。”

她神色平静,眼眸深处却有种竭力压抑的光亮。兴许是她太过敏感了,一个刚满十七岁的孩子,也能让她疑神疑鬼的,但那个人的确是和李家有些交往的,不仅大费周折替李嘉行从老家接回了妻儿,甚至还越俎代庖地订下了屠李两家的婚事。

往事从早已风干的岁月中漂浮过来,将无数细碎的蛛丝粘连在一起,天意冥冥中似乎在编织着因果的网,一还一报,莫不环环相扣。很多年以前,她问过那个人,为何要撮合这样一段不般配的因缘。

“我只是希望他能记住”,年轻的男人脸上有种莫名的讥讽,他语焉不详地说,“欠了别人的恩情,早晚是要偿还的。”

刚熬好的白粥清甜糯软,入口即化,据说粥里放了不少珍稀的药材,屠春尝不出来,只感觉唇齿间冷香幽生,沁透心肺。

李重进耐着性子,用银勺慢慢地给屠春喂粥,莫愁柔声道,“公子,这种小事就交给奴婢吧,侧妃娘娘还在外厅等您。”

李二公子没有说话,他面无表情,喂粥的动作仍是不紧不慢的,等一碗粥下去了大半,他轻声问,“还喝不喝?”

屠春怯怯地摇摇头,她终日躺在床上,根本没胃口,稍微吃一点东西立马就饱了,只是见李重进漠然不语,她也不敢贸然出声。

李重进送客回来后,虽然没怎么发脾气,但看在屠春眼里,觉得他还不如摔摔东西,破口大骂一会儿,总好过这般阴森森的,压抑地叫人喘不过气来。

“你早点休息”,李重进随手将碗递给莫愁,淡淡地说,“我去和大姐商量些事情,待会儿就回来。”

听到他的话,躺在床上的少女神色微变,忽然伸手拉住他,屠春背上的伤口很深,稍一动弹,便痛彻心扉,此时她却顾不得其他,一张俏脸疼得煞白煞白的。[www.yeyexs.cc 超多好看小说]

“夫君,马上就到除夕了”,她能感觉出李重进心中的怨毒决绝,那种深藏在冰雪之下的烈焰叫她心悸,少女脸上流露出央求之色,“如果你要做什么事情,能不能先缓一缓?”

前世关于景王府中的种种猜测统统被推翻了,景王妃那样的女人,笑里藏刀,心思深沉,又怎么会因为景王偏爱一个侧妃便郁郁而终,她到底是怎么死的,这其中有没有李家姐弟动的手脚……屠春根本不得而知。

她只是怕李重进被仇恨冲晕了头脑,反而成了李如茵借刀杀人的工具。少年的脑海中似乎压根没有忍辱负重这种说法,他想要做什么事情,便要悍然激进地去做,无论付出什么代价,都在所不惜。

可她没有那么大的志气与血性,她宁愿他谨慎胆怯一些,躲在这宅院中,不要插手景王府那些深不见底的纠葛,平平安安地将这一生过完了。

屠春是极少求他的,李重进微一恍惚,但很快便抽出了自己的手,他用的力道很轻,生怕一不小心牵动到妻子背上的伤口。

有时候他会觉得妻子的柔善与怯懦是种负累,他没心没肺地活了十六七年,为所欲为,倒也过得潇洒,自从成了亲,却要一次又一次地在她的眼泪面前学着让步。方静的事,要不是屠春哭得梨花带雨的,他才懒得管那个恶妇的死活。

然而别的事情,他都可以依她,唯有这件事不可以。那个老女人对他动了杀心,他也容不下一个差点害死自己妻子的人继续活着。

“你胡思乱想什么?”他阴沉了半天,这时候却笑了起来,像是在嗤笑她荒唐的多疑,“好好养身子,不然这大过年的,我还得在床边陪你。”

丹凤院中挂满了红彤彤的灯笼,虽然主人早已出嫁,年关将至,这里却依旧布置得喜庆而热闹,丝毫没有半点马虎。李如茵很喜欢这个“凤”字,她从小就觉得自己与众不同,是个要涅槃成凤的人物。

她人生的一小截,还埋在西北边陲的小山村中,十多年过去了,如今她距离天下最尊贵的位子,只差了两步。

一步要靠她的景王殿下,另一步,就要看她的手腕了。

“弟妹的伤势可是好了一些?”虽然弟弟姗姗来迟,女人却没有恼火的意思,她知道今晚景王妃大摇大摆地过来,自己这个弟弟心里多半气得吐血,所以刻意摆出细心体贴的长姐模样。

而李二公子不怎么吃她这一套,见了面便语气不善地问,“是你让春儿认了她当姐姐?”

“我看弟妹吞吞吐吐的,大概是心里有这个意思,只是嘴上不敢说罢了,于是做了个顺水人情”,她叹了口气,真心实意地感慨道,“你想想,弟妹嫁到咱们李家,无依无靠的,自然也希望寻个靠山。”

见弟弟脸色越发难看起来,女人连忙补充了一句,“当然,这全怪我,大姐也没想到,那老婆娘认下春儿当妹妹,居然还会下这种狠手!”

她说的合情合理,李重进却只敢信上一分,他这个姐姐,素来是无利不起早,她做的每一件事,将外面那层花团锦簇的借口揭开,归根到底都是为了她自己。

“当然要怪你”,少年懒得和姐姐废话,冷笑道,“在王爷面前不济事,生了个儿子,连个老女人都比不过。”

“是,是,大姐没本事,这么多年来,全靠二弟你了”,女人似笑非笑地说,她俯身贴近少年的侧脸,呵气如兰,“等将来姐姐当上王妃,一定会好好报答你。”

她不介意幼弟的傲慢与刻薄。男人这种玩意,从八岁到八十岁都是一个德性,你要顺从他,夸赞他,他心里舒坦了,才会乖乖听你的话。

李重进不再说话了,他沉默了许久,才漠然问,“景王府里的事,你都安排妥当了?”

李如茵收敛起脸上的笑意,她拍拍弟弟的肩膀,美眸中闪过一丝暴戾之色,“你放心,大姐心里知道轻重。”

“她想让咱们姐弟死”,女人的声音冷了下来,“也要看她能不能活过这个除夕了。”

李二公子临走时,突然听见身后的姐姐说,“据说,救了弟妹的人,是方刚手下的一个官吏,姓苏。”

前不久,正是这位姓苏的武官向方刚献药,把奄奄一息的方静硬从鬼门关前拉了回来。

“娘很想让表妹回来,大家一起热热闹闹过个年”,她的话点到为止,“二弟,你可不能让她老人家太失望了。”

宣平三十二年的李家,可谓是命运多舛,风波不断。而等下人们端着盆子,上上下下地擦拭打扫的时候,大半年来笼罩在这座府邸上的阴霾似乎也渐渐烟消云散了。

休养了十来天,屠春勉强可以侧身靠在床头了,李二公子近来异常地繁忙,据说是到年底了,在外面放的债都要催一催。屠春感觉出这只是个敷衍她的借口,趁今日李重进难得早回来一次,佯装嗔怒地问他,“难道那点银子,比我还要重要?”

她这次元气大伤,脸颊上毫无血色,越发有种楚楚可怜的风姿,李重进揉揉她的头发,笑道,“傻丫头。”

他没有继续说什么,而是把一叠银票都塞到屠春的那个小匣子里,然后将莫愁叫过来,赏了她几片金叶子,吩咐她好好照顾少夫人。

还没在屋里坐多久,他便又要出去,屠春心里惶惶不安,忍不住叫住了他,少女蹙起眉,可怜巴巴地说,“我伤口疼,你可要早点回来。”

李重进闻言走到床边,拉下妻子贴身的衣裳,仔细打量了一会儿她背上的伤口,安抚道,“已经结疤了,你别害怕。”

“我这么忙”,换了往日,屠春这么软语相求,他多半已经心软了,如今看起来却有些心不在焉,“也是想赶快把事情做完,回来陪你过年。”

屠春还欲再说,李二公子则无暇再听了,匆匆地走出去,吩咐下人备车。莫愁站在旁边,冷眼望着床上少女愣愣出神的模样,心中甚是不屑。

公子是要做大事的人,偏生娶了个这么没见识的蠢丫头,整天恃宠而骄,妄想让男人日日夜夜都围着自己转,她想,看来对妻子舍命相救的感动一过去,公子就开始有些不耐烦了。

李二公子一走就是多日,直到除夕那天,还没有赶回来。天色还未全暗,帝都已经陷落入漫天烟火与彩灯之中,数响并散,万花齐明。隔着窗子,可以看到外面的华彩重色,鱼龙齐舞,大胤朝在除夕之夜是没有宵禁的,所有人似乎都沉浸在新春的喜悦中,盛大的狂欢让这座城池熏熏欲醉了。

莫愁包了粉角,她手巧,碗中的粉角形如偃月,细皮饱满。屠春却实在吃不下去,李重进迟迟不回来,她下不了床,询问旁人,也听不到个准话,心中冰火相煎,度日如年。

她有种可怕的预感,哪怕李重进嘴上一直风轻云淡的,可在他外面忙活的,多半不是他那些生意上的事。

正当屠春忧心忡忡的时候,屏风外传来笑语连连,窦氏率先进来了,妇人今日妆扮华贵,端是一副官家夫人的气派模样,紧随在她身后的少女面色苍白,容貌秀丽,竟是许久未见的窦朝云。

“春儿起不了身,娘过来看看你”,对于小儿子多日未归,窦月娘似乎毫无忧色,她取出一柄玉如意,让莫愁替屠春收下,喜滋滋地说,“这是娘给你的,只盼你年年岁岁,都能顺遂如意。”

妇人今日看起来容光焕发,仿佛欢喜是打心眼里冒出来的,挡都挡不住。

79.火树银花

窦朝云亦步亦趋地跟在姑母身后,她一条衣袖空荡荡的,颔首低眉,神态卑怯。(wwW.mht.la 无弹窗广告)窦氏让她向屠春问好,她便乖巧地唤了句“春儿姐姐”,语气里隐约流露出讨好的意思,与初见时那个耀武扬威的表小姐判若两人。

屠春不敢怠慢,连忙让莫愁将自己扶起来,她靠在床头,虽然心急如焚,面上却还要牵强地挤出些笑意,谢过婆母给的赏赐。

“娘,”屠春察言观色,见窦月娘今日心情甚好,寒暄几句话后,寻了个机会问,“今天已经是除夕了,夫君还没有回来,是外面有什么大事吗?”

窦朝云闻言抬起头,欲言又止地望着姑母,窦氏倒是面色如常,她笑吟吟地握住屠春的手,“莫急,莫急,今天可是除夕,说不准他待会儿就回来了。”

屠春知道从妇人这里是问不出什么了,转而看向立在不远处的独臂少女,客气地打了声招呼。

前尘事随前尘死,她曾经以为自己对窦朝云恨之入骨,但当这一世两人踏上了毫无交集的命途后,再望着昔日情敌,竟恍惚间觉得陌生了。

窦朝云的岁数与李重进相仿,虽然不姓李,在府中却是当正经小姐养大的。她原本是个泼辣伶俐的性子,走起路来风风火火的,连蛮横起来,都有股鲜艳欲滴的生气,现今则似干瘪了的花骨朵儿,只剩颜色依稀残存着。

见屠春态度和善,窦朝云居然有些受宠若惊,她凑到床边,期期艾艾的,“春儿姐姐,前些日子听说你受了伤,我一直都想过来探望……”

上辈子,她仗着李照熙的偏爱,可从未将身为正室的屠春放到眼里过,处处都想压人一头。今生地位颠倒,她闺中失贞流产,又没了相依为命的爹爹,日后的命运,只能寄托在姑母一家的善心上,自然不敢得罪这个把表弟迷得神魂颠倒的二少夫人。

窦朝云这般低声下气的,屠春亦生不出快意来,反而有莫名的酸涩。她心里明白,前世窦姨娘的气焰,是李照熙给的,今生临霜院中少夫人的地位,是李重进给的。女人的颜面,往往牵连在她们背后的男人身上,于是她输到窦朝云手里时,不会钦佩这个女人,如今更不会沾沾自喜,看轻了对方。

这对姑侄同屠春寒暄了一阵儿,起身告辞了。窦朝云告诉屠春,她如今暂住在扶风院里,待有了空闲,便常过来探望。

屠春微一愣神,没想到这表小姐断了条胳膊,还敢再跑到方静眼皮子底下,不知是该夸她勇气可嘉,还是叹她无知无畏。方静将门骄女,哪怕现在病恹恹的,待人接物和善了不少,骨子里却是烈性未减。窦朝云要是还和自己表哥藕断丝连,恐怕李府里依旧得不了安宁。(www.yeyexs.cc $>>>棉、花‘糖’小‘說’)

莫愁出门恭送,回来时笑道,“少夫人,这粉角快凉了,奴婢再去给您盛一碗。”

屠春摇摇头,她心中牵挂李重进,实在咽不下吃食,温声道,“你忙了一下午,自己先吃点吧。”

莫愁不置可否,见屠春不吃,她也不再劝了,手脚麻利地将桌子收拾好。屠春隐隐感觉出点异样,“莫愁,我记得你中午就没吃东西了。”

“少夫人,”这丫鬟巧笑嫣然,“奴婢近来胖了不少,可不敢再多吃了。”

屠春原先对这一对姐妹并不相熟,只是见过几面。她闻言打量了一眼,发现莫愁似乎的确比当初丰润了些许,美艳更盛,却失了那种身如飞燕的轻盈感。

襁褓中的婴儿刚满三个月,兴许是娘胎里吸足了养分,生得白白胖胖的,也不畏生,见人便笑,甚是招人喜欢。

殿中的女子皆是衣裳繁丽,妆容精致,自从李侧妃嫁入景王府后,头一两年,王爷还算是雨露均沾,后来就罕少去别的女人房里了,一门心思娇宠着他的侧妃娘娘。今日这除夕家宴,王府中的其他姬妾莫不使尽浑身解数,争奇斗艳,盼望许久未见的殿下能拾起旧日的一点情分。

李如茵的面容上却未施脂粉,她也不像别的女人那样忙着向景王献殷勤,只顾与怀中的孩子逗玩。她坐在景王右侧,大胤朝以左为尊,男人的左首位自然要留给正妻。景王妃今日兴致颇高,景王对殿下那一群莺莺燕燕不见得多感兴趣,她倒是饶有耐心地逐个寒暄问候,一一给了赏赐。

去年除夕,李如茵还同其余姬妾一起坐在殿中。今年她生了个儿子,景王虽早有数个庶子庶女,这次却格外欢喜,忙不迭地提了李侧妃的位次,让她可以与正妃分庭抗礼。

明眼人都看得出,殿下对侧妃娘娘实在是封无可封,赏无可赏了,只差将景王妃的位置腾给她。

景王妃送给李如茵的,是一串南珠链子,又赠给她怀中孩子一块长命玉锁,通体莹白,温润滑泽。

景王与王妃暗生龃龉许久,今日正值除夕,殿中气氛融洽,他见发妻赠予众人的礼物皆是价值不菲,寓意吉祥,显然颇费了一番心思,心中不禁一软,想起年轻时与这女子相处的种种情景来。

“别人都有礼物,阿瑛给我准备了什么?”男人有意与妻子缓和关系,笑问道。他昔日在军营中不拘小节,回到帝都封王后,听了妻子的指点,平日场合中很看重称谓与礼节,也只有在一路患难与共的发妻面前,才难得没有当众自称“本王”。

景王妃温婉一笑,她对人对事有种无谓的宽容,她的夫君冷落误会她,她不妒不怨,眼下男人突然和颜悦色,她也就轻描淡写地将前事一并揭过了。

“妾身一切皆由王爷所赐,没想到王爷还要向妾身讨东西”,她打趣了几句,吩咐身后的侍卫,“回去将那株红珊瑚搬来。”

“不是什么稀罕玩意”,景王妃微笑道,“过年讨个好兆头罢了,王爷莫要嫌弃。”

婴儿突然哇哇大哭,众人侧目望去,原来是李如茵失手打翻了桌前的汤碗,“瞧我这没见识的样子”,女人一边哄着怀中的孩子,一边自嘲,“听瑛姐说个稀奇玩意,欢喜得净闹笑话。”

侍卫正欲离殿,殿外有人过来禀告,说是景王妃住的潇湘林无故起了火,如今府中的家丁们已经将火势控制住了。

景王听说火势不算大,里面的人逃离得及时,也没有出现伤亡的情况。今日是除夕,他不愿因为这点小事扫了大家的兴致,简短地嘱咐了几句,便挥手让人退下了。

“听他们说,火就是在林子里,没烧到屋中”,他安慰妻子,“现在都快要灭了。”

景王妃若有所思地望了右侧的女人一眼,不知想到了什么,她突然站起身来,“既然没烧到屋里”,她越过桌案,头也不回地说,“那么妾身亲自去将那株珊瑚树取来。”

年轻人手提青铜油灯,走在前方引路,他腰板挺直,步履轻捷而矫健,像是在暗夜中潜行的猎豹。

跟在后面的李重进则要谨慎许多,他生性多疑,虽然选择了与景王妃昔日的下属合作,心中却疑神疑鬼的,唯恐这是那个老女人设下的反间计。

暗道曲折幽深,两人走了一会儿,依旧没看见出口。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枉李二公子自负聪明,万万也不会想到,王府外一处宅院中的暗道,居然能直通到景王妃的闺房中。

难怪她贵为王妃,偏偏要住到王府中偏僻的西南角里,外面还要种上一大片竹林,多半是要遮掩半夜挖地道的声音。

走到一处拐角时,前面的年轻人忽然停住了脚步,他将油灯递给李重进,自己伸出手在头顶仔细地摸索着。李二公子心思深沉,趁着对方找出口的机会,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这个自称叫做卫重的年轻人。

李重进这次也算是铤而走险了,换作往日,以他的心性,不会如此轻易相信一个仇人的亲信。可怨毒的恨意逼得他来不及思索太多,自从妻子受伤后,他几乎夜夜都从噩梦中惊醒,他梦见铺天盖地的箭雨射过来,少女将他压在自己身子下面,她温热的气息回荡在他耳畔,像是一场缠绵又冷酷的诀别。

“娶柳小姐……”她眼中分明有泪,声音里还轻轻地带着笑,“听话。”

他会听她的话,等解决完那个老不死的恶婆娘,他就回去陪她,和家人欢欢喜喜地一起过除夕。

头顶骤然有了刺眼的光亮,年轻人率先跃上,然后伸手将李重进拽了上去。李二公子站稳后,谨慎地四处打量了一番,发现地道的出口就在景王妃的床前。

李如茵命人在竹林中点了火,潇湘林中的下人们都忙着逃命救火,屋中寂静无人。年轻人似乎对这里了如指掌,他在床头的灯盏后碰了一下,灯盏缓缓裂成两瓣,露出了里面的一个匣子。

他将匣子随手扔给李重进,“我见她很爱惜这个,理应是重要的东西。”

年轻人的语气甚是怨憎,仿佛景王妃越喜欢什么,他便越想将什么毁了。

匣子通体由南海檀香木打造,外面镶嵌着金丝银叶,花纹精美繁复,不用年轻人说,李重进也能看出主人对匣中之物的爱重。他收下匣子,心中的疑虑不减反增,卫重既然能够知道景王妃闺房中的机密,这两人的关系,多半极为暧昧密切,为何会突然反目成仇了?

听说前一阵子他因为小事得罪了王妃,被发配到岭南去。这小子也是个狠角色,索性杀了看守,连夜逃了回来。

卫重是自己跑到李如茵面前的。李侧妃告诉弟弟,那天她刚从李府中出来,突然有个头戴斗笠的男人挡在马车前。经过幼弟遇刺的事,女人每次出门时都带了浩浩荡荡的一群人,她冷不丁被吓了一跳,连忙命侍卫们将来人团团围住。

那人束手就擒,口口声声说要见她,李如茵命人将他身上上上下下搜索了一遍,用绳子将他捆得结结实实的,才惊疑不定地站到他面前。

年轻人抬起了头,李如茵对他有印象,毕竟像这样相貌俊美的男人委实不多见。然而几道纵横入骨的新疤硬生生毁了他的一张俊脸,骇得女人连退了几步。

可怖如恶鬼般的人开了口,“侧妃娘娘”,他声音沙哑,像是几天几夜没有休息过了,“我知道你想干什么……”

他说,“我能帮你。”

高空的烟火接连绽放,整个帝都笼罩在辉煌刺目的光彩中,一时繁花千树,金枝银叶,犹如凤凰在抖落片片燃烧的羽毛,倒显得潇湘林的熊熊烈火光芒黯淡了。

景王妃站在林外,下人们在她身旁端着水盆来来往往地救火,火势已经小多了,只是浓烟熏人,呛得女人咳嗽了几声。

“怎么会起这么大的火?”她若有所思地沉吟着,心中已经预感到这件事有蹊跷了。

80.图穷匕见

青铜油灯发出闪烁不定的光,像是毒蛇幽冷的信子。(www.yeyexs.cc $>>>棉、花‘糖’小‘說’)风不知是从暗道的那个地方出来的,潮湿阴冷,隐约发出呜咽的声响。卫重提灯走在前方,他自幼习武,耳力甚好,能够清晰地听到身后少年平稳的呼吸声。

李二公子果真是个天生干坏事的胚子,干完伤天害理的勾当,明知前方的年轻人这会儿心乱如麻,偏还要故意与他说笑。

“卫大人”,李重进的声音带了点促狭的笑意,颇有他这个年龄应有的几分活泼,言语间却在疑虑重重地试探,“你怎么想起来要帮我姐姐了?”

“她容貌生得美,心肠却太毒了”,少年笑道,“你可别被她的甜言蜜语骗过去了。”

卫重本就厌恶李重进,这几日接触下来,越发感觉李二公子面目可憎。他以前只知道少年心思阴毒,现在才发现对方不止是心坏了,脑子也不怎么正常,前一刻还与你谈笑风生,下一刻便翻脸不认人了,忽喜忽怒,时冷时热,着实让人招架不住。

他冷冷道,“卫某一个废人,二公子就不要拿我取笑了。”

年轻人冷言冷语的,李重进反而来了兴致,他这个人不开心的时候,总喜欢让别人比他更煎熬。

“但凡交易,总要有出有进”,李二公子做生意,只要能赚钱,向来是不择手段的,现今算起这人情账,倒是罕见的公道起来,“卫大人帮了我们姐弟,总要拿些报酬,只是不知你所思所求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卫重迟迟没有说话,他沉默得太久了,久到李重进以为他不会回答这个问题了。

“我所思所求的,已经永远得不到了”,年轻人突然说,他语气很平静,犹如冰层下迟缓的暗涌,“我希望她也能尝尝这种滋味。”

李重进从对方的话里听出了些幽深的怨气,徐娘半老的女人,年轻俊美的侍卫,朝夕相处之间,难不成还滋生了一些畸形痴缠的情愫……看卫重这幅恨恨的模样,不像是单纯的报复,反而似是爱恨交缠的纠结。

李二公子自己的感情处理得一团糟,看待别人的问题竟还敢有些指点江山的傲慢,心中嗤笑着年轻人无用的痴情,瞧他身手不错,既然那老女人不要他了,干脆鱼死网破,硬下心肠弄死景王妃算了,何必要借他们姐弟的这把刀,婆婆妈妈的。

殊不知卫重此时也在腹诽他,李二公子看似精明,但哪里是个干大事的材料,这才几晚上没有回家,便暴跳如雷的,天天埋怨自己姐姐不中用,只会耽误时间,亏王妃如此看重他,动不动便会夸上两句……

想到这点时,年轻人心中忽然浮起一种难言的黯淡,人生的起伏变故,往往不可预期。几个月之前,他如何能够想象得到,女人居然会忍心这般对他,而他自己竟也能对她狠下心来?

窗外烟火炮竹声时隐时现,天空闪亮如白昼,让人分不清时辰。这是屠春远离故乡后的第一个除夕,窦氏姑侄前来探望后,白露院中也遣人过来问候。

屠春询问了几句方静身体的状况,那名前来请安的侍女是从方府陪嫁来的,言语间多少有些感慨,“小姐比前些日子好多了,只是身子虚,不能受凉,没办法亲自过来见二少夫人。”

屠春听说自己昏迷不醒的时候,方静曾经强撑着病躯过来见她,心中颇为感动,她当初衣不解带地照顾方静,多少是有私心,并非是出于两者之间的情分,但方静事后却将她当成了亲妹妹般爱护,让她感受到了这座森冷府邸中难得的脉脉温情。(棉花糖小说网 Www.mht.la 提供Txt免费下载)

“表小姐回来的事,静姐姐还不知道吧?”她关切地问,如今外面还是一片和乐融融的气氛,看来窦氏到底是顾忌着大儿媳,没敢大张旗鼓地明说窦朝云回来了。

侍女叹道,“哪里敢让小姐知道,她那身子受不住刺激了。”

“不过姑爷近来待小姐很好”,侍女见屠春面有忧色,不禁宽慰道,“想来那女人只是回来过个年,闹不起多大风浪的。”

屠春也盼望表小姐只是回来过个年,莫要再生波澜了。大过年的,她不想说晦气的话扫兴,何况她眼下一门心思牵挂着李重进的安危,实在无暇多思,便让莫愁取出一支老参,托侍女带回去,替她向兄嫂问好。

侍女临走时,多嘴了一句,“时辰不早了,二公子怎么还不回来?”

屠春勉强笑了笑,“夫君在外面有要紧的事,待会儿才能回来。”

侍女看见二少夫人神色微变,自知失言,连忙顺着对方的话宽慰了几句,心里则在叹息,临霜院里的这位主子,脾气秉性倒是极好的,可惜娘家没本事,又跟了个浪荡不成器的夫婿,日子过得多半不怎么如意。

更漏滴滴答答的,外面喧闹喜庆,越发衬出这屋中的寂静了。莫愁倚在窗边,百无聊赖地打量着指甲上的蔻丹,她瞥了眼时辰,心想二公子今晚上多半是不回来了。

床上那个蠢丫头还在眼巴巴地等,莫愁懒得管这位少夫人的死活,不吃饭就不吃饭了,她费心包了粉角,原本是指望李重进能够尝几口的。

屠春重伤未愈,很长时间都不能同房欢好,而李二公子风流的声名在外,她正是存了伺机上位的念头,才如此卖力地伺候屠春,只是力气尽到了,心思却没跟上。

李重进说了,妹妹是不如姐姐讨人喜欢的……那么姐姐有什么呢,不就是委曲求全,温柔体贴,不会明目张胆地勾引人,可只要主人一句话,脱起衣服来比谁都快。

她原本体态丰腴,将自己养得如一块羊脂美玉,肌肤莹白滑腻,触之生香,但这些天来不敢肆意进食,饿得心浮气躁的,渐渐失去了一开始的耐性。

爹娘给的一身好皮肉,多年来的风月浸淫,图的是男人心醉神迷的供奉,可不是要她暴殄天物,天天围在炉灶前,伺候个卑贱丫头吃吃喝喝的。

头顶的数朵烟花骤然绽放,耀目的绚丽之后,犹如着了火的星辰,倏忽在天边滑落。这处宅院距离王府只有一街之隔,宅门外挂着两个大灯笼,还贴了崭新的春联,看起来与寻常人家并无不同。

院中则静悄悄的,空气中弥漫着未消退的血腥味,数个黑衣男子焦虑地等在院里的洞口旁,突然听到地下传来隐隐的脚步声,几人不约而同地神色一松。

有两人先后从洞中爬了出来,刚一站稳,李二公子便嫌恶地皱起眉,“这么大的血腥味,也不用清水冲一冲。”

卫重感觉他实在是太过吹毛求疵了,李如茵的这几位手下却是唯唯诺诺地道着歉,“原本是要按二公子您的吩咐,把守院的人送到别庄里看管的,但娘娘交待了,夜长梦多,最好还是不留活口。”

为首的人见李重进脸色森冷,知道他正欲发作,连忙解释道,“那几个人嘴巴牢得很,属下问过了,他们死活不肯说那日是谁在追杀公子,所以才索性一并杀了的。”

少年眼眸幽深,目光轻轻地在众人脸上扫了一遍,最后停到了卫重身上,“也罢”,他笑了笑,漫不经心地说,“来日方长,我迟早能找出那几个人的。”

李二公子不再继续追究,几个黑衣人皆是松了口气,虽然李重进有言在先,但他们毕竟是李如茵的亲信,主子有命,不敢不从,幸好少年今天难得地好说话了一次。

可等为首那人静候李二公子下一步的安排时,却见少年自顾自地推门欲出,他大惊失色,“公子,您这是要去哪里?”

“剩下的事,交给卫大人就好了”,李二公子满不在乎地说,“我看大姐自己心里有主意,压根用不上我。”

为首那黑衣人心中猛地颤了一下,发现这小祖宗看似没发火,到底还是生气了。卫重却在想,李府里也不知有什么要紧事,让李重进这么着急回去。

众人不敢阻拦,只见李重进在院外的马匹中挑了个顺眼的,直接翻身上马。漫天火树银花,月垂星坠,他就这么抛下一堆烂摊子,扬长而去了。

殿中舞女们摇曳起舞,繁复的衣裙在贴满铂金花瓣的云青色板砖上飞旋,犹如艳红的花在碧水中飘荡起伏,蔓延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奢靡华丽。

这金花青砖,是李如茵两年前的主意,景王命人修建后,宴饮歌舞间果然更为赏心悦目。男人虽然贵为皇子,少年时却不怎么受宠,在边疆苦寒之地一步步熬到今日,发妻倒是贤惠大度,待他站稳脚跟后,为他精挑细选了几个貌美的世家小姐,可那些女人美则美矣,哪个能比得上如茵的风情万种,剔透心肝。

自从遇到李如茵,他才知道人生除了皇图霸业,原来还有别的过法。

殿下的姬妾们连连敬酒恭贺,景王已经有些熏然的醉意了,这时有个侍女从殿外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她穿过歌舞不休的舞女,献上了热气腾腾的夜宵。

李如茵心领神会地让侍女退下了,她将怀中的婴儿交给奶娘带下去,这才冲着景王嫣然一笑,“王爷,这是妾身亲手包的水晶饺,想让您和瑛姐尝一尝。”

“咦,”她故作诧异地说,“瑛姐出去半天了,怎么还不回来?”

沉浸在满殿春光酒色中的男人,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王妃迟迟未归,想起潇湘林中失了火,多少生出了一些担心,酒也醒了。

“是不是潇湘林那边的火势又厉害了,瑛姐不想扫咱们的兴,自己在命人灭火?”李侧妃柳眉轻蹙,看上去忧心忡忡的。

李如茵说到了景王的心坎里,男人知道发妻表面温和,内心却极为刚硬自立,这像是她能做出来的事,一时难免有些愧疚,他们毕竟是患难夫妻,恩爱里的爱意磨损了,可恩义还是在的。

“王爷”,这时身旁娇滴滴的宠妃善解人意地说,“咱们去看看瑛姐吧?”

大火已经灭了,潇湘林中的几名侍女犹是惊魂未定,七嘴八舌地围着景王妃说话。

“火突然就起来了,然后外面有人喊着我们赶快逃出来”,其中一人后怕地拍着胸口,感激地说,“幸亏有他喊那一嗓子,不然奴婢们还不知道呢!”

景王妃微微一笑,和善地问,“你还能想起来,是谁喊的话吗?”

