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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东西方的奋斗》


第一部 生于昨日

序言 陈香梅

题赠胡辛教授

又见江城散柳棉,

韶华春梦百感牵,

琼楼高处愁如海,

未必楼居便是仙。

名作家、南昌大学中文系教授胡辛女士为我写了传,这是我和她多次见面、多次会谈后才拍板的。当然我读过胡辛教授的作品,而且又由南昌大学潘际銮校长特别介绍,对胡女士十分推许。但我当初还有点犹疑,因为我曾接触过中英文作家,有数位也想写我的生平,我都没答应。主要原因是我本人生平做事比较务实,更不喜欢自我宣扬;另外是三十多年来我所做的工作,我所推动的国事大前提,美国国内的、国外的在经济、文化、政治各方面的协商难免复杂,旁及海峡两岸的初步接触,促成台胞回大陆访问亲人、两岸贸易合作等,本人默默地做了开路先锋,个中辛酸一言难尽,不但不能多说,也不敢多说,这是避免困扰,避免招人之妒。不干事的人不会犯错,要干事的人就难免百无一失。做了事,完成一份工作最好是不讲,让别人去领功。三十多年来,我能在美国占有一席之地,虽然看尽了沧海桑田、风云变幻、宦海浮沉,而能继续工作就是尽量高姿态。在美国有数位写博士论文的大学生要以我为主题,写他们的博士论文,我也只答应了一位,是美国密苏里州华盛顿大学历史系博士研究员,论文题目是《陈香梅的政治生涯及其影响》,现仍在研究考证之中。

作为一个华裔女人,我能够在美国立足而且有所成,实非易事。我可以坦然地说一句:没白活。

* * * * * *

我生于北京,小学、中学和大学都是在中国兵荒马乱、颠沛流离中度过的。我的母亲早逝,上有高堂祖母、外祖父母,大姐之外,还得帮助比我年幼的四个妹妹,我是历经国难家难,在艰难困苦中成长的。

今年1995年是世界反法西斯胜利和中国抗日战争胜利五十周年纪念,我是抗战时期的流亡学生,对于这个历史时刻感慨最深,不能忘记过去。1946年抗战虽已结束,但接踵而来的是中国内战,当时我已是中央通讯社的第一位女记者,亲眼目睹中国的分裂,老百姓灾祸连连,使我向自己许愿,将来自己稍有所成,定要替苦难的中国人做些贡献。

1947年冬我和美国飞虎领袖、美国第十四航空队司令陈纳德将军在上海结婚。这段中美姻缘虽然只有短暂的十年,他比我年长三十多岁,但我们的结合有说不尽的深情。他去世后,我用英文写了一本婚姻的故事,书出版一月马上成为纽约时报推荐的十大畅销书之一,在美国共出了二十二版。后来有数种中译本,书名《一千个春天》。台湾台视公司于七十年代根据中译本制作了连续剧,在黄金时档播放,一共二十集,甚得好评。名歌唱家王芷雷女士负责唱我写的主题曲《一千个春天》,为唱此曲而得了大奖。

我在台湾住了十年,有苦有乐,在此不多赘,自有人评说。

* * * * * *

自从1960年我在美国华盛顿定居并参政以来,可谓身经百战,有不同凡响的业绩,有跌宕起伏的传奇,更有平常人的遭际和痛苦欢乐。我自己也写了不少中英文书册描述这些或平凡或不平凡的故事。我曾说过:古往今来,帝王走卒、英雄美人,总逃不过世局的惊涛骇浪,也逃不过岁月的痕印,只有浅度的深情、未尽的爱意最是使人荡气回肠。动人的故事总离不了人世间悲欢离合,个人的喜悦哀伤,有时也是历史片页的写照。

我是一个平凡的女人,但有着很多不平凡的遭际,我想这些遭际可能会引起读者的好奇乃至共鸣吧。

我和胡辛女士虽然相识只有两年多,但我们有机缘在南昌、在北京相聚相谈,去年在南昌还一同上井冈山追寻历史的痕迹。数日相聚,车上路上,早餐中餐晚餐,可称形影不离。胡辛女士带着录音机、笔记簿,有时一聊就是两三小时。而且深夜躺在床上还和她通电话,她问我答,很是相投。有一个晚上大概是在南昌吧,我们在电话中谈了两三个钟头,我记得挂上电话时已是清晨三时了。人生有缘。胡辛女士写作认真、文笔甚佳,我也可以说是全力合作了。

近十多年来每年都数次回到中国访问。其实决不仅仅是访问,而是竭尽心力精力和时间从各方面协助祖国的四个现代化。积平生经验,我深深感到推动中国教育事业的迫切需求,这是巨龙腾飞的基础关键,得有长远的目光。至今中国十个城市都有我陈香梅教育基金之设立,每年教师节我都于九月初开始到九月底亲到各城市颁奖。优秀教师、教授、优秀学生能获得奖牌和几千乃至一、两万元的奖金。这是抛砖引玉,希望中国人重视教育,十年树木,百年树人。五年来成绩可喜,我亦甚感欣慰。

序言 陈香梅(2)

中国人是一个很了不起的民族。我虽在美国居住和工作,但我有机会周游列国,并有很多时间到亚洲访问和探研,与海峡两岸的联系更是频繁密切,中国是我的祖国,根之所在,血脉相连,我从未脱离过新闻和写作,所以对中国和中国人面临的考验与挑战更有深刻的认知。

胡辛女士写作我的平生,我想她最主要的宗旨是与广大的读者群分享我一生的有平凡、有不平凡的奋斗与经历,回首一个女人七十年走过的路,欢欣与哀愁、成功与失落交织着,但我可以说无愧无悔。作家出版社编辑曾问我,胡辛女士将你写出了几分?我答曰,写出了七、八分。或许读者们能于她的文字中得到一些启示、一些同感。

在本书问世之际,我感谢胡辛女士和作家出版社编者们的努力。

一九九五年七月五日

于华盛顿

序曲(1)

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来日绮窗前,寒梅著花未?

———王维

1981年元月2日,中国人民日报、美国华盛顿邮报、纽约时报、洛杉矶报,均以头版头条的位置,刊登了一位女子与邓小平握手的照片,并发表了新闻。

她,就是陈香梅。

陈香梅的名字,在中国大陆不胫而走。其实,也只是年轻一代对她比较陌生,老年人谁不知晓,这位当年中央社的第一位女记者、美国飞虎队陈纳德将军的夫人呢?

是的,在美国,人民早已熟知她的名字:安娜·陈纳德,并不全因为她是陈纳德的遗孀,不,打33岁成为新寡后,这位两个孩子的母亲赤手空拳、单枪匹马在美国闯天下!

六十年代,陈香梅加入美国共和党。1960年她第一次协助尼克松进军白宫但败于肯尼迪之手,虽如是,肯尼迪执政后,即委任她为“难民救济总署主席”,遂成为受命为白宫工作者的华裔第一人。

1967年,她由尼克松委托为全美妇女支持尼克松竞选委员会主席兼任亚洲事务顾问,翌年,尼克松大胜,她被委派为共和党行政员和财务副主席。尽管如此,她却只是参与美国政坛,从不入阁,直到永远。

1970年,她出任飞虎航空公司副总裁,这也是美国第一位女副总裁。

1972年,她被选为全美70位最有影响的人物之一。

1978年,她为里根竞选铺路,是为里根助选“厨房听政”中唯一的女性。1980年11月2日,里根获胜,在他即将就职宣誓之前,委派她前往中国大陆和台湾,她是他的神秘的特使。

她更是邓小平正式邀请的客人。中国驻美国第一任大使柴泽民带给她邓小平的请柬,请她去北京访问,当然,这一切在新闻曝光前都是极其神秘的。

她的生命中充满了传奇,她的人生与多少个“第一”有不解之缘?人世间,她怕是与各国总统主席等头面人物打交道最多的却示入阁的女人;她还是一个跨越门类最多又卓有成效的女人;政界、商界、金融界、军界、航空界、教育界、广播新闻界、文学艺术界,何处不觅她的芳影?她还是世上飞得最多最远最长的女人,从少女到老妪,从中国的大西南大西北最北最南到世界亚、欧、美、非、拉丁美洲,哪里没留下她的踪迹?

这真是一个有着永恒魅力又魅力无穷的女人。

这是一个爱美国,更爱中国和中国台湾的女人。有人说,她早该跨出这一大步,成为三方牢靠的纽带,如若十年前她这样做了,那末1971年7月9日凌晨4时,神秘飞越冰雪皑皑的喜马拉雅山,于中午12时15分抵达北京南苑军用机场的一行该是她领队,在中美建交上名垂青史的,便不是基辛格,而是她陈香梅了。

谁知道呢?

她不是政客,只是一个女人,一个拥有中国传统文化智慧和中国传统道德的女人。

雪落大地静无声。

北京钓鱼台国宾馆18号楼,在黑夜白雪中更显得金碧辉煌,富丽高贵;总统套房的灯光,又是彻夜未熄。

厚重的金丝绒窗帘没有拉上,乔其纱的镂花窗帘也给拉开了,一个女人静立窗前。台灯的桔黄的光晕让她的娇小的身段更见婀娜,她着一袭藕色软缎睡袍,淡淡素雅中只有右胸襟绣着一枝红梅;她的面貌有点像法国女明星索菲亚·罗兰,轮廓异常清晰秀丽,又透出知识气。只是脸庞稍稍圆短点,挑起的双眉下一对黑眸很有神,笔挺的鼻子下,线条明皙的嘴唇正轻轻阖启着。

她凝眸窗外的雪。她在吟诵雪的诗词。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岑参名句,千古流传。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柳宗元是在画雪景,抑或写心境?

“雪花似掌难遮眼,风力如刀不断愁。”这位钱谦益,似乎在以诗人的心与风雪较劲?

“燕山雪花大如席。”嗨,燕山人的豪迈、豁达、夸张、乐天,尽在此句中了吧?

不要说天下的雪都一样!

昨天———1980年的最后一天,美国华盛顿也下了雪。

她走出水门大厦最高层的她的家门,听着簌簌的下雪声,她的心头竟涌出清代纳兰性德中的句子:

“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

泪水已模糊了她的视野。这番秘密飞行,是对三十一年的长相思作一了结?还是相思变相爱,从此绵绵不绝?

轿车疾驶华盛顿机场。

泛美航空公司的一架班机载着她和不多的旅客起飞了。美国朝野刚忙过圣诞佳节又在迎接新年之际,这是个闹中取静的日子,她不带秘书,也无随员,悄然东飞。

她从舱窗望外凝眸漫天白雪。

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来日绮窗前,寒梅著花未?

———王维

1981年元月2日,中国人民日报、美国华盛顿邮报、纽约时报、洛杉矶报,均以头版头条的位置,刊登了一位女子与邓小平握手的照片,并发表了新闻。

她,就是陈香梅。

陈香梅的名字,在中国大陆不胫而走。其实,也只是年轻一代对她比较陌生,老年人谁不知晓,这位当年中央社的第一位女记者、美国飞虎队陈纳德将军的夫人呢?

是的,在美国,人民早已熟知她的名字:安娜·陈纳德,并不全因为她是陈纳德的遗孀,不,打33岁成为新寡后,这位两个孩子的母亲赤手空拳、单枪匹马在美国闯天下!

六十年代,陈香梅加入美国共和党。1960年她第一次协助尼克松进军白宫但败于肯尼迪之手,虽如是,肯尼迪执政后,即委任她为“难民救济总署主席”,遂成为受命为白宫工作者的华裔第一人。

1967年,她由尼克松委托为全美妇女支持尼克松竞选委员会主席兼任亚洲事务顾问,翌年,尼克松大胜,她被委派为共和党行政员和财务副主席。尽管如此,她却只是参与美国政坛,从不入阁,直到永远。

1970年,她出任飞虎航空公司副总裁,这也是美国第一位女副总裁。

1972年,她被选为全美70位最有影响的人物之一。

1978年,她为里根竞选铺路,是为里根助选“厨房听政”中唯一的女性。1980年11月2日,里根获胜,在他即将就职宣誓之前,委派她前往中国大陆和台湾,她是他的神秘的特使。

她更是邓小平正式邀请的客人。中国驻美国第一任大使柴泽民带给她邓小平的请柬,请她去北京访问,当然,这一切在新闻曝光前都是极其神秘的。

她的生命中充满了传奇,她的人生与多少个“第一”有不解之缘?人世间,她怕是与各国总统主席等头面人物打交道最多的却示入阁的女人;她还是一个跨越门类最多又卓有成效的女人;政界、商界、金融界、军界、航空界、教育界、广播新闻界、文学艺术界,何处不觅她的芳影?她还是世上飞得最多最远最长的女人,从少女到老妪,从中国的大西南大西北最北最南到世界亚、欧、美、非、拉丁美洲,哪里没留下她的踪迹?

这真是一个有着永恒魅力又魅力无穷的女人。

这是一个爱美国,更爱中国和中国台湾的女人。有人说,她早该跨出这一大步,成为三方牢靠的纽带,如若十年前她这样做了,那末1971年7月9日凌晨4时,神秘飞越冰雪皑皑的喜马拉雅山,于中午12时15分抵达北京南苑军用机场的一行该是她领队,在中美建交上名垂青史的,便不是基辛格,而是她陈香梅了。

谁知道呢?

她不是政客,只是一个女人,一个拥有中国传统文化智慧和中国传统道德的女人。

雪落大地静无声。

北京钓鱼台国宾馆18号楼,在黑夜白雪中更显得金碧辉煌,富丽高贵;总统套房的灯光,又是彻夜未熄。

厚重的金丝绒窗帘没有拉上,乔其纱的镂花窗帘也给拉开了,一个女人静立窗前。台灯的桔黄的光晕让她的娇小的身段更见婀娜,她着一袭藕色软缎睡袍,淡淡素雅中只有右胸襟绣着一枝红梅;她的面貌有点像法国女明星索菲亚·罗兰,轮廓异常清晰秀丽,又透出知识气。只是脸庞稍稍圆短点,挑起的双眉下一对黑眸很有神,笔挺的鼻子下,线条明皙的嘴唇正轻轻阖启着。

她凝眸窗外的雪。她在吟诵雪的诗词。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岑参名句,千古流传。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柳宗元是在画雪景,抑或写心境?

“雪花似掌难遮眼,风力如刀不断愁。”这位钱谦益,似乎在以诗人的心与风雪较劲?

“燕山雪花大如席。”嗨,燕山人的豪迈、豁达、夸张、乐天,尽在此句中了吧?

不要说天下的雪都一样!

昨天———1980年的最后一天,美国华盛顿也下了雪。

她走出水门大厦最高层的她的家门,听着簌簌的下雪声,她的心头竟涌出清代纳兰性德中的句子:

“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

泪水已模糊了她的视野。这番秘密飞行,是对三十一年的长相思作一了结?还是相思变相爱,从此绵绵不绝?

轿车疾驶华盛顿机场。

泛美航空公司的一架班机载着她和不多的旅客起飞了。美国朝野刚忙过圣诞佳节又在迎接新年之际,这是个闹中取静的日子,她不带秘书,也无随员,悄然东飞。

她从舱窗望外凝眸漫天白雪。

序曲(2)

梅与雪,有着不解之缘。

“天迥云垂草,江空雪覆沙。野梅烧不尽,时见两三花。”

即将上任的演员总统罗纳德·里根能懂中国古诗词深厚的文化意蕴么?但他懂得这个女人的心,懂得她在亚洲的别人无法取代的作用。

1980年11月2日,里根竞选获胜。在这之前,这位女子曾对里根说:“如果你当选总统,可别忘记一定要多用几个女性!”里根不无幽默却也异常诚恳地回答:“如果每个女性都像你这么聪明,那我们男人做什么?”

1981年元月,总统将正式宣誓就职,在新旧班子交替的短暂时光中,里根得将跟中国大陆和台湾等方面的关系都理顺,他想到的、立马用到的便是这一个女人!他两次召见她,却未将谈话内容公布于众,她是他的特使,却又是一次秘密飞行。

班机在日本东京羽田机场徐徐降落。

机场上,除了泛美公司的负责人、台湾驻日本代表马树礼和他的副代表之外,别无他人,连美国大使也没来人,一切悄悄进行着。

刚刚新婚一天的参议员史蒂芬与他的新娘葛德莲已在机场贵宾室等候,他们与陈香梅在此汇合后,即飞往北京。

本来与陈香梅同行的是田纳西州的参议员、参院少数党主席哈护贝克,但就在行前一星期,他的夫人入院开刀;于是临时请就要当新郎的副主席史蒂芬议员代他出马,史蒂芬是阿拉斯加资深参议员,当年在第14航空队做过飞行员,也是陈纳德将军的老部下吧。陈香梅风趣地说:干脆,你们到中国去度蜜月,龙凤呈祥、大吉大利、万事如意。

小憩片刻,班机又起飞了。

北京近了,她的心跳得厉害,一首诗酝酿在脑海中:

“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别时心情沉重,离恨浓似秋云。谁知又再相逢,不是一年一月,竟如隔世!三个十年!别时我是青春的双十年华,再来时我已饱经变乱,尝尽人间的世故与辛酸。这是真?这是梦?”

这是梦。这是真。

班机已稳稳停落在北京首都机场,舱门打开,乘客鱼贯而下。她却又一次让泪水濡湿了双眼,她伫立在舷梯上,让凉嗖嗖的风刮着她的脸颊,她贪婪地吸着雪野的清冽的气息,她嗫嚅着:北京,你的女儿回来了。

她已是拿着官方和民间双重护照的美国公民,但是,她的祖国是中国,她的根在中国。

她是美国的媳妇,她是中国的女儿。

所以,她自称:半个美国人。

她还是一个完全的中国女人。

元旦的早晨,庄严的人民大会堂中挤满了中外的记者群,邓小平和其他国家领导人接见了陈香梅女士一行。“咔嚓咔嚓”镁光灯闪烁不停,是夜,中美的电视都播出了陈香梅访华的新闻。

而在那一瞬间,邓小平的手握着陈香梅的手的一瞬间,面对这位慈祥精干的矮矮的老人,陈香梅的心颤栗了!她不只是握着一位巨人的手,她分明触摸到中华民族的根!从1980年的最后一天到1981年的元旦,不过短短的二三十个小时,可是,经历了跨世纪般的飞跃,而在她的人生之旅中,完成了极其深刻的过渡!不是恍若隔世,不是如幻如梦,真实的是,中国人应该团结,应该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

她见着了舅舅廖承志,舅舅穿着整齐的深灰色的中山装,戴着·琅眼镜,和蔼可亲地向她伸出双臂。如若不是在这种场合,她会一头扑进舅舅的怀中大哭!见舅如见娘。她忆起了少女时在香港的日子,那是母亲和她们相处的最后的日子。在那些日子里,行踪不定的神奇的舅舅给她们带来了快乐和猜测,母亲说他在打游击,可他挺喜欢这群外甥女,常常和她们闹着玩呢。是这样的一位可敬又可亲的舅舅呵。

那宴会,也就满是人情味。

邓小平谈笑风生,以他浓郁的四川口音笑说:“香梅,你舅舅可是个‘妻管严’呵。”

陈香梅不解地望望舅舅,这冬春之交,他一点也不气喘嘛,她问:“舅舅,您患气管炎?”

廖承志望着邓小平,快乐地摇头笑着。

邓小平依旧笑说:“你舅舅呀,是‘妻管严’,你舅妈不准他多吸烟,每天定量供应,只给3支,他嘛,常是超支罗,只要有机会,他就偷我的烟·。”

香梅忍俊不禁,哈哈大笑。

满座皆笑。

这是家的氛围,家的亲情。谈什么怎么谈不必绞尽脑汁,更不会拘谨刻板。

邓小平待陈香梅,不保是长辈的慈祥和亲切,而且,很看重她。

中国人很讲究排座次,其实哪个国家都脱不了此俗。入席时,邓小平爽朗地说:“陈香梅坐第一,参议员史蒂芬先生坐第二。因为参议员嘛,美国有一百个;陈香梅嘛,不要说美国,就是全世界也只有一个嘛。”

序曲(3)

多么智慧的老人!

多么风趣的老人!

没有阻隔、没有距离、没有云遮雾绕,中国的最高领导人敞开心扉欢迎她;她希冀的、企盼的、留恋的就是家的气氛呵。

她真实地回到了娘家。

雪落大地静无声。

雪花飘飘,是岁月落下的层层帷幔?她终于穿越了历史的屏障,抚平了心灵的坷坎褶皱,只将爱留人间吧。

终于“不经一番寒彻骨,怎得梅花扑鼻香”?

抑或“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也许,大洋两岸的数家印刷厂中机器轰鸣运转着,正在赶印这震撼世界的元旦新闻?当然不会产生1973年尼克松访华那般的“爆炸效应”,但是,她是中国的女儿,她的人生始终与中因的历史纠结难分,这是任何人都取代不了的,陈香梅只有一个,此行的意义便非同小可了。照片上的她,着一袭雪白的西装套裙,庄重、高贵、纯洁,而平素的她,多穿中国女人的旗袍。也许,这也是一种象征?默契?

可此时的她,不想作过多的政治的、哲理的思辨,她只是喃喃自语:回家了回家了……

那个地方,原是好远、好远,在梦里若隐若现;除夕的爆竹、元宵的灯火,曾经梦魂牵萦;可眼下,她归家了。“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来日绮窗前,寒梅著花未?”香梅问寒梅,长相思之苦,谁解其中味?

在美国华盛顿水门大厦顶楼,她拥有豪华典雅的家,第一流的房子,配备豪华附属设施,四季花开不败的楼顶花园,俯瞰波托马克河旖旎风光,可是,她常感到似一片浮云暂时停驻在那里;在台湾台北武昌新村,她拥有前庭院后花园完全中式的两层楼楼房,可是,那里积淀着她与夫君太多的爱太多的憾,太多的焦虑太多的忧郁;而真正的家,应当是合身的、随着自己生长的,她想起从前的家了……

红墙内几串紫藤、数片枫叶;一夜春雨淅沥,清晨小胡同里,就有清脆的卖花声;张妈、田嫂的鬓角插着茉莉,和着她童年的欢欣。

她第一个家,在北京。

生命是不倒行的,也不与昨日一同停留。

———纪伯伦

岁月的动荡、历史的苦难、家族的聚散、生离死别,击碎了少女的梦魂。

回过头去思。

———海德格尔

端午节诞生的女孩(1)

灵魂如同一朵千瓣的莲花,自己开放着。

———纪伯伦

1925年农历五月初五,一个女孩诞生在北京协和医院的产房。

这个女孩与别的女婴并没有什么不同,只是特别娇小玲珑的她已显出丰润,圆滚滚的小手小脚挥动着踢蹬着特别有劲,哭声也特别响亮,一切有着生机勃勃的节奏感。

柔弱漂亮的母亲笑了,她知道,这一天是端午节,是故都仲夏最热闹的日子。她的耳畔响起龙舟竞渡的锣鼓声、号子声、木桨拍击流水声、观者的助威呐喊声,这是她的第二个女儿诞生时,邈远又逼近的背景音乐吧。

这一天,迷蒙人眼的杨花柳絮不再飞扬了,长着红酸枣的老城墙鲜活了,空中响过阵阵清脆的鸽哨,蝴蝶风筝在晴空扶摇直上,所有庙宇的钟声撞响了,所有飞檐下的风铃都奏响了仲夏的歌。季节总是从容展现她的美丽。虽然贫穷与衰败仍侵蚀着古都,遗老新贵、新旧军阀仍蹂躏着这方水土,但毕竟推翻了满清政府,毕竟民国了,毕竟还有着革命的冲动和光明的向往,况且节日的欢乐是这个古老民族谁也不愿舍弃的。

家家户户飘溢出箬叶裹粽的清香和菖蒲的辛辣;额上雄黄酒蘸写的“王”字,颈脖上挂着的七彩线编织的红蛋袋和金丝缠就的小菱角,还有脚上着威风的虎头鞋的孩子群,是节日流动的风景;盛妆的女人、精装的汉子、白发的老翁老妪谁也不甘寂寞,涌向街巷、涌向西郊,赶庙会、看龙舟赛,这是最美的日子最火红的人生一日。

热乎乎的豆汁摊、煎饼摊,小枣粽子、豆腐脑儿、驴打滚儿、新荷叶包着的甜米糕、黄灿灿的枇杷,还有冷不丁冒出的冬天才该有的冰糖葫芦,一串串的艳红,给你带来意外的喜悦。

出了红墙绿柳金黄琉璃瓦的紫禁城,踏上黄尘滚滚的土路,去到西郊的颐和园,观那昆明湖上的龙舟竞渡,擂鼓、呐喊、齐下桨、猛前行,中国是龙的故乡,龙在腾飞!这时刻,是忘却了还是痛心地记起了:这是老佛爷用建海军的经费营造起来的境地!这是个灾难深重、受尽欺凌的民族!可不管怎样,这个苦难的民族没有放下手中的桨,没有丢却激流中的拚搏!

这一天,陈家大小姐却没有去赶热闹。四岁的她,让父亲牵着小手,在协和医院产科走廊里徘徊着。

“爹地,妈咪要给我添个小弟弟了,对吗?”她扬着小脸蛋,大人气地问道。

父亲停住了脚步。他中等身材,穿着很得体的西服,五官端正,表情严肃。但是,他给人的第一印象决不是那种志得意满、骄傲潇洒的留洋生派头,他的举止有着习惯性的过分严谨的克己,而眉宇间则烙刻下永恒的忧郁。听见女儿的问话,他笑了,随即弯腰抱起她,亲着她:“贝贝,你是爹地的好贝贝。”

他钟爱贝贝。贝贝出生在美国华盛顿。去年,他和妻女才回到北京,他就职于北京师范大学任教务长,并在北京大学外文系和英文版的《北京日报》任职。他原本想领着贝贝去昆明湖的,可这老二,却也像要赶到人世间看热闹似的。

“小弟弟在哭呢。”着连衫裙、小红皮鞋的贝贝似又一次传报喜讯。

是的,响亮的啼哭声从产房传出。

他的心一阵狂喜:好大的气魄!

他显然很信中国民间的“讨口彩”,虽然他也知道,“小弟弟”,不过是张妈李妈这些女佣教贝贝,以讨主人欢心而已。但他虔诚地希望这一胎是儿子!儿子才能承继陈家香火,儿子才能让陈家重振家业啊!他陈应荣褥告苍天,感谢上苍赐给了他儿子!

洋护士却给了他当头一棒:是个女孩。

他的脸灰了。不要怪这个洋装穿在身的中国男人。虽然13岁他就从广州启程到英国牛津大学学法律,并取得了法学博士学位;以后又到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完成了哲学博士学位;在西方学习前后计十年之久!况且从13岁到23岁,正是人生塑造的定型期。可是,不对,一百个不对,他的心,仍是中国传统浸透了无法改变的心。这,不仅仅因为他的根底就是个传统框架禁甸着的中国男人,还因为,他的心,在13岁那年就成熟了,不,铁硬了。他忘不了那个除夕之夜,忘不了在爆竹震天、喜庆盈门时,一个男人疯狂地冲向阳台,纵身跳下四楼!小脚女人跌跌撞撞扑向栏杆,撕心裂肺地喊叫着,可是,一切都已结束。这是他的父亲和母亲。呆若木鸡的他被姨奶奶牵扯到母亲的身旁,他的思维定格了,夜空无月无星,地上万家灯火,但不属于他!父亲的自杀,让他过早地贪图了人生的冷酷和沉重;家门不幸,他比别的男人更渴求早生贵子。

同样,一直寡居的陈家祖母也十七年如一日,虔诚事佛,祈祷着早抱孙孙。于是,她对这个端午节诞生的女孩更是冷淡。贝贝在华盛顿诞生时,她还喜滋滋给亲友家送去喜蛋、火腿,并像模像样地庆贺了一番。可怎么能连着两胎都没把呢?她甚至起了心要儿子纳妾呢。

端午节诞生的女孩(2)

然而,女孩的外祖父却很兴奋。他反剪双手在自己的书房里来回踱步。一排排的玻璃门书柜,收藏着古今中外的名著,西式的精装本,中式的发黄的线装书卷,散发着冷香的书卷气;青铜、陶瓷、象牙、玉石、西洋雕塑等古董洋货点缀其间;半个多世纪来,他的出身和职务,让他的足迹早早遍布欧美和亚洲各地,他就是学者兼外交家廖凤书先生,他也有名士派咬文嚼字的积习,又名廖风舒,号忏庵,讳思焘,别署珠海梦余生。他跟那位跳楼自杀的祖父是莫逆之交,两家祖籍都是福建,后移籍广东。廖家是广东惠阳的名门望族,他的父亲成了美国旧金山的一位富商,所以,有人说他们是美国华侨家族。但廖家跟故国故乡的根系实在是联系紧密,廖凤书虽曾在英、法学习,精通七国语言,清朝末年随同李鸿章出使到美国、欧洲等地,辛亥革命后又就职外交部,出任日本、古巴等国的公使,但是,他的国学底子却扎实深厚,楚辞唐诗宋词元曲,随手拈来,出口成章;还有一绝,他提倡白话文,用广东方言嬉笑成高品位的“打油诗”,让人拍案叫绝。

此刻,他在吟哦屈原的《离骚》:“……老冉冉其将至兮,恐修名之不立。朝饮木兰之附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

端午节追思屈原,寄托自己的情怀吧。

正午的阳光漫进了幽静的书房,满室镀金,他心头一喜:这诞生在诗人节的小外孙女,当与诗文有缘。他得为她取个名字。长外孙女贝贝,学名香菊:女孩以花为名,陈家不能免俗;听听他给长女取的名:陈香词,雅不?这二外孙女也只有取花名,五月百花吐艳,哦,不,要经得起风霜雨雪的花,屈原的人生太苦了!可人生若不经历苦难,又怎能领略“珍贵”二字呢?“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香梅———最美的花,最好的名字。

他为协和医院呱呱啼哭的女孩祝福。

因为协和医院,他蓦然想起了这一年的3月19日,在这医院的小礼堂为孙中山先生举行的葬礼,巨大蜡烛的烛光摇曳着,唱诗班的忧郁的歌声荡漾着,24个护棺人抬着巨大的灵柩缓缓出了医院,北京街头已是万人空巷,巨星殒落,举国同哀!帅府园、王府井、东长安街、天安门、中央公园,一路人山人海,哭叹唏嘘此起彼伏。他也是同盟会的早期会员,胞弟廖仲恺此时身兼中央执行委员会常务委员、黄埔军校党代表和广东省长等职,被人称为国民党左派领袖。而抬灵柩中的汪精卫,则是他的至交挚友。然而,年过半百的他对前景不敢乐观,怎能不“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

唉,多事之秋呵。

他有点恍惚:怎么想起了这个?但他是唯物的,淡泊的,深知生生死死实乃人间寻常事,医院,将生命的两极展现得无此清晰罢了。他只愿:长江浩浩西来,后浪推前浪!

他喃喃道:“宝宝,既是生于诗人节,长大后一定要会作诗作文,不然岂不有有死于江底的屈原?”

“宝宝”,就成了他日后对这小女孩的爱称,不管她长到多大,她永远是他的宝宝。

这一年这一天,位于太平洋中心位置的夏威夷群岛福特岛上的卢克空军基地,却格外宁静。

要从水上抵达卢克机场,必须经过珍珠港狭长的通口,方可进入内湖到达福特岛。加上此地风调雨顺、气候宜人、四季花开,所以紧张的训练后,有时还会呈现世外桃源的幽静呢。

一位高个挺拔的美国空军军官,就带着几分闲适和惬意,随意漫步在湖畔的草地上。他,就是驻此第19战斗机中队的指挥官陈纳德。岁月的沧桑、飞行的生涯在他的脸庞过早地烙刻出纵横交错的纹路,但这并不影响这位35岁男人的潇洒,反倒更显深沉成熟的魅力,他还蛮罗曼地蓄起了一道小胡子。他的下巴微微前翘,人们说那是意志顽强者的特征,他的确很倔强,不屈不挠,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但是他的人生之路却绝非一帆风顺。27岁时他才从陆军中尉转入通讯队,开始了他的飞行生涯,几年来有挫折更有痴迷,他清醒地认识到:他爱天空,他的生命他的事业属于飞行。但是,委以他重任是两年前受命到这岛上才开始的。他是中队长。这意味着他不只是个卓尔不群的飞行员,更应该是个天才的空军指挥员。他率领他的中队进行新战术训练,他强烈地意识到崛起的空军在未来战争中的作用,他不能容忍来自海军和高射炮兵的对空军的愚蠢的轻蔑,在一次战斗演习时,他指挥战斗机突然俯冲沙滩上的一长列高射炮队,吓得高射炮手们四出逃散,狼狈不堪。他呢,在仅离地面200米的空中追逐嬉戏那平日不可一世的炮兵上校指挥官!这真是别出心裁的淘气,当然会招致非议,但他是正确的,超前的,他运用战斗机组的形式挫败了原认为无可匹敌的庞大的轰炸机!他怎能不感叹:“一个军人对于他的第一项重任总是那样偏爱,就如一个小伙子对于他的初恋一样珍惜。”

端午节诞生的女孩(3)

他的初恋的记忆却是朦胧的。他早婚早子,儿女成群。身为中队长,可以携带家眷,他的第六个儿子就出生在岛上。军人生涯加上天伦之乐,这很能让中年男人满足,但他的身心仍燃烧着青春的激情,他以为,岛上的几年,是他在空军中最快活的时光,是他的青春之火的最后燃烧。他那时并不知道,他的生命之火又一次燃烧出最强烈持久的光焰,他的人生之旅与中国接壤,无论事业,还是爱情。

阳光金灿灿,草地绿茵茵,他平躺着,双手枕在脑后,眯缝起双眼,突然记起朋友的玩笑,说他是中国的黑眼睛。他笑了,他的眸子可是深棕色的,他的头发是真正的黑色。他的血缘中决没有中国血统,他的先人倒是法国人。中国?他还从未去过。长城、飞龙、瓷器、留辫子的男人、缠小脚的女人,零零碎碎的知识和传闻中,对这神奇又愚蠢、文明又野蛮之地,他分明心向往之。他想象着中国,金色的晕眩中,有一双天真无邪的黑眼睛,他的心田忽地浸染着湿漉漉的温柔:“哦,明亮的黑眼睛,纯洁的黑眼睛,婴儿的眼睛。”冥冥之中像有人在耳边说:“这是你的黑眼睛。他那时还不知道,中国古老的传说中,月下牵红线的老人会对过客说:他的妻子刚刚出进。

陈香梅与陈纳德的传奇,应该从这一天开始。

这一年这一天,西半球的美国还是琅琅月夜。一位美国军官正在他的家中饶有兴致地写着中国的故事。高瘦挺拔的身材与陈纳德倒很相近,但他更显瘦削,几乎形销骨立,却有着充沛过人的精力和不屈不挠的意志。五年前的夏天,他携妻将子乘船到了中国的北京,他已被任命为美国驻华第一陆军语言军官。他深深地爱上了故都北京,却又奔波于山西、陕西干起了修筑公司总工程师的角色!见过阎锡山,在华清池用过冯玉祥的浴缸洗澡。他爱独个旅行,走访美丽又肮脏的小镇,在院里挤满了骡子骆驼猪鸡,床铺满是臭虫跳骚的客栈投宿,他用筷子吸面条,嚼着他命名的“用蒸气蒸熟的面包”(馒头),他赤脚行走在泥地上,他在挤满士兵汗臭熏天的车厢里差点丧命。他闯荡了北方的荒原窑洞,又两次独游江南,踏遍浙江、江西和湖南。蚕豆花、竹林、栗树、宝塔、风铃和帆船,是让他陶醉的天然中国画;农民、船夫、大亨、梅毒病患者、二胡手、鸦片鬼,是让他混沌迷惑的中国人物画。1923年他返回美国时,已是一口流利熟稔的中国话,为《亚洲》等杂志写了不少中国的故事,颇动感情地说:“我现在已是一个中国人了”。他根据读音将自己的名字写成史迪威。历史,启迪,尊威。似乎蕴含无穷。这时,他的心悸动着,他思恋着中国,他压抑不住再去中国的欲望。是年,他已42岁!翌年,他果然又去到中国,他的第二个儿子也是第五个孩子就出生在中国。他那时并不知道,他快六十岁时还会去到战火纷飞的中缅边境!那十七年后的初夏在重庆,一位女人的玉臂左右挽着两个男子的胳膊快乐地上下台阶,她以为挽住了帮助中国抗日的可靠的臂膀。这两个男子便是陈纳德与史迪威。这两个美国人也的确在力挽狂澜,称得上是中国人的朋友。但是,个性都非凡倔强自信的他俩仿佛是一对天敌,从那时起他们之间开展了旷日持久各持一端的较劲!但不管怎么说,这是两个与中国命运有着紧密关联的美国人。那个女人,则是宋美龄。

史迪威大概此生此世缘知晓采访滇缅公路新闻的女记者叫陈香梅,更不知晓陈香梅陈纳德的姻缘,他跟她始终无缘见上一面。但是,他的影子生时和死后都浓浓淡淡断断续续地影响着她,至少,她用英文中文写作后,他是她笔下的一个并非无足轻重的人物。

这一年这一天,28岁的宋美龄还在婚恋命运的两难抉择中排徊,她不再是儿时的“小灯笼”、威尔斯利女子大学中淘气的女学生,她的血液肌肤中躁动着一种权欲。四年前的冬天在上海莫里哀路宋子文举办的晚会上,崭露头角的蒋介石对她一见倾心,继而孜孜不倦地写信、求婚,但父母和二姐庆龄都极力反对,只有大姐霭龄支持,而她困惑的倒不是他已是有妻室儿子的男人,重要的是这个男人能成得了大气候么?

这一年这一天,论资历、实力、威望还远远不足以登上总理继承人之位的蒋介石,那勃勃野心却强烈骚动着。他在沉浮不已的革命潮流中赢得了孙中山的信赖,成为黄埔军校的校长;他把完成第一次东征,解决滇桂军,都看作是他个人的功绩、沉甸甸的政治资本。眼下,他得把握局势,利用局势,在国民党派别之争的乱中取胜。他也喜欢珠江上龙舟竞渡的擂鼓声呐喊声,但他更崇拜的是不择手段去夺得第一!两年后他在血腥中终独掌党军大权,并与宋美龄在上海举行了盛大招摇的婚礼。此后的22年,却应了“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端午节诞生的女孩(4)

这期间,全面抗战爆发后,蒋介石、宋美龄与陈纳德、史迪威岂只有千丝万缕的关系?纵横交错、起伏跌宕、恩怨难分,历史的一个侧面投影在这些纠结冲突中,至少,他们是中国近代史上无法抹去的人物。

这一年这一天诞生的女孩陈香梅,她的人生轨迹却奇妙地与他们相交或相撞,她可没有依属谁,她走的是自己的路。

呱呱坠地的小女孩终于安静下来。她的乌溜溜的黑眼睛懂事似地看着人世间,端午节的热闹和悲凉还在延续着。

童年在外祖父家

(1)

假如他真是大智,他就不命令你进入他的智慧之堂,却要引导你到你自己心灵的门口。

———纪伯伦

陈香梅的童年在外祖父家度过。

外祖父的家是轩门巨宅。朱门双扇上缀着锃亮宏大的铜环,石阶两侧是威风凛凛的石狮。红墙绿瓦占据着长长胡同的一大半。红墙内,北平的四合院建构与江南的庭院布局相间组合。曲径通幽、庭院深深,海棠、茉莉、栀子、紫丁香、香椿、金桂、枣树遍植其间,假山亭阁,玲珑百态;红柱飞檐,古色古香。然而进到屋里,地板上铺着厚厚的天津地毯,路易十六法工家具气派高雅,华美的钢琴静静立着,舒适的沙发像随意摆放着;若抬眼看,那华丽的枝型水晶吊灯让人眩惑。每每夜间来临,柔曼的华尔兹舞曲在古老的胡同回荡,灯火辉煌的深宅正举办着舞会。宾客盈门,车如流水马如龙,全然西方上流社会的社交活动呢。然而,更多的时间,高门深宅弥漫着中国大老家族的严谨、静谧的氛围。上百间房,众多的院落中,成群的男仆、厨子、花匠、人力车夫、老妈子、妈妈低眉顺眼,井然有序地忙碌着;而少爷、小姐、少奶奶、姑爷亦不能太随意自如,即便用餐喝茶,也得穿戴齐整、彬彬有礼。常有当代学者高士来访,琴棋诗画,优雅至极,正是“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主人最爱的却还是独处,沏一小壶祖籍福建的名茶,独坐沉沉书香的书斋藤椅中,架着老花眼镜,捧着线装书,从心底叹一声:喜欢读书就是福!

这就是学贯中西的外祖父廖凤书的中西合璧的家。

这家在北京东总布胡同16号。

类似这样的家,在北京他还有几处。并非奢华,只因他的家太庞大,树大分叉。他已养了四儿六女,老大老四老五老八为儿子。实指望长子担梁,无奈最不成器,一心仰赖家世的庇荫,生生就是败家子一个,怎么扭也扭不转,只有眼不见为净了。四儿未成年便夭折。五儿八儿还算争气,皆往英、美留学,五儿已学成归来,供职外交部。六个女儿倒给了他莫大的慰藉,不只是个个如花似玉、善良娴淑,而且皆聪慧好学,他就不信“女子无才便是德”。特别是老二老三,这长女次女被他视为掌上的一对明珠。

长女就是陈香梅的母亲廖香词,教名伊萨贝娜,次女教名维德丽亚。廖家信奉天主教。两姊妹只相差两岁,自小形影不离,性情相投。少女时双双去到英国、法国和意大利求学,像那时中国最早出国留学的宦门闺秀一样,不过是学音乐学绘画学文学,沉醉其间,陶冶情操而已。她俩像她们的父母一样,精通英、法、德、日、西班牙、葡萄牙和母语汉语等七国语言,遂成为上流社会的标准淑女。她俩先后出嫁,伊萨贝娜嫁给了陈应荣,维德丽亚嫁给了沈觐鼎。陈家、沈家原本是福建望族,与廖家皆谓世交。但岁月沧桑,时事变迁,陈家沈家而今都不旺了。但廖凤书却不只是视女婿为半子,而是成了忘年交。他以为应荣、觐鼎皆勤奋刻苦,极有潜力,因而鼎力提拔他们。当然这其中也包含着对长子的深深的绝望。

伊萨贝娜生下两个女儿时,维德丽亚生下两个儿子,她俩的老二同年。

陈家、沈家这两个小家庭就寄住在夫人的娘家。

出了嫁的女儿仍在自己的闺阁中自由自在,做了母亲的女人仍是享誉社交场中的名媛淑女,这真谓当时中国女子中的大幸者。“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是不分官方民间的。两姊妹的福气,当与母亲分不开。这位母亲一扫同龄中国女人的老气暮气,她爱着色泽艳丽的衣裙和极精致的红舞鞋,珠光宝气、华美绝伦地旋转在舞会上,叫男男女女咋舌,又不得不艳羡惊叹!她已是年近半百的外婆,却偏要跟那班抽着水烟筒、梳着发髻、缠着小脚、怎么老气就怎么穿着的中国女人对着干。是的,这位邱家小姐雅琴落生在道地的土生华侨家庭。邱家在十八世纪末叶去到加利福尼亚,经营西海岸与中国南方之间的生意,遂成为一富商。邱雅琴生在华盛顿,长在美国。这个华侨富商家族并未用中国旧传统的框架来禁锢她塑造她,直到廖家邱家结亲,她跟廖凤书在旧金山结婚以后,她才回到中国。而廖凤书不只是开放,且深爱她,并不要求她入乡随俗,反之,他以她的美丽鲜活、青春永驻而引为自豪。

于是,这个古老北平胡同里的家,便充满了鲜活、青春的空气。

可对于身为女婿的中国男人,不管岳父岳母如何新派如何钟爱他们,也不管他们自身所受的西方教育如何深广如何理智,他们灵魂的深处,只怕还是掩藏和躁动着“寄人篱下”的感伤吧,这郁郁苍苍的身世之感,或许便是人生悲剧的种子?

但是,这样的环境对新的第三代的成长,无疑是健康有益的。

童年在外祖父家(2)

香梅的童年是无忧无虑的。

香梅的童年是七彩纷呈的。

从扶着摇篮蹒跚学步起,圆滚滚又轿小玲珑的她就倔强好胜。比她大四岁的姐姐早早地上学了,可她偏爱跟姐一块玩;比她仅小一岁的妹妹香莲,她居然嫌人家太小,玩不到一块!姐上学了,她就独个在一大堆玩具中耍,腻了,她会悄悄溜到外公的书房门口,这书房,廖家上下没有谁敢不请自进,可对这小东西例外,因为她是外公的小宝贝。她挤开一条门缝,小脑袋探进:“外公———”他们终究是南人,喊外公外婆,而不叫姥爷姥姥。

外公立马放下手中的书或笔,向她伸出双手:“哦,宝宝———”

宝宝像一只小鸟,飞上了外公的膝头。

外公教宝宝读书。外公最喜欢教宝宝读中国书。那象牙签,那锦套子,那松烟油墨印上了毛边连史的气息,外公贪婪地吸着:“这是中国书才有的冷香呵。”什么也不懂的她也就装模作样翕动鼻翼吸着。外公乐了,教宝宝念唐诗宋词元曲,她仍什么都不懂,可咿咿呀呀念着,只要祖孙同享声韵之乐,足矣。祖孙俩念得最多的是李白、李商隐的诗,李煜、李清照的词。宝宝·着黑葡萄般的眸子问:“外公,你好喜欢李叔叔李阿姨呵。”外公哈哈大笑:“外公最喜欢宝宝。那可不是叔叔阿姨,是中国文化的老祖宗。”

外公随她在书丛中翻阅。有回,外公让父亲上书房议事,父亲发现二女正坐在小椅子上津津有味地读着什么,他俯身一看:!父亲像叫蜂蜇了般跳起来:你怎么看这种书?!她还不满5岁。外公呢,笑眯眯地说:会读书就是福嘛。

这福,这琅·福地,伴随着小女孩今生今世。

小香梅最喜欢看的还有母亲早起的梳妆。

说早起,其实已近正午了。母亲、三姨夜间的社交活动,不过子夜是归不了家的。在梳妆台前,母亲轻轻梳着蓬松的卷发,身穿敞领的白色绣花睡袍,袒露着光洁的颈脖和丰润的臂膀;梳妆台上,镶着珍珠母的首饰盒敞开着,珍珠、金银、钻石首饰熠熠闪光。她双手扒着台沿,仰视着母亲。母亲的美丽犹如光芒四射的钻石,哦,不,钻石是冰冷坚硬的,母亲却是温馨柔和的。她常玩这些首饰,母亲并不阻止她,还轻声细语告诉她:“梅梅,你是五月生的,当与珍珠有缘。珍珠像女孩,要人疼爱,所以呀,天天戴着她,更显光亮滋润;若是将她冷落箱底,她会憔悴泛黄呵。”

她似懂非懂。但珍珠项链,今生今世,是她最钟爱之物。

若是父亲撞见她玩耍首饰,可要拧紧眉头斥责她:“这是金子!是值钱的东西!不是树上的果子,能长出来的!”

她吓得眼泪汪汪,母亲搂着她,对视钱如命的丈夫微笑着:“她还小呵。”

父亲仍在认真慨叹:“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钱,不可轻看。”

母亲却从不谈钱。母亲一点也不稀罕十几克拉的大钻戒,那是价值连城的呢;母亲极珍爱的是枚数粒小钻石组成的戒指,母亲说:“真美。一滴一滴,像伤心的眼泪。”说毕,嫣然一笑。那笑,跟外祖母晴灿灿的笑全然不同。长大后,她才知晓,那笑含着伤心的忧郁。

外祖母永远是快乐的。她有着一种温柔又坚定的我行我素,始终保持她的西洋贵妇人的作派。她穿法国买来的服装和定做的高跟鞋,用法国的化妆品,尤其是香水,非法国的不用。每天屋里要换上鲜花,每周要去教堂做礼拜,每晚要在社交圈中周旋。她弹钢琴,跳华尔兹,玩桥牌,也入乡随俗学会了麻将。她还宠着两只小巴儿狗,太阳好时,她抱着它们在院子里晒太阳,给它们梳理卷毛、系鲜艳的丝带。尔后她让它们在两只有刺绣锦垫的雕花矮椅上玩耍,这是它俩的“专座”;她则捧着小牛皮装订烫金字的西洋书,懒懒地读着,她爱读狄更斯、哈代、司汤达、小仲马,常为小说中家族的兴衰,爱情的悲欢而垂泪。小香梅从来没感到外婆老。人生的哲理:你觉得自己有多老就有多老,你觉得自己有多年轻就有多年轻,大概那时就在香梅的小心田朦龙地播下了种子。她会安静地依偎在外婆的身边,但有时她也淘气,甚至野气,她眼红巴儿狗的“专座”,她也要坐一坐。外婆急了:“不行不行,你会坐坏的。”狗仗人势居然抓她的小腿,她恼了,嚷道:“滚开!龟儿子。”外婆像是给吓着了,愣了好一会才说:“谁教给你这种脏话?没教养。再不准说了。”她噘着嘴低着头不吭气,这是从厨房间下房里仆人们真真假假的笑骂中听来的嘛。

外公出现了。他并不以为事情有多么严重,他笑呵呵地揉着小香梅的头发说:“人世间,什么话听不到?”

童年在外祖父家(3)

外婆也并没有下禁令,不准她到下人中玩耍。只要得空,她和大姐就会溜到厨房间,大煤炉火光熊熊,宽敞的厨房总是热腾腾油腻腻的,厨子老妈子忙忙碌碌手脚不停嘴也不停,说正经事也打情骂俏,这片天地他们可以肆无忌惮天花板让煤烟熏得黑糊糊的,可倒悬着的火腿、腊肉、熏鱼,还有成把成把的大葱大蒜倒像童话世界。姐妹俩混迹其间,其味无穷。若是嘴馋了,跑到厨房隔壁的储藏室,只要撒娇说饿了,厨子老妈子会变戏法似地从一只只小口大肚的青花瓷缸中掏出核桃仁、花生糖、金丝枣、桃脯什么的,故作神秘地小声告诫:“小祖宗,可别给老祖宗知道,要么吃嗝了食,得责罚奴才呢。”这秘密同盟,让她俩很开心,接过来就往花园里跑。

院子太多。外院里院前院后院东院西院南院北院,门也很多,有高门槛的垂花门圆圆的月亮站虚掩的侧门。到了园里,姊妹俩捉迷藏、扑蝴蝶、看蚂蚁搬家、听小鸟啁啾。若是栀子开花、茉莉飘香时,她俩会采满一裙兜鲜花,去“讨好”各自的奶奶和她们喜欢的女佣。像所有富贵的大家族一样,廖家也是呼奴使婢的一大群。孩子们各有各的奶妈,即便断了奶,奶妈也还留着,伺候奶过的哥儿姐儿,还有太太们带来的陪房女佣,还有伺候过大使老爷或老爷的老爷的奶妈和佣人,他们似乎都以主子的荣辱为荣辱,也会有明争暗斗的小口角是非。姊妹俩可不理会这许多,只管将花儿插田嫂、李妈的鬓旁髻上。田嫂李妈的发髻跟外婆母亲还有阿姨的发型全然不同,梳得整齐又古板,一丝不乱,用一种叫“泡花”的薄片浸水当头油粘住乱发。这样的发髻这样廉价的头油香,让姊妹俩依稀知晓人世间还有另一类女人!

香梅的奶妈是年轻俊俏的李妈,她爱上身着翠蓝的大襟衫,下穿青色的大脚裤,配着她高挑的身材,真有一种森森细细的美。李妈有空闲时,会将小香梅面对面抱坐在膝上,尔后摇摇晃晃给她念童谣:

“十八骆驼驼衣裳,驼不动,叫马楞,马楞马楞啐口水,喷了姑娘的花裤腿。姑娘姑娘您别恼,明个后个车来到。什么车?红轱辘车,白马拉,生头生个俏冤家,张开小嘴叫阿哥,阿哥阿哥到我家,请你饽饽就奶茶,只许吃不许拿,烫了阿哥的小包牙。”

她也如醉如痴,是这样的琅琅上口。她当然不知晓什么民间文学的乳汁滋养,仿佛间,是外祖父的声音:“人世间,什么话听不到?”

有时,拉黄包车的老王、小李会涎着脸说:“好二小姐,给我们唱一唱。”小香梅双手反剪身后,正要唱出;李妈会啐老王小李,大姐会拉着她走开:“别唱!甭理他们。”为什么不唱呢?挺好听的呀。

好听的还有穿胡同而过的小贩的吆喝声,有的清脆,有的沉闷,有的余音袅袅,有的戛然而止,有时还伴着的的笃笃的梆子声。这也是不能学的,否则李妈会咬出漂亮的小酒窝斥她:“大户人家的女儿家,不好学九流三教。”是吗?可这走街串巷的卖零食的诱惑却无法抗拒,豌豆糕、·米糕、烤白薯的香味赛过所有的山珍海味。因此上,姊妹俩也把拉车的老王小李当大朋友。当他们送姊妹俩上学,接她俩归家,那路上遇上顶顶好吃的零食,老王小李会帮她们买,还保密。

当然,让小香梅最惬意又最骄傲的是跟着外公逛书肆。玻璃厂隆福寺街是书业集中地,外公牵着她,从厂东门到厂西门,优哉游哉,大半天就过去了。那么多的匾额招牌,那么多的书店古董店,进得里边,可坐下慢慢看细细品,像在自己的书斋里。那年深月久的幽寂的气息让她变得分外安静,不止一个店主对外公夸她:“您老的外孙女,长大定是锦心绣口。”

还有最最惬意的事,是深秋到香山看红叶。外公跟她合骑一头驴,驴的脖子上系着铜串铃,一步一叮·伴着漫山的红叶,秋色浓浓地浸了过来。几十万株黄栌树的猩红,俗称鬼见愁的香炉峰的险恶,是否让女孩过早领略了人生的悲凉?向晚归家,在石砌的小路上,外公停住了,吟出:“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深处有人家。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她也立时记住了这首诗,从此也喜欢上了杜牧。但是,外公吟诵时很是凄楚,声音哽哽的,她仰脸看外公,朦胧夜色中外公的眼很亮,是因为含着泪。

她的童年时代,外公有过两次大悲伤。

这,是第二次。

第一次,她还不足两个月。那是八月下旬的第一天,外公沉重地走到她的小摇篮前,撩开白色的罗纱,她还没有睡着,黑色的眸子骨碌碌转着,她已会认人,她笑了,可是,外公却落泪了。

他为他的胞弟廖仲恺落泪。

1925年8月20日早晨八点多钟,廖仲恺与夫人何香凝驱车前往中央党部开会,路遇陈秋霖先生,也一并上了车。党部设在惠州会馆,谁也没有注意到今日周遭的环境有异,只是特别特别静,竟无一个警察站岗,骑楼下的石柱在八月的早晨寒森森地立着!

童年在外祖父家(4)

三人先后下车,何香凝见着妇女部的一位女同志,有事便跟她说着话,突地,响起了“啪、啪啪、啪啪啪”的声音,像谁在放爆竹,何香凝一怔,一转脸———廖仲恺已倒在血泊之中!陈秋霖跟卫兵也先后倒下!猝不及防,脑海一片空白!但旋即她猛醒过来,大叫捉凶手,一面俯身抚着丈夫,而就在这一刹那间,“啪啪”声又响起,子弹几乎擦着她的头皮飞过!她忘掉了恐惧,愤怒地狂喊,便见五六条身影从党部骑楼下的石柱后面窜出飞逃!

早晨的太阳。血腥的气息。

廖仲恺———三民主义的坚定执行者、国民党的左派领袖,在八月的早晨倒下了。

这阳光下的罪恶!

噩耗传到北京的廖凤书耳中,他被震惊了。手足情、同志谊,他不敢相信,民国了,青天白日中还有这等凶龌龊的谋杀事件?

廖仲恺只比他小两岁,1877年出生在美国旧金山。原名恩煦,又名夷白。1893年16岁的他回到祖国故乡,25岁时赴日本留学,28岁加入同盟会,从事革命活动。辛亥革命后,他担任广东都督府总参议,兼理财政。积极协助孙中山同确定联俄、联共、扶助农工的三大政策,1923年任孙中山大元帅府财政部长和广东省长等职,1925年被选为中央执行委员会常务委员,并任黄埔军校党代表等职。他是孙中山的得力又可靠的助手,办事执著认真、一丝不苟,思想激进,被公认为国民党的左派领袖。但根本上还是一介文人,书卷气重。他跟廖凤书性格、追求有些差异:凤书要恬然淡然超然些,所谓:“淡泊以明志,宁静以致远”,有意无意间离热辣辣的政治斗争要远些;凤书情趣也恢谐幽默潇洒些,两妯娌似乎也作了佐证。凤书夫人邱雅琴一生不知政治为何物,她始终是一个快乐公主式的女人,不论荣华富贵还是清贫艰苦时,她只要凤书陪伴着,就幸福地咀嚼生活与爱的滋味。仲恺夫人何香凝,却是与廖仲恺志同道合的女革命家,她与仲恺同年加入同盟会,亦任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和妇女部部长等职。她个性开朗坚定,作风泼辣为有,患难与共的丈夫被刺杀后,她领着儿女孙辈坚定无畏地走过近半个世纪的历程。1972年93岁的老人辞世,可谓名垂青史。她是位极有才华的女性,擅画能诗,所作山水花卉,笔致极圆浑质朴。

孙中山逝世至此不到半年,廖仲凯被刺杀了!

廖凤书的心境怎能不悲凉?

世事还将怎样变迁呢?多少人觊觎总统宝座?权力的欲望烧红了多少人的眼?又有几多人在真正思虑民族?民权?民生?

“风车世界喇喇转,铁桶江山慢慢箍。”

他无奈又了然地吟出这两句打油诗。

摇篮中的女孩还在笑着。她在等待外祖父摇晃她?抱起她?逗她笑?她还没有思想,不会晓得南方广州城里刚刚发生过的血腥的一幕。

廖凤书此时也不曾想到,以后许多年中,他这一支跟仲恺那一支竟会由密到疏,直到断了往来!可岁月悠悠,政见各异,就他自身的这一支中不也有亲有疏还有断了往来的么?但他始终相信:“中国政治上的恩恩怨怨总会有一天解决的。”果然,水流千转归大海。他疼爱的外孙女香梅阔别中国大陆三十一年后,重返北京,第一个见到的在大陆的家族亲人,便是廖仲恺的独子廖承志———她的表舅,不,她把“表”字抹去,就是舅舅。血,总是浓于水的。

在她的童年中,外公的第二次大悲伤,则是三姨维德丽亚的病逝。

维德丽亚才32岁,因患肠结核住院,不久就在协和医院离开了人间。像一朵鲜花,开得正娇艳正热烈时,却陡地凋谢了!这真叫人叹息红颜薄命,命运无常。

外公在这秋的黄昏垂泪,正是为了这老三。外公的双鬓已染了银色,白发人送黑发人,人生大不幸之事,痛哉惜哉!

香梅还小,她只知道漂亮的三姨永远地睡着了,再也醒不来了。

祖孙俩都没有预感到,就在不到十年后,他的爱女,她的慈母也撒手人间!

这时,六姨、七姨已为人妻人母。六姨嫁给了广东望族许崇清先生,这是一位学者,从事教育工作;七姨远嫁江南。九姨、十姨正十八九,是花儿绽开的季节,她俩也成为京城上流社会的美女名媛,似乎替代了伊萨贝娜、维德丽亚当年的位置。

这时的北京,也已入名为北平。当是1928年3月以后。

南亚屐痕

(1)

是不是你的心已经迷失给那在无边的寂寞里向你呼唤的爱人?

—泰戈尔

一艘轮船在海上航行。

船头将海水犁开,浑黄的海面劈开无穷的人字形的波纹,夕阳将浩瀚的海面铸成古铜凝重,而粼粼波光中无数碎金闪烁。

不满5岁的小香梅独自伫立甲板上,大人般凝眸这一切。

她朦胧地感受到平静中的伟大,洪涛大浪的气象便蕴含在宁静中,她反剪双手,一次次作深呼吸。起风了,她有点晃,却仍站着。

她并不是第一次见到海,她知道北海不是海,北戴河不是河。但这是她人生旅途中的第一次远航。父亲出任缅甸领事,带着妻子和三个女儿,从天津乘船南行,计划先到印度再到缅甸仰光。

父亲和母亲寻到甲板上,父亲微微皱起眉头:这个家中最不听话的老二,主意比谁都多,独个悄悄离了饭厅,她也懂观日落?母亲轻轻拉住了他,用眼神示意他看香梅作古正经的样子,止不住噗哧笑出了声。

香梅回眸,一时间做错了事般低下头,却又犟犟抬起头:“爹地,我不怕海风,我不会咳嗽的。”

圆滚滚的她却最经不住风寒,在北平几乎年年冬天都咳嗽不已,有回父亲烦躁地说:“这孩子真麻烦,三天两头病,干脆把她送人算了。”也许说者无心,小小的她可就记恨父亲了,父亲为什么不爱她?因为她是女孩?

母亲忙奔了过去,牵住她的手:“哟,小手冰冰凉。”母亲是深爱她的。

父亲却脱下了外衣,俯身裹住她:“好,爹地陪梅梅看海上落日。”

她诧异地看看父亲,一时间父亲分外慈爱。父亲告诉她,从渤海进到了黄海,过了黄海到东海,海就是蓝的了,若过台湾海峡,那海水便是绿的呢,从南海向西行,到孟加拉湾,才到印度,在海上要呆好些日子呢。

她愿意。她已感觉到这次远航会很开心,因为父亲母亲都很开心,这在北平是罕见的。

夕阳睡进大海里,父亲亲各牵住她的左右手回到舱房里。夜间,三个女儿紧紧依偎着父母亲,听父亲说当年留学的事,听母亲讲安徒生的,小香梅感受到小家庭的真正的温暖。

是的,陈应荣和廖香词似乎都在默契地作出努力,将彼此间的冷漠解冻。结婚已十二年了,可彼此的心却仍隔得很远。陈应荣性格内向,严谨刻板,讲的是务实,他从未对妻子燃烧出激情,虽然他从心底欣赏她的才貌双全;而廖香词呢,情感丰富细腻,还有点罗曼谛克,她没想到婚后的生活是这样平实无味,也许因为他不是她的初恋者?但正因为她的初恋给了别人,随着年龄的增长,她觉得欠他点什么。这回陈应荣接受了缅甸领事的任命,她便果决地离别了旧时巢,陈应荣也很自然作出了回报,毕竟都还年轻,一开始竟有重新恋爱的兆头,这当然是很开心的事。

船过台湾海峡是夜间,从舱中圆圆的窗洞望外看,海是蓝灰色的,不远不近有小舟,舟上有红灯,这是一幅让人陶醉的微微荡漾的画。

廖香词痴痴迷迷地望着,这夜蓝的海洋忽地牵动了她的伤心处,原来她并没有忘记心爱的蓝眼睛?

香菊嗲嗲地说:“妈,给我们说说您留学的事呗,您跟三姨一块,英国、法国、意大利、奥地利……”

廖香词心中一怔,双眼濡湿了,她摇摇头。

陈应荣岔开话题:“贝贝,你长大了,愿去哪留学?”

他以为妻子思念起刚去世不久的三妹。

廖香词压抑不住涌出的伤感,维德丽亚永别人间,蓝眼睛呢?

那是1918年的春,英国王家学院的桥边,流水淙淙,草坪青青,晚钟撼动黄昏。廖香词和一高个的英国贵族青年相对而立,默默无语。不远处,维德丽亚心神不宁地来回踱步。

廖香词沉沉低下了头。

英国青年不出声地皱起了眉头。

不久前,他与她相识相爱在这桥边。姊妹俩全神贯注写生,而他,觉得这片风景若没这双东方女子,便会索然无味。他爱上了廖香词,他彬彬有礼地向她求爱,她垂下头,不答应也不拒绝,他为东方女子低头的温柔娇羞所迷,如醉如痴。可一切刚开始便将结束,今夜,她与他诀别,姊妹俩要回到在古巴当公使的父亲身边,匆匆离别的原因就是因为他与香词的爱!

廖香词不能再爱。

廖香词与陈应荣早已指腹为婚。

1895年的早春,廖凤书的妻子和陈庆云的妻子都身孕六甲,两家本是世交,两人又是莫逆之交。其时,廖凤书在外交上,陈庆云在商界中,都呈飞黄腾达之势,于是两人相约,若同生儿或同生女,则结为金兰;若一儿一女,两家则为亲家。这种事,虽实属荒唐,但在中国的人世间,无论官方民间,都频频传为佳话呢。

南亚屐痕(2)

不料十三年后,陈家破产,陈庆云愤而跳楼自杀;陈氏于艰辛中抚孤自立,陈应荣留学国外,勤奋上进。廖家本是忠义仁德之族,不要说陈应荣如此争气,即使不成气候,廖家在陈家衰败之时,是万万不能悔婚约的。

开明又开放的廖凤书在这件事上是守旧又偏执的,略略得知蛛丝马迹,他便断然斩断女儿的情丝,急令姊妹到古巴,一边急急为长女操办婚事。

廖香词曾以拖延为反抗,但她终不能违父命,她不忍伤父亲的心,父亲是挚爱她的。

她只有伤这英国青年的心,还有自己的心了。

英国青年终于焦躁起来,失却贵族风度抱怨说:“低头!低头!你只会低头!”

她抬起了头,黑眼睛中噙满泪水。

他握紧了她的双手,蓝眼睛中燃烧着爱光。

“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

是这样地魂断康桥。

却仍只有诀别。大哥将两姊妹带到古巴,交给了父母亲。

是年12月,廖凤书、邱雅琴一手操办,在哈瓦那为陈应荣与廖香词举行了极其隆重盛大的婚礼。

婚礼全然西方式的。陈应荣着燕尾服,廖香词着洁白的婚礼服,披着洁白的婚纱,六妹、七妹、九妹、十妹皆白帽白衣裙白袜白鞋,牵婚纱拎花篮,在《结婚进行曲》中徐徐走进教堂。在神甫的询问声中,这一对男女庄严地完成了人生的一次重大飞越:在西方的婚礼中完成了古老中国近乎荒诞却天经地义的婚约!

中国驻古巴公使馆中,张灯结彩,宾客如云。到处是花篮花球花墙花海。三妹维德丽亚没有参加婚礼的拍照,她没有四个当花童的妹妹的快乐,只有她知道,姐姐心中的伤痕有多深!

当陈应荣往廖香词的无名指上套钻戒时,一瞬间,廖香词却生出幻想:我属于你了。也许,过去的就过去了,留下的不过是一首缠绵悱恻的香词罢了。时间会医治心的伤痕。

然而,她错了。这首香词随着岁月的流逝,却越发刻骨铭心。

启航时的欢乐开心,一切重新开始的祝愿,因了航行中的回忆往事,一点一点地磨蚀了。

谁说生活能从头来过呢?

生命是不倒行的。

陈应荣一家在加尔各签港口上了岸。

小香梅眼中的印度是新奇又古老、辉煌又腌·的。

草木葱茏,繁花似锦,赤道的热力让这里五冬六夏开着总也开不完的鲜花;热病饥饿贫穷又让这里的穷人常常倒毙街头巷口。古色古香的寺庙,熠熠闪光的金顶,庙内珠镶玉砌、金碧辉煌,无数信徒顶礼膜拜;而满街的乞丐也伸出脏黑的手向人要钱。玩蛇的耍艺的摆小摊的男人,穿着大红大绿热带色彩服饰的女人,额上点着朱砂,鼻翼挂着环子,嘴里嚼着豆蔻,脚脖子上响着铃铛声。

三姊妹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一切,而母亲却又陷入了沉思。

她想起了印度哲人、诗人泰戈尔。1924年4月12日,这位亚洲第一个诺贝尔学奖获得者来到中国访问,而她也刚随夫携女回到了北京。泰戈尔抵达北京的盛况,童颜鹤发长髯飘逸的诗人,金童玉女徐志摩和林徽因一左一右,犹如松竹梅三友图的照片,都是京都名士淑女津津乐道的话题。她爱读泰戈尔的诗,她听到这样的传闻:泰戈尔离开北京时,有人问他:落下什么东西没有?”他摇摇头:“除了我的一颗心之外,我没有落下什么东西。”她闻之怦然心动,为诗人对中国对北京的爱。眼下,她很想去泰戈尔的家看看,采下七叶树上的一片叶,那叶子据说是不忘叶……

她还想起了英国作家毛姆,他的小说多以英属殖民地为背景,许多的故事就发生在印度、马来亚,殖民官、种植园主、军官、传教士等的假仁假义、勾心斗角被他刻画得栩栩如生。此刻,她回味的是毛姆的《露水姻缘》:一个英国青年错把贵妇的一时冲动当做挚爱,最终潦倒,成为南亚岛上的一具饿殍。难道错爱能毁掉人的一生?

思绪茫然,心意沉沉。小香梅止不住拽拽母亲的裙裾:“妈,您在想什么?”

母亲喃喃道:“毛姆、泰戈尔……”

“泰戈尔我知道,外公教我读过他的嘛,毛母?毛母是谁?”

母亲摩挲着她的黑发:“威廉·萨默塞特·毛姆,英国作家,你长大后会喜欢他的小说的,他没有白人那种天生的优越感,他爱探索人性……”与其说是讲给女儿听,不如说是自言自语。

父亲皱起眉头耸耸肩,他不喜欢妻子总是沉浸在虚幻的文学中,他打断母女的谈话:“我的太太,我看当务之急是家政,要知道你得独立管理我们这个家。”

母亲的眼光黯淡了:谁也不可改变谁。

南亚屐痕(3)

忘却过去吧。那七叶树上的七叶,也甭采了。

他们很快到了缅甸仰光,廖香词面从夫意,充当起家庭主妇的角色。

领事馆是幢硕大威严的石头房子,很有些年代了,一半作为公室,一半就是他们的住宅。院子则更大,热带的花草疯狂般生长着,菩提、芒果、木瓜、椰子、香蕉等树木杂乱无序,就像是片野生植物林。廖香词倒觉得别有情趣,喜欢空气中弥漫着的热带特有的甜蜜味道。她只用了一个广东老妈子,其他的园丁、司机和门房都是当地土人。她指挥他们将院子收拾得井井有条,还辟出一畦菜地,三姊妹也常在院里瞎忙乎,母亲快乐地责备她们:“越帮越忙。”外交部很穷,拨款有限,就是领事的薪水,也常常拖欠,主内的廖香词能不精打细算么?

三姊妹饱览热带风光,饱餐热带水果,但也深受蚊虫、壁虎和老鼠的困扰。蚊虫大如蝇,壁虎大如鼠,老鼠大如猫,或许,小香梅实在太小,瞳仁夸大了这三物?但母亲也没有逞英雄,她给女儿们放下蚊帐时说:“呵呵,让我们一块勇敢地面对这一切。也许还有更糟糕的东西呢。”她指的是蛇,幸好蛇不曾突然游出吓唬她们。

领事馆并不寂寞,陈应荣本想雄心勃勃干番事业的,他忙忙碌碌。许多缅甸华侨也常来领事馆。他们包着头布、穿着衫子、围着纱笼,跟当地土人的装束别无二致,但他们一开口仍是中国话。华侨中多是米商,有的经济实力颇雄厚,为了祖国他们既肯出力又肯出钱,他们常跟陈应荣热烈地交谈着。当得知外交部迟迟拖欠领事馆的款项和薪金时,他们真诚地争着解囊相助。急得陈应荣连说:“不可不可,谢谢谢谢。”小香梅得机会,就像只小猫似地溜进来,双手托着腮帮听他们谈话。送走客人后,陈应荣会又气恼又好笑地说她:“看来,你是我们家的小外交官。”她便挺认真地问父亲:“他们为什么对我们这么好?”父亲感叹道:“华侨嘛,异乡异客,没有背景,没有传统,思想是无家可归的。他们家在中国,根在中国,希望祖国昌盛强大。”她似懂非懂,但记住了“根在中国”。

陈应荣若有公干去岛上诸国,小香梅母女也都随行。他们参观马来亚的橡胶园,看村镇夜间的坪上,男女排成两行,摇晃地舞着,女人手中摇着花手帕,唱着“沙扬啊!沙扬啊!沙扬是爱人?就这样呼唤着?最有趣的一次,全家乘着敞篷汽车游览果园,太阳灼人,全家人都戴着草帽,突然一只小猴从树上伸手摘去小香梅的草帽,旋即调皮地攀援树枝逃走。小香梅又惊又怕却又止不住快乐,开车的马来亚人开怀大笑,这笑声极富感染力,全车人都笑了。不敬言笑的父亲也哈哈大笑:“这淘气的小猴准知你是我们家中的小淘气!”可不,她这个小不点分明坐在中间嘛。

陈应荣还带着妻女去过越南。在河内、西贡,廖家都有亲戚,生意做得发达。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况且是亲戚。于是举办舞会,沙龙。小香梅发现,母亲又像北平时那样妩媚多姿、光彩照人。越南是法属殖民地,母亲一口流利的法语和淑女风韵,让在座的法国人都赞叹不已。当客人散去、灯火阑珊时,亲友感慨:“法国人真是个享乐世族,到哪都忘不了上流社会的一套。”母亲摇摇头:“别以为他们都是什么上等人,也许他们是在本国土地上呆不住的伪君子、骗子、男盗女娼,种族歧视、殖民政策成全了他们,让他们摇身一变而已。”夜阑人静,驱车回住所时,夜空湛蓝湛蓝,星星闪闪烁烁,这位母亲不禁又一阵恍惚,她又想起了她的蓝眼睛?他不俯视有色人等?这是人性的闪光?还仅仅只是爱她这一个黑眼睛?她不愿再作理性的思虑,车上有她的丈夫她的女儿们,这就是家。

三十八年后,陈香梅与越南有段不解之缘,她在美国参战越南中充当了一个不轻不重的角色,她有满心的委屈,那童年跟随父母的游历的回忆是否仍牵扯着她的心呢?

南亚半岛,屐痕处处,时光却不过一年。外交部经济拮据,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陈应荣又领着家小返回北平了。

福兮祸兮

(1)

金色的童年像一扇打开的大门,你的未来将从这大门迈进。

&mdas;格林

“陈香梅,你飞得太高太远啦!”

“罗明扬,谁叫你想俘虏我!”

“可是,你也飞得太高太远啦!”

“我愿意,只要飞只要飞!”

“当心!当心线断!”

“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

“你总是出口成章,怪不得李老师这么喜欢你,让你一步跳到我们三年级!”

“我可是经过考试才跳级的呵,你不喜欢?”

“能不喜欢?要不我们怎能同级同班?”

两只蝴蝶筝在北平四月的晴空中一高一低、一远一近翱翔着,那色彩缤纷软软的花翅膀波动着,蝴蝶活了。

蝴蝶载着陈香梅的心上了天,尽管她的手指叫线弦勒得生疼,可她愿意。罗明扬比不过她,他告饶了:收了吧。

天近黄昏,这空旷中略见荒凉的城墙根下,只剩他们这对少男少女了。

罗明扬收得很顺手,陈香梅的线却断了,她跌坐在地,泪珠子啪哒落下。

“罗明扬,我的风筝———”

“陈香梅,你瞧,你的蝴蝶还在飞!”

真怪,蝴蝶没有附下,还在飞高飞远,是进入了罡风境界?然而,终于肖逝了。

“陈香梅,别哭鼻子,我的给你。”

“可是我的飞到哪里去了呢?”

“也许飞到地球那边去了。哎,我妈说,女孩儿放风筝,若是线断了,要嫁到远方!”

陈香梅跳了起来:“没羞!没羞!我不要听。”可终于破涕为笑。

各骑上各的小脚踏车,归家。

罗明扬的父亲罗文干与陈应荣都在北师大任教,两人交情甚笃。过从甚密。罗明扬的母亲常年病卧床榻,罗文干上哪都让儿子像小尾巴似地跟着,不知为什么,他一到陈家,就只爱跟小香梅玩耍。比香梅大两岁的他,反倒在葡萄架下老老实实听香梅讲故事;香梅被蜜蜂蜇了一口,疼得眼泪汪汪,他又能像个大哥哥,将她领到奶妈跟前,说只要用乳汁抹抹就行。他还敢领着香梅上他家院里耍,枣熟了,用竹竿打枣;柿子青时,他就急不可待爬上树采下给香梅,要涩她一口。两家大人就笑他俩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也许两人都有点早熟,都有意直呼姓名,像老师上课点名似的,其实,反见亲昵。

香梅跳级,两人同班后,两家都给他买了小脚踏车,一块骑脚踏车上学放学,甭提是多出风头的得意事。可一到学校,他们又故意冷淡对方,甚至互不搭理,这真是微妙有趣的事。所以,父亲仍半认真半玩笑地训她:“就你鬼心眼多!”

从缅甸回北平后,陈应荣便独立门户,在东城贡院买下一幢中西合璧的小洋房,带着庭院。大概他念念不忘的是男人当自立吧。几年下来,他又添了三千金:四女香兰、五女香竹、六女香桃。他有点灰心了,妻子生老六时,他将香词送到医院后,返身就又回到家中,他已经没有耐性等候最后的分晓!孔子曰:四十而不惑。他已年过四十,惑也不惑不惑也惑,命运怎么就这般亏待他,总也生不出个儿子来呢?如何向寡居广州老宅的母亲交待呢?母亲已好几次提出要他纳妾。不过陈应荣毕竟是崇尚赛先生德先生的新知识分子,灰心后也就了然淡然超然了。大女贝贝已念中学,抱怨陈香菊这名字一股丫头味,要改名陈静宜,他也就应允了,时代不同呗。

陈应荣与丈人廖凤书的关系依然如故,敬爱中摆脱不了些许依赖,因为在大学和外交部中,他仍脚踩两只船。依他的性情和兴趣,他很热心教书,也极满意大学教授这一职业。他爱大学校园的氛围,很看重每每周末学生三五成群地来到他家讨教叙谈,且以此为荣。但是,他的国家功底与校园中的鸿儒巨匠相比,是有差距的,他的长处是外文。廖凤书也依然如故。作为外交部的前辈,道德文章,让人敬仰。但他从不见大红大紫,倒也无大起大落。忘年交中除了长次女婿,又添了个叶公超。叶公超比陈应荣小几岁,也在北大任教,两人亦合得来,叶公超遂成为贡院陈家的常客,他深得香梅姊妹们的欢迎,都亲热地喊他“乔治叔叔”,这位乔治叔叔跟香梅一家的友情维系终生,胜似血缘亲。因为跟外公分开住了,香梅对外公的思念反更浓,一到礼拜天,她得空就骑脚踏车去外公家,跟外公叽哩呱啦个没完,说乔治叔叔,说罗明扬,说她的大朋友李洁吾老师。

李洁吾是香梅的级主任和国文老师。在孔德小学,李洁吾是最出众老师。一年四季,一袭蓝布长袍挂下来,秋冬加一条灰色长围巾,常常往肩后一甩,这样的装束有种中国知识男人的萧寒的美。他很年轻,刚从北京大学文学系毕业不久,他似乎很乐意教小学,并无怀才不遇的潦倒感。他讲课时那略带鼻音的东北口音很好听,“九·一八”事变后东北三省沦陷,日本鬼子又在上海制造“一·二八”事变,且攻陷山海关,占领了热河,逼近长城,平津震动。华北之大,却摆不下一张宁静的书桌!李洁吾每每说到这些,总是声泪俱下,极富感召力。香梅和同学们一样,对李老师顶顶崇拜。

福兮祸兮(2)

可是,有一回,这位李君的得意门生作文却得了个“丁”,李老师把她留下来,并要她将自己的作文念一遍。她始而心虚地像小老鼠一般吱吱念着,但渐渐地她声音大了,摇头晃脑,津津乐道。

念毕,抬眼看老师,老师的双眼炯炯地逼视着她,浓密漆黑的短发像是根根竖起,要是戴了帽子,可就怒发冲冠了。香梅收住淘气又低下了头。

“陈香梅,你以为你写得怎样?”

她不吱声。

“陈香梅,你对‘丁’服不服?”

她又抬起了头,心悦诚服:“我错了。文不对题嘛,老师的命题是《上学路上》,我写的是。”

“是马马虎虎,看错了题?不至于吧。”

她又不吱声了。她一会她倔强地抬起头:“不,我是故意的。上学路上总是匆匆忙忙的,怕迟到,怕作业没写好,怕老师提问答不出,还怕突然的抽考。一路上没心思看什么想什么嘛。可放学后,太幸福啦,看见什么都有滋有味,更甭说上城根放风筝、去玻璃厂隆福寺逛书肆了。”

“哦,你倒会强词夺理。”但李老师的语气和眼神都温和了,’你的‘反抗’也许不无道理,但是很多事还得讲规矩,不能随心所欲。你也十岁了,不该光想着玩。你愿意补写一篇《上学路上》么?”

她点了点头。

老师转眼看窗外,两行大雁南飞,他轻声说:“你想飞,有大志,这很好。你天赋高,文学基础、见识阅历也比同班同学广厚;你的作文想象丰富、情感投入、有灵气。但是,请你不要忘记你叫陈香梅!香梅:不经一番冰霜苦,哪得梅花放清香?对么?”

老师秀拔的侧影似乎镶嵌在如画框的窗框中,夕阳沉沉西斜,但是,他要托起明天的太阳。每个孩子,都是生命的太阳。

李老师不愿辜负故都的秋。他领着香梅班上的同学去陶然亭秋游。一片白杨,一片芦苇,一片坟冢,一个荒凉又悲凉的处所。松林深处鹦鹉冢有并葬墓,两块锥形的碑石。高君宇的碑镌刻着海涅的诗句:“我是宝剑,我是火花。我愿生如闪电之耀亮,我愿死如彗星之迅忽。”石评梅的则是:“君宇,我无力挽住你迅忽如彗星之生命,我只有把剩下的泪,留在你的坟头,直到我不能看你的时候。”

香梅依稀知晓,这里埋葬着一出爱情悲剧;罗明扬笑她:“你们女的,就晓得流泪。”她忽然觉得罗明扬就是个小男孩。

李老师领着大伙在面北的小山坡上坐下,秋风萧瑟,秋意悲凉。每人表演一个节目,或吟诗或唱歌。香梅即兴创作了一首《秋天》:“故都的秋,我爱你。爱你古老的城根,爱你猩红的枫叶,爱你白茫茫的芦花,爱你青天下的鸽哨声。枣子红了,柿子黄了,西北风刮起来了,秋去也冬就来了。可是,不论我走到哪里,故都的秋都永远在我的梦里。”同学们为她鼓掌,喊她:“作家”;李老师说:“你是我的小朋友。”香梅不想告诉李老师和同学们,他们家可能搬迁到香港。她不愿离开故都。

在这荒凉悲凉之地,李老师教大伙唱《松花江上》。“爹娘啊,爹娘啊,什么时候才能团聚在一堂?”李老师的歌声哽哽的,香梅已是泪流满面了。冥冥中有人对她说:“只有经历了生离死别后,才晓得这呼唤这悲号的苦痛和力量。

她怔怔地望着李老师,老师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悲凉的歌声伴着遍野的芦花白杨,烙刻进她的心田。

半个世纪以后,陈香梅偶读中国现代女作家萧红的传略,读到萧红从呼兰河到北京一所小学找她的男友———李洁吾的名字跳了出来,她不禁吓了一跳,是同时代的同姓同名者?还就是她的老师李洁吾?不过她想,她的李老师倒是值得萧红爱的,只是李洁吾的妻子对萧红很不友好,这未免太让人难堪。后来,陈香梅又翻阅到另一部评传,得知,李洁吾乃是萧红第一个恋人的朋友,他帮助萧红,但引起妻子的误会。陈香梅想,这考证颇合情理。只是想要证实这点时,李洁吾老师却已去世了。

但是,她永远忘不了她的李洁吾老师。

北国的秋雨来得奇,一阵夜风掠过,雨点便打得满园的枝枝叶叶稀哩嗦罗响。

“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

陈应荣伫立窗前,焦虑地思索着。是去是留?按理说,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在国事乱如麻的今日,他实不愿离开北师大的任教位置,但是,一介究儒,对时局又能起何作用呢?而驻新墨西哥州总领事之职也并非无诱惑力的,机遇常常稍纵即逝。他更适合外交部的工作,离开纷乱之地,走外交之道,兴许更能发挥自己的潜力?

那么,离开故都北平?妻室儿女如何安顿?他的自尊不允许他再让一家子去烦扰老丈人家,而且,让人焦心的是,他的胞弟陈应昌已把家事搅得乱如麻。

福兮祸兮(3)

陈应昌住进贡院陈宅已三年。

身为长子的陈应13岁就失去了父亲,他下面还有两个弟弟和两个妹妹,几乎从那时起,他就肩起了父亲的重任,成为陈家的顶梁柱。这二弟应昌已三十好几,却家未成业未就,虽然也有满肚子的学问。千里迢迢从广州到北平来投靠兄长,哪有不扶助之理?好在香词贤淑持家有方,倒也相安无事。可不知怎地,渐渐地就生起嫌隙,叔嫂竟不相容。一边是恩师女儿结发妻,一边是血缘亲手足情,他能怎样呢?但是,他情感的天平自然是倾向二弟的,怎么说二弟是一无所有、凄凄惶惶的。尽管他脾气古怪,很难与人相处。香词倒也从不说小叔子半句不是,她只是坚定地要他在外给二弟租赁房屋,宁愿多出些钱财资助小叔子。什么话?陈应荣一听到妻子轻言细语的要求就冒火儿。一幢小洋楼,就无他胞弟立足之地?他有点责怨妻子的无情。二弟第一缺的不是钱,而是家庭的爱呵。

他曾向香词提出,如若他赴任,让香词带女儿们南下到广州、香港住上一阵,等他在那边安顿好了再来接她们母女。但香词似乎下不了决心。

每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

他忽然发现窗外雨地里,有暗红的火星明明灭灭,谁在雨地里抽烟?

他拿了雨伞走出楼房。

院子里,枯藤败叶的葡萄架子,正是二弟陈应昌在闷闷地抽着烟。

他急急地走过去,为二弟撑开雨伞。

二弟一动不动,冷冷地说:“我不想别人来打搅我。”

他生气了,别人?我是你大哥!但他压下了火气。他们三兄弟个性都孤僻内向,二弟还常喜怒无常。但这只能归咎于童年夫怙呵。

“二弟,回屋吧,小心着凉。”

陈应昌缓缓站起,却不挪步,他的目光注视着二楼的窗口,有晕黄的灯光从两扇金丝绒窗帘的交界处荡出。那是陈应荣夫妇的卧室。陈应荣不觉皱起了眉头。

陈应昌却开口对他说:“大哥,今天我抽了香梅一巴掌。”

陈应荣一惊。他虽然总说香梅是姊妹中最不听话的孩子,可也欣赏她的聪颖,主意大,他还从没碰过发她一个指头呢。他从心度里责怪二弟,嘴上却说:“香梅是不听话,该调教。”

陈应昌却急急往小楼走去,轻声说:“她没错。是我错。”

他的心在痛苦地痉挛着。他为什么狠狠抽了香梅一巴掌?为什么?他其实最喜欢这个二侄女,教她外文,领她逛书肆,就是骑脚踏车,不也是他这个二叔教会的吗?香梅也没任何事招他惹他,他为什么要对她那么狠?

香梅乌黑的眼中噙着泪,她不让泪落下,也不跑开,只是倔强地盯着他,像要问出个为什么?

他不会也不敢说出为什么。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行,他能故己。他懂得高门巨族清白世家的规矩。

倒是他逃遁了。

他受不了这双纯洁无邪的黑色眸子的直视。

她太像她的母亲。只是她的母亲太柔弱了,而她,倔强。

三年前他走进这庭院时,竟直直地望定了嫂嫂:世上竟有这么完美的女子。

过了四十的女人依然美丽,那才是历经了岁月沧桑的成熟的美,撼人心魄的真正的美,有内涵的美。

她清丽优雅中透出一种淡淡的忧郁。她对他照顾周到,饮食起居、服饰用具,跟陈应荣一样对待。长嫂如母,她极贤惠。但她又极有分寸,始终不即不离,不冷不热。

于是,他感到这是一种骨子里的冷淡,其实,是他自己走火入魔了。他的心中只装着廖香词。当然,这是罪孽的。连想也不能想的,他内疚,他自责,他折磨自己,他更折磨别人。他也想过离开兄长家,可兄长怎么也不让;他实际上也下不了决心离开这个家。他是否知道,他给善良美丽的嫂嫂平添了几多委屈?”

这夜,廖香词赶在雨前回了家。她已经很少参加社交了,但有些应酬不得不去。她仍然留恋社交场的高贵温馨的氛围,虽然随着年岁的增长体悟出个中的几分虚伪;但她已不能全身心投入,她总牵挂着家中的女儿,三个大女儿已能自理,三个小的却得操心,六女香桃还感冒呢。回到家,在小女处呆了好一会,才回到楼上卧室,也许,她不太愿回到卧室,因为等着她的是寂寞?

她懒懒地揿亮了壁灯,随即拉上玫瑰红的金丝绒窗帘,这是淑女的行为准则之一。尔后,背倚着窗帘,深深地叹了口气。她已经完全是中国贵妇式的打扮。黑色的金丝绒旗袍长至脚踝,脚上一双银灰闪光的高跟鞋,胸前别一朵血红的玫瑰,脑后一只松松的贵妃髻。此时的她,太像一位刚谢幕悲剧女主角。人过四十天过午,女人的青春一去不复返了。

福兮祸兮(4)

她懒懒地踢掉高跟鞋,换上绣花拖鞋;懒懒地坐在梳妆台前卸妆。耳环、手镯、项链全卸到台子上,她怔怔地看着左手无名指上的碎钻戒,这不是结婚戒指,是她钟爱的泪钻!她跟陈应荣结婚已十年,可两人越来越疏远;近来,因为她总是温和又执著地主张陈应昌搬出去,陈应荣几乎要恨她了,他激烈地争辩着,怕孩子们和下人听见,他们用外语“答辩”!几个回合下来,彼此连话也懒得说了,在一起的时间也是越短越好。可她,宁愿他怨她、恨她,把她看成是心胸狭窄乃至尖刻不容人的女人,也不让他猜忌到二弟的不是,况且二弟并没有什么不是。只是她感觉到了,她决不让不该发生的发生。

她懒懒地起身欲换睡衣,响起轻轻的叩门声。

进来的是大女儿静宜,脸蛋绯红,像是很激动。

母亲诧异了:“怎么啦?出了什么事?”

“二叔打了香梅一巴掌。”

“哦?我去看看。”

“香梅不让我告诉您和爹地。她说,您说过淑女要有仁爱之心。”

母亲苦笑了一下。是的,有回香梅在背地里嘲笑过一个穷酸相的表哥,母亲是狠狠训了她一顿。

她们去到静宜和香梅合住的小房间,香梅已睡着了,两只手露在薄被外,左脸红肿着。

母亲心疼了,轻轻地将她的手臂放进被中。

香梅迷糊地醒来,见是母亲,泪水就溢了出来。

“疼吗?”

香梅摇摇头。

静宜愤愤地说:“二叔心也太狠了!我得告诉爹地。”

母亲摇摇头:“二叔准是在外遇上了烦烦心的事,他是失手。”

香梅倒坐了起来:“妈,我吃不透二叔,我听见他嘀咕:我恨你……你跟你妈一个样!这什么意思?”

母亲不觉打了个寒噤,好一会淡淡地说:“你准是没听清。”

廖香词沉甸甸地回到卧室,陈应荣也上来了。

廖香词主动说:“应荣,我想过了,你放心去新墨西哥州吧,我带着孩子们去香港。二弟愿留愿去,都行。”

陈应荣始料未及,竟一时间答不上话。

廖香词莞尔一笑:你不是希望这样吗?”

陈应荣不觉走近她,双手抚着她的肩:“那,也好。时局不太平,待我在那边安顿好后,就接你们去。”

一瞬间,彼此都觉得不该疏远。

院子里突地响起了不知什么鸟的啼叫声。

夜鸟啼,可不是祥兆。

恨别鸟惊心。

1935年初科,陈香梅和姊妹们跟随父母离别了故都北平。

这是她第三次别北平。第二次是日军直逼长城时,全家跟外祖父家曾到天津避居过一些日子。所以这第三次别离,陈香梅心情并不特别沉重。她想,要不了一年半载,又会归来。

她毕竟还只是个10岁的女孩。

罗明扬羞赧地送给她一篇长达五页的文章,《蝴蝶风筝》。这怕是他今生最长也最动感情的一封“情书”。他日后学工。春日城根放风筝,夏季北戴河避暑,秋天潭柘一路看红叶,冬天在两家围炉品茗,罗明扬记录了他和她拥有的北平四季。陈香梅饶有兴致地读着,嫌他文笔不华丽,止不住手痒替他添加修改,可改着改着,她顿住了,没文采的罗明扬才是罗明扬呀,为什么涂改掉真实的他呢?五页,象征着他们的五个春秋?她尝到了伤感的滋味。

李洁吾老师也给了她一封信:

香梅小朋友:

你终于走了,和父母姊妹离开你生长的故都北平到人生地疏的香港去,我有点舍不得你走,因为你不仅是我的好学生,也是我的小朋友。但这个北方的城市如今只有苦寒、苦热的冬和夏,还有秋天自北面吹来的风沙,也没有什么值得你留恋的了……

她捏着信笺的手颤栗着,是的,故都北平是她的生长之地,李老师为什么不提故都的春?难道北平将失去春天?迷惘惆怅雾一般漫过她的心田。

外公裁了三寸见方的毛连纸,饮蘸墨汁行笔酣畅一个“思”字。她捧着这个“思”字,竟像站在雨地里,泪珠一串串披了一脸。

聚散离合总关情。

但是,她人生的第一个十年,是艳丽的花季,是寸寸黄金的岁月。

童年———人生的第一个十年,不论幸与不幸,那自觉不自觉的童年的将影响着人的一生。

1935年初冬,美国麦克斯威尔机场空军战术学校的一间教官宿舍里,烟雾缭绕、空酒瓶狼藉。上慰陈纳德和他的两个助手:红头发满脸雀斑的路克·威廉逊及壮硕的比利·麦唐纳都已喝得酩酊大醉。

他们也离别在即!

他们已成了遐迩闻名的美国空军中的“三人飞行小组”。驾驶着P—12双翼飞机,在高空中翱翔、翻筋斗、盘旋、反翼飞行等的高难动作的表演,曾无数次让美国军民们如醉如痴,显示了方兴未艾的空军的潜力和魅力。可是路克和比利这两位上士在参加军官考试之后,却被无理无情地摒弃出空军队伍!

福兮祸兮(5)

而陈纳德本人,也因为顶撞上司,晋升无望了!

他猛吸着骆驼牌香烟,猛烈地咳嗽着,慢性支气管炎每到冬春就来折磨他,可他不管不顾,又猛喝威士忌酒。借酒消愁愁更愁。

比起十年前夏威夷卢克机场潇洒自信的他,老了,颓丧了。到处流转却一无所成,怎不叫英雄泪沾襟?

1926年,他离开卢克机场,被调回美国本土,到德克萨斯州的勃鲁克斯机场,担任飞行教官,他剃去了威严潇洒的小胡子,从此也不再蓄起。很快,他升为中尉。他自信、自负、自作决断,不甘庸庸碌碌混日子,干什么都要出人头地。在训练学员时,他进行了自己的设计的空降战术训练。他驾着运输机飞在V形编队的中央,一到目的地,伞兵纷纷跳下,陈纳德的运输机即把枪支弹药食品等也用降落伞降下,恰落在着陆伞兵的中间。这不仅神奇而且是未来战争的需要。但是陆军总参谋长森马卢少将来到机场检阅时,面对跳伞表演,却粗鲁地说:“别再搞这些没意思的把戏啦!”说毕,拂袖而去。这是1928年。

他的人生岁月,寸寸都是受锤打的铁!然而,寸寸是铁,偏偏寸寸生锈!怨谁呢?

仅仅几星期后,由巴尔诺夫将军率领的苏联军事考察团又来到机场,应上级命令,陈纳德指挥表演了跳伞空降战术,把尔诺夫的蓝眼珠看得直勾勾。考察团离去时,其中的一位代表却留了下来,他给陈纳德送去几箱伏尔加酒等作为礼物,工门见山地提出,请陈纳德去苏联训练降落伞部队。

陈纳德苦笑了。为了祖国空军战术的发展,他呕心沥血,却反遭非议。他已近40,不能不为自己的前程忧虑。但是,对苏联人,他有种直觉上的警惕。他无可无不可地两手一摊:我可没考虑过。这位苏联人却不退却,以后频频写信给陈纳德,并要陈纳德提出具体条件。是盛情难却,还是淘气的天性使之,陈纳德以玩笑的口吻提出极苛刻的条件。他只不过是个月薪225美元的中慰,却要对方支付1000美元,且不包括其他各项费用;得授以上校官阶,同时有权驾驭任何一架苏联飞机;此合同还得一订5年。陈纳德想,对方该望而生畏吧。没想到,回电很快就来了,承诺一切,并询问他何时启程。显然,决定这一切的决非小人物。他的飞行战术也决非华而不实无足道哉的“小把戏”。他没有去苏联,只将不断催促他的信件退回原处。

人生不至于待他太苛刻。这时,他被保送到弗吉尼亚兰黎机场的空军战术学校学习。可他又成了个不安分的学生!他对克莱顿教授的陈旧保守,认为战斗机无用的战术理论提出严厉的质疑;对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名将毕塞尔还在讲授1918年的战略,以为战斗机的作用只不过投下一个球和锚链、撞坏轰炸机的推进器的说法大加驳斥;对整个美国空军界痴迷意大利理论家杜赫的战略战术,认为只要轰炸机的武断大力抨击。他著文八页信慷慨陈词,认为这样下去会毁了美国空军。但是,他的言行引起了亨利·阿德将军的反感,将军写信给战术学校,责问:“那个陈纳德学员是什么人?”这种反感一直延续到第二次世界大战中,阿诺德成了陆军航空队的将军指挥官后,仍对陈纳德充满了傲慢与偏见。

寸寸是铁,寸寸生锈。这是怎样的人生岁月。

让人意外的是,陈纳德从空军战术学校毕业后,却留校任高级教官,大概他的各门成绩太优秀了吧。非议和责难并没有将他的个性改变,那咄咄逼人的锋芒没有被磨圆。他已同战术学校一起迁往麦克斯韦尔空军基地。他详尽地研读了第一次世界大战空战的纪录文件,探索研究德国名将波尔克的战斗机战术,由此生发出自己的战术理论。一是战斗机的作用不容抹煞。任何未来的战争中,战斗机将跟轰炸机同样扮演重要角色,拒绝战斗机,会毁了轰炸机。二是战斗机应争取更多的火力,四门三零口型的小炮,可在机上通过一只推进器而同时开火。这遭到军器工程师们的嘲笑。三是警报网与无线电设备的重要,犹如战斗机的眼睛和耳朵。1933年,他写出了《防御性追击的作用》一书,他将这本书呈报给上级,然而,石沉大海。是束之高阁?还是丢弃于字纸篓?但是,他作为一位诚实的、强有力的和伟大的空军战略家的眼光和胸襟,随着日月的变换,却越见其光华。

但是,如铁的岁月在这里又上了锈。

1934年,联盟飞委委员会履行职责,对空军力量和作用进行定期性的调查。为了阐述发展空军的重要性,战术学校五名热血军官,志愿出席调查会作证,陈纳德便是其中一位。他们前往华盛顿,但会场的气氛已让他们清醒地认识到,这不过是官方设下的圈套。陆军部吉尔本将军等冷着脸坐镇上方,他们都是轻蔑空军的一派。但五名军官已豁出去了。陈纳德安排在最后一个发言,他的题目敏感又危险:《一九三四年的演习》。陈纳德振振有词,吉尔本的脸色急遽变化,或许是忍耐已超过极限,他暴跳如雷,猛敲桌子,对着陈纳德咆哮,倔强又自信的陈纳德自不相让,斗争达到白热化。

福兮祸兮(6)

好戏在后头。几个星期后,陈纳德的名字从军官表册上被删去,因为他顶撞了上司。他失去了保送到堪萨斯州里文凡夫炮台的指挥参谋学校深造的机遇。没有此校的正式核准,就不能晋升为高级指挥官。

如铁的岁月又上了锈。

而眼下,配合默契、得心应手的“三人飞行小组”也即将散伙。好听的民主,公平的竞争在哪里?命运待他是如此不公!威士忌———琥珀色的精灵燃烧着他的血液:我是谁?我是我!

“我是克莱尔·李·陈纳德!”

在琥珀色的液体中,一切晕眩着。人生逆旅。他在溯源而上,寻觅他的家乡、他的童年、他的出生地……

1890年9月6日,他诞生在美国大西南的德克萨斯州的康麦斯小镇。

德克萨斯,正在开拓的西部荒原。茫茫的牧草、起伏的山丘、马背上的牛仔、勇猛的印第安人、西迁拓荒的农民组成荒凉又荒野的风景。“康麦斯”———小镇名字本身就饱含着人们祈望它早日成为繁华城市的愿望。

但那时,它还是荒野中的小镇。他的父亲约翰·史东话·陈纳德是普通的种地农民,他的祖父也还是普通的种地农民。

他的先人却是法国人。1778年离开阿尔萨斯—洛兰,追随法国名将拉法叶,参加美国独立的革命战争,以后就移居在美国的弗吉尼亚州,世代随着美国的西进运动而西进,经过田纳西和密苏里两州,到路易斯安那州平原的水乡泽国落籍。这里,方算陈纳德家族的老家。

约翰·陈纳德的祖母与德克萨斯州的开山祖萨缪尔·休斯顿的母亲是同胞姊妹,因了这血亲,约翰携妻去到那里拓荒,并生下长子克莱尔·李·陈纳德。

“李”,是陈纳德母亲的姓。李氏家族是英国一古老家族,迁居美国后竟一直与美国军事史结下不解之缘。胡辛的母亲耶茜·李的亲伯父罗伯特·爱德华·李,便是南北战争时代赫赫有名的南方名将。李将军个人反对奴隶制和分裂,但因为是南方人,他又以为天经地义该站在南方人一边。当然,最后的失败是南方,但是他的各次战役中皆显示了非凡的军事天才,终被人称为“美国历史上最伟大的将军之一”,“一位守纪律、诚笃信的君子”。李将军投诚后,任华盛顿大学校长,1870年10月12日去世。

李将军的侄女儿耶茜却娇弱多病,身患肺病,常咯血不止。陈纳德5岁时,母亲吐血而殁,那憔悴又鲜艳的一幕,给陈纳德留下锥心刺骨的伤心记忆。

陈纳德的小生命中,流淌着酷爱自由的法人血液,躁动着西部荒原的粗犷,沉淀着军事天才的智慧,还有普通农人的淳朴和失去母亲的孤独。

他的童年在老家度过。

老家在路易斯安那州东北部的梦洛。

宽阔浑厚的密西西比河从这里流过,仿佛有千百年历史的橡树丛高大荫深,茂密的原始树林中熊狼出没,野鹿和野火鸡时隐时显,河湾沼泽地栖息着成千上万只的野鸭野鹅,这丰饶美丽的大自然替代了母亲的怀抱,父亲任随陈纳德在河畔、森林中玩耍。他出奇地胆大果敢,8岁时就开始使用来福枪打猎,并沉醉于河边垂钓;不打猎不垂钓时,他也爱在河上泛舟,在森林里踱步,许久许久,甚至几天!他是自然之子,他爱在大自然中独处,爱在大自然中搏击,爱在大自然中沉醉。10岁时,他的小学老师绿蒂·巴恩丝成为他的继母。他敬爱她,因为她是他在大自然中的唯一“伙伴”,他们一块骑马、打猎、垂钓、泛舟,她鼓励他过自己酷爱的生活。

他的人生第一个十年,失去了最亲爱的生母,但上帝弥补给他一个最敬爱的继母,自然之子的儿童时代也是寸寸黄金。

威士忌酒、骆驼牌香烟燃烧着他的血液,而记忆窥探住了机会,在他的血液中滑动,他要对人诉说,他人生的第一个十年和刚逝去的十年……

路克和比利早已醉得不省人事,那就说给自己听,还有梦中的黑眼睛,她在听吗?

永远的憾

(1)

一个人之为女人,与其说是“天生”的,不如说是“形成”的。

&mdas;波娃

1935年除夕之夜,香梅一家在广州陈家老宅与祖母团聚。

无须隐晦,香梅对从未见过面的祖母却有颇深的坏印象。很小的时候,她就从大人、佣人的闲言碎语中得知:祖母不喜欢她,当然更不喜欢她以后的香莲香兰香竹香桃;祖母还几番捎书让父亲纳妾,“不孝有三,无后为大”,难道六个孙女不算后代?难道老祖母自家不是女人?

香梅想,祖母一定面目可憎。

得儿得儿,马车在广州街上不紧不慢地走着,她睁大了眼贪婪地看着南国风光的城镇:高大鲜艳的凤凰树,齐崭崭的骑楼,精悍微黑肤色的男男女女,全然不同古老的北平。马车拐进了幽清的桃源上待,在一幢灰扑扑的老宅前停住时,她的眼中透出失望!青砖清水外墙已见斑斑驳驳,石雕门罩冷冰冰凸现于双扇黑漆门的上面,门上的狮头双铜环分明上了绿锈!何处再觅外祖父老宅的绿树红墙琉璃瓦?莫非这里是百年老屋?不是说是祖父在世时亲手设计建造的么?

有佝偻着的老仆开门迎接他们,却无热闹。他无声无息领着路,老屋静悄悄。风雨郎下停着红漆斑驳的老式轿子,那紫红的轿帘上绣着的金凤凰,因年深月久金线脱落灰黯得就是一只落毛的凤凰。一进一进的门槛高达尺余,厅堂厢房不见人影,七拐八拐进到里院,方有轻烟袅袅、木鱼声的笃,老仆垂手低语:“老太太在做晚课。”

香梅的心已提到喉咙口了。暮霭沉沉,寂静阴森,禁宫的恐怖与古墓的清凉感攫住了她。看过太多的古书,听过太多的鬼怪故事,她提心吊胆祖父的冤魂显形。其实,祖父跳楼自杀处是陈家一幢四层楼的洋房,那洋房早已贱卖抵债,是拆毁重建还是让给了亲友家,陈家缄口不提,凶宅呗。奇怪的是,提倡洋务崇尚科学的陈庆云,却在他事业蓬勃、志得意满时,偏偏亲手设计并建造了这么一幢迷离森严的中国宅子,莫非他有预感将不久于人世,这禁宫般的宅子就成了妻妾的归宿之地?

子孙获见祖母,稀里糊涂的磕头请安中,猛抬眼,祖母却无比慈祥!香梅始料未及。她痴迷地仰视着,刹那间,推翻了昔日的恶感,她还从未见过这般古典高贵超脱平和的中国老太太!

是上一个朝代的女人。

梳着老式的纹丝不乱的发髻,髻上只插一支碧玉簪;月白色的斜襟长袄刚过膝头,大襟下摆和袖口三镶三滚粗细黑缎,黑缎上是黑丝线刺绣的黑色缠枝牡丹花;黑色的长裤,裤脚亦镐黑缎绣黑花,似脚非脚的三寸金莲似踏非踏青砖地面上。这不是人,是一缕香魂。只有手腕上一对硕大的悲翠玉镯,沉甸甸绿盈盈成了浑身素缟的她唯一的点缀。桌上还有一杆擦得锃亮的水烟筒,这大概是祖母的第二生命。

按老规矩,孙辈一个个叩头,祖母便一个个发红包。香梅并不稀罕红包,她稀罕祖母给红包的一双手,掌背掌心还是那么饱满,十指还是纤纤削似葱,这双手认真地亲切地抚摸她的脸蛋她的手,啧啧叹道:“脸圆手巧。香梅不禁想起了在观园中的贾母。尽管祖母苦命。

祖母的身旁立着二祖母三祖母,她们是祖父的两个小妾,倒都是天足,祖母让孙辈喊她们“二婆”、“三婆”。二婆粗拉拉的,原是祖母的陪房丫头,后收为妾,二叔便是二婆生的,二婆始终不脱丫头气,低眉顺眼伺候着祖母。三婆却极标致水灵。雪白的瓜子脸上,前留海长长地垂着,青郁郁的眉与眼楚楚怜人;可只要掩口一笑,左腮上显酒窝,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会说话!她的穿着打扮也不像祖母二婆那般过时,却也不时髦,大喇叭袖掐腰的圆摆短袄,几乎曳地的百褶黑长裙,使她极富有戏剧人物的色彩。她也的确是戏子出身,祖父生时当是很得宠的。祖父去世已二十六年了,可她看起来像只有三十多岁,婀娜妩媚,她也心甘情愿幽居于这冷宅中?

香梅的心怦怦乱跳,她渴望着走进这三个上上代女人的生活中,她似乎有点明白祖母要父亲纳妾的初衷,看来并不全是敌视轻视母亲。

在这幢封闭幽深的老宅中,眉清目秀的祖母并不忧悒焦虑。每日早起,由二婆帮她梳妆,尔后由二婆搀扶着到经堂做早课,在檀香的轻烟和幽香中,祖母轻阖双眼,手捻佛珠,口中念念有词,是在诚念经,还是在回首二十六年的辛苦路呢?丈夫纵身一跃,抛下妻妾不顾,丢下三儿两女不管,长子亦不过十三岁呵!而今她培养出儿子成材,体面地嫁了女儿,也算儿孙满堂了,她却只守着这空旷寂寥的家。陈家里里外外大大小小的事都由三叔三婶掌管,陈家门楣总算没坝塌,对她这个足不出户的旧式女人,已是尽了最大的努力了。她已满足,她已无欲,无泪无笑,虔诚事佛而已。每天夜间还有晚课,同样虔诚至极。晚课后就寝前有时洗脚,也由二婆和小丫鬟伺候。三只脚的红漆描金木盆里盛着热气腾腾的开水,祖母坐在床沿,精美的绣花鞋脱下,白绸的脚套脱下,慢慢地松开白色的裹脚布,一圈一圈一层一层,足足有丈余,方亮出人为的畸型的尖尖“玉笋”!经过长长的“工序”,水已变温,便洗脚,祖母就又微阖双眼,轻叹一声,是无可奈何地是心满意足。为了偷看这非脚的脚,香梅姊妹兴致勃勃不屈不挠,踮起脚尖从雕花窗户往里看,趴在地上挤开门缝看,以至小丫头都没好气地说:又来了!”但这一幕却是刻骨铭心的,半个世纪后成了世界名人的陈香梅依然慨叹:被压抑被扭曲的中国旧式女人中,灵魂中仍有着坚忍和不屈不挠。

永远的憾(2)

除了做早课晚课,其余的时间,祖母抽抽水烟筒,问问家务,还看看古今小说。其时,上海北平流行张恨水的《啼笑烟缘》,母亲正如醉如痴地读着,香梅把书拖出来,大胆地给祖母看,不想祖母不仅不恼,反微微一笑说:“北平的戏子比广州的开放。”那么,祖母看过了这些言情小说?祖母是不是话中有话?是联想到原为戏子的三婆不够开放还是希望三婆永不开放?香梅不敢问也问不清楚,她的小脑瓜还理不清这混乱又清晰的思绪。

有时,祖母和二婆三婆会到后花园坐坐。后花园有水井一口,紫荆树两株,后院墙则爬满了如瀑的三角梅。娇艳的三角梅烧红了老墙,紫荆树累千累万的蝴蝶花纷纷扬扬,祖母的心,难道几十年都无一丝波澜,真的“妾心如止水”?

二婆三婆呢?也无怨无悔做祖父的活陪葬?妾,不过是大户人家的点缀,像田产、房屋、摆设什么的;而纳妾还显示着正室的雅量吧?香梅的脑海中,总闪烁着三婆那会说话的水汪汪的大眼睛,她欲说示说的是什么呢?

抗战暴发后,三婆趁着混乱跟人私奔了。祖母没有张扬此事,只当陈家从未有过这么一个女人。或许是爱惜陈家名声?或许是慈悲?听到此消息的香梅却像是松了口气。

祖母难得出门。出门只为亲戚家不得不去的红白喜事,再就是上寺庙烧香。当二婆搀着祖母上轿时,望着举步维艰又风摆杨柳似的祖母,望着红漆斑驳的古老的轿子和灰暗落毛的绣凤轿帘,如同望着上一个朝代和人物的远去,香梅大人般沉重地叹了口气。

“在家从母,出嫁从夫,老来从子。”

“揭帝揭帝波罗揭帝波罗僧揭帝菩提萨婆诃。”

《女诫》,是祖母人生的精神支柱?岁岁年年,从少女到少妇到终身守寡,祖母享有自在、智慧和慈悲,这便足矣?

陈香梅不知道。

她只知道桃源上街陈宅及陈宅的女人们,是部历史书,比教科书《历史》要有趣和伤感。因为《历史》是难得让女人占一席之地的。

除夕夜,陈宅一扫二十六年的沉寂悲凉,万响爆竹震撼整条桃源上街。正厅堂,点燃巨烛,祭上三牲鲜果,子孙们毕敬毕敬跪拜祖宗。在一系列的瓷板画像中,香梅寻觅到先祖父陈庆云的遗容,他是唯一的不着长袍马褂不留长辫者。西装领带,三七开的西装头,一张广东人的凹凸分明的脸,那双眼便分外炯炯有神。香梅听外公说过,陈爱祖籍福建,移籍广东南海。陈家廖家都算是客家人。客家人是南海岸外来户的后代。他们曾以航海和冒险为生,他们来自何方?孔子的故乡?历代鏖战激的中原?黄山脚下的徽州?谁知道呢?香梅只知道,无论北平、天津还是广州,她都爱。

从未谋面的祖父炯炯目光注视着她,似乎在炫耀他昔日曾拥有的辉煌。他与廖凤书是志同道合的挚友,一起参加同盟会,热衷于推翻满清的斗争。但他更爱商务与科学,他任中国商务轮船公司总裁和招商局局长,正是三十而立之年。事业上的发达让他醉迷,他不甘于按部就班,他羡慕西方世界工业革命带来的巨大变化,他认识到交通是时代前进的血脉,他想引进西方都市的电车汽车,以之取代中国的轿子、苦力和黄包车。他辞去了所有的职务,他用陈家的家业做赌注,买下了一家电车公司,并雄心勃勃让这新奇的交通工具在香港街衢“叮铃铃铃”地运行。

可是,他输了。守旧的中国人对这种新奇的怪物避之如鬼神!很快资金无法周转,他债台高筑;而他仍倔强地陷在里边,试图扭转乾坤,但合作的伙伴却早已抽身,于是,无力回天!他痛憾国人的保守,他痛恨世态炎凉人心叵测,他痛惜自家生不逢时怀才不遇。

1908年除夕之夜,他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年仅三十又三岁。

他目光灼灼,虽死犹生,盯着他的妻妾子女孙儿孙女们。香梅觉得头皮发怵,瓷板画像上是一个死不瞑目的中国男人。

他是勇猛者,又是怯懦者;他是开放者,又是保守者;他是“德先生”“赛先生”的崇拜者,又是爱金莲宠戏子的风雅名士派。老宅和妻妾是物和人的见证。

香梅没有作哲理的思辨,她知晓陈宅告诉了她很多:中国女人的故事和中国男人的故事。她甚至不愿这么快就离开这幢并不老的老宅。

然而,一过了春节,陈应荣就将妻子女儿送到香港,即启程去美国新墨西哥州赴任。

不久,陈应昌亦得一机缘,报考上空军,并去到美国受训。

廖香词和女儿们住进了香港铜锣湾金龙台一幢小红砖房中,这是廖家亲戚的房子,虽嫌旧,院子也小得只有巴掌大的绿草地,但一家一院,母女都很愉悦,自称“女儿园”。北平时的李妈始终跟着她们,这时主动升为官家婆,另请两个仆役,这一家子仍过着中产阶级的日子。

永远的憾(3)

比利时人办的天主教堂就在一条街上,圣保禄女书院也是他们办的,从校长教师到做粗细杂事的几乎全是外国修女。香梅对这所女书院充满了好奇:那些黑帽黑袍而帽里裨白生生的修女们像影子似地飘来飘去,她们讲课会说地球是圆的?一切生物体由细胞构成?细胞由细胞核细胞质细胞膜等构成?这些是已读中学的静宜告诉她的。信仰天主的修女怎么讲科学?

她和妹妹们不久就跻身这所女书院。

事情是这样的:外祖父家信仰天主教,香梅姊妹从小就常跟着长辈去教堂做弥撒,但那不过是玩儿,并未正式受洗。在香港住下来后,大约是教堂的钟声的感召,廖香词问女儿们,愿否信仰天主?女儿们欢喜雀跃。于是,在一个充满温馨与音乐的礼拜天的清晨,陈家六姊妹在光线黯淡的教堂里,接受了洗礼。静宜的教名为雪狄雅,香梅的教名是安娜。

风琴吱吱嘎嘎响着,镶嵌着七彩玻璃的窗户让人想入非百,葡萄酒是红红的,小小的面饼很坚硬,为什么要把这比作耶酥的血与肉?圣母玛利亚却很安详,因为她是母亲。母亲!香梅只愿永远依偎在母亲的身旁,哪怕跪凳的蒲垫也很坚硬,硌得膝盖隐隐作痛,但她愿意,卖力地唱着赞美诗。

廖香词也很满意。她信教,以为这不仅净化人的魂灵,而且是心的慰藉所在,尤其对女人。四个大女儿都上了学,老五香竹老六香桃尚小,就在家嬉戏,廖香词的日子也就不太寂寞。小小的厅堂里有架旧钢琴,她不忘给钢琴上的花瓶插上鲜花,闲暇时,会自弹自唱一首过了时的外国情歌:“在黄昏,想起我的时候,不要记恨,亲爱的———”戛然而止。她为谁唱呢?那个英国贵族青年已成了一首古老的香词。远去美国的陈应荣说过,一安顿好就来接她们。然而日复一日月复一月,信也寥寥钱也寥寥,他在那边的日子过得很是拮据。廖香词只有耐着性子等待。

圣保禄女书院一切井井有条,但缺乏中学应有的勃勃生气,管理太严谨刻板。女书院中还有不少寄宿生,多是家在东南亚的华侨女孩,每个月交食宿费50元。宿舍里是挤挤挨挨的窄窄的木板床,饭堂里是单调的饭菜,就是洗澡,绿眼珠的老嬷嬷也幽幽地盯着你,指望一切悄无声息。香梅不喜欢这样的空气,真是无家的漠漠悲哀啊。然而,仅仅四年后,她又重回到这所学校,她和四个妹妹成了寄宿生成员,在这里经历了最孤独最恐怖的涉世之初!

陈香梅的女书院只念了两年,便完成了初中学业。她从初一跳级到初三,这得助于教国文的志杨素影女士。在女书院,只有杨素影和教艺术的游小姐是中国人。杨素影长得清清瘦瘦,有中国古代才女的风韵。她的名字本身也就是中国古诗词的韵味。杨素影国学功底厚实,她能背诵很多唐诗宋词元曲,同时也要求学生们背出。她吟诵时很轻很慢,那“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的意境,萧瑟、苍凉、寂寥,便如同一幅加国山水画慢慢舒展开来,吟到“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时,的眼睛不湿湿的?秋原黄昏,孤独的旅人走向天涯异域,能不忆家乡?

香梅对香港的印象是复杂难言的。

打1842年丧权辰国的《南京条约》签订以来,香港的英国人的统治下已近百年。资本经济与殖民文化杂交生出畸型的繁荣,各种本不调和的地方背景和时代氛围硬生生糅合一处,营造出真实又虚幻的天地。在街头摩肩接踵的各色人等中,无处不在无时不有的人与人的关系中,陈香梅以早熟的少女的眼光,刺心地感受到这里是白种人的天下!

但是,她仍旧痴迷这座华美又悲训的都市!她爱蓝绿色的海,爱码头耸立的色彩抢眼的巨型广告牌;爱红土崖上狂热疯长的野花野草,爱繁花满枝头,如野火哔哩啸落烧红了天似的影树;爱香港山中的起雾,白茫茫的雾将洋房子板棚子全都溶化了;爱热闹的街衢,爱商店里琳琅满目的洋货。到处充满了新奇的刺激和夸张,她大饱眼福;但心头又分明是沉甸甸的失落感。

香港不是北平!

她想念北平。她想念外公。

外公和她一起唱着:“浅浅流动的小溪,高高飞起的梦,随着风,飞上天空……”

北平怎样了?外么怎样了?

1935年12月9日清晨,北平各大中学校五六千学生,沉痛高呼“抗日则生,不抗日则死”的口号,从四面八方涌向新华门请愿,示威游行。怕是像浩浩荡荡的五四运动一般冲过来冲过来!香梅很遗憾没亲眼目睹这一幕,她们家已南迁了。

1936年12月12日,张学良、杨虎城两将军在骊山华清池对蒋介石实行兵谏。从外公的来信和大人们紧张的议论中,她也略知一二。她双手托着腮帮坐在沙发一角凝听着,脑海中想象这位蒋先生赤脚在黑夜的山崖陡沟中奔跑攀爬之景,她的思维只是文学少年的形象思维而已。

永远的憾(4)

1937年夏,外公的来信语气严峻焦虑多了,外公说,日本鬼子贪婪凶残的本性不会变,他们对北平对整个中国虎视眈眈,战争一触即发!香梅对母亲说,快让外公家搬到香港来呀。母亲摇摇头:你外公的家业全在北平,还有那宝贝的书斋,他舍不得!李洁吾老师给香梅来了最后一封信,说:“我的小朋友,我即回家乡侍奉老母。”李老师的家乡不是在东北么?

