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上九清天 - xp1024.com
《太上九清天》


第一章 衡山幽道,守墓人

常言:西风虽烈,不过衡山。

衡山,乃陈国边境的天壑,相传山上有仙神居住,凡人之力穷尽一生都无法翻越此山。

然凡人所能及之地有一墓,传说葬有仙人。

墓仅方寸之地,却有守墓人世代守护。

……

喧嚣的风打落书上的积雪,压在树下正打瞌睡的人儿头上。

随着一声哀叹,那人儿也终归是恢复了精神,环顾四周却有些无奈地低下头。

又是一声叹息。

“今天的生意怎么还是这般冷清,真是苍天捉弄!”

“若明个儿再无人照顾生意,可就真得下山找活计了……”

这人儿粗略看去显得柔弱,再仔细一看才见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男子,一身白袍虽然打满了补丁但也洁净,同时他也有个很干净的名字——方士。

将地上摆放的瓶瓶罐罐用包袱裹着背在身上,树边那根写着悬壶济世破布的竹竿也被他收起当做拐杖,方士迈着步子走上幽静的小道,许是冬已尽、春未临,他才走几步便脚一滑,险些跌下边上的悬崖。

衡山道险,更何况是此地人迹罕至,有一条人走的山道便已不易,何至于奢求太多。

所幸方士这条小路也走了有段时日,并没有受到太多惊吓,轻声咒骂了一句便小心翼翼地继续上山。

山道尽头是他的住所,只是向来除了他罕有人知道的地方,今天却不知何时正站着一个人——是一个穿着青色马褂的少年,约莫七八岁年纪,也不知是如何从险峻的山道走到这里。

但见那少年,方士却没有一点怠慢,反倒对其拱手行礼,沉声道,“敢问这位是……”

少年两手背负,虽长得年少但颇有老成之色,沉默少许,便淡淡地问道,“这一世的守墓人……是你?”

方士心里微惊,暗道果真如此,倒也坦然:“在下正是此世守墓人。”

“他们与你说了什么?”少年再问。

“千年轮回尽,古墓葬长生。桃花千万里,缘是谪仙人。”方士如实答道,却是下意识地朝着四周看了一圈,山峦险道边的古桃树连花苞都未露出来,更别提开花了,当即轻咳一声,“怕是您来早了。”

少年脸上露出一丝恼色,冷哼一声:“若是再不来早,我的坟怕是要被你刨干净了!”

方士面露愧色,再次拱手行礼道:“若非为了生计,小人也不会……”

话未说一半,那少年便摆了摆手:“你的事情我已知晓,无非是想续命。”

“上仙可有续命之法?”

“没有。”少年板着脸,他的回答让方士面色一僵。

说来这方士也是苦命人,幼时乃官宦人家,无奈家道中落沦为行乞,却被上一位守墓人寻来带上山。

守的是仙人墓,自然也有些许特权,诸如开了所谓天眼能预测吉凶,或是观人命数。

上一位守墓人死后,方士便接过了守墓的行当。

他开了天眼,能看人命数,自然也看得到自己的命数。

但见到自己三十岁命终后,终归是有些愤怒和不甘,便不顾上一位守墓人传下来的告诫,擅动了仙墓,希望寻到仙家宝物续命。

办法自然是寻不到,却寻来了一些治病救人的医道典籍,闲来无事在山间险道摆个小摊也算是挣一些银两。

直到今日那位转世仙人寻来。

“恳请上仙指明续命之法!”方士当即面对着少年跪下,头重重地磕在地上,印出些许血迹,“小人惜命,不愿就此死去,请上仙赐法!”

那少年眉头微皱,单手一挥便是一阵飞沙走石。

沙尘静了,在少年手里不知何时却显出一把三尺青锋。

随即略微露出讥讽之色,看着方士淡淡地说道:“你倒是没想过把里面的东西都搬出去卖掉?”

“但取所需,不敢多拿!”方士的头没有抬起,但他也感觉得出来自己后背已经渗出冷汗。

“……站起来。”

片刻,少年的声音响起。

方士应声站起,却见那少年不知何时已经立身云端,脚踏飞剑。

虽年幼,却俨然一副仙风道骨。

“你毕竟守护我前生坟冢数年,你之一脉与我素有因缘纠葛……罢了,续命之法虽然没有,但我也指你一条明路。”

“小人洗耳恭听。”方士弯下腰正要再次跪着,却是忽觉一股柔和力道笼罩全身,将他弯下的身子扶正。

“若要听我话语,以后下跪这等事情还是少做为好!”

方士苦笑道:“卑贱之人,却是已经习惯。”

那少年摇头,也不多说一语,手指对着方士遥遥一指,却见一道白光闪过,径自没入他眉心。

方士只觉一阵头晕,脚一歪便朝着边上倒去,但边上乃是悬崖,正反应过来的时候却是已经迟了。

“上……上仙救……”

半句话还未说出口,他眼前一黑,却是昏了过去。

凌空站着的少年眉头微皱,袖袍一挥便化作一道流光,在天际没了身影。

夜临,山间更显阴冷,但这座罕有人至的仙冢,却没了守墓人。

……

冥冥之中,方士似见到一个少年站在自己面前,四周是一片黑暗,也不知是何地。

在方士与少年之间悬着一枚光球,光球内氤氲一片。

“我乃云中君,于千年前转世,今生见你便是缘分。你护我魂剑有功,我便传你一法——此法虽不能续命,但却可改命。千般缘法造化,皆看你个人,你若要生……便好好活着吧,三十年岁你若未死,我来渡你。”

稚嫩的声音回荡在他脑海中,心间却是无由多出了一段玄妙的经文。

同时他也知道了那段经文的名字:太上经。

正待细细回味,却是忽觉浑身一阵冰凉,从浑噩中惊醒。

睁眼便见已经置身于一间昏暗小屋内,四周什么情况还未可知,但面前正站着一个半露上身的魁梧壮汉,壮汉一只手里提着把缺了口子的刀,另一只手里提着个水桶。

这壮汉露在外面的身上满是刀伤,显得格外狰狞,尤其是一身煞气让初春的天气更加阴冷。

眼见方士醒转,壮汉提着刀子架在他脖子上,舔了舔嘴唇狞笑一声,“今天算你小子命不好,落在我们狂风寨的手里,大爷不忍心见你这细皮嫩肉的糟蹋了,要不给你个爽快?”

竟然是狂风寨!

方士对此倒是有所耳闻,这衡山地广人稀,自然少不了山匪。

狂风寨便是其一。

他正想求饶,却忽闻身边响起一声尖叫。

原来在边上还有一些人,其中一人不知何时醒了。

“吵死了……吵死了!”

那壮汉手里的刀子离开方士脖颈,却是忽地朝着那叫喊之人砍去。

随着一声凄厉的惨叫,那人便没了声息,壮汉收回长刀,刀刃在舌尖舔了一口,露出满足的笑容。

却又听外面传来一声叫嚷。

壮汉眉头微皱,便要离开,只是走之前手起刀落,在方士的小腿上来了一下。

“唔……”

只觉得一阵钻心疼痛袭来,方士眉头微皱,但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他咬着牙,一双眸子死死地盯着那壮汉。

“小子你倒是有种,连叫唤也不叫一声,不过无趣得很,无趣!”

外面叫嚷的声音更甚,壮汉骂了一句便开了门离开。

门外的光景只显现了一瞬,不免让方士有些失落。

落入山匪手里还有几个是能活命的?

大致是从山上摔下来,又被狂风寨的人寻到了吧,他不由得感慨自己的命运多舛。

扫视一周,却发现除了自己之外还有几个人被捆着吊在屋顶上。

方才喊叫的人已经丧命,尸体就悬挂在他身边,血腥味扑面而来,不禁让方士有些恶心。

正想着如何脱身,却听屋外再次响起一阵斥责的声音。

便见一大汉骂骂咧咧地开门走入屋内,提着水桶给所有人身上都浇了一桶水。

有人醒来便是大声叫嚷,结果自然是被那大汉一刀解决,虽然方士早已醒转,却也免不得一桶水浇在身上,透心凉意让他浑身不由得一颤。

“你们……谁会治病?”

待屋内所有人都醒了,那大汉终于是朝着屋内大吼一声。

屋内并没有人回答他,反倒是一阵啜泣的声音隐约响起,大汉眉头微皱就要提着刀朝那声音响起的方向走去,来到一个看上去五六十岁的老人面前,将刀架在他脖子上,冷声道:“老家伙,会治病吗?”

“不……不会,大王求您放过小老儿,小老儿我……”

“连治病都不会,活着作甚!”

大汉不由分说,手起刀落。

地上洒落殷红,大汉狞笑着,方士皱着眉头,有些不忍地闭上眼睛。

屋内啜泣的声音却是渐渐淡去,他们都被吓得不轻。

一个人说杀就杀了,他们的结局又会如何?他们不敢想。

“喂,你会治病吗?”大汉的声音从另一个方向响起。

方士微微睁眼,却见那大汉正站在一个七八岁孩童的面前,手里的大刀已经高举,脸上满是狞笑。

一个孩子怎么可能会治病!

方士心里不由得微愠。

这大汉虽然口口声声说是寻个会治病的人,却只顾着草菅人命。

眼看着那孩童就要命丧刀口,方士不由得连连惊道,“这位大哥等一下,我……我会,我会治病!”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二章 山下初遇,奈何贼

语出已然无法收回,饶是方士自身难保,但身为一个大夫的本能还是让他无法直视一个孩子的性命就这样白白葬送。

但说出这句话后他的心里闪过片刻后悔,别人的性命虽然珍贵但哪里比得过自己,若是为此丢了性命可就糟了。

那大汉闻言手里的刀一滞,一歪竟是直接斩掉了孩童的半条腿。

“啊——!”孩童一声惨叫,头一歪昏死过去。

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令人作呕。

“为……为什么要这样……”方士看着这一幕,面色泛白却无可奈何。

大汉提着带血的刀走到方士面前,手起刀落,将捆缚着他的绳子砍下。

用刀尖指了指那昏迷的孩童冷声道,“你说你会治病?”

“……不错!”方士眼神微闪,不敢直视大汉,生怕自己一个异样的眼神就招来杀身之祸,这是一群不折不扣的杀人魔,根本无法与之讲任何道理。

“那就去把他救活,如果这小子死了你丫就是骗子,至于如何处置你……嘿嘿。”那大汉话只说到一半,却转而大笑起来,狰狞的脸上满是凶戾。

方士不再犹豫,忍着强烈的不适走到那孩童面前,小心蹲下,从身上撕下一块较为洁净的布将腿上的端口困缚住,头也不回地道,“我需要绳子。”

“给你,小子麻溜点儿!”

也不知那大汉从何处丢给方士一捆麻绳。

但此时方士已经全神贯注于这个面色苍白的孩童身上。

他看上去只有六七岁,皮肤粗糙,应该也是穷苦人家的孩子。

居然连穷苦人家都不放过!方士心里不由得生出一股无名火。

正这般想着,又道,“大哥,我还需要一些草药,以及能够生火的……”

“小子唧唧歪歪的想干什么,你把老子当什么了!”那大汉恼怒地将长刀在地上按,一阵刺耳的金铁交鸣声音响起,让方士不禁皱起眉头。

但此时的方士却怡然不惧,在开始着手救治孩童的时候仿佛换了一个人似的,一双眼睛冷冷地瞪着那大汉,“若是你想让他活着,就给我去把那些东西拿过来!”

“该死……小子你等着,如果没有救活他让你凌迟!”

放下一句狠话后,大汉终究还是愤愤地摔门出去。

嘴里还愤愤地叫嚷着。

“早知道不趟这水,丫的真是麻烦!”

在方士的一再强调下,那大汉将他需要的东西全都陈列地上。

方士以干柴点火,又以一些常见草药煎熬了一碗药汤滋补。

基本的止血工作已经完成,虽然孩童未曾醒来,面色依旧苍白,但好歹已经有了活下来的迹象,呼吸开始变得平稳。

眼看着一切步入正轨,方士不禁轻舒一口气。此地环境极差,若继续让他呆在这里肯定活不了多长时间。

但现在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他暂时死不了了。”方士从地上起身,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在他的身上早已满是凝固了的鲜血,带着浓郁的血腥味。

“小子,不对你还没做完呢!”大汉却忽然指着那躺在地上的孩童,冷冷地说道,“他的腿还没接上去,你小子偷工减料!”

“能接上去的人只有神仙!”方士不禁白了对方一眼,感慨着,“断了的东西怎么可能还接得上去,不管你请多少大夫来都是一样的结果!”

“连腿都接不上去,不过是庸医……罢了,小子赶紧跟我来,有活干!”那大汉并没有继续纠结于断肢能否再接上去的话题,朝着他招了招手示意他跟上。

“那他怎么办,只是止住了血,还未曾做过任何处理……”方士下意识看向那孩童。

心里有些不忍地看着残缺了一半的腿。

若是没有意外的话,这孩子算是废了。

大汉并没有多言,而是将长刀架在方士脖子上。

方士心里明白,当即不再多言。

“走快点儿,快点儿!”

一把刀架在方士脖子上,将他押解到一座巨大的木屋里。

屋内正躺着四五个浑身被白布包裹着的人,还有很多看上去明显不是善茬的在照顾着他们,整间房间里夹杂着成年男子应该有的气味以及各种驳杂草药的气味。

方士眉头不禁再次紧皱。

“就是他们了,快点儿去看,千万别耍什么小聪明,少一根指头老子把你头拧下来!”

凶戾的话语落在他耳中。

但此时方士心里却并没有一旦波澜,他蹲下身,将其中一人身上的白布掀开,却见到了一张狰狞的面孔。

枯槁的脸上都能看见一根根经络蠕动,半透明的皮肤似乎只要稍稍触碰一下就会破裂。

连着身躯的那双眼睛布满血丝,这个人口中不断发出声音,似乎是呻吟,他正承受着常人难以体会的痛苦。

“怎么样,能治不?”

“看样子是吃了什么不该吃的东西,导致精气流失……”

“老子不要知道原因,你小子快说结论!”站在方士身侧的山匪有些急性子,未等他说完便已经将刀子插在他面前,大有救不了就砍了他的意思。

“可以。”

方士沉吟片刻,最终还是得出了结论。

虽然有些不情愿医治这些山匪,但还是在山匪一方半威胁的情况下给他们写了一副药方,至于他们如何将药材都搞来,就不是他考虑的了。

做完这些之后,方士便被那些山匪安排到了一座木屋里住下,美其名曰好生招待,但他心里清楚做这些的原因不过是为了让他逃不走而已,毕竟这木屋可是在山匪窝的最深处。

若是那几个生病了的山匪死了,恐怕第一个挨刀子的就是他。

为了在这里拥有保护自身的力量,方士便将主意打在那位唤作云中仙的仙人传给他的太上经上面。

修炼了太上经是否也能如那位仙人一样来去自如,甚至是腾云驾雾?

方士很期待。

很快便寻了一处空地盘膝坐下,闭眼细细回想着有关太上经的一切。

一段经文落在方士脑海中,虽然一开始有些晦涩难懂,但随着时间的推移,竟也从中读懂了一些意思。

“太上经总纲……食气篇……长生要诀……第一点!”很快他便寻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当即心中默念,只是在读到第一句的时候,就觉得似乎哪里不对劲,“早食五谷,夜食南风,早睡早起……自然长生?”

为了保险起见,他又花了许久去熟悉第二句经文。

这经文似乎需要消耗很多时间来转换成他熟悉的文字和意思。

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在他的脑海中第二句经文成型。

“长生要诀第二点……坚持锻炼强健体魄……运动切莫过度……”

读完第二句,方士的心里已经有一些生无可恋,不由得哀叹一声,“仙人诚欺我也……”

单纯锻炼这身躯终究只是凡道,依照此法怎么可能有自保之力,谈何长生!

正要睁眼,却是忽觉面前一阵罡风袭来。

久居山中方士也练就了一身本事,就算敌不过真正武士,避过一些危险也自然绰绰有余。

他身形一歪,躲过攻势。

同时睁开眼睛。

却见面前不知何时正站着一个少女。

少女六七岁模样,手里拿着不知从何处得来的破旧瓦砾。

一身破旧棉袄打满了补丁,都看不清这件棉袄最初的模样。

这少女正一脸凶狠地瞪着他,眼看一击未曾得手,很快便再次蓄力用瓦砾刺向方士胸口。

方士探手成爪,落在那少女面前,一把将其手中瓦砾夺去,又使劲制住了她的身子。

沉声道,“你是何人,袭击我有何目的?”

少女一脸悲愤地扭头,稚嫩的脸上流露出本不该属于她这个年纪的狰狞。

“山匪走狗——给我去死!”

山匪走狗?

方士眉毛微微一挑,仿佛是明白了一些什么。

看来这少女将他当成与山匪同流。

只能苦笑一声,松开了那少女。

少女机警地翻身后退,瓦砾再次落入手中,但或许有了方才的经历,并没有马上冲到方士面前谨慎地盯着他。

“我不是山匪。”方士尝试和这少女解释一二,这少女虽然年纪小,但手段远超常人,想来也不是普通人,心里想着或许能通过她让自己离开此处。

“这位小妹妹你看,我不是坏人,也是被那些山匪抓来此处的,我只是一个普通大夫……”

“你哄谁呢,不是山匪走狗又怎么会给山匪治伤!”少女步步紧逼,手中瓦砾紧紧攥着,大有再次袭来的趋势。

“我也不过是被人胁迫,若是不给他们治伤,我就是一个死字啊!”

方士苦笑着辩解道。

“那你就去死呀!”少女并没有一点打算听取方士解释的意思,但好歹上前进攻的架势已经没了,“你知不知道把他们治好以后,以后死的人会更多,相比那么多条人命,你一个人的命又算得了什么!”

“小妹妹……”

楚生再次长叹一声,但随即却是忽地暴起,冲到少女面前,一把夺过她手里的瓦砾,同时将她靠在墙边。

紧靠着少女的黑发,低沉的声音响起。

“我可不管以后会有多少人死在他们手里,你要是觉得他们以后会杀更多的人,倒不如直接去杀了他们!”

“你以为他们是如何生病的。”少女的脸上闪过一丝慌乱,但随即露出一丝讥讽的笑容。

看得方士心里不禁一阵阴冷。

如此看来那些生病的山匪都是出自这位少女的手笔,但他怎么也想不到为何如此一位小丫头会做出这种事情来。

但他也没有打算深究,反倒是微微点头,一只手拍着少女脑袋说道,“听好了,我不会完全治好那些山匪,虽然用的药会让他们变得身体好一些,但也不会根治。”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三章 紫气东来,仙未及

“如此便好……”少女皱着眉,对方士的回答有些不满,但还是答应了下来。

“但我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

“带我走,离开这里!”

“不行,起码现在不可能。”少女瞬间驳回了方士的条件,冷声道,“我一个人离开此地正好,若要带人会承担不小的风险。”

“寻个机会让我从这里逃走!”方士目光灼灼地看着少女,“你也不希望我一直待在这里吧,若是有我在你下的毒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把这里的人都杀了。”

“成交!”

少女目光微闪,答应了下来,正要离去。

却是方士叫住了对方。

“敢问这位妹妹名讳?”

“随便问一个女儿家名字,不知羞耻!”少女转头,瞪了方萧一眼。

“只是往后接触也好有个称呼,若是这位妹妹不愿相告也无妨的。”方士解释道。

“……黄岑!”

少女迟疑片刻,最终还是轻吐二字,等方萧心里默念几遍对方名字的时候,抬头却发现少女已经离开。

“黄岑……真是个有趣的名字。”方士不由得微微一笑,却也有些遗憾,不知这只有六七岁模样的少女经历了什么,居然有如此本事,来去的时候居然也没有被人察觉。

或许也正如此地会出现山匪一般,事出有因,皆不为外人道也。

但她的态度……

方士眉头微皱,心里已经有所计较。

木屋外的光线已经变得阴郁,才知是夜晚。

寡欢的方士沉沉睡下,今日知晓了太上经内容,让他心里好生憋屈。

直至一轮斜月西沉,天光微亮。

方萧的耳边不断回荡着太上经的内容。

也不知是何人念诵,吵得他无法安稳入睡。

百无聊赖的他离开木屋,看着东方浅蓝色渐渐染上一丝金黄。

天亮了。

耳边早睡早起的念诵声也越来越模糊,直至朝阳初升的那一瞬间,方士的心里不由得一颤,毫无缘由地一段经文出现在他的脑海中。

“太上经总纲……食气篇,长生要诀……第三点!”

“朝饮紫气,夜观晚霞,冥星辰之浩瀚,证天地之亘古……”

这才是他想要的东西!

心神一阵激荡的同时,也渐渐地能看见在黑与白交界之处,一缕紫色雾气流转着,不断翻涌。时而化龙,时而作雁,煞是神异。

这就是经文中所谓紫气?

一时间他心中豪情万丈,自己不仅仅要活过三十岁,还要活更久,甚至是——天地同寿!一瞬间的念头让他有些后怕,但仔细想来这经文里不是说了吗?证什么天地亘古,不就说的天地同寿吗。

但好景不长,方士却发现一个很严重的问题。

紫气见到了,而且还不少,但要如何像经文中所说的那样,朝饮紫气呢?

瞬间他的心仿若从天空坠入深渊。

若是没有正确的方法,就算后续再神异也是无用。

眼看着天穹完全被白色笼罩,紫气也化作无形,再也难以分辨。

方士轻叹,今日或许已经错过了机会。

正要回到屋中休憩,却问远处一声震天怒吼。

“小子……你是不是在耍我们!”

远远地看见一个光着膀子的壮汉冲到他面前,热气袭来还带着一股男性的异味,方士下意识地眉头紧锁。

“那几个弟兄身体怎么还没好,今日可还躺着呢!”

正说着,一只手已经拎着他的衣襟,把他提到半空中。

方士此时倒是冷静,笑着解释道,“这位大哥别心急啊,此病可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治好的,需要的时间……”

“那你倒是告诉我……需要多久!”

“这……这我也不清楚啊,现在只能慢慢调养……”

“既然如此,要你何用!”

窒息的感觉席卷全身。

方士双眸瞪着将他抬起的山匪,目中露出恨意。

但还是说道,“若是没有我,他们必死无疑!”

“药方已经在我们手上,你小子觉得自己还有什么价值不成?”大汉目露讥讽之色。

“此病需要的……可不是只有这一个药方……咳咳……”

正说着,他已经觉得自己的意识在迅速消散。

在山匪面前他没有丝毫还手之力。

但就在这时,山匪却是忽地将他丢在地上。

“咳咳……”方士抱着自己的身躯,不断咳嗽着。

便听大汉声音响起。

“小子……希望你说的都是真的,给你七日!从今天开始七日之后若是没有一人治好,你小子的人头就等着给咱们炖汤吧!”

七日?

看来逃离此处的期限也只有七日了。

七日之后若是还不能寻到离开此地的方法,等待他的唯有一死。

至于治好一人的打算他却是自始至终都不曾有过。

开什么玩笑,若是治好了一人,自己还有什么存在的价值!

此处狂风寨戒备森严,就连煎药之处都是他们派了自己人严加看守,方士连去看一眼的机会都没有。

现在也只能走一步是一步了吧。

方士第一次将所有的希望寄托在一个比他小了不知道多少岁的小女孩身上。

四处又转悠了一圈,在确定暂时没有任何逃离途径的同时,方士也摸清了此处地形。

及夜。

用完晚膳的楚生再次见到了昨日的少女。

黄岑,这是少女的名字。

“今天你表现的不错,没有给任何人治病!”少女自来熟地坐在床上,老成地翘着二郎腿,一副此间主人模样,坐在木凳子上的方士反倒成了客人。

“我可是和你说得很明白了。”方士面色却有些严肃,“只有七天,七天之后若你还未曾寻到救我离开的方法,我便只有死路一条,大不了我临死把解毒药方给他们!”

少女面色未变,轻笑道,“放心吧,不用等到七天,三天之后你就有机会逃出来啦!”

“那我就等你好消息。”

这少女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倒是让方士安心了些。

方士点点头,却是将视线落在不远处桌上。

这是他用过的晚膳,只是其中唯独一碗汤未曾动过。

似乎察觉到了方士的动作,少女笑道,“你发现了?”

“这汤用的水,和平时做菜时候用的水有些不同吧。”

“聪明!”少女已经起身,来到他面前,竟学着昨天的样子拍了拍方士脑袋,“这山寨里有一座泉水,是一个死泉,平日里都靠搬运溪水来维持水量。山寨的寨主觉得这泉水里有力量,可以锻炼身体,所以就专门熬制了肉汤……”

“所以寨主在哪里?”

“自然是死了,你以为每天喝一碗这样的水能活多久?”少女的脸上不经意间闪过一丝狡黠,“明日我再来看你,希望到时候你还活着……”

走到半路,却是忽然回身,笑着对方萧说道,“你想知道肉汤用什么肉做的吗?”

“不想!”方士下意识地叫道,同时皱着眉扫了那汤一眼。

但话音未落,少女已经说了出来。

“都是用那些被绑来的山下村里人死后的肉做的!”

方士闻言心中微惊。

如今正闹饥荒,食人之事在某些地方却也是真实,但方士万万没想到居然就发生在这衡山上。

“那明天见,大哥哥!”

“你等等!”待少女转身离去前,方士一把拽住她的衣袖,但少女灵巧地躲开,反而伸手将他手腕抓着,反手间制住对方。

“疼……放手,你说你一女子怎么做事情那么粗暴,长大了还得了……”方士面容狰狞,不断挣扎着却无法挣脱,最终只好放弃抵抗,任由少女将他按倒在地上,“我就拽你一下至于嘛……”

“当然至于!”少女冷哼一声,一只脚已经踩在他的手上,好在少女也不重,不过那双鞋子有些棱角,踩着也生疼,“在家里还从来没有人敢碰我,你胆子倒是不小。”

“好了我错了……快些放手!”

“那么快就认输了?真是无趣……”

少女似乎对方士的反应有些失落,将他松开。

方士重新坐回了椅子上。

“还有什么事?说快点,要不然我就要被他们发现啦!”少女东张西望地警戒着。

“我一直很好奇,你到底是……”

“当然是你可爱的妹妹啦,好哥哥我们明天见!”

言罢,却是如来时那般消失无踪,让他继续说下去的机会都没有。

或许是少女的话在某种程度上影响到了他,此时再看着桌上的肉汤竟有那么一时半刻有种反胃的感觉。

“这小姑娘……绝对是故意的!”楚生面色泛白,跌跌撞撞地走到床边,趴在床上闻着被褥间一股霉味,心情稍稍有些好转。

接下来他也得想办法如何逃离此处。

方士并不愿意将自己的命运完全寄托在某个才刚刚认识那么一会儿的陌生人身上。

若非迫不得已,他甚至都不愿意与那个少女再见面。

该如何只凭借自己的力量从此处逃离呢?

无数种想法在他的脑海中成型,但依旧被逐一否决,直到最后在困倦中渐渐失去意识。

昏睡了过去。

……

清晨看着东方天际显现出来的紫气,是方士觉得最接近长生的时候,但每每想到自己甚至都不知道应该如何将那些紫气抓住,便是一阵失落。

好在留给他失落的时间并不多。

未曾等到朝阳完整地显现出来,他就被一名山匪架着来到一间木屋里。

木屋正中央躺着一个枯槁的身影。

几近透明的皮肤露出,甚至都能看见学血液流动。

但最关键的却是,此人已然回天乏术,只有出气没有进气。

“小子,救活他,马上!”身侧的山匪咆哮着,震耳的吼声将他的魂都差点震飞。

“可是大哥,此人已经没救了。”方士蹲在那枯槁身影边上,无奈地摇着头,“不仅仅是毒气攻心,现在他身上每一寸都有剧毒,能到现在还有意识就已经是奇迹了。”

在他眼里,枯槁身影的额头闪烁着一道道符文,这些玄奥符文正迅速消散。

它们是命数,是此人在这世间能活多久的倒计时。

照这般来看,此人仅有半日可活。

躺在地上的消瘦身影虽然情况不容乐观,但依旧具有自己的意识,还能从那双充血的眼中感觉到他的情绪波动。

惊恐、不安、甚至还有愤怒。

在方士宣布他的命运之后,这些复杂的情绪交织在一起,那双眼睛看得他心里微颤。

但方士依旧没有动摇。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四章 苟全性命,病可医

他终归不是仙人,不过是掌握了比普通大夫更加高深的医术,但也仅此而已。

病入膏肓,这种事情不管发生在什么时候都是回天乏术。

或许也正如他方才心中一闪而过的念头那般。

若他是真正的仙人,或许此人就有救了吧。

但他正这般想着,却是忽觉脖颈间微微一凉,低头便见一把缺了口子的长刀落在他的面前。

“救他,老子再说一次!”

“不管说多少遍都是一样,你以为我不想救活他吗!”

方士到了此时竟是也吼叫起来。

他转头,怒目圆睁,死死地盯着居高临下望着自己的山匪。

“我管你们是山匪还是海盗,既然你们让我救人我一定会尽我的全力把他救活,你们杀了多少人我不管,只要是到了我手里的人,我不会让任何一个轻易地去送死!若是杀了我可以让他活下来的话你只管动手,来啊!”

此言只是权宜之计,虽然方士叫得癫狂,但眼里却未有冷静。

山匪显然是没有想到方士会来这一出。

他壮硕的身子颤抖着,最终还是将刀尖倒插在地面上。

“小子,那你有什么办法让他能活久一点儿?不管怎么样老子的弟兄不能就这么死了,另外今晚咱们的头子找你有事,晚上的时候说话机灵点儿,不该说的你丫千万别说,要不然老子第一个砍了你!”

虽然那山匪依旧凶狠地威胁着方士。

但方士也能察觉到对方的变化,显然是已经作出了妥协。

他当即轻叹一声,轻声说道,“若只是让他活得久一些的话……拿纸笔过来吧,我写一副药,不过这副药只能暂时维持他一段时间的命,而且药不能停,一旦停了顷刻就会死。”

“我这就去拿!”

那山匪没有丝毫犹豫,跑了出去。

方士低头看着躺在面前的枯槁身影。

虽然对方威能说话,但依旧能从对方的眼神中读出一些什么。

“不错,这世上的确有一种药可以暂时让你的性命无碍,但也正和我说的那样,若是你有一天忽然停药了,就算是神仙也救不了你,这是虎狼之药,若是不相信日后你尽管去试试,另外吃了这药你会遭受噬心之苦,别问我那是一种怎么样的感觉,起码当初我试药的时候那只梅鹿没有活过一个时辰,是自己跳下山崖死的。”

虽然如此说,但方士还是从对方的眼中读出一丝讥讽之色。

似乎对他说的那些有些不以为然。

方士自然也不会好心地继续解释。

他觉得说到这里已经算是仁至义尽。

不过在这里等久了也有些无聊,那山匪离开了好一会儿,他开始将注意力继续转移到躺在地上的那道身影。

“到时候是生是死自己决断,我是大夫,若是有办法让你活着我也不会故意把你医死。虽然你们这些山匪我很看不惯,但和我现在要做的事情没有任何关系,我只是想让你活下来而已。”

“小……子……你很狂啊……”

干涩的嘴唇微微张开,沙哑的声音响起。

倒是让方士有些惊讶。

“大哥你居然还能说话!”

“嘿……别小看人啊……小子,老子……出来混的时候,你小子……还在玩泥巴呢!”

“但我现在还好好地活着,而你快死了,这就是事实。”方士微微耸肩,脸上却是不经意间露出一丝笑容,“其实若不是中途出现了点差错,说不定我现在也和你们一样是山匪了,不过看来老天爷都觉得我更适合当一个好人。”

“哦?咳咳……我倒是很好奇,小子……你以前是做什么的……”

“盗贼!”方士认真地看着对方,两手撑地。

倒是惹得对方一阵咳嗽,嘴角甚至还流出一丝鲜血。

他见状赶紧伸出手将那一丝鲜血拭去。

“身子都那么弱了,少说几句话能死吗?都说山匪狠起来不要命,我算是见识到了!”

“小子……你以前也是和他们这样说话的?”

“当然不是!”方士连连摇头,理所当然地说道,“他们会要了我的命,但你一个病号还能干出什么事情来!”

“不识天高地厚的小子,咳咳……”

“如果大哥你想多活一会儿的话,还是不要张嘴了。”

两人正交谈着,却是那魁梧大汉已经冲进木屋,将笔墨都准备好。

方士也没有迟疑,将几种药草写上。

同时再写上比率。

这些山匪虽然让他开了药方,但煎药这种事情还是他们自己去做。

所以比率也必须写清楚。

这是为了让他们可以相信自己有治病的能力,也是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

“小子,没你事了,滚吧!”

拿了药方,魁梧壮汉瞬间换了一副面孔,手里提着大刀朝着方士挥舞了两下。

方士面露惧色,低着头灰溜溜地离开了木屋。

……

一直到离开木屋回想起方才经历的一切,方士才不禁有些后怕。

那躺着的山匪想来身份也不简单,自己居然因为他躺着快死了就对他稍稍放松警惕,实为不智。他自顾自地摇了摇头,对方才这般鲁莽的做法反思起来。

日后,定是不能再发生这种事情了。

此地是山匪的地盘,不是山下的小村子。

他要救治的这帮子人都是一群杀人不眨眼的凶徒,而不是连一只鸡都不敢宰杀的西街老太太。

心里正盘算着应该如何寻找离开的突破口,却是忽觉前方一阵罡风袭来。

方士下意识地侧身,虽是躲了过去,但眼前依旧闪过一道寒光。

却见一根箭镞不知何时已然插在他脚跟。

若是他没有躲过,恐怕已经穿心而死,他有些庆幸自己前些年为了适应那些山道做出的种种努力,这让他在一定程度上有了一些自保的能力。

远远地走来一人,虽然长得瘦弱看上去也比较年轻,但他与其余山匪一样浑身散发着危险的气息。

他的手里正拿着一把木弓,身后还背着个箭袋。

就算身上的衣衫在破落,那箭袋倒是被擦得油光敞亮。

“这里可不是你该来的地方。”此人虽然说话阴柔,但戾气十足,若盘桓之蛇,随时都有可能给面前的人致命一击,“这位大夫倒是悠闲得很,莫非连自己的处境还不清楚吗?你的命——可是不多了。”

“你不像是山匪。”虽然有些迟疑,但方士还是脱口而出。

“滚,或者死。”

那人略微迟疑一二,却是已经再次拉满弓弦,一支木箭蓄势待发。

方士无奈,只好举着双手后退,一直到视线中再也看不见对方身形。

虽然只是一瞬间的感觉,但方士还是觉得那个人并不像是普通的山匪。

因为在他身上虽然有戾气,却没有杀意。

他似乎并不是滥杀之人。

不过那瘦弱年轻人说的也不错,是时候该为自己的未来考虑考虑了。

而今夜……或许就是一个绝佳的机会。

“不过那里究竟是什么?”

朝着病倒了的山匪聚集之处走的方士心里又有些迟疑。

那片地方是他始终都无法探查到的秘地,不管如何靠近最终都会被逮个正着。

甚至他觉得那里应该就是传闻中死泉的所在。

只是一时半刻他还无法去查证。

越是如此想着心里的好奇心就越是强盛,直到某一刻他下定决心。

“今晚……得去看看才行”

……

不知不觉已经站在一座巨大木制房屋门前。

大门敞开着,地上躺着一群呻吟着的壮汉,场面壮观。

对于山匪本能地感到一丝畏惧,但他还是深吸一口气,一步迈入其中。

走入木屋的方士就像换了个人,浑身畏惧之色不再。

察觉有人朝着他们走来,那些山匪本能地一双双凶恶眼睛盯着对方。

但此时方士的眼中,那些山匪的样子全都发生了一些变化,在他们的身上开始显露出一道道他人看不见的纹理。

这些是他们的命数,也是他们接下来在这世间存活时间的倒计时。

方士蹲下身,看着面前某个还有两日命数的山匪。

这山匪的症状和周围许多人都差不多。

浑身肌肤发灰泛白,血液渐渐变成黑紫。

原本魁梧的身形变得越发瘦弱。

那双赤红的眼里带着浓重的血丝,甚至将他的瞳孔都要缠绕覆盖。

“闪开,喂药了!”

正在方士打算继续观察一二的时候,却听身后一阵怒喝。

便见一人正端着托盘,托盘上放着两叠瓷碗。

一股刺鼻的药味覆盖整个房间。

方士眉头微皱,却是起身看着那瓷碗里浑浊的液体,取出其中一碗。

放到鼻息闻了闻。

“小子你装模作样地干啥,这药是按照你的药方子搞的,别挡道,药喝晚了你几条命都赔不起!”对方还在怒骂,但方士却并不为所动。

他依旧挡在对方面前,眉头微皱。

“这位大哥真的是按照我说的做了吗?”

“可不是,你知道搞来那些东西多麻烦,弟兄们抢了足足三个村子!”

“水……也是我说的溪水?”

“……这你小子就别管了,闪开闪开!”对方面色微变,却是皱着眉腾出一只手就要将他推到一边,但方士后退几步躲开了。

“大哥不用劳烦给他们喂药了,若是长此以往他们全都活不了多久。”

“小子你说什么,老子命长着呢,信不信老子一刀砍了你!”但闻此言,周遭还清醒着的诸多山匪顿时一阵哗然,“若是老子时日无多,定要你陪葬!”

“不过是一个小娃娃,你若不说出个东西来老子今天就拿你下酒!”

“死来!”

更有甚者直接提着一把刀就要冲着方士砍。

不过地面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太多人,一个不慎竟是摔倒,刀尖差点刺入躺着的一人胸口。

方士看着面前乱成一团的山匪,面色微微泛白,他没想到自己说的话居然会引起如此骚动。

但还是忍着心中的恐惧大声叫道。

“诸位大哥们不是我骗人,这毒就在你们煎药的水里,你们喝的每一口水,每一碗药,都是毒药!”

喧闹的房间渐渐安静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尽数落在方士身上,有些渗人。

只要方士说错一句话,下一刻就是人头落地。

站在边上端着药的山匪已经放下了汤药,从腰间抽出一把长刀。

架在他脖子上。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五章 应死之人,命无常

方士双腿微颤,但还是轻咳一声,将自己心底的那一丝怯懦压了下去。

他直视面前的山匪们,将方才的话又说了一遍。

同时将地上其中一碗药端起。

在怀中掏出一根纤细的小草,这小草只有一指宽,虽然已经干瘪,但依旧是翠绿的模样。

“不知此物诸位大哥是否认识?”

“丫的从哪儿来的野草,这玩意儿谁认识!”

几个山匪却是嗤之以鼻。

不过方士却一脸严肃。

此物名唤两生草,本非衡山之物。

古籍记载,两生草大多生长于沼泽,喜湿润,被大众所熟知。此物习性虽然温和,但唯独不能与毒物并存。若是周遭有些许毒气毒虫,便会生出变化,所以此物在沼泽密布之处时常作为是否有危险的标志。

但衡山多为山林,又哪里来的两生草,此物也是那仙师夹在医书里作为参考之用,但方士也没料到今日会用上此物。

更何况此物相貌平平,就算是漫山遍野,又有几人会在意。

将翠绿色的小草插入汤药。

却见草叶瞬间枯败,最终竟是变作黑色!

“看见了吗?这就是证据!”方士放大音量叫道,“现在你们还有何话说?”

“这药汤本就是黑的,放什么进去都是这颜色,小子你蒙谁呢!”有人辩解。

“现在我才是大夫,若你们不信大可将我赶走!”

“小子你就是在胡诌,别以为咱们弟兄都病了就好欺负,今天叫你站着进来躺着出去!”

虽然只有

“够了!”却在此时一人走入木屋,一把将方士手中的瓷碗夺过,两眼冷冷地盯着他,“刚才在外面就听见里面吵个不停,还不快滚回去,晚上咱们头子找你,有什么话到时候再说,这里是弟兄们休息的地方,再继续聒噪把你办了!”

方士与其对视半响,发现来人正是方才将他带去给人开续命药方的人。

此人身上杀气不似作假,方士无奈,只好轻叹一声离开此地。

他万万没想到最终会如此收场。

本以为那些山匪多少会听进去他的几句话。

“一群疯子,疯子!”方士回到自己暂住之处,有气无力地躺在床上呐喊着。

幸好外面的人听不见他在说着什么。

要不然恐怕现在他就得身首异处。

这群山匪不仅连最基本的人性都没有,就连理智都所剩无几。

方士再次对自己之前所做的一切反思。

他总下意识地觉得生病了的山匪会比较好交流一些,但现在看来并不是如此。

不管身体再如何虚弱,骨子里还是山匪。

现在他也只能祈祷自己可以在离开此地之前好好的,为了让水中的毒可以晚一些要了他们的性命,用药也得重新调配。

还有五天时间!

他必须撑过五天才行。

水应该是那口毒泉的泉水。

为了他们的性命,也为了自己着想,那水必须得换成真正溪水才行。

横竖若都是一死,不如拼一把。

想到这里,方士心中无由生出一股豪气。

……

天色还未完全变得阴沉,却已经有人蛮狠地敲开门,扛着刀站在方士面前。

那山匪没有多言,只是将手里长刀插在地上,方士便已经明白了对方想要说什么。当即他从床上起身,跟在那魁梧山匪身后被对方带着离开住处。

正是日暮,夕阳落在四周仿佛燃烧的火焰。

闪烁的光辉有些刺眼,让他情不自禁地眯起眼睛。

一直到眼前光影再次变得昏暗,才发现不知不觉间被那山匪带入一座由巨石堆砌起来的大殿里。大殿两边各燃烧着一排火把,正中的兽皮地毯上齐刷刷站着两排相貌差不多的大汉,这些大汉手里提着各种武器,看着有些渗人。

兽皮地毯尽处有一虎头装饰,下方正一道身影端坐在黑暗中,看不清容貌。

但见到那身影的第一眼,方士却再也不能控制心中的情绪。

因为他分明看见对方身周正缠绕着些许暗淡的紫色流光。

并且在对方的身上,他并没有看见丝毫属于命数的痕迹。

他是谁?

方士心里一时间慌了神。

脚步正停下来,却猛地觉得背后被谁推了一把,踉跄上前。

随即便听身后一道熟悉的粗犷声音响起。

“卢大哥,人已带到。”

“嗯……你退下吧。”一道威严的声音响起。

从身后走出一个眼熟的山匪,虽然只是见到侧脸,但方士还是记起对方正是白天的那位山匪,不过也不知为何,这一次见到对方的时候总觉得那山匪变得陌生了起来,或者说在这里的一切都和方士想象中的有极大差别。

此地气氛沉郁,比起山匪老巢更像是某位高官的朝堂。

并没有一点属于山匪张狂的气氛。

身后的山匪在一边站定,随后便见面前兽皮地毯尽处那道身影朝方士的方向走来。

同时那威严的声音继续传来。

“我狂风寨出现那件事情是在三十天前,原以为不管和人都无法将此地弟兄们救治好,没想到被你这个乳臭未干的小毛孩儿解决了……当真是英雄出少年。”那道身影终于完全出现在方士面前。

周围的火光将那人的面容照得分明。

竟是一个长相普通的中年男子,只是这中年男子面容枯槁,似乎随时都有可能死去,若是按常理此人应该已经完全不能动弹了才是。

起初方士只是觉得面前之人有些眼熟,一直到沉吟半响,才猛地反应过来。

此人竟是今日早晨奄奄一息之人!

他竟然能起身了!

虽说方士自知自己配制的药材都是一些虎狼之药,药劲很大,但也不至于大到让一个快死的人活蹦乱跳地出现在这里吧。

而且此人身份竟也不一般。

听方才那山匪所言,此人应该位高权重。

而且此人身上的命数应该还剩下来一些,怎么现在全然消失了。

“你看见了什么?”熟悉的声音再次回响,让方士不由得回过神来。

“没……没什么!”方士一时间慌了神,他实在是没有想到此人会出现在这里。

对方却是继续说了下去。

“我是卢俊,是这狂风寨内所有东西的主人……当然也包括你。”唤作卢俊的枯槁中年人伸出一只手,落在方士的肩膀上,那一双充血的眼中带着无比的平静,“你是我见过见过水平最高的大夫,所以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我卢俊弟兄们的性命就全部托付给你了。”

“我还有别的选择吗。”

方士苦笑一声。

他早上的时候就是因为对方不能动弹连一句流利的话都说不出,一个人对他说了许多。

但卢俊却是轻笑一声,摇了摇头。

“我给你一个机会。在接下来五天时间里若是你能治好一人,我便做主将你送出此地。你不是一直在找机会离开我这狂风寨吗?现在机会就在你的手里,可切莫放弃了。”

方士怔怔地点了点头。

虽然觉得对方说出的话里还有别的意思,但他还是生出一丝希望。

“卢……卢大哥可知道狂风寨里诸位大哥得病的缘由?”

“这倒是不知,小子……你有什么知道的吗?”

那双眼睛的视线原本已经离开了方士,此时猛地回转,从对方身上散发出来的一股戾气让他不由得浑身一颤。

方士连连摇头。

“在下也是不知,不过若是知道的话,接下来的医治过程也许会变得容易一些。”

“原来是这样。”那位卢俊也是点了点头,但脸上并没有看出多少表情。

“不过在下还是想和卢大哥说一句,若是可以的话还是用外面的溪水煎药比较合适。”

方士的话音刚落,卢俊已然将搭在他肩膀上的那只手顺其自然地勾住他的脖颈。

渐渐地一股巨力袭来,方士觉得有些喘不过气。

“你是认真的?”

“认真的……咳咳,若是不信的话在下也没办法……”

“哼!”

对方手一挥,方士只觉一阵天旋地转,不知不觉间已经摔倒在地上。

脚步声渐远,卢俊重新坐回不远处的座位。

整个身子隐没在黑暗中。

“就听你的话好了,小子……若是敢骗我,便将你炖了给我弟兄们开荤!”

“如此……便好。”

卢俊的话中透着满意的情绪:“对了小子,这几日伙食如何?咱们这陈国屁东西没有,这些年还闹饥荒,给你吃上碗肉补一补……嘿。”

“在下胃口不好,没怎么吃。”方士眉头微皱,压低了声音答道。

“那可真是遗憾,六七岁小娃娃村子里可不多,不吃是你的损失!”

他在说什么?

方士有那么一瞬失神,但反应过来的时候心里不自觉地反胃。

回想起那个被自己简单救治一番的孩童,此时或许已经……

方士面色泛白,从地上撑着身子起来,眼中一道愤怒之色闪过。

此人该杀……不,在这里所有的人都该死!

而且自己不过是好心提醒而已,还遭到这种无妄之灾,当真是晦气!

卢俊再次叮嘱了一番,便挥手让方士离开。

……

回到了自己住处的方士越想越觉得憋屈,心里暗下决心。

“不能就这么算了,这帮疯子!”

“不过现在还是去那里看看……还有那个小丫头会不会来……”

眼看着马上就要午夜,方士再也按耐不住内心的蠢动,起身就要往外走。

这狂风寨乍一看似乎只是普通的山匪老巢,但仅仅过去三天,方士却觉得此地的疑团越来越多。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六章 泉中死意,昔灵虎

狂风寨内有几处禁区,白天的时候不管在何处闲逛除了有人跟随意外方士都没有遭到任何阻拦,但偏偏在那几处险些丢了性命。

不过其中几处方士已经在前两个夜晚探查过,一处摆放着各种珠宝,一处囤积着堆成小山的粮草,还有一处……

大多数地方都已经明了,但唯独盛放珠宝和粮草的地方让方士留意。

一来他确实比较喜欢之前的物事,二来探明了粮草所在,某种意义上也等于探明了山匪们的名门,这在

现在只剩下一处地方未曾探明。

也幸亏狂风寨对外戒备森严,但对内却意外地宽松。

再次来到白天被险些被一箭射穿心脏之处,远远地看见一处光亮,那个瘦弱山匪半蹲在角落里,已然累得睡着。

蹑手蹑脚地绕过火光,再转过几个小土丘,月光之下是一片寸草不生的平地。

以及平地上突兀地立着方形祭坛。

祭坛上可见供桌一张,上面还盛放着未曾撤出的贡品,方士四下打量发现并没有人影,便胆大地走到供桌前,总算借着月光看清了上面放着的东西,却是面色微微泛白,后退几步,差点跌坐在地上。

“该死的……”

方士暗骂一句,将视线转移到别处。

方才他分明看见供桌上摆着一只干枯了的人手。

再看供桌后方有一口水井,虽然从井口朝下看并没有看出什么,但走近井口,他还是隐约察觉到里面似乎有什么不一般的力量。

这水井并不像从前想的那样,里面是当真有些玄奇!

再次环视四周,方士有些迟疑地坐在井边。

要不下去探查一番?

边上别人打水用的木桶和绳子都还在,而且看样子一时半会儿也不会有人过来。

踟躇片刻,他还是一声不吭地将边上的绳子连带着木桶一起丢到一边,又朝里丢了块石子。

依稀听见水花的声音。

方士心中大定,纵身跃入水井中。

双脚踩在井边凸起,两手牢牢握住边缘。

好在山中修行成果不错,并不会受伤。

井底一片昏暗,半响他才适应了上边落下的昏暗光线,将四周看得分明。

却发现自己已经置身于水面之上,距离井水只有几厘。

深井内散发着一股怪异的腐臭气味,让方士不禁有些迟疑。

此处当真会有什么玄奇之物?

说到底这里的水当真有人敢喝?

他腾出一只手,随意地朝水中一划,却不经意间触碰到些许硬物。

赶紧将其攥着,放在眼前一观。

借着月光,却发现是一根手臂长的人骨头。

“这帮疯子!”方士心里再次暗骂。

再次充斥着不适的感觉,他眉头微皱,多年来的经历让他不至于抓到人骨就叫出声。

但此物并不是方才感觉到的玄奇之物,正是因为这种冥冥之中的感觉,方士才没有立马离开此地。

将手中骨头重新丢到水里,再次摸索着。

这一回,却从水中掏出一根稍显怪异的骨头。

形状有些像牙齿,但却足有方士手掌平摊那么长。

虽然不清楚是何种野兽的牙齿,但方士还是下意识地将其丢回水中。

又捞了好长一段时间,实在是寻不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正扫兴地打算离开,却是听见外面传来几道琐碎的说话声。

他赶紧将自己的身体紧贴深井边缘,屏住呼吸。

就在外边一阵脚步声后,某个熟悉的音调落入耳中。

“今日那小子说的话……你又觉得有几分真假?”

“呵,不过是才来这里几天的一个黄毛小子而已,水里有问题?笑话!正是因为有了这神泉才有了咱们狂风寨,等哪天这小子没用处了把他抓来祭天!”

方士脑海中并没有关于说话的那人任何记忆。

而另一人正是卢俊。

卢俊与另一人之间的关系似乎不一般,两人说话的时候并没有任何地位差别。

就像是两个朋友温馨地聊天。

但两人聊天的内容却让方士心里心冷。

“不过这小子今天早上将我身体治好了也是真的,而且咱们弟兄这两天喝了那小子的药,也有所好转,或许这小子说的……”卢俊的话中却有些迟疑,“神泉或许是真的有些问题……”

“神泉绝对没有任何问题!”另一人却是冷哼一声,驳回了卢俊的话,“若是当真有什么问题也是那小子有问题!不过既然他都这样说了,接下来我们炼药的时候用溪水好了……对了,那小子这些天有什么反应吗?”

“还能有什么反应。”卢俊此时轻笑一声,“不过是有些不服气而已,毕竟从那地方放出来到现在都没有让他碰过那些药材。”

“哼,若是被他碰了那些药材,弟兄们的性命可就真的保不住了!”另一人的声音蓦地冷下来,却是让水井中的方士一头雾水,“另外你真的没事吗?早上那件事情……究竟是怎么回事?”

“无妨,这些年来经常发生这种事情,我觉得再过一段时间就能和弟兄们一起去那个地方了。”

“那就好……记得到时候带上我。”

“咱们两个又何分彼此,自然会带着你一起走,到时候在那里寻到了什么宝贝定会分你一些!”

接下来两人的对话却有些听不清,许是远离了水井。

等到两人脚步再次靠近水井的时候,已经开始讨论其他事情了。

“……桌上的东西不新鲜了,等明天我再去换新的。”

“那就麻烦你了,卢义。”

原来那个人交卢义。

方士总算知道了另一个人名字。

很快便看见水井上伸出一只手,手里还端着一个盘子。

盘子倾倒,里面的东西纷纷落入水中。

方士自然知道盘子里的东西是什么,情不自禁地闭上眼睛。

只听见上方脚步声一点点远去,他才微微睁眼。

却见水中竟是不知何时一点碧蓝光晕闪现,方士下意识地将手朝着发光之处抓去,在水里取出一根不知道什么活物的牙齿,这牙齿足有他手掌那么长,上面还泛着点点光晕,看着有些渗人。

他赶紧将其插在腰间,抓着水井壁就要往上爬。

此地既然已经探查了分明,就没有必要继续待在此地。

天色依旧是如墨一般漆黑,上岸经过零星火光,白天那个朝他射箭之人依旧歪着脑袋沉沉睡去,并没有任何醒来的迹象。

方士回到自己的住处,发现并没有任何人来过的迹象。

心里不免有些失落。

今夜那个小丫头没有来。

躺在床上,虽然闭着眼睛但方士却怎么也睡不着。

在他的心里,存在太多的疑惑。

唤作卢俊的人应该是狂风寨的大哥,但从那个小丫头口中得到的消息,那个喝了最多井水的狂风寨大哥应该是已经死得不能再死了,而且卢俊的身上方士甚至察觉不到丝毫命数的痕迹。

他本应该是已经死了。

却不知为何一直活到了现在。

以及那口井水……真的有毒吗?

在方士的手里不知何时却是攥着一根银针。

方才他早已看得分明,那银针上并未有任何变化,而且他又将一根两生草放入井水中,却是并没有任何变化。

不过要说变化还是有的,但那变化却生在方士手上,那只伸入井水中的手自从方才开始就一直瘙痒,而且手背上还出现了一点点红斑。

方士却并没有在意,井水早已肮脏不堪,手贸然伸进去总会出现一些状况。

他对自己的身体有信心,睡一晚上应该就会好了。

“既然井水里没有毒,那么毒又在什么地方?”

“那小丫头又在哪里……”

“水里应当有什么东西,若非如此这些山匪绝无可能会出现这般异状。”

怀着这些疑问,方士的意识开始涣散。

一直到清晨,外面开始有山匪在叫嚷着开饭。

才将他吵醒。

睁眼,却觉得一只手还是瘙痒难耐,将那只手放在眼前,却不由得心中一震。

“这是……该死的,怪不得井水里查验不出毒性,原来是这样……”

方士不禁苦笑,将那只手塞进被子里,以免看到它的时候坏了心情。

起床推门,一只手裹着白布,他并没有外出走多少路,而是站在门前看着东方渐渐升起的朝阳。

等到阳光太过刺眼,他才闭目回到住处。

却见自己的床上不知何时已经坐着一个灰裙少女。

“你刚才在干什么?”黄岑睁着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从她身上还能感觉到一丝灵动。

这小丫头居然早上来这里,让方士有些措手不及。

方士干咳一声,顺手将门关上,再带上窗户。

他可不愿意让任何人察觉到这个小丫头的存在,若是暴露了这小丫头或许有办法离开,但他却是只能乖乖等死。

“我在看天。”方士如实答道。

“天有什么好看的,难不成还能看出花来。”黄岑嗤之以鼻。

但方士却只是摇头。

“看不出花来,但能看见未来。”

“真能看得到未来?”

“看得清楚,但触之不及。”方士轻笑。

他看得见那些紫气,却并没有任何将它们纳入体内的方法。

这可不就是未来嘛。

但这小丫头却有心拆台。

冷哼一声道,“我看是你大限将至眼花了,看着太阳只会把眼睛看瞎,我认识一个老头就是早些时候一直看太阳,结果把眼睛看瞎了,他就是你以后的下场!”

“这可不一定。”

方士正要辩驳,却见黄岑忽地伸出一只手高举头顶挥了挥。

那手中之物细看之下却有些眼熟,辨认了片刻他总算认出。

“你哪里拿的?”

“就放你床边,你这也太不设防了吧,大哥哥……”

大哥哥这三个字听得方士心里不禁一阵酥麻。

但方士还是跑过去,伸手就将小丫头手里的东西抢了过来。

“这是我的!”

“你去了那里。”

两局不同的话分别从不同的人口中说出。

方士及时地刹住了车没有继续说下去,小丫头却是顺势一问。

“你居然有这根虎牙,看来果然去了那里。”

第七章 迷离思绪,南疆术

这居然是一根虎牙?

方士看着手中的这根足有他巴掌长的某种活物牙齿。

心里不禁在想这只老虎到底有多大。

但接下来黄岑的话一下子将他拉回了现实。

“你的手应该已经出现状况了吧。”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方士甚至能看见这小丫头脸上得意的笑容,“感觉怎么样?大哥哥……就你这小身板三天就差不多了吧?”

“这种东西虽然罕见,不过我也认识,如此看来果然是那种东西……”方士眉头微皱,看着面前的少女,心里却有些难以将此人与做出井水里事情的人联系在一起,“你特地说这句话到底什么意思?”

“要不你叫我一声大姐,我把解药给你?”

“免谈!”

方士连声拒绝。

但他那只裹住的手却是不由得一阵颤抖。

“没想到大哥哥你身子挺软,嘴倒是挺硬的。”方士所言将面前少女逗乐,裹着那条带着酸霉气味的被子在床上滚个不停,两手不断拍打着床沿,让方士生怕那么大动静将外面的人引来。

过了好半响,笑声间歇。

少女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方士,言语中带着严肃。

“你方才说果然如此,这又是为何?”

“能落下那种症状的病其实并不是很多。”方士的面色有些难看,“看到那些人的第一眼我就有所猜测,但没想到的是……果真如此!”

“大哥哥,你当真不需要我给你解药?”

“我好歹也是一个大夫,就你这点小伎俩怎么可能难得住我!”

方士冷哼一声,正要继续说下去,却见面前的少女已经从床上起身,来到他身侧。

那声音带着一丝冷冽,让方士都不禁有些泛寒。

“那大哥哥……到时候我过来接你,希望到时候你还活着。”

言罢,已经穿过方士身侧站在门边,一只手落在门上。

“另外大哥哥……你昨天夜里做的那件事情,妹妹我实在是有些生气呢,居然将水里有问题这件事情那么痛快地说了出来,嘿嘿……”

方士耸了耸肩,并没有多做解释。

却是忽然心中一动,下意识叫道,“那天说的是三日后,今日就是第三日了……”

待他回头,那少女已经不见踪影,就像幽魂一般神出鬼没。

他终于轻叹一声,坐回床上。

也不知道那小姑娘究竟听到没有。

看着被包裹起来的那只手,方士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旁门左道而已……不过你为何要做这种事情,这种东西可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你到底是谁……居然会那种东西……”

手指微微颤抖,不经意间将包裹着的那只手上白布抖落,露出一只狰狞的手掌。

手背上七根鲜红的印记仿若有生命一般缓缓扭动着。

此物方士有一些了解,古籍记载是某个被称作南疆之地的某种秘术,施展秘术的方法不详,但却唯独留下了解决办法,好在方士看过那位仙人留下来的医书后并没有遗忘,才堪堪在这狂风寨里存活下来。

不过是旁门左道而已。

虽然有那么一瞬间生出这种想法,但看着自己的那只手,实在是让他笑不出来。

略微沉吟片刻,方士起身就朝着某个方向走去。

他也生了和其他山匪一样的病,需要喝他们一样的汤药。

但愿他们已经开始使用溪水煎药。

……

在煎药的地方却是一碗药也没有换到,期间还被看守的山匪提着刀威胁了好一会儿,方士才得以解脱。

尽管如此,那位看守的山匪也没有忽然手抖将他的头颅砍下,好歹性命暂时保住了。

“得意什么,若是没有我你们连药都喝不上!”

方士愤愤地一拳打在被子上,灰尘扬起反倒是呛了他一脸。

中了蛊毒的那只手顿时一阵刺痛传来,又让他趴在床上好一会儿。

等到手上的疼痛减缓,下意识地将另一只手靠在额头,才发现自己冒出了一丝冷汗。

回到床上躺了好一会儿,方士很快平复了心中的意思躁动。

数个想法在心底成型。

今天是与那位黄岑小丫头约定的第三天,若是她所言非虚,今日她就回来救自己离开。

但仔细回想今日早上过的每一句话,似乎也并没有提及任何有关当日约定的事情。

这让方士有些失去了一些耐性。

“若是她不来……我又该如何呢?”

“我究竟该如何离开这里?”

他探手,将放在不远处的那根掌宽骨齿放在面前,窗外的星点光华落在这根骨头上,隐约见到骨头上一些晶莹的亮点。

此物据说是一只老虎的牙齿,虽然他实在是想象不出来这世上还有多大的老虎可以配得上这根牙齿,但仔细辨认之下,却又只能承认这个事实——的确是一根老虎的牙齿,他当初在山林间偶得一具虎尸,虽是将其卖给了山脚下的村里人,但个中构造却早已被他了解得一清二楚。

这是一根老虎的牙齿,而由此可知那口水井里应该有一具老虎的尸首。

更何况昨夜见到骨头上泛起的碧蓝色幽光让他隐隐觉得,此物应该不凡。

“狂风寨的秘地也就那么几处……”

他呢喃自语着,从放火烧粮一直到劫掠珍宝全都想了个遍。

但每当他认真考虑的时候,总会将自己的想法推翻。

烧了粮仓固然会引起混乱,但这些山匪们的“粮食”可不仅仅是那些粮草而已。

他们是会吃人的!

至于珍宝……

衡山外面的世界虽然接触的并不多,但方士也心里清楚。

外面正在闹饥荒,正是钱不值钱的时候。

多少金银有时候都买不来一碗米粥。

“不过那口井……”

想到这里,方士觉得自己似乎是抓住了什么关键,但就在这时外面却传来了敲门声。

这声音不急不缓,没有半点鲁莽的感觉。

一时间倒是让方士有些不知所措。

但他还是定了定心神,从床上起身,来到门前便将木门打开。

映入眼帘的是一具几乎将大半个天空遮盖住的魁梧壮汉的身体。

那壮汉低下头,指着方士鼻子便道,“小子,跟我来。”

“这位大哥……不知寻我何事?”

虽然如此问着,但方士还是识相地从木屋里走出,跟在那壮汉的身后。

“跟上就是,哪来那么多废话!”

“是……”

方士低头允诺。

在这里能少说话就绝对不要多说一个字,方士能清晰地感觉到走在自己面前的大汉说出方才那句话的时候浑身传来的那种压迫感。

似乎只要再继续多说半个字,就能与对方背后背着的手臂粗细铁棍亲密接触。

两人并没有绕很远的路,很快方士就走入了熟悉的石砌大殿中。

未及夜晚,所以这里的一切都看得分明,方士也自然而然地见到了大殿中的一切。

此时殿中正跪着三个瑟瑟发抖的瘦弱身影,虽然单从背后看不出性别,但只是三人身上的衣着却透露出他们的家境——是穷苦人家,所以自然不会是山匪。

“……带下去吧,弟兄们辛苦了!”坐在正前方的狂风寨大当家卢俊说完最后一句话,干瘦的手臂一挥,便有三名大汉分别架着三道瘦弱身影离开,尽管那三人死命挣扎着,但无论如何也无法摆脱捆缚的现状。

一个男孩,以及两个女孩。

看样子都在六七岁。

这是方才不经意间瞥到那三个身影的时候方士的臆测。

至于这三个孩子会被带到哪里,就不是他能知晓的了。

但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在三个孩子离开的时候,其中一人看了方士一眼。

然而这些琐碎的想法并没有持续多久,就在方才,面前正坐着的卢俊一声轻咳。

“小子你……叫什么来着?”

“方士。”方士礼貌地微微欠身。

但就在这时,边上一名山匪却是爆喝。

“大胆!小子你既然来到了天王殿还不下跪拜见卢大哥!”

“不必多礼。”正襟危坐的卢俊微微摆手,似乎是要尽可能地露出一张和蔼的笑容,但不管怎么看都是干瘪的一张脸,虽然命保住了,但看样子这位狂风寨大当家的身体并没有恢复。

倒是这石砌大殿的名字再次让方士对这些山匪有了新的认识。

他们不仅残暴自大,而且还特别喜欢吹嘘。

天王殿?这么土气的名字也亏他们想得出来。

念及至此,方士心里却是不由得欢愉,嘴角也不经意间泛起一丝笑容。

却闻那卢俊一声。

“不知方小弟何事发笑?”

“……心有所喜而已。”方士干咳一声,将脸上的笑容隐去。

他实在是没有想到这位卢俊居然隔了那么远的距离也能看到自己的表情,而且听着卢俊对自己的称呼,方士心里总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在狂风寨里称呼他最多的还是“小子”二字。

“确是心有所喜,方小友……你来我狂风寨的日子虽然尚短,但对于我狂风寨来说却是那个……久旱逢的那个甘露!”卢俊一边说着尴尬的客套话,一边将手心里的纸条旁若无人似的塞到身后。

直至最后一声厉啸。

他终于将所有的客套话都说完了。

“……所以方小友,不知你可愿意加入我狂风寨?”

“这……这位大哥不知为何……”

“还能为何,少唧唧歪歪的了!”卢俊当即猛地一拍身侧的扶手,却是将石制的扶手拍碎了一半,此时他画风迭变,倒是让方士有些反应不过来,“你救了我狂风寨弟兄们的命,现在拉你入伙!”

“这位大哥,我其实只需要……”

“别废话,拿刀子和碗来,咱们歃血为盟,从此就是一家人了!”

卢俊大笑三声,完全没有顾忌方士的意思。

大步走到他面前,用力拍了拍方士的肩膀,让方士疼得差点跌坐在地上。

第八章 夜里窥伺,闻传说

事情的发展总是如此莫名其妙,方士至今还是一脸懵懂。

他只是眼睁睁地看着面前的几个大汉抬了一张桌子在面前,桌上放着粗糙的石碗和一把短刃。

石碗里盛着糙酒,边缘裂开的缝隙里还透着一丝不明所以的黑色杂质,令人心里实在是提不起什么劲,喝了这里面的东西该不会生病吧?

正这般想着,干瘦的身影已经站在方士面前,迅速抽刀在自己手掌心一划,便见一丝殷红滴落瓷碗中,徐徐扩散开来,最终整碗酒里都透着红色。

卢俊将短刀插在木桌上,一双眼睛灼灼地看着方士。

这是让方士也照着他的样子做的意思。

虽然方士心里很不情愿,但感觉到周围的阴厉目光,让他觉得自己若是不遵从就会有人强行将他的血放到瓷碗里,当然到了那时候会在何处划一道口子,就不是他能够左右的了。

在种种复杂目光之中,方士将手伸向短刃,那只未曾出现任何异变的手掌心划开一道口子。

紧接着便是血流如注。

似乎口子太大了些,流出来的鲜血一时半会儿收不住,倒是反而在桌上溅起一滩。

“哈哈!方小友倒是好爽,既然如此我也不好就这么意思意思……”

不待方士反应过来,卢俊却将方士手中短刃夺过,再次落于掌心。

更多的鲜血落在酒水里。

一时半刻方士觉得有些恶心。

虽然歃血为盟这种老掉牙的结拜方式让他未能好好适应,但这瓷碗里的酒水怕是早已变了味。

已经变成血里注入了酒水一般。

尤其卢俊作为喝了最多那口井的井水之人,体内的蛊毒沉积最多,他的鲜血里会有什么东西唯有天晓得。

真要将这碗东西喝下去?

思绪慢了半拍,却见对方率先端起瓷碗,仰起头便咽了几口。

待瓷碗重新落到桌上,才发现里面的酒水已经没了大半。

卢俊对方士作出了一个请的动作。

方士眉头微皱,两手颤抖着将瓷碗端在掌心,却是没有马上将其喝下。

“怎么,小子你不领情?”

察觉到方士停顿的举动,卢俊的声音蓦地拔高了许多。

一声冷哼之下,方士甚至听到了四周拔刀的声音。

杀机,在石砌大殿中蔓延。

方士轻咳一声,却是沉声道,“不是在下不领情,不过大哥方才说过在救了大哥的弟兄们一命……在下自认为医术方圆百里内无人可比,但依照在下的药方调理,少说也得五六天才可能有所好转。”

“有人被你治好了!”卢俊却是冷声道,“这是事实,我狂风寨最重义气,你救了我弟兄们一命,你就是我卢俊的弟兄!”

“原来如此……”

方士心里轻舒一口气,虽然不知道为何会有人被治好,但现在看来他的小命似乎并不止七天。

只要有人被医治好,他暂时是绝对没有任何生命危险的。

抬头看了一眼卢俊嘴角溢出的一丝鲜血——那是喝了酒水后落下的残渍。

又低头看着手中瓷碗,隐约看见瓷碗里的液体殷红中竟是透着一丝紫色光华,虽然有些黯淡,但方士却并没有觉得是自己眼花。

在这瓷碗里,有“紫气”的存在!

如此想着,鼻息间闻到的那股血腥味竟是渐渐变得暗淡。

方士闭上眼睛,将瓷碗边缘送到唇边。

仰首,液体划入喉间,意识开始变得恍惚起来,最终手里的瓷碗离手,昏沉地趴在地上。

眼前的景物开始变得模糊,直至完全化作黑暗。

“卢大哥,这小子是……”

“……看样子是喝醉了,方小友的酒量看来还得继续锻炼一二。”卢俊走到方士身边,蹲下身子端详良久后得出结论,顿时四周一片哄笑声,“来个弟兄把他背到房间里,这几天严加防守切莫让人伤了……幸亏这方小友的医术高超,要不然咱们都得死!”

“是,大哥!”

有一名壮汉利索地将方士背在肩膀上,离开了石砌大殿。

殿中,卢俊目光深邃地看着自己座椅的正上方。

在那里正挂着一枚野兽的头颅。

依稀可以辨认出是一只猛虎。

“从今日起,这位方小友也是我狂风寨的一员,以后……可要好生招待了。”

呢喃声,从卢俊口中依稀传出。

……

意识里是一片黑暗。

混沌得甚至连自己的存在都找不到。

直到某一刻,一道闪电突兀地划破了黑暗。

那是一道紫色的闪电,落在面前的瞬间将一切都变得敞亮起来。

随即便是一阵钻心的疼痛席卷全身,仿佛有一把刀子顺着全身游走,切裂一切阻挡之物。

就在这一阵刺痛中,方士睁开了眼睛。

摇曳的暗淡烛光依稀可以将四周照映清楚,此地是他暂时的住处,那个小木屋。

已经是夜晚。

大抵是山匪们将他搬来这里。

而现在他正躺在床上。

方士的意识渐渐清晰起来后,那种刺痛的感觉终于消散。

是幻觉吗?方才那种感觉。

他总觉得自己的身体发生了些什么,但一时半刻却又什么都不清楚。

不过造成他现在这幅样子的原因方士却是很清楚。

都怪那碗酒水。

方士并不能喝酒,似乎是他的身体在本能地抗拒喝酒这件事情。

就算是沾上一点酒水也会如今日这般醉倒。

当初收养他的守墓人因为这件事情还感叹他人生中少了一半的乐趣。

尽管方士至今都不觉得喝酒有多少乐趣就是了。

酒之为物,带给他的只有更多的麻烦。

意识渐渐地变得清晰,整理一番心中念想后,方士终于得出了结论。

“虽说那卢俊与我拜了把子,但说不定那是他们的计谋,还有那个卢义……不行,我得快点离开这里……”

“狂风寨……不能多留!”

他的脑子里还记着那少女对他的允诺。

正要从床上起身,却觉得浑身一阵酸痛,让他明白那场似梦非梦的体验并不都是虚幻。

离开木屋,勉强躲过了四处巡视的山匪。

今夜的山匪似乎比前些天要多很多,而且那几处秘地也被严加把守。

耀眼的火把几乎将所有地方都照映得敞亮。

不禁让他觉得今夜有大事发生。

另外他又想起卢俊做出过担保,只要治好一人就可以放他离去。

那卢俊现在在何处?是否应当寻到他?

正思忖着应该如何行动,却是忽闻远处几个山匪匆匆的话语。

“快点儿,来几个弟兄去天王殿,咱们的大哥找到那个地方入口啦!”

“那个地方?干他丫的,大哥可算是找到那里入口了,到时候弟兄们也都是仙人了,想抢谁的就抢谁的,说不定还抢个皇帝做做……”

“皇帝就别想了,那是咱们大哥的!啥时候轮得到咱们。”

“说的也是……”

那个地方?

方士记忆犹新,昨夜卢俊与那位唤作卢义之人提及过这四个字。

但当时他并没有引起重视。

可那几个人口中依稀说出的仙人二字,却是让方士不得不重新重视起来。

眼看四周一时半会儿也寻不到逃脱之法,便悄然尾随者那几个山匪,一路走到天王殿。

好在天王殿边上墙壁坑坑洼洼,勉强可以攀爬。

方士便一点点攀上石砌大殿的屋顶,总算在一处山石缝隙中看清了殿内景象。

却见偌大的殿宇中,卢俊端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表情僵硬地看着面前跪着的五名山匪。

以及站在山匪身后的一道身影。

那身影浑身裹在黑袍里,虽然看不清形貌,但从他说话的声音中,方士还是认出了此人是谁。

卢义!

直到此人出现在方士面前,他甚至都觉得对方浑身上下都是谜团。

不论是相貌还是身份,实在是让人捉摸不透。

而此人也和那位卢俊一般,身上没有命数的痕迹。

……

“……便是如此,那神仙洞里的机关已经解开,只需多一些祭品,就能开启那扇门。”

端坐在正中的卢俊沙哑的声音响起,虽然他并未动弹分毫,但每说出一句话都自然而然地显露出高人一等的压力。

“那个传说是真的,你们不必有丝毫怀疑,这是咱们狂风寨弟兄们的机缘!”

“但是卢大哥,今儿个早上那小子……也让他和咱们一起去?”

其中一人疑惑地发问。

卢俊轻笑一声,或许是呼吸太过用力的缘故,随即猛地咳嗽了记下。

捂着胸口道,“那姓方的小子当然要跟着咱们一起去,好歹他也算是和我结拜了兄弟的人,这种事情怎么可能少得了他!”

“可是大哥——”

“你们只管着拿好的就成。”在他们身后卢义的声音悠悠响起,“姓方的那小子卢俊自有大用,你们不必担心……好处绝对少不了你们!”

“是,二哥……”

获得如此回信虽然心有不甘,但说话的山匪还是低着头没有多言。

卢俊又继续交代了几句,便挥手将那五人带走。

大殿中终于只剩下卢俊和裹在黑袍中的卢义二人。

又过了良久,卢俊的声音却是响起。

“卢义,传说究竟是不是真的,那地方真的有……”

“事到如今还纠结这些作甚!”唤作卢义的黑袍人语气中颇有埋怨之意,“残卷里记载的准没错,那老家伙死前把什么都交代了,山中有仙藏,有缘者得之……而开启仙藏大门的关键则是白翼灵虎的血肉献祭!”

“只差一点就能打开那扇门,可惜白翼灵虎却……”

“守门的那只灵虎虽然早就老死,但好歹留下了血肉,把那些吃了灵虎血肉的人杀了不就能献祭了!”卢义冷声道,身形却是渐渐地隐没如黑暗之中,应该还在殿内,但已经离开了方士的视线,“都到这一步了,卢俊别和我说你还在害怕!”

第九章 风雨连山,天将变

两人之间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一者在明,一者在暗。

直到某一刻卢俊起身,深吸一口气道,“我都有胆子来狂风寨,难道还没个胆子去那地方!只是觉得为了开那扇门把弟兄们给……”

“卢俊,你该不会是同情他们了吧?”

阴测测的声音响起,暗处的某人似乎是走得更远了一些。

“既然做了山匪,同情这种东西还有存在的必要吗?嘿嘿……你也明白的吧,这里的所有人,所有喝过泉水的都是祭品!”

“我自然是知道的……”卢俊轻声允诺,只是话语中透出的一丝伤感也不知是真是假,但很快便转移了话题,“话说回来,卢义你早上给我写的那张纸上都是写什么东西,读得怎么那么别扭。”

“这可是那些读书人的喜好,看那小子是大夫,也算是读过几本书的,那样说应该会让他少点提防,一切都为了我们的大计!”阴暗处的卢义淡淡地说道,“不过有一点我倒是没有想到,卢俊你为何整歃血为盟那一出?”

“前些日子在一个书的秀才,他讲的故事里都是如此结拜。”

“那个秀才现在在何处?我非扒了他的皮不可!”卢义愤愤地叫道。

“放心吧,早就杀了祭祀神井,现在骨头应该还在井里里……咱们的寨子可不养那些闲人。”

“如此最好……是谁,滚出来!”

两人的对话显得很平静,但很快便被大殿一阵凌乱的践踏声打断。

隐没于黑暗的身影冲出大殿,四下张望却不见一人。

远处火光摇曳,山匪们有秩序地巡查,似乎也并没有发现什么异样。

“错觉吗?刚才那到底是什么声音……”低声呢喃了片刻,卢义摇着头回到了大殿里。

在他离开后不多时,一条腿正从大殿的顶端伸下。

不多时便见一道瘦弱身影窜到地上,迅速隐没于黑暗中。

……

方士觉得今夜是这些天来最刺激的一夜,比昨天夜里待在那口井中听卢俊二人聊天还要刺激。

因为听见那两个人杀了一个秀才,心神略微有些混乱,不经意间踢掉了边上的几块砖瓦才弄出那么大动静,好在平日里山上的环境恶劣,锻炼也不少,才没有顺着房檐往下掉,但若是那卢义再多待一会儿,恐怕就真的要暴露自身了。

正想着马上离开这是非之地,却听身后忽地一道阴冷的声音幽幽响起。

“这么晚了你在这里干什么?方小友……”

艰难地转身,却见在身后不知何时正站着一个消瘦身影,虽然对方全身裹挟在黑袍中,但依旧能感觉到那双阴厉的眼睛里透出的目光。

不知何时,此人竟是已然站在他的身后。

他便是卢义!

虽然对方就站在他的面前,但方士依旧看不清对方面容。

方士微微后退,脸上挤出一丝难看的笑容。

“这……这位大哥,我只是路过,闲着无聊随便走走……我这就回去睡觉!”

“你觉得我会相信吗?”藏在黑袍下的人沙哑的声音响起,单从声音上来判断,这位唤作卢义之人年龄应该很大,也不知他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站在自己身后的。

“大哥你要相信我,我是真的……”

“方才我们之间的谈话,你应该都已知晓。”卢义并没有给方士任何辩驳的机会,一步步朝着他靠近,“你应该也知道自己听了不该听的东西,那么……我该拿你怎么办呢?方小友……对我们来说你还有一点用处,但相信我,你的用处其实并不是那么大。”

“若是没了我,你们都得死!”

方士脸上僵硬的笑容不再,反倒是目露一丝凶戾。

他此时竟也不再后退了,笔直地站在卢义面前,丝毫没有露出惧色。

尽管他的双腿依旧有些发颤。

“不要以为得到了我的药方你们就活得长久,你们根本不知道自己得了什么病,没了我——我方士敢断言,四日之内你们狂风寨上下都活不了!”

“你在威胁我?”卢义气极反笑,似乎浑身都在颤抖着,竟是直接从黑袍里抽出一把三尺青锋。用剑的山匪可不多见,更何况在这把剑上方士还感觉到一阵熟悉的气息,隐约看见一丝紫色流光在剑身流转。

他定了定神,轻咳一声道,“小弟自然不是在威胁大哥,而是在和大哥谈条件。”

“你有什么资格,与我谈条件!”

剑尖已经架在方士脖颈。

一丝微凉将方士的精神提到了极点。

或许面前之人只需要单手一挥,自己就会丧命于此。

“我能治好你们。”方士的声音放缓,心里的焦躁已经完全平复下来,冷眼看着面前之人,从对方说出这句话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一切并不是没有丝毫转圜的余地,“而且在白天你们已经和我结拜,你们不能杀我。”

“我们是山匪,杀一两个人又如何!”

“若是今日你杀了我,来日狂风寨人心惶惶谁还会与你们做兄弟!”

方士压低了声音吼道。

脖颈间的长剑略微摩擦,虽看不见状况,但依旧感觉到一丝液滴渗入衣衫。

“……你很聪明。”

卢义沉默片刻后,身上阴厉的气息渐渐平息,架在方士脖颈上的长剑也收回腰间。

但就在下一瞬,他忽然探出手,一把抓住方士衣领。

“但我不喜欢聪明的人,他们总会自说自话地去做一些在我预料之外的事情。”

言罢,却是提着方士缓缓走入石砌大殿。

阴冷的声音在方士耳边回荡着。

“我不会杀你,但你接下来这段时间也不会过得很好。”

“其实小弟觉得……大哥你可以先冷静一下……”

不管方士如何请求,如何地挣扎,卢义都再没有说出半句话,甚至方士依旧看不清裹挟在黑袍内的那个人面容。

熟悉的火光再次落在方士眼中,只是这一次并不是从大殿顶端缝隙观察。

炙热的火焰就在自己身侧,但方士内心却异常冰冷。

卢俊干瘦的身子坐在正前方座椅上,颇显阴柔的两手端着一杯茶,在嘴唇间微微抿了一小口,看着他的眼神空洞,让他情不自禁地低下头不敢直视对方。

他被卢义丢到地上,两手撑着身子颤颤巍巍地起身。

“真没想到我们相见得那么快,方小友宿醉好了吗?”

沙哑的声音中带着一丝懊恼,似乎对方士的出现感到厌烦。

“不知方小友来这天王殿里作甚,若是来寻某人,尽管找人带路便好,独自一人走夜路来此,若是遇到什么危险可就糟糕了。”

“卢俊,你可以不用继续和他这般说话了。”卢义的声音响起,黑袍身影不知何时已经走到卢俊的身侧,黑色的影子背对着方士,但不知为何,方士总有一种对方正在看着自己的错觉,让他不敢有丝毫小动作。

被卢义如此一说卢俊身上阴柔的气息瞬间消散,竟是伸了个懒腰,再不顾站在面前的方士,徒然画风转变。

两脚高高翘在边上扶手,一只手揪着蓬乱的黑色短发。

就连声音语气都发生了变化。

“嗨你早说啊,可把老子憋坏了!”粗犷的话语传出,凭空多出许多戾气,那双空洞的眼睛里也多了一些神采,一根手指直指着方士便道,“小子你给老子听好了,乖乖地在寨子里吃好住好,多吃饭少说话,要是敢将今天说出来的东西吐出半个字,老子就让你知道什么叫生不如死!”

“大哥你说过,治好了一个人就放我离开……”方士面色煞白,下意识地提及此事。

“嘿嘿……就算你小子治好了人又如何,老子是山匪,山匪知道吗!”

不再多言,方士只得苦笑两声。

……

一如方士预料中的那样,卢义和卢俊并没有杀了他。

虽说瘦了些皮肉之苦,但终归是没有要了她性命。

他依旧住在木屋里,守着那床发霉了的被褥。

只是已经无法再从木屋中简单地离开,甚至他的双手双脚已经用铁链子紧紧缚住。

当然,方士如今真正的处境唯有两人知道。

除了卢俊以及卢义之外,狂风寨里其余的山匪都认为方士因为不胜酒力依旧在床上躺着。

罕有人来木屋探望方士,唯独在木屋门口不知何时出现了两个守门的魁梧壮汉,只要方士开门就能见到一把明晃晃的大刀悬在眼前,让他情不自禁地再次将门关上。

看着窗外晦明变幻,方士心里却是有些失落。

一个晚上就这样过去,那少女所说的救援杳无音信。

似乎是将自己完全地忘记了。

甚至那少女都没有来看过自己。

方士只能透过狭窄的窗隙看着外面的变化。

一直到这一天临近夜晚,紧锁的门户从外面打开,走进一道娇小的身影。

是一个看上去六七岁年纪的小男孩。

小男孩蓬头垢面,不断躲闪的目光里除了惊慌之外再无其他。

方士心里正疑惑间,却听外面传来一道粗犷的声音。

“方小友,这是咱们大哥给你准备的下人……嘿嘿,话说回来方小友在咱们大哥眼里很是器重啊,若是有朝一日飞黄腾达了可千万不要忘了咱们弟兄几个!”

“另外晚什么宴来着……反正就是晚饭!晚饭已经做好了,等会儿就给方小友送去啊!”

言罢,那粗犷声音的主人便关上了门。

小屋的世界再次和外面隔绝了起来。

飞黄腾达?方士心里细细回味那山匪所言,却也只是摇了摇头。

若是不出意外的话,这些山匪也不过是卢俊和卢义口中所谓的血祭祭品。

反正都是要死的,又何来飞黄腾达一说。

窗外天色转阴,也不知是何处落下第一滴雨水。

随即淅淅沥沥的水滴不断敲打着小屋上的瓦砾。

杂乱的击打声让方士心情烦躁,他开始将注意力转移到至今一直站在墙根的那个小男孩身上。

第十章 家破人亡,心有恨

“你叫什么名字?”

“你家住在哪里?”

“几岁了?”

“会说话吗?”

……

一个个问题不断从方士口中说出,他想要在最短的时间里和小男孩进行基本的交流,想要知道这孩子的一切,只是小男孩却置若罔闻。

不顾来回踱步的方式,他只是低着头,两手摆弄着自己的灰色布衫。

布衫的一颗纽扣已经被他拧了下来,就放在口袋里——方士亲眼见证了这个小男孩残忍地拧下那纽扣的瞬间,甚至方士还觉得那一瞬小男孩脸上露出了如释负重的笑容。

方士有些寒心,他觉得这孩子应当是不愿与他多说一句。

可他又无可奈何,多年生活在山野,除了下山在各个村子里治病赚钱之外根本没有任何与人交流的机会,更何况是和这种毛头小子交流。

他暗叹一声,将一只手伸出就要放到小男孩的肩膀上。

但唯独这一次,小男孩身手矫健地躲过了方士袭来的那只手,迅速占据有利地形,蹲在墙角。

那双眼睛里满是戒备,泛着微红。

就在方士以为对方总要说一些什么的时候,却见小男孩猛地深吸一口气。

正如他预料到的那样,小男孩哭了。

哭声经久不衰,让方士心中的烦躁心情更甚。

他只能哀鸣一声,愤愤地将自己的头埋进被褥里。

也不知过了多久,只觉得哭声越来越轻,耳根子也渐渐变得清净。

不知不觉间便没了意识。

直到黑暗之中一丝心悸的感觉闪过。

方士猛地睁眼,便见自己身边昏黄的烛光下正站着一个瘦弱身影。

他的手里正拿着一根尖锐之物,毫不犹豫地朝着自己袭来。

方士心里暗叫不好,下意识伸手叫阻挡。

“嘶——小屁孩你干什么!”

“哇——”

哭声与叫骂声几乎同时响起。

方士眼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怒意,直视已经一屁股瘫坐在地上的少年。

虽然不知道将这个孩子带来的卢俊到底是怎么想的,但对于根本不知道应该如何哄孩子的方士来说,这却是一个极大的麻烦。

尤其是这个麻烦本身还不能以简单粗暴的方式解决。

窗外是一片阴暗,时不时划过一道纤细的闪电,夹杂着雷声将屋内的声音掩盖。

方士看着自己被刺中的那只手——这是另一只完好的手,只是这只手的掌心正被一根锋利之物刺入,疼痛中夹杂着一丝酥麻,让他忍不住叫出声来,但看到刺入手掌之物的时候,方士终于完全冷静了下来。

那是一根巨虎的牙齿,若是所料不差的话,这根手掌长的虎牙正是当时卢俊所说的白翼灵虎之物。

虎牙上有蛊毒,这只原本完好的手过些时候应该就会和另一只手出现一样的症状。

但方士也有些后怕,这虎牙本就藏在他身上,也不知道那小男孩如何从他身上翻找出来。

而且看样子对方还要杀了自己。

“你到底想如何!”方士双目瞪着那小男孩,猛地一声怒吼,“别哭了,给我闭嘴!”

“唔……”小男孩浑身猛地一颤,哭声渐歇,只是呼吸依旧急促。

一双眼睛里虽然布满血丝,但依旧能读出一种毫不掩饰的强烈情绪。

愤怒,仇恨!

这只是一个七八岁的孩子!

方士长舒一口气,将掌心的虎牙拔出,简单地用干净的纱布包扎了一下。

“接下来我问一句你答一句,答不上来我就把你赶出这里——那些山匪现在不会杀你,因为你现在在这间屋子里。但你若是离开可就不好说了……明白了吗?”

小男孩依旧没有说话,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你叫什么名字?”

“……狗蛋。”

“咳咳,我们继续接下来的问题……”

并没有太过纠结于这个带着山下村民淳朴观念的名字,方士继续将方才的问题全都问了一遍,总算对面前这个唤作狗蛋的小男孩有了一个大致的了解。

狗蛋家就住在山脚,他们家就是一个普通的小村子里的住户,以上山打猎为生。

可惜村子前些日子招来了山匪,将他们整个村子都劫掠了个干净。

这在衡山脚下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虽然这件事情有些可悲。

幼年便逢如此变故,方士心中生出一些感触,这孩子与他的经历简直是一模一样。

看着这孩子,方士便不自觉地想起过去的自己。

“……二丫和二丫蛋都被抓走了,现在只剩我一个人了。”

狗蛋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语气难免显得悲戚。

二丫和二丫蛋,便是昨日白天的时候见着的另外两个孩子。

“那你知道他们去哪里了?”

“不知道……”

狗蛋摇头,将脸蒙在臂膀中。

方士伸手下意识地想要触碰小男孩,但手伸到一半却停滞不前。

他害怕小男孩再次躲到一边。

沉默少许,继续问道,“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我要报仇!”

五个字铿锵有力,昭示着小男孩的决心。

但方士却只是叹气,淡淡地说道,“你要报仇是好事,起码不是去寻死……但现在的你根本没有报仇的力量!”

“我不管,我爹娘都已经死了,大不了我……人头落地碗大的疤,我也死了算了!”

“就你这小屁孩人头落地能有多大疤。”方士轻笑,却是蓦地板着脸沉声道,“现在你应该考虑的是怎么在这里活下去!”

“……怎么活下去?”

“我有个计划……”

方士下意识地看着四周,压低声音面对着小男孩嘀咕了几句。

临末小男孩抬头,一双眼睛里的泪水早已风干。

疑惑地问道,“你不是山匪吗?”

“废话,我要是山匪还用得着被关在这里,再说了你见过像我这样那么瘦的山匪?”

“见过!”

“小屁孩就是废话多,赶紧去睡觉!”

方士挥手将小男孩赶到一边墙角,裹紧了身上被褥,闭眼。

昏沉的睡意袭来,他意识渐渐地模糊。

理解孩子的思维与谈话都是费心费力的事情,现在的方士只想好好地闭上眼睛休息一会儿,不去想任何事情。

可惜还未等他闭眼多久,却是迎面一阵罡风,危险的气息袭来。

方士侧身,睁眼却见那小男孩不知何时再次出现在自己身边,他的手里正高举着有他半人高的木凳子,作出朝着方士当头砸下的举动。

“小子你给我安分点!”

方士一声怒吼,忍不住朝着小男孩的方向冲去。

两人迅速扭打在一起。

只是这片雨夜里,所有的声音都湮没在淅沥的雨声中。

直到某一刻,小木屋里的灯火消散。

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方士的梦还在继续。

那片枯寂的黑暗中,划过紫色的闪电。

他知道那是梦境,但就是醒不过来。

钻心的疼痛席卷全身,又将他的思绪打断。

……

竖日方士并没有被任何怪异的声音吵醒。

就算两只手上一阵阵刺痛会在某一方面影响他的心情,但醒来看着不远处的一片狼藉,以及那道瘦弱的身影,方士心里就有一种说不出的快意。

那小男孩此时正被反手绑着瘫在地上,两眼微睁,隐约有些红肿,似乎是一宿没睡。

在见到方士从床上起身的时候,他呜咽着低鸣,却连一个完整的字都说不出。

“还吵不吵了?”方士蹲在小男孩面前,一边梳理着自己的头发一边盯着对方,脸上的笑容不减,“我是大夫,大夫有的是手段让你这小屁孩闭嘴,明白了吗?”

“唔——!”

小男孩眼里布满血丝,狠狠地点了点头,嘴里的话语依旧说不清楚。

他在挣扎,但一切都是徒劳,整个身子都被草绳捆在桌腿边上,连着木桌一阵抖动,将上面的东西打翻。

就像一只疯癫了的幼犬。

如他的名字一般。

等到小男孩没有继续折腾的力气,方士才显出一副老成的样子,语重心长地说道。

“我知道你心里的感受,家里遭了那么大罪……出现这种情绪也很正常,不过现在可不是给你发疯的时候,若是你真想做那件事情,现在最重要的却是活下来。”

“唔……”小男孩倒真像是冷静了下来,将头微微垂下。

一双眼睛看着地面。

依旧是一句话也说不出。

而方士的声音还在继续。

“听我的,呆在这里哪儿也别去,等时机成熟自然可以带你离开!”

“但你若是不听话,我就只好把你赶出去了,那些山匪是个什么样子你也不是不知道,落到他们手里你连骨头都不一定剩下!”

认真地把要说的话说完,眼看小男孩没有继续吵闹的趋势,方士终于轻叹一声。

似乎是结束了的样子,接下来只需要让这孩子一直待在此地,他就不会有太大的生命危险。当然,前提是方士继续活着。

若是连方士自己都死了,小男孩的命运自然不用多说。

“所以还吵不吵了?”

“唔!”

小男孩猛地摇头。

方士笑意更甚,伸手将小男孩嘴里的那块布拔了出来。

为了将这块布塞进小男孩的嘴里,他昨天夜里可是费了不少得劲。

“孺子可教也,日后你若是想过得好一些对得起你爹娘,就去上京!在那儿当个大官,到时候什么山匪什么狂风寨,他们的小命如何还不是你一句话的事情!”

“不过你真的不是山匪吗!”

小男孩对方士的质疑声从未停止,终于口中异物消失,说出的第一句话依旧如昨夜那般。

而从方士口中得到的回答自然也是一样,只是回答还带着赠品。

方士反手将那块布拍在了小男孩的头上。

“寻常大夫哪里有欺负小孩儿的!”

“这儿就有,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嘛。”方士理所当然地指了指自己,虽然此时他的两只手都被裹得严实,甚至动一下都有些吃力,“在这儿乖乖地待着,不许发出任何声音,要不然把你丢出去!”

一阵威胁后,方士便打开狭窄的窗户。

外面的雨还在下,似乎一时半刻停不了的样子。

他抬头看着东方天际,只是除了一片灰云什么都看不见。

但他又不甘心地瞪着眼睛望了许久,直到本应日上三竿的时辰才收回目光。

第十一章 阅卷无用,曾书生

小男孩问了一个熟悉的问题,这个问题方士记得几天前另一人对他说过。

只是小男孩对方士的回答却并没有另一个人那般嗤之以鼻。

“你在干什么呢?”

“在看天。”

“我看得出来,不过你那么大人盯着天上看那么长时间是不是影响不好?”

方士坐回床边,看着依旧被捆缚在木桌腿上的小男孩。

就算这小男孩如今表现得再乖巧也没有让方士生出将其解开绳索的念头。

不管如何这孩子都是一个危险分子,既然生出了杀人这种危险的念头,难保日后自己会丧命于他的手下——毕竟昨夜的经历让他无法释怀。

“这是思考人生,小屁孩懂什么!”

方士冷冷地解释道。

此事却是无法与人解释清楚,若当真以观天上紫气为理由,恐怕无论谁都会将他当做一个疯子,世上仙神轶事虽多,却罕有当真相信之人。

“虽然你比较年长,但和我也相差不了几岁!”小男孩倒也不惧怕,挺着胸膛辩驳,“你若有这个闲工夫思考人生,不若多去思考一会儿如何从这里逃走,你不是说自己不是山匪吗?那就证明给我看啊!”

“的很有道理。”方士认真地点了点头,移步小男孩的面前。

“不过有些事情你怕是想错了,首先……我是不是山匪不需要对你证明。”

在他的手里不知何时再次出现了一件眼熟之物。

“你说话的语气倒是根本看不出来只有那么点大的样子,不过你似乎忘记了自己的处境。”

小男孩见状,脸上终于露出惊惧之色。

他蹬着腿想要后退,可惜木桌早已被方士按住,以小男孩的力气压根无法与年长的方式相提并论。

“别乱来啊……你想干吗?你……你不是说你是大夫吗,既然是大夫就别乱来啊……”

“放心,只要你乖乖地什么都不说,我是不会对你怎么样的。”

方士伸出的一只手停在小男孩面前,脸上露出和善的笑容。

身上原本显露出来的一丝戾气也消散无踪。

正当小男孩放松下来的时候,方士脸上的戾气却是再现。

他一把按住小男孩的肩膀。

“所以我觉得还是这样才能让你少说话,每次你做的事情都让我胃疼!”

“唔——!”

小男孩不断挣扎着,白布入口,再不能说出一个完整的字。

方士心满意足地起身,推门便如往常一样欲离开木屋。

但在见到外面乍现的阴厉刀光后,还是安分地将门紧闭。

现在连自己小命都保不住,谈何逃出此地?

方士心里不禁失落。

若是那夜可以强闯一次而不是去窥视什么秘密,那该有多好……

正思索着,却闻身后一阵骚动传来。

转身便见那小男孩正坐在地上,虽然嘴里说不出一个字,但看着对方丰富的面部表情,方士还是面色一沉。

这小孩儿在笑!

看来自己对这孩子还是太温柔了。

他重重地咳嗽一声,朝着小男孩走去。

“别以为我没看见你就不知道你都干了什么,也不要觉得我不知道你现在心里正在想什么东西,小孩儿你让我很失望!”

……

来到狂风寨的第八日。

这是一个对于过去的方士值得纪念的日子。

若是过去的他,今日那些山匪就会来决定他的生死。

只需要治好一人,他就可以离开此处。

本应该是如此。

但如今这份期待也早在几天前成为了奢望。

从他与卢俊结拜的那一天开始,他就知道今日虽然再无山匪与他计较是否治好了某个人,又是否在今日期限到来之前有人死去,但同样也失去了离开此处的凭证。尽管方士也从来都不觉得山匪会守信用。

山中风雨不定,前几日还是电闪雷鸣,今日却意外地升起了太阳。

方士依旧站在窗边看着朝阳,那个小男孩依旧被绑在桌腿边上,说不出半个字。

当夜那卢俊口中说出来的话在心底格外清晰。

这些话让方士根本不敢擅动。

无法离开,但又不知道继续呆在这里又能活过几时。

正以为这般纠结的日子会继续持续下去一段时间,但临近正午,木屋的门却被人从外面打开,从外面走进来一个面熟的山匪,却是当日守着泉水的瘦弱年轻人。

瘦弱年轻人的背后背着一把长弓以及几根木箭,箭镞上泛着寒光,让方士不禁将目光移到木箭上。这年轻人虽然看上去弱不禁风,但实际上却也算有些本事,起码若是按照方士心中对方曾经的身份,他应该连弓弦都拉不动。

“山寨来客人了,卢大哥叫你去。”言罢,那年轻人却是径自转身,完全没有继续和方士再做交谈的打算,就那样朝着屋外走去。

“客人?来客人了叫我去作甚……”

“动作快些,别让卢大哥和那位客人等急了!”

眼见方士没有走出去,站在外面的年轻人又是一声厉喝。

不管方士如今的身份如何,那年轻人对他说话时候的态度却似从来未改变过。

方士转头看了一眼依旧被捆缚着的小男孩,心想离开一时半会儿也不会出什么岔子,也就在对方惊恐的目光中走出小屋,顺便将门给带上。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方士终归还是忍不住心中的疑问,率先开口。

“当初我就一直想问来着,你应该不是山匪吧?起码曾经不是……”

“闭嘴!”简单粗暴的两个字,让方士心里也不禁开始怀疑自己当初是否判断错误。

“若是我所料不差,你应该是一个读书人。”

终于,在方士说出这句话后,面前的年轻人停下了脚步。

他蓦地转身,虽然一句话未说,但一双赤红的眼睛狠狠地等着方士。

四周气氛瞬间变得充满了压迫感。

对方似乎在等待着什么,但已经将背后的那把弓握在手心,同时抽出一支木箭。

“拿箭支的时候你动作很熟练,但这种动作我过去只在读书人身上看到过,当然他们拿的是笔,而不是你手里的箭支……还是不要把它对着我比较好,大哥我怕你手滑。”方士一边解释着,身形却是微微后退。

虽然他的脸上露出一丝惊慌,但那双澄澈的眼里却深邃得不起波澜。

一切,似乎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所以我猜测你并不是山匪,起码在过去有那么一段时间,你应该是一个读书人,可对?”

“读书人?”这三个字说出的瞬间,年轻人却是冷笑一声,“那又如何,现在的我不过是一介山匪,读书若是有用,我又何辜呆在这里!”

“读书自然有用,若是无用……怕是你早就给我来了一箭。”

“我现在也能给你来个一箭!”

“大哥我觉得你应该再冷静一点……”

“你很聪明,有些事情嘴巴哦不要再继续探究,反正我的事情对你来说也没什么用处。”那年轻人头一次说了那么长的一句话,让方士大为吃惊,“另外别叫我大哥,我们的大哥都只有一位——卢俊卢大哥!”

“你强你说了算……”

方士轻咳一声,继续后退几步,但对方似乎也没有继续在这个话题上继续下去的意思,却是直接收了手中弓箭,转身继续往前走。

方士却没有任何放弃的意思,渐渐跟上。

“不过既然是读书人,你好歹也去上京考个功名,兴许就中了呢?”

“再不济去书院里教书呀,那儿据说一个学季有百两的报酬……”

只是方士的话还未说完,站在面前的人再次停下脚步。

一道寒芒,准确地钉在地面上,距离方士的脚尖仅仅一个拇指宽。

这回方士是真的闭嘴了。

他的眼里也切实地流露出一丝骇然。

没想到面前之人做这种事情如此干净利索,而且没有一点犹豫。

当真是一个读书人应该有的表现吗?

他不禁回想起从前见过的读书人,那些满口之乎者也的傻子,有些甚至连佩剑都拿不起来,除了关在房间里看书以及出去寻欢作乐之外什么都不会。

“别让卢大哥和客人等急了!”

沙哑的声音继续响起。

方士应了一声,跟在年轻人身后。

那位卢俊卢大哥找他的缘由暂时还想不出来,但年轻人口中所说的那位客人倒是让他比较在意。

狂风寨的客人,而且看样子还是和卢俊的身份差不多。

要不然也不会被对方如此强调。

一路上看见狂风寨的山匪们在四处走动,手里还搬着东西。

却是和过去有些不同。

“大……咳咳,大兄弟,他们这是在干什么呢?”

方士轻咳一声,将大哥二字强行咽了下去。

“明日我们去那个地方,卢大哥说时机已经成熟……多的别问,到时候你就知道了,你小子运气还算不错,居然才加入狂风寨就碰上了这件事。”

尽管年轻人含糊其辞,但方士心里也有所猜测。

那个地方,终究是要去了。

而到时候这里所有人,都是祭品……

是否要说出口呢?

将真相全都说出来。

但这个念头才刚刚生出,就被方士自行掐灭。

开什么玩笑,现在救那些山匪有什么好处,何必徒增烦恼!

移步便见石砌大殿已经近在咫尺。

方士也不多想,随着那年轻人迈入其中。

“大兄弟要不你还是把名字说出来吧,连你名字都不知道我应该怎么称呼你……”

“闭嘴!”

“哦。”

第十二章 谈笑之间,一人死

视野在步入大殿的瞬间蓦地暗了下来。

这是方士在时隔几天之后再次来到此处。

在那个夜晚之后,方士本能地对卢俊和卢义生出一种别样的情绪。

那两个人不像是山匪,起码和狂风寨里所有的山匪都不一样。

在他们两个人的眼中,这里所有人都不过是利用对象。

包括如今的自己。

远远地第一眼便看见坐在正前方的卢俊,以及卢俊身侧裹挟在黑袍之中的那个人。

卢义!

他竟然就那样站在卢俊身侧。

方士还以为此人不会在白天出现,看来是他相差了、

方士并没有继续深入这座大殿,因为就在他的面前正站着一人。

是一个魁梧壮汉,只是身上衣着比狂风寨里的其他任何一个人都要完整。

一身黑色短衫,整齐的装束让方士下意识地觉得此人不是狂风寨的人。

而接下来此人说出的话却让方士大为惊讶。

“不知寨主考虑清楚了没有,早些有了答复,某家也好早些回去交差,某家上面的那个人应该也等急了。”粗犷的声音响起,但换来的却是周遭一阵冷哼,可以感觉得到的凶戾目光齐刷刷地落在那人身上。

方士感觉得出来,因为同样有一些带着杀意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身上。

虽然一时半会儿还不知道目光的主人是谁。

但如今站在他面前的大汉竟真的不是狂风寨之人。

“不管你如何等结果都是一样,虽然不知道你们从哪里得来的消息,不过咱们这狂风寨那么多弟兄们也不是吃素的,要想从咱们的嘴边儿抢一块肉,那是门儿都没有,你上头那个也不过是个初出茅庐的小子,能有多大能耐,倒不如听我一句劝,乖乖地投靠咱们狂风寨得了!”

“哈哈!卢大哥说的在理,那小娃娃怕是连肉都没啃过一口,还想着咱们的东西呢,也不掂量掂量自己!”

“大哥要不咱们抽空收了他们,也好让他们知道咱们的厉害!”

“那边的方小弟要不先和这小哥儿试试身手,嘿嘿……怕是连咱们的方小弟都打不过吧!”

调笑声层出不穷,倒是让方士的脸上露出一丝难堪。

他没想到这些山匪说话的时候居然也带上了自己。

至于说出那句话的人,方士已经将其面貌记在心底,若是日后有机会的话,少不得报答一下他的恩情。

反观那站在正中的黑衫大汉,却是蓦地怒喝一声。

一股无形的气场散溢,或许对周围山匪没有多大用处,但那一声吼却让方士猛地脑子里一片空白。

过了数息才恢复过来。

“狂妄,你们狂风寨现在什么样子那位大人早就了如指掌,不过是一群将死之人……”黑山大汉环视四周,在与方士对视的时候,那目光也让方士微微皱眉,那绝对不是看待活人的目光,“恐怕再过数日你们的小命就都没了吧,现在完整站在这里的还有几人?”

“你什么意思。”

一直站在卢俊身侧的卢义本就沉默寡言,但此刻却是发声。

“你又是谁?”

“不必管我是谁,你只管回答就是。”

阴柔的语气和那夜并没有丝毫改变,就算是那大汉此时也收起了狂傲的表情,冷笑一声。

“你若是一个聪明人,自然是知道某家在说些什么。”

“……果然,那些事情并不是没有缘由,黑山寨?很好。”阴冷的话语传来,卢义挥手,淡淡地说道,“既然已经来了,就不用再想着回去了,弟兄们,近日让你们痛苦的元凶已经寻到……把他做了!”

“某家不怕死,不过某家却是不知道,原来卢寨主是如此不识大体的人。”眼看着四周山匪们已经拔出了缺口的长刀,那大汉却也凌然不惧,两手撑着腰直视卢俊,“若是某家在这里丢了性命,你们狂风寨今后又该如何自处,我黑山寨可是……”

话音未落,却见一道寒光闪过。

那大汉的声音戛然而止。

殷红洒落地上。

一同落到地上的还有一张带着难以置信表情的脸。

大汉的眼中那一丝骄横还未散去,直视他却无法再多说出一个字。

一旁动手的山匪抽回长刀,也不做任何擦拭就将其扛在肩头,血滴染红了他的上身,但他却浑然不觉有丝毫不适应。

阴冷的话语从卢俊口中传出,响彻整个大殿。

“我狂风寨的东西也想染指,哼!”

冷哼之下,仿佛整个大殿都为之颤抖,虽然方士心里清楚那种感觉也不过是幻觉,但此时从卢俊身上散发出来的无形气势却让他心里感觉到一股莫名的憋闷。

眼看着壮硕的身躯倒下,却听卢俊接着说道,“不知方小友可有法子救活此人?不过是头掉了下来而已,好歹也是咱们狂风寨的客人……也不好就这样怠慢了他啊。”

“已死之人,无药可医。”方士将眼神别去一边,尽管这些日子已经差不多习惯了山匪们一言不合就大开杀戒的特性,但眼看着有人死在自己面前,他心里依旧感到有些不好受——就算死了的人也一样是山匪。

面前卢俊闻言,大笑三声。

似乎心情很是畅快。

“看来死了的人的确治不活,哈哈……不过方小弟也不用担心,明日之后或许方小弟就有止活死人的方法呢?到时候可要让咱们方小弟给咱们弟兄好好看看,你们也要把自己的病好好留着,哪儿不舒服先别急着吃药,等咱们方小弟学了一身本事……”

“卢大哥说得不错,到时候大爷我背后的那道伤可就全靠方小弟了!”

“还有我断了的那条胳膊,断的那块儿还藏着呢!”

“可拉倒吧,就你那胳膊都烂了几年了……”

随着卢俊一声看似玩笑的话,整个大殿里原本显得有些压抑的气氛一扫而空。

几乎所有人都恢复了平日的样子。

狂躁、傲慢、粗暴……

一如方士心中山匪应该有的样子。

但此处唯独方士并没有露出任何欣喜之色。

他只是冷静地站在一边,冷眼看着四周,最终将目光落在卢俊与卢义的身上。

方才那番话虽然只是玩笑,但或许是因为方士对两人格外关注,也能依稀感觉到他们在说出的话中究竟包含了什么意思。

不许说不该说的话!

若是随便乱说,死了的山匪就是他的下场!

又将目光转到地上早已冰冷的尸首,方士的心里却略微沉吟。

那大汉口中说出的一些话实在是让他不得不仔细思量。

只是留给他的思考时间并没有多少,因为过了片刻便有两个山匪来到他身后,架着他的肩膀便要将其带离大殿。

方士心中暗叹。

自己的任何行动看来都躲不过对方的眼睛。

不作多言,便随着那两个山匪离开了天王殿。

……

“方小弟好生休息,明日要去的地方可容不得半点马虎,千万不要累着了。”

“若是方小弟有什么想要的直接和咱们说,既然入了我狂风寨就都是弟兄,知会兄弟一声就好!”

那两个山匪倒是豪迈地一把将方士推入了木屋,叮嘱两句后便将木门紧关着。

从门缝里还能依稀见到山匪腰间闪烁着的刀影。

他们竟是守在门外,没有半点要离开的意思!

天色尚早,但早已身心疲惫,那卢俊与他说的一切让他一时半刻有些慌了神。

明日就要去那个地方,虽然也只是从卢俊口中得知一些零星片段,但明日那处地方有危险是必然。

而去的所有人包括他自己,都有可能一个不慎丧命。

杀人者,卢俊。

但方士却拿这件事情一点办法也没有。

若想逃离,或许也唯有明日寻个机会,趁着所有人不戒备的时候离开。

正这般想着,却忽觉背后一阵凉意袭来,虽然未曾感觉到任何杀气,但方士还是下意识地朝边上侧开身子,便见一道瘦弱的身影蓦地冲入视线中,那身影手中闪烁着寒芒,眼看着一击未中,手中利器灵巧地旋转,再次朝着方士小腹袭来。

只是方士并未给对方任何机会。

他已率先一步攥着对方手腕,那手中的利器应声而落,倒插在地上。

在方士眼中,面前身影已经看不清面容,唯独一双赤红的眼睛看得渗人。

“虽然我只是一个大夫,但好歹也是在山里住了几年……就凭你还伤不了我。”方士漠然的声音响起,那道身影眼中的血色渐渐地褪去一些,但一只手依旧紧紧地攥着方士的手腕,拼命撕扯,将捆缚着的白纱都扯断了一些。

“我不知道你为何要一而再再而三地袭击我,但我也想让你知道,有些事情并不是因为你还小我就可以原谅你,我是大夫,见不得别人死,但更加见不得自己比别人早死。”

“所以现在……能告诉我是谁将这东西给你的吗?还有是谁给你松绑,如果可以的话全都说出来吧,我可不相信你一个连我都打不过的人又能力自己把绳子解开。”

方士坐在床边,冷眼看着刚刚被捆缚起来的小男孩。

小男孩沉默不语,只是低着头。

方士也没有马上继续问下去,只是两只手饶有兴致地摆弄着那把泛着寒光的短刃。

短刃只有巴掌大小,做得很普通,上面一点纹饰也没有,甚至都出现了蓝绿色的锈斑。

但短刃的口子却锋利异常,未能达到削铁如泥的地步,但若是方才猝不及防之下挨了一刀,方士也自觉活不了多久。

这东西可不是单凭一个小孩子就能获得之物。

更何况小男孩一直待在这间房间,若是不出意外的话甚至连外出都无法办到。

第十三章 故时此地,说书人

小男孩依旧没有丝毫要说话的迹象。

不管方士看着他多久,如何地威逼利诱,小男孩的样子从未有任何变化。

沉着头,不言一语。

最后方士自己都觉得继续等下去没有意义,索性径自躺在床上。

闭目养神起来。

为了明日的计划,他需要让自己的心神维持在一个最佳的状态。

只是方士才刚刚闭眼没多久,却闻屋外响起一阵敲门声。

又是谁来了?

方士眉头微皱。

现在这种情况应该不会有人寻自己才是。

开门,正见一道熟悉的身影。

却是那瘦弱的背弓年轻人。

“找你有事,跟来。”

“不知这位……大兄弟何事?”

“别废话,跟来!”

瘦弱年轻人并没有对方士有多客气,只是双目在方士的木屋里环视了一番。

虽然见到了那小男孩的样子,但也并没有多说什么。

在交代了一句后便往外走去。

此时还是正午,远远地看见有个山匪端了午饭,但显然瘦弱年轻人并没有给方士吃饭的时间。

在距离方士一些距离后,自顾自地张开弓箭,方士只觉一点寒芒透心。

此人过去虽是读书人,但现在俨然一副山匪模样,除了举手投足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读书人习性,全身心都变作了他人。

不过是让自己跟上他,还装模作样地搭着弓箭。

此人定是疯了!

或许在这里除了自己以外就没有一个正常人,方士如此觉得。

跟着瘦弱年轻人往前走了一段距离,也不知绕了多少弯。

眼看着身后送午饭的山匪没入木屋消失不见,他的小腹也传来一阵饥饿感。

终于,两人在一片荒凉的山壁前停下。

此地方士过去来过,当初他将狂风寨所有能作为逃离场所的地方都看了个遍,自然也包括此处。

此处山壁罕有人来,一者如此高的地方无人敢从这里往山壁上爬,一个不慎摔下便是万劫不复。

二者此处山壁到处都是湿滑山石,趁着夜色攀登上去定是九死一生。

所以此处也罕有山匪把守。

“你并没有治好任何一个人。”

面前之人蓦地停下脚步,说出的话让方士有一瞬间失神,但很快恢复了神色。

而对方的声音还在继续。

“你那天说的是对的,井里的水有问题,你的药也有很大作用……可以抑制那种东西,但绝对治不好它。”

“何出此言?”

“因为我没被治好。”语罢,对方将一只手的袖子撩开,便见那条胳膊上正有一道道血色红线扭曲盘踞,虽然只有那么一瞬,但红线仿佛有生命一般不断地蠕动,煞是狰狞。

“不错。”

方士微微点头。

既然话已经说出口,就没有必要再多作掩饰。

面前之人既然将他带到了这里,便没有将这一切都公之于众的意思。

如此暂时也就没有了危险。

“我的药的确无法将你们根治,你若是读书人的话应该也清楚,我是不可能真正将治好你们的药方开出来的,毕竟我的生死可是完全地在你们的手里。”

“我不是读书人。”面前之人闭目摇头,嘴唇微抿,“但这不重要,我叫你来此,不过是为了让你治好我。”

“是否要治好你暂且不提。”方士却是摇了摇头,“现在我更好奇那些实际上根本没有被治好的人现在如何?我可不相信那么多天过去了察觉到这件事情的人就你一个。”

“还有察觉到此事的人去找卢大哥去了,但……似乎是被关了起来。”瘦弱年轻人淡淡地说道,倒也没有掩盖的意思。

方士微微点头。

心中一念升起,那位卢大哥选择明日去那地方的理由,或许也是因为此事快压不住了吧。

良久之后,他轻咳一声问道。

“我能得到什么好处?”

“你还想要好处?”

方士说出的话显然在他的预料之外。

瘦弱年轻人将那条胳膊收回袖子里,一步步朝着方士走去,在距离方士不远的地方停下脚步。

“现在你是我狂风寨的人,就算你真的将我们全都治好,也不会有性命之忧,既然如此……你还有什么顾虑?还要什么好处!你我之间依旧是弟兄的关系……”

“我可不这么认为。”方士轻笑,一只手探入怀中,做出沉吟之色,但那只手却早已握住了怀中之物。那把短刃可是他唯一一个能够用来保命之物,“我觉得你也不会认为我与你是弟兄的关系吧?”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

“若是弟兄,又何必三番两次地以弓箭对我?你好歹也是读书……曾经也是读书人,这种显而易见的问题也就不用问了吧。”

在方士的注视之下,对方的面色再次变得阴沉起来。

对方思量了片刻,终于松口。

“你想要什么?”

“不到我,还要你让狂风寨里其他人也看不到我,仅限明日。”方士笃定地两手环抱,双手没入双臂,短刃已经转移到他的袖口,“你一个曾经的读书人能活到现在,怕是也有些手段……如何?”

“你想明日逃走?”

“莫非还陪着你们送死不成!”

“……成交!”

瘦弱年轻人倒也没有多做犹豫,迅速地与方士做出约定。

同时朝方士伸出一只手。

“拿来吧,药方。”

“可否备好纸笔?”

“早已备好。”瘦弱年轻人从怀里掏出一张干皱的宣纸,纸张早已泛黄,甚至还沾染了陈年血迹,卷在纸张中有一根竹制毛笔,笔尖上剩不了几根羊毫,显然是旧物,接过纸笔,才见笔尖已经湿润,方士只需要往纸上写便可。

“话说回来,那日你守着的地方究竟是何处?”笔尖落在纸上,勾勒出一个个黑色字符。

但方士的话语却早已落到了别处。

“我镇守之处?那儿是虎泉……怎么,你没有听说过吗?”

“却是未曾。不知可否为我解惑?”

或许是看见方士正在为他写下药方,瘦弱年轻人倒也没有作出拒绝之色。

犹豫片刻后,还是轻叹一声,说了出来。

“也不知道你之前是哪里人,居然连虎泉和狂风寨都不知道,那可是衡山这一片闻名的地方!”

“原来如此,不知其详细又是如何?”

“其实也不是什么秘密……”

话匣子一打开,便再也关不住了。

原本静默的瘦弱年轻人说得越来越起劲。

甚至连语气都带上了一丝属于读书人的气息。

俨然一个说书人。

或许在他成为山匪之前,就是一个说。

甚至方士的笔已经停止,纸上的墨迹已经干涸。

……

传说古有神虎,背生双翼,身有百丈高,虎尾可断山斩水,虎爪可撕天裂地。

然天下生灵终究难逃一死,神虎死后身躯落入井中,便为虎泉。

虎泉被一群山匪占据,久而久之,随着其势力越来越大,最终变作狂风寨。

从传说流传至今,一直到狂风寨活跃于衡山已有千百年,几代人的岁月过后,传说真实模样早已辨别不清,但狂风寨却从过去一直流传了下来。

甚至还有传说,狂风寨是得了上古之前某位仙人的传承,获得仙脉。

此二事引得许多亡命之徒和穷困百姓纷纷前往狂风寨,或寻求庇护,或为了寻求宝藏。

但那些人无一例外地都有来无回。

“那神虎可视当真存在?”

“若是存在,又如何进得去小小井水里!”瘦弱年轻人不由得白了方士一眼,继续说道,“虽不知道那泉水为何有种种功效,但传说有谬却是真的,单凭那么大的巨虎,怎么可能进得去井里!就算进得去……水中腐物过了千百年,那水又如何能喝?”

“原来如此……”

方士微微点头,但心中却是另一番计较。

水中定然是有什么不凡之处,要不然那卢俊和卢义又为何看不见他们的命数。

那夜他曾经潜入井底,发现里面到处都是尸骸,一部分自然是所谓祭祀用的死人躯体,但另一部分却并非人类。

还有那白翼灵虎……

卡莱这瘦弱年轻人也并没有将所有实情都说出来。

或许……他本就不知道那些实情。

不过也算是从对方口中得知了狂风寨的由来,以及围绕着狂风寨的一些传说。

方士心中还是颇为满意。

“药方写完了,虽说这不是什么秘密……但我还是建议你不见,这东西还是只让你一人知道为好。”方士将手中写好药方的宣纸递给对方。

瘦弱年轻人拿着纸张,细细端详一二,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

“很好……很好!”

“我说的话你到底……”

“自然是明白的,此物绝不会让你我之外的人知晓,放心吧!”瘦弱年轻人将宣纸收入衣兜,浑身气势迭变,却是已然将弓箭再次对准了方士,“现在你可以回去了。”

“你还真是把读书人的傲骨气节都丢干净了啊……”

“少废话,快走!”

方士无奈地暗叹一声,转身跟着那瘦弱年轻人离开。

一路上两人之间在没有说过一句话,直到对方将方士送到木屋门口,方士才接着开口。

“那明天咱们……”

“进去。”

一道冷箭带着罡风,钉在门板上。

方士脸上的笑容迅速僵硬,甩门没入屋内。

第十四章 离魂一梦,夜难寐

灼“你还有最后一次机会,若是还不说话,明日你必死!”

方士一双眼睛灼灼地盯着被绑在木桌脚上的小男孩,面色有些阴沉。

饶是他脾气再好,也对小男孩生出了怨怼的情绪。

此子虽然人生经历坎坷,家道突逢变故让人惋惜,但却屡次三番地想要对方士下手。

“不要以为我在吓你,明日我会离开此处,到时候不管我最终会不会死,你都会因为没有我的存在而身死,能活到现在你以为是谁的原因?我不知道为何送到我身边的是你,但既然你已经活下来了……就没想过活得更久一些?”

尽管已经将嘴中异物拿去,小男孩却依旧沉默,但已经抬起了头。

也不知过去了多久,就在方士打算放弃与小男孩交谈后准备全新准备明日之事,却忽闻一道怯懦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那瘦小的身影依旧蜷缩在桌腿边上,两眼盯着方士。

“你当真不是山匪?”

“虽然不知道你这些天一直在纠结这个问题有什么意思,不过我还是姑且说一声……我不是山匪,以前不是,现在更不是,至于以后……以后的事情管他呢,至少在走投无路之前也不会做那勾当。”

方士说得坦然,好歹他自觉这回用上了最真诚的语气。

小男孩低下头,低声窃语。

“但你在寨子里帮忙治病……”

“废话,你每天被人提着刀架在脖子上你也这样!”

“但你怎么还没死……”

“小孩儿你咒我呢!”

“但二丫和二丫蛋死了……”

方士默然,低下了头。

他不知道二丫和二丫蛋在小男孩心里是什么地位。

但他知道身边之人死去后会有何种痛苦。

这只是一个孩子!

不是为了给小男孩开脱,而是感慨。

如此年岁为何要经历这种事情?

曾经自己经历过的那些类似事情,为何又要在这个孩子的身上出现?

“或许他们没死……”沙哑的声音从方士口中传出,似要安慰。

但小男孩却果决地回应,打断了方士的话语。

“他们死了!都死了……我亲眼看见的,二丫的衣裳和二丫蛋的弹弓……我看见他们搬着那些东西……”

小男孩的声音越来越轻,也越来越沉重。

“所以……你到底是不是山匪……”

或许小男孩真的做不到相信自己吧。

方士心中不禁苦笑。

这一声叩问,落在他耳中有些刺痛。

“若你觉得我是山匪,不论我说什么你都不会信的,但我还是想让你知道——我不过是一个大夫,在这里我能做的唯一的一件事情就是治病救人,你若是想要活我也能救你,但你若是不想活了……我也不会做无用功。”

又过了许久,小男孩的声音再次响起。

这一回,他将一些过去从未说过的话都说了出来。

就算在他的眼中方士依旧不值得信任,就算方士在他的眼里依旧介于山匪与其他人之间。

这一夜,却似漫长。

方士不知道小男孩口中所言究竟有几分真假,但确实听到了一些往日未曾听到的事情。

两人交谈甚久,只是小男孩终归不如方士那般精力持久,声音渐渐轻微了下去。

才至黄昏,却是已经昏沉地睡去,也不知是不愿继续说还是当真累了。

明日便欲做大事的方士一时之间竟是发现自己变得无所事事起来。

他也只得躺在床上,看着透过窗隙的天空越发昏沉。

心里难得变得清净了些。

久而久之似乎什么都忘记了,身体开始变得轻盈。

他能感觉到体内某种气息正在蠢蠢欲动,流经身体各处。

但这只是细微的感觉,若是仔细辨认,却依旧什么都辨认不出来。

两只手上异样的感觉依旧,却并没有如那些山匪一般变作不堪的模样,就算他现在并没有吃药。

就仿佛体内冥冥之中有一种力量在压制着病情的爆发。

但这终归不是长久之计,因为此物不在方士的控制之内。

朝饮紫气,夜观晚霞,冥星辰之浩瀚,证天地之亘古……

方士心中默念着那段熟悉的经文,看着窗外最后一丝红色晚霞被星光掩盖,心中渐渐变得空灵起来。

夜难寐。

他闭着眼睛,任由思绪外,恍惚间竟是看见了自己,发现另一个“他”正躺在床上,而真正的方士却似浮在半空中。

莫非自己已经死了?方士下意识地被自己这个念头吓了一跳,却又发现自己此时竟是连惊吓的情绪都表现不出来,躺在床上的那个自己气息未止,定是完好,自己又怎会那么轻易就丢了性命。

再看窗外星辰,却发现外面的一切都变得比从前更为瑰丽,一些往日见不到的颜色也逐渐清晰起来。

方士想尝试离开小屋,却忽觉身躯一阵刺痛传来,让他无法离开木屋分毫。

如此玄奇体验中,方士却忽觉远处有一个方向传来一阵悸动。

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吸引着他。

让他下意识地想过去一探究竟。

但就在此时,方士却是心中一阵眩晕的感觉升起。

只觉眼前一黑,竟是失去了知觉。

恍惚间方士似乎是看见了什么。

虽然在梦幻之中,却又如身临其境一般真实。

一片广袤的天地,不见边际的大漠、没有尽处的苍山、波澜壮阔的碧湖……

有九天之上宫阙低垂,也有九幽之中高楼林列。

有伟岸身影一剑破碎虚空,也有蛟龙乘云顷刻阴晴转化。

变幻的是眼前之景,不变的却是朦胧中的一抹紫气,以及那一段不曾完整的经文回荡着。

以及在他的胸口,那根手掌长的虎牙还隐约泛着蓝光,就算被布遮盖住也掩饰不了那神异。

……

天还未亮,木屋的门却被人从外踹开。

经受不住巨力的木门终究还是支离破碎,倒在一边。

从外边走进一个长相魁梧的壮汉。

这壮汉手里正提着一把刀,面露凶相。

走进木屋的同时还大圣叫嚷着。

“我说方老弟,今天咱们可得起得早一些,弟兄们还等着去寻大机缘在外边儿等着呢,卢大哥昨天不是说了今日早些起来你怎的还赖在床上,你可不能关键时候掉链子……”

“我说方老弟……方老弟?”

适时将床上的被褥一掀。

那壮汉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细细探查了四周,终于面色阴沉了下来,一声怒吼过后,便转身朝着外面奔去。

而在木屋中,方士和小男孩早已不见了踪影。

床上的被褥里正摆着枕头和凳子,若是盖上还真有些神似床上藏着人。

……

未过几时,从外边又走进来几个熟悉的身影。

其中两人正是卢俊与卢义。

卢义浑身裹挟在黑色长袍里看不见面容,一身气息极其内敛,谁也不知道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但卢义却是愤然挥手,将身侧的桌子一掀。

“该死的,人呢!”

他大吼着,双目紧紧盯着外边两个大汉。

那两个大汉皆是此间守门之人,特意被卢俊挑选出来看守方士,一些隐秘内容也被二人得知,但此时这守门二人却噗通两声,相继跪倒在地上,壮硕的身躯瑟瑟发抖。

“大哥恕罪……恕罪啊!兄弟们也不知道那小子到底在何处,他这些天都老实得很,我……我们也……”

其中一人说到一半,竟是直接哭了出来。

少时,那卢俊却一声不吭地朝着木屋深处走去。

在床边他伸出一只脚猛地一踢,将一块木板踢开,终于见着了木屋内藏着的东西。

竟是一条地道,个中幽邃,根本看不到尽处,也不知前往何处。

所有人都知道了木屋里的人是如何消失。

“这……这里怎么会有个洞!大哥我们真不知道啊,这……他们也没动静我们是真的……”

跪地的二人还未说出求饶的话语,便被一刀一个地砍倒。

血洒在地上,看得卢俊眉头微皱。

“切,真是浪费……”

未被人听见的琐碎话语说出,他走到卢义身侧。

“他们就是从这里逃走的?要不要派弟兄追上去……”

“都走了那么久,追什么追。”沙哑的声音响起,不带丝毫感情,“就算追上去又如何?洞口估计都已经被他们毁了,追不上的。那方小子很聪明,所以我才讨厌……”

“那现在怎么办?那小子如果走了……”卢俊显得有些慌乱,但话还未说完,卢义便伸出一只手,紧紧地攥着他的手臂。

“慌什么,他没有将那些话说出去,就算逃走了又如何?”卢义压低了声音,“一切都在我们的计划之中,少一个方小子又如何原计划未变……等会儿那宝藏就唾手可得!”

被如此说教后,卢俊的情绪才算是平稳下来。

卢义说得不错,方士存在这里的根本理由就是为了方士走漏风声。

但现在既然都已经开始行动了,又何惧什么风声!

那方士留在这里终归是一个隐患,被他逃走在某种意义上倒也遂了他的心愿。

卢俊回头,看着那几个愤懑的山匪。

这些是他的弟兄,他的弟兄们依旧相信着他。

足够了。

“既然方小弟不愿与我狂风寨做弟兄,那边算了……”卢俊发声,话中带着一丝悲哀,“人各有志,方小弟走了那是他没福气消受咱们的机缘,弟兄们岁我走,到时候成仙成神了寻到方小弟,好好在他面前炫耀一番,让他知道当初错过了什么!”

“大哥说得对,那方小子不识好歹,离开那是他的损失!”

“弟兄们走!”

卢俊招手,几人便扛着刀离开了小木屋。

只留下一地鲜血,还有两具逐渐冷去的身体……

那两个大汉虽已没了气息,但也不知怎的,在他们的身上开始出现一道道暗红色的细丝。

细丝蠕动宛如活物,不断纠缠着。

一直到某一刻,其中一人睁开了双眼。

……

第十五章 冤家路窄,再相逢

方士背靠在一块青石上,抬头看天。

不知不觉已经是正午。

从狂风寨逃出来就仿佛一场梦幻一般让他觉得不真实。

但他的确是逃出来了。

就在昨夜,他知道了小木屋里有一条通往狂风寨外面的地道。

地道为何而建,又是何人在何时建立已经无从考证,那小男孩也不过是将此事说出,便给了方士这个机会。

若不是方士将小男孩捆住,而小男孩当初一心又要将方士杀死,恐怕小男孩会独自一人逃走,而方士只得跟着那些山匪去所谓秘地寻求造化。

正可谓一切皆缘法,逃出生天的场所居然正在他睡觉的床下。

若非小男孩指点,恐怕直到离开都未曾知晓。

同时小男孩语焉不详,但也指出在这些天里除了方士之外还接触了一人。

虽未曾点明,但方士心里也隐约有所猜测。

地道仅容一人通过,尽处就在青石边上,此时已经被毁得看不清形貌。

至于小男孩却是早就离开,他终归是信不过方士,没有与方士继续呆在一起。

而方士也乐得如此,若是小男孩待在他身边,也不知道对方什么时候会给自己来上一刀,丢了性命。

好在是逃出来了。

只是离开之前未曾在山匪的宝库里顺走一些财物,倒是让他觉得有些可惜。

“接下来应该去哪里呢……”

离开了山匪的虎穴,方士觉得未来依旧是充满了阳光。

对于未来的打算方士倒是未曾迷茫过。

接下来要去益州,那里远离衡山,但有一座书院闻名整个陈国。

方士想拜读于那座书院,然后考取功名,当上大官,住在上京。

这是他从小的时候就一直向往的未来,不管在深山里住了多少年月都未曾动摇。

只要在上京有一席之地,外边饥荒闹得再厉害都不会饿着他。

现在最重要的还是下山,移步益州!

至于续命之法,那太上经看上去玄奥,但未有食气之法,看着天空中氤氲紫气一时半刻也无从下手,只能留待日后想办法了。

心里正这般思忖着,便起身顺着山道下山。

但未走几步,却闻远处一阵嘈杂的喧闹声响起。

方士蹲下身子,透过枝叶山石的缝隙看着声音传来的方向。

少倾竟是见着一个熟悉的身影,却是卢俊!

此时卢俊正手里扛着一面旗,旗上画着歪歪扭扭的一条龙,就如三四岁孩子的涂鸦。

只是卢俊却颇为自得地挥舞着手里的旗帜,显然心情很好。

而在他身后还跟着一大队人马。

都是一群挎着刀的山匪!

而那卢义正没入山匪中,依旧是沉默的模样。

为何会在此地玉简山匪?

为何会这样……

“该死的!”

方士面色微白。

眼看着山匪们就要走上山道,若是此时下山绝对会与他们撞个正着。

他可不愿继续和那些山匪打交道,连忙起身,在树林遮蔽的阴影中流窜着,顺着山道一直往里走。

这山道也有些年月,许多地方的石阶甚至都已经断裂,稍有不慎都有坠落下方山崖的危险,也不知最终通往何处。

方士也只得小心前行,好在那些山匪动作也不快。

直到那山道尽处出现一根硕大石柱,石柱后有一洞窟。

只是这洞窟许久未有人前来打理,大半已经没入周遭树木中,若是再过个几年,兴许连个影子都寻不着了。

靠近石柱便见上面篆刻了一些细密小字,看得人头晕,但却不解其意。

只知那是很玄奥的东西,或许和仙人有关。

已经没有时间给方士继续研究,他四下打量一番,便挑了一块巨大的山石,这块山石后方从中间裂开一道口子,刚好容得下方士这般瘦弱之人进入,再加上边上长满了杂草以及散落的枝芽,若是有意铺好掩盖之物,常人很难发现此处。

方士闪身,便没入其中。

将那些枯枝遮盖住缝隙,从外面看应当也察觉不出这里有人。

“现在只有等!”他面色微沉,等着那些山匪到来,再等着他们离去。

若是中间出了什么差池导致他被发现……

他不敢再往下想去,方士惜命,但如今所做一切都是无可奈何。

山道边上都是悬崖,只有向前这一条路。

……

远远地便听见那些山匪叫唤的声音,直到卢俊带着他们真切地站在这洞窟面前。

此地就是藏珍之处!

获得了里面的东西,就能成仙!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炙热了起来。

“弟兄们!”卢俊此时再也不曾压制自己心中的激动情绪,转身大声叫道,“这里便是那位大仙留下来的府邸,根据外面的经文记载,此地仙人名唤武仙,力大无穷,挥手间移山倒海……现在他留下传承给有缘人,注定了我狂风寨崛起!”

“大哥威武!”

“一代武仙!”

周遭山匪互相吹捧着,卢俊的脸上笑容更甚,只是未及他多享受片刻,却忽地听见一声咳嗽。

却是那卢义。

卢义走到卢俊身侧,阴冷的声音响起。

“大家……静一静。”

声音虽然低沉,但所有人却都不由自主地停止喧哗。

“你们想要仙藏……这很好,仙藏如今就在其中,但这毕竟是仙人留下来的遗藏……终究会有一些考验。”

“卢义你说,是什么考验!”

“这考验或许会要了你们的命。”卢义语气未变。

但这般话语却未曾吓住众位山匪。

其中一人更是直接叫嚣着:“大不了再活个十八年,投胎做个黄帝!老子本就被上京那帮吃肉的通缉了数十年,还在乎这条命作甚!”

“投胎做皇帝?那岂不是要做大哥的儿子?”

“说不定是孙子!”

“哈哈!”

一时间,山匪再次哄闹成一团。

卢俊眉头微皱,他将目光再次落在卢义身上。

而卢义只是径自走到那洞窟前,轻叹一声。

“仙藏就在此处,有缘者——滴血入内!”

“你们可敢以自己的血,一证自己是否是那有缘人?”

卢义话音未落,却见一壮汉率先站了起来。

他手里正扛着刀,径自走到洞窟之前。

洞窟被一扇石门封闭,根本寻不到任何可以打开石门的机关,甚至这石门一丝缝隙都没有,若非它做成一扇门的样子,都以为是山的一部分。

只要开启石门,里面便是仙藏!

而这壮汉显然想第一个尝试一番。

山匪性子乖戾,不仅对别人狠,有时候对自己也无情。

壮汉手起刀落,在自己的手臂上划出一道鲜红的痕迹。

一丝丝鲜血淌下,这伤势看上去绝不是一般人能够承受,却被他硬生生抗了下来。

将染血的手放在石门上。

却见原本古朴无华的石门蓦地闪现出一阵光辉。

那是七色的光,带着氤氲的雾气。

只是瞬间,那些粘在石门上的鲜血顺着某种玄奥的纹理开始朝着四处扩散,最后在门上幻化出一只巨虎的图案,这巨虎足有三人高,背生双翅青面獠牙,就算只是壁画,但显现出来的威严依旧不作假。

让人经不住心中唏嘘,此虎倘若还活着,该有多大威能。

显现出来的这一切人昂壮汉面露喜色,但稍后他那张笑脸却是径自僵在那里。

因为他蓦地发现自己的手竟是无法从石门上移开。

而这扇门依旧在吞噬他的鲜血。

吞噬的速度也越来越快。

“大……大哥,卢大哥这是怎么了?我这……”

他有些焦急了,一双眼睛看着卢俊,但卢俊却并没有看着他。

倒是站在一旁的卢义轻声道:“方才这位兄弟不是说了,大不了一死……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方才我也曾说过,要想取得仙藏必须付出代价,不是所有人都有资格触碰那位仙人留下来的东西。”

“那我这是……”

“你不是有缘人,仅此而已。”

阴冷的声音传来,那壮汉面色变得煞白,他挣扎着,却是双目闪过一丝狠厉,径自手持长刀,直接将那条手臂斩断!

总算是脱离了石门的束缚,但壮汉却并未变得轻松。

他分明看见自己的鲜血依旧朝着石门涌去。

这一切似成定局。

“啊——!”

一声凄厉的惨叫过后,壮汉颓然倒地。

倒在地上的身躯干瘪,不复当初模样。

甚至只能依稀辨别出人形。

石门上的猛虎图案缓缓褪去形貌,最终完全消失。

“还有谁想尝试一番?”卢俊的声音响起,他的眉头微皱,虽然这一切早就如他预料,但他总觉得其中有些细节错了,“诸位都是我的弟兄,我不会强求兄弟们去做那等丧命之事,不过这是我狂风寨的一次机缘,若是错过……”

话音落下,四周山匪窃窃私语。

虽然他们眼里依旧闪烁着狂热,但也没有再如方才的壮汉一般鲁莽。

他们是亡命之徒,但不代表他们愿意就那般无辜丢了性命。

片刻,又有一人站出来,朝着石门走去。

“卢大哥,我来一试!”

来人精瘦,长得倒也普通,但卢俊还是朝着对方拱手。

“原来是常老弟,此番定要小心别丢了性命……”

“只要大哥还记得常某人姓名,区区小命何足挂齿!”

来人朗声笑道。

对于卢俊记得他的姓名很高兴。

卢俊也只是干笑,眼看着对方伸手,在胳膊上划出一道血痕。

鲜血滴落石门,再次勾勒出双翼猛虎的图案。

随即——

一声惨叫,精瘦的山匪倒在了地上。

那猛虎图案再次消失。

卢俊的面色终于是完全阴沉了下来。

第十六章 横生变故,仙门开

最后虽然又有五六个山匪壮着胆子上前一试,但结果终归还是逃不出一个死字。

甚至有人受不了浑身鲜血被抽干的痛苦自我了结,鲜血撒了一地。

一群山匪们终归是怕了。

卢俊也没有继续让这些山匪上前的意思,而是沉着脸盯着那扇石门。

石门上空无一物,似乎之前所做一切都是白忙活。

而在他的认知中,随着献祭之物越来越多,这石门的双翼巨虎会越来越鲜艳,最后山门会洞开。

但如今别说是山门洞开,连双翼巨虎都未曾出现。

现实与计划竟是无端地差别如此之大?

他有心停止有人丧命,继续再做无谓的牺牲只会让这些山匪心里生出叛逆之心。

虽心中想着一旦有人反叛势必对一切布置造成损害,但似乎还有别的一些什么。

卢俊不甘多年布置毁于一旦,但也同样不甘自己失去这一次获得仙藏的机会。

“不计后果,我们要的只是这扇门后的东西,至于门前一切都不过是工具!”