侍女想了想,然后摇头道,“听声音,像是不相熟的人,多半是别的娘娘身边的。”

王妃又问旁人,守在林外的侍卫都矢口否认,说大火是毫无预兆起来的,他们当时慌了神,只忙着救火,等想起里面的人时,侍女们都已经逃出来了。

景王妃想了想,突然低声吩咐自己的亲信,“备车,赶快带我出府。”

这时远处已经有两堆人从不同的方向朝潇湘林走来了,一堆是簇拥着景王的众位美人,另一堆人则显得低调许多,只有寥寥数个,为首的人头戴斗笠,步履仓皇。

烟火在背后一路绽开,急促的马蹄声踏碎了漂在积雪上的星光月光,李重进归心似箭,赶到李府门前时,才算是松了口气。

他回来得并不是太晚,如今亥时未过,他还来得及陪妻子熬年。

夜色是浓重的,然而彩灯与烟火的光芒更为绚丽耀眼,天与地似乎都笼罩在不眠不休的狂欢中,年轻人狼狈不堪地奔过来,换做往日,这幅情景是会让人紧张警惕的,但狂热的欢喜麻痹了人们的神经,潇湘林中已经有人认出他了,还在讶然说,“那不是卫重吗?他不是去岭南办事了……”

景王妃退了几步,站到侍卫们的身后,她已经完全明白了,她遗弃的狼狗和毒蛇厮混到了一起,现在要联起手咬死她。

她收养卫重的时候,他还是小小的孩子,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在她心中依旧还是个单纯的孩子,她自诩对他不薄,从来没想过他会反咬她一口。

“杀了卫重”,女人冷冷地说,“不要让他有开口的机会。”

侍卫们立刻拔刀上前,他们都是景王妃收养的孤儿,对于她的命令向来只知执行,从不问缘由。

卫重原本是他们这群人中的佼佼者,可他身上似乎有伤,动起手来远不如往日凌厉,好在同他一起前来的几名黑衣人身手不错,这才算是勉强护住了他。

然而侍卫们忠心耿耿,为了景王妃的命令可以不惜身死,在这种不要命的打法下,卫重胳膊和腿上都中了数刀。

正当年轻人快要支撑不住的时候,远处突然传来一声怒喝,“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李二公子拍了拍马背,放这匹马跑了,他心情这会儿由阴转晴,算算时间,他们谋划多时的那场好戏,景王多半已经看到了。

守门的家丁正在探头看着府里搭的戏台子,今天夫人破天荒地高兴,将表小姐接了回来,还招了一群戏子,又是唱戏又是玩杂耍的,尽管两位少夫人都病恹恹地躺在床上,可府里的这个除夕,过得可比往年热闹隆重多了。

家丁正看得出神,猛地听到砰砰的敲门声,他一步三回头,不情不愿地跑出开门,乍然看到自家二公子幽魂般地立在外头,险些吓了一大跳。

“二公子,你怎么半夜才回来?”家丁心里发虚,连忙殷勤地招呼少年进来。

李重进脸被冻得青白青白的,看起来倒是颇为高兴,随手赏了家丁一块碎银子,然后就往临霜院的方向走。

几日没有回来,临霜院里的那几株梅树开得越发盛艳了,主屋的窗户中透出朦胧而温柔的光,少年不禁放缓了脚步,他自幼便不喜诗词,直至今日,这才算是明白了书中旅人归乡情怯的心境。

他患得患失地想,自己一句话不说就跑出了,这大过年的,春儿不会和他闹脾气吧……

心念及此,李重进忽然想起怀中的那个檀香木匣子了,他打开匣子,想要看看里面有没有什么价值连城的宝物,好让他拿回去讨妻子欢心。

匣中只有两样东西,刺目绚丽的烟火下,泛黄的纸张薄如蝉翼,墨迹有些淡了。一支凤头钗静静地躺在匣子里,钗头的飞凤用细金丝缠绕而成,做工精致飘逸,看上去似曾相识。

81.二十年前

莫愁整了整鬓发,巧笑嫣然地迎上去,这个行礼的动作她独自在镜前练习过许多遍,乌黑的发髻轻轻一斜,露出美好白皙的脖颈来,然后仰起脸,就如一支水莲浮出了盈满月色的湖面。[夜夜小说网mht.la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

然而多日未归的李二公子看起来有些疲倦,他没有欣赏女子娇态的兴致,随手一挥,示意莫愁退下去。

李重进在灯盏前俯下身,将一纸泛黄的文书烧了,屠春见他神色凝重,不禁担心地问了一句,“夫君,你怎么了?”

当年与屠春定下百年之好的是兄长李照熙,李二公子始终对这件事心有芥蒂,他不肯明言自己烧的是昔日屠李两家的婚约,走到床前顾左右而言其他,先是询问妻子伤势好些没,又解释起自己前几日的去处了。

李重进我行我素惯了,能够费心思编个借口,对他来说,已经是很难得的事情了。

屠春这一次却没有任由他若无其事地遮掩下去,她几天来过得度日如年,心中又急又恼,见对方还要将自己当成小孩子般哄骗,怒道,“你又骗我!”

她抽出被李重进握住的手,不经意牵动了背上的伤口,痛楚之下更增烦躁,见少年脸上还满是无辜之色,恨不得伸手挠他一脸血。

他们两人之间,素来是李二公子高高在上,趾高气昂的,屠春性子软,总是好声好气地顺着他。她难得发次脾气,刚一沉下脸,李重进立刻就有些怵了,他从前以为自己是吃软不吃硬的,但现在看看,也不尽然。

少年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将怀中的金钗掏了出来,他本意不愿让妻子操心,可这件事委实诡异蹊跷,压得他心里沉甸甸的,除了屠春,他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和谁商量了。

屠春开始以为他要拿金钗讨好自己,犹自气恼着不肯说话,但女人对珠宝首饰总有种天生的敏感,她无意中瞥了一眼,很快就认出来了,“这不是从井里捞上来的那个?”

“那支金钗被娘拿走了”,李重进告诉她,“这支是景王妃的。”

他话刚出口,马上就后悔了,连忙将事情推到李如茵身上,“是大姐买通了王妃身边的一个丫鬟,从她屋里拿出来的。”

李二公子自知这解释站不住脚,一笔带过后,匆匆将话题移到了别处。屠春狐疑地望着他,好在金钗的事非同小可,让她也顾不上挑他话里的毛病了。

两人凑到一处,对着这支金钗沉思起来。李重进脑子动得极快,转念之间,种种猜测已经纷迭而至,他生性多疑,从不吝将人往坏处想,到最后甚至怀疑起红珠是景王妃派来的细作。mht.la [棉花糖小说]

屠春听了一会儿,不得不出言打断他的思路。按李二公子的想法,世人皆是险恶,处心积虑要害他一家,红珠来到李家时,他还是个襁褓中的婴儿,李大小姐也丝毫瞧不出日后要嫁到景王府的迹象,那景王妃是未卜先知,还是脑子发昏了,居然会提前布下这么大的一个局?

“夫君,我听你说过,红姨待你很好”,屠春怜悯那冤死井中的女人一生坎坷,又感念她当年对李重进的细心呵护,言语间对红珠很是尊重,“你不该总是无缘无故地猜忌她。”

李重进垂下眸,不说话了。他琉璃珠般的眼睛中闪过些许细微幽深的情绪,正是因为红珠待他好,他才会忍不住疑神疑鬼,这世上越是他亲近喜爱的,越叫他惶惶不安。

与他血脉相通的人,尚且只喜欢精明能干的李二公子,从不眷顾临霜院中孤零零长大的孩子。如果不是心有所图,红珠也好,他的妻子也罢,为何愿意留在他的身边,给予如此多的温柔与包容……

这番阴暗自怯的心事,是不能对屠春说的。她想要为兄长谋个前程,想要管住家中的银钱,想要救方静……她所思所想,只要他能做到的,统统都给了。

这世上从来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恨,人们都只会亲近对自己有用的人。李重进感动妻子的舍身相救,却始终不敢深思,她救了他,是因为她真的爱他,还是因为攀援乔木之上的丝萝,终是舍不得可以遮风挡雨的依靠……

他们现在这样很好,前嫌尽释,夫妻恩爱,他用一腔剔透无瑕疵的痴情,能换来含含混混的相守终生,已经很满足了。

屠春见李重进默然不语,以为他被自己说动了,心中多少宽慰了一些。她一直都觉得少年的想法莫名地悲观扭曲,好像是害怕别人会对不起他,于是索性提前认定了对方一定会背叛。

她还想继续笑他异想天开,那时候景王妃怎么会无缘无故地针对李家,正欲开口时,屠春心中猛地打了个寒颤,不,是她疏忽了……有一点,李重进是没有想错的,景王妃的确从很多年前,甚至比他想得还要久远,就与李家有了前因未知的纠缠。

当初那个叫魏长歌的人万里迢迢地赶到太平村,定下了一门婚事,接走了窦氏母子三人。

魏长歌对她的哥哥屠午说,“日后小午若到了帝都,就去有凤凰花旗子的银庄找我。”

有凤凰花旗子的银庄,是九壹银庄。魏长歌,自然也是景王妃的人,婚约本应由屠李两家保存,这个年轻人自己带走了一份,究竟是出于何种用心?

屠春凝视着李重进手中的匣子,她是小户人家出来的,没有多大的见识,但以她的眼力,也能看得出来,单单这一个匣子,就比这支金钗贵重得多了。

无数过往细碎的片段黏连在一起,万里赶考的书生,突然富贵的李家,徐娘半老的王妃,两支一模一样的金钗……

能够让一个女人珍而重之的金钗,会因为什么缘由赠送给旁人?

屠春突然间福灵心至,她脸颊微红,由于这个想法太过荒唐,又牵扯到长辈之间的情事,她说起来未免底气不足,支支吾吾的。

“夫君,”她犹豫再三,还是问出了口,“爹年轻的时候,是不是认识景王妃啊?”

清晨的雾气白茫茫的,像是水质的薄纱,丫鬟们远远望见有人过来,临近了一看,慌忙齐齐行礼,“二公子。”

李重进是过来向爹娘请安的。李大公子一早就到了,正凑在窦氏身旁说话,哄得妇人眉开眼笑的,他一双眼睛有意无意地往妇人身后看去,而窦朝云低眉垂首,神色恹恹的,对表哥并不似往日那般热络了。

李侍郎一如既往地遗世独立,妻儿在旁边和乐融融的,他丝毫没有过去凑热闹的意思,静静地品着茶,面色沉静如水。

窦月娘接过小儿子送的翡翠观音,欢喜不胜,笑意盈盈地夸了几句,转脸却对长子嗔道,“瞧瞧你二弟,有什么好东西都知道孝敬娘,你只会让娘给你补空漏子。”

“我俸禄不高,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李照熙笑嘻嘻地说,“娘你就知道偏心弟弟,天天只会夸他。”

李重进不想和兄长争辩,娘亲待他的确宽容放纵,可这些年来,娘亲不知拿自己的私房钱补贴了兄长多少次,却说他在外面有生意,将他们这一房里的月钱都省下了。

他们兄弟之中,娘亲真正偏心的,其实是她嘴上一直嗔怪不满的那个。

李大公子还在窦氏面前叫苦,李重进心不在焉地听着兄长的陈腔滥调,目光则飘到了旁边的父亲身上。

他没有搭理父亲,事实上,他们父子已经许久没有说话了。

李侍郎今年四十些许了,面容依旧是清雅端正的,想来二十年前他远赴帝都赶考时,风采应是更胜今日。帝都中的贵族之间,有“榜上择婿”的传统,那些世家大族,往往会在新晋的士子中挑选年轻高才之人,将家中的女眷嫁过去,期许这寒门子弟日后能够飞黄腾达,成为家族的助力。

李重进也做过类似的买卖,资助那些贫寒的外地考生,待他们榜上有名,再许以重金美色,拉拢人心。当初带走屠午的陈乾和苏定远,皆是用这种法子相交结识的。

李二公子想起了昨夜妻子的话,虽然觉得匪夷所思,可隐隐约约间,也琢磨出了一些暧昧的迹象。

他兄长如今刚升了兵部主事,尚无子嗣,还有娘亲和妻子的接济,尽管如此,还要终日哭着穷。倘若无人暗中相助,以他爹爹不善经营的性子,是如何能在帝都中买下这么大的一处宅院,又供养家人过了多年的富贵日子?

当年的景王妃,还只是一个武将家待嫁闺中的老姑娘,如果机缘巧合之下相识,未尝不会对他父亲芳心暗许,慷慨地为他置办家业。谁知后来景王为报答她父亲的救命之恩,决定屈尊迂贵地娶了她,于是那女人才想要与父亲断了来往……

李重进心思深沉,虽然对父亲昔日的发迹之路起了疑心,面上却未露端倪,陪着窦氏说了一会儿闲话,便寻个借口告辞了。

窦氏没有留他,临走时,妇人突然似是无意地提了一句,“你大姐今早派人来信,说是王府里昨日起火,所幸没有伤到人,只是将一株老树烧死了。”

李重进知道多日的谋划已经事成,但心中却莫名地没有了预期的喜悦,他点点头,没有再多说什么,转身离去了。

树木的叶子落尽了,光秃秃的枝干杵在地上,晴冷的阳光驱散了迷蒙的雾气,从天空漠然地落下来,将满地枯黄的草照出了一种衰败凄苦的气色。

神使鬼差间,李重进又来到这处荒院前,大门上挂着一把大铁锁,他没有进去,只是站在院子前愣愣出神,金钗是在这院中的井里找到的,当初是谁把它丢下去的,这朱门深锁,到底遮掩了怎样欲说还休的过往?

他心中有疑虑重重,却提不起向家人打探的心思。从红珠的那件事里,他就知道了,即便是血亲手足,一旦牵扯到自己隐晦龌龊的隐私,依旧不能坦诚相告。

应该先查查家里的这座宅院是谁买下的……李二公子寻思着,才过去一二十年,还是能找出点蛛丝马迹的。

不远处突然传来了瑟瑟的声响,李重进警觉地转过头,他看见独臂的少女停下了脚步,正在错愕地看着自己。

“表弟”,窦朝云万万没想到会在这里碰见少年,她勉强一笑,“我有些倦了,想要回扶风院里休息,谁知走岔了道,丫鬟们也没跟上。”

李重进另有心事,初时也不在意,直到表姐慌里慌张地走了,他才猛地想起来,扶风院分明在另一个方向,表姐再如何走岔道,也不应该逛到这里的……

82.鹊巢鸠占

老妇拘谨地立于屋中,她眉发上浸染了风霜之色,旧袄上虽缀了数个补丁,却收拾得干净齐整,言语间执礼甚恭,颇有几分市井妇人罕有的气度。夜夜小说网WWW.mht.la老妇自言年轻时曾在大户人家帮佣,后来那家的男主人宦海失意,便将宅子卖给了一对年轻夫妻,携着妻儿告老还乡了。

莫愁上前奉茶,她听见李二公子沉声问,“哪一年的事情?”

老妇回忆了片刻,报出了个年份,“是宣平十五年。”

“具体的日子,老身记不大清楚了”,她歉意地说,“宋大人一家老小是七月离开帝都的,应是那之前的事。”

莫愁心中好奇,还欲再听,却见李重进侧过脸来,少年的眸子黑幽幽的,似是凝冰的泉眼。她畏惧这异样的寒意,不敢久留,匆匆退下了。

立春过后,便是雨水。淅淅沥沥的几场细雨,未见得将春意催来,倒是把枝头的红梅吹打得稀薄,那几瓣将凋的花儿,藏在逐渐丰密的叶子里,马上就要寻不见了。

屠春是个闲不住的性子,身上的伤刚好一点,便开始由人搀扶着在院里转悠。正在与人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丫鬟们忽地齐齐行礼,唤道,“二公子”。她抬起头,不期然地望见李重进从书房里出来,身后跟着位面生的老妇人。

他低声嘱咐了那妇人几句话,然后命人将她带走了,自己则朝屠春的方向走来。

往日李重进见妻子下床乱跑,总要责怪半天,今天却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屠春问了他几句话,少年才如梦初醒般抬起头。

“天气冷”,他从丫鬟手中接过妻子,小心翼翼地搀扶住她,柔声道,“别在外面呆太久了。”

屠春握住李二公子的手,发现他素来寒凉的手上汗腻腻的,似是方寸大乱,不能自抑。

回到屋里,屏退左右后,不等屠春追问,少年却先开了口,“你不是挂念那几个丫头吗?”

李重进说的是槐花等人,当初他一怒之下将她们逐了出去,任妻子怎么央求都无动于衷,眼下居然主动提了起来,“明天我派人把她们接回来。”

“手脚是笨了点”,他喃喃道,“人还算是老实。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mht.la

屠春高兴不起来,她见李重进神色凝重,心中亦有了种不详的预感,低声问,”夫君,是出了什么事吗?”

李重进一时也不知该从何说起,自从在景王妃的屋中发现那个匣子之后,他便仿佛是打开了命运的魔盒,越往下追查,越能发现种种诡异古怪的事情。少年苦笑了一下,自己都觉得自己说的事情荒诞,“我找不到魏长歌这个人。”

人活在世上,总要留下蛛丝马迹来,然而当年前往太平村的魏长歌,没有前踪,也没有后迹,他横空出世,又倏忽消隐,仿佛只是为了一桩婚约而塑出肉身。待屠李两家订下这百年之好,他便像是阳光下的露珠,消失得干干净净了。

“这怎么可能!”屠春讶然道,“当初我哥哥到帝都,还曾经见过他。”

李二公子默不作声地看着她,都这种时候了,他还记着大舅子的仇,对屠午曾经企图带走妹妹的事情耿耿于怀。

屠春来不及计较他的态度,有什么细微的灵光在她脑海中闪现了一下,模模糊糊的两张脸重叠起来,看上去年月陈旧,又似久别重逢,但很快便消湮了。

“可惜大哥远在塞北”,她遗憾地叹了口气,“景王妃也病死了,这世上不知还有谁知道魏长歌的下落?”

据说除夕夜里,景王府起了场火,王妃身子不好,受惊后忽发旧疾,在床上耗了一晚上,第二天就暴毙了。

屠春猜出景王妃的死和李家姐弟有关,说这句话时,若有所思地看了李重进一眼。她见李二公子面色坦然,心中不禁黯然,虽然中间有了种种曲折,可自己终究是嫁到了李家,王妃到底也还是如前世般得了个病逝的结局,难道命运当真强横如斯,容不得这棋盘中有一丁点的变故转折?

她不担心别的,只怕他骄纵太过,强极则辱,这一调富贵泼天弹到嚣张处,说不准何时弦断音顿,就要戛然而止了。

窦月娘跪坐在佛前,手持念珠闭目默念,她玉指纤纤,细白柔美,犹如刚剥皮的新笋,以妇人的年龄来说,保养到这般境地着实不易,看得出她对自己的爱惜。

“魏长歌?”她听小儿子提到这个名字,面色稍变,“当年你爹托他来接我们,可刚出了清河镇,他便说有要事,将我们送到南下的商队中,一个人走了。”

提起当年的事,妇人似是怨气未消,口口声声地埋怨道,“你爹也是糊涂,又没有多深的交情,随便就把一家老小的安危托付到别人手里……”

窦朝云想要安抚姑母,轻笑着说了句,“大姑别生气了,姑父是太想你们了,这皇榜还没出,就急着要把你们接来。”

这本是句平常话,说者无心,听者却是多虑了。窦氏身子微微一颤,随即又恢复了往日和善的模样,嗔道,“你这孩子,净拿大姑说笑。”

妇人话是对自家侄女说的,眼睛则有意无意地留意着幼子脸上的动静,见李重进仍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悬在半空的心渐渐也安稳下来了。

已经这么多年来,一直平平安安……她暗自嗤笑自己的大惊小怪,死人的骨头都快成灰了,难不成还能作祟,将这朗朗晴空戳出个洞来!

李二公子今日是来向娘亲请安的,除了问到魏长歌那几句突兀的话外,其余时候看起来与往昔无异。窦氏见他身后跟了个面生的老妪,好奇地问了句,李重进说屠春想念故乡,自己特意寻了个家在西北的老婆子,为妻子做些故土的风味,聊解她思乡之情。

窦月娘打量了那老婆子几眼,她晓得小儿子对屠春那丫头一片痴心,经常眼巴巴地讨人家高兴,便也没往心里去。

待出了佛堂,李重进一路默然不语,径自向前走,那老妇跟在他身后,见府中的景色依稀还如旧时,不禁回忆起年少时目睹的繁华富贵来,心中感慨万千。

而走到一处院子前时,周遭的景象无端变得荒凉衰败,她身前的少年停住脚步,问,“嬷嬷今日见了家母,可觉得眼熟?”

老妇摇摇头,“夫人是官家贵人,老身从不曾见过。”

李二公子神色阴郁了些许,“嬷嬷既然能认得出家父,为何又说与家母素未平生?”

他上午命人带着老妇守在父亲的书房外,老妇回来便确凿无疑地告诉他,他父亲李嘉行正是当年前去宋家买宅子的人。

老妇这才明白他的意思,她昔日见识过豪门深宅里女人们之间的倾轧争斗,觉得这少年的话问得天真,不禁哑然失笑起来,“公子,老身只说是一对年轻夫妻,未曾想那姑娘不过是个妾室,贵府的主母另有其人。”

她想了想,后知后觉地补充道,“其实仔细想想,那日见到的姑娘容貌虽美,脑子却似乎有些问题,动辄痴笑,上不得台面。”

说到这里,她忽然间像是想到了什么,细细盯着李重进瞅了一会儿。少年的眉与唇都生得端正凉薄,颇沾了几分乃父身上的清雅,唯独那双眼眸氤氲多情,仿佛是从春江明月中截出了一段茫茫烟水,引得人流连忘返。

“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老妇察言观色,见李二公子面沉如水,辨不出喜怒来,她摸不准少年的脾气,言语间不免有些踟蹰。

李重进心绪烦乱,脸上却不露端倪,淡淡地说,“嬷嬷但讲无妨。”

老妇左右顾盼,见四下无人,她悄声说了句话,听到少年耳中,却犹如雷击。

“我看公子的相貌”,她说,“与那位姑娘依稀还有几分相像。”

那应该是暮春时分,太平村的桃花、杏花纷纷开出了颓象,细雨沾衣欲湿,年轻人笑眯眯地站在她家的院子里,笑意温和而宽容,饶有耐性地听她哥哥屠午问东问西。

画面转瞬间又换到萧萧竹林中,她下跪行礼,有人将她扶起来,屠春看到女人的面容,平庸而温和,总莫名有种亲切之感,只是不知在哪里见过……

一根尖细的针从混沌的岁月深处刺来,将这么多年来断裂的线硬生生地绣到了一处,拼凑出半片残缺的真相,屠春骤然从噩梦中惊醒,她冷汗淋漓地抓住纱幔,大口地喘着气。

李重进正坐在桌边沉思,听到动静,立马走过来。屠春看着他,她嘴唇动了动,过了许久,才终于发出声音来。

“夫君,”她颤声道,“你有没有想过,这世上根本没有魏长歌,他就是景王妃卫瑛!”

而李重进应了一声,看上去也不是如何震惊,他揉揉屠春的头发,安抚道,“再睡一会儿,天亮我带你去南郊的别庄。”

屠春哪里能睡得着,她激动得难以言语,指甲快要将李二公子的手心掐出血来,少年见她一时半刻是不会休息了,叹了口气。

“好春儿,那你有没有想过?”他居然还能笑得出来,决定好心地再告诉她一件事,“我可能不是我娘的儿子。”

83.千刀百劫

屠春将藏到枕头下的匣子抱了出来,又到妆台前,将一堆平时舍不得戴的首饰统统扫进包裹里。[棉花糖小说网www.Mianhuatang.com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她走起路来还不利索,整理起东西却丝毫不马虎,李二公子感觉自己只是晃了个神的功夫,这头屠春已经收拾出好几包细软来了。

李重进心中空洞得厉害,只剩下傲慢强撑出几分镇定来。窗外的天色昏暗暗的,十余年岁月中遗落的细节被汹涌的情绪裹挟着,快要将他整个人吞没了,但他必须在这惊涛骇浪中站稳了,若无其事地控制住濒临崩溃的自己。

“差不多就行了”,他把几个包裹提起来,望着还在忙来忙去的妻子,这时候倒是显出了难得的耐心与宠溺,温和地解释道,“我还要扶着你走,拿不了这么多。”

屠春立刻听话地停了手,她看出李重进心神不宁,主动地拉住他的手,小声说,“没事的。”

在安慰人这方面,屠春的天赋或许还不如偶然能灵光一闪的李二公子,她只能忽略背上隐隐作痛的伤口,为他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笨拙地说些不关紧的话。

但她会一直陪着他,他是李家的二公子,她就陪他在这宅子里熬下去,如果他不是了,她就抱着包裹随他走,不稀罕这阴沉沉的破地方了。

外头的天色黑漆漆的,几颗星子稀落地缀在云朵间,衬得一轮月亮大得突兀了。守门的家丁睡眼惺忪地将门打开,“二公子,这大半夜的,您又要出门啊?”

李二公子忙生意的时候,昼伏夜出是常有的事,因此下人们也就见怪不怪了,只是今日他身旁站了个娇怯怯的少夫人,让家丁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明日夫人问起,就说少夫人在府里呆得气闷,我陪她去别庄里住一段”,李重进往常出去,从不与下人多费口舌,如今却是破例交待了几句,他知道窦氏治家有道,自己的行踪很快就会传到她耳朵里,不如提前说清楚了,免得妇人起疑。

家丁受宠若惊地接过二公子的赏银,他进李家当下人也有段光景了,还是头次听这位小祖宗和颜悦色地说这么多字,心想府里的传闻果然是有道理的,二公子自从成了亲,脾气当真好了不少。

马车一早就候在府门口,车夫看着面生,应该是李重进从外面找来的人。[www.yeyexs.cc 超多好看小说]少年扶着屠春上了车,回头深深地望了一眼,随后也跟了上去。

车帘外的李府渐行渐远,最后在视线中消失不见了。李重进放下帘子,看见屠春靠在车厢上,她这场罪遭得太大了,到底还是伤了元气,脸颊上没多少血色,看上去有些憔悴。

注意到他的目光,屠春打起精神来,她知道李二公子心思重,怕他想来想去,没把事情想明白,先把自己弄郁闷了,所以有心想要讨他高兴,把特意带上的银手炉递给他。

李重进接过手炉,将妻子的手也一同握住,问她,“冷不冷?”

屠春摇摇头,她靠到李重进身上,感觉倦意不知不觉地侵染上来。少年见她眼睛渐渐快要睁不开了,还强撑着与自己说话,心中又是感动又是好笑,他轻声哄着她,“睡吧,别操心了。”

屠春睡着的样子很恬静,她不像李重进那样睡眠浅,一旦睡着了,总是睡得很香很熟。李重进小心地挑开几缕垂到她嘴边的头发,他抱着她,一动都不敢动,像是抱着这世上最珍贵的瑰宝。

屠春是在他面前大半夜里掀开过棺材的人,也曾经把他拽到床上揍,但李二公子从不记得妻子泼辣强势的一面。他一厢情愿地将她看得娇弱,觉得这女子没多大的能耐,只能快快活活地穿戴着珠玉绫罗,躺在他手心上当个矜贵的小妇人。

于是他一直在她面前强颜欢笑,只有等她睡着了,才流露出忧郁的神色来。老妇的话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李重进不敢继续深思下去,如果他当真不是窦月娘的孩子,那么他的生母去了哪里,明明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怎么能被硬生生地抹去了痕迹,好像从来没有在这世上存在过……

她还活着吗,活着的话,为什么不要他了,或许她早已经死了,那么她是怎么死的,又藏到了哪里……

他毕竟喊了窦氏十来年的娘亲,一时不忍心将妇人想得太过恶毒,但心中既然有了怀疑,终是无法再泰然与先前的家人相处下去,不得不逃命般地先跑了出来。

他再如何精明冷酷,还是没有学会对所有事都无动于衷。

一把瑶琴置于案上,香炉中消无声息地燃着安神的香,青瓷瓶中插了几枝梅花,墙上挂了幅《寒江钓雪图》。屠春幽幽地醒过来,发现周围的布置看起来眼生,这里的物件无不精细华贵,看得出是女子的闺房,格调虽然清雅,却莫名泛着一股奢靡香艳的气息。

她如今体质虚弱,沉沉一睡便是半天,依稀记得昨晚李二公子将她抱到床上,交待了身边人几句话后,就要离开,自己还迷迷糊糊地拉住他,不许他走。

许是听到了床上的动静,守在外面的人慌忙推门进来,正是李重进应允要找回来的槐花等人。三个小丫头凑过来,围着主子又哭又笑的,屠春顾不上和她们多说,急切地问,“二公子呢?”

“公子去景王府了”,她们告诉屠春,“说是让您先在这里忍一忍,等他去处理些琐事,再去别庄。”

婴儿又开始哇哇哭了,李如茵没耐性哄儿子,将他扔到奶娘手里。她往日还是很愿意做个好娘亲的,可这几天心浮气躁都写在脸上,再重的脂粉也遮掩不下去。

卫瑛那个老女人,刚让看守过来传话,说今晚上想吃荷叶鸡,要城东一家老字号的,送到她手里时,还要热气腾腾的,不能凉了。要是吃得高兴了,她就把几处庄园的地契交出来。

这么多天过去了,女人在王府地牢中的日子过得可真不算坏,想要吃什么,穿什么衣服,就拿出手里的财产来换。昨天她喝了口老参鸡汤,满意地点点头,随口说了个地方,李如茵命人过去挖,居然从地下挖出一坛金子来,足足有千两之多。

景王这次算是对发妻彻底心寒了,卫重口中的荒淫情事,成了压垮他们夫妻关系最后的一根稻草。他终于默许了宠妃背地里的小动作,任由她把景王妃病逝的消息放了出去。

但男人也就只能做到这一步了,再狠的心,他下不了。

再忍她一次,正好让二弟去试试那女人的口风……李侧妃美艳的脸色骤然浮现出杀气腾腾的戾气来,她看出了景王默不作声背后的迟疑,毕竟他们是将近二十年的夫妻来,那一路的风风雨雨,有她不能插足的默契。

已经这么多天过去了,铺子、地契、字画……能到手的差不多都到手了,她要当机立断,不能再被那女人牵着走,给了对方喘息反扑的机会。

时节不对,荷叶鸡用的是干荷叶,饶是如此,依旧清香扑鼻,甚是诱人。李重进提着食盒慢悠悠地往里走,这里是景王府的私牢,原本是用来关押犯了错的下人的,景王妃性情宽容温和,许多年都未曾用过这里,没想到头次用,竟是用到了她自己身上。

女人到底是上了岁数,经不住折腾,这次见面,她脸上老态更重,气色倒还算不错,见了李二公子只是微微错愕一下,便接过食盒,席地而坐,开始大快朵颐起来。

少年抱臂立在一旁,冷眼打量着卫瑛。看见女人指甲中脏兮兮的,她也不顾忌,伸手撕开鸡肉就往嘴里送,李重进眼中闪过一丝嫌恶之色,他素有洁癖,忍不住将脸了转过去。

“二公子还是没吃过苦头”,卫瑛倒是不以为意,她感慨了一句,“我走到今日,什么风浪没见过,早就不在乎区区小节了。”

李重进懒得搭理她,他是过来问她事情的,但直到女人将一只鸡吃完了,还是沉默着没说话。

他少年倨傲,要让他在宿敌面前低头相求,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最后还是卫瑛先开了口,她随意地将沾满油腥的手在衣裳上擦了擦,缓缓念出几个貌似不相关的词来,“乙亥,丙子,戊子。”

李二公子神色微动,他犹豫了片刻,低声问,“当初是谁让你去接窦……我娘亲的?”

景王妃听出他言语间的异样,眸中露出些许与年龄不符的狡黠来,“这可不是问人的态度,你先说,为何好端端的,突然想起要翻这陈年旧账了?”

李重进知道她不易糊弄,不得不耐着性子,将她屋中金钗与老妇的话从头讲了一遍,卫瑛听到金钗时,身子猛地一震,嘴上却娇嗔道,“没想到二公子还有顺手牵羊的习惯!”

李重进冷哼了一声,他耐心殆尽,卫瑛要是再这么胡言乱语的,他宁可自己大费周章地去查,也不想再与她周旋了。

幸好女子此时也静了下来,她低头思索了一会儿,再开口时,语气俨然亲热了许多,“我想起来了,我当年有个结拜姐妹,以金钗为鉴,相约情意永世不改……”

她上下扫了李二公子几眼,掩唇笑道,“我那妹妹模样美,性情也再温柔不过了,没想到贤侄你这脾气……真不知是随了谁。”

李二公子才不信她信口胡诌的这番话,可无论他再怎么追问,景王妃却只是顾左右而言他,一直让他赶快救自己出去。

见李重进不置可否,她这时神色稍微严肃了些许,“不管如何,我与你家长辈有交情,不能看着你为虎作伥,你想办法救我出去,咱们再从长计议。”

李重进勉强答应了下来,他心中仍是疑虑重重,不住地打量着卫瑛,想自己生母若真是有这样一个结拜姐姐,那无怪乎是个傻子。

“救我出去的事,就拜托你了”,卫瑛行事颇有林下之风,她一拱手,有意无意将尾音拖曳得稍长了一些,笑吟吟地喊道,“贤侄。”

李重进收起心中的思量,顿时觉得她失宠这件事实在是再正常不过了,事实上,景王能够忍受这女人这么多年,算得上是对她情深意重了。

待少年离去后,原本坦然自若的女人突然弯下腰,剧烈地咳嗽起来,她抹去嘴边的血渍,眼中已经有了点湿润的泪意,但很快就干涸了。

她一生风浪无数,千刀百劫,本以为心已经冷硬成了石头,把痛苦的滋味忘记了,而人非草木,孰能忘情。

金钗落井,稚子亦落入他人之手,以那人的脾气,多半是凶多吉少了。

84.指鹿为马

“你娘亲姓谢,祖籍吴郡,她呀,最稀罕黏我,每次见了我,欢喜地直叫卫姐姐……”

那个人姓谢,初到帝都,官话说得还不太标准。[夜夜小说网www.yeyexs.cc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他唤她卫姑娘,神色是矜持疏离的,但语气里非要带上些许与生俱来的柔软多情,勾出她那缕春心飘飘荡荡的,总不肯尘埃注定般落了地。

少年靠在马车的角落里,他闭目养神,看似懒洋洋的,实则将女人话中的每一个字都拆开又揉碎了,琢磨得仔细。

卫瑛兴致勃勃地讲了个荒唐而喜庆的故事,从江南来的富家千金去逛青楼长见识,遇到了女扮男装的她,一见钟情后死缠烂打,后来发现了她的女儿身,她们两人便开开心心地结拜成姐妹……

再后来,有一天,那名谢小姐突然郁郁寡欢起来,说是家中出了变故,大概要离开帝都了,于是她取出一对金钗,一人一支,相约日后有缘再见。

待女人将这个故事讲完了,“呃,”李重进睁开眼,淡淡地问,“能与王妃你结义金兰,家母想必定是聪颖过人吧?”

卫瑛听出他语气中的嘲讽之意,她以手托腮,一脸真诚地说,“你娘亲博闻强记,过目不忘,是我平生见过最聪明的人。”

少年冷笑了一声,再也不想搭理她了。他掀开车帘,车外的侍卫连忙勒住马,俯身紧张地问,“二公子,是出了什么事吗?”