一种直觉,让香梅预感到战争不会大遥远。而那时的香港,却仍是太平景象。战争对于香港人,只是无线电和报纸上的事。

这年夏天,克莱尔·陈纳德却理智地断言:战争的灾难已经而且将更疯狂地蹂躏整个中国!这时,他已乘上美国多拉尔邮轮公司的“加菲尔德总统号”,离别旧金山,向西横渡太平洋,前往中国上海。

蓝色的海洋波涛滚滚,一群白色的海鸥恋恋不舍跟着总统号翱翔。陈纳德凭栏而立,抽着他喜爱的骆驼牌香烟,他吐着烟雾,海风倏地就将烟雾吹得无影无踪。他苦笑了,他四十七岁了,有着二十年的不算短的空军生涯,到处流转却一事无成,他没有建功立业,不过一区区上尉,几个月前才被晋升为临时少校。呵,过去的一切,也一风吹了么?

他心不甘。

1936年初春,陈纳德和路克、比利这“三人飞行小组”在佛罗里达迈阿密作告别表演。红头发雀斑脸的路克坐在驾驶室中,观众中却有位老太婆蹒跚而出,唠唠叨叨请求咱克捎上她。爱刺激的观众们闹腾腾地鼓掌叫好,路克无可奈何耸耸肩,帮着老太婆上了驾驶舱,飞机发动了,说时迟那时快,路克从舱里掉到了地上,而飞机却陡地直冲云霄!全场呐喊呼啸,飞机在蓝天盘旋,翻着筋斗,突地,飞机直往下坠,眼见擦着了地面,观众全哑了,宇宙凝固了———机毁人亡?!别慌,机肚几乎擦着地面却又像燕子般掠上蓝天!是谁带头呼喊:“陈纳德———”,于是,万众欢腾,山摇地动是这一个熟悉的姓名!告别表演没有一丝悲凉,滑稽、风趣、幽默,真正的男子汉用笑声,而不是眼泪告别。

在成千上万的观众中,又有个有心人看上了陈纳德,他便是中国空军怀念毛邦初将军。当时中国空军组建不久,主要由意大利人在杭州笕桥机场等处培训中国飞行员,但收效甚差。这回,他已请到罗伊·霍勃鲁克前往中国担任飞行教官,而罗伊恰是陈纳德的朋友。不久,罗伊从中国写信给陈纳德,希望他和他的朋友们到中国做教练,陈纳德推荐了路克和比利,他自己却还没下决心,他已是八个孩子的父亲,岁月不饶人,慢性气管炎、低血压、听觉不灵常折磨着他。

1936年秋,他病倒了,被停止飞行送到堪萨斯州的陆海军医院治疗;秋去春来,空军示意他退休,他被震懵了!二十年的军人生涯就此结束?他将告老还乡,回到密西西比河畔做耕种棉田的农夫?抑或去到飞机工厂做个小打小闹的技术工?不。他心不甘。他默默地接受了退役,但是他的双手紧紧扼住了命运的喉咙。

他给罗伊回了信。这时,罗伊已出任中国中央信托局的机要顾问;宋美龄已出任航空委员会的秘书长。宋美龄允诺陈纳德提出的所有条件,聘请他担任中国国家航空委员会顾问,年薪12000美元,合同两年。这回,他只是先行到中国考察三个月,当然,这三个月的旅行考察费用全由中国方面负担。

他将家眷安顿到路易斯安那州老家后,便启程了。他的决断,不全是因为中国给他优厚的待遇,更因为他看到了命运的转机,他会有所作为的!那就是在中国。

从秋到春,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他读报听无线电,他关注中国事态的发展。日本侵略中国已经五年多了,可是世界各国政府却没有对日本采取坚决制裁措施,英、法、美等国的所谓“中立”,无疑是助长了日本的侵略气焰。陈纳德的感情天平倾向苦难的中国人民。

海风轻轻地吹,海浪轻轻地摇。陈纳德摁灭了烟蒂,回到他的12号舱房。他喝着威士忌,并开始了记日记。有意思,以往他从不记日记的。眼下他有一种感觉:一切从头开始。他似乎浮躁起来,嫌船行太慢,他盼望早日抵达中国上海,可海上的航行将长达一个月!

从旧金山到檀香山,整整五天。船泊港口,大雨滂沱。他冒雨去到夏威夷的卢克机场,那里的三年,是他飞行生涯的黄金岁月。旧地重游,周身的热血又沸腾起来,他不老!四十七岁正当年。

从夏威夷驶向日本神户,又是十余天。壮硕的比利到码头迎接他。比利的旅行证件上,身份是杂技团副经理,真是活见鬼,陈纳德哈哈大笑。他自己的护照上,职业是德克萨斯州的农场主。他说,NO,充其量是个农夫,播种、捕鱼、打猎。杂技团、农场主当然是为了避免麻烦,若写明飞行教官什么的,签证怕都拿不到。两位却毕竟是军人底子,有心计地藏好照相机,驱车去这地狭人稠的岛国游览。京都古老的法隆、东大寺的大佛、神户小巷两旁鳞次栉比的小商店、大阪饭馆的米酒和素鱼烧吸引着他们,但他们更以飞行员的惯性和目光搜寻目标测量位置,建筑物、工业区,轮船航线逃不过他俩的视野,他俩半遮半掩拍摄下许多照片。陈纳德的心情是沉重的:日本不再是戴着斗笠种着稻子虔诚祈祷神灵的农业小国,透过工业畸形繁荣的外观,陈纳德更坚信自己的预感,这个弹丸之国野心勃勃,一场疯狂的大战不可避免。他为中国担忧,从甲午海战后,日本强大的海军力量只以封锁中国海上交通的门户。他俩拍摄下的照片,竟成了日后重要的作战情报。

永远的憾(5)

凌晨两点,他们乘坐的邮轮离开港口,在浓雾中穿越濑户内海经过下关,直向中国东海驶去。

上海到了。在六月的骄阳下,“冒险家的乐园”依然展览着它的旖旎和繁华,码头上无数人力车和人群涌动着,一派热闹平和,似乎没有留下前几年淞沪战争的创伤!陈纳德的心又一次悸动了。他为这方水土的平和麻木而震惊,同时他又顿悟到他和这方水土似有着血肉相连的关系。每次踏上这方土地,却是这样地情切意深!

路克在码头上迎接他俩。三个“空中飞人”热情地拥抱。在中国的天空,他们将揭开更为严峻辉煌的一页吧。

这天的日记上,陈纳德记着:“我终于在中国了,希望能在里为一个正在争取民族团结和争取新生活的人民效劳。”

6月6日,罗伊从南京赶来,领着陈纳德开车去见宋美龄。在上海旧城区法租界的一幢高围墙住宅里,陈纳德和罗伊在幽静的小客厅里等候着,正是午休时光,院里的蝉们长鸣不已。这时,竹帘一掀,一个年轻美丽的女子,轻盈走进,印花布旗袍衬出她窃窕挺拔的身段,开朗的笑容平添了妩媚,陈纳德注意地打量着她,却以为是罗伊的女友,没有想到,她竟是年已四十的宋美龄!宋美龄以地道的美国南方腔的英语,开诚布公讲述中国空军令人焦虑的现状,她恳切地聘任陈纳德为中国空军顾问,授上校军衔,希望他立即草拟改革中国空军的方案,同时请他即赴南京工作,随后去各空军基地进行考察。

陈纳德被深深地感动了。为她的热情和活力,为她的坦诚和直率,为她的信赖和厚望。他在日记中激动地写下:“以后我要称她‘女王’。”这个个性倔强又骄傲的美国男人为他第一次见到的中国女人而折服,不为别的,如果他懂中国语言,只消一句话:士为知己者死。

但他不懂中国话。还有一位不懂中国话的中国通,那就是蒋介石与宋美龄的私人顾问端纳。端纳认为中国急需建立一支强大的空军,他和罗伊是力荐陈纳德的两位举足轻重的人物。第二天,陈纳德在百老汇大厦端纳的寓所见着了端纳。

陈纳德毫不掩饰他对这位传奇人物的好奇和钦佩。这个头发棕赤、脸色红润的澳洲人,与中国近代史纠葛一处!911年他参加辛亥革命,是向南京开炮的第一个外国人;他担任了孙中山的顾问,孙中山就任临时大总统,责成他起草了对外宣言;1928年,他担任少帅张学良的私人顾问,是使少帅重新振作的重要人物;1934年初,他又成为蒋介石和宋美龄的私人顾问,在西安事变的调停中他亦是个不可少的人物。两个男人痛饮。酒逢知己千杯少。端纳亦敞开胞怀,对陈纳德大谈蒋介石的发迹,中国军阀的连年内战,宋查理家族中三姊妹两兄弟的种种传奇。陈纳德全神贯注地听着,他是军事行家,但决非政治里手。端纳是本打开的书,陈纳德从他身上读到第一部中国近代史。

第三天,陈纳德和罗伊即飞往南京,俯瞰宽阔流淌的长江,陈纳德迷蒙了,这不是他的密西西比河吗?他知道,中国和他的家乡,已经难解难分了。视察了南京空军基地,又飞往洛阳空军学校,陈纳德忧心忡忡,怒火中烧:墨索里尼哪里是支援建设中国空军?分明是毁灭中国空军,意大利人训练的飞行员根本不能参战,他们在南昌等处办的飞机装备厂也压根装配不出战斗机!这是阴谋!是陷阱!

1937年7月7日夜,北平西南宛平县卢沟桥畔响起了枪声炮声。

日军发动了蓄谋已久的全面侵华战争。

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刻。

陈纳德正在洛阳视察,他立即电告蒋介石:“只要有用我的地方,我无不应命。”

然而,1937年5月美国国会通过的“中立法案”,以任命方式向中国提供援助的美国人都会被视为违法的。

陈纳德不管。

他毫不犹豫地要承担起反侵略的责任。

卢沟桥事变第二天,中国共产党发表抗日通电,指出“平津危急!华北危急!中华民族危急!只有全民族实行抗战,才是我们的出路!”

消息传到香港,报贩报童举着号外,在街头人群中奔跑着,呼喊着。

香梅和静宜跟着母亲,也急急忙忙奔走着。上邮电局,从亲友家打听消息,北平的外公外婆,广州的祖母一家,新墨西哥州的父亲,都叫香梅母女牵肠挂肚。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

可烽火岂只三个月?

日寇疯狂地发动全面进攻。1937年7月17日蒋介石终于在庐山发表讲话,卢沟桥事变是最后关头,中国政府决心抗战到底,“如果战端一开,那就地无分南北,人无分老幼,无论何人皆有守土抗战之责任,皆应抱定牺牲一切之决心。”

永远的憾(6)

不愿作奴隶的中国军民,以血肉之躯筑成新的长城,抗战,抗战!就有平津激战、淞沪鏖战、太原会战、徐州会战、武汉会战的悲壮激烈,有平型关大捷、台儿庄血战的辉煌!

但是,日寇毕竟蓄谋已久,疯狂猖獗。1937年7月底,平津相继失陷;11月,上海失陷、太原失陷;12月,南京失陷、济南失陷;1938年5月,徐州失陷;6月,开封失陷;9月,保定失陷;10月,石家庄失陷、武汉失陷、广州失陷……

仅仅一年零三个月,华北、华中、华南的大好河山在血与火中颤栗着、呻吟着。但是,中华儿女还在发出最后的吼声,日寇征服不了中国人!抗战进入到艰苦的相持阶段。

南天海角的香港却未受战火之扰,她似乎成了离乱中国人的洞天福地。商界文坛的大亨名流涌向这里,各种政治力量也或明或暗活动于这里,港澳同胞海外华侨捐献救国亦活跃在这里,这里成了抗战前期的文化中心之一。而一小撮汉奸走狗也在此偷偷进行罪恶勾当。

铜锣湾的小红房子里,廖香词和六个女儿眼下真正地相依为命。廖凤书一家从北平迁到上海,上海沦陷后,他不打算再逃难了,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吧。祖母一家战乱时曾搬到香港与她们共住了一些日子,三婆就是那时失踪的,但祖母过不惯香港的日子,故土难离,不久就搬回广州桃源上街的老宅了。陈应荣呢,既没有催她们去美国,也没有到香港来看她们。香梅心中很是不平:难道父亲忘了她们?丢下她们不管了?廖香词却极力掩饰胞中的忧怨,淡淡地解释说:“你们的爹地公务在身,战时是不好擅自离职的。”

1938年圣诞节,陈应荣给她们寄来了钱和厚厚的一封信,这当然是最好的圣诞礼物。

陈应荣在信中谈到一个在中国参战的美国退役上尉陈纳德,美国报纸谣言纷纷,说他在中国匿名作战,这是美国的“中立法案”所不允许的。但是,陈纳德毫不畏惧,写了一封信给阿拉巴马州蒙哥马利城的蒙哥马利广知报。他要广而告知:

“中国一直以为美国和美国人民对中国人民的友谊和同情是无私心的。

“中国此时正为太平洋在作战(信不信由你!)而美国的官员和人民,就在日本屠戮上海之始,急切地离开了中国。此种情形,中国人民无论如何不能了解。

“我很奇怪,为什么我竟会被认为在匿名作战?难道我不敢用我的真名来表示愤恨这场侵略战争吗?对于为什么我二十年来如一日地献身于空军,我实无心要再作申明。现在我更毫无犹豫地要负起这个日本帝国主义对一个和平民族的侵略的反抗责任来。所以,我可以向你保证:你绝对可以永远直呼我的真名字!”

在桔黄的光晕中、暖暖的炉火旁,廖香词和六个女儿读着这封抵万金的家信,家信中用了整整一页写这个美国友人,她们不孤立,中国人不孤立。

四岁的小妹香桃奶声奶气地说:“这个美国叔叔跟我们一样姓陈!”

哄堂大笑。开怀大笑。好久了,没有这么痛快地笑过。

香梅说:“我觉得,他倒真有中国大侠的作派,坐不改姓,行不更名。”

这位中国大侠风的“陈叔叔”还在中国么?

卢沟桥事变后,蒋介石即回电陈纳德,感谢他的投效,并令他去南昌主持该地战斗机队的最后作战训练。

七月的古城南昌,燠热难忍,睡不好吃不好,陈纳德觉得自己像一只蒸笼里的螃蟹。战斗机差,飞行员基础差,一切像是一个噩梦,但是中国飞行员不乏勤学苦练、勇敢无畏者,这让他感动,他只是焦急:时间来不及了!

就在7月,蒋介石急召他和毛邦初上庐山牯岭去禀报空军情况。美庐别墅中,毛邦初不得不告知,号称拥有500架战斗机的中国空军,实际上仅有91架能参战。蒋介石勃然大怒,毛邦初冷汗热汗交流。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奈何?陈纳德以冷峻的目光冷峻的语调谈了20分钟,宋美龄激动地作翻译。如果说生命是种缘,蒋介石对这位第一次见面的美国人印象极佳,他信赖陈纳德,认为他坦白、自信,有力挽狂澜的气魄和能量。

8月,蒋介石召陈纳德赴南京中央军校参加最高级军事领袖会议,白崇禧、龙云、阎锡山、余汉谋、韩复榘、冯玉祥、何键、刘湘、蔡廷锴、石敬宁等都出席了会议,决定抗战到底。参加这次军事会议的只有两个外国人:端纳和陈纳德。

陈纳德刚回到南昌,准备与战斗机群一起北上到开封空军基地时,宋美龄急召他去九江,告知他日本人正准备占领上海,让他速飞往上海通知美国人。然而美国驻上海总领事高思等却很不以为然。他在陈纳德去南京的路上,淞沪之战打响了。他以军人的勇猛一往无前,神速赶到南京。宋美龄请他指挥中国空军的第一次空战!怎么办?并非知己知彼,但时间不等人。他肩起了重任。一方面决定以寇蒂斯鹰式飞机去俯冲扫射日本轻型巡洋舰,以诺思洛普的轻型轰炸机去轰炸泊在黄浦江上的“出云号”,日本海军司令部设在这艘重型巡洋舰上。另一方面发挥他已在南京、上海、杭州这一三角区组织的空中警报网的作用,组织战斗机群在杭州上空狙击日本的轰炸机。

永远的憾(7)

8月14日陈纳德独自驾驶鹰75式单翼战斗机从南京起飞,他不放心,决定沿江而下低飞视察战斗情况。上海地区正遇台风袭击,狂风呼啸,大雨倾盆。陈纳德的深棕色的眸子燃起了火:天哪!中国飞行员终究缺乏经验,炸弹扔到国泰旅馆和汇中饭店!外滩上空硝烟滚滚,起火的却是英国的巡洋舰!这真是上海的“黑色礼拜六”呵。陈纳德痛惜不已。所幸的是杭州上空的战斗打得极漂亮,中国飞行员猛冲猛打,视死如归,结果歼灭了敌机12架!不管怎么说,至少粉碎了日本空军不可战胜的神话。陈纳德的飞机两翼也留下了几处弹痕,战火已燃烧着他的心,他对高思的软硬兼施的“劝阻”不予理睬。

8月15日,日机首次空袭南京。在首都饭店屋顶平台上,一群外国记者和美国飞行员正在极目远眺。天气炎热沉闷,云层又厚又低,有情报说,日本的机队已从台北基地飞往南京了。可俯瞰这六朝故都,仍是一派宁静美丽。奔腾的长江、古老的城墙、高高的紫金山、幽清的玄武湖尽收眼底,战争在哪儿?刹那间,警报尖利划破长空,日本机群已从云层里钻出来,投掷炸弹、扫射机关枪,肆无忌惮,不可一世;而地面和高楼上的高射炮、机枪也愤怒回击。炸弹的爆炸声、机枪哒哒哒的扫射声、人群的呼叫声在火光中被撕裂被夸张,到处在爆炸,到处在燃烧,城市在毁灭,人群在流血。楼顶平台上的记者们触目惊心,仿佛世界末日已来临。机场上原本岿然不动的陈纳德也不得不向防空洞跑去,美国机械师史密斯扛着自己的小电影摄影机跟在陈纳德身后奔跑,他想摄下这罪恶的一切!陈纳德攥紧了双拳,他看清了日机上的膏药旗,看清了日本飞行员扭曲了的面孔。这就是侵略!这就是疯狂!他咬牙切齿:“狗强盗!”

日机的狂轰滥炸五天中又进行了三次。陈纳德住在紫金山旁的乡村总会,他一次次目睹日机的猖獗,一次次目睹城市的毁灭,一次次目睹无辜的市民倒在血泊中。这就是战争。

直到南京陷落前一天的黄昏,陈纳德才驾着鹰式飞机离开古都。早已不是什么三个月的视察了,他和中国水土中国人无法分割了。残阳如血。陈纳德的心也在淌血。

陈纳德去到汉口,住在神界饭店,又有缘跟端纳彻夜长谈,同时通过端纳结识了另一位中国通&mdas;麦克休,他是海军陆战队的一名大尉,在中国当海军副武官,能说一口流利的中国话,他用玩世不恭的口吻一针见血地指出蒋介石等都不过是投机政客。陈纳德同样有兴趣地聆听着。汉口下了雪,机场在融雪中一片泥泞,飞行员得在泥泞中跋涉才能上飞机;而要发动飞机引擎,得上用棉袄捂着,下烧煤油炉先加热才行。陈纳德看着民工们用鹅卵石铺垫跑道滑行道,心中酸楚难言。从苦夏到寒冬,中国空军经历了艰苦卓绝的空战,飞机只剩下十余架,飞行员也死的死伤的伤,中国空军的路几乎走到了尽头!然而,战争不需要叹息。在敌众我寡的险恶形势下,中国空军在1938年的春天再创辉煌,日机中号称“四大天王”者被打得三亡一俘;4月29日日本天皇生日这天,中国战斗机和苏联战斗机齐心协力;击落日机36架。这需要怎样的意志和勇猛!不只是一架中国战斗机在紧急关头就是以撞机而与敌机同归于尽的。陈纳德忘不了这些有名者和无名者的英勇事迹。他想,中国飞行行员本来应成为世界第一流的飞行员。

1938年9月,国民政府迁都重庆。陈纳德接到宋美龄的指令,要他去湘西芷江,用最后剩下的几架鹰式飞机成立一所航校。他和舒伯炎驱车到了那里,可仅有的两架飞机很快也被士官生摔坏了。于是,宋美龄又指令他们去云南昆明郊区的航校,航校才建立,校长是王叔铭。宋美龄希望陈纳德尽力将航校办好,不管付出多少代价,仗总是要打下去的。10月下旬冒着&;麦克唐纳开了飞机来接他。另一位“空中飞人”卢克·威廉逊在七七事变后,迫于官方命令,回了美国。矮个子的长沙人舒伯炎少校是陈纳德的翻译,在以后的岁月里,他跟着陈纳德满天飞,几乎形影不离,但可怜的是他始终有着顽固的晕机症。

陈纳德一眼爱上了昆明。他自此在昆明一住七年,深情地称她为第二故乡。

此时,铜锣湾的陈香梅并不知道陈纳德的行径,更不知晓这些枝枝节节。她不曾想到,半个世纪以后,她有意而天也有缘让她重新踏访陈纳德当年走过的路,当年路过的城!此刻,她只是闪过一念:今生今世会有缘见着这位中国大侠风的美国人吗?

这一年,香梅姊妹有缘见到的是二叔婆一家。

永远的憾(8)

二叔婆便是何香凝女士,廖仲恺的遗孀。其实香梅姊妹该喊她二舅婆,廖仲恺是她们的二舅公呗。大约是跟着母亲喊,母亲称她二婶母。

二舅公是个大人物,二叔婆也不同凡响。香梅从母亲的片言只语中,知道母亲很敬畏二婶母,赞叹她是巾帼英雄;但又有敬而远之的感觉。二叔婆和她的女儿梦醒儿子承志也像很神秘似的,行踪不定,但常能从报纸上觅到二叔婆的名字,常跟宋庆龄的名字在一块。香梅姊妹对二叔婆也就充满了仰慕和好奇。

礼拜天,廖香词和女儿们做了礼拜就兴致勃勃去到二叔婆家。

没想到,一盆凉水从头浇到脚,香梅对二叔婆的第一印象糟透了。

58岁的二叔婆矮矮胖胖,头发剪得很短,脑门光溜溜的,一张国字脸冷若冰霜,目光看人却很是锐利。她着一件没有腰身的素色旗袍,如挂着一顶蚊帐。浑身上下不加任何一丝修饰。

香梅母女让她锐利地盯着看,竟有不寒而栗之感。

廖香词赶紧让女儿们给二叔婆请安,二叔婆倒不拘礼节,即不要香梅姊妹磕头鞠躬,可她也没有红包给。

二叔婆的目光仍盯着廖香词:“女儿家,怎么打扮得像群花蝴蝶似的?哦,还涂脂抹粉?”

廖香词怔住了。出门得化妆,这是她的习惯,且认为是对别人的礼貌。这些日子她觉得自己气色不好,出门时还特地化了浓妆。

香梅深深为母亲抱不平,她看见母亲的羞赧都透过胭脂了,二叔婆怎么一点情面都不讲?

廖香词已缓过神来,轻声解释说:“二叔婆,我刚领着她们望弥撒来。”

二叔婆高高挑起两眉:“望弥撒?莫非你让她们全信了天主教?”

廖香词只有点点头。

二叔婆更火了:“你呀你,亏你还是个受过高等教育的女子呢,世上哪有什么鬼神上帝?真是无知!想得出来!上帝?上帝只对那些无法面对现实的弱者微笑!”

圣母玛利亚呵,香梅打心里恨起这位蛮横的二叔婆。二叔婆的声音宏大,给人震耳欲聋之感;她还有力地挥动着手臂,仿佛在公众集会上演讲,而廖香词和她的女儿们是群颓废的不争气的女子!

香梅的心被刺伤了。

二叔婆的女儿廖梦醒也极其朴素,素面朝天,但她很沉静,身边带着个十来岁的女孩儿。但香梅姊妹从没见过梦醒姨的丈夫,梦醒姨自身也像个谜,她从不对香梅姊妹说什么,惜话如金,只是偶然间,她会不经意地吐出一句唐诗宋词,恰到好处,让香梅佩服不已。

香梅姊妹最喜欢的是承志舅舅,她们见到他的第一面起,就全主动省略掉“表”字。舅舅年轻潇洒,没有一点架子,既不像他的母亲那样大喊大叫,也不像他的姐姐那样沉默寡言。他爱跟这群外甥女逗闹,没大没小,快快活活。而唯有此时,二叔婆挂霜的脸蓦地变得晴朗朗,漫出慈祥和怜爱。

香梅听母亲说过,二叔婆极爱儿子,1933年承志舅舅在上海被捕,二叔婆就冲进市府找市长吴铁成要人,否则,请他连她也一起关!后来宋庆龄、柳亚子、经亨颐三人做保,放了承志舅舅。出狱不久他就悄然离去,只留下三封信,一封给母亲,一封给柳亚子,还有一封给经亨颐的女儿经普椿。原来,他俩在偷偷恋爱呢,他要她等他两年,如若真爱他的话。眼下,有情人终成亲眷,可香梅没见着这位新舅妈。香梅很想问问舅舅,这些传闻当真否?可是,舅舅从不跟她们说这些正儿八经的事,也许她们太小?也许舅舅潇洒中仍藏匿着神秘?也许从舅舅的身上能寻觅到舅公廖仲恺的灵魂?

香梅若是缠着母亲盘根问底,母亲会笑着摇摇头:女人家,怎么弄得清政治上的事?香梅立马反诘:二叔婆不也是女人家?母亲说,就你灵跳过人。二叔婆可不是一般的女人家,她有她的信仰,个性刚烈,认定的事,不屈不挠,九死不悔,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就是蒋介石,她也敢跟他对着干。怎么说,你二叔婆也是个自立自强的女性。母亲是诚挚的。香梅思忖,二叔婆严厉呵斥的母亲,仍不改对二叔婆的敬意,这怕不全是做一个淑女的矫情所致吧,还因为什么呢?

香梅姊妹却在背后偷偷给二叔婆取了个绰号:肥婆。

二叔婆不知道,就是知道了也无暇顾及她们。二叔婆很忙。香港也积极开展了抗日救国活动,为抗日捐衣捐粮捐药品;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常有义演。在不少集会上,二叔婆常作声振寰宇、响遏行云的演讲,她号召港澳同胞为抗日出钱出力,挽救民族的危亡。同时,她还警告说,日寇决不会放过香港,战争在即!而且会是漫长的!拥挤的听众几乎屏声敛息听着她颇有感召力的演说,但说到战争与香港时,听众中却有人发出不以为然的嗤笑:危言耸听!二叔婆镇定自若,有穿透力的目光咄咄逼人:请你丢掉幻想!很少有女人能镇得住这种场面,况且是个老妇。

永远的憾

永远的憾(9)

终于有一天,有人心急火燎赶到香梅家,要她们火速去二叔婆家。廖香词和女儿们急急赶到时,硕大的厅堂却如大年三十夜般热闹火红!几扇石磨嗡嗡响着,不分老幼,无论主仆都在忙忙乎乎做米饼。米磨成浆,浆滤干水,粉揉成饼,饼蒸蒸熟。搭起的案板、锃亮的八仙桌、大小茶几上全是白粉粉的世界。女人们揉搓着湿软的米粉,不忘加点糖加点香芝蔗,爱美的还偷偷蘸上几点红胭脂,手上、衣袖衣襟上乃至脸上头发上都粘着白米粉,可这是怎样地热闹和开心呀。香梅姊妹忙得团团转,最小的香桃快乐得手舞足蹈。二叔婆伫立厅堂的正中央,时而指责米浆磨得太细,时而呵斥女人们叽叽喳喳,时而批评运米饼到厨下蒸熟的男人们手脚太慢。她像是亲临战场指挥若定的大将军,还不时作紧急的战地动员:就要开仗了!兵马未到,粮草先行。每家每户的米饼至少要对付得了三五天呵。

夜深了,厅堂里点着雪亮的汽灯,挑灯夜干为备战,香梅不觉疲惫,这是很开心的一回。

但是,战争并没有立即来到香港。这些米饼一度成为大家的累赘和笑料,可没谁敢当着二叔婆一家笑出来。二叔婆毕竟是权威的。

战争也终究来到了。

但二叔婆一家早在战争前就又从香港消逝了,像他们突然来到香港一样,都没有铺垫。

说他们像灯火,说亮就亮,说暗就暗?不对。他们从未熄灭过。

说他们像海潮,起起落落?不对。他们的行踪无规律可寻。

香梅想,还是用梦醒姨喜欢的唐诗来作比喻吧:“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二叔婆一家,是一个耐人寻思的谜。

香梅不喜欢二叔婆,但怎么也忘不掉二叔婆。

二叔婆是一个奇特的女人,不同于她从前的生命中接纳的所有的女人。

1938年,陈香梅考进真光女中念高中。

真光女中是中国南方的名牌女中,以优雅的校园环境,第一流的师资力量及严谨又科学的管理吸引着求学的富家女。因为战乱,真光女中从广州的白鹤洞迁到香港峡道的凤辉台,仍不失她原有的声誉。真光女中有半数女生住校,同属严谨,但她与圣保禄女书院有着截然不同的风格和情调。真光处处洋溢着少女的活泼和浪漫,教室里传出的琅琅读书声,操场上飞来飞去的羽毛球,就是浴室里哗啦啦的流水声,也还伴着少女们悦耳又杂乱的歌声和故作大惊小怪的喊声,少女的喉咙真亮呵。

陈香梅也要住校。

廖香词摇摇头:“你还是个小不点呢,你能照顾好自己?”

香梅小学初中都连连跳级,13岁上高中,无论年龄还是个头,都是班上最小的。

香梅却像小大人般皱着眉头严肃地说:“妈,请您检查我住校的‘行李’嘛。”

乖乖,小不点自个把衣被鞋袜日常用品书籍文具等打了包装了袋,还真是井井有条呢。

廖香词笑了:“也好,你从小就要强,早点尝尝自立的滋味也好。我送你去学校,总得跟校方商量妥吧。”

香梅调皮地眨眨眼:“妈,不用劳您大驾,我全自理啦。”

天知道这鬼灵精做了个什么暗号,眨眼几个比她高大得多的女同学蹦进屋,嘴里嚷嚷:“阿姨好”,七手八脚把香梅和“行李”一溜烟似地卷走了。

廖香词叹口气:“嗬,这丫头主意可大呢。”

李妈拍着巴掌:“太太,二小姐是我奶大的,三岁看大,七岁看老,吃奶时我就说过,二小姐是大富大贵的命相,定会有大出息的。”

廖香词不语,凝睇门外的路,都市的路被高楼矮屋遮挡切割,是很难望见远方的。

小不点倒成了全班女同学的主心骨。

严厉而忧郁的国文主任罗慕华先生是北方人,他很不满意香港世界重英文轻中文的倾向。他一口漂亮的京片子,讲课时让女生们神魂颠倒,可讲评作文时不留一点情面,还总是重重加上一句:“别忘了,你是中国人!”那一口漂亮的京片子却又叫好些女生泪眼汪汪。陈香梅却很得宠,因为她的作文写得太棒啦。很快她担任了校刊的记者和编辑,负责同学通讯专栏,她还真个办得有声有色、鲜活生动呢。不久,全港中学举办演讲比赛,罗先生又力荐小不点参加。台上是黑压压的听众,台前是一排评委,目光炯炯盯着你,小不点的心都跳到喉咙口了,可怪了,一开口,那火一般的激情,排山倒海的气势汹涌而出,小不点的音量竟如此宏大,挥动右臂,双臂高举,像要托起明天的太阳!她成功了!她让全场折服!小不点勇夺冠军!真光女同学能不钦佩艳羡么?香梅却有点恍惚,那演讲时的感召力莫非源于二叔婆?她分明不喜欢二叔婆,但潜意识中却在仿效二叔婆?她理不清。

永远的憾(10)

香梅成了女友们的圆心儿,还有一重大秘密:代写情书。

广州失陷,经历过战争恐怖逃难奔波的南国少女,反倒像这又湿又热的季节里繁茂绽开的野花一样,充满了躁动和不安。也许战乱让人更渴求爱恋?十六七岁的少女们匆匆又偷偷地恋爱起来。对方是昔日的老邻居老同学?抑或一次集会一场游戏中的邂逅客?她们只知道要爱和被爱。不过这爱也真可怜,只是鱼雁传书而已。真光对住校女生的管束也是一丝不苟的,不要说夜间不能外出和会客,即使周末,也无例外。然而写情书,并非人人都能心有所感笔有所言的,先是好友雪莉央她代写情书,对方回信,惊服得要拜倒在雪莉的石榴裙下,雪莉却又大大咧咧说出了此中奥秘,于是竟有五六个女友央香梅代写情书了。每逢周末,她便孜孜笔耕,乐此不疲,既要有真情,又得端庄含蓄,还不能雷同,陈捉刀也算是绞尽脑汁,呕心沥血。在她伏案疾书的当儿,女友们已快乐地帮她洗衣浣被熨衣铺床了,这真是少女的别样友情。

有时也惹出了麻烦。雪莉的大大咧咧竟扩展到她的男友,这位心高气傲的邻校男生闻之勃然大怒,认为这是对他的愚弄,坚持要陈香梅道歉。雪莉急了,又央求香梅;香梅倒老老实实致信解释,说只不过甘愿为朋友两肋插刀而已,决无恶作剧之意。谁知这位男生得寸进尺,又坚持要见陈香梅一面!陈香梅这才慌了,幸而女友们众志成城当她的保护伞,这一面才迟迟未见成。

女生们便又重新感到她只不过是小不点,情窦未开,不懂爱情。

差矣。香梅的心情又快活又沉重。她不是晚熟,是早熟,比这些女生还要早熟。这种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情感,她早在北平跟罗明扬的友好中就体验过了。她仍旧思念罗明扬,这一封封代写的情书,是否仍流泻着对明扬浓浓的情意呢?是,又不是。战火隔绝了他们的书信往来,她珍藏着昔日的那份情。但是,她在炮制情书时,也蓦然悟到:这不是爱。就像她眼下也决不会爱这些奶里奶气的邻校男生一样。如若她要爱,定会爱上一个成熟的男子,哪怕年纪比她大许多。

全港中学举行作文竞赛,她又一次夺魁!她还是个小不点,像一粒铜豌豆般响哨哨登上了领奖台。在掌声和欢呼声中,她听见了第二名的姓名时,竟不寒而栗———正是雪莉的男友!这位高大潇洒的年轻人不无敌意妒意也不无好意情意地盯着她,真是陌生又熟悉的感觉呵。走下台来,他却半认真半玩笑地对她说:“从现在起,你最好小心一点!你用的心思太多了。”她感到非常不舒服,好像内衣露出得太多似的;但旋即释然了:他毕竟还只是一个奶里奶气的高中生,哪怕他长得牛高马大。

真光女中的生活温馨浪漫,香梅感受到岁月静好,战争离香港是遥远的。但是罗慕华先生在她的周记本上题的一阙词,却撩拨起她的乡思。“万寿山头夕照黄,春也凄凉,秋也凄凉,翠堤一路绕情丝,来也回肠,去也回肠。十载游踪半渺茫,朝也思量,暮也思量,那堪风雨正三更,醒也他乡,睡也他乡!”罗慕华先生跟李洁吾老师一样,把她当作了朋友。可李老师也音讯杳无了,就是外公,曾接到一信说离开北平去了上海,外公在上海何处呢?家书却是万金也买不来!

放暑假了。香梅撑一柄油纸伞独自归家。伞是青灰底子,画了半伞的绿柳。雨打着伞,白雾……的一片,她的眼濡湿了,是昆明湖畔的杨柳依依?

回到家,直奔母亲的卧室,李妈却拽住她,鬼鬼祟祟道:“有客人哩。”她偏要好奇地探头虚掩的房门中,却有粗野的大嗓门嚷道:“陈太太,就是这个价钱了。这对钻石手镯嘛,货是好货,可这年头,兵荒马乱的,哪个愿把钱花在珠宝上头呀?陈太太你也不用讨价还价了,将就这个价钱吧,我还是看你是熟主的份上呢。”

香梅像遭了当头一棒,动弹不得。

廖香词的声音极细微:“这是罕见的钻石手镯呵,还是母亲给我的18岁生日礼物呵……能不能稍稍加点价?我六个女儿都在上学……”

天呵,香梅闭上了眼,泪如泉涌;收拢了的灰绿雨伞,也在嘀哒淌着雨水,地板上已是湿漉漉的一圈;李妈也僵立着,右手还僵僵地拽着她的衣袖;她的旗袍早已显得短小,幸亏而今香港的时髦是袖也短袍也短,才不至于落到捉襟见肘的尴尬;她是几回回欲开口要母亲添置新衣呵。可是,母亲却在变卖首饰以维持全家生计!从不言钱的母亲却像卖鱼女人一样讨价还价!在为女儿们的升学而苦苦哀告!

香梅的心颤栗了。

她捂住嘴,踉踉跄跄跑回自己的卧室,倒在床上,将自己埋在被子里放声恸哭。

她无意间偷听到家中的秘密。

永远的憾(11)

不,她早应该知道家中的实情,却浑然不觉。母亲的梳妆盒中的金银珠宝首饰月月见少,母亲越来越见形容憔悴!可母亲从不对她们抱怨什么,一切如常,就是几个女儿的钢琴课,她也不让停掉。母亲瘦削的双肩哪来的这么大的力量。

恸哭过的香梅,伫立窗前,白辣辣的雨撞击玻璃窗,却淌下无数条伤心的泪痕,她第一次清醒地意识到:这就是母亲的心。她猛地推开窗,让一阵急似一阵的飘雨打得脸颊手臂生疼。烟雨莽苍苍。她也第一次清醒地意识到:宦门世家的巍峨辉煌已成过去,她面对的是中产阶级的荒凉。

她已经大了。她再也不会缠着母亲要什么绿丝绒的甲克衫,织锦缎的旗袍和海滩上用的披风!尽管她希冀这些,可这只不过是包装。她要发愤读书,早早自立自强,为母亲分担重负和忧虑。她能做到。

生活中却也有让人快乐的事。1939年过小年时,祖母一家从广州到香港与她们团聚,静宜则考上了玛丽皇后医院附属护士学校,香梅见到了母亲的笑颜。

母亲说:梅梅,我们逛花市去。

北方俗谚:“糖瓜祭灶,新年来到,姑娘要花,小子要炮,老头儿要一顶新毡帽。”

南方人与花有缘。“花谢花开无日了,春来春去不相关。”广东人无论穷富,家家户户要买花过年。

香梅爱逛北方的庙会,更爱逛南方的花市。

她挽着母亲的手臂,在十里花街徜徉。

花山。人海。

街两边是一层一层衔接而上的花棚,摆满了一盆盆的鲜花果树:牡丹、菊花、梅花、吊钟、水仙、大丽、山茶、剑兰、石竹、吉庆果、四季桔、西柠檬……锦绣灿烂。还有密密层层的小玩意儿摊子:古色古香的小古董,洋里洋气的小洋货和东南亚各地的特产零食。

穿得花花绿绿喜气洋洋的人群里,也有喝得醉醺醺的英国水手、摇着串上铜钱的冬青树枝的乞丐和肩上蹲着猴子的耍艺人。

眼花缭乱、目不暇接。香梅紧紧地挽着母亲的手臂,她看花看人,却终于侧脸久久地看着母亲。她已经拔节长高了,虽然还是娇小玲珑的个头,但比母亲矮不了多少。母亲还是那么漂亮,只要出门,母亲总是将自己修饰得无懈可击,从不露出一丝落魄穷酸相。眼下,母亲那弯弯的柳叶眉下,长长的眼睫毛中,往日那双忧郁的黑色眸子活泼了,那么勃勃兴致地看花看景;只是脸色憔悴得有点骇人,胭脂也掩盖不住失血的苍白。香梅突地用力搂紧了母亲。她怕,怕瘦弱的母亲倏地化作一缕轻烟,就此消逝了。

母亲不解地轻声问道:“梅梅,怎么啦?”

她哽住了,只说得出:“怕……您……丢失……”

母亲像是给逗笑了:“你真的还是个孩子,妈在,你就丢不了。”

她也笑了,但泪珠却轻轻的滑落下来。

母女俩挤挤看看,挑挑拣拣,选了一盆梅花一盆海棠归家。

梅花,岁寒三友之一,要这株梅花,自然还有母亲对香梅特别喜爱的缘故;海棠无香,是人间戏说的三大憾事之一,要这株海棠,母女俩自然都想起了北平东总布胡同的家,那庭院中的西府海棠繁花满树时,外公定邀故友知交来赏花的。

可是,这株海棠的色泽却嫌黯淡,祖母见了不悦,她老人家吃斋念佛,忌讳不吉祥;廖香词便说,我再去买过一株吧。于是,香梅又挽着母亲的手臂出了门。

糟糕的是,母女俩赶到花市,拣好了一盆花时,廖香词才发现手提包已被小偷打开,包中的50元港币不翼而飞了!她们只有扫兴地离开花市。

归家路上,天渐渐黑了,整个世界灰扑扑一片,只有大户人家门楣上早早点亮的灯笼,像疯狂怒放的硕大的牡丹花。香梅又一次拚命挽紧母亲的手臂疾走着,似乎有无边无际的恐怖在追赶着她们。

得驱赶恐怖,她寻找话题,开口却是:“妈,三婆是怎么回事?”

母亲怔了一会,回答说:“也许是跟人走了,也许是被人拐跑了,谁知道呢?”

“您希望是哪样呢?”

母亲又怔了一会,仍回答了她:“我希望她跟人走了。我忘不了她长留海下的那双眼睛,水汪汪的。她有爱和被爱的权利,噢,你还小,怕懂不了。总之,我不想她跟你祖母和庶祖母那样活一辈子,也许这是对你祖父大逆不道的想法。心如止水,是付出过痛苦的代价呵。你三婆,也不过四五十岁吧。”

香梅一下子松弛了,她放慢了脚步,一时间,她觉得母亲不再是母亲,是知心的姊妹,黑夜中,她们相依相伴。

她喃喃道:“妈,你真好,真的。”

她心里算着,母亲刚过了四十四。

这一夜,有点奇异,但真好。

永远的憾(12)

祖母见着空手而归的媳孙,知道实情后便淡淡地说:“破财挡灾,算了,算了。”

但廖香词和香梅都知道,祖母忌讳这个。祖母近年身体大不如前了。

但她们都没预料到,厄运竟首先降到廖香词身上。

1940年的春天,对于陈香梅母女来说,真比严冬还要冷酷。

廖香词病倒了。

过了春节,祖母一家仍回广州。廖香词遂感周身不适,起初并不在意,以为是太累,歇息几日就会恢复的。然而她总觉得不对劲,悄悄去了趟医院,她的远房表亲是那里的主治大夫,表亲问诊后严肃地嘱她住院检查为好。

第二天正是真光女中开学的日子。香梅已懂事地决定这学期不再住校,静宜在护士学校非寄宿不可。

廖香词彻夜难眠。凌晨两点她便起床了,像是为了消磨时间,她将卧室收拾得纤尘不染,床罩换上了她最喜爱的紫罗兰图案的。罩着珐榔自鸣钟的玻璃罩擦得透亮,梳妆盒中的各式首饰她取出要用的几件,其余的全锁进了小保险箱中,那串钥匙她放在梳妆台上。她知道,每每上学前,香梅都会轻轻推开她的房门,蹑手蹑脚到床前,弯下腰在她额上轻吻一下:“妈,我去上学了。”她其实醒了,就爱躺在床上懒懒地不动,这大概是廖家小姐们的习惯。可今日,不对了。廖香词自己也有点害怕:我是怎么啦?不过住院检查一下呀,怎么会有生离死别的感觉?

漠漠的寂寞和荒凉包围着她,娇贵的她支撑着这个没男人的家!如若没有六个女儿,她怕早已躺下了吧?

她坐在梳妆台前化妆,不马虎每一个细节;她将长波浪的卷发绾成一个髻,插上一支钗头凤;她穿一袭齐脚踝的正红底子嵌金凤的织锦缎旗袍,虽然样子过时了,可她喜欢呀;她戴上那泪珠般的碎钻戒指,虽然并不昂贵,可她珍爱呀。她走向窗边,慢慢拉开紫红色的金丝绒窗帘,磁青色的晨曦漫了进来,天亮了。

香梅轻轻推开门进来,可她站住了。

今天,跟以往的日子大不相同。

窗帘旁的母亲亭亭玉立,梳洗后的清新让她光彩照人。可是,不对,不对,一百个不对!母亲像是古典悲剧中最后一幕的女主角!而这整洁宁静的卧室,似乎也没有了往日凌乱的甜蜜,难道母亲将远行不再回来?梳妆台前,分明放着母亲放衣服的小皮箱!

香梅奔向母亲:“妈———你要上哪?”

母亲笑着说:“哦,我正要告诉你,我上医院检查一下就回的。”

香梅盯着小皮箱:“一天回不来么?”

“也许要好几天呢。”

香梅急了:“妈,不会有事吧?不会吧?”

母亲仍笑着说:“不会的。我想不会的。”可母亲突然一下搂住了香梅说:“梅梅,假如我要在医院待久一点,你会照顾家里和妹妹们吧?”

香梅一句话也说不出,泪水已模糊了她的双眼,她只有拚命点头。

不知怎地,一串冰凉的钥匙已放进了香梅的小手中,她只听得母亲说:“这是我房门和保险箱的钥匙,家中也无甚值钱的东西子,只剩下些首饰……”

香梅不要听。她的脸埋在母亲的胸前,她不能哭,她也不愿哭。她克制住了自己,央求说:“妈,我陪您上医院吧。”

母亲说:“不,不用。你去上学。”

“要不,我留在家里,今天不要上学了。”

母亲皱起了眉头:“不,你去学校。我想你不会为这些小事眈搁功课的。去吧。”

她去学校。母亲去医院。

分手时母亲欲语还休,竟只有嫣然一笑!

那笑浸透了悲凉。

这一天,在学校里的香梅失魂落魄。

下午两节课是课堂作文。题目是:给远方亲人的一封信。她却一气呵成了两封信:一封给父亲,充满了责怨;一封给外公,那是求助的呼唤。可是,给外公的信访寄何处?她像契诃夫笔下的小凡卡,写上“寄上海”。战时一封信,走上半年一年不足为奇,更多的是由于种种原因,邮件散失于战火中,空留长相思长牵挂。

下课铃声响了,得让先生先离教室。罗先生不觉愠怒地喊一声:“陈香梅———”香梅站在教室门口,不回头,对着空旷的操场大吼一声:“我妈妈病了!”

世上还有比母亲生病更让人心焦的事吗?

她急急奔向医院。

公共汽车擦过路旁的棕榈树叶,徐徐停下。

她捏了捏口袋里的零钞,抵御了车的诱惑。她只有一笔钱,要是乘车去医院,回家就得步行。她不愿意归家走路,没有母亲在家,归家的路会很长很长。

她却抵挡不住路旁半山腰中灼灼怒放的野杜鹃的诱惑,她攀登而上,她拗下了一大枝,这鲜艳欲滴、摧枯拉配的野杜鹃啊。她举着这一大枝花,几乎是跑到了医院。她想,去年小年的海棠色泽不好,因而不祥;那么,她愿这一大枝丫的野杜鹃带来大吉大利。

永远的憾(13)

母亲向在病床上,半睡半醒,见着她,眼亮了:“呀,开得真热烈啊。”

她便有点小得意,用白瓷杯盛了水插好花,映得白色的病房喜盈盈的。

她这才发问:“妈,检查了吗?您好吗?”

母亲已坐了起来:“我很好。医生还要作些检查。”略略顿了顿,“还得在医院住几天,不过不会有事的,不要担心。”

母亲已伸出双手,将她拢在床旁。

可是,母亲迟疑的语气却硬叫人担心,母亲是不是向她隐瞒了病情呢?

母亲已握着她的手,心疼地说:“你看你,手都划出了血痕,为了采杜鹃花?”

她倒没经意,手背上是划出了血痕,山上的野藤荆棘划拉的吧。她笑嘻嘻:“没事的。”

母亲叹了口气:“生命真是美丽呵。还是让它们长在山坡上吧”

直到天黑尽了,她才乘公共汽车回到家中。

四个妹妹很乖,已围坐在方桌旁做功课,李妈忙迎上前:“二小姐,太太没事吧?”

四个妹妹也停了笔,仰脸紧张地看着她。

她居然能很平静地说:“没事。妈只不过是检查身体,几天后就回家的。”

静默。紧张的气氛松弛不了。

只有香桃可怜巴巴地发问:“二姐,几天是几天呀?”

她回答不了,只有哽哽地说:“几天……就是几天。”

她回到自己的房间,李妈跟了进来,问她吃了饭没有?问她明天买什么小菜?又说裁缝要来收工钱了。她愣住了。她就这样接过了陈家的担子?她还只有14岁呵。她猛扑在李妈的肩头,却又只敢小声啜泣,不能吓着妹妹们。

李妈只得劝慰说:“不会有事的。二小姐,太太是好人,老天会保佑的,人呀,都是吃五谷杂粮的,谁能没个病痛?但真要有个三长两短,你们这六姊妹可怎么办呵?”

李妈拉拉杂杂的话语只能徒添烦乱。

怎么办?路得靠自己走。

日复一日,周复一周,月复一月,整整半年,母亲没有出院,没有归家。

每天下午放学,不论是晴是雨,香梅背着书包赶往医院。她在病房做功课,跟母亲谈家事,为母亲端茶递水。护士说,小姐,你揿铃我们会来做的。哦,不要,她得亲手为母亲多做点什么。相处日子不多了的紧迫和恐惧压迫着她,在搀扶母亲散步、帮助母亲梳头时她常常泪流满面。母亲比平素更爱整洁更爱美也更宽容。母亲已许久不照镜子了,她只是常问香梅:“我的头发不乱吧?”“这件旗袍腰身是不是太大了?”香梅望着骨瘦如柴的母亲,无言以答。

母女俩的话题少不了回忆往事。母亲怀念外公外婆,怀念和三姨一块留学欧美的日子;母亲也惦念祖母二婆,偶尔说到父亲,但只有一两句,就都打住了。写过多少封信寄往新墨西哥州,可望穿秋水,就是不见陈应荣归家!

夕阳西下,香梅扶着母亲从小花园回病房,母亲却恋恋不舍望着夕阳说:“一个人的出身和成就,都是次要的,要紧的是能把握人生的真义。”

母亲是在感叹自己的人生还是告诫女儿直面未来的人生呢?

逝水流年已经把母亲原以为紧紧把握贴恋着的一切都带走了,母亲的生命正在一寸一寸地死去!

主治大夫———母亲的远房表亲将她唤到办公室,他拧着眉头:“你们家怎么就你这么一个小孩天天往医院跑?你父亲呢?你母亲都病成这样了。”

她的脸涨得血红,她结结巴巴解释,她的17岁的姐姐是护士学校的寄宿生,那边管理非常严格,无法请假;她的父亲在新墨西哥州任总领事,政府规定,战时不能回家探亲。

她自己都吓了一跳,她怎么编造出了这般冠冕堂皇的理由为父亲辩护?也许人总是充满了虚荣心?也许血总归浓于水?

主治大夫的眉头拧得更紧,忧郁的眼光看住了她:“你知道吗?你母亲得的是子宫癌,是晚期,已经扩散了。”

她的脸唰地惨白了。她不知道什么见鬼的子宫癌!在生理知识方面,她还是个懵懂无知的女孩。子宫,当是生命胚胎生长的摇篮,上天为什么要用这种病来折磨母亲呢?是动手术还是保守治疗?手术费医疗费源于何处?你能代表家属签字么?她的脑海中一片空白,她只是一个14岁的女孩。

主治大夫的大手轻拍着她的肩头:“孩子,我会尽力的。但是,人,有时不得不听从上帝的安排。”这时,他不是大夫,而是她的表表舅。她真希望扑进他的怀中大哭一场,可泪水救不了母亲。

初夏时,母亲再也起不了床。母亲全身疼痛,得注射吗啡才能安睡一阵。香梅不知该怎么帮助母亲,她只有握住母亲瘦骨嶙峋的手,而她的小手也在痉挛。母亲在病痛中受着折磨,她在恐怖中受着煎熬。

永远的憾(14)

每天放学后,她便孤独地赶路,无论晴雨。夏日雨中,路畔山坡的野草野花疯狂般生长,万紫千红于无涯的苍绿中。她却只觉得闹腾腾又毒辣辣,它们在炫耀生命的繁茂和强悍,而她的母亲却正在慢慢地死去!谁来帮帮我?她的心发出呐喊。她知道,战局越来越紧张。1938年12月8日,汪精卫公开叛国投敌后,日本即对中国大后方的都市进行狂轰滥炸,藉以全力摧毁抵抗的后方。陪都重庆,1939年就遭日机轰炸34次,轰炸引起的大火,竟在重庆烧了三天三夜!1940年春,德国纳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闪击北欧、横扫西欧;6月,巴黎沦陷;7月,英国人向日本妥协,封闭了香港边界和缅甸到云南昆明的公路,也就是封闭了中国西边最后一条陆上供应线路,这是20万中国同胞用手一锹一锹开出来的公路呵。这一切助长了日本强盗南进中国的侵略计划。就在这愈来愈紧迫的形势中,她们原在香港的亲戚,有的去了美国,有的迁到重庆或昆明。留港的远亲,只不过带着鲜花和补品,礼节性地看看母亲而已。广州祖母病重,三叔无法分身。苍天!自顾不暇,安及他人?有时,脑海中会闪现她并不喜欢的二叔婆的身影,如若二叔婆这时在香港,哪怕她只到医院来颐指气使一通,她也会感到有所依傍,不至于无依无靠呵。

可是,她只有一个人孤独地赶路。眼前常常出现可怖的一幕:推开病房门,一张白床单隔绝了一切,母亲已离开了人间!她总是大汗淋淋地冲进病房,总是牙齿打战地喊一声:“妈———”而母亲惨白的脸上仍清澈漆黑的眸子每每此时,总凝眸门口———母亲总在等她!

啊,只要母亲还活着,她愿意永远永远孤独地赶路。母亲,是人生孤旅的一盏灯,即便这盏灯只剩下微弱的亮光,可仍是灯。

放暑假了。去医院的路上多了静宜。

姊妹俩相依相伴,可也常有争执,为了父亲。

“姐,父亲为什么还不回来?大夫问我,先生问我,我问谁?”

“香梅,爹地肯定有他的难处,有不得已的苦衷,要不,他一定会回来的。”

“我不要听,什么难处?苦衷?他为什么不想想母亲的难处?苦衷?难道母亲不是他的妻子?我们不是他的亲生女儿?”

“香梅,你疯了,不许你这样说爹地。”

“不,我要说。爹地不爱母亲!如果爱,不要说跋山涉水,飘洋过海,就是火海刀山、枪林弹雨,他也会回来的!无论如何也要见母亲最后一面呵!”

她流着泪喊着。

静宜惊呆了,静宜看着香梅,也泪流满面。

姊妹俩抱头恸哭。

静宜哽咽着:“千万、千万别在妈跟前说这些呵。”

都不说。

她们缄口不提父亲。母亲也不提。

母亲却分明还在点燃生命的灯油,还在等待。

春去夏来,夏去秋来。

母亲已常常昏迷。清醒过来,她的眼光仍流泻出希望的等待。

在一个阴霾的黄昏,香梅买了一束康乃馨去医院。康乃馨,献给母亲的花。母亲正昏睡着。她将花插在瓷杯里,放在床尾的凳上,让母亲一醒来就看见花。

母亲醒过来了,她温柔地看着康乃馨,轻声说:“宝宝,让我握着你的手。”

宝宝,这是外公对她的爱称。母亲这样唤她,是想起了至今未联系上的外公?

她握住了母亲的手。母亲竭力抓紧她的手,似乎害怕她会走掉。这一刻,母亲的神智非常清楚,母亲一遍遍地唤着她:“宝宝,宝宝,妈就仰仗着你帮助照顾这个家了。”

香梅说:“妈,您别多说话,伤神呵。”

母亲却亢奋起来,声音也大起来:“呵,让我说,谁知我挨得过今晚不?”

香梅害怕了,双腿一软,跪在母亲床前,呜咽着:“妈,不会的不会的,我天天都要来看你的……”

母亲用尽全身的力气说着:“宝宝,我记得,你已经14岁了,不再是小孩子了……宝宝,我走了以后,希望你能好好照顾妹妹……”

香梅失声恸哭:“妈,您不要离开我们。”

母亲颤抖着手指替她拭泪水:“别哭,勇敢点,我知道,你会把家照顾好的。”

护士小姐跑了进来,见状又默默退出,眼圈倒也红了。

母亲长长地叹了口气:“我唯一的遗憾是……不能看着你们姊妹长大成人……要好好念书……我真想念你们的外公外婆……宝宝,再见到他们时,别忘了说……我爱他们……”

所有的力气已耗尽,所有的话已说完,廖香词闭上双眼,只有泪水还没有流尽,淌了出来,湿了皮包骨的脸颊,湿了齐整的鬓发,湿了白色的枕套……

香梅回到家里,她长跪在玛利亚圣母像前,虔诚地做着晚祷,她愿用自己的生命来延长母亲的生命。可是,圣母能拯救她们吗?

永远的憾(15)

夜间,她迷迷糊糊睡去,却心惊肉跳醒过来,似乎母亲来过,在耳畔轻声说:“梅梅,宝宝,妈走了。”

黎明时分,天下起了雨。

是第一场秋雨。淅淅沥沥、凄凄凉凉。空空洞洞又结结实实的雨点打着屋瓦,打着窗上的挡雨板,像打在她空空落落的心上。天像是永远亮不起来了。

这一天是礼拜天。

静宜回来了。她也买了一大束康乃馨。

六姊妹齐崭崭地到了医院。

医生说,你们的母亲从昨夜起一直昏迷,怕是不行了。

六姊妹慌慌张张呼唤母亲。

母亲睁开了眼。她还在等。她的嘴唇嗫嚅着,想说什么,但只咕哝出断断续续的几个字,谁也听不懂。随后,一切便凝固了。

她们还在喊着母亲。

医生和护士摸摸廖香词的脉搏,叹了一声:她走了。那位表亲好心地抹拢母亲仍半睁着的双眼。

六姊妹齐崭崭地跪下,浑身哆嗦着,却欲哭无泪!悲恸和恐怖镇住了她们。她们再没有母亲了,这就是生离死别。

天还在下着雨。天在哭泣。

昨日的康乃馨还没有枯萎,今日的康乃馨放在洁白的床单上,一种刻骨铭心的强烈反差,一种宁静安详的创楚。

女人是花不如花。

直到母亲去世,父亲也没有回香港。

结算医院的帐单、安排丧葬事宜、选先择墓地凿刻墓墓碑。这琐琐屑屑的费心费力的一切,全是香梅和静宜担当。这是怎样的残忍和不可思议,可事实就是如此。

当母亲安息在跑马地天主教坟场后,香梅才从噩梦和机械的操作中清醒过来,她浑身瘫软地跪倒在母亲的墓碑前嚎陶大哭。

痛定思痛。痛不欲生。

蓝蓝的天。蓝蓝的海。绿绿的棕榈。灰……的坟冢。

还不是一个15岁的女孩娇柔的啼哭,这是初涉人间沧桑、烙刻下心的创伤的女人的悲号。

是的,这一刹那间,她明白她已真正成长为一个女人。

或许,母亲的魂灵已去到天国和三姨相逢,伊萨贝娜和维德丽亚拥有的是青春时的美貌还是病故时的凄楚呢?她们是幸运的还是不幸的女人?六姨七姨九姨十姨还在行走女人之路,祖母二婆和二叔婆是相同又迥异的为丈夫守节,祖母是中国女人走西方女人的路?三婆是当代女子出演古典私奔戏?无论尊贵插贱聪颖愚昧的女人,都用青春和生命行路。她会走她们中的哪条路?抑或自己走出一条自己的路?

她只知道,生命是不倒行的,也不与昨日一同停留。这是一位哲人的诗句。

过去,她多是用眼看世界;今天,她要自己行路了。母亲的灯已经熄灭,那就点燃自己生命的灯。

她第一次认真地思索与这些女人命运相关的男人。女人的幸与不幸离不开休戚相关的男人,女人怎样才算“把握住了人生的真义”?

她无法原谅她的父亲。

她说:父亲,我记恨您。为了母亲。

母亲临终前的话分明说爱父亲。母亲是真实的女人。为这,她更挚爱母亲。

母亲去世后不久,祖母和二婆相继过世。

这一年,陈家连着办了三桩丧事。

父亲仍未回广州和香港。

香梅想:父亲或许真有他不得已的难处和苦衷?不过,她仍不能原谅父亲。

这一年的小年大年,陈家独素风。

没有了逛花市的情趣,没有了放鞭炮的闹腾,没有了接压岁红包的喜悦,更没有了吃团圆饭的团圆!

15岁的陈香梅,眼睁睁看着最亲的亲人一寸一寸地死去,留下的是一寸相思一寸灰!十八年后,陈香梅竟又一次经历了同样的煎熬和折磨,又一次眼睁睁看着最亲的亲人一寸一寸离开了她!

命运之神,是青睐陈香梅?还是捉弄陈香梅?

还是罗丹说得豁达:生命是无尽的享受,其中包括痛苦。

没有这么多的痛苦,陈香梅怕也成不了世界名人陈香梅。

倾城之恋

(1)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mdas;邶风击鼓》

当陈香梅的老祖母为海棠花的色泽不艳而忧虑时,美国人陈纳德已回到他的路易斯安那州的老家,欢度了圣诞节。

密西西比河依旧宽厚浑浊,家乡的沼泽地和河湾依旧有成千上万的野鸭野鹅,他和老朋友拿着枪和鱼午或打猎或垂钓,尔后,燃起篝火,喝着威士忌,吃着家乡佐料很重的菜肴。哦,这就是和平与安详。

77岁的老父依旧硬朗,嚷嚷着要加入他们的行列。

然而,他发现,从1937年5月离美去中国后,这两年半来,妻子内尔变了,她热衷于宗教事务,对聚散离合似乎有点淡然;她的体态也像发面团似地膨胀起来,松松垮垮像一麻袋棉花。陈纳德可不喜欢这样的女人!也许这些年在中国,视野中的女人大都是苗条婀娜的。

他还不无惊讶地发现,他不只是儿女成群,而且子孙满堂!

26岁的长子杰克已是一名空军少尉,孙儿快两岁了;24岁的二几麦克斯,妻子已身怀六甲;扁鼻头三儿查尔斯正从大学归来;四儿克莱尔18岁刚高中毕业,可已娶了漂亮的妻子;五儿大卫像他年少时一样,爱在沼泽河湾森林里过日子;六儿罗伯特是他在夏威夷卢克机场时诞生的,眼下14岁的他最大的抱负是想有辆自己的车。大女儿修已结婚两年,14个月的小外孙是全家的宝贝;最小的女儿罗斯玛丽才11岁,活泼调皮,很讨人喜欢。

圣诞节时,全家团聚,还来了许多老朋友。起居室的壁炉里炉火熊熊,大家谈笑歌唱,陈纳德却在牵挂中国。他谈起了中国,谈到日机扔下数百燃烧弹酿成三天三夜的全城火海;谈到在废墟和焦土上,在被炸得坑坑洼洼的跑道上,成千上万的中国民工奋不顾身抢修机场;谈到驾着老式的战斗机艰难空战的中国飞行员;谈到在战争、灾荒和饥饿中挣扎的善良的中国农民……宽敞的起居室肃静了,但是,他的听众们对这话题并不感兴趣!他们漫不经心的眼光告诉他:在中国的战争跟美国有什么相干?一位老友带醉意地说:“克莱尔,你不远道去帮一帮支那人打日本人嘛。”他猛地站起,如若不是圣诞节,不是在自己的家,他定要吼叫“滚出去”。

他拉长了脸走了出去。他扫了大家的兴。他预感到日本人必在太平洋发动战争,帮助中国也就是为了美国,可朝野皆不以为然。真是寂寞呵。同时,他也不否认,这两年多来,他与中国已难分难舍,他的心留在了中国。

他年近半百,让他守着老伴儿孙颐养天年?笑话。他狠狠地吸着骆驼牌香烟,他不老!他深深感到他的第二度青春,不,他的第二次生命,正在苦难的中国重新开始!他的祖国他的本土没有给予的奋斗、探求、理解、信赖,中国和中国人正在给予他。

他要回中国。是回,不是去。

1939年10月到家,1940年1月底即匆匆离家。并非他不爱家,而是中国比家更需要他。中美之间的路程,即便乘飞机,也得经菲律宾、夏威夷等处才到香港,至少需五六天。2月13日夜,他飞抵香港时,穿着貂皮领黑呢大衣的宋美龄和端纳竟在启德机场迎候他!这真是一份意外的惊喜。宋美龄焦虑和困惑地向他诉说:没有先进的飞机,没有优秀的驾驶员,日机却仍在肆无忌惮地轰炸我们的城市,怎么办?他耸耸肩,他没有任何好消息带给她。但这一次见面,又大大地缩短了心的距离。他眼中的女王也像一普通的中国女子一样无助无告,她信赖并依赖“我的上校”。

陈纳德很快回到了昆明。昆明航校校长原是王叔铭,美国人后来亲热地称他“王老虎”。1940年,航校改为空军军官学校,蒋介石兼校长,中国航空委员会主任周至柔任教育长,陈纳德任顾问兼战术教官。有不少美国人担任教官。博特纳·卡尼和瑞士人哈里·萨特都跟陈纳德处得不错。在教练中,中美教官有过矛盾,但蒋介石和宋美龄断然支持陈纳德,陈纳德也一派坦诚,学校的氛围还是很团结的。在美国时陈纳德曾请求恢复空军现役,起初批复“目前因没有经费,退位军官无法恢复现役”,但随后即命他去门罗要塞炮兵学校任空军教官,又要他去华盛顿任空军联络官,陈纳德却拒绝了。

日机仍对昆明狂轰滥炸。陈纳德在稻田旁的小屋为学员上课,黎明或黄昏前让学员进行空中训练。有时他亲自驾驶鹰式75机直上青天,又后倾着翻滚飞行,在几乎坠地的千钧一发时,他会推动反方向舵,转为水平飞行掠过绿色的稻田,最后倒飞着穿过跑道,在引擎的轰鸣声中极平稳地着陆。他仍然充满了躁动和活力,淘气又野气。

中国学员赞叹说:宝刀不老。

倾城之恋(2)

美国教官卡尼说:没有人像他老人家那样飞得像一个飞行员。

训练时严格无情的他,平时待大家倒随和亲切。大伙在背地里给他取了一系列的绰号:老汉子、老人家、老皮革脸、树皮脸。是的,密西西比河的风雨,几十年的空中生涯,在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烙刻下纵横交错的皱纹———这是一张叫人见了就惊心动魄的脸!但不仅不丑陋不显老,反而唯其如此,方显出真正男子汉的魅力。卡尼的妻子,中国女人罗斯,萨特的妻子凯茜———一个中印混血儿,这两个女人都是陈纳德的好友,还有一些窈窕能干的中国女人常陪他出席鸡尾酒会、打网球、打扑克,无须隐晦,他喜欢中国女人。有时他也有点迷糊,似乎在寻觅什么,梦中的黑眼睛?

这当儿,他结识了大卫·巴雷特上校。这个中等个儿已歇顶的男人五月份派到重庆当武官,他来到昆明看陈纳德,两人一见如故,无所不谈。巴雷特也是一位中国通,他能用中文朗诵莎士比亚的长诗,还能伶牙俐齿不打一个顿说出一大串中国成语;这让中国人也瞠目结舌。“七七”卢沟桥事变时,他在美军驻天津部队中任陆军中尉,史迪威正是他的营长。但是,巴雷特并没有在日后陈纳德与史迪威的纠葛中充当任何角色,却在陈纳德与中国共产党的关系中有过复杂微妙又令人扼腕长叹的作用。

陈纳德早在巴雷特之前认识了史迪威。那是1939年的深秋,在五百里滇池旁的酒楼上,两人共进晚餐。他俩很融洽又认真地谈论了中国空军的现状,不无忧虑。陈纳德觉得他是一个瘦削的、性格坚强的人,但史迪威老是透过钢架眼镜斜眼看人看湖,这让他有点不舒服。也许这位眼镜中国通心中在默念:数千年往事,注到心头。把酒凌虚,叹滚滚英雄谁在?以后他俩成为一对天敌,却是始料未及的。

1940年7月12日,英国向日本妥协,关闭了缅甸到昆明的唯一公路,蒋介石闻之暴跳如雷,可是,奈何?8月,日军正式入浸印度支那,并以每日一百至一百五十架轰炸机空袭重庆。10月蒋介石夫妇急召陈纳德,陈纳德到重庆时,城市一片火海,上空烟雾笼罩。蒋介石焦躁地在官邸中来回急走,犹如笼中困兽。他要陈纳德想法让美国驾驶员和美国飞机来中国打仗!陈纳德无言以对,他可不是罗斯福总统。回到昆明仅仅五天,蒋介石夫妇又十万火急召见他!

他正患气管炎且高烧不退,也只得飞抵重庆。这一回,蒋介石不容置辩地命令:“你必须立即去美国。”并交给他一摞书面订单带去美国向驻华盛顿的宋子文报告,任务很简单,要飞机要飞行员!

陈纳德痛苦地咳嗽着。他想说清,他只不过是一个退役上尉,眼下的身份是地道的民间性的,人微言轻。况且,美国陆军航空司令阿诺德将军对他素有成见,美国陆军参谋长乔治·马歇尔对非西点军校的毕业生总是不屑一顾的。他还想说,美国朝野对远东战事漠然视之,派他去要飞机要飞行员,会被认为是一厢情愿不切实际的神话,否则,就是他疯了!

可是,他什么也没说,他只是激烈地咳嗽着,胸膛像着了火般难受又亢奋。他明白:中国的抗战已到了最艰苦最紧张的时候,苦难又坚韧的中国人民的承受力也已达到了超饱和的境地,力量本就薄弱的中国空军经历三年的鏖战也已达到了崩溃的边缘,必须补充飞机和飞行员!蒋介石夫妇的眼中是焦灼的期待。

这瞬间,他的耳边忽然响起了巴雷特上校说的“士为知己者死”、“为朋友两肋插刀”,他咂摸着,是这意思。他虽耳聋,但也知道大家背后喊他老汉子,对,他是条老汉子,更是条硬汉子,他接过了订单,即同毛邦初前往香港。

香港的街衢繁华热闹,灯红酒绿,陈纳德突然驻足,双手交叉抱住臂膀:“不出一年,这里将会炮火纷飞、硝烟弥漫。”毛邦初惊望着他,像听着巫师的预言。

他俩很快乘上了泛美航空公司的飞剪式飞机,横越太平洋。

在华盛顿V街中国国防供应公司里,宋子文热情欢迎陈纳德,对这位穿着粗制滥造的冒险服的美国人,宋子文打心底敬重,陈纳德的身上带着中国战场的气息。陈纳德也不掩饰对宋子文的兴趣,并非宋子文是哈佛大学毕业的当代金融家,而是这位西装革履的戴着眼镜的中国男子,是富有传奇色彩的宋查理家族的成员。

宋查理的家乡是海南岛文昌县,那里出海的船绰号“大眼鸡”。那是一种罕见的三桅船,形状像只香蕉,船首画着一对大眼睛,红帆像鸡冠般张开,绰号由此而来吧。那对大眼睛,并不向下寻觅鱼群,而是凝视远方的地平线。九岁的嘉树,大概受了大眼鸡的诱惑,竟独自去到大洋彼岸整整十年!后来他到上海,发行圣经和做推销商,获得成功;嘉树便是宋查理。而今,他的女儿霭龄、庆龄、美龄和儿子宋子文皆成为家喻户晓的人物,两个小儿子子良子安稍逊风骚。但是宋查理家族毕竟充满了太多的传奇。也许是那凝视远方的地干线的大眼睛的感召?陈纳德承认被宋氏家族魔住了,也许不分人种,潜意识中都凝视远方的地平线?

倾城之恋(3)

宋子文请陈纳德吃晚饭,同席还有两位小有名气的记者:《芝加哥日报》的莫勒和《纽约先锋论坛报》的艾尔索普。陈纳德开门见山,大谈中国的困境,必须在美国购买飞机和招募飞行员,莫勒和艾尔索普表现出异乎寻常的关注和理解,陈纳德感动得差点噎住,第一次有了本土遇知己之感。艾尔索普说是罗斯福总统的远房亲戚,或许这位堂侄儿能对罗斯福有所影响?

宋子文也使出浑身解数,试图靠他的美国朋友来达到目的。财政部长小亨利·摩根索、海军部长佛兰克·诺克斯和经济学家劳克伦·居里,他们能否为中国助一臂之力呢?

美国总统富兰克林·罗斯福,这位被人称为兼狮子勇猛和狐狸狡猾于一身的政治家,倒也与中国有种种因缘。他直言不讳他家家产与在上海做鸦片生意有关,小时候母亲为他唱的摇篮曲是:“一只美国船哎,顺水顶风跑呵!风儿吹又吹呀,我的好伙计啊!”这歌便是母亲少女时跟随外祖父到中国时学到的。罗斯福对宋查理家族颇友好,在他的办公桌上,摆着一艘“大眼鸡”的帆船模型,便是宋子文郑重其事送给他的。

天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些盘根错节的关系起的微妙作用,陈纳德此行显露出成功的曙光。1941年1月,劳克伦·居里与毛邦初飞往中国,居里肩负为罗斯福调查中国空军现状的重任。海军部长诺克斯也在尽力做协调工作。

当然,帮助决不是无偿的。宋子文承诺钱的问题,陈纳德则像一只被抽打的陀螺团团转着。在华盛顿的灰……的冬日里,他伏案疾书,重新拟订长长的购物单,从机枪枪筒、氧气面罩到曲别针,一支小型空军队伍所需的一切都得写上;冬去春来,他从东海岸跑到西海岸,寻觅飞机;这年头,英国人急需美国能制造的任何轰炸机和战斗机,美国的重心偏向欧洲,就是掏钱买,也轮不到又穷又远的中国!陈纳德不屈不挠,好说歹说,终于从寇蒂斯一赖特飞机的老友赖特处虎口夺食,说服英国人放弃了原已订购的100架P—40C飞机的优先权,但是这些飞机装置没有军用电台,没有安装瞄准器、炸弹架和副油箱,就是弹药的来源也得绞尽脑汁跑断腿。但陈纳德认了,有总比无好。中国话怎么说?万事起头难。

早春二月,这批飞机已在纽约码头等待运往仰光,却又节外生枝。寇蒂斯公司在中国的飞机推销员威廉·波莱提出要求:得从中国所购飞机款中提取10%的佣金。财政部长摩根索勃然大怒,坚决拒付,波莱也有恃无恐,毫不退让。波莱也称得上中国通,1932年就来到了中国,帮助中国政府在笕桥航校建了一座修配厂;1937年陈纳德来中国时两人相识,波莱曾设法为中国弄到一些武尔蒂Ⅱ式进攻轰炸机,这正是陈纳德所需要的;1938年中国中央飞机制造公司将装备和维修车间迁到中缅边界上的垒允,波莱已是该公司的负责人,常往来于垒允和昆明,与陈纳德接触不少。陈纳德原以为波莱是中国人民的朋友,没想到波莱只是个见利忘义的商人,老汉子对波莱不由得恼恨又轻蔑。结果是中国政府息事宁人,付给了波莱25万美金,以求飞机能早早运往中国。

春去夏来,陈纳德力图组织一支美国空军志愿队的计划不再是虚无缥缈的空中楼阁,尽管来自陆军和海军部门的阻力依旧很大,陈纳德不管,他抓住一切时机,向他的原空军部队的好友,熟悉的或陌生的退役军人,喋喋不休地宣讲鼓动!他讲述亲眼目睹的上海、南京、武汉的浴血奋战的情景,控诉日机将重庆、成都、昆明轰炸成一片火海的罪孽,他奔走呼告,他唇焦口燥,成立空军志愿队,到中国去!他怕是疯了,仍有人投以诧异的目光,但他是清醒的,他知道,他与中国有血肉相连之感,他至少一半是中国人了。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总之,1941年4月底,第一批购妥的飞机由挪威船承运起航;扫兴的是,第一架飞机因轮船上的吊钩断裂,毁于纽约港;不过,到六月初,第一架P—40C终于在仰光等候运往中国了。

1941年4月15日,罗斯福总统也终于发布了一项未公开的命令,准许陆军、海军的预备役军官和应征人员加入空军志愿队。民间招募进行得轰轰烈烈。6月9日,第一批美国志愿队乘运输机启程;10日,第二批一百多名志愿队员乘荷兰轮船离开旧金山。

7月8日,陈纳德抖落一身的疲乏,依旧穿件粗制滥造的冒险家式的服装,从华盛顿飞往旧金山,下午4点,登上了飞往中国的飞剪式班机,同机的有即任中国政治顾问的拉铁摩尔。

飞机在云海中穿行。

陈纳德缄默不语,从去年10月底至今,八个多月,他说得太多,做得太多,却没有回过家乡,没有顺便旅游名山胜水,甚至没有出席过一次悠闲轻松的晚会,只是不顾一切地向着渺茫的希望奔去,眼下,他才感到了累,昏沉沉地睡着了,梦中,仍吃力地奔向红灼灼的太阳。

倾城之恋(4)

红灼灼的夕照中,那艘载着美国空军志愿队的荷兰轮船正在滔滔南海中向西驶去。日本广播电台播音员以一半憎恨一半恐惧的声调说:所谓装载着美国志愿队的船只,永远到不了中国,必被炸沉。

陈纳德猛地醒了,暮云滚滚,夕阳将云海染成了火海,他那纵横交错的老树皮脸在这一瞬间却舒展开来,嘴角一扯,竟是一个极自信的微笑。

他充满自信地对自己说:“我第一次对于打击日军的战斗怀有信心,因为我用以击溃日军的所有东西均已如愿到手。”

他颇有滋味地回忆起这八个月在美国的日日夜夜,老友新朋相聚的种种情趣,他结识了一位中国朋友陈应荣,两人年龄不相上下,陈应荣的弟弟在美国接受空军训练,于是便有相通的话题。后来陈应荣告诉他,妻子不久前去世,六个女儿还在香港,大的十六,小的不满六岁……陈纳德的心分明被牵扯得疼起来,这位中国男人干吗不回到女儿们的身边?因为战争?

陈纳德的眼前又闪烁着一双黑色的眸子,那是中国女孩的善良又聪慧的眼睛。

香港的了九月,天气仍见郁热、阴湿。

夜间下过雨,上午的太阳烤着潮湿的地面屋顶,空气中竟充塞着似雾非雾的混沌。

一个年轻的中国男子右手拎着一只黑皮箱,走进了这条行人稀疏的小街,在这幢旧式小红砖房屋前,他驻足不前。他左顾右盼,看天看窗,似要寻觅出什么;他侧耳聆听,似要捕捉到什么;他微蹙双眉,满脸的失望,却又执拗地伫立着,双眼仍充满希望。他好像故意不去看小红砖房屋门上的大铁锁,如果走近了,还会发现,锁眼在风雨侵蚀中已一亡了锈。他却不走近去,似乎等待奇迹的出现。

前年的圣诞节他在这红房子度过了一个难忘的夜晚。不,黄昏时的美丽已烙刻进他的视野。红房子的二楼窗口挑出了一根竹竿,竹竿上晾着六条色彩绚烂的薄呢裙。晚霞、草坪、花裙,一时间他有点恍惚,想起了瑶池旁沐浴的七仙女。随即,叮叮咚咚的钢琴声响了,有略略的忧伤的嗓音飘出红房子,唱的是“蓝色天堂Blue heaven”,歌者是六个女儿的母亲伊萨贝娜。那时,他是个不速之客,由妹妹爱莲领着,闯进了红房子的女儿国。他的冒失举止,皆因爱莲叽叽呱呱总爱说香梅,他倒要看看,这个演讲、作文样样第一还代写情书的小不点是否长了三头六臂?

这一夜的欢聚,他终生难忘。

他诅咒那把大铁锁!他不相信一切会消逝得无影无踪。

这个男子,一眼看去,就是上海江浙一带的儒生。皮肤白净、面目清秀,中等个头,但因偏瘦,反显挺拔。一袭白帆布西装,结一条黑色领带,脚着一双网眼白皮鞋,在儒雅倜傥的江南才子风韵中,分明跳出现代青年的时髦和干练。

他就这样伫立着,目光执著又神不守舍。在正午的仍显火辣辣的阳光中,梦中的女子终于走进了他的视野。

是一个娇小玲珑的女子。不再是小不点式的女孩。一袭月白色的短袖旗袍丰十出身段的柔和水秀,全身无一金银珠宝装饰,但她已很懂得装扮自己,齐颈的黑发用条白缎带向上绾起,扎成一只蝴蝶结,脚下一双半高跟的白皮鞋,她的个头与高跟当有缘,她也很习惯着高跟鞋,哪怕跋山涉水。此刻,她腋下挟一部书,目不斜视,满腹心事地行路。

“小香梅———”男子快活地嚷道,声音微微颤抖,掩饰不住激动。

陈香梅站住了。刹那间,她的眼光急遽变化着:迷茫、惊喜、伤感,旋即化成空洞洞冷冰冰。

她硬硬地甩过几个字:“我不姓筱。”

那时,不少的戏子艺名便是筱牡丹、筱凤仙、筱水亭什么的,也许,他无意间伤害了少女的极敏感的神经?他老大哥般嘿嘿笑着:“对不起,真对不起,陈香梅小姐,你真正地长大了,你不知道,一年半不见,你长得跟你母亲一模一样了!”

她的冷冷的黑色眸子倏地掠过暴风雨,她全身颤栗着,那腋下的书不知何时已让双手死死攥住捂在胸口,她想说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一扭头,踉踉跄跄地向前走去。

这个男子怔住忆。他又说错了什么?

莫非她早已忘却了他?把他当成毫不相干的陌路人?更糟糕的是,把他当成心怀叵测的拆白党?他一急,顾不得许多,一边追赶她,一边急切地说:“陈香梅小姐,你许是忘了我,我是我妹妹的哥哥,哦哦,不对,对,我妹妹是伍爱莲,你真光女中的同学呀,前年圣诞节,她领着我去了你们的红房子,我们见面就熟,谈个没完……”

陈香梅却像逃避追捕似地狂奔起来,他也狂奔起来,不敢拽住她,也不敢超越她,嘴里不停地说些什么,他已经没有思维了,突地一声断喝,一个黑衣黑帽的老嬷嬷拦在他面前,满脸的皱纹绿荫的眼,活像一只老猫,他这才收住了脚步也住了嘴———是圣保禄女书院的校门口!他试图对洋嬷嬷解释几句,但这位嬷嬷已亢奋起来,高喊着另一位嬷嬷去敲钟,他只有哭笑不得地逃之天天了,否则今日本埠新闻非他莫属!

倾城之恋(5)

陈香梅已狂奔回宿舍,一头扑倒在窄窄的单人床上。床罩是天蓝色的,被垛枕套是天蓝色的,墙壁天花板也全是天蓝色的。都说蓝色象征着幸福,可是,她只觉得自己是一叶孤舟,在无边无涯的静寂的海中飘浮,处处是创楚和杀机,何处是归程?

母亲去世快一年了,母亲生病时,她就已成了一家之主,每月仅港币300元,不到月底就捉襟见肘。她和香兰都痴迷钢琴,但家境如此困窘,她只有一咬牙不学了。不久,李妈的亲戚邀李妈同去上海,李妈说,她到上海哪怕挨家挨户找,也得找到廖老爷;让他来接你们姊妹,姊妹们不由得失声恸哭,父亲难道不管她们了?父亲后来倒是来了信,让大姐读完护校,其余五姊妹住进圣保禄女书院,这样食宿无忧,好继续学业,等他安排稳妥之后,定会来接她们。

陈香梅苦笑了。就是亲情,她也感受到彻骨的寒冷的悲哀。她在真光女中面临高中毕业,可她也得住进女书院,因为她是妹妹们的担保人。哦,即便没有这条,她也会自觉住进的,她忘不了母亲的嘱托:“宝宝,宝宝,妈就仰仗你帮助照顾这个家了。”

每个礼拜天,她都去教堂望弥撒,尔后,她独自步行去到跑马地母亲的墓前,献上一束花,默默地伫立着。她的心和母亲的灵魂对话。在最痛苦的日子里,她没有荒废学业,以优秀的成绩考上了岭南大学中文系,她仍旧食宿在圣保禄女书院,她不能丢下妹妹们在无家的漠漠悲哀中。在无言的静立中,坚韧的信念的牙却在倔强地生长,她相信,母亲此生的遗憾她会弥补,母亲的梦能由她来实现。

眼下,她就是从母亲的墓地归来,在人去楼空、杂草丛生的红房子前,与这个男子不期而遇,她却这样不近情理地对待他,为什么?

她并没有忘记他。爱莲的哥哥伍耀伟,唐山交通大学土木工程系的学生。虽然他们仅仅是圣诞节的一面之交,却熟稔得无话不谈;虽然他比她大整整十岁,他们之间却没有年龄的障碍。他说她是外国童话中的拇指姑娘,人小心大时,母亲快乐地说:最准确。她们全家喊他毕尔,是小名还是教名,没谁去探究。

在邂逅的瞬间,她多想扑在他的肩头大哭一场,可一切怎么会变成这样?因为过早地·到了世态炎凉人情冷暖,所以友情的火花反倒灼痛了受伤的心?

但很快她平静下来,洗把脸又去照看她的妹妹们了。伍君的尴尬她只有抱歉,她想,其实他们并不是深交,不能指望别人帮你什么,路是靠自己走出来的。

第二天下午,陈香梅的腋下夹只厚沉沉的漆皮笔记夹子,静地走在香港大学一级级石阶铺成的山路上了。

香港大学位于半山腰,树木葱茏、繁花似锦。图书馆、教室、宿舍、食堂错落有致,上哪都得蹬石阶、翻黄土陇子,倒也别有一番情趣。广州沦陷后,岭南大学从广州的康乐村坪石岭迁到香港上课,借用香港大学的课室。香港大学的学生白天上课,岭南大学的则在午后和晚间。岭南大学的学生便爱在课前到港大的茶室喝一杯浓茶,边品茗边天南地北神吹海聊。渐渐地成了一种风气:不喝下午茶,不为岭大人。

陈香梅当然不例外,甚至成了嗜好,终生与茶结下不解之缘。还有一嗜好,便是每日早早赶到港大图书馆泡一上午。在满是书卷寒香的书架中寻觅着,伏在乌木长台上阅读着摘录着,古今中外名著充实着她,让她忘却了痛苦和烦恼,恍惚间,耳旁会响起外公的感叹:“读书是福。”这天上午她破例没来图书馆,因为小香桃闹肚子,看医生打针吃药忙了半天,小妹妹得有人疼。

下午茶可不能不喝。翻过这山坡,便是港大简朴雅致的茶室。山坡上长满了南洋种的木槿树,盛夏时木槿花灿烂开放,一朵朵开得血红热烈,像是无数个生命的太阳;眼下凋零了,似乎展览着生命的悲凉。木槿树丛中杂生的野草和不知名目的各种颜色的野花,却抓住初秋的生命疯了般地绽,于最后的辉煌。前些时,从这刺眼的姹紫嫣红中突地直起一条眼镜蛇,吓得路过的女生弃书而逃。陈香梅也怕蛇,她小心翼翼留神山坡,双脚下意识登上石阶,不提防差点撞到一个男子的身上。

正是伍君耀伟。

他站在山路的转弯口上。弯口上视野顿觉开阔,天与海仿佛成了他的背景。他深深地透了口气,用不容置辩的语气说:“小香梅,我还得喊你小香梅,因为你确实太小。无论如何,你得听完我的解释。昨天,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刚从重庆回来,家门还没进,路过你家的红房子,我着了魔似地站住子,是那大铁锁和荒芜了的草坪魔住了我,我傻傻地等着,终于等到了你,我不知道我的话触着了你的伤心处!回家后,爱莲才告诉我一切,真是不敢想象!我责怪爱莲为什么不写信告诉我,她说,你变了,变得沉默寡言、落落寡合、孤独清傲,你拒绝怜悯和同情,你挑起了全家的重担,你只跟书本做朋友。小香梅,你不能这样!你会被压垮的,你的心会被碾碎的,你应该接受友情和关爱,相信人世间处处有真情———”

倾城之恋(6)

她仰脸看他,比她大十岁的男子激动得满脸绯红,他还在诉说,一大清早,他就守在图书馆门口,指望能见着她,望眼欲穿!一上午他傻叽叽在门口徘徊,直到中午学生老师一个个离馆,他也没候着她!他相信爱莲的“情报”没错,那么,会不会出了什么事?可他又不敢去圣保禄女书院,他惧怕绿眼睛的嬷嬷乱敲钟。陈香梅低下头来,眼睛濡湿了:这是个成熟又稚气未脱的男子,他真心想帮她、护卫她。

她哽咽着出了声:“对不起,我只想到自己的痛苦……谢谢你,毕尔。”

一声毕尔,顿叫他恢复了潇洒,他深深地透了口气:“怎么谢?哦,陪我喝杯下午茶。”

他也知道下午茶!心有灵犀一点通。

他们同去到茶室。

在香梅眼中,茶室比以往哪一天都显得更明亮、温馨。

她对他敞开心扉,无所不谈。

她说,教中国文学的吴重翰教授对她另眼相看,有时邀她到家中喝一杯福州的功夫茶。他说:你们不只是师生情,定能成为忘年交。

她说,女教授冼玉清对她可不友善,惹不起只有躲得起,不选她的课呗。他淡然一笑:同性相斥。

她不无得意地说,她能揣摩教授的心理,每每考试前,她的猜题都挺准,这不叫投机吧?他说:猜题也是学问,但更重要的是学问的根底要扎实深厚,就像建筑物的墙基。他是搞建筑的,三句话不离本行。

她不无羡慕地说,几个有钱的女同学,行头多得让人眼花缭乱。课堂上、音乐会、茶会、晚宴、水上跳舞等场合各是各的行头。她说,总有一天,她也能随心所欲做衣服,不用算计着花钱。他说:你会做到的。女人喜欢衣服是天性,但我更看重你的“腹有诗书气自华”。

忙里偷闲,他们有了频繁的约会。香港大酒店、告罗士打酒店、聪明人餐厅、娱乐戏院楼上的温莎餐室,成了他们常去之处。她评点着:香港大酒楼取其幽雅,告罗士打酒店取其舒适,聪明人餐厅取其诗的情调,温莎餐室则取其招待周到。他却只说一句:和你在一起,哪都有诗情画意。

她羞赧了,莫非这就是初恋?她只有16岁。

分离的时刻到了。他毕业后就职于重庆一家建筑公司,这回来港办公司的事兼探父母,事办妥了,该去重庆了。

她哭了,一切又变成迢遥的梦。

他老气横秋地说:“你太小,我也不过25岁,可是这几年,学校内迁,在流亡中上课,在动荡中毕业谋生,经历了战争,饱受过轰炸,忽然间觉得自己应该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我的同事,在一次轰炸后,留给他的是一片瓦砾和亲人的尸骸,他不会哭,只是狂笑,他疯了!呵,不应该这样,应该活下去,顽强地活下去,为亲人活着,为仇人活着。得告诉人们,什么是罪恶,什么是美好。我是个建筑师,我从事建设,我跟毁灭对着干!”

他与她紧紧握手道别,她感觉到建筑师的大手的力度。

他们的友情也仅仅是紧紧地握手。

也许他舍不得这么快就松开她的手,就又说起一个话题:“小香梅,你可知道美国人陈纳德?为了帮助中国抗日,他组织了一支美国空军志愿队,准备痛击空中轰炸的日本狗强盗,听说他们已经来到云南的密林里,正在紧张地训练。”

陈香梅头一偏:“我知道。家父的信中提过他,他有侠义气,说帮助中国,不改姓名。香桃还说,这个美国叔叔跟我们一样姓陈,要认同宗呢。”

都笑了。倏忽间,离别的忧伤便冲淡了许多。

陈纳德和他的美国空军志愿队并不在云南的密林里,他们在缅甸境内的东瓜。

东瓜离仰光约160哩,靠近锡唐河,是个破烂不堪的小镇。镇中间仅有一条土路,晴时尘土飞扬,下雨一片泥泞。路两旁有些铁皮屋顶的小店铺,中国商人和印度商人出售皮货、假宝石和腰果什么的,也有小酒店。密密的柚木和丛林包围着小镇,东瓜基地就隐藏在丛林深处。柚木、麻栗木盖成的简易营房没有电灯,也没有铁纱门窗,从七月下旬开始,几批志愿队员陆续抵达。时值雨季,倾盆的季候雨、酷热的高温和恐怖的大雷雨交替着,多年的腐烂草木弥漫着酸臭气,森林中瘴气出没,毒虫毒蛇猖獗,毒蚊臭虫疯狂,营房里都生出了青苔!几百名志愿队员灰心丧气,正义感和冒险精神披恶劣的环境磨损了。随军牧师保罗·弗里尔曼无能为力,虽然他是同第一批飞行员乘船而来的,而且1937年就与陈纳德在汉相识;从昆明派往东瓜的卡尼也束手无策,尽管他是陈纳德的僚属好友,又是经验丰富的教官;托姆·金特里大夫更是回人无术,对付疾病,他有一手,对付情绪,他可没有感召力。

倾城之恋

倾城之恋(7)

陈纳德驾着双引擎的飞机抵达东瓜基地。五名飞行员和数名地勤人员向他递交了辞职书,所有的志愿队员默默注视着他,士气空前低落。

他仍旧穿着一身粗制滥造的冒险家式的服装:破旧的空军帽、笨重的防蚊鞋、皱巴巴的军官衬衫上别着中国军衔。就像他7月28日在仰光码头上迎接第一批志愿队时那样。目光也是一样:专注地、诚挚地、绝对权威地凝视大家。

丛林静悄悄。人群静悄悄。

说什么呢?说他也忧心忡忡、心力交瘁?本来他是这支志愿队理所当然的管理者,但马歇尔偏偏要设置重重障碍;昆明基地迟迟未建好,志愿队无法从东瓜转移到昆明;而志愿队在缅甸训练,这又是英国人感到棘手的事;P—40C机得备齐各式零件,方能起飞能战斗……

他没有说这些。他面对着一群年轻的美国人,他们富有正义感,更富有冒险精神和浪漫幻想,这该死的难熬的丛林雨季妄图浇熄他们的热情,英雄还没有到用武之时呢。他得以铁一般的意志去铸造他们,以父兄般的宽容去理解他们,以人类的正义感同情心去继续激发他们的热情。

他严峻地扫视一遍人群,尔后轻轻地说话了:“8月8日,我去到重庆。日机正对这座城市进行疯狂的轰炸,接连三次空袭,炸弹、火海,城市比旷野还要荒凉,连条狗都看不见。战争、这就是战争。我独自步行到江边,等了许久,过来了一只小船,船夫渡我过江,索要50元,可我翻遍口袋,只有大洋五元和一些零星的美元及印度卢比。你们知道,我不会说中国话,船夫也不懂英文,争执中,警报解除了,躲警报的人便围了上来,有个懂英文的中国人主动调解,我递上名片,他见了名片,竟无比震惊,说:你就是陈纳德先生?组织美国空军志愿队的陈纳德先生?你是中国人民的朋友!美国空军志愿队是中国人民的朋友!他又对人群发表演说,人群欢呼起来,年轻的中国人几乎要把我举起来,那船夫也不知什么时候悄悄地离开了。朋友们,我们还没为中国做什么,中国人已把我们当成真正的朋友了。雨季总会过去的,而真正的友情是让人永远铭记的。”

丛林中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陈纳德用民主作风管理志愿队,他废除敬礼制,谁跟他敬礼,他必回礼;营房何时熄灯,酒吧何时关门,少数服从多数;生活已够艰苦枯躁,还是不拘小节、一家人似的为好。但是对飞行训练,陈纳德一丝不苟,严厉得近于刻板。每天清晨得进行一个半小时的空战训练。陈纳德头戴钢盔、脚穿防蚊鞋,爬上摇摇晃晃的竹子搭成的指挥楼,一手握着望远镜,一手拿着麦克风,对空中飞行进行实地指导,从难以严,容不得半点含糊。谁要是敢嘀咕,他会恶狠狠地说:对飞行员的要求———熟练!战斗机驾驶员不能像快餐的德国肉饼一样做出来,不管需要多么紧急。P—40C笨重、低空飞行时引擎常失灵,因而飞行员一度对它感到恐怖,称为飞行员的“杀手”,但陈纳德不这么看,他充分看到的P—40C的长处,它的笨重给了它令人难以置信的俯冲速度,它的装甲厚、火力强,恰恰能利用这些以强制弱。每天还在丛林小屋中教授战术课,在美国无用武之地的陈纳德的战术思想,在这里得到充分的发挥。他强调协作配合精神高于一切,以两架对付敌机一架,等于四架对付一架,成双成对地打,这也是“以强制弱”!

他的威严和他的宽容并存,他的执著和他的智慧交融,队员们起初对他很敬畏,恭恭敬敬喊他“上校”或“先生”;时间长了,喊他“老汉子”或“老人”,背地里也喊绰号“树皮脸”“老皮革脸”,但分明透出敬爱和亲切。当然,也有极少数人恼恨他,刻薄地讥诮他是“一个一直躲在中国的被淘汰的前上尉”,这是因为陈纳德要淘汰他们。不是飞行员的料,决不让你驾飞机,更不要说打仗。这是陈纳德的准则。

东瓜基地终于变得生气勃勃又井井有条了。

东瓜基地还来了女人:行政长官格林劳的身材苗条的妻子,金特里大夫的两位女护士:红头发雀斑脸的年轻女护士和头发麻白举止庄重的老护士。有了女人,东瓜基地就有了家园的气息。

罗斯福总统的远房亲戚艾尔索普最早来到东瓜基地。他不再是记者,而是积极地参与了战争,眼下受聘于中央飞机制造公司。他成了陈纳德的挚友和不带军衔的副官。艾尔索普曾自告奋勇去马尼拉找麦克阿瑟将军求援,解决P—40C飞机急需的各种零件,但是,波莱竟假传圣旨,横插一杠子,一误再误,陈纳德对波莱的积怨更深了。艾尔索普是一个与政界、军方及在世界各地转的无数通迅记者有种种关系的通天人物,有了他,东瓜基地的信息量大大增加,一些名记者也来到东瓜采访和看望艾尔索普和陈纳德,寂静的丛林便生出种种热闹。

倾城之恋(8)

初冬之夜,在茅屋酒吧,三个飞行员摊开他们在仰光弄到的一本杂志《印度画报周刊》,其中有张照片,P—40C在北非利比亚沙漠,那原本单调的草绿色飞机上涂抹成鲨鱼的大嘴和利牙,他们想把基地的P—40C也涂成这样。吸着骆驼牌香烟,喝着威士忌酒的陈纳德当即答应可以试试,或许是个吉兆,狠狠地吃掉日机。说干就干,机械师们兴致勃勃给每架飞机画上鲨鱼的夸张了的嘴和牙齿,还有一双小而锋利的眼,效果不错,陈纳德像孩子般地快乐大笑。

11月,宋子文拍来电报,焦灼询问志愿队训练情况。陈纳德立即复电,志愿队已作好了一切准备。此时陈纳德已从重庆弄到一架千疮百孔的双引擎的山毛榉引飞机,他驾着它往来重庆一昆明一东瓜。

到得11月底,陈纳德将志愿队按作战需要编成三个中队。第一中队命名为“亚当和夏娃队”,第二中队为“熊猫队”,第三中队为“地狱里的天使”。每个中队随心所欲在飞机上涂抹各自标志的漫画:亚当围着大苹果追夏娃、裸体的天使,还有的干脆就是驾驶员自个的漫画像。陈纳德宽容甚至纵容这一切,让美国人浪漫、乐天,还有点玩世不恭的天性尽情发挥吧,他胸有成竹,他们决不是乌合之众,个个都是好样的。如果一切顺利,他们将很快调往昆明,随时痛击来犯的敌机。

夜间,不论星月朗照还是一片漆黑,陈纳德和金特里大夫都要爬上颤巍巍的竹子搭的指挥楼中,黑魃魃的丛林边境,是银白色的哗哗而下的瀑布,直落向泰国那边。他俩默默地坐着,抽着烟斗,凝视着夜空,捕捉非自然的声响。有时是死一般的静默压迫着他们。陈纳德有种强烈预感:更大规模的战争正一天天逼近!莫名其妙会想起夏威夷的单调又热闹的吉他的铮·,他的卢克机场和那难忘的三年。

12月8日中午,陈纳德正走向机场时,一名无线电人员,手中高举着一封电报,飞快地跑过草地,向他冲来:夏威夷!珍珠港!日本偷袭珍珠港!

电报是从仰光皇家空军司令部发来的。

1941年12月7日,当地时间星期日,清晨,日本未经宣战,突然袭击在珍珠港内的美国海空军,击沉击伤美国主要船只15艘,击毁飞机188架,美国太平洋舰队损失惨重。

英、美对日,德、意对美正式宣战,太平洋战争爆发。

香港冬季的雾……的黏黏的,像泼翻了盛牛奶的天壶,那乳白色的液汁便铺天盖地溶化了一切。

在这样的冬天的清晨,睡在暖暖的被窝里,做的梦也当是香甜的。

陈香梅睡得很沉。昨天星期日,她痛痛快快玩了一整天,因为毕尔来了。说是过年归家探亲,可中国的旧历年早着呢,就是洋人的圣诞也嫌早,她知道,他想她。所以哪怕大考在即,她也陪他玩了一天。先是赶了早场的电影,再喝下午茶,遇上几个朋友,一时兴起,大家就又乘车去大埔玩,最后一班火车回港时,大家说明天再回香港吧,可陈香梅不愿,她还从未有过丢下四个妹妹在外过夜的记录,毕尔便伴着她回了香港,在圣保禄女书院的铁门外,毕尔依依不舍地说:“明天中午,我送你去港大。”她笑了:“是今天,刚过了子夜呢。”

陈香梅正做着好的梦。百花盛开着,依稀仿佛间,是北平外公的老宅,是广州祖母的后花园,是母亲红房子旁的绿草坪,是港大的半山腰,不,是天上人间,毕尔采撷着鲜花,还是鲜花簇拥着毕尔,花海的荡澜,一切是虚飘飘的……

轰!轰!一下一下,剧烈沉重,山摇地动。

飒飒飒飒飒。像骤雨打在荷叶上。

陈香梅惊醒了。翻身而起。睡过头了,她快速地穿衣梳洗,并不以为世界发生了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怕是梦中的感觉吧。

轰!轰!一下一下,是一炮一炮。

飒飒飒飒飒。是机关枪的扫射声流弹的呼啸声。

她正在镜前梳头。手举着梳子僵成立格,镜子里是张莫名惊诧的青春的脸庞。

走廊里已是乱哄哄的一片。

她这才冲了出去。

所有的寄宿生,担任各种角色的修女们全都乱成一团,像被无形的手哄赶着的一群母鸡小鸡。仓皇奔走又急急地发问:“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最后全涌上了楼的窗边。

全香港的人都处于半恐怖半兴奋的状态。

仿佛是大炮和枪弹撕碎了这乳白色的晨雾,天空像条条破棉絮在寒风中簌簌飘动。楼房中、山巅上、高坡旁,几乎全港的居民都向海面上望去,所有的嘴都在说:“开仗了。开仗了。”

这是1941年12月8日香港的清晨。

收音机里有个镇静的男声在宣读着公告:“我们已经面临战争。日本飞机正在轰炸启德机场和停泊在港湾里的船只。我们的地面炮火至少已经击落了一架进袭的飞机。”

倾城之恋(9)

但人们很快明白,他们可不只是观众和听众。炮火愈来愈猛烈,流弹网撕碎了人们的神经,飞机营营地在头顶盘旋,轰隆一声巨响,整个世界黑了下来,只剩下火海、废墟和死亡。

修女院长声嘶力竭叫喊着:“快!快!快去地下室!”

陈香梅已和四个妹妹搂成一团,跌跌撞撞来到寒冷阴湿的地下室,漆黑的空间只有天花板上有只昏黄的灯泡,刺鼻的霉味让人窒息,靠着墙壁有两排矮矮的硬板凳,五十多个老老少少的女子便挨挨挤挤于硬板凳上。

修女院长恢复了自信和镇静,要大家祈祷,并断言不出三天,战争就要结束,因为这里是太阳永不落的大英帝国的属地。

然而,炮弹的轰鸣机关枪的扫射声常淹没她的话语,天崩地陷的巨响后,百年灰尘从天花板上纷纷抖落,迷离了人们的视野。

两个女工却表现出异乎寻常的勇敢。她俩送下一些米饭和干面包等吃食后,又冒死上街打听消息。翘首等待她俩归来,似乎成了一室的人静坐冷板凳的精神支柱。她俩也不负众望,绘声绘色某处成了火海,某人被流弹击中,电车、公共汽车还在开,可飞机一来,乱哄哄眨眼人就跑了个精光,天荒地老,到了世界末日,店铺和住家都门户紧闭,抢劫已经发生……等到轰炸停了,才意识到天已黑了,一室的人就又回到各自的宿舍,却多是无眠之夜。陈香梅睁眼于黑夜中,回想昨天与毕尔的假日,竟如同隔世!毕尔怎么样了?大姐静宜呢?

第二天又禁锢于地下室。第三天仍如此。日子变得漫长难捱。恐怖与无望、寒冷与饥饿压迫着大家,香桃和几个年纪小的女孩都嘤嘤地哭泣起来。这一夜,修女院长不准大家回宿舍,胡乱地盖床毯子躺在阴冷潮湿的青砖地面上,大家冻得直哆嗦,就像古墓地中奄奄一息的活的陪葬者。香梅用毯子裹紧香桃,香桃哽咽着问:“二姐,为什么妈妈死了,爹地也不来管我们?”无限心酸,泪水潸然而下,她什么话也说不出,只是将香桃搂得更紧。

这是寒噤的黎明,瑟缩的黎明,她们姐妹无依无靠,没有了家!也许,她该冒死去玛利医院护士学校找大姐,静宜毕竟比她大四岁。

第四天,炮声较为沉寂,可是确切的消息传来了:九龙已被日军占领,启德机场是在开战的第一天就被占领了。修女院长的预言成了泡影。

昏暗的灯光迷糊着无心绪分辨昼夜的老少女子们,一个女工却悄悄地杵杵陈香梅,陈香梅像攫住了希望似地跟着她悄然出了地下室,出了宿舍楼。

是一个冬天的晴日。天是明净的淡漠的蓝色,太阳是浅浅的稀薄的黄色,女书院后庭院的池塘老树枯藤石凳呈现着原始的荒凉。陈香梅乍到亮处,霎时一切都晕眩起来。

天晕地眩中,一个挺拔的男子身着考花呢大衣,张开双臂急切地走向她。

她在作白日梦。

那男子的一双大手却紧紧握住了她的小手。是毕尔!她却喊不出一个字,泪水哗哗流淌,那泪眼却死死盯住她的毕尔,只怕一眨眼间,他会消逝得无影无踪。

他一遍一遍轻声呼唤她:“小香梅,小香梅、小香梅……”他怕吓着她,也怕声音大了,她会化作一股轻烟飘去。

都似梦似醒。

天地之间,千年万年的太阳无心无肝地照着,千年万年的寒风莽莽地吹着,说什么天长地久,这一刻的双双拥有,才是真正的天长地久。

女工不好意思起来,别过脸看天看地,嘴中念念有词:“陈小姐,这位先生来了好几次,央求着要见见你,可是你知道书院的规矩,又是这样的兵荒马乱,他后来说是你们姐妹的亲人,亲人嘛……”

陈香梅仍说不出话,“亲人”,撼动了她的心魄,她哽咽着只有拚命点头。

老女工却催促了:“见了面还是快走吧,我得锁后门了,院长知道了会丽罚我的。”

毕尔这才赶紧取下肩上的挎包交给香梅:“一点食品,给你的妹妹们吧。”

他谢了老女工,匆匆离去,陈香梅追上,断肠般喊出了声:“毕尔———”

他回身又握住她的手:“你们多多保重,我还会看你的。”

“不……不要……”她流着泪摇着头,她的心却在说:一定再来!她的嘴上和心里都是真的,在这种恐怖的日子里,她不能没有他,他是她的依傍,她的亲人。但是,她不能让他冒着炮火流弹的危险来看她,子弹没长眼,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她不能饶恕自己!

这一夜,她们姊妹五个算睡了囫囵觉,因为有了毕尔。

第五天,炮火轰炸空前绝后地猛烈,围城进入了白热化阶段。毕尔信守诺言,在炮火纷飞中又来到了女书院的后庭院,流弹擦着他的脑袋过,一绺头发都灼焦了,他还若无其事。陈香梅抓住他的双手,歇斯底里地哭叫着:“不!不!毕尔,我不能让你死掉!你死了我也没法活了。你不要再来了,我和妹妹们会好好地活下去!活下去!答应我。”

倾城之恋(10)

毕尔说:“答应你,每隔一天来看你。”

“不!”

“好,每隔两天来看你。”

“不!”

“那好,每隔三天来看你,不能再让步了。”

只是两双手紧紧地相握,没有拥抱,更没有亲吻,战争净化了爱情,这却是名副其实的生死恋。

女书院的食物已断了来源。修女院长得不悲观地宣布:战争不知会延续到哪一天,女书院库存食物已很少,每人每天只能供应两餐:早餐一片面包,晚餐半碗米饭。但很快储粮也完了,五十八人仅仅喝水度日,坐着躺着,伴着肠胃的咕噜声。供给总算及时到了,不过一些杂豆,黄豆、黑豆、红豆、绿豆都有。于是煮豆成了主餐。两位老女工排除万难弄来一些菜,没有油,也用水煮了,大家狼吞虎咽后,都觉得口腔肠胃难受非常,但总比饿肚子好。仗越打越激烈,夜间也只有睡在地下室,香港从来未曾有过这样寒冷的冬天,地下室如同冰窖,小的啼哭、大的啜泣、老的哀叹,幸亏还有一盏昏黄的灯泡,要不,就是一座坟冢!

陈香梅却寻到了解脱的方法。在寒浸浸的空门,饥寒交迫的她凑着微弱的灯光,吃力地忘情地读着书:、《金色的忘优树》、《四海之内皆兄弟》、《中国制片场传奇》……修女院长有气无力地劝说:你会把眼睛看坏的。她管不了这许多,何以忘忧,唯有读书。而与毕尔每隔三天的约会,是战火纷飞中一出又一出的传奇,出生入死,沉浮于最富色彩的体验中,是这可哀日子中最珍贵的回忆。

围城的第十五天,吃过小半碗煮黄豆,陈香梅翻看第五回:“游幻境指迷十二钗,饮仙醪曲演红楼梦”,也不知是读第几遍了,流弹网的哒哒哒声成了读书时的伴奏。读毕晴雯、袭人、香菱和金陵十二钗的判词,她不由得托腮痴想:厚地高天,哪来这么多的痴男怨女?可谓古今情不尽。而情起情灭皆因一个“缘”字?这“缘”,是因?还是果?她和毕尔只有执手之情,但分明已是恋爱,这是烽火缘围城恋?突然一声巨响,灯灭了,天花板坍了,百年尘土纷纷而下,整个世界漆黑一团。爆炸就在头顶,轰天震地,她们就这样被埋葬在地下室了。没有一个人出声,呐喊呻吟没有,呼吸声也没有,她死死地捂住贴在胸口,就这样被活埋,也够本了。

不知是很快还是很久,由远而近幽幽飘忽来两盏鬼火,有遥远的声音传来:“程姑娘———”是老女工,她在唤着修女院长。尔后修女院长用变了调的声音回答:“我……在这里……”屏声敛息的老少女子这才像决堤洪水,浩浩荡荡哭叫搂抱起来。原来大家都没有死,也没有受伤!炸弹落在圣保禄女书院的楼房上,楼记主坍塌了,水电全被切断了。如此而已。香梅和四个妹妹紧紧楼抱着,原来,死,即便是假死,也是安静的;唯有活着,哪怕又累又苦地活着,也还是喧闹的。

围城的第十七天,陈香梅如约在后庭院等毕尔,可直到天黑,也不见毕尔的踪影。随着夜幕降临,不祥的沉寂便笼罩着这座原本华美而今却是死的城市。没有灯光,没有人声,只有呼啸的寒风摇撼着凄迷枯瘦的冬天的树,远点的海上的风,则饿犬般地哀号,这是最不祥的声音。她呆坐在池塘边的石凳上,人已经冻木了,她双手合十,百遍千遍地念着:“毕尔毕尔毕尔……”

一个黑影踉啮着扑向后门的铁栅栏,她飞也似地奔过去,是毕尔!隔着栅栏,手与手紧紧相握。

“毕尔,你,你没事吧?”

他下死力攥紧她的手。

锥心刺骨的寒夜。刻骨铭心的初恋。

好一会他才说:“没事,小香梅。只是处处戒严,不准通行。鬼子已占领了许多地方。但我想,怎么也得来,你会等着我的。”

她泪流满面,哽咽着说:“毕尔,这太危险了。你快回家吧,快走吧,等仗打完了,我们再见面吧。”

可两双手还紧紧攥在一起。

“小香梅,仗会很快打完的。我要告诉你好消息,记得我们说过的美国人陈纳德么,他的志愿队,呵,大家叫他们飞虎队,飞虎队在昆明上空、在缅甸上空,将日机打得落花流水,很多电台都在赞颂飞虎队,全世界都知道了。”

“呵,太好了,飞虎队会在香港上空出现吗?我真不懂,这些日本强盗为什么要带给我们这么多的苦难!真是疯狂的野兽,非得狠狠教训他们不可。”

第二天是圣诞节,仗打完了。但是以英国人的投降而告终。围城十作天,香港陷落了。

修女院长在午夜领着她们出了地下室,瑟缩着进小教堂作祷告。夜空冷得发蓝,星星晶莹地闪烁,仿佛间让人觉得这不是星星,是十八天的战火还在炫耀地闪烁。教堂已显得破破烂,墙壁上千疮百孔,藉着摇曳的烛光,五十多个死里沈生的老少女子以阐哑的嗓音唱着赞美诗。

倾城之恋(11)

陈香梅思绪茫然:赞美谁?赞美什么?上帝何在?圣母何在?十八天长如一个世纪,如果没有毕尔的爱,她能穿越漫漫的黑暗的隧道吗?她清晰地感觉到,更恐怖更巨大的磨难和屈辱在等着她们。劫后余生将会是怎样的余生呢?她再也唱不下去,她不像是十六岁的花季的少女,而是历尽沧桑的六十岁的老妇。

其实,磨难不过刚开了个头。初恋的传奇也并没有圆满的结果。

生命的图案一半由自己描绘,一半由命中注定。

烛光摇曳,人景摇曳,她想,陈纳德?飞虎队?是神话还是现实?

自1941年1月20日起,陈纳德———鲜为人知的美军退役上尉,飞虎队———名不见经传的杂牌的美国空军志愿队,一跃而为世界各地的头版头条新闻人物新闻消息。

珍珠港事件让始料未及的华盛顿气愤忙乱得像座疯人院,而到处是节节败退的新闻消息让人处于悲观黑暗的日子中,陈纳德和他的飞虎队却在中国昆明上空,在缅甸仰光上空,将耀武扬威的日机群揍得粉身碎骨,这一系列的辉煌战绩,怎能不叫人欢欣鼓舞,仰慕赞颂?

从美国从欧洲来的记者们经过印度,蜂拥而至仰光、东瓜的基地,又翻山越岭到昆明,采访陈纳德和飞虎队;《芝加哥日报》、《生活一寸代》杂志、《纽约时报》连篇累牍登载陈纳德和飞虎队的报导,老汉子的大幅头像,鲨鱼头的P—40C飞机成为畅销杂志的封面封底,电影院的新闻片中不厌其烦地放映陈纳德和他的生龙活虎的飞虎队员们。陈纳德的名字,家喻户晓;飞虎队的业绩,威震四海。

面对喋喋不休东问西问的欧美记者,陈纳德有那么一点局促不安,但他还是满心欢喜。对涂着鲨鱼头的P—40C何以变成了飞虎,他只有耸耸肩摊摊手。飞虎队是中国报纸中国记者赋予的称号,也许,中华民族的图腾是飞龙,而虎是森林之王,飞虎,便是战无不胜的象征吧。

他心满意足地抽着骆驼牌香烟,喝着威士忌,仍不会说中国话的他,对中国话却越来越能心领神会。中国话怎么说?十年辛苦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

一举成名天下知!他陈纳德的声名是打出来的。

51岁的他,强悍又寂寞的男子心第一回得到了满足和慰藉。

藉着微微的醉意,他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

接到日本进攻珍珠港的电报后,陈纳德立即发布命令,志愿队进入战备状态。12月9日,他命令希林驾驶一架摄影侦察机飞往曼谷上空侦察,发现有30多艘船泊在港口,50多架日机停在城北机场,陈纳德不禁扼腕长叹:如果给他半打轰炸机,他将歼灭日本在东南亚的空军!可是,曾经允诺给他的轰炸机始终不见踪影,他又给华盛顿拍去急电,也石沉大海。天赐良机就这样失之交臂。12月10日,泰国向日本屈服。

形势变得异常严酷。可将物质运进中国的唯一通道进口港仰光危在旦夕,中国境内主要物质集散地昆明在日机的狂轰滥炸中。这滇缅公路命脉的两端必须加以保护。

蒋介石主动提出派10万精锐的中国军队保卫缅甸,但是充满傲慢与偏见的英国人竟然拒绝这一援助,却要美国空军志愿队整个调到仰光,归英方指挥。陈纳德断然拒绝,他情感的天平毫不犹豫地偏向中国。最后协商成:志愿队第三中队由奥尔森率领飞抵仰光协助英国空军,仍由陈纳德指挥;第一第二中队调往昆明。

12月18日,陈纳德穿着中国空军上校军衔的制服,乘上第一架飞向昆明的运输机;从傍晚到黎明,运输机紧张又秘密地穿梭飞行,将东瓜的人员和设备运至昆明,黑夜中,几百名修跑道的劳工手擎油灯,飞机才得以安全着陆。

19日一切准备就绪,陈纳德立即发挥云南地面警报网的作用,在分外的平静中,他敏感到激战在即。果然,20日上午电话铃响了,是老朋友“王老虎”———现任中国空军第五总队司令兼美国空军志愿队参谋长的王叔铭上校打来的。他告知:日本轰炸机群已从越南老街地区越过云南边境,正向西北飞行。陈纳德心跳加速,一切在预料之中。

每隔几分钟电话铃声大响,那是遍布丛林农舍中的收听哨在报告飞机的去向。陈纳德当机立断,作出战术部署:纽柯克率第二中队用四机编队进行空中截击,霍华德率另一个四机编队在昆明上空作防御性巡逻,桑特尔率第一中队的16架飞机往昆明偏西方向作待命飞行,以作最后的拦截。所有的驾驶员飞奔向战机,各就各位,陈纳德举起信号枪,对着万里无云的冬日晴空,砰砰砰,红色的信号像是节日的小灯笼,所有的战机凌空而起。

空袭警报凄厉地响了,人们离开了机场。陈纳德和格林劳及翻译舒伯炎已进入高坡坟地中的防空室内。在这狭小黑暗的空间,已有一套无线电台和电话,舒伯炎守候着与警报网和战斗机联系。陈纳德和格林劳擦亮火柴研讨作战计划,室内得戴着满是橡皮气息的氧气面罩,从射击瞄准器的红环中间仰看着头顶上无尽的苍穹。

倾城之恋(12)

飞机的轰轰声消逝了,坟地弥漫着死一般的寂静。

突然,无线电中传出急促的声音:“鲨鱼翅蓝色呼叫基地!东面60英里处发现敌机,我们准备进攻。”

陈纳德跳了起来,头颅重重地撞在土石上。啊,这一天这一刻,终于到来了!黄埔江畔的激战,南京城的火光,武汉三镇的硝烟,重庆昆明的轰炸……一幕幕掠过眼前,他等了四年,终于等到了惩罚狗强盗的日子!“干它们!”他发出短促的命令,又命令桑特尔率机群飞往攻击区。

又是一片寂静。

难道让敌机从眼皮底下溜了?不,他相信他的志愿队员们。

“鲨鱼翅红色向基地报告,鬼子在东南方80英里处,准备攻击。”

空中激战开始了。每架P—40C都在作凶猛的俯冲攻击,每个飞行员的热血都沸腾着,也许顾不得恪守陈纳德讲授的战术条例,但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的时刻到了。骄横傲慢的日机群大概从未遇见过这种阵势,慌乱地穿过稠密的云层企图作全面退却,但怎能逃脱志愿队的天罗地网?轰炸机在空中爆炸成大团火球,或被揍得干疮百孔拖着长串的浓烟坠毁。

除了雷克托因汽油燃尽,迫降在稻田以外,全部战斗机呼啸着胜利返航,有几架在跑道上空还作了精彩的翻滚动作,陈纳德第一个跑向机场迎接他们:多棒的小伙子!你们干得好!

