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魔舞之血月悲歌 - xp1024.com
《天魔舞之血月悲歌》


第一章 因缘际会悲风楼(一)

傍晚时分,空中乌云渐浓,飘起了鹅毛大雪。

曾经繁华热闹的悯州城,如今凄凉萧瑟,大街上空旷无比,行人寥寥无几。

悲风茶楼内,掌柜何崇文面对寥寥无几的顾客,不但不着急,反而感觉轻松自在,悠闲自得地喝着白开水。

一名老者坐在临窗的桌旁,呆呆地望着窗外,神情十分萎靡。

何崇文闲来无事,亲自端着热水凑到桌旁,道:“奚大哥,您是悯州城成名多年的驱鬼师,法术修为极其高深,您也无法铲除寺中厉鬼吗?”

角落里坐着一个年轻人,披着黑色的斗篷,帽兜遮住了半边脸,正望着炉火出神。

听闻掌柜之言,不由自主道往这边瞧了一眼。

奚老伯名叫奚法正,年近古稀,一直是悯州城的守护神,降服恶鬼怨灵无数,令人敬仰万分。十天前还红光满面,去了一次古寺被困了七天,拖着半条命走了出来,变得老态龙钟,双颊枯槁蜡黄,令人心酸。

何崇文对奚法正有几分敬重之情,难过地道:“看您老的脸色,想必是受了重伤,去玉龙阁求救的人也死了,看来悯州城在劫难逃。”

年轻人不由得吃了一惊,起身走到奚法正的桌旁,摘下帽兜,行了一礼坐下,道:“掌柜的,这里有什么知名的小吃尽管上来,银两我来付。记住,我只要素食。”

何崇文是个精明的商人,阅人无数,乍一见眼前的年轻人,立即被他出众的气质惊了一下。

奚法正漫不经心地抬头看了一眼,立即被吸引了。明明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却颇有风霜之色,一双眼睛漆黑明亮,深邃有神,湛然生光,好像有无穷无尽的情感藏匿其中,又好像一点情感都没有。

奚法正成名多年,阅人无数,也从未见过这样的年轻后生,他一个德高望重的长辈,竟情不自禁生出敬仰之情。

何崇文料定他不是普通人。大声招呼店小二把桂花糕、芙蓉花、枣泥核桃糕等各种香气扑鼻的糕点端了上奚法正的桌子。又亲自抓了一大把碧螺春冲了一壶浓茶,笑呵呵地给二人端上桌。

穆长风对茶道颇为精通,见店主糟蹋了上好的茶叶,登时惋惜不已。

何崇文察言观色,笑着道:“悲风茶楼内的两位茶道高手都死在了古寺,一时之间找不到适合的人选,我不懂茶道,只知道用滚水冲泡,还望小哥见谅。”

年轻人盯着店主看了一会,心想此人肥肥胖胖,倒是个人精,一眼看穿了我的心思。两位茶道高手都死在古寺,实在可惜。不知古寺里究竟有什么古怪,竟然闹出这么大的动静。道:“晚辈穆长风,玉龙阁第四代弟子,奚老伯定是我太师傅时常提起的悯州城第一驱魔人。晚辈对您敬仰已久。”

奚法正与何崇文同时吃了一惊,当世有三大驱魔门派,玉龙阁、巫女峡和双子门。其中以玉龙阁为首,阁主辛清远年过百岁,法术修为无人能及。坐下九名弟子均成大器。徒孙一辈也有数十人近年来声名鹊起。尤其是穆长风,年仅二十二岁,名气响亮无比,在玉龙阁的年轻后辈中,只有周念平能与他一较高下。

奚法正肃然起敬,道:“小兄弟必是方阁主的首徒穆如松的后人。你曾祖穆铁山乃是玉龙阁三大创派祖师之首。世上至今还流传着许多歌谣,讲的就是你先祖感化恶灵的奇闻异事。”

何崇文呵呵笑着道:“我知道了,玉龙阁有三位创派祖师,阁主的人选都是在三位创派祖师的后人中选出。辛阁主的儿孙二十年不知所踪。小哥定是阁主的继承人了。失敬失敬。在下有眼不识泰山。”

穆长风极其反感阿谀奉承的人,一见他谄媚的笑容,当即厌恶起来,正色道:“在下并不是玉龙阁的继承人,掌柜的莫要胡说。”

何崇文嘻嘻一笑,似乎没有意识到穆长风的厌恶不满,道:“我忘记了,周家还有个后人周念平,他比你年长七岁,也立下了无数汗马功劳,谁能赢得阁主之位都是未知。自古以来争权夺利血流成河之事轮番上演,不过我看小哥不是个注重名利之人,这种事定然不会发生啦。哈哈哈。”

穆长风觉得掌柜的话很刺耳,不想再和他啰嗦,转头对奚法正道:“奚老伯,晚辈下山历练。八个月前路过悯州城,那时城中兴旺繁盛,如今人烟罕见。听说城郊古寺厉**祟,很多百姓失去了家人。我想多了解一些情况,做好万全的准备。”

奚法正枯槁的脸上显现惊惧之色,喝了一大口茶水,长吁了一口气道:“只有你一个人来?”

穆长风道:“晚辈回玉龙阁途经此地,只有我一个人。”

奚法正虽然早听说穆长风是玉龙阁年轻弟子中的翘楚,仍然怕他有个闪失,道:“听我一句劝,全当不知此事。你还年轻,前途一片光明,万一送了命不值得。”

穆长风见奚法正的关怀之情发自肺腑,着实感动,道:“走上这条路,早已豁出了性命,前怕狼后怕虎的就不做驱魔师。”

奚法正道:“我也是为你爹着想,他失去了一个孩儿,饱受白发人送黑发人之苦,不能再遭受打击。”

奚法正提起的那个孩儿,是比穆长风小四岁的妹妹穆婉莲,六岁时落水身亡。父母痛失爱女备受打击,尤其是母亲许如梅,精神失常,常常歇斯底里地哭闹。

十二年来,穆长风一直活在愧疚悔恨之中,此时陡然听奚法正提起,眼圈登时一红。幼妹儿时活泼俏皮的模样浮现在眼前,久久挥之不去。

奚法正道:“身为人子,孝养双亲比什么都重要。你快走吧,莫再踏入是非之地。”

“我不走。”穆长风态度坚决地摇着头,道:“身为人子,孝养双亲固然重要,不让双亲失望也很重要。爹娘也是驱魔师,向来不畏生死,我听说了悯州城的事情,又怎能装作不知道掉头就跑,爹娘知道我是这种人,将会痛心疾首。我的曾祖也是视死如归的驱魔师,穆长风有生之年不能光耀门楣,却也不能丢了曾祖的脸面。”

楼梯上响起轻微的脚步声,一名衣衫褴褛的乞丐婆婆蹒跚着走上茶楼,在挨近炉火的地方蹲下来。

何崇文哎呦一声,亲自端来热茶热汤放在她面前,一一摆好,道:“老人家又挨饿了吧,快吃吧,我每晚都给你留下一些吃的在锅里热着,就等着你来。”

乞丐婆婆笑着道谢,盘腿坐下,不客气地吃起来。

热汤香喷喷的味道充斥室内,穆长风看了一眼,见汤水颜色鲜亮,里面有荤有素,飘着几朵洁白的菊花和无数颗红艳艳的枸杞,做的十分讲究。

何崇文一脸商人的精明和令人生厌的笑容,穆长风见惯了欺软怕硬不知羞耻的势利眼,本以为何崇文也是这种小人,万万没料到他竟有这样一副好心肠,敬重与愧疚之情油然而生。

奚法正道:“这位婆婆近来常到茶楼吃些东西,掌柜的心善人好,每次都用好菜招待。真是难为他有这份善心。”

何崇文道:“老伯谬赞了,想我曾经是个一毛不拔的铁公鸡,被辛姑娘救下性命之后就对天发誓,此后有生之年定要多多行善,才不枉辛姑娘费心救下我一条小命。”

穆长风愧疚不已,起身郑重道歉:“穆长风有眼无珠,错怪了您,还望见谅。”

何崇文道:“无妨,无妨,我天生长了一张讨人嫌的嘴脸,我自己是知道的,当年辛姑娘那么好的脾气还不是被我气的直瞪眼睛。”

奚法正暗中瞄了何崇文一眼,轻轻地咳了两声,道:“年轻人血气方刚,你不知道寺中厉鬼有多可怕。老夫出道五十余年,从未见过这么可怕的厉鬼。”说完撸起衣袖,胳膊上没了一大块皮肉,骨头露在外面,已经变成了乌黑之色。奚法正扯开胸前衣襟,撕下贴在胸口上的膏药。

穆长风艺高人胆大,也不禁变了脸色。

何崇文毫无惊惧之色,凑近跟前看了看,道:“啥个东西?”

奚法正胸口上一个碗大的伤口,浓重的黑气从里面溢了出来,好似一个张牙舞爪的妖魔,令人心生寒意,道:“你可见过这样的伤?”

穆长风道:“没有。”

奚法正道:“我也是第一次见到,说来古怪的很,伤成这样,我感觉不到一点疼,每日里看着伤口一点点的变大,黑气一点点地变浓。力气一点点地消失,不知还能支撑多久。见我这样,你也不改初衷?”

穆长风陡生惧意,却坚持不改初衷,道:“我定会铲除寺中厉鬼,也会努力找到救老伯的办法。”

何崇文竖起大拇指赞道:“好小子,真有你的。”

奚法正无奈地摇了摇头,道:“自从寺中厉**祟,悯州城内人人恐慌,很多人逃到外乡避难去了。留下的人也战战兢兢,不敢出门,好好的家园成了这副模样,唉。”他摇头长叹,双目泛红。

奚法正谈到自己的生死之时神色平淡,说起悯州城的凄凉惨状,痛心之色却溢于言表,可见此人是个真正心怀苍生的人。

穆长风敬佩无比,神色更加恭谨。

第二章 因缘际会悲风楼(二)

大街上几乎没有行人,只有几个乞丐穿着布满补丁的棉衣缩在角落里打瞌睡,一只瘦骨嶙峋的野狗也饿的没了力气,趴在地上动也不动。

回想悯州城昔日的热闹繁华,奚法正的泪水突然流了下来。道:“既然你不改初衷,我就把自己知道的一切和盘托出。此事说来话长,城郊的古寺已经存在了一千年。究竟是个什么寺院也无人知晓。被世人遗忘,谁也没有注意到它。二十年前古寺就已经发生了一件稀奇古怪令人胆寒之事,只因后来没闹出大动静,我也就没再放在心上。直到一个月前,寺中异象频生,紧接着发生了闹鬼之事。很多老百姓明明晚上睡在家里,第二天不见了踪影。结果都在寺中发现了尸体。短短一个月,已经死了九十九个人,其中包括数名在悯州城成名多年的驱鬼师,我见过无数恶鬼,凶戾之气没一个能比上这个的。我的徒儿到玉龙阁送信请求外援,结果死在了城门旁,心被掏出,握在他自己的手里。”

穆长风大吃一惊,道:“晚辈出道多年,也从未见过这样凶戾的恶鬼。简直毫无人性。老伯为何将二十年前发生的和现在的事情联系在一起?不妨从头说起。”

二十年前的往事涉及了玉龙阁的隐私,奚法正有些犹豫,到底说还是不说,令人着实为难。

低头看了看伤口,想到反正命不久矣,没什么好顾忌的,于是支开何崇文,道:“二十年前也是在过年之后,我整晚整晚地坐立不安夜不成眠。你知道驱鬼之人感觉灵敏,将有大事发生时能感觉到。我料到悯州城将有大事发生,接连寻找了三日三夜,却什么也没有查到。我清楚地记得那一晚是在元宵佳节,城内张灯结彩热闹异常,也是在这家茶楼。我看到了你的太师傅辛清远和你的师叔辛世贤,还有你的师哥辛儒。三人心事重重,显然是发生了大事。”

“我有一位叫辛世贤的师叔?”穆长风疑惑地问了一句,猛然想起店主刚才说辛阁主的儿孙二十年不见踪影之事,道:“辛师叔是太师傅的儿子?”

奚法正含含糊糊地道:“总之你有个师叔,知道就行了,不要多问。”

穆长风自小在玉龙阁长大,二十二年来从未听人提起过辛师叔。突然得知如此重大的消息,怎能不好奇,正待仔细询问。奚法正赶紧道:“当年辛世贤不到四十岁的年纪,说来也奇怪,玉龙阁当时有九大弟子,个个久负盛名,你师叔是阁主的亲生儿子,却不在九大弟子之列,一点名气也没有。可我看他灵气充沛,法术的修为分明在你太师傅之上。我琢磨了一会也就释然了。俗话说得好,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越是有真本事的人越不喜欢抛头露面。籍籍无名也在情理之中。”

穆长风更是惊讶,太师傅在六十八岁时才成为驱魔师中的第一人,辛师叔未到不惑之年,修为竟然已经超过了他,太过令人匪夷所思。

如果奚法正眼光精准,事实真如他所说,那么玉龙阁的九大弟子没一人能比得上辛世贤。其中就包括穆长风一直引以为傲的父亲穆如松。

穆长风道:“奚老伯可认了解我辛师哥?”

奚法正毫不犹豫地赞道:“这孩子修习法术极有天赋。像他父亲一样聪明,过目不忘的本领令人叹为观止。”

穆长风的一颗心登时沉了下去,玉龙阁人人夸他修习法术的天赋世所罕见,头脑之精明无人能及,诸人交口称赞的后起之秀,却没有过目不忘的本事。想必二十年前的辛师哥在玉龙阁的风头无人压得住。倘若他没有失踪,阁主之位定是他的囊中之物。

穆长风勉强笑着道:“老伯说的有理。想来辛师叔是个性情恬淡的人。辛师哥像他,想来性情也淡泊的很。”

乞丐婆婆正在喝着热汤,突然接口道:“人家也许不重名利,也许是有别的苦衷才不愿抛头露面。”

穆长风和奚法正一起看向乞丐婆婆,穆长风恭敬地道:“老人家何出此言,您认识我辛师叔?”

乞丐婆婆喝下最后一口热汤,笑着道:“我就是一讨饭的,你们当我不存在,说了什么也当做没说,嘿嘿,嘿嘿嘿。”

穆长风道:“老伯可知我辛师叔为何二十年不见踪影?”

奚法正早料到穆长风有此一问,淡淡地道:“玉龙阁之事我不便多言,想知道应该回去问你父亲。他二人的感情比亲兄弟还要好。”

话一出口,奚法正就暗自后悔,穆长风果然更加疑惑,道:“家父从未提起过辛师叔,若他二人真如亲兄弟一般,怎会如此?难道他们已经反目成仇?”

奚法正张口结舌不知怎样回答,乞丐婆婆敲着地面,笑着道:“你这后生小子也忒多疑,有了不解之处就往坏处想。”

穆长风凝视着乞丐婆婆,发现此人虽然衣衫破烂,身形瘦削,双目浑浊,但是笑容隐隐有大家风范,恭敬地道:“婆婆定是世外高人,晚辈愚钝,还请您多多指点。”

乞丐婆婆道:“老身喜欢自言自语,你莫放在心上。”

奚法正道:“三人急匆匆地喝了一些茶水就上路了。我敬仰辛阁主,又担心他们突然出现在悯州城定有原因,如果是来降妖除魔的,我也可以略尽绵力,于是偷偷地跟在后面。他们拿着罗盘查看了一会,去了城郊的古寺。我想跟进去,可是他们布置下了结界,我只能在外面眼巴巴地瞧着。我,我……”想起恐怖的往事,奚法正全身瑟瑟发抖。

穆长风抓住奚法正的手输入一股灵力,奚法正的情绪很快平复,暗自惊叹穆长风修为高深,继续道:“我很清楚地记得那一晚,二十年来时常进入我的恶梦之中。当晚发生了月食,黑漆漆的伸手不见五指。月食过后,一轮圆月发出血红的光芒,你无法想象月亮好像要滴出血来的模样有多么可怖。寺中发出女子的凄厉哀嚎之声,无数的恶鬼怨灵盘旋在古寺上空。寺外的地面上冒出无数惨白的手,好像要抓住什么。我害怕的不行,想要离开。我自己也不知是出于什么念头,竟然没有离开,而是爬上了一棵大树。我全身都是血,脸上手上都是血腥味儿。”说到可怕之处,奚法正情不自禁地手上用力,将手中茶杯捏的粉碎。

穆长风拿出止血药给奚法正敷在伤口上,奇道:“老伯如何受得伤?”

奚法正连连摇头,道:“没有,我没有受伤。是树上有血。我抬头看去,发现晴朗无云的天空一直在下红色的大雪,染红了树木,染红了花草。古寺的墙壁上台阶上也都是殷红一片,好像这个世间没有一处不是被鲜血染红的。”

穆长风出道多年见多识广,收服感化的恶鬼怨灵难以计数,铲除的凶兽魔物也不在少数,饶是他练就的一身是胆,也不禁被二十年前发生在古寺的一幕惊呆了。

乞丐婆婆道:“孤陋寡闻,下场红色的雪都不知道为什么。”

奚法正道:“在下的确孤陋寡闻,这位大姐知道什么,不妨告知一二。”

乞丐婆婆把头一歪,眼睛一闭,鼻子里发出惊天动地的呼噜声。

奚法正以为遇上了疯婆子,不再多加理会,继续道:“这时寺中传来打斗的声音,兵器相击之声不绝于耳。我听到你太师傅不停地怒喝,直呼‘孽障’二字。我双腿转筋,无法动弹,也忘记过了多久。才发现天上不再下红色的雪。地上树上的血液也都消失的无影无踪。古寺的大门打开,辛阁主三人从古寺中鱼贯而出。辛阁主满面怒容,辛世贤和辛儒全身是伤,也不知辛世贤小声说了些什么,然后跪下磕了三个头,带着儿子转身就走了。后来就有了辛世贤一家失踪的传闻。”

穆长风疑惑地皱了皱眉,不解地道:“为何会失踪?”

奚法正道:“谁知道呢,这在当年是件轰动江湖的大事,辛世贤一家仿佛从人间蒸发了一样消失的无影无踪。诸多传闻猜测满天飞,说什么的都有。”

穆长风暗自揣测起来,却头脑纷乱思绪繁杂。想到太师傅的满头白发,又想到辛世贤无人能及的法术修为,霎时间百感交集,不知是悲是喜。

奚法正见穆长风神色古里古怪,以为他为辛世贤一家的遭遇暗自悲痛,宽慰他道:“往事已矣随风散去,你也莫要纠结于此。每个人都有他注定的劫,是福是祸,全凭天意而已。”

第三章 因缘际会悲风楼(三)

穆长风察言观色,确定关于辛家之事,奚法正定然还知晓一些。

他不愿意多说,穆长风也不好强求,再次将目标转移到最要紧的事情上。

“后来呢?古寺怎么样了?”穆长风稳了稳心神后,继续追问道。

奚法正道:“后来一切正常,我一度担心寺中有厉鬼作祟,大着胆子进入寺中查看。什么事情也没发生。整整二十年也没发生过任何事情。直到一个月前寺中开始接二连三的死人,我再一次进入古寺,发现一些角落里有血迹,联想到二十年前的事情,确定二者必有关联。”

穆长风道:“老伯是如何确定的?”

奚法正道:“二十年前的血带着星星点点的光芒,妖艳诡异。一个月前我发现的血迹也是如此。”

带着光芒的血迹,这真是天下奇闻,穆长风出道多年,从未见过如此古怪之事,看过的书上也没有任何记载。

“老伯在寺中遇到了什么厉鬼?”愣怔了片刻后,穆长风问道。

奚法正叹了口气,道:“是狐鬼,穿着一身大红嫁衣,凶戾无比,幸好有一白衣女鬼救下我的性命,才逃过一劫。”

穆长风道:“两个女鬼?一善一恶。”

奚法正道:“那白衣女鬼戾气之重犹在红衣女鬼之上,而且不愿以真面目示人,显然是难以超度的恶灵。我不知她为什么救我,但我能确定她绝非善类。”

穆长风心想:“既然绝非善类,白衣女鬼为什么救下奚老伯的性命?难道是另有所图?我也见过很多恶灵虽然戾气深重,却能苦苦抑制邪恶之念。白衣女鬼也许是这一类的怨灵。眼见为实,没有详细调查,我不能凭奚老伯一面之词轻率地做出判断。”

乞丐婆婆嘿嘿嘿地笑了数声,道:“什么是善,什么是恶?善恶之间哪里有清晰分明的界限。只因人家戾气深重就断定人家绝非善类,未免过于武断。不愿以真面目示人又如何,以真面目示人的,你们确定人家没戴着隐形的面具?”

穆长风钦佩地道:“老人家言之有理,世上多有狡猾的伪君子,道貌岸然者比比皆是。晚辈会谨记老人家的话。”

“但愿如此。”乞丐婆婆说了这一句,起身走到角落里,缩起身子闭上眼睛继续休息。

何崇文从楼上走下来,吩咐店小二取来一件棉衣给她盖在身上,又吩咐店小二弄了个火盆放在她身边,很是周到细心。

穆长风越看越惊,料定乞丐婆婆定是一位高人,苦思冥想片刻,却对她的来历毫无头绪。

奚法正看着穆长风低头沉思的模样,又一幕往事袭上心头,道:“你和如松兄弟一点不像,他年轻之时可没有你这般稳重。”

穆长风道:“老伯和家父很熟悉吗?”

奚法正道:“三十五年前,我到玉龙阁恭贺辛阁主八十岁大寿,与你父亲一见如故。嗯,时间过得真快,转眼三十五年了。很多宾客伤的伤死的死,没有几个还在人世了。”

他越说声音越低,尤其是最后一句,很像自言自语,含糊不清。穆长风压根没听清他说了什么。

穆长风道:“老伯三十五年前见过辛师叔吗?”

奚法正道:“大喜的日子,没想到会有狼妖去给辛阁主贺寿。你娘勃然大怒,一刀宰了狼妖。”

穆长风黯然地小声道:“娘一直都是这个脾气。”

奚法正道:“你爹为此和她起了争执,两个人都年轻血气方刚,互不相让。竟然在寿宴上大打出手。当时我气得不行,真想替辛阁主教训他们,夫妻打架在背地里打嘛,大庭广众之下成何体统。”

穆长风见奚法正顾左右而言他,显然是不愿再提起辛世贤,只得作罢,道:“老伯住在何处,待解决了古寺闹鬼之事,晚辈会亲自登门拜访。”

奚法正脸色一红,道:“在城外河边的一间茅草屋。陋室空堂,不好意思让你见到。”

辛清远曾对穆长风说过,悯州城第一驱魔师奚法正本出生于驱魔世家,家境颇为殷实。

奚法正见不得受苦之人,时常拿出钱财救济穷人。短短数年,家财竟然全部散尽。妻子一怒之下带着儿子改嫁他人。

奚法正几十年来一直过着清贫如洗的日子,辛清远曾派遣弟子给奚法正送钱送米,被他断然拒之门外。

此人心地正直,一身傲骨,令人钦佩万分。唯一的徒儿不久前惨死于城门外,留他一人孤孤单单无人照顾,晚景真是凄凉。

想到此处,穆长风不禁热泪盈眶,拿出续命灵药塞给奚法正,道:“此药是我鲁师叔亲自送给我的,老伯至少会支撑一个月的光景。晚辈定会竭尽全力找到救治老伯的办法,您一定要坚持住,等我回来。”

奚法正看着手中的药丸,露出黯然之色,惋惜地道:“过了二十二年,我又受她一次恩惠,如何报答才是?”

穆长风笑着道:“鲁师叔一生悬壶济世,从不求回报。您不必放在心上。”

奚法正愣了一下,道:“鲁中奎?我知道此人,他一生苦心钻研医术,到头来仍然徘徊在二流医者的行列。学医和学法术一样,坚韧不拔的毅力很重要,天赋也极其重要。”

穆长风知道奚法正所言不差,鲁中奎性情憨厚为人愚钝,法术学不好,中途改学医术,经过数十年的刻苦钻研倒也颇有成就,不过和江湖上几位医术名家比起来仍然是云泥之别。

穆长风敬爱鲁中奎的为人,当即维护道:“鲁师叔的医术算是很高了。玉龙阁的弟子几乎都受过他的恩惠,没有鲁师叔,不知有多少师兄师弟死于伤病。”

乞丐婆婆插言道:“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而已。”

穆长风正色道:“晚辈不想和老人家争执,可您言语上侮辱我师叔,请恕我不敬,非要和您理论一下。”

乞丐婆婆呵呵一笑,露出满口残缺不全的牙齿,道:“老身洗耳恭听。”

穆长风道:“医者和驱魔师一样,最重要的是有一颗造福苍生的善心。我师叔的确天赋不高,但他老人家慈爱正直,只要有上门求医之人,不论年龄大小,也不论贫富贵贱皆一视同仁。多年来救活的患者不计其数,我们都知道他是阁中法术修为最低的,但绝无一人有不敬之心。就连我的太师傅也是最爱护这个弟子。”

乞丐婆婆含笑点了点头,道:“小伙子人不错,老身无意贬低鲁中奎,只是进行了一番比较才有这番话。你莫生气,老身再也不说鲁中奎的不是了。”

穆长风面色缓和下来,乞丐婆婆继续道:“小伙子,这种续命药丸你应该用过很多次吧?”

穆长风道:“两次,晚辈身受重伤,服下续命药丸回到玉龙阁,被鲁师叔救下性命。”

乞丐婆婆道:“你欠她的恩情,这辈子都还不完了。”

穆长风点头称是,道:“没有鲁师叔,长风早已是黄泉下的亡魂。”

乞丐婆婆道:“以鲁中奎的本事,再过个三五十年也炼制不出续命丹。他给你的药乃是医仙赠予的。”

话一出口,天空突然响起震耳欲聋的雷声,震得每个人心头发颤。

何崇文道:“刚刚下过一场雪,怎么打雷了?真是反常。”

乞丐婆婆面色一变,黯然地叹了口气,浑浊不清的双眼满是泪水,道:“泄露天机,本就是违背天意之事。小伙子,我有很多话想对你讲,但是我又不能讲太多。我只要你记住一句话,不久之后会有一位姑娘有求于你,盼你心生悲悯,助她一臂之力。”

穆长风如丈二和尚般摸不着头脑,道:“什么样的姑娘会有求于我?”

乞丐婆婆道:“此人乃是……”

一道闪电突然划过天际,雷声大作,乞丐婆婆被震得心头巨颤脸色煞白。胸中气血翻涌,差点晕了过去。

随着一声无可奈何的长叹,乞丐婆婆黯然地摇着头道:“不能说不能说,哪怕是我也不能违背了天意。这是你命定的劫数,神仙也无可奈何啊。”

第四章 佳人如玉粉红妆

穆长风背着一个不大不小的包裹,沿着一条崎岖小路来到悯州城郊,寻到了闹鬼的古寺。

古寺周围种满了古柏,柏叶翠绿欲滴,枝头上挂满了果实,在风中摇摇欲坠。

大门虚掩着,石阶上铺了厚厚的一层雪。几只灰突突的麻雀跳来跳去,正在觅食。

穆长风打开包裹,捧了一把稻米洒在地上,小麻雀叽喳叽喳地欢叫起来,争先恐后地啄米。

穆长风笑着蹲下来,道:“可不能谁给你的米都吃,万一碰到想要抓你们的,岂不糟糕?世上恶人居多,居心叵测之徒随处可见,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小麻雀哪里能听懂他的话,兀自争先恐后地叼食。

穆长风发现不远处有一滩血迹,在阳光下泛着星星点点的光芒,走过去用手指蘸了点血凑到鼻端闻了闻,血腥之气甚是浓重,自言自语道:“分明是人血,怎么会发光?天下之大,果然无奇不有。”

推门进去,只见到处是一人多高的杂草,密密麻麻。甚是荒凉。

寺中没有煞气也没有戾气,偶尔可见一滩带着星星点点光芒的血迹。自打一进门,穆长风就感觉到浓浓的悲伤之情,挥之不去,在心头缠绕不息。

穆长风双膝一软,险些跌倒在地。伤心往事一幕幕浮上心头。母亲的歇斯底里,父亲双目中的泪花,幼妹冰冷的尸体,如一把把利刃一下一下地割在心头,痛不可当。

穆长风悚然一惊,意识到古寺中存在可怕的怨灵,赶紧盘膝坐下,默运功法,驱除一切愁思悲苦。

随着一声长啸,穆长风纵身跃起,双目闪闪有神,精神恢复如初。随便找了一间厢房,亲自打扫了一番,取出一根白色蜡烛放置在桌上点燃。

到了半夜时分,古寺中嘈杂起来,外面都是女子说话的声音。

穆长风不禁有些讶异,心想:“城中客栈遍地都是,怎么会有女子来此借宿?”他推开窗户往外看了看,见到十一个年轻女子,其中十个女子的衣着都是浅黄色。只有一个穿着粉色衣衫,甚是华丽,背对着他,将双手负在身后,

她左手上戴着一枚黄金戒指,镶嵌着一颗硕大的蓝色宝石,右手腕上则戴着一枚绿玉镯子,衬的手腕莹白似雪。

穆长风用灵力探查一番,发现妖气若有若无,当即微微一笑,不再理会。

那十一个女子找了最大的一间厢房,打扫擦拭了一番,用玫瑰香熏了半天,粉衣女子仍然不满意,嫌弃此处过于简陋肮脏。只是出门在外,又有要事缠身,也顾不了这许多,往木椅上一坐,翘起二郎腿,道:“阿月,这里有陌生男子的气息,把他给我扔出去。”

名唤阿月的侍女茫然四顾,实在不知主人口中的陌生男子在何处。

粉衣女子颇为恼怒,道:“你也修行了近百年,怎么本事这么不济。”

阿月像平常一样,将对主子的厌恶深埋于心,满面堆笑地道:“小姐教训的是,奴婢实在笨拙,可惜阿慧姐姐没有跟着来,让小姐受苦了。”

想起阿慧,粉衣姑娘的神色柔和了许多,道:“此人定是法术高强的驱魔师,难怪你察觉不到。想必你去撵他也撵不走,还是我亲自出马好了。”

粉衣姑娘大步流星地来到穆长风的屋外,一脚踢开了房门,气势之盛,无与伦比。

穆长风正在盘腿打坐,听到踢门声,睁开了眼睛,看清了粉衣姑娘的容貌。

一张小巧的瓜子脸,双目亮晶晶,皮肤白皙粉嫩,端的是人间绝色,颈上一串珍珠项链发出淡淡光晕,更衬得她肤如凝脂,容色无双。

发髻上插着一枚紫色水晶簪,没有花纹也没有其它的点缀,简简单单,更像一根水晶制成的筷子。在珍珠项链和宝石戒指的对比下,显得微不足道。

穆长风的目光在紫色水晶簪上停留了片刻,道:“姑娘光临寒舍,没有热茶款待,请恕我招待不周。”

粉衣姑娘借着屋中的灯光看清了穆长风,见他相貌儒雅,神色温和,更是个少有的美男子,不禁呆了一呆,突然柳眉一竖,道:“识不识相,你一个臭男人混在女人堆里太煞风景,不想死的赶紧滚。”

穆长风向来厌烦居高临下唯我独尊之人,不卑不亢地道:“九尾狐妖的气息,头上一枚紫色水晶簪,乃是隐仙国王后红莲圣母的至宝紫雪锥,她肯将至宝送与你,说明你们关系匪浅。姑娘应该是隐仙国的公主。怪不得如此嚣张霸道。”

粉衣姑娘吃了一惊,妖族和人族和平共处了数百年,但是人族仍有很多专门屠杀妖族的驱魔师。为此每次离开家门,她都要吃下隐匿妖气的丹药。眼前之人能察觉到狐妖的气息,法术的修为深不可测。

粉衣姑娘毫无惧意,道:“你是驱魔师?是和妖族和平共处的,还是见一个妖杀一个的?”

穆长风抽出长剑,一道寒光闪过,粉衣姑娘全身痛楚难当,忍不住尖叫一声。

穆长风收回长剑,道:“此为赤霄剑,我若见一个杀一个,你们可还有命?”

粉衣姑娘明明知道厉害,因顾忌面子,仍然保持耀武扬威的气势,一掌劈开了穆长风身边的木桌,道:“姑奶奶可不怕你,最后给你一次机会,再不走,我将你一口吞到肚子里。”

穆长风实在不喜欢刁蛮的姑娘,耐着性子道:“我路过悯州,听闻此处闹鬼多日,城中居民死得死逃得逃,我想出手除去祸患,你不要妨碍我。”

粉衣姑娘道:“那恶鬼是我的,不许你出手。姑奶奶要亲手整治的她魂飞魄散。”

穆长风微微诧异,心想此处的厉鬼怎么会招惹上妖族公主?

他不喜欢粉衣姑娘盛气凌人的气势,也不愿意多问,自顾自地闭目养神。

粉衣姑娘自恃美貌,认为凡人见了她无不神魂颠倒,穆长风不爱搭理的样子让她十分沮丧气闷,一掌拍了过去。

手掌刚刚碰触到穆长风的衣衫,犹豫碰触到一块烧红的烙铁上,疼的撕心裂肺。

粉衣姑娘大感委屈,哭着跑远了。

为了吸引女鬼,穆长风故意隐匿了驱魔师的气息,又点燃了吸引鬼魂的蜡烛,本以为作祟的恶鬼定会出现。结果事与愿违,连女鬼的影子都没有看到。

房门再次被踢开,粉衣姑娘气冲冲地闯了进来,道:“臭小子,你干的好事。”

穆长风道:“在下坐着未动,做了什么让姑娘不快?”

粉衣姑娘道:“我和侍女们躲在暗处等待,始终不见女鬼。定是驱魔师的气息让她心存顾忌。你到底是来驱魔的还是来搞破坏的?”

穆长风道:“在下隐匿了驱魔师的灵气,和普通人一般无二。女鬼不出现,实在和我没有关系。”

粉衣姑娘道:“胡说八道,你隐匿了驱魔师的气息,我怎么会察觉到?”

穆长风道:“紫雪锥的缘故,这种宝贝助你有异于普通的妖族。女鬼不出现,你真的怪不到我的头上。”

粉衣姑娘知他所言不假,按照常理来说,一个普通男子深夜居于闹鬼之地,女鬼定会前来主动诱惑。

况且室内的蜡烛飘散着吸引鬼物的血腥之气,寺中女鬼没按常理出牌,揪错也揪不到眼前之人的身上。

不过粉衣女子仍然不依不饶,气冲冲地道:“就是你坏了好事,必须给我想出一个解决的办法。”

穆长风道:“好办,与其守株待兔,不如主动出击。她不来找我们,我们去找她就是了。”

粉衣姑娘哼了一声,道:“你以为我没找过?我用灵力查了两个月一无所获,来到寺中还查不到,你说怎么办?”

穆长风奇道:“探查不到,你是如何追到古寺的?你又怎么确定寺中厉鬼就是你想找的?快点离开此处,万一找错了,徒劳无功不说,也有可能惹上不必要的大麻烦。”

粉衣姑娘离开隐仙国多日,像只没头苍蝇般地乱飞乱撞,到了悯州城听闻寺中闹鬼,没做多想就住了进来。

穆长风的话点醒了她,万一找错了,岂不是白忙了一场?听人说寺中女鬼凶戾无比,惹着了岂不是后患无穷?

粉衣姑娘不肯承认自己鲁莽急躁,叉着腰道:“我堂堂一国公主,怎么会找错了仇家,定是寺中女鬼无疑,我饶不了她。”

穆长风冷笑道:“有没有找错和你是不是公主有什么关系,姑娘自视甚高,总是端着公主的架子,可笑至极。”

粉衣姑娘第一次听别人指责她自视甚高,自尊心严重受挫。指着穆长风的鼻子说了个‘你’字,就再也说不出话来。

脸色涨的红彤彤的,眼睛里满是泪水,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

穆长风道:“请姑娘听我一句好言相劝,江湖险恶,遍地荆棘。等脑子长健全了再出门不迟。否则即使有一百个随从保护,也未必能保住你的小命。有妖族至宝紫雪锥护身又如何,心窍一个不通,宝贝在你手里也变成了废物。行走江湖得带着脑子,如此简单的道理也不懂。”

一番毒舌功发挥出来,粉衣姑娘被气的脸色涨紫,穆长风也知道自己言语伤人,和一个小姑娘计较有失男儿风度。可他实在厌烦粉衣姑娘的盛气凌人不可一世,希望她被自己气跑了眼不见心为净。

粉衣姑娘没有跑,坐下来嚎啕大哭。

第五章 冤家路窄狭路逢

穆长风厌烦地皱了皱眉,也不理会,由着她哭了个昏天黑地。

过了许久,慢慢地道:“寺中作祟的是一狐鬼,穿着一身大红嫁衣,可是你要寻找的仇家?”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正是这个小贱人。我要剥了她的一身狐狸皮。”粉衣姑娘大喜过望,扯着穆长风的袖子擦了擦眼泪。

穆长风手上用力,把袖子从粉衣姑娘手里扯出来,随后拿出一个水晶罗盘。

只见罗盘上的黑色指鬼针疯狂地转个不停,丝毫没有停下的迹象。

粉衣姑娘往前凑了凑,看到罗盘上一根白色的指针上刻着一个“妖”字,纹丝不动地指着她。当即大怒,道:“好啊你个混蛋,到底是来捉妖还是捉鬼的?”

穆长风强忍厌恶之情,一声不响地从包裹中取出一个白色小球,输进一股灵力。

一道白光闪过,小球飘到半空,变成一只手掌大的骷髅鸟,双目赤红,半尺来长的骨翼不停地扇动。

粉衣姑娘甚是惊骇,俏脸变得煞白,道:“什么鬼东西?”说着连连后退。

穆长风道:“这是我穆家世代相传的法宝白骨雀,能嗅到所有古怪的气息。有它带路,定能找到女鬼。你若害怕可以走。”

白骨雀在屋中飞了一圈,突然鸣叫两声,如离弦之箭冲出房门,向西北方快速飞去。

穆长风紧随其后,粉衣姑娘跺了跺脚,硬着头皮跑出厢房。

穿过一片荒草地,又过了一条曲折蜿蜒的小路,白骨雀飞行的速度越来越慢,突然嘶鸣一声,转头扑进穆长风的怀中,哀鸣之声不绝于耳。

“死鸟怎么了?”粉衣姑娘紧紧抓着穆长风的衣袖,声音有些颤抖。

穆长风不满地看了她一眼,道:“应该是前方有极其可怕的事物,白骨雀向来不知怕为何物。这种情形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他一边说一边往外拉扯衣袖,无奈粉衣姑娘抓的太紧,看着不忍,就此作罢。

白骨雀点了点头,咬住穆长风的衣袖往来路上拽,哀鸣阵阵,似是担忧,又似乞求。

穆长风将它收于手掌之中,重新变成白色小球,塞进衣袖,道:“前面是一片梅林,你回去,我往前再走一走。”

粉衣姑娘不愿意在陌生人面前示弱,昂头挺胸地道:“我也去,尽管我很讨厌你,遇到危险时仍然会大发慈悲救你一命。”

穆长风亮出赤霄剑,屏气凝神,小心翼翼地走了过去。凝神一看,不禁惊讶万分。

血红色的梅花,开的如火如荼,娇艳诡异,血腥之气扑面而来。林中雾气弥漫,朦朦胧胧中,难以计数的蓝色鬼火飘来荡去。一座座坟头和墓碑散发着森森鬼气。

穆长风心中一凛,惊惧与钦佩之意一齐涌上心头。道:“此处鬼气冲天,且与寺中厢房相距不远。定是有高明之士布置下了隔绝鬼气的结界才令我没有及早察觉。能有这个本事的,只怕我太师傅也不是对手。”

粉衣姑娘无意中踩中一具尸骸,登时尖叫起来,抱住穆长风道:“死人骨头。”

穆长风本登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冷着脸推开她,道:“尸骨又不会吃了你,叫什么。”

粉衣姑娘怒道:“你是不是男人,懂不懂怜香惜玉?”

穆长风不客气地道:“怜的不是你这种姑娘,惜的也不是你这样的。除了大呼小叫,你还会做什么?”

粉衣姑娘委委屈屈地哭了起来,穆长风理也不理,在梅林中走了一圈。发现林中的坟头墓碑大多完好无损,只有适才被粉衣姑娘踩到的那具尸骨旁边的坟墓遭到了破坏。

再看那具尸骨,也是零零散散,四肢俱断,肋骨与头骨都破碎不堪。

尸骨旁有一串佛珠,穿绳已断,珠子大多半掩于泥土之中,两步之外有一个木鱼,亦是碎裂成无数块。

粉衣姑娘壮着胆子走过来,躲在穆长风身后,道:“你在看什么?”

穆长风道:“此人生前应该是个和尚。”

粉衣姑娘道:“这里埋葬的都是和尚吗?我知道了,这座寺庙被人一夜之间灭了门。有好心人将他们埋葬了。”

穆长风看了一眼旁边的坟墓,道:“此人应该是入土后又被硬拽了出来,尸骨也是被踩碎的。”

粉衣姑娘头皮一麻,一股阴森森的寒气从脚底蔓延至全身。

穆长风走到一座墓碑旁,驱散身边的雾气,看到墓碑上雕刻着:“枉死者之墓。”

又查看了几座墓碑,雕刻的都是同样的字。穆长风心情沉重,恭恭敬敬地拜了三拜。

朗声道“在下玉龙阁第四代弟子穆长风,不知诸位前辈因何故枉死,却知道尘世不该是各位留恋之处。与其做孤魂野鬼,不如投胎转世重新为人。在下擅自替各位做了决定,还望海涵。”

林中孤魂野鬼似乎不愿意投胎转世,一起愤怒地呼号起来。鬼火之光陡然大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向穆长风。

穆长风将粉衣姑娘拽到身后,布置下一道无形结界,双手合十,默念超度经文。

林中金光大盛,阴风阵阵,诸多鬼火左冲右突,穆长风的额头上冷汗淋漓,很快支撑不住,身体一晃,险些摔倒。

粉衣姑娘扶住他道:“怎么了?”

穆长风道:“他们不愿被我超度,正联手抵抗。”

粉衣姑娘道:“别管闲事了,他们不愿重新转世为人,由着他们去。”

突然之间,一阵若有若无的箫声从远处传来,哀怨欲绝,如泣如诉。

鬼火霎时间安静下来,静静地漂浮于半空。

箫声越来越近,穆长风看到一位白衣女子缓缓地飘了过来,脸上带着修罗面具,极其狰狞,窈窕的身影在朦朦胧胧的白雾中若隐若现。

穆长风驱散大雾,这才清晰地看到她手执一支黑玉箫,与一身白衣形成鲜明的对比。

箫声刚刚止息,林中出现了数十个幽魂,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个个面带崇敬爱戴之意,将白衣女子团团围住。

“是女鬼。”粉衣姑娘惧意强烈,不由自主地往穆长风身后缩了缩。

穆长风不知来者是敌是友,将赤霄剑横于胸前,全神戒备。

粉衣姑娘壮着胆子探出头来,道:“我是隐仙国的公主,不想死的赶紧滚。”

白衣女子的目光落在薛慕烟身上,犀利如刀,寒如冰雪,杀气腾腾。似乎与粉衣姑娘有着不共戴天的仇恨。

粉衣姑娘怒道:“看什么看,再看就挖出你的一双眼睛,你个恶鬼敢出现在我面前,活腻歪了是不是?啊呀不对,你早死了,根本不是活人,做鬼做腻歪了是不是?”

陡然间寒光一闪,白衣女子手中多了一把锋利的匕首,在月光下闪烁着泠泠的清光。

她眼中的杀气更加强烈,周身戾气大盛,相隔甚远,穆长风仍感窒息难当。

粉衣姑娘壮着胆子道:“拿个破刀子就是英雄了?恶鬼就是恶鬼,再多一把刀也成不了英雄。想杀我,你躲到棺材里再修炼一千年吧,哼。”

“闭嘴!”穆长风终于忍无可忍,大声呵斥了一句。

粉衣姑娘委屈至极,道:“她是你娘是你姐还是你媳妇儿,干嘛为了她骂我啊?”

穆长风道:“人家丝毫没有伤害你,凭什么一点口德也不留。再多说一句,立刻给我走。”

粉衣姑娘道:“是她拿着刀子吓唬我,无仇无怨的,凭什么啊?”

白衣女子道:“谁说无仇无怨?臭丫头,今日暂且饶过你,我们之间的深仇大恨留待以后慢慢地清算。”

粉衣姑娘睁大了一双眼睛,正待问个清楚明白,穆长风随手将她一扯,道:“最后说一遍,再聒噪就给我走,不听话莫怪我不讲情面。”

粉衣姑娘委屈地眼泪直流,道:“你说我‘聒噪’,难道我是乌鸦吗?”

穆长风哑然失笑,觉得这姑娘头脑简单蛮不讲理,不过直言直语胸无城府倒也有趣。

第六章 白衣似雪宛如仙

白衣女子见穆长风有维护之意,满心的杀念消散了大半,收起了匕首。

“在下玉龙阁第四代弟子穆长风,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那白衣女子戾气之重世所罕见,能以箫声控制恶灵,却不控制他们发起攻击。穆长风料想她可能没有恶意,言语颇为客气。

白衣女子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穆长风,变得柔和之极,满含关爱与呵护之意。

他心里一震,突然想起幼年之时,小妹还好好地活在人世。二人在梅花树下打闹摔倒,母亲就是满含关爱呵护之意急匆匆地跑过来,将兄妹二人从地上扶起,紧紧地搂在怀中。

白衣女子的目光和当年的母亲毫无二致,穆长风心中暖流汹涌而过,戒备之意全消,情不自禁地将手垂了下去。

白衣女子轻声道:“诸位叔叔伯伯,哥哥姐姐,你们已经在寺中徘徊二十一年,小女子实在愧疚难当。穆长风是心地慈悲之人,愿意超度诸位,请你们不要抵抗。进入轮回之路,重新做人,岂不比在此地做孤魂野鬼好得多?”

这姑娘全身戾气萦绕,戴的面具也是狰狞无比,声音更是嘶哑难听,每说一个字就像敲了一下破锣,令人双耳发麻。

穆长风陡然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再次将赤霄剑横于胸前。

众多孤魂野鬼不愿离去,一起摇头,态度十分坚决。有两个鬼童哀声痛哭,一前一后抱住白衣女子,尽是留恋依赖之情。

白衣女子双目湿润,微微轻叹息一声,显然心中颇为不舍。

突然之间,白衣女子狠下心肠推开两个鬼童,重新吹奏黑玉箫,众幽魂登时动弹不得,如泥雕般呆立原地。

白衣女子身后蓝光闪烁,现出一行蓝莹莹的大字:他们已经无力抵抗,快快进行超度。

穆长风稍稍犹豫一下,担心白衣女子会借着超度之际突然暴起发难。

此女修为太高,穆长风全力应敌也不是对手。若被打个措手不及,只怕一招就会毙命。

白衣女子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放下黑玉箫,大声道:“他们都是可怜人,为了一个承诺错过了轮回的机会,还请穆公子助他们脱离苦海,重新转世为人。”

穆长风心念电转,先布下一个防护的结界,才咬牙忍住身体上的不适,再次默念超度经文。

众幽魂的身体散发出明亮的光芒,如流星般冲向高空。

两个小鬼童对白衣女子尤其不舍,眼看着就要进入轮回,嘶声裂肺地哭喊起来。

“姐姐,姐姐,姐姐……”

稚嫩的童声带着强烈的颤音,闻者无不心酸难过。

白衣女子心有不忍,情不自禁地伸出手,一股强大的吸力将两个鬼童吸了回来。

“莫要一时不忍害了他们。”穆长风见白衣女子竟然能将快进入轮回的鬼魂吸回来,暗暗敬佩她法力超群,着急地喊出一句,继续默念经文。

白衣女子登时醒悟过来,强迫自己狠下心肠,将两个鬼童抛向了高空。

“姐姐……”伴随着最后一句充满留恋之意的喊声,两个鬼童化作流星般的光点,进入了轮回之路。

白衣女子凝望高空出神,当时乌云散去,皎洁的月光照耀着她的身影,微凉的风吹得她衣袂飘飘,恍若天上仙子降临世间。

穆长风不由地有些错愕,竟然怀疑自己判断失误,怀疑她周身的戾气不过是自己的错觉。

白衣女子轻轻叹息一声,衣袖一挥,红光闪过之后,梅林尽数消失。她随即也隐身而去,消失的无影无踪。

粉衣姑娘探出头来,道:“这个女鬼是什么人,为什么要帮你?”

穆长风道:“我也不清楚。”

粉衣姑娘道:“她是恶鬼吧?”

穆长风点点头道:“我十二岁开始行走江湖,遇见的厉鬼难以计数。和她比起来可算小巫见大巫。我从来不敢想象,一个女鬼身上会有如此深重的戾气。倘若心怀恶念,你和我的下场都好不了。”

粉衣姑娘道:“你干嘛不一剑结果了她?咦……你还是个娃娃时就闯江湖了?”

穆长风瞄了她一眼,不由自主地皱了皱眉头。

粉衣姑娘向四处张望一下,道:“梅林呢?怎么不见了?”

穆长风道:“梅林乃是这位姑娘意念所化,正是隔绝鬼气的结界。她在人世定已徘徊了千年之久,否则不会有如此高的修为。”

“千年之久?”粉衣姑娘惧意深重,抱紧了肩膀道:“千年的恶鬼可是不得了,你太聪明了,知道自己打不过她,保住小命最重要,不愧是个老江湖。”

穆长风皱着眉头哼了一声,懒得和粉衣姑娘辩解。

解决恶鬼怨灵,法术修为固然重要。聪明才智一样重要。

穆长风江湖经验丰富,曾凭借自己的智慧斩杀了难以计数的魔物。

那些魔物个个法术高强,结果都栽到穆长风的手里。

他相信以自己的才智,想要除掉白衣女子不是难题。

不过是见她对鬼童心存怜惜,人性没有完全泯灭,有心放她一条生路而已。

粉衣姑娘道:“便宜了那个狐鬼,竟然进入了轮回,我还没找她算账呢。”

穆长风瞄了粉衣姑娘一眼,暗暗骂她眼瞎,道:“狐鬼不在里面。”

“呃……”想到自己刚才过于胆小,没敢仔细看梅林中的一群孤魂野鬼,粉衣姑娘脸色微微泛红,道:“傻站着干什么,我们继续找啊。”

穆长风眼望东方,一轮红日初升,霞光万道,瑰丽无比。

“白天找不到鬼,还是先回去。”

“像个缩头乌龟一样不出来,等我找到她,一定要她好看。”粉衣姑娘气恼之极,使劲地跺着脚。

“你分明很怕鬼,还找女鬼做什么?”

粉衣姑娘的软肋被揭穿,脸色更加红了,叉着腰道:“怕就不找了吗?天底下还没有本公主不敢做的事情。我是公主啊,地位高,本事大,天不怕地不怕。玉皇大帝下凡了我敢让他给本公主备洗脚水。”

她使劲拍着胸脯,颇有气壮山河之色,倒有几分巾帼女英雄的模样。

穆长风暗中讥笑数声,边走边问:“她怎么惹到了你?”

粉衣姑娘道:“这是重点吗?你怎么不问我叫什么名字?”

穆长风不耐烦地道:“姑娘姓甚名谁与我有什么关系。”

粉衣姑娘快走跟着穆长风,道:“薛慕烟,名字好听吧?母后为我取得名字。你叫什么,报上名来。”

穆长风苦笑着摇了摇头,大步快走,希望将薛慕烟甩得远远的,图个耳根清净。

第七章 辛家有女倾城色

薛慕烟并不知道自己如何地惹他讨厌,加快脚步跟了上去。

“我知道女鬼的来历,她是狐鬼。是隐仙国的九尾狐妖。二十一年前使用媚术迷惑人族男子。”

穆长风“嗯”了一声,脚步更加快了。

薛慕烟也加快脚步,寸步不离地跟在后面,道:“她被母后抓到处以死刑,狐鬼怨恨我母后,偷偷溜到隐仙国在她背后捅刀子。也不知怎么的,她竟然溜到了古寺之中。”

妖族和人族和平共处数百年,妖族王后红莲圣母为了维护和平的局面,严禁妖族在人世作恶行凶。

穆长风对她一直敬佩有加,诚恳地道:“多亏了你娘公正严明,保护了很多人族百姓。太师傅每次提起你娘都是赞不绝口。”

薛慕烟自豪地道:“那是,母后在民间有口皆碑,在人族的心里她就是神仙。也正因我母后,玉龙阁省去了很多除妖的麻烦,多年来致力于铲除怨鬼恶灵。”

穆长风正色道:“不是铲除,而是感化。三大创派祖师乃是佛门俗家弟子,慈悲为怀。曾留下遗训告诫阁中弟子,万物生灵尽皆平等,不可妄开杀戒。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无论妖族还是鬼族,都应该给予作恶者一次悔过自新的机会。”

薛慕烟猛然想起一件不解之事,道:“玉龙阁创派祖师穆铁山是你的曾爷爷对吧?”

穆长风点了点头。

薛慕烟道:“他是五百年前的人,对吧?”

穆长风再次点了点头。

薛慕烟道:“以他的年纪,子子孙孙应该传下十几代了,五百年的光阴怎么才传到第四代?”

穆长风微微一笑,道:“不只是我的曾爷爷,辛家和周家也是这样,玉龙阁第一代执法长老林墨龙林爷爷和三位祖师的年纪差不多,才传到第三代。因为三位创派祖师和林爷爷年轻之时都得到了一颗长生丹,四百多岁才娶亲生子。”

“原来如此。”薛慕烟觉得甚是有趣,道:“我知道了,四人肯定是不近女色之人,没料想活到了老不死的年纪动了情,春心萌动难以自制,都娶了小媳妇,哈哈哈。”

穆长风暗中瞪了薛慕烟一眼,没有言语。

薛慕烟道:“不对呀,既然服下了长生丹,他们怎么会离世?”

穆长风神色一暗,道:“天有不测风云,三位创派祖师都遭遇了意外相继离世。只有林爷爷运气好,至今好好地活着。林爷爷在五十五年前娶妻生子,我的林师叔就是他的后人。”

薛慕烟道:“老牛啃嫩草,四百多岁了满头的白发满脸的皱纹,衣服一脱浑身的褶子,他的小媳妇不恶心吗?”

她不懂人情世故,想到什么说什么,把穆长风气的脸色大变。

穆长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将满腔恶毒的言语忍了下去,耐心地道:“林爷爷三十五岁时服下了长生丹,此后相貌再无改变,至今仍然是玉树临风的模样。”

“看起来就像你哥哥似的呗?”薛慕烟觉得太有趣了,笑呵呵地问道。

“说的没错。”穆长风冷着脸回答。

薛慕烟想到一个有趣的问题,哈哈地笑了一阵,道:“林文海没服长生丹吧,现在看起来是不是更像你林爷爷的爹?”

穆长风情不自禁地微笑起来,驱魔师都懂得驻颜之术,林爷爷三十五时宛如二十出头的少年郎,林师叔年过五旬,看起来四十出头的模样,二人并肩站在一起,林师叔更像林爷爷的爹。而林师叔的长子林渊很像林爷爷的小弟,幼女林葙儿更像林爷爷的小妹。

玉龙阁中不知有多少人为此开过玩笑,好在林师叔性情爽朗并不在意,也将此事当成有趣的笑话,林渊和林葙儿每次提起也是笑的前仰后合。

薛慕烟道:“玉龙阁慈悲为怀,巫女峡也这样。可是双子门就不怎么样了,和慈悲为怀一点不沾边。阿慧姐姐说玉龙阁和巫女峡的创派宗旨差不多,理念相同,一直保持联姻关系。这就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对吧?林文海就是娶了巫女峡秦掌门的幼女。”

穆长风寒着脸道:“是不是和你有什么关系。”

薛慕烟道:“林文海娶了秦若薇,一个出了名的大美人儿,不过她不是最美的,她姐姐秦芠芊才是最有名的美人儿,嫁给了辛世贤为妻。”

再次听闻辛世贤的名字,而且是从妖族口中听到,穆长风不由得身躯微振,有心多打听一些消息,当即放慢脚步,淡淡一笑,道:“你知道的倒是不少,不知你道听途说的信息有多少是真多少是假?”

薛慕烟道:“我什么都知道,秦若薇法术修为高,秦芠芊丝毫不会法术,但是她的名气却远远地超过了妹妹。是远远地超过哦。”

穆长风不解地嗯了一声,没有言语。

“因为秦芠芊有着过目不忘的本事,精通琴棋书画诗词歌赋烹饪女工,幼时曾被誉为天下第一神童。成年之后更是不得了,什么天下第一美人儿,天下第一才女,诸多美誉都砸在她的头上。”薛慕烟面现不服气的神色,“我就不信她有多大能耐,能抢来那么多的天下第一。如果她真的那么完美,怎么会嫁给籍籍无名的辛世贤。”

穆长风冷笑一声,觉得薛慕烟除了有一个高贵的身份实在没有可取之处。

嚣张跋扈脾气坏,惹人厌烦不自知,空有美貌没脑子,头发长见识短。

女儿家不该有的缺点几乎被她一人占全了,也算奇葩一朵。

薛慕烟道:“身为女子绝对不能委屈了自己,尤其是美貌的女子。将来我要嫁人,定要嫁给人中之龙,籍籍无名之辈休想往我身边凑合。否则辜负了自己惊天地泣鬼神的绝世容颜,定会抱憾终身。”

穆长风见识过很多美女,但从未见识过如此自恋又自负的美女,笑着摇了摇头,甚是鄙夷不屑。

薛慕烟的神色突然暗了下来,道:“我长得像母后,母后的美貌天下闻名。将近千年的时光被誉为天下第一美女。不想被秦芠芊给抢了去。”

穆长风乍然得知此事,颇感骄傲和自豪。

“九尾狐族的美女竟然被人族女子给比了下去,真咽不下这口气。你应当知道九尾狐族的女子都有着颠倒众生的美貌吧?人族女子怎么能和我们相比,秦芠芊可以算个异类。”

穆长风神情古怪地瞄了瞄薛慕烟,暗暗地道:“真是肤浅。”

薛慕烟搓着手掌道:“有机会定要见一见,看看是众人夸大其词还是她确有本事。”

穆长风心中暗想:“原来师叔母的名气这么大,连妖族都知道,说来真是奇怪,他们夫妻一个是人中之龙,一个是人中之凤,为何玉龙阁上上下下全都决口不提还有辛师哥……”

想到此处,穆长风不由得忐忑不安,预感到辛儒才是他最大的威胁,万一将来回到玉龙阁,只怕……

薛慕烟道:“你的师叔母真的那么厉害?是她漂亮还是我漂亮?”

穆长风道:“恐怕你要失望,师叔母离开玉龙阁二十年,渺无音讯,不知生死。”

薛慕烟不由地有些失望,道:“其实我真正想见的不是她,而是她的女儿,据说那位大婶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美丽超过母亲,才气也超过母亲。四十年前秦芠芊抢走了母后的第一,二十二年前她又将自己母亲的第一给抢走了。”

“我一个如花似玉的美貌佳人,竟然成了天下排名第四的美女,不行,绝对不行。”薛慕烟深为此事痛心疾首,更是心有不甘。

穆长风面露诧异之色,心想以奚老伯对玉龙阁的了解,定然知道辛师叔还有一个女儿,他提起过辛儒,为何偏偏不提起她?道:“师叔母有个女儿?”

薛慕烟道:“对呀,叫辛、辛、辛琉?不对,是辛璃。长着一张红颜祸水的脸。”

“说话客气点。”穆长风听她的语气中满满的都是嫉妒,心中更加不喜,继续道:“有道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比你强百倍的人多得是,这个也嫉妒那个也嫉妒,不嫌累得慌。”

话音一落,穆长风开始责怪自己。他说薛慕烟有嫉妒心,他何尝没有。对于辛儒,只闻其名不见其人,他不是也嫉妒地发慌吗?

他又有什么资格指责薛慕烟?

薛慕烟嘟着嘴道:“别人就是这样说的,‘北方有佳人,遗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据说当年你们人族的皇帝对她一见钟情,让宫中的歌姬每天唱这首歌。‘辛家有女倾城色’,江湖上痴迷于她美貌的很多人怕她被皇帝抢走了,都入宫行刺去了。”

第八章 琴棋书画皆第一

“有人为了她去刺杀皇帝,辛师姐的美貌惹出这么大的祸端?”穆长风觉得此事令人匪夷所思又着实好笑,同时也为玉龙阁出了这样一个优秀人物感到自豪。

薛慕烟道:“那一年朝廷选拔武状元,双子门有几名好手扮成普通人前去参加,举起刀子就往皇帝身上招呼。幸好当时皇宫里闹鬼,你的太师傅被请去了宫中,凑巧救了皇帝一命。气的老太后指着辛璃骂她是一代妖姬红颜祸水,都想亲自把她千刀万剐了。”

穆长风自幼酷爱史书,知道很多历史上有名的美人儿,清一色地被骂做迷惑君王的祸水,祸国殃民的妖孽。

太师傅曾义正言辞地大骂那些史官,心存偏见,随随便便就把亡国的一顶帽子扣在无辜女子的身上。

生来美貌何错之有,小小女子又有什么本事去亡国?

夏国覆灭怪在了妹喜的头上,商纣王残暴无德成了妲己的错,周幽王烽火戏诸侯,史官皆对褒姒口诛笔伐。明明是那些亡国之君鬼迷心窍,那些个太后和太皇太后没能教育好自己的子子孙孙,凭什么将一腔怨恨怒意发泄到女子的头上?皇室之中没好人,无论男女老幼全都不是好东西。

辛清远当时激动至极,全然不顾做为阁主和长辈应有的形象,足足有两炷香的时间,将古往今来几十个沉迷女色的昏君挨个骂了一遍,提起几位历史上把持朝政的太后,更是骂的毫不留情,说他们玩弄权术滥杀无辜水性杨花宠爱面首,才是真真正正的妖孽祸水。

穆长风当时还在纳闷,太师傅这是怎么了?

随便翻了本史书瞧了一眼,怎么会发这么大的脾气?

他老人家向来温和慈爱,怎么突然之间性情大变,嘴巴怎么会变得如此毒辣?

答案在此刻揭晓,亲孙女就因无双的美貌差点被皇室诛杀,怪不得老人家会这么愤怒激动。

因为一副好皮囊差点惹来杀身之祸,的确够冤枉。不知这倾国倾城的美貌是辛师姐的幸运还是不幸。

薛慕烟道:“长这么大,从来没有一个男人为我发疯,难道我长得的确不如辛璃?”

穆长风道:“你挺羡慕辛师姐差点被杀啊?”

薛慕烟道:“古往今来,有资格成为红颜祸水的绝对不是一般人。真不敢相信除了我还有别的女子有资格。”

穆长风驻足、转身、回头,以奇怪的神情看着薛慕烟。过了片刻,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嘲讽之意尽在其中。

薛慕烟终于发现了穆长风的不屑之意,恼怒地道:“笑什么笑?”

穆长风丝毫不理会薛慕烟,陷入了茫茫然的思绪之中。

综合奚老伯和薛慕烟的说法,辛师叔一家都是响当当的人物,失踪多年也不能像清风过境了无痕迹,这一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什么人人都当他们不存在一般?玉龙阁上上下下决口不提,连巫女峡的人前去玉龙阁拜访时也从未提起过。

他们究竟隐藏着什么样的惊天之秘?

疑惑了片刻,穆长风又道:“你对我辛师姐还了解多少?”

薛慕烟道:“不少呢,侍女们闲聊时提到她,说辛璃美貌无双,才华横溢,不只是天下第一美女,也是天下第一才女。”

穆长风不误惊讶地道:“这么厉害?”

薛慕烟道:“二十四年前,书法名家罗夕之的第一被她抢了去,绘画名家荀道子的第一被她抢了去。音乐、围棋、舞技、刺绣和厨艺,她样样排名第一,还有一件事为人津津乐道,辛璃十六岁时女扮男装参加科举,一举夺魁高中状元郎。此事在当年闹出不小的风波。要知道那是杀头的大罪啊。”

“状……状元郎?”穆长风终于完全被惊到了,嘴巴张得大大的,半天没有合拢。很难相信世间有如此完美无缺的女子,不禁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薛慕烟点头道:“可不是吗,高中状元,而且是十六岁时高中,我都怀疑她不是人。”

穆长风道:“说话客气点。”

他口中呵斥,内心深处却隐隐也有这种想法。

穆长风的爷爷穆容河是世间少有的聪明人,十年寒窗苦读,十八岁时参加科举中了探花郎。

那是在他心无旁骛,从未涉猎过琴棋书画的情况下才得了个科举第三名。

穆长风一直认为爷爷很了不起,和素未谋面的辛师姐比起来,如萤火之光和皓皓明月的对比,简直微不足道。

一个女子小小年纪夺来如此多的第一,他真的是人吗?她的脑袋是如何装下这么多的学问,样样涉猎,样样精通,那是人能办到的吗?

起码不能算作“正常人”。

倾国倾城的美貌足以让世间女子羡慕嫉妒地发疯发狂,更何况还身负世间男子都难以企的无双才华,怪不得薛慕烟每一句话都带着浓浓的酸气。

薛慕烟道:“不过我听说她还有一门最为拿手的绝技,当年女扮男装参加科举犯下大罪,全凭那门绝技被免了死罪。”

“辛师姐还有一门最拿手的绝技?”穆长风的话里也情不自禁地带了酸气,明知自己身为男子不该嫉妒一个女子,可他已经控制不住自己。

薛慕烟道:“至于是什么我就不知道了,母后来了,听到她们闲聊大发雷霆,挨个赏了五十鞭子。”

穆长风微微皱着眉头,百思不得其解。

侍女们闲聊提起曾经在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人物乃是人之常情,为何红莲圣母会如此介意?

听闻红莲圣母温和善良,为何会因此赏了每个婢女五十鞭子?

难道她嫉妒辛师姐的美貌夺走了她的风头?

做为妖族王后,不该如此小气啊。传言中的红莲圣母可是虚怀若谷的女子,难道传言有错?

薛慕烟道:“我问你,她真的有那么美吗?有没有成亲,有没有也生了一个女儿,长得有多漂亮?”

穆长风道:“抱歉,我是第一次听说到辛师姐的事情,从未见过她本人。”嫉妒的同时,仰慕之情也随之而生,话中不免带了遗憾之意。

薛慕烟秀眉一竖,怒道:“撒谎不脸红的臭小子,我和你聊天是看得起你。我一直在说实话,你却撒谎骗人,什么德行。”

穆长风根本不理睬薛慕烟,而是沉浸在诸多疑惑之中。

他因母亲的缘故,十二岁时就时常离开玉龙阁出去闯荡江湖,为何江湖上也没人提起辛师叔一家?他们究竟是生是死,如果还活着,会不会在一隐秘之处隐居?没人提起他们,难道辛家人都已不在人世?

不在人世就决口不提了吗?这个理由似乎牵强的很。难道辛世贤一家做了伤天害理之事,才成为阁中之人不愿提起的禁忌?

穆长风浮想联翩,觉得以这个理由解释似乎勉强说得通。

五十年前,太师母方泽兰被太师傅的亲弟弟觊觎毁了清白,于羞愤绝望中以三尺白绫结束了性命。

此事是太师傅一生的遗憾和伤痛,他老人家丝毫不忌讳。父亲和几位师叔谈起当年往事也没有避忌之意。

因为太师傅认为自己是受害者,妻子清白被毁并不是他的耻辱,没有必要遮遮掩掩。

玉龙阁上上下下人尽皆知,江湖上的知情者也不在少数。

没人提起辛世贤一家,自然是太师傅不愿意提起,父亲和诸位师叔才守口如瓶。

太师傅不肯说,定然是辛世贤一家做了有损家族清誉之事。而且绝对不会是一般的有损家族清誉,一旦为人所知,辛家数百年的清誉名声定会毁于一旦。

想通了关键之处,穆长风登时放松,立即感觉到身体上的不适,眼前一黑,险些晕倒。

薛慕烟关切地道“你怎么了?”

穆长风一抹脸上的冷汗,道:“林中亡灵怨念极深,差点联手毁了我的道行。”

薛慕烟道:“你傻呀,不管他们才对,让你多管闲事。”

穆长风道:“我有责任帮助他们。”

薛慕烟道:“超度不了就打得他们魂飞魄散,你分明是自讨苦吃。来,我扶你回去。实在不行就背你。”

穆长风见薛慕烟说的诚恳,倒也有些感动。他刚才被鬼气侵体,不想间接伤害到薛慕烟,摇了摇头,以剑拄地,趔趔趄趄地走着。

薛慕烟不知穆长风一片好心,嗨哟一声,道:“你有什么了不起,逞什么能,走吧走吧,去死吧你。前面有深坑,祝你摔下去。”

第九章 长夜深深故人来(一)

穆长风在古寺休息了七日,伤势渐渐痊愈。在养伤的期间,薛慕烟数次前来看望,端茶倒水,尽心尽力,颇有几分贤良淑德的样子。

穆长风本来甚是感激,可是薛慕烟本性难改,贤良淑德的模样没保持多久就恶言相向,冷嘲热讽,硬是把他的感激之情转换成了厌恶之意。冷漠以对,不理不睬。

薛慕烟自小常见母亲冷若冰霜,哪里受得了穆长风也以冷脸相对,踢翻了木椅大闹了一场。

穆长风将一切看在眼里,丝毫不放在心上。希望她越怒越好,赶紧走远些才能耳目清净。

结果就是,穆长风如泰山般岿然不动。薛慕烟倒是把自己气个半死。

这一晚月上中天,万籁俱寂,穆长风端坐室内,闭目静修。

忽然传来低低的叹息之声,哀婉欲绝,几不可闻。随着这一声叹息,室内也充斥着挥之不去的哀愁之意。

穆长风的伤心往事尽数被这声叹息勾起,父母和幼妹的脸一一浮现在脑海之中。

他悚然一惊,想起初来古寺时的情形,赶紧控制住心神。睁开眼睛,看着窗上倒映着一个婀娜多姿的女子身影,如烟雾聚成的幻像,轻轻的,淡淡的,仿佛被清风一吹便即刻散去。

穆长风微微一笑,道:“是敌人就拔刀相向,没有恶意就请进来。”

随着“呀”的一声响,屋门大开,白衣女子飘然进屋。

没有雾气的遮掩,距离又近,穆长风完全看清了白衣女子的身形。

穆长风自问从小到大见过不少绝代佳人,却没一个能比得上眼前之人。窈窕的身姿,曼妙无比。好似弱柳扶风,撩人心弦。明明是个恶鬼怨灵,可她偏偏有一种优雅如仙的气质,白衣飘飘,风华绝代。

一张修罗面具掩盖住了她的真实面目,单凭身形和气质,已经美得令人惊心动魄。

简陋的小屋因为她的出现而增添了光辉。

阴森之气与卓然如仙的气质能完美地融合于一身,令人暗暗称奇。

白衣女子注视了穆长风片刻,轻移莲步,款款向前,盈盈拜倒于地。

穆长风感受到白衣女子强烈的戾气,以及她身上若有若无的香味,猛然想起年前发生的一件大事,戒备之意更重,一手暗中握住赤霄剑的剑柄,道:“姑娘折煞我了,快请起来。”

白衣女子一动不动地跪在地上,道:“早听闻穆公子是仁善君子,七日前不惜耗费修为超度梅花林中孤魂野鬼,着实难得。”

穆长风的灵力已经尽数恢复,耳力也恢复如初,终于发现白衣女子声音嘶哑难听,乃是故意为之,道:“姑娘可是救下奚老伯的女子?”

白衣女子道:“奚法正的确是被我救下。”

穆长风道:“七日前助我超度怨灵的也是你?”

白衣女子道:“正是小女子。”

穆长风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故意拔出赤霄剑,道:“这把剑乃是我穆家世代相传之物,上面刻有一行古文字,不知姑娘可认得?”

白衣女子道:“小女子才疏学浅,并不识得。”

穆长风暗暗心惊,父亲传下赤霄剑时曾说,此剑的威力十分强大,以灵力催动剑气之时,只有修行千年的妖物和鬼族完全不惧。

刚才拔出赤霄剑,就是为了证实心中猜测,白衣女子果然是千年怨灵。

穆长风稳住心神道:“姑娘为何救他?又为何助我?”

白衣女子道:“公子心中定是疑惑,不妨说说心中所想。”

穆长风直言道:“奚老伯曾言道,你戾气之重,世所罕见,必定不是善类。我也怀疑过姑娘此举定是另有所图。不过我出道多年,见过无数戾气深重的怨灵恶鬼,苦苦抑制自己的邪恶之念。竭尽全力与人为善,我猜想姑娘或许也是这样的怨灵。”

白衣女子听他语气,疑心十分明显,道:“见到我之后,穆公子又作何猜想?”

穆长风道:“姑娘不肯以真面目示人,此举令人疑惑重重。姑娘又谦恭有礼,不似做伪。我出道多年,辨别善恶之能也算略有小成,不过姑娘到底是善是恶,我实在判断不出。心中也在犹豫,是该将你除去,还是设法超度你的亡魂。”

白衣女子道:“果然是坦坦荡荡的君子,你既然如实相告,我也绝不隐瞒。我的确不是善类,但我枉死多年,始终没有作恶。”

穆长风道:“姑娘人性尚存,令人欣慰。”

白衣女子摇了摇头,道:“我的人性几乎荡然无存,没有作恶,不是因为心中残留善念,而是残留着一丝希望,盼着有朝一日遇到一修为高深之人,看在我没有作恶的份儿上,愿意助我达成所愿。”

想起茶楼中乞丐婆婆的话,穆长风陡然生疑,故意赞许地笑了一笑,态度温和地道:“姑娘敢说出大实话,可见你光明磊落。你对我有恩,不必跪着,请起来。”

白衣女子坚持跪在地上,道:“穆公子现在想必有很多疑问,古寺之中为什么突然闹鬼,为何有一片古怪的梅花林,林中又为何有诸多孤魂野鬼,我来为公子一一解开疑惑。”

穆长风道:“姑娘请说。”

白衣女子直起身子,不由自主地看向桌上的蜡烛。

烛光十分柔和,穆长风的影子映在地上,还有桌子椅子的影子,俱是清晰分明,唯有她这个鬼物只有一个淡淡的影子,淡如轻烟薄雾。

做人时的快乐肆意都已经成了往事,陷于黑暗之中难见天日,不知何年何月是尽头。

白衣女子发了一会呆,满心的幽怨黯然皆掩藏起来,平静地道:“二十一年前,有一群难民来到古寺借宿,遇到一凶狠野蛮的和尚也在此处落脚。其中有一难民随身携带着家传宝玉,无意中显露出来。和尚见财起意,残杀一众无辜难民,难民们奋起反抗,与凶狠的和尚同归于尽。”

穆长风想起梅林中那具和尚的尸骨,对白衣女子的话相信了七八分。

白衣女子道:“大半年之后有位女子也来到古寺借宿……”

说到此处,白衣女子发出轻微的哽咽之音,继续道:“她发现了遍地尸骸,怜悯之情油然而生,亲自将尸骸一一埋葬,并请来匠人刻下墓碑。‘枉死者之墓’由此而来。”

穆长风心念电转,看到和尚尸骨时产生的疑惑登时迎刃而解,道:“据我推测,那位女子不明就里,将和尚的尸骨一起掩埋了,众多枉死者的怨灵愤恨难平,将尸骨从坟墓中拖曳出来,毁了个七零八落。”

白衣女子赞叹一声,道:“果然聪明。”

穆长风赞道:“此女宅心仁厚,正是我辈中人。”

白衣女子道:“穆公子说的一点不错,她是个宅心仁厚的姑娘。行走江湖多年,掩埋了很多无名尸骨,盼着他们入土为安,来世不再受苦。打听到来历的,定会亲自将其送回家乡妥善安葬,免得孤魂野鬼在外漂泊无依无靠。”

穆长风对那位女子产生了敬仰之情,衷心地道:“此等善心,见所未见,真是个好姑娘。”

白衣女子道:“当天夜里,一众孤魂野鬼悄然出现,感激她的恩情。女子与他们畅谈良久,很是投缘。本想将他们的尸骨带回家乡,无奈她有要事在身,休息一晚后要继续赶路。她保证待解决了手中大事定会返回,带着他们的尸骨返回家乡。”

穆长风道:“她后来忘记了自己的承诺?”

白衣女子摇头道:“她自小得家人教诲,是个极重承诺的人。说过的话绝对不会忘记。没有回来履行承诺,是因为她突遭大难,死于非命。”

穆长风吃了一惊,惋惜之情油然而生,许久说不出话来。

见过很多活的逍遥的恶人,也见过许多受苦受难的好人。穆长风见识过太多不平事,早已不相信“好人自有天来佑”那一套鬼话。

可是那位姑娘的死仍然给他带来了前所未有的震惊。

不应该是这样的,一个愿意将陌生人的尸骨带回家乡的好姑娘,不该落得如此下场。

“你说的那位姑娘可是古寺中的红衣女鬼?你盼我饶她性命?”穆长风终于稳住了心神,将心中猜测如实问出。

白衣女子道:“我说的不是她,而是一个被封印的女子。”

穆长风的手一抖,脑海中出现了二十年前红色大雪飘飞的诡异情景,道:“她是可被我太师傅亲手封印的?”

白衣女子万万没想到穆长风会知晓当年之事,不安地道:“林中厉鬼怜她无辜,二十年来一直留在古寺不肯离去,就是为了守护着她。”

穆长风道:“你和她是什么关系?”

白衣女子低下头,道:“我和她如同形与影,不可分离。”

“亲姐妹?”此言一出,穆长风又立即否决,“不对,以你的修为定是已在世间徘徊了千年之久,年龄相差太多。”

白衣女子暗中发笑,道:“不是姐妹,我们却比姐妹还要亲厚百倍。”

穆长风道:“梅花林是由你的意念所化?”

白衣女子道:“正是,我也是遵从她的心意,既要防止林中诸位叔叔伯伯作恶行凶,又要防备驱魔师的前来。他们隐匿于梅花林中,二十年从未踏出一步。”

穆长风道:“狐鬼又是怎么回事?”

白衣女子道:“狐鬼与红莲圣母有旧怨,潜入隐仙国意欲报仇。结果大仇不但没报,又遭隐仙国公主追杀。万般无奈之下,她想起我那被封印于古寺的好姐妹,想以活人鲜血为祭助她冲破封印,多一个帮手对付红莲圣母。待我发现之时,她已经害死了九十九条人命。请你放心,我已经说服她不会再害人。”

穆长风不解地道:“狐鬼怎么知道你的好姐妹被封印于古寺之中?”

白衣女子低下头,道:“我也不知道。”

穆长风眉头微皱,并不相信白衣女子的言语,道:“怎么,你不希望好姐妹脱困吗?为什么要说服狐鬼停止作恶?”

白衣女子道:“穆氏家族精通封印之术和解印之术,只要穆公子肯出手相助,自然不需无辜者的性命。”

穆长风向来行事稳重,头脑清醒,立即明白了白衣女子诉说‘枉死者之墓’由来的原因,道:“好一个聪明的女子,先激发我的同情心再说明真正的来意。穆长风可不是好糊弄的人。我太师傅慈悲为怀,执掌玉龙阁数十年,从不妄开杀戒,也从不轻易施展封印之术。他老人家将你的姐妹封印定有原由。对不起,我不能帮你。”

白衣女子听穆长风说的斩钉截铁,好不悲伤难过,哽咽着道:“穆公子,她生前很是善良,哪怕是惨遭横祸而亡心中充满怨念,也定会努力克制绝不害人。你刚才也说她宅心仁厚正是同道中人。”

穆长风暗中冷笑,倒也佩服白衣女子的城府和心计,摇头道:“姑娘的所做所为让在下不得不慎重起见。你不肯以真面目示人,压低了嗓子不肯让我听到你真正的声音。故弄玄虚,鬼鬼祟祟,在下实难相信你所说的一切。我太师傅能狠下心肠,封印的定是一绝世祸胎。”

“绝世祸胎”四个字,如同四记重锤重重地敲打在白衣女子在白衣女子的心上,许久无语,惊痛绝望之情尽数藏于面具之后。

穆长风道:“以鲜血为祭助她冲破封印,又能让我太师傅狠下心肠设下封印。你的好姐妹是不是成了尸鬼?”

白衣女子心中再次赞叹一声,道:“果然少年老成,假以时日,定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人物。”

穆长风道:“我愿意坦诚待人,也希望别人对我坦诚相待。最讨厌跟我耍心思的人,论修为我不是你的对手,但我穆长风宁可粉身碎骨也不会放任一个绝世祸胎出来害人。”

白衣女子道:“穆公子对太师傅敬仰万分,就没有想过,了不起的人物也会犯下大错?那女子突遭横祸之后从未做过恶事,我可以发下毒誓,有半句虚假之言,让我坠入阿鼻地狱,千万年受烈火焚烧之苦。”

穆长风不禁有些动容,但奚法正的话言犹在耳。二十年前那一晚,古寺中厉鬼出现,晴朗无云的天空下起了红色的大雪。花草树木墙壁台阶尽被鲜血染红。此情此景,实在诡异莫测。道:“你若肯说出自己的来历,摘下面具以真面目示人,或许我还能相信你。”

白衣女子沉默片刻,右手在面具上摩挲了半天,没有摘下来,道:“我一苦命女子,你何必追究我的来历身份。至于我的真面目,不是我不肯示人,只因我亡故前惨遭毁容,不想让你看到。”

穆长风本来对白衣女子有了几分好感,闻听此言,好感登时烟消云散,冷笑道:“以姑娘的修为想要恢复容貌并不是件难事吧。”

白衣女子的谎言被一语揭穿,登时无言以对。

第十章 长夜深深故人来(二)

穆长风江湖阅历丰富,看出白衣女子一直在说着半真半假的话。而最高明的谎言向来半真半假,这正说明白衣女子别有用心。

一声刺耳的冷笑之后,穆长风道:“鬼鬼祟祟遮遮掩掩,你先救奚老伯的性命,再助我一臂之力超度亡魂,定是为了消除我的戒备之心。不愧是千年怨灵,城府深不可测,令在下佩服的很。”

白衣女子反驳道:“穆公子何出此言,超度林中怨灵,是我多年的夙愿。救下奚法正的性命之时,我又怎么知道你会来到古寺?又怎会是为了消除你的戒备之意才出手救他?”

穆长风道:“有理有据我才敢说,又怎么会冤枉了你。超度林中怨灵你或许是出于好心,但是救下奚老伯的性命绝对不会如你所说。”

白衣女子正待开口再次反驳,穆长风不容她开口,继续道:“我多年行走江湖都有一定的规律,正月十五之后离开玉龙阁,腊月初八之前返回。去年进入腊月之时,我遭人暗算双腿受伤,待伤养好已是年后。按照原定计划,我想走平州近路赶在正月十五之前回玉龙阁陪伴家人过元宵佳节。不料被作恶多端的狼妖一路引到了悯州城的悲风茶楼。那狼妖定是姑娘安排下的。”

“我不认识什么狼妖。”白衣女子的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和被人冤枉后的愤怒。

“没有一定的把握,我不会胡说八道。”穆长风的语气中同样带着不容置疑,目光灼灼地盯着白衣女子的面具。

白衣女子不闪不躲,毫无心虚的模样。

穆长风道:“我悄悄地在悲风茶楼外除掉了狼妖,被茶楼内一股诡异的气息吸引,后来就遇到了奚老伯。诡异之气正来于他老人家身上古里古怪的伤口。一桩桩一件件,岂是‘巧合’二字能解释的?”

白衣女子发出一声笑,道:“你怀疑早有人算计好一切故意将你带到古寺?”

穆长风道:“暗中算计筹划者正是姑娘。因为我知道年前暗算我的正是你。”

白衣女子有些慌乱,道:“一切只是你的猜测,莫要冤枉人。”

穆长风道:“姑娘修为高,城府深,于悄无声息中神不知鬼不觉地伤了我。以为此事做的滴水不漏。我从前也不知算计我的是谁,是男还是女?是与我有仇还是别有目的?茫茫然毫无头绪。直到你今夜现身,我才知暗算我的人就是你,绝无差错。”

白衣女子紧紧抓着衣袖,两道凌厉的目光如锥子般射到穆长风的脸上。

“你是如何确定?”不知是出于愤怒还是出于心虚,白衣女子的嗓音变得有些尖利。

穆长风道:“姑娘心思缜密,不过百密一疏。伤我之人戾气太重此为其一,身上有香气此为其二。据我猜测,应是多种不同的花香草香与药香混合在一起的味道,姑娘还敢狡辩吗?”

白衣女子闭上眼睛,全身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

暗中伤了穆长风,拖延了他回到玉龙阁的时间。在路上安排狼妖将他引到悯州城悲风茶楼。

救下奚法正的性命博取他的好感,讲诉‘枉死者之墓’的由来激发他的同情,最后提出此番相见的真实目的。

计划堪称完美,一步步的实施,顺顺当当毫无差错。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只因自身散发的各种香气而完全暴露,这是她始料未及的。

穆长风的少年老成心思缜密也是被她严重低估的。

白衣女子流下了泪水,重重地磕了三个头。

穆长风自她跪下的那一刻,始终闷闷的不舒服。此时更是难受不已,道:“你走吧,好在我的双腿已经复原,念你是个可怜人,我不想再计较。”

白衣女子以头触地,肩头颤抖,悲从中来,不可抑制地哭起来。

穆长风心中一酸,险些掉下泪来。

虽然时时提防,虽然也恼怒她的伤害与算计。但穆长风的内心深处却对她有种莫名的好感,不知因何而起,也不知因何而生。

自从在梅林初见,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好感一直如影随形。

始终触动着内心最为柔软的地方,牵动着他的情绪。白衣女子悲伤难过,他也情不自禁地跟着悲伤难过。

白衣女子道:“玉龙阁向来慈悲为怀,穆公子更是仁善君子。多年来你感化恶鬼怨灵无数。为什么就不能给予她一次机会呢?”

穆长风道:“我相信太师傅的判断,封印你的好姐妹绝对没错。”

白衣女子低下头沉思片刻,咬了咬牙,道:“穆公子是知恩图报的人,如果我告诉你,那位姑娘曾救了你全家性命,你会不会帮她?”

穆长风奇道:“她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会救下我全家性命?”

白衣女子道:“你的父亲母亲没有说过二十二年前你出生之时发生的一切吗?”

穆长风道:“家父家母从未提起过。”

白衣女子暗中松了一口气,紧接着对穆如松夫妻的怨恨之意油然而生,冷笑着道:“既然如此,穆公子一定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出生了?”

穆长风不解地道:“当然是在玉龙阁,还能是哪里?”

白衣女子尽量控制自己的激动怨愤之意,道:“你母亲怀胎八月之时追杀狼妖去了肃州。进入一座墓园,不慎动了胎气,你是在墓园中出生的。”

饶是穆长风艺高人胆大,也不禁头皮发麻,一个早产的小婴儿在阴气森森满是尸骨的墓园中出生,想想就瘆得慌。

更何况肃州乃是举世闻名的鬼城,肃州的墓园中聚集的鬼族更是难以计数,如果白衣女子所言不虚,那么他岂不是在众鬼环绕的环境中降临人世的?

穆长风全身寒气直冒,已经起了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

白衣女子道:“你父亲事后不安地道‘孩子沾染阴气而生,定然不是个好兆头,希望你一生平平安安。’我转述他的言语,一字不差。”

穆长风实难相信白衣女子的话,道:“你又是如何得知?”

白衣女子冷冷地道:“你当我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以为我们的初见之地是在这座古寺。其实我们在二十二年前已经见过面,缘分着实不浅。我将你抱在怀中数月之久,悉心照顾。你尚在襁褓之中,不记得也是理所当然,为什么你的……”

她难掩心中翻腾的怒火,拼命咬着嘴唇,没将恶毒的言语说出来。

“你将我抱在怀中数月之久?”穆长风的脸色变得红彤彤的,想到自己在襁褓之时被眼前的女鬼抱在怀中,委实尴尬不已。

第十一章 长夜深深故人来(三)

不过这种尴尬的感觉很快消失,穆长风的脸色也很快恢复正常。因为他能确定白衣女子所言之事根本不可能发生。

一个刚出生不久的小小婴儿,况且又是早产,比寻常的孩儿更加柔弱。白衣女子戾气如此之重,他在她怀中数月,如何能保全性命?

穆长风笑着道:“分明又是谎话,难不成我在母亲腹中之时便修得了一身法术,抵御住了你的戾气活了下来?”

室内陷入死一般的沉寂中,无声无息,窗外寒风阵阵,如发疯的恶魔在歇斯底里地呼喊咆哮。

白衣女子攥紧了双拳,道:“当日我也在墓园之中,狼妖突然出现打伤了你的父亲和母亲。那位姑娘点燃附子草,狼妖知难而退,你母亲难……总之是她将你们一家从鬼门关里拉回来。”顿了一顿,白衣女子赌咒发誓地道:“有一句谎言,让我……”

“坠入阿鼻地狱永世不得超生吗?”穆长风冷冷地讽刺了一句,“一个小小的婴儿如何受得了你深重的戾气?不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我很难相信你的话。”

白衣女子道:“二十二年前我还没有死,是个活生生的人。”

穆长风道:“又是谎言,你分明是千年怨灵。”

白衣女子道:“我没说谎,我不是千年怨灵。”

穆长风再次拔出赤霄剑,以强大的灵力促动了无形剑气。威力十分强大,修行百年的厉鬼也会在无形剑气中魂飞魄散,可白衣女子丝毫不受干扰,若无其事。

对于她来说,那股威力巨大的无形剑气就像一阵徐徐而来的微风,想要撼动根深蒂固的参天大树,简直就是个笑话。

穆长风道:“不是千年怨灵,你的修为怎会如此之深?为何完全不惧我的赤霄宝剑?”

白衣女子有些气急败坏,道:“你自诩见多识广,不过是只井底之蛙。殊不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鬼外还有鬼呢。本姑娘聪明,二十年的修为相当于其他鬼族千年的修为,有什么好惊讶的。”

一番侃侃而谈,任谁都能听出是强词夺理。

纵然她天赋异禀,聪明绝顶,修炼二十年也无法达到鬼族的千年修为。

穆长风并不和她争辩,道:“家父是知恩图报之人,受人滴水之恩定会涌泉相报。那姑娘若真对我全家有大恩,家父不会多年来绝口不提。”

白衣女子道:“你以为我在说谎?”

穆长风道:“分明就是谎话连篇,如果她是我穆家的大恩人,如果你也对我有恩,为何不早早说出?为何要费尽心力安排这么多事?以报恩为理由让我助你,不是更能达成所愿?搞了这么多的弯弯绕绕,岂不是自找麻烦。”

白衣女子无言以对,因为穆长风的推断合情合理。一开始就直言当年的恩义,乃是达成目的的捷径。可她放弃了一条捷径,别说穆长风,换做一个稍稍有点脑子的人也会察觉到不合情理之处。

怪只怪她自己过于自信,怪她自始至终低估了眼前的年轻人。道:“穆公子果然是阅历丰富的老江湖,根本不像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

穆长风神色一暗,情不自禁地为自己感到悲哀。十二岁就闯荡江湖,明抢暗箭防不胜防,数次因对人过于信任险些命丧黄泉,数次因自己的鲁莽冲动险些铸成难以挽回的大错。

今日的心思缜密乃是用无数次性命攸关换来的。

今日的少年老成乃是在“明枪易躲暗箭难防”的血雨腥风中磨炼出来的。

一路走来,满是荆棘和陷阱。他于荆棘和陷阱中迅速成长,其中付出的代价只有他自己知道。

白衣女子低下头,双目中闪过凄厉的红芒,道:“你父亲名叫穆如松,乃是玉龙阁的首徒,今年六十岁,最擅长的是猎妖术,因他年轻时被妖族救下性命,从此再不轻易猎妖。你母亲叫许如梅,出生之时,院中一株寒梅迎雪绽放,十岁之时,父母兄弟皆被九尾狐妖所害。她被双子门的门主救下性命收为徒儿。我说的可对?”

穆长风道:“一点不错。”

白衣女子道:“穆如松是辛阁主的首徒,林文海是第九弟子,二人年龄相差了十余岁。你的年龄却和比林文海的一双儿女还要小。他们二十岁成婚,三十八岁才绵延子嗣,我知道其中的原因。”

穆长风道:“什么原因?”

白衣女子道:“你父母年轻时一见钟情,结为夫妻,婚后发现彼此性情不和,时常大打出手。二人一怒之下分道扬镳。辛阁主八十岁的寿宴之上,玉龙阁的人有心撮合他们,二人都固执己见不肯让步。又过了许多年,为了圆你爷爷穆容河的临终心愿,他们才破镜重圆。”

穆长风道:“你所说的很多人都知道,不足为奇。”

事实正如穆长风所说,白衣女子所说的一切江湖上很多人都知道,再不说出一些别人不知道的隐秘,穆长风绝对不会相信她。

到底说还是不说?白衣女子陷入两难之中。一旦说出,只怕穆长风会怀疑她的身份,此人又性情执拗,定会打破砂锅问到底,如此以来,隐藏了二十年的重大秘密就要真相大白。

到了那时,穆长风不但不会帮她,也许会毫不留情地出手彻底解决了她。

若是不说,定会难以取得穆长风的信任,执着了二十年的夙愿再难达成。

白衣女子内心激烈交战,想到二十年来承受的诸多苦痛,决定冒险一试,道:“你叫穆长风,妹妹叫穆婉莲,为你兄妹二人取名字的不是父母,而是那位姑娘。”

穆长风道:“什么?”

白衣女子道:“肃州墓园,乃是在数百年前几千将士与敌抗战的葬身之地。你的名字出自古诗《关山月》,‘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古来征战地,不见有人还’那位姑娘有感而发,为你取名长风。”

“那我妹妹的名字呢?”穆婉莲出生之时,棺中被封印的女子早已去世,穆长风倒想看看白衣女子如何圆这个谎。

白衣女子道:“你出生不久,遇到了以占卜之术闻名于世的神算子,他说你还会有个妹妹,穆如松就请那位姑娘事先为自己尚未出世的孩儿取个名字。婉莲之名出自《采莲曲》,‘既觅同心侣,复采同心莲’,希望她长大之后如你父亲所愿,温婉端庄,高洁如莲,是一个大家闺秀,嫁得如意郎君,相夫教子,一生平安顺遂。”

穆长风从来不知道自己和妹妹名字的由来,听白衣女子说的合情合理,疑心消除了大半。

白衣女子道:“你可保留着儿时的衣物?”

穆长风道:“保留着,那又怎么样?”

白衣女子道:“你属龙,儿时的衣物袖子上各自绣了一条白龙。你以为是你母亲绣的?还是哪个师叔母绣的?我告诉你,一针一线为你绣下白龙的,也是那位姑娘。”

穆长风张口结舌地道:“穆、穆家与她究竟有何渊源?”

白衣女子一阵紧张难耐,他终于问了,穆家与她所说的那位女子有何渊源,如此重要的一个秘密,岂能让他知晓?

白衣女子尽量保持平静,道:“有何渊源?你的爹娘都不愿意说,我也不愿多费唇舌,只问穆公子,你还是不相信我说的话吗?”

说完目不转睛地看着穆长风,暗暗期盼他不要再问下去。

见他露出‘打破砂锅问到底’的神情,白衣女子赶紧俯首道:“她是个可怜人,身世不能被外人知晓,求穆公子心怀慈悲,不要再问了。”

理智告诉穆长风,白衣女子城府太深,以她的本事,早早潜入过玉龙阁打听到了一些有用的信息以做好完全的准备不是没有可能。他思念儿时的时光,时常拿出曾经的衣物感怀,白衣女子暗中偷看到也是可能的事,不能因为她知道的太多就深信不疑。

因为轻信于人吃过太多亏,数次险些铸成难以挽回的大错。前车之鉴历历在目,不能不引以为戒。

况且她对那女子的身世讳莫如深,这也是一个重大的疑点。

先前她明明说那女子自幼得家人教诲极重承诺,说明那女子家教良好。既然如此,又有什么说不出口的?

白衣女子见穆长风神色不定,失望地叹了口气,道:“你心口处有一红色的胎记,颜色很淡,状似滴血骷髅,颇为狰狞诡异。十八岁之后出现的,我说的可对?”

穆长风吃了一惊,情不自禁地低头看向心口处。

那里的确有状似滴血骷髅的红色胎记,十八岁之后突然出现。他一度为此深为恐慌,不敢让任何人知晓。其中包括最亲的父亲。

白衣女子道:“那处胎记是天生的,根本不是你十八岁之后突然出现的。”

看着穆长风惊讶不解的神情,白衣女子继续道:“我当年抱着你,被困于墓园之中,遇到了天下知名的占卜师神算子。他看到你心口处的胎记,说了一些对你很不利的言语。我怕别人知晓会对你下手,用一种药汁涂抹令其消失。那种药汁的药效能持续十八年。”

穆长风道:“为何别人知晓了会对我不利?”

白衣女子道:“你能平安活到二十二岁,定是无人得知你的胎记。你自己是不是也疑心过,所以不敢对任何人说起?”

穆长风半响无语,算是默认。

白衣女子道:“穆公子,事到如今,你还怀疑我说谎吗?”

穆长风想起儿时见到神算子时的情景,道:“怪不得当年神算子一见到我就查看我的心口处,原来如此。”说罢跪下重重地磕了一个头,道:“原来姑娘也是我的救命恩人,请受我一拜。”

白衣女子道:“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恩人正在承受封印之苦,你于心何忍?”

穆长风道:“舍弃我的性命也当报此大恩,可此事关系重大,我必须慎重考虑。”

白衣女子道:“我知道你的顾忌,只怕她是个绝世祸胎,一旦重得自由,就去寻仇觅恨为祸苍生。我可以向你保证,她绝对不会寻仇,也不会害人。”

穆长风道:“控制戾气深重的尸鬼谈何容易?”

白衣女子道:“我会竭尽所能不让她作恶,即使魂飞魄散,也在所不惜。”

穆长风不禁陷入两难之中,是以报恩为先冒险放出一个祸胎?还是遵从太师傅的意思,以守护苍生为先,任由一个尚未作恶的尸鬼永世不得自由?

白衣女子目不转睛地盯着穆长风,穆长风内心交战,竟比生死搏杀还要激烈万分。

穆长风思忖好应对之策,道:“无视救命之恩,根本不配为人。我可以帮你救她,不过你要答应我两个条件。”

白衣女子道:“请讲。”

穆长风道:“第一,你的好友要以兽血为食,不可残害无辜。”

白衣女子道:“这个要求合情合理,我可以接受。定会时时看顾着她。”

穆长风道:“第二,救出她之后,我要施一种十分霸道厉害的法术,控制她不去作恶。”

白衣女子道:“什么法术?”

穆长风道:“烈火焚身术,她只要有害人之念,全身会如火烧一般痛楚难当。答应这个条件,我定会救她脱困。”

白衣女子暗中冷笑不已,道:“我答应。穆公子果然心思缜密。在古寺的西北方有一天水湖,她被封印于湖中黑石棺里。”

穆长风恍然大悟,白骨雀往西北方飞了一会就现出恐惧之意,原来在西北方的湖中被封印着尸鬼。

想起粉身碎骨也难报答的大恩,穆长风决定帮助白衣女子的请求,道:“好,明日我就去解除封印。”

白衣女子道:“后天是正月十五,正是她被封印之日,解除封印更容易一些。”

穆长风知她所言不虚,无论妖族鬼族,在被封印之日会变得异常愤怒,修为也会随之增强。

他毕竟太年轻,修为和二十年前的太师傅相比差了太多。解除封印的几率并不高。

只要封印出现了缺口,棺中的尸鬼就能凭借自身修为破印而出,成功的几率高出了许多。

怪不得这白衣女子要在年前伤他双腿,拖延他回玉龙阁的时间。原来她早已算计好一切,要在正月十五之时请他出面解除尸鬼的封印。

第十二章 一语惊醒梦中人

旭日初升之际,一朵浓重的黑云悄无声息地从天边飘来,将一轮红日遮挡地严严实实。

穆长风目不转睛地望着窗外,心内隐隐感到不安。白衣女子的身影不时地跃入脑海之中,更令穆长风心神不宁。

他自幼就是个有决断的人,无论做任何事情,只要考虑清楚了,绝不拖泥带水犹犹豫豫。可是今日一反常态,反反复复地思量前夜之事。

几经犹豫之后,穆长风整理好解除封印所需的事物,关好房门,准备动身前往天水湖。

薛慕烟冲了过来,道:“伤好了?不吱一声就走?太没义气了。”

穆长风道:“我们又不是朋友,没必要跟你道别。”

薛慕烟拦住去路,道:“我不让你走,你跟我去隐仙国做客吧。我会好好地招待你。”

穆长风冷冷地道:“多谢,不必。”

薛慕烟追上穆长风,一脚踢上古寺的大门,道:“好小子,敬酒不吃吃罚酒,咱们好好说道说道,我对你不好?还是我和你有仇有恨?凭什么呀。”

穆长风对薛慕烟的感觉,已经不能用“厌烦”二字形容,冷着脸道:“让开,别误了我的正事。”

薛慕烟道:“什么正事,你要去干嘛?”

穆长风道:“给我让开。”

薛慕烟拔下紫雪锥,拉开架势道:“不说清楚,我跟你拼命。”

穆长风真想一掌推开薛慕烟,以他的修为,若想动手,薛慕烟绝无还手之力,考虑到对方是个姑娘,不得不强忍怒气,将前夜之事言简意赅地说了一遍。

得知古寺附近的湖中被封印着一个尸鬼,薛慕烟不寒而栗,恨不得拔腿就走,快点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一想到狐鬼还未找到,不得不强行忍住,道:“你是傻还是呆?恶鬼的话你也相信?你不是会捉鬼吗?捉了她呀干嘛让她离开?女鬼的确很厉害,没关系,我一锥子刺的她魂飞魄散。”

“薛姑娘,容在下说句肺腑之言。”穆长风带着很明显的嘲笑之意,“在人族眼中,妖族和鬼族一样都是异类。五十步笑百步,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因为红莲圣母的缘故,妖族早已今非昔比。尽管还有一些恶妖不受管束作恶行凶,但世人对妖族已经大为改观,甚至有很多人族百姓会大张旗鼓的和妖族结亲修成百年之好。

古往今来数千年,鬼族却一直被世人厌恶排斥,因为鬼族不管如何善良,他们毕竟早已不属于尘世,纵然没有害人之心,其自身无法消除的阴森鬼气总是能轻而易举地害人性命。

因此世上有不害人的妖,绝对没有不害人的鬼。

薛慕烟怎么容许穆长风将妖族和鬼族相提并论,当即怒道:“我想帮你驱鬼,好心当成驴肝肺。”

穆长风道:“动不动就要把将女鬼整治的魂飞魄散,未免下手太狠。狐鬼想害你娘,你心中怨恨尚且说得过去。白衣女子和你无冤无仇,你凭什么对付她?上天有好生之德,能手下留情时何必赶尽杀绝。”

薛慕烟哎呀一声,道:“玉龙阁的驱魔师果然像个娘们儿似的优柔寡断。”

穆长风正色道:“玉龙阁创派数百年,阁中弟子个个恪守祖训慈悲为怀,你懂什么。”

薛慕烟道:“像娘们儿就是像,什么慈悲为怀,别给自己戴高帽。”

穆长风不怒反笑,道:“身为妖族公主,你应该知道五百年前人族与妖族同样势不两立。因我曾祖有慈悲心肠,妖族才没被驱魔师全部杀光。如今妖族能继续繁衍下去,岂不是多亏了玉龙阁的优柔寡断。你希望我们怎么样,和双子门一样见妖就杀?那好得很,我今天就除去你这个妖族公主。”

薛慕烟被驳的哑口无言满面通红,瞪了穆长风半天,道:“异类你个头,去死吧,你个臭小子。”

薛慕烟跑的远远的没了踪影,穆长风松了一口气。快速动身赶去了天水湖。

站在高坡之上,还可望见古寺的主殿,残垣断瓦,破败不堪。此处离古寺不远,寺中寒意森森,满目萧瑟凄凉。湖边的风景却十分美丽,古柏摇曳,红色的花朵如一大片燃烧的火焰。

天水湖很小,方圆不过三里,湖水澄澈,隐隐泛着红色,血腥之气掩盖于浓重的花香里。

天空乌云散去,阳光明媚,湖边更是异常的温暖。

原本以为天水湖结着厚厚的一层冰,尸鬼应该被冰封于湖底,事实却出乎穆长风的预料。

薛慕烟从一棵柏树后走出来,道:“你真的决定要助尸鬼解除封印?”

穆长风道:“你怎么又来了,不知她是鬼还是你是鬼,简直阴魂不散。”

薛慕烟委屈地想哭,道:“别忘了是你太师傅布下的封印,你亲自解除,回到玉龙阁肯定受罚?”

穆长风的手凝滞了一下,想到自己尚未被确定为玉龙阁的继承人,亲手放出太师傅封印的尸鬼,只怕会闯下大祸,再无资格竞争阁主之位。

薛慕烟道:“恶鬼害人,尸鬼更甚。你是个聪明人,怎能如此糊涂?”

穆长风道:“从小父亲就教我,做事要有主见。考虑清楚了认为没有错大可以安心去做。待我回到玉龙阁秉明原由,太师傅看在我全为报恩的份儿上定然不会计较。”他此番言语并无底气,显然也不确定太师傅会是个什么样的态度。

太师傅封印了尸鬼,由他亲自解除封印,这和当众打了太师傅一巴掌有何区别?

即使太师傅性情宽容,也不会毫无芥蒂的吧?

薛慕烟道:“你要放出来的是尸鬼,不是普通的恶鬼。做为驱魔师,你不知道尸鬼有多可怕吗?”

穆长风当然知道尸鬼的可怕,那是不朽不腐的尸身,因怨念深重,魂魄不肯离开躯体。

尸鬼可以用兽血为食,却因骨子里的残忍凶性和无法化解的仇恨怨念始终残害无辜之人。

玉龙阁自创派初期就建造了玄冰塔,用来封印妖魔鬼怪。五百年的光阴,其中有很多被封印的恶妖厉鬼都成功地化解了戾气进入了轮回。

唯有被封印的数百个尸鬼,没有一个被化解了戾气。甚至数次破印而出残害无辜之人。

辛清远万般无奈,不得不每隔十年杀掉一批戾气最为深重的尸鬼。

穆长风至今记得十年前初次见到尸鬼的情形,个个面色青白,獠牙尖利,发出野兽般愤怒的嚎叫,盘旋在玉龙阁上空久久挥之不去。

其中有一个娇俏可怜的姑娘,本是悬壶济世的女医,死于百年前的战乱,暴尸荒野,化为尸鬼。

穆长风于心不忍,暗中和同样于心不忍的师姐林葙儿将她放走,结果反受其害。

他和林葙儿都差一点被吸干了鲜血,辛清远及时赶到,救下了二人的性命。

此事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也是十余年无法消除的一个阴影。

还记得那位女医秀丽可爱,笑起来一对酒窝若有若无。凶性毕露之时,嗜血成狂,是那样的狰狞可怖,毫无人性可言。

在她的眼里,穆长风和林葙儿只是可以果腹的食物。她唯一感兴趣的,是他们血管里流淌的殷红血液。

薛慕烟道:“万一你放出一个大祸害,岂不是害人又害己?”

穆长风第一次以凝重的神情看了薛慕烟一眼,再次犹豫起来。十年前的往事历历在目,一个悬壶济世的女医化为尸鬼后尚且毫无人性,谁能保证湖中被封印的尸鬼不会作恶行凶?

以霸道的烈火焚身术控制住她又如何,万一她过于凶残,宁愿忍受烈火焚身般的痛苦也要害人怎么办?

太师傅的心肠何其柔软,性情何其地慈悲,他既然狠下心肠将其封印,说明那尸鬼人性已经完全泯灭,无可救药。

薛慕烟道:“你确定棺中尸鬼真是穆家的大恩人?你为何如此相信白衣女鬼说的话?”

穆长风闻言一愣,也暗中问自己为何相信白衣女子说的话?只因内心深处对她自相见的那一刻就产生的好感?不忍看她伤心欲绝的模样吗?

此女城府极深,而且暗中伤害算计过他,这像是渊源深厚的故人所为吗?

这么重大的一件事情,岂能全凭一面之词,不是应该向父亲确认一下再做决断才对?

薛慕烟道:“不是我看不起鬼族,阿慧姐姐常常对我说,鬼族常年生活在黑暗之中,心肠也会变得黑暗。为了重新体验做人的感觉,不惜逆天而行使用还魂之术,着实害人不浅。一个人无论生前多么善良,转为恶鬼定会性情大变。尸鬼就更不得了,凶残狠毒烙印在骨子里,嗜杀成性,恨不得杀掉天底下所有的人。白衣女鬼定是不可告人的秘密,利用你达到目的。我警告你,别做后悔的事。这里一点鬼气都没有,说不定湖中有怪兽,一会蹦出来把你吃掉。”

一语惊醒梦中人,穆长风刚到天水湖时就发觉情况不对,至于哪里不对却说不出个所以然。

原来是这里的气息不对。

湖中封印着戾气深重的尸鬼,这里应该尸气冲天,但这里的气息不是尸气,而是隐隐约约若有若无的魔物之气。

薛慕烟道:“从没见过你这种人,明明是驱鬼的,却帮鬼说话做事,你糊涂了吧。”

穆长风不予理会,静静地观察天水湖和周遭的一切事物。湖水隐隐泛红,血腥之气隐隐传来。周围遍布古柏,红色的花朵乃是世间罕见的圣心花。

这里异常温暖,完全是因为红色的圣心花。因为这种花乃是施术之人用心头热血幻化而成。

一圈古柏,一圈圣心花,将天水湖围在中间,分明是封印秘术上提及的看似简单,实际上最高明也最不易布下的封印之术。

穆长风意识到自己差点犯下大错,冷汗迅速渗出,湿透了全身衣衫。

薛慕烟道:“你不舒服?”

穆长风喉头干涩,艰难地道:“古柏乃是人的意念所化,圣心花是由人的心头热血幻化而成,施术之人以生生世世夭折而亡为代价,以最古老的秘术布下封印。”

薛慕烟大吃一惊,道:“湖中尸鬼这么厉害,施术之人会永生永世牺牲自己进行封印?”

穆长风道:“封印尸鬼根本不需要这种霸道的秘术,湖中封印的根本不是尸鬼,而是……”

薛慕烟道:“是什么?”

穆长风按捺着对湖中魔物的惊惧之情,道:“世间真正的阴邪之物,非人非鬼非妖,必饮人血维持生命,被摒弃于六道众生之外,一旦现世,将生灵涂炭,人间会变成血腥的地狱。湖中被封印的乃是血魔。”

第十三章 红颜枯骨玄石棺

血魔是世间最为阴损乖戾的魔物。数千年来几场真正的浩劫都因血魔而起。

古往今来,太多优秀正义的驱魔师都因为和血魔一战牺牲了性命,玉龙阁虽然一向主张慈悲为怀,但是对血魔却与双子门的主张一样,务必赶尽杀绝,不留余地。

穆长风歉疚地道:“我真该死,早该想到以太师傅的为人不会轻易设下封印。为了守护苍生,他老人家不惜牺牲自己,差点被我毁于一旦。”

“血、血、血魔?”薛慕烟感觉到阵阵寒意蔓延全身,说话结巴起来。

穆长风取出纸笔,迅速写好了一封信,用火烧成灰烬。道:“我用千里传信术问爹墓园之事是真是假,如果棺中血魔真的救过我全家,我……”

穆长风顿了一顿,心中烦乱至极,到底该怎么做,他一时也拿不定主意。

过了大概半个时辰,穆长风面前燃烧起一团明亮的火焰。一封信在火焰中飘然落下。

穆长风接过信,迅速浏览了一遍,起初越看越怒,过了片刻,穆长风嘴角现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心中巨石落地,轻松无比。

“是真还是假?”薛慕烟见穆长风忽怒忽笑,小心翼翼地问道。

“简直是弥天大谎,此女心计太深,竟然利用我的报恩之心去害人,既然她不仁,休怪我不义。”

薛慕烟松了一口气,道:“我们走吧,这里让我全身不舒服。”

穆长风不想再理会湖中血魔,道:“不错,咱们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薛慕烟巴不得早点离开。立即尾随在后,快速向柏树林外走去。

突然听到耳后风响,穆长风察觉到一巨型之物向他头部飞来,当即一回身,一拳砸向了飞来之物。

“砰”的一声响,一块巨石被击得碎成无数小块散落在地。

天水湖中突发异响,咕嘟嘟之声不绝于耳。

湖水波涛翻滚,一具黑石棺从湖中涌出,浮在湖面之上。黑石棺上铁链遍布,纵横交错。

被穆长风击碎的岩石之上飞起几点鲜血,落在黑石棺上,很快被吸收的无影无踪。

穆长风悚然一惊,看到自己手背上血迹斑驳,道:“不好,驱魔师的血灵力充沛,对血魔的吸引力更大,吸了我的血,她很快就会苏醒。”

话音刚落,阴风四起,呼啸不绝。红色的雪花飘飘扬扬,片刻之间,穆长风和薛慕烟的脸上身上,尽是殷红一片。

薛慕烟哆嗦了一下,她听说过千年前曾有血魔作祟,人族妖族死伤无数。母后修行将近千年,定力超群,每次提起血魔时,也不禁全身颤抖,脸色苍白如纸,恐惧感深入骨髓。

薛慕烟道:“她该不会是要跑出来吧?”

一道火龙般的闪电划过长空,照亮了穆长风坚毅刚强的脸。

薛慕烟全身一颤,目不转睛地瞧着他,道:“我们怎么办?下雪天又打雷又打闪的,太诡异了。”

穆长风的恐惧之意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难言的兴奋之情,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说着纵身跃起,朝着黑石棺的方向飞去。

一股劲风在石棺周围出现,黑雾缭绕,盘旋不息。

穆长风无法飞到石棺上,立即大喝一声,抽出赤霄宝剑,催动灵力与旋风相抗。黑石棺中发出一女子的愤怒尖叫声,如一把利剑刺中了穆长风的心脏。

稍稍一走神的时间,一团黑雾击中了穆长风的胸口,他的身体急速下坠,即将掉落湖底之时,穆长风发现湖水中的出现了一条双目赤红的长蛇,昂头吐信,似乎要择人而噬。

《魔物志》上记载,魔物之气能幻化成凶残的魔兽,一旦成了气候,也会成为绝世祸胎。

湖水中的赤目蛇面目可憎而凶狠,定是由血魔的气息凝聚而成。被咬一口,必死无疑。

穆长风性情稳重,越是危难时刻越能冷静自持,他将剑鞘扔在湖面上,双足在上面一点,借力跃上半空。

薛慕烟担心穆长风的安危,拔下紫雪锥飞了过去,不想被一团黑气击中,身体往下一坠,扑通一声掉入湖中。

赤目蛇如闪电般游了过去,穆长风来不及多想,跃进湖中,一剑刺中赤目蛇的腹部。

赤目蛇昂头吐信,嘶嘶尖叫。盘旋着飞到黑石棺上。

那赤霄剑威力巨大,普通的魔物被刺中必死无疑。可赤目蛇仍然能动能飞,说明此蛇非普通的魔物可比。

由血魔的戾气凝聚而成的赤目蛇都如此厉害,棺中血魔的威力岂不是令人匪夷所思。

黑石棺剧烈地震动起来,湖中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漩涡,薛慕烟接连喝了几口带着血腥之气的湖水,全身冰凉,儿时落水的经历涌进脑海之中。

眼前仿佛又出现了一个女鬼的脸,长发披肩,半边脸没有血肉,露出了森森的白骨。

薛慕烟空有一身法术,被强烈的恐惧感迅速淹没。被漩涡拉扯着往湖底沉去。

薛慕烟在心里不停地呼喊着救命,机械地转了转头,看到穆长风也处在漩涡之中,兀自用法术抵抗。

穆长风也看到了绝望之中的薛慕烟,想起了溺水身亡的幼妹,想起她冰冷僵硬的小脸,顿时心痛如割,咬紧牙关游了过去,握住她的手,大喝一声,冲出了湖面。

无数团黑气凝聚在一起,黑雾弥漫中,出现了一具骷髅的影子,白骨森森,鲜血遍布全身。

穆长风落在黑石棺上,将赤霄剑横于胸前,催动灵力。强烈的蓝光照亮了天地,骷髅一动不动,红色的眼睛不停地转动,嘴角一咧,露出猫戏老鼠的神情,分明是将穆长风和薛慕烟视作了玩物。

薛慕烟吐出两口水,紧紧地抱住穆长风的胳膊,道:“她出来了,血魔冲破了封印,我们都要死了。”

穆长风道:“别怕,她还没有出来,只是用法术变出来的影子。”

薛慕烟更是惊骇,道:“影子都这么可怕,如果她出来了会怎么样?”

会怎么样?结果不言而喻。穆长风和薛慕烟都会死于血魔之手。无辜之人都会惨遭屠戮。

穆长风有一个特点,遇到越强的敌人,越是会激发身体里无穷的潜力。

血魔的影子兀自狞笑不已,好整以暇,他的五脏六腑早已翻江倒海疼痛难忍。

穆长风把涌到嘴里的一口鲜血硬生生地吞了回去,将毕生修为注于赤霄剑上。

耀眼的蓝光似乎成了天地间唯一的一抹亮色,血魔的影子发出一声尖啸,在蓝光中消失的无影无踪。

火龙般的闪电一个接着一个,黑石棺震动不止。纵横交错的铁链发出了红色光芒,自动收紧。

棺中传来女子的尖叫声和连续不断的撞击之声。铁链越收越紧,突然一起崩断。碎裂的链条到处乱飞。

薛慕烟道:“是不是血魔在拍棺材盖子?”

穆长风点了点头。

突然一声巨响,棺盖被尸魔击出一个小洞,一只骷髅手伸了出来。

薛慕烟头皮一麻,惊叫一声,道:“怎么办?”

穆长风双目中蓝光闪过,透过棺盖看到了里面一具穿着蓝衣的女子尸骨,戾气萦绕不息。

更为可怖的是,那尸骨的一双眼睛泛着血红之色,狰狞之相令人不寒而栗。

穆长风见此情形,心中涌起异样的兴奋。毫不犹豫地取出一枚玄石钉,手上用力,将钉子钉了下去。

玄石钉穿过棺盖,不偏不倚地钉在尸骨的左手腕上,黑石棺震动的幅度随即变小了一些。

穆长风喜出望外,紧接着又取出四枚玄石钉,依次将其中三枚分别钉在尸骨的手腕和脚踝处。

正要心脏部位钉下最后一枚时,女子哭声自棺中发出,声声幽怨哀婉,好似几道绵绵细细柔柔的丝线缠在穆长风的心头。

穆长风登时如遭电击,心头巨震,许多往事一一浮现于脑海之中。为情而亡的怨灵,千里寻夫的女鬼,徘徊于村头等待父母归来的少女,身受冤屈被送上断头台的无辜亡灵,都曾在他面前幽怨悲愤的哭泣。

血魔也是由人所化,既然能给予怨灵厉鬼一次回头是岸的机会,为什么不能公平对待,也给予血魔一次?

听棺中血魔的哭声,清脆娇嫩,此女亡故时应正处于妙龄,生命戛然而止已经令人惋惜,被强行封印更是可怜?想个办法将其超度转世为人,岂不是更好?

薛慕烟见穆长风犹豫不决之态,大声道:“怎么停下了?万一血魔出世,大家都得死。”

穆长风回过神来,想起《魔物志》中关于尸魔的种种记载,一旦血魔出世,世间万物生灵将再次面对一场惊天浩劫。

穆长风狠下心肠,强行压制住自己的同情心,将最后一枚玄石钉钉在了尸骨的心脏部位。

乌云散开了,阳光朗朗地照耀着尘世。天地间安静极了,没有风声,也没有哭声。

黑石棺纹丝不动,已经被成功封印。

穆长风最初封印血魔之时的兴奋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莫名的悲伤,眼睛一热,差点流下泪水。

第十四章 是非对错难分辨

直觉告诉他犯下了有生以来最大的错误,至于为什么错,却说不清道不明。

他只知道自己很伤心难过,心中所想,尽是多年来尽力不去想的伤心往事,只觉得人活于世苦多乐少,芸芸众生于他而言微不足道,雄心壮志皆如梦幻泡影,放出血魔为祸世间也不是了不得的大事。

穆长风仿佛着魔了一般,伸手要拔出五枚玄石钉。

薛慕烟赶紧抓住他的胳膊,道:“你要干什么?”

穆长风愣怔了片刻,逐渐回过神来,想起刚刚踏入古寺时痛不欲生的感觉,疑惑地道:“从你进入古寺开始,从没感觉很伤心吗?”

薛慕烟道:“本公主从五岁开始就一直伤心,怎么的?”

穆长风道:“我的意思是,寺中一直萦绕着很伤心的气息,进入寺中的人会情不自禁地受其影响,平时尽力不去想的伤心事都会一股脑地涌上心头。”

薛慕烟道:“没感觉呀,你怎么了,看你的神色不对呀。”

穆长风百思不得其解,论修为,他超出薛慕烟很多。按理说应该是薛慕烟会受到伤心气息的影响,可是薛慕烟毫无感觉,为何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有痛不欲生之感?

穆长风一动不动,目不转睛地看着石棺。想起自己对白衣女子的承诺,想起棺中的白骨,那一身和秋日长空同样颜色的蓝衣,愧疚之情油然而生。

薛慕烟被穆长风救下性命,倾慕之情不可抑制,道:“你真厉害,血魔也能封印。你在玉龙阁一定是法术最高的人。”

穆长风**着黑石棺,突然心口一痛,好像被人用利剑狠狠地割了一下。眼泪再也控制不住,一下子流了下来。

“你怎么哭了?”薛慕烟常听人言道男儿有泪不轻弹,没想到穆长风一个如铁打的汉子竟然会流泪,不禁感到好笑。

“没事。”穆长风迅速擦去眼泪,摇了摇头。

薛慕烟见棺盖上的破洞上挂着一块白绸,随手抽了出来,道:“这是什么?”

穆长风很想知道血魔到底是什么来历,猜测那块白绸上或许记录着有关于她的身世,拿过白绸展开,见上面密密麻麻的写了十几行字,分为两部分,第一部分内容是:芳草青青掩枯骨,岸芷汀兰碾作尘。温良如玉之佳女,薄命红颜何人怜。彩云散,琉璃碎,香魂一缕任飘零。为善,为恶?成佛,成魔?初心莫忘,勿为修罗。

第二部分的内容是:吾之幼女,采三秀于山间,石磊磊兮葛蔓蔓。殒命于奸邪之手,吾亦恨意滔天。念及世人,本性殊恶,血海深仇,愿穷三生三世之力逐一讨还。以祭爱女未息亡灵。

两部分的字迹截然不容,第一部分遒劲有力,显然是出自男子之手。第二部分娟秀非常,显然是由女子写就。

薛慕烟刚才抽出白绸时,顺带出了一个白色的小包,躺在黑石棺的一角,薛慕烟捡起白色小包打开,里面尽是干枯的花瓣,破碎的不成样子。

将那小包完全展开,是一块女子用的手帕,崭新如初,洁白如雪。

手帕上绣着一对燕子,脸蹭着脸,展翅高飞,栩栩如生。

旁边有淡蓝色的丝线绣着的一首五言诗:双燕复双燕,双飞令人羡。忽闻风雨来,南北各分散。相思令人老,往昔梦中现。生死本殊途,相守何其难。愿得一心人,此生吾所愿。

薛慕烟呵了一声,道:“啰嗦了半天,文绉绉的,不嫌酸,你那白绸上写的什么意思?是说这姑娘采花时遭人毒手吗?”

穆长风看了很久,道:“棺中血魔,生前应当是一心慈貌美的女子,化为血魔,也从未作恶。我将其封印,是对还是错?”

薛慕烟啊了一声,道:“你认为呢?”

穆长风沉吟良久,道:“三年前我路过亡灵村,村中尽是被血魔千年前所害的无辜亡灵。两年前我见到一个尸骨洞,里面都是被血魔吸尽鲜血而亡的枯骨。太师傅说过,血魔生前无论有多么善良,化成血魔后人性尽泯,骨子里的怨念驱使他们不得不做恶。没有办法将其感化超度。也很难将其铲除,实在是难以预料的大祸患。”

薛慕烟道:“既然如此,你还矛盾什么。你做得对呀。”

穆长风的内心深处总是隐隐感到不安,心乱如麻,也不知自己的不安是因为违背了对白衣女子的承诺,还是出于对石棺中女子的怜悯。

他轻轻地叹了口气,轻轻**着石棺,道:“你殒命于奸邪之手,身世甚是可怜,在下万不得以将你封印。请姑娘放心,在我有生之年,定会竭尽全力找到超度你的办法,助你转世投胎重新为人,开开心心地过一生。”

薛慕烟道:“你刚才不是说,没有办法超度血魔吗?”

穆长风道:“重点不在于有没有,而是在于我找不找。”

薛慕烟觉得穆长风过于仁慈宽厚,但也正因为这一点,让薛慕烟心存敬仰,道:“你跟我去隐仙国吧,你救了我的命,母后一定会好好地款待你。”

穆长风道:“举手之劳,何足挂齿。我急着回玉龙阁,多谢姑娘了。”

薛慕烟从小到大从未被拒绝过,怒气上冲,喂了一声,道:“你怎么不知好歹?我,我对你有好感,你怎么态度冷冰冰的?”

穆长风道:“姑娘的为人令我不喜。”

薛慕烟又气又恼,道:“我哪里不好了,论身份,我是公主,高高在上。论相貌,我自称天下第一,谁敢说自己天下第二。女子的好处都被我占尽了,你凭什么不喜欢。”

穆长风不由得哑然失笑,道:“我喜欢温柔的女子。”

薛慕烟嗤之以鼻,道“什么温柔不温柔的,那是矫情做作。本姑娘是脾气大,那叫真性情,你懂什么?”

穆长风微微皱了皱眉,不再理会薛慕烟,双手在黑石棺上轻轻一摁。黑石棺随即无声无息地沉入湖底。

他双足在湖面上轻轻一点,飞身上岸,大步离开了天水湖。

第十五章 古刹凄凉遗爱寺

薛慕烟气往上冲,一转身,往相反的方向飞了很远。驻足回头,看着穆长风的背影发了一会呆,终于一跺脚追了上去,道:“我是公主,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接受不接受我的邀请?”

穆长风不愿意和薛慕烟纠缠不休,索性来个不理不睬。

薛慕烟不达目的不甘心,继续追随在后。一路上说个不停。

穆长风有心甩掉薛慕烟,专挑偏僻曲折的小路走,加快脚步转过几个弯,过了几处长满荒草的山坡,来到一山坳处。

一只九尾白狐从草丛中钻了出来,化作女子模样,正是薛慕烟,拍着手道:“我本事大不大,就是能找到你。我闻着你的气味一路追踪过来,你跑也跑不掉,九尾白狐的速度可以说是天下第一的。”

穆长风笑着道:“天下第一美女你抢不到,天下第一才女你也抢不到。倒是抢了个天下第一快,你跟千里马有仇吗?也是,以你的本事和人族抢名头是抢不过的,只能跟马呀牛呀羊呀的抢上一抢。九尾狐族沦落至此,可悲又可叹啊。”

他行走江湖的数年,法术见闻增长的同时,毒舌功也练就的无与伦比。这一番话可以说是恶毒至极,薛慕烟气往上冲,脸色涨的红通通的。

穆长风暗暗希望她快些走远,薛慕烟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拉开架势要和穆长风打上一架。

穆长风被一块土埋半截的石碑吸引,双掌用力,把石碑扶了起来,清除了上面的泥土烂草和枯叶,见上面雕刻着三个巨大的篆字。

笔划遒劲有力,龙飞凤舞,颇有气势。

薛慕烟的注意力被吸引,忘记了比划拳脚之事,凑过去道:“上面写的什么,你认识吗?”

穆长风道:“遗爱寺。原来这里是遗爱寺,名字倒是有趣的很。我好像在哪里听到过。”

冥思苦想了一番后,一幕往事逐渐涌进脑海之中。那一年,穆长风不过五岁的年纪,天下知名的占卜师神算子不远千里来到玉龙阁,为穆长风占了一卦。

当时穆长风的年纪太小过于贪玩儿,一心扑在堆雪人上,根本没有仔细倾听神算子的话。只隐隐约约记得他说穆长风长大后会在遗爱寺遇到此生挚爱,十五年为情所伤痛楚难言。

穆长风心情沉重,不自觉地打量薛慕烟,心想难道她会是我一生所爱?娘痛恨妖族,注定我与她情路坎坷?

胡思乱想了一番后,穆长风摇了摇头,觉得自己的想法甚是荒唐可笑。

他情窦未开,不懂男女之情,也深知薛慕烟不是自己喜欢的类型。

自视甚高,嚣张跋扈,严重的自恋,头发长见识短。穆长风宁愿遭雷劈,也不想和这种女子有情感上的纠葛。

不是薛慕烟,难道是白衣女子?

想到此处,穆长风不自觉地有些讶异。

白衣女子城府太深,聪明的过了头,也不是穆长风向往的类型。

不是她,难道是棺中血魔?

穆长风立即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更觉得不可思议。赶紧遏制住自己乱糟糟的思绪。

薛慕烟眨眨眼睛,道:“怎么叫这名儿?这里不是和尚庙吗?跟爱呀恨呀有什么关系?哪个和尚思春了?”

穆长风一听,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薛慕烟继续发挥自己不同寻常的想象力,道:“肯定是哪个和尚和尼姑有私情,本应六根清净的人,结果六根未净破了色戒。说不定那个和尚是寺里的方丈,为了纪念尼姑小情人儿,将寺院改名为‘遗爱寺’。嗯,一定是这样。”

她面现得意之色,自我夸赞起来:“我发现自己太聪明了,若是多一些江湖阅历,天底下谁能是我的对手?思春的和尚,破戒的小尼姑,登峰造极的一对哦。”

穆长风听她越说越是离谱,斥道:“修佛之人有德之士,在你嘴里怎么就这么不堪。别胡说八道,该留的口德还是要留的。”

薛慕烟不服气地道:“修佛之人就有德吗?这是什么道理?我知道了,玉龙阁三位创派祖师都是佛门俗家弟子,你跟天底下的和尚是一家。你的曾祖定是为了娶漂亮媳妇才做俗家弟子,否则他怎么不剃光了头发在庙里参禅念经。他破了多少戒,喝了多少酒,吃了多少肉,你能知道吗?”

穆长风本已打算不再计较她的胡言乱语,无奈薛慕烟得寸进尺,竟然侮辱了他最为甚是敬爱的曾祖,怎能容忍下去。怒道:“薛姑娘,你应当知道,妖族没有灭亡全因我曾祖的善心。料你母后也不敢随意侮辱他老人家。你一个后生小辈对恩人如此不敬,可还懂得‘良心’二字?”

薛慕烟当然知道穆铁山对妖族的大恩,五百年前,双子门设下埋伏欲将妖族的首脑人物一网打尽,是穆铁山带着玉龙阁的人及时赶到解了围。

没有穆铁山,父王母后早已在五百年前魂飞魄散,薛慕烟也许至今还是飘荡于世间的孤魂野鬼。

薛慕烟对他充满感激与崇敬之意,全因逞一时口舌之快,侮辱了对整个妖族有大恩的人。

她也后悔,碍于颜面又不肯认错,垂着脑袋一言不发。

穆长风碰触到一个有棱有角冰冰凉凉的东西,挖出来一看,是个雕刻着菊花纹的铁匣。锈迹斑斑,满是泥土。

打开铁匣取出一块发黄的绸子,上面用簪花小楷写着一首词:夜深雾重,花月迷离,伤情地上伤情人。秋雨潇潇,悲风飒飒,断肠崖上断肠花。枫林红湿处,竟无语凝噎。物是人非事事休,斗转星移尽成空。红酥手擎薄情酒,离人心上化成愁。佳女才气高八斗,情之一物不堪留。人生路途千万条,为何念郎共白头。”

后面写着:八岁女随父母云游四海,偶经此地,听闻一段凄美的爱情传说,有感而发,贻笑大方。

穆长风不懂诗词,但大致的意思能看得懂,也大概体会出作词人的心意,笑着点了点头。

薛慕烟凑过去小心翼翼地道:“你在笑什么?”

穆长风看都不看薛慕烟,道:“作词之人倒是个潇洒的女子。为情伤春悲秋,也能毅然斩断情丝。”

薛慕烟道:“既然有情为何要斩断情丝?情丝又岂是说断就能断的,能做到的定是心硬如铁的女子。”

穆长风道:“人生在世不应只为情爱而活,有意义的事情很多。”

薛慕烟道:“什么事情能比与心上人一生一世更重要?‘只羡鸳鸯不羡仙’,难道你没听说过?”

穆长风道:“你是公主,难道从来没想过自己将来治理隐仙国的重任?”

薛慕烟嘁了一声,道:“重任还是轻任与我有何干系。我最大的愿望,就是找到一个情投意合的好郎君,一起游山玩水,逍遥自在,快快乐乐。再说了,母后修为高,再活个千年没问题,离我登基为女君的时日还长着呢。”

穆长风冷笑道:“我记得你母后已经九百九十八岁,再过两年,就会承受千年一次的雷劫。”

薛慕烟道:“母后一生行善,老天都是看在眼里的,定能平平安安度过雷劫。”

穆长风道:“平安度过也会修为有损,你就从来没想过两年之后要帮着她打理国中大小事务?”

薛慕烟道:“你不知道我母后极其要强,只要有一口气在,定会亲自处理大事小事,根本用不上我。”

穆长风道:“用不用得上是一回事,你有没有心思帮忙是另一回事。我看薛姑娘年纪也不小了,这点道理也不懂。”

薛慕烟柳眉一竖,道:“你凭什么教训我,告诉你,狐鬼还没找到,你必须帮我帮到底,不找到她,你别想回家。”

穆长风暗自琢磨,那狐鬼有胆子闯进隐仙国,定是有几分本事。薛慕烟的法术还可以,但是她过于鲁莽,说不准会遇到什么危险。道:“行,我帮你找到狐鬼,找到之后如何处置,一切听从我的安排。”

薛慕烟道:“凭什么,你是公主还是我是公主?”

穆长风道:“她若有悔过之心,必须给她一条生路,不能让她魂飞魄散。”

薛慕烟不情愿地道:“听你的行了吧。让你帮忙真是麻烦。”

穆长风将黄绸折叠地整整齐齐,放入铁匣内。收于袖中,情不自禁地微笑起来。

薛慕烟道:“你很喜欢这首词吗?”

穆长风道:“我爷爷饱读诗书,年轻时参加科举高中探花郎。我也喜欢读书,只因苦修法术而放弃。写下这首词的是个八岁小姑娘,很是令人佩服。希望日后有缘能见上一见。”

薛慕烟不禁嫉妒起那位素昧平生的八岁女,道:“你看铁匣和黄绸,应是很多年前写的,八岁小姑娘也应该变成老太婆了。”

穆长风道:“以这姑娘的才气,变成老太婆也应是极有学问的老太婆,若她不嫌弃,在下愿意拜她为师。”

薛慕烟哼了一声,情不自禁地想象出一幅画面,阳光明媚,绿草如茵,浓郁的树荫下,穆长风满脸钦佩崇拜之情,目不转睛地看着对面席地而坐的一个老太婆。

老太婆满脸皱纹,头上的白发寥寥可数,丑陋至极,但是穆长风丝毫看不到她的丑,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

霎时之间,薛慕烟怒火中烧,道:“你个没眼光的混蛋。”说着化作一只九尾白狐,如风一般消失了。

第十六章 运筹帷幄诱敌计

穆长风和薛慕烟在天水湖遭遇大劫,一个身受重伤,一个受惊不小,回到古寺都病了一场,休养了三天后聚在一起商议捉拿狐鬼之事。

想起狐鬼刺杀母后的情景,薛慕烟不禁恨恨地道:“还用老办法,用你的白骨雀寻找,那玩意儿不是很灵吗?”

穆长风道:“说话客气点。”

薛慕烟眉毛一拧,不情愿地道:“那只鸟,行不行?”

穆长风道:“姑娘有所不知,白骨雀也是一种魔物。被我曾祖用法术抑制住了魔性。每苏醒一次,必须休眠一个月。否则苏醒的时间的越长,魔性被唤醒的几率就越大。”

见识过血魔的厉害之后,薛慕烟对所有的魔物都发自内心的恐惧,颤声道:“它不会也吸血吧?”

穆长风本想说谎消除薛慕烟的恐惧之意,话到了嘴边,突然改变了心意。微微一笑,不怀好意地道:“只吸妖的血,不吸干了绝对不罢休。”

薛慕烟悚然一惊,情不自禁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觉得白骨雀骇人之极,穆家人更是古怪之极。

当今之世,人族、妖族、鬼族、魔族并存。其中人族、妖族、鬼族有善有恶,时而对立,时而结盟。唯有魔族无一善类,骨子里的歹毒邪恶骇人听闻。

当魔族昌盛祸乱人世之时,三族必会结成同盟共同抵御。

穆铁山身为玉龙阁创派之祖师,竟然会豢养魔物为己所用,并且世代相传,做为正道驱魔师的领袖,他不是应该立即将其消灭于无形才对吗?

“别吓唬我,既然是个吸血魔物,你们为什么留着它?”薛慕烟盯着穆长风的袖子,生怕白骨雀突然转醒咬她一口。

“我曾祖除恶妖之时,白骨雀为他立下了汗马功劳。我穆家的人绝对不会做鸟尽弓藏之事。对了,我的白骨雀最喜欢九尾狐族。”穆长风再接再厉,继续说实话吓唬薛慕烟。

薛慕烟打了个寒战,没好气地道:“我找不到狐鬼,你也找不到,干坐着干什么,等死呀?你不是很聪明吗?现在怎么变成榆木脑袋了?被老太婆给迷得?”

穆长风见惯了薛慕烟的坏脾气,一笑置之,道:“等着吧,恶鬼寻仇不达目的不会罢休,她能找你娘一次,就有第二次。你们及早布下天罗地网,来一招请君入瓮,定会成功。”

薛慕烟道“什么馊主意,你让我等到猴年马月?想想第二个。”

穆长风道:“狐鬼定是隐匿了鬼气,我是找不到了。勉强给你想出第二个,就是等上大半个月,待我唤醒白骨雀去寻她。”

薛慕烟想到白骨雀乃是专吸妖血的魔物,登时不寒而栗,道:“你就没有一个更好的主意?”

穆长风道:“让你的婢女回隐仙国请你娘来,她修为那么高,定会找到狐鬼。”

薛慕烟心里一沉,想到母后冷若冰霜的脸,心中又悲又痛,道:“母后忙着国中之事,哪有时间来。”

穆长风道:“让你的是个婢女全都回去,就说你被狐鬼抓走了不知生死,她再忙也不会不管你的死活。”说着悄悄向薛慕烟眨了眨眼睛。

薛慕烟不知穆长风在打什么主意,不过以数日来对他的了解,料想穆长风定有计策让狐鬼现身,道:“按你说的办,反正有你陪着我。”

穆长风道:“谁说我要陪着你,再过数日就是二月二龙抬头。我错过了回家过年过元宵节的的日子。得赶紧回家陪伴爹娘去。”

薛慕烟道:“你答应过会帮我的。”

穆长风道:“是吗,不好意思,在下记性不好,说过的话几个时辰就忘。薛姑娘是公主,法术高强,胆大包天,不就是独自留下等些时日吗,有什么了不起。难道你怕狐鬼?你可是扬言要把她抽筋扒皮的,难道是在硬着头皮逞能?”

薛慕烟闻言大怒,道:“全都给我滚吧。我自己留下来等她,不信姑奶奶收拾不了她。”

穆长风知道薛慕烟色厉内荏,也不点破,故意赞道:“不愧是公主殿下,有几分胆量,巾帼不让须眉,我马上走,你也快点让你的侍女们回去给你报丧。”说完走了出去,回屋将包裹收拾利索,很干脆利落地离开了。

薛慕烟心中不舍,追着穆长风走出古寺大门。正值日落西山,暮色沉沉,寒风阵阵,薛慕烟顿觉恐惧难当。道:“你会在附近不会走远的对不?”

穆长风道:“薛姑娘,你有妖族至宝紫雪锥护身,定是万无一失。我先去城里吃顿晚饭就会离开。你自己好生保重,好生保重啊。”

薛慕烟道:“你别走好不好,处理了大事,你跟我去隐仙国做客好不好?”

穆长风道:“不去,薛姑娘的好意,在下心领了。”

薛慕烟道:“你脑子是不是有问题,我一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你视而不见,一门心思地想着老太婆?”

穆长风愣了一下后反应过来,薛慕烟数次提到的老太婆正是菊花纹铁匣的主人,道:“你怎么就断定人家是老太婆,她八岁写下诗词,也许是十年前写的,如今正是芳龄十八,正值妙龄之时。”

薛慕烟一听,不禁甚是慌乱,暗暗期盼那首词是八岁女数十年前写下,即便现在不是老太婆,也是徐娘半老,风韵尽失。

转念又一想,世上女子没有十全十美的,有貌的无才,有才华的都貌丑。构不成多大的威胁。

薛慕烟展颜一笑,道:“你没去隐仙国,不知那里的风景有多美。保准你去了不想再离开。”

穆长风道:“景色美不美和我有什么干系。薛姑娘请自重,莫要对不熟悉的男子苦苦纠缠。小姑娘家家不能脸皮厚到如此程度。”说完转身前行,很快消失在柏树林中。

走出柏树林,望着眼前崎岖的羊肠小道,枯叶层层叠叠。

穆长风露出邪气诡异的笑容,自言自语道:“你是妖族公主,我不好把你怎么样,只好让你落了单,借狐鬼之手将你除去。我堂堂驱魔师,玉龙阁最负盛名的年轻弟子,岂会和你妖族为伍,真是个不长脑子的笨蛋。”

第十七章 诛心之语摧肝肠

薛慕烟气急败坏地返回古寺,拿出铜镜照着自己罕见的绝世容颜,绞尽脑汁也想不明白,为何穆长风面对着她无动于衷?难道他见过比自己还美丽的女子?

曾经的传闻再次回想起来,玉龙阁阁主的小孙女辛璃有着倾国倾城的美貌,才华横溢,举世无双,性情温和,举止娴雅,谈吐不俗,占尽了天下女子的好处。

难道辛璃也生了一个女儿,继承了母亲的全部优点?穆长风曾亲口说过他喜欢温柔的女孩子,定是辛璃的女儿无疑了。

此女若是也和辛璃一般,相貌倾国倾城,才华横溢,性情温和,举止娴雅,谈吐不俗,穆长风的眼里当然再无其他女子。

满脑子想着这个假想敌,越想越是烦躁,薛慕烟一脚踢翻了椅子,大声道:“阿月,全都给我出来。”

阿月带着一众侍女去见薛慕烟,道:“公主有何吩咐?”

薛慕烟哼了一声,摔碎茶壶,捡起一块又尖又长的碎片抵在阿月的脸颊上,道:“我不稀罕你们伺候了,全都给我滚回隐仙国,让阿慧姐姐来照顾我。”

阿月闻言跪下,装腔作势地哭着道:“奴婢做错了事,请公主责罚便是。奴婢不能留下公主独自在寺中。”

薛慕烟扬了扬手中的瓷片,道:“你们伺候得我不顺心,再不走,我要了你们小命。”

阿月带头哭了起来,抱住薛慕烟的腿,道:“奴婢对公主殿下忠心耿耿,宁死也不会离开”。

薛慕烟再笨也知道阿月是在装腔作势,不耐烦地将她推到一边,道:“我命令你们赶快滚,不怕死是吧?等我回到隐仙国,拿你们爹娘出气,绑在柱子上拿鞭子抽,打死了不能怪我。”

阿月闻言一惊,在薛慕烟身边伺候了十几年,向来摸不透她刁钻古怪的脾气,也不知她所言是真是假。阿月向来厌恶这个主子,为她涉险本就是违心之举,更不愿意让家人受到牵连饱受折磨。当即擦干眼泪,带着其她的侍女一起离开了,毫无留恋关切之意。

偌大的一座古寺,只有薛慕烟独自伤怀,眼泪悄然滑落下来,自言自语地道:“我胡说几句就走啊?我没想为难你们家人,从小到大我哪次不是说的狠却做不到。要是阿慧姐姐在这里,她一定会明白我的。”

一只乌鸦从天际飞来,落在一株枯树之上,嘎嘎乱叫,端的是难听至极。

薛慕烟心头火起,窜出厢房,指着乌鸦大发脾气。

那只乌鸦胆子颇大,见到一位嚣张跋扈的陌生人丝毫不惧,在枯枝上窜来窜去,偶尔停下来看薛慕烟一眼。

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似乎满是讥嘲之意。

薛慕烟跺了跺脚,捡起一枚石子扔了出去,不偏不倚地打中了乌鸦的脑袋。

气急败坏之下出手颇重,那只乌鸦头骨碎裂,一下子栽到地上,气绝而亡。

薛慕烟愣了一下,登时后悔不跌,在树下挖了个坑,埋了乌鸦的尸体。

转身回了厢房,独自枯坐在椅子上,想着几个侍女的冷漠无情,想着穆长风毫无惜花之意,只觉得心头一口闷气堵着,上不去也下不来,着实难受的很。

夜晚的古寺更显荒凉萧索,没有了穆长风的冷嘲热讽,也没有了侍女的陪伴,薛慕烟倍感孤单寂寞,想起古寺中不久前有一群凶戾的鬼魂,现在离古寺不远的天水湖中还封印着世间最为阴损的魔物,恐惧之意阵阵袭来。

她向来是个逞强的姑娘,一人独处,也不肯露出柔弱的一面,亲自倒了一杯凉茶,仰头喝干,自言自语道:“死狐鬼,都是你闹得,等我抓到你,一定剥了你的狐狸皮。才消我心头之恨。”

外面传来女子冷笑的声音,道:“鹿死谁手还不一定呢。”

随着一阵阴风掠过,红衣狐鬼飘飘荡荡进了屋,悄无声息。

薛慕烟终于看清了狐鬼的真面目,狐族女子柔媚可人,天生丽质举世闻名,薛慕烟在隐仙国向来有第一美女之称,出众的美貌无人能及,眼前的红衣狐鬼显然是狐族女子中的翘楚,一身大红衣衫,长发披散,虽不及薛慕烟美丽,但是媚态横生,风姿绰约,楚楚动人的风韵前所未见。

薛慕烟怒道:“就是你要害我母后,狐狸精,你终于出现了。”

狐鬼搬出角落里的木椅,悠闲自得地坐下来,手托香腮,娇笑道:“你我同属妖族,何必说的那么难听。世上有很多人将你娘视作神仙,也有很多人在提起她时骂一句‘死狐妖’,口德还是要留的,咯咯咯。”

她笑声娇媚之极,俨然有销魂尸骨之感,薛慕烟厌恶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道:“你算什么东西,生前害人,死后来害我母后。把你千刀万剐也不解恨。”

狐鬼眼波流转,突然脸色一沉,模仿红莲圣母的声音道:“隐仙国的大事小事需要我处理,哪有时间陪你,给我滚出去,别再来烦我。”

薛慕烟又气又伤心,狐鬼说的一番话,正是红莲圣母被暗算的那一晚亲口对薛慕烟说的。

狐鬼道:“你看似高高在上,实际你比谁都可怜。父王早逝,母后对你厌恶至极。自小没人疼没人爱的,我都替你寒心。”

薛慕烟泪如泉涌,记得幼年之时,她是父王母后的掌上明珠,心头至宝。受尽了呵护和宠爱。父王突然重病亡故,她一夕之间失去至亲。母后也变得越来越陌生。看她的眼神满是嫌弃和厌烦。

狐鬼继续道:“红莲圣母慈悲心肠,对国民竭尽全力地呵护。上至长老,下至婢女仆人,无不沐浴着她的慈悲之光。只有你,天生是个扫把星,会给家人带来灾难。若不是你,妖王不会重病离世,红莲圣母也不会恨你入骨。”

薛慕烟道:“你胡说,我娘才不恨我。”

狐鬼烟波转动,媚态横生,盯着薛慕烟的眼睛道:“错了错了,她恨不得你马上死去。因为你害死了自己的亲生父亲。红莲圣母日也恨夜也恨,恨不得将你碎尸万段。”

薛慕烟怒不可遏,道:“我怎么害死了我的父王,你别胡说八道。”

狐鬼道:“分明就是你,他本来有救,你母后为了救你的性命才断了他的一线生机。”

薛慕烟根本听不明白狐鬼在说什么,仔细思量一下,将重点放在最后一句话上,道:“你又在胡说八道,母后和父王恩恩爱爱,母后怎么舍得对父王下毒手。”

狐鬼闻言哈哈大笑起来,前仰后合,不可抑制。

薛慕烟拔下紫雪锥,准备将狐鬼彻底消灭。

狐鬼突然抬起头来,目不转睛地盯着薛慕烟一双水灵澄澈的大眼睛。道:“你母后恨不得将你碎尸万段。”

薛慕烟感到一阵眩晕,迷迷糊糊地道:“她恨不得将我碎尸万段。”

狐鬼继续幽幽地道:“红莲圣母数次想要在夜里亲手将你掐死,她一心想要你的命。”

薛慕烟眼前出现了幻想,只见红莲圣母面目狰狞,将双手掐在了她的脖子上,道:“我记得,母后真的要掐死我。”

狐鬼道:“与其遭人怨恨,不如自我了断,没了烦恼岂不是好?”

薛慕烟道:“自我了断,再也不用偷偷地伤心。”

狐鬼大喜,轻轻**薛慕烟的乌黑秀发,顺势调转紫雪锥对准了她的心口,道:“了断吧,了断吧,了此残生,再也不必烦恼。”

薛慕烟必死之念一生,再不犹豫。将紫雪锥对准心口扎了下去。

第十八章 恨意滔天血染衣

命悬一线九死一生之际,穆长风从暗处跃出,掷出一枚石子打落了薛慕烟手中的紫雪锥,回身一掌推开狐鬼,喝道:“孽障,还在这里作恶行凶,不知悔改吗?”

狐鬼二十年来心中所念,就是报仇雪恨,没能杀掉红莲圣母,暂时将目标转向了薛慕烟,让她尝尝痛失至亲之苦。

穆长风猝不及防的出手,让她功败垂成,焉能不恨,面目变得异常狰狞,眼神如淬的毒的利刃,嗖嗖地射了过去。

薛慕烟陡然清醒,茫然四顾,隐隐约约记得刚才发生的事,当即大怒,一掌拍向狐鬼。

狐鬼五指如钩,一手勾住了薛慕烟的手掌,一手掐住她的脖子,将一腔恨意深埋于心,眼波流转之间,已经换做一副笑盈盈的脸,道:“原来是穆家公子,果然英俊潇洒玉树临风,能和当年的菊花郎一较高下啦。”

穆长风不知她口中的菊花郎是谁,料想此人有如此一个风雅的称呼,应该是个鼎鼎有名的美男子,笑着道:“谬赞啦,在下真是不好意思。从小到大,见过我的人都说我长得俊。狐族的美男子天下闻名,姑娘定是见过不少啦?”

狐鬼死死地钳制住薛慕烟,仍然笑着道:“那是当然,本姑娘曾活了五百年,见过的美男子没有一万也有八千。”

穆长风道:“姑娘阅人无数,你说我俊,我定是真的俊啦。多谢,多谢。”他见狐鬼的脸变得比翻书还快,也将自己的敌意厌恶尽数掩藏,浑若无事地谈笑风生。

薛慕烟将他们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气的七窍生烟,若不是被掐住了脖子,早已经扯开嗓子破口大骂。

狐鬼道:“穆公子,你怎么会去而复返?难不成是想一睹我的芳容?”

穆长风道:“你是个聪明女子,隐匿了一身鬼气,却忘记了自身的戾气是无论如何也隐匿不了的。当初我超度梅林中的亡灵后,第一次察觉到了你的戾气。封印天水湖中的血魔之后,再一次感觉到你的戾气。我就知道你一直隐藏在暗中伺机下手。等待薛姑娘落单之机。”

狐鬼恍然大悟,道:“你是故意引我现身?”

穆长风道:“我还知道你一直监视着我,这才有了柏树林外那一段自言自语。就是为了让你相信我要借刀杀人,好放心大胆地前来寻仇。”

狐鬼娇笑起来,道:“好一个穆长风,果然少年老成,城府心计如此之深,看来我注定要栽在你的手里。”

穆长风故意露出色眯眯的样子,舔了舔嘴唇,道:“姑娘娇媚无双,在下怎能不近人情毫无惜花之意。这样好了,咱们各退一步,你放了薛慕烟,我也放过你。相识一场就是缘分,以后再见,说不定能成为朋友。”

薛慕烟将穆长风的色鬼模样看得清清楚楚,心中暗骂起来:“你个不知羞耻的色鬼。”

狐鬼低下头,看着无法挣扎的薛慕烟,暗暗思忖起来。

穆长风定是因她有薛慕烟在手,投鼠忌器,故意示好。若痛快地结果了薛慕烟,他再无顾忌,下手必定狠辣无情。不如来个将计就计,先解决了法术修为高深的穆长风才能确保万无一失。

狐鬼主意一定,随手拍了薛慕烟一下,将她撂在墙角。身形一闪飘到了穆长风身边,伸出纤纤素手勾住了他的脖子,嗲声嗲气地道:“小女子也有心和穆公子交个朋友呢。”

她相貌媚气十足,故意撒娇时声音软软绵绵,也是媚气十足,端的是世间罕见的绝色尤物。

穆长风似乎有些把持不住,呼吸急促起来,捏着狐鬼的下巴,双目变得异常明亮。

狐鬼扭了扭细软的腰肢,就往他唇边凑了过去。

只见她笑靥如花媚眼如丝,销魂蚀骨之态动人心弦。穆长风顺势搂住她的杨柳细腰,目光迷离,双颊发红。

狐鬼来了个欲擒故纵,在双唇即将纠缠在一起时突然躲开,嗲嗲地哼了一声。

穆长风手上用力,将她楼得更紧了。道:“好姐姐,你真美。”

狐鬼暗暗得意,回想二十一年前,她以媚术作恶,不知有多少定力超群的人族男子都在迷迷糊糊中着了道。料想这穆长风无论被传的如何神乎其神,毕竟是个血气方刚的青年男子。

温香软玉在怀,怎会不意乱情迷?

她在穆长风耳边轻轻吹了一口气,另一只手悄悄变化出一把锋利的匕首,道:“姐姐真的那么美?”

穆长风变得呆呆傻傻,道:“美,你是我见过的最美的女子,好姐姐,你让我上刀山下火海都成。”

狐鬼伸出纤纤细指,轻轻刮着穆长风的脸颊,轻怜蜜爱,令人心痒难耐。

薛慕烟委顿在角落里,被狐鬼拍了一掌后,动也不能动,话也说不了,眼睁睁地看着她手中匕手悄无声息、一寸一寸地向穆长风后心移去,急的眼泪直流。

没想到在匕首触及到穆长风的衣物时,穆长风突然反手抓住狐鬼的手腕,另一只搂着狐鬼腰肢的手随即松开,变化出一条绳索,套在狐鬼的脖子上。

一切都发生在眨眼之间,薛慕烟先是一愣,随即大喜,对穆长风钦佩的五体投地。

狐鬼自知上了当,不由得勃然大怒,变化出一条狐尾,卷住蜷缩在角落里的薛慕烟,使劲往墙上一摔。

这一摔的力道极重,薛慕烟的脑袋正对着墙壁,若是撞上了,定是个脑浆迸裂的下场。

穆长风被逼无奈,只得松开狐鬼,飞身过去抱住薛慕烟。

狐鬼解下绳索扔在地上,道:“穆长风,你个混蛋臭小子,你是故意的。”

穆长风扶着薛慕烟,以灵力解除了她身上的禁锢,道:“小孩子的伎俩也想整治我,比你高明的手段我不知见过多少,怎会上你的恶当。”

薛慕烟咳嗽了几声,骂道:“你这隐仙国的败类,九尾狐族的脸都被你丢光了。胡乱使用媚术,你这个恬不知耻的臭女人。水性杨花,残花败柳,恶心死我了。”

狐鬼听着薛慕烟的声声谩骂,不怒反笑。

“哈哈哈,咯咯咯,哈哈哈……”

笑声刺耳诡异,带着无尽的凄凉和恨意。

薛慕烟捡起紫雪锥,就要上去拼个你死我活,穆长风将她拽了回来,以悲悯的眼光看着狐鬼,道:“你的一身红衣根本不是嫁衣,而是用鲜血染红的衣服。”

狐鬼心中一震,倒也钦佩穆长风的眼力。二十一年来数次现身,见过狐鬼的人无不以为她穿着一身大红嫁衣,唯有穆长风看出了其中的蹊跷。

穆长风道:“九尾狐族有一种厉害的禁术,以自身的鲜血染成一件血衣,自裁后法术修为会大增。心愿了却之后魂飞魄散。没想到你对红莲圣母的恨意如此之深,不惜使用这种损人不利己的禁术。”

狐鬼嘶声道:“魂飞魄散又怎么样,不管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我一定要杀了那个臭婆娘。”

穆长风摇了摇头,道:“你性情竟是如此偏执,我问你,二十一年前是否真的用媚术害了人?”

“不错,我用媚术害死了无数的人族男子,要怪就怪他们鬼迷心窍。”

“遗爱寺的血案也是你一手造成的?”

“是我又怎么样?我要放出血魔,助我杀掉红莲圣母,穆长风,你个伪君子,明明答应她解开封印。结果你却以五枚玄石钉钉在棺中的尸骨上。我诅咒你们穆家断子绝孙个个不得好死。”她凶相一露,可怖之极。眉梢眼角处的恶毒之色将她原本娇媚绝伦的脸庞扭曲的不成样子。双目中尽是毁天灭地般的滔天恨意。

“奚老伯的徒儿可是死在你的手里?”

“是我又怎么样?他不是想去玉龙阁求援吗,他不是自诩满心的正义吗?好得很,我将他的心挖出来,到阴曹地府自诩正义去吧,哈哈哈……”

穆长风握紧了赤霄剑,面如寒霜,道:“奚老伯是被你所伤?”

狐鬼的手变成毛茸茸的狐狸爪子,在穆长风面前扬了扬,道:“我本想将他开膛破肚,可惜功亏一篑。下次再见,我定要将他撕得粉碎。”

穆长风深吸一口气,道:“你作恶多端害人无数,至今不知悔改,看来我是留不得你了。”

狐鬼重重地哼了一声,化作一只九尾白狐,仰天咆哮。

尖牙利齿,如刀锋一般闪烁着寒森森的光芒。

九条毛茸茸的狐尾,每一条都有数丈长,如九条白色巨蛇狂舞不止,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第十九章 恨意滔天血染衣(二)

狐鬼在二十年前以禁术自裁,化为厉鬼后修为大增,法力不容小觑。

薛慕烟虽是九尾狐族,却也没见过数丈长的狐尾。只觉眼前白茫茫的一片,侵入骨髓的森森寒气扑面而来,惊惧之下不知如何是好。

幸好穆长风早有心理准备,临危不乱。

“刷”的一声,赤霄剑出鞘,随着一道蓝光闪过,九条狐尾被齐齐斩断,掉落于地。

狐鬼发出一声惨呼,疼的撕心裂肺。

不过她个性极是刚强,只叫唤了一声便咬牙忍住。稳稳地撑着自己的狐狸身,伺机而动。

薛慕烟见穆长风一剑斩断九条狐尾,干脆利索,心中越发敬佩,催促道:“她受了重伤,快点补上一剑将她彻底消灭。”

穆长风将赤霄剑横于胸前严阵以待,对薛慕烟的催促听而不闻。

他素来知晓这种心性坚韧的鬼物越是重伤剧痛之下爆发力越强,进攻不是明智之举。唯有以静制动,待她气力衰竭就能一举拿下。

薛慕烟一低头,发现九条被斩断的狐尾在地上兀自挣扎扭动。霎时间觉得恶心不已,一扭头,在墙角狂吐起来。

穆长风皱着眉头瞄了薛慕烟一眼,暗地里自叹倒霉,大敌当前,怎么就和一个中看不中用的家伙成了队友。

对付狐鬼并不十分困难,可怕的是那个千年怨灵白衣女子。

在薛慕烟对着墙角狂吐之时开始,暗中就出现了一股更为强大的戾气,定是那白衣女子隐身于附近。

她的心计和能力都十分出众,穆长风可没有万全的把握将她给收拾了。

“别吐了,给我忍着点。”穆长风恨铁不成钢,语气颇为严厉。

薛慕烟道:“能怪我吗?你看地上啊,像不像九条大蛆虫?”说完再次开始狂吐,肚子里残余的食物吐了个精光,又吐出很多酸水。吐得她头晕眼花筋骨酸软,顺着墙角委顿于地。

穆长风道:“给我站起来。”

薛慕烟“嗯”了一声,扶着墙角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子。眼前金星乱冒,哼哼了两声又摔倒在地。

她从小娇生惯养没吃过苦头,江湖经验更是少的可怜。不知大敌当前之时万万不能示弱,道:“我难受的厉害,你就别吼我了。我从来没受过这种罪,呜呜呜……什么破烂遗爱寺,我几次受到惊吓,铁打的也支撑不住啊。”

穆长风暗中观察,发现狐鬼一直盯着薛慕烟,知她正打算发起进攻直取薛慕烟,万一被她得逞手中有了人质,情况则极为不利,当即站在薛慕烟身前。道:“不管发生什么情况,必须寸步不离地跟在我身后。”

狐鬼的如意算盘落空,怒不可遏,龇着牙,低低地咆哮起来。

穆长风手中的赤霄剑乃是有灵性的驱魔利器,一旦重创恶鬼恶妖,会变得异常兴奋。在狐鬼低声咆哮的同时,也发出轻微的“嗡嗡”之声。

每当“嗡嗡”之声发出,则表明赤霄剑对眼前的鬼物兴趣浓厚,唯有以其魂魄献祭才能满足。

穆长风心里一沉,此时白衣女子藏身于暗中,说不定正打着坐收渔翁之力的主意,拼武力不成,就只得斗智,若能说服狐鬼站到他一边,胜算就多了一分。

他对自己的口才向来有几分自信,道:“你受伤太重,根本不是我的对手。上天有好生之德,只要你肯乖乖地跟我回玉龙阁,我就会放你一条生路。”

狐鬼化作人形,倚着墙壁道:“跟你回玉龙阁,等待我的就是在玄冰塔中被囚禁千百年的命运。即使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我也不会跟你去。”

穆长风道:“二十年前你作恶多端,红莲圣母才不得不决定将你处死。你将满腔的恨意发泄到她的身上实在没有道理。薛慕烟更是无辜,你如何下得去毒手。”

狐鬼默然片刻,嘴角咧出一个难看的弧度,不知是笑还是哭。

穆长风道:“姑娘在隐仙国可还有亲人?”

提起亲人,狐鬼全身一颤,大颗大颗的泪珠滚滚落下。

她所有的亲人都在隐仙国,父亲母亲,弟弟妹妹,都是她心中难以割舍的牵挂。

二十年来活在无穷无尽的恨意中,她强行为自己催眠,竭力不去回想曾经欢乐无忧的幸福时光。

此时身受重伤修为严重受损,不想忆起的往事如潮水般涌上了心头。

穆长风火眼金睛,看出狐鬼有亲人在世,也看出她对亲人的思念牵挂之情,道:“一年中最重要的两个节日就那样过去了,我没能回家过年,也没能陪伴家人一起欢度元宵佳节,心中好不郁闷。”

妖族自从和人族和平共处之后,深受其影响熏陶,每年的重大节日也会像人族一样庆祝。燃鞭炮,放焰火,一家子开开心心地聚在一起,品美酒,吃美食,推杯换盏间笑语盈盈。

狐鬼忆起曾经合家团聚庆祝节日的时光,泪水流的更凶了。

穆长风道:“苦海无边,为了你的至亲也应选择回头是岸,玉龙阁向来有个规矩,有心悔过的鬼族需囚禁于玄冰塔中消除戾气。我就擅自做一次主,不将你囚禁于玄冰塔,直接消除你的戾气,助你进入轮回。而且在此之前,我可以尽快安排你和家人见一次面,过一个二月二龙抬头的节日。”

狐鬼冷笑道:“助我消除戾气,恐怕会耗去你一大半的修为。”

穆长风道:“我知晓有家不能回,亲人不得团聚之苦。心有不忍,愿意助你。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进入轮回,免得你的至亲再为你牵挂忧心,岂不是好?”