他们此行是奉了侧妃娘娘的命令,李如茵心狠手辣,手下人伺候起来丝毫不敢有半分马虎,连带对李二公子也毕恭毕敬的,唯恐他跑到自家姐姐那里告上一状。

李重进不耐烦地斥道,“退到一边去,能出什么事,十来个人,还看不住一个老婆娘?”

侍卫讪讪地退下了,李如茵派出这么多亲信,一方面是为了看守景王妃,另一方面也有监视自己弟弟的意思。

李家姐弟多年来合作无间,侧妃娘娘不担心弟弟办事能力,更不会怀疑他有贰心,只是熟悉弟弟的秉性,怕李重进见钱眼开,将景王妃口中的那一大笔钱私吞了。(wwW.mht.la 无弹窗广告)

“卫王妃……不,或许我该叫你魏长歌”,放下车帘后,李二公子沉默了片刻,突然说,“金钗的事情讲完了,你是不是该对我说另一件事了?”

“当初可是家母拜托你前去太平村,将窦……接来的?”

他此时对窦氏心情复杂,不晓得应该如何称呼她,只好含糊地一笔带过了。

女人一直笑嘻嘻的,没个正经样子,直至听到他的这句话时,脸色才有了几分愕然,显然是没想到对方能道破自己的另一个身份。

卫瑛本能地摸了摸下颚,随即放下手来,眼睛中流露出了怀念的神情,“不错,那是我们相识之初的事情了。他对我说,想找个靠谱的人,去替友人将家眷接来,我恰巧要去北方经商,便自告奋勇了。”

她在北方根本就没有生意,只是那腔兜转迂回的心思,总盼望能与他再牵连上一丝一缕,于是不辞辛劳地跑到北方的小山村里,接走了那一家妇孺稚童,也不经意地为日后的风云际会留下了伏笔。

李重进想起那张被自己烧掉的婚约,他目光幽深,犹如清冷月光覆满一潭碧水的倒影,“现在想想,和屠家定下婚约的事,根本不是我爹的意思吧?”

李嘉行多年来始终未曾衣锦还乡,也没有同义兄一家联系,心里根本是很抗拒那门亲事的。一个身份卑微的儿媳妇,固然不能为李家锦上添花,可也不值得躲避成这般模样,何况李侍郎对金银与仕途并无太多的热衷,本不至于薄情寡义至此。

想来想去,也只能这样解释了,当初李嘉行就是被迫接受这份婚事的,后来逼迫他的人不在了,他心中恨意未消,亦或者仍有顾忌,索性闭口不提了。

卫瑛尽心尽力地敷衍着,好像自己当真有个活泼可爱的小妹子,她笑嘻嘻地说,“怪只怪你娘亲戏文看多了,只晓得以身相许这个报恩的法子,没想到阴差阳错,居然将亲生儿子的一辈子许了出去。”

听到这里时,李重进冷硬的神色隐约有了些许的软化,他听来听去,快要对景王妃描绘出来的生母绝望了,认了个不着调的姐姐,嫁了个不中用的男人,还要眼巴巴地去把情敌接来……兴许平生只做了一件靠谱的事,就是替儿子定了门像样的亲事。

卫瑛的目光在少年脸上流连,看似缱绻而温存,如同注视故人之子,实则苛刻凉薄之极。她不晓得李重进与那人的关系时,还很欣赏他,一旦知道了,反而却心存芥蒂起来。

枯萎的往事淋上一壶烈酒,转瞬间变得鲜绿如新,那日她喝得快醉了,托着腮,笑吟吟地问,为何一定要撮合这不般配的因缘?

贫贱者乍然富贵,就被硬按着脖子报恩,还是用一种不情愿的方式,只怕再深的恩义也会渐渐酿出微妙的恨意,日后那屠家的姑娘嫁过去,她固然无辜,却像是一桩耻辱的印证,日日夜夜提醒着这家人当初的身不得已,处境该有多么的难堪……

他回答了什么,给出了怎样的答案,其实一点都不重要,她只是想装出懵懂的模样,多同他说上几句话。

对了,那天他最后是这么说的,他要让姓李的记住了,亏欠别人的恩情,终究是要偿还的……

李重进沉吟了片刻,似是在衡量她说辞的真假,然后他撇开往事不提,追究起眼下的事了,“你信口开河,说外头藏有毕生心血,让我带你出来取,到时候拿不出像样的东西来,我怎么向大姐交待?”

卫瑛见对方转移了话题,暗暗松了口气,心想自己也就是知道这么多了,小兔崽子要是继续不依不饶地问下去,只能真的和他胡扯了。

她一脸满不在乎,笑嘻嘻地说,“你怕什么,大不了杀了我,死无对证,回去告诉你的好姐姐,我是诓你的。”

李二公子不吭声了,景王妃的话,正好戳中了他的心事。他没有对她直言,临行前,大姐吩咐过他,无论能不能拿到宝物,都不能再留着女人的命了,到时候找个荒山野岭,杀了人后毁尸灭迹。日后王爷问起来,就说卫瑛的党羽途中把她劫走了。

这女人满嘴胡言乱语,没有半句真话,他心中却着实有些犹豫,如果杀了她,这根线索就会断了,日后想要知道与生母有关的事,恐怕更是难上加难。

华灯初上,花街中的灯盏像是刚睡醒的花苞儿,开始是零零星星的,后来光裹着馥郁的脂粉香气,烂漫肆意地漂浮满了整个街道。初春的寒意还未过去,撩人的无边春色已经泛滥翻涌了。

马车碾压过一街的醉生梦死,静悄悄地停在一家风月场馆的后门外,少年率先下了车,对侍卫们说,“她说东西就藏在这里面,让她领路,你们都机灵点,跟紧了。”

侍卫们唯唯诺诺地应了,顿时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跟随两人走了进去。

这座香艳的销魂窟似乎被疏通过了,他们一路进去,畅通无阻,穿过一个后花园后,卫瑛指着前方喧哗热闹的小楼,低声笑言,“大隐隐于市,我猜,这是个藏宝的好地方。”

李重进看了她一眼,意味深长地说,“你也猜是这里,那就是了。”

屠春倚在窗前,静静地朝外看。李二公子将她视为珍爱的女人,却未尝将她看成是可以风雨共济的伴侣,他习惯了将她抛到身后,自己悍然前行。

于是她只能慢慢学会等待,盼望他像是有线的风筝,随自己的心意闯荡,不必记得线那头的牵绊,但回头望的时候,总能看见有人等他。

楼下厅中莺莺燕燕的笑语犹如桃花香雾,时隐时现地飘过来,闹出荡漾的春意来,槐花在她身后面红耳赤的,“姑娘,这可不是个好地方。”

屠春笑了笑,想到槐花还是个未出阁的小丫头,自然看不惯这些恃色为生的女人们。她正欲关窗,手突然颤了一下。

楼下走进了一群人,约有十余人之多,格外引人注目,为首的两人,一个头戴帷帽,看不清面目,另一个,则正是数日未见的李二公子。

85.狡兔三窟

李二公子在屠春面前,向来文过饰非。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mht.la他将俏脸发白的妻子搂在怀里,在她耳边低声安抚解释了一番,只说自己要帮卫瑛的缘由,至于景王妃为何会落到今日的境地,却是闭口不提。

屠春紧张地抓住李重进的手,她没有那么多曲折迂回的心思,只是唯恐他在景王府这摊子烂事的泥潭中越陷越深,最后反而将自己折了进去。

“你要放走王妃娘娘吗”,她瞥了一眼桌前死而复生的女人,小声地问,“那你回去怎么交待?”

卫瑛兴许是饿极了,对着桌上的一盘糕点狼吞虎咽的,甚至噎得咳嗽了几声,她连头都没有抬,似乎对这两人口中讨论的事情毫不在意。

四名侍卫守在门外,其余几人藏身在相邻的房间中。二公子先前吩咐过了,夜里人多嘴杂,等到黎明时分,四下里都清净了,再开始搜查。

门吱呀一声开了,守门的侍卫本能地将手扶到刀柄处,见到出来的人时,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二公子。”

狐裘的皮毛厚实茂密,压得少年似一株恹恹的瘦柳,他淡淡地吩咐道,“时候差不多了,留下两个守在这里,剩下的人跟着我,到后花园去。”

卫瑛的头发许久没有洗过了,乱糟糟地黏成一缕一缕的,指甲里也脏兮兮的,她不以为意,直接拿着糕点往嘴里送。

突然一杯清茶放到了桌上,她抬起头,看见那姓屠的丫头递过来一个手帕,腼腆地说,“外面有人看守,不方便让丫鬟打水进来,王妃娘娘您不要见怪。”

卫瑛接过手帕,慢慢地将手擦了擦,自从她落难后,别人轻贱她,她也识时务地任人轻贱。直至这时,她看起来才有点像是那个雍容高贵的景王妃了,眼波流转间叫人敬而生畏。

“你这丫头……身上的伤好了些么?”女人似乎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沉默了许久,叹道,“你居然不恨我?”

“已经没大碍了”,屠春连忙回答,若说她心中不怨恨景王妃,那自然是假的,可平心而论,李家姐弟屡次挑衅在先,王妃对李重进下狠手,也是无可厚非的事情。何况此一时非彼一时,卫瑛如果真的和李重进的生母有旧,那么也算是她的长辈,屠春真心实意地说,“娘娘,这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夜夜小说网mht.la夫君他年少轻狂,以前也做过对不起您的事,等他把您救出去后,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别和他计较了。”

卫瑛盯着屠春看了一会儿,确定这丫头不是在同她开玩笑,不禁哑然失笑,“李重进心狠手辣,怎么娶了你这么个实心眼的姑娘?”

屠春心中不快,李二公子固然不是什么良善之徒,但到底还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人,景王妃口里的那四个字说得太重了,活似在骂人一样。

卫瑛是何等剔透聪颖的人物,见屠春脸色,便能将她心思摸得八九不离十的,“我可没冤枉他”,念在这赠帕之恩上,女人好心地多说了几句,“你还记得他上次受伤的事吗?”

屠春当然记得,她脸颊微红,当初倘若不是李重进借着受伤的由头住进主屋,没准他们今日还在分房而居呢……但她那缕缱绻温柔的情丝,很快就被卫瑛森然的话扯断了。

“刺杀他的小女孩,后来赤身裸体地死在东街闹市里”,女人幽幽地说,“李二公子应该查过了,他心里清楚,这本就该是他的报应。”

“李家姐弟俩最得意的两样生意,一个是号称集齐天下美色的凤至楼,打着渭水船菜的名头,实际是个专供权贵享用的淫窟,另一个,就是东街的如意坊了。”

“这个小女孩的爹好赌,平日里闲着没事,总喜欢赌上两把,好在他还算有分寸,往里面扔的银钱不多,小输小赢的,一直没出过大乱子的。有一天,他听说东街开了个新赌坊,便想过去试试手气,谁知刚玩了几把,就把口袋里的银子都输光了,他正想要走,这时有个少年公子让人叫住他,说可以借钱给他翻本。”

景王妃的语气很平淡,可能在她的眼里,世上悲惨的事情多了,没有值得她格外动容的地方。

“这一次他又输了,公子问他家中有什么人,他说有两个女儿,公子说一个女儿抵五十两银子,问他还赌不赌了……”

“后来的事情你可以猜到了,如意坊的人押着这个倒霉的男人回家,将他的大女儿带走了,送到了凤至楼上。当天夜里,姑娘趁人不备,从船上跳下去,死在了渭水里。”

“男人去替女儿收尸的时候,无意中撞见了赌坊里的公子,这才发现公子就是如意坊与凤至楼的老板。他过去想要与那人拼命,结果被公子身边的打手揍了一顿。回到家中,他又气又悔,吐了几天血,死了。”

卫瑛轻描淡写地将故事讲完了,然后她问屠春,“如果你是这家的小女儿,你会恨借钱给自己爹爹的李家二公子吗?”

虽然早已猜到那名少年公子就是李重进,但听到景王妃亲口说出来,屠春依旧如坠冰窟,浑身冷冰冰的,像是快要窒息了一般,她后退了几步,恍惚地摇了摇头,“这其中或许是有误会,夫君他脾气虽然不好,可不至于……”

后面的话,屠春却是自己说不下去了。她忽然想了起来,当初他们在渭水上游玩,船家曾无意中说起凤至楼上菜肴口味清淡,惹得李二公子面色不快,现在想想,李重进嗜爱清甜素净的吃食,那凤至楼上的菜肴,仿佛是为了他量身打造一般。

游荡在渭水上的凤至楼曾与他们错肩而过,当她仰起头,痴痴地赞叹这座水中楼阁的辉煌华丽时,站在她身旁一言不发的李重进在想些什么,那时他是不是在心中哂笑,因为她的懵懂与无知……

女人怜悯地望着她,“傻丫头,原来他什么都没对你说过。难道你从来没有想过,他的确聪明,可如果不是仗着他姐姐的权势,倒腾些伤天害理的门道,这世上哪有那么多来钱如流水的生意,让他这般挥霍无度的?”

屠春心情惨淡黯然,但她是知道轻重的人,当着景王妃的面,到底还是控制了自己的情绪,勉强笑了笑,“这些事情日后再提。当务之急,是先将王妃您救出去。”

女人苦笑了起来,“你这丫头,我说了半天,你怎么还没看明白李重进的为人!”

“他根本不信我,更不会救我,”卫瑛喃喃道,“如果我没猜错,等他回来,第一件事就是要杀了我灭口。”

景王妃缓缓起了身,她环顾四周,平庸的面容上突然有了些奇异的光辉,犹如倦鸟归林,跋涉半世的旅人踏上了自己的归途,“谢林春里销君骨,芙蓉帐中死英豪,我卫瑛能死在这种风流之地,倒也算快活。”

说到这里时,女人心中也隐约有微微的怅然,她一生峥嵘,座下宾客如云,这翻云覆雨二十年,眼见辅佐的帝业可成,却被寸缕痴念连累至斯,临死前能吐露心声的,竟只有眼前这个脑子不灵光的丫头。而一直努力保持平静的屠春,此时身子却猛地一震,不可思议地望着她,“娘娘,你刚才说了什么?”

卫瑛以为她不信自己的枕边人居然如此歹毒,正欲解释,但屠春脸色煞白,仿似站不稳一般,她扶住了墙壁,颤声问的是另一件事情,“谢林春里销君骨,芙蓉帐中死英豪……您为何要说这句话?”

那是一个腊月的晚上,气候依稀和现在差不多,霜冷月清,喧哗的人声将她从睡梦中惊醒。那一世,跟着她来到帝都的丫头改名叫做素锦,急匆匆地从外头进来,悄声告诉她,“二公子没了。”

李二公子少年风流,行事荒唐。他身子骨本就不好,一夜连御数女,还嫌床笫之欢不够纵情,用了些助兴的药,结果把自己折腾死在美人榻上,闹得满城风雨。有次李照熙从外面回来,犹在闷闷不乐,“今日听见同僚们在窃窃私语,说什么谢林春里销君骨,芙蓉帐中死英豪,准是在说二弟的事。”

屠春感觉心跳快得吓人,她听见女人的声音,忽近忽远的,和前世李大公子的话语交叠在一处。

“这里的老鸨姓谢,年轻时是花街名盛一时的美人,后来她建了这座小谢楼,门口的对联就是这两句话,”卫瑛笑道,“你是闺中女子,自然没听说过。”

十余个人在后花园中折腾了一番,无功而返。侍卫们脸色多少都有些灰败,李重进倒是出奇的淡定,他知道身后这群人中有大姐的眼线,刻意过来做了副样子给她看。

“二公子,咱们连根毛都没找到,回去怎么向娘娘交差,不如再逼逼那女人?”有人低声提议着。

“大姐那边,我自会向她说清楚”,少年神色冷肃,吩咐道,“夜长梦多,还是早些把她解决了,大家都省心。”

他特意多嘱咐了一句,“把她的嘴堵住,一路上胡言乱语的,听得人心里烦。”

黎明时分的花街,静寂得犹如春睡未醒的海棠,哒哒的马蹄声在蒙蒙的雾气中由远而近,小谢楼外的打手看见有人下了马,那是个身材挺拔高大的年轻人,他头戴斗笠,垂首不语,只能看见下半边脸。

守在房间门口的两名侍卫认出来人的身份,又见到李侧妃的信物,连忙开了门,恭敬地说,“卫大人,人就在里面。”

86.何枝可依

年轻人摘下了斗笠,他的下半边脸俊美无铸,恰似流传于春闺间清丽的小令,但两道深刻入骨的伤疤从眼角划过鼻梁,让这好梦不过半,便成了可怖的梦魇。(棉花糖小说网 Www.mht.la 提供Txt免费下载)

他将李侧妃的信物示出,沉声道,“娘娘有命,让我来处理此人。”

两名侍卫对视了一眼,这件事关系甚大,他们不敢擅自作主,只好答道,“卫大人,您稍候片刻,待属下先去禀告二公子。”

年轻人点点头,他不再说话了,径自走了进去。屏风上映出两个女子绰绰约约的身影,其中一人突然轻轻地叹了口气,这一声叹息里有不尽感慨,将他的心思都吹成了惆怅的秋意。

屠春乍然见到卫重,两人皆是一惊,前者是被吓到了,后者却是万万没有想到,当初险些死在自己箭下的女子,居然又好端端地出现在他眼前了。

当初只是在王府中的匆匆一面,屠春已经记不得卫重了,她听见年轻人在门口的话,于是上前几步,有意挡到景王妃的面前。

卫瑛心中一动,她本来不太看得起这屠户出身的丫头,觉得屠春唯唯诺诺的,全无半分风骨。然而世情如霜,人心诡谲,曾经发誓对她忠心不贰的人,轻易就调转了刀刃对准她,倒是这么一个傻丫头,至今还相信李重进诳人的承诺,眼巴巴地想要保护她。

“我扪心自问,这些年未曾亏待过你”,景王妃倦倦地抬起眸,平静地望着眼前的故人,“如今要杀要剐都随便你,别为难无关的人。”

屠春正想说话,突然觉得脖颈处一寒,冰凉的匕首停在她白皙的肌肤上。卫重没有看被自己劫持住的女子,他一言不发地凝视着卫瑛,眸中有痴缠的幽怨。

这情丝缠缠绕绕许多匝,像是快要闷死在茧中的蛹,他不甘心被世俗身份之类的丝网束缚,非要破茧成有毒的蛾子,奋不顾身地赴一场火。

时至今日,她终于郑重其事地看了他一眼,她如今望着他,眼睛中流露出无数复杂难言的情绪,似震惊,似无奈,似荒唐,似讥讽……但无论如何,那深邃的瞳孔深处全部倒映着他的影子,全部是他,也只有他。

侍卫刚下楼,迎面遇见一群人簇拥中的李二公子,还没听完下属毕恭毕敬的禀告,少年便勃然大怒,“大姐这是什么意思?”

怒意之外,李重进心中更生出了三分惊惧与寒凉。这些年来,他们姐弟联手做了不少见不得光的事,李如茵素来对他信赖有加,从未出现过半途再派人来横插一手的事情。

他大概能猜出大姐将卫重留在身边的心思,一个自恃风华绝代的女人,总是热衷于征服男人的游戏,尤其是昔日宿敌的裙下之臣。但卫重的身份毕竟特殊,大姐宁可让这样的一个人过来接手,也不肯交给他全权处理,难道是觉察到了什么异样?

李二公子性情乖张,众人见他恼怒,皆不敢出声相劝,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怒气冲冲地上了楼,推门而入。

侍卫们暗暗叫苦,唯恐这小祖宗和侧妃娘娘派来的人起了冲突,连累到他们的身上。然而李重进推开门后,脚步微微顿了一下,随即便将门反手关上了。

卫重站在门后,年轻人手上的匕首寒光凛冽,正抵着屠春的脖颈上,他做了个无声的口型,示意李重进不许声张。夜夜小说网WWW.mht.la

等到李二公子再出来的时候,全然似换了副态度,他吩咐侍卫们在后门外备好马车,然后笑道,“卫兄,在下亲自送你一程。”

言下之意,居然是默认让卫重带走了景王妃了,以他锱铢必较的脾气,这算是个难得的让步。

少年说这句话的时候,瞳孔微微地收缩,他语气中有洋溢的笑意,而背对着众人的脸上却尽是一片冰冷的森然。

槐花她们三个人躲在一楼大厅的角落里,战战兢兢地缩成一团。回首这小半年的光阴,对她们而言,犹如场突如其来的噩梦。屠春对身边的丫鬟素来亲善,平时舍不得使唤她们,将这几个小丫头宠得娇憨而金贵,整天笑笑嘻嘻,无忧无虑的。

但上一次李重进震怒之下,就没有那么多怜香惜玉的情怀了,他对妻子狠不下心来,便迁怒到无辜的下人身上,将她们撵到郊外的别庄去,存心想让她们自生自灭,免得碍了他的眼。

小丫头们吃足了苦头,如今好不容易回到主子的身边,见到李二公子,仿佛是稚鼠见了恶猫,吓得连话都不敢说了。李重进昨夜领了一群陌生人回来,不耐烦地让她们到楼下候着。槐花等人当即便乖乖地出了屋,她们一夜未眠,眼下只能相互依偎着打气,祈求二公子大发慈悲,莫要再生出将她们卖到青楼的心思了。

“那不是张穆哥么?”正当她们又累又怕的时候,其中一个丫鬟突然惊诧地伸出手,指着前方不远处的人。

张穆的腿伤还没有好利索,走路一瘸一拐的,他为人和善风趣,当初又是一路将这几个小丫头带到帝都来的。槐花她们害怕李二公子,对张穆却颇为亲近,不禁激动地迎了上去。

她们围着张穆,像几个小麻雀似的,叽叽喳喳的。张穆一如既往的语气温和,却没有了往日的耐性,他像是有什么要紧事,急切地问道,“二公子人呢,少夫人是不是也在这里?”

一个丫鬟指了指楼上,槐花自告奋勇地说,“张穆哥哥,我带你上去吧!”

张穆不置可否,槐花就认为他同意了,小丫头蹦蹦跳跳地走在前面,时不时回头说上两句话,她偷偷打量着年轻男人俊朗的侧脸,,一颗心犹如浮满绿萍的春水,微微荡起了涟漪。她刚到情窦初开的年龄,平生不懂相思,才害了相思,便将几缕情意尽数系到身边这个和蔼可亲的大哥哥身上,想尽千方百计与他多些交集。

马车已经备好了,侍卫们奉命守在后门外,二公子吩咐了,他有要事要同侧妃娘娘派来的卫大人商议,让他们小心谨慎点,莫要让闲杂人等随便出入。

卫瑛率先上了马车,她咳嗽了几声,苦笑道,“屠姑娘,这次多谢你了。”

屠春摇摇头,她将声音压得很低,与其是说给景王妃听的,更像是在自语呢喃,“是王妃冤枉我家夫君了,他根本没有想要害您的意思。”

景王妃心想,要不是怕卫重会伤到你,李重进那兔崽子怎么会见风转舵,还义正言辞地说什么他本来就想救我,只是苦于找不到机会罢了……但如此刻薄的言语,在这种逃命的关头,却是不适宜对屠春说了。

待景王妃放下车帘后,年轻人依旧没有松开顶住屠春后心的匕首,他望着面前的少年,态度还算客气,但眼眸中却浮现出冰冷的威胁之意,“二公子,咱们就此别过,相助之恩,日后再报了。”

李重进反而上前了几步,他刻意不去看卫重手上锋锐的匕首,笑吟吟地说,“卫兄,如果你不过来,我也会放走王妃娘娘的,你何必这么提防我?”

李二公子表面上看起来风度翩翩,谈笑风生的,实则急怒交加,气得几乎要吐了血。少年本来还生怕是大姐发现了自己的异动,没想到卫重这个人神经兮兮的,当时明明是他主动找到他们姐弟,帮忙陷害景王妃的,现在又偷了大姐的信物,甘冒奇险过来救卫瑛,实在让人摸不到头脑。

卫重对少年的话无动于衷,他催促屠春上了马车,然后沉默着将匕首递给了景王妃,“二公子放心,”他告诉李重进,“等我们脱险后,自然会放了尊夫人。”

侍卫们远远望见这一幕,他们见屠春相貌娇美,还以为她是二公子养在小谢楼中的美人,如今慷慨地赠给了卫大人,心中纷纷在想,传闻二公子出手宽绰,果然是真的。

李重进的脸色已经有些变了,他正欲说话,突然听到小丫头欢天喜地的声音。槐花领着张穆到楼上转了一圈,好不容易才在后门里看见了李二公子一行人,当即便兴奋地喊道,“二公子,姑娘,张穆哥哥过来找你们了!”

李重进愣了一下,张穆腿脚不便利,所以他只交待他把昔日宋家的那位老仆人安置妥当了,并没有安排其余的事情,张穆行事素来谨慎,为何会突然寻到这里来?

这时他听见妻子莫名地问了一句,“是你让张穆过来的?”

少年迟疑地摇摇头,“我只是让他去安置宋家的……”

话还没说完,他脸色便有些变了,李重进是何等敏感多疑的人,转念之间,已经感觉出隐隐的异样了。但屠春的反应远比他快得多,当即从马车中探出半个身子来,向李重进伸出手来。

“跟我走,”屠春性情温柔,这一刻的声音却是前所未有的严厉,“张穆多半有问题。”

在方才那电光石火的一瞬间,屠春想了起来,上一世,李二公子身边的人来来去去,唯有一个张穆陪伴了他人生最后的六年,可等李重进死后,她便再也没有见过这位临霜院里的忠仆了。

她终于明白自己在初见张穆时心中微妙的感觉了,她那时候畏惧李重进孤僻乖张的脾气,只顾着感慨年轻男人的隐忍与包容,却忽略了这其中的许多诡异之处,张穆消失的时机实在是太蹊跷了,在为李二公子守灵的当夜,他便不见影踪了。

他的忠诚,仿佛只是为了耐心地等待李重进的死亡。

李重进将信将疑地,却没有上车的意思,短短的刹那功夫,少年脑海中已经浮现了无数念头,他相信屠春不会害他,但是随卫瑛这么一逃,日后可是有嘴都说不清楚了。他一生在意的人寥寥无几,因为在这方面有种优柔寡断的多情,虽然身世的谜云笼罩在他心头,让他无法坦然面对相处了十来年的亲人,可在少年的内心深处,却没有真的生出与李家一刀两断的果敢,甚至他还尚残存有天真的幻想,希冀这不过是场误会,之前那些阴暗的念头,是他自己杞人忧天了。

在他还犹豫不决的时候,屠春已经等不及了,她手上骤然用力,想要直接将李重进拽上来,少年担心她背上的伤势,终于还是没有挣脱,任屠春一把将他拽了上去。

李重进还未站稳,前面的马昂首嘶鸣了几声,开始向前跑了,原来是卫重见情况不对,顾不上与他们撕扯,当机立断地坐上车夫的位置,决心先领着景王妃逃命。屠春背上的旧伤未愈,她一用力,后背又开始火辣辣地发痛。但她此时哪里管得了其他,焦急地回过头去,看着方才槐花发出惨叫的方向。

一直沉默不语的卫瑛突然厉声道,“卫重,快走!”

张穆是李重进一手提拔上来的亲信。李二公子寡情凉薄,兼之喜怒无常,因此下人们对他生不出什么真挚的忠心,他对他们的信任也着实有限。这些年来他身边的人来来去去,唯有一个张穆留了下去,忍受着他时不时的暴躁与迁怒,从无怨言。时间久了,他便勉强将张穆当成了半个自己人,不但将手里不少生意交给年轻人打理,一些隐蔽的事情也没有瞒着对方。

李重进自认为对张穆不薄,他一生得到的情谊很少,看起来对此不屑一顾,其实但凡能留住一点人与人之间的温存,总是如获至珍。

李二公子比卫瑛更早看到张穆手中的剑,但他一时居然说不出话来,像是有一滩死血凝固在嗓子里,堵得他天晕地旋。他不吝以最大的恶意揣摩别人的心思,却又承受不住真的背叛与舍弃,那一点微薄的真心,他给出得那么不容易,多番试探,迟迟疑疑,而拿到的人,居然就这么弃若敝履。

几百个日子的相处一抹而净,李重进已经完全想明白了,他刚开了如意坊没多久,就在机缘巧合下遇到了张穆,多半是大姐信不过他,专门安排了个眼线在他身边盯着。他把宋家的老仆交给张穆安置,无异于将自己对身世的怀疑直接告诉了大姐。

槐花隐隐觉得情况不对,她还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只听见身后熟悉的声音唤了一句,“槐花。”

小丫头回过头,刚喊道“张穆哥哥”,剧痛让她的声音戛然而止,她水汪汪的眼睛中还凝着不解与委屈。年轻人拔出了在女孩子身上贯胸而过的长剑,他没有再看一眼脚下濒死的槐花,冰冷地注视着渐行渐远的马车,下令道,“追上去,不留活口!”

张穆话音未落,突然觉得腿上一阵痛楚,那只剩下一口气的丫头听到他的话后,像是回光返照的小狼崽子,猛地咬上了他的右腿,年轻人吃痛,连踹了槐花几脚,才挣脱开了。他再抬起头,不过是片刻功夫,马车已经快看不见踪影了。

原先跟在李重进身边的侍卫们乱作一团,有人惊呼道,“二公子还在车里!”

这人话音未落,一顶软轿不知何时停到了小谢楼外,轿旁站了数十名全副甲胄的兵士,他们神色肃穆,犹如黑云压城,山雨欲来。

“我二弟昨夜已经没了,”软轿中响起了一个微微沙哑的女声,犹如掺混着血腥气的罂粟花,“车中人都是那贱人的党羽,无论用什么法子,都要一并杀了!”

侍卫们心中皆是一惊,面上却不敢露出端倪,他们跪下领命,“谨遵娘娘吩咐。”

卫重心急如焚,不停地挥鞭抽马,他刚刚解决过一波追上来的人马,驾车的手被鲜血染红了,他没有想到李如茵居然如此丧心病狂,众目睽睽之下都敢让人追杀他们,由此可见,这位李侧妃当真是气疯了。

马车后时不时响起女人沉着冷静的声音,指挥他不停地变换道路,向南郊的方向驶去。

卫重急躁的心情渐渐平复下来,他想他什么都不害怕了,他用他无望的相思和怨毒,将这个云端之上的女人拽入深渊里,如今再奋不顾身地一跃而下,祈求的不就是这样的结果吗?

他九岁就跟在她的身边,从了她的姓氏,学习她喜欢的一切,像个泥偶一般,任她捏出自己喜欢的模样,可纵然是踩在脚下卑贱的泥土,依旧有不可言说的憧憬与愿望……生则相依为命,死则尸骨不离,无论是生是死,这一次,就好好地看他一眼吧,犹如这一刻才真正地认识他一般,不带有任何旁人的影子……

屠春将李重进搂在怀里,她脸上有未干的泪痕,显得眼睛幽幽深深的,却显出了非同寻常的镇定,柔声安抚着整个身子都在微微颤抖的少年。

“没事的,”前面的马狂奔在颠簸不平的道路上,车厢摇晃得让人晕眩欲呕,她强忍住背上的痛楚,轻轻道,“别怕,我在这里。”

李重进想要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但是压抑了十来年的脆弱与无助忽然在生死的边缘汹涌而来,在孩童的时候,他便活得暮色沉沉,老气横秋,而那并不意味着他比其余人成熟,只是无人拥抱的孩子,总要自己跌跌撞撞地学着长大。

发现他并非是窦氏亲生儿子的时候,他心中虽然难受,却还不似这般茫然与绝望,他孝顺窦氏,但也为妇人对兄长的偏爱心存芥蒂,其实李如茵才是整个李家与他最亲近的人,只有这个大姐会跑到他的临霜院中,笑嘻嘻地同他说话。

他嘴上嫌弃姐姐的贪婪,还是一次又一次地为她收拾着烂摊子,甚至直到今日,他都没有想过要坏大姐的好事,没有真正地想要与她作对过。

而这个他叫了这么多年姐姐的女人,仅仅因为他找到家中宅子的旧主,就想要他的命了!

