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身着龙袍 - xp1024.com
《她身着龙袍》


第一章 雪夜归京

崇熙二十九年,大寒。

大雪纷纷扬扬地下了将近三个时辰,仿佛要将这天地埋藏了似的,渺渺万里,便只余下了银白。

官道上留下了两道寥寥的车轮印,马蹄声打破了这雪夜的万籁俱寂。

“殿下,已经入京了。”李疏影道。他一身乌衣,袖口落了些许触目的雪花。

“疏影,这一路辛苦你了。”一道清清冷冷的声音自车内传来,宫钰撩开了车帘,入眼的是有些陌生的盛京雪景。

“殿下说笑了,”李疏影答道,“属下这一路是轻松不过了,如您意料之中的无一人阻拦。”

“那也要多亏了五皇兄的耳目找错了方向。”宫钰似是微微笑了,“他终归是没有想到我会提前入京啊。”

“殿下,您此举却是苦了姽婳姑娘了。她易容成您,已经遭遇了出自五皇子之手的七次刺杀了。”李疏影叹道。

“五哥自小便厌恶我,七年了,依旧是这般呢。”宫钰轻声道:“只是可惜了,他没有料到我会伪装成青衣官吏提前入京,这盛京的棋局,一开始,他就已经占了下风了。”

明日,普天之下最受盛宠的元晞公主,将会归京。

时隔七年,公主的归京,将会是一件惊动盛京的大事。

可鲜少有人会料到,明日那雕龙饰凤的马车内,坐着的将不会是元晞公主,而只是她的一位替身。

“殿下,盛京风云诡谲,万事要多加小心。”

“我知道的。”宫钰静默了须臾,复而道:“疏影,我将会成为这场盛京风云的执棋人。”

--------------------------------------------------------------------------

雪至深夜,万籁俱静。盛京中大多数楼阁皆熄了烟火或是客人寥寥。

唯有一家灯火不绝,笙箫歌舞。

这是天下第一楼——人间寻欢。

若有人问:东楚第一美人是谁?

定答:人间寻欢的醉欢姑娘。

传言她貌若天仙,身似拂柳,眸若星辰,一笑可摄人心魂,一舞可倾得天下。

今夜是她登台而舞的时刻,无数男儿为求她一眼而掷数万金,倾家荡产也在所不惜。

一辆马车缓缓停在了楼阁下,只见那驾车的乌衣青年率先跳下马车,恭敬地伸出手,欲搀扶车内的人。

那人却并未应他的意,只自己借力落在了雪地上。

宫钰戴了一个斗笠,她将全身都裹在了貂氅内,看上去有些显得雌雄莫辨。

道旁的乞丐连连磕头,李疏影低头给了乞丐一锭银子。

乞丐又跪着磕了几回头,待抬起头来,发现雪地上除了自己的头印之外,竟一道靴印也无!

楼内与楼外是全然不同的温暖。宫钰抖落了貂氅上的雪,只寻了角落的一桌坐下。

坐在外围的几乎都是布衣之士,酒菜平平,无非是来凑个热闹。

“子敬兄,我这数月的俸禄便都花在这楼里咯。”娄德昌大饮了几口酒。

温涛苦笑道:“那又如何,只能怪这世道太苦了,钱财散尽,不过只是要一个解愁罢了。”

“是啊,仕途不顺啊。我们寒门子弟,现下已是无所出路了。”娄德昌出身寒门,十年寒窗,苦得状元,入仕九年,只因不愿归附朝廷派系,他便由六品太学博士被贬为了九品青衣。

“令征兄,我们寒门子弟从来都是身处劣势的,自古以来,便是四大世家垄断了官权。现下,朝堂上五皇子如日中天,他背后又有陇西万氏的支持,你拒绝了他的邀请,又出身寒门,自然无法了。说来也是缘分,你我二人都因为这派系之分和寒门之身而受此冷遇。”谈到“仕途”,温涛心中也是苦闷难忍,他本是一届榜眼,也因未曾站定派系,一直未被重用,不过是一个七品长史罢了。

“子敬兄,我曾听闻,你拒绝了五皇子后,三皇子也曾向你示好,你为何不接受三皇子的邀约同僚们皆说,三皇子礼贤下士,为人明德,屈伸有度,只是不受当今圣上宠爱罢了。”

温涛摇摇头,自斟自饮道:“你明明知道答案,又何必再问呢。我们曾在那人麾下共过事,便再也难忠心他人了。”

娄德昌闻言,只哑声道:“原来你也这般想,只可惜,先太子他——”

温涛却先一步捂住了他的嘴,“不可说,不可说!”

“只可惜,先太子他英年早逝。而当今几位皇子,有谁能比得过他?”清清冷冷的声音仿佛比楼外的冰雪更加寒冷,令二人的骨子里也浸凉。只听得宫钰继续说道:“五皇子势大,却只着眼于世家利益,三皇子明德,却心机深沉,不可捉摸。哪里可与先太子相比?”

娄德昌脸上浮着一层虚汗,不敢接话。

“看公子的衣着,不像是盛京中人,到像是渝蜀之人。”温涛踌躇许久,才问道。

“归京探亲罢了。”

“那公子且听我一句劝,京中可莫要轻易提及“先太子”三字。此三字已然是盛京里的禁忌了。”

“为何?”

“公子莫要问了,我只听同僚谈过,当日一御史中丞,在朝堂上只提了先太子三字,便惹得龙颜大怒,被贬为了江淮司马。”温涛低声道。

斗笠遮掩了宫钰的面容,她的神色也让人难以分辨,只听得那声音含了些许复杂的笑意:“那这禁忌不日将被打破了罢,先太子的胞妹,元晞公主明日便要归京了。届时,她又怎能不提及她的皇兄?”

听到元晞公主一词,娄德昌的脸色竟有些发白,

温涛忍不住问道:“令征兄,你怎么了?”

“当年我在京内任太学博士时,见过元晞公主两面。第一面,是我与那位殿下商议完朝事之后,她着了一身锦裳,站在重华殿前等那位殿下。第二面,却是”娄德昌像是回想起了什么可怕的事情,

宫钰依旧在浅浅啜着她的茶。

“第二面,是在那位殿下逝去的一天,元晞公主,她竟浑身是血,跪在重华殿前的阶梯上,一步一磕头!”

站在宫钰背后的李疏影却握紧了腰间的剑。他的脸色也同样惨白。

“如此,便多谢二位的提点了。”宫钰打断了娄德昌的话,不知是否是错觉,她周身的气息亦寒冷了不少。

忽然,楼内的灯火瞬间熄灭,后有一盏一盏莲花灯自楼中央而渐明,映着那清澈的池水,幽幽摇曳。

“是醉欢姑娘——”

第二章 人间寻欢

那女子竟于莲上起舞!

她只着了一身浅紫罗裳,肤若白雪,无骨娇态,轻纱拢面,眉眼间一嗔喜皆是风情,她足尖立于红莲之上,长袖一舞,似是落入凡间的仙子。

一舞毕了,满座寂然,不知是何人大喝了一声妙哉,众人才恍然惊醒,连连鼓掌。

“此舞只应天上有!东楚第一美人,名不虚传!”一黄衣公子大叫道:“醉欢姑娘,我仰慕你已经到茶饭不思的地步了,我愿意出三千两,可愿与我共饮三杯?”

“哼,茶饭不思也只愿意出三千两,三千两算什么,我愿出五千两!”一纨绔公子轻蔑道。

“六千两!”黄衣公子气急败坏道。

“七千两!”

“八千两!”

顿时,楼内的气氛已经沸腾到了极致。

“两万两。”一摇着折扇的公子笑道。

“原来是韩家公子啊,富商就是有钱啊。”无数年轻的公子扼腕。

见楼内无人再竞价,那折扇公子露出了得意的笑。

然而,下一刻,他的笑便僵在了脸上。

“五万两。”忽然,一道慵懒的声音自二楼中央传来,众宾客纷纷抬头。

“天呐,是武安候世子封庭泽!”

“没戏了没戏了,今晚醉欢姑娘肯定又去陪他了。”

“大家都不必伤心了,回家洗洗睡吧。”

“没想到武安侯世子也在,失策了。”韩家公子的脸色难免十分难看。

“五万两,黄金。”意料之外的声音打破了僵局。

满座宾客寂静了一瞬间,复而有喧嚣不已,争着抬头向声音源头看去。

只见那穿着貂氅的人挺直而立,于众目睽睽之下,波澜不惊,自成风骨。

“那人怕是疯了罢,竟然敢跟武安侯世子抢人!”

“怕并非是京中人士,可实在是不知者也有罪啊!”

“世子怕是要动怒了!”

二楼中央,金碧辉煌。

却见封庭泽落下白玉雕螭盏,唇畔勾起一丝笑意:“敢和本世子抢人?着实有些意思。”他扬声道:“你说你有五万两黄金,却又身处如此外围,和一些小官小吏坐在一起,看来阁下当真是财不外露。”

语毕,哄堂大笑,盛京人皆知,客人的钱财越多,所坐的位置越偏于楼内,若是身份与钱财兼备,就可以坐在第二楼享受玉盘珍馐。而且,凡有点钱财身份的,谁又会愿意与一些寒门子弟坐在一起?

这人,怕也只是个无财之辈来抢风头罢了。

若真是此,那便是足以要命的风头。

得罪了武安侯世子封庭泽,可并非道歉能了之的。

宫钰依旧是那般淡然,只是循声向那少年望去。

只见他神色慵懒,似笑非笑,身着鲜衣,袖口袍角雕饰着复杂金纹,一双眼睛却是宛若上好的灵玉,虚虚实实,令人难解其真意。

“等黄金交到醉欢姑娘手中便知道我究竟是不是财不外露了。”貂氅人缓缓道。

“若是本世子可出十万两黄金呢?”封庭泽不由冷笑。

“在下以为,黄金万两也不过就是顺遂了一个缘分而已,不知醉欢姑娘如何想呢?”

醉欢闻言,心中却叹了一口气,她无论如何,是不愿意得罪武安侯世子的,这人的出现,着实是超出了她的意料。正在踌躇间,却见宫钰向她微微点头,扬起衣袖——

那该是一只怎样的手呢?骨节分明,肤如玉,拇指上是一截翡翠扳指,纤细之间,又有着翻云覆雨之势,仿佛山河风云尽揽于此。无疑,这是一双久居上位者的手。

但令醉欢吃惊的不只于此,而是那人手中的令牌,以雪玉为骨,丹青为着心。有这块令牌的,天下唯有一人!

醉欢似是想到了什么,许久才稳住心神,半晌,才略带歉意道:“醉欢与这位阁下是一见如故,世子,抱歉了,醉欢今晚失陪了。”她转身:“那位阁下,还请随酔欢去雅间。”

满座皆惊,封庭泽却出奇地并未发怒,只是神色晦暗不明。

娄德昌与温涛内心亦是震惊不已,盛京之内,敢与武安侯世子公然抗之的,不过几人而已!

宫钰向身旁的李疏影微微颔首,她瞥过娄德昌二人。

李疏影会意了,他解下了腰间的一个小囊,放在了桌上,意味深长道:“官场沉浮,本心可贵。”

温涛一怔,他看到那个已解开的小囊里,竟是两枚荐官令!

帝王有言:凡得荐官令者,皆为德才兼备之辈,可就任三品官职。

这一赠,竟是仕途再造之恩,雪中送炭之情,没齿难忘!

长廊内,貂氅人随着酔欢前行。女子的背影袅袅娜娜,似一卷云烟,仅此一态,便可知这“东楚第一美人”当之无愧。

“敢问阁下,您是何时与那位令牌的原主人相识的?”

“七年之前,在盛京相识。”宫钰微笑道。她的视线并未落在醉欢身上,反而是凝视着楼阁之内的画卷。画卷多样,柔婉遒劲者兼有,每一幅皆出自名家之手。

至此一处,宾客的喧嚣声已经渐渐消散,只余下轻微的脚步声。

“说起来,七年之前,盛京发生了一桩大事。”醉欢低声道。

“阁下如果七年前身在盛京,定会有所耳闻。”

并未答话,她在一幅画前驻足停下。

于众位名家的画中,这并不是一幅如何惊才艳艳,可令人见之不忘的画,甚至于,这一勾一勒之间还有着些许稚嫩的痕迹。

画上是一只雪鹤,它独立于天地之间,浅淡的墨痕渲染出它拭羽的姿态,那墨色里的一点朱砂触目,却恰好显出雪鹤孤傲清气。

“醉欢姑娘所说的,是宣御关之变罢。恭王谋反,太子被杀。”

她如此平静的语气令酔欢有些怔然,正欲说什么,却听宫钰道:“醉欢姑娘,你究竟想问什么呢。”

醉欢见心思被戳破,也便不再试探,直说道:“阁下一女子,来我人间寻欢,又有何目的呢?”

以手观人,醉欢很早便学会了。

“我在等人间寻欢的楼主。”宫钰转身侧望。

只见一浅色衣衫的公子正站在长廊尽头,负手而立。

她要等的那位楼主已经来了。

这位仅用七年便建立了天下第一楼,拥有了东楚江湖顶尖势力的人,人间寻欢的楼主,清尘公子。

第三章 清尘落子

盛京有词:

醉生梦死寻一欢。所言的是天下第一楼,人间寻欢。

素手霜姿止风月。所言的天下第一楼的楼主,清尘公子。

传言他性情温和,常是一身浅衫,素以面具遮容,擅长机诡,师承天下第一奇人——鬼尘方尊。令人欲一探究竟之时,也望而生畏。

“清尘公子,只怕现在我们已经不在人间寻欢楼内了吧。”

清尘公子只是静静地望着她。

“你一早就布下了九字连环阵,让醉欢姑娘引我们入阵。”宫钰依旧在凝视着那幅画,“这幅画便是这个九字连环阵的第九个棋子了,清尘公子不愧是鬼尘方尊的弟子啊。这些画后都藏了一个棋子,再按照九宫排列,这绞杀之阵可谓是令人防不胜防。”

李疏影神色一冷。

宫钰却摇了摇头,道:“清尘公子此举不过是在试探我罢了。”

只是这个试探有些严厉,若是无法过了这个试探,便只能留下这条命了。

“此阵只需要稳住第九子即可,看似变化无穷,其实始终是一,再到第一幅画那里攻阵就可以了。”宫钰道。

“阁下既然知道破阵之法,那为何不破阵而出?”清尘公子的脸从眉梢至鼻尖,皆藏于了半边面具之下,只余下一微弯的唇。

可是稳住第九子的最好办法,却是要定住这第九幅画,也就是毁了它。

宫钰叹道:“可惜了,我是无法破此阵的。我不会毁了这幅画,也就不能定住就第九子了。”

醉欢闻言有些惊讶。

“莫非阁下与这作画的人是旧友?”清尘公子忽然问道。

“公子又何必明知故问呢。”宫钰道,她的语气有些微凉,“这幅画是出自恭王萧璟之手啊。”

当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在场的所有人都陷入了缄默。

这个名字意味着什么,在场的人似乎都知道。

七年前,元晞公主宫钰一步一磕头,从皇宫城门到重华殿的最后一层台阶。

这血染一路的坚持,正是为了宣御门之变的元凶,恭王萧璟!

清尘公子的眼中划过一丝叹息,他只轻轻敲了一处墙壁,那九字连环阵便不攻自破了。

原道他们早已至一竹屋内。

“清尘公子为何又帮我破了阵?”

“阁下有我师父的令牌,自然是要以礼相待,不必勉强了。”清尘公子答道,他沏了两杯茶。

宫钰闻言笑了,她抬手摘下了斗笠。

她正是当今最受圣宠的元晞公主。

她乌发挽成了一云髻,只斜插了一根翡翠绣纹簪,余下的发便及至腰间,宛若泼墨倾泻。织金暗纹貂氅映衬着她雪白的肌肤。

此刻,她朱唇微弯,分明笑得温文无害,可那一眼扫过来,竟隐隐有几分帝王之威。这并非是一个温柔和婉的女子,而是一个令人望而生畏的上位者。

醉欢虽然之前就有些怀疑那穿着貂氅的人是元晞公主,可当看到她直接摘下斗笠时,还是忍不住惊讶了一下。随后,她便退出了竹屋。

清尘公子并不希望她观棋。

“想必清尘公子早就料到我的身份了。”她笑道,笑意却不达眼底。

“殿下提前归京,特意来在下的人间寻欢楼,这般殊荣,却是让人难以消受了。”清尘公子的语气虽然恭敬,却并未有行礼之举。

“平日听闻清尘公子善于下棋,而我也是爱棋之人,不知公子可否愿意与我对弈一局?”

“殿下请吧。”清尘公子温声道。他铺开了棋谱,“不知殿下是用黑子还是用白子?”

“我喜欢用黑子。”宫钰答道。“公子知道了我身份,便也应该猜到了我来人间寻欢的目的。”

她低头落下一个黑子,开门见山道:“我要这天下第一楼,为我所用。”

黑子的攻势极为凌厉,白子虽然处于守势,却也没有落入下风。

清尘公子低头凝视着棋盘,温声道:“殿下说笑了,人间寻欢从来不参与朝廷的斗争。”

“凭借你师父的令牌也不行么?”宫钰问。

“殿下应该也清楚,凭借这令牌不过也只是能见在下一面罢了。”清尘公子落下一白子,化解了黑子的攻势。他的言下之意自然是拒绝。

这样看来,只有换一条路了。宫钰静默了一瞬间,微微笑了:“公子,你可曾听闻七年前的鄂州诗案?据我所知,这一案的主犯顾丰亭的宗族都被流放到了西北,可鄂州顾氏一族在被流放西北的途中,有一对顾氏兄妹却出逃了。可谁也没有想到,他们竟然逃到了天子脚下——盛京。”

清尘公子神色未变,他依旧是低头望着那局逐渐复杂的棋盘,目光有些淡漠,他握着手里的那枚棋子,低声道:“殿下所言之事,在下也有所耳闻,只是在下听说的与殿下有些不同,那顾氏兄妹不是早就死在了逃亡的途中么?”