“你还在犹豫什么,卢俊!”

低沉的声音从身后响起,这声音仅有两人听得见,山匪们依旧沉浸在骚乱中,他们不敢质疑卢俊,但他们却对未知的危险产生了恐惧的情绪。

卢俊还在犹豫,现在唯有他和卢义两人,若是生出变故他们不一定能在混乱中活下来。

但卢义并没有给他更多时间去犹豫,已经招了一名山匪上前。

声音传出,似在嬉笑。

“这位弟兄,我看你面生红光,定是有缘人……要不去一试机缘如何?”

“机……机缘?老子当真有如此机缘……”虽然被人如此说,这位山匪的面色流露出喜悦的情绪,但前几人无一例外地身死还是让她在距离卢义几尺的距离停下脚步。

卢俊见状,直接拽着他的手,不知从何处拿出一把短刃就要往这山匪手臂划去。

只是这动作进行了一般却停滞。

藏在黑袍后的人轻噫一声,将那山匪的手臂又向前拉了一段。

那山匪吃痛就要大叫,面带凶光。

“卢义你想作甚……该死信不信老子一刀砍了你,卢义你快放手老子要与你大战三百回……”

“卢义你听到了没有!”

“我和你是弟兄,你不能这样对我……”

不论山匪如何叫唤,卢义的手依旧稳稳地攥着对方,让他挣脱不得。

山匪心里越发踟躇,就算距离卢义如此近距离他也无法看清对方面容,那人浑身裹挟在黑袍里看得人心里发慌,心道自己打不过他。

却闻卢义声音悠悠传出。

“早上吃了药吗?”

“那还有假,这痊愈之药不就是那方小弟留给咱们的吗……卢义你快放手,要不然弟兄我可就要翻脸了啊!”

“原来是病好了……”卢俊干笑两声,抱拳行礼,“病好了就好啊,这位兄弟方才真是抱歉,决斗之事切莫再提了,你我皆是兄弟,又如何兵戎相向。”

卢义没有再说一言,松开了那只抓着山匪手腕的手。

任凭那山匪大骂着退回人群里。

反倒是朝着卢俊的方向走去。

“如何?”卢俊压低了声音,那眼中满是急切。

机缘就在门后,却求之不得,这让他心痒。

卢义沉默片刻,还是徐徐说道:“他们身上的毒都解了。”

“那不是很好?弟兄们都没事啊……”卢俊面色变得平缓,甚至露出喜意,但愣了半响,还是蓦地攥着卢义肩膀低声叫道,“他们身上的毒怎么可能会解开,当日你我不都知道那小子留下来的药方绝无可能完全治好他们的吗!”

“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了,再说这些有什么用处。”

卢义的语气并未透出丝毫情绪波动,似乎这一切都无法动摇他的内心。

但事实如何,却又唯有他自己心底清楚。

“不仅仅他们体内的毒解了,就连那一丝白翼灵虎的气息都没了。”

“那你还沉得下心?卢义你可知道我等这一天等了多久,这可是仙藏啊!要不是为了仙藏谁会放弃过去的日子来这里做山匪!”

卢俊面色略微变得狰狞,只是他背对着一众山匪,除了卢义之外没人看得到他的面容。

如今到了这一步,他也终归是失去了方才的一腔豪情,反倒显得有些落寞,死了几个山匪却什么都没换来,他们白死了啊。

“那方小子给咱们留下了那么大难题,现在又该怎么办,莫非就这般作罢?”他的眼中满是不甘和恼怒,一肚子的愤恨没处发泄,“该死的小子,若是有朝一日遇见他,定要让他受尽极刑!”

“卢俊,要不我们回去继续如何?就算得不到仙藏你也是寨子里的寨主,只要有你在又有谁敢惹到我们头上。”沙哑的声音继续传出,卢义不知何时已经将卢俊带到了那扇石门前,伸手抚摸着石门上并不存在的巨虎图案。

卢俊闻言微愠,刚要说一句,却是卢义轻笑。

“自然是开个玩笑,仙藏就在这里,又如何能够放弃……虽然血祭已经消耗殆尽,但也不是没有办法……”

“什么办法?卢义你快说……只要能够打开这扇门,我……”

“那日我曾经说过,只要站在这扇门外的人,都不过是工具而已。”

沙哑的声音还在继续。

只是卢俊却再也无法与声音的主人对话。

就在那句话落下的瞬间,一道寒芒已然笔直地落在他的胸口。

鲜血顺着刀尖淌下,滴落在石门上。

石门映出一幅双翼巨虎的图案,并且隐约带着一丝氤氲的紫色流光。

“虽然他们身上的白翼灵虎气息消散了,但这里还有一人没有吃解药……不是吗?”

“卢俊……现在你的愿望实现了,这扇门终究会被打开,而打开这扇门的人也正是你,我帮了你那么多年,到头来你还是得反过来帮我一把的。”

轻笑声竹简变得清晰。

卢俊魁梧的身躯不住后退,或许是因为突如其来的一幕让他来不及去想太多,竟是连一句话都未曾说出来,他只是瞪着双目,满脸的难以置信,对于站在自己身侧的卢义突然发难感到疑惑,甚至还有些悲哀。

两只手紧紧地攥着卢义的黑袍,嘴巴微张似乎要说些什么。

但血流太快,最终还是没有说出一句话,便颓然倒在了地上。

“要怪……就怪他们身上的灵虎气息已经消散,就怪你也一样服下了泉水……”

魁梧的身躯渐渐变得干瘪。

那双充血的眼睛也没了神采。

站着的人跪倒在地上,身躯不断抽搐着。

血顺着地面融入石门,让石门越发璀璨。

随着卢义最后一句话落下,攥着他长袍的那双手终于也一齐落下。

只是却顺带着将那黑袍掀开。

露出了其中的身影。

那张面庞终于出现在众人眼中。

在这一瞬间,所有人都记住了这张脸。

他便是卢义!

是那个一直站在自己卢大哥身边的人。

也正是此人——杀了他们的卢大哥!

“卢义——为什么要这样做!”

“竟敢杀了卢大哥,卢义我和你拼了!”

“什么仙藏,都是假的……假的!卢义我要杀了你!”

那些山匪原本聚在一起等着卢俊的指示,瞬间从震惊中回过神,面带杀意地抽出刀剑就要朝着卢俊冲去。

但就在此时,却是忽觉脚下一阵剧烈摇晃。

那山石崩裂,摧枯拉朽般将掩盖住石门的枯树断枝扫落。

随着紫色流光闪烁,石门轰然洞开。

所有光华顷刻散去。

露出一条幽邃甬道,从外面看不见里面是何物。

在所有人回神之际,却见前方早已没有了卢义的身影。

“追,路就那么一条,就不信他能跑出去!”

“为卢大哥报仇!”

“仙藏就在里面,绝对不能让卢义得到!”

众说纷纭,有些山匪盯着其中的仙藏,有些却痛心疾首地要给卢俊报仇。

但不管怎么说,所有山匪都进入了那甬道。

外面再无任何动静。

……

方士心里轻舒一口气。

原本那一阵山石崩裂,连带着他藏身之处都差点暴露在众位山匪面前。

不过幸而那些山匪的注意力并没有落在他的身上。

虽然过程有些曲折,甚至连卢俊被卢义所杀都在他的意料之外。

但好歹结果未变。

他熬过去了!

那石门洞开之后,他分明察觉到所谓仙藏之内有某种气息在吸引着他。

但方士并未多想,毅然放弃了那细微的气息吸引。

深入其中不过是自寻死路。

接下来只消离开此处,到时候天高任鸟飞,又有何人能寻得到他。

心里正如此想着,打算离开此处。

却是不经意间看见了卢俊的尸体。

那尸体早已冰凉,卢俊惨白的面容扭曲在一起,甚至都无法辨认。

甚至在他的脸上还显露出一根根鲜红色细丝,细丝蠕动,隐有破体之势,看得方士心里发麻。

“果然,那种东西不是如此简单就死的了的……”他轻声自语,强忍着心中的不适,将卢俊尸身的那条手臂露出,“狂风寨……到底是一处怎么样的地方……”

此地一切太过玄奇,端是让他半响没有反应过来究竟该如何解释面前一切。

山匪之间的背叛、神秘的仙藏、以及那扇饮血的石门……

不顾其他,在他的眼中,卢俊手臂上正有一道玄奥印记徐徐散去。

那是对方的命数。

一切和方士心中推算无二,这紫气并没有帮人续命之效。

它只是掩盖了命数,并不能篡改命数。

看着那散去的命数,方士心里却是略微惊异。

若是按照命数所示,此人应当在三年前死去。

“究竟是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此人命数……是谁!”

方士心生警兆,迅速转身,却见不远处山石上,不知何时竟坐着一个布裙少女。

少女只有六七岁,一头黑发披肩,本应是恬静模样,但手里足有她半人高的短刀却将一切意境尽数斩断。

此人方士认识,正是黄岑,那个原本应该带着他逃离狂风寨的少女!

第十八章 黑山夜宴,阶下囚

被看守住的时间总是煎熬。

尽管他也知晓如今才过了片刻,但也如过去了数天一般。

方士自从知道自己已经无论如何也逃不走后,索性坐在了地上,仰着头看着那大汉。

经过观察他发现,这大汉虽然看上去木讷,但身子却分外灵巧。

只要自己稍有动弹,对方就会迅速做出反应。

但还是有一些疑点让方士放不下心来。

这大汉似乎从站在那里开始就并未说过一句话,甚至连眼睛都未曾眨一下。

仿若一个死人。

但死人又如何能动弹?

仔细想想也就放弃了如此荒诞的念头,或许是因为此人天赋异禀吧。

方士只能如此解释。

未及片刻,却是从那幽邃的山洞里传出一阵炸响。

紧接着便听见无数惨叫哀嚎,以及杂乱的脚步声。

有人要从里面出来了!

方士屏息凝神,浑身又提起了劲。

若是有山匪冲出来大闹一场,或许他还有机会离开。

至于体内的蛊毒,早晚都能解开。

在方士体内还有另外一股不知名的力量在抗衡蛊毒,所以倒也不怕其危及生命。

一道身影率先从山洞里窜出来。

只是那身形落入方士眼中,却让方士无论如何也高兴不起来。

来人浑身是血,两手不断在自己胸口抓挠,十指几乎入肉。

喉咙里沙哑地说着没人听懂的话,在见到方士的时候似乎眼中带着惊喜,朝着方士的方向跌跌撞撞地跑去,但还未走几步,却是径自倒了下去,在地上抽搐了记下便没了声息。

“喂你没事吧,喂!”方士呼唤着倒在地上的人,可对方并未再发出任何一点声音。

显然是死透了。

在此人的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未等方士细想,第二人已经从山洞里冲出。

只是此人也和方才出山之人一样,浑身染血,甚至都未曾发现方士的存在,只是一个劲地往外跑,最终直接脚下踏空,摔落山崖。

里面究竟发生了什么?竟让人做出如此癫狂的举动。

对于其中正在发生或者是早已发生了的事情,方士心中泛起一丝寒意。

又有三人连续从山洞里冲出,大声吼叫着。

其中一人朝着方士冲来。

但就在此时,一直沉默着的壮汉动了,地上插着的长刀挥砍,直接将对方斩去一条手臂。

那人惨叫一声,倒在血泊中。

“他都已经这样了,你就不能别动手吗!”方士不满地嘀咕一声。

但壮汉却依旧未曾有丝毫反应。

那人身死,便将长刀重新插在地上。

沉默如初。

并不是所有人都有机会从山洞中活着出来,而活着出来的人,却没有一个能活到最后。

起初方士对眼前感到惊恐,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也终归是麻木了一些。

直到看见最靠近他的那个人身躯搐动了一下。

随后便见一道血丝一般的线破开他的皮肤,轻轻蠕动着。

“原来……是这样吗?”方士不禁苦笑,原来造成这一切的人都是她。

“你们寨主年纪不大,杀人倒是从来不手软啊……”

他对着那壮汉说道。

但壮汉却并没有回答他的一丝。

方士也不恼,这些都已经习惯。

正是夕阳渐渐沉下。

地上的血迹逐渐干涸,但暮色落在地面上,依旧将那些痕迹映照得艳丽。

单调的脚步声,从山洞内传出。

不只是一个人,因为脚步声显得很杂乱。

从山洞里走出三道身影。

一身布裙的少女,在阳光下露出的笑容让方士不禁恍惚。

少女身后正站着那一脸呆滞的壮汉。

在壮汉的手里,提着一道消瘦的身影。

却是一个熟人。

就算如今是第一次见到此人面庞,但那身黑袍却是眼熟得很。

卢义!

那个引起混乱之人,打开了石门之人,如今却是一副凄惨的模样。

苍老的身影在夕阳下,暮色更重了。

“卢义,有一点本小姐姑且表扬你一下,居然可以瞒过我活到现在。”走出山洞的黄岑心情似乎很好,伸了个懒腰便面对着卢义,又指着倒在地上的一道身影,“自己诈死,然后让自己的儿子坐着寨主的位置,当真是好计谋。”

“那也……比不过黄寨主神机妙算,黄寨主一身本事惊人,我卢义心服口服……”沙哑的声音响起,带着颓然和无奈,卢义看着倒在地上的那道身影,虽然面庞已经扭曲,但依稀还是能辨别出究竟是何人,心中不免苦涩,“黄寨主,如今你要我卢义如何?要杀便杀了吧……”

“自然是要杀你的。”黄岑淡淡地说道,却是转身看着另一个方向,“不过不是现在,另外大哥哥……方才你都逃不了,别以为现在就逃得了了。”

“倒是我低估你了。”方士苦笑。

原本还以为黄岑与卢义对话的时候正是他逃离的最佳时机,而且一直守着他的壮汉也有了回到黄岑身边的趋势,但没等方士多做行动,却见壮汉灵巧地回到了他的身后,再加上浑身的蛊毒发作,更不可能离开。

看不见刀,却见得到刀影。

此时那把刀应该正悬在他的头顶。

“走吧,回去了。”

黄岑一声令下,两个壮汉分别将卢义和方士抗在肩上,随着少女离开。

方士与卢义之间靠得极近,只是对方似乎并没有与方士套近乎的意思,方士也未曾打算与他多说一言。

当初正是他将方士逃走的希望断送,如今自然无话可说。

不过这黄岑如此幼小,却仅仅依靠两人就将狂风寨里的人都解决了吗?

那山洞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方士好奇,他想问少女详情,但又生怕不小心触怒了对方。

这小姑娘喜怒无常,比寻常山匪还捉摸不透。

无奈只能闭眼休息,只是在闭眼的瞬间,却闻到一股特殊的气味。

方士心中暗惊,将视线落在扛着自己的那人身上,却见在那人脖颈处一道道红线缠绕。

果真如此!

他再次闭眼,不作他想。

……

道前突逢断崖,有木阁盘踞断崖之上,下有深渊幽木,上可见接天险峰。

木阁间云雾缭绕,倒也颇有古韵,仿若仙地。

只是在这些木阁入口处,却正立着一座石碑。

石碑上仅有二字——黑山!

黑山寨!

历经许久,眼看着天色完全暗淡下来,方士终于是被带到了此处。

眼看着有三名穿着黑衫的山匪靠近,少女一声令下。

“将这两人分别关着,今晚你们家寨主得了宝贝……得庆祝一晚,明日让你们见识一下你们家寨主的本事!”

“是,寨主!”

方士被其中一名山匪接手,拉着他的手腕就往前走。

此人却与那扛着他的壮汉不同,似乎……更增添了几分不一样的气息。

但终归是山匪,身上还是沾了不少的血腥味。

“走快些,再磨磨蹭蹭地把你腿砍了!”

前面的山匪猛地一拽,将方士的身子拽到跟前,打断了方士的臆想。

不知何时已经穿过一条甬道,两侧是幽暗的牢笼,唯一的光源就只有边上插着的火把。

“老实在这儿带着,明天就让咱们寨主好生招待你们!”

那山匪将方士推入其中一座牢笼中,关上铁门。

又狠狠地威胁了两句,便转身离开。

不久,此处便只剩下方士和那卢义两人。

至于边上的牢笼是否还关着其他人就不得而知了,起码在他目之所及,就只有关在他对面的卢义一人。

如今对于未来的自己生死尚不明确,倒也难得清闲了许多。

被蛊毒侵蚀的身子也逐渐适应那种疼痛,或许是黄岑那小丫头不再刻意地催动蛊毒,让他也好受了不少。

看着不远处的老人,方士倒也不含糊地打了一声招呼。

只是这声招呼在他人听来,却颇有嘲讽之意。

“我说你……居然有命活到现在?真是不容易呢。”

“活到现在又如何,反正早晚都得死。”

面对方士嘲讽一般的语气,老人此时却显得颇为平和。

让方士感到意外的同时,不禁心里也有些沮丧失落。

原本还想趁着对方也关着的时候讥讽一二,也对得住前些日子对方对他的照顾。

但现在看来,对方根本就一点也没有介怀的意思。

“你就不想继续活下去?”

“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继续活着又有什么意义?”卢义轻叹一声,整个人伛偻的身躯蜷缩在角落里,让人看不清他的面容,只是沙哑的声音还在继续,“我的孩子……我的仙藏……狂风寨……都已经没了,如今沦为阶下囚的我还能做什么?”

“也是,为了那什么仙藏你连自己孩子都杀了,真是作孽啊……”

方士一声长叹似有所指,却是继续问道,“不过那卢俊当真是你孩子?看他的样子似乎与你并不熟悉。”

“哼,黄口小儿又懂什么!”

“你!”

方士一时语塞,他没想到临末居然还被卢义反咬一口。

但马上他心里便平衡了。

终究是将死之人,计较那么多干什么呢!

虽然方士还未想到自己会是如何处境,但卢义却是必死。

就算如今方士连对方命数都看不见,但他就是有这一种感觉。

“罢了,方小友你若是想知道,我也便告诉你好了……”

一阵沙哑的怪笑之后,卢义咳嗽一声。

或许是苦于没有人陪他说话,却是将一些东西零零碎碎地说了出来。

以前收养方士的上一任守墓人说过,人在死前当真是无话不说。

这点方士深表认同。

因为畏惧,所以恐惧,所以想将一切都说出来。

第十九章 多年谋算,终成空

一  “到底你也不曾解开自己身上的毒,倒是给那些废物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终归还是要死的……你把那解药给了他们,却没想过给自己留一份?”

“那时候我只给过一人,哪里还料得到他居然把解药都分出去了!”

方士冷哼一声。

那个瘦弱年轻人与他做过交易,只是没想到对方那么快就背弃了他。

不愧是曾经的读书人吗?

每想及此事,方士便心里窝火。

“不过昨日还真有人与我们一说,说你小子想逃走来着,本来打算离开之前那你祭旗没想到最后一切布置都白费了。”

“山匪果然没一个好东西!”

方士怒骂。

“说来小子,你不也是山匪?毕竟你我可是结拜了。”

“我可不是山匪,我是大夫!”方士冷冷地说道,但犹豫了片刻,还是加了一句,“不过我以前还做过贼。”

“就你?毛都没长齐的看你偷了什么?”

“这个嘛……”

“我苦心经营多年,甚至都未曾与那孩子相认,知晓我与他关系之人不超过一掌之数,就连他也不知道……不过如今一切都毁于你手……”

夜里微冷。

偏偏是春初,牢笼里没有半点可以御寒之物。

方士在原地跑跳许久,终是累得不行躺在地上,一身热汗散去,反而比之前更冷了。

尽管不知道方士究竟有没有认真听,那卢义倒是并没有在意,只是自顾自地讲着。

“还记得那年正闹饥荒呢,我妻与我得了一子……这孩子倒是投错了胎,偏偏生在我们家里,本意是想将他卖给别人换口粮食,可谁知那人贩子歹毒,竟是盯上了我妻,可怜我与我妻糟糠之中七年,竟是被那人贩子给夺了去……”

“那孩子自然是没有卖成,留在身边也是一个念想,后来我打算去上京寻我妻子,可谁知见到妻子之后……才发现她竟是早已与那人贩子成亲生子,我仓皇逃回此地……走投无路步入衡山,机缘巧合之下加入了狂风寨。”

“你倒是没有杀了那两人?”方士不禁插了一句。

“自然是想过杀了他们,不过当时上京戒严,根本无从下手,只能离开……”

“原来如此,不过没想到你还是这样的一个人,去做山匪也没忘了带着自己孩子一起走,把他卖了岂不是还能得几个钱?”

“你以为我没想过?”卢义却是对此时丝毫不避讳,冷笑一声道,“当初那段日子真可谓惨……唯一的愿望就是活过能看得见光的每一天,就算是死了,也千万要死在梦里……那时候只要是能拿来卖钱的东西,哪里还管得了那么多!只是那时候我只身一人,真拿这个孩子去卖或许连自己都要把命搭进去!”

“何解?”

“说人话!要不是现在被关着非把你腿打折了,不过是读了些医书,装什么读书人!”

“咳咳,这又是什么意思?”

方士面颊微红,有那么一瞬他甚至都忘记面前之人是山匪,开始打起文腔。

只是瞬间,老人说出来的话便让他明白过来,山匪就算是临死,也变不了那本质。

“传说狂风寨里有一口泉水,可以强体魄延寿命,甚至可以成仙,长生不老!那时我便有了去狂风寨的主意,不过怕狂风寨里的人不接纳我,便打算献出我的那个孩子……”

“还真是一个好父亲。”方士不禁冷笑。

“随你怎么说,这孩子终究是我的,如何处置他那时我的自由!更何况……”

说到这里,卢义的声音渐渐变得低沉,情绪似乎有些黯淡。

“那是对她的报复,是报复!为何她要抛下我们,为何她要背着我做那种事情!更何况那时候人人朝不保夕,连自己都要饿死了哪里还管得着一个孩子,只要我能够加入狂风寨,只要我可以尝一口那泉水,又何止是长命百岁那么简单……”

“那最后你们狂风寨怎么没有将那孩子杀了?”

在方士的记忆里,狂风寨向来杀伐果断。

只是一个孩子而已,更何况那孩子连他亲生父亲都不要,又如何活到现在?

方士耳边,回荡着卢义的那句话。

那句话之后,四周再次陷入沉寂。

后来究竟卢义又说了什么方士已经不大记得,唯独那句话让他不禁心中一阵悲哀。

再次看着那道蜷缩在阴影里的身子的时候,却是不知不觉间带上了一丝怜悯。

在他的脑海中,那句话被不断地放大。

“也不是我自夸,那时候我长得还算不错,被当时的寨主看中做了面首……”

自然不需要自夸的,这也没什么好夸耀,甚至放在平日里只是耻辱。

却被他如此轻描淡写地说了出来,甚至在那句话说出后,卢义还有一种解脱的意味,长叹一声。

早年被狂风寨寨主看中,所以那孩子保了下来,成为卢俊。

尽管孩子的父亲并没有一点要留下他的意思。

但那孩子却依旧活着,直到今日再次被他的父亲杀死。

这个一直躲在背后翻云覆雨的人,竟也有如此不堪的过去。

过去的那段岁月,还真的是害人不浅。

方士又想到了自己的曾经,心里隐隐发颤。

一道声音在他的心底传来。

别再想别人的事情了,就连自己都是苟延残喘地活到了下来在。

闭目,稍待片刻便对外界没了知觉。

……

夜深,也不知深了几许。

熟睡中却被一阵呻吟唤醒。

睁眼,却见不远处一道消瘦的身影站在火光中。

边上插着的火把将他整个人照映得清晰,让方士很容易便认清了他。

是卢义!

只是此时的卢义却显得有些怪异,两只枯槁的手按在自己的脖颈,一双眼睛凸起,充满血丝。

“喂,你……你这是怎么了?”

“小……小子,看来我也到此为止了,不过你也快了……我在黄泉路上等你……”

沙哑的声音响起。

就在方士从地上坐起身子,皱眉看着那消瘦身影的时候,对方的身躯也在不断地颤栗。

火光照映着他的影子,落在墙壁上,那影子无风自动,不断扭曲着。

就仿佛在幽冥深处被业火灼烧。

卢义两手不断用力掐着自己的脖颈,就像是在自己了结自己一般。

他很痛苦,尽管说不出多少的话。

头不断地敲打着地面,额上已经满是殷红血迹。

斑驳的痕迹在脸上仿佛裂口。

“卢义,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那小丫头不简单……小子你命不久矣……嘿嘿……我的痛苦你也体会得到,一定会的!”

在方士眼中,卢义浑身正散溢着紫色的流光,那些流光正在迅速消散,而与此同时,在他手臂上某处正缓缓显现出一道玄奥符文。

是他的命数!

紫色的流光终究无法掩盖住他的命数,符文在他手臂显现。

他快死了。

方士眉头微皱,下意识地别过脸,但又情不自禁地将目光落在卢义身上。

淡淡地说道:“怕是蛊毒发作了吧。”

“那又如何,那小丫头想让我死,全在她的一念之间,你也快了,那小丫头连她父亲都敢动手,你别想活着出去!”

“何意?”

“说……咳咳,说人……话……”

伛偻的身躯渐渐地蜷缩成一团。

呼吸变得急促,却也越来越轻微。

未及半盏茶的功夫,卢义便瘫在地上,没了声息。

竟是死得这般彻底。

那位背后操纵狂风寨的存在,就这般死了。

死在蛊毒之下,甚至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蛊毒究竟是何物。

“若是你当初肯直接放我离去,说不定就把完整的药方给了你……”

在火光中依稀可以看见卢义的皮肤上一道道殷红的血丝蠕动,在他死后,有一根根血丝直接破开他的身躯来到体外,看得方士心中微寒。

此物便是蛊毒!

虽然不知晓蛊毒如何制作,但眼看着卢义痛苦地死去,他也不免为自己担心起来。

轻叹一声,他有些后悔未曾让那人也给他一份解药。

“终究是自作自受……喝点水就能成仙?世上哪有那么方便的事情。”

“不过那位上仙可是说过,我命数终结在三十岁,想来也不会轻易死在这里吧……”

就算不远处一人死,但方士还是闭上了眼睛。

卢义死了,那么什么时候会轮得到他呢?

方才卢义说过,他的性命就在那少女的一念之间……

那又是什么意思?

以及那蛊毒……本是南疆之术,缘何出现在这里?

当真是匪夷所思。

休息片刻,他起身望着四周。

发现此地除了自己之外再无他人。

便大胆地用身子撞向牢笼。

可惜浑身传来的剧痛还是让方士认清楚了事实。

这牢笼却是以金石制成,并非木头。

也不知黑山寨如何有那么多资源弄来金石牢笼,区区山匪要想搞来这些可不容易。

“黑山寨?黄岑?你们到底是什么人呢……”

颓然躺在地上,虽然刺骨的阴冷实在让他无法安心入睡,但好歹能让他休息一段时间。

正想着日后应当如何,却发现如今的自己根本没有一点办法。

被关在没有任何逃脱机会的囚笼里,只能等待着奇迹。

“怕是只有仙人才能来救我了吧……”

方士不禁苦笑。

他见过仙人,但也仅仅是见过而已。

堂堂仙人又如何会来救自己呢?

那位唤做云中君的上仙……应该早就离开了吧。

第二十章 云中紫气,解蛊毒

一  眼前一片黑暗,却是在黑暗中见到了那道熟悉的身影。

是一个穿着白色长衫的孩童,虽然年幼,那双眼睛了却带着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沧桑,仿佛在他眼里任何东西都是过眼云烟。

孩童立身一片黑暗,脚下的短剑绽放出一阵流光,看上去煞是神异。

是云中君,那位有过一面之缘的上仙!

方士心中不免激动,正想抱拳行礼,却发现自己根本无法操控身躯,就连说一句话都不行。

才意识到自己正在梦中。

明明身处梦境,却真切地意识到自己在梦里,还无法自发醒来如此感觉倒也奇异。

“起来,我在山下等你。”稚嫩的声音响起。

可是如何离开这狂风寨?方士心中不免苦涩,那牢笼金石做成,若是以凡力根本无法挣脱,他又没有打开牢笼的钥匙,就谈不上从此地逃离。

但这一念头才刚刚出现在心底,却听白衫孩童的声音继续响起。

“起来罢,门已打开……”

“上仙——!”

方士猛地一声惊呼,却是眼前黑暗一阵破碎。

睁眼的同时踩意识到,自己已经从梦境中挣脱。

方才那是真实还是虚幻?

堂堂仙人会为了自己前来搭救吗?

方士心里还有些不真实的感觉。

他下意识地走到牢笼的门边,伸出手点在门上。

铁门一阵咯吱的声响开启,让方士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在边上火光的照映下,这一切都是真实存在的。

如今不是在梦中,而这扇禁锢住他自由的门,就那么轻易地打开了!

“多谢上仙!”

方才想必是托梦之术,仙人手段滔天,进入凡人梦境应该也不是难事。

方士不知道那位仙人是否还在此地,便寻了个方向深深一拜,跑出了牢笼。

接下来只需要逃离此地,下山便好。

在山下,那位仙人还在等着他。

方士不敢怠慢,那仙人喜怒无常,若是让他多等,怕是会气极。

但也不知是不是错觉,随着跑出牢笼,他总觉得自己身上传来的那一阵疼痛的感觉越来越甚,甚至让方士生出停下脚步歇息一二的念头。

蛊毒还未解开,那种疼痛自然不可能完全消去。

体内的神秘力量也不过是压制住蛊毒的爆发,并未同时压下那种钻心的感觉。

“呃……啊……”

终于,方士还是忍不住将手上缠着的纱布解开,那只手猛地打在边上墙壁。

一阵酥麻的感觉,缓解了痛楚。

眼看着最后一排火把就在面前,穿过去就能看见完整的星空。

方士心中的喜悦更甚。

他迈开腿,朝着前方一步步走去。

点点殷红,从他的手指尖落下。

借着火光还能看见他手背上的一根根血丝蠕动。

似乎有什么东西要从他手上钻出来。

“还有一点……只要能撑过去……”

“我可不能死在这里,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去做,我怎么可以……”

喘息声越来越粗重,方士甚至觉得眼前的光景都出现了重叠。

一直到踏出最后一步,看见那一方斑点的星空。

他终于轻舒了一口气,浑身松懈了下来。

环视一周,周遭一片昏暗的山林,皎月垂落,映出不远处一道身影。

一袭布裙,俏丽的面容,以及那张脸上难以置信的表情。

……

“你是如何出来的!”黄岑的脸上惊诧之色一闪而逝,迅速换做一副笑脸,“大哥哥你还真是有一番本事,到了现在还强撑着……就不能安安静静地呆在那里等死吗?”

“怕是要让你失望了。”方士挤出一丝笑容,四下张望着,寻找一切可以用来当做逃离此地的机会,“哥哥我还不想那么快死。”

“人活着早晚都会死。”

“但既然都活着了,哥哥我还是觉得活得久一些比较好。”

方士冷眼看着对方,卢义说过少女一个念头就可以让人身死,这点他却是不相信。又不是仙人,凭什么一个念头就让人身死。

半响,面前的话,倒是让方士有些焦急。

自己身体快支撑不住是一回事,山下可是还等着一位上仙,若是让对方等急了……

回想起当初云中君挥手剑来的场景,方士就有种天穹之上随时悬着无数把剑对着自己的错觉。

“妹妹不如放过我,我此行便要离开衡山地界,若是不出意外的话,终其一生都不会再回来了。”方士继续说道,他不愿与少女多做纠缠,能简单让少女做出妥协倒也不失一个好方法。

但少女却只是笑而不语。

又过了好一会儿,少女笑道:“哥哥你可知我只消一念,你便会身死?”

“不知。”

“不若哥哥加入我黑山寨如何?在外面忍受饥荒之苦,倒也不妨在我黑山寨享福?”

少女的面色不变,但声音语气却已经变得阴冷。

加入黑山寨?方士从未有过如此想法。

山匪行事本就被他所恶,又如何忍受得了自己变作山匪。

“大哥哥若是觉得不满,妹妹还可以自荐枕席……”

“这位姑娘请自重!”

方士皱眉,他不知道为何面前少女会说出这种话。

自己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吗?

不过是一介大夫,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话虽如此,那黄岑却是面露幽怨之色,在月光下却是颇为动人。

“莫非大哥哥是嫌弃妹妹姿色?”

“只是不愿做那山匪而已。”方士摇了摇头,继续道,“更何况在下还听闻姑娘对自己父亲下手……”

“是又如何,但只要你加入我黑山寨,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不用再担心身死!”

“姑娘好意,方士承受不住,昔狂风寨皆无打动我之心,更何况黑风寨。”方士眉头微皱。

但黄岑也没有要放弃的意思。

“但我想上的东西,还没有一样是得不到的!”

“那不知姑娘看上了在下何处?”

“我……反正就是想要你!以诚待你,你又待如何?”

“姑娘厚爱,在下不受。以南疆之术残忍的手段杀人,又弑父之人,方士不愿与之为伍。”

“方士你根本就什么都不知道,如今只要你点头就可以获得更好的生活,莫非就这般放弃了不成?”少女冷笑,却是忽然暴起朝着方士冲去,一道寒芒闪过,方士身形朝着边上一闪,终究还是被猝不及防地砍中了左臂。

又是一道血痕显现。

少女的眼中杀机毕露。

方士喘着粗气,却是勉强露出一丝笑容。

“更好的生活?姑娘你蛊术惊人,怕是要将我杀了以蛊虫操纵我的身体吧,人都死了又何来更好的生活。”

从与黄岑相遇到现在,方士终于敢肯定蛊术的奥秘之一,便是操纵尸体!

当初阻止他的两个壮汉竟没有丝毫痛楚的感觉,也未曾有活人那般话语。

这只是因为他们早就已经死了。

“方士!”

方士话未说完,却听面前少女一声厉啸。

那双眼中充血,显得很愤怒,之前动人表情尽数收回。

似乎是触及了她心底的某些事情。

这不由得让方士无奈起来。

“若是冒犯了姑娘……请勿见怪……”

他正要解释一二,却听面前少女猛地一声怒吼。

“滚!”

“马上滚出这里!”

“别让我再见到你!”

虽然不知道她究竟发了什么疯,但既然黄岑并未再做阻拦,方士也乐得如此。

双手作揖,行了个礼便没入幽邃的山道中,只是片刻便没了踪影。

月光下的少女眼中闪过一丝凄楚。

她伸出双手,抚摸着自己的面颊,一声低叹。

“连你也嫌弃我吗……原本见面还以为你会和别人不一样的……”

“我不惜自身也要招揽你,你却以如此态度对我……”

“我爹是禽兽……你也不过是有了一副好衣冠不成……”

“呵……男人……当真是没一个好东西的!”

在她的手里出现一枚暗红色圆珠。

月光下散发着诡异的红光。

她一口将其吞下,随着一阵痛苦的呻吟,娇弱的身躯在月光下却是变得扭曲。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面容再次映在月光之下的时候,那张脸似乎变得成熟了些许。

“我要你死……”

“方士……”

……

蹒跚走在山道上。

看着远处的暗淡星空渐渐变得明亮。

东边显露出一丝红光,只是可惜如今方士眼前一切景物都变得重叠。

也不知是否是心中感念受之于身体,却是觉得浑身钻心的疼越来越甚,单是抬腿这一动作都要耗费他不小的精力。

身上一点点仿佛针扎,似有什么东西欲破体而出。

方士回想起那卢义死的时候光景,心里觉得有一些恶心,更是后怕。

莫非就要这般死了不成?

命数三十载,也不过是说的他最多能活够三十年罢了,三十年内死去也有可能。

方士怕了,他害怕就这般死去。

脚下一个踉跄,他跌倒在地。

就算心中求生欲再强也抵不住意识逐渐消散。

眼前,天光放亮。

仅有的一丝温暖落在方士的脸上。

在他眼中,光与暗之间有一线紫色。

方士伸出了手,就算他心里也清楚无法够着那一丝紫气,但还是妄图可以获得它。

“不想死……”

“我还有那么多想做的事情没有做……”

“我还没有去上京,还没有当上大官……”

“我的命——还不止是三十载!”

贪婪地吐息着,冰寒的风扎在他体内。

恐惧、癫狂、绝望……一瞬间复杂的情绪充斥着他的内心,最后留在方士心中的唯有求生的本能,吐息着外界的阴冷。

眼前那一丝紫色的流光,似乎是变大了些许。

渐渐地,在他的眼前只剩下了那一抹紫色。

这一刻,方士觉得自己整个人的存在似乎都已经完全消失,融入那紫色流光中。

一股寒流融入似乎在身体流转着,让他不禁放松下来。

这寒流与他体内那道神秘气息相仿,隐隐有共鸣之意。

所见一切一如从前那场梦境。

空中楼阁、龙凤交鸣……

宛若仙地。

此处是何地?

方士不知,但在见到它们的瞬间便无由得心生向往。

只是眼前那些终归不是实景,在数息后便尽数崩塌,在方士眼前的紫气散去。

初阳落在身上,罕有地让他觉得温暖。

浑身的剧痛在这一瞬间竟是完全消散。

自己活了下来不成?

念及至此,却是两眼一黑,昏厥了过去。

在春日照映下,一袭白衫的少年倒在路边,白衫上点点殷红。

几根血丝破开了他的手背,却是钻出许久都未有动静,直至最终化作一滩污秽。

第二十一章 盘膝吐纳,饮朝霞

一  一阵颠簸传来的眩晕感让方士不禁醒转。

就算如今身子已经虚弱不堪,但还是勉强睁开眼。

似乎是正午,刺目阳光径自落在他的眼中,让他又不由得闭上了眼睛。

“唔……”

“可算是醒了,若还不醒来……便将你丢在此处。”

稚嫩的声音响起,却是有些耳熟。

方士再次睁眼,眼前的光景变得暗淡了些,熟悉了四周亮度后,才发现一个瘦小的身影替他挡住了天穹上的光线。

他愣了半响,直至慌乱地起身,别扭地想要行礼,却发现浑身被某种力量束缚住无法动弹,只能瞪着眼睛看着面前的孩童。

破落的木制柴车在平滑的山道上前行了一段,砍柴人停下脚步,从方士身侧拿了一把斧子朝着边上的树林里走去,看着两人仿若无物,就仿佛方士只是空气一般,甚至连注视都未曾有过。

必定是仙家手段,方士心中暗暗钦佩。

既然如今已经或者,想必也是这位上仙施以援手。

就在如此念头经过脑海的时候,却见对方轻笑。

似乎是将一切都洞察清晰,包括方士的内心想法。

“当日仅仅梦中传你太上经的长生要诀,想来还未传与你吐纳之法。”

“上仙繁忙,在下自然不会有什么怨怼,还请上仙赐法……”

只是方士话音未落,云中君却继续道:“当初只是想见识一番,看看你这小辈在不知吐纳之法之后会是何种心情,又会做些什么事情,如今看来却是无趣,还是趁早将那吐纳之法给了你罢。”

“上……上仙何意?”方士一时之间有些愣神。

这位云中君是如此脾性不成?

虽知道是喜怒无常,但也从未将此事当做是戏弄,他当初还以为这吸纳紫气之法是要靠自己感悟。

但云中君却没有继续与他讨论这一话题。

“小辈倒是有些天赋,好歹未曾死于蛊毒,靠着信念勉强吸纳了紫气化解危机。”

“在下性命不是上仙所救的吗?”

“救你作甚!”谁知那云中君一声冷哼,顿时方士觉得仿佛整个人被无形之物重击,不免可偶素几声,面额也变作煞白,“你虽与我有一二因果,但也不过是挥手便可斩断的程度,我云中君又何辜为了救你沾染上更大的因果。”

“那我这是……”

“不过是自救,若是连我一面都无缘得见,又有什么资格妄图续命,未及三十载便了结了性命罢了。”稚嫩的声音却带着一丝沧桑,似在感叹,“你守我前世陵墓,我传你太上经了结因果,你习我吐纳之法,也自然不可能是平白无故。”

“还请上仙告知,在下应该付出什么。”

方士恭敬一拜,此时却并未有力量阻碍,成功地俯首。

抬头看着面前比他还小上几岁的孩童,方士心中却是不敢怠慢。

面前之人若是想了结他的性命,也不过是一念之间。

起初觉得让云中君等了许久,或许会让他生气,但目前看来,对方似乎并未有生气的迹象,看来仙人都是这般亲和。

“小辈你付出之物,我已获得。”云中君淡淡地说道,“不必多想,闭目凝神,我这便传你吐纳之法……此法乃是天台山灵猿吐纳日光月华时仿照而来,最具灵性。小辈切记不可外传。”

方士闭眼,便觉一根纤弱的手指点在他的眉心。

一道寒流闪过,在他的身上似乎是发生了什么。

只是一时半会儿还无法得知。

等到睁眼的时候,却见面前孩童已经站起身子。

“多谢上仙赐法。”方士拱手一拜。

虽然不知晓究竟发生了什么,但面对仙人,他还是尽到了礼数。

或许此法需要一些特别的感悟才能显露。

迟了半响,方士却是继续询问道:“不知上仙……以此法可否成仙?”

方士心中有些激动,若是此法可以成仙,那自己寿命又何止是三十载。

只是孩童却摇头。

“太上经的好处,就写在它的经文里!”

“锻炼身体,延年益寿!”

“但若是想成仙?那是绝不可能。”

方士闻言,心中那一股兴奋劲黯淡了些,但终归还是不甘地询问。

“既然如此,上仙可知晓如何成仙?”

“活得久了,自然就是仙。”那孩童只是摇头,“所谓修行法门,皆是假的,根本就不存在什么修行法门。这太上经长生要诀也不过是我们这些仙人编纂的延年之法,要说成仙飞升……却是夸大其词了。”

“原是如此……”方士不免苦笑。

原以为修行了那太上经,迟早都会成仙入圣。

可谁知不过是养生之法。

“还以为修炼了这太上经就能成仙……”

“只要你活得够久,自然可以触及仙人的层次,对你这小辈来说其实也不晚,只要活够三十载,我自然会来渡你……不过我却是好奇,在你眼中何谓修仙?”

“听坊间说书人讲过,什么体内结丹化婴……”

“当真是胡闹。”云中君不知何时已经走下柴车,来到山道边上,看着一方天穹,“体内结丹?只怕是得了结石,命不久矣!”

“那上仙可否告知如何成仙?活得久了的多了去,那乌龟王八也不见得一个个都是仙人……”

虽是辩驳,但方士自然而然地说话声音低了少许。

这算是忤逆仙人吗?

在说出这句话后,方士就后悔了。

但此时后悔也无济于事,毕竟云中君早已听入耳中。

那云中君也不曾露出恼怒之色,反倒是轻笑一声。

“活得久,意味着见识多。看惯了世间百态,心中无欲无求……便以人心通天心,渡过那三灾便可羽化成仙。”

“那上仙……”

“小辈日后打算如何?”

“去上京!”方士未曾多想便答道。

“上京不错,不过鱼龙混杂……小辈去那里作甚?”

“自然是去考取功名,好不容易下山一回,自然不会辜负了这一次机会。对了上仙……”

方士还想继续追问,却见面前一道白色流光闪过,绚丽的光让他几乎失神。

回过神来的时候,才发现面前的孩童已经离去。

他心底还有太多的疑惑。

只是可以回答他的人已经走了。

远远地看见山道上一道瘦弱的身影渐渐离去。

只留下一句感叹。

“小辈切记……若是三十载未死,我来渡你……”

“三十载……”

这个期限对方士来说并不算长。

如今他的年纪来说,已经活了大半个三十载。

回身看见四周并无人影,方士跳下柴车,便顺着山道向上走去。

此地看上去眼熟,应当是从前上下山走过的一条小径。

所以方士打算独自一人行动。

又想起山道上远去的身影,他心中不禁有些感慨。

“仙人也爬山吗?难道不是御剑飞行……”

……

在林间绕了许久,却是回到了那座山巅。

破落的庙堂摇摇欲坠,尽管仅仅离开了数天,但对于这座破落庙堂来说,仅仅数天就可以腐朽成这般模样。

终归是存在了太多年月,只要没人打理就会迅速衰败。

或许再过个一两年,甚至都不会再有人记得这里,也不会有人知道此处曾经埋葬了一位仙人。

走入庙堂,四处翻找了好一会儿,方士终于颓然坐在庙堂正中。

颇为沮丧地望着天。

他终于清楚那位上仙说的付出之物是什么。

藏在庙堂各处的私房钱却是不翼而飞。

平日里又有谁知晓那钱在何处!

就算是真正的盗贼来了也会留下几个铜板。

但如今却什么都没有。

方士想象着那道稚嫩的身影一脸严肃地掰开藏钱的砖头,自然地将那些之前的物件收入囊中。

“我这是遭了什么孽……”

闲来无事,也是这些日子以来第一次感到清闲和活着的美好。

方士径自躺在地上。

早春有些冷,却及不上心中升腾起的暖意。

也不知是躺了多久,待走出庙堂,却是已经黄昏。

“朝饮紫气,夜观晚霞……”

“这晚霞……”

西边日落,只剩下一片未曾褪去的火烧云。

星辰逐渐将深红化作暗紫,最终只剩下漆黑。

一直到方士觉得浑身一愣,猛地打了个喷嚏,才颇为不甘心地回到庙堂。

过去许久,他什么发现都没有。

在庙堂中独自原地跑了许久,才沉沉睡去。

睡前运动,这是太上经中所述。

既然是上仙赐予的养生之法,自是不必有所质疑。

……

朝日初升。

坐在青石上的方式徐徐睁眼。

顿时觉得心中一片空灵。

他张口,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在他的眼前是一片紫色流光,散发着氤氲之色。

吸气,便如大鲲入海,紫气流浆。

一丝凉意顺着他的呼吸,在他体内流转。

吐气,又如巨鲸戏水,深远流长。

及睁眼,初阳早已升空。

目之所及也未有紫气。

方士心中疑惑,方才那感觉应当是将紫气吐纳如体内,只是那些紫气又很快随着吐气离开了他的身体。

吐纳之法也并未有丝毫记忆,只是盘膝呼吸的时候会下意识地施展。

对此方士也不过是有了一种冥冥之中的感觉。

看着面前的远山,方士觉得他眼前一切似乎都发生了一些改变,但若是细细品味,却觉得没有任何变化。

正待起身,却是腹间一阵饥饿感。

才想起许久未曾吃饭。

收拾了行礼,便朝着山下走去。

下山寻一处村子吃顿饭。

也好继续赶路。

如今方士两手空空,倒也不会耽误了行程。

不过在山道边上也摘了几枚野果,也好到时候以物易物。

第二十二章 摇身三拜,少年行

一  正闹饥荒,却是由于连年大旱。

就算紧靠着衡山,也少有人上山打猎为生。

山上多野兽,也多危险,更何况传说山上还住了仙人。

少有人胆敢冒着触怒仙人的风险上山打猎。

也少有人愿意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所以就连衡山周围的村子也遭受极大的困境。

临近山脚,却见道旁的树木几乎都被砍伐一空,光秃的山石露在外头,甚至是一些菜刚刚长出枝芽的小树也被砍倒丢弃在一边,煞是凄凉的光景就落在方士的面前,但方士却并未有丝毫动摇。

这些树木除了用作修缮居所以及日常生火之外,更多的却是作为食物。

也亏得饥荒蔓延到衡山地界才不过十余年,若是再过个十多年,甚至一座山都要被山下村民砍伐殆尽。

当真是生错了年岁。

方士心中唯有这一点感慨。

远远地在山道尽处看见村口,这村子还未被山匪光顾,道口还来往着行人。

甚至还有几个年岁不大的孩童在道旁嬉戏,互相丢着小石子,也不知是在玩些什么游戏。

见着了正常的村民,方士的心底也无由得生出一丝暖意。

如此才是生活,如此才应该是他应该见到的世界。

虽然平凡破落,但没有争吵喧嚣。

就连逐渐看得分明的茅草屋都显得如此喜人。

正这般想着,却是忽觉脑后一阵刺痛,方士下意识地往脑后一抹,放到面前却见手里一撮黄土,转身却见三两个孩童正攥着沙石,做出投掷的动作,眼见方士转身,连忙怪叫着逃回了村子。

“小孩儿别跑!”

“啊——山匪来啦!”

那些孩子头也不回,口中还夹杂着让方士哭笑不得的言论。

自己什么时候成山匪了?

而且就他这长相,方士自认为根本不会有人将他联系到山匪这二字上。

“一群熊孩子!”方士心中暗骂。

但也无可奈何。

如今这村子里连个私塾也没有,孩子们甚至都朝不保夕,哪里还学什么礼仪。

甚至他们连自己的名字都不知道如何书写。

毕竟只是山边村落,又是如此混乱年岁。

待走到村口,却见村子口围聚着十多个手拿锄头或镰刀的成年人。

或许也是这村子里所有有力气的成年人了。

他们正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前方。

也就是方士所在的方向。

方士被他们盯得心底不住发颤,脸上勉强露出一丝尴尬的笑容。

“那……那个,几位聚集村口是在作甚?在下几日未来,莫非是得罪了诸位……”

“二牛兄?铁柱兄?”

“我还给你们带了山果,早上才摘了的,新鲜得紧。”

他迅速从人群中寻到两个熟悉的身影。

这村子方士是来过的,而且还不止一次,在衡山脚下由于医术高超,他也有一些名气。

那唤作二牛和铁柱的两人曾经与他聊天,相谈甚欢。

只是今日也不知是怎么了,看着方士宛若两人。

但好歹方士已经走到他们面前,距离人群也不过是三两步的距离。

莫非他们并不是针对自己?

若是如此,倒也罢了。

方士的心底不禁放松下来,脸上尴尬的笑容也渐渐收回。

只是才继续向前走了几步,却闻一声厉喝。

“大胆山匪,亏你还敢过来!”

“站住!”

锄头镰刀指着方士,让他再难前进一步。

方士脸上神情一滞,眉头微皱。

看着昔日曾有一些恩义的二牛铁柱两人,发现他们的神情与其余村民一般无二。

“这……这是怎么了这是,是我啊,方士!就是那个住在山上的大夫,你们莫非都忘了不成。”

“哼,自然是知道的,不过你方士早已是山匪,又有何颜面出现在这里!”

“山匪?在下倒是被山匪抓去了几日,不过这什么时候就成山匪了?”

方士正要辩驳一二,却见不远处人群里走出一个瘦弱的身影。

一个看上去仅有七八岁的小男孩,虽然换上了一身干净的衣衫。

却是熟人。

那个唤作狗蛋的少年。

在狂风寨曾经与他相处过几日,几次三番地想要了他的性命。

虽然最后靠着他逃了出去,但方士心中却总有些膈应。

如今再次见面,他的心里却生出一丝欣喜。

刚想让对方帮忙澄清,却见到小男孩眼中深沉之色。

心里暗道不妙。

许是试探,方士轻咳一声。

“却是不知你们为何将在下唤作山匪?”

“帮着那些山匪治病,不是山匪还是什么!”

“被你治好的人今后又有多少会死在他们手里,方士你不是人!”

“滚,马上给我滚!”

方士话音刚落,却是群情激奋。

一些人甚至已经挥动着手中之物,落在他的面前。

他心中不由得一阵恼怒。

刚要说一些什么,却再次与不远处小男孩的目光交织。

造成如今这幅局面,应当都与那孩子有关吧。

明明是自己救了他的性命。

再看平日里那几个熟悉的面庞,他却是心中一阵轻松起来。

自顾自地笑了一声。

“罢了,既然此地不欢迎在下,日后在下也就不来了。”

“诸位乡亲们,日后山高水远,后会有期。”

方士后退几步,拱手作揖。

心中细想片刻后,却是继续道。

“此番多谢乡亲们手下留情,若是日后在下于外面闯出了些名堂,再来回报诸位。”

“杀千刀的玩意儿,别再回来了!”

“看在往日的份上不杀你!”

“咱们边上几个村子里的人都通过气,别想再去祸害其他村子!”

“后……后悔无期!”道边一个才刚刚学会走路的小丫头探出脑袋,尖声尖气地叫着,这孩子和方士学过几天写字。

“陈鸭蛋你说错了,是后会……罢了……”

折身,轻抚左臂。

虽然被长袍遮盖,却依旧传出撕裂般的疼痛。

方才也不知是被谁的锄头顶到一下。

想来这村子里还有几个人没有交过看病的诊金,又有几人服用的药快没了。

还有几人又得了病……

但这些似乎都无所谓了。

一身白袍的年轻人渐渐消失在道路尽头。

激愤的村民们停住了嘴。

七八岁模样的孩童双拳紧握,看着那人消失的方向。

“二牛哥,我……我想……”

“狗蛋,怎么了?放心吧他不会再来了,那小子平日里一副文文静静的样子,没想到居然是山匪,当真是看错了他……你们村子里的那件事情就别介怀了,从今以后就在咱们这里好生住下!”

唤作二牛的年轻人摸了摸小男孩的头,转身便要离去。

但小男孩依旧杵在原地。

良久,却是看着天穹轻语。

“我想习武,想做捕快……”

只是此话未曾被任何一个人听见。

……

道旁的树木已经露出嫩芽。

再过几日便可见稀疏的翠绿。

尽管是饥荒,但此处终归还是山林之地。

沿着这条道一直往前走,便可离开衡山。

在这条道上,正有一道消瘦的身影。

是一个穿着白色长袍的年轻人,看上去也不过二十岁出头。

许是逐渐远离衡山,道上也多了一些车马。

也有些人带着疑惑的眼神看着那年轻人。

毕竟走上这条道也就意味着要离开衡山地界。

但离开衡山却不是一件小事,没有代步工具,怕是走到死都未必走得到尽处。

更何况这年轻人也不过背后背着个粗布包裹,一身行头除了身上衣物干净一些之外,再见不着任何让人看得上眼的地方。

前路遥遥,这年轻人有待如何?

也有一些好事车队专程停下相询,让那年轻人上车。

只是年轻人却婉言谢绝。

眼看它日升日落,却是七天后。

在道旁新叶竹简将四周遮蔽得再也看不见远方的时候,那年轻人终于停住了脚步。

回转,躬身,两手作揖。

面对着某个方向深深拜了下去。

口中却是呢喃着。

“老头子你曾经说过,我们是守墓人,三十载之内我必须寻个与我一般的凡俗孩子,传承这一脉,世世代代守护这仙墓,可现在仙人已走,再无仙墓可守,这守墓人也不必再做了吧。”

起身,再拜。

“衡山是一片仙地,方士得以存活至今,也多亏了此山。方士又得以习得一身本事,更是因为衡山。虽此番衡山弃我,在下却弃不了衡山……若是有缘,待方士求得毕生应有功名,再来拜山。”

再次起身,却又深深地拜了下去。

此番,年轻人眼中却尽显恭敬。

“上仙行事讲究因果,在下若有幸活过三十载,定要让上仙传授成仙之法。届时还请上仙切莫拒绝。方士能有活下来希望,皆靠上仙之恩德。”

三拜礼毕,引得周遭人惊异的目光。

年轻人再次折身,却是朝着道中招手。

拦了一行车队,与领头之人交谈了几句,从怀里拿出几枚山果。

便径自上了后方的马车。

一袭白袍隐没,车队扬起一方烟尘,徐徐前行。

在车队后方,却是一座山。

延绵不知几万里的衡山,那座山上有无数传说,甚至传闻有仙人隐居。

从未有人越过那座山,所以神秘。

所以更让人向往。

但今日,却有一人离开了衡山。

他唤作方士,原是那衡山上的守墓人。

守的是仙人墓,但那仙人却早已离开,他也不再是守墓人。

面对着那巍峨青山,径自三拜,此行便了却了他的心中念想。

“上京,我来了!”

他拉起马车车帘,看着外面流转的光景。

初春,正是一片绿意。

看着窗外之景,似乎心中一切愁怨都烟消云散了一般。

头有些晕,方才与车队当家小酌一杯,却是不胜酒力,败下阵来。

到了喝酒的年纪,他却是初次沾上这杯中之物。

不禁苦笑一声,落下车帘便昏沉睡去。

任外边风光绮丽。

衣垂袖,三俯首,因缘了却别青松。

命将尽,却何从,不若杯酒往梦中。

殊不知那道边有一卖炊饼的小摊,小摊前正站着一个六七岁模样的孩童。

孩童正抓着炊饼啃,一副饿了三天的狼狈模样。

“我说小弟弟,你若是再吃下去我可就没钱赚了。”炊饼小摊的主人一脸苦笑,方才只是见这孩子可怜给了几个炊饼,谁知那孩子自打张开嘴就没停过。

孩童轻哼一声,从怀里掏出一块木牌丢给那小摊主人。

口中含糊说道:“此乃仙家长生牌,衡山之物。拿去卖也能卖个好价钱,抵你这儿几个炊饼了。”

“衡山?小弟弟你可别框我。”

“爱信不信,我这儿值钱的只有这块牌子,要不?”

小摊主人一把抢过那木牌,却见木牌上正篆刻五字——太上云中君。

给了木牌,孩童趁小摊主人不注意,又拿了一块炊饼。

飞也似地跑走了,引得那小摊主人一阵怒吼。

……

崎岖山道尽处,有一洞府。

传闻为武仙留给后世之遗藏。

却终究被山匪寻来,占为己有。

只是前日占据此处的山匪被尽数屠戮,却也有那么一段时日成了无主之地。

但就在今日……

“大姐说了此地有仙藏可是真的?”

“别废话了,大姐说要在太阳下山之前把洞里的东西取出来。”

“可咱们昨天不是已经来过,里面还有一道暗门也不知道要如何打开……”

“大姐说了有办法,咱们也别闲着抓紧时间干活吧。”

两个精瘦的山匪正站在洞口,稍作迟疑,却也不敢继续怠慢,没入洞中黑暗。

只是未及数息,却听见两声尖锐的哀嚎从黑暗中传出。

那两道声音只是尖叫,未曾说一句话。

随着时间的推移,尖叫的声音也渐渐变得低沉,直至完全消失,再也没有人从山洞里走出。

待日暮,却是从洞中隐现灰色雾气。

隐约可见雾气中一道身影。

在洞中还依稀徘徊着渗人的怪笑声。

“男人……呵呵……啊哈哈哈……”

第二十三章 林间古刹,一夜雨

青砖,灰瓦。

雨幕。

黑漆的门边老柳树再度长出了新叶。

但料峭的风落在身上还是难掩去年年末的阴冷。

门外正站着两人。

一人穿着朴素的白袍,看上去也不过二十岁出头,相貌还算俊朗,只是一身风尘看着有些萧索。

另一人却是青衣白衫,黑发以木簪系在脑后,一身儒生打扮的中年男子。

中年儒生两手作揖,拗口地对面前之人说着。

“还请兄台见谅,此地窄小,实在是没有地方腾出来给兄台暂居,若是兄台不弃……倒也可以来此地读书习字。”

“请教先生,听闻这澹台书院有名额去上京终试,可是当真?”

年轻人拱手行礼,面对前人丝毫未有怠慢。

中年儒生点头,便算是回答了他的问题。

“不知在下可否拥有此名额?”

“大凡在我澹台书院学习之人,皆可拥有此机会。说起来我们澹台书院也不过是拥有去青州的机会,到了青州还得再参加一回考试才能最终去上京。”中年儒生看着面前的年轻人,却是眉头微皱。

虽是好心解释,但心底也有了一些不耐烦。

恰逢正是就近读书人来书院备考的日子,书院里原本备好的几间房间早就客满,又哪里来的多余房间给更多外人住,只是面对那些前来寻求住宿的书生,读书人的矜持又让他不好明说,只能循循善诱。

看着面前中年儒生的模样,年轻人嘴角却是微微扬起。

“如此便好……既然此处已经没有空余房间,不知先生可知道还有何处可以借宿?这澹州什么都好,就是物价太贵,居大不易……”

“先生二字着实不敢当,不过西边儿有一古刹,若是兄台不介意可以去那里一看,那古刹供奉着月天司,若是入试前一拜,说不定兄台就高中了呢。”

“若是相信什么鬼神,还来这儿读书作甚。”年轻人不禁嗤笑。

“兄台如此可是不对,对那鬼神虽说要远之,但还是尊敬一些的好。”

那中年儒生如此说着,却是板起了脸。

年轻人拂袖,也不多言。

便要离开。

只是才刚转身,却听身后再次响起中年儒生的声音。

“不知兄台姓氏?近些日子那些匪类太多,若是明日来我澹台书院听课,却是可以直接报出姓名以免不必要的误会。”

“在下姓方。”年轻人未曾回头,只是停下了脚步,将他的名字说出,“方士,字尘仙。”

“现在这世道,敢姓方的人可不多。”

“这也是无可奈何,家父给的姓氏,莫非还改了不成。”

“如此……明日便恭候方兄了。”

雨还在下。

年轻人打着伞,身形渐渐在雨幕中变得模糊。

中年儒生站在雨里,看着那年轻人消失的方向。

却是不由得笑出了声。

他姓方?

他居然还敢姓方?

若是他日后当真去了上京,也不知会变成何种样子。

但一切都未曾是定数,日后的事情,也不好多说。

拍了拍滴落在肩上的雨滴,中年儒生退回院内。

……

此地乃澹州,百年前大儒澹台朔在此创办了澹台书院,直至今朝。

虽百年经营澹台书院比之从前要破落了许多,但依旧是就近读书人向往之地。

而这其中就近的读书人,正包括了方士在内。

一心想去上京闯出一番名堂的他,第一站便是澹州。

只消在澹州的澹台书院获得一份名额,就有机会去上京一展宏图。

但首先要解决的却是食宿问题。

方士不是仙人,自然做不到食五气饮西风。

好在那中年儒生口中所说的古刹就在郊外不远,沿着一条道便能察觉。

未曾临近,却已经听见从古刹中传来的朗朗读书声。

待站在古刹前,方士却是觉得他正面对着一位亘古存活的老者一般。

这前方堆砌的一砖一瓦,仿佛都承载着岁月。

单是站在青阶上,都觉得此处每一寸都有着数不清的故事。

笔直的长阶边上,每隔一段距离便安置了一尊石制塑像。

塑像面容已经模糊不可辨认,上面裹着青苔。

长阶尽处是曾经恢弘的庙宇,只是也经不住时间的摧残,虽然常年有人修缮,但还是透着斑驳。

方士不禁弯下腰,蹲在其中一座小巧的塑像面前。

塑像只有及膝那么高,看上一眼,却似心中所有杂念都抛却了。

一片宁静。

直到身后一道沙哑的声音响起。

方士才回过神来。

“……此为阶仙。”

“大师。”

他起身,却在起身的瞬间不禁有些头晕,脚步紊乱差点滚下石阶,好在被面前之人一把攥住衣袖。

“多谢大师了。”

定睛一看,才见面前站着一位与他差不多高的老人。

老人一袭白色长袍,手里还持着一杆杖木。

有那么一瞬的错觉,让方士觉得面前的人并非凡人。

本想一窥对方命数几何,却是按捺住心中冲动。

窥视他人命数,总是不大礼貌的,就算对方并没有丝毫察觉。

直到对方单手行礼。

“老朽乃此地方丈,施主可是要来借宿?”

“原来是方丈大师。”方士拱手,“却是不知……方丈大师是如何知晓,在下要来此地借宿?”

“如今的读书人来此地,不是为了拜神仙就是为了借宿,瞧你一身风尘还背着行礼,自然是借宿了。”那方丈轻笑,倒也没有遮掩全都说了出来。

这方丈也是好眼力。

方士心中暗自嘀咕一声。

却是有些尴尬地点了点头。

“不知此地可有……”

“自然是有,施主请……”

两人一前一后地朝着石阶尽处走去。

方士觉得四周氛围略微有些僵硬,却也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

最终还是干咳一声,问道:“恕在下孤陋寡闻,不知方丈大师可否告知那阶仙是何物?在下从前并未见过此物。”

“阶仙,便是阶仙。”苍老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空灵,似在回忆着,“他们是方外之物,是仙人……不过施主是读书人,此类估计是不信的了……”

方士撇了撇嘴,没有继续多说。

虽然他也将不语怪力乱神挂在嘴边,但真切见识到仙人之后,早已将心中那些话抛之脑后,平日里搬出来也不过是方便与别人交谈。

唯有他自己心里清楚,仙是真实存在的,甚至就在他的身边。

走到古刹门前,方士便见有两个模样俊俏的小僧朝他走来,摆手示意跟着他们。

而老方丈也淡淡地说了一句:“带他去休息吧,舟车劳顿许是累了……”

两个小僧未曾对那老方丈说的话给出回应,倒是让方士不禁有些无奈。

老方丈脾气似乎不错,只是平日里应该也没人会听他说话。

真不知道什么时候这老方丈就会被那两个小僧篡了位。

“看来做方丈也是辛苦……”

……

两个小僧将他引入一间稍显古朴的厢房。

虽是简陋,但也算得上干净。

一路上小僧也将这古刹里的一些规矩告知了方士。

方士在此地居住不需要支付任何的金银,甚至古刹还免费提供食宿。

但却有一点必须遵守:每日须得完成修整寺庙的工作。

看来是将来此地借宿的读书人当做苦力了。

不过这点方士却有些不大赞同,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又如何能修缮这古刹?

怕是越弄越糟的结局。

但这些和方士已经没了关系。

既然是住在这里的代价,只消遵守就好。

扫视厢房一周,却见里面仅有一张方桌和两张床。

其中一张床上已经坐着一人。

那人长得有些微胖,捧着一本书正摇头晃脑地读着。

许是方士进入的动静太轻,直至此时他还未发现方士的存在。

“这位兄台……”方士垂拱作揖,却丝毫未曾打断对方读书的状态。

“兄台,在下方士,字尘仙……不知兄台……”

“兄台?”

见屡次沟通都无法让其回神,方士才终于放弃心中那不切实际的想法。

看来打招呼这件事就只能作罢。

斜眼凑近一看,发现对方正在读一本史书。

这史书讲的是别国历史,读起来也有些索然,也不知此人是如何沉浸其中的。

再看此人面容,却是与他一般年纪。

颓然坐在另一张床上,他也索性从包裹里拿出一本书,细细看了起来。

这是一本医书,他从云中君墓中获得医书中的一本。

去上京路途遥远,他能带的东西也不多,只好将最有用的带上。

窗外雨声渐渐地大了起来。

天色也变得昏暗。

方士点亮了床边的一盏油灯,继续看起书来。

只是才过了片刻,却是忽闻一声惊叫。

“大胆!何方妖孽显形,还不给你家高爷爷跪下……啊!”

“娘啊!这床欺负咱!哎哟疼死我了……”

顺着那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却见那微胖的年轻人已经匍匐跌在地上,那本史书摊开摔在别处,原本稍显霸气的第一句话,在第二句话紧接着说出口之后,却是变得有趣起来。

方士忍着心中的笑意,拱手相询。

“这位兄台……没事吧?”

“没……没事,哎哟这次可是摔惨了……”

微胖的年轻人揉了揉胳膊,重新坐回床上。

却是以警惕的一双眼睛看着方士。

两人沉默半响。

就在方士觉得自己似乎打扰到了对方,而对方应该生气了的时候,对方才沉声道:“你是何时来的此处?”

“来了好一会儿了!”

“你……你到底是人是妖?”

“自然是人。”

“真是可惜……”微胖年轻人脸上露出遗憾之色。

那微胖的年轻人有没有生气方士自然是不知。

但方士却是知道,他已经有些生气了。

窗外的雨还在不断地往下落,打在砖瓦上让人有些心神不宁。

烛火摇曳,照映出两人的影子,黑色的影子在墙上随着烛火扭曲。

倒真有几分妖魔之意。

第二十四章 澹州一绝,万神曲

微胖的年轻人姓高,起初被方士悄无声息潜入房间的手段吓了一跳。

但未及半响,却是已经完全冷静。

一盏茶的功夫,却是已经与方士热情地攀谈起来。

此人健谈,起码在方士眼中,此人自从开始说话后连歇口气的时间都未曾被发现。

甚至有些话方士还未给出回答,他便已经迅速转移到另一句话上。

思维之跳跃,惊为天人。

“在下姓高,高升,字云竹。”

“方士,字尘仙。”

“方兄名字倒是不赖,难不成家里还出过道士?倒颇有仙韵。”

“未曾出过倒是,只是名字是家父起的,却也未想过那么多,只是高兄怎的不问为何在下姓方?这世道敢姓方的人可是……”

“方兄自己都说了,名字是家父起的,若是自己的名字还去更改,却是犯了大忌。”

“啊哈哈……”

灯影恍惚,尽管入夜已久,但并未有熄灭的迹象。

起初还有穿着长袍的僧人敲门提醒,但久而久之,也就没有人再来打扰他们。

方士本想今夜好好休息,多天舟车劳顿,如今有一张床可以休憩自然是最好的。

但另一边的高升却并未有如此自觉。

本想不顾对方的话语睡觉。

细碎的耳语却不断地充斥子啊方士耳边,也让他变得越来越清醒。

最终他还是从床上坐起身,与对方聊了起来。

“方兄是哪里人?看这身打扮,似乎也不是澹州地界。”

“在下家住衡山,近些日子才来此地澹州。不过高兄似乎也不像是本地人。”

“废话,本地人还用得着住这里!”高升提及此事,却是脸上有些无奈,颇为懊恼地一拳打在床上,幸亏他只是虚胖,一介书生也并未有多大力气,没有将这张木床打散。

两人简单地诉说了各自来历。

方士只知对方家里是做生意,好不容易出了个读书的料,据说澹州的澹台书院提供考试较为简单,所以才来的这里。

但对于家里做的是什么生意,高升却是闭口不谈。

似乎有些忌讳。

方士自然也没有多问。

亏得没了睡意,细想那高升初次见面时候的举动,方士继续问道。

“说起来在下来的时候发现高兄正在看书,高兄在看什么书?怎的如此沉溺。”

“怕是方兄不信,看的是《万国志》!”

“《万国志》?那可是禁书……”

“嘘,你小声点儿,被别人听见了以后我可怎么混下去!”

高升压低了声音,却是得意地将一本看上去稍显古朴的书籍在方士眼前晃了晃。

方士并未再多说一句,只是沉着脸。

他实在是没想到居然会在这里见到《万国志》这本书。

“禁书又怎么了,那也是人写出来的,写出来的东西却不准有人看,实乃滑天下之大稽!”高升低声辩解着,将那本《万国志》收回身后被褥,许是生怕被外边忽然闯进来的人看见。

但在方士眼里,却是觉得他有些装模作样。

《万国志》确是史书,只是记载的乃他国历史,甚至还有一些比较偏门的治国之道,由于其中思想与如今陈国思想不符,故而被列为禁书。然而终归是禁不了所有,譬如面前这高升便不知从何处寻来一本。

对读书人来说,却也并不会在意所谓禁书。

只是读了禁书之人,大多不会有什么出息。

那些上京的士大夫们谨慎,察觉有儒门弟子读了禁书,便不会再让他仕途继续往上走。

“你家里人辛辛苦苦让你来这儿读书,若是被他们知晓你竟是看了禁书岂不是什么都白费了。”方士却有些无奈,他好心规劝,但高升却一副淡然洒脱的样子。

“著书无罪,著者无罪,不过是错了时代而已。倘若千百年后有一明君使得百家畅所欲言,又何以生出此等悲剧。”

问及原因,却迟迟不肯回答。

只是方士住嘴不再询问,那高升却又有些不耐烦,忍不住将话说出口。

“其实是觉得那里面的故事比较有趣,方兄你是没看过那书里边儿讲的,别国帝王士大夫发生的那些事儿当真是百闻不如一见,不若你也来这儿看上一眼如何?”高升循循善诱,“里边儿故事可是当真有趣,看了一眼就会发现咱们陈国的那位还算不错……”

“又是诽谤君上又是看禁书……高兄倒是胆子大。”

方士苦笑,却是将头侧过去,不再看着对方。

那高深还想继续说下去,却闻方士的声音悠悠响起。

“这《万国志》我曾有幸拜读,著者确是经世之才,可惜临末还是安上了个逆谋的罪名,据说是在齐国被杀了头。”

“原来方兄也见过此书,当真是在下知音……”

困意不经意间袭来。

已是深夜,方士长舒一口气,闭目躺在床上。

此时也顾不上身侧的聒噪。

最后只是听见那高升不知何时从《万国志》直接聊到精怪。

两眼一闭,便昏沉睡去。

……

虽然外边还下着雨,但终归还是要外出的。

今日说好了要去书院学习,不管如何都得到。

洗漱完毕,方士看着不远处另一张床上的微胖年轻人,无奈地摇了摇头。

也不知他昨夜究竟几时睡下。

如今却是颓然瘫在被子上,和木床完全地融合在一起。

不论方士如何叫唤都未曾起身。

甚至连一点答复都没有,若非还有呼吸,他都以为对方已经死去。

虽说是同窗,但现在看来今日只得一个人走了。

抓起伞,再次回身看了高升一眼,便合了门离去。

也不知今日究竟是发生了何事。

一路上看见有几人行色匆匆地来回于廊道。

只是方士并不好事,瞥了一眼便离开了古刹。

不周寺,便是此处古刹名字。

此处供奉着月天司,乃千年前一位儒家圣人羽化而去,传闻在此燃香祈祷便有极大的机会高中,虽然只是传言,但也足够让莘莘学子来此地添上一些香火。

撑着伞步入小镇。

街道上行人与他擦肩而过,在雨中所有人的步伐都显得如此匆忙。

却是让方士心里不禁生出一些焦躁。

雨天,总是让人感到不安。

今日未曾吐纳紫气,让他觉得距离身死又更近了一步。

再临书院,对守门的两个儒生报上姓名,便有其中一位引领着步入其中。

绕过雕木回廊,入眼是一座竹舍。

从外边看不清里面究竟有谁,却依稀听见里边正传出一阵弦音,以及一些错落的吟唱。

那弦音绵延,落在耳中却似清泉流淌,与外边雨声相合。

原本对雨天有些厌烦的方士,难得心情平复了许多。

“这曲子陌生,不知兄台可否告知是何曲?”方士询问面前带路的儒生。

“此乃朱夫子弹奏的万神曲,兄台倒也是运气好,居然第一次来我澹台书院就能有幸听到此曲。”

“原来如此。”

“万神曲乃澹州一绝,七日后便是澹州新年,若是兄台不弃,可以来此地逛逛,到时候几大家共同演奏此曲,乃我澹州书院一大盛事。”

“一定。”

方士微微颔首,也没有继续多问。

弹奏之人应是琴道大家,只是也不知为何那曲子要以万神曲为名字。

此地乃儒门书院,要说不拘一格那夜实在是有些牵强。

读书人的规矩,应该是最多的才是。

远离了那竹舍,却又见一座五层小楼。

面前带路的儒生指着小楼介绍着。

“此处便是樟园,那里就是学生学习之处。”

“樟园也是澹台书院之内?”

“不错。”

“那这澹台书院还真大啊……”

方士不禁感慨。

面前儒生笑而不语,只是脸上露出些许自豪。

他乃当地读书人,学习之地被如此评论合该如此。

又继续绕了许久,终是来到今后学习之处。

这里却不过是简陋的茅草屋。

那带路的儒生微微拱手便离开了。

方士推门进入,却见站在一众书生前面的教书先生正怒视着他。

“竖子姓名几何?”

“方士,字尘仙。”方士老实地说了出来。

“你可知今日已经迟到?”

那教书先生的声音如雷鸣,让方士不禁浑身猛地一颤。

虽然心中颇为委屈,迟到之事也是因为早晨被那儒生带着参观了一圈的缘故。

但他并没有多做狡辩,低着头拱手。

“学生知错。”

“哼,亏你还有那么一点灵性。那义经总纲抄写五遍,便是你今日惩罚,务必明日交来!”

“多谢先生责罚。”

方士头更低了。

心里的苦涩也更甚。

五遍义经总纲,那本书不仅厚实,而且字也小。

天知道要抄到什么时候。

但他也没有多做辩驳,躬身做到茅草屋的一角。

隐约还察觉到几道幸灾乐祸的目光。

“也不知许久不曾写字,这笔法还是否生疏……”

“便权当做是练习吧。”

方士如此安慰自己,寻来义经总纲,拿起笔开始誊写起来。

或许是抄写得太过投入,最后连那教书先生在前面说了些什么都未曾听清。

只是闲暇时候朝着边上瞥了一眼,发现更多的人趴在后排闭眼沉思。

隐约还能听见粗重的呼吸。

如此学子,未来如何是可用之才!

方士心中不禁鄙夷。

只是手中毛笔不知何时却是放到一边,看着前方教书先生的身影渐渐模糊。

少倾,也径自趴在桌上小憩。

不一会儿便传来轻微鼾声。

第二十五章 庙中惊异,闻鬼魅

一天下来什么也没听进去。

前面教书先生也不知道在自顾自地说着什么。

底下的学生不论在做什么他都不曾管教,只顾着讲自己的课。

及暮,却是已经将义经总纲抄了七七八八。

却也未曾马上交给先生。

明日好教先生知晓他是夜里

待其讲完课,与他告了个假便先行离去。

本来书院在讲完课后还有一些诗会等活动,只是方士终究是不怎么喜欢诗会的,比起与那些半句离不开之乎者也的酸腐儒生吟诗,他更喜欢一个人走在街上闲逛,就算现在是下雨也是如此。

只是这场雨终归显得大了些,街道上空荡,走了没多久方士也便失了兴致。

折身便回到了古刹。

却在登上石阶的同时见到一排人从古刹中走出。

领头的是一个面容憔悴的长发女子,长得倒也俊俏,身上衣物不算华贵,却也光鲜,但脸上满是愁容。

长袖掩面,隐隐有啜泣声传来。

长发女子的身后是两个一身黑衣的壮汉,两个壮汉正搬着什么东西。

这究竟是发生什么事情了?

方士不禁停下脚步,仔细地看着面前之人。

待一行人与他擦肩而过,方士总算是看清了两个壮汉搬运的是什么。

是一块木板,但木板上却平躺着一人。

却是书生模样,只是他此时面容憔悴,闭眼不知死活。

这古刹里出人命了不成?

方士回想起早些时候一些人行色匆匆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

此时联想到这上面,却是心中不禁一紧。

却也没有多做犹豫,朝着住所赶。

推门却未见着那高升,只是发现此时住处的布置与早晨离开时有了极大的改变。

墙上贴满了黄色符纸,四角点了灯烛。

原本就不算大的木桌上摆满各种器具。

一座神仙雕像辨认不清,但占据了木桌极大的面积。

莫非是此地闹鬼了?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嘿嘿……”

方士正下意识地自语一声。

却听见身后传来一阵阴沉的笑声。

连忙闪身后退,转过头便见一道微胖的身躯不知何时就站在门外。

在他的手里拿着一些未曾使用过的黄符,另一只手里却拿着小碗。

小碗里盛着乳白色液体,隐约有米香传来。

却是浓稠的小米粥。

“高兄既然到了就吱一声,这般吓人可是要把人吓死的。”方士不禁埋怨,好在他虽然心中微惊,但也没有将那种情绪表露在脸上,只是两手发颤。若站在他身后的不是高升而是其他什么,怕是早已经一拳打了出去。

“吱……”

“罢了,这都发现你了才吱声已经没意义了。”

高升却只是神秘地笑着,将手里的东西尽数放在桌上。

此时木桌上除了堆积如山的杂物之外,竟是什么空隙也不曾剩下。

方士开始庆幸自己在澹台书院里将义经总纲誊写完毕。

“方兄你可知这是何物?”

“何物?不就是一张符纸吗。”

方士眉头微蹙,正想询问今日究竟在此地发生了何事,却又被高升带偏了话题。

继续在墙上沾了米浆,又是一张黄符贴上去。

高升的脸上露出满足的笑容。

“这可不是普通的符纸,这可是我花了大价钱从一位得道高人那里买来的稀罕玩意儿,据说只要在房间里贴了九九八十一张就能抓住厉鬼,厉害吧?”

“厉害……当真厉害……”

方士心中第一次对此人是否是读书人产生了质疑。

平日里讲的敬鬼神而远之,这句话在此地两人面前完全没有任何用处。

只是方士心中对鬼神之说早已有了大致的了解,但此人确是盲目。

不论是符纸还是那石像,据说都是花了大价钱买来。

不禁让方士心痛。

如此嫌钱多不若给他用啊。

但无奈高升家里确实是有钱,有些事情方士也就不想继续说下去了。

“不过高兄,你究竟在干什么?”

方士一个人坐在床上,看着高升满头大汗地将一些挂件和符纸放在房间各处。

高升却是如此解释。

“自然是捉鬼!”

“此地有鬼?”

“那是自然。”说到这里,高升也暂且停下了手中所做的事情,毫不在意地坐在方士身侧,“此地名为不周寺,在澹州已经传承了数百年,方兄不会不知晓此地传说吧?在此地虽然有月天司的供奉之地,但也有阴冥之地。”

“阴冥之地又是什么?”虽然高升说的话大多数都没有条理,但方士却是来了兴趣。

许是接触了一些灵异,对于未知之物的探求心让方士下意识地继续追问。

闻言高升也是面露喜意,他乐得向方士解释。

两人不知不觉间,却也聊了许久,直到窗外光景完全变得暗淡。

直到说完,才发觉都未曾吃过夜膳。

又懒得再去厨房寻吃的,便忍着饥饿睡下。

今夜雨停,却依旧风紧。

高升许是说累了,才熄灭灯烛没多久便传来鼾声,比昨夜更早地睡着。

但方士却辗转难眠。

他的心里完全被高升说的故事吸引住了。

“究竟会不会有呢?”

“若那当真存在,又是什么样子……”

“真的好想看一眼……但还是不行不要去看为好……”

……

不周寺里有鬼魅。

这是百年来的传说。

传闻不周寺虽是月天司供奉之地,但同样也聚集了往年来此学习的书生们未能及第的怨念,那些怨念久而产生灵智,最终化为妖邪。

凡是遇上妖邪之人,定会被吸干浑身精气,在床上躺个几日,甚至是几个月。

虽未曾伤及人性命,但对于来此地学习的书生来说,却是关乎命运前程的事情。

几个月的时间,甚至只是几天的时间,足够让一个人从天才变成废材了。

更何况又是被吸干了精气,在床上躺着保住性命那已经是万幸。

不过……吸干精气?

方士想到回来的时候见着的光景。

两个壮汉抬着一块木板,木板上正横躺着一位书生。

书生闭着眼睛,面容憔悴。

不知是死是活。

那或许就是被吸干了精气的样子。

既然如此……

此地鬼魅传说却是真的?

念及至此,方士却是猛地睁眼。

四周一片昏暗,让他有些不习惯。

只是方才心中念头迭起,却是将他仅有的睡意打散。

白天的时候在澹台书院休息了那么久,如今又怎么可能那么容易入眠。

心里不断回想着高升的话语。

那个神秘又有些惊悚的故事。

“鬼魅害人……真是麻烦!”

“早知道白天时候不睡觉了……”

一边哀叹,一边却是起身朝着房门走去。

回身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睡得死沉的高升。

不禁有些佩服对方。

也不知道这高升是当真脑子不好使还是对自己太过自信。

竟是妄图抓住那鬼魅。

甚至已经开始幻想那鬼魅是男是女,今后要将那鬼魅如何处置。

但既然是怨念化形,估计连男女这种概念都不曾有吧。

开门,闪身。

方士已经来到屋外,立身回廊中。

一阵风吹来,却是带着一丝暖意。

本就是初春,自然不似严寒那般难熬。

也正是因为如此,他才打算出来转一圈。

或许散步一圈回来,就有了睡意也说不定。

夜里的不周寺的确是别有一番风味。

就算只能依靠零散的光才能看见周围一切的轮廓,但却也更好地掩饰了一些瑕疵。

将所有都包容在模糊的世界里。

每往前走一步,就是探求一次未知。

仿佛探险一般让人激动。

或许这也是夜晚的魅力所在。

顺着回廊走了几步,却闻不远处响起一阵整齐的脚步声。

有人敲着木鱼,口中还念诵着经文。

至于究竟在念诵什么,就不甚清楚了。

未曾在前面感觉到任何危险的气息,方士当即大胆地朝着前面走去。

也不知走了多久,反应过来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回廊的尽处。

尽处有一盏豆丁大小的灯烛闪烁。

昏暗的光中,正有一道苍老的身影围绕着灯烛。

却是前日见着的老僧。

老僧也发现了方士的踪影,停下脚步朝他招手,示意他过去。

……

“方丈大师。”

“原来是施主……不知施主那么晚了来这里做什么,若是没有要事的话还莫要走夜路为好,遇见危险可就糟了。”

老僧双手合十。

那双眼睛眯得厉害,若非仔细分辨甚至不知道对方究竟是睁眼还是闭眼。

“方丈大师不也没睡。”方士也没有客气,径自坐在那老僧边上的地面。

此处地面是青石,自然也比其他地方来得干燥。

“不知大师那么晚了,在这里做什么?”

“有一惑,想寻一有缘人帮忙解答而已。”

老僧道出了目的。

却让方士有些疑惑。

寻人解答问题也没必要在晚上敲着木鱼乱走啊。

但方士却更加在意另一件事情。

“大师可知道这寺庙里发生的事情?不知那传说……”

“自然是假的。”

老僧却是朗声笑着,摇了摇头。

“此地祭拜的是月天司,是那大儒的长生牌。而你们若是按照辈分,也合该是哪位月天司的弟子。儒道不是说那什么得远之……”

“敬鬼神而远之。”

“没错,就是那个。既然你们都知道此言,又何必来这里多问?”

“大师不是儒门弟子?”

“不过是先代家人托关系混上的一官半职而已。”老僧倒也坦然。

一些庙宇里的方丈或账房都是上京委派,并非庙宇中资历高的人就能继承。

也是上京控制这些地方的手段。

虽然让读书人不耻,但终究还是存在。

“那位书生的身上究竟发生了何事?我听闻是被吸干了精气……”

“自然是因为他熬夜太久,又许久未曾吃东西,身体支撑不住便垮了。如今的读书人都年轻气盛以为熬几夜就能熬出一个好出身,到头来还不是把自己身子熬坏了。”

老僧如此解释。

方士没有继续多问。

老僧的回答没有丝毫破绽,或许事实本就是如此。

他只是轻叹一声,起身拍了拍尘土便要往回走。

只是还未走几步,身后便想起老僧沙哑的声音。

“施主如何不问一下我有何疑惑?”

“不问了,反正也答不了,倒不如明日花多一些时间和澹台书院里的那个先生多探讨一番,方丈大师若是有空闲也不妨去澹台书院试试如何?在那里的话一定能有所答案的。”

“施主倒是有趣,不过前些日子也托那两个弟子去问过,却是没有获得想要的答案。”

老僧的弟子,自然就是早些时候遇见的几个小僧了。

不过方士心里倒也觉得古怪,这方丈大师是托关系坐到如今位置,又有什么好教导人家。

并未回头再看一眼身后的老僧,方士只是朝着身后挥手。

又穿过了几道回廊,也不知是不是错觉,方士总觉得回去的路要更短一些。

很快便寻到了自己的住处,并未惊醒高升,倒在床上便昏沉睡下。

许久却是发现。

未觉喜悲,眼前是一片黑暗。

又是如此感觉。

明明知晓不过是梦境,却无法从梦境中解脱。

梦见黑暗中伸出无数只手,耳边不断地呢喃着听不懂的话语。

第二十六章 儒门六艺,拜先师

早晨格外喧闹。

不知不觉间方士已经在这古刹住了半个多月。

在这半个多月里什么都没有发生。

他依旧如半个多月前一样两点一线。

从澹台书院到古刹之间仅有一条路可以走,而方士差不多都将这条路上的一切都烙印在心底,就算他本身并没有如此自觉。

他的同窗高升依旧未曾有丝毫变化。

甚至还变本加厉地将房间的一脚都堆满了稀奇古怪的东西。

而这位身形微胖的高升兄弟虽然口口声声说着捉住鬼魅云云,却也是并未见到任何实际行动。

方士起初对他如何捉鬼有些兴趣,但后来却对他本人感兴趣了一些。

毕竟连续数天都一心一意地将心思放在一件看似永远也不看发生的事情上,的确是需要莫大的毅力。

鬼魅的传说虽然流传了许久,但依旧有许多书生来此地借宿,可见那传说也并不是真的。

而且方士目前也未曾察觉到任何怪异的气息。

直到某一天方士忍不住相询。

“我说高兄,怎么只看你买了那么多东西,一只小鬼也没捉住?”

“方兄你不是内行人自然不懂,这捉鬼是要讲究时机的,可不是那么草率的事情。”

“今日偶遇一风水先生,说这两天阴气极重,若是有机会很容易玉简鬼怪,虽说你我是读书人不信这等胡言,但高兄今夜不若去外面蹲守片刻,若是碰巧抓住了小鬼,也好带出去让别人涨涨见识。”

“不去!”高升使劲摇头。

待百般催促下,终于道出实情。

捉鬼是假,自己害怕却是真的。

“方兄是不知道,高某人在此地比你住的时间还多一个多月,上次也有个读书人深夜被抬出去,和另一人出现的症状相仿,据说现在都在床上躺着,他爹娘已经放弃让他继续读书,给他安排了一门亲事,只等他病好了便拜堂成亲。”

寄希望于后辈,拜堂成亲后便悉心教导那读书人的孩子。

这是常有的事情。

方士却觉得发生这些事情其实很正常。

熬夜苦读,身子自然不可能一直维持正常水平。

整个古刹里除了数十名读书人外,只有几个年轻的小僧和那位年迈的方丈。可惜方士实际上待在古刹里的时间根本不长,也就在平时有机会的时候在廊道见着他们。

或许是每日见面都打一声招呼的缘故,久而久之,那几位僧人倒也与他熟络了些。

正是早晨,拿了竹卷变要去书院,竹卷里裹着纸笔。

高升依旧睡得很死,也不知他是怎么想的,虽说作为一个书生,但却一点也没有读书人的样子,若非前些日子考教了一番他的学识,真觉得他只是一介纨绔。

“施主,又见面了。”在方士面前正走过那方丈大师,苍老的身子仿佛随时都有可能倒下来,但那双眼睛却比任何人都要澄澈。

这位老人应该有大智慧,方士如此想着,虽然一些时候他行事让人摸不着头脑,譬如一个人在晚上绕着烛火敲木鱼,一个人在树荫下下棋,在方士询问的时候也不过说说他在参禅,方士也就没有再说什么。

僧人的事情,又岂是如此容易猜测,就算这处古刹供奉的是一位儒家圣人。

“大师早。”方士拱手行礼,显得很恭敬。

“是去澹台书院吧,虽说如今已经是春末,可千万要当心身体,莫要着凉了。”

“多谢大师关怀。”

方士与老僧聊了片刻,便再次拱手,就要离去。

不远处似乎传来异样的目光,但他也未曾理会。

似乎在这里的那些读书人对他有些偏见,这些日子里甚至都在刻意地回避他,在方士与一些人说话的时候,那些人也往往顾左右而言他。

幸而在此地方士只想学到自己想学的,争取一个名额,不想与一些或许以后永远都无法再有任何联系的人们搞好关系,自然无所谓。

高升曾经说他孤傲,但方士也没有多做解释。

……

路边栽种的盆栽已经彻底变成了翠绿。

屋檐下还能见到忙碌的燕儿掠过。

时不时发出一阵轻吟。

街上小贩吆喝着各自的货物。

大清早的还能在街边见到折了蔬菜的老大爷抽着旱烟。

春末,街上行人穿的衣着渐渐变得单薄。

一些不惧寒冷的男子已经袒露双肩,一副血气方刚的模样,而往往方士也会被那些人吸引。

不是因为喜欢上他们,而是他们手臂上的无数玄奥符文。

那些是他们的命数,就烙印在他们手臂上。虽然方士无心看到这些,但见到一个个人的死期,心中无奈,却又无可奈何。

匆匆步入书院,路上与人打过招呼后便在教习室内一角坐下。教书先生换成一位中年儒生,因为今天在书院里要教授的东西却有些不同,是儒门六艺中的“数”。

儒门六艺,便是“礼乐射御书数”,数即是算数,方士从前未曾学过,此番学起来却是有些吃力。再看周遭同期也面露异色,大抵是遇上了难事。

教书先生未曾说过一言,只是将一张张纸分发给在座诸位。

同时还不忘了问一句。

“高升何在?”

“老师,高升身体有恙,在住所修养。”方士轻叹一声,沉声道。

高升与他是同窗,与他也在同一教习室上课。

所以方士也不过是说了几乎每日都要说的话。

那位教书先生比较年轻,但也一副老成的模样微微颔首。

却是道:“既然身体有恙就好好休息,回去转告一下罢。只是日后的测试也切莫身体有恙错过了便好。”

对于教书先生的态度方士也并没有见外。

毕竟在澹台书院里学习本就是免费。

不管来多少人那些教书先生从书院拿到的钱也是固定。

所以他们真正关注的也不过是书院下个月能否把工钱发到他们手里。

若是严格来说,这些教书先生与他们一般都可以算作是考生。

来此处教习也不过是混口饭吃。

教书先生说罢便没有再管高升的事情。

开始在诸位书生之间来回走动。

看着放在面前的纸上那些晦涩的题目,方士就是一阵头大。

他最不喜欢的便是算术,若是行医治病,收取的银子也定然是整的,

买卖物品,自然也会尽可能挑拣便于计算之物。

但如今这算术却是非学不可。

毕竟它是儒门六艺,儒学考试中必须将六艺全部精通。

起码从澹州考入青州,六艺必须至少达到平均水平。

眼下题目难度惊人,方士难免走神。

不一会儿便将目光落在边上窗户之外。

果真是春末,是这一季最绚烂的时候。

外面风景无限好,甚至让方士生出一种马上出去转上一圈的冲动。

在一片青草地上正坐着一道娇小的身影。

是一个幼女,看上去也不过是十一二岁。

青丝垂肩,一身白裙衬在青草地上。

身侧黄色野花簇拥,却是别有一番风景。

那幼女不知姓名,也不知是谁家的千金,只是若天气放晴,都能在那片草地上见到她。

一如既往地坐在草地上,那双眼中似乎都倒映着天空的颜色,纯洁无瑕。

一坐就是一整天。

也不曾有人上去搭话。

有好几次方士打算去那里寻她,只是走到那片草地,却又见不到她的身影。

他曾经询问过周围的同窗,更画出她的画像。

但遗憾的是终归不知她的身份。

连名字都不曾知晓。

只是对她很感兴趣。

因为和从前的方士很像,看着她,倒真的看见了小时候的自己一般。

也不知是谁家的孩子。

若是有可能,倒也真的想认识一下她和她的家人。

心里正想入非非,却是忽闻先生的声音响起。

“还未曾答出来的同学抓紧时间,你们还有一炷香的时间。一炷香后把纸收上来。”

糟了,现在不是想那么多的时候。

方士心中暗惊。

时间只有一炷香,而他面前的纸上只字未写。

甚至他连题目的意思都不甚清楚。

“什么鸡几何鸭几何……我以后又不做生意,知道这些作甚!”

虽然心中不断诽谤,但他也明白如今掌握这些也不过是为了去上京而已。

能去得了上京,又有谁还会记得这些!

好在两眼瞥到边上的某位正答题终了,而且字也写得很大。

微微有些惭愧,但还是斜着眼将身侧那人纸上的答案抄了去。

正抄到一半,却是忽地听见身后幽幽地一道声音响起。

“方士,抄得可算舒服?”

“先……先生您听我解释……”

“去祖师殿,带上义经和德经,全部抄写五遍。”冷冽的声音响起,戒尺已经敲打在方士的肩膀,“若是抄不完……就别想着回去了,你来此处是学本事的,不管目的为何,既然被某人教导,某人便会认真负责到底!”

这位中年的教书先生可没有前些日子那个老先生那般好说话。

在一众同窗幸灾乐祸的眼神中,方士沉着脸,颓然退走。

心中暗自叹息,若是方才仔细一些,不忘了注意那先生的行踪,或许也就没有那么多麻烦事了。

只是可惜……

本想继续去那白裙少女之处碰碰运气,但现在看来是他自己时运不济。

祖师殿,其**奉着澹台书院中走出的诸位大儒,不管是在世的还是逝去的,皆有长生牌在上。

若是在世,长生牌上名字便是红色;若是已逝,长生牌上名字便是黑色。

此处方士来过,是作为成为澹台书院学生的时候祭拜。

只是他没想到第二次来居然是为了此等荒唐之事。

“在世的和不在世的老师夫子们啊,可千万保佑我去上京寻个好出路啊……”

“虽然姓方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我方士不同,日后若有机会位列诸位之侧……”

堂前三拜,恭敬地铺开纸笔。

再摊开义经与德经。

便开始誊写起来。

第二十七章 夜里司灯,惑星辰

趴在地上,却也不觉得疲惫。

真正心神沉入誊写书经的时候,也就忘记了时间的流逝。

直到眼前光景变得昏暗,一片橘色光华错落地在祖师殿中摇曳,方士才察觉到天色已晚。

两本经书尽皆抄写了五遍,明日交给那先生也就算是对他的惩罚结束。

只是方士此时却有些错愕。

四周的灯烛也不知道是被谁点亮了,如今再看外边却是一片深邃的夜色。

也不知道是什么时辰。

若是那些灯烛未曾被人点亮,方士便会在天色完全暗淡下来之前离开此处。

将剩下来要抄写的部分在住处抄写完毕。

但现在看来……

却是某个好心人悄无声息地与他开了一个大玩笑。

“书院的门别关了就好……”

方士心中不禁嘀咕。

他只知晓澹台书院正门在何处,只是那正门也不知何时关闭何时开启。

他还记得前些日子在此地参加过一次诗会。

那是与高升在一起的时候。

虽然方士对诗会不怎么在意,却依旧被高升拉着待到很晚,皎月当空。

记得诗会结束的时候那扇门还开着。

但诗会不是每天都举办的。

没有人有那么多的财力。

那些读书人也不是每日都想着玩耍。

走出祖师殿,方士也不忘了将点燃的灯烛吹熄。

此物虽然便宜,却也不想太过浪费,更何况这是别人家的东西。

今夜月朗星稀,只是才过了十六,原本浑圆的月亮也似缺了一些,并没有那般完美。

廊道之间点了长明灯,昏暗的橘色火光勉强照亮前路。

四周的一切都沉浸在黑暗中。

风拂过,树叶沙沙作响。

仿佛澹台书院的一场梦幻。

他的脚步渐渐放缓,也不再着急于回到住处。

竟开始顺着其他的路径闲逛起来。

如此夜中的澹台书院,他还是第一次见到。

方士有种熟悉的感觉,似乎又回到了衡山,或者是他更小一些的时候的家里……

在记忆与真实之间,眼前的这一切似乎都变得恍惚。

一直到他的眼前出现那熟悉的草地。

月光之下,娇小的身躯正翩然起舞,仿佛仙子临凡。

玉臂舞袖,不沾半点污浊。

银铃系在脚腕上,响个不停。

如轻语浅笑。

她就站在面前,如此接近……

仿佛一种与生俱来的亲切感觉,让方士下意识地靠近。

下意识地伸出手。

少女舞罢,一双眼睛看着方士。

在她的眼中,确实倒映着天穹。

那般澄澈,让人不禁将她搂入怀中。

方士的手已经落在少女的肩膀,便觉一阵凉风拂面。

两眼一黑,不待他有丝毫的反应。

最后看见的光景,是天穹上那轮残缺的圆月。

随即便听一声尖叫声响起。

小腹被踩得生疼,那张脸似乎也遭了殃。

可惜他再难睁开眼睛。

“变态——!”

“注意你好几天了,每天都盯着本小姐!”

“长得不大胆子倒不小!”

“再看把你眼珠子挖出来!”

……

夜深了,方才打更的僧人已经经过门外。

高升却有些坐立不安。

在不远处那座石像是前天才买的。

据说是他国一位成仙的除妖师塑像。

在他的手里正拿着一块金灿灿的圆珠,圆珠坑坑洼洼的颇为残旧,但被高升攥得很紧。

他时不时朝着身侧看一眼,边上烛火摇曳,将他的影子拖得扭曲。

口中不断念叨着不知道从何处看来的经文,面色煞白。

也不知是过了多久,就在他躺在床上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就要支撑不住闭上的瞬间,那扇房门却是随着一阵咯吱升打开。

从外边漆黑的夜色里走进一道身影。

那身影摇晃着,深处一只手就朝着他飘去。

高升看不清对方面容,只是见到这一幕,下意识地一哆嗦,将被子裹住头,哀嚎着。

“女鬼姐姐我错了,你……你千万别来找我啊,三个月后就是澹州小考,这次我高升势在必得所以千万放过我,我边上那张床上的那位身体比我结实多了还请姐姐找他去吧……姐姐你……”

“高兄原来如此怕鬼,不过要让高兄失望了,在下如今还活着呢,而且在下也不觉得高兄的身子比在下孱弱多少。”

熟悉的声音让高升断断续续地声音不禁止住。

再将被子拉下,却见面前的身影清晰起来。

却是不禁一声唏嘘。

“原来是方兄,吓了我一跳……”

高升强笑着,掩饰方才尴尬的行径。

上下打量了方士一眼,却是下意识地问着。

“却不知方兄怎的那么晚回来,这脸莫非是撞树上了,有些臃肿。”

“的确是撞树上了。”方士认真地点了点头,径自在自己床边坐下,“那棵树所在地方太黑,走夜路若是一个不慎便会撞上,高兄日后走夜路也要小心才是。”

夜里被十来岁的少女揍了一顿这种事情,若是说出来定是有辱斯文。

再怎么憋屈也不会与任何人分享。

只是方士也有些无奈,那少女身上似乎有一种独特的气息,让他一时间做出如此出格的事情。

“方兄这就是你的不对了,糊弄人也没你这般草率,究竟出了何事让你这一身的伤?”

“高兄还是别再多问了,就当在下被女鬼打了吧。”

方士苦笑,不想再继续与高升讨论下去。

只是高升似乎并没有听出方士话中意思,依旧有些不依不饶。

“方兄与我之前莫非还有什么需要隐藏的不成,快些告诉我究竟是怎么回事,和人竟敢伤我高升的兄弟,定与他没完!放心吧只要有钱,没我高升办不成的事儿。”

看着依旧蜷缩在床上却信誓旦旦扬言要为他报仇雪恨的同窗,方士心里却也有些宽慰。

只是方士终归对于此事闭口不提。

任凭高升的嗓音越来越大。

他也只是随意地敷衍,想着他累了自然也就不会继续问下去。

只是某一刻房门猛地被推开。

一声怒喝从外边传出。

“高升,方士!你们在干什么!”

“大晚上的嚷嚷什么,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却见外边走进来三个白袍的书生。

那三个书生看上去年轻,看装束也不像是在床上被吵得睡不着才过来讨要说法的样子。

因为那身上衣物很整齐。

但终归是方士一方理亏,而且夜间闹腾这件事情也不是只发生了这一次,或许也是隔壁的书生实在不堪忍受,他只能拱手道歉。

“深夜叨扰诸位实在是抱歉,方士今后与高兄定不会再做出如此不智之举。”

“那……那个,这次是我们不对,抱歉……”

似乎也察觉到了自己的过失,高升一同道歉。

不愿节外生枝,他自认为姿态放得很低。

只是那三个书生也并没有就此放过的意思,其中一位冷哼一声,两眼瞪着方士。

说出的话语有些尖酸。

“道歉却是不必,我听闻方兄与高兄才华横溢,儒门六艺尽皆精通,夜里如此闹腾自然也不会影响到过些时日的小考,不过还请二位务必手下留情,此处唯有你们二人是天才,我等庸才可没有你这般精力。”

方士蹙眉。

仅仅一句话,就想让他们站在几乎所有读书人的对立面。

方士自认为虽然不及天才,但也多少有些底气。

只是那位同窗却是多少有些虚。

毕竟在方士的记忆里,对方除了花钱格外阔绰之外,似乎也并没有什么长处。

多日沉浸于精怪故事,甚至连书院上课都罕见。

此人究竟有何目的?

但他还是轻咳一声,淡淡地说道:“天才不敢当,还是切莫再说了。时日不早,三位既然不似我这般精力,不妨先行休息。”

“方大才子既然如此说了,那么我们三位便先行离开……不过明日书院里有一诗会,到时候还请两位务必出席。有学问方面的疑惑,还请两位到时候指教一二。”另一人冷声道,他整个人沉在阴影里,让方士看不清其容貌。

只是凭借声音听出他似乎很年轻。

这便是三人来此地的目的?

方士心中恍然,却是拱手道:“指教不敢当,不过三位莫非不知,在下并不喜欢去诗会这等喧嚣之地。”

“自然是知道。”

“那为何……”

“若是方大才子不愿去诗会,我等便只好联名上书此间方丈,此地乃读书人的地方,可不是用来嬉闹的!”有一人轻笑,将话全都说了出来,“我想方丈也不愿意此地名声败坏,留你们不得。”

原来如此。

方士心中不多的疑惑再次解开。

却是继续问道:“我与三位可曾有怨?”

“不曾有怨。”

“看来三位是势在必得了。”

方士两眼微眯,看着那三位书生离去。

此等喧嚣自然也吸引了一些夜里睡不着的书生僧侣,只是在他们聚集来此地的时候,那三人也已经离去。

方士起身,关好房门,将视线落在高升的身上。

“准备一下吧,明日与我一起去书院,由不得你不去了。”

“方兄,我们日后……会如何?”

那三个书生说话的时候高升一声不吭,似乎是愣住了,直到此时才反应过来。

也不知他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对于高升,方士总觉得他应该藏起了些什么。

看不真切。

“明日有个诗会,到时候看他们究竟会如何安排我们。要么就是他们被我们戏弄一番,要么就是我们从此地滚出去。”他如此解释,却又沉默半响,继续道,“说起来高兄可曾精通六艺?”

“说来惭愧,在下苦读数年,至今也不过对炼丹求仙有研究。”高升苦笑。

“是算数的数,不是炼丹之术!”

方士心中暗叹。

两人之间并没有再继续讨论什么。

灯烛熄灭,便各自裹着被子睡去。

至于明日究竟会如何,方士心里从来没有任何危机的感觉。

大不了夜宿街头,住在野外这种事情曾经也做过,方士还算能接受。

但高升会如何安排,就不得而知了。

毕竟他有的是钱,按他的说法,没有什么是钱解决不了的。

第二十八章 林间诗会,一人少

在他人怪异目光中,方士越发觉得羞愧。

虽然现在他的目光与周围那些人的目光无二。

正是清晨,本想寻一安静地方吐纳的方士却意外地见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却是高升。

高升正怪异地挥舞着手中长剑,在空地上转着圈。

若将其说成是剑法,更像是一种不知名的舞蹈。

只是跳舞之人是一微胖男子,实在寻不出半点美感。

“高兄,你在干什么?”他终于是忍不住,上前便要拉住对方。

但高升却浑然不觉,听见方士的声音头也不回地说道。

“原来是方兄,方兄有所不知,此为某座仙山传承下来的降妖剑术,对妖邪之物有奇效。”

虽然此人胆小,但对于鬼魅妖邪之物却有着一种执念。

就算日常交谈也半句离不开鬼魅二字。

虽说儒门祖训明言鬼魅之说不可信,但在澹州这小地方也不会有什么多大问题。

大抵只会觉得那读书人是疯了。

而如今聚集在此地的人们也不过是看个热闹。

方士轻轻摇头,便要折身离去。

却忽闻边上一人嗤笑一声。

“什么降妖剑术,这世上若是有妖邪,何不来我面前容我一观?不过是疯言疯语,倒是高大才子莫要忘了,今晚的诗会务必与我等讨教一二,若是爽约,哼!”

顺着声音看去,却见说话之人正是昨夜见到的三个书生之一。

现在是白天,总算是见着了那书生容貌。

不过是一个与他年龄相仿的年轻人。

长得并不出众,甚至有些寒酸。

一身白袍上还清晰可见几处补丁。

应该是一寒门弟子。

方士自认为与他同处于寒门,却也不知道为何他会如此针对自己。

昨夜发生的事情实在诡异,让人捉摸不透。

但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了,自然也不好就这般听之任之。

既然结下了梁子,方士自认为不会任人宰割。

当即轻笑一声。

“心中怨怼,便是妖邪。晨间舞剑,便是斩却心中一切杂念。”

“方大才子却是好一副伶牙俐齿。”

那人闻言,阴厉的目光落在方士身上。

宛如饿虎。

被他的目光盯得有些不舒服。

方士拂袖便要离去,却再闻身后那书生的话语响起。

“希望方大才子今夜切莫让我等失望了,若是今夜不曾让我等满意,此事怕也不会那么简单地结束。”

“自然不会让你们失望。”

他本不愿做无谓的争斗。

但对方咄咄逼人,却是不得不争了。

“再多问一句罢,这位兄台身后之人又是谁?”

“单纯地看你不爽,哪里还需要什么身后之人。”那人冷笑。

方士也不多做辩解。

只是轻笑着。

“看你昨夜衣冠端正,话中未带丝毫愤怒。显然是有备而来,又如何是夜间吵得睡不着寻事那般简单?”

口中如此说着,方士两眼却是微眯。

在他的眼中,面前书生头顶正被一种淡蓝色的雾气萦绕。

也不知其真实面貌。

只是方士下意识地觉得那淡蓝色雾气有些诡异,非常人可以看见。

看样子那书生也并不知晓自己被某种东西缠身。

原本以为离开了衡山便算是离开了种种诡异,但现在看来那些诡异根本就是充斥在四周无法躲开。这让方士头疼的同时,倒也有了几分认命的想法。

未等那书生多言,便已经迈着步子离去。

那书生看着方士离去的背影眼神阴沉,却也不过是冷哼一声,退入人群中迅速不见了踪影。

……

正是皎月初升。

原本寂静的园子里却灯火通明。

疏影之下人头攒动,是一个个穿着白色长袍的书生。

那些书生各自围聚在一起,倒也颇为安静。

有的自顾自地斟酒,有的却是闭目养神。

他们绝大多数人都不过是来这里参加诗会。

一部分人已经开始与友人畅饮吟诗。

但还有一小部分人却聚在某处犄角。

他们沉着脸,虽然面前摆了酒水,却未沾染分毫。

就算有一些书生想要加入他们的坐席,他们也不过冷眼以待,让那些擅自加入的书生悻悻离去。

在他们所在位置的正中央,却是犹如众星拱月一般坐着一个年轻人。

那年轻人虽是一副书生打扮,但浑身却透着一股不属于读书人的英气。

仿佛是一柄出鞘了半点剑锋的利剑,随时都能惊艳四座。

他们在等待着某个人的出现。

只是还未到半盏茶的功夫却忽见那英气的年轻书生起身,对着四周抱拳行礼。

他的脸色有些苍白。

“诸位现在此地等待,我稍有不适,先行退出了。”

“李公子慢走。”

座下众人行礼,看着那位唤作李公子的年轻书生离去,脸上稍有憾色。

那位李公子是他们花了大代价请来,只是如今却未等到其发挥作用便离场。

又是一阵风来,吹得人浑身不禁一阵哆嗦。

终于有人冷哼。

“那位大才子怕是不来了罢。”

“当真是可惜了,不过这次就算他真有什么才学,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了。到时候与他讨教的人就我们几个,最后的结果还不是我们说了算。”

“哈哈……”

不知不觉已经是一杯清酒下肚,当初聚在一起的初衷似乎都已经被他们忘了个干净。

几声欢笑,却并未持续多久。

就在他们都以为不会再有人来到他们面前的时候,却忽闻一阵惊叫。

紧接着便见一人骂骂咧咧地从某个方向走入众人视线。

定睛一看,却是一个身形微胖的年轻人。

此人的出现引起了不小的骚动,毕竟此处是诗会,向来都是文人安静地探讨各自文学见解,或者展露自身才华而举行的酒会。然而如今出现之人形貌粗鄙,实在难以将他与文人混为一谈,唯有那一身与其他读书人差不多的白袍穿着隐约预示着对方身份。

“……方兄坑我,明明说了与我一起来此地,却不知道去了何处,当真是罪大恶极,实在是可恶!”那人跌跌撞撞地四处乱窜,最终还是在一群人中寻到几个熟悉的面孔,笑着脸迎了上去。

“这不是那……这位兄台不知称谓?”

“周通。”

“啊哈哈,原来是周兄,当真是巧啊,昨夜咱们还见过面,不知道周兄可曾记得?”

“自然是记得,高兄倒是不拘一格,只是那方兄又在何处?”

来人正是高升。

坐在坐席上的一人眉头微皱,但读书人的矜持还是让他抱拳行礼。

高升的一双小眼睛眯着,盯着与他说话之人,那人正是昨夜闯入住处的三人之一。

“方兄?方兄不在此处,可惜那……”正说到一半,高升却是重重地咳嗽了一声,“可惜要让你们失望了,方兄几日身体不适正在住处休养,没工夫来此地与你们探讨了。”

“白天还见一起上课,怎的到了夜里就病了,怕是不敢来了吧!”

有一人冷笑。

却见高升傲然走到那几人面前,两手撑着一众书生前方的木桌。

震得上面摆放的酒水溅落。

沉声道:“说吧,多少钱。”

“高兄这是什么意思?”唤作周通之人眉头微皱。

高升的举动出乎他的意料,但还是尽可能地保持镇定。

他可是正统儒门弟子,绝对不能出现失态的行为。

正如此想着,便听见高升的声音继续传来。

“还能是什么意思,这件事情你们打算花多少银子平下来?”

“莫非高兄觉得此时可以用银子摆平?”

周通的声音下意识地拔高了些许。

那张本就有些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红晕。

只是高升浑然未觉,理所当然地道:“这世上莫非还有用银子摆平不了的事情?”

“枉你还是读书人,竟敢说出这种话,也配来这诗会!”

周通终究露出了鄙夷之色,同时心中仿佛生出一种渴望的情绪。

声音继续拔高。

“大家也来评评理,这粗鄙之人也配来此地学习,当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他的话引起四周书生的起哄,纷纷声讨高升。

高升也不觉得羞愧,反倒是平静地与四周书生争辩着。

“若是你们读书不为了去上京当官来钱,我高升倒也佩服你们高风亮节!”

“你!简直是有辱斯文!”

“儒门六艺,礼字为先,莽夫何惜来此!”

有人愤愤地怒骂,但同时面颊也底下看着手中杯盏。

高升说得其实没错,只是很多人都不曾明言。

如今大庭广众之下将其说出,顿时引起一阵喧嚣。

原本只是小范围的骚动,但随着时间推移,渐渐扩散至整个诗会现场。

本就不大的书院园子如喜鹊归巢,争执不下。

竟也有人赞同高升所说,开始与其他人争辩起来。

原本只是为了戏弄方士与高升二人的几位书生眼看着好好的诗会变成如此光景,倒也有几人后悔起来。

如今让别人大庭广众之下出丑都未曾实现,反倒是引起不适宜的话题。

周通明白,今日此事已经完全偏离了他们的预定情况。

但他不明白究竟为何会变成最终这幅样子。

按常理那高升就算说出了那个话题,也不过是助长了自己这一方的气焰。

但却有人还帮着那高升。

甚至还占据了来诗会中人们的一小半。

他们怎能如此说话。

那些书生在谈到读书为何的时候应当最是亢奋,容不得人玷污他们的理想。

就算不曾与他们打好招呼,但此地书生最是容不得污秽。

怎的与他心中所想完全不相符。

正打算悄然离开,却听到背后一阵幽幽的声音响起。

“周兄,在下赴约而来,可是你想与我讨教一二?”

第二十九章 花丛乱眼,月惊人

这又是一片与昨日完全不同的夜色。

少了如仙境般出尘素淡。

却热闹了许多。

原本好说歹说,总算将高升拉着来到此处,打算与他一起探讨一番计策。

毕竟稍有不慎便会被那些人抓住尾巴,从那古刹里赶出去。

但高升却并没有与他商议的意思,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等到方士心中所想大致有了个轮廓的时候,却见身侧已经没有了周通的影子。

而他也不知何时来到一处寂静之地。

似乎是走神的时候,下意识来的这里。

正是昨夜见到那少女起舞的草地。

回想起昨夜发生的事情,方士不禁有些尴尬,又有些无奈。

不过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幼女,怎的看见她就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做出那种事情来。

最终也没有做任何事情,别说是认识对方了,连她名字都不曾打听出来。

方士也想过请教别人,但可惜的是似乎并没有人知道那少女的任何消息。

却是远处一阵嘈杂声响起。

是诗会的方向。

他定了定神,将心中思绪回到高升的身上。

如今最重要的还是解决那些没事找事的书生。

虽然不知那些人会如何刁难,但周通既然自有安排,他也不便多问。

临近诗会现场,正看见有一颇具英气的年轻人离开诗会会场,朝着他走来。

经过他面前的时候,还与他双手抱拳行礼。

虽看上去地位非凡,却也谦逊。

“这位兄台晚好。”

“晚好。”方士抱拳回礼,同时眼神下意识地落在对方裸露出的手臂上,却是眉头微皱。

不经意间,再次见到了一个人的命数。

这让他不喜。

“兄台怎么了?看你心神不宁。”那人察觉出方士眼中片刻失神。

“不,没事……在下姓方,方尘仙。”

“李文瑾。”对方报出姓名。

尘仙与文瑾皆是二人的字,文人相谈罕有直呼姓名。

“李兄怎的那么快便走了?”

“说来惭愧,身子有些疲乏。”那人苦笑。

方士眼中闪过一丝落寞,却也轻声道:“既然疲乏,便好生休养。”

“多谢方兄挂怀。”

唤作李文瑾的年轻人离去,只是方士目光却一直随着他,直到他的身影完全消失。

方士看得分明,在那人的身上正缠绕着浓郁的淡蓝色雾气。

以及那条手臂是所剩无几的命数……

不可多说,不可妄言。

这是救他一命的上代守墓人留给他的话。

虽然不清楚将一个人的还能活多久告诉对方会发生什么事情,但他也不敢尝试。

正要走入诗会现场,却忽闻身后一阵清脆的声音响起。

“若我是你,绝对不会走进去。”

“真是巧遇,居然那么晚了还能再见到你这小丫头。”方士听见身后之人声音后,却是无奈地一声轻叹,径自转身面对着那人,“却是不知可否告知……”

“少在这儿套近乎,昨夜的事情我可还没有忘呢,品行不端居然也好意思来这里。”面前之人冷哼一声,却是指着方才那位李文瑾消失的方向。

“刚才那个书生才叫正人君子,好像是叫……李文……什么来着?”

“李文瑾!”方士好意提醒,却只是换来面前之人一声冷笑。

“我自然是知道他叫什么。”

“那……那个,或许现在才说这句话有点晚,不过还是想说……”

方士沉默半响,在心中一阵纠结后,终于还是说出了口。

“昨夜的事情,实在是抱歉,我其实也没打算当真那样做,我……”

“昨天的事情就算了,听到没有,不准再提昨天晚上的事情了!”

面前正站着一个看上去仅有十一二岁的少女。

也不过刚刚触及方士肩膀的高度。

精致的脸上写满羞愤二字。

瞪着他差点将他点燃。

也不知少女是从何时出现在方士身后,让他有些措手不及。

但见到了熟悉的身影,他心里还是有些欣慰。

却是是谁家的少女,看上去年幼,却已经有了倾国姿色。

若是待其长成,或许真如那传说中仙境仙子一般。

浑身一尘不染,不带瑕疵。

“既然姑娘已经不再介怀,那便好。”

方士当即松了口气。

他不愿遭人记恨,而且那日连他自己都觉得运气有些背。

先是做题舞弊被先生看见,又是誊写经书无缘无故地到了深夜,后又不知道着了什么魔怔去招惹面前少女。

“说起来姑娘为何在此?如今这天色还是早些回家为好。”

“不是都说了此处就是我家。我还想问你怎么也来了诗会呢。”

“受人邀请,自然来了这里。”方士轻笑。

虽然这受邀也不过是强迫。

但如今见到了面前之人,他原本心中的些许怒气也消散了许多。

“原来你也不知是一介登徒子,也会看那几本书啊。”

少女的话语让方士不禁苦笑,本是出于好奇和莫名的好感让方士想与她亲近一些。

但如今看来却适得其反。

不过心中却是再次肯定她是某位教书先生的子嗣,或者是与此地有关联之人的后代。

“不过你们读书人有些气质还真不错,刚才那个李……”

“李文瑾。”

“对,就是他!今天晌午便见到他与大儒一起品茶下棋,没想到夜里就走了,真是可惜。”

“可惜什么,明日又不是见不到。”

“你不是读书人嘛,怎的不解风情!”少女不禁白了方士一眼,“这大晚上的郎情妾意,岂不是正好。”

“别瞎说,你才几岁就开始想着郎情妾意了。”

方士嗤笑。

虽然面前少女说出的话多少让他觉得有些意外,但这种话从一个连二八年华都未到的女子口中说出,却是别有一番喜感。

或许是那等市侩小说看多了的缘故吧。

只是方士的表现似乎也并未拿捏准当,少女冷哼一声。

“我可不比你小,别瞧不起人!等着吧,我今晚就把那李文瑾拿下。”

却是落下一句狠话,径自转身离去。

直到少女完全消失在方士眼前,他才不由得捋了捋垂落至肩膀的一缕长发。

又是苦笑着。

“结果还是连名字都没有问到啊……”

本就是为了和少女亲近才上前搭话。

只是临末少女脸名字都未曾告诉。

甚至她离开的时候还口口声声地扬言要将那个李文瑾搞到手。

不过……

真的是很美。

虽然只有十一二岁的样子。

究竟是谁家的孩子呢?

他感慨。

月光下,渐渐消失的少女背影。

不过是十一二岁的她,要去寻那个与方士一般年纪的书生。

那书生叫什么名字?

李文瑾。

最终少女还是记住了这个名字。

……

正徐徐入场,却发现四周已经变得一团乱。

虽然耳杂,却也听出来一些事情。

这些读书人正在争辩,读书所为何事,是为了心中报复,还是为了日进斗金。

方士自认为是为了心中报复,但他也明白,一旦心中的报复实现了,自然也不会差那么点钱。只是此地没有一个读书人认识到这一点。

两者并没有矛盾。

本就是一体的。

却依旧让诗会变作辩论会。

有人搬出先圣教诲,有人搬出宰辅名言。

当真是连喝一口小酒吟一句诗的空闲都不曾有。

这便是所谓读书人的斯文不成?

他轻笑,身形已经绕过了那些争执不断的人群,直接走到了一切混乱的原点。

却见几个熟人。

高升正与人争执在一起。

也不知他是如何做到这一步,将整个诗会都拖下水。

虽然觉得有些不正常,但方士还是迅速地接受了这个事实。

其中一人要走,方士便抄起边上斟酒的长勺,戳在那人后背,他叫周通,方才便听那人自己提及。

他冷声道:“周兄,在下赴约而来,可是你想与我讨教一二?”

长勺与平日酒肆里的稍有不同,勺柄足有三尺,一来为他人斟酒方便,二来也不容易弄脏自己的衣服。

只是为自己斟酒时有些许不便利,但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自祖上传下来的规矩便是如此。

但如今这长勺落在方士手中,却宛若变作一把剑。

指着那周通的后背。

“不知周兄想与我讨教什么?在下虽然不是圣贤,但多少对一些东西还是略有涉足。”

“方……原来方大才子已经到了,却是我等唐突。”

周通面色微变,但瞬间冷静下来,折身看着方士。

方士已经将手中长勺放到一边,虽然眼中平静,但心里却已经生出些许怒意。

便是眼前之人,也不知是如何得罪了他,竟想着将它驱逐出那古刹,甚至是澹台书院。

两人也没有直接将话说明,却是互相拱手,便各自寻了个位置坐下。

四周依旧充斥着喧嚣。

但唯独这个角落,诡异地沉寂下来。

也不知是不是受到了这一隅的影响,有越来越多的书生竟也不约而同地安静下来。

周通提起长勺,在众人中央的酒壶中舀上一碗,递给方士。

“方才我等有些冲动了,还请方大才子莫要见怪的好。”

“才子不敢当,方才之事,我朋友也有些唐突。”

方士轻笑。

虽是道歉,但也未有丝毫歉意。

坐在方士身侧的高升干笑两声,似乎还颇为得意。

“方兄其实也来得正是时候,不若方兄就以方才的那件事情指点一番,我儒生究竟以何读书,读书之用又是什么?”

此言一出,方士眉头便微皱。

四周隐约传来的目光让他有些不舒服。

若是这个问题答不出,他和高升便会被逐出古刹。

若是答出来却答得不好,便会得罪澹台书院里的学子。

到时候势必一发不可收拾。

此间一片安静,只要方士说出一字,便是整个诗会的人都听得见。

既如此。

读书之用为何?

方士清了清嗓子,从坐席上起身。

第三十章 书中有志,人有心

也不知一共喝了多少酒。

面前的酒坛子似乎被撤去又换上了许多次。

周遭的人互相搀扶着退场。

有几个书生离开时还遥遥对方士行礼。

方士也笑着回礼。

他们口中纷纷大呼方士亮节,无愧才子二字。

但方士本人却颇为无奈。

方才说的一切还历历在目。

“读书为何?为的不就是心中一番浩然之气。”

“读书求的是心中通达,名利如何,报复如何,也不过是心中通达后的结果而已。”

“读书不应有所求……”

在想起那几句话的时候,连他本人都有一种想要嗤笑的冲动。

若非为了名利,如今他又为何坐在此地?

若非是为了报复,又如何看得进那晦涩的文章?

只是这些皆与他过去听过,如今再复述出那个人当初所说而已。

他是谁?

方士记忆已经模糊,只记得对方与他曾经是挚友。

眼看着四周已经没有一人。

唯独方士一人坐在原地。

他滴酒未沾,自然保持清醒。

周通已经离去,只剩下倒在一边昏迷不醒的高升。

“高兄快些醒醒,若是再不起来便将你丢在此处了。”

“唔……大家再喝,我没醉……”

高升口中呢喃着,并没有丝毫醒转的迹象。

方士起身,看着地上瘫成一团的同窗,却是无奈。

今夜若不是他,或许会过得比想象中要困难。

那个唤作周通之人最后也不过是问了那一句话而已,并没有继续刁难。

或许这也是和他背地里与高升的隐秘对话有关,但结果便是如此。

诗会结束了。

他并没有结束。

“真是不让人省心,若是你病了我可不负责啊。”

嘀咕着,却是为高升盖上了几块坐垫。

随后便折身离去。

“希望明天别生病了……”

“就把他这样放着不成?他不是你同伴吗。”

正在这时,熟悉的声音响起。

却见不远处何时出现一道身影。

在月光下映照得分明。

是一个穿着白色长裙的少女。

“那还能怎么办,我又背不动他,若是把他拖到住处我估计天都亮了。”

方士无奈地耸了耸肩。

却是有些惊异地看着对方。

半响后,终于开口道:“姑娘你怎么还在此处?”

“不是说了这里是我家。”

那少女清冷地哼了一声,却是迅速隐没如入黑暗中。

隔了片刻,竟拖着一条被褥重新出现在方士面前。

“喏,拿去用吧。”

“没想到你还挺好心的。”

方式笑着接过被褥,接着问道:“不知姑娘名讳?”

谁知这问题才说出口,面前少女脸色猛地一变。

颇为谨慎地看着他。

“你想干什么?”

“不过是想和姑娘交个朋友,没别的想法……”

心中暗叹,这次或许还是不会被告知姓名。

手中被褥已经盖在高升的身上。

“记得下次问人问题的时候带上礼物,我可不是那么随便的人。”

“原来是要礼物……”方士轻笑,心想果真只是一个小孩子,不论语气再如何装得成熟,也终究不过孩子心性,“下次见面的时候会为姑娘准备礼物的。”

如此说着,已经安顿好了高升。

若是不出意外,明日他也不会身体有恙。

“那姑娘已经将那位李文瑾追到手了吗……姑娘?”

折身,却是已经不见了少女的踪影。

少女踪影难觅,既然已经离开了,便没有继续留在此处的必要。

朝着某个方向遥遥抱拳行礼。

便离开了书院。

……

古刹内有一殿宇,**奉着月天司。

向来不点灯烛,据说是生怕惊动了先贤。

正是午夜时分,周通神色匆匆地步入其中。

而殿宇内却是生出微弱的火光,早有五人等待。

“周兄,日后我们又当如何?”

“李才子中途退场,若非如此我们也不会被逼到这份上。”

“要不就这样算了?若只是将他当做空气,我等其实也并没有影响到多少……”

“切莫再说这等丧气话,我们可都是要去上京的,怎么能为了这些事情止步于此。”

私语声不断。

他们话语有些哀怨。

甚至那位周通在说话的时候还有着说不出的怨恨。

聊了许久,也不知是谁忽地一声惊呼。

“等一下,你们不觉得这儿有点不对劲?”

“林兄莫要吓人了,此地是祭祀我儒道先贤之处,怎么会不对劲。”

那人话音未落,却是遭到了几人反驳。

那几人虽然说得有理有据,却也声音颤抖。

也不知是害怕还是生气。

“林兄切莫相信那等鬼神之说,我等读书人胸有正气,又何惧妖邪!”

“不错,那方尘仙已经如此作弄我等,如今我们自己切莫再乱了阵脚。”

“但……但是你们不觉得,这儿多了一个人?”黑暗中,最初说话的那个人声音颤抖,“我记得咱们加起来不过六人,但你们看那里……影子似乎多了一道。”

说着,却是一人指着昏暗烛火映照的几人影子。

扭曲的黑色虚影落被拉长,映在墙上。

一人轻声数着,手指在各个黑影之间流转着。

其余的人紧紧地盯着墙壁上的黑影。

一道、两道……七道!

若是在此地原本就只有六人,多出来的一人是谁?

没人再继续往下想。

随着一人慌乱间失手打翻了灯烛,四周变得一片昏暗。

六人先后哀嚎着冲出大殿,也不管究竟是谁在自己身侧。

各自的喧嚣声入耳,甚至都不曾听见周围他人的声音。

直至所有人都离开了,整个大殿内才恢复平静。

隐约传来刺鼻的气息,那是还未燃尽的残烛迸发的星点亮光。

但最终还是熄灭。

仿佛其中有一人在哀叹,或是哭泣。

……

今日却是难得不用去书院。

只是方士依旧一大早起来,盘膝坐在床上,看着窗外第一道光落入眼帘。

规律地吐息,唯有他看得见的紫色雾霭从口中钻入体内,又随着鼻息离开他的身体。

他的身体并不能留住大部分的紫气,但长此以往,却也总有一些留下。

在外人看来,如今的方式却显得有些怪异。

还未等他睁眼,却是听见房门被狠狠地推开。

熟悉的声音回荡在房间里,带着一丝愤怒。

“方兄,你怎的如此薄情,居然没有把在下扶到住处,就让在下露宿了一宿!”

“高兄别急,听我解释。”方士睁眼,正看见衣衫稍显凌乱的高升站在他身边,大有动手之意,“以高兄这魁梧身躯,实在非我一人能够承载,将高兄扔下实乃情非得已,不过万幸有一熟人借了一条被褥可以驱寒。”

“方兄你接着编,早上我醒来明明就是睡在草地上,身上除了穿着的衣物再没有别的东西,哪里来的被褥!”高升冷哼一声。

但方士却是心里有些无奈。

或许那少女在高升醒来之前就将被褥收走了。

虽然还不了解那少女,但方士却有这种直觉。

事实大抵是如此了。

“或许是高兄并未发现也说不定,啊哈哈……”

他只能尴尬地笑了一声,“不过好在高兄身体健壮,若是寻常人自然是撑不过这一晚。”

听了这话,高升的面色才渐渐缓和过来。

“不过此事也是方兄有错在先。”

“这是自然,在下自当道歉。”方士垂袖拱手,却是轻笑着说道,“今日不若就请高兄出去吃一顿好的,权当做谢罪如何?”

“既然方兄你都如此说了……那还不快走!”

此事就算揭过。

高升气量不小,也比较好相处。

这是方士如今最觉庆幸的。

只是方士也心里清楚,如今正是夏初,夜里在外面睡上一晚自然是没问题的。

毕竟澹州气候要比其他地方温暖。

离开古刹之前,高升却是突发奇想,要与方士一起去参拜一番那月天司。

传说月天司是掌管智慧的仙官,曾经也是人间大儒。

每隔几日方士都会与他一起参拜,今日再去自然也不是什么罕有之事。

一路上方士倒也问起究竟是依靠什么方法解决了昨晚的事情。

高升也只是得意地笑着,并没有明言。

只是一个劲地说着。

“反正一切都交给我准没错,方兄你看见了没,这就是我高升,高云竹的实力!”

临末了,还神秘地半掩着一边脸,悄声道:“这世上啊,没有什么事情是银子解决不了的,如果有,那就再多加一点银子!”

最终,还是将方法都说出来了。

虽然不知他与多少人做了交易,也不知道他投入了多少的银子。

但方士却有些不好意思,心里想着总有一日得有所回报。

他不愿欠人什么,既然得了好处,日后自会还的。

路快走到尽处,却听见不远处一阵骚动。

隐约听见哭声和叫骂声。

石阶尽处围聚了一群人。

待方士二人走进,却见两个魁梧壮汉从人群中走出。

两个壮汉手中抬着木板,上面躺着一人。

看不见躺着的人面容,因为他脸上被一块白布笼罩着。

只是看着那人的衣着,方士却心中微惊,已然知道了那人身份。

是昨夜见到的那位李文瑾。

白纱覆面,显然是死透了。

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情?

虽然当初见过此人命数,但也没有想到会死得这般蹊跷。

正思忖着,却是眼前一道身影闪过。

那身影让他眼熟,但一闪而逝,并没有留给他任何反应的机会。

“是妖邪,妖邪作祟!”

“这庙里有妖邪,这里我们不住了,马上就离开!”

“此地是谁主持,我等要讨一个说法!”

人群中陆续传来争执声,渐渐清晰,然而方士却已经折身离去。

既然此人已经死去,那也不过是他的命数到了。

将死之人尚可一救,已死之人便唯有无奈和怜悯。

高升跟在他身后,却是有些喋喋不休地想让方士与他一探那殿宇。

“方兄莫不是怕了,莫慌啊,在下虽然没什么本是,但一身剑术也足以抵御妖邪。”

“我等读书人一身正气,哪里还管什么妖邪……”

“方兄你可曾听我说话……”

……

第三十一章 眼中天地,真难辨

说是请人吃一顿,其实也不过是在街边小店点上两个小菜,再添点清酒。

今年倒是风调雨顺,来年开始或许就不会有多少地方遭灾。

一些地方据说已经开始祭祀山神水神,祈祷连年如今年一般。

但两人吃的不过是一些山间野菜。

烧菜师傅倒也厨艺精湛,原本苦涩的野菜却已经去了七八成的干涩味道。

方士吃得习惯,但受邀之人却是大口鱼肉吃得正欢。

街上已经开始有人讨论关于早晨古刹出的那起命案。

据说死去的人与州牧有些关系,原本来此是因为此处澹台书院的规矩比较轻松。

可惜本就身子孱弱,最终还是死在了这里。

“这孩子原本可以直接去上京的,着实是可惜了。”有一老者感慨。

“这也说不定,若当真才华横溢来此处作甚,还不是得靠那与州牧的关系才有机会去上京,若是有真本事来此地作甚!”另一人却当即反驳,他是一介书生,穿着华服锦衣,应是一位富家子弟。

“说那么多还不是羡慕人家那层关系。”

“要不是我爹当初没买着那位置……”

一时间引起不小的骚动,但最终还是被店里的小厮拉开,不让他们继续闹下去。

这里是吃饭的地方,容不得太大喧嚣。

方士对他们讨论的这些内容还是有点心思,同时心里也略微有些遗憾。

若是自己也有那么多存余,还真想买个官当当过把瘾。

一时间又想起面前坐着的人身价不菲,却是下意识地问道。

“不知高兄家里人有没有做官的?”

“这个嘛……却是没有。”周通摇了摇头,同时将一盘被吃得精光的碟子放到桌上。

朝着经过的小厮叫着。

“麻烦再来一盘猪肉,你们这儿味道还不错。”

“好嘞,客官稍待。”

那小厮闻言,便笑着脸走开了。

看着一脸坦然的高升,方士竟也生不出半点怀疑。

继续问下去倒也不太礼貌。

便换了个话题。

“高兄觉得,那位李文瑾是如何死的?”

“李文瑾?”高升正在吃下一盘肉,愣了半响,才反应过来,“你说他啊,在下平日里对他了解的也不多,只知道是和我们澹州州牧有不小的关系,不过这种官宦子弟什么时候会死其实都没什么好惊讶的。”

既然做了官,在获得极大权利的同时自然也得罪了很多人。

他们的子嗣就算走在路上遭人刺杀都不觉奇怪。

李文瑾既然和州牧有关联,或许是有人趁着夜色去了那里袭杀也说不定。

只是为何偏偏要在供奉着月天司的地方。

那李文瑾又为何会出现在古刹里?

疑问很多,方士却来不及多想。

高升似乎是有些阅历,说出来这些话倒是坦然。

“聊那已死之人作甚,方兄好不容易请在下吃一顿,怎的聊的话题如此沉闷。”他大笑一声,又喝了口酒,“不如聊聊方兄的事情如何?”

“我的事情?那有什么好聊的。”

方士的心中一下子放松下来。

他自觉自己是一个无趣的人。

每日除了两点一线地移动之外,基本上都没有任何活动。

就算是那日澹州新年,他也没有去凑热闹。

而是安心地待在住处读书。

尽管他当真想再听一曲那万神曲。

但还是忍着心中欲求。

他不觉得自己是天纵之才,自然要花费更多的努力才能获得他想要的东西。

只是接下来高升所言让他心中无法平静。

“方兄哪里是无事可聊,怕是方兄自己不知道,如今这不周寺里大多数人都在传言,说方兄眼睛可以通灵,能看见一些别人看不见的邪魅。”

“高兄说笑了,在下只不过是普通人,哪里能看见什么邪魅。”

“不过可不是一人流传那么简单,甚至不周寺里一些僧人也证实方兄确有如此能力。”

高升说得有模有样,让方士觉得有些尴尬。

“高兄怕是错听了谣言。”

“可是在下也有过如此记忆,方兄会时不时地对着空无一物之处说话,而且有时候会说上很久的时间。”

方士干笑,说那是他的错觉,但心中却觉得此事不简单。

若只是谣言,何以那么多人都传得那么真实。

而且就连他的同窗高升都如此证实。

他的眼中能看到凡人看不见的东西,这是事实。

但也应该仅限于凡间一切的命数。

命数之外的东西,他应该也看不见才是。

不过很快话题便换了一个。

高升并没有在意方士不回答他的话语。

“方兄有兴趣夜里一窥那供奉着月天司的地方?”

“月天司……”

供奉月天司的殿宇,本是早上将要前往之处。

只是那里发生的事情太过诡异,就算是白天他也不会生出接近那里的念头。

更何况是夜里。

“说不定是鬼魅作祟,咱们可以去斩那妖邪,保一方安平也说不定。”

“高兄不是怕鬼吗?怎的对此事如此上心?”他不禁调笑道。

“在下可不是怕鬼,不过是对未知敬畏。”高升轻咳一声,辩解着,“废话少说,去是不去?若是不去这一顿吃完就把你压这儿抵债,若是你手头银子多久吃到你穷!”

正说着,却是已经拿起了下一盘肉。

方士不禁苦笑。

看着状况,似乎除了一个选择之外别无他法。

只能点头答应。

至于真的到了夜里会如何行动,还不是他一个念头的事情。

“不过高兄,若当真有鬼魅作祟,又当如何?”

“自然是教他知道我高升的剑术超绝!”

“啊哈哈……”

“方兄不信?”

“自然是相信的,到时候可全仰仗高兄了。”

“那是自然。”

高升对他的剑术十分自信。

只是子啊方士看来,也不过是他本人的臆想而已。

那种连舞蹈都算不上的蹩脚剑术,当真可以对付那些鬼魅不成?

鬼魅不出来最好,若是出来,怕是得第一时间逃离。

到时候哪里还管得着他会什么剑法。

……

最终还是高升将这一顿饭钱付了。

也难怪他方才会说出那种话,在付账的时候,店里的小厮看着堆成一尺多高的碟子惊得说不出话来,大呼他是赤脚仙下凡,饭量惊人。

相对方士却吃得不多,如此食量却经常被高升诟病,说他不懂享受。

只是方士多年养成的习惯,没有几年是改不了的了。

正沿着古刹小道一路向前,却正见一人拦着他们去路。

却是那周通。

此时的周通面色惨白,仿佛生了一场大病。

一身衣袍也显得凌乱。

根本没有整理过的意思。

他双目赤红,眼下一层淡淡的黑圈。

应该是劳累过度所致。

方士心中已经对面前之人大致的状况做了个估计。

此人应该是一宿未曾睡觉,又专门等在此处。

正想错过他直接离去,却被他手猛地拽着肩膀。

劳累过度,连力道也不曾把控,险些将方士直接推下石阶。

“不知这位兄台寻我何事?”方士蹙眉,对突如其来的一幕心有怨怼。

“在……在下周通……”周通竟像与人初次见面那般与方士打了个招呼。

累得连说话都不曾在心中细想,便说出来了吗?

此人的身上应该是发生了一些事情,只是方士并不想知道。

“我知道是周兄,不过周兄寻我何事?”

“我……想请方兄救我性命!”沙哑的声音传出,让方士不禁愣神。

“在下的确精通一些医理,周兄可是哪里不舒服?”