狐鬼低下了头,似乎有些动了心。

穆长风再接再厉继续苦劝:“魂飞魄散并不可怕,对你来说根本就是解脱。受苦的都是你的亲人,他们会痛不欲生,你曾经作恶,他们或许为此恼怒过。但亲人就是亲人,血脉相连,没人能够替代。我相信他们宁愿自己魂飞魄散也不愿意你落得如此下场。我相信他们宁愿自己被千刀万剐,也希望你能进入轮回重新开始。”

“亲人……”狐鬼喃喃自语,想起当年刚刚被红莲圣母捉获就被折断了手足,割掉了舌头,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眼睁睁地看着父亲母亲和弟弟妹妹跪倒于地,将额头磕的血迹斑斑,哀求红莲圣母大发慈悲饶她一命。

红莲圣母与她的父母本是至交,可她冷若冰霜无动于衷,好不顾念昔日情分。

狐鬼突然抬起了头,呸了一声,斩钉截铁地道:“谁稀罕你们助我一臂之力,我要报仇,我要杀了红莲圣母,我要灭了隐仙国,男女老幼一个不留。”

说完最后一句,狐鬼突然一跃而起,头朝下扑了过去,双手抓向薛慕烟。

她的气力已经衰竭过半,不过靠着一腔毁天灭地般的怨仇和一股同归于尽的狠劲,竟然激发出前所未有的威力。

一旦被抓个正着,薛慕烟的头上肯定会出现十个血淋淋的窟窿。

穆长风眼见计策没有成功,大喝一声,抓住狐鬼的手,重重地摔了出去。

心念电转之下,决定冒险一搏。一手暗中扣住三枚蚀魂针,一手以灵力催动赤霄剑的威力。

若是白衣女子真的打算坐收渔翁之力,定会在他毁去狐鬼的三魂七魄时有所动作。

只要他将目光盯紧了,待她欺近身前无法躲避之时,将三枚蚀魂针钉在她的身上,计策一旦成功,他的胜算就大了不止一倍。

穆长风认为自己的计策十有八九会成功,佯装将全部的心思放在狐鬼的身上,暗中悄悄观察着周围的一切,只等着白衣女子上钩。

第二十章 尸鬼现身古寺中

一片耀眼的蓝光之中,狐鬼嘶声嚎叫,全身撕裂般的痛楚难当。

她素来知晓赤霄剑惊天的威力,知道自己很快就会魂飞魄散。

诸多的不甘愤恨将她折磨得面容扭曲,一双眼睛红的吓人,满是怨毒之意,死死地盯着薛慕烟。

薛慕烟从前说得狠,却是刀子嘴豆腐心,眼看着狐鬼真要魂飞魄散,恻隐之心油然而生。道:“你饶了她吧,以后我和母后小心一些,不会被她怎么样的。”

穆长风听而不闻,赤霄剑再次发出“嗡嗡”之声,显然兴奋已极。

狐鬼的目光变得一片迷茫,伏在地上一动不动。

千钧一发之际,白衣女子时突然在暗中出现,五指屈伸如钩,飞身而来。

轻飘飘悄无声息,如一支离弦之箭,迅不可当。

薛慕烟大叫一声:“小心啊。”纵身向前,想要为穆长风挡下致命一击。

虽然头晕眼花全身无力,但救人心切的情况下,薛慕烟陡生一股力气,速度竟比平日里身体无碍时还要快了几分。

可惜白衣女子比她还要快,眨眼之间便到了穆长风身边,指甲变得又尖又长,对准了穆长风的心口。

穆长风等的就是有挖心之险的这一刻,待白衣女子的指甲已经穿透了衣物,立即射出了三枚蚀魂针。

蚀魂针也是穆家世代相传的驱魔利器,用以对付强大的恶鬼怨灵。修为稍稍差一点的,中一枚便会魂飞魄散。修为高深的鬼物,中了蚀魂针会全身剧痛四肢僵硬散去一身修为。

玉龙阁向来慈悲为怀,穆家曾祖穆铁山晚年之时心地更是慈善,临终前曾留下遗言,不到万不得以之时切勿使用蚀魂针。

穆长风时刻谨记着曾祖遗言,但白衣女子的修为实在高深莫测,不得不以三枚蚀魂针应敌。

不过他的内心深处,对白衣女子的莫名好感仍然存在,并不希望她魂飞魄散,只希望将她一身修为散去,免得日后成为无法预料的祸患。

白衣女子闷哼一声,三枚蚀魂针尽数钉在了小腹之上。锥心的痛楚迅速从小腹蔓延至全身,再也支撑不住,摔倒在地。

一击奏效,穆长风不由得长出了一口气,撇下狐鬼,将赤霄剑抵在白衣女子的心口处,道:“千年怨灵的确难除,但我的蚀魂针和赤霄剑也不是凡俗之物。只需在你身上钉上九针,再一剑刺进你的心口,从此世间再无你的身影。我不想过分为难你,希望你以后莫生事端。”

“是吗?你也承认千年怨灵难除,本姑娘岂是你这个小子想除就能除去的?”一句嘶哑难听的话,从厢房门外冷冷地传来。

穆长风大吃一惊,循声望去,只见白衣女子俏生生地站在外面,一身白衣在晚风中飞舞,如一只白色的大蝴蝶,优雅无双。

穆长风微微一愣,低头看去,赤霄剑指着的哪里是白衣女子,而是一只黑漆漆的乌鸦,头上一片红白之物,却是已经凝固住了的脑浆。

尸气浓重,四处弥漫,分明是个尸鬼。

穆长风暗暗责怪自己,尸气和鬼气截然不同,只怪他满心以为大功告成,过于兴奋,这才没有察觉。

千里之堤,往往溃于微不足道的蚁穴。缜密的计划,往往败于一个小小的疏忽。

薛慕烟咦了一声,道:“这不是被我刚刚打死不久的那只乌鸦吗?”

穆长风一听,脸色瞬间变得阴寒,沉声道:“你打死的?”

薛慕烟陡见穆长风这种神色,登时被吓了一跳,道:“我不是故意的,是失手打死的。”

穆长风很快想得明白,那乌鸦被薛慕烟失手打死,冤屈至极,可以说是含恨而终。白衣女子正是利用这一点,以自身戾气让乌鸦变成了尸鬼,又以幻术变成自己的模样对他发起攻击。

薛慕烟的无心之过,变成了白衣女子扭转战局的利器。

这个“神”一样的队友,简直害人不浅,坑人太甚。

白衣女子轻轻**着手中的黑玉箫,笑着道:“穆长风,你真的很聪明,先以薛慕烟为饵引她现身,又以她为饵引我现身。你也很有胆量,拼着有可能被掏心的危险待我的替身近的不能再近无法闪躲之时才射出蚀魂针。可惜呀,你千算万算没想到这里有一个枉死的生灵,被我变成了尸鬼。说来我要好好地谢谢薛姑娘。”

穆长风狠狠地盯着薛慕烟,薛慕烟满是歉意地看着他,突然“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穆长风本想狠狠地数落薛慕烟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草包,见她一哭,恶毒的话再也说不出口。

转念一想,此事也怪不得她,既然白衣女子留了一手,没有乌鸦变成的尸鬼,他的偷袭之计也很难成功。

计划的失败让穆长风感到沮丧和恼怒,不过这种沮丧和恼怒很快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棋逢对手的快感。

他的江湖经验异常丰富,从一个屡屡上当懵懂无知的少年郎迅速成长为心计深沉,将恶徒玩弄于股掌之间的青年才俊,已经很多年没有遇到旗鼓相当的对手。

他心中明白,越是难以对付的敌人越能将他的心智磨炼的趋于完美,若是出一次手就撂倒一个,他的心智有可能不进反退。

“姑娘此来有何目的,要为你血魔好姐妹报仇不成?”穆长风满脸微笑,若无其事地问道。

白衣女子柔和地一笑,轻轻地飘进厢房,握住狐鬼的手,输入一股灵力助她恢复元气。

狐鬼睁开双眼,狰狞的修罗面具映入眼帘,怯怯地道:“你来救我了?我以为你恼我杀掉九十九个人,再也不肯认我这个朋友。”

白衣女子默然不语,扶起狐鬼,为她拍去满身的尘土。

穆长风道:“原来二位是旧相识。”

白衣女子道:“我与诸位,都是旧相识。”

薛慕烟道:“胡说八道,我可不认识你。”

白衣女子伸手一挥,厢房中央出现了一张檀木桌,两把檀木椅,幽幽的檀木清香沁人心脾,道:“深夜谈心,当有好茶相伴才是。”

穆长风尚未答话,薛慕烟捂嘴笑起来,道:“你一个死人喝什么茶,谁又有心情跟你谈心。”

穆长风两道凌厉的目光射了过去,薛慕烟赶紧闭上了嘴巴。

“姑娘如此清雅脱俗,我就请你品一杯茉莉花茶。”一边说一边从包袱中取出茉莉花和茶具,正打算用灵力加热水囊里的水时,白衣女子伸出两指在檀木桌上轻轻点了两下,两杯清香的茉莉花茶应声出现在檀木桌上。

白衣女子做了个请的手势,端起一杯凑近鼻端闻了闻,道:“好香啊,可惜我是个鬼,根本喝不了。我从前很喜欢喝花茶,家中的小院子里种满各种各样的花。各种花茶也是亲手制成的。”

穆长风心内十分酸痛,料想她在世间徘徊了千年,定是十分想念活着的感觉,但她戾气深重,怨念极深,想要进入轮回重新转世为人难如登天。

若将她囚禁于玄冰塔中,数百年的光阴或许也化不掉一身戾气。

“我以茶代酒敬姑娘一杯。”穆长风端起茶水就要喝下。

第二十一章 杀意深藏暗潮涌

薛慕烟“啊呀”一声,抓住他手腕道:“恶鬼的东西你也敢喝,我可是听说过,鬼物常常用蛆虫癞蛤蟆变化成美食哄人吃下,这杯子里的东西,很有可能是臭水沟里的水。喝完了会肚子疼的。”

穆长风看着薛慕烟充满关切的眼神,想起刚才遇袭之时她不顾自身安危前来搭救,气恼她的无知蠢笨,也有些感激之意,道:“是脏东西还是清茶,难道我会分辨不出?行了,我心中有数,你就别咸吃萝卜淡操心了。”

薛慕烟大为着急,伸手就夺杯子。穆长风趁着与她推推搡搡的时机,悄悄将玉龙阁的解毒圣药放在茶水里,这才使劲推开薛慕烟,仰头喝了下去。赞道:“好清香的茉莉花。”

白衣女子道:“穆公子好眼光,竟然能看出黑石棺中封印的不是尸鬼而是血魔。我还以为天水湖边的封印术,只有辛家的人知晓呢。”

穆长风微微一笑,道:“说来也是凑巧,玉龙阁三大创派家族,每个家族中都有秘不外传的法术。圣心花封印术的确是辛家独有。我幼时贪玩不听话,偷偷溜到太师傅的密室中翻看了辛家祖传的禁书。匆匆一撇,十几年竟然没有忘记。或许这就是命,若我不知道棺中被封印的是血魔,早已布下引导封印力量外泄的阵法,你的好姐妹就能脱困了。”

他从来不相信命运一说,但每每回想此事,总觉得冥冥之中似乎真的有天意存在。

若无十几年前的匆匆一瞥,棺中的血魔或许已经破印而出为祸世间。

白衣女子道:“玄石钉封印术,乃是穆家独有,我幼时各种书籍多有涉猎,记得有本书上说这是一种反噬力量十分强大的禁术,施展此术之人十年之后会筋骨寸断死的苦不堪言,难道穆公子一点不害怕?”

薛慕烟惊叫一声,双手抓住穆长风的胳膊,道:“你是不是傻?”

穆长风皱着眉头抽出胳膊,对白衣女子道:“我自小得长辈教诲,毕生以守护苍生为己任。但身体发肤受之于父母,我也不会傻到毫不爱惜轻易地就舍弃了性命。”

白衣女子道:“可你还是用了此术。”

穆长风道:“第一,当时情况紧急,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第二,在我修习禁术之时,就一直钻研解除反噬之力的法门。我相信十年的时间足够用,我定能以自己的本事救下自己一条性命。”

白衣女子轻轻地拍手道:“穆公子不但聪明有能力,还有如此的自信,的确世间少有。我敬佩的人不多,你算一个,请再喝一杯。”食指在檀木桌上轻轻一点,空杯中瞬间自动蓄满了茉莉花茶。

穆长风这次有了品茶之人应有的样子,轻轻地啜了一口,道:“多谢姑娘清茶款待。”

一人一鬼本以结下深仇大怨,一个全神戒备,一个满腹怨恨,但表面上都态度和善,宛如至交故友于深夜中品茶谈心,好不融洽。

薛慕烟丝毫察觉不到气氛中的诡异,嘟起嘴生着闷气。

白衣女子道:“五枚玄石钉,将棺中尸骨牢牢钉住,亲手将恩人封印,你一点也不愧疚?”

想起黑石棺中重新被牢牢封印的尸骨,白衣女子的怨毒之情可谓深入骨髓。问此话时,语气却是十分的柔和,好像这根本就是一件事不关己的闲事。

穆长风很是佩服白衣女子的忍耐之功,道:“墓园之事根本是子虚乌有,姑娘编故事的本事令人叹为观止。条理清晰滴水不漏,姑娘很有写戏本子的天赋。”

白衣女子道:“如果真的是我在编故事,怎会知晓你身上的胎记?”

薛慕烟道:“什么,你知道穆长风身上有胎记?太不要脸了,你定是趁着穆大哥洗澡的时候偷看了。怪不得你和狐鬼在一起,一样的不知羞耻水性杨花。”

狐鬼勃然大怒,一掌拍向薛慕烟的脑袋,白衣女子轻而易举地扣住了狐鬼的手腕,将她轻轻往身后一推,道:“穆公子也是这样认为了?”

穆长风微笑不语,脸色微微泛红,显然这一次是和薛慕烟想到一处去了。

白衣女子靠在椅背之上,轻轻**着修罗面具,低声笑了一会,道:“总之不管我说了什么,你都能有合适的理由认定我在说谎。也罢,怪只怪我行为鬼祟,自始至终瞒着你棺中封印的是血魔。”

穆长风道:“姑娘一心营救被困的好友,也算性情中人。不管怎样,我毕竟答应过你,自毁承诺实在不该。这样好了,姑娘可还有什么心愿,只要不违背良心道义,穆长风粉身碎骨也会为你办到。”

白衣女子道:“只要不违背良心道义,什么心愿都成?”

穆长风心念电转,赶紧道:“当然了,姑娘若是让我自尽,也是办不到的。”

白衣女子安静地摆弄着茶杯,嘴角带着一丝颇为玩味的笑容,道:“我还真想过让你自尽,你脑筋转的真快。”

穆长风道:“我知道姑娘是在说笑,有道是相由心生,单凭姑娘超凡脱俗的气质,就知道姑娘有多善良,我刚才所言,不过是无知小子度君子之腹而已。”

白衣女子道:“我的气质真的如此之好?”

穆长风真诚地道:“我从未见过气质如此出众的女子,宛若九天仙子降临世间。姑娘生前定是心慈貌美。据我推测,你定是饱含冤屈而离世,才会一身戾气难消。”

白衣女子幽幽地道:“世间怨灵,有几个没有冤屈。”

穆长风的目光落到她摆弄茶杯的手上。

粗糙无比,手指上、掌心处布满硬茧。

穆长风见过很多大户人家干粗活的丫鬟,手上的硬茧也没有白衣女子的多。

看身形,她离世之时应该很年轻,看举止气度,应该是位大家闺秀。

一个年轻的大家闺秀,怎会双手如此粗糙?

白衣女子见穆长风始终盯着自己的手,立刻攥紧成拳,道:“让你见笑了。”

薛慕烟见穆长风与白衣女子始终有说有笑,品茗聊天亲密友爱,气的转过身去,走到角落里悄悄地抹泪。

狐鬼感觉到风平浪静的表面下暗潮涌动,杀机重重,只等着白衣女子一出手,立即上前帮忙将穆长风和薛慕烟撕地粉碎。

白衣女子手抚桌面,用秘音术悄悄地道:“实不相瞒,本姑娘刚刚在你的茶水中下了无色无味的剧毒。”

穆长风感觉到一股强大的力量从桌面上传了过来,沿着手臂向心脏部位蔓延。当即默运护心术的功法,阻止那股力量继续前进。也小声道:“真是不好意思,喝茶之前,我已经悄悄地将玉龙阁解毒圣药放在茶水之中。”

白衣女子万万没料到他的护心术修习的如此厉害,也没想到他会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搞鬼服用了解毒药物,立即收回灵力,道:“厉害,佩服。”

穆长风道:“惭愧的很,我的修为算不上当世第一,但种种护身的法术绝对高明。放眼整个世间,我敢说第二,没人敢说第一。”

白衣女子冷笑一声,暗中飞起一脚,狠狠地踢向穆长风的心口。

穆长风早有戒备,两指夹住一枚蚀魂针,放在心口处,针尖不偏不倚正对着白衣女子的脚尖。

白衣女子动作好快,在紧急关头收住了去势,道:“穆公子脸上有泥渍,我来替你擦擦。”拿出一块香喷喷的绣帕,就往穆长风脸上凑近。绣帕中暗藏白骨针,打算突然出手一针扎进穆长风的太阳穴。

穆长风在绣帕接触到脸上之前,迅速抽出赤霄剑,抵在白衣女子的心口上,只待发觉有异,便一剑刺进她的心窝。道:“此剑名为赤霄,是江湖上排名第二的驱魔利器,仅次于巫女峡遗失已久的诛魔剑。此剑的来历非比寻常,姑娘若是有兴趣,我可以讲一个很有趣的故事。”

白衣女子收回绣帕,笑着摇头,道:“我对刀呀剑呀的没什么兴趣,穆公子的好意我心领了。”

穆长风收剑入鞘,微笑不语。

白衣女子道:“你刚才问我有何心愿,仔细想想还真有一个。想我做鬼多年,漂泊无依孤孤单单,一直缺少个伴儿。穆公子不妨以身相许成全了我。”

薛慕烟一下子站了起来,怒道:“你要不要脸?”

穆长风愣怔片刻,突然笑着道:“倒是一个杀我的好办法,姑娘戾气深重,以我的修为抵御不了太长的时间。为了维护声誉,我又不能狠下心肠毒手杀妻。既然我有言在先,应当遵守承诺。”

薛慕烟气的哇哇大叫,穆长风兀自不紧不慢地道:“有道是择日不如撞日,良辰美景岂能虚度,不如你我现在就对月盟誓永结百年之好,我的生辰八字立即奉上,姑娘摘下面具,也将生辰八字交与我如何?”他见白衣女子自始至终对身世讳莫如深,料她定有不欲为外人知的隐秘。索性赌上一次,逼迫白衣女子自行收回以身相许的提议。

“呵”的一声自白衣女子的口中发出,数次明里暗里的交锋始终没能占到便宜,倒也佩服穆长风的心计,不愧是个阅历丰富的老江湖。

穆长风露出色眯眯的样子,抓住白衣女子的手道:“娘子,洞房花烛之后我带你回家拜见公公婆婆,你如此超凡脱俗,他们定会喜欢的很。不同意也行,要不你先带我去岳父岳母的坟前拜祭一下?”

“我的爹娘还好好地活着呢,胡说八道咒人死吗?”白衣女子忍耐了许久,此时再也忍耐不住,恼怒地将手抽出来,语气中杀意盎然。

穆长风心里一震,他认定白衣女子是千年怨灵,断定她的父母早已离世。

见她刚才的反应根本不是做伪,难道她真的不是千年怨灵,父母仍然健在?

如果不是千年怨灵,怎么会有如此高的修为?就算以旁门左道的方法修炼,也不会如此厉害。

白衣女子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道:“本姑娘不要你卖好成全我的什么心愿,我想达成目的,自有我的手段。穆长风,奚法正危在旦夕,你想不想救他性命?若是想,你我不妨做笔交易。”

第二十二章 知人知面不知心

“交易?”穆长风兴趣浓厚,指尖轻轻敲着檀木桌子,道:“什么交易?”

白衣女子道:“莫急,我先问你,可知奚法正的伤口为何古里古怪?”

穆长风始终在为如何救奚法正性命一事犯愁,想起那古里古怪的伤口,黯然摇头道:“不知道。”

白衣女子道:“那是他深藏于心中的恶念,几十年来无法消除,久而久之化成魔物,如今刚刚成形。”

穆长风恍然大悟,想起《魔物志》上有一段记载,在魔族中有一种影魔,犹如一团浓重的黑气凝聚而成的人形,乃是由人心中执着过久的恶念所化。

奚法正的伤口黑气弥漫,宛如一个张牙舞爪的怪兽。此时细细回想,哪里是什么怪兽,分明是个正在发狂的人影。

穆长风半信半疑地道:“姑娘说话要主意分寸,奚老伯是个正直善良的驱魔师,他怎会有如此深重的恶念,又怎会执着了数十年无法消除?”

白衣女子不屑地哼了一声,道:“数十年前,在他见过一位芳名远播的绝世美女之后,恶念便已种下,如影随形。”

“什么恶念?”话一出口,穆长风暗骂自己一声笨蛋,奚法正既然是见过一位绝世美女后有了恶念,当然是“色迷心窍”的恶念。

白衣女子道:“那时奚法正已过而立之年,有妻有子。那位女子也早已嫁为人妇,奚法正对她一见倾心,不顾廉耻道义暗地里表白心意。那女子义正言辞地拒绝了他。奚法正从此魂牵梦萦,日思夜念。”

穆长风道:“你是如何得知?”

白衣女子道:“他表白心意之时,我也在场。奚法正在你心里是个慈祥正直的长辈对吧?你无法想象他当时着了魔似的一副恶心嘴脸,看得人想吐。”

穆长风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况且奚老伯又没做什么过分的事情。”

白衣女子道:“几十年来暗藏龌龊心思,恶念都化成魔物了,还不过分吗?”

穆长风无言以对,对奚法正的诸多好感淡化了许多。

白衣女子道:“影魔一旦真正凝聚成形脱离肉身,便会顺从自己的执念有所行动。这就意味着奚法正的影魔一旦脱离了肉身,会直奔当年令他心动的女子而去,结果会怎么样,你不妨想象一下。”

穆长风惊骇莫名的同时,对奚法正的未来担忧起来。

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连道德高尚的奚法正也无法逃过美人劫。影魔一旦控制不住,直奔美人儿而去,那美人儿可就倒了大霉。万一被人得知,奚法正的晚节想保也保不住。

薛慕烟饶有兴致地问道:“奚法正看上的美人儿是谁啊,要不我行行好,帮他把美人儿找来,哈哈。”

穆长风沉声道:“胡说八道,如此严重的一件事,在你眼里竟如儿戏一般。你最好少说话,别给我添乱。”

白衣女子道:“薛姑娘还真能帮上这个忙。那美人儿和你渊源深厚,血浓于水,打断骨头连接筋呢。”

薛慕烟愣了一下,半天才醒悟过来,道:“我母后?”

白衣女子道:“你以为我说的是谁,芳名远播的绝世美人儿,可不正是你的母后。啧啧啧,不愧是活了将近千年的九尾狐狸,总是能将人迷得神魂颠倒。幸好你父王当年不知晓此事,否则早将奚法正一刀给宰了。”

薛慕烟勃然大怒,撸起袖子冲出房门,要找奚法正拼命。

穆长风跟着冲了出去,费了好大的力气把薛慕烟拽了回来,道:“姑娘莫要信口雌黄,奚老伯声誉卓著,岂是你能诋毁的?”

白衣女子道:“结发之妻带着独子远走他乡,数十年不肯回来见上一面,这到底是为什么,你当面一问就知道了。”

“这、这、这……”穆长风不由地变成了结巴,关于奚法正夫妻的种种传言回响在耳中。

“奚法正为人正直,看不得受苦之人,散尽家财救济穷人,妻子一怒之下带着儿子改嫁。”

“奚法正的结发之妻猪油蒙了心,不肯跟着丈夫过苦日子,却在肃州城嫁给了一位穷困潦倒的农夫,衣不蔽体,食不果腹,每天乐呵呵的,也不知她在乐什么。”

“十几年的夫妻情分说断就断,这女子心肠够狠的,也只有一穷二白的农夫肯要她。”

穆长风曾数次去过肃州城,见过传言中狠心弃夫改嫁的奚夫人。

还记得奚夫人长得又黑又瘦,穿着满是补丁的衣衫,挥舞着生锈的锄头在田地里干活。

当时正值酷暑时节,天气又闷又热。奚夫人面朝黄土背朝天,满脸尘土,大汗淋漓,眉梢眼角却带着幸福而满足的笑容。

穆长风当时还在纳闷,奚夫人不像过不了苦日子的女人,既然肯改嫁农夫在田地里劳作,为何不能跟着奚法正同甘共苦?

原来如此,事实的真相原来如此不堪。

奚夫人并不是因为丈夫散尽家财才狠心和离,而是因为丈夫的不忠,心中念念不忘着另一个已为人妻的女子。

心中恶念化为影魔,执念之深世间罕见,奚夫人如何能够容忍?

白衣女子道:“数十年来,江湖上关于他们夫妻的种种传言皆对奚夫人极为不利。奚夫人不肯辩白,定是顾念着一日夫妻百日恩的情义,他任由世人百般误解。道貌岸然虚伪至极,说的就是这种混账东西。”

穆长风摇了摇头,心中甚是惋惜,道:“奚老伯绝对是一位真正心怀苍生的好人,我能看出他满怀悲悯,根本不是做伪。只是……”

顿了一顿,继续道:“只是人心犹如海底针,善恶共存。人性中有光明也有黑暗,奚老伯没能控制住自己的心,最终越陷越深。千不该万不该,他不该由着自己的一腔邪念化为了心魔。”

白衣女子道:“穆长风,在我提出何种交易之前,你考虑清楚,是救他还是不救?”

穆长风道:“影魔脱离肉身,要不了奚老伯的命,何来救与不救之说?”

白衣女子道:“毁灭肉身,才能毁灭影魔,他看上的是红莲圣母,整个妖族会放过他吗?”

穆长风心里一沉,不由自主地看向薛慕烟。

薛慕烟咬牙切齿,杀气冲天,先不论整个妖族会怎样,一个薛慕烟绝对不会善罢甘休。

白衣女子道:“生死事小,名节事大。奚法正出道五十余年,除恶妖,斩厉鬼,一生的清誉乃是用性命换来的。到了晚节不保的那一天,可以说是生不如死。”

穆长风点头道:“你说得对,我不能眼看着奚老伯一失足成千古恨。”

白衣女子道:“为我去杀一个人,我自有办法彻底化去影魔。”

穆长风道:“我绝对不会违背道德良心为你杀人。”

白衣女子道:“你且别急,此人是个无恶不作的女子,收容恶鬼怨灵无数,杀了她绝对是件大功德。”

穆长风道:“人族作恶自有官府老爷来惩治,驱魔师降妖除魔,从不杀人。”

白衣女子道:“当今之世,只有我有办法除去影魔。你想清楚了?”

穆长风冷笑道:“只有你有办法除去影魔?本事够大的。”

白衣女子道:“我要你杀的人叫方小妹,二十年前在肃州城常青山上一人极罕见之处建立了一座白云庄。对于你来说,想要不留痕迹地杀她绝对不是难事。”

穆长风道:“她做过什么恶事?”

白衣女子道:“残杀庄内活人,供恶鬼玩乐消遣。”

穆长风道:“好,如果方小妹真如你所说无恶不作,我定会将她除去。不过我丑话说在前头,你若是和她有仇意欲借刀杀人,我绝对不会放过你。”

白衣女子道:“一言为定,我给你半年期限,不杀了方小妹,本姑娘会亲手了结奚法正的性命。”

穆长风道:“你有什么办法除去影魔?”

白衣女子拿出一枚玲珑剔透的珠子交给穆长风,道:“让他双手握住此珠一个时辰,影魔自会消散的无影无踪。”

穆长风接过珠子,只觉得触手冰凉,也不知是什么东西,小心地收入袖中。

第二十三章 同病相怜诉衷肠(一)

白衣女子轻轻地拍了拍狐鬼的肩,道:“走吧。”

狐鬼大仇未报哪里肯走,目不转睛杀气腾腾地盯着薛慕烟。

薛慕烟也恶狠狠地盯着狐鬼,握紧了紫雪锥,一步一步地走过去。

穆长风伸手拦住,向狐鬼道:“你罪孽深重,双手沾满无辜之人的鲜血。劝你悔过的话我不会说,因为我知道你根本没有悔意。”

狐鬼哼了一声,并不答话。

穆长风道:“我一直有心将你彻底除去,不过念你有亲人在世,想给你一次机会。日后再敢作恶,我定会让你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狐鬼柳眉一竖,正待破口怒骂,白衣女子抢先一步道:“放心,我会看着她。有道是冤有头债有主,和谁有仇找谁去。不会连累不相干的无辜之人。”

穆长风道:“自作孽不可活,她当年作恶多端自寻死路,怎能怪到红莲圣母的头上?”

白衣女子“哟”了一声,用黑玉箫拍着穆长风的脸,嘴角带着猫戏老鼠般的笑意。

穆长风心底寒气直冒,情不自禁地想起了封印血魔之前,那具白骨骷髅的嘴角就是带着这种笑意。

“你要为妖族王后出头吗?好得很,咱们这就去玉龙阁,当着阁中上下数千弟子的面,好好说道说道你对红莲圣母的敬重维护之意,说道说道你是如何神勇无比地英雄救美,本姑娘敲锣打鼓为你助威,如何呀?”

穆长风暗暗咬着牙,心想若是激怒了白衣女子,她或许真能到玉龙阁大闹一场。

他的母亲许如梅对妖族恨之入骨,一旦得知此事,不抽了他的筋剥了他的皮才怪。

当务之急,是救助奚法正,至于妖族之间的恩恩怨怨自有妖族来解决,只要狐鬼不再害人,他没有必要置身其中。

一扭头,看到角落里的乌鸦,两只圆溜溜的眼睛转来转去,道:“它怎么办,你也想带走?”

白衣女子见那乌鸦的一双眼睛圆溜溜的极有灵气,怜爱之情油然而生,道:“我会让它以兽血为食,绝对不会害人,盼你不要为难它。”

穆长风几步走过去,用衣袖擦去乌鸦头上的脑浆,只觉阵阵尸气扑面而来,令人作呕。

心想毕竟是只不明善恶的牲畜,化为了尸鬼,只想着吸血果腹,不知会害死多少人,我怎能相信她的言语留下一个祸患。

主意一定,穆长风抽出赤霄剑,手起剑落,斩了乌鸦的脑袋。

白衣女子本以为他心生同情,不会为难一只小小的乌鸦,万万没料到他会突然出手,眼睁睁地看着小乌鸦身首异处,登时悲从中来。

穆长风还剑入鞘,道:“姑娘是否想为了你的宠物与我大动干戈?”

白衣女子忍下满腔怒气,轻轻笑道:“怎么会,留着你还有用呢。”

薛慕烟道:“把死狐狸给我留下。”

白衣女子丝毫不理会薛慕烟,握住狐鬼的手飘出了厢房,在朦胧的月色之中,二女的衣衫在风中猎猎作响,几个起落,消失的无影无踪。

薛慕烟大叫着追了过去,穆长风怒喝一声,道:“干什么,作死吗?”

“她暗害我母后,就这样一走了之,天底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你这个混蛋助纣为虐,太不是个东西。”薛慕烟离开隐仙国数日,在寺中数次九死一生,到头来白忙一场,不禁又气又急,索性将穆长风当成了出气筒。

穆长风道:“我暗中在狐鬼身上施了烈火焚身术,她以后无法作恶。得饶人处且饶人,给她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岂不是好?”

薛慕烟道:“不让我杀狐鬼也行,我要去杀了奚法正。给我找一把杀猪刀,我要把他给剁喽!”

“你要用杀猪刀?”

“喀喀喀……我要把奚法正大卸八块。”薛慕烟边说边比划,神情认真之极,落在穆长风的眼里,更像一个十足的傻瓜。

穆长风无奈地摇了摇头,道:“长没长脑子,她故意当着你的面说出此事,就是为了让你杀奚老伯。”

薛慕烟闻言一愣,道:“她不是为了和你做交易杀方小妹吗?”

穆长风道:“逼我做交易是真,想借你的手杀掉奚老伯也是真。”

薛慕烟百思不得其解,道:“她为什么要借我的手杀掉奚法正?”

穆长风头疼无比,暗骂薛慕烟是个不开窍的榆木脑袋,道:“三大驱魔门派,本以双子门为首。如今双子门今非昔比,你可知为什么?”

薛慕烟道:“玉龙阁太厉害呗。”

穆长风道:“双子门猎妖术天下无双,你母后严禁妖族作恶,双子门没有那么多恶妖可杀,当然会衰落。奚老伯名声极佳,年轻时更是散尽家财救济穷苦之人,堂堂妖族公主杀了他,不是给了双子门灭你妖族的借口吗?她与狐鬼乃是旧交,想为好友出头置你们于死地。那狐鬼也是个榆木脑袋,始终没看破这一层。”

薛慕烟不服气地道:“明明是奚法正心存不轨,凭什么怪我们?咦……你说狐鬼也是个榆木脑袋,为什么用个‘也’字?”

穆长风冷笑连连,道:“双子门的人会说你是诬陷奚老伯,诬陷一位德高望重的前辈名宿,又狠心杀之,势必会激起众怒。你母亲多年的苦心经营都付诸东流。”

薛慕烟侧着头想了一会,道:“我有办法了,等奚法正的影魔形成气候再杀了他,别人就没办法说我是诬陷。”

穆长风有心维护奚法正的名声,怎会让事情落到无法收拾的地步,道:“到时候也会有人说狐族妖媚,定是你母后存心勾引,才让奚老伯鬼迷心窍。你希望自己的母后一生清誉被毁吗?”

薛慕烟道:“你别胡扯,母后从来不以媚术迷惑人心,没有的事情就是没有,谁能把白的说的黑的?”

穆长风道:“你还别不信,很多时候,黑白就是能颠倒,是非就是能混淆。”

薛慕烟气的直跺脚,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到底该怎么办?”

穆长风道:“为今之计,只能寄希望于白衣姑娘送我的珠子,希望可以化去影魔。”

薛慕烟气恨交加,想起自己连日奔波的辛苦,委屈地哭了,道:“我本想为母后出口气,让她像从前一样疼我。我什么都没做成,母后一定会骂我没用。”

穆长风本以为她是被红莲圣母娇惯坏了,变成现在没人待见的样子。暗中听了狐鬼诱她自尽的话,才知事实并非如此。

薛慕烟幼年丧父,常年遭受母亲白眼,看似高高在上,不过是个没人疼没人爱的小可怜。

他也自小遭受母亲的白眼,推己及人,很容易地理解了薛慕烟渴望母爱的心情,道:“别那么悲观,虽然无功而返,但你增长了阅历和见闻,也是一件好事。”

月光如水,寒风肆虐,薛慕烟的身子冷到极处,心也冷到了极处,抱膝坐在台阶上,任由眼泪不停地流着,道:“我不要增长见闻,我只要母后疼我。”

穆长风也坐在台阶上,柔和地劝慰道:“别这样,想开一些。”

薛慕烟擦着腮上的泪水,无奈眼泪越流越多,道:“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小时候父王和母后都好疼我的。四岁的时候被魔物抓去,母后拼了命的救我,当初她把我看得比自己的性命还重要,我真的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让她那么讨厌我。整整二十年了,我已经二十年没见过母后对我笑。”

穆长风想起自己的母亲也多年没有露过笑容,对薛慕烟的同情加深了几分,道:“不会的,天底下没有不爱孩子的爹娘。她只是忙着处理国中大小事务,无暇分心照顾你。”

薛慕烟道:“才不是,她有时间给婢女讲故事解闷,见了我马上就变脸。生了病她也不管。记得那一年父王生了病,我被魔物抓走扔进湖里,母后拼命救了我回到隐仙国后,得知父王突然病情加重早已离开人世。母后当时好像疯了,看着我的眼神说不出的古怪吓人。为什么会这样?难道是因为她为了救我没能在家中照顾生病的父王吗?”

穆长风满心的同情,既同情薛慕烟,也同情红莲圣母,一个痛失至亲,一个痛失挚爱,都是满心伤痛悲苦的可怜人罢了。

第二十四章 同病相怜诉衷肠(二)

好一番伤情感怀,穆长风平生第一次有了倾诉心事的愿望,道:“我有一个小妹,叫穆婉莲。若是活着,现在已经是个娇俏可人的大姑娘。”

薛慕烟道:“她怎么会离世?”

想起儿时与小妹在一起玩笑打闹的欢乐时光,穆长风好不难过,揉了揉发酸的鼻子,道:“我爹和我娘本来感情甚好,因为观念不同,逐渐离心离德,总是吵得不可开交。我十岁那一年,爹娘为了修复感情,带着我们兄妹到南方的一个小镇游玩。有一天晚上,爹和娘又吵架了,吵得很厉害,摔了很多东西。婉莲很是害怕,哭着跑到了湖边,她……”他声音哽咽,再也说不下去。

薛慕烟道:“她被水鬼抓了当替身?”

穆长风摇着头道:“不慎落水,被水草缠住了脚。”

薛慕烟爱屋及乌,对素昧平生的穆婉莲也心生好感,对她的离世深感痛心,道:“你肯定难过死了。”

穆长风道:“我跳进湖里救妹妹,被水呛了几口晕了过去。醒来的时候见到的是妹妹冰冷的尸体躺在一具很小的棺材里。我娘又怒又伤心,拿着一根粗木棍不停地打我。”

“什么?”薛慕烟愤怒之极,比自己受了委屈还要愤怒。道:“怎么可以这样,你妹妹的死又不怨你。因为你爹娘吵架,婉莲才会跑出去,才会溺水身亡。说到底,都是你爹娘的错。”

穆长风抬头望月,将泪水忍了回去,道:“说起对错,哪里能分辨清楚。爹娘也不是神仙,料想不到吵一次架会引发这么严重的后果。我小时候很叛逆,不爱学习法术,整天不务正业,连水性都不懂。若能听话好好学习,定能成功救出妹妹。可我也不是神仙,料想不到婉莲会被水草缠住了脚。婉莲的悲剧是一次意外,不能怪任何人。不是爹娘的错,也不是我的错。”

薛慕烟赞同地道:“没错,这事怪不到你的头上。”

穆长风道:“理是这个理,可我们看待一件事情不能单单论理,还要讲情。失去至亲的痛无法用言语说清楚。我娘人到中年有了一双儿女,饱受白发人送黑发人之苦。一腔悲楚无处发泄,只能迁怒于我。虽然不可理喻,但也情有可原。十二年过去了,我娘一直活在失去孩子的悲痛中无法自拔。如果没个发泄的对象,恐怕早已疯了。”

薛慕烟道:“你跟她吵啊,凭什么那样对你?”

穆长风道:“身为子女的,不要只想到父母应该对我们怎么样,而是要时时刻刻想到我们做为子女应该肩负的责任。体谅他们心中的苦楚。子女与父母是血脉至亲,没有化解不开的疙瘩。”

薛慕烟发了一会呆,逐渐意识到了自己的过错。

五岁失去父王,她一直觉得自己很可怜,觉得母后应该给予双倍的疼爱。整整二十年,她从未想过母后失去一生挚爱生不如死的痛。

九尾狐族至情至性,一生只认准一个伴侣,很多狐族失去了挚爱都选择了黄泉路上永世相随,母后也曾想以三尺白绫了结自己,被阿慧和几位长老及时发现救下了性命。

苟延残喘二十年,饱受生不如死之痛,红莲圣母贵为妖族王后,别人只看到她高贵的身份与得天独厚的美貌,看不到她对亡夫日思夜念的深情。

做为女儿,薛慕烟也和那些外人一样,看不到母后早已死去的灵魂,留下的不过是具行尸走肉般的躯壳。

她也从未想过,母后二十年来从未真正的开心过。

薛慕烟道:“说到底是我不懂事。”

穆长风道:“你很孝顺,只是表达感情的方式有错。”

薛慕烟道:“我以后再也不和母后硬碰硬,我会学着和母后好好地沟通。”

穆长风点点头,道:“你是个好姑娘,就是脾气不太好。除了对待母亲的方式有错,对几个婢女的方式也不对。虽然你是主子,但是要赢得下属的好感爱戴绝对不能凭借淫威。”

薛慕烟委屈地道:“我不喜欢阿月,她根本不把我当主子看待。嘴上说着恭维我的话,其实心里恨死了我。”

穆长风道:“你要把人家父母抓来拿鞭子抽,任谁都会心寒。”

薛慕烟道:“我不过是吓唬她。”

穆长风道:“可是人家不知道你真正的想法。根据我的判断,你从小到大没少对她们出言恐吓吧?”

薛慕烟脸上一红,也不禁佩服穆长风的火眼金睛。她性情焦躁易怒,稍不如意就拿出鞭子摆出要揍人的架势。贴身婢女众多,却没有一个真正把她当成主子看待。

偌大的一个隐仙国,只有性情温柔的长老阿慧还能容忍她的坏脾气。

说到底,这杯苦酒是她自己酿的。

她也读过人族的史书,对那些虐待臣子仆人的暴君破口大骂,却从未想过自己就是那种人。

薛慕烟道:“我以后定会善待她们。”

穆长风赞许地一笑,道:“这就对了。”

薛慕烟道:“对我母后,我要以柔克刚是不是就对了?”

穆长风道:“完全正确。”

薛慕烟道:“可是我没有信心,二十年来我真的没感受一点母后的感情。你对自己的娘有信心吗?万一她一直不肯改变对你的态度怎么办?也许你努力一辈子也是白费呢。也许你死了她都懒得看你一眼呢。”

穆长风瞧了薛慕烟一眼,只觉得这姑娘心直口快丝毫不懂人情世故,诛心之语不经思量就说了出来,着实气人。

不过率真坦荡从来不藏着掖着,与之相处倒也轻松自在,比起那些肠子拐了十八道弯的人可爱太多。

穆长风道:“结果怎样都是未知,也许等母亲老了,心肠越来越软自然而然就好了。也许她会一直这样偏执下去,一辈子看我不顺眼。我只知道人生在世有所为有所不为。母亲是个伤心人,我没法抚平她的伤口已经是无能,不能再给她的伤口上撒盐。”

薛慕烟被穆长风最后一句触动了心事,回想从前,数次抱着父王的灵位在母亲面前痛哭流涕诉说委屈,所作所为,不正是在她的伤口上撒盐吗?

母后操劳国中事务,日夜寝食难安。鬓边平添了许多白发,她从前没有注意到母后快速的衰老,此时回想起来,不禁心痛如割,愧疚不安。

穆长风道:“还有一事,你对鬼族抱有偏见。其实万物皆有灵性,鬼族也和妖族一样,善良之辈居多。日后再遇到,能手下留情之时莫要赶尽杀绝。”

薛慕烟道:“你总想着手下留情,就放过作恶多端的狐鬼?她害死的可是你人族的同胞。”

穆长风道:“我从来不会放过作恶多端的恶鬼。至于她……”他停顿下来,为自己的一念之仁感到费解。

适才来不及细细思索,此时一琢磨,蓦然发现自己给了狐鬼一条生路完全是为了白衣女子。

同情她千百年来四处漂泊的孤单,可怜她正当花样年华便香消玉殒,希望她在没有尽头的黑暗中能有一位旧友相伴。

穆长风虽然心性仁慈,却也有杀伐决断的一面。一旦狠下心肠,绝对不会顾忌任何人的情面。

他与白衣女子是敌非友,更无情面可言,当他意识到自己是为了白衣女子放过了狐鬼,着实气恼不已。道:“放狐鬼一条生路,不过是念在白衣姑娘助我超度怨灵的恩情。”

薛慕烟道:“她的心肠那么恶毒,你没有必要对她那么好。”

想起白衣女子的恶毒之处,穆长风心中的厌恶之情并不多,惋惜怜悯之意一直占了上风。

风华绝代,气质卓然,满身的戾气与阴森的鬼气也无法掩盖她身上明珠一般的光芒耀眼。道:“看到她就像看到了一块碎掉的美玉,散落于泥泞中。自相识至今,她说了很多谎话,可是有一句话我相信她说的是实情。这姑娘死的满腹冤屈,着实令人难过。多想一想她,你会觉得自己很幸福。”

薛慕烟道:“因为我还活着吗?”

穆长风道:“不管现实怎样的凄苦令人心伤,活着就有希望,总会有守得云开见月明的一天。可她早已不属于尘世,留恋世间,不过是徒增烦恼和绝望。或许与好友团聚能让她幸福一些,可是她期盼已久的幸福被我生生掐断。”

薛慕烟道:“她骗了你,你也不生气吗?”

穆长风道:“一心营救被困的好友,也算性情中人,挺难得的。”

第二十五章 真假难辨当年事

听了穆长风的一番话,薛慕烟也对白衣女子有了难以言喻的同情和惋惜,对自己曾经的出言辱骂甚是后悔,道:“穆大哥,我总说那个恶鬼怎么怎么样,其实我对她也挺有好感的。她的气质真的太出众,风华绝代世间少有,我特别嫉妒她,我是不是很坏?”

穆长风温和一笑,表示理解,道:“如果有嫉妒之心就是坏人,那么世上没一个好人,包括我。”

薛慕烟登时来了兴致,道:“你也有嫉妒心啊,是谁啊?你这么优秀,谁能让你嫉妒呢?”

穆长风道:“我这个人向来傲气的很,也极其自信,以前从未嫉妒过任何人。现在我嫉妒素未谋面的辛师哥,更嫉妒身为女子的辛师姐。我不但嫉妒,甚至有些恐慌,害怕他们有一天会突然回到玉龙阁,害怕阁主的位子会被其中一人给抢去。”

薛慕烟眨巴眨巴眼睛,道:“你很想当阁主?”

穆长风抬头望天,一颗耀眼的流星拖着长长的尾巴划过天际,转瞬即逝。

美则美矣,太过短暂。

穆家向来声名显赫,他绝对不允许自己的家族犹如那颗流星一般,在浩瀚的星空中只有片刻的美丽,便在历史的长河中销声匿迹。

“继任阁主之位,是我多年的夙愿,因为那个位子本来就是我穆家的,我要将失去的东西抢回来。”穆长风面现坚毅之色,说的斩钉截铁。

薛慕烟在隐仙国时,数次听到几位长老暗中议论,玉龙阁穆家世世代代英雄辈出,能力与威望都超过辛家的人,可穆铁山的后人却始终屈居人下,令人惋惜不已。尤其是穆容河,参加科举高中探花郎,在利州担任知府数十年,将利州城治理的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端的是才华无双。

自古英雄出少年,其子穆如松年仅十六岁时就敢孤身一人闯入魔族禁地,救出数百个被囚困的童男童女。

相比之下,辛清远与辛世贤则黯然失色,辛清远年过六旬继任阁主,继位之前籍籍无名,如今虽是三大驱魔门派中排名第一的人物,但是并无令人称颂的丰功伟绩,而辛世贤常年足不出户,只知道与爱妻秦芠芊吟诗作对附庸风雅,从未捉过妖,也从未驱过鬼。

辛儒与辛璃两兄妹倒是后起之秀中的翘楚,尤其是辛璃,小小年纪就声名远播。可惜此女失踪多年,不知是死是活,也许这就是人们常说的报应,作恶太多终究会有恶报。

薛慕烟当时随便一听,并未深思细想,看到穆长风极其不甘的神情,登时想起离开隐仙国后听到的种种传闻,道:“我知道,穆家的阁主之位是被辛家用诡计抢去的。”

穆长风心里明白,江湖上有很多关于辛氏家族不利的谣言,薛慕烟定是听闻了一些,道:“别听人胡说,太优秀的人往往会遭人嫉恨。道听途说之言不能当真。”

薛慕烟不服气地道:“如果不是辛家抢了穆家的阁主之位,你怎么会那么愤恨?我可是听人说了,你的太师傅辛清远为了抢夺阁主之位,连媳妇都舍出去了。”

穆长风怒气横生,道:“当年之事复杂莫名,太师傅并没有使用诡计抢夺阁主之位。双子门的人嫉恨我太师傅,才到处散播谣言。”

薛慕烟“嘁”了一声道:“既然如此,你怎么那么不甘心?”

穆长风轻轻叹了口气,为了太师傅的声誉着想,不得不说起了当年往事:“玉龙阁由三位祖师联手创立,我的曾祖穆铁山刚刚担任阁主之时便立下规矩,将来他一旦离世,阁主之位要在三大创派祖师的后人中择优而选……”

“巫女峡和双子门都是世袭,你的曾祖干嘛立下这么古怪的规矩?”薛慕烟认为穆铁山的脑子出了毛病,言语颇为不客气。

穆长风道:“很多年以前,曾有千年尸鬼王为祸世间。三位祖师联手布下天雷阵与千年尸鬼王同归于尽。当时阁主的候选人有三个,我的爷爷穆容河,太师叔周全和辛清澜。我爷爷当时已经在利州做了多年的知府,虽然从未修习过法术,但他担任知府的期间,为利州城的百姓做了很多好事,论起造福苍生的功劳,绝对在周全和辛清澜之上。”

“哦,我明白了,玉龙阁选择阁主和会不会法术没关系,只看功劳的大小。”薛慕烟越来越觉得玉龙阁有意思,一个满腹诗文的地方官竟然也可以竞选阁主。

穆长风道:“本来爷爷已经打算好了,辞去官位专心打理玉龙阁,可是辛清澜心术不正,暗地里给几位阁中重要人物下了毒,逼得他们改选辛清澜做了阁主。两年后太爷爷和太师傅回玉龙阁祭祖……”

薛慕烟不解地道:“你的太师傅最初为什么不是候选人之一?哦,我知道了,他没有功劳。”

穆长风摇了摇头,道:“不完全是,我说过,三位祖师四百余岁才娶妻生子。太师傅是辛祖师成亲之前有的孩子,他……是私生子。”

薛慕烟的嘴巴张得老大,显然吃惊不小,道:“你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的。”

穆长风道:“江湖上人尽皆知,你说与不说都一样。太师傅为人坦荡,从未将自己的身世放在心上。”

薛慕烟道:“回到玉龙阁肯定出了大事吧?”

穆长风道:“我的太师母方泽兰是出了名的美人儿,比太师傅小了几十岁,不顾家族反对嫁于他为妻。那一年,她和太师傅一起回到玉龙阁,受不了天气严寒,生了一场重病。爷爷懂得医术,亲自熬了一碗汤药送与她喝,没想到辛清澜鬼迷心窍,暗中在汤药里加了迷魂散。趁着太师父不在,毁了她的清白。”

薛慕烟这次的嘴巴张得更大,又惊又怒,一巴掌拍在石阶之上,道:“活该被千刀万剐的混蛋。”

穆长风道:“太师母羞愧之下留下一封遗书悬梁自尽,激起了众怒,爷爷亲自设局杀了辛清澜。他一直责怪自己过于疏忽,认为太师母的死和他有着直接的关系,无颜面对太师傅。辛清澜死后,他留下一封书信,把我爹留在了玉龙阁,和我奶奶一起走了。”

薛慕烟道:“重新回去当知府了?”

穆长风道:“辛清澜当阁主的时候,收了双子门的好处,与之结盟共同对付妖族。太师傅继任了阁主,结盟之事化为乌有。双子门十分痛恨我太师傅,四处散播对他不利的谣言。有道是‘三人成虎’,子虚乌有的事情谁都在说,就变成了很多人相信的谣言。”

薛慕烟道:“可是隐仙国的几位长老也说辛家作恶太多遭了报应,辛璃才会失踪的。”

穆长风闻言一惊,陡然起了疑心。

太师傅向来维护妖族,妖族的长老理应对他敬重有加,为何他们也会人云亦云?

难道妖族中有人知道一些隐秘的往事,才会有此论断?

薛慕烟道:“我出来寻找狐鬼的途中,听到的一些话像模像样,可不像是谣言。”

穆长风道:“我知道,有人说太师傅是私生子,为了名正言顺的继任阁主,以妻子为饵陷兄弟于不义。有人说就是他设局害的三位祖师与千年尸鬼王同归于尽。还有人说是他在汤药里下了迷魂散,乃是一箭双雕之计。”

薛慕烟道:“辛世贤和你的太师傅感情不和,你知道吗?”

穆长风茫然地摇了摇头,道:“我对辛师叔了解的不多。”

薛慕烟道:“我知道的可多了,三十五年前,你的太师傅过寿,在满堂宾客众目睽睽之下,父子二人闹的不可开交,你的太师傅当众给了自己儿子一巴掌。‘啪叽’一下子,打的辛世贤牙齿掉了好几颗。”

穆长风登时想起奚法正提起三十五年前寿宴之时顾左右而言他的模样,心中疑惑更深,只是没有表露出来。

薛慕烟道:“难道你从来没有想过,也许别人说的都是事实呢。”

穆长风脸色登时一沉,道:“我从未这样想过,太师傅正直宽容坦坦荡荡,绝对不会做出如此无耻的事情。我心有不甘,并不是因为爷爷让出了阁主之位,而是认为先祖不该立下择优而选的规矩。没有这个规矩,辛清澜就不会用诡计搞出那么多的事端。爷爷在先祖离世后可以直接继位。然后代代相传,我就是名正言顺的继承人。”

薛慕烟道:“我听说周全的儿子周端尚在人世,你爹没有和他争阁主的位子吗?”

穆长风神色一暗,道:“我爹因为婉莲的死一蹶不振,至于周师叔……他是个……是个残废。”

“残废?很严重吗?”

穆长风道:“双腿严重萎缩,腰部以下根本无法动弹。生活常年无法自理,根本无法打理玉龙阁。”

“偏偏辛世贤又失踪了,他们那一辈伤心的伤心,残废的残废,还有一个不知死活,所以你的太师傅才会越过他们,在你和周家的后人中选择一个做阁主,我真是太聪明了。哈哈……”薛慕烟笑着笑着,蓦地发觉穆长风脸色冰冷,赶紧止住了笑声。

第二十六章 世间安得双全法

穆长风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尽力以温和的语气问道:“你可知我太师傅和辛师叔为何闹得不可开交?父子二人为什么会失和?”

薛慕烟摸着额头,努力回想几位长老的言语,道:“我记得他们说过,在寿宴上最先闹起来的是你的爹娘。”

穆长风道:“我知道这件事,可是我爹娘闹矛盾和太师傅父子有什么关系?”

薛慕烟道:“你娘就是个炮仗脾气,点火就着。当时满堂的宾客,她什么都不顾及就和你爹吵,你太师父劝了几句,她直接就冲着你太师傅开火了,说他道貌岸然,虚伪无耻,为了当阁主舍弃了同甘共苦的结发之妻。这个时候辛世贤就跳了出来,要你太师傅以辛家人的性命赌咒发誓,保证此事绝对不是他为了当阁主设下的圈套。”

穆长风吃了一惊,认为辛世贤做事也够绝的。

太师傅在江湖上德高望重,八十岁的大寿,定是聚集了四面八方五湖四海有头有脸的人物。

母亲师出双子门,和玉龙阁乃是暗地里的宿敌。无论说出什么不堪入耳的言语,在场的明理之人定会不以为然。

辛世贤不一样,他是太师傅的亲生儿子。大庭广众之下逼迫父亲立下毒誓证明清白,这让满庭的宾客作何猜想?

“太师傅为此发怒,打了辛师叔?”

薛慕烟道:“可不是嘛,你太师傅当众命人取来妻子的灵位,在灵位前发下了毒誓。说如果当年之事是他一手设的局,辛家之人必会遭受天谴,受到老天最严厉的惩罚。发完了毒誓就把儿子给揍了。大喜的日子,闹成了这样。”

穆长风静静思忖一番,发现凡事只要涉及了辛世贤一家,江湖上没人提起。

三十五年的寿宴之上闹出那么大的动静,以双子门无风掀起三尺浪的个性,势必会好一番造谣生事。可双子门中竟也无人拿此事大做文章,其中的古怪蹊跷甚是让人费解。

薛慕烟道:“隐仙国有几位长老一直怀疑辛璃多年不见并不是失踪,而是已经死了。包括辛儒也不在人世了。你太师傅心里害怕,不敢说出真相,一直以失踪为由搪塞。”

穆长风怒道:“胡说八道,太师傅害怕什么……”话未说完,穆长风已经醒悟过来,太师傅曾在寿宴上发下毒誓证明自己的清白。倘若辛璃真的已经亡故,势必会有人说他的誓言应验,做下的恶事报应在子孙后代身上。

薛慕烟道:“我发现了一件特别怪的事情,辛璃有那么大的名气。隐仙国的一些狐妖花妖都暗地里乐此不疲地谈论她,为什么人族从来不提起?二十年的时光就都把她忘的干干净净了?”

穆长风手心处满是冷汗,道:“辛师叔一家就像从未存在过一般,这种情况只有一种解释。”

“是什么?”

穆长风道:“定是有人存心抹去了他们存在的痕迹。辛师姐当年有如此盛名,江湖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想要抹去她的痕迹绝不容易。”

薛慕烟道:“为什么要抹去她的痕迹?”

穆长风心乱如麻,努力控制思绪揣度良久,越想越是惧怕,道:“太师傅和辛师叔联手封印血魔是在二十年前,辛师姐也是在二十年前失踪,难道……”

他全身冰冷,颤抖不停,道:“听奚老伯说起二十年前的往事之时,我就觉得很奇怪。封印血魔,乃是造福苍生的大功劳,为何太师傅从未宣扬此事?”

薛慕烟也觉得很奇怪,道:“对呀,他为什么不对人说?这不是有助于他的名声更上一层楼吗?”

穆长风一抹头上冰冷的汗珠,道:“我怀疑……棺中的血魔就是我辛师姐。”

薛慕烟登时被穆长风的推测给吓住了,脑海中一片空白。

穆长风道:“白衣女子曾说,棺中被封印的姑娘与我穆家渊源极深,那位姑娘还为我绣过衣衫。我还记得自己幼时的衣衫上绣着白龙,栩栩如生,活灵活现,而且你也说过,辛师姐绣工极其出色精湛。”

薛慕烟道:“不会吧,你把自己的师姐给钉在棺材里了?这也太……我不知该怎么说了。”

穆长风道:“如果辛师姐真的变成了血魔,太师傅怎么敢让世人知道,别人定会说他受到了老天最严厉的惩罚。”

薛慕烟从未见过辛清远,也没什么敬重爱戴之意,可她内心深处却不愿意相信穆长风的推断是真。

不管辛璃变成了什么,由自己的爷爷亲手封印,太过于残忍。道:“如果我是辛璃,宁愿被世人联手诛杀,也不愿意被自己的至亲封印。是不是你想多了呀?”

穆长风道:“还有两件事能从侧面证明我的推断。”

“是什么?”薛慕烟迫不及待地问道。

穆长风道:“一千百年前曾出现过血魔,被巫女峡的掌门以诛魔剑诛杀。而这把诛魔剑在二十年前被人盗走不知所踪。我的林师叔母双目受伤失明,也是在二十年前。”

“这又能说明什么?”薛慕烟反应迟钝,根本想不到诛魔剑的失踪和辛璃化为血魔有什么关系。

穆长风道:“诛魔剑乃是巫女峡镇派之宝,存放之地极其隐秘。而且此地必是机关重重步步陷阱,能盗走诛魔剑的人,定是巫女峡内部的人。”

“谁呀,你猜到了?”薛慕烟还是没有想到关键之处。

穆长风道:“此人就是我的师叔母秦若薇,据我推断,定是秦芠芊有心给女儿留一条活路,想要盗走诛魔剑。可她本人不会法术,无法进入机关重重之地。不得以只能求助于修为高深的妹妹。”

薛慕烟终于反应过来,道:“秦若薇的眼睛在二十年前失明,你怀疑她是在盗走诛魔剑的时候被伤了双眼?”

穆长风取出从黑石棺中得到的白绸,道:“你看上面的诗文,可见这对父母皆是文采出众的人。我的辛师叔和师叔母整日吟诗作赋,不正是文采出众的人吗?”

又取出那块白色的手帕展开,道:“你看上面的一对燕子也是绣的栩栩如生,五言诗句极是伤情。我的辛师姐不正是绣工出色满腹诗文的才女吗?封印血魔之后,我心中曾有很多疑惑,只是不敢深想。也不敢相信太师傅能做到大义灭亲,辛师姐可是他的亲孙女啊!”

薛慕烟哼了一声,道:“说的好听,什么大义灭亲,他是怕别人骂他活该。他是活该了,辛璃就太倒霉了。”

穆长风心头剧痛,胸口闷闷的特别不舒服。起身做了几次深呼吸,却丝毫不能缓和自己的情绪。

只觉心头一团烈火熊熊燃烧,烧得他血液沸腾直冲头顶。

“你是不是后悔封印了血魔?其实不用自责,辛璃是很可怜,落得如此下场也很可悲。可她毕竟化作了世间第一魔物,一旦冲破封印,就是无法预料的大灾难。”薛慕烟毫无顾忌地说着自己的看法,陡然见到穆长的一双眼睛森寒无比地看了过来,吓得一个激灵,立刻住了嘴。

穆长风显得前所未有的焦躁,道:“我现在最害怕的,是白衣姑娘根本没有骗我。当年墓园之事确实存在,她没有说谎,说谎的那个人是我爹。”

薛慕烟勉强笑了一下,道:“怎么可能呢,你别乱猜。你不是说你爹最是知恩图报,怎么可能会骗你呢。”

穆长风道:“棺中被封印的如果不是辛师姐,我爹应该不会说谎。正因为是辛师姐,他才会说谎。因为千里传信之时,正是我爹每日向太师傅请安行礼的时辰。有太师傅在场,我爹心存顾忌,不敢对我说明。况且我问的极是简洁明了,我爹不知端倪,更想不到我会亲手将辛师姐再次封印。”

“可可可……可是你封印的毕竟是血魔啊,知道真相又如何,你由着她出来害人?”

穆长风张了张嘴,什么话也没有说。

他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如果当时知道了真相该如何做,他也不知道。

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一面是恩情,一面是责任。情义与责任如何才能两全?

耳边似乎又响起了血魔的哭声,哀婉欲绝,绵绵细细,触动人心。

红颜枯骨,温良如玉,那个绣工出色、画技卓绝、满腹诗文,女扮男装参加科举高中状元郎的倾城佳人,那个善良无双,愿意将无名尸骨带回家乡安葬的好姑娘,不该落得如此下场。

是倾城红颜遭天妒?还是辛家作恶太多报应到她的身上?

穆长风不知道真相到底如何,他只知道自己希望辛师姐仍然好好地活着,哪怕有一天会夺走本该属于穆家的阁主之位,他仍然希望她好好地活着。

继续绣她的白龙和燕子,继续吟诵优美哀伤的诗文,手执一支生花妙笔,花木山川尽入水墨丹青。偶尔走出玉龙阁,遇到了无名尸骨,长途跋涉助其返回家乡。

第二十七章 不负如来不负卿

穆长风展开白绸,重新凝神细看上面的诗文,初看之时觉得甚是伤情,此时再看,只觉句句锥心,字字泣血。

虽未成家生子,却也能深刻体会到写下诗文的那对父母是何等的伤情和痛心。

好好的一个女儿,精心抚养长大,妙龄之时变成了一具森森白骨。

一朵正是灿然盛开的花朵,零落成泥碾作尘,让人情何以堪?

薛慕烟小心翼翼地走过来,小声道:“你真的能确定棺中血魔是辛璃?”

穆长风黯然地道:“看到黑石棺时,我也有过疑惑。太师傅和辛师叔能一路追踪到古寺并不稀奇。令人奇怪的是,他们去古寺之时并未带着黑石棺,封印血魔之时又是从哪里弄到的?看那棺上的符文,分明是玉龙阁之物。”

薛慕烟道:“是啊,这么大个的棺材,他们能藏起来?”

穆长风道:“白衣姑娘说过,辛师姐曾答允寺中怨灵,办完手中大事定会返回,带着他们的尸骨返回家乡。她定是与家人说过此事,太师傅和辛师叔料定她会回到遗爱寺,于是早早地在寺中备下黑石棺,守株待兔,只等着辛师姐自投罗网。”

薛慕烟勃然大怒,道:“这样算计至亲,真不是个东西。一对父子都不是好人。”

穆长风道:“有些事情我还想不明白,师姐经常离开玉龙阁是去干什么,她急着要办的大事又是什么,一个不会法术的小姑娘四处走动,绝对不是去游山玩水。直觉告诉我,查明了这些,就能查明辛师姐真正的死因。”

薛慕烟道:“小姑娘家家,定是上山采花去呀。白绸上不是写着‘采三秀于山间,石磊磊兮葛蔓蔓’,这三秀定是一种很漂亮的花。”

穆长风道:“你说辛师姐还有一项令人称道的绝技,你真的不记得是什么了?”

薛慕烟嘟着嘴道:“不是不记得,而是不知道。侍女们没说完,被母后发现了,挨个赏了几十鞭子。”

穆长风陡然生疑,红莲圣母向来以宽容著称,此举实在过于反常。

狐鬼滥杀无辜,就是希望以鲜血助辛师姐冲破封印一起对付红莲圣母,她是想以解除封印为条件,让辛师姐不得不答应,还是因为辛师姐本就与红莲圣母有仇有怨?

一个贵为妖族王后,一个是玉龙阁阁主的亲孙女,是友非敌,她们怎会结下仇怨?

薛慕烟道:“查明了又怎样,难道你要放血魔出来?”

穆长风的手抖了一下,指着白绸道:“你看这一句,‘殒命于奸邪之手’,说明辛师姐是被人害死的。”

薛慕烟嗯了一声,道:“看来女子过于优秀也不是好事,遭人嫉恨啊。我猜定是一群有才有貌的姑娘,不甘心常年被你师姐压制着。所以才合伙害死了她。”

穆长风没好气地瞪了薛慕烟一眼,看了看天色,已经是三更天。

他毫无睡意,抬腿就走。

薛慕烟不敢独自留在古寺,快速追了上去。想问他三更半夜去那里,见他神色不善,没敢多问。

穆长风心内烈火烧灼,加快了脚步,来到了天水湖边。

湖边仍旧异常的温暖,安安静静。一圈古柏,一圈圣心花,将一汪湖水围在了中间。

回想那具森森白骨,那身和秋日高空同样颜色的蓝衣,穆长风好不酸楚难过。

红颜枯骨谁人怜?

辛师叔写下诗文之时,应是满心的怜爱与痛惜。可他仍旧狠下心肠协助太师傅将亲生女儿封印于黑石棺中。

是惧怕血魔有朝一日为祸世间?还是惧怕辛家的名誉毁于一旦?

穆长风摘下一朵圣心花,手指一捻,花朵变成一滴鲜血,顺着指尖流了下去。

平静的湖面突然起了动荡,一圈一圈的涟漪荡漾不绝。

微弱的哭声自湖底深处散发出来,声声哀怨,如无数根钢针扎在穆长风的心头。

薛慕烟也听到了哭声,只怕血魔会突然从湖水中一跃而出,颤声道:“你该不会是要解除封印吧?你别滥用同情心啊。我也同情她,可是她是血魔啊。一旦出来,咱俩都会被吸成干尸。”

穆长风摇了摇头,道:“我知道该怎么做。”

“你猜辛世贤和他媳妇如今在哪里呢?都已经二十年了,从来没想过为女儿讨回公道吗?”想到辛璃凄惨离世,又被亲人亲手封印,薛慕烟不由地为她打抱不平。

穆长风道:“我不知道辛师叔在做什么,只能确定师叔母定是在筹谋复仇。”

薛慕烟不解地道:“你怎么知道?”

穆长风道:“白绸上不是写着‘念及世人,本性殊恶,吾愿穷三生三世之力逐一讨还’,既然是要逐一讨还,说明害死辛师姐的不是一个人,而是很多人。”

薛慕烟道:“我不是说过了吗,她定是被一群嫉妒她的姑娘联手害死的。”

穆长风突然跪下重重地磕了三个头,含着泪道:“不管你是谁,我定会查明你的死因为你讨回公道。玄石钉我暂时不能拔出,但我会竭尽全力找到方法将你超度。穆长风说到做到,就算此生找不到解除玄石钉反噬的办法,也会设法将你超度。”

湖底深处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饱含愤怒和不甘。凄厉幽怨,震撼人心。

穆长风的心随着这一声咆哮不可控制地颤抖起来,道:“辛师姐,辛师叔在祭奠你的诗文上写道‘初心莫忘,勿为修罗’,我知道辛师姐生前与人为善,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姑娘。‘殒命于奸邪之手’,可悲亦可叹,长风也希望师姐谨记师叔的嘱咐,暂且忍耐,我一定会救你出来。”

天水湖中掀起巨浪,咆哮之声不绝于耳。

穆长风心里一痛,道:“五枚玄石钉钉在身上,师姐定是痛得很。”

薛慕烟道:“有没有办法减轻她的疼痛?”

穆长风道:“看不到我,她自然不会再发怒。也不会再挣扎,自然会减轻疼痛了。”

话音一落,他站起身来,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天水湖。

回到遗爱寺,先到厢房中休息了一会。等到旭日东升,收拾好包裹,打算去找奚法正。一来送他珠子化去影魔,二来再问一些关于辛师姐的往事,希望能从中找到有用的线索,查出她真正的死因。

薛慕烟一早等在厢房门外,见他出来,迫不及待地问道:“心情好些了吗?”

穆长风点了点头,道:“我没事。”

“你要回玉龙阁吗?我也去,正好拜访你的太师傅。”薛慕烟担心再也见不到穆长风,随便找了个理由要一同前往。

“我要去找奚老伯。”穆长风急着询问辛璃的事情,撂下一句话,急匆匆地往寺外走去。

薛慕烟一撸袖子,叉着腰道:“我也去,我要剁了老匹夫。你去给我找一把杀猪刀。”

穆长风无奈地叹了口气,道:“此事交由我解决行不行?”

薛慕烟道:“不带我去,我就偷偷地剁了老匹夫。你肯带我去,一切听你的安排。”

经过数日的相处,穆长风已经很了解薛慕烟的为人。鲁莽冲动,不计后果,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为了保证奚法正的安全,还真得带着她一同前往,时时看顾着,以免闹出无法收拾的烂摊子。

万不得以之下,穆长风只得带上个“危险人物”同行,一路上千叮万嘱,要薛慕烟务必控制自己的脾气,不能骂人,不能动手,更不能把人给剁了。

第二十八章 可怜天水河中骨

奚法正的家坐落在城郊天水河边,一座很小的茅草屋,四周围着篱笆。大门年久失修,歪歪斜斜。

河边常年有过往的行人,谁都没注意茅草屋一眼,谁又能想到草屋的主人是一位当世名宿。

穆长风和薛慕烟到达之时,他正拄着拐杖端着一盆小米喂院子里的几只母鸡,热情地将二人迎进屋内,倒了两杯热水,道:“家徒四壁,连茶都没有,让二位见笑了。”

薛慕烟贵为公主,从小锦衣玉食,本以为郊外的遗爱寺已经是天底下最简陋的地方。没想到奚法正的家连遗爱寺中被废弃多年的厢房都不如。

室内桌椅破破烂烂,连个像样的摆设都没有。窗户上好多缝隙,寒风丝溜溜地钻了进来。当即不客气地道:“这是人住的地方吗?”端起热水一看,眉头登时拧成了疙瘩,嫌弃水杯过于破烂,道:“这是人用的杯子吗?”

穆长风沉着脸瞪了薛慕烟一眼,道:“老伯有热水给我们喝,已经很好了,多日不见,您身体怎么样?”他对奚法正的敬重之情已经消失过半,不过他善于隐藏心事,面上尽是关切之意,没有一丝一毫的破绽。

奚法正喘了一会粗气,道:“能怎么样,活的一日算一日。小哥能活着走出古寺,想必已经解决了大麻烦。”

穆长风言简意赅地将发生在遗爱寺之事说了一遍,奚法正得知古寺中封印着血魔,惊骇不已,道:“悯州城竟然藏着一个绝世祸胎,这可如何是好?”

穆长风道:“二十年前我太师傅与辛师叔联手封印了血魔,老伯没看到那女子的相貌吗?”

奚法正道:“只听到鬼哭嘶吼之声,辛阁主连连呵斥‘孽障’二字,我什么都没看到。”

穆长风道:“老伯再好好想想当年之声,可有什么不解之处?”

当年之事成为奚法正多年的梦魇,他实在不愿回想,穆长风已经发问,不得不按捺满腔的惧意,仔细回想二十年前的恐怖往事。

“有什么不解之处?”奚法正喃喃自语着,最终摇了摇头。

穆长风道:“我太师傅和辛师叔的神色可有什么异常?”

“异常?”奚法正一拍大腿,道:“还真有点不对劲,辛阁主和辛世贤先后走出古寺,辛世贤不知说了些什么,神色间满是悲愤,而且脸上都是泪水。当时我在想,或许那女子死的冤屈,辛世贤很是同情,此时想来才觉得不对劲,他一直都在流泪,伤心欲绝之极,就算再同情不忍,也不该哭成那样。更像是……更像是……我嘴笨,不知该怎么形容,总之是太伤心了。”

薛慕烟忍不住插言:“就像死了亲闺女一样。”

奚法正道:“姑娘这样说倒也贴切,辛世贤的神情,真像失去了至亲一般。他转身走了之后,辛阁主也支撑不住了,坐在台阶上独自哭了好久。若非亲眼所见,我真不敢相信辛阁主也会哭。老夫忘了问,姑娘如何称呼?”

薛慕烟根本不理会奚法正,直直地看向穆长风。

穆长风的手紧紧地抓着衣袖,脸上却是一派云淡风轻,丝毫不以为意之色。

奚法正碰了个钉子,尴尬地笑了笑,道:“小哥以禁术封印血魔,来日是会遭到反噬的,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啊?”

穆长风察言观色,确定他的关切之情乃是出于真心,着实感激,道:“老伯不要担心,将来的事情谁能说得准,也许我很快就能找到解除反噬的办法。”

奚法正神色一肃,道:“家父的手札上记载,世间没有任何一种封印之术能将血魔永远封印。封印的时日越久,血魔的戾气越重,最终会凭借自身修为破印而出。唯一能彻底消灭血魔之物,就是巫女峡遗失二十年的诛魔剑,小哥应该尽快找到此剑,否则血魔出世,定会向穆家寻仇觅恨。”

穆长风笑着道:“此事不急,现在最重要的是治好奚老伯的伤。白衣姑娘送我一枚圆石,能救老伯的性命。”

薛慕烟道:“你相信此物能救他吗?也许他用了之后会七窍流血呢?哈哈……”她特别希望那枚圆石是某种邪祟之物,更希望白衣女子没安好心,要了奚法正的性命,省去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穆长风道:“不会的。”

薛慕烟不满地道:“你这么相信她?”

穆长风道:“不是我相信她,而是根据事实推测。以奚老伯的状况,想要他性命不必费这么大的力气。”

奚法正道:“言之有理,以我现在的状况,任谁都能轻而易举地要了我一条老命。”

穆长风拿出珠子递了过去,奚法正捧在手心里仔细地瞧了瞧,也不认识此物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将珠子紧握于手中,盘腿打坐。

珠子发出淡淡的光芒,奚法正周身黑气缭绕,盘旋片刻之后,消失的无影无踪。

奚法正胸口上的伤在瞬息之间愈合如初,睁开双眼,已经变得神采奕奕,将珠子还给穆长风,道:“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小哥日后有什么差遣,奚法正定会效劳。”

穆长风道:“效劳不敢当,晚辈只是有几个问题,希望老伯能为我解开疑惑。”

“小哥尽管问,老夫定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奚法正伤口痊愈,力气尽数恢复,说起话来声音洪亮,拍着胸脯向穆长风保证。

穆长风喝了一口热水,突然一抬头,两道凌厉的目光射向奚法正,道:“老伯可认识我辛璃辛师姐?”

奚法正的笑容转瞬之间凝固住了,身体一颤,手中的杯子掉落在地,摔了个粉碎。

“老伯可认识我辛师姐?”穆长风紧追不舍,继续严肃地问道。

奚法正定了定神,道:“我怎么认识辛璃那个丫头,不认识,从来没见过。”

穆长风道:“老伯在说谎,我能看出来。”

奚法正连连摆手,道:“老夫有什么理由说谎,不认识就是不认识。老夫连辛璃的面都没见过。”

“是吗?”穆长风自信地一笑,道:“怎会没见过,老伯在三十五年前亲赴玉龙阁恭贺我太师傅八十大寿,难道辛师姐会不在寿宴之上?”

奚法正一拍脑袋,道:“那时辛璃只是个小不点,老夫哪里注意到了。”

穆长风诚恳地道:“辛师姐失踪了整整二十年,晚辈心中甚是牵挂。恳求老伯将自己所知的一切实言相告,晚辈心中感激不尽。”

奚法正心有不忍,也想将自己知道的一切和盘托出,可是念及自己与远在肃州的妻儿,不得不狠下心肠继续撒谎:“我什么都不知道。”

穆长风默然不语,心中颇为后悔。来此之前,他曾打算以不给灵珠威胁奚法正。念及他是个年过七旬的老人家,心中一软,就此作罢。

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穆长风暗暗打定主意,日后行事,切莫心慈手软。

薛慕烟一直看奚法正不顺眼,存心捉弄一番,当即嘻嘻一笑,从椅子上蹦了起来,在屋内转悠一圈,找到了破烂不堪的厨房。

三步并作两步走进去,拿起厨房中一把破破烂烂的菜刀,对准菜板剁了起来。

“当当当……当当当……”一声又一声,从厨房里传了出来。

薛慕烟口中念念有词:“我剁我剁我剁剁剁!先砍瓜,再切豆,最后一刀去剁头!你个杀千刀的老色鬼,剁成九九八十一段去喂狼。”

奚法正哑然失笑,道:“这个小姑娘在干嘛?”

穆长风心里一动,道:“这个小姑娘不是普通的小姑娘,是红莲圣母之女,隐仙国的公主殿下。”

“妖妖……妖族?”奚法正面色如土,说话结巴起来。

穆长风本来对白衣女子之言还抱有一丝怀疑的态度,见奚法正不知所措,最后一丝怀疑烟消云散。

奚法正焦急地道:“询问辛璃之事,你怎么把妖族的公主带来了。请你们快走吧,老夫不怕死,却不能不为妻儿着想,我不想惹祸上身。”

穆长风道:“老伯不说辛师姐的事情,我绝对不走。”

奚法正站起身,不客气地往外推穆长风,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

穆长风默运功法,任凭奚法正如何推搡,如泰山般岿然不动。

薛慕烟仍然在厨房中不亦乐乎地碎碎念:“我剁我剁我剁剁剁……”

奚法正“唉”了一声,做了个手势,示意穆长风悄悄地跟他出来。

穆长风往厨房看了一眼,悄无声息地跟着奚法正走出小屋,走出大门,来到河边。

河面上结了厚厚的一层冰,颇为平坦。白雪覆盖之处,还有人走过的足迹。

奚法正面色苍白,指着河面道:“二十年前,曾有数人在河边议论辛璃失踪之事,被突然出现的妖族所杀,尸体就被扔在河里。我不是不想跟你说辛璃的事情,只是我一旦说出,总有一天会像那几个人一样,惨遭杀戮抛尸河中。不过是议论了几句而已,你说他们死的冤不冤?”

穆长风大吃一惊,道:“此话怎讲,说了辛师姐的事情,为何会死于非命?”

奚法正道:“二十年前,辛璃无故失踪,在江湖上掀起了轩然大波。她到底是死了还是失踪了,一时之间众说纷纭,成为一桩无解的悬案。”

穆长风道:“正因无法确定辛师姐是失踪还是亡故,我才要查,我二人同为玉龙阁弟子,是没有血缘关系的亲人,我一定要查个一清二楚。”

奚法正道:“不要查,也不要再问。向你透露了辛璃的信息,妖族和双子门会一起置我全家于死地。也定会置你于死地。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辛璃就算死了又如何,那是她命定的劫数,辛阁主都没有追查,你就不要强出头了。当年为她强出头的人,都是不得好死的下场。”

穆长风更是惊讶,道:“曾有人为辛师姐出头?”

奚法正道:“我只能跟你说,辛璃失踪后不久,妖族联手双子门一起抹去了她存在过的痕迹。包括辛世贤夫妻和儿子的痕迹一并抹去了。玉龙阁自始至终没有出手干预。有很多得过辛璃恩惠的人不满妖族和双子门的所作所为,想要为辛璃讨个说法,结果全家都死于非命。”

第二十九章 人心犹如海底针

穆长风越听越是心惊,他早料到辛璃之死非比寻常,却未料到会闹出这么大的风波。

妖族联合双子门一起抹去了辛璃的痕迹,为此不惜大开杀戒胡作非为,这在当年定是一场腥风血雨,更令人奇怪的是玉龙阁的反应,竟然自始至终没有出手干预。

难道真如妖族几位长老所说,太师傅心虚不敢出手干预吗?

那么巫女峡呢,辛师姐做为巫女峡掌门秦苹的嫡亲外孙女,秦苹也不管不问吗?

奚法正道:“当年妖族和双子门杀人时都隐藏了自己的真实身份,辛璃有恩于我,我冒死暗中追查,查出了杀人者的真实身份。不久后我就收到了一个木匣,里面装着一对血淋淋的耳朵,为了阻止我探查真相,他们竟对我的儿子下了手。胳膊拧不过大腿,你还是装作不知道的好。”

穆长风原本对奚法正消失大半的好感又恢复了几分,诚恳地道:“多谢老伯为我师姐出头。”

奚法正面现愧疚之色,道:“别谢我,我不怕死,为了我的儿子,只能违心做了缩头乌龟,想当年辛璃对我有莫大的恩惠,万死难报万分之一,我……唉,这张老脸往哪里放啊。”

穆长风道:“辛师姐到底是做什么的,为什么有很多人得过她的恩惠?她又是如何有恩于你?我记得悲风楼的掌柜也说辛姑娘救过他的性命,他说的辛姑娘是不是我师姐?”

奚法正正待开口答话,突然看到薛慕烟从小屋中冲了出来,手里拎着他家的破菜刀,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

“我只能跟你说这么多,千万不要让别人知道我透露了辛璃的信息。我老了死不足惜,万一他们再拿我唯一的儿子开刀怎么办?”奚法正吓得面色如土,以央求的语气向穆长风说道。

薛慕烟行动如风,已经近在眼前,奚法正勉强笑着寒暄了几句,快步往小屋走去。

早晨还热情洋溢地欢迎二位,现在已经把穆长风和薛慕烟当成了瘟神,避之不及的模样甚是可怜。

薛慕烟叉着腰注视着奚法正,见他进入小院后就关紧了大门,进入茅草屋又把房门关的紧紧的,不禁又气又笑,重重地哼了一声,道:“老匹夫心虚,怕被我一刀给剁了。”

穆长风不言不语,轻轻地瞄了一眼薛慕烟。

世人传言,红莲圣母宛如观音菩萨在世,心肠慈悲举世无双。

世人口中的“活菩萨”,竟然在二十年前为了抹去辛璃存在的痕迹,暗中联合宿敌双子门大开杀戒。哪里有半点的菩萨心肠。

看来先前的猜测是对的,辛师姐定是和红莲圣母有着血海深仇,狐鬼才会想到助她冲破封印一起对付红莲圣母。

一想到狐鬼,穆长风隐隐有些不安。

既然红莲圣母的真实面目如此可憎,那么狐鬼当年之死会不会也有某种隐情?

如果红莲圣母真的因为狐鬼魅惑残杀人族而下令将其处死,狐鬼怎会有着滔天恨意,不惜以自身鲜血染衣增强戾气达到报仇的目的?

要知道使用那种禁术,心愿达成之后会魂飞魄散。

狐鬼的所作所为,更像是冤魂复仇,不急任何代价,不计任何后果。

“怎么了,老匹夫跟你说什么了?”薛慕烟见穆长风神色不定,心中颇为不安。

穆长风温和一笑,将内心种种疑虑尽数隐藏,道:“老伯固执得很,什么都不说。”

薛慕烟道:“都已经二十年了,想查清辛璃的死因可不容易。”

穆长风道:“你娘……在人族中口碑很好,我的太师傅对她也是赞不绝口啊。”

薛慕烟登时得意起来,道:“那是,母后是世人眼中的‘活菩萨’,没有她,指不定有多少恶妖为祸人族呢。就拿狐鬼来说吧,当年她在隐仙国的地位超然,她的爹娘和母后更是故交,可是她害了人,母后一样的不留情面,斩断她的双手双脚,割了她的舌头以儆效尤。”

“你说什么?”穆长风抓住薛慕烟的手,疾言厉色地问道。

薛慕烟被吓了一跳,道:“你干嘛呀?”

穆长风暗暗咬着牙,红莲圣母斩断狐鬼的手脚,割了她的舌头,分明是为了让她不能写字也不能说话,狐鬼残害人族,定有着某种重大的隐情,否则红莲圣母不会如此心虚。

回想初见狐鬼之时,穆长风已经隐隐察觉到她满腹的幽怨和委屈,只因过于信任太师傅,过于相信他交口称赞的红莲圣母,穆长风并不相信狐鬼乃是一冤死之鬼。

他忽然觉得自己很可笑,自以为十年的江湖阅历很是丰富,以为自己早已看透人心,自以为分辨善恶的本事无人能及。

其实人心就如海底针,岂是能轻而易举被看透的?

心念电转之下,穆长风露出了平和亲切的笑容,道:“没事,我只是被吓到了。”

薛慕烟道:“你可不像胆子小的人。”

穆长风道:“年幼之时读史书,记得有一个妃子被太后斩去了手足割去了舌头做成人彘,当时被吓得够呛,成为我心里的阴影。”

薛慕烟信以为真,拍着穆长风的后背表示安慰,道:“没事,有我在,什么都不用怕。”

穆长风暗自发笑,道:“薛姑娘,咱们曾同生共死过,算是朋友了对吗?”

薛慕烟乐不可支,红着脸不停地点头。

穆长风道:“你娘嫉恶如仇,一旦知道辛师姐的事情,定然会联合驱魔师对付她。我师姐是个可怜人,盼你给她留一条活路,不要对你娘说起此事。”

薛慕烟被穆长风可亲的笑容迷得晕乎乎的,拍着胸脯保证道:“我绝对不会说的,你放心。我要是说了,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穆长风道:“你肚子饿了吧,我带你去城中吃点好吃的。”

薛慕烟乐的差点飞起来,蹦蹦跳跳地跟在穆长风身后,很快进了城。

乌云密布,天寒地冻,大街上的行人依然屈指可数。

穆长风带着薛慕烟走进悲风茶楼,掌柜的不在,茶客也少的可怜。

穆长风特意点了十几种香喷喷的糕点,全部摆在薛慕烟的面前,道:“你先吃着,我知道附近有家酒楼,我去买壶好酒。咱们一边喝好酒一边品美食,岂不是人生一大乐事?”

薛慕烟看着桌上红红绿绿的糕点,饿的口水直流,道:“你去吧,我等着你。”

穆长风坏笑一下,偷偷找到店小二,要了两盘糕点打包,悄悄溜出悲风茶楼,环顾一周,见一富家公子模样的年轻人牵着一匹高头大马向茶楼的方向走来。

他纵身一跃,跳到了马背之上,随即将一锭银子扔到富家公子的怀里,道:“兄弟,对不住了。”

那公子不由地一愣,还没反应过来,穆长风已经策马扬鞭疾驰而去。

第三十章 百年古槐异象生

玉龙山处于极北之地,绵延数百里,常年风雪交加,寒冷异常。主峰名为卧龙峰,高耸入云,积雪千年不化,白茫茫一片。

此处本来人迹罕至,鸟兽稀少。五百年前三位佛门俗家弟子发现此处乃是施展封印之术的好所在,于是选择玉龙山安身立命,以千年玄冰建成玄冰塔,将擒获的恶鬼怨灵,尸鬼妖物尽数封印其中。

玉龙山的山脚下八十余里之外,有一个十分古怪的村庄名为春水村,村子很大,住着上千户人家。每户人家都有数十亩的田地,种瓜种菜,衣食无忧,生活相当富足。

说此处古怪,因为在围绕玉龙山方圆数百里之内都是异常寒冷,唯有春水村气候温暖,没有四季交替,常年沐浴在明媚的阳光中。

玉龙阁每日所需的粮食蔬菜,就是从春水村中采购而来。

穆长风骑着快马到达春水村时正是晌午,村中炊烟袅袅,鸡鸣狗吠之声不绝于耳。

催马上了一个高坡,可望见每户人家的园中蔬菜已经有一寸高,绿油油长势喜人。再往远看,一望无际的水田地中,稻苗也是绿油油的,与玉龙山的白雪茫茫相映成辉。

穆长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猛然想起了曾经无意中得知的一件怪事。

那是在三年前,穆长风陪伴父母过完了正月十五元宵佳节,备足了衣物干粮下了山途经春水村,碰到了一个蓬头垢面的疯子趴在街上哇哇大叫:“不见了,不见了,阿璃姑娘的良缘不见了,我要见阿璃姑娘……”

疯子最终在歇斯底里的哭喊声中被几个村民抬走,穆长风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时隔三年,也忘记地差不多了,此时突然想起,却是暗暗心惊。

那疯子口中的“阿璃姑娘”或许正是辛璃辛师姐,她从前在玉龙阁时,或许常常跟随采购粮食蔬菜的弟子来春水村,以她举世无双的才情和相貌,定会给村民留下刻骨铭心的印象,那个疯子说不定还是辛师姐的故交好友,从他的口中或许能打听到一些有用的信息。

虽然疯言疯语不足为信,但只要能打探到一丝蛛丝马迹,也比一无所知要强得多。

穆长风心里这样打算着,然而迟迟没有付诸于实际行动。

举目远眺,玉龙阁的主峰在云雾中若隐若现,只需快马加鞭,不到一个时辰便可回去,与父亲一起在厨房忙活一番,一起吃一顿香喷喷的晚饭。

合家团聚的幸福感吸引着穆长风,有关辛璃的往事也同样吸引着穆长风。

几番犹豫思忖,对父母的惦念之情占了上风,他挥起一鞭,催促马儿往玉龙山的方向行去。

马蹄如飞中,从一株古槐树旁飞跃而过,穆长风突然勒住马儿,狐疑地回头看去。

那株古槐树已经在风风雨雨中存在了五百余年,树干粗壮,枝叶繁茂,如一把巨型的大伞屹立在村头。

常常有一群垂髫小儿在树下嬉戏打闹,此时古槐树下没有半个人影,只有一团若有若无的黑气被封印于结界之中,那团黑气犹如一只野兽凶恶勇猛,翻翻滚滚,极不甘心地做着困兽之斗。

穆长风当即认出,那是一团人死后残留的怨念,一年前途经此处时并不存在。

这说明在他离开的一年内有人在古槐树下惨然身亡。春水村的村民性情淳朴,乡里乡亲友爱和睦,是有人自己想不开走了极端,还是发生了凶杀案?

穆长风心头疑云重重,立即打消了赶回玉龙阁的念头,调转马头进了春水村,敲响了离古槐树最近的一户人家的大门。

开门的是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婆婆,满头白发,满脸的皱纹,笑容十分和善。得知穆长风有借宿之意,立即热情地把人迎进屋内,端茶倒水,招待的十分热情。

屋中有一位老爷爷起身相迎,笑了一笑,便坐在角落里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

穆长风甚是不好意思,道:“老人家,怎么称呼您?”

老婆婆道:“整个村子除了一户人家都姓吴,你叫我吴婆婆便好。”

穆长风称呼了一声吴婆婆,开始打量吴家简洁干净的屋子。

屋子甚大,靠墙的位置摆放着一个巨大的书架,四书五经、诗词歌赋、经史子集一应俱全。

穆长风道:“这些都是婆婆看得书?”

吴婆婆点头称是,道:“你喜欢什么可以随便挑。”

穆长风初见吴婆婆,便觉此人颇有涵养,气质儒雅,不像一个以种田种菜为生的普通农妇,没想到她竟然是个博览群书的读书人。

书架上的书有一大半是他从未读过的。

“看来婆婆是个才女啊!”穆长风由衷地赞了一句。

吴婆婆的神色有些古怪,道:“村中人富足,闲来无事都喜欢读书。要是在当年,一到中午满村都是读书声。”

穆长风道:“婆婆,我跟您打听个事,村里有个疯子,他是谁家的?我想找他问点事情。”

吴婆婆神色一暗,道:“死了,那孩子太可怜了。”

穆长风道:“什么时候死的?”

吴婆婆道:“将近一年了,正月十七那天晚上再次发了疯,一头撞死在村头的大槐树上,头破血流死的可惨了。他阴魂不散,最后由玉龙阁的穆师父为他超度的。他残留了一股子怨气徘徊在那株古树下,穆师傅也没有办法将其化去,只能将其封印在结界之中,免得伤了人。从那以后啊,再也没人敢到树下去玩儿了。”

“他为何会一头撞死?”穆长风天生有一颗仁爱之心,对那个疯子甚是怜悯。

吴婆婆道:“那孩子可怜,从小爱慕一个好姑娘,可是那姑娘失踪了,他就发了疯,我看他是见不到心爱的姑娘太过绝望,才一头撞死的。”她神色悲凄,提起那位失踪的姑娘时,更是伤心欲绝,泪水几次欲夺眶而出。

穆长风心里一沉,吴婆婆口中的穆师傅,应该就是父亲了。

他与父亲更像知己好友,向来无话不谈,不见面的时候时常书信往来,大事小事,皆事无巨细地在信中一一言明。但父亲从未提起过来春水村超度亡灵之事,看来那个疯子一心爱慕的好姑娘定是辛师姐,父亲心存忌惮,以致于绝口不提。

吴爷爷一直坐在角落里抽着旱烟袋,安静地听完妻子诉说那疯子的事,双目竟然也红了,狠狠地吸了一口烟,吐出一大口烟雾。

穆长风道:“他爱慕的那位姑娘定是难得的人物了?”

吴婆婆双目含泪,道:“一位大才女啊,春水村原名玉龙村,是那位姑娘给改的名字。出自诗句‘风暖仙源里,春和水国中’,那姑娘自幼饱读诗书……”

吴爷爷突然咳嗽一声,道:“老婆子,你啰嗦个啥?”

吴婆婆悚然变色,不再言语。

穆长风道:“婆婆说起的那位好姑娘叫什么名字?”

吴婆婆慌乱地道:“我……哪里知道。”

穆长风道:“实不相瞒,晚辈乃是玉龙阁第四代弟子穆长风,一直在追查我辛师姐失踪之事,若婆婆知晓什么,请一定如实相告。”

吴婆婆和吴爷爷都大吃一惊,面面相觑。

穆长风很清楚地看到二人双目中的惊惧之色,道:“你们分明认识我辛师姐,还请婆婆告知有关她的事情。”

吴婆婆犹豫了一下,走到角落里和吴爷爷小声商量。

穆长风耳力好,听到吴婆婆道:“要不咱们告诉他?”

吴爷爷道:“老婆子活腻歪了,告诉了他咱们还有活路吗?二十年前老村长不就是因为说了辛姑娘的事情被一个突然出现的黑衣人一刀给杀了。”

吴婆婆声音哽咽,小声道:“辛姑娘对你我有莫大的恩情,咱们明明知道,怎么能装作不知道?”

吴爷爷的双目更加红了,道:“我也不想啊,老婆子,我还没活够呢。”

吴婆婆道:“辛姑娘当年教你我读书,尽心尽力,咱们不能忘了她。”

吴爷爷显然有些不耐烦了,起身把吴婆婆推到里屋,不客气地把穆长风推了出去,“砰”的一声,关紧了大门。

穆长风意识到事态的严重,也不敢再进去贸然询问有关辛璃的往事。

万一冷不丁地冒出个黑衣人把吴婆婆和吴爷爷给杀了,他将会一生寝食难安。

第三十一章 布衣斗笠画中仙

老村长只因说起了辛璃,就被突然出现的黑衣人一刀给杀了。也不知是妖族还是双子门干的好事。

更加可恶的是,黑衣人竟然将魔爪伸到了玉龙阁附近,胆大包天,气焰嚣张,若非太师傅纵容默许,凶手绝对不敢在春水村胡作非为。

为了抹去辛师姐的痕迹,妖族和双子门可谓费劲了心机,能做的,不能做的,一切丧尽天良的恶事全都做了,他们究竟对辛师姐做了什么?

滥杀无辜已经是人人唾弃的恶行,由此可知,他们对辛师姐做下的恶事,更是罪孽深重,天理难容。

穆长风越想越怒,牵着马在村中走了几圈,打算再找个上了年纪的人打听有关辛师姐的往事。

可是一想到穷凶极恶的黑衣人,穆长风又有些犹豫。

事情过去了二十年,黑衣人未必会出现屠杀透露消息的人,可毕竟事关人命,还是小心为妙。

更何况怕死乃是人之常情,吴婆婆和吴爷爷不敢说,其他的村民也未必敢说。

穆长风打算不再从春水村的村民口中打听辛璃的往事,牵着马往村外的方向走了百余步,身后忽然传来开门声,接着是吴婆婆和蔼可亲的呼唤声:“小伙子,请留步。”

吴婆婆快步追了上来,手里拎着一个巨大的包裹,满面和气的笑容,道:“太好了,你还没有走,你这孩子真是的,留你吃午饭也不肯,咱们多年的老相识,你客气个什么劲儿?婆婆还怕你吃我几个馒头几个糕不成?”

穆长风愣了一下,心想我什么时候和您成了多年的旧相识?

他头脑敏锐,很快反应过来,明白吴婆婆害怕发生在老村长身上的惨剧发生在自己的身上,为免隔墙有耳,便装作留不住客的老相识。

“晚辈一年没见到父母,心中挂念的很,加快行程,今晚就能回家吃顿团圆饭了。”虽然自认为无需这般小心谨慎,但穆长风仍然陪着吴婆婆演着好戏。

吴婆婆见他聪明,心中着实喜欢,笑的满脸皱纹,道:“怕你路上饿着,给你备了蜜枣馒头和糯米年糕,这么大的小伙子,两顿就得吃完了。”说着把包裹递了过去,一边向穆长风眨眼睛,一边轻轻拍着包裹底部。

穆长风心领神会,接过包裹,郑重地道了声谢,装作恋恋不舍地模样离去。一步三回头,任谁见了,都会误以为他与吴婆婆是旧相识,离别在即,满心的留恋。

寻了一僻静之处,将吴婆婆赠送的包裹打开。里面装着蜜枣馒头和糯米年糕,足足有几十个。热腾腾,香喷喷,令人馋涎欲滴。

最下面一层,是两张叠的整整齐齐的宣纸。一张崭新,一张陈旧。

穆长风忍着饥饿感,展开陈旧的那一张,原来是一幅保存了多年的画像,上面画了一位身形窈窕的布衣女子,戴着斗笠,遮了面纱,背着竹篓,竹篓里面有花有草。一条全身环纹的长蛇从竹篓里探出头来,盯着女子脚边的一只白兔。

看那女子的身形,分明尚未成年,最多也就十三四岁的年纪,气质绝佳,周身似有仙气缭绕,一身布衣难掩气质风华。

再看那条长蛇,应是剧毒之物,但它神色毫无狰狞恶毒之意,双目中满是戏谑。

女子脚边的白兔则是十分委屈,似乎也想爬进女子的竹篓之中一块同行。

画上的提款是:“阿莨小妹闲时泼墨”八个大字,字迹娟秀异常,即使和书法名家比上一比也毫不逊色。

穆长风暗暗揣测,难道画中布衣女子就是辛师姐?落款处又怎会是“阿莨小妹”?难道是辛师姐的乳名不成?她出生于名门望族,家境优渥,怎会穿着一身布衣?

布衣斗笠,以纱遮面,我为何觉得如此熟悉?

一蛇一兔神态滑稽可爱,难不成是辛师姐豢养的宠物?

辛师姐胆子也够大的,养白兔不是奇事,小姑娘家家都喜欢白兔。她竟然还豢养了一条毒蛇,不怕冷不丁地被咬上一口。

看来她当年与吴婆婆感情甚好,送了一幅画像做了礼物。而吴婆婆也极念旧情,将画像好好地保存至今。

在满心的钦佩之中,穆长风郑重地展开崭新的宣纸,原来是春水村的地形图,看笔墨痕迹,应是刚刚画出来的。

其中一处名为“莨园”的所在牢牢地吸引了穆长风的目光。

按照图中所示,“莨园”的位置应该在春水村的村头。离古槐树几步之遥的地方。

可是那里明明是一片空地,寸草不生,连块石头都没有。

想起那疯子的一番话,穆长风哑然失笑,误把“莨园”当成“良缘”,闹出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笑话。

穆长风的笑容陡然之间凝固住了,按那疯子所言,“莨园”乃为辛璃所有,如今那里空空如也,定是有人用结界将其藏了起来。

数次途经春水村,穆长风从来没有察觉到结界的存在,说明布置结界的人修为极其高深。

当今之世,布下结界而不被穆长风发觉的人寥寥可数,太师傅辛清远、父亲穆如松、双子门与巫女峡的掌门,还有一个就是妖族王后红莲圣母。

想到太师傅很有可能是布下结界的那个人,穆长风登时出了一身冷汗。

他老人家年过百岁,能有如今的地位实属不易,将自身的声誉看得比生命还重要,穆长风能接受他在妖族和双子门胡作非为时冷眼旁观不闻不问,却无法接受他也是参与者之一。

种种迹象表明,辛师姐的死定和妖族和双子门有着莫大的干系,太师傅不为自己的亲孙女讨回一个公道已经极其冷血,若是参与了当年抹去辛璃痕迹一事,所作所为和帮凶有什么区别?

一口恶气堵在穆长风的心口,他努力驱散自己的猜疑之情,暗暗希望一切都是他的胡思乱想。

日头逐渐向西方偏斜,穆长风毫无离去之意。站得久了,双腿酸麻,见旁边有个木桩,随意坐了下来。吃了两个蜜枣馒头和一个糯米年糕,望着“莨园”的方向呆呆出神。

辛师姐在春水村建立一座莨园,是用来干什么的?

喜欢田园风光,在此处种瓜种菜,享受农家之乐?

辛师叔与太师傅失和,难道辛师姐和太师傅感情也不好,在春水村里生活,难道是为了远离玉龙阁?

不管为了什么原因,冲破结界,进入“莨园”,定会找到很多有关辛师姐的线索。

穆长风打定了主意,耐心等待,直到日落西山,日暮降临。他从包裹中取出夜行衣悄悄换上,用黑绸遮住面目,悄无声息地来到莨园所在的位置。

趁着四下无人,抽出赤霄宝剑,可是任凭他使用什么灵术,就是无法将结界弄出一个缺口。

忙活了将近一个时辰,穆长风累的满头大汗,“莨园”所在地仍然空空如也。

苦无良策之时,猛然想起父亲当年的英雄往事。

那一年,穆如松还是个少年郎,孤身一人闯入魔族禁地,禁地中布置了十分厉害的结界,累的他差点吐了血,也无法将结界毁去。

穆如松年轻之时性情火爆不服输,狂怒之下走开数十步,大吼一声冲了过去,没想到竟然以自己的血肉之躯撞碎了结界,最后成功救出了被困的童男童女。

事后穆如松总结出一个道理,人的血肉之躯有不怕死的精神支撑时,威力比任何一种宝刀宝剑的更加强大。因为刀剑即使有了灵性,终究没有灵魂。

有着强大灵魂的血肉之躯,是举世无双的法器。

当然,此人的灵魂必须纯净,充满着正义感,他当时一心救人,激发了体内前所未有的威力。

穆长风学着父亲当年的样子,后退几十步,猛然向前冲了过去。

第三十二章 百草香绕琴与笛

他的身体散发出耀眼的蓝色光芒,冲出几十步后,只见他身周出现了难以计数的蓝色光点,如破碎掉的蓝色玉石,在空中闪闪烁烁,很快消失不见。

他的身体重重地摔落在地,却毫无疼痛感,起身一瞧,整个“莨园”都已经暴露在柔柔的月光之下,适才一撞,竟然将整个结界全部毁去。

穆长风拍去身上的尘土,环目四顾,莨园的正中央,是一座两层竹楼。竹楼四周遍布花圃,每个花圃都是正正方方,井然有序的排列,大小一致,加起来共有数百个,占地数十亩,一望无际。

穆长风刚才摔落之处是一个菊花圃,白色的菊花在月光下显得颇为诡异,在夜风中花枝乱颤。

其他花圃中的花花草草也长得极好,有红花,有粉花,也有黄花和紫色的花,端的是姹紫嫣红迷人眼,清香馥郁沁人心。

不开花的植物也很赏心悦目,有的数尺高,有的数寸长,高矮不齐,参差错落。

二十年的时光,无人施肥,无人浇水,那些花花草草神奇地存活下来完好如初。

这种状况令穆长风相信自己原本的猜错没有错,“莨园”的结界乃是由太师傅亲手布下。

他对辛璃定是怀着又愧又痛的心情,斯人已逝,无力回天,太师傅不忍心让一座好好的“莨园”在时光的流逝中灰飞烟灭,在布下结界之时,施展法术让此处时光停留,只要不出意外,“莨园”就可以永远存在于世。

在喟然长叹声中,穆长风小心翼翼地在园中走了一圈,生怕损毁一花一草。

观察了几十个花圃之后,他发现这些四四方方的格子根本不是什么花圃,而是药圃。

鲁师叔一生醉心医术,小师妹罗绮玉也对医术兴趣浓厚,常常拿着《神农本草经》向鲁师叔讨教一二。

穆长风偶尔会将《神农本草经》拿过来翻看一眼,记住了很多草药的名字和模样。

按照记忆中的图谱一一对照,他认出药圃中种植着川贝、百合、田七、人参、天麻、地黄……

形形色色各种各样,都是一些常用常见的药物。

离竹楼不远处,种植着几株高大的桑树。

穆长风走过去,在树下驻足良久,想起鲁师叔曾经说过,桑树全身都是宝,桑叶、桑葚、桑白皮都是上好的良药。就连以桑叶为食的桑蚕一旦得病死去,也是一味治病救人的良药,名为僵蚕,可治疗惊风抽搐咽喉肿痛,大名鼎鼎的“牵正散”中就有僵蚕。

看着满园的药圃和竹楼边的桑树,种种疑问迎刃而解。

辛师姐还有一项令人称道的绝技是什么?她究竟是干什么的,为何有那么多人得过她的恩惠?

辛师姐为何常常离开玉龙阁?他一个小姑娘不会法术,为何经常四处走动?

答案就是,辛璃原来是名女医,她聪慧无双,记忆力超群,书法绣工当世第一,满腹的诗书才气,曾女扮男装高中状元郎,有此可见,她的医术也定是冠绝天下无人能及。

怪不得在悲风茶楼遇到的乞丐婆婆在评论鲁师叔时会说:“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

和辛师姐比起来,鲁师叔可不是称王称霸的猴子嘛。

她经常离开玉龙阁,定是四处行医,或到深山采集一些难得的草药。

采三秀于山间,石磊磊兮葛蔓蔓。那“三秀”才不是薛慕烟所说的一种漂亮的花,而是一种不可多得的草药。

穆长风心酸不已,悲痛之极,看着几步之遥的竹门,已经没有了进去一探究竟的勇气。

在他的心目中,医者是世间最值得敬重的人,医死人,肉白骨,悬壶济世,救人于危难之中。

世间存在着太多的不公平,天降横祸于一个医者身上,则是世间最大的不公。

辛师姐不该落得个被害身亡的下场,更不该化为世间最为阴损乖戾的魔物,被摒弃于六道众僧之外,戾气深重无法超度,上天给她的根本就是一条绝路。

“辛师姐,长风来此叨扰,是想查明真相还你一个公道,莫要怪罪。”穆长风将自己一时突然而生的软弱深深地抑制住,深吸了一口气,推开了竹门。

屋内十分宽敞,布置极其清雅,一个巨大的书架靠墙而立,各种书籍应有尽有,包罗万象。

最下面的一层,排列着《神农本草经》、《伤寒论》、《青囊书》、《太平圣惠方》、《千金方》、《千金翼方》、《疑难杂症书》……

都是和医术相关的书籍,穆长风清楚的记得,其中有很多书都是鲁师叔穷尽一生也钻研不透的。

抽出《青囊书》打开,上面密密麻麻写了很多小字,都是一些疑点难点的相关注解。在下面的空白处,还有辛璃多年的用方心得。取出画像对照一下,字迹丝毫不差,由此确定,画像上的布衣女子就是辛璃。

“阿莨”定是她的乳名无疑,所以这个园子才会名为“莨园”。

再看《疑难杂症书》,很多古怪的病症明明写着无药可医,但是辛璃却将“无药可医”四个字上划了横线,旁边注明了医治之法。

穆长风暗自惊叹不已,果不其然,辛师姐的医术冠绝天下,医死人,肉白骨,当年不知救了多少一脚踏进鬼门关的病患。

怪不得会有那么多人肯为她出头,救命之恩大于天,有良心的人定不会放任妖族和双子门抹去她行医济世的痕迹。

再看对面的墙壁上,则悬挂着洞箫、竹笛、琵琶,正中的竹桌上,摆放着一具七弦琴,琴边放着各种曲谱,其中以箫谱居多。

竹桌旁边是个绣花架子,架子上的白绸绣着绿色菊花,栩栩如生,青翠欲滴,充满着勃勃生机。

“难道是辛师姐喜欢女扮男装,得了个菊花郎的雅称?我的相貌怎能和辛师姐相提并论。”想起狐鬼曾说过的话,穆长风顿觉汗颜。

手掌轻轻移动,顺手打开了竹桌上的抽屉,里面尽是小孩子的玩物。其中有拨浪鼓、弹弓、石子、竹编的小鸡和小鸭,每一件玩物之上,都刻有“福童”二字,字迹娟秀,正是出于辛璃的手笔。

拨浪鼓下压了一张宣纸,打开一看,上面写着:长风出生于墓园,恐为不祥之兆,担心他一生晦气缠身,苦思冥想之下,我为他想出一个乳名。福童二字甚是俗气,唯愿他一生福气满满,无灾无难。

穆长风的手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记得幼年之时,父母常常喊他“福童”,原来这个名字也是出自辛师姐的心意。唯愿他一生福气满满,无灾无难。

这样的担忧,这样的挂心,和亲姐姐毫无二般。

打开另一个抽屉,里面是数件婴儿衣物,每件衣物的两条袖子上都绣了白龙,盘旋飞舞,气势凛凛。

穆长风全身一震,拿起了衣物,眼泪登时夺眶而出,这几件衣物上的白龙和他儿时几十件衣物上的白龙一模一样。

他甚至能想象出辛师姐累的筋疲力尽,忙里偷闲在一盏油灯之下为他缝制新衣,一针一线绣上白龙的认真模样。

穆长风全身的力气仿佛被抽空了一样,全身酸软,跌倒在地。

他曾数次暗中期盼,希望白衣女子真的骗了她。即使他亲手封印的是辛师姐,也希望她对他只是普通的师姐情谊。

事到如今,各种证据一一摆在眼前,残忍地诉说着事实真相,他在遗爱寺天水湖亲手封印的,是一个与他没有血缘,却视他如至亲的人。

五枚玄石钉,将尸骨牢牢地钉在棺中。

怪不得辛师姐再次被封印之后会哭的伤心欲绝。

薛慕烟头脑简单性格莽撞,整天不停地说着废话。但她有一句说的很对,辛师姐一定宁愿被世人联手诛杀,也不希望被自己的亲人亲手封印。

一刹那间,穆长风对自己曾持有的是非观念产生了动摇,究竟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什么是正义,什么是邪恶?

是非对错之间哪里有清晰分明的界限?

将一个悬壶济世的女医封印,究竟是解救苍生的正义之举,还是人神共愤的助纣为虐?

第三十三章 人面不知何处去

外面忽然传来喧哗之声,穆长风努力支撑着身体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走了几步,将竹窗推开一条缝隙,向外望去。

原来是春水村的村民聚集于“莨园”之前,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足有几百人,吴婆婆和吴爷爷也在其中,吴爷爷很是惊讶,吴婆婆的惊讶之情甚微。二人对视一眼,什么都没说。其他人聚在一起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园子怎么突然出现了?是阿璃姑娘回来了?”

“是啊,白天的时候还不见园子,莫不是闹鬼?”

“别瞎说,闹什么鬼,阿璃姑娘是天底下最善良的姑娘,鬼不会接近她,也不会接近她的园子。”

“猜有什么用,大伙一起进去瞧瞧不就知道了。”

“对对对,咱们一起进去瞧瞧到底有什么古怪。若是阿璃姑娘回来了,那就太好了,我儿媳妇过几天就要生了,有阿璃姑娘为她接生肯定万无一失。”

大伙都想进入“莨园”瞧上一瞧,却无人敢付诸于实际行动。

二十年前老村长被人一刀砍杀的惨状兀自留在脑海之中,将辛璃的名字宣之于口已经是鼓足了莫大的勇气,诸人实在不敢擅自行动,就怕惹出什么事端。

吴婆婆最终忍耐不住,推开拉扯她的吴爷爷,大步流星走进“莨园”,进入竹楼。

“果然是你。”看到了穆长风,吴婆婆丝毫没有讶异之色,显然已经猜到,“莨园”突然重现于世和他关。

“辛师姐是悬壶济世的女医,我说的可对?”穆长风已经根据种种迹象推测出来,看到吴婆婆仍然忍不住问一问证实一下。

吴婆婆眼圈一红,道:“二十余年前,医仙之名,如雷贯耳。单说春水村中,谁没被辛姑娘救治过。她可是医界排名第一的人物。”

“又是排名第一!”穆长风惊叹不已,初时听闻辛师姐时的嫉妒之意早已飞到九霄云外,取而代之的是满腔的敬佩与自豪之感。

想到辛师姐可悲可叹的下场,满腔的敬佩与自豪又化作了无边无际的痛心与愤怒,攥紧了拳头道:“辛师姐早已不在人世了。”

吴婆婆毫无诧异之色,有的只是深深的痛心,道:“很多人都猜到了,不敢乱说而已。你去二楼看过了吗?”

见穆长风摇了摇头,吴婆婆往楼上走去,穆长风紧随其后。

原本以为二楼是辛师姐的闺房,没想到那里却是个药房。药斗子靠墙而立,足有几百个木格子,每个格子上写着三种草药的名字,字迹娟秀,也是出于辛璃的手笔。

对面靠墙处摆放着药柜,里面摆放着大小不等的白瓷瓶,每个白瓷瓶上都写着药物的名称,有天王补心丸、朱砂安神丸、保济丸、舟车丸、六一散……

药柜里还摆放着捣药罐和戥称,十分陈旧,显然用了多年。

吴婆婆道:“桑树旁边原本有个竹屋,辛姑娘在竹屋里炮制各种草药,每天累的大汗淋漓,困了就在地上摆个竹席和衣而眠。辛姑娘失踪前把竹屋拆了打算重新盖一座,谁知她就那样不见了踪影。”

说到此处,吴婆婆心痛难忍,泪水扑簌簌地流了下来,缓和了好半天继续道:“村中有人生病,辛姑娘都是免费医治,不管什么时辰,只要听说有了患者,马上带上药箱赶去救治。那么好的一个姑娘,怎么就会发生这么不幸的事。”

穆长风道:“是辛师姐教您读书的吗?”

吴婆婆道:“辛姑娘十岁学医,十一岁来春水村建‘莨园’,从她来到春水村开始,每日午时都会在村头槐树下教孩子们读书。逐渐地把我们这些老家伙也吸引过来,你不知道当年的盛况,整个村头都是人,辛姑娘有时候还会给我们讲故事,有时候会弹琴弹琵琶,那个时候的春水村就像一个世外桃源,黄发垂髫其乐融融,尤其是在辛姑娘抚琴,菊花郎吹箫的时候,简直比画里还要美。”

穆长风好奇地道:“菊花郎是谁?”

吴婆婆道:“辛姑娘的恋人,是个尸鬼。”

穆长风大吃一惊,道:“辛师姐与尸鬼相恋?”

吴婆婆道:“最初我们和你一样惊讶,而且十分惧怕。有一段日子都不敢来村头读书。时间久了,我们发现菊花郎一点都不可怕,温文尔雅,性情恬淡,帮着辛姑娘打理药圃,炮制草药,温和善良,举世无双。每日里只以少量的鸡血鸭血维持生命,整个人瘦弱的很。”

穆长风一直以为尸鬼都丧失了人性,万万没想到尸鬼中也有善良的人物,因为玄冰塔中封印的尸鬼凶残恶毒而认定所有的尸鬼都一样,未免以偏概全。

吴婆婆道:“辛姑娘十四岁那一年和菊花郎定了亲,我们一些和她交好的人都被邀请去了玉龙阁参加盛宴。就在二人快要成亲的时候,菊花郎突然不告而别失踪了。”

穆长风皱了皱眉,道:“辛师姐去找他了?”

吴婆婆摇了摇头,道:“她倒是想去找,可是脱不开身啊。你有个师哥叫周……周什么来着?当年见到他还是个小不点呢。”

“周念平。”穆长风答道。

吴婆婆道:“对,叫周念平,恰逢她母亲在那一年服毒自尽,周念平突然没了娘,辛姑娘承担起照顾他的重任,将园子托付给我们打理,一个月过来一次探望村民,炮制一些草药带回去。再后来,她来的次数更少了,我见到她聊了很久,才知她在照顾着两个孩子,一个是周念平,另一个就是你。而且她受过重伤,身体大不如从前。”

穆长风道:“辛师姐一直照顾我,她又是如何受得伤?”

吴婆婆道:“具体的情况不是很清楚,她没有细说。我只知道你娘生你的时候难产,大伤元气,一直缠绵病榻,她一边忙着为你娘调理身体,一边照顾着不足月的你,有时候听说哪里发生了瘟疫,还要离开玉龙阁前去救人。”

穆长风许久无言,他已经没有力气说任何话。眼睛明明酸涩的厉害,可是连痛哭一场的力气也没有了。

吴婆婆道:“最后一次见她,是二十一年前腊月初,她身体恢复的很好,精神也不错。几个年轻力壮的村民帮他拆了竹屋,她就住在竹楼的一层,每天忙着缝制新衣,亲手制作小孩子的玩具,我得空就会过来帮衬一下,她说过几日会回玉龙阁陪伴家人过年,年后再弄些竹子把竹屋盖起来。那一晚我和她聊到深夜,精神很是不济,回到家中睡了一天一夜,醒来后做了一些糕点给辛姑娘送过来,可是她已经走了,我以为她急着回玉龙阁,也没当回事。”

穆长风心里一沉,道:“辛师姐根本没回玉龙阁,若是回了玉龙阁,怎么不将给我缝制的衣物和小玩具带走?”

吴婆婆道:“是啊,还真是那个理儿,辛姑娘对你真是满心的牵挂,十句话里九句离不开你。不可能不把衣服带回去。”

穆长风暗暗思忖,辛师姐是在二十一年前在遗爱寺借宿,掩埋枉死者的尸骨,答应诸多怨灵在办完手中大事后返回,她身为女医,牵挂于心的大事定是和病患有关。

二十一年前她在春水村突然离开,定是在那个时候,她接到有人重病的讯息,来不及返回玉龙阁和父母道别就匆匆上路。因此将给我准备的衣物玩具尽数留在了此处。

“辛师姐离开春水村的时候,婆婆可听说哪里发生了瘟疫?”穆长风郑重地问道。

吴婆婆大摇其头,道:“没有,绝对没有。”

穆长风奇道:“婆婆怎会如此确定?”

吴婆婆道:“我上了年纪,常年不离开村子,村民也不爱出去走动,但是这里的消息灵通的很,我有一个外甥在悯州开茶楼,天下事无所不知,他每年都会来村子一次,像说书一样跟我们讲天南海北的逸闻趣事。哪里发生了瘟疫,死了多少人,他都跟我们说。对了,他有一次得了重病,还是辛姑娘救得他呢。”

穆长风立即想到了悲风茶楼的掌柜,道:“您的外甥开的什么茶楼?”

吴婆婆道:“悲风茶楼,那小子本来吝啬的很,去阎王殿走了一遭后像变了个人似的,听从了辛姑娘的劝告,力所能及地与人为善。他对辛姑娘敬重的很,辛姑娘也和他成了好友。”

穆长风笑了起来,内心感慨不已。这个世界说大的确很大,就算穷尽一生,足迹也无法遍布五湖四海。这个世界说小也很小,不久前遇到了悲风茶楼的掌柜,今日就遇到了人家的姨娘。更为难得的是,二人都是辛师姐的至交好友,愿意冒着生命危险言说辛璃的往事。

这就是缘分,也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一个悬壶济世的女医,不该枉死,更不该如一阵清风过境了无痕迹。

妖族与双子门一直努力抹去辛师姐的痕迹,玉龙阁从某种程度来说也算是助纣为虐。可辛师姐毕竟在世上存在过,以一手精湛的医术造福苍生,也许上天就是要借着他的手将当年的真相一一揭开,将辛璃所受的冤屈痛楚公之于众。

第三十四章 漫天风雪夜归人

穆长风轻轻**着药柜,道:“辛师姐急匆匆离开春水村,到底去了哪里呢?会不会是远在巫女峡的亲人生了病,或者是好友生了病?”

吴婆婆道:“你说的极有可能,辛姑娘和她外婆感情极好,也许是外婆病了。她人缘极好,朋友遍布天下。也可能是听说朋友病了,这才急匆匆地走了。”

穆长风道:“婆婆可知辛师姐有哪些朋友?”

吴婆婆道:“太多了,人族、妖族、鬼族中都有至交好友。我知道的都能列出一张长长的名单。就连和玉龙阁向来不睦的双子门都有她的好朋友。”

穆长风沉吟片刻,打算暂且撂下此事,留待日后仔细查探。道:“婆婆可知我师姐有个乳名,叫阿莨。”

吴婆婆诧异地道:“辛姑娘乳名叫阿莨吗?她送我的画像上落款是‘阿莨小妹’,我以为她忙糊涂了写错了呢。”

穆长风道:“难道婆婆不知道这个园子为何叫‘莨园’吗?”

吴婆婆茫然地摇了摇头,突然“哎呦”一声,道:“我想起来了,菊花郎曾有一次称呼辛姑娘为阿莨。我当时还以为听错了呢。”

穆长风笑着摇摇头,心想这等小事不需计较,看来我对辛师姐的好奇心过重了,芝麻大的小事也不肯放过。道:“婆婆,我离开后会重新将园子藏起来,莫要对别人说我的事情,也要嘱咐旁人不要提起‘莨园’突然出现一事。”

吴婆婆神色一暗,道:“我不会说的,只是这个园子,可不可以别藏起来。辛姑娘的幽魂回来过,在园子前驻足良久,如果她再回来看到园子重见天日,不知道会有多高兴。”

“什么,辛师姐的幽魂回来过?”穆长风难以置信,有一刹那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其实我也不确定,事情发生在去年的鬼节,唉……”她心情悲痛,声音陡然低了下去,“辛姑娘的生辰就是在鬼节,我心里惦念着她,晚上睡不着,出去走动走动,看到一个女子的身影在槐树前飘来荡去,我喊了一声,突然就消失不见了。你说那个身影不是辛姑娘会是谁啊?”

穆长风道:“天色已晚,婆婆并未看到她的相貌,不能断定她就是辛师姐。”

吴婆婆道:“我觉得吧,辛姑娘做了鬼也会牵挂这里,偶尔回来一次也是可能的。”

穆长风知道辛璃的幽魂不可能回来,因为血魔和尸鬼一样,魂魄不会离开尸骨。她被封印于黑石棺中,会连同魂魄一起困于棺内。

他不忍心破坏吴婆婆的念想,忍着没说。

吴婆婆道:“我还想起一事,辛姑娘有写日志的习惯。你找到日志,或许能找到有用的线索。”

穆长风双目一亮,道:“日志在哪里?”

吴婆婆道:“应该是在玉龙阁,你到‘念方园’去找一找,应该能找到。”

穆长风愣了一下,道:“什么‘念方园’?”

吴婆婆道:“辛姑娘一家的住处啊,离‘岁寒三友园’挺近的,当年我去玉龙阁恭贺辛姑娘定亲之喜,她带着我四处观看,‘念方园’布置的可好了,里面到处是冰雕,有龙有凤有麒麟,各种上古神兽的造型都可漂亮了。据说是为了纪念你的太师母方泽兰,所以叫‘念方园’,你竟然不知道?”

穆长风摇了摇头,表示不知。

那‘岁寒三友园’就是穆氏一家的住处,离此处不远的地方,是一片空地,常年大雪覆盖,白茫茫的一片。

想必那片空地就是当年的‘念方园’,太师傅既然能狠下心肠将‘莨园’隐藏,当然也会布置结界把它藏起来。

想那‘念方园’曾是辛师姐一家共同生活的地方,不仅仅有她一人的痕迹,还有辛师叔、辛师哥、师叔母三个人的痕迹。

太师傅的心肠究竟有多硬,连一点对亲人的念想都不给自己留下?

穆长风心寒无比,想到自己和父亲一直对太师傅敬重有加,简直是真心错付。

吴婆婆恋恋不舍地离开了竹楼,许多村民还在园外张望,吴婆婆扯了个谎,说园中什么都没有,为了安全起见,不要将此事宣扬出去。

众村民难掩失望之色,三三两两的离开了,最后几位和辛璃感情颇深,流了很多泪水,也一步三回头地离去了。

穆长风下了楼,将衣物玩具小心翼翼地放在包裹之中,郑重地道:“师姐,你视我如亲人,我也视你为至亲。你如何被害的真相,我定会仔细查明还你一个公道。你暂且忍耐,我不会想办法将你超度,而是会竭尽全力找到复活之术让你重新活过来。就算不做阁主,豁出性命,我也会让你活过来。”

走出园子,见四下里静悄悄的,布置下一个结界,将‘莨园’重新藏了起来。

穆长风心中暗暗发誓,有朝一日定要查明真相公之于众,让‘莨园’重见天日,让世人知晓曾有一位女医,悬壶济世,心地仁善无比。

匆匆赶回玉龙阁时,已经是深夜,北方之地寒冷,玉龙阁更是冷的出奇。虽然与春水村相隔不远,但俨然是冰火两重天的不同世界。

乌云密布,大雪纷飞,悲风呼啸,坐下的马儿时不时地悲嘶一声,突然前腿一曲,跪在地上。

穆长风只得下马前行,狂风将他的斗篷吹得猎猎作响,

地上的大雪已经有一尺厚,一边拽着马儿一边艰难前行。

忽听得鬼哭之声从四面八方传来,无数个鬼影在风雪中若隐若现,有的吐着长长的舌头,有的龇着尖利的獠牙,有的伸着一双鬼爪,对着穆长风虎视眈眈,犹如一批盯着猎物的饿狼,狰狞无比,凶戾至极。

玉龙阁乃是当时第一驱魔门派,鬼族从不来不敢轻易在附近游荡。

穆长风在满心不解的情况下,抽出了赤霄宝剑,喝道:“狰狞厉鬼快速离去,否则休怪我剑下无情。”

鬼影一起发出嘲笑之声,很快消失的无影无踪。

穆长风刚要收起赤霄宝剑,猛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轻轻地飘了过来。

一身白衣如雪,修罗面具依旧狰狞,在漫天的风雪之中,如九天仙子,如嗜血妖魔,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完美地融合。

“原来是你,大雪天出来干什么?”自从知道她在遗爱寺时没有欺骗自己,穆长风对她的感情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好感加深了几分,愧疚和惋惜同样加深了几分。

白衣女子嘿嘿一笑,声音很轻很轻,却穿透了狂风呼啸之声,清晰地传入穆长风的耳朵。

“快走吧,你戾气太重,若被太师傅发现了就不得了了。”穆长风焦急无比,好心地劝道。

白衣女子“咦”了一声,侧着头看着穆长风。

穆长风也静静地看着她,道:“你很讲义气,多谢你对我辛师姐的关怀之情,多谢了。”

白衣女子身体一僵,突然笑了一声,向穆长风冲了过去。

在赤霄剑蓝色光芒的映照下,穆长风看到她十指的指甲足有一寸长,尖利如刀,寒芒闪烁,她周身的仙气已经荡然无存,只余森森的鬼气。

雪更大了,风更狂了,白衣女子周身散发的气息却比冰雪更加寒冷。

第三十五章 千尺高塔悲恨声

穆长风悚然一惊,以为白衣女子要杀自己,出于本能地将赤霄剑刺了过去。

剑到中途,猛然想起是自己有错在先,没有相信白衣女子的话,把辛师姐硬生生地钉在了黑石棺中,立即撤回赤霄剑,往后跃出一大步,道:“且慢。”

白衣女子听而不闻,十指尖尖,突然插在马头之上。

一声凄惨的嘶鸣之后,马儿的身体重重地摔在雪地里,殷红灼热的血液流了一地。抽搐了几下,就此气绝。

白衣女子纵声狂笑,突然飘到穆长风的身后,在他的背上抓出五道深深的痕迹。

穆长风忍着剧痛,回身拍出一掌。

白衣女子丝毫没有躲避之意,再接再厉,又将穆长风的前胸抓住五道深深的痕迹。

穆长风前胸后背血流如注,痛入骨髓,冷汗迅速渗出,又很快被冻成寒冰,和衣物粘连在一起,被风一吹,冷的几欲承受不住。

好在他性情坚韧,越是非常之时头脑越发地冷静,道:“姑娘,长风有错在先,是杀是剐理所应当。我已经知道棺中女子的身份,在此郑重向你立誓,在我穆长风有生之年,定会找到复活之术,我会复活辛师姐,也会让你重新做人不必继续承受黑暗中的痛苦孤独。”

白衣女子的一双眼睛透过修罗面具,如钉子般钉在穆长风的身上。

穆长风坦然面对,毫无惧色,道:“我说到做到,请姑娘放心。”

白衣女子嘿嘿地笑了两声,快如流星般向后飘去,很快消失在纷飞的大雪之中。

穆长风呆了一呆,实在想不通白衣女子搞什么名堂。

她为何会带着一群厉鬼出现在玉龙阁附近,又为何弄死了他的坐骑?

从白衣女子的眼神可以看出,她已经真正地动了杀机,既然如此,为何会转身离去?

她此番前来,难道是冲着玉龙阁来的?

穆长风激灵灵地打了个寒战,顾不上掩埋马尸,发疯一般向玉龙阁跑去

“爹,娘,你们千万不要有事,婉莲已经不在了,我不能再失去任何一个亲人,你们千万不要有事。”在一声声虔诚的祈祷中,穆长风终于狂奔到玉龙山的山脚下。

突然之间,女子凄厉的喊叫声从山上传来,声音稚嫩清脆,刺耳至极,也熟悉至极,一时之间却想不起在何处在何时听过这种撕心裂肺的叫喊。

穆长风的心登时提到了嗓子眼,深吸一口气,以更快的速度奔向石阶,到了山门之前。

数十名弟子从暗中涌出,纷纷手持兵刃,将他团团围住,为首一人生的高高瘦瘦,一脸的玩世不恭,手中一把银扇展开,正是周念平周师兄。

见来人是穆长风,周念平登时笑了起来,道:“你个臭小子,还记得回来啊?”

其他的弟子也明白是误会一场,纷纷收起了兵刃。

周念平上前几步,给穆长风来了个熊抱,道:“我以为你被漂亮姑娘迷住了舍不得回来了呢,大过年的也不见你的身影,哎呦喂,你怎么全身是血,也不告诉一声,害得我一身新衣脏兮兮的。”

“阁中没有出大事吧,我爹娘可好?”

“放心吧,老样子,穆师伯和师伯母平平安安的。”周念平皱着眉头用绣帕擦拭身上的血迹,嘴巴咧得老大,一脸嫌弃。

穆长风登时松了一口气,道:“你们为何半夜三更守在山门前?”

女子凄厉的喊叫之声仍然从远处传来,穆长风侧耳倾听,判断是从玄冰塔的方向传来,因塔中被封印的尸鬼妖物时常有突然苏醒意欲破塔而出的状况,他并未放在心上。

周念平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道:“还不是太师傅老的发慌,做恶梦魇住了,担心厉鬼作祟,让我们守在这里。”

穆长风道:“我在回来的路上遇到很多厉鬼,他们来阁中闹事了?”

周念平眨眨眼睛,道:“来闹了整整一天呢,都是冲着穆师伯来的。不过你放心,没闹出大事,只是恶作剧而已。一会飞起一把菜刀‘嗖’地一声冲着师伯的腿飞过去,一会飞起个盆子扣在师伯的脑袋上,更好玩儿的状况你想都想不到,猜一猜。”

穆长风道:“猜不出来。”

周念平捂着肚子笑了一会,道:“师伯上茅房的时候被一个男鬼推进茅坑里了,哈哈哈……师伯跟谁结了仇不成?”

穆长风又气又笑又是感激,他心里明白,因为父亲在信中说了谎,白衣女子为此气愤难平,带着一群厉鬼前来闹事。

以白衣女子的本事,想要父亲的命易如反掌,幸好她手下留情,只是捉弄一下而已,否则父亲哪里还有命在。

太师傅梦魇缠身,也定是出自她的手笔,想来她是为好友感到委屈,借机整治一下太师傅。

周念平道:“你不知道太师傅被吓出了什么熊样儿,脸色青白,白里带着红,红里带着紫,就像一个未出阁的姑娘被人给调戏了似的,差点把我笑断了肠子,哈哈哈。”

穆长风觑了他一眼,道:“太师傅那么高深的修为,向来无所畏惧,竟然也有怕的时候。”

周念平撇了撇嘴,道:“这人呢,一旦上了年纪就事儿多。俗话说得好,千年的王八万年的龟,太师傅就是活过百岁的老鬼,整个儿一神经病。”他一边冷嘲热讽一边轻摇银扇,浑然不将彻骨的寒冷放在心上。

放眼整个玉龙阁,一千多名弟子,唯有周念平敢对太师傅出言不逊,每天明里暗里地讥讽嘲笑,穆长风从前数次为此和他争执,也为此看不惯周念平吊儿郎当的模样。

自从听了吴婆婆的话,穆长风已经完全了解了周念平的所作所为。他自幼丧母,由辛师姐亲自照顾抚养,感情定是十分深厚非旁人可比。

太师傅布置结界隐藏‘念方园’,不准阁中弟子提起辛璃,周念平定是将一切看在眼里,怨在心上,气愤太师傅的虚伪,心中对太师傅根本没有敬重之意也在情理之中。

穆长风对太师傅的敬重之意也淡了很多,笑着道:“师兄总是这么幽默,你再逗下去,我也会笑断了肠子。”

“嘿呦,少见啊。”周念平见穆长风毫无争执之意,大感意外,上上下下打量着穆长风,好像看着太阳从西方升起的奇景,“走吧,你一路奔波想必很累,回去找鲁师叔治伤要紧。我陪着你回去,守什么山门,没事可做闲得慌。”

二人并肩而行,往阁中走去,女子凄厉的叫喊声不绝于耳,震人心魄。

穆长风总觉得女子的喊声十分熟悉,不由地一阵紧张,道:“不知是塔中的厉鬼还是尸鬼苏醒了一位,想要破印而出。”

周念平道:“没关系,咱们阁中不是经常发生这样的事情嘛。现在师伯肯定在设法重新封印,治伤要紧,不管了。”

穆长风正待答话,突然听到父亲哀伤痛心地呼喊:“婉莲……你清醒一下,我是爹爹。”

穆长风身体一僵,头脑中一片空白,茫然地向玄冰塔的方向看去。

周念平也听到了穆如松的呼喊,收起了玩世不恭的笑容,道:“师伯是在叫婉莲的名字吗?”

穆长风陡然清醒过来,怪不得女子的呼喊之声如此熟悉,幼年之时,兄妹二人在山中堆雪人,正玩的兴起,一个身体几乎断成两截的小狐鬼从远处爬了过来,所过之处都是血迹,那小狐鬼的五脏六腑从肚子里流了出来,婉莲一见之下,嘶声呼喊起来。

如今玄冰塔中传出的凄厉喊声,和当年婉莲发出的声音大致相同。

穆长风咬牙忍着伤口的剧痛,发足狂奔,周念平呆了一呆,赶紧跟了上去。

第三十六章 无心魔童命堪忧

玄冰塔高达千尺,屹立于玉龙山卧龙峰之上,与太师傅的‘无常殿’遥遥相望。

五百年来,塔中封印的尸鬼怨灵不计其数,修为高深者,总是会在不经意间苏醒过来,发怒呼号,意欲破塔而出。

每当此时,阁中会出动百名精英弟子将玄冰塔团团围住,谨防从中冲出的尸鬼怨灵。

穆如松则会亲自进入塔中重新封印。

穆长风和周念平赶到时,穆如松早已进入多时,众弟子一手拿着火把一手拿着长剑围住了玄冰塔,每位弟子都现出不解之色,有的面面相觑,有的凝目而望。

漫天的大雪飞飞扬扬,玄冰高塔在火把的映照之下如一个狰狞的魔影欲择人而噬,穆如松的声音再次从塔中传来:“婉莲,你怎么会在这里,我是爹爹啊,我是爹爹!你怎么会变成这个模样?”

周念平也不禁感到伤心,道:“你妹子在塔中?师伯不知道?”

穆长风脸色泛着森寒之气,道:“我也不知道,你在这里等着,我进去看一看。”

周念平也担心穆婉莲,追上穆长风道:“我跟你一块进去。”

二人奔到塔门之时,玄冰塔中间的一层突然发出“砰”的一声巨响,坚冰碎裂,溅落于地。

一个身形娇小的女童从塔中一跃而下,落在众人面前,嘶声怒吼。

穆如松随即从塔中跃出,一个趔趄摔倒在地。

穆长风赶紧上前扶住他,道:“爹,孩儿不孝,今天才回来。”

穆如松全身浴血,右手衣袖被扯去了半边,鲜血淋漓,受伤不轻,指着娇小女童道:“是你妹妹,保护好她,不要让众人伤了她。”

穆长风握紧了父亲的手,凝望着父亲布满泪痕、沧桑憔悴的脸,咬着牙鼓足勇气扭过头去,看着眼前的女童。

一张圆圆的鹅蛋脸白皙娇嫩,一双大大的眼睛却满是阴狠乖戾之气,一张小小的嘴如樱桃般鲜红欲滴,面目十分狰狞可怖。但穆长风一眼就认出了她,的确是十二年前溺水身亡的小妹穆婉莲。

周身尸气浓重,显然已经化作了尸鬼。

周念平和阁中其他的弟子也认出了穆婉莲,个个惊得目瞪口呆不知所措。

尤其是周念平,震惊的同时甚是痛心,他一直视穆婉莲如亲生妹妹,每年的祭日会随着穆家人一起到坟前扫墓,做梦也想不到她会被封印于玄冰塔中。

幼童化为的尸鬼被称为“无心魔童”,指其毫无人性,肆意吸血不受控制,阁中规定,一旦擒获了“无心魔童”必须斩杀,否则不知会有多少人命丧其手。

少数弟子反应过来,纷纷将兵刃横于胸前,有的做防备之状,有的准备给穆婉莲致命一击。

穆婉莲刚刚苏醒,愤怒异常,头脑也不清醒,张开嘴巴露出两颗白森森的利齿。

周端的首徒田分恶从心头起,大喝一声,长剑向穆婉莲的脖颈斩去。

他素来知晓穆如松对女儿深入骨髓的疼爱之情,也知晓穆长风对妹妹的愧疚痛心,此番出手,二人必会阻止。

最好逼得二人无计可施,带着穆婉莲逃离玉龙阁,从此再无穆家人在阁中呼风唤雨。待太师傅百年之后,玉龙阁就是周家的天下。

穆如松的反应果然如田分所料,大惊失色之下惨呼一声,就要给田分一掌。

穆长风急怒之下理智尚存,轻轻将父亲往后面一推,纵身上前,硬生生的抓住了长剑。

手掌被长剑割伤,深可见骨,血液汩汩流下。道:“田师兄,你要杀我妹妹吗?望你念及同门情谊手下留情。”

田分故作悲悯的神色道:“穆师弟,婉莲师妹已经化作尸鬼六亲不认,留着她就是个祸害,连亲生父亲的血都吸,你还指望她能恢复人性?”

穆长风闻言向父亲看去,适才情急没有注意到,经田分提醒才发现父亲的手臂都是深深的齿痕,有几处伤口皮肉上翻,露出了白森森的骨头。

穆长风又惊又怒,穆婉莲显然连自家人都不认识了。一想到妹妹年幼丧命,无法怪责她的六亲不认之举。万一继续伤人,只怕会身首异处。

略略思忖之后,穆长风回手一巴掌重重地打在穆婉莲白皙的脸颊上,道:“你个混账,连爹的血也吸,再不清醒过来我亲手杀了你。”

穆婉莲怒急攻心,神智更加糊涂,嘶吼一声向穆长风扑了过去。

穆长风就是要穆婉莲将自己当成进攻目标,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大声道:“该死的孽障,非要逼我亲手杀了你不成?诸位师兄都别过来,长风自会清理门户。”

周念平也是个聪明人,很快明白了穆长风的心思,立即上前拦腰抱住穆婉莲,与穆长风一前一后围住她,像泼皮无赖打架一般扭做一团,全无章法可言。

几名弟子数次想要帮忙,但穆长风、周念平与穆婉莲打架打的乱了套,根本无从下手。

只见穆婉莲拼命挣扎,手脚并用,连踢带踹,周念平眼见着她一脚向自己胸口踢了过来,哎呦一声抱住她的腿。

穆婉莲将腿往回一抽,“刺啦”一声响,一片裤脚被撕了下去。

穆长风钳制住穆婉莲的双手,周念平摁住她的双腿,突然“咦”了一声,目光落在穆婉莲的脚踝之处。

穆长风心知有异,也向穆婉莲的脚踝处看去,脸色登时一变。

穆如松见众弟子蠢蠢欲动,热泪流了一脸,朗声道:“请诸位师侄看在我的面子上暂且放过我可怜的女儿。”

田分道:“穆师伯,大家伙明白您爱女心切,可是婉莲幼年之时化为尸鬼,完全没有自控力,也根本不认识大伙,留着她岂不是害了玉龙阁?”

穆如松无言以对,一面顾及着亲生女儿,一面又要顾及阁中弟子的性命,如何能寻得两全之法?

穆长风使了个眼色,示意周念平牢牢地摁住穆婉莲,起身抱拳向众人作揖,道:“请诸位师兄听我一言,十二年前,婉莲在南方的小镇溺水身亡,带回玉龙阁下葬之时诸位大多在场,伤心流泪不胜惋惜。长风知道诸位师兄都是真心疼惜我家小妹。我至今还记得她当年的样子,活泼可爱善良,看到水中的蚂蚁也会救上一救,长风相信诸位师兄也都记得婉莲惹人怜爱的模样。”

一番肺腑之言打动了在场的多数人,他们都记得当年的穆婉莲,真的是如花朵般娇俏。每日里捧着亲手制作的糖果糕点往众人的嘴里塞,扯着他们的衣袖在雪地里蹦蹦跳跳,一个开心果般的小姑娘,给众人带来了太多的欢乐。

穆长风松了一口气,继续侃侃而谈:“十二年来,我和爹娘都以为婉莲早已化为朽土,日日伤心夜夜思念,恨不得用我们的命换回小妹的一条的性命。做梦也想不到她会成为尸鬼。诸位师兄都知道,人死之后没有深重的怨念绝对不会这样,婉莲因何而怨,因何而恨,不是应该查个清清楚楚吗?即使要送她上路,不是应该让她明明白白的上路才对吗?”

田分道:“事情明摆在那里,穆师伯和师伯母夫妻不和连累婉莲夭折,她当然会有怨念。”

穆长风道:“田师兄言之有理,我起初也是这样认为,却在刚才无意中发现婉莲是被害死的,诸位请看。”说着一指穆婉莲的脚踝之处。

田分和几位弟子上前凝视片刻,都不禁吃了一惊。

穆婉莲的脚踝之处,赫然一个手掌印,呈现乌黑之色。

穆长风道:“当年我爹下河抱起婉莲的尸首之时,发现缠在她脚上的水草,误以为她因此溺亡。这个手掌印证明婉莲是被河中厉鬼硬生生地拖到河底溺死的。究竟是水鬼寻找替身,还是和穆家有仇意欲报复,做为婉莲的兄长,不将此事查个一清二楚此生必定寝食难安。长风也相信诸位师兄不愿婉莲枉死。”

田分环视一周,发现很多师兄师弟都有不忍之色,道:“若想查清当年之事,必须让婉莲清醒过来才能查问。可是‘无心魔童’完全泯灭人性,她现在只想吸血果腹,万一害了阁中弟子怎么办?你爱惜小妹,就不爱惜和你情同手足的诸位师兄师弟了?穆长风,你也太自私了。”

穆长风拔出赤霄剑在手腕上割了一道伤口,道:“长风以性命担保,不会让婉莲害人,她若是想吸血,就吸我的血好了。”

穆如松道:“还有我和她娘,三个人的血让她尽管吸,绝对不害你们。”

周念平举起一只手道:“算我一个,婉莲也是我妹妹,把我吸成干尸也心甘情愿。”

周念平的一句真诚之语令众人更加动容,甚至有人明确表示,婉莲若是饿得慌吸他们的血也可以。

田分道:“三位创派祖师虽然留下遗训叮嘱阁中弟子慈悲为怀不可妄开杀戒,但还有一句遗训你们都忘了吗?对待泯灭人性的尸鬼魔物万万不可手下留情,太师傅就曾亲手斩杀了数个‘无心魔童’,告诫我们不可因其年龄幼小就心存不忍,你们连太师傅的告诫也不放在心上?”

周念平哈哈一笑,道:“田师兄,我爹不聪明,你也跟着犯傻呀?玉龙阁遇到‘无心魔童’只会斩杀从不封印,可婉莲却被封印于玄冰塔中,此事天知地知我不知,穆师伯和穆师弟不知你也不知,但是太师傅每月都会进入塔中巡视,肯定是晓此事的啦。他老人家没一剑砍了婉莲的脑袋,定是心有不忍。你的脑袋是被驴踢了还是被鬼给亲了,这都想不明白?”

田分被噎得哑口无言,恨不得上前一巴掌拍死周念平。

周念平向来讨厌田分,也恨不得过去一脚将他踢死,道:“告诉你们,想砍了婉莲也行,先砍了我的脑袋,再砍她不迟。”

大多数弟子都被周念平的情谊打动,哪里还有心思砍杀穆婉莲,各自将兵刃收了回去。

穆长风热泪盈眶,团团作揖,感激诸位的不杀之恩。

穆如松凝视着穆婉莲,慢慢地走了过去,轻轻**她的脸颊和秀发,道:“孩子,还认识爹爹吗?”

穆婉莲龇着尖牙,张口欲咬。

穆如松突然出手如电,掐住了穆婉莲的脖子,手上用力,随着“咔嚓”一声响,穆婉莲的脖子登时被扭断。

第三十七章 手足之情大于天

穆如松亲自抱着穆婉莲回到“岁寒三友园”,将她安置在自己的卧房之中。

穆婉莲被扭断了脖子,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脑袋偏向一边,一动不动,了无生气。

穆长风心如刀割般的疼痛,铺开被子,轻轻地盖在她的身上。

尸鬼根本不怕冷,可是在穆长风的心中,不管穆婉莲变成了什么,嗜血的妖魔也好,凶残的尸鬼也罢,始终都是他惹人怜爱疼惜的小妹,生怕有一点照顾不周委屈了她。

“婉莲好好睡一觉,等你醒了,哥哥给你讲故事。”穆长风轻轻拍着穆婉莲圆乎乎的小脸,越看越爱,庆幸此生还有和妹妹重聚的一刻。

周念平握着穆婉莲肉乎乎的小手,笑着道:“还有你念平哥哥,从前你一直说我像姐姐,等你醒了看看我是不是更像你爹?”说完坏笑一下,对穆长风道:“我要是一早成了婚,闺女肯定和她一般大了,哈哈哈。”

穆如松对二人的言语听而不闻,神情突然露出一丝狠意,抓起棉被扔到了地上。

穆长风被他反常的举动吓了一跳,隐隐感到不安,道:“爹,您怎么了?娘呢?”

穆如松一言不发,亲自到院子中从罗汉松上折了四根木棍,迅速用匕首削尖,返回卧房。

周念平的心登时悬了起来,抓住穆如松的袖子道:“师伯,您要干什么?”

穆如松怒喝一声,随手将周念平推了一个趔趄,穆长风挡在穆婉莲的身前,被穆如松抓住衣领抛在墙角,回转身来,狠下心肠将四根削尖的木棍钉在穆婉莲的四肢上。

在穆长风和周念平惊痛的目光中掀开墙上的一幅松梅图,从墙壁的暗格中取出一瓶药水,捏住穆婉莲的嘴强行灌了下去。

做完了这一切,穆如松再无一丁点的力气,歪歪斜斜地坐在木椅上,捂着又疼又闷的胸口,不停地喘着粗气。

穆长风本就受了重伤,被父亲一抛,全身散架似的疼痛。

咬牙支撑着站起来,泡了一壶丹参茶,亲手喂穆如松喝了一杯,道:“爹,好点了吗?”

穆如松擦着额头上的冷汗,道:“我不是一个好父亲,哪有当爹的这样对待女儿。”

穆长风适才也怨怪父亲出手太狠,转念一想,也明白他的一番苦心,道:“孩儿理解,您是怕婉莲苏醒过来控制不住自己误伤了人,只是孩儿不明白,您给妹妹吃得什么药?”

穆如松道:“止疼的药,等她苏醒过来,感觉不到身上的疼痛。”

穆长风第一次听说有给尸鬼止疼的药物,很是惊讶。

穆如松神色一肃,道:“在找到让她恢复人性的办法之前,你们谁也不准拔出木桩,听到没有?给我牢牢地钉住她,谁也不准心疼。”

穆长风道:“娘是在佛堂里念经吗?我去找娘过来。”

穆如松伸手拦住,道:“她在闭关。”

穆长风担忧地道:“娘受伤了?”

穆如松道:“十天前打听到白瑛的踪迹,去找他寻仇,受了点内伤,没有大碍。”

穆长风道:“出了这么大事情,我们应该亲自去找太师傅秉明一切。”

穆如松道:“师父受了惊吓,也在闭关。你师叔们在为他护法。”

在玄冰塔前的时候,穆长风就在暗暗奇怪,塔前闹出那么大的动静,为何不见母亲和太师傅等人的身影,尤其是母亲,她是世上最爱婉莲的人,听到声音肯定会不顾一切地冲出来。

幸好她在闭关,否则以她点火就着的炮仗脾气,事情定会越闹越大。

周念平笑嘻嘻地摸着下巴,道:“太师傅也有被鬼吓破了胆儿的时候,他不是很厉害吗,竟然也有今天……”

本想好好地嘲讽一番,猛然见到穆如松凌厉如刀的眼神,不得不将许多难听的言语忍了回去,道:“师伯,师弟,婉莲已经成了尸鬼,我们应当好好合计一下,应该怎样完善地处理此事才能保住她。”

穆长风起身向周念平深深一揖,道:“多谢师哥舍命维护,没有师哥,我和爹不会顺顺当当地把婉莲带回来。”

周念平往椅子上一坐,翘着二郎腿道:“几句豪言壮语而已,谢什么谢,没有我你们照样能保护好婉莲。”

穆长风道:“师哥此言差矣,你的几句豪言壮语起到了关键性的作用。”

周念平嘻嘻一笑,得意洋洋地道:“也是,他们看我如此讲义气,怎么好意思被我给比了下去。就算装也得装出个师门情深的样子吧。”

穆长风道:“大多数人并不是装的,我相信他们也很心疼婉莲。”

周念平道:“真的心疼她又怎么样?日后怎么办?如果婉莲一直六亲不认,还会有几个人愿意留着她。俗话说得好啊,久病床前无孝子,疯子身边没亲人,谁也不希望一个随时能将自己吸成干尸的尸鬼一直呆在玉龙阁。我不是说他们坏,只是人性如此。”

穆长风重重地叹了口气,向来足智多谋的他,此时已经完全没了主意。

尸鬼的戾气难以化去,‘无心魔童’的戾气根本化不去。否则向来主张慈悲为怀的玉龙阁也不会定下遇到‘无心魔童’就地斩杀的规矩。

‘无心魔童’的饥饿感重于普通的尸鬼,怕只怕他和父母三个人的血也无法满足小妹的嗜血欲望。

穆长风道:“我去求太师傅,重新将小妹封印于塔中。”

穆如松摇了摇头,道:“我认识封印婉莲的法术,正是出于师父的手笔。师父定是担心阁中大多数人不同意封印婉莲才悄悄地做下此事。”

穆长风道:“实在不行我就跪下来求所有人给婉莲一条生路。”

周念平道:“我看你是关心则乱,他们能暂时留着婉莲,绝对不会一辈子留着她,难道你忘了,世上有三大魔物,血魔、无心魔童、千年尸鬼王,无心魔童的魔性甚于千年尸鬼王,当年三位创派祖师联手和千年尸鬼王闹了个同归于尽,要不是我悄悄用‘蚀骨针’扎了婉莲一下,你以为咱们两个能摁住她?”

穆长风奇道:“蚀骨针?”

周念平道:“一位故人赠的,不是玉龙阁的东西,专用来对付厉害的尸鬼。只有一枚,已经被婉莲的尸气给化去了。”

穆长风绞尽脑汁苦无良策,只得选择最后一条路,道:“爹,婉莲究竟是被谁害死的已经不重要了,现在最重要的是保住她,实在不行咱们带着她一起逃吧,逃到天涯海角,离玉龙阁远远的。”

周念平道:“师弟啊,你觉得田师兄为什么非要杀婉莲?”

穆长风冷冷一笑,道:“无非就是逼我和爹对阁中弟子动手,除去我们穆家。我们逃了正中他的下怀。”

周念平道:“明知如此,你还要趁他的心如他的意?”

穆长风道:“他是否称心如意已经不重要,最重要的是保住小妹。”

周念平感慨良久,从小到大,他知道穆长风对阁主之位志在必得,多年来拼着性命立功,大有不死不休宁肯粉身碎骨也不回头的架势。

万万没有想到,他需要在亲情和阁主之位做出选择的时候,宁愿自己多年的辛苦心血付之东流也要选择亲情。

周念平郑重地道:“逃跑就是万全之策吗?等她吸干了你们的血再去吸别人的血?最妥善的办法,还是让她清醒过来,恢复人性,能以自身的毅力控制住吸血的冲动。只要她成了无害的乖宝宝,一切都好说。”

穆长风道:“我又何尝不知你说的是最妥善的办法,可婉莲化作了‘无心魔童’,怎么可能恢复人性?”

穆如松和周念平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心里的犹豫。二人又一起转过头去,一言不发。

穆长风心里一动,道:“难道你们有办法?”

“没有。”穆如松回答的不容置疑。

周念平低垂着头,一边为自己倒茶一边道:“我们又不是神仙,哪里有办法。”

穆长风的目光在二人的脸上转来转去,善于察言观色的他,能确定父亲和周师兄有让穆婉莲恢复人性的办法,只是顾忌着什么不肯言明而已。

“你们在说谎,分明有让婉莲恢复人性的办法。”穆长风目光灼灼地盯着父亲,颇为恼怒。

“我说没有就是没有。”穆如松仍然回答的不容置疑。

穆长风攥紧了拳头,看向周念平。

他一脸玩世不恭的笑容,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很是气人。

穆长风太了解这个师兄了,表面上玩世不恭,实际上重情重义。婉莲的事情找不出妥善的解决之法,他和他一样心急如焚。

可是周念平却在没心没肺地笑,这种笑只能证明他心虚,掩盖着无法言明的愧疚。

突然之间,穆长风想起辛璃与尸鬼相恋之事,那菊花郎温文尔雅,温和善良举世无双。

会不会是辛师姐有让尸鬼恢复人性的办法?因为此事涉及了玉龙阁二十年来无法公之于众的隐秘,所以父亲和周师兄才不肯言明?

第三十九章 巧夺天工念方园

穆长风为周念平的所作所为感到异常的气愤,双手剧烈地颤抖起来。

周念平也为自己的行为感到愧疚,低下头,躲开穆长风凌厉如刀的眼神。

“你说的那位满腹诗书的姑娘,到底是谁?”穆长风决定给周念平一个机会,希望他坦诚相待。

“呃……”周念平低头喝了一口酒,“林师叔母的外甥女,来玉龙阁探望亲人时,穆师伯一时兴起请她给园子改名。”

穆长风暗自重重地哼了一声,道:“师叔母的姐姐是如何失踪的,师哥可知道详情?”

周念平道:“慢慢查不就知道了,我先言明,太师傅不喜欢她们一家,你若是帮我找,定会触及了太师傅的逆鳞。而且会有难以预料的大麻烦。”

听到最后一句,穆长风的怒火渐渐地消了。换位思考一下,也能体谅周念平的难处。

他一直以为穆长风仍然和从前一样对太师傅满怀敬重之意,也一定知道寻找辛璃定会与双子门与妖族为敌,害怕穆长风逐渐发觉真相会置身事外,才不得不以婉莲的性命要挟换他一句不容更改的承诺。

仔细想来,周念平一直都是这种人,愿意对自己在乎的人付出真心,却不相信别人对他有几分真情,没有安全感,性情又多疑。他的行为可以说是无耻,也可以说是谨慎。

到了最后,穆长风归咎于自己的身上,怨自己平日里对周念平的关怀不够多,付出的真心少得可怜,才逼得他不得不“无耻谨慎”了一回。

周念平的确很疼爱婉莲,但辛师姐曾数年亲自抚养他,长姐如母,感情之深岂是旁人可比?

他不过是权衡之下选择了自己最为亲厚的那个人,并没什么好指责的。

穆长风道:“不管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我一定要救婉莲。不管有多辛苦,我一定会和周师兄帮师叔母找到失散多年的至亲。太师傅恼也好怒也罢,我都不在乎。我也在乎会得罪什么人。”

周念平狡黠地一笑,双目中闪烁着老狐狸一般的狡黠光芒,道:“好兄弟,我就知道你会答应,可不可以再答应我一个小小的要求?”

“师兄请讲。”穆长风哑然失笑,真想找块抹布蒙上周念平狐狸似的双眼。

周念平道:“在寻找的过程中,定会遇到很多令你不解之事,莫要多问,你只需在我需要帮忙的时候帮上一把就行了。”

穆长风点头道:“可以。”

周念平兴奋地拍着穆长风的肩膀,道:“太师母曾有一处园子,名外‘念方园’,被太师傅布置结界藏了起来,园中有一串琉璃佛珠,可以助尸鬼化去戾气恢复人性。咱们是兄弟,为你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豁出去被太师傅揍一顿,我也会帮你打开结界找到琉璃佛珠,怎么样,够兄弟义气吧?”

穆长风笑着点点头,道:“师哥的确够义气。”

周念平道:“那处园子是被太师傅亲手布置结界藏起来了,我没办法打开一个缺口,你也没办法,不过你我联手,定会马到成功。明晚夜深人静之时,你我就在园子前会和,一起施术进去找琉璃佛珠。”

穆长风明知故问:“园子在哪里?”

周念平道:“说来也巧,就在‘岁寒三友园’旁边。太师傅在闭关,几位师叔在为他护法,穆师伯在照看着婉莲,这可是天赐的良机,绝对不能错过。”

这的确是天赐的良机,穆长风早就打算好偷偷进入“念方园”寻找辛璃的日志,与周念平联手,就不必再也血肉之躯硬生生地撞开结界,当即点头同意。

二人商议完毕,就此散去。

穆长风回到自己卧房休息了几个时辰,醒来时已是晌午时分。

园中颇为热闹,很多师兄弟过来探望穆婉莲,见她仍然未醒,且被木桩牢牢地钉住,都十分震惊心酸。

有几位师兄弟本打算割腕取血,免得穆婉莲饿的厉害,见她暂时不需要新鲜血液果腹,于是打消了念头。

穆长风迎来送往,不知不觉忙到了日暮西山。园中陡然安静下来。与父亲相对无言地吃了晚饭,就以伤口太疼需要休息为借口溜了出去。

周念平早已等在“念方园”前,二人一起在暗中等了片刻,待巡逻的弟子交班的时候一起施展灵术,顺利地将结界打开了一个缺口。

周念平迫不及待地一跃进去,穆长风紧随其后,终于见到了慕名已久的‘念方园’。

园中到处都是冰雕,展翅欲飞的凤凰、威武凛然的虬龙,另有麒麟、青鸾、白泽、獬豸、狴犴,各种上古神兽的造型栩栩如生,晶莹剔透。

园子正中是三座白石建成的房屋,沐浴在柔柔的月光之下,散发着圣洁柔和的光芒,右边的白石屋前矗立着神农雕像,手执灵芝,面容庄严。也由寒冰雕成,宛如真人,雕工精细,胡子眉毛历历可数。

穆长风在赞叹着雕刻者的心灵手巧之时,周念平突然流下两行热泪,幼年之时和辛师姐一起在园中读书的情景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骑骥一跃,不能十步,驽马十驾,功在不舍。锲而舍之,朽木不折;锲而不舍,金石可镂。蚓无爪牙之利,筋骨之强,上食埃土,下饮黄泉,用心一也。蟹六跪而二螯,非蛇嬗之穴无可寄者,用心躁也。”

“念平,你是个聪明孩子,可你不管学什么都学不好,全因用心躁也。你要学会锲而不舍,才能学得一身真本事,将来才可在世间立足。”

“知道了,念平最听师姐的话,一定耐心地学法术,好好地读书习字。”

“念平真乖,等你读完了书,就和师姐一起酿制菊花酒,到重阳节的时候咱们一起喝。”

往事如烟,历历在目,周念平再也控制不住,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像是一个受尽委屈的小孩子,哭的可怜又可爱。

穆长风明知故问:“师哥,你哭什么呢?”

周念平忙不迭地擦眼泪,道:“想到太师傅做了几十年的鳏夫,心里不好受。他老人家定是怕触景伤情,才把园子藏了起来。丧妻的老男人忒可怜啊。我到现在都没媳妇,比他还可怜。”

穆长风“嗯”了一声,竭力憋着笑。心想这周师哥吊儿郎当,扯谎也扯得不伦不类。

“园中的冰雕怎么都是上古神兽?”想到诗情画意的‘琢玉轩’,穆长风甚是不解,觉得这里也应该诗情画意才对。

周念平道:“每座冰雕下都雕刻着符咒,镇压着千年雪妖。”

穆长风吃了一惊,道:“千年雪妖?”

周念平道:“你以为呢?玉龙山的冰雪常年不化,一年四季寒风刺骨,皆因千年雪妖的缘故。不知被谁封印在了玉龙山,五百年前三位祖师在此开山立派,加固了封印,以防雪妖破印而出。除了神农像,其他的冰雕都是出于辛祖师之手。”

穆长风佩服地道:“辛祖师还有这个本事,太师傅恐怕是不会了,从未见过他雕刻什么东西。”

周念平道:“辛家的这个本事差点就失传了。”他一边说一边奔向右边的白石屋,小心翼翼地推开门,二人一前一后地走了进去。

第四十章 佛门至宝琉璃珠

‘念方园’的时光和‘莨园’一样,停留在二十年前,屋内干干净净,清雅别致,一如往昔。

厢房中的布置也和“莨园”的竹楼大体相同,有书架,也有琵琶洞箫与长笛,左边的墙壁上挂着一幅《辛夷琉璃图》,一颗浑圆剔透的琉璃珠,托在辛夷花的花蕊之上。

右边的墙壁上挂着一幅《扶芳白芷图》,一株扶芳藤,一株白芷,枝叶翠绿,欣欣向荣。

两幅画的落款处都是:阿莨小妹信笔涂鸦。

穆长风稍稍沉吟一下,明白了《辛夷琉璃图》的寓意,辛夷花和琉璃珠,正是蕴含了辛璃的名字,只是猜不透那《扶芳白芷图》有何寓意。

“难道这幅画中蕴含了菊花郎的名字?”穆长风暗暗揣度着,**着《扶芳白芷图》,触手润滑,一动之下沙沙作响,好奇地道:“这是什么绸料?”

“响云纱。”周念平不假思索地回答。

“阿莨小妹是谁?”

“呃……估计是太师母的乳名。”

穆长风知道周念平在说谎,也不点破,笑着道:“太师母叫方泽兰,不是挂两幅兰花图才对吗?”

周念平也笑了起来,摸着下巴道:“女人的心思稀奇古怪,岂是咱们能想通的?”

穆长风神色一肃,打算将发生在遗爱寺的事情和盘托出,转念一想,此举实在不妥。周念平与辛璃姐弟情深,一旦知道心心念念的辛师姐被玄石钉牢牢地钉在棺材里,后果不堪设想。

周念平表面上吊儿郎当玩世不恭,其实也是个炮仗脾气,一旦热血上头,做任何事都不计后果。

想要动手打架事小,就怕他一怒之下将整个玉龙阁闹得鸡犬不宁,打乱了穆长风全部的计划。

周念平在屋内环视一周,道:“你在梳妆台里找一找,也许琉璃佛珠在那里呢。”

穆长风火眼金睛,发现周念平眼神闪烁,神色有异,料定他定要暗中搞鬼,装模作样地打开梳妆台的抽屉寻找,同时借着妆台上的一面小铜镜偷偷注视着他。

周念平几步走到书架前,在几本医书后摸了摸,摸出两本厚厚的书塞进怀里。然后从袖中摸出一串琉璃珠,故作兴奋地道:“找到佛珠了,在书架里放着呢,师弟快过来。”

穆长风借助铜镜,看到书上写着‘日志’两个字,登时心头雪亮,原来周念平费尽心思进入‘念方园’,目的也是为了寻找辛师姐的日志。

琉璃佛珠分明在他的手里,他不过是以寻找佛珠为借口,骗穆长风与他联手将结界打开一个缺口。

无论如何,只要有琉璃佛珠,其他都是小事。穆长风毫不怨怪周念平说谎使诈,高兴地拿过佛珠,入手之后却不由地心里一沉。

那串佛珠是以最劣质的琉璃珠穿成,大多数已经损坏,有的裂了缝,有的掉了半边,若是双手用力一握,定会有无数颗碎成粉末,明明是个破东西,扔到街道上也不会有人稀罕。

这种东西真的能化去尸鬼的戾气?