当飞行员们去到附近的酒吧欢庆胜利时,陈纳德独自一人走向一架P—40C机,他靠在机翼后面的金属板上,一时百感交集,他渴望着能够年轻十年,能够驾驶着P—40C在空中搏击。他感到中国的命运正维系在这群空中激战的P—40C机身上。眼下,希望没有落空,他的心得到宽慰,竟默默地流下了热泪。

12月23日,仰光上空又传捷报。54架日轰炸机从泰国飞往仰光时,遭到美国空军志愿队和英国皇家空军的截击。万里晴空阳光灿烂,银色的机翼光亮闪烁。交战一开始便凌厉猛烈,嘈杂的空战声、震耳的爆炸声、火光、浓烟在仰光上空持续了很久。战斗结束后,皇家空军在仰光附近的丛林和稻田里找到了32架日机的残骸,皇家空军打下了7架,美国空军志愿队打下了25架。战果是辉煌的。

12月25日,60架日轰炸机由30架战斗机护航,于中午11时又来袭击仰光,美国空军志愿队又凌空而战,以少胜多,将日机群截击得溃不成军,打下13架战斗机和4架轰炸机,其余的日机仓皇撤回泰国。

这一天,是圣诞节,也是香港陷落的日子。

仰光已是一片火海,大火蔓延到乡间,烈火焚烧着稻草垛甘蔗林,城里人已经逃难,志愿队两天只能啃面包度日,圣诞夜,波莱及时运去一卡车食品和烈酒,精疲力尽的志愿队员们就在机场的大树下开怀痛饮,陈纳德给他们发来了贺电,并表示一有运输机,即派去增援。此刻陈纳德还焦灼地牵挂正在香港办事的艾尔索普的安全!

仰光上空的激战却没有完。日机每天以上百架的优势袭击仰光,并对机场进行低空横扫,迫使P—40C机无法加油和上子弹;但是地勤人员不仅加油上子弹迅猛神速得令人咋舌,而且对敌机进行射击,有位地勤官愤怒地向正在扫射的日机扔去一把板斧。

新年后,陈纳德派纽柯克率12架飞机去仰光替换疲惫不堪的奥尔森中队。

纽柯克的第二中队不仅在仰光上空大显身手,连连痛击前来袭击的日机群;而且不断出击泰国西部边境上日军在迈府的前沿阵地、扫射泰国麦索机场;同时在仰光明加拉顿机场部署假飞机,诱惑日机夜间上钩。

捷报频传,战绩辉煌,飞虎队仿佛成了战无不胜的天兵天将!但是飞虎队员毕竟还是血肉之躯,5名驾驶员陆续牺牲,1名被俘;P—40C机在频繁的出击中已是遍体伤痕,却得不到及时修理;没有补给,没有增援,面对蝗虫般的敌机,他们也有过惨淡的页章,但他们一直坚持战斗到3月4日仰光沦陷前夕。

十个星期仰光上空的浴血苦战,飞虎队仅以5架至20架可用的P—40C机,在逾干架的日机间周旋,有过31次遭遇战,击毁敌机217架,可能击毁43架。这是怎样的以正义战胜邪恶,以少胜多,以长制短的光辉战绩!

英国首相邱吉尔打电报给缅甸总督:“此等美国人在缅甸禾田上空的胜利在性质上(如果不是在规模上的话)是能够和不列颠之战,皇家空军在肯特忽布草园地上空所获得的相媲美。”

英国空军少将史蒂文森留意到在不列颠之战里英机对德机是1:4,而在缅甸上空英、美机对日机则是1:14!

2月3日,宋美龄给陈纳德发去加密电报,告知他的军衔将是准将!这样,陈纳德将是名副其实的飞虎将军了。他压抑不住心头的激动,倒不全是因了这准将,中国诗句有: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是这意思。对夫人的好感已升华为知己。

倾城之恋(13)

望着琥珀色的威士忌,他并没有醉。

他已观察到,种种矛盾、压力和危机或爆发着或潜藏着。

美国军政界马歇尔·阿诺德等头头脑脑本就对空军心存偏见,对陈纳德的火红自是心存戒备,欲将志愿队编入美国陆军航空队,这当然是为了控制和限制陈纳德的权力。

而陈纳德与波莱的矛盾已到了不可调和的地步。从1942年1月1日起,波莱已停止了对P—40C机的修理,这真是釜底抽薪!陈纳德义愤填膺,斥责波莱所干的一切罄竹难书,没有一点爱国心,并且向蒋介石和夫人告了状。于是,波莱离开垒允去印度,却又对陈纳德进行诽谤,说陈纳德在仰光空战期间留在昆明,不关心仰光的志愿队云云,陈纳德暴跳如雷,嫉恶如仇的他永远不再原谅波莱。

在对飞虎队的宣扬赞颂中,陈纳德发现称颂者有意无意将志愿队员描绘成一群“蛮子”“兵油子”!对此,他很在意,他冷静又详尽地分析了飞虎队成功的种种因素:战略战术,队员训练,中队长素质、P—40C机性能、地勤人员的配合、补给、警报网等的作用,犹如一支优秀的足球队之所以在激烈的球赛中获胜,除了各个队员的充分又精彩的能力发挥,还离不开全盘密切默契的配合。

但是,兵油子气毕竟是一些飞虎队员的劣根性。离开了飞机,便离不开酒、女人和金钱。对这些,陈纳德是严厉又宽容的。然而仍有人瞒过老汉子,利用凡有飞虎队标记的卡车可以免税过关,而大做军需品、汽油倒卖的黑市生意。

三月的一天,随军牧师弗里尔曼与车队从仰光火海中杀出一条路,装好了货物后顶风冒雨向昆明迸发。在滇缅公路的腊戍英军营地里,他们找到了美军三星级中将史迪威的司令部,打算在此过夜。

史迪威刚受罗斯福总统的委托,作为蒋介石的高级军事顾问———中国战区参谋长和全权指挥在华美军的司令官,第三次来到了中国。眼下,他在腊戍设立了司令部。他穿着熨得笔挺的军官服,耀眼的勋章挂满前胸。瘦削、威严,一丝不苟的他,看着这群飞虎队员,怔住了。这群衣着半军半民者历经战火和风雨,像一群衣衫褴褛的流浪者;更有甚者,每部车上都带着一个英印混血姑娘,印花布衣服上满是尘土,队员们美其名曰:不忍心将她们丢在即将陷落的城市里。还有更糟糕的事,一名已离开飞虎队干起了黑市生意的前队员,酒气醺天地驾着一辆车,车上装着违禁品杜松子酒和老少女人孩子们,竟也开到了史迪威面前!

史迪威此刻正要飞去重庆见蒋介石夫妇。他从钢丝眼镜架上方斜眼看着这群“兵油子”,他最讨厌的便是他们坍了美国军队的台。于是,他冷冷地挖苦着,拒绝了他们。这群人只得将车开出,在光秃秃的山岭上过了一夜。

也许,这是史迪威对飞虎队的第一印象。这一印象毁了他和陈纳德在昆明湖畔晚宴时的好印象,毁了在重庆官邸宋美龄一手挽着他一手挽着陈纳德的和谐。反正,两条汉子自此各不相容,对抗着、争斗着,在旷日持久的矛盾中两败俱伤,一前一后极不情愿地离开中国。

但他俩,天地良心,都是条汉子,也都是中国的朋友。

喝着威士忌的陈纳德这会倒还没想得那么远。仰光陷落后,志愿队的处境越来越艰难。3月24日,第二中队长纽柯克空战中阵亡,这叫他悲恸不已。他任命希尔接替了这位置。另外,他已得知艾尔索普在香港沦陷时,和几百名美国人一块囚禁于赤柱监狱。他不知道该如何援救这位好朋友?

流亡三千里

(1)

居无定所的流浪者,今晚你是否渡我们去现实之岸?

&mdas;佩斯

1942年5月末的一天。

晓空中凄凉的孤星伴着惨白的落月,微微的晨风中已夹杂着雨季的黏湿和腥气。有警车呼啸而过,大而破的晓空让人感到这又是一个凶残的清晨。

六姊妹拎着皮箱等行装,步履踉跄地奔走着。恐惧让她们腿脚发软,却叫她们精神亢奋。在沦陷后的香港她们苦呆了近半年,方以学生的身份领到了离港证。

她们得从九龙的天星码头乘船去澳门,再进入内地,往桂林进发。

逃离香港!

香港这半年,留给她们的几不堪回首。

从未有过如此寒冷的冬天。风吹在脸上像刀割,手伸到水里像刀割;黎明时分,街头巷尾满是冻死的饿殍;香港人在饥饿中挣扎,从冬到春到夏,配给的是豆类,煮黄豆煮黑豆成了主食,直吃得见着豆子就想吐;偶然会有卷心菜外又老又硬的叶子,也是水煮菜;想有油,只有肥皂味的椰子油;断电断水也早断了日用品的供应,没有牙膏就用肥皂替代;抢劫时时处处在发生着,日本鬼子明抢,进到圣保禄女书院,将她们的金表自来水笔等全撸去,歹人流氓也乘机作乱,没有几家店铺敢开门做生意!

奇异的是,越是这样,原始的人性越是呱呱叫起来。人们分外注意吃!无数的人在街头摆起了煎饼摊,煎出的是铁硬的小黄饼和萝卜饼之类,但无数的人,不分男女老少,不论尊卑贵贱,都狼吞虎咽地吃着。人们像是急不可待地进行婚恋!报纸上每日都挤挤挨挨地登满结婚启事。什么都靠不住了,唯有食色,是切实可靠的东西。

陈香梅和伍耀伟的初恋很快成了热恋。他们每天约会在老地方,也许香梅实在还太小什么也不懂,也许毕尔太珍惜这份初恋之情,也许老地方的池塘石凳烙刻着围城十八天太多的记忆,他们仍是柏拉图式的爱恋,紧紧地握着手,深情地望着眼,就都心满意足。

年轻的男子都急着逃离香港,因为随时都可能被鬼子抓壮丁。毕尔和他的同伴俞波贝三月底很幸运地拿到了离港证,但是毕尔执意要等她们姊妹一块走,他握着香梅的手说:“已等了这么久,也不在乎再等些日子。你若不能走,我就只好留下。”香梅哽咽无语,不觉想起唐代诗人卢纶的诗句:“少孤为客早,多难识君迟,掩泣空相间,风尘何所期。”

终于,姊妹们也拿到了离港证。每人只准带一件行李,香梅多了个心眼,将母亲留下的首饰缝进夹旗袍的衣缝中,母亲病,曾嘱咐:“你们的路长着呢,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变卖。”

天星码头到了。

黑压压的逃难人群,扶老携幼、大包小裹,闹哄哄乱糟糟;码头上原本五颜六色刺眼的巨型广告牌已成了夸张的脏兮兮的破抹布,轮船间腌躜的垃圾泡沫覆盖了海的绿色。

在约定的地点,却不见毕尔的踪影!

陈香梅焦躁地等候着,不详之感压迫着她,她钻进人群中东找西寻,冷汗淋漓回到约定地点,仍无毕尔踪影。她一屁股坐到行李上,泪水涌了出来。

静宜宽慰她:“再等等,就要来了。”

静宜直到香港沦陷一周后,才冒险来到圣保禄女书院和姊妹团聚。香梅告诉了大姐一切,静宜对毕尔的印象很好。

会来的。香梅坚信,毕尔从未失信过。

一个女孩慌慌张张地向她们跑来———是毕尔的妹妹爱莲!

陈香梅想迎上去,但腿脚不听使唤,愣愣地动弹不得,倒是静宜跑上前,爱莲气喘吁吁说不出话,只掏出一张叠成飞鸟状的纸条。

陈香梅颤抖着双手,费了很大的劲才展开字条,原来毕尔和他的伙伴已于昨夜急匆匆离港去了澳门,因为传闻从今日起,日本人禁止年轻男子离境!字条最后一句是:“为了我俩勇敢些。”

泪水嘀哒落在字条上,但这是幸福的泪水,爱在祈祷,爱在护佑着他们。她将字条小心折叠起来,放进贴胸的衣兜里,她发誓,要将它保存到战后。

喧闹嘈杂的人群开始了蠕动,纷纷检票上船。日本检查兵穷凶极恶林立两旁,蛮横地对难民们搜身,用枪托乱砸包袱行李。

香梅姊妹和爱莲胆战心惊地向前移动,静宜排头,香梅压阵。一个个过去了,香梅刚向前移去时,一个日本兵突然抓住她的肩头,香梅一惊,一张淫荡凶恶的男人的脸扑入她的视野,她只有紧紧地闭上眼睛,完了,一切都完了,珠宝首饰全缝在她的衣缝里,她走不了,姊妹们又如何完成得了苦难的历程?

短短的几分钟,她却分明是踩在生死的阴阳界上,冷汗热泪将秀气的脸变得湿漉漉的,一阵歇斯底里的狞笑声中,她睁开眼,呲牙咧嘴的日本兵猛地将她一推一吓呆了的姊妹们慌慌地搂紧她。骨肉总算又相聚了,她们像是在奈何桥上奈何行。

流亡三千里(2)

轮船上的汽笛凄长地叫着,像又一次生离等于死别;船上严重超载,像罐头沙丁鱼似的密集,却缺乏齐整;乱哄哄凄惨惨,哭叫呻吟争吵声中,甲板剧烈晃动着,轮船离岸了。

是喜是忧?是福是祸?只知道这是命运性的决裂。

六姊妹和爱莲挤坐在船下部的甲板上,从圆圆的船舱洞里看到,九龙远了,香港远了。

半年来她们是这样焦灼地企盼着离开香港,可在这离别的时刻,香梅却有着锥心刺骨的贴恋。

香港,华美而悲哀的城市,她对英国人在殖民地上目空一切的神态深恶痛绝,对那些称英国为皇家的华人顺民痛心疾首,对香港街头那些半通不通的中文标语招牌啼笑皆非,电话曰德律风,邮票日士担,杂货店曰士多,烤面包曰多尼,公共汽车站则写着:“如要停车,乃可在此。”

但是,香港毕竟是中国的土地,在这里,她完成了从孩童到少女的过渡,圣保禄女书院、真光女中到岭南大学,奠定了她中文学业的扎实基础。女儿对母亲的最后的爱,还留在跑马地的墓地上,以后,谁给母亲祭上鲜花清水?也许,冯老伯会替代她们做这一切,在沦陷后的半年中,冯老伯一次次接济她们,给她们送去极珍贵的花生油,离港前,老伯还给了她们400元军用票作为离港旅费,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冯老伯跟她们非亲非故,可见人间还是有真情在,冯老伯仍留在香港,她们能不怀念香港?

还有她的初恋,烽火中的圣保禄女书院后庭院,将永久地烙刻进她的人生记忆中,那一次次紧紧地双手相握,唯有心相知的纯真的爱,今生今世怕不会有第二次!为这,她能忘得了香港么?

香港,我会回来的。她的心在呼喊

逝去了的一切,不会是迢递的梦。

从九龙乘船到澳门,原本只要两三个钟头,可是,这艘轮船却在海上煎熬了三天三夜。

西南季风狂吹,倾盆暴雨肆虐,老天仿佛也欺凌着芸芸众生。不断有飞驶而来的日本巡逻船,日本兵的大皮靴践踏着人的尊严,短短的罗圈腿傲然地跨过蜷伏甲板的人的头顶,无理由地搜身、殴打,似乎从中获得了快感。人性如若沦为兽性,就比兽还要凶残愚蠢。

毕尔听到的传闻或许是真的,蜂屯蚁聚的难民们多是老弱妇孺。闷热、潮湿、汗馊、腐臭、干渴折磨着人们,不少人病了,呕吐、哭泣、呻吟此起彼伏;忽地一阵骚动,原来有个老者死了,撕心裂肺的喊叫、足顿胸捶的哭嚎中,周遭的人却催促着死者的家属快把尸首掷入海中,天知道是不是传染病,要是遇上日本人检查,全船不知会作何处置!家人被迫对死者海葬,妇孺们扑在船舷呼天抢地时,这家人原先的座位早叫蠕动的人群填满了。陈香梅眼睁睁看着这一幕,不寒而栗,直冷到心里,人类的同情心泯灭了?这真是一座海上地狱。

香梅姊妹相濡以沫。一杯淡水、一只梨、一碗米饭都能真诚礼让,连六七岁的香桃也变得老嘎嘎的,说:给爱莲姐吃嘛,她是客。这时候谁是主谁是客?大家都笑了。香梅甜到心里,她们是好姊妹。

等到澳门终于出现在视野中时,全船的人又失去理智地骚乱起来,狂喊狂跳,像要将整条船颠覆。可怜的人们,逃难历程仅仅扯开了序幕而已。

苍天保佑,他们登上了澳门的码头。码头上密密麻麻的接客人群中,香梅一眼看见了毕尔,毕尔也忘情地向她们挥动手臂,情人的眼光怕是带电流的。

一切又变成了人间天堂。初夏的澳门码头,背景是柔和起伏的小丘陵,漆成红、黄、绿的小屋像是童话世界。毕尔又紧紧握住了她的双手,尘埃满面的她流着泪说:“毕尔,我一百次担心再也见不着你了!”毕尔抽出右手,拭去她脸颊上的泪水,歉疚地说:“小香梅,我发誓,再也不离开你,永远。”

在澳门,他们滞留了一星期。因为陈应荣托人带信说,他有款汇到澳门天主堂,但是姊妹们去到传送馆时,牧师却对汇款之事连连摇头、一无所知。姊妹们傻眼了!前程渺茫,仅靠冯老伯资助的400元军用票是远远不够的,况且,他们要进入内地,只有步行,这得找一个可靠的向导,而向导,得花一笔数目惊人的钱才能请到!

日子一天天过去,父亲的汇款仍无影无踪。不能再等了,在昏暗的洋油灯下,静宜和香梅悄悄地拆开夹旗袍衣缝,取出了一枚7克拉的钻石戒指,这是母亲的遗物,母亲病入膏盲时也舍不得变卖它,说要留给女儿们。可现在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了。

毕尔的伙伴俞波贝等得不耐烦了,半玩笑半认真揶揄毕尔:“嗳,我说,你这是逃难呢,还是蜜月旅行呢?”毕尔毫不示弱回答:“嗳,我说,你平素最崇拜鲁迅,言必称鲁迅,你说鲁迅‘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乃真正大丈夫语,莫非你是只顾自己的小丈夫?”波贝耸耸肩:“看来你是个情种,可你别忘了,刘备怎么说?妻子如衣裳,将士似手足,你忍心毁了我们的手足情?”毕尔大笑:“哈哈,你尊我为帝王了,就得听我的。”逗笑归逗笑,澳门却是不能再停留了,静宜和香梅像母亲当年变卖首饰那样,忍着屈辱与珠宝商讨价还价,但费尽口舌也只卖到700块钱,珠宝商还一脸的不情愿:小姐,兵荒马乱的,再贵重的钻戒也不能吃呀。吃,最要紧;没吃的,就没命。

流亡三千里(3)

他们九个人和另外十个并不相识的难民聚成一群,请了一位向导带路。向导是个黧黑精瘦的广西人,腰间居然大模大样别了一支老式手枪,这叫人顿生胆怯,不过香梅老怀疑那枪里没有子弹,也无法扣响,因为枪已锈迹斑斑了。但有总比没有强,要躲避日本人,躲避轰炸,穿越封锁线,绕过土匪出没的地域,他们必须迂回前行方能抵达桂林。当然说不定这位向导就是个草寇,可事到如今,一切只有听天由命了。

这些年,战火纷飞满目疮痍的苦难大地上,从北到南,从东到西,逃难的人流始终不息。不愿做奴隶的人们逃离占领区,何处是归家?有权势钱财的,多早就乘飞机汽车到了大后方,黎民百姓到了不得不舍弃家园时,只有依靠自己的双脚奔逃。浩浩荡荡的人流由跌跌撞撞的人群汇集成,在红尘滚滚的路途中,有时会出现一支撑着校旗背着行囊的师生队伍,灰尘仆仆的他们有时会唱起抗日歌曲,这是振奋人心的时刻,但这毕竟罕见;更多的是三代乃至四代同堂的家族队伍,拄着拐杖的白发老者牵着幼小的孙辈,小脚的婆媳相互搀扶着艰难行走,男人们挑着盛着家什的破箩筐,这样的队列看着比出殡还凄惨!人流中有叽嘎作响的鸡公车,有颤颤悠悠的轿子,有破烂的牛车,车上堆着被垛粮食劈柴锅盆碗盏还有那么一两只仍见鲜活的公母鸡,这真叫人心酸眼亮:他们带着家园!然而这一刹那转眼叫喧嚣的荒凉所淹没。走着走着便有人倒下了,一路有啼哭,一路有草率的新坟,可人流还在涌动。生命在这里,显示出它的无比脆弱和无比坚韧。芸芸众生便是蚁蚁众生,被视如草芥的小民百姓也如草芥卑贱又坚韧。

毕尔有意无意跟香梅并肩而行,爱莲和姊妹们都识趣地离开几步,但波贝爱调皮捣蛋,常冷不丁插到他们中间唱反调。

“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香梅轻声吟道。

“你在读谁的诗句?”毕尔问道,他毕竟是学建筑的。

“杜甫的。我现在才懂得,为什么他的诗被公认为‘诗史’

“哦,可是你不是喜欢李白胜过杜甫么?变了?”

“并没有变。我喜欢李白的个性和诗,永远不变。但眼下,我体验着杜甫最后13年的逃难、漂泊历程的感受。那是安史之乱最剧烈的时期,国家岌岌可危,百姓灾难深重,诗人也历尽苦难,他后来漂泊四川八九年,最终在湖北湖南漂泊了两三年,死在由长沙到岳阳的一条破船上。战血流依旧,军声动至今,诗人的忧国忧民心跃然于诗句中。”

长她十岁的建筑系毕业生洗耳恭听,他喜欢这个女孩,不只是她漂亮可爱,更是因了她倔犟的个性和一肚子的学问。

“算了吧,小丫头,你的忧国忧民怎么看也有点装腔作势。告诉你,自古以来,女才子少而又少,慷慨悲歌者几乎没有,最多在一个‘情’,字中绕圈圈而已。”波贝强行插进他们中间大放厥词,他倒是学文的。

陈香梅一点即着火:“亏你还是堂堂国文系大学生,哼,没知识,蔡琰的《悲愤诗》没读过?《胡笳十八拍》没读过?李清照的《夏日绝句》没读过?哼!”

波贝眨眨眼:“别哼了,承蒙指教,你别蔡琰李清照啦,蔡琰就是在混战中先被董卓部下所掳,后辗转流入南匈奴12年之久,做了匈奴人的妻子;李清照嘛,也是在战乱中遭到国破夫死的苦难呢,哼哼,不祥嘛。”

陈香梅哭笑不得:“讨厌。”

讨厌归讨厌,有波贝的插科打诨,流亡的艰辛单调多多少少得到点调剂。

也遇到过白天土匪打劫。几个背长枪的匪们在小河边凌辱折磨着一白发苍苍的老人,几个女人恐惧地盯着老人,像等候着他的指令,而老人只是不住地呻吟:天啦,我没钱,没钱。

香梅她们不由得毛骨耸然,匪们的眼光也直勾勾盯在她们身上,向导果断地做着手势。让她们快走。毕尔忍不住对匪们叫道:“你们、你们不能这样对待老人和妇女!”向导已狠狠地将他搡到一边。

也许是向导腰间的枪起了作用,也许匪们认为这不过是群穷学生,土匪没有刁难他们;但脱离了险境的他们却仍为老人和妇女担忧,向导头一回歪着嘴笑道:“你们真是些书呆子,这年头,各人顾各人还顾不上了呢。”

如果说白天的恐惧叫他们触目惊心,那么夜间宿店的恐怖已把心碾成了粉末。总担心遇上黑店,天亮时已成了店家蒸笼里的人肉包子。一夜夜就这么捱了过来,幸而店家多只是贪婪的主。向导只管白天带路,夜间独宿一处。他们沿途经过的都是乡野小镇,所谓客栈,也多是战时住家改成的罢了。

小客栈只点一盏直冒黑烟的桐油灯,乌烟瘴气中,你若是一脚跨进门槛,立马就有人杀猪般嚎叫起来,定睛俯看,腌躜的地上横七竖八躺满了人,你踩在哪位“客官”的身上了。也有架着三层床铺的,那铺上地下也全密密麻麻躺满了人。怎么说也比风餐露宿强点。

流亡三千里(4)

走了一家一家又一家,情景一样,天却越来越黑,毕尔鼓起勇气问店主:“我们……要里间,有床铺的。”

店主狡诈地打量着他们,似乎要透过灰头土脸脏衣破鞋窥探出囊中钱财,好一会他才点点头,领着他们从人的缝隙间抬脚跨进里间。

里间的地板上也躺满了人,多是老人,因为是地板而不是泥地,价钱大概要贵得多。有张粗笨的木板床,还有灰朴朴的垫被和盖被。店主伸出肮脏的指头,报了个惊人的住价!毕尔摇摇头,领着大家又要往外走时,店主一把拽住他的胳膊,难道要强行留宿?波贝捋起袖子,女孩子们吓得尖叫,店主却涎着脸笑了:“好说好说,漫天要价,就地还钱嘛。这床铺是我们自家睡的,看你们像群学生崽。怪可怜的,就给这个数吧。”价钱压了许多,但仍昂贵,毕尔想想,一咬牙:“就这样吧。”店主便眉开眼笑去到外间张罗。

波贝抱怨毕尔不够强硬,毕尔叹了口气说:“我不能让她们睡外边地下,潮湿肮脏,会生病的。逃难,第一就是不能生病。这样吧,陈家姊妹和爱莲将木床填满,横着睡才凑合。我跟波贝睡床榻。·,波贝,我们去厨房烧锅热水,让她们好好洗洗。”

波贝耸耸肩:“又是保护神;又是伙夫,真够呛。”边说边跟毕尔去了后面的厨房。

静宜说:“来,我们先收拾好床铺。”

里间没点灯,仅靠外间的灯光透过板壁缝和小窗映出个模糊印象。小香桃已满心欢喜爬上了床,她往被垛上一靠:“呵,我困死了。”旋即,她却凄厉地尖叫着跳起来。

明明暗暗的光影中,一只硕大的黑茸茸的长尾巴东西一动不动伏在被垛上,被垛却在起起伏伏。七个女孩缩成一团,又凄凉地尖叫起来,地板上躺着的老头们也稀里糊涂坐了起来。

店主擎着桐油灯跑进:“什么事?什么事?出了什么事?”

灯光照见了长尾巴物,是一只死老鼠。

店主抓起老鼠尾巴:“这有什么大惊小怪,一只死老鼠嘛。”

毕尔和波贝也跑了进来。香梅指着被垛:“你瞧,还在动。”

毕尔摊开盖被,乖乖,竟有一窝蠕蠕动的小鼠仔!

女孩们又尖叫着双手蒙住眼睛。

店主却像得了宝似地欢喜:“让我来让我来,这窝鼠仔浸到清油里,是治刀伤火烫的灵丹妙药呢。”他将桐油灯挂在板壁的铁钉上,一手提着死鼠,一手托着鼠仔们,欢天喜地出去,嘴里却嘘着:“女人!你们这些女人,坏事的女人!”

静宜皱着眉头说:“要是鼠疫,可就糟了。”

鼠疫倒是没有。第二天起来时,她们只是被虱子跳蚤臭虫咬得遍体鳞伤,就是脸蛋也一片红肿,奇痒无比。揭开脏兮兮的被单,木板上成千上万只虱子在爬动,用手摁去,只只饱满,一摁一滴血。她们太累太困了,让虱蚤臭虫饱餐了一夜。

黎明即上路,不论晴雨。黧黑精瘦的向导阴郁地说:“雨天若不走,住店,不要说我耽搁不起,你们赔得起吗?每天像是逼着你们赶路,不赶行吗?天黑了,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荒天黑地,不要说你们身子骨受不住,遇上强人,小命就没了。”一行人只有默不作声跟着他在雨地里走,雨鞋踩在泥泞的小路上,叽呱叽呱作响,再提不起精神谈李白杜甫李清照了,倒是波贝有时会骂出声:“妈妈的!乞丐不像乞丐,充军不像充军,我厌烦透了!”

吃饭从无定时,饥一顿饱一餐。遇上小饭馆,便涌进去狼吞虎咽一回;有时候走了一天,什么也吃不上。毕尔心细,路过小村,只有农家有甘薯、鸡蛋和蔬菜水果什么的,再贵他也买下来,战时农村粮食奇缺。在路远迢迢饥肠辘辘时,一只茶叶蛋半只石榴便让气息奄奄的小香桃又活转过来,让姊妹们牵扯着又继续前行。

香梅最担心的就是小香桃,生怕有个闪失香桃病倒。没想到,她自己成了第一个病倒的。

起初是头痛发烧,以为是淋雨感冒了,也不吱声,硬撑着跟大家一块走,渐渐地烧得难受,脚下像踩着棉花,毕尔顾不得许多,握住她的手,竟像燃得正旺的炭火般灼人,毕尔说:“停一停,香梅病了。”毕尔家在香港开一爿中药店,这回上路带了万金油、正红花油等药品,一路住宿蚊叮虫咬多亏他的万金油涂抹。这时他又从行装中掏出万金油、正红花油,涂抹在她的太阳穴和人中上。静宜用手试着香梅额上的热度,忧心忡忡地:“怕是重感冒。”向导却斜睨着冷冷甩过一句:“打摆子。要有奎宁才好。”毕尔翻遍行囊,那小瓶奎宁却不见了。不幸言中。这是难民群的流行病,花蚊子怎么偏偏叮香梅呢?高烧过后,不一会浑身发冷,哆嗦着,非得毕尔架着她奔跑不可。向导又不阴不阳甩过一句:“边跑边喊:躲摆子!躲摆子!”

流亡三千里(5)

毕尔言听计从,大声喊着:“躲摆子!躲摆子!”他满心懊恼,那小瓶奎宁在哪丢了呢?

黎明即起,仍要赶路。他们不能没有向导。

陈香梅不知自己是怎样行走的,毕尔一直架着她;静宜和香莲要换他,他坚决摇摇头。江南才子的文弱潇洒的风貌消失殆尽,二十几天的流亡生涯,日晒雨淋、奔走操劳,他又黑又瘦,长发乱蓬蓬,胡子拉碴,因为焦虑目光灼灼,如果腰间别支枪,他怕更像草莽豪杰了。

陈香梅什么也不知道,脚下飘忽忽,灵魂出了窍。那路旁的新鲜的红土黄土草草垒就的孤坟,掩埋的是哪城哪乡的人物?那旷野上水沟里或新鲜或腐烂的尸体,倒毙前夕该有多少冤屈苦痛没有诉说?她很快也要成为异乡异地无家可归的野鬼么?

“我要死了……要死了……”她呻吟着。

“你死不了。有我在。”他咬牙切齿地说。战争和爱情让他脱胎换骨?不再是一个文弱缠绵的少爷?

三天三夜,他们抵达了广州湾。

从澳门到广州湾,他们走了整整半个月。这半个月,却让这七个女子阅尽人间沧桑,历经了人生的苦乐四季,她们的心过早地苍老了。所幸的是,苍老的心田还残存着温柔的一隅,那是爱的清泉在滋润着,无论对体验者还是旁观者。

那是一个残阳如血的黄昏,燠热的空气蒸腾着人和垃圾的异昧,街头巷尾到处挤满了难民,没有一家客店不挂出“客满”的睥子。向导阴沉着脸说:“鬼子离这很近了,明天天一亮从这出发。”说完甩手就走。

毕尔喊道:“等一等!”

向导阴沉地站着:“什么事?”

毕尔急切地说:“是这样的,香梅病得这样重,今天又拉起肚子来了,无论如何,得在这里休整一两天,我父亲有个朋友在这里开爆竹店,我想找找他,要点药。”

向导歪嘴一笑,朝那十位难民涸道:“你们呢?愿意不?”

死一样的沉默。毕竟死生与共地走了十五天。

好一会,一个男子嗫嚅着说:“鬼子就要来了,若是为了一个女子,叫大家……”

波贝忽然学起店主的腔调,嘴里嘘出:“女人!你们这些女人!坏事的女人!”

毕尔愤怒地冲上去,一把揪住波贝的衬衣前胸,吼叫着:“你这自私鬼!你要走你尽管滚!”

静宜掰开他俩,哭声哭调地说:“我们再商量商量吧。要不,租顶轿子抬着她走?”

向导不露声色地说:“那你们再商量吧。明天天亮在这给我个准信。”走了几步,又回头:“这小女子,怕是活不长了。”

毕尔又疯了般冲上去:“你胡说!”

吓得静宜和爱莲慌不迭地拉住他。

他甩开膀子去寻找那家爆竹店,气势汹汹像是上门打劫的匪徒。

他找着了那家店。爆竹店早做了旅店,难民已挤得像沙丁鱼罐头。店主问清情由后,说他在镇外倒有间爆竹仓库,眼下爆竹倒没有,只是简陋荒僻些,他们愿住多久就住多久。

毕尔领着女子们去郊野的仓库房,波贝垂着头竟也一声不吭地跟着去了。

一间铁皮小屋孤零零地立在荒野中。屋顶墙壁地面都是锈迹斑斑的铁皮,没有窗。在六月烈日炙烤一天后,打开铁皮门,小屋像烧红了的烙铁般灼人,可又不能打开门,要不,荒野中嗡嗡作响的蚊子大军将浩浩荡荡飞进。呆到后半夜,气温降了,铁皮屋回归为冷如铁!他们何罪之有?竟下十八层地狱受火烤冰冻的惩罚?

陈香梅昏昏沉沉,冷热对她都已是麻木了。

“老鼠……老鼠……妈……”那是仰光领事馆,母亲给她们放下蚊帐时说:“呵呵,让我们一块勇敢地面对这一切,也许还有更糟糕的东西呢。”

母亲飘然而至,还是那么漂亮又憔悴,她说:勇敢点,这个家还靠你照顾呢。

“米饼……米饼……二叔婆……”那是二叔婆家的大厅堂,石磨嗡嗡响着,女人们的手揉搓着雪白的米粉,二叔婆指挥若定:“就要开仗了!每家每户至少要做30斤米饼!”

二叔婆铿锵作响地走来,还是那么矮胖却精神抖擞。她说:不听老人言,吃苦在眼前。

还有几天就是她17岁的生日,可是生命已行到尽头,迷蒙的回忆像筛子,留下的是这样一柔一刚的两个女性,如果她能生还,是否已铸就成一个刚柔相济的女子呢?

也有清醒的时候,她挣扎起来,又要泻肚子,不,是拉痢。四野没有茅坑,静宜、香莲、爱莲扶着她架着她拉着她,到远处的山坡旁解决,夜风中她们因恐怖而颤抖不已,仿佛间似乎在阴曹地府游荡。

回到铁皮小屋,香梅还在颤栗,但这一刻她头脑非常清醒:“哦,就要天亮了。大姐,你们先走吧。我……我是不行了……总梦见妈……想是妈来接我了……”

流亡三千里(6)

静宜搂住她:“不许你胡说!妈只会护佑你好起来!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毕尔沉静地说:“静宜,我仔细想过了,你们还是先走吧,我陪着香梅,相信我,也相信波贝会照顾你们的,那个向导倒是靠得住的。”

静宜打断他:“不,毕尔,我决不能让你们俩留下,兵荒马乱的,说不定今生今世就见不着了。”说着已泣不成声。

几个妹妹和爱莲已哭成一团,波贝懒懒地坐了起来:“唉,女人们,别哭啦,不走还不成?”

又一个黎明来到了,毕尔悄悄出了铁皮屋,静宜也悄然跟上。

毕尔说:“今天我一定要弄到奎宁,还有治痢疾的药,要不,她会没命的。”

静宜说:“我把钱带上了,只是所剩不多。”

蛋青色的晨曦中,向导和10个难民正等着他们。

向导仍阴沉沉地问:“死了?那我们等一天。”

毕尔真想兜脸给他一拳,静宜拉住他:“请你别说不吉利的话,我妹妹还活着,我们去给她买药。”

向导没心没肝地说:“那我们可等不起,她那病可不是三天两天能好的。”

毕尔拉走静宜:“让他走吧,这种人早叫钱黑了心。”

向导忽地打了声口哨,追上他俩:“等等。黑心钱我不赚。这点钱退给你们。”钱塞到毕尔手中。

毕尔怔住了:“不是议好了嘛,我们中途停歇不走,钱不归坏呀。”

向导说:“我看你是条汉子。愿老天保佑你们。我们得走了。”

为了香梅,毕尔攥紧了手中的钱。

爆竹商就像他经营的爆竹,面如重枣,性情急躁,一点就着,很是慷慨助人。他很快弄到了治痢疾的草药,又几经周折,找到了贩卖药物的黑市商人,市场奇缺奎宁,奎宁成了救命药,价钱也贵得惊人,将静宜手中和向导退的钱全给还不够,静宜轻声说:“我们还有点首饰,得去铁皮屋拿。”

话音未落,毕尔已拿出了自己的戒指交给黑市商人。

静宜拦阻着:“哦,不行,这是你家祖传下来的呵。不行。”

那只分量颇重的方章形金戒上,凸出一个“仁”字。毕尔双手一摊:“不错,是祖传的,你别忘了,我们家世代开中药店,祖传两个字;仁慈。我这样做,有朝一日将无愧地加入仁慈祖先的行列。”

然而,奎宁吃了下去,煎熬的草药汤也灌了下去,香梅的病却一天比一天见沉。毕尔和静宜急得没法,便由热心的爆竹商张罗,请了个乡间巫婆来念咒驱邪。

是一个闷热的黄昏。团团乌云在天际翻滚,荒野中成群的蜻蜓低飞着,突兀而起的是上千只蛤蟆的鼓噪,热气蒸人的铁皮屋弥漫起诡谲神秘。巫婆包着黑头巾,穿着黑大襟衫裤,脸和手都像千年老树皮,寿斑团团块块,没有牙的扁嘴开开阖阖,就像乡间燃着柴火的灶口。她念念有词:“东边的鬼东边去西边的鬼西边去南边的鬼南边去北边的鬼北边去”,霎时她像婆娑起舞的少女般,在香梅的身上腾空跳跃,浑浊的老眼变得炯炯有神,嘴里发出“嘘嘘”的呼啸声。雷声隆隆由远而近,夜幕沉沉笼罩一切,条条豁闪如狂舞的金蛇,读书郎读书妹全给震住了,傻痴痴地跪在锈迹斑斑的铁皮上,动弹不得。

陈香梅仍在昏迷中。

是爆竹商想起了点亮蜡烛,摇曳的烛光中,人们恐惧得痉挛。

大汗淋淋的巫婆和爆竹商走了,巫婆叮咛:“让她躺三天,不准叫她的姓名,也不准说她会好起来。要不,恶鬼到哪都会跟着她。”

铁皮屋又剩下七女两男。

豁闪、炸雷就在铁皮屋上,不,他们分明看见火球就在屋子里!疯狂的雷声要把铁皮屋炸碎!波贝的知识性醒悟起来,他跳起:“我们完了!铁是导电的!我们全得遭雷击而死!”

毕尔说:“荒野雨地,也是容易遭电击的,这里,多少还可避点风雨,听天由命吧。”

暴雨倾盆而下。无数条雨柱猛烈抽打着铁皮屋顶,却空空得要把人的心掏出。雨水顺着铁皮缝隙破洞渗了进来,烛光中,铁皮墙壁铁皮屋顶像抽象派画家涂抹出无数幅画图,又像是远古蛮荒部落神秘的图腾。

无疾的在大雷雨中坐等天明。

病重的香梅这一夜睡得很沉,没有拉痢也没有呻吟。

空间凝固了。狂风吹开了铁皮门,门外是一片滔滔的白雨。没有谁去掩上门,雨的气味和旷野的气味涌了进来,渗透了空间。

时间凝固了。永远停不了的雨停了,永远亮不了的天亮了。曙色透过门洞漫进铁皮屋时,是陈香梅第一个开口说话:“哦,天亮了。”

陈香梅居然奇迹般地好了!

是药物的作用得有一个过程?是巫婆的念咒驱邪到底灵验?是大雷雨拯救了无辜的弱者?谁也理不清。总之,陈香梅完全好了。只是整整三天,大家仍不喊她的名字,只叫“嗨”;躺三天是不可能的,鬼子已逼近广州湾,毕尔雇了顶轿子,说:“嗨,请上轿。”

流亡三千里(7)

这顶破旧的老式轿子,让她想起了老祖母。陈家第三代女子扶病上轿逃难,前程莫测。

毕尔和波贝走在轿侧。毕尔说:“波贝,对不起。谢谢你没有离开我们。”

波贝酸酸地说:“什么对不起谢谢的,看了一出古典浪漫剧《罗密欧与朱丽叶》,还是合算的;只是你俩把它改成中国式大团圆的结局了。”

“你就爱贫嘴。”不过毕尔的心里还是甜甜的。只是他不是17岁的少男,而是27岁的大男子。

从广州湾到桂林,不仅路途仍遥遥,而且多得穿行于险峻偏僻的山道,但是经历过生死行的他们,已变得分外的坚韧沉着,就连最小的香桃也有了股英武之气。

一个半月后,他们终于抵达了桂林城外。狂叫狂跳了好一阵后,他们软瘫在山坡草地上,不敢相信,噩梦已经过去,逃难已告一段落!

尔后,七个女子迫不急待地找出梳洗物和细心珍藏起来的一点点化妆品,去到淙淙的小溪边,梳洗修饰,似乎进城是她们人生中的一次盛典。

波贝嘴中发出嘘声:“女人!这些女人!坏事的女人!”但他满脸是欢笑。

毕尔耸耸肩:“她们是好女人,将是成事的好女人。”

波贝耸耸肩:“那当然,情人眼里出西施嘛。”

这是1942年的初秋。桂林桂子飘香,他们贪婪地嗅着这清芬的馥香。

桂林,却并不是和平的绿洲。

成千成万的中国难民离乡背井,在苦难中跋涉,在流亡中煎熬,很少有人记录他们的历程,抒写他们的痛苦,更不要说作为新闻大肆渲染了。因为他们不过是软弱的凡人,他们无法挣脱时代的梦魇,只是无可奈何地行走在苍凉的人生之路上,受尽磨难,或生或死,岁月记不下他们的姓名。

香梅姊妹和毕尔等一行其时也混杂于芸芸众生之中,30年后,陈香梅成为美国70位最有影响的人物之一,此后,她在回溯“香梅之路”时,化了不少笔墨再现战火和流亡中的磨难与传奇。但是,1942年,他们实实在在只是普通人。其实,正是普通人在承受时代的沉重负荷,普通人更能代表时代的总量。他们是时代和人生的底色,虽然朴素无华又缀满补丁,但没有他们,何以显示所谓英雄的超人和非凡?

1942年。也是在南方雨季的五月,史迪威将军以徒步穿越热带丛林140英里,行程20余天,而让美国报刊热闹了好一阵子。

1942年2月中旬,中国远征军10万兵力,从云南开入缅甸,由史迪威全面指挥对日作战。中国远征军司令长官卫立煌、副司令长官杜聿明,第1路军,辖第5军、第6军、第66军等,皆为战功卓著的部队,经过两个多月的浴血奋战,在局部战场中国远征军打得顽强果敢,且救助出被围困的英军,但是作为总指挥的史迪威,对敌我双方的情况并不熟悉,又一意孤行盲目制订的作战计划,结果得此失彼,整个缅甸战场显得混乱不堪,英军军心涣散,中国远征军面临日军的疯狂攻击。4月24日,日军占领了腊戍,切断了滇缅公路,接着又占领了望濑,也就是切断了到印度的退路。这时,史迪威正在密支那附近,他原计划将司令部设到密支那,但日军已冲向密支那,史迪威顿生溃不成军的危险感!陈纳德曾用电文向他建议撤离路线,阿诺德则派飞机欲接他撤走,因为就是撤退,三军怕也不能无帅吧?但是,这位59岁的中将却使起了牛性子,他决心留下,声称“我呆在前线”,他让一些下属和妇女飞走,与美国、英国、中国、印度、马来、缅甸等国籍的114人开始了穿越缅北丛林去印度的徒步行军!

史迪威忘了自己是作战总指挥?还是总指挥已无力回天时别无选择的选择?谁知道呢。反正中国远征军敌情不明、目的地不明,无法互相协同配合,只有各各且战且退,被日军拦截追杀,伤亡惨重。5月底,孙立人将军总算将38师撤到了印度;第5军的第200师,是戴安澜为师长,曾在昆仑关战役大败日军的我国第一支机械化精锐部队,在缅甸连连苦战,最后陷于腹背受敌、进退无路的险境,为避开日军追杀,翻越人迹罕至的野人山,方与一部分第6军边打边撤回到华南,戴安澜师长壮:烈牺牲;而第5军还有两个师被围困在缅甸西北部,直到7月才回到中国或去到印度。据统计,牺牲在撤退路上的官兵比阵亡的多出一倍!莽莽缅甸丛林中,掩埋了多少中国烈士的忠骨?中国军魂在异域游荡,这丧师辱国罪该谁来承担?

1942年5月初,当史迪威固执地穿越丛林时,中国西南边境的怒江两岸,中日双方正在进行空前绝后的殊死拚搏!

怒江在奔腾咆哮。

它的源头是喜马拉雅山终年不化的积雪,它是怎样凿开云南边境陡峭的石崖,刻下深深的罅缝,旋即跌进宽阔的缅甸山谷,变成湍急的黑河水呢?这是一个谜。滇缅公路到这里,分外曲折崎岖跌宕起伏,这里是中国西南大门的天堑,但天堑一旦突破,西南将遭灭顶之灾!

流亡三千里(8)

5月5日,日军已挺进到怒江峡谷西边,空中日机助威,地上日军炮火轰击北岸,日军先头部队已过到怒江惠通桥北岸,装甲车队已紧紧跟在后边,一场杀手性的打击就在眼前!

中国由宋希濂部队和36师共同进行抵御战。先头部队与先头部队遭遇,为争夺制高点杀得难解难分,惠通桥炸毁了,必须歼灭入侵北岸的敌军,中国军队拚死抵抗,决不能让日军长驱直入,这是自南京陷落以来,中国面临的又一次最黯淡的日子。

5月6日日军装甲车队因桥已断被堵在西岸悬崖20里长的弯曲山路上,而日本士兵队也涌到西岸准备搭浮桥渡江。天赐良机!已电告宋美龄并获准攻击的陈纳德命令飞虎队出击!同时,陈纳德已电告毛邦初和周至柔,将中国空军的15架轰炸机借到飞虎队,由中国飞行员驾驭参战。

蓝天。白云。怒江。悬崖。

装甲车队。卡车。浮桥。苍蝇群般的日军。

P—40C机群大展雄风。一次次俯冲,一次次扫射;用俄式毁灭性炸弹炸崩山顶、堵塞道路,将日军群各各封闭加以歼灭。轰炸机发挥威力,直炸得天昏地暗、山崩谷裂,滑坡几乎淹埋了公路。炸毁卡车、炸毁浮桥、炸毁一切架桥设备。

中国部队已在东岸深挖战壕,一步也不敢离开。不能后撤一寸,一撤,中国就完了!

焦土。焦桥。焦车。焦尸。血染的怒江。硝烟的空气。

5月11日以后,日军的前进终被制止。他们的步兵炮兵也在怒江西岸设防,两军对峙,一直到1944年中国远征军再度越过怒江,才将他们赶走。

怒江保卫战是缅甸悲剧的最后一幕。对此,史迪威一无所知,他只是领着百余人穿越丛林。自然,被称为死亡陷阱的热带丛林不会因他是美国中将而变得温柔,瘴气、毒虫、虐疾、霍乱、回归热、饥饿的死亡阴影同样笼罩着他们。但他毕竟是要人,斯考特驾着飞机仍在寻找他,并在他出走的丛林地带投下食品、药物和信件。而不明真相的美国新闻界,仍在大肆宣扬史迪威正指挥着缅北激战。

二十余天后,史迪威和他的部属衣衫褴褛一瘸一拐地出现在印度的伊姆法尔!此刻他并没有联想起三月的腊戍,他面对衣冠不整的弗里尔曼和飞虎队所作的尖刻的挖苦。人,其实很难做到宽容和理解。

史迪威的这一举动显然让美国报刊吃了一惊。但是,一个近六十的老人如此倔犟甚至固执地这么做了,穿越丛林,木筏渡江,翻山越岭,这让富有冒险精神的美国人感受到征服的魅力,就个人而言,史迪威是勇敢无畏,不屈不挠的,有着刚强坚韧的意志和毅力。美国报刊也就撇开历史的视角,不谈亚洲战场的后果,只是绘声绘色渲染这长途跋涉的传奇和惊险!史迪威倒还坦白率直,5月25日美联社发自新德里的一篇报道中,他说:“我承认,我们挨了打,我们不得不撤离缅甸,真是丢脸得很。我想,我们应该弄清是什么原因造成的,我们要回去并重新占领缅甸。”他并没有自省。

蒋介石苦不堪言,真有“打落门牙往肚里吞”的屈辱感。不要说失去了滇缅公路这条至关重要的供应线,重要的是浩浩荡荡十万中国远征军,不过几个月,竟被损得七零八落!他不能原谅史迪威,却又发作不得,只是自此从心底里不信赖史迪威,哪怕史迪威是西点学校毕业的美国中将。而陈纳德,则以忠诚、战略眼光和战术水平赢得了他的绝对信赖,哪怕陈纳德原不过一默默无闻的退役上尉,直到4月20日,方由罗斯福总统向参议院建议提升为准将并获得通过。蒋介石的褒贬亲疏,客观上也深化了这两个美国人原就有的矛盾。

生性耿直倔犟的陈纳德却不能在复杂微妙的关系中保持沉默。边镇畹町,早春二月时欢送远征军的鲜花牌坊已经枯萎,有多少壮志未酬身先死的中华英魂在异域冤屈地游荡呢?他对史迪威的穿越丛林发表评议,认为如果史迪威仅仅是一连、一营或者一团之长,那么他的出走自堪尚嘉,但是,肩负美国在亚洲的高级将官和中国参谋长这双重大任,他的举动是对重任的漠视、玩忽职守!因而,陈纳德相信史迪威仅仅把自己看作一名普通战士,史迪威的军事思想只能打几次胜仗而决不能赢得战争的胜利。这真是刺刀见红,自然超过了自尊心极强的史迪威的心理承受力。

6月23日,史迪威向马歇尔发出一封绝密函件,状告陈纳德在昆明为飞虎队建立妓女院,算是报了一箭之仇。不算无中生有,但属捕风捉影,因为陈纳德对记者白修德说过:大兵们总得要有女人。陈纳德闻之付诸一笑,他和飞虎队实在忙得不可开交。而两个美国人在大是大非小是小非上乱麻般的纠葛却越搅越乱。

7月4日,是美国空军志愿队的解散日。

流亡三千里(9)

尽管罗斯福总统曾通过马歇尔给志愿队打来密电,称“美国志愿队的英勇和无畏及其非凡的作战效力实为全美国的荣耀”,他“对志愿队驾驶员获得举世赞赏引以为荣”,但是,志愿队仍不得不解散,其中237名志愿队队员选择了返回美国,其余的编入所谓的第23战斗机大队。

尽管早巳知道行将解散,但在最后的几个月中,飞虎队仍威名大振。就在4日清晨,12架日本轰炸机从汉口起飞经南昌欲袭击衡阳,飞虎队仍凌空而起予以痛击。

多好的飞虎队员!陈纳德对志愿队的解散深为遗憾。

解散仪式在重庆举行,原打算野餐,但天公飘起了毛毛细雨,且绵绵不绝。中国诗句怎么说?天若有情天亦老。中国俗话怎么说?下雨天,留客天。是这意思。

于是改在林森的官邸举办烤烧晚宴,战地服务团主任黄仁霖担任司仪,端庄的宋庆龄和宋霭龄赠给陈纳德一幅油画,画着他跟蒋介石夫妇在一起。没有出战的飞虎队员都参加了晚宴。

蒋介石致祝酒辞:“中国民众将永远把陈纳德将军和他的一队空中将士当作自己的战友和来自一个友好国家的友好代表。”

人们都高高地举起了酒杯,一片欢呼,室外是淅淅沥沥的雨声,陈纳德的眼濡湿了。并不久远的往事又鲜活于眼前。

去年的7月8日,他精疲力竭又精神抖擞地从旧金山飞回中国,美国空军志愿队由精神话变成了现实。以后他往返昆明与东瓜,怎能忘记热带丛林中苦练五个月的日日夜夜?等到12月20日,空战终于在昆明上空打响!12月23日,仰光上空又传捷报!飞虎队和鲨鱼头标志威震四海。缅甸、中国、泰国、印度支那的上空打了七个月的仗,飞虎队是硬打实打巧打打出来的。

请听听这些统计数字吧。七个月摧毁日机299架,此外还有可能摧毁153架。志愿队在战斗中损失12架P—40C,在地面丧机61架。有4名驾驶员在空战中阵亡,6名死于高射炮火,2名在地面被炸身亡,10名在空难事故中丧身,3名被俘。志愿队队员中,多数受过中国政府的奖章,其中10名驾驶员还获得英美两国的优异飞行十字章。他陈纳德,已获得中国的云麾勋章、不列颠帝国勋章和美国优异服务章。

空中激战的火球浓烟,生龙活虎的志愿队队员们、闪闪发光的各式勋章、默默抢修跑道机场的中国民工们……在陈纳德的脑海中交相叠印着,记忆力超人的他,记得住每个队员的姓名、外貌和性格,他爱他们,他为每一个死难者的伤心哀悼。但他知道,中国仍需要他们,志愿队是被迫解散的。

晚会上中国的古典音乐和美国民歌交替播放,伴着窗外的雨声,他深深地叹了口气,他分外珍惜这一年,一个正义的空军指挥员得到了最好的机会———完全不受拘束地集合和训练一批战斗的官兵,为正义而战。在美国,即便在夏威夷的卢克机场,他也不曾有这样的经历,而中国,给了他一生中最艰难也最辉煌的经历。

他爱中国。

他发誓,志愿队解散了,但飞虎队的荣誉、飞虎队的灵魂,决不会随着解散而烟消云散。

但是,雨天的别离,苍凉的感伤毕竟压倒了振奋。

八月的一个雨天,在昆明陈纳德的办公室里,他收到孔祥熙寄自重庆的一封信,才知道他的父亲已在七月去世了!他怔怔地站在窗前,信纸飘然附地。窗外大雨滂沱,似乎苍天也在悲号。他的父亲,只是路易斯安那州的一个普通农人,种棉花、打猎、垂钓、莳弄菜地而已,33岁时失去了发妻,43岁时第二个妻子又病故,父亲的中年历经两次丧妻的打击,陈纳德兄弟俩是在父亲粗糙大手的抚摸中成长的,父亲淳朴、耿直、充满了活力,他让儿子在大自然的怀抱中闯荡,与神秘的大森林作伴,跟湍急的江河拚搏,所以陈纳德方铸造成无所畏惧的自然之子吧!

也许父亲并不很理解他为什么长期呆在中国,但父亲为儿子所做的一切而自豪。每年父亲都要给他寄上两三封信。信很短,但一笔一划都是父亲粗糙的大手用心勾勒的,读着信,像温暖的电流将远隔重洋的父子的心沟通了。父亲和家里人看来还是理解他并谅解他的,他们并不要他立即赶回美国,只是以后再也收不到父亲的信了!父亲———撕心裂肺的呼唤在莽苍苍的烟雨中传出很远很远,但是,80岁的老父已长眠地下。52岁的男子泪流满面,不能自己。

9月的一个雨天,一对恋人在桂林独秀峰上依依惜别。

此峤独秀。

像硕大的春笋破土而出,像天外飞来的神奇山峦,此峰古朴峻秀、孤傲挺拔,与叠彩山、伏波山鼎足而立,是古城桂林的绝佳之处。

毕尔就要去重庆,陈香梅留在桂林郊外的岭南流亡大学,离别在即。然而,毕尔不想离别,他想说服她,让她跟他走。本想寻个清静处喝杯下午茶,但只吃到热乎乎的醪糟蛋,那闹哄哄的茶肆也不适宜他诉衷肠,于是,他俩共撑一把暗红底翠绿茶叶图案的油纸伞来到了独秀峰。

流亡三千里(10)

细雨……四周不见人。但是两人却一时无语,像有什么阻隔着。山麓的读书岩、太平岩、月牙池也都扇不起他们的兴致,毕尔无话找话,指着独秀峰上一巨大的“寿”字说:“这‘寿’字,好大气魄,果真是慈禧太后的手笔?我怀疑是书法家代笔。”

香梅说:“哼,慈禧太后纵有千般的不是,可不见得她就写不来一手好字!男人就爱俯视女人。”

毕尔笑了:“嗬,小女子蛮有大气魄。我可是仰视着你的,你是天上的星星月亮都成,就别是女皇、太后什么的。”

香梅认真地:“女皇?太后?我一点也不喜欢有政治野心的女人,但是我喜欢并立志做一个独立于世的女子。”

毕尔敛了笑容,看来,要说服她跟他走,不容易!

两人又默默无语。

雨……近黄昏,天地间一片非雨非雾的混沌。毕尔怕淋着她,伞总往她这倾斜;香梅怕淋着他,又总往他这边靠;有意无意中两人竟挨得紧紧的,毕尔颤栗了。

他轻声说:“小香梅,还记得去年的九月……香港的红房子……尔后是别离……别离又重逢是战火……战火后是逃难……生生死死都经过了,又到了九月,我要对你说……可是又总没说……”

陈香梅的心怦怦乱跳,是的,这一年,他们经历了真正的生死恋,然而,就是一个“爱”字也没说过!她羞怯地偷眼看他,他是那样紧张,尖尖的喉节上下动着,这可不是平时的毕尔,忽然间,她想淘气了,她头一偏:“毕尔,我们登独秀峰吧,比一比,谁先上峰顶。”说着,她撒开匀称的双腿就往西麓奔。

毕尔怔住了。女孩,少不更事的女孩呵。她举着雨伞急急追赶着:“嗳,雨天雨地,石阶又窄又陡,你别跑,我甘拜下风,还不行?等等。”

她可不等他,没命地往上蹿;他不敢拽住她,又不敢超越她,只是高高地撑着伞紧跟着她。这柄暗红底翠绿荷叶图案的伞给这寂寥的黄昏雨平添了鲜活。

“嗨,306级!”她气喘吁吁又得意扬扬地嚷嚷。

“一年应该是366天呵。”他神不守舍、忧心忡忡。

她登高远眺,只见群峰遥遥、神奇缥缈;他俯瞰山城,只见高高低低纵横交错的是黑压压的青灰瓦屋顶,青灰瓦上蒸腾着白……水气,那是人间烟火所致。

他叹了口气。她是浪漫的,他是现实的;她还只17岁,可他已经27岁了。

他怕自己等不及,他必须此刻就说服她。

“香梅,请你答应我,也许我太自私了,我想请你跟我———一起去重庆。”他一只手撑伞,一只手便紧握住了她的手,他不能失去她。

她抬眼望着他:“毕尔,请你原谅我,我不能。你知道,岭南大学就在这,我再也不愿离开学校。父亲也将钱寄到桂林亲友家,几个妹妹可借宿在亲友家,也都能上学。大姐要去昆明飞虎队当护士,噢,你不是挺崇拜飞虎将军吗,我们都为大姐感到高兴,这样,我更不能离开妹妹们了。”

她的漆黑的眸子流泻的是单纯和真诚,他不能责怪她。他拧着眉头想了想,一咬牙:“也好,我不去重庆了。我留在桂林,跟你、跟你的妹妹们在一块。”

“别!求你别任性。你不能丢掉那份事,兵荒马乱的,你很难再找到适合你事业发展的公司。再说,爱莲还跟着你呢。”这时的她又变得老气横秋了。她说的是现实。

他烦乱了:“可是,我说过,不,是起过誓,再也不离开你,永远。呵,我只要你一句话,是你跟着我去重庆,还是我跟着你留在桂林,两者必居其一!别无选择!”

她心乱如麻!她不能违心地丢弃学业跟他走,她也决不能叫他丢弃事业留在她的身边。她不知该怎么回答,慌乱中她嗫嚅着:“毕尔,原谅我……得作出第三种选择。”

他无话可说。

雨天的黄昏,夜幕迫不及待地撒开网,她不敢抬眼正视他,他的手仍紧紧地握着她的手,但她已感到,他的手已变得冰凉!

她艰难地仰脸看他,视野却网进雨伞上的翠绿荷叶,在迷离的夜色中,竟清晰又清新,荷叶莲子!她触画生情,怦然心碎,一头栽进毕尔的怀中,呜咽不已。他的胸膛并不宽厚,原本一介文弱的江南书生,但从香港开战到流亡逃难,他却始终不渝地爱护着她和她的妹妹们!她欠了他太多的情,她咧咽着说:“我伤你的心了……”

从广州湾出发时,是毕尔坚持为香梅雇了顶轿子。原先的主雇是个老头,心脏病突发,双手在空中胡乱地抓了抓,便脸色青紫地死了。轿夫将他扔在路旁水沟旁,就又抬上了陈香梅!目睹这一幕,大家是又恐怖又麻木,生命就是这样脆弱又无奈,死的死了,活的还要在逃难中挣扎。轿夫要价极高,或者有珍贵的海盐和茉莉花茶也行,这在流亡中是比药品还要救命的东西。静宜准备廉价兑换珠宝首饰,毕尔制止了她;他带着海盐和茉莉花茶,他给了轿夫。静宜说:“毕尔,这是很宝贵的呵。”他笑答:“还有比生命更宝贵的么?小香梅眼下最重要的是赢得时间恢复体力!”黑心的轿夫却又极怕鬼,抬起轿子就狂奔,说是不奔那新鬼的魂就会附到他们身上。毕尔也就跟着轿夫狂奔,无论如何,他不能离开香梅一步,万一失散了呢?

流亡三千里(11)

坐了几天轿子抵达郁林的小村,香梅才算是初步恢复了体力。于是,又徒步向桂林进发。他们和其他的难民群结成一帮,行走在险峻崎岖的山间小路上,灰黯荒凉的大山夹峙着他们,没有青绿,没有鸟啼,没有住户人家,流亡者像在梦魇中游荡。而且,吃食越来越紧张,米饭、红薯、玉米难得吃上,鸡蛋、水果、蔬菜成了稀罕的补品。他们什么都吃,腌蝗虫、干蚱蜢,他们也吃得津津有味。毕尔常把自己的一份留下一半给香梅,他跟她咬耳朵:“你得少吃多餐,才恢复得快;等你长胖了,像原先那样圆滚滚的,就得省给我吃。”他在忍着饥饿故作轻松。

又是一个黄昏,在他们眼前竟出现了奇迹般的画面,难民们惊愕地站住了。这是山坳里的一方荷田,但只剩下七零八落的被拗断了的荷茎,大概附近的农人还有前边逃难路过的人们已将莲蓬乃至荷叶都采摘光了,这样的年头这样的季节,荷莲比黄金还珍贵!奇迹不在此,在山坳的深处,荷塘的尽头,分明亭亭玉立着两支莲蓬,几片丰硕的荷叶拥着它们,像母亲护卫着孩儿。鸦雀无声的惊愕之后,老少女人们异口同声叫了起来,呵!青绿的荷叶!诱人的莲蓬!男人们于是跃跃欲试,脱鞋卷裤腿,镗进荷塘,这荷塘却怪,越往山坳里走,越深,先是没过膝盖,再齐腿根,距那莲蓬荷叶还有一箭之远时,乖乖,打头的人眼见陷进了泥沼,亏得随后的人斜拉硬拽,方扯到安全地带,后面的人已是稀里哗啦往回撤了。

毕尔和波贝没有动作。

毕尔只是手搭凉棚观望着,好像他关注的不是莲荷,而是山坳奇峰。

波贝哇啦哇啦:“低智商!路旁有株李树,上边缀满鲜红的李子,群童皆拥上去采摘,神童不动,谓:苦李也。群童摘尝,果苦不堪言。此莲非苦莲,无人采撷,实因无法采撷,比尔,你意如何?”

毕尔不语,或者根本没听见。

爱莲悄悄说:“像是图腾什么的,谁采到,谁准能得到幸福。”

他们在不远的穷苦的小村过了一夜。

第二天的行路中,这一队的女子头上多了几张青翠欲滴的荷叶,香梅的手中有一只莲蓬,还有一只,毕尔让其他的女孩们分食。他说:“原谅我,我不是偏心,香梅大病初愈。”女孩们全吃吃地笑了。

问他是怎么采到的?他只是微笑不答。他的裤脚粘满了泥浆,他的手和脸上都留下了荆棘划过的伤痕,他是绕道山峰采撷到的?

香梅轻声问:“求求你,告诉我。”

他狡黠地笑说:“别忘了,我是学建筑的,建筑学的视角是与众不同的。”

波贝不客气地插进他俩之间:“别故弄玄虚啦,干脆说吧,是爱的力量和智慧。”

他俩的脸倏地都红了。真的,从未说过一个“爱”字!

她伏在他的胸前抽泣着,她的心充满了歉疚,也许,她应该妥协,跟他走,人生难得一知己,况且是刻骨铭心爱你的人!她抽抽嗒嗒地说:“我伤了你的心……你怨恨我……责怪我吧……”

他松开了她的手,轻轻地扳起了她的下颌,这是一张美丽的青春的脸,青春真是无价之宝,战胜了病魔,战胜了死亡,又这样地光彩照人!这张脸上满是泪水,是真诚的痛苦,他为什么要逼着她作出两者居一的选择呢?如果他真正爱她,就应该尊重她的选择。

他摇摇头:“哪能呢?无论何时,无论你怎样……我都不会怨恨你、责怪你……永远。”

她哭得更厉害:“毕尔……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为什么?”

他深深地叹了口气:“谁知道呢?也许,我前世欠你太多。”

“啊,那么今世我欠你的更多!毕尔,别忘了我……我虽然从未有过兄弟……可是,你比我的亲哥哥还要亲!”

他怔住了。他茫然抬眼望夜空,是暗红底上的绿荷图案挡住了他的视线,爱莲?他的亲妹妹就是爱莲,香梅原来不过是又一个小妹妹?她也一直将他当作兄长?

这张年轻秀丽的脸在绿荷图案下等待着,又眼轻阖,红红的双唇轻轻颤抖着;他艰难地俯下头颅,却只在她的光洁的前额轻轻一吻,这一瞬间,他的心充满了兄长般,不,教父般的虔诚:女孩,愿你幸福。永远。

他强烈地预感到:他们今生无缘。

十七岁,含苞欲放的花,他不忍心采摘,更不会去伤害。

夜朦胧,雨朦胧。

独秀峰,明代是靖江王府所在地,清代为贡院,孙中山集师北伐,也曾驻节于此。

桂林,而今是大后的方的名城,各界名人荟萃之地,他的女孩,会在这里顺利完成大学学业吗?她能在苦难的岁月中独立成长吗?

独秀峰。此峰独秀。

流亡三千里(12)

他拒绝这名称,却又实在喜爱这名称。

未若独秀者,峨峨郛邑间。

女子能独秀?

她已睁开双眼。不知是解脱还是失落的眼光定定地看着他。这一瞬间,她深切地感受到:爱不占有,也不被占有,爱在爱中满足了。是纪伯伦的诗句?

没有他,她怕无法熬过围城十八天;没有他,她定不能跋山涉水两月余抵达桂林,是他,用爱的手将她从死亡的世界强拉过来。他是她的爱的港湾、人生的依傍、前程的靠山,她已经离不开他———这个沉稳又成熟的文静的男人!可是,偏偏她的灵魂在挣扎在呐喊:不!不!你不能总是依傍着别人行路!女人的生命和幸福不能早早地押在一个男人的身上!也许女人的确不能没有爱,但爱并不等于女人的全部。她还只有17岁,17岁的少女的眼光是好高骛远的,17岁的少女的脚步是跳来跳去的,17岁的少女的双手想拥有的世界决不仅仅是一个丈夫!况且,她不是一个容易自满自足、不苛求、不奢望的平庸的女孩。

她不能违心。哪怕是忘恩负义,哪怕是错过了命运的恩赐。

在感受到爱的同时,她疑虑着爱。这就是爱么?他对她太好太好,好到能包容她的所有的弱点和缺点,好到能对她无欲无求!这怕只是一种高尚又高贵的慈爱,而不是男女间的爱?如若他再强硬点,宣泄着征服欲和占有欲,或许她会顺从?可他只是温吞水似的不冷也不热,一切都适可而止了。

可是,他分明是她的刻骨铭心的初恋,尽管他们只是紧紧握手而已!她能忘怀他们在一起的朝朝夕夕点点滴滴么!她还能在第二个男子跟前如此为所欲为、撒娇又撒野么?她与他能同享下午茶的滋味,她与他能同为一支歌落泪,“当我已太老而不再梦想时,我还会怀念你……”,正是这支歌,他第一次紧紧地握了她的手!

可是,他们还很年轻时,就要分道扬镳了!原以为贴恋着的一切就要流逝了!她打了个寒噤,紧握着他的手:“毕尔———别忘了我!”

他苦笑了,她有时过于老成,有时又太孩子气,但是都纯清得让你心疼,执著得让你无奈。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忘得了吗?你是个不同凡响的女孩,就像这独秀峰。”

她迷茫了,但心头分明一热。

是的,此刻她立在独秀峰巅。

她解脱了。她又淘气了。她小鹿般跳开到雨天雨地中,双手朗诵般地高高举起:“好,我要像此峰独秀,不再躲到你的伞下。”

他急切地举过雨伞,心疼地说:“别淘气了,你还没完全复原呢,当心着凉!你这被宠坏了的女孩。”

离开桂林时,他带走了这柄雨伞。他说:“总有一天,我会突然撑着这把伞,在雨天雨地走到你面前:女孩,你应该在我的伞下。”

第二部 春残梦断 阿林顿的清明雨

(1)

山中一夜雨,树杪百重泉。

———王维《送梓州李使君》

不要说“千年等一回”,也不要说“百年等一回”,“五十年等一回”,这就是奇缘。

你一半是女人,一半是梦。

———泰戈尔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

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王维《相思》

美国人没有清明节。

中国女人忘不了清明节,即便她已成了美国籍的女人、美国人的妻子。

清明进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

或许,环球同此凉热,华盛顿郊野也飘洒着潇潇春雨,伴随着料峭春寒;只是没有熙熙攘攘的扫墓踏青者,这一片苍翠的松柏、嫩绿的草坪间接墓碑群却更渗出庄重的苍凉。

一部黑色轿车停在空旷的停车场上,不远处是古老的梅耶尔小教堂,岁岁年年,多少人家与亡者的最后告别仪式便在这里举行。雨空飘荡着似有似无的风琴声,恍惚间,疑是天上的乐曲。一个浑身缟素的女人出了轿车,犹疑着伫立了好一会。

她是一个中国女人。一袭白缎夹旗袍衬出她窈窕娇小的身段,一双白色的高跟鞋纤巧精致,大披肩和发网是白绒线勾织而成的,密匝匝的眼上是绒线结,像有着无数解不开的忧愁结!但是,她的右手撑开的却是一柄鲜红的绸雨伞,她的左手捧着的是一打艳红的玫瑰!

她不环顾左右,也不瞻前顾后,默默地熟稔地走向两旁遍植枫树的小路。四月春雨中,这两行苍老的枫树枝头又绽满了生命的绿意。她踽踽独行的是上坡路,有几分吃力,但她走得沉稳从容。从去年七月的最后一天起,她来来回回,留下多少屐痕?只知道,盛夏时枫叶墨绿茂密,浓荫匝地为她挡阴,像是在抚慰她这颗破碎的心;秋来了枫叶红了,那是爱情的火在作最后的燃烧;秋尽了枫叶飘零,那么依恋那么缠绵,她拾起一片,泪溅红叶,那分明是征人血离人泪凝成;寒冬时白雪飘飘,光秃秃的枝桠伸向苍穹,是那样无助无靠!她只知道,泪水在她的脸上凝成了冰霜。但是,春天又来到了,芽儿又绽了,叶儿又绿了,她也走出绝望么?

她已上到这片绿色小丘的顶端,再横着穿过一小片草地,走出一条窄窄的通道,便是她亡夫的墓地。墓地在无名烈士墓群的上方,从那俯瞰,整个阿林顿尽收眼底。

阿林顿国家公墓是世界上最大的公墓之一,只限于美国军人及军人直系家属在此安葬。将亡夫安葬于此,是她的主张。他的家人曾坚决地要将他葬回到家乡的家族墓群中,她不答应,她以为,他不只属于家乡,而是属于美国,还有中国。她比他们更坚决、更执拗、更不屈不挠,尽管她只是一个娇小柔弱的中国女人。

她缓缓地穿过草地,那似有似无的天上乐曲又在空中飘荡,她怎能不追忆起那悲壮的葬礼?

1958年7月31日,没有雨,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晴日。

低沉缓慢的鼓声咚咚,像要把人的心击碎;黑色的战马缀着锃亮的黑缰绳与黑肚带,踩着鼓点似地拉着青铜灵柩;灵柩上覆盖着美国星条国旗。扶柩的有美国空军志愿队的塔克斯·希尔、爱德华·雷克托、迪克·罗西和诉者的长子。在灵柩两旁的还有不少显赫的美国将军:魏德迈、乔治·肯尼、柯蒂斯·李梅、卡尔·斯帕兹、纳坦·特威宁将军等和代表美国空军的斯通将军。参加葬礼的还有许多国家的大使、美国各州州长、将军和国会议员们。最动感情的是从全国各地乃到国外赶来的原飞虎队的几百名队员,当然,参加葬礼的宋美龄、宋子文和黄显光,更是沉痛深切,为失去了这样一位忠诚不渝的中国的朋友。

人流、车流,在七月的骄阳下缓缓地走上小丘。热辣的阳光下,热咸的汗水,热湿的泪水是星星点点闪烁的光亮,准也不相信,他就这么永远离去了,只以为沉重的战鼓在又一次催人出征!

坐在黑色轿车中的她更不相信。她的表情哀伤又木然,她没有穿西方的黑色丧服,而是中国传统式的白色丧服,黑发上压着千千结的白色发网,因为她的丈夫希望她,永远做一个“中国妻子”。她的脑海中仍是一片空白,这是夫君去世的第四天,可她还没有从噩梦中醒过来,她不相信他会抛下她独自去了!

刚才古老教堂的一幕真是迷离恍惚。无数支烛光摇曳着,姹紫嫣红的鲜花笑簇拥着青铜灵柩,贝多芬的葬礼进行曲悲怆又哀婉,牧师以抑扬顿的声调诵说逝世者可歌可泣的生平,人流绕着灵柩走着,与逝世者作最后的告别。她是怎样走向灵柩的,她已经没有了思维,两个高大魁梧的少校左右搀扶着她,他们是亡夫与他前妻的长子和次子,他们比她还大十余岁!她走向灵柩,她欲扑向灵柩:亲人!泪水已模糊了视线。

阿林顿的清明雨(2)

是梦是醒?她不知道。她木然地被人扶进了这黑色的轿车,人太多太多,车太多太多,这是庄严盛大的葬礼,可逝世者如何知晓这等荣耀与壮丽呢?从车窗中,她瞥见了一个熟悉的女人的身影———宋美龄,大概车行太慢,宋美龄已从后面的轿车中走出,正伫立着看这烈日下的送葬队伍。她的思绪活了,她转动肘旁的纽环,车窗落下,她轻声说:“请———与我同坐。”

宋美龄进了车厢,轻拍她的手:“谢谢你。”

她说不出话,她从心底里谢谢这个女人,并不是因为这个女人高贵华丽,而是此时此刻,此情此景,这个女人是她的娘家人的象征。

果然,宋美龄极诚挚地说:“请记住你在台北有家,你在那里总是受欢迎的。”

是宋美龄的手挽着她,通过层层密集的哀悼者,走向墓前的栏杆。

七月的骄阳,过了正午依然光耀灼人;成群的摄影记者的镁光灯啪啪作响,天地间光芒闪烁;牧师在念诵最后的祷文,青铜灵柩徐徐降入墓穴,身着戎装的兵士卷叠起国旗;这是最后的撕心裂肺的时刻,她再也按捺不住自己的悲恸,伏在栏杆上失声恸哭!

所有的人都流了泪,不分男女老幼,不分国籍肤色,不论从哪方视角来看,下葬者是一位出类拔萃的男人,一位反法西斯的无畏斗士。

沉重的鼓声重又咚咚敲起。在中国的古战场上,击鼓出战,鸣金收兵,他在作最后的永无归程的出程?一声来福枪的鸣响划破了七月的晴空,这是对军人的最后的隆重的敬礼。人们搀扶着几乎哭晕过去的她离开了墓地。

从那以后,她依中国的习俗,祭灵七七四十九天。每天她在他的墓前献上一束花,献给你红色的玫瑰,献给你白色的菊花,这是装点他们婚礼的鲜花。她仍不相信,世上有什么能阻隔着他与她的爱?

直到有一天,由她亲自挑选并设计的白色大理石墓碑屹立在墓地时,她才从噩梦中清醒过来:他不再归来!不管她如何拒绝,她都得接受死亡的终极意义。

这块墓碑在阿林顿公墓是独一无二的。它的正面和侧面皆是英文,刻写着逝世者所获得的各种奖章勋章的荣耀;背面却有七个竖排的中国字。因为这中文,还必须获得美国国防部的特准,当然,如愿以偿。

她来到了墓前。一个月前,她在墓两旁亲手移植了两株相思树;在雨中,青枝绿叶显得生机盎然。在中国,红豆生于南国,结实浑圆鲜红,晶莹如珊瑚,南方人常以它镶嵌饰物。王维有诗:“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她相信,美国红豆也相思。

她将红绸伞斜撑在相思树旁,她将红色的玫瑰献于墓前,她用英语轻声地一遍遍地呼唤着他,诉说对他的思念;尔后,她走到墓碑背面,弯下腰,轻轻触摸着这七个苍劲清新的隶书字,这是叶公超博士题写的,叶博士还曾为他撰写过一篇三千余字的悼词,催人泪下,感人肺腑。而这位与逝世者同代人的叶博士,却是她的名副其实的叶叔叔!

她不再诉说,只是蜚怆地哭泣。白色的大理石留着太多的空白,像中国人喜欢的无言的含蓄。七个中国字倒是分外醒目!

陈纳德将军之墓

他是她的亡夫?

他是她的挚爱。

生命真是不可思议。生命像一盏灯,像一个谜,有时甚至像一个梦。17岁时她在桂林独秀峰巅,执著又迷惘地寻觅生与爱的路;34岁时她在阿林顿的绿丘顶上,同样执著又迷惘地思虑生与爱的幸与不幸!毕尔是她终生难忘的纯真的初恋,那初恋也经历了战火与死亡的考验,但是,那以后她没有与毕尔同行。19岁时她与陈纳德相遇相识复相爱,也许,说“女人一生中只爱一次”太绝对,但是,一个女人无论曾经爱和被爱过多少次,却只有一次是铭心刻骨、海枯石烂的钟情,只有一次是使你死了又生、生了又死的这份深情,是经历了千锤百炼、回肠百转后方获得的。这一次属于陈纳德,不是毕尔,也不会是后来人!

是的,她已经不惜重金,在陈纳德墓地旁购置好了一块墓地,作为日后她自己的安葬地。她立下誓言:今生不改嫁,不改“陈纳德”的姓。美国和中国的亲友都不无忧虑地摇摇头:你得冷静地想想,你刚三十出头,还要抚育两个年幼的女儿,你会很难很难的。

她并不是一时冲动,也不会是浪漫情愫所致。她知道很难,不到一年,新寡孤儿就已经尝尽了人间冷暖,世态炎凉。但是,永恒的爱情的力量在支撑着她。痛苦和磨难使她的眸子格外清亮,不要说古今中外多少脍炙人口的爱情故事,想想并不久远的老祖母和二叔婆的故事吧,直到这时她才有点懂得她们,尽管她们的婚爱平常得没有故事,但是她们绝不是封建桎梏中的节妇烈女。曾经沧海难为水!

阿林顿的清明雨(3)

她不悔。一个年轻的中国女子爱上了一个年迈的美国男人,他们之间横亘着35个春秋!这是任何人也无法逾越的时空的墙!而且,他比她父亲还大,她比他儿子还年轻,这是怎样的不可理喻。可是,当19岁的她第一次见到54岁的他时,她的心被撼动了,他是她的太阳!他呢,怦然心碎,这才是他梦中的黑眸子,他的梦中情人。他等了五十年,五十岁以后遇到了一个她,能不是奇缘?

他们几乎没有缠缠绵绵柔情蜜意地恋爱过,三年就已逝去;等到灵与肉的结合,他们的婚姻却只有十年零七个月的定数!苍天何极,绝人至此!

任何人也无法逾越时空的墙。她忆起了一段往事。那是1951人年的深冬,她跟着他到美国已四个月了。这回从华盛顿到纽约办事,呆了几天已买好了飞机票,还有三个钟头就要飞回华盛顿。她消遣般翻阅报纸,突然他站起,拉着她往外奔———要去赶一家小电影院上映的旧片子《春残梦断》!这真是破天荒的事,他对电影素来不感兴趣,就是轰动一时的《生于昨日》,他也不屑一顾,让她独个儿在电影院品味那带泪的笑。可今儿个,他斩钉截铁地说:即使退了回华盛顿的飞机票也要看这部旧片是根据托尔斯泰名著改编的爱情悲剧,自始至终沉闷压抑,她提不起兴头;侧身仰看他,他却聚精会神于银幕,眼睛湿亮亮的,是泪光?她当时真的不解其中味,此刻顿悟了:春残梦断!

春残梦断。

纷纷雨丝已打湿了她的黑发,在她的白色缎旗袍上留下了斑斑驳驳的水渍,像是伤心的泪痕!

春寒料峭,寒雨中孤零零地她更企盼温暖和关爱。还有谁会急切地为她撑起雨伞,心疼地说:“别淘气了,来到我的伞下!你这被宠坏了的女孩。”她直起了腰,俯瞰四下里林立的墓碑,荒凉、苍凉又悲凉。她的耳畔响起了他的话语:“我相信,爱是超越坟墓而存在的。”她走向相思树,擎起了雨伞,她得回家,照料他们的女儿;她得工作,当并墓的一天来到时,她的名字将不愧对他的名字。

红色的雨伞,像是雨天中她头上的红日。对于传统的封闭的中国女人,丈夫就是她的天。她不完全是那样的女人。但她崇拜他,他是她心中的太阳;而她,是他心中的月亮。在相爱的日子里,在世俗的观念以为东西方之间隔着不可逾越的古老的墙时,她曾写下浪漫诗句:太阳是咸的,月亮是甜的;太阳是一阙雄壮的军乐,月亮是一首诗意的短曲;太阳高高地照遍大地,月亮静静地影满人间;这是西方美与东方美的不同之点。然而,我们既爱太阳,也爱月亮。大而言之,她爱美国,也爱中国;小而言之,她敬爱陈纳德,也珍爱自己。她不曾忘却自身的独立存在和独立价值。她不曾忘却毕尔的祝愿:“你是个不同凡响的女孩,就像这独秀峰。”

雨大了,雨急了,雨打在绸伞上飒啦啦响,恍惚间,似有杜鹃声声:“不如归去———不如归去———”美国杜鹃亦断肠?时候不早了,她该归家了,两个可爱的女儿在等着她。

她又沿着枫树挟峙的小道下坡,来到了停车场。在拉开轿车车门时,她止不住又朝丈夫的墓望去。整个公墓在一片滔滔的白雨中,参天的大树好像倾泻着的百重泉水,一时间思绪又被激活了,她默吟起王维的诗句:“万壑树参天,千山响杜鹃。山中一夜雨,树杪百重泉。”

她心潮翻滚,她想写,她能写。

她曾深入战场前线采访,写过多少感人的报道;她也曾将少女的遥远的梦写进珍珠般的散文中,她还写过谜一般的爱情谜一般的人生的长长短短的小说,但是,她还从未写过自己的情感生活。她要把她与陈纳德的相识相知相恋写出来,把她的无穷的相思真诚的追忆写出来,并非向过去讨生活,而是流逝的出月并没有带走爱,这爱将继续照亮和振奋她的未来。

她与陈纳德共同生活了十年又七个月。一年有四季,十一个春季有九百九十个日子,每一个日子都是一个春天,一千个春天!

“树杪百重泉”译成英文,也恰恰是一千个春天!

一千个春天。这是苍天赐给的爱句,是爱的永恒的祝福。

1962年的暮春,美国纽约和中国台湾分别以英文和中文出版了传记文学《一千个春天》。那优美的文笔、真势的爱情、烽火连天的大背景和缠绵剧恻的生死恋,很快博得文坛和广大读者的关注和喜爱,立即成为最受欢迎的畅销书,一年之内,就销了22版。

《一千个春天》,是陈香梅自传中最难忘的一段。

到昆明去

(1)

从饥饿的混乱的年代里,我能收获、抓住什么呢?这一片断垣残壁,我能堆起什么记忆呢?

&mdas;各尔特·弗莱契

1942年冬。

古城昆明的郊野,陈纳德和他的伙伴们驾着吉普,沿着滇池狩猎。

昆明的冬季也是美丽的。四季如春的花都,冬的郊野一样姹紫嫣红。当成群的野鸭野鸽从湖湾隐蔽处惊飞起时,他们不失时机地扣响了扳机。陈纳德党发出欢快的命令:“冲啊乔———”一头小猎狗箭一般冲出,乔!是它的名字,在陈纳德的训练下,它能玩叼野老鼠等把戏,陈纳德极宠它。

这当然是紧张激烈的战时难得的闲暇日子。但只要抽得出空,陈纳德不忘过把瘾,这是治思乡病的灵丹妙药。

1938年初冬,他来到昆明后,一眼就爱上了这偏远西南的古城。而郊野的狩猎让他迷离恍惚,似乎回到了他美国南方的家乡!望着车盖上一排排野鸭野鸽绿灰光亮的羽毛,他不无欣慰地说:“这弥补了不少思乡之愁。”哦,还有昆明的辣味菜,品尝着犹如吃着了家乡的辣味!四年逝去,他真正地将昆明当作了他的第二故乡。

昆明却又不同于他的故乡,这座古城久远的历史和丰厚的文化积淀充满了神秘和诱惑。据传,成吉思汗的骑兵队和缅甸国王的装甲象队就在云南边境交过战;历代帝王都不曾忘怀过这片土地,征服土著,同时又将叛逆者放逐此地;还有皇室宫廷中的无辜有辜者,因为这样那样的缘由,也变相地流放到此,抚慰他们乡愁幽怨的是满有京城风味的王府建筑;在铺就圆石的街衢,常常可以看到佩戴叮·作响银饰着古老服饰的土著,木轮马车吱嘎碾过路面,与人力车的铃声混杂一处;而达官显贵的轿车,美军的吉普和火车的鸣叫显然构成现代城市景观。其实,昆明早就揉合着偏远与繁华,安静与热闹,封闭与开放。马可·波罗的游记中就记有:“云南是古代从北平到缅甸北部的孟厝去采办珠宝玉石的唯一大道。”以后印度支那成为法国的殖民地,法国人从海防和河内修筑了一条通往昆明的铁路,每到雨季法国人便来到昆明逍遥,那绿荫丛中多了法式小洋房无数幢。翠湖、大观楼、龙门、圆通寺、筇竹寺……则记载着一个个古老又饶有趣味的故事。陈纳德爱读书,尤爱探研历史,但眼下,对这一切只能是浮光掠影的感受。他想,等战争结束后,他会在昆明的家中,再细细地探研一番。

他在昆明已有一个“家”。家在昆明大学附近,又靠近机场。一幢瓦顶土砖的小屋,柏树、桉树和胡椒树掩蔽着它,四周则是稻田。即便如此,它与没躲过敌机的扫射墙壁上留下无数弹痕,但仍是家!屋里铺着地毯,床、办公桌、鲜花、厨房都有。四个中国人为他服务:老王厨子、老汪司机,还有绰号叫“游艇”和“炮艇”的两个听差,两个听差常吵吵闹闹,但这不正平添了家的气氛吗?同居这个屋里的,有老伙伴金特里大夫、刚从香港集中营释放不久的艾尔索普,还有新伙伴斯科特上校,他是西点学校毕业的,有着长期飞行战斗的经历,内登将军指定他担任第23战斗机大队的指挥官,他跟陈纳德相处十分融洽。还有一位是古柏上校,这真是位传奇人物。他曾是第一次世界大战后波兰空军的王牌战斗机驾驶员,以后在非洲和亚洲实地拍摄电影,并导演过好莱坞的恐怖影片。珍珠港事件后,他本在史迪威的重庆司令部任职,但有一天他夹着行李卷,投奔了陈纳德!陈纳德与他一见如故,或许他们都是离经叛道者,充满了冒险和开拓精神。古柏更不拘小节、衣冠不整,但他是个一丝不苟吃苦耐劳的实干家,更是一个天才的战术大师。他和斯科特成了陈纳德的左右臂膀。

提起第23战斗机大队,陈纳德就对史迪威、马歇尔窝着一肚子火。到得美国志愿队解散,蒋介石和他才发现所谓第23战斗机大队有名无实!他不得不略施小计,将因为雨季停顿在印度阿萨密山谷的16战斗机中队请到中国来“体验”生活,就再也不放他们回去了;不得不争抢每架飞机每个飞行员,乃至每加仑汽油每一个电花塞头!驻中国空军特遣队是以1942年夏在中国能弄到的任何东西拼凑而成的。以至队员们一面自嘲为“远在新德里的第10航空队的后娘养的孩子”,一面仍诙谐风趣地说:“如果我们有一架潜望镜,我们能用P—40C机作潜水艇!”

整个中缅印战区组织设施不可理喻地杂乱无章、盘根错节。重庆和新德里都设有司令部,陈纳德的请示得先到新德里再转回重庆!他除了莫可奈何地耸耸肩,又能怎样呢?

尽管如此,驻中国空军特遣队仍不辱使命,以少胜多,继续再造辉煌,仍旧是威震远东的飞虎队。

陈纳德知己知彼、胸有成竹。他派75中队去衡阳,76中队去桂林,16中队去云南驿,74中队留守昆明,第11轰炸机中队的B—25轰炸机暂驻桂林和衡阳。他确定的目标任务是:在中国沿海和海面袭扰日本海运航线,切断日军的补给;保护中国的机场、破坏敌机的袭击轰炸。一言以蔽之,以攻为守,而不是被动挨打!

到昆明去(2)

飞虎队员们赞叹老汉子料事如神,简直就是日机的天敌,而且提醒和保护了他们。陈纳德也从心底里喜爱和欣羡这一批又一批的飞虎队员们,要是能年轻十岁该多好!

希尔在夏天得了疟疾,但是他仍率领中队保卫衡阳。白天扫射、夜间拦截敌人的轰炸机。有回他只身驾机夜袭汉口,不顾一切地俯冲轰炸机场,日机措手不及,无法在当夜出击衡阳。为此,希尔荣获银星勋章。

斯科特的勇敢非凡、胆识超群,只要看看他驾驶的那架41—1456战斗机,历经几十次战斗,击落敌机18架,而这架战斗机也中弹500多处!千疮百孔。因有200多个弹孔无法再修补,这架飞机不能再战斗时,斯科特落泪了,这机和机上的6挺机枪仿佛成了和他生死与共的患难兄弟!他的身上自然也是伤痕累累,有次日机炸弹在他座机旁爆炸时,五个铆钉头飞进他的后背!在重庆做手术时,老医生得知他是孤胆英雄时,激动地说:“不,孩子———你飞上蓝天时不孤独———不是你完成这一切,你有世界上最伟大的上帝当你的副驾驶员,即使飞机机舱只有一个人房间那么大———不,你不孤独。”

是的,飞虎队员们从不孤独。不论飞虎队员受伤降落到哪里,只要遇上中国的老百姓,就能得到忘我的救助,终又奇迹般回到队里。每个飞虎队员上衣背后星条旗下都有以缅文、中文写成的识别、救护标志:“来华助战洋人(美国)军民一体救护”。在衡阳上空的一次夜战中,飞行员约翰尼首先与5架敌轰炸机遭遇,战友来不及助战时,他已奋不顾身,几乎贴着敌轰炸机开了火,轰炸机在空中爆炸燃起了火球,约翰尼也中弹,不得已降落到河里。夜空激战已是如火如荼,衡阳老百姓振奋不已,自发地拿起棍棒锄耙,四出追捕敌飞行员。约翰尼也被老百姓团团围住,黑暗中分辨不清他的国籍,幸亏他会说一句中国话:“我是美国人一”怪声怪调地喊个不停,有人燃起了火把,这才认出是飞虎队员,方即抬着他去医院。约翰尼降落在河里的P—40C机,重达9100磅老百姓们用竹杠、麻绳和力气,硬是将飞机抬上了河岸,运到了机场。飞机,对于飞虎队来说,太珍贵了!陈纳德从心底里敬重中国的老百姓。多少年来,他亲眼目睹成千上万的民工们,在饥饿、瘟疫、轰炸、死亡的裹挟中,拚死抢修日机炸坏了的机场和跑道,拚死抢修出一座座新机场,仅凭肩挑手提石块卵石,其神速却令世人瞠目结舌!在桂林机场,民工们仅用两个小时就填满了45个弹坑;为了让为数甚少的飞机保持不断飞行,夜间又是他们擎着冒烟的煤油灯照明。多好的中国老百姓!他们是默默无闻的工蚁,也是闪烁夜空的群星。他怀念起故乡的农人,靠棉田过日子,密西西比河的急流把好好的船冲成碎片,人们仍在天背时地不利中挣扎!普通的老百姓,活得艰辛苦难,可仍善良坚忍,他爱他们,无论中国的还是美国的。

古柏的“游击战术”则让陈纳德拍案叫绝。古柏爱出其不意、出奇制胜,又脚踏实地、细心谨慎,他与陈纳德配合默契。是个好参谋。秋天,他们六天六夜没合眼,策划了奇袭香港的战斗。10月25日,样子像大猩猩的海恩斯将军率领12架轰炸机,斯科特率领希尔等4架战斗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飞向香港,狠狠地轰炸了泊在维多利亚港口的日军运输船;日战斗机仓促出战。直杀得昏天黑地,飞虎队损失了1架战斗机和1架轰炸机,却歼灭了19架敌机。战果如此辉煌,叫日寇胆战心惊。特别有趣的是,因为日本电台曾丑化海恩斯是“一个衰老不堪的运输机驾驶员”,他事前便自费印制了大量日文和英文传单:“这些炸弹是那个衰老不堪的运输机驾驶员海恩斯赠送的。”被炸得焦头烂额的日军拾着传单该作何感想?

陈纳德欣赏这样的风格。以后,他与古柏又再设陷阱,奇袭东京湾、三杜岛机场、广州天河机场,一周内出征远袭11次,炸沉运输舰,毁坏码头、仓库、煤栈和机场设备,并击毁日机71架,而自己的损失非常之少。陈纳德能不为这样的伙伴们感到自豪和欣慰吗?

美国各报刊继续盛赞飞虎队,因为整个战局都让人乐观不起来。日军在瓜达卡纳尔岛登陆,阿留申群岛的战斗,欧洲的战事,缅甸的战斗,几乎没有好消息可供报道。唯有这支飞虎队出征各处且捷报频传,各报刊能不将飞虎队作为热点报道?这给人一种印象,似乎有支庞大的美国空军在中国作战!谁能知道,这支威名远扬的空军仅有6架中型轰炸机和50架伤痕累累的战斗机呢?军事补给不足,同时还面临着缺衣少食!一切得依靠飞越驼峰这条运输线,各种补给常常在印度就被扣下了。陈纳德和飞虎队员们只有自力更生,依靠这片中国土地养活自己。蔬菜、猪、牛、鸡都是本地的,威士忌、咖啡已成了奢侈品,他们倒也习惯了喝中国的茶和本地的啤酒。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他们这番狩猎,就不单是兴趣所致了。

到昆明去(3)

在冬的暖阳中小憩,望着车盖上堆满的野飞禽,绿灰色的羽毛熠熠闪光,陈纳德想,今晚就让大伙美餐一顿。望着伙伴们皱巴巴、甚至缀着补丁的衣裤,陈纳德却无能为力,百衲裤成了驻中国空军特遣队的徽志,而史迪威、毕塞尔却不断指责他们衣冠不整,我的天!他越来越感到与他们无法对话!他希望有一支单独的空军常驻中国,他不愿再在各种纠葛磨擦中徒费心力。

转机是有的。

1942年10月初,罗斯福总统派特使威尔基去中国进行实地调查,威尔基得知特遣队的实情,并取得了众所瞩目的成功奇袭后,确实感到震惊,他要求拜访并私下与陈纳德交谈,陈纳德提出,这必须获得史迪威的准许。于是,史迪威硬着头皮同威尔基一道坐车到了陈纳德处,威尔基与陈纳德在室内长谈了两个多小时,史迪威则在外面办公室干坐,这滋味自然不好受。

威尔基是个有独立主见的政治家,1940年参加过竞选总统。他要陈纳德直接致函罗斯福,而他可以亲手转交这信。天赐良机!陈纳德感到热血全涌到脸上,他得紧紧把握住机缘,为了打赢这场战争,他应该言简意赅地阐述出自己的战略战术,空中力量不应该被忽视!他不只是一个军事天才,而且热爱文学和历史,他立即奋笔疾书,即刻草就一封三千余字的信函。

这封汇报信罗列了14条,条分缕析中不忘突出一点:我只需要一支很小的美国空军:105架新式设计的战斗机、30架中型轰炸机,就有把握摧毁日本空军,也许半年、至多一年。

这是极有诱惑力和感召力的承诺。

这封汇报信旁征博引,不只是铺陈了飞虎队的实力和经历,而且援引古代西皮奥与迦太基之战,近代美国南北战争为例,论证这承诺的可信性。

同时,这封信还燃烧着火一般的激情,凸现出坚韧不拔、所向披靡的决心。

这封信打动了罗斯福的心。

在各种令人沮丧的战事报道让他的视野一片阴霾时,陈纳德的信给了他一片希望的蓝天。

为什么不试试呢?

况且付出的代价是这样的小。

他将信批转给陆军部。并牢牢记住了陈纳德的名字。

在这前后,陈纳德的老朋友———驻重庆司令部的美国海军武官麦克休写给海军部长诺克斯一个报告,转述了蒋介石希望陈纳德接替史迪威的建议,他亦赞同这个建议,并且认为史迪威想重新收回缅甸纯属遭受耻辱性失败之后个人野心的表现,而耗费在重占缅甸上的力气会影响陈纳德打一场空战的计划。

这封信也转到了陆军部。

离经叛道、不讲正统的古柏上校也给战略情报局局长多诺万少将写了一封私人信,陈述驻中国空军特遣队缺乏各种补给的困境。多诺万是罗斯福的密友,这封信又在华盛顿传阅。

这一切,给陈纳德、给飞虎队命运带来了转机。

福兮?祸兮?

这一切,引起了陆军部长史汀生的勃然大怒,马歇尔、阿诺德、史迪威、比斯尔自然更为恼火。他们要调走古柏、调走麦克休,把陈纳德看作是不择手段的野心勃勃者。在以后的日子里,他们多少以一种扭曲的心态注目着陈纳德指挥的空战。

陈纳德并非一无所知,此刻,他抽着骆驼牌香烟,就有种苦涩又沉重的感觉。应该辩解么?他摇摇头,为了打赢这场战争,不择手段又怎么样呢?反正他问心无愧。

他的手指在额头上使劲地摩挲着,像要把不愉快的思绪统统抹去。野禽的灰绿色羽毛很美丽,还是想想丰盛的晚餐吧,队员们聚聚,再邀上几个中国女友。无须隐晦,他很喜欢中国女人。

在中国女人的黑色眸于中,他有一种说不清道不白,迷蒙又执著的寻觅。

冬天的日子过得罕见的安宁。因为不是作战的好时节,双方都在休整吧。

1943年2月19日,阿诺德得到消息:驻中国空军特遣队将改编为第14航空队,不再受比斯尔指挥;陈纳德将提为少将,同时,比斯尔也提为少将。美国总统罗斯福同样得在复杂错综的人际纠葛中,将一碗水端平。

3月10日,华盛顿来电,宣布在华组织美国第14航空队,归陈纳德少将指挥。驻中国空军特遣队又成为历史。

黄昏时,陈纳德独自在湖边漫步。机场和航校就在城与湖之间,湖东边群山起伏,正对机场的是色泽鲜红的陡峭的悬崖,这成为机场的一个标志,几年来,红崖岩帮助了多少美国飞行员起飞和降落,所以,队员们都亲昵地称它为“老秃子”。在这机场上,他训练过一批又一批的飞行员,中国话怎么说?铁打的军营流水的兵。在这湖畔,他与宋子文肩并肩散步,推心置腹地交谈,中国话怎么说?黄金万两易得,知己一个难觅。他知道,命运的转机与蒋介石及宋氏家族的软硬兼施的努力分不开。

到昆明去(4)

他为空军特遣队九个月来的战绩而骄傲。共击落敌机149架,可能还击落85架,自身丧失16架P—40C机;承担过65次轰炸使命,投弹314吨,自身丧失1架B—25轰炸机,撼动了亚洲大陆广大基地上日军的安全。而这是美国空军中规模最小、装备支离破碎的一支!队员缺乏补给,可谓衣衫褴褛,他们也就不考究礼节、不习晓公文,但是他们仍是名副其实的飞虎队。

苍茫暮色中,老汉子凝视“老秃子”,不觉热泪盈眶。

他的心境是飞扬又沉重的。

第14航空队开张大利。通过驼峰运来的补给并不见增加。在什么都缺、天气又恶劣的情况下,陈纳德还是设法到印度支那的老街进行了一系列战斗,破坏了那里的磷矿。而敌机也袭击了云南驿和昆明,陈纳德的新参谋长格伦准将也受了轻伤。

4月20日,史迪威急电陈纳德,要他下午5时在机场见面。走下飞机的史迪威满脸挂霜,嘲讽道:“你的行李呢?难道你不打算走?”陈纳德莫名惊诧。几个月前,这位“醋老大”也是这样的表情,将一沓材料掷到他面前:“难道你不知道这个?”原来是空军特遣队全体队员的签名呈文,请求将美国国会荣誉勋章奖给陈纳德。陈纳德的确事先一点也不知道,但史迪威满腹狐疑,认为是陈纳德唆使和策划的。陈纳德只有长长地叹口气。这回又为哪桩呢?原来是蒋介石打电报给罗斯福,请求将陈纳德召回华盛顿报告从中国进行空中攻势的计划。于是,陆军部召回陈纳德和史迪威去华盛顿出席盟国参谋长联席会议,即代号三叉戟的会议。这一下,醋老大的醋缸可给打翻了,他斥责陈纳德和老蒋背着他搞鬼!陈纳德试图解释这件事,他立即飞往重庆,但是,蒋介石并不让步,倒要他抓住机遇,通过空中攻势的计划。

五月的华盛顿,是最美丽也最热闹的季节。五角大楼中的三叉戟会议上,陈纳德和史迪威的争论也达到了白热化的程度。

参加会议的军事显贵们着装华美,胸前满是奖章和绶带;史迪威和他的一大堆随员也不例外;陈纳德和他唯一的随员摩根可就相形见绌了,安排给陈纳德的座位也是旮旯里头。但是这位衣着寒酸的初级将官却成了会议上的风流人物。

邱吉尔首相第一眼见着他,就问随从副官:“那个美国少将是谁?”

副官风趣地回答:“是‘中国的’陈纳德。”

邱吉尔惊叹着:“这样的一张面孔!这样的一张面孔!感谢上帝,幸亏他在我们这边!”

陈纳德的面貌,坚忍刚毅,让人难忘;陈纳德的发言,更让人难忘,充满了火药味,不,简直就是火山爆发,当然,是针对史迪威。

史迪威执拗地认为,当务之急是先向缅甸进攻!因而完成这条穿越深山老林并横跨印度利多河长达200英里的利多公路刻不容缓;在利多公路未修好前,力量应放到中国地面部队,以便攻打缅甸。

陈纳德针锋相对,他认为缅甸之战是一件旷日持久的事,中国等不及修好利多公路。提高驼峰运输量,增援第14航空队,发动空中攻势,先把中国的日军击溃,这才是当务之急。

史威则反唇相讥:认为这样做只会刺激日本人,引起强烈的反应,从而摧毁中国所有的一切。他在日记中嘲笑陈纳德自以为是“世界上最了不起的战略家”,讨厌。

陈纳德寸步不让,他认为史迪威的计划荒唐可笑,至少得十年时间。他也在心中嘲笑这位老头子仍只想靠驴马与大卡车搞运输,以壕堑战来解决这场战争,真是僵化。

罗斯福和邱吉尔都偏向陈纳德。如果说邱吉尔是因为英国对缅甸之战不感兴趣,才对陈纳德倾斜的话,罗斯福则从心底里对这位倔强的陈纳德感兴趣了。罗斯福深知中国战场的重要性,通向日本的唯一捷径是经过中国,中国是征服日本的胜利之门。这一点,史迪威倒也始终保持清醒的认识。

罗斯福曾两次单独召见陈纳德。他问道:驻在中国的空军能否在一年之内击沉100万吨日本船只?陈纳德斩钉截铁地回答:能。只要每月有一万吨的供应。罗斯福立即提笔写下:“假如你可以击沉100万吨日本船,我们可将日本的背脊打断。”

罗斯福对陈纳德寄予厚望。

陈纳德归心似箭。但是,冗长的会议将他拖了一个多月,与各类伟人名人的约会、接受采访、出席宴会、鸡尾酒会、演讲等活动中,他常会神不守舍,心急如焚。

他惦念着中国。

春末夏初时,日军已在华中华东发动了疯狂的地面攻势。

陈纳德相信他的空军能够有效制止日本人的地面攻势,因为任何一次大攻势都要使用河流———河流、河运是日军的生命线的主动脉。

史迪威则不无醋意地拭目以待。

到昆明去(5)

陈纳德料事如神。

日军正溯长江而上逼近宜昌,矛头直指重庆;第14航空队轰炸机和战斗机频频出动,接二连三狠揍发动地面攻势的日军及江中的运输船,并又袭击沿海的日军运输船,敌军的进攻被扼制了。

史迪威的预言也并非杞人忧天。

日机加紧了对桂林衡阳等地的袭击和轰炸,不管是出于刺激的恼恨反应,还是原本就是日方处心积虑的战役计划,总之,布有飞虎队空军基地的城镇遭到日机的狂轰滥炸,飞虎队自然不示弱,不分白天黑夜,常能看见空中激战的惊心动魄的场面。

桂林自是失去了宁静和美丽。

每次轰炸后,城市在燃烧、在冒烟、在哭泣呻吟,又多了几处焦土废墟,又多了流离失所无家可归的难民。

独秀峰、叠彩山、伏波山依旧在,默默地充当历史的见证。

人们纷纷逃难,向西、向西,去贵阳、昆明、重庆。

陈香梅与四个妹妹也裹挟在逃难的人流中,她们一个拽紧一个的衣袂,生怕被冲散。没有毕尔和静宜为伴,陈香梅尤感到肩上担子的沉重。

她们几乎是一无所有了。

一次大轰炸后,她们从七星岩防空洞出来,却再也找不着借住的亲戚家了!

断墙残垣、瓦砾遍地、烧焦的尸体、流血的受伤者。黑火鸦在夕照中飘曳,她们已无家可归。

五姊妹手牵手僵僵地立着,手在痉挛,牙在打战,心在颤抖,可是,都没有淌一滴泪,就是最小的香桃也不例外。

是心已碎?是心已变硬?是战争残酷地磨炼了这颗心,依旧善良,却必须用粗砺和坚韧包裹着,不如此,就熬不过这场战争。

所幸的是,剩余的珠宝首饰还缝在香梅随身穿的夹旗袍缝里,一切又从头开始吧,只要还活着。

第二天下午,她比往常还要收拾得齐整干净,依旧去七星岩喝下午茶。这是岭南大学的“传统”。

半年多来,岭南大学到处流亡。桂林郊野、曲江大村,都留下了它的踪迹。半山腰中,绿竹古树掩映,几间零零落落的茅屋,就是他们的教室和宿舍。天晴时,他们爱在野外上课,伴着松涛阵阵,先生讲授的中国文学史有如天地之悠悠;下雨时,在漏屋泥地读杜甫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忧国忧民的思绪从来没有这么激烈;喝山泉用井水,在冒烟的桐油灯下温课写信;他们不再是“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少爷小姐,知道一点轻重了。

本来乡野并不是敌机扫射的主要目标,可对流亡大学,敌机的嗅觉像是猎狗的鼻子,常追踪扫射,他们得从一个村迁徙到另一村。有时飞机飞得很低,他们可以看清日飞行员狰狞的面目;有时日机并不扫射,只是一次次凶狠地俯冲,像猫在玩弄着爪中的小鼠!践踏、蹂躏、征服中国青年的心,是日寇轰炸的一大主要目标?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像山野的青草,像岭上的青松,生命的绿色是摧残不尽的。就是柔弱的百花,也决不会在战火中停止开放。流亡的岭南大学虽然各方面都无法正规,但唯有授课内容与和平时期别无二致,比起以往,教授分外卖力,学生分外认真,都懂得了珍惜人生?

陈香梅最喜欢上吴重翰教授的中国文学课。吴教授不像一些舞文弄墨者那样,清瘦儒雅、倜傥风流,他整个的就是一只球,矮矮胖胖。硬刷似的头发却滑稽地梳成中分头,金丝眼镜后边是一双骨溜溜转动的小眼睛,他干什么都是匆匆忙忙的样子,让人忍俊不禁,想起卡通图画,想起舞台上插科打诨的小丑。他也常装出愁眉苦脸的样子说:“瞧我这一身肉,幸亏是穷教书匠,若是从政,准被人们认准是贪官污史!”

陈香梅喜欢他的风趣乐观,喜欢他的不拘小节。他也不像别的教授那样,一袭灰布长袍萧条地挂下来,纯粹的中国风。他总是穿着皱巴巴的西式衬衫长裤,有时还结一条皱巴巴的领带,只有脚下,永远是一双干干净净的中国风的黑布鞋。

陈香梅最喜欢并崇敬的是他有满肚子的学问!他是福建人氏,顽固不化的福建腔将所有的齿音都混淆成合口音,讲话还像少了厝舌头似的,但是他的讲课极受学生欢迎。他从来不带讲稿,从先秦文学到明清小说,如数家珍,又轻松得如随手拈来。他对学生要求极严,一个“背”字,逼得一些同学夜半三更还在桐油灯下念念有词。否则,他会不留情面地处罚你,让你站一节课。有回一个受罚的同学顶撞说:“这朝不保夕的乱世,背这劳什子有何用?”他像遭了一闷棍似地,脸都灰了。良久,他默默地走向茅屋的门口,仰望苍天,轻声颤抖说:“五千年文明的古国,渊远流长、灿烂辉煌的中国文化是我们民族的凝聚力、凝聚力……”茅屋静悄悄,说错了话的同学自愧地低下了头。

到昆明去(6)

旋即,他车转身,面对学生,两手握拳高高举起:“你们是中国的未来!中国的希望!中国不会亡!中国人从来就没有被彻底征服过!”这真是山崩地裂的呐喊,刻骨铭心的一幕。两行泪水从先生脸上潸然而下。

多少年后,陈香梅成了享誉世界的名人,她在怀念舅舅廖承志的文章中深切道:“中国人民或许生于地大物博的中华,有五千年的文化与历史,又受孔孟礼教之熏陶,因此无论从文从武,学剑学画,在野在朝,无时无刻都有一种使命感,这种使命感超越了党派,超越了地区,甚至超越了时空,使大汉子孙都有一种为国为党奉献的精神。中国人的使命感比任何民族更深刻、更贯彻,廖承志的一生就是被这种使命所驱使,因此他的奉献是绝对的。”

18岁的陈香梅恐怕还没有了悟这种使命感,但是,生命的火被点燃了。课余时,她如醉如痴写起了散文和小说,她提心吊胆地给吴教授看,不知他会不会斥责她写这种浅显的白话文?吴教授读毕,竖起了大拇指:“才女!才女!”《寸草心》、《遥远的梦》在他的推荐下,都在报刊上公开发表了。他直言不讳:“文学天才是天生的,后天的培养属次要。我并不要你们复古,但古文是基础,是功底。”

他不遮掩对陈香梅的偏爱。午后下于课,他总约她上他的茅屋啜茶,啜的是福建苦茶。一把陶壶置炭炉火上,内放了半壶之多的茶叶,烹至沸,尔后洒向茶盘一圈,曰:徐策跑城。又烹至沸,尔后筛进小酒盅似的茶杯中,曰:韩信点兵。陈香梅便头一偏:周瑜点将。初尝时,苦涩得不行;再饮而甘,久而久之,就有点上瘾了。他便半玩笑半认真地说:“这象征着你的人生,先苦后甜。”她道:“先生不也一样?”他摇首:“非也。吾已老朽,汝乃香梅,不经一番冰霜苦,哪得梅花放清香?”

是的,从母亲生病去世后,她就一直在苦中煎熬,但唯其如此,她才品尝出入生深处的甘甜,早早地写出了作品?

女教授冼玉清却不喜欢她,说这小不点真是人精儿。她呢,惹不起还躲不起?不选她的课还不成?她想,吴教授对她偏爱,冼教授只怕有点嫉妒,有偏爱有嫉妒,流亡大学还是在人间。

绿树灰崖,石桌石凳。吴教授和几位学生已围坐着品茗,他们给她留着一个石凳。

他们像往常一样海阔天空地闲聊。说李后主的词,说黛玉的《葬花词》,说李清照的婉约词和豪放诗,都一字不提昨天的大轰炸,也许有点麻木,但是乱世中的小人物,不这样又能怎样呢?或许这还是一种挑战呢?向战争挑战,向命运挑战。

分手的时候,吴教授沉静地说:“你的妹妹们也搬到学校来住吧。”

是的,他们什么都知道,但不大惊小怪,昨天已成过去,希望在明天。

她摇摇头。她们已接到大姐静宜的信,静宜在第14航空队服务,让她们全去昆明;并说父亲已拜托陈纳德将军照顾她们。

吴教授沉吟片刻说,也好,岭南大学正准备迁一部分去昆明,你的学业也就不会耽搁了。

五姊妹坐汽车离开桂林,车票昂贵而且稀罕。

随着逃难的人流涌向车站,车站早已是乱糟糟的一片。她们总算挤到这部嘎嘎作响正在喷吐烟雾的破车旁,这是一部用淘汰了的美国卡车零件组装的破烂客车,却已是身价百倍。无数的人朝车门挤着,近门边的人行李则被粗鲁地扔上车顶,以便超载的车厢里再塞进逃难的人群。司机叼着美国雪茄昂然立一边,眼乜斜着,像奴隶主在俯视着他的奴隶们。血性的人咒骂他,懦弱的人哀求他,他一概无动于衷,有人讨好地塞给他一小瓶奎宁,他便吆五喝六给“贿赂者”坐上了稍稍透气的位置。陈香梅在拥挤中冷冷地观察着这一切,人性丑陋的一面是多么可恶。

姊妹们总算挤上了破车。一车人挤挤挨挨压迫着扭曲着,远不如沙丁鱼罐头那么排列有序。

司机和他的两个姘妇坐上了驾驶室,破车像哮喘病老人般咳着喘着,突然车身剧烈地摇晃起来,便像醉汉般跌跌撞撞冲出。

小香桃惊骇地问:“会爆炸吗?”

香莲苦笑着幽它一默:“放心,爆炸前没人会知道。别怕。”

小香桃也笑了:“和姐姐们在一起,就是爆炸也不怕。”

香梅欣慰地透了口气,妹妹们渐渐学会了一种生活艺术,以不变应万变,从苦难中解脱出来,随遇而安。

晓雾从河面升起,迅速地漫向公路。公路两旁蠕动着逃难的人流,扶老携幼、挑担推车的在飘荡的雾幔中,浑浑噩噩西行,香梅仿佛回到了去年的夏的逃难中,流亡、流亡,何时何处是尽头?

在她的内衣口袋里,一直珍藏着爱莲捎给她的毕尔的信,“为了我俩,勇敢些。”山高路远,战争阻隔,信件传递需很长时间,而更多的情况是信件遗失,空留相思!她只收到毕尔两封信,从信上得知毕尔还给她写过许多信,而她给毕尔的信,毕尔竟一封都未收到!她与他,是有缘颗是无缘?如若中尔再寄信。桂林城的亲友家已不复存在,谁来收这遥远的情书呢?她只有千遍万遍地为他祝福:祝你平安!幸福!

到昆明去

到昆明去(7)

口袋里还有一张墨迹新鲜的字条,是吴教授送别时题写的:“几生修到梅花福,添香伴读人如玉。”乍读暖昧,她羞赧了;但回过味来,是最纯最清的师生情,他喜欢并器重她,且袒露出来,只是今生无缘!’

雾漫漫,路漫漫。

姘妇点亮了桐油灯代车前灯照明,司机可不安分,一路放肆地与两个女人调笑,突然路边行人愤怒大叫大骂,窗边女人也尖叫:“车要开到河里了!”这司机反倒放浪大笑。

香梅的心刺痛了。车厢里,座位上挤叠着人,过道空隙处东倒西歪地站叠着人,人肉的墙手臂的森林窒息着她,她想回眸桂林一眼都动弹不得,思维总还是自由的吧,可这厚颜无耻的司机却压根不把乘客当人!

她愤怒地叫道:“你为什么不好好开车?!我们是人,不是货物!”

司机轻薄地答话:“小妹子嗳,要是货,那倒值钱,人嘛,得分老嫩———”

一大高个的男人怒吼了:“你他妈的住嘴!发国难财发得你骨头发酥!你他妈的少挨了揍!”这男人站着,车顶太矮,他像虾似的弯着,两手撑在车窗上,窝囊得慌。

司机还嘴硬:“你是哪方的爷?不坐车请下呀。”但口气软多了。

一白发老者息事宁人:“算了算了,这年头,唉,心字头上一把刀,忍忍吧。”

两个姘妇也打圆场:“同船过渡前世修,同车逃难怕得三世修。大家难得。好好开车嘛,我们也都在车上嘛,你就不肉疼?”

真叫人啼笑皆非。

于是,稍稍安静下来。破车嘎吱着、喘息着、晃荡着西行。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她已在求索么?陈香梅问自己。

四季如春的昆明在召唤着她们么?

月亮在灰白的云朵中穿行。

一条灰黑的大虫,在荒凉的云贵高原上爬行。这时是相对幽静的瞬间。因为这是一条疯狂的大虫,说不准即刻就会疾奔,转而又咣哨咣哨倒退百里,呜呜地停住,给你来一个时空倒转,几天前的小站依旧混乱喧嚣,骚动的人群疯狂地涌向疯狂的大虫!

这是荒诞时代满载逃难者的荒诞列车。

车是极简陋腌躜的棚车,车厢称为一等车厢,人和行李填塞着空间,水泄不通中弥漫着变天时茅厕翻缸的混浊臭味,但这里毕竟可以避避风雨。车顶被荣称为二等车厢,无遮无挡,倾斜的车顶只有边缘极矮的扶手可作保护,稍不留心就会被抛到车外;日晒雨淋,听天由命,苦中作乐者曰,躺在大自然母亲的怀抱里。三等车厢在最底下,原本关猪关鸡的,人得蜷缩着,犹如从军的囚犯。

不论哪等车厢,都人满为患。只要停下,就有难民疯狂地向上挤,也许人们都糊涂了,不知是逃命还是玩命!这是随心所欲的一列火车,没有时间表,也不依什么车站不车站。只要它乐意,在荒无人烟的山谷里停上个三五天,饥渴得你气息奄奄;也有发善心的时候,在吆喝着茶叶蛋蒸米糕洗脸水的小站停下,等你慌慌地采买时,它呜地一声又疯狂地冲出,铁轨上便狂奔着脱车的人们,呼天抢地、捶胸顿足,直到火车没影了,他们石雕般僵立着,车带走了他们的亲人!

陈香梅平躺在车厢顶上,眼睁得大大的。从贵州省的金河镇,她们就挤上了这列车,许多的苦难日子过去了,许多的惊心动魄的恐怖过去了,眼见贵阳近了,她们姊妹都活着,没有离散!她想跪下来祈祷,感谢苍天护佑。但她动弹不得,就在前天晚上,一女人在睡梦中懵懂立起,火车正经过低矮的隧道,一声凄惨的叫声后,是死一般的漆黑、死一般的寂静。车顶上的人全吓醒了,等到出了隧洞,只留下星星点点浓热的血迹!不久前的夜间,一位年轻的孕妇因为害羞,想躲到两节车厢间的梯子旁方便,一脚没踩稳,葬身车轮下!孕妇的母亲扒着梯子悲号:“早晓得这样,还有什么羞不羞啊!早晓得这样,老娘代死,留着你两条命啊!”女婿拉住她:“别哭了,这年头,死了比活着强。”夜风呼啸,人们战栗着,不知厄运还将降临到谁头上?就在狂风中,一个女孩又被刮出车顶,母亲没命地扑过去:“停车!停车!我的女儿!我的女儿掉下去了!”父亲死死地攥住她:“不要哭喊,火车不会停下约。要是女儿命大,或许还活着。会有人收养她的。唉,幸亏掉下去的不只是我的女儿,不要哭了。”男人总是更冷静地接受现实:火车决不会因为哭泣而停下!