谁知周通听闻此言,竟是直接跪在了方士面前。

让方士一时之间不知所措。

却听一阵呜咽传来。

“在下……身体并没有不舒服的地方。”

“那恕我无能为力了。”

“方兄可是异士,还请斩妖除魔,换此地一个安宁,之前对方兄有所误解,是在下的不是,但在下当真是什么都不知道啊,昨夜……昨夜……”

一介书生,竟是如此哭啼模样。

让方士都不好意思再无视下去。

只能先尝试着听他如何讲述。

倒是身侧的高升已经自顾自地坐在一边青石上。

他今日喝了不少的酒,如今还能正常交流已经实属不易。

“昨夜与几个好友夜里参拜月天司,谁料……”

纠结着将一些话说了出来,个中一些矛盾之处自不必多说。

在方士听来,不过是夜里遇见诡异之处,各自逃离了的事情。

但接下来却有一点让方士在意。

一共六人,竟唯独周通还能站在此处与他交谈,其余五人尽皆倒下。

似乎是生了一场大病。

“方兄救命啊,今年的小考我实在是不想错过,若是今年无法参与其中,还得等上三年才有机会,求方兄务必……”

周通话未说完,方士却已经摇头,挥手打断了他的说话。

“虽然很同情你,不过我无能为力。”方士拱手,无奈地说道,“在下只不过精通医理,又不是什么道士。你既然身上没有病……我又如何来医治你?”

“方兄可是记恨了在下?若是如此方兄大可放心,在下以后自不会再出现方兄面前……”

“我没有记恨你。”方士解释着。

但周通依旧赖在地上,没有任何离开的打算。

直到前方出现一道身影。

那是一个老人。

一袭白色长袍出尘。

他徐徐走下石阶,与方士相视一笑。

是此地方丈。

方士拱手,朝着老僧行礼。

“大师好。”

只是这一动作之后,一直跪在地上的周通却是蓦地暴起,哀嚎着跑开。

也不知道嘴里说了什么。

方士眉头微皱,看着对方离开的方向。

这人究竟是怎么了,虽然身体看不出毛病,但怕是心里头也有些病吧。

“这是怎么了?”他自语。

却听见身侧不远处传来周通的声音。

“方兄你刚才在和谁说话?”

“大师呀,不就是此地方丈……”

下意识地转身,却见边上早已没了那老僧的身影。

不知何时竟已经消失不见。

“周兄,方才这里……没有人吗?”方士嘴唇有些干涩,似乎是想到了什么。

“方兄你还说自己什么都看不见,方才此处除了你我还有那周通之外,哪里还有其他人。”

果真……

没有一人吗?

方士觉得自己背后有些凉意。

抬头,却恍惚见到那老僧正站在古刹门口。

那双眼睛了带着一如既往的亲切,让人忍不住地……想上前与他打招呼。

再一个恍惚,却是再没有一点身影。

第三十二章 幽夜钟鸣,探玄虚

入夜。

不周寺里再没有一点声响。

唯独虫鸣声不绝。

一切都笼罩在黑暗中,一如既往。

只是比较从前,却多了一丝阴冷。

白天有人在此处丧命,所以澹州官吏早已将此地封锁,唯独居住在此处的人被允许出入古刹,但也不过是为了方便他们调查,毕竟死去的人与州牧有所关系。

或许杀害他的凶手,就在这些人中间。

至今都没人将此事朝着鬼魅所为靠拢,就连方士也不认为做出这等事情的是鬼魅。

毕竟他直到今日之前,都不相信这世间有这等离奇之物。

每日见到的那老僧,竟只有他一人看得见?

不过细想来,似乎那老僧除了方士他自己之外,再无与其余任何一人交谈过。

这让原本夜里睡得深沉的他忽然变得敏感起来。

只消外面有什么风吹草动,便蓦地睁眼。

再加上身侧有一人兴奋得睡不着,一个劲嚷嚷着要出去一探究竟。

便只好悄然外出。

“事先说好啊,等会儿不论出现什么状况,赶紧逃!”

“还有,别到时候拖在下后腿,如何应对各凭本事。”

方士紧挨着前方的魁梧身躯,一边小声提点着。

事先将这些话说在前头,就算等会儿他独自离开了也心里有个安慰。

只是前面走着的高升却并没有太过在意。

“放心吧方兄,就凭我这一身本事,哪里还需要顾忌什么,见着了鬼魅直接降服便是!”说着,却是拍了拍自己的肩膀。

在高升肩上正扛着一座半人高的石像。

也不知作何用处。

石像上还贴满了黄符。

看上去倒也有模有样,也亏他能够背得动。

只是方士却对其用途存了疑惑。

更何况看了他蹩脚的剑术,方士更担心他的安危。

眼看着就要走到供奉月天司的大殿。

四周却是变得比其他地方阴冷,也不知是不是错觉。

没有遇到一人,平日里打更的僧人此时也不见了踪影。

但四周却出奇地安静,并没有任何异常。

正想着今日或许会无功而返,却见前方蓦地闪现一道亮光。

昏黄的烛光摇曳,正是从那大殿内传出。

是谁在里面?

这殿宇中不可点燃烛火,是清扫此地僧人所言,据说是为了防止月天司被烛火打扰了安眠。

两人蹑手蹑脚地靠近殿宇正门,却见烛火闪烁。

待临近了,便见殿宇中燃着一支烛火。

烛光闪烁着,竟是悬在半空中。

有一人影正绕着那烛火,脚步蹒跚。

他正敲打着木鱼,口中念念有词,却听不清说的什么。

此人竟是那老僧!

方士摒息,一点声音也不敢发出。

正想着下一步应该如何,却听见身侧一声怒喝。

便要阻止身侧之人行动,但却是已经来不及。

高升一只脚已经跨入殿宇之内。

便听他一声怒喝。

“哪里来的妖僧,在此地草菅人命,还不快束手就擒!”

“阿弥陀佛……施主晚好。”

那老僧却是淡然地朝着高升微笑,停下了脚步。

木鱼敲打声也戛然而止。

“施主,此处乃月天司供奉之处,还请勿要大声喧哗为好,以免打扰了月天司的清净。”老僧回应着,烛火之下那张面孔露出祥和,让人生不出怒意。

“月天司清净早就被你这和尚给毁了,此地又何来清净一说。”

高升讥讽着,却是从腰间抽出一把三尺青锋。

那青锋闪着寒芒,虽未觉血厉气息,但看上去也是一把利器。

剑尖指着老僧,高升小心翼翼地朝着对方走去。

高升的气质发生了变化,方士一眼便看出来。

“妖僧,还不快现出原形!”

“贫僧本就是这般模样,何来显形之说?”老僧脸上笑容不变,却是手一挥,燃着的烛火火苗竟是脱离了灯烛,飘荡至他的掌心,“施主既然与贫僧相遇,相遇便是有缘,又何必刀剑相向。贫僧有一困惑,不知施主可否一听?”

困惑?

方士心中回想起那夜见到老僧的时候,对方的确是在寻求什么问题答案。

只是那时候方士拒绝了对方。

没有听他的问题是什么,自然也未曾给他所谓答案。

这位老僧便是古刹妖邪?

未等方士心中细想,却见高升已经提剑冲向老僧。

一道寒芒闪过。

老僧的身形化作火焰消散,却又在不远处重新凝聚身形。

同时苍老的声音还在继续。

“贫僧不是妖邪,不过只是想求一个答案。小友又何必如此心急,不妨先听贫僧说完。”

“这儿可是儒门庙堂,你还自称贫僧……又怎么不是妖孽,妖物受死!”

高升不为所动,依旧是一剑斩下。

只是他的剑法实在是不精,不论挥砍多少下,甚至都再难触碰到老僧身体。

而不顾那高升施为,老僧的声音却还在继续。

“贫僧有一疑问,苦等有缘人千年,未尝获得一答案。”

“昔年曾问夫子……”

只是说话声蓦地戛然而止,紧接着便是一声哀鸣。

那老僧叫了一声好胆,再见大殿中老僧已经断了一条手臂,而高升手中长剑有火光环绕。

看上去煞是神异。

高升究竟是守墓人,怎的如此厉害。

方士心中生出疑惑。

却忽觉钟声灌耳。

后面老僧的声音渐渐变得模糊,根本听不清了。

唯独听见耳边隐约传来钟鸣。

甚至是眼前一切景物都变得昏暗。

深沉的倦意席卷全身。

方士想要迅速离开此地,但也不知怎么的,竟是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

最终还是两眼一黑,失去了意识。

……

也不知是过去了多久,待醒转,却发觉已经身处一方殿宇。

只是这殿宇内一切都显得虚幻,仿若梦境。

“不错,此处便是小友梦境。”一道苍老的声音响起。

便见面前凝聚出老僧的身形。

这老僧依旧如往日看到的模样,一袭白袍。

要说是妖邪,也圣洁了许多。

“不曾想到方丈大师就是鬼魅,你究竟是谁?”方士沉声道。

如今心中也不再将对方当做是此处长者,尽管多了些许惊惧的情绪,但心里也少了些敬畏。

老僧淡笑着摇头,自顾自地说着。

“贫僧本想让小友相助,回答贫僧的问题,可惜小友并没有给贫僧问问题的机会。”

“谁知道回答不上来会不会被你杀了!”方士冷声道,“你到底是谁,此处既然是我的梦境,还不快把我放出去!”

“放你出去自是不能的。”老僧摇头。

“你说什么……”

“在小友回答贫僧问题之前,贫僧可不让你离开。”

方士没有再多说一句,只是一双眼睛冷冷地看着面前身影。

此处虽说是属于他的梦境,但却出奇地有一种真实的感觉。

过了良久,老僧竟也没有半点说出问题的打算,直到方士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声。

“方丈为何寻我解答?”

“因为你会治病。”

“妖邪的病我可治不了。”方士轻声道。

“贫僧可不是妖邪,而这病也是贫僧心结,若是心结解开,这病自然也就好了。”老僧摇头,却是面露追忆之色,自顾自地说道,“不过贫僧确是此地方丈,不周寺的方丈!”

“既然如此,有什么问题就快些问。”

“当年贫僧问夫子,世间闻佛者少矣,何以众生皆可成佛?夫子曾说:历千山万水,与听着谓佛言,所见众生皆是佛子。”

“贫僧再问,老身老矣,又如何证这心中执念,明心中佛意?”

“那夫子……”

说到此处,却是气息瞬间变得阴冷。

还未等方士有所反应,却是一股寒意让他心神都为之颤栗。

沉闷的话语响彻四周。

“那夫子……竟是拆了贫僧庙宇,以儒庙代替了那佛堂!”

“这不周寺本是供奉佛祖之地,何以儒门至圣取而代之!”

“贫僧不甘,不甘心!夫子本是贫僧至交好友,为何做出这等荒唐之事,此地本是佛堂,佛祖之地,怎能以儒门自居!”

“你即为儒门弟子,自当告诉贫僧——为何尔等先祖做出如此有悖天理之事!”

也不知对方是不是故意。

那阴冷的杀机不带丝毫压制。

就在方士意识渐渐模糊的时候,却是一阵紫色流光闪过。

在苍老的怒喝声中,他猛地睁开了眼睛。

眼前是星光万点,四下打量一番,却发觉自己正躺在一片草地,身侧躺着一道壮硕的身躯,是高升无疑。

为何会出现在此处,那老僧又如何了?

他一概不知。

只是浑身传来一种虚脱了的感觉,让他觉得自己浑身都像是被掏空了一般,连动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了。

又是一阵倦意袭来,才醒转,却又要进入梦中。

让方士觉得不甘,又有些无可奈何。

草地被踩踏的声音传来。

似乎有人正朝他走来。

方士想看仔细来人是谁,但终归还是两眼一黑,再次失去了知觉。

只是隐约间,听到一阵清脆的银铃摇晃。

那声音很熟悉……

却一时半刻想不起来出自何处。

无暇的月光下,正有三道身影。

一人站着,另外两人却躺在草地上,没有了知觉。

……

高升被一阵刺鼻的气味惊醒。

睁眼却发觉正睡在床上,他的记忆还停留在昨夜老僧的发问。

但如今却已经身处住处。

从床上坐起身,便见不远处正蹲着穿着白袍的瘦弱身影。

“方兄,我们不是在驱鬼吗?怎的到了床上……”

“还是老老实实躺着别动为好,你这都睡了三天,再不醒我都得给你订了棺材把你放进去。”不远处方士的声音传来,“既然你醒了就一切好说,待会儿把这碗药喝了,继续再躺个半天估计就没事了。”

“我居然睡了三天?那方兄我们这是……”

“被鬼打了。”方士无比沉痛地告知了这一事实。

正说着,却是已经端着一个托盘来到高升床边。

托盘上放着瓷碗,里面浑浊的液体散发气味让人作呕。

“方兄你这是……”高升指了指那瓷碗。

“自然是大补之物,你这症状和从前那几个人一样,简直是被抽干了身子,若非在下精通一些医理,估计你得躺半年,甚至连命都没了!”方士说完,却见对方脸上露出憾色。

“高兄你这是怎么了?”

“着实可惜,还以为此处鬼魅会是绝世美女,原来不过是一个妖僧。”

“早知你会如此说,当初就应该直接把你埋了!脑子里一天想的什么乱七八糟的。”

第三十三章 清风吹柳,引书阁

虽然落下了不少功课,但好在高升平日里也不常去书院学习。

如今方士照顾了他三日,就等着高升醒来后可以轻松一些。

高升虽然已经醒来,却也和从前那些在古刹内昏死的书生一般,浑身乏力。

许是没个两三天根本下不了床。

原本以为不过是那些书生熬夜辛苦,终究身子撑不住倒下,如今看来却并非如此。

造成此地时常有书生昏迷的原因,竟是鬼魅。

这三天里方士也曾拜访过几个曾经昏迷的书生,只是那些书生除了夜里一阵钟鸣声之外,竟是没了之后的任何记忆。

方士惊异,却也无可奈何。

从那些人身上根本寻不到任何有用的消息。

思忖了好一会儿,便有了去澹台书院寻找过去典籍的念头。

从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虽说儒门与佛门之间的事情与他没有多大关系,但好歹也算是半个儒门弟子,对过去的事情总有一些兴趣。

再加上这三天来夜里总是能与那老僧相遇。

不知为何老僧无法对他造成任何伤害,每次都被一种紫色流光阻挡,却依旧重复着相同的话语,一遍遍的呢喃声让他无法安心入眠。

无奈之下,方士决定探寻那一年发生的事情。

就算寻不到任何线索来解决那老僧所谓的心结,起码先这三个月将那老僧唬住,莫要他再接着打扰便好。

三个月后便是小考,决定了有多少人能够获得离开澹州的资格。

这期间绝对不容许有任何差错。

至于小考之后,便是离开了澹州,到时候哪里还管着找此地鬼魅作祟。

所以就在昨夜,他与老僧说了会去向那些儒门弟子讨一个说法。

这些天就会给他一个交代。

虽然是为了自保做出的承诺,起码表面上要做得好一些。

“高兄,我出去一趟。这段时日就安心在此处休息。”方士欲走,却被高升叫住。

“方兄莫急啊,反正这些时日也没什么要紧功课,不如就留在这里休息一段时日。”

那脸上带着焦急之色,时不时看着四周。

模样却是觉得有些好笑。

再看他手中仅仅攥着的被褥,方士却是心中了然。

“莫非高兄怕了?”

“我高升行得正做得直,有什么好怕的!”

高升不免辩驳,但眼中一丝慌乱还是未变。

方士不禁苦笑。

“高兄那夜神勇,却为何如今这幅小家子模样。”

“都说了我剑术超绝,斩杀那等妖邪绝对不是难事。”高升小声嘀咕着,却是渐渐低下头,最终竟是直接躺在床上,颇有颓然之势,“不过剑术再高绝又能如何,还不是被那妖邪坑了一道。”

或许……只是学艺不精呢?

方士心中暗道。

不知那老僧是如何被斩下一条手臂,但在方士看来,那等剑法实在是粗糙。

不过是毫无章法的挥砍而已。

“说起来高兄究竟是什么身份,居然还会这等奇门异术。”

“都说了是做生意。”

高升两眼微眯,似乎早就猜到了方士会问这个问题。

“方兄就不必多问了,权当作是在下钱多得没处花,什么本事都学到了一些吧。”

“原来如此……”

既然对方没有多说,方士也不好意思继续追问下去。

不过却也已经走到了房门口。

“既然高兄不便多说,那此事便到此为止了。在下外头还有点事情,就不在这里多留了,那碗药记得全喝了,给你喂三天药可不容易……”

言罢,身形已经消失在门后不见了踪影。

高升侧身看了一眼边上的托盘,他总觉得这房间里少了些什么。

但第一个想起来的却是如今正一个人待在此处。

将床边贴着的青锋紧紧攥着,双手有些颤抖,周通眼中却是显露出前所未有的凝重。

“方兄你也忒不厚道了,不是说好了一起翘了先生的课,怎的跑得那么勤快……”

“该死的,现在只有我一人……老妖物可千万别在这时候来找我……”

……

“记载了我澹州这千年来发生的大小事情的典籍吗?虽说有州牧志这种记录用的书籍,但此物向来在州牧那边放着……也不知道我书院里有没有。”老先生咳嗽几声,将喉间的梗塞之物咽下。

一双浑浊的眼睛注视着面前的年轻人。

两人就在柳树下的石桌边。

老先生坐着,手里端着一碗茶水,面前摆放着一卷翻了一半的书卷。

不紧不慢地抿了一口水。

而年轻人站在老先生的身侧,满脸恭敬之色。

在他的手里提着一个托盘,托盘上还放着古朴的陶瓷茶壶。

眼看着老先生手中茶水已经喝了一小半,连忙为其斟满七分茶水。

“不错,如今你这种还知道如此礼仪的年轻人不多了啊……”

老先生见状,面色微微缓和,点了点头。

“斟茶要斟七分,多出一些少了一点都不行,记得这书院里可是没教过的,不知小子是何地人?家教定是很严吧。”

“家人早已不在了,前些年住在衡山。”年轻人苦笑一声,却见老先生挥手,便将托盘放在石桌上。

“衡山?呵呵……那可是个好地方,人杰地灵……虽说边远之地,但出了你这个才子,倒也是那地方的福气。”

“先生过誉。”

“不过那典籍……”老先生总算回到了正题,“若是不介意花费一些经历的话,可以去我书院的书库里寻找一番。虽说比不上上京的八景书院典籍数量,但好歹也尽可能搜罗了绝大多数的珍藏,州牧志也许有誊写过。”

“多谢先生指点。”年轻人拱手行礼,眼中流露出一丝喜意。

“说起来,三个月便是小考。切记莫要在琐碎事物上花太多心思了。”

老先生好心提点。

那年轻人也恭敬回应。

“学生谨记。”

“小子名讳不知……”

“方士,字尘仙。”

“家父怕是将一心都花在求仙问道这等荒唐之事上了,竟是为你起了这么个荒唐的名字。”老先生语气略有不善,颇有责备之意。

“先生还是莫要再说此话了。”

“呵呵……倒是老朽唐突,不管如何那也是家父起的名字,不过你小子也别入了歧途,明白否?那夜诗会你说的一番话很好,老朽很看好你。”

年轻人最后拱手,离开了柳树稀疏的树荫。

虽然提及自己的父亲让他有些心中不愉,但也不得不承认,那的确是一个误入歧途的人。

但方士心里也清楚,这都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生在那个家里,名字也是他们起的。

既然如此,自然要背负这一切活下来。

随着面前景物渐渐变幻,心中的想法也变得暗淡。

这些年来他早已习惯了,一次次想起曾经的家,一次次地将那些回忆忘记。

“书阁……便是此地了。”

“也不知道是否有我要找的东西。”

并没有辜负“书阁”二字。

这是一座三层小楼,外面看去也不过是普通的黑瓦白墙,里面却立着丈高的书架。

书架的每一层都排满了书籍。

还有几根锦带从天花板垂下,每一根锦带也全都系了书籍。

只隐约看见最深处有一道阶梯通往第二层。

虽然不知道里面是否有那本州牧志,也无从知晓州牧志里是否就记载了过去的事情。

但只要寻找,总是有希望的。

一步迈入其中,便闻一股刺鼻气味。

这里的书籍放了许久,甚至数量还越来越多。

墨水气息夹杂着一些腐气,让他心中甚至后悔起来。

为何要来此地受罪。

或许在整个澹州寻找一番,能在其他地方找到线索也说不定。

虽然这般想着,但既然已经站在了此处,就这般什么也不做便离开心里也不好受。

犹豫片刻,还是朝着书阁深处走去。

随手从边上书架拿起一本书,便见枯槁的书面上写着四字:义经详注。

只是一本对义经的注解。

粗略看了一些正文内容,便将书放回原处。

虽说上面的一些内容颇为有意思,但今日却不是为了看这些书而来。

再次往里走了一会儿,又是抽出一本书。

“看上去比上本书还要旧啊……”

这本书封面甚至都有些破损,颇有触碰就会碎一地的意思。

封面上的书名也辨认不清。

心怀期待打开书页。

却又迅速合上。

方士面颊绯红。

他实在是想不到居然在澹台书院的书阁里还有如此书籍。

“老先生说得对,不愧是尽可能收录了所有书籍的地方……”

他对是否能在此处寻到有帮助的书籍产生了困惑。

这般想着,却是又悄悄打开那本书,再次看了几眼。

四下打量一番,确定没人之后,悄然将其放回原处。

就连平缓的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

“此等污秽之物,当真害人不浅……”

“也不知道此地的书籍能否借出……”

看书的目的渐渐变得模糊。

随着时间的推移,方士也开始在此地闲逛起来。

忽然心念一动,便抽出最靠近他的一本书。

而他也逐渐明白过来,这第一层的书籍大多不拘一格,从经书注解到市井小说,甚至是房中秘术都有,虽然有很多都经历许多年岁,但终究不是他要找的。

甚至有些书让他有一种将其销毁的冲动。

好在一层暂时没有人,就算他闹出再大动静也没有人注意。

就在他打算朝着二层走去的时候,却听见从前往书阁二楼阶梯的方向传来脚步声。

清脆的脚步声,伴随着熟悉的银铃晃动声响。

出现在方士面前的,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女。

一袭白裙,披着黄衫。

少女的手里拿着一本书,随意地抬起头,将目光落在他的身上。

清脆的声音响起。

“还以为是谁在下面那般喧哗,这不是那晚的变态嘛。”

“姑娘还是别这样称呼在下……在下姓方。”

“那……姓方的变态?”

方士将包扎得精致的纸袋拿在少女面前晃了晃。

里面装了些小食,平日里是他拿来解馋之用,也算是预防突然遇见那少女准备之物。

“这里面是一点小小的礼物……”

“方兄果然上道。”

少女两眼眯成两道月牙,不急不缓地走到方士面前,接过小纸袋。

第三十四章 佛门旧事,那时雨

书阁二层与一层布置并没有两样。

而在书阁二层却也不如一层那般寂寞。

虽然依旧是安静,但也可见一些拿着书的书生或先生。

只是他们或者沉迷于各自手中书中难以自拔,或者直接靠在一边休憩。

根本没有人注意到方士的存在。

走在前方的少女忽然转身,面对着方士笑着说道。

“在这里可不能和下面一样喧哗了啊方兄。”

“自然不会打搅了别人。”

方士同样压低了声音说着。

只是话音刚落,却忽觉几道视线落在他身上。

顺着视线的方向看去,却见有几个面生的书生正眉头紧皱地瞪着他。

方士赶紧将头地下。

没有继续再说一个字。

倒是走在他面前的少女一直压着声音说个不停。

“说起来方兄来这里是为了寻什么书?不用客气直接来问我就是,这书院就是我家,这里的每一本书我基本都看过,说不定能给你寻到也说不定。”

少女一直以书院住客自称。

直到现在不必说她的家人,就连她本人名字都未曾问道。

每一次方士想要提及,都被她巧妙地回避了。

终于方士也放弃了问她家事的念头。

转而问及是否有记载百年前事情的典籍。

“那种东西可不在这一层,跟我上三层吧。”

少女只是如此说着,便没有继续多言。

在她的带领下,方士终于来到了书阁第三层。

这一层却和一层一样,粗看之下并没有一人。

甚至少女的声音也变得响亮了许多。

不再有顾忌。

“书阁一层不过是杂书,里面什么都有……当然你要找的东西一层里也有,不过要找到它们也需要很多时间,天知道那几个小老头把书丢到哪个角落里去了。”如此说着,少女的语气里似乎还颇为怨怼。

“二层是你们这些书呆子最喜欢的地方了,什么四书五经的典籍,还有各种注解。真不知道你们怎么对那种就算一代代研究下去也研究不出个花来的东西那么感兴趣。”

“这个……姑娘说得是。”

方士心里不禁苦笑。

他不知道别人如何打算,他原本也不过是想求一个未来而已。

“三层是一些地方志,就连被你们列为禁书的地方志也有保存。偏偏我觉得这里应该是来人最多的,但谁知道半天寻不到一个人。”正说着,却是将手中的书合上,放到一边的书架上。

“以史为鉴,无论是修身还是治天下都不过简单之事,真看不懂你们……不过方兄愿意来此观览书籍倒是难得,还以为会在一层逗留许久,没想到那么快就上来了,所以方兄想寻的是哪本?”

“没想到你年纪不大,懂的却也不少。”

“都说了此地是我家,这里的一切就没有我不知道的。”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总觉得面前少女看着他的眼神有些怪异。

方士自认为并没有做任何逾矩之事。

并没有太在意,直接问道:“姑娘可知晓郊外古刹曾经并没有供奉月天司?”

“知道。”少女的回答让方士惊讶,但仔细想来却又合情合理。

她自己都说过,凡是在此地之物就没有她不知道的。

“周天寺,名字取自帝经,此乃儒门大圣教育帝王时所用书籍。但周天寺在过去却并非供奉月天司……相关的书籍都在这里,若是还有什么不懂的就自动略过,没别的事情就莫要来烦我。”

将方士引到一座书架前,少女便离开了。

并没有再与方士多说一句话的意思。

唯独完全消失在视线之前,轻哼了一声。

“那个……味道不错,下次记得多带一些来……”

“那下次见面的时候,还请姑娘告诉姓名如何?”

“不行!”少女矢口否决。

没有给方士任何机会。

不过是十一二岁的少女,说话的方式却老气得过分。

唯独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些许情绪提醒着他,他面对的不过是一个孩子。

连他肩膀都够不着的孩子而已。

……

再看此处书架上的典籍。

却也发觉此处略微与其他地方有些不同。

这里的书应该经常有人翻看,没有积灰多少。

随意抽出一本,却发现这是一本没有书名的古籍。

起初方士并没有在意,只当是著书之人忘记署名了。

但在抽出第二本,甚至是第三本的时候,终于心中得出结论。

这个书架里的每一本书都不曾写书名,甚至连作者都不曾指出。

“当真是怪事……书阁三层怎么会有这种书。”

方士眉头微蹙。

若是一般人著书,自然会将书名与自己姓名写上。

生怕别人不知晓那本书是他写的,甚至还会百般宣传。

但粗看了几本此处书籍内容,却发现并没有任何在外界看过的印象。

甚至连其中一些人名都不曾知晓。

这些书中记载了一些人的生平,以及在澹州曾经发生的事情。

虽然信息零碎,却有着唯一的特征。

都记载了过去曾经发生的事情。

而且时间久远,百年来都有记载。

譬如方士便已经寻到百年前澹州有一书生自澹台书院走出,大放异彩之后回来作为州牧。

期间百姓安乐,造福一方。

更有记载澹州郊外曾有天雷击打朽木三天三夜,后从朽木根部挖出一块神秘金铁,送往上京。

世上本就没有翻看一本书刚好寻到想要寻找的东西那般简单的事情。

好在方士对过去发生的事情也有一些兴趣。

翻看典籍也不至于觉得无聊。

也不知过去多久,在他耳边终于响起少女的声音。

看不见她的身形,仅仅听见声音而已。

四下打量也寻不到她。

“如果你想在这里住下陪我也不是不可以……不过你真的打算在这里住一晚不成?你看起书来比楼下那几个书呆子的劲头还大,当真是厉害……现在外面那群人诗会都进行了一半,要不你也去看看?”

“诗会就不必去了。”

方士将手中书籍合上。

看着四周,才发现已经不知何时亮起了灯烛。

木窗外是一片星空。

只是看不见月色。

“今天就看到这里,姑娘……多有打扰了。”

“打扰说不上,反正在他们诗会结束之前,是别想着睡觉了。”

少女的声音悠悠传来。

似乎距离他很近。

却又如来自四面八方。

“姑娘还是早些回去睡觉的好,若是被家里人责骂了可就糟了。”

“不牢方兄费心了,倒是方兄回去的时候可要小心一些,走夜路可是很容易撞树上的,当然本姑娘也不介意为方兄再推荐一棵结实的树。”

走夜路撞树上这种借口可不能养成习惯。

方士心中回绝。

却是忽地念头一闪。

便道:“说起来,姑娘可知道李文瑾已经……”

“已经死了。”少女声音不变,未曾听出丝毫情绪变幻,“我知道,他和州牧有些关系,倒是可惜了如此才子……”

那少女已经知道了此事?

既然如此……

不伤心吗?

当初可是说过要把他追到手的。

虽然在方士看来不过是玩笑话。

但为何一个十一二岁的姑娘可以将这句话说得如此轻巧。

“方兄还是早些离开的好,书阁快要关闭了。”

“既然如此,明日在下再来叨扰。”

“明天别忘了带来,你与我的约定。”

“这是自然。”

方士朝着声音大致传来的方向欠身,便下了阶梯。

一直到方士离开,才见其中一个书架的边角里走出一人。

是一个穿着素裙的少女。

少女手里拿着一把折扇。

那双眼睛里却带着一丝哀伤。

“人活着,总是会死的啊……”

……

转眼已经是半个月之后。

方士自觉已经翻阅了书架中大部分的藏书,但终归还是未曾寻到对他有用的信息。

每个夜晚都必须费一些口舌来与老僧周旋。

而每个夜晚,与老僧说的话几乎都是相同。

再如何地去慰藉他,老僧说的话也不过是一句。

“贫僧只恨……恨那天的一切!”

“要那天的雨不绝,直至贫僧寻找到答案……”

这件事情让他觉得麻烦,却又无可奈何。

没有一个好的理由来搪塞对方,又拿对方没有办法。

实在是让人火大。

害得方士这几日读书的进度也降低了不少,甚至还出现了在教习室里睡去的情况。

“看你翻看了那么久,就没有寻到什么有用的东西吗?”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方士并没有回头,两眼目光依旧停留在手中书卷上。

只是轻声道:“不过是看书而已,只要是看进去的不都是有用之物。”

“怕是在这里待了那么多天,已经放弃了吧?”少女声音里带着一丝淡淡的嘲讽。

“或许吧……不过姑娘你也不是在此处待了许久,怎的不见你厌烦?”

“我看的又不是书。”少女反驳,却是继续问着,“方兄又想知道什么?若是我知道的,或许也不见得必须在那书中寻找。”

“不必了,我……差不多已经找到了。”

“还不是在找东西!”

并没有多言。

方士的确是寻到了一些东西。

就在某本书中记载了佛门有关的零星信息。

只是也不过是一点点的描述而已。

若是如书中所言,过去一段岁月中,澹州的确有佛门的存在。

虽然如此说,不过也只是一座破落的庙宇。

破落得连庙宇的名字都不曾知晓。

当初的澹台书院也并没有如今规模,也不过是几位大儒联手创办的小小私塾罢了。

在那时候究竟发生过什么?

过去的时候,那些人是如何交谈的?

先贤还未曾成为先贤的那天,又发生了什么?

方士很想知道,却发现再没有更多的笔墨去描写。

再继续往下看。

却发觉一本书中所言有些熟悉。

澹州在千年前的某天,连下了七天的雨。

七天之后,雨停了,一位大儒离了澹州。

而澹州的那座庙宇,也变作了儒门至圣的供奉之处。

“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自语着。

闭眼,合上书。

如今已是深夜。

再不回去,怕是要被那几个守夜的僧人骂上一顿。

半个月来仍旧寻不到李文瑾的死因。

更不用说追查凶手。

州牧大怒,似乎有毁了那座古刹的打算。

若非澹台书院里的几位大儒上书,或许如今的方士已经露宿街头。

“这便要走了吗?方兄寻到的东西可还满意?”

“不怎么满意。”方士直言。

“方兄这几日给我的供奉倒也不错,既然如此……我便给方兄解惑如何?”

清脆的声音响起。

再看那声音传来的方向,却见一个身着素裙的少女。

灵动出尘,不似人间。

第三十五章 一步易景,换人间

少女的话让他在意。

正恍惚间,却再次听见少女的声音。

只是才一眨眼的功夫,面前的少女身影却是蓦地消失不见。

就仿佛从未出现过一般。

“还愣着干什么,再不走书阁可就要关上了。”

“哦……”

前一刻还说着要为他解惑,下一刻便打算赶他离开吗?

心中略微有些不喜。

但还是打算将心中疑问留待明日。

毕竟已经很晚了。

若是晚归又不知会被谁戳着背说道。

因为有人在古刹身死,再加上白日再见不到那老僧模样。

方士被人议论的次数也少了许多。

自然也没了许多麻烦。

……

推门向外走,便离了书阁。

今夜的书院依旧如前几个夜晚一般寂静。

许是知晓小考将近,再没有多少人会趁着夜色举行诗会。

就算有,也是不多的几人。

夏至,所以不觉得阴冷。

还能听见不远处的一阵虫鸣。

月光之下的书院内弥漫着单薄的雾气。

让方士觉得他仿若回到了衡山,回到了那片罕有人至的密林。

正一步落下,却忽觉眼前雾气蓦地变得浓郁起来。

他正心中惊异,却是一阵眩晕的感觉席卷全身。

待其清醒过来两眼猛地一睁,竟是发觉面前的一切景物尽皆变化。

日照当空,原本青翠的书院景物变作简陋屋舍。

“原来惠诚大师早就到了,却是让大师久等。”

“呵呵……久等倒不至于,既然是友人相邀,等再久也是值得。”

“大师心宽,佩服。”

面前正站这样一个中年儒生,虽然只是第一次见到他,但方士却总觉得面前之人有一种熟悉的感觉,似乎冥冥之中与他有些许联系。

待他折身往回看。

竟见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白色僧袍覆身,皱褶的脸上带着一丝笑容。

此人方士如何不认识。

毕竟在梦中见了不知道多少面。

在往日也碰面了许久。

正是那位盘桓不周寺的老僧。

这老僧法号惠诚,也是方士第一次听说。

便看着老僧径直朝着他走来,伸出手直接穿过他的身体。

“今日贫僧有一惑,想与林施主探讨。”

“请。”

两人就这样从方士的身边穿过。

眼前的一切究竟又是真是假?

不论那两人的交谈还是天穹之上太阳传来的热度,都不似虚幻。

只是在他们的眼中,方士根本不存在一般。

但这些都不是重点。

如今在方士面前呈现的一切,若是所料不差应是过去此地正发生的景象。

他的脑海中再次回想起少女口中所说的话语。

这便是她给自己解惑的方式吗?

那少女究竟又是谁?

为何会出现在他的面前?

又为何……

思绪随着两人消失在面前被掐断。

眼前景物流转着,再回过神来的时候却发现已经身处一间屋内。

他甚至都不知晓自己是如何走入这房间。

蒲草之上坐着二人。

两人正中摆放着木桌和茶碗。

老僧谈笑间,却不自觉地一声叹息。

“只可惜贫僧与大儒相识晚了,前几日听林施主说了这澹州之外的一方天地竟如此瑰丽,却是不慎动了别的念想,妄图以这残躯游历世间。”

“大师说笑了,若是心有此念,何时动身都不算太晚。”

“贫僧的身体自己心里也清楚,就算在此处静养,也不过是多苟活个几年,可惜生不逢时没有早些与林施主结交,呵呵……”

干涩的笑声中,带着无奈和凄苦。

只是两人并没有在这一话题上停留太长的时间。

很快便说到了别处。

从两人的说话声中,方士也渐渐地听明白了一些事情。

这一僧一儒本是相识了数年。

老僧本是靠着关系成为那座庙宇的方丈,从出生开始便在这澹州。

对于澹州之外的天地并不了解。

但这位大儒却是从上京来的此地。

似乎是某些原因被贬至此,做了小书院的教书先生。

大儒平日里闲暇时候便去那处古刹与老僧闲聊。

许是看透了这人间,除了他一人之外再无牵挂,孑然一身。

唯一的家人,或许也只有来澹州时那匹老马。

可惜那匹马也在几年后被人偷走。

每当大儒与老僧聊天的时候都会顺便谈及那匹老马,玩笑般地声称那老马在别人家里或许过得比他这个原主人还要好。

老僧也只是淡笑着,等着大儒把他心里那几句不知道说过多少遍的话尽数说完。

与老僧谈得最多的还是别处的风光。

大儒过去走过很多地方,见识了太多风景。

这是老僧从未体验过的感觉。

让他羡慕,同时心里也生出遗憾。

本是为了寻求安稳日子成为寺庙方丈,却久而久之放弃了更多的东西。

等到垂垂老矣才发觉已经信了佛门,将一生都奉献了出去。

再想做回曾经的那个他已经是不可能。

方士一人站着也累,既然眼前不过是过去发生的光景,面前二人看不见他,便自然地坐在两人身侧。心里倒也生出些许窃喜,他也算是坐在大儒边上谈笑,有朝一日若是教人知道了,那可是无上光荣。

“……所以林施主昨日与贫僧说的那件事情,贫僧还未理解,请林施主解惑。为何在通玄山上的水可以倒流,那里应当也是陈国普通山脉而已,未有仙人做法……”

“因为通玄山上地势与其他地方不同,那里的山民精通奇巧之术,以木工机关制作了数百道关卡,便可以让流水自下而上……虽然在下知之甚少,不过也从书中了解了一二,知道其原理,过些日子我们寻个木匠制作几个小机关便是。”

“那就多谢林施主了,可惜无法去通玄山一观,着实可惜……”

“若是大师愿意,自能安心上路。”

“老了,已经不行了……”

老僧只是摇头。

眼看着天色渐晚,老僧也不再多留。

两人如书生一般拱手,大儒目送老僧离去。

方士的身体也不由自主地跟着老僧的步伐,一路走去。

走过熟悉的小径,终于见到了那座庙宇。

这庙宇如今属于佛门,里面供奉的也不是月天司。

残破的小径少有人踏足,更何况如今这路上只有老僧一人。

一步踏足,却是发觉已经站在破落庙宇之内。

面前是一座大殿,中间供奉着一尊佛像。

只是殿中昏暗,并未映照清佛像的样貌。

那老僧就跪在佛像前的蒲团上,双手合十。

面露痛苦之色。

“佛祖,弟子心有贪念……”

“本以为此生再无任何念想可撼动我心,奈何……”

“弟子自觉佛心未泯,这一生便与了佛祖。以我诚心度那世间一切恶,观那世间一切生灵,只是……”

“弟子此生虚度,佛前叩首数十载,本以真心礼佛,临末才发觉未曾见识那大千世界。”

“这大千世界生灵,又是何种模样?又该如何渡之?”

“罪过……”

老僧话语悲戚。

声音入耳,让方士心中不免同情。

这老僧本想过安稳生活,便托了关系成为此地方丈。

为了在这个位置呆得住,甚至开始以身侍佛,就算他心中本不信那佛祖。

但随着步入暮年,终于是连整颗心都入了佛门。

不知身处何处的佛祖,终归还是以时间度化了他。

老僧以为此心就与了佛祖,却因为结识了那位大儒。

从大儒口中得知了外边世界的精彩。

心中难免生出羡慕。

那羡慕化作懊悔,甚至还带着一丝怨怼。

这本不应该出现在如今暮年的他心里的情绪日益积淀。

终于让他生出如此想法。

想出去看看。

见识一番外界的大千世界。

想亲眼去看看这世界的生灵,想知道他们信奉的究竟是不是烙印在自己心中的那尊佛。

但为时已晚。

他自己心里也清楚,如今的身躯早已残旧,光是书院与庙宇之间来回的这条路,就已经让他走得吃力,又何来更多的精力去探求外界。

方士在老僧身后看得清楚,他那手臂上的命数已经不多,若是无灾劫的话,也不过支撑个四五年岁月。

随着一声哀叹。

却是忽觉一阵沉闷的压力自天而降。

雨,淅淅沥沥地落下。

眼前的庙宇竟是迅速坍塌。

方士还来不及大喊,却见瓦砾已经淹没了那道跪地的身影。

在阴暗的雨幕中,徒然一道苍老的身影冲出,出现在方士的面前。

是一个穿着白色僧袍的老人。

他面容狰狞地伸出手,就要抓向方士,咆哮着听不清楚的话语。

也正在这时,耳边一声轰鸣。

方士猛地睁眼。

却见眼前一片煞白。

白色随着呼吸消退,第一眼见到的是渐渐倒退的山木。

正是白天。

身体自觉有些颠簸。

绿荫之下正映出一个大汉的身影。

那大汉长得凶恶,让方士情不自禁地想要大叫。

却发现嗓子沙哑,就连手指头都动弹不得,更不用说起身了。

歪着头,却发现边上还站着几个熟悉的身影,有屡次针对他的周通,还有他的同窗室友高升,只是两个平日里应当水火不容的人却站在一起,表情显得哀伤。

这是究竟发生什么事情了?

细想片刻,方士终于恍然。

那浑身仿若被抽空的虚脱状况,竟是出现在了自己的身上。

只是应当和其他出现如此症状的人还有少许不同。

因为方士察觉得到,自己体内仅有的那些紫气,竟是消散无踪。

这些日子持续不断地吐纳,让他隐约感觉得到体内紫气的存在。

如今却是尽数消失。

他还有很多问题想问。

但此时却不知道应当去问谁。

精神一阵恍惚,却是再次昏沉睡去。

第三十六章 垂柳摘星,烟花雨

本是安宁,却无端被一阵刺鼻气味惊得睁开了眼。

身体被什么东西垫着,坐在床上。

此处是熟悉的住处。

瞥眼见了熟人,高升正手里揣着一个瓷碗,脸上带着意义深远的笑容。

“这是什么?”方士开口,眉头无缘地紧皱了许多。

才醒转的缘故,让他的声音显得沙哑了许多。

再加上浑身一阵虚脱的感觉,让他声音变得微弱。

若是不仔细倾听,甚至都听不出他说些什么。

“当然是药啦,当初你给我喝的东西,现在终于轮到方兄你了。”

“我不喝……”方士皱眉,妄图伸手将那瓷碗推走,却发现至今双手无法动弹。

“良药苦口,方兄还是莫要推辞。”高升越说越兴奋。

颇有幸灾乐祸的意味。

只是方士微微摇头,轻声道:“我自然知道良药苦口,但你这药配得不对,里面有几种药材的剂量出了差池,若是贸然服下很容易引发一些症状。”

“比如……什么症状?”

“虽然停止服用就会慢慢好转,但有一定概率会脱发……高兄为何这般看我?”

“方兄别急,明日我去给你买个斗笠如何。”

若是还有多余的力气,方士倒是很想知道自己如今头上还剩了多少头发。

只是如今别说是伸手了,动弹一下都十分困难。

那碗药自然没有再继续喝下去。

方士也从高升口中知晓了一些他不曾知道的消息。

据他所说,方士当夜便回来了,只是那夜他的状态颇为浑噩。

甚至没有与高升说话,便倒头睡去。

竖日本想让方士与他一起练剑,却无论如何叫唤都无法唤醒方士。

仔细观察之下,却发现方士呼吸孱弱,便有了之后的一幕。

方士被送往澹州医馆,住了两三日。

因为医馆里人太多,又没了性命之忧,便送回了古刹。

如此又是三日,终于醒转。

虽然恢复了知觉,但方士也知道失去了些许东西。

明日高升是免不了破费了。

“不过我观方兄并非寻常人,怎的也中了招。”高升相询。

问方士究竟发生了什么。

方士对此倒也没有隐藏,直截了当地说了出来。

最终也得出那老僧阴魂不散,在此地作祟的结论。

但方士却自认为此事并没有那么简单。

因为在他的脑海中,有关老僧的那段属于过去的记忆让他觉得这不是真相。

那残缺的记忆中,老僧已经全身心都给了侍奉的佛门。

不似那等执迷仇怨中的人。

想要去了解过去发生的事情。

那段罕有人知晓的过去,究竟发生了什么。

方士想要知道。

只是他也心里清楚,如今却是什么都做不了。

唯独一人躺着,静待身体复原。

体内气劲随着紫气一起消失,从外人眼中看来,与其他人经历的情况应当是相仿,但唯独他自己一人知道,紫气特殊,若非常人应当连知晓都不会知晓,更不用说从他体内将紫气抽出。

紫气离体,甚至方士觉得自己的命数都消散了许多。

依旧是三十命终,但冥冥之中却让他觉得自己活不到三十。

全身心的空虚感觉,让他无法安心休养,只能睁着疲惫的双眼看着窗外。

正是日暮,却显得有点凄冷。

刺眼的红光落在眼中。

正在这时,耳畔却听见一阵急促的呼声。

眼中闪现一道魁梧身影。

正是高升。

“方兄,在下为你借来一把有意思的椅子,怎么样?”

“有意思的椅子?”

方士看着高升手里正推着一把木椅。

这木椅与其余椅子少许不同,四条木腿不再,取而代之的却是两个木制车轮。

后边的椅背上有两个把手,正被高升攥在手心。

造型颇为奇特。

起码在方士眼里,是第一次见到此物。

“这可是寻了好几处夜市才寻到的宝贝,有了它就算方兄如今动不了,也可以出去转转啦,如何是不是很方便?”

“不错,的确方便。”

方士点头。

若是坐着这种椅子出去,的确是如此。

就算他如今动弹不得,只要有高升跟着,就能去大部分想去的地方。

“多谢高兄,费心了。”

“其实也没什么……”高升笑道,“这椅子也不过那么点银子,不过方兄,今夜是澹州乞雨节,夜里很是热闹……”

“原来如此,那高兄今夜怕是得晚归了。不过无妨,若高兄玩得尽兴,大可在外边借宿一晚,不用管我的。”方士笑着说道。

只是在话音落下,高升的面色变得略微有些僵硬。

“其实方兄,这些日子在下就有个问题想问……为何方兄不愿意去人多的地方?不仅仅是这些节日,就算平日里的诗会都不曾见到,会不会显得不合群?”

“乐在其中而已。”方士淡然。

他倒也并非不愿参与这些热闹的活动。

只是如今他知晓有什么事情是必须要做的,也知晓如今小考将近,自认为不必浪费时间在这些事情上。

更何况……

此处同期学子,他也不认为日后会有多大交集。

既然如此,又何必再去什么诗会。

但高升只兴奋地道:“一个人埋头苦读有何好乐的,不过是书呆子而已,方兄你可知错过了多少时光,简直是白活了十多年岁月,今夜就让我告诉你什么叫夜里生活!”

也不顾方士挣扎,直接将他从床上抱起。

按在了木椅上,推着便往外走。

起初方士还与对方争辩一二,但最终还是累得连说一句话的力气都没有。

反正也是高升推着他,实际上方士自己不用一点力气。

也就任由对方将他推着离开古刹。

至于高升会将他带到何处,方士却根本没有这个忧虑。

……

看那道旁垂柳,看那阶边古塑。

魁梧的大汉带着病弱年轻人离开了古刹。

虽说装了两个木轮的椅子很方便,但石阶陡峭,还是花费了许多精力往下走。

一直到两人进入澹州之内,已经是夜幕。

今夜正如高升所说的,颇为热闹。

街道两侧挂着灯烛,一条道两侧站满了人。

正中有一队敲锣打鼓的年轻人,整齐地在街上游走,不断徘徊,似乎不觉疲倦。

而方士两人却寻了个小酒馆坐下。

四周喧闹,两人若是要互相说话都必须很大声。

所以干脆不说了。

这便是节日的氛围了吧。

方士眼里却是闪过一丝羡慕。

许久未曾感受过如此氛围,在他的记忆里有十多年身边未曾如此热闹。

“方兄如何?此番没有白来吧!”高升大叫着,丝毫不顾沙哑的嗓子,在面前依旧如过去一样摆放一盘肉,大快朵颐,“再稍待片刻,过会儿还有更精彩的东西呢,虽然没有诗会那般儒雅,不过我觉得你一定会喜欢!”

“或许吧……”

方士低头,脸上不可察觉地流露出一丝红晕。

这里不如诗会那般,有书生谈笑。

却更多了凡俗气息。

身子正孱弱,却是无法喝酒。

只能吃一些小食。

一直坐着正无聊。

方士终于还是对周通说了一句,独自转着木轮离开,混入人群。

只是告知周通会在周围转转,并不走远。

周通也不再去管方士,点了点头便任由方士去了。

他还有酒肉未曾享用,自然不愿陪着方士走。

此处热闹,也让方士本就疲惫的心变得温热起来。

手中木轮旋转着,载着他一直往前。

也不知过了多久,正有一阵阵倦意袭来,却忽闻远处一声炸响。

便见天边一道火光升起。

又是一声炸响,便见星空之下徒然绽放出花火。

绚烂仅仅持续了数息,却又闻接连的炸裂声,一道道火光冲天而起。

黑夜瞬间犹如白昼。

“真美……”方士不禁感慨。

“果真是……未曾见识过的光景,这便是我曾经错过的东西吗……”

“倒是小觑了……”

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未曾被任何人听见。

甚至在见到天空中光景的时候,已经整个人都沉浸在一个人的世界里,安静地看着天边一切,甚至都未曾注意到倦意渐渐变得深沉。

心中思绪渐渐飞远。

随着眼中光暗不定的天穹,他想了许多,从过去到未来。

最后却发现终究是什么都没有想。

街边随意买了些小食,吃得正兴。

饶有兴致地看着路中央穿行的表演队伍。

倒真有节日的氛围。

正在此时,却忽闻背后一声清脆的声音响起。

“方兄怎么在此处?听说你也糟了那等罪过,却是不知身体好些了吗?”

“姑娘原来也并非一直在书院里。”

方士身下木椅转了一圈,总算见着了声音主人。

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穿着素衣的少女,只有十一二岁模样。

少女的语气显得有些惊讶。

似乎也没有想到居然会在此处见到方士。

她娴熟地从方士怀里拿走一些吃食,塞进嘴里。

“虽然还有些许疲倦,但确实已经好多了。”

再次见到少女,方士心里却有许多问题想要询问。

那夜见到的究竟是什么?

少女身份又是什么?

为何会出现在书院里?

本以为下了山就回归了平凡生活,但如今看来却发觉灵异一直就在他的身边。

为何那些事情会被他遇到?

正要开口,却见少女忽地狡黠一笑。

伸手点在他眉心。

“原来方兄身体那么好的吗,若是寻常人没个两三个月可别想下地。”

“姑娘你这是……”

“虽然有点对不起你,不过还是先提醒你一句,那不周寺里的事情还是不要去管为好,下次可不是昏睡几天的事情了,没想到你居然已经见了他,当真是……此番事情还是忘记为好。”柔弱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渐渐扩散。

而方士口中还在呢喃着。

“你……到底是谁……”

“我呀?我是……”

似乎是听见了少女的名字和身份。

记忆却是忽地恍惚起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竟是闭眼。

耳边再无任何声音。

头一歪,便没了知觉。

人流中,一人坐在椅子上,眼中不见半点景色。

……

烟花散去,付了饭钱的高升颇为无奈地往外走去,直接寻到了方士。

也不知他是何时睡去。

人流散去,街上灯火也暗淡下来。

“却是苦了我……”

“罢了,当初也是我结的因,偿还了这些便是……”

“不过方兄也不是平凡之人,或许可以……”

言罢,却是朝着方士头上一挥。

斗笠落在他头顶。

……

第三十七章 缘斩不尽,最难忘

昨夜究竟发生了什么?

记忆停留在看着天穹的那一刻。

夜里有花千树,绽放天穹。

是十多年来未曾见过的盛景。

虽说是被人强行拖拽着去了乞雨节夜市,但方士却也觉得不虚此行。

只是那夜应当不只是发生了那些事情。

似乎是见到了一个熟人,只是那个人却无论如何也记不起来是谁。

“到底……忘记了什么……”

“罢了,总能想起来的……”

一直如从前一样起身,坐在床上开窗,看着天边渐渐变得透亮。

紫气流转着,顺着呼吸流经全身,再从口中吐出。

本该如此才是。

但今日吐纳却显得有些与平时不同。

原本自然离开身体的紫气却有至少一小半竟是留在体内。

未曾离去。

紫气滞留体内的瞬间,只觉一阵寒流席卷全身。

再次睁眼的时候,却觉浑身虚脱的感觉已经消失殆尽。

取而代之的,却是不尽的充盈,让方士甚至有一种放声大吼的冲动。

“方兄今日还是继续休息为好……”

耳畔传来熟悉的声音,只是那声音却戛然而止。

方士将目光落在声音传出的方向,却见高升正惊诧地看着自己。

两人之间沉默少许,才听高升断断续续的声音继续。

“方兄的身体已经……好了?”

“似乎是好了。”方士轻笑,下意识地动了动双手,发觉比之昨日的确是好了许多。

虽然不知道为何,但事实就是如此。

正想下床,却是蓦地面色一变。

随即苦笑着。

“看来并没有全好,两腿还是和昨日一般。”

“我就说哪里有那么容易好。”

高升脸上释然,却是与方士说着。

“今日方兄继续在床上歇息,大不了我代你去上课罢了。”

“那就有劳高兄了。”

方士拱手。

看得出对方有些不情愿,但还是权当做没看见。

既然高升有意,自然也不好拒绝。

“不过方兄一人在此地若是再遇上妖邪可就糟了,要不在下就陪着方兄如何?”

“却是不必了,高兄只管上课去吧。”

方士一口咬定,让高升无从辩驳。

最终还是不舍地离开了住处。

这房间里也只此一人。

方士闲来无事,也只好寻了几本书看起来。

还好那高升没有将万国志收起,正好可以一观。

虽是禁书,但终归也是写给人看的。

这书中记载了他国的事迹,有经国之道,也有奇闻异事。

但大多为儒门所不耻。

只是方士却无端不能静下心来,思绪有些混乱。

他忘记了一些东西,却唯独想不起来是什么。

“到底忘了什么……”

如此半个月后。

虽然身体早在几天前便恢复,但依旧多躺了几日。

完全是觉得如此可以让这位同窗可以在书院的时间多一些。

虽说与自己无关,但相处了那么多时日,终究是不希望对方此次小考失去资格。

夜里倒也睡得安稳,只是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反倒让他有些不习惯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体内紫气也恢复到了过去的水平,终于身体也不再强制留下过多的紫气,任由它们随着呼吸在经络间流转,消散。

直至今夜。

方士终于是打算明日去书院学习。

“方兄若是觉得不舒服便别去了,这些日子在书院里实在是难熬,真不知道你当初是如何坐了那么多天,若是我定然是坐不住的。”高升瘫在一侧木床上,手里却摇晃着一个装得满满的钱袋子。

“不管怎么样,去听了课定是不会有错的。”方士无奈地叹道,“再说了,那几位先生也不全都是让我们读书练字,六艺中还是有一些和读书无关的。”

“除了射箭和骑马,我哪样都看不惯!”高升却是不以为然,“再说这澹台书院里小考也不过是考教其中三门,射箭与骑马根本不会涉及。要我说还是趁着如今天气好多出去转转,至于小考的名额……只要方兄愿意,与书院里先生说句话给个价,没什么是拿不到的。”

“如此欠妥,还是莫要再提了。”

方士无奈,虽说对方说的也不错,但终究是无法被他接受。

他也不愿靠如此手段获得名额。

有些帮助不可获得,就算提出帮助的人不过是好意。

“明日一起去书院,就这样说定了。”

“方兄别提书院二字,我们还是朋友……”

只是方士已经闭目。

烛光吹熄,屋内便是一片黑暗。

方士的意识渐渐变得模糊。

一如既往地便要睡去,只是今夜似乎有少许不同。

耳边竟是渐渐地听出一阵呢喃声。

声音越来越大,待回神时却发现自己已经身处一片白色世界。

在面前正站着一人,是一个穿着白袍的老僧。

此人眼熟,在见到他的第一眼,方士的心里便有一种复杂的情绪。

“施主,时隔多日终于见面了。”老僧脸上带着和善的笑容。

“这里是……”

“施主的梦中,莫非施主已经忘记?”

“却是忘了……”

方士不禁有些哭笑。

这些日子以来的记忆有些缺失,也不知是为何。

唯独有些惊异在梦中自己有独立的意识,以及梦中还有一人可以与他交谈。

此处是月天司的祭祀之处,莫非此人还是仙人托梦不成?

心中念头一动,方士便知道自己想错了。

因为面前老人已经先一步开口。

“施主此番与贫僧见面是为了治病,当真忘记了?”

“不记得……”

“既然如此……贫僧便让施主再次想起罢。”

话音刚落,方士眼前却是景物突变。

凭空出现一座破落的庙宇。

老僧跪地,庙宇在雨中轰然倒塌。

褴褛的老僧从废墟中爬出,仰天怒吼。

“贫僧只求一个解释!”

“贫僧有心疾待解,只求一个解释!”

“为什么要如此待我,为什么!不敬佛祖之人,安敢据我佛堂!”

……

“不要——!”

方士一声惊呼,蓦地起身,却见外边天明。

身后已然是一阵冷汗。

梦中景物依稀可辨。

虽然最终也不过是心中惊吓,但心中那种熟悉的感觉却越来越盛。

似乎从前就经历过那一切。

老僧不是仙人托梦,让他一夜累苦。

“高兄快些起来,要去书院了……若是去得晚怕是要抄写经书……”

“高兄?”

被褥叠的整齐,甚至连褶皱都不曾见到一丝。

转身却不见了高升。

原先一直最晚起来的人居然变得如此勤快。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总觉得这房间里的物件似乎凭空少了许多。

起码原本堆在墙角的几座石像已经消失。

在床上吐纳片刻,便在古刹中寻觅高升的身影。

最终还是在熟悉的地方见到了正在舞剑的他。

说来也奇怪,那剑法据说只是花大价钱买来的,但在他的记忆里却效果惊人。

“高兄还不快走,若是迟到了……”

“急什么,方兄才是莫急,待我耍完这一套剑法。”

“若是高兄不走,在下可是先行走了。”

方士眉头微皱。

心里隐约有些无奈,以及一丝不喜。

从未等过人,让他一时间有些不适应。

最终高升还是拗不过方士,放下剑随着他一起离开。

“方兄你听我说,这剑术可是能斩妖魔的,那天你也不是看见了吗,我那一剑……”

“怎么样,要不要学?这可是祖传的斩妖剑术,咱们是朋友可以传给你……”

“不过是路边买来的而已,有什么好学的。”方士皱眉,淡淡地说道。

“斩妖剑最重要的是剑意,剑意懂不懂!有了剑意要什么剑术……剑术也不过是一刺一砍的组合而已,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高升辩驳着,脸上却是有些尴尬。

最终方士还是没有答应他学习剑术。

虽说脑海中隐约有种印象,高升的剑法应当超绝。

但那种剑法绝对和今日早晨见到的不一样。

“若是高兄愿意将那夜的剑术教我,却是极好。”

“方兄我们还是来聊聊今日先生要讲的经书如何?啊哈哈……”

果然是外传不了的。

他心里不免有些许失落。

……

好歹在先生讲课之前来了教习室。

于熟悉的一隅坐下。

却是下意识地目光落在窗外。

那里是一片芳草地。

正是夏中,草地上满是野花,红黄一片。

只是总觉得少了一些什么。

心中思绪翩飞,却是忽觉头顶被猛地拍了一下。

回过神来正见先生站在身侧。

“方尘仙,这窗外风景莫非还比书中金玉更美不成?难道是见了谁家千金?”

“先……先生我……”

方士正想解释。

却是忽地心中一片灵光闪现。

千金?

似乎外面的确应当有一女子。

只是那女子会是谁?

模糊的记忆变得清晰了一些。

却依旧未曾想起什么。

此番先生倒也没有多加追究,只是颇有怨词地冷哼着。

正要小考,不论是先生还是学生都没有空闲。

想来也不愿在方士身上浪费时间。

倒是边上坐着的高升不久神神叨叨地将一卷书卷塞进他的怀里。

同时说道:“方兄,在下寻到一个有趣的故事,嘿嘿……这种故事可是在儒门典籍里见不着的。”

“高兄如今还是在课上,就不怕先生看见。”

“看见又如何,反正如今这书在方兄怀里,我什么都不知道。”

“高兄果然大才……”

低头。

一看书的封面,竟是那本万国志!

此为禁书,高升竟是变本加厉,将其带入学堂。

但还是将其放到摊开的书下,趁着先生转身的空当瞄了几眼。

终于见着了高升所谓的有趣故事。

这故事讲的是一个儒门大儒,竟是背着一座佛像云游四方,历经诸国,逢人便向人传授佛法。

明明是一介儒门大家,竟做出此等事情。

实在是让人不解,甚至是大逆不道。

只是看完这个故事,方士却觉得有些熟悉。

再次心中细想。

记忆也变得清晰。

终于……

“原来……忘记的事是那些事情……”

“他们的故事后续应是如此……”

“不过我还有些许不解……”

“她应当还知道……”

视线再次落在窗外的草地。

如他方才所见,窗外再无那道白裙身影。

正在这时,耳边却再次传来教书先生的声音。

“方尘仙,你眼睛又看哪里!”

第三十八章 佛前叩首,三十年

眼看着它日暮。

眼看着先生放下了书卷,离开教习室。

眼看着四周再无一人。

方士终归起身。

因为事先与高升商谈,所以他也便没有在此处多留。

今日没有诗会,但方士却硬生生拖到了几近夜里。

他要去一个地方,在那里见一个人。

正入夏,黄昏显得有些沉闷。

方士漫步于回廊,在书院中走着,终于在那片草地上见到了熟悉的身影。

是一个穿着白色长裙的少女。

如今他却是看得分明,少女望着夕阳,身周隐约有氤氲光华流转,显得灵动。

一阵风吹过,带着一丝清凉,以及草地花香。

少女转身,两双眼睛对视。

方士记忆越发清晰。

那夜正发生的事情,也开始在脑海中浮现。

他记得少女说过的每一句话。

她说过,这些事情还是忘记为好。

她也说过……

她叫……

“小白姑娘?”

“你果然又想起来了,看来方兄也不是常人……不过还是别如此称呼我为好。”

少女的声音清冷,对方士唤出她的名字似乎颇为反感。

方士却不以为意,继续拱手道:“虽然不知小白姑娘究竟是何人,不过还请姑娘告知一切,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这些日子来那些同门一个个人心惶惶,生怕与我一般躺床上不醒,此事是否与那人有关?”

“都说了别叫我名字!”

“还请小白姑娘告知。”

“……确实有关联。”

眼见方士并没有松口的意思,少女也就干脆不再纠结。

任由他这般叫着。

“不过此事与你无关,何必知晓了徒增烦恼。”

“就算不知晓也不过那么多烦恼,那老僧端是聒噪,夜里被吵得睡不着。”方士无奈地答道,“口口声声说我可以医治他的心病,我不过是略通医术,如何治得好他的心病!”

“可他根本没病。”

“小白姑娘你这是……什么意思?”

“先不论他是残魂还是怨灵,有没有心疾我自然看得出来。既然连病都没有又谈何医治,所以说你方兄还是不要再深入此事,知道得再多对你来说也不过是徒增烦恼,你治不好他,他也永远不可能被治好。”

少女显得有些不耐烦。

正是夕阳完全落下,斑点星光铺满了天穹。

夏夜里却是有些阴冷。

面前少女一步步朝着方士走去。

娇弱的身躯随着靠近,竟是生出不小的压迫感。

“但我想知道当年之事。”方士话语中并未有斑点后退之意。

“此事与你无关。”

“那老僧几番叨扰,又何来无关之说,就算无法治好他……但也终归是知晓了一些,自然想知道全部。”

“你还当真是好事,但就算是全都知晓,又能怎么样。”

少女的口气终究还是软了下来。

在两人对视许久后,却是凭空打了个响指。

霎时风起,雾生。

一切出现得徒然,让方士还未说出声,便发现自己已经被一片白雾笼罩。

少女的声音悠悠响起。

“此处是幻境,可以见到你想见的一切……真不知道你一介凡人究竟要知道过去的事情干什么,两个人早就死了,魂都没了!”

“多谢小白姑娘。”

在方士的眼前,光景变幻。

显露出一座庙宇,只是这庙宇已经变得破百。

废墟中伸出一只手,蹒跚走出一道苍老的身影。

天上下着雨,显得沉闷。

……

眼前云雾消散。

幻境散了,重新显露出少女的身形。

方士眼中闪过复杂之色。

他终于知晓了全部,但一如少女方才所说的那般,就算知晓了……又能如何呢?

但方士还是垂袖,对少女拱手。

“多谢小白姑娘了。”

“哼。”

“不过那两人当真是……”

“本就是事实,那大儒说来也是命苦,居然也不曾想过客死他乡,你们读书人不都求一个衣锦还乡死归故里?怕是他在异地都化作野鬼了,你唯一能做的应该也唯有将他的尸骨收回来。”

“天地广阔,又怎么可能收得回来。”方士苦笑。

少女所说的无疑是强人所难。

但经过少女如此一说,他倒也的确是生出如此想法。

若是有缘……将他的尸骨寻来,葬在故土。

“或许那骨头都被野狗给啃光了!”

“小白姑娘妄语。”

“随你怎么想。”

少女扭头,不再看方士。

似乎是触怒了对方,方士也不再多留,便要离去。

却闻身后少女声音传来。

“还以为方兄会问我身份。”

“小白姑娘既然不说,自然也不多问。”

“算你识相……”

顿了片刻,继续道:“今天的先欠着……下次别忘了!”

“定不会再忘。”

“另外教你的那个方法,若是那个老家伙再纠缠你的话可以试试。”

“一定。”

方士脚步微顿。

今日匆忙,也未曾给少女带什么东西,说到底也不过是白天上课的时候才想起少女的存在。

至于少女的身份……方士有心询问,却也知道问了也是白问。

连名字都不曾坦率说出,更何况是身份。

……

临近古刹门前,却见高升身影。

正垂袖,与一人言谈甚欢。

等到方士走近,那人与高升谈话已经结束。

“如此,便静候高兄佳音。”

“客气,都是做生意的,若是没有十足把握也不会接下这生意。”

“不送。”

“慢走。”

两人互相行礼,那人便转身离去。

昏黄烛火下,方士也终于见着了此人面容。

是一个相貌平平的中年人,穿着下人衣服。

应当是某地小厮。

“高兄,此人是谁?”方士疑惑地问着。

“寻我做生意的人而已。”高升笑道,并没有多说,“没想到居然在此处遇见了方兄,当真是缘分。”

“缘分不至于……倒是高兄究竟做的什么生意?”

“日后自然知晓,啊哈哈……”

高升摆手,已经拉着方士走入古刹中。

但方士却回头远望,那个人还未完全离开视线,利索地走在石阶上。

究竟是何人?

来做什么生意?

虽然是同窗,但高升在方士眼里却犹如隔了一层迷雾。

让他捉摸不透。

走入屋舍,此时屋舍内的变化依旧让方士可以确定。

的确是有东西少了,前些日子高升买来的东西已经少了大半,不知去了何处。

“方兄,如何?早些时候给你看的那篇文,可真是笑煞我了!”高升坐在床上,手里抄起那本万国志,“堂堂大儒居然还宣扬什么佛门,真是奇葩……居然还有一国君主把他奉为上宾,真是有趣。”

“或许吧……对了,那大儒可有姓名?”

“记下这故事就实属不易,何来的姓名!”

高升理所当然地说着。

方士点头,此事为儒门不耻,光是记录下事情就已经足够,又如何知道对方姓名。

记忆中……那人似乎是姓林。

就算在那段记忆中,也不曾知晓他的全名。

“对了方兄,这古刹里……”

……

后来聊了些什么,方士已经记不大清楚。

只记得高升依旧饶有兴致地谈论着鬼魅和妖邪的传说,但大多数都是他国传说,也无从考证,只觉得对方是在胡乱吹嘘。

不知不觉间入梦。

不知不觉间,再次见到了那老僧。

一片白色的虚幻世界中,老僧正站在他的面前,一袭白色长袍。

见到方士的第一眼便面露笑意,看样子等待了多时。

只是还未待老僧说话,方士便率先开口。

“我治不了你。”

“方施主……何出此言?”

老僧愣了半响,显然未曾想到方士会如此回应。

但方士却轻轻地咳嗽一声,继续说着。

“我不知道大师为何会滞留此地,不过你与那位大儒的因缘我也已经了解了个大概,虽然有些对不住大师……不过还是请大师日后莫要来叨扰我了。大师并没有生病,不论是心里还是身体……尽皆无恙。”

“方施主这是什么意思!”

“大师……可还记得那日佛前叩首?可还记得削发三十年的誓言?”

方士淡淡地讲两句话说完,心里却是有些紧张。

这两件事情都是从幻境中得知。

若是所料不差的话,眼前之人……应当不知晓才是。

老僧眼中似乎是闪过一丝挣扎之意。

终究冷声道:“贫僧生前叩首于佛前数十年,数十年前发过的誓言不计其数,又如何一一记清楚,不过方施主此言是不打算医治贫僧的意思不成?”

“正是。”方士颔首。

经历了一个多月的折磨,既然知晓了如何摆脱老僧的束缚,他自然也不会继续与之纠缠。

而且他也心里清楚,不论如何都不可能再医治好对方。

所谓心疾,也是子虚乌有。

“竖子……竟敢欺瞒于我!”

老僧闻言,徒然暴起。

白色的世界瞬间变得一片漆黑。

隐约听见四周不断传来厉鬼嚎叫声。

“欺我者——便与贫僧永远沉沦于此罢!”

“未曾欺你,不过是你还不愿意承认……那个事实罢了。”

方士口中低语。

也不管对方是否在听,眼看着身形堕入黑暗。

却是心念一动,便有一缕紫气护着他的全身。

“若你还是你……又怎能不知那两件事情,又如何会对他有那么大的怨怼,那位大儒无错,错的终究是你而已。”

“一派胡言,当真是一派胡言!若是他未错,又何辜毁了我的佛堂,又何辜以儒道大圣换了我的佛像!”

“你……真的是什么都不知道啊……”方士闭眼,四周的凄厉叫声渐渐变得模糊,意识中一切都染成了紫色,“因为换走佛像的人……本就是你自己啊……”

依稀记得幻境中的场景。

那一日,古庙崩塌,老僧从废墟中走出。

却是已经身受重伤。

垂危之际,见着了大儒。

叩首的不是老僧,许下誓言的也自然不是他。

而是那位大儒。

——佛说众生平等,佛与儒又有何差异,佛像已毁,换了也罢。

——这庙中一切便托付于我,你看不到的风景,我便代你去看,去看看他们是否人人皆可成佛。

——佛像我收走了,若当真如你所言,便将你葬在此处,再寻个法子,延续此地香火,也不会觉得寂寞……不论堂上供奉的是谁。

大儒跪在倒塌的庙宇前,任由雨点落在他身上。

黄钟毁弃,于倾塌的一隅,被雨点敲打得响。

……

第三十九章 素衣白裙,小姑娘

入秋,澹州正是忙碌的时节。

这一年倒是风雨和顺,郊外的田野里农家躬身的影子随处可见。

但忙碌的也不仅仅是农家。

这个月对方士来说也是值得重视的日子。

因为就在这个月,他便会迎来澹州小考。

将其余琐碎的一切事物尽皆丢弃,心中唯有读书这一个念头。

没了那老僧的叨扰,学习效率自然不会低。

只是作为他的同窗,高升却显得悠闲的多。

这几日也不知他在何处混迹,早晨起得比方士还早,有些时候甚至回去得也比方士要晚上许多,为此守夜人不止一次向方士抱怨过对方的行为,但方士也无可奈何。

毕竟就算询问了,高升也不会真的将实话说出来。

古刹内一座殿宇。

虽然昏暗一片,却聚满了人。

方士正与高升站在一座石像前,两人双手作揖,恭敬地对着面前石像行礼。

三炷香整齐地插在石像下方的香炉中,做完这一切后,两人才满意地退出殿宇。

“方兄尽管放心,就算月天司不保佑你,还有我呢!”

“劳高兄费心了。”

方士只是轻笑着。

他并没有赞同高升的做法,但也未曾反对。

没有什么是花钱解决不了的,但这些钱并不属于自己,方士也不打算使用如此方法。

两人也不过是与往常一样来此地参拜月天司,但今日却与往日有着少许不同。

因为明日便是小考。

准备了两个多月的光景,明日便是检验其成果之时。

“也不知那小考究竟考教什么,听说上次小考考教的是算术,这次应当就不会是算术了吧,当真是可惜……”

“明天的事情,谁也说不准。”

方士笑着说道。

在心里却松了一口气。

他是不大会算术的,拨弄算盘也远比同期学子来得笨拙。

“方兄接下来是何打算?其实如今再看书也没了意义,倒不如去外面走走。”

“既然是看书,看多少都是有意义的。”方士轻笑,“若是正巧见着了明日要考教的东西,可是能轻松许多的。”

“一直看书都要把人看傻了,更何况这书那么多,学的东西也那么多,哪里是容易考中的,看方兄也不是接触入学几日的样子,明白的也不少,不过方兄既然都如此说了……那我也不多劝,还有个生意得做,在下便先行一步了。”高升挥手便离去,也没有再理会方士。

壮硕的身形消失在人流中。

终究还是只剩下方士一人。

正想着回到住处看书,却是心里闪过高升方才所言。

或许……一味地看书也不是什么好事。

或许出去走走的确会更好。

心里越是如此想着,方士便越是觉得如此决定是正确的。

便索性将看书的想法抛却,径自离开了古刹。

随着心中意识,不知何时竟也移步书院之中。

原本颇为典雅的澹台书院里也布置得庄严了许多,都在为明日的小考做准备。

眼看着前方一座黑瓦白墙的三层小楼。

那里是藏书阁,前些时日经常来的地方。

“站住,此处暂时是禁地,不可进入。”一道声音响起,声音的主人出现在方士面前拦住去路。拦着他的人也眼熟,是此处书院的教书先生中的一个。

方士对那位先生行礼,笑着解释道:“学生来此不为别的,不过是探访一位好友……”

“这里可没有你的同门,还不快走!”

“可是此处应当是住了一个姑娘……”

“聒噪!此处乃儒门重地,身为一介儒门弟子居然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语,哪里有什么姑娘,还不快走!”

方士话还未说完,面前的教书先生却是脸色猛地一变,厉声呵斥着。

无奈之下,他只得转身离开。

在他的怀里还揣着些许甜食,本想交给某人。

但终归还是连她的面都没有见到。

方士也曾询问这里的先生是否见过一个穿着白裙的少女,但在先生的记忆里也并没有那身影的存在,仿佛唯独他一人看得见对方。

就与那老僧一样。

莫非也是鬼魂?

细想来那少女除了与他说过话之外再无与其余任何人有过交集。

正心头泛凉的时候,却见不远处熟悉的身影出现。

少女就站在柳树下,朝他招手。

“小白姑娘。”

走到少女面前,方士四下打量发现并没有人注意到他,心里也不禁暗松一口气,看来没有人注意到他的举动,就连方才那位教书先生也已经去别处忙碌,只要在外面没有对他的怪异传闻,便不会对小考的结果有什么影响。

“澹州小考之后,你便离开了吗?”少女的声音清脆,但并未从中读出任何情绪。

“不错。”方士点头。

澹州虽然处处都透着新鲜劲,但他终归志不在此,若是在澹州拿到名额,便会离开此地。

少女眉头微皱,似有心事。

沉默了片刻后终于继续道:“我看你也不是常人,怎的对那功名有兴趣。”

“又缘何没有兴趣呢?”方士反问。

今日的少女与平日里有些不同,并没有一见面就探手问他要吃的,反倒是问着一些不着边际的话语,是因为即将道别的缘故吗?

难得准备了一些零食,方士却发现今日并没有丝毫用处。

“考取功名在上京谋个生路,不外乎如此。”

“只是如此?我看方兄不凡,没想到居然也是如此落于尘世之人。”

少女的眼中依旧看不出丝毫情绪波动,只是那语气里带着遗憾。

之前未曾见到少女露出如此表情。

“在下又不是什么道士和尚,不过是普通人而已。”他只能如此解释。

少女微微颔首,却欲言又止。

似乎要说一些什么,但话还未脱口,便又被她按捺下去。

如此反复了许久,终于轻声道:“我观方兄命不大好,怕是……活不了许久了吧。”

“小白姑娘看出来了?”方士早就觉得面前少女不凡。

如今自己命数不好被她看出,也并没有太过惊讶。

再说出这种话,对方士来说也不显得沉闷。

虽说知晓自己的死期多少回害怕,但经历过一些事情后,倒也不再畏惧。

大不了……就是一死而已。

“方兄知道自己时日无多,又何必一定要考取个功名,安心自在地度过余生莫非不好?”

“去上京可是小时候的理想,不管怎么说都得实现,就算时日无多,那就更应该将自己过的每一天都尽可能地按照自己心里的意愿过好,小白姑娘的心里……不这么认为的吗?”

“方兄说得是,是我错了。”

第一次听见少女道歉,却是有些猝不及防。

今日的少女果然是有些奇怪。

与往日见到的似乎根本不是一个人。

却见少女再次抬头之际,眼中带着敬佩。

“方兄果真与我是一类人,这些日子见方兄意志坚定,他日若能不死,定是人中龙凤。”

“不吉利的话就不必再说了,不过在下机缘巧合,也有一些保命的手段。”方士苦笑着,哪里有成天将别人的生死挂在嘴边的人。

“命数天注定,又如何保命。”少女却是摇头。

“总有办法续命的。”方士轻咳一声,将心中波澜抚平。

“但续命之法虽有,这世间也不好寻找。”少女轻笑着,却是询问,“方兄当真只是为了仕途才来的这里?”

“这是自然。”方士点头,眼看着少女不再过问自己的吐纳之法,他的心里也稍稍放松了一些,却是忽然想起一件事情,索性问了,“说来曾经与小白姑娘提及的那位周文瑾,可惜那位周兄英年早逝……不知姑娘知道是否与古刹鬼魅有关……”

此言本不该在这里提及,但念在两人即将分别,却是不自觉地说出口。

少女眼中闪过一丝异色。

却是轻笑:“那位周公子是命中注定了必死,与庙中鬼魅无关。”

“原来如此。”

当日的确是见到那位周公子的命数将尽。

如此想来倒也是一种解释。

转眼少女又将话题扯到了别处。

“昨日碰巧听见几个老头在书阁里聊天,他们正在讨论此次小考的题目,不知方兄可有兴趣?”

方士眉头微蹙,沉吟片刻后,终于叹息。

“真没想到居然还有如此交易,当真是有失公允……不知在下需要付出什么代价?”

“这个嘛……”

……

“谢过小白姑娘了,此番在下定能在上京有所作为。”

“方兄还望珍重,续命之法……总是有的。”

“承蒙小白姑娘吉言,若方士有朝一日寻得续命之法,定来此与姑娘一叙。”

“一定。”

临末,方士与少女拱手道别。

或许明日之后再无机会见面,此番离开竟是觉得有些伤感。

如此想着,方才心中的恼怒也烟消云散。

少女竟也不再避讳方士,在他的目中直接化作一道流光,没有丝毫留恋地飞向远处。

当真是神异,也不知其究竟何人。

只是日后应当是再难见到了吧。

若是无法挣脱三十岁命终的枷锁,便是身死。

方士心里想着。

她的身份暂且不论,明日小考应当是再无任何问题。

今日之后,方士心里也充满自信。

在外逛了一圈回到住处,看着四周的目光也柔和了不少。

即将离开这间住处,即将离开古刹。

原本搪塞得紧的房间里,竟也不知何时变得干净。

高升买来的东西也不知去了何处。

……

第四十章 澹州小考,总周折

昏暗的天穹下着细密小雨。

黑色书院大门大开,撑着伞的身影有序走入其中。

虽是雨天,但书院今日却出奇地热闹。

有官吏穿着制服,站在任何一条通往书院的道路两侧,几乎是每隔一段距离便能看见一个腰间系着长刀的兵士,他们都来自澹州州牧麾下,一切只为了今日的澹州小考。

澹州小考,每四年举行一次,今年刚好是第四年。

所有未曾考取功名的读书人都可以一试,但每一次尝试都要上交纹银三百两。

这在寻常人家眼里可不是一个小数目,所以也造成读书人稀少。

毕竟小考不一定能考上,那可是千里挑一。

而且就算考上了,也不过是给一个离开澹州的机会。

若当真想要飞黄腾达,只能去上京。

来到这里的所有人都奔着上京去,但能真正获得资格的也不过一百人。

书院内隐约传来丝竹之声。

便见一座竹亭里正坐着一个白须老人,身上是一身黑袍。

黑袍边角还绣着白色竹片纹理。

老人手轻轻抚着面前的琴,让这阴雨天气少了一些沉闷。

“这是……万神曲?”

“兄台倒是好记性,这的确是万神曲。”

“却不知这位老先生为何要在此弹琴……”

“此乃澹台书院的规矩,每逢重大节日便要让夫子弹奏一曲,此次小考也不可避免……说起来兄台面熟,我们是否曾经见过?”

“那应该是诗会里有过一面之缘,不过是粗鄙之人而已,不记得也正常。”

“兄台何必自谦,不知名讳?”

“鄙人姓方。”

“原来是方兄……”

方士正站在人群中,百无聊赖便开始随意与边上的人搭讪。

好在这些书生脾性大都不错,也乐得与人聊天。

两人简单地介绍了自己后,便迅速聊开了。

从那书生口中方士也总算知晓了一些先前并不了解的事情。

譬如此次监考的考官就是州牧,譬如那州牧似乎并没有公正监考的样子……

毕竟李文瑾死了,那是与他有一些关系的人。

如此传言虽然说得有模有样,但方士也并没有太过当真。

待走入书院,便与那位书生分开了。

……

一共千人,分别被带到各个考试之处。

别人考的是什么方士不清楚,不过连带着他的十名书生倒是被引路人带到一间竹舍之前。

竹舍门户紧闭,从里面隐约传出琴音。

虽然滞塞,但也颇为优美。

一群人站在竹舍边有些无趣,便有几个书生聚在一起聊了起来。

方士没有认识的人,只能一个人站在角落。

冷眼看着四周。

应该是有人先到了此处,开始考试。

因为在不远处方士见到了与领着他们来的人一样的引路人。

在那位引路人的边上还站着一些人,不过他们比起方士这十人显得年长许多。

根据年龄段的不同,将学生分开,应当是如此。

他如此想着。

直至那琴声止住,从里面颓然走出一个人。

竟是曾经教过他的一位先生!

方士也只是目光微闪,便低下头当做没看见他。

但终归还是有人认了出来。

便听其中一人惊呼。

“这不是崔老师吗?学生拜见老师。”

“啊?哦……原来是你……”

姓崔的教书先生神情有些恍惚,听到有人正叫他,才回过神来。

没了先生的架子,与学生拱手行礼。

“却不知老师来此,当真是失礼。”

“不必如此……只是没想到你今年便要来一试这小考,还以为会继续在书院里修习一阵,不过先参加一次也好,能多积累一些经验。”那位教书先生脸上恢复了笑容,与自己的学生攀谈起来。

“先生教训的是,不过谁也不知道是否有那万一,若学生真的得了机会离开澹州,到时候定要与先生小酌几杯。”

“但愿如此……”

两人表情都有些僵硬,虽然挂着笑容。

那位学生也并没有与教书先生说几句,互道寒暄后便目送那位先生离开,笑容终于完全地散去,取而代之的却是阴沉。

待教书先生离开后,听那人对其身侧同伴私语着。

“不过是年长几岁而已,牛气什么!今天本公子便让他知道什么是天才!”

“还不是落榜了那么多年,要是换做是我,早就识趣回去种地了。”

“哈哈……”

其中一人的发言带起哄笑声。

那先生今日与这些学生一样,都是来此地参加考试。

只要付了银子,不管是谁都能来这里。

便是如此小考。

只是看样子那位先生并没有把握住此次机会,运气不大好。

或许今日之后也正如那几个书生所言,会回去种地吧。

“……何人在外面喧闹,还不快进来。”

“诸位,夫子请你们进去。”

正嬉闹着,却是听见从竹舍中响起一道沙哑的声音。

方士定神,第一个步入那竹舍中。

在他进去之后,竹舍的门便关了上去。

虽说有十人,却并非一起考教。

第一个上去的人便是方士。

竹舍内布置得简陋,唯独见到藤椅一张,上面正坐着一个老人。

老人穿着黑袍,双目显得浑浊,只是面前桌上放着一张木琴。

便是他要来考教自己,此人是谁?

方士心中并没有答案,不过却无缘自心里产生尊敬的情绪。

“拜见夫子。”方士低头行礼,却是目光不自觉地落在对方身上。

“与你的题目,便在桌上。看了之后出去,给你一个时辰的时间……将题目中的内容想出来,一个时辰之后写出一篇文章。”苍老的声音传来,让凡是颇为意外。

“多谢夫子。”方士将桌上的一张纸拿去,摊开一看。

便见上面正工整地写了三个大字。

正是此番方士的小考题目。

礼、乐、书。

便是如此。

三个大字之下还写着几个小字。

只是他并未细看,便将纸收了起来。

等会儿有的是时间思量,但绝不能在这位老人的面前。

“看见了吗?”苍老的声音还在继续。

那位出题的老人甚至目光都未曾落在方士的身上。

“学生看见了。”

“那么……出去吧,将题目也顺便告诉其他人。”

“是,夫子。”

方士垂袖拱手,自然离去。

临末似乎听见那老人还说了一些什么,只是方士却权当做没听见,因为他本就听不清楚。

老人声音低沉,似乎只是在自语。

从竹舍内走出,便见一个书生正向他招手。

“喂,里面是什么情况?”

语气轻慢,让人不喜。

方士看着面前之人许久,终于想起对方正是方才起哄之人之一。

只当是一个滋事的,眉头微皱,冷冷地说道:“如此好奇,自己去里面看看不就行了。”

“喂,你这就过分了啊,我们都是同窗互相帮助一下又怎了,快点说出来……你们说是不是?”他依旧不依不饶,甚至还拉了几个同伴拦着方士去路。

“这位兄弟倒是脾气大,不过兄弟你也别太小气了,日后我等飞黄腾达,定然少不了兄弟你一口汤喝,便让你做个幕僚如何?”那书生的同伴中一人已经朝着方士走来,伸手竟是要拍向他的肩膀。

只是方士侧身躲开,古怪地看了对方一眼。

故作惊异地道,“怎么,若是我不说出来……你们还想动手不成?”

“动手倒是不至于,不过兄弟应当也听说过澹州温家……”说出此言的时候,那人眼中竟也露出一丝厉色,同时方才那书生也面露得意之色。

“罢了罢了,本来还不想拿身份强压你……不过既然都说出来了嘛,也就没办法了。”他傲然抬脚,一步踏足竹舍的门槛,歪着头看着方士,“喂,你确定要得罪我温家?”

“比你温家还要厉害的人……我也不是没有的罪过。”

方士语气阴冷。

他倒是没有料到会出现如此一幕。

方才见着那人的哄闹也只是权当作是失德读书人仪态。

可谁料到那竟然是一群纨绔子弟。

心中万千思绪闪过,却是忽地脸上露出一丝笑意。

轻舒一口气,调整了情绪。

“你们想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我便告诉你们好了。”

“快说快说,别叽叽歪歪的。”

那位温家的公子显得不耐烦。

方士脸上神色未曾变化,径自说着。

“其实就算你们不来问,我也是会说的,那位夫子说过要将题目转告你们,不过你们当真是猴急……”方士笑着说道,“这里面夫子给了三个题目,礼、乐、书。要求是依照那三个题目分别写三篇文章。”

“便是如此?”

“自然。”

那温家公子狐疑。

但看着方士的面容,却多少相信了一些。

“不过我要知道的可不仅仅是什么题目,而是里面的人……里面究竟是何人?”

“是一位夫子。”方士解释。

在里面坐着一个老人,但不知其身份。

只知道学识应当极高。

“然后呢?”

“别着急啊……”

最后还是将那张纸亮了出来,只是那张纸迅速被温家公子夺取,撕成碎片。

让一些人不满,但也没人愿意得罪这位祖宗。

也是敢怒不敢言。

待说完,却闻那位引路人声音响起。

“既然题目已经知晓,便随我来罢。一个时辰之内作好三篇文章,然后便可离去。”

“多谢。”

方士对那引路人道谢,却听闻不远处几人呢喃。

大抵是批评方士举止做作。

但方士也并未在意,今日对他而言是离开家以来最重要的一天。

为此为此他不在乎别人如何评价。

“道什么谢,不过是拿钱办事的主,还不快带路!”

“前面便是。”

“还有你。”那温家公子指着方士,“等会儿记得把你写的东西拿来我看看,给你指点一番,听明白了吗?”

“温少爷,这天底下可没有白吃的饭。”方士淡然。

“不就是钱吗,等着啊,过会儿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快点儿走啊,愣着干什么。”

那位少爷又将视线落在引路人的身上。

引路人脾气不差,虽然面色微微阴沉,但还是为其引路。

方士一人走在最后,无人在他左右,似乎是被无形之中孤立了。

但他也没有多在意。

……

虽说是三篇文章三个题目,但考教的终归只有“书”这一方面。

这点方士早有心理准备。

澹州终归是小地方,能考教的也唯有做和算术这种只需要在纸上便能一目了然地评价的东西。

那张纸已经被撕碎,方士却依旧记得三个大字底下的小字。

都是昨日少女事先告诉他的内容。

方士也为此细想了一整夜。

如今正是实施的时候。

坐在蒲团上,面前摆着笔墨纸砚。

没有丝毫犹豫地执笔,笔尖点在宣纸上。

今日,正是多年努力开花结果之时。

他的脸上原本时刻挂着的谦恭笑脸已经消失,不知不觉间变得凝重。

依稀记得那日发生的一切。

记忆里那张面孔已经模糊不清,但当日说出的话语依旧未曾忘记。

——大哥和父亲为什么一定要当官呢?

——待我长大,定要当大官,去上京!和你们一样!

“先生,还请换一张宣纸,这张纸糊了。”方士伸手,周遭学子将目光落在他身上。

监看他们的先生颔首,将一张空白的宣纸递给方士,同时将原先那张纸折叠好收走。

温和的声音响起。

“别紧张,不过是一次考试而已……”

“再难难不成还会丢了性命?莫要哭了……”

“我……没有……”

方士脸上露出尴尬之色。

虽然不愿意承认,但打湿他宣纸的,确是自己的泪水。

那一双眼睛已经微微赤红。

话说出口,引起周遭一阵哄笑。

……

第四十一章 人生若湖,起波澜

并未在书院里待太长时间。

将要写的东西全都写完,便趁早交了东西离去。

至于给那位温少爷看自己写的文章,自然是不可能的。

临走时还见到那位少爷怨怼的目光,方士心里甚至觉得神清气爽。

得罪了温家又如何?

反正不会继续留在澹州。

就算落榜……

怎么可能呢?

他可是准备了一夜,落榜这种事情,断然是不可能的。

方士对自己今日写的东西满是信心。

走出书院的时候,正见书院门前站着一个素裙少女。

“原来是小白姑娘。”方士上前与她打了个招呼,脸上满是笑容。

若非对方是一女子,甚至都忍不住要上前将其抱住。

“多谢小白姑娘昨日提点了。”

“也没有多少提点,不过是将近日发生的事情提前与你说了罢了,若是你自己没有半点真才,告诉你也没有多少用处。”少女倒也谦虚,只是歪着身子靠在墙边,慵懒的样子,“三日后才知道结果,其实我倒是很想知道你若是落榜了,又会作何打算。”

“若是当真落榜……”方士眼中光芒微闪,轻笑着,“那就不如纵情山水,小的时候就想着做一个侠客仗剑天涯,若当真没了仕途,如此生活倒也不错。”

“我可不信。”

少女一脸鄙夷。

方士先前对入仕执念很深,如今说出洒脱之言反倒显得虚假。

“结果还未出来,那么急着下结论作甚……好歹是一起相处了那么久的朋友,不若对我有点信心?”

“反正就是不信,若是你当真榜上有名,临走我送你一物如何?”

“当真?”方士略微有些期待。

“自然是真的,不过你若是不在榜上……倒是期待你仗剑天涯的那一天。”

“哈哈……”

方士只是洒脱一笑。

心中却也自嘲,不在榜单之上?

不可能的吧……准备了那么多年,就算是在衡山上也是读书度日,经年累月下来的积累如何让他在这里栽了跟头。

“对了方兄,昨日还没向你讨要……愿意今天请我吃一顿不?”

“原来你还未忘记昨日的事情……”

这小姑娘还以为转了性子,却是没想到依旧如过去一般。

从未有丝毫变化。

“走吧,想吃什么……”

“南街新开了一家点心店……”

两人并肩走着,如今少女的状态却是普通凡人也可见到,就算与她对话也不会引起人们的怪异眼光。

正走在街上,与少女说笑,方士却是忽觉背后一阵阴寒。

似乎有一道冰冷的目光注视着他。

方士回头,却不见任何一个熟人面孔。

是错觉吗?

不禁让他狐疑。

“方兄怎么了?”少女察觉到方士的一样,出声询问。

“无妨,快些走吧。”

并未将感应到目光的事情说出。

“对了方兄,这些日子若是没有人陪着的话,可以与我一起四处转转,如何?”

“那倒是没问题,不过实在囊中羞涩……”

“囊中羞涩?那方兄这些日子又是靠什么过活?前些日子可是见到你与一个大胖小子一起吃过一顿,再前些日子……”少女不依不饶地将话全都说了出来,让方士不禁有些无奈。

只好对她解释。

“这是给别人治病后收到的诊金,确实没有更多了!”

“原来方兄还是一个大夫,当真是人不可貌相……”

少女颇为惊讶地感慨。

仿佛还是第一次知道。

……

与少女在街上闲逛了半日,待回到古刹时已是傍晚。

正循着回廊去自己的住处,却偶然瞥见一个有些眼熟的面孔。

是过去见到的与高升攀谈的中年人。

依旧是一身下人的衣服,应当是哪位大家的仆从。

只见他神色匆匆,慌乱间经过方士身侧。

途中遇方士肩膀触碰了一次,让他差点跌倒在地上,也不过是低着头与方士道了个歉,便径自离开,不顾方士是否对他回应。

当真适应一个怪人。

不再细想,方士便回到了住处。

高升不在房中,其实从昨天开始他就浑浑噩噩的样子,丝毫没有小考到来时候的紧张样子,方士曾经与他提及今日的事情,但对方也不以为意,起码在方士的记忆里,他连一本正常的书都未曾看过。

就算是今日小考,甚至都未曾见过他的身影。

仿佛他真的是打定了主意要靠钱去解决所有事情。

虽说有些无奈,但方士的心里还是有些羡慕。

将行李简单地收拾了一番,待三日后出来结果,便要离开这里。

躺在床上便想着好好休息片刻。

却在闭眼的瞬间,耳畔传来一道苍老的声音。

“为何不帮我……”

“你答应过我的……你不是大夫吗?”

“治好我……你不是寻常的凡俗大夫,你懂得炼气之术,你……能治好我的……”

睁眼不见任何人的身影,唯独那苍老之音喋喋不休地在耳边回荡着,让方士心中不喜。

可如今并没有入梦,也拿那个说话之人没有丝毫办法。

老僧留下来的东西当真是让他束手无策。

“大师何必来寻我帮助。”方士只能轻叹,对着空无一物之处微微行礼。

“大师的病根本就不存在,甚至……大师本就不是完整的一个人,没有完整的记忆,也不曾答出在下那日的问题,那日在下说的每一句话……大师甚至都未曾触动,既然如此……又如何医治得了你?”

“一派胡言……小辈你如此欺我就不怕我将你之魂魄永生囚禁,还不将真话全都说出来,更待何时!”老僧显得有些激动,虽然依旧见不到他的身形,但却能感觉到一阵阵阴冷的风在身周流转着,让方士不禁打了个寒颤。

方士索性闭上了眼睛,继续道:“既然如此……你想要的答案又是什么?”

“什么意思?”

“既然不愿相信我给出的答案,你又愿意相信什么答案呢?只要你愿意说,我也不介意给你编一个像样的故事让你满意,大师……你又觉得如何?”

“小辈……莫不是在愚弄我!”那老僧厉声道。

阴冷的风吹打在他脸上,几乎让方士无法呼吸。

他想从床上起身逃到窗外,却发觉浑身被一股未知的力量紧紧地束缚子啊床上无法动弹。

这老僧拥有出乎意料的强大力量,虽然没有人看得见他,但方士却知道……只要见到他一面,就无法抗拒他的力量,这是一种类似因果的束缚。

“愚弄我的不是别人——不过是你自己而已!甚至连自己的姓氏都不曾知晓,又如何有资格去恨一个人,你根本不是那位方丈,你甚至……连鬼魂都不是!”方士觉得自己快要窒息,却依旧拼着最后的力气吼叫。

“你根本不知道……那日是你将此处送给大儒,是你自觉时日无多,将毕生愿望托付给他,你也不知道……他究竟为你做了什么!”

“不过是虚无中诞生之物,又何必纠结于不属于自己的恨意!”

最后的一声怒吼,似乎将浑身的力气都用尽了。

只觉一阵眩晕。

似乎有一个人在黑暗中叫唤着他的名字。

又似乎听见一道苍老的声音发出不甘的吼叫。

待猛地睁眼,却发现自己正躺在床上。

环视一周,不见人影。

房间里只有他一人。

再也听不见那老僧的声音,方士总算是松了口气。

虽然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但目前看来是他得救了。

也不知那老僧为何会再次寻来,还以为已经放弃了寻找他。

“此人执念也是厉害……”

“不过还是再也别来了……”

看着窗外,却是已经黄昏。

小考完毕,总是会觉得空虚,有那么一阵子似乎连接下来应该做什么都不清楚。

又想起高升早些时候说过自己这些时日只知道看书根本不晓得何时享乐。

也就有了游玩的念头。

……

屋外传来争执的声音。

起先并未觉得有什么异常,直至那声音越来越大,甚至争执的人已经站在房门口。

方士终于还是忍不住将房门打开一条缝隙。

却见高升与人扭打在一起,壮硕的身躯让他不落下风。

但奈何对方足有四人,虽然瘦弱,但也逐渐扳回局势。

却听边上还有熟悉的一人。

竟是那位温家少爷。

他正看着扭打在一起的五人,兴奋得大叫。

眼看着高升的衣袍将要被撕扯开,方士猛地推门。

怒喝一声:“你们在干什么!”

霎时一片寂静。

扭打在一起的人近乎在同一刻住手。

高升看着方士,却是有些委屈地叹息一声。

“这些人找的是方兄,方兄见谅,我手里钱没那么多,暂时帮不了你了……”

“有些事情可不是用钱就能容易解决的。”方士不由得再次感慨,确实将目光落在那几人身上,其中唯有温家公子是熟人,其余都是陌生面孔,但见到那几人站在温家公子身后恭敬模样,便也知晓了他们身份。

不过又是一件麻烦事情,这让方士有些后悔,若是当初顺着这位少爷的心思说下去,倒也不会发生接下来的事情。

但事情到底是发生了。

“温少爷,不知寻我有何要事?”他双眼微眯,冷声道。

“方才竟敢违逆我,莫非你还忘了不成!”温家少爷愤然,手中折扇挥舞,打得他衣服乱颤,“早些时候便说了,得罪了本少爷便是得罪整个澹州,莫说是这小小的不周寺,就算是整个澹州你都待不得!”

“当真如此?”方士却是挑眉,“温少爷好歹也是读书人,不觉得说出这些话有失体统?”

“本少爷自然是读书人,不过你得罪了本少爷也是事实,要不是本少爷聪慧,此番小考定然吃了个大亏……”

“既然温少爷已经安然过了小考,那不若就这般算了如何?”

“就这么算了?你傻我可不傻!”温家少爷转身,朝着那四人使了个眼色,“也不欺你,我温家向来都是以理服人,就算你今日有负于我,我也不过是让你受点皮肉之苦。”

“你若是敢动手,就算拼了负伤也给你们见见红!”高升不知何时已经重新出现在方士身侧,他手里正提着剑,这把剑本是每日早晨用来锻炼之用,却没想到今日用在此处。

温家少爷见状,却是眉头微蹙,直接将腰间佩剑丢给他的一个仆从。

扬起头嗤笑着。

“既……既然要比真家伙,那……就小心别丢了性命,嘿嘿……”

虽然如此说着,但方士依旧察觉到对方身躯略微有些颤栗。

那双眼睛隐约闪躲,不敢直视拿着剑的高升,他在害怕。

方士心中思量一二,便有了计较。

第四十二章 初试剑术,荡八方

其中拿着长剑的温家仆从跃跃欲试,正一步步靠近方士二人。

显然是要动手。

高升手中长剑横在胸前,交手之前却被方士一把拉住了肩膀。

“方兄这是……”

“把剑给我。”方士摇头,同时将高升手中的长剑接过,“此事终究与高兄无关,若是再让高兄掺和进来,心里难免过意不去。”

“方兄这话可就难听了,难不成你还觉得我干不过他们?”高升面色微愠,手中的剑却是已经转入方士掌心。

方士也没有在意,径自站在高升面前。

剑尖指着那仆从。

“许久未曾触碰过剑术,也不知生疏了多少……不过对付他们应该是绰绰有余的,高兄不必再与我谦让了。”

“既然如此……那便全靠方兄了。”

高升已经退到最后,为方士腾出一大片空地。

“顺便问一句……方兄的剑术是何时所学?”

“幼时观家父舞剑,觉得有趣便多学了两式。”

“那许久未曾触碰过剑术……又是多久?”

“也就五六年罢了。”

方士淡然。

在他说出此言的瞬间,面前的温家仆从已经提剑朝着方士斩去。

却见寒芒闪烁,那人腾空一跃,金铁交鸣中,两把剑已经交错在一起。

方士身形后退两步,堪堪抵住对方攻势,却是眉头微皱。

自语一声。

“果真是生疏了……”

“看你不是生疏,而是从未接触过剑术罢!”不远处那温家少爷大笑,“看来胜负已定,若是伤着了我温家也不介意出钱给你医治一番,只消你永远记得别得罪我便好,哈哈……”

“剑还在我手里,胜负还未分晓……急什么!”

方士冷笑。

同时腿一扫,那温家仆从翻身后退。

再次以剑身对着方士。

却一时半刻没有攻上来。

“这位可是我温家最厉害的剑术高手,还不快写俯首认输!”温家少爷大叫。

“你不是我的对手,放弃吧。”对方语气有些生硬,带着一丝无奈,“公子其实也不是非得让你与我分个高下,不若就此罢手给公子道个歉如何?毕竟是读书人……”

“看你也像讲道理的人,不过读书人佩剑……为的可不只是修身。”方士摇头,没有接受那位仆从的建议,虽然对方说得在理,但要他给那位温家公子道歉,实在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

“多说无益,请吧。”

“我虽为仆从,但来到温府之前也是江湖中剑客,公子既然不愿妥协……我也只好尽可能让公子少受些痛楚……小心了!”

最后三字落下,那仆从竟是浑身气息猛地变化。

原本只是作为那温家公子的下人,畏畏缩缩地听从着对方的指示。

但如今却更像一柄出鞘的长剑,锋芒毕露。

“本是一把利剑,却为何甘愿做仆从?”

“……出剑吧。”

那位仆从没有多说,却是直接朝着方士冲去。

剑尖直指方士,若是不出意外,下一瞬便贯穿他的肩膀。

只是方士却徒然灵巧地跃起,剑刃横推。

那仆从的身形便怔怔地站在原地。

至于方士已经立身于他的后方。

“看来还是我的剑更快一些。”方士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

“方才还是滞塞……为何……”

“因为熟能生巧。”

一点点殷红从方士垂下的手指尖滴落在地上。

仆从手中剑刃上同样染着红色。

对方的剑并未出任何差错,已然落在方士的身上。

只是……

“此番,是我输了。”

“你未出全力。”方士摇头,却是一步步朝着温家少爷的方向走去,“不愿与我全力交锋,是不愿误将我杀了,以及……误伤了别人,还是……你的剑已经慢了。”

“是我的剑……慢了。”那仆从苦笑,回身的瞬间,脚步有些踉跄。

在他的后背有一道豁口,煞是狰狞。

这是方士拼着自己受伤伤到的。

“虽是读书人,没想到你居然连命都不要……做到如此地步。”

“我可不只是读书人。”方士已经站在那温家公子近前。

此时那温家公子满脸惊色,一时半刻说不出话来。

只是当方士将剑尖指着对方的时候,才颇为震惊地大叫一声,连连后退,拉着身后的几位仆从身躯挡在前面,但那仆从却也是惊恐地将自己的主子往前推,一时场面有些混乱。

“你……你怎么可能胜过他,你……别过来,别过来!”

“温少爷,如今胜负已分……不若就此罢手如何?”方士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剑尖直指对方咽喉,大有一言不合便夺了他性命的架势。

“罢手?……那就罢手了,本公子不与你计较,就此别过!”

温家公子被突如其来的一幕惊到,慌乱推开身周仆从,连衣冠也未曾整理便匆匆欲离去。

却被方士一把拉着。

“你……你待如何?”

“此处之人皆可见证,若是日后公子寻我麻烦……这温家信誉可就没了。”

言罢,却见温家公子眼中闪过一丝隐晦。

轻哼一声。

便道:“我温家可不是出尔反尔之辈,既然说出口……自当遵守!”

“如此便好。”

方士满意地收手,眼看着对方带着一干仆从离开。

仆从剑客拖着虚弱的身躯,与方士抱拳。

“不知小兄弟何处习得剑术?”对方的称谓已经从公子变作小兄弟,拉进了些许距离。

“自然是家传。”

“可小兄弟也说过,剑术已经许久未碰……”

“林间多熊豹,已经习惯了。”方士抱拳回礼,淡然说道,“若是这位壮士带足了银子,可以在这些日子里寻我看病。虽然学医年岁不多,但大抵是治得好你的,不论是今日受的伤,还是今日之前……”

接下来的话,方士并没有继续说下去。

只是那仆从眼中深邃,拂袖离去。

四周一阵唏嘘惊叹,却是此处骚动引来了许多看客。

正是小考完毕的日子,他们也难得清闲下来。

刚见着好戏,却也没想到这好戏结束得如此之快。

“方兄你这速度也太快了,我都还没看仔细呢……”高升在一边懊恼。

方士只是微微昂起头。

将受了伤的手臂藏在背后。

“高手之间的争斗,自然是快的。”

“你这剑术不是荒废了许久,又哪里来的高手!还有你这手臂……伤得不严重吧,提得动酒坛子不?”

“虽然伤得不重,但酒坛子还是免了。”

“那便好……今日小考结束,咱们去庆祝一番,干了几坛酒如何?”

“高兄我不喝酒……”

……

虽然百般推脱,但方士依旧难逃喝了两杯的命运。

终究是沾染了些许。

小考完毕,偶尔的放荡也无妨。

他如此想着,便任由高升去安排,叫了几个合得来的同僚,选了此地最好的酒肆。

但其中有一人让方士在意。

那是一个少年文士,一袭月白色长袍显得儒雅,但相貌竟是有些眼熟。

起初还不大在意,直至对方与他搭话的时候,才让他如梦方醒一般地惊叹。

“愚弟今日多有方兄照拂,代为谢过了。”

“不知令弟是……”

“鄙人温亭玉,至于愚弟和人……应当也不难想到吧。”

对方脸上的笑容有些捉摸不透。

但方士心中却略有尴尬。

温亭玉,温家……

那他的弟弟是谁自然也就清楚了。

又得知温家便是澹州州牧的祖上,却有些后怕。

“方兄尽管放心,你与愚弟之间的事情,本就是小打小闹……愚弟幼时便疏于管教,却是顽劣了一些,还望方兄不要计较。”温亭玉谦卑,反倒让方士有些手足无措起来,“我温家还不至于在此等小事上寻人麻烦。”

那位温亭玉坦言,温家在这澹州为的是百姓和乐,那位弟弟跋扈,还不至于代表整个温家。

“既然温兄如此宽怀,便先行谢过了。”

“若是有机会,还请入我温府一叙。”

“一定。”

自然是不可能去温府的,那位温家少爷在他手底下受到的惊吓虽然只有片刻,但也足以让他终生难忘。

自己拔剑抵在那位温亭玉弟弟的脖子上,如此威胁……对方又如何心底没有怨怼。

喜忧参半,再加上酒劲上头,终于是意识变得浑噩起来。

直至夜深,也不知是被谁搀扶着回到了住处。

便倒头睡下。

房门未关,也不知过去多久,在黑暗中亮起一道蓝色火焰。

那火焰点在方士眉心,仿若无物般未让他察觉。

火焰攒动,隐约映照出一道身影。

“我好恨……好恨……”苍老的声音传出,似乎并未放弃任何一次机会,阴风肆虐便向着方士的方向吹去。

只是瞬间,一声怒喝响起。

“别吵了!每夜都来你烦不烦啊……”

“你为何护着他……”苍老的声音继续,却是并未再吹出阴风。

却见床边出现白袍老僧的相貌,只是唯独缺了下半身。

“他予我东西,自然得护他周全!”

“你若护着他……我如何得救……他是唯一一个身具紫气还正常与贫僧交谈的人,若是放了他还不知道要再等多久。”

“九幽忘川水,一跃解千愁。与其在这凡尘不得解脱,还不如自己给自己一个痛快!祸害了那么多天才文士,你这小老头也该消停会儿了吧,身具紫气的读书人日后定是经世之才,这都被你吓跑多少个了!”

“你……”

老僧身形消散。

唯独那淡蓝色火苗,立在方士的眉心。

……

第四十三章 大局已定,居榜首

醒来已是日上三竿。

吐纳自然是已经不行了,却觉得浑身仿若被掏空了一般,颇为虚弱。

这些日子每天早晨都会有一阵虚弱感,方士已经习惯。

也只当做每日学习后的疲惫未曾褪去。

而今天的疲惫……却是来自昨日发了疯似的喝酒。

“喝酒误事……”

“日后定不能再喝了……”

不由得如此感慨。

总觉得额头似乎沾了什么东西,但寻了面铜镜怎么也照不出有何不同,只能作罢。

闲来无事,正想着好好逛逛这不周寺。

本将此处当做简单休憩的场所,但也知晓不周寺是澹州一景。

如今即将离去,自当好好观摩。

却偶然瞧见高升的身影。

……

“高……”

话刚说出口,却见高升已经迅速折身闪入某条小径不见了踪影。

他要去什么地方?

那条路又通往哪里?

此处人迹罕至,若非高升特异走在此地,甚至都不会有人在意。

道边枯草丛生,无人打理。

仿佛被人遗忘。

方士心中略微有些紧张,压低了身形跟上高升的步伐。

他觉得今日或许能够发现一些关于高升的隐秘。

那些高升从未与他提起,却要在今日被他知晓的事情。

眼看着前方的道路变得崎岖,杂草已经差不多没过方士的膝盖。

却仍旧未曾见到高升的影子。

正想着对方会不会就这样凭空消失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就在他打算放弃的时候。

却听见远处一阵高亢的叫声。

是高升!

小径尽处有一片空地,青石块杂乱地堆砌着,空地正中摆放着一口巨大的铜钟。

只是铜钟被锁链紧紧缚住,捆在地上。

锁链上还贴满了各种黄色符纸,四周也摆放着许多物件,有石像,也有炉鼎,都是当初堆在住处的东西,如今看来都被高升放到了此处。

高升正手持长剑舞动着,剑锋划过虚空,带起一丝罡气,呼啸声不绝于耳。

却像是在做法事一般。

这一幕让方士惊诧,莫非高升还是一位道士不成?

此处有妖邪,高升若是道士自然会对其感兴趣。

如此想来,他的某些举动倒也说得通了。

正因为是道士,才会专门的降妖剑术。

虽说早晨舞剑是瞎砍一通,但如今却是正统的降妖之术。

单是眼睛看着,便觉正气凌然。

就在长剑挥舞间,却忽闻一声诡异钟鸣。

摆放在祭坛上的诡异铜钟猛地震颤,缚住它的锁链绷紧。

高升再次怒喝。

“九剑正气化天雷,妖魔邪祟还不俯首受诛!”

“吼——!”

一道锁链竟时猛地崩断。

霎时,火花四溅。

在方士眼中,高升身周幻化出白色流光,在手中长剑流转。

长剑指天,便有光华万点自天穹降下,落在那铜钟上。

寻常人怕是见不着,只因那光景并未对现实有丝毫影响,不过在光点中,铜钟徒然冒出无尽黑气,化作一道模糊的身影。

竟是那老僧模样!

“还不俯首受诛!”

高升再次厉喝。

又是一道白光落在那老僧的身上。

此时老僧面庞急剧扭曲,化作一道道黑色流光四散而去。

铜钟总算是恢复了正常模样。

高升的本事还算不小。

方士不禁感慨,却忽见一道黑色流光正朝着自己的方向飞来。

顿时惊呼。

隐约听见那老僧模糊的怒吼。

方士下意识地伸出手挡在面前,却见掌心无端冒出一道紫色雾气,将那黑色流光抵住。

流光几回欲飞往方士身上无果,最终还是消散于无形。

长吁一口气,他真切地感到劳累。

紫气也不知是从何而来,不是他能操控。

但将其散溢至体外还是耗费了他不少的心神。

又听见不远处传来交谈声。

便见高升已经收起手中长剑,与一人攀谈起来。

那人正是见过两回的下人。

“高道长果然是行家,那妖邪定然是伏诛了!”

“……既然已经做完了法事,那答应好的事情可万万不能搪塞于我,可曾明白?”

“高道长放心,您后日定然榜上有名!只希望日后高家可以一直照拂我等……”那下人垂首谄笑,对高升颇有巴结之意。

“咱们这是买卖,银货两讫的买卖!”高升却是强调,“做完了这笔买卖以后就互不亏欠,当然你们温家日后还有什么需要拜托我们的,能帮衬自然也不会不帮,只消你们准备好……”

正说着,却是两手比划了几下。

那下人连连点头。

“别的没有,银子管够!高道长这点请放心。”

“那便退下吧。”

“可是高道长,那边还有一人……”

“是我朋友,来帮忙一起降妖的。”

“原来如此……”

高升不耐烦地摆手,将下人屏退。

却是徐徐朝着方士的方向走去。

朗盛大笑。

“果然是方兄,方兄不是凡人,竟能抵御那等邪秽之物。”

“你就继续吹吧,刚才可把我吓个半死。”

方士已经瘫坐在地上,面色有些惨白。

“这就是你不参加小考的原因?没想到高兄还有这一手本事,当真是让在下长见识了,这世间灵异之事果真奇妙。”

“世上灵异之事常有,不为寻常人所得见,不过方兄已经窥见了一二而已。”

“果真常有?”

“方兄可是怕了?”

“废话,若换作是你又能好到哪里去!大白天见鬼骗谁呢!”

方士倒不是当真怕了,只是身子有些疲惫。

但如今他作为一个未经世事的读书人,如此才应该是他会有的表现。

“方兄看来是受惊过度,快些起来回去休息吧,地上凉。”

高升将方士从地上扶起。

两人互相搀扶沿着小径往回走。

“高兄是道士?”

“不过是祖传的一些小把戏,方兄可要替我保密。”

“自然不会乱说,不过高兄既然是道士,缘何谋求官职,来此地读书小考?”

“这个嘛……”

高升终归是没有说出原因。

虽然只是感觉,但方士依旧察觉出对方在说话的时候透出的些许哀伤。

在他的身上应当是发生了一些什么。

……

那老僧似乎是真的消失了。

除了每日清晨都会有的疲惫感觉,一整晚都过得十分舒坦。

高升依旧与平日里一般在白天不见踪影。

而方士也乐得如此,与少女结伴在澹州观光。

而今日方士与高升难得早早离开了古刹,朝着澹州城内赶。

毕竟是澹台书院放榜的日子,这榜单由澹台书院和州牧府一同定制。

虽说足有千人名分,但唯独前一百人才拥有离开澹州的机会。

“方兄跑慢些,我有点喘不过气……”

“高兄还是要多加锻炼,这一身的肉若是再继续长下去,怕是要把床给压塌了。”

方士身后正跟着壮硕的高升。

虽然已经尽可能降低了速度,但高升却依旧大汗淋漓。

“若是实在跑不动了便晚些再去如何?”方士提议,“反正高兄定然是榜上有名,只消我一人去确认自己的情况便好。”

“那可不行,方兄你知不知道什么叫期待感,就算知晓了自己定然在百名之内,但那份期待感还是让人神往。”

“所以高兄还不跑快些?”

“方兄咱们还是先歇会儿吧……”

最终还是执拗不过高升,两人在道旁歇息了片刻。

眼看着还住在古刹里的书生一个个朝着城内跑,方士倒也庆幸自己未能挤进人流。

结果就在那里,不论是好是坏。

过不多时,眼看着有些书生垂头,耸拉着一张脸。

便知道他们是落榜了。

有几人精神并未受挫,反倒是攀谈起来。

“这位仁兄不知位列第几?”

“今年时运不济,仅仅三百有六。”

“那还是在下更胜一筹,一百五十三列!”

“恭喜恭喜……”

……

澹台书院前有一巨大木牌。

上面贴着一张黄布。

密密麻麻的写满了名字。

木牌两侧有官差把手。

此处便是展示此次小考名次之处。

方士二人来到这里的时候已经接近正午。

那两个官差有些木然地倚靠在木牌边上。

四周围观的人也少了许多。

但就在方士二人出现的瞬间,却引来一阵哄闹。

虽未能听清楚周遭人们在讨论什么。

但他依旧察觉到无数道炙热的目光盯着他。

方士面色微微一红。

将目光落在榜单第一百位。

李思,也不知是哪位幸运的学子,刚好卡在此处。

但不是他的名字。

将视线迅速朝上移动。

刚好见到七十三位的姓名。

高升高云竹!

那日温家答应了他的东西,对方果然是说到做到。

只是……自己的名字又在何处?

视线迅速朝上看。

甚至在第十五位见到了那温家公子的名字。

自己的名字却依旧无从看见。

莫非这就是温家的报复?

还是自己本就没有那个能力?

苦读了那么多年,就算中途荒废过一段时日,再拾起来的时候,却是已经不及同辈了吗?

心里不由得如此想着,却是眼睛一花,看见了自己的名字。

方士,方尘仙……小考第一!

“哈哈!方兄果然大才,咱没有看错你!”

高升在一旁感叹着。

倒是让方士吓了一跳。

自己竟是第一?

虽自觉在那些寻常读书人之上,但也没有料到会是如此成绩。

正在这时,立身木牌边上的两个官差却是蓦地惊呼。

“这位……莫非便是方尘仙方公子?”

“正是。”方士对那两人欠身行礼。

“恭喜方公子登顶榜首,他日定是国之栋梁。还有这位高云竹高公子也是……”那两位官差倒也客气,与方士高升一同大国招呼后,便道出缘由。

“若是不嫌弃的话,还望两位今夜来温府小酌,温府为前一百名公子安排了送别宴。”

方士二人互相对视一眼,终归还是点头答应了下来。

就算与那位温家少爷有些仇隙,但眼看着将方士摆在榜单第一,又有什么理由不去参加。

或许也正如那位温亭玉所说,温府根本就不计较那些小事。

第四十四章 秋色渐浓,离人意

一夜觥筹交错。

甚至都未曾见到那位温家少爷的影子。

方士也只是选择了一个较为偏僻的角落,独自斟酒,一人面对着不远处的万千灯火。

此处是温家宅邸,位于澹州郊外。

蜿蜒的回廊立着不知多少根的红漆木柱,艳丽的锦缎系着灯笼。

位于回廊尽处有一巨大空地。

空地正中央站着一个白发老人。

“这老先生也是一大把年纪了,还喝的动酒吗……”

“不过也是,官场上的人,如何能喝不了酒,若我日后入了上京,怕是也难以免俗……看来这酒量还是得先锻炼起来。”

方士微微点头。

却是忽闻有人在叫着他的名字。

顺着声音看去,却见到几个陌生的面孔。

“方兄大才,当真是一鸣惊人啊!”其中一人看着眼熟,似乎是从前在一个教习室里念过书,他自来熟般地坐在方士身侧,理所当然地将一个瓷碗递给方士。

瓷碗中盛着美酒,映照出斑驳灯烛光点。

只是那刺鼻的酒味让方士不禁皱眉。

“不知方兄可否赏脸喝上一杯?”

“这……”

方士略微犹豫了一下。

此处的百人对他来说,或许有日后需要长期共处的人。

虽说不胜酒力,但贸然拒绝反倒是得罪了别人。

只好接过酒杯,与对方小酌了一杯。

“多谢,方某承蒙诸位照拂。”

“哈哈……说得好!”

却又见另一人坐在他身侧。

倒也没有如先前一人那般,显得拘谨了许多。

但手中依旧拿着一杯酒。

“那个……方兄日后定是国之栋梁,今日还请方兄赏脸……”

“多谢这位兄台。”

“还有我……”

“好……”

也不知过去了多少杯。

只知道自己手中的酒从未干涸。

甚至最终都意识不到自己手中的是酒水。

……

空旷院落正中央,老人面色红润,正面对着一众书生慷慨陈词。

他正是澹州州牧。

“诸位都是我从我澹州走出的天才,不管你们从何而来,既然在澹台书院里学习过,便是我澹州的荣耀!祝愿诸君入主上京,报效朝堂,若是诸位遇上什么困难也千万不要吝惜书信,与我说道……”

“明日之后诸位便启程前往青州,山高水远……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

老人说到兴致之处,垂袖举杯,对着四周欠身行礼。

虽是一州州牧,此时却是姿态放得很低。

他也是经过各路考核才终于坐在这个位置上的人,虽说日后升迁的机会渺茫,但日后的事情……谁也说不准。

如此想着,老人的嘴角却是微微泛起一丝笑意。

却是忽地想起一人。

对身侧一位家仆笑声吩咐着。

“去把那位方公子请来,小考第一……此人若是不出意外,定能……”

“是,大人。”

那家仆兴冲冲地走开了。

老人捋了捋下巴的胡须,脸上笑意更甚。

那方士是此次小考第一,若是不出意外定能在上京谋求个一官半职。

就算失意,也不过是多花些年岁读书,总能在上京有所发展。

在这时候打好了关系,日后也定能有所助益。

为了将来打算,家里面的小打小闹又算得了什么?

老人心中如此想着。

在得知自己的孙儿被人劫持威胁的时候的确心中愤怒,欲将那人除之而后快。

但见识到那人才气,却是果断抛却了如此想法。

为了将来考虑,此时就算是将他的孙儿胳膊打断了又如何?

只是如此念头还未细想多久,却见那家仆神色慌乱地回来。

“大人,那位方公子……”

“怎么,让你带的人呢?”

老人有些微愠。

但家仆却是单膝跪地,轻声说道:“方公子已经离去,据说是喝了太多酒,实在是身子吃不消……是被那位高公子带走的。”

“一介书生连酒都喝不了,若是你你会相信?”老人面色已经完全冷了下来。

家仆俯首,不敢多言。

却听那老人继续自语。

“当年老夫意气风发,与友人对酌了一夜都未曾露出醉意,他一介书生凭什么就不胜酒力,是在愚弄老夫不成!”

“不过是得了个小考第一……便如此轻视于我,当真是……有胆识!”

语气渐渐变得阴冷。

却见老人袖袍一挥,对着那下仆吩咐。

“你在此地主持一番,我先离去。”

“可惜有胆识的人终究爬不了多高的,更何况是半路夭折……”

“青州?也不知他日子过得怎么样,是时候修书一封了……”

……

空荡的青石街,显得有些寂寥。

干枯的树上最后一片叶子也被风吹落。

让人不由得心中叹息。

距离那夜的宴会已经过去了三日。

治好了那位剑客的伤,看遍了此处风景,尝过了各处的美食。

目送着一个个同期离去。

其中有人黯然退场,也有人仰天高歌。

终于也到了他离开的时候。

“高兄还要继续在此地小住一阵吗?”

“不错,家里传来书信让我在此地等上几日,怕是不能与方兄一同上路了。”

“原来如此,那当真是可惜了……”

澹州郊外,是一望无际的低矮林木。

正是秋末,那路上站着两人。

一人背着行囊,一人握着长剑。

裹着厚实的衣衫,却也不觉得寒冷。

“方兄一路保重,若是有缘……定能在青州再遇。”高升拱手,却是将手中长剑递给方士,不论方士如何推脱都没用,最终方士只好收下,眼见这一幕,高升的脸上也露出笑意,“此剑可是宝物,花了咱千两纹银才买到的,可要好好珍惜!路上多匪类,还请珍重。”

“原来如此,让高兄破费了……”

方士脸上的笑容略微有些僵硬。

对于高升的眼光向来是心存疑虑。

只是对方既然已经送了东西,也不好再多说什么。

只管拿了便是。

“不用客气,咱什么都缺,就是不缺银子!”

“如此……便走了。”

“后会有期。”

两人拱手,终究是一人看着另一人的背影。

方士未曾回头,心里生出一丝哀伤。

别离总是让人心累,就算曾经经历过多少次的别离也是一样。

那种熟悉的感觉,总让人欲罢不能。

“或许……我还是不能忘记吧……”

“当真是……”

自嘲一笑,便迈着步子,继续往前走。

却在此时,仿佛有一道目光正注视着他。

让方士不禁有些心颤。

但还是未曾回头。

只是想着那少女今日没有过来与他送别。

略微有些遗憾。

她是叫小白吗?

也不知过多少时日便会将这个名字忘记。

……

高升望着越来越渺小的方士身影,却是不由得哀叹。

不知心里做何感想。

头也不回地应了一声。

“既然到了,又为何不与我见一面呢?”

“不愧是我的好弟弟,灵识敏锐不逊于我。”

一位穿着红色宫装长裙的女子从阴影中走出,步伐悄无声息,仿若飘在空中。

那女子绝美,黑色长发披肩,堪比仙境仙子,唯独美中不足却是一双眼睛空洞无神,竟是已经瞎了。

“姐……你来这里干什么?”眼看着来人模样,高升脸上颇为无奈。

“自然是来接你回去。”红裙女子淡淡地说道,声音悦耳。

“我不会回去的!”高升冷声拒绝,同时转身便要步入澹州城。

“这可由不得你。”红裙女子伸手拦在高升面前。

虽然演技已经瞎了,但看上去却和寻常人没有什么两样。

若是将那双眼睛闭起来,便毫无瑕疵了吧。

“那座寺庙下面封着的东西你也不知不清楚,既然在此处待了那么多时日,应该也知道你的想法是解决不了任何事情的,先祖都未能解开这死局,你又何必自寻烦恼……”

“我相信可以做到……”

“陈国是妖患之地,此处葬有青山,高升你到底懂不懂这意味着什么!”

“我可以做到!”

高升大叫,“前些日子便已经退去了盘桓在那寺庙中的怨念邪灵,既然如此……我心中所愿也一定能实现!”

也不顾红裙女子劝阻,径自往回走。

那红裙女子见状唯有轻叹,却是没有跟着步入澹州,只是那双空洞的眼睛望着不周寺的方向,眉头微蹙。

自语着。

“那可不是怨念邪灵啊……不过……”

“看来是时候见一见那些老朋友了……”

……

澹台书院这些时日却是罕有人至。

毕竟刚刚小考完毕,就算要恢复教习的课程,也需要一些时间的准备。

一位老人正坐在柳树下,合上一本古旧的典籍。

颇为怀念地看着书阁的方向。

“都走了吗……”

“就连你也要走了……那还有谁会记得那个故事的真相……又有谁会替他守着不周寺的香火……”

“你又是为了谁……”

“呵,罢了,都是一把老骨头了还计较这些作甚。”

“老夫是做不到那些事情了,帮人完成夙愿?背负他人的希望行走万国?只因为是朋友?那时候的朋友二字,可真的是比金石还要贵重啊,当真是羡慕,那位前辈也当真是胡来……”

“竟也有人记得此间故事,那方尘仙倒也有趣……以此事作为小考文章主题?呵……”

……

新绿破雪,又是一年初春。

有书生入澹州,宿不周古刹。

夜闻钟声。

书生难寐,转庙堂见一悬钟。

有老僧绕钟而行。

问之则曰:观汝身具紫气,日后应是一代大家,有一问求解。

又阴风惊怖,书生吓退。

竖日搬离古刹,扬言有鬼魅作祟。

……

再无人丢失过记忆。

也不会发生夜间忽地身体不适,一病不起的情况。

只是住过古刹的书生分明记得夜里遇见了什么。

古刹闹鬼,这一传闻不胫而走。

任凭古刹内僧侣如何解释,都不再有人愿意住进去。

一处祭坛被枯草覆没,那口钟上的锁链,终究还是一寸寸断裂开来。

(青丘悬钟古刹·终)

第四十五章 荒郊旷野,蓬莱人

没有路标,也没有确定的方向。

只知道沿着前路一直走便是青州。

沿路不见一人,连年的饥荒让这片土地上生机匮乏。

起初经历的商道还有人烟。

但此处……

却是真正的死地。

正是冬初。

地上的枯草被薄雪覆没。

只消在草地上踩踏出一个脚印,再过上数息便会重新散去。

就是这样一条道上,正走着一个白衣年轻人。

约莫二十多岁,浑身裹着厚实的棉衣,头顶着斗笠。

年轻人不时抬头看着天穹,脸上流露出无奈之色。

“这雪怎的比大山里下得还要久,再这般下去我这命数……”

“该死的鬼天气!”

又时不时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臂。

变得愁容满面。

年轻人正是方士,此行将要前往青州。

虽然路途遥远,但苦于没有顺路的商旅搭载一程,如今也只能徒步前行。

没有任何地图,也唯独从经过的车马打听出,若是徒步前行需要半年的时间才能到达青州,好在时间充裕,倒也不用太过着急。

半年而已,总能到的。

“不过青州……也不知道那些人还在不在,又有多少人记得我……”

“或许不会再有人记得了吧,毕竟已经那么多年过去。”

“说的也是,又有谁会去记得我这种人……”

方士心中正这般想着,却是无奈地苦笑一声。

眼看它日暮。

便寻了一处空旷草地,扫清薄雪。

径自坐了下来。

四周搬来一些枯枝,便用打火石点上一簇篝火。

唯独此时才让他觉得身上温暖。

此处是一片旷野。

青山已经淹没在尽头。

甚至在视线尽处只见得到平整的天地交接之处。

荒凉得吓人。

他已经在这条路上走了两个月有余,期间罕有人烟,长此以往就连风声都显得亲切。

或许是久不见人,每日都觉得自己身后有一人正盯着自己。

转身却不见任何身影。

长此以往,便也只当那是错觉。

天晴之时,体内紫气倒有无端亏损之事发生,但如今却也平稳。

只是每天早晨都会有疲乏的感觉,与之前古刹中发生过的情况并无区别。

这让他有些担心,是否那古刹中的鬼魅被他带出。

但除了以上感觉之外,竟也没有任何异样。

这荒郊野外的,若是有一人出来与他做个伴便好了。

心中如此想着,却也只能自嘲般地轻笑。

裹着厚实的衣裳,便蜷缩在火坑边上。

柴火并没有继续燃烧下去。

晚饭也不过是前些日子积攒下来的那些干粮,却是早已变得干瘪根本看不清其本来面目。

只知晓它吃不死人,那便足够了。

今夜闭眼,却是无论如何也睡不踏实。

听着风声渐紧。

百无聊赖之际也只好默念太上经的经文。

平日里失眠经常如此,只消念上一段太上经,不管有多么精神都会很容易睡下。

尽管没有紫气供他吐纳,念诵经文依旧让他心神平和。

也不知过去了多久。

就在他心中经文渐渐模糊,意识不清的视乎,却忽地听见一阵细碎的脚步声。

毕竟之前从未听见过除他以外任何人发出的声音。

所以尽管那脚步声轻微,却也听得清楚。

他双目微睁,看见眼中天穹依旧是漆黑一片。

脚步声传来的方向也如夜色般看不清楚。

只是片刻,脚步声渐进,那个人刚巧站在自己身侧。

对方会是谁?

方士心中回想起高升与他说的荒道危险,多匪类。

便想着对方会不会在下一刻夺了他的性命。

高升送与他的长剑就被他压在身下,剑柄好歹被他摸在手中。

若是有个好歹,便抽身对抗。

……

夜色中影影绰绰地见到一道火光。

淡蓝色的火光,似乎是突兀地出现在他的眼前。

并且越来越大……

方士心中惊惧。

如今遭遇的这一幕超出了他的认知范围。

虽然总有一种被人尾随的预感,但也从来不认为对方并不是人。

眼看着那淡蓝色火焰落在自己的眉心,眼前的一切都被蓝色充斥。

但方士却并未感觉到丝毫违和,甚至未曾从火焰上感到丝毫的温度。

若他就这般睡下去,其实也并无什么大碍,那蓝色火光或许在他身边停留了许多天而已说不定。

只是如今方士失眠,蓝色看得晃眼。

想着日后总会如此,便不觉心中烦躁。

最终还是忍无可忍,伸手一把朝着那火光抓去。

似乎是听见一声惊呼,便见眼前光景一阵变幻。

蓝色火光溃散之际,却见身侧一道人影。

手中长剑抽出,下意识地朝着那身影的方向斩去。

那地方却仿若无物一般,并未有砍到什么东西的触感,黑色身影迅速崩解消失。

“是谁!”

“快出来!”

待他完全地清醒过来时,却发现一片夜色之下,除了他意外再无他物。

那道人影以及所见到的蓝色火焰似乎从未出现过一般。

方士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额头。

却是一片冰凉。

火焰果真对他没有半点影响。

似乎见到的仅仅是幻觉。

但方士却心中明白,自己所遇见的并非虚幻。

在黑暗中有一道目光正看着他。

让他心中睡意全无。

从地上起身后环视一周,他轻叹。

“大仙是否还在此处?在下不知道大仙是何方神圣,若是过去曾经得罪于大仙,我方士再次先陪个罪,还请大仙留给在下一条生路,若大仙所求的是在下性命,也不用太过担心,在下三十岁便是大限,到时候不消大仙动手,自然便活不了的。”

方士对着四周叫喊。

希望那位身处暗处的神仙之流可以出来一叙。

夜里依旧是一片寂静。

除了方士发出的声音之外,再无任何声音回应。

那所谓大仙也仿佛不存在一般。

但方士并未放弃,眼中戒备之色丝毫不减。

“大仙所求为何?若是方士能做到的,定然可以相助。”

“还请大仙出来一叙……”

对着面前的黑暗叫了几声,眼看着夜色更深。

正想着今夜那不知是谁的存在不会再出来了,却忽见一道蓝色幽光在不远处一闪而逝。

原来是在那里!

方士按捺住心中情绪,并没有朝着那方向走。

反倒是对着另外的方向摇身一拜。

“大仙若是不愿再见,还请莫要再给方士添麻烦了。”

言罢,便蜷缩在地上,再次闭上了眼睛。

虽然心中无奈,但却也拿对方无可奈何。

片刻传来规律的喘息声,显然是睡去了。

一道幽蓝色的火焰,不知何时已经出现在远处。

悄然飘到方士身侧。

绕着他的身子转了三圈,确认没有任何危险后,再次落在了他的眉心。

……

再次醒转已是竖日。

天穹之上的雪下得更甚。

久未移动的方士身上已经盖了浅浅的一层。

抖落身上的雪花,便继续沿着道路前行。

依旧是和往日一样,浑身仿佛被抽尽了力气,虽然未到走不了路的地步,但也造成了些许困扰。那未曾谋面的大仙手法老练,只留给他那么多的力气。

“多谢上仙给在下一条生路。”

方士朝着身后遥遥一拜。

若那位神秘的大仙存心害死自己,便不会再给他多余的力气了吧。

也不知前行了多久,本以为今日与往常无二,却隐约听见远处传来笛声。

那笛声如怨如慕,根本听不清是何处传来。

只是方士稍微留意了片刻,待回过神来时竟发现自己已经偏离原定道路许多。

那条小径不知何时已经距离他数十里。

什么时候偏离了原定道路?

本就是荒郊野外,最怕的便是失了方向。

正想着重新回到那条小径。

而笛音方向却在此时变得清晰。

顺着笛音的方向看去,却见雪幕中隐约一座黑色城池。

未有路标,何来的城池?

方士眉头微皱。

但笛音不断,这城中应当是有人居住。

方士转念一想,若是能在城中休息一段时日,吃上一顿饭菜,也好过一直暴露在风雪之中。

离开澹州时他未能考虑周全,等到雪落下才觉得应当过了冬再离开。

念及至此,便笔直朝着那座黑色城池走去。

但就在这时,却闻风中一道冷漠的低喝响起。

“这位兄弟还是莫要再向前为好。”

“什么人?”

方士心中一惊。

顺着那声音的方向看去。

却见一人穿着蓝衫白袍,虽是雪地,但衣着却宛如春末。

稍近,总算是看清楚了对方相貌。

那是一个中年人,三四十岁的样子。

背后背着一把长剑。

眼神凌厉,看得方士心中不免发颤。

“东海蓬莱弟子,守仁。”那中年人一双眼睛盯着方士看了许久,继续道,“兄弟可知这荒地曾是一片战场,乃至阴之地,多邪祟……前方更是此国曾经边境,战死者不知千万,若是听我一句劝,便早些离开了吧。”

“可在下听见了笛声……”

“不过是先亡之人,不甘于身死发出的声音而已,兄台切莫自悟。”

“原来如此……这位可是仙人?”方士忽然如此问着,东海在何处方士实为不知,更不曾知晓蓬莱是何处,只是觉得面前之人颇为玄乎,便有此一问。

那中年人也坦言。

“不过是修道之人而已,谈不上仙人。”

“果真是高人尔……”

方士惊异。

但也后怕起来。

那座城本是他的希望,但如今看来若方才继续深入,恐有性命之忧。

第四十六章 白裙连袂,觅长生

原本只是对世间寻常以外之物有兴趣。

在从那位上仙云中君手中获得太上经之后,便对属于上仙的世界心生向往。

但见着真正修炼之人还是第一次。

中年人说自己是修道者。

起初方士心里还有些不信,但见到对方背后长剑在一声令下出鞘,并且悬浮在对方身侧的时候,便再无任何想法。

定是一位高人无疑!

他心里打定了主意。

当问及修道者是否当真手段通天之时,却被告知……

“修道之人与凡人并无不同,无非掌握一两种神通手段,但飞天遁地,那却是不可能的,若当真有如此手段,可就是真正的仙人了。”唤作守仁的中年修道者轻笑,显得与普通人并没有多少不同,此时再看此人,却更像是隔壁寸头的铁匠那种感觉。

虽然不亲切,但也绝非那等众人避退的人物。

“兄弟不像是普通人,这亡者之音也并非路过凡人便能轻易听见,不知……“

“高人说笑了,在下不过一读书人,又哪里来的不同寻常。”

方士轻笑,虽然不知道对方说的是恭维话还是实话,但此言落在方士心里,多少有些欢喜。

正这般聊着,却忽闻对方轻噫一声。

下一刻便已经一只手搭在方士肩膀。

那双眼睛里的厉芒本已收敛,此时却再次显露出来。

让方士后脊发凉。

“这个……高人在看什么呢?”他想要挣脱对方的手,却发现根本使不上力气。

“兄弟,我看你身上气息有些紊乱……这些日子怕是糟了妖邪不成?”

“高人说的是,的确如此……”

听见对方如此一说,方士也便将这些日子经历的事情大部分都说了出来。

站在面前的是真正的高人,拥有驱妖退魔的手段。

只是……

也不知是为何,总觉得对方有些怪异。

便没有将所有尽数说出来。

只说每日会觉得疲乏,并未将自己会吐纳之法托出。

期间中年修道者轻叹,“兄弟还是莫要以高人称呼我,不过是蓬莱外派的弟子,因完成不了任务无法回归,便留在了此地……若是不嫌弃的话,便称呼我一声道长,守仁道长……如何?”

“那便……守仁道长?”

“不错!”对方脸上总算是露出了笑容。

待说完后,那中年修道者眉头微蹙。

绕着方士转了两圈。

却是猛地对着一处地方怒喝。

“何方妖孽,还不速速现出原形!”

便见他身侧悬浮着的长剑徒然化作金色流光,在手指指着的方向猛地急射而去。

一阵轰鸣声响彻荒原。

雪地某处炸裂,烟尘四散。

方士心中更加惊异,却被那守仁道长展露的这一手段吓得不轻,两腿略微有些哆嗦。

直到此时他才真正地明白过来,所谓仙家手段究竟有多么强大。

一个自称仅仅修道之人的守仁道长便有如此伟力,若是那位已经成仙的云中君,怕是翻手间天地云雨变幻了。

便听那守仁道长淡淡地说道。

“兄弟怕是被妖魅缠上,若非碰上有些手段的修道之人,怕是过些时日便被吸干了浑身精气,少说几日便要身死,当真是千钧一发。”

“果真是妖邪?”