上当受骗的感觉涌上心头,穆长风脸色阴寒,不客气地道:“你逗我玩儿呢?”

周念平眨巴眨巴狐狸眼,道:“我怎么逗你玩儿了?”

“你怀里揣的是什么?你明明是冲着你怀中之物来的,目的达到了,就用这种破东西逗我?”想到妹妹如今的处境,穆长风又急又怒,“琉璃佛珠分明是你的,别以为你做事高明能蒙得住我。”

周念平大呼冤枉,“我是想找两本书,可我也没逗你啊。这串佛珠其貌不扬,却是难得的至宝。我姐……师叔母的外甥女和尸鬼相恋,那尸鬼也是我的至交好友,他父亲为了化去他的戾气,在佛门圣地鸡足山出家整整五十年,每日里诵经念佛之时手里拿的就是这串琉璃佛珠。你也拿串佛珠念五十年的经试试,看看你手里的珠子会变成什么样子。”

穆长风怒气全消,责怪自己没有问清楚就胡乱怀疑周念平,道:“师兄,是我不好,你别生气。”

“我没生气。”周念平态度真诚,“我也心疼婉莲,不会拿此事骗你。这串佛珠极有灵性,那位老师傅本来是一个大官,为了儿子舍弃了荣华富贵,在圆寂前仍然拖着病弱之躯吟诵经文,满心的善念和诚意也被珠子吸附了,我的朋友也是幼年之时化为‘无心魔童’,被人施术昏睡了五十年,醒来之后戴上佛珠,用了十年的时光,戾气全部消除了。他用佛珠做了定情信物,我见佛珠是个宝贝,缠着师叔母的外甥女要了过来。”

穆长风激动至极,热泪盈眶,道:“这么说,婉莲的戾气也能全部消除了?”

周念平道:“我再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那位朋友认识一位诡术师,以一种极其罕见的诡术让他像正常人一样逐渐地长大,成为世间罕见的美男子。你答应帮我找师叔母的姐姐,师哥投桃报李,会帮你找到那种可以另‘无心魔童’正常长大的诡术。”

穆长风大喜过望,又很快沮丧起来,周念平所说的诡术,大部分已经在数百年前失传。诡术师也早已销声匿迹,想让穆婉莲正常的长大,可以说难如登天。

看着手中的琉璃佛珠,穆长风暗暗安慰自己,最重要的难题已经解决,有了它,小妹的性命算是保住了。她能长大也好,不能长大也罢,他都会一生一世地爱护她。

周念平道:“虽然诡术秘籍不好找,但事在人为,只要咱们有心,就没有办不到的事儿。”

穆长风点了点头,突然之间,一个令人不安的念头涌上心田,道:“如果血魔戴上琉璃佛珠,戾气会不会逐渐化去?”

“血魔?”周念平激灵灵地打了个寒战,“绝对不可能。”

“为什么?”穆长风百思不得其解,“你的朋友化为‘无心魔童’,乃是三大魔物之一,他的戾气可以化去,为什么血魔的戾气化不去?”

周念平道:“三大魔物中,只有血魔必须吸食人血才能生存。每吸一次戾气就会加重一分,只要血魔一直以人血生存,戾气就永远消除不了。”

穆长风道:“这么说来,是不是婉莲也得戒掉人血,戾气才能化去?”

周念平频频点头,“对对对,这是很关键的一点,我忘了跟你说。”

得到了确切的答案,穆长风着实松了一口气。

琉璃佛珠本是辛璃之物,理应马上返回遗爱寺,将佛珠戴在她的手腕上助她化去戾气脱离苦海。可是如此一来,岂不是生生掐断了穆婉莲的一线生机?

选择了辛师姐,就对不起血脉相连的小妹。选择了小妹,就会一直有负罪感。

幸好佛珠对辛师姐没有作用,他不必左右为难。

“你怎么突然提起了血魔?”周念平察觉到古怪之处,好奇地问道。

穆长风道:“我在遗爱寺重新封印了血魔。”

周念平嗨哟一声,道:“你立下了不世之功啊,等太师傅出了关,你跟他一说,阁主之位定是你的啦。”

穆长风心里一疼,面色突然变得苍白,道:“什么阁主之位,我已经不在乎了,现在最重要的是婉莲,琉璃佛珠若有效最好,若是无效,我就带着她逃得远远的,我已经做好了远走高飞的准备。”

周念平正待安抚穆长风放宽心,突然听到石屋外传来轻微的响动。

穆长风也听到了声音,二人一起窜了出去,登时吃了一惊。

石屋外是个拄着双拐的人,头发灰白,形容枯槁,就像一具完全失了水分的干尸。

他的一双眼睛又细又长,精光闪烁,在暗夜中如同两点鬼火,令人不寒而栗,正是周念平的亲生父亲,辛清远的第二弟子,双腿残疾,性情乖僻的周端。

第四十一章 冤冤相报何时了(一)

周端双腿残废,行动不便,就没有陪同其他的师弟一起为闭关的师父护法。

白日里见到儿子一直心神不宁,于是暗暗留心,在周念平离开琢玉轩后,用追踪术一路跟随到了念方园。

他行动迟缓,从结界的缺口进入到达石屋之时,穆长风与周念平已经聊了很久,只听到了穆长风在遗爱寺封印血魔一事。

他心中波涛汹涌,脸上却是丝毫不起波澜。

周念平嘻嘻一笑,像只可爱的小狐狸,不过他的笑容很快就变得寒意森森,从一只可爱的小狐狸变成了一只凶狠的狼,“我知道自己触及了太师傅的逆鳞,没关系,我不怕他,您想告状就告去。”

穆长风暗地里拉扯一下周念平的衣袖,示意他对父亲不可如此不敬。

周念平哼了一声,道:“你拄着两根棍儿乱跑什么?我娘不在,摔倒了没人扶你。这冰天雪地的,你趴在地上起不来可大大的不妙。如果我娘还在黄泉路上,她可不愿意见到你。”

这番话说的忤逆至极,可周端自始至终神色不变,凌厉的眼神在穆长风和周念平身上转了一转,什么都没说,拄着拐棍走远了。

静夜寂寥,唯有木拐点地的“笃笃笃”的刺耳声响,落在周念平的耳朵里,和鬼哭毫无区别,令人厌恶至极。

“周师叔毕竟是你的父亲,以后别这样。”穆长风觉得周念平对待父亲的态度很过分,语气不免加重了一些。

周念平面现恨意,道:“我情愿从未来过人世。”

穆长风愣愣地看着他,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

周念平每次见到父亲都像见到你死我活的仇敌,穆长风原本以为是周师叔性情过于乖戾,对儿子漠不关心,周念平心中委屈才会如此。

周念平极重感情,更何况周师叔残疾多年,就算他感觉委屈,也不会如此冷血狠心,毫不顾念父子之情。

周师叔母服毒自尽,难道和周师叔有莫大的关系?

“你体谅一下周师叔,他的双腿变成那个样子,心里肯定难受。”

“你知道什么,你什么都不知道,就不要来指责我。我对太师傅不敬,对父亲也不敬,我就是个目无长辈的混蛋怎么了?穆长风,你能把我怎么样?”他的炮仗脾气终于发作,牙齿咬的格格作响,双目通红,恨不得揪着穆长风痛扁一顿。

以前见到他这副模样,穆长风会据理力争,和周念平吵得不可开交。现在只觉得他甚是可怜凄苦,默默地承受他的火气,不发一言。

周念平向来吃软不吃硬,见穆长风毫无怨怪之意,愧疚地低下头,右手轻轻地**怀中的日志,努力忍着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

穆长风心酸不已,周念平虽然已经到了而立之年,其实他的内心就像一个没长大的孩子,可惜了他的聪明头脑,若是成熟稳重一些,玉龙阁的后起之秀没人比得上。

“师兄,你比我年长七岁,立功也比我多,可是你闯的祸也不在少数,若能改正一下,前途不可限量。”穆长风的私心告诉他,应该由着周念平像个没长大的孩子,缺乏稳重成熟,才不会构成威胁。良心又告诉他说,毕竟是同门师兄弟,自小一起长大,应当及时纠正周念平的缺点和不足,私心与良心交战了片刻,穆长风选择了自己的良心。

“你说得对,可我总是控制不住,长风,我脾气不好,不该对你发脾气,你担待一些。”周念平感激穆长风的坦诚,语气柔和了许多。

二人补上了结界的缺口,一起回到了岁寒三友园。刚刚走到园门,听到穆婉莲凄惨的呼声传了出来,声嘶力竭,不忍卒听。

穆长风担心父亲控制不住小妹,立即发足狂奔,跃进屋内。

穆婉莲的身体在剧烈的挣扎,意图摆脱钉住四肢的木桩。屋内戾气浓烈,令人窒息。穆如松牢牢地摁住木桩,热泪流了一脸,“孩子,我是爹爹,你别这样好不好?”

穆婉莲理智全失,急怒攻心之下双目变成了赤红之色,抬起头来一口咬住穆如松的手腕。

穆如松自觉对不起女儿,任由她狂吸鲜血。

穆长风热血上涌,上前一步拉开父亲,将钉住穆婉莲右臂的木桩拔了出来。

穆婉莲伸手要把左臂上的木桩拔出,穆长风出手如电,抓住她的右腕,为她戴上了琉璃佛珠。

琉璃佛珠登时光华流转,室内似有清风环绕,老僧吟诵佛经的声音轻轻地响起。

佛音入耳,穆婉莲霎时之间安静下来,一动不动,慢慢地闭上眼睛,很快睡了过去。

最初的时候,穆婉莲的睡相呈现出死人的状态,大概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她的脸色呈现出正常人的红晕,嘴唇也恢复了血色,睫毛一颤一颤,宛如两只振翅欲飞的蝴蝶,甜美可爱。

“婉莲,小妹。”穆长风露出笑容,轻轻地唤了两声。

穆婉莲轻轻地“嗯”了一声,伸出粉红色的小舌头舔了舔嘴唇,转过头去继续熟睡。

穆长风登时大喜过望,还记得她儿时午睡的模样,总是将舌头伸出来舔舔嘴唇,似乎在睡梦中也在惦记着各种好吃的糖果糕点,令人忍俊不禁。

周念平搂着穆长风的肩膀道:“婉莲没事了,你可以把心放在肚子里了。”

穆长风点了点头,将其余三根木桩拔了出来。

穆如松严肃地道:“佛珠从哪儿来的?”

穆长风本想说个合情合理的谎言骗过父亲,转念一想,他和周念平在念方园被周端当场抓住,他很有可能会将此事告诉父亲,扯谎不是个妥善的办法,道:“刚才我和师哥偷偷溜进念方园,师哥在太师母的书架中找到的佛珠。”

穆如松道:“你太师母?”

周念平赶紧道:“对对,太师傅怕触景伤情,不是把念方园藏起来了吗。我带着师弟偷偷溜进去了。”

穆如松立即明白了,周念平没对穆长风说出实情,心中悬着的巨石登时落下,道:“以后不准再进去了,师父不喜欢有人动师母的东西。”

三人一直守在穆婉莲的身边,到了天明之时,穆婉莲终于幽幽醒转,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转来转去。

穆如松心情激动,哽咽地道:“孩子,感觉怎么样,有没有不舒服?”

穆婉莲道:“你是谁?”

穆如松不禁一愣,好久说不出话来。

穆长风道:“小妹,他是爹爹啊。”

穆婉莲道:“你又是谁?”

穆长风心酸不已,看着穆如松道:“难道婉莲失忆了?”

周念平扑哧一笑,道:“师伯啊,师弟啊,你们是不是高兴地过了头变傻了?”伸手捏了捏穆婉莲的鼻子,“小妮子,还认识我吗?”

“念平哥哥。”穆婉莲陡然见到儿时的熟人,很是开心,甜甜地叫了一声。

穆长风恍然大悟,穆婉莲离世之后,父亲忧思哀伤过度,须发大半已白,脸上的皱纹更是如刀刻一般密密麻麻。

十二年的光阴,他也从一个毛头小子变成了青年郎君。只有周念平几乎没有变化,身高未变,模样也如十二年前,白白净净,双眼细长,穆婉莲一眼将他认出当然在情理之中。

“你好好看看我究竟是谁?”穆长风笑着问道。

穆婉莲伸出小手,摸着穆长风的眼皮,继而**着他的鼻子和脸颊,道:“好像是我哥哥,你怎么长得这么高,脸也变大了。”

穆长风又喜又悲,喜得是婉莲终于认出了他,悲的是婉莲变成了尸鬼,千百年后仍然是个小孩子模样,永远也长不大。

婉莲之名出自“既觅同心侣,复采同心莲”,辛师姐和父母都希望她成为一个大家闺秀,觅得如意郎君,一生平安幸福顺遂。

一个简单的心愿注定成为遥不可及的奢望,如何不悲。

穆如松道:“莲儿,我是爹爹。”

穆婉莲咦了一声,道:“爹爹?爹爹的头发是黑的。”

穆如松热泪纵横,道:“你离开我们整整十二年,你哥哥长大了,爹爹变老了,才会有很多白头发。”

“我离开十二年?”穆婉莲神情茫然,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是个死人,“你和娘还打架吗?”

穆如松心如刀割,道:“不打了,也不吵了,我们一家以后相亲相爱,莲儿好好睡一会啊。”

他动手将穆婉莲伸出床外的腿往里挪了挪,穆婉莲全身一颤,大叫一声跃了起来。

“救命啊,救命啊,爹,娘,哥哥救命啊。”曾经落水的一幕涌上心头,穆婉莲惊恐地呼喊起来。

见到穆婉莲的反应,穆长风和周念平对视一眼,心中更加确定,当年穆婉莲落水身亡另有隐情,她并不是被水草缠住了脚,而是被水中厉鬼硬生生地拖下去溺死的。

第四十二章 冤冤相报何时了(二)

恐惧感深入骨髓,穆婉莲不愿回想当年溺水之事,但当时的情景却像生了根一般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小狐鬼在水中拖着几乎断成两截的身体,双目紧闭,血泪涔涔,紧紧地抓住她的脚踝呼喊道:“还我命来,你还我命来……恶女人还我命来……”

穆如松一把搂住女儿,安慰道:“别怕别怕,爹爹在这里,莲儿不怕。”

穆婉莲缩在穆如松的怀里,放声大哭。

“爹,娘,水里有个小狐鬼,眼睛瞎了,身体变成两截,她好吓人。”

“身体变成两半的小狐鬼?身体变成了两半?”穆如松面色如土,吃惊地喃喃自语。

周念平气愤不已,道:“肯定是水鬼想要寻找替身,把婉莲给害死了。师伯放心,就算那小狐鬼已经投胎转世,我和长风也会把她找出来扔进河里给婉莲报仇。”

穆长风性情宽容,也无法容忍小妹被水鬼抓住当成替身,寒声道:“师哥说的不错,有仇报仇,血债血偿,理应如此。”

穆如松发了一会呆,脸色忽青忽白,柔声道:“莲儿,是谁把你封印在玄冰塔的?”

穆婉莲努力回想了一下,道:“一个白胡子老头,好像是太师傅,他抓住我带进塔里,后来我就不知道了。”

“什么时候的事儿?”

“不知道。”

周念平道:“此事有些古怪,婉莲在化为尸鬼的过程中,坟墓周围会有浓重的尸气,她的坟墓就在玉龙山上,我们几个竟然谁都没有察觉。”

穆婉莲再次大哭,“我死了吗?”

周念平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满怀歉意地看着穆如松和穆长风,找出一贴治疗骨折的膏药贴在自己的嘴上。

“没事的没事的,莲儿现在回家了,爹娘和哥哥会保护你的。”穆如松紧紧地搂着女儿,泪珠滚滚落下。

穆长风轻轻**着穆婉莲的头发,心如刀绞般疼痛。

穆婉莲哭够了,在穆如松的衣襟上蹭来蹭去,道:“大姐姐呢?爹爹知道大姐姐在哪儿吗?”

穆如松奇道:“什么大姐姐?”

穆婉莲道:“有一天我睁开眼,看到一位大姐姐,戴着好吓人的面具,我很害怕,可是大姐姐一点都不坏,对我可好了,我说肚子饿,她就弄来一些红色的汤水给我喝。”

“她戴着什么样的面具?”穆长风急切地问道。

穆婉莲道:“我也不知道,总之好吓人,像是个恶鬼。”

穆长风霎时明白过来,婉莲化为尸鬼,乃是遗爱寺中白衣女子的“杰作”,不知她此举有何目的,是不忍心让幼年夭亡的穆婉莲长眠地下,还是别有用心?

回到玉龙阁的当晚,在路上遇到了白衣女子,婉莲也是在那一晚苏醒过来,看来这一切并不是个巧合,定是她悄悄地潜入玄冰塔,唤醒了穆婉莲。

原本以为她人性尚存,心存不忍,带上一群厉鬼恶作剧一番就此了事,没想到她留有残忍的后招,以“痛失爱女”为代价惩罚说谎的父亲。

杀人可恶,诛心更甚,她报复的手段高明至极令人匪夷所思,幸好有辛师姐留下的琉璃佛珠,助婉莲逃过一劫,否则整个穆家面对的就是亡命天涯。

“你记不记得是什么时候见到那位大姐姐?”穆长风握着穆婉莲肉乎乎冷冰冰的小手,继续问道。

“不知道,我只记得那天晚上的月亮好圆,远处有很多人在放烟花。大姐姐说要送我回家见爹娘,半路上遇到太师傅,大姐姐很害怕的样子,她逃走了,太师傅就把我抓了起来。”

穆如松百思不得其解,道:“戴面具的大姐姐,会是谁呢?莲儿,那个大姐姐还有没有别的令人印象深刻的地方?”

穆婉莲歪着头想了一会,道:“大姐姐像仙女,身段儿可美了。”

周念平揭下膏药道:“不肯以真面目示人,鬼鬼祟祟,肯定不安好心。不过也多亏了她的不安好心,师伯和师弟才能和婉莲重聚。”

穆婉莲不满地道:“你瞎说,大姐姐不是坏人,她去拜祭了太师母,哭的可伤心了,坏人怎么会哭呢?”

周念平哑然失笑,道:“会哭的就不是坏人了,你这个小脑袋瓜装的是什么逻辑。”

穆如松道:“难道那姑娘认识太师母不成?

穆长风道:“也许是为了故人前去拜祭。”

周念平有些不耐烦,道:“什么大姐姐小哥哥的,不管她了,长风,过完二月二咱们一起下山,去把当年的小狐鬼揪出来给婉莲报仇。”

穆如松连连摆手,道:“罢了,婉莲回来了就好,报什么仇。”

周念平道:“师伯也忒宽容,婉莲是枉死,岂能由着小狐鬼作恶多端,她倒是很好,找到了替身顺顺当当地去投胎了,可把婉莲给害苦了。”

穆如松道:“冤冤相报何时了,她她……先是被刀伤了眼睛,身体又被人一刀差点砍成两截,死的那么惨,也很可怜。”

穆长风道:“爹怎么知道小狐鬼的身体是被人一刀差点砍成了两截?”

穆如松道:“我猜的,除了是被刀砍得,还能是什么。”

周念平也察觉到穆如松的怪异,嘿嘿一笑,道:“也许是被剑斩成了两截,也许是被马车轧成了两截,也许她太倒霉,在大街上走着走着,天上掉下个石头把她砸成了两截。也许是被人两刀三刀砍成了两截,师伯不像是猜测,说的不容置疑的。”

穆如松道:“不管因为什么,那孩子太可怜,得饶人处且饶人,放过她吧。”

穆长风隐隐感到不安,想起当年和穆婉莲在山里堆雪人遇到小狐鬼的情景,婉莲失声大叫,小狐鬼的一双眼睛瞎了,循着声音扑在穆婉莲的身上,捶打撕咬,似乎有无穷无尽的恨意。

此情此景,更像是冤鬼寻仇,穆婉莲年纪幼小,且性情活泼善良,不可能结下仇家。

父亲在婉莲去世之前暴躁易怒,但是他明事理辨是非,且多年维护妖族,也不可能结下仇家。

只有母亲痛恨整个妖族,无论善恶,见妖就杀,多年来枉死在她手里的冤魂不计其数,她的兵器正是双子门有名的青石刀,难道母亲竟然狠毒到这个程度,连一个年幼的小狐妖都不肯放过?

“爹,您是不是知道那小狐鬼?”

穆如松犹豫起来,以穆长风和周念平的聪明,此事满得住一时瞒不住一世,晚说不如早说,免得他们被仇恨蒙蔽了双眼伤了那个可怜的孩子。

正待说出小狐鬼的来历,岁寒三友园的大门被人猛地推开,林文海急匆匆地跑了进来,道:“师哥,不好了,出大事了。”

穆如松吃了一惊,道:“师父出事了?”

林文海的目光落在穆婉莲圆乎乎的小脸上,又惊又喜,登时忘了手头的大事。

把穆婉莲从穆如松的怀里抢了过来,道:“果然是小妮子,你真的回来了。”

穆婉莲被林文海又粗又硬的胡子扎的脸疼,嗨哟几声哭起来。

穆如松道:“师父怎么样了?”

林文海一拍脑袋,道:“你看我欢喜的把正事给忘了,刚才嫂子出了关,听人说婉莲变成了那个被封印于玄冰塔,嫂子勃然大怒,拿着青石刀闯进了师父闭关的地方讨说法,所有人现在都聚在无常殿,等着你们和婉莲过去,长风也回来了,死小子还知道自己有家,和念平一块收拾收拾都给我滚过去,可惜渊儿和葙儿都还在肃州,暂时见不到婉莲了。”

穆如松重重地叹息一声,神情甚是无奈。在女儿现身的那一刻,他就一直担心此事被妻子知晓闹个天翻地覆。

该来的都会来,躲也躲不过。

当年的是是非非恩恩怨怨,定要闹得整个玉龙阁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

第四十三章 冤冤相报何时了(三)

一行人带着穆婉莲,在离无常殿很远的地方就听到许如梅凄厉愤怒的咆哮声:“我的女儿化为尸鬼又怎么了,她是我十月怀胎生下来的,是生是死自有我这个做娘的来决定,你凭什么出手干预?一个小孩子你都不肯放过,辛师父,请问你的良心在何处?”

穆如松又惊又怒,暗暗责怪妻子太不像话,加快了脚步往无常殿奔去。

片刻的寂静无声之后,许如梅再次咆哮起来:“这么多年来,我念你是个百余岁的老人家,很多不满都忍在心里,你倒好,暗地里悄无声息地就把我的女儿给封印了。你以为我许如梅是好欺负的,以为我双子门是好欺负的?”

在她疾言厉色地责问声中,穆如松抱着穆婉莲走进大殿,与林文海、周念平、穆长风一起跪下磕头行礼。

辛清远其余的弟子都在无常殿内,林文海之妻秦若薇双目失明,因喜爱穆婉莲,不顾自己行动不便及时赶了过来。察觉到尸气的来源,与大多数人的目光一起落在穆婉莲的身上。

众人表情各异,有的欢喜,有的惊讶,有的茫然。

唯有辛清远的目光落在她手腕那串琉璃佛珠之上,不由得脸色铁青。

许如梅站所有的愤怒交加一刹那化为满腔的慈爱,扔下青石刀,几步奔过去抱住女儿,道:“是我的莲儿,真的是我的莲儿,你回来了。”她又哭又笑,在穆婉莲的脸上亲了又亲。

十二年来,她每晚都会梦到可爱的小女儿,每晚都会泪流满面地醒来。

丧女之痛,痛入心扉,思女之苦,苦不堪言。

如今女儿被拥入怀中,曾经的痛与苦都化作悲喜交加的热泪。

辛清远暗暗叹息一声,心酸不已,几位弟子各种各样的表情全部变成了一个模样,无限怜悯,热泪盈眶。

穆长风心细如发,发现穆婉莲在被母亲抱住的那一刻起就全身发抖,想哭又不敢哭,神情十分可怜,立即把她夺了过来,问道:“莲儿,你怎么了?”

穆婉莲颤抖着伸出手,指着许如梅,突然放声大哭道:“鬼呀!”

许如梅道:“我是娘,怎么会是鬼,莲儿过来,让娘再亲一亲。”

周念平冷笑一声,将随身携带的银镜抛了过去,道:“师伯母,您自己好好看看,我都不敢看您。”

许如梅不看银镜,也知道自己的样子十分吓人。

驱魔师有灵力护体,很多修为高深的人年近七旬看起来仍然像四十出头的模样。

许如梅完全是个例外,她自幼惨遭灭门之祸,数十年来被仇恨折磨。中年之时痛失爱女,身心俱受重创,极端的仇恨和强烈的思女之情将她折磨的不成人形。

一个年过六旬的驱魔师,比寻常的六旬老妇还要苍老,头发掉了大半,脸上满是皱纹和老年斑,一双鸡爪般的枯手似乎随时都能折断。

十二年前的她虽然已显苍老之态,但风韵犹存,眉眼间依稀能见到年轻时的貌美如花。

但现在的她和从前判若两人,穆婉莲乍然一见,以为遇到了恶鬼。

许如梅哭着道:“莲儿,娘老了,相貌丑陋,可我真的是你娘。你还记不得记得,以前娘最喜欢捏你的小脚丫。”说着就要摸穆婉莲的脚。

穆长风悚然一惊,害怕小妹再忆起可怕的往事,立即后退一步,躲开了母亲的手。

许如梅勃然大怒,道:“你个死小子,过年也不知道回来。我想你妹妹想了十二年,想摸一摸而已,你凭什么阻止?”

周念平站在二人中间,笑着道:“师伯母……”

许如梅厌恶地一皱眉,推开周念平道:“我最烦你整天一副笑嘻嘻的模样,你爹不是个东西,上梁不正下梁歪,你也不是个好东西。”

周念平毫无怒意,仍然嬉皮笑脸,周端神情不变,仿佛许如梅责骂的那个人和他毫无关系。

“够了,你闹什么闹?”穆如松竭力压制怒气,脸色通红。

“有你这样做爹的吗?孩子被人关进塔里,你不闻不问,到头来还是我这个做娘的给女儿讨公道。”

穆婉莲小声道:“你真的是我娘?”

许如梅神色缓和下来,道:“莲儿以前经常给娘捶背,你总是捶着捶着就趴在娘的背上睡着了,我真的是你的娘啊。”

穆婉莲哭着央求:“爹娘不要再吵架了。”

许如梅被女儿哭的肝肠寸断,情不自禁地跟着一起放声大哭。

众人都默默地看着这一对母女,穆如松和穆长风是铁打的汉子,也情不自禁地流下了泪水。

秦若薇想到自己失踪多年的亲人,更能深刻体会许如梅的心情,扶着林文海手走过去,温言劝解道:“嫂子,莲儿生前最希望你和师哥和好不再吵架。若不是当年你们闹得厉害,莲儿也不会一个人跑出去落水身亡,一家人难得重聚,你就不要再对师哥发脾气了。世人又有几个有失而复得的好运,你该高兴才对。”

整个玉龙阁,能在许如梅面前说得上话的只有她,许如梅尽管怒气未消,却不再大哭大闹,只是瞪着正襟危坐的辛清远。双目中的怒火熊熊燃烧,既没把辛清远当成阁主,也没当成长辈,而是不共戴天的仇敌。

辛清远道:“既然你要讨个说法,好得很,既然婉莲已经现身,我也没必要再藏着掖着。去年八月十五之时,我心情不好,想去后山墓园走动走动。到了半路,发现了婉莲。你们都知道幼童化为尸鬼有多可怕,我担心婉莲害人,又不忍心将她斩杀,万般无奈之下悄悄地把她封印在玄冰塔中。”

穆如松跪下重重地磕了几个头,道:“师父宽容慈悲,肯给予婉莲一条生路,徒儿感激不尽。”

许如梅毫无感激之意,大笑几声道:“我女儿性情善良,化为尸鬼又怎么样,怎样处置她应该由我这个做娘的来决定,你凭什么?”

辛清远道:“凭我是一阁之主,如松的师父。”

许如梅道:“你也知道自己是一阁之主,你可记得自己降妖除魔的责任?世上恶妖作祟你不管,却来封印我无辜的女儿,是何道理?”

辛清远道:“妖族作恶自有红莲圣母来处置,婉莲一旦作恶后果不堪设想,我将她封印乃是为了天下苍生,问心无愧。”

许如梅还没反驳,忽然听到周念平“嘁”了一声,满是讥嘲之意。

许如梅道:“我女儿就算作恶了,也比恶妖强的多。你为了显示自己公正严明,竟然拿我女儿开刀,有本事你去杀妖啊,你怎么不敢呢?什么为了天下苍生,说的比唱的还好听,你心里藏着什么样的鬼别人不清楚,我清楚的很。你自己做过什么敢说吗?你倒是当着众人的面儿说个一清二楚,你敢不敢?”

“呵呵呵……”一声笑,从周念平口中发出,“师伯母,原来您的嘴皮子这么溜,骂人的本事这么好,教教我呗。”

辛清远被二人气得不轻,身体晃了一晃,差点从座位上摔下去。

三十五年前,就是这个女人在贺客满堂的寿宴上大吵大闹,导致他和儿子差点决裂,逼得他大庭广众之下发下了狠毒的誓言。

三十五年后,又是这个女人当众责难,恨只恨当年自己心太软,看不得最中意的徒儿饱受相思之苦,答应让双子门的人嫁入玉龙阁。

周端一手扶住他,喝道:“平儿,再敢胡说八道,我打断你的腿。”

穆如松抓住许如梅的手道:“不嫌丢人现眼,跟我回家去。”

许如梅甩开穆如松的手道:“今天不能为婉莲讨回公道,死在这里我也不走。”

鲁中奎道:“嫂子,凡事要讲个道理,婉莲化为‘无心魔童’,即使师父将她就地斩杀也没有过错,可师父念及旧情,瞒着所有人封印了婉莲,师父正是要保住她的命。你应该感激才对,怎能在这里胡搅蛮缠。”

秦若薇循声望去,心想:“明明是师父做的过分,你还在这里维护他。”

“什么胡搅蛮缠?”许如梅忍无可忍,“我为什么要在这里闹,你们难道不明白?”抓起穆婉莲的手腕道:“我女儿化为‘无心魔童’,可她恢复了理智和人性,是何原因你们不清楚?这串佛珠是谁留下的你们难道不知道?”

众人无言以对,都默不作声。鲁中奎头脑迟钝,此时也明白过来,救穆婉莲的办法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师父明明知道琉璃佛珠可以化解尸鬼的戾气,也知道佛珠就在周念平的手里,可他发现穆婉莲之后,却放弃了救她,许如梅如何不怒。

许如梅道:“他清楚地知道我们夫妻日日哀伤夜夜愁苦,他将婉莲回来之事瞒的密不透风。玄冰塔中到处是妖魔鬼怪,万一有修为高深的先一步苏醒过来,很有可能会将我被封印的女儿撕地粉碎。他哪里顾念旧情了?”

林文海和几个师兄低垂着头,暗地里以眼神交汇,都看到了对方对许如梅的认同,以及对辛清远的不满。

都是为人父母的,都知道失去孩儿乃是剜心之痛,若无救助之法也就罢了,在有救助之法的情况下选择放弃,师父的恻隐之心到哪里去了?

许如梅道:“为了将当年之事瞒的密不透风,他不肯让琉璃佛珠现世。竟然牺牲我的女儿,这就是你们宽容慈悲的好师父,哼!”

穆长风悄悄咬着牙,竭力抑制心中的愤怒。当周念平拿出佛珠之时,他以“太师傅不知道佛珠在师兄的手里”为由为太师傅开脱,他明明知道救婉莲的办法,为了彻底瞒住辛璃的事,竟然将穆婉莲暗中封印,所作所为,着实让人心寒。

第四十四章 冤冤相报何时了(四)

许如梅口口声声说着“当年之事”。

辛清远又怒又怕,脸色铁青,将颤抖的双手缩于宽大的袍袖之中。

这个女人向来天不怕地不怕,怒气上冲之时,更是无所忌惮,万一说出了当年之事如何是好?

辛清远想要阻止,无奈许如梅说的在理,他也不好以阁主之威强行压制,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穆如松向妻子怒喝一声,“是你做下的孽连累了女儿,有什么资格指责师父,赶紧跟我回去。”

许如梅大声道:“胡扯,我做什么孽了?他一直瞒着阿莨……”

穆如松怒喝道:“给我闭嘴。”声若洪钟,震得在场之人心头乱颤,许如梅不由自主地住了口,对丈夫怒目而视。

穆婉莲吓得眼泪直流,缩在穆长风的怀里,只觉天地之间,唯有哥哥的怀抱最有安全感。

穆如松环视一周,下定决心将婉莲溺水身亡的真相和盘托出,“好,不将前因后果说个明白,你永远没有悔意。长风,你告诉我,你娘为何对妖族恨之入骨?”

穆长风愣了一下,不明白父亲为何会提起和婉莲无关的事情,道:“外公外婆都是死于九尾狐妖白瑛之手。娘小小年纪成为无父无母的孤儿,因此对妖族恨之入骨。”

穆如松道:“因九尾狐妖痛恨整个妖族,未免过于极端。更何况你的外公外婆也算咎由自取,我这样说,你可有异议?”

许如梅怒道:“你说谁咎由自取?”

穆长风心里一酸,道:“外公外婆与白瑛本是至交好友,外公为了救病入膏肓的舅舅,不惜杀害好友之子夺取妖丹,为免遭报复,不惜诬陷好友,联合几位痛恨妖族的驱魔师算计白瑛夫妻,许家最终招致灭门大祸。”

说起许家与九尾狐妖的恩恩怨怨,穆长风情绪颇为激动,顿了一顿,继续道:“白瑛的丈夫重伤身亡,白瑛狂怒之下凶性大发,几乎将许家满门屠戮殆尽。外公、外婆、舅舅、和我那尚在襁褓之中的姨母都凄惨离世。她只放过了许家的仆人婢女。”

穆如松道:“你恨不恨白瑛?”

穆长风点了点头,道:“他害的我娘小小年纪成为孤儿,尝尽世间悲苦心酸。若不是他,孩儿会有很多亲人。外公外婆定会将我视若至宝呵护疼爱。孩儿还会有表兄弟表姐妹一起相亲相爱。他毁了一个家族,害死了我大部分的至亲。孩儿无法不恨。可是仔细想想许家被灭门的前因后果,孩儿恨得实在没有底气。痛下杀手杀害好友之子,诬陷好友作恶,勾结心术不正的驱魔师,是为不仁不义,行径之卑劣令人匪夷所思。白瑛虽然狠毒了一些,但归根结底是外公外婆有错在先。”

辛清远赞赏地点了点头,道:“你这个孩子就是心怀大义。就事论事不以私情为先。太师傅活了一百多岁,遇到数件灭门惨案。唯有许家的灭门案,让我不忍苛责凶手。你外公外婆为一己私欲残害好友。他们身为人父人母,难道白瑛就不是一个母亲不会痛心自己的孩儿吗?白瑛从不作恶,一心向善只想着有一日凭着自己的善德修成狐仙。数百年来坚持不懈地为人族多做善事。为了永除后患,你外公竟然设下惊天骗局,导致白瑛夫妻生死离别,一步错而步步错,许家的结局根本是自取灭亡。”

从感情上讲,穆长风很不愿意接受太师傅的评价,但事实如此,不得不接受。

穆如松道:“旁观者清,当局者迷。此事在旁人看来,许家多行不义,自取灭亡。但是你娘只记住了灭门之仇,忘记了自己的父母如何自私自利。她陷于极端的仇恨中不能自拔,不该冤冤相报永无止境,你外公一步走错害了自己儿女,你娘的极端害了她自己,也害了你的妹妹婉莲。”

穆长风道:“这话从何说起?”

穆如松道:“小狐妖正是被你娘所杀。那一年,你娘打听到白瑛在常青山一带出没,不远千里去追杀于她,我前去阻止,劝她们都不要活在仇恨之中。白瑛在我的劝说之下离开了。你娘根本不听劝,四处搜寻白瑛的踪影。”

看了一眼满面怒容的许如梅,穆如松继续道:“不料在搜寻的过程中,遇到了多年前的仇敌黑狼妖,你娘头部受伤昏迷不醒,我带着她躲进一个山洞之中。那小狐妖好心好意地采来水果给我们送去果腹,我见那孩子粉雕玉琢十分可爱,心中十分欢喜,聊了一会得知她是白瑛的幼女,白瑛一直再为自己当年滥杀无辜深有悔意,被一位姑娘收留在白云庄,嫁于一人族男子为妻,避世不出。那孩子深受人族文化影响,自幼酷爱诗书,她从怀中摸出一本《诗经》,找到《桃夭》一篇,问我‘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的释义……”

说到此处,穆如松面现痛惜之色,“你爷爷虽是探花郎,我却没有读书的天赋,在我幼年之时,你爷爷曾一字一句地向我讲解过《桃夭》,我忘了大半,正努力回想时……”

许如梅苍老的脸上闪过一丝愧疚之意,很快消失无踪,穆如松深怨妻子的狠辣无情,沉声道:“就这么一不留神的功夫,你娘突然清醒过来,抽出青石刀伤了她的双眼,又一刀将她差点砍成两截,好好的一个孩子,就这样死在你娘的手中。”

穆长风早有心理准备,也不禁被真相惊到了,道:“娘,你连一个幼女都不肯放过?”思及这种残忍的手段,能和许多人性泯灭的恶妖相提并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许如梅自从杀了白瑛的幼女,一直愧疚于心,她为人高傲,宁愿粉身碎骨也不愿承认自己有错,理直气壮地道:“妖族天性邪恶,白瑛凶残,她的女儿将来也是个恶妖,我替天行道有什么错?”

穆长风悲愤地道:“稚子无辜,因为九尾狐妖白瑛,娘就迁怒于无辜的孩子,您怎么可以这样?”

许如梅怒道:“你个不孝的逆子,你的外公外婆都死于白瑛之手,你竟然替仇人说话?”

穆长风道:“孩儿就事论事。”

穆如松道:“你娘杀了小狐妖再次昏了过去,那孩子眼看着是活不成了,我痛惜那孩子凄惨的遭遇,又担心许家和白瑛的仇恨永远没完没了,将毕生修为输进她的体内,希望能救她一命。可是输进毕生修为又有什么用,我眼睁睁地看着她断了气息,看着她的尸身一点点地腐烂,就算神仙来了也救不了她的性命。”

穆如松盯着许如梅道:“十二年前婉莲溺水身亡,我们都以为她是被水草缠住了脚。其实婉莲是被小狐鬼拖到了河底溺死的。恶果是由你一手种下,你杀了她,她就杀了你的女儿来抵命。”

许如梅被真相惊得目瞪口呆,道:“冤有头债有主,是我杀了她,要寻仇就来找我,她凭什么拿我女儿抵命?我要杀了那个小狐鬼。”

穆如松心痛如割,颤声道:“你也知道冤有头债有主,白瑛的幼女小小年纪,她犯过什么错,你又凭什么将一腔的仇恨发泄到她的身上?”

许如梅道:“我没想杀她。”

穆如松道:“我就在你的身边,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

许如梅流着泪道:“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我从来没想伤害一个小孩子。是,我是对妖族恨之入骨,但我也有自己的底线,未成年的小妖一定会给予一条生路,这么多年来,除了那小狐妖,我可伤害过别的孩子?”

穆如松冷静下来,回想妻子多年的所作所为,的确从来不伤妖族的孩子。

许如梅道:“做为一个母亲,我知道孩子有多重要。我希望自己的孩子一生平平安安,也希望别的孩子一生平平安安,我恨白瑛,却从未想要用她的孩子来为我许家人偿命。”

“你终究杀了她,手段残忍狠毒,你有什么好辩解的?若不是你心肠狠毒,我们的女儿又怎么会死?”穆如松看向穆婉莲,“你犯下的错,报应在女儿的身上,这么重的惩罚,你还不知悔改?”

第四十五章 可悲可怜亦可叹

许如梅被穆如松的态度激怒了,道:“悔改什么?白瑛杀了我全家,就算我是故意杀她女儿偿命又怎样?她有本事来找我,竟然敢害我女儿,掘地三尺我也要把她找出来大卸八块。穆如松,你敢把我怎么样?”

“你……你……”穆如松气的心口发堵,已经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穆婉莲从穆长风怀里探出头,小声道:“她想杀的是娘不是我。”

穆长风道:“你怎么知道?”

穆婉莲紧紧搂着穆长风的脖子,颤声道:“她当时对我喊‘恶女人,还我命来,你一刀砍死了我,还我命来,许如梅,我要杀了你。’哥哥,她是不是把我当成娘亲了?我和娘长得很像是不是?”

穆长风愕然道:“她怎么可能把你当成娘,你年纪那么小,个子那么矮,她怎么会认错了人?”

周念平道:“莲儿和师伯母长得很像,小狐鬼稀里糊涂地认错了人也是有可能的。”

秦若薇沉思片刻,道:“我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所有人不解的目光都落在秦若薇的身上,秦若薇道:“我双目失明二十年,可是大殿之人都有谁,都坐在哪里,我知道的一清二楚……”

周念平赞道:“师叔母好本事。”

秦若薇苦笑着道:“眼盲之人,更善于以声音和气味儿来做出判断。嫂子当年顽疾发作,以狐妖的气息判断身边的小狐妖乃是白瑛,误伤了她的性命。小狐妖的眼睛被嫂子所伤,也定是根据气味判断,误以为婉莲就是嫂子。母女之间,父子之间,气味是极其相似的。我刻意练习多年,才能区别其中的不同。”

鲁中奎道:“可是嫂子的声音和婉莲并不像啊?”

秦若薇道:“在你们正常人听来,二人的声音并不一样。而眼盲之人的听力更为敏感,在我听来,嫂子和婉莲的声音就有几分相似,只不过婉莲的声音稚嫩一些而已。小狐鬼年幼,而且满腔怨恨,一心想着复仇,怎会细心分别其中的不同,所以会误将婉莲认成了嫂子。”

穆长风道:“莲儿,你记得可清楚,小狐鬼害你之时真的在喊娘的名字?”

穆婉莲点了点头,道:“一点没错,我记得当时挣脱了她游到水面,小狐鬼也跟着露出头来扯我的头发,喊道‘许如梅,你弄瞎我的眼睛又一刀砍死了我,我要你偿命。’我大声喊‘你认错人了我不是我娘。’她根本不相信,钻到水里拽我的脚踝。哥哥我怕,她会不会还来找我?”

穆长风紧紧地抱住穆婉莲,双目红通通的,一颗心好像被撕裂成千片万片,痛不可当,血流如涌。

许如梅全身无力,瘫坐于地,所有的自尊和傲气都化为虚无。

“报应,报应……”穆如松面如死灰,更加痛惜无辜枉死的女儿。

许如梅机械地转着头,目光扫过丈夫和儿女。

他们都不愿意看她,许如梅登时慌了,到了此时此刻,终于尝到了众叛亲离的滋味儿。

“如松,你听我解释,我刚才说的是真的,我没想杀那孩子,我真的不是故意的。”许如梅扯着穆如松的衣角,有生以来第一次露出惊慌失措的模样,“如松,有一件事情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你。我幼时被白瑛所伤,头部受到重创,留下了顽疾。不小心伤了头时,顽疾就会发作,听不见看不见,也无法说话。”

穆如松道:“那又怎样?”

许如梅道:“你还记得吗,当年我去追杀白瑛,在常青山遇到黑狼妖的伏击,我被伤了头。”

穆如松想起当年与黑狼妖激烈打斗的情景,的确有一狡猾的黑狼妖暗中偷袭,一记手刀劈在许如梅的太阳穴上,她当即昏了过去,道:“你的顽疾因此发作了?”

许如梅点了点头,道:“在山洞里醒来之时,我听不见也看不见,察觉到一股狐妖气息,我以为是白瑛去而复返,又恨又怕,没仔细想清楚就出了手。那小狐妖的妖气十分微弱,人族的气息更为浓烈。杀了她之后我才知道自己错了。”

她擦着脸上流不完的泪水,哽咽一声,“我知晓你的脾气,知道你肯定在骂我,我听不见,也不愿意在你面前低头,不愿露出悔意。我不知道过了多久,眼睛恢复过来,看到眼前是一个孩子的尸体……”

小狐妖伏尸于地的凄惨模样浮现在眼前,脸颊上血迹斑斑,身体几乎断为两截,腰部只有一块婴儿手臂般粗细的皮肉连接着上身与下肢。五脏六腑散落在地上,一片干涸的血迹触目惊心。

许如梅悔恨交加,道:”我不敢看你发怒的样子,我跑了出去,跑到一个悬崖边,觉得无言苟活,从悬崖上跳了下去。”

穆如松被吓了一跳,恼怒地道:“你怎么这么傻,我们是夫妻,有错一起承担,你干嘛去寻死。”

周念平道:“师伯母,悬崖是不是不够高啊?”

穆长风没好气地瞪了周念平一眼。

许如梅道:“有个女鬼托住了我,将我轻轻放到崖底。想起两个未成年的孩儿,我放弃了寻死的念头。如松,我真的后悔杀了小狐妖,我骂自己禽兽不如,怎么会以如此残忍的手段杀掉了一个孩子。我真的想过赎罪,我舍不下两个孩子才活了下来。如果我知道小狐鬼恨我如此之深,我会在她的尸身面前自刎谢罪的,我宁愿自己死一千次一万次,也不愿意莲儿为我受过。”

大殿中悄无声息,每个人的心头都仿佛压着一块千斤巨石。

许如梅的父母为了救爱子的性命,害死了白瑛的儿子。为了报杀子杀夫之仇,白瑛几乎将许家屠戮殆尽,并且重伤了许如梅,让她留下极为严重的顽疾。

许如梅顽疾发作之时误将小狐妖当成白瑛弄瞎斩杀,小狐妖化为一缕冤魂,因为看不见,又误将穆婉莲当成仇人溺死。

冤冤相报,循环的恶果,最终由两个最无辜的稚子来承担。

穆婉莲死的冤枉,小狐妖死的又何尝不冤?

这一场恩怨情仇的始作俑者,乃是许如梅的父亲母亲,祸及后人数十年,不知她们是否在天有灵,若是能看到今天发生的一切,会不会后悔当初的所作所为?

第四十六章 剑拔弩张风波起

辛清远站起身道:“诸多恩怨就让它随风散去,谁是谁非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莲儿已经恢复了人性,玉龙阁上千名弟子,谁也不会为难于她。如松,你们一家难得团聚,回去好好说说话吧。”

穆如松感激涕零,跪下重重地磕了三个头,正要带着妻子儿女返回岁寒三友园享受一下合家团聚的幸福,周端突然笑了一声,道:“师兄且慢。”一转头,恭敬地对辛清远道:“师父,徒儿有件喜事要说。”

辛清远接过随侍弟子端过来的清茶,慢慢地喝了一口,笑着道:“有喜事?好啊,玉龙阁很久没有喜事了。”

周端笑的一脸皱纹,道:“师父,长风和平儿近几年都立下了不少功劳,难分伯仲,您一直在为选谁做阁主的继承人伤透脑筋。如今您不用为此伤神了,长风立下了惊世之功,阁主继承人之位非他莫属。”

“哦,是吗?”辛清远的神情平静如水,掩饰着诧异之情。这个二弟子一心希望自己的儿子能当上阁主,如今怎么主动为穆长风请功,为他争取阁主之位了?

周端不停地摸着胡子,一直都在笑,道:“弟子也是无意中得知,长风竟然封印了一个绝世祸胎。那祸胎若在世上现身,将会是一场血雨腥风惊天浩劫,长风将其封印,拯救了无数苍生,这等功劳,足以和三位祖师媲美。弟子盼师父早做决断,尽快举行继承人受印大典。”

辛清远迷惑不解,穆长风不由得一惊,暗暗攥紧了拳头。

周端道:“师父,长风封印了血魔。”

此言一出,有数人大惊失色,辛清远的手剧烈一颤,茶杯落地摔得粉碎,穆如松面如金纸,四肢冰凉,林文海目瞪口呆。

反应最为激烈的则是秦若薇,一张秀丽绝伦的脸变得有些扭曲,恶狠狠地看向穆长风,怒道:“果真如此吗?”

穆长风全身寒意森森,仿佛被人兜头浇了一盆冰水。

虽有很多证据证明黑石棺中的血魔就是二十年前名满天下的辛师姐,但穆长风仍然抱着一丝侥幸心理,希望种种证据不过都是巧合,希望辛师叔因为与太师傅不和而远走天涯,辛师姐不过是跟随父亲母亲一起远走他乡才至今杳无踪迹。

太师傅和林师叔母的反应足以证明,被封印的血魔乃是他们的至亲,他用玄石钉钉住的确实是辛璃的尸骨。

最后一丝希望完全破灭了,穆长风又愧又恨,静等着一场暴风雨的到来。

秦若薇道:“长风,你给我说实话,你真的封印了血魔?”

穆长风冷静地思忖片刻,佯装不知真相的样子道:“的确如此,长风回家途中路过悯州城一座千年古寺,得知古寺附近的天水湖中封印的血魔有了要破印而出的迹象,以玄石钉封印术重新将其封印。四枚玄石钉钉住她的手足,另一枚钉住了她的心口。”

秦若薇心痛难言,泪水扑簌簌地流了下来。

她与许如梅关系亲近,对穆如松也满是敬重之情。爱屋及乌之下,对她们的一双儿女也是视如己出,呵护备至疼爱有加。

可如今的秦若薇恼怒异常,又气又恨,恨不得拔出长剑劈了穆长风。

穆长风存心要激怒秦若薇,道:“一个祸害而已,我将她封印,乃是造福苍生之举。我还要找到巫女峡失踪多年的诛魔剑,彻底除去这个祸害。”

秦若薇突然笑了起来,道:“好啊,好得很,恭喜穆师哥生了一个好儿子。”

穆如松一直在强忍怒气,此时再也忍耐不住,扬起手来对准穆长风的头拍了下去。

劲力霸道强劲,穆长风一旦挨上这一掌,定是个头骨碎裂气绝而亡的下场。

许如梅救子心切,抱住穆如松滚向一边,站起身道:“儿子立下大功,你竟然要痛下杀手,虎毒不食子,你疯了不成?”

“你你……”穆如松怒不可遏,“无知妇人,你知道什么?”

周端佯装大惊失色,道:“师兄,你这是怎么了,长风立下大功,你该高兴才对。”

辛清远道:“如松定是心疼长风使用了反噬之力十分强大的禁术,你也真是的,六十多岁了还如此急躁易怒,让长风误会了多不好。为师已经决定传位于长风,三日后举行继位大典,都回去做好准备。”辛清远不敢多做停留,起身往后殿走去。

秦若薇人影一闪,飞身过去,拦住了辛清远的去路。

她双目失明二十年,从未在人前展现过自己的实力。适才一跃,动作敏捷而潇洒,轻飘飘毫无声息。长袖飞舞,气质卓然,像一只翩然美丽的大蝴蝶,如神话故事中的仙子令人目眩神迷。

穆长风不禁愕然,白衣女子飘飘若仙的模样登时浮现在眼前。

林文海急忙奔过去,扶住妻子道:“阿薇,跟我回双花馆好不好,师父有些累了,你让师父回去好好休息。”

秦若薇怒喝道:“你给我住口。”

林文海见妻子动了真怒,当即不敢再多言多语。

秦若薇道:“辛阁主,我今天不是以林文海妻子的身份跟你讲话,而是以巫女峡弟子的身份,我在玉龙阁生活了数十年,是个什么脾气你也知晓,我有一个请求还望你答应,否则莫要怪我不念昔日情义与你撕破了脸皮。”

周端拄着双拐,艰难地走了过去,道:“弟妹这是怎么了,好端端地说什么浑话。”

秦若薇冷笑着道:“周师兄,原本我以为你不知道真相,看来是我错了,你的心思如此缜密,怎么不会从当年的蛛丝马迹中查知真相,你分明是故意唱的这出戏,我秦若薇眼盲心不盲,你就少给我装糊涂。”

周端“哎呀”两声,道:“弟妹越说我越糊涂,到底是怎么了?”

秦若薇道:“辛阁主,我希望你命令穆长风拔出玄石钉,我希望你亲自解开圣心花的封印。”

辛清远很是惊慌,他了解秦若薇的为人,外柔内刚,有决断有胆量。平日子温和的像只小白兔,一旦自己的亲人受到伤害,会立即变成凶猛的母老虎。

若是答应,阁中不知情的弟子定会激烈反对,到时候秦若薇揭穿真相,后果不堪设想。

若是不答应,秦若薇盛怒之下也会揭穿真相,后果同样不堪设想。

周念平大惑不解,内心隐隐感到不安,道:“这是怎么了?”

穆长风道:“是啊,师叔母怎么想变了个人似的,您平时很讲道理的,今天怎会如此不可理喻?血魔乃是世间第一魔物,解除封印放她出来,肯定会害死很多无辜之人。”

秦若薇含着泪道:“她又何尝不无辜,我双眼瞎了,患有严重的内伤一直未曾痊愈,二十年来仍然苦练法术,希望可以解除封印。你倒好,五枚玄石钉钉了下去,你知不知道她有多疼?”

穆长风故作不解地道:“师叔母和她有什么关系,怎么这么关心她?”

秦若薇听而不闻,毫不客气地问辛清远:“辛阁主,你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辛清远已经镇定下来,平静地道:“你可以问问你的母亲,她答应了,我就答应。”

第四十七章 纤纤弱女英豪气

提起巫女峡的掌门秦苹,秦若薇有些失神,有些哀伤,道:“你明明知道我娘不会答应。”

辛清远道:“我自然知道,秦掌门乃当今之世数一数二的巾帼女英雄,公正严明,从不为私情所困。孩子,你过于重情,忘记了身为驱魔师守护苍生的责任。我和你母亲却从未忘记,到了必要之时,绝对会大义灭亲。”

秦若薇冷笑起来:“你分明是害怕。三十五年前,你在大庭广众之下发下毒誓,若做过违心之事,天地不容,会受到老天最严重的惩罚。你害怕别人说你坏事做绝报应到后辈身上,什么大义灭亲,说的比唱的好听。”

“本阁主身正不怕影子斜!怎会在乎别人的闲言闲语。”辛清远义正辞严,毫无愧疚惧怕之色。

“你们在说什么,究竟是什么意思?”周念平隐隐猜到了真相,却不敢相信自己的猜测是真,泪水不知不觉间滑落下来,“师叔母,是不是芠姨出了事啊,我说的对吧,是芠姨出了事,啊?”

秦若薇又悲又怒,厉声道:“是你的……”

林文海惊惧不已,拉住秦若薇的手恳求道:“阿薇,跟我回双花馆吧,拜托你不要再说了。”

秦若薇犹豫起来,到底应不应该揭穿真相,告知众人发生在辛璃身上的悲剧。

原本打算暗中修习法术,解除圣心花的封印,悄悄地将辛璃安置在一个远离人世、山清水秀之地,安安稳稳地清静度日。

倘若将辛璃化为血魔之事公之于众,定会有难以计数的驱魔师设法将她除去,对她有百害而无一利。

一想到辛璃如今所受的苦痛,秦若薇心如刀割,决定冒险一搏,道:“是你的辛师姐出了事,阿莨早在二十年前就被人害死了,化作了血魔,穆长风封印的就是阿莨的尸骨。”

无常殿陡然安静下来,只闻粗重的呼吸声和剧烈的心跳声。

辛清远闭目长叹,该来的总会是来的,辛苦隐瞒二十年的秘密总会有暴露的一天。

发生过的事情不可能彻底地隐瞒,存在过的人也不可能如清风过境了无痕迹。他早知道这一天会到来,不过是抱着侥幸的心理,能拖得一时算一时而已。

鲁中奎跌坐在椅子上,道:“阿璃那孩子……死了?”

许如梅道:“怎么可能呢,阿璃那么善良,怎么会死?”

殿中突然响起抽泣之声,周念平坐在地上捂着脸,低声的呜咽很快变成了嚎啕大哭,伤心欲绝,闻者无不黯然叹息。

穆长风心痛如割,为了日后的计划顺利实施,不得不继续伪装,道:“你们都把我说糊涂了,阿璃是谁,阿莨又是谁?”

周念平停止抽泣,以手支地站了起来。

穆长风大吃一惊,周念平双目中尽是通红的血丝,如一只凶猛的恶兽,嘶吼一声,将穆长风扑倒在地。抡起拳头重重地捶了下去。

穆长风硬生生地受了三拳,一掌推开周念平,道:“你发什么疯?”

周念平失了理智,还想再打,鲁中奎拦腰抱住他,“长风并不知情,快别打了”。

“你个混账东西,辛师姐是我最亲的人,也是你最亲的人,没有辛师姐,你小子根本活不到今天,你忘恩负义,会遭天谴的。”周念平的怒火熊熊燃烧,已经忘记了和穆长风的兄弟之情。只想杀了他为师姐报仇雪恨。

穆婉莲吓得大哭起来,许如梅挡在穆长风身前,道:“想打我儿子,先过了我这一关。”

周念平道:“你也忘恩负义,没有辛师姐,你们穆家的人能活到今天?辛师姐当年如何救下你们,如何救下长风,难道你都忘了不成?我要打死他。”

“念平,退到一边,诸多往事由我来说个一清二楚。”秦若薇由林文海小心翼翼地搀扶着,稳稳地走下台阶,秀美无双的面容展现出前所未有的威严。

周念平顺从地退到一边,咬牙切齿地盯着穆长风。

秦若薇走到穆长风身前,道:“阿莨是你太师傅的亲孙女,我的外甥女儿。长风之名,出自古诗《关山月》,‘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你的出生地是在肃州墓园,那里曾是古战场,阿莨有感而发,为你取了这个名字。因你沾染阴气而生,阿莨担心你晦气缠身,又为你取了乳名‘福童’。希望你一生福气满满,无灾无难。”

穆长风心里一酸,道:“我怎会在肃州墓园出生?”

秦若薇道:“你娘当年怀着身孕追杀狼妖至肃州墓园,不慎动了胎气。恰逢狼妖围攻,你爹受了重伤,十分凶险,是阿莨点燃附子草救了你全家性命。你娘难产,也是阿莨再次救了你们母子的性命。”转头看着许如梅,“我可有半句虚言?”

许如梅热泪盈眶,道:“阿璃的救命之恩,穆家永世难忘。”

穆长风道:“救命之恩大于天,长风的确愧对辛师姐。”

周念平道:“辛师姐对你最好,师伯母难产,元气大伤,缠绵病榻,师伯每日里照顾师伯母,根本无暇顾及你,一直是辛师姐亲自照顾你的。为你缝制衣衫,为你洗衣做饭,事无巨细面面俱到。你在襁褓之时穿的衣服上都绣有白龙,是辛师姐一针一线绣上去的。”

穆长风早已知晓这些往事,仍然感觉震撼感动,对辛璃的遭遇更感惋惜痛心。

这样世间少有的好女子,命运待她实在不公。

秦若薇听到穆长风的心跳声,得知她的情绪起伏颇大,道:“愧疚了,难过了?这些往事就让你感到震惊了吗?”

穆长风点了点头,低声道:“师姐对我的恩情,一生一世也还不完。”

秦若薇笑了起来,道:“驱退黑狼妖,救治难产的母子,照顾幼小的婴儿算什么,阿莨对你最大的恩情,只怕你十辈子也还不完。”

“最大的恩情?”穆长风茫然不解。

“你平安出生之后,狼妖再次攻进墓园。阿莨亲手抱着你,在混乱的打斗中和你的父母失散……”秦若薇自盛怒之后双目一直疼的厉害,喘息了一会,继续道:“她抱着你从墓园的断崖跳了下去,躲过狼妖的魔爪,阿莨摔断了腿……我的眼睛……”

林文海扶着她坐在椅子上,道:“阿薇,我先带你回去上药可好?”

秦若薇捂着双眼忍了一会,道:“你的父母……”

穆如松道:“后面的事情由我来说,我带着如梅且战且退,离开墓园后被当世第一占卜师神算子救下性命,昏迷了三个月后清醒过来。”

想到返回墓园寻找辛璃和穆长风的情景,穆如松很是伤感,“墓园被布置下了厉害的结界,阿璃根本不会法术,你又是个刚刚出生不久的小婴儿,一旦被困在里面,后果可想而知。”

穆长风道:“墓园里没有野果野菜充饥吗?”

穆如松红着眼睛摇了摇头,道:“肃州墓园之中,除了坟墓和荒草一无所有。我和你娘很是绝望,只盼着你们早在结界布下之前逃了出去。”

穆长风道:“辛师姐定是个聪明人,一定带着我逃出去了,否则我哪里还有命在。”

穆如松道:“你们都被困在结界之中。”

穆长风不解地道:“我们是如何活下来的?”

穆如松哽咽一声,道:“找到你们的时候,阿璃只剩下了一口气,两颊凹陷,瘦若无骨,衣袖上血迹斑斑,而你却是白白胖胖,精神十足,嘴上是一片鲜血。”

“我……”穆长风脑子里轰轰地响,根本不敢猜测他和辛璃活下来的原因。

穆如松道:“阿璃一直以野草充饥,你是喝着她的血活下来的。风儿,阿璃割腕取血,足足喂养了你三个月。”

第四十八章 一箭三雕歹毒计

“我……我是喝了辛师姐的血才活下来的?这怎么可能,我和辛师姐并非亲姐弟,她怎会毫不顾惜自己的性命来救我,爹的玩笑开的也太大了,不可能,绝对不可能。”穆长风知道父亲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说谎,尤其是太师傅在场的时候,可他多么希望这是个玩笑,更希望遗爱寺发生的事不过是场梦而已。

秦若薇道:“为了救你,阿莨差点丢了自己的性命,此事千真万确。”

穆长风惊得手足冰凉,张口结舌。

心中明明有千言万语,化作千千万万根锋利的钢针,一起刺在心头,血流如注,痛楚难当。

秦若薇听到穆长风明显加速的心跳声,知道事实的真相已经震撼到了他,满含期待地道:“阿莨如此待你,你又为她做过什么。不知者不怪罪,你不知棺中的血魔是阿莨,以玄石钉封印了她的尸骨乃是无心之错。亡羊补牢为时未晚,我求你救她脱离苦海,师叔母跪下求你了。”

她刚要屈膝跪下,穆长风抢先一步跪了下来,低垂着头,一言不发。

秦若薇喜道:“你是答应我了?”

“我……”穆长风心乱如麻,不知如何是好。

穆如松道:“弟妹,你知道阿璃化为血魔被封印于古寺之中,你可知道她因何而死?”

“我不知道。当年姐姐急匆匆地找到了我,告诉我说阿莨化为血魔被封印于古寺之中,姐姐担心母亲会用诛魔剑杀她,求我回巫女峡盗取诛魔剑,给阿莨留一条活路。情况紧急,姐姐并没有详细说明。”

强烈的思念之情再次被勾起,秦若薇泣不成声,“待我返回玉龙阁后,再也没见过姐姐。二十年了,她是否还活着我也不知道。”

穆如松道:“你可知是谁封印了阿璃?”

秦若薇脸色一寒,道:“除了辛阁主,还能有谁?”

穆如松长叹一声,道:“你错了,是辛师弟亲手封印了阿璃。”

“你说什么?”秦若薇的声音变得尖利起来,异常愤怒之下,险些晕倒。

穆如松道:“是阿璃的亲生父亲辛世贤亲自布置下的封印,以永生永世夭折而亡为代价。”

“你胡说,姐夫最疼阿莨,怎么会亲手封印了女儿?”两行血泪潸然落下,秦若薇秀脸惨白,颇为狰狞。

“辛师弟淡然冷漠,向来万事不萦于心,我也没想到他会在关键之时大义灭亲。”穆如松不忍心伤害秦若薇,顿了一顿,深吸一口气,“阿璃死的凄惨,集天地怨气而化为血魔。人性泯灭,辛儒师侄就差点死在她的手里。师弟念及无辜的众生,不得不狠下心肠封印了亲生女儿。”

辛清远道:“人这一生,总是要面对情义难以两全之时,大义为先,私情必须在后。”

秦若薇怒道:“我才不管什么私情什么大义,我只知道一个人连自己的至亲都保护不了还算是人吗?一个连自己至亲都肯舍弃的人还谈什么众生。在场之人谁没伤过病过,有谁没被阿莨救治过?你们倒是说说看,阿莨应该承受这种不公的命运吗?”

“不应该。”说话的是鲁中奎,想到辛璃当年悬壶济世,不辞劳苦登山涉水采集草药救治病患,哀叹命运的不公,上天的无情。

穆如松道:“血魔一旦现世,大家都是死路一条,包括你的丈夫,你的儿女。”

秦若薇道:“我相信阿莨不会伤害自己的亲人。我看着她长大,她也曾照顾过渊儿和葙儿,她不会如此狠心。穆长风,你马上去解除封印,否则我饶不了你。”

穆如松摇了摇头,秦若薇和她的亲姐姐一样,表面上温柔和气好说话,骨子里却是少见的执拗倔强,认准的事情绝对不会更改。

不过她的态度并不重要,关键是师父和穆长风的态度。师父绝对不会任由血魔现世为祸,如今最重要的是说服穆长风勿要感情用事。

“风儿,阿璃被封印于玄石棺中,你应该看出来了,那玄石棺乃是玉龙阁之物。”

“孩儿知道,玄石棺曾是用来封印千年尸鬼王的,孩儿在书上看过相关的记载。”

穆如松道:“你有所不知,玄石棺正是为父运送到古寺之中的。”

秦若薇和周念平一起怒喝一声,想要上前动手。一个被林文海拼命阻止,一个被鲁中奎用力拽了回去。

穆如松竭力保持平静,道:“为父当年也左右为难,阿璃为人怎样,性情如何,为父十分清楚。她舍生忘死在墓园救下我们全家的那一刻,为父就对天发誓,宁可粉身碎骨,这一生也要保护阿璃周全。”

“爹……”

穆如松摆了摆手,道:“你素来有雄心壮志,不知曾经的我和你一样,也想功成名就,做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你一直以为我是因为婉莲的死一蹶不振而放弃了竞争阁主之位……其实早在二十年前,我就已经放弃了。”看向面无表情的周端,挺胸抬头,冷笑一声,“忘恩负义之人根本不配做正道的领袖,在我决定运送黑石棺的那一刻,注定一身忘恩负义的污名难以洗刷,玉龙阁怎能有一个忘恩负义的阁主。”

周端的嘴角扯出一个轻微的弧度,露出不易察觉的笑容。

穆如松心头雪亮,并不戳破周端的心思,道:“对于芸芸众生而言,你封印血魔,乃是正义之举。对于阿璃而言,你是一个应该被千刀万剐的忘恩负义之人。男子汉大丈夫,做了忘恩负义之事要勇于承担,为父放弃了阁主之位,我要你现在就发誓,这辈子不会再妄想做一阁之主,退出和你周师兄的竞争。解除封印之事,你想都不要想。倘若你解除了封印,为父立刻在你面前自刎以谢苍生。”

“师哥,你糊涂。”林文海急不可耐,“长风别听你爹的,他缺心眼,你别跟着缺心眼。”

秦若薇哼了一声,道:“你该自刎向阿莨谢罪才对,有本事你现在就给我抹了脖子。”

许如梅怒道:“弟妹,你勿要咄咄逼人。”

穆如松拉扯住怒不可遏的妻子,躬身向秦若薇行了一礼,以秘音术道:“弟妹,我自知放弃阁主之位的惩罚微不足道,在我将黑石棺送到古寺返回玉龙阁之后,就服下了阿璃亲手调制的蚀心蛊。”

“你说什么?”秦若薇曾听辛璃说过蚀心蛊是一种极为霸道的蛊毒,里面藏着一颗蚀心虫的虫卵,会在中蛊之人的身体里潜伏多年,发作之时,蚀心虫会一点一点地把五脏六腑吃掉,中蛊之人会死的苦不堪言。

穆如松以这种手段惩罚自己的忘恩负义,秦若薇再也无法指责他当年运送黑石棺助辛清远父子封印外甥女儿的行为。

穆如松道:“风儿,还犹豫什么,给我发下毒誓。”

周念平道:“慢着,我不要他发什么毒誓,也不要他退出与我的竞争。救辛师姐脱离苦海最重要,穆长风,我要你马上和我下山救辛师姐出来,我周念平在此对天起誓,你敢说一个不字……”

周端最终按捺不住了,喝道:“臭小子,你忘了自己的身份,忘了自己的责任了?给我退一边去。”

周念平根本不理会发怒的父亲,一掌将身边的桌椅劈了个粉碎,斩钉截铁地道:“你敢说一个‘不’字,你我兄弟恩断义绝,我不会让你好好地活着。”

第四十九章 全为他人做嫁衣

穆长风抬起头来,神色极为平静,道:“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长风自幼谨记太师傅的教诲,谨记父亲的教诲,当大义与私情难以两全之时,长风会选择大义。”

周念平冷笑数声,“好一个大义为先,你的良心不会痛吗?”

穆长风道:“痛又如何,难道师哥不知道血魔会为祸苍生?解除封印放她出来,会死多少人?难道师哥不清楚?”

周念平道:“穆长风,你是打定主意不救辛师姐了?”

穆长风坚决地摇头,道:“长风惭愧,让师哥失望了。”

周念平心痛如刀绞,为自己和穆长风的恩断义绝而心痛,更为被封印于黑石棺中不见天日的师姐心痛。

“好,穆长风,你够绝情,从此之后我再也没有你这个兄弟。今后莫要怪我翻脸无情。”周念平展开银扇,割断袍角,愤怒地扔在穆长风面前,扬长而去。

穆长风心中一凛,暗暗叹息。割袍断义,毫不犹豫,周念平果然决绝。

他素来知道他是个爱恨趋于极端的人,兄弟情深之时,两肋插刀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毅然反目之后,绝对能做到无情无义。

穆如松道:“风儿,当着你太师傅和诸位师叔和师叔母的面,立下誓言,退出阁主的竞争。”

林文海急不可耐,想要出言劝阻,担心会惹恼了妻子,不出言劝阻,又担心玉龙阁最终会落入周家人的手中。

从感情的角度出发,他与穆如松亲如兄弟,对穆长风的感情要比周念平深厚的多。从玉龙阁的利益来讲,穆如松与穆长风都是正义感极强的人,由穆长风来做一阁之主,有百利而无一害。

周念平也是后起之秀的翘楚人物,论修为,和穆长风不相上下,论才智,也和穆长风不相上下,只可惜他的性情鲁莽极端,缺乏做大事者的气度与沉稳。更何况他的父亲私欲重,野心大,万一周念平做了阁主,周端定会趁机暗中操控玉龙阁。

玉龙阁创派五百年,势威力强,一旦由周端操控把持,后果不堪设想。

于公于私,林文海都不愿意阁主之位由周念平来继承。为了玉龙阁未来的前途,林文海战胜了对妻子的惧怕之情,朗声道:“师哥糊涂,你自己放弃了阁主之位也就算了,风儿早已长大成人,他有自己的想法,师哥怎能把自己的意愿强加给他?”

穆如松道:“我也希望他能光宗耀祖出人头地,但是相比之下,我更希望自己的孩子好好做人。他愧对阿璃,理应惩罚自己。”

林文海急的一头热汗,向鲁中奎与其他几位师哥频频使眼色,希望他们能一起劝阻。

鲁中奎一直为辛璃的遭遇痛心难过,根本不想为穆长风说好话。其他几位师哥也是同样的心思,认为穆长风放弃阁主之位,才能勉强对得起曾数次舍命救他的恩人,任由林文海急怒交加,始终不理不睬。

林文海拉着秦若薇的袖子苦苦哀求道:“阿薇,咱们讲讲道理好不好,你原谅师哥和长风,他们心里的愧疚才能减轻,你说你不怪他们了啊。”

秦若薇满面怒容,道:“你要是不想咱们夫妻恩断义绝,立刻给我闭嘴。”

“我……你……唉!”林文海万般无奈,向穆长风摇头眨眼,示意他不要立下毒誓。

周端心情十分舒畅,佯装出一副很为穆长风惋惜不已的模样。

穆长风用眼角的余光偷偷看着周端,不禁佩服他狡诈狠毒定力超群。

多年以来,周端一直在为扶儿子上位筹谋规划。

周念平是个光明磊落之人,尽管有心竞争阁主之位,却不愿以小人之举将阁主之位争到手。数次帮着穆长风打压暗中使坏的父亲。

几位师叔和师叔母也看好穆长风的为人,早已把他当做了继承人。尤其是秦若薇和林文海,曾经是坚定不疑的支持者。

此番因血魔被封印一事,父亲愧痛难言,坚决要他放弃阁主之位,周念平和他反目成仇,再无兄弟情谊,几位师叔也放弃了对他的支持,秦若薇与他更是势同水火。单凭一个林文海势孤力单,根本无力回天。

失去了重要的支持者,就算太师傅力排众议传位于他,将来面对的局面也会十分棘手。

也许周端在得知血魔被封印的那一刻,就筹划好了这条毒计,一箭三雕,高明之极。

穆长风发现自己毫无怨恨之意,对周端,竟然是满腔的佩服。这个重度残疾走路必须靠双拐、瘦骨嶙峋模样像干尸的老匹夫,出手狠毒,心思缜密,揣度人心的本事更是厉害。

“风儿,还犹豫什么?”穆如松以为穆长风舍不得阁主之位,不禁有些恼怒。

穆长风仍然在看着周端,突然很想发笑。在得知自己有负于辛璃的那一刻,阁主之位于他而言,已经可有可无。

功成名就、出人头地固然重要,却远不及一个真心相待的亲人。穆长风早已将复活辛璃做为终身追求的目标。

罢了罢了,发个毒誓又能怎样,正好趁机让周端消除对他的顾忌。

主意一定,穆长风朗声道:“长风在此立誓,放弃阁主之位的竞争,若违誓言,天诛地灭。”

林文海看着辛清远道:“师父,您可以当做没听见吗?”

“呵呵呵……”辛清远看着这个心直口快,一心为玉龙阁着想,单纯憨厚又不失大局观的弟子,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师父又不是聋子,听得清清楚楚怎能当做没听见?”

“师父,阁主不能由周……”

辛清远立即打断林文海的话:“君子一言驷马难追,长风既已立誓,就该遵守承诺。”

“师父……”

辛清远再次打断林文海:“玉龙阁阁主之位,向来在穆家、辛家、周家的后人中择优而选,如今长风已经退出,为师要在辛儒和念平二人中选择一个。辛儒在二十年前已经立下无数汗马功劳,只要人能回来,仍然有资格和念平一较高下。”

周端脸色一变,责怪自己百密一疏,从前为了隐瞒辛璃的秘密,连同辛儒的痕迹一并抹去。如今辛璃的秘密已经揭穿,师父再也没有理由不提起辛儒。

相比之下,辛儒才是竞争阁主的最大威胁。

他的才华和本事,绝对在穆长风和周念平之上。如果没有辛璃,当年享誉江湖名满天下的定然是他。

还有一个最为重要的原因,他是当今阁主的亲孙儿,辛清远定会为了他竭尽全力不顾一切。

周端暗暗发笑,怪不得辛清远一直冷眼旁观,任由穆如松强迫儿子退出阁主的竞争,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原来他早做好了趁机为孙子铺路的准备。俗话说得好,姜还是老得辣,真是一点不假。

林文海道:“儒儿当然是最好的选择,但是在三十五年前,师弟已经把他和阿璃……”

穆如松赶紧道:“儒儿若是能回来,是玉龙阁之大幸。请师父放心,弟子会竭尽全力寻找儒儿。”

周端笑着道:“长风和平儿加起来也不及一个辛儒辛师侄,阁主之位定是他的囊中之物,徒儿会日夜向天祈祷,祝师父一家早日团聚。哈哈哈,哈哈哈……”

穆长风道:“原来我还有一个辛儒辛师哥。”

周端道:“长风有所不知,你的辛师哥是有真本事的人,单说他过目不忘的本领,除了阿璃能胜上一筹,别人可没这个本事。”

穆长风强忍住笑,道:“长风真想立刻一睹辛师哥的风采。”

“文海,我自幼跟随姐姐读书习字,突然想起秦韬玉的《贫女》,‘苦恨年年押金线,为她人做嫁衣裳’,二十年未见外甥,我这个做姨娘的,真是想念的紧呢。”秦若薇幽幽一叹,理了理鬓角的碎发,恢复了往日的优雅端庄。

周端满腔怨恨,竭力压制着,笑的如沐春风,“希望儒儿已经娶妻生子,师父早日抱上小重孙,徒儿提前恭贺了。”

第五十章 魂魄尸骨相分离

一觉醒来,已是日上三竿。

室内燃着檀香,香气幽幽,绵绵不绝,沁人心脾。

穆长风慵懒地打着哈欠,四肢软绵绵的,有生以来第一次想永远睡过去。

穆如松抱着穆婉莲坐在床前木椅上,抓着她的小手拍打着穆长风的鼻子,道:“莲儿,揍晕这个懒虫。”

“太阳晒屁股了,快点起来。”穆婉莲咯咯地笑着,很是开心,圆润的脸蛋儿透着健康的红晕,再无半点尸鬼的戾气。

穆长风眨了眨眼,很难相信眼前的一切是真实的。合家团聚,共享天伦之乐,是他平生最大的梦想。

原本以为这个梦想是个遥不可及的奢望,如今梦想实现了,真怕这一切是在梦境之中。

“莲儿,你使劲掐哥哥一下。”

穆婉莲咯咯一笑,在穆长风的脸上使劲一掐,穆长风开怀大笑,感到从未有过的舒心快乐。

父亲仍然坐在木椅上,婉莲仍然稳稳地坐在父亲怀中。檀香幽幽,笑声悦耳,一切都在。

一切都是真实的,并不是做了一个向往已久的美梦。

穆如松道:“身体感觉怎么样?”

“挺好的,就是感觉疲累的很。”穆长风伸展了一下四肢,笑呵呵地点着穆婉莲的额头,“肚子饿不饿?”

穆婉莲道:“不饿,刚刚吃过鸡血糕,爹和娘亲手做的,哥哥变成了一个大懒虫,睡了整整十五天。”

“什么?”穆长风不由地吃了一惊,“我睡了十五天?”

穆婉莲道:“哥哥都没有陪我们过二月二。我们放了爆竹和烟花,噼里啪啦噼里啪啦,哥哥也没听见。”

穆如松面有忧色,道:“那日从无常殿回来你就一直在睡,睡了三天后我才发觉不对。鲁师弟为你把脉,什么病症也没有查出来。”

穆长风道:“我得了什么难治的病吗?”想到此处,不禁苦笑起来。刚刚一家团聚,难道就要得了不治之症撒手人寰?老天爷真会开玩笑。

穆如松摇着头道:“不用担心,我瞧着你的症状,和我当年以血肉之躯撞开魔族结界之后的症状很像,你是不是效仿我当年的样子,用自己的身体撞开了某处的结界?”

穆长风登时松了一口气,点头道:“是。”

穆如松道:“这就对了,以血肉之躯撞开结界,乃是用你灵魂中潜藏的力量。你的灵魂受损,所以自发进入睡眠状态进行修复。”

穆长风道:“孩儿并未感觉到不适啊?”

穆如松道:“你心中挂念婉莲,凭着这股力量一直支撑着而已。以后莫要再做这种傻事,万一遇到的是过于强大的结界,你的灵魂就会碎掉,从此变成一具行尸走肉。”

“就是没有思想的大傻子。”穆婉莲瞪着眼睛一吐舌头,神态十分滑稽。

穆长风“扑哧”一笑,随即心虚地道:“爹不想知道我撞开的是哪里的结界吗?”

穆如松微微一笑,从袖中取出一块鸡血糕塞进穆婉莲的嘴里,道:“只要平安回来就好,你做什么自有你的道理,为父并不会干预。”

穆长风道:“是莨园的结界。”

穆如松神色一变,目光灼灼地盯着穆长风,道:“风儿,你是不是早已知晓阿璃的事情?”

穆长风犹豫了片刻,将在遗爱寺和春水村发生的种种事情详细地说了,穆如松仔细地倾听着,神色几经变换,忽而哀伤,忽而疑惑,忽而担忧不已,各种情绪交织,最终化作热泪滚滚落下。

“如此说来,那天在无常殿,你一直在演戏?”

穆长风愧疚地道:“孩儿不是故意欺骗您和太师傅。”

“你想怎么做,想要解除封印吗?”穆如松的语气颇为严厉,担心穆长风会被私情所困,不计后果放出血魔。

穆长风道:“孩儿有何目的容后再说,孩儿有几个疑问想请教父亲。辛师姐生前可有一位鬼族的至交好友,这位好友是一个千年怨灵。”

穆如松道:“阿璃为人和善,好友遍布天下。有没有一位朋友是千年怨灵,我并不清楚。”

穆长风皱了皱眉,道:“二十二年前我在肃州墓园出生之时,除了爹娘和辛师姐,可有别人也在墓园之中?”

穆如松道:“没有。”

穆长风道:“将我抱在怀中三个月之久的,真的是辛师姐?”

穆如松道:“的确是她。”

穆长风道:“为何那位白衣姑娘说是她将我抱在怀里数月之久,她为何要说谎?”

穆如松沉吟片刻,一个模模糊糊的答案浮现在脑海之中,道:“你说那位姑娘气质如仙,一直戴着修罗面具?”

穆长风道:“孩儿至今不敢相信她会是一个厉鬼,气质太过出众。林师姐算是少有的美女,气质绝佳,可是和她根本就没法比。”

穆如松半响无语,搂过穆婉莲,道:“莲儿,你说要带你回家的那位大姐姐在你太师母的坟前哭了很久是不是?”

穆婉莲紧紧地搂着穆如松,道:“大姐姐可伤心了,抱着太师母的墓碑,就像莲儿抱着爹爹的样子,一直不肯松手,哭了好久好久。”

穆长风的心狂跳了一下,隐隐意识到自己从前的推断有错,道:“这么伤心的样子,怎么会是为了故友去看望亲人,好像是……”

“分明是在看望自己的亲人。”穆如松和穆长风做出了同样的推断,并且确定无疑,说的斩钉截铁。

“难道白衣女子就是辛师姐?这怎么可能,血魔的魂魄被困于尸骨之中,不是应该一起被封印于黑石棺中才对?”穆长风感到一阵后悔,当时就该不管不顾揭下白衣女子的面具,瞧瞧她到底长得什么模样。

穆如松换了个姿势重新抱住穆婉莲,道:“我倒是想起一件往事。三十五年前在师父的寿宴之上,有狼妖前来为师父祝寿,被你母亲一刀砍死了……”

穆长风道:“孩儿知道,奚老伯说过这件事。”

穆如松道:“他只知道白天发生的事情,不知道晚上发生的事情。那狼妖本是一个善良的小妖,带着重礼高高兴兴地来到玉龙阁,结果死于非命。心有不甘,恨意深重,当晚化作尸鬼前来找你娘报仇雪恨。那时你娘已经离开了玉龙阁,他一心要杀我报仇。恰逢当晚辛师弟带着小阿璃在陪我喝酒,师弟想斩断尸鬼的头为我除去后患。我心有不忍,阿璃也在一旁苦苦哀求,辛师弟拗不过我们,用法术将尸鬼的尸身与魂魄强行分离,超度了他。”

“尸鬼的尸身和魂魄能分离开来?”穆长风从未听说过这种法术,回想自己看过的各种古籍秘术,也没有相关的记载,觉得此事难以置信。

穆如松叹道:“辛师弟是绝世奇才,有很多法术都是他自己研究出来的。江湖上虽然没有他的名号,但是为父敢断定他的修为乃是当世第一,师父和秦掌门加起来也不及一个他。”

穆长风呆了一呆,对素未谋面的辛师叔佩服的五体投地。辛氏家族人才济济,若将他们比作天上的明月,穆家与周家则是萤火之光,不值一提。

可惜辛氏家族遭逢巨变,辛璃惨死,辛世贤与妻儿不知所踪,好好的一个家族分崩离析,着实可怜。

穆如松道:“超度尸鬼魂魄,与封印阿璃一事隔了十五年,以辛师弟的聪明才智,十五年加深的修为定是深不可测。他有本事将尸鬼的魂魄从尸身中抽离出来,也定有本事将血魔的魂魄从尸骨中抽离出来。”

穆长风道:“春水村的婆婆说她看到过辛师姐的一缕幽魂出现,我还以为她看花了眼。白衣女子定是辛师姐无疑了?”

穆如松道:“否则她为何以修罗面具遮面?你虽未见过她的模样,但是曾有很多人收藏着她的画像,她不确定画像是否都已毁去,也不确定你是否见过,为了隐瞒身份,不得不遮遮掩掩。”

穆长风道:“爹有辛师姐的画像吗?可不可以给我看看?”

一想到辛璃乃是当世第一美女,穆长风的好奇之心尽数被勾起。

戴着修罗面具尚有勾魂摄魄之态,若是露出本来面目,那还了得?

穆如松看穿了他的心思,笑着道:“都毁去了,留在春水村的那一幅不过是漏网之鱼,也不知是如何留存下来的。你想见见她的真面目,比登天还难。”

穆长风尴尬地道:“爹,孩儿不是好色之徒。”

“唉……”穆如松心酸不已,“二十年前我就一直奇怪,辛师弟并不是一个心怀苍生的人,妻子儿女在他心中宝贝的不得了,他怎么会狠下心肠亲手封印女儿。原来他是想趁机暗中做手脚,放出阿璃的魂魄。找机会助她进入轮回。”

穆长风不解地道:“辛师叔何必暗中做手脚,辛师姐有机会进入轮回,难道太师傅会阻止?”

穆如松道:“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三十五年前的尸鬼失去魂魄之后,变成了一具无法控制的行尸走肉,并且有一部分的修为和戾气存在于魂魄之中。转世之后凶残暴虐心狠手辣,由你辛师叔亲手斩杀了。”

穆长风恍然大悟,“怪不得白衣女子的修为如此之高,孩儿一直误以为她是千年怨灵,原来是血魔一部分的修为和戾气在她的魂魄之中。”

第五十一章 至亲至爱难相聚

回想辛璃生前的种种善举,穆如松心酸不已,“我和你几位师叔曾经特别羡慕辛师弟,有那样好的一个女儿。聪明、美貌、善良,占尽了天下女子的好处。一朝风云突变,阿璃瞬间从云端跌落谷底,化作世间人人厌弃畏惧的魔物。”

穆长风道:“爹,辛师姐到底是怎么死的?”

“真相如何我也不清楚。”穆如松轻轻**着穆婉莲的秀发,双目中泪水转来转去,“我只知道那一年阿璃去了春水村,就再也没有回到玉龙阁,师父和辛师弟在年后见阿璃还没有回来,连封书信都没有,料到发生了大事,一起下山寻找。没过多久给我来了信,信中说阿璃死于非命化为血魔,需要黑石棺将她封印。我瞒着诸位师弟,悄悄地把黑石棺带到了古寺。在阿璃被封印之前就离开了。”

穆长风眼圈一红,险些落泪,想起莨园中一件件缝制好的新衣,辛师姐当年定是怀着愉快的心情穿针引线,想象着过年时将新衣带回玉龙阁的幸福场景,不料祸从天降,从此与家人骨肉分离,不知她临死时最想见到谁,是父母还是哥哥?是他和周师兄?还是悔婚出走的菊花郎?

“师姐离开春水村去了哪里?”

穆如松道:“不知道,估计是去救治患者了。阿璃向来看重身为医者的责任,不管何时何地,只要知道有需要救治之人,会立刻打起精神前去医治。”

穆长风感慨不已,一位不懂法术的弱女子,心怀苍生丝毫不逊于玉龙阁的须眉男儿,害她的凶手究竟有多狠多毒的心肠才能下得了手,道:“孩儿推测是妖族和双子门一起联手害死了她。红莲圣母很有可能是幕后主使者。”

穆如松吃了一惊,难以置信地道:“为何这样说?”

穆长风道:“妖族和双子门联手抹去了辛师姐的痕迹,难道爹不知道当年有很多人都被他们害死了?春水村的老村长提起了辛师姐,被突然出现的黑衣人一刀给杀了。悯州城天水河中的几具尸骨,也是因为提起了辛师姐而被杀。”

穆如松面如死灰,摇头道:“我并不知道,师父从古寺回来之后不久对我们说,他和辛师弟有了误会,师弟一怒之下带着妻子儿女远走西域,希望我们把他找回来。我知道师弟定是为了阿璃之事伤心欲绝,既然师父不想公布真相,我也只得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带着你娘,你的几位师叔和师叔母远赴西域找了一年多。回来之后已经风平浪静,江湖上再也没人提起辛师弟一家,我深感不解,找到几位好友询问原由,诸人都三缄其口。我万万没有料到会发生那么多的事情。”

穆长风道:“您找到辛师叔与师叔母了吗?”

穆如松道:“找到了你的辛师叔,他一心想要寻找化解戾气之法,不肯跟我们回来。至于你的师叔母,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穆长风道:“辛师哥呢?”

穆如松道:“去寻找一颗下落不明的舍利子,到底去了何处寻找,谁也不知道。”

穆长风道:“难道爹不觉得太师傅是故意以寻找辛师叔为由把你们都支走吗?以爹和师叔们的脾气,怎么会眼睁睁地看着那群混账胡作非为?太师傅肯定早知道妖族和双子门要做什么。”

穆如松张了张嘴,想要为师父辩解一二。却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合理的解释驳斥穆长风。

他不敢相信自己敬如天神的师父会是这种人,亲孙女无辜枉死,他不闻不问装聋作哑。

妖族和双子门联手作恶,他竟然视若不见。为了彻底隐瞒辛璃的秘密,他不肯让琉璃佛珠现于人前。

一桩桩一件件,太让人心寒。

穆长风道:“孩儿又想起一件往事,五年前追踪一恶鬼之时,无意中发现了一个尸骨洞。酒杯酒壶一应俱全,地上都是妖族的尸骨。每具尸骨都呈乌黑之色,显然是中毒身亡。孩儿怀疑他们是被红莲圣母下毒灭口。”

穆如松不解地道:“此话从何说起?”

穆长风道:“尸骨洞内的酒杯酒壶都是用纯金打造,其中有一个酒壶镶嵌着宝石,您想想看,如果不是有一个身份高贵的妖族请那些小妖饮酒,怎么会有纯金打造的酒具?”

穆如松道:“倒是有几分道理,你为何断定是红莲圣母灭口行凶?”

穆长风道:“红莲圣母指使妖族作恶,定会遭到几位大长老的反对。孩儿推断,她不敢明目张胆地做恶,只好暗中联合一些亡命天涯的恶妖。许以好处,那些恶妖才肯听从她的命令。红莲圣母担心有朝一日事情会败露,大功告成之后宴请那些恶妖趁机下了剧毒。”

穆如松道:“没有确凿的证据,不能妄下论断。”

穆长风道:“孩儿已经有九成的把握,红莲圣母就是害死辛师姐的主谋。”

穆如松连连摆手,道:“红莲圣母和阿璃乃是忘年之交,感情非比寻常,她为何害死阿璃?”

“忘年之交?”这个消息出于穆长风的预料,既然是忘年之交,红莲圣母会有什么样的理由非要辛璃的性命?

多年的江湖经验告诉他,凶恶之徒往往不会为难医术高绝之人,无论人族妖族,都有生病求医的那一刻,辛璃的存在相当于一个保命符,谁会傻到将保命符给毁去?

越往深处查究,辛璃的死因越发的扑朔迷离。

穆如松道:“我和红莲圣母打过交道,她性情豪爽,重情重义。我相信她会为了阿璃舍弃自己的性命,无论如何也不会残害阿璃。”

“妖族和双子门势同水火,为什么在对待辛师姐的态度上达成了一致,她们联手抹去了辛师姐存在的痕迹,若不是想掩盖罪行,为什么这样做?还杀了那么多的人。”

穆如松被驳斥的哑口无言,内心也认同穆长风的推断,若不是为了掩盖罪行,妖族为什么会和双子门联手抹去辛璃的痕迹?

只是此事过于匪夷所思,绞尽脑汁苦思冥想,也找不到红莲圣母残杀好友的理由。

穆长风道:“爹,您觉得娘会不会知道些什么?”

穆如松摇了摇头,道:“不会的,从你娘在无常殿得知阿璃化为血魔时的反应来看,你娘什么都不知道。做了几十年的夫妻,我了解她的为人,从来不会作假。”

穆长风登时松了一口气,在得知双子门害死辛璃的那一刻,穆长风一直害怕母亲知晓内情,更害怕她也曾参与其中。

母亲永远都是母亲,血脉相连,无可替代。不管她曾经如何偏激害死了多少无辜的妖族,都可以找到谅解她的理由。

唯独辛璃被害之事,如果母亲真的参与了,于情于理,穆长风永远都不会原谅她。也只有在母亲没有参与的情况下,穆长风才有勇气一往无前继续追查。

第五十二章 心存公义真君子

“爹,孩儿在遗爱寺遇到的狐鬼,您可知她的身份?”

穆如松道:“是白雪白姑娘,她是阿璃生前最好的朋友。相貌才气样样出众,常常离开隐仙国,扮作人族女子和阿璃一起参加茶会斗诗。可惜她为救自己人族的丈夫残害无辜之人,一失足成千古恨。”

穆长风道:“孩儿觉得她死得冤枉。”

穆如松道:“你怀疑她根本没有害过人?”

穆长风道:“不是,孩儿觉得她害人之事另有隐情。听薛慕烟说,当年她作恶之时被红莲圣母抓个正着,随即被砍断了手脚,割去了舌头。”

穆如松的眉毛皱成了一团,道:“红莲圣母和白雪的父母乃是至交好友,不看僧面看佛面,她怎么下得去手?”

“又是至交好友?”穆长风对红莲圣母的厌恶之情已经无法用言语形容,这个活了将近千年的老妖精,她的存在似乎就是向世人证明‘朋友都是背后捅刀子的小人’,霉运当头者才和她成为了朋友。

穆如松道:“白雪姑娘的父亲是隐仙国第一大长老,她本是继承人,前途不可限量。红莲圣母一直视她如亲生女儿,曾一起同生死共患难,我实在不敢相信她的死另有隐情。”

穆长风道:“她的才华和辛师姐比起来如何?”

穆如松道:“白雪姑娘苦读诗书,苦练书法字画刺绣,始终稍逊一筹。阿璃继承了父母的全部优点,那股聪明劲儿谁都比不上。一寸厚的书本看上一眼,就能倒背如流。”

“倒背如流?”穆长风笑了起来,“您说的也太夸张了吧?”

穆如松道:“我和你几位师叔曾亲眼见识过,我们想瞧瞧这孩子究竟有多聪明,特意从书库中找了一本古文字写成的书籍。阿璃翻了一遍,倒着默写下来,一字不差。他不认识那种文字,却记住了每个字的比划写法。”

穆长风赞叹了好一会,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果然聪明。”

穆如松担忧地道:“阿璃生前虽然聪明绝顶,却不是一个满腹心计之人。原本以为她的尸骨连同魂魄一起被封印于黑石棺中,没想到她的魂魄逃了出来,这可如何是好?”

穆长风察言观色,发现父亲的双目中闪过一丝狠意,登时一惊,道:“爹,您想干什么?”

穆如松一时发狠,心肠很快又软了下来,道:“师父一旦知晓此事,定会做出决断。”

“什么……决断?”穆长风手足冰凉,惊慌地问道。

“如今的阿璃,已经是红颜祸水,一代妖姬,虽然尸骨尚被封印着,但也不容小觑。”穆如松声音发颤,显然对辛璃发自内心的恐惧。

穆长风明白父亲话中之意,辛璃要貌有貌,要才有才,二十年暗无天日的痛苦将她磨炼的满腹心计,旧仇未报,又添新仇,定是恨意滔天,新仇旧恨一起算,恐怕要掀起一场腥风血雨。

辛璃若是使用美人计,不知有多少须眉男子臣服于她的脚下,唯命是从,确实会成为父亲口中的红颜祸水。

穆如松道:“阿璃隐藏于黑暗中二十年,定是存着一丝希望才没有报仇,你用五枚玄石钉封印了她的尸骨,硬生生地掐断了她最后的希望,陷于绝望之中的厉鬼太可怕了,我是否应该告诉师父?”

穆长风道:“您的心里在打什么主意,和太师傅找到辛师姐,重新将她封印于黑石棺中?”

“魂魄与尸骨分离,血魔的力量一分为二,也许不用诛魔剑,布置天雷阵就能杀了她。”穆如松沉浸于自己的思绪中,喃喃自语着,并未听清穆长风的话。

穆长风道:“爹,您要告诉太师傅吗?”

穆如松心乱如麻,不知如何是好,道:“待我冷静下来好好想想再说。”

穆长风担心父亲会狠下心肠告知太师傅如今有一个诛杀辛师姐的好时机,从床上一跃而下,死死地拽住他,道:“您还想什么,她是辛师姐,曾救了我们全家的性命。”

穆如松严肃地道:“风儿,人这一生,总要面对艰难抉择之时,不管面对的是谁,莫要忘了我们肩负的责任。”

穆长风死死地拽住他的袖子不肯松手,道:“二十年前,您亲自将黑石棺运送到遗爱寺。二十年后,孩儿又亲手封印了辛师姐的尸骨,我们穆家欠她的太多。辛师姐遭逢不幸,我们不但没有帮忙,反而落井下石。我们不能再做对不起辛师姐的事了。”

穆如松道:“大不了我自刎谢罪。”

穆长风道:“您和辛师叔亲如兄弟,都是做父亲的,您心疼女儿,辛师叔就不心疼女儿吗?您就没有为辛师叔考虑过?”

穆如松全身一震,不由自主地看向穆婉莲。

思女之苦他是知道的,那种深入骨髓的痛楚折磨了他整整十二年,日日食不知味,难以安眠,女儿的音容笑貌一日比一日清晰。

以己度人,辛师弟二十年来也定是日日承受着痛失爱女的苦楚,辛璃遇难之时,他没有力量也没有办法帮助辛师弟度过难关,若是帮助师父铲除了辛璃,怎么对得起几十年的兄弟之情?

穆长风见父亲态度软化,继续以情动人:“辛师叔二十年来不知所踪,定是为了拯救女儿走遍天涯海角,他心中定是存着一丝希望才不畏艰辛困苦,辛师姐一旦被除去,辛师叔最后的一丝希望破灭了,岂不是生不如死?”

穆如松道:“辛师弟二十年也没能找到妥善的超度之法,阿璃的戾气太重,留在世上就是个祸害。”

穆长风道:“陷于绝望之中的厉鬼是个祸害,那么陷于绝望的人呢?为至亲报仇雪恨而走向极端的人难道不可怕吗?如今只有一个辛师姐让我们坐立不安。等到辛师姐被除去之后,恐怕辛师叔一家都会进行疯狂的报复。”

穆如松悚然一惊,意识到穆长风的推断很有可能会成为现实。辛师弟夫妻二人都不关心芸芸众生,他们只爱自己的家人。他们心中根本没有大义,重视的只有私情。

辛璃枉死,他们存着拯救女儿的希望没有报仇。一旦断送了他们最后的一丝希望,辛师弟夫妻崩溃之下很有可能会走向极端。

寻仇的厉鬼可怕,寻仇的人更加可怕。

“只要有一丝人性尚存,辛师姐就还有救。”穆长风将父亲拽了回来,反锁了房门,“就说孩儿回来之前闹鬼之事,辛师姐恼您在信中说谎,却没有要您的性命。足以说明她顾念着旧情,人性并没有完全泯灭。”

穆如松道:“那婉莲呢?莲儿破印而出,定是阿璃暗中做了手脚,她是故意放莲儿出来,好让她死在玉龙阁,这种报复的手段岂不是比杀了我更甚。她变了,再也不是从前那个好姑娘。她恨我们所有的人。”

“孩儿曾经和您想的一样,以为辛师姐为了报复我们穆家放出了莲儿。”穆长风扶着他坐下,亲手泡了热茶递过去,“仔细想一想,发觉此事不像她做的。”

穆如松道:“你为何如此断定?”

穆长风道:“莲儿说辛师姐要带她回家的那一日半路遇到太师傅,辛师姐很慌乱地逃走了。莲儿被太师傅封印于玄冰塔一事她是否知道我们都不确定。就算她暗中看到了一切,也不能证明莲儿就是她放出来的。

穆如松道:“你在回玉龙阁的路上遇到她的那一晚,莲儿就从塔里出来了,难不成是凑巧?”

穆长风道:“您没有见到辛师姐现在的样子,不知她的心思有多缜密。她如果真想让莲儿死在玉龙阁,应该找到周师兄把琉璃佛珠拿在自己手中,彻底断了莲儿的生路才对。”

穆如松愣了一下,点点头道:“有几分道理。”

穆长风道:“辛师姐生前如此善良,我不相信她死后人性会完全泯灭。她一心与人为善而不得善终,心中怨恨情有可原,我们应该做的是竭尽全力地帮她脱离苦海,若是我们人人都将她视作魔物,才是将她往绝望的深渊里推。”

穆如松道:“你可知阿璃生前有多少爱慕者,可知有多少人愿意为她赴汤蹈火?只要阿璃想报仇,你可知有多少人愿意为她将世间变成修罗地狱?我最担心的,是阿璃回来寻找周念平,平儿性情极端,做事不计后果。我敢说他愿意为了阿璃把玉龙阁搅个天翻地覆。”

穆长风道:“辛师姐才华横溢满腹诗书,我相信像她那样的人一身傲骨,根本不屑利用美色报仇雪恨,我更相信她对周师兄的姐弟之情,不愿意让周师兄为了她做下错事。”

穆如松不由得一愣,没想到和辛璃只见过几次面的穆长风竟然能对她有如此深刻的了解。

回想当年的辛璃,的确傲骨铮铮,明明仅凭皮囊就能活的很好,可她却将自己的美丽视作负累。日夜苦读诗书,练书法,练刺绣,坚决不做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

当她意识到身为女子,即使才华横溢也不能造福苍生之后,毅然决然弃文从医,以另一种方式证明生命存在的价值与意义。

她的傲气与自尊自强深刻地烙印于骨血之中,这些优秀的品质岂会随着死亡一起消失殆尽?

穆长风道:“孩儿已经在天水湖边立下毒誓,一定要找到复活辛师姐的办法,查清辛师姐的死因,为她讨回一个公道。孩儿恳请父亲给辛师姐留一条活路,千万不能让太师傅知道她的鬼魂飘荡于人世的消息。”

穆如松道:“你不怕和妖族和双子门为敌?”

穆长风道:“孩儿很怕,但人生在世,有所为有所不为。辛师姐是孩儿的亲人,更是孩儿的恩人。没有她,孩儿早在出生之时死了。这条命是辛师姐给的,孩儿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受苦受冤。”

穆如松道:“复活一个普通人尚且难如登天,复活血魔谈何容易,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穆长风道:“孩儿知道自己的念头过于疯狂,孩儿必须要试上一试。且不说辛师姐待穆家的恩情,做为女医,悬壶济世,救人无数,让这样的好姑娘含冤而亡,天理何在?就算她与穆家毫无瓜葛,难道就任由她被人害死吗?孩儿一心要复活她不仅仅是为了情谊,更是为了‘公道’二字。为了讨回这个公道,孩儿可以不做阁主,可以不要性命,还请父亲成全。”说着跪了下来,重重地磕了一个头。

穆如松道:“放过阿璃,如果她做了恶害了人怎么办?”

穆长风道:“一切罪孽都由孩儿来承担。千错万错都不是辛师姐的错。”

穆如松的热泪登时涌了上来,面目赞赏欣慰之色。教育儿子,他向来秉承“先让他成人再成材”的原则。

皇天不负有心人,他寄予厚望的儿子真的长成了他希望的样子。

“很好,真的很好,穆家先祖有灵,也会支持你的决定。”穆如松将手掌摁在穆长风的心口上,“大丈夫行事,但求无愧于心。你相信阿璃,相信自己,我也选择相信阿璃,纵然枉死,也不忘初心。”

第五十三章 殒命之地常青山

穆长风见父亲已经被说服,登时松了一口气。

心头紧绷的弦松弛下来,这才发觉自己手心处冰凉凉、粘腻腻。后背上又湿又凉,冷汗浸透了衣衫。

穆如松查觉到异样,回想刚才谈论辛璃之时,穆长风细微的面目表情,很快明白过来,道:“你对阿璃的关心,竟然到了这个程度?”

穆长风道:“辛师姐是孩儿的亲人,孩儿当然关心她的安危。”

“你很聪明,不过有些事情毕竟是第一次经历,弄不清楚也在情理之中。”穆如松是过来人,很清楚穆长风对辛璃的感情绝非简单的亲情,不禁担忧起来。

“什么弄不清楚?”穆长风不明所以,疑惑地问道。

穆如松犹豫了片刻,决定让穆长风继续迷糊着。年轻人嘛,情动而不自知并非坏事,点醒梦中人也未必就好。这段感情的萌生是坏事还是好事,是穆长风的劫难还是人生的一个历练,一切皆是未知,不如顺其自然。

穆长风道:“孩儿决定暗中追查辛师姐的死因,当务之急,首先要查清她当年离开春水村究竟去了哪里。究竟是去为谁诊治了,孩儿一直觉得这件事情是查清辛师姐死因的关键。您可有什么线索为孩儿提供帮助?”

穆如松沉吟片刻,道:“阿璃曾为一个患者秘密地诊治了三年,患者是谁,阿璃始终决口不提。我觉得她二十一年前离开春水村,应该是为这位患者治病去了。”

“连续三年为一个患者秘密地进行诊治,又决口不提此人是谁?”穆长风百思不得其解,“爹为何如此确定?”

穆如松道“阿璃每次为这个患者诊治,会采集很多生长在玉龙阁的草药冰凌花。二十一年前阿璃离开玉龙阁到春水村之后不久,通往无常殿半山腰处的冰凌花突然少了很多,我怀疑她去为患者诊治之前回过玉龙阁,因为时间匆忙,采集了冰凌花就走了,来不及和师父师弟见上一面。”

“冰凌花?”穆长风曾和鲁中奎聊天之时听说过这种草药,乃是一种剧毒之物。生长在寒冷之地,迎雪绽放。

玉龙阁气候严寒,生长在这里的冰凌花更是剧毒无比,一朵就能要人性命。

“辛师姐用剧毒的草药做什么?”

穆如松道:“冰凌花的用处很多,可以炼制以毒攻毒的解毒丹。还可以治疗心脏病。阿璃每次闻到冰凌花的气味就心慌,所以不到万不得以之时,她从来不采集这种草药。药房之中也没有存货。”

穆长风道:“辛师姐三年来秘密诊治的患者究竟是谁,能否在日志中找到线索?”

穆如松道:“应该能找到。”

穆长风道:“日志在周师哥的手里,我立刻去找他。”

穆如松伸手拦住,道:“不用了,无常殿事发之后,平儿悄无声息地下了山,师父和周师弟用追踪术也找不到他的影子。”

穆长风心里一沉,暗道一声不妙。原本打算找到合适的时机,向周念平坦诚他内心真正的想法,希望自己的一番苦心可以化解周念平满心的怨气和恨意。

结果倒好,沉睡了整整十五天,错过了坦白内心的机会。就怕周念平会从日志中查出线索,气恨难凭,惹出什么事端。

穆如松道:“过年之前,阿璃托付好友给师父和师弟送了一封信,希望他们将保存在药房的千年赤芝千里传送过去。事有不巧,阿璃来信之前,渊儿突然暴病而亡。鲁师弟按照阿璃亲手书写的‘起死回生药’的药方炼制了一颗起死回生丹,将千年赤芝入了药。”

穆长风惊讶地道:“起死回生药,世上真的有让死人活过来的药物?”

穆如松道:“阿璃翻阅古籍,又根据自己多年的经验心得研究出药方。在给渊儿服用之前,我们谁也不确定是否有效。令死人回魂乃是逆天之举,阿璃心存顾忌,一直没有炼制。鲁师弟也是万不得已炼制了一颗。你想复活阿璃,也是逆天之举,盼你能明白。”

穆长风恍若未闻,道:“生了重病还得保密?装神弄鬼的,被人知道了又怎么样?孩儿记得史书上记载一位皇帝生了重病不敢让人知道,害怕权臣趁机篡了权,难不成师姐是去给皇帝老儿……”

言及此处,穆长风突然之间醒悟过来,“那位患者不是皇帝,但是和皇帝也差不多。薛慕烟说过,他的父王在二十年前重病离世,辛师姐定是给妖族之王治病去了。他的生死关系着妖族的安危,重病缠身也不敢传扬出去。”

穆如松取下挂在墙上的地图,凝神一看,从玉龙阁到隐仙国,悯州城是必经之路。道:“阿璃八岁时跟随父母去过遗爱寺,曾在那里写过一首词。途经悯州城时才会到故地借宿,遇到无名者的尸骨,恻隐之心油然而生,将其就地掩埋。”

“八岁时途经遗爱寺写下一首词?”穆长风哑然失笑,暗中摸索着袖中的菊花纹铁盒。

原来自己一心敬慕的八岁小才女不是别人,正是辛璃辛师姐。埋藏于泥土中三十年的菊花纹铁盒,竟然被他给挖掘出来。

难道冥冥之中真的有天意存在?

“辛师姐当时急着去救治妖王,所以决定日后寻找合适的机会,回去带着那些尸骨返回家乡。没料到红莲圣母起了歹心,再也无法实现诺言。”

穆如松道:“没这个道理啊,红莲圣母为了自己的丈夫也不会害死阿璃。”

穆长风道:“那个女人心肠歹毒,说不定她一心希望丈夫死去好争夺治理妖族的大权。”

穆如松道:“不可能,如果她想害死丈夫,办法有很多种,神不知鬼不觉,何必害死阿璃,还要抹去她的痕迹。费时费力,劳心劳神。她没这么笨。”

穆长风道:“既然玉龙阁药房里的千年赤芝已经不在,辛师姐会不会再去采一株?”

穆如松道:“应该会,小妮子为了救人向来胆大包天,悬崖峭壁深山幽谷也敢去。”

穆长风道:“爹可知道哪里会生长着千年赤芝?”

穆如松道:“你问我,我问谁去?”

穆长风拍拍穆婉莲的头,道:“莲儿,替哥哥去找鲁师叔,问问采集千年赤芝应该去哪里。”

穆婉莲一直默默地吃着鸡血糕,没敢打扰父亲和哥哥,见自己有了用武之地,登时乐的眉开眼笑,一蹦一跳地出去了。

过了大约一炷香的时间,穆婉莲抱着一本厚厚的书回来了,指着翻开的一页道:“上面是关于灵芝的各种记载,你们看吧。”

穆长风小声读道:“灵芝,外形呈伞状,半圆形或近圆形。又名‘瑞草、三秀’,千年赤芝,药效神奇,但世人夸大其词,并无起死回生之功效。唯有常青山落星崖上的赤芝,有千年蛇妖守护,聚集天地灵气,方有起死回生之功效。”

穆如松道:“如此说来,阿璃若想再采一株千年赤芝,只能到肃州城的常青山上。”

穆长风脸色一变,道:“辛师姐不但去了常青山采灵芝,而且常青山还是她的殒命之地。”拿出秦芠芊亲手写的祭文,道:“爹,您看,‘吾之幼女,采三秀于山间,石磊磊兮葛蔓蔓。殒命于奸邪之手’,原来三秀就是灵芝。辛师姐是在采灵芝的时候被奸人害死的。”

第五十四章 另有疑凶现端倪

穆长风心中的怒火熊熊燃烧,一拳重重地捶在桌上,道:“师姐为了救治妖王不辞劳苦,跋山涉水,红莲圣母竟然能狠下心肠要师姐的性命。这个女人心肠之歹毒见所未见,我定要抽了她的筋,剥了她的狐狸皮。”

穆如松眉头紧皱,越发觉得此事不合乎情理,道:“风儿,我认为你的推断有错,没有确凿的证据之前,不能妄下论断。”

穆长风将牙齿咬的格格作响,道:“事实摆在眼前,分明就是那个老妖婆害死了辛师姐。”

穆如松频频摇头,连连摆手,道:“你冷静一下,且听为父几句话。首先,红莲圣母与阿璃是生死之交,情谊真挚,意气相投,肝胆相照,我不相信红莲圣母会做出杀害好友之事。其次,红莲圣母和妖王恩爱非常,就算她与阿璃没有交情,为了救活自己的丈夫,也应该极力保护阿璃的安危。害死阿璃,就等于害死了她的丈夫,以她的性情,宁愿自己死,也不愿意看到丈夫有一丝一毫的损伤。”

穆长风道:“爹就这么相信红莲圣母?道貌岸然者比比皆是,您确定她不是个伪君子?”想起悲风茶楼中乞丐婆婆的话,越发觉得伪君子的可怕。从前一直以为红莲圣母与太师傅都是值得敬重的有德之士,面具揭开,暴露出的真面目竟是如此丑恶不堪。

穆如松道:“我与红莲圣母虽然仅有数面之缘,但她是善是恶我能分辨清楚。正直大度,师父对她也是赞赏有加。”

一声冷笑从穆长风口中发出,“太师傅就是真正的伪君子。”

穆如松面现怒意,喝了一声,道:“别胡说,师父是做了一些不好的事情,可他是不得已而为之。我陪在师父身边几十年,对他心中的痛与无奈深有体会。”

“什么不得已,他就是心虚。您敬他如父,可他做了什么?”穆长风紧紧地搂住穆婉莲,气愤、厌恶、心寒,各种情绪涌上心头。

“人言可畏,众口铄金,师父多年来承受着被人暗戳脊梁骨的压力。他根本没做什么亏心事,可是阿璃的死却成为别人诋毁他的有力武器。他年龄大了,已经承受不住了。”

穆长风并不相信父亲的观点,他不想顶撞父亲,只得默然。

穆如松道:“夫妻是否真的恩爱,旁人很容易看出。红莲圣母与妖王乃是生死相许的夫妻爱侣。我去隐仙国吊唁之时,恰好赶上红莲圣母殉情,气息都快没了。我和几位大长老联手才把她救活。”

穆长风心里暗哼一声,道:“苦肉计而已。”

穆如松道:“你爹我不是瞎子,是不是苦肉计能看出来。”

穆长风心中烈火燃烧,已经控制不住,挥手布置下一道隔绝声音的结界,大声道:“如果她不是凶手,白雪姑娘为什么想要和辛师姐联手报仇?隐仙国的婢女提起辛师姐的往事,她为什么鞭打婢女?如果她不是凶手,为什么联合双子门抹去辛师姐的痕迹?她为什么要杀掉妖族灭口?”

穆如松第一次被儿子大声顶撞,也不禁动了怒气,热血上冲之下,抓起茶杯摔到地上,“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对你老子吹胡子瞪眼。”

穆婉莲被吓得直哆嗦,“哇”的一声哭起来。

穆长风恢复了理智,赶紧向小妹道歉。

“阿璃可曾亲口说过要找她报仇?鞭打婢女,也许是她不愿想起阿璃救治妖王的往事。和双子门联手的妖族,谁能证明是得了她的命令?没有证据,你不能就此推断被毒死的妖族是死在她的手里。”穆如松的态度也缓和下来,暗暗责怪自己,不该当着女儿的面大发脾气。

穆长风张了张嘴,无一句合理的解释辩驳父亲。可他心中仍然认定红莲圣母就是害死辛师姐的凶手。

穆如松道:“风儿,我知道你急着为阿璃报仇,我们不能放过一个坏人,也不能冤枉一个好人,你不知道阿璃当年和红莲圣母的情谊有多深,也不知道红莲圣母和妖王的夫妻情谊有多真,爹是一点一滴看在眼里的。”

穆长风道:“一桩桩,一件件,矛头都指向老妖婆,孩儿不能不怀疑。”

穆如松道:“你可以保留自己的看法,但是在找到确凿的证据之前,不能鲁莽行事。想弄清楚当年之事很容易,把阿璃引出来,让她讲清楚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穆长风道:“把她引出来,谈何容易。”

穆如松道:“她不是要你去杀方小妹吗?你可以趁机把她引出来。”

穆长风连日来一直为辛璃和小妹的事情苦恼,早将杀方小妹之事抛到了九霄云外,听父亲陡然提起,猛然想起一直存于心中的疑问,“对了,爹可知辛师姐和姓方的人结过什么仇?”

穆如松道:“阿璃生前从不与人结怨,我怀疑方小妹和她的死脱不了干系。”

穆长风甚是不解,疑惑地看着他。

穆如松道:“被你娘冤杀的小狐鬼,就是被白云庄收留的。她死前对我说过,白云庄里收留的大部分是恶鬼怨灵。庄主方小妹也是一个厉鬼,才华卓越,满腹诗书。可阿璃却对你说她是人族。”

穆长风更加迷糊了,道:“您到底想说什么?”

穆如松道:“那方小妹分明是用了还魂术,由鬼变成了人。”

穆长风道:“您怀疑方小妹借尸还魂?”

穆如松道:“想借尸还魂的厉鬼,都喜欢找与自己相似的人。况且阿璃的美貌举世无双,哪个厉鬼见了会不动心,谁会不想要这样的美貌。方小妹没有料到阿璃会化为血魔,功败垂成,她如今变成了人,定是找到了合适的尸首还了魂。”

穆长风只觉得此事匪夷所思难以置信,他怀疑过红莲圣母,怀疑过双子门,从未怀疑过方小妹。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当局者迷?

穆如松道:“阿璃想要她的性命,定是有着深仇大恨。方小妹由鬼变人,除了借尸还魂,我想不出其他的理由。”

“辛师姐为什么不自己动手?”穆长风曾亲眼见识过辛璃的本事,修为高深,堪比千年怨灵,由她出手,不是更容易报仇雪恨?何必大费周章借刀杀人?

穆如松道:“或许是念及当年的情义,阿璃给你一次被原谅的机会。或许是想给你树敌趁机报复。阿璃已经不是当年那个通情达理温和善良的好姑娘,她的心思难以琢磨。”

穆长风握着穆婉莲的小手,道:“看来孩儿必须要去常青山走一遭了。莲儿,你等着哥哥回来,哥哥或许还能找到让你活过来的办法。”

第五十五章 往事惊心肃州城

肃州城地处南方,刚过二月中旬,这里已经阳光明媚,鸟语花香。

道路两旁,遍布金丝垂柳,鹅黄色的柳枝又软又长,于微风中轻轻摇曳。大街上行人如织,摊贩云集,吆喝声此起彼伏,繁华无比。

穆长风牵着一匹白马,驻足于一个卖乐器的小摊前,小摊的正中央,摆放着一根竹箫,末端挂着一串白色流苏,竹箫碧绿,泛着美玉般的光泽。更衬的流苏洁白似雪,甚是漂亮。

想起初次见到辛师姐手执玉箫的模样,穆长风情不自禁地微笑起来。问明了价钱,将竹箫买下,小心翼翼地放在包裹之中。

“公子定是为心上人买竹箫吧?”摊主一脸和气的笑容,对穆长风很有好感。

穆长风笑着道:“为我姐姐买的。”

“给姐姐买的?”摊主颇为惊讶,“小的以为公子是给心上人买的呢。公子刚才笑的,啧啧……”

穆长风道:“不是亲姐姐胜似亲姐姐,是我甚是敬重的一个人。”

“哦,原来如此,小的明白了,明白了。”摊主笑的满脸皱纹,双目中满是精明的光芒,落在穆长风的眼中,显得极其古怪。

“脑子有病,你明白了什么。”穆长风心里念叨一句,撇下摊主继续前行。

前方不远处,是肃州城中最大的酒楼,名为“观星海”,金字的牌匾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楼上贵客云集,楼下车水马龙,生意兴隆,更胜往昔。

穆长风向来不喜欢推杯换盏之声,打算绕道而行。突然之间,远远地看见一个熟悉的人影,衣衫褴褛,弯腰驼背,步履蹒跚,拄着一根枯木拐杖慢慢地走了进去。

正是在悯州城悲风茶楼遇到的乞丐婆婆。

穆长风早已料定此人大有来历,乍然重遇,兴奋之极,加快脚步向前走去。到了酒楼前,马上有伙计迎了出来,一边说着喜迎宾客的话,一边牵过白马拴在柱子上。

凝神倾听,发现乞丐婆婆的声音从三楼传来,穆长风顾不上和伙计客套,大步流星奔了上去。

在此处喝酒品美食的,都是肃州城中有头有脸的人物,无论男女老幼,衣着皆光鲜亮丽。

乞丐婆婆蓬头垢面,衣服上补丁摞着补丁,成为一道独有的“风景”。

但酒楼的掌柜和满座的贵客似乎很欢迎她,店小二乐颠颠地搬来一张木椅,放在酒桌前的空地上。乞丐婆婆大咧咧地坐下来,店小二立即奉上茶水和点心,照顾地殷勤而周到。

穆长风颇感有趣,挑了临窗的一个位置,随意点了几样小菜。

乞丐婆婆突然一转头,径直看向穆长风,笑着点了点头。看她神情,似乎对他的出现并不意外。

穆长风心念一动,甚是疑惑,难道这位婆婆是故意来到此处?悯州城的相遇绝非偶然,此番相遇难道也在她计划之中?

乞丐婆婆说过的每一句话都清晰地在耳边响起,穆长风几乎可以确定,此人不但大有来历,而且对辛师姐的诸多往事也了如指掌,她的一言一行,都是为了助辛师姐脱离苦海。

一位衣着华丽的少女朗声道:“海婆婆,今日怎么来的这样晚,我们都等的望眼欲穿。”

穆长风目不转睛地看着乞丐婆婆,心想原来她姓海,我从未听说过她的名头。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真正的高人往往神龙见首不见尾,难觅行踪,她为何再三为辛师姐抛头露面,她们之间有何关系?

海婆婆呵呵一笑,道:“看来诸位很喜欢老婆子讲故事啊。”

满座的客人频频点头,有人道:“婆婆口才极佳,比正儿八经的说书人讲的都好,我们都爱听。”

“我最喜欢灵狐报恩的故事,婆婆可以再讲一遍。”

“我看你是喜欢故事中的美女,哪有白龙潭的故事好听。”

“我看你是财迷心窍,鱼跃龙门的故事最好听。”

“你也巴望着鱼跃龙门,科举蟾宫折桂吧?”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七嘴八舌,好不热闹。

穆长风安静地吃着小菜,心想海婆婆如此见多识广,她独身一人敢千里迢迢从悯州来到肃州,想必多年来走南闯北,知道的奇闻异事数不胜数。

先前那位衣着华丽的少女道:“我觉得还是‘阿古攀崖’的故事好听,虽然有点吓人,但是我喜欢,婆婆还有没有比较吓人的故事?”

海婆婆一拍手,道:“我喜欢你这个小妮子,今天就遂了你的愿,讲一个比较吓人的故事,不知诸位意下如何?”环视一周,呵呵一笑,“保准精彩绝伦,诸位都是肃州城人,你们可知肃州城的来历?我今天讲的,就和肃州城有关。”

在座之人都喜欢听海婆婆讲故事,有几个想听关于美女财宝故事的人,也对自己世代居住之地有了好奇之心,一起大声说好。

海婆婆喝干杯中茶水,饶有深意地看了穆长风一眼。

穆长风甚是疑惑,心想她要讲肃州城的来历,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海婆婆道:“时过境迁,光阴荏苒,太久远的事了。久远到你们都不知自己的家乡曾发生过哪些惊心动魄之事。一千年前,肃州本来叫嵬城,二百里之外的常青山本来叫嵬山。嵬城一夜覆灭,城中居民死的一干二净,鸡犬不留。诸位的祖先都不是嵬城人,他们都是从外乡而来,有的人家乡遭遇大洪水,有的人遇到战乱,也有人是为了躲避仇家,不得以背井离乡在此处落脚,安家落户,一代又一代,到了今天,终于重现了千年前的繁华兴旺。”

华服女子道:“一千年前发生了何事,为什么城中居民都死光了?”

海婆婆道:“魔物报仇,无辜之人惨被牵连。老人、婴儿也难逃毒手,偌大的嵬城一夜覆灭,数万居民化作冤魂,可悲可叹。”

穆长风的手剧烈一抖,“魔物”二字如一道惊天霹雳,震得他脸色惨白。

华服女子道:“如此惊心动魄之事,书籍中为何没有记载?”

海婆婆道:“城中居民都死干净了,是房屋田舍并未严重损坏。器具财物也大都完好无损,诸位的祖先是占了死人留下的东西,怎么好意思让后世子孙知晓。更重要的是,这里有一户人家出了一位皇帝,强行令史官抹除了这段历史。当今之世,知晓肃州城来历的寥寥可数。”

在座的客人都动了怒,适才翘首以待的模样早已不见踪影,一致指责海婆婆胡说八道抹黑他们的祖先。有几个脾气暴躁的,撸起袖子就要揍人。

海婆婆不慌不忙,手中的枯木拐杖光滑流转,转眼间变成了一根红珊瑚拐杖,楼内突现风高浪急波涛汹涌之声,每人耳中轰轰作响,再也不敢为难海婆婆。

第五十六章 威风凛凛化金龙

楼中鸦雀无声,愚笨之人心头茫然,聪明之人已经意识到这位貌不惊人的老乞丐非比寻常。海婆婆满意地点点头,缓慢落座,喝茶水,吃点心,对众人惊诧莫名的眼神视而不见。

穆长风随意地吃着小菜,等着海婆婆继续讲述肃州城的往事。不料海婆婆吃饱喝足后就起身离开了,红珊瑚拐杖重新变成了一根枯木。

她动作缓慢,一步三晃,瘦长的身子好似纸糊的一般,穆长风招呼店小二结了账,跟在海婆婆身后下了楼,牵过白马快步追了上去。道:“婆婆且慢,晚辈有话要说。”

海婆婆回头看了一眼,露出古怪的笑容。

穆长风正待躬身行礼,海婆婆突然加快脚步拐进一个小胡同。动作敏捷,行走如风,穆长风骑在马上拼命追赶,始终隔了百余步的距离。

就这样一个走一个追,不知不觉来到了肃州城的郊外。

海婆婆走进一片花树林,停下了脚步。穆长风滚鞍下马,只觉此处环境清幽,花香扑鼻,内心的烦躁登时消失大半,道:“婆婆似乎早知道会遇到我”。

海婆婆在一株杏树下盘腿而坐,道:“小伙子,多日不见,神色不大好啊。”

穆长风恭敬地行了一礼,道:“晚辈见过婆婆,悲风茶楼相见时颇为不敬,还望婆婆不要怪罪。”

海婆婆笑了一笑,随手摆弄着衣衫上的补丁,道:“我知道你为什么追过来,也知道你想问什么,对不住了,有些事情我都知道,阿璃是怎么死的,因何而死,老身不能告诉你。”

“婆婆怕泄露天机?”穆长风难掩心中的失望,语气仍然十分恭敬。

海婆婆的脸色有些灰白,神情也颇为萎靡,道:“人族之事,我本不该插手。阿璃姑娘曾对我有恩,不忍心看着她多受苦楚,不得不违背天意做了一些事情。”

穆长风道:“倘若真有天意,老天也应对我辛师姐满怀同情和不忍,辛师姐那么善良,老天怎么忍心让她受苦?难道一点恻隐之心都没有吗?”

海婆婆道:“万事皆有因果,化为血魔,是她命定的劫难。遇到阿璃,也是你的劫难。一切都是命中注定。该来的都会来,躲不掉,也改变不了。”

“我从来不相信命运。操纵命运的神灵定是个瞎子。”想到发生在辛师姐身上的悲剧,穆长风又怒又悲。

“哦?是吗?”海婆婆笑的高深莫测,“小伙子,命中注定的劫难其实都是考验,阿璃能否过关,你能否过关,全看你们的意志是否坚定。记住婆婆的话,将来无论面对多么残酷的考验,初心莫要忘记。”

“我的初心?”穆长风哭笑不得,“晚辈秉承遗训,一心以守护苍生为己任,却伤害了对我最好的一个人。有时候我都不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是对还是错。天下苍生与我何干,在我性命垂危之时,救我护我的是辛师姐。在我母亲缠绵病榻之时,细心照顾我的也是辛师姐。”

海婆婆笑着道:“既然如此,你为何不去解除封印放阿璃出来?”

穆长风愣了一愣,默问自己一句,既然已经不把天下苍生放在心上,为何不放辛师姐出来?

整理好心乱如麻的思绪,猛然发现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出于私心。道:“辛师姐生前那么善良,我不相信化为血魔的她人性尽泯。我怕她一时冲动害了人从此悔恨一生。”

海婆婆道:“为了阿璃,你已经逐渐忘记了自己的初心。希望你能慢慢找回来。”

“如何能找回来?”穆长风愤慨不平,一拳捶在树干上,顾不得淋漓的鲜血,“辛师姐一生行善,救活了那么多的人,结果落得个死于非命的下场。世间有太多不公平的事,人性本恶,根本不值得救助怜悯。”

“既然如此,老身一心救她的行为岂非很可笑,你一心救她的行为岂不是也很可笑?阿璃的确落得个死于非命的下场。若非她种下善因,二十年前又怎会又那么多人想要为她讨回公道?若非她种下善因,二十年后怎会有你我救她?怎会有周念平一心救她?又怎会有春水村村民的念念不忘?”海婆婆神色严肃,凛然生威。一身破衣也掩盖不住她女王般的气势。

穆长风全身一震,登时醒悟过来,道:“婆婆教训得是。”

海婆婆道:“天下苍生,有善有恶,岂能因为几条臭鱼就心存偏激之念。人生之路坎坷崎岖,遍布荆棘,一时栽了跟头又算什么?从哪里栽倒就从哪里爬起来。”

穆长风频频点头,道:“晚辈知错了。婆婆不能过多地泄露天机,晚辈也不敢多问。辛师姐因何殒命,晚辈会自己查个一清二楚。”

海婆婆见穆长风知错能改,心中甚慰,道:“有个误会老身要澄清一下。阿璃并不知道你妹妹被封印于玄冰塔之事,穆婉莲是老身放出来的。”

穆长风惊讶地看着海婆婆,心想这位前辈究竟是何方高人,为何什么都知道?太师傅将婉莲封印于玄冰塔,此事何等隐秘,她是如何得知?她又怎么知道我和爹因此怀疑过辛师姐?

她曾涉足玉龙阁,竟无一人发觉,这样的本事天下有谁能比得上?

海婆婆道:“老身放出穆婉莲并无恶意。”

穆长风郑重跪下磕了三个头,道:“多谢婆婆救助小妹之恩,晚辈终身不忘。”

海婆婆伸出细长的手掌,轻抚穆长风的头顶,道:“你是个好孩子,是我见过的最有正义感的人。你一生充满劫难,不要害怕,勇往直前。‘乘长风以破万里浪’,阿璃为你取名字时,还有这样一层意义。”

穆长风道:“晚辈定不负众望。”

海婆婆道:“你希望阿璃和你的小妹都能复活,愿望很好,但是难如登天。我给你指一条明路,落星崖附近有一棵许愿树,有机会去许个愿吧。据说许愿树灵验的很,只要诚心祈祷,无不心想事成。”

穆长风只觉此事犹如天方夜谭,荒唐且可笑,道:“对着一棵树许愿就成了,天底下岂不是没有办不成的事情?想升官发财的去许个愿,想要金银财宝娇妻美妾的也去许个愿,个个心想事成皆大欢喜。”

海婆婆严肃地道:“老身从来不说废话。二十年前,有很多许过愿的人都心想事成了。又不会少你一块肉,就算是浪费时间又能怎样。”

“二十年前?”穆长风疑惑不解,又是二十年前,难道许愿树和辛师姐有什么关系?海婆婆从来不说废话,她讲诉肃州城的往事,难道也和辛师姐有莫大的关系?

海婆婆心口绞痛难忍,叹息一声,道:“老身数次强行插手人族之事,已惹了天怒。就此告辞,你多保重。”

在穆长风惊诧的目光中,海婆婆化作一条金光闪闪的巨龙,仰天长啸,威风凛凛。在花树上空盘旋数圈之后,冲天而起,消失于棉絮般的云朵之中。

第五十七章 白云深处有人家

许久之后,穆长风终于回过神来。

幼年之时就听父亲说过,龙族法力无边,寿与天齐,乃是凌驾于众生之上的神族。只存在于久远的神话传说中,偶尔在人世现身,不过是惊鸿一面。

千百年来,人世几经繁华,几经战乱,龙族始终作壁上观。

在龙族的眼中,人与鬼、妖与魔,不过是蝼蚁草芥,微不足道。即使世间变成修罗地狱,尸堆如山,他们始终扬起高傲的头颅不屑一顾。

看来事实与传言并不相符,高高在上的神族也有恻隐之心,也有情有义。为了报答救命之恩,海婆婆不惜触怒天意逆天而行。

相比之下,太师傅辛清远多年来装聋作哑,任由嫡亲孙女的尸骨被封印于黑石棺中,绝情寡意,着实令人心寒。

一阵清风吹过,大片的杏花纷纷扬扬洒落下来,淡淡的香气沁人心脾。两条结白的手帕伴随着杏花飘落,不偏不倚落在穆长风的手中。

展开其中一条,却是杏花岭白云庄的地图。手帕的一角绣着金龙,和海婆婆的真身一模一样。

穆长风啧啧赞叹,不愧是神族,竟然连他要探访白云庄之事也一清二楚。

展开另一条,却是一首七言诗:“芳踪缥缈何处寻,芷花莨叶白云庄。曾为野鬼出没地,忽做桃源世外藏。美不胜收画中景,玉兰树下离人伤。杏林春暖丹橘井,人鬼莫辨不胜防。”

穆长风顿时一愣,琢磨半响,方才领悟过来。这首诗是在告诉他,方小妹居住的白云庄曾是孤魂野鬼出没之地,如今变成了一个杏树橘树遍地,世外桃源般的地方。此女由鬼变人,定是有着不可告人的秘密,需要小心提防。

按照地图的指示,骑马来到常青山,向西走了数十里,翻过两座山峰,远远地望见好大一片杏花林。粉白色的杏花如胭脂万点,在月光下显得颇为妖艳诡异。

一只白色猛虎突然从杏林中窜出,体型巨大,双目精光闪烁。端的是威猛至极。

穆长风心中一凛,抽出赤霄宝剑严阵以待,白虎逐渐安静下来,缓步走到穆长风身前,闻了闻他身上的气息,凶狠之色逐渐消失,转身又返回杏林深处。

穆长风本来做好了厮杀一场的准备,没想到那白虎突然出现后又突然消失。

一阵寒风吹过,缤纷的杏花纷纷飘落,洋洋洒洒,清香之气随着夜风四处弥漫开来。

美不胜收的景色,令人心旷神怡,若不是事先知晓,哪里会想到此处曾是孤魂野鬼出没的大凶之地。

穆长风自小行走江湖学会了一个道理,越是美丽的事物越危险,杏花岭的美到极致反而令他的戒备之心更重,持着赤霄宝剑小心翼翼地走进杏林,集中精神用灵力四处探查一番,确定没有危险,按照地图的指示,寻到一条极其隐蔽的小路。

小路的尽头是万丈悬崖,放眼望去,崖底白雾弥漫,一座巨大的山庄在雾中若隐若现。庄内槐树柳树成片。男鬼女鬼来来往往,阴森寒冷的鬼气阵阵袭来。

穆长风飞身下崖,来到庄前。只见大门紧闭,门上悬挂牌匾,“白云庄”三个银色的大字泛着泠泠的光芒。令人陡生寒意。

施展隐身术翻墙进院,穿梭于众鬼之间,将整个白云庄查看了一遍,发现除了槐树柳树,庄内根本没有玉兰树和橘树。

寻到一僻静之地,穆长风拿出海婆婆留下的手帕,仔细看了一遍七言诗。回想这一路走来,的确没有见到诗中提及的玉兰和丹橘。

疑惑了片刻,穆长风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

突然之间,一声凄厉的叫声从不远处传来,庄内众鬼恍若未闻,泰然自若,丝毫不以为意。

穆长风循声找到一个小院,凄厉的叫声不时地从一间小屋中传来。

穆长风躲在暗处,听到屋内一女子的声音道:“你很有骨气,被我打了五十鞭子仍然不肯吐露家传宝物藏在何处。我告诉你,本姑娘有的是毒辣手段,定会将你整治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声音娇嫩之极,清脆悦耳,语气中却透着阴狠毒辣,令人不寒而栗。

一女子虚弱地声音道:“你这女贼,觊觎我家传宝物,害死我全家性命,我今生报不了仇,做鬼也不会轻饶了你。方小妹,有本事你一刀杀了我。”

听到“方小妹”三个字,穆长风心里一震,暗暗咬牙,心想:“好一个方小妹,果然是作恶多端的女子。就算辛师姐不是死在你的手里,我也应将你除去,免得无辜之人受害。”

方小妹道:“做鬼又如何,你以为我会怕?自白云庄建成之日起,我收留的孤魂野鬼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夜夜与我作伴。何淑慧,别人不知,你还不知?”

何淑慧道:“原来你收留我根本就是不安好心,我真是瞎了眼睛,以为你是世上最善良的姑娘。感激你给我一个容身之处,你,你,我诅咒你不会落得好下场。”

室内响起鞭打之声,何淑慧怒道:“别以为我不知你要做什么,你收留孤魂野鬼,不过是为了修复天魔珠,我也知道你曾经以天魔珠残害无辜人命,念及收留之恩,我一直装聋作哑,早知今日,我定会找驱魔师一剑结果了你。”

穆长风心头迷惑,暗自道:“天魔珠?那是什么东西?”

方小妹道:“死到临头你还嘴硬,何管家,我知你生前有一失散多年的妹妹,你不给我传家宝,我自会找你妹妹要。容我说句实话,我想找一个人,从来没有找不到的。”

穆长风心想:“好一个歹毒的女子,为了人家的宝物竟然无所不用其极。”暗中握紧了赤霄剑的剑柄,杀气充满心头。

何淑慧怒不可遏,嘶声道:“你敢打我妹妹主意,我不会放过你的。”

方小妹道:“跟了我这么久,你应当知晓我的手段,我会让你妹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用什么方法好呢?嗯,我置一铜鼎,鼎内添上油,烧的滚烫,将你妹妹一半的身子浸在油里,真是太有趣了。”

穆长风悚然一惊,他出道多年,从未见过如此狠辣的女子。最后的一丝犹豫和不忍尽数消失。

偷偷戳破窗纸往里看去,见一女子全身浴血,奄奄一息,倒在地上。另一女子满面微笑,坐在木椅之上,一手拿着长鞭,一手执着团扇半遮面。

何淑慧卯足力气向前一扑,到了中途力气用尽,狠狠地摔在地上,道:“我要杀了你。”

方小妹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你我主仆一场,其实我是很舍不得杀你的。”随着娇滴滴的浅笑,她放下了手中团扇,拿起桌上的铜镜,随意把玩起来。

出现在穆长风眼前的,是一张倾国倾城的绝世容颜。

第五十八章 不是冤家不聚头(一)

穆长风看清了她的容貌,登时如遭电击目瞪口呆。

那方小妹大概十七八岁的年纪,相貌之美令人惊叹。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白皙的脸颊如剥了壳的鸡蛋,吹弹可破。一身浅蓝色的衣裳十分素雅,全身上下没有任何饰物,却难掩其倾城之色。

桌上燃着一炉沉香,青烟袅袅,香气弥漫。方小妹的身上沾染了沉香的气味,和少女独有的体香混合在一起,幽幽地散发出来。

穆长风在窗外凝视着她的眉眼,隐隐有似曾相识之感,亲近之意油然而生。忘记了全身浴血的何淑慧,也忘记了方小妹适才狠辣歹毒的恶行,只觉得这般远远地观望便心满意足。

“啪”的一下拍桌声,惊醒了头晕脑胀的穆长风,方小妹绝美的面容变得狠戾无比,一双美目森然泛着寒意,“敬酒不吃吃罚酒,你妹妹已经落在我的手里,你是不是想看看她如何零零碎碎地受苦?”

何淑慧再无适才的刚强神态,痛哭失声,哀求道:“不是我不给你传家宝,我也不知道宝物在哪里,求庄主看在我们主仆一场的份儿上饶了我妹妹,我给你做牛做马也行。”

方小妹咯咯娇笑起来,露出雪白的珍珠贝齿,手指轻轻敲着铜镜。

叮叮当当,不绝于耳,恰如大珠小珠落玉盘,清脆悦耳。

“好一个不见棺材不落泪的硬气女子,我这就让厉鬼烧起油锅,把你妹妹扔进去。”她闭着眼睛,陶陶然有沉醉之状,说出的话却令人胆寒。

穆长风紧紧地抓着剑柄,心中又气又恨,深为自己刚才为美色所迷而愧痛不安。

暗中骂道:“蛇蝎美人儿,阴狠歹毒,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空有一副颠倒众生的好皮囊,什么东西。”

方小妹笑容不变,道:“我数三个数,再不说实话,我就整治你妹妹啦。”

听到此处,穆长风再也忍耐不住,推开窗户跳了进去,一剑刺向方小妹的肩头。

辛师姐究竟是不是死在方小妹的手中,此事需查个一清二楚。尽管怒不可遏,穆长风仍然理智尚存。出手并未对准要害之处,只想将她刺伤,再仔细盘查询问。

方小妹甚是惊诧,立刻用铜镜挡住肩膀。

穆长风轻移长剑,打算刺中方小妹的腿部。不料方小妹惊慌过甚,身体不由自主地软了下去。

“噗”的一声响,赤霄剑刺在方小妹的腹部,顿时血如泉涌。

“什么人,为何,为何杀我?”方小妹委顿在地,难以置信地看着穆长风。

穆长风不禁一愣,白云庄内到处是孤魂野鬼,方小妹能与之安然相处,应该有着非比寻常的本事。

可她竟然如此柔弱,不会法术,也不会普通的拳脚功夫,临敌之时方寸大乱,显然也不是行走江湖之人。

这样一个女子,怎么会是收留恶鬼怨灵的白云庄之主?

何淑慧呆了一呆,突然跳了起来,对穆长风怒喝一声,随即拍出一掌。

穆长风道:“姑娘不要误会,我会救你逃离魔窟。”

何淑慧怒道:“这里是我家,怎么就成了魔窟,你害我好姐妹,我要杀了你。”一边说,一边攻击穆长风,招招往要害上招呼,出手十分凌厉。

穆长风接连化解三招攻势,道:“方小妹如此害你,你怎么反而护着她?”

何淑慧哭着道:“哪儿来的混蛋,不分青红皂白就杀人,我和庄主在演练《夺宝记》,你从哪儿滚出来的。”

穆长风惊愕了片刻,这才发现发现何淑慧虽然一身血污,衣衫却毫无损坏之处,哪里像挨过鞭子的模样。

何淑慧怒道:“看什么看,我身上都是红色的染料,我们演戏你出来捣什么乱?”

“演戏?”穆长风头脑混乱,“难道是一场误会?这怎么可能?”

有生以来第一次误伤了人,穆长风又惊又慌,同时又抱着一丝侥幸,道:“何管家,我明明听到你一口一个方小妹的咒骂诅咒,怎么可能是在演戏,你别蒙我。”

何淑慧道:“我家庄主自己编写戏本子,人名还没有想好,排练之时就用我们自己的名字和称呼,怎么的,不行啊?”

穆长风脑子里“轰”得一声响,顿时六神无主,手忙脚乱地掏出治伤灵药。给方小妹服了下去。

那一剑刺中了要害,穆长风并不确定自己的灵药能否救下她的性命。鲜血及时地止住了,可方小妹已经神志不清,呼吸十分微弱。

何淑慧将她抱起放在床上,小心翼翼地盖上棉被,满面担忧焦急之色。

穆长风小声道:“一人做事一人当,如果方姑娘出了事,在下定会自刎谢罪。”

何淑慧哼了一声,推着穆长风走出室外,吹了一声口哨。

难以计数的恶鬼怨灵随着口哨声出现了,看到陌生人在,登时吃了一惊。

何淑慧道:“你们是怎么守的庄子,这人刺杀庄主,给我看紧了。他若是想逃,不必客气,迈出左腿给我砍左腿,迈出右腿给我砍右腿。实在不行,将两条腿给我一起砍了。”

白云庄一众孤魂野鬼将穆长风团团围住,个个咬牙切齿,摩拳擦掌,一年老厉鬼道:“敢行刺庄主,直接宰了这个小子给庄主报仇。”

何淑慧强行按捺着怒气,道:“庄主向来善良宽容,不会为此要了他的性命。等庄主醒了再处置不迟。”说完返回室内,守在方小妹的身边。

庄内阴气极重,又恰逢夜晚,阴寒之气阵阵袭来。穆长风始终一动不动地站着,从晚上站到白天,太阳出来后,所有的怨鬼恶灵都消失的无影无踪,接替他们看着穆长风的是十几个妖族。

其中有一个蛇妖,长得高高瘦瘦,脸颊细长,双眼也长得又细又长,神情似怒非怒,似笑非笑,时不时将信子吐出来,恨不得把穆长风一口吃掉。

穆长风笑着道:“这位姐姐,在下打听个事儿,白瑛可在庄中?”

蛇妖眯着细长阴狠的眼睛,也笑着道:“想找白瑛啊?我可以送你去黄泉路上找她。”

穆长风道:“她死了,怎么死的?”

蛇妖道:“想念女儿得了重病,一命呜呼了。刚刚死了几天而已。”

穆长风百感交集,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儿。

外公外婆害死了白瑛的儿子和丈夫,白瑛屠戮整个许家报仇雪恨。母亲误杀白瑛的女儿,她的女儿又误杀了穆婉莲。

两家的恩恩怨怨牵扯了数十年,有罪过的死了,无辜的也死了。如今白瑛一死,一切恩怨都走到了终点。

穆长风毫无庆幸痛快的感觉,只有深深的哀伤。

白瑛与许家本为至交好友,她们本该肝胆相照,一生一世亲密友爱。结果倒好,反目成仇,你死我活,双方都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其实白瑛并不该死,她的所作所为,只是一个受害者过激的反应。这场恩怨不该是以她的死做为终结。

但愿她能找到自己可怜的女儿,但愿她来世能活得平淡安稳,再无恩怨,也无情仇,顺顺当当,成婚生子,晚年之时儿孙绕膝,于幸福和美中寿终正寝,也算弥补了今生的遗憾。

第五十九章 不是冤家不聚头(二)

太阳落山后,所有的妖族都消失不见,一群恶鬼怨灵重新出现,将穆长风团团围住。

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水泄不通。

一日一夜水米未进,穆长风也不觉得饿,内心始终被惊惧和愧疚困扰着,担心方小妹有个三长两短。

那年老的厉鬼双手握着明晃晃的大刀,雪白的胡子根根如针,恶狠狠地看着穆长风,道:“臭小子,你最好祈祷我家庄主能逃过此劫。否则老夫先斩断你的双腿,再斩去你的脑袋。敢来白云庄行凶作恶,简直吃了熊心豹子胆。”

穆长风并不觉得老鬼可怕,反而觉得他极其可爱。双目一瞪好似铜铃,一头白发乱蓬蓬好似鸟窝,像极了画像上的钟馗。

“老爷爷对方庄主很是敬重,看来她是个难得的好人啊。”

年老厉鬼神色一暗,泪水滚滚落下,道:“我们都是一群浪荡无依的孤魂野鬼,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多亏了方庄主建立白云庄,给我们一个容身之处。方庄主是我们见过的最善良的姑娘。”说着转过头去,焦灼地看着方小妹的闺房,担忧之情溢于言表。

穆长风环视一周,发现所有的恶鬼怨灵都是满面焦灼担忧之色,情深意切,发自肺腑,根本不是做伪。

有此可见方小妹的确是个善良女子,这样的好姑娘会是害死辛师姐的凶手吗?

她从前明明是个厉鬼,若不是用了借尸还魂术,怎么会死而复生由鬼变人?

就算没有利用辛师姐借尸还魂,使用此种禁术的人也绝非善类,怎能同时赢得妖族和鬼族的真心?

难道她知晓某种失传已久的诡术,让自己重新活了过来?

想到此处,穆长风不由得激动莫名。若能在此处寻到复活之术,辛师姐和小妹就有重新为人的希望。辛师姐不必再忍受封印之苦,小妹也可像寻常人家的孩子好好地长大,觅得如意郎君,生儿育女,相夫教子。父亲可以安然地度过余生,母亲也不必悔恨痛苦,共享天伦之乐,皆大欢喜。

欣喜了片刻,穆长风又难过起来。想起重病离世的白瑛,想起无辜枉死的小狐妖。心头沉甸甸的,始终无法释怀。

白瑛肯定也想和丈夫女儿一生相守共享天伦之乐,她如今在哪里?转世投胎了?还是在苦苦寻觅可怜的女儿?

“请问老爷爷,白瑛死后,鬼魂在何处?”穆长风殷切地看着老鬼。

老鬼愣了一下,道:“你怎么知道白瑛?她死后化为一缕幽魂去找女儿了。”

穆长风道:“找到了吗?”

老鬼道:“不清楚。”

穆长风道:“她丈夫呢?”

老鬼道:“也死了,妻女双双亡故,他一文弱书生承受不住打击疯掉了,误将一只恶狼当成了狐狸,跑过去一把抱住,结果被恶狼咬断了喉咙。”

穆长风道:“白瑛的丈夫为人怎样?”

老鬼道:“是肃州城里有名的教书先生,学问渊博,老实忠厚。”

穆长风心里一沉,黯然神伤。母亲当年误杀小狐妖,不但连累了穆婉莲无辜殒命。而且连累了小狐妖的父亲母亲。

白瑛双手沾满血腥,一身罪孽。可她的丈夫却与当年的恩怨毫无干系。落得如此下场实在可怜。

老鬼喝了一声,道:“小子,老夫问的话你还没回答,你怎么知道白瑛?”

穆长风道:“白瑛与我穆家的恩恩怨怨纠缠了数十年。”

老鬼“哈”地笑了一声,道:“原来你是许如梅那恶婆娘的后人,白瑛化作厉鬼,一定不会放过你们。”

穆长风道:“老爷爷故意吓唬我,我知道白瑛不会报仇。她早已有了悔过之心,否则不会再嫁生女。也不会隐居于白云庄中数年,我知道她累了,只想平淡安稳地度过余生。即使有再多的恨,也是恨自己当年滥杀无辜,没有力气再恨别人,这才一病不起。”

老鬼呆愣愣地注视着穆长风,很快转变为惊讶赞赏之意,道:“你年纪轻轻,对人心竟是看得如此通透。白瑛当年得知爱女惨死,深恨自己曾经的所作所为,心力交瘁,重病缠身,被折磨了很久。她死前有两个心愿,希望许家人能原谅她,希望能找到小女儿的亡魂。”

穆长风竭力忍着泪水,道:“应该是许家人向她赔罪才对。”

老鬼道:“小伙子心肠不错,通情达理,你为何要杀我家庄主?”

室内突然传来微弱的呻吟声,穆长风双目一亮,听到何淑慧喜极而泣,问道:“你醒了,感觉怎么样?”

方小妹低声笑道:“没事,死不了。杀我的那个人呢?”

何淑慧道:“一直在外面站着,我知道你不会为难他,没把他怎么样。”

方小妹道:“站了多久?”

何淑慧道:“一天一夜。”

方小妹道:“给她吃的喝的了吗?”

何淑慧恼怒地道:“让他吃什么,又让他喝什么,喝西北风去算了,饿死这个混账东西,不分青红皂白就杀人。”

方小妹轻轻地叹了口气,道:“让他挨饿受冻,哪里是待客之道,给我弄点清粥小菜,让他进来一块吃些。”

“什么?”何淑慧叫了一声,“撵出去就是了,请他吃什么东西。”

“我又没死,何必难为人家,得饶人处且饶人,此事就算了吧。”方小妹声音微弱,却是不容置疑地坚决。

穆长风甚是意外,方小妹因他受了重伤,九死一生,一句“得饶人处且饶人”就了结了此事?

纵然是心胸宽广之人,也应该弄清前因后果再做决断,这是正常人的反应吗?

方小妹究竟是过于善良,过于纯真,还是城府太深藏而不露?

人鬼莫辨不胜防,海婆婆的告诫之语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更何况有了太师傅的前车之鉴,为穆长风敲响了一记警钟。他要好好地看一看,方小妹究竟是善是恶,是真的大度还是善于伪装。

第六十章 唇枪舌剑疑虑消

何淑慧猛地推开房门,大步走出,眉梢眼角尽是寒意和怒气。一张脸更是冷若寒霜,没好气地盯着穆长风。

穆长风带着温和的笑容,躬身行了一礼,道:“方庄主菩萨心肠,吉人自有天相。遇到这样的好姑娘,穆长风真是前世修来的福气。”

何淑慧一步一步走到穆长风面前,凶光毕露,杀气腾腾。她相貌寻常,怒极之下隐隐有几丝狰狞。

穆长风泰然自若,始终带着如沐春风的笑容。何淑慧越是凶狠,他笑得越是温和,一副天塌下来当被子盖的模样。

何淑慧哼了一声,转身走开,消失在一座布满爬山虎的假山之后,过了小半个时辰,端着清粥小菜返回。

托盘上放着一大碗人参小米粥,粥里放了枸杞和葡萄干,红红绿绿,煞是好看。另有两碟拔丝山药,洁白如玉,甜香扑鼻。拔丝山药旁放着三个莲花状的白瓷碗,小巧而雅致。

穆长风闻着阵阵香气,饥饿感顿时袭来,道:“多谢方庄主的好意,我一行凶歹徒不但没受到惩治,反而被盛情款待,何管家,你不妨捅我一刀,让我确定一下是不是在做梦。”

何淑慧气急反笑,对穆长风倒也有了几分佩服之情,吩咐所有的恶鬼怨灵全部退了下去,道:“小子,跟我进来一块吃点东西。”

穆长风道:“女子闺房,不适合一陌生男子进入,传出去对方庄主名声不好。”

方小妹的声音从房中传出:“一顿饭而已,何必拘泥于小节。本姑娘虽是读书人,却不是顽固不化的书呆子。夜深露重,让公子悄立院中二十几个时辰,有违待客之道。”

穆长风听她说话中气明显不足,颇为愧疚不安,亦步亦趋地跟着何淑慧走了进去。

房中燃着一种不知名的香料,清凉中带着些许辛辣之气,提神的效果良好,令人精神一震。

方小妹端坐于檀木桌前,一身白衣,发髻上插着一根云纹玉簪,简简单单,洁净素雅,眼神中带着几分笑意,几分嗔怪,更有几分万事不萦于心的淡然。

何淑慧将托盘放在檀木桌上,亲自盛了三碗粥,一碗放在方小妹面前,一碗放在自己面前,将最后一碗放在穆长风面前时,手上用了力,薄薄的瓷碗登时碎裂,人参小米粥流淌出来。

方小妹呵呵地笑了两声,顺手拿过团扇轻轻摇了起来。团扇上绣着一株栀子花,花朵洁白,叶子翠绿,两只白粉蝶于花间飞舞,栩栩如生,绣工之精,世所罕见。

“未到暑天,何姐姐的火气就这么大,来来来,我给你消消火气。”方小妹明知何淑慧为何火大,笑吟吟地打趣。

何淑慧瞪了方小妹一眼,将桌上的一片狼藉收拾干净,拿过茶杯盛了粥,没好气地撂在穆长风面前,道:“没有酒肉,你爱吃不吃。”

方小妹以团扇遮面,只露出笑意盈盈的一双眼睛。室内烛光昏黄,她的眼睛显得分外明亮,犹如暗夜长空中的两颗星星。

何淑慧边吃粥边道:“看什么看,你不饿吗?不饿都给我吃,你继续睡。”

方小妹将脸藏在团扇之后,扭头看着穆长风,眨了眨眼睛,无声地说了三个字。

穆长风根据口型判断方小妹说的是“母老虎”三个字,觉得好笑,又觉得不可思议,方小妹是庄主,何淑慧是管家,二人本为主仆,但她们相处的情形根本没有尊卑之别。更像是情深义重的好友姐妹。

穆长风多年来走南闯北,从未见过感情如此融洽的主仆,也从未见过谁家的管家敢对主子瞪眼睛说气话。

方小妹微微一笑,大有倾国倾城的风采,亲自夹了一筷子拔丝山药放在穆长风的茶杯里,道:“人是铁饭是钢,将你饿了一天一夜,真是不好意思。”

穆长风大大方方地落座,舀起一勺粥道:“不会下了毒吧?”

何淑慧怒目而视,方小妹丝毫不以为意,笑着道:“下了剧毒,保准一口毒死你。在这深山老林之中,毁个尸灭个迹绝对没问题。”

穆长风听她声音清脆动听,如闻仙乐,令人身心舒畅,情不自禁将头抬起细细打量。

方小妹因受伤失血过多,脸色嘴唇都是惨白的,却平添了几分娇柔之美。

“在下一剑差点要了你的性命,您愿意让在下吃饱了上路,足见庄主大度。”

“还有更大度的呢,等你变了鬼,我可以让你留在白云庄当个小厮,逢年过节,给你烧上千八百个金元宝,可劲儿地花。”

穆长风道:“在下活着也算个富家公子,死后却变成大富翁。在下巴不得死在庄主手里。”

方小妹道:“等你春心萌动了,再给你娶一房漂亮的小媳妇。保准你每天开开心心,再也不想投胎做人。”

穆长风道:“你漂亮,我觉得你好。咱俩是千里姻缘……”话音未落,登时后悔。

他向来稳重,从未有过言语孟浪之举。可是看着方小妹天生带笑的眉眼,情不自禁地就想逗逗她。

何淑慧已经气的脸色铁青,方小妹浑若无事,夹着一块拔丝山药,道:“这山药,模样好看,吃起来味道也好。粥里的枸杞和葡萄干,红的像珊瑚珠,绿的像翡翠,也是好看又好吃的东西。快吃吧,莫要糟蹋了好东西。”

穆长风有些心慌意乱,“嗯”了一声,低头喝粥吃菜。

方小妹将拔丝山药放进口中,细细咀嚼了一会,道:“登徒子是会遭报应的,报应来了,喝口粥能被呛死,吃块山药也能被噎死。”

穆长风道:“说得对,头上三尺有神灵。庄主是好人,神灵一定帮着你。”

方小妹“嘿”了一声,道:“你小时候定是个上房揭瓦的淘气鬼吧?”

穆长风故作敬佩状,道:“好眼力,在下小时候上房揭瓦,长大了惩恶锄奸,本事大着呢。”

方小妹知道穆长风是在拐弯骂人,狡黠一笑,看着何淑慧道:“我想起个故事,故事中有个瞎了眼睛的大虾,整天游来游去要宰了吃人的鲨鱼为民除害。何姐姐,你说它一个瞎了眼的大虾,愣是打肿脸充胖子装什么大侠。”

穆长风瞄着方小妹,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最初的戒心消失了大半。觉得这姑娘风趣幽默,骂人之时也是慢条斯理,不失大家闺秀的风度。

心中的亲近之意更浓,穆长风不客气地又喝了两茶杯的粥,

方小妹安安见穆长风狼吞虎咽,微笑着道:“吃饭应该细嚼慢咽,没人跟你抢吃的。”

穆长风道:“突然间觉得很饿,让姑娘见笑了。”

方小妹道:“今晚先将就一下,明日我让何姐姐给你做些糕点。”

穆长风道:“方姑娘看着好面善,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方小妹的笑容有些微的凝滞,尚未开口答话,何淑慧抢先一步道:“想和女孩子搭讪就用这老掉牙的一套?”

穆长风道:“在下绝无欺瞒,的确觉得方姑娘面善之极,虽然初次相见,在下却无半点生疏之感。

方小妹道:“我一直隐居于白云庄,二十年来从未出去过。”

穆长风有心试探,道:“难道方姑娘还是个婴儿之时就在白云庄?没见过外面的世界吗?心中不向往吗?”

方小妹嫣然一笑,撂下粥碗,拿出手帕擦了擦嘴唇,道:“实不相瞒,从前的我也是一个鬼。机缘巧合之下死而复生,再次为人的感觉就像一场大梦,至今还有大梦未醒的错觉。”

穆长风起身恭敬地行了一礼,道:“既然姑娘坦诚相待,在下也应该如实相告。我有一小妹离世多年,我想将她复活,却是一筹莫展,请姑娘告知一二。”

方小妹露出同情之意,刚要答话,何淑慧恼怒地扔掉筷子,气冲冲地道:“我家庄主宽容,她不兴师问罪你就蹬鼻子上脸求助于她?你好意思吗?”

方小妹严肃地看了何淑慧一眼,道:“是我的母亲找到了一本失传已久的诡术秘籍将我复活。秘籍在庄中书库里,你许久未睡,我让何姐姐先带你去客房休息一下,明日养足了精神,我带你去取秘籍。”

穆长风见方小妹性格爽朗,先前的疑虑尽数散去,内心的愧疚更深,道:“方姑娘没有问题想问吗?”

方小妹道:“问什么?”

穆长风心虚地道:“我差点一剑置你于死地,怎能问也不问?”

方小妹大度地一笑,道:“纯属一场误会,何必寻根究底。也许是我命中有此一劫,劫难过去了,也没什么好在意的。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也许有很多好日子在等着我呢。”

穆长风甚是钦佩方小妹宽容大度的性情,不安地道:“我深夜闯入白云庄,方姑娘也不想知道原由?”

方小妹道:“旅途之人无意路过白云庄,也是缘分一场。恰逢我与何姐姐在演戏,由此生出误会,冤家宜解不宜结,事情过去了,不要再提。”

穆长风摇了摇头,心想你一个正值妙龄的小姑娘住在深山老林竟然没一点自我保护的意识,这怎么可以。道:“在下穆长风,玉龙阁第四代弟子。专程为杀你而来。”

第六十一章 君子之诺重千金

“杀我?”方小妹的手不禁一抖,手帕掉落于地,苍白如纸的脸渗出了一层密密的汗珠。

沉默了片刻,她弯腰拾起手帕,稳稳地擦拭着掌心,道:“白云庄常年收留孤魂野鬼,的确令人匪夷所思。难怪你会误会。既然你坦诚相告,我也绝不隐瞒。我有两枚家传护身玉配,一枚自己戴着,另一枚给何姐姐戴着,所以我们都不惧鬼魂的阴气,我的亲人是驱魔师,但我只是一个普通人,不是邪魔歪道。”

穆长风道:“我来杀方姑娘,是为了救一位老伯和一白衣女子做了交易。不过我曾事先言明,方姑娘若作恶多端,我定不会手下留情。若方姑娘不是恶人,这笔交易就此作罢。”

方姑娘“哦”了一声,不禁苦笑连连。

她相貌绝美,苦笑时眉宇间带着几分若有如无的哀怨,更有几分“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的无法抗拒感,道:“恰好我与何姐姐演戏之时被你撞见,误会由此而生。果然是我命中注定有场劫难。躲也躲不过。”

穆长风道:“在下鲁莽重伤了姑娘,实在过意不去,日后定会设法补偿。”

方小妹道:“说的哪里话,怎么就那么严重了。你伤我纯粹是无心之失,怨你不得。”

穆长风见方小妹说的真诚,九死一生的大事以‘无心之失’一笔带过,其性情温和大度,世间罕有,心中更是喜欢。道:“方姑娘可曾与那白衣女子结下怨仇?”

方小妹沉吟片刻,道:“白衣女子?我从来没和人结下过仇怨,她为何要杀我?”

“那女子……其实是我故去多年的师姐,戾气极重。”犹豫了片刻之后,穆长风选择实话实说。

“你师姐?”方小妹露出震惊之色,“玉龙阁的弟子?”

穆长风满心愧疚,点了点头。

方小妹道:“难道是她?三年前有一个白衣女鬼来到白云庄请求我给予容身之处,我见她戴着修罗面具十分狰狞,不像善类。为了庄中安宁,拒绝了她。”穆长风道:“就是她了,一身白衣,以修罗面具隐藏着真面目。方姑娘,我师姐死的不明不白,化为厉鬼后性情有些偏激,还望你见谅。”

方小妹拿过团扇轻摇几下,道:“白云庄中收留的恶鬼怨灵从未做过恶事,多年来一直安稳度日,没有驱魔师找我们的麻烦。我害怕你师姐不受我控制,不得不狠心拒绝,请你不要怪罪。”

何淑慧怒道:“就为这个想要杀你,也太歹毒了。”

方小妹道:“我也尝过四处漂泊无家可归的滋味,她在人世间孤孤单单无依无靠,只有白云庄能给予一处安身之所。我生生地浇灭了她的希望,恨我也是情有可原。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当初不该心存畏惧不肯收留她。”

何淑慧道:“庄主心肠忒好了,她要杀你,你不但不怒,还为她说话。您这性子可得改改,否则将来吃大亏。”

方小妹道:“我不过是受了点伤,没什么大不了。”

何淑慧有些恨铁不成钢地道:“你怎么总是心软,我常常告诉你,善良宽容是好事,过头了就不好。这次差点魂归九泉,下一次也许没这么好运。好不容易死而复生,你还想继续做鬼不成?从前你就是心肠太好才吃大亏,你怎么就不长点心眼?我告诉你啊,人善被人欺……”她越说越激动,最终控制不住怒气,用力地拍着檀木桌,莲花瓷碗跳了几跳,一起掉到地上,摔了个粉碎。

方小妹满脸的无奈,扭头对穆长风做了个鬼脸儿。

穆长风硬生生地憋着笑,那何淑慧教训起方小妹像极了家中长辈,不留情面的话连珠炮似的蹦出来。

方小妹的脸原本苍白如纸,硬是被她训得面红耳赤。

“既然那女子是他师姐,好得很啊,你捅他一刀,就当捅了那女子。咱们在白云庄好好地做人,凭什么吃大亏。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必须把这笔账还回去……”

何淑慧兀自喋喋不休,方小妹无奈地笑了笑,道:“穆大哥,去客房休息一晚后快点回家吧。你千万别误会,我不是赶你走。庄上鬼族太多,阴气重,对你不好。何姐姐一心为我,你不要怪她。”

穆长风凝视着方小妹娇俏无双的容颜,觉得这姑娘真是好,道:“在下身为驱魔师,虽修行不高,但是抵御阴气煞气能坚持个十天半月。等方姑娘伤势痊愈,身体大好,我才能安心离去。”

方小妹揉了揉眼睛,道:“我真的没事,你也不要一直愧疚。”

穆长风见方小妹的精神明显不振,心中又酸又疼,道:“在下闯了祸事,在确定方姑娘的确无碍之前不会离开。”

方小妹不再推辞,道:“何姐姐,冤有头债有主,你别生他的气,带他去客房好好休息一下”。

何淑慧攥着双拳,终于控制住了满腔的怒火。离开方小妹的闺房,一路穿花拂柳,带着穆长风到了一座离白云庄较远的茅屋。

那茅屋坐落在一个山坳之中,溪水环绕,环境清幽。在月光中可见漫山遍野的豆田地,一棵棵茁壮茂盛的黄栌树、一株株奇花异草迷人眼目。

花香草香阵阵袭来,溪水潺潺,返巢的倦鸟声鸣啾啾,清脆悦耳。

穆长风心中暗赞,好一处风景如画的山水田园。我能住上几日,此生也无憾了。

推门进去,茅屋内的布置极其素雅,桌椅床榻皆以檀木所制,清一色地雕刻着云纹。

窗边摆放着难以计数的盆栽,有栀子花、玉簪花、六月雪、茉莉花,朵朵洁白清香。

还有一种五瓣的小花长得奇形怪状,穆长风根本叫不出名字。好奇地向何淑慧问道:“何姐姐,这是什么?”