女人和孩子的生命力终究柔弱些。女人们不敢在棚车尚未停稳时就猛虎般扑向站台,又像老鹰掠食般见什么抢购什么,旋即冲回车上。女人们在棚车停稳后还犹疑着,怕它突然又中邪似地开走,于是总要邀上伴,不管熟悉的还是陌生的,好像拉着了一两个陪斩的。思虑着下了车,剩下又差又贵的食品,女人有伴,更是讨价还价,左挑右拣,顷刻间火车发动了,心慌腿软,男人们敢拚死拚活扒车跳车,她们只有跟着火车屁股后哭嚎咒骂,待火车早已无影无踪了,她们还会跌坐在铁轨上哭诉着,追述着刚逝去的恐怖一幕的种种细节。所以家中有男人的,很少让女人强盗般地窜上跳下。香梅五姊妹没有男人可依傍!起初很害怕,买不上食品,只有饿肚子;也有好心的同车人,买了吃食后分给她们一点,但是,当火车在荒瘠的崇山峻岭倒来倒去几天几夜也买不上一点食品时,香梅就觉得欠了人家天大的情,本来人家可以将那点吃食留给孩儿,孩儿也不会这般嗷嗷哭叫着饿,让人伤心呵。于是,陈香梅狠下心来,跟男人们一样扑下车跳上车,甚至上下都冲在最先,因为她灵活敏捷。上下车的瞬间,四个妹妹都像诀别般地喊一声:二姐———当心!看着妹妹们香甜地吃着,她会淘气地弯起胳膊,鼓着阴劲:“嗨,瞧瞧,我的肌肉变得像农民了吗?还是运动员?”泪花便在妹妹们的眼里闪烁,因为她与贫民区里又黑又瘦的拾煤渣的女孩别无二致了!望着“满面灰尘烟火色”的妹妹们,那笑纹也就僵僵地凝在了香梅的嘴角。并不算漫长的流亡生涯已混淆了贵贱贫富,谁要在这棚车上下讲什么身世、学历、地位、财产,那将是荒唐可笑的事,大家都在生死线上挣扎,活下去的就是强者。想起母亲的谆谆告诫,要她们成为淑女,她不觉又苦笑起来。母亲是有福的,死于战前;母亲只能承受落花月缺的淡淡的哀愁,这样的大苦难大动荡大起大落,母亲纤弱敏感的心怕是承受不起的。不过也很难说,外公外婆只怕很难想象她们姊妹能历经磨难,还在不屈不挠地向前!外公外婆现在在哪里?他们在经受怎样的磨难呢?

到昆明去(8)

有一回,她在一个小站买了一袋食品,上车前又见着了卖甘蔗的!甘蔗可是流亡旅途中的固体甘霖,再贵她也买了两根,就在这时,列车启动了,她飞跑着,上了梯子,可是拿甘蔗的手帮不上忙还碍事,得扔掉甘蔗,才能乘车速不算快时攀上梯子,她没有扔!她艰难地挪着步,车飞奔起来,风在耳边呼啸,她整个身子被风掀翻过来,只有左手痉挛地抓住梯子,双脚还踩在梯子上,但她再也没力气向上攀一步,她紧紧闭住眼睛,不敢往下看,也不敢往上看,她隐约听见妹妹们在哭喊着她,她想:我不能掉下去!我不会掉下去!车顶上妹妹们已扑了过来,香莲欲下梯子时,一位壮汉于心不忍,挡住香莲向香梅伸下双手,吼道:“丢掉甘蔗!快!抓住我的手!”她仍不敢睁开眼,她想扔掉甘蔗,但却攥得更紧,她的脑海已失掉思维了。壮汉只有再探下身,抓住她的胳膊强扯了上来。妹妹们围着她,仍失魂落魄地哭喊着;她脸色死灰跌坐在车顶上,说不出一句话,缓过气来,才知道在阎王殿上走了个来回!壮汉又好气又好笑地啐她:“你这小女子!甘蔗比你的命还金贵?!”她自己也傻笑了,她后来根本没有了理念,也许求生的本能并不排斥甘蔗?总之,她交了好运,保住了命也保住了甘蔗。壮汉还颇感蹊跷地说:“小女子,你左手哪来的忒大的劲?”她仍傻傻地笑笑,不接话。她从小就是个左撇子,只是母亲说这不规矩,强制着她改右手。要不,在宴会上,一个淑女左手拿箸,岂不跟邻座“打架”?

她们遇上了热心肠的侠义男人。但是,她们也目睹过另一类男人的表演。与她们挤坐一处的一家,父亲壮年,六个儿子中五兄弟年轻力壮,最小的儿子只有8岁;母亲却瘦小干瘪,不是儿子们的面貌都酷似老娘,真难相信麻雀能下半打鸡蛋?香梅一旁观察,做母亲的几乎没吃上什么东西,一块米糕留得变了颜色,为的是怕小儿子喊饿。火车停靠一个小站时,父亲吆喝着一家全下车,说是喝碗热面条暖和暖和,母亲眨巴着眼小声问:“要是车开厂呢?”父亲喝道:“就你晦气!”不幸言中,热面条没吃上,火车就跑了,这家人奋力追车扒车,总算回到了棚车顶上,父亲的左胁还死死挟住小儿子时,忙不迭清点人数,尔后,抹抹满头大汗,庆幸地笑了:“还好还好,都上来了!”有人提醒说:“你老婆没上来呵。”他说:“是呵,只丢了老婆,女人呀,真是累赘。”望着胁下还死死挟住的小儿:“儿子呵,爹可是拚了命挟你上车的!你是爹的命!”说毕,又回味无穷地笑着。

香梅的心被狠狠地挫伤了,她再也按捺不住,一边神经质地哭泣,一边质问:“儿子!儿子!你这做父亲的难道只知道儿子?你们这些做儿子的难道不知道还有母亲?女人不是人?你们还笑?还有没有人性?”

那男人敛了笑容,尴尬又不解地问:“跟你有什么相干?又不是你们家的女人!”

香梅哭得更伤心,妹妹们也齐声恸哭,或许理解了二姐的伤心感触,或许得将一路上的苦难宣泄为快?

苦不堪言。

在烈日中炙烤过一百回,在高山寒流中颤栗过一百回,在电闪雷鸣狂风暴雨中洗礼过一百回,在敌机俯冲扫射中死过一百回,在饥渴中挣扎过一百回,不要问这颗心在盐水里浸、碱水里煮,血水里蒸过几多回?那盐水、碱水、血水就是她们自身的泪水、汗水和心淌出的血。

那男人还在嘀咕:“女人,真是累赘,女人,坏事的女人。”

蓦地,香梅想起了一年前的流亡途中,波贝说出这些话时,毕尔跳了起来,愤怒地吼道:“你这自私鬼!你给我滚!”

她想念毕尔。也许,女人永恒地渴求被爱和被保护。

但是,在桂林独秀峰上,不正是她自己拒绝了爱和庇护么?也许,追求独立亦是女人永恒的渴求?

往事不堪回首月明中。

今夜的月光水一般温柔,今夜的棚车子缓晃荡如母亲手中的摇篮,许多个瞬间过去了,运行正常平安,许多人放心熟睡了,此起彼伏的鼾声揉进列车的咣·声,黑魃魃的石崖峻岭飞快掠过,声音和剪影无处不藏着杀机,是梦是醒?她不顾一切地坐了起来,双手交叉胸前,狠狠捏着左右臂,右臂的扭伤左臂的拉伤疼得她龇牙咧嘴,那么这和平安宁是真的?

她就这样痴痴地坐着,月的清辉如泉的沐浴,渐渐地,她觉得五脏六腑都水洗过般清净;渐渐地,她回忆起往事,北京的外祖父家、广州的祖母家、香港的红房子……零星点滴、琐琐屑屑,岁月的筛子留下的竟是家庭琐事。她突然顿悟到,前不久在桂林演出的话剧,为什么那样轰动感人,多少人泪水沾襟!清人沈三白,一个在当时无声无息的落拓文人,写了一部薄薄的,记闺房之乐,记坎坷之愁,记闲情之趣,记浪游见闻,并无记大事的冠冕堂皇,而是记琐事的自传散文,一个没有跌宕起伏的情节却仍是永恒的爱情故事,在他妻子死后写成。偏偏就是这种珍爱家庭琐事的回忆扣动了人们的心弦,和沈三白的名字流传后世。本来也不宜改编成话剧,况且是战争年代,但是,它硬是征服了观众,催人泪下。这个时代梦魇一般,什么也靠不住,人们总得抓住一点实在的、可靠的东西吧。朴实的亲情就显得特别可贵。

到昆明去(9)

亲情!她打了个寒噤。许多的日子,她躲避着对父亲的思念和怨恨。一个声音总追踪着她:他抛弃了妻子!她抛弃了女儿们!他是一个自私的男人。是的,如果和父亲在一起,她们肯定不会经受这么多的磨难。但是,或许如静宜所说,父亲有父亲的难处呢?话又得说回来,再大的难处也不能抛妻弃女置之不顾吧?

18岁的少女过早地成了80岁的老妇,她有着苍老灰黯的面容和千疮百孔的心,然而,这颗心并没有变硬,柔软的心房仍填弃着宽容和企盼,企盼着苦难的日子很快就会到尽头,因为贵阳不很远了。

到了贵阳,她们可以到静宜信中写的航空队的联络站休整几天,尔后搭乘军车去昆明。

四季如春的昆明也就不很遥远了。

眼下,处处是吉兆。

她度过了一个罕见的平安之夜。

她迎来了一个罕见的平安的黎明。

晨曦中,灰色的山地点缀着一片片红和一片片白,她是灿烂的罂粟花在开放。

初冬的昆明,温暖又晴朗。

古老的圆石子路两旁是挂着各式老字号招牌的店铺,锣鼓喧天的地方戏与伙计们大减价的吆喝声混杂一片。古老的马车骡车独轮车缓缓碾过路面,人力车夫奔跑着不停地揿响车铃,而年轻的男男女女骑着自行车在人车的缝隙中穿来梭去,更将车铃揿得山响。

一辆美军吉普没命地按着喇叭疾驰,车流人流无形中自动闪开一条路,人们朝吉普侧目,车上除了美军外,还有一位着白色护士装的中国女子,跟美军往来的女子常被人揶揄为“吉普女郎”,但这位女子仪态端庄,此刻,她泪流满面。

她是陈静宜。

吉普在“美国第14航空队总部”这幢泥红色的古老石头建筑物前戛然刹住,静宜急切地从车上跳下,几乎冲进了大门,冲过幽暗的走廊,在一间间办人室前,她却犹疑地站住了。

这里的氛围热烈紧张繁忙,但又分明井然有序。各种肤色各种语言各种身份的人物川流不息于此。

战局愈来愈紧张。几个月以来日军在沿海海面屡遭第14航空队袭击,他们为地面部队提供的给养几乎全沉没于台湾海峡和南中国海的海底,因此日军欲摧毁美在华的空军基地,并在中国北部和东部发动频繁的攻势。陈纳德从夏季以来,已将空中游击战术转变为有计划有组织的主动的战略进攻。文森准将被派往华东战区,在对付日机的空袭的同时,还要袭击日军的地面部队;第23战斗机中队和第11轰炸机中队进行战略进攻;固守昆明的战斗机中队和308轰炸机大队,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四出轰炸日军基地。陈纳德已成功地组建了中美混合飞行联队投入战斗。这支美国海外最小的空军,其活动范围已达到西起顷甸、东至台湾、北抵长江、南达回归线以北的日空军基地。但是,第14航空队仍处于缺乏飞机和物质补给不足的境况中,陈纳德在三叉戟会议上向罗斯福总统承诺的,半年至一年内摧毁日本空军,击沉100万吨日本船只的诺言,是难以实现的了。总部指挥调度便显得格外紧促急迫,而军界政界的显要表情严肃地进进出出,更平添了威严和神秘。

陈静宜往后退缩了。哪能为自家的事去打搅将军呢?将军怕也顾不上这“区区小事”。

与不苟言笑的军政人员相对照的,是三五成群的不拘小节的记者编辑们。尽管战局的发展与陈纳德的愿望相悖,但是,陈纳德和飞虎队的知名度却与日俱增。人们总是崇拜英雄,陈纳德名副其实。总部便多了喧闹:美国、欧洲和近东的记者纷至沓来采访,美国各出版社版商为了争得陈纳德和飞虑队的独家报道而不断来此找他签约;斯科特上校回到美国后,果然写出一部书,书名就叫《上帝是我的副驾驶员》,好莱坞已买下了拍电影的版权,斯科特希望陈纳德至少应该在银幕上出现3分钟以上;霍茨上尉正组织前飞虎队员编写《跟随陈纳德将军:飞虑队故事》一书;帕克斯顿则在纽约忙于成立一个“飞虎协会”,出版一本美国志愿队年鉴;因为一些冒名顶替的假飞虎队员已频频出现在新闻媒介里!

凡此种种,身为第14航空队护士的陈静宜也略知一二;她还知道,陈纳德不想让自己的名字去宣传一本书或一部电影,他的任务是忙于打击敌人,而不想让出风头的罪名强加到自己头上。想到这,静宜掉转头,又朝大门走去,她责怪自己糊涂,别给将军添乱了。

“嗨,雪狄雅,你上哪去?你不是要见将军?他请你立即进去。”陈纳德的副官艾尔索普从后面喊住她。

她驻足回首:“谢谢。我,不想打扰将军了。”

“为什么?”艾尔索普诧异了。

“因为,因为我这回来……不是因为飞虎队队员……”泪水止不住又夺眶而出。

到昆明去(10)

护士们因为飞虑队员的伤亡情况来到总部,陈纳德从来是立即召见,只要能分得开身,随即就同赴医院。可静宜这回是为了她的四个妹妹:香莲、香兰、香竹和香桃,她们失踪了!

艾尔索普摇摇头:“看你哭得像个泪人儿,将军都知道了,他让你马上去见他,提供线索,他会尽力寻找到你的妹妹们。”

静宜破涕为笑,跟着艾尔索普来到陈纳德办公室。

陈纳德忙得不亦乐乎。一只手握着话筒说话,一只手还在写着什么。他对静宜慈祥地点点头,放下话筒后,快捷又简捷地说:“真对不起,陈小姐,我们只能谈五分钟。情况我已知道,你父亲也从美国托人请我帮助。我刚刚跟文森准将联系过,他会派出特别搜索队,在贵阳附近的铁路沿线寻找。陈小姐,你的任务是在尽快的时间内,给我们提供她们的照片,能做到吗?”

静宜忙从兜里掏出证件,取出夹在里边的六姊妹合影:“这是两年前我们六姊妹在香港时照的,我一直随身带着。”

将军接过照片:“好兆头。姊妹情深,相信很快能找到她们。”

静宜却疑惑着:“人海茫茫,能找着吗?”

将军微笑着:“要有自信。无论打仗还是生活。”

静宜点点头:“谢谢您,将军。我该告辞了。真抱歉,我们家的事,打挠了您作战的大事。”

将军扬起了双眉,困惑地说:“陈小姐,为什么这样说?我们作战、打击敌人,不正是为了人民的安宁?况且你是我们的护士,你父亲还是我的朋友呢。”

静宜热泪盈眶,答不上话,她的心在说,他不只是位英勇善战的英雄,更是位仁爱慈祥的叔叔伯伯。

将军又说话了:“陈小姐,你的大妹妹已在衡阳吧,让她搭乘军车先来昆明好了。”

静宜拭去泪水:“哦,她不会同意的,她在信中说,她要沿着铁路线一辆辆火车一个个村子找,不找到四个妹妹,决不来昆明。”

将军大笑:“哦,你有这么一个倔强的妹妹?看来她跟你的性格不太一样,叫什么名字?”

“陈香梅”。

“陈香梅。”将军轻声重复道。

这时,陈香梅正在贵阳附近的村子里蹒跚而行。她形容憔悴、声音嘶哑,已经半个月了,她就这样从一个村子走向另一个村子,焦灼地喊着妹妹们的名字,从天亮到天黑,怀着希望却找来十几个失望!

她不相信命运竟会这样残酷地捉弄她!

事情就出在那个罕见的平安的黎明。

在金色的曙光中,列车驶进了一个祥和又闹热的小站,这在乱世也是极罕见的。一排排的小吃摊热气腾腾,最诱惑人的是每个小摊上都摆满了十几个小瓶瓶,瓶中装着五颜六色的佐料调料,是辣椒酱芝麻酱青葱熟蒜茴香粉?刹那间飘荡出平安的家常气息。摊主又多是女人,包着蜡染的头巾,系着蜡染的围裙,抑扬顿挫的贵地腔腔吆喝着,韵味无穷。还有一伙细妹子,肩上压根竹扁担,一头是暗红的炭炉,一头是盛着热水的陶罐,扁担上晾着罗帕巾,这是洗热水脸的挑子!车上的人全搔动了,谁不想洗净手脸、脸上厚厚的污油垢?车站上的女人细妹子子增添了安宁和温馨。嘈杂躁动中有人喊道:“车在这停一个钟头呢,来一个最后的饱餐吧。”也不管是谣言还是可怕的预言,人们欢欣鼓舞、蜂拥下车。

香梅的妹妹们也跃跃欲试,香梅犹豫着,隐约有种不安的预感。香莲说:“二姐,你身上怕没多少现钱了,把我这儿的带上吧。”一边掏出了钱。香梅以往总怕脱了火车,因此一直留了一小半钱在香莲处,以防万一。一路下来,她袋里的钱也花得差不多了,便接过了钱。小香挑则央求说:“好二姐,让我们跟你一块下去,不喝热汤,就想洗个热水脸。”香梅想想,果断地作出安排,香莲留守车顶,其他三个妹妹跟她下车,洗脸后立马上车。当然,她不忘带上大茶缸和洗脸巾。

妹妹们在热水挑子前洗脸,大陶罐中的水很混浊,但毕竟是热腾腾的水,这是流亡中奢侈的享受。香梅快手快脚买好食品,装好一茶缸热粉条,便催着妹妹们快上车,周遭的人却似乎没有压迫感,一堆堆地围着小摊有滋有味发咀嚼着。香兰说:“二姐,你也放心洗洗吧,都快成个黑人了。”香梅心动了,她不仅腌·难忍,而且一次次上下车时双手已碰伤多次,好几处伤口已感染化脓,她想好好地用热水洗洗脸手。于是妹妹们带走了食品和给香莲的热毛巾,她则蹲在陶罐旁等细妹子搓热毛巾。好心的细妹子说:“小姐,反正也没人洗了,你要是想在热水中泡泡手,就泡·。”香梅急切地将双手伸进了滚烫的水中,揉搓着毛巾,擦拭手背手掌,伤口阵阵灼痛,痛快!她又用毛巾狠命地一遍遍擦拭脸部和颈部,真有脱胎换骨的感觉。细妹子又说:“我们乡下,手上蘸点自己的尿,抹到伤口上,抹个三五回,伤口就合口了。”她感激地点点头。付了钱,她从容地向棚车走去,车站依旧热闹,没有一点开车的迹象,她甚至有点后悔,该让妹妹们围着小摊美美吃碗热邬那才过瘾呢。

到昆明去(11)

平地炸过惊雷。

“鬼子来啦!鬼子来啦!”狂喊声和杂乱的枪声中,车站一片骚乱,人们疯了般往外跑,棚车上的人也没命往外跑往下跳,掀翻了摊子,踩砸了火炉,挤倒了老人,践踏着孩子,哭爹叫娘呼儿唤女和各种歇斯底里的哭喊叫人毛骨悚然,谁也来不及观察与思考,就裹挟在汹涌的人流中了。

陈香梅清醒过来时,已被人流卷到车站外,她想逆人流而动,她回到车站去找妹妹们,可种种挣扎只是徒劳,她险些被挤倒,她只有声嘶力竭地狂喊着香莲香兰香竹香桃,她疯了,人群也疯了。疯狂地奔出小镇,疯狂地奔到田野上,人群这才疏散,陈香梅又跌跌撞撞往小站奔,却听见火车呜呜叫着,像是最后的断肠声。

小站一片狼藉。狂逃的人群渐渐地又回转了一些。被挤倒踩死的老人孩子的亲属在悲号,在狂乱中失散了亲人的人在等待,陈香梅跌坐在地上,她希望一切只是一场噩梦,可正午的太阳煌煌地照着。地上多了许多大大小小的鞋子,那是奔逃的人们失落的,她痴痴地望着,似乎没有成双的,每只鞋是每个人的符号?她的眼着火了,她的目光触着了一只小红鞋!那红帆布鞋帮上绣着几朵小红桃,她扑了过去,抓起鞋,是的,是香桃的鞋!那鞋襻上的扣子是她钉的,因寻不着红线,只有用黑线将就,她还刻意组成五瓣桃花型,香桃得意了许多。她的心怦怦乱跳,不知是喜是忧是福是福?但至少说明,妹妹们下了车。

她呆呆地握着鞋,一千次责怪自己,如果不洗脸,那么,无论生死,她们姊妹总还在一起,人生的失误难道常常发生在种种细枝末节上?她站在铁轨上东张西望,她祈祷着奇迹的出现,妹妹们突然出现在视野中,姊妹们狂奔着拥抱在一起,哭喊着再也不分开。

太阳落山了,夜幕降临了,山地夜寒,可这回,她真正冷到了心里。她成了孤零零的一个人,而四个妹妹已是身无分文,即便抱成团,又能挣扎多久?她绝望地扑倒在铁轨上,嚎啕大哭。

“同学,起来吧。有什么伤心事,说出来,看看我们能不能帮你?”有人拍着她的肩膀,温和地问她。

泪眼朦胧,地她却认准了这是一位厚道的老教师,就像他喊她“同学”一样,他们都判断正确。

他是湖南一所师范学校的老师,带着十几个学生流亡去贵阳。几经离散,跟随他的只剩五、六个男女学生。他们愿意帮助陈香梅,沿着铁路线附近的村庄一路寻去,相信能找到她的妹妹们。

陈香梅不再孤单了。黎明时,当师生们用炭头在石崖上写抗日标语时,她也写了一条:“妹妹们,勇敢点,香梅在寻你们!”

然而,15天过去了,他们走过田埂,穿过村舍,在铁轨旁的碎石路上蹒跚而行,鞋走破了,脚磨起了血泡,嗓子喊哑了,贵阳走到了,妹妹们却不见踪影!

老师宽慰她:“同学,别失望,你大姐不是留了个航空队在贵阳联络站的地址吗,兴许你上那时,你的妹妹们正等着你呢。”

这是最后的希望,希望很快像肥皂泡似地破灭了,妹妹们音讯杳无。但很快与静宜联系上了,包心急如焚的静宜要她先搭乘军车来昆明,至少别再把她丢了。不,她断然拒绝。只要还有一线希望,她就不放弃寻找。

她独自一人在贵阳车站寻寻觅觅,在贵阳附近的村子里寻寻觅觅。她已跟热心的师生们分手,但相处的日子并没有白白地逝去,尤其是谭老师给她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白天,他们边寻人边赶路;晚上,无论投宿茅舍还是露宿车站,谭老师都要帮学生们温习功课。起初几天,被悲恸压迫得麻木了的她没有在意;可渐渐地这位苍老又清癯的长衫先生和矮胖胖的吴重翰教授的身影重叠在一起。谭老师说的话也跟吴教授一样:“中国不会亡!中国人从来就没有被彻底征服过。五千年文明的古国,渊远流长、灿烂辉煌的中国文化是我们民族的凝聚力。不要被罪恶和暴虐压弯了脊梁,不要被山重水复迷乱了前途。”他的语调始终是温和的,但一样刻骨铭心。分手时,香梅说:“谭老师,我不知怎样感谢你们,但我至今还不知道您的名字呢。”他依旧温和地说:“何必记住彼此的姓名呢?能相信相伴走过一段辛苦路,也许就是缘分吧。你还很年轻,今后的路还长得很,同路的不会全是好人,但是世上好人总是多数。有伴同路减少了寂寞,但有时人要面对一个人行路,再难,也不要失掉自信。”他没有留下名字,他的学生们也缄口不说,香梅回首,猛省到他们有点神秘,或许,这里边有个谜?他们也没有留下贵阳的住址,像断线风筝一样消失了。但不管怎么说,他们真诚无私地帮助了她。

她决心在贵阳寻上十天半个月,如若还找不到妹妹们,她将沿着贵阳到昆明的铁路线,一个人走去。那将是对自己的磨难,也是对自己的惩罚。

到昆明去(12)

一周后,她拖着疲惫的身躯去到联络部打听消息时,一位美军值日官告诉她:你的妹妹们找到了。

她怔住了。她以为不是他说错了,便是她听错了。“这不可能不可能……”

值日官官指指电话记录:“这是陈纳德将军请人转来的电话:请立即通知陈香梅,香莲、香竹、香兰、香桃,已在贵阳开往昆明的火车上找到。将军还说,有意思,这家的女孩子像个植物园。”

陈香梅嚎啕大哭。

值日官慌了:“我说错了什么?真对不起。”

她哽咽着:“谢谢你……谢谢将军……我太感谢你们……”

第二天她便心急火燎搭乘军车去昆明。

在静宜的宿舍里,六纪律性妹终于团圆了,她们抱头恸哭!

应该笑,但只有泪水才能倾泻她们的苦难她们的思念。

妹妹们比她幸运。在小站骚乱时,她们也慌乱地给挤下了车,香桃的一只鞋就是那时失落的;但很快又刮起另一股旋风,没来得及出车站的人又拚命往车厢上挤;那救过香梅的壮汉夫妇和四姊妹挤做一块,他相帮着她们进了车厢,还没站稳,火车猛地摇晃后,呼啸着疯狂开出。四姊妹清醒过来害怕了,哭喊着二姐,二姐在哪?她们该怎么办?壮汉妻子也陪着抹泪:“你们这几姊妹,一路相依为命,也太可怜了,老天若是有眼,会保佑你们阿姐的。”壮汉说:“那小女子命大,死不了。只是你们几个,一路怕嚼不到阿姐买的甘蔗了。”说得四姊妹更是大放悲声。壮汉说:“哭什么呢?我们不是意外地成了‘一等乘客’么?”壮汉爱说笑,却是侠义心肠,知道她们囊空如洗,便豪爽相助。姊妹们过意不去,壮汉妻子说:“这年头,今天活着,明天是生是死,谁能知晓?我们一路同行,也是缘分,只求能平安到贵阳。”这列棚车像先前一样进进退退、开开停停。可怜香梅,因了那只小红鞋的误导,集中精力在铁路沿线的村庄寻找,总以为妹妹们在山地跋涉!

香梅责怨这只小红鞋,却感激这只小红鞋,它陪伴着她,支撑着她走过了百余个大小村庄!

静宜望着形容憔悴的香梅说:“若是拿着照片寻你,只怕对不上号呢。你吃了太多的苦,你呀,也太倔强了,该早来昆明嘛。”

香梅摇摇头,她不悔。跋山涉水寻寻觅觅,苦不堪言,但是,这样做方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静宜又说:“你来得正好,爹地来了信,这回姊妹失散,对爹地震动很大,他深为内疚,决定将我们全接去美国,并且已请求陈纳德将军帮助搭乘飞越驼峰的飞机。”边说边去抽屉找出父亲的信来。

香梅眼睛瞪得大大的:“去美国?”

静宜递给她信:“你带着妹妹们先去吧,我稍晚一步,眼下医院里忙得不可开交。”

香梅匆匆浏览信函后,将信放到桌上,坚决地说:“我不去。”

静宜惊讶了:“为什么?”

她仍坚决地说:“我不去。”

宜想想:“哦,你还在记恨爹地?爹地眼下不是在尽力挽救他以往的疏忽吗?况且,爹地有爹地的难处呀。”

陈香梅又哭了。是的,她不能原谅父亲!母亲死后,父亲很快在美国续弦了;女儿们在颠沛流离,做父亲的所尽的义务只是陆续地寄来少量的钱,钱又怎能代父女情呢?不过,此刻她说出“我不去”,倒并不全是赌气,可以说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的。

“我不去。”她擦去泪水,第三次沉静地说:“我不去。我已经18岁了。我要留在中国,哪怕受苦受难,我相信我能独立行路。”

静宜叹了口气,她明白她无法改变香梅的选择。妹妹们不吱声,她们不知该听谁的。

香梅脱下夹旗袍,利索地拆开夹缝,剩下的珠宝金银首饰全掏了出来:“大姐,这些你们带上,你们去吧,只是别勉强我。”

静宜说:“你这是何必呢。如果你一定要坚持留下,你得多留几件首饰以备急用。”

香梅说:“我只要一件———母亲的纪念品:那只泪钻戒指。”

不久,四个妹妹先搭乘班机到加尔各答,再飞往美国,重相聚的姊妹又分离了。

父亲单独给香梅寄来一信,几乎是命令她立即赴美。她不理:“你改变不了我的选择。”静宜说:“你的犟脾气什么时候能改呢?”她跟静宜住一处,她暗暗希望她能留住静宜。

圣诞节在“虎穴”度过,第14航空队的人把他们的俱乐部称作“虎穴”。圣诞树上挂满了五颜六色的圣诞礼物,队员们尽情喝酒、唱歌、跳舞,除了护士们家属们这些女性外,也还有些得颇妖娆的当地女人。白胡子圣诞老人给大家颁发礼物,大家异口同声猜测圣诞老人是陈纳德将军装扮的,陈香梅也起劲地嚷嚷,但是,并不是。

到昆明去(13)

队员们在传阅一本美国杂志《时代》,封面上正是陈纳德画像:一张布满皱纹的老树皮脸,一对蔑视一切的黑色的眼睛,一个刚毅的微微着翘的下巴。背景是长着巨翼的飞虎。

陈香梅怔怔地看着,充满了崇敬和虔诚,却又分明如醉如痴。

这是1943年12月6日的《时代》周刊

她朦胧又清晰地预感到,她会见到他,不只是出于好奇,或仅仅为了说一声“感谢”。

梦中情人

(1)

就像雨滋润着一切,你的爱情,也是这样。

&mdas;卡洛斯·威谦斯

春城无处不飞花。

四季如春的昆明,春是涌动的花海。而陈香梅,是花海中一朵开不败的红梅花。

冬去春来,她已还原为亭亭玉立、光彩照人的姿容。时间,岂只是医治心灵创伤的良药?对于年轻人,它更是抹去沧桑感的天然药剂。那逝去的苦难历程,她诉诸于文字,小说散文纷纷发表于日报晚报及各杂志,在文艺圈中,陈香梅的名字,算是“小荷才露尖尖角”。

岭南大学的一部分已迁至昆明,陈香梅在这里紧张的完成大学最后的学业。同时,经静宜朋友的介绍,她给一家富商做家庭教师。富商家在风景秀丽的西坝一幢独门独院的宅子里,富商夫妇都没有文化,与其说像暴发户,不如说是土老财,他们对陈香梅很是敬重,陈小姐长陈小姐短反倒有几分巴结;这家门户严谨,极少有宾客往来,后来才知晓,这是富商的小妾和两个孩子的居所,富商大约惧内吧。对这些,陈香梅一概不感兴趣,她喜爱的是孩子们天真活泼,还有满院的南山茶,树体高大,花大色艳,姹紫嫣红一片,赏心悦目极了。白天去大学上课,回来辅导孩童学习,主人给她一间小屋,在穷困的大学生群中,她算是宿食有着者。每天早出晚归,匆匆赶路中不忘将风景街景尽收眼底。喜欢昆明的晴朗的天,蛋青的蝉翼般飘浮的云丝,撩拨起苍茫的记忆;喜欢昆明的树,苍翠碧绿鹅黄交替着,永远是春天;喜欢昆明的地名街名,晓东街、近日楼、翠湖、金碧、巫家坝,莫不富有诗意和哲学意味;喜欢老城墙根排档茶铺的气氛,花上一角钱,可以吃到一碗热腾腾的过桥米线,或是辣辣的油炸豆腐果,也有下午茶,依旧是文人学者和大学生们的保留节目!也喜欢昆明的雨,雨脚如绳牵连天地,情不自禁吟起韦庄的词句:“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炉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云南的丽人,听说裴市长的夫人有闭月羞花之貌,但她还未见过;南屏戏院和大光明戏院的女老板刘太太倒是有缘目睹,天生丽质中竟有股男子气,她是吃了一惊。她并不喜欢到处都可以看见的美国兵,这里的人称那些与美军来往的女子为吉普女郎,凡与外国人打交道者统名之为“走国际路线者”,她亦有同感。她无法将这些人跟飞虎队划上等号,当然,她更不希望在这群人中突然撞见她心目中的偶像———陈纳德!

她仍旧是一个清纯浪漫的女大学生,尽管已历经百劫千创。

她毕业了。在“毕业即失业”的现实中,却有两家报表示愿意接纳她,一家是昆明的杂志社,一家是当地的晚报社,他们都发过她的文章,也见过几次面,觉得她中文英文根底扎实,年轻漂亮又稳重沉着,故颇有好感。她在同学们艳羡的目光中却不知足,她想,我的翅膀已在风雨中磨练过,我理应飞得更高更高。

曾残酷捉弄过她的命运之神,在昆明,却向她投以青睐。

静宜邀她作伴去参加一位护士的婚礼。那护士嫁给了政界的一位云南本地人。走进他们的住宅,香梅着实吓了一跳,这么豪华气派的宅子,就是香港也算数一数二的呢。硕大的花园里挂满中国风的大红灯笼,波光粼粼的游泳池倒映火树银花,华美的跳舞厅张灯结彩,正厅却赫然供着观音大仁和福禄寿三星!香梅正毫异这宅子的土洋混合时,静宜告诉他,中国传统式的拜天地婚礼已在白天举行过,晚间是全然西洋式的舞会。尽管香梅喜欢跳舞,但她仍觉得索然无味,离了热闹的舞厅,独自走向阳台。红灯笼的光泻进绿草坪中,一切影影绰绰,今日与昨日也晃荡,这是战时的后方?

“香梅,你怎么躲到这里来了?”静宜领着一位男子找到阳台上,“你还记得这位高先生么?”

月清如水,可她不认识这位高大潇洒的男人,她摇摇头。

高先生却朗声大笑:“真是女大十八变!你这代写情书的小不点,眼下怎么变得这么拘谨保守?”

真光女中的温馨浪漫并不遥远,依稀记起了一个高大男生对她半真半假的警告:“从现在起,你最好小心一点!你用的心思太多了。”那么,高先生就是当年那位男生?世界真是太小。可男大一样十八变,他已是面目全非嘛。她不好意思地笑了。

高先生仍笑她:“拜读过你在报刊上发表的大作,我还以为小不点依然故我呢。静宜小姐说,你刚大学毕业,想进中央通讯社么?”

她跳了起来:“小狗才不想去呢!”碰着高先生狡黠的目光,她泄气了:“高先生别耍人好不好?”

静宜说:“高先生任职新闻检查局,是陈叔同先生的好朋友,人家是真心想帮你呢。就看你条件够不够。”

梦中情人(2)

中央通讯社社长是萧同兹先生,总部设在重庆,中央社昆明分社的主任便是陈叔同先生。

高先生又狡黠一笑:“说到条件嘛,我看香梅小姐九十九条都符合,可惜只有一条你够不上。”

香梅认真起来:“哪一条?我会努力的。”

“这一条,你无法努力。”他并非玩笑:“你是个女性,而中央通讯社的记者全是清一色的男性。”

香梅愤愤然:“都什么时代了!我又不是缠小脚的三寸金莲,为什么记者行当如此重男轻女?”

高先生哈哈大笑:“依然故我。你这个样子,像只刚开啼的小公鸡,咄咄逼人,我倒有信心引荐了。明天我领你去见陈主任,如何?眼下,请陈小姐跳一曲,可好?”

舞曲响起,是约翰·施特劳斯的圆舞曲《蓝色多瑙河》,她喜欢。在快速的旋转中,她轻盈得像要随风飞去。

第二天,高先生果然领她上陈主任家。

陈主任读过陈香梅写的一些作品,他直言不讳:“陈小姐,可以坦诚地告诉你,我们正在找一个既有国家根底又懂英文的年轻记者,以适应眼前的战地采访。可是,一个女的,呵,你别误会,我不是说你不行,只是,中央社还没开过此先例呢。”他举棋不定。

陈香梅急了:“陈主任,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匹妇何如无责?古有花木兰代父从军,今天的中国,前来采访的各国记者中,女记者的确仍是凤毛麟角,可是,她们出类拔萃,巾帼不让须眉。中央通讯社为什么还要对中国女性设置藩篱呢?从香港沦陷后,我们姊妹流亡几千里,来到了昆明,我最大的心愿,就是做一名战地记者,为抗日出一份力。”

陈主任不得不点点头,嘴上却说:“我唯一不敢确定的是,重庆总社会不会批准用女性呢?”

陈香梅轻声说:“陈主任,您不妨先试试我,如果觉得满意,再通知重庆总社嘛。这段时间,就算试用好了。”

陈主任答应了:“就这样吧。”

高先生又是朗声大笑:“陈小姐这是何计?生米煮成熟饭嘛。我敢断言,陈小姐必定是中央社第一个呱呱叫的女记者。可别忘了我这位伯乐高其遂也。”

一个星期后,陈香梅接到通知去中央社上班。

战时中央社的工作环境也很艰苦。总编辑邵翼之先生和老少记者们共一间大办公室。邵总编端坐中央,老少记者们的办公桌挤挤挨挨排成两排,桌上堆着杂乱的文稿纸张,记者们跑新闻、编稿发稿校对,忙得不亦乐平。陈香梅喜欢这样的氛围。

初次见面,邵总编和男同事们对她可不热。

邵先生分外严肃地将她介绍给大家后,她真诚地鞠了90度的躬,得到的回报是稀稀落落的掌声。

年纪大的记者似无动于衷,埋头审稿,一副“非礼勿视,非礼勿听”的模样;年纪轻的记者压抑不住好奇,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有些压扁了的字眼撞痛了她的耳膜:“如花似玉”、“鹤立鸡群”、“鹤?小母鸡”……

她很想滔滔不绝地演说一番,从母亲去世说到香港沦陷,从围城十八天说到流亡几千里,她陈香梅吃过苦中苦,是个崇尚独立行路的小女子。但她什么也没说。在岭南大学学习的最后的冬天,同学们围炉品茗话别时,她讲述过流亡的经历,可是,垂泪的女同学说:“陈香梅,你真是天才的作家,你的传奇编得太感人了。”

她分明在诉说自己的切身经历,可人们总以为她在编传奇。是因为19岁的花季太娇柔?那么,一切从头开始。不谈苦难的经历,不谈阀阅世家的背景,从19岁的女记者做起。

邵先生将她领到角落头的一张办公桌前,桌上的新闻稿已堆积如山。邵先生说:“你从助理编辑做起。每天看所有发进来的新闻稿,内容、文字、语法的错误都应更正,还得给每则新闻加个标题。工作量可不轻。”

她点点头。

邵先生又说:“你的上班时间是每天下午四点,这时各地电报已陆续收发进来。处理好所有的新闻稿,你才可以下班,总得午夜以后吧。上班时间,亦很辛苦。”

她点点头。

她决不摇头。这并不是中国传统女性的柔顺所致,而是不屈不挠的倔强,她能胜任一切工作。

她一声不吭,埋头工作。所有的中文新闻稿件全是以电码传达。新闻词汇约有九千字,每个字都有相应的电码,愈是复杂的字,数目愈大。她的第一件工作,就是人工译码,这是严谨又枯燥的活儿,却是每个记者必须接受的基本训练。她废寝忘餐地强记,到第三周,她已熟练地掌握了三千在左右电码,译稿的速度大大加快了。电码译成中文后,还得校对内容的真实性、句法文法是否正确、乃至人名地名日期都不能有丝毫差错;最后给每条新闻冠以标题还可加上副标题。最后一项她做得津津有味,创造性的劳动总能让人获得快感呗。

梦中情人(3)

起初,每天要工作到凌晨三、四点钟;以后熟练了,子夜时分就可完成全部工作。但她怕走夜路,就伏在办公桌上睡一会,天亮后才赶回西坝。富商家对辅导改的白天并不计较,相反,姨太太反倒有几分乐意,驱散了她白天的寂寞吧,她总拉着香梅问长问短,像金丝笼中的鸟渴望着外面的天空。但是,若将她放到自由的天空,她只怕还会留恋金丝笼!香梅望着穿金戴银、珠光宝气的姨太太,真有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之感。

有天黎明时分,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她没带雨具,在大门口迟疑着,是否坐马车回西坝,这可是奢侈享受,平时全是以步代车,反正她已练出一副铁脚板了。

正欲招呼马车时,一柄暗红底翠绿荷叶图案的油纸伞游向她,一时间,她怔住了。斜风飘雨,见伞不见人面。是毕尔?是毕尔!他说过,总有一天,雨天雨地,他会撑着这把伞,突然出现在她面前的!

她的眼睛濡湿了,她嗫嚅着:“毕尔……”

她期待着伞挑起,他说:“女孩,我来接你回家。”

是梦是醒?亦真亦幻。

伞往后一挑,是一个微黑肤色大眼睛的女人。

她别过脸去,掩饰不住失落和怅惘。

大眼睛的女人却冲着她:“请问,你就是陈香梅小姐么?我是云南日报的记者方丹。方方正正的方,山丹丹花的丹。说实话,我今早是来结识你的,也可以说慕名而来,你的大作我一一拜读过,心仪已久。而今你又是中央社第一个女记者,我们既是同性,又是同行,我不信同性相斥、同行相妒,偏偏要来跟你交个朋友,你不会以为我太鲁莽吧?”

嗬,竹筒倒豆子,噼哩啪啦。快人快语。这是一个豪爽、开朗,还有几分泼辣的女性,陈香梅和她的性格并不相同,但是,陈香梅不反感她,她的心清澈见底,与人交往无遮无拦,陈香梅渴求在新闻圈中有这样一个不须设防的朋友。

陈香梅说:“哪里的话。方小姐,要不,进我的办公室去坐坐?”

方丹噗哧笑了:“熬了夜,还要日以继夜,你的工作生活规律我都摸清了,对不起,这是干我们这一行的工作惯性嘛,否则,采访就会事倍功半,甚至一无所获。来,到我的伞下,我送你回西坝。”

她依顺了。就像一个柔弱的小妹愿置身泼辣的大姐的保护伞下。

她俩没有回西坝的富商家,而是一径去了大观楼。

不是没去过大观楼,不是没读过清乾隆诗人孙髯为大观楼题写的一百八十字的古今第一长联,但两个志趣相投的才女同游同吟,那是别有一番情趣。

“五百里滇池,奔来眼底。披襟岸帻,喜茫茫空阔无边。看:东骧神骏,西翥灵仪,北走蜿蜒,南翔缟素。高人韵士,何妨选胜登临。趁蟹螺洲,梳裹就凤鬟雾鬓。更苹天苇地,点缀些翠羽丹霞。莫辜负:四围香稻,万顷晴沙,九夏芙蓉,三春杨柳。”方丹抑扬顿挫读出上联。

数千年往事,注到心头。把酒凌虚,叹滚滚英雄谁在?想:汉习楼船,唐标铁柱,宋挥玉斧,元跨革囊。伟烈丰功,费尽移山心力。尽珠帘画栋,卷不及暮雨朝云。便断碣残碑,都付与苍烟落照。只赢得:几杆疏钟,半江渔火,两行秋雁,一枕清霜。”陈香梅沉郁苍凉诵出下联。

方丹说:“香梅,你可知晓孙髯生平?”

香梅摇摇头:“不太清楚。可是云南人氏?”

方丹说:“他祖籍陕西三原。自幼聪颖过人,少年时参加童试,考官下令搜检考生,他以为这是受辱,拂袖而去,从此不参加考试。因而一生没做过官,始终是一贫寒潦倒的布衣诗人。”

香梅感叹说:“文章憎命达。留下此长联世代为人击节赞赏,足矣。”

方丹说:“他最爱梅花呢,亲手种植一树树梅花,自称‘万树梅花一布衣’。香梅,你跟此地此诗人怕有奇缘呢。”

香梅被她逗笑了:“也许吧。我自己也感到我的名字像是象征我的命运呢,我不过十九岁,可是生命中已充满了传奇,这些传奇又跟苦难煎熬在一块,所以呀,我不能像你这样活泼开朗。你有二十岁吗?”

方丹长长地叹了口气:“我比你整整大七岁,二十六了。你别看我嘻嘻哈哈哇啦哇啦我何尝没有痛苦?只不过我的痛苦是我自找的罢了。我家在大理,下关风、上关花,苍山雪、洱海月,是大理的风花雪月,我爱大理。我家是茶商,父母待我不薄,要不,也不会供个女孩读大学。也许书读多了,心里的世界大了,总想插上翅膀飞高点飞远点,当家里为我找下婆家时,我反抗了,我不能将自己一辈子的幸福稀里糊涂交给一个丝毫不了解的男人!家里断绝了经济来源,想逼我就范,一个女子,单枪匹马能闯天下?能独立于世?我偏偏闯给他们看,我一个人跑到昆明,家庭教师、文书、职员,什么都干过,有没事做挨饿受冻的日了子,也有受了欺负无处申诉的委屈,幸福没找到,痛苦倒尝够了,可我不悔。眼下做记者这份事,我很满意,我要证明,女子能独立于世,女子用笔战斗,决不比男子差。我不喜欢哭,要哭也只哭给自己看。”

梦中情人(4)

暗红底下绿荷叶的伞下,方丹的一双大眼睛炯炯有神。陈香梅定定地看着她,一见如故。是的,她们只怕是有奇缘。倔强、独立,是她俩的共同点。

有了方丹这位挚友,陈香梅的生活更见充实。两人常凑到一块读书作诗,方丹毫无保留地传授采编的经验,陈香梅跃跃欲试,只恨总编总不发令。

终于有一天,邵总编极严肃地立在她的桌旁,开口说话了。往常,邵总编也常常立在她的桌旁,检查她的电译稿,若有哪处他觉得不理想,并不说话,只是食指戳到此处良久,此时无声胜有声,让你领略到威严和一丝不苟。香梅编写的标题副标题,若他极满意的,会在稿用过后又退到香梅桌上,那标题副标题下满是双排红圈,这是语文教师对好作文中好句子的嘉奖,香梅在小得意中对这位严师不无感激,这是位惜话如金的总编。

邵总编说:“陈香梅小姐———”

她老老实实立起。

邵总编说:“万丈高楼平地起。跑新闻,需要扎实的专业基础,需要吃苦的毅力,更需要耐性,这几个月,你干得不错。你不像一般的女孩子,这从你的字也看得出,你的字,刚劲有力,不像女孩子的。”

她调皮了:“报告总编,女孩子并不是千篇一律、千人一面的,刚劲有力的女孩子也是女孩子。”

邵总编一愣,随即笑了:“是呀,你第一次走进这办公室,我真担心如花似玉的女孩子不过一花瓶耳。”他也调皮了一回,赶紧打住:“是这样的,陈主任跟我谈过,从明天起,你接受采访任务。第一项任务嘛,你去采访第14航空队司令陈纳德将军,他明天在总部开会新闻发布会———”

她跳了起来,大声问道:“陈纳德将军?”

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陈纳德是人,不是神。

他有四面夹击、心力交瘁之感,只是他依旧不屈不挠。

深秋的田野,一片收割后的荒凉;掩映着红瓦盖土砖墙小屋的大树,夜风吹指树叶飒飒响;一钩弯月挂在树梢,陈纳德独自坐在树下的石墩上抽着烟,心事重重,双眉紧锁。夜深沉,一包骆驼牌香烟抽完了,乖巧的小猎犬乔从屋里叼出另一包,陈纳德抱起它,摩挲着它光亮的黑毛,这条通人性的狗,使他紧锁的眉头舒展开来。

然而,忧愁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又上心头。

又是一年秋。

华东战场形势万分危急。中国已到了最危险的时候。

早在4月8日,他对日军在华东的大量集结就深为忧虑,他致函史迪威,认为“敌人在中国部署的地面部队比珍珠港事件以来的情况更具威胁性”,可是,给第14航空队的驼峰运输吨位却在逐月减少,陈纳德希望史迪威给予增援,这时,史迪威已深入到缅甸丛林指挥作战了。平心而论,史迪威力主的缅甸攻势再度发起并非易事,英军的态度不积极,蒋介石在中国远征军吃了大亏后亦不肯轻易大动,以致美国暗示,若不出征,就可能停止再给中国物资。去年初冬,缅甸反攻战再度打响,中国远征军打得非凡的顽强勇猛,力挫日军,史迪威的指挥激情燃烧了,他最大的兴趣便是手持望远镜直接观看战斗进程。攻克了拉加苏高地,扫平了新平洋,猛攻下孟缓,全歼了日军最精锐的第18师团,史迪威大悦:“战争,就是钢铁与精神的消耗。美国的先进武器,加上中国士兵的勇敢,世界上还有什么军队比这更强大呢?”眼下,他得不顾一切风险赶在雨季前向密支那进攻,陈纳德的信函来得不是时候,而且,陈纳德一针见血地指出:“你在缅甸的战役毕竟是打通通向中国的一条更好的供应线。正如我所说,我相信,现在中国本身的安全已岌岌可危。”史迪威拒绝了给陈纳德增援。

愤怒的陈纳德在4月15日给蒋介石有关空中局势的报告,在结尾忧心忡忡告之:“就目下的情况来说,有必要告诉阁下,驻华的空军(不算超远程计划)加在一起或许无法抵挡日本的空中攻势,而且肯定不会向中国地面部队在其所希望的地区和规模上提供空中支援。为了使空军能自己去完成这些任务,一定要采取坚决措施给它们充分的补给和力量。由于日本的威胁看来已逼近,因此采取这样的措施事不宜迟。”

陈纳德有军事指挥家锐利的目光和敏锐的嗅觉。就在4月16日的夜晚,日军开动了三个师团,加上坦克车,装甲车横渡黄河,千军万马碾过河南平原吐青的庄稼,以压倒一切的疯狂展开了地面进攻。河南的防御已成败局,蒋介石下令死守潼关,否则,西安完了!

陈纳德给蒋介石的报告却引起了史迪威强烈的不满,当陈纳德竭尽全力调动航空队出击日军地面部队,袭击敌军在黄河长江上的交通,铁路枢纽站和敌机场,寡不敌众勉为其难时,史迪威却有几分幸灾乐祸。他在日记中尖刻地写道:“他准备为自己留下一条退路,说什么再多给他一点东西(我们不会给他),他仍能做到。他想赖帐,并想把责难推给那些早就向他指出这种危险并想进行补救的人。他没能破坏日本的供应线。他没有造成日本人的撤退。相反,我们的准备倒已经有了我们所预料的东西,即:引起日本人的反应。”

梦中情人(5)

陈纳德的心怎能不浸透悲凉?

来自自己阵营的明枪暗箭的滋味,陈纳德已尝了个够。他曾同蒋介石一起去参加过去年冬天的开罗会议,但是陈纳德感到“毫无成就”,而来自陆军部的嫉恨,让他感叹:“这使我感到他们和日本人一样对待我,因为每一次日机轰炸昆明之后,日本就播音说我被炸死了!”这真是含泪的笑。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陈纳德却仍在不屈不挠地奋斗,5月3日,他令308大队炸毁黄河大桥,扫射日军地面部队、骑兵和装甲车队;同时,命令文森和希尔的战斗机袭击扫射日军在长江的交通,破坏从汉口北到信阳的铁路,袭击铁路枢纽站和敌人机场,守护衡阳、桂林、南宁一线的我方机场,陈纳德已嗅到长江以南大战斗将临的气息。

5月11日,再次出任驻云南中国远征军司令的卫立煌将军下令第20集团军强渡怒江,第14航空队参加了战斗。两年前怒江保卫战严酷血腥的一幕又浮现在人们眼前,这回,远征军已锐不可当之势,迅速攻占了平戛、大塘子,卫立煌立马横刀的大幅照片亦成为《时代》杂志的封面;郑洞国指挥的新1军新5军,在美航空队配合下,于5月17日神猛攻下了密支那机场,这犹如在缅北日军心脏砸进了一颗钉子,史迪威初步扳回了面子,他的随行记者发布消息:战区司令官已取得重大胜利,但史的部队在夺得该城以西的简易机场后未能拿下城市。双方挖壕据守,雨季已经悄然而至。

5月的长江以南地区,日军发动了最庞大的地面攻势。日军第6军团由汉口汹涌南下,分7路猛扑长沙。守卫长沙的是第9战区第1兵团总司令薛岳上将,他曾三次领导过长沙保卫战,他并没有坦克或骑兵队,仅仅依靠赤脚的湖南农人子弟组成的军队,三次将强大的敌军包围歼灭,切成碎片。这回呢?

陈纳德与薛岳早已结下了深厚的战地情缘。薛岳的军队横跨湘江流域,保卫第14航空队的机场,最初的友情通过无线电和战情报告建立,在电码中他们被称为大虎和小虑,因为听说薛岳身躯瘦小。第一次见面时,陈纳德仍是始料未及。陈纳德夸张地形容,瘦小的薛岳却喜欢穿一双黑色的长统靴子,于是,他整个的人像要陷进靴子里似的。威名赫赫的长沙虎,却又有十足的儒雅学者的风味,说话柔和,举止娴雅,中国的繁琐礼节他都得有条不紊,陈纳德简直被他魔住了。薛岳抽空送些湖南香菇给陈纳德,陈纳德则报以威士忌酒和骆驼牌香烟 。1944年的秋天,日军出动4万军队攻打常德 ,薛岳率部队苦战三个月,穿着破棉袄的士兵们冬天也赤脚,肩膀上搭着一条薄薄的干粮袋,饥饿、疾病折磨着他们,就是步枪也是两三人共一支,但是他们善战又惯战。当灭绝人性的敌军向他们施放毒气时,他们唯一的防毒方法,是扯出破军衣中的棉花,用自己的小便湿透后掩住口鼻!陈纳德对薛岳和他的部队钦佩至极,三个月的苦战中,第14航军队始终配合薛岳部队作战。但是,薛岳不仅得不到蒋介石的青睐,相反,是蒋介石提防戒备的对象。孤军奋战三个月,薛岳军队只剩下一万四千人和两千支步枪,最后日军攻进常德,城外城内,山间街巷,断墙残垣间布满了湘人与日军死战的尸体!仅仅五天之后,薛岳部队又展开了反攻,收回了常德,在常德的废墟中,薛岳将所获的两件战利品送给了陈纳德:一把日军指挥官的武士刀和一顶给P—40的子弹射透的日本钢盔,陈纳德一直珍藏着。他敬重薛岳,认为无论在战略谋划还是战地指挥方面,薛岳远远胜过史迪威。他不无幽默地说,当大多数美国职业军人还在西点军校足球赛里欢呼的时代,薛岳就是有名的北伐战争中立下战功的一师之长。陈纳德毫不掩饰他与薛岳的友情,尽管他清楚蒋介石对薛岳的态度,可他是一个正直的军人,而不是一个势利的政客。也许他理不清政界军界复杂微妙盘根错节的人际利害关系,也许他从薛岳身上折射出他自己在美国军界的遭际?这一回,尚未从常德之战中恢复过来的薛岳部队打算坚守长沙,薛岳集合他的炮队在岳麓山上,他的兵士们正受着疟疾之苦,短衣短裤赤脚,奋力地挖着深沟准备固守,但是,没有供应没有增援的孤军能坚守多久呢?陈纳德派出战斗机轰炸机竭力空袭日军的供给线,以助薛岳一臂之力。

6月初,史迪威终于从缅甸丛林的司令部走了出来,他在飞往重庆的归途中,在昆胆第14航空队作了30分钟的停留,以商讨华东基地的问题,史迪威拒绝采取任何步骤结解华东局势,但同意给第14航空队的驼峰补给增加到1万吨。6月8日,史迪威宣布华东处于紧急状况。6月18日,日军如洪水般包围长沙,弹尽粮缺又无增援的薛岳守军无法坚守,长沙沦陷,重庆一片恐慌。很快日军又潮水般涌向衡阳,衡阳地处要冲,是汉口至南宁的交通枢纽。薛岳属下的方先觉将军,曾血战台儿庄和参加过两次长沙保卫战,他率领第10军,以血肉筑成长城,誓死守住衡阳。陈纳德命文森和希尔率战斗机频频出击,轰炸扫射围攻的日军。战斗机每天出动多次,只要一飞回机场,武器装载员就冲上前,将杀伤弹和爆破弹挂上机翼;而驾驶员则飞跑向警报楼,报告上次出击情况,领取新的战斗任务后又奔回座舱,冲向云天。但终究寡不敌众,日军逼近机场,战斗机群只有撤离,并随即爆炸焚烧了机场。华东危的旦夕,终于引起了美方注意,美第20轰炸机队在6月19日对日本本土进行了空袭,阿诺德亲自担任B—29的司令。这是首次对日大空袭,许多要人和记者都想法搭上了空中保垒B—29,大空袭后记者们自然大肆泻染,吹得神乎其神。称之为对日本施加压力,为陈纳德减轻华东基地的压力。但是,陈纳德却痛心地发现,第20轰炸机队在跟第14航空队抢油,对日本本土钢铁基地的轰炸并不能立即缓解华东的危急。日军团团围住衡阳,日军高射炮队疯狂向古城射击,古城火光冲天,方先觉发出紧急无线电呼吁,城里已弹尽粮绝!陈纳德向史迪威请求给予空投,但史迪威拒绝了。陈纳德只得擅自作主,向衡阳空投粮食和医药用品,在守城的最后日子里,文森和他的队员们不顾一切飞向火焰冲天的衡阳,准确地投下一批75毫米的炮弹和0.50口径的弹药。8月8日,衡阳失陷,已被日军围了整整48天。夕阳如血,留下的是五千名中国将士视死如归的悲壮画面。

梦中情人(6)

陈纳德的心也在流血。

也是8月,缅甸战场的形势已发生了变化。郑洞国指挥远征军包围攻打北重镇密支那。雨季尚未过去,中国将士们在倾盆下雨中冲杀,在齐腰深的泥水战壕中开火,苦战20余天,终于拿下了密支那。

华东局势仍万分紧急。薛岳部队只剩下五千人,依旧在桂林地区奋力阻击日军。陈纳德力图保住华东的最后一批基地,他再次主张给薛岳将军以武器!他愿意捐出1000吨物资用于运送轻机枪、手榴弹和爆破筒等给薛将军,他不怕冒什么政治风险。他请示史迪威驻华总部的赫恩准将,赫恩又与史迪威联系,但史迪威的看法是:“采取夹生饭的措施已不是时候。像这样免费赠送肯定会延误大事,客观上有利于那帮人。现在,牌都已亮到桌上,可没有回答。他们不给回音,就让他们去受罪。”薛岳没有得到什么帮助,他们与日军已近在咫尺!

9月14日早晨,陈纳德同史迪威坐飞机到桂林巡视,他们同文森和张发奎将军开了最后一次会,史迪威批准了最后的决定:“炸光并撤离。”陈纳德不忍心目睹火中的毁灭,他的几年的心血将付之一炬。深夜,爆破开始。卡宾枪枪声、油桶爆炸声,熊熊火舌卷着基地的房屋,燃烧着整片土地,夜空也烧红了。文森和希尔最后驾机离开,《时代》杂志的记者白修德也在机上。他们飞向柳州,这是第14航空队在华东的最后的基地。可柳州又能守住多久呢?

陈纳德的心也在燃烧。

9月17日,史迪威在彻底明白华东已无可挽救地丢失之后,才批准向薛岳的部队运去500吨美国武器和弹药。但是,太少,也太晚。

夜深沉,陈纳德打了个寒噤。月夜的田野,梦一般的荒凉,就像他的心田。他起身回屋,膝盖关节咔嚓一声响,这一刻,他觉得自己有点老。他想起了梦洛的家,想起了孩子们和妻子。六个男孩都跟军队有缘,杰克在阿留申群岛任战斗机大队队长,麦克斯在空运勤务部当交通调度员,帕特是驻英国P—51机驾驶员,普格是航空队无线电机修员,鲍勃成了航空学校的学员,丁克在苏罗门群岛的美国“赫伦娜”号上,都是好样的,这让他感到欣慰。内尔和女儿们也都很好,只是,他已深深感到他和内尔的心隔得越来越远。也许,他有负于内尔,他在中国不能没有女人;可是,内尔绝对不愿同他一块来中国,卢克机场夫唱妇随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而他,跟中国真可称得上血肉相连了。他抬手抹了一把脸,不愿再想这不愉快的事。还是想想明天的记者招待会吧。当然,他绝不会像老娘们那样诉说战局的紧张、形势的危急;也不会透露半点各种势力各种人际间不可理喻的复杂关系;并非想隐瞒什么粉饰什么,把最鼓舞人的战讯、把最美好的希望告诉给人们吧。他深恶痛绝一些美国将领和一些记者制造“华军不愿战”的舆论,因为他亲眼目睹中国军民在血与火中的苦斗,他要把这一切告诉给人们。

“得儿,得儿”,马蹄声声,敲击着古老街巷圆石子铺就的路面,也叩击着少女激动的心。

陈香梅端坐在马车上,她仍穿一袭已洗旧了的阴丹士林布旗袍,脚着黑色的布鞋;与往常不同的是多了些点缀:两条小辫上扎了两只黑底白点的蝴蝶结,脖了上系了条雪白的乔其纱围巾,左手的中指上戴上了母亲的泪钻戒指。青春和漂亮,她都拥有。

为了今天的装扮,昨晚她特意到静宜那要来了化妆品:庞斯面霜、美国口红和眉笔。这在战时是妇人罕见的珍贵品,静宜托人飞越驼峰带来的呢。静宜不解地问:“我说过好多回,如果你想见将军,有机会我可以领你去。你只是一个劲摇头。这回你兴致怎么这样高?”她仍旧笑着摇头。她本想说:“由别人领着和自己独立走着,是两码事。”静宜随后叮嘱她,明晚务必再来,有要事相商。她蹙起了眉头,准是父亲又来了催命信,而眼下大姐不愿败坏她的兴致罢了。

天没亮她就起了床。浓妆艳抹一番,不满意,洗去;淡妆素裹后,对着小圆镜顾盼生辉,尔后换上唯一的高跟鞋,穿上唯一的织锦缎旗袍;就在出门的一刹那间,她的自信彻底动摇了,她退回小屋,颓丧地坐到床上。我这是干吗?又不是新嫁娘,更不是吉普女郎!我是一个战地记者,怎能脂粉气薰人?于是,又一番大折腾,洗尽铅华,归真返璞。但毕竟还是女人,这些小点缀,她舍不得取下。

折腾来折腾去,她担心“起了个大早,赶了个晚集”,便坐上了马车。她的脑海中像塞满了种种思绪,却又分明是一片空白。哦,大姑娘上轿———头一回的心情,也不过如此吧。

她要去见陈纳德———她心中仰慕已久的英雄,这将是他们的第一回见面。其实,她不过是去参加一个新闻发布会,在众多的中外记者中,大将军或许对她这乳臭未干的小记者不屑一顾呢?或许大将军注意到她后,会认为中央社甚荒唐,怎么派出个黄毛丫头?

梦中情人(7)

心乱如麻。

昆明的早晨,已展现出喧闹和繁忙。各种小吃摊和馆子店热气腾腾,抑扬顿挫的叫卖声此起彼伏;街两边的商店也早早地卸了门板,像赶热闹似的,不少店铺都播放着京剧和地方戏。上班的男人们、买菜的主妇们和上学的孩子们汇成熙熙攘攘的人流。一时间,你会忘了这仍是紧张的战时!有飞机的嗡嗡声响过,陈香梅抬眼蓝天,几架银燕掠过,怎么说美国航空队对日军的狂轰滥炸也起到了扼制作用。

美国第14航空队总部到了。

她跳下马车,颇有几分忐忑不安地将簇新的记者证掏出,中国卫兵接过,啪地给她行了个军礼,这倒让她刺激得兴奋起来。

果然,她是最晚到的记者。

会议室里,围着长形的疤痕累累的木 ,已坐满了中外记者,全是男人,他们正热烈地讨论着什么。

她又感到窘迫,站立着打量着,寻找一个座位。

“陈小姐,请进。”一位瘦长的男子站了起,大声招呼着。他是同一个大办公室的同事冯鲍勃,大家喊他大冯。

霎时间会议室寂静了。所有的男人的目光逼射着她,灼灼又咄咄,她的脸立即烧成绯红。她在大冯已迎着她走来:“来,我给你留了个座位。”

她低着头跟他走向座位,可还没坐下,大冯已大声说:“先生们,这是安娜·陈香梅小姐,我们中央通讯社的第一位女记者。你们看,我刚才没有扯谎吧!”

原来刚才热烈讨论的话题竟是她!如果是一个新来的男记者,决不会有如此的“礼遇”!嘈杂的议论声又响起了,不少同业站起礼貌地与她打招呼,一位美国记者居然轻佻地喊道:“喂:“安娜!”还有一位竟打了一个长长的唿哨。

因为她是一位女性!她感受到无意和有意的女性歧视。不敢的泪水涌了出业,但她狠命地噙住,她给大家鞠了一躬,尽管不伦不类,她恨自己在化妆上浪费了太多的时间,早点到,或许不会有这样尴尬的一幕。

会议室尽头的一扇门打开了,一个高挑瘦削、满头黑发的美国军官走了进来,他身后还跟着几个中美军官。刹那间,会议室鸦雀无声。

“老板!”大冯对陈香梅耳语。

“将军!”陈香梅喃喃道。像有一股低压电流麻遍全身,她幸福地颤栗着。她想看清将军,但是男人们的身躯挡着她的视线,她只有仰起脖子、挺直腰杆,仍不行,她试图将椅子稍稍挪动一下,这一挪,竟挪出难听的吱嘎声,她吓慌了,抬起头来,她的目眺跟将军的目光怦然相撞!

其实,陈纳德耳背,并没有听见什么,是第六感官起作用,他的目光准确地搜寻到她!

他怔了一秒钟。

这一秒钟却长于半个世纪。

五十年的记忆、五十年的梦幻、五十年的等待,那金色晕眩中惑着他的黑眼睛,就近在咫尺!这个慌乱的小东西,像是一头撞进了陷阱的小鹿。哦,是女人!还是梦?

“你一半是女人,一半是梦。”他的心在吟诵。

摄影记者已乒乒乓乓的光亮闪烁中,捕捉到将军迷茫又执著的目光。

陈纳德还是陈纳德。他威严沉稳的扫视全场后,以浑厚的美国南方腔向大家致意:“早上好,先生们。”他又看了一眼小东西,满怀仁爱与慈祥:“以及女士!”

小东西偏过脑袋,笑了,露出一对可爱的小虎牙。

他继续以沉稳的声调,简明扼要地声明当前的战局形势及第14航空队的作为,有时停下来,矮个子的舒伯炎便用湖南腔的国语翻译。将军身后,金发的新闻官何登中校像水银似地动个不停。记者们则唰唰地笔录。

陈香梅仍痴痴地仰视着将军。那陈旧的飞行皮夹克肩上是两颗银星,银星衬托着一张树皮脸,那是历经了千百次风吹日晒的飞行生涯地而烙刻下来的吧,这样的脸不漂亮,但这是真正的男子汉的脸。他也有一双黑色的眸子,那眸中流泻的目光,仿佛注视着遥远的地平线。她依稀记起了海南岛文昌县的“大眼鸡”三桅船,那船首的大眼睛,就是凝睇着远方的地平线的。还有他的倔强的下巴,他的浑厚又柔和甚至有点慢条斯理的声调,都让她痴迷,他像磁铁般吸引着她。

大冯轻轻杵杵她:“安娜,你不作点记录?”

糟糕,笔记本已摊开在膝上,笔捏在手中,可她忘了记录。邵总编曾叮咛:“你的英文好,争取与将军直接对话,我要原汁原汤的东西。”

将军很快结束了公开声明,中外记者纷纷提问。陈香梅也想提个聪明的问题,但是,除了痴痴的注视,她开不了口。

“将军,能公布飞虎队这几个月的战况吗?”一位美国记者问道,“我需要确切的数字。”

梦中情人(8)

“可以。我们前沿梯队的飞机从5月26日到8月1日飞了5287架次,其中,有4000架次是战斗机飞的,总共扔下1164吨炸弹,打了100多万发子弹,主要是扫射。打掉了敌军595辆卡、14座桥梁,使敌人伤亡1.3万人,打下114架日机和1100多艘船只。我们自己的150架飞机中损失了43架。飞虎队是尽力而为了的。”

“将军,有人认为‘华军不愿战’所以才造成眼前这种溃败局面,您以为呢?”一位欧洲记者弦外有音地发问。

“这是诋毁。我并不认为所有的华军军官都英明能干,所有的华军部队都善战惯战,哪国不如此呢?持‘华军不愿战’论调者,目睹过血与火中中国军民的鏖战吗?目睹过长沙、衡阳、桂林失陷后,几千名中国士倒在废墟血泊中吗?都是血肉之躯,寡不敌众,没有增援、没有补给,供应太少太迟,是造成目前悲剧局挚国重要原因。”

一片沙沙的记录声。

将军的右拳猛击左掌:“是的,如果有弹药、飞机和粮食的及时补充,情况决不会这么糟!”

“将军,你和史迪威将军在战略战术乃至供应等诸方面已存在严重的分歧么?”

将军一愣:“对不起,无可奉告。但我相信,我们的共同目标是一致的,击败日本侵略军。”

“将军,请问柳州能守住吗?”大冯焦虑地发问。

“我希望能守住。不管战斗是如何的艰苦,我们决不停止战斗,永不屈服。我永不改变、永不放弃。我要重申的是,我们的飞虎队一直在半饥饿状态下作战。这半饥饿包括食品、弹药、飞机和人员,一切的一切。哦,我们需要的食物,这对中国也是个大难题。我们一天吃的肉几乎是中国人全家一年吃的肉,我们一早上就要吃两三个鸡蛋,中国人竭尽全力供应我们。他们自己呢?我曾经巡视过东部各基地,许多灾情严重的地方吃的是观音土、草皮和树根。平时中国人吃的也是少量的米饭面食。而飞虎队由于人员奇缺,一切军队的勤务,都由中国人担当。中国飞行员也和我们并肩作战,许多中国地勤兵,在空袭时不顾弹如雨下,在飞机旁坚守岗位,以致丢了性命。这几年,所有的机场,包括给空中保垒B—29机用的大型跑道,全是成千上万的中国民工肩挑手提修建的。我在低飞经过成都附近正在修建的大机场时,就目击到见所未见的动人景象。哦,当年埃及的金字塔正在建造进,尼罗河流域也像这样子吧。而我要告诉你们的是:他们中的大多数竟是老人和背着孩子的妇女!”陈纳德稍稍停歇了一下,因为激动,他有点喘息。会议室静得连针掉下地都听得清,眼下,他不只是在例行公事、答记者问,而是自发演说,他想说,他要说!“中国人的友谊最宝贵的表现,莫过于在日军战领区救援被击落的美国飞行员,无论是落在汉口前线,还是香港、海南岛附近的海里,只要遇到中国人,中国人则竭尽全力救助他们,跋山涉水、辗转周折,有的历经几个月,但终于回到了自己的基地。救助美国飞行员的中国人,有纯朴善良的农民,有平素小心谨慎的市民,有华南海面的海盗和私枭,有各战线的华军,还有长江沿岸的新四军、游击队。是的,新四军救过我们许多航空人员!我希望你们多报道这些中国人。没有他们,飞虎队不可能取得这么多的胜利。”

会议室一片寂静。大概“新四军”这一敏感的话题从将军嘴里毫无偏见地说出,反而镇住了原本唯恐天下不乱的记者们。俄倾,不知是谁率先鼓起掌来,于是,暴风雨般的掌声经久不息。

陈香梅忘情地鼓掌。她仰视他,崇敬他。他不仅是一个勇敢无畏、刚毅智慧的美国将军,而且是一个正直善良、热爱中国的美国人。她蓦然感到,他很亲切、平凡,他与大家毫无阻隔感。

记者招待会结束了,她还痴痴地坐着。大冯说:“安娜,你几乎没作笔录。写稿有困难,请来找我。”

“谢谢你。”她站了起来,却仍神不守舍,像是等待着什么。

将军大步流星向她走来,向她伸出手:“是陈小姐?陈香梅小姐?”

“是的,将军。”她受宠若惊,喉头竟哽哽的。他的大手有力地与她的小手相握时,她又幸福地颤栗着。

“去年我就记住了你的名字。我笑过你们家姊妹的名字就像植物园,这对我这个出身农夫的军人来说,倍感亲切。不过,我没想到你还是个小不点,至少应比你现在这样子高大壮实些吧。”将军自己都有点奇怪,怎么变得饶舌啦?

陈香梅答不出话,她也奇怪,平素她可不是这样局促不安的小家子相呵。

将军有点犹疑了:“没搞错吧?刚才我问何登中校,他说你是中央社的女记者陈香梅。你应该是陈应荣先生的女儿吧?静宜是你的姐姐吧?不过,中国人同姓同名的太多。”

梦中情人(9)

她的圆脸蛋涨得血红:“是的是的……”

她说话时,将军微微弯下腰来,因为他太高,而且又耳背。但在娇小的香梅看来,这姿势有父兄般的慈爱。这种慈爱,在她以往的生命历程中,似感受过,又似未感受过。

“如果你不急着赶回去写稿,跟我们一块喝杯茶好吗?云南的晋洱茶。”

她连连点头。天赐良机,她得想出几个聪明的问题,写出一篇特写稿,让将军以活生生的人性化的形象出现。

但是,她仍然神不守舍。机智的题目想不出,就是普洱茶的滋味也浑然不觉,她竟然像个乡下小姑娘般怯场,将军和他的伙伴们却谈笑风生,何登中校甚至调皮地取笑说:“听说中国古典词语中,可怜有时等于可爱,我想,安娜小姐便是这个词语最好的注释。”

在哄笑声中,将军微微弯下腰,慈祥地对她说:“陈香梅小姐,如果你需要,欢迎你以后常来采访。我相信,不要多久,你就不会有局促的陌生感。”

她这才结结巴巴地说:“是的,我需要,很需要,而我,太年轻,是初出茅庐的晚辈,请你不要太拘泥形式,叫我香梅,或者安娜吧。”

何登中校又打趣:“我想要喊你———亲爱的安娜。”

她的脸颊又烧得赤红。但她并不讨厌这位高大年轻的美国军官,他并不轻浮,只是活泼调皮。从将军伙伴的身上,似乎可以折射出将军性格的另一面。

这是一次难忘的上午茶,尽管她临场发挥失常。

回到办公室,铺开稿纸,她仍写不出一个字。其实,平日里静宜也告诉过不少有关将军和飞虎队的故事。她是怎么啦?邵总编并不责难他,只是说:“磨刀不误砍柴功,我等着你的特写稿。期着你将陈纳德将军和他的部下们,亲切地予以人性化的姿态出现,你能做到。可你得记住:新闻的生命在于真实。而时间,是新闻的第二生命。”她默默地点头,眼里噙着不争气的泪水。邵总编又慈祥地说:“你姐姐来过电话,让你写完稿早点去她处,你还是先去她那,稿不必太急。”她冲出了办公室,泪水啪哒落下。她究竟怎么啦?”

静宜宿舍乱糟糟。衣橱敞开着,里边的衣物都扔到了床上,地上则放着两只空皮箱。静宜心绪不宁地整理着,这是历经逃难后还保留着的母亲当年的衣服,仍象千红万紫百玄色的绫罗绸缎的河。这两年,她们姊妹几乎没添置过一件像样的旗袍。香梅推门进来,正是暮霭像雾一般漫进的时刻,她呆住了,她明白,静宜要去美国!她的心顿觉悲凉:“姐,你真的要走?”

静宜直起腰:“是的,非走不可。”边说边忙着点灯,又开抽屉寻什么。

香梅冲动了:“姐,我以为你已经留了下来,跟我同心同德呢。故事,是你帮忙我才进了中央社;姐,是你亲口对我讲了将军和飞虎的许多故事;我知道,你敬爱他们,你也热爱自己的工作。你是护士,我是记者,我们都能为这场战争献一份力,为什么要离开自己的国土?!姐,别这样望着我,让我说完。我今天见着了陈纳德将军,是第一次。第一次的感觉是最真实最新鲜的,我生生地被他震住了。是的,出不了声,说不出话,写不成文章。在他面前,我像个小傻瓜!这是怎样的威力?我此刻悟到了,这叫伟大。他是一个伟大的人。他是个美国人,有妻室儿女,有恬静的家园。可是他已离开美国七年多,和中国人民的抗日同步,而且建立了丰功伟绩!他却没有一丁点的自傲,他的眼里心里敬重着中国军民,姐,你要是知道今天他的记者招待会上是怎么真诚地赞叹评价中国军民的,你一定不会走!也不能走!姐,别忘了我们是中国人呵!”

桐油灯的火苗跳跃着,冒着缕缕黑烟;小小的空间,摇曳灯光变幻着各种投影;绫罗绸缎的河也波光粼粼,将姊妹俩横亘两岸似的。

静宜定定地望着她,好一会才伏在绫罗绸缎上:“安娜,你真厉害,像是在审判一个叛沈者。唉,你能不能先看看爹地给你的信?”她的右手举着一只浅蓝色的信封。

香梅接过信,伏在绫罗绸缎的另一端,就着昏黄又跳跃的灯光读信。父亲在下“最后通牒”,如果她执意不去美国,那么,父亲将断绝对她的任何经济援助。

香梅气呼呼地将信掷到彩色的衣河上:“我,受不了这种威胁的口气。继绝就断绝吧,我没做错事。即便为我的选择付出了代价,我也不悔。姐,你说话呀?姐,留下来吧,跟我做个伴。”

静宜握住了香梅的手:“我何尝不想呢?我早知道谁也无法改变你。我了解你,甚至还有几分羡慕你,你从小就主意大,独立倔强,很有股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不屈不挠劲。所以,我一点也不责备你。我也希望你不要责怨我,人,常常要作出妥协和让步,我不想太伤爹地的心。唉,因为你一定不会走,所以我一定得走,懂吗?”

梦中情人(10)

她懂。她紧紧握住静宜的说:“姐———别忘了给我写信、多多写信!”

静宜叹口气笑了:“谢谢你的‘恩准’。收拾收拾,我请你吃饭。·,这些衣物,你喜欢的就都留下。今晚你就住这吧,明天一早,我就要飞了。”

她站了起来,心头更觉沉沉甸:“这么快?莫非我今生注定了要一个人行路?”

静宜试图改换话题:“我想,你今天的采访一定挺顺?刚才那番话真像激昂慷慨的社论呢,很有感召力。这点,你跟陈纳德将军很像,第14航空队的队员们都钦佩他,说老板的话是火花,是闪电,是霹雳,燃烧着你,震撼着你。嗳,你的稿邵总编挺欣赏吧?”

香梅苦笑着摇摇头:“我不是说过了,我被将军震住了,说不出话,写不出一个字!你看糟糕不糟糕?”

静宜狐疑地看着她,点燃一支烟:“安娜,告诉我,你是不是爱上了他?”

她像遭了雷击,但又割然开朗!她以为她已历过爱:青梅任竹马、两小无猜有过,患难相依、生死与共也有过,但是,都没有这一回的感受:失却了理性,心慌意乱,六神无主!难道这就是爱?!

火苗在婀娜起舞,人影在迷离变幻今天才发生的一切却已成了久远的事,难道他们早已相识在梦中?

她捧着发烫的双颊,喃喃道:“我不知道,爱是什么?不知道……”

宜轻轻地吐出一口烟,摇摇头:“我也不知道。但是坠进爱河的人,怕是逃不脱别人的眼睛的。也许应了‘旁观者清’?”

历史的误会

(1)

生活既然如此,人们总是梦寐以求地想要报复。

&mdas;戈根

像一滴冷水溅进滚烫的油锅里,中央通讯社昆明分社的大编辑室喧闹不已。

记者编辑们谨慎又热切地议论着史迪威将军。

1944年10月21日,史迪威骤然又悄然地离开了中国。

史迪威被召回美国的真正原因是什么?他是怎样离开重庆的?各界各派对他离去的反应如何?这本是可以大做文章的新闻,然而,这则新闻被冷冻了。在美国,亦是如此。但是,10月31日,《纽约时报》的头版头条,刊登了著名记者阿特金森的报道———史迪威在离开重庆的前夜,向他秘密地讲述了回调的全过程,希望能将这一切载入史册。其时,连任了三届的总统罗斯福正面临着第四次竞选!阿特金森的报道旋即引起连锁反应,关于史迪威和中国的报道、社论、专题文章和电台译论如决堤洪水,汹涌澎湃,罗斯福不得不举行记者招待会,因为这是总统竞选的最关键的最后的一周!罗斯福和颜悦色又一口咬定,史迪威的被召回,完全是因为史迪威和蒋介石性格不合的缘故。当然,“性格问题”的答案丝毫平息不了喧嚣的舆论之潮。但是,在这些非常的日子里,新闻人物史迪威却是一个沉默的人。

“性格问题”的话题终于反馈到昆明的大编辑室。新闻,本是记者们最敏感和最珍贵的,但是,当新闻不能成为新闻输出时,那就关起门来一吐为快吧。

热闹是属于男人们的。陈香梅静静地坐在办公桌前,双手托腮,静静地听着。她不加入议论,并非完全因为稚嫩。最近,她已连连发表了好些颇有分量颇有特色的陈纳德和飞虎队的特写稿,令邵主编和同仁们刮目相看了。自然,也绝非老练而缄默。她只是又在做文学梦,想从这错综复杂,莫衷一是的评议中,凸现出一个活生生的史迪威———她一直无缘见到史迪威!而女人,太相信直觉思维,似乎不能缺少第一印象。

重庆。延安。华盛顿。朱德。李济深。薛岳。“迪克西使团”。租借物资。驼峰运输。X部队。Y部队。第14航空队。罗斯福。华莱士。马歇尔。陈纳德。赫尔利。纳尔逊。高思。魏德迈。蒋介石。宋子文。太平洋跳岛战役。中国战区。缅北战场。利多公路……

这一切,与史迪威有着盘根错节的纠葛。

渐渐地,一个形销骨立却又精力过人的美国将军浮现在她的眼前,是一个不服老的61岁的老人。

他在热带丛林中长途跋涉,他在缅北泥泞中冲锋陷阵,他执拗地不屈不挠地要修通利多公路。他得到美国大兵的崇拜,称他是“最好的陆军四星指挥官”。同时,美国飞行员不无讥诮地把他称作“最好的陆军四星级营长”。他是天才的勇敢的军事家?抑或没有战略目光的军事庸人?

他跟中国似有不解之缘。38岁时第一次来到中国,以后几回回到中国,这一回到中国任蒋介石的外国高级参谋长,已是整整的三年了。他说一口流利的中国话,写了许多生动的中国故事,行踪遍及大江南北长城内外,他早就称自己是一个中国人了。他谙熟中国文化的底蕴,却偏偏用美国人的处世来对付中国政坛人物。他对蒋介石由深恶痛绝到不共戴天,他痛斥国民党政权的腐败无能;他对共产党和延安毫不掩饰他的好奇和好感。他是对是错?就像与公路是有缘还是无缘?他第一次来中国,曾出任山西陕西修筑公路的总工程师,而这一次不屈不挠修筑的公路,究竟是利多还是弊多呢?

他在世人的心目中,原本是中缅印战区炙手可热、举足轻重的人物。当中国战区频频告急、局势愈来愈险恶时,罗斯福总统迫不及待地通知蒋介石:“目前我们了解到的危急情况,亟须委派一人,予以调度中国境内所有盟军武力,包括共产党军队在内的权力……我正将史迪威将军提升为上将,我建议,请你尽快地予以考虑,将他自缅甸召回,在你的领导下,统率中美一切军队,授以全责与全权,以调度和指挥必需的行动和阻遏敌军的深”入在罗斯福眼中,中国战区的力挽狂澜者似乎非史威莫属!然而,10月19日,下令史迪威在48小时内离开重庆的,不也是罗斯福总统?而是,不论是蒋介石,还是罗斯福,大概都希望史迪威消逝得无影无踪吧。10月31日下午,魏德迈将军抵达重庆,接替了史迪威的位置。这一天,正是《纽约时报》刊出阿特金森的报道的日子。人世间总是有意无意地充满了戏剧性。史迪威的跌宕沉浮,是昭示了命运的不可知?还是辐射又折射出整个战局和人际关系的错综复杂呢?

谁理得清呢?19岁的陈香梅满心的迷惘与困惑,一切又像谜一般吸引着她,她阁痴地听着。邵主编推门而入,他温和又严厉地扫视全室一遍,议论旋即退潮了,各人又埋头干活,只有香梅仍双手托腮沉思着。对面坐的大冯止不住小声问道:“海,安娜,在痴想什么?”

历史的误会(2)

她一惊,羞赧地笑了。

大冯打趣道:“你呀,脑海中怕只有陈纳德和飞虎队吧,干脆申请独家报道。”

她摇摇头:“我想去滇缅公路采访,而且,有朝一日我会采访史迪威将军本人的。”

“是吗?”大冯笑笑:“史迪威和陈纳德,怕是一对天敌呢。”

她笑笑,不语。那又怎样?扑朔迷离的人物和事件总是永恒地诱惑着记者去解谜。不管怎么说,她认定史迪威是一个极有个性,又充满传奇色彩的人物。

中国战场的局势依然严峻险恶。11月上旬柳州地区乌云密布、大雨倾盆,日军却加紧了攻城,真乃黑云压城城欲摧。7日夜机场基地又燃起了熊熊大火,文森驾着银色的P—51最后飞离,3天后,柳州陷落了。日军不仅从汉口南下攻战了衡阳、桂林、柳州和南沿的前沿基地,而且还包围了遂川、赣州、南阳和古垅的其他前沿基地。为了阻击敌人保卫机场,陈纳德组织了华东空军特遣队,作殊死拚搏。11月20日特遣队抵达遂川,其时,薛岳将军正率部队在遂川附近与日军血战,第14航空队计划向薛岳部队扔下1000吨补给,但蒋介石仍不愿补给落到薛岳手里!1945年1月27日,日军攻占了遂川,2月7日攻占了赣州。日军仍不断挺进,日本人的骑兵队已出现在贵州高原上!很多人认为,日军下一个目标是攻占贵州和昆明了。

在此期间,缅甸战场却突飞猛进。12月15日,郑洞国率部在激战一个月后攻战了八莫;1945年1月15日,孙立人率部攻克南坎;1月23目,孙立人部与卫立粕部的53军同时向日军在中缅边境的最后一个据点———芒友发起了攻击,激烈拚杀四天四夜后,1月27日我军攻克了芒友。至此,肃清了缅北的日军;同时,利多公路插近道,在八莫与滇缅公路连;1月28日,在中缅边境城镇畹町举行了盛大的会师典礼和通车典礼。

陈香梅如愿以偿,她跟方丹结伴去滇缅公路采访。在寒风和泥泞中,在硝烟未散尽的氛围中,泥一身汗一身却仍见英姿飒爽的她俩,倒满像名副其实的战地记者了。

碗町城镇,1942年2月中国远征军第一次出国作战,1943年10月第二次反攻,都在这边陲之地搅起过兴兴轰轰的热闹。经历过失败和耻辱,经历过上千次的大小战斗,伤亡了六万多中国官兵,今天,终于胜利地班师回朝。这其中有不少官兵离开祖国已整整三年!彩旗飘扬、鲜花如海,锣鼓喧天,多少男儿默默地指去泪水,多少亲人故友重逢止不住抱头恸哭!陈香梅和方丹更是泪水涟涟。在陈香梅,还多一份伤感和失落。

她,来此寻觅毕尔,毕尔却毫无踪影。

人生大概时时处处总有着大大小小的传奇。就在来滇缅公路采访的前一天,她去机场接总社来人时,意外地遇见了波贝!波贝拎只皮箱,急匆匆最后一个登上舷梯。她喊他,可他没法停步,地勤人员已准备撤舷梯了。她急急喊出的一句话竟是:“告诉我———毕尔在哪?”他进机舱前甩下的一句话是:“听说去了滇缅公路———”

难道果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一路采访,一路寻觅。眼望酸了,喉咙问哑了,期待着奇迹瞬间出现———她跟毕尔久别重逢!然而,希望像肥皂泡似地破灭了。她跟毕尔是有缘还是无缘?

在空落落的心头,却分明有一分解脱的感觉。莫非她执著地寻觅毕尔时,又在坚决地拒绝毕尔?她的心已让陈纳德将军占据?

与陈纳德相识已经几个月了,但这几个月正是陈纳德和飞虎队战斗最艰难最繁忙最不顺心的日了。焦心焦肠的陈纳德飞来飞去,试图扭转局势,她追踪采访他,赞叹他的不屈不挠和英勇智慧,但她也懂得了他的痛苦和尴尬。她不只是常常出现在总部的办公室,也常被邀请到他的红瓦土墙的小屋里做客。她知道他很喜欢她,但是,他从不跟她评说史迪威,是因为牢牢记住了她是一个职业记者?抑或忘了她是记者,而仅仅把她看作一个女人?甚至看作一个不谙世事的“小东西”呢?她不知道。

第一批运输车队浩浩荡荡向昆明驶去,昆明洋溢着节日的欢腾喜庆。人们兴高采烈涌向街头,鞭炮声锣鼓声此起彼伏。蒋介石宣布:“我们已经打破了对中国的封锁。为了纪念约瑟夫·史迪威将军的贡献,和在他的领导下盟军以及中国部队在缅甸战役和这条公路的修筑中所发挥的巨大作用,我把这条公路命名为史迪威公路。”

史迪威,一个原本欲淡化的名字,又热闹地推了出来。

在热闹的人流中,陈香梅感叹说:“史迪威到底是个怎样的人物?他的命运仿佛充满了戏剧性的变化,是性格所致?”

方丹摇摇头:“所谓性格悲剧,我以为只能对普通人的命运作铨释;如果是有地位的人物,他的命运就像棋盘上的一颗棋子,随着棋局的瞬息万变而瞬息万变,身不由己呵。”

历史的误会(3)

香梅说:“你作哲人之语嘛。”

方丹说:“信不信由你。我倒是想,史迪威听到这条公路以他的名字命名,是感到欣慰?还是重勾起并不遥远的苦涩的回忆呢?”

这时,史迪威刚在五角大楼中有了自己的位置,1月23日,他被任何为美国陆军地面部队司令部司令。但是,他很不习惯办公楼里的生涯。中国诗句中有“老骥伏枥,志在千里”,他渴望去到战场,他给妻子的信中写道:“我能忍则忍,但是,一旦忍不住就会爆炸。”

打骤然又悄然地离了中国回到美国后,他一直在沉默中忍耐。他的人生轨迹从峰巅眨眼附到悬崖之下,他憎恶蒋介石!他压根不稀罕蒋介石的虚情假义,依他的性格,他又得咬牙切齿骂几声“小人物”、“政客”、“花生米”!可是,偏偏就是这颗“花生米”将他击败了!

1943年5月在华盛顿的会议中,有一次罗斯福突然问史威:“你对蒋主席印象如何?”史迪威不无冲动地回答:“他是一个游移不定、诡谲、而又靠不住的老家伙———他从来不守信!”罗斯福转而问陈纳德:“你的看法如何?”陈纳德斩纳德斩钉截铁回答:“他对我从来没有失信,而且坚守诺言。”陈纳德和史迪威默默对视着,针锋相对,但都袒露着。

1944年7月,罗斯福迫切地向蒋介石建议,让史迪威行使对中国军队的指挥权,蒋介石如何能接受?只是迫于美国的压力,他不敢明白地拒绝而已。罗斯福却不改初衷。8月7日,梅里尔亲手将第4颗星别在史迪威将军的军服上,史威正式晋升为上将。8月9日,李济深元帅派人去见美国驻桂林领事,提出想在广东福建等省建立自治政府,同时公开要求蒋介石辞职。史迪威在日记中情不自禁写道:“这个(叛乱)罪犯得好!”虽然南方这把火并未形成燎原之势,但蒋介石政权的种种危机已暴露无遗。在这前后,美国派往延安的首批观察团———“迪克西使团”的报道也与公众见面了,黄土高原的勃勃生机让人耳目一新、身心振奋。这个使团的“始作俑者”,可以说是史迪威的参谋。史威也多次公开提出,租借物资应发到延安,发到抗日的八路军和新四军手中。史迪威已在力图行使“全责与全权”。9月6日,罗斯福派出的特使赫尔利少将经苏联来到了重庆。这位极其活跃的爱尔兰人的后裔,自太平洋战争爆发后,已多次充当罗斯福的特使,去到世界各国,解决了许多棘手的问题。罗斯福相信他能理清中国纷繁的政治纠葛,协调好史迪威与蒋介石的关系,从而让史迪威顺利地掌握指挥大权。所有这一切,有意无意地为史迪威铺设着通向胜利的台阶。

9月15日史迪威又到重庆协商,史迪威又一次提出租借物资要平等地分配给八路军、新四军,这真是戳到了蒋介石的致命伤。蒋介石以攻为守,蛮横地提出:除非一周内将X部队从密支那调到八莫,否则他将把Y部队从缅甸调回怒江的东岸!史迪威狂怒了,他一面在日记中咒骂“这个疯狂的小混蛋!”“还是他那套疯癫的理由和白痴般的战略战术思想”;一面急急电告华盛顿。其时,罗斯福、丘吉尔、马歇尔和联合参谋长委员会正在魁北克开会。这份电文让与会者感到震惊,因为会议正决定大力推动打开通向中国陆路的作战行动,而蒋价石却想将Y部队从缅北撤回?!很快,邮陆军部起草、马歇尔改过,以罗斯福名义给蒋介石的信便以电报发出,但接到近千字的电文稿的是史迪威!史迪威读着电文,欣喜若狂!他感到电文“像一只爆竹那样厉害”。“罗斯福总算最后说了明白无误的话,而且说了不少。一字一句都是辣辣的。”赫尔利读了电文后,顿觉紧张,觉得有点像最后通牒;但史迪威横下一条心,将电文交给了蒋介石。

每个字都像出膛的子弹,指责蒋、抨击蒋、命令蒋。

“……近几个月,我一再敦促你采取激烈行动挡住已向中国和你日益逼近的灾难。现在,你还没让史迪威将军统帅在华的所有部队。我们正面临丢失华东的一个关键地区,而且还面临可产生的灾难性的后果……”

蒋介石的脸色灰了,他没有咆哮大怒,也没有试图解释什么,只望了一眼悠然地坐在靠背椅上的史迪威,说了一句:“我明白了。”在死一般的沉默中,众人纷纷散去。史迪威下山过江回住所,夜幕徐徐降临,重庆已是万家灯火,他第一次深情地感到:重庆美,嘉陵江更美。他以为他赢定了,他把这一天———9月19日,像中国人那样,看作黄道吉日。

死一般的沉默持续了几天。罗斯福的电报将蒋介石逼到了极致:认输,是彻底的输;不认输,或许能摆脱彻底的输。蒋介石忘不了史迪威得意的眼神,这个事事处处与他作对的美国佬呵,他要报复!9月25日,蒋介石以罕见的直率和决断回电罗斯福:“我不能将此重任委予史迪威将军。我还要求解除他中国战区参谋长的职务和在此地区的其他职务。”接到电文的罗斯福显然又一次感到震惊!尽管马歇尔和史汀生仍坚持史威必须在中国坚持下去,但罗斯福对这种判断疑虑了。

历史的误会(4)

命运之神似乎也在捉弄史迪威。一年来,太平洋跳岛战役迟迟没有大进展,原本制订的通过跳岛作战去进攻日本本土的方案陷于十分困难的境地,盟军打算在中国沿海登陆;但是袱在此时,跳岛战役意外地取得了突破性的进展,美国把空军的作战基地从中国转移到太平洋前沿阵地,华东登陆的打算自然取消,中国战场变得不那么重要了。10月4日,史迪威在日记中感叹:“这个战区已经抹掉,对我们已无所盼望,军队不会送来了。”史迪威———原本举足轻重的棋子也变得无足轻重了。

节骨眼上,史迪威又跟陈纳德冲突起来!桂林、柳州烽火连天,为了使柳州不致于落入敌军之手,第14航空队在血与火中苦战,用油量显然超过了限额指标,10月,司令部居然武断地减少了给陈纳德汽油的空运量,史迪威还振振有词致由批评陈纳德!陈纳德真是悲愤不已,这简直是牺牲华东!告状信飞到到罗斯福手中,罗斯福想:史迪威真是不得人心。

关键时刻的关键角色赫尔利10月10日电告罗斯福:“我的意见是,如果你在这场争论中维护史迪威,你将失去蒋介石,并且你会连同失去中国。”所以,史迪威气恼赫尔利,说他是被赫尔利“轰出中国的”。

10月19日凌晨,重庆还裹在浓雾中时,史迪威收到马歇尔从美国发来的电报,告诉他48小时内必须离开重庆!中午,他果然收到了言辞简短又冷淡的调令。“斧头砍了下来!”

陡然间,史迪威如同掉进了冰窟,而羞愤的火焰又在焚烧着他,水火之间呵。

48小时!他与中国的千丝万缕的联系就此斩断?他强烈地预感到,他再也回不了中国!

他去到宋庆龄处辞行,宋庆龄止水住流下了伤心的泪水,她懂得他被召回美国的委屈:“那是后方呵,可您是位带兵的将军!”史迪威的眼濡湿了。

他给在延安的朱德写去一封信,诚恳地表示:“对不能与您和您的不断壮大的杰出的部队并肩抗日深感失望。”同时,他命令“迪克西使团”团员谢伟思立即返回华盛顿,报告延安见闻,以说服政府同共产党建立关系。此刻他的爱憎分明又炽烈。

然而,依照最起码的礼节,他不得不向他所憎恶的蒋介石辞别。身着长袍马褂的蒋介石春风满央、彬彬有礼,并表示决定授予他中国最高军事勋章———青天白日特别勋章一枚。史迪威透过钢架眼镜斜眼看着蒋介石,断然拒绝接受,只是一字一顿地说:“请记住,我的所作所为是为了中国。”

10月21日,秋风飒飒中,史迪威冷冷清清离开了重庆。随行的只有两名美国军人和记者阿特金森,送行的只有赫尔利和宋子文;飞机将起飞时,何应钦才驱车匆匆赶到。史迪威茫然四顾,悲凉地自语:“我们还等什么呢?”11月3日,他飞抵华盛顿,机场上同样冷冷清清,而且戒备森严!马歇尔、史汀生都没有去欢迎他,没有采访记者,不没有欢迎仪式,他被告诫不准发表谈话。他愤怒了!他何罪之有?他流泪了!但他保持了沉默。他回到了棕榈滩的家中,和妻子儿女团聚时,他又生“解甲归田、告老还乡”的沧桑感。他的过去莫非随流逝的岁月消逝了?直到1945年1月23日,他才在五角大楼有了自己的位置,但是,诚如宋庆龄所说,他是带兵的将军,渴望上战场呵。

这一切,昆明街头热闹的人群中并没有多少人知晓。在“日军准备攻占贵州、昆明”的讹传中,从利多公路驶来的第一批运输车,无疑给人带来祥兆;史迪威,自然也引起了人们或浓或淡的思念。

方丹继续大发感慨:“挪动棋子的大手,便是命运。所以,我修正刚才的哲言,普通人同样逃脱不了命运的摆布。命运笼罩着人,有时是光环,有时是阴霾,所以,或辉煌着你,或窒息着你,奈何!奈何!”

香梅笑了:“你再说下去,不像哲人,而像巫婆了。”

方丹便作诡序状:“你的陈纳德将军,同样无法扼住命运喉咙。”

她吓了一跳,好一会才讪讪地说:“怎么是我的?”

1945年暮春4月,陈纳德深深地感到,他的这双大手已无法扼住命运的喉咙,而命运的阴霾正沉沉压在他的头顶。

并非为战局的严峻艰难。不错,当柳州机场在爆炸声和烈火中毁灭时,不少人认为,这是第14航空队在中国的最后一幕。但是,“正当日本进军的狂潮在贵州涨落的时候,14航空队像一只火凤凰,从柳州的灰烬中昂首而起,把她的新翼威临华天空了。”陈纳德用充满文学激情的语言如是说。

陈纳德还直言不讳,他对史迪威的骤然离去并不感到难过;相反,他认为这为中美开始有效的高级军事合作扫清了道路。就像史迪威对他充满了傲慢的偏见一样,他对史迪威以牙还牙。他对接替史迪威的魏德迈将军印象却不错,认为魏德迈人格完美、待人公正,他们之间关系很融洽。魏德迈并不为日军咄咄逼人的攻势所镇住,他果敢地采用了陈纳德早就提出的袭击汉口的计划。1944年12月18日,第14航空队出动200架占斗机袭击汉口地区的机场;一小时后,84架空中保垒B—29满载燃烧弹轰炸汉口;共击落敌机64架,大火直烧了三天三夜,炸得日军魂飞魄散,摧毁了日军这个庞大的供应基地,要晓得汉口是中国内地的日军整个形势的锁钥!

历史的误会(5)

从冬到春,第14航空队全面出动。袭击北京、安阳、运城、徐州、朱家台等敌军基地;袭击武汉的弹药库,袭击桥梁、铁路、运河、江河、公路上的车辆和火车头;轰炸从上海到香港的雷达站、沿海御工事、部队营地和兵站;扫清广州、香港和由汉口至南京的长江沿岸机场和敌人空中力量;石家庄车站、济南铁路车站和黄河大桥亦遭轰炸破坏。日本空军已呈衰弱之状,日军的地面攻势也遭到有力的扼止。

铁打的军营流水的兵!陈纳德的两员虎将希尔和文森已结束了在华的作战期限,文森于1944年12月13日回了美国。赫布斯特中校和麦柯马斯中校仍屡建奇功。麦克马斯在香港的一次战斗中,击落敌机4架,在张维多利亚港口击沉1艘运输舰和3艘货船;返航途中又掷下500磅炸弹炸沉日本巡洋舰。灰头发、风度翩翩、36岁的赫布斯特中校率机袭击南京,他驾着P—52机俯冲轰炸南京浦口间的铁飞特轮渡,射落在空中迎击他的12架东条式机中的5架;绕飞一大圈后,又向三个主要机场上来不及起飞的60架日机扫射。他连着三次率机袭击广州,将地上的天上的日机打得七零八落,大伤元气,以致以后的几个月中不敢动弹。1945年1月17日,他策划了奇袭上海的战斗。16架野马式以低于200英尺的贴地飞行溜进了上海上空———野马从天而降!将措手不及的日机打了个魂飞魄散,而美国飞机没有一架损失。两天后再袭上海,又摧毁敌机25架,美国飞机有4架被高射炮火打下,但所有打下的美国飞行员都被新四军救起。奇袭上海可谓赫布斯特向中国上空的告别式,因为他早就停止了空中出勤,是以“观察员”的身份策划和参战的。

铁打的军营流水的兵!一批批骁勇善战的飞虎队员就这样回国了。陈纳德思念他们,他们也经常给“老人”寄来热情洋溢的信件。飞虎队老队员帕克斯顿牵头组织的飞虎协会已有眉目,威廉·波莱捐出1万美元在纽约搞了一次晚餐以推动飞虎协会立,这时的波莱已被总统任命为驻秘鲁大使,大概他想以此补以往的过失吧。但是陈纳德不可改变,他致电帕克斯顿:“我不会同意成为凡是有波莱参加的任何组织的成员资格。波莱从来不是一名美国志愿队员。他在最危急的时刻没有为我们服务。顺致问候。”老汉子还是那样疾恶如仇,眼里容不得砂子。当然,波莱的1万美元被谢绝。因为没有陈纳德,就不可能有飞虎协会。

陈纳德也不是为这些事所牵挂,他并不急于回美国坐享荣誉;相反,他的心系中国,他要在他苦战了近八年的中国迎接反法西斯的最后的胜利。他已经看见了东方地平线上隐约可的一线胜利的曙光。这种预见,历史证明了他比史迪威有眼光。史迪威以为,战争结束至少还要一两年的时光,而且必须靠陆军作战方能最后解决。

1945年4月,日军以最后的疯狂发动了在中国的最后攻势———“芷江攻击战”。日军调动了8万余兵力,用以夺取和摧毁芷江战略空军基地。芷江,位于湘西山地的古城;芷江基地,是第14航空队袭击华东走廊敌军供应线的最适合的地点,也是第14航空队在遂川、长汀和建瓯机场的唯一供应据点。当然,日军要消除空中的巨大威胁,打开进攻大西南的通道,挽救他们面临的彻底崩溃的命运,必须摧毁这叫他们倍感痛苦的荆棘。而中国军队和第14航空队必须保卫芷江,挫败日军的进攻。

4月9日战役正式打响,4月13日起两军全面交火。在湘西的崇山峻岭间,到处是血与火的较量,生与死的拚搏。天上人间,是侵略者癫狂的孤注一掷,更是经受了八年屈辱的中国军队的复仇决战,并写下了第14航空队支持地面华军作战的壮烈的最后一章。

薛岳的部队参加了保卫战。经历过长沙保卫战、常德保卫战、遂川保卫战的腥风血雨,这支部队两人共一枝步枪、每枝步枪只有40发子弹,却仍以不可动摇的决心,在并无援助的情况下,于3月份攻击收复了遂川,3月底,第14航空队就再从遂川及北面新筑的机场出动袭击了。4月的芷江保卫战,陈纳德又一次目睹这群衣衫褴褛的中国兵的浴血奋战,又一次与矮小儒雅的中国将军两手相握,陈纳德的心又一次颤栗了!他为中国军队的勇敢无畏所撼动,他从薛岳的身上依稀折射出自己的身影!虽然他俩肤色、国籍、体形、经历、性情、文化素养等迥异,但是,他们分明是一对天涯同命鸟,不,是很难展翅翱翔的鹫!无论是东半球,还是西半球,人际的铁的罗网总是地馕 地束缚住鹫的翅膀。

这时,陈纳德得知,罗斯福总统4月12日在佐治亚温泉患脑溢血猝然去世。悲凉浸透了陈纳德的心。他忘不了两年前华盛顿会议中,总统与他亲切又充满了激情的交谈,这位总统全然没有居高临不的俯视,而是懂得他、信赖他、器重他1中国话里怎么说?士为知己者列。只是种种原因,他并未实现他对总统的承诺!

历史的误会(6)

他敬爱罗斯福,还因为罗斯福本人具有撼动人心的人格力量。1921年39岁的罗斯福不幸得了骨髓灰质炎,下肢瘫痪了。他却以顽强的毅力面对命运的挑战。1932年的大选中,以绝对优势击败对手胡佛,成为美国第32届总统,并连选连任四届美国总统!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以来,他坐在轮椅上,往来于几大洲间,为打败法西斯作出了不懈的努力,成为美国和世界最有影响力最伟大的政治人物之一。即便关于他和情人的花边传闻,在陈纳德看来,恰恰显现出总统也是一个有血有肉情感丰富的男人!

然而,罗斯福永远离开了人间,陈纳德再也得不到他的理解和信赖了。

陈纳德还获悉,五角大楼要召回他。是马歇尔、阿诺德、史迪威等要以同样的方式惩罚他,以报史迪威受辱的一箭之仇?

暮春雨中,他回到了昆胆的红瓦泥墙小屋。巴雷特上校也来到了昆明。陈纳德在自己的小屋里请他吃晚饭,但是,陈纳德发现,巴雷特一改平素的幽默风趣爱说爱笑的禀性,变得沉默又沉卧室,并关上门,凯茜、罗斯、艾尔索普、格伦的欢言笑语阻隔在外屋,卧室的气氛一时间显得沉闷又神秘,小猎狗乔也懂事地蹲在陈纳德脚旁一动不动。

巴雷特呷了一口酽酽的中国茶,耸耸肩,对着老友一吐为快了。

魏德迈本已建议华盛顿提拔巴雷特为准将,因为巴雷特作为“迪克西使团”的团长做出了不可磨灭的功绩;但是,忽然间他的团长被撤,他的晋升也已取消,并可能永远取消,其原因也是“迪克西使团”!

陈纳德点燃了一骆驼牌香烟,白烟袅袅,他的眼前一片迷蒙,政治,莫非果真是瞬息万变。

1944年7月2日,美国军政观察小组成立,取名“迪克西使团”。“迪克西”,是美国国内战争时,代表反叛的美国南部各州。观察小组取此名称,当然是美国人的幽默和象征。巴雷特率团去了延安,与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人相处十分融洽,不仅写了不少歌颂延安的报道,而且向美国政府递送了真实情况的报告,强调应与中共加强联系,共同抗日。11月7日,赫尔利特使也兴致勃勃突然乘三叉戟飞往延安,协调国共两党的关系。但是,赫尔利只是想让共产党的军队归到蒋介石的统率之下,自然遭到中共的强烈反对,中共是要将国民政府改组为一联合政府,这专制独裁的蒋介石又岂能答应?协调过程中,赫尔利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延安方面已认定他是一个不可信任的角色。12月7日,巴雷特又随周恩来、董必武飞往延安。他本是奉赫尔利之命去探听毛泽东对新的建议的反应的;同机的伯德,则是商议美国如若在共产党控制的地区空投伞兵,共产党能提供什么帮助。这一切显然深深地激怒了蒋介石,即便国家民族处于生死存亡的关头,他也得把个人的权力放在最高位。而华盛顿的政策,从来是向蒋介石倾斜的,他们考虑更多的是战后对中国的控制。事情很快就倒了个过!魏德迈声称他不知道伯德上校同巴雷特去延安一事,而赫尔利严厉警告在华的美国文武官员,不得插手中国的事!巴雷特被撤了,并注定了一辈子不能当将军,这是赫尔利对有正义感有激情的“中国通”们的第一次清洗。

巴雷特还说,魏德迈已知道陈纳德曾给薛岳空投军事补给,这也是美国指挥官擅自作主插手复杂微妙的时局的又一实例。

陈纳德的脑海中已是乱麻一团。

对史迪威,他是气恼又怨恨的;但对巴雷特,他却视为知己。也许他俩都不是西点军校的毕业生,都是从最下层不屈不挠奋斗出来的,又都看不起无能又骄横的顶头上司吧。

对蒋介石夫妇,他从心底里感恩戴德;似乎没有他们,也就没有他生命中的另一片天空。但对薛岳将军,他同样从心底里生出敬重和友情;尽管薛岳得不到蒋介石的青睐,而是受尽了排挤和提防。陈纳德了解薛岳,血与火结下的战地情是利害关系的剑无法斩断的。

那么,对延安呢?他没有去过延安,也无缘接触到中共领导人。但是,他的飞虎队员中就有因伫战受伤降落后被新四军营救而安全返回者,为数并不少。他对新四军有好感,而且知晓他们实实在在地在打日本鬼子。对延安,对共产党,他的心分明充满了好奇。并且,至少有一点认同:那也是一群不屈不挠的人吧。

他不愿也不能陷进政治漩涡中,他天生不是一个政客,而是一个军人,但是,他无法回避政治。

眼下,他为巴雷特不能晋升而惋惜,同时,也深感到他自己“在劫难逃”,但他不悔。

第二天又是倾盆大雨。午饭后陈纳德坐到办公室的椅子上,点燃一支烟。平常的日子里,这时刻抽完这支烟,摁灭烟蒂后,他便要迷迷糊糊地打个盹,脑袋就这样垂下去、垂下去,竟能香甜地睡上半小时左右,尔后,他会突然醒过来,咳嗽几声,又点燃一支烟,凝视着窗外,一会便站起来,又开始了下午的工作。但此时,他没有一丝睡意!他一支接一支地抽着骆驼牌香烟,双眼凝着窗外,白茫茫的雨帘哗啦啦,是要冲洗掉人世间的尘垢污秽,抑或回归那混沌的天地之初。

历史的误会(7)

巴雷特的话语仍乱糟糟地梗塞心头,要拔除这壅塞的烦恼忧伤,中国古诗句怎么说?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哦,不,除了威士忌,还有打猎,还有女人。

他的生活中并不缺乏女人。凯茜和罗斯仍是他的亲密的女友,尤其是这两家都遭遇了麻烦之后。凯茜是陈纳德部属哈里·萨特的妻子。萨特是瑞士人,会两种语言,是建立最先进的警报网的功臣之一。但他被指控将一些重要的补给品走私穿越驼峰,美军的刑事调查部对他进行了长时间的盘问,但还找不到足够的证据起诉。凯茜带着两个不满10岁的儿女留在了昆明,她常常自然而然地充当陈纳德昆明小屋中的主妇角色,是一个颇具魅力的中印混血女人,也是巴雷特的密友。罗斯是博特纳·卡尼的中国妻子。卡尼从汉口起就一直在陈纳德的属下任教官,以后又加入了美国志愿队,在东瓜度过了艰难的日子。他在一次酗酒打牌时杀了一个中国人,陈纳德向蒋介石求情后,只将卡尼驱逐回美国,罗斯却仍留在昆明。罗斯活得很滋润,因为她极能跟美国人做生意,据说在卡尼前她还有一个中国丈夫和一个儿子,但是,她从不提起她的过去,她是一个漂亮又神秘的中国女人,有时跟陈纳德出现在社交场合。

陈纳德喜爱她们,但不是深爱。

此刻,他抽着烟,不无焦虑地等待着的是另一个女子———他心中的女神、梦里的情人、可爱的小东西陈香梅!

也许是天意,中午时分收到了陈应荣从美国寄给他的信!原来,做父亲的恳请他帮忙说服陈香梅去美国。信的结尾写道:“说来惭愧,对生性倔强的小女,为父的是一筹蜞展了。我从静宜处得知,她崇敬您,而且一定会听您的。在此,让我先谢谢您。”陈纳德笑了,小东西一定会听他的?但他分明冲动起来,立即要见到她!他挂电话到昆明分社,总编说陈香梅外出采访了;他忙问在哪?总编说这时间大概采访完了,上老城墙根排档茶铺吃过桥米线呢,记者的中饭多是这样打发的。他急急放下话筒,急急叫上老汪司机,就要开车去老城墙根寻陈小姐。老汪调皮地眨眨眼说,将军就安心在家吃中饭吧,我保证将陈小姐接来,让老王厨子准备晚餐,做几个拿手的路易斯安娜州的辣味菜,看陈小姐怕辣不怕辣。

老汪怎么变得这般饶舌?难道他察觉了了什么?可是什么也没发生呀。陈香梅不过是来这里采访过几回的记者,还从未请她吃过一餐饭呢。而此刻他的心却怦怦乱跳,就像年轻时第一次约会时那样。

我怎么啦?他又续上一支烟。也许该想想怎么说服陈香梅去美国,骨肉总是该团取遥,况且她已经经历过太多的苦难。哗啦啦啦,雨下得太大,老汪能找到小香梅么?

“将军———您找我?”陈香梅已冲进了办公室,不安地问道。雨鞋,右手拿着一柄收拢了的雨伞,左腋夹着一本采访簿。因为不安和激动,她的两颊赤红:将军这么着急地寻她来,到底是为什么?

陈纳德怔了一下,方指指办公桌上的信:“喏,你父亲给我来了信,你先看看,坐呀。”

她扔下雨伞,撂下采访簿,急忙抓起信就读,父亲和姊妹们不会有事吧?

却原来仍是老生常谈!

莫非陈纳德将军乐意充当真诚的说客?

陈香梅轻轻放下信笺,慢慢走向窗前,窗外是一片滔滔的白雨,她伸出双手,檐下的雨啪啦啦啦打在手上,竟生出火辣辣的疼,原来,莽苍苍的烟雨还是火炽的。

“陈香梅小姐———”陈纳德也走到窗前,这女孩真有点淘气又野气,给他个背影,似乎要把满肚的气撒到他身上。

她仍定格似地一动不动。

他大声说:“你如果不想去美国,就不要去。”

她这才侧过身子仰望着他,满眼凝虑,仿佛要咂摸出他的话是正话还是反话。

他微微弯下腰来,仍大声地说:“你已不是小孩了,自己的事自己决定。·,我的境况跟你一样,家里人都希望我回美国,可是,自己的事自己抉择,我不违心。我想,我懂得你。”

香梅突然扑簌簌落下两行眼泪,湿漉漉的双手忙将脸掩住,却仍边啜泣边说:“可是……父亲不懂得我……更不懂得母亲……母亲去世的情景……我永远无法忘记……”她为什么说起了这些?

陈纳德太高,又耳背,他弯下腰侧耳聆听,点点头:“我也一样。5岁时,我的生母吐血而殁,呵,我忘不了那悲惨而鲜艳的一幕。15岁时,我的继母又弃我而去,她是那样地健康、开朗,可是疾病也夺走了她。安娜,我历经了两次丧失母亲的苦痛,人生,有时是怨不得谁的……呵,揩掉泪,我们喝杯咖啡可好?”

她接过他递给的一方折叠得齐整的手帕,听话地拭去泪痕。

历史的误会

历史的误会(8)

厨子老王不知何时已立在办公室门口:“报告将军———我给你们沏好了普洱茶呢。”他胖墩墩的肉掌托关的茶盘里,一对青花瓷杯微微冒着气。

“行吗?”陈纳德问陈香梅。

“怎么不行,太好啦,我在香港读大学时,就最爱喝一杯下午茶。”香梅的心情愉快了。

他与她在办公桌前相对而坐。

他问:“你在香港生活了很多年?”

她答:“民国25年到香港,民国31年逃离香港,屈指算算,整整六年半呢。”

他说:“那该是1936年到1942年嘛,我1937年来华后,许多次到过香港,嗳,为什么我在香港总没遇到你?”

她笑了:“也许遇到过,可我们相见不相识。”

他认真地摇摇头:“没有遇到过……若那时遇到你,一定马上……”他打住了,眼里是一片迷蒙。

她的脸红了,似乎知晓他未说出的话。

一时无语。

窗外仍是哗啦啦滔滔的白雨,桌上是两杯香气馥郁的普洱茶,他与她却都忘了品茶。

“将军,芷江保卫战能取胜吗?”记者的职业惯性是驱散了尴尬,还是破坏了佳境呢?

将军肯定地点点头:“胜利一定属于我们。一定。”

“您与魏德迈将军相处很融洽,是吗?”

他又肯定地点点头。

“他与史迪威,仅仅是性格上的不同?您对史迪威,怎么看?”

他愣了一下,随即摇摇头:“今天能不把我当采访对象么?”

他不想涉及这个话题,并不是要对她隐瞒什么,错综复杂阴暗晦涩的事,他都不情愿她介入。他虽然说她已不是小孩了,但他的整个生命中,自始至终她永远是他的女孩。

茶凉了,他们一口都没喝。

晚饭也没吃成。芷江前线来急电,陈纳德须马上飞去;而陈香梅,下午也有她的采访任务。

以后的日子,他们也注定聚少离多。

晴天一声霹雳!

1945年7月8日,陈纳德痛苦又决然地提出辞职。斯特拉特迈耶很快批准,并任命他的参谋长史东接替陈纳德指挥第14航空队。然而,诚如陈纳德所说,他们没有过哪怕是一天的中国经历呵。

这究竟是为什么?

中国朝野震惊了,美国舆论界也又一次搅起了狂澜,为什么?胜利的曙光已经出现在地平线上了,难道又要这位飞虎将军骤然又然地退出舞台?

谁解其中谜?

昆明分社的大编辑室又沸腾了。

陈香梅没有加入议论,但决不是上回议论史迪威时的旁观静听,她的双颊烧得赤红,喉咙火灼般疼痛,全身的血液在燃烧,她为陈纳德的遭遭际愤愤不平,她很想立即见到陈纳德,可陈纳德正在重庆。

打暮春那次见面后,他们仅在几次公众场合有缘相处,大雨窗前的一幕竟恍若梦境,她理不清她与陈纳德是远是近?是熟稔是陌生?是心有默契还是毫不相干?直到有一回,将军的秘书调皮地为她画了张漫画像,夸张了她的两只小虎牙,她哭笑不得地夺过:“太丑了!”没想到陈纳德冷不丁说:“挺有意思,这张画像就送给我吧。”她急了:“不好不好,太丑了,一点也不真实,以后送您像样的。”一旁的摄影记者凑趣道:“何必等以后,立马给你来张真实的。”陈纳德拍拍她的肩膀:“来张合影吧。”她的心怦怦乱跳,就这么合影?秘书笑说:“陈小姐,得露出可爱的小虎牙呵。”她将嘴抿得紧紧的,满脸的深沉与严肃,会是什么兆头呢?他们之间总有点不寻常,就像那暮春时节本多潇潇雨,他满世界寻她,却是倾盆大雨的日子。

这期间,世界形势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5月,德国首相柏林被苏、美国、英、法军队包围,希特勒自杀;5月8日,德国向联合国无条件投降。欧洲战场反法西斯战争取得了辉煌胜利。

芷江战火正炽。湘西的丛山峻岭丘陵田野,挖掘出无数战壕修建了成群的地堡;日军以最后的疯狂发起了进攻,而中国不再是1937!炮筒的森林在怒吼,机关枪的子弹织成死亡的暴雨,威武的坦克向前碾去,骑兵队在冲锋,前沿阵地的守军在肉搏……杀!杀!杀!积郁了八年的深仇大恨终于到了冲杀雪耻的一日!血债定要血来偿!第14航空队与中美混合大队的战鹰群密切配合,铺天盖地般向敌军俯冲扫射,炸瘫了敌军的炮兵阵地,炸得日军地面部队只敢夜间出动,但纷纷投下的纳帕姆燃烧弹喷出复仇的烈火,将白昼蛰伏在洞穴和战壕里的敌军也烧成灰烬!5月23日,日军被迫撤回原阵地。历时近两个月的湘西会战,以日军的惨败和中国军民的胜利而告终。中国几乎所有的报纸都在头版作了长篇报道,而外国报纸则将这场殊死的血战,称为“小斯大林格勒保卫战”。芷江,这古老的城镇,成了中国军民骄傲的象征。占地4000余亩的芷江空军基地,又一次记载了中国军民和美国飞虎队并肩抗击法西斯的战绩和友情。

历史的误会(9)

5月,日军已经在印度支那地区全面败退;6月,日军从南宁、从广州、从上海等处全面撤退。第14航空队不失时机予以歼灭之。近广州的北江敌军的血染红江水长达一周,近赣州的赣江为敌尸及破船所阻塞,近南宁的西江亦如此。在遂川,溃逃日军迂回绕过机场,不敢与守卫机场的薛岳部队碰头。中国军民挺直腰杆扬眉吐气的日子到了!