“不错!便是那妖邪……”

“若非遇上了道长,怕是当真要……”

“放心,如今兄弟你性命无碍,观你头生紫气,日后定能成就一番大器。”

方士心中却有些狐疑。

此妖邪真就要了自己性命不成?

正这般心里想着,烟尘散去,却是见着那处地方不知何时竟是显现出一道身形。

便是一直在自己身侧的守仁道长袖袍一挥,霎时风起。

将其余尘土挥散。

正见那身影全貌。

只是方士在见到那身影的瞬间,面容却是猛地一僵。

那身影他自然是认识的。

距离上次相识也不过是数月之前。

依稀白裙粉衣,单薄的穿着与雪地格格不入。

精致的脸上,此时却满是怒容。

是一个少女,十一二岁的模样。

“这位道长怕是过线了吧,就算是你们蓬莱的那几位谪仙人都不敢对我出手,而今你一个区区弟子也配?”

“哦?却不知从何说起。”守仁道长并没有继续出手,在逼出少女身形后,那把飞剑便回到了他身后剑鞘之中,“我可不管你究竟是什么身份,只要是做出那等伤天害理之事,便有我等修道之人诛之!”

“做了什么事情暂且不提,我可是青山后裔,你也敢不成!”

“青山后裔?”

听到这四个字,那守仁道长却是沉吟许久。

就在方士觉得气氛变得异常尴尬的时候,却忽闻那守仁道长冷笑一声。

“青山后裔……那又如何,这位兄弟又是哪里得罪于你,非得做出此等伤人之事!”

“我没有!我……”

少女正不知应说些什么,却是一直杵在边上的方士轻咳一声。

他对着守仁道长抱拳一拜。

干笑一声。

“那个……守仁道长,此间……或许是有些误会,这小姑娘我认识,是熟人。”

“哦?兄弟与这妖邪相识?”

说话间,那守仁道长的语气却是蓦地冷了下来。

让方士觉得四周空气变得凝滞。

仿佛只消他继续说错一句话,便会被对方飞剑斩下。

但又念及对方说过的话,应当也不是那等喜怒无常之辈,便再次抱拳解释道。

“这小姑娘几个月前与我分开,也不知是何时跟着的……虽然不知道如何与道长解释,不过确实是在下的熟人,还请道长高抬贵手……”

“哼,好一个高抬贵手,方才我这一击她可是毫发无伤!不过既然是青山后裔……也罢。”再次将视线落在方士的身上,深沉地看了一眼,却轻叹一声,“切莫与她纠缠太深,虽是青山后裔,但有她在难免会招惹其余妖邪,她不伤人,不代表……”

“这位道长若是再继续说下去,便叫你领教一番青山术法如何?”

“咳咳……兄弟,山高水远,后会有期。”

“守仁道长……”

话未说到一半,却被少女开口打断了。

那守仁道长还想继续说更多,终于是没有再说下去。

朝着方士抱拳回礼。

便载着一片雪雾,渐渐地走远了。

方士本想叫住守仁道长,可对方走的飞快,迅速不见了踪影。

就算是高人,也不过行走在地上,并没有腾云驾雾的手段,方士不禁如此想着。

再次将视线落在那少女的身上,却果真如守仁道长所言。

少女毫发无伤,只是身形渐渐变得虚幻,最终……竟是完全消失了。

在方士发呆之际,却蓦地听见身后一道清脆的声音响起。

“方兄可是在寻我?”

“小白姑娘,又见面了。”

方士转身,正见熟悉的身影。

小白脸上的笑容依旧,粉雕玉琢煞是可爱。

再观方士脸上表情就有些僵硬了。

这小姑娘便是每日早晨将他整得疲乏不堪的祸首,如今想来,怕是从初次见面开始便每日经受他的折磨。

“却不知小白姑娘……为何跟着在下到了这里?”

“自然是为了与你做一笔交易,方兄可是在寻找续命之法?”

“莫非小白姑娘有那种秘法?”

方士心中大为惊喜,甚至觉得此前经受的任何折磨都变得无所谓了。

只要得到续命之法,就算舍弃再多都是值得。

方士如此想着。

但少女只是摇头。

“我本就寿命悠久,要那种秘法作甚!”

“那姑娘……”

“我知道哪里有续命之法,虽然有些只是传说,但若你愿意去寻找,我便陪着你一起去,如何?有我带路方兄便没有什么担心的了。”

“却不知在下需要付出什么?”方士心中迅速冷静了下来,若只是知道续命之法的所在之处,虽然希望依旧有些渺茫,但也胜过漫无目的地寻找,而且这小姑娘也会一直跟着他,按道理没可能寻不到。

但他又要付出什么呢?

少女是妖邪,虽然方士并没有从对方口中得到证实,少女也未曾将话说明白。

事实却是如此。

自古传说妖邪喜食人肉,又传闻善奴役凡人。

却是不知……

“我要的只有一样东西。”少女两眼微眯,注视着方士,“要你每日吐纳所得紫气的一半,若是阴雨天气自然不会强求,如何?”

“小白姑娘既是妖……咳咳,既然不同寻常,又缘何要在下吐纳所得紫气?”方士心中后怕,本就心中想着此事,方才又是差点将心中所想说了出来。

但面前少女却蓦地身上气息一变。

变得虚无缥缈起来,仿佛站在面前的人已经消失。

“方兄说得不错,我可是妖物,想要什么东西还得经过你同意不成?”

“小……小白姑娘……”

“所以说你们凡人就是不经吓,就这点能耐不成?”对方身上气息散去,脸上露出不屑。

而方士已经惊出了冷汗。

这少女他看不透。

“因为是妖物,自然无法直接汲取这天地间的紫气,你们人类观摩强大妖物吞吐云霞悟出的吐纳之术,并不适合所有生灵。”少女如此解释,瞬间变作平常模样,“至于为何寻你嘛……方才那小道士的样子想必你也瞧见,他是如何对待我的,这世间绝大多数的修道人便是如何对待我等妖物。”

“原来如此……”

方士原先心中还有疑虑,若无法直接汲取紫气,那为何不如寻一个会吐纳之法的修道人合作一番。

如今看来,是他想得太简单了。

也亏方士是一介凡人,若是如那守仁道长一般,或许少女也不会找上门来。

“怎么样,不知方兄答应了否?”

“便依了小白姑娘所言。”

两人握手,便算是谈妥了各自条件。

方士予少女每日紫气,而少女则提供方士续命之法的所在。

至于提及那青山是何处,青山后裔又是什么。

少女却绝口不提。

守仁道长在听了那四个字后竟会罢手,也是让方士产生了兴趣。

“不该打听的事情就别乱问,小心祸从口出!”

少女走在前边,冷声提点。

“小白姑娘,不知我们接下来去何处?若是可以在下想去青州……”

“先等会儿,看见那座城了没?咱们去休息一会儿!”

指着风雪中黑色城池的轮廓,方士隐约觉得不安。

“那不是有鬼吗……”

“有我在怕什么,大不了真有危险带着你一起溜!”

方士还想说动对方离开此处,却不经意间与少女双目对视。

便觉一阵眩晕的感觉袭来,身体不由自主地随着少女没入风雪中。

第四十七章 孤城狼烟,埋旧事

方士心里本有所抗拒,那古城看上去岁月悠久,不知伫立了多少年,光是远远地望去便有一种沧桑的感觉,让人不禁颤栗。

觉得害怕是很正常的事情。

因为那古城本是空虚,无人居住。

却不知为何传来一阵笛音。

不过是些许鬼魂在牵引着生人,让他们来到此地。

这是少女给出的答案,与那位守仁道长说的大致相同。

只是在临近那古城时,反倒心中不再有惧怕的情绪。

身前有少女带路,而面前少女还需要自己,自然不会在此时将他特异带到死地。

临近古城,城墙的轮廓也变得清晰可见。

但那城门上一块牌匾字迹模糊。

应该是这座城的名字。

说来……这座城的名字叫什么?

遍寻古籍,方士也曾了解过陈国历史,却从未想到有哪座城池是与之相对应。

“这里是邺州。”

“邺州?”

心中的问题似乎早已被面前少女看清。

小白的话语将方士心中思绪牵引着,却依旧未曾回想起来有哪个地方曾经被叫做邺州。

能在陈国以“州”命名的城,自然不可能是简单的边境城池。

只是纵览陈国地界,却未曾有过那段属于它的历史。

“不过是很久以前的事情罢了。”小白轻叹,似乎也勾起了她的部分回忆,虽然看不见她的正脸,但方士依旧从她的生硬中听出一丝哀伤,隐约有怀念之意,“此地的确是战场,曾经陈国边界的国家也是不计其数,直到某一年陈国出了一位将军,竟是直接将边境横推了千万里。”

“原来如此……”

方士颔首。

这是他所不知道的历史,甚至那位大将军是何人也无从考究。

史书中也不过记载了陈国有多宽广,以及在边界时常出现的夷族摩擦。

方士对那些并不感兴趣,也便没有深究。

“不过小白姑娘怎的对那些事情那么了解,此处曾经来过吗?说到底……方士还想问一句,小白姑娘今年究竟多大……”

话音未落,却是再也说不出一句。

一股诡异的力量席卷全身,让他动弹不得。

方士眼中露出惊恐之意。

而面前少女已经转身,一双眸子里带着戏虐般的笑容。

“方兄还是莫要在这些细枝末节上多做计较才是,小心祸从口出。”

“唔……”

方士有意道歉,但那股力量还是未曾退散。

少女也没有放过方士的打算,虽然已经能让他动弹了,嘴巴却也就张不开。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只是方士的样子却显得分外怪异。

不断用两只手掰着嘴唇,想要将自己的嘴巴张开。

可惜那张脸上都露出了红色血痕,都未能成功。

无奈,只好放弃了如此打算。

笛声渐渐地变得模糊。

随着靠近那古城,眼前景物反倒是清晰了许多。

甚至可以看见破落的城墙上插着旗帜。

那是黑色的旗帜,上面还烙印着红色的四爪长龙。

这是只有陈国帝都,上京里军队才允许使用的旗帜,却没想到出现在了这里。

幽邃的城门半开着,漆黑一片。

上面还能看见裂口,也不知过去经历了多少征战。

“当年那位将军便在此地退守,也不知那时候陈国的君主发了什么疯,竟是直接将前线将领给换了,若非如此……今日陈国地界怕是要再往南延伸许多,就连那片衡山都是陈国境内之物,又如何变作此时国境!”

说出这些话的时候,小白语气显得有些落寞。

也不知过去她经历了什么。

地面上两人脚印渐渐地被大雪埋没,时不时地踩在一些残损金铁之上。

起初方士心中惊惧,但如今却也见怪不怪了。

面前便是一座鬼城,此处曾经也是战场。

就算还有从前留下来的刀剑碎片,也没什么大不了。

地面上的残剑被方士捡起,迅速化作碎屑散落。

就仿佛唯有落在地上,才能让它们永恒存在下去。

“此处本来也不是荒原,邺州在陈国边境外移后,也有一段年岁成为陈国帝都,不过你们凡人的想法,有时候还真叫人摸不着头脑,好好的怎就搬走了呢……”

“那边本来还有一棵杨树,树下还摆着茶水摊,现在连树都没了……”

“还有那里……”

少女说得很平静。

但方士却觉得越发哀伤了。

甚至都觉得面前的少女不再如心中想象的那般可怕。

妖邪又如何?

他竟也生出如此想法。

就算活了那么多岁月,如今站在这里了依旧是那个小姑娘。

许久未曾来到此处,见到的每一景,都是一段回忆。

看着曾经的事物变作如此荒凉,在少女的眼里……或许已经习惯了吧。

“小白姑娘……”方士张口欲言,却还未反应过来,自己已经可以开口说话,“其实……”

刚打算安慰几句,却忽闻不远处传来一声惊异的叫喊。

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却见一个穿着蓝衫白袍的中年人。

正是早先离开的守仁道长。

守仁道长似乎已经在此处等候了多时,见到方士的时候脸上难免露出笑容,但笑容在顺便看见方士前面走着的少女的时候,便蓦地一僵。

“兄弟你怎的来了此处,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

“不过是一座鬼城而已,瞧把你急的!”

小白随之讥讽一声,却是有些懊恼地踩着地上的雪。

叹了一口气。

“本想说些过去的事情调节一下气氛,如今却全被你搞砸了,当真是晦气!”

原来方才说的话都是调节气氛吗?

方士却是有种莫名的感觉。

莫非少女先前流露出来的感情不过是做戏?

正如此思量着,却听那守仁道长又是一声低喝。

“青山后裔,虽说你们不在我等修道之人诛杀的行列之内,也请不要做出如此危险举动……”守仁道长转而冷眼对着少女,背后一把长剑震颤,发出剑鸣,“将一介凡人带到此地,莫非是寻死不成!”

场面瞬间变得凝重起来,凌冽的气息肆虐,身为凡人的方士一时间觉得自己站在这里不合时宜。

“不过是打算在此地休整一日,这天气也不知何时放晴,就这样在外面赶路才是把人往死里逼,更何况有我在,难不成还有什么鬼魅伤得了他?”

少女扬起头,颇为自豪地瞪了对方一眼。

“莫非青山后裔不知此处是何地?”

“邺州,自然清楚。”

“既然知道是邺州,那想必青山后裔也知道邺州里有什么东西,那可不是简单鬼魅,就算是你进去了也九死一生!更何况……如今未到时节,你们根本没办法进去!还是听我的赶紧离开,若是因为天气无法赶路,我这里有一道神行符,暂且给你们用用。”

“道长倒是打的好算盘,既然知道里面有什么,便都是明白人了。将我们支开独自占据了其中造化,还真当我是孩子不成?”

“你们不懂,就算你是青山后裔,也有不知道的东西……”

守仁道长正在怀里掏着什么。

但少女已经拉着方士来到古城的城门口。

破旧的城门足有丈高。

靠近了还能清晰地看见城门上刀剑的砍伤,甚至高处还插着一些箭镞。

当真是身经百战。

透过半开的门缝,隐约瞧见里面漆黑一片。

让方士不禁心寒。

他倒有些同意守仁道长的主意。

“小白姑娘,要不我们还是别进去了吧……”他下意识地停住脚步。

“都到了这里,莫非方兄怕了?”少女转身,两眼微眯着,隐约带着笑。

“可在下是真的怕了,这可不是开玩笑啊,那位道长都说了就算是你也是九死一生,我若是进去了还不得把命搭进去!”方士很自然地后退几步,却被少女一把揪住衣袖。

“就算你怕了,但也非进去不可,因为……”

少女压低了声音,贴耳与方士说了几句。

吹着气,让方士面色不禁微微泛红。

起初他脸上惊异。

踟躇片刻后,仿佛是下了一个很大决心。

终于是一步站在少女的身侧。

“决定了吗?”

“若是真如小白姑娘所言,便进去吧。”

“这才像个男人,走!”

两人牵着手,竟是直接一步没入门缝中。

踏入其中的瞬间,却见一道乌光爆发出来。

阴风肆虐着,却未能将两人吹出。

数息过后,原地已经没了两人身影。

……

“……神行符在此,兄弟还是赶紧……兄弟?”

“该不会是……”

守仁道长呼喊了许久不见有人回应,四下没有一个人的影子,却是看着那扇半开的城门,眼中透着异色。

迟疑片刻后,便不紧不慢地来到那城门口,同样一步落入其中。

但还未等他站定,却是一阵风吹来。

将他整个身子都吹到十里之外。

灰头土脸地碰了一头发的落雪。

“他们是如何进去的?该死……”

“定是那青山后裔!若是被他们察觉了……”

他暗骂一声,继续来到城门之前,眼中透着思索之意。

但最终还是将视线落在城墙边上,那里用雪堆盖了厚厚一层。

“看来唯有使用那件东西才能得到……时间不多了,那青山后裔死在里面最好。”

“至于那位凡人……若是还活着,便将他救走罢。”

自说自话地来到雪堆面前,他的眼中却是不知何时变得缥缈。

一双手已经插在雪堆里面。

“该死的,又忘记最重要的事情了……”

“到底忘了什么……”

……

第四十八章 祭坛斩首,引阴兵

甬道幽邃,看不见尽处。

这便是属于边境之城的出入口,由于连年的战事,城墙的厚度也是惊人。

绝不是为了供人方便初入而设置的关口。

根据书中描述,边境之城如此建造,便是为了阻截破入城门的敌军。

但如此做法同样也断了己方后路,所以这种设计在百年前便已经不再使用。

唯独百年前建造的城池还保留着这种结构。

甬道内没有风,四处弥漫着陈腐的气味。

甚至就连眼前的景物都变得模糊起来。

唯一能辨别方向的仅有被拉着的手。

小白的手心冰冷,有那么一瞬让方士觉得她不似活人。

被她如此拉着一路走下去,心中却在回想着对方方才与他说的话。

这里当真有那种东西吗?

明明只是一座被遗弃的城池,里面没有一个活人不说,甚至还会有鬼魅。

但少女应该不会欺瞒自己。

而且已经走了进来,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已经完全由不得方士了。

少时,却见前方出现一片灰色光华。

是一座虚掩着的石门。

从映射出来的灰色光华中,隐约看见内城的轮廓。

“我们要到了。”少女的声音传来,让方士从瞎想中回过神来,却是不知何时已经停下脚步,只差一点便要穿过那道门扉,“待会儿切记,千万不要发出一点声响,那小道士说的也不错,这里毕竟是鬼城……只消透出半点生人的气息,你便会被这座城吞噬。”

“小白姑娘,所以你说的那个……”

“就在城内,等在城内修整好了,便与你一起去寻找。”少女继续拉着方士的手往前走着,却仿佛在自言自语,“当初为了那东西,甚至还引来了一些在深山里隐居的修道之人,不过大多数都未能寻到,那日也是我侥幸寻来,可惜于我来说并没有什么用处,也就没有取。”

“小白姑娘倒是看得开。”方士不禁轻笑。

那东西对他的吸引力甚至胜过去上京成就一番事业。

但转念一想,确实对少女没有多少吸引力。

“小白姑娘就没有想过把那东西拿了,去换一些自己想要的?”

“若当真那么容易拿在手里,你以为还轮得到你不成?放着好东西不用偏偏要便宜一个才认识了多久的人,方兄也未免太高看自己了。”少女冷笑,并没有中途停下脚步,只是一瞬,便已经一步迈出那门扉。

“方兄注意了,从现在开始……切莫说一句话,甚至是喘息都不能太过粗重。此地是邺州,永夜之地……”

方士微微点头。

他甚至可以直观地明白永夜之地这四个字的含义。

展现在他眼前的这座古城天穹之上,的的确确是一片黑暗。

城内城外,好似两个天地一般。

着实让人震惊。

虽有意询问,但想着少女的警告,也只好将问题憋在心里。

古旧的建筑漆黑,唯有屋檐挂着红纸裹起来的灯笼。

将一段段街道映照得透亮。

街道上没有人,只是随着走动,隐约看见一道道半透明的身影与他擦肩而过。

方士心中惊惧,但被少女抓着手,过了数息,也便将心中复杂的情绪平复下来。

“方兄想必也看见了,那些都是此地居民。”少女的声音响起。

虽说叮嘱方士不要说话,但她自己却是不知不觉说了许多。

让方士有些后怕,少女说过被那些半透明的虚影察觉到了生人气息便会发生种种诡异的事情,又有谁知晓她的举动是否会惊动城中的存在。

“这些都是在过去存在过那些居民的影子,与鬼魂其实不不一样,不过是这座城的记忆……若方兄不理解也没关系,反正来这里只需要将方兄需要的东西带走便可。”

方士不禁莞尔。

与无数的虚影擦身。

方士见证了那些过去的邺州之人生活。

看着街角的孩童嬉闹,商贩吆喝着揽客,全身甲胄的官差耀武扬威地走过接头。

实际上没有一点声音,却让方士心中不免生出莫名的悲凉。

此处本是繁华地带。

竟也遭到废弃,埋没于荒原中。

两人已经走到古城中央,这里是一片空旷地带,状若祭坛。

正中还摆放着半人高的三足青铜鼎。

往鼎中窥探,却见一片狼藉,隐约看见一些残破的黄符和油蜡。

“这是那些修道之人留下来的东西,据说是花了大价钱……不过对他们来说钱财乃身外之物,自然也就将之丢在此地,若是你能搬得动,拿到外面也可以换取一些钱财。”

少女轻笑。

而方士只是摇头。

就算此物值钱,也不是他能够搬得动的。

或许少女有这个本事,但看样子她是不可能帮自己这个忙了。

而两人就在此处分别。

少女将拉着方士的手松开。

自顾自地继续往前走。

“接下来我要去其他地方寻一些东西,方兄便待在此处不要乱走,切记……千万莫要发出任何声音,不论看见了什么感觉到了什么,便权当做未曾看见,明白了吗?”

方士心中想询问,为何要让他留在此处。

但少女并没有给出解答。

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不见了踪影。

将他完全地抛在此处。

一阵不知从何处吹来的风,让方士身体微颤。

蹲在地上蜷缩着,看着四周那些虚影穿梭。

也不知过了多时,却见远处街道上一道魁梧的身影走来。

看样子应该是一位将军,浑身甲胄上刻着刀剑的伤痕,甚至还有未曾拔去的箭镞。

在他身后,五名士兵押解了三人,正朝着方士的方向走来。

这些都不过是幻影。

起初方士并没有在意。

直到那位魁梧将军站在方士不远处,两手抱拳与一人行礼。

那人一袭青衫白袍,却是看不清面容。

但方士心中也隐隐有了个猜测,知道他是来自何处。

魁梧将军随后手一挥,身后押解的三人便纷纷跪在地上,他们面目狰狞,似在哀求。

随即便见站在三人身后的押解士兵手起刀落。

血撒了一地。

三颗头颅滚入鼎中。

失了头颅,身躯微顿倒在地上。

应该是一幕斩杀敌人的场景。

但好巧不巧,正在方士面前发生。

此时的方士面色惨白,喘着粗气。

那三人就倒在他的脚边,鲜血自然是不会沾染上他的身体,但还是让方士感到不适。

甚至呼吸都变得困难了许多。

为什么要让他看见这一幕?

为什么这种事情会在他的眼前发生……

这已经是第二次了吧?

方士觉得一阵眩晕。

看着脚下的虚幻血泊,一时间竟也忘记了此处是何地。

深吸一口气,似乎又闻到了这里积淀了不知多少年的血腥气。

重重地咳嗽了几声。

“咳咳,居然再见到这些……糟了!”

待发出声响后,方士才后悔起来。

少女说过不能在此地发出声音,但如今看来……

四周虚幻身影全都在这一瞬间凝滞。

时间仿佛都静止了。

不论是将军还是倒在地上的身影,都迅速消散。

本人并未察觉,仅有那么片刻,在方士身周浮现一丝黑气。

迅速从他身上散开。

就在方士茫然无措的时候,却听远处传来整齐的脚步声。

铠甲碰擦,发出一阵金铁交鸣。

街道的尽处可见一团黑影。

稍近才发现那些全是黑色兵甲,从它们身上甚至察觉不到任何活着的气息。

方士大惊,正想着从何处逃离。

却忽见一道白色流光从远处飞来,落地化作一个白裙少女。

少女瞪着方士,神色颇为恼怒。

“方兄不知有什么要解释的吗?”

“小白姑娘,其实……”

“我不要听你解释!”

少女便如茶肆说书人口中的故事女子一般打断了方士的话语。

“现在出现的可都是真正在此地长眠的阴兵,只消被它们捉住,便是我都不一定能活命,真不知道你到底是如何把它们招来的!若只是寻常地散发出生人气息,大不了被这座城赶出去。”

“小白姑娘不是说会死人……”

“骗你的而已,方兄莫非连这都不知道?再说了,你若是寻不到那东西,和死了有什么两样,反正是早晚的事情。”

方士并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心中却不禁感慨。

面前少女也不知与他有几句是真话。

被拉着一路向前,正见远处城门。

而身后那些阴兵的踏步声音也仿佛渐渐远去。

“看来运气还算不错,等我们先出去,过些日子再进来!”

“小白姑娘还未放弃?”

小白还在思量着离开后如何再次进入,而方士却是已经有了退却之意。

听了方士的话,少女却是冷哼一声。

“若非知晓你不过是一个凡人,早就把你丢在此处自生自灭了!”

“小白姑娘这是何意?在下不过是……”

“有些东西的重要程度更胜于生死,方兄日后若是脱了凡尘,一心向道,自然会明白的……”

说罢,便是一阵沉默。

方士觉得自己说的话不知何时将少女惹毛了。

但又不知道应当如何应对。

一时间气氛显得有些沉闷。

正想着先道个歉陪个不是。

不知不觉间,便已经到了城门。

少女一只手落在门上,而方士却总算腾出时间。

拂袖摆手,干咳一声。

“多谢小白姑娘救命之恩。”

“若不是因为方兄,又哪里需要耗费那么多的精力!”

“实在是抱歉……”

少女的情绪似乎也稳定了下来。

并没有因为提及此事而暴动。

听着远处越来越近的阴兵脚步,方士心里反而没有了紧张的感觉。

因为一只手正被少女攥着。

只要跟着她,总能有办法逃走的。

而适时那扇黑色城门却发出一阵轻微的黑色光华。

少女冷哼一声,却是收回了那只手。

“道歉就免了,你们凡人的道歉我不知道听过多少回,没有一次是有诚意的!”

“若是此番离开,便给小白姑娘准备一些吃的解馋。”方士苦笑。

希望可以让少女消气。

“还算是有诚意……不过方兄,或许咱们是走不掉了。”

方士看着身侧少女,却见少女也在看着他。

那双眼睛了带着无奈,以及让方士不愿见到的落寞。

“小白姑娘此言何意?”方士心中不安的感觉更甚。

“就是说……准备好遗言了吗?反正我已经准备好了。”

少女面对着前方,眼中波澜不惊。

……

第四十九章 獠牙鬼面,少将军

那扇黑色城门无法打开。

不论用什么方法都纹丝不动。

仿佛门后有一股力量正在阻止他们离开此地。

这让方士绝望。

眼看着前方黑色兵甲将他们围住。

他不禁颤栗,拔出了挂在腰间的长剑指着前方数百兵甲。

一声怒喝。

“有本事就来啊!”

“吼——!”

阴风呼啸。

一道黑影迅速出现在方士面前,兵甲的长矛朝着他的心口一刺。

方士抵剑折身,无意间看见兵甲之内,却没有见到人影,只有一片黑暗。

这些兵甲莫非里面都没有东西不成?

方士心中更加胆寒。

虽说方才那一吼让他徒增不少的气势。

但也耐不住如此多的阴兵。

也不知那小姑娘如何。

正如此想着,视线却瞥到少女的方向。

少女第一时间放弃抵抗,却是已经乖乖束手就擒。

随后阴兵也不过是将她捉住,并没有进一步的动作。

这让方士不禁长啸。

“小白姑娘,你这是……”

“方兄莫非不清楚,放弃抵抗还有一线生机啊。”

“姑娘从未提及……”

“哦……看来是我忘了。”

方士心里苦涩。

却见一道寒芒闪过。

竟是一支箭镞,不知从何处飞来。

待方士反应过来的时候,那箭镞已经插在肩膀。

剧烈的疼痛,让他不禁放下手中长剑。

阴冷气息让方士意识变得有些模糊。

最后似乎听见那些阴兵的吼声。

逆贼……

似乎是如此称呼方士。

随后他便没了知觉。

只是隐约听见少女的叫唤。

便闭上了眼睛。

……

于黑暗中,看见一束光亮。

身体开始回暖。

待方士再次睁眼的时候,却发现自己浑身被铁链捆缚着。

肩膀上疼痛未曾有丝毫减弱的迹象。

四下打量,才知道是身处一座牢笼,地上尘土冰凉,不远处还蜷缩着一道娇弱的身影。

牢笼外悬浮着烛火,偏偏未能感觉到一丝暖意。

这里是何处?

那些阴兵为何将他带到这里?

以及那声阴兵的嘶吼。

这让方士心中难以释怀。

理智让他保持冷静,察觉到边上并没有守卫等人后,便将身子朝着少女的方向挪动。

正要够到少女裙摆,却忽地听见一声冷哼。

本趴在地上的少女竟是缓缓从地上坐起身子。

一双眸子戏虐地看着匍匐的方士。

方士分明注意到,她的身上并没有丝毫被捆缚起来的痕迹。

“小白姑娘……你没事吧?”

“自然是不会有什么事情的,倒是方兄让我大开了眼界,居然可以在被那些阴兵如此对待后依旧没有丢了性命,看来那些阴兵背后的人应当也不似普通妖邪那般疯魔……或许他是……”

“小白姑娘就别再取笑我了。”

对方士来说,能活下来就已经是万幸。

虽说不知今后命运如何,但既然没有将他第一时间给杀了,那么日后总有机会活下去的。

“却不知小白姑娘知道如今这是什么情况,是否还有离开此处的机会?”

“离开的机会应当是有的,不过是横着出去与站着出去的区别而已。”方士问了当下最要紧的问题,而少女也给出了废话一般的答案,“我比方兄要醒得早一些,那些阴兵似乎把我们丢到此处后便从未来过。”

“那我们要怎么出去?”

方士苦恼。

若是没有人从外面协助,便只能寄希望于少女拥有逃离此处的力量。

但少女果然让方士失望了。

她摇了摇头,也是苦笑。

“如今也只能等着抓我们来此的人可以尽早与我们见上一面,到时候不论是生是死,就都是定数了。”

“本是为了来此寻找续命之法,小白姑娘……看来今日是要一起死在这里了。”

“说什么不吉利的话呢,总有机会活着离开的,方兄且稍待便是。”

虽然如此说着,但方士也听出少女少女语气有些虚浮,显然是自己也未能确定即将发生的事情。

“不过小白姑娘若是方便,可否将在下身上绑着的东西解了。”

方士如此说着,在他身上捆缚着什么,只是此处阴暗,才刚刚醒转浑身僵硬,对四周的感触也较为迟钝,看不清是绳索还是铁链。

若是普通绳索大概可以轻松解开,但若是铁链子……恐怕就要困难得多。

“这可不是普通的绳索,虽说解开很容易,但若是帮你松开了绳索,说不定他们马上就会出现!”少女并没有解开方士身上束缚的意思,只是忽地站起身子,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脸上带着不知名的笑容,“不过如此装束倒也适合方兄,不知方兄是否也这么觉得?”

“姑娘就别再开玩笑了……”

两人正说着话,却传来一阵有序的脚步声。

从幽邃甬道尽处走来两个穿着兵甲的身影。

兵甲之内漆黑,甚至都看不见里面究竟是否有人。

其中一个兵甲打开牢笼大门,朝着里面的两人招了招手,而另一个兵甲却是拔出了腰间长剑,直至方士。

少女似乎看懂了他们意思,将方士身上绳索解开。

两个兵甲夹着两人,离开了牢笼。

一路上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方士心中平静,四下打量着,却发现此处应当是一座石砌的城堡。

若是当初记忆未有差池,他站在城中央的时候,正巧看见一隅有一座比其余建筑都要高出不少的古堡,那古堡阴森,让方士不敢多看一眼。

……

穿过回廊,便来到一处宽阔的大厅。

大厅正上方悬着幽幽灯烛。

两侧站着许多甲胄。

而它们簇拥着一座腐朽的座椅。

座椅上正坐着一人,只是此处灯火昏暗,看不清面容。

“这邺州……许久未曾与活着的生灵来了,此番却是让吾好等……”

沙哑的声音响起,听上去是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

话语中却带着锋芒,每一个字都让方士心中紧张。

“呵呵……倒是忘了介绍一下,因为生人来了此地光顾着高兴,却是失了礼数……不过吾等本是军人,在意这些繁琐礼节可就落了下乘。”

随后那老人开口,道出自己的身份。

自称是这座城的主人,那位远征边疆的大将军之子。

为了表彰大将军为了陈国所做的一切,便将将军之名世袭给这一脉。

不过可惜,根据面前这位老人所说,直到他临死都未能诞生下一个男孩继承名号。

“原来是一位将军。”方士眼中流露异色,却依旧恭敬行礼。

虽是前人留下的阴魂,但也不免让他心生敬佩。

倒是少女有些无所谓的样子,只是冷哼一声,叉着腰闭目,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此处阴兵乃追随吾之将士残存念想,可惜他们尽皆步入轮回,徒留吾一人历经这千年,当真是可悲……也不知可曾惊扰了二位?”

“这倒是未必……”

方士苦笑着,将军表现得谦卑,让方士不好意思把心中疑惑问出。

那一声逆贼……究竟是什么意思?

这二字让方士心中不舒服。

“吾有千年未能离开此处,却是不知外界如今是个什么模样,陈国……变得如何了?”

“将军有所不知……”

一来不愿忤逆对方,二来也觉得这位将军虽是阴魂,却也不如想象中那般乖戾。

在大致了解了对方脾性后,方士反倒是放开了许多。

开始与他讲述外界的事情。

大抵都是书中记载,说起来倒也顺利。

期间还讲述了一些《万国志》中记载的故事,那位将军听得也认真。

“这城虽然破落了,不过也胜在安静,家父传给吾之城池,自然是不允许有失……倒是让两位见笑了,吾不过是孤魂野鬼,生前未能有赫赫战功,死后也不过是给人徒增麻烦,看两位也不像是普通人,若是觉得不便,便趁早离开了吧。”

许久,将军终于不再继续向方士打听。

扬言要送两人离开。

只是方士与少女却同时开口,自言不急于一时。

“这位将军在城中呆了至少千年……可是?”少女的声音响起,已经站在了方士前面。

那双眼睛直勾勾地瞪着面前坐着的身影。

“不错。”将军点头。

“那将军应该对城中一切了如指掌了吧,不知可否向你打听一件东西的下落……”

少女眯起眼睛。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方士总觉得面前少女的气息变得危险起来。

接下来两人说的话方士一句也听不懂。

似乎是某种古语。

只是觉得那将军有些惊诧,期间还看了方士几眼。

反倒是让他有些莫名其妙起来。

许久,两人终于说完。

少女连连后退,在方士眼中,她面露不甘之色。

“当真是……被拿走了?”

“千真万确,可惜那时候吾刚刚从长眠中醒转,还未能与之商讨……虽说那位仙人并非固执之辈,却也无法阻止。”

“……不知拿走那件东西的,又是哪位仙人?”

“却是不知,只是临走时曾说,方丈仙山写过此处主人。”

那将军苦笑,对少女之事道歉。

但少女仿若未闻,只是自顾自地呢喃着。

“就算是仙人……但他怎么敢拿……”

“他可知道这中间牵扯了多少因果……他以为我是为何才将之放在此处而不是带在身边……”

半响,却是已经颓然瘫坐在地上。

那张脸是方士到目前为止第一次见到。

少女露出如此表情,这在从前是未曾想过的。

他们说的又是什么东西?

方士心中好奇。

但随即那将军却是已经开始询问自己。

也就只好将疑惑压下。

“不知这位小兄弟又想要什么?你那位女伴曾经在此地留下一物,不过却被人取走……你又如何?”

“前辈……”

方士恭敬行礼。

心中忐忑,不知是否应当提及。

那续命之法对他来说是极为重要。

既然这城中有了主人,想必对此物也是十分清楚的。

却是不知对方会不会告知。

但方士终究还是心一横,问出了声。

“在下命不久矣,听闻此地有续命之法,特来此寻求。”

“续命之法?”

将军闻言,却是声音莫名变得严厉许多。

阴风压抑着方士身周。

让他瞬间有些喘不过气来。

果真是不行吗?

方士心中苦涩。

却也只好放弃。

“若是将军不便,那就不必再……”

“续命之法……可以给你。”

第五十章 煌煌天雷,破幽冥

起初方士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直到面前的将军再次将他的话说了一遍,才让方士反应过来。

虽然不知道为何先前一阵压抑,但对方是答应了。

只是……

“当初为了这续命之法,闹得家父与那位陈国君主关系很僵,两人都是行将就木,但依旧未能在此地寻到所谓续命之法,此处本是陈国帝都,乃两人联合定下,可惜最后君主身死,新任君主以不吉之名将帝都搬迁……”

“原来还有如此内情。”

方士恍然,微微颔首。

只是心中想着,那数十载积累的关系也因为上一代身死而分崩离解。

当真是脆弱。

“就算是吾,也不过死后浑浑噩噩间才寻到了续命之法的所在。这城中被许多人搜过,一时间人心惶惶,许多人都搬离此处,最后也不过剩下了吾一人……”

“将军还请节哀。”

方士适时说道。

本是一座繁华的古城,若是不出意外,甚至还可以一直流传到现在。

只是因为一件续命之物,便如此荒唐地成为一座荒地。

据将军所说,当初住在此处,夜间多善攀岩走壁之辈,探入寻常人家中如入无人之室。

本抓去了许多此辈之人,但也不知为何尽数放了出去。

一时间他们变得更加张狂。

最后一个活着离开这座城的普通人,据说除了贴身衣物之外,其余东西尽数不见。

几乎是爬着离开。

“续命之法,便在我心中,记载此法的典籍早已陈腐。小兄弟只需要完成吾一个心愿,便可将此法予你。放心,吾生前好歹也算是一方大将,虽说没有什么功绩,但信誉还是有的,呵呵……”

说来,却是不由自主地大笑三声。

便将他的心愿说出口。

随即遣了一具兵甲,将两人送至休息的住处。

口中说着不急于一时。

既然有人提供住处,方士也没有拒绝。

外面是风雪漫天,与其在外面受冻,还不如在此处住得舒坦。

少女一直跟在方士身后,低着头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不过那张脸看得人心疼。

真不知道是丢失了什么东西,让她如此失落。

本就安排了两间房间,但方士将少女送入房中后,却并没有马上离开。

少女坐在床上,神情呆滞。

古朴的木桌上亮着灯烛,整个房间里空气倒也不怎么陈腐,仿若未曾经历千年岁月一般。

“小白姑娘……”他开口,发现少女没有一点反应,便伸手往少女的肩膀上放去。

但手才伸到一半,却见少女徒然闭眼,仰着头躺倒在床上。

同时一身长叹。

“啊——”

“姑娘这是……”

“怎么就没了呢,就那么点一个东西,说没就没了!方兄你倒是说说看,这是不是在针对我,绝对是在针对我!当初放得那么隐蔽,若非有意寻找根本不可能被发现,但是为什么……”

少女的话还未说完,却是猛地抬起头,看见站在一边的方士侧过身。

那张脸上甚至还带着一丝笑容。

原本要继续说下去的话瞬间止住。

半响冷声道:“方兄觉得此事很好笑?”

“不,没有的事……”

方士轻咳一声,按捺住心中的喜意。

虽然觉得很有意思,但也不是针对此事。

只是觉得少女难得露出如此适合她这幼女外貌的情绪,一时有些忍不住心中情绪。

“小白姑娘还请节哀,那位仙人既然自报了家门,日后定然是可以去寻他的,到时候问他要回来便是,方丈仙山也不知是何处……但想必也是一处名地。”方士安慰着,却是心念一动,转而问道,“却不知小白姑娘可知道方丈仙山又是何处?”

“看来你当真是什么都不知道,空有一套吐纳之法。”

少女眼中幽邃,看着方士。

半响后,却是百无聊赖地在床上打了个滚。

将头蒙在被子里,模糊的声音传来。

“不过你既然如此问了,就告诉你也无妨……省得到时候别人说你没见识!”

便将方丈仙山的情况都说了出来。

虽是简单地介绍,但对方士来说,却无疑是打开了一扇崭新的大门。

在那片不属于凡俗的世界里,一角的风景正被他得知。

……

自古便有三处仙境,传说是从仙界谪落。

一曰蓬莱,二曰瀛洲,这三便是方丈。

本是修道之人向往的圣地,直到其中分别走出几位真正谪仙人,开始在凡俗广收弟子。

三处仙境真正位置并没有任何人得知,只是那几位谪仙人的弟子分别在各国开设道坛,三处仙境的名号也就传开了。

偶有羽化飞升者,其中叫得出名号的,也有五六成是仙境弟子。

瀛洲靠东海,方丈在齐,蓬莱居勾岳。

而这三地,方士只识勾岳。

典籍上有记载,此乃靠近陈国边境的一片无主之地,乃三国交汇之处。

因为三国争执不下,干脆将其划归国境。

对如今的方士来说距离遥远,若是要去那里得横跨整个陈国。

而横跨陈国此事对他来说却堪比登天。

陈国地广,有些人就算是穷尽一生都无法做到。

各地往来书信都依靠驯养的家雀。

不过地广,再加上除非要事,绝不远游,便使得很多人都失了四处游逛的念头。

“若是有幸,还真想去那三处仙境看看,也不知是什么样子。”方士感慨,却引来一阵笑声。

“我也未曾去过,不过方兄若是什么时候没了那三十岁身亡的命,也没了那一身凡俗牵挂,倒也可以去那里看看,那里可都是修道之人的聚集之处,甚至还能看见几个久居深山赖着不肯飞升的老家伙。”

“若是有缘,自当去看看。”

说到这里,方士心中却颇为不是滋味。

自己三十岁便会身死,虽说早已不介怀,却屡次被提及。

这就像是一把早已在他脖子上架好了的一把刀,等时机成熟便要了他性命。

至于断了凡俗牵挂,方士却是自觉不可能的。

此去就是为了去上京做官,有了如此念想还不把多年努力白费了。

所以在他眼里,少女的提议多有些不切实际。

去那三处仙境一说……或许也只能是一厢情愿地臆想了吧。

“天色不早了,小白姑娘还是早些歇息。”向少女拱手,便离去,顺便将那扇门关了。

“这天本来就是黑的,何来不早一说……”隐约传来少女的埋怨。

方士透过镂空的墙壁看着城池上方。

的确是一片漆黑。

在这里根本就没有天亮一说。

这点让方士颇为无奈。

至于方才那位将军与他提出的条件,更是无从下手。

“这里本来就是一片黑暗……又如何看得到太阳。”

“连他本人都不知晓为何会变成如此模样,当真是没办法了吗?这里究竟为何会如此……那天穹之上的又是什么?”

那位将军的愿望是看一眼日出。

被困在此处不知多少岁月,只是醒来的那一天开始,便过去了千百年。

如此看着一成不变的黑色天穹,便生出想要看一眼日出的念头。

起初不过是些许小小的念想。

但耐不住日积月累的欲望,终于在有异人人入得城内的时候,有了机会。

……

但方士却没有一点办法。

续命之法他很想要,但与之相对应的代价却让他实在不知如何是好。

此处阴气浓郁,单是走在廊道上,便有种被不明之物盯上的感觉,让他脊背发冷。

不过虽然是一座鬼城,但经过了那么多时间,反倒是不那么惧怕。

不知不觉间,却是忽闻耳侧一阵疾风呼啸。

便见一道寒芒从面前闪过。

只消方士继续往前一步,便将他斩成两半。

心头寒意徒然升起,却朝着寒芒所在看去。

是一把长剑,被一具看不见内部的兵甲紧握着。

方士才发觉自己已经走到了古堡大门处。

“这位大哥,在下想出去转转,过些时候再回来。”

面前的长剑横着,没有丝毫动静。

方士有些不甘心,继续道。

“只是在城内转转,不会离开这座城的。”

“咯……”

兵甲内传来一阵古怪的叫声。

但剑依旧未曾放下。

这让方士有些恼怒,但也无可奈何。

只能叹气,转身便欲离去。

却见那兵甲收回了长剑。

便折身欲继续往古堡外走,只是还未靠近那兵甲,却见寒芒再次落于胸前。

虽然未曾看见,但方士还是从兵甲内察觉到一丝冷冽的眼神。

“你厉害,你说了算……在下这便回去。”

方士这回是当真死心。

正要往回走,却在此时听见天穹之上一阵轰鸣之声。

隐约瞧见金色裂痕欲打破那黑天,只是却不知是什么东西。

他只觉得心中一种难言的危机感在蔓延。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直觉让他脚步加快,迅速朝着少女所在狂奔,虽说他只是一个普通人,但少女比他厉害多了,应该是知晓发生了何事的。

穿梭于回廊,却见镂空的窗外,天穹有一瞬间破开了个口子。

金色光影破入这城中,落在这座古城的角落。

巨大的爆鸣声,夹杂着晃眼的金色。

让方士前行的脚步不自觉地停滞。

“这是什么……”他自语着。

却听见身后传来一声惊呼。

“没想到那个修道人还有如此手段,看来当初是小觑了他。”

转身却见少女已经站在他的身后。

方士想要询问,却发现少女面色有些阴沉。

“这是雷阵,修道人身与天合,假借外物可以御使强大的天地之力。”

“雷阵?原来如此……”

方士心中想象着那位守仁道长在城外翻手间雷霆万钧的样子。

不禁有些羡慕。

第五十一章 吾辈修道,除妖秽

少时,便闻耳畔一声沉闷的低喝。

听不清在叫喊着什么,只是在那道声音之后,却是徒然一道黑色身影出现在方士面前。

荡漾着无尽黑色雾气,在雾气散去后,终于将他的面貌完全地展露在方士面前。

那是一个老人。

白须垂在胸前,一身黑色铠甲颇为陈旧,历经了不知多少的岁月。

仿佛只需轻微触碰便会碎裂开来。

老人站着便是一把利剑,带着凌冽的气息。

他开口,总算是让方士意识到面前站着的是谁。

“外边的宵小吵闹,倒是让二位见笑了。”他脸上露出古怪的笑容,对天穹之上出现的金色裂痕并未有丝毫在意的样子,“二位不必担心,这座城的防守固若金汤,断然是不会出现任何差池。”

正是那位将军。

直到此时方士才看清对方面容。

虽说早便知道了他是鬼魅,却依旧觉得有些惊异。

他长得与生人无异,能被方士看见,并且也看得分明。

“我自然是不担心这里的防守,不过……”那将军话音刚落,却见身边少女朝着对方走去,她两眼微眯,也不知在想着什么,看上去很神秘,“当初我们来这里的时候,只知道外边有个蓬莱来的修道之人,莫非宵小指的是他?”

“……便是他了。”

将军颔首,脸上露出一丝复杂之色。

似乎有什么话想要说,但最终还是未能开口。

天穹之上的剧烈响声依旧,那些裂痕划过,仿佛天欲倾塌了一般。

将军随后离去,只是在走之前对方士叮嘱了一番,让他切莫忘记了与自己的约定。

若是两人想走,随时都可以离开。

但若是想要获得续命之法,便要答应他的请求。

将军如此明言。

少女伸了个懒腰,却是径自朝着古堡外的方向走去。

“小白姑娘,如今怕是出不去……”方士好意提醒,方才他欲离开,却被那些阴兵阻拦,差点丢了性命。

但少女置若罔闻,依旧朝前走。

“小白姑娘……”

“方兄还是在此地早些歇息的好,那位将军所言约定于你来说绝对是办不到的,倒不如现在此处休整,过一段时日等外面天晴了再谈离开的事情。”

少女给出回应有些无情,但也无法否认说的是事实。

方士不过区区凡人,又如何有破开这黑暗天穹看见外边的太阳。

更何况如今外边应该是风雪漫天,就算破开了黑色的天穹也什么都看不见。

正如此想着,天穹上的裂痕已经消失。

想来是那位守仁道长放弃了。

眼看着少年走远方士心中放心不下,便跟了上去。

虽然觉得少女不会出事,但此地发生的一切似乎也在她的预料之外,难免担忧。

“不过那雷阵还真是厉害,那位道长不愧是仙境出来的弟子。”

“沾了雷阵之威,也算不得什么本事。”对于方士的感慨,少女嗤之以鼻,“他若真有本事,便不要假借外力,凭自己的力量引来那煌煌天雷,修道之人修的是心,假借外物终究还是落了下乘,迟早自毁。”

“但是真的很厉害啊……”

“若是他引雷杀了他自己,不知方兄又会是什么想法?”

说到这里,少女一声反问让方士的脸上笑容一僵。

虽然少女的话他听不懂,却依旧十分羡慕那位道长。

片刻,便瞧见少女已经站在古堡门前,只差一步便出了此地。

门侧两具兵甲屹立,方士眼熟,正是方才针对他的两具。

眼看着少女迈步,眼看着……竟是顺利走出了古堡。

方士本欲拉住少女,却是没想到接下来的一切都是如此顺利自然。

“小白姑娘……你是如何走出去的?”

“就这么走出去的呀,方兄莫非是读书读糊涂了,连走路也不会了吗?”

“当真就这般走出去了?”

虽然看着眼前事实,心里却有些后怕。

若是自己往前走几步,就怕被两侧的兵甲一剑斩了。

少女倒是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回身一把抓着方士的手,猛地朝着外边拽。

只觉一阵凌冽的杀机落在身上。

眼前剑芒闪过。

方士神情一阵恍惚,再回过神来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古堡之外。

而立身大门两侧的兵甲手中长剑已然落下。

斩掉了方士的一寸衣角。

只差一些便要了他性命。

“小……小白姑娘,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方士心有余悸地看着少女,却发现此时少女已经沉着脸朝着古堡内走去。

兵甲收回了手中长剑,并未有丝毫针对少女的样子。

眼看她来回出入几番,非常安全。

“看来是方兄运气不佳,不若再试试?”少女眼中带着笑意,看得方士心冷。

“不必再试了。”方士苦笑。

方才不过是运气好,若是继续尝试,难保会死在此处。

少女显得有些失望。

轻叹一声,径自沿着街道离开。

方士紧跟,此处诡异,还是莫要单独行动的好。

好在那两具兵甲行动停止,没有继续与方士纠缠的样子。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就在他转身的刹那,却听闻一声沉闷的低喝。

“逆贼……”

“是谁!”

方士转身,却不见一人。

却回头发现少女已经走远,便也没有多管,紧跟了上去。

两人身形消失后,却见一道苍老的身影正站在古堡门前。

将军两眼微眯,看着两人离去的方向。

口中轻吐。

“是逆贼,不过……罢了,如今的我们,又有什么资格。”

“没人帮得了我们,就连那位青山后裔,也帮不了……”

……

小白对此处很熟悉。

跟着她一路前行,也没有遇到任何危险,只是时不时会出现一些虚影。

那些不是鬼魂,小白说过是这座城的记忆。

无法与之交流,也无法改变它们的任何行动。

眼前所见一切其实都是虚幻。

到了城墙边,竟也寻到一处石阶可以往上攀爬。

少女没有多做犹豫,沿着石阶往上走。

方士跟上。

这石阶应当是战时供士兵上下城墙所用。

若是有敌军通过云梯登上了城墙,借着石阶往城中进犯,石阶边上的墙壁还透着孔洞,有士兵会留在墙壁的另一边准备好长枪突刺。

只是此处似乎没有之前见到的虚影。

干净得让方士反而有些不习惯了。

“方兄可想离开这座城?”却是忽闻身前少女传来声音。

“虽然想得到那续命之法,可惜在下实在是没有那个本事……此处怕是不欢迎在下,歇息了片刻便离开罢。却不是小白姑娘又是如何打算?”

“你若要走,那便走。”小白没有丝毫犹豫,“反正这里没有我要的东西,就算留再多时日也无用,不过还是建议方兄莫要着急,如今风雪正盛,若是贸然离开……也不知道能在外边撑过几时,说句难听的,这些日子若是没我跟着,方兄怕是早就已经死在路上了。”

方士莞尔。

也不知少女说的是真是假。

不多时便已经立身城墙之上。

宽厚的墙壁屹立,放眼望去便是一座空城,城中星点地闪烁着黄色的灯火。

这只是城墙的一边。

而另一边却是迷蒙的风雪。

方士看得分明,在他眼中的天穹被鲜明地分成了两部分。

一黑一白。

他下意识地伸手,便伸出了黑色的天穹笼罩范围,只觉一阵凌冽的寒风袭来。

让他猛地缩手。

外边雪下得更大,显然是不能现在离开。

“若是方兄觉得从城门行走不便,倒也可以从此处跳下,我自会在下面接住方兄。”

“小白姑娘说笑了,怕是还未及地,在下便已经吓死了。”

“无趣!”

少女冷哼一声,对方士的回答略微有些不满。

她小指指着城外某个方向,微微一笑。

“方兄且看,那个修道者还在那里杵着呢。”

“守仁道长?”

方士顺着少女所指方向看去,却见那城外雪地中,正站着一人。

似乎是察觉了有人在看着自己,那雪中道人竟也朝着方士的方向走来。

一袭蓝衫白袍,正站在城下。

只见那道人怀中掏出一物,朝着空中抛去。

那物化作一道流光直上云端,悬浮在方士所在位置,相隔不过数里,方士看得分明,竟是一张燃烧着的黄符。

“没想到兄弟还活着,果真是紫气汇聚,有大气运的人。”

守仁道长的声音从那火焰中传来,带着惊喜,方士更加惊叹,修道之人竟有如此手段。

“兄弟竟有机会进入这鬼城之中,还真是羡煞我。”

“道长何出此言?”他拂袖行礼。

“若是让我入了这城,定诛灭其中妖邪,正天下之气。”

守仁道长说得正气凌然。

方士有心诉说其中事物,却被身侧少女手拦着,不让他继续说下去。

稚嫩的声音响起。

“你觉得有我在,方兄还能死了不成?”

“青山后裔,此处不是你该来的地方……”那守仁道长语气平静,发现与之对话的人换了,干脆换了一副说话的语气,“若是还想活命,便带着你身侧之人速速离开,过些时日我便发动真正的雷阵未能,届时方圆百里尽皆焦土。”

“此处不过是有几个被束缚在城中走脱不得的小鬼,你又何必非得如此?小心被那雷阵反伤了自己。”少女语气尖酸,听得略微有些不适,“更何况你雷阵若是只有方才拿点威能,甚至连此处阴气壁障都突破不了。”

“总有办法的,青山后裔虽然不在妖邪之列,但也莫要太过猖狂,吾辈修道之人,便求一个心境通达,临尘世,斩妖邪,若是胆敢阻碍……便一并斩了!”

“哼。”

少女冷笑,却是没有多言,径自走远。

方士继续和这位守仁道长谈了两句。

虽有心替少女解释几句,但直到两人对话完毕,都未曾寻到谈到此事的时机。

别的未曾记住多少。

倒是守仁道长口中说过的那句话让方士介怀。

吾辈修道之人……

临尘世,斩妖邪?

那话语中带着一种磅礴气势,让方士感到震撼,甚至让他恍惚,虽是无心,但那句话已经烙印在他的记忆里。

第五十二章 迷离幻境,日初升

这城中与其余城池并没有什么两样。

若是呆的久了,也不过如是。

它们都是邺州的住户,就算早已不在此处,但过去的某一段时光里,还是安稳地住在此处,一如方士过去经过的那几座城中。

也不知它们是否拥有各自的思维情感。

“不过是这座城久远的回忆而已。”看着方士不倦怠地绕在那些虚幻身影边上,少女却是讥讽地说着,“就像你们会用文字记载过去发生的事情一样,这座城便是一本书,书中的文字,便是这些幻影。”

“那又是什么原理?”方士不再穿行于虚影之间,看着少女一步步向他靠近,“如此景象,竟也是这世间所有,还真是神奇。”

“这便不好说了……”少女笑容有些让人捉摸不透,接下来并没有继续说下去。

方士也没有接着问。

两人相处时间也不算短,若是见到少女如此表情,自然也知道对方不会继续再说下去。

看着上方黑色天幕,方士也不禁一声长叹。

也不知还要多久才能离开此处。

毕竟在这里已经呆了两个多月。

原本对四周鬼魅颇为惧怕,夜里不能安然入眠,就连体质也越来越差。

但随着这两日渐渐习惯了周遭阴冷的氛围,竟也开始好转起来。

只是无法继续吐纳紫气,终究是让他手臂上的命数越发凸显出来。

“方兄可是在想着何时离开?”少女的声音将方士的思绪拉回。

“小白姑娘早就知晓了,又何必多此一举地问呢?”方士苦笑。

这个问题几乎每日都会被问及。

原本方士打算等雪停了,自然就能离开。

但每日站在城墙上远眺,那雪却是未曾停滞。

守着古堡的兵甲不再对他出手,就算在城中正常说话也不会引来阴兵。

老将军这些日子以来不过见了他五次,也只是简单地交谈,了解一些外界发生的事情,对于两人之间曾经有过的约定闭口不提。

隔三差五地有金色闪电划破天穹,撕裂开一道口子,轰落一片废墟。

只是终究无法将天幕破坏。

守仁道长倒也毅力惊人,临尘世斩妖邪六字,更是让方士敬佩。

只是少女一如既往地嗤笑。

说他不过徒然浪费时间,劝他早早放弃滚回蓬莱。

方士不知道他与少女之间究竟有什么过节,只是感觉到两人之间仿佛水火,只消触碰,便永远不可能融洽。

一切都已经习惯了一般。

不论是现在少女问的问题,还是每一天做的任何一件事情。

“若是方兄想要离去,我倒是不介意帮助方兄。如今外边雪也堆了一层,就算从城墙上跳下,也不会有性命之忧,在方兄跳下去之前,大不了我将方兄先打晕了。”少女挽起衣袖,跃跃欲试的样子。

“千万别!”方士连连摆手,“如今正是冬末,这雪马上就停了。”

“这可难说。”

少女脸上笑容更加诡异。

但终究还是转身,不再继续与方士说这一话题。

眼看着一队身穿铠甲的士兵虚影顺着街道向着方士两人走来。

那些百姓纷纷靠边站着。

士兵之前有一人,骑在马上昂首,腰间长剑被他用手按住。

一幅将军出城的画面,方士甚至都隐约听见士兵踏步的声音。

那将军的面容,却是与如今古堡中那位有着八九分神似。

会是一个人吗?

方士心中暗想着。

只是这些都不过是幻影。

驻足而立,等着那些虚影离开。

却听少女的声音传来。

“方兄还不快些跟上,若是没了我,你怕是得迷路。”

“这城也不过那么大,迷路应该不会。”

方士笑道。

但还是继续向前走。

“此处毕竟是鬼城,虽说那将军无意将你困住,但你若当真死在此处,魂魄挣脱不得,便也只能永远地留在此处陪着他了,那将军想必也是非常乐于见到如此一幕的吧,毕竟他是一个人……”

“小白姑娘还是莫要开玩笑了。”

方士跟了上去,虽然嘴上未说什么,但心底却是闪过一丝凉意。

或许……当真是如此呢?

现在想来,除了那位将军之外,似乎并未在见到其他能够与方士交流之人。

鬼魂不一定有自己的意识,这是方士从少女口中得知的。

魂魄离开了躯体,大抵会散去。

唯有拥有强烈的执念才能留在这世间并且拥有自己的意识。

譬如那位老僧,譬如那位将军……

如今过去千百年,总算有一人能与他交谈,又如何不愿他永远陪着?

只是不知为何,那将军没有动手。

“方兄应该也不愿马上离开吧。”少女已经带着方士走遍了大半个城池,也没有任何目的,只是闲逛,因为两人本来就很闲,等的也不过是外头那雪停住。

方士眉头微挑。

他实在是没有料到少女会忽然说出这句话。

本想反驳,但迟疑片刻,还是问着。

“姑娘这是何意?”

“因为那续命之法还没有拿到手,方兄自然不甘就此离去。”

“可那将军的愿望又如何能够实现,天上的究竟是什么?在下虽然不清楚,但就连守仁道长都对其无可奈何,更何况是在下?”方士无奈,不免再次苦笑,“姑娘未免高看在下了。”

“方兄的确很高。”少女止步,踮着脚尖比划了两下,娇小的身躯就算是踮着脚,也不过刚刚触及方士的前胸,少女行为天马行空,方士早已见怪不怪,“不过比起其他人还要差一些。”

“姑娘还是说正事要紧。”

“开个玩笑而已,方兄可真是冷淡。”少女面露嗔怪之色,只是那张脸颇为稚嫩,反倒觉得更添喜意,“不过方兄有意获得那续命之法,若非如此……又如何留在此处不走呢?”

“那么大雪,如何离开?”

“方兄也非孩童,应当知晓离开了澹州之后便会发生这种事情才对,莫非方兄早就知道了此处有一座空城?”少女双目微眯,看得方士浑身不舒服,他有意躲过那目光,但少女的声音却一如既往地落入他耳中,“方兄虽然只是凡人,完不成将军的嘱托,但方兄却依旧想要将军之物……不知可对?”

“不对!”

方士怒喝。

但心中却也不禁生出如此念头。

自己当真只是因为大雪才止步于此?

根据离开澹州之时借的那份地图,道中有一村落。

只消走到那里,一样能避过这大雪。

就算如今从此地离开,也不过是在外头露宿个两三天,有少女跟着也不会冻死在外边。

这些他在住于此处的第一日便想到了。

那时候的雪还不如现在那般大。

那位将军也明言,可以直接离开此地。

但是……

续命之法就在这里。

或许当真是有些不甘心,不愿离开。

心中暗叹,却也有些无可奈何。

“既然不对,那方兄究竟是为何要留在此处?我倒是无所谓……不论何时离开,只要方兄愿意,随时都能一起走。”少女脸上笑容更甚,止住了脚步盯着方士,似乎在等着对方的回答。

方士正想着如何说下去。

却再闻。

“方兄若是当真对那续命之法有兴趣,不若求我如何?我倒是有办法……”

“可是当真?”

几乎是瞬间,方士伸手就要朝着少女的肩膀抓去,只是少女轻笑,翩然躲开。

方士甚至连对方的衣角都未能触碰到。

“他只是想看一次日出,对我来说这并没有什么难处。”少女轻声道,却是话语一顿,“不过话可要说在前头,到时候帮了他的人可就是我了,他与你的承诺也并不作数,就算那将军要给续命之法,也不过是给了我。”

“但若是在下活得久,小白姑娘要的紫气也就更多了吧。”方士笑道,脸上的表情已经缓和下来。

两人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相视一笑。

似乎是明白了各自的意思。

先后朝着古堡的方向走去。

“却不知小白姑娘打算如何帮那将军?天上的黑幕可是连雷阵都无法完全破开的。”

“要看到日出,可不止是破开天上那东西一种办法,就算破开了天幕,莫非方兄还觉得我有办法让雪止住?那可是真正的仙人手段……”这一次少女却是解释得很清楚,没有给方士卖关子,“我擅长的……终究还是幻术,不知方兄那夜觉得我的幻术如何?”

“精妙绝伦!”

方士感慨。

虽说只经历过两次,但那两次都让他难忘。

两人入了古堡,便寻到了那位老将军。

老将军与往日一般,坐在高堂正前方的座位上,阴暗的烛火甚至照映不了他的面容。

“两位……来这里所谓何事?也不像是寻吾聊天的样子。”苍老的声音传来,不带一丝情绪,说着与平日里见着面一般的话语,“莫不是要离开了?不过这城外风雪甚大,走不了的……”

“的确是走不了。”少女率先说话,站在方士面前,“若是这风雪止不住,的确是无法离开这里,不过……如今却是来与将军说一件喜事。”

“哦?青山后裔……不知说的是什么喜事?”也不知是不是错觉,方士觉得对方话中情绪出现了些许波动。

“将军说过想要看一次日出,现在我便能让将军看上一回,不知将军意下如何?”

少女的脸上带着自信的笑容。

一切,仿佛都在她的掌握。

第五十三章 此身负罪,不见阳

片刻的沉寂后,终于一股磅礴的气息从正坐着的将军身上传来。

阴冷的压力,虽然无形,却让方士不禁后退了几步。

原本一直以为对方不过是一介死去多时的鬼魅,虽然生前是将军,但也不会对自己如何,但如今方士却真切地感觉到,对方若是对自己有任何的恶意,甚至无法活着站在对方的面前数息。

将军起身,身躯向着二人迫近。

那张惨白的脸终于完整地出现在方士眼中。

“你……当真有办法?”沙哑的声音响起。

将军在看着少女,并没有将视线落在方士的身上。

但其浑身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阴气还是让方士继续后退了些。

站在少女的身后,低着头。

“自然是有办法的,不过将军当真要看那日出不成?虽非我分内之事,也斗胆问一声……将军在看了日出之后,心中可还会留有什么遗念?”

“能满足吾心愿,便不敢再多奢求……又何以有什么其他念想。”将军感慨,但那双眼中却带着期待之色,看着面前的少女,伸出手似乎想要将其搂住,但那双手颤抖着,终究只是悬在半空中,没有进一步的动作。

“不后悔吗?若是完成了那个愿望,便什么都没了。”

“……青山后裔,你已经知道了那件事情?”

“这些日子我可不只是在闲逛而已。”少女侧着头,瞥了一眼身后的方士,“他不过是一介凡人,纵然比其他人看到的要多一些,但也做不到洞察得那般仔细……只是他傻,我可不傻。”

“我也不傻啊……”站在后面的方士低声回了一句。

却也没有人注意到他说的话。

不禁有些淡淡的失落。

只是心里也明白,自己当真是什么都做不了。

“吾……”将军沉默半响,却是轻叹,“吾早已决定好,便请青山后裔帮忙,成就吾心愿,事成之后若有需要,吾定竭尽全力便是。”

“我只要那件东西。”少女脸上笑容不减,却是双手交叉在胸前,一副倨傲的神情,“将军应该心中清楚才是,除了取回那件东西之外,其余东西于我来说并没有任何意义,只是不知将军可否将那件东西从方丈取出?”

“青山后裔……说笑了,吾本是孤魂野鬼,又何来的能耐去方丈,更不用说向一位仙人取回一物。”将军话语中带着无奈,他生前是凡人,就算死后也不过是野鬼,只能盘踞在这座城里。

当初那位仙人来此取走一物都阻止不了,如今又怎能再有机会见着对方。

“将那续命之法给我便好。”少女放下身段,将真正想要的东西说出,“虽说于我而言并没有什么用处,不过方兄体质有些特殊,如今有求于他,自然不想让他那么快就死了的,不知将军以为如何?”

将军自然不会有什么异议。

甚至觉得是少女有所亏损,再三询问对方是否愿意改一个条件。

但少女只是摇头。

眼看着少女带着老将军朝外边走去,方士便跟上。

少女指着外边的那片天,轻声道。

“将军还请闭眼。”

将军闭上了眼睛,浑身气息渐渐地收敛,让方士也可以靠近。

却见少女指尖在虚空中划过一道道痕迹。

指尖过处,便是一片氤氲,迅速化作一团缥缈不定的云雾。

那云雾腾飞,竟是没入了将军鼻息中消失不见。

方士正想开口询问,却忽见又有一道氤氲流光从少女指尖飞出,冲入他的视线。

只是瞬间,便没入他身躯。

并没有感觉到任何不适,甚至未曾察觉到有过东西进入他的身躯。

“现在……再睁开眼睛看看……”少女脸上带着笑容。

眼看老将军的身躯微颤。

闭着的眼睛即将睁开。

方士看得分明,眼前天穹正东方,竟是出现一丝暗淡的金色光华。

这是幻术!

他心中早有准备,但心里也不禁感慨。

只是就在这一瞬间,却听一阵低吟。

眼看着少女的身躯竟是猛地一颤,头一歪便向着边上倒下。

“小白!”

方士手快,赶忙将其扶着,却是察觉到少女已经没了意识,双目紧闭,若非他手扶住,怕是已经倒在了地上。

“小白姑娘……这是怎么回事?”

“看来是完不成这一心愿了。”苍老的声音传来。

方士心中正焦急着,听到老将军的声音响起,才抬头发现东边出现的白光已经散去。

天穹依旧是过去模样,一片漆黑。

少女没了知觉,幻术自然是消散了。

但究竟发生了什么?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方士转头看向那老将军,希望他能给出一个解释。

却发现边上已经没了将军的身影。

“将军,不知将军在何处,还请出来一见!”方士高呼,却只能听见古堡回廊中属于自己的声音回荡,再无其他声响,将军凭空消失,这让方士心中恍然,原来鬼当真是可以瞬间消失不见的,但同时他又有些低落,“所以这究竟是怎么了……为什么会这样……”

明明只需要让少女施展一次幻术,让那将军看见天空中的朝阳。

只需要这样做了,便能获得多年来一直想要获得之物。

但为何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方士心中憋闷。

今天之前,他虽知晓此处有续命之法,却没有任何办法来完成将军的心愿。

但今日才刚刚得知了少女有办法帮到他,却……

仿佛是冥冥之中有力量在阻挠他获取续命之法。

这当真只是命中注定不成?

心中胡乱想了许多,但还是抱着少女的身躯,一路走到她的住处。

将少女放在床上,本想着离开,却看着床上少女的模样,还是没有忍心。

便坐在床边,等着她醒来。

如今除了如此,再无其余办法了。

有些自责。

若不是因为他心中那一丝侥幸,想着可以从此处获得续命之法,便不会发生这种事情了吧。

“小白姑娘……”他伸手想要触碰,那只手却也一如既往地悬着,没有落下,“若你是醒了……我们便离开此处,续命之法很多,这世间也不是只有这里这一处,总有办法的……日后总有机会的……”

也不知过去几时。

眼看着少女还未醒转。

方士心中焦躁,又自觉医术高明。

便半个身子压在床上,打算细细端详。

却什么也没有看出来,心中念头升起,终究还是伸出了那只手。

“不过是给这小丫头看个病而已,就算她事后知晓,也是不会怪罪的吧。”

“我也是出于担心,她定然是无话可说的。”

……

幽暗的殿宇中。

那道黑影显得沧桑,腰间早已没了佩剑,但那只手却依旧按着。

仿佛在那里有无形的剑鞘。

也不知是多少次抬头,透过那浑浊的双目看着天穹。

看到的也不过是千百年来一成不变的东西。

他知道在这里发生的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

他也知道如今这一切都不过是自己的恕罪。

但是……

“吾……已经累了。”苍老的声音,不再带有任何的威严,这不过是一个历经了多少春秋的老人开口所言,“当日汝等与吾固守此处,历经千百年未曾变更,不论世代更迭……汝等未有怨言,但吾……已经累了。”

窸窸窣窣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响起。

却见阴暗的角落飘出些许蓝绿色的火焰,在半空中凝聚成一道人形。

嘈杂的声音从那团火焰中响起。

“将军……三思……”

“这个问题,吾已想了百年,再三思……又不知要过去多少个百年,怕是那位君主早已将吾等忘记,他一人轮回转生,继续在人世享福,何以吾等留于此地!汝等……莫要再阻吾!”

“这座城……不能没有了将军……”

“荒谬,莫非汝等就不怕吾手中执剑!”老将军怒喝。

火焰四散抖落,但仍旧聚为人形。

从其中传出的声音也未变。

“将军三思……”

“……如此说来,方才那一幕,也是汝等有关吧。”老将军声音显得低沉,似有不甘,又有许多的无奈,直至最后冷声,“都给吾退下!”

火焰终究还是散去了。

老将军再次仰着头。

也不知道在看些什么。

只是口中低声呢喃着。

“吾罪孽自知深重,但吾……不甘自囚于此……”

“青山后裔……她是吾离开此地的转机,吾……”

那一声长叹,终究是没有人听得见的。

老人颓然坐在将军的坐席。

下意识地伸手要去搀扶那把腰间佩剑。

却什么也没有摸到。

……

城外风雪更甚。

但守仁道长却依旧顶着风雪站在往日的城墙下。

依稀雪幕中,青衫白袍。

此处本是每日与方士交谈之所。

只是今日方士依旧不见踪影。

从外面来看,城上方本没有任何东西。

不见那黑色天穹,也不见丝毫壁障。

守仁道长怀中探出一物,朝着上方抛去。

却见金色流光翻转,射入城中。

只是才没入不多时,便随着爆鸣声化作齑粉。

他眉头舒展,并没有因为见不到方士而沮丧。

“便是此处了。”

“本是一座死城,却混入了生机……此处,便是突破口!”

……

第五十四章 魍魉痴念,过千年

眼前的光景还有些浑噩。

只是依稀记得一只小手在眼前一晃,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倒在了墙边。

后脑磕碰得不轻,直到现在还无法自如地思考。

或者说已经不能在思考了。

也不知过去几时,耳边传来一阵清脆的声音。

虽然悦耳,但也不难听出声音的主人在责骂。

伴随着视线变得越发清晰,也终于看清了眼前的景物。

昏暗的灯烛下,少女正赤着脚站在床上。

两手叉腰,一脸的愤懑。

“……若非我适时醒来,还真要遭了方兄毒手,还当真是没有看出来,原来方兄心里竟也有如此龌龊的想法,看来是我看错了人。”少女的话已经快说到尾声,最后以冷笑收尾,径自坐在了床边,身子侧着,只留给方士半边脸。

“小白姑娘,这都是误会……”方士苦笑,他想要解释。

虽然一时半会儿还有些没有反应过来。

但这已经成了他下意识的举动。

随着对自己的身体恢复了控制的力量,便倚靠着墙壁站起身子。

终于响起了方才究竟发生何事。

本是为了探查一番少女究竟是发生了何事,心里也不过是想着如何以他能想到的办法帮少女恢复,只是方士却没想到,才刚刚要碰到少女,却发现对方已经醒了。

睁眼的瞬间,她没有发出任何的声音,只是一只手探出,点在方士的眉心。

便觉一股巨力袭身。

便发生了方才的事情。

如今回想起来,方士却是有些后悔。

若是老老实实坐在边上,或许也就不会如此遭罪了吧。

“小白姑娘,其实……”

“方兄不必再说了。”少女的声音响起,已经从床上站起身子,来到方士的面前,“其实究竟发生了何事,我早已全都知晓,方兄也不必介怀。”

“原来姑娘早就知晓,那为何还要如此……”

“不过是想让方兄记着,此处世界非你想象中的那般安全,只消我一个念头,动一动手指……方兄在此处便是身死,若非必要,还是别轻举妄动的好。”说出这句话的少女脸上带着笑容,只是这话却让方士心中微微泛寒。

他轻咳一声。

回道。

“这是自然,小白姑娘就算不说在下也清楚。”

“如此便好。”

少女身上散溢出的淡淡寒意消失。

她性格多变,总让方士摸不着在下一刻究竟会说些什么,做些什么事情。

方士心中也略微警醒,这些天来因为没有危险,也让他渐渐地放松了警惕。

此处毕竟不是他应该存在的世界。

他只是一个凡人。

在这里稍有不慎,便无法活着离开。

“不过小白姑娘,方才究竟是怎么了?为何晕了过去?”他将话题转向方才发生的事情。

少女昏过去实在是出乎他的意料。

一时间让他有些慌乱。

好在如今少女已经醒转。

“方兄不说我海已经忘记,那时候本应该施展幻术,让你们都能看见那环境……可惜到了关键时候忽然有人出来阻止,若不是我及时抽身,怕是要被自己的幻术给反噬了。”少女说到这件事,却是脸上露出后怕的神情。

但只是维持了数息,随后却是微微一笑。

“不过也正是因为如此,我发现了一件很有趣的东西,不知方兄可有兴趣与我一起再一次步入幻境之中?”

“小白姑娘发现了什么?”

“你答应了便告诉你。”

虽然依旧对少女的乖戾有些后怕,但又转念一想,若是少女想戕害自己,又何必非得等到此时,便点头答应。

一如方才所见,少女手指在虚空中画出一道道轮廓,掌心幻化出一团氤氲的流光。

那流光没入方士的身躯,以如今方士的本事,甚至都察觉不到自己身体的变化。

只是随着少女口中说出的不知意思的经文,眼前光景已经发生了变化。

房间外光线亮了起来。

待方士反应过来,才发现外边已经是白天。

这是……幻境?

他不禁走出房间,看着外边的天穹,却正见一轮红日高悬。

是真正的太阳。

只是如今方士的状态却介于虚幻之中,他的手直接穿过了墙壁,甚至脚下踩着的大地都没有任何的实感。

正如从前步入幻境中的状态一样。

“我记得以前说过,这座城里所见到的一切,都不过是这座城里过去发生的事情,一切的人、物,都只是记忆中的一部分,方兄无法去改变什么,也无法去触摸什么,原本是想等到那位将军自己拿出续命之法的,不过如今……”

“这里是……”

“这座城记忆的一部分……或者说是最开始的那部分,即源头。”少女的声音从方士身后传来,当她站在方士身侧的时候,才发现对方也正如他一般,身体是虚幻的,“直接去看那将军是从何处发现续命之法的不就行了,到时候我们直接去拿。”

“如此……会不会不大好?”

方士虽然这样说着,但心中却隐约有些激动。

只是在察觉到如此做不符合道义的时候,心中还是有些害怕。

“明明答应了人家……现在再这样做,岂不是……”

“方兄觉得是你的命重要,还是承诺重要?若方兄不愿去看……我自然觉得方兄是君子,便离了幻境也罢。”少女依旧是一脸的笑容,没有继续说下去。

但个中意思已经让方士知晓。

“还请姑娘带路。”他自认为自己的身份不是一个正统的读书人,当然也更配不上君子这两个字。

“走吧,现在还能亲眼看见那位将军是如何死的,真没想到这座城的记忆那么丰富……”

“不过小白姑娘,这座城的记忆……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如今我们究竟是在幻境里,还是在什么地方?小白姑娘的幻术应该只是……”

“除了幻术之外,我暂时还只会两种法术。”在方士面前带路的少女蓦地转身,微微低下腰,“这两种法术能让别人梦见他想梦见的东西,以及让我能见到别人梦里的东西。”

“当初方兄想见到的东西比较久远,所以方兄见的……是我梦中之物幻化出来的幻境。而现在……方兄与我二人也正处于一片梦境之中。”

依旧是听不懂。

少女给出的解释依旧超出了他的理解范围。

但他也没有继续多想。

如今唯一想的也不过是何处能寻到续命之法。

少女说过,若是来得及,还能看见那将军是如何死的。

那位将军……也不知现在又如何了。

……

却见殷红四溅。

待见着想见之物的时候,方士心中却是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他不知道这是否当真能为他续命。

只是如今想来,就算那东西被将军豪爽地拿了出来,也不一定有那等心理准备去接受。

此物不祥,方士见到它的瞬间便有那种感觉。

或许当真可以救他一命,但接下来方士所需要承受的,却是整座城池的悲愿。

“真没想到,过去这座城的真相竟是如此。”少女脸上笑容未变。

她对于眼前所见之物没有丝毫的情绪波动。

有那么一瞬,让方士觉得冷血。

但同时……也有一些疑惑解开了。

为什么这座城被荒废。

为什么史书中对这座城的记载甚至根本就不存在。

又为什么,那位将军会出现在这里,并且城池上方被覆没了黑色的天穹。

甚至是城外……

“方兄觉得如何?这东西可是当真能为方兄续命,若是所料不差,应当可以直接让方士活过凡人生命极限,到时候可是真正的寿终正寝,安享天伦。”少女的声音悠悠传来,一只手已经握住他的衣袖。

但方士却也唯有苦涩地一笑。

“这东西……我接受不了。”

“古来修道之人,向来都是心志坚定之辈,若是能闻得大道,一窥那仙人境界,就算是朝生夕死都无所畏惧……方兄何以接受不了,莫非是……怕了?”

“确实是怕了。”方士坦言,甚至眼睛已经闭上,这里只是幻境,甚至方士自己都感觉不到丝毫的情绪波动,只是他确实害怕了。

那东西他接受不了。

他眼前所见到的,不过是一片深红,渐渐地积淀,化作黑色的模糊模样。

少女也没有多言,手放在方士的胸前,轻轻一推。

一种失重的感觉席卷全身。

只觉眼前一阵光华流转。

待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正躺在床上。

目光朝着边上一侧,发现少女正站在不远处。

“可算是醒了,还以为方兄打算继续睡下去。”

“多谢姑娘。”方士开口,沙哑的声音响起。

他从床上起身,却是沉着一张脸。

半响后,终于问出了声。

“小白姑娘,在下想问一些问题。”

“有什么问题就问,反正也是看心情给你答案。”

“此处……为何会有那些记忆?”

“因为一些人的执念,有了执念……所以才有了鬼魂留存于世间,自然有了那些记忆。”

“那么这座城……邺州到底存不存在?”

“不存在。”

三个字很清晰。

方士听得分明。

正想继续问下去,却听见外面传来敲门声。

……

第五十五章 法诀轻捻,飞剑来

门从外面被打开。

闯进来魁梧的一道身影,那张苍老的面容依旧眼熟。

却是那位老将军。

看上去显得憔悴了许多,但依旧沉稳的样子。

“二位,方才发生之时,吾在此谢罪了。”

他欠身,脸上也却是带着愧疚之色。

方才少女昏过去这件事情,他应该是知晓一些内情。

只是少女摆手,淡淡地说道,“将军不必介怀,方才之事……我也没有往心里去。”

“既然如此……不知青山后裔……”

“你若是还想继续坚持,我自然也会完成你的心愿。”少女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将军既然心中有所觉悟,我也不好让将军失望了……不过也希望将军想清楚,若是当真完成了你的心愿,究竟会发生什么事情。”

“吾承诺之事从未有任何更改,若是青山后裔不介意的话,还请再次予吾一观那初阳,此番定然没有那种事情发生,若是再有那些事情,吾定自斩魂魄,以谢罪!”

“哼,谅你们也不敢如此对我,方才不过是一时失手,若是再暗中出手……便休怪我施展手段了!”

“定是不会的。”

将军点头,第一次脸上露出笑容。

却显得异常的不自然。

此人或许从未笑过,方士站在边上看着,心中不禁如此想道。

三人先后离开房间,站在古堡中一片空旷之处。

这里方士倒是觉得有些眼熟,在那场虚幻的梦境中,就曾经来过这里。

但也不知为何,这一次经历少女的幻境,却总觉得遗忘了一些东西。

仿佛有些记忆消失了,总让他觉得思维滞塞。

“便在此处吧,今日吾便要一观那旭日初升。”

“将军请。”

“多谢。”

霎时四周一片寂静。

仿佛有无数道视线落在他们三人身上,那些潜藏在阴暗角落里的存在,正蠢蠢欲动。

只是终究没有出来。

少女指尖于虚空轻点。

熟悉的一幕显现,便见两道氤氲流光没入方士与那将军的体内。

闭眼……再将眼睛睁开。

眼看着东方的天际,出现了一点绯红,将笼罩了千百年的夜天踏碎。

将军睁眼,却是一双眼睛瞪得浑圆。

呼吸显得有些急促,就算他本人早已死去,如今这一行为,也不过是遵循着本能。

一双枯槁的手朝着那光华所在抓去,似乎要将那团光攥在掌心,就算三人都知晓那光华不过是幻境的一部分。

“这……这就是日出……吾终究还是了去心中执念……等着这一天,已然是太久了……”

“吾自觉身负罪孽,纵然罪孽非吾之手酿成,但吾……终究还是承担了这一切。”

“诸位,吾对不起你们,吾非良将……直至如今也才明白过来,吾不过是一老人……这千年光景有汝等陪伴,当真是吾之幸事,就算汝等再不能聆听吾声音,就算汝等已然面目全非,但吾……还记着这座城,还记得……”

声音有些沙哑。

方士听在耳中,难免生出悲戚的情绪。

甚至都觉得自己的眼角也流出一丝泪水。

“方兄若是觉得实在忍不住心中情绪,可以先将耳朵捂住。”少女的声音从身侧传来,扭头便见少女已经将一切都做完,颇为闲适地一只手半撑着自己的下巴,“不管那将军是否是有意,这是鬼音,多少对凡人是有些许影响的。”

“原来如此。”

方士点头,但并没有遵循少女的意见。

这鬼音能影响他的心绪,但方士并不觉得对他的身体有什么危害。

而且看着身侧的那位将军,终究是动了一些恻隐之心。

他知道将军为何会被困在这里。

他也知道此处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从前的事情不尽然全都知晓,但在将军身死的那一天起发生的事情,方士都从那片梦境一般的幻术中了解。

心中正感慨着。

却忽觉一股巨力席卷全身。

便见少女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他的正前方,两人平视。

本以为少女用了什么法子让自己一下子长高,仔细辨认才发现,她是飘在半空中。

少女伸手,落在方士的肩上。

便觉一阵失重的感觉,眼前光景一阵变幻,待回过神来的时候,却发现已经与少女站在古堡的屋檐上,下方正是依旧沉迷于幻术中的将军。

“小白姑娘,你这是……”方士有些不喜,这一系列动作下来完全没有经过他的同意,也不曾问过他任何的意见,“那将军……”

“方兄可能还不知道,我过去是青山之人。”少女自顾自地说着,伸出一根手指落在方士唇边,让他无法继续说下去,“青山曾经出过仙人,所以与那些人间的仙境往来也比较频繁,自然也从那些修道人之间论道之中得悉许多秘术。”

“就算很多秘术只有修道人能够修炼,但听得多了,看得久了,自然也知道其中奥秘……比如现在,我们只消一直待在此处,便性命无忧。”

方士心中困惑。

少女口中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只知道待在此处若是稍有不慎,从屋檐落下去,可就真的性命不保。

但还未给他更多思考的时间,却忽闻天穹之上一声炸裂般的响声。

天际——落下一道雷光。

带着纯粹的金色,一往无前的气息,正落在方士的身侧!

……

眼看着,东方的灼热红芒越发兴盛。

眼看着就要见到那轮太阳。

将军眼眶似乎是湿润了。

那种喜悦的情绪,自从身死之后,不知多久都未曾从他心底里生出来。

自己的心愿就要完成,事后便了无牵挂。

不过是因为一缕执念而存活至今,最终还是要将那道执念放下。

当初的执念……现在想来,也不过是别人给予。

但作为此处的将军,他背负起了责任。

因为他知晓,那执念中的罪孽深重。

有罪之身,今日便要得到解脱。

但就在此时,却见东方金色光华随着一声炸裂响声消散。

天穹依旧变作黑色。

也只是一瞬而已。

黑色的天穹裂开了一道口子。

仅仅数息,却是蔓延至头顶,直至不知何处响起的厉喝声,金光四溅。

天雷如雨倾泻,那是煌煌之威,顷刻间覆盖了整座城池。

于雷雨中,竟是有一人脚踏虚空而来。

是一个穿着蓝衫白袍的中年人。

正是守仁道长。

守仁道长的脸上不见喜悲,四周天雷不加持于他身上,如雷神一般。

于那将军面前站定,却是脸上带起一丝笑容。

将军浑身爆出黑雾,阻隔了天雷落下的伤害,但随着时间推移,黑雾的颜色也在慢慢变得暗淡下来。

两人之间一片沉寂,也不知过去几时。

那将军终究是苦涩地一笑。

“原来如此……他们便是如此回应吾之期待。”

“若非他们放开一道空隙,怕是斩不了你。”守仁道长淡淡地说道,手中法诀变幻,身后的长剑发出一阵轻吟,化作流光悬浮于他的身周,“过去我曾经说过,我蓬莱之人,生当如是!”

“修仙道,斩妖邪!妖物为善,或为妖仙,但假若一朝为恶,便是妖邪!”

“在你看来,吾究竟是善,还是恶?”老将军脸上的笑容渐渐变得惨淡,但并未作出任何行动,不过是身周黑气分出一缕,化作腰间的一把剑,正如当初那样,一只手落在腰际,作迎敌状。

“将军若还是生人,或许可归为善类……但将军已然不是那位将军,此地枉死之人需要一个交代。”正说着,却见守仁道长的身形一阵模糊,再清晰起来的时候,已经站在了将军近前。

一剑,便当头欲斩下。

将军怒吼,无尽黑气从他脚下冒出。

那双晦涩的眼中带着赤红。

“吾生而为人,究竟是谁将吾斩杀——汝莫非心中没数!当年吾一心只为报国,何以区区邪祟之物便要了吾之性命,汝等修仙之人,也终究逃不过欲之一字,修的是什么仙,成的是什么道,不过是笑话,笑话而已!”

“聒噪!”

守仁道长长剑挥下。

却见天雷瞬间散去。

四周已然是一片狼藉。

仅立着的半片房檐上还趴着两人。

其中一人目光呆滞,仿佛没了魂儿。

另一人却是脸上带着笑容,表情颇为复杂。

“没想到你们还活着,青山后裔……你还真就救了那凡人一命?”守仁道长的声音响起。

“就算这回把他晾着,也死不了的。”少女的脸上笑容渐渐变得阴冷下来,“不过以你的力量,不管是何时都不是我的对手,不管何时。”

“方才察觉到你用了幻术,是有什么作用不成?”守仁道长再问。

“不过是给那将军看一些东西而已,好歹是死了,不若实现了他的愿望。”

“哼,已死之人,还有满足什么愿望!”守仁道长冷笑,却是指着地上某处,那里如今已经什么都没有剩下,仅有一些铠甲的残害,“整座城的人都是因为他而死,他还需要满足什么愿望!”

少女只是轻笑,不作任何的解释。

少倾,守仁道长看了方士一眼,却是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

“既然已经全部知晓,那便带着那凡人早些离去。”

“就这般走了吗,道长可曾忘了些什么?”

“有什么可忘的,青山后裔……好自为之吧!”

言罢,却是将落在地上的长剑拾起,收回背后剑鞘。

径自离开了。

天上没有下雪,只是依旧昏暗不见阳光。

城墙已经消失了,只留下一片残垣断壁。

还能看见城外的光景。

积雪还在,但已经可以供人行走。

……

“没想到过去最后一任城主……竟也死得这般凄惨,凡人的生命还真是脆弱呢。”径自感慨一声,少女推了方士肩膀,“方兄还要在这里发呆到几时?”

却不见对方的反应,那双眼睛有些恍惚。

看着他这般模样,少女不禁轻笑。

但还是抓着他的肩膀。

不多时,两人便落在了地上。

“却是不知……方兄的命又是如何呢?”

……

第五十六章 此去道远,夜闻笛

正是八月,街道上的行人攒动,这座城未靠近水边,却是显得颇为闷热。

过去本打算将这座城舍弃,搬迁到他处。

但不论是哪位城主都未曾将这一大胆的想法付诸行动。

因为他们不敢。

因为这座城叫做邺州。

此处过去是陈国边境,因为一位将军的功劳而将此处免受了边境卫城的苦痛。

虽然那位将军不是城主,但他说的话,在这邺州却比城主还要有威信。

城是城主的城,但城中之人,却属于那位将军。

邺州正中央,聚集着许多人。

他们或是商贾,或是农夫。

原本身份各异的他们,在此处却唯独一个共同的身份——看客。

空地正中摆着一尊大鼎,边上还站着一排的人。

其中一人白髯黑发,虽是老迈模样,眼睛里却带着寒芒。

让人不敢抬头与其直视。

他身披黑色铠甲,就那样站着,冷眼看着四周的城中百姓。

他便是那位将军。

从边境退守此地,已经有七八个年头。

陈国君主将这座城池送给了他,因为此地是他最初镇守之地。

只是如今……

眼看着两个士兵将一人带到了他的面前。

那两个士兵穿着的铠甲光鲜,站在老将军面前的时候,脸上也显露出一丝桀骜之色。

却依旧没有多说什么,站在那人的身后,只是腰间的长剑已经拔出半寸。

“便是汝等,要来见吾?吾于这城中没有任何秘密,便将汝等会面与此地众人一观,不知有何意见?”老将军的脸上带着一丝凌冽的笑容。

看得人心颤。

“自然是没有异议的,蓬莱不肖弟子,见过将军。”

“蓬莱?那是什么地方。”

“将军大才,不过数十年边疆陈国变作如此广阔的天地,实在是让我佩服。”那人微笑着,却是正了正衣冠,一身蓝衫白袍,却是一个相貌平平的中年男子“不过将军也应当知晓,若是有了不该有的东西,究竟会给自己带来多少麻烦……”

“吾从未有过任何不该拥有之物。”那将军冷声。

“那是妖邪,趁着还未完全成形,必须速速将其毁去!”蓝山白袍的中年人蓦地厉喝,“我乃修道之人,你应当相信我!”

“莫非不是吾那好兄弟——当代君主派遣?”将军的脸上讥讽之色更甚。

只是面色惨白,仿若风中残烛。

或许是今日实在是太热了的缘故。

额头上已经冒起一丝汗珠。

那中年人面色微变,却是皱着眉头。

“昔年与那位君主有一些故交,不过也不算是什么牢靠的关系,此次前来也不过是想见将军一面,顺便说服将军把那件东西交出来,将军且放心,我乃修道之人,师承蓬莱门下,定然在将军面前把那东西销毁!”

“修道之人?呵,好一个修道之人。”

将军脸上讥讽之色更甚。

“还不是为了那件东西,吾就算自持有那物事,汝等若是有胆,尽管来取便是!”

“可是将军,你身上有那东西的气味,我是真的修道之人,师承蓬莱……那东西若是再给它时间成长,定然生灵涂炭啊!”中年人的脸色更加焦急,他欲再多说什么,却猛地身躯一颤。

低下头,发现自己的胸口不知何时竟是插了一件利器。

是一把剑,剑尖还见得到他的鲜血。

这是……怎么了?

中年人用尽力气朝后看去,却见带他来此的两个士兵中,一人已经将长剑没入他的身躯。

“为什么,你们……不是……”

“多谢了,修道之人。”其中一个士兵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意,“本来就是为了让道长确认一下此处是否有我等想要寻找之物,但现在看来……果真是如此,待我等百年之后,便会于地府拜谢道长,赐予我等君主长生。”

“你们……不过是给我带路……为何……”

“自然是君主大人的意思。”那士兵笑意更甚,“君主大人说了,当初被道长救了一命,万分感谢。”

“那件东西……不应该出现的,你们会后悔的……”

道长又继续说了两句,只是那士兵长剑抽回,便见殷红洒了一地。

身躯终究还是微顿倒在了地上。

道长闭目之前,正见到一副场景。

是另一个士兵。

他的剑划过虚空,似乎有什么重物落在了地上,正落在他的眼前。

虽然意识迅速变得模糊,但他还是尽可能地想要睁开眼睛,想要将眼前的事物看清楚。

一直到无法思考之前,总算是看清了。

那是一颗头颅。

睁着眼睛,白色的胡须被鲜血染成黑色。

显得狰狞。

原来他也死了吗。

这是中年人最后的思绪。

……

“吾为陈国鞠躬尽瘁,陈国便是如此回报于吾,汝等奸佞之辈迟早将这国家给亡了!”

“这就不牢将军费心了,将军一日不死,君主一日不得安寝,还是早些上路的好!”

剑挥下,另一个士兵的脸上却不带任何表情。

他们的任务本来就是如此,借着陪同那位修道者的名义来到邺州。

确定了此处是否当真有那东西后,若是没有……便回去禀报。

但若是有,便——死在这里。

此处发生的一切引得一片哗然。

城中百姓情绪激昂,竟是直接朝着那两人扑去。

一片混乱的场面中,那两个从上京来此的士兵被撕扯着,身上血痕越来越多,呼吸也越来越孱弱,甚至有人将他们的耳朵都咬了下来。

但依旧无法平息这些人的怒火。

因为不管如何,将军是一定死了。

他们的心中支柱,只要将军还活着,便是平安。

但现在将军却死了。

甚至死在一个连名字都不曾知晓的人手中。

“将……将军……”年迈的老人颤颤巍巍地跪在将军面前,伸手想要触摸那具冰凉的身体,但手伸到一半,却是忽地两眼泛白,昏了过去。

“啊——!”

哀嚎遍地。

悲哀——愤怒——绝望。

这些情绪迅速充斥着整个邺州。

无处发泄的仇怨,终究还是落到了身边的人身上。

将军亲属的军队封锁了邺州,连一只老鼠也不曾放过,竟是在一夜之间屠了这城。

这一夜,城中再无一个活人。

那些士兵在斩杀了最后一个普通人后,纷纷自杀在将军的面前,以死明志。

就算那位将军再也见不到如今这一片画面。

但是……还是好想让将军活下来。

为何就这般走了呢?

留下来……继续成为这座城的主人,成为此地一切的主人……

驳杂的念想,汇聚成一缕执念。

在某一瞬间勾动了冥冥之中的存在。

适时,城中铜鼎内汇聚了鲜血。

一朵黑色莲花于血中绽放。

在莲花之上,正悄然凝聚出一人的身形。

身穿黑色铠甲,白髯黑发……竟是那位将军的面容。

“我……已经死了吗……”

“但是我……回来了!”

“原来这东西……一直在这里。”

将军站在实地上,看着眼前的一切,眼中却显得空洞。

眼看着黑色莲花越长越大,在天穹上撑起一片新天。

“吾乃……此地将军……”

“既然汝等执念让吾重现于此,那么这座城——由吾守护!”

……

“……怎么样方兄,是不是有种非常想知道其中细节的冲动?”

“话虽这么说,不过小白姑娘不觉得这些句子有些啰嗦了?”

“这可是我生平第一次著书,方兄就不能多夸我几下?要知道现在我们坐着的这辆马车,还全都是本姑娘的功劳!”

“明明就是两码事,小白姑娘还是不要继续为难在下了。”

一辆马车徐徐前行。

已经是冬末,路边的积雪也有了化开的迹象。

但依旧未能见到一点春意。

此处毕竟是一片荒原,平日里能见着一些人影就是万幸。

也是幸运,在一处村子里寻到一辆闲置的马车,少女花价钱买了下来,顺便再配上马匹。

若是不出意外的话,再过一两个月,便能到达目的地了。

只是这两日少女也不知是出于什么心思,竟是将邺州过去发生的那些事情都以纸笔记录下来,每日都要读给方士听。

方士倒也不觉得麻烦,不过是心疼那几张宣纸。

如今正是万物回归正轨的时期,宣纸虽然不贵,但也绝对不便宜。

而且本就是打算一人前行,包裹中带着的笔墨也显然是不够的。

“方兄你这就不懂了,多一个字就是多一文钱,到时候我出书方兄拿出去卖,如何?”

“虽然在下觉得姑娘赚钱是好事,但还是觉得……姑娘写的书,应当是不会有人愿意买的吧,毕竟文采实在是算不上出众。”

方士的评论还算中肯。

可惜少女仿佛是真的生气了,将宣纸往他的身上猛地一丢,便拉了车帘钻到外边。

眼看着天色渐晚,便寻了一处安全地暂时休憩。

终于,四周变作一片黑暗。

简单用过一些吃食后,便早早地歇息了。

“等到了青州,一定要让方兄知晓今日犯了多大的错误!”少女冷哼一声,卷着被褥便要睡下,“等本姑娘一书名动天下,到时候让你哭着求我把故事读给你听!”

“什么时候对著书有兴趣了。”

方士苦笑一声,少女的性格……他的确是一点也摸不透。

“……只是不愿那个地方继续被人遗忘而已。”

“什么?”方士正打算离去,一时半刻未能反应过来少女说了什么。

但少女却不再重复刚才的话语,只是将身上的被褥继续裹紧。

“对了,小白姑娘可有收徒的打算?”迟疑片刻,方士想起了一些东西,干脆继续问着,“若是不介意的话……能否传个一招半式给在下?”

“等你什么时候舍弃了凡尘留恋再说,既然心里还惦记着那点荣华富贵,就别想着这些事情了!”

方士无奈,既然得出的答案已经显而易见,自然也不会多做纠缠。

只是心中多少有些失落。

这些日子看到诸多神异光景,实在是让他心生向往。

会教的人就在他边上,但却要求他不再想着去上京做官求富贵。

但那怎么可能。

大抵是不可能放弃的吧。

离开了车厢便依靠着车轮躺下。

他得睡在外面。

这是与少女的约定。

不过幸而有被褥,所以也不会觉得太冷。

夜中闭眼。

却听闻耳畔一阵风啸。

风中隐约带着别样声音。

如泣如诉……

是笛声?

也不知是谁在何处吹笛。

只是那笛声却勾起了方士的回忆。

当初只是见着天穹之上雷光落下,竟是被吓得不轻,直接昏厥过去。

待回复了意识,却发现已经身处废墟中。

不见了将军,也不见了那位道长,甚至……不见了那座唤名邺州的城池。

四周的残垣断壁,看样子也有许多年岁了。

方士询问小白,却也只是被告知一切都已经结束。

这一年的梦,确实是已经结束了。

她只是如此说着,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那张脸上的笑容有些渗人。

方士也没有继续想着这个问题。

因为他还有更多的事情要去考虑。

比如接下来就要到青州了。

但接下来的路……依旧还有很长一段要走。

夜里笛声不断,而方士……已经沉沉睡去。

……

夜天中,也不知是何处的废墟。

蜡黄色的月光下站着一人。

蓝衫白袍。

“这一次是我赢了。”他对着某个方向轻声道,“下次……依旧会赢你,直到你真正被度化了为止,你一日滞留此地,我便一日不得轮回。”

言罢,却是浑身被黑色雾气笼罩着,身形渐渐变成了虚无,最终消失不见。

在他脚踩着的地方,正盛开着一朵花,黑色的花。

……

(荒原星夜百鬼·终)

第五十七章 旧情乱心,归故里

——为什么我一定要呆在这里?

——为什么我一定要死?

幽暗的囚笼不知何处,四周不时传来咆哮声。

仿若临终野兽最后的癫狂,将锁链震颤出细碎的响动。

正是在这片宛若炼狱的地方,却突兀地站着一个看上去不过十岁的少年。

不断地向经过他面前的人询问同一个问题,不断地得到同一个答案。

为什么一定要死呢?

自己明明什么都没有做……

少年低垂着头,眼中隐约带着一丝不甘。

直至最后变作全然的绝望。

或许……这便是命吧。

……

也不知是从哪一段路开始,四周的景物渐渐发生了变化。

不再如死地一般荒芜。

恰是初春,目之所及便是一片新绿。

青灰色的道上,正有一辆马车。

年轻人挥着手中的草绳赶着马儿,只是也并没有太过在意马车的行进速度,任凭那匹老马按照它原本的步子前进,倒也是颇为悠闲的样子。

只是还未过片刻,却听见马车内一道清脆的声音响起。

却是一个女子声音,听上去应当年纪不大。

“方兄不是说要去青州参加大考,怎的将这七天行程拖了足足半个月?”

“反正青州就在前边,早到晚到还不是一样的。”

年轻人回应着,眼睛却茫然地看着前方。

前面隐约可以看见一座城,若是安札如此速度,应当可以在夜晚之前入城。

前方便是青州,一行车马的目的地。

“但为什么我觉得方兄对我有所隐瞒,却是不知方兄现在心里到底是作何打算,又在想些什么?”车厢内少女的声音从未间断,却是从车帘内伸出一只手,将帘子往边上拉开。

所见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女,穿着朴素的白裙,乍一看也不过是普通人家的姑娘。

只是少女探出头来的同时,赶着马车的年轻人脸上难免生出一丝生硬的笑容。

似乎是有些怕她。

但听了她的话,年轻人脸上更多的却是落寞。

“小白姑娘还是莫要继续打听的好,本来就没有什么事情,不论问再多遍也是一个答案,又何必徒增那么多烦恼。”

“反正活了那么久,多一点也不算多,不妨痛快说出来,不过方兄若是现在不说,到了夜里我也能从方兄的梦中获得一些什么,不如现在痛快地说出来如何?”少女的声音仿佛拥有一种奇妙的力量,让年轻人难以抗拒。

年轻人面色微变,沉吟许久后,终究还是长叹一声。

将心中的话说出来了一些。

反正到了夜里也瞒不过对方,倒不如现在说了来得痛快。

少女能够在夜里窥视别人的梦境,他早已知晓。

“此处……原本是在下的家乡。”年轻人感慨。

虽说生养过自己的地方,但对于此处的情感却未达到喜爱的程度。

或许恰恰相反,此处气氛让他感到压抑。

若是有可能……便是再也不要出现在这里。

但此处终究还是来了。

因为这里是整个陈国距离他最近的大考进行之地。

唯有来到此处,才能让他有机会去更广阔的地方。

“说起来,到现在我还有些不清楚……方兄究竟为何对去上京做官那么执着?”

“当然是因为做了大官,日后能过得舒坦。”

年轻人也没有多想,当即答道。

少女的脸上却露出一丝狐疑。

虽然并没有多说,但已经将身子重新抽回车厢里。

两人再没有多说一句话。

只是等待着,在这一天结束前到达他们的目的地。

一行人正是方士与小白。

从澹州启程开始直到今日,已经过去了将近大半年的光景。

虽说一路上遭遇了太多的事情,但好歹也算是平安。

方士每日都会提供一些紫气给少女,而少女也会顺便保护方士的周全。

一路上自然遇到过匪类,但也并没有多少威胁。

眼看着天色渐晚,马车虽然前行缓慢,沿途被许多商旅超过。

让马车中的少女心情大打折扣。

但终究还是在日落之前入城。

那城门,足有数丈之高。

门洞之上挂着一块石制牌匾,上书二字——青州。

终于还是回到了这个地方。

“我……”方士下意识地就要张开嘴说些什么,却听后边传来几声怒骂。

“小子进城就快些,别挡着后边儿的人!”

“马上走,马上……”他只能干笑几声,手中扬鞭,赶着老马进城。

回身却见不远处守门的几位官差正一脸阴沉地看着自己。

脸上的笑容显得更加僵硬了。

正是黄昏,出入城门的车辆本就有些拥挤,的确不是逗留的地方。

“我回来了……”他只好低着头,讪讪一笑,自语一声。

街边的一切都和过去没有多大变化。

只是街上的人却大多换了模样。

也不知还有没有人认识他。

……

一路上每一次的花销虽然都不多,但也经不住次数的积累。

等到天穹变作黑色,才发现囊中羞涩。

想要正经寻个落脚的地方显然是不可能的了。

最终也只能在城中偏僻的一个角落里寻到了个住处。

因为简陋,自然也没有多少住户。

那住处的主人是一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中年女人。

自称当初是某处风月场所的头牌。

或许年轻的时候真的是一代佳人,但也经不住时间的摧残。

在方士步入这间客栈的时候,还热情地迎上来攀谈,大概是那中年女子先前说的话影响了思绪,感觉对方大有青楼姑娘们揽客的架势。

并没有开口就谈生意。

反倒与方士唠起了家常。

方士也乐得见此,与对方谈的熟了,等会儿讲价钱的时候也能多给点好处。

他本就是如此打算的。

“……掌柜看来也是有故事的人。”方士与对方套着近乎,毕竟也许往后多日都要居住在此处,伴着账台上昏暗的灯光,让那中年女人显得更加沧桑起来,“那便长话短说了,我们二人想在这里寻间客房……”

“哎呀这位公子来得可真够巧的,咱们这客栈里就剩下一间客房,正好能给二位住下,不知二位行礼有多少,若是方便的话妾身可以给二位拿行李。”中年女人的热情程度让方士有些招架不住。

他不禁后退了些许,面色稍变。

“不……不必了,在下只是想先问一声,此处若是住的长久些,需要多少钱一夜?”

“长久?不知公子是……”

“来此处参加青州的大考。”方士笑着说道。

“看来公子是读书人,当真是风流倜傥一表人才,不过青州大考在一年之后,看来公子需要在这地方呆上一年了……”

那中年女人脸上的笑容更甚,显得夸张,甚至给方士一种一言不合便要扑上来的感觉,也不知她过去到底是做什么的。

原本还打算与那中年女人讨价还价一番,但身侧的少女却在方士说话前,当即与对方敲定了价格,少女爽利的模样更是让那中年女人兴奋,伸手便要朝着少女头顶摸。

“这女娃子是真的聪明,不知与公子关系到底是……”

“是妹妹!”方士轻咳一声,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此番她与我一起来的这里,所以若是还有空房,务必也给她准备一间。”

“没有空房了。”中年女人脸上露出遗憾之色,“反正是兄妹,就算住一间房也无所谓,只是休怪妾身没有提醒,这些日子那官差查的严,若是还忍得住,万万不能做出那等事情……”

“掌柜想多了。”方士的脸色一沉。

当反应过来的时候,才发现这中年女人给出的价格也不高。

但也总觉得对方留有余地。

在中年女人面前交了押金,便被领着来到了住处。

中年女人这回却没有多做逗留,将房间的钥匙给了方士后,便径自离去。

方士走入房间,却发现少女没有随着他一起进去,反倒是站在门外。

“没想到在方兄眼里,我是方兄的妹妹呢。”少女的脸上笑容有些狡黠,让人不由得心头一颤,“方兄可知道,那女掌柜刚才说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

“不过是权宜之计,姑娘还是莫要取笑在下了。”

“原来如此……”

“小白姑娘不进来吗?虽说此处只有一间房间,不过……”

“方兄就住在此地好了,我还有其他地方可以住。”

少女的回答出乎他的意料。

让方士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

只是愣了半响,才反应过来。

“姑娘不打算与在下一起住吗?”

“方兄,如此危险的念头还是莫要继续想的好,上一个说出这句话的人已经连坟头都寻不见了。”少女的面色不见喜悲,只是嗤笑一声,“更何况方兄是要考取功名的人,若是在这里被人瞧见了我,怕是要传出一些流言蜚语。”

“是在下失礼了。”方士轻咳一声,

“既然小白姑娘不住在此处,方才又为何那么着急地讲了价格。”

方士此时却颇为懊丧,响起了方才的事情。

“那个女人说出的住宿价格显然不是最低价,只要继续与她纠缠下去,绝对可以让她开价更低!”

“无非是想让方兄心里纠结一阵子而已。”

少女笑着说道,她的回答让方士颇感无力。

“不过看那掌柜给的价格也不贵,方兄就忍心扣她那么点钱?方兄在此处好好休息,我便先行离开了,许久未曾离开澹州,也不知此处还有没有几个老朋友……方兄还请放心,早晨我们还会见面的。”

眼看着对方离开了自己的视线。

方士却是小声嘟囔一句。

“那可都是我的钱,你自然是不会心疼……”

就在对方完全消失的瞬间,耳边再次响起她的声音。

那声音很清晰,却不知道少女用了什么法子传入方士耳中。

方士的面色微变,但还是折身将自己的房门关上。

这些日子习惯了有人陪着,如今孑然一身。

反倒是让他颇为不习惯了。

仿佛是回到了那些年在深山里的年岁。

躺在床上,偶然想起来当初与某人的约定,以及一些熟悉的面孔。

“也不知道他还在不在,还有……”

“高兄来了此地没有?”

“那些人……或许早就当我是死人了吧。”

……

正是深夜。

也不知闭眼空想了多久。

隔着一扇门,却听见有脚步声。

在门外廊道内来回走动,吵得方士睡不着觉。

辗转反侧了片刻后,方士终究还是忍不住心中怒火,起身便要去门外看看是谁扰了他的清闲。

正这般想着,方士的心中在此响起了少女临走前说过的话。

不由得将视线转到门上。

那掌柜说过此处是最后一间空房。

但少女也说过。

此处住的活人,包括他在内的,也不过是六人。

“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方士自嘲般地一笑。

“那小丫头时常开玩笑,或许也不过是想让我分心而已……”

“说起来,明日得去拜访几人,来了青州,也得打点一下……”

直至最后,他已经站在了门边。

一只手放在门上。

……

第五十八章 当年道义,今何在

回廊的墙上挂着灯火。

推门便见一道身影正伛偻着来回踱步。

靠近方士的时候才见得分明。

那是一个老妪,孱弱得仿佛不论何时都会摔倒。

本是普通的画面。

只是那双鞋子踩在地上发出的声响就算隔了一层墙壁也听得见。

这让方士心中难免生出不快。

“这位老人家……”他张口欲叫住老人。

而老妪也的确是停下了脚步。

只是转身,那双浑浊的眼睛看着方士,眼神显得有些茫然。

“贵儿怎么还没回来……”她口中呢喃,伸手抓住方士的衣襟,脸上闪过一丝笑意,却仅仅维持了片刻,便垂下了头,颇为懊丧地长叹,“你不是贵儿……不是……贵儿呢?她什么时候回来……”

“老人家,贵儿是谁?”看着面前老妪的样子有些惨淡,那些斥责的话语在说出口的瞬间被他咽了回去,虽说老人大半夜在回廊里走动发出那么大的声响,的确也有欠妥之处。

但好在和心中预料中外边可能的情况有所偏差。

外面只有一个老人。

这让方士安心了不少。

“贵儿……是我孩子,他说过晚上会早些回来的,怎的现在还没有回来……”老人的话语,将方士心中的疑惑解开。

原来不过是一个等待自己孙子的老妇。

他心中不禁感慨。

那位唤作贵儿的人,竟是将自己的母亲独自留在此处那么久。

“老人家还是去房间里等吧,这外边冷,若是染上了风寒可就糟了。”

“哎……好,那就进屋去……”

老妪虽然嘴上如此说着,但那双眼睛依旧紧紧地盯着回廊尽处的阶梯。

她仿佛还在期盼着回身之前,会有一人从阶梯上出现。

只是可惜,直到方士目送对方进屋,都未曾出现一人。

“这天下为人母,还真是可怜……”

方士心中颇为感慨。

但这夜里也少了许多杂音干扰。

一路奔波许久,躺在床上闭眼,片刻便睡过去。

……

也不知少女夜里究竟去了何处。

只是早晨吐纳的时候察觉到紫气有部分离开了自己的身体。

待睁眼时,却发现少女已经站在了自己的身侧。

来去悄无声息,好在方士已经习惯。

“看方兄的样子,昨夜睡得还算不错。”

“自然是不错,不过小白姑娘昨天离开的时候说的那几句话可是害人不浅。”

方士脸上笑容不减。

只是语气颇具责怪之意。

“不知小白姑娘昨夜在何处?”

“就我这般样貌,只消在路边招手,又有哪个男子不愿将我请回去住一宿!”

少女得意地挺了挺胸。

方士轻咳一声,也不知该如何回她。

一双眼睛扫了少女全身,却是心中有些嗤笑。

虽说样貌的确是清秀,但终究年纪还是太小了一些。

似乎察觉到了方士眼神中的意味。

少女面色猛地一变。

“方兄心里正想着的东西还是莫要继续下去的好,虽说这幅样子看上去小了些,但如今这般样貌不过是伪装,方兄又是如何知晓,每日所见到的我不是幻觉呢?”她指尖在方士小腹一点,抽走了属于她的最后一点紫气,满意地闭上了眼,“这世间危险,我本就没有什么保命的手段,自然要将自己伪装得好一些。”

“原来如此,小白姑娘聪慧。”

没有在这一话题深究。

待收走方士一半的紫气,少女便折身欲离开。

并没有继续跟在方士身边的意思。

“小白姑娘要去何处?”

“方兄莫要继续过问,不过是去拜访几个朋友,若是此处有续命之法的线索,也一定会告诉方兄的。”少女合上门,门后的声音渐渐孱弱,“如今方兄便定居在此处,想来要寻方兄也不是什么难事……”

门外许久听不见声音,想必是已经离去。

……

正衣冠,修面容。

如上诸事完毕,便要出门。

客栈的掌柜还是一如既往地热情。

趁着早晨递给方士两个热乎的包子。

方士本想拒绝,但听说分文不取后,便也欣然接受。

在街上绕了几圈,眼看着街道两侧的屋舍竹简变得华丽。

最终方士站在一座外表华丽的巨大院落门前。

正门上方一块牌匾,刻着一个大大的“李”字,而在这一字之下又有四个小字——英侯世家,一看便是有来头的人家。

那院落门口分别各站着四名穿着朴素衣物的家仆,他们的腰间系着一把未出鞘的短剑,只是腾出一只手放在剑柄,看架势只消有半点风吹草动便会暴起。

而事实上,就在方士一只脚踏足第一节阶梯的瞬间,便有其中一名家仆拔剑直指着方士的咽喉,低声喝道,“什么人!此处乃李府,闲杂人等莫要再向前,若是再敢向前一步,就地格杀!”

“这位大哥稍安,家父乃李大人旧识,此番只为拜访一二,这是当初家父手书,还请……”

方士话音未落,却见对方已经一剑挥下。

将他一缕黑丝斩落。

“李大人是你想见就能见的不成,若是你家大人真的与家主旧识,还是请你家大人亲自上门罢!”

“家父已经身故,实在是……”

“既然已经死了,那就别呆在这里碍事,给我滚!”

又是一剑,毫不留情地朝方士斩下。

方士侧身闪开,冷眼看着那家仆。

唯独他一人动手,守门的另外几人仿佛根本就没有看见方士。

甚至连目光都不曾偏转分毫。

李家!

方士的眼中闪过不甘和屈辱,但又无可奈何。

那位家仆说得其实很有道理。

家父已死,自然是不可能再有什么关系的了。

就这样寻上门,也只会让对方徒增烦恼。

只是他也有必须如此做的理由。

孤身来到青州,若是没有一点关系靠山,想要从此次大考中获得名分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

多少的书生怀才不遇,最终便栽在了大考中。

他是知道的,所以只能努力寻一个帮得了他的人。

李家不行,那就再换一家。

当初自己的父亲对那些人恩义,总有几人是记得那份恩情的吧。

……

“在下……”

“滚!此处乃将军府邸,文人休要驻足!”

也不知道在这一代拜访了多少的人。

被推挤,被斥责,甚至其中还有一人将方士手中的书信撕碎。

总算有几家人家愿意一观那书信,但最终还是有家仆将书信摔在他的脸上。

并未亲耳听见府中主人的说话,但也从那些家仆口中得知他们当时的反应。

“当年之事休要再提,此番若是再作纠缠,休怪老夫大义灭亲!”

“老夫一生行的端坐得直,何曾认识你这孽种!”

经历的这一切都在他的预期之中。

只是当真正经历这些的时候,心中却难免有不快。

当年恩义,看来是已经没有了。

如今自己能堂堂正正地走在路上,继续活下去……

似乎已经是他们对自己的仁义。

原本穿得体面,但现在历经了风尘,反倒是有些面容憔悴。

心中的那些许念头已经放弃。

将家父的书信丢弃至路边角落。

他的心里似乎反倒是轻松了许多。

到头来在青州谁也靠不住,只能靠自己。

既然如此……便在青州靠着自己,闯出一份名堂吧。

心中斗志燃起,正想着马上回到客栈。

却见一顶轿子从路中间经过。

本是普通的富贵人家轿子,只是那轿子却在方士的面前停住。

方士扫了一眼那顶轿子,却见抬轿子的人停住,将轿子放到地上。

从轿子里走出一人。

是一个老人,一身紫色锦衣,身材倒是干瘦。

白须微微翘起,头顶上戴着一顶朴素的帽子。

那人见到方士的瞬间,却是忽然脸上露出夸张的笑容。

“这……这不是方世侄嘛,怎的到了这里!”

“您是?”

“我是你周伯,还记得吗?小时候经常带你出去玩儿的周伯!我家里还有一个与你年纪差不多大的闺女,你们小时候玩儿得开,我与方……咳咳,总之还记得吗?”自称周伯的老人脸上带着殷切之色,“当年你父亲可是给足了我好处,如今想来,那么好的一个人却……唉,实乃天妒英才……”

而方士心中仔细回想了一下,却也觉得对方眼熟。

小时候带他出去的人不少,但真正印象深刻的,也不过就是那几人。

想了许久,还是想起来了对方身份。

应当是一位员外,乃青州的豪门之一。

当年的确与家父有一些联系。

不过联系也并不像对方说的那般紧密,也不过是泛泛之交。

方士之所以记得他,是因为有一年方士诞辰,他送来了一件玩物。

至于是什么玩物,就记不大清楚了。

“周员外。”方士恭敬地拂袖行礼,心里也不禁有些激动。

“方世侄行这大礼作甚,今日……今日你周伯还有事情,明日还望方世侄来我府上一叙如何?对于世侄家里发生的事情,周伯也觉得颇为遗憾,不过事情都已经过去了,既然活到了现在,便安心向前看就是!”

“多谢周员外。”

“不知世侄来此地作甚?那么多年过去了,还以为世侄早就离开了青州。”

“一年后青州有大考,想搏个功名。”方士笑着说道。

那周员外微微点头。

“博取功名自然是极好,不过世侄,有些时候目光不能那么狭隘……时间差不多了,世侄我们明日再续。”

周员外并没有马上与方士深谈,反倒是相约明日。

虽然心里有些许失落,但方士还是再次拱手。

“多谢周员外。”

“明日见,周伯府邸就在这条道的南边,很容易寻到的。”

听着声音渐渐远去。

方士的心里,却是更加激动了。

明日。

他很期待明日到来。

这世间总有那么几个人不忘道义。

方士脸上的笑容更甚。

第五十九章 圣书莲华,祭高堂

青州东南角有一学堂。

说是学堂,却没有教书先生,若有读书人来了这里,尽管寻一处僻静的地方读书便是。

没人会来打扰,也没有人敢。

对于一些读书人来说,也确实是一处绝佳的地界。

每年逢儒门大型祭祀活动,便在此处举行祭礼,因为此处是儒门重地,自建立起来的那一天起便是如此。

穿过学堂正门一直往前走,便能见到一座殿宇。

这殿宇几经翻修,已经认不清其原来面目,只是其中那尊石像却依旧是老样子。

那是一位手持书卷的中年人模样。

长得很普通,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庄严。

也不知道当初是谁建造的这座石像。

不过这石像所代表的人却非同一般,唤作祁连。

他是儒门千年前的圣人,详细生卒年代已经模糊,只知道他活了许久,留下来许多的文章,而最有名的便是他的莲华赋。

莲华赋未能被人流传,只因其为那位圣人生前所书最后一篇文章,仿佛是神智未清的时候写下,上面的内容虽然无人能辨认出,但每一位见过其手稿的人都感慨惊为天人,可惜一阵感慨之后,竟是无人能记得记载内容。

传言有些神异,仿若那手稿通了鬼神,一时间被儒门奉为天书。

而这卷天书,就被供奉在此处。

琉璃金瓦下正写着四个大字,让每一个路过之人都会情不自禁地将视线落在上面。

“莲华书院,果然和还是那年一样……什么都没有变。”方士正站在那琉璃金瓦之下,透过那扇门看着里面,他没有打算走进去,只是经过这里的时候心中隐约有些触动,“也不知道里面又是什么样子……”

他从未走进莲华书院,就算小时候也不过在门外朝里面望了几眼。

从前对那道墙内的天地充满好奇,可惜家里人不让他进去。

如今有了进去的机会,却反倒是没有那么多的兴趣。

正想着离开,却忽觉身后一道陌生的气息在靠近。

带着急促的喘息声,让方士下意识地心神绷紧。

一只手放在腰间佩剑上,猛地转身。

却是看见一位打扮得质朴的年轻人。

与他年纪相仿,一身的青袍。

长的普通,看上去很和善,只是那双眼睛里却显得有些空洞。

肩上背着一个大大的竹带子,从镂空中可以看出书卷。

看样子是一个书生。

察觉到方士忽然转身,显然他也吓了一跳,原本那只向方士伸去的手也猛地缩了回去。

尴尬地笑了两声。

“那个……这位兄台,不知现在可有时间?”

“何事?”方士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察觉到对方身份后,心中那种绷紧的感觉也放了下来,搭在腰间佩剑上的那只手也放了下来,面前之人不过是一介普通的书生,对他没有任何的威胁。

“兄台可是这青州之人?”

“以前是,不过已经离开青州多年,如今是刚回到此处。”

“那兄台……可否为我介绍一二?这书院看上去不一般,也不知道是不是所有人都能进去……”正说着,面前的读书人眼神却有些闪躲,似乎在惧怕,“也不瞒兄台,我是第一次来青州,本是来此参加一年后的大考,可眼下没有一个熟人,四处逛了许多地方也寻不到有人能帮我熟悉此地……”

“恕在下无能为力。”方士摇头便要拒绝,“若是想熟悉青州,还是建议自己去逛比较好,至于此处莲华书院,也确实是所有人都能进去,不过里边的东西还是莫要随便乱碰为好。”

“可是兄台……”

“还有事,便先行告辞了。”方士双手抱拳行礼,便转身欲离开。

他并没有继续帮一位素不相识的读书人熟悉此处的打算。

如今正是关键时期,能少一个人认识自己,对他来说有益无害。

只是那读书人似乎是赖上他了,竟是直接跟了上来。

“兄台切莫这般拒绝别人,同是儒门子弟,还是应该互相帮助为好……”

“若是你再作纠缠,便将你带去官府如何?”方士面色一僵,转身冷眼看着对方,“那书院里儒门子弟很多,不若去寻求他人帮助,我还有事,就此别过了。”

“不知兄台有何要事,若是告诉我兴许还能帮上忙……”

“别跟过来!”

方士心中瞬间烦躁起来,面对一位素味平生的陌生人如此纠缠,他的忍耐程度也终于到达极点,原本生出的那些因为见到了周家员外带来喜悦情绪瞬间散去。

腰间长剑已经拔出一半,他的吼声迎来了些许路人的目光,而那些路人在见到方士的模样后神色各异,有些小心地凑上前来,有些却惊恐地逃离,生怕遭到波及。

“兄台莫要激动……莫要激动啊。”那年轻书生脸上干笑,目中也终于显露出一丝恐惧之色,身子也缓缓后退,“那个……我与兄台之间怕是有许多误会,既然兄台如今有要事,我也便不再多做打扰了,告辞……”

言罢,却是迅速抽身离去。

只是数息,便已经消失在方士眼中。

当真是莫名其妙。

他心中暗骂一声。

不过本想着回到住处,被那莫名其妙的书生扰了心神,反倒是生出想要进莲华书院一观的念头,也不多作犹豫,方士便步入其中。

只是在一只脚迈入的同时,忽地察觉到一丝异样的目光。

他回身看去,却谁也没有发现。

微微皱眉,身形消失在书院的深处。

街上的行人眼看着没有了吸引他们视线的东西,也便不再关注方士的去向。

一切仿佛都恢复了原样。

……

“该死的,他手里还有剑,方才竟是没有察觉出来。”

“还不是因为你徒生事端,办点事情都给我搞砸,日后怎能成大器!”

“大哥你就别骂我了……都被你骂傻了……”

“你本来就不聪明!”

“那现在怎么办,此番你有意靠近他,定是让他有所察觉,日后我等的行动必定受到限制,你也不能再以这幅样貌出现在他面前。”

街角,有两人正窃窃私语。

只是被杂乱的瓦砾遮挡着,根本看不清他们的面容。

“没关系,他来这里是为了参加此次大考,既然如此就一定有落脚的地方,我们有的是时间查明他的真实身份,若是他果真如那位大人所言……咱们可就发达了!”

“大哥,咱早些时候怎的就没有发现你有多聪明呢,真有你的!”

“文雅一点,现在的你可是读书人!”

“是,大哥。”

街上行人熙熙攘攘。

也没有人注意到,在那些行人中多了两道身影。

他们很快地融入了周围人流。

……

“这里便是那位圣人平日里读书的地方。”

“而这里是圣人休憩之处。”

“还有……”

书院里每隔一段时间便会有一位书童,手里捧着一卷书院,带领着一些慕名前来观摩此地的人四处游荡,那书童是青州官府指派,旨在方便此处游览的游客。

每日书童赚取的银子也不多,但聊胜于无。

便有一些穷苦人家欣然接受了这类差遣,不仅能赚到钱,若是得了空闲,还能多读一些书,说不定日后就成了麻雀窝里的金凤凰。

他们别的不多,只是孩子多。

“还有这里,便是放着那卷天书之处。”书童正带着五六个平民打扮的人站在一座古祠前,古祠比之其余地方都要朴素许多,甚至都见不到翻修的痕迹,里面是一片漆黑,只是看见一座祭坛上正悬着一卷用丝帛裹着的泛黄书页。

那书页自然不可能是凭空悬着,有一根细绳正从上方悬梁吊着它。

“传说……”

书童照着书中所写介绍着此处光景。

而方士也混在那些人群中,他是读书人打扮,不管身处何处都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因为这里到处都能见到读书人。

书童所言一切,正如他小时候听到的故事那般。

传说这一卷天书有灵性。

它会在青州大考那一日之前从此处消失,出现在某一个读书人的手中。

只要是得以一窥其中奥妙的读书人,日后必成大器。

据说如今上京内宰辅大人,便是得以一窥天书的有缘人。

这让其中一部分书生痴迷。

若是他们也有一日获得了天书垂青,便是鱼跃龙门。

方士对此倒是并没有多少兴趣。

要想站得更高,靠的不过是自己的实力,以及人脉!

至于那玄而又玄之物,虽然不是不相信,但自认为终究是落了下乘。

连自己的实力都不去相信,反倒是一来那虚无缥缈之物,这在多年之前,定会被他嘲笑一番的吧。

“无聊……”

“小辈,看这里……”

方士正径自感叹一声。

却是耳边忽然传来一道沙哑的声音。

他猛地一惊,四处一扫却发现并没有人在注视着他。

“是谁?”

他轻声呢喃。

只是没有人回应。

莫非只是错觉?

他心中狐疑,正看见那书童已经走到别处,便索性跟了上去。

随着那书童的解说,也很快将方才的事情忘记了。

……

黄昏,他回到了客栈。

看见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正是昨夜里见到的那老妪。

她两手撑着下巴,面前摆放着许多饭菜,只是未曾动一口。

一个人坐在角落,显得有些孤寂。

她这是怎么了?

看着老妪的样子,方士心中触动更甚,对方究竟心中有多少苦痛,是否也曾经有那么一个人,苦守着自己呢?

他心中不免悲戚,正想着是否要去安慰一二。

却忽闻身后一道女声响起。

“公子还是莫要多管闲事的好。”

第六十章 夜里秉烛,二三事

回身却见端着托盘的中年女子。

掌柜依旧是一副盛装打扮,就算以方士眼中所见,她并不适合这幅装扮。

已经过了那段年纪,就算穿着过去的衣服,也只会让人觉得媚俗。

起码他是如此想的。

“不知掌柜此言何意?”

“这位公子是想上前与那老人家搭话吧,也别怪妾身多嘴,若是没有必要的话,还是切莫与之有任何联系为好。”掌柜的脸上不见任何喜悲,只是说出来的话语带着无由的沉重起来。

“昨夜便见到她在走道里徘徊,似乎是在等她的孩子,不知掌柜可知晓什么内情?”

方士说罢,却见掌柜猛地咳嗽一声。

将手中的托盘放到一边空余的桌上。

此处偏僻,客栈里的人也比别的地方少许多。

就算是夜里也不过坐满了一小半的桌椅。

“公子与那老人说过话?”

“不错。”方士点头,“昨夜她在走道里四处游荡,吵得人睡不着觉,她说要等她的孩子,在下便让她回到房间里等……掌柜?”

方士的话越说越轻,因为他发现站在面前的掌柜脸色变得越发难堪起来。

这让他不知所以的同时,心里也开始泛起一丝莫名寒意。

“公子未曾告诉她姓名?”

“这倒是未曾,她没有问,在下也没有多说。”

掌柜似乎是轻舒了一口气。

随即开口解释。

“那老人一直在等她的孩子,等了许多年了。”

“那她孩子……”

“她的孩子被安排到将军府做事,本来每个月她孩子都会给此处寄一些银两提供老人的住宿费,可是那年之后……便再也没有寄银子来了,也不知道是死是活,不过老人这些年来也开始变得神志不清,身体越来越差,能否熬过几年还不得知。”

“将军府……”

方士眉头微蹙。

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再次将目光看向那老妪。

却是缓缓移步朝着那老妪走去。

“公子还是切莫……”

“无妨。”方士摆手,“虽然不知为何掌柜如此提醒在下,不过在下倒是觉得,在下是大夫,应该做一些什么。”

他没有听见身后的掌柜究竟又说了什么。

此时已经坐在那老妪的对面。

脸上尽可能露出和善的笑容,朝着老妪伸出手。

“这位老人家,不知可否将你的一只手手给我?”

“啊?哦……是贵儿回来了吗?”老人双目无神地看着一个方向。

两只手臂在前方摇晃,摸到了方士的面颊,却是轻叹。

“不是贵儿……你不是贵儿……贵儿呢?他去哪儿了,今晚说好了要回来的,他去哪儿了……是了,去了将军府,将军府在哪里?能带我去吗?已经好久没有见着贵儿了,我……我想亲眼去那里看看……”

“老人家别激动,去看贵儿的事情先放在一边,我这次是来给你看身体的。”

方士抓住其中一只手,放在掌心。

食指中指已经搭在对方的手腕。

触感是一阵冰凉,若非感觉到微弱的脉搏以及对方发出的声音,甚至都觉得此时坐在前面的不过是一具尸体。

老人口中的呢喃之声从未间歇,不过似乎是忽视了方士的存在,任凭他抓着手。

而另一只手却揉捏这方士的面颊。

不断地诉说着她孩子的名字。

数息后,方士将那只手放开。

掌柜说的没错,这老妪的确没有几日可以活了。

心力交瘁,精神萎靡,甚至对于外界的感知都变得模糊。

“老人家,我去给你开一贴养身子的药方,你先把身子养好,等到时候见了贵儿才有力气啊,如何?”

“那老人家我去开药了。”

老妪没有做出任何回应。

但方士已经离开了桌子,朝着客栈的账台走去。

在那里有纸笔,以及穿着艳丽的掌柜。

掌柜双目未曾从打开的账簿移开,只是在方士靠近的时候,忽然开口。

“这位公子不觉得自己是在多管闲事?”

“那老人家命不久矣,不过是给她开一副养身子的药方而已。”

“就算她能多活几日又如何?还不是每日都得经历那些痛苦,公子不若放手不管,就这般死了,或许才是救她。”那掌柜说这句话的时候显得语气有些冰冷。

方士也承认对方说的是事实。

但他还是从账台上抽出纸笔。

“就算她能多活半日,于我来说也有不一样的意义,我是大夫,不能就这样看着她死去,更何况她的孩子……”

并没有继续说下去。

只是片刻后将写好的药方放在账台上。

“还请掌柜代为抓药,药钱在下来付,直到老人家离世为止。”

“公子这又是何必……”

“拜托了。”方士郑重地将双手按在木桌上。

一只手摊开,在桌上留下一块银锭。

中年掌柜目光微微闪躲。

最终还是轻叹一声,将那块银锭收走。

“既然公子如此说了,便这样办吧,不过公子日后还是切莫再招惹麻烦才是。”

“这可不是什么麻烦,掌柜也赚到了不是吗?”

方士轻笑,便回身朝着回廊深处走去。

留下掌柜一人暗自苦笑。

“妾身说的可不是这个麻烦。”她轻声呢喃,将银锭放在掌心,不断揉搓着,“公子对那老人做什么,让她什么时候死,对妾身来说可是一点麻烦也没有,妾身说的是……”

呢喃声到了一半,却见有两人走入客栈的大堂,朝她的方向走来。

两人穿着青衫,一副读书人装扮,看上去不过三十多岁的中年人。

“两位公子是要吃饭呢,还是要吃饭呢?”

“闲话休提,我们兄弟二人为了借宿而来。”其中一人将一块银锭丢到了账台上。

只是很快被掌柜手指一弹,落在地上。

轻笑声响起。

“此处已经没有空房,二位公子来得可真是不巧。”

“那么……如此不知道还有没有空房?”

青衫中年人将地上的银锭捡起,放回账台的同时,又从胸口掏出一块银锭,放在了账台。

掌柜面不改色,只是迅速将账台上的银锭收入手中。

翻了翻面前的账簿,随即道。

“二位公子还真是巧了,恰好有一间房空着,二位还请跟妾身俩。”

合上账簿便要为那两人带路。

其中一人却是忽地问了一句。

“掌柜不问我们需要住多少天吗?”

“两位出手阔绰,这些……肯定是够两位多住些天的吧。”

“哈哈……那就多谢掌柜了、”

三人迅速没入回廊深处的阴暗中。

……

烛火闪烁。

映照出一张俏丽的面容。

正是夜里,溪水边石桌石椅只坐了一个白裙少女。

少女不过十一二岁的样子。

在她身侧正站着一道身影。

只是那身影浑身被黑雾笼罩,根本看不清面容形貌。

“白,你怎么才从那地方离开,不是早就已经过了约定的时间了吗?”沙哑的声音响起。

似男非男,又仿佛是男女声音混杂着,模糊不清。

而少女却是微微摇头。

“当初与那人的约定,不过是护佑那庙宇五百年,后来也厌倦了一直换住的地方,索性在那地方落了脚,反正对你我而言,不论在何处落脚都是一样,那些修道之人也不会寻你我麻烦。”

“我与你不同,我在妖邪之列……就算过去曾经有那段经历,妖邪毕竟是妖邪……若是青山还在,我们又何必担惊受怕,白……当真不愿重建青山吗?”沙哑的声音继续传来,裹在黑雾中的身影已经坐在少女的面前,他挥手,便见石桌上凭空出现两个玉质酒杯。

酒杯中闪烁着淡淡氤氲流光。

“青山……我已经没有任何留恋,更何况那件东西已经落入方丈仙山,这是命。”少女端起酒杯,一口将其中之物饮尽,“如今我只想着何时能摆脱这具虚假的身体,早日登入仙道。”

“白,你还是老样子。”

那道黑色身影也端起酒杯。

“不过是方丈仙山,若是有你的名号,不妨率领众妖攻上仙境如何?”

“攻上了又能如何?三处仙境与上面有些关联,就算到手了也守不住多久,还不如老老实实地修炼,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是一朝悟道羽化飞升。”

“羽化飞升?对我等来说又谈何容易,终究是逃不过那九劫之一,最后落得个身死道消的命。”那黑影感慨,却又是话锋一转,“只是在你出现的时候,发现有一个凡人跟着,不知是谁?莫非你也想尝尝那人肉的滋味?嘿嘿……”

“怎么可能!”少女的面颊已经微微泛红,“我可是青山后裔,怎么可能吃人肉……不过是与他有一些交易,这些你就不要再多问了……对了,你知道哪里有续命之法吗?前些日子与那凡人定了约定,可惜唯一知晓的地方居然早就被毁了。”

“白,你也有吃瘪的时候……”

“废话少说,快点告诉我,知道你懂得比我多!”

“那条蛇比我知道的还多,不妨去求她?”

“那我还不如直接与那凡人摊牌,一拍两散!”

沉默许久后,便是两人参差不齐的笑声。

水边一轮斜月。

只是被风吹得支离破碎,几乎看不见全貌。

此处是青州远郊。

罕有人至,更何况深夜,注定无人打扰。

……

第六十一章 当年风雨,正少时

正是深夜。

隔着墙壁,便听见走道里传来脚步声。

“是谁那般聒噪,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大哥别动怒,好歹是跟着一起来了这里,不宜多生事端,以免被那个小子发现了看出端倪,待我出去一观。”

却是一个中年人从床上起身,穿上褪下的袍子便点上灯烛,推门便往外走。

外面走道的灯火昏暗,隐约可以看见一道伛偻的身影正徘徊着。

待走到中年人近前,才见到是一个老妪。

老妪口中呢喃着细碎的话语,在那中年人面前站定。

“……你是贵儿吗?”

“贵儿是谁?不管了……老太夜里别在外边走动,烦人得紧,还不快回去睡觉!”

中年人怒斥,丝毫没有在乎面前站着的是谁。

只是老妪仿佛没有听见一般,竟是伸出手朝着中年人面颊伸去。

但瞬间被那中年人挥手拍下。

“疯老太别得寸进尺,还不快滚!”

“可是贵儿……这里就是咱们的家啊,为娘一直住在这里等着你回来,一直在等着……”

“胡说什么呢,快走快走!”中年人有些不耐烦了。

白天时候已经破位劳累,如今只想着马上睡去。

又哪里有那么多的心情与老妪纠葛。

“愚弟,在外边干什么呢?”

屋内传来另一人的呼声。

中年人正要回应,却在转头的瞬间蓦地发现,面前站着的老妪不知何时竟是已经消失,这让他心中泛起一丝寒意。

想着赶紧离开此处,却徒然眼花。

待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躺在了床上。

四周一片黑暗,唯独听见身侧的声音响起。

“现在不是很好,愚弟赶紧睡觉,也不知道明天那小子会跑去什么地方……”

“唔……”

中年人想要发出声音,只是却发现自己什么都办不了。

只能任凭意识渐渐模糊。

片刻,便传来了鼾声。

……

周府。

正如那老人所言,就在那处街道尽头。

一座古旧的巨大宅邸,虽然是大户人家,但乍一看去,却比其他地方都显得更为古老。

没有任何的翻新,周遭墙壁上斑驳地长着青苔。

九级石阶上站着三名兵士,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样子。

就在方士靠近的瞬间,却是没有丝毫言语地拔出了腰间长剑。

动作整齐划一,只消方士再向前一点,有丝毫动作,似乎都会死在他们的剑下。

“几位兵大哥,在下乃周员外好友之子,昨日员外让在下今日与之相聚,不知可否通融一二?这是在下拜帖。”正说着,却是从衣襟拿出一张折叠的信纸,同时还夹带着一块银锭。

其中一个兵士将信纸结果。

只是随即冷哼一声,把信纸中的银锭甩了出来。

“在此稍待,我去通禀。”那兵士脸上不见丝毫情绪波动。

只是在没入周府一侧小门的时候,再次冷笑。

“休要耍什么小聪明,我等又岂是轻易贪图那点小利之人。”

“是在下唐突了。”

方士苦笑,将地上的银锭拾起。

虽然许多事情与他心中所想的相差许多。

但终究还是将书信送了出去。

未过多时便见那兵士回来,站在方士面前。

话语间不带丝毫情绪。

“随我来,大人在书房等你。”

“多谢。”

“好自为之!”

兵士转身便带着方士步入周府。

里边的景色却是有些相熟,这让方士在某一时刻也生出思绪。

莫非自己从前真的来过?