“古诗有云,‘明月当空叫,五犬卧花心’此花名为五犬花。”何淑慧怒气未消,恶狠狠地解释道。

穆长风细看之下,发现那五瓣的小花的确形如其名,花心处似是五只小狗安静蹲坐。慨叹造物之奇,超出想象。

何淑慧道:“此花以淡紫色居多,白色是稀有品种。你这种北方来的乡巴佬不认识很正常。”

穆长风诚恳地道:“在下不是没有担当的人,误伤了方姑娘一直愧疚的很,日后定会设法补偿。”

何淑慧欺近穆长风,狰狞之色令人倒吸一口凉气,道:“穆长风,你若是个识相之人,最好给我早点离开。”

穆长风笑着道:“我就当一次不识相的人。”

何淑慧将银牙咬的格格作响,穆长风暗生戒心,准备随时接住她攻来的一招。

结果出乎预料,何淑慧的狰狞之色化作不忍和哀伤,“我家庄主很可怜,她家人心狠,将她遗弃多年。我曾经是个戏子,被人践踏欺凌,是庄主好心收留了我。为了她,我可以做任何事,伤天害理也在所不辞。”

穆长风愣了一下,隐隐觉得此话透着古怪,至于是哪里古怪,一时也想不清楚。道:“请何姐姐放心,我再也不会伤害方姑娘。”

何淑慧道:“你给我对天发誓,无论如何,也不会伤害我家庄主。”

穆长风神色一肃,郑重地道:“穆长风绝对不会伤害方姑娘,说到做到,一旦违誓,天地不容。”

何淑慧如释重负地嘘了口气,态度明显缓和下来,道:“五犬花的茎叶**有毒,我家庄主是用毒的绝顶高手,经过她的悉心栽培,此花毒性之猛烈堪比鹤顶红,莫要触碰。”

穆长风不禁一惊,此处优雅别致,令人目眩神迷,没想到在数种常见的盆栽中,会隐藏着剧毒之物。

更没想到的是,言语温和性情大度的方小妹,竟然擅长用毒。

若是没有何淑慧的好言相告,他十有八九会触摸那株五犬花。到了那一刻,谁能救他性命?

方小妹安置他在此处落脚,究竟有何居心?

思来想去,“笑面虎”三个字登时涌进脑海之中。方小妹的一言一行,一颦一笑,似乎

都变了味道。

穆长风的一颗心,坠入一个黑暗冰冷的地方。失望、胆寒、气恼,交织成一张巨网兜头罩了下来。

第六十二章 熊熊烈火冲天起

“听我好言相劝,你还是走吧。”何淑慧面现怜悯之色,真诚地劝道。

穆长风道:“你家庄主将我安置在此处,就是为了神不知鬼不觉地将我除去?”

何淑慧道:“你那一剑差点要了她的性命,她怎会善罢甘休。我家庄主城府极深,你是斗不过她的。别固执,快走吧。”

穆长风努力压制着怒气,“我承认自己有错,方庄主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却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令人不耻。”

何淑慧慌乱地道:“你答应过不伤害她。”

穆长风道:“你放心,我绝对不会违背誓言。我偏偏要留下来,看看是我道高一尺,还是她魔高一丈。”

何淑慧没有料到会是这种结果,本想吓唬一下穆长风,让他知难而退。将方小妹说的阴毒无比,不但没有将他吓退,反而激起了他骨子里的傲气和胆量。

想到自己的所作所为,不禁寒战连连。万一穆长风嫉恶如仇的一面彻底被激发出来,岂不是害了方小妹的性命?

“你……你这小子……唉,实话跟你说吧,我刚才撒了谎,这株五犬花根本没毒。”何淑慧脸色涨的通红,心虚地低下头。

“什么?”穆长风又气又笑,“何管家,你当我是三岁小孩子耍弄吗?”

何淑慧掰掉一片五犬花的叶子,白色的汁液登时渗了出来。随手捉了一只小甲虫浸泡在里面。

半柱香的功夫过去了,小甲虫安然无恙,由此可见,茅屋内的这盆五犬花根本没毒。

“五犬花的确是有毒之物,但我家庄主早已消除了它的毒性。她将你安置在此处,根本没有歹意。”

“既然如此,你刚才为何那样说?”饶是穆长风聪明绝顶,也被何淑慧古怪的言行做为彻底弄晕了。

如果她对方小妹心怀歹意,想要挑起事端借刀杀人,她为何又突然改变了主意?

如果她不是想挑起事端,为何暗地里陷害方小妹?

“我……”何淑慧不知该如何回答,脸色由红转白,不知所措,“我家庄主是个可怜的姑娘,你一定要记住自己的承诺,千万不要做出伤害她的事情。”

“你刚才为何要那样说?”穆长风目光灼灼地欺近何淑慧,“你到底意欲何为,你对她是否真正的忠心?”

何淑慧慌乱地后退数步,转身落荒而逃。

穆长风百思不得其解,回头望向那株五犬花。何淑慧一会说它毒性猛烈堪比鹤顶红,一会说它已经被消除了毒性,并用小甲虫证明她最后说的才是实话。

两句话中必有一句是真一句是假,五犬花真的没毒吗?万一她用的小甲虫也是剧毒之物,以毒攻毒解了五犬花的毒性也极有可能。

当务之急,必须确定这株五犬花是否有毒。才能证明方小妹到底是善是恶。

离开茅屋,到小溪里捉了一条很普通也很常见的鲫鱼,返回茅屋之中立即掰断五犬花上最大的一片叶子,将白色汁液尽数灌进鲫鱼的肚子,放进一盆清水之中。

时间慢慢地流逝,那条鲫鱼在清水中游得自在逍遥,毫无中毒的迹象。有此证明,这株五犬花的确没毒,方小妹将她安置在此处也没有歹意。

心头巨石撂下,穆长风的心情变得轻松无比,方小妹又重新变回了他心目中的好姑娘。宽容大度,幽默风趣,一言一行令人如沐春风。

至于何淑慧目的何在,如今已经不重要。只要方小妹是个善良的好姑娘,其他皆无足轻重。

吹灭了烛火,躺在檀木床上安然入睡。

睡梦中,远远地望见一布衣女子背着竹篓踏进岁寒三友园的大门,从父亲怀中接过一个小小的婴儿。

梦中的情景被大雾笼罩,依稀可以分辨父亲的样子,布衣女子的相貌却始终看不清。

她有说有笑,逗弄着怀里的小婴儿。突然之间,大雾散去,白衣女子猛地将头抬起,双目中血流如注,片刻的功夫,全身上下血如泉涌。

父亲消失不见,她怀中的婴儿也消失不见。布衣女子闷哼一声瘫倒在地,伸手乱抓,犹如溺水之人想要抓住一根救命的稻草。

天空中阴沉沉的,乌云密布,狂风呼啸,布衣女子口中发出微弱的呼声。

眼看着是活不成了,哪里有人能够救她。

穆长风全身一颤,于恶梦中清醒过来。窗外星斗满天,寂静无比。

穆长风的心中却是波涛汹涌惊涛骇浪。

梦中的女子体形娇小,一身布衣,背着竹篓,定是辛师姐无疑。

她为何会突然出现在睡梦之中?

若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为何在见到辛师姐画像之后没有梦到她?

穆长风喝了一杯凉水,让自己清醒过来。辛师姐全身浴血的可怖模样仍然挥之不去。

“我为何会做这么古怪的梦?”穆长风喃喃自语,心乱如麻,丝毫没有头绪。

“着火了,快救火,救庄主。”惊恐的呼救声从白云庄的方向传来。

穆长风吃了一惊,推门一跃而出。

放眼望去,只见偌大的一座白云庄已经被熊熊大火包围了。烈焰冲天,浓烟滚滚,难以计数的恶鬼怨灵在火焰中魂飞魄散。

穆长风发足狂奔,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了白云庄。

蛇妖将方小妹从闺房中拖了出来,白胡子老鬼被烈火烧的吱哇乱叫,转眼间魂飞魄散。

火势过于猛烈,一众妖族也有了惧意,带着方小妹往庄外跑。

方小妹神情呆滞,突然推开几个妖族,往闺房旁边的一个屋子冲去。

穆长风拦住她的去路,道:“你不要命了?”

方小妹道:“必须救何姐姐。”

穆长风道:“你别去,我去救她。”

正要往何淑慧的房屋里冲,假山后突然走出一个女人,头发被汗水浸湿了一大片,衣衫上有数处被火烧过的痕迹。一手拎着木桶,一手拿着火把,满怀歉意地看着方小妹,正是言行古怪的何淑慧。

方小妹大喜过望,道:“你没事就好,吓死我了。”说着要上前抱住她。

穆长风伸手将方小妹拽到身后,道:“根据气味判断,她的木桶里装着桐油。”

方小妹愣了一下,很快醒悟过来,何淑慧拎得桐油正是白云庄储存之物,里面掺了极其厉害的符水,一旦点燃,很难控制,修行稍差的妖族鬼族都会灰飞烟灭。

“是你放的火?”方小妹心头巨震,难以置信地问道。

何淑慧泪水涔涔,哽咽地道:“庄主,小妹,对不起。”

方小妹的身体一晃,险些支撑不住,道:“为什么?”

何淑慧回忆往事,又悲又痛,道:“我本是戏子,被你救下之前,一直过着卑贱如泥的生活。是你让我知道我也可以活的有尊严,是你让我感受到家人的温暖。小妹,此情此恩,何淑慧永世不忘。”

穆长风冷笑道:“放火烧庄就是你报恩的方式?倒是新颖别致,令人大开眼界。”

何淑慧惨然一笑,依然注视着方小妹。双目中满是留恋和温情。道:“希望有来生,我们能做真正的姐妹。”

话音一落,何淑慧快速地将桐油从头到脚泼了一身,又用火把将自己点燃。

“呼”的一声,大火在风中迅速燃烧,风助火势,越烧越旺。何淑慧全身都被烈火裹住了。

方小妹脱下外衣拍打何淑慧身上的火焰,不料何淑慧突然死死地抱住了她。

第六十三章 魍魉鬼蜮落星崖(一)

穆长风大惊失色,迅速将二人分开,惊奇地发现,方小妹全身上下没一处被火烧的痕迹。

衣衫完好无损,秀发如瀑,没有一根没烧焦。

在穆长风愣神之时,何淑慧如野兽般嘶吼一声,扑向了一众妖族。

何淑慧本是个普通女子,拳脚功夫虽然不弱,但是攻击妖族无异于蚍蜉撼大树。

此时的她竟然爆发出了匪夷所思的力量,双掌频频拍出,被击中的妖族无一幸免,尽皆伏尸于地。唯有蛇妖动作敏捷,避开了何淑慧攻向自己心口的一掌,钻进黑暗的角落里。

穆长风怒道:“何淑慧,你疯了不成?他们与你朝夕相处,你如何下得去手?”

“我要所有妖族鬼族的性命,你休要多管闲事。”何淑慧全身烈焰腾腾,已经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火球。兀自挺直了身躯。

穆长风怒不可遏,抽出赤霄剑与之相斗,被逼得连连后退,左支右绌。

蛇妖暗中观察形势,见何淑慧一门心思与穆长风相斗,快速地从角落里窜出,抓住方小妹往庄外跑去。

“你往哪里逃?”何淑慧暴喝一声,撇下穆长风,以饿虎扑食的姿势攻向了蛇妖。

“你非要杀个干干净净吗?”方小妹用自己的身躯挡在蛇妖面前,神色淡然,却凛然生威。

何淑慧将银牙一咬,抓起方小妹举过头顶,往地上重重一摔。

方小妹腹部的伤口登时被震裂,血流如注,将一身白衣染得鲜红刺目。

“小妹!”蛇妖哭喊了一声,化作一条巨大的金环蛇,张开血盆大口,将全身着火的何淑慧一口吞下。

只是一眨眼的功夫,金环蛇的腹部燃起了熊熊大火,继而蔓延至头尾。金环蛇痛苦不堪,嘴里发出“嘶嘶”之声,很快化作灰烬。

何淑慧身上的火势丝毫不减,踉跄了数步摔倒在地。

她无声地笑了起来,艰难地爬向方小妹,伸出手道:“小妹,你原谅我。”

方小妹表情木然,似乎感觉不到腹部剧烈的疼痛,淡淡地道:“究竟是为什么?”

何淑慧的手无力地垂下,扭头看着穆长风,恶狠狠地道:“记住你的誓言,胆敢伤害小妹一丝一毫,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穆长风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何淑慧嘤嘤地啜泣起来,哭的十分可怜,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有愧疚之意,也有惧怕之情。

哭声越来越微弱,终于完全消失,何淑慧的魂魄在离开身体的那一刻也被烧的魂飞魄散。

她整个身子像一截焦炭,黑漆漆,焦臭味冲天。

悲剧就发生在眼前,好好的一个白云庄毁于一场大火,妖族鬼族尽数覆灭。方小妹神情怪异,不知是哭还是笑。

穆长风顾不上满心的凄然,冲过去扶住方小妹,取出药丸塞进她的嘴里,道:“你别怕,我会找名医救你。”

“你走吧,不要管我。”方小妹不想靠在穆长风的怀里,咬着牙挣脱了他的怀抱,靠着一块青石,望着庄内冲天的火焰。

苦心经营白云庄二十年,每一间屋子,每一株花草,都凝结着她的热忱和心血。每一个恶鬼,每一个恶妖,在她心里都占据着重要的位置。

所有珍视的东西都在大火中灰飞烟灭,而毁去这一切的,竟然是她视为至亲的人。

她一遍遍地问自己为什么,何淑慧带着她的秘密彻底地消失了,这个答案应该去哪里找?

穆长风道:“你的伤口重新裂开,情况很危险,我带你去林爷爷的自闲庄找大夫医治。那里有位宫廷御医一起跟着林爷爷隐居,医术十分高明,定能救你性命。”

他嘴里这样说,心里根本没底。白云庄所处之地极其隐蔽,若无海婆婆留下的地图,恐怕寻上十天也寻不到。

从白云庄到自闲庄的路途该怎么走,穆长风茫茫然毫无头绪。

方小妹突然笑了笑,身体一软,登时晕倒。

穆长风心急如焚,抱起方小妹离开了白云庄。找到拴在杏花岭中的白马,一跃而上,顺着来时之路一路狂奔,找到了他最熟悉的一条路径。

“方姑娘,此处离自闲庄四百余里,大概需要四个时辰就能到达。你一定要坚持住。”穆长风看着昏迷不醒的方小妹,叹了口气,继续催马前行,就怕延误了救治的好时机。

那白马乃是千里名驹,撒开四蹄,如闪电般迅速无比。一路上尽是崎岖的小道和嶙峋的怪石,白马如履平地,天光大亮时已经奔了二百余里。

过了一个山坳,远远地望见一株枝繁叶茂的大槐树矗立于悬崖之上。树干极粗,需要十几人手拉着手才能将其围住。

槐树后是个山崖,崖上悬着一座数十丈长的浮桥。

穆长风登时呆住,这里并不是通向自闲庄的路途,坐下白马极有灵性,怎么会糊里糊涂地来到此处?他又怎会糊里糊涂地没有及时纠正?

穆长风想调转马头返回原路,可白马不听指令,嘶鸣一声,带着穆长风和方小妹来到大槐树前,转了半个圈停下脚步。

“落星崖许愿树”六个大字雕刻在树干之上,殷红如血,赫然入目。

“原来这里就是辛师姐采集千年赤芝的地方,这棵槐树就是许愿树。”穆长风喃喃自语,心如刀割。

一声龙啸从浮桥上传来,寻声望去,只见海婆婆拄着枯木拐杖,站在浮桥上遥遥招手。

穆长风大喜过望,催马走上浮桥,道:“海婆婆,这是方姑娘。”

海婆婆抿嘴一笑,道:“是小妹啊,我认识她,不过她不认识我。”

浮桥狭窄,限制了行动,穆长风不得不继续坐在马上,央求道:“婆婆乃是神族,法力无边,晚辈斗胆求您救救她。”

海婆婆道:“老身向来不插手人族之事。”

穆长风道:“晚辈知道,若不是关乎一条人命,晚辈也不好意思开口。”

海婆婆突然沉下脸,将枯木拐杖重重一顿,震得整个浮桥晃动不已。

穆长风担心方小妹会从从浮桥上掉下去,手上用力,紧紧搂住。

海婆婆道:“小伙子,你动了情。”

穆长风脸色一红,道:“就算不认不识,该救人性命之时还是得救啊。”

海婆婆道:“你不是对阿莨动了情吗?”

穆长风神情惊愕,迷糊了片刻,终于意识到自己从前对辛师姐动了男女之情。只是那份情愫被太深的敬意和愧疚掩盖,没有海婆婆的提醒根本意识不到。

海婆婆道:“短短数日,你就再次动情了?”

穆长风窘迫不已,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真是无法相信自己是个见异思迁的人,而且速度如此之快。

海婆婆嘴角一咧,露出高深莫测的笑容,道:“你心地仁善又正直,被你喜欢是她的福气。不过认识了你也算她倒了八辈子的霉运。”

穆长风眉头一皱,海婆婆此言前后矛盾,她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你忘记了老身提醒你的话吗?可还记得‘人鬼莫辨不胜防’那句话吗?”海婆婆摸出一块糖果,剥掉糯米纸,塞进嘴里,津津有味地吃着。

“晚辈一直记得。可是方姑娘……”

海婆婆道:“莫要昏头就好,老身给你找个好地方,去那里仔仔细细地想一想吧。”吐出嘴里的糖果,击中了白马的脑袋。

白马人立而起,穆长风抱着方小妹一起摔在浮桥上。

在长啸声中,海婆婆化作巨型金龙,用长尾卷起穆长风和方小妹,从浮桥上扔了下去。

第六十四章 魍魉鬼蜮落星崖(二)

雷声隆隆响过,瓢泼大雨倾盆而下。

穆长风落崖之后一直处于昏迷状态,被冰冷的雨水一激,登时清醒了几分。

四肢百骸无一处不疼的厉害,咬紧牙关挣扎起身,发现自己落在湿地中的一片水烛香蒲之上。蒲棒被他的身躯压得四分五裂,全身上下皆是黄白相间的绒毛。

细细打量崖底状况,不由得暗暗心惊。除了这片湿地,崖底到处是嶙峋的怪石,落下之时稍有偏差,就是一个粉身碎骨的下场。

大雨下个不停,穆长风捧着雨水喝了几口,一阵清凉透过心田,眩晕感消失了大半,终于想起落崖前的一幕。

海婆婆化作金色巨龙,以龙尾卷住他和方小妹从浮桥上抛了下来。他本来握住了方小妹的手,想用自己的身体将她托住,那海婆婆似乎存心故意为难方小妹,龙尾一扫,硬生生地将二人分开很远。

根据方位判断,方小妹应该落在了遍布怪石的地方。

一阵寒意袭来,穆长风激灵灵地打了个寒战,“方姑娘,你在哪儿?”想到方小妹身受重伤,顾不得豆大的雨点兜头泼下,也顾不上撕心裂肺的剧痛,四处寻找她的踪影。

“方姑娘,方姑娘,你在哪儿?”目光所及之处,哪里有方小妹的影子。穆长风的一颗心如坠深渊,充满惊惧和绝望。

以赤霄剑为拐,踉踉跄跄地寻找了许久,终于发现方小妹不偏不倚地落在一块巨大的青石之上。她的头部、后背、四肢都被凸出的棱角所伤,青石上遍布干涸凝固的血迹。

“轰隆隆……”震耳的雷声再次响起,穆长风的脑子里也是隆隆作响。

落崖之前,方小妹的生死已经悬于一线,此番再受重创,哪里还能活命?

穆长风不敢上前,害怕抱在怀里的是一具冰冷的尸首。

他怪自己太过没用,眼睁睁地看着白云庄毁于一旦,眼睁睁地看着方小妹坠落悬崖,所有的自信和傲气一瞬间土崩瓦解。

辛苦修习法术十几年,他以为自己有足够的能力守护苍生,有足够的能力保护自己在意的人,当劫难来临之时,他发现自己就像一个三岁的孩子,力量是如此的微不足道。

热泪滚滚落下,穆长风鼓起勇气向前走了几步,哀伤地道:“对不起,我救不了你。”

一道火蛇般的闪电划过长空,照亮了昏暗的崖底。穆长风蓦然发现,方小妹的胸口微微起伏。

几番遭受重创之后,她奇迹般地活了下来。

穆长风惊喜交加,跃上青石,小心翼翼地扶起方小妹,紧紧地抱在怀中。

一时情难自抑,顾不得男女授受不亲,他用自己的脸紧紧地贴着方小妹的脸,兴奋地道:“谢天谢地,你还活着。”

方小妹突然呻吟一声,道:“爹,娘……”

穆长风放松了双臂,方小妹睁开双眼,迷茫地看着他,哽咽一声,道:“爹,娘,不要抛下我。大……不要……怪我。也……也……”

穆长风心痛不已,布置下一道防雨的结界,道:“你放心,我不会抛下你的。”

方小妹道:“你是谁?”

穆长风道:“穆长风啊,玉龙阁的穆长风,不认得我了吗?”

“玉龙阁?”方小妹突然生出一股力气,抓紧了穆长风的手,尖利的指甲抓得他手腕道道伤痕,“你们……都该死!”

穆长风惊得倒吸一口凉气,那样恶毒的眼神,凝结着无穷无尽的仇恨,原来方小妹和玉龙阁早有宿怨,自始至终,她一直以盈盈的笑语掩盖着真实的心意。

“方姑娘,我们为什么都该死?”穆长风见方小妹神志不清,正好趁机套话。

晶莹的泪珠自眼角滚滚落下,方小妹望着漫天的大雨,呆呆地出神,似乎忆起了久远的伤心往事。

微弱而急促的心跳声传入耳中,穆长风顿时一愣,方小妹落崖之前几乎已经停止了心跳,在无人救治的情况下怎会恢复过来?

她的气息和脉搏依旧微弱,不过比坠崖之前有力了很多,性命已经无忧。

穆长风惊喜之中增加了几分疑惑和讶异。

方小妹明明受了重伤,再次重创之后怎会保住性命?

回想在白云庄发生的情况,何淑慧自焚后死死地抱住了她,方小妹全身竟无一处被火烧的痕迹,一桩桩,一件件,太过匪夷所思。

那样猛烈的火焰,蛇妖都能顷刻之间化为灰烬,何淑慧明明是普通人,怎会支撑了将近一炷香的时间而不倒下?方小妹又为何丝毫不惧烈火?

“你究竟有什么样的本事,我是不是过于小看了你?”看着方小妹苍白的脸,穆长风百感交集,庆幸她未死,也为此产生了戒心和被耍的怒意。

方小妹重新陷于昏迷之中,哪里能听到他的话,全身冰冷,一动不动。

“不管你是善是恶,不管你有没有别的目的,我自会查个一清二楚。”穆长风小声嘀咕了几句,抱起方小妹,仔细查看一番,发现一个山洞掩映在几株藤萝之后,当即走了进去。

外观十分普通的山洞,里面别有洞天,洞顶镶嵌着一颗夜明珠,借着夜明珠柔和微弱的光芒,可见桌椅床榻、锅碗瓢盆一应俱全,皆以青石制成。床上有蓝色的被褥枕头,颜色鲜亮,好像最新缝制的一般。

青石桌上有蜡烛,有火镰火石,常见的蜡烛都是白色红色,这里的蜡烛却和被褥是一个颜色,如秋日的高空,湛蓝悠远。

昏暗的光线之中,依稀可见角落里安置着石柜,柜上放着片刀、撵槽、捣药罐。

皆是炮制药材所需之物。

穆长风心里一动,将方小妹安置在床榻上,盖好被褥,点燃蜡烛,打开石柜的柜门,发现里面放着创伤药、蛇药和防腐药。

“难道此处是个医者居住的地方?被褥崭新,此人应该现在也住在这里。”穆长风暗暗琢磨着,拿着蜡烛在洞内走了一圈,发现一面石壁上雕刻着四行娟秀的大字。

内容是:行万里路读万卷书,踏千座山采千种药,心中坦然何惧魍魉,一身正气无视鬼蜮。

没有落款,没有名字。根据字迹判断,两行大字都是出于辛璃的手笔。

第六十五章 身残志坚小阿古

最下面两行大字遒劲有力,显然是出自男子之手。

回想辛师叔留在黑石棺中的祭文,字迹与石壁上的最后两行并不相同,思来想去,只能是出自菊花郎的手笔。

想必他悔婚出走之前,二人定是形影成双,辛璃前去春水村,他与之相依相伴,辛璃跋山涉水,他则护卫在旁。

一个是温润如玉的翩翩佳公子,一个是惊才艳艳的绝世才女,天造地设,珠联璧合。

穆长风感慨良久,深为二人的分道扬镳感到惋惜。

大雨逐渐止歇,漫天的乌云消散,柔和的月光洒向了崖底。

雨后的空气格外清新,泥土的清香,草木藤萝的幽香伴随着一阵阵清风吹入山洞,桌上的烛火明明灭灭,蓝色的烛泪一滴一滴地流下。

挑了挑灯芯,发现烛台下压了一张纸条,打开一看,上面写着:洞内衣物被褥尽皆涂了防腐药,对身体并无损害,误入此地之人可随意使用。湿地附近有池塘,可采集芡实菱角果腹。

穆长风大喜过望,心中感慨不已,辛师姐住在此处还想着落难之人,不但提供衣服被褥,还指明了果腹的办法,心地之善,世间少有。这张纸条可以保存二十年依旧崭新如初,定是也涂抹了防腐药物,辛师姐真是有本事。

按照纸条上指明的办法,于月色中采来一些芡实和菱角,在洞内熬煮了一锅浓粥,盛上一碗端到床边,道:“方姑娘,能听到我说话吗?能否起身吃些东西?”

方小妹昏昏沉沉地睡着,一动不动。

穆长风别无良策,只得重新盛了一碗粥水,捏开她的嘴巴,一勺一勺地灌进去。

服侍方小妹喝了足够的粥水,他将剩下的干粥吃了个干干净净,倚着洞壁盘腿打坐。

无奈思绪烦乱,根本无法静下心来,落崖之前一幕幕不可思议之事袭上心头。

何淑慧不允许别人伤害方小妹,为何自己做出了伤害她的事情?

火烧白云庄,灭了所有的妖族鬼族,摔得方小妹伤口重新裂开,手段狠辣异常。她的言行是如此矛盾。

难道方小妹无意中做了对不起她的事情?何淑慧为了报仇雪恨从而留在白云庄,相处日久,有了姐妹情谊,情与仇难以两全之下走了极端?

海婆婆举止异常,也许并不是存心为难方小妹,做为神族,海婆婆无所不知,一定知道方小妹不同寻常的本事,知道她摔在青石上也死不了,才故意为之。

穆长风睁开眼睛,起身走到床边,方小妹眉头微蹙,睫毛乱颤,脸色苍白,令人见之生怜。

若非亲眼所见,穆长风绝对不会相信这个柔柔弱弱的女子,会在中了致命一剑又被摔得筋断骨裂的情形下保全性命。

“你究竟是什么人,和玉龙阁有何仇怨?辛师姐要置你于死地,难道不是为了报一己私仇,而是想为玉龙阁除去一个祸患?”穆长风小声喃喃自语,理智告诉他,方小妹绝对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样简单,此女攻于心计,善于掩藏,应在此时痛下杀手为玉龙阁免除后患。

可是私心告诉他,这个女子是令他心动之人,亲手杀掉心上人,过于狠心冷血。

经过几番的犹豫思忖,穆长风轻轻地叹了口气,小声道:“我答应过何淑慧不伤害你,况且乘人之危非男子汉所为。不管你和玉龙阁有何仇怨,希望你报仇之时手下留情,不要伤害无辜。就算玉龙阁做了对不起你的事情,冤有头债有主,和谁有仇你找谁去。你将仇人千刀万剐我也无话可说,若你伤了无辜,莫怪我心狠无情。”

洞内烛火颤了两颤,忽然变成了诡异的绿色,两股鬼气阵阵袭来。穆长风一跃而起,拔出赤霄剑,走到洞口,循着鬼气传来的方向望去。

湿地中的水烛香蒲一阵晃动,月光照耀之下,远远看见一个身形佝偻、骨瘦如柴的老人家涉水而来。身后跟着一个稚龄童子,同样的骨瘦如柴,手足并用,行动颇为吃力。

他们鬼气浓重,并无一丝一毫的戾气,穆长风知道自己遇到了善良的鬼族,满腔的不安烟消云散。

老人家率先到了崖壁之前,等了了足足半个时辰,孩子来到离老人家三步之遥的位置停下,抬头看着崖顶。

穆长风凝神观望,心内登时一酸。那孩子瘦的可怜,一双腿更是细如枯枝,右腿变形扭曲,怪不得他行动如此迟缓,原来是个重度的残废。

孩子歇息了片刻,又往前爬了十几步,抓住一根藤萝,费力地往崖顶攀爬。老人的身躯宛如一尊石像,一动不动,抬头注视着他。

崖高百余丈,石壁滑不留手,纵然是穆长风这种自幼修习法术,道行高深之人也很难攀爬上去。更何况是一个残了双腿的孩子。

那孩子的性情出人意料地坚韧,双腿用不上力,只凭着自己一双枯瘦的手,时而抓着藤萝,时而抓着枯死的树木,时而抓着凸起的石头,用尽全身力气攀爬着。

老人和蔼地道:“继续,阿古,继续往上爬,爷爷相信你一定会做到。”

穆长风登时想起在肃州城酒楼里发生的一幕,原本以为“阿古攀岩”是个很久远的故事,没想到这个故事不但不久远,而且就在眼前上演。

三个时辰过去了,阿古凭着锲而不舍的毅力,爬到了五十余丈的地方。

三个时辰在普通的鬼族眼里不算什么,对于双腿残疾的阿古,却如同过了漫长的三百年,每时每刻都是痛苦和煎熬。

他突然哭了起来,肝肠寸断的哭声在寂静的深夜响起,闻者无不心酸。

老人家默默地流着泪,低着头,不忍再看。

穆长风道:“小弟弟,爬不上去就不要爬了,你要去崖顶干什么,哥哥可以帮你。”

老人家满怀感激地看了穆长风一眼,阿古听而不闻,在声声啜泣之中,继续向崖顶攀爬。

随着“咔嚓”一声响,手中枯枝折断,阿古抓不到借力之处,身体直直地摔了下来。

第六十六章 诡异莫名许愿树

一个小鬼从五十余丈的高处落下根本不会有所损伤,穆长风明知这一点,出于同情和悲悯,仍然忍不住飞身上前,将阿古稳稳地接在手中。右手无意之中碰到阿古扭曲变形的腿,不由得一阵酸楚。

老人家感激地道:“多谢公子出手相救。”

阿古的脸长得颇为俊秀,大大的眼睛充满灵气,穆长风登时想起年幼夭折的小妹,怜爱之情更胜从前,道:“老丈无须客气,举手之劳而已。”

阿古感激地看了穆长风一眼,挣脱他的怀抱,又往崖顶攀爬,爬到十余丈时双手一滑,再次摔落下来。

穆长风刚想伸手接住,老人家猛地把他往旁边一拽,任由阿古摔落在地。

在穆长风满心的不解和佩服的目光中,阿古一次次挣扎起身,一次次往上攀爬,一次次地往下摔落。

老人家强忍心痛,不出声阻止,也不出手相助。

一直到黎明时分,一老一少结伴离去。

此后的每一个夜晚,老人和阿古都会涉水而来,老人在崖下抚慰助威,阿古依旧照摔不误,依旧每次都能在哭声中重新再来。

在穆长风眼里,阿古已经不是一个小残废,而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穆长风不停地问自己,若是易地而处,他的双腿也残了,会不会像阿古一样有着坚韧不拔的毅力?

答案令他汗颜无比,穆长风一直认为自己坚强不屈,和阿古比起来,却相差甚远。

三人行必有我师焉,阿古年龄幼小,又沉默寡言,穆长风却从他的身上学会了真正的坚强,这对他今后的人生之路有着莫大的裨益,当然,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这天晚上,再次下起了瓢泼大雨。

老人和阿古依旧涉水而来,穆长风早已侯在崖下,不忍地道:“这么大的雨,随我到洞中避一避吧。”

老人摇头道:“多谢你了,阿古这孩子执拗的很,二十年来风雨不误,不爬到崖顶,魂飞魄散也不甘心。”

“二十年?”穆长风惊讶无比,对阿古的敬佩之情已经到了极致,“坚持了二十年,一天也没耽误过?”

老人看着阿古爬上了一株枯树,点头道:“是啊,二十年,崖底岁月漫长,若非我每日在木板上做一个记号,也不知阿古能坚持这么久。”

穆长风布置下一个结界,为自己和老人遮挡风雨。老人有心陪着阿古共历风雨,一个大步走出了结界。

穆长风不忍心别人“受苦”之时自己“享福”,当即把结界一撤,道:“老人家,你我相识也是缘分,能否讲一讲您和阿古的事情,力所能及的忙晚辈一定会帮。”

老人讶异地看着穆长风,道:“小哥,你是驱魔师吧?”

穆长风道:“正是。”

老人家道:“我和阿古是鬼族,你不驱魔已经很令人不解,为何要帮我们?”

穆长风道:“驱魔师也要分清善恶,见鬼就驱,我和神经病有什么区别?”

老人犹豫了片刻,道:“小哥心善,请随我来。”

穆长风随着老人走出百余步,在一株枯死的柳树下,发现了一大一小两具尸骨,被密密麻麻的藤萝裹住。筋断骨碎,惨不忍睹。

老人家热泪长流,道:“二十年前,我和阿古坠崖而亡,这就是我们的尸骨,这些藤萝太结实,我们弄不断,请小哥将我们埋葬,立两座墓碑。”

穆长风爽快地答应一声,抹了一下满脸的雨水,抽出赤霄剑,将藤萝尽数砍断,迅速挖了一个大坑,认认真真地将两具尸骨掩埋。

老人家道:“我姓陆,叫陆悯生,阿古是我的孙子,他奶奶姓古,我就给他取了‘陆阿古’这个不雅不俗的名字。”

穆长风点点头,用赤霄剑砍了一根木桩,削成木板,制成了墓碑立在坟前。

返回阿古攀岩之处,陆悯生幽幽地讲起当年往事:“我自幼家贫,随着父亲采药为生。没享过什么福,也没吃过什么了不得的苦。每天上山采药赚点养家糊口的钱,日复一日,平平淡淡,山中岁月静好,得逍遥时且逍遥,我一直过得挺开心的。”

穆长风听他谈吐文雅,根本不像山中没见过世面之人,道:“老人家应该读过书吧?”

陆悯生笑着道:“一个忘年小友教的,她时常来常青山采药。”一指穆长风所居的山洞,“有时候会住在那里,有时候会去我家借宿,忙完了手头之事就教阿古读书,我在一旁听得多了,也能拽点酸文。”

穆长风许久无语,愣愣地看着陆悯生。原来无意之中又遇到了辛师姐的故友,“我认识你说的那位小友,她是我师姐。”

陆悯生面露喜色,激动之下一把抱住穆长风,道:“怪不得小哥如此心善,原来是阿莨的小师弟。”

穆长风对陆悯生的亲近之意也陡然加深,道:“师姐的朋友也是我的朋友,您有什么难处尽管跟我说。”

陆悯生叹了口气,道:“阿古出生一年之后,家中再无宁日。这孩子天生残疾,儿子儿媳最初待阿古很好,慢慢地都不耐烦了。想要扔了阿古,这时我才知道他们何其凉薄,我能采药赚钱,他们才一直尽孝赡养着我。”

一股寒意从脚底蔓延至全身,穆长风道:“难道阿古是被他爹娘推下悬崖的?”

陆悯生道:“不是他们推得,不过也差不多。他们嫌弃阿古是个废物,数次想要遗弃。被我阻拦下来。”伸手遥指崖顶上的大槐树,“那是一棵许愿树,听我阿莨说,她见过很多地方视丁香树为许愿树,这里的许愿树为何是一棵古槐,她一直弄不清楚。”

穆长风不解地道:“许愿树和您和阿古有什么关系?”

陆悯生道:“在许愿树前诚心祈祷之人,无不得尝所愿。我的儿子儿媳也许了愿,希望阿古能永远消失,他们希望可以轻而易举地摆脱一个废物。”

穆长风暗地里骂了一句,好一对混账父母,虎毒不食子,亲生的骨肉怎能如此对待,“晚辈委实不敢相信,许愿树怎会如此灵验,应该是凑巧吧?”

陆悯生道:“一个人心愿达成或许是凑巧,很多人心愿达成了,还能说是凑巧吗?村里有个姑娘叫花儿,相貌普通,好吃懒做,举止粗鄙,异想天开地想要当皇妃,结果真的当上了。有个村民叫王二,听说白龙潭里有奇珍异宝,希望能得到珍宝一夜暴富,他弟弟王三,一直喜欢我们村里最漂亮的小蝶姑娘,结果都得尝所愿。”

穆长风仍然觉得此事太过匪夷所思,沉吟片刻道:“许愿树前是不是有收钱的人啊,为了吸引更多的人前去许愿,故意胡编乱造。”

陆悯生大摇其头,道:“是我亲眼所见,哪能有假。我还记得二十年前大年初三那一晚,我去寻找小友,看见王二鬼鬼祟祟,我一路跟着他去了白龙潭。刚到谭边,就从里面飞出很多黄金白银,王二装了满满一袋子。大年初五之时,我带着阿古拜祭五路神,当时花儿也在,恰巧皇帝出巡,两人就在路上相遇了,这一相遇就看对眼了,皇帝当场下了旨,封花儿为贵妃。”

穆长风笑着道:“花儿遇到的人怎么可能是皇帝,大年初五,他不在宫里呆着,出什么巡啊?”

陆悯生道:“就算皇帝是假的,小蝶姑娘可不是假的。大年初五祭拜五路神的也有王三,小蝶突然跑过来,哭着喊着要给他做媳妇。王三吃喝嫖赌抽五毒俱全,小蝶人美心善,平日里极其讨厌他,当时就跟撞了邪似的,死活都要嫁他。”

穆长风道:“您和阿古呢?是怎么坠崖的?”

陆悯生道:“看着村里人一个个得尝所愿,我的儿子儿媳开始后悔了,将阿古锁在屋内,害怕有个闪失。那一天是大年初七,我端着一碗面条给阿古送去,刚刚打开房门,突然刮起了一股怪风,卷起了阿古。我情急之下将他拽住,被大风一起卷到了落星崖,双双摔得粉身碎骨。”

穆长风走南闯北,从未见过如此古怪之事。相信吧,觉得此事滑天下之大稽,不相信吧,一个个许愿之人得尝所愿又是陆悯生亲眼所见,崖顶的古槐虽然高大茂盛世间少有,但是怎么会有如此奇异的力量?

陆悯生道:“阿莨也诚心许过愿,不知她心愿达成没有?”

穆长风好奇地道:“她许过什么愿?”

陆悯生道:“未婚夫悔婚出走,她希望他能回心转意。”

穆长风神色一暗,道:“她的心愿并没有达成。”

陆悯生很是难过,黯然道:“一个痴心的好姑娘,为了让未婚夫现身,不惜女扮男装考状元,故意犯下杀头的……”话未说完,陆悯生惊讶地向穆长风身后望去。

穆长风心知有异,赶紧回头。原来是方小妹悄无声息地走了过来,手执红色油纸伞,白纱遮面,一双眼睛在风雨交加的夜里亮如明星。

第六十七章 疑点直指方小妹

陆悯生惊愕地张大了嘴,细细打量着方小妹的身形,当他的目光停留在方小妹的双眼之时,迷茫之色溢于言表,道:“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绝对不可能啊……”

穆长风不解地道:“什么不可能,老人家在说什么?”

陆悯生没有理会穆长风,走到方小妹身边道:“姑娘,请问你叫什么名字?”

方小妹轻轻地咳了两声,哑着嗓子道:“方小妹。”

“是乳名吗?”

“不是。”

陆悯生沉默了片刻,越发的迷惑不解,道:“姑娘多大年纪?”

方小妹道:“十八岁。”

“十八岁?”陆悯生似是不信,“姑娘可懂得驻颜之术?”

“不懂,”方小妹目光中带着笑意,“我倒是希望自己懂得,几十年后容颜不老是每个女子的梦想。”

陆悯生道:“姑娘的名字似乎是随随便便取得。”

方小妹道:“何以见得?”

陆悯生道:“一个人的名字往往大有意义,要么承载着父母美好的祝福,要么寄托着父母美好的愿望,要么寄予了对某人的思念之情。姑娘的名字过于普通了。”

方小妹道:“看不出来大叔还挺有见识,我这个名字的确是随随便便取得。”

穆长风道:“方姑娘,你怎么遮着面纱,你的喉咙怎么哑了,这把油纸伞又是从哪里来的?”

方小妹道:“我也不知道怎么了,醒来之后脸上起了疹子,喉咙又干又痛,至于这把油纸伞,是我醒来后无意间触动了一个机关,发现了一个储物室,在里面找到的。”

穆长风点了点头,虽然心中满是疑惑,但此时风雨交加,无意在微不足道的小事上费心,继续向陆悯生问道:“我在山洞内发现了几行大字,写着魍魉和鬼蜮几个字,料想此处应当鬼族横行,为什么只有您和阿古两个鬼族?”

陆悯生指着离阿古崖壁上的一棵枯树,道:“那里曾经生长着两株千年赤芝,灵气极其充沛,吸引了很多山精水怪恶鬼怨灵前来崖下修行,于是得了个‘魍魉鬼蜮’之名。二十四年前,阿莨姑娘采下了一株千年赤芝,这里的灵气大为减弱。四年之后,阿莨姑娘又采了一株千年赤芝,灵气随之完全消失。山精水怪与恶鬼怨灵全都离开了。”

穆长风笑着道:“我师姐的行为怎么如此古怪,两株赤芝为何不一起采下来?”

陆悯生道:“阿莨姑娘说做人不能太贪心,千年赤芝不是寻常之物,得一株已经是得老天眷顾,要不是急着救命,她不会将最后一株采下。”

穆长风抑制着满腔的酸涩之情,道:“我发现有很多上了年纪的人都和我师姐是忘年之交,她的性情一定很随和吧?”

陆悯生频频点头,面露赞赏之意,道:“阿莨是天底下最好的姑娘,咦?她是否随和,你不知道吗?怎么来问我?”

穆长风道:“崖下二十年的岁月,你不知道发生了何事,我师姐早已被害身亡。”

“怎么可能?”陆悯生惊得后退数步,“被谁害死的?”

穆长风道:“我一直在查,凶手还未找到。唯一能确定的,就是辛师姐在二十年前的元宵节之前去世的。”

“元宵节之前?”陆悯生想起可疑的往事,陷入了沉思。

穆长风道:“您刚才说大年初三出去寻找我师姐,可找到了吗?”

陆悯生道:“没找到,不过我儿子儿媳说亲眼看见她跟着父母走了,我就没再找。”

穆长风道:“这样好了,我师姐失踪前后都发生过哪些事情,您事无巨细地讲给我听。”

陆悯生幽幽回想片刻,道:“那是二十一年前的腊月二十六,村子里很多人都失踪了,我和一些邻居四处寻找也找不到,猛地想起了一个几乎被人遗忘的怪异传闻,于是打算进深山寻找……”

“什么怪异传闻?”

陆悯生道:“山鬼的故事,据说常青山内有个穷凶极恶的山鬼,每次出现,都会死很多人。我们病急乱投医,担心失踪的人是被山鬼捉走了。”

“在深山找到失踪的人了?”穆长风急着追问。

陆悯生道:“没有,大伙找了好几天没找到,就回家了。回到家中发现失踪的人都回来了,我的儿子和儿媳妇,王二和王三,花儿姑娘,还有很多人,都是自己回来的。我问儿子儿媳去了哪里,他们都不肯说。我看他们的样子,好像受了不小的惊吓。”

穆长风眉头轻皱,道:“都是在许愿树下许过愿的人?”

陆悯生道:“应该是,反正我认识的那几个人都曾许过愿。”

穆长风道:“师姐是初三失踪的,他们年后陆续回来的,应该没什么关系。”

陆悯生道:“我初三去找阿莨,并不代表她是初三失踪的啊。也是在腊月二十六那天,在我去找儿子之前,来了一个特别漂亮也特别有本事的姑娘,悄无声息地在我家出现。阿莨好像和她是朋友,嘀嘀咕咕地说了半天话,阿莨急慌慌地跟着她走了。我当时急着去找儿子,也没做多想。从山里回来之后发现阿莨不在,可是她的药箱包袱都还在我家,千年赤芝也在药箱里。我才感觉到事情不妙。”

穆长风道:“您说的那位姑娘有多漂亮?”

陆悯生道:“世间少有,和阿莨一样,都是了不得的美人胚子。”

穆长风道:“她们究竟说了什么,您可听到了几句?”

陆悯生低头沉思片刻,道:“阿莨说什么‘戾气重’‘恶鬼’‘坏事做绝’,其他的都没听见。”

穆长风道:“来找师姐的是个女鬼?”

陆悯生一拍额头,道:“对呀,足不沾地,可不就是个鬼嘛。你看我一个老糊涂,怎么现在才反应过来。”

一股寒意涌上心头,一个特别漂亮又能悄无声息出现的女鬼,除了当年仍然还是鬼族的方小妹还能是谁?

怪不得她以白纱遮面,用假声说话,原来是担心被陆悯生认出来。

村民突然失踪,定然和白云庄难以计数的恶鬼怨灵有关,他们不说自己去了哪里,不是不想说,而是出于恐惧不敢说。

第六十八章 古道热肠当年事

所有的疑点都指向了方小妹,穆长风明知此时应该隐藏自己的愤怒和失望,可他还是情不自禁地看了她一眼。

方小妹正神情专注地遥望着阿古,目光中满是担忧之情。见他要伸手抓住一株石斛之时,担忧之情更盛,大声道:“千万别碰那株石斛。”

她的声音被一阵雷声掩盖,阿古什么也没有听见。刚刚碰触到石斛,一只飞鼠突然从暗中窜出,尖叫着扑向阿古。

阿古不由地一慌,情不自禁地松开了双手,径直从崖上摔落。

那只飞鼠不依不饶,扑到阿古的脸上拼命撕咬。

穆长风纵身一跃,一手将阿古抱住,一手抓住了小飞鼠,轻轻落到地上。

陆悯生接过阿古抱在怀中,见他脸上伤痕累累,心疼地道:“你这孩子什么记性,爷爷告诉过你,石斛是一种灵草,有神兽看护,不听老人言,吃亏了吧。”

豆大的泪珠从阿古的眼角滑落,“我一时着急给忘了,爷爷,阿古听您的话。”

穆长风轻轻地捏着小飞鼠,道:“以后不可再伤人了。”纵身飞上崖壁,将飞鼠安置在石斛旁边的小洞穴里。

方小妹等阿古哭够了,问道:“你为什么非要爬到崖顶,你想做什么?我们可以帮你。”

阿古终于注意到方小妹的存在,立即被她的一双眼睛吸引,道:“姐姐,我们认识吗?”

方小妹温和一笑,点了点阿古的额头,道:“觉得姐姐眼熟吗?”

阿古笑着点了点头,道:“姐姐的眼睛好漂亮。”

方小妹道:“缘分这个东西很奇妙,今生我们是第一次见面。你我相识大概是前世之事。你还没回答姐姐,为什么非要爬到崖顶?”

阿古黯然不语,陆悯生道:“这孩子可怜,天生残疾,不但被父母嫌弃,更因父母的心狠坠崖而亡。阿古坚持攀岩二十年,就是想凭着自己的能力爬到崖顶,向他的父母证明自己不是废物。”

方小妹察觉到阿古周身无一丝一毫的戾气,疑惑地道:“阿古,你的父母那样待你,你一点也不恨吗?”

阿古摇了摇头,道:“是阿古没用,都是阿古的错。阿古生前就应该努力站起来,不该天天爬来爬去丢了爹娘的脸。”

穆长风几步走过来,握住阿古枯瘦的手,怜爱之情更胜从前。

天生残疾又怎是阿古的错,有道是虎毒不食子,他的父母即使有再多的悔意,毕竟犯下了不可饶恕的大错。难为阿古被父母“间接害死”之后仍能保留心性中的善良与单纯。

方小妹似乎对阿古的一席话触动更深,道:“是啊,做为子女怎能怨恨自己的父母呢,母亲怀胎十月之苦,父亲的教诲之恩,更应铭记于心,血脉亲情怎能被恨意取代。”

阿古眨着一双纯净的大眼,道:“姐姐教导的是,阿古一定会记住。”

方小妹道:“阿古,你应该进入轮回投胎转世,听姐姐的话,放下自己的执着,好不好?”

阿古坚决地摇头,“不,阿古一定要证明自己不是废物。”

方小妹劝不动阿古,立即转移目标,向陆悯生道:“阿古坚持了二十年仍然没有成功,何年何月是个尽头,难道你们要在崖底永远做个鬼族?”

陆悯生含着泪道:“阿古只有一个心愿,我不能助他达成已经有愧,唯一能做的就是一直陪着他。”

方小妹道:“陪多久,二十年,四十年,一百年?”

陆悯生道:“百年千年都无所谓,我们是亲人,生生死死都要在一起。”

“亲人?”方小妹黯然神伤,既感佩又羡慕。

长久隐居于白云庄,方小妹对世间之事早已看淡,生生死死,骨肉分离,于她而言,不过是过眼云烟,笑话一场。

陆悯生与阿古生死相依的血脉亲情唤醒了她心中久违的温暖与消失已久的古道热肠。

她暗暗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也要让阿古放下执念。

返回了山洞,穆长风盛了一碗粥放在方小妹面前,道:“你昏迷之时一直以粥水果腹,既然醒了,就赶紧多吃些,免得晕头转向。”

方小妹道:“我想跟你好好谈谈。”

穆长风以为方小妹要扯谎掩盖发生在她身上的种种古怪,当即若无其事地一笑,道:“你说吧。”

方小妹道:“阿古不能一直这样下去,我曾是鬼族的一员,知道做为一个鬼有多痛苦,得想个办法让他心甘情愿地进入轮回。”

穆长风不禁一愣,琢磨不透方小妹是何用意。

以她的聪慧,怎会不知自己在任何人的眼中都是一个难解之谜,以她的城府和心计,不是应该想办法自圆其说才对?

帮助一个素不相识的鬼族,是出于善心,还是故意扮演善人?

如果真的是出于善心,她当年会狠心残害无辜的辛师姐吗?

穆长风脑筋飞转,思忖一番,决定静观其变,道:“鬼族有多痛苦?”

方小妹热泪盈眶,道:“鬼族只能生活在冰冷黑暗中,永远见不到阳光。炎炎夏日,热浪滚滚,鬼族也只能感觉到彻骨的寒冷。在鬼族眼中,所有的东西都是灰蒙蒙的,时日久了,会忘记红色是什么样儿,也忘记绿色是什么样儿,闻不到花草泥土的清香,夜空晴朗,可是我们看不到星星,也看不到月亮。世间纵然繁花似锦,于我们而言也是修罗地狱。”

穆长风道:“所以你坚持要复活,你为什么不选择进入轮回?”

方小妹苦笑道:“世上还有疼我爱我的亲人,我怎么舍得进入轮回忘记他们。”

穆长风报以理解的微笑,心内早已异常愤怒。

何淑慧明明说过,方小妹被至亲遗弃多年。什么疼她爱她的亲人,不过都是扯谎。

方小妹道:“解铃还须系铃人,阿古的执念,源于父母的憎恶嫌弃,只要我们想个办法让阿古以为父母从未嫌弃过他,执念自然就放下了。我知道你急着查辛璃的死因,可不可以暂时放到一边?”

穆长风道:“可以,查我的师姐的死因,也不急在一时半刻。”

方小妹道:“既然你同意,等风雨过后,我们就去陆家村找他的父母。”

穆长风道:“原来你知道阿古的父母在何处啊,我本来打算再见到陆伯伯时问一下住址呢。”

方小妹哑巴了一会,突然笑着道:“陆伯伯早对我说了,你上崖安置小飞鼠的时候说的,所以你没听见。”

穆长风“嗯”了一声,不再言语。心中暗道:“扯谎,你就继续胡扯吧。果然是个撒谎的高手。我从前小看了你,今后再也不会。你若跟我耍心思,好得很,我穆长风也不是吃素的,索性奉陪到底。”

第六十九章 佛经典故九色鹿

二人意见达成一致,各自安寝睡去。

穆长风辗转难眠,目不转睛地看着熟睡的方小妹。

洞内夜明珠的光芒淡雅而柔和,方小妹重伤初愈,脸颊消瘦了很多。但容颜清丽,美到极致,更胜往昔。

穆长风的惧意阵阵袭来,他害怕自己爱上了一个歹毒阴狠滥杀无辜的美人儿蝎,害怕自己爱上的是害死辛师姐的罪魁祸首。

海婆婆的话浮现在脑海之中,更是令他苦恼不已。

“我怎会如此花心,怎会对辛师姐动了心后又将心意转向别的女人?”穆长风愧疚难当,暗中问自己:“我这么快就移情别恋了吗?不对,我对辛师姐的感情丝毫未变,我敬她爱她,为她的遭遇愤愤不平,我想将她复活,从今以后尽我最大的力量对她好。我怎么可以同时爱着两个女人?”

“有心事,睡不着?”方小妹的声音幽幽想起,她也满腹心事,并未睡去。

穆长风道:“在想我师姐。”

方小妹淡淡地道:“逝者已矣,多想无益。”

穆长风犹豫了片刻,鼓足勇气道:“我发现自己爱上了她。”

方小妹猛地睁开眼睛,突然坐起,目不转睛地看着穆长风。神情怪异至极,有惊讶,有愤怒,更有腾腾的杀气。

穆长风平静地道:“活人爱上鬼族,都不会有好下场,当年神算子就说我情路坎坷,果然不假。”

方小妹阴测测地道:“你可以爱任何人,唯独不能爱她,你这是大不敬。”

穆长风颇为讶异,没想到方小妹会因为此事反应过激,道:“什么大不敬,她是我师姐,又不是我师娘,我自幼被她照顾,这个世上她对我最好,我爹我娘也比不上。”

方小妹道:“你是误把依恋当情爱,我劝你趁早打消念头,免得将来后悔。”

穆长风笑着道:“你怎么生气了,你该不会是对我有意思,在吃我师姐的醋?”

“呵哟……”方小妹顿时哭笑不得,借着夜明珠的光辉上下打量穆长风,仿佛在看着一个奇葩怪兽,“我告诉你,我永远都不会喜欢你,辛璃也永远都不会喜欢你。”

穆长风仿佛被人狠狠地抽了一鞭子,脑子里嗡嗡作响,许久后平复下来,道:“我师姐就像长空中的明月,只能仰望,不能抱有幻想。我只希望她幸福,待我找到复活术将她复活之后,再找到菊花郎,成全她的心愿。”

方小妹道:“你真的这么想?”

穆长风道:“爱一个人不一定非要在一起,她开心就好。”

方小妹呆呆地注视着穆长风,突然盈盈一笑,道:“我从不相信好人会有好报,你是好人,你会有好报吗?”

穆长风道:“你为什么不相信好人会有好报,你当初是怎么死的?”

方小妹道:“许久的事了,不提也罢。”

“我偏偏想知道,你今天不说,总有一天我会查出来,你我也算同生共死一回,有必要坦诚相待。”穆长风知道自己不该问别人的隐私,也知道此事会戳到方小妹的痛处,不过他太想了解方小妹,想知道这个谜一样的姑娘为何会成为一个难解的谜。

“我当初是怎么死的?”忆起曾经痛苦的往事,方小妹表现的很淡然,“给你讲一个九色鹿的故事,想不想听?”

穆长风道:“我知道这个故事,玉龙阁乃是由三位佛门俗家弟子一手创立。阁中弟子自幼熟读很多佛经典故。”

方小妹道:“你倒是说来听听。”

穆长风道:“传说在一条很美丽的河边生活着一只美丽的九色鹿,温和又善良,时常会救助落水之人。有一天,它又发现一个落水的人,当即跃进河里把人救上了岸。被救之人感恩戴德,发誓会永远铭记救命之恩。不久之后,国王的妃子梦到了九色鹿,她想用九色鹿的皮毛做皮衣,国王张贴告示,谁能捉到九色鹿,必有千金重赏。当初落水被救之人贪欲作祟,带着国王前去捉拿九色鹿。九色鹿掉进陷阱里,被带到国王面前,哭着诉说自己的委屈。国王大为感动,认为九色鹿是善良的生灵,放它走了,把背叛九色鹿的那个小人处以极刑。”

方小妹无声的笑了一会,道:“你记错了,据我所知,国王贴下告示之后,曾经被九色鹿救助的人有一大半都为了一己私欲将九色鹿抓起来带到国王面前邀功,有的为了权势,有的为了财富,有的为了活命,总之各有各的理由让他们选择泯灭了自己的人性和良知。国王不管九色鹿如何哀求,他命人将它千刀万剐。国王残害九色鹿的目的也不是给爱妃做皮衣,而是因为他本性邪恶歹毒,想将世上所有美好的事物一手毁灭。”

穆长风道:“你在哪儿看到的这个故事,我确定自己的记忆没有错,国王放了九色鹿,处决了那个无耻的小人。”

方小妹轻捋秀发,淡淡一笑,道:“究竟是你记错了,还是我记错了,没什么大不了的,故事而已,何必当真,全当是个笑话。”说完重新躺下,背过身去。

穆长风笑着道:“你可真会顾左右而言他,我问你是怎么死的,你胡扯一番给我讲什么故事。”

方小妹道:“戳人痛处,揭人疮疤,你懂不懂怎么做人?”

穆长风道:“我这个人一向明事理,唯有在你面前脑子发晕。”

方小妹道:“我知道,你对我有戒心,有怀疑,你甚至怀疑是我害死了辛璃。”

“我没有。”穆长风立即否认。

“哼哼……”方小妹嘲笑了一会,道:“陆老伯提起女鬼的时候你干嘛看我?别以为我不知道。”

穆长风心虚地攥着拳头,对方小妹充满了敬佩之情。这个女人心思细腻观察入微,果然是个对手。

方小妹道:“我隐约记得自己昏迷之时曾诅咒玉龙阁,你定是以为我和玉龙阁结下了仇怨,迁怒于辛璃,害死了她。”

穆长风见她将话挑明,再无必要藏着掖着,道:“厉鬼复仇,往往会迁怒于无辜。”

方小妹道:“我说自己没杀辛璃,你也不会相信,我只告诉你一件事情。当年许如梅误杀小白瑛的小女儿,悔恨之下跳了崖,是我救了她。”

穆长风一跃而起,几步走到床边,道:“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方小妹起身下床穿上鞋子,点燃桌上的烛火。几个动作轻柔而优雅,双目中却燃烧着熊熊怒火,“穆长风,今天索性就把事情挑明了。我和你玉龙阁有着不共戴天的仇恨,你不知道我多希望玉龙山一夜之间天塌地陷埋了你们所有人。你不知道我多希望降下一场天火烧死你们所有的人。你更不知道当年我多希望你娘落到崖底摔个粉身碎骨,我满心怨恨,最后仍然选择了救她,如果你还认为我是害死辛璃的凶手我也没有办法,你可以报仇,看看我们究竟鹿死谁手。”

穆长风愣愣地看着辛璃的双眼,直觉告诉她,方小妹的确很愤怒,并不是为了掩盖罪行演了一场好戏。

根据多年的经验来判断,这个谜一样的女子亦善亦恶,亦正亦邪,虽然满腹仇恨,刻骨铭心,却始终有自己坚持的底线,多年来不肯越过雷池一步。

方小妹站起身,轻移莲步,围着穆长风走了几圈,道:“和谁有仇,我自然会找谁去。”

穆长风真诚地道:“玉龙阁中究竟是谁害过你,告诉我,我会帮你讨回公道。”

方小妹嘴角带着一丝诡笑,“不需要,本姑娘有得是手段让仇人身败名裂,生不如死。你不是想看我的真面目吗?已经给你看了。这就是我的本来面目,有怨必报,有仇必雪,不管仇人是谁,我会让他后悔来到这个世上。”

一股森森寒意从全身蔓延开来,穆长风呆若木鸡。

他看着被仇恨折磨的方小妹,仿佛看到了遗爱寺中的辛璃,一块无暇的美玉跌落于泥泞之中,破碎不堪,令人心痛,令人惋惜。

彩云易散琉璃碎,世上有很多美好的事物,总是被风雨无情地摧残毁去。

第七十章 善恶到头终有报(一)

穆长风道:“我只问你一句,二十一年前带走我师姐的女鬼,是不是你?”

方小妹没好气地瞪了穆长风一眼,郑重地起誓:“如果二十一年我是带走辛璃的女鬼,让我魂飞魄散不得好死。”转头笑呵呵地看着穆长风,“我最讨厌别人冤枉我,再敢怀疑是我害死了辛璃,小心我毒死你哦,毒死之后我会把你扔到河里喂鱼的。”

自相识以来,方小妹一直以柔弱宽容示人,此时露出本来面目,着实令人震惊不已。

穆长风道:“方姑娘好本事,我差点就被你骗了。”

方小妹邪气地一笑,道:“那是自然,本姑娘可是上过戏台唱过戏的,骗你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当然不是难题。”

穆长风苦笑不已,暗暗感激海婆婆,若无她的出手相助,只怕他至今仍然蒙在鼓里,以为方小妹是世间少有的纯善之人。

突然之间,穆长风想到了一个令人惊惧的可能性,登时面色大变,呼吸急促。

“怎么了,害怕了?”方小妹笑语盈盈,语气森寒无比。

“看来在师姐与我做交易,让我来杀你之时,我就落入了精心设计的陷阱里。”

方小妹微笑不语,穆长风继续道:“师姐生前那么善良,死后怎么会人性尽泯,怎么会因为你不肯收留她就意图报复。其实她想报复的是玉龙阁,是太师傅,是我们穆家。她知道你和玉龙阁有着血海深仇,就故意制造了一个你我相识的契机,想要借刀杀人。”

方小妹借着烛光欣赏自己的指甲,幽幽地道:“多此一举,她直接杀上玉龙阁不就行了。”

穆长风道:“我觉得师姐心里也很矛盾,她深恨之人,都是曾经的至亲,想杀但是下不了手。我猜你早知我是玉龙阁的弟子吧?”

方小妹道:“你怎么知道?”

穆长风苦笑了片刻,道:“虽然认识的时间不长,但我能看出来,你是个见闻极其广博的女子,应该认识我穆家世代相传的赤霄剑。于是你将计就计,故意扮演弱者博取我的好感。”

方小妹道:“我博取你的好感做什么?”

穆长风道:“交朋友,有朝一日我若能带你去玉龙阁,你就可以找你的仇人下手。”

方小妹呵呵一笑,既不承认,也不否认,笑的颇为高深莫测。

穆长风心乱如麻,隐隐觉得自己的解释并不合情合理,方小妹重伤之下能自行痊愈,由此可见她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明之人。想要报仇,直接溜进玉龙阁下手便是,何必搞出这么大的弯弯绕绕。

常青山之行,处处是疑点,尽是令人不解之事,短时间内,穆长风实在琢磨不透。

唯一庆幸的是,方小妹是一个有底线的人,她既然能战胜自己的仇恨救了母亲,也定然不会陷于极端残害阁中无辜的弟子,更不会是残害辛师姐的罪魁祸首。

想通了这一点,穆长风意识到自己被父亲错误的推断误导了。他最初的判断才是对的,辛璃之死,和妖族王后红莲圣母有着莫大的关系,双子门也参与其中。

至于崖顶那颗许愿树,众多许下心愿的男男女女在整个事件中扮演这么什么样的角色,还需仔细查个一清二楚。

“方姑娘,你在常青山隐居多年,可知那棵许愿树有什么古怪?”

方小妹一边咬着指甲一边道:“许过心愿之人,大多得尝所愿,仅此而已。”

穆长风被方小妹咬指甲的模样逗笑了,这女子时而满腹心机,时而嚣张乖戾,时而有着小女孩儿的纯真俏皮,她的真面目令人心惊,也令人欣喜,“大多得尝所愿,不是全部得尝所愿?”

方小妹哼哼两声,百无聊赖之下用玉簪在蜡烛上雕刻图案,“我只知道坏人的心愿都实现了,好人的心愿一个没实现。”

“为什么?”穆长风头疼不已,百思不得其解。

“你不是很聪明吗,你不是很有本事吗,自己慢慢去查,干嘛来问我。本姑娘没心情帮你查辛璃的死因。”方小妹呵呵一笑,神情甚是得意。

穆长风的目光落在蜡烛上,敬佩之情油然而生。

片刻的光景,方小妹雕刻出凤凰涅槃的图案,雕功之了得,见所未见。

第二天太阳刚刚升起,方小妹戴上面纱,从储物室中拿了几件衣衫装进包裹,往最低的一处山峰走去。

穆长风见她水米未进,自己也只好饿着肚子跟在后面,方小妹在两处山峰之间寻到一条狭窄的小路,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就走到了崖顶,拐了两个弯,来到许愿树之下。

白马忠于主人,一直守候在崖上,见穆长风走了过来,当即嘶鸣一声,跑了过去。

穆长风仔细观察着许愿树,比平常所见的槐树高大一些粗壮一些,并无特殊的奇异之处。道:“无论如何我也想不明白,一棵大槐树而已,怎么会有让人得尝所愿的本事?”

方小妹掩嘴窃笑,道:“我知道啊。”

穆长风深深一揖,诚恳地道:“方姑娘,我师姐生前救人无数,落个死于非命的下场很是凄惨。查清许愿树的古怪有助于为我师姐讨回公道,穆长风真心地拜托姑娘指点迷津。”

方小妹道:“我就不告诉你。”

穆长风无奈地叹了口气,按照海婆婆地指点诚心许愿:“在下穆长风,有两位至亲无辜殒命,希望有朝一日能找到复活术,助我的至亲死而复生。此心愿若能达成,在下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就算是死也绝不皱一下眉头。”

许完心愿等了一会,许愿树静静矗立于原地,丝毫没有异样。

方小妹道:“顺便提醒一句,你若能泯灭自己的良知,心愿一定会达成。这棵树最爱帮助缺德无良的人。”

穆长风道:“看来方姑娘曾许过愿喽。”

方小妹点了点头,道:“本姑娘还是个好人的时候曾许过心愿,希望我在意的一个人平安幸福,现在我真庆幸当时的自己是个好人,呵呵呵,哈哈哈。”

穆长风不解地看着方小妹,方小妹将包裹甩在背上,转身就走。

陆家村与落星崖相隔百余里,二人到达之时已是午后。偌大的一个村庄,不见袅袅炊烟,也不闻鸡鸣狗吠,满眼皆是残垣断瓦,荒草枯木。

村中大路之上行人寥寥无几,偶尔碰上几个村民,也是形容枯槁,神态萎靡。

穆长风向一位年老的长者行了一礼,道:“老伯伯,请问这里是陆家村吗?您可知陆悯生的家在何处?”

老人用一双浑浊的眼睛看了看穆长风,道:“找他们做什么?陆家的人都死绝了。”

穆长风吃了一惊,方小妹也是面色一变,道:“都死了?阿古的父母也死了吗?”

老人道:“该死的都死了,不该死的也死了,唉,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都是报应啊。”

穆长风看到不远处有家破败的茶寮,当即把老人请到茶寮中,道:“老人家,不知晚辈应该如何称呼您?”

老人道:“我是这里的村长,和陆悯生曾经是邻居。”

穆长风道:“您知道阿古的死和他父母有关?”

“阿古是残废,那孩子听话懂事又善良,他爹娘怎么狠得下心肠咒死他。”老村长愤怒地一拍桌子,“阿古死后两年,夫妻俩生了三胞胎,你猜怎么着?”

“怎么着?”穆长风猜到那三胞胎定有古怪。

老村长解恨地笑起来,道:“三胞胎,两男一女,两个男孩儿是个连体的怪物,女孩儿长了四只眼睛,夫妻俩都快吓疯了,把三个孩子扔进深山里,当天晚上,孩子竟然自己爬了回来。”

穆长风顿时感到一阵寒意,方小妹道:“送走一个残废,来了三个怪物,人做事天在看,老天还是长眼睛的嘛,哈哈哈……”

第七十一章 善恶到头终有报(二)

方小妹笑的前仰后合,进入一种癫狂状态。

穆长风愣愣地看着她,这个古怪又不失俏皮逗趣的女子,似乎对阿古的父母有着无穷无尽的恨意,得知二人下场凄惨,顿生大仇得报的快感。

“方姑娘,你和他们有仇吗?”穆长风心生疑惑,隐隐产生了一种古怪的想法。如疾风中的一片小小落叶,尚未看清便倏然消失。

方小妹的笑声逐渐止歇,道:“那是自然,天底下所有虐待子女的父母都和我有仇。”

穆长风不由得为方小妹感到心酸,她被父母遗弃多年,心结难解,怨恨难平,迁怒于所有令人心寒的父母,也算人之常情。

老村长道:“二位为何会突然来寻找陆家人?”

穆长风将陆悯生爷孙惨死于落星崖一事和盘托出,老村长越听越激动,泪水涔涔落下,“我早已料到陆老弟和阿古遭遇了不测,唉,陆老弟是好人,当年陆家村遭遇瘟疫,他和阿莨……”老村长陡然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脸色一变,赶紧住口。

穆长风知道老村长不敢提起关于辛璃的往事,也不好强迫人家,道:“三个孩子刚刚出生不久,被扔进深山竟然能自己爬回来,晚辈还是第一次听说这种古怪的事情。”

老村长道:“夫妻两个更加认定孩子是怪物,点燃火堆想要烧死孩子,我和几位老友前来劝阻,希望他们……希望他们……”

一阵犹豫之后,老村长环视四周,确定左右没有旁人,压低了声音道:“小哥有所不知,当年有一位名满天下的女医,是治疗疑难杂症的高手,而且这位女医和陆家交情匪浅,我劝他们等女医再来陆家村之时医治三位孩子的怪病,不管怎么说,三条人命啊,养只阿猫阿狗尚且有情谊,亲生的骨肉怎么能说杀就杀。”

穆长风点了点头,甚是赞同老村长的观点,道:“前辈宅心仁厚,您当村长,是陆家村的福气。”

老村长道:“我不提那位女医还好,一提起来,阿古的父母就像疯了似的,互相指责谩骂,结果越吵越凶,动上了手,我们拉架也拉不住,眼睁睁地看着二人互相殴打致死。”

穆长风暗道一句活该,道:“三个孩子呢?”

老村长脸上的肌肉一阵颤动,道:“三个孩子笑嘻嘻地看着父母的尸首,高高兴兴地唱起了歌谣,唱完了就随着风消失不见了。”

穆长风惊得目瞪口呆,情不自禁地看向方小妹。

方小妹眉眼带笑,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应该是厉鬼寻仇,故意投胎到陆家。”

穆长风道:“老伯,您可记得三个孩子唱了什么?”

老村长抓着自己灰白的胡子,努力回想当年之事。“大概能想起一点,‘血河畔,芳草青,山鬼现,枯骨生,许愿者,没人性,九尾狐,最该死,刽子手,染血腥……’我只能想起这么多了,真是不好意思。”

穆长风道:“什么意思,这首歌谣是村里人经常唱的吗?”

老村长摇头道:“不是,以前根本没听说过。”

穆长风暗暗琢磨了一会,向方小妹道:“我觉得这首歌谣透露出了辛师姐遇难时的信息。”

老村长道:“你是阿莨……她的师弟?”

穆长风道:“正是,这次来陆家村,一是为了阿古,二是为了调查我师姐的死因。”

“既然如此,我豁出去了,阿莨姑娘曾救我全家性命,我不能让她死的不明不白。”老村长一身正气,视死如归的气度甚是令人敬佩。

“二十年前,村里突然出现了很多黑衣人,威胁村民不准再提起关于阿莨姑娘的一切。起初我们谁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后来阿莨姑娘二十年不见踪影,大家伙心里都明白了,她定是遭了大难。”

穆长风道:“老伯料想的不错,我师姐在二十年前已经亡故。”

老村长哽咽一声,道:“我藏着一个秘密,只对你们说。我怀疑她是被妖族害死的。”

“老伯都知道什么?”

老村长道:“那是二十一年前将近年关之时,很多村民无故失踪。我在和陆老弟进山寻找之前,看到一个红衣女鬼带着阿莨姑娘,还有她的两个小宠物急匆匆地往村外走去……”

“红衣女鬼?”

老村长“嗯”了一声,道:“后来打斗之时露出了九条狐尾,她是个狐鬼。”

穆长风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满怀歉意地看向方小妹。

老村长道:“我心想这可不行啊,万一失踪的人都受了伤没人医治可怎么办,赶紧跟上去要把人给追回来。正在我要大声喊阿莨姑娘请留步之时,一个很漂亮的女人突然出现拦住了她们的去路。我听红衣狐鬼破口大骂,骂那个女人丧尽天良。阿莨姑娘也很愤怒,大声说‘我耗尽心血救你丈夫的性命,你怎可如此待我?’那漂亮女人许久没有说话,突然和红衣狐鬼打了起来,打斗之时双方都露出了九条狐尾。”

穆长风愤怒地一拍桌子,额头上青筋乱跳。“定是红莲圣母了,那个老妖婆害人不浅,我要揭了她的狐狸皮。”

老村长道:“红衣狐鬼很厉害,那个漂亮女人更厉害,把她打的动也不能动,阿莨姑娘说‘你还想不想救你丈夫性命?’那女人说‘你是医者,以救人性命为己任,不如行行好,救我女儿的性命吧。’阿莨姑娘说‘他这次发病并不严重,为了以防万一,你求我炼制起死回生药。为了多年的故友之情,我辛辛苦苦地来到常青山,你就这样对我?’漂亮女人说‘阿莨,别怪我心狠,要怪只能怪你自己过于优秀,他选中了你我也没有办法。’说完就带着阿莨姑娘消失了。”

霎时之间,穆长风明白了很多曾经难以想通的问题,道:“我在遗爱寺时遇到了狐鬼白雪,她曾亲口说过,红莲圣母为了救薛慕烟的性命断送了她丈夫的一线生机。救了女儿却失去了挚爱,也算是她的报应。”

第七十二章 意乱情迷神昏昏

方小妹道:“怎么,你同情她了?”

穆长风感慨地道:“我爹曾去隐仙国祭奠过妖王,见到红莲圣母生不如死的模样。他们夫妻情深似海,妖王算是间接死于妻子之手,想必红莲圣母也是又愧又痛。”

方小妹道:“你这个人啊,同情心过于泛滥。”

穆长风道:“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为了救女儿害死至交好友,简直禽兽不如。我不会因为同情而放过红莲圣母,有朝一日,我定会亲手杀了她祭奠我师姐。”

“哼哼……呵呵……”方小妹欣赏着自己花瓣似的指甲,“只怕到时候你会不忍心看着薛慕烟变成孤儿,放红莲圣母一条生路。”

穆长风道:“我和薛慕烟没有这么深厚的交情,就算我们是好友,我也不会为了她放过害死我师姐的凶手。”

方小妹道:“看来你是铁了心要给辛璃报仇。”

穆长风郑重地道:“我师姐一生行善,不该落得如此下场。该讨回的公道必须讨回。”

“公道?”方小妹神色一寒,手上用力,硬生生地掰断了一根指甲,“世上何曾有过公道。”

穆长风神色一肃,道:“公道自在人心,方姑娘,也许你历经坎坷,对这个世界失望透顶,实不相瞒……”

方小妹发出一声冷笑,道:“本姑娘走过的路比你多,吃过的米也比你多,不需要你这后生小子来教导。做人的道理,本姑娘在书上都看过,爹娘也都跟我讲过,当一个人经历了太多之后,会发现那些道理全部都是鬼话。你不妨省省力气,少跟本姑娘胡扯。”

穆长风尴尬地挠了挠头,自从发现了方小妹邪气的一面,他一心要引导她走上正途。一句“后生小子”瞬间压住了他的气势。

穆长风是个遇强则强的人,但是在方小妹面前始终强硬不起来,连“毒舌功”也无法正常发挥,这让他甚是气恼。

老村长道:“有一点我想不明白,老妖婆要救女儿,为什么一定要阿莨姑娘的性命?”

穆长风道:“薛慕烟说过,她幼年之时被魔物抓走,回到隐仙国父亲就死了。我怀疑选中我师姐的正是抓走薛慕烟的魔物,红莲圣母必须用我师姐换回女儿。”

老村长更加糊涂了,道:“阿莨姑娘过于优秀,那魔物才选中了她,既然如此,那魔物应该让阿莨姑娘活着才对,难道魔物都是娶女鬼做老婆的?”

“我也想不通啊。”穆长风沉吟了一下,“也许那魔物要娶我师姐,师姐宁死不从,他就下了杀手。”

方小妹的目光在穆长风和老村长的脸上转来转去,笑着道:“你二人的想象力也忒丰富,怎么会想到那魔物想娶辛璃做娘子?”

老村长道:“姑娘有所不知,阿莨姑娘当年可是名闻天下的美人儿,倾慕者难以计数。”

方小妹看着穆长风道:“你也是这样认为的?”

穆长风点头道:“我想不出其他合理的解释。”

方小妹道:“选中了一个美女,不一定是要娶回家做娘子吧?这么跟你说,我看中了一个苹果,是想拿来吃的,难道我要嫁给苹果做娘子吗?”

穆长风被方小妹幽默的言语逗得直乐,老村长也笑了一会,道:“我总觉得阿古的父母知道一些隐情,当年我提起阿莨姑娘,两个人的反应太古怪了。”

穆长风点头表示赞同,道:“我师姐被白雪带走后落到红莲圣母的手里,他们却对陆伯伯说亲眼看到我师姐跟着父母回家了。二人定是知道一些内幕才撒下弥天大谎。还有其他失踪的村民也一定知道些什么。”

老村长陡然想起一事,道:“你们可以去找王三,当年失踪的村民大多数都离开了陆家村,只有王三还在村里。有好几次他和小蝶吵架,我前去劝解,王三不小心漏出了一点关于阿莨的消息。”

穆长风急着问道:“他说了什么?”

老村长道:“王三喝醉了酒,要杀了小蝶。小蝶骂他没有杀人的胆子,王三说‘老子当年都敢捅那女大夫一刀,怎么就不敢捅你一刀。’你们觉得他说的‘女大夫’的会不会是阿莨姑娘?”

“什么,王三捅了我师姐一刀?”穆长风怒气横生,同时也更加不解。二十一年前是红莲圣母掳走了辛璃,为什么最后是王三给了她一刀?

他所说的“女大夫”除了辛璃还能有谁?痛下杀手的目的又是什么?

老村长道:“你们往村子西边走,有一座最破烂的小土房,就是王三的家。运气好的话,也许你们能遇到王三,那小子最近几年不知道着了什么魔,总是去白龙潭附近晃悠,几天几夜不回家。”

穆长风郑重地谢过老村长,和方小妹往陆家村西边走去。

过了一座青石小桥,远远地听见女人撕心裂肺地呼喊声。

穆长风听音辩位,确定呼喊声正是从王三的家中传出。道:“不好,恐怕是王三在殴打妻子。”

方小妹扑哧一笑,道:“这是女人生孩子的声音好不好?”

穆长风道:“你怎么知道?”

“我怎么知道?”方小妹笑的花枝乱颤,“本姑娘见多识广呀,什么都知道。”

随着女人声嘶力竭最后一声嚎叫,婴儿微弱的啼哭声紧随其后,穆长风钦佩地道:“真的是在生孩子。”

方小妹道:“长见识了吧,将来你娘子生孩子,也是这样叫唤。”

穆长风脸色倏的一红,呆呆地注视着方小妹,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方小妹不躲也不闪,大大方方地迎视着穆长风,道:“你是不是想娶我呀,是不是想和我生儿育女呀?”

穆长风脑海中一片空白,愣愣地点了点头。

方小妹欺近穆长风,双目中满是戏谑。

穆长风随着她的欺近,心跳越来越快,慌乱之下后退数步。

方小妹伸出手掌,轻轻地摁在穆长风的心口上,莲步轻移,推着穆长风向王三家的方向走去。

隔着衣服,穆长风也能感到她的手又软又热。

热血瞬间冲上头顶,穆长风忘记了天地间的一切,眼里心里,只有这个白纱遮面的姑娘。

他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情不自禁道抓住方小妹的手。

方小妹双目中的戏谑突然消失的无影无踪,手上用力一推。

穆长风一个趔趄后退数步,不偏不倚撞在王三家的大门上。

“砰”的一声,那扇由两块破烂木板拼凑起来的大门碎成了无数片。

王三从屋内冲了出来,随手抓起扫帚,怒喝道:“混账东西,谁敢弄坏我家大门?”

第七十三章 好女误嫁中山狼

那王三身高七尺,肥肥胖胖,脑袋硕大浑圆,一脸的凶相和醉态。拿着扫帚,摇摇晃晃地冲到穆长风面前,道:“老子招你惹你了,敢弄坏我家大门,活的不耐烦了?”

穆长风后退几步,躲开令人作呕的酒气,道:“请问这位大哥可是王三?”

王三道:“老子就是王三,怎么的?”

想起老村长的话,穆长风不禁怒气上冲,恨不得立即抽出赤霄剑将王三刺个透明窟窿。

王三察觉到穆长风杀气腾腾,惧意陡生,双手紧握着扫帚,道:“你是谁,你想干什么?”

穆长风紧握着剑柄,双目怒火燃烧,脑海中浮现的是辛璃中刀流血的凄惨画面。

他不想知道王三为何会对辛璃痛下杀手,只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让王三也尝尝中刀流血的痛苦。

婴儿微弱的啼哭声从室内传来,穆长风侧耳倾听,隐隐可以听到女人几不可闻的呼吸声。还有一个女孩儿低低地啜泣声。

霎时之间,穆长风的心肠变得柔软无比。

不管王三曾经做过什么,婴儿是纯洁无辜的,纵然其父罪该万死,穆长风也不忍心让一个刚刚来到世上的小婴儿立刻失去父亲。

况且辛璃的死因还未查明,报仇也不急在一时半刻。

穆长风将手从剑柄上轻轻移开,露出一个完美而得体的笑容,“这位大哥,在下和内人出门远游,偶然经过此处,想找个地方借宿,还请行个方便。”

方小妹立刻搂住穆长风的手臂,道:“是啊是啊,这位大哥,你看这深山老林里,除了陆家村也没个合适的落脚之处,与人方便就是与自己方便,借宿的银两保你满意。”

一听到有钱可赚,王三立刻眉开眼笑,下巴上的横肉一颤一颤,“想在我家住几天可以,咱们想讲明价钱。一天十两银子,你们弄坏了我家的门,也得赔偿。”

方小妹突然上前一步,双目中凄厉的红芒一闪而过,“你确定一天十两银子?”

王三一个激灵摔倒在地,指着方小妹道:“你你……”

方小妹的眼睛一瞬间又恢复了正常,笑盈盈地道:“一看大哥就是好心人,定会收留我们的。”

王三摇晃了一下硕大的脑袋,再次看向方小妹,见她笑意盈盈,误以为刚才的一切不过是醉酒之后的错觉,惧意登时消失,道:“一天十两银子,爱住不住。”

方小妹道:“我们要住下,还要吃喝,十两银子太少了,一天一千两,怎么样?”

“一千两?”王三兴奋地全身直颤。

方小妹从袖子里摸出一张银票,甩在王三面前,道:“先给你一千两,剩下的等我们走时再给。”

王三捧着银票看了又看,突然兴奋地大叫一声,拿着银票往外跑。

穆长风正待把人拽回来,方小妹伸手拦住,道:“赌徒犯了赌瘾是没办法治的,你让他去吧。”

穆长风小声道:“我还没问我师姐的事情。”

方小妹道:“等他回来再问呗,急什么。”

穆长风皱紧了眉头,狐疑地看着方小妹。隐隐觉得她别有目的。“你似乎很了解王三。”

方小妹道:“我不是了解王三,而是了解所有的赌徒。你看他的家,门板破破烂烂,墙上满是青苔。窗户七零八碎,屋内传来一股发霉的米味儿,他定是穷困已久没钱去赌。银票一到手,首先想到的是过过赌瘾喽。”

“你怎么知道他是个赌徒?”穆长风疑心不减,目光灼灼地盯着方小妹。

“陆伯伯说过,此人吃喝嫖赌五毒俱全,你忘记了,我可没忘。”方小妹泰然自若,回答的滴水不漏。

“既然如此,你给他银票做什么?不跟我商量一下就自作主张,你让我等,我得等多久?”

方小妹“嘘”了一声,径直走进土房,屋内又脏又乱,霉气冲天,由于妇人生产的缘故,血腥气息十分浓重,熏得穆长风头晕目眩,为了查清辛璃的死因,只得拼命忍住。

方小妹推开里屋的房门,轻轻走了进去,见一中年妇人气息奄奄地躺在一张脏兮兮的小床上,被褥上满是血污,一个小小的女婴兀自低声抽泣,手脚乱动,甚是可怜。

床前站着一个七八岁大的女孩儿,手中拿着沾血的剪子,面无三两肉,瘦骨伶仃,眼睛骨碌碌乱转,犹如一只受惊的小鹿。

中年妇人有心抱起刚刚出生的女儿,无奈力气尽失,见方小妹不像恶人,立即投去一个求救的目光。

方小妹掀开被子,将婴儿放在妇人的臂弯上,目光轻移,发现妇人的下身果然如她预料的那般血流不止。

“救救我!”中年妇人望着女儿,发出微弱的求救声。

“娘,你怎么了?”女童扑到床上,哭的甚是可怜。

方小妹**着女童的头发,道:“我认识你,你叫庄梦蝶。”

庄梦蝶轻轻地“嗯”了一声,道:“求你……救救我,我有两个孩子要……要养。”

方小妹微微一笑,朗声道:“穆长风,你给我进来。”

穆长风道:“那位夫人刚刚生产,我进去成何体统。”

方小妹道:“需要你救命,到底进不进来?”

穆长风犹豫了一下,拿出丝巾蒙上眼睛,小心翼翼地迈着脚步,生怕弄出一点声响惊了孩子。

“把你的止血药给我一颗。”

穆长风二话不说,将随身携带的止血灵药尽数给了她。

方小妹服侍庄梦蝶吃下药丸,握着穆长风的手,放在妇人的额头上,道:“她生命垂危,需要你的灵力来救命。事先言明,她已经一脚踏进了鬼门关,需要很多灵力。”

穆长风点了点头,痛快地将一大半灵力输进庄梦蝶的体内。

方小妹在他输送灵力之时,到厨房中找到一点没有发霉的白面,熬了一碗米糊,勉强喂饱了女婴。

母女二人都幸运地捡回了性命,头挨着头,脸贴着脸沉沉睡去。女童则像个小大人一般,默默地守护在床前。

第七十四章 借刀杀人未如愿

穆长风失去了一大半灵力,不由得头昏脑涨,返回外屋,靠墙坐在一个小小的木墩之上。

方小妹笑着道:“墙上又湿又潮,你的衣服蹭脏了。”

穆长风闭着眼睛道:“这算什么,想当初我外出游历,和一群尸鬼打了半天架,累的我眼冒金星,找了一户农家借宿,他家中没有多余的房间,我在猪窝里睡了一天一夜。”

方小妹道:“看不出来,你还能吃这种苦。”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穆长风睁开眼看了方小妹一下,很快又闭上,“男子汉大丈夫,多多磨砺有好处。”

方小妹看着眼前筋疲力尽的男人,神情变得异常复杂。待他鼻息渐沉进入梦乡,方小妹离开王三的家,进入山林采了很多野菜,回去后煮了满满一大锅野菜汤。

穆长风被野菜汤的香气唤醒,不禁咽了咽口水,正待夸奖方小妹厨艺精湛,蓦地发现屋内的女童打开一道小小的门缝,目不转睛地盯着铁锅。

穆长风看着她蜡黄的小脸儿,顿生怜爱之情,道:“小妹妹,饿坏了吧?出来跟我们一起吃。”

女童满怀戒备地看了穆长风一眼,蹑手蹑脚地从里屋走出,找了一个木墩,在离穆长风最远的位置坐下来。

穆长风在橱柜中找了几个破破烂烂的瓷碗,盛了满满一大碗汤,送到女童面前,道:“趁热吃吧,闻起来很香,味道一定很好。”

女童恶狠狠地瞪了穆长风一眼,呸了一声,起身跑到方小妹身边,直直地盯着锅里。

穆长风一片好心没得好报,尴尬不已,方小妹瞧着有趣,道:“小妹妹,这位哥哥惹着你了?”

女童道:“我娘说了,天底下的男人没有好东西,都该死,都活该天打雷劈。”

一番恶毒的诅咒从一个小小的女童嘴里说出,格外令人惊心。方小妹和穆长风面面相觑,一起为女童的将来担忧不已。

一个人性格的好坏和家庭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女童小小年纪就已如此偏激,若不及时纠正,长大了还了得?

穆长风一边喝着野菜汤,一边琢磨着化解女童偏激思想的办法,可那女童压根就不想理他。

在王三家住了整整三天,那女童除了吃饭之时会露个脸,平时就把自己闷在里屋,她母亲庄梦蝶一直昏迷不醒,每次婴儿饿哭了,都是方小妹亲自熬了米糊细心喂养。女童看在眼里,感激在心头,和她倒是相处的极为融洽。

王三始终不见踪影,急的穆长风焦躁不已,拉着方小妹走到屋外,小声道:“请你帮个忙,能不能帮我割破那小丫头的手指取一滴血?”

“你想干什么?”方小妹叉着腰,态度恶劣,像极了一只护崽的母狼。

穆长风道:“我要用千里追踪术寻找王三的下落,需要他亲人的一滴血。”

方小妹道:“那孩子瘦的皮包骨,你还想要她的血?”

穆长风道:“就一滴。”

“半滴也不行,死了这条心吧。敢动她半根手指头,我跟你拼命。”方小妹恶劣的态度丝毫不变,恶狠狠地瞪了穆长风一眼,气势之盛,无人能及。

穆长风一动不动地站在院中,心中甚是气恼。数年行走江湖,何时这样为难过。被一个小女子整治的无计可施还是破天荒的头一遭。

“感情为何物,就是一物降一物。”林师叔常常将这句话挂在嘴边,彼时穆长风情窦未开,并不理解话中之意。甚至会嘲笑林师叔惧内的模样犹如一只避猫鼠。

此时细细思忖,林师叔的话绝对有道理。由爱而生忧,由爱而生怖,情窦若未开,怎么会被一个弱不禁风的小女子给降住。

穆长风暗暗打定主意,无论何时何地,绝对不能被方小妹压住气势,当即严肃地道:“方姑娘,王三数天不见踪影,全因你给了银票的缘故。此事责任在你,这个忙你帮也得帮,不帮也得帮。”

方小妹“嘿呦”一声,道:“你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在我面前愣充什么大头蒜?做坏人你自己去,干嘛让我和你一起狼狈为奸,这么一丁点小事,就能看出你的人品不怎么样。穆长风,你就是那种死到临头得拽个垫背的,自己黑的像墨水也要把别人染黑的,借别人的手干坏事,明明是你一个人得下地狱非要死皮赖脸拉着别人一块跟着你,太缺德了。”

“我……我……”穆长风想要反驳,张口结舌找不到合适的反驳之语。

“我什么我?心虚了吧,认识到自己的本质了吧,我现在无比庆幸,当初落崖之时你是怎么做到良心发现没让我给你做人肉垫子的。”

穆长风被训斥的哑口无言,不由得又气又恼,他一直以为自己的“毒舌功”世间罕有,如今终于遇到了厉害的对手。而且这个对手蛮不讲理更擅长夸大其词,他发现自己想压住方小妹的气势,无异于痴人说梦。

远处传来一阵杂乱无章的脚步声,和几个男人粗声粗气的说话声。

穆长风无奈地看了方小妹一眼,走出大门遥望大路尽头,不一会,出现了几个五大三粗的男人,抬着烂泥一般的王三,老村长唉声叹气地跟在后面。

当时暮色深沉,待众人进了王三的家门,穆长风终于发现王三酒气熏天,浑身是血,鼻青脸肿,顿生解恨的快感。

老村长刚要打开里屋的门,方小妹伸手拦住,道:“她夫人产后血崩,正在静养,不能打扰她。”

“娘子生孩子他竟然出去赌博?造了什么孽啊,陆家村怎么出了这个混账王八蛋。”老村长气的脸色铁青,吩咐几个壮汉找来一块木板,将王三安置在上面。

穆长风道:“他摔跤了?”

老村长找来一块湿布,一边给王三擦拭血迹一边道:“被人合伙给揍了,差一点丢了小命。”

穆长风暗骂一声活该,道:“丢下难产的妻子去赌博,什么东西。醉了酒就打架,怪不得把日子过成这个德行。”

老村长道:“这次还真不是醉酒打架,说来也怪,王三拿着一张银票去了肃州城里赌博,全都输光了,他刚刚走到村头,肃州赌坊里的人就追上来了,说他给的根本不是银票,而是一张冥纸。来人不由分说把他揍了个半死,要不是我和村里的几位老哥哥求情,他肯定会被打死的。”

穆长风大吃一惊,不由自主地看向方小妹。

方小妹安静地站在角落里,昏黄的烛光映照着她颇为诡异的一张脸。

似怒非怒,似笑非笑,满含怨毒和仇恨,令人不寒而栗。

穆长风心念电转,很快明白了方小妹的所作所为。

她明白赌徒的心理,料定王三得了银票会去过过赌瘾,于是用了障眼法,将一张冥纸给了王三。

赌坊之人都是穷凶极恶之徒,她料定他们不会咽下被耍的怒气,会往死里整治王三。

说白了,不过是一招借刀杀人。如果没有老村长的及时相救,王三很有可能已经变成了一具冰冷的尸首。

第七十五章 杀子献祭只为财

此女心思之缜密,手段之毒辣,令穆长风感到阵阵战栗。

突然之间,一个古怪的念头出现在脑海之中:“方姑娘对阿古的父母恨之入骨,想要置王三于死地,这几个人都和辛师姐的死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方姑娘为什么会恨他们?”

再看方小妹,只见她神色已经恢复正常,默默地注视着老村长给王三上药裹伤。

穆长风目光如电,隐隐察觉到方小妹不置王三于死地绝不罢休的恨意。那股恨意如包裹在寒冰之中的火焰,一旦喷发,则势不可挡。

老村长脱下外衣,盖在王三身上,轻轻地道:“阿茵,你在家吗?”

女童打开里屋的门,冷冷地注视着他。

老村长眼圈一红,“不管怎么说,这个人是你生身之父。你哥哥已经死了,你是家中最大的孩子,好好照顾他。”

阿茵稚嫩的脸庞现出一丝决绝的恨意,不耐烦地看了王三一眼,决绝地关上了门。

老村长见阿茵对王三根本没有父女之情,无奈地叹了口气,目光转向穆长风,刚想开口求助,忽然想到他和王三可能有着不共戴天的仇怨,立即打消了这个念头,继而求助方小妹:“这位姑娘,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不管这个人如何道德败坏,毕竟是条人命,我们走后,还请姑娘多多照拂。其实我很想留下来照顾他,可我家中有九旬老母瘫痪在床,需要我照料伺候。”

“大叔真是菩萨心肠。”方小妹轻轻一笑,如春花初绽,美不胜收,“放心吧,我一定会好好地照料他。”

嘱托方小妹照顾王三,实在是无计可施之下的无奈之举,老村长见她举止得体言语优雅,定是从小生活在蜜罐里的大家闺秀,王三肥肥胖胖,受伤之后一身的酒气和血腥气,普通女子见了也定会避而远之,万万没料到方小妹会答应的如此痛快。

穆长风暗地里苦笑一下,心想这老村长心善实诚,不知自己把狼送到了虎口之中。

老村长向方小妹千恩万谢之后,带着几个村民离开了王三的家。

方小妹搬来木墩,坐在王三身边,丝毫不在意他身上浓重的酒气和血腥气。

穆长风故意打了个哈欠,道:“我困得很,先睡一会,后半夜你要是支撑不住了,就把我叫醒,我替你看着他。”

方小妹点头道:“你的灵力折损了大半,三五天确实恢复不过来,好好休息吧。”

穆长风靠着墙,闭目假寐。

方小妹吹灭了烛火,借着月光看着昏迷的王三。

穆长风始终心存警戒,不时地偷偷睁开眼睛观察方小妹的一举一动。她自始至终一动不动地坐着,犹如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像。

到了子夜时分,万籁俱寂,室内室外都出奇的安静。穆长风半眯着眼,方小妹轻轻地站起来,悄悄地走到他身边,拿出一条香喷喷的丝帕,摁在他的口鼻之上。

穆长风吃了一惊,却不动声色,立即屏住呼吸。

方小妹轻轻唤道:“穆长风。”

穆长风装作被迷晕的样子,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方小妹阴测测地一笑,转身看着王三,小声道:“做了坏事是要遭报应的,王三,你当年赌博欠下巨债,竟然为了钱财带着驱魔师要灭我白云庄,老天开眼,让你落到我的手里。”顺手拿过切菜刀,对准王三的脖子砍下去。

穆长风轻轻跃起,一把抓住方小妹的手,连拖带拽到了屋外。

方小妹怒道:“你装晕。”

穆长风道:“我若是不装晕,怎么会知道你和王三之间的仇怨。”

方小妹拼命推搡着穆长风,压低声音道:“从前念及他孩子幼小,我没有杀他报仇。他什么德行你也看到了,杀了他等于救了他的妻女。你这混账干嘛阻止我。”

穆长风道:“他的确该死,我不反对你杀他。但是必须等他醒来,交代清楚我师姐的事情再杀。”

方小妹道:“我忍不下这口气。”挥舞了几下切菜刀,就要返回去杀人报仇。

穆长风拦腰抱住方小妹,推推搡搡之间,不小心扯掉了方小妹的面纱。月光溶溶中,见她清秀绝伦,白皙的脸颊上有数颗红疹,不但不丑,反而更加惹人怜爱。

穆长风的心变得柔软无比,道:“在下适才粗鲁,还望你见谅。方姑娘,他当年捅了我师姐一刀,我恨不得把他千刀万剐。拜托你看在我的面子上,暂且留他性命。”

方小妹沉默了片刻,扔掉手里的切菜刀,转身返回屋内。

穆长风顿时松了一口气,在得知方小妹借刀杀人之时,始终担心她和辛璃乃是故交,与他相识,不过是二人联手设下的陷阱。

如今真相大白,原来是事有凑巧,方小妹与王三之间有着一段差点灭庄的恩怨。

王三的生死关系重大,方小妹已经答应暂且留他性命,只待他恢复过来,辛璃死亡的真相即使不能完全查清,也可以揭开冰山一角。

穆长风轻轻地往屋内走去,突然之间,屋内传来一声惨呼,正是王三的声音。

穆长风全身一颤,急忙忙奔了进去,只见王三面容扭曲,双目突出,似乎看到了可怕的妖魔鬼怪。

方小妹手足无措地站在一边,道:“不关我的是事啊,他突然醒了过来,我也不知道怎么会这样。”

穆长风抓住王三的手,输进一股灵力,心中默默祈祷:“你千万不能死,千万不能死……”

方小妹点燃蜡烛,站在穆长风身侧,王三怪叫一声,拼尽全力往后缩,“鬼,鬼……”他指着方小妹,全身筛糠般地颤抖。

里屋传出婴儿的哭声,阿茵低声哄着妹妹:“乖乖不哭,没事的,乖乖不哭。”

王三死到临头,突然良心发现,直愣愣地瞪着里屋,流下两行血泪。慢慢地转过头,望着方小妹,尽是哀求之意。

方小妹道:“你看清楚了,我是人,当年你见到我的时候的确是鬼,现在已经复活了。”

“别伤我……孩子!”王三挣扎着爬向方小妹。“求求你!”

方小妹道:“我和她们无冤也无仇,怎会伤她们。”

王三感激地笑了笑,身体直挺挺地往后一栽,显然是救不活了。

穆长风恨怒交加,拼命摇晃着他的身体,“你给我起来,王三,我师姐是怎么死的,你给我说清楚。”

王三的喉咙中发出“呼呼”两声怪响,就此气绝。血泪一滴滴地落下,情景甚是可怖。

穆长风怒不可遏,一拳捶在木板上。

阿茵推开房门,非常冷静地走出来,看着父亲的尸身,毫无哀戚之状。

穆长风担心阿茵恨念深重,立即解释:“你父亲的死和我们没关系,他受了重伤才死的。”

阿茵反常地露出笑容,跪下重重地磕了一个头,道:“多谢你为我哥哥报了仇。”

穆长风不解地道:“什么意思,我给你哥哥报了仇?”

阿茵用老村长留下的外衣罩住王三的头,恨恨地道:“是他杀了我哥哥,为了得到白龙潭的财宝,把我哥哥当做祭品扔进白龙潭活活淹死了。他本来打算等妹妹出生后再次献祭,是姐姐的银票救了妹妹。”

第七十六章 欺人之谈诱财迷

方小妹将冥纸变作银票送给了王三,本是借刀杀人之计。万万没料到自己的“恶行”会无意中救了一个纯洁无辜的小生命。

一时之间又喜又悲,那个刚刚来到世上的孩子似乎是上天的宠儿,侥幸地逃过一劫,想到自己一生积德行善,却没能得老天眷顾。厄运突然降临之时,躲不开,逃不掉,无穷无尽的愤怒和委屈始终没能唤醒刽子手的良知。

“小妹妹,那白龙潭是个什么所在,为什么会有财宝,为什么献祭婴儿才能得到?”穆长风陡然生出一丝希望,若阿茵能解开他的疑惑,或许能解开辛璃之死的谜团。

阿茵摇了摇头,道:“我也不知道。”

穆长风焦急地道:“你怎么会不知道,是不是忘记了什么,你仔细想想。”

阿茵道:“爹娘总是吵架,”指着王三,怨毒之情溢于言表,“我只知道哥哥出生没多久,就被他扔进白龙潭,得了十两银子,娘骂他是杀人凶手,要他还我哥哥的命,他差点掐死我娘。”

穆长风厌恶地瞥了一眼王三的尸首,只觉得此人丧尽天良毫无人性,为了区区十两银子,竟然要狠心再次杀害亲生骨肉,简直是败类中的败类,人渣中的人渣。

“小妹妹,你爹娘吵架之时,有没有提起过一位阿莨姑娘?”穆长风殷切地看着阿茵,希望她能提供一些有用的信息。

阿茵侧头想了想,点头道:“提起过。”

穆长风心中一喜,道:“他们都说了什么?”

阿茵道:“他说‘老子当年昏了头,许下取你为妻的愿望,老子应该学学我哥,一夜暴富才是正经。捅了阿莨一刀,结果就娶了个泼妇,老子亏大发了。’我娘一听,就要和他拼命,大喊着‘阿莨当年救了全村的人,其中就有你和你哥,你们都是忘恩负义的东西。’”

“还有吗?”穆长风失望地问道。

阿茵道:“他一边打我娘一边说‘再敢提起阿莨,老子杀你全家。’后来我娘再也没敢提起过。”

穆长风气恼地垂着头,默然不语。

历尽艰辛找到一个知情人,眼睁睁地看着他横尸眼前。阿茵提供的信息和老村长提供的相差无几,辛璃当年究竟为何惨死,根本无从推断。

她的尸骨仍然被五枚玄石钉牢牢地钉在黑石棺中,她的一缕冤魂仍然在世上飘零,有家不能回,与至亲至爱不得相聚。

穆长风心痛如割,深恨自己的无能。他发誓要为辛璃讨回一个公道,如今连她的死因都无法查明,这个公道何时才能讨回?

第二天太阳刚刚升起,老村长拎着一只肥肥胖胖的母鸡踏进王三的家门,得知王三已死,惊得目瞪口呆。回想王三幼年时的模样,泪水悄无声息地落下。

穆长风亲自给老村长倒了一碗热水,道:“此人心地狠毒,您何必为他难过。”

老村长擦擦眼泪,哽咽地道:“你不知道,王三小时候和他哥哥不一样,是个乖巧懂事的好孩子。唉,近墨者黑,王二带着他进赌坊,逛妓院,不知不觉中,这孩子就变了。”

想起王三临终前良心发现的一幕,穆长风颇为凄然,道:“王三可还有家人?后事得操办一下。”

老村长红着眼睛道:“他哥哥王二在肃州城里,已经很多年不来往了。”

“女婿亡故,得知会他岳父岳母一声。王夫人一直昏迷不醒,这后事得由两位老人家主持。”穆长风料定王三的岳父岳母看他不顺眼,恨屋及乌,连女儿的生死也漠不关心。有道是人死如灯灭,再大的隔阂不满也应该烟消云散。

“他的岳父岳母早死了。”老村长看着里屋的门,颇有恨铁不成钢之意,“庄夫子是私塾先生,颇有文采,小蝶自幼家教良好,长得又漂亮,村里很多品格优良的小伙子都喜欢她。可是二十年前,这丫头也不知撞了什么邪,死活要嫁给王三,庄夫子不同意,她竟然和王三珠胎暗结未婚先孕,庄夫子一怒之下中风离世,庄夫人为了阻止女儿跳火炕,一头撞死在家门前。”

“即使是这样,也没能阻止她嫁给王三?”穆长风暗暗咋舌,深为庄家的悲剧感到惋惜。

老村长道:“成了亲拜完了堂,小蝶如梦初醒,后悔不已。生米已经煮成了熟饭,后悔也来不及了。村里人都知道她把父母活活气死了,都瞧不起她。这二十年来,小蝶一直生不如死。好几次要投河自尽,都被村民救了下来。”

穆长风沉吟片刻,道:“或许她当年真的撞了邪。”

老村长道:“谁知道呢,二十年前的邪性事多了去了。”

方小妹一直在旁安静地倾听,突然道:“给王二送个信吧,毕竟兄弟一场,不会连弟弟的最后一程都不送的。”

“姑娘有所不知。”老村长咳了两声,继续道:“王二在二十年前突然暴富,就到城里买田地庄园做了大财主,他看不起弟弟是个穷酸,二十年来一次没回来过。过年的时候我到城里采办年货,看到了他,华服绸缎穿金戴银,看到我就像不认识似的,想当年发生瘟疫,我一口一口地喂他吃药,这个白眼儿狼,最不是个东西,没有他,王三也不会变得人神共愤。”

方小妹微微一笑,道:“确定他在肃州城里就好,您找个合适的人给他送个信儿,就说白龙潭的潭水干了,好多村民都用马车往家里运送金银财宝,他得了这个信儿,肯定会回来的。”

老村长“啊?”了一声,道:“什么样的蠢货能相信这种鬼话?”

方小妹咯咯笑了起来,得意地看了穆长风一眼,道:“一般人是不会相信,财迷心窍的东西肯定会相信。我的主意没错的,您照办就行了。”

老村长对王二厌恶到了极点,巴不得他永生永世不再踏进陆家村一步,摇头道:“我看还是算了吧,王三的后事就交给我。我毕竟是一村之长。”

方小妹道:“您这一村之长当得不太合格,王三是杀人凶手,您为什么不把他交给官府?”

老村长道:“瞧你这话说的,阿莨姑娘是不是死在王三手里谁也不清楚,无凭无据我怎么把他交给官府?”

方小妹道:“我指的是王三的儿子,阿茵说了,她哥哥是被王三扔进白龙潭活活淹死的。”

老村长惊讶地张大了嘴巴,根本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一切,“虎毒不食子,他再恶毒也不会杀害亲生儿子。”

方小妹道:“阿茵跟我们说的。”

老村长愤怒至极,额头上青筋暴起,将手中瓷碗摔在王三的尸身上,“当年那孩子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他口口声声说半夜溜进歹徒把孩子偷走了,原来歹徒不是别人,正是他这个混账王八蛋。”

方小妹强忍笑意,故作怜悯之状,轻轻拍着老村长的后背,道:“大叔,我们希望王二回来,主要是为了那个孩子。他的尸骨至今还在白龙潭中,我们需要他的至亲施展一种法术,把尸骨寻回来,入土为安。”

老村长最是心软,一想到那孩子小小年纪就被亲父残害,悲愤之情难以自抑,哪里还顾得上见到王二时生不如死的恶心劲儿,含着热泪点了点头,道:“这只鸡是给小蝶补身子用的,还请姑娘为她熬碗鸡汤。我这就回去找人给王二送信,骗也得把他骗回来。”

待老村长走远,方小妹冲着穆长风挑了挑眉毛,道:“别再哭丧着脸了,等王二回来,你想问什么就问什么。”

穆长风道:“方姑娘果然是撒谎的高手,穆长风自愧不如。”

方小妹眨了眨眼睛,故意凑近穆长风,笑嘻嘻地道:“本姑娘以前道德感太强,从来不说谎,你相信吗?”

穆长风道:“我相信,方姑娘从前定是至纯至善之人。如今的你也有善良的一面,很难得。”

“照你这么说,本姑娘还不够狠。人善被人欺,这可是老祖宗总结出来的至理。”方小妹随意摸索着面纱,故意凑到穆长风面前,“待本姑娘完全丢弃了自己的道德良心,才能天下无敌。”

方小妹的面纱在她的一呼一吸间轻轻抖动,仿佛有了生命一般,肆意嘲笑着他的无知蠢笨。

穆长风悚然惊醒,昨夜和方小妹推搡之时,她是故意掉了面纱,故意在王三面前现出了真面目。

王三根本就是被她故意活活吓死的。

第七十七章 菊花蝴蝶双飞燕

傍晚时分,老村长再次来到王三家中,手里拿着一个洁白的瓷瓶,倒出一点白色粉末,在王三的额头、心口、手心和脚心处涂抹了几下。道:“这是防腐药,可以保王三的尸身永远不腐。”

“永远不腐?”穆长风颇为诧异,以前见过的防腐药,最多可保尸身七天不腐。而且需将尸体全身涂抹才能有效,老村长使用的防腐药未免过于神奇。

老村长双目含泪,道:“当年家父重病身亡,恰逢我远在外地,阿莨姑娘就是用这种药保住了家父的尸身,等我回来操持后事。多亏了阿莨姑娘,否则我回到家中见到的就是父亲的骨灰。”

穆长风心里一酸,道:“我师姐生前做了那么多的善事。”

老村长轻轻拍着穆长风的肩膀,语重心长地道:“我知道你很愤怒,得知阿莨姑娘已经离世,我也很愤怒。我不禁怀疑,老天到底长没长眼睛,为什么好人没好报,祸害却能活的无比逍遥。见过世间太多不公平之后,我也很想随波逐流,怎么逍遥怎么活。一生行事都要顾及自己的道德和良心,岂不是活得太累。”

穆长风感慨地道:“是啊,活得太累。”回想自己十几年的闯江湖生涯,就是被道德良心束缚,不能肆意妄为,结果左右为难。

如果可以无视道德和良心,就可以立刻拔出辛璃尸骨上的玄石钉,让血魔现于世间,管他旁人是死是活。

如果可以无视道德和良心,就可以任由辛璃死得不明不白,管他什么天理和公道。

越没良心,越能活得逍遥。穆长风有时候真想痛痛快快地大骂一句:“一切都关老子屁事,爱怎样就怎样,老子懒得理会了。”从此抛却三千烦恼,悠哉逍遥地过日子。

正直的天性不允许他肆意妄为,父亲的谆谆教诲已经深刻地烙印于骨血之中。他做不到被私情摆布,放任血魔出世为祸世间,也做不到无视辛璃的恩情,从此撒手不管。

明知前路艰辛,他也要咬紧牙关走下去。

老村长道:“我们能因活得太累就抛弃自己的道德和良心吗?人之所以是万物之灵,就是因为我们有人性,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严格约束自己,控制内心的恶念。无论何时何地,绝不行那无耻之事。有仇报仇,我并不反对,但是绝对不要牵连无辜。”

穆长风愣了一下后醒悟过来,老村长是在怀疑他暗中向王三下了毒手。

“冤有头,债有主,谁做了孽找谁报仇。”穆长风看着老村长,郑重地道。

老村长看了里屋一眼,登时放宽了心。白日里乍然得知王三的死讯,他并没有怀疑此事与穆长风有关。回家找到辛璃留下的防腐药,不禁疑窦丛生。王三体格健壮,受得伤不足以致命。怎么会一夜之间命丧黄泉见了阎王?

思来想去,他得出一个结论,王三之死,根本就是穆长风暗地里做了手脚。

老村长不禁越想越怕,为了报仇杀人全家的惨剧比比皆是,王三恶有恶报,他的妻子,他的女儿却是清白无辜,万一穆长风心性极端,庄梦蝶和两个女儿岂不是难逃毒手?

“更何况王三的死与我无关,我本来打算待他交代清楚当年之事,再送到官府。”穆长风气恨地握着赤霄剑的剑柄,“什么都没交代清楚就一命呜呼,这是我最不想看到的结果。”

老村长见他说的诚恳,且入情入理,先前的疑心登时烟消云散,愧疚地道:“小哥是正人君子,老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还望见谅。”

穆长风道:“换做任何人都会怀疑到我的头上,很正常。”

老村长点了点头,回家取来两床被褥,弄来一些干草和树枝在屋外搭成两个简易的床铺,道:“你和方姑娘晚上睡在外面吧,幸好南方气候温暖,冻不着你们。”

穆长风感激地笑了笑,低头一看,老村长拿来的被褥都是以绸缎制成,光滑柔软,颜色鲜亮。其中有一床被子是淡蓝色的,绣着菊花和蝴蝶。另外一床被子是乳白色的,绣着一双展翅高飞的燕子。

老村长道:“当年陆家村发生瘟疫之时,我的儿子儿媳刚刚成亲不久。阿莨姑娘忙里偷闲做了崭新的被褥送与他们做贺礼。你瞧瞧上面的图案,都是阿莨姑娘一针一线绣上去的。”

穆长风眼睛一酸,许久无语。

老村长悄悄地离开了王三的家,方小妹从里屋出来,目不转睛地看着两床被褥,泪光隐隐,甚是凄然。

“我师姐一直喜欢菊花和燕子。”穆长风心痛难忍,强行抑制眼泪。

“双燕复双燕,双飞令人羡。玉楼朱阁不独栖,金窗绣户常相见。柏梁失火去,因入吴王宫。吴宫又焚荡,雏尽巢亦空。憔悴一身在,孀雌忆故雄。”方小妹声音颤抖,往事一幕幕闪现于脑海之中。

“双雌忆故雄?两只雌鸟想一只雄鸟,是这个意思吗?”穆长风不懂诗书,没想到自己闹出了笑话,满含求知欲望的看着方小妹。

方小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并未听清穆长风令人笑掉大牙的问话。喃喃地道:“互为知音,惺惺相惜的爱侣,纵然情深意笃又如何,一场风雨袭来,南北各自分散。世间女子最大的幸福,不过是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可惜呀,老天总是不遂人愿。”

穆长风面色大变,拉住方小妹的手,道:“你刚才说什么?”

方小妹猛地清醒过来,神色变得十分古怪,道:“我说什么了?”

穆长风道:“方姑娘,你和我师姐是至交好友?”

方小妹笑着道:“我和你师姐绝对不是朋友,我对天发誓。”

穆长风拿出贴身收藏的白绸,小心翼翼地展开,道:“双燕复双燕,双飞令人羡。忽闻风雨来,南北各分散。相思令人老,往昔梦中现。生死本殊途,相守何其难。愿得一心人,此生吾所愿。这是我在师姐的棺中得来的,你若和她不是朋友,怎么会知道这首诗?”

方小妹一脸纯真和委屈地道:“我不知道啊。”

穆长风道:“你刚才说的几句话,分明是这首诗里表达的意思。”

方小妹眼圈一红,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道:“一场孽缘,我也没有办法。穆长风,我知道你喜欢我,可我永远都不会喜欢你。我有爱慕的人。”

穆长风皱着眉头,道:“扯远了吧,我在问你是不是我师姐的好友。”

方小妹捂着脸道:“她正是我爱慕的人啊。”

穆长风惊得脸色煞白,难以置信地看着方小妹,身为女子竟然爱慕着一个女人,这也太……

“你有病吧?”穆长风感到一阵阵恶心,往后退了几步。

方小妹转过身,低着头,强忍着笑意,故作悲伤地道:“这才是辛璃要杀我的真正原因。我,我也不想喜欢上一个女子的。”

第七十八章 话不投机半句多

穆长风见识过断袖,也见识过女同,每次遇到这种人,向来以看待瘟神的态度敬而远之。

当方小妹说出内心的隐秘之后,穆长风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几步,鄙夷之色溢于言表。

泪水从面颊上一滴滴滚落,方小妹双手紧握,瑟缩着身子,道:“我知道这是孽缘,你看不起我,辛璃也看不起我。”

一股怒火熊熊燃烧起来,穆长风有生以来第一次以恶狠狠地目光盯着一个姑娘,想要狠狠地骂她一顿。

方小妹道:“我对男人从来都没兴趣,不管是模样俊的,还是有才华的,我一个都看不上。记得那是很多年前,辛璃到常青山来采药,就在白云庄附近,当时我在杏花岭中闲逛,与她不期而遇……”

“一见钟情了?”穆长风气哼哼地问道。

方小妹双目中陡生异彩,羞答答地点了点头,“我一辈子都忘不了初见辛璃的情景。她一身布衣,美得不像凡人。当时我就在心里感叹,真是个不错的姑娘,我要把她留在白云庄,一辈子也不让她离开。”

穆长风“哼”了一声,恨不得捏住方小妹的下巴,用世间最恶毒的言语骂个痛快。

“我故意接近辛璃,她是个实诚姑娘,把我当做好友,留在白云庄做客。后来她发觉了我的心意,明确地拒绝了,离开了白云庄。再见之时,她已经化作厉鬼,无家可归,万般无奈之下求我收留。我……我……”方小妹把头垂的更低了,躲避着穆长风要吃人的目光。

“你怎么了,给我老实说。”穆长风抽出赤霄剑插在地上,怒气强烈,几乎到了无法控制的地步。

方小妹哆嗦了一下,小声道:“我意识到这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就威胁了她。只要她肯和我做个伴儿,我愿意……愿意为她赴汤蹈火,我和玉龙阁的恩怨也可以一笔勾销。”声音越来越低,到了最后,如蚊虫鸣叫,几不可闻。

穆长风不怒反笑,“难为我师姐没有当时杀了你。”

方小妹道:“她当时动手了,我打不过她,要不是庄上的妖族鬼族拼命抵挡,我早就完了。”

穆长风一言不发,拔出赤霄剑指着方小妹。剑身轻轻抖动,在月光之下泛着寒光。

方小妹突然哭了起来,泪水汹涌,一发而不可收拾,“我知道我做错了,我不该威胁辛璃。我当时糊涂了嘛,我也后悔的。”

穆长风的心一软,慢慢收起了赤霄剑,道:“我初到白云庄时,你为什么用苦肉计?”

方小妹胡乱地擦着眼泪,道:“正月十五的时候,我去过悯州城的古寺。我知道你封印了她的尸骨,也知道她和你做了一笔交易,我觉得这是个机会,正好趁机与你相识,为辛璃出一口恶气。”

“我师姐要杀你,你一点也不怪她?”穆长风难以置信地问道。

“情到深处无怨尤!”方小妹低声答道。

穆长风心里登时一震,不禁佩服方小妹对辛璃的一腔痴情。这种任杀任剐的深情世间罕有。试问有几个痴情人能做到?

“你接近我果然不安好心。”穆长风暗中摸索着海婆婆留下的白绸,感激之情无法言喻。

方小妹道:“不管你相不相信,我已经放弃了报复你的打算。”走到穆长风身边,拿出一根细如牛毛的银针,放在他的手心里,“人心都是肉长的,你对我好我能感觉到,如果我想害你,你早没命了。这是当年辛璃把我当朋友时送的,稍稍用力就可以插进脑袋里,一丝伤痕也没有。”

穆长风端详着银针,相信了方小妹的话。他们一路同行,日夜相处,若方小妹真有歹意,只要在昨晚用手帕摁住他的口鼻之时悄悄地把银针扎下去,他早已魂归九泉。

方小妹见他默不作声,急着道:“被你刺伤醒来之后,我们不是一起吃过饭吗?我当时就给你下了毒。后来我觉得你人好,就后悔了,悄悄地给你解了毒。”

穆长风吃了一惊,当日在白云庄,他戒心极重,暗地里用鲁师叔教授的辨毒识毒之法,确定粥菜无毒才敢吃,她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下了毒?

方小妹道:“我当日用的团扇上有一种香料,混合上沉香的味道,就是一种慢性剧毒。”

穆长风道:“你又是如何给我解了毒?”

方小妹道:“庄中失火你来救我的那一刻,我后悔了。将解药涂在手上,你扶住我的时候沾到了解药,慢慢地渗进肌肤,解了你的毒。”

“呵……”穆长风笑了起来,抓着方小妹的肩膀,“果然是用毒的高手,神不知鬼不觉。你故意吓死王三,手段更是高明。”

方小妹道:“你知道啊?”

穆长风道:“我当然知道,方姑娘,在下真是佩服你的心计。我也是事后反应过来。”伸手用力一扯方小妹的面纱,面纱仍然罩在她的脸上,“你这面纱上的绳子一直系的紧紧的,昨夜被我轻轻一碰就掉了下来。你根本就是早有准备,打算好了让王三见到你的真面目,活活地被吓死。这股誓不罢休的劲头真是不可小觑。”

方小妹道:“我并不是为了一己私仇,我是为了辛璃。”

穆长风道:“你坏了我的大事,我师姐到底是怎么死的,我还没有问清楚……对了,你知不知道?”

方小妹茫然地摇头,道:“当年辛璃化作厉鬼来白云庄时,我问过她的死因。辛璃似乎不愿提起伤痛的过往,没有多说什么。”

穆长风道:“没有多说什么,那么她也说了一点了?”

方小妹道:“辛璃告诉我,她的尸骨被困在悯州古寺附近的黑石棺里,她要等到合适的机会,找人帮忙解开封印,这样她的魂魄就可以和尸骨合二为一。”

穆长风不解地道:“我师姐为什么一心要和尸骨合二为一?为了增强力量报仇吗?”

方小妹道:“是为了重新体会做人的感觉。血魔是可以像正常人一样呼吸睡觉吃东西,也不惧怕阳光,她一直生活在黑暗里,一直在怀念着做人时的样子。穆长风,穆大哥,你行行好呗,干脆去古寺把封印解开吧。”

穆长风心乱如麻,方小妹曾经说过做鬼的感觉有多么痛苦,辛师姐做了二十年的孤魂野鬼,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每时每刻都在痛苦中煎熬。她想离开黑石棺,并无害人之意,不过是想重新体会做人的感觉而已。如此简单的心愿,何不成全了她?

“怎么样,你答应吗?”方小妹殷切地看着穆长风。

穆长风犹豫再三,思忖再三,最终坚决地摇了摇头,道:“对不起,我不能冒险。血魔嗜血的本质谁也改变不了。万一她控制不住自己,势必会生灵涂炭。她也会因自己怪物的本质而痛不欲生。”

方小妹神色一变,冷笑着道:“你把她看做怪物?”

穆长风心痛地道:“事实如此,如今的辛师姐的的确确是个怪物。”

方小妹道:“别忘了你曾亲口承认喜欢她,现在却说她是个怪物?”

穆长风强忍泪水,颤声道:“不错,我爱上了一个怪物,我不反感辛师姐,也不憎恶辛师姐。我担心的是她终有一天会憎恶自己。最好的办法是把她复活,复活她之前,我会竭尽所能为她讨回一个公道。方姑娘,请你谅解我的一片苦心。”

“说的比唱的还好听。”方小妹怒不可遏,冷笑连连,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穆长风,“你从未与她相处过,根本就不了解她。辛璃的性情是何等的傲气,宁可魂飞魄散也不会欠下你一丝一毫。穆长风,我是故意让王三在说出真相之前死掉的,因为我了解辛璃,你,是她的仇人,她绝对不稀罕你来为她讨回公道。将来不管你找到哪个知情人,本姑娘会一一将其解决掉,我会让你到死的那一天也查不到真相。”

穆长风正待好言相劝,方小妹气冲冲地一甩袖子,身形一闪,消失的无影无踪。

穆长风的心登时沉了下去,暗道一声不妙,如今知道辛师姐死因的人只有王二,方姑娘会不会在半路截杀?

第七十九章 独门圣药化尸散

那王二财迷心窍,得到讯息后定会从肃州赶来,方小妹只要在大路之上守株待兔,就可以成功将其截杀。

如今只有王二知道辛璃被杀的真相,他一死,当年之事便石沉大海,无从查起。

穆长风越想越是心惊,牵过白马,走过青石桥,敲响了离王三最近一户人家的大门。

开门的是个头发雪白的老者,慈眉善目,笑容温和,手里拿着一支沾满绿色颜料的笔,道:“你不是在王三家借宿的小哥吗,找我有事吗?”

穆长风恭敬地行了一礼,道:“老伯,我想打听一下王二的相貌。”

老者仔细地回想了一下,道:“高高瘦瘦的,一脸凶煞之气。老夫二十年没见过他了,王二现在是个什么模样我也不太清楚。”

穆长风点了点头,心想二十年的时光太长,人的面貌变化很大,老村长过年时见过他,此事还得找他来帮忙,道:“老村长家在何处?”

“在村子最东面。”老者伸手往东一指,“他家门前一边种满了百合花,一边种满了凤仙花,很好找的。”

穆长风点头称谢,刚要离开,老者抓住她的胳膊,道:“小哥,白日里和你在一起的那位姑娘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年纪?你们是什么关系?”

“她叫方小妹,应该是十八岁。”穆长风不解地看着老者,“我们是偶然相识的好友,老伯认识她?”

老者面现悲凄,叹了一口气,道:“原来是偶然相识,白日里我路过王三家见到她,吓了一跳。”

穆长风不经意间地往屋内一撇,发现墙壁之上挂满了山水花鸟画,悬崖飞瀑,气势恢宏,盛放的牡丹,国色天香,大大小小的画作足有几十幅,每一幅都堪称精品。

“想不到深山之中竟然隐藏着一位丹青妙手,晚辈失敬了。”穆长风两眼放光,由衷地赞道。

老者自幼喜爱绘画,无奈一家老小都对绘画没有兴趣,二十年来苦无知己欣赏,倍感心酸寂寞,见穆长风由衷称赞,当即热情地把他拽进屋,指着刚刚画好的一副《虫草图》,道:“小哥看我这幅画怎么样,这株植物是还没开花的坤草,叶子上趴着一直蝈蝈,都是绿色,不仔细看是看不到蝈蝈的。以前我不知道这种植物叫坤草,都长在田间地头,以为是一种没用的杂草呢。”

穆长风心急如焚,哪有心情欣赏画作,随口敷衍了几句好话,迈步往外走,那老者性情单纯,根本没看出他在敷衍,再次扯住他的胳膊,指着一幅《苍耳子》,道:“这也是长在田间地头的东西,老夫生长在深山老林,看到什么就画什么。后来我才知道苍耳子是有毒的,它的叶子和种子都能入药,扒开枝茎,里面藏着苍耳虫,也是能入药的,是不是很有意思?”

穆长风“嗯”了一声,道:“有意思。”

老者道:“我跟你讲,入画的东西须知它的用途来历和有关的传说,作画的时候感觉都不一样了。你看这幅《玉簪花》,我给你讲个故事,传说有一个很漂亮的姑娘被恶霸看中了,她宁死不从,化作一株玉簪花。玉簪花的叶子是爱慕她的一个猎人变成的,你看这一片片心形的叶子围住白色的玉簪花,猎人是想一辈子守护着心爱的姑娘。我给你泡壶茶,一边喝一边欣赏怎么样?每一幅画我都能给你讲一个故事。”

穆长风很喜欢老者的单纯,也很感激他的热情相邀,无奈要事缠身,不得不拂了他的好意,恭恭敬敬地做了个揖,“晚辈急事缠身,请恕晚辈不能陪您欣赏画作。”说完大步离开,骑上白马狂奔离去。

“听老村长说你是阿莨姑娘的师弟,以为你也是绘画高手,唉,二十年了,怎么就没个志同道合人和我聊聊绘画心得?”老者好不失落,垂头丧气地坐下来,倒了杯酒一口喝干。

按照老者的指点,穆长风轻而易举地找到了老村长的家。

老村长以为王三家里发生了大事,惊得脸色发白,道:“怎么了?”

穆长风道:“王二现在有性命之忧,还请老伯跟我上马,在大路上截住王二。”

“性……性命……之忧?”老村长吓得两腿筛糠,差点瘫在地上。

穆长风情急之下半扶半抱住老村长,一起上了马,踏上了前往肃州城的路途。

天明时分,迎面过来一辆马车,装饰甚是华丽,穆长风上前挑开车帘,指着里面一个瘦骨伶仃的男人道:“他是王二吗?”

老村长摇头道:“不是。”

车夫眉毛一竖,破口大骂,瘦男人也指着穆长风说了几句污言秽语。

穆长风毫不理会,带着老村长继续前行。

一个高个子男人骑着一头驴转过山头,穆长风指着他道:“是王二吗?”

老村长道:“也不是。”

高个男人咧嘴一笑,以看神经病的眼神看着穆长风,笑嘻嘻地与他擦肩而过。

过了一座木桥,不远处是一座药王庙,善男信女,络绎不绝,十分热闹。

老村长道:“咱们去上一炷香吧,祈求药王保佑咱们无病无灾。”

穆长风急着寻找王二,哪有心情前去进香。老村长坚持要去,不得不调转了马头。

在离药王庙尚有百步之遥时,忽听得一声惊呼,进香的人群登时炸开了锅,胆小者抱头就跑,胆大者围着庙前一棵歪脖子柳树指指点点。

穆长风和老村长对视一眼,催马前行,从人群中挤进去一瞧,都惊得目瞪口呆。

树下跪着一个肥肥胖胖衣衫华丽的男人,面如死灰,欲哭无泪,呆呆傻傻。

王三的尸体被吊在柳树之上,双目突出,脸颊上是早已干涸的血泪,一阵狂风吹来,尸体摇晃了几下。随着“咔嚓”一声响,树枝折断,尸体直挺挺地砸在胖男人身上。

“我的娘啊!”胖男人一声惨呼,踹开王三的尸体,抱住柳树的树干,“救命啊,救命啊……”

老村长道:“她就是王二。”

穆长风大步向前,摁住惨呼的王二,道:“跟我走,才能保你性命。”

“嘻嘻嘻,咯咯咯,嘿嘿嘿……”王二突然不停地怪笑,转过身来,伸手撤掉了衣服。

穆长风大吃一惊,后退数步。

人群中发出一声惊呼,都惊恐地看着王二。

只见他胸前的血肉正在快速地化为血水,露出了白森森的肋骨。

王二似乎感觉不到疼痛,笑嘻嘻地走向穆长风,腹部以及四肢的血肉都在迅速地化为血水。

须臾之间,王二变成了一具白森森的骨架摔倒在地。

老村长吓得面色发青,躲在穆长风身后,道:“他……他……好像中了化尸散。”

穆长风道:“什么化尸散?”

老村长舔了舔发干的嘴唇,道:“阿莨姑娘配置的一种药,当年我们查到瘟疫的源头是白龙潭里的鲛人尸鬼,阿莨姑娘以自己做为诱饵,将其引出,我们放火烧,那尸鬼丝毫无损。阿莨姑娘三日三夜不眠不休,配制出了化尸散,洒在它的身上。尸鬼的血肉就是这样须臾之间化作了血水。”

第八十章 以彼之道还彼身

跟随王二前往陆家村的还有一位管家,见主人惨死,立即骑上快马,赶回肃州,向官府报了案。

前来药王庙验尸的仵作是个中年女子,穿着一身粗布衣衫,不苟言笑,神情颇为呆滞。只向王二的尸骨看了一眼,愣头愣脑地道:“此人得了一种怪病。”

穆长风道:“什么怪病会使全身的血肉化为血水?”

仵作直愣愣地眼望前方,道:“此人得了一种怪病。”

穆长风大感诧异,环视一周,发现几个官差和仵作一样,都是呆头呆脑,神情呆滞。

带头的官差道:“王二是得怪病而死,送回家去入土为安吧。”

管家点头哈腰地道:“我家老爷得了什么怪病,还请这位大姐明示。”

“此人得了一种怪病。”仵作重复着先前的话,神情依然呆滞,没有丝毫变化。

穆长风和老村长面面相觑,心知有异,只是不知“异”在何处。

一股淡淡的沉香气味随风飘来,穆长风不动声色地循着味道望去。正如预料那般,方小妹俏生生地站在远处高坡上,手里拿着几个木偶,衣袖随风舞动,长发飘飘。

明明是个气质如兰,高雅如仙的女子,此时却给人一种厉鬼作祟之感。阴测测,悲切切,妖媚入骨,诡异至极。

穆长风登时明白过来,王二之死是出于方小妹的手笔,未免后患无穷,她又用木偶控制了官差和仵作。

自古以来,民不和官斗,官差以“得怪病而死”结案,王二家也无可奈何。

管家不明就里,仍然一头雾水。但他和王二毫无主仆之情,正在暗中为他的死于非命幸灾乐祸。当即不再多说什么,将王二的尸骨抬上马车,回肃州城向当家主母复命去了。

官差和仵作也都走了,围观的人群三三两两地散去。王三的尸体直挺挺地趴在地上,药王庙附近的乌鸦成群结队的飞来,在空中盘旋不息,只待穆长风和老村长离去,就一哄而下啄食王三的尸首。

穆长风有恻隐之心,也有愤恨之意,想赶走乌鸦留王三一个全尸,又隐隐希望他被乌鸦啄食,以泄心头之恨。

老村长的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下,道:“王三是个衣冠禽兽,毁了庄梦蝶的一生,害死了亲生骨肉,百死不足以赎其过。俗话说得好啊,人死万事休,天大的恩怨也归于尘土了。”

穆长风心头一震,感慨地道:“是啊,人死万事休,他和王二都作恶多端,死后不是坠入畜生道就是饿鬼道,给他留个全尸吧。”拔出赤霄剑促动灵力,一道耀眼的蓝光闪过之后,空中的乌鸦悲鸣数声,远远地逃开了。

二人一起在附近捡了些枯枝堆成一堆,将王三的尸首安置在上面,取出火镰火石将柴堆点燃。

老村长脱下外套,待大火熄灭,将王三的骨灰小心翼翼地收在衣衫里,打成包裹,背在身上。

方小妹一直站在远处的高坡之上,咬着牙看着这一切。相隔数十丈,穆长风也能感觉到她的恨意冲天。

穆长风嘱咐老村长留在原处,快步走上高坡。方小妹见他过来,转身就走。

穆长风默默地跟在后面,来到一条清澈的小溪边。

溪边长满了青竹,又高又直,竹叶沙沙作响,五颜六色的小花在竹林里竞相开放,环境十分清幽。

“方姑娘好手段,在下佩服地五体投地。”穆长风砍断一根竹子,削了两个竹筒,舀了溪水,递过去一个。

方小妹接过竹筒,撩开面纱,喝了一口,道:“这算什么,好戏还在后头呢。”

穆长风道:“用化尸散杀了王二,看来当年我师姐送了你不少好东西。”

方小妹道:“那是自然,我和你师姐的关系非同一般呢。”

穆长风喝了一口溪水,只觉冰凉甜爽,焦躁之感消失了大半,道:“王三的死,可以用‘重伤不治’蒙混过关,王二在大庭广众之下化为血水,此事定会引起轰动。你就不怕收拾不了这个烂摊子?”

方小妹咯咯一笑,道:“小子,会下棋吗?”

穆长风听她直呼“小子”,心中好生气闷,摇摇头,道:“不会。”

方小妹道:“棋艺精湛的人,不会只看眼前的一步棋。我既然走了这一步,当然会料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在我杀掉王三之前,就已经控制了官府中人。他们会为我将这个案子完美的了结。待他们回过神来,也不会在意自己为什么会突然犯了糊涂。肃州城的知府嘛……哼哼,就是个希望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家伙。”

“一夜之间,你都打听地清清楚楚?”穆长风惊讶莫名,对方小妹充满了钦佩之情。

“我再告诉你一个秘密,杀掉王二之前,我控制了管家,了解了王二家中的情况。他妻子与人有染,巴不得他快点下地狱。即使她觉得王二的死有古怪,也不会说什么做什么的。本姑娘做事,向来是十拿九稳的。你说王二之死一旦传扬出去,结果会怎么样?”

“呵……”穆长风也不知自己为什么会笑了起来,“王二的死彻底成了一个葫芦案。”

“那是他活该自找的。我召唤来乌鸦,被你给搅和了,你说这笔账咱们怎么算?”方小妹的语气柔和之极,却阴森森,令人陡生彻骨的寒意。

穆长风隐隐有些怒气,道:“方姑娘,你做事未免有些过分。不管王二和王三做过什么,死亡已经最大的惩罚,你何必如此阴狠。”

“我阴狠?”方小妹笑的花枝乱颤,伸指一戳穆长风的肩膀,“这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穆长风,你可知你的辛师姐当年是怎么死的,你可知她死后为什么会恨意滔天化为血魔?你可知她死的时候血肉无存只剩下了一具白骨?”

一股强烈的寒意包围了穆长风,仿佛被人兜头泼下一盆冰水,全身寒冷彻骨。穆长风的手一抖,竹筒掉在地上,“你说什么,你怎么知道?”

方小妹道:“我曾探寻过王二的记忆,画面中有你的辛师姐。有很多很多人围住了她,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一把刀子。有男人,有女人,有老人,也有孩子,王三和王二就在其中。他们不顾辛璃的苦苦哀求,每个人都给了她一刀。在她气息奄奄的时候,有个女人把抓起来推进了一个红色的池子里,辛璃的身体沉了下去,一眨眼的功夫,漂起来的就是一具白森森的骨架。你说她能不恨吗?”

穆长风登时感觉眼前发黑,踉踉跄跄地走了几步,扶住一根高大的青竹,剧烈地喘息起来。

心是那么的痛,似乎有无数只魔鬼的爪子,在一下一下撕扯着他。

“你说说看,辛璃凭什么不恨?我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哪里做错了?”方小妹声音幽幽,仿佛从幽冥地府传来的断肠曲。

穆长风的手指插进青竹杆中,指甲断裂,血肉模糊,他丝毫感觉不到疼痛,心中空荡荡的,五脏六腑好像一刹那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眼前出现的,是在白云庄时恶梦中的情景,那个布衣女子全身浴血,委顿在地,求人救命,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穆长风脸色惨白,一口鲜血吐了出来,就此人事不知。

方小妹未料到他的反应如此强烈,揭下面纱,冷冷地注视着穆长风,道:“老鼠死了,猫儿还有什么乐趣可言。小子,你千万得给我活下来啊,有很多好戏要给你瞧个够呢。”

第八十一章 可怜君生我未生

穆长风于半睡半醒之间,梦到了自家的厨房,父亲拿着一把崭新的菜刀,麻利地切着香菜。身旁的砂锅之中,正炖着母亲最爱喝的草菇豆腐汤,咕嘟嘟地翻滚着,白色的热气直冲屋顶。

父亲将香菜倒进砂锅里,稍等了片刻,把满满一锅汤倒进早已备好的白瓷碗中。

恰在此时,一身布衣的辛璃走进厨房,怀里抱着一个小小的婴儿,那婴儿粉雕玉琢,圆润可爱,咧开小嘴冲着父亲笑起来,露出两颗珍珠米般的贝齿。

辛璃笑着道:“福童饿了,我给他做点茯苓霜,师伯把厨房让给我吧。”

父亲笑着接过孩子,道:“他母亲奶水不够,幸好有你这位名医在,把他喂养的白白胖胖,你对穆家的大恩,我们几生几世也还不完。”

“都是一家人,师伯总是这么客气。”辛璃打开橱柜,取出一包洁白如雪的茯苓。将蒸屉放在炉灶上,添了水,加了柴,有条不紊地忙活着。

穆长风突然出现在梦境之中,含着浅笑,满怀忐忑,轻轻地走向辛璃,拍了拍她的肩膀,道:“辛师姐。”

辛璃全身一颤,就此一动不动,犹如一尊泥雕石像。

穆长风急不可耐,道:“师姐,你看看我,我是长风,你的小福童啊。”

“嘿嘿嘿……”辛璃口中发出一串毛骨悚然的怪笑,慢慢地转过头来。

穆长风大吃一惊,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在地。

眼前出现的是一张骷髅脸,白森森的骨头,布满殷红的血液。

穆长风惊呼一声,突然醒转过来,剧烈地喘着粗气。

“你醒了?”老村长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走到床边,用丝帕擦了擦穆长风脸上的冷汗,担忧之色溢于言表。

穆长风侧头看去,发现方小妹纹丝不动地坐在床边木椅上,手执团扇,轻轻摇动,嘴角咧开一个轻微的弧度,笑的诡异莫测。

老村长扶起穆长风,喂他喝了药,道:“当日你急怒攻心吐血晕倒,我和方姑娘合力把你背了回来。幸好我这里有阿莨姑娘留下的药丸,用热水化开吃下去就行。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晕的厉害。”穆长风揉着太阳穴,有气无力地回答。

老村长拿来一个香炉,点燃了一块安神香,道:“你再睡一觉,想干什么等完全恢复了再说。年纪轻轻的,千万别留下病根。”

每当生病受伤之时,穆长风会特别思念玉龙阁,思念年过六旬的父亲。老村长的慈祥和蔼抚慰了他的思念之情,亲近之意更胜从前,当即重新躺好,抱着老村长的胳膊沉沉入睡。

这一次又是恶梦连连,梦境中出现的都是辛璃的背影。有时候独自一人走在菊花圃中,有时候站在一株紫薇树下仰望树梢,有时候背着竹篓,打开了岁寒三友园的大门,最后一次,只见辛璃穿着一身白色的长袖纱衣,在庭院中翩翩起舞,当时大雪纷飞,飘飘洒洒,她宛如月宫中的仙子,身段婀娜,舞姿曼妙,穆长风努力想要看清她的容貌,但她每次转过身来正面相对之时,立即被翻飞的长袖遮住了容颜。

起风了,雪下的更大了,如刀片一般无情地击打着辛璃。她丝毫不以为意,连续做了七个回旋步的动作后,轻轻地唱了起来:“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恨不生同时,日日与君好……”

睡梦中的穆长风情不自禁地一阵心酸,泪水自眼角悄然滑落。

“君生我未生,君生我已老。恨不生同时,日日与君好。君生我未生,君生我已老。我离君天涯,君隔我海角。”歌声清晰地在耳边响起,缠绵哀怨,如泣如诉。

穆长风于迷迷蒙蒙中睁开了眼睛,发现歌声是从方小妹的口中传出。

时值深夜,万籁俱寂,窗外一片漆黑。屋内燃着油灯,一灯如豆,光芒昏暗,方小妹端坐灯旁,聚精会神地绣着手帕。一边绣一边轻轻哼唱,未免扰人清梦,她将声音压得很低。

穆长风轻轻叹了口气,心想原来不是梦中的辛师姐在唱歌,而是方姑娘的歌声进入了我的梦中。她嗓子真好,唱的那么动听。

“谢天谢地,你终于醒了。”听到叹气的声音,方小妹撂下手怕,轻轻地走了过来,一摸穆长风的额头,笑了一笑,“你烧了好几天呢,睡梦之中,你一直喊着辛璃的名字。啧啧啧,真是个痴情种子。”

穆长风环视一周,屋内的摆设布置简单朴素,唯有自己身上的大红被子夺人眼目,绣的图案更是引人遐想,清波碧水间,一对鸳鸯交颈而卧,神态亲昵,栩栩如生。

“不是鸟中偏爱尔,为缘交颈睡南塘,全胜薄情郎。”方小妹用指甲刮着鸳鸯的眼珠,笑容苦涩,又隐隐带着柔情蜜意,“听老村长说,这床被子也是当年辛璃送给他儿子儿媳的新婚贺礼,二人一直舍不得用,老村长今晚翻箱倒柜把被子找出来,倒是便宜了你。”

“我以为师姐只喜欢燕子呢。”穆长风有些尴尬,故意没话找话。

“泥融飞燕子,沙暖睡鸳鸯。绣了燕子,就顺手把鸳鸯也绣了呗,当做新婚贺礼,再合适不过。”方小妹巧笑盈盈,指甲如刀,割断了绣鸳鸯的彩线。

“你这是做什么?”穆长风对方小妹的举动万分不解,有些愠怒。

“我怕你触景生情啊。”方小妹一边说,一边拔下彩线。笑嘻嘻的模样,像极了一个不谙世事的小顽童。

穆长风把被子拽到身后,以防再遭方小妹的“毒手”,道:“我越来越佩服你,初见之时,你是那么的温婉端庄,谁能想到你的真面目会是这样。”

方小妹道:“本姑娘从前的确是个温婉端庄的人,连骂人都不会。谁见了都会夸一句‘这姑娘真好。’现在我是想明白了,温婉端庄代表着懦弱可欺,看看我现在的样子,谁敢欺负,你敢吗?”陡然间神色一寒,颇为狰狞。

穆长风顿时脸色煞白,露出活见鬼的神情。

方小妹咯咯一笑,宛如知心姐姐一般,露出关怀备至的模样,“你昏迷了好几天,不停地吐血,吓得我不知如何是好,以为你活不成了呢。瞧瞧你,正当好年华,日后有几十年的光阴,吃香的,喝辣的,福气多多,享受不尽,你可千万别像辛璃一样年纪轻轻一命呜呼。她倒霉,你万万不能像她一样倒霉啊。”

穆长风当然能听出方小妹说的全是反话,也知这女子对他恨到极处,不安地道:“王三的骨灰呢?”

方小妹道:“被本姑娘掺和进肉泥里扔在河中喂了乌龟。”

穆长风“哦”了一声,没有多说什么。一想到辛璃凄惨的死状,实在无法开口指责她的阴狠毒辣。

方小妹道:“我瞎说的,在你睡着的时候,老村长已经帮忙将其安葬了。庄梦蝶仍然在昏睡,我这几天可是忙的够呛,村子两头跑,照顾着你,也照顾着她。”

穆长风甚是欣慰,觉得方小妹阴狠歹毒的性情中仍然保留着难能可贵的善良,道:“方姑娘没有因为王三迁怒于庄梦蝶和两个孩子,很是难得。”

“冤有头,债有主,不相干的人,我是不会为难的,不过那些相干的人嘛……”方小妹抿嘴一笑,“我会让他死的要多难看有多难看,我的报复心是很强的,你怕不怕?”

穆长风低头沉思片刻,抬起头来时,双目已是一片澄明,满含真诚和柔情,“方姑娘,我想和你开诚布公地好好谈一谈。”

方小妹点了点头,搬过一张木椅,端然坐下。摆出一副“侧耳听君一席话”的认真模样。

第八十二章 如海深情尽成空

穆长风目光如电,看出方小妹是在逢场作戏,故意装作认真倾听的模样。

他毫无把握能将其说服,仍打算尽力一试,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方小妹聪慧无双,心思缜密,能说服她帮忙一块调查辛璃的死因则最好,若是说服不了,也要竭尽全力要她答应不要再从中作梗。

穆长风语重心长地道:“方姑娘,我自小行走江湖,吃过很多亏,数次命悬一线死里逃生。我从不轻易相信别人,也从不轻易结交朋友。但我还是将方姑娘视作挚友,我从不轻易说出‘挚友’二字,因为这两个字代表着性命相托,坦诚相待。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方小妹很严肃地道:“明白,一见如故,说的就是你和我。我对你也是另眼相看呢。”

她将“另眼相看”四个字说的特别重,穆长风如何听不出她话中之意,好一阵酸楚难过,“其实我们有着共同的目标,那就是为我辛师姐报仇雪恨。在我们心里,她是非常重要的一个人,我可以为她粉身碎骨,你也可以为她不计一切。”

方小妹频频点头,道:“说的太对了。不过她不稀罕你的粉身碎骨,很稀罕我的不计一切,嘻嘻!”

穆长风道:“我不明白你为何总是这么说?”

方小妹道:“我了解她就像了解我自己,你根本就不了解她。”

“话是不错,我从来没和辛师姐相处过,我对她的了解都是从零零碎碎的信息中拼凑出来的一个形象。”

穆长风心里更加酸楚,突然想起刚才的歌声,深为自己不能和辛璃生在同一个时代而难过,“我依然认为自己做的没有错,我要将当年的事情查个一清二楚,将真相公之于众。让所有人都知道玉龙阁曾经有一位悬壶济世的女医,她曾救人无数,功德无量。我希望阁中弟子能口口相传,千百年后依然有人记得她。我希望她撰写的书籍能流传于世,后世的医者能从一部部医学典籍中一睹医仙的风采。”

方小妹微微变色,泪光隐隐,似有所动,“你认为她在乎这些吗?”

穆长风道:“我在莨园中,发现了师姐在前人的医学著作上总结出了很多治病救人的良方和经验,将其整理出来,就是一部难得的医学著作。《伤寒论》、《千金方》的流传,让医圣名垂千古。一部《青囊书》的失传,让多少人引以为憾。我不相信辛师姐甘心让自己心血结晶湮没无闻。”

方小妹苦笑了一下,道:“你似乎很擅长揣测人心。”

穆长风道:“想让辛师姐的著作流传于世,前提是必须让世人知道她的存在。你悄无声息地给她报了仇,让我怎么调查当年的真相,又让我如何将真相公之于众。报仇很重要,为我师姐讨回一个公道更加重要。你相信我,不管是谁害了她,我都不会心慈手软,报仇雪恨并不急于一时半刻。”

“你口口声声说要为她讨回一个公道,你可知这世上根本没有公道可言。否则辛璃也不会惨死。再说了,她的家人都袖手旁观,你凭什么插手?”方小妹甚是激动,不由自主地拔高了声音。

“因为我将她视作最亲的人。”思及往事,穆长风既心酸又温暖,“我是在肃州墓园出生,遭逢大难,是辛师姐不顾个人安危保住了我的性命。对我的恩情,超过我的生身父母。我的命就是她的。”

“哼……”方小妹轻轻地翻了个白眼。

穆长风道:“我知道你怪我不肯解开封印,甚至为此恨我入骨,自小到大,我一直谨记父亲的话,将天下苍生放在首位。但我不肯解开封印,主要是为了辛师姐。直觉告诉我,辛师姐一旦控制不住自己吸了人血害了人命,她将永生永世被痛苦厌弃折磨。会比被困于黑石棺中更加痛苦。”

“哼……”方小妹再次翻了个白眼。

穆长风心口堵得厉害,耐心地道:“方姑娘,我问你一句,如果你是我师姐,吸食了人血之后会是什么感觉?”

方小妹道:“有的人自控能力是很强的,辛璃就是这种人,明知不对的事情,她绝对不会做的。”

穆长风道:“血魔吸食人血,就像我们吃饭喝水,我们忍饥挨饿能忍几天?饿疯了的人会易子而食,血魔饿疯了,她还能控制住自己吗?”

“吸血就会杀人吗?不把人吸干不就行了。”方小妹觉得穆长风的担忧完全没有必要,简直是杞人忧天。

穆长风道:“请问方姑娘,尸鬼和血魔比起来如何?”

方小妹道:“小巫见大巫。”

穆长风赞同地点点头,道:“玉龙阁的玄冰塔中曾封印了一个尸鬼,她生前也是位女医,为了果腹,差点把我和林师姐吸成干尸。血魔嗜血的欲望强于尸鬼数倍,谁能保证她在吸血的时候理智尚在?”

方小妹张了张口,想要辩解,半天无话可辩。

穆长风的担忧是根据事实做出的判断,千百年来,难以计数的尸鬼中唯有一个菊花郎战胜了嗜血的欲望,自始至终保留着做人时的善良。

血魔不能吸食兽血,只能依靠人血生存,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吸血生涯中,谁能保证不会有无辜之人被血魔吸成干尸?

穆长风道:“从小父亲就教我‘人性本善’,最初我也这样认为。后来经历了很多事,我逐渐地醒悟过来。‘人性复杂,善恶共存’才对,无论多么善良的一个人,到了关键时刻,都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恶’。事后念及自己的恶,又会悔恨交加。我不希望辛师姐的一生留下任何污点,我相信她也不希望这样。”

“她都成怪物了,还计较那么多干嘛。你不希望她一生留下任何污点,是不想破坏她在你心目中的完美形象而已。男人嘛,谁不希望自己的意中人是仙女一般的存在。说到底,你不过是一厢情愿,将自己自私的想法强加给辛璃。美其名曰‘为她着想’,我真是佩服你啊,穆家竟然出现了一个好口才之人,哼。”

穆长风被气得发慌,发现自己的一腔肺腑之言不过是“对牛弹琴”,还被强行冠上一顶“自私”的帽子。气急之下,立即口不择言地反驳道:“听闻菊花郎乃是温润如玉的君子,他泉下有知,会愿意看到自己心爱的姑娘残害人命,一生痛苦自责吗?”

方小妹脸色突变,一会白,一会红,当下五指如刀,扣住了穆长风的手臂,“你说什么,你凭什么断定菊花郎已经不在人世?”

第八十三章 惊雷一声震心魄

穆长风咬牙忍着手臂上撕心裂肺的剧痛,道:“就在刚才,你说什么‘薄情郎’的时候,我终于想通,菊花郎早已不在人世。不过我的推断是否正确,还需方姑娘回答几个问题才能证实。”

方小妹强压怒气,松开了穆长风的手臂。

穆长风低头一看,手臂上五道深可见骨的抓痕赫然入目,不由得一阵阵心惊,道:“方姑娘对菊花郎了解多少?”

方小妹道:“很多,为了辛璃的一生幸福着想,我曾暗地里查过菊花郎的底细。”

“菊花郎可有靠山?”

“孑然一身,无亲无故,他的靠山就是他自己。”

“你既然和我师姐有过一段交情,应当知道她和菊花郎是情深意笃的爱侣。”

方小妹的手微微一颤,缩在袖中,道:“我知道,菊花郎悔婚出走之前,二人情比金坚,至死不渝。”

穆长风道:“你可知菊花郎为何悔婚出走?”

方小妹调整了一下坐姿,笑着道:“薄情郎而已,抛弃未婚妻,还要特殊的理由吗?也许他对这段感情厌倦了,也许看上了别的姑娘。天下男儿皆薄幸,如此而已。”

穆长风道:“既然方姑娘暗中查过菊花郎的底细,应该了解他的人品?”

方小妹冷笑一声,道:“温润如玉,谦谦君子,重情重义,不贪财,不好色,潇洒而随性。至少表面上给人这样的感觉,抛弃未婚妻之举,将他伪善的面目彻底撕开了。”

穆长风刚要反驳,方小妹不等他开口,紧接着道:“你可知辛璃女扮男装参加科举犯下杀头的大罪乃是故意为之?”

穆长风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不禁佩服辛璃的胆量,以及肯为爱断头的痴情,“想必此事在当年轰动天下,我师姐是为了引菊花郎现身故意犯下死罪?”

方小妹满面嘲讽之色,道:“天下痴情女子都是傻瓜,辛璃以为这样就可以让菊花郎回心转意。”

“菊花郎没有出现?”穆长风为辛璃抱不平,甚是愤怒。

方小妹道:“他现身了,辛璃被爷爷救下后,菊花郎不顾辛璃的苦苦挽留,很坚决地走了。说什么数十年后辛璃会感激他的抛弃,简直是笑话。锥心之痛,永远不忘,感激他什么?”

听了方小妹的一番言语,穆长风更加坚定了先前的推测,道:“我试着站在菊花郎的角度看待他与辛师姐的恋情,突然之间明白了他的难处。这还要感谢你的歌声让我恍然大悟。”

“君生我未生,君生我已老,”看着方小妹不解的神情,穆长风颇为心酸,“菊花郎是尸鬼,已经活了数百年。承受过失去至亲之痛,甚至有可能失去过至爱。当年辛师姐是个普通人,会老也会死,菊花郎定是无法再次承受失去的痛苦,所以才会狠心离去。”

方小妹道:“你又不是他,怎么会知道他的心思?”

“我们都是男人,都是爱着辛师姐的男人。”穆长风认为自己的推断没错,“还有更重要的一点,我师姐喜欢小孩子,她和菊花郎在一起,注定一生无儿无女。如果我是菊花郎也会离去,一来不用看着亲眼看着师姐老去死亡,还可以给她机会重新寻找自己的幸福,生儿育女享受天伦之乐。”

方小妹道:“你认为他并不是薄情之人?”

穆长风道:“春水村的村民对他印象极好。周师哥也很敬重他。我相信菊花郎是个真真正正的好男人,绝对不会薄情寡义。”

方小妹道:“你是如何断定他早已离世?”

穆长风道:“菊花郎也二十年不知踪迹,你不感觉蹊跷吗?”

“有何蹊跷?或许人家在一人迹罕见之处隐居。索性和辛璃断个干干净净。”方小妹努力保持平静,竭力保持完美的笑容。

穆长风道:“我也有过这样的猜测,也希望事情如我所愿。这样师姐就有机会和心爱的人在一起。但是菊花郎一直在隐居的可能性并不大,试问哪个男子不会牵挂自己心爱的姑娘,即使有永不相见的打算,也会偶尔走出隐居之地,打听心爱之人的近况。一旦得知辛师姐不知所踪,定会奔赴玉龙阁和巫女峡去寻找,你认为那些害死我师姐和那些有心隐瞒她消息的人,会允许菊花郎活在世上吗?”

方小妹低着头,默然不语。暗中用绣花针狠狠地戳了自己几下,以疼痛保持头脑的清醒。

穆长风道:“如今已能断定,害死我师姐的罪魁乃是妖族和双子门。为了彻底抹去我师姐的痕迹,他们手段狠辣无所不用其极。我甚至能断定他们也想除去我辛师叔一家。辛师叔背后有玉龙阁,师叔母背后有巫女峡,他们不敢过分放肆。菊花郎无依无靠,无论是双子门还是妖族,都敢对他下手。”

方小妹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脸色红的吓人,眼泪也咳了出来。

穆长风未料到她的反应如此强烈,登时不知所措。

方小妹倒了一碗水,几口喝个干净,道:“也许他是嫌弃辛璃化成了血魔,根本不屑见她一面。”

穆长风道:“方姑娘,难道你忘了,菊花郎是尸鬼。怎么会嫌弃我师姐?据我推测,他不但不会嫌弃,反而会迫不及待地要见她。因为这意味着他们之间再无障碍,可以永永远远在一起,一辈子也不会分开,再也不会承受失去的痛楚。”

“也许他隐居的地方很远很远,根本不能回来。”方小妹拿出手帕,一针一线地绣着,绞尽脑汁寻找理由驳斥穆长风的推断。

穆长风道:“你的理由在以前定能说服我,可我已经不是从前那个不知情为何物的木头了。心中有所牵挂,天涯海角也无法阻隔有情人的脚步。”

看着方小妹苍白的脸色,穆长风继续道:“我也做过另外两种猜测,也许菊花郎相信了世人的传言,以为师姐已经失踪,正在天涯海角地找人,也许他知道我师姐已死,正在寻找救她的方法,即使是这样,他活着的可能性依然不大。”

“为什么?”方小妹绣好了一只九尾白狐,随意抖了抖手帕,淡淡地问了一句。

“在我师姐去世的那一刻,菊花郎就应该被列入了追杀者的名单,不管他在哪里,妖族和双子门都不会放过他。这也是我孤身一人独自查探师姐死亡真相的原因,并不是我逞英雄,而是为了自保。我也不能让他们知道我在寻找复活术,这同样会给我带来灭顶之灾,我爹不是阁主,他们是敢对我下手的。周师哥现在也定是在查探师姐的死因,稍有不慎,他也会被杀掉灭口。”

方小妹手一抖,被绣花针戳中了手指,不耐烦地将绣帕扔在一边,“无凭无据,一切都是猜测而已。穆长风,你总是自以为聪明,以为自己事事想的周全。总是喜欢揣摩别人的心思,菊花郎未必有你想的那么好,妖族和双子门也未必如你想的那般心思缜密。你不如直接对我说菊花郎正在逍遥窟里花天酒地呢,红口白舌咒人死,你有毛病吧?”

“我没有,”菊花自菊花郎敬意更甚,从未有过咒人死的恶毒念头,甚至觉得他和辛璃乃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佳偶,“我一直希望……”

方小妹的心一抽一抽地疼了起来,一手捂着嘴,一手紧紧地抓着心口。脸色蜡黄,密密麻麻的汗珠渗了出来。

穆长风被吓了一跳,从床上跳下去,伸手扶住了方小妹。

她全身冰凉,四肢一直在颤抖。身子一歪,倒在穆长风的怀中。

撕心裂肺的咳声响了起来,方小妹苦苦压制着,尽量不惊动隔壁熟睡之人。

“方姑娘,要不要找大夫给你看看?”穆长风担忧地看着她,曾经在脑海中一闪而逝的古怪念头再次出现,穆长风不由得被这个念头惊呆了。

方小妹深恨残害辛璃的凶手,对辛璃的想法了如指掌,而且此女见闻广博,通晓诗书,似乎也懂得医理,难道她就是辛璃本人?

第八十四章 深山禁地白龙潭(一)

穆长风觉得自己的想法过于异想天开,不动声色地握住方小妹的手腕,同时凝神细听。

有脉搏,有心跳,也有呼吸,毫无疑问是个活生生的人。

再细细打量方小妹,和辛璃比起来,明显稍稍胖了一点,身高也高出半寸左右。而且她身上只有淡淡的沉香味儿,并无花香草香药香混合在一起的香气。

辛璃布满硬茧的手浮现于脑海之中,穆长风见方小妹咳嗽不止,倒了一杯热水塞在她手中,趁机翻过她的手掌仔细地瞧了瞧。

方小妹的手细腻柔滑,白白嫩嫩,一个硬茧也没有。

穆长风松了一口气,隐隐又有些失望。既盼着她不是辛璃,又盼着她就是辛璃。

方小妹推开穆长风,几口喝干杯中水,端坐在木椅上,很快恢复了正常,道:“等到天亮了,我会去白龙潭走一遭,有没有兴趣和我一同前往?”

穆长风早有打算见识一下诡异莫测的白龙潭,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诚恳地道:“方姑娘,耽搁的时日越久,我寻访的人越多,暴露的危险就越大。双子门离常青山很近,一旦得知我做的一切,定会前来杀我灭口,希望你看在我们朋友一场的份儿上,不要再阻碍我的计划。”

“放心,你的生死交由我负责,来一个我杀一个,来两个我杀一双。实在不行,我灭他满门。不是我吹嘘,本姑娘的确有屠人满门的能力,你希望双子门被杀个干干净净吗?”方小妹双目中闪过一丝阴狠,笑的如孩童一般纯真。仿佛人命于她而言,不过是蝼蚁草芥微不足道。

“我知道你不是开玩笑,但是真到了动手的时候是不会这么做的。”穆长风满面微笑,对自己的判断甚是自信。

“哈哈……”方小妹轻捋秀发,“你又不是我,怎么知道我会怎么做?”