这当儿,陈纳德亲自驾着运输机飞越敌人的前线和薛岳会晤。薛岳则步行了两天,赶到陈纳德降落的江西境内的机场。不为别的,只为了见一面,说上半个钟头的话!并没有庄严热烈的仪式,也没有丰盛热闹的酒宴,两个不同种族的男人走上机场旁的小山坡,夕阳西斜,芳草连天涯,都有千般心事沉甸甸压在心头,都渴求倾诉,可千言万语又不知从何说起!他们默默车转身,默默对望着,一切尽在不言中。尔后,大步流星下山坡,向陈纳德的运输机走去。在陈纳德欲上机前,他解下了他的空军制服上的腰带送给薛岳。薛岳一愣,旋即接过并立观佩上,他的手指微微颤2拌着,抬眼与陈纳德告别时,泪珠竟扑簌簌地滚落在他那坚强斗士的两颊上!陈纳德的眼也濡湿了,是生离死别般的感受。

就要胜利了,但对于他们,辉煌深邃处是荒凉!

陈纳德只有一个自然的期望:想继续留任中国,从“七七”卢沟桥事变开始,他在这方土地这方天空鏖战了整整八年,他有权利在中国迎接抗日的最后胜利,尝尝凯旋的滋味。

但是,美国的五角大楼没有这份宽容和理解。

从客观现状来看,随着5月3日爷光为盟军攻克,缅甸之战的结束,原设加尔各答的斯特拉特迈耶司令部和第10航空队,自然看上了中国,当作仍可施展身手的唯一的亚洲地方。于是绞尽脑汁,策划了他们迁往重庆,而将第14航空队调往昆明的计划。这不合理的计划因运输无法跟上又突然停止,但是,华盛顿已匆匆通过了将斯特拉特迈耶提升为三星级中将的事项,他必须拥有与三星级相配的指挥职务,也就是说,他必须领导中国战区的空军,必须将陈纳德从中国战区撤出!

6月20日,魏德迈在成都召都集所有在华的美军将领参加了紧急会议,会议极短,严格执行“只能耳听、不准记录”的规定。原来,这次神秘的短会仅仅是为了轰走他陈纳德!

魏德迈读了阿诺德给他的特别信件,是由斯特拉特迈耶亲手带交的。

“陈纳德将军在中国已呆了很长的时间,以最少的资源打了一场御战。补给不足和由此产生的游击式战争应变成一场现代化的打击风格和进攻性的空中力量。我坚信,彻底改变你们战区的作战方法并转而采用现代化的进攻战术和技术的最迅速和最有效的办法是撤换指挥官。你若同意陈纳德将军及早从中国战区撤出,我将不胜感激。他应利用现在给身体上不合格的军官的退休优待(即他们的薪金不必交所得税),否则,他会回到退休军官的行列之中,其军衔将保持退休时原封不动的状况。”

耳背的陈纳德就坐在魏德迈的近旁,为的是听清楚这紧急会议的字字句句,却原来是这样!他感到羞愤难当。阿诺德在不得不承认他以最少的资源在苦战的同时,却轻蔑地贬他们为游击战,应被现代化的进攻战所淘汰!而且,为了将陈纳德轰出中国,真是软硬兼施,威胁利诱全用上了!

信中再三强调,驻华空军的改组事宜,“不管后果如何”,必须依原定计划实现。老天!陈纳德宁愿自己的耳朵彻底聋掉,他不敢相信,这样赤裸裸的话竟敢写成文字!

羞愤之火燃烧着这条老汉子。

苦涩的滋味浸透了这条老汉子。

他回到了昆明,从未有过的疲倦袭击着他。

他累了。

他愿意静静地离开壮丽悲凉又龌龊荒凉的舞台、他只希望不要影响中国走向胜利。

他没有向新闻界宣汇他的痛苦、委屈和无奈 ;当然,更没有惊扰他心爱的小东西。

小东西却偏偏想力挽狂澜。她想立即赶去重庆,采访陈纳德,写出火辣辣的文章,她的血液中情感生与记者天职的激情在燃烧着,她不能让将军没颜落色屑然离开中国。然而,中央社就设在重庆,哪轮得上她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女子记者插一杠子呢?

正当她不顾一切想搭乘第14航空队的运输机时,重庆正在召开欢送陈纳德将军的盛大集会,陈香梅过虑了。

陈纳德辞别重庆的日子,是这座山城历史上绚烂多彩的一页。

8月2日清晨,薄雾缭绕的重庆郊野的大路小路,一派人流滚滚。人们擎着锦旗,抬着横匾,敲锣打鼓涌向重庆。他们多是周遭乡村小镇的老百姓,也有走了几天几夜从邻城邻县赶来的热心遭乡村小镇的老百姓,也有走了几天几夜从邻城邻县赶来的热心人———他们要送送陈纳德将军!

历史的误会(10)

素有雾都之称的重庆,建筑物又多是灰色的,总给人雾……灰扑扑的印象,但这天清晨却跳跃着鲜艳热烈的色彩,高楼上屋顶上中美国旗迎风招展,大街小巷商店民居到处张贴着飞虎图画,以及丘吉尔的著名的胜利的V字,一串串的红爆竹点燃了,噼哩啪啦的热闹与浓郁的硝烟味泻染出节日般的气氛。山城里用鹅卵石或青石板铺就的街巷,起起伏伏极有特色,而打一大清早起,便挤满了送行的人群,无数人流涌向广场———与将军的告别大会那里举行。

蒋介石派他的专用汽车接陈纳德去广场,前夜,陈纳德在第14航空队的宿舍里与他的将士们呆在一起。人山人海,汽车难以开行。当人们知道车内就坐着将军时,人们欢呼起来:“陈纳德———陈纳德———”一时间,像无线电的电波辐射向整个山城,成千上万的人喊着这个名字。司机只有熄了火,让热情的群众推着汽车前行,陈纳德从车窗探出身子,他挥着手,想说什么,但民众的声浪淹没了他的声音,他的喉咙哽哽的,视野一片模糊。无数双手推着这部车,上坡下坡,穿街过巷,一连几个小时!也许绕了许多弯路,可是,这是民众的心愿。恍惚间,他的眼前浮现出八年来忘我地修筑机场填平跑道的无数普通老百姓的手!

广场早已被人群围得水泄不通。中央搭着高台,高台前是松枝与鲜花扎成的圆拱门,周围则装饰着巨大的飞虎队徽。

雾散了,八月的烈日辉煌灿烂,汗流浃背的人群川流不息涌向高台,送上名贵的礼品,尔后仿效西俗,与陈纳德紧紧地握手。晶莹的玉石、精致的漆器、祖传的古玩、名流的画卷、彩绣的锦旗……五颜六色,堆积如山;而“陈纳德———”这热切的呼唤声浪仍在此起彼伏。陈纳德长久地伫立在高台上,富有演说天赋的他,在这个将让他终生难忘的日子里,却说不出一句动听的话语。最后,他伸开两只手臂,像要拥抱敬爱他的人们;一张嘴,却泪如泉涌;他不去揩拭,让感激的泪水放纵奔流在他纵横交错的树皮脸上。

他忽然懂得了中国俗话:故土难离。

他已经离不开中国!

如果他是一只苍鹰,是中国给了他翱翔的天空;如果他是一棵大树,是中国给了他移植成活并青枝绿叶的土地,他已经根系中国!

是中国,给了他生命的真正辉煌。

“我已经是一个中国人了。”他生命的深处在呐喊这一句。

送别会上还有千人签名题词慰送陈纳德将军的一巨册。蒋中正、宋子文、礼祥熙、陈诚、于右任、白崇禧、王世杰、周至柔、何应钦、吴国桢、吴铁成、盛世才、贾景德、张治中、俞鸿钧、愈冰鹏、朱家骅、谷正纲、王宠惠、孙科、于斌、戴传贤、查良·、张道藩、邵力子、黄仁霖、朱学范、黄翠峰、沈剑虹、熊式辉、蒋梦麟、许世英、贺耀祖、何成·、贺衷寒、莫德惠、沈钧儒、刘航琛……每人一页,纸短情人。

晚上,蒋价石举行宴会送别。将中国最高的青天白日勋章授予陈纳德,并附有蒋价石亲笔书写的奖词。魏德迈则在陈纳德的特殊功勋章上还加上第二个橡叶丛,并感慨万千地说:“陈纳德对中国军政官员的信任和尊敬很感欣慰。中国人民爱戴他,也尊重他。事实上,他是一位民族英雄。我认为这里理应如此的。”似乎有点模糊概念,但魏德迈的感觉是真实的。

蒋价石满心的歉疚,因为他对陈纳德的离华无能为力。他跟陈纳德单独交谈时说:“对于这,我真觉得抱歉,倘若夫人在这儿的话,她会把事情弄得清楚些,我希望你能谅解。”宋美龄其时在巴西。但是,即使她在中国,只怕也不敢为此事再跟五角大楼作较量。他们已经赢过了史迪威这着棋,而眼下,杜鲁门总统的对华政策他还捉摸不透,斯大林则咄咄逼人地想控制整个满洲,他不敢失去他们的援助,否则他对付不了蒸蒸日上的共产党。

随后,蒋价石像是不经意地问道:“我刚听说,将军对徐悲鸿先生的《双鹫图》很感兴趣?”

陈纳德一愣,是的,参观徐悲鸿画展时,他在这幅中国画前痴立良久,为徐先生的艺术功力和非凡意境所折服,同时,触景生情,想起了自己和薛岳。于是,他不多言,只点点头。

蒋价石也连连点头:“好。好。”

蒋价石即派人去向徐悲鸿索要《双鹫图》,徐悲鸿摇摇头:“这幅画,是我最心爱的,以前没有过,以后也不再会有。”

陈纳德得到的是徐悲鸿的。

陈纳德已离开重庆,前往白市驿、西安、成都、陆良等第14航空队的主要基地道别。他已经收到了薛岳拍来的电报,对他的辞职深表惋惜,对他为中国国民的服务将永志不忘。宣传部和国家航空委员会也分别致电深表忱惜。昆明的反应更为强烈,昆明警备部队司令杜聿明将军打电报给陈纳德,他对陈纳德离华深感震惊,非笔墨所能表达。云南省政府则作出决定:从昆明到机场的路改名为陈纳德路。

历史的误会(11)

陈纳德最舍不得的是昆明,这是他的第二故乡,这里有他的家,他的将士们,还有他的心爱的黑眼睛小东西。

昆明为陈纳德举办的送别大会盛况空前,所有的街巷都在燃放震天撼地的爆竹,所有的乐队都在演奏高昂热烈的乐曲;所有的老人都擎着花花绿绿的万民伞,为一方一里的百姓呈献颂辞;所有的孩子都欢天喜地,以为岁月又多添了一个节日;所有的女人却哀愁难解,最后的胜利尚未来到,她们舍不得陈纳德!

陈香梅也还是一个普通女人。她不能像老辣的记者们那们,愈是乱哄哄愈是兴致勃勃地抢新闻。她焦心焦肠、全无心绪,她仍不敢相信,将军果真就要离开中国?

夜间第14航空队举办的最后的送别会,将热闹也将恢愁推向了最高潮。陈香梅应邀参加,但是,几个小时过去了,她却寻不上机会与将军说几句话。飞虎队员们如浪潮般涌向陈纳德,握手拥抱,合影话别,很多人的脸颊都湿亮亮的,因为斑斑泪痕!留声机交替播放着中美舞曲,可无论是奔放的、喧腾的,还是抒情的、轻佻的,都激不起队员们起舞,而平素,这些美国兵可要舞个天晕地转。他们的表情都有点茫然凄惶,像就要离开父母的孩子。尽管他们都是身经百战的勇士,可是,老汉子陈纳德无形中成了他们的父亲般的角色。他们舍不得老汉子,也深为老汉子抱屈,但是,又能怎样呢?陈纳德明天就要飞了。不知是谁换上了一张贝多芬的交响乐,刹那间,山呼海啸,风狂雨骤,劈头盖脑地打下来,无处逃避、无处躲藏,一种模糊的恐怖攫住了陈香梅:命运!难道人永恒地在命运的摆布中挣扎?千古的哀愁如海般湮没了她。她抬腕看表,已是凌晨两点,该归家了,她已从富商家搬出,在近日楼大道旁的百花街买了一间小屋,她喜欢在这富有诗意的街衢中生活。

晚会却丝毫没有终了的迹象,她向人群中的将军望去,犹豫着是否挤过去跟他道别,因为她怎么说都是个不起眼的小东西呵。将军已拨开人群,向她走来。

她小声说:“我想,我该回去啦,将军,时间太晚了。”

他微微弯下腰,点点头:“我让老汪开车送你。”又慈爱地环顾仍无离意的飞虎员们,大声说:“我一会就来。我们聚个通宵。”

他搂着她的肩出了大厅的侧门,月夜的花园静悄悄,八月的炎热将百花的香气酿进空气中,浓酽酽、醉醺醺,他与她都情不自禁地站住了。

将军的庇尔克轿车停在一旁。这部破车曾在缅甸的战火中奔驰过,又几回回被炸得遍体鳞伤,将军始终不换掉它,除了经费紧张的原因,更多的是已对它生出太多的情感。

司机老汪迎了上来,将军说:“请你开车送陈小姐回家———”

陈香梅却挪不开步,就这样离别?

陈纳德开口了:“哦,等等,我还有话跟陈小姐说呢。”

老汪笑着点点头,识趣地走得远远的。

他会说什么呢?陈香梅的心怦怦乱跳。

“真巧,今天又收到了你父亲的信,他还不知道我就要回美国了,仍托我照顾你呢。”

原来是说这个,陈香梅心头不知是什么滋味,父亲打“最后通牒”后,跟她几乎绝了父女情。她说:“真对不起,因为我太倔强,总让将军替我受过呵。”

陈纳德笑了:“你的确太倔强,看来你父亲打算向你妥协。·,这是他要我转交给你的———你外公在上海的地址。”

她激动地接过信笺,月光下,看不太清楚,但是父亲的亲笔,没有称呼没有其他的言语,然而,她满足了,一时间,父亲也不再是冷冰冰的了。她将信贴在胸口:“将军,谢谢您。”

陈纳德说:“谢谢我?谢我站在你一边,反抗你父亲?”

她说:“您不知道,您给了我多大的力量和慰藉呵。”

他说:“是吗?也许有一天,我们得调个位,再来一次反抗,你仍有这股倔强劲么?”

也许是玩笑,也许是认真,她的心又怦怦乱跳了。

陈纳德倒洒脱地笑了:“安娜,我还没告诉你吧,我从路易斯安那州的师范学校毕业后,第一个职业是乡村小学的教师,管教一群农户的顽童。说来好笑,他们中有的个头比那时的我还高大呢,他们专跟我捣蛋,我一怒之下,提出与那个头在教室外格斗,这可是决定谁当孩子王的决斗呢。压倒多数的孩童都站在大个头一边,看打架总比读书有趣得多。然而,我打败了他,三打两胜。我呀,下定了决心,要赢他,我也倔强,不屈不挠,不管在什么状况下。”

陈香梅抬眼看他,回忆往事的他,满脸的皱纹像是熨平了,显得年轻,还有点淘气。她不禁笑道:“将军,您这举措可不算称职的教师呵。”

历史的误会(12)

他点点头:“是呵,可有时不强硬,便开拓不出路。这以后,学生倒是挺服我,我当了这所学校的校长,我还组织了学生垒球队,在路州北部,这支垒球队还小有名气呢。”他顿了顿,“我很快成家了,生儿育女,要养活一个家庭必须寻求一个薪水高点的职位,于是,我离开了路州,我曾在比洛克西商学院当过英文教员;不久,又去到路易斯维尔的青年基督教协会当上了体育教练;后来,又去到阿克伦城生产汽车内外胎的工厂任职。唉,我像当时许多青年人一样,追求着光明、希望、创造新世界;另一方面我又神往历史所载的英烈事迹,恨不身为古人,好驰骋疆场,一显男儿身手。是第一次世界大战改变了我的生活道路,我才发现,我爱飞行,我是属于天空的。可是,在美国,我没有自己的天空!八年前,我来到了中国,中国给了我一片广阔的天空!安娜,我不想离开航空队!不想!我不敢设想,回国后我将做什么?当教师?开工厂?种棉田?做生意?竞选州长?……”

他一口气说了许多,耸耸肩,双手一摊,顷刻间,脸色又晦暗了,纵横交错的皱纹又刀刻般印记着痛苦。

陈香梅心痛了。

他,一个顶天立地的勇士;却向她,一个小东西,袒露出痛苦和无奈 !她不知该怎么安慰他,她实在太年轻。

她怯怯地望着他:“将军,请留给我您美国的地址,我,一定给你写信。”

他坚决地摇摇头,并朗声大笑。

她惶惑了。难道她的感觉只不过是错觉?或是她的话太笨拙?

他的有力的双手扳住了她的肩膀:“我会回来的。很快。”

他的目光灼灼。不屈不挠、自信坚定。

他又说:“我会托人照顾好你的。我的小东西。”

她心头一热,扑向了他的怀中。

他吻她。小心翼翼。像摘下一朵带露的含苞欲放的红玫瑰,像捧起一只极其珍贵的薄胎瓷瓶。

他怕伤了她。

第二天&mdas;波罗以来,还没有一个外办 这么博得中国人的人心。”

当陈纳德乘坐的C—47运输机开上跑道时,围聚在机场周围成百上千的人们燃放起鞭炮,手臂的森林在挥动着,人们又喊着他的名字:“陈纳德———”

飞机起飞了。陈纳德从舷窗向外望去,他想再看一眼他的将士们,他的中国朋友们,他有他的黑眼睛,但是,泪水已模糊了他的双眼。

当他拭去泪水时,只见光秃秃的红岩崖掠过眼前。呵,老人峰,老秃子,飞虎队的队员们都这么亲昵地称呼它。它是昆明机场的标志,陈纳德在这里训练出一批批飞虎队员,他们每每出征和凯旋时,红脸的老人峰都默默为他们祝福。

红岩崖进沉默的见证。飞虎队,最初只是由250人和100架P—40组成的团体,历经血与火的洗礼,还有人为的折腾,却越打越硬,越打越强,发展成为20万人和1000架飞机的航空队。当然,它仍是美国在战争中最小的、也最遥远的空军队伍。但恰恰是这支航空队的机翼的投影横扫着整个亚洲大陆。最后的三年,是处境十分艰难的三年,但是仍然击毁了敌机2600架,还有可能击毁1600架;击沉及损坏223万吨敌人的商船和44艘海军舰艇,以及13000艘100吨以下的内河船艇;击毙66000敌军,摧毁573座桥梁。而自己仅损失500架飞机。飞虎队创造的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空战史上未被超过的纪录!

他深感欣慰。

飞虎———中国人送给美国航空队的赞誉美称。他一生以此为最大的骄傲。

当飞机飞越驼峰时,那锥心刺骨的难言的痛苦和愤怒又袭击着他:就这样离开了中国?!他不甘。

他最怨恨的是史迪威,正如史迪威离开中国时最怨恨的是他一样。他们彼此将对方视为祸根:史迪威认为陈纳德使他与蒋价石的以矛盾深化激化,陈纳德则认为他的被迫辞职是史迪威的摇唇鼓舌、到处中伤。大概这两位性格相近的美国军人都不是不工于心计的政客,但他们似乎都太偏执。

6月,史迪威正式出任第10集团军司令,他终于如愿以偿地在战场上战斗。但是,史迪威和他的“中国通”们的命运,并不像陈纳德想象的那般得意。迪克西使团的团员谢伟思就被牵连进所谓的《美亚杂志》间谍案中,6月6日晚,他突然遭到逮捕,同时被捕的还有5个人。谢伟思是美国一位传教士的儿子,1941年被任命为驻重庆大使馆的武官,他深恶痛绝国民党政府的腐败黑暗,作为迪克西使团的团员飞抵延安后,他发现找到了一个崭新的中国!以后几次到延安,与毛泽东曾多次交谈,有一次谈话竟长达六小时之久,这给他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他成为共产党的挚友,并向白宫反映了共产党地区的情况。《美亚杂志》创刊于1937年,1945年的主编是贾菲。贾菲曾是个贺卡制造商,1937年访问延安时,毛泽东曾风趣地说:“帝保佑圣诞节贺卡生意兴隆。”1945年1月26日《美亚杂志》发表了一篇关于泰国的文章竟与战略情报局的一份机密报告相似,于是,杂志在纽约的办事处受到秘密查抄,贾菲等人被秘密调查。而谢伟思在4月中旬与贾菲等人接触,并毫不在乎地将他从中国发出的几份报告的副本借给了贾菲。这样,谢伟思和贾菲等6人一起被逮捕了。以后的调查结果证明这并不是什么间谍案,陪审团讨论谢伟思时,一致拒绝起诉。但是。围绕这一事件的各种政治力量的表现,足以证明美国的极端亲蒋派已不惜制造事件来达到政治目的。这一所谓的间谍案,引起延安方面的震惊和愤怒。6月25日延安《解放日报》社论中就指出:一个帝国主义反革命集团,已经代替中国的真正朋友执掌了美国政权。并正告赫尔利之流,如果不悬崖勒马,中国人民就要给他们以应得的教训。

历史的误会(13)

对于这事,陈纳德不会全然无知。或许巴雷特的谈话和这事给了他很深的触动,政治是险恶又丑恶的,他才决然地递交了辞职书。谁知道呢?此刻他的心填充着十二分的愤怒和失意,却是千真万解的。

昆明机场上,送行的陈香梅还在痴痴地遥望远方,泪水已经濡湿了她的脸颊,巨大的孤独感压迫着她,她送走的是她在昆明的最后一个亲人?

大冯诧异地看看她,提醒说:“安娜,我们得回去呵,赶着发稿呢。”

她不语,只是默默地跟着他出机场。

“安娜,你为何如此沉默?”

“唉,我正在想,为什么这么多的不公平加在将军头上,他本不应该离开的。”

“我亲爱的安娜,看起来你是这样脆弱伤怀、孤零无靠,除了这堂堂正正的原因,恐怕还有一点———你爱上了他!”大冯揶揄的口吻,却又分明是单刀直入。

她的脸倏地烧红了:“呵,大冯,你怎能这样说!”

“可是,你的确是爱上了他———并且他也爱上了你!从你第一次采访他起,我就感觉到了。”

她无话可话,跟着他坐上昆明分社的吉普车。车开了,田野上成熟了的稻田在阳光和暖风中荡起金色的稻浪,她的思绪也在起伏翻滚。

大冯仍不肯放弃这话题:“不要忘记,安娜,他是一个美国人,而你,是一个中国女人。”

她不寒而栗,她讨厌大冯话中的警告和威胁,她嚷了出来:“那又怎么样!他在中国击毁敌机,可他是明明白白的美国人呵!”

大冯诚恳地说:“我很报歉,可我非提醒你不可,因为我是你的朋友。”

她知道,大冯决无恶意,而且他也很崇敬将军。

然而,传统的习惯势力,世俗的牢固的观念,是无形的古老高墙,哪怕地老天荒,哪怕只剩下断墙残垣,几千年的寒风莽莽地吹着,它也仍然冷硬而粗糙地横亘着。推倒这堵古墙,也许天地更自由,但几千年了,人们习惯这堵古墙,它阻隔着人,却也给人安全感。

她能逾越这堵冷硬粗糙的古老的墙么?

艰难的选择

(1)

生活是由无数个侄牟交叉点累积而成的。

———哈里托诺夫

·

火树银花,夜空灿烂。

·溜溜———嘭嘭嘭———烟花处处,此起彼伏。夜蓝的空中时而桃花点点、金菊怒放,时而五谷丰登,百鸟朝凤,人们仰脸观看,欢笑惊叹;冷不丁脚旁燃着的花炮流星追月似地飞来,于是又跳又嚷。这偏僻的西坝,往日是跑警报的所在,扶老携幼,哭爹叫娘,一片凄凉,可今夜,却似元宵佳节般热闹。

日本投降了!

1945年8月6日,美国在广岛投下了第一颗原子弹;8月8日,苏联参加对日作战;8月9日,美国又在长崎投下了第二颗原子弹;8月14日,裕仁天皇发表《停战诏书》;8月15日,天皇在国内放手宣布无条件投降。

胜利的一天终于来到了!

锣鼓喧天,鞭炮齐鸣。不论是前沿还是后方,不论是城市还是村庄,东南西北中,苦难的大地上人们奔走相告,游行欢庆,仿佛渴望已久的和平、安宁和幸福就此降临,灾难与血腥已经成为了过去。

陈香梅与方丹手挽手在狂欢的人群中,笑过了,唱过了,她俩想说会子心里话,便向灯火阑珊处走去。

陈香梅吟出辛弃疾的问司:“东风狂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略、风萧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方丹接上:“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陈香梅蓦然站住,两眼迷茫:“他怕就在灯火阑珊处呵,这对他,太不公平了。”

“嗬,又牵挂起你的陈纳德将军啦。忘了我的棋盘、棋子的命运说?想开点,能处在灯火阑珊中未必不是福,我最爱的境界便是:晚来意气萧条甚,静对寒山读楚辞。”

“可是,他是将军,是搏击长空的苍鹰啊,能让他垂钓、打猎,就此度过后半生?他心不甘。”

“知将军者,乃香梅也。可是,要扼住命运的喉咙,是得付出代价的。”

“方丹,以前你不是这样,执著、勇猛,可为什么越来越相信命运?”

“也许,碰壁太多了。”

“找个男朋友吧,你会开朗起来的。”

“今天今世,我注定孑然一身。不谈这些了。月光多好,我们以西坝和月为题,合诌一首打油诗。我来第一句———西坝望明月。”

明月我向笑。

我笑明月羞。

含羞来相照。

相照能几时?

几时见人离?

人离月犹在。

犹在坝河西。

方丹的食指已戳上香梅的额头:“说来说去,又说到你的离人陈纳德!”

香梅愀然:“今夜他在哪儿呢?”

陈纳德正从特拉维夫到雅典的途中,飞过尼罗河三角洲地带上空时,他从无线电中听到日本投降的消息。

他跳了起来!无比的兴奋和无比的失落同时攫住了他的心。

如果说在华的八年他有野心的话,那勃勃野心就是打败日本鬼子!但是,他却被剥夺了与中国人民共享胜利的荣幸。

他停落罗马,匆匆谒见了教皇,也许此时他太感到命运的不可知;在伦敦稍作停留,与老朋友皇家空军元帅波特尔勋爵作了交谈;尔后急匆匆飞渡大西洋,早餐在英国,午餐在冰岛,晚餐在拉布拉多的白鹅湾;翌日早晨九点便飞抵了长岛的米歇尔机场;稍事休整后,他回到了沃特普鲁夫家乡。

匆匆。匆匆。他真的是归心似箭?还是心乱如麻?他是在追赶着希望?还是在逃避失落?

9月2日,停泊在东京湾的“、密苏里”号战舰上,举行了日本投降的签字仪式。盟国代表团的代表们一双双眼睛牢牢地盯着日方代表,整整盯了十多分钟,日方代表们不得不垂下罪恶的头颅。这十多分钟,如同世纪般漫长。这是正义对邪恶的审判。这一双双眼睛,中,有一双眼的目光透过钢架眼镜,威严冷峻中还有几分讥诮,这是史迪威。9月7日,他又在琉球群岛主持了受降仪式。

陈纳德却被遗忘了,没有谁邀请他参加受降仪式。他深深感到屈辱,对史迪威不出得更怨恨了。

然而,史迪威却并不感到十分的荣耀,他挑剔盟国代表团的代表,不是肥胖米团,就像是个老色鬼,简直是一幅漫画;而密苏里号上的仪式,他以为并没有达到为教育后代编入教科书那样的标准。史迪威还是史迪威,永恒地是个尖刻的“醋老大”。

其实,陈纳德应感到遗憾的是,他没能亲眼目睹芷江城日军投降的一幕。8月20日,以何应钦为全权代表的中方洽降阵营浩浩荡荡到达芷江,包括陆军总部、军委会的幕僚、行政院顾问团、各大战区长官以及美军驻中国作战司令部的高级军事人员,还有昆明、重庆、贵阳各大报社派出的大批记者。21日,今井武夫等5人被委派担任200万侵化日军的“降使”,也灰溜溜飞往芷江乞降。就在从常德飞往芷江,由中美飞行员驾驶的6架野马战斗机,执行监护和引航任务,他们得给昔日凶残至极的侵略者一点颜色看看,在日本运输机的上下左右飞来冲去,直吓得他们魂飞魄散。今井武夫一行在芷江低声下气,俯首贴耳了52小时,23日下午插着白旗胆怯怯飞走。这真是大快人心,就像古城芷江东门两旁的巨幅对联所说:“庆五千年来未有之胜利,开亿万世永久之和平。”可叹的是,和平只是善良的人们的愿望,不久,内战的狼烟便烽起。便是,芷江受降,毕竟写下了中华民族五千年文明史上反抗外来侵略最光辉的一页。

艰难的选择(2)

陈纳德回到了家乡,他却分明感到度日如年!在这闷热的八月,就是在河边垂钓他也坐立不安,气恼鱼儿总不上钩。有人建议他去竞选州长,或是竞选参议员,他摇摇头,他太不懂政治,况且,安娜的黑眼睛总在定定地看着他,他相信,今后的生活不能没有她!他倒想出任州立狩猎经理一职,可人们认为这有失身份。唉,他该做什么呢?儿女们都长大成人,独立成家,妻子内尔热衷于宗教和慈善事业,对他很是冷淡。他呢?他无法容忍内尔发了福的肥胖身躯也许,他从来就没真正爱过她?他忙于事业,她忙于生儿育女,似乎未曾浪漫地相爱过。是内尔,提出了离婚;他想,平静地分开,是他俩各自最好的归宿。他尽量在财产上满足内尔,但他对内尔仍充满了歉疚,怎么说,她都是贤妻良母式的好女人;而他,这些年,无论灵与肉,对她都谈不上忠诚。

他很快闻开了家乡,去到华盛顿。但他明了自己的心,这颗心还留在中国。他要回中国,对,是“回”。

陈纳德也还是陈纳德,他并没有心力交瘁,一蹶不振,他自信,中国仍需要他,而他也仍将对中国有用。战争是破坏,是摧毁,战后要复原、要建设。而运输是动脉,是血液循环,他有个设想:建立民航队!他亦自信,他能办成!就像并不遥远的从前,他奔波于华盛顿各地组建了援华的空军志愿队一样。

他是一只生命不息搏击不止的苍鹰。

他渴望着早日返回中国。他没有给陈香梅写信,他自信很快将实践他对她的承诺:我会回来,很快。他要在古老的圆石子路上,见到他的小东西,给她一个意外的惊喜。

小东西已获得一个意外的惊喜:她要离开昆明了。

她拿着刚出版的《遥远的梦》,去见上司陈叔同主任。《遥远的》梦是她的第一部散文与诗集,薄薄的,很稚嫩,但终归是她的梦。

昆明分社主任室里,陈叔同先生采访芷江受降归来不几天,眉宇间仍显得神采奕奕。

他问陈香梅:“听说,你很羡慕外出采访的?”

她想想,认真地点点头。

8月21日至23日芷江受降,宣告了日本帝国主义妄图灭亡中国的美梦彻底破灭;8月28日下午3点37分,毛泽东一行与赫尔利、张治中飞抵重庆九龙坡机场,哦,该从清晨打清凉山下的延安机场起飞算起,揭开了国共两党和谈的帷幕;这都是具有历史意义的重大新闻,身为记者,谁不想身临其境?此外,去东北采访,去北平去南京,也都是叫人羡慕的差事,哪怕挤火车,搭“黄鱼”车,艰辛劳累,可不闯天下,那叫记者呢?

陈叔同也点点头:“好。去上海,可愿意?”

能不愿意?上海!她说不出话来。打拿到外公的地址后,她已经连着写了一封信去上海静安寺路,但是,杳无回音。也许地址有误?也许邮电通讯仍受阻隔。她曾无数次动念头发份电报给外公,可她害怕电报退回———“查无此人”!不要让一线希望破灭,哪怕在战战兢兢的等待中。

“怎么?”陈叔同不解地又问一声。

“喜欢,哦,愿意,太愿意了,我外公外婆他们就在上海,从北平逃难去的。”她的声音激动得发抖,“哦,是什么采访任务?”

“不,是调职。总社要在上海成立分社,让我在昆明分社选择一位记者,我想,你倒是挺合适的。”

她幸福得晕眩了:“哦,谢谢您。可是,可是,怎么选择了我?我只是一个小记者呀。”

“如果说当初你进分社,有一半是看高其遂先生的面子;那么今天选择你,完全是凭你的实力。陈香梅,你干得不错,萧同兹先生都夸你,不愧中央社的第一个女记者。”

她笑了,露出一对小虎牙。总社社长萧三爷可不是等闲人物,天分之高才华之盛,堪称新闻界一绝。他曾来过昆明,但她这小毛头无缘见大老板,没想到大老板竟夸了她。

陈主任又急切地说:“不过,你得尽快去上海,他们急需记者。眼下交通紧张得一塌糊涂,机票之难真正难于上青天。我看,你这一向都跑美军新闻,想法坐美军用飞机走。”

她敛了笑容。她能办到吗?若是陈纳德将军还在昆明,一切就迎刃而解了。

“我给你写封公函,你好去找他们。”陈叔同说毕就写,一副十万火急的样子。

陈香梅接过公函,噗哧笑了:“‘我分社派战地记者陈香梅去上海———’仗打完了,还战地记者呀?陈主任谎报军情。”

陈叔同也笑了。他没想到一语成谶,不久,中国大地又燃起了战火。

陈香梅出了办公室,又急急跑回,将《遥远的梦》双手递上:“请主任指正。”

陈叔同接过:“遥远的梦。嗬,女人就爱做梦。”

艰难的选择(3)

陈香梅很快就搭乘上美军C—47运输机。陈纳德没忘临别时的承诺,早已托人照顾她。她同四位陌生的美军军官一块东飞。

再见了,昆明。

她从舷窗俯瞰古城,蓝汪汪的滇池,绿郁郁的西山龙门,古老的房舍建筑,静的田野村庄……小了,模糊了,朦胧飘逸的云雾将她曾经稔熟的一切淡化了。倏地,几天来急切赴沪的幸福感消失殆尽,原来,她对昆明难舍难分!

昆明,她人生岁月的黄金段留在了那里,少妇的最旖旎的梦失落在那里。在那里,她有了女性独立的职业,与中国上层建筑的男性比肩而立;在那里,她真正地尝到了爱的朦胧,爱的艰难与爱的炽烈,是这样地意乱情迷!

而她能带走的,却只是那堵冷硬粗糙的无形的墙!

离别的前夜,编辑室的同事们为她饯行,一位同事借着酒意大声叹息:“陈香梅———你是一个智慧又漂亮的20岁的中国女子,要别叫一个美国老男人给糟蹋了,哪怕他是英雄,你别,别轻易跨出这一步!”

她真想将一杯绍兴老酒泼向他脸上,可是她不能,况且,他说的是真心话。大冯他们不再说什么,但他们的眼神说出了同样的话。

理解她、支持她的只有方丹,但满有叛逆精神的方丹也掰着指头数说着种种障碍:“种族不同,国籍不同,文化背景不同,宗教信仰不同,年龄相差三十多,他还有妻室儿女!我的天,你们之间只有一点相同———都在爱着。”

有了爱,还不够?

方丹说:“不够。还要缘。如若你们不再相遇,就是无缘。就像你与毕尔。”

她飞离昆明,是无缘的下兆?

她双眉紧蹙,面对一个个解不开理不清的情结。

邻座的是位陆军准将,关切地问道:“怎么,你晕机?”

“哦,不,一点也不。”如果她晕机,今后的岁月,将要跟翻译舒伯炎上样一样遭活罪呢。跟着陈纳德,哪能不飞?她打了个激灵:思绪为什么总也离不开陈纳德?

黄头发的准将却兴致勃勃地打开了话匣子,大谈他的加尔各答见闻及在那结识的许许多多女朋友,他刚到中国,而陈香梅成了他自以为的第一个中国女友。

陈香梅无心无肝地听着,就让聒噪驱赶寂寞和忧烦吧。

天刚黑时,飞机抵达上海高空。从舷窗往下看,她的眼亮了,好一片灯的海洋,高高低低,花花绿绿;飞机在高空盘旋,灯海便像在微微地起伏荡漾。她有种奇异的感觉:这是一座华美又奇幻的魔都!不同于她刚离开的昆明,也不同于她儿时依恋的北平,就是香港,也没有它魔幻,然而,她喜欢。

准将俯峰她的耳畔:“嗨,东方的纽约!”

整个长途飞行,她只听清了他这一句。

飞机在江湾机场安全着陆。

准将很诧异:这么一位年轻美貌的女孩孤身旅行到上海,竟没有一个人接站!

陈香梅想:少见多怪!我还没告诉你流亡几千里的经历呢。

唠叨的准将又展现出骑士风度,无论如何请她坐上接她的吉普车,将她送去她的外公家。

能找到外公的家吗?

她一路忐忑不安。

在静安寺路与西摩路交界处,一幢旧式的三层楼的·堂房子的门楣上,钉着的蓝底白字的门牌上,写着的正是外公的地址!

她紧张地向楼下住户打听廖凤书老先生时,二楼楼口探出了李妈的身影,李妈像发现了火烧屋似地狂喊:“二小姐———老爷———老太太———二小姐来啦”

陈香梅不知自己是怎样奔上二楼的!她软瘫地扶着栏杆,大口大口喘着气,所有的力气都已耗尽。昏黄的的电灯光和各家做晚饭的烟火气将一切都朦胧恍惚了,昏暗的荒凉的梦中又分明响着锅盆碗盏的碰撞声!

这就是外公的家?古都巨宅已繁华事散!

外公外婆从里屋出来了,是激动还是衰老,他们的步履颤颤巍巍的。

她张开嘴,却喊不出。

外公张开双臂:“哦,宝宝———”

“外公———”如裂帛一般,她扑向外公,她抱住外公,嚎啕大哭。

她哭!哭母亲去世的悲凉和寂寞,哭围城18天的虚空与绝望,哭沦陷时的荒凉和沉沦,哭流亡时的几死几生的惊心动魄……残酷的战争和家族的变故让她过早地成熟,可是一声心疼她的“宝宝”,又让她回归成少不便事的女孩。

她压根忘了身旁还有一位黄头发的准将。准将却不甘寂寞,他耸耸肩,两手一摊:“中国女孩,话太少,眼泪太多!”

抹眼泪的外婆这才注意到他,请他坐,留他吃饭,他倒是很乐意。

惜话如金又泪如泉涌的中国女孩,在他眼里是个诱人的谜。

艰难的选择(4)

他没有体悟到八年离乱在中国人心上烙刻下的永恒的伤痕!

初到上海的产陈香梅大撒把。

她发誓不再徒步行远路,过去的岁月步行的里程不堪回首!而上海大都市的交通委实方便,不久还有献殷勤者的小车接送。她发誓不再吃一粒豆子,香港沦陷前后的日子,肠胃已对五颜六色的豆类产生了抗体。而外婆宠她,每日总是翻着花样给也做好吃的。她将小辫子剪掉,烫成了大波浪;阴丹士林布旗袍换掉,一口气了买了几袭时髦的花旗袍;圆口布鞋规范之以银色红色黑色的高跟鞋。她迷上了跳舞,法租界的夜总会百乐门、阿根廷、喜临门,还有法国俱乐部和国际大饭店,都留下了她婀娜婆娑的舞姿。

玩就玩个痛快,享受就尽情地享受。痛苦她已尝了个够,她得品味美丽、青春、豪华和潇洒。

她喜欢这座魔都。外国人称它为“冒险家的乐园”,中国人视它为“十里洋场”。她喜欢外滩集各国建筑风格为一体的建筑群,喜欢霞飞路南京路光怪陆离的一排排橱窗,喜欢叮铃作响的电车,喜欢街道两旁整齐高大的洋梧桐树,喜欢熙熙攘攘的人流中夹杂着各国各族形形色色装束的人儿,喜欢灯红酒绿不夜的夜上海,喜欢这座充满活力的国际性的大都市,东西文化在这里交融碰撞。

记者的良心却从未泯灭。

没有了铁蒺藜,赶走了侵略军,但她发现,仍有蛆虫在吞噬着都市。接收大员、贪官污史巧取豪夺,骄奢淫逸,投机倒把,黑市交易如火如荼,通货膨胀,法币 贬值,老百姓仍在水深火热中煎熬!这边是饥饿的市民排队购米的喧闹与无奈,那边乞讨的老人孩子向你伸出瘦骨嶙峋的手!

她的心为这颤栗。这是一座华美又龌龊、繁荣又扭曲的畸型的都市。

她上班的上海分社在闹市区圆明园路的大楼中,上海文汇报也在同一栋大楼里。分社社长冯有真,在沉稳文静的文化人中,他倒像条豪爽侠义的汉子,且又平易近人。他让陈香梅负责采访救济分署和行总的新闻。救济分署指的是联合国善后救济总署驻华分署,行总则是行政院善后救济总署的简称。行总第一任署长是蒋廷黻,湖南人,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博士。行总是办理救济与善后工作的,但是,从中渔利倒卖黑市者有之,无端作梗,兴风作浪者有之,玩忽职守,任其霉烂者亦有之。有一批药品本是运到东北的,但在烟台却被无理扣留,陈香梅前去采访后,十分愤慨,即在报上发了一段新闻。这则新闻引起了读者的共鸣,却也引来了威胁,有人要陈香梅交出新闻的来源,陈香梅理直气壮反问:“请你回答,这段新闻真实否?!”倒也叫对方无言以对。

在上海新闻圈里,她结识了几位女记者。一位是同楼的文汇报的表筱梅,只比她大两三岁,朴实真诚;一位是申报的谢宝珠,她是商人的女儿,申报的待遇又好,所以她如同自己的名字般,浑身珠光宝气,不过,人倒不俗。她们与陈香梅相处都很友善,但是,陈香梅感到,她们不是方丹,成不了知己!她写信给方丹,希望方丹能来上海闯荡。

9月的一天,陈香梅去中央信托公司采访总经理聂光坻先生。这位高大气派的四十岁男子正处于事业的高峰,财大气粗、精明能干、成熟深沉,但是他的私生活却经历了危机,太太跟她离婚后去了美国,三个半大不小的男孩掼给了他,于是,这位中年男子的眉宇间便有种抹不掉的淡淡的忧悒,这样的男子很容易博得女人的同情和好感的,然而,聂光坻对第二次婚姻却极端谨慎。

这一天,这一个女孩的光临,让他耳目一新。

这是一个智慧、开朗、充满活力的漂亮女孩。

他是一见钟情了。

她却浑然不觉,因为她对他一无所知,她只是冲着金融问题采访他,他的话语中的湖南尾音,让她依稀忆起了流亡途中救助她的一位湖南老师。

她告辞时,窗外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她脱口而出:“糟糕。”她的足上是双簇新的乳白色高跟鞋,她没带雨具。

他忙说:“用我的车送你。”

她说:“不用。一出门就是电车站。”停停,又轻轻吐出一句:“我发誓,我也会有我的车。”

他听清了,难道他顺口的一句话伤着了她?搞金融的弄不来字斟句酌。

她已像只鸽子般飞走了。

第二天,仍是雨天。她下班出大楼时,一位司机迎上来:“请问你是陈香梅小姐么?我们聂总经理有封信给你,他在车里等着呢。”

“陈小姐:昨日我言语恐有冒犯之处,但决无耀‘我的车’之意。如你不计吾辈之过,请坐‘我的车’共进晚餐,可好?俗人聂光坻。”

她哈哈大笑。

艰难的选择(5)

这位堂堂皇皇的总经理是“体贴入微”还是“小题大作”?不过,她并不反感他。他是会错了意,她的话决不是冲着他,而是冲着苦难的昔日。

她坐上了他的车。

他请她上派克饭店吃饭。

以“我的车”为话题,他们都牵扯出过去的经历,谈得很投机,却没有机见恨晚的契机,她只觉得遇上了一位阅历丰富的大兄长,他认定她是他第二任太太的最佳候选人。

舞曲响了起来,是《夏天里的最后一朵玫瑰》。

他说:“陈小姐,能请你跳舞吗?”

她很乐意。

她没想到,他的舞跳得这么棒!全部西洋绅士派头。她几乎没有停歇地跳下去,华尔兹、探戈、伦巴、狐步舞,痛痛快快舞到天明,过足瘾!

他也从未通宵达旦地跳舞,可这回,他动了真情,他要把这只轻盈活泼的小鸟紧紧抓住。

从此,他们交往频繁。当在,他公务缠身,忙得不亦乐乎,但只要一有空暇,他就到中央社上海分社来等她下班,竟像初次坠入情网的痴男子。

陈香梅呢,仅仅将他视为可信赖又可依赖的大兄长而已,便有点戏剧化地喊他为“聂兄”。

秋去冬来。有一夜,风雨交加,聂光坻仍上香梅外公家来接她去百乐门跳舞。外婆干预了:“安娜,你这样不分昼夜地玩乐要伤身体的,也该在家歇歇了,不要夜夜疯玩,太不成话了。”

正在灯下看书的外公听见,忙说:“这些年,安娜从来没有机会玩过,她的苦也受够了 ,你就不要扫她的兴,让她尽情地开开心吧。”

一旁的聂光坻知趣地说:“要不,请廖老和夫人一块出去,找个有情调的地方,听听音乐。”

外公说:“你们只管去吧,我们老了,在家看看书聊聊天,蛮好的。”

香梅见状,说:“聂兄,不如就在我们家听听唱片,陪外公外婆聊聊天?”

聂光坻求之不得,他上此处次数不少,可就无机缘坐下来跟二老认真谈谈呢。

外婆和香梅忙着张罗,沏茶放留声机。

聂光坻正襟危坐,恭恭敬敬地说:“廖老,晚生对您老是心仪已久。您老的学问文章,高山仰止;您老的处世道德,可与日月同辉。抗战爆发,您老避居上海,只靠变卖收藏的一些古玩艰难度日。汪精卫投敌后,曾一再游说您出任伪职,皆遭拒绝。逢年过节,汪氏厚礼相赠,您都谢而不收。不为利诱,不为名谋,安于清贫,只以诗文自娱,可谓高风亮节。晚生不胜敬佩之至。”

陈香梅忍俊不禁。这聂兄怎么也会酸文假醋的一套?不过,他说的倒句句是实。整整八年,外公外婆跟姨九姨夫钱乃文同住这一楼面,环顾居室,虽不是家徒四壁般贫寒,但也够简陋的了。只是一幅画、几橱书、一捧郁郁葱葱的水仙,给这收拾得窗明几净的陋室,浮现出书香家族的底蕴和情趣。

留声机放着广东音乐,外公笑道:“惭愧惭愧。与前方杀敌的壮士相比,我辈惭愧呵。人呀,年纪会变是自然的规律,富贵贫贱之变奈何不了命运,可不管怎么变,气节操守不能变。兆铭这人,虽说与我可称得上故交,可他太不珍惜节操!时穷节乃见。他是遗臭万年呵。我们廖氏家族,倒都重节操的。”

于是很自然地谈起了家世亲友,待到夜深,我坻告辞离去后,外公搔搔脑门,不无幽默地说:“今晚,是不是有点像相亲?”

外婆也打趣:“人家也是湖南望族,门当户对的。”

香梅不依了:“什么呀,莫非外公外婆不愿我住家里?”

外公笑呵呵:“宝宝别恼,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宝宝总要出嫁的。也不要什么门当户对,只要一条,两人相爱就好。”

香梅心头一热,她想起的是陈纳德。

风萧萧兮大洋浩瀚,将军一去兮何时复返?

12月20日,是一个阴霾的冬日。这一天,上海江湾机场迎来了一架大型美国空军运输机,欢迎仪式隆重又有点神秘,来者是65岁的陆军五星上将马歇尔。

马歇尔作为美国总统杜鲁门的特使,前来调处国共两党已几触几发的紧张关系。

赫尔利已在11月28日恼怒地辞去了驻华大使之职,因为对华政策的不同观点之争论又在华盛顿搅起了轩然大波!美国政府一面不造成中国内战,也并不想陷进中国的内战中;但一面又竭力扶持蒋价石,8月至9月,魏德迈已将14万国民党的军队空运到东北华北,以便抢先接受日军的投降,而5万3千名美海军陆战队也耀武扬威地在中国登陆,当然是限制和扼制中国共产党。所以历时40余天的重庆谈判,签下的《双十协定》墨迹未干,局部地区的内战就由国民党挑起激烈地展开了。中国内战的战火引起美国各界人士的关注,舆论界纷纷指责政府!矛头直指赫尔利,是他无条件地支持蒋价石腐朽的政权,将美国卷入中国内战的危险漩涡中,并要他对美国目前的对华政策负责。赫尔利可不愿当替罪羊,他不仅突然向新闻界直接宣布他的辞职决定,算是出演了爆炸性的一幕,而且耸人听闻地公开指责:“我们国务院有相当一部分人正在努力支持共产主义,尤其是中国的共产主义。”这指责实际上是歇斯底里反共的参议员乔·麦卡锡之流的先声。但那时,杜鲁门为了平息舆论,为了继续控制中国,他请马歇尔这个在国内外深孚众望又比较超离政治的人物出使中国。赫尔利走了,马歇尔来了。然而,马歇尔就能调处出和平?调处出一个联合政府?

艰难的选择(6)

人们拭目以待。身为记者的陈香梅对这些变幻莫测的复杂矛盾,不至于一头雾水。她曾去过东北采访,兼任东北新生报的通讯员,老百姓对接收大员贪婪无耻的痛恨,对内战的忧心忡忡,也引起她的心的强烈共鸣。她希望马歇尔的来华,能促成中国的和平和统一。而马歇尔的出现,让她加倍思念陈纳德。她知道马歇尔是史迪威的后台,史迪威是陈纳德的老对头。她的陈纳德究竟怎么样了?难道真的是垂垂老矣归隐梦洛?“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她不要她崇拜和挚爱的将军从此成为一个独钓翁!

她心绪不宁地去上班。竟意外地收到了方丹的来信!12月1日昆明几万学生罢课游行,途中遭到特务和军警的袭击,惨无人道地向他们投掷手榴弹,炸死炸伤20余人。陈香梅的心都痉挛了:中国人难道被侵略者屠杀得还不够?还要自相残杀?!方丹告诉她,她即坐“黄鱼”卡车来沪,估计到新年元旦才能抵上海,反正是天涯飘零人,不要说这样除夕在路上过,即便旧历的除夕,她也无所谓。两滴泪珠溅落在信笺上,陈香梅牵挂着方丹。

传达室的老李头撞了进来:“陈小姐,有人找你。”不等她答话,老李头就往回走,她只好急急跟上:“是谁呵?”老李头有几分紧张地说:“姓麦———”传达室里果然有对中年男女,女的已哭得红鼻子红眼的。陈香梅很是纳闷:她并不认识他们。

中年男子已趋前:“陈小姐,打搅你了。我们是麦筱梅的父母。”说毕慌慌地环顾四周:“筱梅天没亮时被抓走了……说她……说她是共产党……”

陈香梅也不由得慌慌地环顾四周,老传达已守在门口,看来是知情并同情麦筱梅的。

陈香梅便轻声说:“国共不是还在和谈么?”

筱梅父亲长叹一声:“唉,陈小姐,你真是年轻单纯呵,我家筱梅,也跟你一样,你得救救她……”

陈香梅目瞪口呆:“我?”她能救筱梅?一介小记者,在许多人眼里看来,她怕还是个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呢。但对国民党中陈立夫陈果夫的中统、戴笠的军统还是略知一二的,一旦被他们网隹有事无辜都很难脱身。

筱梅母亲哭哭啼啼拉住她:“陈小姐,你能帮忙的……只有你们社长冯先生可以保她出来……求求你了……我家筱梅是无辜的呵……”

陈香梅双手十指交叉绞着,她不知怎么办好。与筱梅虽不是至交,但都是为数不久的女记者群中的,焉能见死不救?但是,插手后如若有什么差错,谁来承担呢?望着筱梅父母哀求的眼睛,她咬着下唇说:“好吧,我等会就去找冯社长,你们先回家吧。”

筱梅父母千拜托万感谢后方离去,望着他们微伛的背影,陈香梅的眼又潮了,她担心起方丹。比起筱梅,方丹更直心直肠,快人快语。

陈香梅去到冯有真社长的办公室,她结结巴老老实实将刚才的一幕复述了一遍。

冯社长注视她良久,方问:“你们是亲戚?”

她摇摇头。

“是朋友?”

她摇摇头又点点头。

“你能担保她不是共产党?”

她吓住了。她掂得出这句问话的重量,但一咬牙,她开口了:“她从来没有跟我谈过政治,我们都很年轻,单纯,冯社长———”

冯社长一举手,截断她的庆:“你是你,她是她。不用我告诉你,你该知道文汇报的背景。”

是的,依稀记起同事们曾悄议论过,文汇报的背景是共产党。但她仍不放弃求助:“冯社长,帮帮忙吧,大伙全都说您豪爽侠义呢。”

冯社长一笑:“难得你这么热心,好吧,下午你跟我一块去把麦小姐保出来。”

冯社长说到做到。下午驱车去到一处戒备森严的地方,冯社长和她都在一本册上签了字后,麦筱梅被带了出来,一天不到,麦筱梅像变了个人,目光呆滞恍惚,一言不发。冯社长只说了句:“走吧。”于是又驱车送麦筱梅归家。没有人开口说一句话,就是呼吸声也像是窒息住了,墓室般的阴森恐怖呵。陈香梅忽然想到冯社长对那地方像是很熟悉,那末,他的背景?她不寒而栗,不敢深想,扭脸看窗外,仍是一个充满了喧嚣与骚动的世界。

聂光坻接她去国际饭店吃晚饭。

十四层楼装饰华丽典雅,灯光朦胧迷离。

他说:“香梅,你怎么一副神不守舍的样子?今天是圣诞节呵。”

她对他讲述了麦筱梅的事,他惊骇得瞪大了双眼:“这种事体,不能再有第二次!你怎么这样幼稚?有关政治的事,万万不能糊里糊涂地介入!为什么不打个电话问问我?”

她噘起小嘴:“可我认识麦筱梅呀,知道了,总不能袖手旁观吧?”

艰难的选择(7)

他摇头不迭:“你有时真犯傻,自顾不暇,安及他人?好好好,不谈这不愉快的事体,谈谈我们的事,香梅,我们的事,该择个日子办了。”

“我们的事?”她茫然地望着他,觉得这张熟悉的齐楚方正的面孔,在灯光中变得模糊、陌生又遥远了,“你是说……结婚?”

“不不不,”他怕吓着了她似的,急急补充说:“是订婚。我知道,你太年轻,太漂亮,我不会太急于将你羁绊到家庭里的。可是,我已人到中年天过午啊,我希望有个仪式。”

他言之有理。哪怕是感情的事,他也希望像对待银钱一样,一清二楚,她不责怪他。

“告诉我,你愿什么日子?”他催促道。

“我没想过,聂兄。”她一直把她当作大兄长。

“行。你想想。不会让我等太久吧?”

谁知道呢?也许让他等一辈子也等不到。她在默然地呼唤陈纳德,但是,他们有缘吗?方丹说过,如若不再相遇,就是无缘。方丹元旦能来上海,让方丹帮她拿主意。她回答说:

“1946年元旦,我答复你。”

这一夜,她与他都过得很别扭。

第二天,她漫不经心翻阅来自美国的电讯,一条美联社的简短信息跳了出来:“克莱尔·陈纳德少将已从旧金山登机赴华,首途上海。他拒绝向外界透露此行目的。”

她也跳了起来。

天意!有缘万里来相会,无缘当面手难牵。

1945年12月29日,是一个温暖的冬日。

太阳煌煌地照着,空阔的江湾机场上涌动着三五成群的新闻记者,他们兴奋地交谈着,时不时仰望蓝空,都在待待陈纳德的到来。

一架大型客机终于出现在机场上空,悠悠地转了一圈后,平稳地降落在机场上。地勤人员推去舷梯,记者群也像潮水般涌将过去。

机舱门打开了,第一个出机舱的便是陈纳德将军。

“陈纳德———”人群欢呼着,摄影记者忙忙乎乎拍照片。

陈纳德举起手,向人群致意。并没有“杨基歌”的乐曲,也没有政府官员迎接,但是,中国人没有忘记他!

他着一套挺括的黑色西服,洁白的衬衣领下是抢眼的花格子领带,这与战时留给人们的马虎军便服印象完全不同,毕竟是抗战胜利了。衣冠楚楚的他显得容光焕发,他深情地环顾四周,八年前他第一次到中国,来到的就是这座大都市,从此,与中国结下了不解之缘。他动情地嗫嚅出:“中国,我回来了。”

他快步下舷梯,猛地,他的视野中出现了一个女子———她在涌动的记者群旁,静静地立着。

一袭墨绿的薄呢旗袍,一件嫩绿的粗毛线外套,脚着一双橄榄绿的高跟鞋,双手抱着黑色的采访本贴着胸口,鹅黄的丝绸围巾和烫成大波浪的黑色秀发在12月的风中飘拂———她是一株春天的柳树,仿佛将周围的空气都染绿了。

这是他的陈香梅!

这是意外的惊喜!他没想到,刚刚踏上中国的土地,就见到了她。他原以为,相逢会在昆明的古老的圆石子路上。

他像年轻人在热恋中似的,冲动地喊道:“香梅———”他拨开围着他的记者群,奔向她。他握住了她的手,紧紧地,久久地,像怕她马上会消逝似的。

“我没想到。”他激动不已。

“我已调到上海分社。”她却很冷静,连她自己都奇怪。她原本担心自己会泪流满面,不能自制,但眼下,她只感到幸福和羞涩,还有种从容不迫。

记者们已不管不顾地发问,问他此行目的,问他此刻心情,问他回美数月的境况,问他对美国对华政策的看法,他回答得简短而含混,也许他已被身旁的小精灵搅神魂颠倒,也许他原就打定主意不多说,他崇尚的是实干,而他计划成立的民航空运大队还仅仅是空中楼阁。

他曾设想依靠云南省主席龙云、富商及经济学家缪云台这些老友,筹建西南民航公司,但说蒋价石已免除龙云在云南的职务,调任军事参议院院长及战略顾问委员会副主任,实际上是把龙云软禁在南京。这着棋怕是走不成了。

在美国,人们对他这计划也无热心,就像当年他要成立美国志愿队一样,可是,他仍不屈不挠。有两位老友向他伸出了友谊的手,一位是著名律师汤姆斯·葛柯伦,一位是怀丁·威荣尔。葛柯伦曾担任过罗斯福总统的顾问,享有“汤姆软木塞”的美称,是个智慧过人、能力挽狂漾的人物。威劳尔也非等闲之辈,他毕业于普林斯顿大学,后又进哈佛大学攻读法律;他的妻子路易丝·拉塞尔,是联合碳化物化学公司创始人的外孙女。葛柯伦和威劳尔都曾鼎力帮助过陈纳德成立美国志愿队。

艰难的选择

艰难的选择(8)

这回,威苏尔与他同行。

他们摆脱开记者群,离开机场时,陈纳德俯身对陈香梅耳语:“今晚我们一块吃饭,等我的电话。”

他匆匆离去。他永远是奔忙的。

夜幕沉沉,她独自在办公室里等他的电话。第一次约会,就这么等,她感到焦虑和惆怅,聂兄不是这样,再忙,会先来个电话。

电话铃声骤响。

她拿起话筒,是将军。他接她立即去国际饭店,连换衣服的时间也不给,像是军令如山倒。

可见着他,满肚子的委屈眨眼就消失了。

国际饭店十四层楼!

灯光朦胧迷离,乐队正在演奏着流行歌曲《追记当年》。

她并不喜欢这支歌曲。年华似水,无论流水声是哗啦啦还是琮琮汩汩,都将人生原以为紧紧把握贴恋着的青春、爱情、事业和追求全都流走了。她洒 ,她还只有20岁。

陈纳德孔武有力的大手已伸过小小的台子,将她纤巧的双手紧握:“香梅,你真美。我爱你。我要你嫁给我。”

他说得很慢,几乎是一字一句。又是军令如山倒?这是美国军人的共性?还仅仅是陈纳德将军的个性?

她既有五雷轰顶的震撼感,又有细雨润物的甜蜜感。眼前一片晕眩,五彩迷离的灯光在变幻小台了子上两杯翡翠般的鸡尾酒在荡漾,《追忆当年》的乐曲在变调,她的心快乐又苦痛、骄傲又卑微,他所说的不正是她渴求和具体地企盼的么”可一切来得太突兀了!她无法逾越那冷硬粗糙的古老的墙。

她缓缓她摇摇头。

“哦,我得告诉你,我已经是个自由的人了,我与妻子离婚了……我有权向你求婚,我知道,中国女人很重这点。”他说出这话并不轻松。

她急了,他误解了她;同时,对他的妻子,她莫名地背上了沉沉的歉疚和感伤。她仍摇摇头:“这不好……不好……”

“我知道,这不好。但是,整整八年,我与她,不仅地理而且心理都相隔一万二千里。她不愿离开路易斯安那的家,热爱她的慈善事业,她有她的世界,我并不责怨她。我们生活在不同的世界里。香梅,答应我。”他的言语并不轻松,他的棕色的眸子流泻着忧郁的温情。

香梅的心被感动了,但她不能轻率地点头。在心底里热烈地爱着,是自己一个人的事;嫁给外国人做妻子,却是众目睽睽的事。世俗的观念,舆论的压力无处躲避,家族的否决等于割断了生命环环相扣的链条。她不敢叛逆得太决裂,她毕竟是陈氏大家族和廖氏大家族的女儿,但她也决不会走母亲的老路,母亲的一生背负着太沉重的叛逆者的十字架!

“请给我时间,将军,我得认真地想想。”

“我会等的。不过,我要告诉你,你让我等了整整五十年———你一直在我的梦里……”

她怦然心动。

他的目光梦幻般的迷蒙,却又分外的地执著。她知道,今生今世,她属于他,而且,只属于他。这是缘,更是命。

1945年的最后一天,陈香梅接到聂光坻的电话,他说:“我希望今晚能听到你圆满的答复,我是搞金融的,不习惯欠债过年。”他的原意是想幽她一默,也确实等不及了。

她说:“中国金融家,今天是阳历年底,讨债的习俗指的是阴历除夕亥时,耐心等到明天吧。”她也是调侃,但是满心的负疚。

这一夜,她同陈纳德参加法国夜总会举办的盛大晚会。

时钟敲响了十二下,管弦乐队的指挥对着麦克风快乐地喊道:“新年快乐———”指挥棒落下,欢快的乐曲奏响,人们欢呼着,无数鲜艳的气球从手中飞出,刹那间天花板成了五颜六色的气球世界。人们欢呼着拥抱着,一对对婆娑起舞。

快速旋转的华尔兹,将军有点气喘吁吁。

他说:“新年快乐!我们各立一个愿。”

她说:“好的,我们各写在纸上,好吗?”

她拉着他离开舞池,各自在小纸片上写好心愿后,交换着看。

人了很满足。她写的是:“我会逾越老墙,嫁给你。”虽然他对老墙不堪了了。

她很失落。他写的是:“1946年,我必成立民航空运队!”

他是坦白的。无论他怎么爱她,但事业永远是高于爱情。他让她早早地看清这一点,并没有包裹自己。她仍会选择他吗?

1946年元旦,她面对的是聂兄。

她坦白地告诉他:“聂兄,你永远只能是我的大兄。”

微笑凝固在他的脸庞上,他显得有点滑稽,并分外可怜。然而,没有办法,爱情不能分割。

许久,他抽搐着问道:“为什么?”

“我,准备嫁给陈纳德将军。”她迎着他的疑虑的目光,轻轻地却是坚定地答道。

艰难的选择(9)

他盯着她,目光从疑虑变为古怪,你后,他突然放肆地大笑,笑够了,长长地叹一声。

“陈小姐,能听我几句忠告么?”

“请说。”她冷静地承受一切。

“陈纳德将军,是年过半百的人,他应该是你的陈叔叔地陈伯伯,而不是恋人。”

“我从不把年龄视为恋爱的障碍。”

“种族的障碍,你怕不能视而不见吧。在中国人眼中,你这是背叛家族和种族的叛逆行径;在美国人眼中,唯有白种人才是上等人,黄皮肤媳妇将饮受歧视呵。还有,恕我直言,如果生下孩子,那可是名副其实的杂种!”

她打了个寒噤,热血却又全涌到脸上,但她沉默着。让他发泄吧,这样,她心中反倒要好受些。

男子的自尊要自负让他无情地伤害着她,但是,这个刚满20岁的女子的沉稳与冷静却再一次击败了他。看来她是九死不悔了。

他沉沉地低下了头,将满盅的白兰地一饮而尽:“香梅———你不一定非要嫁给我,可你不应该嫁给他!他是一个美国人!也许,你崇拜他,是因为他是英雄,可是,英雄只能供人崇拜,爱你,做他的妻子,你会失去常人的许多乐趣。相信我,我是为你好。”

“谢谢你,聂兄。”她也啜了一小口白兰地,“可我,偏偏已深深地爱上了他。”

他苦笑了:“这我就无话可说了,甚至不能指责他横刀夺爱。但我还要重复阳后一句:他最珍爱的决不是你,这个满天飞的美国将军呵,他最珍爱的是天空。”

她淡淡地一笑,昨日,她已经明·,所以,她能平静地接受一切。

一早,陈纳德就离开了上海,不过,他登上的是黄浦江的客轮。他将溯长江西行,取道南京、汉口而至重庆等地。八年前走过的路,经过的地方,他都将一一踏访。旧地重游,不只是缅怀过去,更是为了今天的开拓。

哀鸿遍野,怵目惊心!

饥荒、瘟疫和死亡笼罩着几千里乡野。树皮剥尽、草根挖尽、观音土掘尽,见不着一条野狗或一只老鼠,只要能充饥的都让人们吃掉了。日本鬼子大溃退时抢掠了所有的粮食和种了,屠杀掉所有的家畜家禽。真是一个荒凉又荒芜的世界呀!而陈纳德仍看到,荒地上一家老小代替耕牛背负梨铧的重轭,艰难地耕耘着!希望在中国人的心中并没有死去!

战争毁灭了城市。长沙城已成了半废墟,衡阳、零陵、桂林、柳州只见断墙残坦、瓦砥遍地,小点的城镇化为一片焦土!铁路被毁、桥梁被炸,船只被击沉、公路被破坏,所有的交通运输处于瘫痪的状态。这是日军的焦土政策所致,也有14航空队的轰炸———为了阴拦敌军歼灭敌军,必须破坏!而今,陈纳德行走在这历经血与火的洗礼的土地上,怎能不百感交集?他依稀记起了1944年6月在芷江机场阅兵式上为远征日本机组人员送行时他的演讲。

“英勇的美国空中之鹰,我向你们致敬!你们最宝贵的青春年华,是在一个可以大肆渲染的时代里度过的。你们正用火与剑捣毁一个旧秩序,你们也必将用火与剑,锻造出一块崭新的天地。

“正在上次大战的时候,阴忧的美国母亲孕育了你们这一代儿女。你们这些在两次浩劫间歇中出生的,在呐喊中长大的孩子,最渴望和平与安宁。可是,这困惑的天宇塌了下来,大地又成了一片废墟;你们向往鲜花和海水浴,向往朋友和情人,可是,你们看到的却是生活中那些兽性的、粗暴的东西。你们还没有开始生活,那生活已被极权主义吞噬。

“战斗吧,战斗吧,英勇的美国空中之鹰!只有用不停顿的战斗,才能夺回你们失去的一切。只有在地上布满弹坑,才能彻底铲除那黑暗的、野蛮的、邪恶的势力。只有以牙还牙,以血还血,才能重新获得幸福和安宁。

“那些搏击长空的人们有福了!那些能够参与这一壮举的人们有福了!那些亲眼看见敌人倒下的人有福了!那些亲手埋葬旧时代的人们有福了!

“愿上帝保佑你们。

“阿门。”

这篇慷慨激昂的演说辞,也就是他陈纳德对战争与和平的辩证观。

仰望天空,南方的春天雨云沉郁,但他相信,他能重新拉起飞虎队,解决中国交通运输的燃眉之急,帮助中国人重建破碎山河。事实上,联合国善后救济总署运往中国的物资在沿海的中国港口堆积如山,却无法及时运输到内地!要么霉烂,要么进入权贵的手掌,要么流入黑市的渠道。

陈纳德去南京会见蒋价石与宋美龄。不轻易动感情的蒋价石对陈纳德战后再来中国却很是激动。蒋价石在陈纳德胜利前夕离别中国时也曾很动情地说过:“他像一位辛勤的农民,在我们这块土地上播下了友谊的种子,不待收获就要离去,更使我们充满留恋之情。”陈纳德直截了当提出成立一家民航空运公司以帮助中国人民。宋美龄当即表示她和委员长都将尽力帮助他。她写了一封赞助信,让他去找她的哥哥宋子文、国家航空委员会主任周至柔及交通部长俞飞鹏,因申办航空公司得行政院和交通部两家批准。

艰难的选择(10)

陈纳德的心中又一次涌动着对蒋价石宋美龄的感激之情:此谓知我者也。他们的友情似更深更浓。但是这一次次的知遇之恩积淀在陈纳德这条硬汉的心间,实际上已变成一笔笔恩情债务,在日后全面发的内战中,陈纳德别无选择地倾向了国民党。当然,他的心目中,也视共产主义为洪水猛兽。

民航公司的事办起来却费尽了周折。其时中国已有中国航空公司和中央航空公司,都由有权势有背景的人物控制着,他们极不情愿陈纳德插足,因为这是发大财的好机缘。陈纳德不屈不挠该找的能找的人都找遍了,他知道这两家公司任不了救灾任务,而他的飞虎队对飞越没有航标的中国上空可谓驾轻就熟。蒋价石毕竟是玩牌的老手,颇费心机既不得罪那两家公司,又终于让陈纳德成立了公司。资金问题仍困扰着陈纳德。他不遗余力,在大洋两岸飞来飞去,哪怕四处碰壁焦头烂额,他也仍作不懈的努力。虽然56岁之年才开始经营民航空运的新事业,但他在所不计。像他以往办任何事一样,总要深陷在困难之中时,幸运之神才肯向他伸出手。此时,前驾驶员纽约市市长拉瓜地亚出任联总署长,他了解并信任陈纳德,他支持陈纳德的计划,通过他,行总给予200万美元的贷款,让陈纳德作为购买飞机和其他设备的记嗑 资金。陈纳德和威劳尔也联络上一些有志于此事业的中美人士投资入股。1946年10月25日,陈纳德与威劳尔终于与行总签约,成立了“行总空运大队”,不久即被称为民航空运大队。董事会由中美两方各3人组成;美方是陈纳德、威劳尔和泰勒,泰勒抗战时任国民党政府西南公路局顾问;中方是王维新、王文山和徐国懋,徐国懋是上海金城银行经理,王文山是南京金城银行经理,王维新曾做过张学良将军的秘书,抗战时期发了大财。王维新出资最多,当选为董事长。董事会聘陈纳德任总经理,威劳尔和陈广沅为副总经理,并且在上海外滩17号设立了办事处。

陈纳德已精疲力竭,但他想做的事终于轰轰烈烈地办起来了。接着还得上马尼拉及火奴鲁鲁采购,他几乎无暇谈情说爱!利用这松口气的短暂时间,他得把婚恋当一场战争来打!他急迫又严肃地与陈香梅商讨:“我们要打的这场战争第一步是什么?”

陈香梅哭笑不得。

与初到江湾机场容光焕发的形象相比,将军又见苍老和憔悴。她情不自禁地立起,双手轻轻地揉搓着他微微鬈曲的黑发———根根白发已生其中,霎时间,母怪不性的慈爱和柔情漫山,她不觉得他比她年长许多!也许,再年长再坚强的男人,在搏击出征后仍渴求一片宁静温馨的港湾!一片有着炉火和绿意的家园!

她愿做他的港湾。

她要为他建造家园。

他最珍爱的事业,这被聂光坻言中,是不幸抑或幸耶?认清了他性格的这一面,却并未削减她的一份爱心;相反,她以为这是他天性中最为她爱恋并钦慕的因素,这因素铸造他成为一个伟人。或许,他生来就是一名十字军,穷毕生之年,为他深信正确的事业不屈不挠,不达目的,誓不罢休。明·了这点,她更爱他。她忽然明白了誓言:爱,就是成为一个人。

当然,怀春少女不能不为这聚少离多的恋爱而怅惘!

但是,并不寂寞空虚,她有她自己的事,她也很忙。

只要有机缘,她定跟方丹结伴采访。

方丹直到元月中旬才抵沪,旅途坎坷、风尘仆仆,原本皮肤稍黑的她便像块煤似的,两只大眼睛却愈见有神。但她不再快言快语,是方言的阻隔?是历经坎坷险恶后消极的自卫?微笑番折腾后她才在一家小报当上了记者,生活自是清苦。

炎夏的一天,她俩去采访来到上海的周恩来先生。在一大群争抢着提问的记者中,她俩却格外地安静,定定地看着听着,像生生地被这位不同凡响的人物震慑住了,因为她俩都是第一次见到这位共产党的领导人。

归来的路上,方丹说:“我很崇敬周先生,人家硬是正气凛然,义正辞严,看来,共产党比国民党得人心。”

陈香梅觉得她的话像燃烧的煤块般灼人,着实吓了一跳,想起麦筱梅的遭际,便说:“方丹,在外面可别随便说呵。也许,我们看到的接触的都是国民党,距离太近,太熟悉,因而看清了种种丑恶和腐败?”

方丹不以为然:“可是,也许因为距离太远,太陌生,因而没看见人家的美好和生机勃勃呢?”想想又说:“我听说廖仲恺先生是你们家亲戚?”

陈香梅点点头:“是我的二叔公。”

方丹说:“你可知道廖承志先生而今在南京,就在周先生那儿工作?”

陈香梅说:“我也听说了。我舅舅虽然还不满40岁,可是,不知坐了多少回牢了。19岁在日本两次被捕,20岁时在早稻田大学读书时又被拘捕并驱逐出境;再到荷兰、德国,仍是拘捕并驱出境;再后来参加红军,说是又被张国焘拘捕;1937年他们一家在香港时,我们倒是常见面,可后来就不见踪影了,听说他在粤北被国民党逮捕,直到今年年初才释放。不过我舅舅留给我们的印象,倒的确是美好和生机勃勃的。这在他,也是一种选择,选择了,就被使命驱使着,绝对地奉献。”

艰难的选择(11)

方丹感叹道:“你们廖家的家史与国共两党倒是纠纠葛葛恩恩怨怨呢,廖夫人何香凝女士我也是极敬佩的,可称作女中豪杰。”

陈香梅笑道:“我们姊妹倒都不喜欢这位二叔婆,但都怕她,现在想想,二叔婆是很独立、很有个性的。听外公说,太平洋战争爆发后,二叔婆领着媳妇和两个小孙孙,离香港、经海丰、过韶关,一路辗转,颠沛流离,1942年8月才到达桂林。唉,那也是我们姊妹六人流亡几千里抵达桂林的时候呵。二波婆就在观音山麓住下,种菜养鸡,卖画度日。蒋价石曾派人送去百万元支票,但她冷冷退回:‘画幅岁寒易米,不用人间造孽钱’,你听听,我这二叔婆硬气不?犟不?掷地有声、铿锵作响。只是我们似无缘,这些年再没见过面。”

方丹说:“不是无缘,是各选择了各的路,等到有一天走到一起来了,亲缘还是亲缘。”

香梅说:“是呀,于公于私,于理于情,我都希望国共和谈成功。人们不需要战争,需要安定和平、重建家园、振兴经济呵。

方丹说:“前景难测。马歇尔来中国调停了七八个月,起伏跌宕,扑朔迷离,可就一条,战火不仅没彻底熄灭,还在蔓延。马歇尔又能怎样?”

的确,马歇尔已是回天乏术 。美国政府一面让他调停,一面又继续给蒋价石军事援助,蒋价石何能不有恃无恐?7月,马歇尔向杜鲁门提名魏德迈出任驻华大使,他需要有人来分担他的重压。魏德迈获悉,兴冲冲去到纽约买回了体在的夜礼服,但是马歇尔已改了主意,正式提名的是司徒雷登。魏德迈自是恼怒万分,但是马歇尔以为司徒雷登更能为协调出力。司徒雷登出生在中国,抗战时坐过日本人的监狱,现任燕京大学校长,可谓真正的“中国通”。马歇尔指望这位社会名流能为调停力挽狂澜。7月18日,马歇尔领着司徒雷登上庐山见蒋价石。蒋价石与庐山似有奇缘,抗战前后,这里都是他的夏都。面对两位美国人的调处,他优哉游哉,软硬兼施,他很自信,美国政府决不会抛弃他。在战争与和平的选择上,他骨子里倾向武力解决,他只是在熟练地玩牌而已。从7月18日至9月6日,66岁的马歇尔七上庐山,希望双方停战,仍旧回到谈判桌上来。但是,劳而无功!

陈香梅和上海的记者们也几上庐山采访。因经济能力所限,同行的女记者不是方丹,是申报的谢宝珠。到得山脚的莲花洞,谢宝珠和一些文弱的男记者坐轿上山,陈香梅则与强悍的男人们一道爬陡峭的好汉坡。不是为了争强好胜,而是为了重温当年流亡的滋味,还有,真正领略这座奇秀庐山的真面目。遗憾的是,他们在牯牛岭东林寺白鹿洞书院奔波寻觅,却并未见到蒋价石与马歇尔!小记者的甜酸苦辣,一一尝遍,匡庐奇秀甲天下之妙趣,却也一一品味。她与谢宝珠漫步繁花奇草丛生让人目眩神迷的锦绣谷,女人更爱自然更爱美。近旁是传说中吕洞宾修炼的仙人洞,据说,马歇尔与蒋价石就在这天然的石桌石凳旁一次次商谈。仙人洞!在仙人洞仍不忘怀世间纷扰、硝烟战火!这真有点讽刺意味。庐山东侧的含翻口,则又是另番景象。含鄱岭如骏马,奔驰横亘在五老峰和九奇峰之间,东南面豁然箕张,正对着鄱阳湖,大有气吞千顷鄱湖之势。在含鄱湖观日赏月,她却吟诵出诗句: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她寻觅和追求的理想,仍是当一个诗人,当一个作家。这一年,她又出版了第一部小说集《寸草心》,字里行间,无不浸透着对母亲的思念。

她依恋和向往的梦中的地方,原来和普通女人的别无二致:拥有自己的家园。她祈祷母亲在天之灵护佑他们。

她心甘情愿帮陈纳德打赢这场婚姻之战。她与他就是古神话中原本合二为一的人,宙斯把人分成两半,这一半怎能不急切地扑向另一半,哪怕相一万二千里!

她对陈纳德说:“将军,你在打一场奇妙的战争。你已冲进了城堡,俘虏了城堡的女儿。眼下,是你得带着她出城堡。是一路冲杀出去?还是让城堡的人欢送你呢?我希望是后者,因为女儿舍不得割断与娘家的脐带。”

陈纳德侧耳听说:“香梅,在这场战争中,你是将军,我只是委命于你的士兵,你怎么说,我就怎么做。”

她噗哧笑道:“好吧。先说第一层紧靠着我的包围圈,当是我的外公外婆。他们慈爱又固执,属守传统道德规范。但是,他们对西方文化并不陌生,外婆就是美国生美国长的华侨女子。这一仗你得独个儿亲自打,你得丢掉将军、英雄这些耀眼的光环,真正像个晚辈那样,去爱他们,让他们接受你。”

“告诉我,具体怎么做?”

艰难的选择(12)

“把你有限的给我的时间给他们,上我们家作客,围炉品茗,聊天、打桥牌、搓麻将……”

“我太愿意啦,中国话怎么说?同享天伦之乐。我会让他们接纳我的。第二道防线呢?该是你的父亲和继母?我写信给他们,我帮他找着了四个女儿,就是国王,也该赐给我一个女儿吧。”

“你又使将军脾气不是?这一我来打,你只需耐心的等待,可得沉住气。母亲去世后,我对父亲一直心存芥蒂,又不从父命去美国,在父亲眼里,我是最不听话的女儿。但是,这一回,我不想加深裂痕,我要感动他们,祈求他们恩准,我要他们知道,我仍是他们的女儿,我敬重他们。我虽从未见过继母,但我有预感,她会帮我们的。”

“哦,这等待可不能太长!是不是还有第三道防线?”

“第三道是我的姊妹们,这一仗不用打。她们手里没有武器,只有一千朵玫瑰。你是我四个妹妹的救命恩人,又曾是我大姐的上司,她们都很爱你,这是城堡的最后一道鲜花防线。”

“听起来,这场战争不仅不可怕,还充满了浪漫情愫呢。对于我这个一生都陷于困难和拚搏中的人来说,这是唯一的幸福的战争。香梅,你这美丽、智慧的小东西,因为有了你,我仿佛开始了生命的第二个春天。”

他很兴奋。56岁了,在事业和爱情上才开始真正的播种耕耘。以往他酷爱的飞行是用于战争,破坏毁灭是目的;眼下将用于恢复经济发展建设,他感到由衷的高兴。而他等了50年的梦中情人,将成为他的妻子,他将拥有一片绿色的家园和一片蔚蓝的天空!

只是,岁月不饶人,他急切地需要收获。他的老对头史迪威于10月12日患胃癌离开了人世,根据史迪威生前的愿望,没有举行葬礼,骨灰撒进了太平洋,老对头就这样消失了,但陈纳德的心情并不轻松,与他较劲的史迪威毕竟是条刚强的硬汉,他感到失落。63岁的史迪威的死,让他感到震撼,生命是这样的短促与无常。快!快!什么事要做都得快,否则,来不及了。

21岁的陈香梅却很从容,她不再畏惧那冷硬粗糙的老墙,并很有几分得意地说:我是一个平常的女人,可是一个不平常的罗人深爱着我。

她有意地抹去“东方”“西方”这类字眼。

1947年12月21日星期天,陈纳德与陈香梅的婚礼,在上海虹桥路美华村陈纳德的寓所中举行。

宽大的起居室正中墙壁上仍挂着陈纳德将军身着戎装的巨幅油画像,只是所有的壁灯都点缀着青翠的松柏枝叶,醒目的是由一千朵白色菊花装饰的大花钟,垂悬于天花板下,清新又繁茂,好个“秋菊有佳色”!厅堂和走廊,则摆满了亲友们送的艳丽的花篮花束,除了这铺天盖地的花海,婚礼不见一丝奢华。

他们原本就只想在简朴的仪式中完婚,简朴是出身农家的陈纳德的本性;那横亘在东西方之间的无形的冷硬的古墙,也使陈氏和廖氏两大家族力主不铺张喧闹,他们没邀请盘根错节数以千汁的亲戚们;而动荡不安的时局中,即便天长地久的事,也有匆匆忙忙的急促感。况且,陈纳德是这样地忙!

他甚至忘了给她买结婚戒指!

直到结婚前一天,他才急急地带着她上珠宝店选戒指。然而,他竟不知珠宝店在何处!她娇嗔地说:“你也太将军了!若是没有我,看你怎么办!”在别的女人看来是极扫兴的事,她却觉得乐在其中。”她早已在珠宝店里悄悄逛过几回,为自己选定了一枚戒指。所以一进店,她不掩饰不磨蹭就指定了这一枚,倒又乐得将军呵呵大笑。戒指价值1500美金,可我们的将军眼前只付得出1000美金,并非叫穷,他所有的积蓄,一部分用于离婚,剩下的全投入民航公司了。这在别的女人即便不拂袖而去,也是很伤心的事,可她哧哧地笑着,她说她很乐意借给他500美金。陈纳德深情地看着她,她跟别的女人是不一样,她像是从不畏惧大大小小的艰难尴尬,多出枝枝节节,在她会多开出几路鲜花,她有一种生的鲜活烂漫。转眼看放在宝蓝色金丝绒上的那枚钻戒,闪闪烁烁,像是夜蓝的星空。那钻戒,是纤细的白金箍上嵌满蓝色白色的碎钻,美得叫人心碎。陈香梅未曾深想,其实,这一枚与母亲钟爱的那枚钻戒一样,都是泪钻戒指!

婚纱也是陈香梅独自去“绿屋夫人”处定做的。“绿屋夫人”是法国服装师格林豪丝夫人在上海霞飞路开的一家时装店。她与聂兄相识后,聂兄曾领着她上此处定做过时装,因此这位小个子蓝眼睛的法国女人对她很是殷勤。33米白色锦缎是外婆送的,上在缀满了缠枝穿心莲图案。做成的式样是敞领、窄腰身,狭长袖、波浪叠波浪的阔摆裙;胸前又用半通花的瑞士缎半松半紧缝成一个心形,后面则是一排密集集的珍珠钮子从头到脚。试婚礼服时,格林豪丝夫人得意得声音都颤抖了:“哦,好婚纱还得配好身段,你将是最美的新娘。祝贺你,陈小姐,哦,可以称聂夫人吧。”妯怔住了,浓浓淡淡的身世之感漫过心际。聂兄说得对,嫁给一个英雄,会失去普通女人的许多幸福。她不无感伤地回到外公家,她分外追念母亲,她还只有22岁,要是母亲健在,母亲会代她操办一切的。外婆像是知道她的心事,外婆说,依西方人的习俗,结婚前新郎是不能看见新娘的婚纱的,否则不吉利,所以,陈纳德不闻不问是大吉大利。照中国人的风俗,新娘子的服饰总要有一两件旧的才好,就像小孩子要穿百衲衣才贱贱旺旺一样,于是,外婆翻出了压在箱子底几十年的累丝头纱,母亲和几个姨妈都曾用过的,居然没有发黄。她轻轻散开,像月光下银白色的小溪,流淌出廖家上一代女人的青春与憧憬;又像在岁月的河中无数次捕捞过的鱼网,留住了什么呢?她冲动地搂住外婆:“外婆,你真好!”

艰难的选择(13)

她的少女的最后的梦便失落在这幢·堂房子的二楼里。陈纳德和金特里大夫脚步咚咚上楼来接新娘了,外公外婆、父亲继母和静宜簇拥着陈香梅出房门,他们没有按中国的老民俗热闹地刁难新郎,因为这位年过半百的新郎在长达两年的求婚马拉松中,已被折腾得晕头转向了,他自嘲说:“我已经搞不清我到底在向谁求婚!要娶到一个真正的中国妻子,难于上青天!”苦尽甜来,新娘正缓缓向他走来,银色的头纱银色的礼服将她裹在云里雾里;光洁玉润的颈脖上,金项链的翡翠坠子绿得晶莹剔透;耳朵上吊着的一对寸许长的扇形银坠,颤悠悠地晃动着;纤巧的脚上是一双镂花的白高跟鞋;她对于他熟稔的一切,此刻都变得渺茫起来,她是西方的白雪公主?还是东方的坐莲观音?她是他前世的梦!

百感交集的老外公却盯定了外孙女婿———毕竟没有辜负新郎这美称,笔挺的军服上佩戴着几枚耀眼的勋章,军服内是条粉红的领带,这大胆的细节,衬得他年轻又潇洒。老外公颔首,也许,允诺外孙女的选择没做错?起初,外公外婆坚拒这位老外孙女婿,外婆甚至酸酸地说:“怪不得聂先生不再登门了,是因为这位威名赫赫的将军啊。”香梅说:“外婆,将军在聂先生之前嘛。”可是,爱能讲先来后到么?毕尔、罗明扬,不都比陈纳德先到么?外公对陈纳德的功绩是景仰的,对陈纳德的人品是敬重的,可这跟做外孙女婿是两码事。嫁给一个美国人!他依稀记起子自己的女儿伊萨贝娜与一位英国青年的罗曼史,而今他又该对外孙女快刀斩乱麻?他下不了手。日理万机的陈纳德抽空频频上门,处处小心翼翼地献殷勤,这让外公外婆感到温柔的牵痛:这个已过中年的男子是为了香梅而低眉顺眼,他真正爱着香梅!有一夜,香梅独自对着母亲的照片垂泪,被外婆撞见,外婆喊来了外公,外公轻声说:“宝宝,你爱哪片天空就往哪飞吧。”香梅狂喜地抹去泪水,外婆喃喃道:“你跟你母亲长得一个样,只是你母亲太柔弱,你呢,又太倔强。”外公这才明白,原来几十年其实一直对女儿有着深深的歉疚,他在女儿的抉择上做了桩错事?外婆已照南方嫁女的习俗,将一把茶叶拌米撒向外孙女:“茶叶拌米当头撒,下回来就是客———”陈纳德向新娘伸出了双手,白发皤皤的老外公不由得颤巍巍喊道:“宝宝———”陈香梅一惊,这一声唤回了所有的童年的记忆,她扑向外公哭出了声:“我不愿离开你们———”

是真是假,是实是幻?是糊涂是清晰?是女性心理积淀是古老的墙的难以逾越?谁知道呢。出嫁总伴着哭嫁,无论雅俗,不分贵贱。

陈纳德稍微有点着慌,真是咫尺天涯。但不用慌,双亲在劝慰着女儿,静宜急急跑进跑出,取出脂粉给二妹补妆,又将插在双鬓的绣球花扶正,虽然她自己眼圈也是红红的。于是,老外公又郑重地说:“克莱尔,我们把宝宝交托给你了。”于是,将军第二次伸出了双手,可是老外婆又叫板了:“等等———外面天冷,穿上这龙凤袍!”

好一件龙凤袍!正红的宽袍大袖对襟夹袄,襟上袖口三镶二滚,有镂空的福寿字样;大襟下摆缀满水钻盘出的梅花图,前胸和上袖则是用金线银线七彩丝线绣出的腾龙飞风!这是一件古色古香又鲜艳华贵的中国贵族婚礼时的新娘袍!陈纳德看呆了:中国新娘!我的中国妻子!他弯下腰,第三次伸出双手,却将新娘轻轻地抱起。

他捧着一匹中国名贵的织锦缎,他捧着一件中国景德镇的薄胎瓷瓶,他捧着一首唐诗宋词元曲,他的双眼濡湿了,他缓缓地下了楼。香梅已轻阖双眼,沉浸在幸福的晕眩中,恍若腾云驾雾的飞行,但是,在最会飞的男子汉的怀抱里,一切稳妥静好。

他们进了那辆老式的顺风牌破轿车,开车的仍是老汪,车后座上的小猎狗乔可爱地向他们摇着尾巴,倏忽间,昆明的岁月又回来了。将军很看重友情,厨师仍是胖老王,空运队的多是飞虎队的老队员,助理和翻译仍是舒伯炎,副官仍是艾尔索普,他常说:朋友是旧的好。

金特里大夫自是将军的老朋友,他充当男傧相,与女傧相静宜也坐这部车。他用美国南方口音慢条斯理祝福:“有情人终成眷属。”他没说“白头偕老”,医生的眼光总是冷峻客观的,这一对是白发青丝,何能白头偕老?刚从美国回来的静宜着一袭淡黄的长袖衫宽摆裙,好像给这霜严露白的冬季带来了一大蓬早春的迎春花,她也是学医的,一时不知说什么好,说句大老实话,称年过半百德高望重的将军为妹夫,她怕是今生今世都张不了口的。

后一部轿车比前一部气派多了,这是政务委员、外交部次长叶公超先生的车,叶先生既是廖公的后辈,又是陈先生的好友,从小就被香梅姊妹围叫“叶叔叔”,这回专程从南京赶来参加陈二小姐的婚礼。陈应荣先生和妻子张碧茜坐在这部车上。张碧茜是个职业妇女,还是奥克兰一带颇享盛誉的内科大夫。七年前,陈应荣在妻去世不久,即续娶了她,这在六姊妹、尤其在香梅的心间便投下了难以抹去的阴影。不过,平心而论,久居美国的碧茜,气质却仍是贤良敦厚的中国女人模式,梳着爱司头,身着锦缎旗袍,一派夫唱妇随的娴淑样。她与陈香梅,这是第一次见面,也早已闻二小姐个性倔强,所以决不想火上添油,和为贵,皆大欢喜才好。看来,目的基本达到,只是身旁的夫君却仍是气不顺。是的,陈应荣仍觉得窝心,他是屈从!22天前,他与碧茜、静宜匆匆飞到上海,在他就是要阻拦香梅的婚恋。只是这一回,父亲与女儿都不约而同地改换了战术———采用“柔道”。他告诉女儿,他即由旧金山的领事改派沙捞越的古晋任总领事,他许诺女儿,只要同他去古晋住一年,如果一年后她仍对陈纳德情感不变,那末,他将为她祝福,即送她回陈纳德身旁。这自是缓兵之计,女儿却恳求说:我们已经相识相爱了整整四年,不能再等一年了!他愁眉不展,一计不成,又生一计,他请女儿去杭州西子湖畔静思两个礼拜再作理论,这是香梅无法拒绝的请求。冬的西湖,游人寥落。但陈应荣兴致勃勃,领着妻子和两个女儿游西湖十景:苏堤春晓、平湖秋月、花港观鱼、柳浪闻莺、双峰插云、三潭印月、雷峰夕照,南屏晚钟、曲院风荷和断桥残雪。他叹道:“可惜呀,冬天只有这断桥残雪尚有韵致,雷峰塔嘛早在1924年就倒塌了,隔年春天,我再领你来游。”他是说给碧茜听的。闷闷不乐的香梅却接了话:“这两景最刻骨铭心嘛。断桥是白娘子和许仙相会之地,所以世世代代景色清幽;雷峰塔是法海和尚镇压白娘子之处,能不倒掉吗?”静宜在一旁掩口葫芦,陈应荣好生恼怒:难道吾家是法海?窗前灯下,香梅信手抄写的诗竟是冯小青的:“冷雨敲窗不忍听,挑灯夜读牡丹亭,世间也有痴如我,岂独伤心是小青?”陈应荣后悔不迭,真不该将热恋中的女儿带到此地!此地镌刻着太多古老又新鲜的爱情故事。这里,陈香梅度日如年;那里,陈纳德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天天长途电话催,挨到第五天,将军军令到。让她即归。做父亲的能怎样呢?他只有无可奈何地对妻子说:“碧茜,她生来就是个叛逆,谁也无法改变她。”碧茜说:“那就纵容她。”然而,将军得寸进尺,决定立即结婚!做父亲的就只有硬着头皮好事做到底了,真正纵容她与他了!

艰难的选择(14)

陈纳德的决断来自与端纳的邂逅。十年前他来到上海见到的脸色红润、头发棕赤、火一般热情又神奇的澳洲人,眼下却已县垂死者!太平洋战争爆发时,端纳在菲律宾被关进俘虏营整整三年,饥饿和虐待毁坏了他的健康,幸而日本人未发觉他的真实身分。战争结束后,他又折返中国,他辛勤地写回忆录,仍旧乐观开朗,但是死神已在向他招手了!陈纳德感慨万千,生命是坚韧的,却又是极其脆弱的。人生苦短,什么都得抓紧,要不,来不及了。

当外公外婆岳父岳母允诺了他们的婚事后,他立即飞往南京告知蒋介石夫妇。蒋介石乐呵呵地说:“什么时候带新娘子来看看哦。”宋美龄说:“相信你的选择定会给你带来幸福。”他们送的贺礼是:一对景德镇的薄胎瓷皮灯和两双象牙筷子。看到礼物,陈香梅直乐。瓷是china,精致的瓷就像珍贵的感情,而她总把生命比喻成一盏灯。筷子呢,则是民俗中的讨口彩:筷子快子。她觉得蒋介石夫妇蛮有人情味。

两部车直接驶向陈纳德寓所,而不是去教堂。这在陈应荣,曾是胸中之块垒。他们家信奉天主教,六姊妹孩提时就已受洗;陈纳德信奉的是新教浸信会,浸信会主张各个教堂独立自主,反对给儿童行洗礼,主张教徒成年后才可受洗,这些姑且不论,也不说礼拜天时一个望弥撒一个做礼拜,问题是天主教义不许可离婚,陈纳德与二女的婚礼便决不可在教堂举行。这种教堂外的婚礼,岂不违背天主教义的箴言告诫而为越轨之举呢?他的心不安,相信二女的心亦不安,因为二女做什么都认真执著。然而女婿回答说:“我也深信宗教、崇拜神祗。但是我信宗教为善的力量,而不信宗教是伪善的。我爱香梅香梅爱我,我们的良知是清澈无邪的。我们将要在人的面前,结为合法的夫妇;在神的面前,结为精神的夫妇。这是一件正常而正确的事,神祗必会由衷地赞可。天主圣堂的门不会向香梅关闭,浸信会圣殿也不会不允许我祈祷。否则,宗教何能净化人的灵魂?何以造福人们?”做了二十几年外交官的陈应荣也不得不为陈纳德的擅于辞令和富有感召力所折服,他感到眼前的将军仍燃烧着年轻人的激情,于是并无恶意地问道:“你比香梅年长———”陈纳德很洒脱地回答:“我跟你同年,也许这是叫人发噱的事。”这一来,陈纳德的出生年月比以往的说法减去了三岁,也许的确如此,他对香梅说,因为个头特大,他父亲为他虚报了年龄,15岁写成18岁,考上了路易斯安那州立大学的师范学院;也许他撒了回谎,善意地回避掉比岳丈还长三岁的尴尬。

寓所举行婚礼,虽简朴但不乏隆重。外交部次长叶公超先生与美国驻沪领事为证婚人,威劳尔夫妇、舒伯炎夫妇、泰勒夫妇、方士华夫妇和一位法官参加了婚礼,所以布置得花团锦簇的小礼堂倒也热热闹闹、喜气洋洋。

新郎新娘、岳父岳母、男女傧相来到了,庄严热烈的时刻来到了。留声机的唱片在转动,刹那间,客人们屏声敛息,等待《结婚进行曲》响起,等待新郎新娘男女傧相的辉煌行列徐徐走进,午后的阳光漫进了小礼堂,金色的尘埃在光中颤栗,让人做着金色的梦幻。突然间,却响起子狂热的爵士乐!人们一怔,耳背的陈纳德却挽着新娘迈开了大步,金特里急急抓住了他,人们善意地笑了起来。于是换过一张,是《如歌的行板》;再换一张,是广东音乐《步步高》;手忙脚乱了好一阵,才找到《结婚进行曲》!本来一切已准备妥当的,是谁在恶作剧?幸亏这几张唱片还不算恶,倒是善意的滑稽!

威劳尔的妻子微微皱了皱了眉头,她知道,在此之前,凯茜和罗斯都来到了上海,罗斯还带来了一个小男孩,凯茜说罗斯声明这是陈纳德的儿子。她认为罗斯这样做是为了干扰陈纳德与陈香梅的婚姻,于是她将此事告诉了陈香梅。陈香梅却跟别的女人不一样,她很坦率地说:即使是真的,那也是过去的事。我相信将军会正确的处理。罗斯并没有胡搅蛮缠,而据说将军给了罗斯一笔钱,资助孩子上大学用,但只是为了真诚的友情,而不是因为讹诈得逞。这唱片的闹剧,会不会是罗斯所为呢?陈香梅不去探究,她觉得多点枝节多点情趣乐趣。

随后,中美证婚人分别致词,大家鼓掌。行礼时,人们欢呼着,将满袋的红绿纸屑撒向新郎新娘,据说这是西方麦穗和丰裕的象征。

时钟当当敲响了六下。所有的红烛都被点燃,所有的壁灯都被揿亮,做成鲤鱼打挺衔鲜花的婚礼蛋糕端上来了,陈纳德取出了装饰华美的日本指挥官的武士刀,陈香梅双手举起,陈纳德则笑着将右手握在她的纤手上,以助一臂之力,他们分切蛋糕。仆人们开启香槟酒,宾客纷纷举杯祝贺。这把武士刀,正是薛岳所赠,在艰难的收复常德之战中,薛将军缴获的战利品,那沉甸甸的分量,香梅知道。

艰难的选择(15)

晚宴丰盛得超过了极限。胖子厨师老王和几个仆人都是昆明的老班底,他们忠心耿耿过犹不及,所有的菜肴都佐料惊人又捆腻不堪,但人们仍很开心,因为大野鹅这道菜总算烧得不错。稍稍休憩后,舞曲响起,人们翩翩起舞,老辈的人便围炉品茗,陈应荣曾有那么个把钟头头痛如裂,这时也熨贴舒适了,毕竟木已成舟。外面是寒浸浸的冬夜,屋里却洋溢着春的气息。

苏格兰民歌《一路平安》的乐曲终了,宾客散去,已是夜静更阑,陈纳德挽着陈香梅,将壁灯一盏盏揿灭,待要吹熄蜡烛时,却见烛光中菊影淡秀如画,而两人正在千朵菊花的大花钟下!可谓人在菊中,菊与人俱在影中,陈纳德搂紧陈香梅:“仙境!”

陈香梅笑说:“明代文学家冒辟疆的《影梅庵忆语》中,就曾记过与董小宛一块欣赏菊影的趣事。只是高烧翠烛,将白菊围三面,人坐其间,人与菊也都在影中,那时董小宛病后娇弱,说:‘菊之意态尽矣,其如人瘦何!”’

陈纳德似懂非懂,感叹道:“人们说,中国有三样东西最好:瓷器、丝绸和古诗画,而我,拥有了你,就拥有了这三样的精髓,我的感觉就是这样。”

香梅羞赧道:“这可是笑话我了。”

陈纳德双手捧着她的脸颊:“我爱你。爱我的中国妻子。如果你也爱我,请你答应我两件事。”他顿了顿,“一件是,永远做一个中国妻子;另一件是,永远保持你美丽窈窕的身姿。”

她笑了。这位美国丈夫,抽象具象的要求都囊括了。然而,岁月无情,谁能保持住红颜不老?但她深爱他,她会记住,她点点头。

陈纳德俯下身,他1.81米,她才1.56米,他热烈地深情地吻她,天长地久于淡秀如画的菊影中。

陈纳德志得意满。1947———事业与幸福同时拥有!历经坎坷饱受磨难仍不屈不挠的美国男人攀上了成功的峰巅。

1947年元月31日,上海虹桥机场,一架绘着面目较为驯良的飞虎标志的P&mdas;乔治与道格拉斯·史密斯,机上满载联总与行总的救济物资。当P一47呼啸着冲离跑道,凌空而起时,伫立机场的他仰望蓝天,深棕色的眸子流泻出欣慰和得意:民航空运大队终于开业了!这是第一批运往南方的物资。他的事业也终于由破坏性转为建设性了

数千吨的种子运往长江流域赶上了春播,牛群羊群运到西北以复兴畜牧,大米运往湘江流域饥饿的灾民中,药物运到赣江畔的南昌,汽车零件和车胎运到了衡阳,离散的人们运回到阔别宏年的家园!

4月,陈纳德又去到南京见蒋介石,请求空运大队回程时讲行商务活动,获准。于是,西部的牛羊运到了东部,东部的桐油、猪鬃、原棉和生丝运到了西部,云南的火腿牛肉运到了上海,甘肃的西瓜运到东部港口时仍碧绿新鲜……民航空运大队开始大把大把赢钱了,年底,他们还清了联总行总的贷款,他们已经拥有19架运输机和822名工作人员。1947年,飞了约200万英里,运送了约700万吨物资。他们还赢得了信誉———能将任何东西运到任何地方!所以,在联总行总救济机构将解散之际,他们又与中国政府签下了继续工作的协议。一生都深陷于困境之中的陈纳德,满以为自此走进了顺境。

差矣。登峰巅即临悬崖绝壁。

1947年元月8日,马歇尔调停无效,从南京陪陵机场黯然飞离了中国。蒋介石选择了战争。

3月,国民党军队23万人向陕甘宁发动猛烈进攻,又向山东解放区大举进攻,但是,5月,陈毅指挥华东人民解放军,全歼整编74师于孟良崮战役中。8月,陕甘宁经过青化砭、羊马河、蟠龙、沙家店等战役,也歼灭国民党军队3万余人,所以,国民党对陕甘宁、山东的重点进攻彻底失败了。而6月底,刘伯承、邓小平率领晋冀鲁豫解放军的主力在山东西南地区,强渡黄河,揭开了反攻的序幕。接着,刘邓大军越过陇海路,渡过黄泛区,到达大别山。这正是国民党守备空虚的中原地区,直接威胁着南京和武汉。陈赓等率领的太岳兵团,在山西南部强渡黄河,陈毅、粟裕率领华东解放军主力,向鲁西南出击。年底,聂荣臻率领华北解放军解放了石家庄,晋冀鲁豫和晋察冀连成一片,华北局面让蒋介石忧心忡忡,还有东北的国民党军队已被解放军务个围困……

这一切,有30年军事生涯的陈纳德怎么会浑然不觉?他并不掩饰他对马歇尔的不满,以为马歇尔偏袒共产党,但他也以军事家的预感劝说蒋介石同意和谈,只要共产党的军队答应不渡长江。蒋介石没有接受他的劝说,而是希望他的空运大队能帮助运送军用物资、粮食和士兵去围困区。或许,这是空运大队与政府继续签下协议的先决条件?

艰难的选择(16)

陈纳德由峰巅坠入无望的深渊,再也不能自拔,更不消说腾飞。

史迪威、高思、陈纳德、魏德迈、马歇尔,还有正粉墨登场的司徒雷登,这些插手中国时局的风云人物,似乎都没有光彩的收梢!此时,已有一位美国评论家一针见血地指出:在西方人眼中,中国似乎是西人手中可以任意捏来捏去的泥人!其实,决非如此,中国人的事只有靠中国人自己解决。美国无论派谁去,都无济于事。

陈纳德却没有太多的哲理思辨,他不是个政客,也不是个冷酷的军事家,他是个重感情的军人,由此酿成他的幸与不幸。在美国军界,他是少数的无党派人士之一,他深吻着的中国妻子,也是中央社中唯一的无党派自由人士。数十年后,她成为美国政界颇有影响力和魅力的人物,的确是始料未及;而她无论怎样大红大紫,却始终保持不入阁,仍是不改初衷、依然故我。

此刻,她小鸟依人般,全身心浸透在幸福之中,她有了归宿,她呼唤到了呵护者。哦,她不是男人眼中的独秀峰么?她叛逆了她自己?女人天性要崇拜要依赖,她毕竟也是一个普通女人,她答应了他,做他的柔顺的传统型的中国妻子。

岂只是答应?她已经实践了。她已辞去中央通讯社上海分社记者的工作,专心专意任民航空运大队月刊的中英文编辑。这在她,是比结婚还要苦痛的抉择,结婚收获的是甜果;丢掉中央社记者,丢掉的是自己的天空!她酷爱新闻记者这一职业,可她愿为更爱的人作出牺牲。

然而,就在这最甜蜜的幸福的时刻,心灵深处却是女性迷茫的荒凉!她回忆起区区小记者的采访生涯,访问过何应钦、周至柔、晏玉琮、林文奎、赵家骧、梁华盛、龙云、杜聿明、裴存藩、缪云台……哦,不该忘的第一个采访对象是长吻着她的先生!

只要爱,就不问值不值。

可总有割舍不断的情结。

陈纳德说:“累坏了吧,小东西,早点休息。”

她摇摇头,挣开他的怀抱,在烛光下记起了日记。

西洋人以结婚为爱的坟墓,因为两人相悦到极点时,爱也走到终途,在那时结婚,已淡然无味;东方人以结婚为爱的开端,因为未结婚前两人相知不深,甚至根本不认识,结婚后才领略人生的温暖。克莱尔是美国人,我是中国人,我们把东西习俗来一个折衷,恰到好处,永无止境。

我们来自西方和东方,起初,我们被一道冷硬的老墙阻隔着,我们非常陌生,可是当我走出围墙之外时,我们发现我们呼吸着同一的空气,我们原来就是生活在同一地球的人,虽然萍水相逢,可是相知极深。

她写下了“太阳是咸的,月亮是甜的”这首浪漫诗篇。

她能辞去记者工作,却不能放下手中的笔,今生今世。

克莱尔在一旁安详地等着她,待她写毕,淘气地扑向他,请他原谅她的任性时,他只是耸耸肩:“无须请求,这样漂亮的女孩子竟会嫁给我这匹老马,我是世上最幸运的男人。”

她说:“我才是世上最幸运的女人呢,一个默默无闻的中央社小记者陈香梅,嫁给了举世闻名的飞虎将军陈纳德!”

是的,婚礼虽简朴,但第二天中美各大报都对这桩婚事作了报道。美国《什里夫波特报》作了长篇报道“《陈纳德与中国新娘喜结良缘》,《路州平民报》的报道为:“上海12月21日电讯:由于指挥飞虎队和第14航空队而名震天下的57岁的陈纳德,今天在上海与安娜·陈这位22岁的娇美漂亮的中国中央通讯社记者结婚,婚礼是在上海郊区陈纳德的住房中举行,婚礼只是小规模地宣布于众,故而只有一些亲密的朋友被邀参加。”

22岁的陈香梅,原先是有点默默无闻。

春水向东流

(1)

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mdas;春花秋月何时了》

飞。飞。飞。

1948年早春,陈纳德携带陈香梅飞往东北、山东、山西及北平等地,是他的民航来务视察,也是滋味别样的“蜜季旅行”!

中国的局势正发生着巨大的变化。国民党军队由咄咄逼人的全面进攻变为慌乱无措的战略防御,而解放军则由战略防御转入大气磅礴又沉稳决断的战略反攻。

大别山解放区,豫陕边解放区和豫皖苏解放区的三路大军布成品字阵势,互为犄解,已菜开大规模的进攻;晋冀鲁豫和晋察冀两个解放区已连成一片;谭震林等指挥华东解放军山东兵团,粉碎了国民党军队对胶东的进攻;林彪、罗荣醒指挥东北解放军,将国民党军在东北地区的总兵力四个兵团14个军44个师,共48万余人,分别收缩在长春、沈阳、锦州三个孤立地区。决战的前夜逼近了。

内战给民航空运大队增加了负担和麻烦,但也给他们带来发大财的机遇,只有他们敢而且能在硝烟战火中穿越飞行,陈纳德和老飞虎队员们甚至叹曰:“这真像旧日的时光!”这里边有他们爱冒险的天性,但更反映了他们的立场和感情全倒向国民党,尽管陈纳德一再声明,民航空运大队绝没有参战,没有轰炸,没有开火;他们运输的也多是粮食、药品和工业原料,当然,也有军事补给。不论陈纳德如何辩解,他的空运队已经卷入并延长了内战,这是确凿无误的客观事实,他们在给行将溃败的国民党军队输血,在给被围困的城市输氧。他们给被战事隔绝了原料的天津、青岛的棉织厂,运去了西安、济南的棉纱原料,又带出棉织成品;他们给被围的沈阳投掷面粉、药品、钱和补给,接出7000名科技人员和官员、伤员,忙得不亦乐乎。

解放军将沈阳团团围住,高射炮形成火炽密集的火网,空运大队的运输机得向上盘旋躲避炮火,然后机敏地进入机场上空一条狭窄的航线上,俯瞰大地,仍是一片冰天雪地!但陈香梅知道,开河的一天快了!快了!瞬间,冰河撞裂,像婴儿脱离母体,在生命的甬道中艰难地挣扎,尔后,山崩地裂般,开河了!春水裹挟着大大小小的冰块,呼啸着、挤撞着、奔腾,奔腾。她不知道,她是渴求还是害怕这一瞬间的来临!不知道。飞机已在飞小圈,晕眩中,引擎发出可怖的噪响,耳膜撕裂了,心搅碎了,受着酷刑的人随着飞机的俯冲着陆了。唉,是这样的“蜜季旅行”。她并不喜欢飞行,甚至不适应飞行,1946年初冬,陈纳德曾带她驾着小飞机盘桓上海上空,还让她手握罗旋盘驾了半个多钟头,她可只是云里雾里的感觉,陈纳德事后笑她:“你根本不是飞行人才!”但是,她是飞将军的妻子了,就得飞。她爱东北,她最喜欢唱的歌之一就是《松花江上》。他期望看到丰饶和千的土地,但是,早已烽火漫天。东北保安司令长官杜聿明,香梅夫妇早在上海与他相识,他已患不轻的肾结核病,原想去美国治疗,但军令来了,拘病去了东北。1946年2月到北平手术治疗,4月回到东北。东北已’是一个火药筒。3月27日,东北停战协定签下,但仅仅4天,战火重燃。国民党军队攻下解放区的海城、鞍山等地,杜聿明又一鼓作气攻下了本溪、四平街和长春!蒋介石欣喜若狂,与宋美龄同飞到沈阳参加庆功宴会。6月6日,国共又分别发表停战声明,不过是各念各的经了。于是,有了马歇尔的七上庐山调停,而蒋介石选择了战争,他以为稳操胜券。因为美国政府实质上总是支持他的,运输军队,给予军事援助,他知道,美国政府得通过他来扼制苏联,而苏联在雅尔塔秘密协定中,就明确表示不放弃沙俄时代在东北的种种殖民利益,蒋介石就在种种压力和屈辱中玩着牌,得以维护自己的利益,但是,历史跟他开了个玩笑,他过高地估计了自己的力量,低估了人民的力量,很快,一切发生了逆转!陈香梅心意沉沉。

他们飞到山西太原。太行、吕梁是共产党的老根据地,太原是老牌军阀阎锡山长期盘踞的老巢。这个陆军士官学校毕业的山西五台人,身材高大,虚胖的脸上长着一对无情的眼睛,他是一个变来变去又万变不离其宗的“土皇帝”:军队和地盘决不丢。辛亥革命后就做了山西都督,曾与冯玉祥等出兵反蒋,但很快又投靠蒋;曾经进行抗日,但后又消极抗日积极反共。早在1921年,他曾在他的华贵住宅款待过修筑山西公路的总工程师史迪威;1946年则颇为热情地接待过“和平使者”马歇尔,接待过周恩来和张治中,并送给马歇尔一幅画轴:关公像,称有勇有谋又讲仁义的关公正是“咱们山西人”。此时,他尊陈纳德夫妇为座上宾,他立誓死守太原,他需要民航空运的援助,他已为空运建筑了一个新机场。陈香梅不太习惯如此杀气腾腾的誓言,她喜欢这座处处仍见古文化意蕴的古城。

春水向东流(2)

他们飞到北平。驱车进古都,陈香梅心头一热,满衫清泪滋。华东“剿总”总司令傅作义宴请陈纳德夫妇,在座的还有美驻北平领事和武官。男人们高谈阔论,纵横捭阖,文化名城固若金汤,陈香梅却有几分心不在焉,并非女人不关心国事,实在是北平的一草一木都在牵扯着她的心。她急切去到东总布胡同,胡同深深又寂寥,探出红墙的香椿刚绽出嫩芽,还留着她童年七彩缤纷的梦么?她走进了孔德小学,物是人非,她最敬重的李洁吾老师仍无音讯。她在罗明扬家的院墙外徘徊,久久不敢叩响红漆斑驳的大门。她害怕开门的陌生人用警惕的目光盯着她,一问摇头三不知。日寇铁蹄蹂躏了八年,古都事事物物无不烙刻着沧桑。暮色苍茫,她该离去了,可她突然间鼓足勇气推开了虚掩的大门,暮霭沉沉中一株枣树和一棵柿树仍是光秃秃灰蒙蒙,平添了小院的苍老和苍凉,只有住房的窗棂上贴着的大红喜字跳出一缕喜色。是罗明扬家么?从灰扑扑的门洞里走出一个微伛着的男人,一袭灰布长衫萧条地挂下来,他的右手拿着糨糊碗剪刀什么的,左手卷着一卷纸,还有一只竹架子———是风筝骨架!蝴蝶风筝!她的眼亮了,她的心在狂跳。他却没注意到她,眯缝着眼寻觅什么,许是屋里太暗,他又舍不得放下手中的活,就到小院来继续做。

“罗明扬……”她轻声唤道,哪怕面目全非,可她认出了他。

他一怔,直勾勾地盯着她,哪怕女大十八变,他认出了她纯清的眸子,他颤声说:“是你,哦,是你……”他僵僵地立着,双手的东西也僵僵地放不下,她和蝴蝶风筝,都是他前生的梦,他舍不得,在屈辱的沦陷区的生涯中,在母亡父病的苦难的日子里,这位工程师的唯一爱好便是糊蝴蝶风筝。

他喃喃道:“我知道,你一定会回来的,哪怕飞得太高太远,哪怕成了断线风筝,你都会回来的……”大滴的泪珠从他瘦削憔俘的脸上滑落。

她也泪如泉涌。她跟北平,不只是千丝万缕的联系,而是根系这方水土!

他无法揩去泪水,仍僵僵立着告诉她这些年是怎么走过来的,他的父亲这些日子冈r!回老家去,他老人家一直惦着香梅全家……

有炒菜戗锅的声音传出,炊烟袅袅中,少妇柔柔地喊道:“明扬———可要给你搬张矮台子?”