她连一句解释的余地都不给他,顷刻间就翻脸无情,擅自斩断了他们之间所有的牵连,如此轻易的反目成仇,好似他们本就是仇雠一般。

87.歃血为盟

马车一头扎进郊外的密林深处,道路越发崎岖难行,初春的树木还未来得及抽出枝叶,光秃秃的树干连成一片,除了鸟雀偶尔响起的几声鸣叫,这里荒芜如一个巨大的坟墓。[夜夜小说网mht.la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

景王妃靠在车窗边闭目养神,这次逃亡耗尽了女人勉强支撑出来的精力,让她看起来病恹恹的。而李重进的脸色远比她还要难看,他一路上都没有说话,好像不关心这辆马车能将他们带到什么地方去,只是死死地握住屠春的手。他兴许意识不到自己用了多大的力气,屠春觉得骨头快要被他捏碎了,忍不住想要抽出手来,她轻轻一动,少年立刻便茫然地望着她,他的眼睛里有氤氲的水雾,盈满了无辜与无措。

车厢突然猛地晃荡起来,卫重用尽最后的力气勒住马,然后身子一歪,从马背上掉了下去。车中的人措不及防,顿时东倒西歪成一片,屠春差点快要被颠出去了,她虽然有伤在身,但这种时候还是能最先反应过来,不等马车稳住,就跳下了车,去看看前面的动静。

卫重静静地躺在地上,他身上的衣裳已经被血水浸透了,屠春慌忙蹲下身,她将裙子撕开,想要帮他止血,但年轻人身上的伤口实在太多了,她一时分不清血到底是从哪里流出来的。

“他伤势太重,没救了,”这时李重进也从马车里下来了,他劝慰屠春的声音很温柔,却透露出一股无动于衷的冷漠,“春儿,别耽误时间,后面的人随时都会追上来。”

景王妃简单地打量了一下卫重的伤势,女人席地而坐,让年轻人的头枕到自己腿上,轻轻地抚了抚他伤痕纵横的脸。

屠春原本还以为她是在心疼卫重,然而卫瑛沉吟片刻,将袖中的匕首取了出来。

看到卫瑛的举动,李重进突然把身旁的屠春拉到了怀里,用手捂住她的眼睛。女人下手极为冷酷果断,等屠春挣脱开李重进的手,只看见匕首已经刺入卫重的心口了。

这把匕首是卫瑛当初扔到雪地上的,卫重一直随身携带着,逃跑时留给女人防身,到头来,终究是这三寸寒刃要了他的命。

剧烈的痛楚让年轻人刹那间有了回光返照的清醒,他睁开眼睛,好像还没有意识到生命快要流逝干净了,犹自痴痴地望着卫瑛近在咫尺的脸。他有时候看不懂自己的心思,他想拖着这个女人去死,可真有万箭穿心之时,又舍不得她有丝毫损伤。(wwW.mht.la 无弹窗广告)

卫瑛贴近他的脸,这是个相当亲昵的姿势,她的声音很轻,看起来犹如情人间暧昧的窃窃私语,只是这鸳鸯盟约里字字分明,渗满了血腥气。

“你欠我的,已经还清了。他们欠我们的,我会替你讨回来。”

卫重的嘴唇动了动,他想要告诉她,他一直是怨憎她的,恨她高高在上,恨她翻脸无情,恨她要与他做尽世间男女的痴缠事,偏偏又不许他情愫暗生。

他不愿意与她恩怨两消,从此互不相欠,她如果不能爱他,恨他也是好的。

可他没有力气发出声音了,经年累月里,这晦暗的心思缠绕成厚厚的茧,不见容于天与地,竟是到了死去的这一刻,都无法真真切切地说出来。

屠春的手在微微地颤抖,她试了试卫重的鼻息,发现年轻人已经死了。卫瑛站起身来,她拂了拂衣裙上尘土,似乎将那些沉重的爱恨也随意地丢弃了,女人裙裾上还沾着红艳艳的血,却开始迫不及待地盘算接下来逃命的事。

屠春看见李二公子脸上若无其事的神情,她心中有种近乎忧伤的迷茫,尽管知道在这种情况下,卫重不太有生还的可能了,但像这样什么努力都不做,干脆一刀捅死拼了命保护他们的人,然后轻飘飘地许下一句报仇的誓言,就是这些大人物为人处世的道理吗?

人如果都可以这般轻易地舍弃同伴,毫不顾惜地解决累赘,轻装上路,那么当他们舍弃别人的时候,是否心中也做好了被人舍弃的准备,毫无怨尤呢?

女人与李重进低语了几句,李二公子一脸的不情愿,他走过去,费力地将卫重的尸首拖到马车上,屠春本来想要过来帮他一把,少年看了看手上的血腥,摇头拒绝道,“太脏了,你别碰了。”

他这个人娇气归娇气,心里却将屠春看得如珠似玉的,宁可自己硬着头皮去干,也不愿让妻子累到了。

年轻人的尸体半垂在车厢外,李重进抽了马几鞭子,任马匹拖着车向林子深处跑去。道路崎岖,大概跑上一段路,尸体就会被颠出来。到时候沿着车辙追上去的人看到半路上死去的卫重,肯定会觉得他们就在马车里。

少年嫌恶地用袖子擦干手上的血迹,这才拉起屠春的手,径自朝另一个方向走去。屠春不禁顿住脚步,讶然问,“咱们不和王妃一起走吗?”

她心里虽然对景王妃的行径感到胆寒,可眼下情势危急,丢下一个孤零零的女人逃生,屠春总觉得于心不忍。

“谁知道追来的人有多少,”李重进早就对卫瑛厌恶之极了,巴不得她赶紧去死,但这番阴暗的心思不能对妻子明说,于是煞有其事地解释着,“咱们分开走,逃命的机会会大一些。”

卫瑛无谓地笑了笑,她转过身,正欲向相反的方向走,突然听到身后响起一个娇弱而坚定的声音,“还是一起走吧。”

卫瑛回过头,她与李二公子相视一眼,皆从彼此的眸中看出了犹豫之色,如今的形势,能够相互扶持当然很好,怕只怕危难关头,对方为了逃命,要坑上自己一把。屠春却没有那么多曲曲绕绕的肠子,她行动起来颇为利落,见这两个人磨磨蹭蹭的,索性一手拽上一个。

景王府中名花云集,李侧妃自然是其中最艳最美的一枝,与那些出身尊贵的美人们相比,这个从小山村中走出的丫头不过是开在壁角的野花,哪怕有几分颜色,终究是不能堂而皇之地摆在花瓶中供养的。卫瑛虽然一手促成了屠李两家的婚事,可那不过是为了完成故人的心愿,在内心深处,她是看不起屠春的,觉得这丫头毫无可取之处,甚至不值得李二公子浅薄而短暂地用情。

如今屠春就站在她的面前,十七八岁的小姑娘,水灵灵的年龄,笑起来眉眼弯弯的,还有点腼腆的羞涩。对方不明白她瞬息纷迭的念头,还在好心地提议道。

“娘娘,要是走不动的话,我可以背您走。”

女人心中莫名一动,她的多疑其实不在李重进之下,可奇异的是,她知道这个丫头是真心的。

他们三人逃命的速度算不上快,更多时候是在躲藏,李重进走在最后面,用树枝扫去地上行走过的痕迹,他自幼是在富贵甜水中浸泡大的,从未吃过这种苦头,连跑带躲了大半天,已经觉得精疲力尽了。

前面相携而行的两个女子却甚是坚强,屠春有伤在身,景王妃时不时会咳嗽几声,似是沉疴未愈,但两人自始至终都没叫过一声苦,沉默着向前赶路。

走走停停之下,天空突然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地面渐渐湿了,人在泥泞松软的路上行走,脚步显得格外清晰,幸好这时李重进发现了一个洞穴,三人商议一番,决定先进洞躲躲雨,等雨停了再走。

屠春用枯草和树枝将洞口虚虚地掩住,天色这时完全暗了下来,他们身上都被雨水打湿了,又饿又冷的,但不敢生火,担心火光将追兵引来了。

李重进将狐裘脱下来,盖到怀中的妻子身上,屠春蹭在他怀里快要睡着了,猛然感觉到身子一暖,她担忧地问,“夫君,你不冷吗?”

李重进摇摇头,然后他眼睁睁地看着屠春撑起身子,将狐裘递给一旁的景王妃。

卫瑛正欲婉拒,不期然看见少年恼怒的眼神,她心念一转,笑吟吟地接过狐裘,盖到了腿上。

李重进今天是当真累坏了,他睡觉本来很浅,稍有动静便惊醒了,如今却睡得昏昏沉沉的,屠春解下斗篷,轻轻盖到他身上,熟睡的少年也毫无觉察。

“他身子不好,怕冷”,屠春抬起头,见到卫瑛似笑非笑的神情,她有些不好意思,轻声解释道。

景王妃靠在洞穴的墙壁上,漆黑的山洞中,唯有外面一点零落的星光照进来,映得众人的面目都幽暗不清,她抚摸着腿上狐裘厚实光滑的皮毛,感慨道,“这小子气量狭隘,居然看不明白,你这么费尽心思对我好,到底还是为了他。”

“您和夫君的娘亲是故交,自然也算是他的长辈”,借着洞口的星光,屠春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女人的神色,她柔声道,“他小孩子脾气,您就别和他计较了。”

景王妃哑然失笑,“我不认识他娘亲”,提到这件事时,女人的语气无端深沉了些许,“我只知道,他手里的金钗是我的旧物,本应在我一个朋友手里。”

屠春不像李重进那么心思幽深的,说一句要藏三个心眼,她听见金钗,便细细地将李府在井里发现金钗的事情说了,末了补充了一句,“那院子荒废好久了,要不是红珠姨死在里面,兴许就没人会发现这支钗子了。”

景王妃沉默了一会儿,冷笑道,“一个下人有了身孕,根本是不打紧的事,犯得着杀人灭口么?李重进真是白长了脑子,居然会被糊弄过去了。”

屠春望着景王妃,她整了整衣襟,突然郑重其事地向女人行了个礼,“娘娘,我想报仇,希望您能帮我。”

“这是为了你男人求我吗?”卫瑛懒洋洋地说,“他可不会领你的情。”

“是为了我自己”,少女的眼眸中盈盈浮出了泪光,温婉的容颜上却有了种硬玉般的坚毅。

槐花临死的那一幕犹如场醒不来的噩梦,反复在她心头萦绕,然而她连悲伤的时间都没有,直到此刻,那滴摇摇欲坠的泪才终于落了下来。

88.相濡以沫

远处的天空骤然被白亮的闪电撕裂开,轰隆隆的雷声过后,原本绵绵柔柔的雨水突兀地暴烈起来。夜夜小说网www.yeyexs.cc李重进在呼啸的风声雨声中醒来,他眼睛中还残存有睡梦的迷蒙,本能般地凑到屠春旁边,但妻子身上的寒意让他很快清醒过来了。

李重进沉默地将斗篷递过来,屠春似乎没有看见他阴郁的脸色,她挽住少年的胳膊,温柔地将头靠在他肩上,顺便将遮风的斗篷分给对方一半。

“夫君,你饿不饿?”她小声地问他,语气甜蜜又安恬,在他还是李家养尊处优的二公子时,她就是这样同他说话的,如今他一无所有了,她仍然笑吟吟的,自顾自地说下去,“等雨停了,林子里没准会有蘑菇,要是能抓只野鸡就好了……”

洞穴的地势偏低,不多时,灌进来的水已经淹没了屠春的脚腕,她半曲着身子,背靠在潮湿的岩石上。从她的角度,可以看见少年阴晴不定的侧脸,他本来就瘦,似是春日里的清雪,纤薄如新柳,仿佛连一缕阳光的重量都经不住。

然而一夜之间,他十七年来熟悉的那个世界轰然崩塌,残垣碎砖砸到他背上,要把他的骨头压碎了。屠春担心少年的心性太过傲慢刚硬,受不了这连番的打击,于是絮絮柔柔地同他扯一些闲话,想要哄他开心一点。

“我小的时候,哥哥经常领我去抓野兔啊野鸡的,夫君……”

她的话还未说完,便被突如其来的吻打断了,李重进将她压到洞穴的壁上,俯身吻上去,他吻得小心翼翼的,每一点侵入都像是忐忑的试探,直到对方伸手抱住他的脖子,踮起脚更加缠绵热切地回应过来……

屠春的身子在微微颤抖,李重进搂住她纤细的腰,感到了冰凉的寒意从她身上一缕缕地浸过来,他天生畏寒,喜欢温暖的事物,可他的爱情并非是想要从旁人身上汲取温情,而是竭尽所能,把心中所有的温柔和情意都慷慨相赠。

天意是如此的冷酷而温存,剥夺他一切,逼得他穷途末路,然后不吝啬给予这最大的慰藉,让他意识到他与她还拥有着彼此。

他一直对命运有所怨憎,觉得血亲的眷顾与世俗的荣耀,一同偏爱了长兄。唯有此刻,相处了十七年的亲人露出狰狞的面目,富贵与权势离他远去,他拥抱着这个心软又善良的姑娘,才终于与命运握手言和,由衷感激它在所有苛待之后的补偿。[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夜夜小说网www.yeyexs.cc]

疾驰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开始只是地面轻微的颤动,等他们从洞穴旁边经过的时候,洞顶的尘土剧烈地往下抖落。暴雨浇灭了火把,也让马上的追兵难以睁目视物,他们环视着四周的动静,幸好枯草和树枝将洞口遮掩住了,让它看起来与周遭无异。

卫瑛屏住呼吸,警惕地观察着外面追兵的一举一动,发现他们没有下马仔细搜索的意思,毕竟雨下得实在太大了,饶是李侧妃派出的追兵如何精悍,在如此恶劣的环境下,也失去了一寸寸土地找寻的耐性。

与女人相较,她对面的那对小儿女显然要轻松许多。屠春冻得发白的脸上浮现了些许嫣红,她靠在李重进怀里,听着他渐渐平缓下来的心跳,这时候才后知后觉地感到了害羞,她脸皮薄,怕景王妃嫌她出身贫寒,不及大家闺秀那般矜持自重,于是目光游离不定的,不敢去看卫瑛的脸色。

外面大雨倾盆,电闪雷鸣的,衬得山洞中寂静又空旷,景王妃将狐裘抱在怀中,却没有从中感受到丝毫的暖意,她想,如果这时候追兵冲进来,这两个小家伙倒是可以做一对亡命鸳鸯,不像自己,死都要死成个孤家寡人。

她当了将近二十年的王妃,让景王对她多年忍让敬重,叫那些英气又聪明的少年围着她巴结讨好,权力真是个迷人的好东西,她从不后悔一生为它奔波劳累,只是看见了别人的相偎相依,忽然间感受到了近乎荒谬的寂寞。

马蹄声在风雨中消隐不见了,李重进吻吻屠春的额头,问她,“我们现在冒雨逃出去,春儿,好不好?”

“现在出去,一旦被发现,只能束手就擒”,不等屠春回答,女人提前开了口,她语气还算平和,言辞间却隐隐有些嘲讽之意,“二公子,你可别自作聪明,拖着这小丫头一起去死。”

自从李重进拿出另一支金钗后,卫瑛就看他不顺眼了,这种微妙难言的迁怒让她心浮气躁,仿佛一场迢遥的闺中好梦做了许多年,猛然被人推醒后,发现那年渭水边盈盈月色,早滩化成了李府中幽深恶臭的井水。

策马而去的人永不回头,前约旧物不见天日地埋葬,原来心心念念期待重逢的人,从始至终,只有她一个。

李重进冷笑了一声,没有同景王妃解释的意思,屠春暗中推了推他,她好脾气地劝说着这两个人,努力地想让他们别这么针锋相对,静下心来好好商量。

少年根本就不想废话,屠春看了他一眼,他才不情不愿地开了口,“他们刚走,短时间内不会回头,沿着他们马蹄的痕迹跟出去。”

“趁着暴雨雷鸣,他们视物不清,又听不出动静,这是最好的机会了。”李重进沉声道。

卫瑛正欲反驳,突然她似是想到了什么,难得地沉默了下来,李重进望着她,冷冷地说,“你也想到了吧?这不仅是最好的机会,也是唯一的机会了。”

“李如茵知道我们躲在林子里,以她的脾气,再找不到人,等雨停了”,少年语气淡然,“她就会放火烧林了。”

积蓄了整个冬天的雨水从空中倾泻下来,天与地之间挂上了汹涌的水幕,然而灌木丛中干瘪的倒刺与枝干,并没有因为充沛的雨水变得柔软,屠春屈身在灌木间潜行,裸露在外的肌肤被刮出密密麻麻的血口子,伤口来不及流血,便被暴雨冲刷得发白。但奇异的是,她这个时候不觉得冷了,一股晕眩的热气包裹着她,驱使她本能地向前迈步。

她听见身后时断时续的咳嗽声,屠春回过头,发现卫瑛捂住心口,眉头蹙起,似乎正在承受某种难言的痛楚。屠春伸出手,搀扶住了快要走不动的女人,她身材娇小,手却出奇地有力气,几乎是拖着卫瑛向前走。

“你不怕我拖累你们”,景王妃剧烈地咳嗽了几声,轻笑道,“你这样子,走不快的。”

屠春飞快地看了她一眼,好像感觉她这句话说得莫名其妙的,答非所问地安抚道,“娘娘,再忍一忍,马上就能逃出去了。”

卫瑛不再说话了,她将身子靠到屠春肩上,顺从地任由这个丫头拽着她往前走。时间在雷电的交击中变得分外漫长,不知道走了多久,前方终于若隐若现地露出了林子的边缘,李重进生性谨慎,嘱咐屠春留在后面,自己先试探着走了出去,见四周唯有狂乱的雨声,才让屠春跟过来。

三人来不及交谈,仓促地挑了条崎岖的山路,一路向渭水边奔去,李重进心疼妻子,迫不得已之下,只能自己背着卫瑛走。

他心中郁闷之极,没想到平生第一次背人,居然是为了这个死对头,然而等到卫瑛趴到他背上时,少年却忍不住一惊,觉得女人实在瘦的有些吓人了,好像只剩下皮囊包裹着几块骨头。

渭水是天都城中最大的水域,它绕城而流,与四方江水相接。三人狼狈不堪地赶到渭水边,雨下得太大了,他们在岸边等了许久,才等到了一只小船。

屠春取下耳环,交给船家当做船资,船家是个枯瘦的老头,见他们这几人衣着华贵,相貌不凡,不免好奇地多看了几眼,为难地说,“现在江上风浪太大了,贵人想要渡江,不如等到雨稍小一点。”

李重进此时又恢复了少年公子的做派,他皱起眉,道,“我再加两倍的价钱,麻烦老人家您走一趟。”

这一只耳环价值不菲,要不然老头也不会冒着风雨同他们攀谈,听见对方许以重利,他犹豫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抵不住诱惑,让三人上了船。

这是一艘渔船,船舱狭小腥臭,不过对于浑身湿透的屠春等人来说,无异于温暖的天堂。

老头披着蓑衣,在外面喊道,“贵人,你们要去哪里?”

李重进一时语塞,他只知道这帝都眼下是不能留了,可天大地大,却不晓得应该前去何方,卫瑛倦倦地开了口,“老人家,你尽管向南走,见到渡口,我们就下船。”

“我们去吴郡,”她简短地说了一句后,便靠在船舱的角落里闭目养神了。

李重进心中不快,屠春拉了拉他的衣袖,低声道,“娘娘多半有她的考虑,夫君要是不想去,不如咱们劝劝,去塞北找我大哥吧。”

李重进想起屠午临走时铁青的脸,当即摇了摇头,他叹了口气,心想去吴郡就去吴郡,先出去避避风头,反正南下水运便利,距离帝都也不过是月余的水程。

他见舱内有火炉,让屠春把湿透了的外衣脱下来烤烤,免得生了寒,屠春刚刚脱了一半衣服,少年的脸色却赫然变了,他看见妻子贴身衣物上一团团被雨水泡淡了的血迹,像是森然噬咬她身躯的红花。

“我就奇怪呢,怎么会有点疼,原来是伤口裂开了”,见他神色难看,屠春反倒轻描淡写地说,她取下另一只耳环,塞到少年手心里。

“好了,好了”,她温柔地抱住李重进,笑嘻嘻地安慰他,“眼下还有更发愁的事情,我的二公子,我头上的钗子跑掉了,现在只有这两只耳环了,还被你一口气全许了出去。”

89.同舟异梦

少年约莫十六七岁的年龄,可能还要更小一些,在船上晒了个把月,没能让他如愿变得粗糙几分,他五官的轮廓冷硬,眉与眼则无端蓄了盈满月色的碧水,不言不笑的时候叫人凛然生畏,一旦脸色微霁,又显得烂漫而稚气。最新章节全文阅读mht.la

日头悬在半空,明晃晃地刺人眼睛,其余的船工在山南海北地胡侃,偶尔问他一两句话,“小兄弟,听说你老家在吴郡,哪个地方的?”

他下意识地迟疑了一下,因为平日里寡言少语,这点犹豫并没有让人起疑,“丹阳。”

船工们随口谈了几句丹阳的风土人情,便将话题带过去了。这是一艘经常南下行商的货船,船主名叫赵天,是个满脸横肉的黑胖汉子,在帝都临出发前,遇上想要搭船回乡探亲的少年一家,本来有人见他们形迹可疑,暗中提醒了船主几句,但这汉子一挥手,大咧咧地让人上来了。

不过话说过来,看船主这一身匪气,担心的应该是少年一行人,然而当时雨下得暴烈,他们兴许也是走投无路了,千恩万谢地上了船。

刚捞上的鲤鱼,清蒸熟了,屠春又细心把鱼刺剔干净了,她在后舱的灶上帮佣,遇到好吃的,总要额外留上一份。

李重进的胃不好,他本就是个病秧子,心事还重,一怄气便开始变着法子折腾自个儿,眼下虽没有了任性的资本,可身子也丝毫不见争气,上船的头几天吐得天昏地暗,后来总算不晕船了,依旧没胃口,每顿饭吃得猫儿似的,快要让屠春心疼坏了。

她对李重进的感情深厚而微妙,不能全无保留地依赖他,偏偏又不吝于付出,卫瑛受不住她这种老妈子的做派,说,“他就是被他姐姐惯坏了,一点是非好歹都不分,你还要接着惯他。”

屠春不善与人争辩,闻言只是羞讪,默不作声地躲到一旁补衣服。她往昔以为女人身份尊贵,脾气自然是极雍容温和的,没想到卫瑛刻薄起来也是真刻薄,整天奚落李重进的话,有时连屠春都听不过去,而少年如今却似有了非同寻常的涵养,几乎不怎么与卫瑛斗气。

李重进的吃相端正而秀气,他胃口不好,一小碗鱼肉吃了半天,总算是勉强咽下了。少年的侧脸映在夕阳融融的余辉中,他最近不见得瘦,可神色显得沉静,望上去有些郁郁寡欢。

“我没有姐姐,”他把碗放下,淡淡地扫了卫瑛一眼,最后这样说。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yeyexs.cc

锦川在吴郡的最北边,渭水的支流一路汹涌澎湃,经行此处时突然湍流和缓,犹如疾驰的野马被缰绳勒住了脖子,开始巻裹着三月暮的春光徐徐前行。

船主迎风立在甲班上,笑言道,“小兄弟,听说你老家在丹阳,我看你像是好人家出身的公子哥,不知祖上是丹阳的哪家大户?”

相处多日,李重进知道这汉子粗中有细,言语间看似随意,恐怕是存了试探之心,他远眺岸边连绵如雾气的花海,说,“我娘亲姓谢。”

卫瑛的话十之八九都做不得准,但如此生死关头,她还是一心要逃到吴郡去,或许那里真的有她的故人。

“谢家可是丹阳的大姓”,船主感慨了一句,不再多问了。他对李重进颇有好感,认为这少年气度不凡,是个值得相交的人物。事实上,李二公子但凡将他那股目无下尘的傲慢收敛起来,还是很有几分叫人见之心喜的天赋。

屠春如今针线上的本事突飞猛进,她补好了衣服,起身捶捶腰,船上阴冷潮湿,她背上的伤口迟迟不见痊愈,总是隐隐泛着痛。

“娘娘,”屠春是闲不下来的人,手上的活干完了,就忙着收拾床铺,随口问道,“已经到吴郡了,咱们什么时候下船?”

迟迟听不见卫瑛回答,屠春还以为女人正在思虑,而卫瑛沉默了许久,这样反问道,“听说你当初嫁给李重进,并不是自己愿意的。你兄长曾经求我,说要让我把你救出来,如今你有了脱身的机会,为何还要一直守着他?”

“这小子凉薄歹毒,绝非善类,”女人语气中有微微的怜悯,“你是个好姑娘,应该早为自己做打算。”

渭河的水面波光粼粼,金碧辉煌的凤至楼渐行渐远,一跃而下的少女沉在江底,她的长发犹如黛色的水藻,眼睛还没有闭上,幽怨地望过来……

屠春从噩梦中惊醒,她下意识地去抓身边人的手,然后才骤然惊觉身侧空无一物。听到动静,披衣坐在桌边的李重进慌忙走了过来,他神色更为惶惶,像是被妻子梦中的呓语吓到了。

“怎么还不睡?”屠春努力平复自己的心情,柔声问。她对李重进一直很好,近来更有了溺爱的趋势,将少年捧在手心里小心翼翼地伺候,唯恐他在连番打击下一蹶不振。

李重进的眸色偏浅,兴许是随了他那个未曾谋面的娘亲,专注凝视人的时候总似噙着水汽,他先是沉默地抱住屠春,许久之后闷闷地开了口,“我会对你好的。”

屠春感觉到他这次的拥抱很轻,不像以前那种几乎要把人嵌入骨头般的用力,她不明白李重进半夜里又发了哪门子的神经,却很能体谅对方的患得患失。

她本来就是一无所有,再世为人,本算是上天的庇佑,她无所谓失去李家少夫人的地位,更不稀罕阴影重重中的富贵。

但是李重进不一样,这些东西是他与生俱来的,至少他曾经自以为是这样。少年的骄横仰仗他的家世而羽翼鲜艳,失去属于李家二公子的一切,他就像是河蚌被剥去了硬壳,只剩下一团孱弱的软肉在烈日曝晒。

“时辰晚了,”屠春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少年的后背,她心里涌出了怜惜的柔情,觉得自己成了对方唯一的家人与慰藉,理应将别人亏欠他的关怀一并还给他,“赶快睡吧。”

她没有注意到,将头埋在她颈间的少年神情漠然,嘴上虽然应承得很好,眼眸中却隐隐有怨毒之意。

白天里他走到门外,正欲叩门,突然听到那老女人又在絮絮叨叨地挑拨离间,她时常说他的坏话,李重进懒得与她计较,倒并不是因为曾经陷害过卫瑛而感到愧疚,纯粹只是做样子给屠春看罢了。

李重进在门外站了许久,玩味地听着自己的罪孽滔天,起初心里还觉得可笑,渐渐的,却是笑不出来了。

卫瑛问,“你是想为那个丫鬟报仇吗……其实不必靠他的。”

女人后面又说了什么,他已经听不见了,屋里传来一声细细柔柔的“嗯”,那嗓音如此熟悉,只用一个字,就快要把他的心掠空了。

过了锦川,吴郡三十六城犹如被打开的画轴,沿着湍流和缓的水路铺陈开来。到达丹阳的前夜,月色美得惊人,那些清亮的光流淌到水中,天上与人间都横起了星河。

“谢兄从来没对我说过他的故乡,我是从他口音中猜出来的”,卫瑛倚在窗边,她脸上的老态已经很重了,失去了来之不易的权力与地位,对女人而言,像是失去了维系青春的灵药,但这一刻,她的脸颊上突然泛起少女般的红晕,喃喃道,“我们有十几年没见面了。”

这些日子的相处中,屠春听她提起过几次那位谢兄,李重进私下对妻子说,卫瑛狡诈多变,她说的话不足为信。可女人此时的语气如此恍惚真切,屠春莫名地就信了她。

“能让娘娘惦记这么多年的男人,一定是人中之杰吧!”屠春以手托腮,一脸神往地问。

卫瑛与有荣焉地点点头,“那是自然,谢兄当初对我说,世人贵士贱贾,他偏偏要择良主辅佐,以商贾之身封将拜相,这种胸襟气魄,岂是李家那小子可以比的?”

不知李重进到底是哪里犯了她的逆鳞,到了这种时候,她也不忘贬低少年一句。

明月清辉,故人故里,大概是被勾动了深埋多年的情愫,卫瑛难得来了兴致,同屠春讲了许多她年轻时候的事情。和李家那个疑神疑鬼的小混账不一样,任她说的天花乱坠,匪夷所思,屠春都很相信,还时不时插入几句感慨。

“娘娘,那位谢公子既然有这么大的志向,为何会突然说要离开帝都?”她问卫瑛,“你难道没有多问几句吗?”

年轻的姑娘,总是太过骄傲,想尽千方百计与他多见一面,却不能坦然流露自己的情意,甚至在他不告而别之后,恨恨地嫁给了别人,心想你说这人并非良主,我便要让他登上九五之尊给你看。

可是这种曲折迂回的心思,当年不能告诉那个人,如今更是无法向别人明说了。卫瑛咳嗽了几声,她捂住心口,怅然道,“他说我们会有再见之日的,我怎么会知道,那夜之后,却是再也不相见了……”

屠春陪着她叹息了一会儿,忽然间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小声道,“娘娘,你以后别老骂我夫君了,他是有些小毛病,但以后会慢慢改好的。”

她的脸微微发红,因为知道自己这句话说得太偏心了,李重进岂止是有小毛病,可既然开了口,便厚着脸皮说了下去,“他现在年龄还小,等再过几年,没准也会像那位谢公子一样,生出些大志向的。”

卫瑛对她的话嗤之以鼻,正欲反驳,而看见屠春低头羞怯的模样,恍然间竟愣住了。

卫姑娘遇到的是弱冠之年的谢公子,那时他风华正茂,足以让世上最挑剔的女子倾心,而再早之前呢,还是少年的他,身旁是否也有这般无怨无悔的红颜,温柔耐性地等待他成长?

90.清明时节

上方的佛像宝相庄严,妇人跪在蒲团上,虔诚地摇了摇签筒,然后抽了一支签,立在旁边的僧人殷勤地接过来,合掌欢喜道,“恭喜李夫人,是个上上签。[棉花糖小说网Mianhuatang.cc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

自从当年误信楚姣酿成祸害后,方静对于这种求神问鬼的事还心有余悸,然而李家这些年过得委实不太平,见婆母窦氏求到了个吉兆,她心中也觉得欢喜,笑盈盈凑近了看签上的话。

“秋月挂高台,人从千里来。金鳞已上钩,功名一网收。”

僧人解释说,“缺月重明,诸事皆吉,夫人,近日贵府中定有好事。”

窦氏面有喜色,她长女苦熬了多年,年前终于被景王扶为正妃,继夫君升任礼部尚书后,长子马上也要升迁,可不正是应了签文里的话,“功名一网收”。妇人正欲捐些功德钱,外面忽然有人跑来传报,说是景王府的杜美人今日在寺中祈福,听闻李家的两位夫人在此,特意过来拜见。

窦氏脸上的笑意微妙地凝住了,方静性情直率,已经勃然大怒,“这小贱婢,居然还有脸过来!”

这位杜美人是临霜院中的奴婢,六年前,李二公子夫妇在南郊别庄游玩时,意外葬身火海,窦氏伤心幼子早逝,便将临霜院的门锁住了,院中的奴婢一部分打发出府,一部分则分到其他院中做些杂务。

杜美人貌美年少,是李重进当年养在身边的宠婢,可惜李家的男主人清正寡欲,对美色意兴阑珊,李大公子有悍妻在旁,平日里从不对其他女子假以辞色。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这丫头的一生再不会太大的转机,只能在寂寞庭院中空守着绮年玉貌。而她是个不安分的主,趁着景王到李府宴饮的机会,想法子爬上床,居然就此攀上了高枝。这件事说出来不光彩,景王爱惜名声,事后寻了个理由,将她偷偷接到王府中,一开始也没打算给她正经名分,谁知她运气极好,几番云雨之后有了身孕,王府中的下人们如今像模像样地尊称她一声“杜美人”,恐怕生了孩子之后,还真能捞个主子的位置。[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棉花糖小说网www.mianhuatang.cc]

春日的细雨绵绵柔柔,雨丝轻薄如雾,肉眼几不可见,但将庭院中的花木洗得绿意葱葱,双十年华的美人满头珠翠,通身珠光宝气,最引人注目的是手腕上的数个金镶玉跳脱,看上去沉甸甸的,仿佛快要将那白皙的玉腕压折了。寻常女子怕是压不住这一身穿戴,要显得俗艳,而这位杜美人容貌秾丽,神情间却有一股孩童般的天真,映衬着璀璨的珠玉光华,有种相得益彰的美。

她腹部高高凸起,显然有孕数月了,见了窦氏与方静,先作势要行礼,忽又停住了,掩唇吃吃笑道,“夫人,奴婢现在身子不方便,您就免了礼数吧。”

寒暄了几句后,杜美人就告辞了,看她得意洋洋的模样,拜见是假的,不过是想来旧主面前耀武扬威罢了。

方静依稀记得这贱婢在李府中时纤瘦如柳,腰肢盈盈不堪一握,如今当了贵人,又怀了身孕,俨然丰腴了不少,别有一番妩媚风流的娇态。她平生最厌恶这种妖里妖气的女人,待杜美人走后,向窦氏恼怒道,“娘干嘛要拦着我,让我好好收拾这贱人一顿,替大姐出气。”

“一个没见识的丫头罢了,出身又低,碍不了事”,窦氏心平气和地劝说,“莫愁现在怀有身孕,我们与她计较,传了出去,别人定会说是你姐姐容不下她。”

莫愁是杜美人昔日的名字,她得宠之后,忌讳自己的出身,便将主子曾经赐的名字舍弃了。窦氏不知是忽略了,还是有意如此,依旧略带轻蔑地这般唤她。

妇人看了长媳一眼,言语间似乎另有深意,“再说了,为妻当贤,你大姐是景王正妃,理应以子嗣起见,替王爷广纳美人。”

方静嫁到李家六七年了,膝下尚无所出,她怀疑婆母这番话是在敲打自己,可下一刻窦氏马上就亲亲热热地拉住她,主动聊起别的话题来。

寺庙中种了几株木棉,如今正值花时,几场春风春雨后,浓红的落花铺在地上,方静未出阁前,从来不曾有过伤春的心思,这些年,却越发增了些许感伤的惆怅。

见到那花好端端地长在枝头上,一阵风吹过,无端落下了,她忽然想起早逝的小弟媳来,心中不免黯然,对窦氏说,“清明快到了,我今年身子好多了,想亲自到二弟和春儿妹妹的坟上拜祭。”

窦氏愣了一下,随即握住长媳的手,面上俨然也多了点凄苦,叹道,“好孩子,难为你有心了。”

草是一种很奇怪的植物,无人栽种,也不见人养护,仿佛天生天养,又自生自灭。它生在别处,能昂扬出澎湃的生机,唯有邻近墓碑时,像是汲取了白骨黑血中的哀情,哪怕绵延了漫天满地,一株株却都显得孤冷嶙峋,悲凉分明。

那墓碑孤零零地立在荒野之中,石碑上的两排碑文并列,字迹苍劲厚重,是时任礼部尚书的李嘉行亲手题写。

方静一直以为公爹对小叔子不甚喜爱,但入土立碑的那天,公爹独自立在坟前站了一夜,他从前对世事有种漫不经心的敷衍,从此之后,甚至都有些厌世了,将全副身心扑在公务上,几年内猛地苍老了许多。

李重进夫妇的坟墓立在南郊,按理说,他们本应葬到太平村中的李氏祖坟中,然而窦氏当时抚棺恸哭,对前来探望的亲家说,“屠大哥对李家恩重如山,他将女儿托付给我们,却叫这不肖子连累了性命,可怜天下父母心,这丧子之痛叫我们承受就够了,实在不敢通知春儿的家人。”

方刚事后私下对女儿说,老年丧子,是人间至痛,你婆母悲痛之余,还能将丧事料理得井井有条,为亲家考虑周全,是个仁厚之人,方家能与李家联姻,也算是幸事。

他感念李家知恩图报的德行,从此对女婿越发器重,几乎当成了亲生儿子一般栽培。李照熙近年来官运亨通,一小半要归功他姐姐,另外的功劳全在老丈人身上。

烧过了纸钱,方静亲手将瓜果香烛摆好,她本来想笑着对泉下的二弟弟媳报喜,说这一年来家中平安顺遂,兴许是有他们保佑,但刚说了几句,声音便哽咽了。

李照熙体贴地替妻子擦了擦眼泪,他们曾经差点要成了一对怨偶,幸亏李大公子忍功出众,又及时从丈人一家得了好处,他心心念念的表妹自从舅舅死后,就变得有些神经质了,不仅拒绝与他私下见面,还主动要求住到庙里清修。李大公子权衡利弊,不得不与妻子成了恩爱眷侣。

“静儿,”他低声劝道,“娘在旁边,你莫要哭了,待会儿她也要伤心了。”

方静闻言勉强收住眼泪,她向窦氏望去,发现婆母果然神色悲戚,心中暗暗后悔,觉得是自己一时失态,惹得婆母伤心了。

天色终于暗了下来,雨水绵绵地下得恼人,一钩新月死气沉沉地凝在空中,被洗出了湿黏黏的水白色。

守墓的人正准备进屋休息,忽然看见一辆马车停在不远处,这个李家雇的守墓人忍不住好奇,他在这鸟不拉屎的鬼地方呆了六年了,要不是贪图李大人给的报酬丰厚,差点要干不下去了,李家人白天里已经来过了,还有什么人,会半夜三更地跑过来?