“方姑娘是我见过的最歹毒的姑娘。而且能力超群,聪慧无双,以你的本事定会做的滴水不漏,任何人都查不出双子门上千人死亡的原因。”穆长风取来一件外套给她披在身上,“不过我相信方姑娘的内心深处仍然保留着一方净土,屠人满门的恶行会想一想,无论如何也不会做。”

“哼!”方小妹脸色甚是阴寒,“我最讨厌你整天一副看穿别人心思的模样。我的心思,你一时半刻是猜不透的,等你想明白了,一切都晚了,好友一场,别怪我没提醒你。”

穆长风没再言语,打了个地铺,倒头就睡。方小妹也不跟他客气,吹灯上床,和衣而卧。

二人各有各的心思,辗转反侧了许久后沉沉睡去。

第二天早上,老村长吩咐儿子儿媳备了满满一大桌子美食,荤素搭配,凉菜热菜都有,五颜六色,香气扑鼻。

方小妹脸上的红疹未消,在老村长家中一直拒绝和大伙一起用膳,老村长亲自将热汤热饭端进里屋,拉着穆长风入了座,高高兴兴地吃了一顿。

饭后备足了干粮和清水,方小妹戴上面纱,与穆长风一起辞别了老村长,走出陆家村,一路往西行去。

穆长风根本不知白龙潭坐落在何处,只得亦步亦趋地跟着方小妹,道:“骑马多好,省时又省力。”

方小妹轻轻地哼了一声,没有言语。走了将近一个时辰,穆长风终于知道方小妹为何坚持步行。

走过一条山路之后,就开始爬山钻洞,有的山洞甚是狭窄,仅容一人通过。到了三天后的正午时分,穆长风已经晕头转向辨不清东南西北,起初还记得自己钻过几个山洞,到了后来,已经完全糊涂了。但见山中枯木成片,枯枝腐叶中生长着难以计数的白色怪花。一株株晶莹洁白,宛如无暇的美玉。

“这些是水晶兰,也叫‘冥界之花’。”方小妹摘下一朵,在穆长风面前扬了扬。

穆长风情不自禁地一抖,道:“长得如此美丽,名字怎么这么吓人?”

方小妹道:“你长得俊,名字也很俊。名副其实的东西很少的。不如我给你改个名字叫‘鬼见愁’,如何呀?”

听他夸自己长得俊时,穆长风开心地忘乎所以,听到最后一句,笑容登时凝固住了,“自我出道以来,帮了无数的鬼族,我从不滥杀无辜,能感化的就感化,能超度的就超度,怎能叫‘鬼见愁’,你给我讲出个道理。”

方小妹呵呵一笑,道:“是我错了。”

穆长风的脸色刚刚舒缓,方小妹话锋一转:“应该叫‘魔见愁’,或者叫‘腥风血雨’、‘朔风凛冽’、‘寒风刺骨’、‘北风呼呼吹,白眼儿狼嗷嗷叫’,血魔见了你,真是倒了大霉。”

穆长风被噎得心口发堵,许久无语。

转过一个山坳,见前方是片十分古怪的黑色花朵,花大如盘,迎风招展。密密麻麻地生长着,一望无际。

方小妹取出一块面纱递给穆长风,穆长风立刻遮住口鼻,不解地看着她。

“这是黑色曼陀罗,也叫‘死亡之花’,香气可引起幻觉。面纱上有解毒的药物。”

“方姑娘似乎精通草药?”

方小妹转过身来,道:“本姑娘善于制毒解毒,矿石本草,都认识一些。你这个人孤陋寡闻,有机会应该学一学,免得暴殄天物糟蹋了好东西。”

穆长风不解地道:“我如何糟蹋了好东西?”

方小妹不客气地踢开穆长风的右脚,将一株几乎被踩烂的小花扶正,道:“这是盘龙参,极其罕见的药材。能生长在这里,应该已经快成精了。被你一脚毁去了大半的修为,真缺德。”

穆长风愧疚不已,连连作揖,不停地道歉。

方小妹一把拽住他,快步穿过曼陀罗花林,道:“这里就是白龙潭。”

看着穆长风充满疑问的眼神,方小妹立即心领神会,道:“潭中尸鬼怨灵都有,你感觉不到,是因为他们的气息被黑色曼陀罗吸收了,转化成迷人心智的香味儿散发出来。穆长风,再过两百年,这些黑色曼陀罗就会变成害人不浅的魔花,除了用钉子牢牢钉住你师姐,可有本事除去这些诡异之物?”

第八十五章 深山禁地白龙潭(二)

放眼望去,前方是个巨大的水潭,潭水漆黑如墨,一平如镜,无波亦无浪。

中央有一座小岛,岛上生长着一株十分古怪的大榕树,枝叶繁茂,遮天蔽日,树枝垂到地上,扎到泥土之中,独木成林。

水潭四周则生长着两种花,通过方小妹的详细介绍,穆长风已知其中一种是黑色曼陀罗,另外一种则是紫色,见所未见,闻所未闻,根本叫不出名字。

方小妹道:“紫色的是紫草。”

“原来这就是紫草。”想起鲁师叔常常用一种深紫色的根配置药膏,为阁中弟子治疗水火烫伤,穆长风恍然大悟,“它的根可以入药,对吧?”

方小妹道:“据说很久以前,有一个姑娘生了重病,她的恋人遍访名医,始终没有找到医治她的良药,突然有一天,一位仙人出现在小伙子面前,赠送了一株小花,告诉他说只要肯用鲜血培育,百天之后挖出根部,就可以救姑娘的性命。为了救心爱之人,小伙子心甘情愿地割腕取血,辛辛苦苦地培育那株小花。百天之后救活了姑娘的性命,小伙子却油尽灯枯而亡。”

穆长风叹息一声,道:“天下痴情人数不胜数。都说女子痴情,其实男儿的痴情并不输于……”

“我的故事还没有讲完,”方小妹轻轻**着一株黑色曼陀罗,冷冷地打断了他,“八百年前,不远处有一个很小的村庄,村庄里有一个女人,独自抚养着刚刚生下不久的孩子。因为受不了邻居的嘲笑,搬到潭边居住。有一天,孩子生了病,大汗淋漓,全身发冷。这本是一场普通的疾病,却因遇到庸医,误将发汗用的麻黄茎当成了止汗用的麻黄根,孩子服用药物之后出了一身冷汗,就此气绝身亡……”

“我知道,鲁师叔曾经说过,麻黄草也叫麻烦草,茎和根用混了会出大……。”穆长风像捡到宝一样开心起来,猛然想到这个故事沉痛悲伤,此时发笑显得没心没肺冷血无情,立即住口不言。

方小妹冷笑着瞪了穆长风一眼,道:“孩子的母亲坚决不相信孩子已死,想起了紫草的传说,向一位老大夫买来紫草和黑色曼陀罗种在潭边。”

“为何要种下黑色曼陀罗?”穆长风能理解那位母亲的心情,定是将紫草当成了可以神乎其神的灵药,买来一株种在潭边,希望可以救下孩子的性命。天下父母之心都是如此,将孩子看得比性命重要。

不过她为何要种下黑色的曼陀罗,穆长风一时捉摸不透。

“既然你很擅长揣测人心,不妨猜猜孩子的母亲要干什么?”方小妹存心刁难穆长风,不怀好意地笑起来。

穆长风沉吟片刻,不由地一惊,意识到刚才的想法有错,天下父母皆爱子,不惜为其舍其性命,但是有的父母也会因自己的爱走向极端,杀人害命无所不用其极,“孩子的母亲定是想效仿故事中的小伙子,用鲜血培育紫草。孩子还小,需要母亲照顾,她不能舍弃自己的性命,于是利用黑色曼陀罗会令人产生幻觉的特点,迷惑村中之人,取其鲜血,培植草药。”

方小妹显得颇为讶异,点头道:“你果然擅长揣测人心。”

穆长风道:“不过是见过的恶人太多,了解了人心之恶。”

方小妹道:“杀了几个村民之后,孩子的尸体已经腐烂的不成样子,她终于醒悟过来,孩子永远都不会回来了。这时有人发觉了她的恶行,找上门来要为死者报仇。伤心欲绝之下,她抱着孩子腐烂的尸身投水自尽。死后化为厉鬼,希望世人都和她一样饱受丧子之痛。潭边有儿有女的人家,都被她祸害的苦不堪言。”

穆长风怒不可遏,拔出赤霄剑砍倒一片黑色曼陀罗,“简直是丧心病狂,残害无辜已经天理不容,竟然不知悔改,死后还要作恶。”

“我的故事还没讲完呢。”方小妹笑着道。

“还没讲完?”穆长风冷静下来,“这里为什么叫白龙潭?”

方小妹道:“也是在八百年前,有一条作恶多端视财如命的白龙在北方害人无数,掠夺了很多金银财宝,龙族之主一怒之下派遣了一条黑龙处置它。白龙与黑龙恶斗了三天三夜,白龙落败,受了重伤,带着所有的金银财宝逃到南方,最终死于潭中。‘白龙潭’因此而得名。”

穆长风道:“我听过这个故事,北方有一个黑龙潭,据说有一条黑龙生活在潭中,守护着一方生灵。”

方小妹道:“白龙死后,化为厉鬼,吞噬了那女子的魂魄,不但对财宝痴迷不已,也喜欢残害幼儿。见人就说‘我守护着数之不尽的财宝,金玉玛瑙,翡翠宝石,应有尽有。只要你们肯以婴儿献祭,我就愿意给你们一点好处。’此事一传十,十传百,很多人都知道了。其中不乏利欲熏心之徒,有的以自己亲生孩儿做了祭品,有的从邻居家偷了孩子献祭,现在知道这个故事的人少了,献祭的人也少了,从前来献祭的男男女女数不胜数。”

穆长风心中五味杂陈,有愤怒,更有无尽的悲凉,有道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有多少人为了“财”而泯灭了人性,不顾良心道义,不念骨肉亲情,沦为畜生不如的“恶魔”。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用之有方。”圣贤的道理又有几人放在心上?

当有捷径可走的时候,很多人都不愿意凭自己的双手勤劳致富。

王三献祭了亲生儿子,只得了区区十两银子。有的人就是这样,心性凉薄,亲生骨肉不敌一丁点的雪花银。

延续了八百年的悲剧,罪魁祸首是白龙与那孩子的母亲,它们深居潭中,仅凭舌灿莲花的本事,微不足道的蝇头小利,就蛊惑了人心,祸害的众生家破人亡。

恶鬼作祟,贻害无穷,如果人心没有贪欲,恶鬼岂能得逞?

第八十六章 深山禁地白龙潭(三)

“白龙潭中的鲛人又是怎么回事?”

“白龙潭中有一条通道直通大海,经常有鲛人误入此地。被龙鬼施法困住,鲛人再也回不得家乡,心生怨恨,死后化作了尸鬼。其中有个鲛人法力较高,与龙鬼斗了起来,结果遍体鳞伤,满身流脓而死,引发了一场大瘟疫。”

“龙鬼为什么困住鲛人?”

“你问我为什么,不妨再揣测一下。”方小妹一心要瞧瞧穆长风究竟有多聪明,故意再出难题。

穆长风琢磨了一会,忽然想起年幼之时,一家人在炉边烤火,小妹穆婉莲手捧着《民间怪谈》,以稚嫩的童声讲述着鲛人报恩故事。

有一男子,家庭甚为贫困,他爱上了富家女,无恋人的父亲嫌贫爱富,始终不同意这门婚事。男子为此伤心叹息,愁眉不展。

恰在此时,男子多年前救过的一个鲛人化作普通女子上了岸,寻到他的家,得知恩人与有情人不能终成眷属,顿时泪落如雨,泪水化作硕大浑圆的珍珠,男子以珍珠做为聘礼,终于和心爱的姑娘成了亲。

“鲛人泣泪成珠。”谁也没有亲眼见过,只存在于各种怪谈奇事之中。穆长风原本以为是某位古人穷疯了,异想天开做起了春秋大梦,杜撰成一个故事流传下来。

如今看来,这个故事并不是空穴来风,没见过不等于不存在。

“我料想白龙潭底现在到处都是珍珠。”穆长风极有自信,“龙鬼困住鲛人,就是为了得到珍珠。”

方小妹道:“行啊,果然有两下子。”

穆长风道:“潭边到处是令人产生幻觉的黑色曼陀罗,以龙鬼的聪明定会好好利用。通过制造幻觉,令鲛人更加痛苦不堪,每日里哭个不停,珍珠越来越多。”

方小妹面色微变,难怪穆长风总是如此自信,此人没有过目不忘的本事,也没有出众的学识,但他仿佛有颗七巧玲珑心,一眼就能看到别人的灵魂深处。

“难道我又猜对了?”穆长风笑起来,“我总是能猜准别人的恶毒心思。”

“是啊是啊,你特别聪明,就像别人肚子里的蛔虫。据我所知,老马也会失前蹄。辛璃当初在遗爱寺现身之时,你认准了她别有居心,以‘替天行道’的心情钉住了她的尸骨。当时你以为自己的料想的很准,对吧?”

“不是我为自己辩解,辛师姐的行为的确很诡异,算计我在先,不肯露出真面目,以假声说话,我怎能不怀疑?”穆长风面色如土,封印辛璃,一直是他心中的隐痛。

方小妹神色阴寒,怒道:“辛璃算计你,是因为她没有别的办法让你在正月十五之前赶到遗爱寺。辛璃戴着面具,是因为神算子曾经说过你会为她坠入情网,辛璃担心你会动情苦了一生。而且我告诉你,她死前喉咙受了伤,当时根本没用假音跟你说话。是你自己胡乱怀疑。”

穆长风道:“她为何不对我直接言明自己的身份,辛师姐自始至终都没有说出她就是辛璃。也没说被封印于棺中的就是她的尸骨。”

“你现在知道了,想法改变了吗?辛璃希望你可以念在当年的救命之恩救她出来,希望你不要发觉她化作了魔物,穆长风,二十年了,你的爹娘当她完全不存在,甚至在信中说下弥天大谎,矢口否认当年墓园之事,你亲手用五枚玄石钉将她封印。你们一家人将她对玉龙阁仅存的一点情谊亲手给毁了。将来不管你遭遇了什么,全是你的报应。欠了债,终究是要偿还的。”

“我……”穆长风嘴唇颤抖,“我早就做好了被辛师姐千刀万剐的准备。我知道自己欠她的债一辈子也偿还不了。”

方小妹阴冷的面容现出一抹柔和之色,道:“算了,一切已成定局,何必计较谁对谁错。有的劫难想躲也躲不了。”

穆长风愧疚地低着头,沉默了许久,拔出赤霄剑,道:“你且在一边耐心等待,我将曼陀罗全部毁去。”

“这么大一片,你想忙活到什么时候?”方小妹面无表情,“釜底抽薪才是正经,黑色曼陀罗由潭中阴气供养,解决了龙鬼和所有的婴灵之后,自会全部枯萎。”

穆长风“哦”了一声,道:“想必方姑娘早已有万全的计划。”

方小妹突然“嘘”了一声,道:“有人来了。”

穆长风凝神细听,并未听到脚步声,等了大概一株香时分,终于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不禁佩服方小妹听力超群。

方小妹拽着穆长风躲到花丛里,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过后,出现了一个矮矮胖胖的中年男子,手中拎着一个沉甸甸的小包裹。

穆长风小声道:“这人是谁,难道也是来献祭的,为何没有带着婴儿?他手里拎的会是什么?”

方小妹道:“此人是肃州知府吴德,包裹里是他的官印。”

穆长风投去讶异不解的目光,方小妹轻轻一笑,既娇媚又诡异,“当初我本想神不知鬼不觉地除去王二,突然想到此人二十年前就在肃州当知府,若他仍然继续当着知府老爷,不妨安排一场好戏。”

“什么好戏?”

“我找到吴德后立即控制了他的思想,告诉他不久之后会办错一件冤案,那冤鬼会夜夜找他索命。必须将官印扔进白龙潭,不但可以告慰冤鬼的在天之灵,还可以打动潭中龙鬼,给予他几生几世用不完的金银财宝。舍了芝麻才能得到西瓜,从此官运亨通,能当大丞相。呵呵呵……我还特意告诉了一个日期,要他务必在今天赶到白龙潭。”

“你为何把他引到白龙潭,难道吴德……”穆长风猜到了真相,怒气油然而生。

方小妹道:“你想的不错,吴德也是害死辛璃的凶手之一。你不妨慢慢瞧,来到此处,他也会落得个血肉无存的下场。有本事,到阴曹地府当大丞相吧,嘻嘻嘻……”

第八十七章 深山禁地白龙潭(四)

穆长风明白了,方小妹在以化尸散杀掉王二之前,就已经布好了整个棋局。

怪不得她会挖空心思,故意让王二死在大庭广众之下,又不怕麻烦地控制了官差和仵作。

心思之缜密,计划之恶毒,令人匪夷所思。

“方姑娘,即使是凶手,一刀痛快地解决了就是,何必如此……?”想起王二凄惨的死状,穆长风心中颇不是滋味。

幼年读史书之时,看到某个人犯被凌迟处死,就是这样的感觉。纵然是十恶不赦之人,斩首便是,何必以酷刑折磨。“凌迟”、“车裂”、“腰斩”,种种刑法超出想象,人为万物之灵,怎么会如此残忍。

“你的意思是我恶毒?穆长风,我告诉你,吴德的小妾刚刚生下儿子不久,我没让他将亲生儿子献祭已经是莫大的仁慈,你敢说我恶毒?”方小妹面现怒容,颇为委屈。

穆长风张了张嘴,最终一句话也没说。

能说什么呢?尽管方小妹手段毒辣,但是她努力做到了不伤害无辜。

自出道至今,见过无数寻仇的厉鬼,也见过无数雪恨的人族,理智全失,完全沦为仇恨的奴隶,只要能发泄心中的一口恶气,无论多么卑劣的手段也用,绝对不会在乎牵连了多少无辜者。

而方小妹自始至终保留着一份善心,极度痛恨王三,却肯出手救下他先天不足的小女儿。

极度痛恨吴德,却不愿安排一场虎毒食子的人间惨剧。

穆长风相信,只要方小妹愿意,以她的手段和能力,定会让那些杀害辛璃的凶手鸡犬不宁断子绝孙,她没有这样做,还有什么好指责的?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方小妹不过是希望凶手们感受一下辛璃临终前的痛苦,穆长风找不出合适的理由阻止。

“哈哈哈……”吴德突然狂笑起来,原来他吸入了大量的曼陀罗花香,眼前出现了幻觉。

冰肌玉骨的美人儿,堆砌成山的金玉珠宝,尽数出现。

那些美人个个露出甜腻的笑容,柳腰款摆,在他身边载歌载舞。有的伸出长蛇般的手臂,抱住他的脖子,有的轻启朱唇,在他脸上蹭来蹭去。

金山银山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烁着令人迷醉的光芒。

大笑声中,吴德见到一套丞相穿的官服从天而降,自动套在他的身上。当朝的文武百官一起磕头,高呼着丞相大人。

吴德突然觉得美中不足,当丞相的确很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倘若没有那一人压着他,才是十全十美,人生再无遗憾。

这个想法一出现,当朝皇帝立即出现在眼前,道:“朕才疏学浅,愧为一国之君。放眼天下,唯有吴丞相能担此大任,来来来,朕的龙袍给你,龙椅你来做,皇后妃子都是你的。”

吴德接过龙袍,高高兴兴地穿在身上,走上台阶,坐在龙椅上。

禅位的皇帝和文武百官一起磕头,高呼万岁万岁万万岁。

吴德高兴的忘乎所以,先前翩翩起舞的美人儿争先恐后地跑过去,宽衣解带,极尽**之能事。

吴德亲亲这个,摸摸那个,挑了最美的一个拉进怀里狂吻起来。

所有的美事不过都是幻觉,吴德沉溺其中,兀自未觉。

穆长风和方小妹一直旁观,只见吴德没头没脑地哈哈大笑之后,手足狂舞,一会目视虚空,一会现出癫狂,最后坐在一块棱角突出的石头上,一会做出亲吻之状,一会做出**状,最后抓住一条岸上的死鱼,将鱼唇含在了口中,脸泛红潮,喘息剧烈。

穆长风看得头皮发麻,一阵阵恶心。方小妹掩嘴窃笑,前仰后合。

“见识到曼陀罗的厉害了吧?”方小妹强忍着笑,轻轻地道。

穆长风干呕了几声,拍拍心口,道:“他到底出现了什么幻觉?”

方小妹道:“像他这种好色又贪财的家伙,定是见到了美女金银。他现在定是以为自己在温柔乡里呢。”

穆长风道:“你可还有解药,得让他清醒过来,我才能询问辛师姐的事情。”

方小妹从袖中摸出一个瓷瓶塞到穆长风手里,他轻轻走出曼陀罗花丛。

忽闻潭中翻翻滚滚之声不绝,随着一声龙吟,浓重的黑气从潭中溢出,冲向天空,遮住了午后的太阳。

天地间十分昏暗,大有风雨欲来之势。

方小妹迅速将穆长风拽回曼陀罗花丛,刚刚隐藏好,潭中掀起了滔天巨浪。

一条白色巨龙盘旋着飞向半空,长啸一声,化作白衣翩翩的少年郎,落在吴德面前。

穆长风细细打量,那白衣少年朗眉星目,乃一世所罕见的美男子。既有书生的儒雅之气,又不失习武男儿的豪气阳刚。

他手中拿着一支白玉箫,桃色的流苏在风中轻轻摆动。流苏上带着杏花的香气,洋溢弥漫,沁人心脾。

“好一个风华绝代的俊秀儿郎,可惜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穆长风心中感慨一声,甚是惋惜。

转头一看,不由得吃了一惊,方小妹泪光闪闪,伤心欲绝之中满是浓重的杀气和恨意。

第八十八章 深山禁地白龙潭(五)

吴良神智迷乱,幻觉不断,始终没有发觉身边的龙鬼。

龙鬼面带诡异的微笑,手掌轻轻一动,潭中一个浪头扑了过来,吴德被兜头泼了一身,登时寒意彻骨,清醒过来。

“是……是你,柳柳柳成蔚?”吴良面如死灰,全身颤抖,哆嗦着匍匐在地,哀求道:“柳公子不要杀我,小小人什么都不知道。”

龙鬼笑的十分温和,如春日阳光下冰雪初融,“我不是他,只是借用了这副躯体。”

“柳成蔚呢?”吴德稍稍放心,壮着胆子抬起头,畏畏缩缩地看着他。

“魂魄已经被我吞噬,完全消亡于天地间。”龙鬼拿着白玉箫轻轻触碰着吴德的额头,自始至终都是一副温良如玉的模样,给人完全无害的感觉。

方小妹全身的力气像被抽空了一样,瘫倒在穆长风的怀里。

穆长风发觉她全身冷的犹如数九寒天里的冰雪,心中更是惊愕,暗暗思忖,难道那柳成蔚是她的旧相识?

龙鬼笑眯眯地道:“你是干什么的?”

吴良道:“肃州知府,二十八年来,我一直都是知府老爷。”

龙鬼道:“你怎么会认识柳成蔚?”

吴良道:“二十四年前,我见过他和方姑娘。”

穆长风立即看了方小妹一眼,断定吴良口中的“方姑娘”定是此时的怀中之人。再次揣测二人的关系。

是情侣?似乎不太可能,方小妹说过她对男子没有兴趣。

是最好的朋友?有血缘关系的至亲?表兄妹,表姐弟?看来二人的关系非比寻常,怪不得方小妹见到龙鬼的面容会有伤心欲绝之色。

龙鬼道:“你喜欢美女,喜欢财富,更喜欢权势,你所喜欢的东西,我只能满足你一样。即使到许愿树前虔诚的许愿,皇帝之梦也实现不了。”

“为什么?”吴德清醒过来之后,知道自己心中所想实在遥不可及,却忍不住要问上一问。

龙鬼道:“皇帝乃是天定,就算是神灵也改变不了。我没这个本事,许愿树的主人也没这个本事。你来找我,带了什么祭品?”

吴德道:“我找的是潭中龙神,和你有什么关系?”

龙鬼长啸一声,化作龙头人身的模样,吴德吓得趴在地上,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小的有眼不识泰山,请龙神赎罪。”

龙鬼道:“孩子呢,被你藏在何处?”

吴德顿时一愣,道:“孩子,什么孩子?”

龙鬼道:“谁不知道来白龙潭必须带婴儿献祭,你跟我装什么糊涂?”

吴德道:“仙姑不是这样说的,她告诉我来白龙潭将官印扔在潭中,就能得到我想要的一切。龙神大人,小的自知没有当皇帝的命,能当上丞相就已心满意足。您看看,小的把官印带来了。”

龙鬼接过包裹,打开看了看,隐隐觉得此事有些蹊跷,道:“什么仙姑,你给我从实招来。”

吴德舔了舔发干的嘴唇,将自己的所遇所闻一一道来,“有天晚上,我的小妾被恶鬼惊扰动了胎气,不幸难产。性命垂危之际,忽然出现了一个蒙面白衣女子,冲进产房,给她吃了一枚药丸。大人平安无恙,儿子也安然降临世间。我自然十分感激那女子,吩咐下人拿了一千两金子做为酬谢……”

龙鬼道:“看来你很富足,那女子定是没告诉你实情。”

吴德不明所以,继续道:“白衣女子坦言说她乃是佛门俗家弟子,一生只做扶危济困之事。看在我诚心报答的份儿上,愿意助我度过一劫。我问她是什么劫难,她说不久之后我手下之人会办错一件案子,死者怨气冲天,会将一切怨恨发泄在我的身上,夜夜找我索命。果不其然,第二天我的手下就糊里糊涂地办错了一件案子。从此之后,我府中每晚都有恶鬼前来索命,弄得我苦不堪言,不得不按照仙姑的吩咐,拿着她早给我备好的地图,携带着官印前来献祭。”

龙鬼道:“她这么说你就照做了?”

吴德道:“对呀,仙姑说了,舍了官印,我能得到我想要的一切。”

龙鬼揪着吴良的头发,仔细看着他的双眼,终于发觉他的心神被人控制住了。微笑着道:“二十五年的知府,定是结下了不少仇家。有人要置你于死地,本公子虽然不喜欢被人利用,但是你坏了规矩,到底怎么办才好呢?”

“什么意思?”吴德被吓得不轻,惊恐地问道。

龙鬼道:“必须以小孩儿献祭,本公子会根据孩子的资质给予相应数目的金银。不带孩子的献祭者,必须以自己的肉身为祭。”

吴德大叫一声,连滚带爬后退了数步,“不要杀我,不要杀我,求求龙神大人,我不是故意坏了你的规矩。”

龙鬼道:“八百多年了,只有两个人没带着孩子接近白龙潭保住了性命。王二有山鬼暗中护着,我没办法动他。方芷莨暗中保护着陆悯生,我也没办法动他。我绝对不能让第三个人从我手中逃脱。”

穆长风不由地吃了一惊,暗暗琢磨,那方芷莨又是何方神圣,既然有如此厉害的本事,连龙鬼也要忌惮三分,不敢对暗中跟踪王二的陆老伯下手。

吴德吓得魂飞天外,跌跌撞撞地爬起来,龙鬼身形一闪,拦住他的去路,道:“我还没有想好,是饶你一命,还是被那女子利用一次让你死无全尸,你小心一些,莫要激怒了我。”

“娘啊……”吴德绝望至极,恐惧至极,抱头痛哭起来,“饶了我吧,龙神大人,小的再也不敢坏了规矩。”

龙鬼抽弄着鼻子闻了闻吴德身上的气味,道:“又酸又臭,还不如死鱼烂虾,我的孩儿们定然不会喜欢。不过他们饿了很久,也能将就一下凑合凑合。”说完轻拍手掌。

白龙潭中立即传出一阵婴儿的啼哭声,水面哗哗作响,不计其数的小婴儿露出头来,啼哭着往岸上爬去。

乌云遮日,天地间一片昏暗,婴灵们的身体泛着诡异的青白之色,有的婴灵离世时刚刚出生不久,紧闭着双眼。

睁开双眼婴灵更是骇人,有的双目血红,有的如死鱼眼一般浑浊泛白。

最先爬到吴德身边的,张开嘴就是一口,硬生生咬下他小腿上的一片血肉。

吴德撕心裂肺地叫了一声,抱住龙鬼的腿哀求道:“龙神大人,求你饶了小的一命。您不是要婴儿献祭吗,我的儿子刚刚出生不久,我这就回家把他抱来,要杀要剐全随您。”

穆长风暗中大骂一声,你个混账畜生,为了活命,连儿子的死活都可以不顾,你还有脸苟活于天地间。

龙鬼似有所动,道:“这个提议不错,你真舍得儿子?”

“舍得舍得,”吴德做了二十几年的官老爷,小聪明还是有几分的,“您是至高无上的神灵,做为您的祭品是我儿子几生几世修来的福气啊。”

龙鬼点点头,道:“可以,十天之内,必须带着你的儿子前来献祭。胆敢口是心非,本公子自有办法让你生不如死。”

吴德松了口气,一跤跌坐在地。

龙鬼道:“你走之前,得让我一个孩儿咬你一口。”伸出手掌一吸,将远离众婴灵的一个小鬼吸了过来。

那小鬼离世时已经六岁多,有了判断善恶对错的能力,多年来不肯受控于龙鬼,坚决不肯害人。龙鬼一心要将他制服,绝对不想错过现在的好机会,抓着小鬼道:“不肯吃婴儿的血肉也就算了,这个人作恶多端,咬他一口天经地义,你就把他心口上的肉给我一口咬下来。”

小鬼挣扎不已,倔强地忍着泪水,大声道:“你是坏蛋,我不要听你的,我要回家,我要娘亲,你放开我。”

龙鬼强行抓着小鬼的头,强迫他与吴德面对面,道:“必须给我咬一口。”

吴德和小鬼都惊呆了,愕然地看着对方。

吴德使劲眨了几下眼睛,不可思议地道:“麟儿?”

小鬼的眼泪再也忍耐不住,扑簌簌地流了下来,作势要往吴德的怀里扑,哭着道:“爹爹,爹爹,我是麟儿,我要回家,我要见我娘。”

第八十九章 一失足成千古恨

多年不见,吴德早已变了模样。但是骨肉天性,血脉相恋的感觉,仍然让那小鬼一眼认出了他。

龙鬼“嘿”了一声,发觉此事越来越有意思,“你们是父子?”

吴德道:“这孩子叫吴麟,乃是我正妻所出,是我第二个儿子。他为何会在这里?”

龙鬼道:“十八年前被人献祭。”

吴德见孩子的手脚都泛着诡异的青白色,登时心痛不已,脱下衣裳将他严严实实地裹住,道:“麟儿,还冷吗?你怎么到了这里?”

吴麟道:“孩儿被坏人拐到这里的。”

吴德呜呜地哭了起来,孩子一出生,就以麒麟的“麟”字起名,寄托了一生的厚望。十八年前,他像往常一样,亲自到肃州城最负盛名的书院接孩子回家,却始终不见孩子的踪影。

他派出了大量的人手,花了无数的金银,寻找了整整五年,始终一无所获。

吴麟被困潭中整整十八年,每日所思所想,就是再见父母一面。

此时乍然相逢,吴麟又悲又喜,挣脱龙鬼的手,扑到父亲怀中,大声痛哭。

吴德的心早已变得又冷又硬,埋葬已久的感情突然被爱子唤醒,相拥着一起痛哭,“我的好孩子,你受苦了。”

龙鬼哼了一声,拎起吴麟,冷冷地道:“小鬼就像茅厕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多年来不听我的教诲。你必须咬他一口,否则我让你魂飞魄散。”

吴麟止住哭声,大声道:“我不会听你的话,魂飞魄散我也不会咬爹爹。”

“想不到啊想不到,”龙鬼以戏谑的眼神看着吴德,“瞧你那一副人神共愤的恶心模样,竟然生了一个好儿子。”

吴德全身无力,满面悲凄,道:“这孩子像我……从前的样子。”

龙鬼一声哂笑,道:“胡扯,瞧你那德行,恶心死人。”

吴麟毫不畏惧地道:“你这个坏蛋,不准你侮辱我爹。我爹是世上最好的人,是世上最好的官,除暴安良,不畏权势,再敢侮辱我爹,我就咬死你。”

龙鬼将吴麟重重地摔在地上,又重新拎起,道:“小小年纪,真是个硬骨头。”

吴德热泪纵横,磕头道:“求你不要伤我孩儿。”

“男儿膝下有黄金,您不要给这个坏蛋磕头。”吴麟稚气中带着超出同龄人的聪慧,铁骨铮铮,不惧一切,俨然一少年英雄。一番话从他苦中说出,暗中的穆长风也被惊呆了,心中好一阵赞叹。

“我小时候也是这样。”吴德看着兀自挣扎不已的儿子,心中颇为骄傲。

穆长风心生好奇,往前探了探头,左看右看,上看下看,这吴德像极了混迹于市井的地痞无赖。一身肥肉颤巍巍地晃着,脸色金黄泛着油光,头发稀稀拉拉没剩几根。幼时会是个颇有英雄气概的好儿郎?

龙鬼也有好奇之心,道:“你怎么会变成今天这个德行?”

“我怎么会变成今天这个德行?”吴德反问了自己一句,深埋于心中的记忆不受控制地浮现在脑海之中。

父亲本是个文武双全的捕快,吴德从懂事起就仰慕着他,在父亲的谆谆教导之下,读书习武,打抱不平。

长大成人后,也成为一个人人称赞文武双全的人才。科举时高中榜眼,在贵人的提携下成为肃州知府,最初的几年,委实做了不少好事。

二十五年前,他秉公执法,处决了肃州城首富之子,为此结下厉害的仇家,刚刚两岁的长子死于刺客的屠刀之下。那首富在朝中人脉极广,几番打点,此事不了了之。

年迈的老父亲自赶赴帝都告御状无果,死在返乡的路上。

吴德选了一处风景如画的地方为老父做墓地,下葬的第二天,老父的尸骨就被人偷偷地从墓里挖出来,扔在河沟之中。

二十四年前,二儿子刚刚出生,他收下一笔巨额贿赂,偷偷藏于墙中。被两位好友发现,赌咒发誓以后绝不再犯。

二十一年前,他梦到东窗事发,被送上了断头台,妻儿流落街头成了乞丐,心虚焦灼之下,他虔诚地在许愿树前许了愿,希望受贿之事永远不会有人知道。年关之时,被一魔物带到血池畔,实现了心中所愿。

从此恶梦频仍,每次闭上眼,都会看到一具血淋淋的尸骨狰狞索命。无论有多恐惧,只要看到妻儿,一切都会抛掷一边。

天伦之乐并没有享受多久,儿子无缘无故地失踪,他以为报应来临,心慌意乱之下向妻子说了自己的罪过。妻子被惊呆了,从此胡言乱语,状态癫狂,被他活生生困死在地牢之中。

接二连三地打击之后,吴德彻底地变了,广收巨额的贿赂,办了一件又一件的错案,冤枉了一个又一个的好人。

他完全不记得冤屈者被判刑的那一刻有多么绝望和悲苦,只记得自己府中花园里藏着数之不尽的金银珠宝,他用自己的不义之财四处打点,成功地将肃州城首富千刀万剐,报了多年的血海深仇。

大仇得报并没有带来相应的快感,而是漫无边际的空虚寂寞。为了麻木自己,娶了一个又一个貌美如花的小妾,每日里寻欢作乐,多年以来,以酒肉财富和温柔乡,吴德成功地忘记了以往的伤痛

美丽贤惠的妻子,纯真聪明的儿子,都在记忆中化为过往云烟。

十年寒窗苦读,参加科举进入官场,本是要为民请命,荡涤世间的一切黑暗,只因一失足而成千古恨,在罪恶的道路上越行越远,终究无法回头了。

龙鬼见他许久不言,也不追问,道:“你儿子小小年纪已经是个男子汉,本公子也钦佩的很。他不想咬你我也没办法,不过本公子一向不喜欢倔强的家伙,你刺他一剑,就立刻给我滚。”手中寒光一闪,现出一把银光闪闪的龙纹匕首,塞到吴德手中。

吴麟道:“爹,您快点刺孩儿一下,离开之后再也不要回来。”

吴德仿佛一瞬间苍老了许多,接连磕了十几个头,哀声道:“龙神大人,您是至高无上的神灵,何必为难我们这些蝼蚁一样的人。小的与亲生骨肉十八年不得相见团聚,求您大发慈悲,放我们离开。”

龙鬼道:“你连鬼儿子都不肯伤害,又怎会将你刚刚出生的儿子献祭。混账东西,竟然敢巧言令色地骗我。”

“龙神大人不要发怒,我愿意留下做为祭品,求您放过我可怜的儿子。”吴德重重地磕头,额上青紫一片血迹斑斑。

龙鬼嘴角一咧,扬起手掌道:“我先让你的麟儿魂飞魄散。”

吴德爱子心切,早已忘了惧意,大吼一声,紧紧抓着龙纹匕首刺了过去。

方小妹陡然清醒过来,挥出一条白绫缠住了吴德的双足,双手向后一撤,吴德一跤跌倒在地。

穆长风见事态紧急,立即抽出赤霄剑,于花丛中一跃而出,一剑斩向龙鬼的脑袋,喝道:“孽障,放开孩子。”

第九十章 形单影只忆故雄

龙鬼大吃一惊,没想到花丛中会隐藏着敌人。见穆长风虽然出手迅疾,但修为与他相差甚远,并不放在眼里,当即微微一笑,将吴麟举过头顶。

穆长风出道多年,数次打倒了比他厉害数倍的强敌,依靠的是聪明的头脑,并不是武力。在他出手相救的那一刻,就料到以龙鬼的邪恶,定会将吴麟举起当做护身盾牌,见他果然有此一举,登时大喜,一手抓住孩子的腰带,另一只手迅速改变赤霄剑的方向,径直削向了龙鬼的手腕。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龙鬼只能缩手自保,这就给了穆长风营救的好时机,抓紧孩子的腰带奋力往后一跃,离开了最危险的区域。

吴德欣喜若狂,手脚并用爬起来,一把将吴麟搂在怀中,痛哭流涕,“我的儿呀,你终于回到我身边了。”

方小妹轻轻走出花丛,冷冷地看着吴德父子。

龙鬼笑着拍掌,道:“好小子,有几分聪明,竟然能从本公子手里救人。”

斜眼看向方小妹,道:“巾帼不让须眉,想不到一个年轻姑娘竟然有如此修为,布置下结界,始终没有让我发觉你二人的气息。”

穆长风愣了一下,原本以为是曼陀罗的花香掩盖住了他和方小妹的气息,龙鬼才自始至终没有发觉他们的存在。

此时想来,鬼族嗅觉灵敏,更何况龙鬼绝非寻常鬼族,暗中有人偷窥,怎么可能毫无察觉?

唯一的解释,就是有一个修为超过他的人布置下了隔绝气息的结界,这个人只能是方小妹。

也不知这小女子修习了什么法术,成功地隐藏了自己令人匪夷所思的好本事。相识至今,穆长风始终察觉不到她是一个修习法术之人,更无从判断修为的高深。

尽管知道她不惧烈火,受了致命之伤能自行愈合,有本事控制傀儡,但穆长风也未料到她比龙鬼还要厉害。

面对着冷如冰霜的方小妹,龙鬼惧意陡生,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既然你们想救吴德父子,如今已经成功救下,你们走好,恕不远送。”话音一落,就要返回白龙潭。

“且慢,”方小妹身形一闪,拦住龙鬼的去路,“不说个一清二楚,你休想离开。”

距离陡然拉近,龙鬼立即被方小妹的一双眼睛吸引,隐隐觉得似曾相识,“姑娘想问什么?”

方小妹道:“你是如何占用了柳成蔚的身躯?”

龙鬼道:“姑娘为何对他如此感兴趣?”

“和你没关系的事情少打听,我再问一遍,你是如何占用了柳成蔚的身躯?”方小妹抓住他的肩膀。

一道彻骨的寒意浸透全身,龙鬼身躯巨震,意识到自己遇到了极其可怕的对手,俊秀的脸庞苍白如纸。

“你不用说,只需回忆当时的情景就可以。”方小妹轻轻移动手掌,抵在龙鬼的心口上。

龙鬼道:“我将前尘往事回忆一遍,你得到了答案,是不是可以放我离开?”

方小妹郑重地道:“当然,我可以发誓,一定会让你离开。若违此誓,天诛地灭。”

吴德看出龙鬼对方小妹的惧意,怎会放过将其铲除的大好时机,大声道:“绝对不行,留着这个祸患,不知还有多少孩子无辜殒命,姑娘不可一时心善放过他。”

一个冷冽如刀的眼神飘向吴德,吓得他一个激灵,再不敢多言多语。

龙鬼放宽了心,开始回忆十八年前的往事。

方小妹眼前随即出现了十八年的画面。

红莲圣母强行拖着年幼的吴麟来到白龙潭,将他扔进潭水之中。数之不尽的婴灵从潭中出现,争先恐后地撕咬着吴麟,吴麟大声呼喊着父亲母亲,可怜而无助。

恰在此时,全身浴血的柳成蔚从花丛中跃了出来,跳进潭中营救吴麟。无奈身受重伤,不是一众婴灵的对手,不得不放弃营救,踉踉跄跄地上了岸,可怜的吴麟被婴灵吃光了血肉,剩下一具小小的尸骨,慢慢地沉入潭中。

柳成蔚怒视着红莲圣母,悲声道:“这孩子与你可有怨仇?”

红莲圣母道:“无怨亦无仇。”

“既然如此,你为何下此毒手?”

“为了引你现身。”

“你的目标是我?”柳成蔚凄然一笑,“我早该想到,你也不会放过我。从前的薛红莲已经死了,如今出现在我面前的,是个毫无人性的魔鬼。”

一丝悲苦之状从红莲圣母的脸上倏然闪过,“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你也真有本事,数次从我布置的埋伏中成功突围。”

“所以你就设下毒计,不惜残害一个无辜的孩子来引我现身。”

“怪只怪你一路逃到肃州城,我也是到了肃州之后猛地醒悟,天下之大,唯有白龙潭是你的绝佳丧身之处。”

柳成蔚恍然大悟,“潭中龙鬼想找人附身,我是绝佳的人选。我的魂魄被吞噬了,从此以后你薛红莲可以高枕无忧。”

红莲圣母道:“你早已受了重伤,适才又遭婴灵围攻,力气所剩无几,柳成蔚,是你的善心害死了自己,其实我挺惋惜的,你的生命改变了多少人根深蒂固的偏见,我活了将近一千年,从未见过像你一样的男子,明明是个……多说无益,你我后会无期。”

红莲圣母化作九尾白狐,四爪翻飞,快速离去。

柳成蔚气息奄奄,双手使劲一撑站了起来,趔趄几步,往花丛中走去。

龙鬼在暗中观察了许久,突然跃出,附到柳成蔚的身上,吞噬了他的魂魄,成功了占据了这具躯体。

方小妹一言不发地撤回手掌,神情甚是淡然。目光在吴德和龙鬼之间转来转去,又不经意地瞄了一眼穆长风,嫣然笑道:“果然如此,这世上还真有聪明人啊,聪明的难以置信,佩服,佩服至极。”

龙鬼一直担心方小妹与柳成蔚有着极深的渊源,见她若无其事地笑起来,不安惊惧登时消散,“姑娘年纪轻轻修为如此之高,实在令本公子佩服。你我不妨交个朋友,潭中财宝分你一半。”

方小妹轻轻拍着龙鬼的肩头,显的极其友善,柔和地道:“如此一来,我岂不是成了首屈一指的富婆。分我一半财宝,你真舍得?”

龙鬼道:“在我眼中,姑娘才是天下至宝。”

方小妹咯咯一笑,道:“你眼睛瞎吗?”

龙鬼神色一变,仍不敢过分造次,忍着怒气道:“姑娘何出此言?”

方小妹恨极怒极,双目变成了血红之色,如一对晶莹剔透的红色水晶。

龙鬼霎时惊呆了,双膝一软,跪在地上,惊恐地道:“原来是你……你你要杀我?不关我的事啊,你自己清楚,一切都不关我的事。”

方小妹道:“我知道啊,当年之事和你毫无关系,认真追究的话,你还可以算作受害者。”

龙鬼欣慰地道:“姑娘果然深明大义讲道理,那件事发生之后,我不得不咽下一口窝囊气。辛辛苦苦攒了八百年的……”

方小妹笑着打断龙鬼,“我不妨让你死个明明白白,柳成蔚是我的至亲,你携带的白玉箫本是我的东西。”

龙鬼抽出白玉箫,化作利剑,指着方小妹的心口,道:“你答应过会放我离开。”

“枉你做鬼做了八百年,文字游戏没听说过吗?我的确发下毒誓会让你离开,而且决不食言。”方小妹欺近龙鬼的脸,露出猫戏老鼠的神情,“我会让你的魂魄离开柳成蔚的躯体。”

龙鬼将利剑往前一送,插进方小妹的心口之中。方小妹似乎感觉不到一丝一毫地痛楚,神色未变,身体未晃。

龙鬼大叫一声,转身就跑。方小妹五指如钩,默运灵力使劲一吸,将龙鬼的魂魄吸了出来。

穆长风道:“暂时不要伤他,我要问问他是否知道我师姐的事情。”

方小妹听而不闻,暗中默运功法。漫天的乌云正中央,突然之间电光霍霍,一道惊雷从天而降,不偏不倚劈中了龙鬼。

第九十一章 悲莫悲兮生别离

一道惊雷不偏不倚地劈在龙鬼身上,龙鬼嘶吼一声,便魂飞魄散。

柳成蔚的尸身直挺挺地往后栽倒,被方小妹稳稳都抱在怀中。

婴灵们一直受龙鬼地控制,他一死,那些婴灵登时乱做一团,哭声不绝,互相撕咬。

穆长风有心默念往生咒助他们超度,无奈婴灵数量太多,他一个人的力量有限。当务之急,唯有将婴灵们封印于潭中,日后请有道高僧开坛超度。

主意一定,穆长风立刻拔出赤霄剑,以剑气的威力强迫一众婴灵沉了下去。

再施以寒冰术,将整个白龙潭冻结成冰。

没有了婴灵们的哭声,天地间安静极了。

穆长风转头怒道:“方姑娘,我先前和你一番推心置腹的谈话根本是白费唇舌,我师姐的死因还未查明,你怎么可以……”

话未说完,穆长风蓦然发现方小妹目中含泪,再也不忍心苛责。

失去至亲乃是天下间最令人难过心痛的事,柳成蔚不但身亡,而且魂魄也被吞噬,代表着这个人彻底消失于天地间,再无轮回的机会,方小妹与他生生世世再无相见重逢之日。

方小妹的心有多痛可想而知,她不过是在极度的悲伤难过之下不假思索地为亲人报了仇,乃是人之常情。

“方姑娘,你要是想哭就哭出来,不要憋在心里。”穆长风摘掉一片随风落到方小妹发间的枯叶,语气十分温柔。

方小妹不发一言,紧紧地抱着柳成蔚的尸身。泪光很快消失,神情一片木然,似乎并无悲痛之情。

穆长风心中明白,当一个人悲痛到极点之时,反而不会歇斯底里地哭闹,方小妹越是平静,他越是不安,道:“方姑娘,人死不能复生,你要想开一些。”

他知道自己说的都是废话,谁都知道“人死不能复生”的道理,但是谁会在刚刚知道至亲已逝之时不难过?

方小妹一低头,发现柳成蔚的衣袖不知何时撕裂了,轻轻将尸身放在地上,拿出荷包,取出针线,仔细缝补起来。

神情认真而凝重,每一针每一线都饱含深情。

吴麟挣脱父亲的怀抱,几步跑了过去,道:“姐姐,他是你的情郎吗?”

方小妹听而不闻,继续认真缝补。

穆长风道:“这位柳大哥是方姑娘的至亲。”

吴麟歪着头看着方小妹,道:“我娘给爹爹缝补衣衫时就是这个样子,我以为他是姐姐的情郎呢。”

穆长风全身一震,回想方小妹见到柳成蔚后的种种反应,根本不像亲人。更像许久未见的恋人,乍然相逢,又惊又喜。得知恋人已经不在人世,深受打击,几乎崩溃。

失而复得之喜,得而复失之痛,他将一切清楚地看在眼里。

方小妹淡淡地道:“他是被我辜负的人。”

穆长风酸涩地道:“你们……”

方小妹道:“他一直真心待我,是我糊涂,糟蹋了他的满腔真心。如果不是我当年犯下大错,我们早已和和美美地在一起了。都是我不好,不知道珍惜。”

穆长风暗道一声可惜了,心想柳成蔚当年对方小妹定是视若至宝,捧在手心里的疼爱呵护。而方小妹用错了真情,一腔心思放在辛师姐身上,由此伤了柳成蔚的心。

到了彻底失去的这一刻,方小妹终于明白自己究竟失去了什么,怪不得她会如此伤心。

“无论是谁,绝对不希望自己的心上人一直活在愧痛之中,方姑娘善待自己好好地活着,才是他希望的结果。我去找些枯枝,将他的尸身火化,入土为安吧。”

方小妹道:“不必了,他自有他的去处,不劳你费心。”说着慢慢转过头去,安静地注视着吴德。

吴德的心一阵狂跳,将吴麟拽到身后,颤声道:“姑娘姓方?”

方小妹道:“吴大人,我们见过。令郎出生的那一晚,找你的白衣女子就是我。”

吴德惊惧地后退几步,道:“你为何害我,你到底是谁?”

方小妹道:“真是贵人多忘事,二十四年前,你的麟儿出生时,我们也是见过面的。大人可还记得我们初次相遇,是在肃州城‘观星海’酒楼。当时我的身边,还有你一位老友。”

吴德面如死灰,过了许久,缓过一口气,突然笑了起来,道:“怪不得,怪不得,那日你见我之时戴着斗笠面纱,声音……”突见方小妹眼神冰冷,立刻住口。

穆长风担心方小妹会突然出手置吴德于死地,带着他和吴麟穿过曼陀罗花丛,远离方小妹,道:“吴大人,在下穆长风,辛璃的师弟。敢问吴大人,你和我师姐是不是旧相识,在‘观星海’酒楼,跟在方姑娘身边的那位老友是不是我师姐?”

吴德露出讶异之色,沉默了片刻,道:“不错,当年在‘观星海’,我的确见过你师姐。”

“我师姐是怎么死的?”穆长风竭力控制怒气,紧紧抓着赤霄剑的剑柄。

“你怎么会来问我?”吴德的讶异之色更加明显。

穆长风道:“不问你问谁?”

吴德心念电转,道:“说了实话,你会不会放过我?”

穆长风道:“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你做下杀人害命的勾当,怎能让我饶你。我只能保证不伤害你的家人,不想说也可以,我有的是办法让你家破人亡鸡犬不留。”

吴德绝望到几点,瘫坐于地,呜呜咽咽到哭了起来。回想自己的一生,简直是个笑话。

本想堂堂正正道做个有为之人,到头来变成一个神憎鬼厌的宵小之徒。

这一路走来犯下太多的错,终究是没有回头之路了。

吴麟道:“我以为你是好人,原来你和龙鬼一样是坏人。你走开,不准害我爹。”一心保护刚刚重逢的父亲,拼劲全力推搡着穆长风。

穆长风佯装凶神恶煞的模样,把吴麟往旁边一推,道:“做下恶事必须付出代价,你害我师姐之时,就应该想到会有今天。龙鬼有本事让你的麟儿魂飞魄散,我同样有这个本事。”

吴德泪汪汪地看着吴麟,想起刚刚出生不久的儿子,不禁心痛如割。自知死期已到,说出真相才能保住吴家的血脉,道:“我杀你师姐也是万不得已,她发现我收受贿赂,为了保住这个秘密……”

话未说完,吴德突然一阵抽搐,倒在地上,痉挛了一阵,气绝而亡。

吴麟扑到他身上大哭起来,穆长风吃了一惊,仔细检查吴良的尸身。

全身上下并无伤口,也没有被人暗中以掌风击毙的痕迹。

吴德死的好生古怪。

正当迷惑不解之际,吴麟发现父亲手心处有一只五颜六色的海螺,花纹斑斓,甚是好看。

吴麟哭得满脸是泪,随手将海螺扔在一边。

第九十二章 五色斑斓鸡心螺

穆长风心中一动,捡了两根细树枝,小心翼翼地夹起海螺,幼年时的一幕往事浮现于脑海之中。

那一天,风和日丽,鲁师叔的一位朋友从南方千里迢迢来到玉龙阁,带着很多颜色鲜艳的海螺。

女孩子大多喜欢美丽的事物,林葙儿不由自主地被海螺吸引,拿起一只随手把玩。

鲁师叔发现之后吓得脸色发青,以凌厉的掌风将其打落,狠狠地训了林葙儿。

鲁师叔性情憨厚,和蔼可亲,那一次却气红了眼睛。

穆长风清楚地记得,鲁师叔神色凝重地聚集了玉龙阁几个最小的孩子,要他们务必记住海螺的样子,反反复复地言道,那些海螺是天下极负盛名的剧毒之物鸡心螺,被咬一口定会丧命。

林葙儿后怕不已,脸色煞白,鲁师叔深为自己的疾言厉色感到后悔,轻轻**着她的头发,柔声道:“葙儿,师伯特意找来这些毒物,是根据一位名医留下的药方配置以毒攻毒的解毒丹。从今以后,凡是师伯的东西都不要随便碰。今天正好趁此机会,我给你们每个人都好好地上一课。”

鲁师叔环视一周后,道:“你们都仔仔细细地听清楚,很多剧毒之物都有着美丽的外表。毒蜘蛛、毒蛇,颜色越是鲜艳,毒性越是强烈。就连你们认为十分普通的青蛙,有的也带着致命的剧毒。日后你们行走江湖,遇到这些东西千万不能随便碰触。”

随着对往事的回忆,穆长风的怒气再也控制不住。眼前这个花纹斑斓的小东西,分明就是剧毒之物鸡心螺。而方小妹是用毒的高手,定是她在暗中神不知鬼不觉地以此物毒死了吴德。

穆长风气急败坏地返回潭边,冷笑一声,将鸡心螺扔在方小妹面前,道:“方姑娘好手段。”

方小妹呦了一声,道:“好毒的东西,竟然出现在此地。”

穆长风道:“吴德已经被毒死。”

方小妹一直紧握着柳成蔚的手,幽幽地道:“恶人自有恶报,活该他遭了报应。”

穆长风道:“分明是你毒死了他。”

方小妹正欲辩解,穆长风立即道:“天下的毒物千千万万,你偏偏选择了鸡心螺。你以为我不识得此物,就算发现了,也会以为是生长在白龙潭的东西,被吴德不小心沾到了身上,不会对你起疑。方姑娘真是心思缜密,我百般提防,还是没能防住你。”

方小妹含笑看着穆长风,道:“你就断定是我用鸡心螺毒死了他?”

穆长风冷笑之意更重,道:“想抵赖?好得很,我不妨将潭边掘地三尺,只要还有一个这样的毒物,就算我冤枉了你。”

方小妹道:“没想到你还挺有见识,能认出一种毒物。”

穆长风道:“人算不如天算,在下不像你那般擅长下毒解毒,矿石草本认识的也不多。什么东西有毒什么东西没毒,更是一知半解。可你万万料想不到,我偏偏认识鸡心螺。”

“是我毒死了他又怎样?吴德该死,我赏了他一个全尸已经仁至义尽。”方小妹笑容不改,慢条斯理地道。

“我对你说过的话全是耳旁风对不对?我和你一样深恨害我师姐的凶手,待我查清师姐的死因,定会为她报仇。你因柳成蔚之死迫不及待地杀了龙鬼,我理解你的心情。你又迫不及待地杀了吴良,让我怎么查清师姐的死因?”

方小妹道:“昨夜你睡熟之时,我见过阿莨。”

“你说什么?”得知辛璃曾经暗中现身,穆长风激动不已。

方小妹道:“她很感激我为她做的一切,也很反感你为她做的一切。而且……”

“而且什么?”

方小妹道:“阿莨恨你入骨,我报仇的手段,都是她教的。你可知她为什么一直留着你的命?”

“为什么?”

方小妹抿着嘴,笑的十分诡异,“阿莨说了,你不怕死,一掌杀了你也没有复仇的快感。她知道你最珍爱自己的家人。父亲、母亲、小妹,都是你心中的至宝。她会让你心中所爱一个一个地失去,让你知道什么是生不如死。”

穆长风心头巨震,颤声道:“我师姐真是这样说的?”

方小妹道:“我实话实说,绝对没有胡扯。”

“你骗人,我师姐不会这么冷血。她若想对付我,早就动手了。”

“阿莨告诉我说,在你回玉龙阁的那一晚,她就带着怨灵去了玉龙阁。”

穆长风道:“一番恶作剧而已。”

“恶作剧?”方小妹摇了摇头,“根本不是,阿莨的目的是杀你的父母双亲。即将一掌打死他的时候,突然改了主意,给你父亲下了蚀心蛊,至于你的母亲嘛……”

“她想怎么对付我娘?”

方小妹轻轻一笑,道:“你的母亲许如梅,因为你小妹的死变成了一个疯婆娘,阿莨决定让她活着,生不如死地活着,你想想看,万一阿莨知道穆婉莲回到了你母亲身边,究竟会怎么做?”

穆长风的心完全被恐惧包围了,自从得知自己与辛璃点点滴滴的往事,他就做好了被千刀万剐的准备。

家人是他最珍爱的,父亲、小妹都是他愿意舍弃性命维护的人,甚至连喜怒无常的母亲,也比他的性命重要。

辛师姐修为高深狡猾如狐,以她的本事想要穆氏家族完全毁灭绝对不是难事。

怎么办?该如何做才能保护家人不受伤害?

穆长风心乱如麻,“蚀心蛊是什么东西?”

方小妹道:“一种潜伏在人身体里的蛊虫,说不准什么时候会发作。千万别告诉他,中蛊之人越是恐惧,毒性发作的就越快。”

穆长风冷汗涔涔,哀声道:“方姑娘,你是解毒的高手,求你救救我爹。”

方小妹道:“蛊虫的生命和下蛊之人连在一起,阿莨早已死了,你爹身体里的蛊虫,其实是个尸蛊,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穆长风惊得倒吸一口凉气,道:“杀了我师姐才能救我爹?”

方小妹道:“看在你善待我的份儿上,不妨给你指条明路。去巫女峡,请秦掌门动用诛魔剑,我会引阿莨现身,助你们杀了她。”

穆长风摇头道:“诛魔剑早已遗失。”

方小妹道:“阿莨的魂魄与尸骨两相分离,血魔的力量也随之一分为二,你可以请辛清远传授天雷阵法,男子的阳刚之气越重,天雷阵的威力就越强,你完全可以杀了她。”

穆长风道:“天雷阵法只传授下一任阁主,我早已退出阁主之位的竞争,没有资格学天雷阵。”

方小妹紧抿着嘴唇,脸色甚是阴寒,道:“你不会请辛清远出面杀了阿莨吗?诛魔剑已失,趁她的魂魄与尸骨还没有合二为一,正是杀她的大好时机。想要保住你的爹娘和妹妹,必须杀了她。”

穆长风眉头一皱,不解地道:“你不是对我师姐情谊深厚吗?怎么突然很想让她死?”

方小妹阴测测地笑了起来,指着柳成蔚的尸身道:“你也看到了,为了阿莨,我辜负了对我最好的男人。我对阿莨的感情从一开始就是错的,想斩断也斩断不了,只有让她彻底消失,我才能解脱,你明白吗?”

“你想解脱,就胡说八道,想要借刀杀人?”穆长风的眼神凌厉如刀,抽出赤霄剑,指着方小妹的咽喉。

方小妹突现凄然之色,轻轻叹了口气,道:“人心都是肉长的,你对我的好,我怎么会察觉不到。穆长风,你可知道左右为难的感觉?”

穆长风心中一酸,移开了明晃晃的赤霄剑。

方小妹道:“我从未杀过人,为了给阿莨报仇,我故意吓死王三,以化尸散杀了王二,用鸡心螺杀了吴良。对她,我也算仁至义尽。你对我的真心,只能以助你保护家人的方式来报答。我可以对天发誓,我从未想过为了让自己斩断情丝而借刀杀人。”

穆长风哽咽一声,道:“我不相信师姐会害我的家人。”

方小妹道:“中了蚀心蛊,会时常心口剧痛,脸色发白,眼眶发青,频出血汗,鲁中奎身为医者,定会注意到你爹的异常,不妨千里传信问问他,你爹近来可有这些症状?”

穆长风点了点头,立即取出纸笔,写好了信,千里给鲁中奎传了过去。

过了一会,鲁中奎回了信,穆长风仔细地看了一遍,不由得全身发冷,寒战连连,道:“的确如你所说,在我离开玉龙阁之后不久,我爹就出现了这些症状。看来辛师姐真的给我爹下了剧毒。”

第九十三章 温柔陷阱美人计

方小妹道:“待蛊虫长大之后,会一口一口咬掉你爹的心脏,犹如遭受凌迟的酷刑,痛苦不堪。除了杀掉阿莨,没有别的办法救你爹的性命。”

穆长风道:“鲁师叔说过,天下万物皆相生相克,我相信有能解除蚀心蛊毒的解药。”

方小妹道:“我也相信有解药,不过目前还没发现。以我的本事定能研制出来,谁知到了那个时候你爹是活人还是死人。”

穆长风的掌心处全是冷汗,脸色异常惨白,兀自抱着一丝希望,道:“我马上去遗爱寺解除封印,辛师姐会不会原谅我?”

方小妹暗中不停地冷笑,故作无可奈何之状,幽幽地道:“我了解阿莨,无论你做什么,她都不会原谅你,长风,我不知道碗莲回家的事情能瞒多久,以阿莨的性情,一旦知道了此事,你的母亲和小妹都有危险。”

穆长风又惊又惧,全身发软,扶着一株曼陀罗勉强支撑着身体,道:“冤有头债有主,是我封印了师姐的尸骨,有怨有恨冲我一个人来,凭什么伤害我的家人?”

方小妹道:“跟阿莨讲道理是讲不通的,其实我也不敢相信阿莨会变成这个样子。从前的她是那么善良。我也数次劝过她,和谁有仇找谁去,她不听,我也没有办法。”

穆长风心乱如麻,又怒又悲,不知如何是好。

一方是最为珍爱的至亲,一方是恩重如山的师姐,他宁愿自己被打入十八层地狱,也不愿意让任何人受到伤害。

方小妹道:“你说你喜欢阿莨,其实你不觉得自己的感情很荒唐吗?你从未见过她的真面目,不过是从旁人口中得知了一些往事,便一头栽了进去,有理智的人绝对不会这样。”

穆长风目不转睛地看着方小妹,突然苦笑起来,道:“的确荒唐,可是感情之事哪来的理智可言。”

方小妹道:“你是个聪明人,应该做聪明的事。好好地想一想,你就应该知道自己此生此世和阿莨绝无可能。就算你们之间没有恩恩怨怨,也不可能在一起。你还年轻,失去了阿莨还可以找到更适合你的姑娘,若失去了家人,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穆长风道:“不管是谁,绝对不能毁了穆家。”

方小妹心中一喜,道:“这就对了,男子汉大丈夫,当断则断,天涯何处无芳草,世间那么多的好姑娘,何必一心想着她。”

穆长风道:“不管是谁,也不能伤害我师姐。”

方小妹脸色一沉,道:“你糊涂了吧,你是做过忘恩负义的事情,可是你为阿莨做了这么多,已经仁至义尽,穆长风,难道你想为了一个永远不会把你放在眼里的女人,赔上全家的性命?”

穆长风心头再次起疑,从前的方小妹对辛师姐的情谊无人能及,就因为柳成蔚之死,突然之间醍醐灌顶,意识到自己情根错种了?

就算是醒悟了,难道对辛师姐的感情会转瞬消失的干干净净,非要置她于死地?

态度转变的是不是太快了?

她是别有居心,还是她为人过于果断,刚刚醒悟,就能毫不拖泥带水地快刀斩乱麻?

不对,不对,穆长风轻轻地摇了摇头,隐隐觉得此事另有文章。

方小妹道:“换一个角度想,杀了阿莨,其实是等于帮了她。”

“帮了她?”穆长风轻轻皱着眉头。

方小妹道:“阿莨原本是天之骄女,占尽了天下女子的好处。相貌、才情样样出众,突然之间,遭逢大难,变成了人人畏惧厌弃的血魔,她的痛苦可想而知。杀了她岂不是等于帮了她?”

“方姑娘说的有道理。”穆长风逐渐冷静下来,故作很听劝的模样。

方小妹道:“最重要的一点,万一她知道菊花郎早已不在人世,定会崩溃。不知道会害死多少人呢。你是驱魔师,不能局限于小情小爱,应该谨记你守护众生的责任。男人嘛,应该拿的起放的下,责任第一,情情爱爱抛到一边去。该冷血的时候就应该冷血,一个女人而已,和责任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

穆长风道:“方姑娘倒是拿的起放的下,比男儿更有决断。”

方小妹道:“到了该放下的时候还拿在手里,那是傻。我也该放下过去,寻找自己的归宿。长风,你喜欢我,是不是?”

穆长风脸色一红,低下头去。

方小妹挽着穆长风的胳膊,柔声道:“我知道你喜欢我,从前有很多人喜欢我,你可以不承认,但是你的眼神说不了谎。”

“我……”穆长风甚是羞愧,几次想抽出胳膊,皆是徒劳,“我不是个感情专一的人。”

“你是个好男人。”方小妹拽着穆长风的袖子,“你对阿莨怎么会是男女之情,你受母亲虐待,知道曾有一个女子对你细心呵护,理所当然地产生了好感。你我同甘苦共患难,风雨同舟历经生死,你对我的感情才是真实的。或许我们才是命定的一对。”

穆长风的脸更红了,心慌意乱,“你不是对男人没兴趣吗?”

方小妹道:“我失去过一次,再也不想失去。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我是死过一次的人,如今只想善待自己,善待真心对我的人。”

穆长风推搡了几次,始终推不开方小妹,一扭头,恰好看到方小妹的一双眼睛,亮晶晶,明灿灿,含情脉脉,泪光闪闪,幽怨深深,似悲似喜。

穆长风心头一热,恨不得紧紧抱住她再也不松手。

最后一丝理智让他按捺住了冲动,穆长风暗中狠狠地掐了自己一下,登时清醒过来,开始发挥演戏的功夫,“我想和你在一起,永永远远。”

方小妹道:“我也想,我们一辈子都不分开,挑个黄道吉日我们就成婚,生儿育女,好不美哉。待你杀了阿莨,全天下的驱魔师都会仰视你。你想当阁主,我可以助你一臂之力。将玉龙阁发扬光大,你就是驱魔师中的第一人。辛清远比不上你,你的曾祖也比不上你。”

穆长风道:“这个想法不错,你聪明绝顶,我也不差,我们珠联璧合,定会功成名就。”

方小妹甜甜地笑了起来,道:“一定会的。”

穆长风畅快地笑了几声,转过头,脸色随即黯然。

漫无边际的孤独感,如魔鬼一般包围了他。

穆长风自幼为了当阁主拼尽全力,因为他想拿回属于穆家的东西。

可是一旦涉及到情与义,他会心甘情愿地放弃。

亲人、朋友、恩人、爱人,都是他心中的至宝,阁主之位与其相比,根本不值一提。

原本以为方小妹理解他,如今看来,在方小妹的心中,他和那些看重名利之徒并无差别。

不过这小女子的“洗脑”功夫是真的好,不但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而且诱之以利,惑之以色。

穆长风最讨厌利用美色达到目的的女人,对方小妹的倾慕之情淡了许多。

这样也好,他就可以毫无负担地陪她一起演戏,看看她到底是什么目的。

打定了主意,穆长风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道:“事关家人的性命时,我可以不要自己的良心。方姑娘,我相信你已经有了杀我师姐的计划,一切都听从你的安排。”

第九十四章 心计歹毒蛇蝎女

方小妹目的达到,不由得一阵暗喜,道:“此事容易得很,你千里传信给辛清远,阐明前因后果,辛清远定会不远千里与你会合,到时候我引出阿莨,将她击毙于天雷阵中。你和辛清远再赶到遗爱寺,同样以天雷阵毁去阿莨的尸骨,从此世上再无这个人。你们穆氏一家从此高枕无忧。”

穆长风心中寒意直冒,太师傅与辛师姐乃是血脉相连的至亲,方小妹究竟有多恶毒,才会想出这么残忍的主意?

天下最令人心痛的惨剧,莫过于至亲相残,穆长风无论如何也不希望太师傅亲手杀掉自己的孙女。

按捺住满心的不快和厌恶,穆长风道:“你想如何引我师姐现身?”

方小妹道:“这个嘛,倒是要颇费一番周折,当今之世,除了你,阿莨最恨的就是妖族王后薛红莲,只要我们将她引到常青山,阿莨定会亲自出面报仇。”

“妖族王后?”想到这个女人,穆长风顿显鄙视之意,“我恨不得将她千刀万剐,你又如何能引妖族王后现身?”

方小妹高深莫测地一笑,道:“九尾狐族都姓白,她却姓薛,你不觉得奇怪吗?”

穆长风也曾想过这个问题,不过从未深究过,听方小妹发问,不禁来了兴致,“为什么?”

方小妹道:“她叫薛红莲,妖王名叫薛崇善,他们都姓薛。”

穆长风“哦”了一声,道:“认识薛暮烟的时候我就感觉奇怪,那丫头怎么不姓白,原来她的父母都姓薛,有意思。”

方小妹道:“九百多年前,妖族发生了一场内乱,他们夫妻当时都是襁褓里的婴儿,妖族大长老白杨带着他们逃出隐仙国,半路遭到追杀,白杨不幸身亡,两个婴儿坠入悬崖,被藤蔓拖住,侥幸逃过一劫。后来被一个叫薛真儿的人族女子收养,他们感激养母的恩德,一直以‘薛’为姓。”

穆长风恍然大悟,道:“听太师傅说,他们夫妻一直竭力与人族修好,原来他们都是被人族养大的,一直铭记抚养之恩,此事与你的计划有何干系?”

方小妹道:“老村长当年亲眼见到薛红莲为难白雪和阿莨,薛红莲没有杀他灭口,你不觉得奇怪?”

穆长风也曾有过疑问,二十年来,红莲圣母为了掩盖罪行,恶事做尽,她当年抓走辛师姐,被隐藏在暗处的老村长看了个清清楚楚。

红莲圣母为何没有杀掉看到她作恶的证人?有心放无辜者一条生路,根本没有发现暗中有人,还是觉得这个证人无关紧要?

穆长风揣测了许久,后来认为此事和辛师姐的死因没有关系,就再未深究。

方小妹道:“老村长与红莲圣母之间,可是渊源深厚。”

“什么渊源?”穆长风隐隐觉得老村长与薛真儿之间有关系,否则方小妹不会讲述起红莲圣母的幼年之事。

方小妹道:“薛真儿在收养两个九尾狐妖后不久嫁给了一姓陆的男子,老村长也姓陆,叫陆云天。”

穆长风道:“老村长是薛真儿的后人?”

方小妹点了点头,道:“薛红莲夫妻回到隐仙国后,为了保护养母一家,与养母断了联系。不过九百多年来,他们一直暗中保护薛真儿的后人,这正是薛红莲没有杀老村长灭口的真正原因。”

穆长风道:“如此说来,老村长并不知道自己和妖族王后的渊源?”

方小妹摇了摇头,道:“他不知道。”

“你想以老村长为诱饵,引薛红莲现身?”想通了这一点,穆长风更是气愤。

老村长古道热肠,为人正直又和善,穆长风绝对不允许置他于险地。

方小妹道:“据我所知,薛真儿的每一个后人离世,薛红莲都会扮作普通妇人前去吊唁。我可以杀了老村长,引薛红莲现身。到时候阿莨也定会出现。”

“好一个心思缜密的方小妹,好一个布局的高手,好一个歹毒之人。”穆长风默默嘀咕了几句,道:“方姑娘怎么会知道这么多?我师姐告诉你的?”

方小妹道:“当年我们在白云庄相处数日,阿莨跟我说了很多不为人知的秘密。”

穆长风冷笑一声,道:“有一点我想不明白,既然我师姐对你厌恶至极,恨不得杀了你以泄心头怒气,为何会暗中现身见你?又怎么会教你杀人报仇的方法?”

“你怀疑我说谎啊?”方小妹满面委屈,尽是失落之意。

穆长风道:“说了一句谎话,需要太多的谎话来圆,谎话多了,总是有破绽可寻。”

方小妹道:“你这个人太聪明,看来我必须说实话了。我去肃州城见吴德的时候,恰好你师姐也在。吴德的小妾难产,正是她的杰作。”

穆长风登时吃了一惊,道:“我师姐为了报仇,连小孩子都不放过?”

“我也是见到阿莨后才知,她一直暗中控制一个大夫,给吴德的小妾进补了许多黄芪,导致胎儿过大而难产。我出手相救,阿莨很是生气,差点一掌打死我。”

一股寒意蔓延至全身,穆长风对辛璃的所作所为失望至极。

原本以为她仍然保留着一丝人性,可是她却对尚未出生的婴儿下了毒手,难道辛师姐真的忘记了过去的自己,忘记了她曾是以救人性命为己任的女医?

辛师叔一直希望女儿不要忘记初心,待他回来见到女儿如今的模样,会有多失望?

“你是如何保住了性命?”

“凭我三寸不烂之舌的功夫,成功说服力阿莨,让她同意和我做笔交易。”

“什么交易?”穆长风好一阵惊惧难言,知道二人之间的交易绝对不是好事。

第九十五章 一招错满盘皆输

方小妹道:“我为阿莨杀一些人,她将多年书写的《日志》赠与我作为报答。”

“辛师姐的《日志》很重要吗?”提起《日志》,穆长风开始担心周念平的安危。

方小妹道:“你有所不知,阿莨从医多年,对毒蛊之术甚有研究,各种下毒解毒的方法都记载于《日志》中,并且是用隐形的药水书写,只有她知道让字迹现形的办法。”

穆长风登时松了一口气,自从周念平拿走了《日志》失去了消息,穆长风一直担心他会找到蛛丝马迹做出鲁莽之事伤及性命,既然字迹是隐形的,周念平无从查起,对他来说是福不是祸。

“以我师姐现在的为人,更愿意亲自报仇才对,怎么会假手于人?”

“阿莨的确想亲自报仇,但是她的仇人中,有一个令她难下决心。正好借我的手连那个人一块宰了。”

“那个人是谁?”

方小妹幽幽叹了口气,道:“阿莨最恨三个人,你排名第一,其次是红莲圣母,你不是很聪明吗,猜猜最后一个人是谁?”

“是……谁,不会是我……太师傅?”

方小妹兴奋地一拍手,道:“正是她的亲爷爷,你的太师傅,阿莨恨他入骨,做梦都想杀了他。”

穆长风的头皮一阵发麻,口干舌燥,耳中嗡嗡作响,“我师姐连自己的爷爷都不放过?”

方小妹道:“阿莨有一点点不忍心,恰好我和辛清远有旧仇,不妨借刀杀人。大部分的仇人都由我来对付,阿莨也可以专心致志地对付穆家。”

穆长风道:“你和我太师傅有什么仇恨?”

“你的太师傅,呵呵……”方小妹苦笑起来,“我与他之间的仇恨岂是三言两语能解释清的。”

“你和我太师傅到底有什么仇?”穆长风不依不饶,打破砂锅问到底。

方小妹神色凄苦,道:“女孩子家都有秘密,你非要问个一清二楚?”

穆长风故意露出怜惜之色,走近方小妹,理了理她鬓边的碎发,“看你的神色,我知道此事是你的疮疤。”

突然拔出赤霄剑,抵住方小妹的心口,道:“今日不说个一清二楚,休想走出白龙潭。”

方小妹怒意横生,道:“他杀了我外婆,因为我外婆精通诡术,他就下手杀了她。我外婆一生光明磊落,从未做过坏事,辛清远却杀了她。”

“胡说八道,我太师傅从不滥杀无辜。”穆长风不愿接受这个事实,太师傅曾数次助纣为虐,乃是不得已而为之。怎么会狠心杀害一个从未做过恶事的老婆婆。

方小妹道:“事实如此,我没有说谎。我外婆是个巾帼不让须眉的女英雄,偷偷修习诡术也是为了救人,她死在辛清远的手里,此事千真万确。”

手一抖,赤霄剑掉落在地,穆长风痛苦万分,“太师傅,我的太师傅,我自幼敬他如神……”

方小妹道:“一心敬慕的老神仙原来是个卑鄙无耻的小人,你一定很心痛吧?其实这样也好,认清了他的真面目,你就可以不必顾忌昔日的情谊。什么驱魔师中的第一人,巫女峡的掌门有心承让才让他当了个第一。论真正的实力,让他给秦掌门提鞋都不配。”

穆长风道:“我明白了你全部的计划,先杀掉老村长,引诱红莲圣母现身,待我师姐杀了红莲圣母,必会耗费大量修为,这样我太师傅就可以轻而易举地杀了她。毁掉我师姐的尸骨之后,你再动手杀了我太师傅。”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大致差不多吧。不过我没想杀你太师傅。”、

“这么好的报仇机会你愿意放弃?”

方小妹道:“我是为了你好,长风,你已经知道是辛清远杀了我外婆,你完全可以拿此事威胁他退位让贤。”

穆长风道:“你考虑的倒是周全。”

方小妹轻轻地为穆长风整理着衣襟,低眉浅笑道:“你我就快成为一家人,我不为你考虑,为谁考虑?为了你,我连外婆的大仇都放下了。”

穆长风不停地冷笑,狠心推开方小妹,怒道:“好一个方姑娘,我一直以为你心中存有一方净土,歹毒也不失善良。我穆长风真是瞎了眼,看看你布得局,阴狠邪恶,你可曾有一丝不忍?”

“恶人自有恶人磨,我布局是为了铲除更大的恶魔,哪里有错?”

穆长风道:“不错,我太师傅和红莲圣母都不是好人,我师姐也不是从前的样子。陆云天陆老伯呢?在陆家村这段日子,他是如何善待你的,难道你都忘了不成?”

方小妹刚要说话,穆长风紧紧抓住她手腕,继续道:“他亲自将热腾腾的饭菜给你端进屋,临走时千叮咛万嘱咐,对你像亲孙女一样,为了引红莲圣母现身,你竟然要杀了真心待你之人,方小妹,你还有没有良心?”

方小妹道:“我要做的一切对你穆家有百利而无一害,你昏了头了不停地指责我。你刚才不是说为了家人你可以抛弃良心吗?”

穆长风道:“不演这出戏,我怎么知道你的计划?”

“呵呵,原来是演戏,”方小妹被耍了一遭,苦笑起来,“的确有天赋,要不要我专门为你写个戏本子,到戏台上好好地唱一出?”

“和你比起来,在下的火候尚浅。”穆长风好生气恼和失望,“什么爱慕我师姐,根本就是谎话连篇。与她相遇相识,根本就是你报仇计划的一部分。你想找到一个好机会暗中毒杀我太师傅。”

方小妹哑然失笑,道:“继续,继续猜我的心思。”

穆长风道:“她化为血魔,到白云庄求一容身之地,你定是欣喜不已。你想趁机把我太师傅引到白云庄后杀了他,世人都会以为太师傅是死在我师姐的手里。你自己可以撇个干干净净。”

方小妹“啧啧”两声,道:“继续。”

穆长风道:“你杀王二王三,暗地里算计吴德,也是为了顺理成章地杀我太师傅,所有人都会认为是我师姐下的毒手,没人会想到这个世上有个方小妹和我太师傅有不共戴天之仇。”

方小妹“唉”了一声,神情似笑非笑。

穆长风道:“怪不得何姐姐要我发誓不要伤害你,我也终于明白她为何会火烧白云庄。庄中的恶鬼恶妖都是助你复仇的工具,她不希望你陷得太深。”

提起何淑慧,方小妹的神色登时暗了下去。

穆长风道:“你的心上人根本不是我师姐,而是他的未婚夫菊花郎。你爱上了一个不爱你的男人,辜负了爱你至深的柳成蔚,看到他的尸身,你恼恨自己,变得丧心病狂,迫不及待地要杀掉你深恨之人。从前你口口声声维护我师姐,不过是为了迷惑我。”

方小妹噗嗤一乐,道:“我发现你很有写戏本子的天赋,根本不用拜我为师,哈哈。你演戏的功夫极好,为什么不继续演下去骗我?”

穆长风甩开方小妹的手,寒声道:“等到我想一直骗你的时候,证明我已经有了杀你之意。方小妹,我念及着昔日情谊不想为难你,你也好自为之,不准再打歪主意。否则别怪我赤霄剑无情。”

“想杀我?”方小妹极为不屑,“你有这个本事?”

穆长风道:“你别逼我使用穆家世代相传的禁术。赶紧给我走的远远的,胆敢伤害陆伯伯……”

方小妹道:“你待怎样,杀了我?”

穆长风道:“看得出来,你并不怕死。胆敢伤害陆伯伯一根头发,我将柳成蔚挫骨扬灰。”

在方小妹惊愕之间,穆长风迅速后退,将赤霄剑架在柳成蔚的胳膊上,道:“赶紧走,否则我斩下他一条胳膊。”

方小妹脸色煞白,怒道:“你不敢,你不过是虚张声势吓唬人。”

穆长风道:“你想让我证明一下?”扬起赤霄剑,对准柳成蔚的胳膊斩了下去。

方小妹大惊失色,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白龙潭。

穆长风全身的力气登时像被抽空了一般,歉意地道:“对不起,你我素不相识,为了保护我敬重的人,不得不拿你做筹码。希望方姑娘不要伤害陆伯伯,否则我真的会把你大卸八块扔到河里去喂鱼。”

第九十六章 百年死敌双子门

穆长风冷静下来,仔细思量如今最紧要的事情。

辛师姐究竟为何惨死,始终查不到真正的原因。当年的知情人中,王二王三兄弟都已惨死,吴德也见了阎王,只有一个当了贵妃的花儿姑娘也许尚在人世。

想要查探辛师姐的死因,只能远赴帝都,偷偷溜进皇宫。

不过父亲的性命危在旦夕,与之相比,查探辛师姐的死因已经成为次要之事。

还有母亲和小妹穆婉莲,需找到一个稳妥的办法护她们周全。

一阵“簌簌”的响声过后,吴麟从曼陀罗花丛中钻了出来,小声道:“哥哥,我听到了你和坏女人的谈话,是她杀死我爹的,不关你的事情。我知道哥哥是好人。”

吴麟满面泪痕,穆长风不由得有了怜惜之意,伸手将吴麟揽到怀中。

吴麟道:“你不要为难柳哥哥,好不好?”

穆长风道:“麟儿很喜欢柳哥哥?”

吴麟握住柳成蔚的手,泪水汹涌流下,道:“当年我被恶婆娘扔进白龙潭,柳哥哥拼命救我,被婴灵重伤。才被龙鬼吞噬了魂魄。”

崇敬之意油然而生,穆长风更加愧疚,道:“哥哥只能保证不到万不得已不会伤害你的柳哥哥。”

吴麟突然想到了什么,挣脱穆长风的怀抱,跑到一株曼陀罗旁,挖出一枚玉佩,跑到柳成蔚身边,小心翼翼地塞到他手中,道:“当年在白龙潭,我刚刚化作鬼物之时,看到龙鬼追上了了柳哥哥,柳哥哥将一枚玉佩埋在花丛之畔。麟儿知道玉佩定是个紧要之物,柳哥哥好好拿着,您安息吧。”

“定是个紧要的东西,”穆长风有心查究柳成蔚的身份,拿过来仔细地瞧了瞧。

那是一枚花环状的玉佩,以绿玉和白玉制成,绿色的部分是柳叶和柳枝,弯曲成环。白玉则制成了极小的白花,点缀于叶间。做工精巧,造型别致,叶脉清晰可见。

穆长风道:“柳叶柳枝应该代表着柳成蔚,为什么以白花点缀其中?”

吴麟道:“哥哥以为上面的白花有什么意义?”

穆长风道:“直觉而已,我见过鸳鸯玉佩,龙形玉佩,从未见过这样的。应该是专门打造而成,似乎是为了纪念什么。”

吴麟道:“也许是柳家世代相传的东西。”

穆长风“嗯”了一声,翻过玉佩一瞧,发现背面雕刻着一个“柳”字和一个“方”字,登时了然,笑着道:“我明白了,这枚玉佩是柳成蔚为他和方姑娘专门打造的。看来上面的小白花是方姑娘极喜爱的东西。”说着将玉佩塞回柳成蔚的手里。

吴麟道:“哥哥,你能带我和爹爹回家吗?我想见娘亲。麟儿好久没见到娘亲了。”

穆长风想到自己初次离家之时,对母亲深入骨髓的思念之情。推己及人,料想吴麟定是发疯一般地思念着母亲。

斟酌片刻,道:“可以,你且等一等。”

拿出纸笔,给林墨龙写了一封信,用火烧成了灰烬。

林墨龙是世上唯一一个服过长生丹的人,他的血能为将死之人续上一年的寿命。林墨龙也是世上唯一一个修为能与千年怨灵比肩的人物,他若能答应回玉龙阁,定会保护母亲和小妹周全。

穆长风不希望家人出事,也不想伤害辛璃,思来想去,只能求助于林墨龙。

林墨龙不会吝惜自己的血救下父亲一命,但他隐居多年,不问世事,能否愿意出面保护母亲和小妹,穆长风毫无把握。

“哥哥用的是千里传信术吗?”吴麟好奇地问道。

“你怎么知道?”穆长风有些惊讶。

吴麟道:“听我娘说的,二十四年前我娘怀着我的时候,爹爹的仇人派人暗中下毒,所以我一出生就中了慢性剧毒差点死掉。当时爹爹的好友在,她是个大夫,来肃州城的时候遇到了坏人,把药箱弄丢了,只好让他的未婚夫千里传信给玉龙阁,把备用的药箱千里传送过来。”

穆长风心中陡然升起一丝希望,也许吴麟的娘亲能给他想要的答案,无论是为了吴麟还是为了辛师姐,肃州城必须去一趟了。

“哥哥的爹爹中了毒,哥哥有办法救他吗?”

穆长风道:“收信之人就是能给我爹爹续命的高手。”

吴麟高兴坏了,道:“这样一来,哥哥就有时间送我和爹爹回家了。”

穆长风道:“我们将你爹爹的尸身火化了可好?”

吴麟犹豫了好久,点头表示赞同,穆长风道:“哥哥怕方姑娘潜伏于暗中,不能离开柳成蔚的尸身。你去找些枯枝,后面的事情交给我来做。”

吴麟向四周瞧了一眼,最后将目标锁定白龙潭中央的大槐树,捡了好多枯枝堆成一堆,把吴德的尸身安置在柴堆上。

穆长风背着柳成蔚的尸身穿过花丛,吴麟道:“我们把柳哥哥一起火化吗?”

穆长风摇头道:“此事需得到方姑娘的允许。”摸出火石火镰,点燃了柴堆。

当烈焰熊熊烧起之后,远处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

穆长风意识到来者不善,当即把吴麟拽到身后,抽出赤霄剑严阵以待。

一群黑衣蒙面人出现了,纷纷手执长剑,杀气腾腾。

为首之人是个瘦高个,似乎并不想伤害穆长风,看他的眼神满是痛惜和无奈。

穆长风眉头一皱,随即冷笑起来,“双子门之人行事果然鬼鬼祟祟,要杀我就光明正大的来,何必藏头露尾。”

来人正是双子门的一众高徒,为首之人乃是双子门掌门赵琦的养子赵行义,曾与穆长风有过数面之缘。

为了隐藏身份,他们身着黑衣,黑布蒙面,拿着最为普通的长剑,仍然被穆长风一眼看出了端倪。

赵行义扯下黑布露出真面目,敬佩地道:“多年不见,穆兄比以前更聪明了。你是如何看出我们的身份?”

穆长风道:“不是看出来的,是闻出来的。双子门地处蛇虫鼠蚁横行的深山幽谷之中。门中弟子个个常年随身携带蛇药。你们身上蛇药的味道太浓了。”

玉龙阁自创派之日开始,就真心维护妖族。而双子门则要屠尽天下妖族。

两个声威赫赫的门派理念不同,五百年来一直是死敌。因许如梅和穆如松的联姻,关系才稍稍改善缓和。

不到万不得已,穆长风不想和双子门撕破脸皮。庆幸领头之人是赵行义,糊弄他根本不需多费脑筋。

赵行义身旁的一个黑衣人阴森森地笑了几声,道:“既然知道我们的身份,更不能留你在世上。赵师兄,你一路上都在犹豫,如今该下决断了,留下穆长风的命,双子门的名誉彻底完了。”

赵行义心痛至极,在来白龙潭的路上。他数次斟酌让穆长风脱身之法,如今身份已经被识破。万万不能让穆长风活着离开。道:“你母亲本是我的师叔,我与你渊源深厚,前来找你麻烦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怪只怪你太聪明,是你害死了自己。”

剑指穆长风,冷然道:“给我杀了他,绝对不能让他活着离开。”

穆长风早已想好应对之策,不慌亦不乱,道:“且慢,在下自知死期已到,能否让在下死个明白?”

第九十七章 恶人还需恶人磨

赵行义犹豫不决,穆长风喟然长叹,道:“赵兄,你我幼年便已相识,一个小小的心愿而已,你不会不成全吧?”

赵行义拿剑的手软软地垂了下去,眼睛一酸,险些流下泪水,道:“你想问什么,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穆长风道:“你带着双子门的精英弟子前来杀我,定是知道我辛师姐的事情了?”

赵行义面现愧色,道:“我也是刚刚知道不久。王二死于化尸散,此事如今已经传的人尽皆知。辛姑娘失踪多年,她一手研制的化尸散突然现于世间,义父知道后……很是难受,我才知道玉龙阁的辛氏家族还有这样一段前尘往事。”

穆长风心想:“什么难受,分明是恐慌,说的比唱的还好听。”道:“你们担心我辛师姐化为恶鬼四处寻仇,想要下手将她除去?”

赵行义摇头道:“义父以为是辛璃的母亲开始四处寻仇,二十年前,秦芠芊曾亲赴双子门重伤我义父,秦掌门及时赶到制服了她。秦掌门曾答应义父会将她终身囚禁。义父一听说化尸散重现人世,以为是秦芠芊逃离了巫女峡。”

“什么?”这个答案出乎穆长风的预料,“据我所知,我的师叔母根本不懂法术,如何能重伤你义父?”

赵行义道:“我义父原本也是这样认为,世人都说秦芠芊冰雪聪明,精通琴棋书画,唯有一点不足,就是限于体质的原因无法修习法术不能继承巫女峡的衣钵。等到她出手了,义父才知世人传言不足为信。”

穆长风暗暗琢磨,难道秦芠芊淡泊名利,不愿意抛头露面,故意隐藏了一身好本事?

玉龙阁高手众多,难道没人发现,就连父亲也一直被蒙在鼓里?

赵行义道:“我们到了陆家村暗中查访,查到是你和一姓方的女子四处打听辛璃的事情。义父命令我们不管付出什么代价,必须阻止你查下去。”

穆长风冷笑道:“既然如此,赵兄一定知道我师姐是怎么死的了?”

赵行义摇头道:“我不知道。”

穆长风道:“以赵兄的聪明才智,应该明白我师姐的死,与你双子门脱不开关系。”

赵行义低头不语,算是默认。

他不知道辛璃是位悬壶济世的女医,也不知道双子门为何参与了杀害辛璃一事,只知道身为双子门的高徒,有责任保护门派的周全。

穆长风道:“悬崖勒马并不晚,赵兄,两年前你在帝都杀死一个无辜的狐妖之时曾有不忍之色,我知道你心中愧疚,知道你并不认同双子门的理念,也知道你的为难之处。为了你的义父,你还要犯下更大的错误吗?”

赵行义道:“谁是谁非,谁对谁错,我一点也不关心。是义父养大了我,为了义父我可以做任何事,哪怕是杀掉你。穆兄,你应该清楚我的心思,如果是关系我一人的安危,我宁愿自己死也不愿意动你一下。”

穆长风认为已经没有继续追问的必要,应该实施脱身的计划了,道:“实不相瞒,我已经能确定当年杀害我师姐的凶手中,有妖族和双子门。我也早想到追查我师姐的死因,定会惨遭灭口,赵兄应该了解我的为人,何时会坐以待毙?”

赵行义全身一震,道:“不错,穆兄智计百出,没有做好万全的准备,不会甘心涉险。”

穆长风道:“赵兄知道我和一姓方的女子在一起,你可看到了她的影子?”

赵行义环视一周,哪里有女子踪影,一丝不详的预感油然而生,道:“姓方的女子哪里去了?”

“方姑娘拥有一身惊天地泣鬼神的修为,下毒的本事更是天下无双。”突然大声道:“方小妹,我了解你的为人,定是蛰伏于暗中伺机夺回柳成蔚的尸身。我告诉你啊,再不打发了这些鬼祟之徒,我把柳成蔚大卸八块。”

把赤霄剑架在柳成蔚的脖子上,继续道:“我喊三个数,一……”

尚未数到二,忽见铺天盖地的大蝴蝶从花丛中飞出,将双子门人尽数围住。

双子门地处蛇虫鼠蚁横行的深山幽谷,认识很多剧毒之物。

那些蝴蝶翅膀浅黑,布满紫色发光的斑点,乃是天下赫赫有名的紫光蝶,毒性剧烈,十分可怖。

双子门人常年与毒物打交道,并无惧怕之意。赵行义等人一起将长剑插在地上,正待放火烧死紫光蝶时,方小妹悄无声息地走出花丛,道:“敢动一下,你们必死无疑。”

赵行义道:“你就是方姑娘?”

方小妹道:“本姑娘饲养的毒物绝非寻常,活着时毒性猛烈,死后毒性更强,赵公子,你要不要试试?”

赵行义哪里相信方小妹的话,再毒的毒物,被火一烧就成了灰,有什么好怕的。

方小妹咯咯一笑,如银铃般悦耳动听。

亲自抓住一只蝴蝶,放火烧成了灰烬。刺鼻的烟熏味混合着曼陀罗花香,混合成一种极其古怪的味道。

众人意识到情况不妙,纷纷捂住了口鼻。但是他们裸露在外的肌肤接触到了毒素,迅速冒出了豆大的水泡,痛彻心扉,如火烧般的热气阵阵入骨。

方小妹道:“辛璃的死和你们没关系,我也不想杀害无辜之人。只要你们答应我赶紧离开,解药的配方立刻告知。”

赵行义疼痛难忍,忙不迭地点头答应,“我们立即离开,绝不为难二位。”

方小妹道:“很好,甘草绿豆加上断肠草,浓浓的一碗药汁就能解毒。”

赵行义登时大喜,解药的配方太简单了,随便找一家药铺就能凑齐。

方小妹道:“你乐个什么劲儿啊,你知道我说的断肠草是什么吗?钩吻花有断肠草之称,狼毒有断肠草之称,雷公藤也有断肠草之称,你知道自己需要哪一种吗?”

赵行义汗如雨下,哀求道:“求方姑娘告知在下。”

方小妹道:“有断肠草之称的植物有十六种之多,至于我说的哪一种,得找个高明的解毒圣手确定一下。赶紧回双子门找你义父救命去吧,别再跟我啰嗦。”

赵行义实在不愿无功而返,为了保命,不得不按照方小妹的要求迅速撤离。

待众人远去,方小妹拿出一个绣花荷包,紫光蝶仿佛暗中受到某种召唤,化作一道紫光,飞进荷包之中。

第九十八章 最是歹毒妇人心

方小妹回头看着穆长风。发现他气定神闲,毫无中毒之状,心中甚是佩服,道:“看来你早有防备。”

“双子门的弟子尚未现身之时,我就想到要你助我退敌。方姑娘下毒的本事天下无双,怎么会不趁此机会大显身手。而且……”穆长风满面微笑,故意卖起了关子。

“而且什么,不妨说来听听。”方小妹亦是满面微笑,似乎毫无敌意。

穆长风拽住想要冲上去的吴麟,道:“而且方姑娘定想趁此机会把在下也给毒倒了,好夺取柳成蔚的尸身。我早早服下解毒丹,免得着了道。”

方小妹道:“你早知道我蛰伏于暗处?”

穆长风扯了扯方小妹的面纱,道:“多日的相处,我已经了解了方姑娘的性情,你是个不达目的绝不罢休的人。怎么会任由柳成蔚的尸身落在我的手里。万一我心血来潮把他火化了怎么办,你说是吧。”

方小妹道:“万一你想错了,我不在暗处怎么办,你可有别的办法退敌?”

穆长风道:“当然,想要全身而退是没问题的,在下闯荡江湖多年,没点心计绝对活不到现在。不过在下真心佩服方姑娘,不费吹灰之力,就解决了难题。”

方小妹道:“本姑娘饲养紫光蝶,就是为了对付双子门。有机会告诉你娘一声,在玉龙阁好好呆着,千万别回去,本姑娘无法保证在行动之时不伤及无辜。”

“此话从何说起?”穆长风吃了一惊,他母亲和赵琦情同兄妹,常常回双子门探望,万一……

他不敢深想下去。

方小妹背负着双手,慢条斯理地道:“双子门所在的山谷叫什么名字,你不会忘了吧?”

“百花谷,”穆长风永远忘不了那个地方,奇花异草竞相开放,谷种瘴气弥漫,花香扑鼻,是个很美也很诡异的地方。

幼年之时随母亲回去拜年,他的枣红小马误吃了一种名为“照山白”的小花,须臾之间毒发身亡。

“不错,正是百花谷。”方小妹抚弄着荷包,“谷中的花草大半是剧毒之物,曼陀罗也不在少数,双子门的人不但常年随身携带蛇药,还常年服用辟毒的药物,可以说是百毒不侵。我以剧毒之花饲养的紫光蝶,混合着曼陀罗的气味,正好可以诱发那种辟毒药的毒性。”

方小妹嘻嘻笑了两声,道:“活着的紫光蝶毒性稍稍差了一点,三天以后诱发辟毒药的毒性。烧成灰后毒性加强无数倍。”

穆长风顿感惊惧难言,铺天盖地的紫光蝶飞来之时,刀砍剑刺皆无用处,正常人都会想到以火烧解燃眉之急。

谁能想到方小妹饲养的紫光蝶非比寻常,用火烧成灰烬,反而会加快中毒的速度。

不愧是个下毒的高手,心思又如此缜密,她一旦人性尽泯,用剧毒作恶,天下间谁是敌手?

“你把秘密告诉我,不怕我泄露出去?”

方小妹道:“泄露出去又如何,反正待我用紫光蝶对付双子门之时,他们个个束手无策。”

穆长风道:“紫光蝶的毒性混合曼陀罗的花香才有用,消灭谷中全部的曼陀罗就是了。”

方小妹拍手赞道:“这正是我想要的结果。”

穆长风迷惑不解,满心的疑问,眉头拧成一个大大的“川”字。

方小妹道:“在我对付双子门之前,我会当着所有人的面说明紫光蝶的奥秘。是消灭曼陀罗呢,还是不消灭曼陀罗呢?赵琦思来想去,为了他自己的好处,最后定是不消灭了。”

“你什么意思?”

方小妹道:“赵琦的后背有一处古怪的伤口,始终无法愈合,剧痛难忍,撕心裂肺,曾数次疼得他恨不得一掌拍死自己,每隔两个时辰要捣碎新鲜的曼陀罗敷在伤口上才能止痛。你说他会为了双子门无私地毁去曼陀罗吗?”

穆长风道:“先解决眼前的危机才是正经,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吧。”

方小妹“啧啧”两声,道:“我会将带有解药的银针刺进他的身体里,我会告诉他,整个双子门,唯独他不必害怕紫光蝶的毒性。”

穆长风无言以对,赵琦曾数次因伤口的剧痛有了轻生之念。那些曼陀罗表面上是止痛之药,实际上是救命之药。世上有几人能维护他人周全不顾自己的死活?

穆长风盯着方小妹看了一会,逐渐想明白了她的真实意图,“你是故意研究出需要混合曼陀罗花香的才能发挥毒性的紫光蝶,你的真实目的不是屠尽双子门,而是想让门中弟子看到赵琦的自私,与他离心离德。”

方小妹道:“双子门中早有人想要取代赵琦的位置,这样一来,定会有很多弟子背叛赵琦。起了内讧就好了,热热闹闹的多有意思。”

穆长风正待大声呵斥,方小妹轻轻地摇晃着脑袋,道:“杀人是件多容易的事,屠人满门也不难。在水源里下毒就好了。本姑娘计划这一切,都是为了好玩儿,利用人心的弱点,让他们自相残杀,给人无穷无尽的快感,哈哈哈。”

穆长风道:“可是你刚才已经说出了解毒的配方,计划的再好又有什么用?”

方小妹道:“穆长风,鲁中奎开的药方,你从来没见过吗?”

穆长风随即一愣,很快醒悟过来,每一种药方需要什么草药,都要注明几钱几两,方小妹自始至终没有清楚说明。

解紫光蝶的药物中有一味断肠草,乃是剧毒之物,用量不当则会闹出人命。

想到赵行义,恻隐之心油然而生,穆长风并不希望他死。

双子门中不乏正义之士,穆长风也不希望他们将来遇到致命的危险。

方小妹道:“本姑娘的一双眼睛看的清清楚楚,赵行义对你的感情……呵呵,很诡异。”

穆长风道:“你别恶心我了。”

方小妹道:“不管怎么说,你母亲师出双子门。你不希望赵琦将来为了一己私欲而置门中弟子于不顾吧?不管赵行义的心思如何,你也不希望一个真心待你的人毒发身亡吧?本姑娘可以给你真正的解毒配方,你只需……”

“把柳成蔚的尸身还给你。”

“你想把他大卸八块也行,反正有整个双子门为你的多行不义付出代价。一具尸身换了整个门派的性命,这买卖太值了。”

穆长风咬了咬牙,道:“我可以杀了你,永除祸患。”

“可以可以,”方小妹频频点头,“我一死,荷包里所有的毒物再不也不受控制,指不定会毒死多少人给我陪葬呢,哈哈哈。”

第九十九章 菊仙情系菊花郎

穆长风知道这句话绝不是危言耸听,短短的几个时辰内,他已经见识过鸡心螺和紫光蝶的毒性,天知道方小妹的荷包里还有哪些诡异莫测的毒物。

倘若使用禁术杀了方小妹,那些毒物失去主人的控制,定会四处横行,一旦进入某个村庄,后果不堪设想。

方小妹道:“想清楚了吗?柳成蔚的尸身,你是还还是不还?”

穆长风竭力保持冷静,心念电转,决定豁出去赌一次。

饲养毒物乃是一件费时又费力的事情,方小妹精心饲养紫光蝶,定是早有对付双子门的念头。为了取回柳成蔚的尸身,不惜以真正的解毒配方做交易。

交出配方,则意味着她多年的筹谋和心血付之东流。

方小妹的行为,足以说明柳成蔚在她心中无以伦比的重要性。

既然如此,方小妹又怎会任由他将柳成蔚的尸身大卸八块?

这分明是一场心理战,谁的心肠能冷硬到底谁就是最后的赢家。谁心存顾虑则会输的一败涂地。

穆长风突然笑了起来,道:“你最好把配方交出来,否则我将柳成蔚大卸八块扔到河里去喂鱼。”

方小妹道:“穆长风,你也会行此卑鄙之事。柳成蔚与你有何冤仇,你干嘛和他过不去。”

穆长风道:“对付非常之人当用非常之法。方小妹,我不愿意和死人过不去,走到如今的地步都是你逼我的。”

“你敢碰他一下,我让穆家所有人不会好过。”方小妹露出阴狠之色,

穆长风“呦”了一声,道:“比谁更狠是吧?好得很,看来我将柳成蔚切成两截就行。你不给配方,我把其中一截扔到河里喂鱼。你敢为难我家人,我把另一截扔进铸剑炉当柴烧。”

“你敢,”方小妹又惊又怒,指着穆长风,“你个混账,用死人威胁我算什么本事?”

穆长风气定闲神地笑起来,“我承认自己没本事,行不行?人都死了,你还把他当回事干什么,有本事你别管啊,狠下心肠任由我处置就不会为难了。”

“你……”方小妹心理素质极佳,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此时却全身颤抖,面无血色,一双泪目牢牢地盯着柳成蔚。

穆长风心肠一软,很快控制住,道:“把配方交出来。”

方小妹沉默片刻,道:“好,把你的纸笔给我,我把配方写出来。”

穆长风冷笑连连,道:“让你趁机在纸上下毒吗?给我说清楚就好。”

方小妹的心思被揭穿,再无其他良策,道:“我说出配方,你保证不会伤害柳成蔚的尸身。”

穆长风道:“你不作恶,我就不会伤害他。”

方小妹犹豫片刻,捡起一根树枝,将配方写在地上。

穆长风点了点头,道:“在下有个不情之请,方姑娘可知我玉龙阁解毒丹的配方?”

“你想要解毒丹的配方?”方小妹怒气尤盛,没好气地问道。

穆长风道:“方姑娘要是知道,还望告知在下。”

方小妹“哦”了一声,“据我所知,解毒丹是辛璃研制出来的,配方复杂,制作更是艰难。她当年总共制成了二十颗而已。”

穆长风道:“解毒丹能解天下所有奇毒,肯定是不容易制成的。”

“夸大其词了,”方小妹恢复了平日里的端庄浅笑,“蚀心蛊毒就解不了。”

穆长风道:“我知道,鲁师叔在信中说过。”

方小妹道:“你身上的解毒丹没剩下几颗吧?”

“鲁师叔一直在研究解毒丹的配方,一直毫无进展,”穆长风发现柳成蔚手中的玉佩掉落在地,弯腰拾起,“我想帮帮鲁师叔。”

方小妹的目光被玉佩吸引,许久无话,眼中泪水滚来滚去。

穆长风心里一动,道:“方姑娘若能好心告知,在下将玉佩还给你。这枚玉佩应该是柳成蔚给你打造的吧?”

方小妹激动至极,伸手要**玉佩,穆长风将手一缩,道:“配方。”

“不知道。”

穆长风道:“撒谎,刚才的神情已经出卖了你,你分明是知道。”

方小妹从袖子里摸出一个白瓷瓶,道:“我的确不知道,辛璃当年送我五颗解毒丹,我用来交换玉佩。以你的聪明,定会找一只动物来试药,我不敢骗你的。”

穆长风暗地里松了一口气,他总共有两枚解毒丹,在遗爱寺时服下了一颗,适才服下了最后一颗。将来不知道要和方小妹明争暗斗多少次,此女精通毒术,有解毒丹在手,才能以防万一。

摸出一块手帕展开,道:“将药丸倒出来。”

方小妹瞪了穆长风一眼,倒也敬佩他的谨慎小心。拔下瓶塞,将里面的五枚解毒丹尽数倒在手帕上。

包好药丸塞进袖中,穆长风将玉佩递了过去。

方小妹激动地热泪盈眶,即将接住玉佩之时,一枚石子暗地里飞出,正中她的心口。

方小妹趔趔趄趄后退数步,一青衫男子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穆长风身边,劈手将玉佩夺了过去。

穆长风大吃一惊,看清了来人,不由得又惊又喜,“林爷爷,您怎么来了?”

来人正是玉龙阁第一代执法长老林墨龙,只见他神情凝重,认真打量着环形玉佩,翻来覆去地看了数遍,利如鹰隼的目光扫向方小妹。

方小妹捂着心口,道:“来者是谁?”

“林墨龙。”

“林墨龙?”方小妹面色惨白,捂着剧痛的胸口,嘻嘻笑了两声,“你就是玉龙阁鼎鼎有名的‘老不死’,林文海现在肯定像你爹,你也好意思出来溜达。”

林墨龙迈着沉稳的步伐,一步一步走向方小妹,“柳枝代表着柳成蔚,白芷花代表着方芷莨,你就是方芷莨?”

方小妹突然转身,跑了几步,林墨龙以更快的速度截住去路,突然出手揭下了她的面纱,看清方小妹的容颜之后,最后一丝疑惑消失殆尽,不禁心痛如割,“祖孙三人都长得这么像,秦苹为了你成了活死人,你不去外婆身边尽孝,在这里为非作歹,可有愧疚之意?”

穆长风惊愕至极,脑中嗡嗡作响,“林爷爷,您在说什么?”

林墨龙听而不闻,眼神越发地凌厉,大声道:“渊儿,葙儿,速速现身,见一见你们的表姐。”

转头看着惊愕不已的穆长风,训斥道:“你个傻小子,四处查探辛璃的死因,殊不知辛璃就在你身边。发什么呆,辛璃就是方芷莨,方芷莨就是辛璃,阿莨小妹,方小妹,她的化名由此而来,你的脑袋到底缺了几根筋,那么多明显的蛛丝马迹,怎么会想不到?”

穆长风指着柳成蔚的尸身,道:“那么他……”

“他就是菊花郎,”林墨龙将环形玉佩扔到穆长风的怀里,“仔细看看玉佩的造型,不是像极了一朵百日菊吗?你再看他衣领上的暗纹,都是菊花图案,你师姐绰号小菊仙,柳成蔚绰号菊花郎,自诩为聪明人,我看你笨死了。”

第一百章 执子之手梦一场(一)

穆长风呆呆地看着她,一时之间,又喜又悲。

心心念念的人一直在身边,却闹到如今水火不相容的地步。

他并不是个三心二意的登徒子,方姑娘和辛师姐,原本就是同一人。

“你真的是我师姐,你真的是人人称赞的医仙。”穆长风情不自禁地迈开脚步,快步走了过去,想要倾诉内心的千言万语。

方芷莨道:“不错,我是你口中的怪物。本姑娘叫方芷莨,三十五年前就已经不是辛家的人。”

穆长风身形一顿,再无勇气走到她身边。

林墨龙道:“这话不假,三十五年前的寿宴之上,她爹自逐于家门,跟随母亲姓方。辛世贤更名为方世安,辛儒更名为方昭,辛璃更名为方芷莨。方世安当着众人的面取来族谱,亲手将他和一双儿女的名字从族谱上划了下去。”

穆长风道:“为什么?难道我太师傅真的做过对不起太师母的事情?”

林墨龙神情肃然,郑重地道:“别把你太师傅想的那么坏,方世安是一片好心,他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退出阁主的竞争,将阁主之位还给穆家。不料……世人总爱曲解好意胡说八道,给清远带来了大麻烦。”

不远处的山坳后转出一男一女两个人影,快速飞奔过来。

正是林渊和林葙儿两兄妹,在离方芷莨一丈之地停下脚步,都目不转睛地打量着她。

方芷莨也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们,尤记得二十年前,林渊刚刚学习认字,林葙儿兀自呀呀学语。如今都已长大成人,林渊英姿勃发,林葙儿清秀端庄。

“都长这么大了。”方芷莨再也控制不住,眼泪簌簌流下。

血缘的关系不容小觑,林渊和林葙儿都不记得幼年之事,但二人一见到方芷莨的面,情不自禁生出一股暖意。

林葙儿几步走了过去,牵起方芷莨的手,道:“你就是我表姐,前些日子我娘来信说了你的事情,表姐是天底下最优秀的姑娘。”

林渊笑着道:“我娘一直牵挂着表姐,你跟我们回玉龙阁吧,娘见了你一定很高兴。”

方芷莨轻轻**着林葙儿手掌上的硬茧,道:“你使用什么兵器?”

林葙儿道:“鱼鳞峨眉刺。”

方芷莨道:“很好,你要好好学好好练,有一身本事,别人才不敢欺负你。”

林渊道:“表姐要和我们回玉龙阁吗?”

方芷莨竭力控制泪水,狠心把林葙儿推到一边,道:“我回去做什么,给你们太师傅一次机会,把我的魂魄和尸骨一起封印?”

林葙儿和林渊面面相觑,才想起她们的表姐早在二十年前已经故去。林葙儿呆呆地看着方芷莨柔滑细嫩的手,难以置信地道:“表姐明明是个活人。”

方芷莨再不理会二人,阴测测地向穆长风一笑,“还不把柳成蔚的尸身还给我?”

此时此刻,穆长风满心只余无穷无尽的悔恨,哪里还有心思拿柳成蔚当做筹码,正待将尸身还给方芷莨,林墨龙突然道:“且慢,不能还她尸身。”

方芷莨道:“林墨龙,我敬你是玉龙阁第一代长老,不计较你暗算偷袭一事,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林墨龙道:“妮子,血魔的力量有一半留在你的魂魄之中。可我五百年的修为也不是吃素的,真动了手未必打不过你。再加上三个后生小辈,你讨不到半点便宜。”

方芷莨道:“你也想拿柳成蔚的尸身来威胁我?”

林墨龙道:“我是为了你好,为了防止你作恶,我只能留下他。”

方芷莨道:“我做什么恶了,二十年前,我死于小人之手,我的爷爷不为我讨回公道,我的爹娘和哥哥狠心撇下我的尸身置之不理,我亲自出手讨回一个公道哪里不对?”

穆长风道:“师姐,我是一心要为你讨回公道的,请你相信我。”

“不稀罕,”听到穆长风老调重弹,方芷莨怒气更盛,“当日在遗爱寺,我苦苦求你。结果你用五枚玄石钉加固了封印。在王三家中,我再次求你,结果你说我是怪物。”

“我……”穆长风悔痛难当,恨不得活剐了自己,“对不起。”

“一句对不起就了事了?穆长风,你以为我会饶了你吗?我告诉你,今生今世,不管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我一定会让你身败名裂生不如死。我方芷莨说到做到。”

林墨龙道:“有一点我不明白,你化名方小妹的时候,为什么一直怂恿长风杀了阿莨,阿莨不就是你吗?你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穆长风满面惊讶,林墨龙拍着他的肩膀道:“你离开玉龙阁不久,如松给我来了信说明了一切,我带着渊儿葙儿在陆家村找到了你们,一直在暗地里仔细观察,一路跟着你们到了白龙潭。”

方芷莨紧泯着嘴唇,哀伤地看着柳成蔚。穆长风心念电转,,“辛……方师姐,你是想跟柳成蔚一起死?”

方芷莨道:“与你何干。”

“当然与我有干系,”穆长风难过至极,“事到如今,我终于明白了你的全部计划,你想和薛红莲,和我太师傅同归于尽,你定是已经谋划好如何将太师傅的死栽赃到我的头上。”

林葙儿道:“长风你别胡说,我表姐不会是这样的人。”

穆长风道:“如此一来,你最恨的仇人除去了,也让我身败名裂,你也可以陪着柳成蔚不必再受苦,一箭三雕。但是你万万没有料到我不答应,一箭三雕的计划无法顺利实施。”

方芷莨道:“我给你爹下了蚀心蛊毒,不杀了我,你爹也活不成。”

穆长风哀求道:“方师姐,我知道你恨我。求你不要为难我爹。”

林墨龙笑着道:“别听妮子胡说八道,什么眼眶发青,频出血汗,根本不是中了蚀心蛊的症状,而是蚀心蛊毒逐渐化解的症状。”

穆长风大喜过望,抓住林墨龙的肩膀道:“真的吗,林爷爷能确定?”

“五百年的岁月,你以为我是白活的?我见过的奇人异士比你们见过的臭虫都多。其中不乏饲养毒蛊的高手,我知道的蛊毒要比妮子多得多,什么蚀心蛊、情人蛊、冰虫蛊、金蚕蛊……”林墨龙掰着手指头念叨着各种蛊毒,如数家珍,穆长风彻底松了一口气,大笑起来。

第一百零一章 执子之手梦一场(二)

穆长风畅快地笑了起来,内心的不安焦灼和恐惧彻底散去。

笑着笑着,一个疑问陡然升上心头,疑惑地道:“我爹是如何中了蚀心蛊毒,难道玉龙阁有人暗算他?”

林墨龙看向方芷莨,道:“妮子,你恨穆如松吗?”

方芷莨许久无语,如何能不恨,她从小生活在玉龙阁,与穆家向来亲密。

父亲与穆如松亲如兄弟,她也视穆如松为至亲。

穆家有难之时,方芷莨不惜冒着生命危险竭力相救,许如梅生产后卧病在床,穆如松一心照顾妻子,她更是主动承担起姐姐的责任,亲自照顾穆长风的饮食起居。

一片真心相待,换来的却是穆如松亲自将黑石棺运送到遗爱寺,二十年来,他对方芷莨的一切过往决口不提。

林墨龙不必听到答案,从方芷莨的神色中已经看出她对穆如松恨之入骨,道:“如松在信中告诉我,当日你亲赴玉龙阁对付他,下手极其狠辣,招招致命。给他吃了一颗药丸后扬长而去,如松以为你给他吃的是毒药,我也曾这样认为,其实你给他吃的是蚀心蛊的解药,我说得可对?”

想起当日之事,方芷莨心中五味杂陈,道:“我本来是想杀他,发现他早已中了蚀心蛊毒之后,我竟然很是害怕,害怕自小疼爱我的穆师伯会毒发身亡,尽管我仍然很想杀他,但是救他的想法更强烈。”

林墨龙面现赞赏欣慰之色,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更何况如松本无过错。小妮子不伤无辜,可见你善心未泯。”

方芷莨恨恨地道:“穆如松忘恩负义,我早已后悔救了他。”

林墨龙道:“如松一生行事只忠于自己的原则,你化为血魔,乃是为祸苍生的魔物,他身为驱魔师,助师傅将你封印何错之有。明明没有过错,他却选择了残酷的方法惩罚自己,也不算忘恩负义。”

林葙儿道:“表姐,爷爷说的没错。娘在信里告诉我,穆师伯为了惩罚自己,自愿退出了阁主的竞争,并且服下了蚀心蛊,他是想用自己的生命偿还你对穆家的大恩。”

穆长风道:“是我爹自己服下的蚀心蛊?”

林葙儿道:“我娘说,蚀心蛊毒会在身体里潜伏许久,一旦发作,无药可解。”

穆长风不由地一阵后怕,暗自庆幸不已。

林墨龙道:“如松一生从不亏欠任何人,幸好你心存善念救了他一命。妮子,清远当年封印你的时候我是不赞同的,也不怕你发怒,不妨告知你实情,二十年前我曾劝说清远将你的尸骨丢进荡魔山烈焰谷焚毁,是如松将长剑架在自己的脖子上阻止了我们,否则你的尸骨不可能完好地留在天水湖。”

“荡魔山烈焰谷,那是什么地方?”饶是方芷莨见多识广博览群书,也从未听说过。

林墨龙道:“一个能毁掉所有魔物的圣地,诛魔剑正是以烈焰谷的天火铸造出来。在极北之地的大雪山……”

穆长风暗地里拉扯着林墨龙的衣袖,轻轻咳了一声。

林墨龙悚然一惊,方芷莨有心陪柳成蔚一块死,怎能说出烈焰谷的所在地,“妮子,看到你人性未泯,我从前的偏见早已消失。我和你的亲人一样希望你好好的,做了鬼又如何,你的至亲至爱像从前一样爱着你,何必为了柳成蔚抛下亲人不顾。”

“我爹我娘都不要我了,哥哥也不要我了,我变成了血魔,他们厌恶我,再也不想看到我。”方芷莨一直以为自己被至亲抛弃,满心的愤怒和委屈。

“胡说八道,”林墨龙横眉怒斥,“他们视你为心头肉掌中宝,何时厌恶过。”

“二十年了,他们从未去遗爱寺看过我。”每逢祭日,方芷莨都会回到遗爱寺苦苦等候着父母哥哥,年复一年,总是以失望告终。

林墨龙好不凄然,幽幽地道:“你爹和你哥哥都已经不在人世了。”

“你说什么?”方芷莨如遭电击,目瞪口呆。

“方师叔和方师哥都已经死了?”穆长风吃惊不小,满面骇然之色。

方芷莨眼前发黑,咬着牙道:“是妖族还是双子门害死我爹和我哥?”

“都不是,”林墨龙哀伤地摇着头,“他们寻找救你的办法多年未果,绝望之下使用了以命换命术,都失败了。而你娘她……”

穆长风道:“被秦掌门囚禁在巫女峡,秦掌门不是被我太师傅杀了吗?”

林墨龙深深地看了穆长风一眼,道:“秦芠芊被秦苹囚禁了三年后逃走了,秦苹一路追踪来到常青山,到自闲庄落脚,很快被我发现她是个活死人……”

“是我爷爷害了他。”想起外婆被爷爷一剑穿心的情景,方芷莨的怒火熊熊燃烧,“他二十年前将我封印,我没有因此恨他,可他竟然亲手杀了我外婆,枉我敬他多年。”

穆长风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师姐能否说个明白?”

方芷莨道:“十九年前的正月十五,我回到遗爱寺等我的父母和哥哥,等来的却是我的外婆和爷爷,外婆想要诡术解除封印,爷爷为了阻止他,竟然痛下杀手。他没想到我外婆以诡术留下最后一口气成为了活死人。”

“不要误会你爷爷,清远早知道你外婆精通诡术,也知道你娘有一身诡术的修为,他……”

“说明他早有除去我外婆的心思,”方芷莨不等林墨龙把话说完,冷冷地回了一句。

“越说越离谱,秦苹告诉我,当年她是故意伤在辛清远的剑下,以诡术将自己变成了活死人。”

“你才越说越离谱,我外婆为什么这样做?好好的人不做,做什么活死人?”方芷莨认为林墨龙有心偏袒辛清远,根本不相信他所说的一切。

林墨龙道:“因为只有活死人才能修习最高明的诡术,将你复活。”

穆长风道:“秦掌门自己动手伤了自己不就成了,干嘛要故意伤在我太师傅的剑下?”

林墨龙道:“辛清远使用的兵器是一把七星玉骨剑,乃是由千年尸鬼王的骨头制成,阴煞之气浓重,唯有借助这股阴煞之气,才能用诡术将自己变成活死人。秦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复活自己的外孙女。”

第一百零二章 执子之手梦一场(三)

林葙儿和林渊一直以为外婆是个不苟言笑、固执木讷又不念情义的女人,当她们得知外婆为了复活方芷莨付出了惨痛的代价,才知她对亲人也有着如此浓烈的爱。

穆长风道:“秦掌门能狠心囚禁自己的女儿,又怎会为了复活外孙女不惜成为活死人?我爹说过,她的心硬的像石头。”

林墨龙道:“天下父母心都是一样的,秦芠芊当年一心要为女儿复仇,秦苹怕她成为众矢之的,不得不把她囚禁。秦芠芊不知她有复活方芷莨的念头,苦苦寻找机会,最终逃离了巫女峡消失的无影无踪。”

穆长风道:“秦掌门定是不希望师叔母心痛难过。”

林墨龙道:“秦苹习惯了一个人吞食苦果,宁愿被两个女儿误解,也不肯言明一切。这才是最伟大的母亲。”

林葙儿道:“可怜我娘一直不了解外婆真正的为人,满心认为以她的为人一旦知道表姐化为血魔,定会动用诛魔剑除去她。偷偷潜入巫女峡藏剑阁盗取诛魔剑,被机关伤了眼睛,盲了二十年。”

林渊看了林葙儿一眼,各自叹息一声。

相比穆长风和周念平,他们要幸福的多。父亲幽默逗趣,母亲温柔贤淑,一家人其乐融融好不快活,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母亲承受了二十年的盲眼之苦。

二人走遍了天涯海角寻找了无数的名医,给母亲吃了难以计数的治眼良药,始终毫无成效。

父亲说过,母亲最美的地方就是一双眼睛,水汪汪,亮晶晶,犹如璀璨的明星。这么美得一双眼睛毁了,怎能不心痛。

母亲最爱牵着父亲的手,走遍大江南北,相依相偎,看日出日落,山川河海,鸟兽鱼虫,自从盲了眼睛,她再未离开过玉龙阁。

林葙儿道:“我和哥哥最大的心愿,就是治好母亲的眼睛,一起去山顶看日出。”

方芷莨登时心痛难忍。

回想自己的一生,从头到尾就是个笑话。

至亲至爱一一离去,母亲下落不知生死不明,外婆成为活死人,未婚夫死于薛红莲的暗算,小姨伤于保护诛魔剑的机关,所有人的不幸都因她而起。

方芷莨的仇恨之火熊熊燃烧,薛红莲、赵琦等人的面容在脑海中一一闪过。

她怪自己多年来顾及太多,总是害怕伤到无辜之人。时隔二十年才着手实施复仇的计划。

父母、哥哥、外婆、小姨和菊花郎才是这场恩怨里最无辜的人,他们死的死伤的伤,好好地一个家七零八落。

方芷莨越想越是愤怒,远远超过刚刚化成血魔之时。在仇恨的驱使下,双目一刹那间变成了血红之色。

林墨龙道:“秦芠芊姐妹一直和秦苹感情不和,也怪秦苹,性格太过木讷也太过顽固,若不是她当年执意下令处死自己的入赘夫婿,两个女儿也不会和她离心。”

穆长风道:“林师姐的外公是入赘到秦家,被妻子亲自下令处死的?”

林墨龙正待详细解释巫女峡秦氏家族的几番风雨,忽闻一阵阴测测的笑声传来。

循声望去,却见方芷莨双目血红,状态疯狂,阴狠乖戾。

乍然见到她如此模样,所有人都惊呆了。

方芷莨又哭又笑,“我什么都没有了,哈哈哈……”

“哎呀呀……”林墨龙不由得慌了神,“我是想让你知道自己仍然被至亲视作心头宝,可没想让你发疯。”

方芷莨蛮横地推开林葙儿和林渊,林墨龙见她要跑,立刻飞身上前,抓住她的肩膀。

方芷莨周身戾气萦绕,五指如钩,重重地打了他胸口一掌。

林墨龙仰天栽倒在地,一个鲤鱼打挺站了起来。

穆长风和林渊各自抽出兵刃,一前一后攻了上去。

方芷莨夺下林渊的太阿剑,回手刺中了穆长风的右臂。伸腿一绊,将他掀翻在地。

穆长风忍着伤口的剧痛,哀声道:“师姐快醒醒。”

方芷莨听而不闻,扬起太阿剑,对准了穆长风的心口。

正是这个人,亲手用五枚玄石钉再次封印了她的尸骨,正是这个人,以柳成蔚的尸身做筹码,逼得她无计可施。

所有的情谊都烟消云散,留在心中的,只有无穷无尽的恨。杀了穆长风,杀掉林墨龙,杀掉林渊和林葙儿,方芷莨要毁了整个世界为亲人爱人陪葬。

主意一定,再无犹豫,将太阿剑刺了下去。

穆长风不躲也不闪,嘴角含笑,闭目待死。

“看看这是什么?”林墨龙陡然看到柳成蔚插在腰间的白玉箫,立刻意识到此物和方芷莨有莫大的关系,迅速解下,掷了过去。

方芷莨接住白玉箫,呆了一呆,眼神变得柔和无比,不由得想起少年往事。

那时她正处于天真烂漫的好年华,着一身布衣,背着亲手编织的青竹篓,在“莨园”中采集成熟的桑葚。

柳成蔚站在不远处的大槐树上,望着远方,幽幽地吹奏着白玉箫,有意无意地瞄了桑树一眼,与她相视一笑。

正是那一眼,让她们结下了不解之缘,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早已死去数百年的尸鬼,走进了彼此的世界。互相赠送黑玉箫和白玉箫,定下鸳盟。开始了一场很难让世人接受的禁忌之恋。

数年之后,柳成蔚归还黑玉箫,带走了白玉箫,义无反顾地结束了执子之手的鸳盟。

两只玉箫仍然在,玉箫的主人却不复往昔。一个魂飞魄散,一个化为血魔。

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执子之手,死生不离,不过是大梦一场。

“据我所知,柳成蔚一生坎坷,颠沛流离,被人误解过也被人追杀过,他始终保持着清醒和善心,不作恶不害人。你想成为大开杀戒的刽子手吗?你配得上遗世独立的柳成蔚吗?”林墨龙眼神凌厉,突然拔高了声音,“你配得上他吗?”

第一百零三章 舍生取义为圣贤

一声当头棒喝,让方芷莨彻底清醒过来。

是啊,在柳成蔚数百年的岁月里,一次次地遭遇危机,他始终保持着人性和善良,不曾害过一条人命。

她爱他的才华横溢,更敬他的宽容善良,她若是成为滥杀无辜的刽子手,怎么配得上柳成蔚?

林墨龙道:“你爹和你哥哥在天有灵,愿意看到你狂性大发吗?方世安希望你莫忘初心,你可还记得自己当初的样子?”

“我当初……”方芷莨无声地啜泣着,紧紧地握着白玉箫,“我当初救人无数,结果我落个什么下场,命运不公,老天无眼,难道都是我的错?”

林墨龙轻轻走到方芷莨身边,道:“妮子,你被人残害,失去家人,这事发生在谁的身上都受不了,我能理解你的不甘和愤怒。但是你只记住了那些害你的恶人,可记得那些为了救你同样死于非命的好人?”

方芷莨心头一震,许久说不出话。

林墨龙道:“二十年前,我是第一个赶到血河池救你的人。不过为时已晚,你已经被薛红莲亲手推进血河池,当时的情景我一辈子都忘不了,明家村的大部分村民为了救你,赤手空拳和凶手展开了一场血拼,甚至有人为了救你跳进了血河池。”

方芷莨哽咽道:“我想起来了,在我受伤之时,明家村的人就竭尽全力地阻止。我还想起有一个孩子扑在我的身上,为我挡了一刀。”

林墨龙道:“人嘛,有善有恶,有的人都忘记了你的救命之恩,为了一己私欲置你于死地。你就觉得自己救了一群白眼狼,认为自己多年行医济世落个血肉无存的下场很是不值。你怎么不换个角度想一想,若非你行医济世救了无数人命,怎么会有人甘心为你送死?”

“我……”方芷莨惭愧地低下了头。

林墨龙见自己的话有了成效,不由得一阵激动,继续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妮子,怕死乃是人之常情,没什么好指责的,明家村的人完全可以选择袖手旁观,保全自己的性命。你对他们有恩,受过你的恩惠就有义务为你去送死吗?”

林渊忍不住插口道:“那是当然,如果我的恩人遇到了危难,拼了命我也会救她。”

林墨龙道:“世人大多会选择在不伤害自己的情况下报恩。打个比方吧,我快要病死了,你救了我一命。等你病的快不行了,我可以四处奔波给你求医问药,如果有人说我得挖出自己的心做药引才能救活你,我说什么也不干。当然,前提是你不是我孙子,我才会不愿意为你死。”

林渊哑然失笑,道:“换做我就干,没有恩人我早死了,有恩不报还有良心吗?”

林墨龙道:“我已经四处为你求医问药了,难道就没良心了?明家村的人也一样,只要没有参与杀害妮子一事,就已经很有良心。可他们选择为了妮子舍命,妮子不该死,他们就该死?妮子的命是命,他们的命就是草?妮子的亲人会痛不欲生,他们的亲人就不会?”

林渊总觉得爷爷的一番话是歪理邪说,却不知如何辩驳。

林墨龙语重心长地道:“渊儿,这就是人性,能做到不损人利己就已经很难得。损己利人则是圣人,凡夫俗子遍地都是,圣人没有几个。记住我的话,好好学本事,变得聪明一些,遇到难关时要有本事自救,千万不要奢望别人来救你。身为驱魔师,你也曾救人无数,千万不要奢望那些人都会记得你的好。”

林渊摸着自己的额头道:“爷爷是教我不要做个好人?”

林墨龙气的一瞪眼睛,恨不得揪掉林渊的耳朵,最后无奈地叹了口气,摇了摇头,道:“对牛弹琴,朽木不可雕也。”

方芷莨道:“当年我要是能跟母亲学一些诡术,危难之时定然会全身而退。”

林墨龙道:“你只记得仇人,想要报仇雪恨,你的恩人怎么办?他们都为了救你死于非命,他们也有亲人在世,你可曾想过报恩?”

方芷莨愧疚不已,二十年来,心心念念不忘仇人的脸,恩人一个也没想起。

林墨龙道:“他们的亲人,如今不是孤儿就是寡母,你可曾想过这些人的痛?”

方芷莨全身无力,坐在地上,小声道:“从未想过。”

林墨龙摇头苦笑,“人啊,都是这个样子,永远记住的都是仇恨。”

方芷莨道:“血海深仇,我放不下。”

林墨龙道:“暂时放下行不行?妮子,你可记得明家村的老村长明镜老先生?”

方芷莨面现崇敬之色,道:“当然记得,当年我遇难,老先生是第一个冲过来救我的人,被王三活活地打死了。”

林墨龙道:“他的哑女儿至今还在明家村,已经有孕在身,你要不要去看看?”

方芷莨犹豫起来,深情地望着柳成蔚。

林墨龙道:“我会将他的尸身带到自闲庄好好安置,什么时候让他入土为安由你做主。”

方芷莨的眼泪不停地流着,哭着道:“心好疼,林爷爷,我想陪他一起去,我想快点解脱。”

林墨龙也曾失去过至爱,也曾痛不欲生,甚是了解方芷莨的心情,席地坐下,道:“妮子,

你可以狠心不管别人,秦芠芊呢,你要置她于不顾?”

方芷莨道:“我是一颗扫把星,爱我的人都没有好结果。我娘早已逃离巫女峡,十几年无影无踪,只怕和我爹我的哥哥一样,早已不在人世了。”

林墨龙道:“秦苹呢,你的外婆也不管了?”

方芷莨道:“小姨知道了外婆的为人,定会恩怨全消,好好地照顾她。”

林墨龙道:“秦若薇呢,她为了你瞎了一双眼睛,我不拦着你一心求死,你在死之前是不是应该把她的眼睛治好了?”

林葙儿迫不及待地问道:“表姐的医术冠绝天下,一定有治好我娘的办法吧?”

“有是有,需要多费一番功夫。”方芷莨曾治好过无数眼盲的患者,信心还是有的。

林葙儿和林渊大喜过望,林墨龙道:“费功夫不碍事,反正已经瞎了二十年,再等一等又有何妨。”

方芷莨道:“我要每天给小姨针灸,最少也要半年才能见效。”

林墨龙心里一动,立即有了计较,道:“渊儿,葙儿,你们速速回玉龙阁,就说常青山有一位性格古怪的大夫擅长治疗眼疾,需将你娘带到常青山自闲庄医治。离开玉龙阁后,你们一行人就去明家村。”

“为什么要去明家村啊?”林渊莫名其妙,不解地问道。

林葙儿也猜不透爷爷的心思,尽是茫然之色。

林墨龙道:“妮子会在明家村给你们的娘治疗眼疾。”

林渊更是不解,问道:“为什么要折腾到明家村治疗眼疾?”

“榆木脑袋,笨死了。”林墨龙小声嘀咕一句,看向穆长风,穆长风心领神会,微微一笑,

他猜到了林墨龙的心思,明家村的村民,大多和方芷莨的恩人有关系,不是亲人就是朋友。

方芷莨在那里,怨恨和戾气必会消失很多。若是有机会报答当年的大恩就更好,报恩则意味着行善,有助于方芷莨找回自己的初心。

第一百零四章 恩怨情仇难消散

林墨龙道:“妮子,自闲庄很大,空置的厢房有几十间,不是我不愿收留你,实在是担心双子门前来找你的麻烦。若薇在治疗的时候需要静养,你也不希望发生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打扰她的安宁吧?”

“我还没有想好去不去呢。”方芷莨紧握着柳成蔚的手,尽是恋恋不舍之意。

“我给你时间,让你好好想一想。”林墨龙向穆长风几人招了招手,一起走开,给方芷莨足够的空间和柳成蔚独处。

林渊远远地看着方芷莨,不安地道:“表姐为什么不愿意给我娘治眼睛?”

林墨龙道:“妮子不是不愿意给你娘治眼睛,而是活腻歪了想尽快陪着柳成蔚一起灰飞烟灭。”

林葙儿担忧地道:“等治好了我娘的眼睛,表姐再无牵挂,是不是就要陪着柳成蔚去了?”

“也许会,也许不会。”林墨龙一心救下方芷莨,尽了最大的努力,至于结果是否会完美,他也没有十足的把握。只能抱着尽人事听天命的态度。

穆长风道:“现在最重要的,是让师姐打消寻死的念头。以后如何,走一步看一步吧。”

林渊道:“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要去明家村给我娘治眼睛?”

“爱屋及乌的道理懂不懂?明家村有很多村民为了妮子舍命,妮子自然而然会对明家村有情谊。情谊是消除怨恨的最好办法。”林墨龙头疼无比,深为林渊愚钝的头脑感到担忧。

林渊道:“难道当年的大仇不报了?”

“谁说的?我不是不同意妮子报仇。”林墨龙想起方芷莨当年被害的情景,满腔的愤慨,“报仇的方法有很多种,长风的做法才是正确的。谁给我一刀,我就给谁一刀还回去,像话吗?你们看看那吴麟,是不是要偷偷杀掉妮子?”

穆长风早已忘了吴麟的存在,扭头一看,发现吴麟手里握着尖利的木桩,悄悄爬向方芷莨,正待寻找机会暗杀。

穆长风立即飞奔过去,把吴麟拽了过来。

吴麟拼命挣扎,又咬又踢,“我要给我爹报仇,我要杀了恶女人,我要给我爹报仇。”

林墨龙盘腿坐着,捏了捏吴麟的小脸,道:“孩子,你爹死的惨不惨?”

吴麟点了点头。

林墨龙道:“你要杀的那个姑娘,二十年前死的更惨,你爹就是害死她的凶手之一。”

“你胡说。”在吴麟的心目中,父亲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根本不相信林墨龙的话。

林墨龙道:“我这么大岁数了,跟你一个毛娃娃胡说什么。是真的,那姑娘杀你爹,完全是为了报仇。方法不对,但你爹死的不冤。”

“你就是胡说。”吴麟怒不可遏,作势要扑过去和林墨龙拼命。

林墨龙一拍脑袋,道:“算我胡说八道,但你报仇的方法不恰当。回家去,找到你娘,到玉龙阁告那姑娘一状,她滥杀无辜,自然有门规处置她。”

吴麟恍然大悟,“对啊,大叔说的有道理。肃州城有了犯人,我爹都要开堂审问再判刑的。”

林墨龙向林葙儿招了招手,待她走近,悄悄地道:“你和渊儿带上吴麟,先给赵行义送去真正的解毒配方。再带吴麟回家见他母亲一面,然后送他去投生,妮子和吴家的恩怨,就此了结。”

林葙儿点了点头,带上吴麟,和林渊一起离开了白龙潭。

穆长风道:“林爷爷定然是知晓我师姐为何被害?”

林墨龙神情悲痛,黯然点头。

穆长风道:“我太师傅助纣为虐,帮助凶手抹去我师姐存在的痕迹,林爷爷也定然知晓。”

林墨龙再次点了点头。

“我师姐为何被害?”穆长风心中痛楚,咬牙问道。

林墨龙道:“你若是真聪明,自己去查出来,我隐藏于暗处之时,真是被你气的差点吐血,被一个小妮子耍的手足无措。那么多的知情人,一个个死在你的面前,你怎么连保住一个的本事都没有?”

穆长风被质问的哑口无言,羞愧满面。

林墨龙道:“真是兔子急了也咬人哈,最后你连拿死人当筹码的事儿都干出来了。”

穆长风坦然道:“如果时光能倒流,我仍然会这么干。大丈夫行事不拘小节,抓住对手的弱点一定要加以利用。我只气自己脑子太笨,没有及时发现方小妹就是我师姐。”

林墨龙道:“其实最初我也没有想到,只觉得这姑娘心思复杂不好琢磨,谁能想到一个厉鬼会有活生生的血肉之躯,最后看到了玉佩,我才断定她的身份。”

穆长风道:“林爷爷没见过我师姐,也没见过柳成蔚?”

“慕名已久,从未见过。不过我和柳成蔚书信往来多年,他的每封信都印有环形玉佩的图案。”

“我师姐明明是鬼,为什么会有活生生的血肉之躯?”

“哎呀,”林墨龙好生无奈,“五百年的老不死,不代表啥都知道。我估计可能和诡术有关,日后我会跟秦苹寻找答案。”

穆长风道:“林爷爷,您对我太师傅是什么看法?”

林墨龙知道穆长风有心结,想了解自己从小敬爱的太师傅究竟是什么人,笑着道:“直接言明就是了,你想知道你太师母的死和辛清远究竟有没有关系,想知道他当年助纣为虐究竟是为了什么。”

穆长风双目含泪,哽咽道:“最近发生了这么多事,我越来越害怕。人心难测,善恶难明,伪君子更可怕。”

“辛清远……”林墨龙想到他,甚是疼惜,“他是私生子,一直被人瞧不起。他尽力不让自己被外界的流言蜚语干扰,表面上看起来很强大,其实内心很脆弱。他比谁都看重名声,一直故作坦然伪装着而已。”

穆长风道:“大丈夫行事,无愧于心就好,在乎那么多干什么。”

“说的倒是轻巧,”林墨龙露出慈爱之色,“方世安是个真正的潇洒之人,他这一生淡泊随性,做任何事只听从自己的心意。”

“可惜我无缘得见方师叔一面,”穆长风看向方芷莨,为她难过心酸。

林墨龙道:“秦芠芊不了解自己母亲的真正为人,方世安也不了解自己父亲的为人,一直以为他重权重利,为了将阁主之位还给穆家,在三十五年前一意孤行,将自己和儿女从辛家除名,还逼得清远发下毒誓。”

穆长风道:“方师叔是不是一直怀疑他母亲的死和太师傅有关?”

林墨龙道:“当年是方泽兰自己布的局助你太师傅当上阁主。”

穆长风脸色一变,从前对方泽兰的同情尽数消失。为了丈夫的前途不惜自毁清白,这女人还有什么事儿干不出来?

林墨龙指着方芷莨道:“妮子缜密的心思随了她奶奶,智计毒辣,又狠又绝。方世安一直觉得辛清远不该当阁主,在寿宴上唱了那一出。他不在乎别人胡说八道,辛清远在乎啊。寿宴之后,流言蜚语没有消失,反而传的更甚了。辛清远一直忍耐着,直到妮子出了事,他完全崩溃了。”

穆长风黯然道:“太师傅怕别人说他恶有恶报毒誓应验,所以会帮助妖族和双子门抹去我师姐的痕迹,以失踪为由掩盖着真相。林爷爷就没有过问吗?”

林墨龙道:“当年在血河池畔,我中了薛红莲的妖术,强撑着回到自闲庄,整整昏迷了两年。”

“对不起,我不该指责林爷爷,”穆长风甚为自己一时失言而后悔。

林墨龙毫不在意,拍着穆长风的肩膀,温和地笑了起来。

黑夜过去,红日东升,漫天的朝霞红红火火,颇为壮丽。

方芷莨沐浴在一片霞光之中,慢慢地走了过来,道:“我想好了,有恩不报枉自为人一场,我会去明家村治疗薇姨的眼睛。”

林墨龙道:“如此甚好,让长风陪你一起去,我会将柳成蔚的尸身带回自闲庄好好安置。”

方芷莨眼神冰冷,如淬了毒的匕首令人肝胆俱裂。

穆长风毫无惧意,坦然面对。

方芷莨诡异地一笑,道:“穆长风,咱们丑话说在前头。我选择了报恩,并不代表我不会继续寻仇,你封印我的尸骨,重伤我的好友白雪,以柳成蔚的尸身做筹码,本姑娘到了魂飞魄散之日也饶不了你。”

穆长风仍然毫无惧意,“我不怕师姐饶不了我,最怕师姐会魂飞魄散。”

“哼……”方芷莨目中仇恨之火更加旺盛,“我这辈子做过最后悔的事情,就是在二十二年前没有亲手掐死你。”

穆长风脸色一红,嗫嚅道:“师……师姐,我小时候可爱吗?”

“哼,哈……”方芷莨哭笑不得,“不妨捉一只耗子瞧瞧,你小时候跟它一个模样,尖嘴猴腮惹人厌。”

林墨龙待她走远,捧腹大笑,“妮子的嘴巴够毒的。”

第一百零五章 香水湖畔巨人像

穆长风和方芷莨骑着快马,一路向南行去。晓行夜宿,赶了十几天的路,来到一个景色清幽的小镇。

镇上遍植沉香树,到处是沁人心脾的香气,令人心情舒畅。

二人下马徐行,路过一家茶楼,方芷莨驻足良久,凝目观望,颇有哀伤之色。

“师姐曾来过这家茶楼吗?”方芷莨一路上都沉默不语,穆长风每次说话,都有些惴惴不安。

“很多年前,我们和白雪在这里参加茶会斗诗,我拔得头筹,他们分列第二第三,彼此欣赏,互相倾慕,结为莫逆之交,倏忽二十余年,物是人非,成蔚彻底地离开了,她化为一缕冤魂,我也……。”方芷莨满心悲戚,再也说不下去。

穆长风不禁感叹,命运无常造化弄人,一人一鬼一妖,都是世所罕见的极品人物,却个个落得个凄凉下场。

离开小镇,行走在一条颇为宽阔的大路上,道路两旁的沉香树数不胜数,穆长风与方芷莨并骑而行,突然见到一座墓园,祭祀扫墓之人络绎不绝。

穆长风道:“不知不觉已时近清明,以前每到清明节,我都会遥祭祖先,与我那溺水身亡的小妹。”

方芷莨道:“今年你再祭祀,不必想着我。”

穆长风趁机问道:“师姐为何会有活生生的血肉之躯?”

方芷莨瞄了他一眼,并不回答,催马快行。终于在中午时分赶到了明家村。

村头矗立着一座高大的石像,面容威严,神情肃穆,手握着一把巨大的石剑。

村子不远处,是个湖泊,湖水碧绿,岸边的沉香树异常高大茂盛,其中不乏枯死的树木,断枝枯叶落于湖中,湖水竟也散发着幽幽的沉香味儿。

二十余年前,方芷莨曾与柳成蔚在明家村逗留许久,往事缠绕心头,挥之不去。

“村头怎么会有石像?”穆长风有心分散方芷莨的注意力,故意询问石像的来历。

方芷莨一指不远处的湖泊,道:“那里是香水湖,一百年前,那里曾有水怪为患。当时的老村长叫明岳,乃是退隐已久的驱魔师。为了村民的安危,以家族世代相传的斩妖剑杀了水怪。”

穆长风道:“我明白了,村民感激他的恩德,特意打造了石像。”

“并不完全是因为感激,”方芷莨仰望石像,崇敬之色溢于言表,“斩妖剑被一恶妖诅咒过,明氏家族的子孙胆敢再用此剑,必会付出生命的代价。老先生为了村民,不惜动用此剑,中了诅咒而亡。”

“舍己为人乃为大丈夫。”穆长风肃然起敬,郑重地躬身而拜。

方芷莨道:“老先生临终前留下遗言,打造他的石像立在村头,他想生生世世守护着村庄。村民被他的仁义感化,世代传颂他的故事。”

穆长风道:“我明白了,怪不得明家村有很多人愿意为你舍命,他们生长在英雄的故乡,从小听着英雄的故事,骨子里有着英雄的仁义和血性,这里也曾发生瘟疫,师姐为此救过他们?”

“那倒不是,”方芷莨摇摇头,“二十四年前,我和成蔚在明镜老先生家中暂住,突然来了一群从外地流窜而来的强盗。杀人抢劫,无恶不作,是我设下陷阱抓住了强盗,将他们送到官府治罪。”

“师姐如何设下的陷阱?”穆长风饶有趣味的问道。

方芷莨道:“我以沉香木雕刻了一座人像,涂抹上了金粉立在村中,几个强盗误以为是黄金打造,互相争抢,他们想不到我在金粉中掺了软骨香,发作之时全身无力筋骨酸软,被我们手到擒来。”

穆长风笑着道:“原来师姐在很早以前就擅长整人。”

“哼……”方芷莨盯着穆长风,“不错,本姑娘一直擅长整人。我现在平心静气地诉说往事,你说我是对你有了好感,还是在整你之前故意装出无害的模样?”

“又来了,”穆长风已经习惯方芷莨时不时地损他几句,无可奈何地笑了笑,“我现在不愿意揣测你的心思,师姐想把我怎么样就怎么样,想怎么整我都成。我已经打算好了,待师姐的戾气化去,我就去遗爱寺解除封印。”

“不需要,我已经没心思再感受一下做活人的感觉。”

“我不明白,师姐现在不怕阳光,想吃就吃,想喝就喝,想睡就睡,有呼吸脉搏和心跳,和活人一般无二,你为何心心念念不忘与自己的尸骨合二为一?师姐既然有本事让自己变得和活人一样,早干嘛去了?”

方芷莨面色青白,寒森森地道:“与你无关。”

“师姐是不是用了诡术,而这种诡术反噬的力量极强?”穆长风担忧已久,终于壮着胆子将自己的担忧和盘托出,“如果是这样,师姐还是变回原来的样子最好,做鬼就做鬼呗,不用等很久,我会去遗爱寺解除……”

方芷莨怒喝一声,道:“我说了与你无关,我的事情不用你来管,惹急了我,你们穆家的人都不会好过。”

“吓唬谁啊,你心肠那么软,临动手之际改了主意,再救我们一次。”穆长风相信方芷莨对穆家的感情没有消失,也相信她再急再怒也不会伤害穆家。

方芷莨用鞭子指着穆长风,道:“任何人的忍耐都有底线,本姑娘事先言明,不准再查我的死因,也别再想着为我讨回公道,我这辈子都不会欠下你一丝一毫。记住我的话,否则我饶不了穆家。”

穆长风道:“你不想欠我一丝一毫,是因为你不想在报复我的时候下不了手。既然如此,你又怎会伤害穆家?这也太矛盾了吧?”

方芷莨的心思被一语揭穿,无话辩驳。

穆长风道:“本来是我欠你太多,我非要对你好,到头来让你欠我的。”

第一百零六章 神通广大兔儿神

话是这样说,但穆长风心里清楚,他欠方芷莨的太多,恐怕到了白发苍苍之时也偿还不了。

不过他打定了主意,不管方芷莨能否消除心中积聚已久的怨恨,这辈子都会一心一意对她好。

侧头悄悄看向佳人,只见她仍然翘首瞻仰石像,微风徐来,吹乱了发丝,连日的奔波,令她显得有些憔悴,俨然一倾国倾城的病美人儿。

“哼!登徒子。”方芷莨恼羞成怒,戴上面纱,转身就走。

一路上左看右看,方芷莨不由地大为讶异。

二十四年前,明家村不过是个很小的村落,房屋矮小,人烟稀少。村民体质极差,个个病恹恹的,每年夭折的幼童不计其数。

如今的明家村有了一定的规模,而且村民个个脸色红润,毫无病态。

不知村中在举行什么活动,市集上十分热闹,有搭台唱戏的,有舞龙舞狮的,无数个村民手捧着鲜花走进一座“兔神庙”。

穆长风瞧着有趣,问道:“从未见过兔神庙,师姐可知道来历?”

方芷莨道:“兔儿神弄姻缘,乃是撮合恋人的神仙。”

“跟月老差不多了?”穆长风听得有趣,有心拜一拜,见路旁一老妇人正在卖鲜花,当即买了一捧,快步走了进去。

方芷莨等他出来后,露出一个颇为诡异的笑容,“兔儿神若有灵,定会将你和赵行义凑成一对儿。”

“师姐快别取笑我了。”穆长风有些恶心,“我是男子汉,真正的男子汉。”

方芷莨道:“你相貌俊美,赵行义长得也不赖,你们两个挺登对儿的。”

穆长风更觉得恶心,轻轻咳了一声,道:“我喜欢女子,不喜欢男人。”

方芷莨道:“既然如此,你拜什么兔儿神啊?”

“我……”穆长风脸色红通通的,“当然是希望兔儿神撮合我的姻缘。”

“他若有灵,一定会将你和赵行义凑成一对儿。”方芷莨的眼神中满是戏谑和不怀好意。

穆长风道:“我是希望兔儿神把我和喜欢的姑娘凑成一对儿。”

方芷莨“哦”了一声,道:“刚才忘了告诉你,兔儿神是专门撮合同性恋人的,这是他和月老最大的区别。”

有位老汉一直站在旁边倾听,以为方芷莨和穆长风是对小情人,闲来无事斗斗嘴,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刚才拜神不算数,我这就去把鲜花拿回来。”穆长风刚刚迈步,老汉一把扯住他的衣袖。

穆长风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老人家好。”

老汉笑着道:“小伙子,拜就拜了,没关系,此兔儿神非姑娘口中的兔儿神,乃是佑人身体健康无病无灾的。”

方芷莨好生诧异,回想自己知道的神话传说与民间奇事,绝无一个保佑人无病无灾的兔儿神。

穆长风松了一口气,见老汉精神矍铄慈眉善目,甚有好感,“大叔也是来祈求兔儿神保佑您身体健康的?”

老汉道:“不是,我的儿媳即将临盆,我求兔儿神保佑她们母女健康平安。”

“恭喜恭喜,”虽然是事不关己的好事,穆长风也由衷的开心。

老汉眉开眼笑,道:“秀玉已经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我盼着她再生一个女儿。凑成两个‘好’字,老头子此生完美无缺了。”

方芷莨心中一动,道:“你的儿媳叫秀玉,是明秀玉吗?”

“一点不错,”老汉点点头,“姑娘认识她不成?”

“你说她已经生了三个孩子?”想到自己此生注定无儿无女,方芷莨甚是伤感。

老汉道:“对呀,姑娘真的认识她?”

方芷莨环顾一周,确定没人注意到她们,当即撩了一下面纱。问道:“大叔可认识我?”

老汉惊得目瞪口呆,许久缓过神来,道:“你不是阿莨姑娘吗?怪不得我一直有熟悉的感觉,情不自禁地往你身边凑。”

方芷莨道:“大叔是谁?”

老汉道:“我是明久啊,二十四年前,我也在抓强盗的人群中。”

方芷莨恍然大悟,同时更加差异。还记得二十四年前的明久,形销骨立,面色发青,颧骨突出,眼窝深陷,犹如一个行将就木的痨病鬼。

如今的明久面色红润,微微发福,说话中气十足,与二十四年前判若两人。

“我记得明家村的水土有问题,村民个个疾病缠身,难道有高人解决了水土的问题?”方芷莨仔细打量明久,越发地疑惑不解。

“的确有高人,”明久一指兔神庙,“就是兔儿神显灵,消除了我们的灾厄。十八年来再无夭折的孩子,人丁越来越兴旺,村子发展的越来越好。”

“该不会是某个歪门邪道的妖精在作祟吧?”方芷莨小声嘀咕了一句。

穆长风道:“定是明家村的村民仁义善良,感动了神仙下凡保佑你们。”

明久道:“不是神仙,其实是个兔精,我们心中敬仰,称呼她为‘兔儿神’,每逢月圆之夜,她都会在村中溜达,我和二位有缘,斗胆请你们到我家做客,对了,那兔儿神也精通药理,阿莨姑娘定会和她一见如故。”

第一百零七章 悠悠乾坤日月明

明久的家离市集很远,明久带路,三人徐徐步行。

忽闻得“噼噼啪啪”之声不绝于耳,家家户户在白日里燃起了爆竹。

方芷莨道:“再过两天就是清明,村里怎么热热闹闹地像在庆祝什么?”

明久道:“姑娘有所不知,二十年前的今天,村中突然出现了很多黑衣人,他们……”说着看向方芷莨,心存顾及,欲言又止。

方芷莨道:“黑衣人威胁你们再也不许提起我。”

明久气愤地道:“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姑娘曾好心帮过明家村,我们怎么可以当你不存在,黑衣人见威胁恐吓没效果,就要杀人,村头的巨石像这个时候显了灵……”

“石像显灵了?”穆长风大感兴趣,迫不及待地问道。

明久道:“明老先生的魂灵一直依附在石像中,每当村中发生危难,老先生的魂灵就会出现救助我们。那些黑衣人都被老先生打跑了,此后我们每一年的今天都会庆祝一番,故意安排说书先生在茶楼里讲述阿莨姑娘助明家村活捉强盗的事迹。那群杀千刀的黑衣人,他们不让我们做什么,我们偏偏要做,气死他们。”

穆长风“嗯”了一声,道:“既然如此,二十四年前有强盗来杀人之时,老先生为什么没显灵?”

明久道:“显灵了,阿莨姑娘和柳公子进入明家村的时候就显灵了,我看到他一直跟在柳公子身后,阿莨姑娘设局捉强盗的时候,老先生很是赞赏呢。”

穆长风道:“大叔能见到鬼?”

明久道:“明家村的人都能看到老先生。我刚才就看到他一直在注视着你们。”

穆长风悚然一惊,往后看了一眼,又偷偷地看了看方芷莨,道:“我们都没有恶意的。”

明久笑着道:“小哥是驱魔师吧,定是你身上的灵气引起了老先生的注意。”

方芷莨赞道:“为了守护明家村,老先生一直不肯投胎转世,仁义之心世间罕见。”

三人说说笑笑,不知不觉到了明久的家。

那是一个环境清幽的小院,青砖红瓦房,篱笆围墙,门前两旁种满了大花马齿苋,茁壮茂盛,五颜六色甚是好看。

离家门尚有数十步之遥,明久大声喊道:“旭儿,有故人来访,快来迎接。”

一位高大的男子从房门中走出来,喜滋滋地道:“爹回来了,哪位故人来访,把爹高兴成这样?”

明久搂着儿子的肩膀,招呼穆长风和方芷莨进了正厅,安排落座。

明久向穆长风和方芷莨介绍道:“他是我儿子明旭。”转头又道:“这两位是……”

他不知穆长风的姓名,也不知该如何介绍方芷莨,一时语塞。

穆长风抱拳行礼,道:“在下穆长风,玉龙阁第四代弟子。”

“你是玉龙阁的人?”清脆的女声响起,正是明秀玉端着热茶来到正厅。挺着大肚子,动作颇为笨拙。身后跟着三个孩子,最小的一个刚刚学会走路,扯着她的衣袖,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

方芷莨不由地热泪盈眶,记得二十四年前,明秀玉刚刚七岁,脸有菜色,头发枯黄。

因为又聋又哑,不喜欢见外人,总是缩在她父亲明镜老先生的背后。

如今她已过而立之年,成为了母亲,模样端庄,容颜秀丽,举手投足落落大方。

明秀玉倒了两杯热茶,一杯给了穆长风,一杯给了方芷莨,看到方芷莨的眼睛后,不禁吃了一惊,手一抖,茶杯掉落在地,“你是……”

“二十四年不见,难为你还记得我。”方芷莨甚是感动,揭下面纱,握住了明秀玉的手。

明秀玉呆了一呆,又悲又喜,“真的是阿莨姐姐,当年你尽心为我医治聋哑之症,我永远都不会忘了你。你还是那么美。”

明旭小时候也见过方芷莨,不解地道:“阿莨姐姐怎么如此年轻?”

明久道:“医者嘛,自然有本事保住容颜。”

明旭为人耿直而不失精明,心知有异,当即直言道:“怎么可能,再高明的大夫,也没有办法让自己的容颜在二十四年后无一丝老态。容颜永远不变的,只有尸鬼。”

“胡说什么呢。”明秀玉隐隐有了怒气。

方芷莨犹豫片刻,道:“实不相瞒,我在二十年前就已经故去,施展诡术,让自己看起来和活人一般无二。我毫无恶意,请你们不要害怕。”

明秀玉仍然紧紧握住方芷莨的手,毫无惧意。

“阿莨姑娘做了鬼也是善良的鬼,我们怕什么,”明久悲从中来,“你是个好姑娘,怎么……唉!”

明旭道:“岳父在世时教导过我,世上恶人最可怕,善良正义的鬼值得我们每个人敬重有加。就像明老先生,离世多年依然守护着村庄。姐姐生前那么善良,变成了鬼也定不忘悬壶济世的善心。我们依然向从前一样敬重姐姐。”

方芷莨愧疚不已,道:“我二十年来虽未做过天理不容的恶事,但是也没做过济世救人的好事。”

穆长风道:“怎么没有,师姐救过庄梦蝶母女。”

方芷莨更是愧疚不已,当初救下难产的庄梦蝶母女,根本不是出于善心,而是为了省去安置死人的后续麻烦。

王三乃是凶手之一,她对他的女儿也有诸多怨恨,抱住那个柔弱稚嫩的小婴儿时,数次想要摔到地上以泄心头之恨。

笑语盈盈地善待王茵之时,也曾想一掌拍死她,让王三断子绝孙。

幸好当时控制住了自己邪恶歹毒的念头,否则有什么资格面对明氏一家人。

第一百零九章 唯有葵花向日倾

明久道:“阿莨姑娘看着像个活人,能像活人一样吃喝吗?”

方芷莨道:“正常吃喝。”

明久向明旭一使眼色,二人一起离开大厅,到厨房中准备丰盛的饭食。

明秀玉唤来母亲,让她带着三个孩子出去玩耍,亲昵地抱住方芷莨的胳膊,殷殷述说着离别之情,“二十四年来,我无时无刻不记挂着阿莨姐姐,那时候除了爹娘,姐姐对我最好,亲自熬药喂药,给我做好吃的糕点,晚上抱着我睡觉。”

方芷莨眼含热泪,道:“你当年是个小不点,轻的跟棉花似的,抱在怀里一点都不沉。现在不成了,我不能抱你了。”

明秀玉道:“重阳佳节的时候,姐姐给我做了好多菊花糕,大哥哥也在,他也特别喜欢菊花。大哥哥在哪儿呢?”

方芷莨的心口猛地一痛,剧烈地咳嗽起来。

穆长风递上热茶,她一口气喝了个底朝天,道:“离开明家村后发生了很多事情,玉龙阁有两个孩子需要我照顾,明家村离玉龙阁太远,我也记挂着你,却不得空来看你。”

明秀玉抓着方芷莨的手,轻轻摁在她浑圆的肚子上,笑着道:“姐姐是有名的大才女,就由姐姐来为这个孩子取名字吧。”

“那怎么行,”方芷莨对明秀玉腹中的孩儿充满爱惜和期待,“自有长辈来取名字,我怎么可以。”

明秀玉道:“姐姐一定要为这个孩子取名字。”

方芷莨沉吟片刻,道:“明葵怎么样?无论男孩儿女孩儿,都可以用这个名字。”

明秀玉道:“可有出处?”

方芷莨凑近明秀玉的肚子,仔细倾听腹中胎儿的心跳声,泪水逐渐模糊了视线,“唯有葵花向日倾。”

明秀玉道:“姐姐能否看出我腹中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方芷莨摸着明秀玉的脉搏,展颜一笑,“是个女儿,将来定会像你一样端庄善良。定会如明家村所有人一般,如灿烂的阳光,驱逐所有的阴霾和黑暗。”

“我们一家都希望再生个女孩子,我爹向来喜欢女儿家……”明秀玉的笑容僵在脸上,竭力忍耐着泪水。

方芷莨不忍看着明秀玉想起伤心之事,故意扯开话题,道:“看来有比我更加高明的大夫治好了你的病。”

明秀玉道:“兔儿神施展神通,让我能像正常人一样开口说话。”

方芷莨道:“我还真是好奇,不知兔儿神是什么来历。”

明秀玉道:“兔儿神对我可好了,我生三个孩子之时,她都陪伴在旁。不但用法术助我顺利生产,还消除我的疼痛。别人生孩子都疼的死去活来,我跟她聊着天说着话,不知不觉就生了孩子。”

方芷莨道:“村里每个女人生孩子,她都帮忙?”

“不是,”明秀玉摇着头,“只有我生孩子的时候才得她如此眷顾。她对草药也特别精通,我坐月子调理身子的药,都是她在山上采来的。姐姐不知道,自从兔儿神来了明家村,小镇上的药农都怨天怨地的。”

方芷莨觉得有趣,玩笑道:“该不会是月宫里的玉兔下凡了吧。”

“说不定还真是呢,我爹……”明秀玉哽咽一声,再也说不下去。

方芷莨甚是怜惜,道:“你临盆在即,难过的事情不要想,你爹的事情以后再说。”

明秀玉道:“后天就是清明,我身子沉重不能出去,姐姐跟旭哥一块到我爹的坟前上一炷香吧,你和我爹是忘年之交,他在天之灵一定很欢喜。”

“你爹的坟墓?”方芷莨大感意外,很快平静下来,“有个衣冠冢也不错。”

明秀玉道:“姐姐怎么会以为是衣冠冢?坟墓里是我爹的尸骨。”

“怎么可能?”明镜当年为了救方芷莨,死于血河池畔。而血河池乃是魔族禁地,修为高深的驱魔师也无法踏足,明镜的尸骨怎么可能会被寻回来。

明秀玉道:“二十一年前,也不知是为了什么,我爹和一些村民突然失踪了,整整两年不见踪影。公爹每年都会带人出去寻找,始终一无所获……”

方芷莨担心明秀玉心情过于激动,影响了即将出生的婴儿,赶紧道:“以后再说吧。”

明秀玉摇头道:“十八年前,兔儿神突然来到明家村,将我爹和失踪村民的尸骨带了回来。”

方芷莨道:“你是如何确定她带回来的尸骨就是你爹?”

明秀玉道:“阿莨姐姐忘了吗?二十四年前,我爹被强盗斩断了两根手指。”

方芷莨惊诧不已,那兔儿神竟然有如此神通,能进入魔族禁地,将众人的尸骨带回明家村。

她体内有一半血魔的力量,威力强大,堪比千年怨灵,也无法安然无恙地在血河池附近走一遭。

明秀玉道:“公爹带着人,将所有人好好地安葬。出殡的那一日,兔儿神亲自到坟前磕头祭拜,哭的肝肠寸断。”

穆长风一直仔细倾听,再也忍耐不住,道:“她竟然亲自祭拜?而且哭的那么厉害?”

明秀玉道:“对呀,公爹带着我们向兔儿神磕头,如此大恩,我们磕一百个头也是应该的。兔儿神立即阻止了我们,当场郑重地对天发誓,此生此世会护佑着明家村。”

穆长风和方芷莨面面相觑,越发觉得此事处处透着古怪。

兔儿神带回失踪人口的尸骨,对明家村有着莫大的恩惠。

她为何会阻止村民表达感激之情,又为何会一心护佑着明家村?

难道是明家村施恩在先,她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报恩?

第一百一十章 身怀六甲遭暗算

更加令人费解的是,兔儿神怎么会知道明镜先生一干人的尸骨在血河池畔?