“若是这顾氏兄妹死了,宫中的锦衣卫也应该放心了,可我在这回京的路途上,却恰好碰见了一个锦衣卫,我问他,他在追查什么,结果,他告诉我,他正在查顾氏兄妹的行踪,而这条行踪正是指向盛京。”宫钰轻轻笑道。

清尘公子没有说话,只是他的目光稍稍沉了几许,他手中的那枚棋子依旧没有落在棋盘上。

只听得宫钰接着说道:“我对锦衣卫说的事情有些兴趣,我继续问他,他是如何知道这条行踪指向盛京的。他回答说,他在回京的官道上发现了一件东西,这件东西,正是顾氏家传的紫玉,这紫玉上雕刻着顾氏之女的名字。清尘公子,你说,这顾氏兄妹究竟死没死呢?”

“兴许是贼人抢夺了顾氏兄妹的紫玉,不小心遗漏在了官道上。这也未必没有可能。”清尘公子道。

“可当今的锦衣卫,一贯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的啊。这顾氏兄妹却仿佛凭空蒸发了一般,什么也没找到,锦衣卫是不会放弃紫玉这条线索的。”宫钰微笑道。她话锋一转:“我倒是听说,清尘公子和醉欢姑娘是七年前到了盛京,然后建立了人间寻欢楼,你说这究竟是不是巧合呢?”

清尘公子抬头看着这位笑意晏晏的公主,他的神色也渐渐地淡了下来,那双眼睛里仿佛也下起了片片白雪。

宫钰竟然直接那块紫玉放在了桌上!

清尘公子的脸上终究是闪过了一丝惊讶。

“公子不必惊讶,这是那位锦衣卫送给我的,他喜欢看那官道上的雪景,我便帮助他,让他永远地留在那里了。因此,现在也只有我知道这块紫玉的秘密了。”宫钰依旧是在微笑着的,仿佛已经凝成了一种面具,“只是我现在告诉了清尘公子,不知道你能不能替我将这块紫玉还给顾氏兄妹呢?”

“敢问殿下都知道了些什么?”清尘公子轻声问道,他没有再看那块紫玉,他只是看着那盘棋,在这样的僵持之下,不知是否是错觉,他握着棋子的手指有些微微地颤动。

宫钰没有回答,她低头凝视着棋局,正在猜想这最为关键的一白子会落于何处,须臾,她才道:“我知道什么并不重要,只是这一步棋你终归是要下的。”

她是执棋的人,所以,她必须要让这个棋局如她所想的一样变动。

“殿下当真是聪慧至极。”半晌后,清尘公子似是下定了决心,落下了一白子,这场对弈已经是尾声了,“那么,殿下会相助那对逃亡的顾氏兄妹铲除敌人么?”

“你错了。”宫钰缓缓落下一个黑子,道:“我不光要为这对顾氏兄妹铲除敌人,我还要翻了这鄂州诗案,还他们宗族一个清白。”

当清尘公子回神时,那棋局是胜负已定。

他的白子被那位殿下黑子困住了。

----------------------------------------------------------------------------------------------

待宫钰重新戴上斗笠与乌衣青年离开竹屋时,清尘公子才撤去了棋局,他又沏了一杯茶,置于对面。

“你还要在屋外站多久?”清尘公子叹息道。

闻言,入屋的竟是酔欢。

此刻,她的手指微僵,双腮被冻得通红,显然是在雪地里站了很久,“哥哥,她说的是真的么?她说她能翻案?她真的愿意帮助我们?”竟有泪水从她的眼角滑落。

“她帮助我们,对她自己只会有利。”清尘公子低声道:“能得到江湖势力的支持自然不必说,而且,当年谋害我们的那些人里,也有不少是那位公主殿下需要铲除的人。”

“那如此说来,即使我们不帮她,她也会对那些人动手?”醉欢疑惑道。

“不,我们是不会不答应她的。她能说出我们的身世,便已经是有了足够的筹码。”

“哥哥的意思是,这不仅仅是一个交易,还是一个威胁?”醉欢惊讶道。

清尘公子笑而不语。

醉欢只觉得脊背发凉,沉默许久,才喃喃道:“她真可怕。”

“若是不可怕,她如何能查得到你我的身世?只怕她这七年里早已经布好了今日回归盛京的局了。”罕见的,这位清尘公子的神色里竟然含着些许敬意与忌惮。他喃喃道:“这盛京啊,要开始变天了。”

竹屋里寂静了须臾,

只听得酔欢道:“哥哥,我还有一事不解,你为何要将那恭王的画作为第九幅画?”

“不过是受人所托,想看看那位公主殿下的心罢了。”清尘公子的眼中有些悲悯的情绪。

看来,那位公主殿下已经被困在七年之前了。

“等雪停了,你就差人将那幅画送给公主吧。”清尘公子喟叹:“她也是一个可怜人。”

醉欢却知道,他不仅仅是在可怜那位公主,也是在可怜他们自己。

第四章 故人再逢

雪渐渐停了,风却并未止息。盛京之内,各处府邸之前皆积了一层厚厚的白雪。

“殿下,一切如计划一样的顺利。”李疏影道。“可属下不明白,您为何不直接以那顾氏兄妹的身世威胁他们呢?”

“那样就与五哥的行事作风差不多了。”宫钰道:“威胁之下,他们的退让只是一种妥协而已,而我要的,是他们臣服。”

而且,以威胁这样的强硬手腕贯彻下去,是会把一些人吓跑的。她不能让一些人因此而脱离了盛京的这盘棋局。

“殿下英明。”

宫钰摇摇头,“只是我还是算漏了一事。清尘公子会以怀殊哥哥的画作为第九个棋子,是我没有想到的。”

李疏影正欲说什么,却发现宫钰停下了脚步。

一辆马车停在了雪地里。那辆马车极其华贵,四面都用上好的丝绸装饰,车厢上勾勒出精致的鸱尾纹路。

宫钰站在雪地里,斗笠下的神色难以辨明。

鲜衣映雪,那位武安侯府的世子正掀开车帘,居高临下的睨着她。

“不知阁下可否为本世子解一惑?”封庭泽缓缓道,“渝蜀人士,雪夜入京。刚入京便到了人间寻欢楼,花费五万两黄金换来与酔欢姑娘一次闲聊的机会,却是不到半个时辰就匆匆离开了,这些举动实在是令本世子费解。”

“在下听闻,武安侯世子纨绔不羁,不思世事,只顾风花雪月。看来,这盛京的传闻实在是不可信啊,世子才是真正的深藏不漏的那位。”宫钰温声道。

“阁下是不愿意真心为本世子解惑了。”封庭泽闻言冷笑道,“看来阁下是不知道这盛京的规矩啊。触怒了武安侯府的人,是不可能全身而退的。”

“如果世子说的是七年前的武安侯府,那还未尝不可。”宫钰微笑道:“只是可惜了,这些年,武安侯府已经渐渐衰落了,世子说的话也只能恐吓在下一番罢了,现下武安侯只怕连手里的兵权都难以保住了。”

封庭泽沉默了。他抬眸,若说前一刻他眼里还有几许讽刺的意味,那么此刻便只余下了森冷的杀意。

“你究竟是谁?”

宫钰没有回答。她依旧是静静地站在雪地里。

封庭泽冷笑,他提起几成内力,挥开衣袖,车帘像是受了惊吓般“呼呼”作响,内劲直奔她而去。

李疏影欲上前,宫钰却是微微摇了摇头。

在这一刹那,斗笠骤然脱落。

竟是一张熟悉不已的倾世容颜!

“怎么可能?”那武安候世子竟是失了魂魄一般怔然。

“七年不见了,封庭泽。”她只轻声道。他的惊讶显然已经在她意料之内了。

封庭泽望着这张脸,只觉得心中仿佛有什么极其痛苦的东西要挣脱出来。他平复了一下心里的这种情绪,许久,才道:“你竟是暗中提前归京了,那么明日的归京,也只是你借来行事的一个幌子了。”

“你说得对。”宫钰的脸上有些重楼灯火留下的剪影,这让她的微笑看上去如同镜花水月。她走近了几步,轻声道:“如果不提前归京,那我也将错过将这天下第一楼收为己用的机会了。”

若是以公主的身份入京,她的行动必然会处处受到监视。那可不是她愿意的。

“七年了,你都没有回过盛京,而这一年你却回来了,你返回盛京究竟是要做什么?”封庭泽问道。

“自然是为了皇权之争。五哥在朝廷上的势力太大了,三哥已经无法牵制他了,我打算从中助三哥一把,让他足以牵制五哥。”宫钰笑了笑,“你就不好奇我为什么要将这些告诉你?”

“你愿意亲自将这些消息告诉我,无非为了武安侯府。你想从武安侯府得到什么?”封庭泽移开了视线,他没有再看宫钰,只是遥遥地望着那依旧灯火不绝的人间寻欢楼。

宫钰望着他的侧脸,停顿了一瞬,才叹道:“就不能为了昔日的情分么?你我毕竟是在皇宫一起长大的。”

封庭泽闻言,攥紧了手里的衣袖,他闭了闭眼,似乎在压抑着什么哑声道,“若是换成七年前的你,我未尝不会相信,可现在,这样的理由无非是自欺欺人罢了。宫钰,你已经变得太多了。””

“是啊,我是变了。”宫钰微笑,只是这微笑却莫名的令人发寒,“你也知道的,你所认识的那位元晞公主,已经死在了七年前的宣御门之变了。”

听到“宣御门之变”这几个字,封庭泽猛地放下了车帘,他的脸色顿时惨白如纸。“你现在的这种样子,你确定是太子和恭王愿意看到的吗?”

宫钰没有答话。她只是自顾自地说道:“如果世子愿意合作的话,就告诉人间寻欢的酔欢姑娘吧。”

“宫钰,你会后悔的。”封庭泽冷声道。

那辆武安侯府的马车渐渐走远了。

“我不会后悔的,这是我要自己走的路。”宫钰在心里对自己说道。

宫钰看着那辆马车消失在了雪夜里,才转身道:“疏影,我们走吧。”

生于皇宫,她哪有什么资格拒绝这场皇权的争斗呢?她是没有选择的。

“殿下,我们是回驿站吗?”

“不了,回公主府吧。”

李疏影有些惊讶地望向宫钰。

“我已经有七年没看到谢韫了。他毕竟是我的夫君。”宫钰重新戴上了斗笠。

李疏影没有看到,她斗笠下苍白如霜的脸色。

“疏影,七年之前,是我错了。谢韫他是无辜的,他不应该被牵扯进来的。”

“殿下您没有错,如果不是他的祖父谢太师直指恭王谋反,恭王他兴许不会死。当时圣上心里是清楚恭王是不会这样做的,况且,当时有您那般为恭王求情。”李疏影低声道。

宫钰的神色渐渐沉暗了下来。是了,她当时也是这么想的。

她为了报复太师谢询,以自己的婚姻为代价让父皇为她下旨,让谢询最疼爱的孙子谢韫做了自己的驸马。

然后,她百般折辱谢韫,以此来折磨谢询以及他背后的扶风谢氏。

现在想来,却是她做错了。那只不过是她过于天真的想法罢了。

宫钰闭上了眼睛,她想起了见到谢韫的第一面。

那时他站在一棵桃树下。桃花开得很盛。

他着了一身锦衣,静静地站在那里。这过于艳丽的桃花却偏偏衬得他卓然出尘,清冷至极。绣了竹纹的广袖间落下一片花的重影,那一身的傲骨令见者难以忘怀。桃之夭夭,少年清冷。他乌发垂落,一眼望来,仿若雾霭尽散,月明皎皎。

可惜了,这样的一个人,却让她毁了。

她将他的傲骨一根一根折碎了。

第五章 往事如梦

雪又开始了下了,稀稀疏疏的雪恍若是苍天对人间的喟叹,渐渐地将车轮经过的黑印湮没了。

宫钰撩开了车帘,有些冰凉的雪随风落在了她的脸颊上。她默然地望着盛京的街道,雪夜里,鲜少有人家燃灯。

“殿下,到了。”李疏影翻身下了马。

宫钰抬头看见了那扇的朱红色的门。那朱门之上是一块门匾,题写着“元晞公主府”五个大字。金边镶嵌,尊荣华贵。

宫钰却仿佛被钉在了原地一般,久久没有动一步。

这座府邸是她的父皇在她出嫁时赐给她的,门匾上的字也是她的父皇亲手为她题的,圣上所赐,是无上荣光。也是对元晞公主宠爱的彰显。

可她从来没有在意过这个地方,这并不是她的家。

这只是一个充满了怨恨与羞辱的地方。

她怨恨太师谢询,她以婚姻作为了报复的桥梁。

谢韫,她的驸马,则是这场怨恨与羞辱的靶子。

宫钰回想起了她的大婚。

这场婚姻是她求来的。在太师谢询直言进谏要处死恭王的时候,她便开始谋划这场婚姻。

扶风谢氏是四大世家之首,人才辈出,为东楚王朝的安定立下了不朽的功劳。太师谢询更是两朝重臣。她无法撼动出身于这样的门阀世家的谢询,但是,无论怎样,她都要将自己的痛苦还给谢询一些。

为此,她不择手段了,她利用了父皇对她的宠爱与内疚,也利用了自己的婚姻。

她选择了谢询的嫡孙,扶风谢氏的谢韫。也是当时扶风谢氏最为出色的少年人。他当时冠盖盛京,惊才艳艳,一身傲骨通透清绝。

也正是这样的人,毁掉了才能羞辱谢询几分。就像当初太师谢询无论如何也要置恭王于死地一样。

她大婚是在那年的冬天。那年她尚未及笄,只有十三岁。那年也是她的太子哥哥逝去的一年,也是她一直仰慕的恭王——她的怀殊哥哥被赐死的一年。

那天夜晚也是在下着雪。雪不大,却很冷。分明是那样轻柔的雪落在掌心,可她却觉得冷得刺骨。

她从来没有想过她会嫁给谢韫。

她一直都以为,她会嫁给东楚唯一的异姓王——恭王萧璟。

当谢韫一身鲜衣走进公主府的时候,她自己掀开了盖头,她看到了谢韫那张脸,他那双乌黑的眼眸仿佛被层层的雾霭遮掩,显得清冷而寂静。

她从来没有叫过谢韫一声夫君。谢韫于她只不过是一颗用来羞辱太师谢询的棋子罢了。

谢韫自己也清楚他在公主府将会受到怎样的屈辱,但他为了扶风谢氏也不能不娶她这个公主。

臣子是无法违抗帝王的。

这样的君臣之分让她忍不住微微笑了。

之后,她将他软禁在了公主府,她将他视作了一个囚犯。

她断送了他的仕途,这位被誉为有经世之才的少年便这样困在了这里。

他被折磨了很久。她给了扶风谢氏莫大的羞辱。

谢询不忍他的嫡孙在公主府里受苦,不惜跪在了她的父皇面前,以辞官作为退让。

她静静地站在旁边看着谢询磕头,她看着谢询对她投来似是愤怒又似是怜悯的目光。

她没有任何想象之中该有的喜悦。

她是折磨了谢韫,也羞辱了谢询,乃至他们背后的扶风谢氏。可她也在折磨自己。

她的太子哥哥和怀殊哥哥都已经回不来了。

公主府外的枝桠上积了一簇厚重的白雪,那枝桠仿佛已经承受不住雪的压迫,被生生折断了。

宫钰的脸藏在了屋檐落下的勾玉阴影之下,融在了黑暗里。过了许久,她才轻声道:“疏影,我们还是走吧。我们今晚还是不应该来公主府的。”

她终归是不应该来见谢韫的。

当宫钰准备离开时,那扇朱红色的门却意料之外的打开了。

宫钰回头,她惊讶地向门内看去。

那人提着一盏泛着冷光的灯笼,静静地站在雪地里。他穿了一身青衫,乌发垂落在肩头,那双乌黑的眼眸依旧是那样寂静,雾霭重重,让人难以猜透。

“谢韫?”宫钰怔怔地望着他,不禁脱口而出。

“殿下竟然提前归京了。”谢韫的声音有些清冷,他的脸上既无悲也无喜,既没有惊讶,也没有仇视。那青衫的袖口依旧是绣着竹叶的纹路。他只是静静地问道:“为何不入府呢?”

是啊,她为什么不入府呢?她回公主府是来见谢韫的,可这个人近在眼前,她竟有些不知所措。

“不过是以为你睡了,也不便打扰罢了。”她勉强答道。

“过了七年,殿下是忘了吧,我在夜里总是有些睡不着的。”他的神色依旧是那样的平静。

宫钰闻言竟不由得手指一颤。七年前,她曾让他痛苦到彻夜难眠。思及次,她不禁抬头向谢韫望去,她看到了谢韫脖颈上那些若隐若现的纹路。那是一道一道细细密密的伤疤。即便是被衣领的阴影遮掩,可那样的颜色依旧是与他雪白的肌肤格格不入,显得触目惊心。

这一切,是她七年前犯下的罪孽。

谢韫仿佛没有看到宫钰的神色,他只低声道:“那明日的入京盛事,殿下是找了替身了。殿下此时能回公主府,是已经将该办的事情办妥了吧。”

宫钰垂下了眼帘,她道:“你不妨说说,我为什么要提前入京?”