他担心马车是走错路了,高声提醒道,“前面是坟地,莫要走偏了。”

马车中走下了一个人,走近了看,守墓人才发现这是个极为俊美的年轻公子。他当初见到李大人的时候,以为那是神仙人物,李大公子虽也是翩翩俊才,若论风度气质,却逊于其父不少,更像是俗世中人。当然,说起讨人喜欢的程度,李照熙见人先要笑三分,却要胜过父亲许多了。

守墓人胆子本是很大的,不然也不会被雇来守墓,可马车上的这位公子走到近处,月光幽幽映照在来人眉目上,竟叫他无端有些畏惧。

“我是李尚书的远方亲戚,途径帝都,想要为他早死的儿子上支香”,那位年轻公子开口问道,“不知可否方便?”

他语气很柔和,听上去是个好脾气的人,但声音太过冷冽了,像是一柄冷硬的利器,叫人生不出拒绝的勇气。

守墓人犹豫了片刻,指了指石碑的方向,“坟墓就在那里,公子但去无妨。”

公子说是要上香,而到了坟前,只是以手轻抚墓碑,许久不语。然后他俯下身,捻起地上冷却的香灰。

守墓人陪在一旁,觉得背后凉飕飕的,他形容不出来心中那种诡异的感觉,这位公子望墓碑的神情,根本没有寻常悼念者应有的怅然怀念,而是一种近乎冷酷的审视,更确切地说,就像是屋子的主人,在苛刻地打量着他自己的居所。

“呵,佳儿佳媳……”他听见公子轻笑了一声,说的正是李大人悼文中的头一句。

月冷星稀,凉风幽咽,公子上了马车,顺手扔下了一个锦囊,“劳烦你多年照看了。”

直到马车渐渐看不到踪迹,一身冷汗的守墓人才后知后觉地打开了锦囊,发现里面金灿灿的,居然全是金叶子。

李二公子少年骄狂,挥霍无度,据说他当年在南郊别庄中醉饮享乐,半夜失火,他与里面的人都没来得及逃出来,下葬时的尸首烧得黑漆漆的,辨不出面目。

守墓人愣愣地站在原地,心里回味着那句“多年照看”,越想越觉得毛骨悚然。

91.母凭子贵

景王府的小世子安穆今年刚满六岁,皮相随了他的美人娘亲李氏,气候渐渐转暖,他穿了件薄锦褂子,粉团子似的,甚是惹人喜爱。[棉花糖小说网www.Mianhuatang.com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奶娘领着他在花园里晒暖,远远望见杜美人,心中想起王妃娘娘的交待,正想抱起小世子离开,而安穆已经欢喜地叫了起来,“姐姐,姐姐,快过来陪我玩!”

小孩子天性爱美,他无法理解大人们之间的恩怨,只觉得杜美人生得漂亮,说话有意思,远胜过那群一板一眼的侍女们,心里很愿意亲近她。

平日里杜美人也乐意讨好他,今天却多少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勉强说笑了几句,便让奶娘抱着安穆回去,“起风了,莫要让世子冻到了。”

奶娘应下了,心中却在想,这小贱蹄子快要临盆了,最近都乖乖躲在屋里安胎,今天也不知是有什么要紧事,居然慌里慌张地跑出去……

北巷里的朱雀街素来繁华,街道两旁商贩的叫喊声此起彼伏,一顶青色软轿在人流中缓缓前行,忽然轿子颠簸了一下,里面立刻传来怒骂的声音,“没吃饱饭吗?你们这是想要颠死我?”

轿夫连连谢罪,说是旁边商贩盆中的鱼猛地跳了出来,这才惊扰贵人。轿中人怒气仍是不减,她探出半边脸来,端是乌发雪肤,明艳不可方物。女子又劈头盖脸地骂了轿夫们一顿,旁边看热闹的人都啧啧称奇,觉得这小娘子如此貌美,谁知言语如此恶毒刻薄,竟像个市井泼妇。

轿中的正是杜美人,她本来还欲再骂,可无意中低头瞥见了地上的那条鱼,鱼的尾鳍已经让人烂了,但尚未死透,在地上一动一动的。她忽然感到恶心欲吐,将帘子放了下来,不再说话了。

那人昔日最是挑剔,一天要换几身衣服,见不得一点尘土,杜美人冷冷地想,没想到事过境迁,他这次重返帝都,竟选了个如此肮脏噪杂的地方与她相见。

赵家药铺的旗子有些年头了,上面的字迹黯淡不清,对联倒是腊月里新挂的,上面写着“仁风店售韩康药,济世家传仲景书。”

有人站在药铺前,微微仰起头,正在端详这幅对联。杜美人下了轿,隔街看到人影重叠中那个瘦瘦高高的背影,她本是踌躇满志来的,因为她从一个小丫鬟走到今日不容易,着实值得她自满自傲。[夜夜小说网mht.la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但不知为什么,就这么遥遥一望,她在别人面前的那点得意突然烟消云散了,只剩下点莫名的怯态。

“你们在这里等着,我进去要幅安胎的药”,杜美人敷衍地吩咐着轿夫,心里则在想,今日应该穿那件红披风的,能遮掩住她的大腹便便,还衬得气色好看。

那人还在打量药铺的对联,杜美人走到他身后不远处,几个金跳脱沉甸甸的,她下意识地想要摇一摇手腕,但腕上的重量提醒了她,她早已不是当年的小姑娘了。

“公子……”她张开嘴,想要喊一句,一时间却发不出声音来,只是愣愣地站在原地发呆。

药铺前方的人听闻动静,转过身来,这是个白净俊俏的年轻小伙子,见到杜美人,客气地询问,“您是莫愁姑娘吧?”

杜美人恍惚了片刻,随即点点头,年轻人闻言喜道,“公子正在里面等您,姑娘请随小人一同进去。”

赵家药铺外面看着不起眼,里面则别有洞天。这是个两进的院落,正厅中摆了一排黑漆木药柜,几名药师正在看房抓药。年轻小伙领着杜美人径自穿堂而过,他停在一面屏风前,恭敬地说,“公子,莫愁姑娘来了。”

杜美人觉得身子在微微地发颤,她曾经无数次幻想过这样的场面,叫当初那个狠心的少年见见她得势时的样子,可真的即将见面了,竟隐约有些惶恐。

我是以为公子您死了,才想另寻出路的……她几乎想这样脱口而出地解释了。

而迎接她的却是个沙哑的女声,“是莫愁吗?”屏风后走出一位年轻女子,长裙曳地,头发松松散散地挽了个髻,脸上略有病容。

杜美人愣了一下,她以为那人是单独约她见面,没想到居然还带着自己的妻子。

女子望着杜美人,一时情绪似是难以自抑,眼眶微微泛红了,见对方身怀六甲,连忙招呼杜美人坐下来,“这么多年未见,没想到你都快要当娘了。”

杜美人没有回答女子的话,事实上,她现在脑子乱糟糟的,无数强烈顽固的情绪不要命般地往她的心里挤,让她的眼睛只能死死地盯着随后从屏风后出来的人。

他长高了,气色俨然也好了一些,不再像当年那般病恹恹的,这些年他在外面,应该是吃了不少苦吧……

“公子……”她听见自己颤抖的声音,那些字眼好像是自个儿窜出来的,根本不受她控制,“奴婢……见过公子。”

杜美人站在一旁,眼睁睁见那人先是责怪了自己的妻子,怨她不该在问诊的半途中跑出来,然后他终于正面看了她一眼,笑道。

“杜贵人,好久不见了。”

与少年时代动辄暴怒的李二公子相比,他现在显得沉稳而温和,仿佛岁月携带着那尖锐的戾气一去不返。杜美人甚至隐隐觉得,真正的李重进早已在六年前死去,如今在她面前的,不过是个有七八分形似的陌生人。

她认为李重进是应该恨她的,这个人一直都是自私的,吝啬付出一丁点情意,却希望身边人能够全心全意地待他,他可以漫不经心地将她们姐妹送人,不过如果是她们自己主动爬到别人的床上,他便视为是一种背叛。

但与她预想之中的情景完全不一样,时隔多年的重逢并没有剑拔弩张,对方轻描淡写地推开压在她心头冰冷暴虐的阴影,从容地走到了她的面前。

“公子今日约我出来,恐怕不是为了叙旧吧?”杜美人很难形容自己此时微妙的心情,她的惶恐和怯意突然间不见了,语气同时冷淡下来。

她突然意识到,当年主宰自己命运的少年并非无所不能,而她也已经今非昔比了。

“太宗皇帝的生母文敬皇后是掖庭罪妇,因貌美聪慧,承上恩宠,生下了清河长公主和太宗皇帝,从此宠冠后宫,无人能匹。霍国公后来能够沉冤得雪,也幸亏生了这么个好女儿”,年轻的公子答非所问,先徐徐讲了一段旧事,他语气玩味,感慨道,“时人皆说,霍家有男不如女,美人一笑定乾坤。”

“杜贵人,依你所见,文敬皇后之所以能长宠不衰,恩及族人,是因为圣祖皇帝格外眷爱她吗?”

“不单单是,”女子不自禁地望向自己的腹部,喃喃道,“文敬皇后一生顺遂如意,是因为她的儿子最后当了皇帝。”

郎君永远爱新妇,李如茵是难得一见的美人,景王依旧宠幸了她,当然,从此以后,景王府中还会有陈美人、王美人、邓美人……说到底,李如茵能依仗的,只有小世子,她的后半生,也只能寄托在腹中的这个孩子身上。

留意她的目光所及,李重进哂笑起来,唯有这时,当年那个恶毒刻薄的李二公子才突然飘出了半分影子,“难不成贵人以为,自己能把这个孩子平平安安地养大了?”

杜美人脸色微变,知道对方终于说到正题了,那日她进寺上香,收到了一封信。她之所以甘冒奇险,在李如茵的眼皮子底下溜出来见昔日旧主,绝非是因为顾念旧情。当年的事情她不明缘由,不过没关系,她只用知道李家姐弟闹到不死不休的地步了,这样就够了。

自从她进了王府,李如茵一直隐忍不动,杜美人不会天真到以为对方当上王妃就改脾气了。她是个轻狂的性子,学不会韬光养晦,张扬够了,有时想想李如茵残酷的手段也觉得心悸,可下次有了得意的事情,仍是忍不住要显摆出来。

时间一久,积累的矛盾慢慢多了,李如茵是容不下她的,倒不如她自己先下手为强。

“求公子救我,”杜美人盈盈一拜,她拜得并不真切,膝盖只是虚虚曲了一下,幸好对方已经及时地扶住了她。

“贵人说笑了,”年轻的公子笑意优雅,他其实生了双多情缱绻的眼眸,褪去了少年时的阴戾,顾盼间多看人一眼,都似繁花陷落的温柔,“是你在助我。”

大夫号了半天脉,迟迟不吭声,屠春脸上开始还有期盼之情,渐渐的,便也平静了下来。

大夫是李重进身边的旧人,医术高超,昔日曾将断了一条胳膊的窦朝云从鬼门关前拉了回来,他既然不说话,恐怕是束手无策了。

“这些年在吴郡,寻了许多名医,都说没法子”,她苦笑道,“只怪我那时少不更事,吃药坏了身子。”

大夫闻言神色一缓,明白这位夫人是在给自己台阶下,劝慰说,“夫人不必心焦,您与公子都正值盛年,子嗣之事不急在一时。”

屠春笑了笑,笑意中多少有些牵强。李重进谢过大夫,然后将她扶了起来,见妻子神色黯然,笑着哄她,“你真是急性子,想要孩子,就非得马上生出来。”

大夫听见了,心中感慨,觉得世间祸福相倚,实难分辨。公子遭难逃亡,想必定是尝遍了苦滋味,磨砺了性情,这次回来,倒似是换了个人,非但涵养大增,人也体贴不少。换成往日,哪能说出这般宽慰人心的话。

李重进扶着妻子上了马车,突然说,“我有东西落下了,春儿,你先等一会儿。”

屠春点点头,她掀开帘子,静静望着前方的背影,这些年来李重进的变化不可谓不大,他越来越朝着世人心目中完美无瑕的方向努力,彬彬有礼,温文尔雅,连卫瑛都有次私下对她说,“终是你眼力好,我没想到,这小子居然还真能成了气候。”

卫瑛能这样说,算是个很高的评价了,屠春则怅然若失,作为朝夕相处的枕边人,她本能地察觉出某种异样,但说出来,连自己都觉得奇怪。

她曾经无数次希冀她的夫君能成长为一个磊落温柔的男人,现在愿望几乎要实现了,却没有美梦成真的欣慰。

李重进温言问大夫,“我夫人的身子,日后是难以有孕了?”

大夫见他去而复返,特意询问这件事,想必是极为看重,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回答,犹豫了片刻,最后只能据实以告,“不能说毫无希望,只是很难罢了。”

大夫不便将话说死,不过言下之意,颇有为屠春惋惜的意味,而李重进的反应让他有些吃惊,年轻的公子非但不怎么失望,俨然竟是很满意似的。

92.如圭如璧

池中的荷叶刚刚舒展开巴掌大的一团,碧绿可喜,两只蜻蜓接连飞过水面,远处的烟霞红彤彤的,将山峦染成了温暖的色。[夜夜小说网www.yeyexs.cc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

屠春正在誊写这个月的账目,她在吴郡的时候曾跟着卫瑛习字,景王妃写得一手漂亮的簪花小篆,她却是远远比不上了,不过屠春性格认真,一笔一划都写得端正,倒不算难看。

有人在珠帘外站住了,禀告说,“夫人,公子让我告诉您,他今晚有要事,可能会晚点儿回来。”

李重进少年时行乐荒唐,夜不归宿是常有的事,如今却罕少在外应酬,即便有推脱不开的要紧事,也会提前告诉屠春。

女子柔声应了一句,示意自己知道了,她继续低下头誊写账目,抄到某个数字的时候,眉头突然轻蹙起来,笔停在这一处不动了。

李重进进屋的时候,已经事先在外厅醒过酒了,他特意换了件衣裳,怕身上的酒气熏到了妻子。

时辰很晚了,他以为屠春早早就睡下了,她前些年随他颠肺流离,伤损了身子,精力不济,极易感到疲惫,而穿过屏风后,女子还在灯下翻阅账本,旁边桌上堆了厚厚的一叠,看样子,应是忙了一晚上。

屠春看得专注,连别人缓步走到自己身侧也浑然不觉,李重进抽走她手中的账本,笑道,“只是给你打发时间的,何必这么认真,我的钱不给你,又能给谁?”

屠春这才发现他回来了,抬头温柔一笑,接着却好奇地问,“我知道城南那间绸庄,可绸庄利润有限,怎么突然入了这么一大笔银子?”

六年前,他们千里迢迢地赶到吴郡,只因卫瑛曾在那里置办过一处宅院。靠着变卖宅子的银钱,他们辛苦经营多年,才算有了重返帝都的资本。初时人手不足,屠春也曾亲自参与其中,对手上生意的利润颇为了解。

账目上的数字颇为骇人,不该只是区区一家绸庄赚取的。

“上个月谈了笔大买卖,是我亲自谈的”,李重进神色不变,他坐到桌前,持笔在纸上写了几个数字,详详细细地为妻子演算了一遍,“货是从丹阳进的,那个苏老板你也是认识,老交情了,给的价钱便宜,所以大赚了一笔。[夜夜小说网mht.la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

他这般郑重其事,屠春反而不好意思起来,觉得自己是有些大惊小怪了,这些年来,李重进事无巨细都向她明说,又怎么会在生意上有所隐瞒?

他对她一直都是很好的,只是太好了,让她都有些怕了,觉得对方是将所有的情感都投注到自己身上,让她不知该如何回应才好。

她只是个小山村中走出来的姑娘,拥有的东西并不多,一股脑地全给了他,不知算不算足够?

解开玉钩,华美的帷帐放了下来,炉中的熏香似有似无地在屋中扩散,李重进今晚喝了不少酒,平日冷静自持的理智有些涣散,屠春依偎在他身侧,闻到女子身上恬淡的馨香,让他禁不住情动。

“我算算时辰,莫愁快要生了,你可要多留心一点”,屠春枕在他胳膊上,她是困极了,越说声音越轻,到最后已经迷迷糊糊地睡着了,“莫让她遭人算计了……”

李重进搂住她,虽然明知她听不见了,还是柔声应承道,“好。”

她的身体甜软似催人堕落的诱惑,拥在怀中是种难言的煎熬,李重进轻轻吻吻她的脸颊,努力将情欲之心压了下去。

他正是索求无度的年龄,近年来床笫之欢却格外有节制,几乎是浅尝辄止,很少有尽兴的时候,屠春经不住频繁的欢爱是一部分原因,另一半问题则是出在他自己身上。

他害怕看见妻子背上触目惊心的疤痕,无论情焰如何高炽,一旦摸到那雪肤上凹凸不平的伤疤,顿时犹如一盆冰水浇下来。深沉的屈辱和仇恨把他困到那段不见天日的回忆中,快要把他逼疯了。

琼州进贡的血燕燕窝,宫中赏给了景王府两盏,一盏给了她这个景王正妃,另一盏则给了即将临盆的杜美人。

女人的玉手宛若白玉,她挖了一勺褐红粘稠的血燕窝,放在唇边吸吮,想象那个卑贱的丫头又该如何得意洋洋地炫耀自己超凡的待遇,然后不动声色地将燕窝咽了下去。

“杜美人当日进了一家药铺,事后属下派人询问过,大夫说她是过去求诊安胎的。”

张穆立在女人面前,恭谨地禀告道。他为人老成深沉,不然不会骗过多疑如李重进者,即使立下大功,又打理着李家在外面的诸多营生,言语间仍处处小心谨慎,丝毫不敢有自傲之情。

李如茵器重赏识他,她喜欢识趣的人,就像养狗,扔根骨头懂得摇尾示好,栽培下人当然更要如此,略施恩惠,便忙不迭地倾力以报。

“只是这样么?”女人侧过脸,狐疑地问,“我看她近日行事,像是得了高人指点,怕是有人在背后帮她。”

李如茵心中原本没有将杜美人看成劲敌,景王已经有几个庶子庶女了,再多一个也碍不了事。何况杜美人出身卑贱,空有张漂亮机灵的脸蛋,性子却又蠢又虚荣,连景王对她的宠爱中都带着轻蔑,像玩个小猫小狗似的宠着她。

她甚至想过要拉拢她,谁知这贱人当年在她眼皮子底下装得老实,居然是个恃宠而骄的轻狂性子,叫她渐生恼意,索性扔在一边不搭理了。

真正让李如茵警惕起来的,也就是最近一两个月的事。那小贱人去寺里祈了次福,突然有了惊人的长进,说话行事都顺着王爷喜欢的套路来。上次她去拜见王爷,竟见杜美人坐在景王腿上,笑语嫣然地喂他吃茯苓糕。

王爷像是勾起了心事,抚摸着杜美人的背,叹道,“上次吃茯苓糕,还是母妃做的,她去世的时候,本王正在塞北,没来得及赶回见她最后一面。你手艺有些像她。”

李如茵在景王府中呆了这么多年,还从来不知王爷与茯苓糕的渊源,她想男人是老了,慢慢不是那么看重妖娆美色,反而被这虚情假意的温存蛊惑了。

张穆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女人的脸色,见她尚未动怒,于是硬着头皮说了另一件事,“娘娘,朱雀街上新开了家银庄,比咱们银庄的息金略高一些,已经有不少客户提前将银子取出来,改放到那里了,您看……不如咱们也再提高一点息金?”

张穆口中的银庄,正是当年的九壹银庄,李如茵取而代之了卫瑛在王府中的地位,顺便将她名下的产业也一并接手了。

李如茵放下手中的碗,觉得烦心事一桩桩地扑上来,惹得她头疼欲裂,她对生意上的事不甚在行,又正在费心猜测杜美人的背后助力,实在无暇分心,随口吩咐了一句,“这种小事,你看着办就好了。

女人这些年看似风光显赫,其实艰难辛苦之处,只有自己明白。

景王是个重情义的人,他少年时在边塞驻军,至今倚重帐中旧僚,对待王府中的妻妾更是极为厚道,不管情谊深浅,在吃穿用度上从不亏欠。卫瑛活着的时候,他不满发妻的强势,终于反目成仇,可人一旦埋到了土里,恩怨消散,慢慢就惦念起患难与共的过往了。

男人不会觉得是自己宠妾灭妻酿成的祸端,只会隐隐觉得是他这位美丽的李侧妃下手太狠了,甚至开始怀疑起事情的真相。李如茵费了好大力气才将他这种念头平息下去,可兴许是景王心中阴影未散,正妃之位悬空多年,他拖拖延延的,直到去年,才勉强把李侧妃扶正了,转头却开始宠爱起杜美人了。

张穆精明能干,处理起外面的生意颇为熟练,可他只有守成的能耐,将手上的铺子经营好已经实属不易,没办法像她的好弟弟一样,替她游走各方,供她奢华无度。

她娘亲窦氏一直对她利用母舅的事情心怀芥蒂,平日里不怎么与她来往。大弟是个没出息的货色,终日纠缠在儿女私情上,愁眉苦脸的,让她看见就心烦,至于她爹爹,升了个礼部尚书,索性更公而忘私了。她指望不上家里人,只能自己咬着牙经营算计。

整个李家,唯一真正为她着想过,可能只有李重进那个小怪物,冷言冷语地说她蠢笨,然后不辞辛苦地替她收拾烂摊子,一丁点敷衍的亲情就能收买,让他为她赴汤蹈火。

可惜了……每每思量及此,女人总是不无遗憾地想,要是再晚和二弟翻脸几年就好了,有他帮衬,自己不至于如此辛苦。

隐藏了六年的毒刺在心口轻轻扎了一下,她愿他葬身山林中火海,或者在某个地方消无声息地死亡,但因为没有亲眼看到弟弟的尸首,女人虽然感慨万千,却终不能真情实感地怀念。

粉雕玉琢的小世子凑到她身边,奶声奶气地吵着要吃桌上的糕点,李如茵从回忆中清醒过来,满怀爱意地把他抱起,将糕点拿给他,笑道,“慢慢吃,别慌,这全都是你的。”

不仅是区区一盘糕点,这王府中的一草一木,乃至日后天下的江河日月,理应全都是她儿子的。

杜美人若生个女儿,她还能再耐着性子容忍几日,若是个儿子,就别怨她心狠手辣了。

93.珠玉在侧

杜美人快要生了,她脸蛋上还有种小女孩般的天真娇憨,肚子则高高地凸起,看上去有种诡异的突兀。[www.yeyexs.cc 超多好看小说]

景王近来对她越发宠爱,特意许了她一个恩典,让她已经嫁为人妇的妹妹进府照顾。要知道当年李如茵生产的时候,窦氏也不曾贴身照料过。

琳琅满目的宝物堆了满桌,杜美人一手抚着自己的肚子,她像是个羽毛鲜艳的小鸟雀,但凡有一点光彩,总眼巴巴地想要在唯一的亲人面前显摆。

“你看看,你非要嫁那个莽夫,不然我们姐妹同在王爷身边伺候,该有多风光”,她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总而言之,是在赞许自己当初的见识英明。

少妇静静地听了一会儿,终是忍不住了,叹了口气,“妹妹……”

“不要这样叫我”,杜美人正说得高兴,忽然间变了脸色,她将手中的茶杯一摔,怒道,“说过多少次了,你记不住吗?”

仔细看去,少妇的眉眼与她极为酷似,脸上却没有这种恣意怒放的鲜艳,看上去温温婉婉的,以至于相似的花骨儿,开出了两朵截然不同的颜色。

少妇缄默了片刻,接着苦口婆心地劝说,“王妃的脾气,你我都是知道的,你既然怀了身孕,肯定更遭她妒恨。不如收拾些像样的珠宝,我陪你去向她示好。”

“我去向李如茵示好,难道她就能容得下我?”杜美人不耐烦地冷笑了一声,她在桌上随手拿起一个玉镯子,塞到少妇怀里,嘲讽道,”听说那莽汉常常接济战亡同僚的妻儿,你跟着他,日子过得不宽绰,这镯子你收着,别让外人说我不顾及姐妹情谊。”

“你姐夫……”,少妇注意到对方又要生气,连忙换了说法,低声道,“他对我很好。”

富贵尊宠的人生固然值得艳羡,可她这样一个以色侍人的婢女,能够被人聘为正妻,过着平凡而恩爱的日子,已经很知足了。

少妇还欲再劝,杜美人却是不愿再听了,赌气躺到床上,身子一扭,直接面朝墙壁。少妇知道她倔强任性,只好无奈地坐在床边,挥着团扇为她扇风,心想妹妹到底是孩子心性,分不清轻重,自己须得多留心一些了。

杜美人没有将见到李重进的事情告诉任何人,包括自己的姐姐。被人“莫愁”、“莫愁”地喊得多了,有时候她会差点忘了,当年是怎么撒泼哭闹着恳求姐姐,让她替自己出嫁的。

她们是同胞姐妹,同样的相貌,所学的本领差不多,她甚至比姐姐要机灵活泼许多,那个莽汉当初一眼看中的也是她,唯有那个狠心薄情的少年,面对赤身裸体的她,说她要比姐姐差远了。[棉花糖小说网www.Mianhuatang.com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

解忧是爱莫愁的,因为除了姐姐之外,她不晓得这世上还有何人值得去爱。然而自从李重进的那句话之后,她却渐渐与姐姐生了间隙,直至今日,相争之心仍未熄灭。

这世上所有人的偏爱都不重要,只要他觉得姐姐比她好,她就不会快活。

天色还未明,杜美人住的潇湘阁突然人声鼎沸,端着水盆的侍女们进进出出,她夜里羊水破了,马上就要生了。

稳婆忙活了半天,抱出了个白胖小子,满是皱纹的脸上笑容可掬,“恭喜王爷,是位小公子。”

景王大喜,重重地赏赐了稳婆和侍女们,一同赶来的王妃也笑盈盈地给了封赏。少妇恭谨地伺候在旁边,待景王抱累了,及时接过刚出生的小外甥,她放心不下别人,非得自己抱在怀里才能安心。

赏赐络绎不绝地涌到潇湘阁中,但凡是入口的东西,少妇总是先以银针试毒,然后自己亲口尝了,确认无事后,才让躺在床上的妹妹吃。

与她的小心翼翼相比,杜美人则显得无所顾忌多了,有了儿子傍身,她的气焰更胜,不屑地说,“李如茵不会蠢到这种地步,我在这个关头上中了毒,王爷肯定要怀疑到她身上。”

第二天早上的时候,杜美人喝了碗银耳莲子羹,突然捂着肚子喊疼,侍女们慌作一团,关键时候,是少妇站了出来,斥道,“还不赶快去禀告王爷,把大夫请来!”

侍女们慌里慌张地跑出去了,杜美人拉住姐姐的手,娇俏的脸上惨白得毫无血色,全然不见往日的嚣张,她不住地喊,“姐姐,姐姐,我好疼……”

血从她的下身流出来,不多时,把被褥都染红了。少妇心如刀割,让疼得浑身颤抖的妹妹咬住自己胳膊,含泪宽慰道,“大夫快来了,妹妹,你忍一忍。”

生死关头,她终于忌讳不了其他,公然将她们姐妹对调的身份纠正了。

“公子,你救救我……”杜美人已经疼得神志不清了,她梦呓般痴语着,“我是想等你的……你但凡待我好一点,我……会等你的。”

少妇闻言大惊,以为妹妹是在胡言乱语,二公子死去六年了,怎么在这个节骨眼上突然提起他了?

杜美人喊了小半个时辰的疼,断气了。待景王赶回来的时候,看见爱妾躺在床上,床褥上殷红一片,甚是可怖。

她眼睛没闭上,死死地盯着上方,临死前的那一刻杜美人在想什么,再不会有人知道了。她一生都在汲汲求取富贵,却在最为接近的一瞬间死亡,不知算是命运有意的慰藉,还是无情的捉弄。

换做几个月前,一个活色生香的玩物死了,景王固然惋惜,却也不会有太大的情绪。可近来杜美人俨然化身为贴心的解语花,端是善解人意,让他又爱又怜,情浓之时骤然生死相隔,让这位军旅出身的王爷生了暴怒,发誓要彻查此事。

满头大汗的大夫们跪下请罪,说杜美人是产后护理不当,大出血而死。

扑在杜美人尸首上恸哭的少妇突然抬起头,她的声音嘶哑得叫人听不清晰,只感觉出森森的恨意从唇齿间渗出来, “王爷明鉴,我妹妹是喝了那碗银耳粥,才失血而亡的。”

李如茵扶住身子微微一晃的景王,景王皱眉看了她一眼,不动声色地站直了身子。李如茵知道他是在猜疑自己,却并不惊慌。

“这件事一定要查清楚”,女人神色肃然,沉声说,“不光是这碗银耳粥,杜美人这两天吃的每一样东西,还有这屋里的一物一器,都要仔仔细细地查。王府里可容不下有人干这种龌龊的勾当!”