小时候的记忆当真是记不大清楚了。

眼看着穿过回廊,来到一间房舍前。

兵士离开,只是告诉方士,周员外就在这房舍内。

房舍并没有多少奢华,就如在普通街道上随处可见的民间房舍一般。

木门从里边推开,却见老人穿着一身黑色锦衣,看到方士的同时脸上便露出惊喜之色。

“贤侄果然来了,不枉你周伯白等,哈哈……”

“周员外。”方士再次行礼,却被那老人一把按住肩膀。

“贤侄何必如此生疏,来了这里便当做是来了自家,千万不得再唤我周员外!”

“……周伯。”心中略微有些纠结,但最终还是顺着对方的意思。

唤了他一声周伯。

只是这周员外与他本人应当也不是太过熟悉才是。

原本的计划也不过是请周员外打点一二,莫要让人以特殊的方法将他的名次挤了下去。

大不了多花一些代价,反正还有一年的时间,总有机会攒够银子的。

但如今看来,这位周员外见到他时候的热情远超他的想象。

也不知当初自己的父亲如何对他,竟是让他如此作为。

心里正这般想着,那周员外已经领着方士步入简朴的房舍。

入眼便是一排书架,只是书架上的书不过寥寥,更多的却是一些茶壶。

颜色各异,煞是斑斓。

“……现在想来,过去与令堂还真是年少轻狂,若是没有发生那件事情,或许现在令堂的地位也定不是我可以企及,也断然不可能与贤侄如此平和地交谈了吧。”他坐在木椅上,神情却是显得萧然。

或许是受到了他的部分影响。

方士心里也有些不是滋味。

“偌大一份家业,就这般一朝崩解,贤侄如今又是作何打算?”

“还有一年便是大考,在下打算一搏那官位。若是运气好,说不定还能在上京谋求一份差事,到时候也不枉家父生前所愿。”方士拱手,淡淡地说道。

去上京谋求一份差事。

这原本就是自己父亲对自己生平的心愿,不过不知何时,却也成了他心中念想。

“此次来见周伯,也正是因为大考一事……在下还请周伯务必帮……帮侄儿一个小忙。”本就是求人,如今更是将自己的称谓变了,虽说有些难以适从,但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周员外微微点头,沉吟片刻后便说道。

“大考之事贤侄自然是不必担心,既然寻上了你周伯,定然给你安排周全,你爹当初的恩情可不是这一两个小忙便能抵消的,交给你周伯了!”

“多谢周伯!”方士心中一喜。

觉得日后前程定然是无忧的。

但随即却听对方话锋一转。

“只是贤侄觉得,去了上京之后能做些什么呢?”

“这……侄儿还未想好,不过去了上京,总能寻到一些事情来做的。”说到这里,察觉到面前老人的脸色变化,却是继续道,“不过周伯可有什么推荐?”

“那不若做宰辅如何?”

“周……周伯说笑了。”

方士干笑,脸上表情有些不自然。

两人之间沉默了片刻。

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那周员外却是朗声大笑。

“贤侄何必做出如此严肃表情,哈哈……不过是与贤侄开了个玩笑罢了,一国宰辅,又如何是能那么容易做到的,就算是我……如今也不过是向朝堂乞骸骨,归老家中罢了,直到最后一刻都未曾坐上那个位置。”

“周伯家中灵秀,日后定能出一位那样的人才。”方士谦恭,脸上的不自然渐渐消退。

老人摇头,感慨一声。

“这又怎么可能是那般容易地,上京……没有贤侄想的那样简单,我当初可是废了好大的劲才从那处离开……罢了,前事休提,贤侄既然来了我周府,不若日后就住在此地如何?”

听着老人的话,方士却是瞬间回绝了对方。

口称在外头有住宿之处,便不会再叨扰周员外。

只是心里却不禁有些后怕。

若是来了此处,还不知道小白那姑娘如何进来与他见面。

虽说小白非凡人,但多少是有所不便的。

更何况这周府内拘束,也不若外头来得自由舒坦。

两人再没有提及从前的事情。

只是不知不觉却说了许久。

“……对了贤侄,回来青州这件事情,不知道还有多少人知晓?”

“知晓的人不多,不过过去与家父有所交集的人,应当大部分都知晓了。”

方士如实说道。

只是那周员外在听了此话后,却是面色微微一变。

这让方士心中有些紧张。

“贤侄日后还是尽可能不要与其余的人有所接触。”

“这却是为何?还请周伯解惑。”

“如今那些老家伙们……嘿嘿,可没有了当初那份心了,贤侄如今还能活着在路上走,已经是奇迹!这段时间里就算贤侄走在路上被一些人背后捅上一刀都不是见怪的事情,令堂虽然处处与人交好,但记恨的人也绝对不在少数。”

方士面色微变。

“他们就如此不念旧情?”

“旧情?不过是几只老狐狸而已,还想什么旧情,当初那件事情惹出来多少的黑幕,总有些是他们推波助澜,可惜那时候我并不在青州,要不然……哼!”

说到这里,老人却是显得有些气愤。

又谈到了当年的事情。

片刻后方士也只能苦笑着拱手。

“侄儿谨记。”

“所以贤侄还是住在我府上……”

“真的不必,侄儿外边居所也安定,他们明面上也不敢再向我下手。”

“唉……罢了,不过贤侄若是觉得不安,周府的大门永远为贤侄敞开。”

“多谢周伯。”

“谢就不必了。”老人脸上恢复了笑容,“此番贤侄来的正好,带你去见一见芸儿……小时候你们还经常在一起玩儿,真是想不到,竟然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你们都已经长大了,她若是见到你,应该也会很开心的吧。”

芸儿?

方士并没有清晰的记忆。

只是被老人这么一说,心中也不免多了一份心思。

跟着老人离开书房便没入周府的更深处。

……

第六十二章 茕茕孑立,周家女

青砖门洞后,是一片花园。

老人只是将方士带到花园的入口处,便不再入内。

只是示意方士自己一个人走进去。

据他所说,那位唤作芸儿的少女就在这花园里。

方士确实在斑驳的阴影中见到一位娇小的身影。

只是他还未做好十足准备,便被那老人一把推着走入花园中。

“周伯……”

“你们都那么多年没有见面了,她还真地当你已经死了,如今看到你还平安无事,想必一定有许多话说吧,嘿嘿……都是年轻人,可要多聊会儿,午膳便在府上用了,到时候若还有什么安排,再告诉周伯便是。”

“可是……”

方士虽然已经步入花园,心里却依旧有些不真实的感觉。

对于一个在记忆中仅存在一点印象的女子,应该如何与之相谈?

而那女子又会如何对待他?

或许在她的心里早就开始厌恶自己了也说不定。

毕竟是自己突兀地出现在这里,打搅了她的生活。

可奈何方士原本只是打算出一些金钱上的代价解决事情,却让事情变得越发复杂起来。

老人并未多说什么。

而一直待在花园中的某个姑娘已经察觉到了进入此地的来客。

她起身,从斑驳树荫中走出。

方士看得分明。

那是一个与阳光一样耀眼的女子,看上去也不过是与他年纪相仿,分明是才刚刚褪去少不经事气质的时候。

穿着一身精美的淡紫色长裙,裙身上白色纹理环绕,煞是艳丽。

但最让方士注目的还是那双眼睛。

自从与那双眼睛对视的瞬间,他便发现自己已经变得几乎无法再做更多思考。

宛若深潭,只消触及分毫,便整个人都要陷进去。

“这位……便是方公子了吧?”少女的声音想起,将方士的思绪从冥冥之中拉了回来,“方公子……好久不见了,还能再见到方公子,当真是芸儿的福分……不知方公子还记得当初的承诺否?”

周员外如今只有三名子嗣,一男两女,而那少女便是周员外的次女。

名唤周芸。

在见到方士的瞬间,便提着下垂的裙摆,一路小跑地来到方士面前。

竟是不在方士预想的那些状态之内,面前的少女相貌暂且不提,对待他的态度就仿佛多年不见的恋人……一时间让他竟不知应该作出如何反应,只能脸上挤出一丝笑容,轻咳一声。

“承诺?什么……实在抱歉,姑娘说的东西,在下是当真未曾有记忆,还请姑娘解惑。”

“方公子都不记得了吗?”少女抬头,看着方士的眼中带着一丝微红。

只是正在这时,一直站在后面的老人却猛地咳嗽一声。

方士正要转身去看周员外。

少女已经娴熟地牵起了方士的手,脸上露出微愠的神色。

“方公子好生薄情,既然已经不记得了,还请公子随我来,定要与公子知晓你与芸儿二人之间究竟有什么承诺,还希望公子到时候切莫再离开芸儿了……另外今后还请公子称呼我芸儿,姑娘二字还是不要再提及,显得生分。”

“姑……芸儿姑娘。”

“方公子你……!”

“还请见谅,实在是在下不愿就此失了礼数。”

方士的脸上笑容显得僵硬。

如今少女牵着他的手,而少女的父亲就站在他的身后,不知自家还未出阁的女儿被才见了不多时的男子牵着,周员外又会作何感想。

但方士终究还是没能看见周员外的表情。

只是隐约听见周员外的叮嘱。

要让周芸好生招待。

待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与少女坐在一张木桌前。

此处是花园深处,四周被高过肩膀的不知名花草埋没,已经根本看不见远处周员外的身影。

木桌上摆着茶具,茶杯与茶壶都是新的,从茶杯中隐约闻出香气。

并非茶香,而是花香,细细闻嗅便能辨认出来,是属于金盏花的香气。

想来是少女时常在此处品茶。

“方公子还记得否?当年你我时常在这花园嬉戏,家母便为你我二人奉上这金盏花茶,这茶虽香甜,可家母却并不让你我多喝一杯,只道是小孩子不能多饮,芸儿不依,方公子便将自己的茶水赠与芸儿……”

“还有一日你我去青州外的晶水湖郊游,方兄本想为芸儿游去湖中心的小岛上摘几朵白心草,可惜才游了不多时,便被家里的护卫发现抓了回来,那日之后害得方公子被禁足了三日,听说还染上了风寒……”

周芸细细诉说着过去的事情。

虽然对方士来说依旧没有多少实感。

但从对方的口中,却是觉得那些事情仿若就发生在昨日。

他们过去确实是见过的,而且还相熟到了一定程度。

就算方士已经没有多少记忆,但少女却依旧如数家珍。

这让他心里不禁有些愧疚。

但他如今却是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坐在少女的面前,听着少女诉说过去有关于他的事情。

“……若非方公子当年发生了那件事情,说不定我们现在都已经……已经……”

“芸儿姑娘,为何不说下去了?”

少女似乎在一处十分微妙的地方停了下来。

她想要说下去,只是却越发将头埋得很低。

让方士根本看不出对方的神情。

“方公子莫非还未曾想起来?一定要如此羞辱芸儿不成?”

“芸儿姑娘还是说出来为好,在下是当真什么都不曾想起来。”

方士苦笑。

虽说随着少女说的东西越来越多,他的记忆也变得更加清晰了。

过去曾经发生的事情,与对方相遇的事情,似乎还真有发生过。

但依旧不曾记得两人之间有什么更深的纠葛。

当初的方士,若是不曾遇上那等巨变的话,如今应该也不过是一个流窜于酒肆中的公子哥而已,会结交许多人,也会被许多人所记恨,但也应该不会和某些人有更多的纠缠。

少女已经再次将两人之间的茶杯注满了茶水。

一阵香气让方士不免沉醉其中。

只是少女接下来说出的话让方士口中喝到一半的茶水差点喷出来。

“……你我二人,可是定了终身的。”

“咳咳,姑娘你说什么?”

“方公子的爹娘与芸儿家里,可是定了终身的,莫非方公子已经忘记了吗?”少女终于缓缓将头抬起,在她的眼角,竟是流出两行热泪,看得人莫名心颤,“芸儿可是方公子的未婚妻,方公子当真没有一点印象?”

“芸儿姑娘,这实在是太突然了,在下实在是一时半会儿……还未能想出来。”

方士觉得自己已经有些不能再呆在这里了。

原本还以为少女不过是想以过去的多少情分与他普通地结交一场。

但见识到少女真正意图后,方士反而是有些慌了神。

正想着寻一个理由离开这里,却忽见一位仆从走近。

朝着少女微微欠身,便道:“三小姐,午膳已经准备好了,还请三小姐与这位公子一起去内堂享用,老爷已经在那里等着了。”

“已经准备好了吗……”闻言,少女脸上却是闪过一丝失落之色。

她稍正衣衫,从位置上起身,朝着方士伸出手。

“方公子还请随我来,周府方公子还不是十分熟悉,若是走丢了可就糟了。”

“芸儿姑娘在前面带路即可,在下后边跟着。”

少女再次强求着要拉着方士的手。

只是眼见无法得逞,便只好作罢。

看她面色,似乎是十分遗憾。

两人来到内堂,便见一张圆木桌上盛着各色菜肴。

而周员外正坐在前面,不知是不是错觉,方士总觉得周员外见到两人的时候,面色有些难看,甚至还有些生气。

自己似乎什么都没有做。

也不知是如何触怒了对方。

但既然对方什么都没有说,方士也未曾点破。

“贤侄只管坐便好,不若就坐在周伯身侧如何?你我二人也好些时候没有见到,应该多亲近了。”周员外起身,竟是以平辈之姿让方士入座。

自觉无法推脱,便也只好欠身行礼。

“多谢周伯。”

“哈哈……你我二人又说什么谢谢,话说回来,芸儿将事情都与你说明白了没有?”

“这……毕竟是过去的事情,周伯莫非……”方士脸上露出尴尬之色,就算两人曾经有过婚约,如今的方士什么都没有,入了上京也不过是白手起家,而周家大富大贵,又如何看得上他。

“贤侄这就见外了,莫非是瞧不起你周伯不成!”周员外的脸色蓦地阴沉下来,猛地一拍桌子,酒水洒落,“当初做出的决定,便没有反悔的意思,令堂是我敬佩之人,就算如今令堂已经不在……我姓周的还能任由他在天上看着反悔不成!”

“贤侄与小女本就两情相悦,多说那等无用的作甚!说得难听一些,就算日后贤侄一事无成,难不成我周家那么大,连一个闲人都养不起!”

“此事就那么定了!”

……

稍不留神便是黄昏。

方士最终还是仓皇离开了周府。

面对父女两个人莫名的热情,让他一时间不适应。

只是……

“都过去那么多年了,她还记得我吗?”

“过去的我……当真与她那般关系?她说得那般真实,应当不作假,只是……”

总觉得心里有些过意不去。

“周芸……你到底心里在想些什么?”

……

书房里亮起灯烛。

周员外正坐其中,面前跪着三名兵士。

“方贤侄来了青州,应该还会有几个老家伙想要出手吧,嘿嘿……”

“此次派你们来不为别的,给我盯紧了方贤侄,莫要让他出了闪失,明白了吗?”

“是,大人。”三名士兵如此回答。

那声音中不带丝毫感情。

就仿佛是活着的人偶。

烛光摇曳,映出周员外的面颊。

他在笑,那笑容发乎身心。

正随手拿起一本书,却听见外边一阵呼声。

从外边走进一道俏丽的身影。

在见到她的瞬间,那笑容却蓦地沉了下来。

第六十三章 昔我往矣,无留意

回到客栈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许多。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方士总觉得客栈里供人用膳之处人比昨天要多了些。

掌柜依旧如昨日穿着一样的衣服,手里端着托盘在各个餐桌间穿行。

只是不见了那老妪的身影。

或许老妪已经吃完了饭,或许还在自己的房间里。

也不知她如何了,在吃了自己配的药之后,应该身子好些了吧。

方士不由得如此想着。

才刚要没入回廊,却忽觉身后两道尖锐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但转头的瞬间却没有发现任何一人。

那目光也仿佛从未出现过一样。

方士的直觉渐渐变得敏锐,只是有时候却会觉得自己在某些时候有些精神异常,总觉得在某处会有人看着自己,总觉得四周弥漫着一些对他不友善的气息,而那些气息源头又无从寻找。

而如今他已经尝试着将那些气息自动忽视。

迈入自己房间之前,便发现里边正亮着灯烛。

推门便见一个十一二岁的白裙少女正坐在床上,手里捧着一本书。

“方兄今天还真的是羡煞旁人,没想到此地还有如此一位痴情女子在等着方兄,当真是让我佩服。”小白的声音响起,虽然语气平淡,但总觉得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带着一丝幸灾乐祸的情绪。

“想来方兄在这青州也是有些身份,我却是对方兄的过去有些好奇了。”

“小白姑娘还是莫要提及在下过去的事情,那些事情对在下来说,实在是不愿去回想,若是姑娘实在是想知道,在下也是不会说的。”方士冷静地说道,虽然觉得自己如今态度有些强硬,但每一句都发自内心。

过去的记忆不愿被别人提及,更不愿在心中回想。

就算是今日那周芸与他相谈,方士的心里其实颇为抵触。

少女也没有多做纠缠,只是轻笑一声。

“没想到方兄在这点上脾气也不小,倒是我唐突了……话说回来,方兄所求续命之法的消息也已经有了着落,只是距离青州有些遥远,不知方兄何时启程?”

“何处?”

“青州一直往西走,有一座道观,那里曾经是修道之人创建的道观……只是不知为何,一日天火降世,将道观化作灰烬,虽然周围的居民传得邪乎,不过我却是知晓……那里有道士炼出了可以成仙的丹药,只是丹药遭到天妒引来劫雷,将那里尽数毁去。”

“丹药呢?”

“本不应存在此世之物,自然是不可能留下来了。”

“都毁去了,还有什么续命之法!”方士原本心里还有些许期待,但听到后边,却是颇为失望,就算炼制出了能够成仙的丹药又如何,到头来还不是白忙活一场,“事到如今小白姑娘再说这些还有何用。”

小白已经干脆躺在了床上,慵懒地翻了个身。

整张脸已经埋入长发中。

“虽说丹药毁去了,但在那天火中,也有人看见一人乘风羽化,作仙人模样。想来是修道之人最终还是成功褪去凡胎,成为了仙人……那位仙人传说留有成仙丹药在那座道观里,也传言有丹药的丹方留存……”

“可是姑娘不是说……那丹药是不存于世的吗?”

“但是丹方却是存在的,就在道观深处!”小白徐徐说道,她已经起身,两条腿在半空中摇晃着,可惜床还是太高了,双脚碰不到地上,“只要有了丹方,炼丹一事完全可以拜托别人来完成,我有友人会炼丹之术,而且若是肯花代价,请仙境之人炼丹也不是不可能。”

方士心中暗自思忖了许久。

终究还是轻叹一声。

一双眼睛冷静地看着面前少女。

“不知小白姑娘可否告知,从此处去姑娘说的地方,至少需要多久?”

“一年!”少女朝着方士伸出一根手指,“一来一回,只需要一年时间!若是车马的速度足够的话,当然方兄若是中途出了什么差池大病一场,或者其他的事情……那就另说了。”

“既然如此……恕在下无理,小白姑娘的这一提案,在下还是无法采纳。”

方士摇头,虽然眼中有些遗憾,但他也明白,如今有一件事情,已经开始在他的心里占据一定的地位,甚至比得过他的性命。

“还有一年便是大考,此次决定了在下能否更进一步,去那上京谋求一官半职,若是去了那里能否按时赶回来不说,一路上颠簸,定是无法安心看书的,更不用说是准备考试的事情了。”

“方兄对那凡俗事情还真是执着。”

少女眼中的失望之色没有丝毫掩饰。

但方士也不过是继续坚持,没有任何愧疚。

续命之法在那里留存了许久,若是如此容易找寻,早就被人取走了……又如何轮得到他方士?晚个一年也没有什么大碍,但青州的大考却关乎他未来命运,一个不慎便是万丈深渊,不容有失。

“既然方兄都如此说了,我自然也不便再多言……不过也亏方兄能一直在这里住下去,若是我的话……是绝不会在这里住上一晚,夜里可千万不要随便外出,若是方兄在此处丢了性命,可就……”

话说到一半,却是推开窗,径自化作一道白色流光消失在窗外。

方士不禁苦笑。

少女说出的话还是如过去那般刻薄。

只是此处多住了一夜,反倒是觉得没有之前那般诡异的感觉。

不过是光线暗淡了些,至于少女隐约提醒的那些东西,多去想反倒是徒增烦恼。

“大概也不过是想看我被吓着的反应吧,也好歹那么大岁数活了那么久,怎的和一个真正小孩子似的……”再次轻叹,便吹熄了蜡烛,倒在床上,中午吃得太多,导致如今也没有多少胃口,干脆就这样睡下,“不过续命之法……罢了,一年后再说。”

如此想着,便闭上了眼睛。

片刻便传来鼾声。

只是不多时,在他床边一片淡蓝色火焰汇聚成一道人影。

从火焰中伸出一根手指,点在他的眉心。

……

梦中所见大部分都不在做梦之人的控制之中。

又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或许是听那周芸谈了半日关于过去的事情。

在梦里,方士梦见了许多有关于过去的支离片段。

一直到他被仙人所救,却又遭了山匪,山匪手起刀落,眼前一阵寒光将他猛地惊醒。

睁眼,便觉得浑身一阵酸痛,额头微凉,**便觉一阵冷汗。

他只记得夜里做了一个噩梦,但梦见了什么,却已经什么都不知道了。

正打算起身,今日他要去寻一个赚钱的工作。

但正在这时,外边却传来敲门声。

应该是小白,心里正想着今日怎的如此乖巧从正门走进来。

方士应和一声,简单地整理了衣冠,便将房门打开。

“小……”

话还未说完,却见门外站着的人却不是心中所想。

确实是一个美人,一袭淡紫色长裙显得雍容华贵。

“咳咳,芸儿姑娘怎的来了这里?”方士脸上表情有些尴尬,他实在是不明白为何周芸会寻来此处,以周府的力量找到他的住处并不难,但为何面前少女要特地跑来这里?

这让方士不解。

心中正想着如何应对,却听周芸低喃。

“方公子还要芸儿在外边站多久?”

“啊……抱歉,芸儿姑娘还请进来,能来这里……当真是稀客。”

待少女走入房门,方士便顺便将房门关上。

外边还站着两个护卫,这让方士不由得心里安心了许多。

起码在这里不会发生什么事情。

“对于昨天的事情……”少女声音并不流畅,似乎心里正强忍着某种情绪,“昨天确实是芸儿太过激动,怕是吓着了方公子,在这里芸儿向方公子赔罪了。”

说罢,却是微微欠身。

方士连忙伸手想要搀扶。

“芸儿姑娘又何必道歉,昨日在下也有不周之处……”

“那……那个,对于家父所言之事……不知方公子如何想?”

少女忽然猛地抬起头,一双眼睛与方士对视。

在那双眼睛里,方士什么都看不见。

没有任何情绪流转,怯懦,羞愧……什么都没有。

“芸儿姑娘,那毕竟是当年定的约定,虽说周伯的做法确实是道义,但在下对姑娘如今真的是不熟悉,真的不能做到与姑娘一般的心情相处……”

“那……那方公子是打算拒绝了吗?”

少女眼中终于流露出一丝情绪。

变得微微泛红。

“过去毕竟都已经过去……在下不愿再去多想,如今的方士,也不过是一介普通书生。”方士轻叹,看着面前少女的样子,心里不禁有些烦闷,“但芸儿姑娘若是愿意重新开始,在下自然也不会拒绝。”

少女揉了揉眼睛。

呼吸似乎有一阵急促。

“方公子的意思是……”

“姑娘觉得如何?”

……

周芸终究还是回去了。

替方士送来了几本书,那是周员外的意思。

而对于方士的提案,少女似乎很兴奋。

两人已经约好,两天后去郊游。

“方兄女人缘还真是好,若我是男子,定是已经嫉妒得将方兄杀了吧。”熟悉的声音从身后响起,转身便见小白已经站在方士的身后,脸上带着莫名的笑容,“方兄今日也比较忙吧,那么快些去吧,反正今日已经吸纳不了紫气。”

“姑娘已经到了?”

“早就到了!”小白冷哼一声,“看你们聊了许久,也不知道在聊些什么。”

“小白姑娘……见谅了。”

太阳已经升起,自然就无法再吸纳紫气。

也亏得周芸来得如此早,也不知是何时起的床。

方士对着少女拱手,便离开了房间。

第六十四章 荧荧星火,落天书

方士本想在青州寻一个医馆。

在青州要呆上一段时间,若是能寻一个暂时稳定的地方赚点日常开销,也好过除了看书之外就是外出游玩,到头来也什么都没有得到,整日无所事事。

只是去寻一个医馆打下手,总是颇为让人诟病。

医馆里嫌弃方士年纪尚轻,又是读书人,生怕会有其余儒门之人看了找麻烦。

而与方士颇有渊源的周家也不怎么愿意让方士去做那等在他们看来污秽的事情。

行医看病,难免会接触一些不堪入目的东西,这在一些人眼中是辱了斯文,不应该是读书人该干的事情,在边远之地还好,但此处是青州,好歹是陈国的繁华地带,而方士也自然是爱惜自己的羽毛,既然有人不愿意他做,他也不会强求。

到头来他也只能闲暇时候在客栈里帮忙。

倒是与那掌柜相熟了许多。

也无非是坐在柜台上给人记账,这些日子以来,倒也有几个读书人模样陆续入住此处。

让本来偏僻的客栈变得热闹起来。

正是黄昏,来客栈里用膳的客人也占据了一大半的桌子。

对于客栈赚了多少,方士是没有兴趣的,他只是做着本职,反正所有的银子应该都落在了掌柜的手里。

“……方公子,芸儿特地从家里带了一些吃的来,公子早些忙完了便上来一起吃。”

“劳烦芸儿了。”方士正做着账,抬头却见从客栈门口走进来一个穿着紫裙的少女。

正是周芸。

周芸手里还提着一个大竹篮,里边被绢布包裹着看不清内容。

只是看着周芸脸上通红,额头还冒着汗。

想来里面的东西也不轻。

距离两人在花园中共饮花茶已经过去了两个多月,方士也不知何时将姑娘二字去掉。

少女自然是没有丝毫反感,甚至在方士称呼她的时候,那张脸上还带着笑容。

这段时间少女与他相处的时间占据了大多数。

就算有时候方士在房中看书,少女也会擅自来到他的住处,安静地坐在他的身侧。

这让方士心中原本的些许生疏感觉散去。

不似刚开始见面时候突兀的熟热,此时的情绪,似乎蔡应该是正确的。

“方公子可要记仔细了,若是被掌柜的发现少写了东西,这个月的工钱可就没了!”

“芸儿莫要如此说,这个月才刚刚开始,若是就这样没了这个月工钱,怕是连活都干脆做不下去了。”方士笑道,眼看着少女走入一侧的回廊,消失不见。

方士朝着四周看了一圈。

发现她没有带护卫,或许护卫也不过是站在外边不远处。

正想着是否要请外边的护卫进来休息,却忽闻身后传来一道女声。

“那小姑娘说得不假,方公子还是细细检查一二,这账面上有一处错误,若是寻不出来,你这个月的工钱可就别想拿了。”

转身便见穿着妖艳长裙的中年掌柜已经站在他的身后。

掌柜手里托着一杆长烟斗,随着呼吸吐出一阵白烟。

那味道让方士有些难以接受,或许是小时候体质比较差的缘故,对这种烟草自心里便有些畏惧,还记得小时候家父一位客人喜烟草,一日家中做客呆了许久,方士就在身侧,闻上一会儿便在床上躺了半日,许久没能缓过劲来。

“掌柜……怎的连你也不信我……”方士咳嗽两声,不禁苦笑,但还是将视线落在账面。

这中年女人可着实不简单,定是说到做到的。

既然都说了要将这个月工资给克扣了,那就绝对下得去手。

“行了,早些做完便上去歇息吧……好歹公子也算是半个客人,不过是在此处给妾身打个零工而已,剩下来的妾身自己做。”掌柜将烟斗的一头在桌上敲了两下,抖落些许灰尘,“唉,有时候还真羡慕你们年轻人,妾身是已经不行了,都是这个年纪了……”

“多谢掌柜。”

方士脸上露出笑意。

朝着掌柜拱手,便放下手中毛笔,折身便没入回廊中。

只是就在方士消失后的数息,暗处有两人也随即跟上。

……

推门,便见少女已经坐在了桌边。

桌上摆放着几碟小菜,以及两个小小的白玉质酒杯。

视线落在酒杯上的瞬间,方士面色便闪过一丝僵硬,但很快换做笑脸。

“芸儿若是已经饿了,就先吃了也是无妨啊。”

“吃饭自然是要两个人一起吃才好吃。”看见方士走入房间,周芸赶紧起身,却是有些神秘地压低了声音,“方公子这些日子过得清苦,芸儿特意从家里拿了爹一些好酒……希望方公子喜欢。”

“喜……自然是喜欢的。”

方士脸上笑容不减。

眼睁睁地看着少女已经在他的面前斟酒,将其中一个酒杯递给他。

“些许浊酒,今夜便只有你我二人,还望公子喜欢。”

“如此,多谢芸儿了。”

方士接过酒杯,仰头一饮而尽。

一阵清流划过喉间,只是下一瞬便带来一阵火烧般的灼热。

他借着咳嗽顺势坐了下来。

“不过在下不胜酒力,怕是喝多一些就要醉了。”

“嘻嘻,那方公子日后可要多练习才是,以后喝酒的时间……还多着呢。”

少女笑着说道。

或许是难得喝了一点酒的缘故,方士眼中的少女,更添了一丝妩媚。

让人忍不住想亲近,心中最后的一丝防备都渐渐地放下。

“距离青州大考还有很长的一段时间,不知公子在这里……可有耐心继续等下去?”

“怎么会没有耐心,也不是什么枯燥乏味的事情,更何况周伯与芸儿都对在下不错,又怎会没有耐心?”方士道,眼看着少女再次给他斟了一杯酒,甚至他连菜都没有多吃一口,就再喝了一杯。

“那公子……若是有机会,想不想先去上京,谋一个更大的机缘?”

“那种东西有吗?芸儿切莫再开这种玩笑了,做事情……还是脚踏实地来得稳当。”

方士摇头,一步登天是绝不可能的,这点方士心中清楚。

正因为心中清楚,所以才觉得少女说出的话有些可笑。

但也只当是对方随意乱说。

而少女也很快换了话题。

“芸儿对过去的记忆也不大清楚,不过家父好像很崇敬令堂呢,一直说他是一个英雄……不知公子又是如何看待自己的家父?”

“英雄?嘿嘿……也不知周伯究竟知道多少,他最多算是枭雄吧……”

心中隐约传来刺痛的感觉。

又回忆起了过去的事情,关于那两个人的记忆让他恐惧,想要将之忘却。

所以顺势拿过了周芸身边的酒坛,朝着自己的酒杯里斟满。

“方公子心中可有恨事?”

“有!”

“方公子心中可有恨之入骨的人?”

“怎的没有!”

“那方公子……有朝一日若能手刃那人……”

原本他觉得体内紫气抵挡着逐渐浑噩的状态。

可奈何方士体内紫气实在是太少,过了不多久,便彻底地沉浸于那种半梦半醒的状态。

……

后面究竟听到了什么,而自己又说了什么。

已经彻底地忘记了。

只是隐约觉得少女与他之间交谈甚欢。

最后一眼见到的,却是少女提着篮子离开,而他……应该是躺在床上,因为身子是横着的,而且身下的触感柔软,应该是换过不多时的被褥。

灯烛渐渐地暗去,让他的意识变得模糊。

一直到不知过去多久吹来的冷风,让他睁开眼睛。

头晕的厉害,四肢酸痛。

房间里有微弱的烛火光辉,应该是点燃的灯烛未曾熄灭,如今已经快燃尽了。

“呵……”

轻叹一声,他心里对于喝酒一事,更加地厌恶了。

那种酒后无力的感觉,以及醒来时候难受的宿醉,甚至让他不能思考。

窗外是一片黑暗,正是夜里,只不知道几更。

窗户大开着,风正是从外边吹来。

“原来如此……”

挣扎着从床上坐起,便要去关了那窗户。

只是勉强搀着墙壁走到窗边,正要关了窗户,却忽见黑色天穹之上亮着一点暗红色光点,也不知是哪颗星辰,方士如此想着。

只是数息后,那星辰的光却越发明亮,也变得越来越大。

莫非是天上之物要落到自己这里?

心中徒然升起的危机感觉,让他下意识地挪动脚步,只是却发现自己身体动弹不得。

而耳边再次响起一道似曾相识的声音。

那声音苍老,仿若来自久远的过去。

“小辈……睁开眼睛!”

“仔细看着,余降临之时,赠尔一场造化!”

方士微微睁眼。

便见眼前红光近在咫尺。

流光中仿佛悬浮着什么东西,手已经不听使唤地朝着那团红光抓去。

是一张纸!手中触感传来,他心中正如此想着。

随后,便觉得眼前蓦地一暗。

没了知觉。

……

冥冥之中,有人在耳畔低吟。

“久闻书山远,梦里见贤人。听余一曲莲华赋,且入繁华作妙文……”

莲华赋?

似乎在什么地方听到过这三个字。

还有那声音……

随着意识越来越清晰,一阵恶寒席卷全身,方士终于还是睁开了眼睛。

简单环视一周,发现自己正躺在地上。

肚子上被什么压着,呼吸有些不顺畅。

方士正要抬起手,才发现自己手里正捏着的东西。

是一张泛黄的宣纸。

“天……书……”

他口中呢喃着。

并不是认出了这张纸是什么。

而是纸上就写着两个大字——天书。

以及在视线中也恰好出现了熟悉的身影。

“话说回来,小白姑娘不打算从我身上起来了吗?”

“还以为方兄已经凉了,想着把你埋在哪里比较好。”

小白起身,拍了拍裙摆,居高临下地看着方士。

“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能在地上睡到天亮的,方兄还真是清奇。”

第六十五章 圣人手笔,书有灵

“昨夜喝了点酒,却是失态了。”方士扶着额头,从地上坐了起来,将手里的那张古旧纸张放在面前,“不过这是究竟什么……”

口中正呢喃着,却是忽觉眼前一阵模糊。

昨夜的记忆再次闪过脑海。

红色的流光在天边,直接落在他的眼前,流光中有一物被他抓住,随后……

还未多想,只听小白的声音响起,面前少女已经走到了他身后。

“方兄莫非是魔怔了,被其他妖魅迷住心神了不成?方兄的手上哪里还有什么东西存在,倒是方兄若再不抓紧时间吐纳紫气,这太阳可就要完全升起来了。”她已经一只手落在方士肩头,虽然微弱,但依旧有一种不适的感觉,从少女掌心传来一股吸扯力,将他体内的某种力量抽出体外。

方士不敢怠慢,他只是双手攥着掌心的那张古旧纸张,一边起身,视线落在东方的一片白光上,在光与影的间隙,淡淡紫气流经方士的全身,从口中吞入,又从口中吐出。

“屏息凝神,时间不多了。”

“……是。”

小白虽觉得方士如今行动有些奇怪,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只是狐疑地朝着方士的手上看了几眼。

在方士手里的那件东西,自始至终都只有他一人看见。

片刻后,太阳已经完全升起,便再也吸纳不了紫气。

少女脸上流露出遗憾。

感慨一句。

“这点量还是少了,唉……方兄若是能专心于修炼上就好了,明明有世间难求的吐纳之法,却偏贪恋凡俗数十年的荣华富贵,方兄的心境还是差了一些。”少女不过是发牢骚,每当她说出这些话的时候,方士总是不会去听的。

方士也懒得与她争辩。

发觉自己说出的话得不到回应,小白也反倒没了继续呆在这里的兴趣。

将体内一般紫气抽走后,小白便化作流光消失在窗户之外。

只是消失后不多久,却有一道声音落入耳中。

“方兄不妨今日就待在此处不要离开,外边有些乱……那小姑娘今日大概也是不会来了,方兄不妨今日就安心读书。”

“小白姑娘?你这是什么意识!”

“方兄来历果然是有趣,他日定要与方兄促膝长谈……”

“小白姑娘!”

猛地将头探出窗外,却发现早已没了对方身影。

也不知道那声音是从何处传来。

不过小白不是凡人,自然有许多手段。

他早就习惯了将未能理解的事情归结为非凡人能理解这一点上了。

……

待小白离开后,方士于宗玉将注意力转向手中的东西。

那张纸上确确实实地写了天书二字。

只是除此之外,却什么也没有见到。

若非如今那张纸就被他攥着,方士还真觉得昨夜发生的事情不过是异常梦境。

连小白都没有看见自己手心里的东西吗?

那这又是什么?

莲华赋……在方士记忆里隐约听见了这三个字。

心中在此犹豫了些许,他终究还是神情一滞。

呼吸开始变得急促起来,将那张纸攥得紧紧的。

“莲华赋……莫非就是那张供奉在莲华书院的圣人手笔,那篇莲华赋!”

“不错,正是莲华赋。”方士话音刚落,却听脑海中传来一道苍老的声音。

被他攥着的那张纸直接挣脱了方士的手,飘在他面前。

散发着淡淡的幽光。

纸张上天书二字四散,化作一张人脸。

那人脸只是轮廓,看不出男女和年龄。

看着煞是渗人。

“你……你是谁?”方士面色微变,不禁后退了几步。

“当年祁连写下莲华赋,便是为了给陈国留下机缘……让所有得见莲华赋之人可以成为陈国经世之才,一代代护佑陈国。天书有灵,自诞生之时便选择天地间可造之材,非福德之人无以一窥莲华赋,而那天书之灵,便是我。”

那苍老的声音继续传来。

虽然眼前发生的这一幕来得突然。

自称是天书之灵的声音也说得十分玄乎,但方士还是渐渐地平复了心情,冷静了下来。

“天书之灵?我记得莲华书院的传说,天书之灵会选择一人,凡是持有天书之人,日后必定是一代大家……是你选择了我?”方士已经安稳地坐在了椅子上,只是眼中的警惕之色从未消退。

心中思索着,却是猛地回想起来,当初在莲华书院的时候曾经听见一人与他相谈。

似乎是叫住了他。

但那时候因为四下无人,便自然将其忽视。

如今想来,应当是书灵的声音。

“我记得你的声音,当日在书院里就是你与我说话?”

“正是,当初本想让你一窥莲华赋,奈何当初你走得匆忙。”

“为何选我?”

“我选择了你?不,并不是这样……就算我不选择你,你日后也会名噪一方,我只是给了你一条捷径……陈国那位早些年看过莲华赋,只是如今他天命将尽,合该退位……如今也正是你的机会。”

“那位?哪一位?”

“日后……你自然会知晓。只是如今却要与你一观莲华赋,天命所归于你,余之所见,便是圣人所传。”书灵说得玄乎,只是对方说得越玄,方士就越是不相信。

对于所谓天书之灵,他心里还是有一些怀疑的。

这世上可没有什么东西是没有任何代价就能得到的。

就算如书灵所说,一切都不过是注定了的,方士本就有才华。

“我需要付出什么?”

“天书授予,不过是为了陈国千万载的传承,又需要付出什么代价。”

那苍老的声音还在继续,将一切都说得理所当然。

“你是陈国子民,也是未来操纵陈国命运之人,而我乃那位圣人留下书卷诞生之灵,那位圣人心系陈国百姓,又如何会胆敢向你索要什么代价?”

方士正暗自思忖着对方话中的真实。

只是再怎么想,都觉得对方说得并没有任何破绽。

即是圣人留下,又如何会对自己有什么所求,自己又如何会付出代价?

正要与书灵商谈一窥那莲华赋。

却忽闻外边回廊里一阵喧闹。

急促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直至方士的房门外响起敲门声。

“方公子,方尘仙方公子可在?”

“还请方公子出来一见,在下乃将军府之人。”

“吾乃慕容家管事,还请方公子一见。”

“还有我……”

怎的今日那么多人来寻他?

方士眉头微蹙,其中有许多人的身份他都有些熟悉。

因为正是前些日子他登门拜访,却被拒之门外的人。

如今再次寻来,让他有些慌乱。

想起当日周员外所说,虽然那年发生的事情已经过去,但终究还是有太多的人对他有怨恨,如今或许是一齐寻来要他性命不成。

但又细细想来,此地人多,而方士如今又依靠着周家。

他们也不会在明面上对自己做出什么举动。

便伸手将那一页书卷放入怀中,正了衣冠开门。

早些时候有过一面之缘的人不在少数。

只是他们在见到方士的瞬间,纷纷拱手欠身,一副谦恭的样子,一时间让方士有些懵。

直到其中一人腆着笑脸抬头,颤声道:“恭喜方公子,贺喜方公子!”

“有何可喜?”

方士下意识地问了一句,看着面前数人谦恭的样子,也将身子微微躬下去,只是发现对方神色紧张,下弯得更甚,更有甚者双腿打颤,几近跌倒在地上。

“夜里红星降世,有此吉兆,又落下天书……便在方公子手里,日后方公子便是一方文豪,有何不喜?”那人娓娓道来,方士依稀记得此人,当初在将军府便是他将自己的书信给撕了。

此人如今这般模样站在他面前,让方士心中多少愉悦了许多。

只是方士心中又有些许惊异。

昨夜发生的事情,莫非不是只有他一人见到?

面色微变,但方士依旧干笑两声。

“几位莫非都是为此而来?”

“自然,方公子乃是鸿运之人,所以我奉家主之命,来请方公子去我将军府赴宴。”

将军府,说的便是青州的镇远大将军府,过去征战边疆的大将军后裔府邸,虽说那位大将军已经不知道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但那份名望和封号却依旧传承至今,将军府中每一任将军都不再去边疆打仗,但每一代都必定会出一位将军。

“齐管事休要多言,我这里可是记得清楚,你当初撕了方公子书信,如今还有脸站在这里请人赴宴?真是贻笑大方!”忽地有一人跳出来大骂那位将军府管事,但也只是草草地说了两句,便躬身站在方士面前。

从怀中掏出一张名帖。

“我李府愿与方公子修好,当年令堂提携才有李府如今,家主现已经摆了宴席,请方公子务必赴宴。”

“李家又有何能耐,还是我……”

原本安静的众人,瞬间吵闹了起来。

争执声越来越大,虽然方士乐得看戏,却忽地见到那位将军府管事从腰间拔起一把剑,剑柄指着方士。

顿时四周一片寂静。

“当初是在下无意冒犯,若是方公子仍旧记仇,便将在下的双手斩下……只求方公子赴宴如何?”

方士眼神微眯。

他总觉得此事绝不简单。

怎的就有那么多人知晓了他获得天书的消息。

又有那么多人在今天寻到了他,现在还是早上而已。

“诸位诚心邀请,在下心领了就是……不过赴宴一事还是莫要……”

正想着如何拒绝,却听回廊尽处一声冷笑。

目之所及,却是周芸。

“几位没看见方公子很为难吗?还是早些离去为好。”

众人见状,面色纷纷变得有趣了起来。

方士看在眼里,嘴角泛起一丝笑意,但很快便消失不见。

“竟是周家女!”

“她怎的来了这里,是了……定是如此!”

“竟是被周家抢了头筹……”

第一个离开的还是将军府的管事。

他将长剑收回剑鞘,直接送给了方士。

口称方士若是有时间,虽是可以去将军府一叙。

有了第一人的表率,其余诸位也纷纷请辞。

看着回廊里的人一个个地离开,方士难得长舒一口气。

终于是清净了许多。

第六十六章 铮铮剑鸣,藏月夜

房间内,两人。

方士完全放松下来,躺倒在床上。

而周芸站在一边,脸上笑容不减。

“方公子,不知出名的感觉如何?”

“芸儿就别再开玩笑了,这种感觉可是一点儿也不好……”方士感慨,方才本想去外面走走,结果刚出去没多久,便被一个素不相识的人认了出来,口称方士是儒门先圣转世,一定要得到他的亲笔手迹。

在那人缠住方士的时间里,又有更多人围聚起来,让方士走脱不得。

似乎是大半个青州都知道了那卷莲华赋在昨夜选定了一人。

其中又有一大半的人知晓了选定的人就是方士。

方士是谁?

他来自边境一处小村庄,自幼苦读诗书,如今更是被青州周家看中。

诸如此类的流言四起。

仅仅发生在一夜之间,让他措手不及。

当时方士正烦闷着,想着如何能够摆脱状况,但也玩玩没想到摆脱那些人的契机竟是不知从何处射出来的一根箭镞。

就是一根箭镞,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插在地上,距离方士脚尖不过几寸。

路人四下散去,周家护卫将二人簇拥着护送到了客栈。

“如今方公子拒绝了他们的宴请,想必一些人会对方公子不利……日后方公子还是要更加小心才是。”周芸轻叹,坐在方士的身侧,一双眼睛看着他,似乎带着些许无奈,“如今公子可是名人,天降异象,天书所选……”

“若是可以,倒真的想选择这些都不曾发生在我的身上。”

方士摇头,从衣襟取出那卷泛黄的一页书卷。

这便是那卷天书,书写着莲华赋的天书。

虽然传说有过去圣人手笔,但如今方士看来,却什么也看不见。

“这可不行。”周芸嫣然一笑,伸手竟是一把抓着方士攥着天书的手腕,“方公子如今的名声和势头,定能在上京走得更远,这不就是方公子所求之物吗?”

“也是啊……”

听了周芸所言,方士心里的一阵不安也平复了下来。

不管如何,这就是他所求之物。

因为有了天书以及获得天书后的传说,他获得了名声。

大考之后若是去了上京,获得的成就必定比心中原本预期更好。

“虽说如今在客栈里寸步难行,可一旦到了上京,又有谁敢如此对我。”

“那芸儿就先走了,未来的宰辅大人且好好休息,莫要太疲惫了才是。”

“宰辅?那可难说……”

方士轻笑,宰辅的位置虽然耀眼,但他自己也心里清楚斤两,若真要坐到那个位置可不是靠着民间那些个传说就能上的,还得依靠能多的东西。

眼看着少女从床上起身,离开了房间。

四下无人,正想着让那天书之灵给他一观莲华赋。

这可是圣人手笔,不管是不是真正的读书人,能够有幸窥得其中一二,都够受益终生。

只是方士刚要拿出那卷天书,却猛地发现一个事实。

那天书书卷,竟是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

明明方才就被他握在掌心,分毫未曾离开他的视线。

此事离奇,半响他才回过神来。

方士的呼吸变得急促,他捂着胸口,双目微微泛红。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皱眉,从床上起身,四下打量了房间里,希望能在某个角落发现天书的身影,“天书究竟去哪里了……”

虽然心中焦急,但起码表面上还是保持着冷静。

“既然天书之灵认可了我,那绝对不可能平白无故地消失……但又会在什么地方?”

“我对天书的传说知之甚少,或许……那里会有些许答案。”

细想了许久,终于还是下定决心,方士要去莲华书院寻找线索。

毕竟天书出自莲华书院,那里应该有相关的记载才是。

但去莲华书院也不能操之过急,现在自己获得了天书一事已经传开,一旦走到路上便会引起不小的骚动,他还是忍着心中冲动,安心地坐在房间里没有动身。

一直到外面夜幕降临,离开了房间。

到了客栈正堂,却见掌柜已经开始收拾账台,椅子也全都放回了桌上。

客栈的门半开着,显然是要关门了。

“方公子那么晚了去什么地方?”

“掌柜。”方士拱手行礼,“夜里清净,想着出去转转散心。”

“夜里危险,公子还是莫要出去的好。”掌柜嫣然一笑,将手头的工作停了,“鬼魅之说公子自然是不会相信的,不过这夜里多盗贼,若是一个不慎被人给抢了,或是丢了性命可就糟了。”

“在下自然会多加小心。”方士摇头,还是转身朝着客栈大门走去,已经忍到夜里,自然不愿意就这样放弃,他对自己的身手还是有信心的,腰间长剑挂着,若是当真遇上了匪类,也自信能够自保。

掌柜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告诉方士,若是夜里回来记得走边门,正门已经锁死。

叮嘱一番,方士便步入夜色中。

只是他还未离开多久,却见通往客房的回廊里出现两人身影。

是两个穿着青衫的中年人,书生模样。

只是他们行色匆匆,背后还背着行李,一人时不时看着半开的门外,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掌柜,我们兄弟二人今日退房……”

“事到如今,你们二人也要离开了吗?那日可是要求一定要在这里住上一段时间的”掌柜的脸上笑容不减,柜台上的东西已经收拾干净,“明明交的银子还够两位多住几日,又何必那么早就走。”

“掌柜,实在是……实在是又要事在身,不得不走。”其中一人苦笑,看着那掌柜眼里隐约带着一丝恐惧,“还请掌柜务必通融,我兄弟二人不慎入住此处,今日就要离开,至于前些日子交的银子,全给了掌柜便是。”

“……若是离开了此处,便再也进不来了,当真要走吗?”掌柜的声音低沉,一双眼睛埋在发梢后,看不出任何眼神彼岸花,“更何况这天色已晚,今夜再多歇息一晚如何?”

“掌柜好意我们二人心领了,实在是家中有急事,必须得赶紧走。”

“日后……切莫再回来了。”

掌柜只是冷冷地看着那两人。

任由他们走出客栈正门。

在那两人离开后,客栈大门徐徐关上。

……

两人走出客栈,便听其中一个中年人骂骂咧咧地叫着。

“大哥这鬼地方再也不来了,当初叫咱们的任务不过是那姓方的给做了,谁知道夜里寻了许久都不曾寻到那小子的住处,问那老女人也不说他住哪里,给再多的银子也不说!当真是不识好歹。”

“那周小姐也是跑得勤快,若不是不知晓她何时不在,那姓方的又如何能活到现在……赶紧走,寻个偏僻的地方把那小子埋了。”被称作大哥之人在前边带路,只是刚投身夜色中,却发现已经没了他们要寻找之人的身影。

“奇了怪了,人呢?”

“把家伙拿起来,到时候见到人直接上!”

四周一片寂静,除了两人脚步声外再无其他,而两人手中的阔刀未曾离手。

如是走了大半条街道。

他们正想着方士会在何处,却听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两位莫非与在下一样,长夜漫漫不能就寝?却是不知道方才两位口中的那个姓方的又是谁?可是在下?”

“你……你是方士!”其中一人见着声音主人模样,惊呼一声。

“在下于两位不熟,若是可以的话……还是唤在下方尘仙如何?”

街角的长明油灯摇晃着昏暗的光,在那昏黄烛光下正站着一年轻人。

一袭白袍,腰间长剑已经拔出,而在那年轻人的身侧,却是一个素裙少女。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那少女竟是脚未着地,凭空悬浮。

见了两人,方士便对少女拱手道谢。

“这次多亏了小白姑娘,若非如此……在下定然是遭了毒手。”

“你……你待怎样,如今我们可是有两个人!”惊呼之人依旧未曾缓过劲,呼吸显得有些急促,“你边上那人是谁,你……你夜里出来作甚!”

“管那么多作甚,如今他不过是一个文弱书生,就算加了一个小丫头又能如何?大不了坑挖大一些一起埋了!”另一人却是未曾吓着,手中阔刀提起便朝着方士冲去,便见一道寒芒闪过。

金铁交鸣的声音响彻街道,好在这街道四周的房舍夜里没有人居住,也不会因为这点响动引来什么人。

方士已经长剑提起,挡住了对方的阔刀。

眼看着那中年人一脸狞笑,他眉头微皱。

“你们究竟是谁?”

“和死人没有必要说那么多!”那人冷哼一声,并没有告诉方士任何消息的打算。

“若是为了钱财,日后待我飞黄腾达,你们可以得到更多!”

“蒙谁呢,若是方士你飞黄腾达了,我们早就凉了!”

方士暗叹,想着靠自己的力量是坚持不了多久了。

便将目光看向身侧少女。

“小白姑娘,若是再来一人在下可撑不了那么久。”

“也就是说……方兄想让我出手?”方士身侧的少女脸上露出笑容,饶有兴致地打量着那两个中年人,“既然要我出手,方兄应该也清楚需要付出什么代价,待会儿还请把发生了什么事情完完整整地告诉我。”

“这是自然。”

方士苦笑,却是身躯已经被迫后退了几步。

那中年人力气比他大,阔刀的重量也是惊人。

虽然能暂时保证不会伤到他,但再拖下去,受伤也是迟早的事情。

“不过是一个小丫头,能做得了什么!大哥快点杀了她!”

“好嘞!”

另一人听罢,便要提刀上前。

却见那少女忽地伸出一根手指,在面前虚空轻点。

一道氤氲流光闪过,两人眼神开始变得迷离,竟是纷纷倒下,手中阔刀落在一旁。

方士长舒一口气,将长剑收回剑鞘。

却是再次拱手对着小白行礼。

“多谢小白姑娘了,不知小白姑娘可有法子让他们二人说出幕后主使?”

“自然是有办法的。”小白的话让方士面露喜色,但那笑容并没有坚持多久,“但我为何要帮助方兄?方才助你不过是为了护你周全而已,可如今嘛……”

“明日紫气,全归了你便是!”方士咬牙,眼中闪过一丝心痛之色。

第六十七章 刀戟操演,夜点兵

正是深夜,四下无人,却听得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

此处本就偏僻,宽阔街道上正徐徐走来两人,一男一女。

“以后切莫一人在夜里外出,既然方兄看得见那些鬼魅,自然比普通凡人要危险许多,若非这次有我暗中跟着,怕是早晚都要被夜里出来的小鬼给勾了魂,方兄若是那么快就死了,我又问谁要紫气去。”

“小白姑娘说得是,不过姑娘不知可否告知,方才从那两个人口中知道了什么消息?”

“不可,天机不可泄露!”

“小白姑娘方才可是答应了在下……”

“只是答应了方兄寻出那两个人背后主事是谁,又没有说过一定要告诉方兄,若是一定想知道,不若寻个法子让我高兴高兴如何?”少女狡黠的模样实在是不讨喜,让人不禁有种动手的冲动。

但方士却只能无奈地哀叹。

他打不过小白,自然也不可能动手的。

当时他只不过是想挑一个没有人的时间外出,结果便是遇见了小白。

在得知身后有人跟踪的时候,便将计就计,将那两个人寻了出来。

只是方才那两人如何处置,已经不再是他的事情了,全权交给了少女。

然而少女却并没有将得到的消息告诉他,平白无故地得了好处。

方士没有反悔的余地,因为不管如何,少女吸取紫气也不过是全凭借她自己的力量,容不得方士抵抗。

“小白姑娘不已经很高兴了吗?”方士摇头,虽然夜色里各人脸看不清楚,但他的确是颇为无奈,也从少女说出的话中知晓对方情绪很不错,“如此这般,莫非还算不得一个法子?”

“方兄说的在理,所以不如让我再继续高兴一阵子。”

言下之意,自然是不会继续说究竟获得了什么消息。

不过就在方士打算继续求情的时候,却忽觉衣袖被少女一把拉住。

正疑惑间,却听对方一声低喝。

“方兄稍待,接下来一段路我们还是走得慢一些,切莫发出任何声音。”

“小白姑娘,这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了吗?”方士心头疑惑,但还是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

顺便将身子压了下去。

小白颔首,借着天穹上薄弱的月光,指着前面便道,“前面的确就是你说的莲华书院?”

“正是。”

虽然距离目的地还有许多距离,但他自信没有走错路。

只是不知对方为何会有此一问。

小白也没有多言,只是叮嘱接下来千万莫要再发出大声。

也不能走的太快,得靠着月光照不到的阴影。

仿佛在闪躲着什么。

起初方士心里还有许多疑惑。

一直到临近书院,却听闻书院的方向隐约传来刀剑交鸣的声音。

这声音方士很熟悉,在荒原的时候就听见过那些阴兵过境时候发出的声响。

只是没想到会再次听见。

大晚上的怎么会有兵士,而且还是在书院里。

莫非此处也有阴兵不成?

方士正打算继续往前走,却猛地被身侧少女拽住。

“等会儿,有人来了。”

“那么晚怎么可能会有……”

话正说到一半,却听身后传来蹒跚的脚步声,转身便见路的另一侧出现一个看不清模样的中年人,他身躯摇摇晃晃,手里提着个沉重的东西,虽然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但下意识地认为对方是喝醉了。

因为他嘴里还不停地叫嚷着。

一边说着自己没有喝醉,一边两手在虚空中比划着什么。

及近,才堪堪听清楚对方说话的声音,同时借着昏暗的光线,也终于看清楚了对方样貌。

是一个陌生人,中年男子。

叫唤着燕儿莹儿的名字,应该是刚从风月场所里出来。

也不知是不是走迷糊了来到这里。

而他前行的方向,正是莲华书院。

“燕儿……我要抓住你啦,嗝……那边儿那个美人,不来陪本大爷喝一杯否?嘿嘿……”

“大爷有的是钱,伺候好了大爷重重有赏……嗝!”

正说着,却是手里的那重物摔在了地上,迸裂声响起。

一阵酒气入鼻,让边上的方士眉头微皱。

才经历过喝酒之苦的他,对任何与酒有关的都产生了厌恶的情绪,包括面前的酒鬼。

只是身侧的少女却饶有兴致地轻笑一声。

“没想到他看见我了,听见没……就算是酒醉之人,都认可我的美貌……方兄怎的一点反应也没有?”

“小白姑娘还是再长大一些吧。”方士暗叹,却被少女猛地捏了手臂上的肉一把,便是一阵火辣的疼。

“等会儿再与方兄算账……这醉酒之人,眼中所见便已经部分真实与虚幻,若是能看见我也算是他的荣幸,不过若要与我对饮……却还是少了资格!”

小白冷哼一声,却是一只手指点在虚空。

那醉酒之人便一个愣神,将视线看在了别处。

继续朝前走着。

眼看着对方越走越远,方士正要跟上去,却被少女攥着衣袖不放。

“他已经走那么远了,不会发现我们的。”方士不禁说道。

只是少女摇头,冷笑一声。

“不过是一个酒鬼而已,就算被发现了又能如何?在这里等着便是,若是实在等不及要冲出去,我只负责给方兄挖个坑埋了。”

听她如此说,方士才打消了冲出去的冲动。

虽然小白经常与他开玩笑,但在关键时刻,还是不会骗他的。

既然说了有危险……

眼睁睁地看着那醉酒之人越走越远,即将消失在眼前。

但就在下一刻,却忽见那醉酒之人身侧多了一道黑影。

月光下,什么也看不清。

唯独看见一道寒芒闪过。

醉酒之人便委顿倒在了地上,连一声哀嚎都未曾发出。

眼看着黑影将那醉酒之人抱起,闪身离开。

少女才拉着方士小心地往前走。

及近,到了那醉酒之人倒下的地方,却见地面上闪烁着些许斑驳,还带着一股腥味。

那是未干涸的血迹。

“若是不拉着你,你们两个就会死一块儿。”身侧少女继续道。

“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又不是神仙,怎么知道那么多!”少女轻笑,拉着方士继续往前走,“方兄是问错人了,不过方兄还真是胆子大,一般人若是知晓此处死了个人,还不一定会如何叫嚷,本想将你在发狂的时候打晕送回去的。”

“小白姑娘未免太小看在下了。”

方士摇头,跟上了少女的脚步。

他没有告诉小白在自己身上究竟经历过什么。

只是他自己心里清楚,不过是死了一个人而已,在他的眼里,死去的人又何止是一两个。

“小白姑娘,方才那是人是鬼?”

“自然是人!鬼魅又怎会将人的尸体搬走处理,快些走吧,那人马上就要回来了,见着了你这个大活人到时候要办事就不太容易了。”

“原来如此……”

……

莲华书院,本是一处寂静场所。

只是夜里的书院与方士预想中的不大一样。

虽然还隔着墙壁,但还是能看得分明,书院里边亮着火焰。

从里边传来刀剑触碰的声音,以及兵士操练的声音。

赫然成了练武场。

“刚才还没问过,所以方兄想来此处作甚?”

“本想来此检查一番,看看有没有关于天书的典籍和记载。”方士解释道。

被问及天书是何物,便一同解释了。

只是听完方士所言,小白却是微微摇头。

“我可从未听说过什么天书之灵……罢了,既然方兄想一观其中典籍,我们便悄悄进去,方兄抓着我的手,千万嘘声。”

“明白了。”

抓着少女的小手。

竟是直接走到正门。

少女一把推开门,却见从里边率先探出两把刀剑在门外捅了半天。

才见两名穿着甲胄的兵士从里面走处。

“奇怪了,刚才是谁开的门?”

“深更半夜的,莫非是鬼魅?”

“哈哈……我等习武之人,又何曾惧怕鬼魅……真有鬼?”

“此处有天书坐镇,哪里会有鬼魅敢来,还不快将门关上!”

那两名兵士在外边转悠了半天,终于还是回到了书院里面,合上门。

而方士两人已经步入书院中。

在两人身周有氤氲流光闪烁,流光之内,普通人竟是看不透其中的人影。

“方兄来这里,我闻到了书的味道。”少女拉着方士便朝着一个方向走。

“小白姑娘……”

“别说话,我这只是简单的幻术,一介凡人可是很容易被人发现的!”

方士点头。

将嘴里说出来的话又咽了下去。

只是夜里书院的氛围实在是诡异。

穿着甲胄的兵士,空地上的兵士长带领着各自队伍操练。

从其中并未察觉到丝毫鬼魅的应该有的氛围。

或者说……

这里所有人都是活生生的。

但毕竟是儒门圣地,供奉着圣人留下来的天书。

若是被那些读书人知晓了此处夜间会有兵士操练,怕是得气疯了。

这些兵士隶属于谁?

又是为什么要在夜里操练?

如此行径让方士不禁狐疑。

正想着是否要深究,却听身侧少女的声音已经响起。

“我们到了,此处应该就是书院中藏书之处。”

“多谢小白姑娘。”方士拱手道谢。

回回神,便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一座两层阁楼之前。

阁楼的门户半开着,似乎已经有人先进去了。

从里边传来微弱的光。

方士正想继续再向少女寻求一些帮助,却见少女已经走到了远处。

“方兄便在此处好生查阅,我一个时辰后来寻方兄。”

第六十八章 莲华兴衰,拜先人

未等方士反应过来,少女已经先行离开。

只留下他一人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里面亮着灯烛,也不知究竟有没有人。

正仔细思忖着,却听外面不远处传来脚步声。

方士赶紧闪身没入阁楼之内,将门户掩盖严实。

他没有继续深入,生怕其中还有人,若是惊动了对方,恐怕就只能寄希望于小白有心搭救了,此处本就不应被人知晓,若是让人发现了行踪,就算自己如今是被天书选中之人,有那个可以糊弄人的名头,也保不住性命。

那脚步声临近,却发现不只是一人。

隐约听见对话声

“方才听你们说杀了一人,可曾解决干净?”

“放心吧少官长,那不过是一个酒鬼而已,保证第二天谁也不会发现这城中少了一人,嘿嘿……不过这夜里乱走的人也不少,上头有没有放下话来,究竟什么时候做事?”

“这不是你能知晓的,上头自有安排……不过也差不多就在这几个月里,且安心!一旦事成,大富大贵便是我等囊中之物!”

“到时候还望多加提携……等等,这藏书阁中怎的有火光?”

那两人临近藏书阁,终于是发现了其中的玄机。

这让藏身其中的方士心头也不禁一紧。

心想这书阁中的烛火也在外面两人的意料之外。

若是让他们起了疑心,怕是要被发现。

虽然他们交谈的话题比较让方士感兴趣。

但他还是打算继续深入藏书阁,以免被那两人发现。

一只脚正往后退去,却发觉那两人竟是站在外面停下脚步。

并未继续朝里走。

“慌什么,反正此处又没有人敢进来,应该是将军或者是哪位上头之人在里边读书吧,毕竟是大考了……虽说与我等武夫没有什么关系,但也毕竟是那些读书人的终身大事。”

“原来如此,不过那些读书人也真是做作,反正能当上大官的人就算不进行大考也一样是大官的料,他们怎的没有想明白呢,今个早上还听说有一个叫方……方什么的来着,得到了天书的认可,弄那么玄乎,怕是已经攀上了高枝了吧。”

“哈哈……说的甚是,甚是!”

接下来两人的说话声就已经听不见了。

因为两人已经离去。

对于他们口中说的,方士并没有任何怨言,因为事实就是如此。

读书人身具才华,却也要些许门道。

他的确是攀上了人家,或许在那些武夫眼中不过是小把戏,但对他来说,却是定了终身。

“一群莽夫……知道什么是读书人嘛!”

“唉……”

轻叹一声,便小心地朝着书阁之内走去。

听闻其中有人在夜里阅览书籍。

只是不知道身份。

两人高的书架将灯烛的光线切割成数个光影。

在阴影中,方士却是见着了灯烛的主人。

那是一个与他年纪相仿的年轻男子。

穿着一身轻便甲胄,手里拿着本书。

整个身子瘫在桌上,传来轻微的鼾声。

虽然不知道看的是什么,但看他的样子,却是已经昏睡过去。

果真是武夫!

根本连书都看不进去!

方士心中不禁鄙夷,对读书人而言,看几卷书熬个夜又怎么可能睡着。

轻步经过那人身侧,正想着在不惊动别人的情况下查看此处典籍。

方才他已经有了粗略阅览,这第一层放着的都是有关于澹州的州志。

因为太过笼统而且数量繁杂,便有了去二层的念头。

只是心中想法才刚刚成型,却听原本趴在桌上的人一阵呻吟。

转身却见对方已经抬起了头,只是双目依旧微睁着,似乎刚刚睡醒。

“那个……是巡夜的吧?去帮忙把外边门关了,冷得紧。”

“好嘞。”

方士笑着脸便朝着对方走去。

竟是忽地暴起,将腰间系着的剑鞘抽出,直接横在对方脖颈。

“唔……何人如此大胆!”那年轻人还未完全清醒过来,察觉到方士动作后,反抗有些僵直,任凭他如何挣扎都未能逃脱方士的掌掴。

“何人?自然是读书人!”方士冷笑一声,他的声音沙哑,许久未曾睡下让他也有些许疲惫。

一直到对方再也没有了抵抗的力气,两眼翻白昏了过去。

方士才将他放下。

如此看来,他可以继续睡下去了。

而方士也自然能大胆地去二层阁楼。

“让我看看你看得究竟是什么东西……”

将地上那本书拾起,却见书的封面上正画着怪异的图案,是一只老鹰,鹰爪径自插入一人心口,从背后将心脏掏出,而书名也颇为戾气。

其中记载的不过是一些光怪陆离的故事,只是描述太过不堪入目。

方士也不过匆匆瞥了一眼。

便将其丢在桌上。

“奇阴怪志?看这种东西都能睡着,佩服……”

“虽然不知道你究竟是何人,不过单凭你深夜看这种书的勇气,都让我有点不好意思弄晕你了,嘿嘿……”

他轻笑两声,便顺道拿了桌上的灯烛,朝着二层阁楼走去。

二层书阁并没有想象之中那么多的典籍。

只是积了很多灰,应该是许久都未曾有人打扫。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滞塞的气味。

方士随意挑了两本书,翻看起来。

“这是……有文献记载的,第五十八位被天书选中之人!这是那个人的生平!”

“还有这里……是九十二位……”

“这里是……”

片刻后,方士终于心中肯定,此处正是记载了所有被天书选中之人的生平。

若是所料不差,应当是从第一位就有记载。

而日后,方士应当也会将自己的生平记录入这书阁中。

想想不禁有些激动。

读书人的一生所求不外乎如是。

生能位极人臣,死后载入书册。

而从典籍中记载的一切显示,一旦被天书认可,日后定然是飞黄腾达。

“我方士……也能做到这一步!”

“哈哈!不枉我苦读那么多年,待我获得了续命之法,这世间荣华还不是我的!”

好不容易平复下心中激动,却是一点点翻看着过去人们的记载。

有人真的位极人臣,有人成为一代圣贤供人膜拜。

也有人弃书从武,竟也做到了封疆万里。

这些都是真实存在的,因为其中许多名字方士也听说过。

获得天书承认的人,定是天降红光,意味着仙星落凡。

得到了仙星的认可,便有天书传承圣贤的智慧。

凡是有天书认可之人出现,必定会让陈国兴盛百年,而每过百年,定会有一人获得天书的认可,这几乎已经成为了某种规律。

不禁让方士心中感慨。

一国兴衰,竟也依托这等玄而又玄的东西,有时候想来未免悲哀。

不知不觉间便已经转了一大圈,大多数都是跳着翻看,有些甚至连看都没有看。

他只是单纯地寻找,寻找距离如今最近的那本书。

许久,方士手摸到了一本书。

这应该是书阁中最后一本记载了被选中之人的生平。

因为在这之后,再无书架。

但翻开后,方士却是不禁轻噫一声。

因伴着烛火,他发现书中竟没有记载任何一点东西。

“这是……怎么回事?”

不应该啊。

从书中记录的日期来看,少说也有几百年历史了。

怎的就这样断绝了?

那个人应当是被天书认可,但其生平却未被记录。

有传言如今宰辅就是获得了天书认可之人。

但从此处记载来看,那位宰辅应该是未曾被天书认可。

正心中疑窦丛生,却忽闻身后一道熟悉的声音传来。

“方兄看完了没?”

“啊!”方士蓦地转身,发现身后不知何时站着一个素裙少女,当即轻舒一口气,“原来是小白姑娘,外边怎么样了?”

“方兄何不自己去见证一番?不过此处马上要来人了,方兄不知可否与我一起离开?”

少女脸上笑容不减。

“好像是方兄弄晕的那个人马上要醒了,而且已经是一个时辰之后。”

“如此……便多谢小白姑娘了,还请与在下一起出去。”

“随我来!”

方士放下灯烛,两人身周氤氲流光闪烁着。

便先后穿过回廊,趁着守门的兵士不注意,再次打开了门,离了书院。

两人走到半路,少女却是停住脚步。

“接下来的路,方兄还是自己走比较好。”

“多谢小白姑娘相送。”

方士拱手道谢,本想问一声在那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却见少女脸上笑容更甚。

一道光华闪过,回过身来的时候,少女已经消失不见。

只是那声音还依稀回荡在耳边。

“方兄今夜过得可好?我倒是觉得……与方兄在一起总能发现一些新奇玩意儿,今夜过的还不错,方兄日后也应继续努力……明日的紫气尽数归我,方兄还千万莫要忘记了。”

“定不会忘记。”

方士苦笑。

这小丫头临走了还念念不忘她的那份紫气。

只是她口中说的新奇玩意儿……究竟是什么呢?

这也让方士难免有些担心起来。

临了客栈,发现正门果然是被锁死了。

便寻了边门,遵循着掌柜的说法找到了钥匙锁在,闪身步入客栈里。

……

第六十九章 春风得意,饮小楼

东街口死了两个人。

王家二当家失踪了。

对一些人来说自然是无关紧要的小事。

只是王家在青州也算是望族,那位二当家的妻妾们闹得厉害,也让某些人不知所措。

任谁也没想到女人发起疯来会如此不顾一切。

竟是直接将这件事情在集市上发了布告,刚巧就挂在东街口死了人这件事情的下边。

其中一个好事的女人在布告上还添了一笔。

青州乱,吾夫亡矣,谁知明日身死者非汝等乎?

人家不过是失踪,却是已经将其定为身亡。

如是七日,更是弄得满城风雨。

外边人心惶惶,生怕自己的性命被谁盯上了。

但这些都与方士无关。

那两件事情甚至导致原本关注他的人都开始转移注意力。

不再有人烦扰,就算走在路上,也不过是被几个认识他面孔的人拦住,打个招呼。

方士没有在获得天书认可之后做出什么大动作,久而久之,也自然不会再有人关注他,顶多坊间议论着,对他指指点点。

看见没,那就是获得了天书的方大才子,日后上京的大官!

随后便是一阵羡慕的目光。

而这些日子方士也终究还是耐不住那些人的再三邀请。

去他们各自家中自然是不可能的。

便约着一起去了烟花场所。

杏花楼位于青州另一座书院的对面,也不知是否是书院里默许,让那等烟花之地建在此处,也正是因为如此,此处几乎随处可见读书人的身影。

今日这杏花楼二层却是已经被人包场,青州几家的公子齐聚,邀请了那位被天书选中的读书人,读书人名唤方士,字尘仙。

只是日近中移,却不见来人。

有几位公子已经脸上露出了不耐之色。

“那位方公子怎的还不来,都叫姑娘们等急了。”其中一人率先出出声,他一袭青色锦衣,一手举着酒杯,另一手却揽着一位姑娘,姑娘作娇羞状,为那人斟酒,“传言他才高八斗,怎的情商如此低劣。”

“我看是钱兄自个儿等急了罢,那方尘仙若是来了自然最好,若是不来……那也不过是证明此人不过如是而已,诸位且喝酒,哈哈……”另一人云淡风轻地一句话,将钱姓青年的火气压了下去。

不过却引得身侧又一人发言。

“李兄所言甚是,照这样子来看,那方尘仙也的确——不过如是。”

“不错,我等也算是有头有脸之人,如此卑屈地请他来此处喝酒,他安敢迟到?不过是攀上了周家的高枝,怎的就变得如此骄纵了。”

“攀高枝?那倒也不至于吧,本公子手头可有消息,那位方尘仙来头不小……你们猜猜他是谁的后人?说出来定吓死你们。”另一人大笑。

“不是说他是边境小村子的区区读书人?”

“周家放出来的话而已,你也信?”

“反正本公子是不信的,区区乡下读书人哪里值得我等交好,虽说获得了天书让本公子有些兴趣,不过家里……咳咳,反正本公子就是觉得他不简单!”

一群人正交谈着,却忽闻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随即便见楼道口走上一位白袍年轻人。

腰间挂着长剑,黑发束在身后。

见了众人,便拱手行礼。

“见过诸位兄台,今日得以一窥众位容貌,实乃尘仙有幸。”

“你便是方尘仙?长得倒还算俊朗。”

先前那位钱姓青年率先发出声音,朝方士招了招手。

“既然都来了,那就赶紧入座,喝酒喝酒!”

“多谢兄台。”

来人正是方士,这一路上时间本就宽裕,谁知拦着他的人还当真是不少,好不容易才赶来此处,还以为会因为迟到被刁难一二,但眼见如此情况,心里却放松了许多。

入席,便各自介绍了生平。

只是在方士说自己是边城出身的时候,却听那位诸葛家公子重重地咳嗽了几声。

“方兄当真是边城出身?”问道这个问题的时候,四周一众全都不约而同地安静了下来。

因为他们方才就在讨论这一话题。

若是方士没有马上出现,他们就已经要从诸葛家那位公子口中知晓了些许内幕。

“这是自然,诸葛兄……”

方士下意识地说着,目光也落在那位诸葛家公子的身上。

只是仔细一观,却发现这位诸葛家的公子长相有些眼熟。

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一面。

但听他的声音,又细细想来,才觉得应该是不可能的事情。

肯定是第一次见面了。

幼时基本未曾离开家门,自然不可能与他们相识。

“可是传闻方兄来头挺大,与几年前方家有关啊……方兄又姓方,实在是让我不得不多想那么些……”诸葛家的公子脸上笑容渐渐变得诡异,让人心底发毛。

方士心头猛地一颤。

但脸上表情未变,反倒是轻笑着。

“诸葛兄说笑了,姓氏是家父给的,不论如何都是变不了的。”

“既然方兄不愿承认……那便算了,来来,喝酒!”

“喝了酒就得作首诗,咱们读书人的规矩可不能坏了!”

“钱兄所言甚是,不过先把你怀里那位美人给放了。”

“李兄还不知在下为人?没了美人可作不出什么诗句!”

一众人很快便忘记了方才说过的话。

气氛瞬间变得火热起来。

饮了酒,作了诗。

看着美人跳舞,乐伶玉指拨弄着琴弦。

方士还是第一次亲身体会如此聚会,渐渐地有些沉迷了。

只是他酒力不胜,只能以茶代酒。

那些公子们也没有多加强求。

正吃得尽兴,却听又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

二层楼已经被一众人包了场,若是没有意外的话应当是不会再有人过来才是。

一瞬间的嘈杂声音将热闹气氛打碎。

正在众人疑惑间,却见一人已经站在了他们面前。

是一个穿着甲胄的年轻人,长得竟是与那位诸葛公子七八分相似。

他怒目圆睁地看着方士的方向,不禁冷哼一声。

“方士,你果真在此处,还不快给我滚下去!”

“你是何人?”方士眉头微皱,他看着对方,终于想起是何人。

正是当天去莲华书院的时候,在藏书阁里见到的那个少将军。

当日以剑鞘将其弄晕过去,想来现在还有些对不住他。

只是两人应该并未在明面上见过,也不曾认识,突如其来的怒喝让方士有些莫名。

但很快便将心中情绪平复下来,从位置上起身。

“我不曾见过你,你是何人?”他再次问了一句。

“你还不配知道,倒是我想问你——方士你为何会在此处,老老实实地待在你的住处便好,出来作甚!”

“无名之辈……我去何处还用知会与你?”

方士脸上不禁一丝冷笑。

无端被人指责,让他心头一阵怒气上涌。

虽说当初背后偷袭于他,但如今事发无端。

只是那位少将军也没有含糊,当即拔剑指着方士。

“荒唐……日后掌掴万军之人,如今却沉迷酒肆,成何体统!”

“掌掴万军?”方士两眼微眯,心中隐约有许多猜测,又将目光看向了那位诸葛家公子,却是冷笑,“我方尘仙何曾说过自己要掌掴万军,我是读书人,自当在青州大考,而后入上京谋得一位。”

“……你还未知晓?”

“知晓什么?”

看着对方,方士腰间长剑也缓缓拔出。

大有一言不合便生死相向的意思。

“此处乃我等读书人聚会,你这般粗鄙之人来此,怕是坏了规矩……我读书人虽文弱,但也不是尔轻易欺辱之辈,书生之怒,定让你血溅五步!无名之辈大可一试。”

一时间四周气氛变得僵硬。

众位大家公子见着了那少将军身姿,纷纷将脸侧过去,生怕与之对视。

而那位诸葛家的公子却是干脆捂着脸。

也不知道与此人是和关系。

“你不知道……”那位少将军听了方士所言,竟是瞬间面色变得煞白,“你竟说你什么都不知道?亏你还是姓方的,你……”

往后连退了几步。

最终却是表情狰狞起来。

“你既然什么都不知道,又为何出现在这里!都是你,都是因为你……芸儿本来应该是……”

“咳咳,天元贤侄!”

那位少将军话还未说完,却听楼道后面传来一道苍老的说话声。

呼唤声很轻,若是没人注意的话根本听不见。

只是方士如今五感明锐,异于常人,所以听得分明。

看不见面容,但方士还是能听出来,是那位周员外。

不知为何他会出现在此处,但没有上来与人见面的意思。

听见了周员外的声音后,少将军的面色阴沉了不少,但最终还是冷哼一声。

未曾多说什么,便径自走下了阶梯。

原本是热闹的聚会,但如今却变了味道。

方士眉头微皱,心中似乎是下定了决心。

长剑收回剑鞘,随即对着一众沉默的公子拱手。

“诸位兄台,在下忽觉身体不适,还请告辞。”

“方……方兄既然身体不适,那就……那就赶紧回去歇息,啊哈哈……”

“莫要伤了身子才是,唉……”

方士没有询问那位诸葛家少爷任何事情,倒是目光交汇的瞬间,对方将头压得更低了。

一众人反应有些萧索。

倒是让方士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了。

但他还是拱手,随即转身离开。

待方士离开,一众公子却是一阵唏嘘。

“他怎么会来这里?”

“诸葛兄,你莫不是告密了?”

“实在是冤枉,家兄怎的会出现在这里我也不清楚啊……”

……

并没有在附近寻找那位少将军和周员外的身影。

反而加快脚步朝着朝着青州郊外走去。

他不管暗地里有没有人会忽然跳出来索取他的性命。

他也不会去管周围有多少人认出了他,并且试图将其拦下。

方士只是拼命地向前跑。

离了最繁华的街道。

离了青州的城门。

步入一片丛林中。

顿时,眼前视线一片昏暗。

第七十章 愚而不知,鱼所乐

周员外为何会出现在方才的地方?

那位与诸葛家公子相仿的少将军又是何人?

自己身份究竟又有几人真正知晓?

又有几人……在暗地里一直谋划着索取他的性命?

他心里有太多疑问。

而他也认为单凭一人的力量实在是无法解决所有的问题。

过去的旧识甚至已经将他忘记,如今提及方士之名,也断然不会有人想起。

就算表明了身份,值得信任的究竟又有几个?

方士心里很清楚,所谓的信任……都是不存在的。

他现在唯一能依靠的人也不过是一人。

就连那位周员外,也在方才让方士心生怀疑。

四下无人,方士呼声不断。

呼唤着一人的名字。

比何时都更期盼着能遇见那个人。

“小白姑娘——!”

“还请小白姑娘出来一见,在下知道小白姑娘就在这附近,方士有事相商。”

“小白——”

正放声叫喊这对方,在密林中流窜着,却忽觉眼前光景一阵变幻。

待反应过来时,却发现已经站在一片碧波荡漾的水边。

隔着水面,可以看见远处的青州城。

虽然是晌午,地处开阔,却丝毫没有觉得天穹之上的光线晃眼。

反倒是觉得阴冷。

密林正背对着他。

此处是何处?

记忆里郊外应当没有这片湖水。

心中疑惑未曾持续多久,却忽见一道黑影出现在水中。

只闻一声震天的嘶吼,湖面猛地炸裂开来。

水花四溅,将方士一半的身子打湿。

阴影落在他的面前,让方士心中惊惧,急忙后退了几步,以为是遇见了什么妖邪,只是下一瞬,却被四周一股巨力压着身躯,动弹不得。

那力量支配着他的身体转过头,好半响他才看清面前之物是什么。

那是一只巨大的蟾蜍,通体金色。

沉闷的声音响彻。

“何人……扰我清净!”

“在下无意扰大仙清净,只是在此处寻人……”方士不敢抬头,小声解释着。

从那巨大蟾蜍身上感觉到一股压迫力,好在对方似乎没有一口吞了自己的意思。

但方士心中还是不由得想到妖物吃人的场面。

那巨大的蟾蜍张嘴,伸出黏糊的舌头将他卷进嘴里……

妄想让他冷静了下来。

不再有一点逃跑的念头。

“凡人……你在寻谁?”

“在……寻一位姑娘。”

“嘿嘿……凡人,你寻的姑娘如今已经入了我肚子,不若你一起进来团聚如何?”

“在下一身迂腐气,大仙吃了怕是要坏肚子……而且大仙怎的知晓,在下寻的又是哪位姑娘?就在下所知晓,那位姑娘可不会被大仙给吃了……”

方士有心辩解。

却忽觉身上压迫着的力量更甚。

双腿发颤,正支撑不住身躯要倒在地上。

“既然凡人你口称我一声大仙,莫非还觉得世上没有我吃不了的东西?如今我就吃了你让你知晓触怒与我的下场!”

“若大仙觉得在下下口舒爽,尽管一试!”

方士面色变得惨白,但还是勉强从腰间拔出长剑,颤抖着指向那金色蟾蜍。

眼看着那金色蟾蜍张嘴。

方士闭眼,心头不知如何,却是一片平静。

正待死。

却忽觉身周压力消散,但闻一道熟悉的声音从那巨大蟾蜍身上响起。

“赤炎,是你输了。”

“哼,他便是你寻的凡人?胆子也未免太大了些。”

巨大身躯浑身被黑色雾气包裹着,迅速变小。

同时又有一道白色流光闪过,化作人形落在方士面前。

是一个白裙少女,正是小白。

再看那蟾蜍,却是已经浑身裹着黑雾,同样化作人形。

少女在方士身周转了几圈,饶有兴致地看着他。

许久终于出声。

“方兄还真是胆大,老老实实地待在客栈里便好,为何找到了此处?”

“在下遇到了一些困境,还请小白姑娘出手相助。”方士坦言。

“不知遇到了什么困境?”小白问道。

方士视线落在不远处的黑影。

却见小白摆手。

“他是我一个好友,方兄尽管将他无视便是。”

“如此……便说了。”

方士拱手。

随即将自己遇到的事情部分说了出来。

小白没有多说什么,依旧是一脸笑容。

听着方士说话,时不时颔首。

待他说完,却是在他面前站定。

“方兄既然都已经说完了,那么……不知方兄又打算付出什么呢?”

“在下知道小白姑娘没有这个义务帮助在下,不过小白姑娘……先前在下有所察觉,似乎对在下生平很感兴趣?”方士咬了咬牙,将心中筹码摆出,“若是小白姑娘愿意帮助在下达成所愿,在下愿意将方士的故事说给小白姑娘听。”

“这可一点也不公平。”

小白轻笑,却是已经转身朝着那裹在黑雾中的身影走去。

她径自立身水面之上,仿佛本身没有一点重量。

“我想知道的东西,只需让方兄做一个好梦便可,这又算得上什么交换?”

“小白姑娘只是知晓方士过去的故事,那不若亲自体验一番属于方士日后的故事如何?”

“也就是说……方兄将自己作为了筹码?”

“正是!”

方士心中忐忑。

面前少女活的年岁悠久,经历的事情也远比他多出不知道多少。

如此交易也不知能否吸引对方。

毕竟也只是从少女过去只言片语中知晓,她对自己有那么几分兴趣。

少女略微沉吟一二。

却是忽地变换了表情。

“话可说在前头,直到今日发生的一切,我心里其实都有定数,有些事情……方兄虽然想知道,但也不是一定要知道才是最好……若是能装个糊涂,说不定也可以搏一个好的前程呢。”

“但那些事情在下若是不知晓,寝食难安。”

“愚而不知,才是你等凡人应该有的态度,便似这江中之鲫,若是知晓外头有渔翁窥伺,怕是惶惶不可终日。”

“鱼之所乐,与方士并不一致,方士所求……但求一个心安。”

“既然方兄如此说了,那就让我好好看看……属于方士的故事究竟会是如何吧。”

“白,他不过是一介凡人……有什么好看的。”那黑影适时发声。

“我等寿命悠久,若是不寻一些趣事儿打发时间,不觉得太没劲了些?”少女嫣然一笑,对黑影所言未放在心上,“而且我有求于他,虽是凡人……但在他命数未尽的这段时间里,我可不能让他就这么简单地没了性命。”

“白,你……罢了,随你……”

“既然如此,方兄我们这便走吧。”

言罢,便来到方士面前,拉着他衣襟入了深林,身上原本浸满湖水,却被少女触碰间变得干燥。

方士有意回头一窥那深藏黑雾的身影。

却发现仅仅一个瞬间,对方便已经消散无踪。

再一个回身,竟是连那片湖泊都寻不见了。

这是怎么回事?

疑窦丛生,小白却仿佛察觉到了方士疑问。

便笑着解释道。

“不过是些许幻术,此地可不是方兄想进就能进的,若是没有我与他暗地里允许,你又如何有机会进来那处地方,方兄若是日后有缘,或许还能一窥那位容貌,不过如今嘛……”少女没有继续说下去。

但方士心里已经明白。

他本是凡人,许多地方甚至根本不是他能够踏足。

如今有了进入一次的机会,还能活着走出来,已经是一种缘分。

“那位可是当真吃过人,而且荤素不忌,所以他方才若是当真要吃了你……又何须估计我的面子。”

“那可要多谢那位大仙的不杀之恩了。”

“反正就算他不吃了你,你也活不长久!”

与小白走出密林,却并没有直接步入青州城中。

而是在外边一处地方歇息。

眼看着日渐西沉,少女倚靠在一棵树边上,朝着方士招手。

“却不知方兄打算如何做,又有什么头绪不成?”

“小白姑娘不是已经全部都知道了?不若给些提示……”

“讲故事的人可是方兄,说到底我也不过是给方形提供些许帮助,方兄又如何觉得我会帮助你让你知晓此事所有呢?若是全都让方兄知晓,这事未免太过无趣。”少女的脸上笑容更甚,让方士心中动手的冲动更甚。

但他最终还是轻叹。

整理好心中思绪,将今天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

最终将一人引出。

“周员外有恩于我,虽然不愿将他也怀疑上,但还是打算暂时莫去管他……当务之急在下想知晓那位少将军究竟是何人,所以打算今夜去诸葛家,或者再去莲华书院走一遭,今日他说的话让在下在意。”

“方兄说的是那位被你勒得半死的少将军?”少女眉头微挑,脸上表情却变得稍显诡异,“若是方兄心脏不好的话还是莫要去查少将军的好,我生怕方兄到时候忍不住会站出来动手……当然,方兄若果真如此做了,我倒也乐得看戏。”

方士此时却有些不信少女所说。

权当她是在吓唬自己。

便摇头拒绝。

“在下已经决定好了,今夜定要查出个一二!”

“既然方兄有如此决心……我也不好让方兄多走一遭,他如今不在书院,而是在他的家里呢,似乎是与你一起饮酒那位少爷发生了口角,你们凡人还真是薄情呢,明明是兄弟却拳脚相向。”

“小白姑娘不是早就已经知道了世间会是如此?”

“那是自然……走罢,去晚了便错过好戏了。”

拉着方士便往城内走去。

一路上两人身周被氤氲流光环绕。

眼睁睁地看着身形散去,最终化作虚无。

第七十一章 卿自良人,本多情

青州诸葛家。

便在青州城中心繁华地带。

其祖上时代侍奉陈国君主,大抵负责庙堂供奉事宜。

可谁知某日不知为何触怒了陈国君主,那位君主一怒之下,竟是直接将诸葛家逐出上京。

虽然在青州扎了根,但诸葛家每一任家主都会给他们的孩子教习宫廷奉纳之礼。

旨在期待某一日上京宫中收回成命,将他们全家召回上京。

只是已过几百年,或许如今的宫中都已然忘记这世上还有诸葛一家。

方士了解这一家的传统,因为小时候在祖庙祭祀的时候,正是那位诸葛家家主主持。

谈及祭祀利益,那位家主还饶有兴致地说起曾经宫中轶事。

只是如今那位家主应该是已经死了。

所有认识的,或与他有过一面之缘的人,在几年前就应该已经死得差不多了。

面前是一座青瓦白墙的大门,门上牌匾金漆写着二字——诸葛。

九级阶梯上两侧各站着四位守卫。

总共八人,一副生人勿进的样子。

虽然如今两人状态,那八人根本看不见他们,但方士还是有些后怕。

“此处便是诸葛家……小白姑娘,我们要怎么进去?”

“自然是走进去。”小白脚步未曾停顿,径自来到红漆木门之前,手指在门上一点,那大门便已经开了,随即朝着方士招手,“还不快过来,若是走得慢了,好戏可就都结束了!方兄难得与我一起看戏,可要好生珍惜这一次机会。”

“小白姑娘好手段。”

“方兄莫要说话!”

目光扫视四周,却见那八名守卫仿若根本看不见正在发生的事情一般。

呆滞地盯着正前方。

果真是神异手段。

他心中不免羡慕。

若是自己也有如此手段……

但小白也曾说过,除非他放弃如今心中所愿,要不然是不会教他任何东西。

如此一想,方士心中些许杂念便被强行摈去。

“他们在正堂,走快些。”少女吩咐着方士。

时不时地遇见诸葛家的仆从。

虽然看着他们做着不同的事情。

只是看他们的面容,死气沉沉得仿若是家中死了人一般。

旋即入了正堂。

方士便见着了那位被称作少将军的年轻人正站在正堂中。

明晃的烛火映照得他一张脸绯红。

他依旧如晌午所见,一袭轻甲。

在他面前正有一人双膝跪地。

虽然看不清面容,但也从背影瞧出此人身份。

正是那位诸葛家的公子。

“看来还没有错过最精彩的部分,边上便是桌椅,方兄不若先坐着。”小白指了指不远处的一张木椅,边上桌子还摆放着失了温度的凉茶。

方士摆手,正想发声询问。

嘴唇却被少女伸出的一根手指捂住。

“方兄莫要说话,你不过是凡人……若是说话了,这幻术可就失了效果。”

方士点头。

他终究还是没有听少女所言。

而是站在两人边上。

冷眼看着他们作为。

……

“……跪了那么久,可曾想明白了?”少将军突兀地冷哼一声。

“大哥所做之事,愚弟……未曾想明白!”

“你差点坏了我等大事,如今却还未想明白?该死的……你可曾知晓何谓长兄如父!”

少将军怒斥,竟是直接抬手,扇了那位诸葛家的公子一巴掌。

只是那位少将军还不解气,又抬起了一只脚,眼看着要朝着对方胸口踹去。

却见诸葛家公子蓦地伸出双手,紧紧地攥着少将军脚踝。

“温华……你竟敢反抗你的大哥!”

“诸葛天元,你又何曾将我当做是你弟弟!”

一直跪在地上之人心中愤怒似乎终于到了一个临界点。

徒然双目睁得浑圆,猛地一推,竟是将对方推到在地上。

两人扭打在一起。

“你忘记了当初家父死前悲愿了吗,温华!”唤作天元的少将军厉声道,虽然被猝不及防地推倒在地上,但还是迅速反应了过来,反而将唤作温华之人压在身下,两手死死地扣住他的手腕,“你我兄弟二人,一人修文一人修武……他日去上京诰问君主,免了诸葛一家不得回上京的罪名!”

“自然是心里记得。”被压在身下之人声音沙哑,“我苦读十多载,还不就是为了年后的那一次大考,却不知大哥你又如何觉得我是坏了你大事,宴请方家子不过是文人心性,又能如何!”

“但你可知那方家子如今的名声如何,贸然宴请人家……若是传出了不好的名声,你可知我等到时候又会失去多少威信!方家子终归是学不来文的,一旦你等文人之间漏出了马脚可就真的是万劫不复!”

“大哥此言何意,那方士能从边境一路走来此处,有了一州书院的推介信,如此可见他学识绝对上乘,莫非还做了假不成!”

“愚弟……你什么都不懂!那方士姓方啊……”

诸葛天元还要再说些什么。

但就在此时,却听正堂之外传来一声轻呼。

这声音方士很熟悉。

一个多月来,听得最多的便是这声音了。

不禁让站在一侧的方士心中一沉。

为何她会在这里?

出现的人让他心中思考能力几乎散去。

如今却是什么想法都已经没有了。

想的最多的只是空虚的疑问。

究竟是为什么……她会出现在这里?

他觉得自己似乎是要接触到事实的真相。

尽管正如小白所言,他想知道的东西,或许原本就不知道会更好。

却见从正堂之外走入一人。

“天元兄又何必动怒,温华还什么都不知道呢。”

“芸儿?原来是芸儿来了,啊哈哈……”眼见来人,诸葛天元的面色再变,从地上起身,朝着来人招手,“芸儿那么晚了过来想必是累了吧,快坐快坐,这儿有刚泡好的上好岩茶……这茶怎的是凉的,该死!”

“天元兄不必麻烦,芸儿深夜来此,不过是想与天元兄聊聊……”

“好,那咱们就聊聊……芸儿随我来。”

眼看着一男一女离开了正堂。

此处只剩下了诸葛温华一人。

他回身看着那两人离开的方向,眼中却是闪烁着一丝恨色。

“狗男女……”

“大哥你当初……一定是看错了人!”

他正自语着,却是忽觉身侧有什么声音响起。

明明这屋内只有他一人,但有一瞬间却是觉得,除了他之外还有其他人立身于此。

如此想法让诸葛温华心中不禁一阵恶寒。

半响才回过神来。

口中自语着。

大抵是自己是读书人,不信鬼神之说。

……

“方兄意下如何?”少女看着方士,却是手一挥,掌心显现出一面晶莹的小镜子,“不妨看看自己的表情,当真是精彩。”

“……我们跟上去。”方士说出的声音沙哑。

也不顾方才少女再三叮嘱。

旋即走出了诸葛家的正堂。

少女也不多言,跟了上去。

只是两人走的步伐稍显缓慢。

如少女所见,方士双脚微微颤抖着,似乎不愿意马上见到那两人。

明明只是很短的一段路,偏偏用了很长的时间。

虽然最后因为跟丢了那两人,还是靠着小白指点才到达的目的地。

入眼却是一座别苑,坐落在竹林之间。

若是白天来看,应当是颇为雅致的。

只是如今却是入夜,什么都看不见。

“方兄若是觉得难以接受,不若在此处等着如何?”

少女轻笑。

但方士却深吸了一口气,迈着步子。

竟是直接站在那小小别苑的窗户之下。

里边正传来两人对话声。

……

“……既然该说的都说了,芸儿这边离开。”

“芸儿切莫着急走啊,两日不见甚是想念……如今怎的对我如此冷淡!”

屋内周芸正要离去,却猛地被诸葛天元抓着手腕。

周芸挣扎未果,却是索性放弃了动作,冷眼看着面前之人。

“天元兄如今再说这些又有何用?你我之间的事情……早就不是你我二人可以私自决定得了的了……如今你是少将军,日后也定然会征战边疆,见面的机会就更少了……不若趁早将芸儿忘了如何、”

“若不是那该死的方士,你又如何会被你家大人如此安排!你本事属于我的,是属于我诸葛天元的东西!”

诸葛天元怒喝一声。

周芸低下头,眼中闪过些许悲戚之色。

轻声叹息。

“再多说又能如何,这本来就是多家共同商议好的事情……如今周家只出了我这一个女儿为代价,已经是足够了……”正说着,却是声音渐渐变得低沉,颇为悲戚,“女子命运,又如何是我一人能决定得了的。”

“芸儿!”

却是手腕用力,一把将周芸揽入怀中。

将头埋入长发内,深吸一口气。

“芸儿可曾变心?那方家子……可曾当真爱过?”

“天元兄又何必多此一问,芸儿一直都是……”

“那待大势已成,便将那方家子杀了,你我二人……”

“不能那么早动手,方士如今是获得了天书认可,若是死了会有非议。”

“天书?天书根本未曾认可他!”诸葛天元冷笑。

“就你聪明……”

屋内隐约传来一阵啜泣的声音。

男女的呢喃之声迅速变作初中的喘息。

于屋内发生的事情,似乎也不必再多加明言。

……

这一切……都是假的不成?

为何会变成这样?

他们想要得到什么?

方士眼中已经没了神采。

屋内二人私语已经不再听得分明。

甚至眼前所见之物也开始变得模糊起来。

他不愿意去相信,但事实就是如此。

腰间长剑,被他紧紧地攥在掌心。

耳畔传来小白似笑非笑的声音。

“方兄果真让我看了一场好戏,世态炎凉不过如此了……不过方兄现在打算做什么,冲进去将他们都杀了不成?”

“让姑娘见笑了……”方士苦涩地回应。

只是手还是从剑鞘上移开,过了差不多半个时辰,里边声音渐渐地轻了,直接来到门前轻扣。

却听里边一阵窸窣声响。

诸葛天元开门,四下张望了一二,却是未见一人,正怒骂两声。

周芸已经穿好衣物,慌张地从屋内跑出。

任凭对方再如何挽留也无用。

……

“该死的,究竟是谁!哪个人那么不长眼睛!”诸葛天元回到房中,徒然将一边桌上的茶具摔在地上,又是一声怒喝,“到底是谁坏我好事,定教他生不如死!”

“你若能办到,尽管一试。”

“是谁!”

却听身后徒然传来一人声音。

诸葛天元正要转身。

却忽觉胸口一阵钻心疼痛。

低头便见一道寒芒带着血迹,直接穿透了他的心口。

转身……

见到一人面孔。

他脸上惊异,伸手正攥着对方衣襟。

“诸葛天元……当真是个好名字。”方士脸上未带丝毫表情,只是冷眼看着对方面庞的变化,“本想问你一些问题,不过如今看来……是问不成了,放心……日后死的人,不会只有你一个。”

“你究竟……如何来的这里……”诸葛天元身躯猛地用力,挣脱了方士手中长剑,但胸口淌血,让他摔倒在地上,眼睛渐渐失去了神采,而口中却依旧重复着方才的问题,“如何……来的此地……”

“你若当真有本事,便猜出来试试。”

方士冷笑,用桌上的锦缎拭去剑刃鲜血,随后将长剑收入剑鞘之中。

蹲下身看着对方没了声息,便拾起地上对方的佩剑。

转身便欲离去。

却是停下脚步,回身冷冷地说道。

“你们寻我的缘由……或许我已经知晓,不过也正如你所说……姓方的从来都不是读书的料,哈哈……”最后的笑声里,却带着毫不掩饰的苦涩,“我方士不过是贼,又如何能读得了圣贤书!”

“天书认可?天纵之才?呵……都是假的,假的!”

做完这一切完全没有经过细致的思考。

待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是坐在一处走道里。

此处还是诸葛家。

少女就站在他的身侧,笑而不语。

“……小白姑娘,我们回去吧。”

“不知方兄想回哪里?”

“自然是客栈。”

“就没想着将故事继续进行下去?”小白脸上笑容不减,却是已经将头凑了过去,“我可还没有看够呢,而且我还是第一次发现,方兄杀起人来,可是丝毫不见手软。”

“现在在下什么都不愿去想,只想……好好地休息一会儿……”

正要起身,却是蓦地觉得眼前一片灰暗。

头一沉,便没了知觉。

少女眼看着面前年轻人昏厥,正躺倒在她怀中。

却是眼里一阵无奈之色。

“若是方兄什么都不知晓……便没有那么多烦恼了吧。”

“反正最后我还是会救你离开,你这又是何必……将事情变得那么麻烦。”

第七十二章 满城风雨,披兵甲

一声惊雷,将方士从睡梦中惊醒。

睁眼却之看见窗外光线一片昏暗。

隐约间听到外边淅淅沥沥地传来雨滴砖瓦的声音。

夏末,本是多雨的时节。

鲜有店铺还开着,正是休息的时候。

风雨模糊了知觉。

在这风雨中,也发生了各种的事情。

传言诸葛家的长子被人刺杀,一剑穿透心口。

传言青州世家要再续那年之事,过去埋下的火种即将再次点燃。

又传言天书有悔,方士方尘仙不再被天书认可,浑浑噩噩……

只是这些传言并没有持续多久,便被人从心底抹去了。

就仿佛下的雨,将一切都洗涤干净了一般。

这雨粘人。

就连人都变得迟钝起来,慵懒得都不愿意从床上起来。

也不知过去了多久。

方士也不愿去想究竟过去了多久,只是觉得心里一阵憋闷。

外边走道里传来敲门声。

让他心里又是颇为烦躁。

他知晓外面的人是谁,只是不愿意起身开门。

干脆将头蒙在被子里,继续闭着眼睛。

“不若开了门如何?”床边响起少女的声音,“反正那张脸你也不是没见过,方兄又何必在意那日所见之事,她未曾知晓你所做,你也只当未曾见过当日一切,还是如最初那般不是很好?”

“小白姑娘……过去可曾经历过此事?”方士的声音从被子深处传来。

“从未动过情,又何来经历……不过倒是看过与你一般的事情,当年在一国宫中体验做侍女的感觉,却是亲眼看见了宫中妃子与一位皇子苟且,最终东窗事发,两人被君主赐死——就在所有大臣与妃子的面前。”

“姑娘倒是阅历丰富……”

“方兄若是有我这般年纪,阅历自然也差不多……不过恕我直言,方兄到底还是软弱了些许,倒不如直接将外边的人杀了一了百了。”

“但我现在只想好好地静一静……”

“方兄已经静了那么多时日,还不够吗?当初与我做交易之人,那份胆魄又去了哪里?”

少女嗤笑。

却听见脚步声渐渐地走远,旋即门开了。

外边一声惊呼。

“这……门怎么自己开了!”

“还有谁在此处?方公子你还好吗,若是身体不适,便带你去大夫那里整治一番。”

熟悉的声音,却每说出一句话,都刺入方士心里。

虽然回到青州后的相遇有些许混乱。

但与她经历的一切,不得不说已经填补了方士心中缺失的一块阴影。

那是过去他未曾获得的东西。

只是在即将得到的瞬间……却被他自己亲手毁了。

那份记忆让他心里很矛盾。

究竟要如何面对那个人……

“芸儿,你怎么来了……”方士的声音传出,显得有些疲惫。

“自然是来看你,这些天一直一个人待在客栈里都不出来,芸儿很担心你啊。”

周芸自然地坐在床边,伸手将被子掀开来些许,露出方士的面容。

“方兄脸色似乎很差,不知发生了什么?”

“不过是偶染风寒,没有大碍的。”方士苦笑着回应,“倒是芸儿这几日过得如何,似乎也有多日不见了。”

“的确是遇上了一些事情。”周芸闻言却是将脸微微埋下,显得有些低落,“有一位好友身死……”

“节哀……”

方士脸上挤出一丝笑容。

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想要落在周芸肩膀。

却见周芸已经起身,向方士微微行礼。

“还请方公子好生歇息,芸儿在外边留了两个下人,若是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外边的下人便是。”

“多谢芸儿。”

方士面色不可察觉地一变,但还是恭敬回礼。

眼看着周芸离去,合上门。

木门关合的瞬间,却是见到外边站着的那两个人侧影。

是两个大汉,长得健壮。

方士面色越发难看了。

正在这时,却见不远处一道氤氲流光闪过,显现出小白的身影。

“原以为方兄已经是演技卓越,却没想到那小丫头也不赖。”

“小白姑娘何出此言?”

“节哀?方兄居然也能如此自然地说出这两个字,果真是不能小觑啊……”

正说着,小白已经走到方士的近前,弯下身子。

朝着他伸出手。

“方兄不知决定了否?”

“决定什么?”

“外面的两个人为的是监视方兄,方兄心里应该也清楚。”

“那又如何?”方士眉毛微微一挑。

“她都如此待你……方兄难道还不打算继续将这故事进行下去?”

“故事……”

方士眼中阴晴不定。

在少女的眼中,他是那个讲故事的人。

所讲的不过是自己亲身经历的故事。

而这个故事已经拖延了许久。

虽然少女并没有失去耐心,但方士自己却是被自己的拖延之事给触怒了。

头一次,清醒地从床上起身。

便迎着风雨朝窗外看去。

却见整个青州城已经被灰色浸染。

路上没有行人,却无缘地传来一些有序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发生了什么事情?

在这街道上……

心中正疑惑着,却见街道的尽处有一列穿着甲胄的兵士,正手持长矛行进。

兵士正前站着一书生。

那书生手里捧着一卷书卷,郎朗诵读。

“上奉天命,子曰君无为而不治者,是为无德,无德者,诸侯可取而代之……”

“故四方揭竿而起,天下需变革……”

这几句话方士很熟悉。

正是一本书中记载。

那书便是万国志,其中藏了许多有悖于教礼的内容,所以被朝堂禁止。

但如今却有书生当众诵读。

其中意思闻之便能明了。

只是入了方士的而,却让他不禁面色阴沉得厉害。

“真是胆大妄为,胆大妄为!”

“方兄又何必动怒?朝代更迭,不过是世间常态而已。”

“小白姑娘……”

他想要说些什么,但开口的瞬间,依旧什么也没有说出口。

眼看着窗外街道上行人隐约透出惶恐的表情。

他们不过是普通百姓,却无端地再次经受了如此惊吓。

这不是他们所愿。

但却是已经发生的事情。

继续无谓的解释也没有任何益处。

便索性正了衣冠,推门而出。

两眼微不可查地看了守在门外的二人,正如方士心中预料的那样,只消他从屋子里走出来,那两个人便会在身后跟着他,就算转身查视,也不过是做出一副闲散的模样,但方士走到客栈门口,便会被当下拦住。

口称外边天气不好,若是走远了兴许染上病端。

根本容不得方士本人辩解。

这让本想离开的方士感到无奈。

大庭广众之下,又不好让小白施展幻术。

而且也不知为何,少女并没有一直跟着他,起码来到客栈大堂的时候并没有看到她的身影,这让方士心里难免有些不安。

“方公子似乎给妾身引来了些许麻烦,如今这店里的客人们,可是对小店颇为诟病呢,这损失不知方兄会不会给妾身一个交代?”

“实在是对不住,不过这些麻烦也不会继续很长时间,这段时日就拜托掌柜了。”

“希望不会太久才好。”

一声轻叹,却是继续埋头整理账台。

方士不禁苦笑。

站在他面前的正是客栈的掌柜。

护着他的那两个人没事就杵在客栈门前,一时间也给此处生意带来许多影响。

“说起来那位老人家怎的这些日子没有见着她?”

“她吗?方公子对那位老人还真是上心,不过前些时日却是被她的孩子给接走了。”

“什么?”

方士一时半刻没有回过神。

正想继续确认获得的消息。

却忽闻楼道尽处有人叫他的名字。

便见素裙少女的身影一闪而逝。

并不是所有人都能看见小白,方士也只好对掌柜欠身,便走入楼道深处。

也没有管身后一直紧跟着的两位大汉,径自回到了房间里。

“若是方兄愿意继续将这个故事讲下去,我倒是可以给方兄行个方便,不知如何?”才入房间,便听见少女的声音落下,也不知是否是自己的错觉,总觉得今日的小白与往日有些许差异,那双眼睛不再是澄澈无暇。

反倒带着些许魅惑。

让人忍不住继续注视着那双眼睛。

聆听对方的话语,放弃属于自己的思考。

“自然不会再多犹豫了。”方士闭眼,不再看少女的眼睛,“只是还没到时候。”

“方兄想要我等多久?以我的幻术,完全可以骗过外面那两个凡人。”

“等到晚上,因为晚上睡前……是一个人最疲惫的时候。”

方士眯着眼睛,已经将身子倚靠在床边。

抬头看着天穹之上的灰色。

也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

……

“以方家后裔造势,允了他天书传承的名声,日后定有同袍相助。”

“从青州开始,及陈国八十一州,个中四州已经打点完毕,只消主公一声令下,便是揭竿而起之时!”

“众位,是非成败在此一举,待覆灭了旧朝,你我将陈国分而啖之!”

雨点滴落在兵刃上,一排甲胄有序地散开。

正中站着一人,一袭黑袍。

两手背负,显露无上威严。

一个转身,露出了他的正脸。

正是周员外!

他猛地伸手,高举过头顶。

一声呼喊。

“方家血,承天命,苍天死,黄天立!”

“方家血,承天命,苍天死,黄天立!”

兵士们呼声渐起,周员外苍老的脸上,沾上了红晕。

第七十三章 那年情仇,旧时恨

绫罗帐,小轩窗。

在这飘摇风雨中,正是一间女子闺房。

房间里点着灯烛,窗外光线昏暗,似乎也唯独这样,才能让房间里变得敞亮些许。

但房间的主人那张脸上依旧晦暗。

半个身子隐藏在黑色阴影中,双目紧紧地盯着前边桌上摆放着的一块木牌。

这是一块长生牌。

上面歇着一个人的名字。

长生牌前面放着一个小巧的香炉,从里边不时冒出青烟。

也不知过了多久,却听屋外传来敲门声。

也不待里边主人回应,门已经打开了。

从外边走进来一个老人。

出现的瞬间,女子身躯便不由得一颤。

老人并没有多言,只是缓步走到桌边,袖袍一甩,竟是将桌上的东西尽皆摔在了地上。

长生牌落地,老人抬脚将其踩断。

香炉碎片散了一地。

女子的身躯再次不禁一颤。

但那双眼睛却是抬起,怔怔地看着老人。

“芸儿,我对你太失望了!”

“对不起,爹……”

“作为我周家女儿,竟然还真的对那个诸葛家的混小子动了感情,你还有没有点出息!可知道为了这一日我等了多久,当年自知无法待在那位大人身边成就事业才做出如此决定,如今大事将成,待你爹有了身份……什么样子的男子不能满足于你?”

一边说着,一边跺脚。

最后再次手一挥,一个巴掌扇在女子的面颊。

那女子轻哼一声,两手捂着脸。

“可是天元他……”少女的眼里却显得更加悲戚,话语中带着哭腔,“天元他不该死的啊,为什么会这样……爹的计划里,天元日后最多不过是分配到边疆征战,又如何会丢失性命!”

“那诸葛天元的确有将才……”老人此时却微微点头,作沉吟状,“当真是可惜了,若是没有发生那等事情的话,我的计划还可以变得更加顺利一些,诸葛家的名望在青州和其他地方也不算低,可如今那诸葛温华却实在是难成大事。”

少女没有继续接着老人的话说下去。

只是继续将头低下,默默地将踩断的长生牌拾起来。

“可是爹,天元的死……并不是意外。”

“这是自然,被一把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得来的剑给穿透了胸口,至今未曾知晓那把剑的所在,如此精妙的算计……现在就算是杀了诸葛家所有的下人都难以寻到真凶吧,嘿嘿……虽然那个诸葛温华已经如此做了。”

“温华?他为何会如此……”

“因为他与你爹我,某种意义上很像啊。”老人脸上露出的笑容让人胆寒。

不禁将头低下,不敢与之对视。

诸葛温华,与自己的父亲很像?

女子的记忆中回想起匆忙离开诸葛家第二日,便被人拒之门外的那副场景。

紧接着诸葛家便办了丧事。

所有熟人都被邀约,唯独少了她。

就算每日都站在诸葛家门口,也无法进入一窥究竟。

一直到最后诸葛家实在是瞒不住了,她才获得了如此事实。

诸葛天元死了,就死在那处住处。

被人一剑穿心,甚至是丝毫反抗的痕迹都没有。

而且诸葛天元的佩剑也被拿走。

这被看做是对诸葛家的挑衅,可惜直到现在那件事情还未能被任何人查明。

究竟是谁下的手,无从得知。

只是如今诸葛家虽然依旧和周家有着联系,却也不似当初那般友好。

“将那诸葛天元赶紧给我忘了,如今你心里应该只有一个人,就是那个方士!这些日子你一直疏远与他,难免与他有了间隙,听明白了吗?”老人再三叮嘱,“方士真正天赋虽然有限,但只要他姓方……他就能为我所用!”

“……是,爹。”

女子点头,将地上的长生牌重新放在了桌上,正要再收拾那些瓦砾。

却听老人冷哼一声。

“这些东西还自己一个人收拾,要那些下人又有何用!还不快去叫人,若是你执意自己动手……便将那些下人都处死算了!”

“是,爹……”

少女的眼中闪过一丝挣扎之色。

嘴唇微抿,似乎要说一些什么。

但话还未说出口,便被重新咽了下去。

刚要起身离开房间,却听老人的声音继续响起。

“记得再去祭祀一下书灵,给它换上新的凭依之物……”

“爹!”

少女忽然转身,双眼直直地看着老人。

终于将心中其中一个问题说了出来。

“爹,女儿想问一个问题。”

“何事?”

“我周家书灵认可之人,是否就是爹?”

房间里有片刻的沉默。

但随后老人却传来爽朗的笑声。

“虽然你爹也希望天书选择的是我自己,不过可惜……在当初我周家当时家主将那位天书之灵请来府中后,便再未曾获得过那位书灵的认可,嘿嘿……不过那又如何,只消付出些许代价,便能役使那等超凡之物!”

“原来如此……”女子的眼中不见丝毫波动。

只是欠身朝着老人轻轻一拜,便径自消失在外边昏暗的天色中。

老人又是自顾自地冷哼一声,双目微微一瞥桌上的长生牌。

眼中闪过一丝笑意。

“终究还是死了,虽然不知道是谁杀了你,不过若是有你的存在,方士早晚都会察觉到你与芸儿之间的关系,方家人……可没有那么傻的,哼!”

“过两天便与那方家子说明吧,到时候大势已成,不论他是否答应,就算是将他绑着,也要绑到上京!这天下,终归是姓周的!”老人转身看着天穹,眼里却带着无名之火,一股难言的气势四溢。

直至回到了自己的书房,老人才颇为惬意地坐在木桌前。

木桌上放着一封信。

这封信是许久以前就寄来的。

只不过当初只看了一眼,便未曾再去管理。

之所以留到现在,不过是为了时刻提醒自己,过去经历了一些什么,如今又要做些什么,以及未来会成为什么样子。

老人摸爬滚打才到了如此地位,就算现在退居青州,过去在上京也有一席之地。

“老朋友,虽然你的恨意我能理解……不过还不够啊,你希望我毁去的,正是我希望得到的东西,就算你有千般责难,与我即将获得的东西又如何能相提并论?澹州……终究还是一个小地方……”

“当真是……可笑,可笑至极!”

……

喜欢自己的人死了,就算至今还不知晓,是否自己也喜欢他。

但心里还是难免会有一种空虚的感觉。

就仿佛蓦地缺失了一块。

当日苦苦地在诸葛家的门前等待,却最多见了那位诸葛温华一面。

过去文弱呆板的诸葛温华,似乎变了一个人一般。

忽然就读不透了,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过去连与她说句话都羞涩个半响,如今竟是直接将她拒之门外。

直到数日之后,才获得了真相。

她确实与一个人经历了一段愉快的年少时期。

说出自己幼时经历的时候,也的确是在诉说那些真实发生过的事情。

但那个与她在一起的人却不是方士。

一直都是一个少年。

从素不相识到相知,一直到最后……少年对她有了好感。

她不清楚自己是否当真是喜欢上了少年,因为在她的心里没有悸动的感觉。

少年待在她的身侧早已成为了一种习惯,无论什么都是如此地理所当然。

本就是私定终身的二人。

从小时候开始,这一切都决定了。

本该如此才是……

一直到方士的出现。

她还记得那夜自己的父亲匆忙回到家里,让她第二日与一个少年搞好关系,不论是什么样的关系都行,最好是生米煮成熟饭……

这让她心里反感,但最终还是没能反抗她的父亲。

与那位叫方士的年轻人相处得还算不错,对方是一个很普通的读书人。

唯一不普通的,或许也只有他的姓氏了吧。

与对方见面的第一日,似乎是她的表现太过夸张了,适得其反……

便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作出补足,终究还是获得了年轻人的好感。

两人的称呼也渐渐发生了改变。

一直到那时候,她的心里依旧没有丝毫悸动的感觉。

对方士没有感觉,一如另一个少年。

直到那天获得了少年身死的消息。

她的心却是不禁颤动了些许。

一种难以言喻的悲哀感觉席卷全身,将她淹没。

直到此时她心里才明白过来,这种情绪究竟是什么。

但一切似乎都已经太迟了。

人已经死了……

而她还得继续活着,一直到不属于她的愿望成真。

但她心里还是不甘心,所以她来到了这里。

此处是一座祠堂,祠堂正**奉着一卷书卷。

神异的是,这书卷竟是悬浮在半空中。

“书灵,当日你说的那些若是真的,那么现在我们便见上一面吧。”她的声音清冷,在祠堂中响彻,“让我完全相信你依旧是可能的事情,但我现在有一些问题,想要你亲口说出来,若你说的是真的话!”

“我何曾说过假话?你是我选中之人……这点不会改变。”

苍老的声音蓦地从少女面前响起。

便见卷起的书卷张开,散发出幽幽蓝光。

可以看见一张模糊的轮廓。

“那么……你想听什么?”

……

“方士,方贤侄……你对我给你安排的未来,一定会很满意的……”

夜幕降临。

老人独自面对着灯烛,脸上笑容越发狰狞起来。

只是就在下一瞬间,书房的门却是无由打开了。

一阵风吹过,刚巧吹熄了房中仅有的烛火。

“何人!”老人蓦地起身,扫视一周却未能发现一人。

他不禁长舒一口气。

刚要坐下。

却忽闻沙哑的声音从前方响起。

带着一丝怒意,以及戏虐。

“这可难说呢,周员外。”

前方出现蓝色火光。

伴随着光的出现,显现两人。

一个年轻人,以及一个素裙少女。

第七十四章 鸿鹄远志,后继人

眼看着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心里不再迷茫,接下来该做的事情也早已想过许多遍。

虽然还有些许疑问,但他相信今夜一定能给出一个答案。

方士深吸一口气,推开了自己的房门。

一直到方士走过廊道为止,守在门外的两个周家护卫竟是一直未曾察觉到方士。

在他们的记忆里,方士一直都待在房间里。

这是幻术,只要方士自己不发出声音,自然不会被任何人发现。

少女已经在客栈之外等着,他只需要一个人走到客栈之外便好。

客栈之外的雨声依旧,甚至不时划过一道闪电,随即便是雷声。

这是雷雨,也不知会持续多少时日。

“方兄,接下来你打算去何处?”

“自然是去周府。”

两人站在雨中,但雨点未能落在两人身上分毫。

被氤氲流光裹挟着,甚至周围众人也尽皆看不见他们。

雨夜本就街上人少,如今也只能看见些许来往的兵甲。

他们手持长剑长戟,将整座青州城变得肃杀。

只是方士却对此置若罔闻。

依旧自然地走在街道上。

“还以为方兄多少会有一些在意,这街道变作如此模样,竟是一点感想也没有吗?”少女的声音在身侧响起,转头却见她一双眼睛里带着似戏虐一般的笑容,“方兄看来也是见过大世面的了,不知可否在这路上与我说说?”

“过去的事情,还是莫要再提了。”方兄只是轻叹,不再多说什么,加快了脚步。

有些事情他不愿意提起。

街上的兵士忙碌,也不知道在干些什么。

只是时不时地看见他们将一些东西搬着不知道运到何处。

而兵士们的源头,却正是方士此行要到的地方。

似乎是料定了雨天里不会有人过来。

那些兵士进出的身影变得毫不掩饰。

方士若无其事地走入周府,对于周府内一些地方应该如何走他早已轻车熟路。

这些都是周芸相告。

两人早已将周府看了个遍。

周芸住在何处,而周员外又住在何处,哪里是厨房,哪里是正堂……都一清二楚。

甚至周芸还带着方士去过周家祖宗祠堂。

又想到了周芸,方士心里不禁再次一阵刺痛。

自然而然地走到周芸的住处,透过木窗却见里边亮着灯烛,一道阴影落在窗户上。

只是里面太过安静,一时间有些不确定里面究竟发生了什么。

刚想凑上去看看里边情况,却忽闻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

“芸儿,你太让我失望了!”那声音中带着毫不掩饰的苛责。

“对不起,爹……”

里边周员外的训斥声音未曾停住,方士透过窗户缝隙将里面的一切看得分明,正想与边上小白说句话,却见小白不知何时已经身处房间里面,就坐在周芸的床上,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一切。

而那两人自然是未曾发现房间里多了的那个人。

从只言片语中,方士也渐渐明白了一些事情。

他的心里不禁变得有些空虚起来。

原来周芸喜欢的人从一开始就不是他。

甚至……与他在一起经历的一切都不过是逢场作戏。

他看见那块长生牌上的四个字,分明写着诸葛天元。

两人之间原本就是无缘的。

尽管如此,他们还是欺骗了自己。

不论是周芸,还是诸葛天元。

他们知道一切,却将方士一人蒙在鼓里。

眼看着周员外与周芸相继离开。

眼看着周员外朝着书房的方向走去。

方士本想跟着周芸,却见少女跟在周员外的身后,便只能心里轻叹一声,随即跟了上去。

施展幻术的人是小白,若是身边没了她,幻术便会散去。

只能跟着周员外来到熟悉的书房里。

此处是他与周员外第二次见面的地方。

就是在此处,他向方士吐露愿意帮助方士打点一切的念头。

一切只为了报答当初方士父亲与他所做的一切。

老人独自说着话。

似乎在怀念过去。

但他每说一个字,方士的心里便添一份怒意。

“不知如今方兄心里又是何种感想?”

“还能如何,不过是被人利用,借了过去家里的名声而已……既然如今已经知晓他们是何打算,自然不能让他们得逞!”方士说出此言,却是带着毫不掩饰的怒意。

过去方家名声也好不到哪里去。

只是那年发生的事情让方家几乎从陈国没了痕迹。

或许至今活着的方家后裔,也唯有他一人。

“说来方兄过去的身世也不差,若是方兄还是方家少爷,如今前程也不必担心了吧。”小白毫不掩饰的笑声让方士不禁摇头。

“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不过现在也不差,做了周家的人又如何?不过是自由少了许多,却也多了荣华富贵,不就是方兄所需?”

小白的话让方士原本心中积攒的怒意散去了些许。

心中仔细思忖着,竟也觉得她说得有道理。

过去方家若是还存在,也不过是被家里人安排一个未来。

如今考取功名,不过是图一个去上京做官的前程。

就算现在被人利用,也只是让方家成为了周家……

似乎也没有什么两样。

但是……

他心中有一道声音告诉方士。

不应该是如此的。

若是周家想做方家过去未做完的那件事情……

是不可能成功的。

因为……

方士知晓如今坐在上京朝堂之上的那个人是何等恐怖的一位存在。

就算至今都未曾见过对方,甚至连对方的名字都不曾知晓。

那年方家一朝崩解。

失去了很多的同时,也让方士看明白了许多东西。

“我所求的……可不仅仅是荣华富贵了。”方士呢喃着,将一只手放在书房房门口,“若是一生都得做那提线木偶,就算有了地位又能如何?甚至连死都由不得自己……如此与家畜又有何异?”

“更何况若是天下当真大乱了,要那等功名又有何用?”

“至于所谓征战疆场……也不过是一个笑话而已,我方士此生早已下了决心,绝对不会再重蹈覆辙成为第二个家父!”

他回想起来了。

那夜诸葛天元与周芸的对话。

自己不过是一个傀儡。

能被他们捧上天,自然也能被他们踩在脚下。

他今夜来这里……也不是为了和人讲道理的。

因为他的道理……便在他的手中。

“小白姑娘未免将方士看得低贱了。”

方士回身,平静地看着身侧的素裙少女。

那眼中看不见丝毫情绪波动。

深邃得宛若汪洋。

少女脸上笑意不减。

“那方兄可知晓……接下来的事情一旦做了,便彻底地断了去路,功名利禄那是绝对不用再想了。”

“若当真是断了去路,便最后一搏大考——此番若是落榜,我方士自然也不是那等呆板之人,便一心与小白姑娘去寻续命之法。”

接下来的事情不知会掀起多大风浪。

再寻求青州哪家的帮助已然成为了不可能的事情。

便只能依靠自己。

只是没了身后之人,究竟能走多远,是方士自己都难以预料的。

但他并没有多想,下一步已经推开了书房的正门。

一阵风吹过,将房间里的烛火吹熄。

“何人!”书房里传来苍老的声音。

而方士已经站在那老人的面前,轻咳一声。

身侧少女手一挥,便见蓝色幽光闪烁着,将四周映照得敞亮。

“这可难说呢,周员外……方士只想靠着功名去上京谋一个出身,对周员外要做的事情可是丝毫没有兴趣的。”方士冷笑一声,双目直勾勾地盯着面前之人。

两人之间片刻的沉寂后,周员外却是坐了下来。

“原来是方贤侄,却不知是如何来的此处?”

“自然是一路走来。”方士脸上笑容丝毫不减,一步步朝着周员外靠近,“外面的人不曾拦着我,还当真是方便。”

“那此人是?”周员外将视线落在了方士身侧的少女身上。

“一个朋友,周员外只当她不存在便好。”方士如此答道。

但心里已经升起一丝狐疑。

普通人……又如何能够看得见少女的样子?

但面前坐着的周员外,却无疑不过是一介普通人罢了。

“是么……不过方贤侄那么晚了来此,有何要事?”

周员外的面色已经彻底阴沉了下来。

只是他的表情依旧平稳,未曾见过丝毫慌乱之色。

这倒是让方士有些意外。

“周员外倒是淡定。”方士自顾自地轻笑一声。

“只是与周员外说一声,方士只打算走读书考取功名的路子。”

“原来如此……”周员外微微沉下头,却是轻叹一声,“不过方贤侄来此只为说这一句话又是何必,当初不是已经商量好了让方贤侄安心,好生准备罢,还有几个月便是大考,到时候便助方贤侄一臂之力。”

“方贤侄怕是还未用膳吧,今夜便与芸儿一起吃一顿如何?天色已晚……不若住在此处。”

周员外此言,反倒是让方士惊讶。

但随即却是想到了些什么,冷笑一声。

“周员外这些日子在青州城所谋,还真当方士心里不清楚么?”

“贤侄……”

“周员外不妨看看此物,可曾认识?”

方士未等对方说完,却是手一甩,将一物摔在周员外面前桌上。

那是一把长剑,剑鞘显得古朴,却带着金色镶边,颇为华贵的样子。

“不知员外能否给方士一个解释?”

“你……是你杀了诸葛家的那孩子!”

长剑入眼,却忽闻周员外一声惊呼。

他颤颤巍巍地将那把剑拿起,看向方士的眼神却显得颇为怪异。

似心痛,又似惋惜。

最终却是一声狂啸。

“你为何要如此做!”

“为何不能?不过若非他与你周家芸儿,我方士怕是到死都被你们玩弄。”

“方士,你为何就如此地不识时务,当年你父亲一番基业——你真的不愿将之重现吗!”

“你可知我等了多少年才等来如今这一机会,我周家给了你你想要的一切,名声地位都可以给你,可是你方士——当真以为自己翅膀硬了可以无法无天了不成!”

这把剑,正是诸葛天元之物。

在方士拿出此物的瞬间,也便预示着二人之间再无丝毫缓和的余地。

老人的眼中,头一次对方士产生了杀意。

“当年承蒙你父亲再三提携才有了我今日成就,可惜他当初一步行错,便是满盘皆输……将整个方家都毁了,直至今日我的志向还未曾变化,就算不再有人支持与我,就算被世人唾弃也罢,我也要完成你父亲当初的理想!”

“只要你方家还有一点血脉,只要得到那点过去的威信……”

“但是为什么,为什么你方士偏偏要阻我!这应该也是你心中向往,也是你的目标才是,为什么如此轻易地将其否定了!”

“我可以成就你……也可以毁了你!”

老人声音沙哑,终于褪去了所有伪装。

那张脸显得狰狞。

第七十五章 夜火焚天,定生死

方士并不明白为何老人会露出如此面容,因为不知晓他说出这些话的时候为何语气颇为哀怨,只是一种直觉,让他觉得应该继续听老人说下去。

此时的老人没了过去一切尽在掌握的那种淡然。

就在方士与他明面上决裂之后,便自顾自地咆哮起来。

看着方士的那双眼睛似乎看着的又不是方士。

方士想要接近他,只是老人蓦地将桌上的剑拔出,剑尖直指着方士。

稍稍定神后,却是恢复了平日里沉稳的样子。

手里的长剑也放回了桌子上,重新点燃了桌上的烛火。

他的话语显得有些阴冷。

“当年若非你方家给了我机会,为我寻了那条坐上如今位置的捷径,我或许至今都只是一个身处最后面的幕僚,永远都不可能被人记住面孔,或许这世间再无一人知晓青州还有周家!”

“你父亲当初或许早已将我忘记,但我未曾一天忘记他给与我的殊荣,总头一天我便想着要报答他的恩义,不论他叫我做什么,只要是他想要的——就算是当初他要谋划的那件事情,我也能够给他做出来!倾尽我周家所有!”

“可是你方士……方尘仙如今又说了什么,你如此话语,还真的将自己的姓氏都丢了吗,你简直就是妄为方家之人,你父亲、你大哥都是一代豪杰,一代英雄,唯独你一人如此窝囊不成,当初你就不应该被人救走,被救走的应该是你的大哥!”

不知不觉间,周员外已经重新从座位上起身,踱着步子直接站在方士的面前。

两人距离已经离的很近。

甚至只消方士手中长剑偏移一些,就能碰得到对方。

面前不过是一个手无寸铁的老人,杀了他不过是动动手。

但方士却并没有如此做的冲动。

而一直站在他身侧的小白也没有任何动静。

只是笑着脸看着面前发生的一切。

老人虽然年迈,却自身上散发出一种威严,如此气息唯独在他父亲身上感觉到过。

这让方士不喜。

但心里却也有一些缅怀。

面前之人,为的是继承自己父亲当年的遗志。

当初自己父亲做的那件事情,在所有人看来都应该是正确的。

就算方士那时候心里有千般不喜,但也从未怪罪过他。

纵然所有人的眼里,自己的父亲并不是那般光彩。

可是……

“已经太晚了,周伯……”方士声音有些低沉,持剑的手有些颤抖,他的话语中带着些许悲怆,就算面前之人一直欺骗着自己,但他所为的,依旧是坚持方家当初的仁义,“如今四方安平,周伯还有什么理由继续完成家父当初的业绩,这天下又有多少人愿意为周伯献出自己的性命,已经太晚了……”

“不晚,只要有那个念头,一切都不晚!”

周员外猛地抬起头,一双眼睛赤红。

幽蓝色火光之下,却是显得尤为诡异。

“我周家为了此事准备多年,至始至终都未曾停止过,今夜便是运送各类兵器,明日开始,便率领着各路将领直上上京,那陈国君主当初斩了那位大人首级,我便让他也尝尝被人斩首的滋味!”

“杀了朝堂上的君主,然后呢?”方士两眼微眯,心中却有些不是滋味。

“自然是让方贤侄过上好日子,反正方贤侄不过是想去上京谋一个差事,不知这朝堂之上至高之位,可有兴趣?”老人说出的话语气稍显怪异,但依旧一步步朝着方士走来,带着某种压力,让方士不由得后退,“好歹也是方家子,莫非连这点胆量都没有吗?”

“这小老头说得不错啊,方兄不若答应了,尝尝那万人之上的滋味?”

小白的声音响起,带着笑声。

但方士却并不为所动。

他知道自己不能答应老人,因为他心里的坚持……

去上京固然是为了谋一个好差事,但同样的……也是为了他的父亲。

虽然一直未曾说出来过,但他也见到了那一片被鲜血浸染的地方。

头颅被斩下,台上的人在咆哮,台下的人也在咆哮。

只是台下的人眼中,却带着愤怒和兴奋的神采。

他们便是如此看待那些身死之人的结局。

这让方士心痛,也让他不免悲哀。

台下之人会痛恨也是自然的,因为正是台上之人……差点毁了他们的一切。

那日上京攻破,毁掉了很多东西。

“我只是一介读书人……”方士口中呢喃着,却是站定了脚步,双目直勾勾地看着对方,那双眼睛里澄澈,“既然是读书人,就只有一条路去上京!”

“方家子,你就没想过为你父亲报仇,为你家里人报仇不成!”

“当初他们如此做了,死也不过是早晚的事情,若非被人所救……我也不过是已死之人,如今留着这条命,也不是与你们一起重蹈覆辙的!”他握着长剑的手终于不再颤抖,剑刃已经搭在了老人脖颈。

“这是你父亲的遗志!”

“我父亲当年也不过是想救危难之中的陈国,给百姓们谋一条生路……”

“黄口小儿,这不过是说辞而已,你连这都信吗!”老人忽然冷笑一声,一只手竟是直接抓在剑刃上,微微用力,竟是将长剑移开了脖颈,只是抓着剑刃的那只手上也流出些许血滴,落在地上。

“就算是说辞,我也不愿你们将我方家名声,再次用在这种事情上!”

言罢,却忽闻老人突兀地狂笑起来。

只用一只手捂着额头,双目圆瞪。

“当真是可惜了……原本以为损失一位将才便见了底,如今还得再损失一块招牌,我周家今年还真是多灾多难……”

“不知周伯何意?”

“周伯也是你能叫的?”老人忽然脸上露出一丝讥讽之色,随即怒喝一声,“还不快给我进来,将他们围住!”

话音刚落,便听外边一阵整齐的脚步声。

五名带着剑的士兵已经将方士二人围住。

整齐地抽出长剑,直指方士二人。

少女并没有露出任何多余的表情,脸上笑容不减。

倒是方士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之色。

他实在是没有想到会出现这一幕。

“方家子,你到底还是太嫩了一些……”老人冷哼一声,“此处早已被我安排了士兵守护,只消我这书房里有一些风吹草动,便会围聚上来,虽然不知道你们是如何进来的,不过怕是再没有命出去了。”

“诸葛天元是有大将之才的,你杀了他的原因我虽然不清楚,不过这一步棋却是让我周家受创了,着实不错啊……若是能日后乖乖地听命于我,待你成了君主供我暗中差遣……倒还能留你一命,可惜,当真是可惜!”

“你方士还是目光短浅,我周家可是给了你靠山也给了你名气,甚至我还将女儿暗许给你,你可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是嘛,的确没什么不满意的。”方士认真地点了点头,轻叹一声,“要说不满意的就是……芸儿她居然还和别的男人混在一起呢,就算是对我一场做戏,也着实假了一些。”

“原来如此……看来这就是你杀了他的理由呢。”老人苦笑,“日后得教训一番那个丫头了,不过如今……还是来谈谈如何解决你们吧,方家子……你想怎么死?明日便只好告诉那些原先方家麾下,方家子不慎溺死……不知如何?”

他说得正起劲,却发现方士并没有将目光落在他身上。

甚至丝毫没有害怕的样子。

反倒是与站在方士身侧的那个少女聊起了天。

只是他们聊天的内容有些让人摸不着头脑。

那个少女究竟是谁?

看起来也不过是普通人家的女孩。

怎的对如今这一幕也分毫没有害怕的意思,这是被吓傻了不成?

他们又在聊些什么?

心里正如此想着,却发现少女抬起手,在方士眉心一点。

方士脸上露出满意之色……

“看样子是无计可施了,不知小白姑娘可否帮个小忙?”

“方兄没说要我救你一命,而是说帮个小忙……却不知在打什么主意?”少女脸上笑容不减,只是双目微眯,露出些许怪异的神情,“不知方兄可否先说出来,好让我心里有个底?若是觉得有趣的话,自然会帮你。”

“小白姑娘自然会觉得有趣,只是想让小白姑娘让方士暂时有几分神通而已。”

“可我只会幻术。”

“我想要的,就是幻术。”

“这可麻烦了……不知方兄打算给什么代价?不若……将体内所有紫气都给了我如何?”

“太多了,明日兴许连床都爬不起来,只能一半!”

少女微微沉吟,但还是点了点头。

“将头低下来,快些。”

“多谢小白姑娘。”

一点光华落在方士眉心。

方士只觉一股寒流席卷全身。

他下意识地挥手,心中想着要让周围五人离开,却见掌心一点氤氲,直接落在周围围住他们的五人身上。

那五人竟是没有丝毫预兆地直接眼神变得呆滞,僵硬地离开了书房,顺便将门也关了上去。

这便是幻术神通?

虽然原理丝毫不懂,但方士却不免惊喜,只是也有些失望,如此神通却只能拥有片刻。

“你——你做了什么!”

“周伯……哦,周员外。”

方士一步步朝着对方靠近。

而此时的周员外脸上终于露出恐惧的神情。

一步步地后退,但方士指尖又是一点。

周员外的身体便动弹不得了。

“周员外应该也清楚,既然都做到这一步了,再想缓和也是无用……不知周员外想如何死法?我方士虽不喜杀人,但也不愿自己一人被如此愚弄,你们父女二人将我方士的感情,将我方士的一切都玩弄得彻底,却不知可曾想过如此下场!”

“就算我身死,这一切还是不行不会被改变,我周家倒了,还有李家,王家,诸葛……若是你方士有胆子——将整个青州城都屠了又如何!”

“他们未得罪于我,又为何要杀了他们……至于周员外所念之事,大抵是不可能发生的了,因为我方士清楚,如今坐在高堂之上的,究竟是什么样子的一个人!”

方士冷冷地说道。

却是直接手起,剑落。

“杀你不是因为你要重蹈覆辙完成我父亲的遗志,而是你利用了我,妄图以我方家之名重现当年情景……至于你是否当真会成事,我方士自然从未考虑过,你既然不愿辅助我入上京谋官职,便与员外再无瓜葛。”

面前苍老的身影终于颓然倒地。

“原来方兄是如此心性之人,倒是让我长了见识。”少女轻笑,站在一旁,她的面色显得不错,应该是看了一场好戏,“接下来方兄准备如何?”

“劳烦姑娘放一把火。”

“自然是小意思。”

……

外面一阵哭天抢地的呼喊。

但祠堂里面的人却木然地站着。

她看着出现在自己面前的人。

只是让她惊讶的是,出现的人有两个,一男一女。

“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你……”

“我也没想到……不知芸儿还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吗?”

“方公子怎的会来此?”

看少女的样子,似乎还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只是面前之人眼中不带丝毫变化。

阴沉的声音响起。

“与我说的那些……过去的记忆,都是假的吧。”

“方公子何出此言?”

“别想骗我!”那人一声怒吼,脸上带着一丝悲悯,“你与那诸葛天元的事情,你周家所做的事情,还真当我什么都不知晓不成,你将我方士当什么了,你手中玩物吗!事到如今——你又有何话好说!”

“或许……没了吧,方公子……到现在还唤我一声芸儿吗?”

清脆的女声响起,只是这声音里却显得憔悴。

似乎要说些什么,但不论开口多久,依旧未能说出一个字。

最终只有摇头,眼神显得低落。

面前之人摇头,轻叹一声。

“你所做之事,我自然是不能原谅的……但你的确让我记住你了,周芸。”

“……那把剑,看来那夜在外面的是你。”

“不错。”

他手一挥,一把长剑便丢在她脚下。

她蹲下身,将长剑拾起,眼里闪过些许悲戚。

忽地怒视着面前之人。

“方公子,你可曾喜欢上我?”

“喜欢。”

“……可我恨你。”

言罢,却是径自将剑刃在脖颈处一划。

闭眼,便倒在了血泊中。

祠堂里一道苍老的咆哮声响彻。

便见一道流光从祠堂深处冲出,只是还未飞远,却被远处一人小手紧紧握在掌心。

“这回我可看清了,果真是神奇……这世间竟能孕育出如此神奇之物。”

又是一道女声响起。

便见以素裙少女显现在半空中,袅袅婷婷地走下。

……

是夜,周家大火。

周家家主与其女,尽皆困于火中。

第七十六章 天书有灵,生灾祸

夜里,一城的风雨。

许是街上比往日多了许多兵士,也使得夜里更加地无人敢外出窥视。

没人察觉到,今夜的天穹,莫名地沾染了些许殷红。

再多的呼喊声,树木崩倒之声,尽皆埋没于雨声。

外边到底发生了何事?