谢韫似是习惯了这样无形的考较,他答道:“殿下提前入京,就不会受到公主身份的掣肘,也能避开皇子的耳目,能轻易地入京,殿下的谋划就能更为顺利的进行。这样一开始,就能得到自己在暗处,而敌人在明处的优势。”

这个人一贯很聪明。他以前也总是能从细枝末节中推断出很多事情。

他要是步入仕途,定会平步青云。

“你说的都对。”宫钰点头道,她的脸色有些苍白。“提前入京,我去了人间寻欢楼,这一个江湖势力已经为我所用了。”

谢韫忽然停住了脚步,侧头凝视着宫钰。

宫钰看着他绣了竹的广袖。

“殿下何必告诉我呢?”谢韫道。

七年前,她对他,只有利用与羞辱罢了。她从来只会让他去猜这些事情。

“告诉你也无妨。”宫钰答道。“你身在公主府,也走漏不了什么消息。”她这样说服了自己。

“殿下所言极是,我一直都身在公主府。”谢韫伸手拂落了袖子上的雪。

这是在讽刺她将他困在了公主府么?

宫钰没有看谢韫的那双眼睛。她沉默了须臾,忽然轻声道:“若是你想离开公主府了,你便离开吧。”

不知是否是错觉,宫钰仿佛在这一瞬间,看见谢韫那双乌黑的眼睛里染了些雪的凉意。

那是一种极为悲戚的冷漠与凉薄!

“殿下说笑了,想必您心里也很清楚,我是离不开公主府的。”谢韫低声道。

那封圣旨已经将他们捆绑在一起了。

她象征的是东楚皇室的尊严,而他的身后是扶风谢氏的荣华。

“殿下,夜深了,早些歇息罢。我便不奉陪了。”谢韫的声音依旧是那样的清冷。

他提着那盏灯笼离开了。

宫钰望着那道在雪夜里依旧挺秀的身影,停在了原地

第六章 螳螂捕蝉

次日,清晨。

雪已经停了,庭院的枝桠上堆了一层厚重的雪,几片红梅落在了雪地上,宛若画里的几点朱砂。

宫钰静静地看着铜镜里的自己,镜中的人面色有些苍白,那双眼眸里的沉色也显得极其淡薄。她的乌发垂落在了锦衣上。但她没有梳妆,她的手里拿着昨天的那个斗笠。

“疏影,我们走吧,元晞公主归京是盛京里的大事情,我们也理应不能错过的。”

李疏影像影子一样地站在雪地里,他看着宫钰重新戴上了斗笠。

“殿下,那驸马呢?”

依照礼节来讲,驸马应当是去迎接公主的。以前,她却是不允许谢韫去迎接她的,她极其厌恶他以驸马的身份出现在世人眼前。在她心里,他终归不是她的夫君。

“谢韫不会去的。”她只是侧头看着庭院里那枝抖落了些许雪的红梅,轻轻地说:“今日公主归京,他去了,也只会徒增变数,他是个聪明人,他能想到今日公主归京会发生一些事情。”

那么,今日公主归京会发生什么呢?总归是一些不好的事情,因为盛京里,想要元晞公主失去圣宠的人太多了。

--------------------------------------------------------------------------

那是一辆极其华贵的马车在青龙大街上缓缓行驶,浅青色的车帘上镶嵌着数粒明珠,拉车的是四匹上佳的玉花骢。这些奢华之处无不彰显着这辆马车主人的身份——当今圣上和皇后唯一的女儿,元晞公主。

“元晞公主归京了——”

“已经有七年了吧,元晞公主终于回来了。”一品茶老汉道。

“元晞公主今年愿意回来,只怕是已经打开了那个心结了。”一卖藕粉的叹道。对于七年前的那桩惨事,便是盛京的老百姓也略有耳闻。

“公主能愿意回京便是我盛京百姓之福呀,想当年,我家儿子差点饿死在路边,也只有公主的侍卫途经时,才给我了一锭银子,公主可谓是菩萨心肠啊。”一卖花的女子道。

显然,元晞公主在百姓之中声誉很高。

然而就在这时,那四匹玉花骢仿佛受到了极大的刺激,“嘶——”马蹄蹬起,这四匹马有如泰山压顶之势,开始疯了一般地在青龙大街上奔腾起来。

那驾车的马夫脸色煞白,他抓住缰绳的手剧烈地颤抖着,马车旁的侍卫被这一意外撞得东倒西歪,他们手足无措地站着,欲动武又唯恐伤到了公主。

——伤到了公主,这项上人头便保不住了,救不到公主却还可以将罪责推给车夫。

斗笠下的宫钰仔细打量着这四匹玉花骢,紧接着,她的视线就转移到了那个拉着缰绳的车夫身上,她淡淡地吩咐道:“疏影,我要活捉那个车夫。”

这个车夫,有很大的问题,她看到了车夫的褐色的衣袖上呈现出了部分极其深沉的色彩,像是被墨水浸透了一样。若不是观察得细微,这绝对能够让人误以为是袖子的阴影。

这是一种被水浸透未干的痕迹,那么浸染了袖子的水究竟是什么呢?

宫钰想,这应该是一种可以诱使玉花骢发狂的药水。

李疏影没有抽出腰间的剑,他只是足尖轻点,便稳稳地立在了马背上,他右手弯成了弓状,也不过是眨眼的功夫,就控制住了这个车夫,可就在这时,那个车夫却露出了一个诡异的微笑。

那青龙大街上竟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身着华服的孩子!

那个孩子呆呆地看着那四匹迎面而来的玉花骢,仿佛失去了逃走的意识。

李疏影此时要再去救这个孩子定然已经来不及了。

宫钰叹了口气,她似乎有些猜出这个幕后之人的想法了,她身形微移,俯下身抱住了这个孩子。这个孩子害怕得浑身发抖,他紧紧地攥着宫钰的衣裳,抬头看见了宫钰斗笠下的脸。

可令人意外的是,那个孩子的脸上却没有任何恐惧的神情,他反而笑了起来,他道:“姐姐,谢谢你,谢谢你将命送给了我。”

宫钰只觉得胸口一痛,那个孩子的袖子里竟然藏了一把刀子,现在,他将刀子刺在了她胸口。

这是一个连环计谋!

第七章黄雀在后

宫钰低头,她的表情却没有那个孩子想象中的错愕与惊慌,而是有着一丝奇异的戏谑。

她似是感觉不到痛苦似的,反手握住了那把刀,提起一丝劲力,那把刀就从孩子手里滑进了她的手中。

“好孩子,应该是我谢谢你啊。”宫钰微笑道。她有些欣赏这个孩子,他将自己的任务完成的很好。无论是胆识还是手段,在他这个年纪就已经是出类拔萃了。

她是没有预料到这个孩子也是想杀她的,即使这个孩子想杀她,她也是必然会去救他的。

当然,这并不是因为仁慈,而是因为宫钰她自己必须来救马车里的公主,这是她计划里的一环。

无论是这个车夫,还是这个孩子,他们的所为也只是给她做了嫁衣。

那个孩子满脸惊愕地看着她,仿佛在问为什么这个人被他刺了一刀还能这样无动于衷。

李疏影成功地勒住了那四匹玉花骢的缰绳,他的脸色有些发白,他目光沉沉地看着宫钰身前的那个孩子,似是想说些什么。

宫钰只是笑着摇摇头,她的视线向那个车夫看去,只见那个车夫跪在了地上,眼里满是恐惧,手脚都在瑟瑟发抖。

她俯下身,将那个已经没有了刀刃的孩子抱在了怀中,手指轻轻地覆在了孩子的脖颈上。

宫钰的手里正捏着那个孩子的命门。

——这个孩子是无论如何都逃不出她的手掌心了。

“公主殿下,您没事吧?”宫钰问道。

那马车里的公主似是受了极大的惊吓,连声音都在颤抖,“多谢公子相救。”

姽婳的演技从来都不需要担心。斗笠下,宫钰笑了笑,语气却依旧恭恭敬敬,“能为公主效劳,是在下的荣幸。在下是渝蜀人士,公主在渝蜀郡的作为,造福了整个渝蜀郡的百姓,在下早已听闻公主盛名已久。”

“公主果然是菩萨心肠啊,就算是到了西南渝蜀之地,也能造福一方百姓,实在是令人钦佩。”那卖花的女子赞道。

“不过元晞公主为何要去渝蜀之地呀?渝蜀郡是位于我国西南边境处,地势险恶,土地贫瘠,陛下一向宠爱公主,怎么会让公主去这样的地方呢?”那卖藕饼的好奇道。

那卖茶的老汉笑了,“那你就有所不知了,陛下原先赐给公主的封地是当今皇后的故乡云川郡,水土滋润,风景宜人,可公主却舍弃了这一块水土养人的地方,是她主动向陛下说,她要将她的封地更改为地势险恶的西南渝蜀郡。陛下首先是不准的,后来却准了。”

“为何呀?”

“嘿,那是因为公主向陛下说,她身为皇家子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西南百姓饱受贫瘠之苦,她要请命去渝蜀为百姓分忧。”

“公主果真是菩萨心肠。”听客们赞道。

——那可不是什么菩萨心肠。斗笠下的宫钰微微笑了笑。

只听得那辆华贵的马车内,有一道细细的声音传出,“公子客气了,敢问尊姓公子大名?”

“回殿下,在下江子瑜。”宫钰答道。她的目的就是为了顺理成章地制造一个身份,一个便于参与朝廷之事的身份。而成为公主的救命恩人,则能使这个身份变得光明正大而令人钦佩。

“江子瑜?不知公子可认识渝蜀郡太守江子书?本宫觉得你们的名字颇有些相似。”

“殿下英明,那正是家兄。”

“说来奇怪,本宫竟然未在渝蜀郡太守府见过你。”

“让殿下见笑了,在下喜欢云游四方,家兄便也不曾提起我了,近日在下也是思虑许久,才决定在盛京定居。”

“原来如此,那么江公子可愿意去公主府做做客?本宫实在想感谢公子一番。”

“多谢殿下美意,只是殿下可知道,这四匹玉花骢发狂并不仅仅是因为车夫技巧不娴熟的缘故?”宫钰望着那个瑟瑟发抖的车夫,低声道。

“哦?”

“殿下有所不知,在下观察许久,发现这车夫的袖子上,似乎浸染了可以诱使马匹发狂的药水。”

马车里沉默了须臾,只见一个侍卫向那瑟瑟发抖的车夫走去,将他浸染了药水的半片衣袖给撕了下来,低下头嗅了嗅。

“回殿下,正如江公子所言,这个车夫的袖子上是沾染了一种名为百叶香的药水,它可以诱使马匹失控!”

“放肆!”马车里的公主怒道。

“殿下饶命,殿下饶命啊,小人也只是收了钱财替人做事啊,求殿下饶命,小人只是被一时的钱财迷了心窍啊!”那车夫脸色惨白,他大声求饶着,将头死死地伏在了地上。

宫钰看着这个车夫,心里叹了口气,这果然只是个普通的车夫,若是一个杀手,想必姽婳早就会做好准备。一个没有杀意的普通人,多年习武的姽婳想来也是不会在意的。

“你这一时的鬼迷心窍,非但害了本宫不说,你还将牵连那个年幼的孩子!”

那个孩子闻言抬头看着斗笠下宫钰的那张脸,他的脸色终于开始浮现了一丝恐惧。

这个孩子是在害怕她将他的行径揭露出来么?宫钰微微笑了,她的眼中又开始有了那种奇异的戏谑,她轻轻地对那个孩子说,“你不用害怕,我说了要谢谢你,我不会将你交出去的。”

那个孩子不可置信地看着宫钰。

宫钰依旧是笑着的,可没有人知道她是不是真的高兴,她道:“但你已经知道了我的身份,我不会将你交出去,却也不会让你离开我。”

“你想要我做什么?”那孩子颤声问。“你是想要我替你杀人么?”

宫钰摇了摇头,她抬手抚了抚那个孩子的乌发,她半是怜悯道:“我的书房里缺了一个研磨的书童,你来我的书房吧,你这样的一个孩子,只会学些暗杀之术终归是有些可惜了。”

那个孩子只怔怔地看着她。

宫钰抚摸着那个孩子柔软的乌发,视线却停留在了那个车夫身上,见到那个车夫快要被公主的侍卫杀死了,她才出声道:“公主不妨将那个车夫交给京兆尹府,在下早就听闻盛京的京兆尹大人为人公正,上任以来,破案无数,方才这车夫也说了他是收了人钱财才替人办事,这幕后之人定是想谋害公主,在下认为这京兆尹大人是为公主找出这幕后之人的最佳人选。”

“如此,就依了这江公子所言吧,来人,把这个车夫押送到京兆尹府。”易容成元晞公主的姽婳道。马车内的她的面容满是钦佩与赞叹,公主殿下这一次又是完美地达成了目的。

宫钰牵着那个孩子的手,她的脸色有些反常的凝重。

这个幕后之人想用车夫来谋害元晞公主,却迟迟地等到盛京才开始动手,到了盛京,想成功杀害元晞公主可谓是难如登天。因此,这个人并不是想要她的命。

这个时候,街道上出现了一个孩子,如果这个孩子真的被因为马车之乱而身亡,那么元晞公主在百姓之中的声誉将会受损,毕竟是因为公主车夫的失误才白白使一个孩子失去了性命,因此,宫钰认为,这车夫背后的人是想毁了她的名声。即便她没有目的,她也必须要救下这个孩子。

只是可惜了,这一次的谋害反而帮助她成功地建立了一个身份,甚至还帮她传扬了公主在渝蜀之地的美名,而且,她还能因此见一见京兆尹府的那位大人。

这一切都和她计划的一样。

然而,唯一令她意外的是,这个孩子显然是知道那车内的人不是元晞公主,他已经算准了她才是元晞公主,甚至算准了她会去救他,一开始就已经做好了动手的准备,那么这个孩子的背后之人又会是谁呢?

宫钰叹了口气,这个孩子的背后之人,是想要了她的命啊。可她知道这个孩子是不会说的,她也不会去问。

------------------------------------------------------------

那青龙大桥边的一座楼台窗前,那位鲜衣世子遥遥地看着这街道上的一幕。

封庭泽轻轻地摇晃着白光盏中的金浆玉液,那身鲜衣衬着他眉宇间的暗色,令人感到疏远而冷漠。

他已经认出了李疏影和戴着斗笠的宫钰。

“世子,那戴着斗笠的人据说是渝蜀郡太守江子书之弟江子瑜。”一个侍卫道。

江子书?江子瑜?他闻言,乌黑的眼眸里仿佛有着无声的浪潮在翻涌,封庭泽侧头看向那不远处的皇宫,他攥紧了手中的酒盏。

宫钰,这是被困在了七年之前了啊。

封庭泽也从来没有忘记过,那两位在宣御门逝去的人,他清清楚楚地记得,恭王萧璟,字怀殊。太子宫衡,小字瑾瑜。

而江子书和江子瑜这两个人名字恰好与此对应!

第八章 无声试探

公主府内。

天色渐渐沉暗了下来,那厚沉的积雪已经在不知不觉间融化了许多。

宫钰取下了斗笠,那身织锦暗文貂氅衬得她的脸色有些苍白。

姽婳卸去了公主的妆容,她叹了口气:“殿下,将车夫交给京兆尹府,京兆尹府也未必能找出车夫的背后之人。”

“能不能找到那个背后之人并不重要。”宫钰笑了笑,她道:“我想知道的是,那位京兆尹究竟愿不愿意去找。”

只要那车夫还活着,这京兆尹也确实如同传闻中的一样那么公正,就一定那找到一些蛛丝马迹。

京兆尹风黎川是一位寒门子弟,他年纪尚轻,也不过二十五岁。身后没有门阀世家的支持,如此年纪就能迁官至京兆尹,实在是有些耐人寻味。

将车夫交给京兆尹府,不过是宫钰的一个无声试探,她要知道,风黎川究竟与这幕后之人到底有没有关系。如果那个车夫直接横死在牢狱里又或者说只是草草结了案,那么这意味着什么,也就不言而喻了。

这京兆尹府的态度关系着她之后的计划。风黎川是一个极其关键的人物!

姽婳闻言沉默了须臾,她似是想到了什么,低声道:“殿下,我这一路上遭遇了出自五皇子宫彻的多次刺杀,五皇子恐怕是最不想让您回京的。”

“他当然不想让我回京,现在五哥虽然在朝廷之中如日中天,可这太子之位终究还不是他的,三哥现在不受圣宠,却也有不少的臣子支持他,父皇的意思,至今也未明了。若是我在这个时候与三哥联手,加上我母后身后的云川苏氏的支持,父皇未必不会立三哥为太子。”宫钰微微笑了,她话锋一转,道:“况且,五哥肯定也是不想看到我这张脸的,他一见到我,就会想到我那位已经死去的太子哥哥。太子哥哥自小就处处比他强,他那样的争强好胜,心中早已对太子哥哥积怨颇深,要是我说,这盛京里最希望太子哥哥死的,也就是他了。”

——当然,宫彻也做到了,他成功地害死了她的太子哥哥,并且全身而退。

五皇子宫彻是害死她太子哥哥的元凶之一!