方芷莨许久无言,隐隐猜出了一些端倪,不由得兴奋莫名,脸泛红潮。当她意识到自己的猜测可能性不大,神色又暗了下去。

穆长风和方芷莨想到一块去了,问道:“师姐,你当年养的那只兔子,是……”

他本想问是公的还是母的,话到口边,觉得这样问对兔儿神有些大不敬,改口道:“是男兔子还是女兔子?”

方芷莨听他问的有趣,不禁一笑,道:“女兔子。”

穆长风一拍巴掌,道:“定是师姐的小兔子了。”

“我也是这样想,”方芷莨并不确定兔儿神就是她当年细心喂养的小兔子,“但是又觉得不太可能。”

穆长风面露不解之色,方芷莨道:“兔儿神修为如此之高,甚至有可能超过了我。我当年是普通人,察觉不到妖气,可是玉龙阁诸位高手都见过小白,怎么会察觉不到。我带小黑回家的时候,穆师伯一眼认出她是修为高深的蛇妖。”

穆长风听她称呼父亲为“穆师伯”时,语气中明显有敬重之意,高兴地不得了,“师姐终于不恨我爹了。”

方芷莨无意中暴露了真正的心意,神色颇为尴尬,当她知道穆如松服下蚀心蛊,有心用性命偿还一切之后,怨恨之意早已消失的无影无踪,甚至比从前更加敬重他的为人。

“师姐总说要把穆家怎么样,都是在吓唬我。”

“我与穆如松恩怨两清,他不欠我的,我更不欠他的。”

一扭头,发现穆长风嘴角带着一丝古怪的笑容,当即还以更加古怪的笑容,“他是他,你是你,我与你之间的账,留待日后慢慢清算。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给我小心点。”

明秀玉不知方芷莨曾养了一只白兔,更不知她与穆家的恩怨纠葛,突然见方芷莨对穆长风横眉冷目,惊得目瞪口呆,不知所措。

方芷莨轻轻**着明秀玉的肚子,恢复了适才的温婉端庄,眉目间一派祥和宁静,俨然还是二十四年前那个善解人意的知心姐姐,“我离开明家村后,路过一片树林,救下了一只受伤的白兔和一条奄奄一息的金环蛇。她们与我相依相伴,感情甚好。”

明秀玉道:“姐姐怀疑兔儿神就是你的小兔子?”

“还不十分确定,”当年与一兔一蛇友好相处的情景浮现在眼前,方芷莨盈盈浅笑,目中含泪,“我采药制药之时,小白与小黑常常陪伴在侧,我总是喃喃自语,嘀咕着各种草药的药性和功效,也许小白极有灵性,耳濡目染之下精通了医理。”

穆长风道:“二十年前的那一天,小白也跟在师姐身边?”

“小白和小黑都在我身边,”提起当年往事,方芷莨恨意盎然,为避免吓着明秀玉,不得不尽力控制,“小黑尽了最大的力量,一路护着我逃跑。当我快要逃出禁地之时,薛红莲追了过来,我只好把小白和小黑远远地扔了出去。”

穆长风已经猜到,方芷莨提到的小黑,就是死于白云庄熊熊大火中的蛇妖。

她总是似笑非笑、阴阳怪气的模样,没想到会是如此有情有义的妖族。二十年前忠心护主,二十年后依然对主人不离不弃。

“后来我找到了小黑,她告诉我说,血河池事件发生之后,小白可能被煞气侵体,死在了一个小山洞里,是她亲手把小白埋葬的。”方芷莨轻轻咳了一声,消除了自己的颤音,“我在白云庄给她设了灵位。”

明秀玉道:“既然如此,兔儿神怎么可能是姐姐的兔子呢?

方芷莨冰雪聪明,此时也百思不得其解。

如果兔儿神不是小白,她为何会不惜代价地寻回明镜一干人的尸骨?为何会尽心尽力地护佑着明家村?为何偏偏对明秀玉青睐有加?

如果兔儿神是小白,她又是如何活了过来?

方芷莨心烦意乱,盼着见兔儿神一面,又怕竹篮打水一场空。

昔年的故人凋零殆尽,柳成蔚死了,白雪死了,小黑也死了,小白会得天眷顾,侥幸逃过一劫吗?

明久明旭一人端着一盆热汤走进大厅,放在桌上。

明久道:“叙旧叙的怎么样了?来来来,先吃饭,有什么体己话吃完了再说。”

明旭返回厨房端菜,明秀玉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到门口,见三个孩子正和母亲在树下编花环,每个孩子都拿着五颜六色的花,其乐融融,好不快活。

最小的孩子远远望见她,咯咯娇笑两声,伸开双臂,一步三晃,跑了过来。

“娘亲,抱抱,”孩子的小嘴红润润的,如一颗熟透的樱桃,珍珠般的两颗贝齿洁白无瑕。

明秀玉笨拙地走过去,刚要把孩子搂进怀里,突然一股劲风袭来,将她远远地抛了出去。

“哗啦”一声脆响,却是明秀玉沉重的身子撞碎了庭院里的花盆,整个人直挺挺地摔到地上。破碎的瓷片扎在后颈之上,鲜血流了一地。

明久刚刚走出厨房,恰好看到这一幕,扔掉手中的热菜,飞奔过去。

明秀玉动了胎气,登时腹痛如绞,冷汗频出,下身一阵温热,涌出一片鲜血。

明旭完全呆住了,想抱住妻子却又不敢抱。愣愣地看着她,不知如何是好。

明久、明老夫人、三个孩子纷纷抢了过来,一时乱做一团。

方芷莨临危不乱,立即拿出止血良药,给明秀玉敷在伤口上,吩咐穆长风和明旭小心地把她抬进卧房。

穆长风纵身跃出,前去捉拿暗地里算计明秀玉的歹徒。

他心里憋着一口恶气,胆敢算计身怀六甲的妇人,这歹徒过于恶毒,定要抓住他,狠狠地收拾一顿再送去官府。

明旭陡然遭逢厄运,忐忑不安,道:“秀玉不会有事的,阿莨姐姐一定会救她对不对?”

“别急也别慌,你出去烧热水。”方芷莨拿出备好的药箱,冷静地叮嘱道。

明旭依然慌乱不已,泪水流了一脸,“到了万不得已之时,姐姐要保住大人,孩子我可以不要。姐姐一定要保住大人。”

“啰嗦什么,给我烧热水去,大人能保住,孩子也能保住,再婆婆妈妈的,我一掌拍晕了你。”方芷莨连拉带扯,把明旭推了出去,“砰”的一声,关上了房门。

第一百一十一章 心比天高命如纸

穆长风寻遍了整个明家村,始终没能找到可疑之人。

无与伦比的愤怒,如烈火一般熊熊燃烧。穆长风伸出手掌,重重地拍在路旁的沉香树上,震得满树绿叶簌簌掉落。

疼痛让他清醒过来,满腔的疑惑霎时涌上心头。

暗算之人,定是个罕见的高手,明秀玉是个朴实善良的村妇,且身怀六甲,是什么人偏偏要找她的麻烦?

难道是妖族,或者是双子门?

他们知晓了方芷莨的身份,想要将她除去,故意算计了明秀玉?

施展调虎离山之计把他引走,方芷莨一心救治生产的明秀玉,正好趁机下手?

诛魔剑早已不见踪影,如今除了太师傅布置天雷阵能杀了方芷莨,另外一个办法就是将她活捉,扔进荡魔山烈焰谷……

穆长风悚然一惊,惧怕不已,向明家飞奔而去。

明久正低声哄慰着三个孩子,明老夫人往产房里端着热水,急匆匆的脚步声,孩子呜呜咽咽的哭声,粗重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隐隐可以听到方芷莨安抚产妇的声音。

并没有发生穆长风揣测的事情,他长松了一口气,为免意外发生,手持赤霄剑,立在门边,如门神一般,凛然生威。

过了许久,响亮的啼哭声从产房中传出,明久激动地站起来,兴奋地道:“生了。”

明旭也听到了婴儿啼哭声,迫不及待地从厨房中冲出,道:“都平安吧,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明老夫人在产房内答道:“是个姑娘,很健康。大人也平安无恙。”

整个明家突然安静了,明久和明旭互相对望着,三个孩子也不言不语,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爷爷和父亲。

明旭突然欢呼一声,“我又当爹了。”与明久紧紧拥在一起,又哭又笑。

“是女儿,是女儿,凑成了两个‘好’字,”明久松开父亲,一把抱住穆长风,“是个女儿,我又做爹了,我有两个儿子两个女儿了。”

“恭喜明大哥,贺喜明大哥。”穆长风由衷地高兴,拍着明旭的肩膀,“快去看看你家娘子和孩子啊。”

明旭猛地醒悟过来,带着三个孩子,和老父簇拥着进入产房。方芷莨早已将孩子裹进又软又小的被子里,稳稳地走到外间,小心翼翼地把孩子送进明旭的怀里。向里间看了一眼,心满意足地走出去,坐在台阶上,突然流了泪。

穆长风与她并肩而坐,道:“师姐怎么哭了?”

“想起很多年前的往事,”方芷莨很是不好意思,擦去泪水,“我就跟你讲讲我苦心学医的理由。”

穆长风愣了一下,相识至今,方芷莨一直心门紧闭,不到万不得已,不会诉说曾经的往事,如今主动提及,绝对是一个好兆头。

“十岁之前,我一心要做个读万卷书的才女,胜过世间所有的读书郎。”夜晚的风仍然带着灼热的气息,倦鸟已归巢,虫儿躲在草丛中轻轻鸣叫,室内传来明家人的欢声笑语,此情此景,融化了方芷莨冰封已久的内心,仿佛又回到了从前,无忧无虑,无惧无畏,坦然舒心。

穆长风默默观察着她,那种发自内心的平和与明媚,是他从未见过的。

方芷莨抬头仰望,弯月如钩,挂在天边,繁星闪闪,仿佛当年,“那一年我十岁,也是这样一个夜晚。我和爹娘,哥哥在一个小村庄借宿,恰逢女主人难产,村里唯一的产婆不在,他的丈夫哭成了泪人,我们一家人急得团团转,有心救她一命,我们读过很多书,却是半点用处也没有。产妇的声音越来越弱,这时……”

方芷莨抚摸着台阶旁的大花马齿苋,继续道:“我突然责怪自己,为什么从来不看救人性命的书籍。当我们都以为产妇难逃厄运之时,突然来了一个女医,她上山采药,也在村中借宿,听到哭喊之声,迫不及待地赶来救人。”

穆长风道:“师姐定是认她做师傅了?”

“没有,”方芷莨依旧笑容满面,拿出早已备好的长命锁,紧紧地握在手中,“女医要我在一旁协助,产妇平安地生下了孩子,是我亲手剪断脐带,也是我第一个抱住了孩子,那一刻……”

方芷莨满脸兴奋的红潮,“你永远无法体会我当时的心情,原来生命是如此的脆弱珍贵,对于我来说,那个孩子是世上最珍贵的宝物,救她的女医,成了我心中最敬仰的菩萨。救人于危难之间,我觉得她才活出了生命的意义和价值。”

穆长风道:“是啊,医者是天下最值得敬重的人。”

“后来我想了很久,我这一生将要如何度过?满腹诗书又如何,才华横溢又怎样,我身为女子,又不能去做官。我从辛家除名,也不能继承阁主之位,除了当女医,再无其他的路造福苍生。”

穆长风内心颇为感慨,方芷莨聪慧无双,至善至美,却不得善终。难道这就是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第一百一十二章 昔日之物白玉铃

“我方芷莨乃是人人称赞的神童,没有一番作为,岂不是白活一场,既然我过目不忘,岂能辜负了与生俱来的好头脑。男儿可以功成名就,女儿家同样可以,”方芷莨脸色一红,“你是不是觉得我太自负?”

“没有,”穆长风满心钦佩,真诚地道。

“当天晚上,我缠着父母回到玉龙阁,将我能找到的医书全都找来了,日夜攻读,废寝忘食,用了整整三个月的时间,全部倒背如流。”

“多少书?”

“整整一屋子,数百本之多。”

“真的倒背如流?还是师姐用这个词形容自己背的很熟?”

“是真的倒背如流。我没跟你胡吹法螺。”

穆长风早知方芷莨过目不忘,仍然惊叹不已,三个月的时间能将几百本书倒背如流,这样的本事绝对天下无双。

难道上天后悔将无人能及的相貌才华给予了一个人,才狠下降下滔天祸事,让方芷莨瞬间从云端跌落谷底?

还是上天欲降大任于斯人,有意苦其心志,劳其筋骨?

方芷莨沉浸于往事的回忆中,并未发现穆长风的惋惜之意,“我背上行囊,四处寻找高明的大夫,跟在他们身边学习经验。一直到没人能教我了,返回玉龙阁,在春水村建‘莨园’。正是在园中采摘桑葚……”声音戛然而止,方芷莨已经无话可说,再说就要涉及到柳成蔚,涉及到二十年前的惨剧。

今夜算是她真正意义上的重操旧业,再次迎接了一个脆弱的生命来到人世间。粉雕玉琢的婴儿,明家人的欢心喜悦,天边的新月如钩,微风中沁人心脾的沉香味儿,勾起了太多美好的回忆。

她不想毁了这份来之不易的美好,尽力遗忘种种残酷之事。

穆长风也不想毁去方芷莨难得一见的好心情,按捺住满心的疑虑,道:“师姐好好休息,今天应该累坏了。”

方芷莨道:“去哪儿休息?主人家还没给我们安排客房呢。”

“这个……”穆长风仔细倾听,明家人的欢声笑语仍在继续,孩子刚刚出生,明久和明旭已经在商量将来给她选个什么样的夫婿。

巨大的喜悦,显然已经让明家人忘记了还有两位客人没有安置。

穆长风毫不在意,笑着道:“咱们去找一家客栈吧。”

“就坐在台阶上守一夜,本姑娘倒是要看看,是哪个胆大的狂徒敢暗算身怀六甲的妇人,最好别让我捉到,否则定会让他尝尝化尸散的滋味。”片刻之间,方芷莨又回到了从前,为了保护自己在意之人,她愿意做令人闻风丧胆的恶人。

明家人一夜未睡,穆长风与方芷莨枯坐于台阶上,整整守了一夜。

南方的夜晚温暖宜人,二人皆有一身修为,并未感到任何不适。

明旭要为妻子亲手做羹汤,打开房门,这才想到自己未尽地主之谊,让客人受了委屈。

“哎呀,你们看看我,简直是个糊涂虫。”明旭愧疚不安,拉着穆长风的手,朝着厢房走去。

方芷莨担心明秀玉再次遭到暗算,执意守在门外,不肯到客房休息。

难得见她如此善心,穆长风无意劝阻,笑了一笑,随着明旭去了。

风平浪静地过了一天,终于到了清明节,明秀玉刚刚生产,体虚气弱,不能见风,无法亲自到老父坟前扫墓祭拜,方芷莨一门心思保护明秀玉,嘱托穆长风代替她,随着明家人去明镜的坟前上一炷香。

穆长风痛快地答应了,待明久明旭备好了糕点水果和鲜花,一起出了门。

方芷莨坐在床边,为明秀玉掖了掖被子,道:“秀玉,你可曾结下了仇家?”

明秀玉一片茫然之色,道:“我一向与人为善,怎会结下仇家。”

“你公爹和你的夫君呢?可曾与人发生不快?”经过仔细地观察,方芷莨确定明久依旧是二十四年前的明久,老实本分,朴实憨厚,明旭虽然有几分精明,但也是个老实本分,朴实憨厚之人。

他们绝对不会故意与人结仇,就怕无意之中得罪了恶人而不自知。

明秀玉苦思冥想片刻,道:“村民都是好人,邻里邻居相处得非常好,大家都互相照应,不吵嘴也不打架。”

方芷莨心内惊惧,特别害怕明秀玉突遭暗算乃是受她的连累。

仔细琢磨一下,此事的可能性不大。为明秀玉接生之时,才是歹人下手的最佳时机。整个过程异常顺利,在穆长风回来之前,从未出现心怀不轨之人。

“难道是二十年前的黑衣人?”方芷莨也知此事的可能性不大,依然要问个清楚,“你知道二十年前出现黑衣人之事吧?”

明秀玉点头道:“当然了,当年我十一岁,朝着黑衣人扔过石头,公爹和旭哥也扔过。”

方芷莨沉默片刻,道:“不可能啊,他们其中若有人想寻仇,不会等到二十年后动手。”

明秀玉道:“姐姐别琢磨了,暗算我的人也许是找错了仇家。”

明葵突然咧开小嘴儿,“哇”的一声哭了起来。手脚乱动,可怜又可爱。

方芷莨打开小被子,笑着道:“尿了。”

明秀玉慢慢地坐起来,靠着枕头,一挽袖子,取出早已备好的尿布,麻利地给明葵换上。

只见明秀玉的手腕洁白如雪,赫然挂着一条鲜艳的红绳。一枚白玉制成的小铃铛挂在红绳之上,小巧玲珑,镂空雕刻着一个‘莨’字。

方芷莨颇为吃惊,小心地抓住明秀玉的胳膊,“这是我的铃铛,怎么会在你的手上?”

明秀玉吃惊不已,愕然道:“姐姐的铃铛?”

方芷莨道:“白玉铃共有三枚,我爹戴着一枚,上面是个‘方’字,还有一枚是我哥哥的,上面是个‘昭’字。

明秀玉道:“这是兔儿神送给我的,她嘱咐我说,一旦遇到危急情况,就能将铃铛摇响。”

方芷莨激动不已,热泪盈眶,“的的确确就是小白,我的小白就是兔儿神。”

明秀玉不解地道:“姐姐的铃铛,怎会落到了小白的手里?”

第一百一十三章 鱼儿上钩入陷阱

明秀玉的一句问话,勾起了方芷莨太多的少年往事。彼时岁月静好,一家和乐,完美无缺,人人羡煞。不料风雨突来,大厦倾覆,本是她一人的灾难,最终殃及了池鱼,至亲至爱皆受灭顶之灾。

明秀玉感受到方芷莨无与伦比的伤痛,只怕自己说错了话,登时愧疚不安。

方芷莨待情绪缓和下来,慢慢言道:“我自幼和哥哥感情极好,常常结伴出去。哥哥在雪山里练剑,我在一旁读书,玉龙阁有很多仇家,我爹怕我们遇到坏人,亲手制了三枚铃铛,他一枚,我和哥哥各一枚。”

明秀玉万分不解,“铃铛能保护阿莨姐姐和你的哥哥?”

方芷莨伸指一弹白玉铃,静悄悄的无半点声音,道:“白玉铃被赋予了灵性,只有发生紧急情况时才会发出声音。我和哥哥的铃铛有一枚响起,我爹的白玉铃也会发生感应传出声音。”

明秀玉道:“你爹对你们真好,事事想的如此周全。”

曾经的往事一幕幕出现在眼前,方芷莨好不伤感,“小白和小黑非常淘气,常常结伴到山里玩耍。小黑修为虽高,但是玉龙山过于寒冷,她常常高兴地忘乎所以,玩的时间太久,在山里冻得僵硬。我常常四处寻她寻不着。”

明秀玉噗嗤一笑,道:“是挺贪玩儿的。”

方芷莨道:“那时的哥哥已经是个厉害人物,我也学了一些拳脚功夫,不想再像小孩子一样时刻被父亲保护着。我就说服了父亲,他把自己的铃铛给了我,我把我和哥哥的铃铛分别给了小白和小黑。后来我要照顾两个孩子,忙的焦头烂额,就把刻着‘方’字的那一枚也给了小白,让她时常看顾着小黑。”

明秀玉道:“她能办到?”

方芷莨道:“当然,那时小白就特别有灵性。小黑好几次在山里冻僵了,就是她把小黑叼了回来。”

明秀玉道:“怪不得,我还一直奇怪,铃铛响了,兔儿神怎么会知道,原来两枚铃铛之间有感应。”

方芷莨同样恍然大悟,小白就是兔儿神,兔儿神就是小白。

当年遭逢大难,小白将一切清清楚楚地看在眼里。明家村铭记着方芷莨助他们擒获强盗的恩情,不惜舍命于血河池畔。

方芷莨跟父母谈起过明镜,以及他先天聋哑的女儿,当时小白就在身侧,定是铭记于心。因此竭尽全力地护佑着明家村,对明秀玉另眼相看。

明秀玉麻利地解下白玉铃,道:“既然是姐姐的东西,应该物归原主。我不能再霸占着。”

方芷莨幽幽叹息一声,接过铃铛,轻轻**了许久,还记得那一年,父亲全神贯注地雕好了白玉铃,将她和哥哥唤到身前,神情凝重地为他们戴在手腕上。

小小的铃铛,凝聚了一位父亲爱护子女的心意,也倾注了她对小白小黑的爱护之情,方芷莨很想将白玉铃留在身边,犹豫了好久,重新为明秀玉戴在手腕上,“这枚铃铛和你有缘,好好戴着吧。我不可能一辈子留在明家村,有小白保护着你,我放心得很。”

明秀玉道:“姐姐不打算带小白走吗?”

方芷莨道:“小白跟着我没有好处,她是妖族,积德行善有助于修行。小黑已经死了,我不能把她也毁了。”

明秀玉实在不明白,方芷莨如此善良,怎么会毁了小白?她们一样的心性,一样的心怀众生,彼此扶持,互相照顾,不是更有益处吗?

方芷莨道:“小白护佑明家村已经十八年,对你们定有极深的感情,即使和我相认了,也不一定愿意和我走。”

明秀玉道:“姐姐为人好,姐姐的兔子也是这么好。我生三个孩子的时候,摇响了铃铛,小白很快就出现了,可惜三次满月宴,她都不肯留下。这次有姐姐在,她一定会留下的。”

“你说什么,三次生孩子,你都摇响了铃铛?”方芷莨突然感到惧怕,至于为何惧怕,一时之间有些想不明白。

明秀玉甚是不好意思,小声道:“姐姐,我知道每次都麻烦她不太好,可是我害怕,我娘就是在生我的时候离世的。”

“你与小白之间的事,可有别人知道?”方芷莨更加惧怕,脸色突变。

明秀玉道:“很多人都知道啊,别的女人生孩子都太痛苦了,我生孩子悄无声息的,邻居感到奇怪就来问我,我就说了呀。”

“这次生产,你摇了铃铛?”方芷莨隐约记得,她将明旭推出产房之后,听到三个孩子大哭的声音。为了安抚三个孩子,方芷莨走出了产房,严肃地保证他们的娘亲定会安然无恙。

就在一脚踏出房门之时,听到了极为悦耳的铃声。

明秀玉道:“我一时害怕,就摇了铃铛。姐姐千万不要生气,我不是不相信你的医术,我没想那么多,就是害怕。心想兔儿神来了,我会心安一些。”

“你摇了铃,小白却没有来。她怎么会不来?”一股寒意陡然升起,方芷莨如坠冰窟,从头到脚冷的厉害。

明秀玉道:“对呀,小白怎么没有来?她最重承诺的,曾亲口说过会来为我接生的。”

第一百一十四章 一语惊醒梦中人

方芷莨终于明白了明秀玉突遭暗算的真正原因。

有很多邻居都知道明秀玉生产之时,兔儿神会及时出现。一传十,十传百,知晓此事的大有人在,极有可能会传入仇家的耳朵里,为了报复,以明秀玉为诱饵,引小白现身。

小白至今不曾来到明家,极有可能在路上遭了埋伏。

“秀玉,麻烦你将白玉铃暂时借我一用,”方芷莨担心小白的安危,声音明显发颤。

明秀玉被吓了一跳,“怎么了?”

为了避免明秀玉担心,方芷莨不得不竭力控制,强颜欢笑道:“我与小白分别二十年,急切地想要见到她,白玉铃可以助我快点找到她。”

明秀玉为人单纯,对方芷莨的话深信不疑,解下白玉铃递了过去。

方芷莨拿过铃铛就跑,心慌意乱之下,被木椅绊了一跤,重重地跌在地上。

“哎呦,疼死了,阿莨姐姐先上点药再去……”明秀玉话未说完,方芷莨已经迅速爬起飞奔出去。

穆长风扫墓回来,四处寻不到方芷莨的踪影,颇为吃惊,轻轻地走到产房外礼貌地问道:“秀玉姐,请问我师姐去了何处?”

明秀玉道:“找小白去了,阿莨姐姐已经确定兔儿神就是小白,特别想见到她。”

“原来如此,”穆长风温和一笑,兔儿神就是小白,此事与方芷莨有益无害。

十八年来护佑着明家村,足以说明小白心地仁善,方芷莨戾气未消,正需要这种仁善的好友。

穆长风与明家人一起吃过午饭,执剑守在产房外,代替方芷莨守护着明秀玉。

明久和明旭问明了原因,这才知道穆长风一直担心暗算的歹徒会再次出手。明久哈哈一笑,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道:“小哥,多谢你的好意,还是别麻烦了。明家世世代代与人为善,绝对没有仇家,秀玉是自己不小心摔倒的,你就别疑神疑鬼了。”

穆长风微微一笑,没有答话。明旭却知他并不是疑神疑鬼,事发当日,明秀玉稳稳地走着,怎么会突然仰面朝天摔出去那么远?分明是暗中有人用掌力把她推了出去。

善人不代表没有仇家。恶人行凶,原因往往令人匪夷所思。天知道那个暗地使坏的歹徒为何偏偏要和一个身怀六甲的妇人过不去,如果他知道自己的恶行未能得逞,极有可能会再次行凶。

明旭坐在台阶上,和穆长风一起守护着明秀玉。

风平浪静地过了七天,明老夫人带着三个孩子在树下玩耍,明秀玉在产房内为孩子缝制新衣,穆长风偶尔会回厢房休息片刻,养足精神继续守护,明旭则在产房外吃,在产房外睡,精神逐渐萎靡。

“明大哥,你进去陪着秀玉姐就是了,何必在外面受罪?”穆长风觉得明旭挺有意思,笑着问道。

“不行,为了保护我的家人,你连着受了好几天的罪。我怎么能撇下你一个人去舒坦。”明旭困得东倒西歪,强撑着回答。

明旭招呼长孙明杨,一起泡了壶薄荷茶给二人端了过去,道:“一直守下去也不是办法吧?”

穆长风道:“等师姐回来,自有她保护秀玉姐,我会去把歹人揪出来。为明家永除后患。”

明杨不满地道:“阿莨姑姑怎么还不回来,她怎么可以这样,清明节那一天,我们都不在家,就丢下我娘和小妹跑没影儿了?将一个妇人和一个幼儿留在家中多危险,万一来了坏人怎么办?我们明家好好地招待着阿莨姑姑,她就这样对我们?”

“住口。”明久和明旭一起变了脸色,严肃地呵斥。

“什么混账鬼话,亏你说得出口。”明旭平日里对孙子孙女极为慈爱,涉及到原则问题,却是半点不含糊,伸出手掌在明杨的屁股上狠狠地打了一下,“你娘生产当日有多危险,你看的一清二楚。阿莨姑娘救了她,救命之恩大于天,我们明家世世代代都应该心存感激。没有阿莨姑娘,你小子说不定就没了娘。”

名扬低垂着头,呜呜地哭着。

明旭怒气未消,强迫明杨抬起头与他对视,“阿莨姑娘与好友二十年未见,一时着急乃是人之常情,怎么就惹得你如此不满。不可背后非议别人,尤其是恩人,再敢说一句,家法伺候。”

明旭道:“别人对咱们一分好,咱们要回敬三分,这是明家做人的准则,你要谨记于心。”

明杨愧疚不已,流泪点头道:“是孩儿不好,不可说恩人的坏话。”

一场小小的风波就此过去,却引起了穆长风的诸多疑问。

他十分清楚明秀玉在方芷莨内心的分量,也清楚方芷莨心思极为缜密,即使想见故友,为何不等明家人回来后再走?

即使急不可耐,也应该布置下一个防护的结界再走才对。

穆长风暗骂自己一声蠢材,若不是幼童的无心之语,他还不会发现方芷莨不合常理的举动。

穆长风轻轻地瞧了瞧房门,道:“秀玉姐,我师姐离开之前,可曾留下什么言语?”

明秀玉道:“你指的是什么?”

穆长风微皱眉头,道:“我师姐没有嘱托你给我传什么话吗?没有言明让我在这里等多久吗?”

明秀玉道:“没有啊,阿莨姐姐走的实在匆忙,被椅子绊了个跟头,我让她上点药都不肯,跟飞似的跑了出去。”

“秀玉姐,当日我随着你的家人去墓园,你和我师姐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她是如何确定兔儿神就是小白?”

明秀玉极善言辞,将当日之事娓娓道来。方芷莨如何发现了白玉铃,白玉铃如何落到小白手中,最后又是如何戴到她的手腕上,一五一十地说了个清清楚楚。甚至将方芷莨的神色变化亦描述的绘声绘色。

穆长风的一颗心沉了下去,他也明白过来,当日暗算明秀玉之人,真正的目标乃是兔儿神。

找故友叙旧,不过是方芷莨的借口。她大失方寸,慌慌张张,完全是在忧心兔儿神的性命。

七天未回,是遇到了可怕的对手?还是兔儿神遭了暗算,方芷莨急怒攻心去寻仇了?

穆长风正待飞奔出去,恰逢邻居家一位老婆婆蹒跚着走进明家的大门,远远地看到穆长风,大声道:“小伙子,你娘子寻了短见,自己把自己给捅死了,快点去找啊。”

第一百一十五章 人族圣地幽篁山(一)

激灵灵的一个寒战过后,穆长风飞身过去,抓住她的胳膊,“婆婆,您说什么?”

老婆婆道:“你娘子寻了短剑,自己把自己给捅死了。”

穆长风心痛难忍,似有千万根钢针一起扎在心头,多姿多彩的世界瞬间失了颜色,万念俱灰,他的灵魂也随着方芷莨的“死讯”一同死去了。

明秀玉从产房中走了出来,哭的梨花带雨,明旭脱下外衣给她披上,跟随着明久抢到穆长风身边。

明久脸色青白,颤声道:“婶子,您看清楚了吗?”

“当然了,”老婆婆一指穆长风,“他们跟你回家时,我看了好几眼,这么俊秀的一对璧人世间罕有,我看的可清楚了。是他娘子没错,她当时和来你家那天一样,也是戴着面纱,身段窈窕,一袭白衣,就像月宫里的嫦娥。”

明久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婶子讲清楚一些。”

老婆婆道:“清明节那天我伤了脚,没去扫墓,在石像边大声呼唤兔儿神,看到那姑娘飞似的跑了过来,在石像边来来回回转圈,突然拔出尖刀,‘噗’的一声后,血就喷了出来。吓得我昏迷了七天七夜,刚刚醒过来就给你们报信。”

“怎么会这样啊,好好的一个人,怎么会想不开寻了短见。”明久悲痛欲绝,老泪纵横,挽着明旭的手深吸一口气,“旭儿,咱们得将她的尸骨寻回来,这么多天了,千万别被野兽叼走了。”

明秀玉眼前一黑,差点晕倒,哭道:“为什么寻短见,阿莨姐姐不是要见故友的嘛,为什么寻短见?”

明旭素来知晓,这位邻居家的婆婆最是糊涂,常常好心办坏事,狐疑地道:“您看到阿……方姐姐横尸在您面前了?”

老婆婆愣了一下,道:“没有啊,我见到血就晕了。肯定是死了,一刀穿透了肩膀,岂有不死的道理。”

明旭道:“伤处不在要害,岂有必死的道理。带您回家的人是谁,可发现您的身边有位姑娘的尸体?”

老婆婆愣怔地神情更加明显,“我儿子把我背回家的,倒是没说有具姑娘的尸体在我身边。你们千万别怪他,那姑娘的尸体定是被野兽叼走了,否则我儿子会把她带回来的,你们知道我儿子,是个很善良的人啊。”

明旭哭笑不得,老婆婆一惊一乍吓煞了众人。看到阿莨姑娘一刀扎在肩膀上,就大呼小叫说人家死了。

白玉铃的主人陷于危难之时,铃铛才会发出声音。方芷莨定是为此才置自己于危难之中,借助铃声寻找故友。

“方姐姐肯定没死,您差点把我爹和我娘子给活活吓死。”明旭转过头,对明久和明秀玉悄悄说出了自己的推测。

穆长风清醒过来,又笑又气又伤心,拿出一瓶活血药膏塞给老婆婆,道:“多谢您前来报信,回家后好好休息。”转头安慰明久道:“您放心,我师姐死不了,我立刻去找她。”

老婆婆道:“小伙子,明家村的儿郎都善待自己的娘子,你来了我们明家村,得跟他们学好啊,别再气的你娘子想不开。她当日要是一剑抹了脖子,你上哪儿哭去呀。”

穆长风心急如焚,也不和老婆婆辩白,唤醒白骨雀,暗中命令它追踪方芷莨的气味儿,白骨雀一得指令,如离弦之箭迅速飞走,穆长风尾随在后,迅速离去。

明旭感激穆长风和方芷莨善待明家的恩德,本想跟着他一起去寻找,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已经不见穆长风的踪影。

猛然想起一事,不禁悚然一惊,追出大门喊道:“长风兄弟,你去哪里都可以,千万不要进入幽篁山。那里乃是人族圣地,一旦进入九死一生,你千万不要去。”

明久大声道:“好人都是有神灵保佑的,他怎么会那么倒霉。别胡思乱想了,快回来,咱们多弄点好吃的,等着他们回来。”

明旭返回小院,依旧忐忑不安,“爹,我已经想明白了,当日暗算秀玉的人,完全是冲着兔儿神。此人如此心狠手辣,连身怀六甲的妇人都不肯放过,兔儿神落入他的手中,恐怕不会有好结果。”

明久道:“兔儿神修为高深,有什么好怕的。”

明旭急的脸色煞白,“关键就在兔儿神修为太高,想要杀她绝非易事,我就怕那歹人将她引到幽篁山,十个兔儿神也必死无疑。”

明久也害怕了,道:“你是在杞人忧天,人家未必会如你料想的那般聪明。”

“但愿像爹所说的那样,好人自有神灵保佑。”明旭也希望自己完全是杞人忧天,但是一颗心七上八下,始终不能安定。

第一百一十六章 人族圣地幽篁山(二)

俗话说得好,怕什么来什么,那白骨雀一路带着穆长风,偏偏进入了幽篁山。

此山既无奇峰怪石,也无悬崖飞瀑,一座座山丘相连,遍布青竹。密密匝匝,难寻道路。

白骨雀突然哀鸣一声,化作白色小球,跌落在地。

穆长风好生诧异,拾起白色小球,千呼万唤,那白骨雀始终陷于沉睡中无法苏醒。

穆长风急的脸色通红,柔声道:“乖雀儿好雀儿,你到底怎么了,快点醒醒帮我找师姐。”

白色小球依然保持原样,一动不动。

穆长风环顾四周,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感到无计可施的沮丧。

方芷莨以诡术制造了一具血肉之躯,将自身的鬼气与戾气遮掩的无影无踪,唯有白骨雀稍微能嗅到一点气息。

林海茫茫,寻找一个人如大海捞针,稍迟片刻,就可能悔恨终身。

可事到如今,应该怎么寻找,到哪里寻找,穆长风绞尽脑汁毫无头绪。

“师姐啊师姐,你到底在哪儿,千万别出事。”穆长风寻到一颗高大的青竹,纵身越到竹稍,放眼四顾,希望尽快看到那一抹白色的窈窕身影。

漫山遍野的竹子,郁郁葱葱,连一只飞禽走兽都没有。

穆长风在竹稍上纵越许久,突然发现远处的一片竹林中鬼气弥漫,飞身过去,查找鬼气的来源,

却是一位头发雪白的老者,仰面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听到脚步声后,老者吃力地睁开眼睛,一片焦急之色。

“老人家,您怎么了?”穆长风扶起老人,仔细打量一下,不禁吃了一惊,这老人的相貌竟然和村头的石像一模一样,面容清矍,慈祥而不失威严,双目深邃,正气凛然。

“小伙子,我见过你,我……咳咳,我是明岳。”面对后生小辈,老人家极其和蔼。

“您就是以斩妖剑斩杀水怪的明老先生。”明旭也吃了一惊,“您老人家怎么会在幽篁山?”

他正是以被诅咒的斩妖剑除掉水怪的驱魔师明岳,遭受重创,全身如烈火般滚烫。

穆长风敬重之情油然而生,当即输入大量的灵力。

明岳的身体冷了下去,仍然无法动弹,焦急地道:“此地不宜久留,快走。”

“为什么不宜久留?”穆长风万分不解,经过一番仔细地观察,并没有发现危险的存在,“我要找我师姐,不找到她我是不会走的。”

明岳道:“这里是人族圣地,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一旦来了,九死一生。”

穆长风顿时哭笑不得,“老先生,既然是人族圣地,为什么我不能来。晚辈不是鬼族也不是妖族,是货真价实的人族。”

“唉……”明岳神情凝重,摇了摇头,“你身为驱魔师,可听说过一千年前有一个强大的诡术师家族,出了一位最厉害的诡术师,姓秦,叫秦蓉。”

穆长风茫然摇头,突然心里一动,想到了巫女峡秦氏家族。

明岳道:“一千年前,正是诡术师惨遭屠戮的时代。秦蓉为了向世人证明秦家只以诡术行善,以诡术培植了大片的竹林,作为人族圣地。妖族、鬼族、魔族一旦踏入,十日内必会被烈火焚烧致死。这里成为人族安居乐业的好地方,秦蓉为世人做了一件大好事,咳咳……”

“晚辈的确是人族,难道前辈以为我是鬼不成?”穆长风仍然哭笑不得,以为明岳上了年纪老糊涂,认出方芷莨是鬼族,误以为他也是个鬼。

明岳摆了摆手,道:“听我把话讲完,秦氏家族掌握着最为高深厉害的诡术,引起了很多普通驱魔师的不满和嫉妒。他们设下陷阱,残害了秦氏满门。只有一个十几岁的男孩秦万里逃了出去,下落不明。而秦蓉在临终之前怨念横生,拼劲最后一丝力气,将竹林改造成连驱魔师也不得踏入的地方。”

穆长风恍然大悟,怪不得巫女峡的秦苹和秦芠芊偷偷修习诡术,原来秦氏家族曾因身份的原因惨遭灭门。

秦家的人竟是如此的坚韧,置之死地而后生,一手创立巫女峡,和玉龙阁、双子门鼎足而立。

可惜诡术师至今被视为异类,秦苹与秦芠芊都是女子中的翘楚,始终不能言明自己真正的身份。

带着秘密而活,那是何等的委屈与痛苦。

明岳道:“一千年前,乃是法术最为鼎盛的一个时代,生活在竹林中的几位驱魔师,更是世间难得一见的奇才。他们不明所以,待发觉到危险之时已经晚了,最后全部死在竹林中。刚刚修习法术的孩子,也没能逃过一劫。”

“什么样的危险?”穆长风感到了恐惧,目不转睛地看着明岳。

明岳道:“秦蓉布置下对付驱魔师的法术最为阴毒,这里存在着一种你察觉不到的诡异气息,让你在十日之内变成满身妖气的百岁老人。眼瞎耳聋,全身无力,这时除妖的法术开始发挥作用,你你……”

穆长风道:“我会被烈火焚烧致死。老先生是如何知道这些的?”

明岳抬头望天,一片凄然之色,“我的祖先乃是秦蓉的至交好友,为了救她,断了两条胳膊,成为废人。我的曾祖被一心寻找诡术秘籍的歹人严刑逼供,撞柱而亡,明家与秦家渊源深厚。”

穆长风感慨不已,普普通通的明家村,却是人杰地灵,世世代代英雄辈出。

明岳泪水纵横,哽咽出声,“明镜是我的亲孙子,为了保住这条血脉,我将他交与好友抚养。造化弄人,天不遂人愿,他最终还是死了。”

穆长风暗暗叹息一声,心道:“而且也是为了秦家的人而死。师姐可知道这些往事?”

第一百一十七章 禽兽恶行不可恕

明岳的脸上现出欣慰喜悦之色,道:“还好秀玉活了下来,她一出生就失去了母亲,十一岁失去父亲,明家村的村民齐心协力将她抚养长大,嫁得如意好郎君,生儿育女,我明家的血脉终究还是延续下来了。”

穆长风道:“明旭大哥善良又精明,秀玉姐很有福气。”

明岳点头道:“明旭的确精明,不像他爹,整天傻乎乎的。”

“扑哧”一声,穆长风笑了起来,明久为人朴实憨厚,的确给人傻乎乎的感觉。

不过傻得很可爱,可亲也可敬。

“人族圣地,鬼族不得踏入,老先生为何来到此处?”

“为了救兔儿神。”明岳担忧不已,咳了两声,“秀玉即将临盆,我常常徘徊于明久家的大门外……”

“老先生是鬼族,难道不惧怕阳光?”穆长风陡然意识到明岳与普通鬼族的不同之处,颇为讶异。

明岳道:“我的家族保存着一本诡术秘籍,上面记载了一种令鬼族不惧阳光的法术。”

“原来如此,”穆长风欣喜不已,颇为激动,“老先生能否借晚辈一阅?晚辈一直在寻找起死回生术。”

明岳黯然摇头,道:“诡术秘籍共有四本,一本在我家,两本被秦万里带走。另外一本,落到一位得道高僧的手中。我家的那一本,并没有记载起死回生术。”

穆长风沉默下来,他本想代替秦苹复活方芷莨,以赎遗爱寺中的罪过。结果空欢喜一场。

明岳道:“那一日,我正在大门外徘徊,看到一个卖胭脂的老妇麻利地爬上墙头,暗算了秀玉,令我十分恼怒,想要抓住她为秀玉讨一个说法。那老妇随身携带着十分厉害的驱鬼符咒,我刚刚近身,就被符咒重伤。”

穆长风道:“这么厉害,竟然伤了您?”

“可不是嘛,老夫一身的本事,二十年前,连妖族都对我无可奈何,竟然栽倒在一个老妇人的手里。”回想着当日之事,明岳甚是气恼,“过了不久,你就出来了。重伤之下,我无法现身提醒你,眼睁睁地看着老妇人在你眼皮子底下装可怜,气煞我也。”

“竟然是那位老婆婆?”穆长风不禁暗暗自责,当日离开明久家之时,曾看到一位老妇人瑟缩在墙角,衣衫褴褛,神态萎靡,瘦骨伶仃。身旁放着货担,装满了形形色色的胭脂盒。

本以为暗算明秀玉的歹徒是个男人,万万没有料到会是一位如乞丐般令人心酸的老妇。

穆长风捶着自己的脑袋,道:“我当时就应该想到,卖胭脂之人应该在集市上,这么不合常理,我怎么就没有想到。”

明岳道:“后来兔儿神就出现了,老妇立即哭着扑了过去,说她的小孙女贪玩儿进入幽篁山,不慎被猛虎所伤,性命垂危,求兔儿神随她去幽篁山救命。”

穆长风道:“小白就随她去了?”

“小白?原来兔儿神的名字叫小白。那小妖的性情实在单纯,完全相信了老妇的话。她也不好好想想,幽篁山中没有飞禽也没有走兽,只有竹子花草和蝴蝶蜜蜂,怎么会出现老虎伤人。见老妇哭的实在可怜,就随着她走了。”

“不知人心险恶的道理如何能生存。”穆长风埋怨小白过于单纯,但内心对小白的敬重担忧占了上风,也更痛恨那老妇的无耻卑劣,

明岳道:“我跟着她走进幽篁山,看到一个小姑娘全身浴血,小白上前给她喂药裹伤,老妇趁她心无旁顾之时,突然出手,一刀扎在她的后心。小姑娘也抽出一把匕首,扎在她的小腹之上。”

“无耻之极,”穆长风怒不可遏,一掌拍断数根青竹,“利用别人的善良来作恶,她们的良心哪里去了,我师姐当年也是为了救治病患才……”

悲痛之情油然而生,令怒火更加旺盛,穆长风攥紧了拳头,牙齿咬得格格作响。

二十年前,方芷莨一心救治妖王的性命去了常青山,被恶人残害而亡。二十年后,小白为了救治病患,被歹人骗到幽篁山,生死不明。

她们都身怀悬壶济世之术,拥有一颗救死扶伤的善心,那些衣冠禽兽,利用她们的仁心仁术设下致命的陷阱,是可忍孰不可忍。

这样的恶行再不揭露制止,对于天下所有心怀善意的众生,都有失公道。

明岳道:“老妇想要再补一刀结果了她的性命,小白现出原形,往竹林深处逃去。我本已受了重伤,又被这里的驱鬼灵气侵体,不得不逃到山外,待灵力恢复,再次进入幽篁山,林海茫茫,根本找不到小白的踪影。”

穆长风又急又怒,恨铁不成钢,“小白是不是傻,既然有力气,往山外逃啊。她倒好,往山里逃,亲手把自己送上绝路。我师姐那么聪明的一个人,怎么养了一只缺心眼儿的兔子。”

“小白是你师姐亲手养的兔子啊?”兔儿神护佑明家村整整十八年,明岳一直心存敬重,突然得知她与方芷莨的关系,敬重之情更深了几分,“慌不择路,你别再怪她了。”

“我师姐知道小白出了事,立即出来寻找。已经七天了。”穆长风忧心如焚,方芷莨已经离开了整整七天,她现在怎么样,会不会如明老先生一般即将魂飞魄散?

不会的,绝对不会,师姐的身体里有着血魔的一半力量,不会轻易地魂飞魄散。

穆长风尽量宽慰自己,绝望之情依旧如影随形。

“小伙子,我的修为绝对在你之上,差点焚身而亡,听我一句劝,赶紧离开为妙。”

穆长风道:“找不到她们我是不会走的。”

明岳道:“如今救她的唯一方法,就是离开此地,托付明久父子带人进山寻找。明旭从小练武,身手极佳,即使遇到那老妇也能应对。”

穆长风斟酌片刻,背起明岳,往山外走去。

明岳以为他听从了自己的劝告,很是欣慰,没想到一离开幽篁山,穆长风就把他撂下,头也不回地返了回去。

“小伙子,快回来。”明岳担忧不已,很想上前阻止。可惜他受伤太重,无法动弹,心有余而力不足。

穆长风知道这一去九死一生,也知托付明久父子进山寻找方是明智之举。

但情况紧急,一去一回需要耗费数个时辰。只有尽快找到方芷莨,才能为她争取一线生机。

第一百一十八章 静待君子入瓮中

时至深夜,万籁俱寂。穆长风已经筋疲力尽,仍然咬牙坚持,不肯放弃寻找。

“师姐,师姐,方芷莨,你在哪儿?师姐……”声声呼唤,回声幽幽,始终无人应答。

一阵山风吹过,竹叶簌簌作响,如失恋少女的悲声呜咽,令人心酸断肠。

有生以来,他第一次体会到真正的绝望之情。偌大一座幽篁山,无边无际,了无生气,伊人的芳踪无处可觅。

“不行,不能这样漫无目的地寻找,得想个妥善的办法才行。”穆长风喃喃自语,努力让自己保持冷静,“师姐掩藏了鬼气和戾气,我没有办法进行追踪,白骨雀不肯苏醒,我究竟应该用什么办法找到师姐?”

穆长风使劲捶着自己的脑袋,苦思冥想,始终毫无头绪。抬头望天,见一朵乌云从远方飘来,变化多端,忽而如奔腾的骏马,忽而如展翅的凤凰,忽而如盘旋的飞龙。

电光石火之间,穆长风顿时有了计较,大声道:“海婆婆,你若在附近,还请现身,晚辈有急事需要您来帮忙。”

话音一落,身后响起了海婆婆爽朗的笑声。

穆长风松了一口气,转过身子,只见月光溶溶中,海婆婆眉眼带笑,拄着拐杖快步而来。

穆长风上前几步,恭敬地行了礼。

“你终于知道唤老身来帮忙哈。”海婆婆嘴里含着一块蜜糖,笑的更欢了。

穆长风道:“晚辈愚钝,早该想到婆婆关心我师姐,定会一路跟随。若不是见到飞龙状的乌云,晚辈至今还想不到您。”

“小伙子,回去吧,阿莨交给我啦。老身乃是神族,幽篁山的诡术再厉害也伤不到我,你就不行了。”海婆婆嚼碎了蜜糖,嘎吱作响,颇为滑稽。

“不,晚辈一定要亲自带着师姐离开此地,婆婆神通广大,一定有办法找到我师姐。”

海婆婆见他态度坚决,不再劝阻。

“婆婆有什么好办法?”穆长风忐忑不安地问道。

海婆婆道:“跟着我走就是了,阿莨的鬼气极其微弱,白骨雀能感觉到她的气息,难道老身的本事还不如白骨雀?”

穆长风笑着点点头,亦步亦趋跟在海婆婆身后。

在竹林中穿梭了好久,淌过一条浅浅的小河,微弱的妖气在河边若隐若现。

海婆婆驻足回头,看着河面。一个半透明的身影飘起,附在海婆婆耳边,叽叽咕咕说了一些话。

“知道了,退下吧。”海婆婆一声命令,半透明的身影随即隐于河水之中。

海婆婆的神色变得异常严肃,道:“河边这股妖气正是小白的。”

穆长风道:“找到了小白,应该就能找到我师姐。”

海婆婆道:“适才与老身说话的,乃是我水族的精灵。她看到阿莨和小白在一起。”

穆长风欣喜不已,正待寻找妖气的来源之处,海婆婆伸手拦住,道:“水族精灵告诉老身,阿莨跟小白提起过你,她料到你会找来此处。”

穆长风道:“我师姐一向很聪明。”

“厉鬼过于聪明可不是什么好事,”海婆婆摇头叹息,颇为伤感,“阿莨对你毫无没有感激之意,事实恰恰相反,她谋划了一条毒计,要在此处置你于死地。”

穆长风脑中“轰”地一响,登时心痛如割,“本就是我对不起她。”

海婆婆道:“你回去吧,阿莨根本没事,她是故意留在此处,给你设下了陷阱。”

“我师姐这么厉害?这里的诡术伤不了她?”穆长风不禁惊叹,血魔的力量如此强大,拥有一半的力量已经如此可怖,她的尸骨与魂魄一旦合二为一,那还了得。

“不是这么回事,”海婆婆面现愧疚之色,“我也是刚刚得知,秦蓉临终之前,知道秦万里逃了出去,担心秦家的后人有朝一日会误入幽篁山。她布下的诡术,根本伤不了与她有血缘关系的人,即使变了鬼也伤不了。她七天未回,根本是在等你来送死。”

“我以为师姐已经不那么恨我了,”穆长风苦笑不已,回想当日在台阶上倾心交谈的情景,宛如梦境一般,极不真实。

回想自己的所作所为,不肯听从明岳的劝阻,坚持要亲自进入幽篁山,为方芷莨争取一线生机。

原来从头到尾,他都是个傻瓜,被方芷莨耍的团团转。

如果没有海婆婆带路,他至今还会在山中兜圈子,十日之内变成满身妖气的老人,必死无疑。

海婆婆道:“回去吧,阿莨等不到你,会主动离开的。”

穆长风道:“既然来了,还是一块走得好。”

海婆婆道:“明知阿莨设下陷阱,你仍然不离不弃?”

穆长风淡然一笑,想好了保命之策,“师姐报仇心切,见到我后,定会想方设法将我丢弃在幽篁山中。婆婆不妨躲在暗中,看一场精彩的好戏。”

“你想干什么,要伤阿莨?”海婆婆视方芷莨为忘年小友,情谊深厚,即使恼怒她心计歹毒,也不希望穆长风伤她一丝一毫。

“婆婆是神族,其实和世间所有的普通女子一样。”

“什么一样?”

穆长风仍旧淡然地笑着,“极其护短。在您心中,我师姐就像你的孩子一般,无论做了什么,您都护着她。能讲一讲你们之间的往事吗?”

海婆婆笑着道:“实不相瞒,阿莨从来不知我的存在。”

这个答案是穆长风始料未及的,海婆婆此时不愿提起当年往事,神色一肃,沉声道:“老身不妨躲在暗处,你敢伤阿莨一根头发,老身就把你丢进海里。”

第一百一十九章 烛光暖暖话当年

穆长风追踪小白的妖气,找到一个小小的竹屋,隐隐听到屋内传来女子说话的声音,清脆娇嫩,正是方芷莨。

穆长风双目一热,泪水盈眶,当日台阶上倾心交谈的情景再次浮现。

满天的星斗之下,方芷莨显露了从未有过的柔情,娓娓诉说着她的少年往事。

明家人沉浸在迎接新生儿的喜悦之中,笑声不断,欢心无限。

那一夜转瞬即逝的美好,如指缝间滑落的细沙,想抓也抓不住。

在竹屋外驻足片刻,穆长风收敛了自己的气息,蹑手蹑脚走近竹屋,轻轻捅破窗纸,往屋内看去。

桌上红烛高燃,方芷莨正在为一名绿衣女子梳头,嘴角含笑,烛光映在脸上,更添柔和之色。

绿衣女子就是小白,相貌普通,不过十分可爱,大大的眼睛小小的嘴,体型微胖,个头偏矮。对着镜子做鬼脸,十分滑稽。

方芷莨细心地为小白梳了两个髻,撂下梳子,坐在妆台边的竹椅上,道:“得了我的灵力,如今已经大好,该给我讲个清清楚楚了,为何你当年毫无妖气,也从未见过你化成人形。”

小白嘟着嘴巴,气哼哼地道:“都怪许如梅那个恶婆娘。”

穆长风吃了一惊,听小白的口气,定是与他母亲有段恩怨纠葛。

小白道:“二十四年前我和小黑受了伤,你救了我们。小黑不愿提起我们受伤的原因,就是怕你和恶婆娘闹得不愉快。”

“许如梅痛恨妖族,见妖就杀,你们是被她所伤?”方芷莨脑筋急转,霎时明白过来。

小白道:“可不是嘛,我和小黑在山中快快乐乐的,从未招惹过谁。有一天,恶婆娘突然出现了,挥舞着大刀要砍死我们。我和小黑什么时候见过这种人,吓得连法术都不会用了。”

“她性情偏执,不知杀了多少无辜的妖族,作孽啊。”方芷莨把玩着梳子,轻轻地道。

“我和小黑都被她砍了一刀,拼命地逃,后来被你救下了。”小白抿嘴一笑,依偎在方芷莨的怀里,“从来没有人对我们这么好,每天给我们准备美食,每天搂着我们睡。我和小黑都不愿离开你,恰好你也有心带我们走,当然是跟着你走了。”

“没想到跟着我进了狼窝,”方芷莨酸涩一笑,“许如梅杀过很多狼妖,其实她就是一只母狼,不拔刀也吓死个人。得知穆婉莲被狐鬼误杀,令我惊诧了好一会,她应该被自己的娘活活吓死才对,哈哈……”

穆长风又怒又伤心,方芷莨的嘴巴实在恶毒,真想跳进竹屋跟她好好理论一番。强行抑制冲动,继续在屋外倾听。

小白道:“你还记得不,你到了玉龙山的山脚下,遇到了恶婆娘。”

方芷莨点头道:“记得,她有要事回玉龙阁,见到穆师伯,大吵了一架。”

“我们远远地看到她,吓得魂飞天外,双双躲了起来。听到你们说了一阵子话,这才知道恶婆娘是玉龙阁的人。我怕她会再次下手,将自己的一身修为全部散去了。”

穆长风心中一震,不禁为小白的行为感到震撼。

妖族修行何其不易,多年的心血付诸东流,为了陪伴着方芷莨,小白付出的代价可谓沉重。

方芷莨和穆长风一样的惊讶震撼,道:“你也太糊涂了,许如梅当时和穆如松没有破镜重圆,没弄清楚你就把修为散了?”

小白道:“小黑原本也打算散去修为,犹豫了一会又不干了。她存心想气一气恶婆娘,好多次把她气个半死。”

“有这事?”方芷莨怒从心头起,“许如梅回来之后,我曾求她看在我的面子上不要为难小黑的。”

小白道:“恶婆娘好多次要一刀把小黑斩成两截,小黑逃得快,没让她得逞。有一次差点成功了,是穆如松及时赶到救了小黑的命。”

方芷莨道:“是什么时候?”

小白道:“小黑最后一次在山里冻僵的时候,恶婆娘的刀都贴到她身上了,被穆如松抓住了手腕。”

“哼……”方芷莨怒气更盛,眉目间杀气腾腾,“我记得那是许如梅生产后第一次下床走动。从前她可以不给我面子,那一次却是我舍命救了他们全家之后,早知如此,当年就应该由着她从悬崖上跳下去。有其母必有其子,一个个忘恩负义,什么东西。”

穆长风脸上一热,深为母亲的行为感到羞愧。方芷莨骂的难听,不过句句在理。母亲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在方芷莨舍命救过穆家之后还要狠下杀手。

小黑与方芷莨相伴多年,情谊非同一般。不看僧面看佛面,岂能杀掉恩人的至交好友。

小白道:“我一直后悔,不该散去修为。当年你在血河池遭遇大难,我一点忙都帮不上。我都悔死了。”

“你最不该做的是留在了玉龙阁,明知有危险,赶紧逃才是明智之举。”方芷莨柔情无限,**着小白的发髻。

小白道:“我被血河池畔的煞气所伤,半死不活的,小黑误以为我死了,让我入土为安。后来有个老婆婆把我从土里挖出来,喂我吃了一颗丹药。修为不但尽数恢复,而且更胜从前。”

方芷莨道:“什么样的老婆婆?”

小白道:“衣衫褴褛,跟乞丐差不多。她说她是你的故交好友。”

方芷莨沉吟片刻,在记忆中搜寻诸多好友的相貌穿着,根本没有这样一位婆婆,“到底是什么人呢?一颗丹药这么厉害,难不成是活了千余年的老妖?”

小白道:“不是妖族,她是神族,真身是一条金龙。”

“龙族?”方芷莨更是不解,“我从未与龙族打过交道。更没有龙族的至交好友。”

小白道:“你十岁的时候遇到的那位女医,是犯下过错被赶到人间受罚的龙族公主。你救了龙神的亲生女儿。”

“什么?”方芷莨哑然失笑,“是我们联手救了产妇好不好,怎么变成我救了女医,这话从何说起?”

第一百二十章 至亲无情最伤人

小白道:“龙族公主年少之时很是顽劣,在海中掀起巨浪,害死了很多渔夫。她为此受罚,必须广积善德,还要助那些无辜殒命的渔夫转世投胎。你们合力救下的那个孩子,是最后一个投胎转世的渔夫。那一晚,是她留在人间的最后期限,耽搁了时辰,会魂飞魄散的。”

方芷莨道:“原来如此,女医那一晚极其虚弱,原来面临着魂飞魄散的危险。”

小白道:“孩子如果活不成,她的罪孽就没有赎清。情急之下想到了续命的法术,她作为神族,不能折损自己的寿命为人族续命的,万不得已向你求助。”

方芷莨恍然大悟,“有这么一回事,她求我折损十八年的寿命救孩子,我答应了。”

穆长风心头一震,敬佩之情油然而生。

芸芸众生,肯为兄弟姐妹折损寿命的尚且寥寥无几。方芷莨与那孩子非亲非故,却愿意折损自己的十八年的阳寿。

曾经的方芷莨,是如此的有情有义。如今的方芷莨,满心仇恨,阴狠歹毒,前后判若两人。

万幸的是,方芷莨的内心深处仍然残存着从前的善良与仁义,歹毒之余不失原则和底线,没有滥杀无辜。

小白道:“十八年的阳寿啊,你说不要就不要了。”

方芷莨幽幽一叹,回想着那个刚刚降临人世的孩子,全身冰冷,无声无息,至今仍有怜惜之意,“有点善心的人,都会这样做吧。眼看着一个小小的婴儿快要活不成了,怎么能狠心不救。当然,现在的我是不会做这种傻事的,谁死谁活与我何干。”

穆长风见方芷莨露出决绝的狠意,暗中叹息一声。

小白似乎不相信方芷莨的话出于真心,问道:“真的,如果现在有一个孩子快要死了,只有你能为孩子续命,你会狠心不理不睬?”

方芷莨愣了一下,不知该如何回答。

小白道:“孩子活了,龙族公主最后也没能逃过魂飞魄散的命运。”

“怎么会这样?”方芷莨神色一暗,哀伤之意绵绵不绝。

小白道:“她让你折损了十八年的阳寿,犯下另一桩罪过,难逃天谴。”

方芷莨不禁热泪长流,静静地想了片刻,道:“既然如此,我并没有救下龙族公主。”

小白道:“婆婆说了,结果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过程。你小小年纪,已经懂得舍己为人,善心世间罕有。龙族公主魂飞魄散之后,婆婆将一腔爱女之情都转移到了你的身上,时常暗中留意。”

“哼……”方芷莨露出嘲讽的笑容,“视我如女儿一般,怎么不见她出手救我?什么神族,也学会了‘说的比唱的好听’那一套。”

小白郑重地道:“婆婆曾数次出手相救,你不知道而已。”

“她做过什么?”方芷莨半信半疑地问道。

小白道:“二十一年前咱们去常青山之时,被困于鬼屋之中,就是婆婆在帮你,她也没想到你会制作出安魂香,让厉鬼沉睡过去。”

“咯咯……”方芷莨笑了起来,声音颇为悲凉,“我亲手把自己送上死路的呗。”

小白道:“薛红莲捉住你之后,被一根断掉的枯木砸中晕了过去,也是婆婆在出手救你。”

“呵呵……”方芷莨若无其事地把玩着梳子,“我于心不忍,出手给薛红莲治伤,再次把自己送上死路。”

笑声凄凉,穆长风伏于暗中,不禁喟然长叹。怪不得方芷莨总觉得自己的一生像个笑话。

一个心怀众生的女医,最终被自己的善良所害,悲凉又充满讽刺。

设身处地地想一想,如果是他遭遇了血河池畔的劫难,是否会如方芷莨一般,内心深处仍存有一方净土?

小白道:“血河池畔,电闪雷鸣,狂风大作,出现一个黑影抓住了你,也是婆婆在救你。”

“哈哈,哈哈哈……”方芷莨不禁手上用力,将木梳掰成两段,“我以为是魔物想把我丢进血河池,拔下簪子扎在黑影的心口上,又是我亲手将自己送上了死路,哈哈。”

此时的笑声,万分的凄厉诡异。

穆长风不禁万分惋惜,海婆婆曾数次想助方芷莨逃过一劫,每一次都功败垂成。

冥冥之中似乎有双强劲的大手,将方芷莨往不幸的深渊里推,即使是神族也无能为力,拗不过这双命运之手。

小白道:“血河池事件,是你命定的劫难,神族也不能出手干预。婆婆为此遭了天罚,于血河池畔失去了一身的修为,暂时在山洞中养精蓄锐,遇到了被活埋的我,喂我吃了一颗神族的丹药。后来我四处寻找小黑,找了整整两年。”

方芷莨斜靠着竹椅,面带微笑,欣赏着尖利泛白的指甲,“你找不到小黑,于是来到明家村,想替我报恩?”

小白道:“我知道你是最有情义的人,临终之前定会为自己不能报恩引以为憾,你做不到的事情我来替你做。”

方芷莨愧疚不已,道:“我临终之前,想的都是仇人的脸。当时我就发誓,有朝一日定会一个一个将他们千刀万剐,若不是林爷爷提醒,我至今还想不起来为我舍命的恩人。小白,看到这个样子的我,你是不是很失望?”

“无论如何,你终究还是来了。阿莨还是从前的阿莨,你和从前一样心善。”小白捧着方芷莨清丽无双的脸,猛然想起一事,“你爷爷和你爹是为了阻止你报仇设下封印的?”

方芷莨神色黯然,道:“接下来我说的一切,你都会相信吗?”

“当然了。”小白视方芷莨为好友至亲,义无反顾地相信她。

方芷莨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道:“我化为血魔,戾气深重,仇恨入骨。但是我首先想到的,并不是报仇,而是返回遗爱寺,将怨灵的尸骨带回家乡安葬。我知道自己的存在是个祸患,我也打算好了,完成了这个心愿,就去巫女峡,用诛魔剑自尽。”

小白吓得心惊肉跳,情不自禁地握住了方芷莨的双手。

穆长风惊骇之时,敬重之情更胜从前。

方芷莨化为血魔,恨意滔天之时,首先想到的是自己的承诺。等到的却是至亲之人利用这个承诺在遗爱寺布下天罗地网守株待兔。

方芷莨道:“离开遗爱寺时,遇到了追杀妖族的师伯母,我托付她回玉龙阁给我的家人报平安,爷爷和我爹因此知道了我在遗爱寺掩埋无名者尸骨一事,后来我被残害,爷爷不敢让别人知道我变成了魔物,在遗爱寺守株待兔,命令我爹将我封印于黑石棺中。”

穆长风全身一颤,一直以来,他都在揣测双子门中的人如何知道方芷莨去了常青山。

偶遇?还是暗中一直注意着她的一举一动?

既然母亲曾与方芷莨见过一面,会不会是母亲无意中露脸口风?

小白道:“你爹怎么会狠下心肠,他是最疼爱你的人啊。”

“我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方芷莨声音颤抖,泪水莹莹,“至今我也想不通,既然他想救我,为什么要将我封印。他不在乎天下苍生,也不在乎别人的看法,只在乎自己的至亲至爱。”

小白道:“那你娘呢,她任由着你被封印吗?”

方芷莨道:“我娘当时不在,爹在棺中放入两篇祭文,其中有一篇应该是我娘写的,我一直不知道写了什么。因为在盖棺的一刹那,我的魂魄挣脱了尸骨附在黑玉箫上落入天水湖中。”

小白道:“从此开始谋划着复仇?”

方芷莨的眼神变得黯淡无光,摇了摇头,“接下来的话,你是不会相信的。”

“我相信,”小白紧紧依偎着方芷莨,“我什么都信。”

方芷莨道:“在那一刻,我仍然说服自己放弃了复仇,直到我发现爷爷协助妖族和双子门抹去了我的痕迹,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恨,开始着手复仇的计划。”

穆长风惊得目瞪口呆,血河池畔的杀戮,挚友的背叛,造就的并不是恶魔,而是一个心有不甘天良未泯的冤魂。

第一百二十一章 万念俱灰魔物生

世上最伤人的,乃是至亲的背叛和无情。

如果辛清远能不畏流言蜚语,将真相公之于众,早早地为她讨回一个公道。或许就不会有二十年后阴狠歹毒心灵扭曲的方芷莨。

小白道:“你不是最近才开始复仇的吗?”

方芷莨道:“我遇到了何姐姐,在她的劝说下,我再次打消了复仇的念头。”

“何姐姐?”小白支着下巴想了一会,目光突然一亮,“是何淑慧,唱昆曲的何姐姐,你从恶霸手中救下的那位?”

方芷莨“嗯”了一声,默默地点头。

何淑慧是第一个知道她化为血魔,不离不弃陪伴在侧的人,如今斯人已去,留下的只有漫无边际的悲伤。

小白道:“我记得你给了她一些银两,她做起了小本买卖。”

方芷莨道:“本来已经成了有头有脸的生意人,为了报恩,一直陪在我身边。”

小白道:“既然打消了复仇之念,又发生了什么事情,让你改变了主意?”

方芷莨道:“何姐姐的陪伴,让我怀念做人时的快乐。我希望魂魄能与尸骨合二为一,这样我可以像正常人一样生活。我最终将希望寄托在穆长风的身上,穆家精通解印之术,只要能骗取他的同情,就可以助我脱离苦海……”

小白眨了眨亮晶晶的大眼,不解地问道:“为什么要骗取他的同情?你对他有救命之恩,一五一十地把事情说清楚,他会狠心置之不理?”

方芷莨道:“当年神算子的预言让我不安。”

“什么预言?”话音一落,小白立即醒悟过来,拍着手笑起来,“神算子说过,你二人是命中注定的一对儿,呵呵!”

穆长风心头狂跳,脸颊火热,一时喜不自胜。片刻之后,一腔喜悦化为无尽的悲凉。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爱上一心要置他于死地的人,这一生的情路注定坎坷多艰。

方芷莨道:“我心里只有成蔚哥,不想与他有过多的纠葛,不希望他知道与我的诸多往事。所以我才一步步设局,将他引到遗爱寺。”接着将她如何暗中伤了穆长风的腿,如何利用狼妖将他引到悯州城悲风茶楼等事一五一十地说了。

小白道:“结果呢,他不答应?”

方芷莨道:“我万万没有料到,这小子年纪轻轻,心思如此缜密,很快猜到我就是暗中算计他的人。被逼无奈之下,我以阿莨好友的身份跟他讲了当年肃州墓园之事,他以为棺中被封印的是尸鬼,犹豫了再三,最终答应我解开封印。”

“他答应了,那么你现在……”小白抽弄几下鼻子,仔细闻着方芷莨身上的沉香味儿,“和你从前的味道不一样啊。”

方芷莨道:“这小子到了天水湖畔,发现被封印的是血魔,不但没有解开封印,而且用五枚玄石钉钉在我的尸骨之上。你看看我现在的样子。”

突然之间,方芷莨身上煞气浓烈,心口和手腕脚腕处隐隐出现了五枚玄石钉半透明的影子。煞气消失,五枚玄石钉也随之消失的无影无踪。

“魂魄与尸骨本为一体,尸骨受到的苦楚,魂魄也能感受到。从此之后,我被五枚玄石钉折磨地痛不欲生。日思夜想的,就是让穆长风生不如死。”

小白既心痛又震惊,脸色煞白,紧紧拥着方芷莨的胳膊,泪水一滴一滴滑落。

方芷莨道:“当日我眼睁睁地看着他将玄石钉钉在我的尸骨之上,我恨不得将他撕成碎片。二十二年前,为了救他的小命,我差点命丧九泉。最终却被这小子钉住了尸骨,毁去了我最后一丝希望。”

小白呜呜咽咽地哭了半天,突然“咦”了一声,道:“你一直在暗中看着,为什么不去阻止他?哦,我明白了,你惧怕阳光。”

方芷莨苦笑着摇头,道:“当时天水湖畔阴云蔽日,我可以自由行动的。”

穆长风登时一愣,百思不得其解,方芷莨修为极高,他和薛暮烟联合起来也不是对手,为何她躲在暗中不肯现身?

方芷莨道:“你有所不知,尸骨与魂魄之间有极强的吸引力,我若前去阻止,就要竭尽全力抵御尸骨的吸引力,不会是他的对手。”

“原来如此,阿莨,你这么相信我,肯将这么大的秘密告诉我。”小白揉搓着方芷莨的白白嫩嫩的手指,笑的像个孩子,“你以前手上都是硬茧,现在跑哪里去了?”

穆长风心中酸楚,深知方芷莨错过了一次逃出生天的好机会。

正月十五那一日,方芷莨的尸骨已经隐隐有冲破封印的迹象。如果魂魄能及时与尸骨合二为一,圣心花封印术的力量一定困不住她。

只听方芷莨凄然一笑,道:“其实那一天我是有机会冲破封印的。”

小白道:“什么机会?”

方芷莨道:“白雪为我杀了一些人,用鲜血增强了尸骨的力量。穆长风无意之中受伤,尸骨又吸了他的血,只要我及时回到棺中,定会冲破封印。圣心花封印术加上五枚玄石钉也奈何不了我。”

小白彻底迷糊了,道:“你为什么放弃了?”

方芷莨轻轻揉搓着小白肉乎乎的耳垂,抿嘴一笑,极其诡异,“你很想知道答案,外面有一个人肯定也想知道,穆长风,既然来了,何必藏头露尾,想知道什么,不妨出来问个清清楚楚。”

第一百二十二章 囚于笼中设赌局

穆长风脸颊发烧,双耳通红,硬着头皮走进竹屋,尴尬地一笑,“师姐早知道我来了。”

方芷莨悠闲地翘着二郎腿,笑意更浓,“果然一身好本事,不但将自己的灵力隐藏了,而且将自己的气味儿和心跳声也遮掩的无影无踪。”

穆长风道:“隐藏自己也是护身术的一种,我最擅长的就是护身术。师姐究竟是如何知道我来了?”

方芷莨道:“这么多天了,我没少骂你爹和你娘。人在愤怒至极的时候,总会露出破绽的。”

穆长风恍然大悟,原来方芷莨是故意恶毒地羞辱母亲,他怒不可遏,心跳加快,被方芷莨发现了行藏。

方芷莨道:“鬼鬼祟祟,你要做什么?”

穆长风直视着方芷莨的双眼,道:“有好心人告诉我,师姐要在幽篁山置我于死地,我想听听师姐到底是怎么想的。”

“哪个好心人?”方芷莨甚为诧异,算计穆长风一事,只有她和小白知道,不知哪个好心人如此神通广大。

穆长风道:“海婆婆,救下小白的那位前辈。”

方芷莨怒气横生,狠狠地盯着小白。

小白不明所以,睁大了眼睛道:“你怎么了,怎么凶神恶煞地看着我?”

穆长风道:“师姐怀疑你和海婆婆暗中往来,告知了她的毒计。”

小白突然跳了起来,赌咒发誓道:“我没有,如果是我做的,你就再把我活埋一次。”

穆长风道:“小白没有说谎,海婆婆身为龙神,和水族精灵交情深厚。师姐的谋划再隐秘,也瞒不住遍布天下的水族精灵。”

“呵呵……”方芷莨随身把玩着一缕长发,笑的极其温柔,“你都知道了,干嘛不逃啊,活腻歪了,等死啊?”

穆长风强忍心中痛楚,道:“不亲自证实一下,我实在不敢相信师姐对我仍有杀意。”

“说句肺腑之言,我真的不想杀你。”一丝若有若无的哀戚之意悄然浮现,方芷莨的语气更加温柔。

穆长风心中一喜,以为方芷莨恨意已消,忽见她脸色一沉,声音转为冷冽,“等你变成百岁老人,不能说不能动,苟延残喘之时,我会将你带离幽篁山。”

穆长风神色大变,难以置信地看着方芷莨。

她曾经说过,会让他生不如死,果然说到做到。

方芷莨神态自若,拿出两枚竹杯,伸指在桌上轻轻一敲,清香扑鼻的茉莉花茶应声出现,她一指桌旁的竹椅,做了个“请”的手势。

穆长风冷静下来,泰然自若地坐下,脸上挂着平和的笑意。此情此景,宛如挚友谈心。

小白感觉到暗中涌动的危机和杀气,冷汗涔涔落下。

“师姐,你有没有想起我们在遗爱寺深夜喝茶的样子。”穆长风轻轻端起竹杯,但觉清香沁人心脾。

方芷莨道:“茶水中没有毒药也没有迷药,你不用提前服下解毒丹。”

穆长风一饮而尽,道:“师姐为何放弃逃出黑石棺的机会?”

方芷莨道:“为了日后折磨你的时候不必心存不忍。”

穆长风顿时一愣,呆呆地看着她。

方芷莨道:“在你钉下第一枚玄石钉的时候,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始终一动不动地看着你,很难相信,这就是我二十二年前舍命救下的孩子。”

“我……”穆长风嘴唇颤抖,不知该说些什么。

方芷莨撕扯着自己的衣袖,阴测测地笑着,“我救过陆家村的人,救过薛红莲,结果呢,他们为了一己私欲在血河池畔杀了我。肃州墓园里,我和你被困于结界之中,我怜惜你疼爱你,不惜用自己的血保住你的性命。结果呢,是你再次封印我的尸骨。”

小白嗫嚅着道:“他也不知道真相,你就别怨他了。”

方芷莨瞪了小白一眼,道:“穆长风,你可知万念俱灰的感觉吗?正是你,让我觉得自己的一生是个彻头彻尾的笑话。从小爷爷和外婆就教我,人生于天地之间,应俯仰无愧于心。存有善念,方为正道。我从来不敢忘记二老的教导。结果可笑的很,二十年前,我被自己亲手救过的人屠杀,二十年后,我又是被自己亲手救过的人毁去了最后的希望。”

小白还想再劝,方芷莨伸手将她推开,道:“我曾数次放弃报仇的想法,正是你的五枚玄石钉,让我坚定了复仇之念。每一日每一夜,都是你的玄石钉在提醒我,当年的方芷莨何其荒唐。”

穆长风无言以对,沮丧地垂着头。

二十年前,方芷莨被无情地杀害,聚集天地怨气化为血魔。

血魔并不是真正的恶魔,她努力控制着自己的邪恶,力所能及地保留着自己的善良。

是辛清远的绝情,是他的伤害,彻底激发了方芷莨的魔性。

“我希望亡羊补牢,为时未晚。”穆长风满腔赤诚,坦荡地看着方芷莨,“师姐仍有良知,你珍爱所有善待你的人,仅凭这一点,我就相信师姐化为真正的血魔之后也不会害人。”

“既然要折磨你,我就不会欠下你一丝一毫。”方芷莨重新为穆长风的竹杯里续满茉莉花茶,声音平淡,好似闲话家常一般,“来明家村之前,我和白雪偷偷地见了面。让她以诡术重新封印了黑石棺,累死你也拔不出五枚玄石钉。”

“什么?”穆长风额头满是冷汗,既悲且痛,“你竟然如此决绝,对自己也如此狠心?”

方芷莨道:“我要害的人,都是欠了我的,我绝对不允许自己欠别人的。”

穆长风道:“你连一次弥补的机会都不给我?”

方芷莨手上用力,将竹杯捏得粉碎,咬着牙道:“凭什么?”

小白终于看不下去了,摁住方芷莨的肩头,气哼哼地道:“你别蛮不讲理好不好,他封印你的尸骨之时,并不知道和你的一切过往。现在他知道了,有心帮你,你怎么可以反过来害他?”

方芷莨道:“蛮不讲理又怎样,我就是蛮不讲理。我就是恨他,我要让他生不如死,谁也别想出手阻拦。”

“你……”小白急的泪水长流,“你是在胡乱发泄自己的恨,阿莨,你好好看看穆长风,他是你当年视如亲弟的那个孩子,你抱过他,给他做过衣裳,为他亲自下厨,你非要把他折磨地生不如死才甘心?”

“是我救了他的命,我有权利把他的命收回来。穆长风,不伤害你的爹娘和妹妹,我已经仁至义尽,别妄想我会饶了你。”方芷莨不容小白继续为穆长风求情,扯着她的袖子离开了竹屋。

穆长风追上去,追到竹门之时,被一道无形的结界阻住了去路。

方芷莨在门外哈哈大笑,道:“一道阻止驱魔师的结界,进得来,出不去。安安静静地等死吧。你越挣扎,老的越快。”

穆长风道:“师姐在来明家村的路上,已经想好利用幽篁山算计我吧?”

“一点不错,”方芷莨满面微笑,“其实我还没有想好怎么做,当我知道小白被困于幽篁山的时候,不得不感叹一声,机不可失,天助我也。”

穆长风似笑非笑,许久无语。最终叹息一声,道:“师姐二十年前去常青山采赤芝,欲救妖王一命,一片好心,反糟了薛红莲的算计。我担心师姐有难,进入幽篁山救你,也是一片好心,反而糟了你的算计。我怎么特别想笑呢?”

方芷莨道:“你倒是心宽,囚于笼中也不焦急。”

穆长风道:“我想笑,不是因为心宽,而是嘲笑师姐,日如一日年复一年的怨恨,终于让你变成了自己恨毒了的那个人。”

方芷莨心惊肉跳,愧疚之意,悔恨之情,连同对自己的厌恶油然而生。

穆长风道:“迄今为止,薛红莲是最让我恶心的女人。师姐恨她,也一定极其的鄙视她,师弟猜的可对?”

方芷莨轻轻一扯嘴角,露出皮笑肉不笑的神情。

穆长风道:“好心反遭算计,师弟我不妨好好体会一下师姐当年愤恨绝望的心情。难得的人生经历啊,多谢!”

方芷莨顿时怒不可遏,“正如你所说,我变得和薛红莲一样卑鄙无耻又怎么样。你戳中了我的痛处又怎样,穆长风,本姑娘就在这门外看着你一点一点变老,无论如何,我绝对不会饶了你。”

第一百二十三章 可怜未老头先白(一)

一轮红日从东方冉冉升起,竹林中白雾弥漫,如梦如幻,宛如仙境。

晨光之中,只见方芷莨神情怨毒,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

穆长风道:“师姐难道不担心柳成蔚?”

方芷莨道:“不用你提醒我也清楚,林墨龙那老匹夫将成蔚带回自闲庄,一半是出于好心,一半是为了牵制我保护你。”

穆长风道:“师姐如此聪明,定是早想好了保全柳成蔚的办法。”

“哼哼……”方芷莨自得地一笑,“我和白雪偷偷见面,嘱咐了她两件事情。第一,到遗爱寺以诡术封印玄石棺。第二,拿着我的化尸散偷偷潜伏于许家老宅附近。”

“化尸散?”穆长风悚然一惊,穆婉莲可爱的样子浮现在眼前,“你想把我妹妹怎么样?”

方芷莨道:“每逢清明,许如梅都会回到许家老宅祭祖,最少要呆上一个月。她与女儿久别重逢,你说她会不会带着婉莲一起回家?”

穆长风的一颗心登时沉了下去,暗暗期盼着母亲不要带着小妹一起回家祭祖。

方芷莨道:“婉莲没跟着回去也没关系,因为我给白雪备了很多红色蚂蚁。这种蚂蚁以毒物为食,你母亲自幼生活在双子门,常年服用辟毒丹。你应该清楚,辟毒丹本身就是毒药,你母亲身上的味道,特别吸引红蚂蚁。”

穆长风怒不可遏,一拳砸在结界之上,“砰”的一声响,震耳欲聋,一张脸扭曲的可怕,“你不是说不会伤害我的家人吗?”

方芷莨道:“我的确说过啊,只要你肯乖乖听话。我不伤她们一根头发。你想千里传信示警也可以,我会让她们死的更惨。”

“你想让我做什么?”穆长风咬牙切齿地问道。

“我将你带离幽篁山后,无论是谁问起,你必须说是我救了你。”方芷莨看着穆长风怒不可遏的模样,心情好生舒畅。

穆长风默然许久,突然笑了一声,道:“好,你是我的救命恩人。你设下陷阱算计我一事,我永远都不会提起。”话音一落,转身走到竹榻旁,气哼哼地躺了下去。

越想越是恼怒,从遗爱寺相识至今,数次被方芷莨算计地无还手之力。

反思自己数次吃亏的原因,答案很简单。他总是见招拆招,走一步看一步。而方芷莨总是未雨绸缪提前布局。一个被动挨打,一个主动出击。

他以为柳成蔚的尸身在林墨龙的手中,方芷莨就会投鼠忌器。从未想过他和她一样有弱点有软肋,一时思虑不周,她已经彻底将局面扭转。

在竹屋中被困了整整七天之后,穆长风终于领教到幽篁山诡术的厉害。

无形中似乎存在着一股巨大的吸力,将他的灵力一点一点从身体里抽离出来,四肢百骸无一处不又酸又疼。残存的几分灵力,只能勉强抵御七天水米未进的饥饿感。

咬牙支撑着走到门边,却见方芷莨神采奕奕,正在用匕首制竹箫。

小白抱着一根肥嫩的竹笋啃得津津有味儿,歉意地一笑,一手指着方芷莨,一手指着身旁数根竹笋,轻轻地摇了摇头。

穆长风心领神会,知道小白想给他竹笋果腹,碍于方芷莨在侧不敢而已。当即微微一笑,表示感谢。

小白侧头瞧着穆长风,忧心地道:“阿莨,你看看长风,好像又老了几分。”

方芷莨低着头,认真地在竹箫上雕刻菊花纹,道:“他的灵力会消失的越来越快,当然也会老得越来越快。”

“我们给他点吃的喝的,好不好?”小白心地善良,顾念昔日旧情,泪水忽然落下。

方芷莨听而不闻,将竹箫凑近唇边,吹奏起来。

穆长风不通音律,但觉此曲缠绵哀怨,凄清而苍凉,如泣如诉。

再看方芷莨,似乎沉浸于往事的追忆中,忽而喜悦,忽而落寞。

日光郎朗,斑驳的竹影洒在一身白衣之上,她的脸依旧清丽无双,秀发如瀑,睫毛微颤,如圣女一般纯洁。

穆长风一眼看清了竹箫上的菊花纹,向小白招了招手,道:“师姐不让你给我吃的喝的,没说不准和我聊聊天吧?”

小白几步跑到门边,倚着门框坐下,道:“没有,你一定很寂寞,我来陪你解闷。”

穆长风深深地看了一眼方芷莨,道:“跟我说说柳成蔚吧。”

小白不知柳成蔚已经魂飞魄散,更不知此时提起他乃是真正地戳了方芷莨的痛处,拍手笑道:“你说菊花郎啊,他是个特别好的人,长得可俊啦。我见过那么多的人族男子,唯有你的相貌能和他相提并论。”

“是吗?”穆长风从来不是个注重皮囊的人,此时听来,却是感到前所未有的舒心,“听说他为人特别好,究竟有多好?”

小白道:“成蔚是古往今来第一个控制住了吸血欲望,以兽血维持生命的尸鬼。他养了好多小鸡小鸭,每隔三天,只吸一小杯的血,饿的发昏也不肯害人。”

穆长风由衷赞道:“难得。”

小白道:“他比我见到的人更有人性,也更富有同情心。你的师哥周念平,和他感情可好了。有一次为了救他要杀害无辜之人,成蔚宁死也不答应。”

“竟有这种事?”穆长风倒吸一口凉气,他素来知晓周念平的为人,平生最重情谊,不过为了情谊要杀人害命,未免趋于极端。

小白道:“事情发生在二十五年前,成蔚和阿莨在春水村,出现了一个想要扬名立万的年轻驱魔师,把他骗到大雪山,折断了他的手脚。春水村好多村民进山寻找,周念平也去了,抢先一步找到了成蔚。当时成蔚已经饿的不行了,周念平将几个村民骗到他身边,成蔚担心自己饿的厉害,一旦吸了人血会控制不住,坚决不肯答应。”

穆长风敬佩地道:“宁愿自己死也不肯残害无辜,柳成蔚的确是令人敬重的真君子。”

小白道:“周念平自觉有愧,自愿在辛清远面前认错受罚,大家这才真正地相信成蔚和别的尸鬼不一样。后来阿莨问他,为何宁愿自己死也不肯害人,成蔚回答她‘春水村的村民视我为好友,不惜冒险到雪山营救。哪怕吸他们一口鲜血,也是禽兽不如的行为。’成蔚就是这个样子,严格约束自己的言行,不允许自己的一生有任何污点。”

忽闻“咔嚓”一声响,小白与穆长风一起循声望去。

方芷莨脸色青白,双手颤抖,情不自禁地拗断了竹箫。

竹叶随着风簌簌落下,方芷莨双目通红,泪水如断线的珍珠,一颗颗滚落下来。

穆长风意识到机会来了,故意大声道:“可惜世上只有一个菊花郎,别人再也做不到像他一般,小白姑娘,我跟你说啊,这人啊,一生中一旦有了污点,就会接二连三继续有污点。有道是债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咬。久而久之就麻木了。”

小白眨巴眨巴眼睛,猛地醒悟过来,附和道:“你说的太对了,我要是柳成蔚,看到自己心爱的姑娘变得这么缺德,宁愿下地狱也不要再见到她。”

“你说谁缺德?”方芷莨紧紧握着拗断的竹箫,周身戾气萦绕。

小白吓得一哆嗦,缩着头小声道:“我说薛红莲缺德,你变得和她一样缺德。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你们当年能成为至交好友,就是因为你们都是魔鬼。”

方芷莨几步走过去,揪住小白的衣领,恶狠狠地道:“正如你所说,我是魔鬼,我就魔性一次给你看看。从这一刻起,我不会再给你输入灵力,你和他一起在幽篁山给我尝尝等死的滋味。”

小白吓得心胆俱裂,“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方芷莨不为所动,将她往竹屋里一推,道:“穆长风,我知道你饿的厉害。这只兔子又肥又嫩,味道极其鲜美,送给你做晚饭。”

第一百二十四章 可怜未老头先白(二)

小白意欲离开竹屋,被结界牢牢困住,情急之下,再次放声大哭,指着方芷莨道:“坏人。”

“非也非也,”方芷莨笑的十分舒畅,“我不是坏人,我是魔鬼。”

穆长风故意舔了舔干裂的嘴唇,道:“是生吞活剥,还是加火添柴煮成肉汤呢?让我好好想一想,怎么吃滋味儿会更好呢?”

小白信以为真,使劲拍打着结界,大声道:“放我出去,他要吃了我。”

方芷莨哼了一声,索性来个不理不睬。

小白吓得浑身颤抖,缩着身子道:“我不肥也不嫩,我又瘦又干巴,吃了我的肉会咯了你的牙。”

穆长风吧唧两声,道:“好不好吃,咬一口尝尝才知道。”

小白以为穆长风真的想咬她一口,大叫一声,晕了过去。

穆长风未料到小白如此胆小,不禁一笑。将她抱起放在竹榻之上,盖上被子。

他的灵力本已丧失大半,连续饿了整整七天,头脑发昏,全身无力。照顾好小白之后,更是眼冒金星,靠着门框沉沉地睡了过去。

睡梦之中,见到小妹倒在血泊之中大呼救命,手腕上的琉璃佛珠光华流转。他扶起小妹,见她腿上的血肉迅速消失,白骨森森,委实恐怖。

穆长风一惊而醒,看到一双明亮的眼睛,关切地注视着他,正是小白。

“做恶梦了?”小白的目光落在穆长风的头发上,既惊且痛。

“梦到妹妹中了化尸散的毒。”穆长风苦笑一下,望向门外。日落西山,暮色四合,借着月光看到方芷莨斜倚着一根修竹,动也不动,双目紧闭。

小白道:“你不是说要把我生吞活剥吗?”

穆长风道:“是啊,可惜没力气了。”

“我已经想明白了,你是故意吓唬我的,”小白在衣袖里摸出个铜镜,“看看你现在的样子。”

穆长风犹豫了片刻,最终鼓起勇气望向铜镜。

他的脸并无太大的变化,依旧俊朗非凡,只是憔悴了很多,唯一发生巨大改变的,是他的头发,白的像雪,黯淡无光。

方芷莨睁开眼睛,道:“等皱纹开始出现的时候,神仙下凡也救不了你。我知道你有怨也有恨,想骂就骂吧。”

穆长风表现的十分平静,既无悲戚,也无哀怨,“师姐可感到痛快?”

方芷莨没有感觉到一丝复仇的快感,逞强道:“当然。”

穆长风道:“本就是我对不起你,无论落得个什么下场,我都没有怨言,但是……”

方芷莨**着胸前一缕秀发,咯咯娇笑,“口不对心。”

穆长风真诚地道:“但是我娘和我妹妹是无辜的,我会谨守承诺,希望师姐也遵守自己的诺言。”

方芷莨幽幽地道:“你不用担心,我之前跟你说的话,都是在吓唬你。”

穆长风激动地道:“师姐没有嘱托白雪姑娘暗算我娘和妹妹?”

方芷莨郑重地道:“绝无此事。”

穆长风甚是欣慰,道:“我就知道师姐对穆家存有情谊,不会……”

“我和穆家毫无情谊可言,”方芷莨柳眉一竖,轻移莲步,走到门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穆长风,“我的确是念着旧情,却是念着与白雪的旧情。她是我此生最好的朋友,我不会让她为我做任何伤天害理之事。”

尽管答案出乎预料,穆长风仍旧十分欣慰。不肯联合好友狼狈为奸,这就是底线。

无论方芷莨有多恶毒,只要她还有原则,就有被挽救的机会。

“白雪姑娘是冤死的吧?”穆长风曾在遗爱寺砍断了白雪的九条狐尾,一直心存愧疚,找到机会,定要弄清白雪真正的死因。

方芷莨不禁心痛如割,道:“也冤,也不冤。”

穆长风不解地道:“此话何意?”

方芷莨道:“她杀人害命,难逃一死,也算罪有应得。所以我说她死的并不冤。”

穆长风道:“既然如此,白雪又冤在何处?”

方芷莨拿出一条绣着九尾白狐的手帕,默默地看了一会,道:“二十一年前,薛暮烟被魔物抓走。若想救她性命,必须有一个更好的人选进行交换……”

穆长风道:“我已经想清楚了这一点,薛红莲将你抓走,是为了交换薛暮烟。”

方芷莨道:“其实一开始,薛红莲想到的人选不是我。而是白雪,可白雪在隐仙国声誉极好,薛红莲没有理由要她的性命。无计可施之下,她暗中伤了白雪的丈夫,又假惺惺地代她给我写信求助。当然了,她根本没有写信,我也不知道此事。直到白雪的丈夫生命垂危,我也没能出现。”

穆长风道:“白雪为了救丈夫的性命,就去残害人族男子?”

方芷莨道:“这是薛红莲出的主意,她怂恿白雪去害人,保证自己会隐瞒此事。白雪救人心切,偷偷潜伏于小路之上,一旦有过路的男子,立即去吸取精元。结果被薛红莲抓个现行。”

穆长风道:“原来如此,薛红莲做贼心虚,砍断了白雪的手脚,割了她的舌头。是担心她把真相说出来。”

方芷莨道:“她把白雪丢进大牢里,打算偷偷转移,送到常青山血河池畔交换薛暮烟。这个时候,与她谈交易的魔物去了隐仙国,看到白雪手足都被砍断,舌头也割掉了,对薛红莲说这个人选不行,一个残废根本不值得用来交换妖族的公主。”

穆长风道:“薛红莲于是想到了你?”

方芷莨道:“她本来打算利用重伤的白雪把我骗到隐仙国,未料到白雪会在狱中以禁术自裁。”

小白惊愕地道:“白雪姐姐绝食而死的?”

方芷莨满腔的悲愤,幽幽地道:“她把狱中看守骗进牢房,撞在他的刀上。一个心怀怨恨的厉鬼,由此而生。她是被薛红莲活活逼死的。”

穆长风热血上涌,牙齿咬得格格作响,恨不得立即找到薛红莲,把她千刀万剐。

这个女人的所作所为,岂是“罪恶滔天”四个字能形容的,简直是人神共愤。

第一百二十五章 聪明反被聪明误

方芷莨拿出一本小册子,认真仔细地翻阅着,道:“本姑娘当年在江湖上赫赫有名,且有玉龙阁和巫女峡为靠山,想要杀我绝非易事。于是乎,她想把我悄无声息地解决了。”

“阿莨,你在看什么?”小白好奇心起,努力抻长了脖子,想看清方芷莨手中是何物。

方芷莨坏笑道:“册子上记载的,都是烤肉煮肉的方法。我瞧瞧兔子肉怎么烹制最好吃。”

小白道:“你胡说八道,我看到了上面的字,都是成蔚写的,你在想成蔚。”

方芷莨手中的册子,的确是柳成蔚的遗物,记载了炮制雄黄酒的方法。

清明已过,时近端午,方芷莨睹物思人,暂慰离别之苦。

穆长风抑制着满心的酸涩,道:“她是不是和妖王联手骗了你?”

“妖王是真的心善,”方芷莨隐隐有崇敬之意,叹息一声,颇为惋惜,“他痼疾缠身,常年服用药物。薛红莲暗地里将药物换掉,导致他旧病复发。我接到求救信,不疑有他,日夜兼程赶到了隐仙国。当时妖王没有性命危险,薛红莲求我制一颗起死回生药,以备不时之需。好友央求,我没有理由不答应,往玉龙阁传信,希望我爹把赤芝送过来。薛红莲早想到这一点,暗中差遣恶妖害死了林渊。”

穆长风惊讶地道:“是她害死了林师哥?”

方芷莨冷笑连连,抬起头来,看到一株乌头,花开正盛,蓝盈盈的十分可爱。几只蝴蝶贪婪地吸食花蜜,突然掉在地上,再也不动。

霎时之间,当年令她颇为费解的一桩往事萦绕于心头。方芷莨摘下乌头花,陷于沉思之中。

“师姐?”穆长风见她神色有异,忧心地唤了一声。

方芷莨回过神,道:“我需要赤芝炼制起死回生药的时候,林渊就死了,鲁师叔用我的赤芝令他起死回生,你该不会以为一切都是凑巧?”

穆长风曾经的确以为事有凑巧,哪料到薛红莲布局如此周密,为了救女儿,接连伤害无辜者的性命。

林渊当年只是个稚龄童子,她竟然狠心差遣恶妖将其杀害,心地之毒,见所未见。

最后一丝同情,随着满腔的厌恶鄙视消失殆尽。”

方芷莨道:“结果也正如她所料,我为了采赤芝去了常青山。没人强迫,也没人绑我,是我自己一脚踏进了葬身之地。

穆长风道:“既然妖王没有性命危险,又为何会死?”

方芷莨道:“病情突然恶化了,突然之间就一命呜呼了。薛红莲带着女儿回到隐仙国才知道丈夫已经离世,她若没有换掉药物,妖王也不会旧疾复发,更不会说死就死,我当年本来已经采到了赤芝,没来得及炼成起死回生药,薛红莲就把我杀了。”

穆长风道:“鲁师叔也会炼制起死回生药,薛红莲为什么没向他求助?”

方芷莨道:“你怎知她没向鲁师叔求助?”

穆长风怒骂一声,道:“害死了玉龙阁的人,她怎么还有脸求鲁师叔救她丈夫,这个女人无耻的很。”

方芷莨侧着头,似乎想到了极其可笑之事,道:“她返回常青山找到陆悯生的家,带走了我亲自采摘的赤芝到玉龙阁求鲁师叔炼制起死回生药,你娘见到她立即拔刀相向,打斗之时,赤芝落于地上。被小林渊捡了起来,几口吃进了肚子。”

小白拍手笑着道:“林渊定是故意的,给你报了仇。”

方芷莨道:“他怎知我被薛红莲害死。他小小的年纪,我估计他是见赤芝红通通的蛮好看,香喷喷的很诱人,一时嘴馋就吃了呗。许如梅痛恨妖族,无意之中帮我出了一口气,不错不错。”

穆长风愣了一下,随即哭笑不得,

薛红莲为了救女儿性命,布局害死过林渊。结果由林渊无意中断了她丈夫唯一复活的生机。有道是天理循环报应不爽,果然不假。

可惜了妖王,本是他妻子犯下难以饶恕的滔天罪恶,结果由他承担了恶果。

丧夫之痛何其锥心,这就是薛红莲的报应。

第一百二十六章 白雪晶莹终堪怜

穆长风道:“做为一个母亲,爱护女儿本是人之常情,但薛红莲为了救自己的女儿残害了数条人命,过于自私狠毒。师姐完全有理由找她报仇,但长风希望师姐谨慎行事,不要像白雪姑娘一样走向极端。”

“说的不错,母亲爱护女儿本是人之常情。”方芷莨忧心忡忡,凝视着穆长风,“换做是你的母亲,为了复活婉莲,能做出什么事?”

穆长风深知母亲的为人,毫无犹疑地道:“会和薛红莲一样的吧,无视他人性命。”

“你会怎么做?”方芷莨目光灼灼,带着冷笑,“为了救至亲至爱,你会做到什么地步?”

穆长风真诚地道:“舍了我的性命,也要救下我的至亲至爱。”

方芷莨沉吟片刻,问出来一个颇为尖锐的问题:“舍命也救不了呢?唯有杀害他人才能做到呢?”

穆长风从未想过这个问题,此时不得不深思,如果落在魔族手中的是穆婉莲和方芷莨,他怜爱有加的小妹,敬重倾慕的师姐,他会不会像薛红莲一样疯狂而残忍?

二十年前的薛红莲看似狠毒,其实她和天底下所有的母亲一样,面临抉择之时,最终选择了亲生骨肉。

“你会怎么做?”方芷莨继续盯着穆长风。

“我……从小爹就教我,做人要心善,不能为了一己私欲害人。”穆长风底气不足,声音越来越小。

方芷莨道:“大道理谁都懂,关键时刻也都会忘。人性本恶,只是没有适当的时机将恶念激发出来而已。”

穆长风道:“如果杀人害命能救柳成蔚,师姐会怎么做?”

方芷莨斩钉截铁地道:“我会陪他一起死,绝对不会害人。”

穆长风道:“仔细想一想,其实白雪姑娘和薛红莲一样,她也为了至爱残害无辜,唯一的区别就是一个害了你,一个帮了你。”

“住口。”方芷莨的脸色更加阴沉,合上册子,深吸了一口气,“你怎能将白雪和薛红莲相提并论,二十年前,她和薛红莲面临着同样的抉择,为了不负故友之情,她最终选择了救我。放弃了腹中的骨肉。”

穆长风大吃一惊,道:“她死的时候,已经有了身孕?”

方芷莨道:“薛红莲一直知道自己残害的是个孕妇,始终没有手下留情,白雪对她恨之入骨,二十年来不忘杀她报仇。你出手砍断了她的九条狐尾,也算助纣为虐。”

穆长风对白雪怀有同情之意,并无愧疚之心,正色道:“薛暮烟是无辜的,悯州城九十九条人命更是无辜。”

“冤有头债有主,和谁有仇找谁去,我知道你要说这个。”方芷莨难掩沉痛之情,泪水莹莹,难以抑制,“她为了救自己的丈夫伤天害理,又为了救我脱困,再次残害无辜,你杀了她也不为过。”

穆长风张了张嘴,不知该说些什么。

平心而论,他对白雪的同情远胜从前,甚至有了几分敬重之意。即使此女就在身边,他也无法狠心杀之。

可是死在遗爱寺的无辜平民怎么办?任由凶手逍遥法外,谁来安抚他们的亡魂?

他们的亲人定是悲痛欲绝,白雪因一己私仇而造成的伤害,已经无法弥补。

方芷莨道:“白雪惨死,已经赎清了二十一年前的罪过。至于如今的罪过,一切都有我来承担,毕竟她是为了我杀人害命。日后你再见到她,希望能手下留情。”

“你如何承担?”话音一落,穆长风已经醒悟,方芷莨从未打消寻死之念,她定是希望以自己的死赎清白雪的一身罪孽。

惊痛之下,穆长风忘记了自己身处险境,也忘记了自己一头白发都是拜方芷莨所赐,激动地道:“师姐万万不可做傻事,我相信你会有很美好的将来,你还有亲人在世,她们都真心爱着你……”

“行了,你少啰嗦,”方芷莨轻轻瞪了穆长风一眼,摸出纸笔,画出一种黄色的小花,团成小球,扔进竹屋,“悯州城每年会有很多人死于非命,一直令我十分困惑,我已经想到了原因。”

穆长风展开小球看了一眼,不解地道:“什么意思?”

方芷莨道:“悯州城人喜食花蜜,很多人自己养蜂酿蜜,误将葫蔓藤当成金银花,很多死者都是死于葫蔓藤花蜜之毒。”

穆长风道:“就是这种黄色的花?”

方芷莨道:“别小看这种花,乃是断肠草的一种。日后你再去悯州城,可以找些帮手清除山上的葫蔓藤。我曾经对天发誓,绝对不会再救助不相干的人,白雪为我杀害了悯州城的百姓,我为她违背誓言再次行善,救下悯州城的百姓,你可还有理由杀她?”

穆长风心中甚是感动,无论方芷莨曾经历过什么,骨子里仍然重情重义,笑着道:“等我离开幽篁山后已经是风烛残年的老人,即使有心杀她也无能为力,难道师姐想……放过我?”

方芷莨缓缓起身,衣袖一拂,竹屋四周红芒闪过,结界就此消失。

小白欢呼一声,窜出竹屋,抱着竹笋啃了起来。

穆长风激动不已,热泪盈眶,“在我来到竹屋的那一刻,就跟自己打赌。我相信师姐到最后关头,定会放过我。”

方芷莨诡异一笑,迈步踏进竹屋,幽幽地道:“我痛恨薛红莲,不允许自己成为她那种人。穆长风,你出于好心前来营救,我愿意放弃这次折磨你的好机会。日后有恰当的时机,我仍然会好好地整治你,你最好变得聪明一点,别再落到我的手中。”

小白咽下嘴里的竹笋,不满地道:“他已经被你整治的很惨了,头发白了,灵力也所剩无几,你还想怎么样?”

“只要他还有一丝灵力,就可以慢慢恢复如初。至于头发嘛……”方芷莨嘿嘿一笑,心情极其舒畅,宛如看着云海日出一般,满面欣赏之色,“正当壮年头已白,我觉得蛮好看的啊,哈哈哈。”

第一百二十七章 无心之语揭隐秘

穆长风苦笑不已,正待说几句自嘲的话,忽听得远处林渊的声音响起:“长风,长风,你在哪儿呢?”

林葙儿的声音随即响起:“表姐,我们来找你了,你们在哪儿?”

穆长风不由得喜出望外,方芷莨呆了一呆,登时热泪盈眶。

林渊和林葙儿的到来,意味着姨母秦若薇也来到了明家村。

当年秦芠芊出嫁之时,将年幼的秦若薇也带到了玉龙阁,方芷莨自幼与她一处玩耍,感情深厚,非比寻常。

分别了整整二十年,即将而来的重逢,令她又惧又怕,又惊又喜。

穆长风道:“恭喜师姐,就要见到亲人了。”

方芷莨道:“来来来,我好心背你一次。”

穆长风知道方芷莨想要背他根本不是出于好心,而是要伪装成救他性命的模样。

他无意揭穿方芷莨的小心思,慢慢地伏在她的背上,深吸一口气,但觉沉香味沁人心脾,好生舒畅。

小白抱着数根竹笋,一边吃一边跟随着方芷莨离开竹屋。过了小桥,远远望见好大一群人,手执火把,在竹林中焦急地呼喊寻找,其中一人身材高大壮实,正是明旭。

林渊和林葙儿也在人群之中,二人的相貌酷似其母,二十年不见,小白仍然一眼认出了他们。大声道:“林渊,林葙,我们在这里。”

林渊与林葙儿对视一眼,甩开大步奔了过去,林渊道:“表姐,长风呢?你可见到了?”

小白一指穆长风,道:“白毛的这个就是。”

林渊的心咯噔一跳,接过穆长风,安安稳稳地放在地上,拿出匕首割破手腕,凑近穆长风的唇边,道:“师弟,快喝我的血,能救你一命。”

穆长风皱紧了眉头,推开林渊的手腕,道:“我又不是嗜血的尸鬼。”

林渊不安地道:“我服过奇药,我的血有助于重伤之人恢复体力。”

小白凑过去,嘻嘻一笑,道:“你是说赤芝吗?”

林渊点点头,奇道:“你是谁?”

明旭拿着火把奔过来,道:“她就是一直护佑着明家村的兔儿神,方姑娘的小兔子,小白姑娘。”

林渊见她紧紧抱着竹笋不放,唇边沾着竹笋的残渣,不由得一乐。

小白道:“问你个事,赤芝好吃吗?你不嫌塞牙?”

“好吃什么呀,”想起赤芝的味道,林渊至今心有余悸,“我都悔死了。”

方芷莨默默注视着林渊,见他手腕血流不止,摸出手帕给他裹了伤。林渊见她满腔关切乃是发自肺腑,感动地道:“到底是血脉相连的亲人啊,表姐对我真好。”

“不好吃你还吃?”小白笑的眼睛眯成一条缝,可亲又可爱。

林渊心中一荡,生出莫名的情愫,眼里心里,只有这个娇俏可爱的小姑娘,“我本想吐出来的,想起鲁师叔说过,灵芝药效神奇,特别值钱,我怎能吐出来暴殄天物,硬着头皮瞪着眼睛强迫自己咽下去的。”

小白笑的前仰后合,手一松,竹笋滚落在地。小白哎呦一声,赶紧捡起竹笋,再次拥进怀中。

林渊道:“你叫小白,因为你是一只白兔子吗?这么可爱的小姑娘,怎么能随便起个名字。”

小白眼里心里也只有林渊,浑然忘记了一切,眨着眼睛道:“阿莨为我取了名字,我叫白灿,你可以叫我小白,也可以叫我灿儿。”

方芷莨露出坏笑,道:“你的毛白灿灿的,光亮的很。名字由此而来。”

“我以后叫你灿儿,”林渊兴奋至极,双目放光。

小白道:“事先声明,我不是小姑娘哦,我修炼了数百年,比你爷爷林墨龙的年纪都大。”

“老妖精啊?”林渊一掐小白圆圆的脸颊,但觉滑不留丢,水嫩之极,手感好的不得了,“一个老妖精,怎么长的像十五六岁的小孩子?”

穆长风眼前金星乱冒,龇牙咧嘴地道:“离开幽篁山再和小孩子聊天行不行?师哥行行好,先救我一命呗。”

林渊的脸“腾”的一下变得通红,麻利地背起穆长风,随着明旭等人往山外走去。

方芷莨和林葙儿并肩走在一起,小声道:“一见钟情的力量是多么神奇,我的兔子就快变成我的弟妹,太有意思啦。”

林葙儿道:“他们一见钟情了,何以见得?”

方芷莨登时无语,林渊和林葙不愧都是林文海的孩子,虽然相貌继承了母亲的优点,但是脑子天生少根筋,和林文海如出一辙。

原本以为林葙儿更伶俐一点,事实证明,这个姑娘单纯憨厚,着实令人忧心。

林葙儿发现方芷莨神情有异,不解地道:“表姐,你怎么了?”

方芷莨停下脚步,为林葙儿细心地整理衣襟,“葙儿,做人要聪明一些,不能太傻,否则你如何在江湖立足。”

小白远远地听到方芷莨在教育林葙儿,不假思索地道:“你当年若能傻一点,也不会被选中,不会成为魔族血祭的祭品。傻人有傻福。”

话音一落,整个竹林安静下来。

手执火把的村民,一起驻足回头,讶异地看着方芷莨。

方芷莨又恼又怒,飞身过去,拽起小白快步离开,道:“日后穆长风定会向你询问我的死因,你敢再透露什么,我就把你给煮了。”

第一百二十八章 价值连城心头血

穆长风这次受伤颇重,灵力所剩无几,返回明家时,一头白发惊呆了所有人。

林渊与他同住一屋,端茶倒水,亲自照顾,为了让穆长风尽快复原,不惜暗地里割腕取血,混在治伤的汤药里。

短短三天,穆长风的体力修为已经尽数恢复。得知师叔母在最偏远的一间厢房休息,整装敛容,就要前去拜见。

林渊一手摁住他,道:“那个……有这么个情况,我娘事先言明,不愿意见到你。”

穆长风心里清楚,他亲手将方芷莨的尸骨封印在黑石棺中,师叔母有怒也有怨,自然不愿意见他,问道:“师姐已经为师叔母治眼睛了吗?”

林渊摇头道:“还没有,师姐说了,等你的身体恢复了,有重要的事情商议,你想现在商议呢,还是再休息一天?”

穆长风道:“师哥的血堪比灵丹妙药,我感觉比以前还要好,咱们去找师姐,现在商议吧。”

“你知道药里有我的血?”林渊和穆长风一起离开厢房,边走边问。

穆长风道:“有血腥味,我怎么会尝不出来。我活了二十二年,两次遭逢大难都靠别人的血来救命,师弟好心提醒你,千万不可让别人知道你的血有治伤的奇效。”

林渊点头道:“我明白,娘说过,‘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世上仅有的两颗千年赤芝都进了我的肚子,我的血就像仙丹一般,价值连城,遭人觊觎。尤其是我的心头血,可以炼制起死回生药,传扬出去不得了,否则我怎么会瞒了这么多年。”

穆长风钦佩地道:“师叔母果然是个聪明人,太师傅和诸位师叔也从未提过此事,定是出于对你的爱惜和保护。我一定会谨守秘密,不会让别人知道。”

林渊停下脚步,郑重地道:“当年太师傅为了保护我,可谓煞费苦心。”

穆长风道:“他做了什么?”

“太师傅当年为了保我性命牺牲巨大,我也是和葙儿回到玉龙阁……”话未说完,忽然闻到一阵沁人心脾的沉香味,转头一看,方芷莨正缓步走来。

她一身白衣如雪,披着白色的斗篷,手中提着一盏白色的灯笼,暮色笼罩之下,颇为阴森诡异。

林渊道:“我和长风正要去找表姐。”

方芷莨低眉浅笑,往大门的方向走去,道:“我有重要的事情要办,有心帮忙的就随我来。”

穆长风与林渊对视一眼,都有不解之色,尾随在后,离开了明家。

林渊道:“表姐见过我娘了吗?”

方芷莨道:“没有。”

“我娘一直牵挂着你,日思夜想魂不守舍,得知来明家村是来见你的,哭的一次又一次,表姐为何狠心不见?”林渊很是心疼母亲,担心她数日不见方芷莨,伤心哭泣再伤了眼睛,语气中明显有责备之意。

方芷莨的脚步稍作停顿,继续前行,也不答话。

林渊正待出口指责,穆长风立即拉住他,道:“俗话说‘近乡情怯’,师姐现在就是这种心情,越是在意看重的人越不敢见。”

方芷莨道:“又发挥揣测人心的本事了,本姑娘想见谁不想见谁,还需要理由吗?少在那里自作聪明。”

穆长风耸耸肩,无奈地苦笑一下,百无聊赖之下,问林渊为何会去了幽篁山。

“一说当天发生的事情,真是吓死我了。”林渊兀自心有余悸,气愤担忧之色溢于言表,“那一天,我和葙儿带着娘来到明家,看到明旭大哥召集了几十位村民要进幽篁山寻人。我们报上名号,问他发生了何事。明旭大哥说可能有人在幽篁山设下陷阱,要置兔儿神于死地。”

穆长风难以置信地道:“明旭大哥怎么知道?”

林渊道:“当日他与你听完秀玉姐的话,立即意识到暗中算计的歹人是冲着灿儿去的。出事之时,你没有察觉到丝毫不同寻常的气息,说明此人是个普通人,普通人要杀修为高深的妖族绝非易事,唯有引诱到幽篁山中,成功的几率才会大一些。”

穆长风不由地惊愕非常,明旭相貌平常,俨然一普通的庄稼汉子,不料普通的外表之下,藏着一颗七窍玲珑心,聪明绝顶,料事如神。

林渊道:“明旭大哥说了,万一他料想的不错,你就有危险。如果料想错了就更好,白折腾一场总比你有危险强得多。”

穆长风道:“明旭大哥是个重义气的汉子。”

林渊忽然想起一事,道:“你见过明夫人吧?”

穆长风道:“见过,怎么了?”

林渊道:“你不觉得明夫人和我爹长得有点像吗?”

穆长风回想明夫人的相貌,端庄秀美,举止文雅。林文海则是一副糙汉的模样,脸型方正,胡子浓黑,二人绝无相像之处,道:“你眼花了吧。”

林渊摇头道:“他们笑起来可像了,而且我一见明夫人感觉特别亲,葙儿见她也感觉可亲了。”

穆长风心里一动,有了一丝疑惑。

林渊重新言归正传,道:“我和葙儿当然要进山一起寻找,半路上遇到明岳老先生,得知你的确进了幽篁山,差点把我们急死,在山中寻找了你们几日几夜,幸好表姐不惧山中的诡术,带着你和灿儿平安脱险。”

穆长风的眉头轻轻一跳,笑着看向方芷莨窈窕的背影。

此女会写戏本子,极其擅长编故事,在他养伤的期间,定是编好了一套合理的说辞。

林渊和林葙儿性情单纯,绝对不会怀疑其中有假。明旭不知他与方芷莨之间的恩怨情仇,纵然聪明,也绝对想不到方芷莨将计就计设局报复,至于小白姑娘,她与方芷莨感情深厚,自然是一个鼻孔出气,怎会揭穿真相。

被困于幽篁山竹屋之中,小命没了半条,方芷莨明明是设局之人,到头来成了救他脱险的恩人,这叫什么事儿?

“罢了罢了,”穆长风暗地里苦笑一下,从他伏在方芷莨的背上配合演戏之时,就打算当一次吃黄连的哑巴。

既然方芷莨在紧急关头良心发现,又何必揭穿事实真相。

第一百二十九章 一山岂能容二虎

方芷莨突然驻足回头,道:“你和葙儿有胆量进入幽篁山,定是知道此山与秦家先祖的秘密。”

林渊道:“我知道,表姐也知道?”

方芷莨道:“当然,看来你与葙儿将来要执掌巫女峡。”

穆长风道:“师姐这话什么意思?”

方芷莨思及往事,颇为酸楚,道:“只有巫女峡的继承人才能知晓秦家的秘密,当年我从辛家除名,外婆有意栽培我做巫女峡的继承人,告知了许多隐秘之事。爹爹希望我一生活的轻松快乐,不同意我来执掌巫女峡,此事就此作罢。”

林渊慌忙解释道:“我和葙儿都没想过和表姐抢继承人的位置,你别生气啊。”

方芷莨道:“此事已经作罢,何来抢与不抢之说。我只是担心,你和葙儿都如此单纯,不知人心险恶,如何执掌偌大的一个巫女峡,容我说句实话,你们但凡有长风一半的头脑,我也不会担忧。”

穆长风不由地一乐,方芷莨此言,虽然是说林葙和林渊没有当领袖的潜力,但是对他也有赞扬之意。

林渊道:“外婆告诉我和葙儿秦家的隐秘,并不是想培养我们做掌门。而是担心秦氏家族后继无人,往事随之淹没。”

方芷莨道:“不在你二人中选一个,巫女峡将来怎么办?”

林渊摸摸鼻子,挠了挠头,忧心忡忡,道:“我也不知道。”

穆长风道:“难道秦掌门希望复活师姐之后,由师姐执掌巫女峡?”

方芷莨面无表情,沉默不语。

穆长风道:“掌门人选必须慎之又慎,德才兼备则最好。秦家的几个后生小辈中,唯有师姐最有资格。”

方芷莨也有同样的猜测,内心焦灼不已。柳成蔚已死,她心灰意冷,最终也会追随而去,万一外婆真有这样的打算,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到了那时,外婆是何等的伤心绝望?

如果由林渊和林葙儿中的一个执掌巫女峡,势必会被双子门趁机打压,永无出头之日。

秦氏家族就此没落,如何是好?

穆长风道:“秦掌门为了师姐变成了活死人,牺牲可谓巨大,难道师姐忍心不管不顾?”

方芷莨嘿嘿一笑,道:“我倒是有个好主意,渊儿和葙儿其中一个执掌巫女峡,长风不妨留在他们身边做军师,反正玉龙阁阁主之位早晚是念平的,一山不容二虎,你还是离开为妙。”

一山不容二虎,六个字犹如六记重锤敲打在穆长风的心上。

论才智,他与周念平不相上下。论修为,二人各有所长平分秋色,周念平重情重义,或许不在意他的存在。可是周念平的父亲周端却是个狠毒角色。待周念平继任阁主之后,玉龙阁恐怕再无穆家的立足之地。

方芷莨见他满面忧色,知道自己戳到了他的痛处,心中颇为不忍,道:“后悔了吧,当初干嘛放弃阁主的位子啊?别再焦头烂额地查我的死因,未雨绸缪,给穆家寻条生路才是正经。”

穆长风露出喜色,道:“师姐担心我们?”

方芷莨好生尴尬,张口结舌不知该说些什么。片刻之后,强行笑道:“我找你们来,是帮我办正经事的,闲话少说为妙。”

“谁说闲话了,明明是表姐提起……”林渊想把道理掰扯个清楚分明,穆长风暗地里拉扯他的衣袖,摇了摇头。

第一百三十章 子夜时分入鬼市

三人再也无话可说,沿着大路,来到小镇之上。

当时已是深夜,家家闭户休息,大街上空旷安静,寂寥无比。

借着月光,穆长风远远望见一位年老的婆婆和一位娇小的少女,手足皆被绳索捆住,斜靠着沉香树,昏睡未醒。

走近一看,穆长风立即认出眼前的婆婆就是当日在明家大门外卖胭脂的老妇。头发灰白,脸有病容,衣衫破破烂烂,她就是以这种可怜人的模样完美地伪装了自己。

再看少女,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生的白白净净,颇为清秀,若不是明岳老先生将当日之事仔细地讲了个清清楚楚,谁能想到一老一少如此丧尽天良。

方芷莨道:“她们就是算计小白的歹人,那日我进入幽篁山,发现她们正想放火烧死小白,被我捆了个结结实实,扔在这里。”

穆长风“哦”了一声,道:“原来师姐早把歹人擒住了,把她们扔在这里,返回幽篁山,等着……那个,救我一命,呵呵。”

方芷莨远远地吹了一口气,吹得他白发飞舞,模仿小白纯真无害的可爱模样,眨巴眨巴眼睛,道:“施恩不望报,我不需要你的报答哟。”

穆长风又气又怨,最后化作一丝苦笑。

林渊奇道:“这么多天了,一直被捆着?竟然没饿死?”

方芷莨道:“我不想让她们死,当然有本事让她们死不了。”

穆长风道:“师姐为何把她们扔在这里?”

方芷莨道:“在普通人眼里,她们是隐身的,子夜之前,她们不会醒过来。”

“表姐想饿她们几天,给灿儿出口气吗?幸好灿儿没事,得饶人处且饶人吧。”林渊明知这一老一少心地歹毒,恻隐之心仍然难以抑制。

穆长风深知方芷莨的为人,她想整谁,绝对不是饿几天那么简单,道:“师姐在玩儿什么花样?”

“随我来。”方芷莨快走几步,藏到一棵最粗壮高大的沉香树后。穆长风和林渊不知何意,随着一起躲起来。

到了子夜时分,大街上变得异常热闹。小商小贩突然从四面八方涌来,吆五喝六,声势浩大。

男男女女在街上兴高采烈的闲逛,看看这个,瞧瞧那个,其中有很多断头的、瘸腿的、歪脖子的、流着血泪的,悠闲自得地在人群中穿梭。

一阵阵冷风吹来,冰凉彻骨,却有很多小孩子光着脚丫露着肩膀,争先恐后地奔向一个卖糖葫芦的商贩。

穆长风与林渊对视一眼,心中都已明白,他们来到了鬼市之中。

眼前所见都不是活人,而是徘徊于人世的幽魂。

方芷莨咯咯笑道:“好戏上场了。”

穆长风和林渊一起看向卖胭脂的婆婆,她呻吟几声,与少女同时苏醒。

一个吊死鬼伸着血红的舌头,悄无声息地飘向二人,闻着她们身上血肉的香气,瞪得一双眼睛如铜铃一般。

紧接着,又出现了一个溺死鬼,全身湿漉漉,手足并用,爬到婆婆的身上,冰凉的水珠一颗颗滚落,淋得婆婆满脸是水。

老婆婆吓得魂飞天外,心胆俱裂,嘶声哭嚎:“救命啊,救救老婆子啊”。

林渊心有不忍,踏出一步,正待救下二人,忽见少女嘴角一咧,哈哈大笑,口水流到下巴上,抱住吊死鬼道:“我们一起玩儿,我们一起玩儿。”

方芷莨道:“果然是小的不经吓,几天的功夫,已经疯了。”

林渊扭头看着她,神情惊愕痛心,怒道:“杀人者不过是以命偿命,你何必这样折磨二人。一个老的一个小的,你竟然没有一丝恻隐之心?”

穆长风想到二人算计小白的手段,不由得气恨交加,道:“师哥,你不知她们有多坏,把小白骗到幽篁山,老的在小白背心处扎了一刀,小的一刀扎进小白的肚子,人面兽心,卑劣无耻。”

林渊一阵后怕,手心处都是冷汗。

小白与他在幽篁山初见,已是生龙活虎,林渊未曾料到她受过如此严重的创伤。

方芷莨道:“一人扎了小白一刀还不算,追到山里,企图放火把她烧成飞灰,本姑娘强忍怒气没一刀一刀地剐了她们,你还想怎么样?”

老婆婆被厉鬼吓得面无人色,兀自大喊大叫,眼泪鼻涕流了一脸。林渊犹豫了片刻,终究心有不忍,道:“她们已经受尽了折磨,表姐还是饶了她们吧。”

方芷莨不言不语,审视的目光看向穆长风,道:“你觉得呢?”

穆长风察觉到方芷莨别有目的,稍稍沉吟一下,道:“师姐应该不仅仅想为小白出口恶气。”

方芷莨赞许地点点头,道:“她二人拿人钱财,给人卖命,始终不肯说出何人主使。不用点非常的手段,如何知道究竟是谁想害小白?”

第一百三十一章 平生莫做亏心事

穆长风猛然想起一事,又惊又怒,道:“我行走江湖之时,曾听说过两个狠毒的杀手,就是一老一少,只要给钱,遇神杀神,遇鬼杀鬼,难道是她二人?”

方芷莨面现鄙夷之色,道:“她二人毫无人性,为了钱财什么都肯做。”

林渊道:“迫于生计,万不得已,也挺可怜的。”

方芷莨无奈苦笑,不再理会林渊。

穆长风道:“师哥不知原委,难怪会同情二人。这一老一少本是祖孙,家境殷实,绝对不是贫苦之人。”

林渊颇为惊诧,道:“家境殷实?为何为钱财卖命?”

穆长风道:“传闻那老妇的儿子是有名的富商,暗地里养鬼娃保佑他财源广进。那小鬼需要杀人者的戾气供养,老妇就带着孙女做起了杀手的勾当。”

林渊气恨不已,重重一拳捶在树干上,怒道:“混账东西,她自己作恶也就算了,带着孩子一起作恶,还算是个人吗?”

一阵血腥气味蔓延开来,突然之间,出现了一个满身血污的女人,飘向老妇,恶狠狠地道:“老东西,你可还认得我,当年你用石头砸死我,终于让我找到你了。”

老婆婆哭叫道:“不关我的事啊,是你的丈夫有了外心,让我杀死你的。”

“我已经索了他的命,就差你了。当日你装成乞丐骗取我的同情,我好心给你饭食,你趁我不备,用石头活活砸死了我。”女人愤恨异常,张开嘴咬住她的脖子,硬生生撕扯下一块皮肉。

吊死鬼被血腥味儿刺激地发狂,用长长的红舌头舔着淋漓流淌的血液,神色十分贪婪。

“好玩真好玩,有糖水喝了。”少女兴奋之极,揉搓着老婆婆的伤口。

方芷莨见时机已到,立即拿出黑玉箫,幽幽吹奏。

所有的厉鬼都着了魔一般,心神恍惚,一动不动。

方芷莨立即闪身而出,“怎么样啊,老太婆,每天深夜定有许多厉鬼前来拜访吧,不说出背后主使者,我继续把你丢在这里。本姑娘自有手段让你想死也死不了,夜夜受尽折磨。”

老婆婆不敢说出主使之人,瑟缩着身子,偷瞄着方芷莨。

方芷莨冷冷一笑,道:“本姑娘的箫声可以让厉鬼一动不动,也可以令厉鬼发狂,想不想试试?”

老婆婆“啊”了一声,看向满身血污的女鬼。

她被困于鬼市中十几天,每夜都受尽厉鬼的恐吓折磨。如今遇到了一个寻仇的厉鬼,继续困于此处,不知有多少仇家会找上门来。

就在她稍稍犹豫的时候,方芷莨再次吹响了黑玉箫,嘶哑难听,尖利至极。

血污女鬼登时尖叫一声,抓起树旁的石头,砸在老婆婆的脚上。

“咔嚓”一声响,老婆婆的脚应声碎裂,痛入骨髓,撕心裂肺。

箫声再次响起,血污女鬼随之一动不动。

“怎么样啊,你的仇人满心怨毒,看样子是要零零碎碎地折磨死你。你究竟害死过多少无辜之人,将你困在此处一年,会有多少仇人来整治你呢?”方芷莨平生最恨这种为一己私利而杀人害命的无耻之徒,见她受苦,心中好生畅快。

老婆婆已经完全崩溃,再也受不了任何厉鬼的恐吓折磨,爬到方芷莨的脚边,放声大哭,“姑娘饶了我吧,你想知道什么我都说。”

方芷莨捏住她的下巴,寒着脸道:“说,究竟是谁让你暗算小白?”

老婆婆低着头道:“是……镇上最大的药材商,仁恤堂的老板赵卓言。他出了一百两银子买兔儿神的命。”

“赵卓言?”穆长风太熟悉这个名字了,“他是双子门门主的亲哥哥,十八年前被逐出了家门。我娘时常提起他。”

方芷莨恍然大悟,道:“被我扔掉的驱鬼符咒,是赵卓言给你的?”

老婆婆点头称是,穆长风道:“赵卓言的修为如此厉害?明岳老先生都惧怕他的驱鬼符咒。”

方芷莨道:“赵卓言是双子门中百年难得一遇的奇才,聪明绝顶,和我爹不相上下。他弟弟当年参加血祭,如愿以偿成为门主,他心有不甘,兴风作浪,最终被逐出门墙。如今又在这里兴风作浪,不妨让他瞧瞧本姑娘的手段。”

林渊道:“赵卓言会不会知道灿儿和师姐的关系,所以要杀他?”

方芷莨再次看向穆长风,道:“你觉得呢?”

穆长风摇头道:“不会的,他若知道小白和师姐的关系,不但不会杀她,反而会想方设法保住她的性命。”

林渊彻底糊涂了,不明白穆长风为何有这样的推断。

方芷莨叹息不已,拍着林渊的肩膀道:“吃下千年赤芝有什么用,我倒是希望有千年的核桃,给你多吃一些。”

林渊道:“吃核桃干什么?”

方芷莨忍住笑,道:“吃核桃补脑啊。”

林渊的脸“腾”地变红了,摸摸鼻子,憨笑起来。

方芷莨苦恼不已,暗中叹息。小白和林渊明显都有了情义,一个单纯一个傻,一个服用过神族的丹药,另一个服用过两枚千年赤芝,都是别有企图之人觊觎的目标,在这尔虞我诈的世界里,如何能好好地生存下去?

第一百三十二章 头上三尺有神明

穆长风和方芷莨有着同样的担忧,秦若薇说的好,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林渊的心头血能炼制起死回生药,一旦传扬出去,不知会有多少居心叵测之徒盯向他。

林渊的修为在玉龙阁第四代弟子中算是最低的,空有一身能举起千斤巨鼎的蛮力,性情憨厚,反应迟钝,自保的能力尚且不足。偏偏此人的心肠软的像面团,更缺少杀伐决断的魄力。

希望他的秘密永远不会被外人得知,平平安安过一生。

林渊甚是难为情,继续憨笑着,“我也想变得聪明点,可我一直都是这样,搞不懂别人的花花肠子。”

方芷莨道:“穆长风,你跟他解释一下。”

穆长风道:“赵卓言向来痛恨弟弟,一旦有机会,定会出手报复。师姐二十年前死于血河池畔,他弟弟也参加了血祭。小白是知情人,更是目击证人,赵卓言若是知道真相,绝对不会让她死。”

林渊道:“我明白了,赵卓言会带着灿儿去双子门,指认他弟弟的恶行,这样他就可以取而代之做门主了。”

方芷莨“唉”了一声,揉着太阳穴,似乎十分头疼。道:“哪里会这么简单,双子门向来以诛杀妖族为己任。他弟弟来个矢口否认,倒打一耙,诬陷小白想要为妖族报仇,栽赃陷害,到时候相信他的人多,相信小白的恐怕没有几个。”

林渊再次糊涂起来,道:“既然如此,赵卓言留着小白的命也没用啊。”

方芷莨道:“可以徐徐图之,利用的好,小白最终会成为他扳倒弟弟的杀手锏。”

林渊道:“怎么个徐徐图之?”

方芷莨道:“我一时也想不明白,总之,他不会莽撞的利用小白指证弟弟的恶行。我活着的时候,数次见过赵卓言,此人工于心计,极难对付。否则他弟弟也不会参加血祭。”

穆长风道:“参加了血祭,他就当上了门主?”

方芷莨道:“血祭之后,赵卓言被修为强大的魔物控制了心神,整日疯疯癫癫,谁会让一个疯子做门主。”

林渊道:“你们都认定赵卓言不知灿儿的真正身份,那么他为何要置灿儿于死地?”

方芷莨一抬脚,踩住老婆婆的肩膀,道:“你若知道,就一五一十地给我说出来。”

老婆婆被她一踩,肩膀痛不可当,五脏六腑似乎瞬间都撕裂一般地疼,哭着道:“我们只管拿钱做事,从来不问为什么,雇主又怎会告诉我们。”

方芷莨知她所言不虚,继续追问也没意义。嘿嘿一笑,道:“是谁告诉你,供养小鬼需要杀人者的戾气?”

老婆婆道:“那小鬼现身,亲口说的。”

“他撒谎。”方芷莨脚上用力,踩得老婆婆冷汗频出,惊叫连连,“我来告诉你真相,恶灵需要吞噬作恶多端的灵魂,以增强自身的修为。你和你孙女的手上沾满了无辜者的鲜血,你们的灵魂是他最好的食物。”

老婆婆“啊”了一声,登时面无人色。回想自己多年来作恶多端,害死的无辜之人不计其数,不由得惊惧难言。

方芷莨道:“该说的我都说了,该怎么办,你心里应该清楚。”

老婆婆道:“我再也不害人了,回家就把鬼娃娃扔掉。我会用我的余生来赎罪,多做善事,抵消从前的罪恶。”

方芷莨长袖一拂,老婆婆和孙女所中的灵术立即消失。

“我不杀你们,该干嘛就干嘛去吧。”方芷莨抚弄着黑玉箫,面带一丝诡笑。

老婆婆踉踉跄跄站起来,脚腕一阵撕心裂肺地疼痛,惊呼出声。

方芷莨俯身在老婆婆的脚腕上一拂,骨裂之处立即愈合如初。老婆婆拖着疯疯癫癫的孙女快步离去。

林渊道:“希望她们放下屠刀,再也不要害人。”

穆长风道:“已经晚了。”

林渊不解地道:“为什么?”

穆长风道:“鬼娃娃岂是说扔就能扔的,激怒了他,那老太婆的全家都没好下场。”

“这这这……”林渊极其不忍,尤其是那老妇的孙女,不过十几岁的年纪,令他更为惋惜,“我们去帮帮她吧。”

穆长风道:“师哥哪里都好,就是心肠太软。该帮的人我们自然会帮,不该帮的人,我们也没有必要为她们浪费精力。天道循环,报应不爽,她们害死了太多人,该到了偿还的时候。”

林渊隐隐有了怒意,道:“话不能这样说,这祖孙二人的确不是好东西,可是她们家是富商,定有很多婢女仆人,万一横祸突起殃及池鱼呢?”

穆长风微微一笑,看向若无其事的方芷莨,道:“我们能想到的,师姐也会想到。她对无辜者向来有怜惜之意,不会任由事情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方芷莨赞许道:“果然聪明,放心吧,我会通知白雪,救下那些无辜之人。该死的,我会由着她去死,不该死的,我也可以偶尔发发善心救上一救。”

穆长风道:“白雪姑娘若能救下她们,也算功德一件。师姐为了白雪,可谓煞费苦心。”

方芷莨幽幽一叹,想着白雪从前的样子,纯洁善良,美得令人窒息,只因被仇恨蒙蔽了双眼,变成了一个凶残狠毒的厉鬼,道:“我会竭尽全力为她争取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第一百三十三章 谁道群生性命微

林渊憨笑道:“常听我娘念叨一句诗,心有……灵……什么通来着?”

穆长风不通诗文,却知道这句,立即接口:“心有灵犀一点通。”

林渊忙不迭点头,看着二人,只觉一对璧人,堪称天造地设的一对,道:“你们好像心有灵犀一般,都能明白对方的心思。”

方芷莨好生尴尬,“哼”了一声,不再言语。穆长风心花怒放,乐滋滋地道:“师哥终于聪明了一次。”

“聪明个头啊,他要是个聪明人,就不应该对你说出最大的秘密。事关生死,亲密无间的人也该瞒着。万一不小心传出去,被恶人知晓……”方芷莨倏然住口,阵阵恐惧袭来,“你的心头血能炼制起死回生药,以薛红莲的聪明,二十年前就应该想到。”

林渊钦佩地道:“师姐所料不错,薛红莲的确知道,太师傅逼她答应不准对我下手。其实太师傅……”

方芷莨没兴趣倾听爷爷的往事,怒喝一声,道:“不准提起他。”

林渊梗着脖子道:“想发脾气就发脾气,你也太蛮不讲理。”

方芷莨想到一个极其可怕的事情,根本没心情计较林渊的指责,道:“你最好祈祷你的太师傅能再活个一百年,他一旦驾鹤西去,你的小命可能随时不保。”

“为什么?”林渊不解地问道,穆长风聪明绝顶,此时也猜不透方芷莨为何有这样的推断。

方芷莨道:“你们都知道,我和薛红莲曾经是生死之交,我送过她很多好东西,其中包括防腐药。”

“那又怎样?”林渊有生以来第一次感觉到和聪明人对话是多么令人头疼的一件事。

穆长风道:“师姐怀疑薛红莲一直保存着妖王的尸体,等太师傅不在了,就对师哥下毒手?”

方芷莨道:“猜测而已,是对还是错,待我们处理好了赵卓言的事,进入妖王墓一探究竟才能证实。”

穆长风道:“妖王的尸体若是好好保存着,就能证明师姐所料不假。”

林渊道:“也许人家夫妻情深,薛红莲舍不得妖王的尸体化为朽土,你们就别疑神疑鬼了。”

穆长风点头道:“师哥说的也有道理,以前就有人舍不得爱侣,特意寻找保存尸体不朽不腐的冰棺。”

方芷莨道:“现在不是讨论这个的好时机,一探妖王墓之事,留待以后再说。如今最重要的,是除去赵卓言,保护小白平平安安。”

林渊听到“除去”二字,心中甚是憋闷,道:“灿儿平安脱险,我们就不要再生出事端了。好人有好报,灿儿那么善良,吉人自有天相,不会再有事了。”

“我从前不善良吗?老天没有保佑我,难道是因为我作恶多端了?”方芷莨恨铁不成钢,又气又恼,狠狠地拍了一下林渊的脑袋,“我明明白白地告诉你,纵容邪恶,就是在害人。你以为自己很善良,善良到糊涂,会害人又害己。我的死就是血的教训,你非要亲自体验一下才能领悟?”

林渊涨红了脸,甚是不服气。

玉龙阁的长辈都喜爱他憨厚的性情,向来慈祥温和,有生以来第一次被人又打又训。

方芷莨虽是表姐,但她早已离世二十年,年纪停留在十八岁,仔细端详,甚至能看到她眉目间些微的稚气。

林渊觉得自己就像被一个小不点的妮子揍了一下,尴尬异常。

“朽木不可雕也,”方芷莨恶狠狠地撂下一句,转身就走。

赵卓言是镇上最负盛名的药材商,仁恤堂坐落在最为繁华的地带。待太阳升起,向第一个遇到的路人打听了几句,便轻易地找到了。不过时间尚早,大门紧闭,并未营业。

林渊道:“我们等在这里吗?”

方芷莨稍作沉吟,便有了计较,取出一支笔,在大门上写了一首诗:谁道群生性命微,一般骨肉一般皮。劝君莫打枝头鸟,子在巢中望母归。

题诗完毕,画了一个箭头,前行数步,又画了一个。

穆长风和林渊跟在身后,不知方芷莨意欲何为,见她每隔十几步便画下一个。一路上走走停停,来到镇外偏僻的郊区。没有了房屋墙壁,就把箭头画在树干和石头上。

林渊再也忍耐不住,问道:“表姐在干什么?”

方芷莨一指远处,遥遥可见一座孤零零的木制阁楼,歪歪斜斜,几乎要散架一般。朽木的味道随风飘来,令人作呕。

穆长风道:“师姐要把赵卓言引到阁楼?”

方芷莨道:“那座阁楼本是一个富商的私宅,二十四年前,富商一家被厉鬼索了命,成为有名的鬼屋。作为赵卓言的丧身之地再好不过。”

穆长风道:“死在此处,世人定会以为赵卓言也被厉鬼索命,师姐可以撇得干干净净。”

方芷莨道:“毕竟这么多年了,我一直担心鬼屋已经被烧掉。天助我也,竟然还在。”

林渊道:“表姐怎么确定赵卓言一定按照箭头的指引来到鬼屋?”

方芷莨道:“赵卓言有个独生子,叫赵锦龙。我去双子门给他弟弟治伤时见过,当时不过是个小孩子,却恶毒异常,每日以屠杀鱼虫鸟兽为乐。赵锦龙的娘亲央求我劝劝他,我就写下了门上那首诗,希望他能领悟,万物众生都是命,心存怜惜悲悯才好。”

穆长风颇有感触,当年的方芷莨是如此心善,对万物众生皆心存怜惜悲悯。

劝君莫打枝头鸟,子在巢中望母归。一语道破真谛,鸟兽鱼虫都是命,都有父母孩儿,骨肉亲情,和万物之灵的人族一般无二。

方芷莨道:“可惜啊,一首诗刚刚写完,就被赵卓言夺过去烧毁了。”

“那又怎么样?”林渊仍然不明白方芷莨的用意,颇为苦恼。

穆长风道:“师姐的字很有特点,既然赵卓言看过,定会认出字迹是出于谁手。”

林渊兴奋地道:“我明白了,赵卓言顾念昔日师姐对赵锦龙的教导之情,定会前来道谢。”

方芷莨和穆长风一起暗自叹息,深为林渊的榆木脑袋感到担忧。

穆长风道:“赵卓言会明白师姐已经化为厉鬼,会认为师姐想要报仇雪恨,和他联手整垮双子门的门主。大好的时机突然从天而降,赵卓言岂能白白放过。”

第一百三十四章 不经风雨不成材

林渊万分不希望方芷莨的手上再沾满血腥,道:“还是算了吧,表姐,他是个有家不能回的人,也挺可怜的,你别再干坏事了。”

方芷莨柳眉一竖,正待训斥他糊涂透顶,同情心过于泛滥。林渊不等她开口,先把眼睛瞪圆了,道:“你总是这么心狠手辣,实在让我看不顺眼。”

方芷莨道:“你给我弄清楚,我是在保护小白,我的至交好友,你的心上人。”

林渊道:“保护一个人的方式必须以杀人害命的方式吗?只要灿儿愿意,我会带她去玉龙阁,她若是不愿意,我会留在此处寸步不离地守护,舍了我的命也会护她平安周全。”

“哼,哈……”方芷莨脸色阴寒至极,讥讽之意溢于言表,“承诺之前,先看清自己是否有本事,你个榆木疙瘩朽木棒子不开窍的猪脑袋,能活到今天已是个奇迹,就怕你舍了小命也护不了她的周全。”

林渊被刺激得着实不轻,有生以来,第一次被人骂做“榆木疙瘩朽木棒子不开窍的猪脑袋”,从前听到的都是赞扬之词,“憨厚”、“朴实”、“正直”、“诚恳”,每个人都在称赞他的优秀。

在方芷莨的眼里,他竟然是一文不值的榆木脑袋。

林渊的眼里都是泪,倔强地忍住了,道:“我才不在你面前哭,男子汉大丈夫,不在女人面前掉眼泪。”

“好得很,你硬气啊,好男儿流血不流泪。”方芷莨登时哭笑不得,早已过了弱冠之年的林渊,行为举止像极了小孩子,又傻又笨又倔强。

方芷莨笑容一收,飞起一脚踢中他的膝盖。

“扑通”一声,林渊跪了下来,膝盖痛入骨髓,一时不便起来。

方芷莨道:“男儿膝下有黄金,你还不是照样跪下了。”

林渊昂头挺胸道:“你耍赖,不算数。心甘情愿才算数。”

穆长风也有哭笑不得之感,秦若薇夫妇一直细心呵护着一双儿女,林渊和妹妹四处拜访名医之时,差人暗中保护,将危险扼杀于萌芽之中。兄妹两个其实从未真正在江湖上历练过。

没有经历过真正的风风雨雨,再活个三五十年,也不会真正的成长。

林渊抽弄抽弄鼻子,终于忍住了想哭的冲动,道:“你倒是聪明,你的聪明可否用到正途上了?我这辈子都不会学杀人害命的诡计。”

穆长风见方芷莨脸色忽白忽青,立即将林渊拉扯到一边,道:“说的过分了。”

“难道不是吗?”林渊兀自瞪着方芷莨,满心的失望,揉着膝盖,“都说表姐从前如何如何地善良,你看她现在,一点没人性,总想着置人于死地。”

“我看到的,和你看到的恰恰相反。”穆长风也看了一眼方芷莨,满是欣慰和深情,“我看到的是师姐的重情重义。”

林渊颇为茫然,穆长风嘴角含笑,解释道:“双子门的门主正是当年害死她的凶手之一,师姐报仇之意坚决,却为了小白的安危,放弃了和赵卓言联手报复双子门的好时机。”

林渊一愣,点头道:“也对哈。”

穆长风道:“能将好友的安危,置于私欲之上,你还认为师姐没人性吗?”

林渊道:“我总觉得她的手段太毒辣了,长风,我看不惯她的所作所为是其一,更重要的一点,我是怕娘亲知道了会失望。”

穆长风暗叹一声,身为人子,林渊并不真正了解他的母亲。以秦若薇的性情,若是知道了方芷莨的仇人是谁,恐怕会义无反顾地出手相助。

“别忘了师姐曾经遭遇过什么,一个人最终死于自己的善良,化为厉鬼后,往往会毫无人性。可师姐不一样,她心中仍存善念,曾经善待过她的人,师姐都铭记于心。我们要做的不是指责谩骂,而是要在她萌生善念之时,鼓励和引导,帮她完全找回自己的初心。”

林渊道:“你觉得她还有善良的一面?”

穆长风道:“小白被困于幽篁山,师哥可知道她是如何找到小白的?”

林渊摇头表示不知,穆长风立即将方芷莨自刺一剑摇响白玉铃之事说了一遍。

林渊内心甚是震撼,自初见方芷莨,总觉得这女子阴森诡异令人胆寒,血脉亲情也难抑厌恶之感。

万万没想到她对待好友竟是如此有情有义。

穆长风道:“师姐想要一探妖王墓,不正是为了你的安危着想吗?太师傅已过百岁,百岁的老人又能支撑多久,她怕薛红莲为救丈夫伤你性命,你还要说她疑神疑鬼吗?隐仙国之王的陵墓,定是机关重重步步陷阱,师姐为了你,全然不顾自身的安危,师哥从来没想过这一点吗?”

林渊羞愧至极,满脸通红。跑到方芷莨面前,心甘情愿地跪下赔礼,道:“是我混账,我不该骂表姐。都是我不好,混人一个,头脑简单,也藏不住话,我……我是天下第一大混蛋,我要是再骂你,就让我……”扭头看了看,一指远处的石头,“让我变成石头掉进茅厕里。”

穆长风扑哧一声笑起来,林渊这一点最好,心地实诚,肯听劝,不像一些人,明明又傻又倔,偏偏自尊心又强,颜面有损便记仇一辈子。

方芷莨双目泛红,隐隐有泪光,伸手扶起林渊。

穆长风道:“其实师哥说的也有几分道理,玉龙阁一向主张得饶人处且饶人,厉鬼恶妖放下屠刀,尚且给予回头是岸的机会,何况是人。这样好了,等赵卓言来了,我来陪他演一场戏。一旦发现他有悔过之意,雇凶杀人之事既往不咎,他若是仍想置小白于死地,我们也不必心慈手软。”

林渊仍有犹豫之意,穆长风道:“别忘了,小白是明家村的守护神,保护好她,相当于保护了整个明家村,万一咱们心慈手软给了赵卓言可乘之机害了小白,就是害了整个明家村。明秀玉乃是明岳老先生的后人,明家的祖先是秦家的大恩人。”

林渊大吃一惊,从前听外婆说过,秦家的恩人姓明,本以为恩人的家族血脉断绝,没想到还有后人在世。

此时此刻,小白和恩人的安危占了上风,再无犹豫,赞同了穆长风的意见。

穆长风又好言劝说方芷莨,希望她能暂时抑制杀念。

方芷莨早已打算好,待赵卓言出现在鬼屋,立即出手杀掉,布置出闹鬼的假象以混淆视听。

林渊是她的至亲,不能不顾及他的感受,于是答应了穆长风。

三人计策已定,一起踏进了鬼楼,等待鱼儿自己上钩。

此番布局可谓缜密,方芷莨胜券在握,只待赵卓言出现在鬼楼,流露出再对小白下手之意,便将其除去。

有道是百密一疏,善于布局的方芷莨,再次犯下了轻敌的错误。

而这个错误不仅将她和穆长风、林渊陷于束手无策之地,也将明久一家老小置于危险之境。

第一百三十五章 棋逢对手破危局

仁恤堂早上一开门,就有伙计发现了门上的诗句。想要擦掉,手掌似有火烧一般痛楚难当。

伙计惊讶异常,这件怪事惊动了周遭很多人,赵卓言一得讯息,马上动身来到了仁恤堂,看到那首诗后,双目大放异彩。

久远的往事跃入脑海之中,他能认出门上的字乃是出于方芷莨之手。

结果正如穆长风所料,赵卓言以为方芷莨的一缕冤魂出现了,意欲联手报仇雪恨,狂喜之下,根据箭头的指示,来到郊外。

赵卓言毕竟是身经百战满腹心计的老狐狸,见到鬼楼,不由地疑心满腹,踟蹰犹豫,不敢轻易踏入。

穆长风三人一直站在二楼,透过窗缝观察外面的动静。穆长风以居高临下的位置,打量了几眼,见那赵卓言身形伟岸,五官中透着凛然正气,哪里像个心思歹毒之人。以秘音术问道:“是他吗?”

方芷莨轻轻点头。

穆长风心中暗道:“都说相由心生,从外表看来,这赵卓言是个比我爹还要英雄的人物,谁能想到他会做出雇凶杀人的无耻勾当。”

赵卓言绕着鬼楼走了数圈,再次来到门前,突然看到地上两根白发,不动声色地将其拾起,转身快步离去。

穆长风讶然道:“他怎么走了,难道发觉情形不对?”

方芷莨神色一暗,道:“都怪我,早该想到赵卓言疑心极重,怎会轻易踏进鬼楼。此番布局功亏一篑,如何是好?”

穆长风道:“我们找到他的家,晚上去探一探。实在不行,就在他家中动手。师姐暗中下毒就可以了。”

林渊悚然一惊,万万没料到穆长风会有这样的念头。他原本已经打算好,如果赵卓言还有暗害小白之意,直接一掌打死他。

暗算害人,是他最为不齿的勾当。正待数落穆长风几句,忽听得方芷莨道:“我不想在他家里下手。”

穆长风道:“为什么?”

方芷莨喟然道:“你有所不知,我和他的妻子闵芬也算故友,我不希望赵卓言死在家里,不希望他死在仁恤堂,也不想半路截杀。总之我不能让他死在小镇之内。”

穆长风仍有不解之意,方芷莨道:“闵芬是个温柔敏感的人,我怎能让她生活的地方充满凄惨悲伤的回忆。”

穆长风恍然大悟,原来方芷莨选择鬼楼作为赵卓言的葬身之地,竟有这有的苦心。

不仅仅是要利用鬼楼的优势混淆视听,最重要的,是这里荒芜偏僻远离小镇。赵卓言死后,闵芬不必触景伤情,痛苦可以减少一些。

穆长风道:“既然如此,我们还是留下赵卓言的性命吧。”

方芷莨苦涩一笑,道:“人生总要面临很多抉择不是吗?我宁可让闵芬中年丧夫,也不肯给小白留下一丁点的祸患。小白曾经为了我差点死于非命,我会竭尽全力保她平安。”

林渊被“竭尽全力”四个字深深地触动了,仔细注视着方芷莨,她的蛇蝎心肠精心算计,不过是为了保护好友而竭尽全力。道:“表姐,你曾经差点失去小白,为保住来之不易的失而复得,才会如此偏激吗?”

“我偏激?”方芷莨皱了一下眉头,“父母、哥哥、未婚夫,生命中最重要的人都不在了,饱受失去至亲的痛,让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害怕会再次失去。小白于我而言,就是亲人。我失去了小黑,万万不能再失去小白。”

林渊道:“我不理解你,是因为我从未失去过吗?”

方芷莨道:“我总是骂你傻,其实我希望你能傻一辈子。经历过真正的痛才能长大,我希望你一辈子都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痛。”

林渊隐隐有醍醐灌顶之感,开始站在方芷莨的角度,体会她真正的内心。

十八岁惨遭屠杀离世,至亲都是为了救她不幸身亡,失去的再也寻不回来,只能拼命保住还未失去的,哪怕不择手段也在所不惜。

因为对珍爱的一切过于深情,所以会对意图夺走的人狠毒无情。

林渊道:“你们接下来作何打算?”

穆长风坐在角落里,苦苦思忖着下一步该如何行动。

方芷莨与他并肩坐下,看着林渊,也是茫茫然毫无头绪。

林渊道:“船到桥头自然直,饿了,先填饱肚子再说啦。”林渊从怀里摸出几个烧饼,给穆长风和方芷莨各自分了一个。

方芷莨根本没心情吃东西,一粒一粒摘下烧饼上的芝麻,突然听到脚步声响,立即起身,透过窗缝往外看去。

原来是赵卓言又回到鬼楼门前,手执火把,扔进鬼楼内。他以灵术加强了火焰的威力,片刻之间,大火熊熊燃烧起来,浓烟滚滚,火苗直蹿楼顶。

穆长风和林渊见势不妙,双双抓住方芷莨的手,从楼上一跃而下。

双足落地的一刹那,听得身后“轰隆”巨响,整座木制阁楼已经坍塌,在大火中化为灰烬。

第一百三十六章 身经百战老狐狸

赵卓言见到三人,立即证实了心中所想,不停地冷笑。

穆长风行了一礼,道:“玉龙阁第四代弟子穆长风,见过赵前辈。”

林渊恼恨赵卓言曾对小白的伤害,不禁怒目而视。

赵卓言打量片刻,见穆长风的容貌像极了许如梅年轻之时,眉目如画,有着女儿家的清秀,又不失男儿的阳刚,道:“许如梅之子,年纪轻轻,满头白发,倒也不难看。”

方芷莨道:“我诚心邀请你前来商量要事,你为何要放火烧死我们?”

赵卓言见她白纱遮面,身形依稀是当年的方芷莨,但明显偏高了一点,况且不惧阳光,也有心跳,明显是个活人,道:“你究竟是谁?”

方芷莨道:“真是贵人多忘事,你我曾有数面之缘,你数次恼恨我出手救了你弟弟,当年你可是恨我入骨呢。”

赵卓言道:“二十年前,你明明死于血河池畔,如今是人还是鬼?”

方芷莨道:“本姑娘有本事死而复生,当然是人。”

赵卓言道:“揭下面纱,让我一看究竟。”

方芷莨犹豫片刻,伸手把面纱揭下。

赵卓言看清了她的脸,再无怀疑,道:“你与我妻子交情深厚,为了一个兔妖,竟然不顾旧友之情,想要置我于死地。”

穆长风道:“前辈误会了,我们怎会有杀你……”

话未说完,赵卓言哈哈大笑,道:“在幽篁山设下陷阱等待兔儿神入局,正是我的授意。我一直派人暗中盯着幽篁山,是谁救她出来我岂能不知。”

方芷莨道:“你一直关注着幽篁山的情况?”

“当然,”赵卓言拿出两根白发,在三人面前晃了晃,随即松开手指,任凭白发随风吹走,“门中弟子告诉我,当日兔儿神平安离开幽篁山,随之离开的有许多村民,两个女子,一个年轻人,和一个满头白发之人,我在鬼楼前看到两根白发,就知道是救走兔儿神之人设局对付我。”

方芷莨道:“设局对付你的人,正是本姑娘。想不到啊,好好的一个计划,因为两根白发化为泡影。”

穆长风伸手摸了摸自己的白发,心想:“还不是被你害的,你可没资格怪我。”

赵卓言道:“千不该万不该,你不该选择鬼楼作为见面的地点。此地二十四年闹鬼闹得很凶,乃是夺人性命的好所在,老夫怎会不清楚这一点?三个后生小辈想为兔儿神打抱不平,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

穆长风瞄了一眼方芷莨,偷偷一笑,颇有幸灾乐祸之意。

赵卓言道:“我已经吩咐门中弟子潜伏于明久家附近,我一旦出事,他们也活不了。”

穆长风笑容一收,怒道:“有什么不满冲我们来,明家与你无冤无仇,你怎可伤害他们?”

“自保的筹码而已,”赵卓言毫无愧疚之意,“男子汉大丈夫,行事不拘小节。”

穆长风无言以对,他当初为了对付方芷莨,不惜以柳成蔚的尸身作为筹码。有什么资格指责赵卓言行事狠毒。

方芷莨暗中将手拢在袖中,攥紧了拳头。

千算万算,终究漏算了一步。一招错满盘皆输。

鬼楼已被烧为平地,又有人质在他手中,如何才能杀掉赵卓言永除后患?

愤恨、恼怒、不甘,一起涌上心头。

林渊道:“姓赵的,灿儿一向与人为善,你凭什么要置她于死地?今天不说个明明白白,我跟你没完。”

赵卓言道:“小妖精害死我的儿子,不杀了她我绝对不会罢休。”

林渊惊愕异常,颤声道:“灿儿作恶害人了?”

方芷莨瞪了林渊一眼,不满地道:“胡扯,小白纯真善良,怎会作恶害人。那赵锦龙不是善类,定是死有余辜。”

赵卓言怒不可遏,道:“方姑娘,说话注意分寸,激怒了我,明家人都不会好下场。”

穆长风本来无计可施,得知赵锦龙已死,立即有了主意。道:“赵前辈,丧子之痛苦不堪言,前辈定然希望他能死而复生。”

赵卓言双目一亮,激动至极,道:“你有办法?”

穆长风道:“你也知道我师姐早已故去多年,如今亲眼见她活生生地站在这里。起死回生并不是天方夜谭,能救你儿子的,只有我师姐。”

赵卓言道:“你想以此为条件,让我放过兔儿神和明家的人。可以,只要她能救活我儿子。”

方芷莨沉着脸看向穆长风,饶是她聪慧无双,此时也猜不透穆长风的心意。

穆长风道:“前辈有所不知,施展起死回生术,要付出很大的代价。我师姐是一千一万个不愿意,稍等片刻,我会说服师姐。”一扯方芷莨的衣袖,走出很远。

“你在打什么鬼主意,我可不会起死回生术。”方芷莨心中惦记明家人的安危,忧心忡忡。

穆长风笑着道:“我不过是找个理由和师姐单独说会儿话,赵卓言疑心极重,不这样说,他怎会让我们私下里谈一谈。”

方芷莨道:“你想说什么?”

穆长风的眼光在方芷莨身上转来转去,扑哧一笑,道:“师姐随口胡诌一句,给了我一个糊弄赵卓言的好借口。有时候精心算计未必会成功,无心之语却能成为扭转局势的关键。”

方芷莨道:“骗人的本事越来越高明了哈,你到底想干什么?”

穆长风道:“我希望师姐放弃这具血肉之躯,重新变成真正的鬼族。”

“绝对不可能。”方芷莨未料到穆长风会有这样的想法,当即一口回绝。

第一百三十七章 木偶之身当舍弃

方芷莨满面怒容,道:“你赢得了一个和我单独谈话的机会,就是想让我放弃这具血肉之躯,别做梦了。”

穆长风料到方芷莨会拒绝。

做了二十年的鬼,一直生活于黑暗之中。以诡术制造了血肉之躯后,才重新体会了做人的感觉,她宁愿魂飞魄散,也不愿再以厉鬼的身份,重新活在黑暗之中。

穆长风早已想好了说辞,不紧不慢地道:“唯有变回真正的鬼族,师姐就能附身于赵卓言,这是唯一救下小白和明家人的机会。”

方芷莨道:“原来你是希望我附身于赵卓言。”

穆长风点头道:“赵卓言修为高深,师姐的修为更高,定能控制住他。”

“你早就想过让我重新恢复鬼身吧?”方芷莨抬头望天,只见白云朵朵,阳光明媚,放弃了这具血肉之躯,就再也不能像现在这般,安然无恙地行走于阳光下。

“一点不错,”穆长风神色郑重,“我料想这具血肉之躯的危害极大,一直希望师姐能放弃。”

方芷莨道:“想知道我是如何制造出血肉之躯吗?”

穆长风道:“我一直都想知道。”

方芷莨道:“我以沉香木制造了人偶,然后附在人偶上,浸泡于鲜血中七天七夜,才有了活人的形态。”

穆长风努力按捺住惊惧之情,道:“师姐杀人了?”

方芷莨道:“我从来不滥杀无辜,我杀的都是当年参与了血祭的凶手。”

穆长风登时松了一口气,道:“反噬的后果究竟是怎样的?”

方芷莨道:“到了一定的时辰,我的身体会重新变成木偶,魂魄也会被困在里面。”

穆长风终于明白,这就是方芷莨忍受了二十年暗无天日的原因,制造这具血肉之躯的确是无计可施之下的无奈之举,道:“师姐听我一句劝,趁早放弃吧。我知道你舍不得做人的感觉,我保证会让你的魂魄与尸骨合二为一,不必再忍受生活在黑暗中的痛苦。”

方芷莨犹豫不决,伸出手,仔细地看着。

郎朗的阳光之下,她的手洁白如玉,仔细倾听,甚至能听到脉搏跳动的声音。

做人的感觉何其美妙,难道一定要放弃吗?

穆长风道:“我只有这个主意能救明家人,师姐聪明,不妨好好想一想,有别的办法最好。”

方芷莨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道:“我也无计可施。”

穆长风道:“要么任由赵卓言伤害明家人,要么附在他的身上救下明家人。很艰难的选择,师姐可以好好考虑,慢慢地考虑,我不打扰了。”说罢就要离开。

“你给我站住。”方芷莨知道穆长风故意激她,咬牙切齿地吼了一句。

穆长风自得地一笑,转过身来,故作哀伤地道:“我得提前去给明家人准备后事啊,师姐拖住我干嘛。”

“你个混账小子,”方芷莨揪住穆长风的白发,凶神恶煞的模样颇为吓人,“头发白了,你的脑子怎么没痴呆。”

穆长风扑哧一笑,道:“我若是痴呆了,少一人和你斗,岂不是没了乐趣。”

方芷莨道:“我可以重新恢复鬼身,但现在是白天,我惧怕阳光,得钻到你的袖子里躲一躲。”

“钻到我怀里躲一躲……”俏皮话尚未说完,陡见方芷莨寒了脸,穆长风赶紧闭上了嘴巴。

方芷莨道:“我可以附在赵卓言的身上,也可以附在你身上,到时候我会让你自己在房梁上悬根绳子,把脑袋套进去。”

穆长风一吐舌头,道:“吊死鬼的模样。”

方芷莨忍俊不禁,道:“长风,我好像没以前那样恨你了。”

穆长风激动至极,热泪差点滚滚落下。

方芷莨道:“你是个好人,重情重义,有时候站在你的角度考虑,也能理解你当初的选择。我数次算计你,你不但不记恨,还一心为我着想,世间难得有你这样大度的人。”

穆长风欣喜若狂,忽听得方芷莨阴测测地笑起来,道:“我如此和颜悦色,你猜我是真的放下了过去,还是为了再次整你?”

穆长风笑容一僵,不寒而栗。

他善于揣测人心,但是方芷莨的心思却一直揣摩不透。

困于幽篁山小屋之前,她也是这般,和气温柔,俨然一知心好友。

她心思毒辣,整人的手段更是花样百出,稍稍一个不小心,就会掉进陷阱,成为刀俎上的鱼肉,任她宰割。

方芷莨道:“我一旦附在你的身上,绝对不是让你上吊抹脖子那么简单。我可以趁机让你做出一两件出格的事儿,穆家几百年的声誉全都毁了。如今不是我需要作何抉择,而是你,要不要重新变回鬼族,全凭你一句话,嘿嘿。”

穆长风看着她不怀好意的笑容,心中又气又爱,回想当初,他正是被方芷莨亦正亦邪的坏女孩儿模样深深吸引了。

方芷莨道:“怎么样啊,你想如何选择?”

穆长风道:“如今最重要的是救下明家人,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

第一百三十八章 借尸还魂复活术

“好,既然你不怕,我还顾及什么,抓住我的手,”方芷莨伸出右手,等待穆长风伸手握住。

穆长风哆哆嗦嗦地把手伸出去,握住了方芷莨柔滑细白的小手,心头小鹿乱撞。

不知不觉中,方芷莨的手变得僵硬冰冷,整个人模样大变。脸色苍白,双目隐隐泛红。

穆长风登时感觉头晕目眩,情不自禁地闭上了眼睛,忽听得“哗啦”一声响,睁眼一看,却是一具木制人偶摔倒在地,七零八落好不可怜。

为了断绝方芷莨的后路,穆长风狠下心肠,摸出火刀火镰,将木偶烧成灰烬。

“你怕我再次附身于木偶之上?”声音从背后响起,穆长风大吃一惊,赶紧回头。

方芷莨正站在后面,用衣袖遮挡阳光,此时她已经恢复了鬼族的身份,周身戾气萦绕,鬼气森森,脸色惨白,仿佛大病初愈之人。

穆长风道:“阳光毒辣,师姐坚持不了多久,赶紧到我的袖子里躲一躲吧。”

方芷莨看着地上的灰烬,目光中尽是不舍之意,穆长风催促了一句,她仍然犹犹豫豫,站着不动。

穆长风道:“师姐后悔也来不及了,木偶已经不在。”

方芷莨脸色阴寒,狠狠地瞪了穆长风一眼,终于化作一股青烟,钻进他的袖中。

穆长风被鬼气侵体,登时寒冷彻骨,牙齿打架,格格作响。

他心里一动,霎时醒悟过来,方芷莨适才犹豫不决,并不是舍不得那具木偶之身,而是出于对他的关怀爱护之意。

激动、欣慰、兴奋,各种情绪涌上了心头,穆长风咬牙忍耐着强烈的寒意,返回鬼楼附近。

赵卓言早已等的不耐烦,见到穆长风,大声道:“你们谈的怎么样了,方姑娘呢?去了哪里?”