一户人家忍不住心中的好奇,打开门栓便推门往外看去。

却见周家的方向火光冲天。

正想着周家是大户人家,也不知大半夜地做些什么事情,却见街道的尽处走来一对拿着火把的兵士,便赶紧合上门,将门栓重新紧缚。

心里还在感叹着。

到底是大户人家,夜里这灯烛想必也是花了大价钱。

外头声音显得吵闹,也只是想着大抵有什么需要庆祝的事情。

便径自回去睡下,不再多想。

……

雨一直下,甚至都无法阻止这火势。

反倒是夜里的风将火的势头涨得更甚。

明明是雨天,却依旧要提水去灭火。

尽管将水扑到火中,也不见丝毫火势褪去的样子。

周家……已经是乱了。

……

方士看着倒在自己面前的女子。

她的身躯没入血泊中,那双眼睛未曾闭上,一直注视着自己。

就算眼中神采已经散去。

这让方士心里稍显不适,便走到那女子身边,蹲下身,伸手将她的眼睑合上。

“方兄如此做,又有什么意义?反正都是要在火中灭去行迹的,未免太过虚伪了。”

“就算是如此,她究竟还是与我度过了那么多的时日,就算她心里从未有过我……”

方士摇头,这终归是他心里无法被斩断的记忆。

他忘不了,也不愿意去忘记。

就算过去的记忆只是被捏造的,是由周芸话语编织的谎言,但这一个多月来的记忆却是无比真实,周芸心未动,方士的心却是已经动了。

“方兄接下来想做什么,将涉及此事的所有人都杀了不成?虽然我是无所谓……不过方兄应该也不是这等嗜杀之人吧。”少女的声音响起,何时开始,已经站在方士的身侧了,在她手里还紧紧地攥着一卷书卷。

那书卷不断颤抖着,从里边传来些许嘈杂的声音。

方士摇头,却是轻叹一声。

“既然再无人算计于我,自然不好多造杀孽了……姑娘有篡改人记忆的手段,不知可否帮一个小忙?”方士看着面前少女,眼神无比真诚,“只消将认得我的所有人,记忆尽皆散去便好。”

“那不过是将记忆遮蔽,并非篡改。”少女摇头,“方兄当初还不是凭借些许蛛丝马迹寻回了自己的记忆?不过既然方兄有如此需求,我自然不会放置不管……毕竟方兄可不能如此轻易地死在这里。”

“方兄想要在这件大事中抽身,而不是破釜沉舟地有所作为,倒是让我惊讶,那么……不知方兄觉得此物该如何解决?它似乎是叫书灵吧。”少女将手中之物子啊方士眼前摇晃了几下,饶有兴致地将那书卷展开。

便见黑线勾勒出一张粗糙的人脸。

此谓之书灵,当初从方士身侧失踪了,只是此刻却无端出现在周家府邸。

眼见方士此人,便听那书灵发出一阵尖叫。

“却是忘了,原来还有此物呢……天书之灵?天选之人?不知这位老人家还记得我否?”

“这……这位小兄弟,我乃书灵……先贤书卷所化……小兄弟乃是被先贤选定的传人,一观莲华赋便能有无尽才华,我可以助小兄弟一步登天——”

“你从未选择过我。”

方士的声音阴冷,却是一把将那书卷夺过。

“你不过是给了我那个名声而已,书灵?当真是笑话……”

“你有经世之才,我可以给你想要的一切!”

“既然我已经有了经世之才,还需要你作甚!”

方士冷笑,径自走到烛火边,便要将那书卷往火种送去。

只是从书卷中传来一阵怒吼。

“小子无知,我乃圣人书卷——你安敢如此对我,还不快将我放开!”

“若是我不放,有待如何?”

“当朝宰辅便是得了我传承,若你毁了我,便是与当朝宰辅结下梁子!”

话音刚落,却见方士已经将书卷一角放入火中。

火焰燃烧,带起一阵黑烟。

方士脸上笑容不改。

“当朝宰辅?老人家可是觉得我没有去莲华书院的书阁里看过?最近的被你选中之人——更是在百年之前,莫非你说宰辅已经百岁了不成?”

“小子你快住手,我给你一观莲华赋!”

“快住手!”

“啊——!”

黑雾带着焦糊的味道,让人不禁捂住鼻息。

眼看着泛黄的书卷体积变小,从中传来的叫喊声音也渐渐地散去。

最终所谓的天书也不过化作一坯焦土。

做完了这一切,方士却是长舒一口气。

心情格外地舒畅。

“方兄可想明白了,明日开始……便不会再有人愿意给方兄做靠山,到时候的青州大考对方兄来说,可是没有了丝毫机会。”小白总能在不经意间打击方士一番,正将目光转向她的时候,却见她已经走到了外边阴暗处,回身笑着脸,注视方士,“不若打消了去上京做官的念头如何?”

“非最终落榜,又如何能断了我的念头。”

方士却是摇头。

就算如今没有丝毫捷径可走,他依旧不愿意就这样放弃。

入上京谋一份差事,这是他心中的执念。

少女也只是微微点头,并没有继续说下去。

两人离开了祠堂。

在两人的身后,火势更大了……

……

天穹之上依旧是一片晦暗。

只是雨停了。

细密的树林深处,凭空显现一片水潭。

在水潭中正摇曳着一叶小舟。

小舟上坐着两人,一男一女。

伴随着浅浅的水纹,小舟在水潭中四处游荡,也没有一个特定的方向。

“看来方兄心情不错,居然在这里也能睡得着,如今可是正午。”

“被姑娘拿走了大半的紫气,自然是在何处都能睡着。”

坐在小舟上的方士不禁苦笑一声。

他回首,看着岸边那个坐在石凳上的黑色身影。

依旧是被雾气笼罩,看不清相貌。

如今青州城内气氛有些怪异,方士不喜。

便被少女要求,跟着她来了此处。

方士没有拒绝的理由,反正奇异的事情见怪不怪了,也乐得一见那位湖中主人。

如此想来,此处已经是方士第二次来了,也不知是否当真与他有些缘分。

“不过方兄还真不是普通凡人的命,才多少时日便已经预见那么多的怪事,若是仍旧打算靠着凡俗过日子……”少女的话还未说完,却见方士面色微变,便识趣地不再继续说下去了,“方兄的故事,倒是的确有趣……”

“但方士依旧有许多地方不解。”

“不妨问出来,或许我能给你一些答案。”

“小白姑娘如此好心?”少女回答却是让方士心里有些狐疑。

“既然已经从方兄身上获得了那么多好处,自然是知无不言。”

“方士不知……莲华书院的天书,究竟是为何会在周家手中。”

“这简单,虽然我是真的不知道……”少女的话让方士稍微有些失望,却见她已经朝着岸边某个方向招手,轻呼着,“赤炎可知那周家之事?天书之灵着实有趣,不知赤炎可否告知一二?”

虽然小白的确是一无所知。

但还是能问其他人的。

眼看着岸边那道黑色身影摇晃了两下,没入水中。

在出现的时候,已经是立身小舟边上,脚下便是水面。

“周家……天书……倒的确是知道一二,白……你若是想知道,告诉你便是。”沙哑的声音响起,却是从黑雾中透出一道目光落在方士身上,“凡人……看来正如白说的那样,你不适合与凡俗有太多纠葛,还是尽早斩了凡尘恩怨。”

“大仙所言或许不差,但方士自有心中执念。”方士语气颇为执拗。

那黑影也没有继续谈及这一事。

只是将过去的事情……一点点地说出。

“我赤炎自从被族中赶出,已经身处此地千载……”

……

先贤祁连,乃青州大能。

一生手中抚养帝师一名,朝堂贤臣过百,忠良更是不计其数。

不知其生卒年月,只是死后于其居所建立庙堂,便是日后莲华书院。

内藏其手书一卷。

其上未写一字,却因先贤所有,奉为先贤真迹。

久而生出灵智,谓之书灵。

书灵每百年择一大气运之人,辅佐其成就一番事业。

只是这一切在百年之前,某位周姓书生将之占为己有。

……

“你便是书灵?”

“不错,小子你有大气运……”

“不知书灵前辈可愿永远侍奉于我周家?”

“小子狂妄,殊不知我身份——”

“书灵前辈承载之物,早已腐朽……怕是不用百年便会损耗,虽书灵前辈不凡,但所用纸张也不过是凡物,若是侍奉于我周家,便每月都有供奉……如何?”

“小子你——”

“前辈应当清楚,前辈所能传承之物,不过是多年来的经验……至于所谓莲华赋,也不过是白纸,家师乃前辈传人后代,自然清楚前辈所谓传承是何物,若是承载前辈之物散去,前辈自然也不复存在。”

……

“方兄接下来去哪里?”

“回客栈,总不能真的露宿街头。”

“可方兄的身子……”

“又不是第一次了,总会习惯的。”

方士苦笑。

却是不顾少女的挽留,离开了密林。

这两天发生的事情实在是有些多。

虽然他不后悔已经做出来的事情,不过依旧觉得有些不真实。

周家大火损失惨重,家主葬身火海,只是其余几家态度不明。

街道上的兵士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了,甚至连些许痕迹也不曾留下,起初还有人议论,但日子久了,自然也就淡忘了。

不过却多了许多官吏,因为都谣传周家大火乃有人肆意为之。

但这都掩盖不了一个事实,周家……似乎命中注定要在青州没落了。

家里长子在上京身居要职,自然不会迅速赶来。

但最终……

周家宅邸还是变作了荒宅。

……

一座辉煌殿宇,盘龙木柱点缀。

正上端坐着一人。

他一声叹息,却是手一招。

“听闻青州有事?”

“不过是些许叛乱,不足为惧。”

跪在下方一人畏畏缩缩地抬起头,轻声说道。

“莫要让这事情传开了,早早了事!另外这城中查一查,还有谁与此事有关,莫要本君睡得不安稳。”

“是,陛下。”

……

第七十七章 夜里初晴,星万点

虽说接下来的一段日子比较安稳。

青州再无大灾大难。

再过几个月就是大考,街上读书人也开始多了起来。

只是方士却并不觉得安稳。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走在路上隐约传来几道目光让他不免心烦。

一旦回头私下打量,却又寻不到目光的来源,在暗处有人观察着方士。

方士却对暗中的人一无所知。

自然暂时没有威胁到他的性命,但最让人心中难耐的,恰恰是这份对于未知的恐惧。

那眼神来自何处,又是何人在观望?

方士不知,只是每日走在街上的速度比往常要快了些。

生怕走慢了会发生一些什么事情。

正是黄昏,要赶紧趁着夜幕未曾降临之时回到住处。

但还未走多远,便被人拦住了脚步。

抬头便见面前不知何时正站着一个穿着白色长袍的年轻人。

年轻人相貌俊朗,见了方士便是微微欠身。

“冒昧打扰了,不知可是方尘仙方兄?”

“不错,便是我。”方士点头,“不知你是……”

虽不知来人究竟有何要事,但对于一位见面便打招呼的有礼之人,方士心里自然是不讨厌的,只是方士心里也有许多疑惑,此人与他是第一次见面,从前未曾有过一面之缘,竟能从人群中认出他来。

这年轻人说话也很直接,拱手便道。

“在下建安刘成,来了青州便听闻方兄事迹,却是没想到当真能在此处见着真人。”

“不过是些许虚名而已,不足为道。”

方士脸上表情缓和下来。

原来不过是一个慕名而来的读书人。

虽说变成这样路人皆知让他一时半会儿有些无法适应,但也正如当初周员外所言,名声已经给了,足够让他在青州中行走,也不会有人轻视。

只待大考之后,便能步入上京。

而如这位建安刘成一般的读书人,前些日子遇见的也不少。

只是大多自视过高,认为有几分才学,便拉着方士比试,如他这般谦恭的还是初次。

“方兄获得先贤认可,怎的会是虚名!”那年轻人却是一本正经地摇头,“定是才学在先,而后才有的先贤认可,你我可都是读书人,若是肚子里没点墨水,怎的担当得起那名声重量。”

“这位刘兄所言甚是。”

方士轻笑。

却是并没有继续说下去。

而今所谓天书自然是不在他的身上。

只是却无法与人说道,那天书正是毁在他的手里。

“恰好是日暮,不知方兄接下来可有约会?”

“这倒是未曾。”

“那不知可否与在下一起去小楼浅酌一二,在下也约了几位好友,正好让方兄结交一二如何?若是见了方兄,想必他们也定然会觉得不虚此行。”

在青州自然不能得罪人。

贸然拒绝赴宴,势必会承担许多风险。

若是请他赴宴之人日后身处高位,他自然也能凭空多出许多便利。

方士便点头答应了下来。

虽说其中夹杂了许多私心,但读书人之间的事情,也就不必计较太多了。

“不知刘兄还请了谁?可是刘兄建安故友?”

“方兄去了便知,是在下此处认识的好友,当然也有几位是世交。”

“说来刘兄是建安人,在下却是从未去过建安……日后若是有机会,还请刘兄务必邀请在下,定然要去见识一番的。”

“方兄若是不嫌弃的话……哈哈,建安可是偏僻之处,方兄怕是到时候不习惯。”

两人一言一语地聊着。

方士的心情倒也好了许多。

只是身后那种被一样眼神盯着的感觉依旧没有散去的样子。

一直到入了一座酒馆,直上高层。

到了地方,便见圆桌前坐着几位书生模样的年轻人。

这几位想必便是那刘成口中说的好友了。

只是仔细辨认,却发现其中有几位竟有些眼熟。

甚至有一位尤为熟悉,过去留给方士极深的印象。

“诸位抱歉,在下来晚了。”刘成垂袖拱手,脸上露出一丝歉意,“不过在路上见着一位志同道合的友人,便擅自带了他过来,不知可否同坐一席?”

“有何不可!”位置上一人大笑,却是已经将视线落在方士的身上,“刘兄的眼光想必是不差的,这位朋友不知可否介绍一番?”

“方士,方尘仙。”

方士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之色。

但还是顺着那人的话简单地介绍了一番自己。

再看坐席上众人竟是尽皆露出惊异之色。

半响后才听一人轻呼。

“没想到是那位天书传人,当真是失敬……”

“诸葛兄过誉了,在下不过是一介普通人而已。”

方士脸上露出些许苦笑。

只是话音刚落,却闻对方又是一声惊呼。

“怎的就是普通人了,你我二人还未见过面,便已经知晓了我姓氏,如何是普通人!”

“这……”

方士面色微变。

面前之人正是诸葛温华。

可如今看来,对方似乎并不认识他。

就算先前一起吃过一顿,但过去的记忆却似乎不见了一般。

那夜里小白曾经消失过很长一段时间,待重新出现的时候,也不过是告诉方士,该做的都已经做完了,让他安心地在青州里待着。

起初方士还有些不放心。

但今日他的心里却是已经完全放松了下来。

有关于青州城内方士的一切,唯有被天书认可这一件事情。

至于周家……

与周家的关系,如此种种已经被他们忘了个干净。

“方才听闻诸葛兄与人交谈,便听见了他人如何称呼而已,还望勿怪。”

“原来如此……方兄快坐,此处都是读书人,不必拘束。”

待方士入席,便听四周的几人又介绍了一番自己。

其中也有如诸葛温华一般,过去吃过一顿饭。

但如今却有如初次见面。

一桌子人饮酒作诗,虽是酒馆这等嘈杂之地,若是用心投入其中,便也全没了顾虑。

“……倒是我诗句不押韵,是该罚酒三杯!”

“方兄喝酒……既然不胜酒力,那便以茶代酒!”

“陈兄且慢,这是酒壶,不是茶壶……”

“且听我作诗——”

喝得正酣,却是一人忽地拍着方士的肩膀。

压低了声音便道。

“方兄,我等都是粗鄙之人,不知可否有缘一见那天书?”

“文兄!”身侧另一人却是不禁低喝。

唤作文兄之人却仿若未曾听见,依旧继续说道。

“不就是看一眼嘛,既然是先贤手迹,就算我等无缘知晓内容,看上一眼也是了了心愿不是!”

“文兄应该是醉了。”方士脸上不见丝毫表情,只是他的心里却是有些阴沉。

虽然四周的人大多喝了许多酒,但方士一人却滴酒未沾。

在唤作文兄之人说出那句话后,桌上的一行人竟也不约而同地说话声压低了许多。

“我可没醉,嘿嘿……方兄可知道如今这坊间流言?说方兄虽然是被天书选择,但天书却早已不在方兄手中……说方兄品行不端,那天书已经离开了方兄……”

“原来如此,不过天书一直在在下的身上。”

方士轻叹。

自己品行是否当真是不端暂且不论,那天书如今不在手中却是事实。

只是如今虽被人说出了实情,他也不曾显露丝毫慌乱之色。

“既然文兄想要一观天书,便拿出来给诸位见上一见。”

说罢,却是像模像样地怀中捣腾一番,随即伸出。

手中似握着什么东西,但却不过是虚无。

外人所见,他手中无物。

“这便是天书,上面写着莲华赋。”方士轻笑,“不过这天书有灵,有缘者方可触摸得以一窥其样貌,也不知在座可有有缘之人?”

“这……”

那唤作文兄的人率先尴尬地咳嗽了两声,落在方士肩上的手也抽回去。

颇为不自在地轻叹。

“看来是我无缘得见,当真是可惜了……”

“哈哈……方兄不愧是有大才之人。”

那诸葛温华坐在一边大笑。

此事也不过是用膳过程中的小小插曲。

既然方士已经给出了应对之法,此时便算是揭过。

但同时方士的心里也生出些许警兆。

坊间流言虽然未曾放到明面上,只是这些流言在一些方面也印证了些许猜想。

不论他是否当真是天书认可之人,总有些人开始按捺不住性子,打算将方士拉下泥潭。

这些流言关系到方士名声。

但他也清楚,只要自己没有被人抓住把柄,流言终究也不过是流言而已。

只是……

莲华书院中,再也没了供奉起来的天书书卷。

……

正是深夜,方士摇晃着身躯,没入昏暗的街道中。

终究还是喝了一些酒。

没能忍住一行人的邀请,早早地喝了酒退场。

只是还未向前走几步,便觉一阵冷风袭来。

方士身躯摇晃着,倚靠在街道边房舍的墙上。

无力地抬起头,看着天穹之上。

阴云已经完全散去,露出万点星河。

放晴了,方士的心里却依旧有些许心结。

日后应该如何打算?

未来又是如何?

袖子撩开,臂膀上的那道纹理散发着迷离的幽光。

这是他的命数,可唯独他一人看得见。

想着还未寻到续命之法,不禁让方士有些颓然。

此番大考之后,便能继续寻找续命之法。

到时候……

“定要让你们瞧瞧,我方士是如何翻手为云——”

“我……”

……

琐碎的声音,伴随着摇晃的身躯。

终归还是没入黑暗。

(高堂神祭天书·终)

第七十八章 魑魅魍魉,十二斋

斜月横空。

正是夜里,走在街上难免觉得阴冷。

或许也唯有这时候才会让人感慨,的确是到了如此季节。

夜归成了极其煎熬的事情。

也也只有在这时,才觉得身处房间里是多么幸福的事情。

便听见街道尽处传来脚步声,越来越近。

究竟是谁在深夜前行?

那步伐急促,也不知要往何处去。

待脚步声的主人完全地显现于月光下,才见到是一个穿着白袍的年轻人。

虽说身上衣物厚实,依旧浑身不时哆嗦几下。

“日后定是不能再如此了!”年轻人自语着,眼中闪过悔意,“他们都是离家近的,自然夜归也无所谓,我可是住在客栈里,若是夜归了那掌柜非得教训我一顿……说起来明日小白也会晚些到吧,毕竟是入秋了……能多睡一会儿。”

“该死的……好冷……”

年轻人自语着,虽然边上没有一个人,却也口中不停念叨。

看上去稍显怪异。

这年轻人正是方士,这些日子以来便是读书聚会,如此辗转于风月场所。

虽然滴酒不沾,但也与一些读书人打好了关系。

如今再加上天书传人的名声,正是混得如鱼得水。

只是今天夜里却是着实在外边留得晚了一些,比往日都要晚许久,而且还没有预先与客栈掌柜说明,也不知道如今客栈的门是否还开着,掌柜是否已经睡下。

若是实在进不去客栈,也就意味着必须在外面露宿一宿。

就算方士过去当真在雪地里睡过,但这些日子以来习惯了舒适的环境,反倒是让他对过去的经历颇为反感,毕竟是住惯了舒适的地方。

心里正想着是否客栈的大门还开着。

却忽见街道尽处一人影摇晃着。

同样是往方士前行的方向。

只是走得极慢,待方士走到对方近前,他也未曾往前多少。

远远地看去不过是一个醉鬼模样。

但方士才想着超过对方抓紧时间离开,却是肩膀被他猛地一把抓住。

略带阴冷的声音落在方士的耳中。

虽然不过是一个中年男子沙哑的声音,却让方士不由得背后汗毛竖起。

“那个……这位小兄弟,能打听一个地方吗?”

“不知老哥想要打听何处?”

方士转身,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容。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他觉得四周房舍的长明灯烛竟开始变得昏暗起来。

唯一清晰的便是面前中年男子的面容。

那是一张白净的脸,仿若涂了女子脂粉一般,白色的肌肤与红色的嘴唇分得格外清晰。

至于那双眼睛里却不知露出什么神采。

方士下意识地低着头,不愿与对方对视。

曾经有那么一瞬间让方士觉得面前之人如幽灵一般。

只是从对方手中传来的触感,又打消了如此念想。

若是幽灵,又如何能拥有人一般抓住方士的触感。

再看这装束也不过是普通的青衫,脖颈还围了一条看上去厚实的围脖。

想必是十分温暖。

“十二……幽斋。”

“什么?”

方士闻言,却是有些困惑。

这几个月来,他好歹是将青州重新回顾了一番,若是大致的地名他总有印象。

再加上与那些书生不时与方士四处游览。

按道理问路应该是没什么问题的。

但面前之人所说的地方,却让方士产生一种第一次听闻的感觉。

“老哥能否再详细一些,那地方是做什么的?”方士只能寄希望于面前之人能给他更多提示,虽然不过是一人,但有时候仅仅一人的好感,也会成为坊间对他印象的基石,方士不愿错过任何一次机会。

“不过是住宿之处……大概。”

那沙哑的声音继续传来,中年男子的手已经从方士肩膀上放下。

只是那双眼睛依旧注视着他,让他不禁又有些害怕。

方士心中又沉思许久,将心中杂念摈去。

却是只能暗叹一声。

他实在是不知道何处是十二幽斋。

而且这名字也不像是提供住宿之处。

虽然不愿意承认,他终究是无法给面前之人提供帮助。

但方士却又有些不甘心,转念一想,便有了主意。

“十二幽斋虽然不知道在何处,但在下住在客栈里,那里应当也有空房的……若是仅仅寻一个住宿之处,方便的话可以让在下带路。”

“当真?”沙哑的语气带着些许期待,那双眼睛里透出的神情也发生了些许改变,但方士依旧不清楚对方露出的究竟是什么眼神。

“自然是当真的。”

方士笑着说道。

不过是带一个人去客栈而已,这有何难。

关键是目前为止基本顺利,若是此人头脑清醒,隔天还记得自己的话,偶尔与人攀谈也自然会提及方士。

但还未过片刻,方士便觉得后悔起来。

因为身后的中年男子虽然跟在他的身后,那只手却不论如何也要紧紧地攥着方士的手。

就仿佛是一个害怕走丢的孩童。

若非对方那只手的触感显得粗糙冰冷,方士还真有一种自己当了父亲的感觉。

只是不论方士如何隐晦地与对方解释,让中年男子不必将手牵着,对方都选择了无视。

这让方士有些恼火,但也只能暂时忍耐。

眼看着前边便是客栈。

让方士惊讶的是,已经是深夜……

客栈的大门居然还开了一半。

从里边透出昏黄的烛光。

对方士来说自然是一个好消息。

正拉着中年男子步入客栈之内,却忽觉对方脚步停了下来。

而后一阵沙哑的声音响起。

“十二幽斋……到了。”

“老哥怕是眼力不好,此处不过是普通客栈而已,又如何是十二幽斋。”

方士不禁轻笑,抬头便看见客栈正门之上的牌匾,除了客栈二字意外别无他物。

里边可以看见客栈的掌柜正待在柜台埋头不知道整理些什么东西。

正要继续说话,却是抬脚步入客栈正堂。

不过是一步,眼前景物却是瞬间变幻。

原本昏黄的烛火,却是下一瞬变作幽蓝。

四周空寂的黑暗,却是忽地冒出些许明火。

柜台之上火光明灭,悬在半空中。

化作四字——

十二幽斋!

而此时,他的手依旧紧紧地抓住那中年男子。

沙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却颇为阴冷。

“感谢……”

“这里便是……十二幽斋?为什么……”

方士的腿不禁有些哆嗦。

怎的面前景物一下子变了模样,不过是往前一步。

莫非是幻术?

方士想要后退一步离开客栈,却发现一股莫名的力量正落在双腿,让他动弹不得。

此处是他住了许久的地方。

也不过是青州边远之处一个小小的客栈,甚至客栈的名字都不曾知晓。

但就在现在他才发现,一切似乎并不是如此。

……

“方公子怎的来了?哟……还带了客人,当真是有劳方公子。”

“那个……掌柜,此处是……”

“幽斋。”

眼看着中年女子袅袅婷婷地朝着方士走来。

掌柜穿着的大红衣裙依旧与往日一般。

但现在所见,却是觉得比起往日增添了些许妩媚。

似乎并没有理会方士的震惊,反倒是朝着方士身后的人招了招手。

却见那中年男子已经跟着对方站在柜台前。

是什么时候过去的?

方才有见过那中年男子动过吗?

却听掌柜一声轻笑。

“我幽斋的规矩……想必你是知道的,既然如此……便允许你在此处住上十二夜,十二夜之后……希望你能作出选择。”

“多谢斋娘,日后……定有报答。”

“不过是已死之人,你又如何报答我?”

又是一声轻笑。

待回过神来的时候,却见那中年男子已经消失,原本站在远处的掌柜已经安然站在方士的面前。

“看来方公子已经将此处一切看了个干净,却不知是做何感想?”

“此处……是何处?”

“方公子不若猜一猜。”

方士四顾左右,却见远处的幽幽火光已经尽皆散去。

如今唯独面前的中年女人,以及悬在半空中的四个幽蓝色火焰组成的大字。

他心中的情绪也平复了下来,开始冷静地思考。

此处何地虽然不知何处,但如今一时半会儿自己没有危险却是真的。

如今也算是经历了许多奇异的地方,自然不会被些许诡异吓着。

方才那中年男子口称十二幽斋是住宿之处。

又见此地诡异,掌柜也说了中年男子不是活人……

“原先还觉得一步换景不过是幻术,只是若此地景物都是幻术,掌柜也不会特地来问在下如此问题。”方士不禁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应当是幽魂住处,可对?”

“说对了一半,不过方公子居然未曾露出惊怖的表情,实在是让妾身大失所望了。”

“这类事情见得多了,自然也不会害怕。”他摇头,“那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

方士双目微眯,看着面前之人。

掌柜却是转身,身形瞬间散去。

再次显现的时候已经站在柜台之后。

“一切生灵归于冥界之处,阴阳的交点……魂魄记忆于此滞留十二夜晚之处。”

“凡间十二处阴阳交点,即十二幽斋。”

“而妾身——便是其中一座幽斋主人。”

在她的话说完后,悬浮于虚空中的碧蓝色火焰竟是瞬间散去。

只觉眼前一阵光华流转,闭眼睁眼的瞬间,却是已经站在了客栈正堂之前。

眼前一切恢复了往日模样,不再是阴森的色彩。

只是面前依旧是妖艳的客栈掌柜。

“凡人不适合在聚阴之处滞留太久,不过方公子应该已经明白了此处意义。”

“大概是知道了……”方士微微点头,却是不禁又轻咳一声,“不过说到底为何在下会住在此处?不是说住在这里的都是死人……”

“方公子姓名早已落在妾身账本上,若是有朝一日方公子身死,便是妾身接待。”

妖艳掌柜丝毫没有避讳话语中意思,直截了当地说了出来。

“而且方公子应该也不是普通凡人,妾身这点眼光还是有的……”她的眼中依旧充满了魅惑,虽说年岁看上去很大,但一如秋末残荷,别有一番韵味,“如此,既然此处的事情已经被方公子知晓,却不知方公子可愿意帮助妾身一个小忙?”

“若是在下拒绝又当如何?”

“自然是赶出去,死前不得入内。”

方士心中不禁暗叹。

既然都这样说了,自然没有拒绝的理由。

便索性点头。

第七十九章 幽幽灯火,绝生死

方士没有拒绝的机会。

先不说如今正是青州大考临近,一些繁华地带的客栈早已被各地赶考的书生抢占一空。

就算他们有些还在路上,也早已请了人实现订了位置。

就算如今方士早就靠着些许零碎赚够了钱,也已经晚了。

又想着之前在全然不知的情况下住了那么多时日,也没有发生什么危及生命的事情。

索性便放开了心。

不管是否愿意承认,既然已经看见了不该被看见的东西,自然不会就这般轻易地算了。

再危险又如何,过去在深山里住了那么些年,豺狼虎豹都见过。

难不成还会险过山林猛兽不成?

答应了妖艳掌柜帮忙,原本以为会是什么特别的事情。

却也没想到不过是替她看店。

只是看店的时间是在夜里。

那掌柜说得倒也轻巧,请方士暂时看管此处七天。

在这七天的时间里,十二幽斋便是方士之物。

“若非真有急事,也不会劳烦方公子一个大活人与鬼魅接触,不过妾身看方公子是有大气运之人,应当也能够担当此任。”妖艳掌柜轻笑着,却是身子不知何时已经出现在他的近前,“其实与平日里方公子在此处打零工要做的事情差不多,不过是记录下每一个来此的死者性命,提醒他们需要在十二日之内做出决断……”

简单地解释了一番,却是又给了方士一块白玉。

仅有拇指大小,样子稍显奇怪。

入手温热,也不似凡物。

“这是何物?”

“不过是一个小玩意儿而已,方公子不必介怀。”

“还请掌柜解惑。”

方士并没有因为掌柜一句小玩意儿就放松警惕。

毕竟是从别人手里拿来之物。

就算外表再如何光鲜,也应该提高警惕。

那掌柜眼见方士一股认真的样子。

便也只是轻叹。

索性解释道。

“此物可以让方公子能在幽斋呆的时间长久,还不会被阴气侵蚀……不知如此可还满意?方公子也不必如此警惕,妾身虽说是异类,却也不会对一个凡人如何……不知方兄对如此解释可还满意?”

“掌柜不必如此,此事方士接下便是。”

被那掌柜如此一说,方士反倒是有些不好意思。

将那拇指大的白玉收入怀中。

便觉一阵暖气从胸口开始蔓延。

但那种感觉转瞬即逝,马上便散去。

“这做账之事,方公子应该已经熟悉,接下来便看妾身如何施为……”

“好。”

掌柜挥手,眼前光景再变。

化作阴森的场面。

四周幽光流转,宛若群魔乱舞。

若非方士早先习惯了这等惊奇场面,怕是早已吓昏过去。

从掌柜口中方士也得知了许多情况。

不论是如今看见的,还是白天所处的场景,都是真实存在。

它们并非两个不同的世界,反倒是像两张折叠在一起的纸张。

同时存在,却互不干涉。

方士早先能通过那死去之人的魂魄步入此处,应当也是有一些巧合的成分在内。

这是死者应当见到的世界,也是方士以后死去会见到的世界。

但如今入了他的眼中,却觉得颇为不真实。

正如此想着,却又见外边走来一人。

看不清相貌,浑身裹在黑雾之中。

站在方士面前的瞬间,便觉一股透彻心扉的凉意。

“吼……”

“唔……”

从那身影口中发出两声模糊的吼叫,又见黑雾中伸出三只小手,竟是要朝着方士抓去。

只是正在此时,一直站在边上的掌柜却是冷哼一声。

手中的长杆烟斗猛地连敲了三下,敲在那三只白色小手的手背上。

便听闻黑雾中一阵哀鸣。

却是颤抖着接连后退。

“区区小鬼而已,也敢在此地放肆!”

“唔……”

“记下姓名,以及死后时辰……幽斋的规矩便是如此,若是不愿继续做孤魂野鬼,便好生住下……里边有轮回泉通往那个世界,若是对此世不再留恋……便投胎去吧。”

没有理会那黑雾中的存在,掌柜便自顾自地摊开账簿,在上面写下几笔。

方士看得分明,黑色的墨水落在账簿上,竟是瞬间变作金色。

同时面前被黑雾笼罩的身影也是一瞬间散去。

仿佛从未出现过一般。

“如此,便是幽斋的工作。”斋娘自顾自地说道,却是没有将视线落在方士的身上,“这幽斋于世间总共十二座,离开前妾身会与其余主人打点,所以若非世间有大杀戮,这些日子的工作应当是清闲的。”

“多谢掌柜。”

“既然都做到这份上了,你与妾身也算是缘分不浅……若是不嫌弃,便唤妾身一声斋娘如何?”掌柜的脸上显露出笑容,“这世间死去的人不在少数,方公子在妾身不在的日子里可千万要当心了。”

“既然如此……那在下便斗胆,唤一声斋娘。”

“也算不得什么,斋娘也只是称呼,并不是妾身姓名……方公子还只是凡人,自然不晓得姓名对妾身之流的意义。”掌柜继续道,“不过既然方公子要为妾身打点此处七日,不知可有兴趣修习一个小小的法术,也好防身。”

“自然愿意!”

方士心中不免激动。

自从见识过修道之人或是妖灵们些许神通,他便有中修习这些法术的欲望。

尽管如今的他不过是凡人,但也曾有过翻手间呼风唤雨的美梦。

就算掌柜说的不过是教习一个小小法术。

正想着她会如何教自己,却见面前之人已经伸出手指,落在方士的眉心。

直接一股凉意冲入脑门。

回过神来的时候,四处却显得颇为安静。

似乎是发生了什么,但一点变化也没有,脑子里空落落的。

“这只是一个小小的法术,还望方公子慎重。”

“小小法术?”

方士还想继续问一些什么。

只是身侧之人已经再次投入到工作之中。

客栈之外,很快便又来了一人。

掌柜说得不无道理,这世间死去的人不在少数,或许每隔一息便有百人死去。

若当真如她所说,幽斋夜里的工作,作为凡人的方士是绝无可能胜任的。

从远处黑暗中传来脚步声。

迟缓却有力道。

正见一熟悉身影,伛偻着朝着边上座椅走去。

伴随着浑浊的喘息声,终于坐到了正堂一角。

是那个老人家!

前段时间听说她被自家孩子接走了,如今想来却有些惊悚。

只是那段时间之后事情有些多,掌柜又许久不曾说起,便索性将那老人家的事情给忘记。

却是没想到如今再次见到了那老人。

“斋娘,那老人……”

“前几日刚回来的,不过为了不让方公子顾虑,便特地叮嘱过她不会出现在方公子面前,只是此处乃生死相隔之地,一些原先藏起来的,现在自然也能看得清楚。”掌柜的解释让方士不禁有些懵,“也就是说这位老人从一开始便是已经死了的。”

“那不是说……”

“她的孩子在冥界,方公子若是觉得困惑,不若自己去问一问。”

方士只是干笑,他终究还是没有亲自问一句。

此地诡异,若是不在掌柜身侧,难免会发生什么出乎意料的事情。

此地灵异,虽不是存在于此一朝一夕,但对方士来说,得悉此地也不过是今夜。

太多的事情没有想明白。

也有太多的事情必须要花上一些时间去想明白。

正想着先行告辞,却再听客栈之外一声怒喝。

一人冲入客栈正堂,径自来到那掌柜面前,伸手便揪住掌柜的衣襟。

因为身高实在是太矮了的缘故,只能跳起来够着衣襟。

却也正是如此,如今却是悬着挂在柜台边上。

但那双眼睛里却满是怒意。

“不知你能否给我一个解释,看看你都干了一些什么!”

“妾身可是什么都没干,不知妹妹想听妾身解释什么?”

这一幕方士看得分明,正想说句话,却又听那人又是一声怒喝。

“方兄给我站着别说话!”

“哦……”刚张开的嘴巴迅速闭了上去。

而那人也松开手,冷哼一声。

一袭白色衣裙,约莫也不过十一二岁的样子。

虽然长得稚嫩,但言语中透着老成。

“当初我与你应该是有过约定,不能将此地之事告诉方公子,也不准他接触此地一切……你可曾遵守当初诺言!”小白的话语冰冷,正说着,却是身周不知何时泛起一丝氤氲流光,“如今你非但让他接触到了真正的十二幽斋,甚至还打算传他法术,是何居心!”

“不过是一笔交易而已,妹妹不必介怀的。”掌柜轻轻地吮了一口烟草,吐出灰色云雾,却是丝毫不以为意。

“你可知晓方公子的命数将尽,待在真正的幽斋——他的命数便会消减得更快!”

“原来如此……却不知方公子命数还有多久到了尽处?”

“还有六年。”

方士并没有丝毫隐瞒,便将自己的命数终时说了出来。

如今他正是二十四岁,在凡人眼里也是壮年时期,若是读书人,正要闯出一番事业。

但对他来说,却已经是暮年。

尽管此时的方士看上去也显得年轻。

“方公子倒也坦然,若是寻常人知晓自己只有六年可活,还不得疯了。”掌柜轻笑。

“不过是习惯了,在你们眼里……凡人性命大多都是短暂的吧……”

方士摇头,没有多做解释。

但小白却显然有些不快。

“别的不说,若是方兄那么早死了,你我之间的约定可就废了!你自可以请赤炎代劳看管此地,但休要将注意打在他的身上。”

“赤炎之事妹妹应当也是知晓的,妾身与他之间……是断然不可能有联系。”

“还不是错在你,当初是你背叛于他……”

“妹妹勿要着急,妾身这边也是的确有要事,要不然也不会做出如此决定……不若这样如何?妾身去寻人打探一番方公子命数如此短暂的因果,若是寻常凡人,命数可不会那么短暂。”

“你的意思是——方兄还是得继续帮你看管此地?”

“正是。”

“区区蛇妖,莫要太过猖狂!”

“小妹妹倒是口无遮拦,若是不介意的话……不知能否请你再说一遍?”

两人瞬间剑拔弩张,明明方才还没有发展到这一地步。

一时间凌冽的气息席卷正堂,四周幽幽火光纷飞,似传出一阵凄厉的叫声。

方士虽有意退后,生怕被波及。

但还是走得晚了。

被气息压得喘不过气来,再加上夜里实在是疲乏,便索性朝后倒下,一屁股坐在地上。

眼看着二人就要动手,方士终于忍不住轻咳一声。

“那个……你们如果不介意的话……能否听在下一言?”

第八十章 天道无情,蕴众生(一)

一瞬间的寂静,将两人身上的气息尽皆收敛。

四周已经是一片狼藉,原本还潜藏在远处阴影中的一些存在,也全都散去。

桌子椅子散落一地,也幸而如今是夜里,并没有活人。

眼看着她们都安静了下来,方士也心里终于轻舒了一口气。

虽说两人之间的气氛依旧有些僵硬,但在方士说话的当口,却是已经缓和了许多。

小白已经走到了方士身侧,蹲下身子一只手落在他肩头。

便见一道氤氲流光闪过。

原本浑身有些疼痛,但此时却是一点异样的感觉也没有了。

只是身上轻微的伤势还在。

“却不知方兄想要说什么?”小白的脸上闪过一丝异色,似乎对方士的态度有些诧异,没有想到居然会在两人之间插上一句,但还是恨恨地说道,“不过方兄说话之前还是想清楚为好,这蛇妖过去做的事情可并不光彩,当初……”

“小妹妹又如何能将过去的事情拿出来,至于以前发生的事情……妾身也是身不由己,如今却是早已改了。”掌柜嫣然一笑。

“那可是半座城的人命,莫非你还想抵赖不成!”

“要说那等残虐之事,你青山又能好到哪里?最后还不是触怒了仙人被斩了根基……”

“住口!不过是区区蛇妖,你又知道什么,过去……”

眼看着两人又要争吵,方士却是再次一声轻叹。

他看着掌柜,眼中闪过一丝莫名神采。

也不知是何处借来的胆子,竟是横插了一嘴。

“斋娘在此地做十二幽斋的主人,想必是做了许久。”

“那是自然。”斋娘不禁莞尔,“妾身虽比不上一些有大神通者,但也好歹在此处做这幽斋主人近千年,却是不知……方公子问这个问题,又有什么意义?”

“凡青州之人,死后注定会出现在这里?”

“何止是青州,整个陈国都是妾身管辖范围……十二幽斋并非只有青州一处,妾身也并非只在青州。”虽然对方士问出来的问题心存疑虑,但斋娘还是尽皆说了出来,毕竟这些也不是秘密。

“若是斋娘愿意帮在下一个忙,在下倒也愿意替斋娘照看此处七日。”

“帮方公子寻出命数如此短暂的缘由,莫非还不够吗?”

“自然是不够的。”方士摇头,“毕竟是关乎性命之事,如何能那么草率。”

“哦?不妨说来听听。”斋娘只是点头,也不见其究竟意思是什么。

“多谢斋娘。”

方士闻之,脸上却是露出一丝笑意。

对方没有直接回绝,便意味着有商量的余地。

同时心里倒也有所期待,便将心中所愿说了出来。

对于斋娘来说,应当是一件小事吧。

她是此间主人。

闻言斋娘却是眉头微蹙,思忖良久后,却也答应了下来。

两人尽皆欢喜收场,不过小白却显得不怎么高兴。

方才打断了两人争吵,又将她晾在一边了半刻。

如今她正闹矛盾。

“方兄怕是将自己的性命当做了儿戏,当真以为这六年光景就真能寻到续命之法不成?”

“若是实在寻不到,那也不过是一死了之,若是来世有个好的命数……也是赚了。”

“方兄真是无可理喻!”少女冷哼一声,却是起身朝着门外跑去,临走还不忘威胁几声,“蛇妖,你给我等着——这事情绝对不会就这样算了!”

而斋娘却也只是轻笑。

对少女的威胁完全没有放在心上的意思。

却是徐徐朝着方士走来,向着他伸出手。

方士下意识地将手伸过去,借着她的力气从地上起身。

“那小妹妹年纪也尚轻,有些事情却也不知道……不过方公子是明事理的人,此番虽然会折损一些寿元,但也并非一无所获,不是吗?”她两眼微眯,指了指方士胸口,“若是能知晓方兄命数短暂的理由,也好过不明不白地等死。”

“劳烦斋娘了,却不知方才答应的事情……”

“此物且拿去,方公子想要知道的东西,都能在上面看见,只需以心中念想,便能在其上显现。”言罢,便见斋娘从账台上拿出一本泛黄的书籍,这书籍仅有一寸厚度,不算很大,却显得颇为古旧。

“此物是……”

“百年间此处登记过的凡人生死,在其上都有记载,方公子倒不如自己先去研究一二。”

方士点头,心中喜意更甚。

便不再与斋娘多说什么,拱手便要离去。

待方士离开,斋娘却是脸上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

“莫要让妾身失望了,方公子……不过是借走百年来的账簿而已,便要看看你是否有能力催动那物事,若是当真如妾身所料……便一切仰仗于你,呵呵……”

“终究还是妾身更胜一筹,七日……有这七日,便足够了!”

“青山……何曾困得住妾身!”

“还有那赤炎……”

正堂中传来一人诡异的笑声。

碧蓝色火焰映照下,一穿着艳丽红裙的中年女子扭动着腰肢,翩翩起舞。

四下寂静,只是远处阴暗之处,一老妪静坐着。

……

回到房间,方士心中的思绪便开始活络起来。

今夜经历的这一切实在是匪夷所思。

此处乃是幽斋,是死人居所。

虽然还有许多疑惑未曾解开,但方士已经获得了很多他想要的东西,如此想来,那些疑惑也就都无所谓了。

寿命减少又如何?

从衡山上下来后,方士终于发现这世上还有许多比之自己性命更重要的东西。

那些原本被他主动遗忘的,却又忽然回来了的记忆。

将那本泛黄的书卷放在桌上,摊开。

发现纸张上面并没有任何字迹,又想起方才斋娘所言,便将自己的手放在摊开的书页上,心中想着某个人的名字。

通过此物,便能获得他想要之物。

这是方士与斋娘两人之间的交易。

他想寻几个人,尽管只是久远的回忆,如今应当都已经死了。

但毕竟是过去的心结,不论如何也无法忘却。

却是一道寒流席卷全身,虽然双眼未曾看见,但方士分明感觉到自己体内的紫气竟然少了一分,是他始料未及的。

但下一瞬间,便见桌上摊开的书卷有了反应。

昏暗的烛光下,泛黄的纸张却显露出金色的文字。

看得分明,也自然获得了他想要的东西,深吸一口气,他平复了一番心绪。

方士心中震惊,便索性将其余几人的名字全在脑子里过了一遍。

如是反复,将显现出来的文字尽皆入眼。

他终于将那书卷合上。

想要知晓的内容已经都差不多了,接下来也唯有履行与斋娘的承诺。

斋娘所言,明日开始便替她打理此地一切。

只需要将这七日来那些魂灵名字记录下来,与他们说一遍幽斋的规矩便好。

若是有魂灵愿意转世,便带着他们去幽斋深处,那里有通往冥界的黄泉水。

“也不过是七天而已,就算阴气会削减我的寿命,也不会过分到哪里去吧,六年……足够我将很多事情做完了吧。”如此想着,方士心中瞬间舒畅了起来,“他们原来……都已经不在了啊,当真是可惜……最后都没能与他们见上一面。”

“或许……这就是命吧。”

吹熄了烛火,便仰面躺在床上,简单地盖上了被褥。

房间里并没有外边那样寒冷。

昏暗的光线,让人看不清房间内景物。

只是隐约传来一阵叹息。

“说起来……为何我只有三十年的命数?”

“还当真是奇怪啊……”

……

黑暗中蓦地闪烁着火光。

幽蓝色的火焰落在一人指尖,将房间里大半的地方照亮。

却见一素裙少女不知何时竟站在桌子边上。

她只是微微瞥了躺在床上的年轻人一眼,便将视线落在桌上的书卷。

轻声翻开,便见上面的金色字迹还未散去。

“浪费紫气不过是为了看这些东西,当真是糊涂!”少女轻声嘟囔着,听语气颇为气愤的样子,只是视线在书卷上停留了片刻,却是轻噫一声,“……不过也亏得你会如此做,该说你不亏是凡人吗……”

“若是强行将你的凡俗因果斩了,是否是害了你……”

“罢了……”

一声轻叹,少女的身形便散去。

房间里终究还是只剩下躺在床上的年轻人。

那书卷上金色的文字,闪烁着光点。

上面的文字虽看不懂,但实现落在书卷上,便自然明白了意思,倒是颇为神异。

“方家方氏,丙申年十月死,十二夜终——因生前所愿,为富人家命之所苦,故轮回往生,作匠人女。”

“方家长子方元,丙申年十月死,七夜终——因生前所愿,杀戮业果众多,故轮回往生,作山林虎狼。”

“方家家主方熊,丙申年十月死,一夜终——因生前所愿,故永堕冥界,不入轮回!”

书中记载的不过是结论。

也只是寥寥几笔。

终归是一册账簿而已。

但起码知道了这些,也知晓了过去他们的结局。

黑暗中,年轻人的眼睛睁开,朝着四周扫视一眼。

却是一声低喃。

“已经离开了吗……”

“唉……”

第八十一章 天道无情,蕴众生(二)

“尘仙,日后你定要做一个真正的男人,莫要给为娘丢脸了。”

“今日在外边见到了些什么?可曾去那书院诗会?原来是兵营啊……莫要累了身子,为娘只有你这么一个孩子,自然不希望你有事……你爹也真是的,不过才几岁大的孩子便要让他去那等戾气之地,长大了还了得……”

“尘仙啊……为娘有时候真想做一只燕子,飞出这道门墙……哈哈,自然是玩笑话,若是为娘飞走了,还有谁会来疼你……此话莫要给你爹听了去,来,为娘新作了一首曲子,唱给你听听……”

昏暗之处,也不知是谁在呢喃着。

那声音很熟悉,熟悉得让人不禁心中刺痛。

每一个字都让他憋闷。

这里是何处?

又为何回有如此声音徘徊耳边?

他不知晓,只能被动地接受这一切。

一直到过去留在心中的伤痕越来越重,最终——

汹涌的情感决堤。

……

一夜梦过,虽然觉得在梦中发生了一些什么,但终归不过是一场梦。

不论再如何细想,都无法回忆个中细节。

总觉得再梦中见到了几个人,但如今却什么记忆也不曾存在。

只是眼角似有些湿润。

便见木桌上的书卷已经摊开,上面残存的字迹却早已经消失不见。

少女昨夜是真的来过。

原本方士不过是有一种预感,但如今再看……那预感应当是正确的。

只是小白今天早上却并没有出现。

也不知是否是因为昨夜说的话惹得她生气了。

但方士心中却并不后悔,这是他的决定,是他的意志,不容任何人干涉。

就算那个人是小白也绝不容许。

终归还是觉得有些寂寞,仿佛忽然间少了什么。

“小白姑娘,若是再不出来……今日的紫气变不与你了!”

“小白姑娘?”

他尝试着呼唤少女的名字。

只是不论他如何叫喊,那个人依旧未曾出现。

方士终于是放弃了。

一直到吐纳完毕,都未曾见到少女的身形。

忽地想到昨夜应该是被斋娘传法,只是脑子里空落落的,并没有丝毫关于法术的记忆。

不禁让他觉得自己是被诳了。

顿时兴致全无。

正想着今日干脆罢工在床上躺一天,却听见外边走道里响起脚步声。

如今正是白天,也不知道在走道里的是谁。

等了许久也未曾听见外边的脚步声散去,方士终究还是忍不住从床上起身,开门朝外望去。

便见走道里正伛偻地站着一道苍老的身影。

竟是那老妪!

本以为作为鬼魅指挥在夜间出现,却没想到白天变看见了这一幕。

让方士不禁有些惊诧。

不过老妪一直在走道里行走也不是办法,方士便一如既往地拦在她的面前。

“老人家,好久不见了。”

“你……你是……”

沙哑的声音响起,老人略显迟钝地抬起头。

那双浑浊的眼角注视着前方,伸出了一只手。

正落在方士面颊。

那双手粗糙的质感划过,让方士不禁有些恍惚。

面前之人当真已经死了不成?

但为何已死之人,却会给他一种还活着的错觉?

他伸手……却也同样触碰到了老妪的肩膀。

那种感觉,不似虚假。

方士未作过多想法,笑着说道。

“在下前些日子与老人家见过面,不知老人家还记得否?”

“哦……记得,记得……你是贵儿!”

“在下不是贵儿……”

方士不禁苦笑。

面前老妪再一次将他错认成了别人。

只是已经不是第一次,在老人双手一齐落在他面颊上,**了好一阵子后,才有些遗憾地叹息一声。

“你不是贵儿……”

“在下自然不是,老人家不是前些日子已经见过贵儿了吗?”

“是了,我已经见过贵儿……他说让我早些回家……可是这回家的路到底在哪儿呢?走了太久了……怎么走都走不到啊……”

“若是走累了,不妨先休息一会儿。”

方士犹豫许久,终究还是没有将那句“你已经死了”给说出来。

老人似乎并不知晓自己的状况,浑浑噩噩地在走道里徘徊着。

“贵儿会来接我的……贵儿说了,他已经寻了个好地方打零工,去一个大户人家里做下人……”

“等挣够了钱,自然会来接我的……你们莫要再吵了,我就在此地等着,哪里也不会去的……”

“贵儿……”

呢喃声渐渐地远去。

看着老人身形没入远处,最终整个身躯变得暗淡下来,直接穿透了前方的墙壁消失不见。

终究是鬼魂。

就算她自己没有察觉到。

她一直在此地等着自己的孩子,等着他将自己接走,搬到新家里。

永远也不会实现的愿望,将她困在这里……

一如记忆中的某人。

念及此处,方士竟也鼻尖一酸,眼角渗出一丝湿润。

正闭眼调整好心绪,却忽闻身后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

“方兄倒是仁厚,宁愿一个人呆在这里陪老人家聊天,也不愿意下来料理一番客栈里的生意。”

“小白姑娘?怎的早些时候没有见到你,还以为你……”

“我可是早就来了,一上午客人也不多,所以也全都被我赶跑了。”

一袭素裙的少女正站在方士身后。

只是那张脸上的笑容依旧,没有看出丝毫昨夜里生气的样子。

“小白姑娘……未曾生气?”

“为何要生气?反正命是方兄自己的,我再如何啰嗦也阻止不了你寻死。”

“那小白姑娘为何还要把客栈里的客人赶跑?”

“反正也不是我的客栈,哪里管得了此处生意!”

少女脸上的笑容不减。

但好歹是听出来了话语中意思。

方士也没有管她为何会出现在此处,既然已经出了房间,便索性去正堂做账。

斋娘将客栈里的一切都托付给了他,食宿种种虽然都有其他伙计帮忙,但做账这种事情还是得他自己亲力亲为,要不然就真的要被小白赶跑了客人。

只是此处客栈终究还是偏僻了一些,八天也不见一个客人,倒是有几位读书人的家眷,遣了人过来预定了几间房间。

但要说入住此地,还是未到时候。

百无聊赖之际,便也只好与少女聊起了天。

“说来小白姑娘为何会在这里?”

“自然是保护方兄!”少女说得义正言辞,“此处乃阴阳交汇之处,早些时候那条妖蛇还能镇得住场子,如今她离开了此地,莫非方兄觉得以你区区凡人身份,真能打理得好十二幽斋?到时候说不定就被哪只走投无路的鬼魅给吸干了。”

“原来如此……不过小白姑娘与那位斋娘认识?”

问出这个问题后,两人之间罕见地沉默了许久。

方士不知自己究竟是错在何处,总而言之似乎是问错了问题。

但少女还是轻叹一声,说了出来。

“并不认识,我也不过是早先的时候于古籍中见到有关那妖蛇的些许介绍而已。”

“那小白姑娘为何还如此对她冷言冷语……”

“青州过去发生了一些事情,此处几乎大半生灵死绝……”

过去的青州还只是一片蛮夷。

那时候陈国地界中仍旧有许多未曾开化的地方。

蛇蚁横行,参天古木覆没了大地。

而青州便是一座建立在如此蛮荒边上的小城。

一日天地变色,从蛮荒中窜出二妖物。

几经兴风作浪后,将青州生灵吞食了过半,最终被几位修道之人联手镇压却也颇为费力。

只是当时其中一位修道之人修习法术奇异,竟是说动了那二只妖物中的一只叛变,修道之人一举将它们分别封在青州。

其一被修道之人降服,永镇阴阳交汇之处。

作十二幽斋维持生死之间的平衡。

便是那斋娘!

听完这些,方士脸色却是变得有些难看,沉默了许久后,终于还是重重地一声叹息。

“原来那事情竟然是真的。”

“我何曾骗过方兄。”

“虽不知何时骗过,但小白姑娘的确是骗过在下的。”

方士轻笑,脸上的表情也变得有些高深莫测起来。

小白也未曾争辩,只是冷哼一声。

“那妖蛇狡诈,肯定一肚子坏水……方兄怎的如此信任人家。”

“这不是信任,而是一笔交易。”方士无奈,“在下从斋娘手中获得了好处,自然不能半途而废。”

“方兄如今反悔还来得及,反正现在也不是夜里,早早地离开此地不也挺好?至于此处幽斋事物,自有其他几位幽斋之主分摊,方兄只是一介凡人,就算离开了也不会有任何人怪罪。”

“……既然答应了别人做事,哪里有离开的说法!”方士却是摇了摇头,“我自有我的坚持。”

“希望方兄莫要最后毁了自己才是。”

“姑娘且看好。”

如此义正言辞,倒真的像是不怕死的样子。

“说来……斋娘当真不是她真名吗?”

“自然不是……方兄为何要打探她真名?不过是一条下作妖蛇而已……就算我知晓她姓名,也不会告诉方兄的!”小白的面色似乎是越来越难看了一些,无趣地用脚尖不断戳着地面,发出一阵阵有序的敲击声,“方兄还是死了这条心的好。”

“那小白姑娘可是真名?”

“我行得正做得直,自然说的就是真名!”

“为何妖……咳咳,你们不愿让人知晓你们的名字?”

“方兄怎的那么多为什么,若是有如此多困惑,不若死后去冥界借了那三生镜问个明白!”

方士只好闭嘴。

他想问的问题太多了,一时间没有收住口。

与少女呆了一段时间,本以为两人之间的关系会有所改善,但现在看来却一如从前那般。

在少女的身上依旧蒙了一层模糊的面纱。

阻隔着两人距离。

忽近忽远,让人难以捉摸。

……

少女并没有继续留在此地。

才一起站了一个多时辰,便无趣地走开了。

这里氛围颇为烦闷,倒也的确不适合她。

终究这账台后边只剩下了方士一人。

看着手中的那卷泛黄书卷,方士心中却是在此忍不住触动。

她总觉得自己是真的忘记了什么。

但仔细想来,却又实在是想不出什么。

及入夜。

生人渐渐地少了。

最后一位客人在付了饭钱后,也离开了正堂。

直到某一刻,不知何处传来细碎的呢喃声。

幽幽蓝火自虚无中诞生,划过一道道痕迹。

化作四字——十二幽斋。

此间——唯独方士一人。

生人的时间已经是尽头。

如今——正是游魂行走。

第八十二章 天道无情,蕴众生(三)

四周是碧蓝色的光点。

不知是何物,也不知从何处产生。

只是流落在阴暗的边角,不断地流转着。

不会靠近方士,却冥冥之中有种吸引力,让方士情不自禁地想要去一窥究竟。

但他终究还是忍住了。

因为此时他便是这里的主人。

就算只有七天,就算他不过是一个凡人。

斋娘却将一切都托付给了他,幽斋便属于他一人。

开卷执笔,正襟端坐。

摒息,却见夜色中走来一人。

是一个小女孩,穿着破旧的衣服,一双眼睛呆滞地看着前方。

明明注视着方士,却又仿佛眼中无物。

就那样滞塞地走到账台前。

方士终于察觉到了这小女孩的怪异之处,虽说长得可怜,但在她的脚下,却没有影子。

幽蓝色的灯火只是照映出她的容貌。

就算是那么小的一个孩子,也死了吗?

“姓名?”虽然心中感慨,但毕竟是他的工作,方士便依照着昨夜见到的斋娘所做照搬,只是……

“不知道……”

“是叫不知……等等,你叫什么?”起初方士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直到小女孩说了第二遍。

“我不知道自己的名字……不过听别人说此地便是十二幽斋,他们说这是我应该来的地方……”

“为什么要来这里?”方士不禁问了一声。

“人死了……不都会来这里吗?”

“那么……你的名字……若是没有的话,不若我给你起一个如何?”方士心中思绪不断,突然灵光一闪,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不知小妹妹想不想有个好听的名字?”

“为什么要有名字呢?”小女孩空洞的眼中闪过一丝精芒。

“这个嘛……”

自然不能说为了自己的活计。

虽然事实就是如此,没名字的人终究是无法再账簿上添一笔的。

“多个好听的名字也不枉在世上走一遭,如何?”

“那若是有了名字……来世我会过得比现在好吗?”

看着面前小女孩褴褛的模样,方士心中更是一阵纠结。

轻叹一声后,终究还是点头。

“自然是会的。”

“那好,给我起一个名字吧!”

方士细想了片刻,终于还是提笔在账簿上写下了一个名字,而后将那个名字说给了小女孩听。

小女孩眼中的恍惚之色竟是渐渐地褪去。

“涵谷……这是我的名字?”

“不错。”方士点头。

“谢谢,我……很喜欢。”

“十二幽斋的规矩,在十二夜之内做出决断,是继续留在这世间,还是轮回转世,亦或者……去冥界走上一遭,十二夜后可以告诉我。”

只是方士话音刚落,却见小女孩摇头。

纤弱的声音响起。

“请让我转世吧,今生……再没有任何留恋了。”

“你的家人呢?”

“没了,早就已经没了……”

“抱歉……”

方士眼中闪过一丝黯然。

却见不远处廊道伸出走来一道虚幻的身影。

那虚幻之影挥手,便见一条锁链缚住小女孩的脖颈。

牵系着她便没入了黑暗之中。

虽然不知黑暗中会发生什么,但小女孩会在今夜轮回转世。

属于今生的一切记忆都将在冥河水中忘却。

眼看着账簿上写着涵谷二字之后显现一行小字。

那是这小女孩的生平,或许也是唯一记录着她曾经存在过的一抹痕迹。

小女孩接受了这个名字,这名字便是她唯一拥有之物。

尽管她生前早已什么都没有了。

毕竟从出生起就被卖入了烟花之地。

毕竟那么小就出来接客了。

毕竟……就连那么一个小小的栖身之所,也因为某家公子的胡闹付之一炬。

换来的也不过是在寒冷的夜里,渐渐地失去知觉。

这世间处处都是不公,方士自然是极为清楚。

但他终究还是没有做到淡漠一切。

长叹一声,终究还是合了书卷,静候下一位走入此间的客人。

却说在那小女孩之后,便再没有一人走入此间正堂。

房间里幽光摇曳着,徒然生出一丝凉意。

或许也正如斋娘所言,方士不会再此处太过忙碌,因为大部分的活计都被十二幽斋其余的几位主人给分走了。

却也不禁思绪飞远。

此间幽斋主人是斋娘也不知晓其余地方的幽斋之主又是何种模样。

便听外边一阵沙哑的嘶吼。

莫名的压迫感,让方士思绪收了回来。

便见从外边走入一老人。

这老人一袭锦衣,看上去是一位大户人家。

不过是在方士面前站着,便让他产生一种自卑的感觉。

不怒自威,说的大底便是此人。

“幽斋主人,今日乃第十二夜,本王倒要看看你如何处置!”

“那不知可曾做出决断?”

方士眼看着面前老人,心中生不出丝毫喜怒情绪。

只是按照昨夜学到的流程一路说下去。

但那老人却是冷哼一声,一双眼睛灼灼地盯着方士。

片刻后却是冷笑。

“本王道是何人在此,怎的不过一黄口小儿,此地主人何处?”

“斋娘有事远行,此处七日是在下管理。”方士轻笑着解释道,“却是不知你又叫什么名字,十二夜后作出何等选择?”

“本王乃帝王之相,如何能那么快死去——自然是速速让本王还魂,待本王魂归之时,定要扫清八荒六合,一统天下!”你老人说得豪情万丈,只是说到最后,却是猛地一拍桌子,“小儿应当不会也如那风**子所言,不允此要求吧?”

“虽说做出决断是你们的事情,但是也不外乎继续留在尘世不入轮回,或是入了冥界处置,或是轮回转世……若选了留在这尘世,也注定了不能离开这阴阳交汇之处——也就是这十二幽斋,若是离去……便是魂飞魄散。”

方士轻叹,面前之人或许是真的地位超绝。

应当是某个小国的帝王。

只是十二幽斋的规矩便是如此。

只消在此处记录了姓名,便不再是自由身。

如上选择,只能求一个。

也自然不能还魂。

“小儿荒唐,你可知本王是谁!”那老人闻言,却是愤怒地一声嘶吼。

“在下的确不知你身份,就算你是一国君主又如何?如今还不是死了。”

方士语气平淡。

虽说君主于他来说身份超绝,但从心里便从未敬畏过面前的老人。

已死之人而已。

“将姓名说了,若是还想称王称霸,不若早早地轮回转世……来世再做人间君主如何。”

“若是来世,本王何曾还是本王!”

“但你已经死了,这是事实。”

“本王不服,小儿既然不愿与本王还魂,本王便不再寄希望于幽斋!”

“账簿上记了你姓名,莫非还想抵赖不成?”

只是方士轻喝后,却见那老人直接甩袖便要离开。

他虽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但心里也觉得若是让背弃幽斋规矩的灵魂离开此地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

下意识地朝着那老人冲去,猛地攥住对方衣袖。

只是从老人身上蓦地迸发出一股阴冷气息。

竟是将方士直接推开。

手掌心一阵钻心疼痛,借着幽幽火光,看见自己的掌心不知何时已经破开了个洞。

甚至未曾流出些许鲜血。

“休得触碰本王,待本王回归肉体,便要将这天下收入囊中,自然也包括了此处!”

“幽斋规矩便是如此,既然在此地登记了姓名,岂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方士低喝,却是浑身疲乏得厉害,眼看着那老人一步离开了正堂。

却是忽觉身后阴风吹来。

一道幽蓝色的火焰不动声色地飞出,瞬间落在那老人的身上。

“什么东西……该死,小儿你做了什么!”

“在下可是什么都没有做。”

方士轻声道。

他想起身将老人抓回幽斋。

只是钻心的疼让他甚至都不能倚靠着什么东西站起来。

只能眼看着面前之人瞬间被蓝色火焰包裹住。

伴随着怒骂和惨叫声,不忍入眼。

“不过你的确是坏了此地规矩。”

“本王就是规矩,本王——”

“区区幽斋还能困得住本王不成,待本王将天下收入囊中,定要天下幽斋灭尽!”

“啊——!”

“不管你想要做什么,还不快回来!入了幽斋兴许还有救……”方士心中焦急,不管那老人身份如何,又有着何等抱负,他如今只想着能将老人救回来。

只是老人却并没有往回走的意思。

“本王——就算是死,也不再踏入幽斋!”

“费什么话,你不是早就已经死了!”

“小儿猖狂,你以为……本王是谁……本王可是……”

渐渐地,声音听不见了。

被火焰包裹着的身躯一步步往外走,最终跌倒在地上。

甚至是四肢爬动着要离开幽斋。

但最终还是什么声音也听不见了。

那道身影不再动弹。

蓝色火焰回到幽斋,重新化作四个大字。

而原地已经没有了任何老人存在的痕迹。

这老人下场如何?

又去了何处?

再看自己掌心,那处伤口竟是不知何时已经散去。

只是痛楚依旧,让方士额头渗出一丝冷汗。

正想着日后会不会继续如此经历,却忽闻外边一声惊呼。

“方兄还真是敬业,才一个晚上便有魂灵被冥火给烧没了。”

“小白姑娘……”

看着外边显现的身影,方士的脸上便只剩下了苦笑。

“不知小白姑娘能否帮在下一个小忙?”

“这得看方兄给我什么好处了。”

一袭白裙的少女脸上露出狡黠的笑容。

一步步朝着方士走来。

第八十三章 情至末时,总生恨

方才那位老人是一国藩王。

虽不知如何死去,但心中总是不甘就这么死了。

所求便是重新拥有自己的身躯,再活一遍。

介时或许便是君临天下。

只是可惜……

他终归是死了,甚至连半点残魂都未曾留下来。

因为他违背了此处规矩。

方士看的分明,在账簿上原先记载了一人姓名,只是那姓名却很快地散去。

甚至连辨认此人名字的时间都没有。

“他叫什么来着……”

“方兄在问谁?”

“自然是那个被烧死的人。”

“在烧得魂飞魄散之前,他早就已经死了。”少女不禁轻笑,“不过方兄就算知晓了他的姓名又如何?说来古今位高权重之人大抵都如方才那人一般不服教化,不愿守着幽斋的规矩——最终不过是化作飞灰,没有一个人入得了轮回的。”

“他原本可以不用消失的……”魂飞魄散了,便是真的什么都没有了,就算在某个尘世的角落还有着属于他的些许痕迹,但也终归会随着时间段消逝散去,这是方士第一次眼睁睁地看着一人的魂魄被活生生地以冥火烧化,不说怜悯,但也终究是有些于心不忍,“若是有朝一日我当真是死了,不知会做出何种决定。”

“那方兄是打算如何?留在此间继续观察这尘世,还是轮回转世?或者去冥界继续生活也不错……”

“这……”

“其实方兄还是有着第四个选择。”少女忽地跳起,直接坐在账台上,一双眼睛里倒映着虚空中淡蓝色的火光,“若是有朝一日能修炼有成,自然是摆脱了生死的束缚,得道成仙了也自然不入轮回。”

“成仙……也不一定不入轮回吧。”

方士却是轻叹一声,摇了摇头。

他分明记得那位云中君便是轮回转世。

以幼童的身姿,展现了属于仙人的力量。

云中君转世的理由暂且不知,只是见识过仙人的转世,所以自然对仙人是否当真不老不死存在一些疑惑。

只是少女却并没有相信方士所言。

“方兄氪莫要胡说,未曾触及那个境界,又何曾知晓那个境界的神妙!”

方士也未曾多说什么,径自哎边角点上了一盏灯烛。

这灯烛泛着白光,将四周稍稍照映得亮堂了些。

眼看四下无人,便拿着本书看了起来。

终究还是需要抓紧时间准备大考的。

虽然早已胸有成竹,但多看些书终究不是什么坏事。

时间过去许久,再未有魂灵出现。

方士看着书,而小白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盘膝坐在账台上闭目吐息。

俨然一副小道童的样子。

忘却对方身份来看,她还是颇为灵动可爱的。

原本属于此地的生意,当真是被其余不知道在何处的其余十一位幽斋主人给拿了去。

方士倒也不是那么期待着有人出现,没了生意也乐得见此。

此处乃是阴阳交汇之处,活人呆的久了自然是会觉得不适,更何况是与那些早已死去之人接触,就更加地成为了禁忌。

眼看着正堂上方悬浮着的那一团幽蓝色火焰在散去,等到完全散去的时候,便是幽斋关闭之时。

只是又过少倾,从外边传来一阵轻微的敲门声。

门是半开着的,只是外边的人还是站着,未曾入内。

隔了半响,便听一道声音从外边响起。

“请问……此处可是十二幽斋?”

“正是。”

方士下意识地回了一句。

正抬起头来,却见从外边黑暗中走入一人。

是一个女子模样。

看身材显得略微成熟,一身粉色宫装长裙。

应该是一位丽人。

只是那张脸却被面纱裹得严实,唯独能看出那双眼睛。

从她的眼中,方士察觉到了哀伤、惊喜、以及……些许恨意。

那丽人挪着步子来到账台之前。

开口第一句话却让方士不禁屏住了呼吸。

“你是……方公子……”

“芸儿?”

为何会出现一个熟人?

为何她会在此处?

若说她早已死去,如今却出现在了这里,莫非前段时间并未马上再幽斋里记上名字?

两人原本就是相识。

如今却以如此身份见面,实在是有些尴尬。

方士低下头,一时之间竟也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

只是一直盘膝坐在边上的小白微微睁开眼睛,实现落在两人身上,不禁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

“方公子你这是……在做什么?”

“不过是替人做些事情而已……”方士不知应该如何面对眼前之人,但心中一片混乱之后,却还是依照心中的念头,下意识地说道,“不知芸儿是否已经做出决断,可曾想好……是轮回,还是留在这里?”

“从最初见到方公子的时候,便觉得方公子处处神秘,定是大人物,却也没想到会是做这种生计的人……还真是让芸儿惊异……”

“芸儿姑娘还是莫要取笑在下了,也不过是与人互帮互助而已……但如今最终要的还是芸儿姑娘的选择,还是莫要教在下难堪才是。”

面前女子正是周芸。

距离周芸的死已经过去了许久,属于两人之间的记忆也渐渐地被尘封。

若是未曾在今日再见上一面,或许日后也不过是落下淡淡的遗憾。

而如今周芸就站在自己的面前。

虽然不再是活人,身上的气息也显得阴郁。

那双眼中除了见到方士的瞬间闪过的一丝神采,便再次变作空洞压抑的样子。

“是啊,终究……还是要选择的呢。”周芸出声,话语中带着落寞,“毕竟是……已经死了呢,除了轮回之外……似乎也没有其他的选择了呢,这里已经没有什么好留恋的了。”

“不知芸儿姑娘为何现在才……出现在这里?”虽然账本已经摊开了,但方士却并没有急着落笔,反倒是有些沉默地看着她,“幽斋……应当就在青州才对,如此想来芸儿姑娘应该也是有所留恋的,不是吗?”

“或许……是吧。”

周芸脸上的面纱摘下,露出那张熟悉的脸。

就算是已经死去,那张脸依旧是精致无暇。

她似乎欲言又止,又迟疑了片刻,张嘴却未说出一字。

方士却是轻笑。

“芸儿姑娘若是不介意,可以全都说出来。”

周芸应当是有所隐瞒的。

虽然她表情和话语都分外洒脱,但方士还是察觉出其中的落寞。

这是过去仍旧活着的她显露不出来的情绪。

如今却是轻而易举地被方士察觉。

“方公子……”

“虽然你恨我,不过如今能诉说之人,便也只有我一个了吧。”

周芸苦涩地点了点头。

终究还是将前段时间发生的事情说了出来。

死后之事大抵记忆有些模糊。

没了身体作为凭依,一切都宛若梦中,失去了真实感。

……

“芸儿,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寻我!不枉我苦苦地在城中徘徊游荡,终于是寻到了你!”

“就算活着不能走在一起,如今你我都是早已死去之人,我倒要看看还有谁胆敢阻拦在我面前!”

阴暗的街道上,本没有一个人。

只是漫无边际地走着。

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又为何心中一阵空虚?

她不曾知晓。

记忆最终停留在一片红色的火焰将自己淹没。

在那之后,便是一片黑暗。

一直到有人从背后将她抱起。

让她第一次感觉到充实的感觉。

那个人……有些眼熟。

心中想了许久,才依稀想起对方的姓名。

“诸葛……天元……”她尝试着叫出那个人的名字。

而对方并没有给出丝毫话语中的回应。

只是将她抱得更紧。

她未曾拒绝,一路跟着那个人。

就算看不清对方面容,但听见熟悉的声音,心里也安定了许多。

“芸儿你想去哪里?如今你我都是自由身,去何处都行!”

“去那里如何?还有……”

“对了芸儿,你……究竟是怎么死的?”

一遍遍地回答着对方的问题。

终究……还是讲到了一个让她最不想回答的问题上。

她不愿回想起过去的事情,就算如今的她记忆已经全都恢复了。

但……

既然是天元的问题,自然没有不回答的道理。

便将一切都说了出来。

然后……

他就走了。

走之前显得很愤怒。

说要去杀了那个叫方士的人。

但最终……还是没有回来,后来听别的鬼魂说起,他去了十二幽斋。

十二幽斋是什么地方?

听其他的鬼魂说起,那是人死后的归宿。

传说中仙人以神通定下十二处阴阳交汇的灵脉,以让生灵魂魄能够以最安全的方士轮回转世。

去了十二幽斋,告知了幽斋之主姓名,便必须在十二个夜晚内做出相应的决断。

若是不去十二幽斋,便只能做孤魂野鬼,永远地囚禁于世间。

他就那样走了吗?

甚至都未曾与自己说上一句别离的话。

是因为终究忍受不住身为鬼物的寂寞吗?

心里……却是不免伤痛,直至最后……生出了一些怨怼。

或许自己当真从未爱过别人,若非如此,又如何能生出怨怼的感情?

但这些似乎都已经无所谓了。

因为如今,她也已经站在幽斋之内。

在她面前,站着那个毁了她一切的男人。

……

“芸儿姑娘应当知晓,一切都是因果使然。”

“自然是知道的……”

周芸话语显得落寞。

只是依旧低着头。

“所以方公子不若许了芸儿最后一个愿望……让芸儿轮回转世如何?”

“自然是可以的。”

方士点头,终于还是下笔,在账簿上写下了周芸的名字。

眼看着周芸二字之后逐渐显现出一行小字。

方士的眉头却是微蹙。

只是什么都没有说。

老妪从暗处走处,伸手示意周芸跟上。

便要带着周芸去轮回。

“方公子安好,芸儿……这便去了。”周芸转身,不再看向方士,“此番却是芸儿自作自受了,骗了方兄的感情,也骗了自己……若是来世再见……祝你我二人萍水相逢,不再相识便好。”

“来世再见,萍水相逢。”方士对周芸抱拳行礼,也不顾对方未曾看见。

眼睁睁地看着她渐渐消失在黑暗中。

于不知何处,再次响起她的一生叹息。

“方公子……芸儿果真……还是有些恨你呢。”

“我也一样。”

方士轻声呢喃着。

视线回到了账簿上。

第八十四章 白日依山,开太平

小白看着方士的眼神中带着一丝戏虐。

却是未等他开口便率先听见少女一声轻笑。

“来世再见,萍水相逢?方兄倒是好雅兴。”

“小白姑娘便不要再取笑在下了。”

“这有何好取笑的,若是有幸见着了方兄与那小姑娘来生再会,不知有多有趣呢。”

“或许并不会有趣吧……若真的到了那时候,我们是否还有今日记忆都是两说。”

“不过来世如何,还是看的今生愿望……若方兄愿意的话,倒是可以与我说道说道,来世方兄打算做一个怎么样的人,又打算如何过完来生?”少女的话语中并没有带着丝毫开玩笑的意味,倒是让方士有些不知所措了,“方兄若是说了来生愿望,说不定到时候我也能帮方兄实现愿望呢。”

方士不禁苦笑。

来生的想法?

他并没有太多的考虑,光是这一世就已经十分充实了,有太多需要思考的东西。

又如何能估计得到来世。

只是……若当真有希望选择自己来世,自己又会如何选择呢?

被少女的话如此影响着,倒也开始认真思考起来。

果然还是想要身份显赫,地位超绝……但这世间似乎也并没有永远坐得稳的位置。

若说是家财万贯……没了人打理,再多的钱财也终究还是会被耗尽的。

但若只是做一个普通人,平庸地过完一生……又怎的知晓未来会如何地遭到压迫。

没一个选择之后,方士都下意识地想到了某种最坏的结果。

如此反复了许久,他竟是觉得就不再做人也不差。

并未继续想下去,因为少女已经笑出了声。

“不过是一个简单的问题而已,方兄又何必想那么多时间,反正方兄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未来的事情又有谁说得准确。”

“也是……”

方士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却见天外已经是变得灰蒙蒙一片。

半空中的碧蓝色火焰已经散去。

终于要天亮了,而方士也难得感觉到一阵困倦袭来。

让他不禁想起自己是一夜未曾睡去。

“今夜倒是苦了小白姑娘,与在下一道守了一夜。”

“不辛苦,反正在何处都是一样,我也未曾帮上什么忙。”小白脸上依旧是平淡的笑容,“倒是方兄莫要忘了吐纳紫气,说好的一半的量,额千万不能少了。”

“自然是不会忘的。”

方士点头,便于少女一道回到了住处。

至于客栈的大门,却是早已关得严实。

今日她已经心里打定了主意,不论会引起多大的骚动,绝不会从床上移开半步。

真的是要好好休息一会儿了。

吐纳完毕,小白便离开了。

最终只留下方士一人。

临走还不忘记留下一句话。

“说来方兄若是白天睡觉,这白天活人的生意可就要错过了。”

“反正此地偏僻,就算白天关门也不会怎么样……更何况小白姑娘曾经也说过,此处并不是在下的店,就算是业绩不好又能如何?”

“方兄还真是明白人。”

方士也不知为何会对少女露出笑容。

或许也只是觉得如此做会给人一种神秘的感觉。

但事实上他的心里却觉得事情会变得有些糟糕。

一旦白天睡下了,这白天究竟会发生什么事情呢?

就算此处偏僻,那也太随便了一些。

只是想的事情一旦变多了,难免会觉得疲乏。

躺在床上,两眼一闭……

仅仅片刻便传来了鼾声。

外边阳光正好。

却与屋内的人没了干系。

……

“尘仙,别一直跟着大哥,大哥这是要去林间打猎去。”

“可是爹说过林子里边危险,不能去打猎啊……”

“爹还说过让你去带兵打仗,你怎的就知道在屋子里边看书?”

“这……这个……”

四处一片煞白。

唯独两道稚嫩的声音环绕耳侧。

那两道声音很熟悉。

只是……

一时半刻想不出声音的主人是谁。

“大哥,我也要一起去!”

“你——罢了,记着千万莫要惹事,若是在外边有了危险,大哥可护不得你周全。”

“嗯!”

黑白相间的树林里,再无第三种颜色。

隐约可见一只半人高的斑斓猛虎正靠在远处。

稍近,却发现那只巨虎早已没了声息。

巨虎边上正站着一个猎户大半的身影。

虽然看不清容貌,只是见着那个身影的瞬间,心中便是一阵沉闷。

“可惜了……让别人抢了先。”

“大哥,我们还是早些回去吧……这都半日过去了”

“无功而返最是憋屈,尘仙你且等着,你大哥给你猎一头猛禽!”

一个少年,挽起了弓弩。

风声破空,随即寒芒后至。

一阵尖叫后,面前的猎户倒在了地上,一支利箭正插在心口。

少年的脸上带着笑容,颇为得意地晃了晃手中之物。

“如何?尘仙吾弟,不错的猎物吧。”

“大哥你……”

黑影不断地吞噬着仅有的光。

再回过神来的时候,已是两个少年跪在地上。

面前高堂正坐着雄伟的身影。

而在两人身侧,却是一个穿着破烂衣物的妇孺。

哭哭啼啼得让人心烦,说了半天连一句完整的句子都说不出来。

最终……还是交了些钱。

少年的弓弩被没收了,并且被要求禁足三年。

一道威严的声音响起。

“吾儿,知道为何如此罚你?”

“是因为孩儿杀了人?”

“自然不是……是因为要让你知晓,这世间还有法度!若是治国无法,便是天下大乱!既然身而为人,便免不了这些拘束。”

“那大不如一死了之,来世不再做人便是。”

“胡闹!方元你可是未来的君主,怎能说出如此乖张的话语!此番只当你没说过,再被我听见,便少不了一顿杖责。”

……

无由地心间一阵寒流。

待惊醒时,却是日正当空。

才发觉自己已经睡了整整一个上午。

也不知为何,心底一阵憋闷的感觉。

似乎是做了一个让他心情不舒服的梦。

只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出梦中经历。

便也将其尽皆抛在脑后了。

好在一上午也并没有多少客人,所以也自然算不得怠慢。

影响生意一说,果然是方士自己想多了。

青州虽然广大,但如此边远之地,也着实没有多少生意可言。

厨房里主厨与跑腿的小二聊着天,外边座位基本是闲置的模样。

也不知为何,方士竟是生出了挫败感。

明明这七日是他掌管此地,却是凄惨得连一顿现成的饭都吃不上。

正招呼着伙计们开工,却是忽觉背后一凉,似乎被什么人盯上了。

便将视线朝着冥冥之中的方向看去。

却并未发现一人。

莫非是错觉?

方士眉头微蹙。

或许是因为作息的时间改动,让他变得疲乏了也说不定。

如此想着,也便释怀了。

前前后后地忙活了半个时辰,终于还是坐在账台的位置。

既然是读书人,自然要利用任何一点可以看书的时间学习。

临近大考,他也终究是感觉到了一丝压力。

更何况见到了那些走在路上都手中不离书卷之人,在没有了背后靠山的同时,自然是心中慌了许多。

若是没有考取功名会如何?

虽然平日里口中回答得爽快,但事实上他还真的没有细想过。

“已经没有人站在我的身后……继续寻求别的帮助也不可能了,周家那般下场,若是我马上投靠别人,定会引来许多猜忌,到时候我方士的名声反而会下降许多。”

“既然如此……便唯有靠着自己的才学,我方士苦读那么多年,一次大考而已……又怎能阻挡我!”

……

“回来了?幽斋那里如何?”

“那位大人已经离开多时,怕是一时半会儿不会回来的,竟是寻了个凡人娃娃看护,倒也是胆子大。”

“可曾有危险?”

“幽斋里都是我等同类,莫非你还会觉得有什么危险?人死了脑子莫非就变得呆傻了不成,这样子可不行啊,周大人……”

“多防备一些,总是好的。”

“嘿嘿……我倒是听说周大人是被自己的乖侄子给一剑杀了,怪不得如今那么胆小。”

“哼,今日——便要报了这仇!”

阴暗的光线中,显现出一个老人的面孔。

依旧是一身锦衣华服。

却没了生人的神采。

“我不管你们想要这幽斋如何,我的愿望——自始至终都未曾变过,希望到时候你们莫要阻我才是。”

“放心吧,你想去冥界,谁也不会阻你!”

不知在何处的角落里,时常传出窸窣的话语。

也不知是谁在议论着什么事情。

一点点地诉说着各自的仇怨。

一点点地积攒着杀意。

正是晌午。

却无端地添了凉意。

街上行人的衣物,穿得确实比平日里要多了一些。

就算如今无风无雨,天穹之上高悬着太阳。

无人见到的阴影里,却早已遍布了长矛利剑。

只待夜里,将一切倾覆个干净。

“方家子……你毁了我的周府,毁了我的一切!”

“不该是你活下来的,偏偏不该是你……”

“今日我便要替你方家清理门户,方家子……”

“呵呵……啊哈哈哈——!”

第八十五章 百鬼夜行,故人谋

却说方士经历第一夜后,倒也习惯了夜间发生的一些事情。

譬如在头顶会悬着一团不知何时会落下来的又拉瑟火焰。

以及不是出现在远处阴影里的模糊身影。

虽然显得神秘,但方士也终究还是没有那个胆子去一探究竟。

也只是某一次看见那老妪做到了模糊身影的中间。

只是迅速散去,不见了踪影。

正是黄昏。

生者归途,死者外出。

十二幽斋再次对着越来越深沉的夜色开了店门。

和昨日不同的是,今夜却是显得格外安静。

并没有死者灵魂出现,也未曾出现过那少女的身影。

倒是冷清。

也有些不习惯了起来。

也不知道今夜又会有谁过来呢?

或许就在他如此思考的时候,就有许多帝王死在梦中也未可知……

方士也并未多想,他本来就有些不愿与那些已死之人打交道。

如今落得个清闲,自然是抓紧时间读书来得重要。

摊开一本随身带着的书研习起来。

这儒道书籍虽说早已被饭烂了,但毕竟是经典之物,多看几遍便会有新的感悟。

就算是一些方士本就不喜欢看的书也是一样。

每读过一遍,便在心里对著书之人的呆板迂腐有了一个新的认识。

但他只能忍着心中将著书之人大骂一顿的冲动,让自己被动地喜欢上这些书。

久而久之……自然也就习惯了。

未免有些骇人听闻,但方士也心里清楚,这世上最可怕的事情,无疑就是习惯了。

习惯做自己不愿去做的事情,随着时间的推移……竟也不会再觉得不愿。

如是也不知在账台前站了多久。

却忽觉外边一阵阴风吹入。

抬头却见外边站着一人。

肥硕的身子几乎要讲半扇门都要挤坏了。

一身青衫显得朴素,唯一突出的便是他的体型。

这世间怎的又如此肥胖之人。

方士自然不会想着他生前是吃了多少东西,医书中有过记载,导致如此体型可不是只要吃得多就能达到的。

正在他心中思绪想过的时候,外面的那个人已经说话了。

“我……听说这里是十二幽斋……”

“不错,此地便是十二幽斋,却不知这位兄台可否告知姓名?”

“你说谁是兄台呢,小哥可不要开玩笑……人家可是待字闺中的少女……”

“倒是在下疏忽了……实在抱歉,这位姑娘……不知可否告知姓名?”

方士心中一时间有些憋闷。

起初只是看着对方体型,丝毫没有注意到对方身上穿的根本就是大了不知多少倍的裙子。

又听她话语尖细,才发现此人竟是女子!

方士心中再次感慨,但并没有将心中所想表露在脸上,一如过去那般微微欠身,却是并没有继续说话。

只是面前之人似乎脾气不好,冷哼一声。

“好歹本小姐也是一介女流,如何轻易地将名字告诉一个才见了第一面的陌生人。”

“幽斋规矩,必须要得到这位姑娘的姓名。”

闻言,心底便一阵不快。

不过是已死之人,竟也如此脾气。

“若是本小姐不说,那又如何?”

“不说,便请回。”

方士语气平淡,看着面前之人。

似乎是察觉到那人身后又多了些许身影。

他话语稍重。

“这位姑娘还是莫要让在下等太多时间才好,后边还有人在等着。”

“那就让他继续等着,公子却是不知……在问女儿家姓名之前,要先把自己的名字说出来吗?”

那双眼睛里带着某种情绪,让方士不禁浑身一震。

他下意识地后退,却是冷笑一声。

“这位姑娘怕是不知道此处是什么地方,若是来幽斋有所求,便只管进来,若只是来捣乱,恕在下不能奉陪了!”言罢,却是袖袍一甩,当即低头看着账台上的书籍,不再理会外面的人。

那身形肥硕的姑娘眼看着方士未再搭理,也有些恼了。

只是这扇门却只开了一半。

还有另一半仍旧锁着。

她的身形不论如何挣扎都挤不进去。

“本小姐倒是想进来,可是你这门只开了一半,让本小姐如何进得来?”

“只要是有意进来的,如何进不来这幽斋。”方士头未抬起,自顾自地说道,“此此乃阴阳两界交汇之处,若是魂灵有来此达成心愿之意,有所寄托之执念,皆有进来的可能,姑娘进不来……也不过是因为姑娘并不是真心来寻找幽斋达成心愿,仅此而已。”

微微抬头,却是隐约看见那壮硕身躯之后的人影更多了。

应当都是来幽斋的客人,只是……却被那女子挡住去路。

方士倒也不着急。

幽斋的规矩,凡是进来的便是客人。

换言之……

只要未曾入内的,便与此地没有半点关联。

但他姑且还是提醒了一句。

“姑娘无意进入幽斋,还是早些离去吧。”

“是该离去了。”外边的尖锐的声音响起,却是让方士不禁有些意外,再抬头的时候,却发现面前看不清容貌的壮硕女子已经后退了几步,发出一阵诡异的笑声,“走之前姑且与方公子问一声,不知方公子如今睡得可香?”

“自然是香甜,姑娘……”方士淡淡地说道,只是话说到一半,却是蓦地面色一变,惊呼道,“你如何知晓在下姓氏!”

“自然是知晓的,嘿嘿……方公子倒是没有一点儿的廉耻,事到如今还能睡得如此香甜,某人可是怎么也睡不着……每晚都想着如何将你给杀了,不过方公子应当不知晓是谁了才是……”

随着尖锐的笑声散去,那壮硕的身影也不见了踪影。

外边本就是一片黑暗。

但方士心里却无由得泛起一阵凉意。

这究竟是怎么了?

方才那女子究竟是谁?

为何会知晓他的姓名?

还有那女子口中所说的又是什么意思?

今夜应该是会发生什么危险,正想着提早离开,起身打算关了客栈的大门,就算是违背了与斋娘的约定也无所谓,却忽见外边的黑暗中,亮起了灯火。

起初只是一小撮的蓝色火焰。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火焰却是越来越多,最终将外边的光景映照得清楚。

方士的脚步终于还是止住了,心底略微有些苦涩。

为何自己会遭遇如此事情?

外边正是猛鬼当道,甚至不只是一只。

看那天穹上,地上,屋檐之上。

三只手的、六只耳的、没有容貌的……

它们手里拿着狼牙棍,或是缺了角的铁剑长枪,虎视眈眈地站在外边。

而其中却有一人,正从那群猛鬼中走出。

他出现的瞬间,方士便全都明白了过来。

却是有些无奈。

但心中依旧平静。

“原来是周员外,如此深夜来访,不知所为何事?”

“自然是来杀了你!”

说话之人自带着一股戾气。

正是那位周家的家主,周员外!

事到如今仍旧未曾知晓他的姓名,甚至有关于他的容貌都时常记得不是很清楚。

但这一切在现在看来似乎都显得不再重要。

他来此,只为取一个人的姓名。

杀机毫不掩饰。

“你毁了我周家的一切,让我周家如今甚至都离开了青州的根基,你方士所做的一切——若是被你父亲得知,定是不会饶恕于你!”

“我爹在冥界。”方士站在他面前,却是一声轻叹,“周员外,过去的事情……便让它过去了如何?如今你也不过是已死之人,不若入了轮回……”

“方家子——你厚颜无耻!”

眼看着周员外一声怒喝,竟是双目带着赤红的诡异光芒,朝着方士冲去。

一步——迈入了幽斋之内。

这一幕让方士震惊。

若是对幽斋无所求的魂灵,是永远也不可能步入此地的。

但这位周员外却是闯入其中。

“今日我便要为方家清理门户!”

“周员外莫急,不若先在幽斋记下姓名……”

“幽斋之事我早已知晓,我也的确有所求——待杀了你,便入冥界,随方大人而去!”

“该死……”

方士折身,从账台边上拿起长剑试图抵挡。

保不准有魂灵发作欲取方士性命,所以他早有防备,长剑寸步不离地带着。

周员外虽看上去老迈,却罕见地腰间拔出一把长剑,灵巧地刺去。

两把剑交汇在一起。

发出一阵哀鸣。

到底是作了鬼,没了肉躯的束缚,如今周员外力气倒是大了许多,方士隐约有些招架不住,迅速后退。

正想着如何摆脱眼前窘境。

却忽闻幽斋之外一声厉啸。

“多谢周大人开道,哈哈——小的们给我冲,抢了那些修道人的幽斋,这阴阳交汇之处便是我等囊中之物,到时候倒要看看那些早已成仙的老家伙们如何嘴脸!”

“吼——!”

非人的吼声嘈杂,让方士不禁心中越来越烦躁。

眼看着那些鬼物不要命似的冲入幽斋,却尽皆被阻挡在外。

只是那扇门却并未坚持住,隐约出现了裂痕。

怕是不消半刻便会瓦解。

“周员外——你这是在做什么!”

“不过是互惠互利而已,方家子……它们要的是这座幽斋,而我要的便是你姓名!它们告诉了我进入幽斋的方法,而我告诉他们入侵此处的最好时机。”老人的面色狰狞,手中的铁剑竟是经受不住他一握之力,剑柄处开始传来碎裂之声,“真想不到此地主人居然外出了,机会难得!”

“若是幽斋攻陷,你可知道会发生什么!”

“自然是知道,不过如今我却只想杀了你,方家子——!”

“周芸已经入了轮回,不若周员外也一起如何?”

事到临头,方士心中倒是冷静了下来。

外边厉鬼暂且不论,如今面前的周员外却是一个不容忽视的麻烦。

他的手臂开始颤抖,渐渐地要招架不住了。

第八十六章 一点雷光,诛万邪

心里不禁想着若是少女在身边的话,应当会来救他。

只是随即苦笑。

小白自从离开了之后也不知去了何处,到现在还没有看见她的身影。

原本便有了她今夜都不会过来的预感。

同时方士心里也有些无奈。

若是他不是一个凡人,有一些本事的话……应当也不会变得如此凄惨才是。

但现在心里思绪想得再多,都想不出一条可以让他活下来的出路。

却听不远处一声炸响。

阴风席卷正堂。

上方悬浮着的幽蓝色火焰似乎是感觉到了什么,化作一把把利剑模样,朝着正堂门口激射而去。

只是这一回那火焰却失去了昨日神采。

便见有一黑影张开了嘴。

竟是直接将那些火焰所化的利剑吞入腹中。

随即黑影转身,身躯也变得只有半人高。

“没了冥火守护,你幽斋也不过如此!”外边传来不知是谁的张狂笑声。

“既然答应你的已经完成了,我要的东西……”这声音传自那黑影。

此妖物又是什么?

那被称作冥火的幽蓝色火焰威力惊人,甚至能焚烧人的魂魄。

昨夜便见到了一人直接被烧得魂飞魄散,什么都没有留下来。

但此妖物竟是直接一口将其吞食。

看它的样子似乎还是游刃有余。

若是接下来它继续出手……

方士正心中如此想着,却是忽见那黑影的身形一顿。

从外边再次传来不知是谁的声音。

“自然会给您,多谢大人出手。”

“你们与那些修道之人如何相对,与我无关……哼!”

黑影冷哼一声,却是徐徐离开了。

取而代之的却是一只三头青面的厉鬼。

这幽斋里本来就阴气深重,如今却是更甚了。

方士心中倒是暗松一口气,方才所见,那吞食了冥火的妖物与此间人并没有太大关系。

只是剩下来的厉鬼,也不是他一个人可以对付得了的。

“周大人,不知是否要我来相助一把?”那三头青面的厉鬼脸上露出狰狞的笑容。

“不过是区区凡人而已,根本不需要!”

“既然如此……那还请周大人动作快些,唯有在幽斋之内,我等才能幻化出身形得以被凡人所见。”厉鬼伸出一条猩红舌头,在唇间舔舐,“也唯有此时,才可以尝一些血食,先说好了……此人的一条腿归我,嘿嘿……”

“随你便!”

周员外不禁冷笑,手中铁剑反转,朝着一边震荡。

方士身躯终于还是经受不住那等巨力,倒飞出去。

“咳咳……”他撑着地面勉强站了起来,指挥看着落在不远处的长剑,头一次产生了无力感,“周员外倒是在哪里都能吃得开……如今竟也与这等鬼物为伍,不过周员外怕是不知,以你如今这般作为,我爹……是断然不会觉得欣喜的。”

“方家子——你又懂些什么!”

眼看着面前周员外身躯一阵模糊,再次出现的时候已经站在方士的近前。

伸手一把攥住他的脖颈,竟是将方士的身躯直接提了起来。

那双苍老的受冰凉,却有着怪力。

“我爹……虽然野心勃勃,但他要的东西……却是在夺去了一切之后的太平,可是那夜之后,他其实已经知道了他终究是无法办到想要做的事情,当今陈国君上与你我……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你办不到,不论你周家招揽了多少人都……”

方士口中声音已经开始断断续续。

但他还是挣扎着,就算呼吸已经渐渐变得困难,还是将手伸入衣兜里。

“我方士——虽被家中所耻,但你周员外也没有那个资格,替我方家了结我的性命!”

“就算是死,也绝对轮不到你!”

如今,却是什么都抛下了。

不论是自己心中志向,还是那些未曾实现的愿望,或者是还未见到的人。

都已经抛下了。

他如今心中想的唯有一件事。

既然今日已经是必死。

那么与其被面前之人杀了,不若……自己了解了自己。

从衣兜里的手伸出。

掌心已经握着一把短刃。

这是他随身携带,本来是为了以防万一这些天来被厉鬼找麻烦。

虽说不知此物是否有效,但带着心里好歹还有个安慰。

只是也没想到最终会用来了结了自己。

正短刃刺入心口,却是手腕猛地一顿。

有那么一瞬间,仿佛是已经介乎生死。

他记起来了一些什么。

当夜有一人,送了一件东西。

那是他原本忘记的,却被他如今想起。

——不过既然方公子要为妾身打点此处七日,不知可有兴趣修习一个小小的法术,也好防身。

一根手指曾经点在他的眉心,伴随着那句话,烙印在心底。

只是从未记起过脑海中有过什么小法术。

直到现在。

……

周员外的心在颤抖。

虽然作为鬼物的他,早已没有了心脏。

但他如今激动的情绪却是难以言表。

心中的方家应该是无瑕的,有着纯粹的野望。

可忽然出现在他面前的人却让他心中的信仰出现了些许瑕疵。

原本还以为对方作为方家后裔,应当继承方家的理想。

可惜周员外还是想错了。

站在他面前的这个年轻人不过是一个普通的读书人。

就算强行被他推上了至高无上的位置,也终究难成大器。

这是方家的污点。

只要面前此人死去,不再存在……便是他心中理想的方家。

“很快就完成了……方大人,我很快就能来追随于你……”

“你的孩子不懂你伟大的地方,但是我懂啊……你为我建立起了周家,将一切都给了我……”

“呵呵……啊哈哈——!”

一阵近乎癫狂的大笑,却是并没有持续多少时间便戛然而止。

手中攥着的方士停止了挣扎。

眼看着他手中短刃便刺入自己的心口。

周员外倒是有些意外。

“到还算你有些血性……什么!”

“还做莫名的抵抗,当真是愚蠢!此等凡间器具,于我如今半点用处都没有……”

方士手中短刃在掌心反转,剑尖直指着周员外。

周员外冷笑。

虽然他如今能触碰到方士,但方士手中的器具本身不过是凡物,根本无法伤及他分毫。

只是他的笑容在下一瞬间却戛然而止。

但见方士手中短剑的剑刃无端显现出一点紫芒。

只是稍纵即逝。

却听闻一声炸响。

寒芒闪过,却是将攥着方士脖颈的双手应声切断。

方士身躯落地,迅速滚落一旁,拾起了落在边上的长剑。

脸上终于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

而周员外却是一脸茫然,隔了半响才一声劶。

“方家子,你到底干了什么!”

“这可不是无用的挣扎……”方士口中呢喃着,也不管是否有人听得到他的话语,只是手中短刃直指着面前之人,“如今的我……也不是没有对付鬼物的办法,周员外……看来是你失算了。”

“该死的,该死——!休要猖狂!”

那周员外怒吼,却是手持铁剑,瞬间没入了厉鬼堆里。

“快些杀了他,杀了他!”

“你们一起上,杀了他我重重有赏!”

闯入此间的厉鬼已经相继没入各个角落,甚至还有些凑在一旁看戏。

眼看着周员外失利,早已咆哮着冲向方士。

面前正是群魔乱舞。

而方士却将手中长剑高就过头顶,轻舒了一口气。

“紫霄宫敬,请迎灭妖神雷——”

口中念诵着不知何意的口诀,心念一动。

便觉体内积攒的紫气几乎全都没入手中长剑之内。

起初只是星点光辉。

但仅仅数息时间,那光辉便耀眼了数倍。

仿佛方士手中之物已经化作了日月一般。

还未靠近的厉鬼却是迅速退却,口中惊呼。

“快逃,是雷咒!”

“千万别靠近,快逃!”

“该死的……不过是一个凡人,如何会雷咒——”

熙熙攘攘的声音,瞬间被一阵剧烈的炸响掩盖。

眼前一切尽皆被白光所淹没。

应该是已经安全了吧?

方士心中不禁如此想着。

眼看着在圣洁光芒中,那些厉鬼纷纷溃散,不由得对那位斋娘产生了敬佩的情绪。

不过是轻轻一点,便传给了他如此厉害的东西。

尽管御使如此术法已经将他体内所有紫气都散了个干净。

心中思绪还未完全想过一遍,却是忽觉手中长剑传来一点轻微的碎裂声。

方士抬头看去,却见被紫芒包裹着的剑身不知何时竟是出现了裂痕。

并且裂痕还在扩大,手中掌握的力量渐渐地不受他的控制。

紫芒甚至开始落在他的衣物上,将他的长袍都变得残破。

这又是怎么回事?

害怕的情绪产生仅仅是瞬间的事情。

手中的长剑已经瞬间崩裂。

紫芒眼看着就要直接落在方士身上。

却又见面前一片白光中,一道身影徐徐朝他走来。

那身影渐渐变得清晰,于炸响中传来一声轻叹。

“方兄这又是何必,虽说掌握了如此法术,却没有御使法术的力量……最终还不是落得了自毁的下场。”

“小……”

“所以我才不愿教方兄法术,方兄终究只是一介凡人,既然是凡人就不可能拥有驾驭那等法术的手段。”

方士想要张嘴说些什么。

只是瞬间,便是一阵疼痛席卷全身,失去了知觉。

最后眼中剩下来的,只有一片白色的世界。

……

白光散去。

正堂中竟是不见一只厉鬼。

只是一片残渣,看得人心底发颤。

废墟中一人躺在地上没了知觉,白色长袍焦糊一片。

在他身侧,正站着一个白裙少女。

“不过是晚到了一会儿就变得那么麻烦……方兄还真是会惹事情呢。”

一道女声,回荡在空寂的正堂中。

第八十七章 一点雷光,诛万邪(续)

一片白色的世界,四周一片模糊,仿若置身云雾之中。

只是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似乎是在梦中。

这一次记忆比较往日要清晰了许多,也能分辨得出萦绕在耳边的呢喃。

“是群雄割据,先帝已死,何以这大国不能姓方!”

“待青州烽烟乱起,为父定持剑杀上那朝堂——!”

那是端坐在饭桌前的中年男子。

嘴里说着大逆不道的箴言,却是一副洒脱的样子,没有丝毫顾忌。

餐桌前正坐着六人,对那中年男子颇为恭敬。

少倾,却是有一穿着甲胄的年轻人闯入此间,弯腰对着中年男子耳际呢喃了几声。

中年男子脸上笑容更甚,却是猛地一拍桌子,也未曾留下一句话,便拂袖离开了此地。

只是餐桌上一人眼中,却闪烁着落寞。

眼前的光景却是渐渐变得暗淡,最终只剩下一片白色的世界。

原本还觉得呢喃声清晰,如今却是渐渐变得模糊了起来。

“而今大部分叛乱之地都已经纳入我之囊中,只消进攻上京……”

“称王便在这一朝一夕,诸位将士们,给我冲!到时候功劳少不了你们!”

那中年男子的声音还在继续。

只是却变得越发癫狂起来。

有时甚至都不知道他究竟在说些什么。

“天要亡我,非人之过……啊哈哈!”

“这还让我如何问鼎天下,还让我如何有颜面回去!这世间莫非当真有仙神不成……奈何,奈何……”

“我方熊之过,非人为,非天命——乃定数尔……”

笑声趋于疯狂。

直入人心的悲凉感觉,甚至让人窒息。

这片白色的世界却不知何时竟是化作一片波澜瀚海。

而他则变作海中扁舟。

无法动弹,也无法做出任何呼救。

只能眼睁睁地感觉到自己被扑面而来的情绪吞噬。

甚至连意识都要不复存在。

“奈何……”

“为什么会这样……”

……

似乎有某种力量正流入自己的身躯。

只是那种力量却又从身体另一个地方流出。

如是反复,虽然身体依旧是一阵空虚,却也不再那般疼痛。

宛若回到了初春,躺在草地上安静地晒着太阳,这种感觉不由得让他沉迷。

才复苏的意识又要陷入昏迷之中。

但就在这时,却异变突生。

“……奈何?我怎么知道奈何,方兄的问题还真是让人摸不着头脑。”

“不过方兄若是再不起来,这家客栈可就当真要垮掉了。”

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

让方士不禁睁开双眼,只是入眼却是一片敞亮的白色,突如其来的刺激将他才睁开的双眼又闭了上去。

只觉得身下是一片柔软,缓了片刻,再次睁眼……却发现自己正身处自己的房间,躺在床上。

四下打量,便看见天光从窗外落入此间,床边坐着一个白裙少女。

正一只手攥着方士手腕,面对着窗户吐纳。

最后一口紫气呼出,却是双目与方士的眼睛交汇在一起。

脸上露出一丝怪异的笑容。

“方兄总算是醒了。”

“昨夜……”

“以凡人身躯御使雷咒,方兄续命之法虽未曾学会,但寻死之法却是层出不穷,实在是佩服。”

从少女口中说出来的话总是这般尖酸刻薄。

对此方士早已是习惯了,只是对于少女所说的事情,他心里也渐渐地有了些记忆。

昨夜发生的事情实在是让人后怕,稍有不慎便是已经身死。

“多谢小白姑娘救命之恩。”

“若是方兄死了,我又去哪里寻第二个如方兄这般的人去。”少女话语中微愠。

“日后……定是不会了。”

“自然不会再让你使出那等法术,方兄关于那法术的一切记忆都已经被我暂且封住,大可放心。”

昨夜施展出来的那等伟力,日后却是与他无缘。

虽说那是差点要了他性命的东西,但方士终究还是有些失落。

又忽然想起昨夜的情况,便顺便问了一句。

小白也只是简单地交代了几声。

“方兄且安心在这里躺好,幽斋的事情虽说与我无关,但既然将方兄都牵连了,自然也不好继续置身事外,那妖蛇狡诈……也不知道在谋划一些什么,竟是将那等雷咒传给了你。”听她话语,应该是将一切都安排了妥当,方士便真正安心了。

“不过那些厉鬼也是请了一个厉害的谋士,居然能寻到幽斋主人离开的空隙,还能寻来噬炎兽那个老家伙……当真是失算了,也让方兄遭了那么大的罪过。”正说着,却是不由得冷哼一声,显得十分气愤的样子,“不过若是那噬炎兽真正出手,方兄怕是连招架的机会都没了,也算是方兄命大。”

虽然少女经常展露出冷漠的态度,将一切都看得很淡。

仿佛是真正的世外之人。

但依旧能感觉得到……

她终归还是活生生的活在这世上。

不曾将任何事物看淡。

也不曾舍弃任何的情绪。

“却不知噬炎兽是何物?那妖物竟能吞食冥火……”

“方兄或许不知道噬炎兽,但应当知晓朱雀。”未等方士将话说完,少女便已经开口说了起来,“那老家伙可是朱雀的后裔,虽说长得那般寒碜,背后却是当真有一对翅膀,只是一直未曾飞入云端,为妖禽类所鄙。”

“小白姑娘非人,也不能飞上天吗?”方士下意识地问道,大凡妖类异族,都有通天彻地的本领,这一点早已在方士记忆中扎根。

只是小白却冷笑。

“未成仙,终究不过是倚靠本性过活而已,山中虎豹成妖者又何止几百,但终其一生大多困死山中……不成仙,便见识不到更远的天地,方兄又何曾见着我飞起来过?”

“可是在澹州的时候,还有这些日子……”

方士分明记得当日澹州,她便是乘风离去。

以及这些天来基本上少女都是从窗户闯进房间。

如此还算不得腾云不成?

只是少女忽地大笑了几声。

掩着嘴,肩膀微微颤抖着。

似乎在强忍着自己的情绪。

待过了片刻,笑声间歇,才轻声道。

“方兄怕是不曾知晓,那些时日方兄所见的一切,都不过是我为方兄看的幻术。”

“这……又是为何?”

“方兄向往另一方天地。”小白脸上忽然露出些许凝重之色,“虽然方兄如今的志向是去上京,不过心里应当还是对另一方天地有所向往的吧,如此……便做一个约定如何?”

“什么约定?”

“若此间事了,方兄入了上京成就一番事业,便……”

后面说的话,方士已经记不大清楚了。

只是依稀记得自己答应了少女一件事情。

心里有些失落,想来那件事情应该也不是什么好事。

但属于那件事情的记忆却是已经变得模糊。

这让他不喜,却也无可奈何。

自己的记忆变得残缺了起来。

甚至有时候都怀疑自己是否已经遗忘了太多的记忆……

但终归还是没有继续多想。

从小白口中得知,此地厉鬼已经扫除干净。

只是寻不到那周员外的身影。

也不知是在雷光中消弭了,还是隐藏了起来。

稍事休息,来到客栈正堂才发现事情远比他心里想象中的复杂。

一切都毁了。

不管是供人吃饭的饭桌,还是账台,全都碎裂开来,四散了一地。

一众不知情的伙计忙碌地收拾。

正堂之外站着许多围观看热闹的看客。

“昨夜的事情,将正堂里的所有东西都毁了。”身后的少女解释道。

面对如此废墟,方士有些无力。

但少女的介时却并未停下来。

“还有周遭的邻里也对昨夜发生的事情颇为苦恼,那阵声音响动太大,幽斋根本压制不住,以及原本就住在客栈里的那几位客人也说此地不安全想要退了房间……方兄看来是要惹出一身麻烦了。”言罢,却是脸上露出幸灾乐祸的表情。

“不知小白姑娘可有什么良策?”

“与外边的人赔礼道歉如何?”

“这可不行!”方士摇头,如今知晓他代替那位掌柜经营此处的人并不多,但若是特意出去道歉了,那自己的名声可就真的糟了,思忖许久,终于还是咬了咬牙,沉声道,“要不我还是趁早离开如何?”

“方兄果然是实在人!”小白不禁掩嘴轻笑,“离开倒是无所谓,反正此地发生这种事情也不是方兄的错,只是若幽斋损毁,介时天下大乱……一切根源蝌蚪是落在了方兄身上,动荡之下,到时候什么功名利禄都成了一纸空谈,最后吃下苦果的还不是方兄?”

小白说得也不无道理。

但如此情况,终究是需要一个解释的。

正心里焦急的时候,却忽听见外边响起一道熟悉的生意。

一排看热闹的看客纷纷避让。

议论声也小了许多。

却见从外边走入一个穿着红色艳丽衣裙的中年妇人。

“都看什么看呢,没见过炸锅啊!不过是昨夜解馋再此处开炉炒几个小菜,天知道这柴火里还被哪个丧天良的塞了根炮仗进去,要是被妾身知晓了何人所为,定要将那人手脚打断送入官家!”

“今日此地歇业,该吃饭去的吃饭,都各忙各的去!”

被来人一声吆喝,那些看客也就纷纷唏嘘了几声,各自散去。

只是方士却终究还是没有想到来人竟是斋娘。

正要迎上去。

却见对方已经没入了厨房方向。

身后少女一声轻笑传来。

“方兄何必紧张,不过是幻术而已。”

“什么?这……小白姑娘,这只是幻术?”

“自然是幻术,此间是我帮了方兄……却不知方兄该如何报答?”

方士却是脸上露出尴尬的神情。

何止是这些日子,自从遇见了少女开始,一直都是少女在一边帮衬。

虽说这些不过是一次次交易。

但他终究是产生了一种自己很没用的挫败感。

“小白姑娘所做一切,在下实在不知如何报答……不若以身相许?”

“方兄,这个玩笑可一点也不好笑。”

“啊哈哈……”

……

第八十八章 天灾易避,劫难逃

靠着斋娘在客栈里留下来的一些积蓄,好歹是将正堂的惨淡模样修好了。

正如少女所说,厉鬼不知所踪,接下来的几个夜晚却过得平稳。

甚至连前来的鬼魂都少了许多。

应该是其余十一位不知名的幽斋之主的功劳。

因为他们将此处幽斋的大多数事物都包揽了过去。

虽然还未曾见过面,但方士心底里已经对那十一人有了些许感激。

以至于如今的他在夜里也能有足够的时间看书习字,甚至在账台前都多了一小堆的书籍。

虽然显得凌乱了些,方士本人却不不以为意。

只要在斋娘回来之前将一切都整理完毕即可。

幽斋如常,甚至半空中那团碧蓝色的火焰都恢复了往日的大小,也不知其源头在何处。

唯一让他担心的,也只有斋娘离开前留给他不多的一点积蓄。

这里毕竟不是青州繁华地带,就算日常有些营收,也抵不过那日雷火的摧残,几乎将正堂的一切都毁了。

虽说外边的看客对当日小白幻化出来的斋娘所言依旧有些不信。

就算是炒菜炸了锅,那也不应该在正堂。

而且火势如何将此地化作灰烬的,也值得人深思。

但那夜不过是客栈自身的问题,既然没有说出来,时间久了自然也就没人再提。

但终究还是影响到了此处生意。

来的人少了,估计等到斋娘回来,也不过是见着亏损,而不见丝毫收入。

斋娘不是凡人,只是不清楚对于这凡间的金钱是否重视。

起码小白是一脸的无所谓,方士过去曾经问过小白是否有积攒金钱,得到的回答却是否定。

“平日里又不住在凡俗之中,又如何有用得着那东西的时候,攒钱作甚!”

“不过那妖蛇倒是不清楚,她可是在凡俗呆的久了,似乎也断了成仙的念头……嘿嘿,若是待她回来,应当有一场好戏,方兄切莫让我失望了,若是不愿受灾,便努力这些日子赚够钱吧。”少女的笑容让方士心底里不爽,但也承认,她说的是事实。

不管如何,得将那亏损给补全了。

如是总共七日很快就过去了。

在这七日之中,方士总共也在账簿上写了过百个人的姓名,也见到了一位又一位的灵魂做出属于他们各自的抉择,甚至也有妄图摆脱幽斋束缚,最终被冥火焚烧之人。

而做出选择之人,在账簿上留下来的也不过是他们的生平,以及关于他们来生的去向。

据说这账簿每隔千年会上交一次,只是不知流向何方。

少女也没有多说,只是告诉方士这些不是他应当知道的事情。

看着那些人简短的生平介绍,每每触摸那账簿上金色字迹,却似经历了一遍遍他人的人生。

而每次入夜,似乎都会做一个奇异的梦。

在梦中,似见着了一个个过去的身影。

他们似乎说了什么,又做了什么。

只是……

每当醒来,那记忆便消失了。

一直到——

第七日的夜里!

方士轻叹一声,将手中记账的账簿合拢,摊开幽斋专用的另一本账簿。

虽然作出了各种补救方法,但白天幽斋的营收依旧不如人意。

许多人因为惧怕此地会莫名其妙的爆炸发生危险,不愿入内。

虽说外边时常围观的看客多了,但他们并没有成为客人的来源,反倒是挡住了许多的生意。

就连原本预定入住此地的人,也接连地取消了入住的打算。

如今,依旧是处于亏损状态。

也不知斋娘回来后会如何对他。

眼看着头顶的幽蓝色火焰燃起,化作四个字:十二幽斋。

便是阴阳相隔,生人不近。

方士时常觉得自己体质变得越发差劲了,待在此处,虽然有那块白玉护身,却依旧被此处阴气侵蚀。

“也不知方兄这些天到底损耗了多少寿元,若是当真命不久矣,我可就亏大了。”少女依旧盘膝坐在账台上,两手撑在书堆,双目斜视着方士,“待那妖蛇回来的时候,定要好生讹她一笔,方兄觉得如何?毕竟那可是将你姓名都不顾的人,还教了你如此危险的法术,其罪当诛!”

“罢了,反正我还没死呢……”

“若是方兄死了,这可就来不及了!”

看着面前少女生气的模样,方士心里倒是有些无奈。

要说心里没有怨言那自然是假的。

更何况是威胁了自己的性命,若是没有少女从旁搭救,怕是早已身死多时,尸骨都不一定寻得到。

但斋娘身上有他需要的东西。

这让他有些束手束脚起来。

自己为何如此命短?

为何只能活到三十岁?

这让他心里稍稍憋屈,所以期盼能获得答案。

正如此想着,打算安慰少女几句,却是忽闻外边一阵急促且沉闷的敲门声。

那被炸开来又重新装上去没多时的门户竟是几乎又要倒了下去。

抬头却见外边正伛偻地站着一人。

虽说光线有些昏暗,但那身影却让方士觉得眼熟,便下意识地离开了账台,朝着门外走去。

待临近,瞧见那人面孔的时候,却是不禁一声轻呼。

“这……斋娘,怎的这般模样了?”

“咳咳……方公子,这回算是妾身吃了个大亏,险些栽在了你手里,咳咳……”

沙哑的声音响起。

那伛偻的身形,正是斋娘!

只是如今斋娘模样却是稍稍变了模样。

一身艳丽的红色衣裙残破,原本中年模样,此时却仿若一下子苍老了十余岁。

苍老得几乎认不出样子,唯有那装束还能辨别出身份。

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看样子斋娘是受了伤。

方士伸手便要搀扶着对方,却被她一把推开。

“妾身虽伤着了,可还没有虚弱到要叫方公子扶着,咳咳……”

又是一阵咳嗽,却是从她的嘴角溢出一丝殷红。

颤颤巍巍地走入了正堂。

便听不远处小白一阵笑声。

“你这些天到底去了何处,竟能被伤成这样?怕是没个百年恢复不过来了吧。”

“小丫头与你无关!”斋娘却是恨恨地瞪了依旧坐在账台上的少女一眼,径自坐在一旁的木椅上,视线重新落在方士的身上,却是有些无奈地长叹一声,“方公子……有一件事情妾身得与你说明白了。”

“不知何事?”

“妾身虽不在幽斋,但幽斋之内一切动向尽皆了如指掌……因为此地毕竟妾身才是主人。”苍老的声音还在继续,而方士却是已经自然地坐在了一旁,“若是妾身未曾估计错误,如今方公子应当折损了三个月的寿元,就算有妾身之物防身,阴气毕竟还是侵蚀了方公子身体。”

“原来如此。”

方士脸上表情并未露出任何变化。

只是心中却不由得舒了一口气。

三个月而已,接下来还有六年不到的时间……

正如此想着,却听斋娘的声音继续。

“妾身去某处寻了一物,可以探究方公子前世今生因果,知晓方公子短命缘由……只是得出的答案却是——不论方公子如何在此处如何折损寿元,都只有三十年阳寿。”此言大抵有些不真实,一时让方士难以接受,只是斋娘似乎并没有如何给方士消化这一信息的时间,“方兄三十岁时有大劫,此劫必死!”

“却……却是不知,有何大劫?还望斋娘告知。”方士话语有些颤抖。

“不可知,亦不可说……方公子若是实在难以接受,不若早早地在我幽斋记上姓名,早些投胎转世如何?”

“不可!”喊出此声的却是一侧小白。

她大呼一声,便迅速跑到方士身侧,拽着他袖子。

“方兄切莫听她胡说,不过是一条妖蛇而已,嘴里能有几句真话!”

“小姑娘嘴巴倒是厉害,但终究还是救不了他的,妾身可是听闻小姑娘在遍寻续命之法?只是方公子如今大劫缠身,又何来的……”

“住口!”

少女一声厉喝,打断了斋娘说话声。

却是忽地双目放光,直视方士。

方士只觉自己意识一阵模糊,最后听见少女口中话语。

“方兄还是早些歇息,这些日子也累了……”

“哦……”

方士眼神呆滞,僵硬地起身,便径自朝着回廊深处走去。

不一会儿便没入黑暗中,不见了踪影。

如今正堂中只剩下了小白与斋娘二人。

“你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我知道你何处看的方兄因果,那东西怎么可能看不出他是如何死的!”

“妾身自然是看不出。”斋娘双目微眯,眼中闪过一丝惧色,“在看清楚之前,妾身便已经受重伤了,那等因果……妾身看不明白,不过天灾易避,在劫难逃……小姑娘应当不会不清楚才是。”

“不管如何……他绝对不能死!”

“好歹也是青山后裔,却说着如此不切实际的东西,当真是可笑!”斋娘掩嘴而笑,“不过青山已毁,小姑娘不识大体也不奇怪,只是一个凡人而已……却不知你到底有什么舍不得的?”

“他不能死,起码现在还不能……”

少女只是口中呢喃着,随即冷哼一声,便拂袖而去。

如今……却是只剩下了斋娘一人。

她抬头看了看幽蓝色火焰化作的十二幽斋四字,却是不禁苦笑。

“原本只以为是普通的灾劫……呵,终究还是妾身功亏一篑吗,可是妾身不甘……”

“方公子倒也是一妙人儿,就是不知道你的大劫究竟是什么……连妾身都窥视不得吗……”

“方公子,你究竟是谁……”

轻语渐渐散去。

待雄鸡破晓,已是天明。

第八十九章 十二幽斋,十二夜

“小白姑娘,在下有些事情想要问你。”

“方兄但说无妨,若是能告诉方兄的,自当说出。”

虽然很早便来了此处。

将他从睡梦中摇醒。

少女却并没有如平日里那般借着方士的身躯吸纳紫气。

反倒是安静地站在一边,看着方士未曾说出一句话。

一直到方士睁眼,看向对方。

说出了那句话。

“昨夜若是如斋娘所说,是否在下接下来就算寻到了续命之法,也不过是徒劳?”

“……方兄这说的又是哪里话,续命之法本就是超脱了命数,寻到自然就不会受那三十岁命终的影响。”

“可昨夜在下还听见了一句,天灾易避,在劫难逃……却不知姑娘可否告知意思?”

方士所言,却让小白一时语塞,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

只是那张脸上的表情显得颇为僵硬。

隔了半响才轻叹一声。

“方兄都听见了?”

“虽说昨夜被小白姑娘操纵着身躯离开,但好歹是听见了一些。”

方士坦言。

昨夜本应该被小白以法术操纵着身躯回到房间里,却因为法术并不是遵从方士心中念想。

便显得迟滞了许多。

自然是无意间听到了两人对话。

天灾易避,在劫难逃……细致的意思虽不是很了解,但大体还是知道其中的含义。

三十岁那年的灾劫,是避不了了。

不论用什么办法规避,最终自己的性命都不可能活过三十岁。

就算寻到了续命之法,也是无用。

“方兄不必顾虑这些!”

小白却是忽地两手搭在方士肩头。

双眼中透出的情绪有些捉摸不透,只是此时方士却觉得能够少许看得清她心中的情感。

似乎是有些慌乱……

“只管做方兄想做的事情便好,至于三十岁的劫难……只要在那日之前作出努力,命数定会发生变化,人活着便都是变数,又哪里有真正的命中注定!”

“或许……姑娘说的是正确的吧……”虽说心中依旧不安。

但姑且算是冷静了下来。

其实方士早已冷静许久,一整夜并未睡得太好,一直在思量着这件事情。

从斋娘口中得知的真想未免有些不近人情。

但既然是事实,就无法避免它的存在。

接下来要做的应当是如何解决这件既定的事实。

就算它是命中注定也罢,也正如小白所说,这世上又如何有那么多命中注定。

总会有办法的。

姑且……就这样相信了吧。

“对了,方兄既然如此畏惧三十岁的灾劫,我倒是有一件事情要说与方兄听。”

“何事?”

“是关于如何成仙的事情。”

如何成仙?

既然是关于此事,方士自然是来了兴趣。

当初他问过云中君,只是云中君口中所说的太过含糊。

仅仅告诉他,日后活得久了,自然就明白了如何成仙。

只是活得久的人多了去,也未曾见过有多少人真正成仙。

反倒是百年之后一坯黄土。

有些甚至连名字都不曾被记住。

他将心中记忆的事情说了出来。

“过去在下遇见的一位前辈却说过,活得久了,自然就成了仙。”

“如此说倒也不假,不过却少了许多内容。”

少女双目微眯,轻笑一声。

“却是不知方兄是从何处听闻?那长辈又是何人?”

“这……却是不能多说。”

“方兄不愿说就算了,反正到时候该知道的,总会知道的。”

方士没有多言,小白也没有继续追问。

只是接着方才的话说了下去。

……

活得久了,自然就成仙。

此言本就是真的。

但活得久的却并不仅仅是身体,而是记忆、见识。

眼里见识的多了,看遍不同的风景,心中所感,对天地红尘的一切因果皆能以旁观者视之。

凡人有感于天地,超越了一人性命中所能达到的极限,便有三灾降下。

三灾渡过,便自然成就仙人之位。

三灾不过,便是身死性命入得轮回。

自古便有门派致力于修身养性,以期个中弟子有成就仙人地位者。

自然也当真有仙人,若非如此,门派便不复存在。

那般修身养性身居远山之人,便是所为修道之人。

修的是仙道,悟的是天地,得的是人心。

有修道之人山中静坐数十载,后入得尘世体悟凡间种种,一日得道便是羽化飞升。

又有修道之人山中枯坐,终其百年碌碌无为。

终究是难窥仙道。

……

“……所以方兄也不必觉得命中灾劫有什么绝望,若是度过了那灾劫,说不定就成仙了呢。”

“当真是如此……便好了。”

方士脸上终于是露出了一丝笑容。

虽说小白与他讲的不一定都是真的,但好歹他的心情变好了。

如此想着,他心底也便释然了。

斋娘所言,无非是将悬在自己头顶的那把夺命阔刀磨得更锋利了一些。

本质上需要的东西还是未曾变化。

要寻到续命之法。

让自己能活到三十岁之后。

无非是获得了续命之法后究竟能不能如愿的问题。

至于那种事情……到时候再说也不迟。

“今日多谢小白姑娘开导,在下不胜感激。”

“若是想谢我,就好好地活下去,活得久一些!”

“尽力而为。”

方士拱手。

只道活得长久,少女便能多获得一些紫气。

虽然到现在他还不知道所谓紫气究竟是什么。

但少女也从未解释过。

眼看着日渐中移,便打算先解决了午膳。

与小白先后步入正堂,却见正堂中正站着穿着艳丽衣裙的掌柜。

斋娘昨夜受了很重的伤。

只是如今看来,却是完全好了的样子。

那张面孔恢复了往日风韵。

身侧的少女却是不禁冷哼一声。

“方兄还是切莫对她有什么期待的好,不过是以幻术遮盖住原本容貌而已。”

“是幻术啊……”

再看那张成熟的面容,却是觉得有些可惜。

只是斋娘并未察觉到方士已经入了正堂。

同时方士也在进入正堂的瞬间,被小白遮挡着半个身子拉到墙角。

方士正觉得奇怪,想发生询问一些什么,却被少女狠狠地瞪了一眼。

“嘘声,看见那边的三个人没有?他们都是修道之人……”

“修道之人……”

这是方士记忆中第二次见到修道之人。

原本以为所谓修道之人距离他很遥远,但被方才少女一说才明白过来,修道之人或许就身处他的四周。

便如最初的时候那句话一般。

怪异之事总在身侧发生,只是常人并不能看见。

而那三人却是与方士记忆中的修道之人又有许多差别。

他们分别穿着普通的厚实衣衫,看似随意地将斋娘围在一个圈里。

而斋娘正全神贯注地盯着那三人。

为何他们会出现在这里?

此处即将发生什么?

虽然与自己无关,但方士终究还是紧张了起来。

眼看着前方的一共四个人,方士只觉得四周嘈杂的说话声间歇。

仅剩下那四人的对话。

“斋娘,此处幽斋差点被厉鬼攻陷一事,不知你可曾知晓?”

“妾身自然是不知道的,当日妾身早已将此处托付给一人看管,去了别处游历一二,可谁知却出现了如此状况,实在是让妾身痛惜……”斋娘的声音依旧如昨夜那般沙哑,“不过那人只是凡人,还望三位道友切莫责难于他。”

“自然是不会责难于他的,倒是斋娘……你当真以为背地里谋算的东西我等不知?”

其中一人冷笑。

却是一把攥着斋娘的手。

斋娘脸上流露出惊慌之色,似乎是说了一些什么。

而另外一人却只是摇头。

接下来他们口中所说的一切,都已经听不清楚了。

耳畔客人们嘈杂的声音终究是盖过了四人谈话。

只是不知何时,斋娘却是被那三个普通人装扮的修道者带走。

根本没用丝毫违和的感觉,似乎融入了天地一般。

一直到有人招呼着掌柜结账,才有人发现斋娘已经不在此处。

“这到底是怎么……”

“方兄怕是不知道,幽斋一直隶属某个修仙门派,斋娘触犯了一些禁律,自然要受到处罚。”

少女眼见这一幕,却是两眼微眯,露出了笑容。

她似乎是早就知道了会发生这件事情。

方士问及此处会变得如何。

便答此地只会换一个主人。

幽斋之主,向来都是修仙门派中指定。

至于斋娘会如何……

却是谁也不清楚。

“不过那妖蛇终究是曾经的幽斋之主,就算不会死……至少也得褪一层皮了吧,反正是不会再回来了。”

“原来如此……”

“方兄似乎是有些失望?”

“这……自然是有一些的,不过如今想来,在下是否会被那些修道之人寻上?”

方士心中却是有些紧张。

自己好歹是看管了七日的幽斋,也不知道那传说中修仙门派会不会降罪于他。

虽然小白说了那些修仙之人心胸宽广,不会降罪于凡人。

但他终究是被自己吓着了。

此处……似乎也变得不再是一个长久入住的地方。

……

不知其名的客栈里,终究是少了些什么。

那个以妾身自称的妖艳掌柜不再。

于风雨飘摇之际,又不知从何处迎来了新主人。

店里的伙计自然不会有什么怨言,只要付得起工钱,哪里还管得着替谁干活。

本是无名的客栈被新主人换上了牌匾,起了名字。

十二斋。

虽不知其意,但起了名字终究又多了些客人的。

各处变化中,也有人察觉到此间又少了一人。

这件事情却是一度被人所知。

但也很快被其他流言淹没。

那位被天书选中的书生换了住所。

至于换到了何处,却是无人知晓。

背着行李的方士走在街上,用斗笠蒙住半张脸。

身侧跟着一个小姑娘,如此二人倒也时常惹来异样的目光。

“方兄,不知接下来如何打算?已是入秋,露宿街头似乎有些欠妥。”

“小白姑娘又是住在何处?”

“自然是天下各处!”身侧素裙少女嫣然一笑,“只消我招手,又有哪位公子不愿迎我入阁?”

“哈……”

……

夜。

风紧。

月下老人。

拖着伛偻的身躯走在街道上。

四野无人,唯独忽明忽暗的长明灯烛指引着前方。

路的尽处,是一间客栈。

牌匾上整齐地烙印着三个字:十二斋。

正门半开着,从中透着一阵幽幽蓝色火光。

老人站在不远处四下张望着,最终还是迈入其中。

眼看柜台前伫立一人,起初惊呼,但最终还是一声轻叹。

“入了十二幽斋,便算是定了因果……这位老人家可是做了决定?”似男非女的声音响起。

“不错,还请将我送入冥界。”

“不入轮回?”

“尚有不甘之事,何以入得了轮回。”

老人苦笑。

已经走近那账台。

“既然如此……何不说出姓名?”

“姓周……”

……

(幽斋十二月夜·终)

第九十章 金钱万贯,故人来

陈国地广,可真正叫得上名号为人熟知的共有三十六州。

青州便是其一,每隔四年一大考,为陈国选拔人才之处,便有青州之名。

只是青州比之其余大考之处要显得热闹了许多。

比之别处,却是多了一些机会,就算此番没了功名,若是能获得此地乡绅的认可,日后也定有一番作为。

只要步入了那个圈子,未来的事情……谁又说得清呢。

便引得究竟一些地域的名人分聚于此。

就算是一些原本上京的公子都被家中长辈派遣至此。

只为了在众位读书人中发现一块璞玉。

更何况现在又是春节里。

只要穿着书生打扮,腰间再别一把长剑,走路的时候摇头晃脑地说上几句诗词,便有不少人为之侧目。

“听说桐乡的许公子来了,那位可是神童,据说出生时便有儒圣之音绕耳。”

“还有那位沧海阁慕容公子,沧海阁可是我陈国儒家圣地,比之传说中的出云那地方也丝毫不差,却不知那位慕容公子怎的瞧上了这里。”众人议论纷纷,各自感慨着听来的传闻,相较而言议论方士的人反倒是少了许多,毕竟都已经过去了太久,“大概是我青州人杰地灵,引得才子相继而来。”

“这你就不知道了,那些才子来我青州可不是因为此地人杰地灵,而是因为那位大人……”

“你是说欧阳……”

“小声点儿,这种事情可不能说太多,你不要命我还嫌活得不够呢!”

原本热闹的一个角落里一阵诡异的沉默。

但瞬间便换了气氛,恢复了往日的欢笑。

方才所言其实也不差,但未有一人有那个胆子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来。

上一个敢这样做的人,坟头都寻不到了。

青州欧阳家。

原本不过是一个乡绅世家。

算不得富裕,但在一方土地上也足够过活了。

但如今的欧阳家可不得了,已然入了上京,如今更是一国宰辅。

传言获得了天书之人,如今正站在那位陈国君主的身侧。

又传言众位书生来此参加大考,为的是有幸入了那位宰辅的眼睛。

此地大考的难度要比其余地方简单了许多,大抵也有那位宰辅的照拂。

但终归还是传言。

信不得,也无人敢信。

唯一确信的是……

此番那位欧阳家的一位公子要回到青州。

据说是为了祭扫祖庙,也为了在此地进行大考,堂堂正正地回到上京。

但已经过了年关,却依旧不见那位公子的身影,倒是让人心里越发地有了兴趣。

纷纷议论着那位欧阳家的公子究竟是何许人也。

……

“欧阳靖是何许人,关在下什么事!”一把将手中书信摔在地上,情绪似乎有些激动,但那双眼中却未见一点波澜,只是呼吸显得急促了些,“也不知是谁传的信,怎的在下住在此处都有人发觉。”

“或许是因为方兄盛名,怕是日后想让二位角逐也说不定,我倒是觉得……方兄不若去与那欧阳靖争锋,就算败下也算不得辱了名声,反倒是让更多的人知晓方兄之名如何?”

“小白姑娘怕是只想看戏,何曾为了在下着想过,另外我方士如何会败于他手。”

“不若比试一番?”

“未曾招惹我,何以比试!”

稍显华丽的房间里,一阵烟雾缭绕。

房间一角有香炉,正飘逸着青烟。

那是檀香,需要花费大价钱才买得到。

而昏暗的房间里,八角木桌前正坐着二人。

其一素裙黄杉,看上去不过是十一二岁的年纪,一个小姑娘。

而另一人却是年轻的白袍儒生。

正是小白与方士二人。

“方兄未免也太抬举自己了,那位可是上京来的人,论学识……”

“上京亦有糟粕,难不成住在上京的个个都能是大家不成!”

方士却是不以为意,将地上的那封信拾起,便朝着香炉走去。

一把将其丢入炉内。

这封信是早晨的时候见到插在门缝上的。

信中只是传达了两个消息。

欧阳家来人了,来的是那位欧阳靖公子。

却不知欧阳靖与你方士又孰强孰弱?

也不知是何人做下此事,虽说不过询问了一番欧阳靖此人,但依旧让他不爽。

这些天坊间流传欧阳家来人,大抵便是这位欧阳靖了。

念及这个名字,方士记忆深处却又闪过一道身影。

但随即将那些杂乱的想法摒弃,开门便道。

“再说送信之人是何用心昭然,又何必故意去撞枪口上,房间不过是说了欧阳家公子会来,何曾说过他就叫欧阳靖!”方士面色微沉,却是冷笑一声,“管那么多作甚,在下要去接一个人,小白姑娘……”

“我们一起去!”

“可是……罢了,小白姑娘若是想去,便见上一面。”

原本方士心里有些无奈,但眼看着小白如此强求,便也不再多言。

接下来要去见的人,是方士的朋友。

若非他,怕是入冬过年都得睡在外边街道上。

虽然他如今才来青州,但在青州却早已打点好了一切。

只是……

不知见到身侧的少女,他会做何感想。

说来一直都将此事抛在脑后,不管怎么说小白都是异类。

而那位……

让他们见面当真是没问题的吗。

“说来方兄与那信中提到的欧阳靖过去是旧识?”少女的声音将方士思绪打断。

“不过是知道一些此人名声,算不得旧识。”

“方兄不与我说说吗?对于方兄过去的事情,我可是很好奇。”

“姑娘还是切莫再问下去了,过去的事情……在下不愿再提。”

“那欧阳靖与方兄定是有些联系的,还请方兄千万要讲一个好听的故事让我高兴高兴。”

“姑娘见识已经超群,又何必再听在下的故事。”

“这说明我见识的还不够多,若是足够了的话……怕是早就成仙了吧。”

少女的眼睛微眯,只是透着一丝哀怨。

可惜方士并未看见。

他只是不停往前走着。

一路上少女缠在方士身侧,一个劲地问问题。

几乎要将他祖上都问了个遍。

只是方士什么都没有说。

用斗笠蒙住半张脸走在路上,也不会有人认识他。

平稳地走到了青州城的城门口。

便见车马入城,熙熙攘攘地倒也热闹。

正值年关,城中戒备也严厉了许多,兵士们对往来车辆检查也频繁,只是那些兵士的手上却少了兵器。

“方兄……”轻柔的生意再次回响与耳侧,不禁让方士眉头微皱。

却是轻咳一声。

“小白姑娘又何必再问,在下过去的事情,不应该早就知晓了?虽然梦中之事早已记不清楚,但小白姑娘应该都见到了才是。”

“自己去看,又哪里有让本人说出来有趣。”少女脸上露出狡黠的笑容,却是再问,“也不知方兄于此地等的是谁?”

“澹州故人。”

“原来是那个胖子,方兄何以等他?”

“住着别人订好的地方,自然得去接他了。”方士不禁轻笑。

正如此说着,却忽闻城外渐渐地传来一阵骚动。

不时有人惊呼。

行人纷纷退避两侧,就连那些车马都比平日里要行进得快了一些,生怕挡了别人去路。

应当是来了一位大人物,先前某个地方的有名才子来的时候便是如此阵仗。

方士两人退避一侧。

却见远远地两辆马车。

车厢边缘系着华美丝缎,黑色木漆上龙飞凤舞,精美的画工竟是单纯地作为马车的装饰,未免有些暴殄天物,就连牵引着的车夫都是一身锦衣。

没有丝毫掩饰的意思,单纯地向四周炫耀着财力。

车厢紧闭,见不到里面是何人。

“到底是谁?”

“莫非是欧阳家的少爷!”

“怕是某个富家少爷,来此地寻人才的吧,若是欧阳家少爷又哪里会将那等字画放在马车上做装饰,简直是有辱斯文。”

“也是,一看就知道不是读书人。”

众说纷纭,只是在没有见到其中是谁之前,不管怎么说都是无用。

临近方士的时候,却见那车马停住。

车夫从怀中掏出一张纸,细细查看了一番,竟是直接朝着方士伸出手。

“还请这位上来一叙。”

“是我?”

方士却是一阵愕然。

怎么也想不到居然会叫住他。

正想着方才四周人们的议论,心中有一个猜测,却见那车夫竟是忽地摇头。

指了指方士身侧之人。

竟是小白!

回身便见小白脸上满是幸灾乐祸的表情。

四周看客原本一阵安静,有人认出了方士身份。

眼见这一幕,却是纷纷哄笑。

让方士面色有些难看。

在外人眼中自己是被天数选中之人。

遭遇如此窘境,日后坊间会如何议论自己自不必多说。

莫非自己还比不上一个小丫头不成?

小白上前两步便问。

“不知寻我何事?”