“殿下,属下虽然看着,这车夫不像五皇子的手笔,可也未必不是与他相关的人,属下想到了两个人,一个是宫里的那位荣贵妃,一个是乐陵公主。”

这两个女人一个是五皇子宫彻的生母,一个是五皇子宫彻的胞姐。姽婳这么猜,未必没有道理。

女人对付女人,通常会将毁了名声放在第一步。

况且这两个人的手段总是这样的,她们若是想毁了一个人,就不会先让那个人死,她们只会先慢慢地折磨那个人。

七年前,宫钰就已经见识过了。

“就算是这两个人,我们暂时也是没必要去在意的。”宫钰闻言依旧是在微微笑着的,只是她的眼里却没有丝毫笑意,她道:“菟丝绕树而生,她们与五哥的关系就是如此。只要五哥这棵大树倒了,她们自然也就难以翻起什么风浪了。”

就像七年前她的太子哥哥死去之后,她与母后那样的惶然无措。

可是现在终究是不一样了,七年后的她,手里已经握住了该有的底牌。

“那殿下,我们接下来需要做什么呢?”姽婳问。

宫钰笑了笑,她低声道:“接下来,我们就要进宫了。”

只听得长廊内,有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那一个粗衣小厮道:“殿下,陛下身边的夏公公来了。”

第九章 一同入宫

庭院内,站着一位身着暗红长袍的人,他身形枯瘦,须发半白,但那双眼睛却犀利有神,他正是当今圣上身旁最得力的太监,夏进忠。

“老奴拜见元晞公主。”夏进忠恭敬道。

“夏公公客气了,一别七年,夏公公依旧是这般精神抖擞。”宫钰微笑道。夏公公当今应当快有六十岁高龄了。她,怀殊哥哥,太子哥哥都是这位公公看着长大的。

“殿下谬赞了,七年不见,殿下似是长高了。”

“是啊,这七年里,我长高了不少,若是太子哥哥和怀殊哥哥看见了,应该也会觉得高兴吧。”宫钰笑了笑。

这状似随意的一句话,却令夏进忠沉默了很久,他是不敢答这句话的,无论是恭王还是太子,这里面牵扯的人和事都太多了,他只垂着头道:“殿下,老奴是奉皇上口谕而来,皇上宣您和驸马即刻入宫,入宫的马车也已经备好了。”

夏进忠的心里有些叹息,这位他从小看着长大的公主已经变化太多了。

七年前,那位那位锦衣乌发,娇憨恣纵,只会唤他夏老头的元晞公主,如今竟变成了这样温雅疏离的一个人。

夏进忠已经无法看透宫钰那微笑的背后隐藏着什么了,不知为何,他开始对这个他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产生了一丝忌惮。

“多谢夏公公跑一趟了,本宫现在便去准备一番,望公公稍等片刻。”宫钰道,她似是回忆起了什么,眼底划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七年前,父皇宣她和谢韫入宫,她一贯厌恶谢韫以驸马的身份与她同席出场,她便以驸马身体抱恙,不宜入宫为由搪塞过去,从不与谢韫一同入宫。久而久之,谢韫便也不闻不问这入宫的事情了。

谢韫是她与扶风谢氏恩怨之间的一个最为无辜的人。宫钰垂下了眼帘,若说她对谢韫没有一丝愧疚,那肯定是假的。毕竟是她因为自己的一时怨恨而将近毁了谢韫的一生。

她不想让谢韫就此被困于公主府一生,而当如今的入宫则是一个很好地打破这个僵局的时机。

可她想谢韫入宫,谢韫还不一定愿意。他若是借病推脱,她也是无法说什么的。

“疏影,你去告诉驸马,让驸马更衣吧,父皇让他与我入宫。”宫钰低头捻了捻锦衣的袖角,低声道。

令宫钰意外的是,谢韫竟是出乎意料地配合。

马车内,谢韫正闭目养神。他依旧是穿着那一件绣了竹的锦衣。几缕乌发垂落在衣领,衬得他那张脸比往日里多了些许安宁。

宫钰望着他的脸,她也只有在谢韫这样闭着眼睛的时候才会这样肆无忌惮地看着他。因为她是不愿意看到谢韫那双眼睛的。

——那双眼睛看人看的太清楚了。她有些不愿意谢韫发现她对他的愧疚。

“谢韫,你喜欢竹子么?”宫钰望着谢韫那身绣了竹的锦衣,问道。

谢韫睁开了眼睛,他那双乌黑的眼眸里看不到任何情绪,他答道:“我自幼便喜欢竹,只是在公主府里看不到罢了。”

谢韫自幼便喜欢竹,她和他成婚已经七年了,她现在才注意到。宫钰不由得叹了口气,“你喜欢的话,便应该在公主府里种些了,我听闻今日渝蜀之地向父皇进贡了些龙鳞竹,等入宫了,我就去向父皇讨要些。”

谢韫抬头看了宫钰半晌,似是在思索着什么。

宫钰移开了视线,接着说道,“这是你与我第一次一同进宫吧,我原本以为你不会来的。”

谢韫垂下了眼帘,他道:“殿下的命令,在下是不敢不听的。殿下一贯是不会为难听话的人的。”

宫钰闻言脸色微白,那一片阴影之中,她又看见了谢韫的手腕上那些细细密密的旧疤。

谢韫以前是那样的骄傲,她厌恶谢韫的这种傲骨,若是谢韫不听她的话,她便会折磨他。即使她是错的,她也不允许谢韫违逆她。

宫钰只当没听见那句话,她勉强微笑着,转移了话题:“等见到父皇的时候,你不必说话,一切交给我就可以了。”

谢韫没有答话,他又闭上了眼睛。

公主府距离皇宫也不寥寥数里路,不过一会儿,马车便停在了宫门口。

“殿下,皇上和皇后娘娘在承乾宫等您。”夏进忠低声道,他的内心有些惊讶,元晞公主竟然会与驸马一同入宫。

元晞公主厌弃驸马已经是在宫中与世家中心照不宣的事情了。

那么她今日愿意与驸马一同入宫又是为了什么呢?夏进忠忍不住揣测宫钰的意思。可当他想到这里的时候,他竟一时停住了脚步。

他夏进忠从来都只是揣测他认为可怕的上位者的意思的!

父皇没有在重华殿等她,是为了不与她提起七年前的那桩往事么?

宫钰也在揣测皇上的意思,她望着熟悉的皇宫城门,面上却依旧是微微笑着的。

承乾宫自开国以来就是皇后的居所,而今的主人是宫钰的母后苏韶婉,她是云川苏氏最负盛名的贵女,及笄时便嫁给了当今的皇上宫玄。在宫玄刚登基的时候,就为他诞下了嫡长子宫衡,也就是宫钰的亲哥哥,在宣御门之变中逝去的太子衡。

要去承乾宫,需要穿过几道回廊,宫钰记得,那回廊处还需要路过一处水池,她以前和太子哥哥,怀殊哥哥一起抓过那里的锦鲤。思及此,宫钰嘴角的那丝微笑真切了些许。

然而就在这时,一道清脆的声音自那水池畔传来,打断了宫钰的思绪。

“听说那元晞公主回京了,崔妹妹,你可得离这位公主远些,她可是心思歹毒,骄纵跋扈,没脸没皮得很。”

“万姐姐,你为什么这么说呀?”只听得另一个少女状似天真地问。

“你近日才从汝南入京,应当没听说过,七年前,这元晞公主竟然跪在重华殿前的阶梯上,在众目睽睽之下,为一个谋反的恭王磕头求情,这恭王可是刺杀了她的亲哥哥先太子啊,她这疯了魔一般地举动简直是把皇室的脸面给丢尽了!”

“可是,元晞公主为什么要为恭王求情呢?”

“哼,自然是因为她自幼喜欢恭王。说来也讽刺,自己喜欢的人竟然把自己的亲哥哥给杀了,那还真是识人不清呢。陛下向来英明,怎么会有这样的一个女儿呢?”

“可元晞公主的驸马不是扶风谢氏的谢韫吗?难道元晞公主不喜欢谢韫吗?”

“元晞公主可是厌恶谢韫厌恶得紧。”说到这里,这紫裳少女的语气里似乎多了一丝怨恨,她低声道:“当年的扶风谢氏的谢韫何等英姿,才华横溢,冠盖京华,却偏偏被陛下赐婚给了元晞公主,元晞公主不服这赐婚,便折磨谢韫,让他生生断送了仕途。最后太师谢询甚至不惜以辞官为退让来求得元晞公主饶了谢韫。”

紧接着,这紫裳少女似是想起了什么极为憎恶的事情,她接着说道:“谢韫很有可能是被元晞公主囚禁在公主府了,我曾听闻,这七年谢韫似乎没有迈出过公主府半步,这元晞公主实在是霸道恶毒!”

这位小姐的声音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宫钰刚好能听得清楚。

能在皇宫这样肆无忌惮地提起恭王和先太子,这位小姐不是急着寻死,那么就是太有底气了。

宫钰看着那站在水池畔身着紫裳的小姐,她没有见过这个人,但她能大概推断出这两者的身份,这位身着紫裳的小姐应该是陇西万氏的嫡系子女。至于那位身着鹅黄衣衫的,应当是汝南崔氏的小姐。

门阀世家的嫡系子女一向自视甚高,只会与同等地位的人打交道。

隔墙有耳,这位出身于陇西万氏的小姐是不可能不知道,她这样说,分明就是故意说给别人听的。

这位陇西万氏的小姐很可能知道她将要去承乾宫拜见父皇和母后。

宫钰沉思了须臾,她停住了脚步,遥遥地看着那水池畔的人。

夏进忠悄悄抬头看了宫钰一眼,他以为这位殿下会因此而怒斥那位万氏的小姐。

可令人意外的是,宫钰依旧是那样微笑着,仿佛这那位万氏小姐口中说的人不是她一样。

她只低声问道:“夏公公,这两位小姐是谁?”

“回殿下,那紫裳的是荣贵妃的侄女,万紫晗。那黄裳的是近日入京的汝南崔氏的嫡小姐,崔惜瑶。”

这万紫晗从未见过她,却对她有这样深的成见。宫钰没有忽略万紫晗提到谢韫时对她的怨恨。

怎么,这位荣贵妃的侄女是心悦谢韫么?宫钰若有所思地向谢韫看去,却意外地发现,谢韫也在看着她。

他那双乌黑的眼睛里正清晰地倒映着她的身影。

第十章 落水之谋

宫钰微微一怔,旋即垂下了眼帘,不再看谢韫。

“这两位小姐是何时入宫的?”宫钰低声问。

“回殿下,这两位小姐是午时三刻一同被荣贵妃召进宫的。”夏进忠低着头,恭敬地答道。

那么,两位小姐的这番对话极有可能是荣贵妃授意了。宫钰低头拂平了衣袖上的褶皱。她有些不解的是,汝南崔氏的崔惜瑶也被荣贵妃召入了宫。汝南崔氏一向不参与朝廷之争,以浩清正气闻名于世家之中,可现在却与荣贵妃有了瓜葛,这着实有些耐人寻味。

“夏公公,我要稍晚片刻再去承乾宫了。”宫钰道。她依旧是微微笑着的,只是那微笑有些令人脊背发凉。

——她需要明确地知道汝南崔氏的态度与荣贵妃的目的。

夏进忠听懂了宫钰的弦外之音,他握着手里的拂尘,拉长了声音道:“元晞公主驾到——”

崔惜瑶惊讶地望着宫钰,她似是没有意料到元晞公主会出现在这里,她立即恭敬地俯身道:“臣女崔惜瑶拜见元晞公主。”

万紫晗也俯下身,只淡淡道:“臣女万紫晗拜见元晞公主。”

世家嫡女的宫廷礼仪是没有任何疏漏的。

宫钰站在原地,静静看着两人,过了许久,她才缓缓道:“起来吧。”

万紫晗的眼底划过一丝怨怼之色,这元晞公主一来就给了她们一个下马威。她攥了攥衣袖,脸上却保持着平静。

宫钰只微笑道:“方才本宫走到回廊处时,隐约听到两位小姐提到了本宫,不知两位小姐在谈论些什么呢?”

崔惜瑶闻言脸色微白,显然是不知该如何作答。

万紫晗却掩唇笑道:“臣女不过是向崔妹妹讲曾在皇宫里见过殿下一面罢了。也许殿下忘记了,七年前,臣女与祖父入宫见贵妃娘娘时,也曾在这水池畔见过殿下一面,彼时还是夏天,殿下正弯腰在池畔拨弄着红莲。”

这一句回答便揭过了方才对元晞公主的议论。

“只是可惜了,现下是寒冬腊月,红莲早已经谢了。”宫钰叹道。她侧头向水池望去。水池上覆了一层碎冰,水面沉寂的没有一丝波纹。

“殿下,等到来年盛夏,红莲便会再盛开的。”崔惜瑶道。

宫钰没有再答话,她依旧是在微微笑着的。池水倒映着她的模样,她那双乌黑的眼眸却显得极为暗沉。她似是在回忆着什么。

万紫晗此时正站在宫钰身后,她脸上染了几分狠意,她猝不及防地伸出手,用力推了宫钰一把。

荣贵妃的目的仅仅只是想让她落水吗?宫钰沉吟了片刻,方才那出神的模样不过是她伪装而已。

只见宫钰微微侧身,她抬起手,轻易地抓住了万紫晗的手腕。

万紫晗精惊怒不定地看着宫钰,她显然没有料到宫钰竟然会回手。她只觉得有一股极大的痛楚自手腕处出来,仿佛要生生地将她的手捏碎了一般。

“为何本宫方才听见的那番对话与你现下所说的不一样呢?”宫钰微微笑着。“本宫方才听到的,是你说元晞公主心思歹毒,骄纵跋扈,没脸没皮。”

“臣女可未曾说过这样的一番话,殿下莫不是听错了?”万紫晗脸色惨白,但目光却里露出一丝讥诮。

“本宫想来也不错了,你定是患了头疼之症。”宫钰平静道。

“什么?”

“本宫曾听太医说过,这连自己说过什么都忘记了的人,通常是有些头疼的。”宫钰道,“不过,你不必担心,本宫知道一个妙方。”她抓住万紫晗的手慢慢收紧了,被豆蔻染红的指甲留下一片冷色。

“只有将你的头在这寒冬的水池里洗洗便好了。”

万紫晗一怔,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紧接着便是彻骨的寒冷。

只听得“扑通”一声,万紫晗便掉到了水里,她本能地开始在池水里挣扎起来。“救命——”

除去这救命之声,池畔寂静一片。

夏进忠低着头,仿佛什么都没看见。

谢韫的半张脸藏在了回廊的阴影里,他面色漠然地看着这一切。

崔惜瑶紧紧攥着衣袖,脸色比雪还惨白。

宫钰站在池畔居高临下地看着万紫晗,她的眼睛寂静地如同尚未融化的冰。

——她在等,她想知道这个水池里究竟会有什么。

万紫晗起先是用一番无礼的议论来引她来这个水池边,然后又用所谓的回忆来分散她的注意力,企图将她推入水池中。

这水里一定有着荣贵妃计划里最关键的一环。

宫钰望着池边,刹那间,她的目光一凝。

那半融的雪里正有一只金钗映着水光,泛着淡淡的金色。

那是一只金钗,隐约可见,金钗上雕饰着九只栩栩如生的凤凰,勾勒出无比繁复的纹路,这是这天下最尊贵的女人的头饰!

那是当今皇后,也就是宫钰亲生母亲的头饰——九凤钗。

“夏公公,你可识水性?”宫钰淡淡地问。她并不希望万紫晗死,毕竟一位世家嫡女的死是足以大做文章的。

夏进忠立即便明白了宫钰的意思,他将手里的拂尘放在了雪地里,跳下了水。

宫钰趁着众人的目光都在水里,便俯下身拾起了那只金钗。

“殿下,殿下,这水里,这水里死了一位宫女!”夏进忠惊叫道。

宫钰静静地看着。

就在这时,只听得那回廊出传来几声,

“皇上,皇后驾到——”

“荣贵妃驾到——”

宫钰垂眸叹息,原来如此,看来荣贵妃这次又要功亏一篑了。

第十一章 失算之计

只见那回廊处,那雕饰着九龙逐日的黄罗盖伞之下,帝后二人缓步而来。

崇熙帝宫玄而今乃不惑之年,他长身鹤立,头戴冕旒,袖口袍角皆饰有繁复的龙纹。

站在宫玄身侧的是一位如玉的女子,她乌黑的长发结鬟而起,发间簪了一九凤钗,明黄的凤袍穿在她身上露出几分和婉的威仪。她正是宫钰的亲生母亲,云川苏氏的苏韶婉。

“皇上万岁万万岁,皇后千岁千千岁。”众人道。

“平身。”宫玄道,他将目光停留在了宫钰身上,“七年未见元晞,果然已经长大了。”

宫钰微微笑道:“儿臣长大了,便能更好地孝敬父皇了。”

宫玄静静地看了宫钰半晌,他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

“元晞,快来母后跟前,让母后好好看看。”苏皇后道,见到宫钰时,她的眼眶竟有些微微泛红。自太子宫衡去世后,宫钰便是她唯一的孩子了,而她与这个孩子已经有了七年未曾见过一面了。

宫钰上前握住了苏皇后的手,状似随意地问道:“父皇与母后怎么从承乾宫过来了?”

“本宫听荣贵妃说,这水池畔出事了,便过来瞧瞧。”苏皇后道。她提到“荣贵妃”时,面色显然淡了几分。

荣贵妃连落水的时辰也计算好了。只是可惜了,百密一疏,荣贵妃终归是高估万紫晗的本事了。宫钰心内叹道。

“臣妾也有七年未曾见过元晞公主了,却不想,竟是在此处遇到了元晞公主。”只听得荣贵妃柔声道。她着了一身绛紫宫裙,广袖上雕饰着精致成簇盛开的芍药,与乌发间的朱钗相映,显现出一种极为瑰丽的美。她扶着额头,叹息道:“这宫里的煞气不知何时起已经如此之重了,元晞公主初入宫,便亲眼见了一个死去的宫女。”

这轻轻的一句话,却将煞气这一不祥的名声与元晞公主挂上了关系。

宫钰闻言,只继续笑道:“只可惜本宫不能未卜先知,否则就不会因了好奇那万氏小姐的话而来这水池边了。”

宫钰的言下之意是,她是被万紫晗引来水池边的,这无形之中便驳回了荣贵妃的话。这并非煞气,而是人为。

“只是令本宫颇为不解的是,这万氏小姐为何自己落入了水池里。不知崔氏小姐可知道原因?”宫钰话锋一转,突然问道。她是故意这般问的。

“回公主,臣女想,应当是融雪之时,池畔太滑,万姐姐一时没有站稳,所以才”崔惜瑶低着头,双手紧紧攥着衣袖,惶然道。

崔惜瑶的这番话有些意思。宫钰笑了笑,荣贵妃召崔惜瑶入宫,无非是想与汝南崔氏沾上关系,可现下崔惜瑶的答话不仅仅表明了汝南崔氏的中立,也让荣贵妃与汝南崔氏的合作再无可能。

毕竟,荣贵妃的手里不需要不听话的棋子。

万紫晗的乌发仿佛海藻般攀附在脸上,她正欲说什么,却对上了荣贵妃那双冰冷的眼睛,她的脸上顿时浮现了极深的恐惧之色。

“夏进忠,给朕说说,怎么回事。”宫玄道,他的神色辨不出任何喜怒。

“回皇上,奴才先是听到万氏小姐在议论元晞公主,元晞公主便过去了水池边,后来万氏小姐失足落水,奴才听了公主的命令下水去救万氏小姐,便在水下看到了这位死去的宫女。”夏进忠恭敬地道。

“议论什么?”