他复杂难言地一笑:“我媳妇。恨不相逢未娶时。哦,进屋坐。”

她也一笑:“不啦,外面车在等我。我明天再来看你们。”

陈纳德在吉普车里等她,他不惊扰她的寻梦。

车开走了,陈香梅止不住从车窗探出上身,罗明扬仍伫立在暮霭沉沉的古巷中,左手僵僵地举起,那只蝴蝶风筝的竹骨架子便永恒地烙刻进她的心库。

她啜泣。陈纳德慈爱地看着她:“你在这儿的回忆太多了,只要你愿意,我们再飞来嘛。”他在中国有47个地区的业务,只要她愿意,他将带着她飞遍天涯海角。

但是,他的许诺没有变为现实。他再没有带着她回北平。直到33年后,她才重回北京。

她的心告诉她,这是诀别。“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

飞。飞。飞。

3月6日,陈纳德携陈香梅飞往美国。正午的阳光给上海江湾机场镀了一层金色的蜜,多达百余人的送行者熙熙攘攘,汇成起伏的花海和礼品展,陈香梅真有“不堪重负”之感,只有云南卢汉赠送的一钵大理茶花,她分外当心,因为这是陈纳德最爱的花,想让它在美国开放繁衍。送行者和记者群关注的热点是陈纳德,陈纳德此行应美国参议院对外关系委员会之邀去作演说,送行者们巴望着陈纳德能鼓动回更多的军事援助,甚至记者们也冷落了这位身着织锦旗袍的将军夫人。当陈香梅轻盈地走上舷梯,在机舱口时,她止不住驻足回眸,她向欢送的人群挥手,这毕竟是她头一回去婆家!而机场上仍不乏忙碌的记者们,忽地让她感到自己已更换了角色———夫人!有失落,却并不委屈,在将军身旁,她只觉得自己渺小又幸运。四个引擎的C—54座机起飞了,西北航空公司的飞行路线途经东京、冲绳岛、阿拉斯加、加拿大南部的哈明顿、美国东北的安尼艾浦罗斯后,方抵达华盛顿,约摸要48个小时。

薄暮时分抵达东京,机场上又是一群群记者,出乎意料的是很多记者更对美国将军的中国太大感兴趣,他们围住她提出有关婚事的种种询问,有一位直言不讳:“你跟将军婚后感到幸福么?”她快乐地反问:“你看呢?”麦克阿瑟将军特派他的参谋来接陈纳德夫妇,战后,这位西点军校高材生被杜鲁门委托为驻日本联合国总指挥,负责日本的复原工作,他与陈纳德倒意气相投,堪称深交。但飞机在东京机场停留不久,因而进城不成,陈纳德很是遗憾,陈香梅呢,虽很想见见这位大将军,但她更感遗憾的是。未能看到东京三月的樱花!陈纳德像是知道她的心事:“华盛顿的樱花,比东京的还要美。”她将信将疑。到达阿拉斯加是深夜时分,漫天大雪,深谷中的狼嚎与住家的狗吠相呼应,驻阿拉斯加的总司令的室中四壁,挂满了山羊头野鹿角熊皮狼皮狐狸皮,可谓琳琅满目,将军对狩猎浓兴不减,而香梅爱的是这寒带野山的冰雪风景。翌日清晨到达哈明顿,正是大雪初晴日,地上积雪山上积雪与天上浮云连成一片,太阳红得耀目,香梅叹道:好片红装素裹!到得安尼艾浦罗斯,便已入美国境界,海关是不准植物进口的,因此为了这株大理茶颇费唇舌,总算给将军面子,特准大理茶进关。将军将把它送给美国植物园,就像1945年夏他告别中国时收到的各类名贵礼品,他也全赠送给厂路易斯安那州立大学一样。

春水向东流(3)

凌晨时光,C一54座机飞抵华盛顿上空,陈香梅激动地从舷窗俯瞰陌生之都,却并不像想象中的那么华美眩目,灯火阑珊中有种城乡之交的杂色印象。陈纳德说:“华盛顿就是华盛顿,她跟灯红酒绿的纽约、芝加哥、旧金山这些大都市是不同的。”机场上居然也云集着欢迎的人群和新闻记者们,寒喧、应酬、接受采访、多角度地被拍摄,陈香梅初次尝到名人夫人的热闹和无奈,但她决不厌烦,23岁的中国女人的黑色眸子满是对西方对世界的好奇和新鲜感。接下来在华盛顿一个月的日子里,陈纳德充当了新闻媒体的主角:众议院回荡着他的慷慨演讲,无线电、电视广播播送着他的激昂陈辞,报刊上刊登出他的“警世危言”!他抨击苏俄正在援助中国共产党。惊呼“红色铁幕”正在笼罩全世界;他呼吁一定要实在、一定要尽快地援助中国国民党,要是拖到满洲已丢失无疑之时,一切就都晚了!自认为不懂政治,在旁人眼中也不是一个政客的陈纳德,此时已狂热地卷入了政治,他将共产主义视为可怖的洪水猛兽。即使在烂漫怒放的樱花树下漫步时,他那张老皮脸也阴沉沉地让人惊骇,陈香梅的心在颤栗,却更崇敬他,她认为他在无私地帮助中国,而她,却没心没肝地询问华盛顿的樱花是日本人何年何月移栽过来的呢。她自疚,但分明是从霓霞般的樱花中感受到华盛顿之春的。

最后才到陈纳德的故乡———路易斯安那州的梦洛,这里是她的具象的婆家。这座只有8万人口的小城,奔腾不息的密西西比河流经小城的高处,河两岸有茂密古老的原始大森林,河湾沼泽地栖息着成群的飞鸟野禽,小城没有割断与大自然乡野的纽带。小城的人们仍守旧,还有点封闭,德高望重的州长诺伊夫妇也只知道有中国,有蒋介石宋美龄而已。小城中白人和黑人依旧界限分明不可混淆,谁也没见过中国人!人人都充满了好奇和疑虑:威名赫赫、衣锦还乡的陈纳德怎么娶了个中国女人?这中国妻子到底啥样子?黑葡萄眼黑头发黄皮肤水蛇腰缠过的小脚?用筷子吃饭筷子是怎样的饭菜又是怎样的?穿什么衣着什么裙说什么话?女人的眼中并不掩饰嫉恨:怎么说也是离了本乡本土的发妻再娶这个中国女人的。单纯的陈香梅浑然不觉,她激动、兴奋又紧张,她的英语虽熟极如流,但她毕竟不熟悉美国的俗语土话,何能风趣幽默?她对美国的礼仪风俗一无所知,可别捅娄子出笑话。更要命的是,堂堂陈纳德将军以她这位中国妻子为骄傲,他把她推到前台不再当配角,她怎能不发怵呢?然而,她决不矫揉造作的清纯、典雅高贵的大家风范、智慧灵秀的书香气征服了大家。好眼力!男人们揶揄陈纳德:好美丽的新娘!女人们由衷地赞叹。梦洛接受了这位中国媳妇。她却快速学做美国媳妇,早上和太太们一块喝咖啡,晚上勤奋地学打桥牌,因为这是美国南方女人闲下来的最佳消遣,否则,你就只有做局外人。她积极学做路州菜肴,每每将钞票装在信封里去到州长家的厨师处讨教,有一天,州长夫妇来到他们家做客,她露了一手,做出南方炸鸡和玉米煲,州长夫人说:“安娜做的这两道菜比我们家的更可口。呵。”陈纳德在德克萨斯州西方联合公司做事的弟弟弟媳见过陈香梅后,弟媳逢人便说:“哥哥与安娜结婚真是再适合不过了。多年来,我们一直担心他的健康,他实在需要一个了解他,全心全意爱他的人,而今,他如愿了。他不再是一个苦闷孤独的人,他被爱和幸福包围着,他笑得多自然呵。”陈香梅很满足,人与人是能心心相通的,东方和西方没有不可逾越的老墙。她又不满足,她给自己订了三点计划,一是提高自己的英语水平,二是熟悉美国的历史、了解南方的乡俗民风,三是打好桥牌。当然,她拜丈夫为师;丈夫呢,更好为她师,但他总不忘加上一句:“可别变得不像个中国妻子啊。”哪能呢?

最留恋的却仍是两个人的天地,两个人的时光。他们驱车密西西比河河堤,在老橡树丛的边缘下了车,他牵着她的手,走讲橡树林深处,他吹着口哨,逗引各种鸟啼,他的眼中是孩童的淘气和梦似的荒凉:“小时候,我常常独自一人来到这里,有时呆上几天……”他不再说话,她也出声不得,密林中清新与腐叶相混相杂的气息,让人像醉酒般的晕眩,她偎依着他,她知道,他一个人的孤独的世界而今容纳了她!

他要去祭扫陈纳德父母的墓。拜天地拜父母在她心底原来是隐形的根深蒂固。她却没想到墓地是这样的荒凉!荒草萋萋、荆棘丛生,连小径都湮没了,美国人对先人的墓地竟如此疏忽?中国人却是极看重的,不全是讲风水迷信,生命链条总是环环相扣,家族之史才绵延不断吧。她想起了母亲在香港跑马地的墓地,如果有钱,这里的和那里的都要好好修葺一番。陈纳德倒是早有心理准备,带了个男仆,锹,剪子和扫把等也都带上,他只要香梅捧着一大把鲜花,他与男仆则大刀阔斧地清理起来。香梅将鲜花放置灌木丛的荫处,以免晒蔫,二话不说,拿起剪子就修剪起坟上的乱草,陈纳德怎么劝阻她也不听。忙碌了几个钟头,总算像个样子了,这才在墓前一一摆上鲜花,双双鞠躬,默哀,却都不想立即离去,渐渐地,两人的眼都濡湿了,也许,墓地是让人锥心刺骨地感受到死亡和诞生的惘惘威胁之处。春风和煦地吹拂着,她仰脸看他,黑发中已见根根白发;他抚摸着她的黑发,劳作后汗浸浸的,红喷喷的脸蛋更衬出秀发飘柔,他颤声说:“我们得有个儿子……”她蓦地忆起了他往日的感慨:“待你发斑之后,想我已作古人,谁来照顾你?”泪水夺眶而出,她极庄重地点了点头。

春水向东流(4)

他们离开了墓地,陈纳德嘱男仆再请个零工,将墓地周围清扫干净。黄昏时,左邻右舍的太太们来探访,笑着要陈纳德太太教她们炒几个中国菜,和谐热闹间,门铃响了,陈香梅走去开门,男仆进来说工作已完毕,请付给零工的工钱,零工是个头发麻白的老黑人,手握锹把立在门外,陈香梅不觉动了怜老惜贫之心,请他进来,尔后付给了工钱。她没有想到,这一举止引起了太太们的激愤。金发太太说:“黑人都该走后门,这个黑人太没规矩了,竟从前门进来,他以为你好欺负呢。”香梅笑道:“是我请他进来的。”雀斑脸太太忙说:“这你就不懂了,我们南方和北方是不同的,不能这样待黑人。”香梅正色道:“林肯不是早就解放了奴隶吗?想不到你们今天还是这样黑白分明。”碧眼太太说:“你不要误会,我们并不是歧视有色人种,不过对黑人总该有些距离口巴。”所有的血都涌上了香梅的脸,有色人种?!是的,她就是黄种人,眼下插足在白人的天地里,她不无激动地说:“我倒听说过罗斯福总统夫人埃莉诺的一些感人的故事呢。她曾孤身一人去参加一个黑人孩子的葬礼。1939年,她到伯明翰去帮助安排南方的人类福利会议,会场里甬道一边坐着白人,一边坐着黑人,她跟她的黑人助手玛丽偏偏紧坐在一起。一个警察走过去对她说:夫人,您坐在黑人区里是破坏法律的行为。罗斯福夫人站了起来,她拿起椅子坐到隔开黑人与白人的甬道间。难道第一夫人的行为不感召着我们大家吗?”美国太大们面面相觑,温柔娴淑的中国女人竟也会咄咄逼人?一旁的陈纳德忙说:“太太们,该让厨房火红起来啦,我肚子可有点饿了。”他打破了僵局。

深夜,陈香梅仍为此事耿耿于怀:“号称自由平等的国度一样有最不平等的现象!”陈纳德抚着她的肩膀说:“你还太年轻,不了解事情的复杂性。是的,林肯为了解放黑奴不惜一战,历时4年打败了南方的李将军,宣布解放黑奴,但不等于黑人问题就解决了。历史背景、道德水准,教育问题也不是一声解放就能全抹平的。总之,你应该多看多听多想,了解美国的历史和现状,而不要急于发议论,更不要与南方友人争论黑人平等的问题,这会伤害感情的。”她不要听,她一扭身给了他背脊:“我也是黄种人!你没忘记吧?”他紧紧地搂着她,亲吻着她的黑发和光洁的后颈脖,不再说一个字。可是,她却直冷到心里!那堵冷硬粗糙的老墙,不只是在中国,美国同样耸立着,不过用现代水泥涂抹着,可更见冷硬粗糙!她第一次与将军有了阻隔,甚至以为他的灵魂深处也,积淀着种族歧视,只不过喜欢她这一个而已!她深感到民族的自尊受到伤害,哪怕只不过是不经意地碰了一下。将军从此未作辩解。直到许多年以后,他撒手离开了人寰,悲恸中的她收到已退休的老州长安诺的信,方知当时陈纳德呼声极高,许多人拥戴他竞选州长,但他坚拒了,因为他深知,他的中国妻子将会引起政敌的飞短流长。他是这样呵护着他的年轻敏感的中国娇妻,不让她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宁肯抛弃美国男人极看重并追慕的名利场!他饱经沧桑洞明世事,她却少不更事任性得不知轻重!她追悔,可是谁来听她的倾诉和忏悔呢?往事如烟,时光永不倒流。

初夏时他们回到了上海的家———虹桥美华村五号,这是一幢带花园的中西合璧式住房,本是一位英国建筑师为他的新婚妻子而设计建造的,才住两年,因时局紧张,他们急着返国,陈纳德毫不犹豫借钱买了下来,在婚后第三天,即圣诞节前夜将院房钥匙作为礼物给了陈香梅———他亦不乏浪漫,总给她一份意外的惊喜!

6月的清晨,牵牛花攀援着白垩粉墙带露绽放,鹅卵石铺就的曲径两侧,玫瑰、茉莉、百合、紫丁香枝叶扶疏、花影摇曳,后院一隅还有菜地一小畦,青辣椒紫茄子黄瓜架丝瓜棚,倒蛮有点田园乐趣,只要有空,陈纳德必亲手侍弄,大概他怎么也割舍不掉农家的根蔓。陈香梅爱这座庭院,这里给她稳妥久长的家常气息,尽管他们总是飞来飞去,颇有席不暇暖之感,就是在上海的日子里,陈纳德也是从早上八点到晚上八点都呆在民航办事处,她则是正常的八小时制,所以,他俩分外珍惜清晨庭院中的散步时光。她挽着他的臂膀,娇羞地说:“克莱尔———我想我们已经有了……”他微微弯下腰,认真地问:“有了什么?”她娇嗔地摇晃着他:“不跟你说了,你真坏!”他突然明白过来,感动地抱着她:“你是说,上旁赐给我们儿子了!啊,我是世上最幸福的人了!”猎狗乔也通人性地在小径上撒欢打滚。可旋即,他严峻地说:“你得离开上海,去美国。”“为什么?”“战争。战争将逼近上海,为你和我们的儿子的安全和健康,你必须去到安全的地方。”“不,我永远跟你在一起,我什么都不怕,再说我健壮得像匹马。”“别淘气,香梅,这是我的决定。”她满心委屈,可她知道,一旦他决定了的事,谁也无法改变。

春水向东流(5)

她舍不得这方自己的家园!年初刚搬进来时,她兴兴轰轰地设计装潢、添置家具,地毯得草绿色。窗帘得葱绿底子,灯光呢她别出心裁采用桃红,自己的家,能不随心所欲么?可是,命运对她,为什么每每总是刚开头就煞了尾呢?她忆起了年初春雨潇潇的一个下午,那时住房尚未装修,空荡荡的,她准备了一小筒福建乌龙茶铁观音,还有一小包干茉莉花瓣,清明谷雨前,任什么茶都减了滋味,还是学吴重翰教授煎回福建功夫茶吧。炭炉已生着了火,泥茶壶已装了半壶茶叶,檀香也点燃了,就等待着装潢设计师的到来。设计师倒有趣,对陈纳德说,准备下午茶即可。三点整,门铃响了,老王开了门,从客厅望前院,斜雨细风中,一柄暗红底子绿荷叶的油纸伞梦幻般地游移着,她直立起来,奔向前廊,伞往后一挑———伍毕尔!他应该想到,可偏偏就是没想到!

她手忙脚乱给他煎功夫茶,她语无伦次给他讲述别后的生活,她不无歉疚地问他:“你好吗?”他淡淡一笑:“我早已结婚。太太还不错,不过,她是一个不会享受一杯茶的滋味的人。”无语的静默中,春花在雨中滋润,也在雨中凋落,淡淡的轻愁历历往事萦回心头,却极清澈清纯。他让她领着走遍一间间屋,认真地提出种种设想,他真心诚意愿她生活在完美中,他告辞时,才紧紧握住她的手,她记起了他第一次握她手时听的歌:“当我已太老而不再梦想时,我还会怀念你……”可他一点也不老,33岁的男人风华正茂,他们的友情或许到此打上了句号?

他撑开雨伞,却又回眸一笑:“小香梅,还记得么?我说过,总有一天,我会突然撑着这把伞,在雨天雨地走到你面前……”

能忘吗?她梦呓般地:“是的,你说:女孩,你应该在我的伞下……”

他摇摇头:“你寻到了一片天空。愿你幸福。”他的心里,是否有遗憾:她不再像独秀峰般不同凡响!她不知道。

挨到七月,陈纳德几乎是命令她离开上海,“讨价还价”后,他同意她去广州,那里已设立民航公司办事处,她没有放弃工作,没有跟陈纳德远隔重洋。

方丹陪着她逛街,算是告别上海。方丹已辞去小报编辑,进入民航空运公司工作,随后她也会下广州,陈香梅知道,方丹的选择是为了友情也为了躲避,方丹仍愤世嫉俗,可一介弱女子,即便在小报上发出了几声呐喊,又有何用呢?街市依旧车水马龙繁华喧闹,而面如菜色的市民们紧张地抢购大米,一大清早就在银行门口排长队换金圆券的乱糟糟的图景,却让她俩对中国人的命运有了深深的哀感!打了8年的仗,中国人仍挣不脱战乱的梦魇;月月盼,年年盼,盼来的却是通货膨胀,民不聊生;政府不准百姓家中藏有金圆金条等硬货,一律得换金圆券,否则被判坐牢乃至枪毙,但另一面政府无限制地发行纸币,拿法币来说,1937年100元能买两头牛,1947年却连一盒火柴都买不到了。学生示威游行,高喊:“反饥饿、反内战、反迫害。”难道不是喊出了老百姓的心声?这也引起了陈香梅和方丹的共鸣。但是,她俩都不会大叛逆,尤其是陈香梅。陈香梅的外祖父、父亲都供职于政府部门,自小耳濡目染的是所谓的正统教育,对二叔婆何香凝一家的抉择,外祖父是很不理解的。出身宦门的陈香梅的人生经历中最痛恨的是日本鬼子的侵略,她大学毕业后跨进的新生活门槛是中央通讯社,她做记者所采访到的国民党的文武官员,从个体来看大多是有建树有人格魅力的人物,而她少时在外祖父家接触到的人物,堪称本世纪初中西文明结合碰撞中的一代风流,可以说她景仰这些人物个性中闪光的东西,她的气质属直觉思维,这是女人,特别是文学女人的短处更是长处。她无法将这些活生生的叔叔伯伯们与反动、腐朽、垂死划上等号,她也不能深刻地透析国民党政权的没落本质,在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动荡局势中,她更愿意从人际纠葛的恩恩怨怨上思考,况且陈纳德已毫无保留地效忠蒋介石夫妇,作为一个中国妻子,夫唱妇随也是一种美德吧。年初,陈纳德曾带她去南京专程拜望蒋介石夫妇,宋美龄握着她的手。笑眯眯从头打量到脚,一时间,她竟有林妹妹进荣国府见贾母的感觉,局促又亲切,虽然眼前的宋美龄年过半百却仍光彩照人;蒋介石宁波腔的“好,好,好”,也让她觉着滑稽可亲。蒋介石夫妇的和蔼可亲想来并非矫情,对竭尽全力帮他们的陈纳德即便有利用之动机,但10年的风雨同舟,也总留下了几分真情吧。43年后,陈香梅在《中国近代史的悲剧人物———悼孙立人将军》一文中,有这样一段深切的感慨:“孙立人是代表中国近代史的一个悲剧人物,也是中国在外力影响下权力斗争中的一名牺牲者。在任何的政治、军事场合中,过于天真、过于感情用事、过于傲骨是无法一展长才的,古今中外皆然,而中国尤为显著。”这其间,是悼孙立人,有意无意中更是悼陈纳德。

春水向东流(6)

陈纳德将军也是感情型的人物。他对蒋介石夫妇,尤其是对宋美龄,充满了感激,称之为心中的女王,但是,小叛逆倒也是有的,同样地是为了友情。

1948年冬的深夜,陈纳德带着一位云南老妈妈走进一幢公寓,里边有套宽敞明亮的居室住着陈香梅和女佣阿四,不知为什么,陈纳德揿门铃的手颤抖着,而且不无警惕地回眸四望。老妈妈头系黑色大包布,垂首而立,熟人见着大概会想到,是为待产的太太请个有经验的老阿妈吧。阿四开了门,猎狗乔欢快地奔上,汪汪直叫,身怀六甲的陈香梅蹒跚地迎上,第一个孩子怀孕反应很大,而他们仍是离多聚少!

她并没有注意老阿妈,只是吩咐道:“阿四,领老阿妈去你房间歇息。”她双眼只注视最亲爱的人,她要诉说别后的寂寞和担心。陈纳德却只让阿四离去,突然间爆发了陌生又熟悉的男人的声音:“陈小姐———哦,陈太太———”她吓了一跳,老阿妈已扯掉黑包头巾———是绰号独眼龙的原云南省主席龙云! 61岁的彝族汉子1914年毕业于昆明云南陆军讲武学堂第4期,颇受唐继尧重用;1927年他却联合胡若愚等倒唐,独掌了云南军政大权;1931年任国民党第四届中央委员,后连任各届;1935年春,任“剿匪”第2路军司令;抗战时,兼任军事委员会委员长昆明行营主任等职;陈纳德自1938年10月抵达昆明至1945年8月离开昆明,整整7年,陈纳德将昆明视为第二故乡,而跟龙云、卢汉等也成了莫逆之交,龙云对飞虎队的无私的支持让陈纳德感动,缪云台还特意为飞虎队修建了一幢休养的别墅,以致陈纳德感到中国人比美国人有人情味;在昆明送别陈纳德的大会上,龙云的发言催人泪下,让人感到这一只眼睛看不清楚的西南一霸眼力还是不错的。后来龙云逐渐支持反蒋民主运动,1945年10月,蒋介石免除了龙云在云南的所有职务,将这只坐山虎调至南京挂了几个虚职,实际上是被软禁着。龙云担心蒋介石加害于他,这不是没有可能的,无毒不丈夫,在政界军界撕掳的男人谁不如此?陈纳德救出了龙云,他敢冒蒋介石之大不韪,是因为他了解龙云。为朋友两肋插刀,他敢。在陈纳德身上,有着浓郁苍凉的中国古代义士的侠风,不知是中国十年熏陶所致,还是他血液灵魂中积淀的祖先李将军的气质,本与中国古侠相通?那就是,错,也错个明明白白。

黎明时分,陈纳德保送仍化装成老阿婆的龙云飞往香港。望着窗外的白云蓝天,龙云默念:天爷,放虎归家吧。1949年8月13日,龙云在香港发表声明,表示拥护中国共产党;9月,被中共列为中国人民政协特邀代表;1950年1月,他由香港来到北京,受到朱德的亲切接见。陈纳德并不后悔他的侠义举止,他与龙云的友情,在他们都作古后,陈香梅与龙云的下一代又延续着。

陈纳德却没有丝毫改变自己的抉择,可以说,错到底,直到生命的终止。这灰黯的尾声,曾长时间掩盖了他命运的华章。

陈香梅却得到命运的青睐,她仍有着一次次命运的选择。毕竟她年轻,路长着呢。

湿淋淋的太阳。火辣辣的太阳。火辣辣的太阳溶进宽厚汹涌的密西西比河。湿淋淋的太阳跃出宽厚奔腾酌长江。南美洲的亚马逊河、非洲的尼罗河、中国的长江、北美洲的密西西比河,世界四大河流,一条是这一颗太阳的父亲河,一条是这一颗太阳的母亲河。纤美黑发的女子浸在汗水泪水的河中,她在经受女人最痛苦也最伟大的爱的裂变,她成了安徒生笔下的美人鱼,不是创造出人,就是变成海上的泡沫。

啊———裂帛般的喊叫中,生命甬道将生命链条环环相扣,一个黑发的女婴也微弱地喊出了人类共同的第一声:“苦哇———”她的眸子却不是棕色的,也不是黑色的,是蓝色的!海一般的蓝色。

“克莱尔&;安娜也就成了他们第一个女孩的名字。

是1949年2月8日的清晨,太阳初升的时候,昨日夕阳西下时进的医院,长夜漫漫重重期待后的分娩。陪着她的只有比她大两岁的女佣阿四,她连方丹也没惊动,敏感又自强的她不想留下一丝一毫“老板娘”的阴影。她焦灼等待的是陈纳德的到来,然而,将军没有归来!

胡不归兮!

“这个满天飞的美国将军啊,他最珍爱的是天空,而不是你。”

耳畔响起聂兄的不无尖刻的“忠告”。离沪前夜,她特地去聂兄处辞行,聂兄客气得让她觉着了冷漠。她仍提出如若他准备离沪的话,机票可找民航空运队解决;他淡淡地说:“我不会离沪的,我搞的是金融,不是政治,反正大家都是中国人。”最后一句说得她心头一热,怀着淡淡的怅惘分别了。她没想到,这是诀别。

春水向东流(7)

这时满天飞的美国将军,是在中国内战火海中玩命啊。值吗?

1948年9月12日,中共中央革命军事委员会命令林彪、罗荣桓指挥辽沈战役。东北解放军迅速攻占了锦州,截断了国民党军向关内撤退的去路;接着被围困在长春的国民党军一部分起义,一部分在郑洞国率领下放下武器;沈阳岌岌危乎哉,陈纳德的空运大队穿越炮火对围城频频空投物资,直到10月29日,才放弃了在沈阳的基地;11月2日,解放军攻克沈阳,解放营口。历时52天的战役中,范汉杰、卢·泉、廖耀湘、李涛、白凤武、郑庭笈等国民党将领被俘,东北全境解放,解放军增加到300万人,国民党军队下降为290万人。辽沈战役为紧接着的淮海战役、平津战役中共产党的决胜准备了条件。

蒋介石在南京坐不住了,他想阻止住如多米诺骨牌坍塌似的溃败,紧急调兵遣将,死守徐州。11月6日,中原解放军和华北解放军在刘伯承、陈毅,邓小平等统一指挥下,在以徐州为中心,东起海州、西迄商丘、北起临城、南达淮河的广大地区发动了淮海战役。蒋介石犹如热锅上的蚂蚁,将四个兵团和三个绥靖区的部队集结于此,又从华中增援了一个兵团,多达80余万人以抵挡解放军的进攻。民航空运大队与中国、中央两家航空公司同步投入了紧张的空运,陈纳德日以继夜地指挥着,运送大米、运送弹药,金特里大夫还随机组飞往前线,想为急救伤员尽点力,他看到的是国民党军退潮般的溃败。人民解放军势如破竹,先后在碾庄、双堆集歼灭了大量国民党军,最终在河南东部陈官庄全歼了溃逃的国民党军。黄伯韬被击毙,邱清泉、黄维、杜聿明等被俘虏,1949年1月10日,人民解放军以歼灭国民党精锐部队50余万人而胜利结束了淮海战役。

1948年12月5日,东北解放军和华北解放军合力发动平津战役。解放军神猛地将国民党军分割包围在北平、天津、张家口等孤立的据点,华北国民党军成了瓮中之鳖。解放军先后攻克了张家口和天津,俘虏了陈长捷;1949年1月31日,傅作义率部接受和平改编,北平和平解放。平津战役中,解放军歼灭和改编国民党军50余万人。

国民党大势去矣。三大战役是国共双方力量的总决战,共产党呈摧枯拉朽之势,国民党兵败如山倒,蒋介石为赢得喘息时间,于1949年元旦重提和平,在求和声明中要求在保存宪法和军队等条件下停止内战。1948年蒋介石担任了总统。共产党愿意在惩办战争罪犯、废除伪宪法、改编反动军队等八项条件下进行和平谈判,以早日结束战争,实现真正的和平。双方如何谈得拢?

在激烈的内战中,陈纳德越陷越深。空运大队一直坚持到徐州解放前夜,方放弃徐州机场;而对太原仍每天维持200吨食物的投运,在猛烈密集的对空炮火中,驾驶员利用迫击炮每发一枚炮弹后得花几秒钟校对座标的空当,神速地飞进飞出太原,推出大米和补给,他们自诩为历史上最惊心动魄的空运活动。他们仍像当年飞虎队那么神猛,但他们也许意识到也许浑然不觉他们如今的空运发生了质变!1月15日天津解放,空运吨位无法维持,热切支持阎锡山的陈纳德焦虑万分,他找到老友周至柔,这位空军司令求之不得,希望陈纳德的空运大队搞一项示范性项目,即以10架P一47N型战斗轰炸机从西安出发,向围城的共产党军队投丢凝固汽油弹,以解太原之围。就在即派人执行任务的瞬间,陈纳德总算从狂热中清醒过来,未经美国政府同意,哪十白是非正式同意就去干是不行的。于是,不能示范。总算没有破戒,否则,日后如何解释凝固汽油弹燃烧中的笔笔血债?!但是,他仍竭尽全力搭救这个66岁的山西土皇帝以及摇摇欲坠的蒋介石国民党政府。他的血液燃烧着激情,他大概没有意识到这是罪恶的激情。

他无时不惦念着广州的小东西。他每天写信,她也每天写信,早已分不清谁回谁的信了。这一封封挚爱的两地书是自找的离愁么?他一有空隙就给她挂电话,他逗她开心:“我敢打赌,你是广东境内怀孕在身的太太们中最漂亮的!”她啜泣着:“你一定设法来过圣诞节。”他答应了,可是他又一次失约了。聚少离多!他没有分身术,飞行事业是他的第一生命。预产期已经到了,心急如焚中,他发出电报到美国,恳请他的老部下、而今的大姨子静宜来穗,出任民航大队护士长。当然,他不讳言要这位学医的大姨子照顾香梅和他的即将出生或已出生的儿子。他忆起子自己的姨母露薏丝,5岁时母亲去世,他与弟弟威廉住到外祖父家,整整五年,是姨母照料他们,她替代了母亲,姨母和母亲一样,有着海一般的蓝色的眸子。他想,姊妹情深,静宜———雪狄雅一定会来的。

陈香梅仍寂寞地躺在医院里,窗外春雨淅淅沥沥,她无法不怨陈纳德,尽管更多的是牵挂,可女人,只有经历了分娩方成为真正的女人。这时候,痛苦和幸福交融着进发着,渴求着亲人待在身边。然而,没有。泪水模糊了双眼,没有人说:嗬,月子里可不能哭,当心日后眼睛出毛病。她哽咽出声,她想起母亲,想起了祖母、二婆、三婆……想到她们心的无爱的寂寞,而她,至少拥有爱。她平静下来,疲倦袭来,她沉沉地睡着了。

春水向东流

春水向东流(8)

灼热的唇在吻着她的泪痕,粗砺的手掌在轻轻抚平她纷乱的鬓发,熟悉的气息熟悉的鼻息———他归来了!她不敢睁开眼睛,怕这甜美的梦境破碎,泪水又夺眶而出。“亲爱的———我来晚了!”他喉头哽哽。她这才睁开眼,不是梦,双手紧紧环住他的颈脖:“亲爱的,我以为你永远不来了!”“是的,前线糟透了,此地以北又是大雨倾盆,一个引擎又出了毛病,有一阵,我以为永远回不来了……”她吃惊地看着他,纵横交错的皱纹脸上第一次凸现出颓丧,难道他失去了自信?“长江以南能守住么?”他摇摇头:“不说这个。感谢神,你和孩子都安全,让我看看小小东西。”她抱歉地说:“对不起,是个女儿。”满脸的皱纹像菊花般绽开了:“我爱。在婴儿室吧,我去看看。”他大步流星走出,留下的是硝烟还是香烟的气味呢?

她不能让他再离开她们母女俩!

顷刻间,李后主的《浪淘沙》涌上脑际: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她的心狂跳不已,为什么在这时候想起这首词?!可她无法抹去,从此以后,这首词悲凉的意境便笼罩她,五年、十年、三十年!

将军留不住,只留下了女儿的名字克莱尔·安娜,在美国领事馆登记出生后,他又匆匆飞沪。陈香梅带着小安娜仍住在医院里,因为小小东西体质弱,又腹泻,她痴守着蓝眼睛的小天使,一遍遍祈祷,她这才明白,“可怜天下父母心”,其实是母亲的心的叹惜。

她没想到,三周以后,是静宜来接她们出院!那套公寓住房,再也没有冷静和孤独。啼哭、喂奶、换尿布,摇篮曲、吃药、打针、量温度、看舌苔……姊妹俩和阿四忙得团团转,生命的气息从来没有这样强烈和真实。“啊,她笑了!她认得人了!”她们大惊小怪乍乍乎乎。她与陈纳德通话的话题全是小小东西。也许,爱的结晶就是爱的平庸化?

陈纳德不甘平庸。陈香梅刚满月,陈纳德就要她一块作飞西南西北为时两周的旅行,他说:“让你飞遍世界各地,是我的心愿。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太少了!”静宜乐意地接受了照料小安娜的重任,还没结婚的她耸耸肩:“谁叫我是大姨呀。”

飞。飞。飞。

飞进并不邈远的旧时旧地!桂林,南疆的翡翠,“清秀奇古惬人心,从来只合数桂林。桂林山水天下无,青罗碧玉色色殊。”流亡的岁月中不曾细细领略的甲天下之美,今日又何能忘情陶醉其间?他们久久伫立在奇美的七星岩洞中,不是为石笋石柱石幔石花构成的迷幻多姿的图景所晕眩,而是这里,抗战时曾有上万无辜者被日寇从两个洞口熏浓烟而活活地憋死!心为之颤栗。昆明,西南花都,“苹香波暖泛云津,渔·樵歌曲水滨;天气常如二三月,花枝不断四时春。”他的事业的峰巅,她的人生的起步,他与她爱的嫩芽,都镌刻在那里。他紧紧搂着她,合二为一又一分为三,生命是奇妙的。重庆,抗战时的陪都,留下了多少民族存亡的思考,权力角逐的阴谋阴影?雾幔重重,春末是没有雾的口子,可是,一切都明即么?“嘉陵蜀道三千里,处处寒山叫画眉”。

飞进莽莽大西北。这是中华历史积淀的荒原?在她的视野中,却是神奇的未开垦的处女地。她第一次闯荡西北。西安,有着1200年的建都史,11个王朝的故都。金戈铁马,厮杀鏖战,火海废墟,巍峨宫殿,或长或短的年代后轮回!她并不爱在古战场凭吊,让她泪沾衣的是《渭城曲》:“渭城朝雨泡清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是缠绵消沉?是淡然放达?她都喜欢。兰州,母亲河从这甘肃省会城中流过,宽厚凝重又汹涌湍急,她住在澄清阁,后院有望河楼,登楼远眺,能不诵出“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宁夏,袒露着黄土地的胸膛,是“平沙莽莽黄入天”!不知刮风时,可是“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不知八月可飞雪,“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青海,她寻觅“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可此处让她领教了风沙的厉害,黑发变金发,风沙迷人眼,路旁的树尚未返青,陇上倒有羊群三五、马匹无数,颤悠悠地就传来了《花儿》,绵长久远……

陈纳德纳闷:“你倒是来没来过大西北呀?出口成诗,怪熟稔的嘛。”她眯缝着眼:“只要是中国,再生僻的地方,我也像是前世就到过了。你不晓得,读书人家的孩子,三五岁就背诵唐诗宋词,风花雪月,寺庙楼阁,古城边塞,山川湖泊,只要入了诗词的,就入了我的梦乡,早已变成了心中的故乡。”她目光痴迷,像正做着前世的梦。他颔首:“中国的古诗画,大约是中国文化的底蕴所在。以后有空,我得跟你学念唐诗。”他仍不会说中国话,但他爱听中国妻子用中国话吟诵唐诗宋词,他能咂摸出原汁原汤的韵味。她莞尔一笑:“你什么时候才能有空呢?这样来去太仓促了,至少该去敦煌一趟,在三危山的金光下顶礼膜拜,在莫高窟的飞天壁画前随风而去。”他哈哈大笑:“小东西,你不正在飞天么?况且,以后你一定会有机缘再来的。”她的心却咯噔一下,沉进了深渊,他为什么不说“我们”,而只说“你”?当然是随口说的,但她分明感到了惘惘的恐惧。一语成谶!此生此世,他无缘再携妯踏访这片黄土地,而她,四十年后,果真又来到大西北寻访,挥笔写下“人生有情泪沾衣”!

春水向东流(9)

此时的陈纳德却没有悲凉感,他兴致勃勃,此行各处即将开通为民航空运大队基地,他仍不相信国民党会溃败到底,沟通大西南开通大西北,从经济和军事上为蒋介石作最后的打算吧。陕西省主席祝绍周、甘肃省主席郭寄峤,宁夏省主席马鸿逵、青海省主席马步芳都以极高的礼遇欢迎陈纳德夫妇,鸣锣开道车队接送,佳肴美酒,载歌载舞的宴会洗尘,马鸿逵还请陈纳德阅兵,骑兵呼啸而过,炮兵滚滚而过,步兵呐喊而过,一万余人浩浩荡荡搅得黄尘滚滚,旌旗蔽天,立在主席台上的陈香梅还从未这般威风凛凛过,她淘气地想:莫非“压寨夫人”就是这种感觉?

她更关注风景和女人。祝绍周的夫人端庄又婀娜,说是美国飞行员都为之折腰,她见之叹一声,倾城倾国的北方佳人。有严重糖尿病的马鸿逵胖得举步维艰,他的夫人也步履蹒跚,原来曾患过小儿麻痹症;马有六位太太,得宠当家的是四姨太,她为贵客的卧室燃了沉香屑,泡了北平的香片茶,生了幽幽的铜火炉,挂了古色古香的锦绣帘,还养了一盆刚刚绽放的红梅!真是个善解人意又知情趣的女人呢。在西北古城的大街上,她看见不少着回族长袍编着长辫的女人大大方方地行走着,脸蛋多是红彤彤的,就像朵朵“花儿”!并不像传闻的那样,清真教的女人们都蒙着黑面纱守在黑屋子里,不过,她也没机会挨家挨户去探访呵,旧式的女人想来并没有绝迹。她虽然已做了母亲,但她仍是一个对一切充满了好奇的小东西,她也不过24岁呀。

回到羊城,人间四月芳菲尽。

月初,国共两党代表张治中和周恩来和平谈判终于在北平举行,半个月后双方议定了一个以八项条件为基础的国内和平协定最后修正案,但是,国民党拒绝签字,最后的橄榄枝折断了。4月21日,毛泽东和朱德向中国人民解放军下达渡江作战的命令,从江苏江阴到江西湖口500多公里的江面上,干帆竞发,弹雨倾盆中百万雄师以摧枯拉朽之势横渡了长江,国民党的所谓长江防线,顷刻崩溃。23日,南京解放。5月,上海解放。

漫天炮火中,陈纳德将民航空运大队总部迁到了广州;他马不停蹄心急火燎带着陈香梅二飞华盛顿,他要向美国众议院和各种负责对外政策的委员会呼吁、演说、作证,以竭尽最后的努力来搭救仓惶中的国民党。葛柯伦正在华盛顿多方活动,51名众议员也在2月7日致函杜鲁门总统,对中国正在发生的一切深感困惑,这其中的一名年轻的国会议员便是尼克松。陈纳德撰写的自传《一个战士的道路》正在纽约出版,引起了读者颇强烈的反响,而这部自传百分之九十是写“陈纳德与中国”,他希望能掀起美国对中国关注的浪潮,他得抓紧这最后的机缘!

空中飞行便失却了夫妇旅行的甜蜜和闲适,更无盎然的游兴,尽管这回搭乘的菲律宾航空公司的飞行航线与上回迥异。他们先到香港,香梅是第一次回到阔别七年的熟地,铜锣湾的红房子、圣保禄的钟声,真光的校园、跑马地母亲的墓……她如何不想去看看!外公外婆和九姨一家已在年初搬迁到了香港,她如何能不去拜望!但是,“旧江山总是新愁”,还是等下回从容地带着曾外孙女去见老外公老外婆吧。她只是歪倚在半岛酒店楼房的窗边,百无聊赖地俯瞰香港夜景,平心而论,夜的香港,更能显示东方之珠的夺目光彩,海湾窝着一窠璀璨的星星!但是,她并不如醉如痴地喜欢。在香港生活的岁月不解其中味,流亡到内地后渐悟了,那是因为香港有着殖民地的空气,升的是英国的国旗,唱的是“上帝保佑帝后”的英国国歌,电影院里得先肃立听英国国歌奏毕后才可坐下,英国的港督无比风光,英国人要比中国人高出几头,而中国人往往以模仿英国习惯攀附英国人为荣,她讨厌这种软膝盖的“臣服”!她忘不了历史老师悲壮又悲凉地描摹出鸦片战争的风云,她怀念北平的小学时代。香港沦陷后,历尽艰险到了大后方,生活比香港战前苦多了,但她分明从苦中咀嚼出甜,尽管苦难,但有了归属感。酒不醉人人自醉的不夜城香港,何时回归?一阵猛烈的咳嗽传来,她忙走到外间,陈纳德在灯下挥笔疾书,左手指夹着骆驼牌香烟抽个不停。她忙给他的杯里续上水,轻声说:“亲爱的,你答应过我,不要抽太多的烟。”他笑着摁灭了烟,手抚桌上的金制打火机,这是他们新婚后第一个圣诞节香梅送他的礼物,上面镌刻着缩写的名字,卡片上写的是:“送给亲爱的———连同深爱,但不要吸太多的烟。”他说:“我没忘,忙完这事我一定少抽,甚至戒掉。”但这事能忙完吗?陈香梅极心疼他过度的操劳,可他是在爱中国呀,也许她刻骨铭心爱他,心的开启正是他对中国的爱?她没有想到他眼下是错爱,是扭曲乃至霉变了他原先的纯正炽烈的爱。她不知道,她自个儿也在这错爱之中吧。

春水向东流(10)

从香港起飞,得途经马尼拉、关岛、威克岛和檀香山,方抵达旧金山。香梅的四个妹妹香莲香兰香竹香桃都在旧金山学习生活,但香梅知道这回姊妹们只能匆匆见上一面,因为行期极短。机上机下,陈纳德全沉浸在运筹思考中,华盛顿之行必须抓分抢秒高效率。陈香梅插不上手,她对美国的政府机构社会团体种种关系一无所知,就在怅然若失中,她暗暗下了决心,不只是要精通英语、烹饪、园艺、缝纫、美容,做一个合格的美国媳妇,她还要懂得美国的历史和社会现状。

飞机降落檀香山时值黄昏,因出了小故障夜间无法起飞,让乘客驱车去市里游逛。陈纳德一手拎着沉甸甸的公文包,一手挽着香梅走向休息室,他思忖言简意赅的演说辞,她思忖上哪给他多弄点新鲜水果来。突地,他俩不约而同地站住了,微风吹米一缕缕幽幽的清香,深深地呼吸着,浓而不烈,清而不淡,沁人肺腑。微醺间,只见休息室外的花圃各式各样的幽兰,翠叶舒张,花蕊吐芳。他说:“真香。”她说:“是清香。”他说:“美国的蝴蝶兰是世界上最名贵的花。”她说:“梅兰竹菊,都是中国的。神韵是中国的,追根溯源是中国的。竹见于禹贡,梅见于诗经,兰见于离骚,菊见于东晋。屈原咏兰:‘气如兰兮长不改,心若兰兮终不移’,兰花称得上国香呢。”他微微弯下腰,微笑着倾听。她狡黠地一笑:“你们称兰花的学名是什么?俄耳吉达刻俄斯。哼,还名贵呢。”他哈哈大笑,兰的根带着小块,所以称兰为睾丸草。他说:“你呀,就是中国成语说的锦心绣口,我说不过你,行,我认输。可你得跟着我飞———”他扳着她的肩,返身往外跑。他怎么啦?

他与她驱车进城。他说,如果是白天,他带她去卢克岛,那是他的生命在美国最有光彩的几年。暮色苍茫,海浪像白色的裙裾撩拨着沉默的海涂,椰树芭蕉在晚风中摇曳,百花的香气馥郁又清新。吉他的琮净是春的烂漫和宁静,色泽鲜艳宽袖长袍的男男女女,恍惚间像活起来的敦煌壁画飞天图,真是诗意的香岛!她偎依着他,头一次祈祷这样的夜永无止境。在海滨的花集上他疯了似地买了许许多多的兰花:“给!我的小东西。”她娇嗔地说:“够了够了,别一掷千金呵。”他说:“给你———总也给不够!”

这一夜,在兰花的清香中两人久久不能入睡。他叹了口气:“我终于明白了,这才是我应最珍爱的。”她心头一热,深吻他。但她很清醒,他最珍爱的只能是事业!满天飞,还要带着这只沉甸甸的公文包。

但她满足了。爱在爱中满足了。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况且她已拥有了这一个夜晚,他奢侈地为她“放浪形骸”。

他说:“说一个心愿,我满足你。”

她说:“哦,陪我,去看地中海的落日,去看瑞士阿尔卑斯山的白雪,去圣地耶路撒冷的古寺朝拜!”

他说:“乖乖,一口气!”

她说:“答应我,只要与你足履同及,当是人间天上!”

他说:“我答应你,不过不是现在。今生今世。哦,不够的话,来生来世。”

她的心又咯噔一下。这样的玩笑!他生未卜此生休?!

九年后的多雪的冬天,她一身缟素上了瑞士阿尔卑斯山,白雪皑皑,惟余莽莽,她流着泪写下了悼念亡夫的诗:。

十五年后她带着小女儿去到土耳其君士坦了堡,碧蓝的海湾,成群的海鸥,来自欧亚各地的船只停泊着,那血红的夕阳,在海与天的尽头苍凉地依恋地坠落!泪水模糊了她的双眼,这一瞬间,在摄影中也许与日出别无二致,可是身临其境者知道:完全是两回事!然而,生命就是这样!火辣辣的太阳从西边坠落,湿淋淋的太阳从东方升起。她忆起子沈三白中写到芸殁后他独自游虎丘的心情:“今虽斯有境地,而知己沦亡,良可悲叹。”世间也有痴如我,岂独伤心是香梅!

花甲之年的她两次去到以色列的耶路撒冷,身分已是美国国防部特别顾问了。她不是单纯地顶礼膜拜,而是深刻地思虑战争与和平、母亲与儿子这类永恒的话题了。

陈纳德依然故我。

在华盛顿,他像被狠抽着的陀螺似地高速旋转着,他已经停不下来了。

他将《一个战士的道路》送给各界特别是军界有影响的人,他在国会的各种委员会作证和演说,他出席国务院的几次听证会,他在葛柯伦的帮助下与中央情报局长会晤……一言以蔽之,他得争取美国政府给垂死挣扎中的蒋介石国民党大输血!他得到的赞誉是:“陈纳德在30分钟内传达给听众的,要比大多数演说家在两小时内所传达的还要多,还要清楚。”可是,政府根本不想再将援助付堵现实,理由很简单,无底洞填不满,朽木不可雕,得维护美国自身的利益。

春水向东流(11)

沮丧的陈纳德与陈香梅回到了广州。他并不很清楚,中央情报局已或明或暗地盯上了民航空运大队,是福是祸!?

陈香梅归心似箭。她第二次在华盛顿见到葛柯沦律师,这位大名鼎鼎的人物,她感觉到有种东方人的严谨和智慧,就是个头,在中国男人中,也只能算中等个儿。他按西方的礼仪拥抱了她,他说:“安娜,去年春天,我只把你当个中国女孩,可今年春天,你就成了伟大的母亲,了不起。中国话怎么说的?女大十八变。”一时间,她对小安娜牵肠挂肚。

小安娜很好,只是体质仍见虚弱,那蓝色的眸子显得格外聪慧。静宜说:“小安娜像是有音乐天赋,哭得再厉害,只要一放唱片,就安静了,怪不?”香梅问:“爱听中国的还是西洋的?”静宜说:“广东音乐,小桃红、雨打芭蕉、步步高什么的一放,她那蓝眼睛一动不动,好安静。”香梅亲吻着小安娜:“快快长大,小宝贝,妈给你买架钢琴。”静宜知道她心中还留着少时的遗憾,就岔开说:“眼下得调养好她,记得老祖母说的不,常带三分饥和寒,要贱贱旺旺才好;再就是认个命大的做于娘。”香梅说:“我听你的,土洋都无妨。”

国民党却糟透了。阎锡山在广州担任了国民党政府的行政院长,据说在太原解放前夕他才被民航空运大队强行架上飞机搭救出来。不过,他惨淡经营一辈子的老巢都给端了,还能指望他什么呢?陈纳德将家从广州公寓套间迁到了香港九龙肯特路12号,这是一幢带花园的小洋房,环境幽静。对面的洋房子里,住着薯名红影星胡蝶。陈香梅掩饰不住好奇心,胡蝶依旧展示着中国女人的美丽,但她发现胡蝶行路时两腿稍显内八字。她想入非非,中国人家的小孩幼时冬季多坐睡桶,跨骑在小马桶上,容易成内八字吧。然而十几年后,她第一眼见到第一夫人杰奎琳·肯尼迪时,又发现了同样的美中不足!陈香梅还是永恒地做着文学梦的陈香梅,她总爱用小说家的眼光打量人。乱中取静的日子里,她发现,她又怀孕了!

陈纳德忙得团团转。他与威劳尔在西北的兰州建立了基地,并于5月下旬开通了兰州与西宁的航行;在南边,空运大队将发军饷用的银元飞放重庆、衡阳等地;陈纳德还买回一艘大型登陆艇,将它改装戎飞机流动维修基地,这样,再撤退时,就不必拆卸、包装、再卸下;这不正是流亡的象征么?以后不到一年工夫,即从广州流到香港流到海南岛流到台湾高雄!8月5日,美国国务院发表了长达1054页的有关中国问题的白皮书,详细罗列了中国国民党以往数年内的每一个失败以及美国不能再援助的种种理由,决非义正辞严,施主首先要维护施主的自身利益,这对本已惶惶然若丧家之犬的国民党,无疑给了砸脊梁骨的一闷棍!同月,中国人民解放军由西安分三路向兰州民航空运队机场挺进,大西北何能作国民党固守的地盘?9月,陈纳德被邀请出席参议院委员会作证,因为白皮书的发表在美国搅起了轩然大波,反共的保守派恼怒抗议不已。这回,他带上了怀孕已三个月的陈香梅,还有7个月的小安娜,小安娜可不是头一回坐飞机,短途的已坐过多次了。

一到华盛顿,陈纳德又像被抽疯了的陀螺,到处发表狂热的呼吁和演说,但是,他的心里已浸透了口干舌燥无力回天的悲袁。他没有忘记丈夫加父亲的职责,一家三口,哦,是四口,飞到了他的家乡路州梦洛,他执意买下丁梦洛市科尔大街1000号这幢田园别墅式房子,房子小巧,卧室只有三间,但拥有偌大的园地,眼前是荒草杂生,但他掰着指头设计着,要开辟出百花园、蔬菜园和水果园,他的血管中流淌的不只是李将军家族的热血,更多的是老陈纳德家族农民的血液。在路州东北部他们家族还有二百多亩祖上传下来的“世袭领地”,那里有茂密的橡树林,奥其塔河静静地流淌,野物飞禽出没,是陈纳德狩猎垂钓之地。他驱车带她去此地,计划着在森林中盖幢度假用的小屋。香梅说:“叫‘垂钓绿屋’多有诗意。”他说:“不,我早想好了,叫‘安娜茅屋’。你不是喜欢大诗人杜甫的草堂茅屋么?”他比她还要有诗意,因为爱得太深。他是一只老鹰,得为她们筑好避风雨的巢窠;他是身经百战的将军,他知道蒋介石再也赢不了了,奇迹很难第二次出现。只是他仍不屈不挠,不折不回。铁了心一条道走到黑。

诺伊州长请他们乘“水上之家”游览奥其塔河两岸风光。这是诺伊的私人游艇,餐室卧室厨房浴室一应俱全,犹如漂流的玲珑别墅。白天,船在绿杨红树间穿行,两岸了无人烟,于是,回归自然的恬静与漠漠的荒凉同时填充心头。黄昏时,“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夜间,却无月无星,清风吹落了星光般的雨滴,正是丁香般的梦,丁香般的幽怨。陈纳德吸着骆驼牌香烟:“喜欢这游船么?”她说:“喜欢,但更喜欢舴艋舟。”他扬起了双眉:“舴艋舟?”她说:“是呀,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他呵呵笑道:“那还是这大游船好,载重量大。”她担心故园“物是人非事事休”呵。他说:“你简直成了中国诗魂了,你看,小安娜醒了,她像是听得懂呢。”她笑了,亲亲小安娜,手抚微微隆起的腹部,心里想着:如果大女儿学钢琴,那么,这二儿子她定要引导他学中国古诗词,她不愿他成为武夫。她毕竟是母亲心。

春水向东流(12)

月底,告别梦洛飞往加州。陈应荣巴结束了沙捞越的工作,退休回到了旧金山。他跟妻子女儿们居住在皮德蒙特的小山上的两层楼房中,面临宁静的海湾。生米已成熟饭。他也尝到了当外公的喜悦,很是热情地接待丁女婿一家子,妹妹们便像过年似地快活。碧茜则以继母和医生的双重身份提议香梅小住下来,因为孕妇和小安娜都不易过度地劳碌奔波。这当儿,一件震撼世界的大事发生了!1949年10月1日,毛泽东主席在天安门城楼用他那浓郁悠长的湘潭腔;向全世界庄严宣告:“巾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了!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了!”那末,他们呢?他们像是从地球上给甩了出来,根拔了起来的茫然笼罩着小楼。窗外,皓月当空,海水蓝蓝。中国人很能触景生情又很爱借景抒情,陈香梅吟起了李煜的《虞关人》:“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反动乎?蒙蔽乎?浮躁乎?逆时代潮流乎?这是她此时此地真实的情感。陈香梅和小安娜留了下来。陈纳德急急飞去广州。

10月,国民党军队从广州以北的曲江撤出,民航空运大队将大本营迁到香港;广西白崇禧正与解放军处在激战中,但无济于画;国民党已将金库金银运往台湾。西南的达官显贵富豪名流乃至各类不明真相的人,如潮水般逃往香港、逃往台湾,逃往美国。飞机!飞机!人们翘首以待。小国、中央两家航空公司已于7月迁到香港。11月9闩,此两航空公司的留港人员作了义无返顾的选择,毅然决然宣布起义,12架飞机在一天之内飞往广州,中华人民共和国政务院接受两航起义,并宣布两航资产已属中国人民所有。其时,在香港九龙启德机场尚停留着两航公司73架飞机,包括现代化的康维尔和DC—4飞机。这对国民党蒋介石不啻是严冬还遭霹雳,台湾是个孤岛,如若这73架飞机归属了原本小米加步枪的共产党,天爷,岂不如虎添翼?蒋介石恐惧在孤岛遭到灭顶之灾,他想到了老飞虎将军陈纳德,而陈纳德也深为此忧虑,于是,陈纳德与威劳尔匆匆飞去台北,蒋介石总统府秘书长张群,外夺部次长叶公超立即与他俩策划于密室。11月11日,国民党国家航空委员会吊销了两航的飞机登记证,民航空运队作为代理雇了一帮人守卫飞机,并把所有飞机轮胎的气都放掉了。港督葛量洪11月17日宣布,在英国未承认新中国前,不许两航飞机飞回内地。陈纳德不敢高枕无忧,如果英国很快承认了新中国呢?他决心插手到底,那就是将73架飞机的所有权转到美国手中。他飞到美国,葛柯伦大律师很是赞同,迅速成立了美国民航空运公司,股权人为陈纳德、威劳尔、葛柯伦兄弟、杨曼、布伦南等。民航空运公司与民航空运大队有何差别,就是台湾当局怕也弄不清楚,但葛柯伦很懂,“掉包计”就此紧锣密鼓拉开了序幕。陈纳德从加州接香梅母女回到了香港,立即与威劳尔向台湾提出购买73架飞机等原两航资产的计划,台湾心领神会,立即同意,威劳尔签了一张475万美元的期票。葛柯伦在华盛顿理顺各种关系以取得美国对这些飞机的注册,陈纳德以美国民航空运公司负责人身分,问香港高等法院提出了两航在港资产归属美民航空运公司的申请。陈纳德又一次充当了出头鸟,与新中国公然作对,这自然引起了新中国的强烈抗议。陈纳德原以为能速战速决的事实际棘手得很。香港高等法院驳回了陈纳德的申请,接踵而来的是长达3年的法律战,这倒是他始料未及的,他自讨苦吃在沼泽中跋涉。而随着整个中国大陆的解放,他前前后后建立的49个基地全部丧失,财政拮据、濒临破产!陈纳德不服输,仍勉为其难将存在勐遮的几百吨锡运往海南岛,途中空运队员波尔被解放军俘虏,而上一个月,300磅的麦戈文也在柳州被俘虏。前景黯淡,他和威劳尔飞来飞去寻求支持,到得1950年3月,空运大队奄奄一息,人员走的走,裁减的裁减,全队仅剩24名外籍人员,欠债67.1万美元。陈纳德聊以自慰的是,空运大队在大陆3年共飞行了约6000万吨/英里和运送了30万名旅客,他仍津津乐道于统计数字。就在空运大队最危难之时,早就注目他们的美国中央情报局阴恻恻地伸山了有力的双臂。“不公开的主人”先后以100万美元秘密买下了窜运大队作为东方的反共保垒,但是,空运大队仍继续从事商业飞行,绝大多数职员也根本不知晓这已不是客货运输公司了,陈香梅蒙在鼓里,一无所知!直到陈纳德去世后,她才如梦初醒,佃她执拗地坚信陈纳德也是受蒙骗的,全是威劳尔等人瞒天过海干的。其实,这是不可能的,陈纳德不至于单纯无能到做傀儡的地步,中央情报局日后利用空运大队进行的种种活动,陈纳德不仅不是一个袖手旁观装聋作哑者,反之,很是活跃地参与了。他对陈香梅在此事上滴水不漏、守口如瓶,只能说是他对陈香梅爱之至深的呵护,他不能让她卷进险恶的政治风浪中去冒险挣扎,不愿让她为之而焦虑担忧,那么,一无所知是良策。当然,这种“天大的事我一人担了”的深爱中,不无对女性或许是无意的俯视的大男子的尊严感,他要求陈香梅永远做他的中国妻子,也道出柔弱温顺是他心目中的女性美德。就像他对陈香梅工作的安排,始终只是民航空运公司月刊的编辑,这是他的优秀的个人道德所至,也折射出他对最心爱的女人的要求准则:主要是做一个智慧型的贤妻良母。

春水向东流(13)

一无所知的陈香梅在九龙塘的小洋房里即将临盆……她已习惯了聚少离多的十活。白天上班,归家逗逗小安娜,腆着大肚子在花园里散散步,给宽大无形的孕妇袍缀上一两条漂亮别致的花边,亦是少妇爱美之心的流露。有时星期天,方丹会来看她,民航公司不景气,方丹也被遣散了,就又重操旧业做记者,卖文为生。两人在一块,作家梦不断,双双逛书坊,买回《春明外吏》、《京华春梦》等小说,翻阅消遣之余,手又痒痒,散文随笔小说流淌个不停,而且练习用英文写作,笔耕驱赶了长夜的孤寂。

三月的香港,潮湿多雾。写累了,她会拉开窗帘,透过绿玻璃窗看那白雾溶化了的世界;刹那间,她会淘气一回,双手推开窗前雾,那漾漾乳白雾便撒野似地浩浩荡荡涌了进来。黏黏的凉凉的,慢慢地混淆了一切,小楼如舟,在雾海中晃晃荡荡,远远近近迷蒙的灯火闪烁,前生、今生、来生,如梦如幻!只有窗外杂树青草勃勃生长中略带腥味的气息,激活着她的构思,大人物陈纳德已是她最亲近的人,可她似乎仍更愿写小人物的悲欢离合,虽然没有气吞山河的悲壮,但那种种情伤的小故事,不也能勾起人们的泪与笑么?往事如梦,无处寻觅,而留在纸上的笔墨,似能稍记雪泥鸿爪。

蓦地,她想起了悲凉去世的母亲,想起了离沪前夕二叔陈应昌的追悔。

秋风萧瑟,凉意沁人,夜已深沉,二叔却突然来访,是因为明天一早她就要南飞?二叔却只是闷坐不语,他性情怪癖,少时的她就曾吃过不少苦头。空运大队成立之初,学过飞行的二叔也在上海,陈纳德派他在虹桥机场做站长,可叔侄的关系仍寡淡如水。

万籁俱寂,壁炉里的火荡漾着暗红的光晕,二叔要了一杯白兰地,像是为了壮胆,一饮而尽后,方说:“二十多年了,这秘密直压在我的心头……今生今世,或许,我们再不能见面了……我要说出来……哦,我对不起你的母亲———我一直深深地暗恋着她!”

晴天一声霹雳!她不敢相信自己的听觉!二叔还在絮絮叨叨地说什么,她不要听,她恶心,她浑身发抖,不明不白的委屈和龌龊阻塞着胸腔,这是埋藏着的家丑?这是意念上的乱伦?她容不得。她请他离开。他走了。是炉火还是壁灯还是她的视觉在扭曲着他的身影?他突然回转身,颤声说:“请你宽恕我———”两行泪水潸然而下。天地凝固了,她睁大着眼,刚过四十已见苍老的男人的泪竟是这样的清澈!这是她的亲二叔,至今不娶亲,是为了不能启齿的病态的爱!

她不宽恕他,将脸扭向一边,泪水也啪嗒落下。

而今,做了母亲,略略懂得了宽容。二叔的情感是罪恶的,但他毕竟只是痛苦地自焚,当然,那火焰也不小心地灼痛过别人,但他终于克制着,人过中年而请求小辈的宽恕,这是怎样的尴尬和屈辱。只为了成为一个人吧?

她思考着人世间这磨人的“情”。是哈代说过吧,呼唤的与被呼唤的总是很难得呼应。而他与陈纳德,超越时空,彼此呼唤,彼此答应,这就是幸福。

以后,她写作出版并颇获好评的长篇小说、中篇小说《追逸曲》,那无法释解的断肠情结,那缠绵哀婉如泣如诉的叙述,那雾里看花的朦胧痴迷,那水中捞月的空落怅惘,拨动了多少痴男怨女脆弱的心弦。而创作的契机,灵感的激活,是香港的多雾的春夜。

这年代,在新中国,是“虎踞龙盘今胜昔,天翻地覆慨而慷”;在国民党,是“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而25岁的陈香梅,在后者的悲凉意境中,仍编写着人类永恒的爱情的故事,或许,女人太爱做梦,不论何时何地。

预产期到了。

陈纳德打定主意,这回陪伴着她!

电话铃声骤响,是台湾挂来的,催促将军立即飞台湾一趟。陈纳德皱紧双眉向香梅:“明天早上以前可不能出生!我午夜赶回。”她哭笑不得。好吧,母子俩齐心协力,听一盘大将军的指挥。

午夜,将军未归,分娩前最初的微微阵痛却已开始。她拉开窗幔,乳白色的雾竟像泼翻了的斗;奶般浓郁,飞机能降落么?她盯着时钟,钟摆嘀嗒嘀嗒,伴着她的心跳。儿子,勇敢点!像你姐姐一样,没有人陪伴,也顺利地来到人间。

急促的脚步声。门像被狂风吹开。将军归来了!他微微俯下身,紧张地问道:“没事吧?”雾气和汗水浸润着他皱纹纵横的老皮脸。她摇摇头,面对他的紧张她却沉着放松了,她已经做过母亲,知道还有会子,别动早了窠。

五点,阵痛加剧,他们该去医院了。将军却慌张得团团转。要给医院挂电话么?要带上些什么?能走到小车旁么?哦,是他自己两腿发软,他无法开车!陈香梅虽疼痛难忍,却撑不住大笑起来,又不是你生孩子!一个身经百战指挥若定的大将军,在即将分娩的产妇跟前是这样的仓皇滑稽。在种的延续生命链条的环环相扣中,沉稳地背负着十字架的还是女人!

春水向东流(14)

1950年3月10日清晨6点不到,在九龙圣·德利萨医院,第二个孩子呱呱坠地。在淡淡的晨雾与薄薄的晨曦交融中,走出梦乡的小家伙闭着眼哭够了,这才睁开眼看人世间———是深棕色的眸子。

哭声嘹亮,却仍是个没把儿的。

陈纳德并不掩饰他的失望,只是他不像东方男人那般沉重。倒是幽默地打趣:“大概你将像你生母那样,生下半打女孩。嗨,这女孩就叫雪狄雅·露薏丝,可好?”

是静宜的教名和陈纳德姨母的名字的结合,能不好?

四月,人民解放军横渡琼州海峡,红旗插上了五指山。国民党溃不成军,空运大队仓皇撤离,舍弃了不少设备,那艘大型登陆艇总算撤离到了高雄。蒋介石已在台北武昌新村为陈纳德准备了一幢住宅,于是,陈纳德的四口之家连带老仆人一起迁往台湾。

九龙的家,住了不到一年,但终归是家,处处留下零碎的甜蜜,舍不得。

走出小院,对面胡蝶家的院门紧紧闭着,蝴蝶飞了?院墙外,4月蔷薇烂漫开放如瀑流泻,阳光中,两只彩色蝴蝶在花中翩翩飞舞。蝴蝶!陈香梅轻阖双眼,蝴蝶有家么?她知道燕子有窝,麻雀有窠、蜜蜂有巢、蚂蚁有穴,蝴蝶呢?方丹大概知道,因为她是大理蝴蝶泉边长大的。可是,陈香梅的习惯,离去时只愿悄悄离去,没有惊动任何亲友。

走人。陈纳德咕噜了一声。

飞机从启德机场起飞。这位于九龙城外狭小平原上的机场1924年才正式兴建,是以立法局华人议员何启和区德的名字命名的,最初不过想合资兴建私人俱乐部。1936年正式用作民航机场。1941年12月8日上午9时40分,日本空军空袭香港,这里便是主要轰炸目标之一。当时停在机场上的英国皇家空军飞机6架和民航机8架全被炸毁,浓烟滚滚,爆炸声撕碎了人们的神经。陈香梅一辈子忘不了这一天。陈纳德从舷窗俯瞰九龙湾旁的机场,他更焦虑的是现实。机场已扩展了许多,那是日据时期日军为军事需要,驱使千华工毁了数千民房拆了九龙寨城墙,挖了宋王台的泥石,削掉了维多利亚山上半截,填淹了龙津步头,在军事需要的同时也宣泄着侵略者“破坏风水”的阴暗卑鄙的心理,但扩建的机场并未挽救他们覆灭的下场。然而,机场眼下用于经济发展了吗?两航官司仍在无尽头的纠结中。七十多架飞机仍由港府扣押住机场,风吹雨打又遭人破坏,为此中国外交部向英国政府提出了严重抗议。陈纳德在败诉后却仍不服输,葛柯伦在华盛顿四处活动,请出了当时最有名望的律师当努文,此人曾做过中央情报局的头子,准备向英国伦敦最高法院上诉。陈纳德不能也不愿从这场马拉松官司纠结中自拔,满脑袋只有一个字:赢。

升入高空的飞机平稳地向台湾方向飞去。陈香梅还从未去过台湾,陌生新鲜的向往中却有着沉重的失落感,她还能回到广州、上海和北平么?

刚刚诞生的新中国充满了生命力,她清醒地意识到这一点。瑞典、英国、挪威、芬兰、瑞士等都已承认了新中国。北京政权对美国的态度很是强硬。一声“别了,司徒雷登”,对美国的对华政策彻底失败不无嘲讽和尖刻,“茕茕孑立,形影相吊”的司徒雷登只好夹起皮包走路。美国的白皮书引起了保守派的强烈不满,共产党则指出这不过是以推卸责任为目的。在《别了,司徒雷登》一文中还指出:陈纳德航空队曾经广泛地参战!”

她还能回大陆么?

但她对这位不同凡响的湘潭男子分明是仰视的。他痛快淋漓,一句“我们中国人是有骨气的”,铿锵有力。

“湘人不倒,华厦不倾。”她记起了这句话。

天上人间

(1)

只有一个人爱你那朝圣者的灵魂,

爱你衰老了的脸上的痛苦的皱纹……

&mdas;叶芝

四天!

还有四天。

雪白的墙壁,雪白的暗花窗幔,雪白的茶几,雪白的碎纹釉瓶里插着一大捧雪白的珍珠梅,雪白的床单与雪白的枕套间是一张瘦削苍白的脸!

盛夏7月,她却不寒而栗。置身冰窟,立在雪原。春也迢迢,梦也屑屑,绿叶与温馨流逝了。也消瘦了许多的她,偏偏也着一袭乳白蝉翼纱短袖旗袍,襟上别一圈白玉般的茉莉花,因为他最喜欢她穿这一身。可是,象征神圣、纯洁和安详的白色,原来也漫连着最安详的长眠和神圣的悲恸!

14岁时香港医院陪伴母亲的一幕幕,与这间病房层层交叠。人生三大悲:幼年丧母、中年丧偶、晚年丧子。她已经遭受了一大悲痛,苍天为什么还要压碾她?难道不嫌她的心没有碾·粉?

14岁的少女眼睁睁看着心中最美丽最善良的女人一寸寸死去,一朵从青枝绿叶中拗下来的花,活生生地枯萎掉!

33岁的少妇眼睁睁地看着心中最刚毅倔强的男人一寸寸死去,一株郁郁苍的大树,却被烈火燃烧着炙烤着,只剩下焦墨的躯干,只等着有一天轰然倒下。

是的,他的肌肉已被无形的杀手剔尽,他的浓密的黑发已变得像收割后的原野,只剩下稀薄的麻白短发,衰老和死亡烙刻在脸上。他睡着,了每隔一小时就注射止痛药,可是他从不流露出痛苦,只是那原本就纵横交错的皱纹,深得如同刀刻进了骨髓里,苍凉得如同西北荒原上山洪冲刷出的条条沟壑,他仍旧不屈不挠不服输。

可是,再不服输的老汉子,人生的戏剧就要谢幕了。他的脸,宛如电影放映毕银幕上的耀眼的“完”字。

谁都要“完”。

可她似乎从未想到过他会“完”!

她应该想到,病魔纠缠,死神召唤他,前后已经三年了。

最初的征兆是1955年冬猎狗乔的死亡。

这是一条通人性的忠实的小猎犬,他在昆明时战友送的小礼物。跟随将军十三年了。它带着轰炸与战火的最初记忆,带着上海之恋的甜美与焦躁,带着广州、香港、台北、梦洛或短暂或久长的家的温馨,带着野山湖湾打猎垂钓的气息,跟随将军飞越长江黄河尼甸河密西西紫河飞越重洋,称得上是世界上飞得最多最频繁里程最长的狗。它小巧玲珑聪明勇敢,它就是生命力的感叹号,他们几乎忘了它也会老也会死!冬季,他们去美国,乔有点懒懒的,他们第一次将它留在台北的家里。当得知它病重急急返回时,乔已静静地向在后花园的圣诞花旁,每年圣诞,蒋夫人都要送给他们两棵圣诞花,他们总是把圣诞花栽在后花园里,几年下来,高与人齐,圣诞开花,冬的祝福。将军奔过去,一条腿跪蹲在泥土上,手颤抖着抚摸乔,躯体软软的并未僵硬,睁开的眼却凝然不动,眼塘子还湿湿的像是窝着一汪泪。它死了!泪水闪烁在将军的眼中,他咬着牙,不让它落下,可她呜咽一‘声“乔———”将军的泪大滴滚下。她惊骇了,这是她平生第一次看见他落泪!

他们将乔葬在淡水河旁的小山上。在台北的日子里,他们常在淡水河畔小山石径上散步,乔在他们前前后后调皮地奔跑,淘气时做几个当年艾尔索普教的把戏,将军会乐呵呵地说:“聪明的小流氓!”它是他心情的寒暑表,是他寂寞心田的慰藉所在。

冬去春来,他咳嗽得厉害,常常低烧,总以为是台北阴雨连绵的春季诱发慢性支气管炎这老毛病。他抽烟抽得更厉害,骆驼牌香烟一支接着一支。她看着他苍白的脸色焦虑地说:“亲爱的,少抽点,你咳得太厉害了。”他一笑:“亲爱的,我总是这样咳。不咳嗽不抽烟,我大概不知该做什么了。”她不觉得诙谐,她窥见他心田的悲凉,虽然他仍在不停地工作,但他不如意!她催迫他去梦洛休养一段时间。

1956年6月,一家四口回到梦洛。台北梦洛,他们都称之为“回”。几周后,他坚持举家开汽车去加拿大旅行。他像是前世欠了她的情,今世非急急地还情不可。他们去到迷人的路伊司湖,他仍时不时地咳嗽,她忧心忡忡神不守舍。8月,全家回到梦洛,但她始终驱散不掉笼罩着的阴霾。

将军飞赴华盛顿,不过是到陆军总医院做每年例行的体格总检查。8月25日晚9点,电话铃声骤响,并不太晚,但她拿起话筒的手哆嗦得厉害。一个陌生的男人的声音:“陈纳德夫人么,我是海顿将军,华德里陆军医院院长———”她的手痉挛了,她紧倚着墙壁才能不瘫倒,恐怖感已击倒了她!将军在左肺上半发现了一个小肿瘤!将军的朗声大笑震疼了她的耳膜:“小东西,别神经过敏,我很好,一切很好。明天动个小手术。哦,孩子们还没睡吧,让我向我的两个女儿说声晚安———”他没有一丝慌乱不安,仿佛不过是剜去一个小疖子而已。

天上人间(2)

翌日,她赶到医院。护士们用轮椅钭他推向手术室,她俯身吻他,泪流满面;他说:“没事。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他粲然笑着,纵横交错的皱纹像九月盛开的菊花。她宽下心来,他是她永恒的依靠!

她回到他的病室等待。白色的枕套上放着一只白色的信封:“安娜”。她扑了过去,她拌拌索抽出信笺———这是遗嘱?!

最亲爱的小东西:

我毫不怀疑,明天手术后,我仍会活着,同你和我们挚爱的女儿们继生活很多年。但是正如你所知,一切事都掌握在上帝手中,谁也不知他将于何时被召返他所由来之处。

如若万一我不能再见你们并与你们同在,我要你们知道并记住,在精神上我将永远过伴随着你和女儿们。我爱你和她们,爱得太深太深,我相信,爱的永恒超越死亡。

请千万记住并教育我们的女儿们,懂得生命的真谛:有道德,诚实,忠贞,并以慈爱待人。生活简朴,不要嫉妒别人,既能享受人间的舒适又能不以匮乏为忧。

要谦和。对你选定的职业一定要全力以赴,爱你和我们的女儿……

泪水溅落在信笺上!她不忍卒读却又止不住一遍遍读着,刹那间,是心酸眼亮的澄清的了解:一个粗犷刚毅又细腻温柔的男人,一个不屈不挠视死如归又留恋生舍不得死的凡人。一切,总根于爱。

他战胜了死亡。

医生在切片检查中发现了癌细胞!但并没有完全绝望,如果十二个月内他的肺部癌细胞不再出现,那么,一切会好起来。

她每天每天祈祷,他镇定自若,很快像常人一样工作生活,他听话地戒掉了烟,只把一只老式烟斗叼在牙间,这让她在迷茫问,总觉得他成了个历史人物!他听话地每月作定期检查,每月每月,她得到了12张平安的报告单!她到教堂虔诚地跪拜,她去寺庙虔诚地烧香许愿,夜深入静时她在后花园寂寂跪下。祷告上苍,愿以她自己的生命换来将军生命的延续!

她庆幸。她相信奇迹已在将军身上出现。他的信念是:“认识你的敌人。”他了无畏惧地面对任何敌人,战胜它,所向披靡。他是一条硬汉。

8月1日,华盛顿举行美国空军成立五十年金庆,人山人海,盛况空前。陈纳德被选为美国空军十大领袖之一,夫妇应邀出席。正在欧洲旅行的他们即从西班牙的马德里飞行20余小时抵达华盛顿。三千人参加的祝寿午:宴在希尔顿公园大旅店的餐厅中进行,五十大寿的生日蛋糕由美参谋总长泰宁在掌声中切开后,空军委员会便放映《美国空军五十年》的历史电影,由启蒙时代直到1957年1月以45小时16分环球一周的新纪元为止。第二次世界大战中,飞虎队的飞机:庄简陋的中国机场上:紧张地升火待发,在世界屋脊的驼峰的云遮雾幛中穿行,这些镜头一一重现时,鸦雀无声的观众突地爆发出排山倒海的掌声。陈纳德的眼睛濡湿了,对于三他,飞行生涯1927—1957,三十年的辛苦路,几多荣耀,几多苍凉!不要说历史如梦如烟,白云会作证。

电影放映完后,金庆进入高潮,空军委员会以五十年美国空军为背景,选出了20位划时代的空军代表人物。年逾八十仍健步如飞的美国第一位空军飞行员兰吾、刚毕业的空军少尉法利、女飞行家戈琴、第一位环球飞行家纳逊、第二次世界大战欧洲战场空军代表人物通纳、亚洲战场代表人物陈纳德等都获此荣耀。元老兰吾为最年少的法利佩戴飞行证章时说:“我的一生皆为航空,其中有是有不是,但我毫无遗憾,希望你活到八十多岁时也与我有同感。”陈纳德将她的手攥得铁紧,她知道,他心潮起伏。当陈纳德与兰吾出场时,三千人突地起立致敬,她止不住热泪滚滚,她觉得将军一生的事业,在这一瞬间得到了报偿。

8月,他们还出席了在加州奥哈伊召开的美国志愿队大会。这一年,从天南海;比赶来看“老汉子”的“孩子们”比任何一年都多得多!孩子们!他爱他们。1941年7月他在美国组织了志愿队,经过缅甸东瓜艰苦的训练,珍珠港事件后在昆明、仰光空战,打出了“飞虎队”英名;1942年7月志愿队解散,编入美国第23战斗机大队,即驻中国空军特遣队,劝;战果累累,保持“飞虎”美名;1943年3月又解散,成立第14航空大队,直到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飞虎”威名不衰。铁打的军营流水的兵!可老汉子忘不了一拨一拨的孩子们,孩子们更始终敬爱老汉子。在回忆的歌声和交谈中,他喝了一点点酒,他说:“死而无憾。”她挽紧了他的手臂,不,她不要他就此打上句号!

上帝、菩萨、苍天总爱跟善良的人开玩笑!1957年9月,陈纳德手术后的第13个月,检查出他的肺腔又发现了一块小斑点!11月的一个雪天下午,她陪着他去波士顿著名的拉希医院作精密复查,被冷酷地告知:他只有三个月可活!即便他有非凡的毅力,最多也只能活六个月!

天上人间(3)

1957年圣诞节,像过去了的七个圣诞节一样,他们回到台北过;像结婚后第一个圣诞日定下来的不成文的规定那样,照常工作。民航总公司坐落在台北繁华的商业区大稻埕,离他们居住的武昌新村12号约十分钟的汽车路程。硕大的写字台上,各类文件堆积如山,他伏案疾书,忘却了一切。是生命的晚钟已敲响,他得快!否则来不及了。是生命仍在希望中,工作着就是辉煌。她来催他归家,他的侧影烙进她的视野,她惊讶地发现:他并没有变!凝神的眸子,坚毅的鼻梁,倔强的向前翘起的下巴,刀刻般的冷峻的皱纹。他仍是骄傲的苍鹰,志在千里的老马,他不会死!然而,他冷静地告诉她,离台前他要举行记者招待会,将他的病情公布于众!他顺从了死亡?!她泪如泉涌,他的双臂仍有力地拢住她说:“小东西,还要你答应我一件事———不要流泪!”哦,这能做到吗?她伏在他的胸膛上放声大哭,陷在悲恸与绝望中的女人,除了眼泪,还能有什么?

1958年元月,他们飞往美国。旧金山机场记者群喧嚣热闹,他们涉及一个触目惊心的话题:将军之死!他却从容笑答,咬着那只古老的空烟斗,他与麦克阿瑟说出同样的话:老兵不死!

然而,他已经咳嗽咯血,住进了纽奥连的奥其勒医院;继而飞赴华盛顿的华德里医院接受一百万伏特的X光治疗,他骨瘦如柴,高高突出的颧骨上是红热的斑点,他的艰难的咳嗽声和沙哑的声音像破碎的瓷片在一寸十割破她的心房!他仍旧工作,忘不了民航公司;他留下了叶‘万句话的录音,他放心不下她与女儿们。

3月,他神奇地走出医院,回到了梦洛的家,与他最深爱最舍不得最放心不下的人共度了最后的时光。他战胜了3个月的死亡通知书。

5月,他再进纽奥连的奥其勒医院,他已经吐字艰难,但他仍竭尽全力说出:“中国的一切都美好,而我得到了中国最美好的东西,那就是你……无论有什么事发生,我要你记住,我是十分爱你的,远胜我曾爱过的任何女人……”她泪流满面,她忘情地吻他,他沙哑地说:“不要流泪……不要流泪……”

这是1958年7月24日!他仍顽强地活着。主治医师奥斯纳惊叹了:“他是超人。他是这样地沉静平稳,至少还能维持三个月到六个月。”因为他已超越了医学鉴定的6个月的最终死亡期。

她何尝不希望如此!她不能没有他!可是,她深深地知道,他忍受着怎样的痛苦。这条硬汉!

昨夜的不速之客———女相士埃德娜的预言粉碎了医师的判断,她也听见了死神的脚步,莫非谁都得顺从死亡?

又是九点刚过,响起了急遽的叩门声。夜间她住在将军隔壁的房中。打开门,进来的是将军病友的太太露芙和一个陌生的女人,同命相怜,她与露芙有时结伴购物和说说话,医生已告知露芙要为丈夫准备后事了。此刻,露芙的眼中却闪烁希望之光:“安娜,这是我表姐埃德娜,她会算命,她刚给我算过,说我丈夫还能活好长时间呢。你也算算吧。”她摇摇头,可埃德娜已凝视着她:“你要算的默念于心中,别出声,看着我。请抽一张牌。”她身不由己,这貌似普通的女人有一双黑多白少的眼睛,逼视着你,像千年的深不可测的古井;一副扑克牌成扇形张开,遮挡着女人的脸的下半部。她像中了魔似地抽出一张:黑桃A。女人并不看牌,只定定地盯着她:“死。四天。”她不寒而栗,继而愤慨不已,这女人在诅咒她最亲的人么?女人却只管说她的,一副牌在桌上作各种排列:“你丈夫去世后,你将生活在一个你原本不想去的城市。你住的地方与十字有关。你今后的生命中还有两个男人,但是,你不会再婚……”她不要听,可又止不住想听,她给魔住了。她毛骨悚然。

中国人常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她信吗?

她不要他离开人世间!

四天!

她却无法驱散这个数字。

四天!

此时此刻如若有神力,陈香梅渴求的倒是“度日如年”!一日长于一年,是她的祈祷。然而,文明的时钟嘀嗒嘀嗒走得好响,倒是她一天老一十年。

第一天午后的斜阳中,一位气度轩昂的贵妇轻轻走进了病室,将军与香梅的眼睛都为之一亮。香梅急上前,未语泪先流!

贵妇也着一袭白色短袖织锦旗袍,滚着极细的葱绿色韭菜边,襟上是葱绿的琵琶扣,脚上是一双白缎绣凤软底鞋;浓密的黑发纹丝不乱,往后绾成一个大发髻。她的双手捧着一大束五颜六色的唐菖蒲,十指尖尖涂着艳红的指甲油,右手无名指上戴着的莲子大的钻戒熠熠闪光。这就是61岁的宋美龄,肌肤仍白柏丰润不见一丝皱纹。宋氏三姊妹尽管信仰、追求、禀性、脾气等各有不同,但有一点相同,深受西方教育的她们在公众面前的形象,都完全是典型的中国女人,旗袍成了她们永恒的行头。

天上人间(4)

61岁的贵妇带来了绚烂和热闹,倏忽间,陈纳德忆起了二十年前的夏天在上海旧城区的第一次见面!他称她是他的“女王”。这个贬多褒少的女纵有千般的不同,但陈纳德始终看到的是她人生的美好闪光点!他与她伫立南京机场迎接夜袭日军归来的中国空军,可是因为技术不过硬,连着4架飞机在她面前坠毁,她开心的欢笑变成了声泪俱下:“怎么办啊!怎么办啊1”她挽着他与史迪威的手臂,孩子气地说:“这下可好啦,我们有力量啦。”她去到华盛顿为中国抗日募捐,在第一夫人埃利诺于白宫举行的茶会上,埃利诺告诉她这沏茶的中国茶叶保存有一百多年了,她竟盲率地说:“在我们中国,这种茶叶只配作药材……”点点滴滴丝丝缕缕,即使她是一个权欲熏心的女人,在他眼里也还是有魅力的爱权的女人。陈香梅感受到的则是她的人情味,他做了小安娜和小雪狄雅的教母,蒋介石给两个女孩取了中国名字,并各送一枚图章,大的叫美华,小的叫美丽,这都是传统中国女孩的名字,但也有美中情在里边。每年两个女孩的生日时,教母都要送来小礼物。陈纳德病后,他们夫妇更是关怀备至,蒋介石还托人介绍了中药偏方。

眼下宋美龄是专程从台北一飞来看他,他吃力地想说出什么,但发音已经艰难了。

“上校,不要说话。”她那地道的美国南方腔的英语依然温柔,那称呼也是从第一次见面后就再未改过,是一种默契,信赖如初。“这次,由我说。”不无幽默轻松,这也是一个智慧的女人。

她与蒋介石对陈纳德,只怕也不全是利用,毕竟还有一份缘与友情吧。但是,也决非毫无芥蒂,两航事件的结局各方都很不愉快。这桩官司拖至1952年7月28日,英国枢密院推翻了香港高等法院的判决,裁定停泊在启德机场的73架飞机归属空运公司所有,香港警方随即封锁启德机场,并进驻两航公司,两航员工与警方发生冲突,多人受伤,二百多人被捕。很快,美国一艘护航航空母舰“好望角号”即驶入香港港,并在九龙船坞停泊,只几天工夫便用大吊车将所有的飞机吊上甲板运走了,显然,这是中央情报局的作用。中国政府自然提出严重抗议,而台湾也并不兴高采烈,立即催逼陈纳德和威劳尔偿还475万美元的期票!民航空运公司则分辩空运队和空运公司是两回事,台湾寸步不让,这纠结争执一直到1954年7月,在葛柯伦的帮助和美国国务院的干预下,空运公司总算给厂台湾200万美元清厂帐。陈纳德牢骚满腹。抱怨说这场官司花费厂他一生的大部分积蓄,可谓倾家荡产。但他是否醒悟到自己在“多管闲事”?人家两兄弟反目为仇,打得头破血流,你一个外人火上添油这是干啥呢?一家人终归还是一家人呀,当然,他也算这家的一个女婿。也不知他是否懊悔这些年的折腾?中央情报局买下并控制了民航空运公司,虽不让陈纳德了解他们,但陈纳德作为董事长还是参与了不少策划。一方面是往来台北、东京、香港、曼谷等地的兴兴轰轰的商业运输和客运,另一方面偷偷涂改机尾标志进行各种秘密活动。1950年6月朝鲜战争爆发,美国政府又积极支持蒋介石,这类活动更有恃无恐了。空运公司的飞机出现在朝鲜战场上空,运补给救伤员;飞行中缅边界,给李弥残部投掷弹药补给;飞进中国大陆,散传单、投无线电设备、空投间谍或接出间谍。1952年11月29日,空运公司一架C—47从汉城出发,飞到东北试图接出一名特务,但地面上严阵以待,机上的两名驾驶员当场被击毙,两名情报官唐奈和费克图被俘,唐奈被判无期徒刑,费克图被判20年有期徒刑。此事一直到1971年尼克松访华时,中国政府又旧事重提,尼克松不得不为这不光彩的行径认错。空运公司的飞机还飞到越南上空,为法军投掷弹药和补给,300磅的“大地震”麦戈文被中共释放后又投入了这类特殊飞行,结果在奠边府上空机毁人亡……威劳尔终因跟中央情报局无法合作而离开了空运公司,陈纳德也终于感到心力交瘁,他卖掉了股份只拿正常的薪酬,他常常领着全家飞往梦洛,是否有种种迷惘而又无法解脱的大寂寞呢?谁知道呢?他是这样地不屈不挠,哪怕错了他也不会悔过的!幸耶?不幸耶?但诚如他自己所说:“我虽然是个美国人,但我和中国发生了如此密切的关系,大家共患难,同生死,所以我也算是半个中国人。”

衰老的硬汉说不出话,抑或无话可说?回顾67年的人生路,满目沧桑,何处不苍凉!他刚强勇猛,但并不凶狠恶毒;他倔强孤僻,但决不阴险奸诈;他有智有谋,但却不用于玩权术。在这个西方将军的身上,似乎更具有中国古代壮士的侠义之风。他疾恶如仇,是反法西斯的英勇无畏的战士。士为知己者死,他对蒋介石夫妇可说忠诚无二,无论他们处于怎样的境况中。他最后十年的错误抉择,离不开这种“感情用事”。当然,他的信仰是反共产主义的,这使他一错再错,无法不错。而这种“感情用事”,也反映在他对薛岳、龙云等的态度上,他了解他们,就愿为他们两肋插刀,并不顾忌蒋介石的恩怨。他对共产党的看法,抗战时曾坦诚地感谢过新四军对飞虎队的救助,但后来愈来愈仇恨,是否跟他再也无缘与共产党人,尤其是与领袖人物接触有关?他不了解共产党人,也无缘建立感情。如若换个视角探讨他的空中战略战术,其实与中国共产党当年的游击战术很有异曲同工之妙。事实上,他硬是被西点军校学院派斥之为“游击战术”。生命是种缘啊。他跟史迪威有缘频频接触,却无缘深交成友,其实他们的个性中有着极其相同的一点:不屈不挠。这支撑着他们整个人生。史迪威去世后,他的日记被发表,他与陈纳德的尖锐的矛盾等于又一次亮出,陈纳德如何能服输?他的一支笔曾让罗斯福对他刮目相看,他的笔端怕也会宣泄着他的偏激。这两个与中国有不解之缘的美国将军呵。

天上人间(5)

陈纳德的最后十年几乎湮灭了他在八年抗战中的烁烁光华、几十年后,一位飞虎队的老队员来华旅游,一头白发的他将抗战的军功章佩戴得胸前满满的,他行走在昆明的街衢,行走在重庆的斜坡路上,有好奇的娃娃相跟着,有时髦的青年投过惊异的目光,可很少有人知道这是飞虎队的光荣的纪念!他的眼光茫然了。但也不必过于悲观。人们还是记得飞虎队,记得陈纳德的。1984年6月,张爱萍将军指出:“陈纳德将军为中国的抗日战争作出不可磨灭的贡献。他是中美人民友谊的具体体现。这种友谊经历了血与火的考验,它是牢不可破的。”拂去历史的尘埃,还原一个真实的陈纳德。千秋功罪,自有公正评说。这是后话。

第二天,即1958年7月25日,华盛顿白宫打来电话,艾森豪威尔总统提请国会晋升陈纳德为中将已获通过,陈纳德终于晋升为三颗星的中将,但是,已经迟了整整十年!这还是在葛柯伦、艾尔索普和一些空军将领及路易斯安那州的议员的不懈努力下才取得的。而陈纳德既不欣喜若狂,更无受宠若惊之感,他平静且平淡,富贵于我若浮云。这世界没有我春天照样会来到。两天后,他离开了人世。艾森豪威尔前来吊唁时说:“我与陈纳德将军在第二次大战时虽在不同的战场作战,但我对他的成就、他的品德无时不表示景仰。”参谋总长在唁电中称:“陈纳德是美国空军领袖,是美国青年的好表率。”英国蒙巴顿元帅的唁电中不无叹惜地指出:“陈纳德将军的事功与伟业一直没有得到应得的奖赏。”陈纳德的一生有是有非,但是,他的天下毕竟是打出来的,不那么容易被岁月磨蚀掉。

第三天,在相对平静中度过。每天陈香梅都能收到许多的来自世界各地的慰问信,有熟悉的朋友,更有素昧不是生的陌生人。人未死而世人已知,难能可贵。陈纳德最关心的是飞虎队的“孩子们”的近况,陈香梅总是先挑出“孩子们”的信读给他听,读着读着,她会哽咽出不了声,将军的枯瘦的大手便握住子她的手,她知道,他在说:“不要流泪。”她给飞虎队协会的朋友们写信,她相信大夫们一致公认的硬汉陈纳德会勇敢地战胜病魔,8月将在旧金山举行的飞虎年会上相聚。她的笔在信笺上滞住了,硬汉的8月在哪里?

第四天,是星期天。陈纳德分外神清气爽,医生同意他会见客人。民航公司的副董事长道尔专程从华盛顿飞来看望了他,将军的女秘书多琳前来请他处理了一些书信文件,她前前后后在他身边工作已十几年了。将军的长大成人的子女们都来探望他,他的眼中流淌出罕见的满足与闲适。陈香梅去到天主教堂望弥撒,她跪在蒲团上默默祈祷,三分侥幸七分绝望!该完的事他都完了,生命莫非真的该打上句号了?!她回到医院时,将军的老友诺伊夫妇正在探望陈纳德,香梅隐约知道,将军已托付诺伊和葛柯伦日后照顾她和女儿们。谁说:“死别已吞声,生别常恻恻”?分明是“生人作死别,恨恨那可论”!热心的诺伊夫妇执意邀香梅一块出去吃中饭,他们看小香梅实在是太憔悴了。香梅不想去,陈纳德慈祥地看着她,沙哑地说:“你去吧,散散心。”她只有从命。星期天的法国菜馆,热闹似过节,可是她失魂落魄,无心品尝一道道名菜,她只是下意识地吸吮着薄荷冷饮,冷到了心里,而额上却沁出密密集集的汗珠!她顾不及礼貌周到了,她冲动地站了起来:“对不起,我想我该回医院了。”她的脸色苍白得吓人,诺伊老人不放心地将她送上车:“你没事吧?”她没事,可她担心病床上的他。

下午的医院,没有查病房的忙碌,便显得格外静谧,她紧张地推开虚掩的房门———虚惊一场。

微风轻拂着白乔其纱窗幔,室内飘荡着茉莉花的清香。一只钟嘀嗒嘀嗒嘀嗒走着,指示着三点。将军像是还没醒来,安详地躺着。她放下心来,蹑手蹑脚走向床前。他睁开了双眼,他本就没睡着,还是太熟悉她的气息?她说:“亲爱的,我回来了。”他的目光霎时异样地光亮,他突然坐了起来,热烈地伸出双手,她几乎扑过去握住他的双手时,他喊出了清晰的话语:“亲爱的,让我们说再见吧———”大口大口的鲜血涌了出来,她的思维凝固了!奥克斯纳博士和五六个医生护士急急地跑进来抢救,可是,他的生命已经打上了句号。到处是一摊摊鲜艳夺目的血和无数猩红的血点子,像是一团团火在噼里剥落燃烧着,生命,就是燃烧!

奥克斯纳博士沉痛又困惑地对她说:“我真没想到,他会去得这么快。”

他去了!她这才醒悟过来,她浑身颤抖,她扑向他,一遍遍喊着他:“克莱尔———克莱尔———”她不相信他会离她而支她不能没有他1

她没有呼天抢地哭嚎,她请求让她再单独和他待一会儿。她跪在他的身边,握着他的尚有余温仍旧柔软的大手,可是,他已无力与她紧紧相握!

天上人间(6)

从今往后,她又是一个人行路。哦,不,还有他与她的骨肉———一对才八九岁的女儿,行路难。湿热的泪水这才涌了出来,流到嘴角,分外咸涩。

不要流泪。

可她做不到。

“将军一去,大树飘零;壮士不还,寒风萧瑟!”

没有了大树,如何遮挡风雨烈日?没有了将军,她的生命中怎么再会有春天?

33岁就成了新寡的她,心在泣血。

却只有追思,绝无追悔。

不要说:“少伴老,难到老”,不要叹11年的夫妻岁月太短暂,将军给予她的爱,给予她的天空和家园,怕是别的女人纵有几辈子也无法拥有的,而她,33岁就已经拥有过。她丝毫不想炫耀于世人,但她的心分明是满足的。

杜甫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她不敢说已读过万卷书,但可以骄傲地说,不知行了多少个万里路!一年中有六个月在“鸡声茅店月”中度过,他带着她,“晚随残月行,夕与新月宿”,飞遍了中国,飞遍了美国,还想飞遍世界。

陈纳德已飞遍欧亚非洲,飞南美洲和苏联,是他的心愿。1953年9月9日,得公事访问的机缘,继母碧茜帮他们照看两个孩子,于是开始了60天走马灯的旅行生活,算是补了个“双蜜月”。

墨西哥京城让香梅耳目一新。西班牙式的中古建筑与现代摩天大楼相间,勇猛的一斗牛士和妩媚万千的墨西哥女人叫她叹一声:好男好女。但对墨西哥的吃,却不敢恭维。咸肉香菜汤,油多菜少;烩饭中有椰子香蕉,简直大倒胃口;主食麦饼,是玉米粒做的,拌着辣椒和葱末吃,实在难以下咽。她想,吃,还是在中国!

万山群绕的危地马拉,青绿香蕉的果园很是诱人,街衢上常碾过马车车轮,伴以叮当作响的铃声,恍惚间,她忆起了北平和昆明的日月。

萨尔瓦多的富庶与尼加拉瓜的肮脏懒惰郡给她留下了较深的印象。但最难忘怀的是哥斯达黎加京城圣若塞的雨夜,将军谢绝了一切应酬,拥着她去到一家小型的夜总会。屋里烛光摇曳;窗外,微雨纷飞。乐队正演奏着墨西哥的情歌:“不要哭吧,墨西加利的玫瑰。”男男女女翩翩起舞,此地以佳丽如云闻名于世,可将军只是一动不动拥着她,“你是我心中唯一的佳丽。”他如醉如痴。

被称为世界中点的巴拿马,四通八达、游客云集。夜间,沿着巴拿马海湾的灯光,像是镶嵌在紫色光晕的海面与繁华的都市间的一串珍珠。遥想当年,外祖父和三姨父先后在此当过公使,而她的父母就在古巴哈瓦那举行的婚礼,而今,往事如梦如烟!她怎能不想起过去的家?

抵达哥伦比亚的首都波哥大时,正值连天苦雨,早晚冷得像是冬天。哥伦比亚以产绿宝石和蝴蝶兰著名,她关注的是美丽的名贵的蝴蝶兰,她总也忘不了4年前檀香山的兰花之夜!久雨初歇时,她们在于佑任的公子于望德夫妇的陪同中,一同乘缆车上高山去大圣堂朝拜。山上烟雾弥漫,千年古木,影影绰绰,有石阶小径通向大圣堂,这是耶稣被钉十字架前的一段历程,天主教徒称为十二苦路。凡上圣堂的人,皆沿十二苦路诵拜至圣堂。身为天主教告诉 她,此时此刻却有点神情恍惚,她在想,少时做梦也不曾梦到离开自己的家到这么遥远的地方,可这些日子却分明在以火山著称的国度里打磨磨圈!命运之神驱赶着你,谁知是远还是近?

无论何时,无论何地,她无法忘怀故国故园!怀乡情结难解!

在这之前,她曾跟随将军去到东京一星期。林语堂先生曾风趣地说过,人生若要惬意,应有一个日本太太、法国情人、中国厨师和英国式的房子。她不由得分外注意日本女人。可是,她发现日本女人无论脸孔如何漂亮,一双玉腿却全是罗圈形的!老天,她像是给女人的腿魔住了,也许她怎么也改变不了作家观察人的眼光?日本的皇宫就在市区中心,四面环水,岩壁陡峭,有种森森然的感觉,天皇和皇后过着怎样的生活呢?是傀儡是摆设是象征?日本 伯神社是军魂的祭坛,凡是葬身异地的军魂都要来此聚集,眷属就在此追悼。神社的建筑很简洁朴实,但占地很广,庙里不准外人入内,便有一种空旷的悲壮感。香烟袅袅,梵音悠悠中,陈香梅想到的是,那些在侵华战争中死去日军,不管他们是自觉还是裹挟进了这场侵略战争中的,他们的双手都沾满了中国人的鲜血,他们都曾蹂躏过中国的山河,这样的军魂有何骄傲?!又怎能安宁无愧?!她的眼前浮出现的是香港围城、内地流亡的一幕幕,图景,人或许是健忘的,但有些事是想忘也忘不了的。

在这之后,她跟随将军飞到汉城,又驱车前往板门店。正是1955年元月雪后,寒风冷冽,冰雪未融,但是,汉城美艳的菊花却山灿然开放,自然界的景观该给人们怎样的昭示呢?怎么说和千的春天总是人们向往的呀。

天上人间(7)

飞行之外,他还带着她与两个宝贝作汽车旅行。地第一次回婆家时便深感当务之急是学驾汽车,当然,将军是她的老师。她学什么都是急性子。有次险些将车开到河里去,但1955年夏全家美国西南西;化八省的汽车旅行,五千英里的行程。她与将军“平分秋色”、独挡一面。他们首先去到西部牛仔国甜水乡,将军的一个弟弟就是甜水乡的市长。甜水乡一派西部风情,到处都是数以百计的牛群,傈悍的牛仔骑马耍枪,头戴宽边帽、身着紧身衣裤、脚蹬半高跟马靴,脖上还系一条丝巾,好侠尚义中不乏潇洒。美国西部与中国西部的占朴浑厚迥然不同,她更爱黄土高原的苍凉。

离了甜水乡向新墨西哥驶去,只见茫茫砂石,日出日落,远远传来土人击鼓伴歌声。她陡生“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厂”的悲凉感,又不觉浮想起“一去紫台连朔漠,独留青冢向黄昏”这明妃出塞的荒凉图景。她怎么也割不断与中国的脐带!新墨西哥是一个贫瘠的省份,香梅的父亲曾出任过此地的总领事,那正是她母亲去世前后,那已结了疤的情感的创伤又被不轻不重地戳破了。可向准倾诉呢?夜宿汽车旅店,朦胧间被将军轻轻推醒,两人披衣出屋,只见皓月当空,满地淡黄月,她依偎着他,他搂紧她,不用再说一个字,“但愿人长久,干里共婵娟”,美国将军也是一样的情怀一样的月!将军留给她太多的美好的夜的记忆。

“上帝乐园”则山水秀丽、温泉处处,全是天工神斧,没有一丝人工修饰的痕迹,艾森豪威尔总统休假的小白宫亦在此处,莫非上帝也是嫌贫爱富者?相形之下,一路经过的零散的印第安人的村落,起居与文化更显落后。红种人仍有自己的酋长,逢年过节仍会穿上传统的服饰载歌鼓舞。遥想当年他们的祖先曾与白人作过无数次殊死的拚搏,眼卜却只在路边摆摊卖手工艺品,那勇猛雄风似消失殆尽了。白人中也仃为数不少的穷人,口中嚼着烟草,脚上一双沾满泥土的工作靴,平生足迹不出方圆百里,辛劳于穷乡僻壤!摩门教的发祥地盐湖城中,教徒们仍偷偷地实行一夫四妻的老规矩,尽管政府已三令五申这是违法的,查到就要逮捕。香梅想,美国也并非处处是天堂,种族歧视、贫富悬殊仍是严重的社会问题。

驱车游贯通三州的黄石公园,火山、瀑布、温泉,奇花异草,叫你目不暇接,大大小小的狗熊旁若无人地在路上优哉游哉,美华美丽又怕又欢喜,香梅这才跟孩子们乐成一团。远眺高山顶上白茫茫一片,却是厚厚的积雪;八月暑天,夜间非得围炉方能品茗。凝眸金色的火苗,香梅又记起了中国西北的谚语:早穿皮袄午穿纱,怀抱火炉吃西瓜。这是无法根治的怀乡症!年轻的美国哪有中国的名山胜水多?哪有名山胜水中的深厚的文化积淀?眼前已是异邦烟月,故园难寻,不觉怅惘不已。1956年夏,全家又驱车去加拿大旅行,这在将军,已是勉为其难了。在陈香梅,风光旖旎的路伊司湖光便永恒地叠印着将军憔悴的面容。

1957年6月,将军抱病率全家去欧洲旅行,他是这样地执拗、不顾一切,仿佛要将生命作最后一次尽情燃烧。“亲爱的,现在就去。我不想等待。”他的深棕色的眸子里有着行将熄灭的炉火般的灿烂与温柔,她的心灼痛了。雾霭沉沉的伦敦、无限风光的巴黎、葡萄牙的里斯本、西班牙的马德里,留下的不会是将军最后的足迹?她的思维一片空白,唯有马德里的斗牛,惊骇得她毛骨悚然。不要!生命不要遭受这样的摧残,让生命在宁静与和谐中度过吧,也许这是女人与男人人生观的分野处。但是再强悍的男人生命也有尽头,将军终究无力满足她在檀香山之夜许下的心愿。

他们回到了家园。

有两个家:一个在台北,一个在梦洛。

初到台北,给她的印象是安静与简朴。据说台北最初名叫大加蚋,又叫艋·、莽甲、莽葛、文甲,她听来像研究甲骨文般古奥。这里原是一片沼泽密林,郑成功驱逐荷兰殖民者后,于1了08年从福建移民到此建立村庄,很快成为繁荣的市镇。她的祖籍也是福建。他们的家在武昌新村12号,前庭后院,中间一幢两层楼的青砖房,仍旧是中国风味。静宜已嫁给了留美博士生李佑厚医生,两人都供职于民航公司,因香梅一家常飞来飞去,静宜一家也就住在这里,彼此好有个照顾。左右的邻居是阎锡山和美国驻台海军司令查理·柯克,后面住的是蒋纬国、中央银行总裁徐柏园、交通部长林金生、原杭州市长周象贤等,抗战时的老友王叔铭、薛岳、黄仁霖、何应钦、周至柔等仍会来串串门,陈诚夫妇也常见见面,交往最多的还是乔治叔叔叶公超,应了俗话:衣服是新的好,朋友是旧的好。兴趣来时,就在家中打打桥牌,并不寂寞,却也无热闹,毕竟是“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让这个家充满生气的是美华美丽,曾为美华患台湾热而几天几夜没阖眼,曾为美丽淘气摔了跤而吓得魂飞魄散,琐琐屑屑的操劳担心中,幸福和期望也随之而生,只见这对小不点一天不同一天长高长大,只觉刚呀呀学语不多时怎么就叽叽呱呱,才晓得生命是一首什么也挡不住的歌!家中佣人,除了司机老汪因家眷不愿出来而没跟着他们外,全都是老的。厨子老王一口云南腔常倚老卖老话说当年,会上海话又会广东话的阿四以两千金的喂牛奶的奶妈自居,常跟老王唇枪舌剑没完没了,不过双方都将火候掌握得很好,适可而止,只给这个家乎添了几分火旺和绵长的记忆而已。有一天真光女中的陈鸣一老师上门来找事做,原来陈鸣一一有独身与老母相依为命,而今母亲已去世,举目无亲的她很有身世飘零之感。香梅见老师有难处,虽然这位老师学术平平,但香梅还是留她住下,以后就请她做了管家,她很喜欢美华美丽,也就兼做了她们的家庭教师。香梅觉得,这是个小家,又是个大家。她喜欢。她不喜欢的是台北的天气,炎热和寒冷之外是阴湿,雨季霏霏,连着二三十天,简直要让人的心都发霉了,这种天气对将军的慢性支气管炎是很不利的,将军的咳嗽也愈来愈厉害,她常抱怨台北的天气,但是,将军从来不抱怨一个字。其实,他有机缘去美国民航部门工作,但他不动窝,当然,是为了香梅。他太了解她,如果将她从中国的土地上连根拔起移植到美国,她怕是受不了的!他只是常常去到台南打猎,因为民航公司的大修理厂设在那。他喜欢一望无际的苍绿茂密的甘蔗林,喜欢树木参天的野山和静幽幽的河湾,他依旧眼明手快,百发百中,但是,他不再像昆明时那样勇猛果敢,他常常犹豫,尤其是见着大野兔带着小野兔逃窜什么的,他便心慈手软,有时,一天也不发一枪!是小猎物的凄惶拨动了老年再得两娇女的父亲的心弦?是岁月催人老也积淀着神圣的慈悲感?谁说岁月不会改变人呢?

天上人间(8)

他生病后,更多的时间是在梦洛的家中度过。1955年9月,他们花费了三个月的时间,请人将科尔大街1000号的房子扩大了一倍,是作久远的打算,谁知造化弄人,三年后连再进门的勇气都没有,因为留下了太多太多的回忆。这三个月,打建筑师进门后,设计、议价,签合同、开工、监工、验收、付款以至挂窗帘、铺地毯、买家具、挂壁画等等,一切的一切,事无巨细,全由香梅一人作主张罗,将军只有一句话:“一切悉听尊便。”忙得团团转时,见他还在悠闲地读报,也会恼他,莫非他要的是“男主外、女主内”的绝对传统的中国妻子?但退一步想想,一切随她,不也是爱么?况且,他绝不是不管梦洛的家,他的兴趣和工夫花在花园和菜园里。他答应她,让一年四季都有花开着,他种植她喜爱的玫瑰、山茶、剑兰和菊花。他在菜园里种植辣椒、卷心菜、豌豆、甘蓝、红薯、甜瓜和卡浑甜瓜。他种的芜菁长达一英尺,电视台将此当作新闻播出,一个农夫说:“这不是芜菁,我种了四十年了!”将军哈哈大笑,这是芜菁,他是农民的儿子,他的血管里流淌着老陈纳德的血液,待不再经营天上的事业,他将耕种土地,他会干得很出色的。可是,命运之神不让他大显身手于土地。1958年3月,病重的他最后一次回到梦洛家中,他发着低烧,吃不下东西,但是他带着香梅和两个女儿侍弄花园菜地,直到细雨纷纷卜个不停才进屋。他在日记中写道:“十时三十分开始挖掘剑兰花坛,十一时三十分开始落雨。菜园内计有硬花甘蓝、南美甘蓝、洋葱,可供食用。豌豆、芥菜、萝!……菠菜、甜菜与胡萝卜,有的即将或近期内即可采供食用。卷心菜也快成熟。花园有紫荆、碧玉木兰、水仙、长寿花、风信子、紫罗兰及三色紫罗兰———全是为安娜栽植的。”这个对土地有着特殊感情的男子,他选择的却是天空的事业;但他给最亲的人的爱,除了天空,还有土地,家园!

五个月后,他归于泥土。她重返梦洛的家,满园的花卉疯狂般地怒放着,夕阳如火如血。她晕眩了,她窒息了,她没有勇气推开屋门,她逃也似地离开了他们曾经拥有的家。

爱得太深便难以自拔。

她33岁。无路可走的祖父也是33岁划上了句号。

酷夏八月,她不寒而栗。

并不懂事的美华美丽却硬是她坚强地走下去的精神支柱。

花开花落,又是一年春时,她忽然明白从不喜看电影的将军,为什么会突然痴迷《春残梦断》!也许,仅仅只是为了片名!

春去春来,她从梦中回到了现实。她带着两个女儿飞到台北,民航公司她有自己独立的位置,虽然直到将军去世后,她才清楚地知道将军已没;有了股份!

她走向熟悉的办公楼,走向熟悉的办公室,陡然发觉,一切已变得陌生!她的办公桌已搬到一间狭小阴暗的房间,与人共用。新的老板如此胆大妄为欺负公司创办人的遗孀!而她。从公司创办时起,就投入月刊的编辑和公共关系部的工作中,将军说:“你学航空这行,该从下层做起。”他不曾给她一个副总经理什么的,她也始终没想过要在航空公司争天霸地,他们都不是那种人,可是,遭受的是明白无误的伤害!中国职员向她投以同情目光,甚至有压低嗓门的愤愤不平声,可她不要听也不要看,不该说同情是廉价的,可被同情的终归是弱者!她默默地走了出来。

太阳的冰冷的。美国是一个最现实、最没有人情味的国度,民航公司这一幕,让她初次尝到滋味,世态炎凉,人情冷暖。

月亮会是火热的么?是宋美龄在耳边轻轻说:“请记住,你在台北有家。”是吗?可别忘了,中国有句俗话: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何况,他们自顾不暇,安及他人?

她的脸颊像燃着了火,她的双眼像燃着了火,周身的血还是热的,全涌上了脸和眼点着了。人怕伤心,树怕剥皮。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炉香。她不能丧失自信和名誉。自信在自己心中,名誉却在他人的心中。她能做到吗?陈香梅———陈纳德夫人。

她不寒而栗。她双手冰凉、汗浸浸的,她止不住用双手捂住脸颊,她突然发现———她没有流泪!

不要流泪。

将军的声音撞击着她的耳膜、她的心。

“天上人间何处去,旧欢新梦觉来时。”

是梦断又梦醒的时候了。

第三部 梅香四海

华盛顿不相信眼泪

(1)

生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mdas;咏梅》

悲哀的创痕在你身上刻得越深,你越能容受更多的欢乐。

———纪伯伦

是大地的泪点,使她的微笑保持着青春不谢。

———泰戈尔

一座城市如同一片旷野。

———拉丁谚语

4月的华盛顿,雨濯春尘,风传花讯。杰佛逊湖畔,樱花烂漫怒放,白生生一片,如云如雪,鲜活缥缈又冷艳沉重。

早在樱花刚吐蕊时,花下就举办过樱花皇后的加冕礼。冠以皇后公主的少女们头戴花环,身着曳地纱裙,脚蹬高跟鞋亭亭立于花车环道游行,观者踊跃,欢声雷动。如此选美花会成为华盛顿春天的色彩缤纷的流动影观。杜鹃皇后、桃花公主、茶花皇后、兰花公主……美女如云,直撩拨得人们春心荡漾。一位电影明星诙谐地说:“我真伤心极了,试想20年后这些美女都会比现在长大10岁!”

女人怕老!

东方西方的女人都一样,因为女人经不起老。只是西方女人在这点上有着执著的天真:总要早早地减去10岁20岁。

以花比喻女人,是贴切的;以樱花比喻女人,则是最贴切的。红颜薄命,最烂漫时也是最荒凉时,微风吹过,落英缤纷,更不要说一场雨后,转眼就凋零。

花下,远离喧闹,一个中国少妇心事沉沉地踟蹰蹀躞。她仍有几分憔悴,却更显清丽灵秀,一双黑眸子更显清亮哀怨。她仍是一袭海青色绸旗袍,外一件白帆布短外套,襟上插一份蝴蝶兰;仍爱穿白色高跟鞋,仍爱戴珍珠项链。发型却改变了,不再是将军在世时那种浪漫的大波浪,而是像中国古代仕女般青丝蓬蓬松松高高笼起,却又纹丝不乱,于是,她展现着东方的古典美。她的表情平静又深沉,但一方绣花手帕却在她纤纤玉指中绞来绞去,掩饰不住她内心的焦虑。

何处是归家?何种工作是立身之本?她和两个女儿的前景何在?

谁能告诉她?谁能帮她抉择?谁能昭示不可知的命运的前景?

她并不是绝对地孤独。

打将军去世前夕,大姐和姐夫就专程从台北飞来帮她,待一切料理完毕,他们得回台北,也希望香梅还是回台北,中国人不是崇尚忍耐么?父亲和继母让她来旧金山,也许老父心中真诚地渴求对过去的一切作出弥补?四妹学数学,在加州发展,丈夫黄威廉博士是工程师,香兰夫妇希望二姐择居加州,彼此有个照应;五妹香竹学的是电脑,丈夫彼协在银行界,他们在德克萨斯州休士顿工作,也发出了真诚的邀请。小妹香桃刚从加州大学毕业不久,她跟二姐特别亲,而且她学开汽车,还是二姐夫手把手教的呢,眼下她正与香港商界的冯公子新聪谈恋爱,他们希望二姐来香港,外公已在将军病重时即1957年去世,可外婆仍在香港呀。

她一概没有接受。

在这樱花树下,一个女人自信自己能作出独立的选择。

她想起了母亲。也许母亲是柔弱的,但是,柔弱的母亲分明在生命的最后几年,用柔弱的美人肩荷负着养育六姊妹的重任,这是怎样的美人肩!

她想起了祖母。也许祖母不过是封建桎梏中恪守贞节的最后一代女人,但是,三寸金莲的祖母分明将儿子送去西方留学,后半生的心血茹苦含辛全灌注在下一代身上,谁能不折服这三寸金莲比男人还站得稳看得远呢?

她想起了二叔婆。她并不喜欢二叔婆,但是二叔婆言行的铿锵有力、毫不遮掩的爱憎分明的感情,不是已经永恒地烙刻进她的记忆的深处吗?不是有人赞二叔婆是“世界母性之楷模”么?

或柔或刚,或静或动,但血液中积淀着中国女人的坚忍。她陈香梅,自信也一样。

头上是青天,脚下是河流,去向哪里还是应当自己把握。她自信,她能把握住自己。

她选择了华盛顿。

这真有点不知天高地厚么?华盛顿有你这个小女子的立锥之地

她两手空空,一无所有。没有背景、没有权势、没有钱财,甚至可以说已没有了青春,有的是一双不满十岁的女儿,有的是陈纳德这受人尊崇的姓氏而已。

将军一去世,退休金停发,她只领到300美元的丧葬费。菲薄的抚恤金还必须年收入1200美元以一F者方能领刮,她总不能不工作坐领仅能·口的抚恤金吧。将军的遗产和保险金并不多,分遗产的人却很多,她大约只能分到五万美金。但产业已被冻结,得五年以后方能开启!牵扯到将军遗嘱认证以及产业等法律问题得就近处理,将军老友葛柯伦建议她在华盛顿住下。跟随将军多年的两位女秘书多琳和希尔太太也都在华盛顿工作,她们向她伸出友谊的手。

华盛顿不相信眼泪(2)

可这些并不是决定因素,一开始,她陈香梅就打定了主意,决不依赖谁。

她总是这样倔强。此峰独秀。

微风吹过,樱花纷纷落下,落在她的黑发和肩头,也落在她的脚旁。她仰脸望天,她知道,这个国家,不仅种族歧视根深蒂固,而且同样是男性轴心社会,女人的天空一样是低的。

但是,她不是樱花,她是梅花。

梅,是中国人自古以来就喜爱的花。

梅,不畏冰霜苦,喜欢漫天雪,哪怕零落成泥碾作尘,依然香如故。

她是香梅。

走出樱花林,她看见美国的国旗在风中招展。美国对于她,是陌生的,却又是亲切的。这是她的夫君出生、成长和埋葬的地方,也将是她的最后归宿地。她相信这片国土毕竟为独立、民主、自由而血战过,因而这会是个发展机会最多的国家,只要你努力。

美国的第一面国旗诞生于1776年。这一年的7月4日美国宣布脱离英伦独立。一名叫碧茜露斯的女子亲手缝制好十三颗星、十三道线,代表十三个州加入了独立政府的国旗,送给华盛顿将军。12月25日傍晚,狂风呼啸,特拉华河上的浮冰咔嚓作响,华盛顿———这出身名门世家的英国移民后裔,为了独立自由,率军渡河,在纷纷扬扬的大雪中,击败了原本强大的英国守军,从而奠定了美国独立的基础。独立之战艰苦卓绝长达四年,华盛顿每前进一步都历尽艰难险阻,有许多次简直是绝处逢生,但为独立而战的人是无所畏惧的,他走过来了。1789年4月,华盛顿当选为美国第一任总统,到费城上任。“真正的伟人,是像神那样无所畏惧的凡人。”

她曾跟着陈纳德瞻仰过华盛顿故居,郊外山林丛中一幢古旧的房子,玫瑰园中红玫瑰炽烈如火,历史与现实在这里交融。而今的华府想当初是一片旷野。1787年美国立宪成为美国联邦共和国时,国会要寻一个合适的地方做首都,华盛顿提议此处。被委托设计的工程师是艾依乐少校和他的黑人助手班纳卡,但是,是一位狂妄自大又才华横溢的法国工程师乐法设计出草图。他的大手笔和巴黎情调让美京两百多年以来始终充溢着堂堂大气。天性酷爱自由的法国人与美国有缘,四年独立之战,法国拉斐尔将军率志愿军来美参战功不可灭,陈纳德的先人就是志愿军中的一员。她是老陈纳德家族的媳妇,她跟这方国土一样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1800年美京由费城迁此,为纪念华盛顿而得名。初建成的华盛顿仍旧像旷野中的乡村,但是,南北战争改变了一切。它是北方军的大本营,也成了军火商的云集地,华盛顿繁荣了。然而,她喜爱的不是它的繁华,而是它的闹中取静,似乎永恒地弥漫着旷野的空阔荒凉,人的灵魂渴求在原始的苍茫中小憩吧。

她崇拜华盛顿,更崇拜林肯。

八年前在梦洛的家中,她与陈纳德抢着读一部传记《没人知道的林肯》,倍受感动。被称为自由之父的林肯一生充满了传奇,更充满了艰难坎坷。他是伐木工和乡村私生女的儿子,诞生在旷野中的小木屋里,但他渴求读书,他如醉如痴地读着《华盛顿传》,他勤奋地学习语法、学习演讲、学习法律。他从旷野森林中走出来了。1838年,29岁的他参加伊利诺期州议会会员的竞选:他演讲时举起双手说:“诸位先生们,请看看我吧!我就是一个自由党人,出身于一个内陆拓荒者家庭,开过荒,种过地,劈过栅栏木条,当过农场雇工、船长、店员……什么工作都做过,饱尝人间辛苦。请看一看我这双长满茧子的手吧!这像贵族老爷的手吗?我现在仍然很穷,负债累累,但是,每当我看见自己的这双手,就感到自豪……”

1860年,林肯作为共和党的候选人参加总统竞选。助选者扛着两根扎着旗子和飘带的栅栏木条走进会场,旗上写道:“亚伯拉罕·林肯,劈栅栏木条的1860年总统候选人。这里是1830年汉克斯和林肯劈成的3000根栅栏木条中的两根。林肯的父亲是梅肯县的第一个拓荒者。”林肯又一次举起了自己的双手,他以无所畏惧的诚实、勇气和智慧,当选为美国的第16届总统,

她将自己的双手举到眼前,仍旧是十指纤纤削似葱,人们赞叹她,不仅人美,手也美。是的,她生于宦门,原本可以做“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家闺秀,但她长于乱世,她已尝尽了人生的艰辛。她不是华盛顿,也不是林肯,但她为什么不能学习他们无所畏惧的精神呢?他们是伟人也是凡人,她是凡人,但她也有过不凡的经历。她不小看自己这双玉手!

她将摊开的双手紧握成拳,不过两只圆润柔弱的拳头,她能赤手空拳打天下吗?

她懵懂地预感到她自己能成功。厄运并不等于绝望,生命就是种种体验。她记起了陈纳德在读了林肯传记后的感叹:“一个人在成功以后,他所向往的不是功名富贵,而是微时那种无拘无束的、有苦难也有欢笑的日子。这是千古不变的定律。”

华盛顿不相信眼泪(3)

她还没有成功,她当珍惜眼前的日月。

陈纳德在世时,他们每每到华盛顿,总是下榻维拉旅馆800号套房。这家旅馆位于第14街和宾夕法尼亚大道的街角,离白宫只有一箭之地。这里是早年美国历任总统之家,住进这里不仅有历史感,而且有荣耀感。旅馆总经理很崇敬陈纳德,愿意以每月1200美元的优惠价格继续出租给她们,但是,她婉谢了。房租也许付得起,但套房没有厨房,在旅馆用膳费用可是触目惊心,她不能打呻了脸充胖子,在现实的国度,她得毫不含糊地现实起来。

她选择了华府西北麻萨诸塞大道400号,一座14层楼的极不起眼的红砖公寓作栖身之地,她只租下两间卧室,母女仨可谓挤挤挨挨,但月租只要375美元。更重要的是,街对面就是天主教区的附属小学,美华已念二年级,美丽一年级。

接下来是选择什么职业?呵,不如说是什么职业在选择她!有意无意的人种歧视遍布择居、就业、做学问、参政等方方面面,举步维艰。

况且,“百无一用是书生!”此时此刻,她方明白这句话的痛楚与无奈。美国社会工业化现代化,理工、数学、电脑是金饭碗,法律、财经是银饭碗,如果是速记、打字的料,找碗饭吃也不难,她可是个学文的,而且是中文!