“我家公子看上了你,上车吧。”说话间带着一丝桀骜。

倒也难怪,虽说是车夫,但好歹也是大户人家的车夫,言语间自然带着一份骄傲。

伸出手便要抓向少女。

“原来如此……”少女脸上笑容更甚,却是扬起头露出得意之色,“看吧方兄,我之前就说过……只消我挥手,又何处不是家。”

“小白姑娘大能。”

方士只是苦笑,却想着少女会如何收场。

最终少女还是没有上马车。

却见挥手间氤氲流光闪过,车夫便变了一副面孔。

板着脸直接离开了此处。

四周的看客们也全然没有丝毫反应,简单地化解了麻烦。

倒是方士有些失望地轻叹一声。

他还以为来人会是要等的那位。

结果终究只是一个普通的富家子弟而已。

里边的人是何身份自然不必再去多想。

因为于他而言已经是毫无关系。

正心里想着要等到何时,却听见逐渐变作原本模样的人流中传来一声惊呼。

抬头便见远处一道壮硕的身躯朝他一路小跑。

来人正是澹州的高升。

原本以为在荒原中滞后了几许,高升应该会比他早到才是,但却没想到反而是他在此地迎接。

高升并没有摆上车马来此,就算方士自知他家财力雄厚。

反倒是显得十分朴素,背后背着个硕大的包裹也不知道放着什么东西,但粗看却与寻常人无异,甚至都看不出他是一个读书人。

远远地便已经垂袖拱手,十分标准的书生朋友之间碰面的场景。

“高兄安好。”

“方兄,多日不见——”

只是走到他近前,却是指着身侧的小白,另一只手已经捂着嘴。

方士心中微惊,生怕对方发现了什么。

高升会一些法术,这是他知晓的。

就算在普通人眼里小白与寻常女子无异。

但在高升眼中如何,却未可知。

正焦急的时候,却忽闻惊叹。

“方兄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多日不见竟是变得如此禽兽了不成?连如此少女都不放过吗,简直是有辱斯文……”

“高兄误会了,她是……”

眼看着有些许误会,正要出声解释。

却见身侧少女已经走到自己身前。

“这位公子怕是误会了,方兄与我的关系并不是如公子所想的那般。”

“没错,就是这样!”方士心中轻舒了一口气。

“如今方兄可是我的东西。”

高升脸上的表情很精彩,虽然如今方士的表情也不差。

两人僵持许久,终于还是方士率先发声。

“高兄且先安顿好,此事其实也不是高兄现在听到的那样……还是过会儿慢慢讲。”

“也对,啊哈哈……这一堆行李可还背着呢,方兄请。”

“高兄请。”

两人先后离去。

却是已经缓和了各自尴尬的局面。

只是小编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了。

待方士不经意间回身,便没了少女的踪迹。

……

香兰舍。

便是方士如今居所。

是只有富家子弟才能入住的地方。

离开了幽斋的方士本寻不到住处,却偶然被人叫住。

那人自称是高家的管事,特地来青州安排高家公子住处。

因为事先被拜托了去青州关照一人,还随身带了此人画像,便寻到了方士。

口称要让方士在香兰舍住下,等着高家公子。

事已至此,方士也就不再推脱,毕竟除了如此办法,实在是寻不到其他住处。

却说高升与方士回到了住处,便放下了背后行囊,摊开一看却是整整一袋子的金银。

以及金银中藏着的那本书。

万国志,虽被列为禁书,却依旧被高升带着。

也不知他到底翻了多少遍那本书。

别的暂且不论,看着方士愕然的样子,高升却是得以地拍了拍那袋子。

径自说着。

“方兄这些日子可过得好?咱这一路上可是吃了不少苦头,那袋子可是真沉。”

“高兄何以带那么多钱财,不重才怪了。”方士苦笑。

那么多的金银,也不怕半路上被人劫了去。

只是高升摆手。

“本来也不过是几两碎银,可惜谁叫咱会赚钱呢,一路上的钱怎么花也花不过来。”

“高兄大才。”

不论其他,两人最终还是在青州重逢。

第九十一章 一夜月明,两天涯(上)

眼看着将一切都打点好了。

等着高升整理了行装,便带着他去青州各处闲逛。

时间还有许多,自是不必着急。

只是在问及方士此地呆了多久的时候,高升才一阵唏嘘地顿足。

“方兄竟是来得那么早,怎的也不在别处逛逛,呆在这青州那么多时日了也不觉得无趣?”

“在下可没有高兄这般底气,自然得早些时候来这里,闲时看书只求多记忆一些东西。”

“咱可别谦虚了啊,方兄那可是在澹州小考的时候位居榜首,那等实力可做不得假!”面对方士恭敬地自谦,高升却是显得颇为不以为然,“唉,有时候咱可是非常羡慕方兄这聪明的脑子,若是可能的话真想与你换个身份。”

“高兄说笑了。”

方士只是笑而不语。

只是心里却又不禁苦涩地暗叹。

若是这世上真有如此妙法,他何尝不愿与人换个身份,摆脱命中的劫数。

也不知高升知晓了他如今只能活过三十岁后会是如何反应。

但他也终究还是不会知道的吧。

毕竟在方士的眼里,对方是他的朋友。

但还远远没有达到将心理一切都托付给对方的地步。

“说来高兄可曾准备妥当了?这青州大考可不像澹州那般容易糊弄过去。”

“方兄且放心便是,咱可不是那种失利的人,既然已经有了这次机会,怎么着也得靠着真本事去上京!”话锋忽然一转,却是问及了高升的打算,在方士眼中高升虽然家世神秘,颇有些财产,但这大考可不是闹着玩儿的,拼的可是真正学识,只是被问及这一问题,高升依旧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

也不知道他究竟在打着什么主意。

却没有多说,只是一个劲地让方士安心。

眼看着两人已经走过了一小半的青州城,四周行人衣着却是已经开始渐渐地变了装束。

原本不过是普通市井打扮,如今再看来却是多了许多穿着长袍的书生打扮。

单薄的衣袖随着风抖动,也不知他们是否也觉得寒冷,不住地抖索着。

也不过是为了风度而已,却也见到不少人已经面色煞白。

方士与周通自是已经换上了一身厚实的冬装。

长袍佩剑,一直以来都是书生普遍装束,但也绝对不是书生必须要穿戴的装束。

只是为了单纯地以装束来凸显自己的形象,却是落了下乘。

“说起来方兄是要带咱去何处?”

“高兄莫非不知道?”方士回身,不禁轻笑着,合着高升跟着他走了那么远的路,连目的地都不曾知晓,也不过是看着高升初来乍到,便有了带着他四处看看的念头,“在下是要带着高兄去一处人口买卖的地方,好将高兄给卖了。”

“方兄莫要胡说,咱这身子可不值钱,之前的从来都是咱这聪明的脑子。”

“高兄对自己还真有信心……”方士轻咳一声,却是指着前面一处书生聚集的地方便道,“前边是青州的莲华书院,这莲花书院可是那位传说儒门的圣人祁连创立,祁连听说过没?就是那个……”

前边正是莲华书院。

虽然天书暂时不见了踪影,但此处依旧不失为读书人的圣地。

真正有学识也好,装模作样地拿起书念上几句也罢,才到书院门口,便听见一阵诵读声。

很是热闹,只是方士来到此处却不由得眉头微皱。

他不喜欢热闹的地方,更何况此处留给他的回忆并不是那么好。

心里正想着让高升在外边转上一圈便离开此处。

“高兄若是觉得麻烦,我们便离开……”

“没想到此处便是莲华书院,当真是与流传不甚相同,虽说是时常翻新过,但依旧不失过去风采。”高升却是已经自顾自得往前走着,不多时便走到了方士前面,口中呢喃着唯有他一人听得明白的话语,“正门及正殿足有十五丈,还有三十三级石阶……”

“高兄——”

来了此处后,高升便如换了个人似的,任凭方士如何叫喊都不曾回过神来。

无奈之下只能轻叹着,跟在高升的身后。

只是起初虽然不清楚他究竟在说些什么,而后忽地蹦出来一句,道出了用意。

“若是将此地买下,便是实打实稳赚不赔的买卖!”果不愧为商家子嗣,就算是读了那么多的书也没忘记自己的老本行,已经开始估量着买下此处了,“也不知道那天书又在何处,前些日子路上似乎听说了一些有关于天书的事情,可惜如今却是想不起来……”

便是过了半个时辰,终于来到了一座祠堂前。

这座祠堂与四周莲华书院的一切都显得格格不入。

本是不断翻新的书院里,突兀地出现一处破旧的地方。

便如白纸上显现的一块污渍惹眼。

与书院内其余各处一样,这里也满是读书人,以及许多慕名来此的看客。

“方兄这是……”

“是供奉天书的地方。”方士轻声解释道。

“天书?哦……咱记起来了,便是那篇莲华赋吧,若非那篇莲华赋,也就没了这座莲华书院。”高升恍然,却是不禁轻噫一声,因为凑近一看,那祠堂里空空如也,原本的天书已经不见了踪迹,便继续问着,“里边儿天书哪儿去了,不是说供奉在里面了吗?”

方士正要解释,便听边上一位陌生的书生自来熟地凑近说着。

“这位兄台怕是消息闭塞了,此地天书可是有圣人智慧,择主而栖!”

“何意?”高升也没有见外,迅速与对方熟络起来,“莫非那天书还成精了不成,不过毕竟是儒门之物,应当不可能的吧,兄台可切莫开玩笑了。”

“骗你作甚,那天书会自主选择一位天选之人,乃是有大气运的读书人,会辅佐那位读书人成就一番事业!”那陌生书生眼见高升不信,却有些急了眼,语气都加重了许多,“当今被天数选中的人便是那位方士方尘仙,当夜可是天降异象,真正的天选之人!”

“原来如此。”

高升点头,却是侧过脸,问着。

“方兄,这是真的还是假的?”

第九十二章 一夜月明,两天涯(中)

原本以为如此装束应当是不会被人察觉身份才是。

正是冬季,穿的衣服也比往常厚实,打扮也不如过去那般好认。

而事实上也正是如此,走在路上若非刻意地表明身份,也不会有人认得方士此人。

毕竟半张脸都几乎要没入了衣领里边。

但好巧不巧,却是有人知道方士的身份,而那人就站在他的身侧。

这是他始料未及的。

就在高升点明了方士身份的同事,方士便知道此事不会就这般轻易地被糊弄过去。

那位看上去陌生的书生在听到高升所言后,也下意识地将目光落在了方士身上。

这一看,便瞬间肯定了方士的身份。

就听一声惊呼。

“这……这位公子莫非便是那位获得天书传承的方尘仙方公子?”

“还真是方公子,当真是一表人才……”

那陌生书生声音越来越大,反倒是让方士眉头紧皱。

如今过去了那么久,原本以为在青州就算被认出来也不会发生什么。

正要叫住对方,却见他已经兴奋地惊呼。

“这位兄台,还是莫要太过声张——”

“今日来此不过是为了……”

但他还是低估了那人。

随着叫喊声不断,边也有越来越多的书生将此地围堵起来。

渐渐地挡住了他的去路。

本是为了让高升见识一番青州风景,但如今看来却是无端惹上了麻烦。

“还真是那方尘仙!”

“怪不得觉得有些眼熟,他来这里做什么。”

“莫非是来归还此地天书?不知众位有没有觉得此处灵气已经匮乏……就是因为天书不再啊。”

“瞎说什么呢,天书择主你还能怎么样,都是读书人,说话文明一点……我倒是想让他将天书取出给我邓艺观……”众人议论纷纷,已然将方士两人围在中间,原本还有时间离开这里,但却是不知何时,高升的衣袖已经被那陌生书生紧紧攥着。

高升走脱不得,方士自然也无从离开。

此时再见高升面容已经是一阵菜色。

看着方士有些无奈地低声感慨。

“此番却是咱害苦了方兄。”

“无妨,反正如此也不是以一次。”

却是轻舒一口气,朝着四下围聚的人分别拱手行礼。

待四周的人全都围着他,便高声喊着。

“诸位同僚,方士无意打搅诸位在此朝圣,只是虽时隔有些久远,方士依旧有些许话要对诸位说个明白。”

“方公子如此兴师动众地把人都叫来,莫非只是为了听你演说两句不成?未免太将自己当个人物了!”

霎时便有一阵尖酸话语从人群中传来,只是间隔的有些远了,看不清对方面容。

方士也没有管教,只是自顾自地说着。

“方士承蒙天书厚爱,获得了先贤传承……天书确实就在方士身上,只是这天书有灵性,非方士无人得以一见,此事有些同僚应当是已经知晓了才对,方士不过是一普通读书人,日后相遇若是有心,各自打声招呼便好,我等皆是君子,又何惜暗中中伤他人!”

“还望坊间流传方士弄丢了天书,或是被天书所弃之人切莫以歪门邪道乱了读书人的心!”

“我等君子,向来心事坦荡!”

如此一说,却是四下皆寂。

一时间也没有人站出来再多说一些什么。

只是过了片刻,却忽闻又不知何处一声大喝。

“却不知方公子觉得,何时归还天书为妙?”

“天书自有灵性,若是它觉得使命已经完成,自然会回到此处。”

“方公子怕是——”那藏在不知何处的生意还未说完,却听方士迅速打断对方的说话声。

“天书有灵,非我能留得住的,那可是先贤的东西!莫非那位连面容都不肯透露的朋友觉得以方士的能耐,还能留得住那等灵物不成!若是那位朋友觉得方士之言欠妥,不妨站出来当面与方士讨教一二,藏头露尾地算什么本事!”

话音落下,却是再无一人吭声。

藏在暗处之人也不再说话。

倒是围聚在前排的看客颇为欣赏地看着方士。

便见方士已经垂袖拱手,朝着一个方向围观之人行礼。

“友人相邀,答应了他在青州一看风景,还请诸位切莫挡在这里,害得方士毁了这君子之约。”

“自然是不会,方公子请。”

“请!”

原本围着他的一众书生面色微变,却是纷纷行礼,让开了一条道路。

既然话都已经说到这份上了,自然不会再有人挡在他的面前。

先将此处所有人都以君子暗抬身份。

后以君子之礼使得拦住去路的人离开。

谁若是拦着去路,便不再是君子。

这二字虽不过简单地些许名分,但对于某些读书人俩说,却是极其看重。

方士四下扫视了一番,却是不见了那陌生书生的人影。

也不知是去了何处。

或许是被如此场面吓跑了罢。

心中不再多想,恐时间久了徒生事端,便赶紧拉着高升迅速抽身。

一侧书生相继拱手回礼。

但方士眼中却早已不记得回礼之人的相貌。

只管一味地向前。

也不知走了多远,待四周已经没多少书生打扮之人了,才将脚步放缓。

“方兄果然是厉害,咱最佩服能逞口舌之人!”高升在身后感慨。

“高兄这是夸我还是损我呢,不过方才那人……总觉得有些奇怪。”方士无奈地摇着头,心里却回想起那陌生的书生,前期虽然并没有丝毫违和感,不过再加上淹没于人群中不知是谁的责问,反倒是显得可疑起来,怎的就偏偏遇上了这种事情?

倒是高升一脸无所谓的样子,搭着方士肩膀。

“不必担心,方兄在青州如此名气,日后到了上京定然是飞黄腾达,啊哈哈!到时候我高升也能与人吹上一吹,昔日与方大人是同窗……天书传承,啧啧!此等机遇还真是羡煞旁人。”

“高兄你啊……”

方士本想说些什么,只是话到了口中,却不知从何说起。

天色尚早,虽在莲华书院里徒增了许多波折,但青州能逛的地方还有许多。

也就继续拉着高升朝着别处去了。

第九十三章 一夜月明,两天涯(下)

两人并未将整个青州看遍。

一来如今街上人多,行大不易。

二来高升却也身体吃不消了,过去那么多的时日,再见只是他那副身躯却一如既往地臃肿,虽说方士不介意自己认识的人身材如何变化,但看着对方走几步便喘气深沉的样子,也就不好意思再与他多行几步路了,便合计着去什么地方坐下歇息。

便随意找了间酒肆与高升聊了起来。

高升感慨自己被家里人鄙夷,好说歹说才让他继续来此地大考。

却是舍弃了家中庞大财产的继承,将一切都给了自己的姐姐。

被方士问及,也只是一笑置之。

“钱嘛,只要咱有那个心,总能赚回来的,赚钱的地方哪里都是,哪里都有活的路子。”他一边说着,也不忘了从桌上夹起一口小菜,虽说还未到饭点,却是已经吃了起来,“可是这大考却不是常年都有,若是此番落了榜,可就得再等上四年光景,人生又有几个四年!”

“高兄说得是。”方士随声附和,却是拿起了杯子,杯中掺着茶水,正往外冒热气,“以茶代酒,在下敬高兄亮节。”

“亮节可说不上,这一路上咱也赚了不少,方兄怕是不知……这赚钱呐,只要是为了能多赚那么一毫厘,那都是饮人血肉,无怪乎坊间书生传言的那句无奸不商……”谈到经商之道,高升却是情绪瞬间低落了下来,“咱可不仅仅是读书人,还是一个商人,两边可都讨不得好处。”

方士却是拍了拍他肩膀,颇为冷静地安慰着。

“高兄怕是会错了意,那句应当是无尖不商,这商人也不尽然都是恶……”

“哈哈,倒是让方兄代为解了心中烦闷,可惜咱家里边儿那些个老人却是不晓得个中道理,若是有机会定要让方兄去见一见家中老人,让他们也涨涨见识……不愧是天书传人,方兄妙哉!”

“又不是娶亲,无端地去你家作甚。”

“说到娶亲,咱家里还有个姐姐……虽说是已婚,但姐夫早早地没了性命,却不知方兄是否感兴趣?”

方士不禁白了对方一眼。

同辈之间,不入他家门户。

唯有长幼方可拜门行礼,若是同辈……非吊唁便是娶亲。

这是陈国的风俗,边远村子里自然不会遵守这等约束,但在一些繁华地带,此等礼仪还是不可荒废。

也只道高升说的是玩笑话。

高升家里情况他不了解,就算他经历了许多不公正的待遇,也只是他自己的只言片语。

只是看着高升情绪离开了低谷,心里也稍显高兴了些。

“来来来,管那么多作甚,快吃啊。”

“高兄果然好胃口。”

“若是连吃的自由都没了,咱还不如死了算了。”

高升大笑,丝毫不顾周围不时落在他身上的目光。

对于周遭人来说,他倒是一个另类。

……

高升对于吃这一方面确实要比任何人都讲究。

夜膳还是在香兰舍。

那位高升的管家安排好了一切。

与管家闲聊中,方士也得悉了些许高升的事情。

“公子有经商之才,只消给他一锭银子,便能凭空变出一车子的钱来,这话可不是虚的。”

“只是公子却不愿经商,大概是因为得来如此容易的东西不晓得其重要……花钱也大手大脚的,好在心地善良……唉,可惜了家中大小姐,为了守住家产硬是未曾再嫁。”

“不过好歹遇见了方公子,前些日子虽闻方公子名声,却不见其人,倒是有些怠慢了。”

方士也只是点头。

及高升来了,那管家也便离开。

单间厢房里点着灯烛,将四周照映得敞亮。

开着窗户,外边夜色渐深。

透过层层云雾,依稀可见一轮斜月。

高升在坐席上举起酒杯,面对着方士。

“正是良辰佳景,方兄不若与咱共饮一杯?”

“这天色也并非晴朗,那月亮也不曾浑圆,又何来的良辰佳景?”

虽然口中如此说着,但方士还是跟着举起了酒杯。

只是杯子里的却是茶水。

到了如今,他依旧无法如常人那般饮酒,却是有些遗憾。

“方兄切莫着急,这月色虽黯,也别有一番风韵。”

“如此,请。”

不知昼夜何许。

眼前唯有觥筹交错。

仅二人。

却有着聊不完的话。

方士也是第一次发觉自己变得如此健谈,毫无顾忌地从陈国国策一路说到了他国精要。

他说有朝一日想要游历诸国。

而高升却说着要将陈国一朝建立成一座堪比万国志中那传说方元不知何许的秦国地界,如那秦国一般繁茂。

谈到正酣,却是不知不觉间身侧多了一人。

是一素裙少女。

唯有方士见到,高升却并未察觉。

起初方士还有些许顾虑,但见到少女毫无顾忌地大口吃着饭菜,也未曾引起丝毫骚动,也便随她去了。

偶尔抬头看着窗外斜月,却是心中一声轻叹。

月色的确很美,就算未曾圆满。

……

琉璃月下。

三层小阁。

阁中静坐一人,却是一袭月色长袍的公子。

那人手中攥着两个球,不住揉搓着。

他抬头看天,却是眼神迷离,不多一会儿听闻身后又脚步声,终于脸上露出了笑容。

便轻声低语。

“今日见了他,如何?”

“倒是有几分胆色。”有一人站在他身后,传来沙哑的男声,只是那人面容却被完全隐藏在黑暗中,看不清相貌,“不过与公子比起来还差了许多。”

“你的意思是……不足为惧?”月色长袍的公子轻笑着,脸上却是不见丝毫神色变化。

“正是。”

“就算那个人姓方,是他的后裔?”

“这天底下哪里又有人能比得上公子半分风采!”

暗处之人恭敬地回着话。

只是那位月色长袍的公子面容却变得阴沉了下来。

“这种话还是少说为妙,天底下比得上我的人多了去了……若非如此,我又何必非得以大考来证明自己的才学,又为何只是一方学子。”

“这……”

“继续看着他吧,过些时日……便去拜访。”

公子声音依旧,却是变得柔和了许多。

“说来白天见到的那少女可有了消息?不知是谁家的女子……”

“还未有消息。”

“那就继续去打探。”

……

第九十四章 凡窃国者,谓之贼(上)

正是年末,家家户户都在张罗着如何度过这个冬季。

收成也比去年要丰饶,虽然依旧有些吝啬,但也不再出现有人饿死这种惹得天妒人怨的事情。

陈国多方开始减免税赋,或许是因为得悉才过了数年的大荒,需要一段时间休养生息。

不过对于陈国百姓而言,这一切都要归咎于当代君主的贤明。

他们总是很容易满足,早已忘记是谁将他们的粮草没收又糟蹋了他们的田地。

虽然陈国境内恢复了生机,却也听说边境之处开始有外敌进犯。

流传是没了粮草的牧民所为,但消息进了读书人耳中,再传出来的时候总是会添一些色彩。

便有了战事将起的议论。

但这些议论也掀不起风浪,因为读书人议论的战事,都已经议论了许多年。

年年都说有战事,但年年都和平地过去了。

久而久之,也就不再闹得人心惶惶。

时间荏苒,不知不觉高升来到青州已经呆了一个多月。

那些穿着单薄衣衫装模作样的读书人终究还是没能忍住,换上了不常穿的厚实大衣。

只是终归还是未曾顺便将腰间佩剑舍弃,依旧死死地系着。

倒是显得不伦不类起来。

走在街上也终于和往来的人熟络。

若是碰见相识的人,也开始认真地打起了招呼。

虽算不上远近驰名,但就在这香兰舍一带,方士之名还是有些热度。

起码也有人知晓了那位天书传人住在这里。

若是日后说了去,对于此处自然也是一种宣传,譬如现在四周客栈的价钱也的确接连翻了一番。

与高升呆在一起,虽说仍旧未能将整个青州逛上一遍,却是已经将青州小食都尝了个遍。

“昨夜方兄走得早,咱听人说青州南边有一条街上的豆腐花好喝,便去尝一尝如何?”

“既然高兄已经说了,便去尝一尝罢。”

方士略有些哭笑不得地随着高升一道走。

原本是他带路,但这些日子过去,反倒是高升比他更加熟悉这青州。

虽说熟悉的所有地方都与吃有关。

对此,方士早已是见怪不怪了。

及南边,便见到了高升所说的卖豆腐花的店面。

可惜店面早已关了门。

四周一打听才知晓这店面唯有早晨的时候才开启,其余时间谢绝任何客人。

如此规矩未免有些奇怪,但也确实引起了方士足够的兴趣。

定下这种明显会流失一大部分客人的规矩,这店家卖的豆腐花究竟是否真配得上如此苛刻条件?

不禁生出如此想法。

眼看高升伫立一旁不走,方士却是心中一紧,不禁问道。

“难不成高兄打算在这里住上一夜?”

“自然是不可能的。”高升只是低头沉吟,片刻后摇了摇头,“既然吃不到,那便是与它无缘……方兄咱们去另一处吧。”

“不打算在此处住上一夜等着第二天?”

“若是让方兄选择,不知方兄会如何打算?”高升却是反问,一双眼睛里带着莫名的笑意,“是留在此处等着,还是离开?”

“果腹之物而已,还犯不着特地等上一夜。”

方士摇头,当即将心中所想说了出来。

“虽说立下这等规矩会让人好奇,但单纯为了喝上一碗豆腐花,便要在此地等上许久……未免有些不切实际。”

“便是如此了。”高升含笑点头,“这店家将‘奇’作为卖点,到时候真有等待如此多时间的人尝到了东西,却也不会因为那豆腐花是否好吃而下结论,而是给出一个对得起自己等待时间的答案……如此自然能赚到钱,不过是否会有回头客就说不定了。”

“原来如此。”

“嘿嘿……倒是与方兄说了这些经商的东西,还是切莫让方兄觉得无趣才是。”

“倒也不觉得无趣,只是长见识了而已。”

方士话中敬佩情绪毫不掩饰。

他未曾做过商人,也与这一类人接触较少,又何尝知晓各种玄机。

就算心中有所感,也大抵是说不出口个中道理的。

却是身侧又传来一道稍显稚嫩的声音。

“方兄莫非连一夜都等不及?若是我倒愿意在此处等上一夜。”却是小白。

这段时日小白一只跟在方士身侧,只是唯有他一人看得见少女的身影,也唯有他一人能听得见少女说话声。

“你们二人怎的那么无趣,罢了……今夜我便在此处等着,倒要看看此处卖的东西是否好吃,方兄不妨先给点钱如何?”正说着,少女已经朝方士伸出手,手掌摊开抖了两下。

方士无言,只是迅速地从衣兜里拿出一些碎银。

丢给了少女。

眼看着少女满意地点头,转身便消失在方士视线中。

一侧的高升却是忽地话锋一转。

“所以咱还是聊聊一些读书人该聊的东西……不知方兄对当今国事如何评判?”

“国事?如今自然是太平之世。”方士坦言,经历了多年乱世之后,如今正是百废待兴的时候。

“那方兄又对二十年前的事情是否有了解?”

高升说出来的话让方士身躯微顿,却是脸上笑容显得有些僵硬。

便听高升的话还在继续。

“二十年前陈国君主崋(hua)昭自裁以谢天下,祭祀上天试图让天降雨,可惜换来的却是长年陈国动荡……不知方兄如何评价那位崋昭君主?”

“原来是那位……”方士的脸上神色变得平缓起来。

如今细想,这些日子与高升谈的都是他国近况,鲜有谈及陈国本身。

却是没想到会在今日提及。

“那位崋昭君主虽算不得一位明君,却也将境内治理得妥当……记得史书记载当朝君臣和睦,却也没有想到那位君主会做出此等决然之事。”方士的眉头微皱,暗自思忖片刻,“若是让在下评价,他或许是一位义君仁君,却也绝对算不得明君。”

“何以见得?”

“未曾想过自己身死后会陷入何种混乱,只是单纯地试图祭天求雨,便是不智,单凭这一点便不算明君……”

一边说着,两人身形已经渐渐地没入人群中。

第九十五章 凡窃国者,谓之贼(中)

两人却是已经回到了香兰舍。

只是聊得尽兴,也就自然地寻了个房间接着聊下去。

但高升坐下后不多时,便将话题转到了有关于那位崋昭君主的奇闻异事之上。

他果然与过去没有丝毫变化,依旧对那等轶事感兴趣。

只是方士并不清楚高家究竟是什么背景,要说只是普通的商贾,那是绝对无法让他信服。

当初高升施展的种种神通,定非凡人能够拥有。

但也不做过多赘述。

如今高升只是一个劲地对方士说着那些过去的神异之事。

“这崋昭君主究竟如何个死法其实也有许多人争议,毕竟那么多年过去了,有人将此事再度搬上来也合情合理,不过方兄你可知晓当年见过那位君主自裁之人究竟有多少?”高升压低了声音,颇为神叨地对着方士挤了挤眼睛,“根本没有人!传说崋昭君主死前一夜房中无事,第二天便见人已经被割了首级跪在地上。”

“不过是坊间流传而已……”

对此方士只是轻笑。

高升所言太过玄乎,算不得真。

更何况是过去的传说。

二十年前的事情早已是众人皆知。

那位君主自杀祭天,雨未曾求来,却险些将陈国分崩离解。

至于其究竟死状如何,却并没有人深究。

因为就在那位君主身死的地方摆着一张罪己状,而利剑就放在他的手心,也未曾被人动过手脚的样子。

但那些都是朝堂上流传出来的话。

真正上京之事,又有几分真假是亲自能见得到的。

高升却是一脸严肃地摇了摇头。

“方兄这就不懂了吧,若是自裁……又怎的有力气把自己的脑袋整个砍下来。”

“似乎也有几分道理……那不知高兄又是如何认为?”

“方兄是有大气运的人,一些寻常人见不到的东西也能看见,那咱也就不拐弯抹角了……这君主之死,应当是妖邪所为,这群雄乱起,个中定有异士相助!”高升言之凿凿,又猛灌一口杯中茶水,“有异士相助自然能坐到那个位置上,嘿嘿……”

“莫非高兄所言,如今……”

“方兄慎言,慎言。”

高升只是摇头,却是不愿继续讲那过去君主的事情。

反倒是聊起了那些趁乱割据陈国之人。

其中不乏英杰,也不缺枭雄。

但最终斩杀一切阻碍登临高地的,却是如今的君主。

“可叹多少英雄战死沙场,这摘得头筹之人也终究还是未能改了一国姓氏。”

“高兄如此说来,倒也有几分玄机……陈国作乱之年并非没有,却一次都未曾改了一国名字。”

“当真是有趣!”

……

此间并非私密场所。

也自然少不得一众路过的公子。

有人觉得方士二人说得有趣,倒也伫立一旁聆听。

也有读书人觉得二人所言颇为争议,便忍不住插了句嘴。

仅仅过去没多久,方士身侧便围聚了些许书生。

再不是与高升二人之间的交谈,反倒是如诗会一般。

也已经有擅长写故事的书生开始准备笔墨,要将高升所言记录下来。

据说是要著书流传后世。

一群人聊得正欢。

却是忽地远处一声轻呼。

便见有一人从人群中走出。

却并未有人因为对方的动作而面露不快之色。

反倒是有许多人已经自觉地散开,为其让出了一条道。

“此人是谁?”

“不知道……不过定然大有来头!”

“何以见得?”

“若非如此,我怎的会让开一条道!”

“怕是因为他腰间那把剑,嘿嘿……”

“如此说来,是那人无疑了,只是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众人议论纷纷,有些人依旧一头雾水,有些人却是已经猜测到了此人身份,识相地站在了远处。

但对于方士来说,面前之人却是陌生。

起先方士只是觉得那人气势不凡,直到高升在他耳侧轻语。

“那人可是有钱人,方兄看见了没?那脖子上围着的围脖可是才出生三个月大的幼貂毛制成,衣服上的金色花纹……可是真正的金线,扣下来能把方兄整个人买了!还有那把剑……啧,怎的会出现在这里,这东西世上可不多。”

“他是何人?”

“不知道,大概是哪一家的公子……也不知道来这里干什么。”

两人交头接耳,却是再听那走来之人一声轻呼。

见他垂袖拱手,谦虚又不显得谦卑。

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还请教……在聊的可是二十年前那位君上的事情?”

“自然。”方士已经将注意力全神贯注的落在面前之人的身上。

“原来如此……在下倒有一事,想请教这位公子……却不知公子姓名?”

“方尘仙。”便如实说了自己名字。

却见那人脸上表情微变,自然地坐入席中。

分毫不见外地取来茶盏,为自己倒了一杯茶水。

但听高升不冷不热的话语传来。

“这位公子……此处茶水甚烫,喝不得。”

“喝茶……自然要趁热喝。”

那人不紧不慢地抿了一口茶会死不。

一双眼睛却是已经落在方士的身上。

平缓的声音响起。

“方士,方尘仙……天书所选之人,如此名号自然让人佩服,不过……却不知方公子对于那些个在二十年前作乱的臣子们作何评价?”

“成王败寇,仅此而已。”方士脸上表情未变,不见喜悲。

“原来如此,果真是恰当的评价。”

……

“该死,真真是罪该万死,他方士何德何能议论当朝君主,怕是连自己姓名都忘记了怎的写了!”

“当年怎的就有他一人活下来,若是有他一人活着……天知道这世上还有多少姓方的没死!”

“若是此事让公子知晓了……”

一座阁楼中,正有一人四下踱着步子,一副焦急的样子。

早些时候有探子来报,方士与人大庭广众之下谈论当朝君主。

放在读书人眼里自然不是什么事情。

不论如何,儒门弟子议论君主都会得到原谅。

这是陈国过去流传下来的规矩,若是儒门弟子一句话便可将一国覆灭,那这国便没有存在的意义。

只是偏偏议论的人是方士。

那位获得了天书传承的方士。

方士的真正身份或许别人不清楚,但他却是早已调查了个分明。

合该寻自家公子商议一二,却是关键时刻不见了自家公子的影子。

第九十六章 凡窃国者,谓之贼(下)

那人正心乱如麻,却忽闻外边一阵喧哗。

房门打开,便见从外边走进一穿着黑色衣衫的中年人,他单膝跪地,恭敬地低下头。

“管事,大事不好。”

“何事?慢慢说。”虽然那人心中也颇为焦急,但在下属面前依旧未曾流露出分毫慌乱。

正了正自己的衣冠,也不枉他的身份。

只是跪地的中年人开口,那人却是心头猛地一颤。

“公子已经见了那位方家少爷。”

“你说什么!”

……

“过去的事情……自然是成王败寇,不过就不知道如今是否一如当初那般呢?”

“这位公子想说什么,不妨直言便是。”

听着面前之人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方士心中却是有些憋闷。

但面前之人却是并不急着和盘托出,只是再抿了一口茶水。

“成王败寇,一旦落败了,便是千古的罪名,就算被装饰得再华丽,也掩饰不住内在的罪孽,是忠是贼,便已经在血脉中留存了下来。”说罢,却是手伸入怀中,似要从怀里拿出什么东西,只是话还未说完,“但如今恶人却顶着美名议论从前犯下罪行,不觉得蒙羞吗?却不知方公子又是如何想的。”

方士是如何想的?

他心中已经是凉了半截,却依旧脸上装作冷静的样子。

面前之人还不知道他的姓名,却是已经可以知晓他看穿了自己的过去。

虽然不知道通过什么方法,但面前之人却是比在场任何人都要清楚他有着怎么样过去的人。

尽管那人说话的时候已经渐渐地将声音压得很低。

但接下来方士所做所说的一切,都将影响到他在整个青州的风评,甚至是未来。

因为在众位书生的眼中,他早已变得不一般。

他是天选之人,天书的传承者。

“这位公子倒是说得有失偏颇。”方士心中暗自思忖了片刻,却是已经想好了对策,“据史书所言,陈国本是一片蛮荒之地,后先祖得以披荆斩棘,吞并蛮夷杀出一条血路,才换来陈国偌大疆土。如今站在此处众人,又有哪些个不是从前蛮夷之后?若说过去战败便是罪过……不仅是你我二人,此地所有尽皆罪人。”

“哈哈……方公子好手段。”

那年轻公子却是放声大笑。

径自从坐席上起身。

却是从怀中拿出被叠成小块的纸,便放在方士面前。

“方公子口才倒是不错,若非如此……却是让在下失望了。”

“这位公子……如今可否告知姓名?”方士的脸上笑容不减。

“呵,便说与你听又何妨,复姓欧阳,单名一个靖。”

“欧阳家公子……欧阳靖?”此人身份倒是让方士不禁眉头微皱。

但还未曾露出任何惊讶的表情。

也不过是与之拱手。

“见过欧阳公子。”

“方公子大才,不若与在下赌斗一二如何?”那欧阳靖的眼中却是闪过一丝莫名的激动之色,也不知是不错错觉,总觉得事情发展到这一地步完全在他的计划之中,“立下字据,若是方公子输了此番赌斗,便将天书许我。”

如此一说,也自然知晓了对方所为何物。

竟是为了那天书。

方士心中大定。

便道。

“只是这天书不过是有缘者得以一窥其一二,又何以给的了欧阳公子?”

“本公子有那自信,若是你输于我,天书自然知晓何人才是它真正的选择。”

欧阳靖脸上满是自信之色。

却是让方士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轻咳一声,继续问着。

“若是在下赢了又如何?”

“自然是推举方公子,此番大考榜上定然有方公子姓名!”

“若是在下不答应呢?”

“本公子便帮你好生宣传一番,关于方家方士的过去……”

两双眼睛交汇在一起。

却是有半刻的沉默。

方士紧紧地攥着自己的衣角,半响后松开手。

脸上恢复了笑容。

“既然欧阳公子都如此说了,在下自当竭尽全力。”

“如此……就此拜别。”

对方士的回复很满意。

欧阳靖折身便要离去。

却是又将实现落在自始至终都沉默不语的高升身上。

“这位兄台倒是好胆色,只是可惜寻错了盟友……若是有兴趣,我欧阳家的大门随时为这位兄台打开。”隔了片刻,却又抚着下巴浅笑,“是叫高升……对吗?你很有本事,期待在上京见到你。”

言罢,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只是走道里还悠长地回荡着一句不明所以的话语。

“凡窃国者……便是贼……终究是改不掉骨子里的低贱……”

一众围观的书生未曾发出一点声音。

似乎是愣住了。

只是见到欧阳靖朝着他们走来,便自然而然地分开一条道,直至那年轻的身影消失在走道深处。

“刚才……发生了什么……”

“好像是有人来了,是谁……”

“他说他叫欧阳靖?欧阳……”

一众书生开始窸窸窣窣地议论着。

隔了片刻,却是忽地有人反映过来,紧接着一声惊呼。

欧阳家,欧阳靖!

特来此与天书传人方士立下战书,赌斗一二。

若是胜了,方士日后定前程无忧。

若是败了……便要夺取天书,适时就算天书择主,无法落入欧阳靖手中,方士名声也势必会一落千丈。

方士自然明白这一点。

只是如今也断然没有别的办法,便唯有应下这一条路。

拿了桌上对方留下来的纸张,便低着头悄无声息地与身侧高升离开了。

只是两人虽然已经离去,消息却是不胫而走。

……

“方兄何必答应对方那赌斗,虽不知道你们二人过去是否有过节,不过方兄……那可是欧阳家的……”

“欧阳家的公子!”方士声音低沉。

两人正坐在高升住处。

四下门窗紧闭,生怕被隔墙之耳听了去。

如今面对高升,方士心里也稍有愧意,事到如今也无法说出与对方无关这种话。

毕竟在众目睽睽下两人关系便是如此亲密。

“这是在下的私事,却是给高兄添麻烦了。”

“麻烦倒不至于,但方兄不打算将话都说明白了吗?”高升沉吟,不知不觉间已经站在了方士的正前,“方兄为何要答应那欧阳家的公子,还有欧阳家的公子口中所言……又是什么意思?”

第九十七章 梦里相思,梦外人

方士沉吟片刻。

仔细思量权衡后。

终究还是摇了摇头。

他还是不愿将过去发生的事情说出来。

非是觉得难以启齿,而是信不过高升。

有些事情,自然是越少人知道越好,就算问及此事的人相对其他人来说已经有足够的信赖度。

“抱歉,还是不能说……”

“莫非方兄信不过咱?”高升眼中闪过一丝不愉,“那可是欧阳家公子,在青州这地方说句话的分量方兄应当是知道的,如今你们二人之间的事情想必是已经传开,难道方兄还打算一个人解决此事?方兄应该也知晓咱不是普通人……”

“高兄为人,自然是信得过的,不过此事……”

方士心中却是不再犹豫,摇了摇头便道,“此事是在下与他之间的矛盾,就算如今不慎将高兄卷进来,也还请高兄放心,在下定有解决此事的办法,至于其中详情,还请恕在下无法和盘托出……天色已晚,高兄早些歇息便是。”

言罢,却是径自垂袖拱手,与高升行礼便要先行离开了房间。

高升却是伸手抓向方士衣袖。

“方兄先别急着走啊,如今将咱也牵扯到了这件事情里,莫非觉得不说一些什么就能糊弄过去不成?”

“在下并没有糊弄的意思,只是此事目标只是在下,高兄切莫再追究下去了……不管如何,高兄也不会被特意地针对就是了。”

“那让咱看看方才欧阳靖塞给你的书信……”

“高兄!”方士声音蓦地拔高了许多,“有时候不知便不会跟着陷进来,还望自重。”

将高升的手自然地挣脱开。

便走出房门将木门合上。

只留下高升一人坐在一旁,脸上稍显阴沉。

房间里气氛显得颇为压抑,一直到高升轻叹,苦笑一声。

便听一声自语。

“终究还是不愿说出来吗,方兄对咱的戒心还是大了些……”

“罢了,反正人嘛,总有些自己的秘密,不过……竟是被那欧阳靖提到了,日后看来是颇为麻烦了……”

“也不知那消息是不是真的,此处妖邪……”

索性身子移到床边躺下。

掌心不知何时一串生锈了的铜铃晃动,在眼前转悠了半天,便收入怀中。

倒是接下来手里依旧捧着那本万国志,看得出神。

也不知此书究竟看了几遍。

许多边角已经磨损得烂了。

却依旧小心地翻阅着,生怕弄坏。

又是一阵呢喃。

“就算靠着大考入了上京……又能做什么,当真是无趣得很……”

……

回到自己的住处,方士心中却是不再平静。

一如既往地躺在床上,回想着方才发生的事情。

那位欧阳家的公子出现在他的面前。

知晓了自己过去家世,又以天书作为赌斗对象。

以及临走时那句话。

“凡窃国者……便是贼……”

此言落下,他的心里又是一阵滞塞。

过去方家之事……确实是不大光彩的。

只是那些事情原本应该被上京明令禁止传播,如今也不应该有人知晓才是。

却不知那位欧阳靖通过什么法子知晓了。

改不掉的是骨子里的低贱?

一阵愤怒的情绪油然而生。

就因为过去的那件事情……如今的他就应当遭受如此屈辱不成?

就因为他姓方,就注定背负那等罪名不成?

当年之事本应当身死,却奇迹般地活了下来。

如今——

方士却是不愿再遭受过去的屈辱。

成王败寇只留过去,如今胜负——却是尚未可知。

伸手从怀中拿出那张纸,摊开。

便见上面字迹显现。

只是看了上面内容,反倒让方士心里暗松一口气。

看上面的内容还算正常。

儒门六艺,便以其中的“画”作为主题,各自作画一幅,请专人评鉴。

至于请的人,却是来自不同各个不同州的五位大儒。

在纸上还记下了五位大儒的名字。

方士自然是对那五位大儒极为放心,因为看上面五人姓名,起码有过半数都是隐居各个书院,甚至还有一人对当朝宰辅颇有微词,让方士都有些奇怪,竟是将那人请来。

文者赌斗,不见刀剑。

上面还明确写了不准携带任何刀剑。

自然也得穿着体面一些。

而赌斗的时间——却是在三天后。

仅他与家仆二人,以及几位临时请来的读书人。

也写了方士可以带人前去。

“欧阳靖……你既要这天书,又怎知天书早已毁去……”

“若是我胜了,倒也平白得了好处,有了那点声望,此番大考定是能榜上有名,但若是败了……将这子虚乌有之物交出去,也不过是损失了名声,只是败了之后,去上京也渺茫了……”

原本不过是打算借着名声闯出一片天,结果却突生波折。

只是若此番挨过去,也是不小的机缘。

“小白……”

心有所感,却是呼唤着少女的名字。

只是却没有得到回应。

才想起来小白已经离开,也不知是否真的要在那边等上一夜来验证那碗豆腐花是否真如传闻一般好吃。

虽然时间尚早。

但方士却是无暇看书。

只觉得心中一片空虚,便索性闭上了眼睛什么都不想。

作画虽非他擅长。

但也并非没有机会胜出,比如……有人比他画得更丑,便是了。

……

正是夜里。

吹熄了灯烛便要水下,却是忽闻外边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开门便见高升的身影。

臃肿的脸上一片潮红。

却是穿着粗气,应该不是从住所赶来。

因为两人住的地方挨得很近,那么点路不至于让他如此疲惫。

“高兄你这是……”

“方……方兄快,快让咱进去歇歇脚,实在是累坏了……”

“……高兄请。”

虽不知他究竟做了些什么,但方士自然也没有拒绝让他进来的理由。

便将他引入房间,合上门。

高升径自倒了杯水,猛灌入口。

却是长叹一声。

“方兄你可瞒得咱好苦。”

“在下并没有什么瞒着……”

“青州方家,可对?”

青州方家。

四字几乎让方士窒息。

但他还是镇静地在桌旁坐下。

颇为随意地问着。

“高兄……知道些什么?”

“自然是全部!”高升一双眼睛灼灼地盯着方士,整个房间里的气氛再次凝重起来,“虽然你与那欧阳靖没有明说,但咱还是有手段查到些东西。”

第九十八章 梦里相思,梦外人(续)

两人之间的沉默并没有持续多久。

方士在听到高升所言后不多时,心中便已经有了决断。

虽不知高家到底有几分力量,但从他口中说出的只言片语,自然也清楚高升究竟了解到什么地步。

他只是有些不知道接下来应该怎么说。

或许对高升来说不过是听了便了事的故事。

但对方士来说……

却是一段难以启齿的过去。

但他还是准备将一切都说出来,或许在奥体的心里也曾经有过那样的想法,将过去的一切都说出来,便能在一定程度上减轻自己心中的罪孽。

尽管他也不觉得这些可以被称作是罪孽。

“既然高兄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了,在下也自然不会多做隐瞒,但还请高兄答应在下……切莫将那些事情都说出去。”方士的面色变得凝重,他的两只手紧握在一起,隐隐颤抖着,“至于听了那些事情后高兄打算如何去做,也全凭高兄意愿,在下——绝不会有任何胁迫。”

高升却是面色微愠。

颇为不自在地冷笑着。

“方兄将咱当做什么人了,就算是这天塌下来,咱这嘴巴也比那铁公鸡的嘴巴牢靠。”

“如此……便多谢高兄了。”方士心中终于完全平复了下来,在说出第一句话的瞬间,却是一时连自己情绪都有些捉摸不透,似乎是作为一个旁观者在简单地陈述着一件历时数年的旧事,“或许高兄已经知晓了,欧阳家本就起源于青州,而青州……在二十年前,曾有四大家。”

……

正是天下大乱。

先帝自裁以祭苍天,血染寝宫。

又上京群臣无首,便有六位皇子割据陈国六方作为六大藩属。

表面上等待着祖宗祠堂里的神官立下下一任国君,但事实上却早已摩拳擦掌地开始暗中较量。

青州,便是属于其中一位皇子手中。

那皇子是谁虽不清楚,但当初与那位皇子征战天下的将军总共有六位,其中四位正是出自青州,正有欧阳、方二家。

那皇子倒也是城府深沉,解决了其余两位皇子后,便开始坐山观虎斗,率领一众将士合纵各方。

最终与仅剩下来的另一位皇子对立。

当时两位皇子一时间谁也奈何不了谁。

又祖宗祠堂里神官还未做出决断。

强闯上京恐生变故。

根据祖上传下来的典籍,这上京并没有表面上那么简单,就算是皇子——也无法在那里为所欲为。

便各自休战,只是立下字据,将陈国一分为二。

多出了一段太平的时间。

期间各家休养生息,方家迎娶了欧阳家的一位小姐。

只是好景不长,那位皇子终究还是按捺不住性子,派遣欧阳、方二家将士率领着一众兵士,长驱直入上京。

妄图以武力胁迫那位神官。

进去之后,却是杳无音信。

不论是皇子,还是进去的将士,都仿佛从未出现过一般。

凭空消失了。

另一位皇子察觉个中蹊跷,却是觉得他的机会来了,便一举进入上京。

只是……

一道消失了。

三个月后陈国多了一位君主。

那君主却不是两位皇子中的任何一个。

甚至都不是皇族。

但事情已经发生了,而且也没有任何人反对。

欧阳家那位将军成了宰辅。

从此欧阳搬入上京。

……

“凡是发动叛乱的家族都灭族了。”

“不论是老人还是孩子,甚至是一条狗都没有放过……青州那段时间死了很多人,据说刽子手砍头用的大刀都断了好几把,死去的人都没地方埋,许多曝尸荒野。”

“虽然已经过去了许多年,但好歹还是记着一些东西的,还在吃着饭呢,忽然有人闯入房间里把人抓了去,大哥试图反抗,结果却是一剑被斩了姓名……被关在牢房里,每天都有人被拉着送出去,那些送出去的人就再也没有回来,甚至是眼睛一闭一睁,便是一个人没有了……”

说到这里,方士情绪终是变得沉重,语气也显得越发沙哑。

却是最终低下头,没有再说下去。

过去将一切从他身边夺走。

当年那位意气风发的大将军,率领着部下踏足死地。

据说是被直接斩首,头颅至今还悬挂在城门之上。

他们被人称作是叛逆、国贼。

不论妇孺老幼一生都洗不净此等罪孽。

也自然知晓为他们安上这一罪名的,正是曾经的盟友,欧阳家的家主。

如今一国的宰辅!

高升听罢,却是轻咳一声。

“原来方兄当真是那方家遗孀,却不知如今又有何打算?可是杀上那上京……”

“怎么可能!”

方士苦笑。

报仇之言早已不再方士考虑之中。

在这天下大乱之中,他们也正适合贼之一字。

当年夺去他一切的那些人,或许都早已经死得差不多了。

过去的记忆甚至都已经变得模糊,反倒是离开了那生死囚笼后的记忆无比清晰。

成王败寇,不过是如此。

他只想好好地活着,不再是作为方家子,而是作为方士。

好好地活下去。

“如今那欧阳靖以在下过去作为要挟,自然是不得不答应他的赌斗了。”方士长叹一声,也给自己倒上了一碗茶水,“若是让青州的人知晓了获得天书认可之人竟是过去逆贼的后裔,还不知道要掀起多大的波浪,现在也只盼能安然度过这一道难关。”

“方兄就没想过报仇?那可是一家数十口人命……”

“自己的命都来不及清算,又何来的闲情去替别人的命讨公道,报仇?呵……”

那段过去,让方士都生不出报仇的心思。

更何况如今的他,又哪里来的时间报仇。

自己还能活多久尚未可知。

“那欧阳靖无非是寻一个借口来解决在下,毕竟平白无故地出现一位姓方之人……却不知高兄又作何打算,听了在下所言,又如何想的?”

“咱可不和方兄来那点虚的,若是那欧阳靖要你的性命,便用钱将你买回来!”高升言之凿凿,一脸认真的样子实在看不出是在开玩笑,“咱从小到大遇到的每一件事情,就没有花钱解决不了的,到时候方兄就是咱的人了!”

第九十九章 梦里相思,梦外人(再续)

高升的解释却是简单。

这世上从未有钱解决不了的事情。

也不知他是当真如此认为,还是仅仅将其当做是一句玩笑话。

是夜,二人终是订好了计策。

高升寻那三位大儒,设法将他们买通。

而方士则苦练作画技巧,不论如何,起码不会被懂行的人看出门道。

如此……却是安心睡下。

……

却是同一片夜中。

三层阁楼里盘膝坐着一个怪人。

虽然只有孩童的身材,却是满脸白髯。

一袭青色道袍加身。

嘴巴张合间隐约有紫气吞吐,只是却安静得仿若没有呼吸。

他双目紧闭,不似生人

一直到门外传来一阵敲门声,才合上嘴。

睁开双目,眼中闪过一丝微愠。

“何人?”

“老师,靖儿拜见。”门外声音恭敬,只是说完那句话后,外边的人便已经径自开了门,正是欧阳靖。

“靖儿吾徒……可是寻到了人?”那怪人喉间发出的声音沙哑,若是寻常地去听,应该听不清对方说的是什么,“当年活下来的人……可成了祸患?”

“粗看之下,并未成为祸患。”欧阳靖垂袖低着头,脸上满是恭敬之色,“这些个月来发生的事情,应当也与他全然没有关系,那年从天牢中被带走的总共十五人,如今并未有一人成为威胁,只是……”

“既然没有威胁到如今的陈国,便放任他们去了吧。”沙哑的声音继续传来,显得平和。

“只是那方家后裔得了此处天书认可,盛名之下……若是让他去了上京,却是……”

“吾徒……世家兴衰切莫看得太重!”那怪人却是瞬间沉下了面孔,“就算是这一国更迭,也有半途夭折的时候……成了我徒弟,便是竖日为师让你亲手毁了欧阳家,你还不是必须得下得去手?上头好生之德,那方家子若是真有本事,倾覆了欧阳家又如何?”

“可是徒儿不服!”欧阳靖俊朗的脸上闪过一丝不甘,眉头紧蹙在一起。

“何以不甘?那是人家的福缘。”

“徒儿约了那方士赌斗,赌注——便是他手里的莲华赋!”

房间里显得压抑,怪人闭上了眼睛。

只是呼吸声渐渐地式微。

欧阳靖虽不知面前之人在想些什么,但如今也只有等待,心里却是有些忐忑。

面前之人是他来青州之时从上京跟来,是一位异人。

不知姓名,也不知来历,只是久居宫廷,就连那位国君都以礼相待。

天晓得为何会跟着他,使得欧阳靖这些日子颇为束手束脚,许多事情都做不得,生怕惹恼了那人。

此人不饮食,不娱乐,甚至存在感都十分微弱,只消过去一夜就极其容易被人忘记,正是这样一位怪人,如今却是受了欧阳靖作为徒弟。

只是什么都没有教给他。

欧阳靖却知晓,面前之人有大神通,因为他过去曾经与那人有过一面之缘。

这些也是拜师之后想起。

许久终究那怪人还是睁开了眼睛。

“为何要莲华赋?吾徒的才华又何须前人遗物认可。”

“那可是名声!”欧阳靖压低了声音,小心翼翼地说着,“老师或许超然物外,但徒儿可还惦记着方家……若是能让他就此断了去上京的路,正是高枕无忧!而且他不过是罪臣之后,又如何又那资格拿着祁连圣人的东西。”

“原来如此……”怪人微微点头,“吾徒想要为师做什么?”

“要借老师的神通一用。”

“何时用?”

“就这三天里。”

“可。”

怪人微微点头,却是两手在胸前接了个手印。

便见一团氤氲流光在手掌汇聚流转着。

听那人一声厉喝,氤氲流光变蓦地分成三份落在地上。

随着窸窸窣窣的诡异声音落下。

再看那三份流光竟是已经化作三个不成形的人影。

欧阳靖脸上笑容不再掩饰,便伸手分别点在那三份人形光华之中。

总共三道人影。

随着时间的推移分别作三个赤条的老人。

“淮南刘安和。”

“浦西王静。”

“维扬汤旭。”

三个老人分别拱手,与欧阳靖一拜。

“见过欧阳公子。”

“三位老先生安好。”

欧阳靖拱手拜别了怪人,与那三个老人先后离去。

房门闭合,怪人却是面色沉重,双目微闭之间,却是一声轻叹。

“不知道友深夜来访所谓何事?贫道沧海阁……”

“沧海阁三成子,可对?”

说话间却见房间一角一阵变化。

待回神时,却是一人已经与怪人坐在了对面。

是一个穿着素裙的少女,不过十一二岁的模样。

“原本还在奇怪,此处是何人在施法……没想到竟是一个熟人。”

“道友是……”被称作三成子的怪人眼中闪过一道精芒,看着面前少女,却是一声低叹,“道友非人,怕是那妖修!”

“这是自然。”少女脸上笑容不减,“没想到三成子到时镇定,若是换做别人……怕是早已开始动手了。”

“三成子所修道法皆是悟道修仙之用,伤不得人的。”三成子闻言却是苦笑。

“倒也诚实,不过你那分身之术也是熟练,沧海阁这些年来也借鉴了上古道门不少东西吧。”

“那都是前人借鉴,如今却是我沧海阁的东西。”三成子继续道,“却不知道友缘何知晓我道号?我们何处见过?”

“青山遗迹,离开之前便见有沧海阁妄图闯山,结果终究还是无功而返。”

“原来是青山后裔——”

少女也没有多作言语,便直奔主题。

“这位道友可是上京来此?”

“自然是上京。”三成子颔首,“沧海阁任命,三成子也正要入世感悟天地人心,以期度过第二灾……若是度过了,便距离仙人二字又进了一步。”

“那就提前祝道友早日羽化飞升,成就仙人之位。”少女脸上不禁泛起一丝笑容,却是道,“我今日来此却是想问……不知道友可知晓上京有没有续命之法?便是那命数被截断,又要再接上去的……”

……

一夜无梦。

只是冥冥之中只觉得有人在挪动自己的身体。

一直到透彻心扉的凉意席卷全身。

便见小白已经站在他的身侧。

床上的被褥已经掀开,虽然没有风,却是端的阴冷。

小白的手里拿着瓷碗,里边儿也不知盛了什么东西,正往外冒着热气,香味弥漫着房间。

“方兄若是再不起来,这天可就要亮了,还不快出去吐纳!”

“小白姑娘,你——”方士正要说道两句。

却见少女已经转身便要开门。

“对了方兄,那地方的豆腐花是真的好吃,今天先让你闻个味儿,待方兄下定决心了,我们再去吃一顿。”

简单地穿了衣物,便走出房门。

眼看着四周如夜里一般阴暗,只是东方天际一阵白光。

正是破晓。

在光影之间,便有紫气流转着。

方士闭眼,轻轻地吸了一口气。

……

第一百章 山有琼枝,栖朱鸟

天色不知何时却是阴沉了下来。

没有丝毫预兆地下起了雪。

甚至都来不及去看一眼日历上的时节,便已经连家门都懒得出去,挨在室内的火炉边上啃着馒头。

也就到了冬季。

正是这种时节,却在青州郊外围聚了一小撮人。

一侧站着三个穿着青袍的白髯老人。

老人面前分别站着两群人。

其中一群人中站着个翩翩佳公子,青袍腰间还系着把短剑,而那公子身侧唯独站着一人,却是个相貌普通的年轻人,若非只有他们两人,还当真是注意不到对方。

而另一边也唯独二人。

起码看上去只有两个。

一人长得壮硕,另一人却是个清秀的中年书生。

两群人中间各摆放着木桌,桌上笔墨俱全。

而正是这一群人的边上,也有一座临时搭建起来的简易亭子。

里边坐着人,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们。

都是一些临时请来的看客,因为事出突然未曾事先声明。

来的人也不多。

“方公子能如约前来,欧阳靖佩服。”欧阳靖率先拱手行李,对面前之人微微一笑。

“欧阳公子说笑了,若非在住处贤者无趣,在下也不会来此。”方士此时却是换了一副面孔,不再如过去一般谦恭,倒显得锋芒毕露了,“莲华赋就在在下身上,若是欧阳公子有意——便凭本事来拿便是,只是一会儿若是输了,还请欧阳公子切记愿赌服输。”

“谁输谁赢不是早已定下了。”欧阳靖随之冷笑,拂袖之间便已经站在了木桌前,又是挥手将桌上的宣纸摊开,便执笔欲动,“自古邪不胜正,本公子乃忠良之后,又怎会输给你这逆贼遗孀,是上天有好生之德将你性命留住,如今本公子也未曾痛下杀手,不若感恩戴德将那莲华赋拱手送上!”

“欧阳公子倒是虚活了那么些年,学识不见得涨了多少,嘴皮子倒是厉害。”

方士也欲向前,却是将视线落在身侧的高升身上。

高升微微点头,并没有多言。

但方士已经知晓了其中意思。

虽然是三位大儒,但终究还是凡人。

未曾超凡入圣,便免不了名利的诱惑。

钱或许买不来所有东西,但有些时候……也不过是给的价钱不够多而已。

至于今后应当如何偿还高升的人情,却是待日后再说了。

“欧阳公子若是当真忠良,便来取了书卷又如何,只是此等忠良之名却建立在对过去服侍皇子背德忘义之后,也不觉得可笑?待百年之后你欧阳家没落,后人又会如何评说?”

“百年之后,历史皆为欧阳家所著,又何来非议!”

二人说话之间并没有太过大声。

所以也仅有他们各自听得分明。

少倾,方士也已经站在了木桌之前。

“多说无益,今日本公子便让你见识一番——何谓正统,何谓真正的天选之人!”

“若真是天选之人,又缘何需要天书来证明自己,当真是愚蠢。”方士却是摇了摇头,眼神已经落在自己身旁另一道身影,是一个素裙少女,却唯有他一人看得清,“单凭本事罢,欧阳公子请。”

“哼!”

在外人看来,却是二人交谈了几句,便各自拿起了笔开始画了起来。

没有任何的铺垫,也没有丝毫对骂的情节。

让在亭子里干坐着的看客们一时间聚德无聊起来。

更何况时间是一共四个时辰。

但他们也走脱不得,来了这里,收了欧阳家与那位高升的钱财,自然不能半途而废。

必须亲眼见证到最后。

……

“方兄不必紧张,尽管画着便是。”

站在方士身侧的少女却是丝毫不以为意,自顾自得开始撑着娇小的身躯,一屁股坐在了木桌上。

原本她的体型就不大,如今就算是坐在了桌上也不显得拥挤。

方士也未曾理会。

只当是小白的习惯。

“就算方兄最后什么都画不出来,有了我相助……势必是不会有差池的。”

“却不知小白姑娘为何那么好心地想要助我?”方士埋头,压低了声音问着。

少女只是笑而不语,却将视线落在了那三个老人的身上。

随手指着其中一人便问。

“不知方兄可知那人是谁?”

“是淮南的刘安和,那可是一位书画界大家,儒学自然不必说,所著千驹图更是被上京收录国库,二十年前那位君主更是亲自下令不准那位刘安和创作相同画作,虽有些遗憾……但也堪称是陈国内一大话题,若是有幸,倒是希望他能给我亲自画上一幅……不求多,就算唯有一尺也好啊。”

“还有那个呢?”

“浦西王静……”

挨个将三位老人介绍了个遍。

方士也只道小白是一时兴起。

却听她没由得一声轻笑。

“你那位朋友倒是平白无故地砸了那么多银子。”

“小白姑娘可别乱说,这怎的是平白无故呢。”方士摇头,“既然拿了银子,自然多少会给点面子的。”

“那就当如此好了。”

便自顾自得晃着腿,随意看着四周。

而方士却是渐渐地将注意力完全地集中在自己画的画上。

随着黑色笔墨展开,原本空白的地方渐渐地多了东西。

……

雪已停,风却未曾止住。

饶是将注意力集中在画作上,两只手也已经冻得通红。

身后渐渐地能听见高升不断的哀嚎声。

也不知何时高升的声音止住。

却听小白说着。

他是去了亭子里挡风,外边实在是太过寒冷。

只是微微抬头,见到一侧的三位老人屹然不动,却是心中暗生敬佩。

直到最终画作快结束的时候,却听不远处欧阳靖的三声大笑。

抬头却见他已经放下了手中画笔,得意地看着方士。

“看来还是本公子更胜一筹,先行完成了作画。”

“画得快……又不一定画得好。”方士再次低下头,口中却是呢喃着,“如今四个时辰的时间还未到,欧阳公子便已经等不及了吗?呵……”

“本公子自然是等得起的人。”

欧阳靖冷笑。

已经将作画摊开,借着风势干燥了纸上的笔墨,便带着画朝着三位老人走去。

途中又特意将画作展开,四下展示了一番。

一时间木亭的方向一阵惊呼。

听不见声音,但那幅画还是看得见的。

就算距离稍远。

画上是山崖上的一棵树。

树上栖息着一只张着翅膀的鸟。

风动吹皱了纸,攒动中那鸟儿却是仿若挥舞羽翼,欲从画中走脱。

离了欧阳靖本人,那画也端的是一幅上品。

第一百零一章 挥毫泼墨,画风雨

在方士见到那幅画的时候便已经知晓了原本的结局。

他赢不了的,对方虽然让他不喜,但画工的确是在他之上。

一般精于作画之人就算要完成一幅画作,少说也得两天以上的时间。

但欧阳靖却是在短短的两个时辰内就完成了化作。

不得不说他在作画之道上的天赋惊人。

就算方士过去也曾有过作画的经历,也远不是在上京经过专门学习的欧阳靖对手。

输定了。

若是没有丝毫意外的话。

方士视线再次落在小白的身上,只是小白并未多说什么。

正饶有兴致地看着欧阳靖。

定了计策后,方士便尝试询问少女的意见。

小白给出的答案很简单,毁了欧阳靖的化作便好。

虽说如此做有些对不起他,但这也是分析下来最有效的办法。

外人一看便知二人之间作画差距,就算是那三个大儒也无法忽视那些看客在其中的作用。

她的建议的确是十分吸引人,而且方士过去也有过相同的念头。

但方士最终还是没有实行如此方法。

并不是觉得自己应该多君子,反倒是因为对方曾经说过的那番话。

方家虽被冠上“贼”名,方士却并不愿将这名声传下去。

过去的事情已经是事实无可辩驳,但最起码自己所做的一切得堂堂正正。

做作也罢,痴傻也好,他自然是不愿。

也不会觉得小白会当真与他如此做。

便拒绝了。

……

一边欧阳靖已经将画作放在那三个老人面前。

顶着寒风三位老人面色也不曾有丝毫变化。

先后将欧阳靖的化作摊开在面前端倪。

最终却是那浦西的王静率先发声。

“据老朽所知,欧阳家有过一幅过去大儒时贞所著神禽图……可对?”

“不错,但那幅神禽图早已在三年前交给了君主,如今已经不在家中。”欧阳靖拱手,却是苦笑一声,“好在幼时见过家父将其展出,便有幸习得其中些许神韵。”

“怕是不仅仅见过一面了吧。”王静冷笑着,将欧阳靖的画作放回了桌上,又被身侧另一人拿走,“欧阳家果真是财大气粗,连那等珍品都有……不过那等宝物若是归于宫中,恐怕最后连拿着赏玩的机会都没了吧,宫中之人……哼,倒是暴殄天物了。”

“这……”欧阳靖的面色稍稍变得有些僵硬。

这王静与欧阳家有些恩怨,虽然具体内情不是很清楚,但方士知晓的便是如此。

王静是大儒,与欧阳家向来不和,当年欧阳家派人请王静作画,却是直接将那位下人在大雨天赶了出去。

如今就算是面对欧阳家的公子都毫不露出惧意。

“你欧阳家懂得奉承……日后也想必成不了大器,这画倒是还算得了些神韵,也不过尔尔罢了!”

“多谢老师点评。”欧阳靖没有少脾气,低头行礼。

“若非是恰巧路过此地,谁有会与你这等公子见面,哼!”

便又是一声冷哼。

随即便听第二位大儒笑声传来。

视线落下,却是那位刘安和。

此人应当与欧阳家关系匪浅,根据坊间传闻,当日献出自己画作千驹图的时候便是欧阳家引荐。

就算如今有了名气也未曾怠慢了欧阳家。

却见刘安和仅仅扫视了一眼,便将画作合上。

轻咳一声,便道。

“此画虽具有时贞大儒神韵,但也多了许多这位欧阳公子的风格……”

“年纪轻轻,连毛都没有长齐又哪里来的风格!”却是那王静。

“稚嫩拙劣,又何尝不是一种风格,王先生切莫武断……”

“只看这一副画好坏而已,还请刘先生切莫带入自己的感情,若是按你所说,你若是一朝复姓欧阳,老朽都不会太惊讶!”

原本甚至都可能第一次见面的两人,却是瞬间有了动口的迹象。

而一直在不远处木亭里的一众看客却是渐渐地嘈杂了起来。

虽然人数极少,但争论得也激烈。

大抵是为了那两位大儒争论而辩驳。

只是最后一位大儒却在此时发声。

或许是见不下去那两人继续争论。

是那淮阳的汤旭。

“我倒是觉得……此画非是笨拙,但也不如刘先生说的那般好,只是这画作终究耗费的时间太短,勉强来说只能算是未成之作,欧阳小子能在两个时辰之内将画作完成已经实属不易,多做争辩也没有意义,无非就是一个胜负,待那位方家小子的画作呈上来,比上一番就好。”

“如此说来……便等着吧。”

汤旭话音落下,却见不远处的方士已经收笔。

开始整理桌上的一众杂物。

显然是完成了画作。

而距离真正四个时辰结束,还有一段时间。

“不过是哗众取宠而已!”欧阳旭口中低喃着,眼里闪过一丝狠厉之色。

“若是没了那天书之名,你什么都不是!就凭你也想去上京,若是被家里人知晓了这世上还有你一人活着,又要来上京……绝不会让你去的!”

“却不知欧阳公子一个人站着说些什么呢?”方士脸上堆笑,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他的面前。

“方公子得意的时候也唯有这一会儿了,希望最后方公子还是切莫哭着离开为好。”

“自然是不会的。”

正说着,已经将手中自己的画作摊在桌上。

作出请的手势。

“三位老先生还请评价,这是在下所作。”

嘴上说着,眼睛却是已经瞥到自己身侧的少女身上。

在那画纸落在三位老人面前的瞬间,便见少女已经伸手点在了画作上。

一道氤氲的流光闪烁着,覆盖在画纸上。

那三个老人尽皆浑身一震,说不出来话来。

也不知道他们究竟看到了些什么。

却是僵在那里不再动弹了。

欧阳靖的面色似乎有些焦急。

仅仅半刻,却见其中一位老人额头不知何时出现了一道微不可查的裂痕。

黑色的裂痕,不知其中有什么,只是未曾见到血迹。

倒是方士看着眼前一幕,神情变得凝重了起来。

“传承自上古道门,最早的一批修仙者中,有一位修道者创造出一式法术,可以将自己的三魂分成三个分身,此谓之——一气化三清,需要经历一灾过了一回生死才能施展,虽没有任何攻击性,但却有助于感悟天地,吞食紫气。”

少女的声音响起。

徘徊在方士耳边,却唯有他一人听见。

“如今上古道门早已没落,其中一气化三清之法却是传承了下来,经历千万年改良创新,便有了如今的分身之法,不仅能变作任何人的模样,其分身还能存在许久,除了无法进食之外与常人无异,所以方兄是相信了我的话吗?”

“小白姑娘说的话,在下又有什么时候没有信过。”

“方公子,你在与谁说话?”方士与少女的自语被欧阳靖察觉。

只是欧阳靖却并未见到小白。

方士也重重地咳嗽一声,将方才说的掩盖下去。

却是手指点了点桌子。

“欧阳公子当真是好手段。”

“何出此言?”欧阳靖眉头微蹙,却是将视线落在方士画的画上,随即猛地厉喝,“方士,方尘仙!你可是在愚弄本公子,画的究竟是什么!”

“是风雨。”方士脸上笑容未变,指了指自己的画作。

画上不过是一些墨块,以及几笔深浅不一的线条。

粗看上去便是杂乱无章,仔细看去……也依旧看不出什么名堂。

“风雨?怕是方公子自暴自弃疯了了吧,自知无法胜过本公子,便将莲华赋交出来!”

“在下倒是觉得……疯了的是欧阳公子。”方士随即将手指落在七周年一个老人额头。

如此动作在外人看来应当是大不敬。

只是如今外人的视线都被方士的身形挡住,根本看不见他的手在干什么。

“分身术法……欧阳公子倒也是认识了些许异士。”

“什么分身术法,本公子可什么都不知道!”

虽然眼中闪过片刻的慌乱。

但欧阳靖话语中却依旧镇定。

方士也没有恼,只是手指有序地敲击着木桌。

“分身术法?在下也不知道是什么……不过在下认识一位朋友,他倒是有些法子能解决那分身术,若是被外人发现三位老先生就这样在他们眼皮底子下消失不见,又不知道这坊间会传出什么留言……方士在作画方面或许确实及不上欧阳公子分毫,若是欧阳公子不耍手段,胜的便是欧阳公子了。”

“……原来如此。”

欧阳靖视线移到了三个老人身上。

便见其中一个老人脸上已经可以看到一条很大的裂痕。

似乎有一种触碰便会碎裂开来的感觉。

欧阳靖冷哼一声。

“你那位朋友如今何处?”

“何处?欧阳公子不若猜上一猜。”

“方尘仙!”

“如何?”

“……欧阳靖,甘拜下风。”

沉默了许久,欧阳靖喉间终于传来一阵沙哑的声音,虽然显得不甘,但也多出了份无奈。

最终三位老人还是当众宣布了结果。

方士获胜。

只是没人见到方士所画的是什么。

只知晓他画的是风雨。

风雨该如何去画?

却又是不得而知了。

对于这一结果自然是多少让人唏嘘。

有些人不服评判,却也终究闹不起多大风浪。

只是日后若有机会当真见了三位大儒,也不知会被如何说起。

到底……那些看客的作用也不过是将此事宣扬出去。

天书传承之人方士,以画道击败了那位上京的欧阳公子。

定下结论后,便各自离去,只是三位老人却分别以各自的理由离开不见了踪影。

“方兄觉得如何?”一侧的少女脸上带着莫名的笑容,“如此结果可还满意?”

“自然是满意的,谢谢小白姑娘。”方士颔首,却是问着,“却不知小白姑娘是如何知晓那三人非真人?”

“自然是秘密。”少女没有多言,却是反而说到,“若是让那高升知晓了此间事情,怕是得疯了吧?”

“反正事情已经过去,再多说也是无益。”

……

“欧阳公子莫非是想反悔?”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欧阳靖此时又恢复了往常的模样。

显得亲和,却又无法亲近太多。

他对任何人都是如是,就算面前站着的是方士也是一样。

“既然欧阳公子愿意遵守诺言,在下自当感谢欧阳公子,日后到了上京还让在下无比犒劳公子一二。”

“若是到了上京……你我还是再也别见为好,方公子为人……实在是无法与其同席。”

“那可真是太遗憾了。”

方士脸上露出憾色。

在外人眼中,两人之间的关系却是缓和了许多,不似初次见面那般剑拔弩张。

两人又寒暄了几句,便各自离开。

这次比试虽只有几人知晓,但过不了多时便会传遍各处了吧。

而方士正与高升回程。

转眼又不见了少女身影,却是心中有些无奈。

也不知道小白又去了何处。

“方兄如何?还是咱这办法有效吧,咱早就说过,这世上就没有钱解决不了的事情!”

“高兄大才。”

方士拱手。

心中又不禁暗叹。

不再多言,便与他先后没入人群中。

“方兄日后若是有什么困难尽管说,啊对了……今夜咱就不与方兄一道吃饭了,咱有些私事要忙。”

“高兄尽管去忙便是,不用顾忌……”

……

三层阁楼中,相貌怪异的三成子却是蓦地双目睁得浑圆。

喷出一口浊血。

撒了一地。

他面色惨白,扶着地面便要起身,却是神情一凝,整个身躯僵在了那里。

沙哑的生意传出。

“道友再次来访……又为了何事?”

“自然是来看看你伤得如何了,果然就算是经历千万年的改良,一气化三清之术也无法将这种缺陷弥补,分身一旦全灭,本体便也要受到术法的反噬。”阴影中走处素裙少女的身影,她也没有丝毫见外,径自坐在三成子面前。

“伤我分身之人……是你?”

“不错。”少女未曾任何隐瞒。

“为何?你我应当井水不犯河水。”

“有朋友相求,便答应了助他一臂之力。”少女脸上笑容不减,“我可绝不是存心。”

“你那朋友……便是姓方的凡人?”三成子苦笑着,干脆重新坐在了地上。

“此番只是碰巧,另外也想与你说一声……既然是入世,便老老实实地在一边看着,贸然插手……稍有不慎便是身死道消!此番遇见的是我,下一次……便不知道是谁了。”虽然仍旧笑着,少女的眼中却闪烁着阴冷。

三成子拱手行李。

倒也未曾多说什么废话。

“三成子……受教了。”

第一百零二章 冬末新年,春将至

两人正说着话,却是忽闻外边一阵敲门声。

紧接着便是一人在外边的呼喊。

“老师,欧阳旭求见。”

“今日有许多疑问,还请老师解惑……”

正说着,却是已经一把推开了门。

欧阳旭步入房中,便见三成子面前的素裙少女正起身。

他愣了片刻,显然是没有想到居然狐在这里见到少女。

只是随后脸上便露出莫名的笑容。

却是朝着少女走去。

“不知这位是……”

“不过是路人。”少女轻语,却是手一挥,便见一道氤氲光华闪过,入了对方眉心。

欧阳靖的神情一滞,杵在原地不再动弹。

随后便见少女折身看着依旧盘膝坐在地上的三成子。

脸上笑容更甚。

“老师?道友竟是也收徒了……”

“不过是看他有些天分,打算收为弟子。”三成子面不改色地解释着,“反正也不是传授修仙之法,偶尔让他看几本书写几幅字,既然入世便将所有事情都经历一遍。”

“所有的事情都经历一遍……”

“道友乃是异类,自当经历了许多,却不知……道友可知究竟经历多少便可成仙?”

“这却是不知。”

说着,少女的眼中闪过一丝黯然。

倒是三成子似乎发现了什么,轻咳一声。

“也莫要着急才是,当初那位仙人可是说过,成仙不论资质一说,只消是这天地生养之物,凡具有灵性的,皆有成仙希望,无论蛇虫鼠蚁。”

“是我经历的还不够多吗……”

少女呢喃着,似乎是点了点头。

便长袖挥舞着,再见已经是没了踪影。

直到此间没了少女身影,欧阳靖才算是恢复了原状。

如今房间里唯独三成子一人。

“唔……这究竟是怎么了。”欧阳靖捂着额头,眼中闪过些许迷茫,方才应该是见到了什么让他兴奋的东西,只是不知为何却没了方才的记忆,眼前只剩下自己的老师,虽说那种失落的感觉让人难受,但欧阳靖终究还是没有在脸上表露出什么情绪。

只是顺势盘膝坐在三成子面前。

“老师,方才弟子发生了什么事情了吗?”

“不曾。”三成子淡淡地说道,“吾徒……不知何时来此?”

“是关于今日老师三位化身的事情……”

便将今日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

三成子低下头,脸色显得不是那般好看,沉默了许久。

终究还是抬起头,冷眼看着面前自己的弟子。

“三位化身散去,也是因果使然……吾徒不必介怀就是。”

“但如今那方家子——”

“既然做了我弟子,莫非连这点心胸都没了吗?只要你不主动去惹恼他,那方家子不会来寻你麻烦……就算他寻来,还不是有我给你做主!”说罢,却是索性起了身,径直走到窗边,将窗户推开,便见外面晦暗的天穹,“吾徒,杀一个过去的仇人并不难,但你若真有本事——不若将那位方家子收入麾下如何?”

便蓦地转身,眼中透着笑容。

“若是那位方家子当真入了上京,你欧阳靖若是真有本事,就如当初如今君主收服欧阳家那样,将那位方家子收入麾下。”

“可我们两家乃是结了仇的!”

“既然他没有在知道你身份后第一时间冲上去将你杀了,这仇就不意味着不能化解。”

“欧阳家害了方家满门——”

“非也。”三成子却是摇头,“害了方家的是那一代的方家家主,以及如今的那位君主……吾徒还是早些歇息,虽帮不了你什么忙,但又几本书还是建议吾徒去读上一读。”

欧阳靖并未多说什么,只是欠身离开。

关上了三成子住处的房门,他的面色终于是彻底阴沉了下来。

一拳打在边上圆柱。

便是一声闷响。

开什么玩笑,这可是世仇。

就算当初是四方战乱,各人选择了最有利于自己的选择。

但方家毁了,而欧阳家却活了下来。

自己的那位老师自然超然物外不受任何约束,一切只为了陈国的存续。

可是对于欧阳靖来说……

“若是方士寻仇,又会如何?”

“若是他去了上京……又会如何?”

但如今却是连在此处断他去路的机会都没了。

画道上输给了方士,更是被他抓住了把柄。

说到底三位大儒化身的事情,究竟是怎么暴露的?

念及至此,他忽然心间一凉。

若是方士身侧也有如自己老是一般的人……又会如何?

“看来只有回去上京再想办法,方士……在青州便先卖个人情给你。”

“上京可不是你想象中那般……”

便拖着脚步消失在暗处。

……

远街未曾有一点声音。

虽然不愿意承认,但已经到了夜里。

躺在床上的方士忽觉一阵阴风袭身。

浑身不禁打了个寒颤。

折身看去才发现自己未曾将窗户关紧。

正要起身关窗户,却忽闻窗边一阵熟悉的声音传来。

再见不远处桌上的灯烛点燃。

映照出一人身影。

素衣白裙,一个看上去不过是十一二岁年纪的少女。

“方兄今日倒是出尽了风头,不知感觉如何?”

“多谢小白姑娘今日为在下所做一切,方士无以为报。”

方士撑着半个身子从床上坐起。

便靠在一边的墙上。

“若是方兄真要谢我,不若……”话说到一半,却是蓦地僵住了,小白随即改口,“不知如今方兄对此番大考是否有信心?”

“自然是信心十足,若是不出意外的话……应当是可以去上京的。”

方士如实说着。

有了名声,再加上自己的实力。

自然是可以去上京。

就算在些许地方略有不足,但因为欧阳靖的约定,也是十拿九稳。

胜过欧阳靖的人最终落榜,这要是说出来恐怕是要被天下人耻笑的。

方士必定会榜上有名,而且还应当与欧阳靖不相上下。

“方兄若是去了上京,还务必记着我们两个当初的约定才是。”

“约定?”虽然一时间有些不知所以,但他却有一些记忆,过去曾经与小白定下了某个约定,也不知为何……在想到约定二字的时候,他的心里莫名有些忧伤,“不知是什么约定……”

“方兄到时候就知晓了,只是想起当初约定之时,还请方兄务必坚持自己的决定。”

“一定。”

虽然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但方士还是先行答应了下来。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

直到方士受凉重新躺在了床上。

小白便吹熄了灯烛。

“对了方兄,在上京其实也有续命之法。”

“唔……什么……”

“方兄?”

小白凑近,却发现方士不知何时已经睡着了。

却是轻叹一声。

伸手便将手指落在方士面颊,只是轻轻滑动一下。

方士便皱着眉头测过身去。

小白不禁轻笑。

悄然合了房门离开。

站在回廊中,少女抬头看着窗外的天穹。

眼里不禁闪烁着迷茫之色。

“是经历得太少了吗?我又该经历什么才能成仙……”

“方兄,你的选择会是什么呢?我的选择……又会是什么呢?”

“唉……”

……

冬天本就是难熬。

甚至都不愿早起片刻,能缩在被子里哪怕是一息都算是馈赠。

整张床便如泥沼,一旦陷入其中,便是任谁也拉不出来。

只是方士却没有享受早晨缩在被中的机会。

还在梦里的时候,便会被人叫醒。

原本小白手法会比较极端,没有任何商量地直接将方士的被子掀起。

直到某次玩得太过火了,让方士因为受凉平白无故地在床上躺了四天。

才算是变得正常起来。

“方兄若是不起床,我可就要进去了。”素裙少女就坐在床边,却是已经掀开了被子一角,大有钻进去的打算,方士只能无奈起身,见到这一幕少女才满意地点头,“方兄果然是正人君子,实在是让我佩服,却不知方兄今夜可有空闲?”

“今夜?”

“今夜开始便是新年,夜里还有放烟火,街上也比过去热闹。”

“既然小白姑娘邀请,在下自然是愿意一起去的。”

方士笑着说道。

心里却是不禁感慨。

不知不觉间已经到了这时候。

在青州快呆了一年,却是也经历了许多事情。

但最终还是会离开的。

在接下来大考之后,便要离开此地。

在青州的这段时间里,高升也不知道一直在忙着什么,自从上次带着他在青州转了一圈,简单地见识了一番后,便鲜有一起碰面的机会。

也不过是走道里见面的时候互相寒暄聊上两句。

方士也并未太过在意。

这段时间来,方士变化不大,却也下巴上长了一些胡渣。

相较而言,小白依旧是那幅模样。

未曾有丝毫的变化。

“发什么呆呢,还不速速出去吐纳,若是怠慢了少不得给方兄一些教训。”

“小白姑娘教训的是。”

方士不禁轻笑。

少女虽然语气恶劣了些,但也是为了方士。

这些天来吐纳紫气,让方士觉得身体又好了不少。

虽然手臂上的命数依旧未曾有丝毫变化。

那些象征着命数的纹理却是变得模糊起来。

方士不知道变成这样的意义究竟在何处,命数模糊……但依旧还是存在着的。

“日后,或许就知道其中意思了吧。”

……

街上读书人少了许多。

也不知是否因为有传言,读书人行走街上会忽然失踪的消息不胫而走。

看似荒诞的消息,但却不似虚假。

因为真的有人失踪了。

这些天来失踪的总共七人,分别在七天内没了踪影。

原本只是在夜间失踪,但前些日子竟也变成白天无缘无故地没了行迹。

这件事情不由得闹得人心惶惶起来。

如今再有书生打扮的人行走在路上,也大多结伴而行。

互相照看着对方,虽说不一定有用,但也算是多了几分安慰。

真叫人在住处呆上那么几个月不出门,想想也是不可能的事情。

只是如今,却有一人独自走在路上。

霎时没入街角的小巷中不见了踪影。

那人也算是胆子大,在他身影消失的瞬间,也未曾有人发现他。

“似乎就是在这里,可为什么此处寻不到任何痕迹……”钻入一条无人小巷中的某位低头沉思,在他的手里正攥着一块四方的木板,只有巴掌大小,上面却被篆刻了无数道细密的纹理,“莫非是在诓咱不成,那人又怎的敢骗咱,收了那么多银子……”

忽地抬头,耀眼日光落在他的脸上,映照出的是一个圆润的人脸。

竟是高升。

只是高升虽然穿着一身书生衣袍,却一如纨绔子弟那般没有丝毫书生应有的气质。

不论是腰间挂着的四五块拳头大小的玉石,还是手指关节上的翠玉扳指,都是一副有钱人的样子。

却是抬头又望天许久,眼中茫然神色终于消散一空。

脸上也露出了久违的笑意。

“看来是在这里了,虽然早已离去多时,但只消寻到了此处,日后定能有所发现!咱果然是天才,这次青州之行果然是没有来错,只是……”高升回身,便朝着大街上的方向走去,口中隐约呢喃着唯有他自己能听得见的话语,“该如何斗得过呢……”

再次闪身,便没入了人流中。

只是先前那处无人小巷里,却是渐渐地从阴暗中飘出一道身影。

一阵变化后,竟是变作一个浑身被黑袍裹住的老人。

那老人眼睛看着高升离去的方向,脸上却是露出一丝莫名的笑容。

……

不愧是新年。

白天的时候街道各处便已经悬挂了稻穗灯笼等吉祥之物,期盼着新的一年能有个好收成。

又有官宦人家也张贴着红纸,围墙边缘还贴着金元宝。

便是一副喜庆模样。

等到了夜里,整个青州城便被灯火点缀得如同白天。

方士正被少女拽着在人流中行走。

根本来不及去顾及自己身在何处,如今也不过是少女走到一处地方,瞧见了什么新奇玩意儿。

少女负责品尝小食享受这一切,而方士却只顾着重复付钱的动作。

街上行人不息,热闹得不禁让人醉心于此。

直到少女忽地攥着方士的手,另一只手直指天穹。

顺着少女所指看去。

便见天穹上不知何时已经飘飞一盏盏天灯。

顺着风也不知要飞往何处。

却也是一幅壮丽景色。

“方兄觉得如此景色如何?”

“自然是壮丽。”方士轻笑着,全身心都放松了下来,“没想到时隔那么多年回到了青州,此地也变了副模样,变得都有些认不清了。”

“方兄,青州过去又是什么模样?”

“……过去的事情,就不要再提了。”方士并不愿意提及,只是轻咳一声,“如今还是想想当下比较实在。”

第一百零三章 夜火焚身,现妖魔

眼看着天穹之上的天灯渐渐地飘散至各处。

又听一阵尖锐的破空声。

便见几簇火焰冲天而起。

随着爆鸣声,化作漫天的花火。

正是新春夜晚,街道上出乎寻常的热闹。

方士正抬头看着天穹上难得一见的景色,却已经被小白拉着站在了路边。

四周行人拥挤,让他寸步不能动弹。

而低头却见行人早已分作两群站在道路两侧。

“接下来又要发生什么事情?”

“此处有游行,据说是祭祀一位掌控一年风雨的仙人。”虽然四周吵闹,但小白还是用只有方士听得见的声音解释,“这可是青州最热闹的时候,方兄原本就是青州人,莫非还不知道吗?”

“小时候可从未有过那种记忆。”方士不禁感慨,“实在是变了太多了……”

方士幼时正是乱世,百姓流离失所。

连保全性命都成问题,又何来如此闲时去庆祝新年。

虽然未能感同身受,但听一些人所言。

只要能安然活过一天,便是过了新年了。

普通百姓对自身遭遇尚且如此,更何况那些兵士。

小白也没有在多说下去。

只是一双眼睛饶有兴致地看了方士一眼。

却是忽地听见从远处传来锣鼓声。

将原本有些寂静的人群气氛再次点燃。

有孩童哭闹着爬上家人的肩膀,一双眼睛灵巧地看着四周。

便见空出来的一条路从远处走来一队人马。

开道的是六个挺着肚子的大汉,在他们脖颈挂着个鼓。

被红绸绑着的木棍敲打着。

紧随其后便是一艘用竹子搭建成的小船,正上放着一尊看不清容貌的金像。

便是小白说过的那位不知道姓名的仙人了。

小船被总共八名彪形大汉抬在肩上。

包括那八名大汉在内的一切都被红绸带裹着。

看上去倒也当真是喜庆模样。

只是那金像到了方士面前却依旧看不清面容,仔细辨认却是发觉,那张脸根本就没有刻画上去。

心中生出些许古怪的情绪。

却是低头问着身侧的少女。

“仙人当真可以掌控风雨?”

“自然是可以的。”小白颔首,只是略微显出些许鄙夷,“那些凡人再如何去祭拜一位仙人,那仙人也无法保证能让此地风调雨顺。”

“这却是为何?”

“因为代价,让仙人行云布雨虽说并非不可能,但也许要些许代价,虽不知道代价几何,但仙人又不欠凡人什么,凭什么耗费代价帮助凡人呢?”

“小白姑娘说得是。”

虽然心中有些古怪。

但不得不说小白说得倒也是有几分道理。

方士心中细想过后,也就没有再纠结于这件事情。

反倒是看着一行人流攒动。

道路中间是不是穿梭着舞狮、顶碗等花样,倒是看得人眼晕。

待回过神来的时候,却是小白拉着他的手,一路尾随着游行队伍。

“我们这是要去何处?”他不禁问着。

“自然是一直往前走。”少女理所当然地答道,手牵着方士,甚至都未曾回过头。

“可是在下已经觉得累了……”

“难得的节日,方兄可切莫说出那等伤了风雅的话。”

适时的转身,那笑容却是让方士不禁有那么一瞬失神。

只是瞬间便回过神来。

轻咳一声,想要说出的话却塞在咽喉说不出口。

单纯看着被牵着手的少女,也不过是觉得眼前是一个普通的十一二岁小姑娘。

在这种节日里一如少女那般欢欣鼓舞。

展露出来的笑容也如十一二岁的年纪。

看着小白,方士甚至心中想着在过去是否也有那么一个人,被她这般拉着,在节日里流窜。

“方兄,我们到了。”

“这里是……”

便见前方游行的队伍已经停了下来,一众人围着一团篝火开始拍着手,欢呼着。

有男女已经拥抱着跳起了舞。

此处正是青州中心地界。

看样子青州住户如此庆祝一年之初也不是第一次。

就算是矜持的书生,在此刻也全然忘却了自己的身份,褪去碍眼的长袍换上了轻便的简装。

有人饮酒,有人高歌。

只是参差不齐,再好的乐声也终归是一团乱。

“方兄觉得如何?”少女正两手负背,双目中流转着笑意,“就算过去未曾经历过,但今夜方兄不是已经经历了吗?这次可比澹州时候热闹得多,连游行表演都不曾落下,方兄也未曾腿脚不便。”

“说来也是,当初澹州之时在下可是坐在椅子上不能动弹,这还得多亏了小白姑娘。”

虽然眼中略有埋怨,但终究还是带着笑。

之时小白却是轻哼一声。

“莫非方兄是在怪罪于我?”

“这可……”

“那作为补偿……不若请方兄跳一支舞如何?”

话锋急转,倒是让方士有些措手不及了。

还未做出任何反应,便已经被小白牵着手站在了人群中。

随着嘈杂的乐声摇晃着身子。

方士不禁苦笑。

“小白姑娘还真是熟练,过去是否经常如此做?”

“自然是经常做的。”

少女看着方士的眼中闪过一丝狡黠,“不知方兄觉得……这种事情需要做几次才能做得那么熟练呢?”

“小白姑娘,我们还是不要继续再讨论这件事情的好……”

小白的话让方士觉得自己似乎显得愚笨。

尽管通畅时候都觉得一只被小白愚弄着。

……

热闹的气氛一直未曾褪去。

尽管仍旧是冬季,但唯独此时却让人觉得疯狂。

疯狂得无人会想到趁早回去睡一觉。

这是青州人一年中唯一一次放纵的时候。

若是闹得久了,甚至会持续到第二天清晨。

篝火处每隔一段时间便会有专人往里边放上木柴。

维持火焰始终燃烧着。

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放纵了自己。

便觉得心里思绪都已经消散,不再有任何思考。

只是单纯地跟着少女盘旋着,在人群中化作他们的一部分。

一直到某一刻,不知从何处传来尖叫。

却是霎时人群作鸟兽散去。

方士不知所以,只是听少女也是一声尖叫。

不过分明听见是兴奋的叫声。

便被她拽着朝着篝火的方向奔去。

“究竟发生了什么?”方士回过神,疑惑地问着。

“别管那么多,到地方了方兄就明白了!嘿嘿……没想到这节日里居然也会发生这种事情。”

“到底是什么事情?”

方士询问着也没有问出个所以。

只是记得四周的人群迅速散去,朝着与他相反的方向跑。

不知过了几时,篝火的近前几乎已经没有一人。

唯独有几个看上去好事的年轻人也与方士一起靠近篝火。

及近,却见篝火中隐约有一人影。

随着火焰跳动,那人影竟是朝着外边蓦地伸出一只手,随之便听见一声哀嚎。

火中有一人!

只是不知如何进入。

但见其浑身被火焰包裹的样子,已经知晓此人无论如何是活不了了。

明知必死,但看着他在火中挣扎,声音渐渐地变得低沉沙哑,直至不再动弹。

这过程还是让人心里不禁一阵恶寒。

“莫非是意外跌入火中?”方士站定,脸上神情也未显露出丝毫慌乱,“这篝火虽然距离人群有一段距离,但也难保有人兴奋过度跳入火中……只是这种事情还是切莫与其沾染上为好,若是遇上了什么麻烦可就糟了,不知小白姑娘怎么……”

“方兄若是临近那火堆,可会不小心一头栽进去?”

“自然是不会的,在下可是长着手脚,怎的会如此不当心……”

“那此人又是如何进去的呢?”小白脸上笑容更甚,却是一步步朝着火堆走去,只是被方士一把抓住肩膀。

“先不管如何进去的,如今这里已经是是非之地,若是不抓紧时间离开恐有变数。”

“人又不是你推进去的,那么着急作甚。”少女却是冷哼一声,并不在意方士所言。

只是此刻方士态度显得强硬,不由分说便硬生生攥着少女的肩膀,竟是将她直接拉着远离火堆。

少女也未做任何挣扎的举动。

只是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那篝火。

脸上的笑容未变。

口中却是不禁呢喃着。

“没想到外面的世上有趣的事情也不少……比青山也有过之而无不及。”

“是否经历了这些……我就能成仙了呢?”

伸出手,朝着依旧燃烧着的篝火抓去。

便听又是一声爆鸣。

篝火堆坍塌下去,将一小片地方完全化作火海,让人难以接近。

而那个不知为何在火堆里的人,却已经身体僵直。

维持着挣扎时候的动作。

火焰至始至终都未曾间歇过。

他又是如何进去的?

为何从未有过一人发现个中蹊跷?

却是无人得知。

只是过不多时,便有人提着水桶,又有官差开始驱散人流。

本是新年里的第一天,热闹喜庆的日子。

却是无端惹了命案。

有人焚身而死,就在众人庆祝的时候。

或许这一年的时间里,都会有人记着他,就算无人知晓他姓名。

新年第一天便有人身死。

当真是晦气。

“方兄还要讲我拽到什么时候。”

“到了人少的地方再说。”方士却是不曾停住脚步,四周都是流窜着的人流,跟着他们甚至险些迷失了方向。

总算是寻了一处偏僻角落停下,便松开了自己的手。

两人适时相对而立。

“不知小白姑娘又有什么高见?”

“方兄若是将一个活人推入火中,而那个活人还不会马上挣扎……不知可否?”

“自然是不行的。”

将活人推入火中,先不说对方会反抗,就算真的推进去……也不可能不会挣扎才是。

只是如今想来,方才所见火中身影起初竟是未曾挣扎。

仿佛是愣神了片刻。

紧接着便听少女的声音响起。

“但我可以。”

“什么?”

“将活人以幻术引诱入火中,再遮蔽此人五感……这点手段我还是能做到的。”

“莫非此事是小白姑娘所为?”方士面色稍显苍白。

少女却是不禁掩嘴轻笑。

“若是我要杀人,又何必杀一个全然不认识的人,第一选择……还应该是方兄才对。”

“啊哈哈……”

尽管热闹的气氛完全地褪去。

新年的第一天过得并不如人意。

但终归还是过去了。

待路上行人渐渐地少了,便与少女相继分别。

回到了住处。

倒头便睡了下去。

虽然有些后知后觉。

但今日也实在是太累了一些,小白精力似乎是无穷无尽,拉着方士走了太多地方,让人望而生畏。

……

手中铜铃忽地一阵响动,高升面色微变。

便折身步入无人小巷中。

他早已再次等候多时,穿着融入夜中的黑衣,手里也攥着一把木剑。

闯入小巷的瞬间,便将手中铜铃抛出,口中怒叱。

“天雷作法,急急如律令!”

“小子好胆!”

自铜铃上炸裂出一道紫色电芒。

击落在小巷各处。

却闻一声怪异的怒喝,却见幽邃的小巷深处闪烁着一道金芒。

看不清身形,不知晓里边儿究竟是个什么。

只是在精芒显露的瞬间,便是阴风呼啸,自黑暗中蓦地探出一只灰色的巨大骨爪,朝着高升抓去。

高升见状,面容不改。

手中木剑两手紧握。

迎着骨爪一剑挥下。

却是适时散去,并未与木剑触碰。

便听黑暗中一道沙哑的生意响起。

“小子你可知自己得罪了谁!”

“不过是妖邪鬼魅,还能得罪得了谁,若是自诩英杰——不若现身一战!”

“现身一战?呵……现在可不是时候,待我离去之事,若是有机会自然能一战,只是如今还未曾玩够。”

“妖孽……你将夺人性命之事当做了什么!”

“你一介凡人……知道了也是无用,再有我可不是什么妖孽,要说妖孽的话……你身边不是经常可以见得到妖孽吗?”那沙哑的声音却是变得断断续续起来,黑暗中的金光也渐渐地散去。

高升面色微变,手中木剑未曾放下。

但终究还是没有跟进小巷中。

“你这是何意?”

“嘿嘿……若是你有意,不若看看你身边……区区一介凡人而已,安能斩杀我等!”

“该死!”

却是金光完全地散去。

此处小巷也没了阴风。

高升面色阴沉,但也收起了木剑。

“身边……咱的身边有什么吗……”

手一挥,那铜铃便回到了手中。

第一百零四章 恩身仁义,现人心

也不知是多久未曾有过这般激动的心绪。

虽说最后被煞风景的焚身之火打搅,但今夜也是方士这些年来过得最兴奋的一次新年。

未尝与太多人接触,习惯了安静角落的他。

终究是在今天夜里尝到了不同于过去安宁的滋味。

原来自己对于那般热闹嘈杂的环境也未曾感到厌恶。

甚至还乐在其中。

如此想着,方士的脸上也不禁露出一丝笑容。

却是忽觉与自己往日形象有些不符,便自顾轻咳一声,伸手掩面。

将脸上的笑容换了下去。

“若是没有小白邀请……或许我也只会一人待在房中了吧。”

“是我变了吗……”

他也有所察觉。

自衡山走出已经过去了近两年。

见识了更多的人,看过了更多的风景。

不再担心山中虎豹,也不必与山下村中有任何联系。

他不再是山野大夫,不再是守墓人,而是作为一个读书人回到了青州。

不见旧时风景,一切都宛如翻新了一般。

他似乎从未来过,从未在青州出生。

只是作为一个异乡人,来到了这里。

“或许……如此也不错吧。”方士抬头看着天穹,虽说闹出了那般动静,却依旧有烟花不时在天空绽放,一阵阵爆鸣声将他的思绪散开,“我方士……或许当真是从未仔细地熟悉青州,此地于我而言,也终究不过是一片陌生地。”

“过去的青州……早已经毁了……”

他伸手,似乎要抓住天穹上的烟火。

只是那天穹上火光明灭,却是怎么也抓不住。

“爹……你终归还是错了,我会超过你……去上京证明给你看,你和哥哥都错了。”

“我会超过你的,不管花再多的时间,哪怕耗尽我这一生!”

“只要寻到续命之法,定去上京光宗耀祖!”

“只是若我得不到续命之法……”

思绪及此,就连方士自己都被自己说出的话吓了一跳。

胜了欧阳靖,去上京已经成为了必然。

但若自己只能活三十年,就算去了上京……又能有多少建树?

或许终究还是碌碌无为地过了一生。

只是如此念头还未产生多时,便瞬间被自己摒弃。

正是新年,又何必想这些糟心的事情。

续命之法本就难得,但有了小白的帮助,应当也不会太过难寻才是。

正要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却是听见有人在身后叫着他的名字。

回身却见高升已经出现在不远处的回廊尽处。

“这不是方兄,怎的那么早便回来了,虽说外面乱了一些……不过听说今夜的活动得持续到明天早上。”

“出了那种事情……也要继续庆祝下去不成?”

方士却有些诧异。

外边发生的事情高升应当也知晓了才是。

让方士奇怪的是,为何他们还有心情继续庆祝下去。

那可是死了人。

“难不成因为发生了那种事情就算了?”高升说话间已经朝着方士走来,就站在距离他不远的位置,“就是因为发生了那种事情,才应该更加热闹一些,若是一整年都那么倒霉,可是罪过。”

“原来如此……”

方士微微颔首。

“高兄不是喜欢热闹嘛,怎的不在外面继续……”

问话之间,却是注意到高升装束有些凌乱。

似乎是发生了些许不愉快的事情。

再看他脸上表情也显得僵硬。

虽说是一张笑脸,但方士却并未察觉到丝毫喜悦。

“今个儿有些私事,若非如此倒也希望可以寻人喝到天亮。”

“但愿那人不是在下。”方士不禁轻笑,却是对着高升拱手,“实在是逛的有些累了,在下便早些休息,还望高兄也切莫累着。”

“方兄请。”

别了高升,便迈入房中,将房门关了上去。

外办隐约听见有脚步声渐远。

便是高升离去,方式也终于可以安心地躺在床上。

任外边喧哗,也沉沉地睡了过去。

……

那夜大火。

在火中死去的人被辨认出来了,又是一个读书人。

据说那读书人在身处火中之前,正在一处小楼与友人对饮。

那位友人不过转身的瞬间,却发现读书人不见了。

便是入了篝火中。

至于如何在篝火中焚身而死的,却是教人糊涂。

因为事发地与读书人饮酒之处相隔的距离实在是太远,怎么想都有些匪夷所思。

青州有妖邪作祟。

如此传闻马上便传开了。

这未免让还在新年里的青州百姓有些人心惶惶。

唯一值得庆幸的,或许也只是至今消失或死去的人都是读书人。

也不知是冥冥之中那妖邪的恶趣味还是有所特指。

不过这些都与方士没有太大关系,起码他自认为并未沾染分毫与杀人妖邪有关的东西。

转眼却是已经过去了半个多月。

这些天来高升的举动却显得颇为奇怪。

时不时地会出现在方士周围。

就算是被方士察觉,似乎也只当没看见他,自顾自地没入人群不见踪影。

没了周家约束,方士也总算可以继续去一些医馆里帮忙打零工。

名声已经在青州读书人之间传开了的方士自然不必再理会所谓读书人不应该去做的诸事。

若说普通读书人去医馆里行医是不务正业,甚至是有辱斯文。

方士去医馆里却又是两说。

“这些日子多谢方公子来此搭把手,一年之初生病的人还不在少数,如果没了方公子在此,恐怕以我们这里的人手还不一定照看得过来。”一间医馆里,年迈的老大夫说着恭维的话,在他身侧正坐着方士。

这些话自然是夸大了。

方士在这里也不过是看病开药,至于其他事情是基本不会管的。

只是有了方士在此,这间医馆也多了几分名声。

光顾的人也就多了起来,不论是有毛病的还是没毛病的,都会来这里看上一眼。

方士医术高超,好评如潮。

名气也更甚了。

而医馆里赚的银子也多了起来。

“老先生过誉,不过是些许皮毛手段,哪里及得上老先生分毫。”

“若非方公子已经是读书人,还真想请公子一直留在此处,也好让老身收一个弟子。”

“也许此番大考落榜,还真有可能成为老先生弟子。”

“莫要开玩笑了方公子,如今方公子的才学,又如何过不去那大考?此番定是要入了上京做大官去。”

“承老先生吉言。”

说罢,却是各自大笑着。

只是身侧却传来一声唯独方士听得见的冷哼。

“两个人都是那般虚伪,方兄就不能诚实一点?”

“小白姑娘教训的是……”方士面色不变,却是侧过身去低估几声。

“方公子在说什么呢?”那老大夫察觉到了方士的异样,便询问着。

“啊……没什么,休息的也差不多了,在下就先去忙了。”

方士露出笑容,却是起身拱手,离开了此地。

也唯独他一人看见,在他身侧还跟着一个素裙少女。

小白这些日子倒是时常待在他的身边。

不曾如过去那般行踪不定。

起初方士还有些不习惯,但时间久了,自然也就习以为常。

“方兄早些对那人说死也不会待在此处不就行了,每天都说那两句恭维话,也不觉得恶心。”

“小白姑娘,这便是人情世故……”

“我自然是知道的,活了那么多年岁,还有什么事是我不知道的!不过方兄……我就是看不惯!”

方士不禁苦笑。

就算看不惯也不必如此说啊。

同时也不禁感慨。

少女虽然活了那么久,心智在某些方面却依旧如同孩子一般任性。

“方兄不也这么认为,反正我是不觉得方兄刚才有什么愉快的时候。”

“既然在此处打零工,便说上那么几句好话又如何?小白姑娘还是不懂……”方士话说到一半,却是戛然而止,倒不是因为察觉到小白的脸色变了,而是不知不觉间已经到了正堂,开始有人注意到方士的行踪,便低头掩嘴,“那在下就先去忙了。”

“每天都做着同样的事情,方兄就不觉得厌烦?”

“自然是厌烦的。”方士未曾细想,却是脱口而出,“只是如今那些事情不做,便没了工钱,小白姑娘若是觉得无趣,可以先行走开一会儿。”

“方兄这是在赶我走?”

只是方士再未理会少女。

已经与就近的一位忙着帮衬的伙计打了招呼,开始坐在台前给人把脉。

而一如过去那般。

在方士出现的瞬间,原本四散的病人队伍就自觉地分成了两部分。

看病的大夫一共也有十人。

但绝大多数都排在了方士面前。

如此现象起初虽然会引起其余九人不快,但久而久之,也就不了了之。

毕竟看病不是看戏。

关乎性命的事情,自然不会再有闲情逸致去挑选大夫。

而方士虽然手段高超,却也无暇分心同时应对太多病人。

在方士就诊的期间,小白却是已经自然地坐在他边上的柜台。

摇晃着双腿,只是口中不是地呢喃着。

“方公子,我这病……”

“……没治了,埋了吧。”

“什么?方公子可别吓我,我……”

“啊——抱歉,我们继续……”

方士对面前之人露出愧色,同时暗中瞪了身侧少女一眼。

方才少女与他交谈,只是情不自禁地与她说道了一句。

眼见这一幕的少女却是显得十分得意。

……

天色渐晚。

方士也在诊治最后一位病人。

是一个听口音约莫三十多岁的女人。

女人面纱蒙住半张脸,唯有一双眼睛能看得清楚。

方士一只手落在对方伸出的手腕上,却是见到她手腕上隐约可见一些暗红色的半点。

刚要触碰对方肌肤的手指却是悬在半空。

从边上拿来一块绢布盖在她手腕上。

才继续手指落下。

“……这病是没治了。”方士迟疑片刻,淡淡地说道。

“大夫,你可是在说笑?”那蒙面女人闻言震怒,猛地将自己的手抽回怀中。

方士摇头,只是重复着刚才的话。

“无药可治,这病因乃阴阳失衡,夫人前段时日应当是过去……放纵了些,才染上此病。”

“你——”那蒙面女人声音瞬间拔高,只是双手却不断颤抖着,站起了身。

“不知在下说的可对?”

观此人脉搏,以及方才见到的手腕上面斑点,方士早已寻到了病因。

只是一时半刻不知如何与其说道。

“不知大夫可有医治之法?不论多少代价都可以给!大夫可是要求财?我有些许积蓄能……”

正说着,却是忽地伸手仅仅攥着方士衣袖。

脸上原本遮盖住的面纱脱落。

露出一张面孔。

却是引得身后一声惊呼。

一位还在四下打理的医馆大夫就站在方士的身后,此时见了那女人模样,不禁后退了几步,将一些药盒都打翻了。

也难怪对方如此反应。

面前女人容貌要说凄惨,脸上原先被遮盖的地方满是细密红斑。

甚至能从红斑中见到一些网络状的血丝。

若是看得久了,难免会产生厌恶的情绪。

只是方士却不为所动。

似乎是见怪不怪了。

却是不禁轻叹一声。

“方才已经说的很清楚了,此为不治之症,既然已经染上……便是药石难医,只是让夫人多活些日子的药方也不是没有。”

“还请大夫明示?”

“这些药是偏方,此处不一定有所有药材……这样吧,明日你来取药,今夜在下争取将那药配出来。”

“多谢,多谢大夫!”

女人再次蒙上了面纱。

并未在此处多加逗留。

待她离去,才听身后那打翻了药盒的大夫长叹。

“小哥认得刚才那人?”

“那位过去是醉春坊头牌,青州又有哪个不知道她的!”那大夫感慨,却是已经开始整理方才散落的药材,“方公子怕是不知道,那位头牌过去似乎是惹了谁,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生意就越来越惨淡,如今更是无人问津。”

“原来如此……”

醉春坊本是青楼。

那染上那等疾病,自然不是意外了。

最终方士还是留到了最晚。

答应了别人配置药方,却发现其中一味药遍寻不得。

询问小白才得知那药材非普通凡人能够取得。

“大泽里应该还有些,方兄若是不介意夜路有鬼魅,便虽我一起去取如何?”眼看着少女已经站在了门口。

方士自然知晓自己没有拒绝的理由。

“还请小白姑娘带路。”

第一百零五章 五行咒法,战妖蟾

还未走处青州城,却是忽然想起自己与高升有约。

说好了夜里一起去某处喝杯茶吃顿饭的。

只是一时间被那生病的妇人给冲昏了头脑。

如今想来,却是觉得有些对不起他。

“小白姑娘……”方士停下脚步,颇为惭愧地看着面前少女,“在下忽然想起来与人有约……”

“方兄若是不愿去采药,我自然也是不会介意的。”少女脸上笑容不减,却是徐徐说到,“只是方兄也要想清楚了,我可不会为了方兄去外边采什么草药,那女人的死活与我可是一点关系都没有,再说医馆里死个病人也是常事,方兄大可不必介意。”

“请带路。”

方士只能苦笑着让少女继续往前走。

为了请她带路,耗费的代价也是不小。

起码是将这些天积攒下来的那些积蓄用去了小半。

这天下可没有什么平白得来的好处,与少女之间的交易便是如是。

花了大代价才换来的少女为他带路,如何能放弃。

只是如此一来,却又要让高升一人在那边等着了。

与高升之间已经是友人关系,就算如今爽约一次,明日再想办法弥补就好了。

念及至此,却是轻咳一声问道。

“小白姑娘,若是有人得罪于你……你觉得收到什么样的礼物会原谅他呢?”

“若是有人得罪我?”少女轻快地转身,双眼眯成一条缝,“方兄觉得有人若是得罪我了……他还会活到给我道歉的时候吗?”

“啊哈哈……”

说来还未曾见过小白真正生气的模样。

一直以来就算是开玩笑,也不过是浅尝辄止。

小白虽然也会露出生气的表情,但方士也清楚,她从未真正地生气过。

就仿佛是一片汪洋。

没有任何波澜,就算是往里面不断地投掷石子也掀不起风浪。

真不知道她动了真怒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

虽然心里如此想着,方士也大抵是不会当真尝试如此危险的事情。

“话说回来,方兄从何处学来的医术,竟是远超普通的凡人大夫。”

“是过去偶有机缘。”方士解释着,并没有详尽地说出。

少女也没有深究这方面,只是继续问道:“方兄难道不觉得那些病人看久了,心里也难受?”

“何以见得?”

“明明是一个健全的大男人,却要整天看着病秧子坐在你前面,换做是我可绝对受不了,若是被那些人传染上了病症岂不是糟了。”

如此说来……

似乎是从未想过这方面的问题。

方士愣了片刻,终于是轻笑一声。

“小白姑娘说的倒也不无道理,只是最初的时候也不过是给人看病讨口饭吃。”

小白似乎是明白了方士所言。

便轻轻点头。

再次说道。

“方兄倒是实诚,只是为何偏偏选了行医之道?”

“在下当时可是除了行医之外什么都不会,自然选择最适合自己的方法活下去……小白姑娘何出此言?”

“其实也没什么,只是看着你们这些大夫给人治病,心有所感而已。”少女眼中却是闪过一丝迷茫,只是未曾被方士看见,“若有人本就是命中注定要身死,不论如何救治……又有什么意义呢?就如方才啊女人,对她而言就算是多活一刻,也不过是多一分的折磨,又何必再恳求延续性命。”

“不过是治病救人而已,又何须想那么多。”方士却是摇头,顺着小白的话说了下去。

“就算多活了一刻,那也是多一分在世间的回忆,毕竟一旦轮回转世,那可就什么都没有了。活下去,看的更多……这是活人的本能而已,小白贵昂应当也懂得这些才是。”

“本能……”

少女呢喃着。

眼中迷茫之色却是散去。

随即冷哼一声。

“方兄倒是大道理一堆,只是不知道到时候寻不到续命之法,方兄又会如何打算?”

“寻不到……便是一死而已,又何来的打算?”

方士总觉得方才说的话有些矛盾,但具体哪里不对,又有些说不清楚。

只是在脱口而出的瞬间,心里便有些难受。

两人不知不觉间已经出了青州城。

城门在夜里是关着的,唯有城墙边上有一处侧门。

那里每夜都有士兵把手,专门处理一些如方士这般夜里出去的人。

方士与守门的士兵解释了片刻,便被放行走处城门。

需要的药材就在树林里,似乎是处于那片神秘水潭边上。

如今回想起那片水潭,方士依旧心有余悸。

在水潭中可是住着真正吃人的妖物。

虽说有小白在一边跟着,但他心里却依旧有些不踏实。

但已经步入树林,便再也没有了退路。

小白掌心一片幽蓝色火焰悬浮着,将四周照亮。

只是那火光实在是诡异。

黑暗中摸索了一阵,方士却是小声嘀咕。

“小白姑娘,那位……那位大仙应该是睡着了吧?”

“这我可不知道了。”少女似乎是听出了方士话语中的情绪,不禁轻笑,“赤炎的本体似乎是蟾蜍,据说普通蟾蜍到了冬天就会冬眠……只是赤炎已经是大妖,也不知道是否依旧是如此习性,若是冬眠了的话,怕是在它耳边放炮竹都不一定叫得醒他。”

“那就好……”方士心里不禁暗松一口气。

只是小白的话还未说完。

“若是赤炎会梦游,说不定会在梦里把你吃了也说不定。”

“小白姑娘……会救我的吧?”

“谁知道呢,赤炎速度可比我快多了,说不定你就不小心成了他的点心。”

再说什么离开的话已经是有些窝囊了。

方士面色变得越发难看。

只能盼望着自己可以安全地离开。

“说来小白的本体……”

“方兄说什么?”

“不,没什么。”

……

却见眼前景物一阵变幻。

原本还是一片树林,却是一步落下,前方显现一片大泽。

尽管还是夜里,这片大泽依旧泛着光火。

就悬浮在水面上,伴随着蒸腾而上的热气飘散。

明明是冬天,此处却如春般温暖。

此处是无名之地,水泽中有一大妖。

方士正要询问小白那味药在何处生长。

却发现小白已经停下了脚步,折身面对着方士。

脸上不带着丝毫表情波动,只是眼中却流露出强烈的情绪。

一阵阴冷的气息瞬间席卷方士全身。

是杀意!

是小白透出的杀意!

“小白……姑娘?”

“已经将方兄带到了这里,只是不知道方兄可有什么话想对我说?”

“那……那位草药在何处生长……”

“此处并没有方兄需要的草药。”少女的脸色不变,只是杀意却是更甚,“方兄所言草药,本应该是生长在常年温润的南方,并非在青州能有的,所以不论如何,方兄都是不可能在此处配出那等草药……方兄似乎并没有太过失望?”

“若是实在没有那种草药……那便算了,还请小白姑娘带在下离去。”

“只是你我离开?那另一人有待如何?”少女的脸上终于是露出了一丝笑容。

只是那笑容显得阴冷。

便见少女手中火焰一阵流转着,蓦地一声剑鸣。

竟是从火中抽出一把长剑,剑尖直指着方士咽喉。

方士不禁后退几步。

在少女杀意的逼迫下,终于还是长叹一声。

将眼睛闭了上去。

“小白姑娘,不知可曾知晓坊间传闻?”

“那些传闻多了去,一半都是假的,类似的故事我都听腻了。”

“只是这些日子以来已经有超过十个书生遇害,要么死状离奇,要么是直接消失了,实在是不得不去多想一些事情……”

“方兄觉得一切都是因为我?”少女眼中不见波澜,只是声音越发显得冰冷。

手持长剑却要挥下。

方士只是摇头。

蓦地睁眼,淡淡地说道。

“我信你。”

“那你为何——”

“但我不信它。”方士将视线落在那片被奇异火焰笼罩的湖面,“在下不过是想要一个答案,想知道这青州究竟发生了什么。”

“方兄你可知……就算是我,也不一定是它的对手,更何况你一介区区凡人,就算再叫来一个身怀道术的人又如何?还不是螳臂当车,倒不如趁着它未曾醒来就此罢手。”少女眼中漠然,手中的剑已经散去,重新化作火焰在手心流转着。

“纵然在下不过是凡人,但凡人……就应该安心接受任人宰割不成?”方士并没有丝毫犹豫,声音却是拔高了许多,“或许在小白姑娘的眼里,在下也不过是一个有些用处的凡人,但还望小白姑娘同样知道……白草孱弱,风吹不去,烈火焚尽,玄金不移!”

“方兄——”

少女似乎要说些什么。

只是却忽闻不远处阴影中一声大笑。

“方兄果真是文人傲骨,不过方兄……终究是天真了一些。”

一人走出,正站在方士面前。

那人体型臃肿,浑身挂着黄符和木剑。

正是高升!

“但凡妖物,又有那些事心地良善,还请方兄让开——待咱斩妖除魔!”

“高兄还是寻来了此处。”对高升的出现,方士却未显露出丝毫惊讶的神情。

显然是知晓他就在自己身后跟着的。

只是这一路上一直未曾说出来。

至于为何高升会出现在这里……自然是前些天与方士之间的商谈。

高升会时不时跟着方士,这是高升亲口所说。

但对于方士来说……却不知道他何时会跟着。

对此高升的解释,只说是为了斩杀徘徊在青州害人性命的妖孽。

方士也不想让青州再多一条人命死于妖物之手,自然是答应了下来。

但如今方士却未曾避让。

转身看着高升便道。

“小白姑娘未曾害人性命。”

“方兄莫非是被她迷惑了心神?虽是幼童模样,但此妖物定是食人无数——”

高升话说到一半,却见小白眉头微蹙就要朝着高升的方向走去。

只是被方士一把推到了身后。

却是猝不及防,险些跌坐到地上。

怒声道。

“方兄你究竟想要做什么!”

“高兄若是信不过在下,又何必跟来这里。”方士并未理财身后小白的怒喝,只是两眼看着高升,“在下想要的解释……并不是如今高兄所做之事,还请高兄出手,以证在下心中猜想。”

“方尘仙!”

“方兄——!”

小白与高升同时呐喊,只是方士横在二人之间。

一时间场面有些僵硬。

方士不过是想让高升出手试一试水中那大妖。

若是大妖沉睡,应当不会有丝毫动静,城中一切自然与它无关。

只是他却没想到高升打的居然是同时解决小白与水中大妖的主意。

“你根本不知道妖物显出本性之后会发生什么……”高升没有继续出手,只是僵在原地。

“有时候……人心更比我等妖邪可怕数百倍,嘿嘿……”

高升话还未说完。

却是忽闻水浪声浮动。

便听水泽中一道似男非女的声音响起。

纷飞火焰在半空中凝聚一道巨大身影。

却是化作了模糊的人形。

“白……你可是给我惹了麻烦……”

“反正也伤不得你,不妨陪着他玩儿玩儿。”

“你早就知晓——”

“你若失手,大不了将他给吃了。”

“百年未曾吃过肉食……白,你又何必再说。”

方士身后的少女却是浑身气息蓦地一遍。

恢复了平常模样。

方士转身,便见少女的脸上已经恢复了往日笑容,就连方才的杀意都早已散去。

正有些呆愣,却忽见那火焰化作的人形中却是分出一缕,直奔高升而去。

伴随着沙哑的狂啸。

“凡人——便让本座陪你活动筋骨,嘿嘿……”

“妖孽果然是你,给咱受死!”

“那就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高升也没有含糊,瞬间抽出木剑,在虚空中一点。

便有水柱凭空浮现,化作冰刃径自朝着那火焰斩去。

竟是斩掉了其中一份。

那火焰中有嘶吼声,却是又化作一只巨爪。

只见高升法诀轻捻,随手拍了身上贴着的黄符。

又是一道雷光闪烁。

“五行咒法,凡人……你何处学来的五行咒法!”

“自然是家传!”

“吼——!”

却见火焰所化人形蓦地没入水中不见了踪影。

高升眼看着要冲过去。

方士便要叫住他,只是为时已晚。

身形已经没入其中。

“高兄——!”方士将要冲过去,却被身侧少女一把拉住。

“放心吧,最多打个半死被它吐出来,又不会真丢了性命。”

“可……可是真的?”

“那是自然。”

四周不再有一人,竟是有一瞬变得平静。

方士面色泛白,茫然地看着身侧少女。

“不知方兄现在还有何话要说?”

“它……是它吗?”

“自然不是。”小白脸上笑容不减,“赤炎过去虽然是吃人的大妖,但自从被那些修道人降服之后已经戒了荤腥,怎么可能再去害人。”

“小白姑娘早就知道?”

“那是自然,方兄觉得这世上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嘛?”

方士沉默片刻,终究还是点了点头,轻叹一声。

“小白姑娘慧眼。”

“不过嘛……方兄刚才的举动倒是出乎了我的意料,怎的就挡在了我前边,若是我动手……那小子也不过是昏睡几日。”

“不由自主,倒是让小白姑娘见笑了。”方士轻咳一声。

“不由自主?”

少女并未多言,只是掩嘴一笑。

方才的一切,她确实是未曾料到。

第一百零六章 浩夜长哀,死一人

水面并未有多长的时间维持平和的表面。

仅仅数息过后,便泛起了波澜。

只是那波澜错落有致,时不时地从水中迸射出寒芒四散。

有些甚至落在方士两人不远的地方。

为了自身的安全,方士最终还是稍稍远离了那片水泽。

但站在一起的两人之间再未说一句话。

长久的寂静倒是让方士觉得气氛有些尴尬。

虽说小白有言在先,水中那大妖不会做太过分的事情,但那毕竟是妖邪。

稍有不慎高升便会死在这里。

尤其是看着水面不断地起伏,高升也许久没有冒头,方士心中的紧张情绪更甚了。

倒是身侧的小白似乎是察觉到了什么。

开口便道。

“说来方兄为何要管这件事情,若是这些日子以来吃人的妖物就是赤炎,你可是会当真死在这里的,就算是我都救不了方兄。”

“小白姑娘为何如此问?”

“从遇见方兄开始,就一直觉得方兄是一个冷静理性的人,我可不觉得方兄会冒着生命危险过来这里,就为了证明我活着赤炎不是近日来一切事端的幕后之人。”少女的表情平淡,只是眼中复杂情绪毫不掩饰,“就算你那朋友高升当真怀疑上我,找上了我……那又如何?他断然不是我的对手。”

“在下只是相信小白姑娘而已。”方兄如实说道,这便是他心中所想,尽管将这句话说出来的时候,他自己也觉得某些时候确实太过冲动了,没有丝毫理智,但到目前为止所做的一切,他都未曾有什么理由来驳斥自己。

他是对的,方士如此想着。

“在下相信小白姑娘,就算高兄怀疑上了你……在下也希望能让高升知道小白姑娘不会是做出那种事情的人,同时在下相信小白姑娘相信的人……也不会是那等恶徒。”

“方兄如此说……不觉得幼稚了些?”

小白脸上笑容不减。

只是眼中复杂的情绪更甚。

“方兄当真是一心一意地相信着我?”

“自然是真的。”

“但我可是异类,就算某天我忽然杀了方兄……方兄也相信我吗?”

“若是有朝一日小白姑娘将在下杀了……”方士自嘲般地低头一笑,却是忽地面对着小白,拍着自己的心口便道,“还请小白姑娘下手快些,在我意识到姑娘骗了我之前杀了我。”

“你是认真的?”

小白抬头看着方士,只是未曾从对方的脸上读出任何信息。

两人之间再次变得沉默了少许。

直至不远处水面蓦地一声炸响。

便见一道黑色身影从水中飞出。

重重地跌在了地上。

同时一声惨叫传来。

“哎哟……咱的腰闪了……咱的腰子……”

“大……大胆妖孽,待咱回去修行个十一二年,定要你在咱剑下染血!哎哟……”

若是没有那几声吃痛的呻吟,倒也是颇为威武的狠厉话语。

只是在黑色身影出现后,小白却是指着那方向笑道,“看吧,赤炎虽说过去是凶兽,但早已戒了荤腥……方兄这位朋友看上去也较为油腻,就算是过去的赤炎下口也得思量些许,如今他这般模样,怕是得在床上躺个三五天。”

“小白姑娘慧眼如炬,在下佩服。”

方士干笑两声,两人之间诡异的气氛便一扫而空。

便迅速小跑来到高升身侧。

再看高升如今却是分外狼狈。

身上的黄符不再,甚至手里的木剑都已经不知去向。

原本在他手上应该还戴着翠玉扳指,只是如今也没了踪影。

高升正颓然躺在地上,眼神显得空洞。

眼看着方士来了,却是猛地挣扎着伸出手一把攥住方士裤脚。

“方兄你还好吗?咱……不是做梦吧,你没被妖邪吃了?”

“在下不是正好好地站着呢,倒是高兄……还能起来吗?”

看着高升如此模样,方士竟一时半会儿心中滋味复杂,虽有些许忧伤,但却也有点笑出声的欲望。

只是一时间高升凄苦的样子,让他笑不出来。

“如何?高兄觉得……会是水中……”话说到一半,却听水面上又有响动。

便是一道模糊的人形黑影踏水而来。

正站在方士面前。

似男非女的声音落下。

“五行咒法……果然是正统的五行咒法,只是修行尚未到家,糟糕至极。”

“把东西……还给我……咳咳……”高升挣扎着,只是再如何努力也没了起身的力气。

只是气吁吁地伏在方士膝盖。

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赤炎。

“若是你有朝一日胜我,便将我千年收纳之物尽皆奉上又如何?”

“妖孽……希望你记着今日所说!”

“那是自然。”似男非女的声音还在继续,“若是你这一生都无法超过我,甚至能让你的后辈来此……你我之间赌约依旧。”

“哼!”

高升却是冷哼一声,将视线看向了别处。

随即一声轻叹。

“高兄如今可是明白……它是否就是……”

“不是它。”高升却是摇头,“就算是它,如今咱也不是对手,只是并非此妖……方兄,方才咱下水斗法,不知那女妖可曾离开过?”

“你说小白?没有,一直在我边上……”

原本方士还觉得对于女妖二字,小白会有所抵触。

但微微一瞥,却发现小白脸上表情未曾有丝毫变化。

甚至气息都没有改变。

也不知道她如今心中有何想法。

只是看到她的瞬间,心里有些许慌乱。

“青州诸事之端另有他人……方才在城中咱布下的一张感应符被毁。”

“原来如此。”

方士颔首,却是起身与赤炎拱手。

神情中多有歉意。

“今夜打搅了大仙休息,还请大仙见谅。”

“不过是舒展了筋骨,叨扰之说就不必再提,只是小子——日后莫要再叫我见着你了,速速与你朋友离开便是,若是再闯入此地,就算你与白相识,也定叫你尝尝苦头。”

“多谢大仙体谅。”

方士弯腰正要将高升扶起,却被高升猛地攥着衣襟。

却见他冷冷地瞪了赤炎一眼。

“妖孽……就算这些时日之事不是你所为,他日也要斩你!”

“随时恭候!”却见赤炎折身,踏着水消失在水雾中。

水面迅速化作先前模样,没有半点波澜,隐约可见萤火纷飞。

方士只是长叹。

“高兄你都伤成这副模样了,别再多说话了!”

“咱不仅要说,待会儿咱还要去除魔卫道……那感应符所在位置咱告诉方兄,待方兄持了道门兵器,与咱一起斩妖——”

“若高兄再如此说话,便将你丢在此处了!”

“方兄,咱可是信得过你的……”

“所以就信在下一回,赶紧回去休息!这大半夜的别再瞎折腾了。”

“怎么会是瞎折腾,方兄你可知……”

话还未说完,却见不远处树林里小白朝着二人走来。

在小白手中还攥着一把不知名的植株。

却见她伸手在方士面前晃了晃。

“不知方兄今夜要寻的可是这草药?”

“正是此物,只是小白姑娘不是说……”方士愣了片刻,才想起今夜是来寻一种罕见草药才来的这里,但先前小白应当是说了此处并无那种草药才是,但细看小白手中之物,正是方士所寻。

小白只是轻笑。

“方兄觉得我所说的话里……究竟哪一句话是真的?”

“自然是……”

“都是假的,妖女妖言惑众——哎哟方兄你走慢点儿,咱这腰还没缓过劲儿。”高升暴躁地抖了抖身子,却再次牵动了身上的伤口,赤炎下手分寸很容易把握,虽然浑身是伤,但惊人地没有一点血,高升身上全都是内伤。

“虽然我不介意这位小道士这么说,不过这种话还是少说为妙,休要教坏了方兄,不知方兄以为如何?”

“你妖言——”

“你们两个都给我安静点儿,再这样拖拉晚上就得在外边住下了!”

方士终究还是忍无可忍,怒吼一声。

……

虽然早有预感。

事前也听高升说了许多相关的消息。

但在真正得到消息的时候,心中的情绪却是怎么也无法平静。

在一夜喧嚣之后,终于知晓了答案。

一人死了。

死去的人却不再是读书人,或者说曾经是读书人,但如今却已经放弃了那个身份。

不管如何……那个人方士也见过面,甚至还一起吃过一顿。

这一天,青州一片宅邸悲声震天,不绝于耳。

偌大的宅邸前满是白符与纸花。

白绢之下是一块牌匾,红漆黑字地写着——诸葛。

诸葛温华。

这是一个熟悉的名字,过去是一位书生,只是在诸葛天元,他的哥哥死后,便放弃了大考,一心继承了诸葛府内一切,开始学习经商等方面。

就在昨夜他死了,虽未曾亲眼所见,但死状却听人说……惨不忍睹。

甚至当天诸葛府中便将他火化,只留下骨灰。

连入殓那一步都省下了。

何人所做一切无人得知,也并没有人将他与青州内发生的一连串怪事联系在一起。

只因为出事情的是大户人家。

那堂堂诸葛府。

“……也不知如今这诸葛家该如何,听说没了后继人,怕是要没落了。”

“不过也听说诸葛家在别处也有安置,不仅仅青州一处,也不知是不是真的……”

“莫非是上京?”

“开什么玩笑,上京里的那帮人允许诸葛家存在?”

医馆里熙熙攘攘的人挺多,自然也有聊到这些话题。

至于还有人问及方士是否认识那诸葛温华。

方士也只是置之一笑。

没有回答,至于对方如何看待又是如何猜想,那也是留待对方自己去揣度了。

他只是等待着自己的病人。

倒是身侧的少女晃着腿,若无其事地问道。

“方兄过去见到那诸葛温华的时候,可曾见到他命数将尽?”

“咳咳……未曾,所谓命数也不过是一人最多能活过的年岁,在这些年里无论怎么死的都有可能。”

“怪不得……方兄竟能清楚地看到一个人的命数,还以为你只是单凭感觉。”

方士心中不由得轻叹。

过去她未曾与小白说过自己究竟会一些什么。

小白也不过是将他当做是比普通凡人多一些本事的人。

但今日却将自己那点微末藏纳的东西都给看了出来。

“却不知在方兄眼里,我还能活多久?”

“不知道……反正比在下活得久就是了。”

方士无奈地说道。

正请走了面前的病人,却见门口出现一道熟悉的身影。

是那个蒙着面纱的中年女人。

她依旧如昨夜打扮。

只是看上去那双眼中透出的憔悴更甚。

原本在方士面前就有一条长长的队伍。

只是那蒙面女人仿若未曾看见一样,径自越过了队伍,直接站在方士面前。

却是引起原本站在方士面前之人的不快。

便听一声怒骂。

“喂,说你呢……没看见我已经先到了吗!”

“昨夜便已经到了,怕是比你早了不知道多少个时辰!”那女人也不甘示弱。

眼看着两人就要争吵起来。

方士却是连忙起身阻止。

随即将早已准备好的东西放在了木桌上。

便对那蒙面女子伸手。

“夫人,在下昨夜便已经将药材都准备好了,这里边儿还带着根茎的那味药还请自行栽种,取之不易,日后也不知道还能否再有,另外还有……”便开始给女子解释服药的种种步骤,说完便满脸笑容地两手撑着桌子道,“总共五百两钱,还请夫人……”

话音未落,却听那蒙面女人尖叫。

使劲地拍着桌子。

“方公子莫非在这污秽之地呆久了,脑子不好使了不成,就这么点药材收我五百两!”

“这位夫人……昨天夜里我们可是谈好的。”方士闻言却是面色微沉。

只是那女人依旧不依不饶地大喝。

“方公子你还有点良心没有,你觉得我从哪里给你变出来那么多钱!”

“也就是说……夫人没钱?”

“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医馆不是善堂,若是没钱……还请夫人离去。”

正说着,方士的心里也不免有些怒意。

倒是身侧的小白见到这一幕,似乎是颇为兴奋的样子。

“你……你说什么!”

“请夫人离去,这青州医馆之大,比在下本事高的人应当也不少,还请夫人别处就医,至于这药的价钱……也不是在下定的,不论在下经手多少病人,这一天下来的工钱也是恒定,还请夫人莫要胡搅蛮缠。”

说罢,却是将桌上的一包草药给收了回去。

重新坐在了位置上,对前面一位病人做出请的手势。

“下一位,请。”

蒙面女人浑身颤抖着。

似乎也没有聊到方士会如此说话。

只是最终冷哼一声,悻悻地离开了。

离开后不多时,便听身侧少女的声音传来。

“那女人可活不了多久,这青州……凡人中与方兄医术相当之人,可是一个都没有。”

方士只是摇头,没有多说。

第一百零七章 天罗地网,现行踪

医馆里起先有些骚动。

只是很快便平息了下来。

方士也没有多作其他想法,虽说准备了一夜的草药没了用处也有些遗憾,但他也不会特地去可怜一个将死之人。

这里是医馆,不是善堂,若他将草药送给对方,或是卖得低了,医馆的损失就得摊在他的头上。

到时候损失的可就不仅仅是那些钱那么简单了。

那中年女人过去又是烟花女子,传出去方士名声自然也会降低许多。

……

却说那蒙面女人愤愤地离开了医馆后,便没入了街道一侧的小巷子里。

在那里正站着一人等着他。

是一个浑身被黑袍裹着的身影,长得倒是高大,一张脸被蒙着看不见面容。

那黑袍人见女人出现,便有沙哑的声音响起。

“虽说不关我的事情,不过姑且是问一句……是不是那欧阳靖让你如此做的?”

“这……这位大哥不知说的什么话,我这残荷败柳,又如何能认识那位欧阳家的公子呢。”蒙面女人身形一僵,却是迅速轻咳一声,沉声道,“不知这位大哥是何人,为何挡我去路,这正值年初诸事繁忙,还请大哥莫要挡着去路。”

“如此说来……便是承认了,可对?”

“我不知道你再说什……啊——!”

却是一声惊叫。

黑袍人手一挥,蒙面女人脸上的面纱却是被一阵诡异的风给吹落到了地上。

小巷中的响动自然是吸引了几位好事者的目光。

但在那几个好事者见到女人容貌的瞬间,却是落荒而逃。

顷刻不见了踪影。

黑袍人沙哑的声音还在继续。

“不用紧张,我与欧阳靖算是相识……只是不知道能否请你告诉我,他为何要怎么做?”

“公……公子说,其他的事情不必多想……只管做……”女人眼中片刻闪过一丝迷茫。

便将知晓的东西尽皆说了出来。

待回神的时候,眼中流露出惊惧之色。

下意识地要后退几步。

却见黑袍人已经伸手,抚摸着那女人的面颊。

就连那只手都被黑布裹住,除了一身的黑色,在黑袍人身上是真的没有丝毫可以证明他身份的东西了。

这只手应该不简单。

过程中女人竟是连动弹的力气都没有,仿佛整个人定住了一般。

“就算你不说我也是清楚的……只是就算你那么做了,那方家子也绝不会名誉扫地,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那么接下来你又要做什么呢?”

“去……坊间传谣言……”

“谣言止于智者,可惜不过是平民百姓,又何以是智者。”黑袍人似乎是感慨了一句,只是随即便道,“你为了欧阳靖做那么多,为的究竟是什么?”

“活下去……我要活下去!”这个问题才刚落下,便听那女人近乎抓狂一般地颤抖着双肩,又是一阵嘶吼。

只是如今却再没有看客来小巷看个明白。

小巷与大街之间仿佛隔了一层墙壁,泛着淡淡的白色流光。

“为何要活下去呢?你不过是可怜红尘中的一人……早些死了,便早些轮回转世,来世或许还有机会修道成仙,何必再贪恋永无止境的痛苦?”黑袍人继续抚摸着那女人面颊,在女人脸上的点点斑驳却是再黑袍人手中消失。

“废话,有谁嫌命长的,有谁不想活下去!我当年可是名妓,你又怎知我当年之苦,又怎知我当年风光,我是为了什么菜沦落到这一地步,我……我等了那么多年,等了他那么多年……呵……”女人凄厉的叫声随着话语的继续,渐渐地变作啜泣。

只是那黑袍人一声轻叹。

带着悲天悯人的语气缓缓道来,“红尘无非七情六欲之苦,你受了那么多罪……我明白的,就算过去还有很多不明白,如今也算是明白了许多……从今天开始,你不必再遭受如此苦难,安心地轮回去吧……将你的记忆予我,将你的见闻,变作我的东西……”

那只手终于紧紧地掐住女人咽喉,将女人整个人抬起。

女人似乎要挣扎着,只是双手双脚抽搐着连话也说不出。

只能睁着眼睛,渐渐地没了声息。

至死,她度未曾再多说一句话。

黑袍人将女人的身体甩到地上。

却听一声呢喃。

“这便是……亲手杀人的感觉……”

“这便是……那女人一生的记忆……”

“我记住了,这种感觉……先人说生死之间有顿悟,果真如此。”

……

又过半月。

或许当日真的不该以如此态度与那蒙面女人说话。

待方士醒悟的时候,坊间却是已经传开了。

天书传人,方士已经堕落。

虽有医术,又有才学,只是已经堕落到与商贾为伍,在医馆内行不义之事。

有一将死身患绝症的女人因为没钱付药费,强行被方士赶出了医馆。

但如此传闻也并未持续多久。

因为很快就又有传闻,那女人来自烟花之地。

烟花之地,向来都是一处灰色地界。

一些人欢喜那地方,又有一些人厌恶。

总之只要是那里的女人……也切莫与之扯上关系。

如此一来,流言自破。

只是方士不知道那女人是否真的死了。

仅仅传言被发现死在小巷子里,似乎是被掐断了咽喉。

但正因为是烟花女子,所以就算是身死,也未曾被人深究。

今日方士却是早早地整理了东西离开医馆。

他与医馆里的老大夫有过商谈,允许他放几天假休息一二。

老大夫平日里也见在眼里,方士往日治病救人忙得不可开交,也正好给他放个假。

只是唯有方士自己心里清楚,就算是放假……也是偷不得闲的。

儒门大考要考教的是全部的儒门六艺。

一般只消过了其中四门便算是过了大考。

方士对礼、乐、书与术颇有见解,其余自然是尽自己最大的努力,量力而为。

如今请了假,也就是开始真正准备大考的时候。

因为距离青州大考,也仅仅一个月的时间。

在这一个月里,一切都必须做得尽善尽美。

将自己关在房间里,将各种祭祀、朝拜、拜访之礼行遍。

又以书法行文,乐器弹奏、九畴算术。

如是过了些天,待这些尽皆熟练。

却是到了现在。

方士正对着床沿行礼。

行的是君臣之礼,这也是“礼”中考教之物。

只是行完礼,却听床上一道稚嫩的声音响起。

“爱卿平身便是,无须多礼。”

“谢……哎?”