夏进忠躬着腰,没有说话。万紫晗议论宫钰的话,夏进忠是万万不敢开口说的。

“万氏嫡女议论公主掌嘴三十,荣贵妃教导无方罚俸三月。”宫玄睨了夏进忠一眼,只淡淡道。

“是臣妾失德,没有教导好紫晗。”荣贵妃俯身道,她的语气极为平静,仿佛这已然在了她预料之内,狭长的阴影映在了她的脸上,模糊了她的神情。

“陛下,臣女冤枉!”万紫晗却呼喊道,她身为世家嫡女,从未受过这样的处罚,一时之下,便慌了神。

“掌嘴五十。拖下去。”

宫钰面色平静地站在原地。

荣贵妃与万氏嫡女被罚,这些处罚不重,却足以彰显出一句话,元晞公主是最为尊贵,备受圣宠的公主。

——她的父皇是在为她立威。

“夏进忠,能否辨认出这位宫女的身份?”宫玄问。

夏进忠露出了为难的神色。

此时,荣贵妃却嫣然一笑,道:“回陛下,臣妾看这宫女右手手腕上有枚花形胎记,臣妾是识得这名宫女的,她原先是宁妃妹妹宫里的人,后来不知怎的,便被宁妃妹妹发配到浣衣局去了。”

宁妃是先太后的嫡亲侄女,先太后为了家族荣华的延续,是属意宁妃为皇后的,但无奈于当今圣上坚持立苏韶婉为皇后,便也就此作罢了。宁妃不争圣宠,不求圣恩,性子恬淡,却是圣宠不衰,并且已经为当今圣上生下了一对龙凤胎——八皇子宫澄和九公主宫纯。

宁妃也被牵扯进来了,这一个小小的宫女的死究竟隐藏了什么?宫钰的广袖上印着一道新褶皱。

“宣宁妃,让宁妃来认认这宫女吧。”宫玄道。

“陛下,不妨派人在这雪地里搜搜,若是这宫女是被人杀害的,说不定这杀害宫女的人会一时大意在雪地里留下些许线索。”荣贵妃微笑道。

宫玄颔首,夏进忠便很快地带着一群青衣太监在雪地里搜罗起来。

过了半晌,只听得夏进忠道:“陛下,并未有所发现。”

荣贵妃闻言,脸色未变,她朱唇微弯,仿佛对这些并不在意。

宫钰垂眸,她轻轻地抚摩着衣袖里的九凤钗,沉吟了片刻。

——她似乎猜错了一些事情。

她起先以为荣贵妃的目的陷害她与她母后,可现在看来,并非仅仅是这样。陷害她与她的母后,兴许只是荣贵妃的顺手而为。这并非是荣贵妃最为重要的目的。

宫钰最初以为,荣贵妃的计划是,万紫晗将她推下水池,之后便迅速离开,崔惜瑶背后的汝南崔氏是中立的,故而崔惜瑶也不会多言。这时,父皇与母后恰好来了此地,看见她在水里,宫人又在水池边发现了她母后的九凤钗,父皇便会将这位宫女的死归结到她母后和她身上。

而且,到了那时,宫钰也难以说自己是被万紫晗推入水池的,因为她很有可能是自己跳下水池,想为她母后销毁某些杀死宫女的罪证,譬如说,寻找九凤钗。

况且,万紫晗一介世家女怎敢推堂堂元晞公主下水?夏进忠此时若是为她说话也只会有失偏颇,甚至是,凶上加凶,荣贵妃还可以借此说,夏进忠已经被皇后所收买,早已经是皇后的人。

皇后要杀死一位宫女固然是小事,可令人忌讳的是,皇后需要费尽心机,莫名其妙地杀死一位宫女,尤其是,这个宫女背后所牵扯到的大事,足以让皇后亲自动手,杀人灭口。这必然会引起父皇的猜忌和追查。

可现在看来,即便没有如愿找到九凤钗,荣贵妃也并不在意。

那么,荣贵妃真正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呢?

只见这时,一个约莫十三,四岁的少年坐在步撵上缓缓而来。他着了一身湛蓝的衣裳,广袖晃动间,露出了绣着银纹的锦边。他腰间系了一块和田暖玉,玉的光泽映着他清秀的面容,一双乌黑的眸子清澈见底。

“启禀父皇,母妃身体抱恙,不宜面圣,便让儿臣前来。”

他是八皇子宫澄。

第十二章 得算之计

“父皇,儿臣见过这名宫女,她曾经是母妃身边的大宫女,不过她前些日子冲撞了荣贵妃,母妃便差人将她送到浣衣局了。”宫澄道。

一个大宫女怎么会如此不识礼仪?显然,这不过是宁妃打发这宫女一个由头罢了。

只是这由头,却独独用的是冲撞了荣贵妃,看来宁妃是意有所指。

宁妃的意思是,这宫女的死与荣贵妃脱不了干系。

宫钰若有所思地向宫澄望去,便见到了宫澄向她微微一笑。

“已有七年未见元晞姐姐了,元晞姐姐可有想念澄儿?”

宫钰微笑着点点头,她轻声道:“澄儿长高了,阿九怎的没与你一道来?我记得阿九与你素来是形影不离的。”

宫钰所言的是宫澄的孪生胞妹九公主,也就是永宁公主宫纯。

宫澄走近了宫钰,用仅有二人能听见的声音,低声道:“阿九素来是不喜那位贵妃娘娘的,便也不肯来了。”

宫钰依言向荣贵妃望去。

只见荣贵妃正垂眸抚弄着手腕上的赤纹玛瑙链,“陛下,既然雪地里搜了也未曾搜得什么痕迹,臣妾以为,兴许这宫女是不识水性,失足落水而死。您瞧,方才,臣妾的侄女紫晗也因这雪地太滑,而落入了水里,若不是夏公公出手相救,只怕此刻也已经——”说到此处,她那柔缓的声音便适当地戛然而止了。

宫玄闻言并未说话,他的神色依旧是淡漠的。

只听得荣贵妃接着说道:“何况,不过半月便要举行春祀大典了,臣妾以为,这一介浣衣局宫女之死在此时实在是不宜声张,以免后宫人心惶惶。”她抬手拂过广袖,那袖边绛紫的芍药仿佛盛开了一般,她微笑道:“不知皇后娘娘以为臣妾说的可对?”

荣贵妃这一番话滴水不漏,极识大体。是无法挑出任何错处的。

“荣贵妃所言有理,陛下,臣妾想,这宫女的事情便就此揭过吧,不过是在雪天里落水而死罢了。”苏皇后温声道。她也在微笑,只是那笑却仿佛寒冬里的雪花。

宫钰感觉到苏皇后握着她的手紧了些许。她的母后出身于云川苏氏,这一世家已经出了三位皇后了,她的母后自小接受的便是皇后之礼,故而,也能比任何人都清楚,有些话是妃子能说,而皇后不能说的。

——皇后在言语中必须秉持着公正。

“那便依荣贵妃所言,此事就此罢了。”宫玄低声道。

既然皇上开口了,那么这位宫女的死便与荣贵妃没有任何关系了。

任何人都不会再追查这位宫女的死。

看来,这位宫女是枉死了。

宫钰静静地望着荣贵妃,她已经知道了荣贵妃最重要的目的,便是从这位宫女的死里摘出去。

可这位宫女又牵涉到了什么?值得荣贵妃如此大费周章。

宫钰思索了片刻,她忽然想到了被送到京兆尹府的那位车夫。

收人钱财,替人消灾。这位车夫是一位很难看出杀意的平民。这既是他强于死士的地方,又是他弱于死士的地方。毕竟平民是做不到像死士那般至死都不开口的。

——车夫很可能会供出那给他钱财的人。

荣贵妃如此之快便要杀人灭口,只怕那个车夫已经供出了那个给他钱财的人便是这位宫女,而这位宫女很可能会泄露出与荣贵妃相关的某些蛛丝马迹。

荣贵妃定然是不会手下留情,可她杀了宫女之后,又不愿意与宫女的死沾上关系。最好的方法,便是将宫女的死嫁祸到他人身上,或者,让宫女的死不了了之。

显而易见,荣贵妃的嫁祸失败了,但她也成功地让宫女死的不了了之了。

这是一个双重计谋,一计失算了,另一计却能得算。

宫钰内心叹了口气,她从来都不敢小看荣贵妃,毕竟荣贵妃是这样的聪慧。荣贵妃杀人,从来都不会亲自动手。

只是,这所谓的得算之计,又能掀起什么波浪呢?思及这里时,宫钰又微微笑了。

“元晞,你与驸马稍后便来承乾宫吧。”宫玄道。

“儿臣遵命。”宫钰行礼道。

“摆驾承乾宫——”夏进忠提着拂尘高声道。

“恭送皇上。”众人道。

荣贵妃浅浅笑着,她的眼角微微上挑,衬得那双眼睛愈发幽深。虽然有些不如愿的地方,可她最为重要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她抬眸向宫钰望去,道:“一别七年,元晞公主,我们已经有七年未曾对弈过了吧?不知元晞公主来日否能来本宫宫里坐坐?”

宫钰轻轻抚平了衣袖上的褶皱,她似笑非笑地向荣贵妃望去,轻声道:“贵妃娘娘说笑了,自元晞入京以来,你与元晞的对弈不就已经开始了么?”

荣贵妃朱唇微弯,“是啊,而且,这一局是我赢了。”

“是么?”宫钰笑了笑,她从袖间拿出了那根九凤钗,道:“贵妃娘娘,你是赢了,可你仔细想想,你从这所谓的‘赢了’里面究竟得到了什么?当这根九凤钗被我拾到了的时候,你这所谓的‘赢’于我而言,恐怕就没什么多大的意义了。”

荣贵妃如果没有成功嫁祸到她和母后,那么,荣贵妃所谓的计谋成功也仅仅只是为那个车夫的案子收个尾罢了。荣贵妃就此摘出去了,却也没有对宫钰造成任何损失。

那宫阶上的残雪渐渐地融化开了,汇成了一道涓涓的细流,在凹陷的大理石缝隙处积了一洼冰冷的水。

荣贵妃站在原地,她显然已经听懂了宫钰的意思,她脸上的微笑在不知不觉间已经全然散去,只面无表情地看着宫钰离去的背影。

承乾宫内,宫墙上染了层朱漆,雕饰着九凤争鸣的繁复图纹。殿中有一道镶了玉珠的帘子,有几缕紫檀烟霭自帘内溢散开来。

——宫钰的父皇正坐在帘内等着她与谢韫。

“儿臣拜见父皇。”宫钰道。

谢韫在宫钰身侧行了一个礼,他那双眼睛里自始至终都只有寂静。

“不必多礼了。”宫玄道,“元晞,这七年来,你过的可好?”

“回父皇,让父皇担心了,儿臣过的很好。只是儿臣七年来没有侍奉父皇与母后于身侧,儿臣愧疚难安。”宫钰微笑道,她虽然在笑,可她的眼底自始至终都没有一丝笑意。

这个人是普天之下最宠爱她的父皇,可是这个人,也是亲手处死了怀殊哥哥的人。

——她永远都不会忘记,怀殊哥哥是她的父皇下旨处死的。

“元晞,你以前从来不与父皇这般客气的。”宫玄叹道。

“天上浮云似白衣,斯须改变如苍狗。父皇,您也说了,元晞已经长大了。这七年以来,变化总是会有的。”宫钰依旧在笑,“何况,太子哥哥以前总说,元晞不识礼数,元晞长大了,终归是不能让太子哥哥失望的。”她垂下了眼帘,长长的睫毛落下了一串剪影,仿佛悄然的喟叹。

宫玄静静地凝视着宫钰,他试图从宫钰身上找到一丝从前的影子,可他发现,除了那副皮囊,宫钰便似是换了一个人一样。

那位骄纵恣意的元晞公主也一同消逝在了七年之前。

承乾宫内,竟有了顷刻的沉默。

宫钰笑了笑,她打破了这片刻的寂静:“父皇,儿臣知道您一向是选贤举能,所以,儿臣想向您举荐两个人。”

“哦?”宫玄深深地看了宫钰一眼。

“儿臣要向您举荐的人,其一是扶风谢氏的谢韫,其二便是渝蜀太守之弟江子瑜。”

谢韫闻言,他那双乌黑的眼睛里竟掀起了一道波澜,那袖口袍角的竹叶仿佛也随之颤动了起来。他难掩惊讶地向宫钰望去。

可宫钰却没有看谢韫,她只是微笑着说道:“物尽其才,人尽其用。儿臣希望父皇能多留意一下二人。”

“既然人是你举荐的,那么你不妨与朕说说,这二人该分属于朝廷哪些机构?”宫玄低声问。他在元晞举荐谢韫时,眼中也闪过了一丝惊讶,但很快,他便恢复了平静。

帝王之心是难以窥测的,宫钰无法从他的神色里无法辨别出任何明显的赞同或是否定。

可她要达到自己的目的,她就必须接着说下去。

宫钰道:“那么儿臣便斗胆了,依儿臣愚见,儿臣认为,谢韫应入翰林院,扶风谢氏素来以诗书才华扬名于广大学子之间,而谢韫,正是扶风谢氏的翘楚。而渝蜀江子瑜,儿臣入京时,儿臣的车夫收人钱财欲行谋害儿臣之事,便正是这个人识破了车夫的面目,将车夫送去了京兆尹府。江子瑜,此人有勇有谋,匡扶正义。儿臣认为,他颇为适合御史台。”

“对于驸马,朕是放心的。”宫玄道。他那双看上去有些冷厉的眸子,此时正凝视着宫钰,“只是这江子瑜,朕只知渝蜀太守江子书,却未曾听闻江子瑜。正巧来年是科举之时,便先让这江子瑜入国子监吧。”

宫钰微微一笑,她似是预料到了这个结果,她躬身行礼道:“父皇英明。”

——毕竟,这江子瑜的本事,父皇,儿臣很快便会让您见识到了。

番外 锦鲤戏水

七年前,皇宫水池畔。

宫钰着了一身绣了云纹的锦衣,她的乌发被一支镂金步摇挽起。此时这支步摇正随着主人的动作而微微颤动着。

她正坐在水池畔,挽起了裙角,双足轻轻晃动着,水面漾开一圈又一圈波纹。清澈的池水衬着那大片雪白的肌肤,仿佛也沾染上了粼粼的水光。

“殿下,您这样不合规矩,若是被皇后娘娘见到了,定是少不了一番责骂了。”宫女子衿无奈道。

“可现下皇后娘娘不在,就不必在意那么多规矩了。”宫钰侧头闲闲地拨弄着那朵红莲,笑道“子衿,不妨与我一道来戏水?”

子衿立即摇头,“奴婢不敢。”

“无趣呀无趣,子衿,你就是太拘束于规矩了。”宫钰小声抱怨道。

就在此时,一位宫女快步走来,她的手里抱着几根物什。

“禀告殿下,武安侯世子遣奴婢将抄网送来了。”宫女恭敬道。

宫钰接过宫女手里的抄网,她握着竹柄,手指触过竹柄尖端的薄网,奇道:“这便是民间捞鱼用的?封庭泽倒是总是能寻到这些新奇的玩意儿。不过,怎么没见他人来呢?”

“殿下,您拿这抄网是要做什么?”子衿问道。此时她心里已经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自然是要捞鱼了。你瞧,这水池里的锦鲤生长得多好呀。封庭泽说这水池里的锦鲤被长期精心照料,肉质定是鲜美无比。”宫钰拿着抄网往水池里探去,她笑着,眼睛弯成了两道月牙儿。

水下那几条聚在一起的红白锦鲤顷刻间便散了开来,在水面漾开一圈波纹。

“殿下,这,这,陛下会怪罪下来的。”子衿神色有些慌乱。

就在这时,一道清朗的声音自回廊处传来。

“原来是武安侯府的那小子教坏了我的妹妹。”

是太子哥哥来了。宫钰回头向回廊处望去,只见太子宫衡拿着折扇,站在回廊勾栏处,他着了一身淡金色缎袍,袖口袍角皆雕饰着五爪龙纹,腰间挂了一块色泽极好的翡翠勾玉。

“钰儿,你又在胡闹了。”太子宫衡叹道。他虽在叹息,可他嘴角的笑意一丝未减。

“太子哥哥,你说错了,我这可不是胡闹,我这是在及时行乐。”宫钰得意道:“若是我不在此时捞鱼,岂不是辜负了这盛夏的大好时光?只怕这些时光也会因为我辜负了它而伤心的。”

“净是些歪理。”太子宫衡摇头失笑道。

“瑾瑜和阿钰在说些什么呢?”只见那回廊的拐角处,一白衣少年缓步而来。

他是恭王萧璟。

宫钰闻言一惊,她连忙将挽起的裙角放了下来,不再看回廊处,她的脸颊上不自觉地浮现了一丝红晕,怀殊哥哥怎么也来了?