她非得改行么?做了12年美国媳妇,在外子的熏陶下,略通美国的历史和社会现状,同时还兴趣盎然地学了服装设计、烹调、美容等技艺,原只为让小家庭生活丰富多彩而已,而现在,得用来作为谋生的手段?立足的根本?不少中国华侨就是从开餐馆起家的,时装则是高雅又时髦的行当,华盛顿仅女子服装店就有400家左右,却并不觉得过剩。服装毕竟是女人炫耀于世的无声语言。做一袭中国旗袍工价高达15至20美元,而一袭晚礼服最昂贵的达3000美元!她的服装常为美国太太小姐们所艳羡。说是流畅柔美。高贵风流。那么,从时装设计入手闯荡一条香梅的路?

不!她舍不得丢弃中国文化!尽管饮食、服装、美容都可冠以文化,但她割舍不断与书本的直接的联系,她有所根有所本,这根这本植于悠悠五千年的中国传统文化。总也忘怀不了外公的书房、北平的大学图书馆、琉璃厂的书肆、香港大学的下午茶、昆明的流亡大学、还有学术渊博的老师、文采斐然的记者同事……她执拗地以为,国学功底决不会在美国社会一无所用!她不想也不能改变自己。

这时,恰逢乔治城大学语言系在着手一项新的研究:将各种语言的教科书用机器翻译成英文。她看中了这份工作,而同时申请这份工作的还有五位男子,她毫不气馁,她击败了竞争者,很幸运地被录取了。凭什么?因为她是中国学者,是出过几部书的中国作家,是二次大战中的中国记者,她以深厚的中国文化底蕴而被录用的!不要自轻自贱,要自重自强。

她欣慰却不敢自满自足。白天她忙于翻译研究,晚上教中文,另选修英文演讲。她选择了事业,却不曾忘却母亲的职责。她很忙很累。但分外充实。只是夜深人静时,她躺在床上,却久久难以入睡。

华盛顿的夜,依旧有着旷野似的荒凉寂静。它绝不像纽约、芝加哥、旧金山那般灯红酒绿,不分昼夜,夜间十点以后,城里机场便不许飞机起降。她孤寂地躺着,只有这时才有空闲与亡夫作心的对话,“天地有穷时,相思无尽处”,然而,“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

虽说他的爱永伴着她,但是路还得她独自走。

侧脸望窗外的一钩弯月,才发现满枕清泪滋!

她的泪水并没有干涸,但只为相思流。

华盛顿不相信眼泪。

白天的她从不流泪。

陈香梅的时间:分秒必争。

早上六点不到即起床,准备早饭,读英语背中国古典诗词;尔后叫醒两个女儿,起床用早餐,她坚持送她们过街上学;她去到乔治城大学研究所,埋头机器翻译,中饭女儿在学校吃,她马虎对付一顿;下午四点女儿放学归家,会主动做点零碎事,女儿就是这点好;她下班后急赴菜场买小菜和必需品,仍遵循中国家庭晚餐要丰盛的老规矩;回家烧饭用餐后,安排女儿们小憩后即温课做作业,她又匆匆赶赴学校,一星期四个晚上讲授中文课,两个晚上她师从特别教授学习演讲;归家后,女儿还没睡的话,她听她们的睡前祷告;归家太晚的话,她轻轻亲吻熟睡的女儿们,不忘检查她们的作业,尔后收拾房间,清洗急着要用的衣物,大部分的衣被都留到星期天洗熨;待一切完成,已是凌晨一两点钟了,躺上床,全身骨头已散了架,然而仅仅几小时后,忙碌的黎明又来到了。即使是星期天,早上领两个女儿望弥撒后,神甫太太或哪个福利团体的慈善太太已等着她一块去义卖了,美国女人没有空闲!若能抽出日寸间与女儿补补课或上街逛逛商店,便是难得的休闲了。

华盛顿不相信眼泪(4)

在这个一切都机械化、科学昌明的国度,她也快变成了卓别林主演的中物化了的机械式的人了。她无限怀念东方的生活情调:雨打芭蕉时分,歪在枕头上:读《还魂记》;月光如水的夜晚,挽着爱人的臂膀在绿柳堤岸漫步,或熄了灯依偎着听一两阙小夜曲;杜鹃花摧枯拉朽般烧红了山野的春日,与三五好友踏春溪边,沏一壶谷雨茶,谈天说地,或什么也不说,只见溪水琮琮,水碓咚咚;漫天风雪,披一袭大红一斗篷,踏雪赏梅,铺纸研墨,写咏梅赞雪诗词———吝啬时间的西人定摇头这样的闲情逸致,但她难以忘怀。“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然而,人得适应环境。适者生存,;不适者被淘汰。在东方人看来,她已是美人迟暮,女过三十天过午,一切都迟了;在西方人眼中,她还是个年轻的女人,却独自拖着两个女孩过着清教徒般的生涯,简直不可思议!不管东方人西方人怎么看,她陈香梅我行我素,从头学起,从头做起,有着“双手劈开生死路”的清坚决绝的艰难和伟大。纤纤玉手已是厚茧重重,可她不悔。她虽然没有美国女人那么强健的体魄,可她有中国女人的坚忍不拔。人家干八小时,她干十二小时、十四小时乃至十六小时。

她是一只上足了发条的精致的小闹钟,嘀嗒嘀嗒一秒不停也还赶不上心跳;口丁铃铃的闹响中,她沉着又快速地调整着人生轨迹,她玩命般同时在几条道上竞走。

在机器翻译研究所,她面壁而坐,沉默寡言,仿佛又回到了昆明分社见习的时光;只是不再见邵翼之总编严厉又关切的目光。或许是往事激活了灵感,当年译电稿的扎实的基本功爆发出创作力,她一口气编著出两部中英文简繁字字典,以后多年都作为各大学教材使用。人们开始对这个娇弱忧悒的旗袍美人刮目相看,知道她不仅仅是陈纳德将军的未亡人安娜,还有一个中国名字叫陈香梅。她却依然故我,幽静如中国山水画,美丽若中国锦缎,脆弱像中国的薄胎瓷,但工作起来的玩命样,比美国的强女人还强女人。

如果以为她是个沉默的女人,那就大错特错了,此时此地,她比何时何人都更想说、更需要说、更应该说!她渴望了解周遭的人、了解美国,她更渴望周遭的人了解她,了解中国,语言是心与心交流的最简捷的桥!她学习公共演讲,榜样是林肯。不要说她心比天高,飞翔蓝天已成厂她的生物惯性。当年的林肯,被人嘲笑为“猩猩和猿猴”,可他从不自卑,在地里干活时,也模仿律师、传教士的样子作演讲,引得人们哄堂大笑,但正是这种种不{解的努力,他练就了敏捷的思路、口若悬河的辩才和不可抗拒的感召力。1863年7月葛底斯堡战役是美国内战的转机,国会决定把战士们牺牲的战场建成国家公墓,林肯从华盛顿前来参加揭幕礼,他只作了两分钟演说,不过十个句子。但字字玑珠、完美无疵,是所有阐释民主信念的最雄辩动人的演词之一。

八十七年以前,我们的祖先在这大陆上建立了一个新的国家,它孕育于自由,并且献身给一种理念,即所有人都是生来平等的。

当前,我们正在从事一次伟大的内战,我们在考验,究竟这个国家,或任何一个有这种主张和这种信仰的国家,是否能长久存在。我们在那次战争的一个伟大的战场上集会。我们来到这里,奉献那个战场上的一部分土地,作为在此地为那个国家的生存而牺牲了自己生命的人的永久眠息之所。我们这样做,是十分合情合理的。

可是,就更深一层意义而言,我们是无从奉献这片土地的———无从使它成为圣地———也不可能把它变为人们景仰之所。那些在这里战斗的勇士,活着的和死去的,已使这块土地神圣化了,远非我们的菲薄能力所能左右,世人会不大注意,更不会长久记得我们在此地所说的话,然而他们将永远忘不了这些人在这里所做的事。相反,我们活着的人应该献身于那些曾在此作战的人们所英勇推动而尚未完成的工作。我们应该在此献身子我们面前所留存的伟大工作———由于他们的光荣牺牲,我们要更坚定地致力于他们曾作最后全部贡献的那个事业———我们在此立志誓愿,不能让他们白白死去———要使这个国家在上帝庇佑之下,得到新生的自由———要使那民有、民治、民享的政府不致从地球上消失。

陈香梅与陈纳德,早能将这篇演说词倒背如流。虽然陈纳德的母亲就是南方奴隶主主力军李将军的侄女,但是李将军本人对林肯的人格力量也是崇敬的。

陈香梅很快将演讲作为第二职业,她力求讲稿和演说荡荡大气和平易近人相结合,摒弃忸怩作态的娘娘腔。美国妇女极注重团体精神,这让她的演讲天才得到极大的发挥,后来,已故的罗斯福总统夫人的演讲经理人柯斯顿·列做了陈香梅的经理人,她的演讲每场酬劳5000美元。35岁才起步学习演讲,未为晚矣!

华盛顿不相信眼泪(5)

她并没有很清醒地意识到,林肯演说词民主的精髓已溶进她的灵魂中,但是她已深深挚爱中国还有美国。有人间她:“你是中国人,还是美国人?”她回答说:“我是中国人,也是美国人。”这决不仅指取得了美国国籍。英文里有个词“Belong”,译为中文。应作“属于”或“有所属”。有所属是幸福而值得骄傲的,她太挚爱中国和美国,这两个国度有着人类执著寻觅追求的最美好的东西。

她也没有很自觉地意识到,她勇往直前为社会团体特别是妇女团体演讲,并不单纯是提高演讲技能,而是在为自己新的腾飞打下牢靠的墓石,她将拥有一片新的天地。

她不知道。她决不是一个野心勃勃的女人。

她忘情的是手中的笔!

1955年在台北圆山饭店举办的一次茶会上,她小鸟依人般伴着陈纳德,她已习惯了在所有的公众场合配角的位置,在家里当然是她说了算。几个台北的大学生激动地向他们走来,手中是摊开的笔记本和笔,自然是请将军题词,请名人留言,这在青年中已是一种时髦。将军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他喜欢年轻人,就要站起来时,几个年轻人却涌向陈香梅!老天,原来他们读了台湾出版社出版的《寸草心》,请女作家签名!刹那间,陈香梅的心中像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咸,全有。她偷眼看将军,他的表情很是茫然,中国妻子可得顾及丈夫的情绪。可她的心中分明有种苦涩的甘甜。拥有读者就是作家的幸福。她毕竟不是月亮,仅仅靠太阳的光辉反射出自己,她也是太阳。是女作家陈香梅!

陈纳德病倒后,总是深情地望着她:“做你自己喜欢做的事吧。”也许在她签名的瞬间,他也偷眼观察了弛,知晓她的挚爱所在。在丈夫的病榻旁,她完成了长篇小说。

生活是个谜。

哈代曾感喟:“呼唤人的和被呼唤的很少能互相回应。”

她与陈给德是很少的能互相回应的一对,然而,恩爱夫妻不到头,但毕竟拥有过挚爱。通常人生中呢,却处处是不能回应的缺憾乃至罪孽。

展现的就是连环套式的错爱错缘!“我”原本是总工程师秦俊的未婚妻,可在一次旅行中,却盲目痴迷地爱上了魏森。与魏森结婚后,方知魏森仍疯狂地爱着亡妻黛斯,黛斯原是彼得的未婚妻,彼得出于报复,变态地折磨“我”,使“我”濒临绝境,最后,幸亏医生魏克拯救了“我”。爱神真是个瞎眼的光腚娃娃,连环套式的错爱错缘酿成连环套式的谜!

陈香梅展现了她构架长篇的能力,情节错综复杂,悬念迭生。外国小说《吕蓓卡》式的阴森迷雾笼罩全篇,中国话剧《雷雨》式的不幸家庭的专横沉闷的氛围压迫着人的心。爱引古诗词已成陈香梅的嗜好,而一些细枝末节,如“我”爱唱爱听的歌,窜东窜西的小猎狗,则是她对过去了的生活影子的描摹。

《追逸曲》是一封封也许永远也寄不出去的信,是一出断肠的婚外恋。一个没有爱情的少妇,追思着远方的情人。是这样地缠绵悱恻,哀婉凄楚。那优美细腻的文笔,那随手拈来的古典诗词,行云流水,如泣如诉,正是陈香梅自少女时就最拿手的情书的再现。但是全篇灌输的仍是传统道德的准则,不过并不是始乱终弃的悲剧结局,而是少妇进入中年,只需要一种心灵的恬静、一种忠诚的怜爱,由此获得大解脱,一切都是永恒,一切都是神圣。这真是比柏拉图式的恋爱还要柏拉图了。灵与肉的撕掳中,肉被埋葬,灵升天了,可信不可信?但香梅喜欢追求超凡脱俗,就这样写吧。这部中篇问世后,颇受读者欢迎,一版再版,这里边是否影影绰绰有着蒋碧微与张道藩恋情的身影呢?

《异乡人》这个短篇虽叙述简单,但情真意挚、泼血如水。是抗战时在昆明的岁月,美国飞行员比利爱上了良家女子小碧,两人海誓山盟,并缔结了婚约。两年过去战争结束,比利回到美国,断了姻缘;小碧悄悄生下了他们的女孩,独吞苦果,三年后女孩夭折,小碧病危;比利接到信后速飞中国,然而一切晚了,等待着他的,是一杯黄土;他拾了一撮泥土,放入袋里。往事恍如一场春梦,相爱是如此短暂,负心却是这样长久。这则故事也是昔日昆明非常年代异族婚恋的共同的悲剧结局的写照吧。世上能有几对陈纳德与陈香梅呢?

陈香梅的笔端总是蘸满着情。她编织的故事像许多女作家一样,爱写男女之情。人生这道窄门只容两人通过,但无爱、种族、阶层、第三者等种种缘由,人们大多很难通过这道窄门。对女子,便留下“一道很长的,经常疼痛和永不会痊愈的创伤”!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A thousand Springs》(《一千个春天》)是陈香梅婚姻的自述,从1944年古城昆明与将军的相识写到1958年与将军的死别,一曲真正的生死恋。

华盛顿不相信眼泪(6)

这是陈纳德去世后,她白天在乔治城大学忙碌,只有深夜挑灯疾书,花了整整一年时间才杀青的,伴着追忆与相思,和着欢笑与泪水。

她在自序中写道:“它是一本日记,有着多少页被失落了,多少页被遗忘了;然而,它响彻了一个女人的欢笑与悲哀。这个女人为爱曾献出她的一颗慧心,整个灵魂;并深知她已获有爱的报偿。”

著名作家和学者林语堂先生为该书作序,由衷地赞叹这本书,“它是少数珍贵书籍中的一本。”“是片断的回忆,是生活的琐事,有温暖、有感情、有柔情,是他们伟大永恒的恋爱生活史。在它朴实和珍爱家庭琐事的忆念艺术中,它使人想到那本不朽的名著,那也是一个永恒不变的爱情故事,是一位平凡的中国读书人,在他妻子死后写成的。”评价不可谓不高。

《一千个春天》可以说是陈香梅所有作品中最完美最动人的一部,以前未有过,以后也不会有,这是一次高峰体验,恰如刻骨铭心的爱情只有一次一样。文情并茂、结构严谨,二十一个章节,标题全是纯中国文化味的四字句,古典诗词名句,依旧是俯拾皆是,且浑然天成,字字珠玑,无不闪烁着东方文化的智慧!

但这本书偏偏是陈香梅用电动英文打字机敲出来的!是否可以从这一侧面明隙:东西方的文化实乃相通,人类的感情实乃相通呢?

这本书最初的遭际却令人沮丧。1962年5月完稿后,陈香梅颇自信地交给纽约时报出版社出版,这是一家大出版社。但出版商审读后,为难地摇摇头:“这种纯情的作品,在美国是没有市场的。”六十年代,世界大动荡,世风日下,人心不古。性解放让西方的人们眼花缭乱,何处去寻罗密欧与朱丽叶的纯情殉情?陈香梅黯然神伤,这可是她的泣血之作。大出版商似动了恻隐之心:“这样吧,如果您愿意,我给您介绍另一家出版公司,规格可是中级的。”她能说什么呢,她又不懂出版这一行,将自己的作品付印成铅字,是每一个作家的心愿,总不能高不成低不就。

五月播种,就已误了季节;整个夏天亦不见动静,她不敢有何奢望。秋天,她有事去到泰国曼谷,这河道如网、庙宇如林的城市勾起了她童年的回忆,父母牵着她们姊妹的小手游览玉佛寺,不懂朝拜,不知祈祷,可那是人生最无忧无虑的时光,是他们家最和谐美满的日月,时光不会倒流,永远不再!而今,37岁的寡妇在沉沉暮霭中走进殿宇,夕照中纤尘不染的寺庙金碧辉煌得让人目眩,晚风吹拂树叶沙沙响,那可是智慧的七叶树?那绽开着金黄色碎花的可是圣树瞻波伽?她顿觉周身沐浴后的清新,所有的忧思纷纷沉淀下去,她不是佛教徒,可情不自禁双手合十,虔诚地祷告。刹那间,心门砉然张开,心泉汩汩淌出,然而,一无所求!只有一片安静的心海,即使她天生注定是一个漂泊者,或曰满天飞。

这一夜,她睡得特别香甜,可震耳的电活铃声将她惊醒,一个结结巴巴的声音语无伦次:“好极了好极了我一口气读完我要出这本书这本书我好不容易找到了你和你商量……”她一头雾水差点以为是醉鬼的骚扰电话,话筒里却响起了:“一千个春天一千个春天这名就是诗……”

她猛地坐起来:“请问你是谁?”

“我叫艾诺逊,纽约出版公司。你的书稿就在我手上,我刚看完,希望替你出版,你怎么说?”大洋彼岸的纽约人终于冷静下来,清楚地表达了他的意愿。

她为他的激情所感动:“好的。请你跟我的律师谈谈,他在华盛顿。”

他又激动了:“哦,好的好的,这就是说你已经答应了,我太喜欢你的这本书,一千个春天———你答应了?

她说:“好吧。”

她无条件答应了他。这在讲现实的美国,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可她答应了。

月光如永泻进住室,她想,如果真有佛光,何必是金光?此刻她就沐浴着佛光,心与心若能相通,何必费口舌讨价还价?

《一千个春天》很快在纽约出版了,倍受读者青睐,一版再版直至十版,成为1962年纽约时报书评小的十大畅销书之一,一时洛阳纸贵,争相传阅。谁说西方已唾弃了纯情坚贞?也许罗密欧与朱丽叶少男少女的爱让现代人觉得疑惑,但历经沧桑九死不悔的爱却重重地拨动了浮躁尘世疲惫人们日渐麻木了的心弦,人们分外渴求真诚的爱、崇高的爱。这以后,多种中译本,还有韩文译本和日文译本纷纷出版,东方读者的心共鸣感自然更强烈。

美国人仿佛这时才注意到,陈纳德将军的夫人安娜,还有一个中国名字叫陈香梅。

安娜·陈纳德———陈香梅出名了!

她一直在实践她的作家梦,但这一次圆梦是分外圆!

华盛顿不相信眼泪(7)

她感慨万千:“古人云:文穷而后工。这个‘穷’字,涵义太深,不只是物质穷困,生活潦倒、事业不顺、情意伤怀等等厄运,它更包含着生命中的种种体验和感受,大彻大悟才会有好文章。”

一个寒冷的冬雨的早晨,陈香梅像往常一样急匆匆离家上班。她的家已搬到大教堂街4201号,这幢高耸的公寓建筑被人称为“塔楼”,设施管理都无可挑剔,但左右邻居太爱热闹,冷气发动机又装在她的宅顶。所以有合适的居所,她还要挪。

就在跨出大门的瞬间,她“定格”了。

街对面,一个熟悉的中国男人的身影正朝塔楼张望,蓦地,他不顾一切横跑过街!雨天雨地,车如流水!因为他也看见了她。

有缘有情的人,哪怕相隔五年十年几十年没见,只要他或她出现在彼此的视野里,就能认出你!

他以百米冲刺之速冲向她。

她抓住了他的双臂,不是梦,是47岁的毕尔!毕尔说,是偶遇香桃,才知晓一切。

他负疚,这些年他家安在香港,人却在加拿大发展,他已成为一个颇有声名的建筑帅,除了建筑,他两耳不闻世间事,竟不知道香梅的生活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他没能在她最艰难的时候出现在她面前。他责备她太倔强太要强,为什么不跟他联系?要晓得这些年他不跟她往来,是恪守不干扰她与将军生活的准则呵。他终是书呆子气。

就这样一个门外一个门里说着听着,好一会她才觉察他已被雨淋了个稀湿,她急急地说:“你怎么不撑伞呀?快进来!”

他一笑:“我想,你不会需要我的伞。”

她泪眼朦胧。分手在雨天,相逢在雨天,可她不会躲到他的伞下,他懂得她。他早就说过她:此峰独秀。

懂得她的人似乎不是太少。

林语堂先生在《一千个春天》的序中就曾写道:“本书的主角是克莱尔·陈纳德,这个事实,使这本书增添光彩,在我的心目中,它却是次要的,这本书并无意作为一本完整的陈纳德将军传,但在完篇时所出现的却是一个人的画像。将军年轻的未亡人,我们的作者,是一位中国女作家,当她邂逅陈纳德时,是一名新闻记者,她擅长于中国读者们认为极动人的短篇小品,至于她个人的品格,也很自然地从本书中流露无遗,读者所得的写照,乃是一位奉献牺牲自我并且颖慧的中国妻子。”

五十年代初在台北,陈香梅夫妇认识了林语堂先生,以上文字不只是对《一千个春天》内容和艺术趣味的鉴定,而且是懂得陈香梅。

或许陈香梅还并不十分懂得自己,她总是说:“我是一个平凡的女人,可是一个不平凡的人深爱着我,我是幸福的。我同时感觉伟大及渺小。伟大,是因为我曾如此深刻的、完整的为他所爱;感到渺小,是因为他付出了如此之多保护着我热爱着我。”她为了这爱献出了她的慧心和整个灵魂,她得到的是一千个春天。

其实,得与失是对孪生姊妹,就像幸福与痛苦永恒地难舍难分。她全身心爱着陈纳德,与他同在时光是幸福的,但是,她的独立意识在无形地消蚀着,充其量不过是纳德夫人而已。失去了将军她沉浸在痛苦之中,但是,她的独立意识得到最充分的张扬,才会造就出遐迩闻名的陈香梅。

纪伯伦的诗句说得好:“要站在一处,却不要太密迩。”“橡树和松柏,也不在彼此的荫中生长。”

命运正在改变塑造着她。两年前,她已经懵懵地拓出了另一片天地。

参政的中国女人

(1)

不可思议的,在此地完成,永恒的女性,引我们上升。

———歌德

政治和权力,是人生的冒险,是跌宕起伏的赌博,搭上力量、智慧、金钱、运气的较量,伴着阳谋、阴谋乃至鲜血和死亡的惊心动魄;但却有着不可抗拒的诱惑力,尤其是对于男人。因而,成为美国总统,在华盛顿宾夕法尼亚大道1600号住上四年或八年,是多少出类拔萃者梦寐以求的愿望!

所以,四百年前一位著名的政治学家的至理名言是:君主必须同时效法狐狸和狮子。

所以,美国总统中最年轻的一位约翰·菲茨杰拉德·肯尼迪,他那爱尔兰家族生存的信条是:“要不惜一切代价取得胜利!”

所以,功与过都很“精彩”的美国总统理查德·尼克松会对他的足球教练印第安人华莱士无比崇拜:“我无法充分描绘纽曼教练对我的影响,他在我身上播种了竞争精神和被击败后东山再起的决心。他也使我正确懂得,真正重要的不是一个人的背景、肤色、种族或信仰,而只是他的性格。”

男人们太执著于名利场。

这也难怪,试看动物界争夺首领的争斗,莫不是在你死我活的厮杀拚搏中强者为王的。也许竞选总统从伤筋动骨的初选到勾心斗角唇枪舌剑到国民会议厅的拥挤不堪到就职的狂欢,正是生命力的原始奔腾异化后的宣泄吧?

谁知道呢?

陈香梅不是那种权欲熏心的女强人,她更多的是一个由中国传统文化的智慧和中国传统妇德的宽容贤惠塑造成的中国女人。当然,与一般中国女人不同的是,她在节骨眼上常会燃烧起叛逆的激情并作出独立的抉择。

她并没有自觉地主动地跨入政界,投入美国社会的主流,但每每仰望绿树成荫的国会山上圆形屋顶的高大建筑国会大厦,透过栅栏,张望那绿草坪旁并不大的三层白色圆楼房白宫,她压抑不住好奇,这里是美国的神经中枢,也可以说牵动着世界的脉搏,该是怎样的神奇神秘,是否还有神圣呢?

她从未放下过手中的笔,一直是台湾民族晚报、新生日报等的专栏作家,卜居华盛顿后,让人眼花缭乱的华府万花筒,也就成了她写作的点点滴滴。她以为华府最大的特色是人,形形色色的人,走马灯似地来来去去的人。四年一度的权力变更,应了“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一朝天子一朝臣”;民主党与共和党喋喋不休的攻讦,不过是“乌鸦笑猪黑”;野心勃勃涌向华盛顿的人,男的想求功名,女的想成贵妇,结果旷男怨女比哪里都多。但是频繁热闹的国际交往,政治的、经济的、文化的、旅游的兴兴轰轰,又分明营造着“金元国”、“世界乐园”、“天堂”的氛围,但她一针见血,乐园楚歌,黄金梦可以休矣。

虽说都市热闹深邃处是荒凉,但仍有着诚挚的友情。陈纳德生前友好皆真诚地关心她,原飞虎队的伙伴们仍与她保持联系,幕柯伦律师和诺伊老州长似乎成了她的义务保护人,值得一提的坏有两位同名老人:前总统胡佛和联邦调查局的创始人胡佛也都呵护着她,他们皆已进入暮年。前总统胡佛年迈失聪,住在纽约华尔道夫大酒店31楼31A号房,一般他不见什么人,但特意约香梅共进下午茶,茶具是他酷爱的中国景德镇的青花瓷。早在1899年,他便作为工程师去到中国待了三年,他爱中国;1947年他又去到中国,陈香梅就是那时第一次见到他的,往事如烟,却又历历在目。老人关切地问她过得好不好,叮嘱她如需帮助,一定来找他。她顿觉心头哽哽的,可仍摇摇头,有这份牵挂足矣,路得自己独立走出。老人送给她《垂钓之乐———洗涤你的灵魂》,这是他最后一本书,上面有他的亲笔签名,这真是一介总统生活的另一面。1964年10月老总统胡佛去世。联邦调查局胡佛1973年逝世,他们都一直关心并看重她。

陈香梅在华盛顿还结识了几位女友,她们是《芝加哥论坛报》麦考米克的遗孀玛莉莲、《华盛顿邮报》女记者齐歇尔、专栏女作家奎恩和《华盛顿明星报》专栏女作家狄克森。这几位女记者女作家都有独立的个性,敏感而执著,陈香梅喜欢。她忆起了当年在昆明在上海报界的闯荡,忆起了女友方丹、谢宝珠·、麦筱梅,她们现在过得好不好?有回狄克森对她说:“安娜,这世界弱肉强食,人们似乎能从阅读别人的不幸中获得乐趣,可是,我不能,我决不会像别人那样张牙舞爪。”她怦然心动,无论你是金发碧眼,还是青丝黑眸,善良又聪慧的女人,心总是相通的。

作为陈纳德将军的遗孀,她常应邀出席各种鸡尾酒会,这是美国上流社会最普遍的交际形式。可在富豪名门巨宅中,可在夜总会俱乐部,也可在小饭店、酒吧间;可为国际关系的缓冲,可为政党社团的和谐团结,可为人际交往,也可什么都不为,作东的确荣华富贵,做客的或显示身份地位或附庸风雅,杯酒在手,有说有笑,皆大欢喜,虚伪与虚荣联袂出演。有时参加的人太多,挤挤挨挨像领救济粮似的尴尬;有时九流三教混吃混喝交际花交际草搅得乌烟瘴气;有时酒喝得过量话说得太多任你是绅士淑女也丑态百出!对鸡尾酒,陈香梅并不陌生,她的母亲就是一位调洒高手。她喜欢鸡尾酒的赤橙黄绿青蓝紫,这是艺术,如诗如画,如如幻,尤其是鸡尾酒会一定得在午后才举行,于是在黄昏在夜里,听着这些酒的名称:粉红色的女人、黑色的天鹅绒、霓虹杯、冷薄荷叶……能不如醉如痴?她却从不喝醉,也不多语,静观默想,像是“众人皆醉我独醒”。有时她会淘气起来,悄然掩门而出,走到寂静的夜街寻一杯醒酒的中国清茶,不知何时,有个异性知己也悄然相跟而来,无须言语,只见月光如霜,风摇紫藤花影,已觉秋凉了。以后的岁月,她加入美国主流社会,卷入政治漩涡,却始终保持一份清醒和清高,不即不离若即若离,任凭风车世界喇喇转,梅自心中幽幽香。

参政的中国女人(2)

鸡尾酒会、宴会是华盛顿的流动景观,但政府招待贵宾的预算有限,于是许多宴会要靠有名望且肯花钱的社会人士出面做东,从罗斯福总统以来,华盛顿政治的独特现象便是出现了几位鼎鼎有名的华府女主人。卖麦片和食品起家的波斯特夫人,油田大王的遗孀珍珠夫人柏儿·梅丝塔,首屈一指的地产商桂尔凯佛芝等都是挥金如土、可随时派上用场的华府女主人。总统、国务卿似乎都欲拜倒在她们的石榴裙下,这就是权势和金钱的魅力吧。

在玛莉莲家的晚宴上,陈香梅认识了珍珠夫人。这位贵妇不仅有钱,还与杜鲁门总统交情甚笃,曾被派到卢森堡做过两年大使。她常替民主党筹募基金,与约翰逊夫妇交情亦不浅。贵妇看起来年纪不轻了,但谁也不知她的年龄,她注意到陈香梅,目光有点咄咄逼人,可陈香梅从不犯怯。也是在宴会上,曾有人三次将香梅引荐给法国大使夫人,可这位夫人仍装出不曾相识的样子,到了第四次相遇时,香梅以牙还牙给了她颜色,香梅就是这样,也会使使女人的小性子。珍珠夫人逼视着她:“像你这般年轻美貌,若是有意再婚,就该到别的地方去闯。当然,如果你想做点事,那是应该留下来的。”话语有点刺耳,但是,她的直觉告诉她,这是忠告,她记住了。待到分手时,珍珠夫人又问她:“你的姓名是不是登汜在绿皮书中?”她愣住了,压根不知绿皮书为何物,她的脸涨得绯红,珍珠夫人和缓地说:“我要打电话给你,你的姓名是否收录在绿皮书中?”她恢复了镇静,答道:“我相信你可以找到我的电话号码。”她毕竟是智慧的,灵跳过人的。事后她才询问到,华府每年出版一本“绿皮书”,罗列总统府的重要人物名单、外交使节和参众两院议员的人名地址。还有就是以英文字母先后顺序将华府有地位有资格的人造入册中,挑选非常严格,被人称为华府社交秘书的圣经。其时,陈香梅榜上无名。

这,刺激着陈香梅。但她知晓,珍珠夫人并无恶意,因为不久珍珠夫人果然给她挂来了电话。那么,这是暗示?昭示?她不敢深想,她无权无势无金钱,而且打定了主意今生决不改嫁,她不可能成为炙手可热的华府女主人,她也不想。

在又一次宴会上,她认识了一位名叫施薇亚·赫尔曼的女人,她是马里兰州共和党妇女会主席。赫尔曼手握酒杯,盯牢了她问道:“你对政治有兴趣吗?”她犹豫了片刻,还是点了点头:“我希望尽可能了解美国的一切。”赫尔曼马上说:“我正在组织少数民族团体,为尼克松助选,请你参加这个团体的工作可好?”这真是开门见山,尽管她对共和党民主党知之甚少,但她还是答应了,有种新鲜的冲动撞击着心房。

她并没有作冷静的考虑和哲理的思辨就加入了共和党,只能说是冥冥之中命运的指引吧。

1954年她跟着陈纳德认识了尼克松,可陈纳德凭第六感觉不喜欢他;她的好友玛莉莲也不喜欢他,告诫她:“你不能信任那家伙!”也许偏偏滋生出逆反心理,她要了解尼克松到底是个怎样的人。话得说回来,她喜欢并崇拜林肯,共和党就是以林肯而出名的。所以尽管陈纳德的家乡南方人多是保守派的民主党员,但陈纳德本人就很崇拜林肯呀。

像进中央社,入空运队一样,又是一切从头开始。写信、接电话、组织登记、参加少数民族团体发表演说,是单调乏味的工作,但正是这琐琐屑屑的事情,使她认识到老百姓在政治中扮演的角色是重要的,她不能轻易放弃一张选票,遇上年纪大或生病的选民,她便自告奋勇去住宅接他们。她的认真执著、饱满的热情,让共和党人对这位漂亮智慧的中国女人刮目相看。

但是,陈香梅有生以来第一次参加的助选活动,以尼克松的失败告终。

1960年11月8日大选之夜来临。民主党、共和党竞选总部皆灯火通明,电视接收机,电传打字机,大型选票统计机,计算机的各种响声,急促的电话铃声,激动的收音机声将闹哄哄的总部紧张的工作人员心弦都要绷断了!在五光十色的喧闹与骚动中,陈香梅感受到从未有过的刺激与兴奋。或许她已置身于政治主流的漩涡之中,真是欲生欲死!

晚十点半,各州选举结果相继传出,民主党候选人肯尼迪占了明显的优势。且慢!从十一点开始,风向变了,尼克松的票数直线上升,各层各室爆发出如雷的欢呼。且慢!尼克松与肯尼迪的选票彼消此长,犬牙交错,胜负难分!陈香梅的心都快跳出喉咙了,墨西哥乃至西班牙的近乎疯狂的斗牛场面,却远比不一亡此时此刻激动人心。翌日凌晨选举结果最终揭晓:尼克松以34,108,546选民票和219选举团票对肯尼迪的34,277,096选民票和303选举团票的些微之差,败给了肯尼迪。

参政的中国女人(3)

当民主党的竞选总部和肯尼迪家族山呼海啸般热闹欢庆时,共和党的竞选总部是死一般的沉寂,随后是事后诸葛亮的议论纷纷。

成者为王败者寇?还好,四年后八年后或若干年后,只要你强大,还可以东山再起。再来一次!这就是美国民主的热闹和公平。

1961年1月20日中午十二点整,美国历史上最年轻的,第35届总统肯尼迪举行就职典礼。这一天,华盛顿下着大雪,是空前未有的大雪,国会大厦东翼临时搭起的木制观礼台却显得格外壮观,来自各州的观礼代表兴高彩烈涌向国会山。

民主党居然给陈香梅发来了邀请!可是她对尼克松的失败很是懊丧,不想去。葛柯伦笑了:“在美国,民主党共和党都是柔性政党,入党脱党悉听尊便,反反复复地无所谓。虽是两党成员但私交极深者也甚多,你何必这么认真?重要的是认真参与,获得种种体验而已。”她知道。生命是种种体验,但要她成为跳来跳去的女人,她不干。不过她还是跟着葛柯伦去参加了就职大典。

她对肯尼迪的第一印象不错。

“我们今天不是庆祝一个政党的胜利,而是庆祝自由的胜利,这一天象征着一个结束,也象征着一个开端,它表示着一种更新,也表示着一种变革……火炬已经传到了新的一代美国人手中。他们是本世纪诞生的,受过战争的锻炼,也受过艰难而又困苦的和平时期的训练……所有这一切不会;在我当政的头一百天内完成,也不会在一千天内完成,也不会在本届政府的任期内完成,甚至我们在这个星球上的一生中也许还不会完成,但是让我们开头口巴。”

43岁的肯尼迪总统的就职演说词自信,充满了激情和活力,专习过公共演讲的陈香梅也被感染了,她还只有36岁,“让我们开头吧”,没错。她记起肯尼迪在向妇女拉选票时最喜欢说的两句话:“妇女力量,未开发的资源”,“年长的女人将作你的母亲,年轻的女人将作你的爱人”,何必去追究是真心实意还是虚情假意呢?话语恰到好处就是征服力。

晚上,她竟怀着政治人物的狂热和少女般的激情,参加了在阿姆基体育场举办的肯尼迪就职晚会。仍旧是纷纷扬扬的大雪,马路两旁都堆起了厚厚的雪墙。可体育场通宵达旦的晚会春意盎然。第一夫人杰奎琳身着飘飘欲仙的白外衣,美丽高贵,她曾是《华盛顿时代先驱报》的采访摄影记者,可眼下,数不清的镜头对着她闪光!只是那双脚委实太大,该穿多少码的鞋呢?陈香梅有时偏爱破坏佳话。她着一袭大红金丝绒长旗袍,襟上绣一枝腊梅,脚上一双刚花75美元买的金色高跟鞋,大雪和狂舞,生生地毁了这双鞋,可是,值!好久没这么尽兴了。

1962年5月,肯尼迪总统约请陈香梅在白宫第一次正式单独会面会谈,委托她为中国难民救济总署主席。在总统的椭圆形办公室里,铺着猩红色的地毯,总统宝座后两侧分别竖着美国国旗和总统国旗,对面是美国国父华盛顿的戎装画像,两侧供奉着中国的瓷花瓶,左边壁架上陈列着各国贵宾赠送的礼品,南窗外就是著名的玫瑰园。肯尼迪着蓝灰色西装,白衬衫和蓝领带衬托出他的潇洒风流,谁也想不到他是一个病魔缠身的男子,脊椎先天畸形,先天的肾上腺萎缩、血液病,二次大战受伤又留下了背痛病,所以白宫中有张他专用的摇椅。他站了起来,热情地迎接陈香梅;陈香梅是一袭白色暗花短袖绸旗袍,挽一只白色镶嵌珍珠的手提包,婀娜妩媚。新闻秘书摄下了这一愉悦和谐的镜头。随后,肯尼迪在玫瑰园召开记者招待会,并聘请韩福瑞及尼克松等为顾问。

在肯尼迪,委任反对党的华裔女子出山,是宽容和智慧的展现;在陈香梅,是她政治生涯中的崭新的开端,是美国总统中第一个委任给她的第一件事,也是她与白宫关系序曲的奏响。

其时中国大陆正遭受百年未有的特大自然灾害,是有些人流向香港,所谓难民救济总署当然是出于政治上的诈诈唬唬人造舆论,但陈香梅是扎扎实实地做着,在华盛顿与香港之间穿梭往来。这当儿,她收到了聂光坻弟弟的一封信,告知他们全家已在难民中心,希望她担保他们去美国定居,她心头一热,人生何处不相逢!当她全力以赴办妥他们在加州定居手续后,才知晓聂兄已在几年前病逝于大西北的劳改农场,不胜唏嘘中她却有种解脱之感,总算回报了聂兄当年对她的一片痴情吧。与此同时,她的挚友方丹在香港孤寂地离开了人世间,终生未嫁的她死时刚过不惑之年,惑也不惑不惑也惑,她曾是那样乐天执著地寻寻觅觅,结局却是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陈香梅去到方丹简陋的住房,“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雨纷纷泪纷纷披下她一脸。

参政的中国女人(4)

1963年11月22日中午,德克萨斯州达拉斯—沃思堡雨过天晴,处处显得格外清新,而街衢两旁夹道欢迎总统的人群则显得格外喧闹。肯尼迪夫妇与康纳利州长夫妇同乘一部敞篷汽车,后面跟着副总统约翰逊夫妇的座车等长长的车队。十二点半,车队徐徐驶进迪利广场,喜爱穿蓝灰色西装,白衬衫蓝领带的肯尼迪和着一袭粉红衣裙,头戴无边帽的杰奎琳皆容光焕发,向人群频频挥手。在欢呼的海洋中,只听几声枪响,肯尼迪的头颅已喷出鲜血和脑浆,杰奎琳尖叫着抱住了丈夫,在一片混乱中车队向帕克兰医院疾驶而去,但是身遭致命枪击的肯尼迪于下午一时逝世?这是美国历史上第四位遭暗杀的总统。民主乎?野蛮乎?这一天,恰恰是他入主白宫一千天。

自德州回华府的“空军一号”总统专机上,约翰逊立即宣誓就任总统,这是美国的宪法,其时,杰奎琳粉红衣裙溅上的血尚未干!11月22日晚,新任总统约翰逊刚回华府,被刺身亡的总统尚未安葬,白宫已是闹腾腾的搬迁场景。摇椅和近三年来肯尼迪用过的东西全给搬出,只剩下红地毯和电话,不过这两样看来也将更换。三年来,白宫弥漫着法国香水味,因为第一夫人爱用巴黎香水,爱着法国时装,爱吃法国大菜,爱说高雅的法语。她酷爱粉红、粉蓝和白色,又爱标新立异,将白宫处处重新布置,并发起美国历史古物回白宫运动。她年幼的一女一子给威严的白宫带来了勃勃生机,就在几天前的报纸上还登着小淘气在爸爸的大办公桌下玩耍的照片呢。然而,富贵若浮云!

目睹这一切的陈香梅忍不住对一位参议员说:“你们西方人也太现实了。最低限度,等总统葬礼完后再搬也不迟。难道多等一天都不可以!”

参议员耸耸肩。“一国元首的责任与工作太重大了,为了不失去一天时间,他们这样做是情有可原的。”

好一个“国不可一日无君”!可是,如果元首没有一丝人情味,那么他的工作还有什么重大可言呢?人呵,争天霸地为哪桩?

杰奎琳却分外沉静。与丈夫最后吻别时,她将无名指上的结婚戒指脱下,放回已安息了的爱人手中,看来,她已将第一夫人的称号划了个句号。肯尼迪葬进了阿林顿军人公墓,在他的墓前点燃着一支永不熄灭的火炬。

肯尼迪墓就在陈纳德墓的下边一点。每每陈香梅去祭扫外子的墓时,都看见这不熄的火炬,她怀念这位美国总统中最年轻者也是美国总统中去世最年轻者。

被人讥讽为“从穷光蛋上升为富豪的”肯尼迪家族,是爱尔兰移民。肯尼迪的曾祖父在韦克斯福德郡的小村镇邓甘斯敦种植甜菜、马铃薯等为生。如果不是马铃薯枯萎病断了生路,他决不会搭上“棺材船”,在大西洋上煎熬四十个日日夜夜,方抵达东波士顿爱尔兰人和天主教徒聚居的移民区。祖父已不甘心平庸,他是连推带爬领着家族杀出重重阻拦一心想进入主流社会。父亲如愿以偿,金钱的魅力,由商界跨入了政界,1938年罗斯福任命其为美国驻英大使;1957年肯尼迪家族已成为最富有的美国人家。肯尼迪本有四兄弟五姊妹,肯尼迪是兄弟中体弱多病的一个,但是肯尼迪家族的家训是:“只有第一,没有第二”。不屈不挠不择手段进入社会主流当选为众议员、参议员乃至总统,是家族的奋斗目标。无奈身强力壮的长子在二次大战中死于空难,多病的老二沉浮起伏,请人捉刀写过畅销书,当过海军有过生还成了英雄的戏剧经历,也有过数不清的花边新闻,但肯尼迪终于登上了美国总统的宝座,只是好景不长,不到三年就死于非命。也许他不这么争强好胜的话,可享天伦之乐几十年呢;可是他毕竟拥有过第一,这是无数千凡的幸福者终生无法攀登到的呀。谁理得清呢?如果没有那场马铃薯枯萎病,肯尼迪家族还在邓甘斯敦小村镇年复一年种着马铃薯吧。

马铃薯枯萎病造就了一个美国总统?!

在政界的边缘打了三年擦边球的陈香梅,目睹过成功者的荣耀和失败者的落寞,友情的地久天长与权势的瞬间涨落!生时不遗余力地追名逐利比不上死留给人的记忆更刻骨铭心?

她想起了1865年4月14日夜十点左右,喜爱看戏的林肯在福特剧院观看英国托姆·泰勒的剧作《我们美国的表兄弟》时,一颗罪恶的子弹击中了林肯的头颅。自由之父倒下了。这一天,恰恰是耶稣殉难日。

林肯是为消除种族歧视百折不回而被暗杀的。

肯尼迪之死却是一个难解的谜。1968年6月6日,拚命追求竞选第37任总统的肯尼迪之弟罗伯特,又在一次竞选演说中被一个疯狂的枪手开枪打死。又一个难解之谜叠印在肯尼迪家族的阴影上。

想得到时却已经失去,失去了时又终归留下了一点什么。

参政的中国女人(5)

陈香梅依然走着参政之路。虽已初次尝到了甜酸苦辣咸,但她不悔。只有这样,她才能真正进入美国生活的主流,才不会做永恒的二等国民。要知道,她虽然加入了美国国籍,但在世人眼中和自己心中,仍是一个黄皮肤黑头发的华裔女子。

1962年她获得了法国拉佛耶自由奖。她辞去了乔治城大学的工作,担任美国之音节目制作主任和播音工作,她喜欢“大众传播”这行当,她愿意全美全世界的人都听到她的声音。她已担任共和党政务问题委员会顾问,专门研究亚洲事务,并在全国作循环演讲。

1963年,她的名字赫然印在华府绿皮书上,她并没有骄傲感,只不过多了一份自信。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她是个中国的端午节诞生的女子。

1968年11月5日,又是美国总统大选日。

这是一个凛冽的冬日,寒风卷着凋零的落叶,但在这萧条肃杀的冬景中,政治氛围浓郁的华盛顿,却将节日般的热闹与战前般的紧张融为一体,处处弥漫着狂热与浮躁。

陈香梅起了个大早,而且盛妆一番。她得先在美京投票,尔后急飞纽约。共和党的竞选总部设在华盛顿的维拉饭店,但真正的指挥部在纽约华尔道夫大饭店,因为尼克松住在纽约,米契尔的律师事务所也在华尔街。尼克松喜欢纽约,称这为“跑道的里侧”,而“任何人除非是在跑道的里侧前进,否则往往要过呆板单调的生活”。

华尔道夫大饭店各层楼各区已进入紧张忙乱的白热化阶段,陈香梅拿到可出入各区的蓝色缎带,与共和党竞选委员会主席米契尔各处逡巡,米契尔紧张得像根绷紧了的弦,陈香梅平静得像微波不兴的湖水。

是的,她胸有成竹、稳操胜券。

1968年春,她被尼克松委任为全国妇女支持尼克松竞选委员会主席,并任财务委员会主席,这是她第三次参与助选。第一次是1960年为尼克松助选,失败;第二次是1964年为高华德助选,亦败北。高华德是空军少将,与陈香梅住得不远,算是邻居,而高华德太太芭妃与陈香梅用的还是同一个理发师,因而私交甚笃。其时54岁的高华德看起来不过四十出头,戴副黑框大眼镜,声音宏亮,为人很是热诚,他是共和党中保守派的代表,可以说是个豪爽、正直的优秀人物,但是陈香梅预感到他不能夺魁,因为太直率!旁观者清,她的预测没错。当时共和党内与高华德的竞争者是自由派代表纽约州长洛克,本来洛克呼声极高,但他忽地与三十年的老伴离异又立马娶了个拖着四个孩子的少妇后,立即被拥戴者放弃了。看起来在美国对竞选者的人品要求还挺严呢,但是风流非常的肯尼迪家族又该作何解释呢?竞选中,高华德与洛克结下怨怼,可香梅与他俩的友情却日渐加深,而且香梅以为,这一次的折腾,为四年后尼克松的竞选铺平了路。那时不少人以为尼克松已是穷途末路,可陈香梅不这样看。参政竞选,要有雄厚的人力财力,要有过人的智慧勇气,要有屡败屡战的经验,还得把握运用机遇和人缘,尼克松具备这些,能东山再起,而助选骨干就是当仁不让的开路先锋。才八年党龄的她,被委以妇女主席的重任后,诚恳地将艾森豪威尔夫人、福特夫人、狄克逊夫人、陶尔夫人、鲁斯夫人,还有名流秀兰邓波儿等都云集在助选的大旗下,当然,艾森豪威尔夫人玛米接受名誉主席时颇为傲慢,她说:“我丈夫把尼克松培养得太好了。”话说回来,尼克松跟着艾森豪威尔做了八年的“偏房”副总统,尼克松的小女儿朱莉又嫁给玛米的孙子戴维做媳妇,玛米能不傲慢吗?美国的选民一半是妇女,而且以中年妇女为多,她相信委员会的感召力。

1968年8月9日,尼克松在迈阿密获得共和党总统候选人提名,他的接受提名的演说诚恳激越,身世、挫折、奋斗、追求,撼动人心,许多妇女代表被感动得泪水涟涟。五彩气球缤纷飞向大厅天花板,人们起立鼓掌。可是记者席的无冕之王们却淡然处之,纹丝不动,也是记者的陈香梅忽地怒不可遏,高声请他们起立,这些人倒也愣愣地站了起来,心中嘀咕着:这个东方小女子气魄不小嘛。

陈香梅泪痕斑斑。她仍在为尼克松奋斗篇的演说而感动、

1913年1月9日,尼克松诞生在离洛杉矶约百余里的农村小镇约巴林达,九岁前过的是乡村田园生活。以后举家迁到另一小镇惠蒂尔,脾气暴躁的父亲开了爿加油店和食品杂货店,母亲性格内向喜欢独处,尼克松兄弟五人排行第二。尼克松本能够获得耶鲁大学奖学金,但因家中经济拮据,只有在惠蒂尔学院历史专业学习。无怪乎尼克松的演说同感叹自己出身寒微!

第二次大战中,尼克松参加了海军;但只参加过唯一的一次战斗———1944年1月到日本飞机猛烈轰炸的布干维尔绐美军送食品。1946年尼克松在加州第一次竞选国会众议员,以“共产党影响”的罪名击败了他的政敌而获胜;1950年他竞选国会参议员,又以“粉红色女士”的罪名击败了女政敌;1952年以“反共斗士”的形象成为艾森豪威尔时代的副总统,1956年又获连任;1960年竞选总统时败于肯尼迪,原本有滔滔辩才的他偏偏在电视辩论中输给了对手,可见山外有山楼外有楼;1962年他又急匆匆竞选加州州长,欲速则不达,他遭惨败。他自己都气馁了,对新闻界说:“你们不再有机会把我当球踢了。”并给妻子碧特写下永别政治的保证书,果真与米契尔等人在纽约华尔街办起子律师事务所,兼而推销百事可乐,做起一介平民来了。可是,他无法背叛自己的心,一个声音总在耳边说:“伟大的人物常因不能忍受失败而变成庸人。许多人则由于能够忍受失败而成为伟人。失败了,爬起来,准备东山再起!”这是大学时足球教练纽曼的告诫。于是,有了今天。当然,也活该执政的民主党流年不利,美国陷于越战,劳民伤财、天怒人怨,不得不放出“巴黎和谈”的烟幕,可南越头头阮文绍阮高奇居然在高压下也不屈从,直把个民主党搅得焦头烂额。约翰逊激流勇退,把棒子交给了韩福瑞,而韩福瑞在芝加哥举行的提名大会上又发生了流血骚动。民主党大势去矣。

参政的中国女人(6)

陈香梅能不笃定泰山么?

她崇尚尼克松的坚定不移、不屈不挠。她敬重具有这种人格力量的男人。

她佩着蓝色缎带,在华尔道夫大饭店各层款款而行,神色紧张的米契尔颇神秘地对她说,尼克松一旦获胜,发表宣言后即接见她。她淡淡一笑。这是尼克松、米契尔和她三个人的默契,不,是秘密,是绝密。他们已将她视为功臣。从午夜到翌日清晨,尼克松一路领先,只是金海岸的选举结果报告很迟到来,尼克松发表获胜宣言后,即匆匆飞往佛罗里达州,这接见未能兑现。

陈香梅自足。她本无所求。

寒风嗖嗖雪花飘飘,气候越来越冷,可迎圣诞和准备总统就职大典让华府犹如热浪滚滚,陈香梅被委派担任就职委员会特别顾问和主席马里奥特的助理,总部设在潘兴大厦,陈香梅忙得兴兴轰轰。跨进共和党门槛不过八年,她已由外围步入核心,从执行进到决策,成为“厨房内阁”中唯一的女性。所谓“厨房内阁”,是助选的机要筹划委员会,人少,且策划于密室,故有此戏称。陈香梅耸耸肩,双手一摊:“厨房,传统中本来就是女人的天地嘛。”男士们说:“安娜,你就爱淘气。”他们很乐意有她,不仅智慧又清纯,而且做出的饭菜让人垂涎欲滴。

陈香梅这时已搬进水门大厦。这是多元性的大厦建筑,位于石溪公园与维吉尼亚大道转角处,面对波多马克河。大厦包括六栋大楼:东楼西楼南楼三栋为住宅区,另有两栋办公楼和一栋酒店。住宅区底层包罗万象,菜场、点心店、花店、药房、美容院、游泳池等无所不有,生活十分方便。1966年水门大厦还只是建筑平面图时,陈香梅就付了订金,她要了东楼顶楼的边套住宅,为的是闹中取静。这是到华盛顿后三择其居,她定下心来了。楼顶有自家的白色花园,一年四季,花开不败。清晨黄昏她爱在花园散散步,有时熬夜工作后,她也会登上楼顶,俯瞰万家灯火,抬眼灿烂星空,她满心的踏实,她自信已在华盛顿拥有了自己的一方天地。

她没想到,平地起风雷,她竟成了众矢之的式的新闻人物!新闻传媒振振有词指出竞选的焦点是越战。民主党败北是因为大选前十天阮文绍公开声明拒绝巴黎和谈,而影响着阮氏的是陈香梅,陈香梅在大选前一个月肩负使命神秘地去了西贡。真是荒诞无稽,她要澄清事情真相,却被告知:保持缄默。尼克松获胜后,阮文绍邀请他访越,但没有回复,南越驻美大使裴艳找到陈香梅,她能说什么呢?深夜,电话铃骤响,是米契尔的助理打来的,他用不容置辩的语调通知她:必须说服西贡友人去巴黎和谈。尼克松抽不出时间访越。必须对新闻界声明:尼克松对她与阮文绍的安排一无所知。什么安排?轮到她真正地一无所知了。她压抑住激愤,冷冷地回答:“你们爱说什么你们说去,可我什么也不想说。”她挂断了电话。

她登上了屋顶花园,莫非黑夜中的国际都市仍然是十面埋伏的古战场?冬的夜空深邃清澈,群星却如砸碎了的玻璃屑般扎眼,只穿睡衣的她被风一袭打了个寒噤。她以为进入了主流,登上了高峰,却原来是高处不胜寒,而且污秽龌龊玷污着她!她急急下到浴室,打开龙头,白色的水帘哗哗冲下,她阖上眼,让清水冲洗掉一切吧,但是经过的事不是想忘掉就能忘掉的。

1967年12月,她从台北、西贡为一家航空公司的业务奔波事毕飞回华府时,前大使希尔已等候在机场,接她去了纽约尼克松的公园大道的寓所。这之前尼克松已是电话电报催促她好几次了,更令人费解的是,希尔并不进到会客室,室中只有尼克松和米契尔。米契尔律师是尼克松的亲密伙伴,瘦长个子,已歇顶,两腮松弛地耷拉着。陈香梅以为他们是初次见面,但米契尔说他曾见过她与陈纳德将军,仰慕已久。尼克松则开门见山,他决定东山再起,米契尔已答应做竞选主席,恳请安娜助选。他以为竞选成败的关键是越战,而他对东南亚形势不甚了了,希望她搜集有关越南局势发展的最新信息,同时,务请保密。米契尔再三强调也是这两点。陈香梅欣然答应,她本来就是亚洲事务的研究者,竞选如大战。不保密能出奇制胜吗?

这以后他们指定她作为共和党的唯一代言人,与南越驻美大使裴艳联系;米契尔与她热线电话联系,这自然惹得不少人眼红心妒。而她发现米契尔的怪癖,电话号码频繁改变,变得他夫人玛莎都记不住自家号码了;有时他还报出一个号码,要香梅另觅陌生处打过来,真像侦探小说电影中的情节那般扣人心弦。不过很快香梅和裴艳都察觉他们的电话已被人窃听,为这事香梅还去找过大朋友胡佛局长告状,只是胡佛似乎也有难言之隐。

当民主党放出巴黎和谈的烟幕时,尼克松是不希望阮文绍参加和谈的,因为这对民主党竞选有利,一个雨天,陈香梅领着裴艳去纽约见尼克松,裴艳精通英语和法语。原是西贡邮局的主人,在阮文绍与阮高奇之间,他倒是后者的密友。尼克松非常热情地接待了他,并当面许诺,一旦获胜,即访问南越。

参政的中国女人

参政的中国女人(7)

可是,这一切都被抹去了。米契尔要她懂得:这就是政治。对这些尚知几分的参议员陶德和前大使希尔也决不会挺身作证,他们自顾不暇,安及他人?

证人是有的。她的义务保护者葛柯伦。

那是大选前十天,约翰逊在电视讲话中,煞有介事表示巴黎和谈在望,越南双方代表都将同意去巴黎。话音刚落,陈香梅就接到了米契尔的紧急电话,而她正与葛柯伦在史利顿公园饭店参加梅丝塔夫人的晚宴,梅丝塔是民主党人,米契尔又给了她一个新电话号码“914一07—0909”,于是葛柯伦带她到他哥哥大卫的公寓挂电话。电话一接通,正是米契尔,他说:“安娜,我现在是代表尼克松打这个电话,我们的西贡友人必须了解共和党的立场,这点非常重要,我希望你能让他们知道这一点。”陈香梅愣了一下:“我只负责传递消息,现在要影响他们,非常不智。我的看法是,越南有越南的立场,这毕竟是他们国家的事。但是,我想阮文绍是不会去巴黎和谈的,他跟我多次淡他们的态度。”

通话时,葛柯伦在一旁使用分机,他是证人,而且是大名鼎鼎的律师,民主党人。许多政客会抓住这种时机理直气壮地大做文章,从而红得发紫,然而,陈香梅不想。并非胆怯,并非怕拖累葛柯伦,而是觉得毫无意思。原来,政治无道德可言,无信用可循,有的只是利害关系!共和党民主党本是一丘之貉。那么,她是趁早抽身,还是仍陷其间但求出污泥而不染呢?都难。

白色的水帘哗啦啦而下,那淌到嘴边的水流是咸的,她还有这么多的泪?

长方脸长鼻子棕色眸子高个头的尼克松的形象却模糊了,扭曲了十她了解他吗?也许他并不是那种有人格力量的政治家,而只是一个能呼风唤雨的政客。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他总是在寻找别人做替罪的羔羊。

1969年1月20日,在国会山东广场举行尼克松总统就职大典,由首席法官厄尔·沃伦主持。最热闹的是夜间分别在七个饭店举办的盛大庆祝舞会,“五月花”、“喜来登公园”、“希尔顿”、“柯克兰艺术馆”、“史密生博物馆”、“史戴特勒酒店”和“美利坚酒店”张灯结彩、歌舞升平,旷野般的华盛顿之夜终成了不夜天。56岁的尼克松领着全家从一个舞场赶向另一个舞场“与民同乐”,真有天旋地转之感。在一个舞会上,他压根忘了介绍夫人碧特;在另一个舞会上,他先介绍了两个女儿翠茜亚和茱丽、两个女婿葛斯和戴维,这才想起妻子,他说:“我以为谁都知道同我在一起的女士是谁。”但这决不是他的幽默感,他与夫人出现在任何场合都是一本正经拘谨严肃的样子。然而,他又是这世上仅爱过一个女人的不多的男人中的一个,打1938年的一个春夜他第一次见到碧特几小时就冒失求爱后,他们长相守了五十三个春秋,直到1993年碧特去世,一年后,尼克松也随她而去。

陈香梅也出席了七个舞会,她与结识才半年的威斯康辛州州长华伦·诺尔斯成了一对配合默契的舞伴。舞会演奏的尽是规矩得近乎严肃的曲子,当总统的尼克松感叹过:“事实上,我一直有两个伟大的抱负———指挥交响乐队,在大教堂演奏一曲———至今尚未实现。”人们得投其所好,况且他是个舞盲,从不跟夫人共舞。陈香梅听腻了,她要求乐队指挥:“可否奏些摇滚乐?”尼克松笑道:“安娜,你是个小捣乱。”她回敬道:“这有什么不对?我碰巧喜欢摇滚乐,我已厌倦这些假惺惺的严肃———让我们真的来庆祝一番广她是话中有话,她仍任性。诺尔斯州长与她起舞时诚挚地说:“安娜,你没有做错什么,忘掉越南的事。时间会作出最后的证明的。”

尼克松曾比喻选副总统像是进服装店挑衣服,让人眼花缭乱。他挑的副手是马里兰州州长安格纽,原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律师。米契尔出任司法部长,霍尔德曼为尼克松高级助手白宫办公室主任,埃尔希曼为国内事务助理,这是白宫炙手可热的三巨头,人称二剑侠。尼克松曾请人间香梅是否有兴趣加入新政府,陈香梅说:“罢了,何必再惹是非。我谢了。”这并不是一时气话,参政不入阁,是她的既定方针。尼克松倒也派了她不少有职无薪的闲位,她仍研究亚洲事务,还常作为特使参加各国喜庆婚丧等大典,既加入了主流,又闲云野鹤一般,入世又出世,积极进取又恬淡超然,这是东方哲学的魅力,也是陈香梅魅力长久所有

时间作证。等待并不长久。

这就是臭名昭著的水门事件。

尼克松当权后,水门似乎成了权力的象征,参政者都往水门搬迁,东水门一度被人称作西白宫,清晨黄昏,亮晶的黑轿车已在外排成长串等候接送达官贵人们。米契尔也搬进了东水门七楼,是陈香梅介绍住进的。米契尔夫人玛莎为人热情、爱叽叽呱呱说话,有时还爱大声嚷嚷。她与女儿玛蒂成了新闻记者追踪采访的对象,米契尔一家的种种新闻几乎天天出现在电视和报刊杂志上。陈香梅虽然觉得米契尔城府很深难以捉摸,但两家仍常有交往。玛莎恰恰相反,口无遮拦。听到从越南归来的将军谈越战时,她止不住嘤嘤哭泣;听到大选中不可告人的秘密时,指着丈夫大骂;任性起来,还当着香梅的面,脱下高跟鞋一只又一只向米契尔扔去。陈香梅并不讨厌玛莎,但她为玛莎担忧,作为政界要员夫人,这种个性很容易掉进陷阱。她倒没想到,水门事件竟会使米契尔家破人亡,身败名裂!

参政的中国女人(8)

六月,美国总统竞选活动如火如荼。访华归来的尼克松正处于事业最灿烂辉煌之际,自是信心百倍连选连任,已组织了争取总统连任委员会,主席又是足智多谋的米契尔。

17日深夜,守门黑人威尔斯发现办公大楼通往地下车库的门锁被打开了,他不经意地重锁上,尔后过街喝咖啡去。但回来时又发现门锁再次被打开了,于是,他报警了。凌晨两点半,警察赶到,在六楼民主党总部当场抓获五个次流密探,他们正在装设窃听器,并带有照相机,准备偷拍文件档案。五人之一便是总统连任委员会和共和党全国委员会安全顾问麦科德!翌日,《华盛顿邮报》、《纽约日报》即作了曝光,但人们多以为不过是一般的盗窃案,水门大厦的盗窃案并非罕见。然而,正在巴哈马群岛的格兰德岛度周末的尼克松坐不住了,急急飞回华盛顿。连任委员会立即开始了掩盖活动,一面宣布五人纯系独立行动,与该会无关,一面偷偷拿出46万美元来堵住与当事者有种种牵连者的嘴。22日,尼克松举行记者招待会,义正辞严指出这种行为,在竞选过程中,在政府中,绝不允许存在云云。

几天后,共和党要员被召到白宫开会,讨论八月在迈阿密海滩城召开总统选举大会有关事宜。对水门事件,谁都满腹狐疑,但无人挑明。散会之前,埃尔希曼例行公事般问一句:“大家还有什么问题?”陈香梅站了起来:“我有一个小问题,我和在座的好几位都住在水门,请问水门发生的案件究竟是怎么回事?能给我们解释一下吗?”刹那间的静默后,是表情迥异的各种反应。米契尔的脸色非常难看,或许恼怒此女子怎么总是一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样子?或许重重地触动了他的难言之隐?但他很快镇静下来,笑着说:“安娜,这件事你无须担心,八月到迈阿密开会之前一定会全部解决,大家放心去准备竞选工作吧。”

11月7日,尼克松和安格纽以前所未有的47,000,000张选民票、520张选举人票,力挫民主党候选人麦高文,获得连选连任。水门事件似乎烟消云散,尼克松们又一次蒙混过关了。

但是,墨写的谎言终究掩盖不住事实的真相。随着春天的到来,白宫窃听、恫吓等种种丑闻不断被揭露出来,1973年2月7日,参议院以77票对零票决议成立水门事件调查委员会;3月28日,被监禁的麦科德指控米契尔应对水门事件负责。4月30日,尼克松对全国发表演说,声称他与水门事件无牵连,并保证设法使罪犯受到审判,并将这种不法行为从我们的政治过程中清除出去。于是,三巨头和有关人员纷纷辞职下台,继而是吃官司坐监牢,真个是“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杠”。其实,纱帽也够大了,但权势的欲望是永无止境的。

但这一切并未能挽救尼克松的厄运,调查委员会无意中破了案外案或日案中案———白宫地下室装有窃听系统!凡是在总统办公室与总统谈话者全被作了录音记录,那么,拿到了录音带,不就水落石出、真相大白?紧接着展开了争夺白宫录音带的战斗,尼克松负隅顽抗,他以总统特免权拒绝交出录音带。此时,副总统安格纽又被指控有受贿、勒索、偷税等非法行为,新帐旧帐一块算,美国人一样有痛打落水狗的精神。安格纽唯有认输,只求不进监狱。12月6日,由尼克松提名,经国会两院批准,原密西根州的众议员福特宣誓就任副总统。

事情并没有完结。尼克松孤注一掷,决定解除水门事件特别检查官、哈佛大学法律教授考克斯的职务。谁知这一着激起美国公众愤怒的浪潮,抗议的电报、信件像雪片飞向国会山,以善于把握公众情绪著称的尼克松,淹没于公众愤怒之海中。他不得不投降,交出了全部录音带,但是,他与霍尔德曼六月间的一次关键性谈话的关键部分已被洗掉,这就是所谓18分钟的空白!为此,忠诚的老处女秘书露丝始终以打字机出了毛病为尼克松开脱,但已于事无补,全部录音带中的空白处多到近1800处呢。在抛出所有的替罪羔羊或狼狗后,尼克松让国人做了场长夜噩梦,原来总统是最大的说谎者!

1974年8月8日,尼克松决定辞职,向全国发表电视告别演说,但仍不承认自己在水门事件中的罪行哪怕是过失。8月9臼,尼克松辞职,成为美国历史上第一位自行辞职的总统。

目睹这一切的陈香梅心情并不轻松,更无幸灾乐祸之意。虽然水门事件可以说是惯于玩权术耍阴谋的尼克松遭受的报应,呼风唤雨总有引来电闪雷鸣之时。对于政界人士,她多了几分了悟:你愈了解他们,愈难对他们有所尊敬,所谓伟大与距离成正比,信然。这或许不完全是他们的错,但怎么说他们也是自择的。

对夫唱妇随的政界人物之妻,她更充满了理解和同情。她与尼克松夫人碧特,自1959年相识后,友情日渐加深。她喜欢这位金发夫人的温和善良,崇敬第一夫人谦虚谨慎、默默奉献的人格。碧特1912年3月出生在内华达州伊利镇的一个矿工家庭,13岁丧母,17岁丧父,她在半工半读中取得南加利福尼亚大学理学士学位。银行、医院、好莱坞的工作她都干过,最后选择在蕙蒂尔当名教师。她本是一个忘我工作的独立女性。她并不赞成丈夫卷入政界,但一旦丈夫作出竞选的抉择时,她也就默默地支持着他,权势去时她也默默地接受。尼克松竞选获胜时,陈香梅牵着她的手同上台与选民共庆。陈香梅见过她欣喜的微笑,也见过她依稀的泪痕,这是个有修养、有格调的第一夫人。1993年6月22日她病故于新泽西州寓所,享年81岁。香梅始终怀念她,尊敬她。对于胖胖的安格纽夫人,陈香梅更多的是同情,认为安格纽夫人是美国政坛上的牺牲者。安格纽夫人没有念过大学,心地善良,一团和气,从不道人长短,满是家常气的平和。但是安格纽得势时,多少人围着她捧着她;安格纽倒霉后,又有多少人挤兑她诋毁她!胖胖的她也病倒住院开刀,而且脸上烙刻下永恒的郁郁寡欢。怎么说也难以回到旧日的时光,这就是功名的代价。得到的也许是从未拥有过的,失去的却是哪怕再苦苦寻觅也永不可得的。米契尔夫人玛莎的结局是香梅最揪心揪肠的,毕竟在一幢楼上下住了好多年。玛莎曾大红大紫过,但直心直肠的感情用事的她,在水门事件后宣称要向新闻界透露尼克松的白宫丑闻,很快,她就被舆论攻击为女酒鬼。香梅知道,她绝对不是。她与米契尔分手后,更是孤独又疑虑重重。她觉得老是有人窥探、窃听、跟踪她,恐怖压迫着她。陈香梅最后一次见到她时,她已患骨癌,形销骨立,但一双眼如灼灼燃着的煤核,她倏地捋起衣袖,露出青紫斑斑的手臂:“你看,他们就是这样对待我的!”陈香梅毛骨悚然,不知是真正的惨剧已施加到这个口无遮拦的女人身上?抑或长期草木皆兵的政治圈已绷断分裂了她的神经,她已处在幻想幻觉之中了?1977年玛莎孤独地死去。米契尔出狱后仍在华盛顿一所律师事务所工作,终点又回到了起点。1990年因心脏病突发,救护车到时人已停止了呼吸。尼克松从纽约赶来参加了米契尔的葬礼。繁华事散,好梦阑珊。人们若忘不掉水门事件,便忘不掉负面人物米契尔。玛莎何许人也。谁记得呢?政界夫人,不论高低贵贱。不管或柔或刚或刚柔相济,都只不过是政界男人的附庸点缀,因为需要这样的角色,选民企盼着阖家团聚幸福美满的景象。

参政的中国女人(9)

被卷入政界的男人也有着种种的悲喜剧。陈香梅忘不了两位大男人的痛哭流涕。一位是卷入停停打打的越战中的三星中将约翰·罗卫尔,他是美驻越空军司令,1968年国务院以其在停火命令下达后仍未停止轰炸为由,罚他降为二星少将,并奉调回国。尼克松获胜后,他通过空军友人介绍去到陈香梅的办公室,一见面竟失声恸哭,这倒叫陈香梅不知如何是好,要知道在此之前她压根不认识他。他哭诉他的降级决非军方的主意,而是白宫在做戏。已吃过越战哑巴亏的陈香梅觉得应该仗义执言,经过一番斡旋后,约翰将军终没有降级,但得“自愿请求退役”。另一位是卷进水门事件案外案的年轻人亚历·巴特菲。他是空军上校,曾在台中及关岛服役,人很诚实,沉默寡言,对电脑知识很有一套,被埃尔希曼罗致为忠心耿耿的助手,负责总统室内讲话的全部录音。水门事件调查中,他原是个不起眼的人物,又认为自己所做光明磊落,调查时便一切如实回答。调查委员会的律师们像是无意间问起录音带,他本有几分木讷,只得实实在在和盘托出。这一来,律师们亢奋了,他虽然没想到录音带后来成了尼克松的致命伤,但是,被盘问几天后,他知道自己闯了大祸了!他本是陈香梅的友人,于是大白天奔到陈香梅的办公室嚎啕大哭,他说白宫请他走路。又是一个无辜的牺牲者。陈香梅倒是尽力帮助他,以后他移居到加州。其实,远离白宫,在他是福不是祸。“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两个男人的泪水更让陈香梅品出政界的苦涩和无情。

华盛顿这片政治丛林,给世人多少诱惑,期待和向往!但涉足其间,又有多少人成为神奇猎手,满载而归?多少人困惑迷途,陷于沼地,或遭豺狼虎豹袭击,或成为强者的猎物?而再高明的猎手,又怎能避开“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命运?

然而,这片风景独好。

陈香梅对自己的选择,不悔。

她信奉做人的准则:有容乃大,无欲则刚。

一朝天子一朝臣。

陈香梅说:我坐在前排,看着美国历史在我眼前演变。

不知不觉中,她会吟出:“风车世界喇喇转,铁桶江山慢慢箍。”

这是外祖父廖凤书嬉笑中的打油诗,道出的是千古哲理!

华府主人的面孔数年一换,华府堤岸的樱花却年年照旧,开了又谢,谢了又开。有情似无情,无情最有情,谁说樱花只象征女人的命运?

1960年陈香梅为尼克松助选,失败:1964年为高华德助选,再败;1968年再为尼克松助选,尼克松终登宝座;1972年又连选连任。只是,最辉煌时戛然而止,1974年8月9日,尼克松垂泪别白宫,留下了无限悲凉的一幕。

后宫草坪直升机前,尼克松和夫人碧特,两个女儿翠茜亚和茱丽,两个女婿葛斯和戴维,与僚属一一道别。尼克松神色沮丧,碧特默默无语,八月的骄阳中,空气却像冰冻般的冷。

曾几何时,这里却是何等隆重热闹!那是1972年2月17日上午,猩红的地毯从白宫一直铺到后宫绿草坪直升机前,仪仗队威武气派,8000名少年手执鲜花欢呼,就在仪仗队的乐声和欢呼声中,尼克松携夫人踏着红地毯走向直升飞机,副总统、内阁成员和国会要员握手送行,祝福总统此行顺利成功。直升飞机飞往安德鲁斯空军基地,在那换乘总统座机“空军一号”。在夏威夷、关岛稍作停留后,于2月21日上午九点到达上海,但尼克松没有下飞机,十点半,飞机抵达北京首都机场,尼克松和夫人走下舷梯,周恩来总理立在舷梯旁。机场上空飘扬着美国国旗和中国国旗。尼克松伸出手,周恩来伸出手,两手相握足有一分钟之久,所有的电视摄像机对准了这一历史镜头。冰冻了23年的中美关系解冻了,国际格局在“只争朝夕”中发生了迅猛的变化,谁说这还是天寒地冻的二月呢?尼克松访华,是他历史上最光辉灿烂的一章。

别时容易见时难!登上直升飞机的尼克松回眸白宫,他还能再回来吗?

国会山的隆重热烈已属于福特。

陈香梅坐在国会议长卡尔艾拔让给她的特别座位上,心绪茫然地听着白宫新主人的就职演说。人逢喜事精神爽,口才并不算上乘的老实人福特,这篇演说却幽默风趣,他说他知道总统和国会之间不可能有长久的蜜月,但希望双方都能保持长久的婚姻。话中既有水门事件的阴影,更有“这场漫长的噩梦已经过去”了的轻松。福特的夫人芭蒂更是老实人,从不摆架子,她曾在陈香梅的家宴中帮忙站立门口请来客签名,那时她已是密西根州众议员夫人。福特做了二十多年众议员,四个子女全由芭蒂茹苦含辛抚育大,她也有忧怨,借酒消愁愁更愁。后来她成立戒酒治疗所,为社会服务,口碑甚好。在福特总统的就职演说中,芭蒂也分外光彩照人,哪里都是夫贵妻荣。在长达四五分钟之久的暴风雨的掌声中,又一个新朝代开始了。福特的副总统是洛克菲勒,洛克可以说是尼克松的对头。满朝文武,谁去牵挂远飞的悲凉的尼克松?况且,福特毕竟为人要忠厚些,9月8日,无条件赦免尼克松在任总统期间对美国“已犯下的或可能犯下的”一切罪行。

参政的中国女人(10)

但是,政治就是冷酷又现实的。每届总统都要做一个不借重别人的元首,都忌讳自己的身上叠印着前任总统的影子。

想当年尼克松进白宫,乒乒乓乓将椭圆形办公室中前任总统约翰逊的一切痕迹都要抹掉!所有的用具摆设、所有的电话机电视机收报机全换!油漆刮掉,地毯卷掉;刷上新漆,铺上织有美国总统徽征的蓝色地毯,上面的图便是碧特亲自设计的———崭新的尼克松时代开始了。

约翰逊就是知晓,怕也无话可说。肯尼迪尸骨末寒,约翰逊已迫不及待。他的就职大典,陈香梅因感冒未去,将前面第四排的座位票给了小女儿,小女儿回来说:“都说得太多,总统也一样。”约翰逊的演说表示要继续完成肯尼迪未竟的事业,但已在华盛顿闯荡了三十多年的约翰逊和他的能干的夫人所做的,分明是要将白宫改成约翰逊的德克萨斯时代,白宫色彩的基调也已变成约翰逊夫人钟爱的黄色,她擅长的西班牙语,似乎也成了白宫的第二交际语言。可惜约翰逊与记者群尤其是男记者们闹得很僵,以致群起攻之,抨击他内政外交处处独裁。甚至传出他常常午夜时分到玫瑰园的大柱旁撒尿,每每被警惕的保安人员的电筒“曝光”,而他大吼大骂,真是粗暴无礼。

但是,陈香梅并不厌恶约翰逊,她认为他有魄力,另一面是独断独行,这是他的长处,也是他的短处。她的挚友葛柯伦便是约翰逊的密友,约翰逊虽不曾给陈香梅什么职务,但对这位陈纳德夫人是很敬重的。飞虎年会时,大家希望总统有所表示,陈香梅请葛柯伦转达此意,第二天总统的贺电就来了。约翰逊对女人的看法似并不蛮横,他参加过女报人公会的晚宴,就高举酒杯说:“我不喜欢全是男性的内阁,我欣喜女人参政!”也许他从贤内助身上已深感到女人的智慧与力量。

陈香梅是一个情感丰富细腻的女主人,她对各届总统的审视跳不出这样的眼光,无不染上鲜明的感情色彩。

陈香梅瞧不起卡特总统。卡特这位乔治亚州平原镇上的花生农,被陈香梅贬斥得体无完肤、无一是处。当然这绝不仅仅因为卡特是民主党人,陈香梅的目光,有犀利透彻的一面,也有傲慢偏见。1976年,陈香梅为当总统才两年的福特助选,她认为卡特并没有胜,是福特不该输的却输了。可不管怎么说,走马上任的是卡特。卡特在总统宣誓就职大典上声称他痛恨政治暗盘作风,并突然宣布他师法1801年托马斯·杰佛逊总统,从国会山步行经宾夕法尼亚大道回到白宫,正是天寒地冻的下雪天,密情人员叫苦不迭。这种别开生面,无非想给民众一个清廉纯朴的形象,但圈里人谁不嘲笑这不过是拙劣的政治表演呢?卡特倒处处表现他的平民作风。每次旅行上机下机自己拿行李,去到老百姓家访问并住宿,但明眼人讥讽他天天处在竞选中。卡特厉行节约提倡简朴,减少白宫私人座车与司机,并将有六十年船龄的总统游艇拍卖给佛罗里达房地产商人马洛埃。但是,就是这个卡特,一上任就带来一帮新贵,而且大加其薪。他撤换所有共和党任内所派任的官员,甚至小职员小秘书打字小姐也统统走路。各个部门都是新面孔,找不到适当人选就临时拉夫,内政、外交、经济、能源一片混乱,无论走到哪,都是浓重的南方口音,不少乔治亚州人是第一次到美京,竟询问某国驻华盛顿大使为什么不在国内服务而跑到华盛顿来?一时传为笑柄,陈香梅说,不管张三李四,都像沐猴而冠。卡特的弟弟比利是个无端生事的酒徒,又藉白宫之名去淘金,乃至做外国人的掮客,搅了个乌烟瘴气!肯尼迪中心总统包厢也被这帮南方乡巴佬搅得一塌糊涂!陈香梅哀叹:花生农结束了光灿时代。又不无嘲讽地说:以卖落花生而能成为百万富翁,又登白宫宝座,这是美国的民主制度的最高表现。然而,可以随心所欲地骂总统,只怕也是美国民主的另一表现。

陈香梅以自身固有的贵族气鄙视这位花生农总统,但她对出身寒微、在总统位上也闹过不少笑话的演员总统里根,却是另番情感,当然也绝不仅仅因为他是共和党人。

1980年,69岁的里根成为共和党美国总统候选人,陈香梅是助选的“厨房听政”中唯一的女性。1976年,曾任加州州长的里根就有意问鼎总统大选,但共和党内大多数支持福特竞选连任,那时陈香梅是支持福特的,但这并没有妨碍她与里根夫妇及公关人狄华的友情。这回陈香梅说:“如果你当选为总统,可别忘记一定要多用几个女性。”里根笑答:“如果每个女性都像你这么聪明,那我们男人做什么?”他懂得陈香梅———智慧的东方女性。1969年里根任加州州长时,曾在沙克拉蒙托的家中设宴款待访美的阮高奇夫妇,因里根刚从亚洲出访归来,很想谈谈亚洲和越南,并请了陈香梅作陪。但当时反越战的浪潮汹涌,客厅中烛光摇曳,正品着五颜六色的鸡尾酒时,大门外已云集举着火把标语的示威者,狂喊着:“阮高奇滚回去!”阮高奇与他漂亮的新夫人梅来美面面相觑,里根和夫人南茜也很是尴尬,裴艳大使额头沁出冷汗,副总统阮高奇夫妇如何离得开此地?陈香梅略施小计,阮高奇夫妇已从后门安全溜走,连席上的裴艳都瞒过了。里根从不小瞧这位大气魄小灵巧全占的东方小美人。

参政的中国女人(11)

陈香梅也从不轻侮这位从平民底层拳打脚踢登上最高宝座的第40届总统。1911年2月6日,里根诞生在伊利诺斯州坦皮科镇一百货商店的职员家中,不久这职员开了家极不景气的“里根鞋店”。小里根只有个叫月亮的哥哥,小时小里根极淘气,脾气火爆的父亲常抽他屁股,据说这个大眼睛胖娃的小光腚上便呈红白青三色,这图案酷似荷兰王国的三色国旗,加上他的长相,人们都喊他“荷兰仔”,命运似乎一发端就注定他是一个不同凡响的大幽默家。但是他的整个成长期都处于西方严重的经济危机之中,父亲落魄潦倒又嗜酒成性,母子三人可说在饥寒交迫中挣扎,鞋店的儿子从来没穿过一双买的鞋!但荷兰仔渴望着读书,他以搬运水泥、当水上救生员挣钱上学,获得了尤里卡学院文学士学位,并在小广播电台当体育新闻播音员时,显露出过人的文艺才华。1937年春夏之交,历尽坎坷的他终于闯进好莱坞电影圈,演出过《空中情深》、《杀戮者》、《金石盟》等六十余部长短片,从而名声大噪。《金石盟》尤受欢迎,主人公受伤的运动员麦克林呐喊出:“我的其余部分在哪里?”这句话也撼动着里根的心。在演员生涯已无前景时,他要寻觅自己的其余部分!1947年,他开始热衷于政治活动,曾当选为好莱坞电影工会主席;1962年加入共和党,1964年因鼎力支持高华德竞选总统而升为一颗政治明星,富翁财阀和共和党支持他投入主流,助选者们将他由美男子塑造为平民政治家的形象推出,1966年当选为加州州长,1970年连任;1976年曾问鼎白宫未果,1980年如愿以偿,成为美国历史上年龄最大的总统。里根的奋斗充满了传奇,陈香梅喜欢。

陈香梅还喜欢里根的幽默感。于是乎里根变色龙般的政治态度及缺乏政治经验而闹的笑话也变得不那么可恨可鄙可恶了。人生不过是一座大戏台。里根直言不讳对昔日同行:“嗨,我们又在这里演戏了。”1979年11月他在电视台和广播公司的新闻节目中举行记者招待会,竟对法国总统的姓名年龄反应不过来,被记者讥为不是无知就是年老失聪,真是要命。1984年8月11日,他又在自己的农场发表关于经济问题的演说,电视记者们正在做开播准备工作时,他突地走到麦克风前说:“亲爱的美国同胞们!我高兴地告诉你们,我刚刚签署了一项法律,宣布俄国人永远不受法律保护,五分钟以后就开始轰炸俄国。”全场愕然,他却老顽童般笑着说,闹着玩的,不过试试麦克风效果。然而,一些唯恐天下不乱的记者硬将消息发出,真真假假竟搅起世界性的轩然大波。对自己在政治上的出尔反尔,他能用自嘲自我解脱同时又得到民众的谅解。对某项主张他曾立下誓言:“我的双脚就像在混凝土里一样牢固,决不后退。”但不得不改变时,他则说:“这混凝土已经开裂。”后来记者团就向南茜要了一双里根的皮鞋,将鞋凝固在混凝土中作为纪念品送给他,他也欣然接受并好好保存着。香梅想,总统本是一介凡人,各有各的个性,人生苦短,若能给民众带来乐趣,哪怕只不过是噱头十足的表演,总也有他的可爱之处吧。

里根总统对陈香梅真诚地器重,陈香梅并不受宠若惊;但里根总统于1980年除夕委派她为总统特使访问中国,她硬是心存感激,并非因此行让她誉满全球,而是这位总统自觉或直觉地理解了中国女儿的心!圆了她回娘家的梦!中国的事中国女儿理应做,不管嫁到天涯海角。她感触到里根的善良的心,她坦率地说,为里根竞选,心甘情愿。

七十岁的里根自是欣赏五十五岁的陈香梅,他正当年,而她风华正茂,人跟人是不能一刀切的。1981年早春二月的一天,人事部主任詹姆斯受里根总统的委托,请陈香梅进白宫商谈她的工作安排。其实里根已亲自恳请她出山,但“参政不入阁”的原则,她这一辈子怕也不会变了。詹姆斯给她一本摊开的红皮书,这叫桃李册,又叫红书,上面写着新总统考虑分派的工作单位和职务,幕僚长等几个重要职位不在其间,那在总统未正式就职前已有腹案,也无须国会通过。这桃李册也可以说是对竞选的论功行赏册。陈香梅淡淡一笑,遥想二十年前,华府女主人梅丝塔问她名字可在绿皮书上,她像傻瓜似的不知绿皮书为何物!而今五颜六色的皮皮见得多了,报刊也一度称她为华府女主人,走过岁月,走过五彩缤纷,她反而淡然超然了,素面朝天,留住本色。詹姆斯指点着介绍副部长和大使尚有空缺。她轻轻摇摇头,阖上桃李册交还詹姆斯,无官一身轻。詹姆斯无可奈何笑笑,建议她任个闲职———白宫出口委员会主席,原来的主席与白宫无交情,写封谢信辞掉即可。陈香梅又摇摇头,盛情难却,她就做个副主席吧,组织美商海外访问团为美国争取商业市场,满世界飞遍的她自信驾轻就熟。詹姆斯半认真半玩笑地说,果然名不虚传,既然不要官,又何苦卖力助选呢。

参政的中国女人(12)

西方人大多很难理解东方的处世哲学,可陈香梅恰恰是以东方哲学在西方宦海中不大沉大浮幽幽地驾一叶扁舟,经历几十个春秋,阅尽世间沧海桑田!

尼克松时代就曾请她出任马来西亚、新加坡或泰国的大使,她婉谢了。但闲职还真不少:联合国文教委员会委员、航空会顾问、交通部长特别顾问、商务部长顾问委员会委员、卫生教育福利部精神与服务辅导会委员、能源委员会委员、肯尼迪文化中心顾问委员会委员、空军委员会顾问、亚洲事务顾问……闲职不闲,有时真像被抽打的陀螺似地飞转着,况且她还被选为共和党少数民族全国委员会主席,又于1970年担任飞虎航空公司副总裁,成为美国航空公司第一位女副总裁;并且加入美国银行,成为第一位亚裔董事。习惯成自然,快节奏,飞飞飞,不是她少女时就企盼希冀的吗?

福特时代也曾请她入阁,是财政局长的美差,专管美国的公债和签订新钞票,也就是说新钞票将都有安娜,陈纳德的签名式,这是蛮过瘾的事。但是,陈香梅婉言谢绝了。钱是身外之物。中国的读书人向来蔑视坐在钱眼里的人,虽然西方世界没有金钱是万万不能的,但是她的根浸润着清高,就怕想改也改不了。

1988年陈香梅为布什助选。布什曾任美国驻中国大使,据说他独自骑着自行车,不仅游遍了北京的名胜山迹,而且大大小小的胡同旮旯也骑了个遍,所以称不上中国通,也称得上北京通,这大概是陈香梅与布什夫妇沟通和默契之处。亚麻色头发的布什夫人对陈香梅更是友善亲切,她有着道地的家庭主妇的家常气,喜欢做实实在在的有益的事,像儿童教育、国民健康等她都很关切,衣着也朴实无华,不像里根夫人南茜,各种名贵服装店皆以南茜穿他们的时装为号召,结果因接受衣物赠送惹起税务纠纷,又因雇用星相家而遭非议。但是几乎每届总统都有一本难念的经,竞选有功的苏奴奴被布什任命为参谋长这一最重要的职务,苏奴奴原本只是新罕撒州这小州州长,一旦大权在握,便忘乎所以,乘着总统专机“空军一号”到处旅行,两年就用了一百多次,群情人哗,但布什却眼开眼闭。布什自己倒天天跑步,以步当车,提倡清廉守法,但被华府的人笑话为他的轿车被苏奴奴占用了!新闻职业惯性使然,陈香梅也会著文讥评,但是,已不像当年那般初生牛犊不怕虎了。她已辞去了让人虎视眈眈的白宫出口委员会副主席之职,转任白宫学者委员会委员,委员会有24名委员,每年花两三天时间阅卷,选拔出百余名品学兼优的杰出青年。六月初,杰出青年们被邀到华府四天,进白宫拜会总统,由教育部长亲自在玫瑰园颁奖。尔后参观国会,在肯尼迪中心表演,并由他们的家人陪着与副总统共进午宴。陈香梅觉得这是一件极有意义的工作,阳光普照着玫瑰园,她心潮起伏,每年的杰出青年中华裔最少有十几二十名,她眯缝起双眼看太阳,阳光耀眼,她也知道毛泽东的一段语录:“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是归根结底是你们的。你们青年人朝气蓬勃,正在兴旺时期,好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

将近古稀之年的她,偶尔也觉得有点累,有点老,虽然她的步履还是那么欢快雀跃,虽然她的精力还是那么充沛饱满,但老之已至,大自然的客观规律谁也无法抗拒!淡淡的怅惘漫过心田:朝花夕落,接棒无人。但是,不必过虑,没有你,春天照样会到来。

1992年,47岁的民主党人克林顿击败共和党,登上了白宫宝座。陈香梅在失落的同时也欣喜总统的年轻面庞,毕竟是: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克林顿委派陈香梅任罗斯福总统纪念馆国际部主席,这不是闲职,是忙职,当然,依旧是有职无薪。

1996年,她还会助选吗?

谁知道呢。

每届助选,她都是穿一袭中国旗袍,佩戴着珍珠项链。旗袍的质地花色图案也许各种各样,但绝对是旗袍。或在讲台上发表感召人心的演说,或亭亭玉立于讲台旁担任司仪,或奔忙于全国的旅行竞选中,谁都知道黑头发黄皮肤着旗袍的陈香梅是一个中国女人、一个杰出的女人。当然,她也是美国人,有时自称半个。

她不是美国生活的观众,也许她称得上智慧灵巧的冲浪选手,主流的风浪和平静,她都经历过、领略过。

不过,她对四年一度疲于奔命、带民伤财的竞选不再那么一往情深了,该怎样衡量它的利与弊呢?

1994年11月22日,美国总统早餐祈祷会在白宫的大餐厅举行。三千多人黑压压一片,有一两千人是不远千里而来者,怕还有不远万里者,是朝圣者的虔诚,还是攀附富贵的虚荣,各人心自知。

参政的中国女人(13)

陈香梅想,宗教该是无我、不沾人间烟火的。祈祷———和平、幸福。

如果太幸福,人生是否会浓得化不开?

人生注定了要不屈不挠、奋斗探求,才有声有色、有滋有味,才没白活!

但不能丢弃爱心。

她可以无愧地说:我没白活。

她可以动情地说:我爱。我被家。我仍在爱中。

曾经沧海难为水

(1)

没有表现出来的爱是神圣的。它像宝石般在隐藏的心的朦胧里放光。在奇异的日光中,它显得可怜地晦暗。

———泰戈尔

一个女人,33岁成了寡妇。她说,丈夫生命垂危时,握着她的手说:“我希望,在另一个世界里,你依旧陪伴着我。”她说不出话,惟有点头,伴着泪千行。丈夫死后,她不惜以昂贵的价格,在丈夫墓地旁购置一块自己未来的墓地,而且发誓,今生不再改嫁他姓。这不是贞节牌坊林立的中国封建时代的故事,而是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末美国华盛顿的一出生死恋。人们莫不惊诧,西方人可是不重来世重今生的;而这个中国女人的中国祖母也瞪大了老眼:你疯了!你是这样的年轻!是做丈夫的真的出过此言,即便死也难分难舍情爱?抑或是这个女人自己的抉择,这话只不过是抵御世间男子进攻的盾牌呢?

一个男子,在这个女人失去丈夫的前一年失去了妻子,他与女人的丈夫堪称刎颈之交。他说,她的丈夫在得知剩下的日子不多时,诚恳地拜托他:“我希望,我去后,你能陪伴她,保护她。”那是在波士顿湾的古战场亡,千年的风凛凛地吹着,一个男人对一个男人的信托。他说,他骄傲的心作出了承诺。是做丈夫的真出过此言,死就是斩钉截铁的割爱?抑或是这个男人自己的抉择,这话只不过是进攻之矛呢?

也许,做丈夫的都说了,不是口是心非,不是此一时彼一时,人就是矛盾的复合体,情感和理智永恒地撕掳拚搏,爱她舍不得她却更应为她着想,她今后的路还很长很长。

可是,这个女人很固执,不改誓言;这个男人也很固执,不改承诺;于是滋生出另种情感,纯清又冰凉,净化着人也折磨着人。二十二年后,在这个男人的新墓前,这个女人惟有挥洒一掬清泪,有欣慰更有遗憾,这个男人不曾再娶。

这个男人是华盛顿红得发紫的大律师葛柯伦。

葛柯伦家族算得上华盛顿的望族。罗斯福时代葛柯伦就是总统的特别顾问,当年陈纳德成立美国空军志愿队,就靠葛柯伦在白宫斡旋鼓动。以后又连手创办民航空运队、民航公司,但这只是葛柯伦的副业而已。他是民主党的法律骨干,约翰逊的密友,政界的一流教授,即便共和党执政时,也一样倚重他,声誉可谓几十年如一日,七十年代报章杂志称他为美国最有影响力的政客律师,是华府的一棵不老松。

他比陈纳德小十来岁,比陈香梅大二十几岁,一头银白的发丝极齐整,显得高贵又儒雅,微微发胖的中等身躯仍可看出年轻时的健壮有力度。在银灰或黑色的西服中总跳出抢眼的花哨领带,这位智慧的老者的心仍在作青春的搏动。追求他的女人不能说不多,但他的心中只装着这一个女人。

1962年仲夏的一天,她记得是中国的端午节,他记得是她的生日。他请她去纽约百老江观赏莎士比亚名著改编的歌剧《My Fair Lady》,中文译作《小家碧玉》。此剧在纽约一演数年盛况不衰,一票难求。她领情去看,可心里调皮着:“奴家乃大家闺秀,非小家碧玉也。”

到了纽约,他领她到纽约有名的第五街,逛芭素娜狄首饰店,这是世界知名的珠宝店,总行在意大利罗马,创业百年来,每样首饰只造一件,物以希为贵,上流社会的女人无不以拥有芭素娜狄的珠宝为荣。他说:“今天你随心所欲,挑一件你最喜爱的。”她摇摇头。他惊愕了:“为什么?不喜欢?”她说:“喜欢。可我已经有了,就够了。”他叹了口气:“你真是一个让人费解的女人!你大概是第一个拒绝接受芭素娜狄珠宝的女人!”她笑答:“替你省了一笔钱,还不好?”她总能调节气氛,不致于搞得太僵。他说:“我总得送你一份生日礼物吧。”她说:“行,前面是‘双日书店’我们去那看看。”他又一次感到震惊:“买书?这怎么行。”她说:“为什夕不行?我最爱的就是书,比珠宝贵重呢。陪我逛逛书店吧,你不是说今天让我随心所欲么?”她挽起了他的胳膊。对这个任性又可爱的女子,他能不服从?

她爱逛书店。不过西方的书店像是少了点什么。她忆起了跟着外公逛琉璃厂书肆的情景,随意翻翻,悠闲渎着,就像在外公自家的书斋之中,那书墨的冷香,便系连着悠远的历史;在香港爱上图书馆,到了昆明又迷上了买书,纸张之劣印刷之差无法形容,可每得一书如获至宝,书出得少自己又囊中羞涩,买一本不易;生美丽时又爱逛香港的书肆,书帮她驱赶了寂寞和忧虑;往事历历。却早巳随风而去!他不懂她的这种心情。他是西方的读书人,时间就是金钱。要什么书,打个电话让书店送来!他不知将情趣也省略了。

他请她上泛美大楼云天阁吃饭。他们挑了临窗的席位,相对而坐。他望着她,她望着窗外。她不喜欢纽约,繁华喧闹灯红酒绿,一个太戏剧化的都市。忘不了的是十一年前的深冬,陈纳德拉着他奔向一家小电影院看旧片子《春残梦断》!这温馨又悲凉的回忆。他轻声唤她,她回过神来,烛光摇曳,他与她的影子交叠,原来他们是这样贴近。他的手伸过来握住她的手:“你今天真美。三年过去了,一切该重新开始了。”极其含蓄的求婚词!他的眸子在燃烧,她的手在颤抖,她的心在拒绝,是这样的咫尺天涯。也许他不该在此时此地出此言?也不,她已经走过了恋爱的季节,她忘不了陈纳德!她坚决地抽出了手,摇摇头。云天阁的瓷壶茶杯是英国最名贵的镶金边茶具,但茶叶却是小纸袋式的,她以为茶包是最煞风景的品茶方式。她的心绪零乱不堪。昨日胜今日,今年老去年,她已经37岁了!

曾经沧海难为水(2)

她拒绝了他,他们之间曾有过冷淡的真空期,她知道,他高贵又骄傲,从没输过。

在依旧是男性中心的白种人的世界里,没有男人保护的年轻寡妇受到的骚扰实在太多,想入非非的独身的、丧偶的、离婚的,已婚的男人太多。而且已投入主流社会的她,出席社交场合都得成双成对,即使白宫的国宴也是如此。她这么个形单影吊的东方小妇人,中年夫人们不众志成城筑起“马奇诺防线”才怪呢。葛柯伦默默地出现在她的身边,坦坦然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他是她社交的搭档、最佳的舞伴,每当她在家宴请时,他便是男主人,当然葛柯伦设宴时,她是当然的女主人。当外界谣传他们已有婚约时,他们既不承认,也不否认,他是个心甘情愿的护花使者。对于她,事无巨细,他都帮。小事体,如刚搬到水门住屋,她要换个壁炉,可经理塞奇横竖不答应,葛柯伦出马了,只一句:“我要告你。”塞奇就乖乖投降了。大事体,1978年12月15日民主党卡特总统宣布正式与中国建交,同时宣布与“中华民国”断交,当时在双橡园的驻美大使是沈剑虹,双橡园怎么办?第二天葛柯伦便绞尽脑汁产生台湾关系法,双橡园仍由台湾保有,成为一历史标志,葛柯伦此举是对是错,姑且不论,但这里硬有份对陈香梅的情,爱屋及乌呗。所以蒋经国很是感激他,几次邀他访台,称他是真正的朋友。

1981年圣诞节前,葛柯伦因病住院,陈香梅恰有公事得飞台北。她着一袭葱绿薄呢旗袍,捧一大束红玫瑰匆匆地去看他,多少人对她行注目礼!她知道,这旗袍色泽太娇又太野,像是春草漫漫急着染绿世界。可偏巧管家给她拿的就是这袭,她得抓分抢秒,飞机不等人;花店偏巧就剩这么一大束红玫瑰,跑别家来不及了。她捧着一个春天,不,她整个就是一个春天,奔进了病房。脸色苍白的葛柯伦倏地眼就亮了:“安娜———你就是翡翠!”翡翠是陈纳德的。陈纳德说:“你是我最大的宝藏,你是我珍贵的翡翠。”翡翠之绿不随岁月而褪。她得知医生怀疑葛柯伦患了癌症,得动手术时,她的脸刹那间变得惨白。葛柯伦沉着地微笑说:“看你紧张的样子,我没事的。”她摇摇头:“不,你不是的。要知道,我已经受过两次煎熬了,不会有第三次的。”泪水夺眶而出。他的微笑凝固在脸上,他懂得她的话,她已将他视为最亲的亲人,生母、丈夫、还有他。他很满足。她得奔赴机场了,恋恋不舍地说:“我两三天就回来了。”他仍在微笑:“当然,我等着你跳摇滚舞呢。”去年圣诞节他俩的摇滚舞获得众口一致的喝彩。

她走了。春天也就带走了。等她匆匆赶回时,他已经离开了人世,年逾八十,算得上寿终正寝。

她却止不住嚎啕大哭,他再也不会默默地回到她的身边了。他对她太好、太好。如果说是前世他欠她的太多的情,那么,今生她却欠他太多的情,只有等来世偿还吧。然而,美国人不重前世来世只重今生。

她欠下了无法偿还的感情债。但不是爱情,是友情。

她知道女人的天空是低的,但她不想将翅膀压得太低。

她的心田并没有真正地荒芜,也曾有过新的爱苗破土,也曾有过强劲的电弧闪过漆黑的夜空。

有一个人,当她车马劳顿助选到他的领地时,第一次见到他,就怦然心动。他挺拔刚毅的身影,与当年的陈纳德依稀仿佛;他沉稳细腻、知识丰富,又是毕尔的风采。他第一眼见到她,也给魔住了,神魂颠倒。但是,一开始都清醒地知晓,今生无缘。她以为这不过是心海旧梦的显影,何况使君有妇。

1968年的除夕之夜,不是洋除夕,是中国的旧历年底,她仍陷在委屈难言酸楚苦涩之中,夜深入静、万籁俱寂,她胡乱地翻着一部线装本,突然,响起了轻轻的叩门声。她没有想到会是他!他不只是给了她一份意外的惊喜,他知她心,他知她此时此刻最需要他!于是奔波万里不顾一切地来了!在客厅里,他们挑灯夜谈,一盆水仙花开得正盛,淡淡的冷香弥漫在他们之间,在这宽敞华贵的大客厅里,一只造型古色古香的挂钟嘀嗒嘀嗒走得老响,一寸光阴一寸金,今夜,她与他都掂量到了。拂晓时,他匆匆离去。劳苦奔波,只为了见这一面。她迷离恍惚,似梦似醒。“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似云彩无觅处。”

又是一年芳草绿。天亮时他又突然出现在她的面前,他们驱车去到郊野的一座无名小丘旁,两人攀上山顶,远离了纷繁喧嚣的都市,隔绝了尔虞我诈的名利场,枝青叶绿山花烂漫,世界只有她与他。什么也不用说,什么也不要想,他的手臂环着她,无欲无求,只是彼此牵挂、彼此思念。许久许久他轻声问道:“我们相识有多久了?”她喃喃道:“一百年……是一百年……”将军说过,她是他的前世的梦,他足足等了她五十年,而今她已年过五十!那么,她心里装着的仍旧是将军?他懂。他又轻声说:“我只求你一件事,把你的传奇经历全写出来,你不仅仅只拥有一千个春天,答应我。”她不语。她是一个平凡的女子,并没有干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业绩,幸福和痛苦、欢笑与眼泪倒是交织着,她的一切值得诉诸文字么?她摇摇头,他弯下腰,贴在她的耳边轻轻说:“你是我的太阳,不,你就是太阳。”她笑了,太阳透过婆娑绿叶投射进林中是绚丽的七彩光束,她仰视着,却被刺激得淌出泪水,她阖上眼,彩虹在睫毛上的泪珠中跳跃,真是天旋地转般晕眩的快乐呀。

曾经沧海难为水(3)

岁岁年年。枫叶飘零的秋天的黄昏,她突然出现在他的林中别墅前,她要报以一份意外的惊喜。她披一件白色的宽松长风衣,飘飘红叶缀在肩头臂弯;头发长了,她用一条大红丝巾束起。他看着她,硬给怔住了,有点傻眼,她笑了,他这才狂奔过来,双手托住她的柳腰,高高举起。一时间她想起的是上海的婚礼!陈纳德是这样强劲地将她抱出了外公外婆家的门。谁说时光不会倒流?夜间,宾客盈门,他为她举行了一个欢迎晚会,他请来最杰出的歌手,为她连唱三遍《你是我的太阳》。当他们送走最后一位宾客时,夜已深沉,月光如水,空阶落叶,而离梢的枫叶还在簌簌作响,又有几片红叶飘落她的肩头,他拾起两片,长叹一声。她分明听见了他的心语:“莫道男儿心似铁,君不见,满山红叶,尽是离人眼中血。”她告诉他,她这普通女人的传奇经历已写成书,英文版是自传体,中文版是散文体,都即将出版。他激动了:“我就知道,你行!”她却叹一声:“梦为远别啼难唤,书被催成墨未浓。”待到晨曦微露时,她走了。相见时难别亦难,可聚散离合哪能不随缘呢?

都说人生苦短,多少人在岁月的土地上浮躁喧嚣,收割的却是大片荒芜!很少有人珍惜真正的友情和信赖,这短暂的无欲无求的相逢时光,其实是生命中最崇高的欢乐和欣慰。

他是谁?

电视屏幕上有他的身影,收音机中会传出他的声音,报章上能觅到他的行踪。

是威斯康辛州州长华伦·诺尔斯?是南越末代总统阮文绍?抑或副总统阮高奇?要么是韩国总统金斗焕?也许是他们中的一个,也许谁也不是。

人世间情感的事不一定要有答案。

梦海中的心帆是两个人扬起的,那就让这片红帆只归属于安静的心海中,不要溅起波涛或飞沫,湿了不相干的路人的鞋袜。

1979年,英文版的陈香梅自传《一个女人安娜的道路》在纽约出版,这与陈纳德的自传《一个战士的道路》珠联璧合。同年,中文版的散文体回忆录,亦由台湾时报出版公司出版,陈香梅拟了几个题目,《中国时报》董事长余纪实选定为《往事知多少》。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

岁月的河却只管奔腾向前,不舍昼夜。

葛柯伦去世后,另一个男人的身影在陈香梅的身旁渐渐地明朗了。

他中等个头,健壮的体魄,黑压压的卷发,黑漆漆的浓眉,因而是那种一眼很难看准年龄的男人,他比陈香梅长一岁,这与也显年轻的陈香梅倒是很般配。一只鹰鼻和布着黑晕的眼圈,使他的脸很有特色,显出精明强干,而常常荡出的微笑,又让人感到纯朴可亲。

1970年夏,他任一家军用航空公司的总裁,经空军朋友的介绍,聘请陈香梅做顾问。其时陈纳德夫人已在美国社会主流中崭露头角,百闻不如一见,当身段依旧苗条婀娜的陈香梅走进他的办公室时,他感到她非凡的美丽,光彩照人,可天地良心,压根没起非分之想。以后他们完全是工作上的交往,由相识到熟悉到了解。他惊奇她的单纯,在复杂腌腰的社会浸染了几十年,她却仍然纯净,像是现代污染的大都市中竟有一眼天然的清泉,虽觉突兀,但更弥足珍贵;他感叹她的聪明能干,对航空业务熟稔精通,决不是那种徒有虚名的女人;他最敬佩她的执著和勇敢,她认定了要做的事,就不害怕任何困难,一定要做成。渐渐地,他对她产生了特殊情感,到后来,这份情感与日俱增,他只是将它埋在心底。

起初,陈香梅对他并无特别深的印象,日子长了,对这位有着葛里高里式鹰鼻的男人不得不另眼相看,他跟上流社会中徒有其表的男人不同,在军工产品和平利用上他有他独到的思维路子,开创出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他学的是理工,遇上汽车呀家中电器什么的出了毛病,他很爱自己动手。有次上陈香梅的办公室,空调不对劲儿,他脱下西装,捋起袖子,认真地折腾了半个小时,OK!

当她了解他的身世后,对他油然而生一份敬意。

他是个早产婴儿,才六个月,当钢琴教师的母亲摔了一跤,他就提前来到了人间,而且是双胞胎,同出生的兄弟没活成,他也柔弱得像只小猫,当会计的父亲皱紧了眉头,差点不想要了,怕他养不活。

可他成活了,且茁壮成长。太平洋战争爆发后,不满十八岁的他就主动报名参军,并多次参加战斗。1944年6月,他参加了诺曼底盟军登陆大战,他那军团的战友在敌军的狂轰滥炸中大部分战死,他是少数的幸存者之一,但负了重伤,右手臂全断!经过大手术后,效果却很不好,军医说,小伙子,你的右手废了,用左手吧,一切从头来,你还年轻。是的,他还不到二十岁,实在是太年轻了。可正因为太年轻,他不想太快太驯服地向命运低头,他说,不!他要军医重新做过手术,一切从头来!医生摇头,这太痛苦了,你要付出太大的代价,况且后果很可能更糟!可他执拗地坚持。于是,重新弄断,重新手术,厄运让路了,他以超人的毅力顽强锻炼,后来负伤的右手和常人没什么两样,当然,阴雨天仍会隐隐酸痛。直到老年,他也不愿回首战争的往事,太残酷,太痛苦了!

曾经沧海难为水(4)

但是,就为了这一件事,陈香梅从这一个男人身上寻觅到她渴慕的不屈不挠的人格力量,他是条汉子。

当她得知他的家庭生活很不和谐幸福时,善良女人的心田便溢出同情,但是,她恪守的仍是中国的传统道德规范,决不做破坏他人家庭的第三者。华伦·诺尔斯州长婚变期间,她一度中断了交往,就因为瓜田李下,不可纳鞋整冠。因而她跟他的交往也停留在一般朋友的界限内。

他的婚姻应归咎于时代的误会。战后他进入纽约州大学学习数学工程,是航空太空方面的机密系科。但是学习并不能驱赶恐怖的战争留给他的阴影,眨眼间什么都毁了,什么都靠不住了,他渴求让他的灵魂得到休憩的家园,很快,他结婚了,但很快他也后悔了,婚姻不只是让你歇脚的家,还是伴你行路的鞋,他的鞋太夹脚,可人生至少有一半岁月在行路中!他们已经有两儿两女,他不是那种不负责任的西方男人,虽然双方情感早已冷漠乃至冰冻,他还是等到四个儿女读完大学各自自立后,才结束了这场基础太糟的错误的婚姻。

这时,葛柯伦去世了。陈香梅伤心至极,她甚至抱怨医生不该给葛柯伦动手术,因为最后的诊断不过是胆结石,这可不是要人命的病!她不想想,年逾八十,真正的风烛残年呢。像是鬼使神差,她仍会去到葛柯伦的办公室,推开门来,往日的大转椅上坐着的是他的长子!她这才一惊,终于明白,上一个时代已经结束。

在她心头空落落时,他是怎样替代了葛柯伦的位置的?她已经记不清楚,老熟人老朋友,一切自自然然,几乎没有浪漫没有突兀。

直到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他请她吃饭时,似乎才重新燃烧起激情。窗外,微雨纷飞;室内,烛光投影;有几对舞伴在柔曼的舞曲中优雅地舞着,在当今美国似难得有这般闲淡的抒情场面。她有点神不守舍,这舞曲的基调很像《追忆当年》,1945年冬将军重回中国上海,在国际饭店的十四层楼请她吃晚饭,伴着这乐曲他唐突地向她求婚,年华似水呵。忽地,乐队改换成千真万确的墨西哥情歌:“不要哭吧,墨西加利的玫瑰。”她神情恍惚了,时光倒流了,历史在重演,那只属于她与将军的历史浓缩交叠于今天的雨夜!一只手伸过来握住了她的手———真要命,几乎所有的规矩男人都爱用这种方式表达感情。他说:“香梅———我爱你。”他以为她会拒绝,但是她无力抽出自己的手,也不忍摇摇头,也许对葛柯伦的拒绝让她背负着太沉重的负疚,也许57岁毕竟不是37岁,风雨漫漫路,她需要一个同行的伴!况且他这一句分明撼动了她的心。以往他跟所有的美国人一样,喊她安娜,可眼下他第一次颤声喊出香梅,似在费力地要与这个中国女人创出一个新世纪。“我爱你———”58岁的老汉子要说出这一句并不是太轻易的。她冷静地说:“你知道,我不会嫁给你的。永远。”他冷静地回答:“我早已想过了,我死后,骨灰撒到大西洋。”

她还有什么话可说呢?他已经离了婚,在他结婚无任何障碍。如果说中国女人特别看重名份,那么西方男人的名份观更为强烈,然而,为了爱,他不计较。

她觉得,他跟以往的异性密友是有点不同,在有意无意不知不觉间瓜熟蒂落,水到渠成,少了汹涌澎湃,少了飞珠溅玉,但是,生命不正在走向黄昏吗?该从绚烂至极归于平淡自然了。

都很冷静。但那不知何时何地碰撞出的星星之火,已慢慢地燃着了,不是烈焰熊熊的燎原大火,是冬天中国人家的陶瓷钵中的炭火,红红旺旺的暖光中,黑炭白灰叫人分外怜惜,在黑白间偶会映出青绿的光影,那是黑炭的原始生命青绿的回光返照。她忘不了中国的炭火钵。

他们成了一对不结婚的爱人。

当然有人不以为然,她与陈纳德还算生死恋么?一千个春天还有树杪百重泉的清纯又奔腾的壮丽么?

她是一个高贵又挚情的女人,可更是一个极普通的女人,普通女人的正常渴求,她都有,否则,她就是一个不正常的女人了。她从来没想过要立什么无形的贞节牌坊,那简直是贻笑大方的愚昧。但是至今没有谁能替代陈纳德在她心中的位置,真正的刻骨铭心的爱只有一次。

曾经沧海难为水。

她很坦然地说:“一个人在世上活了几十年,假如没有点感情上的波浪,没有爱和被爱,那么不管他封侯封官,总是白活了。因为即使享尽了富贵荣华,假使没有人和你分享,那又算什么。中国人说升官受禄,为的是光耀门楣,但当你独处之时,能得几个知心?”她还很客观地说:“男女之间的情与爱有的可圈可点,有的无一是处。”

她回想起与陈纳德争看的传记《没人知道的林肯》。其实最打动的不是林肯的为自由不屈不挠的奋斗,而是两个女人在他心中刻下的永恒的创伤!他的初恋之人安丽芝被伤寒夺去了才19岁的生命,沉溺于爱中的林肯几乎自杀。后来他走出恋人的故乡去他乡谋求发展时,高贵美丽的玛丽塔德小姐认定了他将是未来的美国总统,她不断地追求他,可就在结婚之日,林肯却毁了这婚礼!两年之后,命运又让他与玛丽重逢,他们再度举行婚礼。就在他穿上新郎的礼服要去接新娘时,一个小孩天真地问他去哪儿,他痛苦地回答:“我大概是到地狱去吧。”他与安丽芝,有爱无缘;他与玛丽,有缘无爱。然而如若他与安丽芝有缘结合的话;很可能美国不会有这位总统;可玛丽分明成就着他成为一位杰出的总统!世间的事是这样地两难抉择又别无抉择。罗斯福总统不也在夫人埃莉诺与情人露西间周旋不已么?难道在种种捉迷藏中他的心田就只有欢愉而没有苦涩?他生命的最后时刻,正与露西在心爱的佐治亚温泉幽会。露西请了个俄国女画家为他作水彩画,他让露西摆布着,说着俏皮话:“按好莱坞的说法,我今天好像不大上镜头。”不久他的眼神暗淡下去,露西惊叫着扑上前去抱住了他的头。他说出的最后一句话是:“我头痛得要命。”他是个伟人。美国独立之父;他更是个普通的男人,与女人的情恋中哪能完全独立?

曾经沧海难为水(5)

人无完人。她的乔治叔叔叶公超先生就是个性情中人,他爱民族爱国家,可也是个怜香惜玉的才人。他心目中的佳人爱音乐艺术文学,风流潇洒漂亮,能琴棋书画伴他焚香坐谈,还能陪他钓鱼打猎,同时还能下厨房煮饭温茶,且得忍受他的名士派的睥气!这样的女人世间难觅,于是他与不少女人有不同的情感,他的婚姻和情恋都是失败的。但是否就以此论断他不是完人呢?他是她外公的弟子,父亲的知交、丈夫的挚友、葛柯伦的朋友、她的忘年交,她懂得他,他在情感上的寻寻觅觅却终归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正从另一视野观照出他是一个完整的人,他依旧可敬并可亲。

也有人对陈香梅的不再婚颇有尖刻的讥议,以为无非是丢舍不了陈纳德这姓氏,陈纳德将军夫人这一称呼,在最现实的美国太重要了。

是吗?将军夫人并不只陈香梅一个,路是自己走出来的,如果姓氏对生存发展果真重要,那么何苦苛求陈香梅不准食人间烟火呢?