穆长风故作沮丧之态,道:“师姐不答应,撇下我独自走了。”

赵卓言脸色变得又青又白,为了救儿子性命,才耐着性子在此地等待。结果白白消磨了光阴,一腔希望化为泡影,恼羞成怒之下,恶向胆边生,“我看你们是不想让明家人活了,竟然敢戏弄老夫。你袖子里是什么,鬼气冲天的,你以为请个厉鬼就能对付我了?”

穆长风道:“实不相瞒,我袖中的厉鬼,乃是我师姐最好的朋友白雪。师姐临走之前特意请她现身,助我复活你的儿子。”

赵卓言半信半疑地道:“你什么意思?”

穆长风上前几步,道:“复活之术,需将你儿子的尸骨与魂魄合二为一,我需要一个鬼族帮我找到你儿子的魂魄。”

赵卓言道:“方姑娘为什么要假手于人?”

穆长风再次朝着赵卓言走了几步,赵卓言疑心顿起,道:“且慢,不准你接近老夫,想让厉鬼附在我的身上,做你的春秋大梦。”

穆长风悚然一惊,暗自佩服赵卓言的城府,此人心思缜密料敌机先,果然是个难对付的高手。

赵卓言察言观色,陡然明白了自己的猜想丝毫不错,转身就跑。

“师哥,抓住他。”穆长风大声呼喊着林渊,纵身一跃,截住了赵卓言的去路。

林渊不明所以,下意识地往前一扑,拦腰抱住了赵卓言。

赵卓言又惊又怒,一掌拍向林渊的脑袋。掌势凌厉狠辣,一旦中招,林渊定是个脑浆迸裂的下场。

穆长风救人心切,来不及多想,拔出赤霄剑,一剑刺中赵卓言的手腕。

撕心裂肺的吼声震天响起,赵卓言如一头发疯的狮子,一脚踢开林渊,双掌攻向穆长风。

即将触及他心口之时,方芷莨突然现了身,挡在穆长风身前。

阳光过于毒辣,她的身影如薄雾一般若隐若现,似乎随时能随风散去。

“你根本不是活人。”赵卓言惊愕地张大了嘴巴,呆若木鸡。

穆长风趁他发呆的好时机,立即一掌打中他的胸口。

赵卓言闷哼一声,吐出一口鲜血。穆长风身形一闪,来到赵卓言的身后,伸手勒住他的脖子,道:“师姐,机不可失。”

林渊迅速从地上爬起,抓住赵卓言不停舞动的双手,不解地道:“什么机不可失,你们到底在干什么?”

方芷莨往前飘了两步,道:“穆长风,吃过那么多亏,一点也不长记性,我再次问一句,你猜猜看,适才我如此和颜悦色,是真的放下了过去,还是再次为了整你?”

穆长风惊愕非常,隐隐察觉事情不妙,情不自禁地松了松手。

“这是怎么了,你们在干什么?”穆长风尚未回过神,林葙儿的声音由远及近,很快出现在众人面前。

穆长风更是惊讶,道:“林师姐,你怎么来了?”

方芷莨道:“你我单独谈话之时,我偷偷地给葙儿传了信,让她尽快赶到。”

林葙儿道:“适才我就在小镇之上,收到信立刻赶了过来,你们在干什么?”

穆长风惊惧地看着方芷莨,道:“你什么意思?”

方芷莨满脸嫌弃地看了一眼赵卓言,道:“我好好的女儿家,岂能附身于污浊的男子身上,于是乎,我找了一个好人选。”

林渊和林葙儿一起瞪大了眼睛,一起问道:“你要附身?”

方芷莨点点头,在众人惊愕地目光中,附到了林葙儿的身上。随即一个手刀劈晕了林渊。

再挥一掌,远远地推开了穆长风,助赵卓言解脱了束缚。

“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穆长风又惊又怒,难以置信地回想着刚才发生的一切。

林葙儿揉着自己的脖子,娇媚一笑,尽显阴邪之气。方芷莨成功地附了身。

赵卓言同样难以理解方芷莨的所作所为,道:“臭丫头,你在干什么?”

方芷莨道:“赵叔叔,本姑娘不懂起死回生术,却懂得借尸还魂术。你我不妨做笔交易,放过小白和明家人,我就将林渊的尸体当做送给你的一份大礼。”

赵卓言道:“想糊弄我可没那么容易,你和林渊是至亲,怎会为了外人要他的性命。”

“我从未说过自己会动手。”方芷莨笑的花枝乱颤,一指穆长风,“我会让林渊死在他的手里。”

第一百三十九章 隐秘终有揭穿时

穆长风努力保持镇静,道:“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方芷莨道:“我会让林渊死在你的手里。”

穆长风道:“你以为你是谁,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方芷莨不再理会穆长风,转头看向赵卓言,笑呵呵地道:“这笔交易如何啊?”

赵卓言沉吟不语,他的内心深处,并更不相信眼前之人。但是身为人父,他和全天下的普通父亲一样,有着共同的弱点,那就是舐犊情深,爱子之情毫不逊色,为了早已命归黄泉的儿子,愿意豁出去冒险一试,即使希望渺茫,也不愿意错过这个好机会。

主意一定,赵卓言极其爽快地答应道:“我愿意放过兔儿神和明家人,绝对不会伤害她们一丝一毫。”

方芷莨道:“好得很,既然你已做出承诺,我也答应你,时机一到,立刻让穆长风杀了林渊。”

穆长风哭笑不得地道:“我不愿意做的事情,任何人都强迫不得,包括你。师姐,你别想再故技重施,别想以我家人的性命威胁,我不吃那一套。”

“等等,”赵卓言城府极深,此时也感到迷糊,“你二人难道有私人恩怨?”

“我与他仇深似海,他做了一件特别对不起我的事情。我说的可对?”方芷莨阴森森地看着穆长风,周身似有雾气弥漫,五枚玄石钉的影子若隐若现,很快又消失不见。

穆长风想起当初在天水湖狠心钉下五枚玄石钉的情景,不禁又愧又痛,神色凄楚,黯然低头。

赵卓言火眼金睛,看得出穆长风并非作伪,虽不清楚二人之间到底有何恩怨,但是疑心已经消失了很多,神色也缓和下来,道:“你有什么办法让穆长风下得去毒手?”

“容易得很,”方芷莨信心满满,随手把玩着一缕秀发,“这具身体随我摆弄,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二十年的光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小镇上莺歌苑的生意是否还和从前一样红红火火?”

赵卓言道:“车水马龙,客人云集,更胜从前。”

穆长风悚然一惊,意识到莺歌苑乃是烟花柳巷之地,方芷莨是想控制林葙儿的身体去那里。

林葙儿的相貌继承了她母亲的优点,尽管不及方芷莨的倾国倾城之貌,却也是难得一见的美人胚子。进了莺歌苑,如同进了虎狼窝,结果比死更凄惨。

方芷莨道:“穆长风,你可以不杀林渊,我控制葙儿去莺歌苑寻欢作乐,等林渊醒过来,看看他是会感激你,还是会埋怨你。”

穆长风怒极反笑,道:“师姐好手段,残杀同门师兄弟,我穆家数百年的声誉果然会毁于一旦。师姐果然是说到做到的人,你就不怕师叔母永远也不会原谅你?”

方芷莨随意踢了林渊一脚,见他兀自昏迷不醒,得意洋洋地笑起来,道:“这小子辱骂我之时,可曾想过我是他的亲人,本姑娘就是这样,斤斤计较,睚眦必报。至于他的母亲嘛,嘿嘿,我自然有办法不让她知道真相,也有本事让你来替我背黑锅。”

穆长风道:“你想去莺歌苑尽管去好了,同门相残之事,我宁死也不会做。”

方芷莨道:“可以啊,我自然有办法让林渊相信,是你为了活命,把葙儿卖去了莺歌苑,我自然有办法让你有苦无处诉,有冤无处申,相比同门相残,这个罪名更可恶吧?”

“你?”穆长风怒到极处,咬牙切齿,恨不得拔出赤霄剑戳她几个窟窿。内心残存的理智也在问自己,师姐是另有打算,还是真的想好好整治他?

赵卓言道:“二十年不见,姑娘的心计竟然已经如此让人胆寒。筹谋出这样一条毒计,不该只是为了救兔儿神和明家人。”

方芷莨笑着拍手,道:“那是自然,想救她们,我直接附在你的身上发号施令即可,何必绕这么大的一个弯子。我自然另有条件,为了你的宝贝儿子,你不会拒绝的。”

赵卓言谨慎地道:“得看你是什么条件。”

方芷莨道:“二十年前血河池畔的事情,你应该一清二楚。”

赵卓言道:“我又没去血河池,怎么会知道的一清二楚。”

方芷莨道:“我还不了解你吗?怎会甘心糊里糊涂地丢了门主之位,又怎会甘心在一个小镇当十八年的商人。知己知彼,才能算无遗策,否则本姑娘与你有何交易可谈。”

赵卓言捋须微笑,算是默认。回想二十年前的方芷莨,不禁有恍如隔世之感。

命运无常,造化弄人,竟然会让一个慈悲和善、仁心仁术的女医变成一个恶魔。

同情有之,怜悯有之,幸灾乐祸之感也有之。

方芷莨道:“你应当清楚,薛红莲也参加了当年的血祭,我想要她的性命,需要你助我一臂之力。这就是另一个条件。”

赵卓言道:“引火烧身之事,我不会做。”

方芷莨道:“你不助我杀掉薛红莲,我岂会为你害我亲人的性命。为兔儿神,为明家?稍微有点脑子的人,就应该明白,她们不值得我付出这么大的代价。”

赵卓言冷笑道:“明明是你借机报复林渊和穆长风,与我有何干系。想找一具尸体又不是难事,是你自己选中了林渊。我可不想要他,林文海一旦知晓,定会与我不死不休。”

方芷莨道:“你以为随便找一具尸体就可以借尸还魂了?”

赵卓言并不懂得借尸还魂术,一时无话可答。

方芷莨道:“只有林渊是最合适的人选。”

赵卓言道:“为什么?”

方芷莨道:“他二人有血缘关系。我当年和你妻子闵芬结为至交,一见如故,也是因为血脉亲情的缘故。”

“我妻子,闵芬?”赵卓言半信半疑,与闵芬几十年的夫妻,他只知道她是被一胡姓的人家收养的孩子,其他一概不知,乍然之间,被惊得目瞪口呆。

方芷莨道:“秦氏家族的后代,女儿家的名字里都是带着草头的字,秦苹、芠芊、若薇、芷莨、葙儿,一概如此。闵芬本名秦蔓芬,是我的小姨母。将蔓芬改为闵芬,沿用至今。”

第一百四十章 强强联手连环计(一)

穆长风皱了皱眉,不知是事实如此,还是方芷莨在发挥编写戏本子的才能,胡编乱造。

揣测片刻,他的推断倾向于后者。要知道方芷莨绝对是编故事的高手,以假乱真,滴水不漏,且看她如何能骗过老谋深算的赵卓言。

赵卓言道:“如果事实真如你所说,秦家一直知道这个小女儿身在何处,为什么不接回家去?秦家乃是名门望族,又不是养不起孩子的贫穷之人。”

穆长风暗自点头,对赵卓言钦佩无比,果然心思缜密,一句话便戳到关键之处。

方芷莨道:“我外婆处死了我外公,小姨母和外公的感情最好,承受不住,离家出走,最终被人收养,她主动断绝了与我外婆的母女关系,再未踏进巫女峡一步。你可以怀疑我在胡说八道,不妨回家问个清楚,我在此地等你。”

赵卓言道:“芠芊、若薇、蔓芬,倒是很像三姐妹的名字。你不妨一五一十道来,如果是胡说八道,我又岂会找不到破绽。”

穆长风暗暗忧心,方芷莨有心借助赵卓言之手铲除薛红莲,不消除他的疑心,交易势必会化为泡影。

“芠芊、若薇、蔓芬。”方芷莨诉说着三个人的名字,流露出凄凉之色,“三个好姐妹的名字其实也暗藏玄机。”

赵卓言道:“什么暗藏玄机?”

方芷莨一步步走近赵卓言,伸出手指在他眉心处点了一下。

赵卓言激灵灵地打了个寒战,但觉一股阴森的寒气瞬间蔓延全身,五脏六腑似乎要冻僵一般。

数十年来,他从未见过修为如此高深的鬼族,不由得惊骇,连连后退。

方芷莨道:“想死不成?”

赵卓言道:“我死了,兔儿神和明家人一个都跑不了。”

方芷莨道:“小姨母之事,我只能说到这里。赵叔叔……哦,是小姨夫,你是个聪明人,应当明白此事关系到秦家的隐秘,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情,往往是被灭口的下场。”

赵卓言冷笑连连,道:“除掉薛红莲之后,你照样会杀我。以为我是老糊涂,想不到你的心思吗?”

“我最初的确想杀你,当我知道赵锦龙已死的时候,就放弃了这个念头。”方芷莨抽弄一下鼻子,神色更是黯然,“你身上一股子丹参和冰片的味道,定是你亲手熬药的时候沾染的。我的小姨母敏感脆弱,早年就有心痛之症,饱受丧子之痛,病情定是已经加重,你死了,万一她承受不住一起去了怎么办?”

赵卓言沉吟不语,犹豫不决。

方芷莨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善良仁义之人,心思诡诈,狠毒无情,万一说的是假话,赵锦龙复活无望,岂不是白忙了一场?

更可怕的是薛红莲,身为妖族之主,修为高深,一旦谋杀不成,就惹下了无穷无尽的后患。

“你无非是怀疑我说的话是真是假。”方芷莨心思通透,明白赵卓言在为何担心犹豫,走到林渊身边,蹲下身子,“我给你出示一样证据,证明林渊和赵锦龙有血缘关系。”

穆长风和赵卓言一起走到林渊身边,方芷莨撸起林渊的袖子,只见他手腕之上,有一个黄豆大的胎记,状似蝴蝶,殷红如血,赫然入目。

方芷莨挽起自己的袖子,在手臂同一个位置上,有个一模一样的胎记。

赵卓言激动不已,道:“锦龙的手腕上也有这样的胎记。阿芬也有。”

方芷莨道:“秦家的后人个个都有,别问我为什么,我不会告诉你的。”

赵卓言为人谨慎小心,疑虑无法尽数消除不会甘冒奇险,道:“你倒是讲个清楚,为何有血缘关系的人是最好的选择?”

“当然,灵魂可以借助没有血缘关系的人复活,但是灵魂与躯体会产生排斥。苦不堪言。”方芷莨发现赵卓言仍有不解之色,继续耐心地解释,“没有血缘关系的躯体和灵魂,就如同水和油,是无法融合在一起的。”

赵卓言似有所悟,疑心又消失了很多。方芷莨转头看着穆长风,道:“龙鬼修为高深,占据着成蔚的躯体却没有还魂,这就是最重要的原因,鬼魂附身,如同找一个暂时避难的小屋,是个屋子就可以。而还魂需要身体与灵魂相互融合,没有血缘关系万万不成。”

赵卓言道:“你真的可以为了报仇,害你亲人的性命?老夫难以相信,姑娘化为厉鬼,就和从前完全不同了?”

方芷莨道:“我的良心,是被一点一点消磨殆尽的。薛红莲不仅仅害我死于非命,柳成蔚也是被她害死的。忘了告诉你,柳成蔚就是我的未婚夫君菊花郎。为了杀薛红莲,我可以付出任何代价。”

“很好,”赵锦龙赵卓言得知柳成蔚的死因,再无疑心,换了一副温和的笑脸,“姑娘肯送我这样一件大礼,为了锦龙,我自当也为你出一份力。还请姑娘告知,除掉薛红莲一事上,我需要扮演什么角色?”

方芷莨道:“我要你给薛红莲写一封信,让她知道林渊将二十年前血祭一事查的清清楚楚,打算公之于众,人已经被你扣押下来。她只有杀了你弟弟,你才会帮她杀人灭口。”

赵卓言的眼睛眯成一条缝,审视着林葙儿阴晴不定的脸,道:“以薛红莲的为人,必定不会鲁莽行事,而且会亲自来查看我说的一切是否属实。”

穆长风心中一动,终于明白了方芷莨的一番苦心。

她打昏了林渊,并不是想送赵卓言一个大礼,而是想趁机查清楚薛红莲是否有杀掉林渊救活妖王的心思。

如果有,这个心地歹毒的女子势必会趁机借刀杀人,而林渊也可以借这个机会看清人心的黑暗,真正明白方芷莨对他的好。

想通了前因后果,穆长风深为自己适才怀疑方芷莨别有居心而愧疚,心思复杂狠毒的她,仍然不失从前的至情至性,怎么会为了一己私仇残害至亲。

方芷莨道:“我对天发誓,薛红莲的死期,就是你儿子赵锦龙的借尸还魂之日。”

赵卓言诡异莫测地一笑,盯着穆长风道:“不管你愿不愿意,林渊必须死在你的手里。”

穆长风故作惊慌之态,拔腿要跑。

方芷莨眼疾手快,一个手刀干脆利索地劈在他的后背之上。

穆长风倒吸一口凉气,眼前一黑,倒在林渊的身边。

第一百四十一章 强强联手连环计(二)

穆长风醒来之时,发现自己被困于地牢之中。身上被极粗的铁链捆绑着,稍稍一动,铁链便发出“哗啦啦”的声音。

林渊同样被五花大绑,扔在地牢之中,听到铁链声,幽幽醒转过来。借着透过窗口的月光,与穆长风对视一眼,不解地道:“我们怎么都成了阶下囚?”

穆长风料到地牢中防备森严,定有许多看守,正准备用秘音术告知一切,转念一想,此举实在不妥。

林渊性格单纯憨厚,一旦知晓自己被困的真正原因,十有八九会露出破绽。

穆长风故意将牙齿咬得格格作响,道:“师姐为了报仇,无所不用其极,利用我们和赵卓言谈妥了一笔交易。”

林渊双目圆睁,委实难以相信。

穆长风将林渊晕过去之后发生的一切和盘托出,林渊听完前因后果,没有伤心之色,也没有愤怒之意,而是面露喜色,道:“我还有一个亲人,赵卓言之妻竟然是我的小姨母?”

到了此刻,穆长风仍然不确定闵芬和秦家的关系,道:“应该是吧。”

林渊激动至极,喜极而泣,道:“太好了,芠姨失踪多年,不知生死,我娘为此日夜伤心欲绝。我一定要说服蔓姨和我娘相认,这样一来,我娘就不会再像从前那样伤心哭泣了。”

穆长风不由得一愣,随即哭笑不得。

虽然早知林渊的为人,但他此时的反应仍然出乎预料。

被五花大绑困于地牢之中,性命会随时不保,正常人的反应,不是该为方芷莨的行为怒不可遏,为自己所处的困境焦急忧心吗?

林渊喜滋滋地道:“原来我娘有两个姐妹,上天待她不薄,让她有生之年还能和亲人团聚。我娘是天底下最重情的人,妹妹回来了,不知会把她高兴成什么样子。好长风,你替我想个主意,怎样才能说服蔓姨和我娘相认?”

“等等,等等,”穆长风无奈地笑了一下,道:“当务之急不是这个,先想个办法保住你的性命才是最重要的。师哥不希望自己的身躯被赵锦龙那个死鬼占据吧?”

“啊?”林渊的嘴巴张得大大的,终于意识到自己处境不妙,“表姐想要我的性命?”

穆长风道:“她想要你的性命,并且要你死在我的手里。”

林渊的伤心很快被愤怒取代,道:“就因为被我骂了几句,她就这样整我?一个人还能狠毒到什么程度?”

穆长风道:“别忘了,她早已经做了鬼,良心几乎消失殆尽。”

林渊不甘心束手待毙,卯足力气想要挣开铁链。

“哗啦啦”之声不绝于耳,林渊累的筋疲力尽满头大汗,恼怒之下破口大骂:“方芷莨,你这个蛇蝎心肠的毒妇,有本事和我打一场,你给我出来,有胆子和我打一架,我告诉你,林公子一旦逃了出去,一定把你揍扁了。”

穆长风愧意暗生,想要捂住耳朵,无奈双手被捆,如何能做得到。

“你这个毒蝎子。”林渊用尽力气吼骂了一句,怒火熊熊燃烧,伤心之意绵绵不绝,泪水流的更凶了。

忽听得开门声响,昏暗之中,出现了一个女子的身影,走进地牢,便站着不动。

穆长风察觉到森寒的杀气,陡然吃了一惊,戒备之意油然而生。

林渊道:“来人是谁,报上名来。”

女子摸出火刀火镰,点燃一根蜡烛,沉声道:“哪个是林渊?”

穆长风和林渊一起露出惊讶之色。

那女子是个中年美妇,脸色苍白,嘴唇发青,瘦骨伶仃,仿佛风一吹便能倒下。令人惊奇的是她的眉眼,和秦若薇甚是相似。

不同的是,秦若薇的眉眼淡然温和,饱含哀愁,中年美妇的眉眼带着一丝狠辣和乖戾,不是细心之人很难察觉。

“你是赵卓言之妻闵芬。”一刹那间,穆长风对方芷莨所言再无怀疑,闵芬的确是秦若薇的小妹秦蔓芬,即使是不知情的人看到二人站在一起,也会明白她们是血脉相连的亲姐妹。

闵芬的目光在穆长风和林渊的身上扫来扫去,最终盯住了林渊,道:“真的很像,你和你妹妹都像极了我的二姐。”

林渊的泪水更加难以抑制,见到闵芬,宛如见到了亲生母亲一般,道:“你是蔓姨?”

闵芬撸起袖子,露出状似蝴蝶的红色胎记,道:“尽管我不想承认,可我的身体里仍然流着秦家的血。世人都以为秦苹的小女儿已经故去多年,其实我还活着。”

林渊道:“蔓姨知道我在这里受罪,来看我了。”

闵芬上前几步,撸起林渊的袖子,看到状似蝴蝶的红色胎记,心中大石落地。道:“果然是二姐的亲生儿子。”

林渊一听,登时糊涂了,道:“我当然是娘的亲生儿子了,不是亲生儿子怎么会和我娘长得这么像?”

闵芬道:“长得像不一定就是母子,万一你是林文海的外甥,我和你就不是亲人。”

“我爹的外甥?”林渊实在不知闵芬在说什么,头疼不已。

穆长风心中寒意彻骨,道:“你痛恨母亲,不肯踏入巫女峡一步,也算情有可原。可是你为什么连两个姐姐也视同陌路?你的心肠未免太狠了些。”

闵芬席地而坐,以耐人寻味的目光看着穆长风,道:“你怎知我对两个姐姐视同陌路?”

穆长风道:“也不是很难猜的事情,适才我提起你,师哥的反应,说明他是第一次得知你的存在,林师叔母从未提起过你才会如此。”

闵芬道:“也许是她们对我视同陌路,你凭什么断定是我狠心?”

穆长风冷冷一笑,道:“我的师叔母是个非常重情的人,长姐失踪二十年,她日夜思念了二十年,你若有姐妹之情,师叔母不会不思念你。”

闵芬道:“你如何断定她对我没有思念之情?她思念谁不思念谁,非要你知道?”

穆长风道:“师叔母所居之地名为‘双花馆’,名字源于两个生死相依的好姐妹,你听好了,是两个,而不是三个。在我师叔母的心目中只有一个姐姐,没有你这个妹妹。为‘双花馆’取名之时,分明将你排除在外。”

闵芬道:“也许是为了隐瞒我还活着的事实,你又凭什么断定她们把我排除在外?”

穆长风信心满满,气定神闲,朗朗一笑,道:“我的师叔母极重亲情,她若有一点点在乎你,定会想办法打听你的消息。就会知道赵锦龙已死,会亲自来安慰你的丧子之痛,可她毫不知情,说明她根本不在乎你。”

闵芬顿时赞叹不已,眼前这个年轻人的心思会是如此通透,道:“是个聪明人,事实的确如你所料,我与两个姐姐形同陌路,曾约定老死不相往来。”

林渊焦急地道:“明明是一家人,怎么会是这样?芠姨早已失踪,我娘的眼睛盲了,蔓姨去看看我娘好不好?”

穆长风道:“师哥别说了,秦蔓芬根本不会答应。什么敏感脆弱之人,师姐被亲情蒙蔽,也被她的虚伪给骗了。秦蔓芬根本不是好人,她与赵卓言是一丘之貉,是个真正的毒妇。”

林渊气哼哼地道:“你胡说什么呢,不准你侮辱我亲人。”

穆长风道:“你糊涂,我没见过方师叔母,不了解她的为人。但是我了解你的母亲,她这一生最看重的就是亲情,为了姐姐可以不计生死豁出性命,眼盲二十年却无怨无悔。这样重情大度的女子,是什么原因让她放弃了亲生妹妹?”

林渊道:“什么原因?”

穆长风道:“答案只有一个,秦蔓芬曾做过对不起她们的事情,而且这件事情罪无可恕,不值得原谅。”

第一百四十二章 机关算尽美人蝎

林渊根本不相信穆长风的推断,道:“我娘是世上最好的女子,芠姨也是好女子,她们的妹妹怎么会是恶人。”

闵芬甚是好奇,道:“你凭什么断定我是毒妇?”

穆长风冷冷地哼了一声,满面讥讽之意,道:“你来地牢的目的,是为了确定师哥与你的关系。当你看到他的胎记之后,目中喜色难以抑制,你为此欣喜,却不是因为师哥与你是至亲,而是因为你的儿子可以借他的身躯还魂。”

闵芬全身一震,心思被穆长风一眼看穿,不由得心惊。道:“好小子,目光锐利得很呢。”

穆长风道:“你对我师哥毫无顾惜之意,根本没有至亲之情。一个人只有毫无良心,才会如此。”

闵芬抓起角落的石头,对准穆长风的胸口狠狠地砸了一下,道:“不怕我杀了你?”

穆长风心口剧痛,咽下一口鲜血,道:“你不会要我性命,你定然已经知晓我师姐的全部计划,为了让赵锦龙顺利还魂,你不会横生枝节。”

闵芬道:“小子,你的确聪明,可惜聪明的过了头,你这种人,向来都没有好下场。”

“哦,”穆长风咧嘴一笑,“我明白了,你儿子赵锦龙一定也是个聪明人。”

闵芬脸色涨紫,摸出袖中匕首,一刀扎进穆长风的肩膀,道:“再敢讥讽锦龙,我就一刀一刀活剐了你。”

林渊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心中好生难过,初见闵芬之时的好感登时荡然无存,怒道:“你敢折磨长风,我一定不会饶了你。”

“真是一对好兄弟,既然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就同年同月同日死吧。待解决了薛红莲,我送你们两个一起下地狱。”闵芬冷酷无情,话音一落,便大步离去。

地牢重新恢复了一片死寂,穆长风肩头伤口极深,血流如注,林渊万分焦急,以灵力凝聚成一个半透明的手臂,挖了一捧泥巴,为他敷在伤口之上,稍稍缓解了血流的速度。

穆长风笑着道:“亏你想出这个主意,多谢师哥了。”

林渊心头酸涩,再次落泪,道:“血脉相连的亲姐妹,性情竟然完全不同,打死我也不敢相信蔓姨如此恶毒。长风,还是你聪明,这么快发现了她的真面目。你知道我爹有个外甥吗?”

穆长风点头道:“我知道。”

“岂有此理。”林渊有些生气,“我们家的事情我竟然不知道?表姐的事情也是如此,若不是师伯母在无常殿闹了一次,我娘也不会写信告诉我和葙儿。”

“我也是无意中得知,”穆长风稍稍挪了个位置,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继续道:“那是在我很小的时候,无意中听到我爹和林师叔的谈话。林师叔当时泣不成声,责怪自己辜负了父母的在天之灵,苦寻多年也没找到离家出走的妹妹林莹。”

林渊道:“原来我的姑姑叫林莹。为何会离家出走?”

穆长风犹豫片刻,道:“听他们说,林姑姑遇到了歹人,被……”

林渊反应迟钝,不明所以,追问道:“被怎么样,被杀害了?”

穆长风摇头道:“总之是女子不愿发生的事情,不久之后,林姑姑有了身孕,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认为此事是奇耻大辱,一心寻死,被诸位师叔一起救下,后来她悄悄地离开了玉龙阁,再无音讯。”

林渊许久无语,心一抽一抽地疼。

尽管从未见过姑姑,但林渊乃是厚道善良之人,深爱着所有的亲人,得知发生在姑姑身上的悲剧,惊痛不已。

穆长风道:“我料那闵芬担心你是林姑姑的孩子,被林师叔偷偷留在身边抚养,所以才来地牢确认一下。”

林渊怒极反笑,道:“她可真会想象。”

穆长风道:“倒也合情合理,林姑姑就是在你出生的那一年失踪的。未婚生子,任何女人都承受不了,舅舅代为抚养外甥,也不是什么稀奇之事。”

林渊难过地道:“你觉得我姑姑还活着吗?”

穆长风道:“不知道,不过我知道林姑姑遭遇的一切,和闵芬脱不了干系。”

林渊道:“你怎么知道?”

穆长风道:“林姑姑的秘密不欲为外人得知,闵芬是如何知道的?玉龙阁上上下下一直守口如瓶,师叔母也不可能告诉她,除非她是当年之事的幕后策划者。两位师叔母狠心与她老死不相往来,也定是为了此事。”

林渊怒不可遏,恨不得冲出地牢,亲手杀了闵芬以泄心头之恨,道:“她凭什么算计我姑姑,我姑姑和她有何怨仇?”

穆长风道:“倒不是因为什么怨仇,我听林师叔说,那歹人假扮春水村的村民给师叔母送信,被发现了身份,挟持林姑姑逃走,我猜测他是在逃跑的途中动了贼心,林姑姑才遭此劫难。”

林渊道:“歹人到玉龙阁送的什么信?”

“不得而知。”穆长风摇了摇头,突然之间,一个可怕的念头闪过脑海,不禁寒意顿生。

林渊道:“你的推测肯定没错,秦家的女子世世代代英雄豪气不让须眉,我娘,我的芠姨,都是女子中拔尖的人物,美貌又善良。没想到会有秦蔓芬这样的败类,表姐冰雪聪明,怎么就没发现她的真面目。”

穆长风叹息一声,道:“亲情总会蒙蔽人的双眼,我总觉得,闵芬当年找她劝诫赵锦龙也没安好心。”

林渊道:“她是什么目的?”

穆长风越想越是心惊,道:“师姐和闵芬在一起的时候,肯定不会只写了一首诗。难道闵芬不会借着夸奖她书法绝佳的机会,再让师姐多写几幅字吗?”

“那,那又怎么样?”林渊不解地问道。

穆长风道:“林姑姑遭歹人挟持,师姐怎会不知情,除非她当时不在玉龙阁,两位师叔母也不愿提起,师姐才会至今被蒙在鼓里。”

林渊道:“表姐是医者,也许是外出给人看病去了。”

穆长风道:“我知道了,歹人拿的书信,模仿了师姐的笔迹。想将师叔母诱离玉龙阁。但是模仿笔迹容易,模仿字中的神韵却是极难,歹人的身份由此揭穿。”

林渊更加糊涂了,道:“将我娘诱离玉龙阁干嘛?”

穆长风道:“师叔母得知方师姐出了事,凭她的性情怎么会袖手旁观,方师哥也会一同前去营救。闵芬的目的是杀了你们,如此一来,她才有机会回家执掌巫女峡。她没有绑架师姐,而是偷偷地模仿笔迹,是因为她身患重病,不想和能救她一命的医者撕破了脸。”

第一百四十三章 杀人无形箭毒木

林渊素来知晓穆长风的聪明,也知晓他做出的推断向来八九不离十。但这么残忍的真相,一时难以接受,道:“我的小姨怎么会是如此恶毒的女子,怎么可能企图杀害自己血脉相连的亲人。”

穆长风冷哼一声,道:“骨肉相残之事,何时又少了。”

林渊全身冷的厉害,道:“长风,你觉得师姐之死,和我蔓姨……闵芬会不会有关系?”

穆长风道:“我觉得不可能,闵芬应该助她丈夫赵卓言成为门主,最后成为门主的却是她的小叔子,此事应该和她无关。”

林渊松了一口气,道:“我真的不希望她手上沾了亲人的血。”

穆长风见林渊郁郁不乐,道:“还有一件事你不知道,鲁师叔一生未婚,就是为了林姑姑,林姑姑当年腹中是个儿子,也是鲁师叔诊断出来的,他一时接受不了,曾说了些不该说的话。”

林渊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鲁师叔多好的一个人啊,我爹向来不喜欢与他相处,竟然还有这样的事情。”

穆长风道:“鲁师叔也是个痴情人,身为自己当年伤人的言语后悔,他一直都在等着林姑姑,希望他有一天能心想事成。”

林渊满心酸楚,难过地道:“心爱的女子有了别人的骨肉,哪个男人都接受不了。我知道此事不怨鲁师叔,可我姑姑也是受害人啊,她也不想的。”

穆长风突感肩头伤口一阵发麻,片刻之后,再无痛楚之感,道:“地牢里的烂泥比灵药还灵,一点也不疼了。”

林渊道:“你流了很多血,闭上眼睛睡一会吧,我们一时半刻也死不了,该休息就休息。”

穆长风眼前一阵阵发黑,“嗯”了一声,闭上眼睛。

林渊满腹心事,毫无睡意,靠着冰冷的墙壁胡思乱想。

原本以为,林家是玉龙阁最幸福的一家人,父母恩爱,兄妹和睦,没有争吵,没有矛盾,除了母亲的一双眼睛,再无其他忧心烦恼之事。

短短几个月,竟然发现了如此多的隐秘,原来父亲和母亲一直强装笑脸,隐藏着家破人亡的惊天之秘。

芠姨失踪了,不知生死,姑姑失踪了,同样不知生死,林渊能体会到父母苦寻亲人无果,日思夜念备受煎熬的痛楚,他怨自己反应迟钝,恨自己没能及时为父母解忧。

想起闵芬的所作所为,更是寒意彻骨,悲伤之情难以抑制,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穆长风迷迷糊糊中听到痛彻心扉的哭声,异常难过,道:“总有雨过天晴的时候,师哥不要太伤心。”

林渊道:“我是个不孝子,没能照顾好爹娘。我要是早知道,一定会帮爹娘寻找芠姨和姑姑。”

穆长风晕的厉害,努力忍耐着不适之感,道:“失去的再也寻不回来,身为人子,孝顺父母的最好办法,就是为她们守护好现在拥有的。”

林渊道:“你说得对,从今以后,我会对爹娘更好,拼命保护葙儿,再也不让爹娘承受失去的痛苦。”

穆长风道:“你也要保护好自己,无论遇到什么事,一定要三思而后行。师哥,我还要跟你说一些话,你也许觉得刺耳,不要打断我。”

“嗯,你说好了,我听着。”林渊也觉得自己不能再像个孩子一般脆弱单纯,努力止住哭声。

穆长风喘了几口粗气,道:“小时候我特别羡慕师哥,有那样好的父母,将你和师姐妥善地护在羽翼之下,不肯让你们经受一点点风吹雨打。行走江湖之后,我逐渐地开始明白,她们这样做也有弊端。”

林渊道:“因为保护过了头,我和葙儿都变成了傻瓜。”

“不是傻瓜,是太单纯。”穆长风全身瘫软,力气消失了大半,晕的更加厉害,狠狠地咬了一下舌头,终于清醒过来,“其实这个世界并不是我们儿时想象的那样美好,也别相信好人自有天来保佑那一套,我们要让自己变的强大聪明,才有可能不会成为砧板上的鱼肉。即使一个不小心变成了砧板上的鱼肉,也要想办法活下去,不能任人宰割。”

林渊郑重地点头道:“我一定会努力想办法的,让我好好想想,如何能在那死鬼占据我的躯体之前逃出去,我要好好想想。”

穆长风微微一笑,再不言语。

林渊一夜不睡,第二天日上三竿之后,仍然苦无良策。歉意地看向穆长风。

一看之下登时吃了一惊,穆长风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脸色煞白,气息奄奄,肩头伤处的血迹变成了乌黑之色。

“长风,长风,”林渊惊得魂飞天外,一点点挪动着身子,爬到穆长风身边,“你是怎么了,你快醒醒。”

穆长风早已失去了知觉,无论林渊怎么呼喊,仍然一动不动。

林渊又惊又怒,嘶声呼喊道:“闵芬,你给我出来,你是不是在匕首上抹了剧毒,你给我拿出解药来,长风若是死了,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鬼叫什么,小心我割了你的舌头。”地牢的看守如鬼魅一般出现了,凶神恶煞,满面狰狞。

林渊哀求道:“大哥,求你请我表姐过来,我师弟中了剧毒,他会死的。”

看守不耐烦地瞄了一眼穆长风,发现他肩头上满是烂泥,道:“谁给他涂的?”

林渊道:“是我,我师弟受了伤,我想涂点泥巴给他止血。”

看守哈哈几声,仿佛听到了天底下最大的笑话,“亏你想得出来,真是天下第一大傻瓜。小子,你看看窗外,外面是一株箭毒木,树叶随风飘进来,腐烂成泥,剧毒无比。你师弟没救了。”

“你说什么?”林渊瘫坐在地,一颗心登时沉了下去,惊痛地看着穆长风,“我师弟自幼闯荡江湖,数次九死一生都活了下来,最终怎会死在我的手里?”

看守笑的全身打颤,道:“厉害的对手不可怕,可怕的是身边的人太过蠢笨,哎呦呦,笑死我了。”

第一百四十四章 置之死地而后生(一)

林渊伤痛之极,泪如泉涌,跪在地上使劲地磕头,哀求道:“大哥行行好,我师弟一定不能死,求你请我表姐来救她,求求大哥了。”

那看守心肠冷硬,笑看着林渊磕破了额头,血迹斑斑,丝毫不为所动,哼了一声,转身离去。

“你回来,你给我回来。混账东西,爷爷在叫你呢。”林渊嘶声大吼,又气又恨,看着气息奄奄的穆长风,哭的更是伤心。

从未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他,突然感受到叫天天不应的痛苦无助,地牢中又阴又暗,冷风刺骨,他的心更是冷到了极处。

他呆呆地坐着,任由泪水一滴滴地落下,期盼着上天开眼,给予穆长风一个活命的机会。

枯坐到了中午时分,有婢女提着食盒走进地牢,拿出饭菜和清水,就要亲自喂林渊。

林渊仿佛溺水之人陡然抓住了救命的稻草,一下子跪在婢女面前,道:“姐姐,一看你就是个好人,我师弟中了毒,求你请我师姐来救她一命。”

婢女的一双眼睛满是迷茫之色,指了指自己的耳朵,摇了摇头。

林渊登时一愣,逐渐醒悟过来,原来这婢女是个聋子,根本听不到他说了什么。

这可如何是好,眼看着穆长风的气息越来越微弱,再拖延下去,只怕真的会将一条性命丢在此处。

婢女夹了一筷子菜,送到林渊的唇边。林渊此时恨不得活剐了自己,哪里有心情吃东西,飞起一脚把筷子和青菜踢得远远的。

婢女不恼也不怒,转头看向穆长风,突然睁大了一双眼睛,从穆长风紧握的手中抽出半截衣袖,只见上面用鲜血写了一行字:“用你的血来救我。”

林渊见到字迹,陡然有了希望,道:“快把碗打碎,割破我的手腕。”

婢女茫然不解,林渊拔高声音说了几次,她虽然听不见,但是联系到衣袖上的留言,大致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当即把林渊拖了过来,对准手指狠狠地咬了一口。

林渊大喜过望,竭力把手凑到穆长风的唇边,默运灵力,强迫他把鲜血喝了下去。

千年赤芝的功效不容小觑,穆长风喝了几滴鲜血,苍白如纸的脸有了一丝红晕。

婢女见血流太小,拾起一枚瓷片,将林渊的手腕割出一条极深的伤口。

“你们在干什么?”地牢看守倏然出现,脸色铁青,只怕林渊会失血过多,早早地把性命丢了。冲进去揪住婢女的头发,硬是拖了出去。

林渊急道:“混账东西,再敢打她骂她,爷爷我出去第一个收拾的就是你。”

婢女悲凉的哭声阵阵传来,林渊爱莫能助,伤心欲绝。

不到一天的时间,最亲的师弟因他而身中剧毒,徘徊于生死边缘。一个无辜的姑娘因他而惨遭折磨,不知是生是死。

林渊从未经历过大风大浪,生活中向来顺风顺水,惊痛愧恨之下,终于意识到自己完全是个彻头彻尾的废物。

身陷绝境,失去了父母羽翼的庇护,他竟然不堪一击。

面对心肠歹毒之人,纯真善良有何用处,他救不了自己,救不了师弟,也救不了出手助她突遭横祸的姑娘。

他从前将别人的智计百出视作恶心死人的花花肠子,深恶痛绝,鄙视厌弃,血的教训证明了一个事实,他的单纯憨傻才真正的令人深恶痛绝。

忽听得一声惨叫之后,地牢外再无声息。

林渊悚然一惊,意识到那婢女已经魂归九泉。

极度的愤怒伤心几乎令他发狂,用身体撞击着牢门,嘶声吼道:“混蛋,有本事你冲我来,报上你的姓名,我林渊只要能逃出去,定会亲手宰了你。”

第一百四十五章 置之死地而后生(二)

林渊焦急地等待着,一颗心七上八下,好不忐忑。穆长风终于在日落时分醒转过来,茫然地看着地牢,好久才想起昏迷之前发生的事情。

“长风,你感觉怎么样?”林渊凑过去,关切地问道。

穆长风舔了舔嘴唇,道:“一股子血腥味,师哥的血果然能救命。”

林渊道:“幸好你聪明,知道我的血能解毒。早知如此,鲁师叔也不必熬心费力地研制解毒丹了。”

穆长风哑然失笑,艰难地坐起来,靠着冰冷的墙壁,道:“你的血能解毒?”

林渊道:“难道不是吗,你喝了我的血,就醒了过来。我都不知道自己的血能解毒,你是怎么知道的?”

穆长风道:“师哥的血有千年赤芝的药效,能助我恢复一些力气,倒不是能解毒的缘故。”

林渊“啊”了一声,尴尬不已,很不得钻到地缝之中,道:“你总是能想到一些我想不到的事情。”

穆长风道:“得想个办法活命,此毒剧烈无比,我恐怕支撑不了多久。”

林渊愧疚地道:“都怪我不好,是我害了你。”

穆长风道:“师哥也不是故意的,不要自责。你也不知道地牢里的泥巴含有剧毒。”

“无心害人也是害人,”林渊话未说完,突然“咦”了一声,“你知道泥巴里有毒?”

穆长风道:“昨晚我察觉到自己中毒之时就想到了,闵芬想要救儿子,定会事事顺着师姐,不敢随意要我的性命。匕首上无毒,问题只能出在泥巴之上,我本想喊你喂我一些血液,可我舌头发麻,说不了话,只能凝聚灵力为无形刀,刺破手指,割破衣袖,又用灵力凝就成笔,蘸着血写下救命之法。”

林渊赞道:“你太聪明了。都怪我,不知道窗外箭毒木的树叶随风飘进来烂在泥土里,秦家世世代代对剧毒之物颇有研究,我家中就有《毒经》和《毒谱》,是我贪玩没仔细学。”

穆长风道:“本以为师哥会听到割破衣袖的声音看我一眼,师哥在想着心事入了神,没有听到。”

林渊真想抽出手狠狠地打自己一巴掌,暗骂自己榆木脑袋不中用。

他比穆长风年长数岁,出门在外,本该是他保护着小师弟,结果却是他的迟钝愚蠢拖了师弟的后腿。

穆长风道:“地牢的看守呢,让他过来帮帮我们。”

“没用的,”林渊甚是沮丧,低垂着头,“我苦苦哀求,他理都不理。有位姐姐帮我救你性命,结果丢了她自己的性命。”

“怎么回事?”穆长风乍然得知此事,又惊又痛。

林渊低垂着头,将前因后果一五一十地讲出来。穆长风越听越怒,对那位婢女充满感激,也充满了歉意。

林渊强忍悲痛之情,道:“看守实在冷血无情,就是个衣冠禽兽,求他帮忙根本没用。”

穆长风稍稍思忖一下,道:“他看到婢女姐姐助你救我,竟然会勃然大怒?”

林渊道:“是啊,他心肠不好,不愿助我救人也就算了。还不允许那位姐姐助我救你。”

穆长风看着他额头上的伤痕血迹,着实感动,道:“面对铁石心肠之人,哀求痛哭毫无用处,你要知道他心里怕什么。找到了弱点,就容易对付。”

林渊道:“我们又不认识他,也不了解他,怎么才能知道他怕什么?”

穆长风自信地一笑,道:“你把他叫过来再说。”

林渊点点头,挣扎着站起来,一脚踢中牢门,铁链锁头发出巨大的声响,道:“来人呢,再不来人,爷爷我就跑了。”

看守再次如鬼魅一般现出身影,怒道:“活的不耐烦了是不是,再敢大呼小叫,老子宰了你。”他比划了几下,却不敢真把林渊怎么样。

穆长风察言观色,确定那看守不敢对林渊动粗,信心更增了几倍。咳嗽几声,故作可怜巴巴的样子,道:“这位大哥,麻烦你一件事,我中了剧毒,需要你家夫人救命。拜托你行行好。”

看守推开林渊,轻蔑地瞄了一眼穆长风,道:“想死就死,别啰嗦。”

穆长风微微一笑,面前突然出现了一团蓝色的火焰,道:“在下不怕死,却从不甘心这么容易的死,赴黄泉之前,我会拉着林渊给我垫背。”

看守吃了一惊,摸出钥匙,就要打开牢门,意图把林渊带到另外一间牢房。

“呼”的一声,蓝色火焰扑向了看守,他来不及打开牢门,迅速闪到一边。

穆长风面前又燃起一团蓝色火焰,气定神闲地道:“我跟你保证,会在你救出林渊之前把他烧成一团灰,你家夫人和老爷,定会勃然大怒,拆了你的骨,揭了你的皮,不想死的就立刻滚出去,请你家夫人过来。”

看守怒不可遏,指着穆长风道:“混账东西,胆敢侮辱我。你以为你是谁?”

穆长风道:“我本来是开口央求于你,是你敬酒不吃吃罚酒,还不快走,你想我一把火将林渊烧成灰不成?”

看守道:“你吓唬谁啊,你们是师兄弟,你根本不会烧死他。”

穆长风沉声笑起来,仿佛看着天底下最大的一个傻瓜,道:“我都快死了,还念什么师兄弟的情谊,我数三个数,你看我敢不敢烧死林渊。实话跟你说,你家夫人需要一个完好无损的林渊,烧成了一团灰,她能让你全家变成灰。”

林渊不知穆长风的心意,却明白他此举定有深意,当即附和道:“是我害的他中毒,我心甘情愿被他烧死。”

看守吓得心胆俱裂,不等穆长风查数,一溜烟跑了出去。

林渊愣怔片刻,道:“他竟然怕我死?”

穆长风使用灵力之后,心口一阵憋闷,顺了一口气道:“你如今在赵卓言和闵芬的眼里,是难得的至宝。守在这里人定是二人的心腹,知道你的重要性。正因如此,那位姐姐才会无辜受累,看守怕你为了救我失血过多而死,不好跟主子交代。”

林渊似有所悟,道:“我本就不该求他救你性命,我应该用自己的命威胁他。”

穆长风道:“赵锦龙需要你来借尸还魂,你一旦烧成灰,就彻底断了赵锦龙的复活之机。”

林渊心中仍有疑问,道:“你为什么不请师姐过来救命?”

穆长风道:“闵芬不想被揭穿真面目,万分不希望师姐和我们见面。放心吧,她手里肯定有解药。”

林渊道:“我对箭毒木有一点了解,乃是见血封喉的剧毒,没有解药的。”

“闵芬一定有。”穆长风稍稍移动着发麻的双腿,耐心地解释道:“没研制出解药,她没胆子栽种箭毒木。以她的心性,定会防着别人以箭毒木算计她,闵芬肯定有解药,而且会随时带在身上以备不时之需。”

第一百四十六章 置之死地而后生(三)

“蔓姨……闵芬真的会有解药?”林渊闲暇之时,曾翻阅过《毒经》和《毒谱》,粗略地看了几次,确定箭毒木的确是无药可解的剧毒,听穆长风说的斩钉截铁,不禁半信半疑。

穆长风道:“师哥好好想想,这里只要有一个别有企图之人,将箭毒木的叶子混在茶水之中,闵芬就会中毒。像她这种歹毒阴险之人,最怕别人以歹毒阴险的手段对付她,箭毒木若无药可解,闵芬根本不敢栽种。”

林渊道:“也许她也不知道牢房外栽种的是箭毒木。”

穆长风轻轻摇了摇头,道:“不会的,她这种人,不认不识的花草树木不会栽种。”

林渊的一颗心兀自七上八下,道:“你说的有道理,可我始终不安,万一你推断有误,岂不是性命堪忧。此毒剧烈,一刻也耽搁不得。”

“师哥不必担心,我命硬,死不了。”穆长风眼前一阵阵发黑,只想闭上眼睛沉沉睡去,再也无心和林渊解释。

林渊全身冷汗频出,担心穆长风支撑不住毒发身亡。

满心焦急之时,牢门外传来一阵轻轻的脚步声,闵芬跟随着看守,缓步走进地牢。见穆长风气若游丝,登时哭笑不得,道:“真是命大,中了这种剧毒,竟然能支撑到现在。”

林渊激动地道:“蔓姨快救救他,您有解药对不对?”

穆长风努力睁开双眼,长吁了一口气,道:“晚辈的性命算是捡回来了。”

闵芬检查了穆长风的伤口,笑着看向林渊,道:“用泥巴止血,亏你想得出来。你是怎么想到的?”

林渊道:“我见过受伤的人在地上捧起一团泥巴敷在伤口上止血。”

闵芬乜斜着眼睛,尽是嘲弄之意,道:“你确定人家用的是泥巴?”

林渊仔细回想往事,不确定地道:“好像是,又好像不是,一团马粪似的东西,应该是泥巴。”

闵芬竭力忍住笑,颇有幸灾乐祸之意。秦家的人都有着聪明的头脑和一颗七巧玲珑心,林渊却是一个榆木脑袋,闵芬心中甚是不屑,道:“我的好外甥,那是马勃,一种止血良药,可惜阿莨死的早,没能教你一些有用的东西。”

林渊一心扑在穆长风的身上,无瑕顾及闵芬的轻视,道:“蔓姨的确有解药,您能救长风的,我说的可对?”

闵芬摸出一个洁白的瓷瓶,倒出些许红色药粉,道:“我当然有解药。”

林渊喜极而泣,对穆长风的敬佩之情又加深了许多,挣扎着跪下,道:“求蔓姨救他性命。”

穆长风见林渊跪倒在地,登时心痛不已,扭过头去,不忍再看。

闵芬将掌心里的药粉尽数洒在地上,沉声道:“我为何要救他性命?”

林渊“啊”了一声,一颗心悬了起来,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怎能见死不救?求求蔓姨,只要您能救他,我会心甘情愿地去死。”

闵芬道:“我巴不得他快死。”

穆长风早料到了闵芬的心思,微微一笑,道:“我师姐一心要布局,制造出我杀了师哥的假象,如此轻易地死了,岂不是破坏了我师姐的计划。”

闵芬原本苍白如纸的脸又失了一分血色,有恼怒,有惧怕,恨不得一刀扎在穆长风的心头,就此了结了他的性命。

穆长风道:“师姐经常夸我善于揣测人心,我不妨借机显摆显摆,赵夫人有兴趣就听一听。”

闵芬道:“我很有兴趣倾听,看看你这小子到底有多厉害。”

穆长风道:“你想杀我,却不敢亲自动手。我说的可对?”

闵芬竭力掩饰着自己的心虚,道:“我为何想杀你?”

穆长风道:“因为我很聪明,你怕我在赵锦龙还魂之前想出主意揭穿你的真面目,令我师姐一怒之下改了主意,断了赵锦龙还魂的一线生机。”

闵芬道:“我为何不敢亲自动手?”

穆长风道:“杀人者纵然巧妙地掩饰过去,总有蛛丝马迹可寻,我师姐冰雪聪明,极有可能发现你就是凶手。她一心以折磨我为乐趣,若被你亲手破坏,她也可能会因此改变主意,不再理会赵锦龙。因师哥的一时糊涂,我中了剧毒。你发现这是除掉我的天赐良机,当然不愿意轻易地交出解药。实不相瞒,在求你救助之前,我早已想清楚了这一点。”

闵芬道:“既然如此,你还把希望寄托在我的身上?”

穆长风道:“赵夫人明知这是除掉我的天赐良机,又为何来到地牢?我若没有十足的把握,怎敢向你求助?”

闵芬默然不语,全身颤抖,眼神中满是不安和惊惧。

穆长风咳嗽几声,气喘吁吁地道:“你在怕什么?我不妨再揣测一下。”

闵芬咬了咬牙,沉声道:“说,我就不相信你这个小子事事能料到。”

穆长风道:“你不仅仅想除去我,也想除去我师姐。赵夫人心中藏了太多不欲为外人知的秘密,尤其不希望被我师姐得知。你来地牢,是想趁机谈笔交易,用解药为诱饵,让我答应你待赵锦龙还魂后杀了她。”

闵芬心虚恐惧之下,反而笑了起来,吩咐看守离开地牢,小声道:“的确是个难得的聪明人,可惜啊,你毕竟是凡夫俗子,总有想错之时,我想谈笔交易,却不是杀阿莨。我心中的人选也不是你。”

穆长风颇感意外,道:“你想杀谁?”

闵芬的目光移向林渊,道:“我要你为我杀了赵卓言,成功之后,我自然会将解药给你的宝贝师弟。”

第一百四十七章 置之死地而后生(四)

此言一出,林渊吃惊不已,若不是被铁链束缚,早已跳了起来。

穆长风同样惊愕难言,与林渊面面相觑。

纵然他聪明绝顶,也未料到闵芬一心想要除去的人物,竟然是相依相伴了几十年的丈夫。

赵卓言是个狠毒角色,但是在提起妻子之时,深情毕现,不似作伪。

一日夫妻百日恩,是什么原因促使闵芬如此狠心。二人早有怨仇,还是闵芬自己有着难以启齿的惊人之秘?

林渊道:“你糊涂了吧,赵卓言是你的丈夫,你再好好想想。”

闵芬的双目中闪过一丝不忍,犹如灰烬中残余的星火,微弱至极,转瞬消失,“我给你一个时辰,穆长风的生死就掌握在你的手里。”

穆长风道:“你应该想杀我师姐才对。”

闵芬道:“时机一到,我自会收拾她。”

穆长风暗暗发笑,嘴角一咧,及时忍住。

“我给你一次机会,再好好地想想。”在林渊的心中,夫妻反目和手足相残一样,都是天下最为令人发指心痛的悲剧,难以割舍的血脉亲情,令他不忍心看着闵芬行此恶事。

闵芬颇为不耐地道:“男子汉大丈夫,痛痛快快地给句话,你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穆长风素来了解林渊的善心,更明白他的犹豫不忍,当即道:“即使我师哥答应了也办不到,赵卓言修为高深,师哥杀不了他。”

闵芬道:“只要他肯答应,我自然有办法助他一臂之力。”

穆长风心里一动,道:“不妨说说是什么办法,由我参谋一下,倘若可以,我能说服他答应你的条件。”

林渊附和道:“你不说我就不去。”

闵芬道:“我可以事先在他的茶水中放入无色无味的软筋散,由你出手万无一失。休再啰嗦,穆长风命在顷刻,耽误不得。”

林渊看着穆长风满头豆大的汗珠,不禁心痛如割,哪里还敢犹豫,即将答应之时,穆长风突然哼了一声,道:“你知我命在顷刻,万一师哥还没动手,我死在牢中怎么办?”

闵芬又从袖中摸出一个蓝色瓷瓶,倒出一颗药丸,道:“这颗丹药可以暂缓毒性,你放心,只要他答应了,我一定会救你性命。”

林渊见穆长风嘴角处流出一丝黑血,惊得身子凉了半截,刚要忙不迭地点头答应,穆长风再次哼了一声,道:“好一个毒辣的女人,你有软筋散,为何不自己动手除掉赵卓言?他定是有不少忠诚的心腹之人,未免祸端,你才不惜借刀杀人。”

闵芬被穆长风一语道破心事,脸色变得又青又白。

穆长风道:“赵卓言一死,你就可以趁机控制他的心腹壮大自己的势力,师哥别听她的话,咱们好端端的正人君子,岂可作为她的提线木偶。”

林渊强忍哭声,道:“可是你怎么办?”

闵芬道:“很有骨气的小子,你不怕死?”

穆长风咳嗽数声,气喘吁吁,汗如雨下,眼前一阵阵发黑,强忍着诸多不适之感,道:“秦蔓芬,你究竟为何与两个姐姐做出老死不相往来的约定?林姨的失踪是否与你有关?你又是如何用一张柔弱伪善的面目骗过了我师姐?”

闵芬道:“死到临头,你想知道这些?”

穆长风道:“据我推断,你曾经模仿过我师姐的笔迹往玉龙阁送信,意图杀害我的两位师叔母,不料自己难以模仿我师姐字迹的神韵,被看出作假。”

闵芬轻叹一声,道:“你猜对了一半,我的确模仿过阿莨的笔迹,被看出作假,是因为阿莨的一个习惯,她喜欢在信件和字画的落款处写上‘阿莨小妹’四个字,我忽略了这一点,直接在落款处写上‘方芷莨’三个字。”

穆长风微微一笑,笑的高深莫测,道:“你肯老老实实地回答,说明你已经有了不救我的心思。”

闵芬道:“聪明反被聪明误,你知道的太多,就算舍弃了锦龙的复活之机,我也得让你死。至于林渊,我会毒哑了他,见到阿莨的面也说不出什么。”

穆长风道:“晚辈行走江湖十余年,数次命悬一线死里逃生,从来都不是靠运气,晚辈自下山历练开始也从来没什么好运,老天就爱折磨我整治我,每一次死里逃生,我靠的是自己的本事。这一次我仍然可以死里逃生,我故意将自己置于九死一生的境地,否则怎会‘否极泰来’?”

闵芬甚是不解,也甚是忐忑,穆长风道:“你可感觉到地牢里若有若无的鬼气?实不相瞒,门外那位大哥去找你的时候,我以残存的灵力在他的衣服上画了一道引鬼的符咒。自始至终,我根本没将活命的希望寄托在你的身上。在你踏入地牢之时,我师姐也来了,你说得每一句每一字都清晰无误地传入她的耳中了。”

看着闵芬面如死灰的模样,穆长风得意地笑了起来,道:“我的好师姐,别再玩儿捉迷藏了,进来重新认识一下你的亲亲好姨母。”

一阵阴风吹起,原本闷热的地牢之中,陡然之间寒意森森。

只见方芷莨悠悠荡荡地飘了进来,白色的斗篷似乎氤氲在清淡的薄雾里,朦朦胧胧,如梦如幻。

她的半张脸遮掩于帽兜之下,看不到眉毛,看不到眼睛,但地牢中每一个人都能感受到她双目如地狱之中的寒冰,随时能把人冻僵。

林渊惊地张大了嘴巴,看看方芷莨,又看看穆长风,道:“原来你还留着一手。”

穆长风道:“从一开始我就没希望秦蔓芬救我的性命,师哥,记住一点,在目的达成之前,不要对任何人说出自己的真实意图。”

第一百四十八章 害人不成反害己(一)

短短几个时辰,对于林渊来说,比二十余年学到的江湖经验都多。

他明白了人心的险恶,与欲望相比,血脉亲情不值一提,他从前一直活在想象出的一个世外桃源里。

他也深刻地理解了爷爷林墨龙曾经的谆谆教导,无论何时何地,人一定要有本事自救,不要奢望危急关头有奇迹出现。

方芷莨低头注视着穆长风,冷笑一声,道:“你希望我来救你?”

“一点不错。”穆长风越发地头晕脑胀,以残存的灵力保持着理智,微笑着答道。

方芷莨道:“你我早有仇怨,你就那么确定我会救你性命?”

“猫戏老鼠,老鼠轻易地死了,猫儿还有何乐趣可言。”穆长风断定方芷莨不会见死不救,心中满是自信。

“哈!”方芷莨再次笑了一声,颇有幸灾乐祸之意,将手伸向闵芬,道:“拿来。”

闵芬全身陡然一寒,情不自禁后退数步。

在此之前,方芷莨每次与她相见,神态言语极其恭敬。一句“拿来”,却不带丝毫情感,冷冰冰阴森森,宛如地狱中厉鬼的怨毒诅咒。

方芷莨道:“解药,拿来。”

闵芬心念电转,立即想好了一番为自己开脱的言语,笑吟吟地道:“阿莨,这小子比狐狸还要狡猾,他一心挑拨我们,寻找机会逃脱。”

“拿来。”方芷莨竭力压制着怒气和失望,向闵芬欺近一步。

闵芬立即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呼吸都感到困难,再也不敢多说什么,乖乖地将解药递了过去。

方芷莨亲自给穆长风涂抹上药粉,道:“小耗子,给我好好地活着,师姐还没折腾够你呢。”

穆长风道:“师姐现在最重要的事情,应该不是折腾我吧?”说着瞄了闵芬一眼,幸灾乐祸地笑起来。

方芷莨将地牢打量片刻,道:“够宽敞,麻烦蔓姨给我添置桌椅。”

闵芬不敢反驳,立即将看守唤来,吩咐他将客厅里上好的桌椅搬来。

方芷莨待桌椅摆放好,慢慢坐下,摸出一本书,随意翻阅起来,道:“说吧,你和赵卓言之间发生了什么,你为何要置他于死地?”

闵芬始终见不到她的眉眼,不知她神情如何,听她语气云淡风轻,心内稍安,道:“赵卓言是个禽兽,他折磨了我几十年,我恨他入骨。”

“说谎也得靠谱啊。”方芷莨优雅地翻了一页书,心平气和地道:“他对你体贴入微,确实发自真心,又怎会折磨你。”

闵芬道:“他都是装给别人看的。”

“是吗?”方芷莨仍然保持着心平气和,“他如何折磨你,不妨细细道来。”

“这个……”闵芬自从嫁给了赵卓言,一直过着养尊处优的日子,未受过半点委屈,一时无法圆谎,不由得张口结舌。

方芷莨道:“此事暂且放下,你不妨说说和我有何仇怨,为何要找个好机会好好地收拾我?”

“我……”闵芬的冷汗涔涔落下,更是不知所措。

“因为我是鬼族吗?”方芷莨盯着书页,慢条斯理地问道。

闵芬忙不迭地点头道:“我胆子小,阿莨你是知道的呀。我特别害怕,才一时糊涂猪油蒙了心。”

方芷莨“哦”了一声,道:“这个解释倒也合情合理,我暂且相信。你为何希望穆长风死?”

闵芬道:“这小子过于狡猾,我担心他挑拨我们的关系。”

“同样合情合理。”方芷莨轻轻点头,摘下帽兜,露出风华绝代的容颜。

只见她满面微笑,态度和善,似乎真的相信了闵芬的说辞。

林渊急道:“方芷莨,你不是挺聪明的一个人嘛,怎么就相信她了?”

方芷莨根本不理会林渊,笑吟吟地道:“蔓姨,秦家三姐妹,您的年龄最小,我始终感觉和您最亲。您也是这种感觉吧?”

“对对,一点不错。”闵芬自以为蒙混过关,登时松了一口气。

方芷莨满面期待地道:“我被人害死,您定是痛心不已。一命换一命,就可以让我复活,您愿意用自己的命来换我的命吧?”

“什么?”闵芬大吃一惊,后退数步,靠着地牢的铁门,险些滑倒在地。

“以命换命的法术,条件极其苛刻,舍命者必须是至亲,而且必须从未做过伤天害理之事,蔓姨性情温柔,又是至纯至善之人,您真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有道是择日不如撞日,今晚就舍了您的命,为我争取一个活命的机会如何?”方芷莨笑容一收,立即露出恶魔般的面容,阴狠乖戾,狰狞无比。

闵芬拔腿欲逃,方芷莨上前一步,抓住她的肩膀,阴测测地道:“我等了二十年,终于等到了活命的机会,我的好蔓姨,您就心疼心疼我,成全了我二十年的夙愿吧。”

闵芬吓得心胆俱裂,大声道:“我不是合适的人选,我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情,杀了我你也活不了。”

方芷莨与穆长风相视一笑,重新落座,再次捧起书本,慢悠悠地道:“做过什么,你就给我一五一十地道来,你若坦诚相对,或许还能给自己争取一个活命的机会。”

第一百四十九章 害人不成反害己(二)

闵芬哪有胆量坦诚自己的所作所为,一时瞠目结舌,不敢言语。

方芷莨甚是清楚她在担心什么,和颜悦色地一笑,道:“毕竟是血脉相连的至亲,我愿意给你一次活命的机会。”

“你肯发誓吗?无论我做过什么,都不会要我的性命?”闵芬惧怕无比,瑟缩在墙角。

方芷莨轻轻叹了一口气,撂下书本,郑重地道:“我方芷莨对天发誓,只要你肯坦诚罪过,我绝对不会要你的性命,一旦违背誓言,必遭天谴。”

闵芬犹豫片刻,道:“我不知从何说起。”

方芷莨向穆长风瞄了一眼,道:“有什么问题尽管问。”

穆长风道:“你与两个亲姐姐为何会有老死不相往来的约定?”

闵芬嘴唇发青,颤抖了片刻,道:“因为我做了一件事情,毁了林莹的一生。”

此言一出,林渊又惊又怒,同时对穆长风的敬佩之情更深了一分,咬着牙道:“你做了什么?”

闵芬偷偷查看方芷莨的神色,见她始终神色淡淡,无悲亦无怒,壮着胆子道:“当年我模仿阿莨的笔迹,差人往玉龙阁送了一封求救信……”

“信上什么内容?”方芷莨仍然神色淡淡,平静地问了一句。

闵芬道:“我在信中言明,你被赵卓言扣下做人质,嘱咐两位姐姐亲自前去搭救,不得告诉别人。”

方芷莨道:“当年我离开双子门,前去沙漠边缘采甘草。你知道我不在家,所以撒了这个谎。果然啊,背地里捅刀子的都是亲近的人。只有亲近的人才有机会背地里捅刀子。”

闵芬缩了缩身子,道:“我亲自模仿你的笔迹,自认为万无一失。不料一个小小的错误导致前功尽弃,我在信件末尾署名‘方芷莨’,被你娘一眼看穿,这封信并不是由你亲手书写。”

“功败垂成,往往是因为一个微不足道的纰漏。”方芷莨抿着嘴,笑吟吟地揪掉穆长风的一根白发。

“你干脆把我的头发都拽下来,我正好出家做和尚。”穆长风感觉哭笑不得,轻轻瞪着方芷莨。

“别呀,你穆家断子绝孙,岂不成了我的罪过。”方芷莨打趣一句,笑靥如花,似乎根本没将闵芬的恶行放在心上。

林渊道:“你是如何毁了我姑姑?”

闵芬道:“大姐看出信件作假,想抓住送信的人问个明白。那人一时情急,挟持了林莹逃出玉龙阁,在挟持的途中动了熊心豹子胆,毁了你姑姑的清白。”

林渊气愤至极,目眦欲裂,吼叫道:“那人是谁,我要把他千刀万剐。”

闵芬不由得惊愕,也甚是不解,林渊从未见过姑姑的面,林莹与他而言,和陌生人相差无几,他怎么会如此惊怒?

林渊突然呜咽出声,道:“好好的一个人,就被你们这群恶人给毁了,我姑姑在哪儿,我该到哪里找她。”

闵芬道:“你又没见过林莹……”

林渊“呸”了一声,怒道:“没见过就不是亲人了吗?她是我爹的亲妹妹,是我的亲姑姑,我们的身体里都流着林家的血,你个铁石心肠的臭婆娘,不配做我娘的妹妹。”

方芷莨道:“你为何要设局引我娘和薇姨上钩?”

闵芬道:“我的目标是二姐秦若薇,她当时已经有了身孕,她的孩子将来会继承巫女峡。”

方芷莨道:“为了巫女峡的继承权,你最应该杀掉的不是我和我哥哥吗?你竟然最担心一个尚未来到人世的孩子?”

“我自学相面之术,大姐中年会丧子丧女,二姐却是个罕见的有福之人,她和一双子女都会得享百岁高寿。而且她的儿女都会功成名就,大展宏图。”

林渊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道:“我这么傻,会功成名就?”

闵芬突然看向穆长风,意味深长地道:“你一生坎坷,半生飘零,想得到的终究得不到,想保住的终究会失去。你的一腔雄心壮志都会付诸东流。”

穆长风的心狂跳起来,父母和妹妹的脸相继浮现于脑海之中,不由得惊惧难言。

方芷莨道:“你又是个什么命运?”

闵芬眼圈一红,泪水潸然而下,幽幽地道:“幼年丧父,中年丧子,一生回不得家园,是无根的浮萍。你们都以为我天生恶毒吗?自从我看出自己的命运之后,我就一直在与命运抗争。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和对抗命运。难道阿莨不想和命运争一争吗,你凄惨离世,不是也不甘心吗?”

方芷莨道:“与命运抗衡就是你残害亲姐姐的理由吗?我看你根本是利欲熏心。”

闵芬无声地流着泪,苦笑了片刻,道:“我看出了父亲的命运,她会死于妻子之手,于是我怂恿父亲给母亲的饭食里下毒。本以为父亲毒死了母亲,取代了她的位置,我就可以避免幼年丧父的命运,父亲最疼爱的就是我,有他在,我就不会背井离乡,可我万万料想不到……”

方芷莨咯咯一笑,道:“你小小年纪,就怂恿父亲杀害自己的母亲?”

闵芬道:“我万万没有料到,我的母亲城府如此之深,她明明精通毒术,却一直隐藏,她一生历经风雨,疑心极重,从未相信过任何人,父亲一下毒就被她察觉。”

方芷莨赞叹一声,道:“我的外婆果然不是寻常人物。”

闵芬道:“外婆以勾结外敌的罪名处死了父亲,我被逐出了家门。我不敢相信发生的一切,我极力摆脱的厄运,怎么眨眼之间降临了?”

方芷莨道:“原来你不是离家出走,而是被逐出家门。可怜外婆一心想保住你的性命,不肯将真相道出,我娘和薇姨一直误会她。罪魁祸首根本就是你。”

闵芬面现愤恨之色,红着脸道:“我不甘心,秦家三姐妹,我才是最聪明的那个人。论相貌,论才华,二姐没一样能比得上我,凭什么她会好命?”

方芷莨点了点头,哎了一声,道:“还真是那么回事,我还记得年轻时的你,聪明又美丽,世人把各种第一的头衔给了我娘,其实我娘比不上你,薇姨和你就差得更远了。比较一下你三人的命运,我娘丧夫丧子丧女,她本人恐怕也凶多吉少。你间接害死了父亲,有家不能回,如今又承受丧子之痛,薇姨还真是命好,丈夫好,儿子好,女儿也好,一家和睦,这么比较一下我都嫉妒哎。”

闵芬道:“你也了解我的心情,你也明白我的不甘心,我占尽了天下女子的好处,凭什么承受这种命运?”

方芷莨轻轻敲击着桌面,道:“薇姨很多地方比不上你,她有一样好处如艳阳当空,你和她一比就如同一团烂泥。”

闵芬尖叫一声,气的脸色紫涨,怒道:“她哪里比我好?”

方芷莨道:“对亲人的情谊,薇姨为了自己的亲人,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她心中只有亲人没有自己,在我心里,她比你美丽也比你高尚,世上最尊贵的女人也不及她一根手指头。你算什么东西,不过是个跳梁小丑侥幸披了一张人皮。”

第一百五十章 害人不成反害己(三)

闵芬向来自视甚高,哪里能够忍受这番言语。当即怪叫一声,扑向了方芷莨。适才的畏惧瑟缩消失不见。

方芷莨暗中射出一枚骨针,正中闵芬的膝盖。

方芷莨整理一下衣袖,满面微笑地道:“咱们闲话少说,你究竟为什么想要赵卓言的命?”

闵芬捂着腿部的伤处,神情森寒,沉默了片刻,眼中隐隐有泪光闪烁。

方芷莨道:“赵卓言不是个好人,对你却是很好。恕我愚钝,始终想不出你要杀他的理由。”

闵芬道:“因为他一直不死心,想要夺回双子门,我必须杀了他。”

“哎呦,”方芷莨摸着下巴,饶是她冰雪聪明,此时也是满心的不解,“他成门主,你就是门主夫人,何乐而不为呢?”

闵芬看了看方芷莨,甚是厌恶她居高临下的气势。只是身在危险之境,不得不好生忍耐,道:“此事也要从当年说起,我被逐出家门,被一对无儿无女的老夫妻收养。长大之后,他们为我寻了一门亲事,我于出嫁之日逃走,被赵卓言救下……”

方芷莨道:“你不满意养父养母为你定的亲事?”

闵芬冷冷地哼了一声,道:“我天生丽质,岂能嫁给凡俗之人。辜负了上天赐予我的绝世美貌,我一辈子都不会甘心。”

方芷莨轻蔑地瞄了她一眼,道:“赵卓言英雄救美,对你一见钟情?还是你勾引了他?”

闵芬不由得大怒,脸色惨白如鬼,道:“我拥有举世无双的好容颜,谁见了不喜欢?用得着我勾引吗?”

“你继续,你继续,呵呵。”方芷莨不怒反笑,转过头去向穆长风做个鬼脸。

穆长风心里一暖,只觉她绝美动人,又不失俏皮可爱,一时看得呆了。

闵芬道:“赵卓言对我一见钟情,我喜欢的却是他的弟弟,而他的弟弟早已有心爱之人。”说到此处,闵芬难掩伤心失落之态。

地牢内静悄悄的,方芷莨和林渊都与所爱之人心心相印,并无诸多感触。穆长风却苦恋方芷莨,深知单恋之苦,对闵芬有了几分同情。

方芷莨道:“我一直厌烦双子门的门主,没想到此人还有值得称道的优点,不错不错,他眼睛没瞎。”

闵芬不禁怒目而视,方芷莨恍若不见,道:“你自学相面之术,是否早已看出赵卓言会与门主之位失之交臂?”

闵芬道:“你问这话什么意思,你以为我喜欢他弟弟,是因为我知道他终有一日会成为门主?方芷莨,我不是你想象的那种爱慕虚荣之人,我也有真心,即使他弟弟是个乞丐,我也不在乎。”

冷笑之意一闪而过,方芷莨轻轻咳了两声,全当听了一句笑话,道:“你是为了自己的心爱之人,才狠心要杀掉赵卓言?”

闵芬道:“能与心爱之人在一起多好,他不喜欢我,他只喜欢他那傻乎乎的妻子,我哪里比不上那个女人?她只是个累赘,我才是能帮到他的女人,我要他明白,错过了我是他一生最大的错。”

方芷莨正欲开口说话,不料闵芬思及伤心往事,陷入了癫狂的状态,大声道:“她能为他做什么?只有我甘愿为他付出一切,我背叛赵卓言,为他害死了锦龙,天底下只有我愿意为他付出一切。”

方芷莨心理承受能力极佳,此时也不禁骇人变色,颤声道:“是你害死了自己的儿子?”

穆长风感到阵阵恶心,林渊急怒攻心,额头上青筋暴起,道:“你给我把事情说清楚,为什么赵卓言说是灿儿害死了赵锦龙,你用了什么手段把污水泼到了灿儿的身上?”

想起自己的手段,闵芬颇为自得,道:“赵卓言是药材商,各种药材应有尽有。我将箭毒木的叶子混合在一味草药之中,弄出了人命,官府自然不会放过他。”

方芷莨道:“小白……也就是兔儿神,她是如何卷进这场风波?赵卓言为何要杀她?”

闵芬道:“官府查到我们的药材铺,并没有找到有毒的箭毒木叶子,一筹莫展之际,兔儿神突然现了身,找出了箭毒木的叶子,一切都如我预料的那般,官差要抓走赵卓言,只要他进了大牢,我自然有办法让他死在里面。”

方芷莨道:“最后死的却是你的儿子。”

闵芬闭目叹息,道:“锦龙见势不妙,自愿为他父亲顶罪,谎称自己医术不精,误将有毒的叶子炮制出售,结果锦龙进了大牢。”

方芷莨颇感意外,在她的印象中,赵锦龙乃是一个没良心的恶棍,怎会甘愿为了父亲顶罪?

闵芬看出她的疑惑,道:“你别不相信,锦龙早已脱胎换骨,是个善良的孩子。我一直担心他被自己的善良所害,结果真的是这样。做人是不能太善良的。”

方芷莨一时颇有感触,她也是被自己的善良所害,落得个凄惨下场,整整二十年来,她总是不停地问自己,难道做一个善良的人有错吗?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无恶不作之徒仍然开心逍遥地活着?

穆长风道:“赵锦龙被杀头了?”

闵芬的泪水流个不停,道:“染上了肺痨,死在了狱中。”

方芷莨仍然狐疑地道:“赵锦龙真的已经脱胎换骨,不再是当年那个小恶霸?”

闵芬道:“锦龙从小喜欢打猎,当年你离开双子门不久,他在山上猎杀了一只小鹿,一只雌鹿伤心不已,哀鸣不绝,流了一天一夜的眼泪,最终撞树而亡。锦龙亲眼目睹了整个过程,生了一场大病,从此就像变了一个人。吃斋念佛,心地仁善无比。这个小镇之上有许多贫苦之人都被他救济过。”

地牢再次陷入沉寂,林渊但觉心痛不已。

穆长风则是惋惜至极,感慨良多。许如梅性格偏激,屠杀无辜妖族,最终由穆婉莲承担了恶果。白瑛一时激愤,几乎灭了许家满门,她那无辜的幼女也成了一缕冤魂,红莲圣母罪恶滔天,付出生命代价的却是她那宽厚仁义的丈夫。

赵锦龙本不该死,更不该死于他母亲的阴谋诡计之下。他若在天有灵,是哭是笑,是愤怒还是怨恨?

第一百五十一章 魔族血祭契约书

方芷莨道:“小白‘凑巧’到了药材铺找出箭毒木叶子?”

闵芬颇为自得地道:“当然不是‘凑巧’,是由我精心安排。”

“如何安排?”方芷莨对闵芬的心计越发地感兴趣,秦家三姐妹,秦芠芊爽朗大度,颇有男儿的豪气,秦若薇温柔坦诚,亦是世间少有的好女人,而闵芬自幼阴损刻毒,容貌与两个姐姐极其相似,性情却是天差地远。

闵芬道:“我故意扮作可怜人引诱兔儿神现了身,向她哭诉自己的苦恼,告诉她说‘我左右为难,明知很多病患吃了有毒的草药毒发身亡,想为死者讨回一个公道,念及夫妻之情又于心不忍。’那只小兔子傻得很,对我的话深信不疑,自愿为我做一次恶人。”

方芷莨愣怔片刻,突然笑了起来,道:“你千算万算,算计死了自己的儿子。幼年丧父,中年丧子,一生回不得家园,每一个恶果,都是你自己亲手种下的。你罪大恶极,简直是死有余辜。”

听到“死有余辜”四个字,闵芬只觉被森森的寒意包围,畏惧地道:“你说过只要我坦白,就不会为难我。”

穆长风眉头轻皱,盯着闵芬道:“我还有一个问题,她的死是否与你有关?”说着看向方芷莨。

闵芬做贼心虚,硬着头皮道:“你在胡说什么,阿莨的死岂会与我有关?”

林渊道:“是啊长风,你之前不是推测此事和她没有关系吗?”

穆长风道:“双子门的门主是她念了一生的人,为了他的利益,闵芬什么疯事都能做。”

林渊仍然不敢相信,狐疑地看向方芷莨,道:“表姐,她当年参与了血祭吗?”

“没有,”方芷莨神色淡淡,看不出喜怒哀乐。穆长风善于察言观色,发现她嘴角轻轻地抽搐了一下,显然还有秘密没有宣之于口。

林渊长松一口气,道:“长风,你的推断有些道理,不过不能仅凭这个就认定她和表姐的死有关。”

穆长风道:“她想寻得恰当时机收拾师姐,我不能不怀疑。”

林渊道:“她是害怕当年算计芠姨和我娘的事情败露,表姐刚才也说了,她当年没有参加血祭。”

“阿莨之死与我无关。”闵芬强迫自己保持镇静,发颤的声音却将她出卖,林渊也能感觉到她内心的不安与惶恐。

“你撒谎。”穆长风目光如刀,紧紧盯着闵芬不放。

闵芬不由自主地紧抓着牢门,兀自昂头挺胸地道:“与我无关。”

穆长风哈哈直笑,那笑声带着轻蔑和彻骨的寒意,“师哥,我爹曾经说过他年轻之时闯入魔族禁地救出童男童女一事,你还记得吗?”

“是有这个事。”林渊听闻此事之时年纪还小,隐约记得一些细节,“师伯以血肉之躯撞开结界,救出童男童女。”

穆长风道:“后来我爹详细地说了此事,那些孩子就是被魔物抓走,即将被献祭的祭品。其中有几个孩子被救之后哭着喊着不想回家,我爹问清了原因,不由得又惊又怒,原来那些孩子是被家人自愿献给魔物的,有几个孩子是被父母强行塞给魔物的。”

林渊陡然变色,又急又怒,想要破口大骂,实不知从何骂起。

他自幼生活在一个温暖幸福的家庭里,和妹妹一同享受着父母发自内心的爱与关怀。很难相信世上会有如此丧尽天良的父母。

穆长风道:“有的是被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献出去的。有一个孩子是被自己的姑姑献出去的,他们都与魔物签下了一份契约书,献出祭品,可得百年阳寿。”

林渊道:“难道只要是至亲之人,就可以签下契约书?”

穆长风点头道:“正是如此。”

“长,长风,你怀疑她和魔物签下了契约书?”林渊的眼睛瞪得如铜铃一般,一颗心咚咚乱跳。

方芷莨曾亲自承诺过会饶了闵芬一条性命,倘若闵芬真的参与了血祭一事,恐怕方芷莨一怒之下会亲自杀了她。

林渊痛恨闵芬的所作所为,可是念及血脉亲情,仍不希望她付出生命的代价。

“我并不精通医术,也能看出闵芬乃是病入膏肓之人,她是如何苟延残喘至今,也令人起疑。”穆长风盯着闵芬苍白的脸,眼神锐利如刀。

闵芬道:“我家就是开药铺的,有很多千金难求的好药,我能活到现在全靠这些药。”

穆长风道:“刚才我一直在观察着你,数次心痛的厉害,嘴唇青紫,在没有服药的情况下缓过一口气,倘若没有签下契约书,是什么力量让你支撑到现在?”

闵芬怒道:“你根本是胡搅蛮缠不讲理,我福大命大也有错吗?”

方芷莨站起身来,几步走到闵芬身边,抓起她的手腕,静静地把脉,片刻之后,露出笑意,道:“你的身体犹如风中之烛,能活到现在的确是个奇迹。”

闵芬道:“你怎么和他一样胡搅蛮缠不讲理。”

方芷莨轻抚胸前秀发,笑着思忖片刻,道:“如果签下了契约书,可得百年阳寿,你就可以活到一百多岁,寿终正寝之前,即使受了致命之伤也能活下来。想要证明你有没有签下契约书很简单,我放干你的血,死了就证明你没有签,没死就证明你签了。”

林渊道:“肯定是没签了,如果她死不了,怎么会要你发誓不要杀她。”

方芷莨道:“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签下契约书的人不容易死,不代表她真的死不了。”

林渊道:“看你的样子,应该知道如何杀掉签下契约书的人?”

“那是当然,”方芷莨的神情颇为苦涩,苦涩中又有许多愧疚之意,“我曾经想找爷爷复仇,以为他是签下契约书的那个人。”

穆长风道:“以师姐的聪明,肯定能找到报仇的方法。”

“其实方法简单的很,”方芷莨双目中泪光闪闪,心中翻江倒海,愧痛之意更浓,“只有用掺合了符纸的桐油,才能把这个人杀掉。”

电光火石之间,穆长风恍然大悟,怪不得白云庄里会有特殊的桐油,原来是方芷莨打算报仇用的工具。

也许是时机未到,也许是她顾念亲情于心不忍,方芷莨始终没有实施火烧仇人的计划。不料被何淑慧用来将白云庄烧了个干干净净。

庄内的妖族鬼族无一幸免,忠心耿耿的小黑也丧身于大火之中。

方芷莨同样想起了患难与共的小黑,不离不弃的何淑慧,庄内善待于她的妖族鬼族,不由地心如刀绞。

她隐隐地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可怕的错误,误会爷爷就是那个将她推上死路的罪魁祸首,心中时常盘旋着报仇雪恨的想法,才招致了上天最严酷的惩罚。

第一百五十二章 人性善恶试金石

方芷莨怨恨自己,不该抱有向爷爷寻愁觅恨的想法。她也庆幸自己曾经的优柔寡断,没有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

愧痛伤心之下,方芷莨食指的指甲变得又尖又长,在闵芬的手腕处来来回回比划,“蔓姨,签下契约书之日,你就被赋予了一种特殊的力量,即使心被挖出来,你也死不了。倘若你没有签下契约书,白白地丢了一条性命,我自会赔给你的哟。”

闵芬盯着方芷莨锐利如刀的指甲,想躲也无处躲,呜呜咽咽地痛哭起来。

方芷莨笑的如春花初绽,又甜又美,柔声道:“我亲口承诺过,只要你坦白,就给你活命的机会。蔓姨,你我是至亲,我们的身上都流着秦家的血,我不会不顾念至亲的情谊。”

闵芬痛哭不已,泪水长流,爬到方芷莨的脚边,苦苦哀求道:“是我一时糊涂,求求你不要杀我。是我一时糊涂啊。”

强烈的寒意阵阵袭来,方芷莨强行掩饰自己的愤怒悲凉之感,仍然笑的如春花初绽,“不管你做过什么,我都不会杀你。”

闵芬道:“当年魔族选中的祭品是妖族的薛暮烟,我没有想过害你。可是魔族后来选中了你,没有亲人签下契约书是行不通的。我知道那次血祭对他很重要,血祭成功,他才有希望成为门主。我得了重病,签下契约书才有希望活下去。”

方芷莨暗中咬了咬牙,努力抑制翻江倒海的恨意,抚摸着袖中的玉箫,想着柳成蔚温和的模样,努力让自己保持镇定,道:“我一直有个疑惑解不开,我的亲人都深爱着我,究竟是谁与魔物签下了献祭的契约书。我甚至怀疑过我的爷爷,他的所作所为让我不得不怀疑。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你。”

闵芬抱紧了方芷莨的腿,哭诉道:“我本来只有四十年的寿命,我不想死,你可怜可怜我呀阿莨,我是个命苦之人啊。”

林渊怒视着泪流满面的闵芬,又气又恨,又难抑怜悯之意。秦家世世代代英雄辈出,无论男女皆有视死如归的骨气,闵芬委实是个异类,自私狠毒又窝囊,丢尽了秦家先祖的脸面。

方芷莨轻轻叹气,将闵芬抱在怀中,道:“蔓姨,你的确是命苦之人,秦家三姐妹,又有谁不是命苦之人呢?”

闵芬道:“你饶我一次,我以后再也不做坏事了。”

方芷莨轻轻抚摸着闵芬的肩膀,动作温柔,神情恬淡,似乎将闵芬当成了一个纸人,就怕用力过猛伤了她。

闵芬心中暗喜,正以为逃过一劫之时,方芷莨突然用力扯住她的头发,神情变得凶厉无比,“因为你的一己私欲,我变成了厉鬼,你好好看看我的样子。”

在闵芬惊恐的目光中,方芷莨的一双美目变得血红,周身戾气萦绕不息。

闵芬闭上眼睛,不敢再看,方芷莨捏住她的下巴,嘶声道:“睁开眼睛,好好看看我的样子。你可还记得从前的我,变成如今的模样都是拜你所赐。”

闵芬尖叫一声,道:“你答应过不杀我的。”

方芷莨道:“答应过又如何,我早已是个死人,我还在乎什么后果。不要你的命解不了我心中的的怨恨。你给我等着,我自会备好桐油好好地收拾你。”

林渊心中着实不忍,突然大声道:“等等,魔族的契约书,我以前好像在哪里听说过。”

方芷莨道:“定是外婆在你很小的时候说过,秦家与魔族血祭的契约书可是大有渊源呢。”

林渊故作不解地道:“具体怎么回事来着?”

方芷莨道:“一千五百年前,各大驱魔师门派都以幽宫为尊,幽宫第五代宫主秦薏萝,正是我们的祖先。她本名荀禾,十三岁时被父亲荀诚亲手扔进了幽冥鬼蜮,三年后成功逃脱,与荀家一刀两断,更名换姓,成为幽宫之主。”

林渊道:“对对,我想起来了,幽宫乃是由诡术师统领的门派,诡术师正是在秦薏萝的带领下走向了辉煌。”

方芷莨道:“荀诚将女儿扔进幽冥鬼蜮之前,就签下了魔族血祭契约书。”

林渊深感悲痛,哽咽道:“真是冤孽,这魔族怎么始终和我们秦家过不去,还没完没了的。”

方芷莨道:“将来有机会,你可以回巫女峡藏书楼找到秦薏萝的传记看一看,她绝对是个传奇人物。”

林渊不由得豪气填胸,道:“被表姐称道的人物肯定不简单。”

方芷莨道:“秦薏萝幼年之时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姑娘,父亲是云崖阁的阁主,她还有两个姐姐一个哥哥,一家人只有她无法学习法术,每日里专心烹饪女工,性情也极其绵软。”

说到此处,方芷莨陡然间神采飞扬,“不料一朝风云突变,命运发生了巨大的转折。在幽冥鬼蜮中挣扎求生整整三年,她由一只可以任人宰割的羔羊变成了狠辣隐忍的孤狼。正因为秦家人的骨血之中都遗传了她挣扎求生的坚韧不屈,才一步步走到了今天。”

穆长风在一旁听得津津有味,钦佩不已,原来秦氏家族的历史竟是如此的传奇而曲折。一千五百年的光阴何其漫长,数之不尽的豪门望族在漫长的光阴中凋零殆尽血脉无存。

秦氏家族历经风雨,岿然不动,先有秦薏萝,后有秦万里,幽宫曾盛极一时统领天下所有的驱魔师,巫女峡则与玉龙阁并肩而立,成为当今之世数一数二的驱魔门派。

秦薏萝的确是个传奇人物,由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子,成为所有驱魔师的主人,这样的成就无人能及。

玉龙阁的三位创派祖师也无法与之比肩。

林渊道:“我记得外婆说过,秦薏萝一生坎坷悲苦,丧夫丧子,都是拜亲生父亲一手造成的悲剧,她最痛恨的就是她的父亲荀诚,数次崩溃之下想要弑父,最终都没有下手。无论什么原因,杀害至亲都是洗不掉的污名。”

方芷莨“咦”了一声,似笑非笑,目光流转,“好小子,原来是跟我装糊涂,你是想以秦薏萝的遭遇劝我放下杀念。”

林渊道:“我娘说过很多次,表姐最像秦薏萝,你聪明美丽又善良,你们最相似的一个地方,就是深入骨髓的恨意。她能战胜自己恨,表姐就做不到吗?杀人不过是一瞬间的事儿,你痛快了,解恨了,从此污名也与你形影相随,岂不是得不尝失?”

穆长风转头看着林渊,目光中尽是诧异之色。

他还是那个愣头愣脑的傻小子吗,突然之间就开窍了?

方芷莨诡异一笑,道:“我早已是个死人,你认为我会在乎什么污名吗?”

林渊“啊”了一声,哑巴了好久,道:“我爷爷说了‘别人给我一刀,我就还回去一刀,这像话吗?’表姐可以报仇,把蔓姨送回巫女峡,交由外婆处置才是正道。”

第一百五十三章 兄弟反目恩义绝(一)

林渊称呼闵芬为‘蔓姨’,心中仍有亲人情谊。

方芷莨同样重情重义,即使恨毒了闵芬,又如何下得去手。沉吟片刻,道“让外婆处置她?”

林渊心慌如鼓,就怕方芷莨银牙一咬,再不顾念旧情,道:“我娘和芠姨都以为蔓姨是离家出走,这说明外婆并没有当众把她逐出家门,她还是巫女峡的人。外婆以掌门之尊处死她乃是天经地义名正言顺的事情。”

方芷莨呵呵一笑,轻轻抚摸着秀发,道:“在你看来,外甥女杀掉姨母是惨绝人寰之事,那么母亲杀掉女儿就无可厚非了?”

林渊愣了一下,随即气馁。外婆性情刚直,且嫉恶如仇,当年能亲手处决丈夫,足见她是决绝之人。一旦得知真相,只怕会真的要了闵芬的命。

母亲杀掉女儿,乃是世间最为凄惨的悲剧,林渊万分不希望这样的发生在秦家。

方芷莨道:“外婆经历了太多伤心事,让她知道了闵芬的所作所为,岂不是往她的伤口上撒盐?她老人家还是不知道的好。”

林渊哽咽道:“表姐,算我求求你,饶了她吧。我真的不希望你要她的命,一家人自相残杀,我真的接受不了。我们好好的一家人,怎么就闹到这种地步。”

方芷莨温和地看着林渊,不由得百感交集。不知该赞赏他宅心仁厚,还是该指责他心肠太软。

闵芬恶事做尽,人神共愤,一死难赎其罪。面对这样一个丧尽天良的女子,林渊仍然不忍心看她魂归九泉。

饶了这种恶人,等于纵虎归山,林渊就不想想纵虎归山的后果?

方芷莨一指穆长风,道:“你说我该怎么办?”

穆长风对闵芬厌恶至极,为了避免方芷莨的双手沾上亲人的血,立即有了借刀杀人的主意,道:“我们不妨听听赵师伯有何高见,他躲在暗中许久,该露个面了。”

林渊诧异道:“赵卓言也在地牢?”

穆长风道:“师姐适才差人搬桌子搬椅子,闹出那么大的动静,她可不是闲来无事闹着玩儿的人。”

方芷莨道:“穆长风用了引鬼的符咒,我受到启发,在看守的衣服上画了吸引驱魔师的符咒。”

林渊恍然大悟,赵卓言被符咒吸引,出来一探究竟,见那看守往地牢搬桌椅,自然会跟随在后一探究竟。

闵芬将自己的恶行和盘托出,赵卓言自然在暗处听得清清楚楚。

方芷莨道:“赵卓言,不声不响地干什么,还不快给我滚出来。”

闵芬惊恐地看着门外,等了许久,只见赵卓言缓步走来,步履蹒跚,神情萎靡,双目含泪,似乎陡然间老了几十岁。

从前的赵卓言是何等的意气风发,即使被逐出家门,承受丧子之痛,也从未有过如此萎靡痛苦之色。

一阵冷风吹过,顿时乌云满天。箭毒木的叶子随着风从窗口飘进地牢,落了闵芬一身。

夫妻二人互相对望着,闵芬的惧意越来越浓,赵卓言的脸仿佛石化了一般,僵硬而呆滞,拈起一片叶子道:“铺子里的草药掺了此物,我怀疑过所有人,从未怀疑过你。阿芬,可还记得锦龙临终时的可怜模样?”

闵芬不由地一哆嗦,赵锦龙临终之前,一直央求父亲母亲救救他。

他不想死,他正当大好的年华,有太多的梦想没有实现。

还记得他咽下最后一口气时,兀自紧紧抓着父母的手,晶莹的泪水自眼角滑落。直到身子冰冷,也没有放开父母的手。

正所谓母子连心,闵芬深切地体会到儿子心中对自己英年早逝的诸多不甘,以及无力回天的绝望。

赵卓言的脸仍然僵硬,透着一股森森寒气,道:“我为此怨恨兔儿神,一心要杀之而后快。原来我报错了仇,真是可笑。”

林渊意识到穆长风借刀杀人的用意,不禁怒目而视,穆长风恍若未见,嘴角含着一丝高深莫测的笑意。

方芷莨“哎呦”一声,道:“你们夫妻真是有趣,一个坏在明处,一个坏在暗处,都是心地歹毒的坏东西,天造地设的一对哦。”

赵卓言毫不在意方芷莨的冷嘲热讽,盘腿坐下,正对着闵芬,道:“我们二十多年的夫妻,原来你一直都不开心。”

闵芬素来知晓赵卓言的手段,惊恐绝望之下,反而豁了出去,“我从来都没把你放在心上,你一开始就知道我对你毫无情意。”

“成亲之后,你温柔和顺,体贴入微,我以为你有了孩儿,自然会忘了过去。冤孽,冤孽啊。作茧自缚,怨得谁来。”赵卓言苦笑连连,泪水簌簌落下。

回想自己二十余年来的所做所为,突然有了悔意。赵锦龙之死,是拜闵芬所赐,其实和他也脱不了干系。

方芷莨没想到赵卓言也会哭,怜悯之情一闪而过,道:“她想害你,结果害死了儿子。赵卓言,你心中有何打算?”

赵卓言捧起泥土,摸到一片腐烂的箭毒木树叶,泪水流的更凶,道:“此物乃是见血封喉的剧毒,却比不得人心的恶毒。阿莨姑娘可有兴趣听我讲一个故事?”

方芷莨见他对闵芬并无杀念,甚是诧异,道:“不妨说来听听。”

赵卓言道:“很多年以前,有两个兄弟,相亲相爱,感情深厚。他们同时爱上了一个美丽的姑娘,那个姑娘只爱弟弟,对哥哥毫无男女之意。为了手足之情,弟弟忍痛割爱,将自己对那姑娘的感情深埋于心,哥哥最终得尝所愿,抱得美人归。”

方芷莨与穆长风对视一眼,同时惊诧,一起问道:“你弟弟也爱着她?”

赵卓言点头道:“正是,我弟弟赵琦一直深爱着阿芬。”

方芷莨道:“你与赵琦兄弟情深,为何后来反目成仇?”

赵卓言脸色灰白,又愧又痛,道:“因为我害怕,阿芬嫁给我乃是万不得已,我害怕有一天会失去心爱之人。最好的办法就是永除后患,彻底绝了阿芬的念头。”

方芷莨脸色一变,沉声道:“你要害死赵琦?”

赵卓言无声点头,苦笑之意更浓。

“哈,呵……”方芷莨明明想痛骂赵卓言,最终却笑了起来。

她想起了农夫与蛇的故事,农夫救活了毒蛇,毒蛇最终恩将仇报,咬死了农夫。

赵琦念及兄弟情义,放弃了自己的心爱之人,成全了哥哥。哥哥的作为就像故事里的毒蛇,毫无人性可言。

穆长风道:“你对赵琦做了什么?”

赵卓言长叹一声,“成亲之日当晚,我将弟弟灌醉,拖到后山的曼陀罗花丛之中,一剑刺进他的后心,然后将他扔进满是猛兽的深谷之中。”

第一百五十四章 兄弟反目恩义绝(二)

方芷莨知道那个山谷,乃是双子门中的禁地。毒蛇猛兽横行,更有许多无计可施而逃进去保命的恶妖。深不见底,常年黑雾缭绕。

即便是她踏足其中,也很难平安地离开。环境之险,可以和幽冥鬼蜮、血河池相提并论。

林渊额头上青筋暴起,“呸”了一声,怒道:“混账东西,残害手足,你还是个人吗?”

闵芬一言不发,倒是出奇的平静。

赵卓言看着满脸厌恶之意的方芷莨,道:“我告诉父亲,弟弟因为伤心过度离家出走了,一切计划得天衣无缝。等弟弟的尸身被谷中野兽分食干净,世上再无这个人。我就可以和阿芬和和美美地过日子。”

方芷莨道:“可是你弟弟还活着,他有什么本事竟然能活下来。”

赵卓言苦笑不已,道:“弟弟使用禁术保住了一条性命,他气息奄奄,凭着一股子韧劲杀掉了欲夺他性命的毒蛇猛兽豺妖狼妖。以洞穴为居,以野草为食,遍体鳞伤,于谷中困了整整三年,终于成功逃了出来。”

方芷莨登时想起秦家的先祖秦薏萝。

那位被父亲扔进幽冥鬼蜮的柔弱女子,凭着坚韧的意志在厉鬼恶妖横行的世界里学了一身的好本事,最终成功地逃离了弱肉强食的鬼蜮,成为呼风唤雨的幽宫之主。

赵琦的经历和她颇为相似,被至亲之人抛进绝境,挣扎求生整整三年,逃离绝境,成为双子门之主。

二人意志之坚韧,世所罕见,仅凭这一点,赵琦就值得敬重。

方芷莨道:“赵琦平平安安地回了双子门,揭穿了你的真面目?”

赵卓言道:“他将真相一五一十地告诉了父亲,希望父亲能为他做主。结果父亲为了隐瞒真相,在酒里下毒,想要杀他灭口。”

方芷莨骇然变色,看向穆长风,穆长风也看向她,二人从对方的眼神中,看到了深深的恐惧和厌恶。

林渊完全惊呆了,有道是虎毒不食子,赵卓言的父亲如何下得了手?

赵卓言道:“弟弟是个世间罕有的善良之人,双子门以诛杀妖族为己任。他却更认同玉龙阁和巫女峡的做法,认为芸芸众生皆平等,万物有灵,岂能说杀就杀。父亲总是为此痛骂二弟,二弟阳奉阴违,背地里放走了很多困在双子门的妖族。”

林渊更是不忿,道:“你爹老糊涂了吧?”

赵卓言道:“我爹一直不喜欢二弟,真相一旦公之于众,门主定是由弟弟来继承。我爹不愿看到这样的结果。”

方芷莨道:“赵琦如何又逃过一劫?”

赵卓言道:“性命垂危之时,二弟强撑着一口气去了自闲庄,庄中有位隐居的御医,甚是高明,救下了他的性命。从此之后,二弟性情大变,狠辣恶毒,和从前判若两人,参加血祭夺得门主之位,斩断了我爹的手脚囚禁起来,将我逐出双子门。”

方芷莨暗自叹息一声,再次想起秦家的先祖秦薏萝。

她成功逃离幽冥鬼蜮之后,也是性情大变,笑里藏刀,歹毒狠辣。乃是人人畏惧的女魔头。

幸好一直有很多深爱着她的人执着守护,如滋润万物的春雨,像冬日里温和的暖阳,一点一点地化解了她的戾气与恨意。

赵琦不幸,他深爱的家人并不在乎他,唯一爱着她的闵芬一直被蒙在鼓里。

他曾是一个温和善良的少年,因为被家人伤的太深,仇怨无法化解,终于走向了极端。

方芷莨曾经那样恨他,铭刻入骨,时时不忘,如今蓦然发现,赵琦原来是如此可怜的一个人。

一个两次差点死于家人手中的可怜人,一个失去挚爱的可怜人,一个被仇恨腐蚀,丧失了本性的可怜人。

念及此处,方芷莨悚然一惊,暗问自己,二十年来,若无好友亲朋的真心善待,她会变成什么样子?为了复仇,她会不会也向无辜之人下手?

穆长风道:“原来赵琦背上的伤是拜你所赐。”

赵卓言道:“他从深谷中回来之时,伤口已经愈合。中毒之后,伤口就开始腐烂,御医救了他的性命,却没能治愈他的伤。一旦发作,就会疼的死去活来。”

方芷莨讥讽道:“瞧瞧你和你爹做下的好事,硬生生地将一个好人逼成了恶人。你还有脸从赵琦手中夺回门主之位?”

“以前……”赵卓言甚是心痛难过,深吸一口气,“以前我从不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男儿生于世间,得不到自己想要的,岂不是白活一场。权势,爱人,地位,金钱,我都想要,曾发誓一定要得到。”

“呵呵呵……”方芷莨尽情地嘲笑起来,心中满是悲凉之感。

赵卓言贪婪狠毒,为了自己梦想的一切,无所不用其极。

赵琦仁义善良,最终被父亲与哥哥逼的无计可施,也成为一个无所不用其极的恶魔。

为了复仇,他参加了魔族血祭,带领心腹弟子残忍地将她杀死在血河池畔。

赵琦复仇成功,夺得了门主之位,让父亲和哥哥付出了应有的代价。

可是她呢,自始至终与赵家的恩恩怨怨毫无干系。

更为可悲的是,她心心念念的姨母签下了魔族血祭的契约书。

穆长风道:“你得到了心爱之人,可她自始至终并不真正地属于你。”

赵卓言道:“是啊,阿芬的心从来不在我这里,她从不真正地属于我。可怜了我的儿子,他是这场恩怨里最无辜的人。”

方芷莨柳眉一竖,正待恶言相向,穆长风抢先发了火,“胡说八道,你的儿子无辜,我师姐更无辜。她根本就是一局外之人,硬是被你们牵扯进这浑水之中。”

第一百五十五章 能否回头一念间(一)

赵卓言无言以对,低垂着头,许久无语。

从前的他,心中从来没有“无辜者”的概念,此时思及赵锦龙的死因,才唤回了早已摒弃的良知。

几十年的恩怨纠葛,最无辜的人正是方芷莨。

正如穆长风所言,方芷莨自始至终都是个局外人,还有那些明家村的村民,哪个死得不冤。

赵琦这个恶魔是由他一手造就出来的。他没有杀害血河池畔的人,却比下毒手的赵琦更加可恶。

穆长风道:“你刚才说闵芬嫁给你是万不得已,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究竟用了什么手段?”

赵卓言抬头看着闵芬,见她目光既迷茫又愤恨,好一阵酸楚,道:“阿芬爱上弟弟之后,已经有了改邪归正之念,她想做一个好人,希望能引起二弟的注意。她一直以为二弟不喜欢搭理她,是因为她心肠不好。”

方芷莨道:“原来她有过悔改的念头。”

赵卓言道:“她苦心研究各种解毒药物……”

穆长风道:“双子门地处百花谷,谷中毒虫蛇蝎横行,她研究解毒药物,是为了彻底解决谷中存在的隐患?”

赵卓言道:“正是如此,谷中有一种红色的血线蛇,剧毒无比,出没无常,常有弟子中毒身亡。阿芬冰雪聪明,研制出解血线蛇毒的药方,我的母亲正是死于血线蛇毒,二弟知道后很是欣慰,认为阿芬的善举救了很多人,二人喝酒聊天,很是投机,我见状很是不安,趁着阿芬醉酒之际……”

方芷莨悚然一惊,怒道:“禽兽。”

赵卓言满面羞愧,偷偷看了一眼闵芬,低声道:“她嫁我时已经有了两个月的身孕……”

闵芬怒喝一声,扑向赵卓言,又捶又打,“原来是你做下的恶事,我一直恨自己喝醉了酒没有把持住,原来都是你搞得鬼。”

赵卓言任凭闵芬又打又骂,待闵芬打累了停下手,幽幽地道:“如果我当年没用无耻的手段,如果我念及兄弟之情成全他们。你们看到的定然不会是现在的情景。二弟不会变,阿芬也会成为一个好人,所有的不幸都是我一手造成的。”

方芷莨心中如压了一块千斤巨石,沉甸甸的,极不舒服。

赵卓言的话有几分道理,赵琦当年正值好年华,是个难得的好人,若不是父亲和哥哥的狠心绝情,他不会性情大变。

闵芬犯过大错,但是为了心爱之人,她已经有了回头是岸的念头,倘若能称心如意,嫁得如意之人,或许能脱胎换骨重新做人。

所有的不幸乃是由赵卓言一手造成。

可惜这个世上没有如果,贪婪狠毒令赵卓言意识不到自己的所作所为多么无耻,如今有了悔过之意又怎样,一切都太晚,太多的悲剧已经发生,根本无法挽回。

方芷莨道:“既然罪魁祸首是你,我最该杀掉的也是你喽。”

赵卓言在坦白一切之时,已经有了赎罪的念头。

他的恶毒毁掉了四个亲人,父亲,妻子,儿子,弟弟,或死或伤,都是由他一手造成。

方芷莨道:“闵芬,赵琦,还有你,三个人只能活一个,我将选择权交给你。赵卓言,你希望谁死,希望谁活?”

“让赵琦活,他不是坏人,他不该死的。我求求你,留下赵琦的一条命,我的命交给你,让他活下来。”闵芬迫不及待地回答,得知自己深爱之人也爱着她的时候,对死亡的畏惧消失了,对命运的不甘也消失了,只希望赵琦能平平安安地活下去。

方芷莨道:“你那么怕死,可以为了赵琦不要命?”

闵芬热泪盈盈,忽然想起与赵琦初次相见的情景。

那时她孤身一人在江湖上流浪,蓬头垢面,衣衫破烂,为了生存,动手抢了小孩儿手中的烧饼,被人家的娘亲拿着扫帚打得遍体鳞伤。

正当绝望之际,一位锦衣少年骑着高头枣红马飞奔过来,将她抱上马背,疾驰而去。

少年心善,为她备了干净的衣衫,充足的食物,打听到城中有户无儿无女的老夫妻,心性慈善无比,亲自将她送到老夫妻的家中,一切安排得妥妥当当之后才离开。

闵芬责怪自己没有问清楚恩人的姓名,年复一年,日复一日,一直在思念中煎熬度过。

数年过去,少年的脸越发地清晰,为了找到少年,不惜违抗养父养母之命,在大婚之日决绝离去。

终于在巫女峡看到了日思夜想的少年,他长高了,也长壮了,眉眼比从前更加清俊温和。

她的眼里心里,全是他明灿灿的笑容,如阳光一般,驱散了她全部的阴霾与晦暗。

在她努力做一个好人的那段时光,才体会到什么是真正的快乐。

方芷莨见闵芬忽而喜悦,忽而忧愁,眉宇间的乖戾阴狠消失不见,像极了情窦初开的少女,品味着初恋带来幸福和苦楚,不由地想起自己二十年来思念柳成蔚的感觉,酸甜苦辣一起涌上心头。

方芷莨不敢再看闵芬的神色,就怕控制不住自己的恻隐之心,盯着赵卓言道:“你不说话,就当你放弃了选择权。谁死谁活,由我来决定。”

赵卓言道:“你想让谁活?”

方芷莨轻轻一笑,道:“当然是你们夫妻喽,我让你们都活着,不过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赵卓言道:“什么条件?该不会是让我亲手杀了二弟?”

方芷莨笑着摇头,道:“赵琦我自会去处理,我让你们亲手杀掉的是他。”说完伸手一指。

赵琦和闵芬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穆长风神情错愕,也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

方芷莨要赵卓言夫妻杀掉的人,竟是林渊。

第一百五十六章 能否回头一念间(二)

赵卓言乃是城府极深的老狐狸,此时也弄不懂方芷莨意欲何为,不解地道:“你要他死?”

林渊更是不解,大声道:“为什么要杀我,凭什么啊?”

方芷莨道:“你也知道闵芬当年为何要算计身怀六甲的薇姨,怪只怪你命太好,留着你做什么?我终有一日会找到复活之术回去执掌巫女峡,留着你将来和我争掌门吗?”

“你不是……”林渊倏然住口,此时的他,已经不是之前单纯憨厚的少年,心智已经成熟了许多,说话留有余地,不会事事理论个清清楚楚。

方芷莨道:“我是曾想过用你的身躯助赵锦龙还魂,现在也没改主意啊。借尸还魂,你不死,他怎么还魂?”

闵芬道:“我杀了他,你真的可以复活我的儿子?”

“当然,我会复活你的儿子,我还可以饶了你和赵琦的性命。”方芷莨的话幽幽响起,如魔音般有着非比寻常的诱惑力。“我要成为巫女峡之主,会除去所有的绊脚石,只要你助我一臂之力,从前的恩恩怨怨一笔勾销。”

“至于你嘛,”方芷莨拿出一条绳索,塞进赵卓言的手中,诡异地一笑,“你心疼赵锦龙,迫不及待地希望他还魂吧?勒死林渊,我可以马上实现你的心愿。”

赵卓言双手乱颤,长长的一声叹息之后,道:“阿莨姑娘,现在的你,和当年被我逼入绝境的弟弟一模一样。”

“收起你的怜悯之情,本姑娘不稀罕。”方芷莨声音冷冽,又带有莫名的兴奋,“你可知我秦家的先祖秦薏萝?”

赵卓言道:“略知一二。”

方芷莨撸起袖子,露出蝴蝶般的红色胎记。

林渊和林葙儿的手臂上有着相似的胎记,不过二人的胎记很小,颜色暗淡。方芷莨手臂上的胎记大了许多,颜色鲜红,翅膀上纹路清晰,头上触角分明,栩栩如生,似乎随时能挣脱而出。

方芷莨道:“秦薏萝被困于幽冥鬼蜮整整三年,修习诡术,成功逃脱。从此手臂上就有了蝴蝶胎记,秦家的后世子孙,手臂上都有这种胎记。”

赵卓言道:“那又如何?”

方芷莨道:“颜色越鲜艳的,说明修习诡术的天赋越好。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可以和先祖一样,功成名就,成为所有驱魔师的主人。大好的未来等着我,不除去绊脚石,岂不是辜负了上天赐给我天赋。”

赵卓言道:“我觉得可惜,二弟曾经那么善良,身心受创,走入了歧途。你曾经也那么善良,不要也走入歧途。”

“你有资格说我吗?”方芷莨哭笑不得,拿匕首指着赵卓言的心口。

赵卓言登时无语,扪心自问,他的确没有资格。

方芷莨道:“你夫妻二人一起动手,杀了林渊,我自会遵守承诺。”

赵卓言木然地转过头去,看着消瘦了许多的林渊,不禁有了恻隐之心。

他的儿子英年早逝,难道要让这个年轻人也承受相同的命运吗?他痛惜儿子的死,林渊的父母难道不会痛吗?

他曾经自私又恶毒,毁了那么多人,还要继续自私恶毒下去吗?

赵卓言摇了摇头,驱散满心的不忍和懊悔,告诉自己,这是最后一次,为了让儿子活过来,最后做一件自私恶毒之事。

闵芬见赵卓言犹豫不决,好生气恼,跳起来冲到林渊身边,掐住了他的喉咙,恶狠狠地道:“别怪我无情,用你一条命来换我儿子和赵琦的命,什么都值了,要怪就怪方芷莨,是她让我杀你的。”

林渊窒息难当,脸色涨紫,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闵芬手上用力,嘶声道:“你快过来啊,你不想儿子活过来吗?”

赵卓言全身抖个不停,下意识地看向方芷莨,见她嘴角含笑,气定神闲,显然对林渊真有杀意,最后一丝顾虑消失不见,踉踉跄跄站起了身,握紧手中绳索,一步一步走过去。

穆长风的心悬了起来,就怕林渊有个闪失,想要救助,才发现方芷莨暗中施了灵术,令他动弹不得,口唇发麻,话也说不出口,登时急的满头热汗。

林渊绝望之下,反而异常清醒,霎时百感交集。

对世间的留恋,对亲人的不舍,化作热泪滚滚落下。

猛然想起自己年过二十五岁,至今一无建树,心中充满不甘。

亲眼看着闵芬的狠毒无情,重重思绪又化为心寒。

这就是他竭尽全力要救下的亲人,不顾念他与她的血脉相连,无视他之前竭尽全力的维护,一心要把他活活掐死,仿佛他们之间有着血海深仇一般。

赵卓言一直看着林渊,将他的神情尽收眼底。不由得想起临终前的儿子。

赵锦龙弥留之际,也像林渊一般,热泪滚滚,满怀对世间的留恋与不甘。

赵卓言抖得更加厉害,伸出手指,接住自林渊脸颊滑落的一滴热泪。

那滴泪如同一团火,烧的赵卓言手指火辣辣地疼,他的心也忽然剧痛难忍。

真的要这个孩子死吗?他犯下了错,连累无辜的儿子惨死,难道要别人的性命,来弥补他犯下的过错吗?

赵卓言将手指含在嘴中,泪水又咸又涩。

他曾用手指接住了赵锦龙流下最后一滴泪,也是又咸又涩的味道。

都是孩子,一样的泪水,一样的绝望。

一样的血肉之躯,凭什么让别人来代替他的儿子去死?

赵卓言再不犹豫,忽然一掌推开了闵芬。

第一百五十七章 能否回头一念间(三)

闵芬怒不可遏,赵卓言毫不理会,将自身灵力源源不断地输进林渊体内。

“咳咳”两声,林渊吐出一口血沫,呆呆地注视着救他一命的人。震惊错愕之下,“多谢”二字始终说不出口。

闵芬从地上爬起,抬手对着赵卓言就是一巴掌,怒道:“你疯了不成,还想不想救儿子?”清脆的响声过后,只见赵卓言的脸颊高高肿起,五个手指印赫然入目。

“阿芬,锦龙的死,是我一个人的错,不要为难这个孩子。”赵卓言断送了赵锦龙复活的机会,心痛如割,但他打定了主意,态度坚决,不会为了一己之私,去残害别人的性命。

闵芬陷入了癫狂,捡起地上的绳索,套在林渊的脖子上,即将用力之时,赵卓言紧紧抓住她的手,郑重地道:“天下父母心都是一样,我们疼爱儿子,别人也疼爱自己的儿子。林渊死了,他的父母也会痛不欲生,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闵芬道:“你少跟我胡扯大道理,你个衣冠禽兽,曾经做了多少伤天害理之事,你害了亲弟弟,害了我,还要再害儿子一次?”

赵卓言道:“就因为我曾经错得厉害,不想继续错下去。阿芬,林渊的母亲是你的姐姐,你忍心让他承受丧子之痛?”

闵芬愣了一下,不禁有些心软。她与秦若薇年岁相当,幼时一起玩耍,一起吃饭,一起睡觉,就像形与影,片刻不分离,感情自是非同一般。

林莹出事之后,大姐秦芠芊想要杀她为林莹报仇,是秦若薇抓着大姐的衣袖,声泪俱下,苦苦哀求。

往事如一阵清风,迅速掠过心头,闵芬很快又变得铁石心肠,讥讽道:“你竟然好意思跟我提姐妹之情,当年害赵琦的时候,你怎么不想想兄弟之情。背后下刀子,企图让野兽将他分尸,都是你做下的好事,赵卓言,你太可笑了,赶紧给我放手。”

赵卓言仍然不为所动,态度坚决,“不放,我不会让你害这个孩子。”

闵芬一低头,狠狠地咬住了赵卓言的手,她将满腔的恨意发泄出来,拼尽了全身的力气,恨不得把赵卓言一口一口地吞进肚子里。

方芷莨终于看够了好戏,抓着闵芬的头发,往后一扯,把人拽倒在地,道:“够狠啊,想掐死林渊的时候没带一点犹豫,我着实被你惊到了。”

闵芬道:“为了赵琦,为了我儿子,我可以杀掉世上所有人。”

方芷莨微微侧头,似笑非笑,意味深长,思绪回到了二十年前的血河池畔。

阴风怒号,血河池中的浪头冲向了天际,漫天乌云笼罩,池畔漆黑一片,妖魔的眼睛像极了一团团鬼火,幽幽的微光诡谲异常。

那些自私刻毒之人,听从魔族的安排,每人手里握住一把雪亮的尖刀,刺进她的肩头、胳膊、手臂,没有一丝的犹豫和不忍。

最后一个走近她的是薛红莲,手里握着同样的尖刀,眼神冰冷,面容扭曲。魔族一声令下,她将尖刀割开了方芷莨脸上的皮肉,一刀又一刀,刀刀深刻入骨。

眼睁睁地看着肝胆相照的好友这样对待自己,方芷莨忘记了愤怒,也没有恨意,有的只是不信、伤心、以及冰冷彻骨的寒意。喉咙里好像烧起了一团火,她一句话也说不出口,无声地流着眼泪,混合着满脸的血污,她希望薛红莲能在最后一刻想起曾经的情谊。

可是薛红莲没有想起,停手之后,依然目光冰冷,道:“为了我的女儿,我可以杀掉世上所有的人。”

这是薛红莲说的最后一句话,声音平静,不带一丝波澜。

方芷莨心中最后一丝希望破灭了,如同一具僵硬的木偶,被薛红莲从地上拖起,推进血河池中。

如今的闵芬像极了当年的薛红莲,毫无人性可言,亲人的性命于她而言,与蝼蚁草芥毫无二般。

方芷莨扭过头去,不愿再看闵芬一眼,面对赵卓言时,竟是出奇的和善,道:“放弃了复活赵锦龙的机会,你不后悔?”

赵卓言道:“后悔,他是我的亲生骨肉,怎会不后悔。”

方芷莨微微皱眉,道:“改主意了?”

赵卓言摇头道:“杀掉林渊,我会更后悔。”

方芷莨稍稍沉吟,道:“倘若赵锦龙在天有灵,看到你保护别人家的孩子,会不会恨你?”

赵卓言脸色一变,慢慢恢复正常,道:“不会的,锦龙善良,也不愿意看到别人为他去死。”

方芷莨的声音越发的温和,道:“想不想再见锦龙一面?”

赵卓言露出了一丝微笑,回想着许久以前,拿着拨浪鼓,逗儿子开心大笑之时的幸福之感,道:“以后我会日日见到锦龙,这孩子温和,没有爹爹陪在身边,他会被恶鬼欺负的。”

突然之间,赵卓言的微笑变成了视死如生的决绝,扬起手掌,对准自己的天灵盖狠狠击打下去。

第一百五十八章 苦海无边终有岸

赵卓言下手极重,势必要打碎自己的天灵盖,穆长风万没料到他有轻生之念,意欲出手相救,无奈全身动弹不得。

方芷莨眼疾手快,一步向前,伸手一格,推开了赵卓言的手掌。

赵卓言早已抱着必死的决心,此番死里逃生,毫无欣喜之感,不解地道:“你恨我入骨,为何要救我性命?”

方芷莨道:“在你救下林渊的那一刻,我已经不想杀你。”

赵卓言恍然大悟,道:“原来你根本没想要林渊的性命,只是为了试探我和阿芬。”

方芷莨道:“不试探一下,怎知你是真心悔改。”

赵卓言在得知闵芬的所作所为之后,早已万念俱灰,救下林渊,断送了儿子的复活机会,更是了无生趣。

唯觉一死,才能真正解脱。

不必再承受妻子刻骨铭心的怨恨,不必再日夜思念英年早逝的儿子,也不必再未当年害了赵琦心存愧疚。

“姑娘实在没必要救我性命。”赵卓言委顿在地,死气沉沉,还想轻生,但从生死边缘走了一遭,已经没了适才决绝的勇气。

方芷莨看着这个可恨又可怜的男人,从前的厌恶、鄙视、痛恨,已经化作一缕轻烟,随风散去。

她席地而坐,轻轻拍着赵卓言的肩膀,颇有几分忘年之交的感觉,道:“苦海无边,回头是岸,试问世间又有几个恶毒之人能幡然悔悟放下屠刀。你做到了,我对你有了几分敬重之意。”

赵卓言看着咬牙切齿的妻子,更是心灰意冷,道:“阿芬没有通过考验,想来必死无疑,我珍爱的一切都失去了,活着还有何意义。”

方芷莨厌恶闵芬,看都不看一眼,道:“你认定了我会杀她?”

赵卓言双目一亮,已死的心恢复了几分生气,道:“我早该想到,姑娘心中仍然保留着从前的善良,不会对至亲下手。”

“嘁……”方芷莨不停地冷笑,“我对她早已没有至亲的情谊。”

赵卓言心里一沉,将身体往闵芬身边挪了挪,谨防方芷莨突然下手。

方芷莨伸出食指,戳了戳林渊的脸颊,发觉他脸颊异常冰冷,知道适才的事情着实吓到了他,道:“木头,你对她可还有亲人的情谊?”

自被赵卓言救下到现在,林渊始终低垂着头,不言不语,像极了一根没有生命的木头。

听了方芷莨的问话,终于慢慢抬起头来,看向闵芬。

他的目光甚为平静,没有恼怒,没有恨意,也没有了残留的情谊。就那样平平静静都看着闵芬,仿佛在看着一位毫无瓜葛的陌生人。

闵芬本希望林渊顾念着至亲之情,求方芷莨手下留情。

林渊的眼神让她怕的厉害,她明白林渊再也不会求情了。

整个地牢之中,方芷莨恨她入骨,穆长风视她如污水烂泥,林渊情谊不在,唯有赵卓言仍有真情。

闵芬怕死,更怕方芷莨会要赵琦的性命,抓着赵卓言的袖子哀求道:“你为赵琦求求情好不好,阿莨现在敬重你,你说的话她会听进去的,你为赵琦求求情好不好?”

赵卓言泪如雨下,事到如今,闵芬一心惦念的不是儿子,而是十八年未见一面的赵琦。

闵芬狠毒,却也是难得一见的痴情人。

他恨自己,当年若是成全了闵芬和二弟,又怎会落到今日这个地步。

赵卓言艰难起身,跪着道:“求姑娘饶了她,也饶了我二弟。我会想尽一切办法让二弟亲自向姑娘赔罪。”

方芷莨道:“如何处置赵琦,我自有打算,你不必费心。至于闵芬嘛……”

“求你不要杀她。”赵卓言磕头如捣蒜,一心救下妻子的性命。

“杀人算什么,诛心才是报仇的好手段。”

赵卓言吃了一惊,错愕地看着方芷莨,不知她要用何诛心的手段。

方芷莨道:“我只问你,是否想见赵锦龙一面?”

赵卓言道:“我更想时时刻刻守护在锦龙的身边。”

“还是不想活啊?”方芷莨轻抚额头,颇为无奈,“也罢,我不是神仙,救不了心死之人。我会用招魂术让你见一见锦龙,想死还是想活,见过他之后再做决断不迟。”

赵卓言得知自己还有机会见到儿子,登时激动地脸色泛红,道:“我什么时候可以见到锦龙?”

方芷莨道:“且回锦龙生前的卧室耐心等耐,只要他还没有投胎转世,你很快就能见到他的。”

赵卓言陡然有了力气,起身就往地牢外走去,走到门口,不放心地看向闵芬,“她怎么办?”

方芷莨道:“我不会杀她。”

赵卓言见识过方芷莨的阴狠,虽不知她想如何诛心,但心里明白,她将用的手段定会折磨的闵芬痛不欲生。

想劝方芷莨彻底放下这段恩怨,又如何能劝说得了。不好好劝说一番,又对妻子充满愧疚。

方芷莨自然明白他的心意,突然脸色一沉,道:“已经饶了她的性命,你还待怎样?本姑娘不想跟你白费唇舌,当心我用出更凌厉的手段。”

赵卓言不敢多说什么,深情地看了闵芬一眼,蹒跚着离去。

第一百五十九章 夜半歌声招魂曲(一)

“哎呀,哈哈。”方芷莨满脸坏笑,抓住闵芬的衣领,“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二十年前,我就是陷入这种绝境,我的亲亲好蔓姨,感觉如何啊?”

闵芬万分绝望,依旧心系赵琦,道:“你想如何对付他?”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当年怎么对我,我就怎么对他喽。”方芷莨并没有想好如何报复赵琦,这一番说辞,不过是为了吓唬闵芬。

闵芬越是绝望,她就越是欢唱,肆意享受着报复的快感。

“他当年怎么对你?”闵芬忧心恐惧,嘴唇青紫,心口一阵阵绞痛,不由得汗如雨下。

方芷莨随意摆弄着指甲,道:“二十年前,赵琦带着门中一百个心腹弟子,把我凌迟了呗。千刀万剐的滋味,我可是记忆犹新啊。”

她笑嘻嘻地诉说着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悲剧,好像在说着别人的趣事,声音轻快,娓娓道来。

传入闵芬的耳中,犹如晴天的一道霹雳,震得双耳发麻,脑中轰隆作响。

穆长风则脸色煞白,心头滴血一般疼痛。

方芷莨当年挨得每一刀,似乎都割在他的心头。

这个相貌绝美,清秀无双的小姑娘,是何等地惹人爱惜,血河池畔的刽子手们,如何能狠下心肠?

方芷莨道:“做过糖醋鱼吗?把鱼放在案板上,一刀一刀地割下去,从头割到尾,啊哈哈哈。我要把赵琦零零碎碎地活剐,扔进河里去喂鱼。”

林渊一直神情木然,此时突然有了反应,强烈的悲悯之情蔓延开来。

适才生死一瞬之时,他体会到了当年方芷莨无力反抗任人宰割的寒心绝望。

更深刻地体会到方芷莨身心受创之后仍然保留着人性的不易。

他反反复复地问自己,如果我也是一位医者,被自己救助过的人无情杀害,亲眼看着好友对准自己举起了屠刀,化为血魔之后会如何复仇?

闵芬呆了许久,突然一跃而起,扑向方芷莨,“我要和你同归于尽。”

方芷莨轻轻往旁边一闪,闵芬扑了个空,趴在地上,摔得很惨。

方芷莨掐住闵芬的脖子,道:“你恶毒入骨,神仙也救不了,留着你的命必会成为祸害。杀了你,又违背了我对赵卓言的承诺。啧啧啧,难题啊难题,我该如何是好?”

林渊突然寒声道:“给我松绑,我要亲手杀了她。”

此言一出,方芷莨颇为诧异,穆长风也惊呆了。

林渊道:“表姐不该为这种人污了双手,外婆也不该。把她交由我处置。”

方芷莨道:“你不怕杀害至亲的污名一生伴随着你?”

林渊道:“男子汉生于世间,岂可在意别人的评论,只需做事无愧于心,俯仰无愧于天地,管它污名还是美名。”

穆长风呆呆地注视着林渊,不知是喜是忧。

林渊向来单纯,做事拖泥带水,此时有了杀伐决断的魄力,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

方芷莨道:“薇姨一旦知晓,必会心痛。”

林渊心头一颤,想起母亲泪水莹莹的模样,登时不忍。

母亲一生最看重亲人,一旦得知此事,又会流下多少眼泪?母亲遭遇了诸多苦难,身为人子,无法承担已是罪过,怎可再往母亲的伤口上撒盐?

痛心愤怒之下,林渊彻底地爆发了,目眦欲裂,嘶声大吼,“秦蔓芬,你这个侥幸披了人皮的跳梁小丑,你怎么会是秦家的子孙。你手上沾了多少血腥,害死了多少人,方家被你毁了,林家也被你毁了个七零八落,你还我芠姨,还我姑姑,还我娘的一双眼睛,你还有什么脸面活在世上。”

闵芬被林渊切齿痛骂,深感悲凉讽刺。

秦家三姐妹,她是最为出类拔萃的。本该如仙女一般,被仰视,被敬慕,被爱戴。在两个后辈眼中,她不过是个跳梁小丑,披着美女的人皮,在人生的舞台上唱了一出可笑又荒唐的闹剧。

赵卓言是罪魁祸首,恶事做尽,到头来却得到了少有的尊重,她明明是受害者,却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被唾弃,被辱骂。

闵芬越想越是不忿,怒道:“杀了我呀,你们都动手杀我呀。我变成厉鬼,也要找到你们索命,我不会饶了你们。”

“嗨哟。”方芷莨哭笑不得,“我好怕呀。你这个疯婆子……”

方芷莨倏然住口,似笑非笑,点着闵芬的额头道:“疯婆子,这是个不错的主意。你不疯,我也会活活将你逼疯,看你还如何害人。

第一百六十章 夜半歌声招魂曲(二)

“你,你究竟想干什么?”闵芬面色如土,手脚并用,往角落里爬去。

方芷莨一个箭步向前,将手放在闵芬的额头上,开始搜寻她的记忆。闵芬极力抗拒,但一股无形的力量控制了她的心神,不由自主地回忆往事。

那些往事大都与赵锦龙有关,襁褓之时,孩提时代,成年之后,都是赵锦龙的身影。有开心的,有悲伤的,每一幕都异常清晰,直至赵锦龙病入膏肓口吐鲜血,满怀不甘地死在她的怀里。

待方芷莨将手挪开之时,闵芬已经力气全无,沉浸在骨肉分别的悲伤里。

穆长风“嗯啊”两声,依旧做声不得。

“好奇啊,安静看戏就行了。”方芷莨嘴角含笑,从布袋中摸出纸笔,画了一幅又一幅的肖像,每一幅都是赵锦龙。

然后将肖像贴满了地牢。

穆长风和林渊放眼望去,既惊且叹。不愧是名闻天下的大才女,绘画的造诣如此之高。

襁褓之中的赵锦龙,珠圆玉润,眉眼带笑,趴在闵芬的怀抱里,将手指含在嘴中,神态滑稽又可爱。

幼时的赵锦龙已颇有英气,弯弓搭箭,对准了一只目中含泪的小鹿。赵锦龙毫无怜惜之意,目光冷冽,可见其铁石心肠。

成年时的赵锦龙与幼时判若两人,温文尔雅,站在药柜旁边,拿着戥称。他的手腕上戴着一枚镯子,镯子上镂空雕刻着一只母鹿和小鹿,紧闭双眼,相依相偎。

其余的画像,都是赵锦龙病入膏肓时的模样,形容枯槁,面颊深陷,颧骨突出,有气无力地躺在病床上,嘴巴微张。

最引人注目的,是赵锦龙魂归九泉的一幅画,只见他靠在闵芬怀中,伸出竹节般的枯手,紧紧抓着父母的衣袖,衣襟上,床头上,血迹斑斑,触目惊心。

闵芬只扫了一眼,突然大叫一声,竭力压制在心底深处的苦痛翻江倒海般涌上心头。

方芷莨画技卓绝,将赵卓龙画的宛似活人。似乎随时能从画中走下来。

闵芬一生恶事做绝,害母亲,害姐妹,一手将方芷莨推进了死亡的深渊。

一桩桩,一件件,无不令人切齿痛恨。

她自始至终毫无懊悔愧疚之意,唯有赵锦龙的死,能触痛她早已麻木的神经。

一幅幅画像俨然一把把利刃,刺得闵芬心头滴血。

方芷莨轻轻哼唱着一首音调诡异的歌谣,锁上牢门,飘然离去。

闵芬捂着心口喘息片刻,踉跄着跑到门边,嘶声尖叫起来,“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声音凄厉,震得穆长风二人耳中嗡嗡作响。

诡异的歌声从地牢外隐隐传来,时而清丽,时而悲戚,风声呜咽,伴随着虫鸣,于夜半时分此起彼落,幽幽杳杳,飘飘荡荡。

闵芬怒喝一声,不禁抱头痛哭。

突然之间,一切声音都消失了。

风停了,草丛里的虫儿似是进入了梦乡,方芷莨的歌声也戛然而止。

一切消失的那样突然,天地间一片寂静,地牢中静的可怕,也冷的可怕。

闵芬的心在一刹那似乎也停止了跳动,隐隐察觉身后有身影晃动,回头看去,哪里有什么影子。

外面浓雾弥漫,从窗口飘了进来,若有若无的咳声伴随着浓雾从窗外传来。

闵芬吓得全身瘫软,跌坐于地。

她想伸手紧紧捂住双眼,可是全身力气全无,根本无法将双手抬起。

眼中所见,尽是赵锦龙的画像。脑中所想,尽是赵锦龙弥留之际绝望不甘的模样。

闵芬心弦紧绷,脸色忽青忽白,心口处忽而灼热滚烫,忽而冰冰凉凉,想要见儿子一面,又害怕见到。

强烈的恐惧与悔恨,终于化作撕心裂肺的哭声,传遍了整个地牢。

第一百六十一章 爱恨情仇尽成空(一)

此后数天,每天都有婢女前来送饭送水。穆长风与林渊吃喝正常,闵芬却水米未进,睁开眼睛,满眼都是赵锦龙,闭上眼睛,赵锦龙的身影如生了根一般,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久而久之,闵芬不由自主地产生了幻觉,忽而看到赵锦龙在她面前泪流不止,忽而听到赵锦龙粗重的呼吸之声。

她一会哭一会笑,一会哀声求饶,一会骂不绝口。诅咒天地,诅咒亲人,言语甚是恶毒。

循环往复之下,闵芬彻底崩溃了,只见画像中的赵锦龙挣扎了一番,便走了出来,身子佝偻,咳声不绝,嘴角处血迹淋淋,绝望地呼唤着娘亲。

闵芬想躲无处躲,想藏也无处可藏,泪眼朦胧中,又见儿时的赵锦龙从画像中跑出,伸开双臂,一蹦三跳向她奔来。

“我的好儿子,让娘好好抱抱。”闵芬喜极而泣,将他搂在怀里,低头一看,却是一具森森白骨,衣服腐朽,唯有手腕上的镯子一如往昔,两只鹿儿相依相偎,神态亲密。

闵芬呆了一呆,大叫一声,从地上一跃而起,忽觉一条冰冷的手臂缠住了她的脖子,赵锦龙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微弱而无力,“娘,娘,地下好冷,您来陪陪龙儿。龙儿好想娘,您快来呀。”

闵芬回转身躯,用力撕扯画像。画像中伸出一对手臂与她扭打起来。

“我没想害死你。你是我儿子,我没想害死你。”闵芬正欲退后,忽见赵锦龙探出半个身子,阴森诡笑,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双眼。

闵芬激灵灵打了个寒战,一个趔趄摔倒在地,艰难地爬向穆长风,苦苦哀求:“杀了我吧,求你杀了我吧,我受不了啦。”

穆长风平静地道:“不好意思,我没有特制的桐油,杀不了你。”

林渊厌恶地皱着眉头,一脚将闵芬踢开。道:“离我们远点。”

闵芬撞在地牢的铁门之上,一阵天旋地转,头脑混乱之中,忽见穆长风身后爬出一个珠圆玉润的婴儿,白白胖胖,咧嘴傻笑,口齿不清地呼唤着娘亲,正是呀呀学语之时的赵锦龙。

初为人母之时的幸福感油然而生,闵芬伸手欲握住赵锦龙的小手,忽见少年之时的赵锦龙弯弓搭箭,一箭射中她的心口。

闵芬“啊”了一声,抽搐了片刻,气喘吁吁地爬起来,不经意间看到神色冰冷的林渊。

林渊与赵锦龙的相貌有几分相似,闵芬半疯半醒之间,自然而然将他误认,扑过去抱住林渊道:“我就知道你还活着,我的儿子怎么会死呢,二姐的儿子才该死,他凭什么享有百岁的高寿,凭什么能功成名就,二姐处处不如我,他的儿子也不如我的儿子。二姐就是个断子绝孙的命。”

林渊被她抱住的那一刻,一丝怜悯油然而生,听她口口声声诅咒母亲,怒火熊熊燃烧,撞开闵芬,怒道:“混账,你还不知悔改,不准你提起我娘,你没资格提起我娘。”

闵芬抱住林渊的脚,哭喊道:“我是恨过你,若不是因为你,我怎会嫁给你爹。你一出生我就想把你掐死,可我怎么忍心啊。你是从我身上掉下的肉,我不疼你谁疼你,我的龙儿啊。”

林渊用力挣脱几下,始终无法挣脱闵芬的手,又怒又恨,又怜又悲,大吼一声:“你给我松开。”

闵芬哈哈大笑几声,捧着林渊的脸道:“你是我的儿子,我自然会为你谋划最好的未来。谁挡着你的路我就杀了谁,哈哈哈。”

“你个疯婆子。”林渊恨恨地骂了一句。

闵芬的神色忽然转暗,扬手给了林渊一巴掌,咬牙切齿地道:“我干嘛要为了你付出一切,我要和赵琦在一起,我小时候就喜欢她,是赵卓言太过可恶,硬生生地拆散了我们。待我杀了赵卓言,我就可以和赵琦永远在一起了,一辈子也不分开。”

林渊看着穆长风道:“这人没救了,还在想着谋杀亲夫。”

闵芬揪住林渊的衣领道:“都怪你,赵琦见我有了儿子,更不爱搭理我了。你和你爹一起毁了我一生。”

穆长风道:“他不是你儿子,快点松开手。”

闵芬嘻嘻一笑,“咦”了一声,道:“大姐,二姐,你们怎么给我磕头呢,哈哈,我成仙女啦,我是神仙啦,大姐最不是东西,自小偏疼二姐,我让你后悔一辈子,杀了你的女儿,杀了你的儿子,我看你还偏不偏心。”

第一百六十二章 人生于世不由己

林渊再也无法继续忍受闵芬的疯言疯语,挪动双腿,艰难地站起。猛地快跑两步,撞向闵芬。

闵芬的身体往后一栽,头部重重地磕在墙壁之上,登时晕了过去。

林渊冷漠地瞄了她一眼,道:“看样子,她是真的疯了。”

穆长风道:“铁打的人也禁受不住这样的折磨,更何况是个病入膏肓的女人。”

林渊愣怔片刻,扭头看着画像。画中的闵芬正当好年华,青春靓丽,容颜绝美。与倾国倾城的方芷莨相比亦是毫不逊色。

罗得如此可怜又可悲的下场,可以说是咎由自取。

“疯了也好,疯了就不会再害人。可怜我们两个,看她哭看她闹,没得半刻清净。”

林渊悲从中来,力气全失,跌倒在地,侧头靠着冰冷的墙壁,像个木头人一样动也不动。

穆长风完全理解林渊的心情,道:“师哥想哭就哭一场,在我面前不必强撑。”

林渊很想大哭一场,将数日来经受的委屈好好发泄一番。可他已经不是曾经那个单纯又脆弱的人,硬生生将泪水忍了回去,道:“从今以后我不会再哭,我是男子汉,理应为家族撑起一片天,打落了牙齿也要和血吞下去。”

穆长风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不由得感慨丛生。

真正的成长,需要付出血淋淋的代价。他曾经也和林渊一样单纯,不知人心险恶,历经风雨之后,才懂得如何在江湖立足。

林渊道:“长风,你相信他的话吗,相信我会功成名就吗?”

穆长风毫不犹豫地点头,道:“完全相信。”

林渊道:“我就是傻瓜,玉龙阁年轻一辈的弟子中,我是最不成器的。”

“师哥要对自己有信心,”穆长风多想伸手拍拍他的肩,无奈身体被铁链束缚,根本挣脱不开,“师哥不爱修习法术,导致灵力低微,从今以后多下苦工,说不定会后来居上。”

林渊内心满是愧疚之情,道:“我是个糊涂人,糊涂到不知该干些什么。没有志向,没有理想,我不喜欢修习法术,也不爱读书,就想着治好娘的眼睛,从此像我爷爷一样,寄情于山山水水,做个逍遥快活的人。”

穆长风道:“师哥的骨子里,更像一个隐士。”

林渊道:“我不像你,自小就有坚定的目标。每当我看着你奔着那个目标勇往直前的时候,我觉得好累。人生几十年匆匆而过,为什么不让自己轻松一些快乐一些,凡事且听天命,顺其自然就好,干嘛非要争个头破血流。”

穆长风苦笑一下,道:“我原本也不想这样……”

林渊打断穆长风,道:“现在我开始明白了,有些事情是身不由己。我尚未出生,就遭人暗算,连累姑姑遭跟着倒霉。有些东西,我从来没有想过去争取,却仍然成为别人的眼中钉肉中刺,意欲除之而后快。”

穆长风明白,闵芬的所作所为着实伤了林渊,来自亲人的伤害,是最为刻骨铭心的。

林渊道:“我糊涂了二十多年,也从未想过自己肩负的责任。外婆上了年纪,大限到来之时,偌大的巫女峡应该怎么办?母亲曾数次提醒过我,而我不愿意多想,浑浑噩噩度日,浪费了大好的光阴。”

穆长风道:“师哥的确不该浑浑噩噩,当我得知了秦家坎坷曲折的家族史,震惊佩服之余,更多的是担忧。世间之大,有几个家族会经历千年的风雨而屹立不倒,秦家能做到,付出的艰辛与努力非寻常人可比,若无一个适合的继承人,岂不是太可惜。”

林渊道:“我想为自己树立一个目标,我想执掌巫女峡,又怕成为表姐的竞争对手。”

“不会的,”穆长风甚是了解方芷莨的为人,微微一笑,“师姐志

不在此,师哥完全没有必要担忧,我支持你。”

林渊心情甚是舒畅,忽然想起闵芬的一番话,神色一暗,道:“你相信她说的吗?”

穆长风同样神色一暗,道:“是否相信并不重要,关键在我选择做一个什么样的人。”

林渊道:“闵芬为了对抗命运,做尽恶毒之事。结果无法改变命运,难道与命运抗争就有错吗?我们非要任凭命运摆布才对?”

穆长风道:“以前我从不相信‘命运’二字,现在深信不疑。人的命,天注定,想要改变难如登天。”

“你何时变得如此消极?”林渊忧心忡忡,担心从前那个勇往直前的穆长风会消失不见。

“相信不代表屈服。”穆长风将目光移向窗外,又是一个阴云密布晦暗无比的夜晚,“无论是多么残酷的命运,我都不会屈服。但凡还有一口气,就一定会抗争到底。”

“抗争到底又如何,闵芬的结果已经够残酷了。”

“我绝对不会像她一样,为了摆脱不幸就残害无辜之人。做人不能丢了底线。”

林渊道:“长风,你以前一心竞争阁主,在无常殿上主动放弃,可有过悔意?”

穆长风道:“怎会不后悔,将本属于我穆家的东西拱手相让,你不知我有多难过。”

林渊点点头,十分理解穆长风心有不甘。

二人从小一起长大,他亲眼看着穆长风为了夺回阁主之位付出了多少心血。在他享受着父母亲手烹制的美味佳肴时,穆长风忍受着刺骨的寒冷,在大雪山中苦练法术。在他与小妹恶作剧时,穆长风在外经受风雨的历练,在他不耐烦地扔掉《毒经》《毒谱》之时,穆长风为了立功与恶鬼恶妖浴血奋战。

他已经数不清,穆长风有多少次奄奄一息地回到玉龙阁,只记得他每次重伤初愈,本该继续卧床休息之时,毅然决然地拿起赤霄宝剑,背着行囊,再次下山。

穆长风道:“纵有再多的不甘和悔意,如果时光能回到当日,我依然会选择放弃。我爹常说,先成人再成材,我对不起舍命救我的师姐,理应受到惩罚。”

一百六十三章 且待乘风破浪时

林渊道:“你可曾想过今后做什么?”

“今后做什么?”想到这个问题,穆长风颇为烦躁,甚至想逃避这个问题,“目前最重要的是找到复活之术,将师姐和小妹复活。”

林渊道:“你是那么聪明的一个人,怎么就不提前为自己谋划一条出路。表姐说得对,一山难容二虎,我表哥早已离世,阁主之位势必成为周师哥的囊中之物,到了那时,周师伯如何容得下穆家,定会想办法将你们赶出去。”

穆长风不由得苦笑,道“怎会将我们赶出去,以周师伯狠毒的性情,不铲除穆家绝对不甘心。”

林渊道:“你既然清楚,可有什么打算?”

穆长风道:“等周师哥继任了阁主,我就带着爹娘和小妹离开玉龙阁,找一个山清水秀之地去隐居。”

林渊哑然失笑,他太了解穆长风的个性,隐居的生活对于穆长风而言,无异于慢性自杀。道:“你志向高远,最厌烦碌碌无为的日子,能过几天隐居的生活?”

穆长风也哑然失笑,隐居的日子的确逍遥,泛舟湖上,溪边垂钓,朝看水东流,暮看日西坠,悠哉悠哉,毫无烦恼。

可他的骨子里根本没有隐士之风,他口口声声说厌恶江湖的尔虞我诈,却早已融入了江湖上的腥风血雨。

他喜欢与人争,喜欢与人斗,这才是男儿的人生,依靠自己的本事杀出一条血路,垂暮之年才了无遗憾。

林渊道:“越是聪明的人,越是容易钻进死胡同。你放弃了阁主之位,就认为此生再无机会成就一番大业。殊不知世间大路千千万万条,通往功成名就的路也有许多,这一条堵死了,就另寻出路呗。”

“另寻出路?”穆长风喃喃自语,内心开始颤栗。

经林渊一语惊醒,他也发现自己走进了一条死胡同。数次为自己的将来忧心烦恼,不知所措,从未想过另寻一条出路。

林渊道:“死心眼儿的小子,做不成玉龙阁的阁主,你可以自立门户啊。”

“自立门户?”穆长风顿时激动不已,林渊的一句话,如同雨后的阳光,瞬间将他的内心照亮。

林渊道:“你的曾祖本是佛门俗家弟子,尚且能成就一番大业,以你的聪明和才华,自立门户根本不是难题。”

穆长风有些哭笑不得,林渊一句轻描淡写的话,将自立门户之事说的如同小孩过家家,创立一个门派何其艰难,古往今来,不乏聪明才华兼备之人,有几个成为了开山立派的祖师?

也正是难如登天的挑战,激发了穆长风骨子里的血性和傲气,“乘长风以破万里浪”,方芷莨为他取名之时,正有这样一层深意。

越是艰难越往前闯,即使头破血流粉身碎骨也不退缩一步,才算真正活出了人生的意义。

穆长风主意一定,登时有豁然开朗之感,放弃阁主之位后所产生的彷徨气馁全部消失殆尽,“师哥,你真是我的好师哥,几句话就把我的烦恼彻底解决了。”

林渊道:“我将来一定要执掌巫女峡,有需要师哥帮忙的地方尽管开口,师哥赴汤蹈火也为你做到。”

穆长风道:“等我们离开了地牢,请师姐为我们酿一坛酒,埋在一隐蔽之处,十年后的今天,我们一起喝酒怎么样?”

林渊双目一亮,兴奋异常,道:“若不是被铁链捆着,我现在就与你击掌为誓。我也好奇,十年之后我们会怎么样。也许师姐已经复活,你们生儿育女,我和小白也……”

穆长风忽觉门外飘荡着若有若无的鬼气,“嘘”了一声,向林渊眨了眨眼。

林渊并未察觉到异样,却听到门外若有若无的哽咽之声。

声音极其微弱,似是有人竭力压制着满心的愁苦,令人倍感心酸。

穆长风与林渊对望着,都在等待着门外之鬼的出现。

静静等了许久,门外之鬼始终隐藏在暗处,哽咽之声不时传来。

穆长风友好地道:“门外是哪位兄弟,还请现身相见。”

话音落地,一青年男子悄无声息地飘进了地牢,只见他面如冠玉,泪水纵横,双目中饱含忧愁,正是被方芷莨招魂曲召唤而来的赵锦龙。

第一百六十四章 壮志未酬身先死

赵锦龙满脸是泪,低头看着昏迷不醒的闵芬。

他的神情复杂莫名,有久别重逢的喜悦,有对母亲遭遇坎坷的痛惜,也有对罪魁祸首的怨愤,最终化作一声悲痛欲绝的呜咽。

“我该叫你表哥,还是叫表弟?”林渊对赵锦龙深有好感,想到他英年早逝,眼圈登时红了。

赵锦龙清清嗓子,强颜欢笑道:“称呼而已,没什么大不了,你就叫我锦龙吧。”

林渊见他含着恨意,登时不忍,害怕子杀母的惨剧在眼前发生,道:“你听我说,她不是故意害死你的,她也有悔恨。”

赵锦龙道:“我都知道了,表姐以招魂曲将我召唤而来,见到了父亲,前尘往事都已清清楚楚。我来不为别的,一是见母亲最后一面,二来见一见我素未谋面的至亲。”

“至亲”二字,如两把利刃戳痛了林渊的心,道:“是啊,你我是至亲,却以这种方式见面,一人一鬼。本不该这样的,我们本有机会一起长大,一起读书,一起修习灵术,相亲相爱,不分彼此。世间之事,十之八九都不如意,与其说是造化弄人,不如说是自作自受。我的话很难听,你不会生气吧?”

赵锦龙着实喜欢林渊的坦诚,道:“你说的都是实情,我又怎会生气。此番回来,我才知自己还有那么多的亲人。外婆,姨母,表姐,还有你和葙儿,偌大的一个家族,分崩离析,生离死别,竟然是我娘一手造成的悲剧。”

穆长风道:“待她醒转,极有可能会疯掉。”

赵锦龙又惊又痛,漫无边际的悲哀心酸涌上心头。

在他的记忆里,母亲一直是个柔弱和善的人,沉默寡言,温婉宁静,是贤妻,更是良母。

当他得知一切之后,震惊愤怒之余,更多的是难以置信。端庄可人的母亲,竟然是心狠手辣无恶不作的恶魔。

他英年早逝的悲剧,也是拜母亲所赐。

他来到地牢,是想发泄自己的怨恨,想要亲自指责母亲的所作所为,如今母亲已疯,他的怨恨和委屈又该如何发泄?

穆长风道:“你别怨恨我师姐,闵芬疯了,你父亲定会好好照顾她的后半生,师姐这样做,其实是给了你父亲一个活下去的理由。”

赵锦龙的脸颊抽搐片刻,无声苦笑起来,他捂着脸,泪水汹涌落下,从指缝间不断地流淌着。

林渊好一阵心酸难过,想要劝慰,又不知该如何劝慰。

此时此刻,他更加怨恨家族之间的纷争,没有血脉亲情,没有天理伦常,只有对权势利益的渴望,受害者永远是清白无辜之人。

赵锦龙缩在角落里,道:“我爹跟我说了,他救了你。”

林渊道:“他最初本想利用我助你还魂,我也没有想到他会放弃。但是你不要难过,他真的疼你,甚至想随你一起共赴黄泉,是表姐救了他的性命。”

“我很欣慰,”赵锦龙一向重视仪表,擦干眼泪,正理好衣襟头发,恢复了往日里的端然高雅之态,努力让自己露出温和的笑容,“我爹能及时回头,没有继续错下去。我也不希望有人为我而死,尤其是我的亲人。”

林渊呆呆地看着赵锦龙,真希望他是自己的亲兄弟,道:“你和你爹你娘的确不一样。”

赵锦龙道:“那是你从未见过年幼之时的我,没心没肺的纨绔子弟,就是我曾经的样子。”

林渊道:“可是你改变了,变得比任何人都好。我知道你救助过很多人。浪子回头金不换,甚是难得。”

赵锦龙道:“想知道我的理想愿望吗?”

林渊点点头,十分好奇赵锦龙曾经有何理想志向。

赵锦龙幽幽一叹,道:“我曾经心怀壮志,想要创立门派,成为开山祖师,千百年后,依然有人钦佩我,敬慕我。”

林渊道:“你的灵术修为定是无人能及。”

赵锦龙摇了摇头,道:“我修为极低,最擅长的是医术。”

林渊道:“你的医术定然极高,表姐就有‘医仙’的美誉,医死人,肉白骨,救了很多病患。”

赵锦龙再次摇头,道:“我从小苦心学医,三更灯火之时也不放弃,到头来只能勉强算个二流的医者。若有表姐的本事,定会早早察觉草药中掺和了箭毒木的叶子,也不会落得如此下场。”

林渊登时无话可说,觉得赵锦龙有些异想天开,能力并不出众,如何能成为开山立派的祖师。

赵锦龙道:“我深知自己能力有限,即使如此,依旧为自己定了一个目标。有朝一日,我要成立‘医道盟’,广纳仁心仁术的医者,救死扶伤,悬壶济世,等我老了,头发白了,牙齿掉了,行将就木之时,也可以微笑着回顾自己的一生,了无遗憾地离去。”

穆长风由衷赞道:“赵兄的想法真了不起。”

林渊垂头丧气地低着头,更为曾经糊涂度日的自己感到愧疚。

赵锦龙、穆长风,都是志向高远之人,从小就知道自己选择的路,活得充实,活得明白。

他则是得过且过,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浪费了二十余年的大好光阴。

人生苦短,又有几个二十年,如今有了奋起直追的念头,可是信心又不充足。

赵锦龙道:“从古至今数千年,人族繁衍生息,一代又一代,大多数人都碌碌无为,有几人被记住了名字。没有一番做为,枉为男儿好汉,我鞭策自己,不停地努力,不断地奋斗,朝着我的目标,一步不敢停留。”

说到此处,赵锦龙越发地悲伤,泪盈于眶,道:“死亡让我不得不停下脚步,所有的志向就像隔在了云端,看得到,摸不着。壮志未酬身先死,作为男儿,还有什么比这更令人伤心难过。”

第一百六十五章 十年之约不可忘

穆长风和林渊都不由地为赵锦龙惋惜难过。

尤其是穆长风,他和赵锦龙志同道合,同样的心怀壮志,能深刻体会壮志未酬身先死的不甘与痛苦。

再想到方芷莨,更是心痛如割。

虽为女儿之身,她的雄心壮志丝毫不输于男儿,小小年纪就赢得医仙的美誉,若不是早早离世,定会和数百年前的医圣一般,行医济世,着书立说,成为一个了不起的大人物。

赵锦龙伸手抚摸着林渊的胳膊,感受着活人的脉搏与温暖,道:“活着多好啊,活着就有希望。适才听二位诉说着自己的雄心壮志,我多希望自己还活着。”

“赵兄,”穆长风重新打量着赵锦龙,相见恨晚之感油然而生。

此人刚刚二十余岁,正对未来满怀憧憬之时,生命便戛然而止。就像当年的方芷莨,如同花儿盛放的大好年华,一场悲剧便从天而降。

他们都是美好的人,有着非凡的外表,更有仁心仁术,为什么总是有那么多美好的人被风雨无情的摧毁?

赵锦龙道:“如果我还活着,咱们定会成为肝胆相照的好友。”

穆长风与林渊对视一眼,二人都甚是赞同赵锦龙的话。

有的人认识了几十年,和陌生人毫无差别,有些人初次相见就彼此投缘,一见如故,正是如此。

赵锦龙道:“适才听二位之言,似乎都有了心仪之人。”

林渊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是啊,我们都有了心仪的姑娘。我的情况还好,长风的境况有些尴尬。”说着往赵锦龙身边凑了凑,“她喜欢表姐。”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赵锦龙真心为二人欣喜,同时又多了一分惆怅,“活着多好,无论处境有多尴尬,活着就有希望和心仪之人在一起,不像我,连表白的机会都没有了。”

林渊道:“你也有心仪之人了?”

赵锦龙黯然神伤,搓着手,沉默了许久,道:“她是一个卖花的姑娘,我们是在兔神庙认识的,我很多次都想表白,始终没能鼓起勇气。如今看来,没有表白倒是件好事,她若接受了我,岂不是倒了大霉。”

林渊道:“她叫什么名字?”

赵锦龙道:“她没有名字。”

林渊奇道:“怎会没有名字,即使父母目不识丁,也该取个名字啊。”

赵锦龙道:“她无父无母,跟着养母长大。她的养母很凶恶,总是叫她‘死丫头’,因为她的养母姓花,一些泼皮无赖总是叫她花姑娘,你也知道那是骂人的。”

林渊道:“等我们脱困之后,一定会去看望她。”

赵锦龙正有此意,欣慰地一笑,道:“不要提起我。”

林渊颇为恨铁不成钢地道:“你怎么就不表明自己的心意,你也老大不小的人了,害什么臊啊。”

赵锦龙苦笑着摇头,虽然心有遗憾,但更觉庆幸,如今只希望那位姑娘能觅得如意好郎君,摆脱凶恶狠毒的养母,生儿育女,安安稳稳地度过一生。

穆长风察言观色,立即猜到赵锦龙心中所想,道:“你放心,我们会帮她的。”

赵锦龙道:“如何帮她?”

穆长风道:“无论用什么办法,我都会帮她摆脱养母。”

赵锦龙甚是钦佩穆长风的聪明才智,道:“一眼就能看穿别人的心思,果然不简单。我有一些银两放在父亲那里,你且取来,日后定能用得上。嗯,一桩桩心事都解决了,我可以放心地离开了。”

林渊道:你暂且留在阳世可好,我和长风一起寻找复活之术……”

赵锦龙立即摇头,态度十分坚决,道:“万万不可,复活之术,乃是逆天之举。你可知秦家先祖秦薏萝的悲剧?”

林渊道:“我知道啊,他被父亲献祭,脱困后与家族一刀两断。”

“我说的不是这个。”赵锦龙心情激动,声音发颤,“她是一千五百年来修为最高的诡术师,这样了不起的女子,也未能成功复活死去的丈夫,而且她也付出了极其惨重的代价。”

林渊心里一沉,道:“什么代价?”

赵锦龙道:“折了大半的阳寿,二十八岁便重病离世。”

顿了一顿,赵锦龙继续道:“我读书时无意中看到了一本古籍,记载了许多千百年前的人物。其中就有秦薏萝,她留下日志告诫后人,复活之术甚为阴毒,万万不可使用。”

林渊脑中轰轰作响,穆长风的心冰凉一片,连身体也变得冰冰凉凉。

他一心要复活小妹和方芷莨,也知施展复活之术乃是逆天之举,仍然抱着一丝希望苦苦寻找。

可是秦家的先祖秦薏萝尚且办不到,他又如何做得倒?

赵锦龙道:“曾经的雄心壮志都已化为过眼云烟,都不重要了。现在对于我来说,最重要的是父亲,他已经答应我会好好地活下去,不会再有轻生之念。我活着的时候没能好好孝顺父亲,悔恨颇多,只要他好,我便没什么不甘。”

林渊的眼泪突然流下,道:“我希望你活过来,锦龙,我有那么多亲人,都发生了可怕的事情,我希望芠姨和姑姑回来,希望表姐活过来,希望你也活过来,咱们好好的一家人,怎么说散就散了呢。”

赵锦龙用衣袖擦去林渊脸上的泪水,细心为他整理衣襟头发,摘去肩上的落叶,道:“事已至此,谁也无能为力,坚定你的信念,日后倍加努力,日后秦家就全靠你了。”

林渊强忍泪水,郑重地点头。

赵锦龙道:“你心肠真好,但你要谨记,行走江湖,守护秦家,不是心肠好就能办到的。老天不会照顾你,也别指望秦家列祖列宗保佑你,说话做事要三思而后行,亲近贤者,远离小人,多听多看多学。”

林渊再次郑重点头,道:“我明白,凡事要靠自己。”

赵锦龙道:“从善如登,从恶如崩,在你真正成长的过程中,会发生很多不好的事情让你愤恨,让你动摇,无论到了什么时候,不管处于什么样艰难的境地,都不要忘记秦家虽然以诡术创造了最辉煌的时代,但是秦家自始至终只以诡术行善,不以诡术作恶。”

林渊道:“我绝不动摇。”

东方露出鱼肚白,赵锦龙看到天色微明,满腔的留恋与不舍溢于言表,道:“我要走了,二位多多保重,希望你们十年后喝酒之时能想起我。”

林渊道:“到了那时,想必你已经投胎转世重新做人,希望我们有缘再见。”

赵锦龙沉默片刻,道:“我会想办法不喝忘川之水,来世我们依然可以做兄弟。”

林渊兴奋地道:“一言为定。”

赵锦龙道:“即使你找不到我,我也会想办法找到你,兄弟之情,等待来世再续。”

第一百六十六章 败家容易护家难

林渊激动之下,不由地满脸通红,道:“千万不要忘,我们今生相聚的时光太短暂,来世要做一辈子的好兄弟。我们不争也不斗,好好地做兄弟。”

“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赵锦龙被单纯的林渊感染,也笑得像个孩子,最后望了一眼昏迷不醒的闵芬,就向地牢外飘去。

“暂且留步,”穆长风猛然想起一事,急匆匆地喊了一句。

赵锦龙返回地牢,道:“穆兄还有何事?”

穆长风摇晃一下身躯,捆缚的铁链随即哗哗作响,道:“不知这铁链是赵兄家里的东西,还是我师姐从布袋里取出的宝贝。”

赵锦龙道:“是我家中之物,名为‘捆仙索’,专门用来捆缚驱魔师的。”

穆长风心内暗喜,道:“不知赵兄可知解开的方法,我二人被捆了许多天,全身又酸又疼。”

赵锦龙轻拍自己的额头,暗骂自己糊涂,道:“我知道怎样解开,适才思绪纷乱,把重要的事情忘记了,还望穆兄不要见怪。”

“不怪不怪。”穆长风大喜过望,怎会计较赵锦龙的一时疏忽。

赵锦龙道:“我家的‘捆仙索’十分古怪,被捆住的人即使修行再高也无法挣脱,却可以用一种笑死人的方法摆脱束缚。”

“什么方法?”穆长风和赵锦龙觉得有趣,一起好奇地问道。

赵锦龙道:“你二人低头轻轻啃咬几下,‘捆仙索’会自己解开。”

穆长风与林渊对视一眼,都饱含笑意,一起低下头,对准铁锁轻轻啃咬起来。

那铁锁像极了怕痒的姑娘,胡乱颤了几下,便自动解开,掉落在地。

穆长风深吸了一口气,一边摇头,一边摇晃四肢,最后伸了个懒腰,道:“许久没洗个热水澡,身上一股子酸味儿。”

林渊揉搓着双腿道:“都是表姐干的好事儿,行啊,我一个大老爷们不和小丫头计较,饶她一次。”

赵锦龙见二人没有大碍,道:“二位都已脱困,不妨送我一程吧。”

穆长风与林渊正有此意,站起身来,跟在赵锦龙身后,慢慢往地牢外走去。

地牢的出口设在花园之中,园中早已花团锦簇,姹紫嫣红,在漫天的星光之中,有一种妖冶诡异的美。

环顾四周,但见赵家楼阁相连,小桥流水,花木藤萝,清幽宜人,鹅卵石铺就的小路异常清洁。

这是赵锦龙生活了十八年的地方,处处都有他痕迹。每一棵树,每一块石子都见证了他的成长。

赵锦龙悲从中来,看看这里,望望那边,满心的留恋与不舍。

路过花园尽头的沉香树时,赵锦龙再也忍耐不住。

还记得从前的每一个傍晚,父母会在树下席地而坐,眺望夕阳,观赏云霞,他就坐在不远处,一颗一颗地数天上的繁星,每次都是越数越糊涂。

当时年少,生活简单而平凡,却是此生最珍贵的回忆。

赵锦龙泪眼婆娑,轻轻抚摸着树干。借着星光,可清晰地看到树干上雕刻的三个人形。一个男人,一个女人,中间一个孩子,紧紧握着他们的手。

那是赵锦龙年幼之时亲手雕刻的,简单而寓意深刻,他希望永远和父母在一起,相亲相爱。

人生总是这样不如意,一个最简单的愿望也会变得遥不可及。

他死了,母亲疯了,父亲虽然活着,却要承受生离死别之苦,心如槁木死灰。

他有怨恨,也有委屈,此时全部化为无法言说的悔意。

他恨自己活着时太过疏忽,没有注意到母亲深藏于心的仇恨,没有在意父亲的执迷。

眺望夕阳,观赏云霞,原来只是表面上的美好与宁静。掩盖住了剑拔弩张的杀意。

当时年少,只顾着自己的满腔的抱负与理想,如果能将目光多多停留在父母身上,也许悲剧就不会发生。

赵锦龙用双手抚摸着沉香树,越想越悔,突然放声大哭:“我好好的一个家,就这样彻底完了。爹,娘,孩儿舍不得你们。”

第一百六十七章 分崩离析一瞬间

林渊心痛难忍,想要上前劝慰。穆长风伸手拽住他的袖子,小声道:“这个时候说什么都是白搭,让他痛痛快快地哭一场更好。”

林渊犹豫片刻,便打消了念头。

事已至此,劝也无用。赵家的悲剧已经无法挽回,说什么都是隔靴搔痒,还不如让赵锦龙一次哭个痛快,将积郁心中的痛楚发泄出来。

赵锦龙哭了许久,擦干眼泪,甚是难为情,道:“让你们见笑了,我又不是小孩子,竟然哭个没完,不像个爷儿们。”

穆长风道:“谁说大人不许哭,谁又说爷儿们不许哭,伤心哭泣乃是人之常情,赵兄不必不好意思。”

赵锦龙一手拉住穆长风,一手拉住林渊,郑重地道:“虽说好男儿应当心怀壮志,但是在追求人生的目标时不可忽略了父母。你们看看我,就是前车之鉴,一定要引以为戒。”

穆长风闻言出了一身冷汗,回想自己多年来的所作所为,又是愧疚,又是后怕。

他常常与父亲书信往来询问玉龙阁发生的大事小事,却从未询问过父亲与母亲之间关系如何。

每次回到玉龙阁,明明察觉到父母感情生疏淡泊,却从未有过劝解之意。

身为人子,有责任缓和父母之间剑拔弩张的关系,穆长风一直选择逃避。

如今父母关系怎样,为了婉莲和好如初,还是因为婉莲真正的死因而走到了穷途末路?