恭王萧璟着了一身雪衣,那雪白的锦衣上用雪花银丝绣了一只栩栩如生的孤鹤。他的乌发仅仅只是用了一只玉簪束起少许,余下的便闲散垂下。他缓步而来时,那锦衣上的孤鹤仿佛展翅欲飞。

——尚余孤瘦雪霜姿,所言便是如此。

“怀殊哥哥怎么来了?”宫钰问道。

“说来也巧,我在回廊处遇见了武安侯世子,我看见他拿着一根抄网往这边走来,便好奇问了问。他说他想替阿钰在水池里捞些东西,可这会儿肚子疼,便不能来了,让我捎话给阿钰。”萧璟微笑道。

她是丢了什么东西,值得堂堂武安侯世子来亲自捞?这分明是个谎话,还如此拙劣!

——好一个封庭泽,竟然临阵脱逃!

宫钰恼怒了封庭泽好一会儿才渐渐平息下来。她悄悄回头向萧璟望去,却发现萧璟也正在微笑着望着她,他那双乌黑的眼睛里仿佛落细雪微融,载满了笑意。

“怀殊,你来的正好。你快教教钰儿吧,她竟然要捞了这水池里的锦鲤来吃,这事儿若是被父皇和母后知道了——”宫衡叹息道。

“哼,这不父皇和母后还不知道吗?你不说,我不说,父皇和母后如何知道呀?”宫钰瞪了宫衡一眼。

这是汝南郡为了进贡而特意养殖的丹顶锦鲤,每年也不过进贡几条而已,这若是忽然少了一条,想瞒过父皇和母后都难。宫衡再次叹了口气,显然,这丫头早就已经不听他的话了。

“阿钰为何要捞这锦鲤?宫里也不乏玉食珍馐。”萧璟走近了问。他不经意间看见了宫钰露在了裙摆外的半片雪白的肌肤,眸子里闪过一丝叹息。

“自然不仅仅是为了吃。”宫钰将目光停留在了萧璟那半片绣了锦纹的衣袖上,轻声道:“民间说,若是食了这丹顶锦鲤,心里许了什么愿望,天上的神仙便能听到,如此一来,便会心想事成。”

当今圣上最为宠爱的元晞公主,如此摘星得月的人,竟也有了不能完成的心愿了。子衿有些不解。

萧璟闻言微微一笑,道:“阿钰有什么心愿?”

宫钰抬头向萧璟望去,她仿佛要陷在了那双乌黑的眼眸里了。她鬼使神差地竟然将心里的话说出了半截,“我以后想嫁给——”

萧璟垂眸,他倾身拂上了宫钰的乌发,他的手有些冰凉,右手手拇指上那只翡翠扳指染了些许微光。

宫钰猛地回神,硬生生地改口道:“我以后想嫁给一个如意郎君。”她白皙的脸颊上那一抹红晕晕染开来。

“怀殊哥哥不必劝我了,这丹顶锦鲤我定是要吃的。”宫钰低头,她迅速用抄网在水里捞了一只丹顶锦鲤,连绣鞋都未穿,便匆匆起身离去了。

那只丹顶锦鲤还在抄网里拼命挣扎着。

宫衡神色无奈地向萧璟望去,他道:“钰儿真是越发不在意礼数了。”

萧璟依旧是微笑着的,他道:“阿钰生性单纯,便也不会被这些世俗的礼数所约束了。”

“她还只是个孩子而已。”宫衡叹息道,他沉默了须臾,忽然道:“怀殊,你说,我们真的能护住她一辈子么?”

“瑾瑜何必想如此之远,我们只需要看着她无忧长大便好了。”萧璟似是想起了什么,他的眼里浮现了一丝笑意。

“是啊,这当下便有个不小的麻烦,钰儿捞走了一条锦鲤,这水池里的九条锦鲤,便只剩下八条了。”宫衡道。

“我听闻,宫里荣贵妃也极是喜欢这丹顶锦鲤,每年汝南进贡的丹顶锦鲤,陛下便会赐几条给荣贵妃。想必她宫里也是有些丹顶锦鲤的。”萧璟低声道。

“怀殊和我想到一块儿去了。”宫衡点点头,他微笑道:“待会便差人去荣贵妃宫里捞一条放到这水池里好了。届时,也只会是荣贵妃宫里的锦鲤少了。”

第十三章 暗流涌动

公主府内。

宫钰正低头用铜拨轻轻拨弄着香炉的烟灰。那广袖上绣着的雕花印纹染了些许烟霭的温意。

“殿下,京兆尹府的人来过了。”姽婳道,她着了一袭宫裙,裙摆间绣了些精致的紫鹃花纹。

“那人说了什么?”宫钰问。

“关于车夫谋害一案,那位车夫已经招认了,他收了一个女人的钱。那个女人虽然戴了斗笠,无法看清面容,但车夫在拿钱时,看见了那女人手腕上有一个花形胎记。”

宫钰微微笑了笑,她轻声道:“京兆尹风黎川可查到那个女人是何人了?”

“京兆尹风黎川并未彻底追查此事,他道,殿下身份尊贵,此事他不敢妄加追查,他的意思是,将此事交由宫中锦衣卫处理才最为妥当。”姽婳答道。

风黎川果然是一个聪明人,他已经察觉到了她的试探之意。宫钰内心叹道。

“殿下,风黎川恐怕已经意识到了这车夫一案牵涉颇大,他凭一己之力难以断案,便将其交由锦衣卫处理了。而锦衣卫又独独听令于当今圣上,自然不会徇私行事。这背后之人被追查出,也是指日可待了。”姽婳低声道:“看来,风黎川确实是一个公正之人。”

“这可无关公正与否。”宫钰摇头道:“他将此案移交给锦衣卫,是因为他知道此案已经不了了之了。即便是锦衣卫也无法查出来了。”

姽婳惊讶地望着宫钰,“殿下,这是为何?”

宫钰垂眸,她微微笑了笑,“因为当今陛下已经亲口将此案了结了。”

当今帝后都亲口说了,那宫女是失足落水而死。

锦衣卫也不会追查了。

“既然如此,那风黎川为何还要将这一案移交给锦衣卫?”

这分明是一个无解之案!

“风黎川此举是在告诉我,那试探之问的答案。”宫钰笑了笑。

锦衣卫独属于天下的帝王。

——风黎川是在告诉她,他的背后之人是帝王宫玄。是当今的皇帝将他从一个寒门子弟扶持到了而今的地位。

“你差人去告诉风黎川罢,说这车夫的案子不必追查下去了。”宫钰微笑道,她将那一簇烟灰拨入了炉中。

此案的线索已经断了。

物尽其用,宫钰将这车夫一案的价值用到了极致了。她达到了自己的目的,便也无须再追究了。

殿内静默了须臾。

就在这时,一侍女缓步而来,她俯身道:“禀告殿下,驸马在屋外求见。”

“那属下便先告退了。”姽婳道。

“宣谢韫进来吧。”宫钰道。

那重重烟霭自镂空的香炉盖子里溢散了开来,模糊了她的神色。

当谢韫入屋的时候,宫钰亲自为他斟了一盏茶。

谢韫只低头望了那盏茶一眼,却并未饮。

“你来的正巧,父皇已经差人将龙鳞竹送来了,你若是喜欢,我便差人将竹子种到府上。”宫钰微笑道。

“谢殿下。”谢韫道,他乌黑的眼眸里倒映着宫钰的面容,那一片寂静里不见一丝喜怒,“不知殿下宣我而来有何事?”

宫钰依旧是微微笑着,仿佛并未在意谢韫的淡漠。她轻声道:“不过是想与你一道品茶罢了。”

谢韫敛眸望着袖旁的那一盏茶,没有答话。

那镌刻着竹纹的白玉酒杯内,碧绿的茶水宛若翡翠,惟有一叶静静地浮于中央。

宫钰浅啜了一口茶,轻声道:“此茶叶乃是昆仑雪山之叶,一年也不过产出数两而已,你且尝尝罢。”

“多谢殿下美意。”谢韫道,他却依旧未曾触碰那盏茶。

宫钰垂下了眼帘,她只话锋一转道:“既然来了,你便不想问问那荐官一事么?”

“若是我问,殿下便会回答么?”谢韫道。

“那是自然。”宫钰笑了笑。

谢韫静静地望了宫钰须臾,才轻轻问道:““殿下,你荐我入翰林院,是想要我成为您的棋子么?”

宫钰沉默了片刻,只垂眸笑道:“曾经,将你囚于公主府,终归是浪费了。物尽其才,人尽其用,才应当是最为明智的抉择。扶风谢氏,天生便与朝廷相适。”

她虽然是这样说,可她却没有望着谢韫的眼睛。

她究竟是如何想的,她自己也分不清了。

那所谓的愧疚也不过是掺杂了利益的借口罢了。

她自己这样说服了自己。

“谢韫,这盏茶是为了你而准备的,喝了它吧。”宫钰道。

谢韫沉默了须臾,他依旧是那样静静地望着宫钰。他乌黑的眼眸里仿佛落了一层雪花。

他将那盏茶一饮而尽。

谢韫离开后,那殿内便又只余下了寂静。

宫钰沉默了许久,她叹息道:“疏影,传令给那些盛京的耳目吧,就说,皇帝宫玄要见一见江子瑜的本事了。”

“属下遵命。”李疏影依旧是一身黑衣,仿佛与暗色融为了一体。

既然京兆尹风黎川是宫玄的人,那么接下来,她的计划也就能颇为顺利地进行了。

“殿下,您向陛下荐官一事,宫里的那几位已经知道了。”李疏影道。

“知道了才好。”宫钰只微微笑了笑,她抬手拿起了桌案上的剪子,将那根点燃的檀香给剪断了。

第十四章 击鼓诉冤

盛京,街坊内。

“今日京兆尹府可热闹了,我听说呀,有人在击鼓鸣冤呢。”只听得一卖花的女子道。

“不若将你的花卖好些罢,何必去在意这些闲人琐事呢。”那卖藕粉地哂笑道。他虽是这么说,却也在竖着耳朵听。

毕竟,在盛京里击鼓鸣冤是少之又少的事了。他依稀记得,那前一次的击鼓鸣冤,似还是在七年之前。

——那一个在整个东楚都闹的沸沸扬扬的鄂州诗案。

“你这话可就错了。这可并非闲人琐事,毕竟,那击鼓鸣冤之人,我们可都见过。”那茶老汉抚弄着花白的胡子,微笑道。

“茶老总喜欢卖弄关子。那击鼓鸣冤之人到底是谁呀?”卖藕粉的有些着急了。

茶老汉露出了一丝微笑,他道:“这人,是渝蜀太守之弟,江子瑜。”

宫钰戴了一顶斗笠,那身织锦貂氅衬得她的肌肤烙下了一片冷色。

她手里还拿着那根鼓锤。

她方才一共敲了四下,那只看似纤细的手腕里仿佛蕴含了不可窥察的滔天劲力。

鼓声入耳,路人止步。

那四声鼓声恍若雷公低语,声势冲天,生生扣住了路人的魂。

“风黎川大人,京兆尹外有一个戴着斗笠,穿了一身貂氅的人正在敲击闻诏鼓!”功曹参军刘庆盛道。他面色虽是恭敬,眼神却悄然上眺。

“你且先去吧,本官随后便到。”风黎川淡淡道。他着了一身深绯色的官袍,官袍的袖边雕饰着几簇五章纹。他拂开衣袖,将案台上的宣纸轻轻收拢。

那暗色翻涌间,一道光亮赫然映在了宣纸上,只见宣纸上的字笔势迥劲,陡然回锋,观之若有山涯之苍劲,沧浪之洒然,力透纸背,千钧之姿。

那宣纸上只写了两个字,宫钰。

京兆尹府外,宫钰静静地站着。她斗笠下的面色平静无波,仿佛刚才击鼓的人并不是她一般。

“来者何人?”风黎川问,他望着那位斗笠下的人,神色淡漠。

“在下渝蜀江子渝。”宫钰低声道,她抬手作了一个揖。

风黎川沉默了须臾,他侧身避开了这一个礼,只道:“你有何冤?”

闻诏鼓乃是东楚开国太祖所设,若是有极大冤情者,可于辰时击闻诏鼓,持血书鸣冤。凡击闻诏鼓者,冤情必将传入圣上耳里。

冤若未闻,万衣泣血,冤即入闻,天下定也。

宫钰闻言,微笑道:“我并无冤屈。”

“放肆!若无冤情,擅击闻诏鼓,可是死罪。”功曹参军刘庆盛怒喝。

风黎川望着宫钰,未曾言语。

宫钰垂眸,她在宫里荐官一事此刻已然被传开,江子渝理应被视为宫钰的人了。

元晞公主备受圣宠,她的人自然也会被礼让三分。

风黎川尚且未曾受江子瑜之礼,这位功曹参军却敢直言怒斥。实在是有些意思了。

看来,这京兆尹府里的人,也未必同心。

宫钰依旧是微微笑着的,她道:“那位欲鸣冤之人此刻难以击闻诏鼓,在下不过是助其一臂之力罢了。”

只见那京兆尹府前的台阶上,一个身着素衣的妇人匍匐在台阶上,她垂首,那覆盖了半边脸颊的面纱轻轻扬起,露出了自脸颊延至下颚处一道疤痕。

“鄂州沥县李沐蓁拜见京兆尹大人。”那疤脸妇人俯下身,轻声道,“是民妇有冤,只是民妇此刻实是无力击鼓,便劳烦江公子代之了,望大人恕罪。”

李沐蓁依旧是垂着头,她那素衣袖口有一片殷红慢慢晕染开来,她伸出了藏于袖间的手,有触目的红自指尖滑落,沾染了那掌中丝绸的一角。

只见那丝绸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字,每一个字竟都以血为墨,这分明是一份血书。

开国太祖曾言:若要击闻诏鼓,须以血为字。

如此的一封血书写下来,李沐蓁的手显然已经无力触物了。

风黎川的神色依旧是淡漠的,他低声道:“无妨,你且说说你的冤屈罢。”

“禀大人,民妇原是鄂州沥知县王清彦之妻,民妇的夫君与一双儿女皆被歹人所害,望大人还民妇一个公道。”李沐蓁道,她的声音极轻,这一句话便仿佛用尽了她全身的力气。

鄂州沥县,知县王清彦。风黎川闻言心下微惊,他也对此事略有耳闻。沥县七年之前匪患横生,原沥县知县王清彦与其子王旭洲,其女王琅嬛于匪患之中身亡,其妻李氏于匪患之中失踪,生死未卜。

彼时尚是鄂州县丞的赵泓颇为重视此事,他尚未有兵权,却不惜以项上人头担保,上奏借兵,剿杀恶匪,大胜而归。也因此事,他在沥县拥有了极高的名望,原鄂州知县王清彦去世之后,他便上任为新一任的沥县知县了。

可如今,王清彦之妻李沐蓁竟以血为书,上京击鼓诉冤。

那七年前的沥县匪患一事,究竟还牵涉了什么?

“李氏,你口中所言的歹人可是那沥县匪寇?若是,你这冤于七年之前便已然了结了。”风黎川淡声道。

李沐蓁没有答话,她的面色苍白。

“莫非还有七年前那匪患的漏网之鱼?”风黎川道。

“回禀大人,民妇所言的歹人并非那所谓的匪寇,而是——”话及此,李沐蓁袖间的手指都微微颤抖了起来。

“京兆尹大人,请容属下道一句。”就在这时,功曹参军刘庆盛却冷声道,他的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鄂州沥县之事理应是先由沥县知县一审,若是涉及知县,则应避嫌,交由鄂州太守再审。可此民妇竟直接手持血书,上京击闻诏鼓。这便该是僭越之罪。”

“刘大人说笑了。”听得一道清清冷冷的声音自斗笠下传来。宫钰侧目微笑,“大人为何不想想另一种缘由呢?譬如说,无论是这沥县知县,还是那鄂州太守,都难以置身事外。”

此言之意,分明是暗指沥县知县与鄂州太守与这一冤脱不了干系。

风黎川抬眸望去,只见那一身貂氅的人正静静地微笑着。

——渝蜀江子瑜背后之人是元晞公主宫钰。而这位妇人正是被江子瑜所助,以此而言,这沥县匪患之事,绝非是一县之事如此简单。

风黎川听到那垂首的疤脸妇人轻轻道:“回禀大人,民妇所言的歹人,便是而今的沥县知县赵泓,他正是残害民妇一家的歹人。”

“众人皆知,沥县知县政绩斐然,待人温厚,李氏,构陷朝廷官员,乃是牢狱重罪。”刘庆盛冷叱道,他盯着李沐蓁,忽而想到了什么,向江子瑜望去,“区区民妇便敢构陷朝廷官员,恐怕这背后谋算另有其人。”

宫钰依旧是静静地微笑着,只是那微笑却仿佛是无言的嘲弄。

“民妇对天发誓,所言句句属实。”李沐蓁道,此刻,她的嘴角微微扯开一丝弧度,那脸颊上的疤痕便也宛若活了一般,令人无端生了一丝寒意。她缓缓地从袖间掏出了一根断了的玉钩。

当见到这根玉钩时,京兆尹内的人竟脸色皆变。

只见这根破碎的玉钩上,雕刻着精致繁复的皇家龙纹。

这根玉钩,分明是御赐之物!