方士正专心复习,却抬头瞧见小白不知何时已经坐在了床上。

一双澄澈的眼睛睁盯着方士,脸上带着莫名的笑容。

眼看着方士停顿,小白却显得有些不高兴了。

“方兄还不继续,若是在真正大考中,怕是早就被人给赶出来了。”

“小白姑娘莫要继续胡闹了。”

方士不禁苦笑。

原本继续下去的兴致全无,便索性也坐到了床上。

颇为无奈地躺了下去。

“还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只消撑过去便是太平,自记事开始到现在还从未如此紧张过。”

“如今方兄准备得倒也妥当,真要去上京?”

“还能有假不成。”方士轻语,“到时候还请小白姑娘与在下一道寻找续命之法,一旦寻到了,便可以去上京复命。”

“……那希望方兄记得当初承诺。”

又是承诺。

只是至今都未曾想起来过去承诺了什么。

仅有心里些许模糊印象。

正想问小白过去的一些事情,却是忽闻外边一道脚步声由远及近。

迅速地来到方士房间门前,便猛地推开了门。

便见壮硕的身躯已经出现在门口。

高升抑制不住心中喜悦,大叫着。

“方兄你可知,咱终于寻到了这些日子来在青州闹事的妖邪……”话说到一半,却是见到了方士以及同样坐在床上的小白,原本欣喜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咱寻到了青州闹事杀人的妖邪!”

“高兄继续说便是,在下听着呢。”方士却是有些无奈。

如今小白也不用特地在高升面前隐去身形。

高升虽然起初极为抵触,但如今也已经习惯了时不时露出身影的小白。

只是依旧会有些许不愉。

这些日子以来高升也没有闲着,在身上的伤势好了以后,便再次全身心投入到抓捕妖邪这件事情里。

依旧会有人身死,高升的脾气也变得越来越暴躁。

直到今日,却是说寻到了那妖邪的踪迹。

“方兄,咱们一起去除魔卫道如何?”

“高兄说笑了,在下不过是区区凡人,如何能帮得到高兄!”嘴上如此说,方士心里还是对那青州的妖邪有些兴趣的,只是有了过去的种种经历,让方士有些害怕在这些事情里丢了性命,只好婉言拒绝。

“方兄不必出手,在边上看着便是!”高升却是不依不饶,同时狠狠地瞪了一侧小白一眼,“待方兄见识到了妖邪的可怖之处,自然会明白自身处境,那女妖虽然长得人畜无害,也难保心怀祸胎!”

“高兄……”方士心里却是生出些许不愉,正要说教一二。

却听身侧小白又是轻笑。

从床上起身。

“方兄不若去看看,这次高公子说的倒也在理。”

“什么?”方士一时间有些愣了神。

“去看看也好,青州有妖物为祸一方,如今想来……倒也有趣,不是吗?”

小白似乎什么都不会害怕。

就算是青州有妖物,也不过是当做一个活生生的故事。

甚至是如今她所经历的一切,都不过是在体验一个个故事。

方士一直如此觉得。

“方兄且安心,若是当真出了什么意外,我会保护你的。”

“无需妖物保护,这里有一张天师道符,自可护佑方兄周全!”

高升却是将一张黄符递给方士。

方士也没有多看,便径自塞入怀中。

倒是一侧小白笑出了声。

“不过是张符纸而已。”

“到时候自有分晓!”

两人之间的气氛从未缓和过。

稍稍整理了一番妆容,便与高升一道离开了住处。

正是日暮,街道上的人也变得少了许多。

那些摊贩也开始收拾准备离开。

只是也不知是否心中紧张,竟是觉得外边比往日要寒冷了几分。

……

天色显得昏暗。

稀疏的人群中,不知何时出现一位黑袍身影。

只是没有人注意到他。

那黑袍身影四下打量一二,却是忽地拦住一人。

被拦住的是一个穿着布衣的年轻女子。

那年轻女子察觉到自己被拦下去路,稍稍愣神。

正看着黑袍身影的时候,却是眼中一阵恍惚。

黑袍人将手放下,朝着一处小巷走去。

而那年轻女子也身躯随着他而去。

两人很快消失在了大街上,仿佛街道上从未有过那两个人。

一切显得分外诡异,却又出乎寻常地自然。

就仿佛……本应该如此发生一样。

但仅仅过了数息,却是忽闻某处一声凄厉惨叫。

赤着半身的年轻女子忽地从小巷中奔出,也顾不得浑身丑态,消失在街道尽处。

而如今的小巷中,却正站着总共四道身影。

黑袍人,高升。

以及两个站在远处的看客。

“可算是寻到你了,咱这天元灵符阵可是布置了不下七日!”

“天元灵符阵……怪不得寻得到我的踪迹。”沙哑的声音从黑袍中传出,只是却带着些许戏虐,“只是寻到了我又如何,今日你可以阻我杀此人,又如何阻我继续去杀别人!你虽异于常人,但也终究是凡人而已,还是趁早放弃了吧……”

“大胆妖孽,临死还敢猖狂!”高升却是怒喝一声,不由分说便手持木剑朝着那黑袍人砍去。

黑袍人也并未闪躲,只是在木剑临身的瞬间,凭空消失了。

再出现的时候已经是几里开外。

“你伤我不得……这又是何必,我只是想看看他们一生经历的事情而已,又不是以杀人为乐,再杀个十几人便住手了,所以……休要继续纠缠如何?”

“既是杀人,便有死罪!”

却见高升手中一张符箓猛地朝着那黑袍人投掷去。

黑袍人单手一挥,却见符箓飞向了远处。

高升面色一变,再次单手掐诀,符箓在半空便化作了飞灰。

“好胆……竟将雷符引入酒馆!”

“若是你不顾凡人死活……尽可以毫无顾忌地过来,嘿嘿……”

那黑袍人阴厉的笑声传来。

却是身形一晃,化作一道遁光消失在了眼前。

高升眉头微皱,却是冷哼一声。

“他出了青州城,我们追!”

“高兄稍待……”

远处方士正要阻拦,却见高升已经跑远。

却是无奈苦笑。

那黑袍人在青州有那么多凡人作为要挟,却是大胆地离开了青州。

这其中自然是有诈。

第一百零八章 修仙不成,堕魔道

心中纠结一二,还是对高升行踪不大放心。

虽说自己如今确实是手无寸铁,若是果真遭遇了什么危险,定然性命难保。

但高升终究是他为数不多的好友。

若是高升出了什么事情,便又要与过去一半孤单了许多。

又见小白兴奋地要拉着方士一道跟去,也就未多作抵抗。

本来心里就打算跟去瞧瞧。

“方兄可还记得昨夜赤炎说的话?”

“小白姑娘……慢点儿……你说什么?”

两人跑得飞快,端是惹得路人惊诧目光紧随。

只是奔跑间体力消耗得也是惊人,饶是将注意力集中在面前高升去处就已经是极限,又哪里来的精力去听小白说了些什么,思维迟滞了片刻,才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他还是没有任何思考。

小白也没有责怪的意思,只是自顾自地道。

“人心比之妖邪还要可怕……方兄觉得此言可对?”

“自然是对的。”方士不禁轻笑,如今再说到这类话题,到也能坦然地与小白相谈,“若是人心尽皆向善,在下又如何会落得如此地步,应该是一位纨绔子弟了吧。”

“方兄如此说……倒也不错。”

小白话语间透着不明的心绪,只是让方士捉摸不透。

正一路出了青州城,却是再听她小声说道。

“虽然如今再谈这些已经有些晚了,不过那黑袍人的身份,其实我已经知晓。”

“小白姑娘……我们走慢些吧,实在是……”

方士终究只是一个普通人,就算往日以紫气吐纳,身体素质要比之常人好上许多,但也终究无法做到没有任何停歇地跑出城门来到这里,终于还是累到了。

但他的话还未说完,却听见了小白所言。

不由得神情一滞。

“小白姑娘你……认识那个黑袍人?”

“自然是认识的,虽然见的面不多,但正如方兄如今所想,我与那黑袍人是相识。”小白转身,脸上笑容分毫不减,“在青州第一个人死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他的身份,只是我实在是想不明白他究竟要干些什么,一直到方才才从他口中知晓了一些事情。”

“那他……到底是谁?”方士呼吸趋于平缓。

双目微眯,尽可能地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

只是少女却并没有马上道出,却是伸手指着某个方向。

“你那位好友与他都在那边,快些去看看吧。”

“小白姑娘!”

“方兄且安心,有我在呢。”

少女再次向方士伸出手。

两人手牵着,前行的速度却是已经降低了不少。

实在是太累了。

城外并没有多少行人,可以用荒芜二字概括。

那些树木上的积雪都未曾落下,甚至连春天到来的些许迹象都没有。

高升的身影已经从他们的视线中消失,更何况是那黑袍人。

方士的心里正想着黑袍人的身份,却是忽闻远处一声炸响。

紧接着便是一阵非人的哀嚎。

声音的来源是高升。

方士心中一紧,却是瞬间甩开小白的手,发了疯似的朝着那声音传来的方向飞奔。

少女起先眉头微皱,但片刻便舒展开来。

眼中笑意更甚。

在她的眼里没有泛起任何波澜,一如从前那般。

看待一切……都仿若是看一本书。

书中内容精彩,却与她没有任何关系。

只是在见到方士身形远去的时候,却是忽地一声轻笑。

“方兄……怎的跑得比刚才还快了,凡人的心还真是有意思呢。”

“还有脚上的紫气……若是再继续下去,方兄怕是没有人引导,都已经触及了些许门槛了吧。”

“不过一朝没有向道之心,一朝……都只是凡人。”

……

“妖孽休走!”高升一声厉喝,却是轻轻一跃,落在那黑袍人面前。

“如今你已经走投无路,还不束手就擒!”

“究竟是谁走投无路?嘿嘿……在青州城我可是有着千名人质,却将之放弃与你来到此处,你倒是觉得为何?”黑袍人浑身颤抖着,话语中透着兴奋,“方才明明听见了你朋友与你说这是个陷阱,你却仍旧跟来了,该说你傻呢,还是愚不可及!”

“休要逞口舌之力!以杀人为乐的妖孽而已,看咱挥手间斩你!”高升却是冷哼一声,丝毫不以为惧。

“杀人为乐?不对……不是这样的。”沙哑的声音响起,那黑袍人也止住了脚步。

这里是细密树林间的一片空地。

或许原本此处是一片湖泊,但如今却是被积雪覆盖了。

两人就站在空地上,气氛显得凝重。

“我只是为了体验一番杀人的感觉,想见识一番你们这些凡人的经历而已。”

“为什么要这样做。”

“自然是因为……这些都是我不可能经历的了,呵呵……啊哈哈!”

黑袍人忽地跳向天空,朝着高升所在俯冲。

而高升早已蓄势待发,手中黄符贴在木剑上。

口称一声“急急如律令!”

便是七团金色火焰飞奔而去。

不论面前妖邪作如何解释,斩他的心念是绝对不会改变。

更何况高升根本不会去听那黑袍人解释。

与他说了那么多话,也不过是在准备蓄力,一击必杀!

自下而上的杀招,本应该避无可避。

七团火焰自七个方向飞去。

而在那七团火焰之后,却是高升手中木剑静候多时。

“小子好胆……不过不可能的,你不可能伤的了我,我可是——”

最后的声音未曾听见。

因为火焰相互触碰在一起,包裹着那黑袍人的身躯一齐炸开。

化作一个巨大火球。

同时高升手中木剑连斩。

劈出三道剑芒,将火焰斩成数份。

便听其中传来一道凄厉的惨叫声。

成功了!

高升脸上终于是露出了笑容。

但笑容还未显露多时,却是蓦地僵在了那里。

还未散去的火焰中蓦地射出一条锁链。

锁链一端带着短刃,直接刺在高升大腿上。

同时远处火焰瞬间被震开。

显现出黑袍人的身影。

他悬在半空中,一半的袍子已经被斩断。

但未曾留下一点血迹。

只是沙哑的生意却变得怪异起来。

“没想到……当真是没想到,原以为你不过是普通的凡人道士,却掌握了那等剑术,当真是失策了,竟是将我的手打伤了啊……”

“为……为什么你会……”高升面色瞬间变得煞白。

铁链将他的身躯缚住,让他动弹不得。

地面上蓦地迸发出冰柱,再次将高升另一条腿贯穿。

此处倒真是一片湖水冻结之处。

“待杀了你将你没入水中,便是真正的毁尸灭迹,又有谁知道我的身份。”

黑袍人脸上露出享受的神情。

高升又是一声惨叫。

木剑早已落在雪地上,只是如今她整个人被铁链挂在半空中,已经是够不着。

“为什么?自然是因为它了。”黑袍人眼见大局已定,便笃定地朝高升走去,同时掌心翻出一物。

那是一张黄符。

符纸上画着玄奥的笔画。

同时高升已经是面色惨淡。

苦涩地自嘲着。

“我高家降妖除魔,历代都是道士出身……向来以为人心向善,妖物便是天下所恶。”

“如今才意识到这世间最恶毒的又哪里是那些杀人的妖物,呵呵……竟是天师道符,天师道符……”

……

高升出事了!

“方兄还是千万小心——”

身后少女的声音传来。

只是如今的方士已经没有了回话的意识。

“千万……不要出事情!”

“高升……”

高升身份神秘,自从认识他开始四周就是一片迷雾。

但方士依旧与他成为了好友。

他是一个神奇的人,会普通人不会的道术,会赚钱,还会当众看禁书。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

眼看着四周细密的枯木渐渐变得稀疏。

随着一片雪地展开。

高升的身影终于出现在他的眼前。

壮硕的身躯正被一根悬空锁链紧紧地缚住。

其中锁链一端挂着一把利刃,正插入高升的大腿。

鲜血将地面上染成殷红。

而锁链的另一端却被黑袍人拿着。

黑袍人的手似乎是受了伤,黑布破损落在地上,才得见那只手竟是如同孩童一般粉嫩。

但那黑袍人的面容也同时显露在方士眼中。

却真的是一个孩童!

只是那孩童脸上长满了胡渣,反倒是显得诡异。

“高兄你……你这是……”方士抬头看去,高升已经闭目,头歪斜着没了意识,也不知是生是死。

倒是远处那孩童一般的黑袍人冷笑一声。

“放心吧,这小子没死……不过是昏过去了而已,这大冷天的就算受伤也不会流那么多血。”

“你到底是谁,为什么要这样做!”方士不禁咆哮着。

虽然得知了高升暂时无碍,但他心中怒意却是丝毫不减。

这是他的朋友,但如今却遭了这般罪。

愤怒总是会让人失去神智。

甚至方士都已经忘记面前之人与他的实力悬殊。

方士……只是一个凡人。

“沧海阁,三成子。”却是忽觉肩膀被一只小手紧紧地攥着,便听身后熟悉的声音响起,却是小白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他的身后,“没想到居然与你在此处见面,人生还真是处处充满了惊喜,看来当初离开那里出来走动果然是正确的决定。”

“又见面了,青山的道友。”

三成子眼见小白身影,倒也谦恭地欠身一拜。

只是还未待他礼毕,却听小白声音继续。

“其实不止是方兄,我也有些兴趣……不知三成子道友能否给我解释一下,为何会想要杀人夺取他人记忆,那些记忆虽说也是一人经历……但并不是你本人经历的这一切,就算是杀再多的人,见识的再多,也不会对自身的道友分毫感悟才是。”

“没有感悟……那是因为杀的人还不够多,更何况……”三成子此时却是神情怪异,整张脸扭曲到了极点,瞪着一双眼睛直视小白,“三成子相信道友也杀过人吧,难道不觉得杀人之后的那种感觉,非常地舒爽吗!看着一个人在你手里失去性命时候的无助样子,呵呵……任凭他们如何挣扎都无用,这比枯坐在房间里闭关可是有着更多喜悦的!”

小白却是冷哼一声。

已经走到了方士面前,正对着三成子。

“修道者自然要经历一些事情才能成仙,但三成子道友如今却是入了心障,还是趁早收手回沧海阁请罪去尚能饶你一命。”

“既然是入红尘历练,怎么弄说是心障,这不是青山的道友你亲口所说!如今我三成子自然是已经涨了许多见识,甚至觉得成仙便在朝夕!”三成子又是狂啸,只是身形已经徐徐后退,似乎要离开这里。

但就在下一刻,却是忽地觉得一股凌冽杀意席卷。

杀意的源头却是面前的小白。

这让方士有些不解。

但随即便听小白的声音传出。

“以你如今所做一切,恶业缠身……怕是已经被沧海阁通缉!”

“那又如何,待他们寻来,我三成子早已成仙!”

“你成不了仙的……”小白口中轻念,却是单手一翻,掌心碧蓝色火焰流转着,汇聚成一把青锋,“陈国沧海阁有过规定,若是斩一失道者,便允许入沧海阁一观沧海幻境,不知三成子道友可愿意成全于我?”

“你要斩我来看沧海幻境?青山的道友……以你如今的修为,应当是不需要那沧海幻境了吧。”

三成子面色微沉,似乎是冷静了下来。

只是身形后退得越发迅速。

小白便是一生厉啸。

直接化作一道白色流光朝着他飞奔。

只是瞬间,两人的身影便已经交织在了一起。

又是刀光剑影,罡风肆意地吹着。

正是神仙打架,方士心里稍稍惊惧,生怕害了自己性命。

“多说无益,受死!”

“好胆!”

方士便趁着二人斗法,已经来到高升身侧。

将他扶起,检查一番发现高升还有气息,只是此刻昏了过去,才终于心中轻舒一口气。

便再次将视线落在远处山林。

却闻爆鸣声不断。

小白与那唤作三成子的人还在继续斗法。

只是如今方士却有些愣了神。

那三成子……听见方才所说的一切,应该不是妖邪。

竟是一个修道者!

只是修道者为何要杀人?

他们不应该是久居深山老林里闭关吗?

正有些心神恍惚,却见天穹上闪过一道紫芒。

抬头却见两人已经立身虚空。

三成子衣衫破落,身上还淌着血,显然是要落败的样子。

便听那三成子一声厉啸。

“青山的道友,我倒要看看你是先斩我,还是先救下那凡人!”

“你已经彻底失了道,切莫再多造杀孽!”

小白开口,正要挥剑朝着三成子冲去。

却见三成子已经指尖一点。

只是很微小的一束雷光,却是朝着方士冲去。

“不要——!”

小白尖叫一声,但此时手中长剑已经插入三成子心口。

再要拔出来去搭救方士已经成了不可能。

更何况……

三成子已经紧紧地抓住小白手臂。

“休想过去救他……嘿嘿……”

第一百零九章 依稀身影,往梦中

远处山林里小白挣脱不得,而那三成子此事也已经油尽灯枯。

虽说是修道者,但一剑贯穿了心脏,也如凡人一般死得利索,眼看着就要断气。

但那只手却依旧执拗地定着小白臂膀。

就算仅有三息的时间,但对于已经发出的那道雷光来说,却是已经足够达成它的使命。

……

漫天的紫色。

除此之外再不能看见分毫别的颜色。

就仿佛天地间一切在这一瞬都消失了。

甚至都来不及去感到害怕。

连自己接下来是生是死都不曾去想。

只是见到眼前之物,便下意识地伸手,想要将其挡住。

一股伟力笼罩在他身上,将他全身包裹在紫色雷电中。

疼痛只有一瞬,在极致的紫色之后,眼前一切便黑了下来。

分不清是死前的幻觉还是死后应该有的感悟。

仅仅在意识即将散去的瞬间,却是忽见黑暗中一点白光。

隐约见到一个盘膝坐在黑色莲台上的身影。

那身影对着天穹一指。

便是一声呢喃。

方士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只是下意识地将那句话复述了出来。

也便是那一瞬,他分明觉得自己体内的紫气瞬间消散一空。

马上恢复了对自己身躯的掌控,只是随之却觉自己正在虚空中翻滚。

便觉腰部一阵重击,终于是咳血倒在地上。

他想要睁眼,却是怎么也睁不开。

自己这是已经死了吗?

但若是已经死了,又如何拥有疼痛的感觉。

若是未死……又是如何活下来的?

方士不明白。

一直到远处脚步声传来。

只觉得自己身躯被人抱了起来,随即便是一股寒流席卷全身,在寒流中,分明觉得身上的疼痛感觉缓解了不少,只是眼睛依旧睁不开,却听闻抱着他的人一直在叫着他的名字,那声音很熟悉……却一时半会儿想不出来叫什么。

说起来……自己又为何会变作如此狼狈模样。

方才又发生了什么事情?

记忆开始变得模糊起来。

直至意识都彻底涣散开。

……

紫色雷光瞬间将方士整个人的身躯笼罩。

小白一声厉喝,却是手中长剑迅速抽回,以另一只手直截了当地将那三成子的手臂斩下。

便迅速朝着方士奔去。

三成子身躯倒在地上,却是勉强撑着身子坐起,倚靠在一棵树旁。

那双眼睛也已经没了往日风采,只留下晦暗。

“青山的秘法,果真是名不虚传……可惜三成子的道术尽皆是修身养性之术,未曾钻研杀伐之术……”那张脸上的表情呆滞,却是有些苦涩,“这回三成子倒是输得不冤,首级便予了道友去换取机缘,只是还劳烦道友在说起三成子的时候,别说那么多……如今修仙不成反堕魔道,也是愧对师门。”

“……你给我闭嘴!”小白却是大叫一声,朝着方士的方向飞奔。

如今雷光还未散去,若是不出意外,方士已经是死透了,运气好兴许还能留下全尸。

但就在小白出手打算震散那雷光时,却忽见紫色流光中泛起一丝黑芒。

却是炸裂开来,一道黑色的焦糊身躯直挺挺地飞向树丛深处。

小白眼疾手快,抽身便一把抓住那身躯的手臂。

只是那身躯毕竟飞的太快,依旧摔在了树上,落在地上不住地咳血。

“那少年不过是一介凡人,过去侥幸躲过死劫,如今却是死得其所——”远处传来那三成子的呼声。

“就算他终要死去,也不会死在你这种人手里,不过是一失道者,就算是杀人都是对人的侮辱!”

“谁失道,谁又得道?道友所得是真道,三成子所得便是魔道……谁又说得清楚?”

“休要说这些歪理,杀人沾染恶业,定成不得仙!待三灾至,便是被身上因果拖入轮回!”

“那有谁说的准,今日三成子身死,来生定然成仙,咳咳……”三成子正说着,终于是眼中一片晦暗。

身躯向后一仰,便倒在了雪地上,没了声息。

小白置若罔闻,只顾将手指落在早已变得焦糊之人的身上。

便见氤氲流光流转着,将方士的身躯完全包裹住。

同时不住地呼唤着他的名字。

也不知是为何,心里竟是有些凄楚。

方才发生的事情在她的意料之外,若是方士如今就已经死了,接下来又会变得如何?

继续游历?或者……回到澹州?

这世间,又有谁可以代替方士呢?

只待过了数息,小白脸色终于是变得红润了几分。

虽然不知道为何方士还活着,但事实便是如此。

如今虽然依旧面容有些模糊,但好歹是恢复了正常的呼吸。

内伤也被她护住,至于外伤……早晚有办法恢复的。

在三成子的一式道术之下保住了性命,或许那三成子是真的学艺不精,不会那么多杀伐用的道术。

正想着,却是将视线又落在远处同样躺着的高升身上。

一时间眼中闪过一丝茫然。

接下来应该怎么做?

“那小胖子就算在雪地里,一时半会儿也死不了的吧……”

“方兄可是比他受的伤还要重。”

……

迷蒙中睁眼。

却发现已经躺在了床上。

歪着头扫视四周,见到了熟悉的光景。

这里是他的房间,一切的摆设都那么亲切。

尽管身体依旧不能动弹,就算是动一根手指都会有钻心的疼痛,但方士还是很快认清了事实。

不管怎么说,他活下来了。

那个在天穹之上与小白斗法的修道者,似乎是对他发动了一次攻击。

但他依旧活下来了。

只是关于为何会活下来这点却有些记忆模糊。

隐约记得有人在呼唤着他的名字。

如今却是什么事情都做不了,心里正百无聊赖,却见房门被打开,从外边走近一素衣白裙的少女。

“呀,原来方兄那么快就醒了,倒是省了我一番心血。”

“多谢小白姑娘挂心了,只是……莫非是小白姑娘救了我?”

“那还用说,难不成方兄觉得除了我,还会有别人愿意救你?”少女的脸上闪过一丝微愠。

“多谢小白姑娘了。”方士带着歉意,却颇为不自然地扭过头,整个身子忍着疼往被子里缩了缩。

眼看着方兄如此表情,少女脸上愠色更甚。

却是已经坐在了方士床边。

“方兄还有什么想知道吗?我可是从赤炎那里拿来了些草药,只消七日方兄便能活蹦乱跳地下床啦!”

“这个……还请小白姑娘把手里的东西放下,有什么事情我们好商量。”方士终于是彻底地闭上了眼睛。

闻言小白却是有些恼了。

不禁冷哼一声。

“我可是好心给方兄提神醒脑来着,一直在床上躺着的滋味不好受吧?”

“可是……在下已经醒了,不需要再提神醒脑。”

“若是方兄继续睡着又如何?”

“且当在下是休息吧。”

少女无奈,将手中不知从何处捡来的雪球丢到一旁。

听到有东西滚落的生意,方士心里才舒了一口气,重新睁开了双眼。

继续听小白讲述,方士才知道自己已经在床上昏睡了三天。

这三天里不吃不喝,若非身体素质不错,合该被饿死了。

而小白也给方士配了草药,若是不出意外的话,也只要七天便可恢复。

问及高升情况,小白却是揶揄,实在被问烦了,才告知。

“那小胖子好着呢,现在也不知道去什么地方闹去了,他的伤虽然看上去可怖,但实际上一点事儿也没有,毕竟都是利器所伤,但方兄你可是被那种雷光直接击中,原本都打算为方兄收尸了!当然方兄若是一睡不醒……我也会负起责任将方兄埋了的,埋在家乡应该是方兄毕生夙愿吧?”

“别咒在下,我方士可是活得好好的!”

“那若是方兄一日身死呢?”少女脸上笑容不减。

一脸戏虐的模样让方士心中不快。

但也无可奈何。

如今的他连动一下都显得吃力。

“对了,关于那日的修道者,还请小白姑娘代为解惑。”

“方兄尽管问,若是答得上来的,自然会告诉你。”

“为什么……他会变成那样?”说到这里,方士原本就因为身子虚弱而显得沙哑的声音,变得更加低沉,“为什么他会说那些话,杀人对修道人者来说究竟有什么意义,那可是修道者,为什么……与在下从前想的又有所不同,小白姑娘又是怎么觉得的呢?”

“这个嘛……”

小白话语间断了些。

似乎在沉吟,但最终还是轻咳一声,说了出来。

“原本不愿告诉方兄的,只是如今方兄接触了太多的东西,若是再不多了解一些,怕是要生我的气了。”

“过去也便说过,人活得久了,经历得多了,便有机会体悟天地间的道理,待度过三灾,便成就仙人之位,而杀人……对一些修道者来说,也是经历的一部分,方兄可以将其当做是看书,看不同的书,有了不同的眼界,在看的书越来越多的时候,便有机会成就大家,也就是成仙!”

“所以……必须要杀人吗”

“那也不一定,杀人不过是用来感悟生死与性命,就如方兄若是成就大家,难道必须将所有的书都看过一遍不成?”小白却是轻笑,“而且那些修道者若是真要以杀人作为红尘感悟的一部分,也大多会将自己化作战场上兵士,又如牢狱的狱卒,专门夺人性命的正当行业,如那三成子一般的便是失道者,早已毁了道心,便只能杀之以安世间。”

“失道者?”

“便如一些人读书写出来的是旷世名著,而再观一些人写出来的不过是糟糠浪费文墨。”

“原来如此……”方士恍然,却又再问,“那位修道者现在是已经死了吗?”

“自然,被我一剑穿心,能喘息一会儿就已经是不错了。”

两人又聊了会儿,只是话题已经偏了。

少倾小白便离开,口称要为方士煎药,只留下他一人待在房间里。

方士又无聊起来,闭眼歇息着,却是不知不觉间,又睡了过去。

……

外边高升正赤着上身。

虽然一身的伤,但也已经痊愈。

正在外边舞剑。

春初比较冬天更显得寒冷,仿佛是过去的一年挣扎着不愿离去的哀怨。

风吹得他身上煞白。

手中长剑如灵蛇吐信,虽是木剑,但也宛若是真正金铁一般带着罡风,恍惚间光影交错,却是一套剑法舞毕,脚下已经是有一片完整的圆形土地没了积雪。

只是还未站定,高升却是忽地面色一阵惨白,单膝跪在地上。

口中呢喃着。

“不应该是这样的,不应该的……”

“为什么……我的道术呢,我的道术去哪里了!”

“我可是——”

话还未说完全部,却是双臂匍匐在地,隐约一阵啜泣声传来。

虽然再有自言自语的声音,却是无论如何也听不清了。

只是或许用力过猛,木剑不知何时却断裂了开来。

……

青州一片破落的房舍。

这里不过是青州城郊。

只是一些普通人家的住处,没有任何特别的地方。

平常不会遇到什么贵人,也没有任何一家客栈,自然也罕有什么读书人名媛经过这里。

刚从城外回来的樵夫背上还背着一筐木头。

这些不过是今天工作量的一部分,待回了家,还得继续讲城外其余的木头给搬回来。

正走着,却是忽见前边横站着个老妇。

老妇眼看着樵夫身形,却是立马喜出望外地朝前,一把拉着她的胳膊。

“三郎你可算是回来了,知不知道今天发生了啥?那可是大事……”

“这……不知何事?”

“你家娘子早晨的时候生啦!是个男丁,到时候你们家可要给邻里多一些彩头,少了可不行!”

那老妇虽然看上去年迈,但说话却是相当利索。

那只手紧攥着樵夫不放,大有不答应就不松手的趋势。

樵夫也是心宽,便点头答应了下来。

他家娘子已经怀胎十月,按时间也确实到了要临盆的时候。

只是樵夫为了维持家里生计,经常外出。

自家妻子的起居平日里也是邻里代为照顾。

尤其是这位老妇,虽然说话膈应了点儿,但实际上也是个热心肠的好人。

得知自家妻子已经生了,还是个男丁,自然是心里欢喜。

便早早地先行卸了背上箩筐,朝着自家奔去。

才入家中房间,便见到自家妻子正躺在床上,面色苍白。

却是已经睡了过去。

而在床边还安置了个木盆,依稀可见一个呗包裹着的幼小婴儿。

这是他的孩子!

樵夫心中激动,但生怕吵到自己妻子,还是狠下心,离开了家门。

他是一家之主,自然是要继续赚些钱的。

而就在那樵夫离开后不多时,婴儿的双目却是已经睁开。

只是那双眼睛不似孩童,反倒是带着些许沧桑。

“唔……唔……”

“唔!”

模糊的尖细声音响起。

便见稚嫩的双手不住挥舞着。

终于……

还是说出了一句能够听清楚的话。

“这一世……成仙……”

第一百一十章 紫冠金衫,监天司

欧阳公子近日来却有些慌了神。

原本只是为了动一些小心思,就算如今已经答应了那方士提携他去上京,依旧可以让他风评受损,缺了上京也不会有多少出路。

但这些日子一来却不见了那方士身影。

不仅仅是方士,就连自己从上京请来的老师也不见了踪影。

不论如何暗地里寻找都无果,若是此事被上京家里人知晓了,定是要受到不少责罚。

但事情似乎已经没有了补救的机会。

虽然正坐在房中弹琴,琴音却杂乱无章。

大概是心里也不平静。

正思索着解决之法,却是忽闻外边一阵敲门声。

欧阳公子心中一惊手指猛地用力。

竟是将一根琴弦挑断了。

刺耳的声音持续片刻,终于止住。

便听见外边传来一道恭敬的声音。

“公子,有事求见。”

“咳咳……就在外边说吧,何事?”

欧阳公子面色略微有些难看,方才因为受到了惊吓而弄断了琴弦,如今手指上因为此事也划开了一道口子,让他面容近乎扭曲,只是他不愿让人知晓自己受了伤,弄得这幅狼狈模样。

就算外边的人是他的仆从也不例外。

心中如此念头闪过,外面的人已经继续将话说了下去。

“公子,还有七天便是青州大考。”

“那又如何?”距离青州大考还有七日,七日之后若是还不能有正当的理由将那方士的名声贬低,便是回天乏术了,想到这里,却是不禁冷哼一声,“不过是时间快到了而已,难不成你觉得本少爷会落榜?”

青州大考的主考官来自陈国各地。

虽然对外是如此宣称,但他自己心里却是清楚。

所有主考官都是来自上京。

其中有在大考中直接评教的大儒,也有在市井间游走探听各个读书人风评的上京名流。

虽然个中有些复杂的关系导致那些名流无法直接评判考生是否达到了标准,但不得不说,一旦有被某个名流看好的读书人高中,便会被其中一些人第一时间纳入麾下,那些名流财力势力分毫不逊于欧阳家,就算如今欧阳家在上京也算得上庞然大物。

其中自然也有开罪于欧阳家的,而原本他欧阳少爷本应该与那些名流同席,却是被家中以安抚故土为缘由派来了这里参加大考。

本应该让那些不服欧阳家的人见识一番自己的实力。

但谁料想被一个方家遗孤折腾了那么久。

心中想过那么多的东西,对于欧阳公子来说也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

而外边的声音却还在继续。

“公子莫非是忘了,您可是答应了青州州牧一起去外边迎接监天司的神位。”

“有过那回事吗?为何本少爷一点也想也没有。”

“想必是公子日理万机,忙得忘了些东西,不过今日便是监天司的神位被送到青州之时,一起来的还有上京马大人,估计还有一个时辰便到青州城门口,州牧也已经出去迎接了,之时遍寻不得公子身影,便让小人来这里看看公子是否还在。”

“监天司……”

欧阳公子闻言,却是不禁有些厌烦地轻叹一声。

这些日子确实是太忙了。

都忘记过去答应青州州牧一起迎接监天司的神位。

不过好在距离护送的队伍还有一个时辰的时间,便也还算是宽裕。

便大喝道。

“叫那州牧一个人在那里等着,本少爷先休息一会儿!”

“可是公子……”

“休要继续啰嗦,本少爷应下此事就已经是给足了青州面子,让他在那里等着又如何,反正一个时辰之内定会赶到,他又能耐我何!”

“公子……”

门外之人听着里边欧阳公子的话,觉得无法再说动对方,便告退离去。

只留下房间里的欧阳靖一人坐在原地。

面色却是有些阴沉。

终究还是到了这一天。

去迎接监天司的神位。

原本是与自己老是一起去的,只是到现在还不见他的身影,欧阳旭也是心中一阵烦躁。

恨不得干脆就在这里休憩不走了,叫那州牧一人等着。

但那也终究只是自己一个人想想。

若是自己真的如此做了,天知道会在外面留下什么流言蜚语。

到时候得罪的人可就不知是那州牧了。

“方士……到了上京,本少爷倒要看你能掀起什么风浪!”

“不过是逆贼的后裔,老师说得有道理……就算是有些才华,到了上京还不是给本少爷趴着做虫子!”

“现在应该注意的还是那些名流,不过都是一些没读过几本书的商贾,竟然也有如此身份地位……该死的奸商,当今君主到底是怎么想的,重商乱国的事情过去也不是没有发生过,怎的就是不吸取教训!”

……

“……所谓监天司,传闻是陈国开国君主的老师,也就是初代帝师,传闻那位帝师儒门六艺样样精通,最后是口吐金莲,成就一代儒圣,成仙去了。”方士饶有兴致地对身侧的少女讲述着关于监天司的事情,“虽然如今已经不再记得那位大人确切的名字,不过每逢大考便要从上京搬来监天司的神位雕塑祭祀,那已经成了一种礼仪。”

“不过你们读书人应该对那仙神之说嗤之以鼻,又何以监天司成了仙人?”

“那都是夸张,小白姑娘就不要深究了。”

“还有明明说的是神位,何以是仙人?”

“小白姑娘!”

方士尽可能地压低了声音。

只是两人之间的对话还是引来四周一些人异样的目光。

好在方士将脸埋得很低,头发也因为走得匆忙未曾打理。

穿的衣服也与往日有很大不同。

若是没有人仔细地观察,粗看之下还真不会认出方士的身份。

两人正站在一群人中。

身处青州城之外,一共两群人分别占据了大道两侧。

他们中间读书人只占据了一半左右,而另一半却是普通看客。

“不过这送神位的人还真慢啊,怎的现在还不来,州牧大人都等了那么久了……”

“可不是,州牧大人脸都白了。”

“或许州牧大人只是被冻的?你们看他都身体抖得厉害。”

……

众人议论纷纷,却见大道正中央站着二十多人。

其中大部分又是穿着甲胄的兵士。

但为首之人却是一个穿着鹤纹锦袍的老者。

他便是青州州牧。

指示液正如四周的人们议论的那样。

州牧大人已经在此处等候了多时,却依旧不见远处有任何车马驶来。

监天司是开国帝师,他的雕塑就为人熟知的一共也不过是三十有六座。

寻常人也不敢多加雕刻,那是陈国的规矩。

若是有地方要举行大考,便遣人将雕塑送过去。

虽然麻烦,但这从千百年前就定下来的规矩,一时间若是要整改,也实在是会得罪一批人。

好在陈国道路和交通也发展了许多,不似从前那般要命。

又等了许久,就在方士都猜想那些护送监天司雕塑之人会不会在半道上出了什么意外。

却觉得小白正在拉扯着他的衣袖。

低头便听她的声音传来。

“有人来了。”

“当真?”

“那还有假,马上他们就要到了,不过有个胖子却是一身酒气……实在是有些不爽。”

“是嘛……”

方士随声应和了几句。

小白笃定有人已经要到了。

但他却仍旧没见到路的尽处有什么人,更不用说瞧见一个喝得酩酊大醉的胖子。

就算是真瞧见了胖子……

那也是在身侧不远处,正有些神情沮丧地蹲在地上的高升。

也不知为何会如此低落,在方士身体痊愈见到他之后,便发现高升绝大多数时候都是如此状态。

哪怕方士主动邀请高升去喝酒,换来的回应也没有一点激情。

……

“——大人可等久了?”

“欧阳公子!”

“啊哈哈……”

却是道路中央一阵爽朗的笑声。

欧阳靖已经出现在州牧身侧。

看样子似乎是跑得很焦急,喘的不行。

片刻才缓过劲来。

便对着州牧抱拳行礼。

“实在是抱歉,这段日子繁忙,却是将今日之事险些忘记了,还请大人海涵。”

“哪里哪里,欧阳公子肯来这里与我一起迎接监天司,那是我青州之福啊。”

“大人谬赞。”

两人互相赔罪了些许。

却是各自站在一旁。

方士没有被欧阳靖发现,或许欧阳靖也没有特意地寻找。

只是如此正合方士的意思。

便在这当口,瞧见远处有风尘扬起。

隐约还带着马蹄声。

四周的人终于是安静了下来。

他们知晓,长久的等待终于还是给了回报。

监天司的神位要到了,虽然只是一座雕塑而已。

却引得四周一众读书人激动。

由于明面上监天司的雕塑只有三十六座,所以此物绝不常见。

自然引来了许多人驻足围观,便有了如今这幅局面。

近乎半座城的人都出来希望一窥那监天司的样子。

终于——

瞧见了正影。

方士眼睛异于常人,能见得到远处细微的东西。

便见为首一个略微显得肥硕的年轻人,面色潮红骑在马上,身形晃悠着看上去颇为颠簸。

在年轻人身后却是一座没有顶棚的马车。

马车上正放着一座二人高的石像。

那石像虽面容看不清,但远远地便见到披着一件金色的衣衫,同时头顶还带着紫色的发饰。

紫冠金衫,便是如此。

那一队人马前行速度却是不快,虽然起先见到了身影,等到他们真正来到州牧面前的时候,却又是半个时辰以后的事情了,这却是让方士有些相信小白所言,那为首之人应当是喝醉了。

笃定地让队伍停住,又晃着身子从马上下来。

虽然脸上带着笑意,但眼里却是一丝桀骜之色。

“这位便是……青州州牧?”话语间颇为傲慢,分毫未曾将那青州州牧放在眼里的样子,只是眼睛扫视,却见到了青州州牧身侧的欧阳靖,面色终于是一阵青白,随即双手作揖,“倒是怠慢了……昨夜偶染风寒,多有得罪之处还请见谅,见过青州州牧,以及欧阳兄。”

“马大人呢?”州牧身侧的欧阳靖却是眉头微皱。

“马……家父临时有事,便委托我代为护送。”不知姓名的年轻人尴尬地咳嗽了一声,却是自然地再次拱手行礼,“若是有迟到之嫌,还请欧阳兄千万莫要介意才是。”

“东西都送来了,自然是不会介意的。”欧阳靖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若有所指地轻笑一声,“不过你马钰若是迟一些来,本少爷倒也是丝毫不会觉得意外的。”

“欧阳兄这话里有话啊,不知能否说明白些?”唤作马钰的年轻人面色微沉。

只是欧阳靖并没有理会他,反倒是与州牧一道退至一旁,让开了道路。

便挥手,示意载着监天司石像的队伍入城。

马钰不由得冷哼一声,却是重新上马。

挥动皮鞭,便徐徐入城。

……

那略微摇晃的身子,以及眯成一条缝根本辨认不清是在睡觉还是醒着的眼睛,让方士有种他下一刻就会从马上摔下来的感觉。

但那最终也不过是预感。

却是将视线落在那监天司的石像上。

已经是距离那石像近了许多,或许普通凡人见不到,但方士却是分明瞧见石像四周有淡淡的流光。

煞是神异。

这让方士有些在意,只是一时半会儿却不知道与谁说道。

“小——”

正要呼唤少女的名字。

只是身侧的少女也不知道何时又不见了踪影。

而高升也终于是没了体力,早早地退到了后方。

就算如今监天司的石像出现了也不见他过来。

大概是实在累着了,只是最初的时候明明是高升最有兴致,非要拽着方士去看热闹。

“罢了,日后再说……”

他只能轻叹,眼看着石像消失在城中,也就没有了几许呆在这里的理由,便随着人流一道离去。

才走了不多久,却是忽觉身后有人投来目光。

正要停下脚步回头看去。

却被身后一人猛地撞了身子。

“别挡着道,走快些!”

“抱歉……”方士正要道歉,却瞧见了远处的欧阳靖,而同时欧阳靖的视线也与他交汇。

未作声明地抱拳朝着他摇摇行礼。

只见欧阳靖脸上依稀笑容僵住。

方士心中愉悦,便未管那异样的感觉,一人回到了住处。

那未知的视线,或许就是欧阳靖吧。

许久未见,或许他煞是想念。

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其实早已是无比清晰。

这是他一生中命运的转折。

每每想起如此沉重的念头,便不禁深呼一口气。

青州大考!

是鱼蛟化龙,还是万劫不复,便在此一搏!

心中如此告诫着自己。

但方士仍旧想着自己有欧阳靖的暗中帮助,应当不会落榜才是。

就算欧阳靖本人不愿意……那也是非帮不可的。

第一百一十一章 谋事在人,天注定

欧阳家的公子与那位天书传人方士有不浅的关系。

前些日子还见到二人在小楼喝酒。

甚至夜里都是互相搀扶着回去。

……

这些自然是坊间传闻,事实上绝不可能发生那种事情。

但作为这些毫无根据话语的传播者,方士却并没有太过在意。

只要为了达到目的,就必须得不计一切手段。

而就在他传播那些消息的时候,一直隐退幕后的那位欧阳家公子也是未曾发出一点声音。

似乎是默认了这些事情。

倒是让方士有些意外。

如是又是数天过去,就在青州恢复了短暂安宁的某天早晨。

早市还未打开,商贩未曾出来摆摊,那些外出工作的人依旧在家里准备行装。

空旷的街道上,却是出现一群人。

他们白衣青山,穿着干净的长袍。

腰间别着一把剑,步行间又是一阵玉环交错的低吟。

他们步伐整齐,没有丝毫错落。

便如山崖劲松,就算寒风再大,也无法吹落松针分毫。

他们是读书人,此行要去莲华书院。

行祭拜之礼,供奉监天司,同时今日也是青州大考的第一日。

考教的内容也正符合今日要做的事情。

儒门六艺之一——礼!

看似是一场普通的祭祀活动,但唯有参加大考的读书人心里清楚,大考已经开始。

而方士正挤在这群读书人中。

学着他们的模样朝着莲花书院的方向走去。

此番是青州大考,与澹州的时候区别很大。

不说那儒门六艺要全都考教一遍,单说这来参加大考的人数都让人不禁感慨。

好在莲华书院也不小,容纳得下那么多的书生。

“方兄今日便要参加大考了吧?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能考得过,不知方兄是否自信从者万人中脱颖而出?”身侧传来少女熟悉的声音,却是小白就站在边上,在凡人眼中并不能看见小白的样子,所以她也就大摇大摆地混在读书人中。

方士并没有回答小白的话语。

如今正是去书院的路上,从加入队伍开始,便已经在大考了。

街角巷口都可能有考官巡视。

只是脸上却是不禁露出一丝自信的笑容。

六艺中的“礼”,讲究的是礼节。

虽然只是过去久远的记忆,但方家曾经好歹也是名门。

就算在战乱中显得粗犷,一旦入了家门,却是另一幅模样。

日常行礼拜谒,祖庙祭祀应该如何做,早已看了不下几遍。

但身侧的少女声音还在继续。

青州一起参加大考的读书人中,又有几人是真正学过正统祭祀之礼。

方士自然有这个自信。

起码在这一刻,他是占据优势的。

“若是方兄中间出了什么差池需要帮忙的话,还请千万说出来,虽说我不一定会帮……不过看看方兄如何被难住的心情还是有的。”

“哼!”

方士不禁瞪了身侧少女一眼。

便不顾少女继续口中碎念,随着人流往前走。

……

这一路上自然不会一帆风顺。

才走了不多时,却见一辆马车正横着拦在路中央。

似乎是要去赶早市的,只是如今却是被一众读书人拦了去路,那马车的主人脸上也颇为难看。

也未曾料到会发生这种事情。

有意将马车赶到一旁。

但却见一行读书人已经先站到了两侧。

分开一条道出来,同时对那马车的主人躬身。

那马车主人脸上的神情有些尴尬,但还是朝着两侧读书人拱手致谢,便挥着马鞭将车辆迅速行驶过去。

这自然是耽搁了不少的时日,但这也是必须要考教的礼仪。

君子出行,逢人礼让。

凡车马者避之。

过去传承下来的礼仪传统,便是如此教授。

而如此类似的事故在其余各处也发生了不少。

有妇女怀抱婴儿行路者,有挑担赶集者,有行商车队。

其中考教的便是如何应对这一类事情。

陈国类似祭祀之事不少,遇上这种事情的机会肯定也是不少的。

“怪不得是早市……”道中方士恍然,轻声低语。

只是随后却听见身侧少女的生意响起。

“方兄不是说过不能随意说话的吗?还不是被我发现了……只是不知道方兄愿意付出多少代价来搪塞我?若是我将此事告诉了那边的考官……”

“咳咳……”

方士面色微微一沉。

但心里却有些无奈。

类似的话已经听过好多回。

实在是不知道应该如何回应少女。

这眼看着莲华书院就在前边,却是道路两侧都分别立着流苏节杖。

从书院中隐约传来丝竹声音,不知谁在弹奏。

书院门口,从青州四面八方来到此处的书生终于汇聚成整体。

妆容整肃,却是一步迈入其中。

方士自然也入了书院。

只是心里却是有些担心。

因为从昨天夜里开始,就未曾见到高升了。

不知道他去了何处,也不知道他是否参加了大考。

但在进入书院的瞬间,却是迅速将那些念想摈弃。

如今不是思量别人如何的时候。

今日开始总共六日,他的所有心神都应该集中在自己身上。

便深吸一口气,平复了心中波动。

……

在莲华书院中进行的祭祀活动。

祭拜的是莲华书院起源,那位祁连圣人。

以及监天司。

虽说是大考的内容,但所做的一切都是一场正规的祭祀活动。

来护佑陈国经久不衰,天道昌隆。

同时祈福接下来的几年里风调雨顺。

有上京来的司仪上香,同时放出口令。

而下方一众读书人行祭拜先祖之礼。

一切都按照规矩一步步地来。

期间也没有出任何差错。

而方士却是已经融入某种无喜无悲的意境中。

察觉不到紧张,也未曾对自己所做的动作加以怀疑。

等到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走出了莲华书院。

小白正在外面等着他。

“不知方兄觉得如何?”熟悉的声音传来,那双眼睛里带着笑意,“里边都做了些什么?只是听见有人在吹箫弹琴,倒是好听,不愧是上京来的。”

“其实也就那样……都是一些老先生而已,倒是小白姑娘未曾进去一观?”方士语气显得平淡,略带疑惑地问着。

怎的少女会问这些进去看看就能知晓的问题。

但话说到这里,小白的脸色却是变得有些难看起来。

却是无奈地倚靠在墙边。

“虽说里边都是一些凡人,不过……那个叫什么监天司的东西倒是有些名堂。”

“何以见得?”

“我进不去!就算是强行闯进去也不行,那石像的力量实在是诡异。”

正说着,便见小白已经走到了书院门前,朝着那扇门伸手。

便见小白的手触碰到一层白色光壁。

阻止她继续进入。

“看见了吧,所以说你们的那什么监天司怎的如此小气,我又不会偷抢,进去看上一眼又如何?”

“小白姑娘还是切莫生气的好。”方士只能苦笑着,安慰少女。

再次询问少女在外满等了多久,却是被告知已经等了差不多大半天。

如今已经是下午。

方士才不禁心里唏嘘。

这次祭祀是青州的大事。

只是没料到少女等了他那么久。

“那日不见姑娘身影,便是如此缘故不成?”

“自然,那石像天生一种排斥异类的力量,要不然我又怎会离开。”少女脸上笑容不减,却是带着些许戏虐,“看方兄这些时日来所做的一切如此有趣,我又怎会错过机会。”

“原来如此。”

两人又聊了会儿,便先后离开了书院。

大考还在继续。

只过去了一天而已,并不能就此松懈下来。

却是在前边走着,便听少女的身后响起。

“方兄去了上京,打算做什么官?”

“自然是越大的官越好,在下力所能及之处,自然是求得极致。”方士下意识地说着,却是回身见少女脸上笑容已经不再,“小白姑娘何出此问?”

“只是想看看方兄日后目标如何而已。”小白只是呢喃着,并没有多做解释,“若是做到了极致,方兄还希望什么?”

“既然做了官,自然是好生安定百姓,赐福于天下。”

“是方兄的希望?”

“……是家父的希望。”方士说到这里,却是神情低落。

便听少女的生意继续。

“那方兄又希望什么呢?”

“自然是娶妻生子,安然度过一生。”

“真是没追求!平凡地过完一生有什么意思,还不如早些死了算了,反正人生下来就得死。”小白不禁冷笑。

方士则是摇头。

“在下不过是一介凡人,小白姑娘还是莫要对在下有什么过分的期望比较好。”

“我才不会对方兄有什么期望。”小白却是冷眼,只是随即低下头呢喃一声。

“若是去不了上京……”

“小白姑娘说什么?”

“没什么!”

……

竖日要考教的是射箭。

虽方家过去是武将出身,但方士却从未接触过兵刃。

也不过是跟着年长的大哥学了几招防身,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至于说弓箭,就更不必多说了。

虽说读书人来说弓箭把不需要做到兵士那般百发百中。

但起码的架势必须做正确。

无论是拉弓,拿箭的姿势,都必须做到标准。

只是很遗憾的是,方士并未见过读书人拉弓姿势是什么样。

自然也无从学起。

明日的大考内容,方士本就会放弃。

就算心中颇为不甘,但也无力回天。

一切……

都是天注定了。

虽到了夜里,但终究未曾见到高升的身影。

不知道他去了何处,但方士也并没有继续关心下去。

就算是好友。

这段时间里也无暇顾及其他。

……

三层小楼的最上层。

一袭白袍的欧阳公子手摇羽扇,颇为淡然地看着四周。

在这间房间里总共有七人。

其余六人却是比欧阳公子的年纪要大上许多,甚至还有白须过胸的老人。

整个房间里气氛异常地压抑。

没有一个人说话。

直到某一刻,其中一个老人忽然咳嗽一声。

却是借着声势开口。

“这些天里……老朽却是听到底下一些传闻,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也没有顾忌别人的回应,径自端起茶杯在唇间微抿一口,“这青州的莲华赋,也就是那卷天书选择了一位读书人作为主人,而欧阳公子却是兴致勃勃地与人比斗。”

“不仅比斗输了,还答应了人家必定会送他去上京——”

“简直是胡闹,你欧阳家如何行事暂且不论,如此大事怎的就如此冲动,若是此事被外人曲解……我等进行这大考的意义何在!”老人开口便是一阵训斥,蜀将心中积压了许久的怒气全都放了出来,最后却是手指不断地敲打着面前的桌子,“不知欧阳公子可否给老朽一个交代?”

“这可不是冲动。”欧阳靖却是轻笑。

他的视线始终未曾与说话的老人交汇,只是看着前方。

“赢了他,本少爷便是名声大噪,就算是输了……你们莫非还会将一个获得了天书认可的才子给拒之门外不成?他的名声本来就在那里,也容不得你们有拒绝的权力。”

“欧阳靖!”那老人一声怒喝,却是要猛地暴起。

却是身侧又一个华服中年人一把按着老人肩膀。

沉稳的生意响起。

“不知欧阳公子想要我们做什么?”

“如实评判,既然答应了他……自然是不可能反悔的。”欧阳靖的眼睛微眯,脸上却是带着一丝笑容,“只是到时候与他排名,给我狠狠地压下去,不准让他比本公子排名高,不知诸位觉得如何?”

“欧阳公子与此人有何渊源?我等却是十分不解,不知可否给我等解惑?”却是另外一个身处昏暗角落的人忽地发声,“无缘无故地与人比试,另外还有流言说欧阳公子——”

“不可说!”欧阳靖的态度很坚定,直截了当地打断了对方的话,“你们是考官,只管做好你们分内的事情就好,其余的事情……不必再说,不知诸位可曾明白?”

一袭白衣如雪。

在欧阳靖目送之下,那六人终于是先后离开。

至此,只剩下他一人。

欧阳靖抬头看着窗外晦暗的天穹,却是脸上泛起一丝冷笑。

一切一如心中计划那般。

只是……

老师却是许久未曾见到了。

也不知去了何处。

第一百一十二章 一曲终了,天下白

两手抬起摆着别扭的姿势,没一个动作都是如此地滞塞。

手中无物,便只有想象着应该有的场景。

就算从前未曾接触过,也依旧在夜里不断地练习,重复着。

一直到身后的少女终于忍不住轻叹。

“方兄不若早些休息,明日的事情既然已经知晓了结局,又如何再强求结果?反正也是胜不了的。”

“那可不一定……若是不尝试一遍,又如何知晓自己是否当真胜不了。”方士却是暂时将手上正在做的动作停下,转身这个对着边上坐着的小白,“还未到明日,一切的结果尚未可知,小白姑娘又以为如何?”

“我只道凡人一直在做无谓的事情,不论是你还是其他人……方兄也不过是一个普通凡人。”小白的语气略显冰冷,“若我是方兄,便趁此机会好生休息,明日的大考便放弃了,省得浪费时间。”

“就算是浪费时间,做这些事情……也乐在其中。”方士却是轻笑。

“不过是无谓——”

“这些可不是无谓的事情。”

方士只是轻声呢喃着。

并没有多做辩解。

便在少女没有继续说话之后,接着练习拉弓的姿势。

就算从未见过书生是如何拉弓,又是如何射箭。

但他还是未曾放弃。

心中也正想着,只要未到明日,那么一切的结果就都是未知数。

小白眼看方士再次投入到繁琐的动作中。

神情中却带着一丝异样。

又待了会儿,却是看得厌烦了,也就悄然起身,离开了房间。

合上门。

小白又在门前站了会儿。

却是若有所思。

片刻后自语着。

“做这些浪费时间的事情……究竟有什么乐的。”

“方兄……你做这些究竟是为哪般?”

“想不明白,不过方兄应当明日就会告诉我答案了吧……”随即转身,整个身子便没入了黑暗中,隐约还听见她的自语声,“全都尝试一遍……当真是荒谬,明明已经时日无多,怎的还如此浪费时间,反正是注定失败了的事情,又何必……”

……

竖日,果真如少女所言。

一切似乎都是徒劳。

与一众读书人来到青州郊外,手持弓箭的方士还未曾射出一根箭矢,便被一位大儒请出了大考之地。

甚至连一试的机会都没有。

“不知这位老先生可否告诉在下缘由?无端被请出,在下并不愿心服。”

“方公子射箭之术自然是不必有所怀疑,只是方公子所做的并非儒家‘射’之一道的射箭之术,反倒是像兵士征战那般,少了些灵动,却更多了一些肃杀,在六艺大考中,却是实在不怎么雅观。”将方士请出的是一个未曾谋面的陌生老人,只是这老人一身华服,倒显得地位非凡。

方士心中不甘,却是拱手再拜。

小声说着。

“在下为了此番大考准备数年,实在是不愿就这样放弃,不知可否再给在下一个重新来过的机会?”

“这……大考本就只有一次机会,不过方公子……罢了,就给方公子一个机会,只是切莫继续声张出去为好,日后方公子若是到了上京见了老朽,还请切莫装作不认识老朽。”那老人说话的语气变得软了一些,只道是知晓了方士的名声。

虽然老人是大儒,但在某种程度上还及不上方士。

老人成为大儒靠的是自身才学,而方士固然也有一些才学,但他却是靠的过去先贤福泽。

如方士此人,就算实际上并没有什么能力,去了上京也会有不小的成就。

方士只道面前的老人如此想法。

便顺着他的话答应了下来。

重新来过,虽然依旧不尽如人意,但眼看着别人如何操作,也就像模像样地拿起了弓箭。

随着一阵破风声,箭矢落在远处。

并没有射中靶心。

对此方士也不意外,六艺中对于“射”之一道,讲究的是“雅”,本就不是为了精准度才去锻炼的射箭技巧,反倒是供君主玩赏的某种娱乐节目。

但终归是显得笨拙了些。

边上看着的大儒脸上神色虽然未变,但依旧从眼中看出了失望的意思。

方士也没有多想,虽然心里也确实失落。

但如此结果也在他的意料之中。

正从郊外往城中走,却见道上一熟悉的身影。

确实小白站在那里,倚靠着一棵树等着方士。

才见到他,却是轻笑着问了句。

“方兄又觉得如何?莫非昨夜那么大干劲,今日是翻盘了?”

“莫要取笑在下了,不过是昨天便想得到的结果而已。”方士却是没有多做犹豫,直接将结果说了出来,“败得很彻底,若非那老先生看在下有些名声允许在下重做了一遍动作,甚至就直接被请出来了,和小白姑娘所说的一样,如此做……当真没有多大意义。”

“那方兄可后悔了?”

“不后悔。”方士回答得很干脆。

这却是让小白眉头微蹙。

只是却没有多说什么。

两人便已经将话题引到别处。

今日的大考已经是过去的事情,接下来需要做的便是专心准备明日之事。

方士看得很开,就算心中再如何觉得不甘心,想着已经是过去了的事情,便也就不再觉得不甘了。

虽然未免有些自欺欺人。

但对他来说,却也是如今最快能够调整心态的方法。

唯一让方士觉得有些困惑的却是至今不见高升的身影。

让方士都觉得他会不会是出了什么事情。

若非小白一直随在他的身侧,方士都想挑个时间主动去寻找高升。

不见他的踪迹,让方士心里多少觉得有些失落,以及慌乱。

在他身上是发生了什么吗?

……

如是又过了三日。

这段时间倒是见到过欧阳靖,方士主动与他打过招呼,但对方回应的时候却显得僵硬。

方士也没有在意。

只是给别人的印象却是两人关系匪浅。

只消如此印象一直维持下去就好。

“方兄倒是好算计,不过就不怕对方反悔?如今方兄可以算是什么都没有,青州之外也不曾有一人知晓方兄的存在,那欧阳靖可不是傻子,若是将你送去了上京有什么好处!”

“人微言轻,积毁销骨。”方士只是如此说着,却指着已经消失了的欧阳靖身影的方向,轻笑着解释道,“若是他反悔,在下固然会损失去上京的机会,但欧阳家也必然落得个没有诚信的流言,这流言固然传播的范围不会很大,但只要在这青州便足够了。”

“哦?这却是有趣。”

“只要让来此监察大考的大儒名流知晓如此传闻,那便足够了,毕竟不是所有人都站在欧阳家那边,欧阳靖也必定不会让人留下什么把柄,此人虽说有些跋扈,但也绝不是愚笨之徒。”

“工于心计,方兄可不像是一个好人。”小白不禁嗔怪。

方士只是摇头,轻叹一声。

“这世上……好人可活不长命。”

“坏人更活不长!”小白颇有微词。

但终究还是没有继续聊下去。

眼看着少女的脚步停住,方士也就对她欠身行了个礼。

便随着人流消失在前方。

青州大考,一天便是一次测试。

每次测试都由大儒或大儒的弟子对数以万计的读书人进行评价。

但凡合格之人,便会登记在册。

由大儒连夜对那些人进行最终评价。

……

仿若置身旷野。

风起,百草浮动。

有牛羊栖息,于眼前缓缓挪移。

天有雄鹰扶摇万里。

正是一片壮阔景象。

而随着一阵琴弦的微颤,那片景象终究还是散去。

余音绕梁,说的不过如此。

欧阳靖放下双手,修长的十指紧扣在一起,那双眼睛波澜不惊。

扫视一周,看着一个个沉醉于琴音中的客人。

脸上露出一丝笑容。

旋即起身,对着一侧盘膝闭目的某个青袍老人拱手行礼。

那老人睁眼,对欧阳靖微微点头。

却闻周遭一阵掌声悦动。

不时传来一些市井人的呼声。

欧阳靖眼看这一幕,眉头微皱。

但脸上笑容不减。

青州儒门六艺大考,就在最后一曲欧阳靖的琴声中结束。

不少人感慨着让欧阳靖再弹奏一首。

只是欧阳靖却以身体不适推辞。

一切一如谦谦公子,丝毫没有半分瑕疵。

甚至还特地走到一处,对着一位青袍年轻人拱手。

“方公子安好。”

“欧阳公子,当真是技艺超绝。”对欧阳靖主动寻上来,方士却有些意外,但还是下意识地行礼。

欧阳靖微微颔首,却是反倒说着,“哪里比得上方公子,日后方公子去了上京……你我少不得在文字上切磋一二,又知方公子画技胜过我一筹,还请他日为我画上一幅,好教我时刻拿出赏玩,不知方公子又以为如何?”

“既然欧阳公子如此说了,改日定画一幅。”

两人又互相攀谈了几句。

但也没有说太久,欧阳靖便离开了。

而方士也迅速消失在人群中。

没有人再如最初那般试图拦着方士或欧阳靖。

在那两人离开后,四周的看客也终于是各忙各的去了。

只是不时还有人在交谈着。

或说这大考有谁会入选,又说那欧阳靖与方士的关系。

谈得不亦乐乎。

此处不过是一间酒肆。

在这里考生会相继为酒肆里的客人们用乐器弹奏一曲。

乐器种类不限,但乐曲的种类却无非是云门、大咸等六乐。

随即有大儒在一旁观察,只消一曲终了,便是过了大考。

而儒门的六艺大考这六天,也成了青州最热闹的六天。

……

小厮忙前忙后地顾着生意。

劝酒声怪叫声占据了大半个酒肆。

“方兄可是都完毕了?”少女正坐在酒肆一角,眼看着方士朝着他走来,便起身,两眼微眯成一条缝,脸上也挂着莫名的笑容,“虽说不是第一次见识到陈国的六艺大考,不过这一次倒是实在精彩,没想到如今还能听见如此纯正的大夏之乐。”

“那欧阳靖的确是不凡,但在下也自认为不会输给他。”方士却是苦笑着,已经坐在了少女的面前。

大夏,也是六乐之一。

少女只是摇头,脸上笑容却是更甚。

便说着。

“方兄可是要听实话?”

“小白姑娘尽管说便是。”

“这六日来虽然大多数时候未曾亲眼见识方兄风采,但以今日情形来看……方兄却是实在没有天赋,比之那欧阳靖便是天与地的差距,这六艺大考对方兄来说比拼的也不是才华,反倒是谋算心计。”

如此直白的话语,一时间让方士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或许小白的眼界很高。

但方士还是自认为不会输于别人。

但仔细想想……或许也正如她所言。

也就再懒得争辩。

默然地点了点头。

“小白姑娘说得在理,不过在下就算没有一点天赋,过去也曾立下誓言,不论是用什么办法,都要在这青州大考中脱颖而出,就算是为人诟病也在所不惜。”正说着,却是已经双目直勾勾地盯着少女,“这便是在下的答案,不论是阴招还是阳谋,在下只管结果,不计过程。”

“既然如此……便预祝方兄在上京也能靠着那份谋算过上好日子了。”

少女脸上的笑容渐渐地散去。

两人之间一时半刻也没有继续说一句话。

气氛似乎是有些僵硬。

但时至如今,似乎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距离大考的结果出来还有三日。

这三日时间倒也不会觉得紧张。

因为对方士来说,结果已经注定了。

就算这结果是真的来得不光彩。

……

三层小阁里。

欧阳靖恼怒地挥手,却是将面前的木琴摔到了地上。

霎时一阵琴弦低吟声响起。

那木琴倒也端的好材质,就算往地上一摔也不见分毫损坏的模样。

“该死……该死的!”

“那些老顽固到底是怎么想的,怎的将大考的地方放在了如此粗滥的酒肆里,那里是弹琴的地方吗!”

欧阳靖不住地咆哮着,只是那双眼中却分外地平静。

他两手颤抖着紧握着,最终还是平复了呼吸。

“明明是儒门大才,却终日与商贾勾结在一起,如今更是将大考之地设立在市井,当真是反了天了!”

“待回到上京,非要——”

正自语着,却忽闻房间外一阵敲门声。

便有仆从小声叫着。

“马公子求见。”

“这时候了才想起来见本少爷,哼!”欧阳靖闭眼,却是袖袍一挥,“将他请进来。”

“是。”

“当真是纨绔子弟……”便弯腰将地上的琴拾起放在身侧,两手揉了揉面庞。

将那张扭曲的脸柔顺了许多。

……

正是夜里。

青州陷入了黑暗中,唯有路边星点的长明灯闪烁着。

不知何时起,某处却是蓦地窜出一片明火,

染红了半边天。

第一百一十三章 一曲终了,天下白(续)

身形伛偻的老人正走在道上。

他面色显得有些难看。

或许是心中怒意难以遏制,走路却是摇晃着,如同喝醉了酒一般。

行人熙攘,只是瞧见了如此瘦弱的老人,也下意识地退避开来,生怕撞到了那老人从而引来不必要的麻烦,没有人知道老人身份,只道他是一个大白天喝多了的醉鬼,而那老人也从来都不会介意外人的目光。

就在过去的几日光景中,他一直都站在暗处,甚至都没有人见过他。

但老人却是此番来青州进行六艺大考的大儒之一。

实实在在掌握权柄的人。

刚结束的最后一日六艺大考结果让他很满意,不论是那位名声大噪的天书传人,还是那位欧阳家的公子。

唯一不尽如人意的,或许也就是那位欧阳靖实在是太不识时务了点,第一二日的考试还好,第三日“御”之一道原本就是以车马驾驭着市井商贩去各个地方,既能获得读书人的名声,又可以对驾车技术进行评判。

只是那欧阳靖却是直接弃考,拂袖离去。

让监考的大儒好不尴尬。

而第四日的“书”之一道,竟是在大儒评判完了之后将所写的文章直接给撕了。

好在算数并没有出什么差池,也不知道那位欧阳家的公子心里到底在想一些什么。

虽然传播得还不是很广,但坊间却是已经有流言,欧阳靖为人桀骜不驯,纵有才华,也难成大器。

这让一些人却是头疼起来。

此事肯定是会传入上京那位君主耳中,若是因为这件小事惹来麻烦,却是实在憋屈了一些。

心里正想着应该如何解决这些琐事,却是忽觉面前一阵昏暗,未等他反应过来,便已经撞在了一人身上。

“何人挡我去路!”一声怒叱,抬起头便见面前正站着一个长得壮硕的年轻人,那年轻人比他高出差不多半个头,浑圆的脸上却是带着一丝莫名的笑容,看的让人不禁心中烦躁,那老人便是如此,随即再次呵斥,“还不快速退,见你是文人打扮,休要在此丢了清誉。”

“大儒的理想未能被人所认可,应当心里也不好受吧。”那壮硕年轻人已经身形退让开来,但随即说出口的话语却让本要离开的老人不由得脚步一顿。

“莫名其妙,你到底在说些什么!”老人接着呵斥。

只是语气比之过去明显要轻了许多。

似乎是有些不自信。

而那壮硕年轻人却是继续道。

“欧阳家本是大儒打算攀上的高枝,可惜那位欧阳公子自诩儒道大家,见不得儒门与一众市井混在一起,甚至在大考中多次作出出格举动,莫非大儒心里一点想法也没有不成?在下倒是觉得大儒理想正统,儒门本就需要得到更多人的认可和变通,大儒所做一切正合大势所向。”

“休要胡——”

“莫非在下说错了?”

“唔……”

“在下姓高,虽是读书人……但也是商贾后裔,不知大儒可有所耳闻?”

那壮硕年轻人却是眼睛微眯着,眼看着那老人未曾给出答复。

却是径自折身,做出要离开的动作。

只是还未离开半步,却忽闻那老人猛地叫住了他。

“你当真是高家人?”

“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高升。”

高升直接道出了姓名,脸上流露出自信的笑容。

却是对着老人微微拱手。

露出尊敬之色。

“大儒理想,乃是儒门与这陈国一切浑然一体,不论是三教九流,都会吟诵儒门诗篇,人人都是君子,如此理想却为一个毛头小子所驳斥,实在是让人寒心……但若是有了在下支持,至少这陈国一半的商贾都会站在大儒这一边。”

“你……你当真是如此想的?”那位老人听到这里,眼中却是闪过一丝兴奋之色。

但瞬间却化作狐疑。

沉默半响,终于是冷冷地说道。

“老朽虽然学识不一定有别人高,但也算是活了那么多年岁……你究竟想要什么?”

“自然是能去上京的机会。”说着,高升脸上也是露出傲然,“请让榜上有高升之名,只要大儒答应在下这件事情,便将如此机会双手奉上,届时陈国上下都是君子,那可是千秋万代的功业,大儒定会流芳百世,自不在话下。”

“只是这六艺大考已经结束,一切都已经定了……”老人脸上露出难色。

“在下并没有去参加六艺大考。”

“那你——”

“大儒一定会有办法的,若说财力……在下可未曾输过,只是不知大儒愿让在下付出多少?”

“……你且随老朽来。”

言罢,却是行色匆匆地离开了。

而高升则迅速地跟了上去。

一切发生得很快。

四周也未曾有人注意到在街上的这一幕。

……

三层小阁内,欧阳靖已经整理了行装。

将一切都打点完毕。

就在正坐于蒲团上的时候,却听外边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

“欧阳公子可在?”

“不在!”欧阳靖冷哼一声。

只是外面声音的主人却是大笑几声,径自打开了门走入其中。

是一个穿着锦衣的胖子。

挺着肚腩,甚至连走路看上去都有些吃力。

见到了欧阳靖,也便自来熟一般地上前坐在他正前面。

“欧阳公子这就见外了,虽说你我二人未曾见过几面,但你我父辈可是深交,当初是在一个泥潭里打滚的,如今看见我来了,怎么着也不能如此态度冷淡吧。”

“不知马钰公子寻我何事?”

“没事就不能来找你了吗?欧阳公子还是放的不够开啊,读书人嘛,在友人面前就不要在装什么文雅了!”

“哼……”

欧阳靖只是冷哼一声,并没有继续说下去。

面前的人正是马钰,原本应该来护送监天司塑像的人是他的父亲。

只是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到最后却变成这副模样。

监天司的塑像迟来了不说,在这六日时间里,马钰沉迷烟花场所。

早就将自己的身份给跑了个精光。

这也是欧阳靖不愿与他接触的原因。

欧阳靖虽说桀骜,但起码不会在清醒的时候做一些出格的事情。

但马钰却不同。

他是彻头彻尾的纨绔,花钱如流水。

甚至都不是一个读书人。

据说马家将马钰养育成人,也早已将他当做一个传宗接代的工具。

根本不再对他报以希望。

与他在一起会败坏名声。

虽然不知道父辈究竟如何深交,但如此流言却是出自他父辈之口。

隔了好半响,那马钰终于是忍不住,率先将话说了出来。

他略微正了正坐姿。

从怀中掏出一本账簿。

摊开落在欧阳靖的面前。

“我说欧阳公子,咱明人不说暗话,今日来此确实是有事相求。”

“何事?”欧阳靖只是眉头微皱。

“先将这本账簿看完再说。”

马钰催促着。

欧阳靖便将其拾起,随意翻看了几页,却是发觉里边都是一些大数额银两的往来记录。

“欧阳公子可知道这是什么吗?”马钰说到这里,眼中的神色却是更加明亮起来,“这里面可全都是钱啊,卖手迹的,卖杂物的,嘿嘿……那日咱可是特地派人去寻来了一些有名书生的手迹,卖了个好价钱,还有你们大考时候用过的笔墨,甚至是马车……”

“够了!”

未待对方说完,欧阳靖却是厉喝一声。

将账簿猛地朝前一摔。

便砸在马钰的脸上。

“你将六艺大考当做什么,你将我等读书人当做什么了,竟做出如此苟且的事情!”

“欧阳公子莫生气啊。”马钰脸上笑容未变,却是从怀里掏出一张折叠好的纸,“想欧阳公子在上京出手阔绰也是出了名的,怎的来了此处就如此拘束,虽然未曾亲眼一见,不过最初的时候欧阳公子莅临青州可是招摇得很……”

“这不一样!”

“又有哪里不同,我与欧阳公子其实并没有什么不同才是……”便将手中之物放在地上,“我知晓欧阳公子与那位方家方士之间的关系,嘿嘿……不说是莫逆,那也算是仇人了吧,这里有一份那方家方士的答卷,不知欧阳公子又会出多少买下来……”

“滚,给我出去!快滚!”

欧阳靖却是咆哮着。

脸上表情却是有些扭曲。

马钰眼见这一幕,终于是稍稍慌了神。

抓起地上的纸便匆匆跑出房间。

临走还不忘念叨一句。

“若是欧阳公子什么时候改主意了,就来我这儿买货啊!到时候这价钱可就没有那么便宜了!”

“滚!”

待马钰离开。

欧阳靖终于闭上了眼睛。

口中呢喃着。

“市井商贾……凭什么与读书人并驾齐驱。”

“马钰……你又懂什么,既然要做戏,就得做足才是。”

“本公子倒是希望你将今日所见一切,全都说出去才是。”

“待我欧阳靖手掌实权,这陈国上下穿锦衣者,尽皆书生!”

……

夜正浓。

有书生结伴夜归。

“……糟糕,今日却是饮了不少酒。”

“难得放肆一回,今日可是六艺大考结束的时候,不庆祝一下又怎能平定心中喜悦!”

“只是家中有妻子……”

“兄台此言差矣,不过是一个女人,就算晚归了又如何!”

“不……不能这样说,我们家不一样,不一样的……”

“怕是家中有猛虎!”

“哈哈——”

正有说有笑着。

途径莲华书院,却见莹莹火光。

有一书生驻足,指着那明亮之处。

却是小声问着。

“那儿……啥情况?”

“大抵是大儒连夜评审,将六日下来所有人的成绩统一起来罢。”有人如此解释。

“那还真是苦了他们。”

“我倒是希望他们看花了眼,到时候平白给我添上一些分数。”

“怕是看花眼,直接将你给落下榜!”

“休要胡说……”

便越走越近。

有人甚至还打主意翻墙入内探查一番。

这莲华书院里便是一众大儒定榜单的地方。

在这三日之内,闲杂人等是绝对无法闯进去的。

所以就算口中如此说了,也不过是开个玩笑。

起初对那明亮之处不以为意,直至半响,却见火光冲天而起。

顿时惊呼。

“糟……糟了,似乎是失火!”

“该死,咱们的所有都在里边!”

“愣着干什么,快通知下去,救火!”

被如此一闹,终于是将酒醒了一大半。

待邻里尽皆被惊动,却是为时已晚。

一整座阁楼,却是已经完全没入了大火之中。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是有些让人寒心。

由于大部分的资料被焚毁。

为了保证公平性,所以原先万人里挑选一千人的青州大考,名额也变作了五百人。

而且任何在火中被焚毁的东西,全都不作数。

若是有倒霉的人不慎资料焚毁,那就相当于落榜。

不论自身才华天赋。

自然做出如此举措让人愤愤不平。

但此事涉及的人也多,又有州牧等位高权重之人做保证。

所以不论如何都将此事压了下去。

凡是落榜之人,会给与一定补贴。

四年之后还有再战的机会。

……

“方兄你可知晓了?”

“高兄!许久不见……发生什么事情了?”

一夜睡得安稳。

虽然有一阵子觉得外边有些吵闹。

但他还是没有收到影响。

待早些时候,却在住处见到了高升。

许久不见高升,再次见面的时候,却发现他全身似乎换了个人一样。

原本一身锦袍,如今却换上了朴素的衣物。

甚至全身气质都有了不小的变化。

高升见到方士后不久,便将莲华书院失火的事情给说了出来。

同时脸上露出忧色。

“若是咱的资料全都被焚毁了可咋办。”

“高兄也参加了大考?”方士有些狐疑。

“那是自然!咱不是吹牛,这大考咱是势在必得!”

“在下为何没见过高兄?”

“咱这叫神出鬼没,再说了……这青州那么大,又怎么可能容易碰到一起。”

大考的地点许多,高升说出来的话也没有破绽。

方士便信了他。

却是轻笑着。

“说不定我们都有大气运,那等灾祸碰不到我等头上。”

“希望如此……”

两人寒暄了几句。

高升便以昨日酗酒,如今想要休息为由。

匆匆离开了。

第一百一十四章 纵情饮酒,求长生

莲华书院的大火来得突然。

对于一些读书人来说,这自然是一次空前绝后的灾难。

就算州牧说了可以得到补偿,那又有谁来补偿因为资料被焚毁而落榜的那部分读书人。

但对于另一些人来说,却是一次机会。

只是以如今方士的状况,自然是不会为了自己是否会落榜而担心。

欧阳靖不会为了诋毁自己的名声而下文章。

就算两人的关系是真的不好。

“这莲华书院里的大火可是几乎把所有人的资料都烧了个干净,方兄就不怕吗?”正在这时,却是身侧传来一道熟悉的生意,转身看去,却见一袭素衣白裙的少女正站在不远处,那张脸上的笑容却是显得有些冰冷,“虽说方兄是否会得以高中对我来说并没有什么关系就是了。”

“若是做到这个份上了还没有上榜,便断了去上京的念想又如何。”方士此时却显得颇为洒脱,长叹一声便道,“我方士将一切手段都用了,若是此刻还未能获得去上京为官的机会,便是在下的命该如此。”

“哼,方兄又何必装得潇洒,到时候怕是连哭都来不及。”

“不妨与在下打个赌如何?”

“懒得理你。”

少女只是冷哼一声,并没有顺着方士的话说下去。

便折身离开了。

临走时似乎是有些生气的样子。

也不知是哪里又惹到了她。

但方士也没有多想,如今正是一切成了定局。

只消等待着揭榜的那一天。

至于自己会不会落榜。

他还真没有认真地想过。

就算是想到自己会入上京,让心里总有一种莫名的伤感也罢。

他的心中念想依旧不减。

……

酒肆里正热闹。

这段时间如此地方最多的便是书生。

不论昨夜究竟发生了什么,在结果未曾出现的当口,谁也不会放弃。

便拉着几个好友一起沉溺于此。

就算是提及昨夜的事情,竟也权当作是笑谈。

在说话间也没有分毫懊恼的情绪。

“若是我放榜之事榜上无名,便只好回去种地乡野。”有书生感慨。

他原本就并非那种天资卓绝的人。

来青州参加大考,也不过是了却心里的一番心愿罢了。

好歹读了那么多年的书,若是就这样不甘地在田地里终老,未免太过残忍。

便告别了乡亲和家人,独自一人来到了这里。

只为体验一番六艺大考究竟是什么个模样。

“那倒是不至于吧,如今大火一来,就算是那等有名的才子都不一定上榜,反倒是咱们有了这机会。”

“小声点儿,若是被人察觉了……”

“还能怎么着,大不了被人打出青州而已,我等本来就是普通人,再得罪人又能如何!”

却是忽地有人大声喝道。

但如此骚动却并未引起四周人们的注意。

不过是一群醉酒的人发酒疯而已。

而正是在如此的一间酒肆。

一侧的桌边唯独坐着方士与高升两人。

明明早些时候还说因为昨夜宿醉而混了头脑。

如今却是再次端起酒杯。

方士不免有些无奈。

看着他一杯接着一杯。

方士终于是忍不住了,不禁笑道。

“高兄还是不要多喝的为好。”

“方兄不懂喝酒的好处,能在此时多喝一点,那就千万得多喝!”高升不以为意。

只是将身侧的酒杯递给方士。

脸上笑容有些浮夸。

“今朝有酒今朝醉,方兄若是不理解……那也没什么,喝上一杯,方兄就会与咱一样喜欢上它的。”

“喝不了酒,高兄应当是知道的。”

“无趣……当真是无趣!”

高升也没有再估计方士的反应,又是一杯饮下。

本来就是他拉着方士来的酒肆。

但闲话还未说几句,便自顾自地喝了起来。

就算方士好心提醒,也是无用。

高升似乎是在发泄某种情绪。

随着时间的推移,却是口中呢喃着模糊的话语。

无论方士如何想要插一句话都不行。

说到最后,却是双目都渗出一丝泪水。

最后还是方士帮忙扶着离开了酒肆。

一路上高升仍旧没有停歇。

却是一把将方士推到墙根。

喘着粗气低吼。

“方……方兄你可知,咱昨天可是做了笔大买卖,嘿嘿……大买卖!”

“知道了,高兄做了大买卖……”方士伸手就要将他的身子推开。

却发觉高升实在是太重了些,根本推不开。

而高升的话语还在继续。

“咱可是商人,咱想要赚的好处,就从来没有失手过!”

“方兄……咱是高家的人,但咱不想用商人的法子办事……咱是读书人呐,咱只想正常地当个读书人啊,凭什么商贾就那么不受待见,凭什么商贾中就不能出一个读书人,凭什么啊……”

“高兄你若是心里委屈,便说出来……”

本要推开高升的双手,却是悬在了搬空。

犹豫了片刻,终于是抱住了高升的身体。

高升在哭。

那眼角还流着泪。

就算有一半是因为在发酒疯,但方士心里还是察觉到了在高升口中说出话语中那些凄楚。

自有文献记载起,商贾便从来都不受待见。

就算他们赚的钱比任何人都多。

就算他们有再大的本事,住再大的房子。

都及不上一个穿着粗布衫的读书人。

就算有商贾想要学习儒家知识,也会被其余商贾和大儒们鄙视。

这不免有些悲哀。

“大买卖……方兄你且安心,到时候咱飞黄腾达了,定让你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嘿嘿……”

“咱……说话算话的,咱们可是弟兄,朋友!”

“唔……”

却是说话声音渐渐地微弱。

或许是因为寻到了一个可以倚靠的地方。

方士抱着他的身子,而他也渐渐地将所有的力气都耗尽了。

如今正是没有丝毫防备地躺在方士怀中。

一时间让方士走脱不得。

正想着如何摆脱如此状况,忽地听见不远处有一些议论声。

应该是有人看见了方士与高升的身影。

只是不知道有没有看清方士面容。

或者是干脆认出了方士身份。

但闻远处依稀话语。

“娘,那边两个叔叔在干什么?”

“嘘——别看,他们疯了……”

方士并不清楚高升在外边到底做了什么买卖。

只是将他使劲拖回了住处的时候,已经是黄昏。

让方士见到他如此丑态,倒是觉得高升此人性情是真的豪爽了。

虽然到现在为止,他的一切依旧是有近乎大半落在迷雾中。

看不清楚,方士也不再想着看清楚了。

他知晓……高升是值得深交之人。

而一切,需要在放榜之时再考虑。

……

晴空放着烟花。

迷蒙的烟气在空中四散。

一时间人声鼎沸。

此处是青州中心。

一片空旷场地。

如今竟是被围得水泄不通。

近乎大半个青州城的读书人都汇聚在这里。

有小贩趁机在人群中兜售着瓜子小食。

一座高台之上,正有十多个穿着甲胄的兵士站着。

其中一个兵士手里拿着根红线。

红线的另一端却正高悬着一块被卷起的大红布。

今日,便是放榜之时。

青州大考的结果便是在今日揭晓。

不论过去有多少的猜测。

今日都将不会存有疑惑。

方士远远地站着,就算是在很远的地方,以他如今的目力也能很清楚地看见榜单上的内容。

而在榜单还未放下来的时候,却见到了一侧熟悉的身影。

正是欧阳靖。

欧阳靖的脸色似乎是有些诡异。

这让方士不禁皱着眉。

按道理马上要放出榜单,应当高兴才是。

唯独心中想了思量了片刻,却是不禁冷笑一声。

心里有些鄙夷。

都到这时候了还装模作样。

实在是不耻。

“方兄在看什么呢?”身侧少女的声音响起,“这榜单还未放出,方兄别急啊。”

“在下可是一点也不着急。”方士却是耸了耸肩,“待今日之后,在下便要去上京一展抱负!”

“只是不知道方兄究竟有什么报复?”

“做官,安天下!”

“虚伪!”身侧的少女冷笑着,“就算这是方兄接下来要做之事,那也不是方兄报复才对,方兄如此做的理由到底是什么?”

“小白姑娘——”

方士正要与小白争辩。

但闻远处有一苍老的声音忽然想起。

“诸位——”

却是高台上不知何时走上一个穿着黑袍的老人。

那老人方士认得,虽说不知晓姓名,但他正是参与大考的几位大儒之一。

在老人说话的当口,四周顿时没了一点声音。

起初还有几个不识趣的小贩吆喝着。

但后知后觉了一阵,发现再没有人来买他的东西,也没人搭理他,才察觉到异样闭上了嘴。

而那老人的说话声还在继续。

“不论榜上是否有诸位姓名,诸位都是我儒门子弟。”

“不论今后是否能在上京相遇,诸位都是我等弟子,我等监考,便是诸位老师!”

“今后诸位或许人生失意,但还请诸位记住我一句话,为君子者——勤而好学,行而无垢,就算诸位最终泯然众人,那也曾经来过青州,也有个读书人的身份,也是异于常人!”言罢,却是袖袍一挥,朝着身后的兵士大喝,“放榜!”

绳子被拉断。

红色榜单完全展开。

起先在空中飘飞了一阵。

但随即便完全地静止了。

四周一众书生摒息。

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那艳丽的榜单上。

方士眼睛微瞥那欧阳靖,却发现欧阳靖有些心不在焉地看着别处。

便没有理会他,从榜单最下方开始探查。

探查期间听闻有人惊呼,也有人哀嚎。

有书生大呼天道不公。

也有人干脆喜极而泣。

不时有人群被分开一条小径。

从人流中抬走一些如失了心一般神色木讷的人。

他们都是因为经受了刺激而失了神。

看来因为那夜的大火缘故,将一些人的命运完全地改变了。

方士迅速浏览着名单。

却在一处见到了高升的姓名。

虽说是两百多名,但高升的名字却是真的在上边。

心里也不免有些欣慰。

高升的理想便是去上京一展抱负。

他如今成功了。

只是又过了半响……

在方士将榜单上所有人的名字都看了一遍之后。

却是有些呆愣。

他身形微微摇晃了一下。

将视线再次落在远处欧阳靖的身上。

终于是苦笑一声。

……

这次青州大考的结果出人意料。

许多有名的书生都未曾入榜。

有一些人不甘就此泯然众人,便继续留在这里,等待下次大考。

也有人获得其余大儒名流赏识,与其一起入了上京。

只是那位风光来此的欧阳靖却未曾上了榜单。

大抵是因为被火烧了资料。

那些资料最终都会被送入上京,在发榜单的时候就已经到了上京一些人的手里。

所以也伪造不得,就算身份再如何尊贵。

欧阳靖算是落榜了,连带着那位天书传人方士。

许多人都觉得方士应该会准备下一次的青州大考。

只是在那日放了榜单之后,却是无论如何也寻不到方士的身影。

似乎是完全地消失了一般。

倒是有人见到高升某日站在城门口,对着外边摇身一拜。

大呼。

“方兄慢走,待咱飞黄腾达,定让方兄在上京有一席之地!”

话说得很响,很多人都听见了。

只是不知方士可曾听闻。

……

街边青草。

天上柳燕。

略显荒芜的路上,正有一座马车徐徐前行。

驾车的是一个穿着素裙的少女。

而马车里正歪躺着一个衣衫凌乱的中年书生,书生半睁着眼,一身的酒气。

“方兄还未释怀?”少女清脆的声音响起,却是将头转向身后马车中的中年书生,“如今方兄这般模样,倒是真的如小说中那般,若能寻一棵柳树怕是得挂在枝头了。”

“小白姑娘莫要瞎说……就算是什么都没有了,我方士也是绝不可能自尽!”

“那可不好说。”少女正说着,却是手一挥,从掌心丢下一样东西。

中年书生看在眼里,便出声询问。

少女轻笑,却是道。

“不过是一些没用的杂物……倒是方兄如此模样实在是让人看不下去,便送方兄一物如何?”

正说着,便从淮镇拿出一张白色符纸。

符纸上烙印着细密纹理,颇为玄奥。

将其递给中年书生。

“此为天师道符,那日三成子所有,可以让修道者能在空中飞行一段时间。”

“这……当真?”话音刚落,中年书生身上的酒气瞬间散去了大半。

少女颔首。

“前提是有足够多的紫气驾驭,以方士这般修为,是断然不可能使用的。”

“那还不是没用……”中年书生脸上不禁露出失望之色。

“既然没用,不若还我?”

“小白姑娘也忒小气了,送出去的东西哪有要回来的!”

中年书生满意地将那白符收入怀中。

却是不禁感慨一声。

“高兄的话也有几分道理,这酒……还真是好东西。”

“看来方兄还是没有释怀。”

“哼,哪有那么容易就释怀的,在下好歹也不过是普通人……话说接下来去哪里?”

“自然是去为方兄寻续命之物,原本是赤炎带路的,可惜当日你惹恼了它,如今它只负责指点在何处。”

“是……是嘛……”

说到这里,方士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便没有继续说下去。

一行车马。

便继续向前。

消失在天边。

……

——想活下来吗?

昏暗的灯火中,隔着铁栅栏。

一边是憔悴的少年。

另一边却是一个如同行将就木的老人。

少年哭声间歇。

却是怔怔地看着老人。

——真的能活下来吗?

——我说可以,那就一定可以的,你愿活下来……便与过去一切都斩断了因果。

——我愿意!

栅栏的门被打开。

那老人脸上带着笑容,伸出枯槁的双手。

落在少年的脸颊上。

——孩子,你叫什么?

——方士!

——从今天开始,你不再是命终的死囚,你是守墓人,是我的传人。

……

路难行。

樵夫寻了个可以休憩的地形坐下。

却见不远处飘着一张纸。

待其落地,便将之拾起。

樵夫早年读过些书,也自然认识几个字。

单看纸上开头,应该是一位书生大考时候记录所用的材料。

大概是落榜之人,随意丢弃的罢。

便直接看到了最后那倒霉书生的名字。

“方士,方尘仙……”

(笔落殊途天地·终)

第一百一十五章 一路西行,有缘人

修道者需斩断红尘纠葛,自凡俗中跳脱而出。

而后以紫气醍醐灌顶,积年累月后,便可成就仙身。

这自然是一派胡言。

从离开旧地踏上旅程的那一天开始便早已知晓这并不切实际。

只是每当想起过去自己听闻再加上臆想的那些可笑结论,却总能无端地为自己寻上一些理由来振奋自己。

还能拼,还可以继续活下去。

甚至长生不死都变得近在咫尺起来。

只是如此终究不过是白日做梦。

就算是说出来,也很快便会有人出言反驳。

“若是成仙真那么容易,这天底下岂不是仙人遍地!紫气灌顶?一天下来修炼的时间也就早晨那么些时日,寻常地方哪来那么多紫气。”

“还有,单是跳脱凡俗就有些不现实,无论是吃住还是日常活动,都需要和凡人有联系,我说的斩断世间纠葛其实是不要惹麻烦的意思。”

“再说了,仙人那可都是要飞升仙界的,又怎么会在凡尘长时间逗留,所谓谪仙降世,本就是胡言!”

略显崎岖的乡间小道上,正有一辆马车徐徐前行。

马车盖的严实。

仅能瞧见驾车之人是一个中年男子,穿着青色的布衫。

虽说长得倒也清秀,但终究是沾染了许多烟土气息。

挥手扬鞭,却是不时地将目光落在身后的马车车厢里。

“小白姑娘此言差矣,在下过去可是见过谪仙人的,又怎会胡言。”

“仙人不沾因果,不入轮回,方兄说的那些本就是胡诌。”

车厢里不时传来一道女声与他反驳。

待二人争吵得激烈了。

却是车帘被拉开,从里边探出一道身影。

是一个穿着素衣白裙的少女。

约莫十一二岁的样子,还是稚嫩的年纪。

但说话的时候却显得老气。

如此对话自然不止发生了一次。

那中年男子也熟稔地在此时话锋一转。

“小白姑娘可知距离目的地还有多远?”

“大概还有个四五天……方兄只管往前走便是,若是到了我会说与方兄听的。”

一行车马承载的正是方士与小白一行。

自离开青州也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的时间。

虽说一路西行,但却不知西行的终点。

只知道那是一片废墟,应该就在西边的某处。

是过去一位修道者的道观,只因为炼制成了长生药,在丹成的那一瞬间,却是降下天火。

将一切都焚烧殆尽。

起先方士驾车速度还算飞快,但过了几天也就没了兴致。

前路不知还有多远,眼前的路也没有尽头,实在是有些渺茫。

便缠着少女让她教授一些法术。

“如今我也断了去上京的念想,再以读书做官这条路自然是不可能的了,不知小白姑娘如今是否能教授我法术?”方士说的倒也是实情,如今再去想什么去上京做官自然已经是虚妄,再多去感伤也是无用,倒也正如小白过去所言。

断了去上京的念想,斩了与俗世的一切因果。

只是小白在车厢里却是没有声音。

待过去片刻,才冷冷地说道:“不知方兄是真的不再想着去上京谋求一份官职?”

“前些日子便已经说与姑娘听了,在下……”

“若是当真不再有念想了,那便允了你又如何。”

小白却是嫣然一笑。

只是爬到方士身侧,指尖于他眼前一转。

便见原本空无一物的手中,一道氤氲流光闪烁。

便在掌心开出一朵白色的花朵。

“不过我能教你的不过是一些简单幻术,就算是如此……方兄还是不放弃吗?”

“不论是什么,在下都希望能学到。”

“还真是如此……”少女眼中闪过一丝异色。

却终究还是轻叹一声。

微微颔首便道。

“既然方兄有如此勤学之心,我便教你。”

“多谢小白姑娘。”

方士脸上欣喜之色毫不掩饰。

正拱手对着小白行礼。

只是小白一把将其拦住。

却是道。

“方兄不必拘礼,不过是教授你一些简单的技巧而已,你且看好了……”

“小白姑娘,此等大恩绝不敢忘。”方士虽然手抽回去了,但脸上表情微变。

“待方兄真正学会了再来谢我便好……”

小白并未多言,只是脸上的表情变得越发怪异起来。

似乎想要说一些什么。

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未曾多说。

这让方士困惑。

但方士也没有多问。

只是如此又过去竖日。

他终于是受不了了。

“小白姑娘……怎的现在我还没有学会一招半式。”

“若是那么容易就学会了,这天底下岂不是乱套!”小白却是轻笑一声,眼中闪过一丝戏虐,“以方兄天赋,估计再过个二三十年便有所小成了。”

“二三十年?在下若是能活到那个年岁还好,但如今却是连当下的性命都难以保障。”

如今又过去许久,对于方士来说三十岁就是一道逃脱不掉的诅咒。

未能解开心中芥蒂之前,所做的一切似乎都会毫无意义。

“方兄要对自己有信心,虽说如今还不见成效,但方兄已经不再如那些凡人一般了。”

“这却是怎么说?”

“凡人身处红尘,难免有诸多烦恼,而如今方士不为红尘所累,烦恼皆无啊。”

“这与在下当年山中不是一样!”方士不禁苦笑。

“换言之,方兄又为何急于求成”少女反问着。

只是方士却住嘴了。

虽说他也知道这种事情急不来的。

但想到学了本事能让自己活得长久,日后有所劫难也有对抗的力量。

心里便不再平静。

这些话说不出口,生怕自己说出口之后惹来少女更加尖酸的话语。

正想入非非。

却忽见眼前一道黑影从道旁窜了出来,直接出现在道中。

老马受惊,四个蹄子不断地踩踏着,好半响才被方士安抚下来。

而马车也被迫停住。

却见前方不远处正躺着一人。

坐在马车上的方士看得分明,那是一个粗劣打扮的年轻男子。

一身布衫沾了灰色的风尘,甚至都不知道那衣服原本的模样。

他正仰面朝天,大口地呼吸着。

究竟是怎么了?

方士心中闪过一丝疑惑。

跳下马车便要走到对方身侧。

而小白也饶有兴致地从马车的车厢里探出头来。

“这位朋友,你这是怎了?”

“水……有水吗?”沙哑的声音从那人喉间传来,却是显得异常疲惫,也不知在他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才会搞成这副狼狈模样,“给碗水喝……待会儿定有报答……”

“朋友你这是……遭了山匪?”

这结论自然不是随便说的。

看着此人身上衣衫有被刀剑所伤的痕迹。

同时虽然他掩盖得很好,但依旧能从隐约四肢抽搐中得知,此人应该是受了很重的伤。

衣服遮掩之处也有血迹。

在偏僻之处受如此伤痕,不说是遭了山匪,那也定然是被野兽所伤。

方士朝着马车的方向招手。

少女见状却是冷哼一声。

但还是从车厢里将水袋子拿了出来,便要朝着方士的方向走。

“我……我不知道,我……”此人说话断断续续,手臂挣扎着要动弹,却在见到小白的时候蓦地屏住了呼吸,脸上露出惊恐之色,却是大叫着,“妖物,是妖物——!”

“妖物?”方士眉头微皱,却是将视线落在小白的身上,“你知晓她是谁?”

“不会错的,是妖物……该死,早该想到此处不安全的……”

那人只是不断地重复着话语。

不论方士问什么问题都没有回答。

小白一言不发地将手中水袋子递给方士,正要转身,却是声音传入方士耳中。

“此人是修道者。”

“修道者?”

“此人双目被灵水浸染,能看出一些虚实之间的幻象,自然是发现了我并非人类。”小白解释道。

“他看出你身份了?”

“哼,就算是将死也透着杀意,此人倒是有趣。”

“那应该将他如何?”方士心里一时间没了主意。

若说是巧合,那也实在是太巧了一些。

怎的在路上随便都能捡到一个修道者。

不禁让方士觉得这三个字未免太过廉价。

便要将水袋子递给此人。

那中年男子却是手一抽搐,猛地一挥。

将水袋子打落一边,撒了一地。

“给我去死,妖物都给我去——唔!”

“安静点!”

方士却是不顾此人叫喊,直接从他衣服上撕下一块布,直接塞进嘴里。

让他不能再说出一句话。

虽说此人身份让方士有些惊异。

但也仅此而已。

看此人身体状况,甚至已经到了生死边缘。

在不进行医治,便要曝尸荒野。

也没有去管此人眼中透出的绝望,便一把将其抱了起来。

朝着马车的方向走去。

“方兄怎的将他搬来了,莫非良心发现要将他给埋了?”瞧见方士回来,怀里还抱着个人,小白神色却是有些不善,“事先说好,我可不负责挖坑,方兄若是真的那么热心肠,不若寻个豺狼出没之地,早早地将他给扔了算了。”

“此人还有救。”方士并没有多做解释,已经将那中年男子的身上衣衫给撕开。

露出了上半身。

却见此人胸膛满是血痕,应该是被钝器砍中。

外面的伤口还没有扩张,但体内应该是已经一团乱。

少女眉头皱得更紧。

“方兄就那么喜欢去做行侠仗义之事?”

“只是不愿见死不救罢了。”方士轻叹,过去见过太多的人身死,原本以为见得多了就会麻木,但方士却是对死亡更加地敬畏,更加地害怕了,所以见到有人身死,总是会下意识地想尽自己所能去搭救,沉默片刻却是补充一声,“若是实在救不了,便早早地结果了他的性命,省得他活着那么痛苦。”

“事先说好了,我是不会允许你将此人放在车厢里的,此处只能有我一个人,听明白没有!”

“小白姑娘大可宽心。”

……

好在离开青州的时候虽然意识有些浑噩。

但终归还是带足了工具。

虽然不说是彻底地治好了那中年男子,但也算是暂且保住了他的姓名。

同时方士也不禁心中感慨,虽说此人是修道者,但不论是身体状况还是医治方法,全都与凡人一个模样。

若非不时从此人体内流窜出来的熟悉紫气的气息,还真将此人当做了确确实实的凡人一个。

一切工作完毕,方士与此人也正式地被少女请出了车厢。

“既然此人畏惧我,那还是莫要让他看见我为好,哼……”

一句话后,便将方士两人赶了出去。

待重新开始驾车西行,方士才解开了那人口中的布料。

此人却是已经神情恍惚。

虽说是医治,但医治过程却是难熬。

半响才回过神来。

“妖物走狗——唔!”

“好歹是救了你性命,若是再多说一句废话,便真的将你给丢下去。”方士将残布重新塞了回去,一只手提着对方衣襟,另一只手却是指了指地面,马车前行速度不慢,若是这会儿毫无防备地摔下去,就算是不死也得残废,“若是听懂了,那就点点头。”

“唔……”

此人倒也是迅速认清了现实。

拼命地点着头。

“现在你只需要回答我几个问题,我们自东方而来……听闻这附近过去有一座道观,可对?”

那人点头,算是回答。

而方士已经将他口中的布给拔了出来。

“不知那座道观确切的位置在何处?”

“你们……想去那里干什么?”

此人眼中不见波澜,似乎是很快便适应了如今的状态。

没有任何惊慌之色。

“去那里还能干什么?”

“这谁知道呢,你们两个一个是妖物,一个不过是区区凡人……不对,你身上有紫气缠身,与我一般是修道者!”却是冷笑一声,傲然地昂起头,“堂堂修道者居然与妖物在一起,真是不知羞耻,定是道门叛徒,莫非是打算去那里寻上古道统?”

“你便如此想罢,不知可否告诉我确切位置?”方士脸上笑容不减。

“我道门之物自然是有缘者得知,你一个与妖物为伍的败类又怎有机会得见!”

那人将头歪得更厉害了。

似乎是不愿见到方士面孔。

方士此事却是不禁轻笑一声。

终于是忍不住了。

“既然你如此说,就表示其中一切都还未被发现吧,那我又何尝不是有缘人?”

“就算它被雪藏千万年也不会予你这等——”

“我自然不可能是你口中的所谓道门叛徒……就算车中姑娘也应该不会介意你唤她妖物,只是从前我也好歹见过一两位修道者的前辈,他们可是以青山后裔称呼那位姑娘的。”

“你说青山——!”

中年男子终于是动容。

只是随后数息都未曾说话。

但脸上的神情却是缓和了下来。

如是数息之后。

终于一声轻叹。

“的确……在你们身上并未察觉到丝毫罪孽因果。”

“那现在不知可否告知,那道观所在?”

方士脸上笑容不减。

虽说是借助了小白的名声。

但如此作为也算是物尽其用。

“哼,青山后裔来此等偏僻之处作甚。”

“做什么暂且不论,这位朋友不若先将脸对着我如何?如此说话实在是累得慌。”

过了那么久,那人眼睛一直微微倾斜,看着别处。

长此以往,倒是方士心里膈应了起来。

只是那中年男子轻咳一声。

“怕是一时有些困难,方才脖子扭到……正不过来。”

车厢内终于是传来一阵笑声。

……

第一百一十六章 长生观内,有玄机

似乎那中年男子的直觉使然,让他认为自己已经安全了。

在方士将他的脖子给摆正之后,也就介绍起了自己。

他自称是青萧,某个修道者的弟子。

这些日子以来为了获得进入那座道观的机会,也在四处奔走。

只是过去因为那场灾难而将一定范围内的土地化作废墟,就算已经过去了千万年都不曾将那场灾难遗留下来的力量完全抹去。

那片区域有危险,稍有不慎便是身死。

同时他也坦言,一身伤势便是与那边的危险有很大关联。

“两位若是要寻找那座道观,便尽管往山中走,虽说那地方危险,但也不失为一处机缘之地,同时残存的天火虽然力量惊人,也不会真的夺人性命,要小心的还是那些失道者在暗地里偷袭。”

“此处也有失道者?”

方士如今是第二次听说这一称呼。

根据先前小白所言,失道者便是过去的修道者因为道心损毁,从而心生扭曲之人。

他们大抵已经着了魔,为了心中虚妄的成仙念想,甚至不惜搅得天翻地覆。

是陈国一切修道之人的公敌。

“其实失道者哪里都有,不过再此处格外地多一些罢了。”唤作青萧的中年男子不禁苦笑一声道,“修道之路坎坷,又有谁说得明白自己走的路是不是正确,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是一步走差,落得个身死道消的下场。”

“这位道友说的倒是实话。”

不知何时,却是小白已经从马车车厢中探出头来。

自然地靠在方士的背上,显然将方士当做了软乎的靠背。

“只是我们二人是初次来这里,不知道友能否为我们二人解惑。”

“二位但有所问,我自然是全都说明白的。”

青萧也没有拒绝。

他的豪爽直率,让方士心里对他的印象好了许多。

“不知二位主要想知道些什么?”

“比如此处道观的传闻,过去……还有周围有什么地方能借宿一晚。”

“二位若是想借宿一晚,前面不远处有一个村庄,若是胆子够大的话倒是可以去借宿一晚。”青萧指着前面某处,而方士也渐渐地看明白了,就在他所指的方向隐约可见炊烟升起。

正是黄昏。

也到了时候。

“道友此言何意?”小白不禁一问。

“那地方原先是一处山匪窝,不过因为几年前的一件事情归降,虽说不再有人伤亡,但若是住一夜,非得把你一层油水全都掏干净不可,就算是我等修道之人也不敢在那里多做逗留,生怕沾染了什么因果。”

“看来还真是个麻烦地方。”方士却是轻笑,不禁问道,“朋友是修道之人,也害怕那等凡人不成?”

“这……”轻笑脸上却是有些惭愧。

他未曾说下去,倒是身后的小白猛地用胳膊肘顶了顶方士腰际。

冷哼一声。

“方兄还是少说话为好,有些事情可是问不得的,另外还不快点驾车!”

“小白姑娘说得在理……”

方士却颇为委屈。

但也只好依着小白的意思,将注意力集中在驾车这件事情上。

……

便道这山中有一道观,名为长生观。

本是一位修行有成的修道者居所,那位修道者自感时日无多,又不想让自己的道统断绝,便索性建立了道观,广收弟子。

若是遇见有天赋的,便允许那位弟子留在道观中继续与他修行。

若是没有天赋,也只管将人送下山。

因为没有什么本事神通,所以选取弟子也不过是在山脚下的几个凡人村庄里。

那些村子里的人都相信山中有神仙,起先不过是数人将信将疑地跟着那位修道者入山。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那位修道者的名声也越来越大。

最终早就了如日中天的长生观。

而那位修道者也是一点点地临近大限。

在将死之际,却是脑海中灵光一现,开始炼制丹药。

原本不过是尽力一搏,却是真的被他炼制出来能成仙的丹药。

但在丹成的瞬间,却是遭了天妒。

天穹纸上降下天火。

只是一夜的时间,那片原本热闹的长生观却是已经化作一片废墟。

其中修炼的凡人自然不必多想也能知道结局。

而那位长生观的观主却是生死不知。

有人说他是成仙了。

也有人说他还没有成仙,与长生观一起在天火中焚成灰烬。

但那位修道者也确实留下来了许多东西。

因为天火还未熄灭,普通凡人根本没用能力去其中探寻。

就算是修道者也不过堪堪能保住性命的程度。

毕竟是千万年过去了,天火威力也有所降低,或许再过个万年,也就完全地没用了天火的存在。

“当初天火来得突然,里面只要是未曾被焚毁的东西,全都保存了下来,所以这些年也时常有人来此寻求造化,诸如法术神通、吐纳之法等等,不过也只对一些刚刚涉足修道领域的人有所帮助。”

青萧如此解释着。

他面色微微泛白,依旧没有能才能够刚才受的伤中缓过劲来。

就算已经得到了充足的休息,也不见更快好转的迹象。

方士已经在加快了马车前行的速度。

不论前方村子是否背负了恶名,先进去再说。

唯有如此这中年男子才能真正地保住性命。

“既然这长生观已经能够被进入那么多年,里边的东西岂不是全都没了?”方士终于是忍不住再次发声问道,虽说是一群修道者,但难保不会有别有用心之人,若是将前人遗留下来的东西给搬走,后人岂不是没了什么都得不到。

但青萧却只是淡笑。

徐徐道来。

“修道之人品性暂且不论,在里边的东西却是绝对不可能被带出来的,里面的东西都与此地有大因果,一旦被外带出长生观,便会遭到所有天火的袭击,似乎是天火不愿将里面的东西放到外头。”

“也就是说,在天火没有完全熄灭之前,是绝不可能将里面的东西带出来……”

“真要等到天火熄灭,说不定你我都已经成仙,不存在于这世间了。”

“若是当真如此便好了。”方士却是大笑着,“到时候便已经是得道成仙,又何须来这里寻找什么机缘造化。”

“方兄你倒是说的轻巧。”

身后少女一言,却是让方士脸上的表情不禁一滞。

但还是指着前面道路尽处,接着说道。

“前面便是那村庄了,不过现在看来,还真不像是过去山匪居所。”

“就算他们过去是山匪,如今应该也不会再来作乱才是,如今陈国被当朝君主统领得还算太平,就算是极其偏远之处,比如这里,也自然会时常地有人经过行商,也自然设立了一些朝廷机构。”倒是那青萧解释着。

眼看着错落的木屋显现在树林里。

此处本就是山谷,而这座村庄却是建立在山谷之中。

道路前边有一两个赤着脚的孩童在追逐打闹。

见到方士一行的车马,却是怪叫着径自奔入村子里面。

迅速不见了踪影。

及方士驾着车在村中街道上前行,才发觉这村子里安静的可怕。

就算街上行人不少,也有人在做着生意。

但他们尽皆面无表情。

甚至说话都刻意地压低了声音。

正想着寻一个落脚的地方。

却见道旁一中年妇人朝着路中央走去,只是片刻便已经拦在马车之前。

“几位可是外地人?”

“正是,因为一些事情来了此处。”虽说没有再穿着读书人的一身长袍,但方士依旧抱拳回礼,一副恭敬的样子,“多有叨扰,还望见怪。”

那中年妇人却是脸上表情不减,只是掩嘴轻笑着。

“若是还未寻到住处,便与我来如何?此间又客栈正好可以给几位接风洗尘。”

“这……”方士面色微沉,正要驳回。

却听见身后小白的生意响起,正落在所有人耳中。

“去!为什么不去,方兄快些答应了下来!”

“如此……那就多谢了,还请带路。”既然已经有人先行答应了,方士也就只好应了下来,只是却是对少女有了些微词。

少女也不像是初出闺房的少女,怎的如此不懂世故。

“随我来便是。”得到肯定的回答,那中年妇人的脸上表情终于是再变,变作了笑容。

方士没有拒绝。

只是心里却有些无奈。

这小小村子里的住宿之处应该不是只有一家。

而这中年妇人应当也是正等在道旁,专门候着如方士这般来到此处又没有落脚地方的旅人。

如此一来就算别家住宿相对便宜,最先考虑的应该也就是这中年妇人带去的那一家。

心中万般思绪之下,却是不禁再次问前边的中年妇人。

“这位大姐,不知这村子里可有医馆之类?”

“小哥寻医馆作甚?”那中年妇人专心引路,并未转身。

“有一位朋友伤重,正要请此地人医治。”

并非方士医术不行。

实在是带着的药材不足以医治那位青萧。

而且青萧需要一处可以安心养伤的地方。

一直与方士呆在一起实在是有些不妥当。

既然已经知晓了道观所在之处,自然就不再需要他了。

“原来如此……待将几位送达了住处,便指给几位看罢。”

那中年妇人也是爽快。

答应了下来。

一行人缓缓前进。

未过半个时辰,却见到了此行的住处。

是一座木制的三层小阁。

小阁正门上牌匾唯有客栈二字。

除此以外再无其他。

也正如方士先前预料的那样,此间客栈确实是黑。

价格比过去青州住处都要贵了好几倍,甚至堪比当初住过的香兰舍。

但方士也没有办法。

有心要推脱,却是知道已经是不可能。

方才一路上寻不见任何一间别处的住所。

此处坑人不假,但除此之外也没有其余选择。

好在从青州出来的时候也带够了钱,所以不必担心住到一半钱不够的问题。

将一切琐事处理完毕,拿了房间钥匙。

正从客栈内柜台朝着马车的方向走去。

却见少女已经站在了马车边上,脸上笑容不减。

方士轻咳一声,却是压低了声音冷哼着。

“虽然此处只有一个住的地方,但方才小白姑娘所做的一切不觉得太过分点了吗,姑娘是真不知道还是——”

“自然是知道的。”少女的话不禁让方士气结,“只是看着方兄束手无策的样子,却是觉得格外地有新意,不知方兄可是如此觉得?”

“你——”方士正想再责备两句。

却是发现了此处异样。

这里应该是缺了什么。

待想明白的时候,才猛地一拍脑袋。

便问小白。

“那位青萧在何处?”

“这我倒是不知道了,他可是修道者,若是有心要离开,我可拦不住。”少女脸上笑容渐渐地收敛起来,只是沉声道,“此人伤势虽然被方兄抑制住,但长久下来就算捡回一条命,也是落下了病根,非得寻一处疗伤才行。”

“你说他怎的就不能老实呆着。”方士感慨。

如今没有线索,再想寻那人已经是不可能。

青萧活下来倒还好,若是半路上死了,难免有些过意不去。

但也不是方士的事情了。

不管那中年男子为何会消失。

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了,那么也就不必多作别的想法。

便牵着马车入了客栈的后院。

随着小白一道进入客栈之中。

结果直到夜里,仍旧不见青萧的身影。

中年女人本来还想带着方士去寻医馆,顺便再收一把带路费。

但方士如今却是已经没有了这方面的需求。

只得作罢。

同时方士也迅速知晓此处住户过去的确是山匪。

就算衣着变了,身份变了。

心底里的那份匪性还是不改。

一点小菜再加晚饭便要了他比过去一桌子佳肴还要贵的价格。

甚至是一杯白水都堪比天价。

“明天开始我们去山里自己打点东西吃。”方士如此建议。

“若是客人要去打猎,我们这里也有售卖弓箭的……一根箭只需要——”

“不必了,到时候再说!”

方士未等一旁小厮将价格说出来,便打断了他的说话声。

生怕被那价格给吓着。

待吃完了糙饭,也终究是到了夜里。

不愧是偏远之处,还未及深夜,外面便已经是一片漆黑。

没有一点光线。

甚至是见不到远处房屋的轮廓。

两人也被早早地被请进了住处。

明日,便要去山中寻找长生观。

第一百一十七章 天罚落尽,万年火

只是到了夜里,小白也未曾马上离开方士的房间。

甚至自然地在床边坐了下来。

两手撑着半个身子,惬意地舒了一口气。

却是道。

“方兄还在生我的气吗?”

“为何要生小白姑娘的气。”方士也随之在少女的身侧坐下,那张脸上出了笑容之外再也见不到任何其余的神情,若说心情大好,那笑容也未免太过僵硬了,“如今是抛却了过去一切重头再来,直至现在小白姑娘所说的一切都是实话,在下又为何要生气?”

“我也知晓方兄心里一定是不快的,就算方兄不说我也是知道的……若是方兄实在觉得不喜,大可以与我说出来,我自然不会再提。”

“小白姑娘又指的是那件事情呢?”反倒是方士问道。

那双眼中晦暗。

不见丝毫情绪变化。

自然也猜不出他心里在想些什么。

“……自然是那个,说方兄活不长了之类的……”小白的生意越来越尖细,直至最后似乎只有她一人听得见。

方士却是不禁轻笑一声。

摇着头。

“我道是什么,原来是这件事情。”

“方兄生气了?”

“为何要生气,不过是实情罢了,小白姑娘也是无心,自然不会生什么气。”方士言罢,却是与少女拱手。

“方兄就不能别再装着自己是读书人了。”小白看着方士如此动作,也只是低头呢喃着,竟是略带伤感,“虽说开始看不出来,但每次方兄入梦,梦中一切我其实都看得明白,方兄不是读书人……不论是从前也好,现在也好,从未将自己当做是一个读书人。”

“姑娘此言何意?”

方士却是径自躺倒下来。

整张脸埋入阴影,看不清其真实面容。

但话语间却透着阴冷。

“我也知道随意窥视别人梦境不大好,只是如今方兄说话的语气,以及心中所想的一切,都与梦中方兄的形象大相径庭。”少女却是毫无顾忌地开口,如今正是寻到了一个休憩的地方,尽管只是暂时,但好歹不再如先前那般居无定所,似乎也让小白许多心结寻了个理由全都说了出来。

两人在一起的时间也不短了。

虽说少女本就是活了不知道多少年岁的长生者。

但起码在这一段时间内,与她在一起时间最长的人只有方士一人。

方士的一言一行,不说是所有,绝大多数都被她看在眼里。

但如今说出来的事情,却是始料未及。

这一切本应该被她埋在心里。

就算是最后两人分别也不会说出来的话。

却不知为何给说了出来。

方士本不是读书人。

自始至终都不是。

但他却在某一时刻扮演着读书人这一角色。

就算他心中再如何地抵触,都强迫着自己去演好这个角色。

直到过了许久,他终于看起来完全地就是一个读书人。

“现在已经不再是青州,方兄也该放下从前的那些事情了吧,为什么还要强迫着自己……”

“小白姑娘不明白吗?”沙哑的声音从方士喉间传出。

“我不明白,你只是一个凡人,却为什么要做出如此不明智的事情,这与过去我见过的那些人不一样。”

“因为习惯了啊……”一声轻叹,之后却再无其他声响。

但仅此一言,却是已经足矣。

习惯了,所以就算过去是伪装成读书人的样子,如今也改不了了。

方士成功地欺骗了自己。

让自己作为一个读书人活下去。

只是这些到底是为了什么?

少女疑惑,未能从梦境中看出端倪。

但方士也未曾说。

或许也唯有他一人知晓。

这一切都是为了达成某个人的愿望。

就算那个人的愿望最终被强加给了自己。

就算如今愿望已经不能实现,他也再变不回过去的自己。

因为已经习惯。

“那个,方兄……”小白还要再说些什么。

却转头瞧见方士已经闭眼。

昏暗的阴影下,已然睡去。

一时间却是寂静,待小白起身,却是轻声呢喃着。

一根手指再次落在方士眉心。

“对不起……”

……

也不知是过去了多时。

只觉得又是一场梦境。

只是这场梦境却比过去都要真实。

就算是醒来,也一袭记得梦中发生了什么。

待天光大亮,睁开眼睛的瞬间,似有些恍惚。

“又是梦吗……”

将手伸到眼前,微微地张合。

却又苦笑一声。

“才说了不会看我梦境……怎的又窥视起来了,今天还如此肆无忌惮。”

察觉到自己已经躺在床上,身上被子也被裹紧。

应该是小白在昨天夜里为他盖上的。

只是四下已经不见了少女身影。

便起身简单洗漱一番。

朝着外边走去。

今日要去山林中探寻那处道观。

在这里的时间很宝贵,不论是此处住宿一宿的花销还是方士所剩不多的时间都是如此。

所以须得尽快。

但来到客栈正堂,却见小白已经先一步出现在了那里。

正坐在一个年轻男子的身侧,与他攀谈。

年轻男子是此处客栈的小厮。

昨夜便见过此人身影。

方士也未打扰两人,便悄悄地走到他们身后。

而那小厮的声音却还在继续。

“……山北边时常可以见到麋鹿,不过那些鹿速度太快,寻常手段根本打不到,另外溪水中的鱼也是分外美味,若是不介意的话也可以尝试一番,当然还有……”

“既然知晓了在何处能猎到东西,打猎手段自然就不需要兄台担心了。”

“啊!客官您已经到了啊,抱歉实在是没有看见……”

“无妨,接着说便是。”

方士突兀地发生让那小厮一时间受到了惊吓。

只是在他身侧的少女却并没有露出丝毫别样的情绪。

应该是早就察觉到方士出现在这里。

而凡是也随意地坐在那小厮一侧。

听他讲述着山林中一些猎物的栖息场所。

因为昨天两人说好了要在这里打猎,自然不能食言。

然而那小厮话说完后,却是蓦地压低了声音。

冷冷地说道。

“两位客观,不是我多嘴啊……这山林里虽说宽阔,但也千万别走的太远。”

“难不成有危险?”

“自然是有危险的,这山林里不太平,越是深入就越是危机重重!”

那小厮说得有模有样,同时脸上也流露出惊怖的神情。

似乎就连说出来都会让他觉得害怕。

少女似乎有些不以为意,摆手便道。

“这山林里还能有什么危险,莫非是山匪?”

“小白姑娘!”

方士轻咳一声,示意少女不要再继续说下去。

此处住户大多数都是山匪出身。

这是既定的事实。

就算如今已经被招降,但骨子里依旧抹不去血性。

难免会对别人提及山匪二字感到嫌恶,甚至是生出杀意。

但小厮却并没有如方士想的那般。

反倒是轻笑着。

“这位客官说得不错,山匪的确是林中恐怖的存在,但除此以外还有一些地方是走不得的,一些地方甚至是被上天诅咒,每日都有九幽传上来的冥火焚烧,怕是连神仙都难进。”

“还请赐教。”方士示意小厮继续说下去。

每日有冥火焚烧,说的应该就是那座道观了。

虽说已经大致地知晓了那座道观的位置,以及道观中可能存在的危险。

但方士还是有些兴趣,对于居住在此处的凡人,那座道观又是何种存在。

很多事情凡人并不清楚,所以想知道此处凡人是如何看待山林中那座道观。

“是诅咒之地!”小厮义正言辞地说道,“传说那里有一处魔窟,时常来边境村子里抢掠,结果遭了天怒,被上苍责难,直接化作一片死地,直至今日还有九幽传来的冥火焚烧大地,也不知道何时就会出现在这里,将此处的一切化作灰烬。”

“或许过一段时间,那大火就熄灭了呢。”方士插嘴。

只是那小厮却使劲摇头。

“都烧了至少万年,何时是个尽头,熄灭?有哪里是那么容易的。”

小厮说话间带着悲怆,显得很凄惨。

“要不是此处乃祖地,轻易不得搬迁,谁愿意守在这种地方过活,本来就罕有人至,就算是商人也不愿在此处停留太久时间。”只是还未等小厮这句话说完,却又听他问道,“不知二位来这里有事做什么的?”

“自然是行商。”

方士下意识地说道。

便四处打量一周。

“想看看这里有什么特别的东西,好买来回头拿去别的地方卖。”

“原来是商人,不过要让二位失望了,此处除了时常会伤人的冥火之外再无其他,劝二位还是早些离开为好。”

“是不是真的什么都没有,得等我们看过一遍之后才见分晓,我们可是商人,自然不可能空着手离开这里,总有什么东西是可以被我们带走拿去卖的。”

“客官倒是乐观。”

便没有再说起这一话题。

很快便说起了别的事情。

又过片刻,才堪堪与那小厮告别。

方士与小白离去,要进山林查探。

只是在两人离开客栈正堂后,殊不见那小厮的笑脸逐渐地阴沉下来。

……

“过去那位修道者留下来的道观,居然被他们说成了诅咒之地,若是那位修道者知晓了不知会做何感想。”

“过去青山一族的居所还被尊为仙地,如今我还不是被一些修道者说成是妖邪。”

面对方士的困惑,少女却是自有她的道理。

两人已经深入山林许久,眼看着已经不见了那片村子的影子,四下无人。

才发觉已经完全地没入了林中。

“小白姑娘又如何想到与那小厮交谈?明明已经知晓了此行那道观的位置。”

“昨天还说一起去外边狩猎,自然要装得像一些。”小白如此解释着,而面前身形却是从未停下,“既然方兄已经将我们说成是商人,也自当做一些商人应该做的事情,要不然难免会在这里出一些意外。”

“姑娘此言何意?”

“这村子里的人可不简单,昨日那位青萧道友不也说得清楚,都是一些山匪的后裔,甚至还有一些人骨子里就是山匪。”

“是觉得我们会被人伏击?”

“自然,而且不是觉得会被人伏击……方兄,我等可是早已被人暗中包围起来。”

少女的生意渐渐地压低。

只有两人才听得分明。

而方士面色虽然未变,但也赶紧凑到了少女身侧。

没想到只是出来一会儿就遭遇了这种事情。

那小厮说得倒也不假。

越是深入山林,也就越危险。

山中野兽繁多,稍有不慎便会丧命。

却小声询问。

“接下来如何打算?”

“抓着我的手,接下来听我口令。”少女下意识地握住方士的手,却是口中呢喃着,“一,二,三……”

“小白姑娘,我们这是要……”方士询问的话语还未说完,却是忽觉手臂被拉得结实。

脚下生风,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却发现自己正被小白拉着一路狂奔。

四周山林景物迅速后退。

而身后竟是不知何时响起一阵喊杀声。

“跑快些,他们不过是一群凡人,等累了也自然追不上我们了。”少女声音传来。

“小白姑娘为何不用法术?”

“今天的紫气方兄还未给我,现在是用一点少一点,若是现在使用法术那到了道观又该如何!”

方士心里不禁有些愧疚。

今天确实未曾吐纳,自然没有与小白分享紫气。

而这些时日方士也明白过来,凡是法术,都需要使用那种紫气才能催动。

身后的吼声未止。

那些疑似山匪之人还未放弃。

方士也不知道自己随着小白跑过多少个山丘,竟也没有觉得疲惫。

就在方士觉得身后声音渐歇,快摆脱那些人的时候。

前方少女的脚步却是瞬间止住。

方士一个不慎冲到了少女的前面。

却被少女一把揪住衣襟。

同时方士眼前的光景定格。

眼中也流露出一丝震撼。

竟是一时半刻忘记了身后还有人在追着他们。

“这里便是长生观。”身侧少女的声音幽幽响起,“万年前天火降下,将大地焚成灰烬,直至如今依旧不曾熄灭的火焰就在此处,就算是修道者也不敢贸然进入其中,废墟里面有古人道统,但时至今日这些表面上的道统也被人看个精光,再无人感兴趣。”

眼前确确实实是一片死地。

焦黑的地面上没有一点活着的生物。

枯槁的树木杂乱地耸立着。

如同被苍天撕裂了一道口子,赤黑色的火焰不时地流窜出来,燃烧着。

这里是一座山谷,而方士两人正站在一侧山巅俯身眺望。

看得分明,这山谷中有一片破落的殿宇。

残破得根本连具体形状都几乎辨别不清。

却是唯独一片区域未曾有天火覆盖。

此处便是过去修道者炼制出长生药的地方。

“长生观……”方士轻吐此处名字。

第一百一十八章 曾经道人,作黄土

“前面便是死地,你们休想再逃!”

“还不快束手就擒,把身上的东西都交出来,还能饶你们一条命!”

“若是不答应,便休怪我等亮家伙了!”

断续的怒叱,终于将方士从震惊于眼前景物的余韵中拉回现实。

回身却发现与少女已经被一群人团团围住。

是一群穿着怪异的中年人。

甚至还有些赤着上身,只是却无一不带着凶相。

他们便是一路尾随到现在的那群人。

看上去应该是一群山匪。

就算心里已经大致猜测了他们的身份。

但方士该是姑且上前一步,对着那些人两手抱拳便行礼问道。

“不知几位兄台追随我等一路来这里究竟为了什么,若是求财……我们二人身上并没有值得诸位探寻之物,还请诸位不要枉生事端为好。”

“不过是走投无路的两人,就算生了事端又如何?”

却是其中一人从人群中走出。

那人生的一副狰狞面孔。

若是粗略看去还以为是遇了鬼怪。

只是如今那人手中手里还攥着一把砍刀,让方士一时间有些不敢多言一句。

“但我等并没有——”

“方兄稍待。”还没有等方士开口再次做出交涉,却是被身侧的少女猛地攥住衣襟,压低声音便说道,“这些都是凡人,只是他们身后应该也有一些修道者的影子。”

“修道者?这却是为何……”方士心中有些困惑。

虽说凡人在小白眼里并没有多少威胁。

但她也说过,若是可以的话尽量不要与凡人多加纠缠。

只是他们身后又修道者一说,却是让方士心中略微有些紧张起来。

但小白却也只道。

这些凡人不是普通的山匪之流,普通山匪可不会如此紧追不放地跟了他们那么长的一段路。

“应该是有修道者提供了某种符箓,要不然他们可没有那么多体力跟到这里。”

“符箓啊……”

方士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自己胸前。

他就有一张被称作是天师道符的符箓,虽然至今还没有用过,但小白却说过,只要以紫气催动便能使用。

只是面前这些山匪背后有修道者,却是让他始料未及。

为什么修道者要遣这些山匪来寻他们的麻烦?

不是说修道者大多数都是生性淡薄,又何来的无端降罪。

前方山匪模样的众人还在不断靠近,而小白已经拉着方士立身陡峭山坡一侧。

只消再向后退一步,便会跌入深谷。

到时候是生是死自然无从知晓,只是深谷中有天火经年不息,又怎么可能是方士如今可以抵挡得了的。

身侧少女却是轻呼一声。

“到时候听我口令,一起跳下去!”

“跳下去?那岂不是连命都没了,小白姑娘要不你还是想想办法把这几个凡人吓走……”

“他们身后的那个修道者就在不远处,就算将他们赶跑了接下来要面对的便是那个人!”小白的话语显得有些急躁,“如今只是面对几个凡人,还能堪堪护住性命,但若是与那修道者对上……便是凶多吉少,不是所有人都与当初那三成子一般不擅长杀伐之术,更何况……”

说到这里,少女的声音却是被压得更低了。

“谁又知道是否当真是修道者在他们身后,兴许是妖物,或者是那些失道者。”

“但妖物也会画符吗?”方士不禁问道。

“现在哪里有时间管那么多,听我的马上退后!”

方士却是一时间未曾细想小白所言。

却是直接站在原地未曾走动。

便是厉喝一声。

“诸位可都是陈国子民,若是要我们的性命,可得想好后果!”

“穷秀才怕是穷傻了,这荒山野岭的就算杀了你们又如何。”其中一位山匪却是冷笑,也不待方士多作反应,便已经率先朝着方士冲来,“既然交不出财物,便将命留下来罢,剁碎了卖去酒肆也好赚点钱花花!”

“尔等无耻之尤……”

方士面色一沉。

虽说早就有心理准备,面对这群山匪是无论如何也讲不动道理的。

但在获得如此回答之后,心里更是一股无名火升起。

他本想等着身侧少女有所动作,但少女却只是瞬间拉着方士的手臂,便朝着山谷中一跃。

同时在方士眼中划过一道氤氲流光。

却见那些山匪朝着两人冲来的方向随之一变。

竟是直挺挺地落入深谷。

而方士被少女拽着在空中翻了个圈,又被莫名某种力量拽了回去。

重新在山崖一侧站定。

未曾落入山崖之内。

而此时方士心中依旧颇为紧张。

待回过神来的时候才发觉自己依旧站在远处,而那些山匪却是已经不见了踪影。

低头朝着山谷下方看去,却见依稀一些人影于黑色火焰中映现。

早已死得不能再死。

方士终于是长舒一口气。

看来危机已经过去。

“多谢小白姑娘了,不过小白姑娘从前不是说过……不便与凡人争斗,甚至是夺人性命?”

“我不过是让他们陷入片刻的幻境,如何夺取他们的性命?”小白却是难得脸上露出一丝笑容,轻声道,“只要手未沾血,便是没有因果。修道者不愿多作杀戮的根本原因,便是因为每杀一人,身上便会有业果缠身,待渡劫之时,每多一些业果,劫难便会难上一倍。”

“原来如此……”方士微微颔首。

“就算是与凡人接触,也会与其沾上因果,待凡人身死,那些片面的因果同样会化作业果缠身,到时候便是红尘万丈直接给你拖入轮回,不过只要是一些正统修道者,基本上是不会做出杀人这种事情的,所以就算日后遇上了那些人,方兄也大可放心。”

直到如今才真正明白小白对凡人如此态度的原因。

只是同时也觉得少女活得未免太累了一些。

怎的就如此刻意对人疏远,一心想要证道成仙,当真就要如此去做吗?

心里正想着这些东西,却听身侧少女声音传来。

“方兄那张天师道符可还在?”

“自然是在的……”

“体内紫气可曾充盈?”

“大概吧……小白姑娘何以问这个问题?”

“走你——”

却是忽闻身侧少女一声厉喝。

便觉身子被人猛地向后一推。

这一刻未曾有丝毫给他思考的机会。

只有一阵风在耳边呼啸着。

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在半空中。

整个身子正朝着下方坠落。

方才是小白所为?

怎的连一声招呼也不大,更何况……小白为何要如此做?

想要杀了自己吗?

正想惊呼。

却是耳畔传来少女显得焦急的声音。

“若是不想死就快使用那张天师道符!”

便匆忙将手伸入怀中,攥着那张被揉捏得不成样子的符纸,便强行凝神将体内的紫气融入其中。

却是忽觉身周一股柔和的力量席卷。

待反应过来的时候,却发现整个身子已经停止了下坠的趋势。

正悬浮在半空中,而同时还看见陡峭斜坡的一侧,小白正紧紧地抓着边上凸起的岩石。

“没时间解释了,快点下去!”

“小白——”

却是忽觉心中一阵悸动。

还未抬头,却见眼前一道暗红色流光闪过,直挺挺地直接落到地上。

便发出一声巨大轰鸣。

顿时黑色的天火跃动,带起无与伦比的灼热感。

几乎让方士觉得窒息。

有人正站在山崖边上,欲害死他们!

方士心中瞬间如此念头升起。

只是来不及抬头去看到底是谁,便身子徐徐朝着山谷下方降落。

虽说有黑色天火不时出现,但体内紫气也在不断损耗。

同时小白也已经先行一步朝着山谷深处降落。

继续留在半空中迟早都会死。

若是入了山谷倒还有一线生机。

迅速冷静地制定了相对最优的选择,方士身形便缓缓下降。

只是心里却无端地怨气更重了。

有一位会法术的修道者正要取他的性命。

就在方才小白动手将那些山匪尽皆葬送之后,躲在暗处的那个人终于是忍受不住开始亲自出手。

却不知道对方身份,甚至连相貌都不曾被他看见。

让他觉得憋屈。

又是一道黑色火焰出现在他身侧,让方士不由得全身心寻找落地之处,不再分心于它物。

……

“倒是跑得快……不过如此也好……”山巅正站着一个黑袍人,只是浑身被布裹着看不清身形,那双眼睛却又看向山匪坠落的方向,“那些人却是都死了,哼……”

黑袍人微微摇头,正要离开此地。

却听远处隐约传来脚步声。

便是一阵诡异的笑声传来。

“还想着人都死了该如何办,这不是有人来了嘛。”

身上黑袍无风自动,只是随着片刻的黑芒闪烁,便凭空消失了身影。

……

自山巅眺望山谷是一种风景。

身处山谷之内,便又是另一片天地。

早已死去不知多时的树木不断地向上延伸。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立身此处,便心里有一种无由的悲伤。

仿佛这座山谷就是一个生命,在对外发泄着各种心绪。

在体内紫气完全散去之前寻到了落脚的地方。

虽说是千钧一发,但也好歹暂时是保住了性命。

只是不知道这山谷内天火何时会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正想着山谷外围应当不会有什么危险,却忽见不远处隐约有一身影倚靠在枯槁的树边。

起先以为是小白,只是等他靠近那身影,才发现只是一具干枯的尸体。

似乎是被天火烧死,在此人身上还能看见一些灼烧的痕迹。

只是此人应当是死去有一些年岁,也不知具体身份。

饶是此处山谷边界,也从来都不是安全地带。

方士心中略微警醒。

却是下意识地在这具死去多时的尸体上摸索着。

希望有所发现。

只是过去许久,却也不过从他腰间寻到一块带着铜锈的牌子。

已经觉得四周有些炎热,正想着如何护住自己周全,却听似乎是有人在呼喊着他的名字。

便要循声查看。

却在此时,前方却徒然一片黑色火焰无端地从虚空出现。

方士心中一惊,正要折身逃跑,却是不及那火焰速度。

还未迈开腿,竟是直接将方士身形团团裹住。

方士心中惊惧。

下意识地伸手要抓着的东西往前抵挡。

却是忽地掌心一阵寒流闪过。

只觉扑面而来灼人的热浪蓦地散去。

取而代之的却是清凉。

待睁眼之时,却见面前不知何时显现一片乳白色的光幕,将黑色火焰完全地遮挡住。

一时间方士也察觉到掌心的一块布满铜锈的牌子。

这牌子只有半掌那么大,是从身侧不远处那具早已死去多时的那人腰间摸索出来。

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正以为如今危险已经过去,却发现挡住天火的白色光幕一点点变得暗淡。

隐约有招架不住的趋势。

方士心中大骇。

忍不住惊呼一声。

“小白姑娘——”

“别喊了,就在边上呢。”却是不远处一道熟悉的声音传来,少女竟是不知何时已经在他边上,只是如今四周被黑色天火笼罩,一时之间有些看不清楚,“方兄倒是运气好,居然能被方兄寻到这等秘宝,不过看样子方兄应该也撑不了多久了吧?”

“小白姑娘就不要站着看笑话了,快点就我……”

“放心吧,这天火马上就会熄灭,到时候自然就得救了。”

小白却是并没有搭一把手,只是如此解释着。

“这天火虽说威力不俗,但终究不是一直存在,其出现于消失暗含风水一道的智慧。”

“小白姑娘能否说得简单一些?”

“就是说在原地等着,迟早这天火会消失的。”

“但现在在下觉得是我先被天火烧死啊。”方士声音有些焦急,同时挡住天火的白色光幕变得越发稀薄,似乎只需要再过数息便会完全消失,到时候天火便会将方士完全笼罩住。

只是少女的语气依旧懒散。

“方兄不是得到了一块水门符?”

“水……什么?这东西快支撑不住了啊小白姑娘!”

“那就只能等待天意了。”外侧的小白却是低声说着,“就算是我也不敢随意触碰天火,方兄自求多福便是,另外待方兄活下来,我们便马上回去从长计议,此处危险是我失算了,待日后准备完全再一探究竟。”

“姑娘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

方士心中不免苦涩。

但也有些不解。

此物过了那么久还是颇有未能。

前任主人应当能挡得住天火才是。

但为何会死在这里?

方士下意识地将视线落在不远处的尸身上。

第一百一十九章 曾经道人,作黄土(续)

随着一阵清脆的碎裂声。

方士的所有心神全都集中在眼前光幕上。

白色的光幕霎时出现了一点裂痕。

而且消散的速度也远比过去一段时间要快了不少。

究竟会死发生了什么?

这牌子莫非是终究耗尽了其中力量,快支撑不住了吗?

方士心里颇为不甘,但也有些无奈。

山谷中的一切实在是诡异,甚至是悄无声息地就会夺去一人性命。

正在方士以为自?



免责:该文章采集于网络,相关权利归相关人所有!!!本站不承担任何责任!!
更多文章: 1024社区 xp1024.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