自己的心自己最明白。

1975年陈纳德将军纪念铜像在中国台北新公园落成,这是台湾唯一的外国人纪念铜像。4月14日隆重的揭幕典礼在新公园举行,中外来宾及政界各界人士三百余人冠盖云集,气氛感人。陈香梅着一袭短袖素白旗袍,襟前一枚宝石花,素雅端庄;宋美龄着上袭铁灰色的长风衣,青果领上别一枚白玉飞鸽胸花,亦见深沉高雅。揭幕典礼由宋美龄主持并致词:“在中国历史中,很少有一个外国人曾在她的生存受到威胁时为她如此效劳。陈纳德将军在我们的国家危急时期对我国的贡献,已更进一步加强了中美友谊的密切关系。”倒也是肺腑之言。1978年陈纳德将军纪念铜像在将军故乡路易斯安那州落成,路州亦举行了隆重的揭幕典礼,州长爱德华致词。随后陈香梅独自驾车去了梦洛,在密西西比河河堤停下,她走上河堤,流水荡荡,夕阳如血。当年陈纳德曾牵着她的手,轻轻地对她诉说:“小时候,这是我一个人独自来的地方……”他让她走进他的秘密他的心,可他又独自弃她而去。

往事随风而去,回首前尘似梦。

流水荡荡,带走了她的爱却带不走她的思念。

她泪流满面。为最亲爱的人的泪水永远不会干涸。

1990年美国和台湾同时发行了陈纳德将军纪念邮票。九月在台北由邮政总局长夏荷生和空军方面共同主持这套邮票的首日封发行典礼。空军近百名代表参加了典礼,陈纳德将军的老友王叔铭以九十高龄亲临会场讲话,陈香梅百感交集,如若将军还活着,正是百岁老人。

她为这些纪念活动耗费的心血花的精力,只有自己心里明白。

没有名份的爱人对她的种种活动不仅能容纳,而且他对陈纳德始终怀着崇高的意,那是上一代的历史人物,是偶像。

因此,陈香梅不觉得背负着旧的或新的心债。她不曾错爱。情人应知情。

1983年陈香梅作为美国出口委员会副主席,率团经西欧、中东再到中国考察访问,情人欲入团随行,他急切地想看看香梅的娘家,他爱香梅所爱。因他是军用航空公司的总裁,出访还颇费了一番周折,最后由里根总统亲自批准。看来里根还是懂感情并重感情的。

从此以后,他随她飞遍中国。在各种新闻报道照片中,会夹着他的名字和身影。第一个报道他的中国人将他的名字写成“郝福满”,这是一个充满中国民间喜气民俗味的名字,陈香梅看见大笑,可也认了,蛮好。幸福满堂。

海峡两岸皆我家

(1)

不要损伤自己的心。

--[希腊]毕达哥拉斯

血浓于水。

把根留住。

孔子曰: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

岁月对陈香梅留情,沧桑的褶皱迟迟舍不得镌刻进她的颜容,而人生的感悟到彻悟也随之延宕。

直到五十五岁,这株在美国已郁郁吐香的寒梅才与中国大陆的深根相通,情系万里,香飘四海。

自此,陈香梅很爱说一句极有家常气的话:“两边我都要顾到。”

两边,当指海峡两岸。

这个词组,是智慧的基辛格博士杜撰的。

然而,陈香梅对基辛格很不以为然。种种反感是从心度里透出的。

陈香梅并不是小肚鸡肠的刻薄女人,实在是基辛格飞黄腾达的几大步,步步脚脚都踹在她的心窝窝里。一个中国女人,身为共和党亚洲事务的顾问,在越南问题、中国问题上不仅被晾在一边,而且还受了不少委屈。基辛格对亚洲事务本不熟悉,一些情况也仅仅从报章书本上阅读而得。1969年初他在尼克松的吩咐下,亲自到陈香梅的水门公寓拜访,关于越南的种种几乎问了个遍,对阮文绍阮高奇的宫廷内幕兴趣更浓。而且告沂她,他即去西贡一趟,问给阮文绍带去什么礼物为好。陈香梅的心间像打翻了五味瓶,想起了她在南越问题上的难言的委屈,眼下阮文绍阮高奇是钓鱼无望还是自己被当鱼钓子呢?于是她苦笑说:“送他一根鱼竿好了。”基辛格并没有反应过来,只是嘟囔着没问题没问题。以后基辛格又拜访会晤陈香梅几次,终是话不投机半句多。

陈香梅小看了这位研究亚洲事务的新手!1923年5月27日基辛格生于德国费尔特市犹太家庭,父亲是女子中学教师,母亲是做一手好菜的主妇。基辛格从小就迷恋踢足球,顽强拚搏进取是他的个性。他十岁时希特勒上台,他家有十二位亲人死于纳粹之手。十四岁时他们逃到英国伦敦,再到纽约曼哈顿,因母亲做得一手好菜而站稳了脚跟。十九岁时他应征入伍并加入了美国籍,名字也由海茵茨改为亨利。二十三岁时到哈佛大学学习哲学和国防政治,获得博士学位,三十九岁当副教授,四十三岁为教授,有过著作数部。他曾认为“权力是最大的催欲剂”,但是他自己也投身追名逐利。他崇尚业精于勤,谋成于思。在他身上有着三头西西里骡子的韧劲和单枪匹马的牛仔气派。其实,这一点陈香梅跟他颇有相似之处。但他毕竟是美国籍的男人,男人的天空相对地比女人的高。

1971年7月15日晚七时半,洛杉矶伯班克全国广播公司播音室中,尼克松对全美全世界公告:“晚上好!我要求占用今晚这段时间,是为了宣布我们在建立世界持久和平的努力中有了重大的发展。正如在我过去三年中多次指出的那样,没有中华人民共和国及其七亿五千万人民的参与,是不可能有稳定与持久的和平的。正因为如此,我在好几个方面采取主动行动,为两国之间更加正常的关系敞开门户。为了追求此目标,我派遣我的国家安全事务助理基辛格博士在他最近的环球旅行中前往北京,以便同周恩来总理会谈。我现在宣读的公告将同时在北京和美国发表……”

全美全世界的人都为这一爆炸新闻感到震惊和兴奋。

冰冻了二十余年的中美关系开冻了。那咔嚓作响的进裂声后会是轰轰隆隆的巨响,国际格局在骤变,中国是世界上人口最多潜力最大的国家,美国是经济最发达的国家,重新握手意味着什么?在大格局骤变的同时,必牵扯着无数大大小小人物对命运作出新的抉择。

陈香梅的心被重重地震撼了!门在这一刹那间砉然张开,坚固的硬壳崩裂了,对中国大陆的思念和热爱如水如火浸润与燃烧着她的心,那是根之所系。

基辛格的名字一夜红遍世界。

他已经秘密去过了中国,在世界现代外交史上漂亮地表演了一次著名的遁身术。当巴基斯坦驻美大使夫妇上陈香梅家吃晚饭,绘声绘色地讲述基辛格一行神秘的飞行时,陈香梅赤裸的心在受着爱的摔打。传奇和冒险不属于她。7月8日基辛格一行抵达巴基斯坦拉瓦尔品第机场,鱼贯而下的是基辛格、助手洛德、中国问题专家霍尔德里奇、亚洲问题专家斯迈泽及特工人员麦加劳德等。基辛格的车队浩浩荡荡穿行在伊斯兰堡街头。黄昏时分举行欢迎宴会,但舒尔旦外长遗憾地告知,基辛格博士因水土不服正闹肚子未能出席,叶海亚总统即郑重其事安排客人去北边群山中的总统别墅休养。翌日上午八时,基辛格车队招人眼目地向北驶去;而巴基斯坦国际航空公司的波音707飞机,已于凌晨四点载着基辛格一行悄然北飞了。飞过白雪皑皑的喜马拉雅山,飞向中国的心脏。中午十二时十五分平安降落在北京南苑军用机场。中共中央军委副主席叶剑英,即将出使加拿大的黄华、外交部礼宾司长韩叙及毕业于哈佛大学的翻译冀朝铸在机场迎接。在冷峻的气氛中,基辛格一行被当作贵宾住进了钓鱼台国宾馆6号楼。接着基辛格与周恩来进行了三次会谈,最后起草了联合公报草案。7月11日下午基辛格一行飞到巴基斯坦,又大张旗鼓地从别墅回到伊斯兰堡城里,当夜飞巴黎,7月13日返美,可谓功德圆满。巴基斯坦充当了穿针引线的角色,而发端是1971年4月7日日本名古屋举行的第三十一届世界乒乓球锦标赛上,中国代表团的负责人宋中与美国乒乓球队的副领队拉福德·哈里森相遇,宋中笑着打招呼,并正式邀请美国乒乓球队访华。哈里森简直是受宠若惊。这就是小球推大球的中国领导人决策的乒乓外交。与其说基辛格是大智慧者,不如说他是大幸运者。陈香梅分明渴望着有这天天,她不明白尼克松为什么对她滴水不漏?因为她的观点感情?可谁都知道尼克松正是靠反共起家的,尼克松与台湾的关系也不同一般。1954年尼克松以美国副总统的身份携夫人访问台湾,蒋介石夫妇设国宴欢迎,立法院和民间团体也举办了盛会,陈纳德陈香梅为特殊身份的座上客,尼克松夫妇还去了金门、马祖。这是陈香梅初识尼克松,陈纳德对她说:“这人有点不对劲,但哪里不对劲,又说不上来,我对他不十分信任就是了———事实上,我觉得和他在一起挺不自在。”到得1965年,正是尼克松落魄之时,他以普通公民身份到台湾推销百事可乐,恰遇陈香梅也在台北。尼克松下榻俯瞰淡水河的圆山饭店,他想晋见蒋介石夫妇,但他俩正在阿里山,因此台湾外交部礼宾司夏功权大使建议他飞去阿里山。陈香梅于百忙之中去到圆山饭店接他赴机场,不知为什么尼克松有些慌乱,坚持要与香梅坐一辆车,俯身进汽车时,又一头撞到车顶上,滴滴鲜血滚落下来,陈香梅赶紧掏出手绢让他捂住,而她的白旗袍已溅上猩红血点,尼克松又紧张起来,连说怎么办怎么办,陈香梅一笑:“就算你欠我一条手帕、一件旗袍,我们以后再算帐。”尼克松却风趣不起来。登上总统宝座尼克松懂权术需呼风唤雨翻云覆雨,可他忽略了一个女人的中国心———海峡两岸皆我家。尼克松是有意还是无意间碰伤了她的心呢?

海峡两岸皆我家(2)

基辛格秘密赴华的前几天,尼克松在白宫椭圆形的办公室里召见陈香梅,往常召见时总有助理顾问的在一旁,可这回仅他与她,且无主题闲聊了近一个小时,这使陈香梅很是纳闷。涉及到台湾和大陆问题时,尼克松像是很随意地说:“我让基辛格也来谈谈。”揿一下桌下的铃,基辛格走了进来。陈香梅注意到他比以前的穿着讲究多了,他客气得见生分:“陈纳德夫人,你是亚洲专家。”陈香梅笑答:“这年头大家都是专家,反而没有专家了,不知基辛格博士以为然否?”又是唇枪舌剑。基辛格似无心恋战,东拉西扯,又像是压抑不住兴奋心情,问她见过毛泽东周恩来没有?最后尼克松又揿一厂铃,早已作好准备的摄影师走了进来,拍下了三人和谐笑谈的镜头。究竟演的是一出什么戏?将陈香梅作为一个活的摆设点缀气氛?可陈香梅是活生生的人。

1971年10月16日,基辛格乘坐“空军一号”总统座机公开访华,为尼克松访华作具体安排。10月26日基辛格即起飞回美国,但就在他起飞之前联合国大会已表决通过恢复中华人民共和国在联合国的席位,驱逐台湾的阿尔巴尼亚提案,而美国提出的让中国大陆和台湾同时参加联合国的提案被击败。基辛格在飞机上得知这一消息,并被要求在阿拉斯加中途停留,因为美国保守派怨怒基辛格。但基辛格很坦然,历史潮流不可阻挡。陈香梅的心却不无幽怨,台湾怎么办?台湾外长叶公超曾提出:“你来了我不走,大家一起拼。”不要说蒋不同意,就是同意,联合国也得将他们扫地出门。失落的同时有反思更有顿悟:本来就只有一个中国!

1972年2月21日。北京中南海丰泽园。四合院一间书房里,尼克松、基辛格和洛德在周恩来的陪同下,见到了中国的太阳毛泽东。尼克松紧紧握着这位79岁老人的大手,老人高大魁梧不亚于西方伟男,但那深邃而略略嘲讽的目光,那过手背的长袖,那风趣又家常气的谈话,完全是东方哲人型的。毛泽东说:“我们共同的老朋友蒋委员长可不喜欢这个。”“其实我们同他的交情比你们同他的交情长得多。”尼克松以晚辈和学生般的谦逊态度对自己过去的作为进行了反省,并且说:“我读过你的一些言论,知道你善于掌握时机,懂得‘只争朝夕’。”

“只争朝夕”叩动着尼克松的心弦。是夜,周恩来在人民大会堂举行盛大国宴招待美国客人。周恩来的祝酒词热情洋溢:“美国人民是伟大的人民,中国人民是伟大的人民,我们两国人民一向是友好的。由于大家都知道的原因,两国人民之间的来往中断了二十多年。现在经过中美双方的共同努力,友好往来的大门终于打开了。”尼克松的祝酒词最后引用的是毛泽东涛词:“多少事,从来急;天地转,光阴迫。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

“只争朝夕”也叩动着陈香梅的心弦。虽然她不是打开大门的先行者,但她诚心实意认为,尼克松访华。是他一辈子做的最好的一件事。基辛格也如此。

友好往来的大门已经打开!作为一个美国籍的中国女人,陈香梅渴望早日回到家乡看看,将那郁积已久的乡思乡愁乡情尽情地宣泄在乡土上。新中国的变化巨大吗?她关注的目光比以往多了平和与公允。

她欣喜台湾已从经济的困境走出,在繁华热闹旧貌换新颜的街头,她追思往事却多了犀利的评判与深刻的感叹。她会从闹市走向古旧的小巷深处,在一幢古旧的老宅前凭吊良久。当年在这古巷老宅中有私家菜馆,每日只做一桩生意,且要早先预定,那是名厨掌勺,家常风味家常氛围,别有一番情趣。他们的午饭团就选在这里。每月一次,每次多挑星期六中午,故曰午饭团。团员多时两桌,少时刚够一桌。有《自由谈》的赵君豪、《新生报》的张明、名记者女作家徐钟佩、平剧名伶顾正秋、《大华晚报》耿修业、《自由中国》的雷震、名作家陈纪滢、夏承楹和林海音夫妇、《传记文学》刘绍唐夫妇、财经界红人徐柏园夫人陆寒波女士,后来加入的还有孟瑶教授、剧人金素琴、报人曹圣芬、余梦燕、王民、律鸿起、潘焕昆,还有前辈黄君璧教授、魏景蒙、钟海音、画家孙多慈、名作家姚朋等,林语堂先生也来过一次。可谓精英荟萃、济济一堂。边吃边聊,可论世界大局,可谈国事前途,亦可谈好书好文好画好景,真正的自由谈。兴致来时,也结伴到阳明山赏杜鹃,去北投观光一番。可惜世上无不散之筵席!雷震被捕,顾正秋与任显群结婚不久,任显群又被捕,萧孟能的文星书店出事,耿修业的好友李荆荪国匪谍罪名系狱,赵君豪壮年早逝,一系列的事件发生,风声鹤唳,谁不怕自由谈谈出个不自由!任显群的罪名也是跟共党分子有瓜葛,下狱多年,在狱中编出一本中文字典,出狱后退隐金山农场,不久因病去世。他的妻子顾正秋还是蒋经国颇为欣赏的平剧名伶呢。雷震在监牢里待的日月更长,当时胡适之先生一再为他说情,也于事无补,雷震出狱后不久,亦在台北去世。就是胡适之本人任中央研究院院长时,因在答词中当面责难蒋介石,这决定了他在台湾的悲剧结局。仍在幽禁中的张学良先生,被长期监视得已意气消沉的乔治叔叔叶公超,一直在软禁中的孙立人将军……这一幕幕展现出台湾政治的阴霾与漩涡!她已经不把世界截然地分成光明与黑暗各一半了。

海峡两岸皆我家(3)

但是,她始终顾着台湾,痴心不改。

台北中山北路武昌新村12号仍是她的家,卧室里那套藤木梳妆桌椅已见破旧,岁月却将表面磨损处透出锃亮的光彩,这让她心醉心碎,泪眼朦胧中,将军正笨手笨脚地给她插戴蝴蝶兰。若赶巧圣诞节在台北,那客厅的圣诞树旁,便释放出过去的年代四口之家的欢声笑语。后院的圣诞花树已见高大茂密,这是相思树呵。将军在世时,每年圣诞,宋美龄都要给他们送圣诞花树。而今,陈香梅与蒋氏家族的关系已向纵横深入发展。她与经国纬国可称平起平坐的挚友,纬国人前人后信函书笺总是亲切地喊她“香姊”,她对来自远方的蒋家媳妇蒋方良充满了同情,珍惜当年在台北统一饭店一块理发时的闲聊时光,尤其敬重蒋方良无怨无尤的奉献精神。再后来,她与蒋家第三代也有交往友情,蒋经国非婚孪生子章孝严章孝慈也对她心存感激。

她在台湾的根也是无法割弃的。

1970年蒋经国第五次访美,随行的是温哈熊。台湾驻美大使沈剑虹和温哈熊找到陈香梅,说经国先生要见美国的众议院议长,还有联邦调查局局长胡佛和中央情报局局长威廉·瑟宾,沈剑虹和温哈熊面呈难色。陈香梅说你们不要费心了,就在我家里举办一个小型欢迎会,我保证他们都到场,要不公文来往发邀请函要耽搁好些时日呢。夜间,水门大厦顶楼陈香梅寓所灯火辉煌,宾客盈门,要请的人都到了。拍照时,蒋经国不无感激地拉着陈香梅站在一块,左边是胡佛,右边是瑟宾。一周后,胡佛将这张合影寄给她,上面题写:“谨以最高敬意,将此照赠予一位伟大的女士。”她伸伸舌头,调皮地笑了,她算哪门子伟大?一介东方小妇人。但她珍藏着这张照片,都是可书可传的历史人物呢。

1975年4月5日,在中国近代史上折腾了半个世纪的著名人物蒋介石去世,这时正是台湾的国际地位一落千丈之日。美国总统福特指派了十五名团员组成的特使团即赴台北吊丧,陈香梅自是团员之一。当福特的幕僚长罗伯哈特门打电话告知她时,陈香梅多了个心眼,问道:“有哪些人?团长是谁?”罗伯是新闻记者出身,与陈香梅颇有交情,便答道:“领团的是农业部长,团员有前驻华大使英康卫,参议员高华德,福特总统的两位好友,周以德等。”陈香梅沉吟片刻,说道:“这样不妥,我们应当请副总统领队。”罗伯说:“洛克菲勒副总统刚从沙乌地吊丧回国,那地方的风俗是人死后二十四小时必入土方为安,所以洛克赶到时人已下葬了,他正满肚子的不高兴呢。而且他的夫人刚刚开过刀,正在休养中,我想他不会去的。”罗伯一口气说了许多。可陈香梅更执著:“无论今日中美关系如何变化,但有一点是不可否认的历史事实,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中国是四强之一,又是美国在亚洲的重要战友和盟友。想当年,蒋介石夫妇和罗斯福总统、英国首相丘吉尔、俄国的斯大林还在埃及的开罗开过高峰会议,怎么说我们对蒋公该有所尊重吧,我想你该再向福特总统请示一下。”罗伯只好说:“好吧,我们分头行动,你向洛克私下探询一下,若他肯去,我再向总统报告。”他把难题交给了陈香梅。

陈香梅知难而上。有财有势的洛克很是盛气凌人,1964年与高华德为竞选共和党总统候选人曾心生芥蒂,但心地坦诚的香梅和两人都做了朋友。她见了洛克,将情况说清楚后,洛克倒一口答应,并说:“蒋介石是个历史人物,我愿意代表美国向他表示最后的敬意。”大功告成,陈香梅立马给罗伯挂电话,可是又出了新的难题。高华德因听说领团的只是个农业部长,已拂袖而去。他生性梗直,与蒋介石夫妇友情颇深,便决定单独去祭吊,眼下人已到了檀香山,而且高华德与洛克又有怨,怎么办?陈香梅又接过了难题。她略施小计,扯了个善良的谎言,给檀香山高华德挂长途电话时,说副总统的专机会到夏威夷专程接他。其实原计划是从华盛顿飞纽约接洛克后,即飞关岛飞台北,并不准备在檀香山停留的。但陈香梅出色地斡旋着,既让高华德觉得风光,又于不知不觉间改变着洛克的傲慢形象。沈剑虹随机送行到纽约。而檀香山的四月芳菲中洛克与高华德握手言欢,一路飞行笑谈不绝,前嫌尽弃,化干戈为玉帛。吊丧活动中,宋美龄出于对高华德的好感,想将他排在主位,幸亏夏功权力呈利弊,一切又依序进行。大事中的细枝末节,有时会牵一发动全身,陈香梅颇费心力。后来洛克与高华德和好如初,洛克去世时,高华德亲自前去追悼。陈香梅纤手解开了难解的政治千千结,她感到欣慰。世上不少人欢喜火上添油雪上加霜甚至无是生非,其实,后退一步海阔天空。在这清明雨的吊唁中,陈香梅顿悟,在短暂的人生中,许多事还是相逢一笑泯恩怨吧。

海峡两岸皆我家(4)

她想起海峡那边从前的家了。

要跨出这一步,易也不易。广阔深厚的社会背景太复杂太沉重,人际关系错综交织的网眼太密集太牢固,而传统道德的规范为人做事的习惯准则也不是说一声变就能变得了的。她仍没有跨出这一步。

1978年12月15日晚卡特总统宣布正式与中国建交,同时与台湾政府断交。当天下午美国国务院通知沈剑虹先生,但他恰恰去了亚利桑那州拜望高华德参议员,便由胡旭光先生到国务院接受这一通知。一时间双橡园的人们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双橡园是华盛顿最好的一块黄金地段,胡适任驻美大使时买下来做大使住宅的。台湾在美还能有立足之地么?第二天沈剑虹赶回华府,陈香梅与葛柯伦竭尽全力帮忙,之后葛柯伦使出浑身解数,和几位律师日以继夜秘密筹划出台湾关系法,双橡园及其他各地的产业才未易主。为此陈香梅遭受众多的指责,这些指责未尝不对,她的举措是逆潮流而动的,但作为一个中国女儿,当娘家处于危难时她不管不顾抛头露面全力挽救的样儿,倒蛮有人情味的,不像一些见风转舵投石下井的势利小人。另一面,她对中美建交也打心眼里高兴,是娘家与婆家建交呀。她的心矛盾又统一,统一又矛盾,剪不断,理还乱。

1979年4月23日,潇潇暮春雨中,20集电视连续剧《一千个春天》在台北举行了隆重的首映式。“一千个春天/一千个春天/只要与你同在/就是我一千个春天/春去又春来/花谢又花开/只要有你关爱/就是我一千个春天/紧紧握住你的手/深深望着你的眼/只要与你同在/就是我一千个春天”。在幽婉流畅的旋律中,在清纯的主题歌中,片头展现的是陈纳德的故乡梦洛,古老的橡树,荡荡的河水,接着切入抗战时期的昆明街头,年轻的陈香梅第一次参加将军召开的记者招待会。岁月之河倒流了,战火中的恋爱故事娓娓道来。首映式上许多当年的老将文坛的前辈无不感动得泪光滢滢,陈香梅泪痕斑斑地作了发言,尽管她已是全美享有盛名的演讲家,但这一次短短的发言却常在哽咽中顿住。不过,此时无声胜有声。世世代代,红颜白发,都知道,爱是不死的。剧中再现了飞虎队的英勇和中美人民的友谊,陈香梅与毕尔的纯真的友情也贯穿始终。有趣的是毕尔扮演者李光弼,正是陈静宜的大公子,在澳洲艺术学院从教,长得高大纯朴,表演也自然到位。他的名字还是叶公超先生给取的呢。“人寿百年能几何,后来新妇今为婆。”人生过得真快,怎叫人不生回首前尘似梦之感。陈香梅在台湾设立了台湾电视陈香梅电视剧奖。

但是,这部电视连续剧有一错误的令人遗憾的抉择,在方丹的原型上进行了艺术加工,增添了方丹与一个共产党地下党员的婚外恋纠葛线。方丹孤独、倔强地上下求索而最终落寞离开人世,表演得真实感人,因原本就是真的。那剧中的地下党员却是个吃尽了苦头的受蒙蔽者,显然这是台湾政治的需要,于是这条线虽编得跌宕起伏、缠绵悱侧,但终透出虚劲,毕竟是编造的。陈香梅于迷蒙中也会嘀咕一句:我舅舅就不是这脓包样儿。

《一千个春天》及陈香梅在此前后创作的诗文,无不从多角度多层面折射出她矛盾复杂两难抉择的两难境地。

她在诗《路》中写道:“红灯车不停/绿灯车不动/黄灯来个你撞我碰/德国的日本的摩托/裕隆的福特的计程车/大家来个分秒必争的大竞赛”,“在这混乱的时代/我也有点不知何去何从”,“你会想到/我们何必急于赶路到了/终点时/我问你/你到底要的是什么?”

就在1980年的冬天,一次极家常气的晚宴,却托出了陈香梅生命中的再一次辉煌。

“对于政治家来说,秘密的策划与果断的实行更是保护他的隐身盔甲。因为果断与迅速乃是最好的保密方法———要像疾掠空中的子弹一样,当秘密传开的时候,事情却已经做成了。”

她自以为不是政治家,但她却抓住了幸运的时机。

当然,是指1981年元旦她访华之事。

生命是一盏灯,燃烧着自己,照亮着别人;生命是一个谜,扑朔迷离,变幻莫测;生命是一棵树,花枝虽俏,寻根难忘。

风尘仆仆的陈香梅叩响蔡宅的门扉时,脑海中竟闪过年轻时爱写的抒情诗句。

等着她的是什么?在这冬的寒夜。

眼下她忙得不亦乐乎,身为里根总统竞选总部的成员,在这大选前夕,她常从华盛顿飞往竞选大本营洛杉矶,在现代化通讯设备发达的今天,因顾忌电话谈话被窃听,就得这样东岸西岸的飞!

她穿一袭大红底子雪花呢长大衣,系一条洁白的乔其纱围巾,越是寒冬,她越爱打扮得火红又飘逸,五十五岁的她,依旧爱俏。

海峡两岸皆我家(5)

门开了,一对慈眉善目的老夫妇迎她进室,这是当年国共和谈的重要角色,黄埔军人蔡文治将军夫妇,陈香梅一向对他们尊敬又关心。在桔黄的光晕中,一位穿着中山装的大高个男人已乐呵呵地站了起来,尽管事前蔡老夫妇已谨慎地给她打过招呼,她的心却仍止不住一阵狂跳,这男人是中美建交后中华人民共和国的第一位驻美大使柴泽民!大手与纤手有力地相握,她双颊绯红,因为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和中国共产党的官员握手,第一次和中国共产党外交正面接触!这大高个胖胖的国字脸上架副眼镜,一双漆黑的眉毛很有几分威武,但是他那乐呵呵的样子像尊哈哈佛,一开口浓郁的山西口音,有板有眼又爱说个不停,陈香梅忍俊不禁,她想起了台北邻居阎锡山的腔调,这联想似太不严肃,可硬都是山西腔嘛。谈笑间,距离感消失殆尽。

蔡家的晚宴是中国火锅。一只古色古香的铜火锅,炭火烧得炽红,鲜汤沸腾,切得薄如纸片的各类肉片肚片,青绿的菠菜白菜,鲜嫩的豆腐豆芽,还有红艳艳的辣椒酱,各随其便想吃什么就搛什么投进沸汤,水漾漾热腾腾,这样的中国冬夜饭,忘了是在美国的马利兰州的寓所里!

在归家的氛围中,柴大使交给陈香梅一封信,信封上写着:“烦请亲交陈香梅女士”,下款是“廖缄”,字体潇洒流畅。她心头一热,虽然早已忘了舅舅的字,但她知道是廖承志舅舅的信!手微微颤抖着抽出信笺,果然抬头是“香梅贤甥”,落款是“廖承志”!信中说他代表邓小平同志欢迎她回祖国访问,日期愈快愈好。如何处理及回音可亲自告知柴泽民大使,此事在未办妥之前,中方绝对保密,要她放心。读了一遍又一遍,她的手颤抖得厉害,眼前的一切朦胧了,香港时的承志舅舅是那样没大没小,快快活活,跟她们逗闹捉迷藏,可他那时已是一个有十年党龄的共产党官员!谁说她没握过共产党官员的手呢?因为政见悬殊,几十年来天各一方,却原来舅舅并没有忘记她!舅舅在召唤她!邓小平在召唤她!祖国在召唤她!不用多想,她要回去。她重重地点点头,两滴清泪已溅落在信笺上!“家书抵万金”。她的心分明在喊出这一句。

她已看尽人世沧桑,尤知树大招风,所以谨慎小心、秘密行事。此时,里根已竞选获胜,正商议在内政外交上亮出新招。陈香梅亲自请示里根时,里根并不掩饰自己的欣喜和决断,他立即写了亲笔函,请她转交邓小平,并让她在他尚未正式就职前以特使身份访华。“两边都要顾到”的陈香梅又提出,让她访问北京之后再去台湾访问,里根与台湾亦有多年的交往,自是同意。随后又第二次召见香梅密谈良久。

雪花飘飘的冬日,柴泽民亲自到水门大厦顶楼陈香梅私寓拜访她,并决定于12月30日到达北京。而台湾在美国的北美协凋处代表夏功权大使也已安排好她在1981年元月5日访台事宜。夏功权曾是蒋介石夫妇的专机飞行员,抗战时与飞虎队合作无间,常笑说比香梅早结识陈纳德将军,是名副其实的旧雨,柴泽民算是新知,旧雨新知一时间与陈香梅联系频繁又神秘,陈香梅已成—了海峡两岸的纽带。

1981年元旦北京人民大会堂台湾厅中,陈香梅握住了一代伟人邓小平的巨手,这是闪亮的电弧,划过历史的长空,这是陈香梅生命史上最辉煌的瞬间。

也许,这一瞬间无论在时机、作用和意义上都无法与基辛格秘密访华的历史瞬间相比拟,但是,基辛格无法拥有她的感觉!她是炎黄子孙,她的血缘是中国的,她的归家代表着持不同政见的一代中国人与中国大陆不可分割的血肉联系!

她感慨万千地说:我又寻到了我的根,我不再是浮萍。

她的根在北京,她的家在北京。

说来也巧,接待安排她的中国外交部国际司司长冀朝铸,当年在南苑军用机场迎接过基辛格。他童年在纽约,并在纽约完成小学中学的学业,后在哈佛大学攻读化学专业,直到1949年新中国成立后,他才毅然决然回到中国进外交部工作。冀朝铸跟随廖承志工作多年,待香梅又多了一份亲切。他说话全无一丝山西口音,但却是山西望族,比他长二十岁的大兄,曾是孔祥熙得力的左右手。香梅不禁叹道:本是同根生,哪能不盘根错节?哪能无剪不断理还乱的牵扯?

在北京短暂的几天,紧张而又兴奋。史蒂芬1944年至1945年曾在飞虎队作战,现在带着新娘游览长城参观故宫,倍感亲切。陈香梅则是打铁似地没得停歇,亲戚老友,纷至沓来,叙旧话别;官员新交,络绎不绝,共商大业。凌晨两点还未入睡,拂晓时分又谈笑风生了。最让她感动的是,北京市委大海捞针般寻到了她念念不忘的李洁吾恩师。当穿着蓝布棉袄、两鬓斑白却仍见挺拔的男子出现时,她一大步跨过去,双手攥住老师的手:“老师……你没变!”泪水就又涌了出来。老师还是老师,还是那略带鼻音的东北腔:“老师老了,不行了。你从小就想飞,飞得这么远,这么高,老师真为你感到高兴。”她也不拭泪水,头一偏:“始终记得老师的训话呀,香梅,不经一番冰霜苦,哪得梅花放清香。对么?”学得维妙维肖,老师笑了,香梅也笑了。在老师面前,她永远是长不大的小淘气包。不要叹前尘往事如梦,不要惜相识不再相逢,有缘终能再相会。

海峡两岸皆我家(6)

1981年元月5日,陈香梅一行自北京绕道香港方抵达台北。从中国任何一个城市飞台北都要绕圈子,台北亦如此,她想,这是何苦来哉!

台北桃园机场人山人海。高级官员组成的欢迎队伍阵势雄壮,鲜花彩旗涌动中,镁光灯咔嚓咔嚓,几百名中外记者争抢这一新闻镜头。北京的访问太保密了。台湾新闻局已在机场准备了场所,让陈香梅、史蒂芬召开新闻发布会。她坦荡荡地回答了记者们形形色色的提问,诚挚地用心回答,决不口是心非。

蒋经国接见了陈香梅一行。行政院长孙运·设晚宴欢迎,文武百官都参加了。国防部长宋长治则代表军界设宴欢迎。在隆重热烈的氛围中,更有忧虑、疑惑乃至敌视的眼光!你陈香梅为什么要接受大陆的邀请?难道你也要背弃我们?陈香梅举杯作答。大陆有句新编俗语:感情深,一口闷;感情浅,一点点。她豪放地一口干杯。

自己的心自己明白。

她与台湾的一代领导人蒋经国、严家淦、孙运·、宋长治、蒋纬国、朱抚松、王章清等可谓互相尊重互相关注,经过无数考验无数挑战,始终言而有信。她陈香梅是变了,可也没变。对峙了几十年的美国和新中国都能握手言欢,海峡两岸的炎黄子孙为何还要年复一年地僵持着呢?我要打破这僵局,我要跨出这一步,我不再纠缠谁是谁非,总不能永远不解这个结吧。过去的已经过去了,中国人跟中国人不要再斗气了,是是非非恩恩怨怨再也不要让下一代来背了,这包袱太重了!大陆有句口头禅:向前看。说得太对了。同土同根同祖同宗的中国人呵。

这就是她的真实思想。没有太大的政治欲望,没有太多的哲理思辨,有的是浓郁奔放的感情色彩。她本是一个在多角度多层面多元化的感受下的寻常读书人,哦,中国读书人,如此而已。

“四十年来家国,万千里路山河,惆怅两岸书剑,何日期许共和。”这是她在这期间写下的诗句。

她又在蓝天白云间飞行了,得在元月十日前返回华盛顿,里根的助手米可尔狄华叮咛过她:“你早去早回,办完事马上就回。我们要为里根办一场最风光的总统就职大典。”然而,再风光的就职大典也不能与她这回访华相提并论,那是为他人作嫁衣裳,而这是自家人的事!自家人,懂么!

中国驻美使馆就成了娘家的联络处。这幢八层楼的建筑原是温莎旅客,柴泽民尚未到任即买了下来,位于华府的康州大道。华府的麻州大道云集英国、法国、印度、菲律宾、韩国、越南等使馆,因而被称做使馆大道,中国原本也有意在麻州大道设使馆,但寻不着合适的便作罢了。眼下的使馆倒是闹中取静,馆内的空地都用来种花种菜,柴大使得空便松土浇水,另有一番情趣,每逢摘了新鲜的瓜菜,立马写张条子要秘书送到陈香梅家,那份青绿新鲜,常让香梅感动。

1981年春,陈香梅又收到使馆转来的急件,又是舅舅廖承志的亲笔!

香梅甥女:

宋副委员长委托我写信给你,请你尽可能去见蒋夫人,告她姐姐很想念她的妹妹并希望能见她一面,因为姐姐的身体最近不大好,她也听说蒋夫人也十分想念、并想见她的姐姐。

如果你能够向蒋夫人面陈一切,玉成这两位姐妹三十多年未见面而终于能够见面的好事,将是一件很大的功德。

我也受了这方面最高党政大局的委托,欢迎蒋夫人来北京探亲,届时我们必定会对蒋夫人盛情接待和最高的礼遇。

蒋夫人到北京后,逗留多少时间,对外是否发表新闻,都听从尊便。至于其他问题,见了面就都可以谈,我们将加以考虑。

陪同蒋夫人来什么人,都由蒋夫人自己决定,孔令侃兄能同来,我们也欢迎。

同时,这事体关系重大,请你妥办保密。

邓颖超副委员长也请你转致对蒋夫人的问候。

这事你如能尽快做到,我将万分高兴。如果有些结果,请早日复我一信或告知柴大使转告我也一样。

你近来好么,邓大姐问候你。请你代候孔令侃兄,欢迎他同蒋夫人一起来北京看看孙夫人。孙夫人并嘱告令侃兄保存的孙先生的文件,一起带来。

经普椿也问候你。祝

安好!

廖承志

三月二十六日

一九八一年

宋庆龄完全同意。

信末“宋庆龄完全同意”字迹潦草,但绝对是宋庆龄亲笔,并有她的英文签名,看来孙夫人已病入膏育。像被电流击中一样,陈香梅全身感到麻辣的痛楚和颤栗。人生的路走到尽头,总是渴望骨肉团聚,亲人相见呵!

她不敢延误,很快找到了孔令侃。但是因为种种原因,她竟未能跟宋美龄见面!万般无奈,只有将廖公的信请孔令侃转交宋美龄一阅,但得到的回答是不冷不热的一句话:“夫人说,信收到了。”

海峡两岸皆我家(7)

宋美龄是在自觉地回避?这一步怎么说也是极其重大极其敏感的政治举措,岁月的沟壑太深太深,八十四岁的蒋介石的遗孀终究不过是个年老的女人,她无力跨出这一大步。也许宋美龄是身不由己别无选择?她不仅仅是宋氏三姊妹中最小的妹妹,她还是一种象征、一种符号,哪怕被高举着,也还得受制于举起的手臂。也许宋美龄在等待在寻觅机遇,怎么说她也是一个情感丰富的女人,即便长期的政治生涯冷冻了热血,但是,死意味着什么,她不会不懂,况且她已垂垂老矣。

1981年5月29日,宋庆龄逝世。

一切都已经晚了。

对于她们姊妹,留下的是一段永恒的未了情!多少遗恨再也无法弥补。宋庆龄已静静地躺进宋氏家族在上海的墓园,她那漂泊异乡的姊妹兄弟呢?

诗人说:“假如你真要瞻望死的灵魂,你应当对生的肉体大大地开展你的心。因为生和死是同一的,如同江河与海洋也是同一的。”

陈香梅默默无语。她只是刻意地穿上了一袭素白旗袍,襟上插一支白色的兰花。

她没有想到,1983年初夏,她竟也陷进两难境地两难选择中心碎心焚!

“中国共产党的优秀党员、无产阶级革命家、杰出的社会活动家、党和国家的优秀领导人、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员、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廖承志同志,因心脏病突发于1983年6月10日五点二十二分于北京逝世,终年七十五岁。

“廖承志同志在长期的革命斗争中,在社会主义建设事业中,在加强同世界各国人民友好关系和争取世界和平的斗争中,建立了不可磨灭的功绩。他在党内外和国内外都享有盛名。

“廖承志同志的父母是国民党籍著名元老廖仲恺先生和何香凝女士,因而他同包括蒋经国先生在内的现在台湾和其他地方的国民党重要人物,都有过交往。他同港澳同胞和海外侨胞也有广泛的交往。

“廖承志同志的逝世,是我党和我国人民的重大损失,他的逝世适值第六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第一次会议之际,更引起民代表们的痛悼。”

这是新华社的报道。虽说“人生七十古来稀”,虽说“生死寻常事”,可是对香梅来说,仍是晴天霹雳。她不相信舅舅去了!他历经磨难又始终乐观坚定,他古道热肠又不失赤子之心,他豪爽风趣又善良可亲,他能诗善画好书法还爱狗,又爱吸烟爱喝酒爱交朋友爱开玩笑,是这样一个活生生的共产党舅舅!她从来就喜欢他。香港的回忆留下的只是零星的几天,而从1981年元旦以来的接触又只能一天一天地记住!命运对她是如此青睐又如此刻薄,她还从未想到过这么快就会失去好舅舅!

廖公大概也没想到。每年清明,他都要到南京紫金山南麓的天保城下,为父母扫墓。1983年,也不例外。

廖仲恺何香凝合葬的陵墓背倚苍翠的钟山,面临明镜似的前湖,建筑古朴巍峨。1925年8月20日廖仲恺在广州被刺殉难;1935年6月,何香凝从广州运灵柩到南京,9月安葬于此;1937年陵墓碑阙建成。1972年9月1日何香凝以九十五岁高龄在北京逝世,根据她生前的遗愿,9月6日灵柩运到南京,与廖仲恺合葬。这里便烙刻下中国近代史沉重的书页,还有一出并不浪漫只有悲凉的生死恋。

这里的墓道并不像一般的墓道用级级石阶铺就,只是沿斜坡攀登,或许这也是一种象征?尽头倒有台阶,拾级而上,高达4.4米的墓碑雄伟壮观,碑文是“廖仲恺何香凝之墓”,碑阴阴刻为“亲爱精诚”,无论对民族对国家,还是对彼此,这四个字都恰如其分。

清明时节雨纷纷。廖承志在父母亲墓前献上了一大束姹紫嫣红的鲜花。三鞠躬后仰望墓碑,不禁心潮滚滚,缅怀前辈,他还有很多很多的事得抓紧做。

这一天,他赋诗一首:“金陵无限好,来到正清明;信笔纪心事,鲜花唁老亲。”这成了他最后的一首诗。

廖承志去世后,北京来了数次长途电话,柴泽民和冀朝铸也一再请她回北京奔丧,这一年冀朝铸出任中国驻美公使,上任时他还带来廖公的一封亲笔信给香梅呢。香梅怎会不想回北京!可是台湾执意劝她绝对不能去,否则他们太难堪,一点面子也没有了,她咀嚼出“劝”中的难言苦涩。她该怎么办?台湾当局毕竟是失败者,她曾与他们一同在风雨飘摇中挣扎过,可她不去见舅舅最后一面,将是她终生的憾事,真是揪心揪肠般的痛苦煎熬呵,她忽然懂得了宋美龄两年前的沉默,即便是蒋夫人也无法把握自己的某件事!时间不等人,她总算与美国官方商量出一个两全的办法:她去到中国大使馆致哀,另派六妹陈香桃代表她速飞北京参加追悼会及其他送别仪式。这算是“两边都顾到了”么?可是,她损伤了自己的心。

海峡两岸皆我家(8)

一个月后,她来到北京廖公家中,灵位设于会客室,遗像下一大捧鲜花,简朴清雅。她对着廖公深深三鞠躬后,仰望遗容,不觉失声恸哭。

廖氏家族是不平凡的家族。1977年纪念廖仲恺何香凝诞辰一百周年之际,发行了纪念邮票。廖氏家族又是不幸的家族。廖仲恺被谋杀,他女儿廖梦醒的丈夫抗战时又在重庆被谋杀,廖家母女两代都是早年丧夫,而且都是被国民党人暗杀!

舅舅廖承志一生更是历尽磨难,她忆起了1981年元旦邓小平主席和舅舅的谈笑。邓老对她说:“你来京之前我就对你舅舅说,他这个海外关系实在要得,怪不得人家要把他送进牛棚。哈哈,你舅舅是坐牢专家,日本人的牢、荷兰人的牢、德国人的牢、国民党人的牢,哦,还有张国焘的牢、‘文革’中的牛棚,他都进去住过,了不起,了不起。”廖公也笑说:“你坐牢的经验不如我,我会画漫画解闷,你不会。”邓老说:“你的桥牌技术可差劲,得努力学习。”舅母经普椿笑着对她说:“他们两人在一起就喜欢抬杠。”她可被这“抬杠”迷住了,瞪着眼儿一眨不眨。这就是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的风貌,大风大浪只等闲!他们才是真正地做到了“有容乃大,无欲则刚”。

可是,她却未能给舅舅送丧,这在中国人,是几多伤心的憾事。

她不想再违心。

她要拿出勇气和智慧面对现实。

她的耳畔响起舅舅的话语:“我年纪大了,有生之年当尽我一己之力为中国人做些事,以后的责任就要你们晚辈去努力了。”

外公在世时也说过:“中国政治上的恩恩怨怨总会有一天解决的,做为一个中国人该有奉献与牺牲的精神,大家才有希望。你还年轻,等你将来有出人头地之日,就会明白我的话。”

终于有一天,在台北蒋经国的办公室里,陈香梅开门见山提出:“经国先生,两岸隔绝已经三十多年,人生有几个三十年呢?许多台湾朋友都对我说想去大陆看看亲人,就担心台湾当局的政策和大陆的态度。我说大陆方面是绝对欢迎台胞回去探亲访问的,关键是台湾最高当局表态。经国先生,是时候了。”似乎太突兀又太直露,蒋经国一时竟怔住了,只是定定地看着她,她倒也坦然地看着他。她与蒋经国的关系虽不像与蒋纬国那般随和亲切,因蒋经国性格似更严肃更谨慎,但她总觉得他为人诚恳正直。过了好一会,蒋经国才点点头:“可以考虑考虑。”果然不久台湾当局便准许老百姓到大陆探亲,香梅闻之,欣喜非常,毕竟血浓于水呵。蒋经国先生在去世前,终于解除党禁、解除报禁、准许老百姓去大陆探亲,这实在是顺应民心顺应历史潮流的明智之举。也许她无遮无拦的一席话给了他不算轻的一掌吧。

又有一年又有一天,她在台北时,外交次长章孝慈急急地找到她,告知大陆亲友来信,他生母在桂林的坟冢将被干掉,请她找大陆有关部门说说,作特殊处理才好。章孝严章孝慈这对孪生兄弟的身世已成为公开的秘密,他们的生母章亚若当年在赣南与蒋经国有一段婚外恋情。陈香梅以为,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章亚若都是一个不幸的女子。她将此事放在心上,到大陆访问时,亲赴桂林向当地政府陈述此事,因牵涉到大规模的建筑施工,当地政府难以作主;陈香梅又向中央领导人陈述此事,章亚若墓得到很体面的处理。这以后,孪生子出资重新修墓。1993年7月东吴大学校长章孝慈率台湾法学代表团来大陆访问,受到中共中央总书记江泽民的接见,有人称章孝慈是蒋氏家族在隔绝44年后回到大陆的第一人。章孝慈祭母心切,抵达桂林时,大雨滂沱,真谓“天若有情天亦老”。雨中墓前,章孝慈诵读情真意切洋洋洒洒的祭文,声泪俱下,如泣如诉。孪生子八个月就离开了母亲的怀抱,对母亲的悼念中融汇的是人生路上艰辛坎坷的沧桑感。这座旧坟新冢,这段过去年代的烽火缘不了情,却总能或轻或重地撩拨着南来北往过客的心弦,于行程匆匆中,有意无意间,感触到什么,品味出什么,却又说不明白。人皆有母,人皆有情,男人与女人的故事永恒地古老又新鲜。这故事这青冢与陈香梅的瓜葛,却鲜为人知。

但是,只要用得着她,事无巨细,她都乐意免费服务,做一个铺路的人。

美国政坛几十年,她接触到的可说是政界第一流人物;作为中美关系海峡两岸间的纽带,打交道的亦是一代风流;充当美国总统特使,频繁地出使世界各国,交往的仍是头脑人物。但是,她始终不能抛却常人的感情,不愿熄灭激情的火焰,什么都用“利害”二字来权衡,没有了感情,人还叫人吗?所以她更愿意观察卸掉政治、外交面具的大人物,从他们一无牵挂天真尚存的言谈举止间,寻觅出常人的情感!伟人本是普通人呵。

海峡两岸皆我家(9)

始终重感情的她自然也做了不会太少的偏激之事,但是,她是真诚的。当岁月和社会磨炼出她的成熟和深沉后,她最爱说并最爱做的是“两边我都要顾到”。

中国官方或非官方团体访美,都爱和她联系,她更是热情相助。1984年赵紫阳总理访美,在白宫的晚宴上,陈香梅被安排与里根、赵紫阳同坐第一桌。里根私下嘱咐她:“我和他谈话不能有冷场,你可得帮忙调剂调剂。”里根眼中,这位聪慧的东方女性是调剂气氛的高手,1981年南韩总统全斗焕夫妇访美及菲律宾总统夫妇访美,白宫晚宴上陈香梅负重若轻,气氛轻松高雅,主客皆悦。她的法宝是什么?别把面孔肌肉绷得太紧,谈人生有情趣的话题。她对赵紫阳的第一印象颇佳:丝质的衬衫、意大利领带、很合体的西装,衬出挺拔的身躯,好不气派,说话也随和,不打官腔,使人耳目一新。席间她拈起的话题是户外运动,15岁就当水上救生员的里根自是游泳高手,此外,足球篮球排球全行,摔跤登山滑雪也棒,还酷爱骑马,这位年纪最大的美国总统也是每天在健身房活动时间最长的总统。话匣子打开了,赵紫阳说他喜欢跑步,或许就在那次晚宴上,激发了赵总理参与多项户外运动的兴趣,后来他的高尔夫球打得蛮好。许多年后陈香梅向总书记江泽民问及赵紫阳近况,江泽民微笑着说:“赵紫阳过得很好,球艺大有进步。”1983年李鹏以副总理身份访美时,陈香梅与他初识华盛顿。他认为中国若要现代化,基础建设是当务之急,而交通与能源则是基础之基础。这番话给她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她以为李鹏是不可多见、不可多得的忠厚人。与李鹏熟悉后,她半玩笑半认真地说:“你可得注意你的电视形象呵,得笑。嗨,笑呵。”她又淘气了,李鹏笑了,她也直乐。朱基率市长团访美时,中国驻美大使朱启桢刚到任不久。市长团到华盛顿希望见些政要,对陈香梅提出此事,陈香梅一口答应。在国会安排市长团与民主党共和党参议员十多人共进午餐商讨有关事宜,随后又在国会安排共进早餐双方进一步交换意见,双方皆大欢喜。凡此种种,俯拾皆是。而今华盛顿有偿服务的公关组织五花八门,她依然故我,为了感情无偿服务,她乐意。

她与康州大道的中国使馆联系依旧密切。第一任大使柴泽民回国,退休后任中国人民外交学会副会长。第二任大使是章文晋,文质彬彬,满腹经纶;夫人张颖是戏剧家协会领导,两位都是忠厚的读书人。他们常给香梅送去鲜花,香梅最爱使馆种植的菊花,像洋溢着纯中国味的清淡与潇洒。章文晋回国后,任中国对外友好协会会长;1991年3月,他在一次早晨跑步时跌倒而去世,也算是无疾而终的有福人。第三任大使是韩叙,他在美京四年,可谓中美建交后的黄金段。第四任大使是朱启桢,上海圣约翰大学毕业,已在外交部服务了四十年,堪称资深外交家。冀朝铸离美后改任斐济岛大使,再派到英国任大使,最终去联合国任副秘书长,陈香梅说,这是人尽其材。她与他们君子之交淡如水,却硬是淡淡长情,清淡且长久。

但是,她的奉献也并不是所有的人皆能理解的,有的怀疑,有的曲解,有的中伤,她委屈、伤心,但是痴心不改,勇往直前。

1989年陈香梅率美国国际合作委员会主办的工商经贸考察团到中国访问,又一石击起千层浪,在海峡两岸引起不小的震荡。因为这个考察团虽由美国人、香港同胞和台湾同胞组成,但实质上是首批台湾投资访问团,又行于多事之秋,是开路先锋开风气之先耶?是海峡两岸公开会谈不同凡响的开端耶?抑或投机者叛逆者利欲熏心的大动作耶?让岁月去作证吧。

访问团的筹划始于1988年,台湾人报名之踊跃让陈香梅大受感动和鼓舞。里根时代陈香梅当了六年总统府出口委员会副主席,多次率投资访问团跑遍世界收效颇大,这工作对于她来说驾轻就熟。但她深知浩浩荡荡的两岸行可不能等闲视之。组团前先向美国国务院和商务部打了招呼,又得到北京方面的热烈欢迎,在华盛顿时恰逢台湾经济部长陈履安来美参加经济协会会议,她又将组团之事告知,陈履安倒也淡淡地说:“这是民间的事。”既如是,她就大刀阔斧又沉稳细心地干开了,并且不发布任何新闻,以免节外生枝。

然而,世上无不透风之墙,事情还是传开了。陈履安在台湾公开责备她,一些报纸也对陈香梅进行攻击,陈香梅却仍将台北当做自己的家。一天中午,台北的旧友新朋在来来大饭店十七楼为香梅举办小型宴会,没想到许多陌生人蜂拥而至,男女老少举着鲜花、擎着花篮、捧着各式各样的礼物盒要见陈香梅女士。陈香梅怔怔地站了起来,一时间演讲天才竟说不出一句话!陌生人群其实多互不相识,有台北的,还有从台中、台南、嘉义、新竹等地赶来的,人声鼎沸,本地方言、国语、英语嘈嘈杂杂一片,表达着对她的谢意。她不禁茫然,为什么谢她呢?一个中气十足的中年汉子以压倒一切的声势大叫:“陈香梅女士你对台湾是真正的好!”霎时周遭变得寂静,寂静中一白发苍苍的老者颤声说:“你懂……懂得中国人的心……”她的喉头哽噎,她的心在极度的欢乐与极度的苦痛中窒息,她本来就是一个中国女人,谁谢谁啊!她向父老兄弟姊妹们深深地行下一鞠躬礼,泪水早已夺眶而出。

海峡两岸皆我家(10)

像是与十七楼震撼人心的场面相呼应,楼下正出演着一幕闹剧,几个腰圆膀乍的彪形大汉诈诈唬唬,骂骂咧咧,挥胳膊弄腿,说要打那些到大陆去的人。后总算被来来大饭店的人好说歹说给请了出来。真是“来来来”,人上一百,形形色色。

虽说虚惊一场,可大姐静宜忧心忡忡,劝她三思而行。枪打出头鸟,出头的椽子先烂,在岁月长河中已历经六十四个春秋的她不会不懂,但是认准了的事就做,不屈不挠已凝进她的血液中,成为生物属性了,她不想也不能后退,尽管访问团的成员在软硬兼施中已退出一半,只剩下三十多位了。

1989年冬,代表团全体成员在香港集合,由香港飞往北京,然后依次访问上海、福州、厦门和广州,再回香港。陈香梅任代表团团长,副团长是台湾人朱伯舜和美国人郝福满。中国接待单位是国务院外经贸、侨务办公室、地方工商联和中国对外友协。负责友协美大洋司的主任是李小林,李小林工作勤奋,一口流利的英语,长相又极亮丽,陈香梅与她相识好些日子后,方知她是李先念的小女儿,所以陈香梅对这位不骄不躁的女子评价颇高。

在北京,访问团受到最高礼遇,住进了原本是中国政府招待外宾的钓鱼台国宾馆,而且是十八号总统楼!总统楼是用来招待外国元首之处,听说英国女皇伊丽莎白夫妇、里根总统夫妇访华时就住在此楼。雕栏玉砌、宫殿楼阁、花木繁茂、流水潺潺,宛若人间仙境。访问团中不少商界人物,真有受宠若惊的诚惶诚恐感。陈香梅不觉打趣道:“你们此生大概只有此一回住这栋宾馆,除非有朝一日你们中的哪位做了总统。”众人倒也不恼,没有这位响当当的陈香梅,他们怕也没有今日,至少没这么快吧。江泽民总书记和李鹏总理还接见了他们,且莫说商界人士全是钻在钱眼里的,这一回他们在投资考察之外收获到了更重要的东西,实实在在感受到母亲怀抱的温暖,寻到根了。

在上海,他们受到上海市长朱基的热情款待。汽车大王、上海工商联主席刘靖基老先生在他的会馆隆重招待访问团。刘老的小姨子便是台北女企业家吴舜文,而朱伯舜的九十岁的老母仍居住在上海,访问团中还有几位上海人,正是“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未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他们不是客,是同祖同宗的中国人。

在福州、在厦门,王兆国省长向访问团展示了这方水上最理想的投资环境,那与台湾相通的语音、习俗,还真对访问团团员们有着别样魅力呢。

在广州,叶选平省长的晚宴又是另番情趣。主客皆可即兴赋诗高歌,其乐陶陶。粤剧名演员红线女为大家唱了一曲,唱前说道:“叶省长有命我可以不来,但今日听说是欢迎陈香梅一行人,我不请自来了,而且要为大家唱一曲。”陈香梅跟红线女及她女儿红红私交不错,陈香梅相信,人生有缘,处处关情。席间有位美国驻广州领事,是刚从台北调过来的,被欢乐融洽的气氛感染,也要唱首中国歌,可他只会唱一首:“梅花、梅花满天下,愈低它愈开花……”台湾人不觉一愣,这不是蒋纬国的《梅花歌》么?叶省长的秘书急了,走到省长身旁轻声说:“省长,你听他在唱回民党的国歌呢。”叶省长摇摇头:“你不懂,这不是国民党的国歌,是梅花歌,你不要乱说。”于是,气氛始终和谐轻松。坐在叶省长旁边的陈香梅目睹这一幕幕,不禁又咂摸起她信奉的八个字:“有容乃大,无欲则刚。”

怀着依依惜别的深情,访问团飞回香港。两岸行算是圆满成功。

1990年5月,陈香梅再度组织台湾工商访问团到大陆,海峡两岸的交流纳入正轨。

春去春来,花落花开。两岸交流有拓宽有进展,也有跌宕起伏,但前景是光明灿烂的,海峡两岸,本是一个中国。

陈香梅很爱说一个硌:有个老人临终时,将十个儿子召到床前,给他们每人一双筷子,让他们给折断,十个儿子很轻易地都办到了;尔后老人将十双筷子捆成一扎,让他从们给折断,可谁也办不到。老人大喊一声:“团结就是力量!”

这在中国,是家喻户晓的老掉了牙的故事。可而今,年轻的父母不爱说了,可爱的孩童更不爱听了。

她很爱说。

血浓于水。

把根留住。

岁月不饶人。她已是年近古稀的老人了,她还会不屈不挠地努力么?

她笑笑,她想起了胡适之在自家照片上题的小诗,她喜欢这两句:“做了过河卒,只能拚命向前。”

不只是喜欢,这还是她的处境和心态的真实写照。

姊妹情 母亲心

(1)

一个人进入社会之后,不是把心撞碎了,就是把心变硬了。

———巴尔扎克

1978年冬,旧金山的清晨大雾弥漫,寒意沁人。

苍天无情人有情,来自华盛顿的客机安全降落于机场,陈香梅焦急地走下舷梯,大姐静宜已在机场接她,姊妹俩默默拥抱,冰冷的脸颊上泪水纵横,她们的父亲已去世了。

陈宜着一袭黑色的薄呢风衣,黑然的高帮皮靴,蓬松的卷发上系一条苍绿的丝带;陈香梅着一袭深藏青薄呢风衣,藏青色的高帮靴,同样苍绿色的乔其纱围巾歪歪地在右肩上系着,像是一丛青松翠柏。无尽悲凉的苍绿,姊妹间心有灵犀一点通。

语言是多余的。

姊妹俩驱车向海湾大桥进发,父亲的最后归宿地在奥克兰小山的小楼中。

海湾大桥和金门大桥是旧金山两座气贯长虹的大桥。海湾大沟通旧金山和奥克兰,金门大桥是世界上桥墩间跨度最大的桥,金黄色的桥栏高高耸立。使人不禁联想起这座城市的命名。1848年1月24日偶然发现了一些金粒,八年之内,竟生产出价值四亿多美元的黄金,这里,真是一座名副其实的金山呀!为区别于澳大利亚的新金山,故名旧金山。

黄金的诱惑、黄金的璀璨、黄金的沉重、黄金的枷锁,这里都有过。自觉的淘金者美梦的实现与幻灭,被欺骗被驱赶来的淘金者的血泪与挣扎,沉淀在这里的历史页码中。而今这里的移民区仿佛浓缩又展现出这些页码,最大的移民区是唐人街!街口是中国式牌楼,琉璃飞檐下的匾额上题着孙中山的“天下为公”。进入这座“中国城”,红檐绿瓦廊柱楹联全然中国古建筑风貌;占色古香的庙宇香烟袅袅,中国招牌中国风味的中国餐馆生意兴隆,摩肩接踵的人流声浪滚滚南腔北调可全是中国活!恍兮惚兮间不知身在何境何地!谁知道是解了怀乡情结还是添了怀乡病!

随着岁月的推移,当陈香梅也老了的时候,她越来越理解父亲退休后为什么卜居旧金山对岸的奥克兰,疲马恋旧秣,羁禽思故栖,人呀,无法抹去家园意识,无法稀释血缘之情,父亲离不开中国的气息!父亲爱与继母碧茜手挽手来到唐人街缓缓地踱来踱去,有时进到双喜楼品尝风味小吃,有时在菜店买回一袋嫣红的苋菜,忆起的却是北平老家李妈菜篮子里新鲜的菜蔬,菜根带着泥土,菜叶还留着露水!往日的时光不会重现。在冬夜的炉火旁,他望着暗红的火光,像是自言自语:“我一生最爱做的还是当老师,北平师范大学那段教书生涯最值得回味,可惜我国学根底不深,不能与人较高下,才弃教从政呵。”女儿们知道,老父得的是怀乡病,老父在“想家”!叶落归根,人老想家。

何时能归家?香梅清楚地记得,就在父亲居住的皮德蒙特小山上的楼房中,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这划时代的大事震憾了她的心房,她有过失落,有过茫然,甚至有过种种逆动,然而二十九年过去,新中国不屈不挠实践着她的誓言,中国人民站起来了,中国人民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扬眉吐气,已进入美国主流生活的她不能不正视这一切,打尼克松访华后,美国掀起一阵阵的中国热,中国的丝绸、瓷器、书画成为人们追逐的热点,“到中国去”,成了爱旅游的美国人最新的热点目标,可是,他们仍游离在热点之外。她也“想家”,家国忧思之外,童年的追怀每每与日俱增,梦魂牵绕的北平,何时能归家!她没有想到,两年后她就圆了梦!圆梦之后,她的遗憾是:假如老父还活着!

乳白色的大雾缥缥缈缈又浩浩荡荡地漫过来了,车过海湾大桥,海湾迷蒙,大桥迷蒙,思绪也迷蒙。香港的冬雾像泼翻了巨桶牛奶,那么稠那么黏,母亲在的日子里,她们分明嗅着了香甜;围城十八天中,她们感受到的是白色恐怖。三千里的流亡路上,那丝丝缕缕浓浓淡淡的晨雾,是扯不断驱不走的愁绪万端。昆明的冬雾,重庆的浓雾,是变幻的时局、莫测的风云。上海的雾、台北的雾又撩拨起她怎样的心绪呢?前尘往事,如梦如烟!

静悄悄的黎明,静悄悄的白雾,静悄悄的异乡,静悄悄的姊妹俩手与手相握,心与心相通。都想着往事,想着天地父母和她们姊妹,一代一代环环相扣,生不可阻挡,死也无法回避。

过了大桥,驶过公路,姊妹俩下车走上小山,进了小楼。父亲安详地躺在鲜花丛中。八十三岁的老人寿终正寝,按中国习俗,当红喜事办。一只大红山茶花艳丽的花圈就放正中,两旁的白花圈也都窝着红花芯。六姊妹都到齐了,虽都忧伤,但气氛并不沉重压抑。中国人的生死观其实比西人还要豁达潇洒。

除了未能归家之外,父亲是满足的。

三年前,三姊妹全来到这奥克兰的小楼,为老父做了八十大寿,是中国风的喜气洋洋的拜寿庆寿。堂前红烛高照,福禄寿三瓷星笑容可掬,老寿星陈应荣着一袭簇新的中国式的对襟绸缎袄裤,高坐太师椅上,儿孙们依次礼拜,他一一发给红包;拜寿后吃长寿面,那面条好长好长,女儿孙辈齐声嚷嚷:“多福高寿,百岁老人是爹地!”陈应荣乐得合不上嘴,他们这一家子终究洋墨水喝得太多,土得掉渣时也会冒出洋味。可渐渐地,老人眼中湿润了,他依稀记起了十岁的生日,他们广州老家喧闹欢腾,红烛高照,寿桃寿面寿盒寿糕琳琅满目,亲戚朋友络绎不绝,似乎还有喜庆的吹打,他的小脚母亲倚着他,乐得说话都像铃铛摇曳般脆生生好听,母亲满头的金钗珠花耀人眼目,曳地的百褶石榴长裙像微风掠过湖面时总荡起微波,那真是难忘的一幕呀,从那时起他懂得了“母以子贵”,可惜的是此生不再!从此家道中落,厄运降临,即便在古巴哈瓦那举行的婚礼,他也没感受到真正的幸福和快乐,况且是全盘西洋味的。而眼前的一幕,不过是中国乡土民俗的零星碎片而已,但他还是满足了,儿孙满堂,和满兴旺,他依旧是一个典型的中国老人。虽然他只有六个女儿,可时代不同了,他的女儿个个要强,个个有孝心,猛地,他忆起为他生了六个女儿的发妻香词来了,那颗怀旧的泪水也就溅落在绸衣上,像清晨荷叶上的露珠,然而,衰老的心田毕竟收获了一份满足。

姊妹情 母亲心(2)

一年前,三女香莲的长子在德州结婚了,外孙带着外孙媳妇到旧金山来看外公外婆,陈应荣竟同乡下老人别无二致,张口便是,让外公外婆早点抱抱曾外孙呵。外孙媳妇满脸绯红,心中暗想,这老外交官怎么也是个中国老古懂?可陈应荣就盼着四世同堂的一天呢。陈氏家族也算是树大杈多,枝叶繁茂起来了。

长女静宜一直是他的掌上明珠,从来只喊她的小名贝贝,长婿李佑厚也是医生,夫妇俩志同道合,和谐美满。以前在台湾民航公司服务,而今自家办了诊所,很是火红。一个儿子两个女儿也都成器,眼下外孙已在澳洲艺术学院教书,多才多艺、风流倜傥,听说跟位小有名气的歌唱家很要好,怎么不早点成家呢?而今的年轻人呀,摸不透。

三女香莲,自小体质较差,也不爱言语,只是爱弹钢琴,长大后倒没有成为钢琴家,而是一位典型的贤妻良母。依旧风吹杨柳似的柔弱,穿着打扮留着三四十年代中国知识女性的风味,六姊妹中就她不烫发,梳成齐整熨帖的发髻,很是温良恭俭让的模样。夫婿方仲民,在台湾经济部就职,常派驻东南亚各国,她跟着夫婿,便在马来西亚吉隆坡工作。一对儿子都有出息,长子学的是电脑,在美国一家电脑公司干得不错,成家立业,他是第三代中第一人,陈应荣欢喜。

四女香兰,朴实无华,严谨能干,也难怪,她就爱数学,当然是一丝不苟的。夫婿黄博士威廉也是工程师,两人都在加州州政府工作,也算进入了美国主流生活吧,一对儿子学习上进,做外公的感到欣慰。

五女竹儿,在六姊妹中个儿是最高大的,想当年流亡几千里,她还是个八、九岁的小女孩,吃尽了苦中苦,倒出落得人长树大,很有气魄!做事业也卓有成效,在休士顿一家大石油公司做研究室主任,陈应荣想象她指挥若定、叱咤风云的铁娘子形象,就会哑然失笑,陈家女儿强过男儿。当然竹儿也还是位贤妻良母,夫婿彼协是个银行家,两口子恩恩爱爱,日子过得甜甜美美。

满女香桃是姊妹中的一枝花,那副模样,过了四十仍旧保留着女大学生的清纯,长相清丽,身段灵秀,比之“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不为过矣。这满女就像她们的生母香词,常引发他几多追忆几多伤心!满女的命却不像她生母,幸运流畅得如荷马的诗句,夫婿冯新聪一度在台湾外交界发展,满女则独个在香港打天下,还真看不出娇小玲珑的她能量蛮大。也有两女一儿,长女学医,次女学大众传播,儿子尚年少,满女真有满福。他当然无法预料十几年后世事家庭的种种变化!

这些年让他牵挂的是二女香梅!生性倔强的梅子自小就跟他有疙瘩,以后受生母去世的打击,几乎跟他“不共戴天”;婚姻大事又自作主张,三十三岁就成了寡妇,一双女儿不满十岁,她却立誓再也不嫁!陈应荣是又摇头又叹息,都什么时代了,莫非她还要走老祖母的路?甚荒唐呵。每每梅子来看他,他和碧茜都要劝得唇焦口燥,可她只是笑而不答。他知道,他永远无法改变她!他分外关注二女的一切,他细读她的专栏文章,他搜寻报刊上有关她的零星报道,他牢牢记住她和美华美丽的生日,还有夫婿陈纳德的生日祭日,总不忘寄上点什么,也许他在对过去的种种遗憾作出弥补,也许他从梅子的不屈不挠中寻觅到他十三岁后奋发图强的影子?谁理得清呢。晚年的他,最牵挂的硬是梅子。他有点迷信了,梅子属相是牛,劳碌;梅香,来自冰霜之苦。

而今,他无牵无挂无忧无思地长眠于花海中,六个女儿忧伤地立在父亲身旁,作最后的送别。

死是一条沉默的河,包容着太多太多。

六姊妹,最大的已是五十六岁,最小的也已四十三岁。父亲的死不像母亲的死那般叫她们撕心裂肺、恐怖到了极点,她们已经触摸到死的奥秘,那就是生,应该对生的肉体开启自己的心门。

心情最沉重的是陈香梅,在父亲面前,她始终是个叛逆之女。人死而为人所知,她祈求父亲的宽恕,她也知道,父亲早早地就宽宥了她,而且,似更爱她。

可是,她终究还是叛逆之女,她忘不了母亲!她仍旧解不开母亲病重直至去世父亲就是不归家,究竟是为什么?父亲决不是那种不负责任的男性,那么,这无解的谜被父亲带进棺材中了。

母亲父亲的逝世相隔近四十年,他们的坟茔距离一万里,在另一个世界里,怕也难以相会。

1994年,六姊妹将生母在香港跑马地的墓地重新修葺一新孤寂的母亲,六个女儿永远怀念你。

1986年春,细雨霏霏中,南京玄武湖又是烟柳·,水天迷离,年逾六十的陈香梅擎一把杭州花绸雨伞,脚下一双紫色雨靴,正漫步黄昏堤岸,很有几分潇洒又落寞。陪伴她的是一位年轻俊美的外国男子,身高怕有1.85米,宽肩长腿,披一件米色雨衣,很是气派。一张脸五官轮廓极清晰,浓眉蓝眸子高鼻梁,阿兰·德隆式的阔嘴,再配上一头微微卷曲的长至耳下的黑发,给人的第一印象当是哪位外国男影星。他跟着陈香梅倒是恭敬又驯良,有几次要为她擎伞,无奈陈香梅不愿,这种孝心孝道倒又是传统东方子孙式的。他就是陈香梅的二女婿保罗,比利时人,美国史丹福大学物理名教授、物理部主任。这是他第一回来到中国。中国的一切,真是古老又新鲜,他的蓝眸子便有种半醉半醒的迷蒙。

姊妹情 母亲心(3)

“江雨霁霁江草齐,六朝如梦鸟空啼;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陈香梅轻轻吟诵出韦庄的《金陵图》,毕竟淌过了长长的岁月之河,春去春来潮起潮落,目睹了多少政权的更迭,她个能没有感伤。况且眼下她正积极筹备中美文化交流访问团,准备将中国出土文物运往美国巡回展览,名为“天子文物展”,那是中国五千年文明的碎片———历史遗迹啊,她能不感慨系之么?气魄宏伟的兵马俑,华贵精致的金缕玉衣,展览的是中国帝王的至尊至贵骄奢淫逸?抑或无名劳动者的智慧才华和艰辛屈辱的生存境况?“千古兴亡多少事,悠悠,不尽长江滚滚流”!灿烂的文化却永恒地濡染着岁月的长河。最初,陈香梅跟台湾的故宫博物院商议过,但博物院担心古物运到美国后会有麻烦,日后若不能完璧归赵,那可是千古罪人。这种担心不无道理,但是也透出台北没有世界地位的虚弱和恐惧。陈香梅与大陆文物局商议后,美国政府很感兴趣,私下对陈香梅说,希望她能做主席,将展览办得有声有色,中国五千年的文明史对年轻的美国有着不可抗拒的魅力。然而,台湾闻之,不乐意了,恳请陈香梅不要插手。陈香梅好为难。海峡两岸皆我家,她名义上退出了,实际上仍在作不懈的努力,向西方介绍中国古老文明,是她忠贞不渝的情感。她还希望不久的将来,这些天子文物能运到台北展览,因为这是近:二三十年间大陆发现的古物,她相信,这些古物给两岸的启迪决不仅仅是发思古之幽情,而是根的感召。

女婿对岳母吟诵的诗境及心境似懂非懂,半懂不懂。他对中国一无所知,但他的妻子雪狄雅·露薏丝———陈美丽,却是史丹福大学东方语文博士,为了这博士,她整整攻读了七年,她的博士论文便是谢·诗词研究。这位一半血统是中国的爱妻自然常常吟诵中国古诗词,他在明白了中国古诗词一旦翻译成外文便失去了原汁原味的痛苦和无奈时,也渐渐懂得了中国语言的韵味,中国古诗词的朗读,好听、耐听,就像山间泉水叮咚。岳母在雨中湖畔柳下的吟读和眼前的风景,又让他顿悟到什么是中国式的诗情画意!

但他没有忧愁。

莫非忧愁只属于上一代的人?尤其是上一代的女人?

雨过天晴,在南京大学树木蓊郁的校园里,大高个的比利时男子陪伴着一位年轻的女子时,却引起了人们颇高的回头率。八十年代的大学,老外早已不足为奇,自视甚高的中国大学生们再也不会露出孤陋寡闻的浅薄相。这回头率不是因为男子的英俊潇洒,也不是因为这位女子高过1.70米,而是女子的过去时的穿着打扮!一袭紫色的曳地长旗袍,盘着紫色的琵琶扣,胸襟下摆袖口缀满紫色丝线绣成的一丛丛紫罗兰,紫色的水晶耳环,紫色的绣花鞋,仿佛是过去时代的一个紫色的梦,梦魂牵萦的紫罗兰的爱情的梦!也许牵扯着她父辈母辈在这片土地上的爱情的故事?此女子虽是黑发黑眸子,但一眼看上去,她仍是个道地的美国姑娘,如若当年跟飞虎队熟识的老人见着她,定会猛地怔住,因为她的脸相酷似陈纳德!当然,这是陈纳德钟爱的小女陈美丽,她也是第一次来到中国,是寻觅父亲失落在这里的梦?是寻觅母亲痴迷而今她也痴迷的中国古典诗词的梦?父亲当年经历的硝烟战火血雨腥风早已荡然无存,经济大潮西方文论在这方土地汹涌澎湃时,她静静地触摸着中国古文化的根,触摸到滋养母亲的根,也触摸到自己的根。

她极聪明,像她的从未见过的外婆一样,精通中、英、比利时、日、德、法、葡等七国语言,她将英文和中文都视作自己的母语。她选择中国古诗词研究,既是母亲长期的熏陶,也是她自己的爱好,她早早地就陶醉在中国文字的韵律之中。她酷爱谢·诗风的清新流丽,更爱探寻这位年仅三十六岁就下狱而死的短命诗人的命运。

最初的契机却是母亲太爱李白的《宣州谢·楼饯别校书叔云》:“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长风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蓬莱文章建安骨,中间小谢又清发。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明月。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渐渐地,她的心田有种朦胧又清晰的感受,不是美国的新潮科幻乃至魔幻小说电影所能替代的,不是激烈竞争及现实的华府世界所能挤兑掉的,她痴迷上了李白都崇拜的谢·。

在她眼中,谢·的·字就是诗,就是梦。眺,古书上指农历月底月亮在西方出现。万古的月亮,在西方做着东方的梦,陈美丽如诗如梦。至于中国农历的节日,陈美丽也知晓不少,她的母亲诞生在端午节,那是纪念爱国诗人屈原的节日;每逢清明冬至,母亲要祭扪父亲的墓地,“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中秋、除夕、元宵,母亲总盼着阖家团圆,总给她们姊妹俩描摹“东风夜放花干树,更吹落星如雨”的元宵夜景,总祈祷“但愿人长久,千里共蝉娟”。她觉得中国的节日比美国的节日更有家常气更富有诗意。

姊妹情 母亲心(4)

与保罗的相识相恋,也可说是诗为媒。像电影小说中的细节一样,她捧着一大摞书与他擦肩而过,轻轻一撞,书轰然倒下,寂静的图书馆响过惊雷,她慌不迭收拾着,他帮着她,但他就蹲着翻起了厚厚的书,是中文!他惊异地看着她,中国是个谜,眼前的黑发女子是个谜。在校园湖畔,他又见到她,她吟涌谢·的诗句,不吟篇章,只涌佳句。“余霞散成绮,澄江静如练。”“天际识归舟,云中辨江树。”“暖暧江村见,离离海树出。”“日出众鸟散,山暝孤猿吟。”“有情知望乡,谁能鬓不变?”他不懂,但分明如醉如痴。她凋皮地说:“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我设法翻译给你听,谢·自己就说过:好诗圆美流转如弹丸。”他是叫中国丘比特的弹丸击中了。

1981年春,保罗与陈美丽在华盛顿举行了盛大的婚礼。陈家表兄弟来了一大群,几个姨父也拨冗赶来祝贺,香梅六姊妹又欢聚华府,六姊妹穿是最华美最鲜艳的旗袍,佩戴上最珍奇最贵重的首饰,因为这是陈家下上代女人中头个成婚的,勾起她们太多的回想和遐想。大姐静宜尤其激动,外甥女的名字就是她的教名雪狄雅呀。开花盼结籽,中国女人再西化骨子里也还是中国女人,母亲和姨妈们都这么祝福新娘新郎,况且这对新人都已过三十了。

五年过去,新郎新娘仍过着总也过不完的蜜月蜜年,陈香梅感到宽慰,而今美国社会婚姻家庭的稳定性高频率多方位地被动摇着,小两口和和美美实属难得。可宽慰的同时也有焦虑,何时能抱上外孙呢?不过由不得你着急,而今的年轻人,有几个急着生儿育女呢?

到中国,两口子游了南京,又去到安徽省宣城县,公元495年,谢·出任宣城太守,他流传下来的诗歌,有近四分之一是在作宣城太守的两年中写成的。以后回朝任吏部郎,因事牵连,下狱而死。这位出身贵族的大才子,生于464年,死于499年,他的诗句是生命的彩虹,难怪几百年后李白登上谢·楼会写下如此激烈慷慨怀才不遇的诗句!

陈美丽痴迷谢·,是生命情结中无法排斥的沧桑感,更是难以割舍的对中国文化的认同感和归属感。

回美国时,她已怀上了孩子。儿子就叫小保罗,很小就显示出过人的天才,语言、数学方面的天赋极高,上小学连连跳级,八岁就念六年级,而且很轻便地就掌握了电脑知识,学校视他为天才儿童,推荐他上天才学校,可外婆陈香梅不太愿意,让他像普通孩子一样享受童年少年的乐趣吧,人生还是从容平淡为好。小保罗还有个小三岁的弟弟迈克尔,也聪明又淘气,但天赋不及哥哥,这叫她不得不叹造化钟灵秀,小保罗是中国的水土孕育的。只要有空闲,陈香梅就要来到霍尔德州史丹福大学二女儿家中,给两个外孙带去好书新玩具,还有自己亲手做的中国风味的小食品,珍珠丸兰花根荠菜饺什么的,外孙乐得跟外婆撒娇装疯。她也就聊发少年狂,跟他们捉迷藏玩打仗的游戏;玩够了她会一手搂一个,教他们背诵唐诗宋词元曲;也常认真地听小保罗弹奏肖邦的钢琴曲,和迈克尔唱一首古老的儿歌。这是个完整美满的小巢,弥漫着天伦之乐,但她的眼中有时会沁出迷茫和苦痛。这时候,陈美丽常常是倚在窗前,双手交叉环抱着双臂,静静地看着这一切。阳光漫进屋子里,金色的尘埃在光中轻柔地颤栗着,如梦如幻中,时光倒流了。她知道,母亲和她一样,想起了她们姊妹俩的童年少年,幸福与不幸交织着,开拓与迷惘缠绕着,她走出了迷惘,她的姊姊克莱尔·安娜———陈美华呢?

叮咚叮咚,叮叮咚咚,轰隆轰隆,轰隆隆。时而像清泉流淌在山里溪道,时而像飞瀑跌下三千尺,时而像春雨沙沙沙,时而像惊雷滚过长空。如若细心倾听,那是许多世界名曲毫无规律的杂乱组合,贝多芬的,德彪西的《月光》,门德尔松的《春之歌》,柴可夫斯基的《悲怆交响曲》,小斯特劳斯的《蓝色的多瑙河》随心所欲地跳跃变换,熟极如流又莫名其妙。循着琴声寻去,进到树木葱茏草坪青青的绿野,绿的深处是一幢红房子,红墙红瓦也爬满了青藤,只剩下星星点点的火苗似的艳红。

推开虚掩的朱红大门,客厅的色彩是葱绿配桃红,沙发上地板上散乱地放着各式各样的大布娃娃,茶几上窗台上到处插着凋谢了的干花,锃亮的钢琴上却永远有一大束盛开的鲜花,钢琴前是一黑发如瀑的女子,她如醉如痴地敲打着琴键,仿佛周围的一切都不存在。她长得很美,弹琴时爱轻阖双眼,长长的睫毛能投下一圈阴影,高鼻小嘴圆脸盘,她更像母亲;一双手也很美,十指纤纤又有力度,轻敲重打行云流水般美妙。等到实在弹累了,她才阖上琴盖,双手托腮痴痴地坐着,慵懒地张开双眼,是蓝色的眸子!当然,这是陈香梅的大女儿克莱尔·安娜———陈美华。

姊妹情 母亲心(5)

陈美华选择的是音乐,陈美丽选择的是中国古典文学,陈香梅当是如愿以偿,美华出生不久,美丽还在子宫里时,做母亲的不就是这样遐想未来的么?她定居美国后,已积极投入美国主流生活,并且在许多场合热情地呼吁中国人应积极参与美国政坛,认为只有这样方能得到社会的认同。但是,参政不入阁的她却仍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内心的矛盾:“政治不是我的兴趣,我喜欢写作、读书和文学,其他都是附带的,这些强加在肩上的担子,希望能早一天放下来。”文学是她痴心不改的梦,音乐是她不幸的少女时代深深的遗憾,而今,小女圆梦,长女弥补遗憾,做母亲的还有什么不满足呢?

莎士比亚说,女人啊,你的名字是弱者。陈香梅不甘。但何为强者?她有她的认识。她以为,女人就是女人,只要做一个光明磊落的女人,不必去做次等男人,也不必仿效男人。男女平等的真义是使女人在服务家庭之外,也有机会去为国为民服务,也有选择职业的自由,从而得到同工同酬的待遇。

政坛几十年,风风雨雨上上下下,一朝天子一朝臣的同时,第一夫人也如风车世界喇喇转,白宫沧桑梦一场。年轻漂亮的肯尼迪夫人杰奎琳曾将白宫变成幸福的蓝色基调,说法语,着法国时装、吃法式大菜成为白宫的时髦,可是杰奎琳的内心何尝热衷于竞选!夫君不当总统怕也不会死于非命!约翰逊夫人酷爱黄色和园艺,她能干周全,八面玲珑,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丈夫,黄色和园艺成了一种怎样的象征呢?尼克松夫人碧特沉稳宽厚,尼克松在朝在野,她都是默默的奉献。但是她的笑容中含着永恒的忧伤。尼克松曾写给她“从此不参政”的书面保证,这不正道出她的最大心愿么?福特夫人芭蒂忠厚善良,茹苦含辛抚育儿女,她的借酒消愁和日后致力于戒酒的公益活动,正是这类女人寂寞苦闷心田的观照。花生农卡特总统夫人露莎被称为铁娘子,人们称道她对卡特的幕后影响极大,但她当第一夫人时留给人的记忆不过是伴着丈夫从国会山步行到白宫,倒是不当第一夫人后仍致力于社会福利工作留给人们的印象更佳。里根夫人南茜以窈窕的影星身影活跃于美国政坛,在电影史上她名不见经传,在政坛上她出尽风头也惹了不少麻烦,最麻烦的倒不是时装的纳税和占十术的风波,而是她与里根的子女及里根与前妻的子女几乎都跟他们对着干,全家团聚的时刻罕见!白宫之夜,她与里根守着空洞洞的西厢住室,纵有金山银山,但没有人气的世界未免太寂寞。作为母亲,难道她没有失落和凄凉?布什夫人芭芭拉是最受公众欢迎的,以致布什“吃醋”:“你们如此欢迎她,为何不选她当总统?”而她的受欢迎是她的家常气,她关心儿童教育,关心国民健康,她宠爱狗,她就是一个道地的家庭主妇。等到爱猫的克林顿夫人希拉里成为白宫主妇,她得到的和她失去的都让有思想的女人深思。她原是阿肯色州的律师,比当州长的丈夫薪金高出两三倍。竞选时她在电视屏幕上出现的第一印象就咄咄逼人:“我是专业人才,我不会在家里烤饼干或喝茶。”这叫为数不少的家庭主妇羞愧难当又恼怒难忍,但她说的是实话,她是独立的职业女性拥有独立的事业。民主党助选圈里人决心改造她的形象,从发式到穿着到举手投足,皆要为卿卿我我夫唱妇随的温柔婉约形象。克林顿声称:“买一送一”,即选民们若选了他,他能干的妻子也将为大众服务。她是他的伙伴,他们将一起工作。于是报纸上出现了漫画,克林顿夫妇挤坐一张办公桌,克林顿问希拉里:“你是否该用你自己的办公桌?”香梅想,该发问的当是希拉里:“我是否已经失掉了自己的办公桌?”这些风貌不同、性格迥异的女人们,在当上第一夫人后,还有自我么?还有女性独立的意识和独立的追求么?即便高贵又高尚,仍不过是作陪衬的绿叶,等到繁华事散,留下的不过是各自喜爱什么颜色,宠物为何,鸡零狗碎的,谁记得清呢?貌似有声有色,热闹深邃处却是女性独立意识失落的荒凉!

再看那些占尽风流的华府女主人们,到头来,谁个不是花自飘零水自流呢?显赫一时的珍珠夫人柏儿·梅丝塔,百老汇还为她的生平写了剧本《称我夫人》,然而,年华似水,红颜老去,奥亥荷州油田大王的遗产大概也花得差不多了,她华府的住宅卖给了当时任副总统的约翰逊,以后数度搬家,越搬越小,越搬越远,病时门前冷落车马稀,最后回到老家俄克拉荷马州,隔绝了繁华喧闹,孤寂地死去。另一位华府女主人莴薇·卡佛瑞芝夫人,是华府首屈一指的地产商的妻子,她嗜舞成癖,丈夫就是与她在家中共舞时突地心肌梗塞而亡,也算最欢乐与最痛苦聚焦一刻。她爱梳着过去年代的贵妇发髻,有着颐指气使的骄横,与柏儿·梅丝塔结怨二十年。七十年代陈香梅自自然然被推上了华府女主人的位置,她居然将这两位冤家请到同出席宴会,说我们三人不分先后,于是这两位宿敌化干戈为玉帛。人生苦短,退一·步海阔天空,陈香梅信然。卡佛瑞芝去世后,儿子争家产打官司闹了个不亦乐乎,谁还记得母亲当年的叱咤风云?还有一位华府女主人波斯特太太,父亲靠卖麦片和食品起家,她承继了父亲财产,奢华富贵,四度结婚,新闻迭起,八十岁去世后,往事如风!

姊妹情 母亲心(6)

一个女人,年轻又漂亮,确实是本钱,如若加上钱财,那真可以叫无数男人拜倒在石榴裙下,但是,这些都是靠不住的。靠得住的是品德加智慧,岁月变故不仅磨损不了品德智慧,而且愈见其光华。品德和智慧使女人能获得永恒的内在美。这是陈香梅信奉的做女人的准则,她也以此来教导两个女儿。

1988年初夏,在香港举行的国际友好交流协会会议上,大会颁奖委员会的委员们正为世界和平服务奖该颁发给谁而热烈争论着。这世界性的组织每两年召开一次会议,轮流在欧亚地区举行,设立了和平服务奖颁给一个对世界和平服务有特殊贡献者,另还有一些服务奖颁给各国杰出人物。对这唯一的和平服务奖,问鼎者多是有世界影响的政坛人物,陈香梅却站了起来,提名德雷莎。德雷莎是谁?委员们面面相觑。身为颁奖委员会主任委员的陈香梅并不慷慨激昂,而是轻声说:“她是谁?她是一个默默无闻的修女,几十年如一日,哪里最贫穷哪里遭受天灾人祸,她和她的修女伙伴们就出现在哪里,行医治病,救苦救难。她不辞劳苦,不求闻达,一身奉献圣主耶稣,时时处处解脱人间疾苦。眼下,她可能在印度的一个贫穷小村落,那里正蔓延着肠道传染病,治病救人是她的天职。”周遭静悄悄,陈香梅拿出了德雷莎的照片,委员们默默地传递着。这是一个年老又粗糙的修女,白色的头巾包扎得厚厚实实,眼睑低垂,双手合十。看不见目光慈祥,只见纵横皱纹刻下了岁月的沧桑。那双辛劳的大手简直叫人目不忍睹!那不是女人的纤纤玉手,就是养尊处优的男人也不会是这样的手!粗拉到极点,像千年的老树皮,青筋爆起且盘根错节,可只有这样的一双手,才能抗拒死亡!在荒瘠穷困的深山小村,在瘟疫流行的恐怖地带,在地震的废墟,在洪水肆虐的灾区,她与她的女苦行僧们苦行苦行,为的是救苦难的人出苦难!委员们再也争论不起来,一致赞成德雷莎获奖。盛情难却,德雷莎答应亲自来香港领奖,但就在此时,尼泊尔发生地震,德雷莎急赴尼泊尔救灾。前来领奖的是她的四个修女伙伴。盛大的晚宴中,珠光宝气的参宴者们兴致勃勃,以一睹这些不可思议的修女们为快吧,但是修女们委婉又坚决地拒绝参加宴会,因为她们从不参加宴会,她们就是苦行僧。陈香梅震惊了,参宴者们是否汗颜?她陈香梅这辈子怕也达不到德雷莎的崇高,但是,她崇拜崇高、呼唤崇高、学习崇高。她也以此来教导两个女儿。

值得欣慰的是,两个女儿在美国这种社会背景中站了起来,得到接纳,得到尊重。她知道,异族通婚的子女,聪明,但太敏感,很小的挫折都会使他们一蹶不振。她特别注重加强对两个女儿的心理教育,既让她们了解陈纳德家族的骄傲,又让她们明嘹廖家、陈家的艰难坎坷和种种光荣,拥有不同的血统,但都是优秀的。

然而,就在她感到欣慰的同时,不幸却降临到她家中。美华患了自闭症,她回到少女的天地,只与钢琴为伴。粉红葱绿,布娃娃音乐,她只要这些。她的蓝色的眸子满是蓝色的梦幻和蓝色的感伤。也许在襁褓中,体质孱弱又经常患病的她就落下了病根,很小很小她就爱听音乐方能安静;也许父亲的去世对她刺激太深,美国社会重视父亲所给予的人格塑性,中小学都有“父亲日”,每逢父亲日就得由父亲陪着孩子上学,而她们没有!也许她虽只比美丽大一岁,但身为长女她成熟得太早,她过早地理解了母亲的痛苦和坚韧,她不能接纳别的男人来替代父亲的空缺,可她又太渴求父爱,于是她的心很早很早就碎成了瓣瓣。也许高中毕业舞会她看得太重,依照美国社会习俗,毕业舞会的第一支舞须由父亲伴舞,她没有父亲,她留在家中,母亲与她相对垂泪,她太责怨命运的不公。也许乔治州大学几年的音乐陶冶为她拓开了另一片天地,只有在钢琴声中她才寻到了灵魂栖息的家园。她不知道,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她的秀发依旧漆黑,她的眸子依旧碧蓝。她的母亲却老了,母亲为女儿焦虑,母亲为女儿求医,母亲为女儿祈祷。母亲说,我一生最大的遗憾就是这事。我愿舍弃我的一切幸福和成功,只要女儿幸福。

绿野深处是红色小屋,小屋中琴声叮咚,葱绿配桃红,或许,自闭者才是最幸福的呢?

1993年夏,陈美丽又来到南京大学,整整一个暑假,她都在南京大学图书馆用功,并与古典文学学者进行了学术探讨。这回,她给延安小学希望工程捐助了两千美金;

她希望普天之下的儿童都幸福。

陈香梅越来越关注教育。中国教师节,每年她都要来到广州、南昌、南京、武汉等处颁赠陈香梅杰出教师教授奖。

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她以一颗真诚的母亲心体悟最深。

姊妹情 母亲心(7)

让陈香梅感动的是,在长女患自闭症的过程中,郝福满给了她真挚的父爱。

走遍世界 爱心依旧

(1)

寒雨连江夜入吴,平明送客楚山孤,

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

———王昌龄《芙蓉楼送辛渐》

我们是历史之舟的搭客,同时又是它的划桨人。

———钟敬文

雪花飘飘,静寂无声。

春雨的淅淅沥沥,夏雨的哗啦啦,秋雨飒飒,冬雨滴滴,全都凝固进这白色的无言中。

这是1994年华盛顿的第一场冬雪。

办完事走出白宫的香梅抬眼漫天雪花,没带雨具的她竟孩子气地雀跃于天地间,她张开双臂轻盈地旋转了几圈,太惬意了!因为她是香梅,所以分外喜爱白雪。

奔七十的人了,少女的活泼清纯仍没有消失殆尽。人是自己的主宰,你感觉自己有多老那就有多老,而你感觉自己还年轻那就确实还年轻;人却又无法主宰自己,岁月沧桑,红颜白发,大自然的规律谁也无法抗拒,想不变却也在变。原本最不喜黑色的她,这回穿起了一袭净黑的旗袍,只在胸襟绣有一枝红梅。她一直排斥黑色,以为那是没有月光没有星光的漫漫黑夜,沉沉地压抑着人,又掩盖着太多的假丑恶,她不喜欢。以至陈纳德将军的葬礼她也一反西俗着一袭白丧服,谒见罗马教皇时她也跟美丽逆常规不穿黑衣着白衣。但经历得多了,花花草草看得多了,知晓纯洁的白色难觅,方懂得黑色是天地始初之元,世间万物无不孕育于黑色中,黑色是神秘神奇又神圣的,包容的内涵实在太多太深。雪花飘落在她的染成棕色的发上,好一会才融成湿湿的一片;雪花落在她的黑旗袍上,倏地便消融了,只留下斑斑点点的亮湿,像默默地承受世间的痛苦,更像悄然地接纳爱的滋润。其实,黑色是最不容纳肮脏的,不信你试试看,一滴油迹,一抹污垢,一粒馊饭粒子,在黑色上比在任何色彩上都要叫你触目惊心!

懂得了黑色的包容,也就明白了人生的宽容。

她记起了1992年11月15日白宫的惜别晚会。那是共和党的精英约七十余人与布什总统、奎尔副总统的第一次惜别,陈香梅是唯一被邀请的亚裔朋友。晚会从隆重热烈中透出的是悲凉,毕竟江山易主,当权的是民主党的年轻的克林顿了。布什的最亲密的老友们赠给他一张法兰克的油画像,法兰克是美国独立元老,也是美国宪法起草人之一。布什夫人芭芭拉没有参加晚会,她正在德州的晓士顿物色房子。于是布什不无幽然地说:“我们搬进去的新居最低限度有一张椅子,两条可爱的狗,还有今天你们送给我的油画。”狗是芭芭拉的宠物,椅子则是每位退下的总统都被赠送的任内用过的椅子,既短又长的几年中他坐在椅上批阅过多少牵动美国乃至世界的文件呢,椅子是权力的象征也是权力的遗憾,没有一个人能永恒地占有这把椅子!或许,这也是民主的象征?布什走向陈香梅,握着她的手说:“安娜,我们是三十年的朋友了,你还记得当年你到德州替我竞选的热闹情景吗?”她心头一热:“总统,想不到您还没有忘记。”布什仍握着她的手:“我当新议员时你还介绍了许多亚洲大使给我认识。”她轻叹了口气:“总统,能够经得起考验的,才是真正的朋友。”风车世界喇喇转,潮起潮落,权得权失,留给人们久长回味的当是真诚的友情吧。奎尔副总统在晚会结束前也握着陈香梅的手,语重心长地说:“安娜,我们今后四年的工作可不容易,希望你仍会一如既往,继续协助共和党,1996年我们会卷土重来。”她心头重又一热,可很快一冷。不要说卷土重来谈何容易,就是对这种四年一度竞选的政治体制,历经八届风云的她,已深深地体悟到并不是最完善的体制。虽说四年一度,但走马上任不久即筹划下届连任,民众也卷入旷日持久的竞选,舌战落花流水,攻击无所不用其极,政客投机,劳民伤财,何时能有改进呢?不过,这种竞选,终究提供了选择,没有人敢说这一项选择是绝对对的,那一项选择是绝对错的,但最低限度那是两种不同的选择,或许,这就是民主。陈香梅这样认为。

1993年元月克林顿总统举行就职大典,倒没忘记陈香梅,她被邀请观礼,而且在国会山给她安排了很好的座位,很多人罚站,她还是很风光。想当年共和党执政时,助选有功的她为就职大典座位的安排可说绞尽脑汁,滴水不漏,皆大欢喜;观眼前,风水轮流转,一朝天子一朝臣。不过,谁也不可能永远占据着历史舞台。“人寿百年能几何,后来新妇今成婆。”她早已想通,但是,爱心不改。

她已走遍世界。不是一遍,而是数遍。有些国家有些地方是数十遍乃至近百遍。她阅尽北美南美的风光,她最爱的是天下最怪的尼亚加拉大瀑布。美国与加拿大的边境线就从飞瀑中穿过。游客们多爱欣赏夜间在彩色探照灯中光怪陆离的飞瀑景象,如醉如痴如梦如幻。可陈香梅爱租船下水,浪遏飞舟中,听巨涛轰鸣,如惊雷滚滚,看水帘飞溅,若万马奔腾。人生,就是激流勇进!她无数次访问欧洲,尤其是担任白宫出口委员会副主席后,多次率团赴欧洲考察。她最难以忘怀的是巴黎圣母院,这座耸立在塞纳河中西岱岛上的哥特式教堂,那一对重十三吨的巨钟发出的钟声感召着她的灵魂,她不是作为善男信女虔诚地去朝觐,而是维克多·雨果的让她刻骨铭心,她要寻觅到这个故事的真实的气息。她会恍兮惚兮,是圣母院造就了雨果,还是雨果烘托了圣母院?雨果曾赞叹圣母院是“巨大的、石头组成的交响乐”,“伟大的建筑就像高山一样是几百年的产物”,但她的心却分明在说:不朽的著作才是不朽的。她的骨子里是作家情结,今生今世无法解脱。她最爱文学,而文学是人学。

走遍世界 爱心依旧(2)

1983年冬,她代表白宫出口委员会第一次访问了苏联。克里姆林宫的宫墙全用赭红色砖块砌成,克里姆林宫斜坡形广场全用红石铺成,几座白石修建的宫殿雄伟傲立。漫步红场,陈香梅浮想联翩。1937年陈纳德选择了中国,而在此之前,苏联曾以高位厚禄聘请他去苏联当空军教练,他拒绝了。他此生此世从未到过苏联,而她双脚已踏在这赭红色的广场上。她就住在红场对面的大酒店里,酒店庞大却空洞,枕头毛毯稀薄,浴巾已洗得不能再用,肥皂小小的一片,洗手巾的用纸硬粗粗的,她对苏联的第一印象是缺吃少穿。星期天去到城郊古教堂参观,倒有为数不少的男女老少正虔诚地做着礼拜。陈香梅百感交集,宗教或许是弱者灵魂栖息的家园,可世上有多少人称得上真正的强者呢?

她曾渴望与陈纳德一块去弥漫着宗教神秘色彩的古城耶路撒冷,但未能如愿!到得八十年代末期,她已经几度来过这座犹地亚山地上的古城了,并且与以色列女军官马利亚多德结为好友。她以国防部顾问的身份请马利亚多德访美,而且写信给以色列国防部长,建议将马利亚多德升为少将。不久,马利亚多德果然以女将军的身份访问美国,以后又调派到纽约工作,与陈香梅的友情愈来愈浓。但陈香梅发现,这位年不满四十已有近二十年军龄的女子,是将军,更是母亲。马利亚多德对她说:“我父亲是军人,我丈夫是军人,我十七岁的儿子又即将服役当军人了。然而,我开始感到战争不能解决问题,我们该和敌人真诚地谈判了。”饱尝战争忧患的陈香梅的心能不与之共鸣吗?耶路撒冷,希伯莱语就是“和平之城”的意思。公元前一千年左右,犹太人在此建都,但和平之城无和平,圣城历经巴比伦、波斯、希腊、罗马、土耳其、法国、英国等的统治,毁废又复建无数次!犹太教希律庙的一堵残垣西墙被称为哭墙,那是罗马人占领耶路撒冷时,犹太教门徒常聚在这堵墙下嚎啕恸哭之故。直到今日,每逢星期五,还常常有信徒来这里哀悼祈祷。没有家园的痛楚怕是人类最大的痛楚,因为无地扎根!陈香梅来到哭墙下思怀:为什么不能让世界充满爱呢?

她是幸福的。她是充实的。她是美国人,她更是中国人,她的祖国是中国。自从1980年冬回祖国访问后,她就止不住激动又骄傲地呐喊出:我不再是无根的浮萍!她有了安全可靠的归属感。时序匆匆,十四个春秋过去,每年她至少三、四次回娘家!从最北边哈尔滨北角的黑河乡野到最南边三亚市的天涯海角,都留下了她层层迭迭的足迹。实现四化,交通先行。从1984年起,她和她的伙伴们十几次奔赴三亚,那颠簸崎岖的公路有些地段堪称羊肠小道。到了牙龙湾,到了天涯海角,扑入眼帘的是白得发紫的细软沙滩,海蓝蓝天蓝蓝间渔舟白帆点点。诗情画意间她立志在这里修建凤凰机场。凤凰也是中华民族美好的图腾,她相信历经艰难曲折定迎来新的腾飞。她在零下三十六度的严冬应邀飞哈尔滨参加冰雕艺术节,晶莹剔透,美不胜收,虽然终归会消融,但只要美过,足矣。访问沈阳,参观张学良少帅故居,挥笔写下七绝一首:“西安旧事一盘棋,亦风亦浪实堪悲,少帅如今头白发,城北城南盼归期。”她去到西安,写下《人生有情泪沾衣》。西安就是历史上的长安,古代兵家必争之地,横刀跃马、血流成河后先后有十一个王朝在此建都,悠悠一千二百年的建都史,可谓名副其实“秦中自古帝王州”。然而,黯淡了刀光剑影,消失了鼓角争鸣后,千古帝王安在?源远流长璀璨夺目的是中华民族不灭的文化!她为推浑的兵马俑而折腰,她为法门寺而慨叹,她就在西安碑林呆了整整三天,废寝忘食。如醉如痴,扣同的书法艺术!1991年初秋她登亡了泰山,“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她特地去到孔子的故乡曲串讲孔子。她在孔府宅第的对联前伫立良久,“与国咸休,安富尊荣公府第;同天并老,文章道德圣人家”。她脑海中浮现的却是:“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似乎这才是中国传统读书人的写照。在孔子研究院讲孔子时,她止不住幽它一默:“孔子就一点不好,歧视女性,说什么‘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不过我想这位老夫子有口无心,说这话时,定是头天夜里与夫人闹了别扭。”举座皆笑,老了的她,也仍爱调皮。她酷爱中国的山山水水,她酷爱中国的文化。仁者乐山,智者乐水。她乐山亦乐水。她说:“上上高山,居高临下?四大皆空;看看河流,看看海水,千变万化。人生也是如此。”她酷爱中国山水画,以为那是中国山河的感情摄影,是的,伟大的国画家在画山水时,哪一个不把自己整个的灵魂埋进去了呢?她曾学过国画,师从黄君璧先生,先生为她题诗两句:“书是青山常乱叠,灯如红豆最相思”,乃情景交融。对国画大师张大千先生,她敬仰且有亲切的交往。张大干先生在台北曾一时手头拮据,叶公超告诉她,她立马解囊相助。八十年代开始,陈香梅对李苦禅大师和黄永玉大师的画及启功大师的字特别欣赏,并开始收藏。1988年陈香梅在北京有幸结识李可染大师和启功大师。1989年初,她与李氏夫妇商谈欲将李可染大师的画送到台北展览。中国文化部已同意此举,五十张国画的照片也已交给了陈香梅,无奈台北仍对李可染大师去台拍不了板!挨到12月5日中午陈香梅抵达北京,并约好翌日见面,但是,李可染大师心脏病突发,已在寓所猝然去世!除了扼腕长叹,陈香梅还能说什么呢?海峡两岸,同根同源,同祖同宗,文化交流,本合情合理啊。她盼望着祖国统一的一天早日到来,她相信凡是爱国的中国人都正往这条路上前行。

走遍世界 爱心依旧(3)

她怀着一片赤子之心,走遍了祖国的名山胜水,走遍了历史古城和现代都市,走遍了陈纳德当年在中国所到过的所有城乡。她去到芷江,出资修建了受降城,中国人当记住抗战胜利得来不容易。她去到南昌,陈纳德当年小住南昌机场时曾摇头不已,可她赞叹古城旧貌换了新颜。她驱车千里第一次登上了井冈山,秋风秋雨,青山翠竹,她在雨中瞻仰了黄洋界烈士纪念碑,当即赋诗二首:“秋雨沧漾井冈山,樟树松枝满枫林,英雄好汉多少事,铁马飞弓大散关”。“井冈山上飘红旗,大江东去壮士碑,杜鹃花染枫林晚,胜负兵家今问准”。斜风斜雨湿了她的鬓发,浸了她的鞋袜,她的眉宇间是真诚的悲凉。她的情感是从心底里有了真正的变化么?为什么不变呢?如若陈纳德能活到今天,怕也会变吧。

她以为,中国人最大的弱点就是不团结,一旦团结,巨龙腾飞,二十一世纪将是中国人的天下。

她愿为这一天的早日到来奉献她的爱心。

她依旧忙忙碌碌,满世界飞来飞去。她说,我是属牛的,天生的劳碌命。并非全是赞颂,也有非议,也有误解,也有自身的不是,她记住了尼克松说过的一句话,我已老了,无人再能伤害我了。

她说:“我没得名,也不要利,我的收获是一份自足。我并不自命为勇者,但绝不是弱者,我不曾向任何人低头,只要我自认为是正确又大公无私的事就该认真去做,毕竟生逢乱世,费解的事太多,既无需大惊小怪,也不必多求甚解,做一个中国人,不容易。”

雪花飘飘,轻寂无声。

她潇洒又轻盈地走着,她已走过了人生四季,春的温柔,夏的狂热,秋的悲凉,冬的冷峻,都领略过了,没白活。

中国男人的豪言壮语:“大丈夫流血不流泪。”她不是大丈夫,也做不到大丈夫。陈纳德病重时对她说:不要流泪。可她总难免流泪,有时会放声恸哭,她始终是个女人!不过她总是避免公开流泪,或者说不愿对人落泪。而今她在华盛顿拥有一片自己的天地,这天地是她自个儿单枪匹马用血汗闯出来的。

她也曾渴求禅界意境。从“落叶满空山,何处寻行迹”?到“空山无人,水流花开”,到“万古长空,一朝风月”,绝佳。可是,她进得去么?

滚滚红尘,难弃难舍!

女人的虚荣心女人的小心眼她也全有,她津津乐道肯尼迪中心总统套房的高贵享受,她念念不忘“席地瓜”总统游船上往日的时光!她会对忘恩负义者恼怒不已,对不回报名片的名人她也会耿耿于怀。她是个不同凡响的传奇女人,她也是个琐琐屑屑的普通女人。

下雪啦,该回家啦。

家在何处?

华盛顿是她赤手空拳、历经沧桑的战场,有血有泪,有悲有喜,但不是根之所系地,她更似一片浮云飘荡其上空。

台北是她婚后的小窝,爱情的甜蜜、做母亲的骄傲都留在了那里,而人情冷暖、世太炎凉也烙刻在那里。而今,台湾的故居她捐赠给交通部做了宿舍。她有失落,更有牵挂眷恋,点点滴滴、丝丝缕缕,剪不断!

北京是她的真正的家,也是海外华人魂牵梦萦、热切向往的家!把根留住!把根留住!

她的眼又濡湿了,女人的泪怕难得干涸。

她成为新寡后,独自去到瑞士,瑞士的冬天,寂寂的白雪,让她彻夜难眠,她写下了:

雪,轻轻地、寂寂地下个不停,

从清晨到静夜,

从静夜到清晨,

轻轻地、寂寂地,

树梢上、屋檐上,大街、小巷

都已白了一片,

白了一片。

是冬天带来了雪,

抑是雪带来了冬天?

没有绿叶,没有花朵,更没有温馨,

春也迢迢,梦也悄悄;

雪埋葬了绿叶、花朵与温馨,

冬天埋葬了笑声。

是冬天带来了雪,

抑是雪带来了冬天?

有一个人,和我度过了许多个冬天,

有一个人,和我度过了许多个雪天。

冬天去了又来。

雪天来了又去。

可是那人一去不回,一去不回!

那个人和我,我和那个人

度过多个冬天,

多个雪天。

但那遥远的昨日,

已被雪天埋葬,

没有踪影,没有回声。

,最初是纪念亡夫陈纳德的,可以后,她赠给了好几个她最亲爱的人,有生活的伴侣,有柏拉图式的情人,也有纯清如水的友人毕尔。

人生的路短又长,寒冷的冬天更需要爱心的温暖。

不要吝啬自己的爱,不要禁锢自己的爱,将狭小的爱生发开去,让人世间的冬天也充满了广博的爱吧。

走遍世界 爱心依旧(4)

梅与雪,当是不解之缘。

她是陈香梅,她爱雪。

1994年9月初稿于南昌1995年5月第二稿于南昌1995年7月第三稿于北京

后记后 胡辛

(1)

是佛家还是哲人说过:生命是种缘。

1994年,我与香梅老师的生命轨迹有过那么几个交叉旅程,因而诞生了这部传记。

那是五月的黄昏,栀子花香浓而不烈,清而不淡,陈香梅一行应邀来南昌大学潘际銮校长家做客。校长对我说,你来作陪,都是女同胞,又都写书,肯定会有共同语言。并嘱我送几本书给她。恭敬不如从命,但心里不免嘀咕,陈女士可是位涉足美国政坛,联系中美及海峡两岸纽带及走遍世界的风云人物,若是拒人于千里之外,我这奉行清高的女老师女作家可无应变之力。

淡淡暮霭中,陈香梅一行走下轿车,她着一袭宝蓝底子浮白云图案的丝绸套裙,身段婀娜步屐轻盈,浓妆的她怎么也看不出是奔七十的女人!刹那间,那游动的蓝天白云还将飞虎将军陈纳德的形象凸现于我的大脑屏幕。我在创作《蒋经国与章亚若之恋》时,曾对飞虎将军的往事有过寻觅。1937年陈纳德来到中国后,即在南昌机场训练守中国空军;1944年赣南军民曾以血汁抢建出新城机场,就是为飞虎队作基地用的,飞虎队也曾试降过该基地,只是因为时局骤变,新城机场未使用便炸毁了。陈香梅与陈纳德也可说是烽火缘,他们的生死恋,我曾于一个偶然的机会,读到过陈香梅写的《一千个春天》,觉得文笔行云流水,清丽深沉,情真意切,很是感人。这回第一次见到陈香梅女士,觉得她的眼光仍很清澈坦诚,心想,几十年的政坛风雨,难道未曾熄灭她心田感情的火光?

入席就座,我没想到潘校长几句开场白后,立马就介绍我!潘校长原是清华大学教授、国家学部委员,江西无重点大学无学部委员无博士研究点,身为江西老表,应吴官正省长的恳请,毅然决然来到江西挑重担,也实是一片赤子之心。他是“女士优先”,我却毫无准备,涨红着脸,只把准备好的《这里有泉水》、《蔷薇雨》和《蒋经国与章亚若之恋》三本书捧给陈香梅女士,张口竟是:“香梅老师,请指正。”大概这辈子出了校门进校门,终身职业注定了是老师,敝帚自珍,老师乃潜意识中的尊称吧。一室的人都友善地笑了,不知笑我的尴尬,还是笑我的称谓。潘校长朗声笑说:“这称呼好,你们是同行,出道早的当为老师。再说,我们正要聘请陈香梅女士做南昌大学的客座教授呢。”香梅老师说:“胡辛,我知道,我在美国读过你的书。”这真是始料未及!我的《四个四十岁的女人》承蒙朱虹老师翻译到美国,收入中国女作家短篇小说选《白色安详》,这是事实。但是进入美国主流生活繁忙不已的她居然还有闲暇阅读我等的小说,倒是没想到的。我心头一热,一个作家,还有什么比作品为人关注更感到欣慰呢?同时我也顿悟到,香梅老师并没有斩断她的文学情结!在日后的交谈中,我问她,你最感到骄傲和慰藉的是什么?她立即回答:是成为了一个作家,写下了几十本书,总给人世间留下了点什么。我相信,这出自她的心扉,并无矫情。

晚宴的氛围极和谐活跃,调剂气氛在陈香梅可谓熟极如流。她这是第三次到江西,用她的话来说,如若都关注沿海发达地区,即便不是急功近利,也只能算锦上添花。关爱较封闭的内陆地区,是雪中送炭,更是收获古朴的真诚,这种真诚的感情在当今世界实在是弥足珍贵的。她在江西已在南昌大学和南昌市分别设立了陈香梅教与学奖,希望在教育,希望在年青一代。她的这份真诚与执著自然也让我们感动,周绍森书记说,胡辛,你为香梅老师写部传吧。这又是始料未及,但是说实话,第一印象颇佳,香梅老师已展示了她独特的魅力,但写传并不是当今短平快的报告文学,采访之后就能成篇的。

夜间带着微微的醉意入睡后,电话铃声骤响,看看座钟,已是零点三十分,我没有想到是香梅老师来的电话!她说舞文弄墨的人都是夜猫子,想来你还没睡。我心中念声惭愧,嘴上应着是的。于是聊了起来,这一聊整整一个多小时,她谈到过去的时光,回顾她与陈纳德将军的生死恋,咀嚼成为新寡后她单枪匹马在华盛顿闯天下的酸甜苦辣,渐渐地我觉得周身的血热了起来,一个女人到了七十岁仍旧激情不减,执著不变,也许这就是永恒魅力又魅力无穷之所在吧。五月的夜,温馨又略有燥热,我聆听了邈远又迫近的女人的传奇。为她写部传的念头清晰了,这以后奔忙于图书馆资料室,急急收集她与陈纳德的各种资料。

六月底,我收到香梅老师寄自华盛顿的信,告知七月中旬应国家教委之邀将赴北京开会,并说她已读了我送的书,称我“文笔甚佳”。人,大概都爱听好话,我也不例外。但我读了香梅老师写的不少文章后,发现我与她有个共同的癖好:都爱引用中国古典诗词,绝非卖弄,就是喜爱,大白话说多了,一句诗词,意才尽。古人的一些诗词,的确是登峰造极。我想,这也是我与她的投缘处。我将此信向校长、书记禀报后,他们很支持我去北京一趟,再与香梅老师倾谈吧。

后记 胡辛(2)

香梅老师住在北京国际饭店总统套房,从早到晚,宾客如云,但我们还是抽空长谈了三次,她在我的日记本上写下了类似委托书两页,又再次提到我文笔甚佳,她读了我的作品很受感动,我为她写传她愿意合作云云。香梅老师倒真的将我的书带回美京,读毕《蒋经国与章亚若之恋》(台湾版),又读《蔷薇雨》,她还将《蔷薇雨》带在身边,向我抱怨说,纸张怎么这么差,字两边透得过,看得她眼花。她的认真,大半怕是要了解我的性情为人和文学功底,文如其人嘛,但也还有她的文学情结的魔力。她常爱说的一句话是:会读书是福。

地还给我捎来她在台湾出版了的大部分作品,绝版的作品她向我谈了内容梗概。我读后觉得书名连缀起来,是一个中国女人的人生历程,更是一个中国读书人的心路。《遥远的梦》《寸草心》《陈纳德将军与中国》(翻译)《一千个春天》《陈纳德将军与我》《引冻香梅时间》《陈香梅通讯》《往事知多少》《留云借月》《我看新中国》!母爱、婚恋、奋斗、探求浸透字里行间,中国读书人的寻寻觅觅坎坎坷坷百折不回痴心个改让人一唱三叹。我对此并不陌生。我的父亲母亲,我的祖辈就都是中国读书人。香梅老师虽出生于宦门世家大族,但长于乱世曾与苦难平民同命运共呼吸,她的路是自己一步一个脚印走出来的,她的文字和情感,能引起普通人心的共鸣。这个女人不陌生。

我回到南昌后,香梅老师给我寄来近百幅照片。记得张爱玲说过,照片像是黑白瓜子壳,瓜子仁已在人生苦旅中咀嚼进心中,留下的是瓜子壳似的碎片。我却没有这份荒凉,我很爱玩赏照片,尤其是久远年代的,尤其是家族聚聚散散的。服饰发式,形貌神态,让人浮想联翩,恍兮惚兮间,久远的背景拉近了,逝去的人物复苏了,枯萎了的事件鲜活了,也许掺进了作者的主观想象,但谁的笔端不流泻着自我情感呢?哪怕再冷峻再客观,那切入的视角采撷的素材不一样充满了喜厌偏颇么?照片,毕竟是瞬间艺术,必让人产生艺术想象。

但是,与舒畅愉悦交替的是艰难苦痛。我发现,我面对的是浩大的工程!这个不同凡响的女人,前半生与中国近代史纠纠葛葛,后半生与美国当代史起起伏伏,背景太广阔深邃,与历史人物的关系太盘根错节,也可以说,她本人就是个历史人物。我不知我可是大家手笔不,能驾驭住我的传主的天马行空么?这一年,我不知读了多少书,阅读的时间大大超过写作的时间,鼓励着我写下去的是一句话:负重若轻。那是我的处女作《四个四十岁的女人》发表后,京都评论家送我的一句话。人不仅要自信,还真要有点自我依赖,最靠得住的还是自己。当然,因为这部传记要赶在世界反法西斯胜利和中国抗日战争胜利五十周年时出版,我来不及去美国观察香梅老师的实地生活,写来定有些虚浮,日后再弥补吧。但我相信,我已渐渐走近她,渐渐懂得她。

九月金秋,香梅老师又来到江西颁奖。这之前她去了湖南芷江。抗日战争时期,芷江是中国重要的空军基地,陈纳德的第十四航空队就曾驻扎芷江,陈纳德并参与指挥了伟大的芷江保卫战,而且,芷江是抗战胜利的受降城。从芷江到南昌,香梅老师风尘仆仆,但她毫无倦意,非常动感情地对我回忆了抗战的岁月,她说中国人不能忘掉过去的灾难和屈辱,要团结,要血脉相连,留住我们的根,根深方能树大叶茂。中国女人的中国心是变不了的。

这一回,她要我陪着她不离左右,我想这样倒好,人都有矫情,但朝夕相处,常难以掩饰一个真实的我。况且我对香梅老师,敬重中还真有了点喜欢,她不是那种彻底伪装自己的名人。

行程安排得很满。南昌颁奖后去吉安参加经贸交流大会,随后要上井冈山。我想这位蒋家挚友在当年的革命根据地将会有何感触呢?原本我安排在后面的轿车中,但香梅老师不依,哇哇找我,这样,我跟她同坐一辆车,她说一路上聊天,千载难逢的机缘,何苦去讲什么规格?我是早已能自我解脱,作家本是无冕之王,所谓排座次有时作家笔下还能使刁呢。但这回千里同车获益不浅,我们无拘无束,无所不谈,但我发现我们谈得最多的还是女人的话题,女人的感情世界,做女儿,做母亲,婚恋,家庭。许多的情感在男人也许不过是可有可无的点缀,但却是女人世界的筋脉血肉。她有时羞赧地笑笑,有时感伤地摇摇头,说这些就不用写了吧。我说,为什么不写?如果你是一个真实的完全的女人。

我以为,香梅老师是一个由中国传统文化智慧哺育的中国读书人,是一个由中国传统道德规范塑造的中国女人,而在与西方文化西方当代观念的交融冲撞中,她既恪守中国的根本,又汲取了西方的精粹,陈香梅才是这一个陈香梅。

后记 胡辛(3)

井冈山数日,秋雨连绵。我们冒雨游了龙潭,参观了黄洋界。龙潭近旁,当年是红军医院,而今翠竹青青飞瀑溅珠,全天然旅游胜地。“黄洋界上炮声隆,报道敌军宵遁”。那雄关险隘的壮烈气氛至今仍依稀可感。香梅老师在雨中瞻仰了纪念碑,又在烈士们的遗像前伫立良久,她轻声说:“太年轻了,都不过二十出头啊。”即兴赋诗二首,大家争相传阅,最后一句竟是“烈士鲜血没白流”。那么,她当如何评说那逝去了的历史呢?然而,数月后她给我的访中国诗抄中,这一句又改成了“胜负兵家今问谁”。从中是否折射出陈香梅真实的心路呢?反反复复寻寻觅觅,但始终留着一份真诚。“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别忘了她是端午节诞生的女孩。

她分外珍惜真诚,向往归真返璞。在古城在山野,她激情洋溢作一场场义务演讲。而在美国她是有偿演讲,且收费不低的。有所中学临时拉她去演讲,礼堂里已座无虚席,礼堂外还人山人海。她说把门全打开,让学生们进来,就坐在主席台上呗。她演讲的主题离不开中国人团结起来,巨龙要腾飞。很多人索要题词,熟悉的陌生的她都给,有的一写几个小时,深夜绿林中还亮着一盏灯,叫人不由得生出心疼。走过青石板小径,走过炊烟袅袅的村舍,老人孩童好奇地看着她,她走过去,搂着孩童倚着老人拍照留念。看着豁牙的山里婆婆和换牙的乡野崽仂全乐呵呵,我想浓妆的香梅老师身上当有“天涯地若比邻”的亲切的家常气。

归家路上,她问及我的家世,我说父亲大学教授,母亲知识女性,姊妹六个,我排行老二。她朗声笑说,我们真是有丝。她也姊妹六个,也排行老二。天下的事无巧不成书。

她想想又说:我们真是有缘。天下怕很少有作传者和传主朝夕相处这么长时间的。

我想两者如若原本就是亲友师生等关系的话,这实不足为奇,可我们,原本是两个陌生的女人,这才叫机缘。

在我的视野中,我并不认为香梅老师是一个完美无缺的女人,女人的制成点或多或少她也会有一点。归家路上,夜幕沉沉,正聊天的她忽然发现前边开道的警车已不知去向!结果车队停停找找,绕了好一阵才寻到这辆开路先锋,她这一气非同小可,定要警车上的人过来说清楚,我只有奔来跑去传话,直到她息怒。这支小插曲我倒觉得挺豆,如若香梅老师时时刻刻事无巨细都是“有容乃大,无欲刚刚”的完美形象,她当是尊泥菩萨而不是活生生的人了。

在车上,她给我写了一首诗:

题赠胡辛教授

又见江城散柳棉,

韶华春梦百感牵,

琼楼高处愁如海,

未必楼居便是仙。

香梅寄意

九四.九.十七

成功女人的心田也有悲凉的一隅,她向我完全洞开了吗?我不知道。

呕心沥血一年整,这部传记终于杀青。我只期待读者掩卷后,会叹息一声:此中有人,呼之欲出”

这部传记的写作过程中,香梅老师提供了口头和文字资料,同时我还参阅了有关的历史资料和著作,在此我一并致以真诚的敬意和谢意。

这部传记的出版,得到作家出版社的鼎力支持,尤其是李玉英女士,做了大量具体细致的工作,并同我一块数次与香梅老师见面恳谈,这部传记才得以顺利出版。在此我向诸位致以真诚的敬意和谢意。

南昌大学的领导对这部传记的写作给予了无私的帮助,在此亦致以真诚的敬意和谢意。

胡 辛

1995.7.4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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