蔷薇娇娇地开到艳时,被折下来插入了白玉瓶中,粉色的花瓣上还蓄有未干的露水,显得多情而慵懒。珠帘外的下人正在汇报银庄里的生意,说是九壹银庄昨日又提了息金,如果继续与他们抗衡的话,怕是有些吃力。

屠春本欲等李重进回来决断,但迟迟等不到他,银庄里的掌柜来问了几次,她不敢再继续耽搁,咬着牙吩咐说,“继续提,不用顾惜本钱,不够的话,到我这里来领。”

她极少有这般杀伐果断的时刻,实在是因为心里太恨了。她两辈子都活得窝囊,遇事只会先寻自己的错处,战战兢兢地约束身边的人,可委曲求全没得来回报,重新再走一遍前世的路,除了在夫妻之爱上得到圆满外,别的不见得更好。

屠春从来没有忘记槐花临死前抬头望她的样子,那种近乎颤栗的悲痛曾无数次让她在深夜惊醒,然后睁开眼睛,一夜无眠。

卫瑛兑现了当日山洞中的誓言,将自己所学所会的东西一股脑地教给她,女子教导人时极为严苛,屠春不算笨,不过显然与卫瑛理想中的弟子相差甚远,于是学得很辛苦,常常挑灯看书到深夜。

李重进对她的变化很不适应,因为按照他的想法,妻子的人生应当全部依附到自己的身上,她的恨意是与他同仇敌忾而生,不该是为了几个卑微如草芥的丫头。不过幸好那时他已经努力想当个讲道理的人,不快归不快,气度倒是有的,屠春有看不懂的地方,他还不厌其烦地为她讲解。

像这样到处找不见人的情况,已经很多年没有出现在李重进身上了。他从外面回来的时候,东边的天际隐隐浮现了带状的鱼肚白,他眼睛里有血丝,显然不曾休息,不过心情颇好,见妻子正在熟睡,还特意放缓了脚步。

李重进正欲更衣休息,不经意瞧见妻子身上的被子没有盖好,他走过去,俯身轻轻拉了下被子。

屠春睡得迷迷糊糊的,猛地却有些清醒了,她以手肘撑起身子,仰视着面前人年轻俊美的脸,“夫君……”她急着对李重进说银庄的事,刚开了口,一时则顿住了。

他们之间的距离很近,她能够嗅到对方身上某种清苦奇异的气息。最近这一两年,屠春突然很想要一个孩子,这种念头兴起得莫名,说不上是突发奇想,还是早有了缘由。她到处寻医问药,汤药喝多了,对药材微涩的草木之味再熟悉不过了。

李重进温和地听屠春把银庄的事讲完了,他似乎另有心事,简单地赞许过妻子当机立断的处理后,他斟酌了一下自己的措辞,缓缓说。

“春儿,莫愁死了。”

自从他回到帝都后,一直客气地称呼昔日的婢女为“杜美人”,在屠春面前也不例外,直至此时,才恢复了旧称。

屠春愣愣地坐在床上,听李重进将景王府昨天早上的变故说了。她过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眼眶俨然有些红了,眼泪噙在眸子里,却没有哭出来。

她与莫愁相处的时间不长,感情算不上深厚,可当年临霜院中伺候她的丫鬟里,只剩下这么一个活着了,如今莫愁也死了,那段嬉笑不知愁的光阴就仿佛真正被岁月的洪流冲刷干净了。

“是我不好”,李重进将妻子搂在怀里,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她的脸色,“没有听你的话。”

当初屠春就反对将杜美人牵扯进来,是他耐心地给妻子分析解释,说李如茵迟早会动手,他这是在帮莫愁,后来又信誓旦旦地保证了,一定不会让杜美人出事。

屠春胸口憋着一股气,搅得她心口乱哄哄的,可见李重进一脸惶惶不安的神情,知道他是在怕自己生气,于是也不能真正地恼怒他。

说到底,是李如茵害人的手段太防不胜防,她叹了口气,心软地想,不应该怪他的。

“不管李如茵多么谨慎仔细,只要她动手了,总会留下痕迹来的”,李重进柔声宽慰道,“你放心,我不会让莫愁白白送了一条性命的。”

李重进少年时很羡慕长兄应付身边女人的本领,后来他发现这并不难,女人通常都是感性而盲目的,她们只会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事情。

不过他安慰屠春的话,倒是真心实意的。事实上,李重进甚至有些感慨,他以为自己那位好大姐至少会缓上一阵子再动手,然而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似乎没什么长进。

94.鸳鸯旧盟

芍药开在暮春夏初,故有“殿春”的美誉,其中有种赤芍药,根茎肥大,晒干后切片,正是一味中药,能活血化瘀,清热降燥,对人颇有益处。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mht.la

案前还摆有其他几味草药,大夫逐一细细地辨认过了,他沉吟思量许久,终于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

大夫叹了口气,把这药里面的门道说了。他语气中没有太多解开谜团的惊喜,而是透着种激愤的感慨,作为大夫,本该存了济世救人的心,不知是谁想出这么阴毒巧妙的法子,转而将治病的药变成了害人的毒。

“辛苦先生了”,年轻的公子起身向大夫郑重一拜,谢道,“如果没有先生这几日不辞辛劳地试药,恐怕在下永远看不出其中蹊跷。”

大夫受宠若惊,慌忙站起与他对拜,“公子客气了,老朽深受您的恩德,区区小事,何足挂齿。何况如果不是您在旁提醒,老朽也会误以为那位贵人是产后出血而死。”

李重进微微一笑,他知道一定是李如茵下的手,有了这样笃定的念头,从而倒过来剥茧抽丝地寻找线索,显然要轻松多了。

杜美人这一条命,可真真是没有白丢。

最后他不知想起了什么,多问了一句,“这药,对胎儿不会有损伤吧?”

大夫思虑半晌,道,“理应是不会的,至多孩子体弱一些,后天注意调养,不会有大碍。”

李重进已经上了马车,大夫忽然间急匆匆地追出来,他手里拎出几包药,“上次夫人过来问诊,事后老朽又翻阅医书,想出了这么个方子,还请公子带回去,让夫人试一试。”

公子温和地接过药,他神色很平静,仿佛对这件事不甚在意,客气地说,“有劳先生了。”

日头还悬在半空,丝毫没有西落的意思,天色尚早,李重进却不欲在外面继续耽搁,吩咐车夫直接回府。

卫瑛坐的船今日抵达帝都,临出门前,屠春特意叮嘱过了,让他晚上早点回来,设宴为女人接风。

大多数时候,他是很愿意听从屠春的话,如果委屈他的心意,能够换来她高兴,那么就算是值得的。(wwW.mht.la 无弹窗广告)

卫瑛与李重进的关系,这两年来日趋缓和。一方面要归功于李重进的忍让,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卫瑛心结已解,再看到这俊美温雅的年轻人时,不会动辄从他脸上窥见所谓情敌的影子。

谢氏是吴郡的大姓,想要在这星罗棋布的三十六座城池中寻访一位连姓名都不知道的故人踪迹,并不容易,可卫瑛费尽心思找了四年,还是成功了。

她靠的是李重进给的线索,一个美丽痴傻的女人。

云阳在吴郡的西南方,谢氏先祖从北向南迁居,其中的一支落户到云阳,经营几代后富甲一方,可惜子嗣不繁,传到后来,只剩下一个独子。据说二十来年前,这位爹娘早亡的谢公子变卖了全部家产,身携巨款去了帝都,从此再也没有回来过。

谢公子单名一个“宴”字,有当年的知情人称,他之所以远赴帝都,除了求取功业外,多少还有点逃婚的意思。

谢宴少年时,家中来客,是他父亲的故交。那位顾叔叔发妻早逝,留下一个掌上明珠,小姑娘当时不过八九岁,冰雪聪明,颇惹人喜爱。只是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她在谢家突然出了意外,说是磕坏了脑子,人变得痴痴呆呆的,谢家双亲对这女孩又是愧疚又是怜惜,怕她爹爹百年之后,她会遭人欺辱,便将她许给了自己儿子。

谢宴离家的那年,正是顾姑娘千里迢迢来投奔他的时候。可怜这一个娇滴滴的弱女子了,后来亦是音讯全无,不知道去了哪里。

卫瑛对自己追寻到的往事心满意足,连带对李重进都和气上了几分,她不见得一定要让那个人爱她,但他不曾刻骨铭心地爱过其他人,这样的想象让她有了隐秘的欢喜。

卫瑛之所以迟来数月,是留在吴郡处理来不及变卖的产业。他们这六年来患难与共,积累下深厚的情谊,至少屠春是这么觉得的,她亲自下厨,从早忙活到晚,收拾了满满一桌子菜,还取出两坛上好的秋露白,兴高采烈地替卫瑛接风。

屠春不善饮酒,李重进也不许她喝,现在他倒不会发脾气了,只是心平气和地说服她,屠春害怕他生气,但对这种温柔的劝诫更加难以招架,只好讪讪地放下酒杯。

三人相谈甚欢,大多数是李重进和卫瑛在闲聊,其实从某个方面上看,他们两个是极为相近的人,远比和循规蹈矩的屠春有话说。

屠春坐在李重进身侧,见他与卫瑛谈笑风生,举杯对饮,虽然插不上几句话,心中却有种难言的温馨满足。

她喜欢李重进这个样子,对着别人笑,与别人真挚地谈心,这样会让她觉得,经过那么惨痛的背叛和舍弃后,他还是愿意去相信人,能够与其余人建立深厚而温存的情谊。

于是她越发想生一个孩子,想要得快有了心病。她渴望用这个干净降临到人世间的孩子,软化李重进对所谓血缘羁绊的不屑与嘲讽,让他明白,这世上除了她,还是会有另外的人深爱他。

银耳粥里没有下毒,杜美人用过的吃食和屋中的器物都被仔细检查过,瞧不出丝毫异样。如此一来,大夫们更加笃定了原先的判断,杜美人只是单纯的产后大失血,女人生孩子,本来就是要在鬼门关前逛一圈,这种事以前也多有发生,并不稀奇。

景王自觉冤枉了自己的王妃,这几日都在李如茵的屋里留宿,他的这番举动,未尝没有示好补偿的意思。李如茵作势嗔怒了几句,便将这件事轻轻巧巧地揭过去了,她对掌控男人有种无师自通的天赋,知道有些事情应该点到为止,不依不饶反而惹人厌烦。

这一次,她不动声色地铲除了眼中刺,又将景王的心往自己身边拽了一把,看起来是大获全胜了,可心里则隐隐浮现了些许不安。

害死杜美人的法子固然隐蔽巧妙,但不到万不得已,她其实是不想用的,毕竟是旧计重施,容易让她联想起一些不快的事情来。

那日潇湘阁中杜美人流了好多的血,将床褥染成惨烈烈的一片红,她是第二次见了,远不如初次那般震撼,所以脸上的惊慌和惧意都装得恰到好处,不像当年那样,做都做了,事到临头,居然吓傻了。

已经二十三年了,谁能想象得到,那血老鼠一般的小崽子,连哭声都微弱得几不可闻,被她那个败事有余的爹爹抱在怀里暖了一晚上,还真缓过来气了,长着长着,差点又将陈年旧事翻了出来……

镜中映照着女人的脸,艳光照人,美得气势汹汹。岁月格外眷顾她,与少女时期相比,容色非但不减,还多了几分雍容的贵气,只是此刻她嘴角向下微垂,无端多出了点刻薄之相。

近来她的麻烦可真是不少,在杜美人身后相助的人,在生意上蓄意针对她的人……会是同一个吗?

好弟弟,李如茵将珠花插到鬓发上,她想,是你侥幸逃了一条命,又回来了吗?

李府门前原先是两个普通的石狮子,六年前府中出了丧事,事后请高人到府里看过,换成了传说中的狻猊神兽,说是可以镇压恶鬼,佑护平安。

守门的下人正在打瞌睡,忽然见一顶软轿停在府门前,轿中婷婷走下一名年轻女子,他慌忙迎过去,恭敬道,“表小姐,您过来了。”

女子身着淡绿衫子,身上素无一饰,她才二十岁出头,眉目间已隐有风霜之色,对凑上来献殷勤的下人视而不见,就这么冷冰冰地进去了。

守门人讨了个没趣,他自然不敢向女子发作,趁着她走远了,在地上吐了口唾沫,骂道,“不知廉耻的小骚货,让人砍了条胳膊,还敢在少夫人眼皮子底下转悠。”

他是前年才进李府的,没有亲眼见过当年的事情,只是听同伴们闲聊时说过,表小姐昔日在府里是极受宠爱的,可惜与大公子私相授受,让少夫人发现了,一怒之下差点打死了她。李府里的这位少夫人可不是等闲出身,端是将门虎女,飞扬跋扈,连夫人有时也要看她的脸色行事。所以表小姐才在府里呆不下去了,跑到庙里寄居。

听闻表妹回来了,正在处理公事的李照熙顿时坐不住了,刚进了府,就心急火燎地往娘亲窦氏的院子里赶。

隔着一道珠帘,他听见里面传来无数次魂牵梦绕的声音,突然间却停住了脚步,一时不知该不该进去。他这个人容易在富贵和权势面前屈服,可对朝云表妹的挚爱之心,也是真的。只是自从舅舅死后,表妹浑然似变了一个人,对他极为冷淡,连话都不愿说了。

“我爹的忌辰快到了,这次回来……是想与姑母商量一下,拜祭的事情。”

表妹说话的声音很轻,李大公子听得并不是很真切,想起昔日少女爱娇明媚的模样,他心中隐隐一痛,觉得自己为了功名利禄,终是负了鸳鸯旧盟。

95.暗度陈仓

朱雀街上新开了家银庄,主家甚是财大气粗,开业那天请了帝都城中最好的戏班子,热热闹闹地庆祝了三天,围观的人将街道两旁堵得水泄不通。最新章节全文阅读mht.la可惜好景不长,眼看银庄生意正做得顺风顺水,谁知前些日子突然失了火,将大半个铺子都烧毁了。

热辣辣的日头烤了一整天,即使入了夜,闷燥的暑气也不见消减。院子里有个池塘,中间抽出了几支粉粉白白的莲花,后半夜的时候下了雨,那池子中的青蛙像是疯了似的,呱呱地叫个不停。

李重进近日忙得焦头烂额,他睡眠本就浅,好不容易入了梦,却被这吵人的蛙鸣弄醒。他许久没有发过脾气了,几乎快要变成个温文尔雅的翩翩君子,然而醒来后一时没有控制好脾气,阴沉着脸将床边的楠木冰鉴踢翻了,冰块与新鲜的香花滚落到地上,屋中那股清凉的香气顿时浓郁起来。

屠春一直没有睡着,她最近为银庄的事着急上火,整夜整夜地睡不着,听到动静惊慌失措地起了身。她原以为是李重进下床时不小心碰倒了冰鉴,生怕他伤到了自己,却不期然看见对方脸上的阴郁与暴躁。

“没事,只是有些心烦罢了,”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李重进想要温柔地安抚有些愕然的妻子,可情绪的转变没有他预期的那样自如,声音中仍是掺杂着冰冷的寒意。

于是他欲盖弥彰地多解释了几句,他将屠春搂进怀里,整理着自己因为睡眠不足而混乱的心绪,一边温声细语地道着歉,“春儿,是我不好,吵醒你了……”

屠春十七时嫁给李重进,以为他一辈子都会是个混世魔王,永远不知体恤别人的心思,高兴时恨不得将心剜出来给她吃,生气了则要摔门而去,自顾自地寻欢作乐,压根不管她的死活。

他固然是爱她的,但如果她让他难过了,他就恨不得让她更痛苦。

李二公子的爱与恨都暴烈而分明,他喜欢她,就要她全心全意望着他,容不下一丝丝的犹豫与迟疑。屠春有时候怀疑,或许敏感如少年者,一直隐隐觉察到她的曲意讨好中有太多世故的索求,所以在患得患失中有诸多挑剔,动辄便要与她争吵,指责她的不是。[夜夜小说网mht.la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

或许她曾经是暗暗地祈求过,希望这喜怒无常的少年会慢慢长大。但当李重进真的变得足够沉稳而体贴,屠春又莫名地感到失落,可能在她的内心深处,并不希望他用这种惨烈的方式变得更好,她宁可他永远自私而娇气,不用顾忌任何人的脸色。

“是我的错,不该贸然让掌柜和九壹银庄对着干”,听到李重进道歉的话,屠春心中更觉愧疚,她躺在对方怀里,喃喃道,“这下可好,银庄毁了,还烧伤了四个伙计。为了这件事,你都好几天没有休息了……”

这分明是她目光短浅惹下的祸事,不懂得韬光养晦,非要为了一时之气和李如茵斗,害得夫君要替她收拾烂摊子,反过来还要安慰她。

“我们都疏忽了,谁能想到天子都城,她居然敢干出这种事来?”

他的妻子兴许是太自责了,眼睛中甚至微微泛起了泪光,李重进知道她是在心疼自己,但奇怪的是,他内心深处却并没有涌起太多的动容,甚至有些漫不经心。

生意不像看起来那么重要,尤其是明面里的那几个铺子,他如果想要凭靠兢兢业业的经营来扳倒李如茵,恐怕要等到下辈子。

杜美人的丧事办得郑重,远远超过她这个身份应有的待遇。李如茵在灵堂中抹了几滴眼泪,然后将杜美人生下的婴儿抱到自己房中养。四下无人时,她掐了掐那小娃儿鲜藕似的胳膊,见他哇哇大哭,心中觉得分外畅快。

她是有理由高兴的,前脚刚收拾了杜美人,后脚又一把火把教训了挡她财路的人。不管幕后主使是不是她那个阴魂不散的弟弟,都够他头疼一阵子了。

李王妃的春风得意中,还夹杂有一小段的插曲。正当她乐不可支地在屋里逗娃娃的时候,窦氏心急火燎地派人传话,说府里出事了,让她赶快回去。李如茵开始还心中悚然,以为是惹了什么了不得的麻烦,谁知听来人一说,差点把她气笑了。

“这件事得去兵部找你家大公子,”她摇了摇团扇,厌烦地说,“娘也真是的,总舍不得把她的好儿子牵扯进来,让我这个出嫁的闺女去得罪人。”

窦朝云的头发被撕下来一大片,她趴在地上,捂住红肿的半边脸,也不说话,只是冷冷地抬头望着方静。方才动手的那几个丫鬟是从方府里陪嫁过来的,对自家小姐最是忠心,见这没皮没脸的小贱人还敢挑衅,抬手作势要再打她。

窦月娘心疼侄女,终是忍不住咳嗽了几声。方静看了婆母一眼,面无表情地说,“您要是身子不舒服,我让丫头们送您回去。”

窦氏平生最怵这个凶悍的儿媳妇。因为方静不会听她讲道理,也不管什么人情颜面,说打就打,想骂就骂,看似是个闺中少妇,实则全然是一派武将的作风,粗暴野蛮得令人发指。妇人赶来之前已经派人去景王府送信了,可左等右等,都不见大女儿回来,无奈之下,只好硬着头皮劝说,“静儿啊,你表妹不懂事,肯定是受了别人的教唆。这是场误会,咱们是一家人,把话说清楚就好。”

她这番话说得细声细气的,显然是没什么底气的,一来是迫于长媳多年的淫威,二来是今日这件事,确实十足十是自家侄女的错,让她压根无从袒护。

前几日窦朝云回到李府,对姑母说梦到亡父哭诉,他死得煞气太重,在地下受尽了苦楚,迟迟不能投胎,希望家里人能为他做场法事,让他早日解脱。

窦氏想起弟弟曾经对自己的好处,握住窦朝云的手哀哀地哭了半天,当即便应承了下来。后来侄女顺势说许久未见,想在府中陪她一阵子,窦月娘自然也不假思索地同意了。随着时间的流逝,方静的怨憎之气也消减不少,起码逢节过年时偶尔遇到窦朝云,只会视而不见,不再像最初那般怒目以对了。即便如此,窦月娘还是嘱咐了侄女一番,让她平日里安分呆在屋里,谨慎行事,别让方静过来找她的麻烦。

谁想方静好好地呆在白露院里,争端居然是窦朝云主动挑起来的。今天一大清早,她在窦引章死去的屋里摆上香烛祭品,放声大哭,边哭边骂方静心肠歹毒,用下作的法子害死了自己爹爹,引得一群窃窃私语的下人们在不远处围观。

窦氏听闻后,骇得差点跌了一跤,觉得侄女是失心疯了,她闹出这么一场,方静岂不是要把她的皮扒了?

窦月娘将姿态放得很低,她容貌秀丽,眉头轻蹙时颇有几分惹人怜惜的怯态。方静对旁人不假辞色,对这个柔柔弱弱的婆母还是留有情面的,听到婆母先表态了舅舅的死和她无关,女子的脸色不禁和缓了稍许。

然而不等方静开口,窦朝云则先冷笑起来,“姑妈,你别对这个恶婆娘说好话,她也就是在咱们面前逞逞威风,等表哥回来,索性休了这不能生的丑妇。”

当年流产损了身子,导致多年未孕的事,一直是方静心中的隐痛,如今听到罪魁祸首用如此刻薄的语气旧事重提,这个骄纵惯了的将门虎女实在按捺不住怒气,将手中的茶杯重重地摔到桌上,站了起来。

窦氏大惊失色,连忙挡在在两人之间,她吓得声音都颤抖起来,半怒半惊地斥道,“朝云你胡说什么,还不赶快向你大嫂道歉!”

窦朝云兴许真的是快要发疯了,她往昔是很怕方静的,每每到了李府,都巴不得溜在墙边走,唯恐撞到对方了。现在她鬓发凌乱,俏脸红肿,却高傲地扬起脸,不屑地说,“姑父升迁了尚书,和方家那老头平起平坐,大姐如今又贵为王妃,姑母,你害怕什么,咱们根本就不用怕她!”

这几句话无异于火上浇油,满屋人齐齐色变,方静震怒之下,冷冷地扫了婆母一眼,心想这小贱人哪有这般见识,还不知是学了谁人的话。而窦月娘则急怒交加地暗骂了一句,觉得准是儿子发了晕,在侄女面前乱说话,竟让她公然说出来了。

李照熙急匆匆地回了府,他刚进屋,正被两个侍女架起的窦朝云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居然挣脱了拽住自己的手,反身向他怀里扑去。

男人本能地拥住主动投怀送抱的情人,然而看到妻子冰冷的目光,李大公子心中凛然,又想推开表妹避嫌,只是低头看到窦朝云含泪凄楚的眼睛,一时间不忍心让她难堪。

他左右为难了一刹那,窦朝云可没有闲着,哭哭啼啼抱住他,说,“表哥,你救救我,她们要害死我。”

96.郎心易变

窦朝云如今的模样可委实不好看,方静身旁的侍女皆是自幼习武,又存了为自家小姐出气的心思,只恨不得将这狐狸精的花容月貌就此毁了,因此下手极狠,几巴掌下去,打得这娇滴滴的表小姐活似个拔光毛的野鸡,头发缺了一大片,半边脸高高肿起,可怜中透着几分滑稽。[棉花糖小说网Mianhuatang.cc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

她哭起来也不计较样子,胸脯一起一伏的,眼泪鼻涕流得满脸都是,声音哽咽不清地痛诉方静主仆的种种不是,颇有些声嘶力竭的架势了。窦朝云自幼丧母,在李府中却是当成正经小姐养大的,其中最惯她的便是李照熙,千般迁就万般纵容,最终让她养出了一身不合时宜的骄横脾气。

李照熙见表妹眼泪汪汪,嘴角委屈地向下撇,俨然还是当年那个牵着自己衣角哭闹的小姑娘,心中倏忽一痛,顿时顾不得窦氏连连使来的眼色,取出怀中的帕子,轻轻地替窦朝云擦了擦腮边的泪水。

他这一生,几乎是被家中的两个女人推着走的,唯有在对表妹的痴迷上,表现出了令人吃惊的执拗与长情,这大概算是他的劫数。

方静脸色灰败,她脸上原本有鲜明的怒色,但此时愤怒显得无趣又无用,因为她最希望能够理解她心情的那个人,自始至终都没有望她一眼。

她自知容貌不美,性子又刚硬好强,并非是男人会倾心的类型,家中老父曾屡次私下劝她,让她有身为主母的觉悟,替夫婿寻觅几个身家清白的女子,日后生下一儿半女,养在她自己身边,权当做为后半生找个靠济。

她明白父亲说的有道理,只是过不去心里的那一关,她付出了那么多,求的是他一心一意,实在不能不战自退,将他拱手让给其他的女人。于是挖心挖肺地待这枕边人,但凡是块铁石,两千余个日夜的朝朝暮暮,差不多也要被她捂热了。

然而她自以为的事过境迁,不过还是原地踏步,今日种种,犹如昨日历历在目。就好像很多年前那个燥热的雷雨天,她也恸哭无助,她也失去了自己的孩子,可他急匆匆地从她身边掠过,头也不回地去了另一个女人身边。mht.la [夜夜小说网]

郎心如铁,竟是从未对她有过半分怜惜在乎。

“傻丫头,哭什么?”李照熙柔声说,他的确是个风度翩翩的美男子,对窦朝云的这番维护,也着实称得上是千金难求的有情郎,怜爱的语气中似乎蕴有无限的温柔与情意,“我在这里,谁敢欺负你?”

窦朝云扑到他怀中,哭声渐渐小了下来,她眼睛还是红肿的,面对方静的时候,突然间却泛起了冷冽的傲慢,挑衅般地望着上方的女子。

“你看看你们……你们……”方静开始的声音很轻,似乎像是只说给自己听,而当窦月娘注意到她的异样,慌忙过来安抚的时候,女子却猛地推开了婆母,用手指着面前公然相拥的一对男女,怒道,“李郎,你敢如此待我!”

丫鬟提灯走在前方,月色皎洁,繁星点点,廊道两旁的藤萝白日里开得极盛,夜半时分有些恹恹,无精打采地蜷起来。经过拐角的时候,丫鬟偷偷往后望了一眼,俏脸微红,她想大公子已经是难得一见的英俊人物,但与老爷相比,到底还是差了些。

“夫人着急找我回来,”快要进院子时,李尚书突然开口问了一句,虽说是问句,他语气中却毫无好奇的意思,仿佛是例行公事一般平淡,“是府里出了什么事吗?”

丫鬟知道他最不喜府里的琐碎杂事,自然不敢乱嚼舌根,含糊地回道,“好像是和表小姐有关,待老爷见了夫人,马上就知道了。”

李尚书不再问了,作为朝廷大员来说,他春秋正盛,与长子虽为父子,同朝而立,看起来却犹如兄弟一般。但府里的丫鬟顶多偷偷看上他几眼,全无攀龙附凤的心思,因为觉得这位老爷是画卷里才有的神仙,身上没有半点烟火气,也不该是俗世女子应该沾染的。

男人的眼尾处已经有了皱纹,他的眼睛也不如少年时那般明亮温暖,可当他走进屋里的那一刻,窦月娘还是会觉得四周恍恍一亮,她起身迎上去,下意识地抚了抚鬓发,想让憔悴不堪的自己看起来好看一些。

“我实在是没办法了”,窦氏低声下气地说,她是男人的发妻,年轻时独自在家乡中拉扯大了一双儿女,这么多年又辛辛苦苦地操持家业,可谓是劳苦功高。她本不必将姿态放得如此低,事实上,男人对她一直是敬重有加的,但妇人依旧要这样凄苦又哀求地说话,“只能麻烦老爷回来做主。”

她这话并不夸张,长子有能耐沾花惹草,却没本事哄得两个女人服服帖帖的,女儿唯利是图,指不定站到谁那一边。她一个妇道人家,不想看着侄女受苦,只能求到素来不管闲事的丈夫头上。

只有此时,窦氏才会隐隐想起小儿子的好处来,她心中其实一直痛恨李重进,但不得不承认,如果他还在家里,以他护短的脾气和手腕,定不会让她如此作难。

窦月娘将白天发生的事细细说了一遍,在丈夫面前,她没有偏袒自己的侄女,只是含泪说,“引章只有朝云这一个女儿,现在方静口口声声说,要么让朝云绞了头发到庙里去,要么寻个鳏夫把她嫁了,我这个当姑姑的,怎么忍得下心?”

儿媳的后半段话被她隐了下来,方静这次是真伤了心,将狠话放了出来,说三日之内不把窦朝云打发出去,她就自个儿回娘家,让父亲做主与李照熙和离。

窦氏不提这话茬,是觉得此事万万行不通,且不说李家丢不起颜面,大女儿倘若知道要失去方家这个姻亲,恐怕要气得将弟弟和表妹一并掐死了。

李尚书听完妻子的哭诉后,沉吟片刻,随即淡淡道,“让朝云向静儿道个歉,这件事就这么罢了,她若还是不依,我便让她爹爹亲自来劝她。”

“至于朝云”,他微微皱起眉,接着嘱咐,“我早就说过了,她一个姑娘家,不能常住在庙里,咱们把嫁妆备厚点,找个人品好的男人,将她嫁出去吧。”

窦氏迟疑再三,终于还是将心里的想法挑明了,“老爷能这么处理固然是好,可我担心昭熙这孩子做傻事,你是知道的……”

“他与朝云青梅竹马,又曾经私相授受……”提及小辈们之间的情事,窦月娘多少有些尴尬,因为这种丑事是在她眼皮子底下发生的,难免显得她治家不严,“现在如果要将朝云嫁给别人,我怕他受不了打击,会闹出事来。”

“他既然已经成了亲,理应顾念到自己的妻子”,李尚书平静地说,“当初方静是他自己娶回来的,我相信昭熙自有决断。”

窦氏的眼眸中莫名浮现了点讥讽的神色,她幽幽叹了一句,“情之所至,如何自抑?老爷和顾妹妹当年……不也没有顾念到我吗?”

她本不想提起那个女人的名字,可隐忍了这么多年,心力交瘁之下,被丈夫轻飘飘的一句话勾起了火气。依她看,儿子这没头没脑的痴心全是随了他,不管给家中引来多少灾祸,只是一味地痴缠深情。

绝大多数时候,男人的心一直都在冰水里浸泡着,久而久之,连他自己都以为可以对世事万象淡漠处之,直到听到别人口中久违的一缕香魂,在心脏剧烈抽搐的瞬间,他才骤然惊觉原来他还在这人世间滞留,属于活人的一切痛楚他都有保留。

“月娘”,他沉声唤着妻子的名字,不想听她含沙射影地指责逝者,“当年是我先骗了宁儿,她知道我早已娶妻后,便央求谢公子将你们接过来。”

李尚书提及往事,像是在揭仍在流血的伤疤,对和错纠缠在一起,也分不清是他和谢宴做的恶更多一些,才酿成了今日的苦果,他愠怒道,“我早就说过,你要恨就恨我,是我对不住你,不关宁儿的事。”

他是激动了,他今天晚上对她说的话,差不多有平常几个月的分量。

窦月娘在心里无声地笑了笑,她也不知道自己在笑什么,只是觉得荒谬。这些男人都以为他们不喜欢那个傻子,可是一个一个的,却都将一辈子搭了进去。他很久没有这样唤过她的名字了,平日里都是生疏客气地称她为“夫人”,上一次叫她月娘,还是在小儿子的灵堂前,他问她,是否是自己做错了,将丧妻之痛迁怒到无辜的幼子身上,闹得父子一世失和,居然至死都相互怨憎?

当然是他错了,她十四岁嫁给他,为他生了一双好儿女,长子才华横溢,女儿贵为王妃,如何比不上那个阴沉不讨喜的小畜生?但他就是偏心,忘不了那个被人玩剩下的残花败柳,将好好的日子过得如炼狱一般,快要把她耗死了。

妇人垂下眸,轻声道,“老爷误会了,我一生都感激顾妹妹,没有她,就没有今天的我。”

李嘉行的语气和缓了下来,这时候他才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略带歉意地解释说,“夫人……”

窦氏打断他的话,她善解人意地制止了丈夫接下来的说辞,可能她也不喜欢再听到那个女人的名字了,“老爷不必多说,我都明白的。”

“当务之急,是麻烦老爷在方尚书面前做做功夫,成全了昭熙的一片痴心”,妇人眉目温婉,她没有看眼前的男人,而是将目光投向了远处的窗外,喃喃道,“只盼方静能像顾妹妹那么宽宏大量,给朝云留个容身之地。”

李尚书被她言辞间暗含的讥讽堵得说不出话来,他心中有愧,同时对儿子的左拥右抱失去了批判的立场,只能长叹一声,算是勉强答应下来了。

97.恶因恶果

窦朝云背过身去,默不作声地披上衣裳,她脸颊上还有情欲未消的酡红,而神色已经冷了下来。(WWW.mianhuaang.LA 好看的小说棉花糖李照熙最怕表妹这幅生闷气的模样,从身后搂住她,好声好气地哄她,“表妹,娘已经应允我了,说一定会给你个名分。”

“姑母七年前也这么说,结果呢?”窦朝云转过身来,目光凛冽地注视着表兄,冷冰冰地说,“再说了,如果真让你只选一个,表哥,你一定会选我吗?”

方静言下之意,是白露院中容不下两个女主人。李照熙倘若是真心待她,其实还有个更好的办法,那就是索性与方静和离,名正言顺地将她娶进门,但李家人至今从未透露过半分这方面的口风,所想所思,到底还是要求个一双两好。

李大公子抚了抚她额前的碎发,喃喃道,“朝云,我从小就想和你在一起,这么多年从未变过,你又何必激我?”

话虽如此,他心中却有些茫然,换做七年前,他初入仕途,一身官服,说弃便弃了,毫不可惜。可眼下他在岳丈手底下做事,前途大好,为了后院的纠葛毁了朝堂上的前途,多少有些犹豫。

窦朝云似是看透了他的心思,凑到他耳边低语了几句,李照熙微有色动,嘴上却还在推托,“娘说过了,可再一再二,不可再三再四。我要下手的话,恐怕她头一个不肯答应。”

窦朝云一直面若冰霜,唯有此时,方露出些许笑意,她娇声嗔道,“姑母最疼咱们两个,只要把事情做成了,木已成舟,不怕她不护着你我。何况还有大姐呢!”