“还请京兆尹大人过目,民妇曾于家女身亡之地拾到了此根玉钩。”李沐蓁低声道。

是南月玉钩。风黎川沉默了片刻,七年前,沥县知县赵泓以命换兵,剿除匪寇,大胜而归,当今圣上颇为赞赏,便赏下了南月玉钩于他。

此乃无上荣光,可而今现于此,却无疑是一种讽刺,这南月玉钩竟成了沥县知县赵泓牵扯于其中的一桩物证。

然而,仅仅凭此依旧是难以断案的。风黎川若有所思地望向宫钰,毕竟,沥县知县赵泓身在鄂州,京兆尹府未必能轻易触及鄂州之事。

然而,令风黎川意外的是,只听得宫钰道:“说来也巧,京兆尹大人,在下前些日子入京,却也恰巧遇到了沥县的赵泓大人。”

沥县知县赵泓此刻竟也身在盛京。

风黎川心下叹了口气,这些巧合堆积于一起,便不该是巧合了。

——而是一个谋算,一个将他视为棋子的,环环相扣的谋算。

而那位执棋的人,必定是元晞公主宫钰。

“来人,宣沥县赵泓。”风黎川道。

第十五章 赵氏父子

盛京,一别苑内。墨黑的瓦砾便似半弯勾玉,映着无人的石阶。然而,这石阶上的寂静也不过须臾,很快便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

雕饰着繁华的檀木门被来人一把撞开。

这人也不过弱冠年纪,锦衣雅然,面色阴柔,一双丹凤眼微然上挑,即便是满面惶然,也添了几分风流韵味。只听得他慌乱无措道:“父亲,父亲,大事不好了,七年前的,那王家之事被捅到京兆尹府了!”

屋内,那坐在太师椅上的老人垂手放下了茶盏,他着了一身绣了鸂鶒的墨绿官袍,神色喜怒难辨。他脸上有几道沟壑之纹,双髻发白,显然已是年过六旬了。此人便是沥川知县赵泓。

“父亲,儿子知错了!七年前,沥县王家之事,实是儿子出了疏漏,竟让那王家之妇苟活了下来,儿子知错了!”

赵泓不由露出一丝冷笑,他沉声道:“你确实是错了,错到连自己错在了何处都不自知,我赵泓于官场内也可算是英明之人了,却偏教出了你这一愚钝之子,这还真是我的失策。”

赵梦德闻言脸色煞白,他双腿一软,竟“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浑身颤抖得宛若一只受了惊得鹧鸪,“父亲息怒。儿子,儿子自知愚钝不堪,还望,还望父亲明示。”

赵泓望着赵梦德,似是忆起了什么,他徐徐叹了口气,语气却是软了些许。

他前半生一直无子,发妻柳氏病故时,他已年近四十,尤恐后继无人,求子之心便愈发强烈,纳了十七房小妾,年至四十三才得了赵梦德这一子。赵氏的香火传承便全然寄托于赵梦德一人身上了。望子成龙之心人人皆有,他亦是,却不料赵梦德自小便性子绵软,而今弱冠之龄竟也怯弱如此。

赵泓闭了闭眼,可这终归是他唯一的儿子。他低声道:“其一,遇事慌乱,成何体统?击鼓鸣冤又如何?区区一介妇人之言罢了,若无铁证,终归是翻不出风浪的。何况,那沥县王家之人皆亡于匪寇之乱,乃是由当今的刑部尚书亲自批注,已被录入了刑部卷宗。此祸因匪寇而起,已然是铁钉的事实了。”

“可,可父亲,那王家之妇李沐蓁本是亡于七年之前的人,她现下却是死而复生,入京击鼓鸣冤。”赵梦德踌躇了许久,才颤声道:“她之出现便已然是一铁证了。”

李沐蓁未死,便是亲身证明了刑部卷宗所载有误。那刑部所断的沥县匪寇一案自然也就疑点重重了。

赵泓重新拿起了茶盏,他啜了一口茶,半是嗤笑道:“刑部所断之案,岂有轻易翻案之理?此事即便我不出手,刑部也必定不会袖手旁观。”

刑部掌管天下刑律司法,便似是一张用重重丝线编织的网,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如此之下,必然不能容许一丝差错。毕竟这事关东楚刑律,而刑律背后,正是皇权威严,天子龙权。

“不过,此事,未必不可化为一个机遇。”思及此,赵泓微微笑了。

赵梦德微惊,他不禁抬头疑惑道:“父亲,此话何解?”

“梦德,被人算计,非但未曾看破,反而妄自菲薄,自乱阵脚,此乃你的错处之二。”赵泓缓缓道,他捋平了袖角的皱痕,缓缓道:“此击鼓鸣冤之事本就是一个阴谋。”

以一发而牵动全身,那出谋之人无非是如此想的罢了。

——以他为引,打乱他背后之人的棋局。

只是可惜了,皇权之下,从来不乏通透之人。

“那李氏于今时今日来击鼓鸣冤,并非是一个巧合。这是一出谋划,那出谋之人可谓是牢牢把握住了这一时机。如今我身在盛京,京兆尹府若是想,便也可轻易差人问讯于我。”赵泓垂眸道,若是他身在沥县,那刑律的天平是倾向他的,他自然无需顾虑。

不过,他在此事之上,颇有些思虑不通之处,当今元晞公主归京,向陛下举荐渝蜀江子瑜,江子瑜显然已是元晞公主欲步入盛京之局的一枚棋子。这李氏是随江子瑜一道而来,此举之意不言而喻。

——元晞公主是在彰显,这击鼓鸣冤之事,背后有她之授意。

若是民间之事涉及皇权之争,必定会令当今陛下思虑,这于元晞公主而言并无好处。

只听得赵泓话锋一转,他道:“梦德,你方才道,七年前王家之事,你出了疏漏,可你莫要忘了,李氏之死,是你亲眼所见。你可还记得,那李氏是如何死的?”

赵梦德面无血色,他颤颤巍巍道:“那,那李氏,儿子见到她时,她已躺在了血泊之中,身中数十刀。”

赵泓微微笑了笑,为免多生事端,彼时他差人跟在梦德身后,在李氏了无呼吸之后,他还差人将李氏推下了悬崖。李氏已然是尸骨无存了。而今的死而复生不过是无稽之谈罢了。

“梦德,身中数十刀之人岂会死而复生?这便是你的妄自菲薄所在了,你于七年前可并未失手。”

赵梦德闻言,惊愕道:“父亲,你言下之意,那京兆尹府的李氏是——”

赵泓低声道:“那可并非是沥县的那个李氏。”

那出谋之人,要的只是沥县李氏的身份,是否是本人已然是无关紧要了。

沥县王家之事确实是他所犯下的罪孽,可皇权路上,越往上便越要沾满鲜血。他亲手除掉的沥县王家,本以为处理得足够干净,却终究是被人寻到了踪迹,甚至出此计谋,欲用这李氏的死而复生,击鼓鸣冤,引他上钩。

“父亲,那为何不直接差人上京兆尹府,拆穿那李氏的身份?”赵梦德那双丹凤眼染了一丝怒意。

“将李氏身份拆穿,确实这计谋便不攻自破了。”赵泓缓缓道,他摩挲着手中的茶盏,“不过,却是多此一举。那李氏上京鸣冤,身份本就存疑,刑部之人为了卷宗铁案必定会差人干涉,京兆尹府也未必会全然相信那李氏所言。”

故而,此事,他会先等。

守株待兔,未尝不会获益匪浅。

第十六章 守株待兔

京兆尹府。

宫钰静静地站在原地,她那双眼眸依旧是寂静无波,仿佛有微微的细雪融落了下来,只倒映着李沐蓁手中的那根尚有碎纹的玉钩。

“容沥县李氏诉冤。”风黎川低声道。

那一纸血书自李沐蓁袖间滑落,铺陈开来,竟有三尺之长,那素白丝绢上的血字便似是落在白雪里的红梅,触目惊心。

“谢大人。”李沐蓁俯身叩首。她静默了须臾,脸色惨白如纸。良久,才开口道:“七年前,民妇的夫君王清彦自苏州转任沥县,为沥县县令,彼时沥县上下安乐,岁有余粮。”

风黎川道:“王大人政绩斐然,百姓称之,本官亦有耳闻。”谈及此,他的眼底却是划过了一丝叹息。

王清彦是一位毋庸置疑的好官,七年前,他自云川棠溪转任沥县时,棠溪百姓以万民伞为礼相送,棠溪外,数十余里,皆有百姓伴行。如此盛况,可谓是难得一见了。其转任沥县之后,沥县百姓亦多次上书陈情,赞誉其为官之德。

“民妇便替夫君谢过大人赞誉了。”李沐蓁垂首望着袖口,她的唇畔被那莹莹玉钩衬得失了血色,只听得她轻声道:“民妇要状告沥县县令赵泓。其一,他觊觎我夫君的县令之位,以毒计杀害我的夫君。其二,他贪图民妇之女琅嬛的美貌,奸污了琅嬛。其三,沥县的匪寇之乱,乃是赵泓所为,他以匪寇之乱为幌,实是行灭门之举。”

李沐蓁的声音极轻,但这言语却似是一道凝了霜的利刃。她面纱后的那一道结了痂的疤痕正映衬着那双眼眸,是淬了冰一样的寒意!

风黎川面色依旧是淡漠的,他侧头对身侧的小吏道:“赵泓可在来京兆尹府的路上了?”

小吏正欲答话,却听得一道冷嗤传来,“风大人,依本官看,这赵大人,恐怕不必来了。毕竟这妇人言行之中处处是纰漏。”

出言之人正是功曹参军刘庆盛。他冷笑道:“其一,赵大人为人清明德佳,比李氏之女王琅嬛的年长数十岁,岂会是那好色凶狠之徒?其二,当年,若是本官未曾记错,王清彦乃是亲自呈了辞官信于陛下,县令之位分明是王清彦自身请命卸任的。若是赵泓欲篡权,王清彦岂会如此心甘情愿地让权?何况,假定如你所说,那匪寇之乱乃是赵泓所为,王清彦死于这所谓的匪寇阴谋中,可彼时的王清彦已然辞官了,赵泓又何必如此大费周章,多此一举?”

为了一介辞官之人,不惜花费如此之大的力气而灭其满门,何等愚蠢?若是留下一丝蛛丝马迹,便是足以杀头,乃至诛九族的大罪。

“刘大人说的极是,即便是过了七年,民妇也并未能参悟赵泓大人心中所想。”李沐蓁闻言却是出奇平静,她的眸中含了一道奇异的悲悯,“可刘大人,你可知我夫君当初为何要请命辞官?”

“这与你诉冤又有何干系?”刘庆盛冷声道。

“‘家子病危,望陛下能允臣于家中照顾臣惟一之子。臣有负皇恩,万死不得其咎。’”李沐蓁一字一句道,“这是民妇的夫君于辞官信中所言。终归是无人料到吧,这一辞官信乃是赵泓亲眼看着民妇的夫君写下的。七年前,赵泓以宴请县令为由,于宴上令一侍卫舞剑而起,那一剑抵在了我儿王旭洲的脖颈上,我夫君又如何能不听从赵泓所言,请命辞官?”

“若是真有如你所说的鸿门宴,那侍卫舞剑,为何不直指王清彦,却是要以其子为目的?”刘庆盛眸中闪过一丝轻蔑。

宫钰神色间有些叹息,人有软肋,赵泓将这一点看的极为通透。若是那剑抵在了王清彦脖颈上,王清彦坚定清傲,绝不会就此妥协,甚至会鱼死网破。可若是以其子为要挟,要其妥协,简直是轻而易举。

刘庆盛为官多年,不可能不明白这一理。可这一朝廷暗流里的理终归是无法是拿到明面上来谈的。刘庆盛是在以为官之理压制李沐蓁。

可这为官之理未尝不能逆用。权力之大,受到掣肘便不会少。

宫钰笑了笑,斗笠遮住了她那双自始至终都薄凉的眼眸,她道:“赵泓大人尚未来京兆尹与李氏对峙,刘大人却似是笃定了李氏所言未虚般,处处加以质疑,草民曾听家兄,赵泓大人与刘大人似同是颍川郡之人,想必刘大人是顾念着同乡之情,才如此罢。”

若是公事沾上了私情,官吏便是唯恐避之不及。毕竟,当今陛下最为忌惮的便是为官之道有失偏颇,何况,此乃刑事重地,京兆尹府。

刘庆盛闻言,脸色霎时便难看了下来,“放肆,区区一介草民竟敢插手京兆尹府审讯冤案,来人,将此人押下去!”

“昔有嘉文帝,设击鼓鸣冤,冤案未减,却是数载未有一人击鼓。微服私访时,才知,不是民不愿击鼓鸣冤,而是不敢忤逆官吏,不敢击鼓。便下诏,击鼓鸣冤须广纳民意,若有知冤情者,便可上前诉说,于此,被历代皇帝延续至今。莫不是,刘大人已经忘却这道旨意了?”宫钰依旧是微微笑着的,她缓缓道:“或是,刘大人认为,区区旨意而已,陛下不知,便可随意而为了?”

江子瑜此问可谓是用意颇深了,若是忘却了旨意,则是不敬于陛下,若是随意而为,便是蔑视皇权,不忠不义。风黎川沉吟了须臾,却听得宫钰低声道:“何况,京兆尹大人尚未说话,刘大人便欲派人将草民押下去,不知道这可否是,方才您所言的僭越之罪?”

江子瑜已经看透了京兆尹府人心不一。风黎川心内叹道。

刘庆盛盯着宫钰,他袖下的手已然是青筋突兀,可他却强压了下来,勉强笑道:“本官不过是觉得此冤颇为蹊跷罢了。”

宫钰依旧是微微笑着的,她的视线重落在了那南月玉钩上,那双眼眸于斗笠的乌纱下明灭难测,是一望不可及的深渊。

一发不可牵,牵之动全身。

她也在等。

第十七章 砧板之鱼

盛京别苑内。

赵泓负手而立,他那身墨绿的官袍上落下了几分斑驳的暗色,一如他冷峻的神情。

台阶上,一侍卫单膝而跪。他与赵梦德年纪相仿,身形瘦削,一张苍白的脸衬着一身漆黑的衣袍,似是一道悄无声息的影子。

“京兆尹府的消息如何了?”赵泓问。

“回大人,沥县李氏书三尺血书,正在向京兆尹风黎川诉冤。”那侍卫道。

“且说来听听。”

“回大人,属下不敢说。”那侍卫道。话虽如此,他脸上却无一丝畏惧之色,那苍白的脸上是一片漠然。

这所谓的不敢,显然是恭维之词罢了。

赵泓显然看穿了这点,他似笑非笑道:“楚离,你手上人命无数,竟也有所畏惧了?”

楚离闻言,面色依旧无一丝波澜,他只漠然道:“谨遵大人之令。在京兆尹府,李氏状告了您三罪。”

“三罪?”

“其一,您觊觎王清彦之位,故而以毒计杀了他。”楚离道。

赵泓面色未变,他持了一茶盏,啜了一口茶,这在他意料之内。

“其二,您奸污了王氏之女,王琅嬛。”

站在一侧的赵梦德听了此话,却是倏地抬头,只见他那双微微上挑的丹凤眼中此刻已是惊惧不断。这一罪状,他父亲根本不可能。毕竟,七年前,是他自己——

他颤声道:“父亲,这李氏是想要——”

这沥县李氏,竟是想要构陷赵泓!

赵泓却挥了挥手,示意赵梦德不必多说。他攥紧了手中的那一翡翠茶盏,沉默了须臾,才道:“楚离,你接着说。”

“其三,匪寇之乱是您所为,您借匪寇之乱,灭王清彦满门。”

赵泓闻言,脸色终归是难看了起来,那瞳孔映着墨绿的官袍,仿佛凝成了一柄寒刃。他将那盏茶缓缓置于檀木桌上。

这幕后之人何止是仅仅想要他的项上人头?分明是要借刑律诛了他九族。

篡权杀人之罪,奸污亵渎之罪,勾结匪寇之罪。此三罪加身,绝不仅仅是他将被处以极刑如此简单。那背后之人分明是欲让他死无葬身之地。便是前两罪,就可令他乃至整个赵家身败名裂。而第三罪,勾结匪寇之罪,无疑更是触了当今天子之逆鳞。

他赵泓正是因剿除匪寇一事声名鹊起,深的民心,受圣上赏识,甚至于赐下南月玉钩。可若那匪寇之乱是他所为,与匪寇勾结,谋权上位。以小而言,尚且还算是谋官。若是往大而言,未尝不会牵涉入谋反与欺君。

昨日可与匪寇勾结谋官,今日未尝不可与叛军同谋欺君谋反。

欺君谋反,乃是株连九族的大罪。

他与匪寇勾结,乃是犯了当今陛下的大忌讳。

赵泓沉吟了半晌,他强压了心下翻腾的思量,道:“梦德,此事你不必多言,那李氏未曾牵涉于你,你便是事外之人。”

“可父亲,那奸污之罪,分明是,是儿子所为。”赵梦德脸色惨白地望着赵泓,他那张阴柔的脸却又偏生染了几分惊惧的风流之感。“那李氏为何不状告我?”

赵泓冷嗤道:“只要扳倒了我,除掉你又有何难?你之罪加于我身,不过是为了更快扳倒我罢了。”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这三桩罪里,其一和其三是真,其二是假。

——可最难分辨的谎话,也是七分真,三分假。

而就在此刻,却听得府外传来一密如雨点的敲门声。

“老爷,老爷,京兆尹府来人了!”只听得一布衣小厮惊叫道。

京兆尹府遣人来了,那便便意味着是有牵涉他的证据了。

赵泓闭了闭眼,平息了半晌,终是沉声道:“楚离,李氏在京兆尹府拿出了什么证据?”

“回大人,是南月玉钩。”楚离道。他静静地站在檐下,瘦削的身影仿佛一道料峭的孤枝。

南月玉钩,御赐之物,也是赵泓身份的证明。

能于京兆尹府拿出的南月玉钩,绝非赝品。

而能从赵泓手里轻易拿到南月玉钩的,尚且还不被他知觉的,也只有一人了。赵泓侧身向赵梦德望去。

“父亲,那南月玉钩,”只听得赵梦德惊惶道,他左手拧紧了衣袖,浑身不由自主地颤抖着,“是,是儿子外出游玩时,一不小心弄丢了。”

“外出游玩?只怕是去了烟火之地罢。”赵泓冷嗤道,“你好女色暂且不谈,便是被人算计至此而不自知,可真是我的好儿子。”

赵梦德垂着头,瑟缩在一旁。

赵泓面色虽冷,心下却是叹息不已。他赵泓擅权,素来以他人软肋而谋。可他的软肋却也未尝不会被他人谋。

——无论如何,赵梦德是他唯一的儿子,赵家的香火,他必须得护住。

“南月玉钩。”赵泓眸底是森然的冷意,他道:“这出谋之人可谓是煞费苦心了。”

以御赐之物作为筹码,即便是出于对皇权的敬畏,也鲜少有人会如此何况,若是稍有不慎,便是大不敬的诛九族之罪。可于此时,牵涉到南月玉钩,便仅仅是御赐之物这个名头,他也是非去不可了。

这是一个借皇权之威的胁迫。狐假虎威,这一威,借的可谓是极其狂妄而巧妙了。

“李氏既以南月玉钩为物证,那这京兆尹府,我是必然要去一趟了。”赵泓低声道。

“父亲,儿子知错了——”赵梦德颤声道。

“够了。”赵泓推开了屋门,冷声道:“楚离,你将梦德看牢了,别让他迈出府门一步。”

“是,属下领命。”

在赵泓离开之后,

只见屋外的台阶上,些许枯枝敝落。

一雕饰着细纹海棠的绣花鞋轻轻踩在了枯枝上。

那绣花鞋的主人亦是着了一身锦绣华裳。宽大的衣摆间,轻纱浮动,那簇生的海棠花随着盈盈步履一展而开,仿佛寒冬已过,海棠花开。

“梦德,老爷刚离去么?”那女子抚唇而笑。细观之下,她乌发及腰,如瀑布倾落而下,不过双十年华。

赵梦德怔怔地望着来人。

-----------------------------------------------------------------------------------

回廊处,赵泓停下了脚步。他静静站了片刻,似是在等待着什么。

紧接着,一道影子自暗处渐渐浮了上来,那藏在阴影里的人问道:“赵泓,你有何事?”

“请将这份信送给宫里的那位殿下。”赵泓面色恭敬道。

那影子接过信,也不过眨眼的功夫便消失了。

京兆尹府。

李沐蓁手中紧紧地攥着那只破碎的南月玉钩。

“此冤必然将上闻陛下耳中,刘大人与赵泓乃是同邑之人,于此事,刘大人歇息了罢。”风黎川低声道。

功曹参军刘庆盛面色铁青,“那便多辛苦风大人了。”

宫钰静静地站着,仿佛一个局外人。

却听得刘庆盛压低了声音对宫钰道:“你以为,仅凭这一南月玉钩就可定赵泓的罪?”

宫钰未答话,她的那双眼眸依旧是无一丝波澜的寂静。

“没有人证,一切便是徒劳。”刘庆盛哂笑道。

“这玉钩,仅是为了让赵泓亲自上京兆尹府罢了。”宫钰轻声道。她依旧是微微笑着的,只是那一句话却是令人不寒而栗。“毕竟这鱼终归是要在砧板上,才任人宰割的。”

公告

91400

()

第十八章 计谋之辱

京兆尹府外,枝桠间的簇生的红梅便似是女子朱红的唇,寒风里温然一笑,花瓣间积了的白雪便簌簌落落地悉数落于乌瓦之下,融为一道水色。

那半弯水此刻正映着一双墨黑的官靴。

——鱼终归是上钩了。

宫钰侧眸向台阶处望去。

只见赵泓依旧是那身墨绿的衣袍,那纵横雕绣的鸂鶒之纹繁复如生,他眉宇间是显而易见冰冷之色。

赵泓竟是着了一身官袍。宫钰心下叹道。

“你便是渝蜀江子瑜?”赵泓冷声道。

官袍加身,布衣之民理应对官行恭敬之礼,此乃东楚的古制。

这一来便是一个无形的威慑,赵泓欲以官威压制她。不过,也仅此而已罢了。

宫钰神色未变,她微微笑着,如礼俯身作了一揖道:“正是在下,赵大人幸会了,在下已在此恭候大人多时了。”

赵泓见此却是脸色一沉。

且不说那恭候多时,仿佛已预料到他必然会来京兆尹府的讽刺之意。

便那貂氅之外的手腕,右上在上,左手在下。

自古以来,右手持干戈,左手呈祥瑞。

而此揖,右手在上,乃是凶拜,是为大不敬。

好一个渝蜀江子瑜!

“本官曾听人言,你是渝蜀郡守江子书之弟?”赵泓压下心底的冷意,话锋一转。

“是,赵大人莫非是见过家兄?”宫钰笑了笑,仿佛方才的暗流汹涌并未存在般。

“七年前,本官也曾于朝堂之上遥遥见过一面。可谓是传言不虚,年少有为,器宇轩昂。”言及此,赵泓的神色间却是闪过一丝嘲讽,“而今见其弟,却是相差甚远了。未曾料到,其弟竟是一斗笠遮容,畏首之辈。”

若是心胸狭隘,兄弟不睦,此刻便多少会沉不住气了。少年意气之时,总归是最难抵得住高低之较的。宫钰垂眸,思绪了片刻,更何况,赵泓此言,可不仅仅是讥讽,更是试探。一是试探江子书与江子瑜之间的关系,二是试探江子瑜此人城府究竟如何。

“赵大人说的极是,在下不过是个畏首之辈罢了。”宫钰道,那陡然抬眸间却是多了几分似笑非笑,“只是这畏首之辈,却是让赵泓大人不得不亲自来一趟京兆尹府。”

赵泓目光冷厉地向宫钰扫来,“如此看来,这口舌之辩,本官却是要甘拜下风了。”

宫钰依旧是微微笑着的,“赵大人谬赞了,为了多谢赵大人此言,在下还是告知赵大人一声罢。”只听得她低声道:“赵大人,此刻您还是多思虑一些七年前的沥县之事罢,毕竟稍有疏忽,您可就要自身难保了。”

——这开局之棋的微末一子,她必然是要牢牢掌握在手上的。

公堂之上。

李沐蓁正静静地跪着,她手里依旧是那只尚有裂痕的南月玉钩。

“宣赵泓入审。”京兆尹风黎川道,他那深绯色的袖口之上,重重掩映着云雁之纹,那双眸中是彻骨的清凉与冷静。

“下官赵泓拜见京兆尹大人。”赵泓拂袖作揖,那广袖翩染开来,正巧遮住了他目中的一丝不甘。

京兆尹风黎川与他皆出身寒门,他而今已年逾六十,却不过是一八品县令,而风黎川尚及弱冠,竟已是四品京兆尹,而今,他卑躬屈膝于一小辈,于他而言,未尝不是一种屈辱。

不过也无妨,他跟随了那位殿下,只要那位殿下登上了皇位,权势地位便唾手可得。

“你可识得此妇人?”风黎川问。

赵泓侧头望去,便是他,也不禁目光一凝,面上露出一丝异色。

李沐蓁此刻已然摘下了面纱,那不过巴掌大的脸上,那道疤痕便似是一枯朽的枝蔓,扭曲狰狞,攀附了左半张脸,那右半张脸的肌肤如玉与此相衬,显得极其可怖。

“回大人,下官应是识得的。她似是沥县王清彦之妻,李沐蓁。”赵泓移开了视线,低声道。

这左半张脸上的疤痕,竟极似七年之前留下的刀伤。

“似是?”

“毕竟,那王清彦一家已皆亡于七年前的匪寇之乱了。而今这妇人击鼓鸣冤,诉冤七年前之事,终归只是其一口之词罢了。下官瞧着她,不过是与李沐蓁有些相似而已,她究竟是否是李沐蓁尚且不能论断。故而,下官不敢断定,以免阻碍大人断案。”赵泓低声道。

这一番话可谓是滴水不漏,以退为进,看似柔和谦软的话,实际上却是在告知风黎川,李沐蓁身份存疑,既然身份存疑,那击鼓鸣冤所言难免不会为虚。而只要埋下了疑虑之种,继而展开的问审便也会因此而有所偏向了。

——赵泓是混迹于官场的老人了,洞察人心之术终归是有的。宫钰垂眸内心叹息道,只是可惜了,这权谋之上,比的便是谁更胜一筹,而并非岁数之长。

风黎川沉吟了须臾,他的神色依旧是一片淡漠。

却听得功曹参军刘庆盛道:“既然那李氏身份存疑,京兆尹大人不如便将此事先交予刑部?让刑部之人查清楚此妇人的身份,再另行问审?”

可惜了,风黎川是不会答应的。宫钰微微笑了,毕竟,赵泓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他话语之中,出现了一疏漏,这已足够让他露出蛛丝马迹。

“这妇人身份确实是存疑。”只见风黎川微微颔首道,“她无法证明她便是李沐蓁,却也无人能证明她并非李沐蓁。”

风黎川没有否认这妇人是李沐蓁的可能性。

赵泓闻言脸色微变,他心里泛起一丝寒意,“七年前,刑部尚书亲自批注,王清彦一家皆亡于匪寇之乱。这李沐蓁之死分明经由刑部确认。”

此妇人怎么可能是李沐蓁。又或者,风黎川怎会公然承认,李沐蓁尚且存活的可能性。这推翻了刑部卷宗而产生的后果,可并非一京兆尹府所能承受的。

“刑部卷宗上所载的乃是王清彦之妻李沐蓁于匪寇之乱中失踪,生死未卜。既是生死未卜,这妇人也有可能是李沐蓁。”风黎川淡声道,“至于上交刑部,此击鼓鸣冤之事,当务之急,并非是此妇人之身份,而是那南月玉钩。”

既然刑部之案未被推翻,那么,刑部是断然不会插手此事了。毕竟,击鼓诉冤,京兆尹府,元晞公主,无论是哪一方,都意味着此案必将传入当今圣上耳中。若是此刻刑部无端插手此事,那便极有可能引起陛下疑虑。

他背后那位殿下,定然是以刑部利益为重,绝不会沾染此事。

赵泓心思衡量千回,陡然间,他似是想起了什么。他蓦然抬眸向那戴着斗笠的人望去。

这一霎,他仿佛透过了那层乌纱,对上了那双凉薄似冰的眼眸。

他之前疑虑,元晞公主为何要令江子瑜送此妇人于京兆尹府,彰显此这击鼓鸣冤之事乃是她的授意。

现下想来,却是令人脊背发凉。这一彰显之举分明是一个挑衅,对他背后那位殿下的挑衅。

正是因此案必然会传入耳中,那宫里两位处于皇权之争中的殿下定然无法沾此官员谋权之案。

这是在逼他背后的那位殿下亲手丢弃掉他这一颗棋子。

这亦是对那位殿下谋略之上的羞辱。

第十八章 假即是真

第十八章假即是真

京兆尹府外,枝桠间的簇生的红梅便似是女子朱红的唇,寒风里温然一笑,花瓣间积了的白雪便簌簌落落地悉数落于乌瓦之下,融为一道水色。

那半弯水此刻正映着一双墨黑的官靴。

——鱼终归是上钩了。

宫钰侧眸向台阶处望去。

只见赵泓依旧是那身墨绿的衣袍,那纵横雕绣的鸂鶒之纹繁复如生,他眉宇间是显而易见冰冷之色。

赵泓竟是着了一身官袍。宫钰心下叹道。

“你便是渝蜀江子瑜?”赵泓冷声道。

官袍加身,布衣之民理应对官行恭敬之礼,此乃东楚的古制。

这一来便是一个无形的威慑,赵泓欲以官威压制她。

宫钰神色未变,她微微笑着,如礼俯身作了一揖道:“正是在下,赵大人幸会了,在下已在此恭候大人多时了。”

赵泓见此却是脸色一沉。

且不说那恭候多时,仿佛已预料到他必然会来京兆尹府的讽刺之意。

便那貂氅之外的手腕,右上在上,左手在下。

自古以来,右手持干戈,左手呈祥瑞。

而此揖,右手在上,乃是凶拜,是为大不敬。

好一个渝蜀江子瑜!

“本官曾听人言,你是渝蜀郡守江子书之弟?”赵泓压下心底的冷意,话锋一转。

“是,赵大人莫非是见过家兄?”宫钰笑了笑,仿佛方才的暗流汹涌并未存在般。

“七年前,本官也曾于朝堂之上遥遥见过一面。可谓是传言不虚,年少有为,器宇轩昂。”言及此,赵泓的神色间却是闪过一丝嘲讽,“而今见其弟,却是相差甚远了。未曾料到,其弟竟是一斗笠遮容,畏首畏尾之辈。”

若是心胸狭隘,兄弟不睦,此刻便多少会沉不住气了。少年意气之时,总归是最难抵得住高低之较的。宫钰思许了片刻,更何况,赵泓此言,可不仅仅是讥讽,更是试探。一是试探江子书与江子瑜之间的关系,二是试探江子瑜此人城府究竟如何。

“赵大人说的极是,在下不过是个畏首畏尾之辈罢了。”宫钰道,那陡然抬眸间却是多了几分似笑非笑,“只是这畏首畏尾之辈,却是让赵泓大人不得不亲自来一趟京兆尹府。”

赵泓目光冷厉地向宫钰扫来,“如此看来,这口舌之辩,本官却是要甘拜下风了。”

宫钰依旧是微微笑着的,“赵大人谬赞了,为了多谢赵大人此言,在下还是告知赵大人一声罢。”只听得她低声道:“赵大人,此刻您还是多思虑一些七年前的沥县之事罢,毕竟稍有疏忽,您可就要自身难保了。”

——这开局之棋的微末一子,她必然是要牢牢掌握在手上的。

公堂之上。

李沐蓁正静静地跪着,她手里依旧是那只尚有裂痕的南月玉钩。

“宣赵泓入审。”京兆尹风黎川道,他那深绯色的袖口之上,重重掩映着云雁之纹,那双眸中是彻骨的清凉与冷静。

“下官赵泓拜见京兆尹大人。”赵泓拂袖作揖,那广袖翩染开来,正巧遮住了他目中的一丝不甘。

京兆尹风黎川与他皆出身寒门,而今,他已年逾六十,却不过是一八品县令,风黎川尚及弱冠,竟已是四品京兆尹,这其间的落差可谓是令他心生暗嫉,更甚至于,令他不得不卑躬屈膝于一小辈,也是一种莫大的屈辱。

不过也无妨,他跟随了那位殿下,只要那位殿下登上了皇位,权势地位便唾手可得。

“你可识得此妇人?”风黎川问。

赵泓侧头望去,便是他,也不禁目光一凝,面上露出一丝异色。

李沐蓁此刻已然摘下了面纱,那不过巴掌大的脸上,那道疤痕便似是一枯朽的枝蔓,扭曲狰狞,攀附了左半张脸,那右半张脸的肌肤如玉与此相衬,显得极其可怖。

“回大人,下官应是识得的。她似是沥县王清彦之妻,李沐蓁。”赵泓移开了视线,低声道。

“似是?”风黎川瞥了赵泓一眼。

“京兆尹大人,兴许是民妇这右半边脸上的刀伤污了赵大人的眼,使得赵大人不敢认民妇了。”李沐蓁轻声道,她的声音虽轻,却无端地令人生了一丝寒意。

匪寇之乱,刀伤如何而来,可谓是不言而喻。

装神弄鬼之辈。他行事向来便是斩草除根,李氏乃是他亲手令人杀死。赵泓心内冷嗤,既然这幕后之人可令人假扮李氏来诉冤,他未尝不可反计而用之。

“回大人,下官瞧着她,是与王清彦之妻李沐蓁极其相似。只是,这王清彦一家皆亡于七年前的匪寇之乱了,李沐蓁也死于七年之前了。”赵泓道。

已死之人岂会复生?赵泓的言下之意,便是这李沐蓁乃是假冒之辈。假冒之辈,于京兆尹府击鼓鸣冤,实为居心叵测。如此细想,那诉冤之言也不过是一口之词,甚至是污蔑之词。这一番话,无疑会令京兆尹心生疑虑。

而且,赵泓之所以敢如此说,也是因为他清楚,能证明李氏身份之人可谓是少之又少,几近于无。七年,已经足够他将这些牵涉之人,处理干净了。

——赵泓是混迹于官场的老人了,洞察人心之术终归是有的。李沐蓁的身份确实是可大做文章之处。宫钰垂眸想。

只是可惜了,赵泓能料到的,她也料到了。她正等着赵泓此言。

“王清彦一家已皆亡于七年前的匪寇之乱?”只见风黎川低声重复了这一句话,他沉吟了须臾,道:“你竟是如此笃定?”

赵泓闻言一怔,风黎川莫非是因他的语气而察觉了端倪?他平息了须臾,才缓缓道:“七年前,沥县匪寇一乱横生,下官得知王清彦大人遭遇匪寇之后,便遣人搜寻,可不久之后,便得到了消息,王清彦一家已皆亡于匪寇之乱。”

他记得清清楚楚,那刑部卷宗上,记载着王清彦一家皆亡于匪寇之乱。李沐蓁之死分明经由了刑部确认。

风黎川未出声,他面色依旧依旧淡漠,令人难以分清喜怒。

这不过片刻的沉默,却令赵泓手脚冰凉。多年为官的经历令他心里不自觉生了一丝寒意。

究竟是何处出了问题?

只听得风黎川低声道:“本官方才翻阅了刑部卷宗,那刑部卷宗上所载的乃是王清彦之妻李沐蓁于匪寇之乱中失踪,生死未卜。”

生死未卜,便意味着李沐蓁还有活着的可能性。

赵泓欲证明李氏是假冒之人的算计便全然落空了。

卑的微的请假条

快要期末考试了qwq,又会更的很慢了,寒假再爆更,这周努力更新中



免责:该文章采集于网络,相关权利归相关人所有!!!本站不承担任何责任!!
更多文章: 1024社区 xp1024.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