他们两人之间,拿主意的素来是她,哪怕她又毒又蠢,几乎没有算计成靠谱的事情。李照熙这些年在朝堂上摸爬滚打,本多长了几分心机,可一望见表妹盈盈眼波,就又任她为所欲求了。

他舍不了如花美眷,也舍不了锦绣前程,想来想去,似乎也只有这一条路可以走了。

李照熙想,表妹说的不错,退一万步讲,还有娘亲和大姐在,无论如何,她们都不会不管他的。

香腻腻的夜风温热而潮湿,石榴花开得将要残了,江水上浮满了红艳艳的艳尸。夜夜小说网www.yeyexs.cc无数的欢声笑语从两岸敞开的窗户中飘出来,熏熏然引得过往的游人心醉神迷。忽然临岸的一艘画舫上传来凄厉的哭喊声,几个膀大腰圆的壮汉围住个素衣少女,欲要将她往船舱里按。少女不住地挣扎,一边大声冲岸边的行人求救。

渭水一带风月生意盛行,类似的事情时有发生,于是人们皆是见怪不怪,纷纷远远地躲开,唯恐惹上麻烦。那少女挣扎了半天,眼看力有不逮,堪堪有了认命的架势,这时壮汉们却停了手,恭敬地对信步上船的年轻公子行礼。

少女本来已经放弃了,此时心中又萌生了点希望,她扑通一声跪到地上,悲泣道,“求公子救命,小女子愿意为奴为婢,报答您的恩德。”

公子停住了脚步,这少女容貌甚美,风月场里做的是皮肉生意,粗笨的丫头买过来顶多是干个端茶倒水的差事,正是因为奇货可居,才下了大力气驯服。而当她注意到来人在自己身上停留的目光时,居然莫名地自惭形秽起来,心想看这公子出行的排场,准是大户人家的贵人,莫要看不上她……

陪同在公子身后的,是附近这十余艘画舫的老板。他察言观色,见主家似有意动,连忙主动献美,“这丫头今天早上刚被自家兄长卖进来,人泼辣了些,模样倒是不错,公子如若不嫌弃,可以留在身边当个粗使丫头。”

公子早已成亲,据说夫人出身不高,膝下还没有子嗣。老板跟他的时间不长,一肚子讨好的心思,却无从着力,如今好不容易逮到机会,自然是卖力的很。

“你花重金买来的,做人情送了我,岂不是个赔本买卖?”公子对老板的提议不置可否,笑问了一句。

老板诚惶诚恐地陪着笑,“公子客气了,一个丫头罢了,不成敬意。”

少女是机灵的,听到两人的对话,明白眼前这位公子是能做主救她的人,于是死命冲他磕头,她磕得卖力,不多时便把额头磕破了,四周的人看公子脸色行事,无一人敢上前劝阻。

公子饶有兴致地盯着少女看了一会儿,正当众人以为他要帮这美人一把的时候,他突然笑了笑,嘱咐身旁的老板,“货色不错,好好调教,日后没准能压过凤至楼上的那几个。”

老板脸上的惊愕一闪而逝,他这种生意人何等精明,当即不再多说什么,唯唯诺诺地应了,心里则在想,看来传言不错,公子惧内,成亲多年,非但不敢纳妾,连个像样的丫头都不便领回去。

少女哭哭啼啼地求了半天,本以为有了脱身魔窟的可能,没想到这相貌俊美的年轻公子才是最坏的人,非但不救她,还寻思着拿他赚钱。她心中恨极,当即站起身,伸手朝这恶人打去。公子正看她看得有趣,躲避不及,手背被少女抓出几道血淋淋的口子来。

老板大惊失色,慌忙指示打手们将她拖下去,少女绝望之下索性破口大骂起来。谁知公子摸了摸手背上的伤口,不怒反笑,对身侧的众人说,“这位姑娘也真是奇怪,她家人无能,将她卖到这里,她不去恨他们,反而怪到你我身上了。”

“你知道什么!”公子语气轻柔温和,其中的意思却凉薄之极,少女受不了如此奚落,怒道,“我爹也是没办法,不卖了我,哪有钱给我哥哥娶媳妇……你这种人,怎么会明白!”

她到底年龄尚幼,说到伤心委屈处,又哀哀地哭出声来,“当初明明说好了,只是让我到船上干伺候花娘的差事,可没说过让我陪那些臭男人……你们骗人!”

老板怕主家以为自己逼良为娼,从怀中掏出卖身契来,直叫冤枉,“她爹卖她的时候,白纸黑字的契约写得清清楚楚,公子您瞧瞧,我做生意素来公道,可没骗他们父女。”

公子淡淡地扫了契约一眼,当爹爹的,纵然下了狠心卖女求财,却没有脸面实话实说,不过他手底下的人心肠也着实够毒,二两银子,就将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葬送了。

“是个好胚子,值得在她身上费工夫,”少女犹在边哭边骂,公子那点一时兴起的闲情雅致却是没有了,他在众人的簇拥下离开画舫,临走前嘱咐老板,“不过世上的美人不胜其数,算不上稀罕,她若实在不识趣,就转手卖出去好了。”

他手上被指甲抓出的伤口隐隐作痛,依他平日的脾气,真该好好收拾这死丫头一顿。不过今天是个好日子,他多年的夙愿快要成真,心情愉悦之下,人也变得分外宽宏大量起来。

观音雕像通体由红珊瑚雕成,观音面相和善柔美,体态婀娜,左手怀抱童子,右手牵一童女,底座处浮有数朵莲花,质地细腻,红艳润泽。

这尊求子观音是屠春刚从庙里求回来的,花了好大一笔钱,让她颇为肉疼,可大夫开的药源源不断地吃到口里,她的肚子却还迟迟没有动静,这让求子心切的女子甚是焦虑,不得不出此下策。

李重进还没进门,便看见缭绕的烟气从屋子中飘出来,他平生最厌恶求神问鬼的事,眉头先皱了起来,但等真正见到屠春的时候,他面上的那点不虞之色已经压了下去。

他近日忙碌,有几个晚上没有回来了,屠春迎过来,正欲嘘寒问暖,无意中瞧见他手背上的伤口,惊愕道,“这是怎么了?”

李重进将手举到她面前,大大方方地让她看仔细,“一时没留意,也不知是怎么伤到的,幸好伤口浅,落不了疤。”

屠春不疑有他,心疼地轻轻摸了摸,嘱咐道,“下次可要小心点。”

伤口早已结了疤,屠春兴许是怕他还疼,当他是个小孩子似的,放在唇边吹了吹,安慰说过几天就好了。李重进心中微微一动,他心思谨慎,在回家前就想好了说辞,生怕屠春以为他在外面风流,没想到妻子居然只是担心他疼不疼。

“夫君,”以为他这些天的忙碌是在应对生意上的变故,屠春小心翼翼地劝解他,希望他压力不要太大了,“多行不义必自毙,李如茵做了那么多坏事,迟早会有报应的,你不要太心急了。”

回到帝都之后,李重进谋划许久,如今终于到了收网的时候,只用等到李府里传来一个消息,他就可以痛痛快快地将曾经的家人一股脑地送到地狱里去。

他一生从未修善果,也不怕有恶报,为了报仇,根本不顾惜旁人的性命,什么阴损的手段都能使得出来。

以他凉薄的心性,自然不会突然醍醐灌顶,意识到自己所作所为的可恨之处。而此时望着妻子澄澈明亮的眼睛,李重进突然在大仇将报的狂喜中感到了一丝莫名的惶恐,他将屠春搂进怀里,勉强笑了笑,言不由衷地说,“没错,她迟早会恶有恶报,我沉得住气。”

98.上有神明

李府门前的两尊石雕怪模怪样的,窦氏不知是受了何方神圣的诓骗,非要将原先的石狮子拆了,换上了这据说能镇压恶鬼的神兽来。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yeyexs.cc

李如茵下了鎏金银顶的软轿,不屑地向门口扫了一眼,她最瞧不起娘亲的就是这点,事情做就做了,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哪有那么多事后的畏畏缩缩,又是求佛,又是请神,好像生怕旁人不知道她们母女做了亏心事一般。

她正要进府,景王府里突然有人赶过来报信,说是杜美人那位出嫁了的妹妹求见王爷,说是想念外甥,想要看上一眼,景王感念与杜美人的情分,特意应允了对方的请求。

李如茵美目微眯,解忧来的时候太凑巧了,她前脚出门,这小贱蹄子后脚就赶过来了,像是算准了她的行踪似的。

她害死了人家的姐姐,心念及此,未免对解忧有些提防,但解忧是个藏不住心事的蠢丫头,当年在她身边伺候,那点肤浅的心思都明晃晃地挂在脸上。李如茵料想这蠢货顶多暗暗记恨她,坏不了什么大事,于是只是嘱咐来人回去传话,让奶娘小心看护住杜美人生下的那个娃儿,莫让解忧拿孩子玩花样。

简短地吩咐过后,她径自进了李府的大门,并没有真正将这件事放到心上。

莫愁解忧是一对姐妹花,姐姐聪慧隐忍,妹妹张扬任性,既然莫愁都已经不明不白地死了,剩下一个解忧,又何足为惧?

盛夏的草木葱郁,李如茵许久没有回过娘家了,说来可笑,李重进不是她嫡亲的弟弟,可那个小怪物不在了,这个家,似乎也就没有欢迎她回来的地方了。

府中曾经的几株梨树没有了,新载了一池子的睡莲,碧玉般的莲叶覆满了池塘。女人缓步走在石子路上,心中隐隐有些物是人非的感慨。还没等走到佛堂,她遥遥望见窦月娘一脸急切地候在外头,看到她的身影,妇人眼睛一亮,快步迎了上来。

因为窦引章的死,她们母女这些年来一直暗中隔阂未消,窦月娘明知弟弟的死和女儿脱不了关系,李如茵却只是装糊涂,一口咬定了自己不知情,久而久之,竟是连母女情分都冷落了。

如今窦氏一反常态,主动向女儿示好,李如茵任娘亲挽住自己的胳膊关切地问东问西,她心里没有与亲人冰释前嫌的激动,只是嘲讽地想,恐怕是大弟那个不长进的,又捅出什么篓子来了。

寒暄了半刻,窦氏果然说到了正题上,她拉住女儿的手,“你知道的,这些年来,昭熙对朝云一直未能忘情,如今有个机会……”

“未能忘情?”不等窦月娘说完,李如茵先冷笑了起来,“我看朝云不在他面前晃,他和方静也能过得好好的。(wwW.mht.la 无弹窗广告)”

女儿说的刻薄,窦氏心中不快,却只能耐着性子劝说,“你爹已经向方尚书提过了,想让昭熙把朝云纳进门,亏是人家深明大义,一口答应下来,只提了两个要求,说是让朝云住到外面,和方静两不相见,日后倘若有了孩子,也要养到方静身边。”

“待会儿方尚书回到府里看望女儿,顺便劝劝方静,你也一同过去,她向来信服你这个当姐姐的,倘若今天能让那小姑奶奶把这件事答应下来,也算是对得起你舅舅的在天之灵了。”

比起方家大小姐动辄喊打喊杀的作风来说,她爹爹的要求已经算不得苛刻了,不得不说方刚的确是为官多年,端是老谋深算,既给了李家面子,又保住了女儿在李家的地位,窦朝云日后倘若生下一儿半女的,恐怕也只认得方静这个嫡母。

他也是为女儿操碎了心,只看方静肯不肯明白老父的这番苦心,低一次头了。

摆出景王妃的架子,劝上方静几句,对李如茵来说算不得难事,只是娘亲动不动就抬出舅舅的名义,让她犹如芒刺在背,心中始终不痛快。

“我这次回来,是有要紧的事,”她硬邦邦地回了窦氏一句,“你不知道,李重进那小子怕是回来了,这种紧要关头,我哪有心思管这种闲事!”

她话音未落,窦月娘的脸色瞬间惨白起来,妇人觉得天晕地旋,勉力扶住女儿的胳膊,才站稳了,颤声问,“你不是说他……他已经死在林子的大火里了,怎么会?”

窦氏不敢明说小儿子的名字,一句话说得磕磕巴巴的,足可见心中的惊惧。

李如茵开始还不是很确定,但一连串刻意针对她的事接连发生,让女人起了深究的心思,她顺着朱雀街上那家新开的银庄一路顺藤摸瓜地查下去,越查越胆战心惊,原来那小子非但没死,还在短短的几年时间中恢复了元气,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要对她下狠手。

李如茵决心先下手为强,宁可错杀,不能放过,这段时间,她将全部心力都用到了铲除对方的生意上。他们姐弟多年,李重进有多少能耐,她是心知肚明的,只要断了对方的财路,就像是斩断了那小怪物的脊梁骨,让他想爬都爬不起来。

“不错,他的确是回来了”,李如茵对娘亲的胆怯甚是不耐,她一扬眉,傲然道,“即便他没死,那又怎么样,我能弄死他一次,就能有第二次!”

她兵不刃血地让杜美人死在了产床上,又把对方的生意打压得毫无还手之力,起初的惶惶不安已经消退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斩草除根的决然。这一次,她非得亲眼看见那小怪物化成灰不可,万万不能再给他喘息的机会。

窦月娘被女儿带来的消息吓得六神无主,不住地埋怨,“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

李王妃厌烦地哼了一声,“我告诉你有什么用,你也出不了什么主意,只会瞎着急。”

“对了”,女人提醒着自己的娘亲,“最近你要多留意府里的下人们,那小子最喜欢玩阴的,我怕他收买了你身边的人,暗中给咱们下绊子。”

听了女儿的话,窦月娘猛地色变,“身边人……”她喃喃地重复了几遍,忽然间不知想到了什么,一把抓住女儿的手腕,“不对,要赶快把照熙叫过来……朝云那孩子,这次回来,可是不对头啊!”

她弟弟已经死了六年了,以前不见朝云有什么动静,怎么莫名其妙就一口咬定是方静害死了自己爹爹。再说了,朝云人是骄纵了点,往日里待照熙却着实是一心一意的,当初被方静砍了胳膊,还口口声声说是自己先勾引表哥的,始终不愿意连累了心上人,为何这次会如此不依不饶的,非逼着照熙在她们两个中挑出一个人来?

窦月娘越想越害怕,正当她准备亲自去找儿子问话的时侯,外面有人气喘吁吁地跑过来了,还没进门就大喊道,“夫人,不好了,少夫人突然吐了好多血……”

窦氏母女齐齐色变,这时又有一人从外面赶来,满头大汗地跪到佛堂外,“王妃,出大事了,小世子溺水了,至今昏迷不醒!”

两个女人相视一眼,从彼此的眼中看出了深深的惊恐,她们再如何迟钝,此时也应该明白了,这两件事的发生绝非偶然。她们企图硬塞进墓中的亡魂,终于是磨刀霍霍,开始下手了。

妙善庵是城北的一个尼姑庵,香火不旺,胜在环境清幽僻静,当初李家迫不得已让窦朝云寄居在外,也是花了一番心思为她寻觅合适的住处的。

大殿中空荡荡的,刚剃下来的青丝散落在地面,女子面对佛像,孤零零地跪坐在蒲团上,她听见殿外由远而近的脚步声,淡淡地说,“你来了。”

来人在她身后停住,大概是对眼前的一切感到惊愕,沉默了一会儿,才突然轻笑道,“表姐这是大彻大悟,准备皈依佛门了?”

窦朝云没有转身,她抬起头,仰望着高处的佛像,“答应你的事情我已经办妥了,现在我无路可走,只能跪在这里。”

李照熙与她分别时,还是恋恋不舍,信誓旦旦地向她发誓,说将她送到庙里只是一时的权宜之计,等他们的谋划成功,他就风风光光地将她接回去。

可是她知道,他永远不会再来接她了,是她亲手扯断了两人之间的情丝。更或者说,是更早之前他的所作所为,彻底抹杀了他们在一起的所有可能。

“你不用假惺惺地叫我表姐”,她认清了姑姑一家的真面目,但并不代表她会同身后的这个人亲近。真小人和伪君子都是害人的货色,谁也不比谁光明多少,甚至后者多少还披了层温情脉脉的薄纱,前者作起恶来却是肆无忌惮,窦朝云冷冰冰地说,“你不过是姑父和外头女人生下的野种,我和你根本毫无关系。”

阳光斜斜地照进空旷的大厅,盛夏的酷热到了这里,似乎也镀上了一层清冷的沉暮。李重进到这里的目的达到了,没有心思同这个阴阳怪气的表姐再多费口舌,他从谏如流地改了称呼,“窦小姐”,他记恨女子骂他是野种,大笑着假意劝慰,“你也不必太难过了,虽然是你当年非要爬上大哥的床,害得舅舅丢了性命,但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舅舅倘若在天有灵,也会欣慰自己生了个深明大义的好女儿。”

窦朝云削瘦的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她猛地转过身来,抓起手旁的木鱼朝李重进砸去,“你滚!我再也不想见到你!”

她是个不孝女,为了所谓的情爱,逼得世上最爱她的人走上了死路。多年以来,她一直怀疑爹爹的死因,却没有能耐报仇,只好当了李重进这小畜生的刀,舍下一身皮肉,为他将李府的太平日子搅浑搅乱。

她期盼他们狗咬狗,一同去死,也恨不得自己先把眼睛闭上,只是看不到仇人应有的报应,委实是不甘心。

木鱼落到李重进的脚边,他没有躲闪,而是背手仰视着庙顶涂绘的漫天神灵,见那金刚怒目,诸神庄严,神色平静,无惧无畏。

死去的,活着的,人世种种,因果循环,当年既然神灵装聋作哑,今日何必对他苛责?

是他们咎由自取,他问心无愧。

99.水深火热

方静勉强睁开眼睛,模模糊糊看见自家爹爹焦急的脸,她觉得身心俱疲,想对爹爹说,她什么都不争了,六年前她便不应该争的。[棉花糖小说网www.Mianhuatang.com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爱就是爱,不爱就是不爱,纵使她打断了他的腿,非把他的脸扳向自己,但凡他有一点额外的力气,还是要不管不顾地把头转过去。

但她的嘴唇动了动,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她看见挤在人群中的丈夫,心中突然觉得可笑,李郎啊李郎,如此拙劣的手法,连我都能想得出,是你下毒害我,如何能瞒得过我爹爹?

你平日里聪明绝顶,怎么一遇到那个小贱人,就迷得神魂颠倒,净干出蠢事了?

方刚为女儿盖好了被子,这位屹立朝堂多年不倒的老尚书面色铁青,待安顿好女儿后,他强忍着怒气,指了指门外,对亲家说,“李大人,可否出去说话?”

李嘉行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将方刚劝动,谁知人家登门当说客来了,居然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女儿口吐鲜血,昏倒过去。他心中又愧又怒,忍不住瞪了长子一眼,心想是自己教子无方,没教会儿子仁义宽厚,却让对方学了一肚子的坏水。

夹杂在父亲和岳丈的怒目以对中,李大公子慌乱之余也不免委屈,他同样是一头雾水,当初表妹明明说了,她是找靠谱大夫配的慢性药,吃上一年半载才见成效,能叫人神不知鬼不觉地丢了性命,何曾料到药效发作得如此之快,他这边殷勤地给方静倒了杯茶,她才喝了两口,便吐起血来,众目睽睽之下发生这种事,让他连抵赖的机会都没有。

“静儿这孩子,是被老夫惯坏了,贤婿如果容不下她,大可一封休书打发她回家,老夫不会有半句怨言”,刚一出门,方尚书便厉声责问道,“一夜夫妻百日恩,贤婿何至于此,非要了她的性命!”

李照熙脑子乱哄哄的,直到现在,他都不肯相信是表妹骗了他。[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夜夜小说网www.yeyexs.cc]他们是青梅竹马,情谊深厚,为了娶她,他连尚书的女儿都敢舍弃,她有什么理由同他离心?

窦氏却是心如明镜,知道侄女多半是知道了当年的事,记恨到他们身上了,她当机立断地打了儿子一巴掌,“你这逆子,受人蒙蔽,干出这等糊涂事来,还不赶快跪下向你岳丈认错?”

方刚震怒过后,自然也察觉出此事的蹊跷来,女婿是他一手提拔上来的,为人处事还算精明干练,倘若真心要害他女儿,不应该用如此明目张胆又蠢笨的法子。他对女婿的印象很好,想到这一关节,面色稍霁,显然是打算再给李大公子一个解释的机会。

李照熙难以置信地看了娘亲一眼,他如何听不出窦氏的言下之意,受人蒙蔽……他能受何人蒙蔽?娘亲这是打算将事情全盘推到朝云身上,他不怀疑自家娘亲有这般颠倒黑白的本事,何况这件事本来就是朝云指示的……

可表妹一个弱女子,怎么能担得起谋害人命的罪名?只怕这边他一点头,那边方家就会活活把朝云的皮剥下来。

小世子脸色青白,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他已经没什么大碍了,但惊魂不定,吓得有些傻了,一时说不出几句完整的话来。小世子是自己偷溜出去玩时溺水的,若不是前来探望外甥的苏夫人跳下水相救,恐怕早就丢了性命。

李如茵顾不得娘家的一摊子烂事,心急火燎地赶回王府,听奶娘用哭腔将事情的原委讲完后,她瘫坐在贵妃塌上,半天才回过神来,想起那位苏夫人,正是已经出嫁了的解忧。

李如茵不相信敌人会如此好心。她怀疑是解忧故意让自己的儿子落水,再假意相救,只是她一时想不出对方如此做的原因,难道大费周折,就是为了让她儿子受些惊吓?

期间李府派人过来传话,一来是询问小世子的情况,二来是说家中出了大事,方尚书将少夫人接走了,还口口声声说要报官,给大公子定个下毒杀妻的罪名。

李如茵不为所动,一心一意只是守着自己的儿子,她如今是惊弓之鸟,不敢离开儿子半步,唯恐旁人趁她不备,暗下毒手害了小世子。

这是她后半生的依靠与寄托,也是李家以后富贵的根源,无论如何,都不能有半分的闪失。

小世子中午时侯好多了,可以下地走动,他凑到李如茵怀里,抹着眼泪说,“娘,我真害怕,差点以为见不到你了,幸好有美人姐姐救我。”

听到儿子语气中对解忧的亲昵,李如茵心中蛮不是滋味,她拍了拍儿子的肩膀,不提他话里所谓的美人姐姐,柔声叮嘱道,“以后莫要在水边玩耍,你这次快要把娘吓死了。”

小世子懂事地点点头,李如茵见儿子听话,多少有些欣慰。这时她突然后知后觉地发现了,王爷素来疼爱嫡子,几乎是捧在手心上养大的,可今日出了这么大的事情,王府里的管家也派人通知王爷了,为何迟迟不见他回来?

她心神不宁地乱想了半天,终于等到外面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景王大步走进来,对自己的王妃视若不见,却一把抱起了小世子,急切地问,“好儿子,你没事了吧?”

他们父子情深,小世子咯咯地笑起来,用脸去蹭父王的胡子,快活地说,“我没事了,父王要重重地奖赏美人姐姐,是她救了我。”

景王的脸色突然有了微妙的变化,他这时才正眼看向李如茵,语气毫无起伏地交待,“王妃,将穆儿交给奶娘照顾,你随本王出去一下。”

李如茵敏感地察觉到景王对自己的冷落,这是从未有过的事情。她跟在景王身后,一路上男人默然不语,李王妃也不敢像往日那般恃宠而骄,冲他使脾气了。

是了,王妃心中猛地亮堂了一下,准是解忧那小贱人趁着立功的机会见了王爷,哭闹着要说是我害了她姐姐……

哼,她尽管去说,自觉猜到了个八九不离十,李如茵怦怦乱跳的心镇定了不少,药方是二十年前的老方子,大夫早已过世,每一味药材都是在不同的药铺抓的,她做的天衣无缝,让人抓不出毛病来。

王爷听信了解忧的谗言,一时猜忌到她的身上,可解忧找不到证据,待她细细解释一番,多半就雨过天晴了。

李王妃盘算得很好,可等到了王府的正殿中,景王屏退左右,神色冰冷地坐到高处,说的则是另外一桩事,“王妃,有两个人,本王想让你看一看,到底认不认得?”

李如茵有些傻眼了,饶是她冰雪聪明,一时也猜不出景王这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侍卫们将一个五花大绑的男人推了进来,然后又恭敬地退下了,可见今日这正殿内的事,景王并不希望太多人知道。

李如茵心中稍安,觉得王爷到底还是給她留了几分情面,事情兴许尚不及她想象中那般严重。

男人被打得鼻青脸肿,显然是受了一番苦头,李如茵定睛望去,发现受绑之人居然是自己的得力下属,张穆。

“王爷是在同臣妾开玩笑吗?”她暗叫不妙,张穆作为她的心腹,这些年来委实知道她暗地里的不少事,面上却依旧镇定,“臣妾当然认得这个人,他叫张穆,是王府里的侍卫,王爷应该也见过的。”

景王面色不变,轻飘飘地抛出一句话来,却骇得李如茵当即跪了下来。

“本王识得看家护院的张穆,但却不认识王妃相识十余年的情郎啊!”

张穆的耳朵和嘴都不知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他见李如茵慌慌张张地跪下,脸上露出茫然惶恐的神色来。

“王爷冤枉臣妾了,”李如茵含泪泣道,她是个举世无双的美人,嫣然而笑时让人心醉,眸中带泪时也能让人心碎,“臣妾对王爷的心,日月可鉴,怎么会做出这等丑事?”

她这时才明白景王屏退左右的深意,堂堂一个王爷,前后两个王妃都与侍卫私通,传出去定会成为满城的笑柄。

“是么?”景王这一次多半是有了确凿无疑的证据,对眼前美人含泪的娇态毫不心软,他沉声道,“那么请王妃再认一认,记不记得接下来的这位故人?”

殿前的屏风后缓步走出了一位年轻公子,锦衣玉带,相貌俊美,他这些年长高了不少,不似少年时那般瘦小阴沉。但即便是化成了灰,李如茵也能一眼叫出他的名字来。

看到张穆的时候,女子虽然慌张,毕竟还可以稳住心神,如今却是彻底乱了阵脚。

她心中一沉,意识到自己是上当了,这段时间以来她忙于应付的生意,不过是对方抛出来的鱼饵。真正等待她的,是今天这个阴毒又下作的陷阱。

100.稚童何辜

屠春将一枚白子放入棋盘中,下面的这步棋却是迟迟未定,她捻着棋子,虚心地向卫瑛请教,“我若走这一步,怕是太过凶险了。mht.la [夜夜小说网]”

卫瑛咳嗽了几声,六年前她便重病缠身,但这个女人有种令人吃惊的坚韧,居然病病歪歪地硬撑了下来。她按住屠春的手,把棋子放到对方犹豫不决的地方,苦笑道,“你就是胆子太小了,这本是一步妙着,换做李家那小子,恐怕早就杀得我弃子投降了。”

卫瑛心中一叹,观棋知人,她教了屠春这么多年,始终不能让这丫头杀伐果决。她身体不好,近年来已经逐渐失去了对局势的掌控,日后如果有个万一,恐怕屠春应付不来。

“你们两个能做成恩爱夫妻,实在让我意外”,卫瑛心事重重,下过一盘后,便没有继续对弈的心思,莫名地发了句感慨,“这算得上是造化弄人吧。”

他们本来是南辕北辙的两个人,一个是天之骄子,一个是乡野贫女,且不说爱好习惯迥然不同,单说两人的性格,根本是水火不容。

依卫瑛先前的判断,要么是李重进先忍受不了屠春泛滥的善心,要么是屠春对夫君的恶毒凉薄先死了心,谁能想到他们对彼此拥有着非同寻常的忍耐力,连一点磕磕绊绊都没有,便顺理成章地认同了对方的做法。

当然,李重进做出的让步要更大一些,或者说,更流于表面。[夜夜小说网www.yeyexs.cc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昔日阴毒乖张的少年似乎早已死在逃难的路上,他兑现了曾经对妻子的誓言,有生之年,一定会待她很好,绝不会再让她伤心流泪。

女人的话不知拨动了屠春的哪根心弦,她沉默了半晌,抬起头望了望天边横卧的几朵乌云。

“快要下雨了,”她喃喃地说。

一个女人心思细腻敏感的程度,远远不是她的枕边人能够想象到的。多出来的大笔盈余,衣裳上清苦的草药味,远远超出她预计的繁忙,分明是女人指甲抓出的伤痕……

李重进是个非常聪明谨慎的人,他一生都在与人博弈心机,无时不刻不在猜忌算计,想要不动声色地欺瞒过一个人,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可他们在一起的时间太久了,几乎是形影不离,没有人可以永远完美无缺地伪装,总会留下些蛛丝马迹来。

屠春没有追问,是因为她愿意去相信。他们是患难与共的夫妻,经过六年前的打击,李重进对世上许多所谓情感一并心灰意冷,如果连她也怀疑逼问他,那么就是要将他心里最后一点温存也碾灭了。

她对他近乎纵容的信任,也近乎没有底线。

阴郁的墨色在云朵间快速地扩散,风渐渐呼啸起来,池塘中的莲叶随风摇摆,枝头上的夏蝉在没命地叫,犹如末日前最后的狂欢。

卫瑛知道的事情要比屠春多一些,她选择默不作声,是有自己另外的打算,她撑不了多久了,有些恩怨,还是早些解决得好,免得带到地下,不好向故人交待。

豆大的雨点毫无预兆地落了下来,这是一个即将引来暴雨的夏日。

山雨欲来风满楼。

“大姐,十二年前,你无意中救了流落街头的张穆,一直把他留在身边做事。后来又将他送到我身边,让我好生栽培。

云青色的砖石上镶嵌有铂金的花瓣,华美异常,李重进坦然地站在上面,他曾在无数个夜晚独自预演今日的场景,因为毫不怯场,每一个字眼都精炼而有所暗示。

“可惜我无意中发现你们两人暗中偷情,正准备告诉王爷,却差点被张穆杀了。”

李如茵脸颊上泛起了激动的红晕,厉声道,“二弟,你不要血口喷人!”

但她一时之间没有办法反驳,在景王看来,如果不是被撞破了丑事,她有什么理由去杀害自己嫡亲的弟弟,难道要她说,是因为当年她害死了幼弟的生母,所以不得不斩草除根!

女人气得浑身都在颤抖,她知道李重进是故意的。以她爱慕权势的性情,怎么会和一个下人私通,但他就是要逼得她进退维谷,不得不亲口认下一桩罪名。

“小世子单名一个‘穆’字,大姐你起这个名字的时候毫不避讳,是不是也存了让他们日后父子相认的凭证?”

李重进不容长姐反驳,紧接着便抛出另一句诛心之言,他是有备而来,告诉景王,“王爷不妨派人去我大姐的闺房里仔细搜搜,没准能找出一些了不得的东西。”

“王爷”,李如茵犹如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求救般地看向景王,“穆儿的名字,可是您亲自定下的。”

景王默不作声,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就开始疯狂地滋生,名字的确是他起的,但王妃当时喜不自胜,是否是恰巧遂了她不可告人的心思?

“来人,”他沉默半晌,唤来几个心腹,“把王妃屋里的东西统统搬过来。”

侍卫们不明就里地应了,只见王爷又面色阴沉地补充了一句,“把小世子屋里的东西也一并搬过来。”

小世子年龄尚小,不懂得事情轻重,见一群人拉着他往正殿走,犹自咯咯地笑,以为是父王母妃要见他。

在路上,侍卫们与一个纤瘦的女子错身而过,小世子欢喜地喊,“美人姐姐。”

女子心中百感交集,一时不禁停住了脚步,她看向天真可爱的孩子,低声道,“小世子,是奴婢对不住您。”

安穆宽宏大量地冲她挥挥手,他想美人姐姐真是信不过他,她不小心把自己撞下水这件事,他可是谁也没有说过。

101.如坠深渊

李如茵眼眶微红,当着儿子的面,却仍是强颜欢笑,伸手替他整了整衣襟,柔声道,“好孩子,你父王急着要见你,你快过去吧。最新章节全文阅读mht.la

她嗓音轻轻柔柔的,情绪腔调拿捏得极好,让孩童听不出端倪,又能让在场的大人们听出她的委屈。

一开始措手不及的慌乱之后,女人已经渐渐镇定了下来。

李如茵起初的确是懵了,她自然盘算过幼弟孤注一掷到王爷面前告状的可能,可她有信心,当年的事情她遮掩得巧妙,即使白骨生肉,死人从坟堆里爬出来,恐怕也猜不出害人的是她,更何况是多年后空口无凭的弟弟。至于利益纠纷下的姐弟相残,只要她巧言蜜语几句,暗示幼弟和卫瑛勾结,于情于理,王爷都应站到她的这一边。

她没有想到李重进居然另辟蹊径,不拿自己的种种恶行说事,反而往她身上泼起了莫须有的污水。仿佛黑血腐肉,都比不上这一点捕风捉影的胭脂暧昧来得凶猛。

女人没有蠢到以为弟弟是报仇心切昏了头,她心中稍一清明,就明白了这小畜生的歹毒之处。

卫瑛与亲卫私通的事,是景王心头的一根刺。李重进拿她的情事做文章,显然是有意要揭这旧伤疤。李如茵跪在地上,她罕有这般低眉垂眼的卑怯模样,美眸中则闪着幽冷的光。

她不知道李重进是在哪里做了手脚,在她身边伺候的都是多年的亲信,不会轻易被这小子收买。而他信誓旦旦地说她与人私通,总是拿出一点证据的。

“你父王在上面,”她低声催促着儿子,“快到他身边去。”

孩子再如何懵懵懂懂,也隐约从周围人隐晦的注视中察觉了某些异样,他跑到景王面前,想要如往日般凑到父王怀中撒娇。景王一手按住了儿子的肩膀,神色如常,语气则显出了几分淡漠,“穆儿,你认得堂下这个人吗?”

小世子天真地答道,“当然认得,他经常会给我买好吃的,父王,他是犯了什么错吗?”

张穆效忠李王妃,自然将她的爱子当成小主人,极尽讨好之能事,如今这殷勤却成了罪状。偌大的殿中静悄悄的,只听见孩童一派烂漫的话语,“父王,他是个好人,你放过他吧。”

景王默然不语,挥手示意侍卫们将张穆带下去。不多时,侍卫将从张穆身上搜出来的东西呈了上来,景王开始神情还算平静,忽然间,他的目光在一块墨色的平安扣上凝住了。

景王拿起平安扣,细细在日光下端详。小世子颈间挂有一块墨翡观音牌,乍望上去漆黑如墨,毫不起眼,但放在日光下看,则变得翠色莹润,明净剔透。这是他刚出生时李府送来的贺礼,价逾千金,安穆自幼贴身佩戴,心中极为喜爱,如今见父王手中的平安扣与自己的玉牌颇为相似,不禁好奇地凑过去打量。

“振振公族,于嗟麟兮……”平安扣上隐约刻有一圈小字,倘若不是这般专注凝望,极难发现,景王喃喃默念了几遍,转而看向爱子颈间的观音牌。四周一片死寂,众人似乎都在竭力压抑着自己的呼吸。

在父王森冷的眼神中,孩子感到了恐惧,他不自禁地向后退了几步,而景王已经一把按住了他,略显粗暴地从他脖子上拽下那块观音牌。mht.la [棉花糖小说]

观音牌上同样刻着两排小字,送给幼儿的佩饰上向来有长辈们寓意美好的祝愿,景王兵戎起身,对这种细枝末节的东西从未在意,直到此时,他才一字一字地念了出来。

“振振公子,于嗟麟兮。”

这是前朝诗经中恭贺贵族家喜获麟儿的诗句,放在送给小世子的观音牌再合适不过了,但出现在一个至今尚未娶妻的下人身上,就显得不伦不类了。

李王妃的手开始微微地颤抖,她的嘴唇动了动,终究还是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她知道眼下说什么都显得欲盖弥彰,唯有沉默,才能显得稍微坦然一些。

何况她又能解释什么,两块相似的翡翠,两句风光月霁的贺词,看起来什么都没有,又似乎将暧昧应有的意义诠释得淋漓尽致。

那个小畜生好整以暇地站在那里,他着实是个聪明人,没有趁机来添油加醋。男人的妒意会让景王自行揣摩出一个郎情妾意的故事,不需要谁来直白地说明。

景王没有沉默太久,尽管在场的大多数人都感觉出了时光的凝重与胶着。“让那些人出来吧,”他突兀地冒出一句话。

“王爷”,直至此时,抱臂旁观的公子才静静地开了口,他语气中似有微微的怜悯,仿佛一时还下不了狠心对长姐赶尽杀绝,“今日之事,不妨就先到这里吧……”

“无妨”,景王微阖双眼,不再看这个昔日的小舅子,他的声音压低了一些,重复道,“让那些人上来吧。”

有了景王的命令,十余个人络绎走到殿上,他们都是帝都近郊处药铺的掌柜,铺子说来大多毫无名气,位置偏僻清冷,对客人的印象自然要深一些。掌柜们异口同声地回忆说,有人在过去近一年的时间中,先后从他们那里买了某几种药材。

他们指认的那个买药人,赫然正是刚刚被绑下殿去的张穆。

“乳香、没药、五灵、穿山甲……这些药材都是活血化瘀的,常人吃了自是无碍,但倘若放在补品和汤水中,让刚生产完的产妇大量服用……”其中有名年老的掌柜支支吾吾地解释道,他飞快地看了一眼景王身侧的年轻公子,见对方神情沉静,便大着胆子继续说了下去,“恐怕会让产妇流血不止,甚至……失血而亡。”

李如茵不是不小心谨慎,她不信任旁人,委托张穆亲自去办这件事,花了差不多一年的时间,专门找那些人迹罕至的小药铺,一味药一味药地慢慢收集。她没有想到,会有人比她更有耐性,拿着她身边亲信的画像在帝都中所有的药铺中巡查,直到揪出这隐蔽的蛛丝马迹。

接下来走出的是一群商贾,纷纷在景王面前痛诉李王妃对自己的迫害。他们大多是生意上被李如茵整治过的富豪,有不少人甚至被这位貌美心毒的女人搞得家破人亡,往日告状无门,今天好不容易逮到了机会,自然一个比一个声泪俱下。

没有人比李重进更清楚这些生意场上的旧怨,他们原本最恨的人就是他,但如今有利可图,便摇尾乞首地为他所用。

说到底,经商之人,最会权衡利弊。

“真是可笑,妾身一个妇道人家哪有那么大的能耐”,面对众人的指控,李如茵缓缓地起了身,美眸中流露出嘲讽的冷意,她没有费口舌辩白,而是扬起脸直接看着上方的景王,神色凛然又高傲,“王爷即使听信了外人的谗言,也不该找一群市井粗人来折辱妾身,这让王府的颜面何存!”

“何况……”她语气强硬,眼眶却是越发红了,盈盈水色潋滟,美艳哀凉如含露的花,“穆儿还在这里,王爷厌弃妾身,难道连自己的亲身骨肉也不顾了?”

小世子早就被这一连串的惊变吓愣了,此时见母妃说话,很合时宜地大哭起来。景王昔日最疼宠这个嫡子,如今则多少显得有些无动于衷。

“清者自清,”他淡淡地说,“王妃何必惊慌不安?”

李如茵心中一沉,知道景王如今认准了她与张穆私相授受,对她和穆儿都心生间隙了。李重进这次动手,显然是经过多年的深思熟虑的,这庞大繁琐的人证物证,他掌握不是一天两天了,却能耐着性子隐忍下来,等到最恰当的时机一起发难。

他给自己安的罪名,九分是真,一分是假,可唯有那一分虚构的,才是最致命的。倘若先在景王面前说这些欺压商户的罪名,哪怕铁证如山,可依景王与她多年来的情分,多半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过去了,哪怕再压上杜美人沉甸甸的一条命,也不能把她推到绝路上。

因为她是这偌大王府的正妃,她的骨肉,是景王最疼爱的嫡子。

她还是侧妃的时候,景王便可以容忍她私下种种不轨的举动,何况如今她已有了更为尊贵的身份。

唯有釜底抽薪,将她能凭借的东西,一一抽走了,才能把她放到烈火上炙烤。天姿国色的荡妇,疼爱多年的野种,光凭这两点,就足以让景王心中的怜惜荡然无存,再听到她的种种罪行,自然无法容忍。

爱则欲其生,恨则欲其死,人之常情,莫过如此。

一直在旁边冷眼相观的李重进侧过身,在景王耳边低语了几句,只见景王神色立变,将信将疑地让殿上的众人都下去。

“王爷”,年轻的公子眼眸微垂,作势要一同离去,“兹事体大,不宜有外人……”

景王留住了他,“重进何必如此见外,”男人的声音冷冰冰的,“本王素来信得过你。”

李如茵的心不住地往下沉,她原本以为如今的情况已经够糟糕了,没想到还有更可怕的事等在后头。

三个半大孩子怯生生地从后面出来,见到景王便跪倒喊冤,口口声声说他们姓楚,大姐名叫楚姣,多年前迫于生计,卖身到凤至楼养活弟弟妹妹们,谁知没过几年,就被当做妖言惑众的巫女当街处斩。他们相信自己的姐姐没有干过害人的事,记得她曾经私下里说过,自己的主子是景王府中一位姓李的娘娘,所以过来向那位李娘娘讨个说法。

楚姣曾留下一本账簿,上面详细记录了她与帝都中各个贵妇的往来,以及那些虔诚信徒们供奉给她的香火钱,每一笔钱后都注明了花费几何,其余的则赫然注明了,皆献于李王妃。

当年楚姣为李家姐弟做事,自然对他们阴狠绝情的作风心知肚明,这小女子能将一干朝廷命妇骗得团团转,是有几分真本事的。她明面上对李如茵忠心耿耿,暗地里却将自己的几个弟妹藏得严严实实的,除了当时亲自买下她的李重进隐隐知道些内情外,谁也不知道她家中的底细。

当年楚姣被推出去做了替罪羔羊,李重进动过要彻查此事替长姐斩草除根的心思。可那时他新婚燕尔,一腔情丝都牵到屠春身上,每日只想着如何引她注意,讨她欢喜,连正事都顾不得了,很快就将这几个无关紧要的小孩子抛诸脑后。

或许连李二公子自己也没有想到,他无意中的这一点善念,会成为今日手中的利刃。

景王初时怒不可遏,听到后来,心头则冒上一股茫然的寒意,他固然是喜爱李如茵的,可这喜爱盲目又带有偏见,将她看做小猫小狗般怜爱,以为她的爪子任性而娇弱,挠上旁人几把,尤其是自己那个睿智聪慧的发妻,只是小打小闹,拈酸吃醋,伤不了人的。

而现在他骇然发现了,这活色生香的美人竟是条吃人不吐骨头的巨蟒,她可以缠住她前进路上所有的猎物,贪婪地吞下他们,连骨头渣都不留下。

景王不寒而栗,无数个销魂香艳的夜晚似乎都蒙上了那种滑腻腻的腥湿与冰冷,再看到殿下那张花容月貌的脸,他甚至感到有些作呕。

“你们胡说,楚姣她……”李如茵险些脱口而出的话生生地停住了,大殿内空荡荡的,风在门窗的间隙中来回游荡,她美艳的脸上没有太多的失态,其实心中几近崩溃。

她现在才发现,她当年是太心急了,没有做好弄死这个小畜生的万全准备,是不该贸然和他翻脸的。

于是她身子软软地一倒,晕了过去。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除了晕过去,她一时也想不出别的主意了。

外面电闪雷鸣,暴雨从天幕上倾泻下来,淹没过了行人的足踝。少妇的年龄其实还很年轻,眉目间则已经无端有了风霜之态,她静悄悄地候在景王府外的一条小巷里,见年轻的公子出来,恭谨地持伞迎了上去。

“多谢公子替我姐姐报仇,”瓢泼大雨中,她冲着李重进盈盈一拜,低声道。

李重进见惯了各色美人,纵然这少妇当年在他身边伺候时堪称绝色,他也不曾有过些许留意,如今利用完了,敷衍得不甚用心。隔着蒙蒙的雨幕,他微微笑道,“苏夫人客气了,令姐大仇得报,也是多亏有您相助。”

安穆脖子上那块玉佩的料子当年是他寻来的,李二公子过目不忘,想要再雕出个一模一样的,不是难事,不过想要偷天换日将这假的玉佩挂到小世子脖子上,却需要多费一番功夫了。幸亏安穆对杜美人颇为亲近,连带对与杜美人容貌酷似的解忧也另眼相看,解忧这才能故意推他下水,又在救人的时候神不知鬼不觉地将玉佩换了。

少妇听到李重进的话,身子微微一颤,她低下头,让人看不清她眼底的情绪。

李重进敏感地觉察到她的异样,若有所思地多看了她几眼,他上了马车,放下车帘前,突然轻笑了起来,“你当了官家太太,倒是比当年稳重许多。”

少妇一愣,正欲开口,车帘却已经放下了,车夫一挥鞭,马车很快便消失在茫茫的烟水之间。

102 情深情浅

急促的鼓点声中,舞姬们珠缨炫转,花鬘斗薮,忽然有人琵琶音起,方才情热如火的舞姿一转,变得轻柔曼妙起来。画舫上的婢女们吹灭了几盏铜灯,渐渐昏暗的船舱中弥漫着令人血脉贲张的奢糜香气。舞姬们薄如蝉翼的红纱散落一地,她们肌肤如玉,犹如游走在宾客间待宰的羔羊。

“公子已经说了,美酒佳人,君等尽可享用,”舞姬呵气如兰,在一名商贾的耳畔梦呓般呢喃,“好哥哥,如此良辰美景,你可不要辜负了公子的美意……”

世上男人,有几个能受住如此活色生香的诱惑。商贾迫不及待地将这甜美的尤物搂进怀中,胡乱地摸了上去。不单是他,酒过三巡后,这艘载着妖娃丽人的画舫仿佛是蚀骨销魂的妖兽,几乎要把在场的所有人都吞咽干净了。

唯有少数几个保持清醒的人注意到,坐在上位的年轻公子始终在自顾自地饮酒,偶尔有胆大的舞姬匍匐在他脚下献媚,公子倒是来者不拒,任她们使尽浑身解数引诱,只是这些美艳的花似乎都没有入了他的眼,勾不起他兴致。

昏暗的尽头,模模糊糊地浮现了一点光亮,李重进酒意已经不轻了,浓郁的熏香让他有些晕眩,妙龄的少女身子婀娜,提着一盏小小的宫灯走到他面前。

少女俯下身,将宫灯摆在桌上,灯光照亮了她清丽娇嫩的脸,有那么一刹那,过往的光阴裹着似甜似涩的回忆汹涌袭来,几乎让醉酒的公子难以自持,想要伸手抚摸她的脸。

这种失态没有持续太久,他很快听见了少女的声音。

“小女子豆蔻,见过公子。”

“豆蔻梢头二月初,识遍春色总不如”,李重进伸出的手停住了,转而举起案上的酒杯,“好名字。”

他记性很好,即使是在醉酒之后,也能认出这名如今柔媚娇羞的少女,正是不久前含恨抓了自己一把的小丫头。

你看,财富和权势是多么好的东西,昨天恨你入骨的人,今天可以像条狗一样冲你死命地摇尾巴。

世上的女人不都是这样,如果你能给她们需要的东西,她们就会讨好你,哄骗你,如此情深款款又无怨无悔,仿佛是真的……真的在爱你。

画舫的老板守在外头,掀开帘子向内看了几眼,颇为满意地又放下了,他就知道,当初这小娘们不知好歹地伤了公子,公子事后却没有追究的意思,多半是有点心动,不枉费他动之以情,晓之以利,找了好几个嬷嬷将这丫头精心调教,总算得了次献殷勤的机会。

听说公子屋里的那位夫人也是出身寒门,可能是倾国倾城的名花见多了,公子就喜欢这种清清秀秀的小家碧玉吧。

雨势猛烈,狂风将屋檐上的瓦片吹得作响,在屏风外守夜的丫鬟听见外厅的动静,慌忙迎了出去,会在这个时候回来的,也只有自己的主子了。

丫鬟殷勤地想要上前扶住年轻俊美的主人,却被对方不耐地挥手退开,这么近的距离,她几乎快被他身上浓烈的酒气和胭脂香味呛到。丫鬟心中一动,她在屠春身边伺候了这么久,还是头次见到李重进喝得这么醉。

“公子”,丫鬟低下头,柔顺地说,“让奴婢伺候您沐浴更衣吧。”

见李重进没有拒绝,她大着胆子上前拉住他。夫人是个好人,曾经给钱替她娘治病,可惜是小门小户出来的,又生不出孩子傍身,这婢子在心中暗暗寻思,倘若自己今晚能抓住机会,得了公子的恩宠,以夫人柔善的性情,肯定会给个名分的。

丫鬟存了勾引的心思,举止上自然放肆不少,几乎整个人都快要贴到李重进身上了。她见对方没有再退开她,自以为得计,然而李重进站了一会儿后,突然开始扶墙吐了起来。

他着实是喝的不少,这些年来他生意场上应酬也多,却罕有这样放肆的时候,仿佛少年时那个跋扈浪荡的灵魂,在蛰伏多年之后,又开始在他身体里悄悄地苏醒。

屠春睡得本就不踏实,外面的雨太大了,李重进迟迟不归,她心中牵绊,隐隐约约间听到外面的动静,立刻就清醒过来,慌慌忙忙地出去探看。

“为什么不去叫我?”她见丫鬟只会愣愣地站在旁边,半点忙也帮不上,一边心疼地轻抚李重进的后背,声音中已经有了愠怒。

屠春向来性情温柔,往日里从不对下人们说半句重话。听到她责怪,丫鬟委委屈屈地站到了一边,心里却在暗自可惜,若不是公子今晚喝得太醉了,或许自己早就得偿所愿了。

鎏金铜灯立在纱幔外,昏黄温柔的烛光覆满了薄纱外绰绰约约的身影,他可以依稀听见她的声音,一如寻常般恬淡而镇定。

“等天亮了,你记得去嘱咐厨房,做点养胃的甜羹”,屠春像是在低声向丫鬟交待着什么,片刻后,有脚步声越来越近,影子缓缓地垂下来,淹没了纱幔的上方。

李重进头疼欲裂,身子软绵绵地使不上一丝力气,他生不出说话的欲望,只是静静地躺在床上,烈酒犹如蚀骨的毒药,将包裹在他心脏外面的硬壳侵蚀融化。白日里的狂喜与放纵像是飘散在风中的云,在夜晚化为湿漉漉的雨水,他忽然感到由衷的软弱和忧伤,很希望对面的女子能够俯下身来,拥抱他,亲吻他,说些爱人之间应有的话,哪怕虚情假意都好。

但纱幔外的身影是冷静的,居高临下的,在李重进的印象中,她是个贤惠端庄的妻子,永远不会责怪质问他。

池子中的莲花开得正好,被昨夜的狂风骤雨吹打得歪歪斜斜的,今日见了阳光,又似残妆美人重画粉黛,粉色白色的花浮在含露的碧玉盘子上,越发娇美清艳。

卫瑛坐在凉亭里赏花,花是好花,可惜时节一过,马上便要败了。有时候,人还不如这一时一季的花,花败了,至少会有赏花人叹息,而人消无声息地没了,谁会为她难过?

她自顾自地沉默了许久,然后淡淡地扫了一眼李重进派人送来的匣子,“他倒是心急,只怕连我的棺材都准备好了。”

昨天李重进毫无预兆地发难,等到卫瑛得到消息,坊间已经有了传闻,说景王府的李王妃忽染重病,卧床不起,连娘家出了天大的事都顾不得了,说来李家那位大公子也真是可怜,娶了个悍妇,平白受了这么多年委屈,终于狠下心想要杀妻,居然被自己岳父逮了个正着,好巧不巧,能替他撑腰的姐姐还在这紧要关头病了。

这个时候,卫瑛的院子外早已有了几个面生的守卫,那位给她传消息的下人出去后,再也没有回来过。此情此况,她心中未尝没有过预计,自从到了帝都后,李重进就在不动声色地架空她手里的部分生意,卫瑛隐有觉察,但她的身子实在撑不住了,实际上,若不是有几味狠药吊着命,她早就死在吴郡了。

她无力再继续进行漫长且艰巨的经营,只能默许李重进的妄为。毕竟,想要除掉李如茵,只能靠这把淬毒的刀了,哪怕刀刃太锋利,会割到自己。

送匣子的是个精干青年,算得上是李重进身边一个得力的手下了,他本以为这趟是个轻松差事,没想到眼前这个病入膏肓的女人不带情绪的一句话,居然能让他心生怯意。

于是青年自动润色了主子让自己带过来的话,即便如此,隔着他磕磕巴巴的声音,对方话中那种刻骨的凉薄无情之意还是跃然而出。

“公子说了,卫夫人您用虎狼之药吊命,委实太过辛苦了,如今大事已成,他派属下送上……一柄匕首,一段白绫,一瓶丹药……”

勉强压抑住内心的恐惧,青年终于将这句话说完了,“任卫夫人选用。”

卫瑛命不久矣,青年也是知道的,事实上,他曾经鼓起勇气问过自己的主人,为何非要为难一个将死之人,如果让那位知道了,恐怕……

“我急着动手,”年轻的公子微微一笑,他拍了拍青年的肩膀,声音清雅如浸在月色下的泉水,语气亦是轻轻柔柔的,如果不是亲耳听到,谁能相信这般俊美的翩翩公子,会说出如此凉薄可恨的话。

“就是为了让她不得好死啊。”

穿过一扇描金雕花屏风,管家小心翼翼地避开散落在地上的纸张,朝书案后的人恭谨地行了个礼,“公子,您有事找我?”

管家心里头有些纳闷,听说大半夜里公子大醉归来,到底有什么要紧事,能让他一大早醒来,迫不及待地就把自己叫过来。

李重进没有抬头,他气色不太好,眼睛却格外的亮,身上仿佛洋溢着一种病态的兴奋,“我定了一口金丝楠木棺材,你派人去取回来。”

管家吓了一跳,几乎疑心是自己听错了,然而看公子的神情,却不似说笑。他是个稳重的人,对李重进也颇为忠心,知道有些事是不该自己过问的,只需照办即可

“等等,”管家领了命,正欲出去,这时李重进突然隐约想起了什么,从身后叫住了他,“我还有一件事交待给你。”

“春儿身边有个丫鬟,嘴角边有颗黑痣,十六七岁年龄……”

管家听开头,还以为是公子看上了哪个丫头,谁想到李重进话锋一转,是这样嘱咐的,“你把她打发出去吧,倘若春儿问起来,就说是那丫头家人有病,自请离府的。

103 恩怨难抵

屏风后的声音细若蚊蚋,谭子廷向前靠了几步,才听清主母的问话。

“你是说,那名老大夫是来帝都探友,你们请不过来,于是夫君要你们陪我去一趟?”

年轻人先前是在当铺中做差,行事颇为谨慎小心,他将斟酌已久的话在心中又酝酿了一遍,恭敬回道,“公子临走时,正是这么‘交’待的,吩咐属下一定要将夫人护送周全了。”

主母似是幽幽了叹了口气,“重进昨夜是真醉的厉害,居然也不提前知会我一声,早上又匆匆忙忙地出‘门’了。”

谭子廷对公子今日要做的事心知肚明,他不敢多说,怕言语间‘露’出了破绽。好在主母如传闻中一样,是个柔善到近乎软弱的‘女’人,没有多问什么,便开始嘱咐身旁的丫鬟们去收拾出行的东西。

年轻人极有耐‘性’地候在屏风外。丫鬟们进进出出的,不多时,其中一个相貌伶俐的丫头在外面笑喊,“夫人,东西都收拾齐备了。”

内室中静悄悄的,主母轻声咳嗽了几下,听声音竟是病弱到没什么气力,“这儿还有个香炉”,屏风后的‘女’人招呼年轻人过来,“丫头们搬不动,麻烦你将它拿到马车上。”

谭子廷愣了一下,这才意识到主母是对自己说话,他面上平静,其实心里巴不得赶快将把这‘门’差事办完,将屠‘春’尽早送出府去,于是不暇多想,径自走到屏风后。

他初时还不敢抬头,唯恐不经意间冲撞了主母,失了礼数,直到那冰凉凉的硬物抵住他的身子。

主母虽是北方人,却生得娇小,她脸‘色’不太好,伤人的凶器放在她手里,反倒衬得她更弱更怯。

一时间,数个脱身的念头在谭子廷脑海中飞快地闪现,他是小有身手的,不然李重进也不会将护送夫人的差事‘交’到他手里,然而他生‘性’谨慎,终究还是碍于屠‘春’的身份,不敢轻举妄动。

“夫人”,年轻人干巴巴地挤出丝笑意,“属下可不曾得罪过您……”

内室的窗帘没有拉起,光线昏沉沉的,从谭子廷的视线里,可以看到主母扬起脸,她似乎也知道这柄匕首威胁不到面前的人,所以很快就将刀刃转向了自己的心口。

谭子廷的冷汗瞬间起了一身,他又惊又骇,差点忍不住要叫出声来。

“嘘!”这般情景下,方才还有气无力的主母居然来了点‘精’神,她微微一笑,“你是个聪明人,这孤男寡‘女’的,共处一室,我真出了点差池,你怎么脱得了关系?”

“我知道,今天要我出去看大夫,不过是想让我离府罢了”,这么个娇弱弱的‘女’人,说话的声音也细若游丝,但一句句却重若石锤,砸得谭子廷快要魂飞魄散了。

“可是我不晓得,夫君费了这么大周折,是想背着我干什么?”

“不然这样吧”,她将匕首紧紧地贴住自己的心脏,和善地提议道,“你带我过去瞧一瞧。”

谭子廷冷汗淋漓,恨不得给主母跪下求饶了,公子的手段他是清楚的,自己倘若办砸了这次的差事,恐怕命都要去了半条,但面前的‘女’人咄咄‘逼’人,仿佛现在就想要了他的命。

“公子待属下不薄……”谭子廷结结巴巴地拖延着时间,只盼着外头的丫鬟们能赶快发现异样,进来帮他证明清白,是主母自己发了疯,与他并无半分关系。

仿佛是上天听到了他的心声,果然有丫鬟急匆匆地走到了屏风外,“夫人,您还有什么要收拾的?”

“我这屋里的丫头都不太怕我,万一她们直接进来了,吓到了我,这刀……”主母喃喃低语,谭子廷听得不太分明,是从她嘴‘唇’的动作上隐约猜出了她的意思,原本燃起一丝希望的心顿时沉了下去。

他本该猜到的,这个‘女’人敢这么做,就是有恃无恐的。她若在自己面前受了伤,不管是何缘故,自己都万万脱不了干系,只能任着她一张嘴颠倒黑白。

要是她真把匕首往心口捅,自己也只能拼死拦住她,但万一她趁机冤枉自己轻薄她……谭子廷在心里胡‘乱’想着,越想越觉得绝望。

好在主母亦没有鱼死网破的兴趣,朗声道,“你们先在外面候着,我这‘药’还没凉,喝完了再走。”

丫鬟闻声退下了,谭子廷半是松气半是失望,他还存着说服主母的侥幸,“夫人,公子怎么会有瞒着您的事?恐怕您是多想了,您先把刀放下。”

“你不说,我心里也清楚”,持刀的‘女’子不为所动,静静地说,“是和卫夫人有关吧?”

谭子廷愕然地脱口而出,“您怎么知道……”

他话没有说完,立刻暗呼自己糊涂,公子既然想要背着妻子暗自行事,显然他们夫妻之间为了卫夫人的事,曾经是起过争执的。

他不知道,屠‘春’并没有她表面上看起来那般镇定自若,她那些半猜半‘蒙’的话得到验证后,心里仿佛猛地一下坠到深井里,又冷又茫然,只是硬撑着。

她昨夜便觉得奇怪,李重进平时话不算多,酒后却总是絮絮叨叨地抱怨,无非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比如说她偶尔忘记提醒他天寒加衣,上次送的首饰从来都没戴过,做好的点心先送到了卫瑛那里……他记‘性’好,心事又重,一件件回忆起来竟似受了天大的冤枉。昨日酒后却出奇的安静,倒头就睡,反倒像是刻意避着与她‘交’谈一般。

成婚这么多年来,他们一直没有子嗣,这是她的心病,但对李重进来说,小孩像是可有可无的玩意,他更反感她一味地求医拜佛,依他固执骄横的脾气,怎么会突然转了‘性’子,让人带她去找什么大夫?

“你带我过去,我不会亏待你”,屠‘春’心急如焚,恨不得立刻冲到李重进面前,可语气还是一派的‘波’澜不惊,“不然我现在就高声喊人,说你想要轻薄我,还想杀人灭口。”

“夫人,您不必‘逼’我”,谭子廷的额上沁出细密的汗珠,“这般荒唐的事,公子怎么可能相信。”

屠‘春’看了他一眼,突然轻笑起来,像是在嘲讽他的天真,“重进哪怕一句话都不相信,可我们毕竟是夫妻,这个面子,他是要给我的。”

“你根本没得选”,这娇小的‘女’人放下了匕首,在他面前转过身去,似是已经吃准了他必须答应这场‘交’易,“不过你放心,我说了,不会亏待你的。”

她随手打开镜前的一只妆匣,里面齐齐摆着是十余块深浅不一的翡翠,重重浅浅的绿‘交’叠在一起,流光溢彩,美不胜收。

谭子廷在当铺当过差,他一眼便看出了,只要其中的一块,自己此生都能衣食无忧。

见年轻人默不作声了,屠‘春’又掀开了第二个,匣中装满了指肚大的珍珠,这么大的珍珠本就难得,更稀奇的是,这些珍珠仿佛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个个浑圆晶莹。

她的手在第三只匣子上面停住了,淡淡地说,“我知道,重进待你不薄,可我今天许你的,是连他都给不了的富贵。”

一柄匕首,一段白绫,一瓶丹‘药’。

人世间的死法总是有很多种的,卫瑛认为李重进实在是太过凉薄,连死都给她挑了多受苦楚的那几种。

她在这小畜生最落魄时,将藏了多年的巨款送给他,辅助他东山再起。纵然他们之前再有过节,这番赠银的恩德,他也是应该记得的。

而如今这小畜生理直气壮地在她面前说,“赠银之恩,在下没齿难忘,必定以后妃之礼厚葬您。”

末了不忘补充了一句,“景王虽然立了李如茵做正妃,可毕竟没休弃您,您还是景王府名正言顺的王妃,应有的礼数,在下一样都不会少了您的。”

卫瑛想了想,慢悠悠地拿起那瓶丹‘药’,她怕血,也怕死得难看,想来想去,可能还是这毒‘药’更合适点。

“恩是恩,怨是怨,二公子倒是和我算得清楚”,她拿起瓶子,莫名地感慨了一句,“不知道日后,会有谁再一一和二公子你来清算?”

李重进也不催她,算算时辰,屠‘春’应该早就出‘门’了,待她回来时,恶疾突发的卫瑛差不多停灵三日,可以入土为安了。反正这个老‘女’人早就是吊着一口气半死不活的,以‘春’儿单纯的‘性’子,大概看不出什么异样。

他先用窦朝云搅得李家‘鸡’飞狗跳,又用杜美人一条命拽下了李如茵,快意之余多了几分耐‘性’,于是愿意在卫瑛临死前对她和颜悦‘色’一点,显出自己身为后辈的风度。

正当卫瑛准备识趣地服下毒‘药’,留着天意收拾这忘恩负义的小畜生。‘门’突然被人推开了,守在‘门’口的护卫不敢阻拦,只能任来人风风火火地冲进来。

屠‘春’还未站稳,抬手就照神‘色’愣然的李重进脸上扇去,她这一巴掌打得又狠又快,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措手不及。

李重进脸‘色’当即便变了,他自幼骄横,何曾公然受过这种委屈,这些年屠‘春’对他言听计从,百依百顺的,几乎快要让他忘了当年受过的皮‘肉’之苦。

但还不等他发作,屠‘春’却抢先哭了起来,哀哀切切的,“昨晚你身上的胭脂是怎么回事?你嫌弃我生不出孩子,就该对我明说,偏偏要旁人把我骗出府去,是要趁机把那个小妖‘精’接回来!”

屠‘春’这一巴掌扇得不轻,李重进半边脸都是麻的,听着她又哭又闹,活似个乡野泼‘妇’,他气急败坏,有心想要下人把妻子拖下去,免得坏了他的大事。

但脑子里的那股血刚倒流回一点,他又开始迟疑,觉得今天守在外头的几个人都笨手笨脚的,连看都看不住屠‘春’,真要是把她拖下去,恐怕是会伤到她。

屠‘春’哭得涕泪满面,死活非要拽住李重进讨说法,‘交’待谭子廷时倒是口齿清晰,“快将卫夫人请出去,莫让夫人看了笑话。”

谭子廷不敢去看李二公子的脸‘色’,战战栗栗地凑过来,拉住卫瑛,几乎是飞一般地逃了出去。

‘门’口的几名‘侍’卫知道自家公子今天原本是准备来干件大事的,然而一来没拦住夫人,二来无意中目睹了公子的家事,后怕羞愧之余又不免尴尬。其中一人伸手挡住谭子廷,低声问,“小谭,公子可是连棺材都备好了,你就这么把人带出去?”

谭子廷故作神秘地冲他使了个眼‘色’,语焉不详地说,“放心,我能把她带到哪里去?”

见‘侍’卫们还意有踟蹰,谭子廷急道,“夫人都气成这样了,还不赶快让我们出去”,他压低了声音,“按我说啊,这会儿说的话你们不该听,也要先到外面避避风头。”

里头传来的哭骂声,已经从声讨那个小妖‘精’,发展到多年前两人的旧事。以李重进的脾气,这会儿还能站在原地任对方胡搅蛮缠,自己只是气急败坏地反驳,可见的确是怕极了这位夫人。

‘侍’卫们面面相觑,皆觉得谭子廷说得有理,这些话听多了,恐怕公子事后不敢冲夫人发火,帐都一一算到他们头上。

管家年龄虽大,办事却毫不含糊,果真一早就叫人取回了金丝楠木棺材,停在院子里,静候公子安排。

然而公子是同夫人一起过来的,两人的神‘色’都有些奇怪,夫人的眼睛红红肿肿的,显然是刚哭过。

“我不过是喝了几天‘药’,府里倒要办起丧事来了,你就这么想让我给别人腾位置?”屠‘春’伸手拍了拍棺材盖子,斜斜地看了身侧的李重进一眼,管家看不出她喜怒,倒是看得出公子快要气疯了。

他不敢再火上浇油,打哈哈地糊‘弄’道,“夫人这是说哪里话,老朽是看棺材不错,给自己备个长寿棺罢了,不料惊扰了您。”

管家以为这番舍身救主,多少能叫两位主子脸‘色’和缓点,然而李重进却似是越发恼羞成怒了,连看都不看他,径自甩袖而去。

“内宅里的琐事,本就应由‘妇’人‘操’持”,李重进一走,屠‘春’脸‘色’终于转缓,先前的声‘色’俱厉委实叫她费了不少气力,这会儿对着管家,总算能和声悦‘色’地说几句了,“先前我身子不好,让夫君多担待了,以后府里的小事,你直接告诉我便好,不用再惊动他。”

管家唯唯诺诺地应了,心里却在想,难怪公子急着要打发那个丫鬟出府,多半是夫人发现了他们之间有什么猫腻,大发脾气了。

104 欲哭无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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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5 她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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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6 休休有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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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7 所谓妇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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