穆长风一概不知。

赵家的悲剧为他敲响了警钟,穆长风暗下决心,从今以后,一定要多多地关心父母。

赵锦龙道:“以前我总是认为实现志向是最难的,这种想法大错特错,其实守护家族才是最艰难的事情。”

林渊摸摸鼻子,道:“好像是这么回事,有许多繁荣昌盛的大家族,最后都倒台了。”

赵锦龙道:“辛苦经营需耗费数十年甚至数百年的光阴,而分崩离析只在一瞬之间。”

“人生就是如此,你方唱罢我登场,风水轮流转,总会有一个家族异军突起,另一个家族凋零陨灭。”穆长风想起曾经读过的史书,内心感触颇深。

赵锦龙道:“的确是这个理,世上没有哪个家族长盛不衰,若是因为天灾战乱也就罢了,非人力可以抗拒,若是毁于自家人的手,就大大的不该。就像我们赵家,没有自己人胡作非为,怎会落得如此下场。”

穆长风道:“赵兄之言句句在理,长风谨记于心。”

林渊道:“我也记住了,不管我以后做什么,都不能忘记关心爹娘和妹妹。”

赵锦龙抬头看天,当时阳光明媚,万里无云,只能借着树荫躲避阳光,道:“想必二位已经饿了,去吃些东西,我得躲在此处,待日落西山之后才能返回冥界。”

林渊想到还有一日的光阴可以和赵锦龙在一起,登时乐不可支,道:“我去给你找一把伞,咱们进屋去说话。”

赵锦龙摇头叹息,看着满园的春色无边,心中所想尽是儿时的欢乐时光,道:“我想再好好地看看。”

林渊不愿与他分离,有心饿着肚子陪伴于此,穆长风了解赵锦龙想要独处的心意,道:“咱们让赵兄静一静吧。”

赵锦龙道:“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二位陪我许久,锦龙甚为感激,入夜之后不必来送,就让我静静地走吧。”

林渊的眼泪忽然涌了出来,慌忙转头擦干。

穆长风狠下心肠,强行拽着林渊离去。

走到园门之时,二人不约而同地一起回头。

只见赵锦龙一动不动地站在树下,犹如一尊木雕,在离他较远的凉亭之中,赵卓言也仿佛石化了一般,动也不动,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忽然之间,赵锦龙似有所感,回头看向赵卓言,父子二人遥遥相望,仍然不动,也不说话,谁也不想破坏此刻的祥和宁静。

赵锦龙从未见过这样的父亲,他的和蔼亲切是发自内心的,目光中再也没有从前那种如火一般熊熊燃烧的欲望。

现在的他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人,普普通通的父亲,体会着最后一刻与爱子相聚的幸福。

赵锦龙微微一笑,双膝一曲,跪倒在地,郑重地磕了三个头,感激父亲二十余年的养育之恩。

赵卓言同样微微一笑,丧子之痛化为虚无,取而代之的是难以言喻的骄傲。

他忽然觉得自己的一生并未失败,如此宽仁大度善良的好儿子,比功名利禄更珍贵,比金山银山更耀眼。

今生缘尽于此又如何,生命可以被剥夺,但是赵锦龙可贵的品质谁也夺不走。

而赵锦龙高洁如莲的品质,正是赵卓言此生最大的财富。

第一百六十八章 当时年少本纯真

赵锦龙离去之后,林渊整整一夜不眠不休,望着窗外呆呆出神。

穆长风陪他枯坐了一夜,甚是担忧不安,道:“你也别难过了,人生没有不散的筵席,有缘则聚,缘尽则散,一向如此。”

一轮红日从东方升起,林渊坚毅果敢的脸庞沐浴在朦胧的微光之中,带着些许忧愁,道:“我不完全是因为难过才这样,我在想今后的路该如何走。长风,我以前向来天不怕地不怕,现在突然感到怕了,我是不是太没有男子汉气概?”

穆长风微微一笑,并不言语。静静地泡好一壶苦丁茶,倒了两杯,递给林渊一杯,道:“我一直随身携带茶叶,今日才有闲暇泡上一壶,你且尝一尝。”

林渊将茶杯凑到唇边,苦涩之气扑鼻而来,皱了皱眉,正要强行灌下之时,穆长风突然伸手将其打落。

“里面有毒,正是箭毒木的叶子。”

“你干什么?”林渊惊得脸色煞白,不禁一阵阵后怕,倘若下毒之人不是穆长风,而是一心要他性命的居心叵测之徒,后果不堪设想。

穆长风道:“曾经的我和你一样,就像这个茶杯,洁白如雪,不染纤尘,更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自认为只要行得端做得正,好人自会有好报。我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愚蠢,就是在一笑面虎递给我一杯毒茶之后。”

林渊从未听穆长风提起过往之事,道:“哪个笑面虎?”

穆长风道:“周师伯的徒儿,田分的弟弟田子昂。”

林渊愣怔一下,着实不愿相信,田子昂在玉龙阁人缘极好,平日里喜笑颜开,极其精通茶道。太师傅喜欢他,诸位师伯喜欢他。阁中年幼的弟子也喜欢与他一起玩耍,穆长风烹茶的本事就是跟他学的。

穆长风道:“还记得当年之事吗,我第一次外出返回玉龙阁过年,七天之后田分发现田子昂的尸身,是我用了借刀杀人之计,利用周师伯杀了他。”

林渊舔舔发干的嘴唇,颤声道:“究竟怎么一回事?”

穆长风道:“小妹溺水身亡,为了躲避母亲,我离开玉龙阁外出闯荡,在一小镇之上遇到了田子昂。他说了许多甜言蜜语,让我相信他是为了保护我,瞒着周师伯偷偷跟在我身后。”

林渊道:“难道不是吗?田师兄与你交情最好,他和田分根本就是两种人,周师伯最不喜欢这个弟子。”

穆长风摇头道:“我们都上当了,他与我交好,正是出于周师伯的授意,为了寻找恰当的时机将我除去。”

“他一直在故意示好?”林渊的手开始不停地颤抖,更加清楚地意识到人心难测,防不胜防。

他比从前更恐惧了,意识到在这个险恶人世想要保住性命是何其艰难的一件事情。他当年尚在母亲腹中,便遭人算计。穆长风当年只是个孩童,杀机便一直如影随形。

“还记得那一晚,我与田子昂相对而坐,他亲手泡了一壶浓烈甘醇的普洱茶,我喝下一杯就腹痛难忍,田子昂以为我必死无疑,将真相一五一十和盘托出。说完之后便模仿我的笔迹写下遗书,好让别人以为我是受不了母亲的折磨服毒自尽。”

穆长风心平气和地诉说往事,林渊惊得心头通通乱跳,道:“你是如何活下来的,因为鲁师伯的解毒丹吗?”

穆长风再次摇头,道:“第一次下山,走的匆匆忙忙,该准备的都没有准备。”

林渊道:“既然如此,你用什么办法保住的性命?”

穆长风道:“我一直在用灵术阻止毒性的蔓延,趁他一时不备逃了出去,用手指扣自己的嗓子,把吃的喝的东西吐了个干干净净。见到过路行人,就打听镇上最负盛名的医者,我找到医者,求他救我一命。”

说到此处,穆长风抑制不住满心的悲伤,眼圈登时红了。

那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遇险,至今记忆犹新。腹痛如割之感,丝毫比不上被骗的心痛。

空旷的大街,漆黑而安静,带给他漫无边际的绝望与寒心。

他躲在角落里无声的哭泣,想念着父亲,想念着母亲,想念着刚刚离世不久的小妹。

他不知道自己能否逃过一劫,暗暗期盼天神一般的父亲忽然从天而降,将他抱进温暖的怀中,回家团聚,再也不分离。

第一百六十九章 魔爪突现生路绝

父亲始终没有出现,穆长风又将希望寄托于虚无缥缈的神明。

记得神话故事中有西王母、女娲娘娘、九天玄女,个个神通广大本领非凡。他就不停地祈祷,希望这些女神仙大慈大悲、救苦救难。

在虔诚的祈祷声中,出现了一位酒鬼,哼唱着靡靡之音,在街上手舞足蹈。

穆长风犹如溺水之人抓到一棵救命的稻草,拿出了全部的银两,买来一条有用的信息。

他已经不记得自己是如何一路躲避田子昂的追杀,只记得自己腹痛如割,艰难地爬进了医者的家中,见到一位须发皆白,慈眉善目的老人家,轻轻将他抱起,小心翼翼地安置在床上,盖上一床又软又厚的棉被,垫了一个软绵绵的枕头。

枕头里不知充塞是何物,清香扑鼻,沁人心脾,老人家麻利地在药斗子里翻翻找找,用砂锅熬制了汤药,满屋子苦涩的味道,隐隐透着清凉和甘甜。

老人家亲自喂他喝了药,用手帕浸了热水,为他擦去额上的冷汗污渍,取来一套布衣,换下了他又湿又粘的衣衫。

他惊惧寒凉的心瞬间被温暖过来,正是从那时起,他对仁心仁术的医者充满敬仰之情。

也正是在那时起,他对遭遇不幸的医者怀有无与伦比的痛惜和哀伤之意。

“长风,”林渊轻轻碰触他的胳膊,道:“想起伤心事了?”

穆长风强忍泪水,道:“那位医者是位年过八旬的老人家,心肠极好,医术也十分高明,为我解了毒,将我安置在家中休养。田子昂寻了几日,找上门来,老人家将我藏在后院池塘中,田子昂找不到我,就把他给杀了。”

林渊登时怒不可遏,一拳捶在墙上,道:“混账东西,连老人家都不放过。”

穆长风回想着当年恶梦一般的情景,兀自心有余悸,道:“后来我四处逃窜,田子昂一直在追杀我。一年的逃亡生涯,我见过许多美好的人,为了救我竭尽全力,我也见过许多丑恶的嘴脸,趁我逃难之际威胁我去杀人。我想快点回到玉龙阁,田子昂带着帮手围追堵截,我数次命悬一线。”

林渊难过不已,哽咽道:“那时的你只是个十几岁的孩子啊。”

穆长风道:“逃亡的日子很艰难,我饿过肚子,扮过乞丐,为了赚点银两也曾在烟花柳巷之地给人当小厮,也曾帮过捕快去抓杀人犯,就为了能分两个铜板买几个馒头填饱肚子。现在想来,我还得感激他当年的穷追不舍,正是他的狠心绝情,让我迅速成长起来。”

林渊道:“枉我小时候把他当哥哥一样敬重,什么鬼东西,我要是早知道,肯定一拳揍扁了他。”

穆长风道:“历经九死一生之后,我终于平平安安地回到玉龙阁。你不知道田子昂在玉龙阁见到我时有多惊恐,我知道他怕我说出真相,同门弟子相残乃是死罪,他手上还有一条无辜的人命,我一旦说出,太师傅定会将他处死。”

林渊道:“你没将真相说出?”

穆长风道:“不但没有说出,反而当着所有人的面和他有说有笑,亲近的不得了。”

林渊道:“你为什么这样做?”

“为什么?”穆长风的神情颇为复杂,有自得,也有悔意,道:“我故意给田子昂写了一封信,又故意让这封信不小心落到周师伯的手里,他见了信上的内容,以为田子昂暗中和我达成协议,背叛了他。”

林渊恍然大悟,道:“所以周师伯杀了他,你也如愿以偿,借刀杀人的计划成功实施。”

穆长风点了点头,道:“以周师伯的聪明,本不会轻易相信。因我当时年幼,他未料到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已经满腹心机,这才吃亏上当,杀了最精明强干的弟子。”

林渊钦佩的五体投地,他十几岁的时候,还整天嚷嚷着要糖吃,会为了一块糕点和妹妹争得面红耳赤,会因为父亲扎的风筝不好看哭闹不止,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简直是世上最傻的人。

而穆长风十几岁便成功躲避了恶徒的疯狂追杀,将玉龙阁最狡猾的老狐狸玩弄于股掌之间,为无辜被害的老人家报仇雪恨,道:“长风,你真是太聪明了,锦龙要我多学多看,你就是我最好的师傅。”

穆长风看着林渊兴奋的神色,忽然将笑容一收,道:“当年我也认为自己很聪明,看到田子昂的尸身,大仇得报的快感让我飘飘然。得意洋洋地讲给父亲听,结果你猜怎么着?”

“当然是为你骄傲呗。”林渊兴奋地搓着手,以为自己猜的很准。

穆长风道:“我爹知道了一切,重重的给了我一巴掌。整整一个月没有理我。”

第一百七十章 心如死灰欲轻生

“啊?”林渊吃了一惊,“师伯干嘛打你?”

穆长风道:“我当时特别委屈,在外整整一年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回到家中没人安慰,没人关心,我第一次有了不想活的念头。”

林渊很难相信穆长风也曾动过轻生之念,他是那样坚强的一个人,不怕苦也不怕痛,任凭荆棘满途也勇往直前。

穆长风轻轻一叹,虽然时隔多年,现在回想起来仍然抑郁,道:“那是我此生最为晦暗无光,也最为软弱的一段时期,因为小妹的死悔恨愧疚,因为母亲的不讲道理深感委屈,在我最需要爹爹心疼安慰的时候,他毫不留情地打了我。我只觉得世间之大没有我的容身之处,世上再也没有值得我留恋的人,我活着也没什么意义,不如了结的好。”

林渊年长数岁,却一直把穆长风当兄长般敬重,此时终于有了做师哥的感觉,心疼这个吃尽苦头的小师弟,轻轻拍着他的肩膀,道:“你是如何熬过来的?”

穆长风的脸微微泛红,道:“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我没有了结自己,是因为害怕。我想过很多种死法,想选择一种没有痛苦的。拔出赤霄剑要抹脖子,我怕太疼。找了绳子想上吊,害怕憋得慌,偷来鲁师叔的毒药正要灌进去,又怕肠穿肚**抹脖子更痛苦,到雪山的断崖上往下看了看,云遮雾罩深不见底,心想万一掉进雪窝子里摔了个半死不活怎么办,掉头就回去了。”

“扑哧。”林渊明知此时不该笑,可是抑制不住,笑了一声赶紧将嘴巴捂住。

穆长风也笑了,脸色更红,耳朵也红彤彤的,道:“最后一次,我朝着一面墙猛冲过去,眼看着快撞上了,突然间更害怕了,心想万一没撞死,而是把自己撞傻了怎么办?我及时改变方向,一头撞在了窗户上,结果我没事,窗户被撞出个大窟窿。我看着那个大窟窿,咬牙切齿地爆了句粗口,下定决心不死了。”

林渊笑的前仰后合,险些岔了气,伸指点着穆长风的额头,道:“你呀你呀,让我说你什么好。”

穆长风道:“小时候嘛,总是会做些令人啼笑皆非的荒唐事。最好笑的是我要上吊的那次。”

林渊饶有趣味地道:“跟我好好讲讲,你先等一等。”

林渊走出房门,到赵家的厨房寻来几样刚刚出锅的小菜,拎着一壶状元红回了房间,道:“咱们边吃边讲你小时候的荒唐事,呵呵。”

穆长风吃了一口素炒豌豆苗,倒了杯酒仰头喝干,道:“我找了一条很细的麻绳,走进空旷无人的山坳里,找到一棵歪脖子树,将绳子套上打了结,然后就大喊‘有人没?这里有孩子要上吊了。爹娘快来呀,再不来我就把脖子伸进去了。’左等右等,不见人来安慰我。”

林渊笑的差点将一口酒喷出去,咳了几声,道:“你哪里是真心寻死嘛。”

穆长风揭开壶盖,看着里面琥珀色的状元红,道:“有赌气的成分,也有真心想死的念头。没人疼没人爱的滋味儿真的很折磨人。一了百了便是解脱,当时我常常这样想。”

林渊安静下来,站在穆长风的角度考虑,愤愤不平之意霎时涌上心头。

还记得穆婉莲下葬时的情景,许如梅扑在女儿的棺椁之上又哭又笑,阁中的诸位师伯和师伯母纷纷上前好言劝慰,许如梅突然停止了哭声,转头瞪着泪流不止的穆长风,指着他道:“为什么溺死的不是你,你从小就不听话,为什么溺死的不是你?”

从此之后,许如梅就变成了蛮不讲理的疯妇,每天哭闹不止,对穆长风棍棒相加。有很多次,穆长风全身是血,逃到双花馆去避难。

正因为受不了母亲的疯狂折磨,小小年纪的穆长风选择外出历练。

当时的他那么小,个子矮矮的,身体瘦瘦的,脸色蜡黄,背着一个小小的包裹,拿着一把与他小小身体极不相称的长剑,在狂啸的北风中,流着泪一步一步走下石阶,骑上一匹小马,消失在山路的尽头。

林渊当时艳羡不已,外面的世界多好啊,有好吃的,好玩儿的,好看的。美酒佳肴,玉液琼浆,随时可以享受。鸟语花香,山清水秀,可以尽情欣赏。

在他吃着母亲辛辛苦苦蒸的蜜糕时,想着穆长风在外面吃的蜜糕肯定更甜。在他摆弄着父亲扎得兔子灯时,想着穆长风在外面肯定买了许多更漂亮更耀眼的花灯,在他厌烦玉龙阁漫山遍野的皑皑白雪单调乏味时,想着穆长风肯定悠然自得地躺在花丛里睡觉。

单纯的他从未想过外面的世界有多血腥险恶,睡梦之中也念念不忘去陪伴穆长风。

想象终究是美好的,事实终究是残忍的。穆长风并未享受到好吃的与好玩儿的,杀机随之而去,他一个十几岁的孩子,经受了种种磨难和考验才活了下来,回到家中,享受不到父亲的关怀,享受不到母亲的体贴,心中悲苦可想而知。

林渊道:“穆师伯是好人,就是太不近人情。如果是我遭受了这么多磨难,我爹肯定会抱着我大哭,他才不会在乎我干过什么事儿。”

穆长风道:“我最初也是这样想的,直到一个月后,父亲从穆家祠堂里走出来,我才知道不是这样。”

林渊道:“师伯在祠堂里做什么?”

穆长风神色越发黯然,道:“跪在列祖列宗面前整整一个月,为我忏悔。”

“忏悔什么?田子昂明明死有余……”话未说完,林渊逐渐领悟到穆如松的苦心,“穆师伯觉得你不该借刀杀人?”

穆长风道:“我爹说,田子昂的确该杀,但他应该死于门规的处罚。我爹也害怕,怕我小小年纪便心狠手辣,长大了没人管得了。”

林渊道:“倒是这个理,就像我爷爷说的‘人家给我一刀,我就还给人家一刀,这像话吗?’报仇也应该用正当的途径。”

第一百七十一章 少年狼性忽觉醒

穆长风道:“我爹又给我做了一番详细的分析,我意识到自己看似做了一件聪明事,其实是做了一件愚蠢透顶的事。”

林渊不解地道:“为什么?”

穆长风道:“整个玉龙阁中,都知道周师叔的野心,也都知道他狠辣的手段。太师傅想惩罚他始终没有合适的理由。田子昂是受他指使一路追杀我,我自作聪明错过了搬倒周师叔的大好时机。”

林渊一拍额头,道:“可不是嘛,我爹也常说,周师伯做了许多恶事,一直都做的不留痕迹,田子昂是极有价值的人证啊。”

穆长风道:“田子昂若能成功杀掉我也就罢了,可是他数次功亏一篑,在我平安回到玉龙阁的那一刻,周师叔就已经有心杀他灭口。我写信诬陷他,其实是多此一举。”

林渊道:“你一回到玉龙阁,就应该跟太师傅把一年来的遭遇讲清楚。”

穆长风道:“应该先告知我爹将田子昂扣押下来,做好保护他的措施,带到太师傅面前对质。”

喝了一杯酒,穆长风继续道:“田子昂杀了无辜之人,收买了许多杀手,曾经有许多帮过我的人见过他的真面目,种种恶事他抵赖不了。为了保命,他自会供出幕后主使之人就是周师叔,我和爹爹小心谨慎地保住田子昂的性命即可。我自作主张,杀掉了最有价值的人证,而且用了十分卑劣的手段。”

林渊道:“倒是有几分道理,借刀杀人的手段的确有点那个……不太好。”想到自己适才甚是钦佩穆长风的手段,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从前的他最厌恶借刀杀人,也不知刚才怎么了,竟然夸奖了穆长风,还一心要他当师傅。

穆长风道:“我爹也十分后悔,没有安排人手好好保护我。他知道周师叔的为人,却未料到他会对一个小孩子下毒手。”

林渊见他神色颇为伤心,倒满了一杯酒,道:“今天咱们喝个痛快。”

穆长风酒量浅,常常满腹愁苦,始终没有借酒消愁的习惯,拿着酒杯随手把玩,道:“外出历练,躲开母亲,本是周师哥的主意。我被追杀之时一度恨极了他,以为他参与了此事。”

林渊向来喜欢周念平,从小就爱跟在他身后调皮捣蛋,甚是害怕他也是表里不一的伪君子,惴惴不安地问道:“周师哥有没有参与此事?”

穆长风摇头道:“没有,我也是经过长时间的观察试探才发现,他当初劝我下山历练乃是出于好心。母亲折磨我的时候,他是真的很难过。”

林渊拍拍胸口,长松了一口气,道:“还好还好。”

穆长风道:“我知道周师哥没有和我竞争的心思,他不是一个有野心的人。可是身份注定了我二人是竞争对手。无论他想不想争,周师叔都不会放弃置我于死地。我必须将阁主之位争到手,才能保护穆家。”

林渊沉默许久,心中感触越来越多,道:“所以你才会头破血流地去争取,不仅仅因为你的抱负和理想,更是为了保全穆家。”

穆长风道:“你看看我爹,身为太师傅的首徒,法术修为少有敌手,可他门下一个弟子也没有,再看周师叔经营多年,门下成器的弟子数不胜数。他想除掉穆家易如反掌。”

“谁说的?”林渊颇为不服气,“我爹和几位师伯绝对不会眼睁睁地看着穆家有难。”

穆长风犹豫再三,道:“师哥,我今天就跟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无论多好的人,都有自私的一面。到了关键时刻,都会选择保全自己和家人。”

林渊张大了嘴巴,满面惊愕,道:“你怎么会这样想?”

穆长风道:“这样的自私无可厚非,当年救我的那位老大夫弥留之际,语重心长地对我言道‘我本就是行将就木之身,并不后悔救你。我若有个一儿半女,为了保全他们,定会将你舍弃。记住我的话,这就是人心。日后行走江湖,一定要谨记’后来我遇到了一些事,足以证明老人家深谙人性。”

林渊兀自不信,道:“不能以偏概全吧,表姐在血河池遇难的时候,明家村的人就为她舍命了。再说我爹,是最讲义气的人,视穆师伯如亲哥哥,你不会觉得我爹到了关键时刻也会退缩吧?”

穆长风当然这样认为,为了不伤林渊的心,不得不扯谎道:“林师叔当然不会,可即使他出头保护穆家又怎么样,林师叔门下弟子修为都不高,心有余而力不足。”

林渊又喝了几杯酒,酒劲上涌,有些头晕目眩,道:“穆师伯挺聪明的一个人,怎么不收些弟子以备不时之需呢?”

“从前我也不理解。”穆长风见林渊醉眼乜斜,笑了几声,沾湿手帕亲自为他擦脸,道:“我猜他根本就没想过让我当阁主,他定是以为辛师哥……方师哥早晚会回来,不知道他早已离世。”

穆长风将手帕撂在一边,泡了一壶醒酒茶,又道:“我爹肯定也早早打算好了,等师哥回来了,就求太师傅让他重回辛氏家族,重新做回辛儒。当年方师叔一意孤行,将自己和儿女逐出辛家,太师傅肯定是不愿意的。”

林渊低垂着头,尽是伤心之色,道:“来明家村的路上,我娘讲了好多表姐表哥的事情。我表哥方昭当年惊才艳艳,乃是罕见的极品人物。这么优秀的人,怎么就死了呢。锦龙也死了,表姐也死了,反倒是我这个榆木疙瘩活得好好的。”

“不要妄自菲薄。”穆长风神色郑重,犹如一个知心的兄长,“师哥从来都不是榆木疙瘩,林师姐也不是笨姑娘,你们的身上都流着秦氏家族的血,总有一日会一飞冲天惊艳世人,我相信你,你也要相信自己。”

第一百七十二章 懵懂单纯惧无踪

林渊哼哼两声,道:“我是真的没有信心,长风,你不知我的先祖秦薏萝有多了不起,十九岁就成了幽宫之主,十九岁啊,你敢想象吗?我十九岁时在干嘛呢,干嘛来着?嗯……让我好好想想自己在干嘛来着。”

穆长风差点笑出声,林渊酒量不好,显然已经醉糊涂了。

他出门在外之时,从来不敢喝醉,以免给恶徒可乘之机,十分羡慕林渊的潇洒肆意。

林渊踉踉跄跄站起身,走到窗边,傻笑起来,道:“我十九岁时欺负妹妹,背后揪她的小辫子,跟父亲顶嘴,跟母亲撒娇,在春水村上树掏鸟蛋,到田里抓蚂蚱,整天琢磨怎么偷偷地宰了人家的狗炖汤尝尝荤。人跟人一比呀,还真是能气死人。”

穆长风道:“有时候我挺羡慕你的,师哥,你的人生才是正常的,年轻人就应该有年轻人的样子。我爹就常常说我还没好好地享受一下童年,眨眼之间变成了老头子。”

林渊打了个膈,酒气重重地喷了出来,被酒味儿呛得眼泪鼻涕直流,道:“我先祖秦薏萝刚刚离开幽冥鬼域的时候,幽宫已经四分五裂,衰落不堪,她恩威并施,铲除异己,收复失地,幽宫在她手中得以保全统一。你看我像她的后人吗?她在天有灵看到我的德行,非得再气死一次。”

穆长风正待劝慰,林渊摆摆手,继续道:“巫女峡的创派祖师秦万里,那也是了不得的大人物,被那些所谓的正派驱魔师围剿的几乎没了活路,可他活下来了,重新开山立派。我的外婆也是女中豪杰,咱玉龙阁在三位创派祖师的带领下才有了今天,她独自执掌巫女峡数十年,硬是把双子门挤到一边,和玉龙阁不相上下。”

林渊感到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难受,对着窗外干呕了一阵,道:“我有心执掌巫女峡,可我有几斤几两啊,修为不高,头脑迟钝,我是你师哥,可我干的都是连累你的混账事。我明明想救你,到头来害了你。我还自以为正义磊落,呸,我没把人害死已经是万幸了。”

“师哥。”穆长风看林渊将自己贬低的一无是处,心中颇为不忍。

林渊道:“我比你年长数岁,好几年的光阴都喂了狗了,有什么用?我爹我娘有那么多的伤心事,我竟然毫无察觉。我不但没脑子,而且没心没肺,什么都没为爹娘做过。外婆定是看我没出息,才不惜成为活死人也要复活表姐,他知道我没用,将巫女峡交给我就算彻底完了。”

林渊借着酒意发泄心中的郁闷,越说越伤心难过,泪水刷刷地流下,“我就是一个笨瓜,现在想奋起直追,我能追得上吗?我也越来越恐惧,世上那么多的坏人,我能保住自己的小命吗?我又如何保护我的家人?”

穆长风扶着林渊,慢慢坐在椅子上,给他擦去眼泪鼻涕,耐心劝慰道:“师哥只要有心奋起直追,就一定追得上。至于你说的恐惧,就像一个甩不掉的恶魔,十几年来一直与我相伴。”

“啊?”林渊登时忘记了哭泣,难以置信地看着穆长风,“你别骗我了,你是我此生见过的最勇敢的人,初出江湖便遭人追杀,仍然坚持出去历练,换做我是你,肯定躲在家里再也不出去。”

穆长风道:“除掉田子昂之后,我陷入两难的选择。再次外出历练,不知等待我的是什么样的险境。留在家中,又会被母亲不停地虐待,再三权衡之后,我选择了外出历练。因为我更怕我的母亲。”

“你怕师伯母到如此程度?”林渊从小生活在蜜罐里,对父母充满爱戴之情,实在无法理解惧怕母亲是什么感觉。

穆长风心如刀绞,黯然点头,道:“一点不错,我最怕的是我母亲。我也怕江湖上的恶人,也怕没有人性的恶鬼恶妖,但是我宁愿面对他们,也不愿意面对我的母亲。是不是很荒唐,给予我生命的那个人,竟然是缠绕在我心头挥之不去的恶梦。”

林渊道:“我的确感觉荒唐,你现在也怕师伯母吗?”

穆长风道:“我怕她,害怕血腥的江湖,害怕周师伯再设下陷阱,害怕小妹无法复活,害怕师姐一生一世恨我,你无法体会我心中有多少惧怕。”

林渊道:“我总觉得你很勇敢啊。”

穆长风道:“师哥,你不要因为自己满是惧意就瞧不起自己,真正的勇敢都是由恐惧而生。无所畏惧的勇敢是莽撞,是匹夫之勇。因为恐惧,你不会再像从前一样单纯,因为恐惧,你会谨慎小心三思而后行。因为恐惧,你会不停地鞭策自己变得强大。”

林渊似有所悟,道:“人生处处是险境和危机,就像你适才递给我的那一杯毒茶,总是会在无所防备之时到来,总是会有意想不到的人将我置于险境。因为恐惧,才会时刻保持危机感,我才会快速地成熟强大。”

第一百七十三章 儿女乃是心头宝

穆长风道:“正是如此。”

林渊道:“怪不得爷爷会说‘陷入困境之时不要奢求别人来救,要有自救的本事’,弱肉强食乃是江湖的本质,生存不易,活下来需要真本事。”

穆长风道:“黄发垂髫,怡然自乐,乃是世外桃源,根本就不存在。试问真有这样一个地方,久而久之也会变成变成弱肉强食之地。有人的地方就有争斗,就有尔虞我诈你死我活。”

“你死我活”四个字,犹如四声震耳欲聋的霹雳,惊醒了憨厚单纯的林渊。

在这尔虞我诈的世界里,稍有不慎就是个粉身碎骨的下场。门派与门派之间争斗不休,人与人之间干戈不止,强者赢,弱者输,赢者生,输者死,血腥而残酷。

“长风,我们是不是根本没能力改变这个世界?”

“的确如此,这个世界一直都是这样,谁也没能力改变。”穆长风神色沉重,看着惶恐悲伤的林渊,道:“但是我们有能力不被这个世界改变,我们可以同流,绝对不可以合污。”

林渊道:“当初看我先祖秦薏萝的传记时,我一直不理解,她本是至纯至善至美的好姑娘,只是为了生存就变得面目全非吗?我现在终于体会到了她的艰辛不易,更为难得可贵的是,不管她有多狠,始终没做过愧对良心的事。她临终之时,内心是坦然的。”

穆长风道:“就像师姐,尽管遭遇了那么多磨难,并没有成为真正的恶魔。”

“有些人连恶魔都不如。”林渊面现愤怒之意,攥紧了拳头,“周端,闵芬,骨子里都毫无人性。我本来一直同情周端,残废了二十多年,现在看来,他分明就是活该。能对孩子下毒手的人,就是禽兽不如。”

穆长风对周端也有过同情之心,如今更同情周念平,他是那样一个重情重义的人,少年丧母,唯一的亲人又是那样狠毒,想想他借酒消愁强颜欢笑的模样,穆长风就一阵阵心酸。

林渊道:“幸好周端不知我的心头血能炼制起死回生药,以他的为人,能放过我?”

穆长风心头一震,忽然之间明白了林文海和秦若薇保护儿女的一番苦心,道:“周师伯肯定知晓此事。”

林渊道:“怎么可能,他如果知道,早早暗地里把我杀了。还能留我到今天?”

穆长风道:“当年薛红莲和我娘在玉龙阁大打出手,定是惊动了许多人。周师伯又怎会不知,我一下山就被暗算追杀,我爹定会告知林师叔,以免你将来下山之时也被暗算。林师叔得照顾师叔母,分身乏术,门中弟子又不成器,于是重金聘请高手暗中护你周全。”

“你说啥?”林渊从来不知有人暗中保护他一事,瞪着一双迷茫的大眼。

穆长风道:“你与林师姐外出寻找名医之时,一直有高手保护着你们。而且是很多高手,林师叔花了许多钱。”

“从哪儿请来的?”

“江湖上一直有个秘密的组织,能人异士数不胜数,只要付得起价钱,可以杀人,也可以救人。”

“我怎么不知道?”

穆长风哑然失笑,道:“我行走江湖多年,偶尔好奇心起,也会打听一些事。这个组织里的高手,可不是一般人能请得起的,我将穆家卖了也请不起一个。”

林渊满面惊讶之色,想起了深藏于心的一个疑问。

爷爷林墨龙在进入玉龙阁成为执法长老之前,本是富甲一方的大富豪,协助三位创派祖师修建殿宇楼阁,仅仅用了一半的财产。

林墨龙隐居于常青山,修建了富丽堂皇的自闲庄之后,留给父亲的银钱仍然几生几世也用不完。

在玉龙阁,以林家的双花馆最为夺目耀眼,庭院中一株金银花,乃是用绿玉雕成的叶子,白玉黄玉雕成的花朵,价值连城珍贵无比。

林葙儿闺房中的一株青葙子,也是由绿玉和紫水晶精雕细琢而成。

母亲的书房中更是拥有无数珍宝,琳琅满目,精美灿烂,忘记从何时开始,书房中的珍宝越来越少,母亲的衣着也越来越淡雅朴素,常年佩戴的黑珍珠手串也消失不见。

林渊数次问那些珍宝哪里去了,父亲母亲含笑不语,始终没给出一个明确的答案。

林渊终于醒悟过来,那些珍宝,自然是被父母变卖换成金银,用来聘请高手。

他与小妹数次下山无惊亦无险,原来都是有人暗中保护的缘故。

得知了真相的那一刻,林渊更感愧痛,双手抱头,道:“我是个不孝子,爹娘为了保护我,将养老的本钱都舍出去了。我什么都没为二老做,他们已经为我牺牲了这么多。”

“哎?不对呀,既然有高手保护我,怎么没人来赵家救我?”林渊百思不得其解,抬起头,心慌意乱得抓住穆长风的衣袖,“坏了,我爹肯定穷的揭不开锅了,所以没钱继续聘请他们。我干什么才能把我爹的养老钱赚回了啊?”

第一百七十四章 儿女乃是心头宝(二)

穆长风笑道:“赚什么钱啊,你和林师姐平平安安就好,师叔和师叔母为了你们倾家荡产也心甘情愿。”

林渊自然明白父母对他与妹妹的爱,知道父母愿意为了他们舍弃一切,但身为人子,怎么忍心如此,连连摇头道:“绝对不行,我爹我娘从没尝过苦日子的滋味,没了钱,让二老将来吃粗茶淡饭啊?我总不能厚着脸皮跟爷爷要吧,他老人家还有无穷无尽的光阴,更需要钱。我得想个赚钱的办法,不能亏待了爹娘。”

穆长风心头酸涩,羡慕的不得了,父妻恩爱,子女孝顺,互相为对方着想,这才是一家人应有的样子。

林文海相貌平常,头脑也简单,走到哪里都不是个引人注目的人物。而秦若薇相貌绝美,气质卓然,嫁给林文海为妻,总有仙女下嫁凡夫俗子之感。

穆长风曾一度认为二人不登对,现在看来,曾经的他多么幼稚肤浅。

林渊道:“给我出个赚钱的主意呗。”

穆长风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林师叔是花了不少钱,即使伤了筋也动不了骨,师哥别太担心。保护你的人始终没出现,我猜又是方师姐的杰作。”

林渊目光一亮,拍了一下额头,“对呀,表姐的花花肠子最多,什么样的奇人异士都得栽在他手里,我现在就去找她。”

穆长风见林渊脚步虚浮,知他酒意未消,立即跟了上去。

林渊一撸袖子,道:“这次你别跟着,葙儿数日不见踪影,也不知被她藏哪儿了。有没有吃好,有没有睡好,我一概不知。见着方芷莨,我要跟她好好打一架。”

穆长风一听,更要跟着去了,以免林渊吃亏挨揍。

林渊一心要支开穆长风,道:“我想在没有你的情况下看看能不能偷袭成功,你别跟着,否则我回到玉龙阁,揍你家婉莲出气。”

穆长风瞄了林渊一眼,好奇心顿时涌上心头。特别想知道在无人相助的情况下,林渊能否成功偷袭方芷莨,道:“去吧,我等你消息。”

林渊摇了摇昏昏沉沉的脑袋,一步三晃,歪歪斜斜走了出去。

正值晌午时分,阳光温暖又明亮,微风徐来,轻轻吹在林渊的脸上,登时清醒了许多。赵家院子里极其热闹,搭了十几个布棚,每个棚子中都架着一口大锅,赵卓言的弟子们忙着熬煮香喷喷热腾腾的米粥。

赵家大门敞开着,涌进了几十个难民,有男人有女人,有老人有孩子,每人都端着巨大的白瓷碗,排成长长的队伍,望眼欲穿地等着赵家人的布施。

林渊“咦?”了一声,上前向一位老人家恭敬地行了礼,打听了几句,才知离小镇十里之外的一个小村庄于数日前突然闹鬼,村中人心惶惶,来不及带上财物就逃了出来。

赵卓言在去仁恤堂的路上偶遇众人,怜悯之情油然而生,将众人带了回来。

“看来姨夫是真的改过自新了。”林渊十分高兴,左瞧右瞧,没有赵卓言的身影。见粥棚里有位高高瘦瘦的汉子,正逐一检查锅里的热粥,似乎是个领头人物。

林渊上前问清方芷莨的住处,按照高瘦汉子的指点,一路穿花拂柳,寻到一座藏在树林里的小木屋。

若有若无的琴声从木屋中传来,悠扬悦耳,如潺潺的溪水,在身边悄悄流过。

林渊不懂音律,只觉心头祥和宁静,三千烦恼皆化为虚无。

琴声陡然转急,隐约带有杀伐之意,如刀戈相击,一片血光剑影。

林渊陡然一个激灵,全身似泡在雪水之中,彻头彻骨的寒意。

琴声毫无预兆地突然止歇,方芷莨清脆冰冷的声音从木屋中传来:“如果想算账,恕不奉陪。若是找妹妹,不好意思,你找错了地方。从哪儿来就赶快给我回哪儿去,本姑娘没心情搭理你这个笨瓜。”

第一百七十五章 暖心之语慰离伤

林渊早已习惯了方芷莨的冷嘲热讽,什么“榆木疙瘩”、“笨瓜”、“缺心眼”一类的言语,根本刺激不到他,笑嘻嘻地道:“表姐,既然我找错了地方,你行行好呗,告诉我葙儿在哪儿?”

方芷莨道:“早被我送回了明家村,薇姨行动不便,需要她在身边。”

林渊不由得松了一口气,林葙儿自幼没吃过苦头,林渊一直担心方芷莨不念情义,变着花样折磨她。

明家人真实爽朗,待人热情,林葙儿有他们照顾,自然是饿不着也冻不着。

林渊道:“我再冒昧问一句啊,有一些人暗中保护我,没被你给毒死了吧?”

“哼……”方芷莨颇觉好笑,道:“我与他们无冤无仇,为什么要下此毒手。”

“这个……那个……表姐毕竟和从前不一样了,杀人害命非要有冤有仇?”林渊怀着忐忑不安地心情走上台阶,鼓足勇气说了这一句后,登时后悔。

林中凉爽,树荫遍地,正好遮挡了阳光,方芷莨一旦动怒,极有可能突然窜出掐住他的脖子。

方芷莨沉默了片刻,语气突然和缓:“我跟你保证,至今为止,我没害过无辜人的性命。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当年被人残害,我不想变成那种神憎鬼厌的混账东西。”

林渊眼里涌满了泪水,直到此刻,才真正相信了穆长风的判断。方芷莨的确阴狠、乖戾,但她的骨子里仍然保留着从前的美好品质,更没有因为仇恨而迷失。

无论是人还是鬼,只要没有迷失,就有救赎的机会,找回她的初心。

“表姐,保护我的人都在哪儿?请你告诉我呗。”

琴声再次响起,声音极低,断断续续,方芷莨沉思片刻,道:“我不想说,除非你有本事打动我。”

“啊?”林渊挠挠头,摸摸鼻子,一脸无可奈何,“你是故意出难题吗?”

方芷莨道:“算是吧,你自幼被父母保护得太好,应该多多磨砺了。今后我会不断地考验你。口才也是你必须具备的才能,看看人家穆长风,嘴皮子功夫就不错。”

林渊蹲坐在台阶上,不停地长吁短叹,道:“我这辈子是没法跟长风比了,也没法跟周师哥比。我是个笨瓜,没什么能耐,还总是自以为是。要不是爹娘花了大价钱请人保护着,我早被心怀不轨之人啃得骨头渣子都不剩了。”

方芷莨笑着道:“能意识到自己的不足,也是个优点。世上有很多没能耐,还自认为了不起,被人指出不足就气急败坏的人。你愿意听逆耳忠言,非常不错。”

林渊被方芷莨夸奖了几句,乐得眉开眼笑,道:“闵芬竟然说我此生注定功成名就,我差点笑掉了大牙。就凭我,穿上龙袍也不像皇帝,我要是能功成名就,蚂蚱都能飞上天,臭虫都能变成凤凰。”

方芷莨“扑哧”一声笑了,道:“林师叔就是个幽默的人,你这一点很像他。

林渊道:“你说咱们秦氏家族哈,世世代代最出众的人,都以女子为多。把一些个大老爷们儿压制的死死的,就说我娘吧,聪明美丽法术又高,我是咋遗传的,长得像娘,别的地方咋没有像的呢?”

方芷莨道:“你心肠极好,爱护家人,十足地像极了薇姨。”

林渊咧嘴直乐,想起母亲失明的双眼,再也笑不出来,黯然道:“我知道娘此生最大的苦楚,芠姨一手将她拉扯大,长姐如母,我娘失去了长姐,就像失去了母亲一样心痛难熬。即使我和葙儿一辈子陪伴左右,也抚平不了她失去了姐姐的伤痛。”

方芷莨泪眼朦胧,轻轻抚摸着琴弦,忆起父母教她读书弹琴的幸福时光,心头如刀割一般痛楚,道:“一旦失去,就再也找不回。我活着的时候,没能珍惜一直拥有的,千万不要走我的老路。”

“表姐,你现在依然拥有许多值得珍惜的,有亲人和好友,我们一辈子都是血脉相连的至亲。”林渊听她声音颤抖,不由地为她心酸难过,“我娘说过,深爱着我们的亲人,即使不在了,他们对我们的爱也永远不会消失,那份爱会化作星星,挂在遥远的天空,深情地望着我们。表姐晚上多看看星星,就像看着亲人一样。”

方芷莨“嗯”了一声,道:“好。”

林渊道:“你要笑着看,你开心他们就开心,你若是悲伤,他们也会为你悲伤。我也想经常看到表姐的笑容,我也为你开心。”

方芷莨“嘿”了一声,道:“想以情动人啊,不好意思,本姑娘心如铁石,不吃你那一套,少给我甜言蜜语灌迷魂汤。”

林渊好生尴尬,又觉得委屈,道:“长风说得对,我无法为娘找回失去的,只能拼命保住她现在拥有的。我要保护好爹,保护好妹妹,保护好我自己,再也不让娘承受失去之痛。表姐肯告诉我他们在哪里,我自然有办法保护好所有人。”

方芷莨道:“你想保护家人,和他们在哪儿有什么关系?”

林渊涨红了脸,道:“长风说了,只要付得起银两,他们可以救人,也可以杀人。我要请他们为我除去两个最大的祸患。”

方芷莨颇感意外,很难相信单纯憨厚的林渊吃过一次苦头就变得如此心狠手辣,道:“你想除去谁?”

林渊道:“妖族王后薛红莲,和周师伯周端。这二位都在打我心头血的主意,除掉了她们,爹娘再也不必担惊受怕,我也不用提心吊胆。”

方芷莨道:“这二位岂是容易除去的。”

林渊道:“我会以表姐的名义请他们出手,他们自然会听从表姐的安排。表姐不必担心银两,爹娘没少给我好东西,为了将来的安稳日子,该舍就得舍。”

方芷莨思忖片刻,认为此事可行。她恨极了薛红莲,一番周密布局,却没能等来她的自投罗网,正是烦闷怒极之时,有了得力的帮手,想要报仇自然容易得多,道:“就按照你的计划行事,但不要忙着除掉周端,念平自幼丧母,与父亲相依为命,咱们就不要做雪上加霜的事情了。”

林渊不由得一乐,道:“他们在哪儿呢?”

方芷莨道:“南国之地鸟语花香温暖异常,也有冰寒入骨的地方。就在赵家,找到了这个地方,自然会见到你想见的人。”

第一百七十六章 欢声笑语好时光

林渊高兴地跳起来,这股兴高采烈之感没持续多久,很快就迷糊了,“就在赵家?赵家哪里冰寒入骨啊?地牢里也没那么冷啊。”

方芷莨暗中道一声你个蠢瓜,耐着性子道:“自己猜去,这个都猜不出来,我看你也别出来混了。不准问别人,必须自己猜。”

林渊“哦”了一声,垂头丧气地离开了林中木屋,来到赵家前院。

布施已经结束,赵卓言的弟子们早已忙的大汗淋漓,正在分享冰凉甘甜的瓜果。

林渊口干舌燥,残余的酒意未消,上前礼貌的行了礼,要了一个甜脆的莲雾,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听说大哥是来自北方极寒之地的玉龙阁,没吃过这么好吃的果子吧?”一名弟子见林渊狼吞虎咽,笑着问道。

林渊舔舔嘴上的汁液,道:“胡扯,在离玉龙阁不远的地方有个春水村,一年四季温暖宜人,各种瓜果应有尽有。我们常常买来苹果香梨在雪地里冻一晚再吃,又凉又甜,可好吃了。”

“那么冷的地方,怎么会有四季如春的村庄?”那名弟子满怀好奇,其余弟子也觉得有趣,纷纷带着探究的目光。

“谁也不晓得是咋回事,只能赞叹自然之神奇,常常会创造出令人意想不到的奇迹。我小时候有个愿望,就是看遍大好河山,哪里好玩儿就去哪儿。”林渊又要来一个橙子,一边剥着一边看着众人。

地牢的看守给他留下十分恶劣的印象,以为赵卓言的弟子个个如此。可是院中这些弟子都给人朴实的感觉,林渊很乐意与他们聊一聊。

赵卓言经过此处,恰好听到二人的言语,缓步走了过来。

林渊随着众弟子一起行了礼,赵卓言道:“自然之力的确神奇,人的力量也不同反响。春水村的神奇,和一千五百年前幽宫之主脱不了干系。”

林渊睁大了一双眼睛,仔细倾听起来。

赵卓言道:“幽宫之主秦薏萝,被困于幽冥鬼域之时,得到了一位好心人的帮助。那位好心人的儿女就生活在玉龙山附近的小村庄,也就是如今的春水村。当时乃是个冰天雪地的寒冷之地,秦薏萝脱困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到恩人的儿女报恩,以沉香木雕刻神女像,安置在一个山洞之中,神像的右手遥指村庄,从此以后,村庄就变得一年四季如春。”

林渊道:“可是我听说,春水村是在五百年前才有此奇异之处。”

赵卓言道:“神女像毁于一场人为的灾祸,右手折断。玉龙阁三位创派祖师决定开山立派之后,请高人修复了神女像,并以结界保护,谁也破坏不了。”

“传记里……”林渊猛然想起,当今之世知道他真正身份的人寥寥无几,绝对不能给人留下任何蛛丝马迹,立即改口道:“我从小听说过许多奇闻异事,怎么不知此事呢?”

“许多奇闻异事都淹没于时光之中,许多事情,书里也未必会记载。有些事情,知道的人越多就越不利。

林渊道:“既然如此,姨夫咋会知道?”

赵卓言微微一笑,道:“双子们的创派祖师,本是一对孪生兄弟,而且是秦薏萝的贴身护卫。秦薏萝正当好年华便香消玉殒,二位先祖悲痛绝望,离开了幽宫。”

林渊“啊”了一声,道:“真是忠心耿耿的好护卫。”

赵卓言道:“二位先祖痛恨妖族,创立双子门后便立下规矩,双子门世世代代以剿灭妖族为己任。”

林渊道:“我记得幽宫和妖族交好,二位既然忠心,为何与主子的观念不一致?”

赵卓言道:“秦薏萝与妖族相恋。他的丈夫乃是九尾狐妖。”

林渊深感茫然,道:“那又如何?坏了,秦薏萝的后人流着妖族的血吗?”

赵卓言又气又笑,伸出蒲扇般的大手,轻轻打了一下林渊的脑袋,道:“北方太过寒冷,我看你的脑袋跟我家的瓜果一样,都让冰给冻了吧。”

林渊脑海中灵光一闪,激动地握住赵卓言的手,道:“姨夫,我的亲亲好姨夫,你家冰窖在哪儿?”

赵卓言道:“紧挨着地牢。”

林渊哈哈大笑,紧紧地抱了赵卓言一会,飞一般地离去了。

赵卓言呆立许久,一股热流汹涌澎湃,从心头迅速向全身蔓延。

赵锦龙开心激动之时,就喜欢紧紧拥着父亲。适才林渊的紧紧一抱,让他恍惚中又回到了从前,林渊的亲昵举动,让他感觉英年早逝的儿子似乎又回到了身边,给他带来祥和与欢乐。

第一百七十七章 仇怨遗祸千余年(一)

林渊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见,心神恍惚的赵卓言,兀自呆呆地看着他背影消失的那个拐角处。

真怕他消失了,就再也不会回来。

“这位林大哥真有意思,他去冰窖干什么,北方人是不是都不怕冷啊?”年幼的弟子低声咕哝了一句,拿起一个最大的甜瓜,塞到赵卓言的手里,“师傅,您吃这个。”

赵卓言温和地笑起来,看着自己最心爱弟子,脸上满是慈爱之情,道:“乖孩子,师傅等会儿会吃这个甜瓜的。”

赵卓言心中牵挂林渊,不再和众位弟子多说什么,快速回到卧房,找出一件厚厚的棉衣,便追着林渊去了。

冰窖中十分寒冷,驱魔师有灵力护体,并不惧怕。林渊修为不高,却因千年赤芝的缘故,体格更为健壮,当赵卓言找到他时,正在冰窖里四处专转圈子,急得满头大汗。

“你到冰窖里做什么?”赵卓言又气又笑,用衣袖为他擦去汗水,轻轻地把棉衣给他披在身上。

“这里藏了人,我找了半天也找不到。”林渊苦笑连连,尴尬不已,将前因后果言简意赅地说了一遍。然后问道:“这里最冷的地方应该是冰窖吧,表姐应该把人藏在这里了吧?”

赵卓言暗暗心惊,方芷莨已经在赵家盘桓了数日,他竟不知她暗地里偷偷地藏了许多人,“冰寒入骨的地方,应该就是冰窖了。”

林渊道:“我猜表姐也许把人隐身了,用了半天的灵术,也没能让人现身。”

赵卓言沉吟片刻,道:“应该没把人隐身,你表姐灵术修为极高,就连我也破解不了她的法术,她明知你的能力,不会这样为难你。”

林渊“唉”了一声,道:“姨夫有所不知,表姐有心考验我。”

赵卓言摇了摇头,仔细倾听一下,发现了极其微弱的呼吸之声从一堆冰块中穿了出来,道:“你表姐把人活埋了。”一撸袖子,开始搬动冰块。

林渊脱下棉衣,就要动手帮忙,赵卓言微微皱了一下眉头,拿起棉衣又给他披上。

林渊道:“我不冷,一个北方的大老爷们,怕冷岂不成了笑话。”

赵卓言道:“听我的话,好好穿着棉衣。你刚才出了许多热汗,出汗之后寒湿最易入体,年轻力壮也马虎不得。”

林渊呆了一呆,感觉到赵卓言对他的关爱一片赤诚,感动又感激,乖乖地穿着棉衣,麻利地搬着冰块。

“姨夫,您在地牢中救了我一命,我一直没有道谢。”

“要不是我的自私,你也不会受那么大的罪,没什么好谢的。”

“她怎么样了?”

赵卓言的手停顿了一下,继续干活,道:“被我送到避暑的庄园了,那里景色优美,没有俗世的喧嚣嘈杂,也有得力的人照顾着她。”

林渊道:“一日夫妻百日恩,姨夫不计前嫌,是她的福气。”

赵卓言的眼睛又热又酸,忍着泪水道:“是我毁了她的一生。”

“有一件事情,我得跟您好好道个歉,在地牢里时,我曾想杀了她。我知道姨夫顾念着夫妻之情,不希望她死,可我当时气愤的不得了,全没顾念您的心意,您肯原谅我吗?”

突然之间,赵卓言仿佛被石化了一般,一动不动,神情惊愕。

林渊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低垂着头,等待着赵卓言的训斥责骂。

“没想到,真没想到。”赵卓言仔细观察着林渊,几次想要笑出来。

“我为这个后悔得很,姨夫想骂还是想打,我都受着。”林渊越发的心虚,声音低不可闻。

赵卓言道:“她做了那么多事,每一件都令人气愤心寒,你动了杀机,我丝毫不感意外,我做梦也想不到你会后悔,到底是为什么?”

林渊仔细想了想,道:“毕竟是亲人,她不仁,我不能不义。您又是我的恩人,杀了您挚爱之人,我就是忘恩负义。”

赵卓言闭目长叹,情感恩义,曾经对于他来说是十分可笑的东西。当他意识到情感恩义的重要性时,却为时已晚。

林渊道:“您真的不生我的气吗?”

赵卓言道:“你是我见过的最好的孩子,我真羡慕你的爹娘。”

林渊憨厚地笑起来,道:“爹娘有我这样的孩子,简直操碎了心,做人得像长风那样。”

“穆长风?”赵卓言对他的感觉十分复杂,有钦佩和赞赏,也有惧怕和提防,唯独没有喜欢,“他身上有股子邪气。”

林渊立刻辩驳道:“长风很好的,姨夫不了解他,长风是个非常好的人。”

赵卓言道:“没有这股子邪气,绝对不会爱上血魔。正因为骨子里有相似的东西,他才会被方芷莨吸引。”

林渊大吃一惊,道:“您说什么?”

赵卓言道:“如果不是化为了血魔,方芷莨不会有如此高的修为。秦家的那个诅咒,竟然落到了她的身上。真是冤孽。”

林渊惧怕赵卓言将秘密泄露出去,跪下道:“求您不要跟任何人说,求您给我表姐一条活路。”

赵卓言扶起林渊,道:“别人的事情,我已经没有力气掺合,你放心,这个秘密会烂在我的肚子里。”

第一百七十八章 仇怨遗祸千余年(二)

林渊对赵卓言已经充满信任,见他答应不会泄露,心中巨石登时落地,想起那个从不知晓的诅咒,心又悬了起来,道:“您适才说秦家的诅咒,究竟是什么意思?”

赵卓言继续搬动冰块,道:“一千五百年前,秦薏萝就是落在血魔的手里,成为幽宫之主后,她设下埋伏诛杀了血魔。血魔临死之前,用尽平生的力量诅咒了她,有朝一日,秦薏萝的后人也会变成世上最大的恶魔。”

林渊惊骇不已,脸色一片惨白,颤声道:“我表姐仍然心存善意,不会成为恶魔的。”

赵卓言道:“血魔还留下一句话,当秦家的后人成为了恶魔,他的后人会爱上她,助纣为虐,将人间变成血腥的地狱。”

林渊连连摇头,道:“简直是一派胡言,穆家世世代代英雄辈出,怎么会是魔物的后代。”

赵卓言道:“找到机会,你不妨偷偷看一看穆长风的心口处,是否有一个状似滴血骷髅的胎记。”

“没有,绝对没有。”林渊闻言松了一口气,“小时候我和长风在河里洗澡的时候,根本没看到什么骷髅胎记。”

“难道会有别人爱上方芷莨?”赵卓言甚感意外,揪着胡须,陷入沉思之中,“被秦薏萝诛杀的魔物,就是姓穆,难道是巧合?”

“姓穆?”林渊脑子里轰轰作响,暗暗希望这的确是个巧合。天底下姓穆的人何其多,怎能证明穆长风就是血魔的后代。

赵卓言点头道:“他叫穆银川,本是乐善好施的居士,妻贤子孝,被达官显贵迫害致死,化为血魔,成为幽冥鬼域之主。我的两位先祖协助秦薏萝诛杀了他。”

林渊道:“他的儿子肯定也被人害死了,根本没留下后人。”

赵卓言道:“秦薏萝担心那个诅咒,四处寻找他侥幸逃生的儿子穆广厚,想要除去这个祸患。”

“没找到?”林渊心善仁慈,此时却暗暗祈祷穆广厚和穆银川一起被害身亡,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他认为这个可能性极大。

赵卓言道:“找到了,也是我的两位先祖帮忙找到的,穆广厚当时初为人父,秦薏萝心存怜悯,放过了他,却以诡术留下一个印记。将来会协助血魔为患的那个人,心口处会有状似滴血骷髅的胎记。秦薏萝隐瞒了这个秘密,当今之世,只有双子门知晓。”

林渊好像傻掉了一般,半天站着不动。

赵卓言担心不已,想要劝慰之时,林渊突然怒吼一声,一拳打碎了数块寒冰,恨恨地道:“秦家被血魔诅咒,都是拜荀诚所赐。虎毒不食子,他怎么就能狠下心肠签下魔族血契,把女儿推进了幽冥鬼蜮。”

赵卓言极其认同林渊的话,身为人父,他将孩子看得比自己性命重要,比功名利禄权势金钱重要,他也认为荀诚的所作所为人神共愤不可饶恕。

林渊急的团团转,不知如何是好。

赵卓言道:“你也别多想,也许一切真的是巧合。穆长风心口处没有骷髅胎记,说明他和穆银川并无关系。”

“我不知道怎么回事,”林渊双眼通红,莫名其妙地心烦意乱,“我为什么这么不安,为什么这么不安?”

电光火石之间,林渊想到了自己不安的理由。

那是在三年前的大年初三,穆长风在双花馆做客,被父亲强灌了几碗酒,醉的一塌糊涂。

林渊撸起袖子,切开从自闲庄远道送来的西瓜,穆长风眼神奇异,盯着他手臂上的蝴蝶胎记看了半天,突然道:“你的胎记是天生的,我的胎记是突然之间长出来的,狰狞可怖,不像你的胎记那么好看。”

往事一闪而过,林渊慌得心头乱跳。强行安慰自己:“长风说他突然长出的胎记很狰狞,不一定就是骷髅胎记,也许长得像蜘蛛,或者像蝎子,都是狰狞可怖的东西。”

第一百七十九章 心胸似海男儿汉

赵卓言见林渊的脸色越发的惨白,不安地道:“你是不是想到了什么可疑之处?”

林渊点头道:“是觉得可疑,长风极有可能是血魔穆银川的后人。您千万不要声张出去,有机会我会和长风好好谈一谈。”

赵卓言不由得面色如土,郑重地道:“此事千万不可对告知穆长风,以免引来杀身之祸。从今以后,定要和他保持距离。”

林渊登时不满,道:“长风是个正直重情的人,且不说没有证据证明他的身世,就算证据确凿,他也不会杀我灭口。”

赵卓言恨铁不成钢,急得脸色通红,道:“你年轻,不知人心险恶。”

“我知道人心险恶,明白人性的自私。”林渊直直地看着赵卓言,为自己据理力争,“也明白人心的复杂,你和长风,都是非常复杂的人。您不相信他,他也不会相信您,如果我将您刚才的一番话告知长风,他一定会认为您别有居心不怀好意,故意挑拨我们兄弟的关系。”

林渊意识到自己过于激动,深吸一口气,让自己情绪缓和下来,“我知道不是这样的,您关心我是出于一腔真心,怕我太单纯遭人算计。可就算我磨破了嘴皮为您辩白,长风也不会相信。他也会劝我离您远一点,以免我被利用。”

赵卓言道:“说的有理,你相信我是真心悔过,他未必会信。这小子的一颗心七窍玲珑,疑心极重。”

林渊道:“这就是我的选择,选择相信您,不管长风怎么看您,我都不会动摇。我也选择相信长风,不管您对他是什么看法,我也绝不动摇。每个人的一生都要经历风浪,也许会被朋友背叛,会被亲人算计,时刻保持警惕疑心才能活下去……”

赵卓言道:“你明明知道这一点,仍然选择相信?”

林渊道:“我不会任由自己面对亲人和兄弟时疑神疑鬼,这样会将真心待我的人远远地推开。”

赵卓言苦笑着道:“你相信穆长风,穆长风未必会相信你。”

“我知道。”林渊的脸色逐渐恢复正常,双目极有神采,“他一直将我视为生死相依的好兄弟,并不代表他完全信任我。可我仍然信任他,长风的内心一直是多疑而孤独的,我不会为此离他而去。”

赵卓言闻言一震,重新审视林渊。这个单纯憨厚的年轻人,表面上给人又傻又笨的感觉,其实他的内心极为通透。

疑心才生暗鬼,赵卓言当年就是因为不相信弟弟赵琦的一片真心,暗下毒手,导致了后来的悲剧。

林渊道:“我甚至能想象到长风从我口中得知真相后是什么反应,他会极力隐瞒自己有骷髅胎记的事实,会时刻防范我泄露出去。我能为此责怪他吗?答案是不能。长风走到今天不容易,一次次死里逃生,一次次命悬一线,言行谨慎没什么不对。可您说他会为了活命杀我灭口,那是绝对不会发生的事情,他宁愿秘密泄露,也不会对我下毒手。”

林渊一字一句说得铿锵有力不容置疑,赵卓言竟无言以对。

时至今日,他终于了解了自己从未体会过的一种感情,那就是兄弟之情。

林渊对这份感情的坚定,让他无比的震撼,也让他无比的羞愧。

长久以来,他的感情世界都太过狭隘。而林渊则有着真正男儿的心胸。犹如大海一般宽广,可以容纳一切。

与其说他单纯憨厚,不如说他是大智若愚,一旦青涩褪去,定会成为了不起的人。

闵芬曾说林渊注定会功成名就,他只是当成一个笑话听一听。如今看来,闵芬自学的相面术有几分火候,林渊与生俱来的优点,是无人能及的。

“你表姐化为血魔,你是否相信她呢?”赵卓言很想知道林渊对方芷莨的看法,想知道他是否惧怕关于秦家的恶毒诅咒。

林渊道:“我现在已经相信我表姐,骨子里的善良仍然存在。一个诅咒算老几,能完全夺去人的生命,不能完全夺走一个人的本性。表姐需要做的,是找回初心,打破诅咒。做为血脉相连的至亲,我要拼尽全力帮她做到。这才是亲人,刀山火海要携手往前闯,哪怕没了希望,我也会不离不弃。”

赵卓言又问了一个盘旋于心中许久的一个疑问:“看得出来,你十分疼爱小妹林葙儿。你与她都有资格竞争巫女峡继承人的位子,你从来不担心?”

林渊闻言笑了起来,道:“我妹妹看重家族亲人,比起我有过之而不及。如果她知道我有心执掌巫女峡,只会义无反顾地帮我。我妹妹是不让须眉的巾帼女英雄,即使法术不高,她仍然是个女英雄。”

赵卓言点点头,感叹着道:“我好像明白巫女峡能一直压制着双子门的原因了,英雄儿女,携手并肩,共同守护家族。双子门一直这样下去,不需外敌,就会毁于一旦。”

林渊道:“双子门也不容易,毕竟屹立一千五百年而不倒。”

赵卓言摇摇头,道:“双子门,只是苟且偷生了一千五百年的祸害而已。许多往事湮没无闻,不代表没有发生过。”

第一百八十章 曼珠沙华彼岸花

冰块全部移走,露出一个黑衣蒙面人,仰面躺在地上,呼吸微弱,一动不动。

此人头发灰白一片,身材又高又壮,大手大脚,右手紧紧握着一把锋利的银斧头。斧柄上刻着一朵曼珠沙华,殷红如血,与纯银的部分相映成辉,美丽又诡异。

林渊感激他的保护之恩,脱下棉衣,为他盖在身上,道:“姨夫,他是不是中了迷魂药?”。

赵卓言观察一下,摸了摸黑衣人的脉搏,道:“中了你师姐的法术,处在一种类似‘冬眠’的状态。”

林渊扑哧一笑,道:“听说过蛤蟆冬眠,没听说过人也能冬眠。我们该怎么办才能让他苏醒?怎么只有一个人?”

赵卓言背起蒙面人往外走去,道:“到了温暖的地方,自然会苏醒。”

林渊加快脚步,把人抢了过来,赵卓言微微一笑,在前带路,领着林渊离开冰窖,走出花园,进了一间宽敞舒适的厢房,林渊把人安置在床上,盖上棉被,安静等着他苏醒的那一刻。

赵卓言对银斧头极感兴趣,摩挲片刻,不禁陷入了沉思。

林渊好奇心起,问道:“姨夫,这上面刻得是菊花吗?”

“曼珠沙华,也叫彼岸花。传说此花开在黄泉路上。”赵卓言掰开黑衣人的手指,拿起斧头,翻转过来,只见斧柄的另一面,刻着一朵紫色的花,颜色鲜艳,十分美丽。

“这又是什么花?”

“桔梗花,也叫轮回花,传说此花开在轮回之路上。”

林渊吐吐舌头,道:“一个大老爷们儿,用的斧头上刻着些花呀草呀的,要是我啊,一面刻白虎,一面刻青龙,那才叫威风。”

赵卓言被逗得直笑,将斧头塞回黑衣人手里,与林渊一起吃了晚饭,等到半夜三更,那黑衣人兀自昏迷不醒。

林渊笑着道:“该不会被我表姐揍了一巴掌,给揍傻了吧?”

赵卓言沉吟片刻,伸出手掌,一道白光闪过之后,厢房中陡然热浪滚滚,犹如三伏天的大蒸笼。

黑衣人终于在滚滚热浪中苏醒过来,睡眼朦胧,哈欠连连,陡然想起昏迷之情的事情,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蹦了下来,将银斧头护在胸前。

林渊躬身行了一礼,道:“晚辈林渊,见过前辈。大恩大德,没齿不忘。”

黑衣人的一双眼睛精光四射,转动几下,道:“我于你有何恩德?”

林渊道:“前辈一直保护晚辈的安危,当然是大恩大德。”

黑衣人闻言嘿嘿冷笑,道:“拿人钱财,与人消灾,交易而已,我们对你没有任何恩德可言。”

“我们?”林渊四处张望之下,确定厢房中只有三人,“晚辈得知有很多人在暗中保护我和小妹的安全,为何不见其他人?”

蒙面人不愿说出真相,冷冷地道:“你不需要知道太多。”

赵卓言道:“原来是诡术一派。”

林渊探寻的目光移向赵卓言,赵卓言解释道:“诡术中有一种很奇特的法术,能将几人或几十人凝聚在一个人的身上。简而言之,就是需要一位法术最高的人做容器,身体里装了许多人。”

黑衣人的双目中露出讶异之色,万万没料到赵卓言如此见多识广。

赵卓言点燃一根蜡烛,指着黑衣人投在地上的影子,道:“好好瞧瞧。”

林渊一瞧,惊得全身起了一层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烛光照耀之下,地上赫然出现九个黑漆漆的人影。

林渊想起神话故事中的九头鸟,觉得诡异,又觉有趣。

赵卓言道:“原来如此,早听说江湖上有一个秘密的组织,尽做一些‘拿人钱财与人消灾’的营生,组织中高手如云,个个深不可测。我一直想不通哪里来的许多高手。”

“哪里……”话未说完,林渊猛地醒悟过来,“我就说嘛,诡术师都如此厉害,怎会被追杀个干干净净。这许多高手,定是当年逃过一劫的诡术师……的后人。”

黑衣人的目光变得森寒无比,一手紧紧握住斧柄,道:“知道的太多不是好事。”

赵卓言道:“我既然敢说,就不怕惹祸。”

林渊真诚地道:“我们发誓绝对不会泄露秘密,若违誓言,天打雷劈。”

黑衣人暗中保护林渊多年,甚是清楚他的为人。乃是言出必行的正人君子,自是信得过。

但是赵卓言绝对不是善类,当日在鬼楼附近,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他的所作所为。

为了以防万一,黑衣人决定杀人灭口,扬起斧头,对准赵卓言的脑袋劈了下去。

第一百八十一章 人心有善亦有恶(一)

赵卓言毫无惧意,面带微笑,不躲不闪。

他答应过赵锦龙会好好地活下去,可是对于一个心如死灰的人来说,活着是最痛苦的折磨。

他不会自我了结,但死亡迫近之时,他也不会躲开,甚至会微笑面对。

林渊哪里知晓赵卓言的心思,以为他被吓呆了,当即一个箭步冲上去,护在他身前。

银斧带着雷霆之势,犹如一道闪电劈了下去。

赵卓言大吃一惊,黑衣人痛下毒手,林渊挺身相救,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已经来不及出手相救。

就在利刃碰触到林渊的头顶时,黑衣人硬生生收住了去势,惊愕地看着林渊。

厢房中安静极了,黑衣人因为满心的惊愕与不解,忘记了将银斧收回来。赵卓言因为惊愕与震撼,脑海中一片空白。

林渊逃过一劫,不由地后怕,全身打摆子似的发抖,小心翼翼地道:“要么您就直截了当劈下来,要么快点把斧子拿走。我的脑袋一直顶着把斧子,形象不太好看哈。”

黑衣人重重地哼了一声,林渊吓得差点晕过去,道:“别把我劈成两半行吗?我长得像娘,好歹算个美男子,变成两半太吓人了。”

黑衣人向来端正严肃不苟言笑,此时却强忍笑意,移开斧子,退后一步。

林渊傻笑两声,双腿一软,便往后栽去,赵卓言伸手扶住,温言道:“没事吧?”

林渊全身都是冷汗,将衣服也浸湿了,搂着赵卓言的胳膊,踉跄着走了几步,坐在椅子上,仍然抖个不停。

赵卓言找出一筒蔗糖,泡了满满一杯的浓糖水,亲自喂林渊喝下。

他的动作十分温柔,脸上满是关爱,像极了慈祥的父亲,面对着心爱的孩子。

黑衣人静静地看着二人,不由得疑心满腹。

林渊终于恢复了平静,想起自己适才的窝囊样子,又羞又愧,道:“从前我总说自己不怕死,其实我特别怕死,以后我再也不逞英雄了。”

黑衣人冷冷地道:“你是林渊,还是赵锦龙?”

赵卓言明白他的意思,道:“方姑娘并未使用借尸还魂术,他仍然是林渊。我的儿子锦龙并没有活过来。”

黑衣人怎会相信赵卓言的话,盯着林渊道:“你多大年纪第一次下山,去了哪里,做了什么?”

林渊道:“我十七岁第一次下山,去了帝都,拜访一位大名鼎鼎的宫廷御医。他有心归隐,是我用假死术帮他诈死,带到常青山自闲庄,与我爷爷一起隐居。”

黑衣人依旧放心不下,又问:“你二十岁的生辰是在哪里过的?”

林渊道:“平州万花楼,乃是烟花之地,当年选出的花魁是一位名医之后,遭歹人绑架被卖到万花楼,我受她父亲嘱托去救她,她感激我的营救之恩,亲自为我办了一场生日宴。”

黑衣人道:“救出来了吗?”

林渊黯然摇头,道:“她不愿意回到父亲身边过苦日子,宁愿跳楼也不肯跟我走,我当时年轻气盛,为他父亲不值,狠狠地打了她一巴掌。”

黑衣人故意设下陷井,道:“打得左脸还是右脸?”

林渊道:“人家好歹是个女人,我一个顶天立地的大老爷们儿,怎么能打她的脸呢。照着她的头顶拍了一下,好家伙,原来那女人的母亲是驱魔师,她学了一身本事,立即还了手,把我揍了一顿。”

赵卓言关切地道:“你被揍了,疼不疼啊?”

林渊道:“疼啊,因为这个我更生气了。她明明一身好本事,当什么劳什子花魁。她不想受穷,去给人捉妖驱鬼也能赚大钱啊。人要脸树要皮,她还有没有羞耻之心?”

赵卓言道:“许多人会为了过好日子选择走捷径,如果能不劳而获就更好了。天底下又有几人愿意辛苦受累,又有几人愿意付出血汗来实现自己的目标。魔族就是太了解人性,才因此有了血祭。明明知道太邪恶,仍然有许多人趋之若鹜。”

林渊道:“宁愿杀人害命,也不愿意以正当途径实现自己的目标?”

赵卓言道:“参加血祭,就能得到梦寐以求的东西,这时会有几人在意旁人的性命。”

黑衣人道:“如果突然出现一个魔物跟你说,只要参加了血祭,你母亲的双眼就会不药而愈,你也是会动心的。”

赵卓言道:“而且你不必做什么,你的姨母和姑姑就能好端端地回来,你也能守护好巫女峡,这些条件加在一起,你会更动心。”

林渊想要辩驳之时,蓦然发现自己无言反驳。

黑衣人与赵卓言的一番假设,句句戳中他的要害。

一切都是他迫切希望实现而又遥不可及的,在这些愿望面前,人命好像忽然变得微不足道。

赵卓言道:“不只是你,穆长风,还有你的小妹林葙,都会动心。因为每个人都有梦寐以求的东西,有一条捷径去得到时,人心之恶就会浮出水面。尤其是在无计可施只有一条捷径可走时,恶念会如火山喷发不可控制。”

第一百八十二章 人心有善亦有恶(二)

林渊明知赵卓言说的在理,内心却颇为抵触。一时无言反驳,索性默不作声。

黑衣人看赵卓言颇不顺眼,怒喝一声,“住口,他与穆长风亲如兄弟,与林葙更是兄妹情深,岂是你这恶徒能随意挑拨的。”

赵卓言摇头苦笑,并无为自己辩解之意。

他知道自己从前是个恶人,很多人都不会相信他有悔改之意,无论说什么做什么,落在别人眼里都成了别有居心。

林渊道:“前辈误会了,姨夫是想让我懂些道理,完全没有挑拨的意思。”

黑衣人道:“你个傻小子,从小笨的要命。也不知他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只有你这种傻不愣登的家伙才能被人利用。”

林渊道:“姨夫没有利用我,现在我在他的眼里,就是一个傻孩子,很多不懂的东西需要他来教导。”

“你的确是蠢到登峰造极无可救药的傻瓜,劈开你的头不见脑子,只能看到一团浆糊。”黑衣人越说越气愤,指着赵卓言的鼻子,看着林渊道:“他的意图多明显,除了你这种蠢驴谁会把他当好人。”

“蠢驴?”林渊登时乐了,他的外号已经多得数不胜数,似乎天底下所有骂人愚笨的词语都堆砌到了他的身上。

黑衣人一番话骂的不留情面,林渊丝毫不以为意,因为他从中感觉到黑衣人对自己的关爱之情,笑着道:“姨夫确实是真心对我,就像您一样,一腔情谊乃是发自肺腑。”

黑衣人哼了一声,往后退了数步,扭过头去,道:“你眼瞎了吧,我是看在银两的份儿上劝你几句,我这个人铁石心肠,没有感情。在我眼里,你不过是个钱袋子。”

林渊道“请问前辈,您收了我爹多少钱?”

黑衣人道:“一年二十万两白银,我要寸步不离得守着你和林葙。即使在玉龙阁,也由我负责保护你的安危。”

“怪不得家中值钱的东西越来越少。想必爹娘为了我们兄妹已经快把家底折腾出去了。”林渊暗中咋舌,眼前出现了好大一座金山银山,灿然生光的黄金白银嗖嗖地飞远了,好生心痛难舍。

黑衣人道:“据我所知,你的爹娘也花了大价钱请了我的几位师兄弟,一直在寻找你的两位亲人。你不必自责内疚,他们越来越穷,不完全是为了你们兄妹。”

赵卓言悄悄瞄了黑衣人一眼,暗中偷笑起来。

此人真心关怀林渊,刀子嘴豆腐心,不愿承认而已。

林渊点点头,更觉悲伤难过。父母请人寻找的两位至亲,定是姨母和姑姑,至今没有找到,二人不在人世的可能性更大了。

黑衣人道:“最初有五人保护你们的安危,你与林葙数次遭人暗杀之后,他们放心不下,又多请了五人。”

“我和小妹多次遭人暗杀?”林渊吃惊不已,冷汗涔涔,“我和小妹什么都不知道。”

黑衣人道:“杀手大多被我们暗中杀了,没被杀的也自尽身亡了,尸体被我们及时清理干净,你们能知道什么。”

林渊低头沉思片刻,突然起身向黑衣人跪了下去,恭恭敬敬地磕了几个头。

黑衣人以为他再次感谢自己的救命之恩,冷笑着道:“不必谢我,救你是为了赚钱而已。你爹娘可是难得的大主顾。”

林渊神情严肃,道:“晚辈是想求您一件事,请您日后多多照看小妹林葙,不要再管我的死活。”

此言一出,黑衣人诧异莫名,半天无语。

赵卓言眉头紧皱,伸手将林渊拽起来,怒道:“发什么疯?”

林渊道:“我没发疯,我是认真的,请前辈以后不要再管我的死活,无论是谁向我出手,都由我自己解决。小妹需要有人保护,她是个书呆子,更不懂得如何保护自己。只要前辈保护好她,晚辈别无所求。”

第一百八十二章 污浊人世寻光明

黑衣人道:“你可明白,我一答应,他会第一个置你于死地。”说着向赵卓言一指。

林渊立即摇头道:“前辈始终不相信他,我深信不疑,姨夫的确已经弃恶从善,再也不是从前的赵卓言。”

黑衣人不停地冷笑,声音尖利刺耳,“我相信太阳能从西边出来,不相信他会变好。赵卓言是个什么东西,我早有耳闻。残杀骨肉至亲,和禽兽有何区别。我可以答应你的请求,前提是必须让我先杀了他。”

林渊闻言一惊,护在赵卓言身前,昂头挺胸,道:“你可以一斧子劈下来,先把我劈开再说。”

黑衣人性格火爆,林渊的话相当于火上浇油,扬起斧子道:“别以为我不敢,面对这种禽兽,我可以什么都不管,我最恨的就是残害兄弟的禽兽,见一个杀一个,见两个杀一双。”

林渊硬着头皮道:“我知道前辈是吓唬人,您关心我,根本舍不得劈了我。”

黑衣人道:“这把斧子劈开的第一个人,就是我的亲哥哥。天底下没有我不敢杀的人,你赶紧给我让开。”

林渊激灵灵打了个寒战,虽有惧意,却不愿意退开,转过身子抱住赵卓言,紧闭双眼,道:“他是我至亲之人,谁也不可以伤害他。”

“至亲之人。”四个字如一束温暖明亮的阳光,一瞬间将赵卓言深埋于心的消极颓丧驱除的干干净净。

多日以来,他一直认为自己乃是神憎鬼厌之徒,活着只会污人双眼,林渊的一腔真情实意,终于让他真切地感受到活着是件幸福的事。

做过那么多的错事,竟然还会有人愿意为他付出一切。

就像当初的赵锦龙,不顾一切地承担下所有的罪责,只为保护他的性命。

林渊舍命维护的情谊,和亲生儿子又有什么区别?

赵卓言情不自禁地抱住了林渊,感受到一种超越了血脉亲情的情谊,不由得泪眼朦胧,又喜又悲,又哭又笑,“你何必对我这么好。别忘了我当初一心要你的性命,小白姑娘遭遇劫难,也是我一手造成。”

林渊道:“事情早已过去,何必记在心里。我知道姨夫现在对我好,您爱屋及乌,也会对灿儿好,我必须对您好。”

黑衣人不明白二人为何化干戈为玉帛,更不明白二人为何从你死我活的仇敌变得相亲相爱,他懒得理会,也颇为感动,道:“行了,少在我面前叽叽歪歪的。傻小子,你爹娘请我们保护你,定有他们不得已的苦衷。若不是你身处险境,他们怎会如此保护你。我一旦不管了,不知道有多少牛鬼蛇神冲着你来。”

林渊松开赵卓言,看着黑衣人道:“我知道,我的心头血能炼制起死回生药,是不轨之人眼里的至宝。”

赵卓言全身一震,这样的惊天之秘,林渊毫不犹豫地在他面前说出来,自然是完完全全相信他,完全不设防,当今之世,这样的信任何其珍贵。

黑衣人瞪了林渊一眼,道:“原来如此,你可知道守住秘密才能活命?”

林渊道:“前辈答应不再保护我,我自然会保守秘密,您要是不答应,我就四处宣扬。到了那个时候,会有数之不尽的恶徒冲我来,纵有一百个您也无法护我周全。”、

黑衣人怒到极处,一个箭步冲上去,恶狠狠地抓住林渊的头发,“活腻歪了?我现在就可以成全你。有那么好的爹娘和妹妹不去珍惜,拿自己的性命当儿戏。”、

林渊疼的龇牙咧嘴,道:“我没有。”

赵卓言心疼林渊,想要推开黑衣人。双手刚刚伸出去,又缩了回来。

林渊的举动像个疯子,他不忍心教训,索性借黑衣人的手好好教训他一番。

黑衣人狂怒之下,突然扯下蒙面的黑布,林渊不由地被吓了一跳。

黑衣人的脸上满是暗红色伤疤,长的足有三寸,短的也有一寸,横七竖八,犹如几十条暗红色的虫子贴在脸上,遮挡了本来面目。

“想知道我怎么变成这样的吗?我有个相貌丑陋的哥哥,从小嫌弃我比他长得好,怂恿父亲把我毁容。我父亲也相貌丑陋,向来厌恶我的相貌,他毫不犹豫地拿着尖刀一刀一刀地毁了我的脸,我娘就在一边看着,不说话也不流泪,平平静静地看着。你知道自己有多幸运吗?世上有几人拥有那样好的父母。”

“我我知道。”林渊感觉自己的头发快要被拽掉了,好生焦急,“您轻点行不?”

黑衣人反而又加重了力道,道:“你知道什么?最初我本来想杀掉你,看着你们一家人相亲相爱的样子,我总是在问,你凭什么?大家都是人,为什么我有那样狠心无情的家人,为什么你的家人那么好?你想找死,不如先杀了你爹娘,免得将来把他们活活气死,你个不知好歹的蠢货。”

第一百八十三章 污浊人世寻光明(二)

“你最初想要杀我,我可是和你无冤无仇的。”林渊悚然一惊,真是做梦也不到会发生这种事情。觊觎巫女峡执掌大权的人想要杀他,觊觎他心头血的人想要杀他,身边这位收了银两本该护他周全的人也曾想要杀他。

人生果然处处是杀机,在他一无所知浑然不觉的情况下,竟然数次与死亡擦肩而过。

“杀人非要有冤有仇吗?我嫉妒你,就想让你死。”黑衣人似乎将一腔悲怨全发泄到林渊的头发上,不拽下来不罢休的模样。

“有话好好说,前辈先松开我的头发行不行?”林渊暗呼倒霉,短短十几日,已经吃了许多苦楚,被揍被捆被掐脖子,如今又被人揪住了头发,道:“再不松手,我就疼死了,哎呦喂我的娘啊。”

黑衣人想起初次跟踪林渊,他夜半潜入客栈,将斧头对准林渊脖子的情景,愧疚之意丛生,慢慢松开了手。

林渊松了一口气,一边揉着头皮一边道:“您想杀我,为何没有杀?”

“为了钱,我怎么会傻到毁了自己的钱袋子。”黑衣人兀自嘴硬,不肯说出实情。

林渊道:“我不信,前辈,我很敬重您,就像敬重我的诸位师伯一样。我知道您是好人。”

黑衣人摸着脸上的伤疤,悲从中来,“我一直是个嫉妒心强的人,嫉妒每一个比我活得好的人,那一晚我本来下定决心要杀你,斧子离你的脖颈只有数寸的距离时,你睡梦中说了一句话,救了你的性命。”

“我说了什么?”林渊惊得脸色惨白,退开一大步。

只有数寸的距离,他差一点就落得个身首异处的下场。

黑衣人道:“你睡得很不安稳,流了眼泪,说‘把我的眼睛给娘,小妹是个姑娘,不能用她的眼睛’”

林渊摸摸鼻子,道:“想起来了,有一次做梦,梦里有个女神仙,要在我和妹妹之间二选一,把眼睛给娘。妹妹是个姑娘,没了眼睛以后怎么嫁人,我决定献出我的双眼。”

“你是那么好的一个孩子,孝顺父母,爱护妹妹,睡梦中也不忘保护妹妹周全,我怎么再忍心下手。”黑衣人将实情说出,很是担忧,道:“你已经知道我是多么邪恶的一个人了,拿了你父母的钱,干出要杀你的恶事。你不必再心存敬意,我根本就不配。”

林渊看着黑衣人满是伤疤的脸,狰狞丑陋,诡异骇人。

林渊有些惧怕,更有同情之意,甚至能感觉到此人的灵魂纠结又复杂,他生活在一个恐怖的家庭,年幼之时被亲生父亲一刀一刀的毁了脸,造成他心灵的黑暗扭曲。

但他能及时放下屠刀,并不是十恶不赦之人,对善良的人存着怜惜之意。

就像一个在黑暗中踽踽独行的迷路之人,仍然抱着一丝希望寻找光明。

林渊突然握住他宽大粗糙的手,黑衣人挣脱几次无果,就由着他握着。

“事实恰恰相反,我对您更加敬重。”林渊轻轻抚摸黑衣人手上的硬茧,“每个人都有善良的一面,也都有邪恶的一面。其实您和姨夫一样,都是弃恶从善改过自新的人,我相信您保护我不仅仅是为了钱,更是出于对我的关爱。”

林渊的手掌很热,黑衣人贪恋他掌心的温度,产生了从未有过的踏实温暖之感。

林渊道:“能听从内心善意呼唤的人就是好人,您的亲哥哥……罪不至死,也不能怪您下了毒手。”

黑衣人道:“我没有杀他,我找木匠雕刻了木人,一斧子劈成了两半。”

林渊愣了一下,最后一丝纠结完全消失,笑着道:“我就说嘛,前辈嘴硬心软,您根本不是狠心之人。您的手怎么这么凉?”说完给黑衣人揉搓手心,动作轻柔,神态认真。

黑衣人从不不知被人敬重是什么感觉,更不知被人关心是什么感觉。

林渊让他知道了被敬重被关心的感觉,就像少年之时坐在绿草如茵的山岗上,春风温柔地吹拂,阳光倾洒在身上,花香草香包围着他,一只小绵羊轻轻跑过来,伸出绵软的舌头,舔着他的脸颊,一切都那么惬意美好。

林渊道:“时至今日,我才发现自己多么幸运,除了关爱我的家人,还有那么多真心善待我的人。正是为了真心待我之人,我更需要变得强大,有朝一日我会强大到能保护你们所有人。”

黑衣人道:“真心待你的人,只需你平平安安,不需要你变得强大。”

林渊道:“我明白,可我不能一辈子活在别人的羽翼之下。我二十多岁了,始终像个小孩子,不能继续这样。变得强大才是保护自己的最佳方式,前辈好好想想,一把宝剑是握在您的手里能更好的保护我,还是我自己拥有一把宝剑更安全?”

黑衣人摇头道:“人世险恶,稍有差池就会发生不幸。”

林渊道:“我会像长风说得那样,绝对不可成为任人宰割的鱼肉,即使落入险地,也会想尽一切办法活下来。”

黑衣人哪里容易这么被说服,道:“我收了你爹的钱,就应按规矩办事。除非他明年不付钱了,我理所当然会撒手不管。”

林渊道:“我的心头血是价值连城的宝贝,前辈不答应,我会立即把消息散布出去。我不是闹着玩,也不是威胁您,晚辈说到做到。”

第一百八十四章 黄杨手镯传家宝

林渊说完,立即躲在赵卓言身后,双手抱头,谨防黑衣人再次发怒拽他的头发。

黑衣人气势汹汹地看着他,突然笑了起来,道:“我有一个妥善的办法,折断你的手脚,一年后再让你复原,你若是有办法说服你爹不再付钱,我马上离开,你小子的死活再与我无关。”

林渊嘻嘻一笑,尽是撒娇之意,“您吓唬我。”

黑衣人脸色阴沉,眼神凶残,扬起斧子道:“我现在就砸碎你的手脚。”

林渊抱着赵卓言大呼救命,赵卓言断定黑衣人是虚张声势,目的就是为了吓唬林渊,好让他打消荒唐幼稚的念头,当即配合起黑衣人。将林渊的双手扭到身后,道:“快些动手。”

“你们在干什么?”随着一声怒喝,穆长风闪身进屋,拔出赤霄剑,刺向黑衣人。

黑衣人将斧头挡在胸前,“当”的一声,火花四溅,黑衣人的银斧头毫无损伤,赤霄剑的剑尖却赫然出现一个缺口。

穆长风大吃一惊,赤霄剑是穆家世代相传的驱魔利器,当世四大名剑之一,竟然敌不过一把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银斧头。

黑衣人道:“来得正好,你师哥自己作死,我正待教训他一下。你不妨好好劝劝他。”

赵卓言松开林渊,将前因后果简单地叙述了一下,穆长风才知刚才是一场误会,认真地向二位赔礼。

赵卓言笑着道:“难怪你会误会,你定是以为我贼心不死,花言巧语骗了这位兄弟一起对付林渊。”

穆长风脸色泛红,微笑不语。

当日在地牢中,赵卓言及时悔悟,救下林渊一命。穆长风心中感动,但是对赵卓言仍然有防范之心,就怕他后悔救下林渊的行为,再次痛下毒手,看到刚才那一幕,自然就产生误会。

林渊摸摸头上的冷汗,道:“半夜三更不睡觉,你干嘛呢?”

穆长风道:“赵师伯派遣了弟子去闹鬼的村子驱鬼,刚才回来了一人。”

赵卓言闻言一惊,他一共派遣了三名弟子前去驱鬼,如今只回来一人,而且是在半夜三更之时,定是发生了不测,“回来的这位怎样?”

穆长风道:“伤势不重,随他同去的两位大哥已经遇害。”

赵卓言道:“村中恶鬼如此厉害,我派出去的三名弟子都是精英,修为十分深厚。”

穆长风摇头道:“不是恶鬼厉害,是前去村中驱魔的一位女子厉害,杀了您两名弟子。”

“一位女驱魔师?”赵卓言更是吃惊,害怕是昔日的仇家所为,“哪里来的?”

穆长风道:“她故意留下您一位弟子的性命,目的是为了传个口信。”

赵卓言道:“给我传什么口信?”

穆长风再次摇头,道:“不是给您传口信,而是给我师哥。”说着看向林渊。

林渊只觉得莫名其妙,道:“给我传什么口信?我这些天怎么倒霉事一件接着一件,招谁惹谁了?”

穆长风道:“那女子传信说,她与师哥渊源深厚,若不想明家村全村覆灭,就去见她一面。”

黑衣人笑着道:“你小子一直在我眼皮底下,从未惹下桃花债啊。”

林渊大呼冤枉,“我猴年马月惹过桃花债?哪来的丫头胡说八道,渊源深厚个鬼啊。”

穆长风从袖中摸出一枚黄杨木手镯,递给林渊,“她让那位大哥带回一物,说只要你看到了,自然会明白她说得‘渊源深厚’是什么意思。”

黄杨木手镯颜色如新,镶嵌着黑玉雕琢的飞龙,造型奇巧,栩栩如生,尤其是一对龙睛,闪闪发亮,炯炯有神,林渊的手不停地发抖,道:“我林家有一本图谱,记载的都是祖上传下的宝物。上面画了一对黄杨木手镯,是我爷爷的宝物,他离开玉龙阁之前留给了我爹。”

林渊心情激动,声音哽咽,停顿了一下继续道:“我爹说黄杨木手镯被施了灵术,可保佩戴者无病无痛,他有一位十分关爱之人从小体弱,我爹就把一对镯子都给了那个人。”

穆长风双目一亮,道:“我记得我爹和师叔提起林姑姑时,曾说她体弱多病,林师叔十分挂念,怕她在外风餐露宿身体受不了。”

林渊突然很想哭,强行忍着,道:“难道是我姑姑出现了?”

本以为姑姑早已不在人世,此时突然有了消息,林渊不由地为父亲感到欢喜。

穆长风道:“杀人的是个年轻女子,二十多岁的样子。”

林渊“啊”了一声,悲痛之情难以抑制,道:“难道我姑姑变成了尸鬼?”

穆长风道:“我也有过同样的疑问,回来的大哥很明确地说她是人不是尸鬼。”

林渊道:“那会是谁?”

穆长风道:“我估计不是师哥的表姐就是表妹。”

林渊愣了一下,道:“你不是说鲁师伯当年给我姑姑把脉,确定是个男孩儿吗?”

穆长风神情怪异,想笑又不敢笑,“鲁师叔的医术现在都算不得一流,二十多年前肯定更不行了,诊断有误也正常。”

“会不会是我姑姑收了女弟子?”林渊说完,就知道自己推断错误,“家传之宝,怎么会给外人。”

黑衣人道:“这是宝贝,真没看出来。”

林渊道:“宝中之宝,当作您明年的保护费绰绰有余。”

赵卓言也来了兴趣,道:“恕我眼拙,也没看出来是个宝贝。”

林渊的自豪感油然而生,道:“这样跟您解释吧,我病入膏肓快要死了,戴上它会立刻活蹦乱跳生龙活虎,秦氏家族声名赫赫,林氏家族也不同凡响,我爷爷自己打造的宝贝个个都是罕见的至宝。”

第一百八十五章 黄杨手镯传家宝(二)

“我的外婆是个了不起的人物,我的爷爷也是了不起的人物,我的爹娘也了不起,我的妹妹也了不起,我爷爷的自闲庄里还有好多宝贝,将来都会给我和葙儿,我的身体里流着秦家与林家……”林渊兴奋地手舞足蹈,突然之间,想到穆长风极有可能是魔物的后代,兴奋之情变为强烈的不安。

穆长风一直以家族为荣,一旦得知真相,如何能承受得了。他是那样傲气的一个人,如何能做到不介意自己的出身?

林渊不安地看向穆长风,穆长风望了一眼赵卓言,然后向他频频使眼色。

林渊不解之下看向赵卓言,见他神色凄苦,似是在承受着巨大的打击。

“姨夫,您怎么了?”

“没事。”赵卓言笑逐颜开,完美得体地掩饰着自己的悲伤。

穆长风将林渊拽到一边,用秘音术道:“赵大哥离世不久,赵师伯突然得知林家有这样一对神奇的木镯,又是突然出现在眼前,心里能不难过吗?”

在穆长风好言提醒之下,林渊很快明白过来,赵卓言定是希望黄杨木手镯能早日出现,有了手镯,赵锦龙就不会落得个不治而亡的下场。

林渊愧疚不已,几步过去拉住赵卓言的衣袖,道:“姨夫别伤心了,我不是故意刺激您的,您看我真是榆木脑袋,不该说什么偏偏说什么。”

赵卓言温和一笑,道:“不该自责的时候你总是自责,你这孩子就是心肠太好。”

林渊道:“我向来藏不住心事,我为您难过,可我仍然很高兴,我是为我爹高兴,他伤心了那么多年,终于可以见到日夜牵挂的妹妹了,我忍不住想笑,您千万别生气。”

赵卓言以古怪的眼神看着林渊,黑衣人用古怪的眼神看着他,穆长风哭笑不得,同样以古怪的眼神看着他。

林渊兀自呵呵傻笑,想象着父亲与姑姑久别重逢的情景,一家人齐聚双花馆,围着一张巨大的木桌,觥筹交错把酒言欢。

世上总有奇迹发生,姑姑既然尚在人世,芠姨可能也尚在人间,父亲找到了妹妹,母亲找到了姐姐,所有的悲伤难过皆化为过眼云烟,一家人相亲相爱再也不分离。

“咳咳。”穆长风故意咳嗽两声。

林渊看着三人古怪的眼神,登时如梦初醒,“她说什么来着?想让明家村全村覆灭,明家村招她惹她了?她又为什么下毒手杀了姨夫的门下弟子?”

穆长风见林渊终于想到了重点,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道:“一切都是未知的谜,我会和师哥一起去找她,看她究竟有何企图。”

林渊好生难过,好不容易见到表姐方芷莨,她却是个性情扭曲的厉鬼,好不容易见到姨母,姨母却是十恶不赦害人害己之徒,好不容易盼到了姑姑的消息,却是以无辜之人被害身亡为开端。

至亲相逢的喜悦总是被残酷的事实转化为痛彻心扉的悲痛,一家团聚总是变成遥不可及的美梦。

“等我见到了她,一定会狠狠揍她一顿。”林渊勃然大怒,一掌拍在桌子上,他向来以力大无穷而闻名,此时盛怒之下,将一张好好的木桌拍散了架。

赵卓言道:“你这孩子,喜怒总是太明显,看看人家穆长风,总是喜怒不行于色,想整人的时候,笑着笑着就把人整的半死不活,这才叫少年老成。”

穆长风听出赵卓言暗讽之意,微微一笑,道:“能得赵师伯夸奖真是不容易,师侄受宠若惊啊。”

林渊道:“姨夫,此事交由我处理,您别急着报仇行吗?”

赵卓言道:“好,什么都听你的。”

第一百八十六章 黄杨手镯传家宝(三)

林渊着实感激赵卓言的大度,不停地道谢。

黑衣人默默观察良久,终于相信赵卓言对林渊的感情的确发自真心,感慨世间之事变化莫测。

他昏迷之前,赵卓言一心要林渊的性命,醒来之后,赵卓言与林渊情同父子,互相关怀爱护。

黑衣人何尝不期盼这种无条件付出的真情,对赵卓言充满嫉妒和羡慕,意欲杀之而后快。

林渊陡然想起一事,暗骂自己糊涂,向黑衣人躬身行了一礼,道:“请问前辈,晚辈究竟该如何称呼您?”

黑衣人心虚之下往后退去,悄悄松开紧握银斧的大手,犹豫片刻,道:“我姓云,叫云无涯。”

林渊道:“以后我叫您云叔。”

黑衣人笑道:“我已经一百二十八岁了。”

林渊感叹一声,道:“看起来就像四十多岁,您的驻颜术真厉害。”说着上前紧紧抱住云无涯,脸颊紧贴他前胸,“云爷爷,您年纪大了,应该回家安享晚年,不该在外饱受风霜之苦,告诉我您住在哪里,晚辈一得空会去拜访您的。”

云无涯有生以来第一次被人紧紧抱住,有些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是好。

林渊像安抚孩子似的拍了拍云无涯的后背,道:“只要您愿意,可以去常青山自闲庄与我爷爷一起隐居,那里山清水秀,生活在庄里的人都非常幸福快乐,晚辈真心希望您能幸福。”

云无涯现在就感受到了从未体会过的幸福之感,他出生在一个不幸而可怕的家庭,从未得到过家人的关爱。无儿无女,也从不知道儿孙绕膝是什么感觉。一百多年的光阴,一直如行尸走肉般活着。

林渊的一腔真情完全唤醒了云无涯深埋于心的人性,他欣喜地发现自己原来也可以得到幸福。

“您多保重。”林渊恋恋不舍地松开云无涯,转身又紧紧地抱住赵卓言。

穆长风满面微笑地看着林渊,心中却对他的做法颇不以为然。

赵卓言曾做下恶事无数,甚至对亲生兄弟暗下毒手。有道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即使现在是真心悔过,谁能保证他将来不会旧恶复发。

那云无涯身上血腥气息浓重,显然是个杀人如麻的狠角色,对待这种人不敬而远之,林渊反而与他亲近,真是糊涂透顶。

林渊与二人依依惜别之后,招呼穆长风往外走去。

赵卓言待二人走远了,突然道:“穆师侄,老夫有话对你说。”

穆长风快速返回来,道:“师伯可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赵卓言道:“年纪轻轻,戒心如此之重,你真的觉得自己很聪明吗?”

穆长风道:“师侄惶恐,从来不敢以聪明者自居。”

赵卓言突然笑了起来,笑的高深莫测,道:“你是个聪明人,却不是一个智者,聪明和智慧意思相近,其实有着本质的区别。”

穆长风心里一动,有些似懂非懂。

赵卓言道:“方芷莨和你一样,聪明却没有智慧。林渊看似不是聪明人,却是有智慧的人。”

穆长风疑心顿起,脸上满是云淡风轻的微笑,道:“赵师伯,师侄不会因为您一句话就去嫉妒我师哥,您还是省省吧。”

赵卓言苦笑着摇头,道:“你有雄心壮志,也的确有真本事,可你听说过哪个皇帝是凭一己之力坐上龙椅的?老夫告诉你,懂得收服人心才是最大的本事,林渊就有这个本事,当然,他是无意中做到的,不带目的地收服人心,更能长久。”

穆长风道:“您是指自己和云前辈吗?不好意思,师侄更喜欢与性情纯良之人相处。”

赵卓言道:“如果你只想做个普通人,这样的想法也无可厚非。可你不想做普通人,希望身边都是道德高尚完美无瑕之人就太过不切实际。老夫是真心悔过,你对我仍有厌恶之意,林渊不一样,过去的事情会真正地放下,哪怕老夫曾伤害了他的心上人,换作是你,肯定会耿耿于怀。”

穆长风道:“一点不错,谁伤害了我的人,我一辈子都会记着。”

赵卓言稍作沉吟,道:“你一直都活得很累吧?”

穆长风心中好生酸楚,赵卓言一句话正戳中他的痛处。多年来勾心斗角的生活,的确让他感觉疲累不堪,只是咬紧牙关忍受着煎熬着。

赵卓言道:“过早地褪去了少年人的青涩与天真,是好事也是坏事,你防着所有人,做人简单一点,何尝不是一种智慧。”

穆长风道:“简单一点,师侄恐怕早已死于非命。”

赵卓言将一只手搭在穆长风的肩上,颇有怜惜之意,“你就是一只离群的孤狼,将来遇到真正的难关时,不妨来找我,当然,前提是你信任我。”

穆长风道:“师伯有心帮我,为什么?”

赵卓言道:“看看,这就是你和林渊最大的区别,你会先怀疑我的动机,再决定是否该相信。而林渊会直接相信我的真心,扑过来抱住我,让我感觉这孩子跟我真亲,除了想保护他还是想保护他。千言万语不及一个普通的拥抱,将你的感情用最恰当的方式表达出来,就是一种智慧。记住我的话,面对方芷莨的时候用得上。”

第一百八十七章 幽冥鬼蜮罗刹女(一)

穆长风有些糊涂了,难道赵卓言真是一番好心?

赵卓言道:“告诉你一个秘密。”

穆长风好奇地道:“什么秘密?”

赵卓言道:“你的曾祖穆铁山留下遗言,阁主之位需在穆家、辛家、周家的后人中择优而选,其实他还有一封遗书,由林墨龙亲自保管,老夫知道遗书的内容。”

“遗书上写了什么?”穆长风已经猜到了遗书的内容,希望赵卓言说出来证实一下。

“既然你这么聪明,”赵卓言轻轻拍着穆长风的肩膀,笑的高深莫测,“不妨猜猜看。”

穆长风退开一步,躲开赵卓言的手,道:“三位创派祖师的后人一旦均不成器,林家的后人也可竞争阁主之位。”

赵卓言道:“三位创派祖师的后人若德行有亏,林家后人也可参与竞争,你猜了个八九不离十。林墨龙选择远离玉龙阁的地方隐居避世,原因可不简单啊。”

穆长风又惊又怒,赵卓言竟然手眼通天,连林墨龙手中握有穆家曾祖遗书一事也知道的清清楚楚。赵卓言并不知道他已退出阁主的竞争,此时直言相告,不是别有居心又是什么?

赵卓言露出那种老狐狸般的狡猾笑容,道:“又开始怀疑我,老夫好生冤枉,其实我是在给你指一条明路,鹬蚌相争,你不妨就去当坐收渔利的渔夫。”

穆长风怒极反笑,“的确是个好主意,我好好算计一番,自然会将战火引到师哥师姐的身上。我告诉你赵卓言,忘记你今晚说的话,有一个字泄露出去,我会让你后悔活了下来。”

穆长风头也不回地离去,和林渊各自收拾好包裹,骑上快马,于深夜时分离开了赵家,穆长风一直默不作声,犹豫着要不要告诉林渊遗书之事。

周念平的性情玩世不恭,屡次对太师傅不敬,且好酒误事,惹下的祸端不在少数,算得上德行有亏之人。拿出遗书,林渊与林葙儿就可公平参与阁主之位的竞争。

林家人继承阁主,对穆家来说是福不是祸。

可此事一旦公布出去,林渊与林葙儿就会陷入险境,周端会不计任何后果地除去二人。

穆长风犹豫了许久,为了保全林渊和林葙儿,决定将此事隐瞒。

林渊饿的发慌,摸出素菜馅饼咬了一大口,道:“长风,你舌头痛啊?”

穆长风回过神来,“嗯?”了一声。

林渊道:“有什么心事跟我说说。”

穆长风笑道:“我在想林姑姑,不知这些年来他过得如何。”

林渊轻轻哼了一声,擦擦嘴上的油渍,故作生气的样子,“别跟我胡扯。”

穆长风道:“我在想明夫人,会不会是林姑姑。”

林渊面色一变,吃了一半的馅饼掉落在地,道:“明夫人怎么会是我姑姑?”

第一百八十八章 幽冥鬼域罗刹女(二)

穆长风微微侧头看向林渊,道:“那天小白悄悄跟我说,她想早点嫁给你当媳妇。”

林渊陡然听闻此事,呵呵傻笑起来,既高兴又有些难为情。

穆长风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心中已经有九成把握确定明夫人就是离家出走二十余年的林姑姑。

林文海、林渊与明夫人三人,相貌并无相似之处,但是三人开心发笑时的模样却十分相似,左边脸颊都有一个浅浅的酒窝,眼睛弯弯、眯成一条细线,笑到最后,都会垂下眼睑看着自己的手,像纯真无瑕的孩子,可爱又逗趣。

林渊道:“说着我姑姑,怎么突然提起了灿儿?”

穆长风正欲解释个清清楚楚,马儿突然嘶鸣一声,往不远处的山林疾驰。

林渊坐下的红马也随着嘶鸣一声,紧随其后狂奔而去。

进入山林,两匹马同时停下脚步,穆长风顿时失去了方向感,不辩东南西北。

林渊有着同样的感觉,下马折断一根树枝点燃,环视一周,林中清一色是半枯的苹果树,枯枝枯叶密密匝匝,纠缠相连,密不透风。

“咯咯咯。”幼童欢笑之声陡然响起,似乎离得很远,似乎又离得很近。

林渊感觉头皮一阵发麻,喝道:“谁在暗处鬼鬼祟祟,赶紧给我出来。”

“咯咯咯。”笑声陡然从身后传来,一个健壮的男孩儿拍着手掌,蹦蹦跳跳,与林渊擦身而过,转眼消失不见。

那男孩儿分明不是人,林中没有鬼气也没有妖气,林渊明白有高人在暗中使用幻术,再次大喝一声:“藏头露尾算什么,赶紧给我出来。”

穆长风下马走到林渊身边,道:“你看这树林。”

林渊放眼望去,偌大一片半枯的苹果林,此时正以匪夷所思的速度恢复了生机。

不到半柱香时分,树上开满了洁白如雪的苹果花,清香扑鼻,吸引了成群的蜂蜜蝴蝶,在花间翩翩起舞。

团团如雪的苹果花犹如昙花一现,很快枯萎凋谢,黄豆大的苹果挂满枝头,在二人惊诧的目光中越长越大,须臾之间,就已成熟红透,散发着诱人的甜香。

林渊上前摘下一个苹果,道:“开花结果都是真实的,只有刚才那个孩子是用幻术变出来的。”

穆长风伸手一指,林渊扭头看去。适才那个男孩儿再次出现,同时出现了两个女子。

其中一位女子是少妇的装扮,衣着简朴,发髻上插了一枝木簪,容貌秀美,不过脸色微黑。

另一名女子长发如瀑,容貌清丽,衣着较为华贵,最为引人注目的,是她右手腕上的一对黄杨木手镯,黑玉雕琢的飞龙栩栩如生,两对龙睛甚是灵动。

林渊心情激动,眼泪夺眶而出,道:“她就是我姑姑,原来我姑姑年轻时长得这么好看,长风你瞧,我姑姑和我爹一看就是兄妹,都是那么和气可亲的人。”

幻术中长发如瀑的女子正是林莹,满面慈爱之色,看着眼前可爱的男孩儿,摘下苹果塞到他的怀里,道:“这是林姨用灵术种下的苹果树,你以后每年都会有清脆甘甜的苹果吃了。”

少妇笑着道:“看看林姨对你多好,以后等你长大了,除了孝顺我和你爹,还要好好孝顺你林姨啊。”

“林姨和爹爹娘亲一样,都是对我最好的人。”男孩儿的脸如苹果一样红,笑容纯净无暇,紧紧地将红苹果搂在怀中,就像得了稀世珍宝一样开心。

恰在此时,一个瘦弱的女孩儿畏畏缩缩小心翼翼地走了过来,满心不安地扯了扯林莹的衣袖,哽咽道:“娘,我们也想吃苹果。丫头饿了,吃了苹果就不饿了。”

“吃什么苹果,我没饿死你们已经很仁慈,你还想怎么样。”一团和气的林莹陡然变了脸色,如一只发疯的野兽,一手扯着女孩儿的衣领,一手接连打了女孩儿几个巴掌。

少妇露出不忍之色,紧紧抱住林莹,道:“别打了,别打了,毕竟是个孩子,会受不了的。”

“看见你们我就恶心地想吐。”林莹怒气不消,将女孩儿推倒在地,使劲踢了一脚,带着少妇和孩儿快速离开了苹果林。

女儿缩成了一团,哭得伤心欲绝,很久之后,女孩儿慢慢地爬了起来,胡乱地擦干眼泪。

一个又红又大的苹果掉了下来,恰好落在女孩儿身边,她用双手小心翼翼地捧着,凑近双唇亲了又亲,道:“没事的,等着我,吃了苹果就不饿了。我半个也不吃,全都留给你。”

女孩儿捧着苹果,一声一声地抽咽着,逐渐消失不见。

林渊看得目瞪口呆,道:“刚才那位真是我姑姑吗?”

穆长风道:“一定是林姑姑,师哥,我料的一点没错,现在的明夫人就是林姑姑。”

林渊也确定明夫人就是他的亲姑姑,尽管在明家与明夫人只有一面之缘,但印象极其深刻,比幻术中的林莹老了许多,不过模样大致未变。

“幻术中的男孩儿和他母亲又是谁,为什么姑姑对他们那么好?”林渊心中甚是不满,林莹对自己女儿拳脚相加,对别人家的孩子视若己出,真怀疑她的脑子出了毛病。

穆长风道:“据我推断,那个男孩儿正是幼年之时的明旭大哥,林姑姑并不是他的亲生母亲,而是继母。”

第一百八十九章 幽冥鬼蜮罗刹女(三)

林渊道:“那位少妇,就是明伯伯的原配夫人了?”

穆长风点头道:“一定是了,原配夫人应该早已离世,林姑姑嫁给了明大叔。”

“这不是自虐吗。”林渊觉得不可思议,林家是名门望族,声势显赫,财富雄厚,林莹是名副其实的大家闺秀,而明久则是地地道道的庄稼汉。

大家闺秀下嫁给了庄稼汉,而且做了人家的后娘,林渊心中好生别扭。

穆长风道:“明久大叔老实厚道,嫁给他也挺好的。”

林渊道:“我没有瞧不起明伯伯的意思,怎么说呢,你还记得我姑姑现在的样子吧,满脸皱纹,苍老不堪。她既然能用灵术滋养苹果树,说明她是修为颇深的驱魔师,四十多岁就变成了这副模样,肯定是生活不太如意。”

穆长风一听,登时有了疑问,在明家生活数天,丝毫没有察觉到林姑姑是身有灵力之人,难道发生了意外,导致她一身修为散尽?

苦思冥想之时,小男孩儿再次出现,挎着一个很大的竹篮,麻利地爬上苹果树,开开心心地摘着又红又大的苹果。

女孩儿也出现了,仍然穿着一身破旧的衣衫,却不见适才的畏缩胆怯之态,眼神凌厉,面色阴冷,像极了一只盯着猎物的小母狼。

男孩儿嘻嘻一笑,神情十分可恶,道:“你又饿了,林姨多少天没给你们弄吃的了?肚子没咕咕叫吧?”

女孩儿神色中的阴冷更加强烈,甚至带了几分乖戾,似是要把男孩儿生吞活剥一般。

正当林渊以为她要破口大骂之时,女孩儿的面色突然缓和下来,带着哀求之意,“我们三天没吃一顿饱饭了,饿的头晕眼花,你能给我们摘两个苹果吗?”

男孩儿笑嘻嘻地一吐舌头,摘下一个苹果咬了一大口,装进竹篮之中。又摘下一个苹果,咬了一大口,扔出很远,道:“都是我的苹果,凭什么给你。”

女孩儿道:“是我娘种的苹果树,是属于我们的东西,凭什么是你的。”

男孩儿轻蔑地哼了几声,挖苦道:“杨树村里的人谁不知道林姨恨死了你们,她宁愿拿苹果喂狗,也不愿意让你们吃一口。”

女孩儿大大咧咧地坐下苹果树下,咯咯娇笑起来,道:“说的对啊,我家的苹果可不是都喂了小狗儿嘛。”

男孩儿勃然大怒,从树上一跃而下,捏住女孩儿的鼻子道:“谁不知道你们都是野种,林姨心肠好没有掐死你们,少在我面前装腔作势,恶心死人的东西。”

林渊万分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道:“他会是幼年时的明旭大哥?太可恶了,如果我当时在,揍他个好歹儿。”

穆长风嘘了一声,示意林渊继续看下去。

此时男孩儿与女孩儿已经打了起来,男孩儿强壮结实,而且年长数岁,自然处处占了上风。

女孩儿瘦弱矮小,又饿得全身无力,片刻功夫,就被男孩儿打倒在地。

林渊情急愤怒之下,全然忘记了眼前所见乃是幻象,撸起袖子就要上前帮忙。

此时此刻,林渊对明旭的满腔好感已经荡然无存,只余对亲人的怜爱与痛惜,他要好好地揍明旭一顿解恨。

穆长风把他往回一拽,道:“我知道你气愤,且耐心地看下去。”

林渊强行压下满心的愤怒,再看之时,男孩儿已经按住了女孩儿的头,哈哈大笑,“让你骂我,当年要不是我娘救了你们,你们哪有机会在我面前逞能,开口求饶我就饶了你。”

女孩儿又难过又委屈,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不过女孩儿极其倔强,将嘴唇咬得血迹斑斑,也没有开口说半句求饶的话。

男孩儿显然已经恼羞成怒,掐住女孩儿的脖子道:“林姨最疼我,把你掐死了她也不会说什么,我现在就掐死你。”

女孩儿感到窒息难当,手脚终于无力地垂下,突然之间,女孩儿猛地睁开了眼睛,大喊一声。身周卷起了一股强大的气流,如龙卷风一般卷起了男孩儿的身体,离开地面几丈高后,重重地摔落下来,晕了过去。

女孩儿咳嗽几声,茫然看着昏迷不醒的男孩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第一百九十章 幽冥鬼域罗刹女(四)

穆长风与林渊对视一眼,都晓得那一幕的变故是何原因。

驱魔师天生自带灵力,由于身体的差异,灵力觉醒的时间不尽相同。有的人可能一辈子不会觉醒,有的人从一出生就灵力充沛。有的人是自然而然地觉醒,有的人是在外界的刺激下在一瞬间觉醒。

女孩儿显然是后者,命悬一线之时,灵力突然觉醒。看林莹的态度,应该不会教她如何应付这种突发状况,女孩儿不会控制自身的力量,从而重伤了男孩儿。

看女孩儿的神色,茫然中带着惊惧,男孩儿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林莹与少妇一起狂奔过来,女孩儿看到母亲,惊惧之情更甚,慌忙躲到一棵树后。

少妇不知所措,又慌又怕,哭着道:“我的孩子怎么了,我的孩子怎么了?”

林莹在男孩儿的人中穴上使劲掐了掐,男孩儿剧烈地咳嗽几声,突然放声大哭,抱住少妇道:“她欺负我,娘给我做主啊,死妮子欺负我。”

少妇心疼儿子,不禁怒火中烧,蛮横地将女孩儿从树后拖了出来,扬手就是一巴掌,恶狠狠地骂道:“你个忘恩负义的东西,我救过你的性命,你就这样欺负我儿子。”

女孩儿向林莹投去求助的目光,林莹同样怒不可遏,顺手捡起地上的一根枯枝,劈头盖脸打向女孩儿。

少妇毫无劝解之意,男孩儿在一旁幸灾乐祸地看着热闹,林莹打得极狠,很快将女孩儿打得脸上身上伤痕累累。

女孩儿也无求饶之意,动也不动,任由林莹的棍子如雨点般落下。

她的目光十分怪异,似乎烧着一团火,能焚毁世间的一切,又似北方绵延千里的寒冰,能将世间的一切冻结。

果实累累的苹果树林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数之不尽的红苹果迅速腐烂落地,绿叶枯萎飘零,林中的花花草草也随着苹果树迅速枯萎。

林莹诧异地看着苹果树林的变化,少妇与男孩儿惊惧不安,紧紧相拥,女孩儿的目光中一片茫然,隐隐带有莫名的兴奋。

幻术突然消失了,穆长风与林渊面面相觑。

“难道是?”林渊不确定自己的猜测,欲言又止。

“难道是什么?”

林渊道:“爷爷说过,林家在很多年以前,曾出现了一位能与草木心意相通的驱魔师,他的灵力能控制草木的生死。姑姑的女儿显然拥有这种力量。”

“你说的一点不错。”清脆甜美的声音在林中响起,二人循声望去,一位拎着大红灯笼,身着白衣,披着黑色斗篷的女子款款行来,在一株粗壮的苹果树下驻足,微笑着看着他们。

女子的五官与幻术中的女孩儿很像,只是没有了常年吃不饱饭的蜡黄之色,红润润的,如熟透的苹果。

“你是姑姑的女儿?”林渊早已忘记她杀害赵卓言两名弟子的恶行,亲切之感怜悯之情油然而生。

穆长风道:“姑娘怎么称呼?”

女子道:“母亲没给我们取名字,一直叫我死妮子。”

林渊道:“你多大年纪,什么时候出生的?”

女子笑着看他,说了自己的出生年月。林渊一拍手,道:“你比我小了一个月,我是哥哥,我给你取个名字如何?”

不待女子答话,林渊快速地说了一个名字,“林珍儿,珍宝珍珠的珍,你觉得如何?”

“珍儿?”女子低声呢喃着,体会到林渊的深意,着实感动不已。

林渊道:“不管别人怎么看你,也不管姑姑对你是什么态度,在我的心里,你就是我林家独一无二的珍宝。”

女子哑然失笑,“什么独一无二的珍宝,我是独一无二的能把人恶心死的东西,你别在那里花言巧语哄人。”

林渊郑重地道:“你别妄自菲薄,都怪姑姑不好,待我见着她,一定为你讨回一个公道。从现在开始,你就叫林珍儿,是我的妹妹,我会像照顾葙儿一样照顾你。”

女子讶异地看着林渊,从小到大,她从未见过这么善良的人,善良的有些傻。

穆长风用秘音术道:“我们还不知道她有什么目的,幻术中见到的情景是真是假还未知,师哥行事莽撞了。”

林渊愣了一下,也用秘音术道:“我相信是真的,她是我的亲人,绝对不会骗我。”

穆长风苦笑着摇了摇头,道:“请问姑娘,大费周章地让我们过来,难道就是想让我们知道姑娘儿时吃过的苦受过的罪?”

林珍儿道:“不可以吗?”

“可以可以,完全可以,心里的委屈不向亲人诉说跟谁诉说去。”林渊心疼林珍儿遭遇的苦难,只恨自己从前不知这个妹妹的存在,没有及时陪在身边保护着她。

穆长风道:“我们刚才见到的男孩儿可是明旭大哥?”

林珍儿道:“的确是他,小时候欺负我最狠的人就是他。”

林渊攥紧了拳头,恨不得立刻返回明家村,把明旭摁在地上狠狠地揍一顿。穆长风很难相信明旭儿时如此令人厌恶不堪,越发怀疑刚才所见的一切都是林珍儿捏造出来的假象。

第一百九十一章 幽冥鬼蜮罗刹女(五)

林珍儿提起明旭时颇为激动,愤恨之色溢于言表,缓和了片刻继续道:“我就从头说一下我们的故事,我的母亲林莹离开玉龙阁后一路流浪,在怀胎九月之时来到了杨树村,在一家农户的门前晕倒。明旭的亲生母亲名叫杨小叶,当年带着儿子回娘家探亲,恰好救了我母亲的性命,杨小叶的父母都以为我母亲是伤风败俗之人,谁也不愿意收留,杨小叶不顾一切留下我母亲,亲自照顾了一个月。”

“林姑姑于是在杨树村安家落户,与明夫人成为了好友?”穆长风突然明白了林莹与杨小叶相交甚笃的缘由,林家人都懂得感恩,林莹自然不会例外。在无亲无故孤苦无依之时,有人愿意伸出援助之手,雪中送炭的情谊更容易让人铭记。

林珍儿点点头,道:“我的母亲是驱魔师,给人降妖捉鬼赚了点钱,也能勉强维持生计,她厌恶我们,经常打经常骂,但是在用灵力种植苹果树之前,却没让我们挨饿受冻。”

“我们?”穆长风确定自己不只一次听到这个词,狐疑地问了一句。

林珍儿冷冷地瞄了他一眼,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腕,穆长风也看向她的手腕,一枚黄杨木手镯赫然入目,与林渊手中的恰好是一对。

林珍儿道:“有一天,明旭跟着杨小叶来我家做客,母亲给他吃了一个苹果。那是城里一户人家感激母亲驱鬼有功,特意送来的礼物,都是来自北方的苹果,又脆又甜。明旭非常喜欢,从此念念不忘,你们猜后来发生了何事?”

穆长风道:“林姑姑视明旭大哥如亲生子,不惜耗费灵力种植北方特有的苹果树。”

林珍儿再次点点头,神色越发愤恨,“橘在淮南生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苹果也是这样,长在北方美味可口,长在南方的味道就像木头渣子,我的母亲为了让明旭吃到美味的苹果,不惜耗费大量灵力滋养苹果树,再无力气降妖捉鬼去赚钱,家里没米没菜,饿得我们头晕眼花,我们不想饿死,不得不到山里找些吃的,有时候熬不住了也会跟邻居要几个馒头,结果就会挨顿毒打,她嫌弃我们做了乞丐的勾当,丢尽了她的脸面。”

林渊登时怒不可遏,林莹在他心中的形象越发丑陋扭曲,“天底下哪有这样做娘的,小孩子饿极了要几个馒头怎么了,她凭什么啊。”

“别忘了林姑姑遭遇了什么。”穆长风小声对林渊说了一句,他也是从小备受母亲虐待的人,虽然对这种行为极其厌恶,但也能总是能站在母亲的角度,体谅母亲的苦楚。

林珍儿满腔怨恨地诉说自己儿时的遭遇时,穆长风同情她,也同情林莹,不像林渊一般义愤填膺怒不可遏。

林渊逐渐醒悟过来,林莹当年遭人挟持,未婚有孕,对于一个女子来说,这是最痛苦的遭遇,会视为一生的耻辱。她痛恨毁了自己一生的人,因此痛恨着自己的女儿。

林渊理解林莹的痛苦,并不代表他赞同林莹的行为,反而更加怜惜林珍儿的遭遇。

正所谓稚子无辜,无论孩子的父亲做过什么,都不该成为她虐待孩子的理由。

林珍儿道:“在明旭快要掐死我的时候,我的灵力突然之间觉醒了。从此之后,我的母亲看我的目光就像看着一条毒蛇,又厌恶又惧怕,用铁链锁住我,不给吃的也不给喝的。整整一年的光阴,她对我不理不睬不闻不问,待我挣脱铁链之后,才知道杨小叶已经重病身亡,她临终时的遗愿,竟然是要我的母亲嫁给明久,从此名正言顺地照顾明旭。”

停顿片刻之后,林珍儿露出讥嘲讽刺之意,“我的母亲竟然答应了,自己的亲生骨肉不愿意照顾,愿意给人家当后娘。好伟大的女人啊。”

林渊道:“姑姑嫁给明伯伯,没有把你带过去?”

穆长风道:“林姑姑困了你一年,不给吃的喝的,你是如何活下来的?”

林珍儿道:“她不给我吃喝,有人给我。她不在乎我的生死,有人在乎。”

林渊笑着道:“村里还是有好人的嘛,不忍心看着小女孩儿挨饿,偷偷给你送东西吃。”

穆长风心念电转,道:“林姑姑当年生下的是双胞胎,你还有一个姐妹对不对?给你吃喝的正是你的姐妹。”

林珍儿道:“果然是个聪明人,我还有一个妹妹。”

“什么,姑姑生了一对双胞胎?”林渊吃惊之后,突然扑哧一声,笑着道:“当年鲁师伯的医术也太那个……不高明,一对双胞胎姐妹,怎么就诊断成了男孩儿,差的太远了,哈哈哈……”

穆长风也忍不住笑,如今的鲁中奎医术不精,二十多年前恐怕连三流大夫都算不上。不知鲁师叔得知自己犯下如此巨大的错误会有何感想。

林珍儿道:“母亲也没给妹妹取名字,一直叫她死丫头,表哥心善,也为我可怜的妹妹取个名字吧。”

林渊斟酌片刻,道:“就叫林宝儿,在我的心里,你们都如珠如宝。宝儿在哪里,我想见见她。”

林珍儿仔细观察良久,确定林渊对她们姐妹的情谊乃是发自真心,纯洁可贵,毫无偏见。

从小受尽白眼屈辱的林珍儿,突然间享受到亲情的温暖,感动之余,更有些措手不及,道:“你不必可怜我,免得将来后悔。”

第一百九十二章 幽冥鬼域罗刹女(六)

“后悔什么?”林渊好生奇怪,“我是哥哥,对妹妹们好乃是天经地义,我为什么要后悔?”

林珍儿心中难过,转头看着大红灯笼,道:“后悔将一腔真心给了我们姐妹,在母亲的眼中,我们就是两个猪狗不如的东西,母亲与杨小叶诉说心事时被我偷偷听到了,她曾数次服下打胎药物,我们姐妹两个命硬,始终没能如她所愿。她是万不得已才把我们生下来的。”

“别人贬低你们,你们怎么可以贬低自己?父亲犯下的过错,怎么可以算到孩子头上。”林渊只觉姑姑的心肠过于冷硬,越发地嫌弃厌恶,看着林珍儿强忍泪水的倔强模样,心中也更酸楚,鼓起勇气朝她走了两步。

林珍儿心乱如麻,不由自主地往后退去。

“我是你哥哥,不要躲着我。我们的身体里都流着林家的血,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人。”林渊的声音十分柔和,他是真的心疼这个从小受苦的妹妹,恨不得代替她承受那些折磨和痛苦。

林珍儿十分期待,也非常害怕,犹豫良久,终于战胜了自己不知因何而起的恐惧,主动走到林渊身边。

林渊伸出双手握住林珍儿的双手,无意中摸到她左手腕处一条长长的疤,低头一看,是一条寸许长的红色伤疤,惊道:“你该不会做过傻事吧?”

林珍儿再也控制不住满心的痛楚,“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泪如泉涌,好生可怜。

穆长风看不到林珍儿手腕上的伤疤,根据二人的反应,很快明白了缘由,同病相怜之感涌上心头。

当年他被母亲虐待,被父亲责打,也数次有过轻生之念。他更能深刻体会到被亲人伤害的锥心之痛。

不过林珍儿的处境更为凄惨,林莹是真的厌恶反感她们姐妹,林珍儿从一出生就被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林莹甚至毫不介意一个外人狠狠地欺负女儿。

而穆长风的母亲许如梅则极其护短,她任意打骂儿子,绝对不允许外人动儿子的一根头发。

一旦有人和穆长风发生争执,许如梅会不问缘由,拔出青石刀立刻去和人家拼命。

想通了这一点,穆长风突然觉得自己很幸福,觉得自己的母亲很可爱。

林渊心痛如割,将林珍儿抱在怀里,道:“你是受了多大的罪啊,傻姑娘,以后跟在哥哥身边,哥哥会一直照顾你们的。”

林珍儿道:“所有人都欺负我,都看不起我,我身份卑贱,活着就会惹人厌。”

林渊松开林珍儿,摊开一双手掌,道:“你看,我们都是一样的人,脆弱的血肉之躯,血管里流着的都是鲜红的血液。我们都有喜怒哀乐悲怨愁苦,我们都有灵魂,凭什么分出高低贵贱。别人轻贱你们是错误的,你怎么可以因为别人犯下的错来惩罚自己。不要再说自己是什么什么东西,你是人,活生生的人,和别人没什么不同。”

林珍儿道:“真的吗,我们与别人真的没什么不同?”

林渊握紧了林珍儿的手,笑着道:“等等,不同还是有的。你聪明又漂亮,拥有与草木心意相通的本领,你是与众不同的姑娘。我的妹妹肯定是比很多人都强的。”

林珍儿终于露出真心的笑容,感受着真情的可贵,忽觉愧疚难当,“赵卓言的两个弟子并没有死,我本来想以二人为人质胁迫你们答应我一件事情,现在我明白了,这根本是多此一举,哥哥肯定愿意帮我的。”

林渊大喜过望,拍着胸口保证,“小妹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别说一件,就算十件一百件,我也会赴汤蹈火给你办到。”

穆长风道:“我会竭尽全力帮助师哥。”

林渊回头望着穆长风,满是感激之意。

穆长风道:“林姑娘究竟遇到了什么难关,咱们一起想出个对策才是。”

林珍儿抬头望天,从枝叶的缝隙间看到正午的太阳高悬空中,道:“我有紧急的事情要去办,一时说不清楚,到了晚上,你们去杨树村的花神庙,我会告知一切的。”说完摘下树上的大红灯笼,恋恋不舍地看了林渊一眼,急匆匆地往林外走去。

“等一等。”穆长风一个箭步窜过去,拦住林珍儿的去路,“姑娘和幽冥鬼域有何关系?”

林珍儿讶异地看着穆长风,道:“等你去了村中的花神庙,一切答案自然会揭晓。”

穆长风见她神色匆匆,不好继续追问,让开了去路。

林渊待林珍儿走远了,不解地道:“你怎么知道我妹妹和幽冥鬼域有关系?”

穆长风道:“师哥没有看到大红灯笼上写着四个篆字吗?”

林渊道:“没注意到,难道写的是‘幽冥鬼域’四个字?长风真厉害,竟然认识篆字。”

穆长风道:“认出了‘幽’字和‘鬼’字,我就联想到了幽冥鬼域,刚才一番试探,证实了我的猜测。”

林渊郑重地道:“我相信我的妹妹,即使和幽冥鬼域有关,也绝对不会害我们。”

穆长风暗暗叹息,深为林渊感到担忧,道:“你总是不设防,轻而易举地把一颗真心抛出去。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啊,你怎么不考虑一下就答应帮她。”

林渊道:“你也答应了,说明你也认为我妹妹值得帮。”

穆长风凑近林渊,狡黠一笑,道:“我说会帮你,可没说会帮她。”

林渊嘁了一声,道:“有区别吗?”

穆长风道:“林珍儿若真有急难,我会帮你助她渡过难关,林珍儿若别有用心,我会帮你不上当不吃亏。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给出了承诺自然不能更改,因为我从中作梗无法履行诺言,那也不是你的错。”

林渊瞪了一会眼睛,笑着道:“你总是有那么多花花肠子,简单的一句话暗藏这么多弯弯绕绕。我一辈子也别妄想学会了。”

第一百九十三章 眷属难成将离花

杨树村离苹果树林不远,二人骑着马,一路赏景看山,用了半个时辰便到了。

那是一座极小的村庄,不过三五十户的人家,三面环山,一面临水,景色颇为清幽。

林珍儿所说的花神庙,矗立在一座山峰之上,白墙灰瓦,年久失修,四周遍植高大的芍药花,未到花期,就已灿然盛开,白色与粉色交相辉映。

“大山深处竟然隐藏着一座花神庙,看来有些年头了。”穆长风牵着白马,当先一步走上山峰,“师姐见多识广,咱们应该带她来,看到花神庙,师姐肯定知道来历。”

林渊紧随其后,道:“千万别让我碰到她,我怕死了。”

“为什么?”穆长风回头看了一眼村庄,村中寂寂无声,半个人影也没有,颇为古怪诡异。

“我把表姐给骗了。”林渊笑了一下,掩饰不住的得意,将树林中小木屋外的谈话一五一十地说了。

“还有这事?”穆长风颇为诧异,道:“你说要给师姐找帮手报仇,她才告诉你云爷爷的下落。”

林渊道:“我好说歹说了半天,她半点也不动心,我也是万不得已才骗她。”

穆长风道:“你把我也骗了,你说想试试能否成功偷袭师姐,我才让你一个人去找她。”

林渊嘻嘻笑起来,像极了一个成功地偷吃到糖果而自鸣得意的小孩子,“我发觉自己骗人的本事也挺好,把两个最聪明的家伙给骗了。”

“说谎的时候一点不脸红,像模像样,让师姐给你写个戏本子,你也能上台去唱大戏。”

到了花神庙的大门前,二人让两匹马儿自行去找青草果腹,一起环视一周,轻轻推开大门。

忽听得“哗啦”一声响,庙门早已破败不堪,被二人轻轻一推,便倒在地上,登时灰尘飞扬,呛得二人不停地咳嗽。

庙中的情景更是令人惊诧不已,到处是灰尘蛛网和散架的桌椅,脏兮兮乱糟糟。

花神的雕像也碎成无数块,香炉不知被何人推倒在地,香灰洒得到处都是。

林渊道:“难道是闹鬼的时候变成了这样?有厉鬼来这里作祟了?”

穆长风摇头道:“我看这座花神庙变成这副模样已经很久了。”

林渊道:“怎么会变成这样?”

穆长风道:“你问我啊,我问谁去?我又不是未卜先知的神仙。”

林渊没心情继续理会花神庙变得破败不堪的原因,只觉得饥饿难忍,腹中打鼓,找了个缺腿的凳子坐下,摸出素菜馅饼和穆长风分食。

到了夜晚,林珍儿并没有按时赴约。林渊以为林珍儿手中的大事没有办完,继续耐心等待,穆长风满腹疑心,见林渊气定神闲,也不好多说什么,只得陪伴林渊一起等下去。

第二天夜深人静之时,林珍儿仍然没有出现,林渊这才感到不妙,焦急地踱着步,道:“珍儿会不会出事了?”

穆长风眉头紧锁,看着山下的村庄。村民都已外出逃难,家家大门紧闭,没有灯火,也没有鸡鸣犬吠之声,死一般的寂静,令人惶恐不安。

林渊道:“咱们去找珍儿吧,我怕珍儿出了事。”

穆长风拽住林渊的衣袖,道:“你怕林珍儿出了事,我更怕林珍儿在耍咱们。”

林渊道:“何出此言,我相信珍儿没这么坏。”

穆长风道:“调虎离山,林珍儿深恨明旭,迁怒于明家村,故意把咱们带到这里,她好趁机去明家村报复。”

林渊很难相信穆长风的推测,道:“你总是把人想的那么坏,我承认珍儿恨明旭,可我就是不相信他会迁怒于不相干的人。”

穆长风道:“师哥怎么总是这么容易相信别人?”

“她不是别人,是我妹妹。”林渊心中好生难过,道:“你以为我看不出来珍儿是个满腹心机的姑娘吗?我就因为这个认定她是坏人?你也满腹心机,甚至不相信任何人,我应该为这个断定你是坏人?”

穆长风道:“扯远了吧?”

林渊道:“你一早认定珍儿别有用心,先入为主,见她没来,就怀疑她耍咱们。你既然认定了她在耍咱们,怎么不赶紧回明家村救人去。”

穆长风道:“我拿着黄杨木手镯找你之前已经通知了师姐赶快回明家村,有她在怕什么,林珍儿可斗不过师姐。等着吧,等她灰头土脸落败之后,会来花神庙继续耍你。”

第一百九十四章 眷属难成将离花(二)

林渊越想越恼,坐在地上赌气,许久无语。

穆长风意识到自己言语颇为过分,心中甚是懊悔,挨着林渊坐下,道:“我知道你心疼林珍儿的遭遇,我也很同情她。师哥别忘了,我也是被母亲虐待的人,对她所受的委屈感同身受,可我们不能因为同情怜悯就丧失了理智,被她当成木偶摆弄。”

林渊转头看着他,神色颇为冷酷,道:“正因为你太过冷静理智,才把我表姐逼成了四处寻仇的魔鬼。”

穆长风全身一震,脸色变得异常苍白。

林渊说得是事实,方芷莨化成厉鬼整整二十年,满腹恨意仇怨,但数次打消了复仇之念,正因为穆长风在遗爱寺时怀疑她别有用心,重新封印了黑石棺中的枯骨,才让方芷莨彻底陷入绝望,开始四处寻仇觅恨。

林渊道:“在小木屋前和表姐说了一会话,我突然意识到自己曾经太傻,看不惯她的所作所为,总是指责她厌恶她,这哪里是一个亲人应该做的事情。表姐真心对我好,甚至要为我去一探危险重重的妖王墓。我应该做的,是付出我的真心来回报她对我的好。”

穆长风道:“你能这样想,不枉师姐对你的情谊。”

林渊道:“同样的道理,姨夫放弃了复活锦龙的机会,选择救下我的性命。我就不该计较姨夫曾经是什么样的人做过什么丧尽天良的事,他对我有恩,对我有真心,我就应该像亲生儿子一样对他好。”

“赵卓言啊。”穆长风呵呵笑了两声,总觉得此人让人反感,不值得拥有别人的真心。

林渊道:“我和云爷爷亲近,你满是不屑,以为我不知道?云爷爷一身血腥之气和煞气,我怎会看不出他是杀人如麻的恶徒,他也真心对我好,我以真心回报就是了,为什么要计较他是什么人?”

穆长风道:“我爹说过,亲近贤良之人,远离邪恶之徒,我认为我爹的话有道理。”

林渊道:“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要和我表姐亲近?”

穆长风道:“师姐和他们不一样。”

林渊道:“在我看来,没什么不一样。都是有过凄惨的经历,亦正亦邪的人物。你要竭尽全力让表姐找回初心,我也是这样,希望用自己的真心和善意,保住他们难得的良知。”

穆长风正欲辩驳,林渊立即抢先道:“你好好想想自己的心意,究竟是因为相信表姐的为人,还是自觉亏欠她太多,抱着赎罪的心思在自虐。你这个人心门紧闭,谁都不相信,又怎么会相信她?”

“我我当然是相信师姐的为人,她生前是悬壶济世的女医,尽管遭遇凄惨,又怎会完全泯灭自己的良知。”穆长风声音越来越低,全身冷的厉害,“她本是天底下最善良的人,不该无辜枉死,所以我要给她讨回一个公道。”

林渊道:“以前我会相信你的话,现在已经不信了。有的人连自己最真实的想法都不清楚,你就是这种人,长风,我的师弟,难道你自己一点都没察觉到?”

穆长风想要发火,却底气不足,心乱如麻,他自己也不明白自己最真实的想法,“既然我自己都不清楚,你又怎会清楚。”

林渊道:“穆师伯德高望重君子之风磊落坦荡,爱你和婉莲胜过世间的一切,你连亲生父亲都不相信,又怎会相信别人。”

穆长风真的怒了,“胡说八道,我怎么连父亲都不相信了。”

林渊道:“还记得那一年吗,你在双花馆喝醉了酒,我送你回去,师伯找来干净的衣衫要给你换,你把我们两个大男人都推出门外,自己在屋里换的衣衫,你别说你一个大男人在父亲和师哥面前换衣裳还害羞啊,鬼才信你呢。”

穆长风隐隐记得林渊提起的事,那是他心口处的骷髅胎记刚刚出现不久,心中总是莫名的恐惧,不敢让任何人知晓,步步小心处处堤防,甚至不敢让父亲知晓骷髅胎记一事。

林渊道:“你心口处是不是出现了一个古怪的胎记?”

穆长风吃了一惊,不动声色地道:“我心口处有没有胎记,你还不知道?我们小时候经常在一处洗澡的。”

林渊顿感酸楚心痛,果然如事先料想的那般,穆长风连他也不愿相信,道:“别瞒着了,我都知道了,忆起往事,明白你连亲生父亲也防备着,不敢让任何人知晓。你可以瞒着我,为什么瞒着师伯,还不是怕自己有什么古怪,怕师伯大义灭亲杀了你吗?”

穆长风的心思被一语揭穿,兀自保持淡定,道:“我说没有就没有,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会突然出现古怪的胎记。”

林渊道:“我知道那个胎记意味着什么,以你的聪明,也肯定意识到问题很严重,长风,你从小吃了太多的苦,很艰难地保住了性命,变成一个性情多疑的人,在这个世上,你不相信任何人。”

穆长风微微一笑,道:“师哥想的太多了。”

林渊道:“你喜欢和品德高尚的人在一起,是因为这样的人给你安全感。你害怕姨夫和云爷爷那样的人,因为你害怕自己会被算计。恐惧让你变得聪明强大,也给你带来了真正的孤独,双桥好走独木难行,狼王离开了狼群,前方的路又能走多久?”

穆长风若有所思,道:“你是这样看我的?”

林渊道:“一个人最不了解的就是自己,真正的敌人也是自己。正所谓旁观者清当局者迷,我是旁观者,更能清楚地了解真正的你。”

穆长风道:“我和师姐在一起,真的是在自虐?”

林渊道:“反正在我看来就是这样,打死我也不信你是出于完全的信任才一心帮她找回初心。”

穆长风笑了两声,道:“咱们在说林珍儿,怎么就扯远了呢。”

林渊郑重地道:“你不觉的珍儿和当初的表姐一样,都走在危险的悬崖边上,我就像当初的你,稍有不慎就会把她推落悬崖。她的良知能否被唤醒,和我的所作所为有着莫大的关系。”

第一百九十五章 眷属难成将离花(三)

穆长风并不认同林渊的观点,在他的心里,林珍儿根本没有资格与方芷莨相提并论。

林珍儿自小备受母亲折磨,心灵早已扭曲,根本就是个从来不知善良为何物的女人。

林渊看到穆长风眼中闪过的一丝不屑,道:“无论她在做什么,我都相信她有自己的苦衷。就算被她耍弄,我也认了,谁让我是她哥哥,没能从小好好照顾她。如果我能从小陪在珍儿身边,谁也别想欺负她,我会挨个把欺负她的人揍扁了。”

穆长风道:“你又不知道这个妹妹的存在,怎么能把责任推到自己身上?”

林渊叹了一口气,眼圈红红的,道:“长风,我是个很笨的人,至今有很多事情想不明白,既然想不明白索性就不再去想,本本分分做好我该做的事情就可以了。对于母亲,我该做一个好儿子,对于表姐,我该做一个好弟弟,对于三个妹妹来说,我就该做一个好哥哥,不管知不知道,珍儿受苦的时候,作伪哥哥的我没有陪在身边,是谁也改变不了的事实。长兄如父,珍儿如果做了错事,就是我的责任。我应该去承担,而不是琢磨对策去和她斗。”

穆长风自嘲道:“你天生是纯善之人,即使拜我为师,也学不会我的一肚子坏水儿。”

林渊急道:“我没有贬低你的意思,实际上我很佩服你。”

穆长风摇头道:“是林姑姑没有照顾好她,与你又有何关系。”

林渊道:“我爹没照顾好妹妹才发生了那些事,父债子偿,我更应该承担了。”

穆长风道:“认真追究起来,师哥的外婆也有责任啊。她没教导好女儿,闵芬做下坏事,牵连林姑姑遭了殃。”

林渊道:“你说的在理啊,我应该承担的责任更多了。”

穆长风登时乐了,大多数人都会会尽力把责任往外推,林渊倒好,把一切责任往自己身上推,道:“不对不对,根本不是你的责任,你不要背起这么沉重的负担。”

林渊连连摇头,极力否认穆长风的观点。

二人相持不下的时候,林珍儿来到了花神庙,披头散发一身是血,既狼狈又可怜。

穆长风借着月光,看到她脸上脖子上有数道深深的抓痕,深可见骨,便证实了先前的推测,林珍儿没有按时赴约,的确是去袭击了明家村,那些抓痕就是被方芷莨尖利的指甲所伤。

林渊好生心痛难过,忍不住泪如泉涌,扶住林珍儿道:“怎么了,怎么伤得这么重?”

林珍儿痛哭失声,紧紧地抓着林渊的胳膊不放,道:“哥哥帮帮我,我没有办法了,哥哥一定要帮我。”

林渊脱下外衣给林珍儿披在身上,又取出治伤灵药给她吃了下去,柔声道:“把事情说清楚,哥哥才能帮你不是。”

林珍儿心虚愧疚,满腹心事不知该如何说,只是哭个不停。

穆长风道:“师哥还在护着她,林姑娘去找明家村的麻烦,伤在师姐的手里,师哥到了此刻还不相信吗?她以赴约为由使调虎离山之计,你再看她的伤口,显然是伤了不久,据我推测,她是故意选择在今日中午去找明家村的麻烦。事实摆在眼前,你真的心甘情愿被这个心机女耍弄?”

林渊看了穆长风一眼,目光中满是哀求之意,穆长风不好再指责林珍儿,走到角落里默不作声。

林渊亲自给林珍儿擦去泪水,道:“不管发生了什么,你只需记住一件事情,我们是亲人,我是你哥哥,不管你做了什么,我都会选择原谅,就算是杀了人,也有我为你兜着,你无需隐瞒。”

林珍儿低垂着头,小声道:“他说得没错,我是耍了你,你们在花神庙等我的时候,我偷偷地去杀明旭了。”

林渊暗地长叹一声,并不为林珍儿的所作所为感到气愤,只心疼她满身是伤,道:“好在表姐没要了你的性命。”

林珍儿道:“我原本以为,她一个鬼族,最惧怕午时的阳光,选择在午时出手,定会万无一失。你和穆长风都不在,你的母亲和妹妹不会是我的对手,可我没料到方芷莨早有准备,附在葙儿身上,把我拖进一间黑屋子里,现出真身伤了我。”

林渊沉默片刻,摸出手帕轻轻地给林珍儿擦去脸上的污渍血迹,道:“珍儿,明旭小时候一直欺负你,我能理解你恨他的心情。可那都是小时候的事情了,他有过错,罪不至死。把此事交给我处理好不好,我会狠狠地揍他一顿给你出口恶气。”

林珍儿不停地摇头,泪水流得更凶,伤心之事无法诉之于口。

林渊道:“放下儿时的恩怨,哥哥说过会好好照顾你和宝儿,一定会做到。”

“我……我不是为了寻仇才要杀他。”林珍儿哭的眼睛红肿,哀伤又无助,紧紧握住林渊的手,仿佛用尽力气抓住最后一丝渺茫的希望,“我不是为了寻仇,只有杀了明旭才能救妹妹。哥哥帮帮我,不杀了明旭,宝儿就活不成了,我们的小妹就快要死了。”

第一百九十六章 眷属难成将离花(四)

林渊登时愣住了,许久之后,脑子里仍然一片空白,道:“你什么意思?”

林珍儿哭的肝肠寸断,眼睛越发的红肿,“宝儿就快死了,只有杀了明旭才能救她的性命。”

林渊眼前阵阵发黑,一时无法接受这件事情。

方芷莨死了,赵锦龙死了,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妹妹,竟然也命不长久,每个都是他倍加珍惜的亲人,都在大好年华魂归九泉。林渊心中仿佛在烧着一团火,烧得他热血沸腾目眦欲裂。

穆长风几步走过去,摁住林渊的肩膀,道:“林姑娘,你说清楚一些,为什么杀了明旭大哥就能救你妹妹林宝儿?”

林珍儿止住哭声,突然嘿嘿地笑起来,目光中露出恨意,抬头盯着穆长风,道:“因为我的母亲是天底下最狠毒的母亲,为了一个不相干的外人,愿意舍弃自己的亲生骨肉。”

穆长风目光如电,确定林珍儿没有说谎,不由得一阵阵心寒,“此事和林姑姑有关?”

林珍儿道:“当年杨小叶死于天花,明旭也感染了天花,弥留之际,我的母亲竟然企图夺走我的阳寿给明旭续命。那时我的灵力已经觉醒,岂能被她轻易夺走阳寿,我母亲最后将目标锁定了小妹。”

“据我所知,续命术不易施展,即使由我太师傅出手也未必成功,林姑姑怎会有这么大的本事?”穆长风难以接受林珍儿所说的话,如果一切都是事实,林莹的为人比闵芬更加可恶。

有道是虎毒不食子,再绝情的人,对亲生骨肉总有几分爱惜之意。可是林莹偏偏做出了“虎毒食子”的恶行,即使是为了救人,也太过绝情。

林珍儿突然捡起一块石头,砸向破碎不堪的花神雕像,恨恨地道:“我知道你不相信我的话,我就让你看清楚当年的真相。”

在林珍儿施展的幻术中,花神庙重现了当年的风采,庙宇虽然朴素,那尊花神的雕像却极其引人注目。

宝相庄严,犹如菩萨一般,尤其是花神手中的一朵芍药,乃是由白玉和粉水晶精雕细琢而成,玲珑剔透,光彩夺目。

晚风吹拂中,林莹迈着急匆匆的步伐奔进大殿,身后跟着一位男子,乃是年轻时的明久,怀中抱着奄奄一息的明旭。

林莹道:“我来照顾旭儿,明大哥暂且回家,把一切交给我就好。”

明久将儿子平放在地上,恋恋不舍地看了几眼,道:“他母亲已经去了,您真的有办法救他性命吗?”

林莹抚摸着明旭的额头,怜爱之情溢于言表,道:“我说过会救旭儿的性命,就一定会办到。”

明久擦干眼角的泪水,道:“我认得玉龙阁的方姑娘,听她说过当一个人大限已到之时,强行续命会遭反噬,这孩子能救得最好,实在救不得,您也不要强求。”

林莹点头道:“明大哥且放宽心,我会量力而行。”

明久一步三回头,终于下了山。

花神雕像光芒一闪,便走下一个女子,风姿绰约,窈窕无双,正是花神庙之主,修行了千年的芍药花妖。

林莹似乎与她早就相识,道:“人带来了?”

花妖眼波流转,轻轻一笑,从雕像后抱起一个孩子,放在明旭身边,正是幼年之时的林珍儿。

只见她一双眼睛中满是惊恐之色与茫然之意,目不转睛地看着林莹。

花妖道:“真不敢相信世上有你这样的母亲,为了别人家的孩子,竟然要舍弃自己的亲生骨肉。”

林莹面如冰霜,对林珍儿的哀求之色视而不见,道:“她本就不该来到世上,如今能救人一命,也算是功德一件。”

花妖满面掩饰不住的讥嘲之意,道:“你的女儿拥有一身可怖的灵力,悲伤发怒之时竟然能让几株快修成人形的芍药花尽数枯萎,我是绝对不希望她活在世上的,最后奉劝一句,你给我想清楚,日后反悔了,我没这么大的丫头赔给你。”

林珍儿吓得面色如土,口中发出“啊啊”之声,泪水如断线的珠子,不停往下滚落,林莹依旧面无表情,冷酷地道:“不想清楚就不会通知你带她过来,我选择让她死,让明旭活下去。”

花妖似乎被林莹的冷硬心肠给吓到了,低头看了一眼林珍儿,颇有不忍怜惜之意,道:“人死不能复生,这个孩子是你的亲生骨肉,是你忍受怀胎之苦生下来的,现在改变主意还来得及。”

林珍儿挣扎着想要起身,口中艰难地发出声音:“娘,娘,我不想死。”

林莹突然恨恨地道:“她父亲毁了我一生,我日思夜想的就是亲手掐死她,让她今夜就死,我再也不要看见她,免得天天恶心。”

第一百九十七章 眷属难成将离花(五)

看到此处,林渊立即怒吼一声,“混账,自己的亲生骨肉都不要了,还是不是人?”

林渊向来尊重长辈,此时怒到极点,也顾不得自己口中的混账乃是他的亲姑姑,气急败坏之下又加了一句:“天下第一混账,我林家怎会有如此恶毒之人。”

穆长风也被林莹的决绝狠毒惊呆了,从前的同情怜悯惋惜,顿时烟消云散。

林珍儿反而十分平静,嘴角噙着一丝悲凉的笑意,继续施展幻术。

花妖一手拿着白玉粉水晶芍药,一手变出十根洁白无暇的蜡烛,围着林珍儿摆成一圈,用水晶芍药轻轻一点,其中的七根蜡烛立刻燃烧起来。

花妖又变化出十根白蜡烛,围着明旭摆成一圈,用芍药花一点,没有一根燃烧起来。

花妖道:“一根蜡烛代表十年的寿命,妮子身边的蜡烛燃了七根,说明她还有七十年的阳寿。”转头看向明旭,笑着道:“明旭果然大限已到,除了续命术,别有别的办法救他性命。”

林莹怜爱地道:“旭儿是个好孩子,阳寿怎会如此之短。”

花妖道:“为大限已到之人强行续命,势必会付出代价,我将一半的灵力给你,由你来为明旭续命。把你的手给我。”

林莹把手伸了出去,半途中又缩了回来,道:“因为妮子发怒之时杀了几个快要修成人形的花妖,你就不惜耗费一半的修为想要她的命,还是有其他原因?”

花妖神色黯然,道:“千年修行,来之不易,我怎会轻易杀生害命。小妮子的灵力太过可怖,留在世上,总有一日会成为魔族许愿树的主人,成为一个祸害。”

“好,是我给了她生命,就由我亲手除去这个祸害。”林莹再无犹疑,握住了花妖的一只手。

得了花妖的一半修为之后,林莹问道:“接下来怎么做?”

花妖看了林珍儿一眼,见她满是哀求之色,一颗心慌乱不已,道:“要不你给明旭续上四十年的寿命吧,你的孩子还有机会成亲生子,运气好的话,还能给你生个小外孙呢。”

林莹露出厌恶的神色,道:“你不是说她活着会成为祸害吗,怎么总是犹犹豫豫。”

“毕竟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啊,又是个小孩子。”花妖的眼睛湿润了,备受良心的折磨谴责,“自从我来到杨树村,一直行善,我从来没害过人命。”

林莹态度坚决地道:“七十年的寿命都给明旭。”

花妖的手不禁一颤,难以置信地看着林莹,道:“我尚且于心不忍,你的心难道是石头做的?”

林莹道:“你懂什么,是她害的我被人嘲笑,所有人都以为我是个不自爱的女子,我的师哥因为她狠心弃了我,我就想让她死。”

花妖犹豫了片刻,道:“也罢,她今夜不死,我日后别想安生。你让她和明旭的手握在一起,只要你诚心祈求就可以了,蜡烛会逐一熄灭,明旭身边的蜡烛会逐一燃起,就证明续命术施展成功了。”

林莹道:“这么简单?”

花妖笑着道:“续命术并不难,难的是续命蜡烛难以制作,我是从母亲讲的故事中寻到一点线索,从秦薏萝的古墓里带出二十根。”

林莹显然不知道秦薏萝是何人,道:“看来是个很厉害的女子。”

花妖的神色中充满钦佩敬服,道:“你与秦薏萝就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她被自己的第一任丈夫毁了一生,却对自己的孩子爱到骨子里,为了那个孩子,为了自己将来的子孙后代,耗尽了自己的心血,我原本以为她是为了救第二任丈夫早早丧命,进入古墓之后才知,她牺牲了一切,完全是为了保住自己的血脉。”

林莹道:“你不觉得自己很可笑吗?一边传我修为,一边劝我放弃。”

花妖道:“别误会,有感而发而已,秦薏萝乃是呼风唤雨的幽宫之主,权势惊人,地位显赫,为了孩子将一切都舍弃了,这才是一位好母亲,她的孩子真幸福。”

林莹“嗯”了一声,丝毫不顾花妖话里隐藏的深意,也丝毫不顾林珍儿悲伤无助的泪水,强行把她和明旭的手握在一处。然后跪在地上,双目紧闭,诚心为明旭祈祷着。

突然之间,林珍儿全身泛出红色的诡异光芒,七根燃烧的蜡烛不停地变换颜色,忽而白灿灿,忽而绿莹莹,忽而红艳艳,无论变换成什么颜色,烛火始终高燃,丝毫没有熄灭的迹象。

林莹的脸色越来越苍白,额头上汗水涔涔滚落,花妖见势不妙,惊讶道:“妮子小小年纪便有如此高的修为,我一半的修为加上你的,竟然也夺不走她的阳寿。”

林莹睁开眼睛看着林珍儿,神色变得狰狞诡异,仿佛面对的不是亲生骨肉,而是有着不共戴天的生死仇敌。

林珍儿的惧怕之色早已消失,脸上隐隐有兴奋的红潮,双目光芒闪烁,幸灾乐祸,满是挑衅和嘲笑。

林莹将牙齿咬得格格作响,继续为明旭祈祷。

林珍儿身上的红色光芒越发耀眼,花神庙中就像充满了红色的血雾,七根蜡烛的烛火变成了七种颜色,赤、橙、黄、绿、青、蓝、紫,如雨后彩虹,灿烂绚丽。

明旭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脸色通红,呻吟一声之后,便开始全身痉挛。

花妖大吃一惊,急慌慌地道:“赶紧停下,小妮子太厉害了,不仅抵御住了你我的修为,而且开始吸取明旭的阳寿了。”说完将手摁在明旭的额头上,输入大量的灵力,勉强保住了他的小命。

第一百九十八章 眷属难成将离花(六)

林莹全身一软,瘫坐在地,看着明旭之时,满是悲痛哀伤,再看林珍儿时,瞬间化为冰凉彻骨的恨意,扬手一巴掌打在林珍儿的脸上,怒骂道:“你个该死不死的混账东西,果然是个祸害,凭什么吸取旭儿的阳寿,你个不知羞耻的东西。”

那一巴掌打得极重,似乎用尽了林莹最后的力气,林珍儿脑子里“轰隆轰隆”响个不停,眼前金星飞舞,嘴角处更是血如泉涌。

她感觉到自己的意识逐渐飘远,却凭着强于一般人的倔强迫使自己保持了一丝清醒,使劲睁着一双明亮的大眼睛,幸灾乐祸之意更浓。

花妖也对林莹的所作所为彻底感到不满,对自己助纣为虐的行为甚是后悔,怒道:“你究竟是不是当娘的,她是从你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你怎么能这样对待她。”

“她不是我的孩子,是我的仇人。”林莹摸着明旭红通通的脸,不由得泪如泉涌,道:“当年我挺着大肚子,没人可怜我,他们见我是姑娘的打扮,都以为我不知羞耻与人珠胎暗结。我一次次地喝下红花水,可这两个孩子就是不死,我恨透她们了。”

花妖道:“妮子是拥有灵力之人,怎会轻易被杀。她妹妹也定是拥有灵力之人,只是尚未觉醒。你的两个孩子都不是普通人,好生教导,日后也许能成为了不起的人物。”

林莹的神情仿佛生吞了苍蝇一般,手指触摸到明旭滚烫的小脸,立即转为慈母般的温柔,道:“我忍着锥心剧痛生下孩子,醒来之后看到的就是旭儿,那么小的孩子,就知道亲自喂我吃热粥。他的外公外婆想把我赶出去,是旭儿哭闹着强迫他们把我留下。没有旭儿,我不会活到今天。”

花妖神色缓和下来,道:“你已经尽力了,妮子命不该绝,不是你的错。让妮子回家吧,丫头睡醒了不见姐姐,肯定会哭的。我真是猪油蒙了心,怎么就做出这种事。”

林莹的眼神突然变得极其可怕,凶狠无比,寒气森森。

花妖被惊呆了,愣愣地看着林莹。

“你去把丫头带来,用丫头来给旭儿续命。”林莹咬牙切齿地说出了自己的决定。

林珍儿的笑容突然僵住了,仿佛见到了最可怕的怪物,用尽力气说了一句:“不要。”

花妖看林莹的眼神就像在看着一个不可救药的疯子,道:“小丫头平时挺乖巧的,你想让她死?”

林莹死死地咬着嘴唇,双手使劲撕扯着衣袖,道:“快点把死丫头带过来,晚了就来不及了。”

花妖一阵心惊肉跳,道:“小丫头平时任你训任你骂任你打,你还想要她的命?”

林莹流下一滴泪水,显然对这个幼女有几分爱惜。

花妖继续劝道:“算了吧,你对明旭仁至义尽。该做的都已经做了,有什么不甘心的。”

林莹低着头,双手抓着膝盖,显然内心在剧烈地挣扎。

明旭突然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脸颊红的似血。

林莹此时已经面无人色,掰断了自己的指甲,道:“去把小丫头带来。”

花妖惊怒交加之下,更加鄙视林莹的为人,冷冷地道:“要去你去,我一旦做了帮凶,妮子将来不会放过我。”

林莹道:“你无需担心,杀了丫头,妮子不会放过我,也不会放过旭儿,今夜就让姐妹两个一起死。”

花妖惊得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在地,“你要杀了两个女儿?”

林莹做出了决断,反而异常的平静,道:“一不做二不休。”

“你的两个女儿并不让人恶心,你让人恶心,这么缺德的事情你自己去做。”花妖对林莹的为人鄙夷到了极点,放下明旭,往花神庙外走去。

林莹道:“从你把妮子带过来的那一刻,就和我是一条船上的人了。妮子岂会因为你半途而止就饶了你?我了解她,最爱记仇,睚眦必报,帮了我,你还有一条活路。”

花妖又惊又怕,又怒又悔,心乱如麻。

林莹道:“我不是危言耸听,妮子就是睚眦必报的人。有件事情发生在一个月前,听完事情的始末,你再决定帮不帮我。”

花妖一脚站在门槛内,一脚站在门槛外,良心告诉她立即转身就走,不要做下人神共愤的恶事,理智告诉她应该听林莹把话说完,良心和理智激烈地交战,不知如何是好。

林莹道:“村里有群孩子经常欺负妮子,其中有个孩子很善良,并不想欺负她,只是被带头的吓唬胁迫,不得不欺负妮子。妮子深知这一点,就找到那个孩子,要他把一群伙伴骗到苹果树林,借机报复一下,妮子答应那个孩子,事成之后会偷来我家传的黄杨木手镯作为谢礼。”

花妖道:“妮子报复成功了?”

林莹道:“当然成功了,把孩子们骗到苹果树林后,妮子立即控制苹果树枝叶紧紧交缠,形成一个没有出路的大笼子,孩子们被困了整整三天,差点都饿死了。”

花妖道:“帮她的小孩子呢,妮子怎么对待他的?”

林莹道:“妮子偷走了黄杨木手镯送给了他,转头就去找他的父母告了一状,诬陷他偷盗,要不是我及时去解围,那个孩子就被自己的父亲打残了。”

花妖难以置信地道:“这么小的孩子,就有这么重的心机?”

林莹道:“你说她将来有可能会成为祸害之时,我一点都不奇怪,死妮子狡猾又恶毒,不必等到将来,现在就已经是个祸害。你已经参与了此事,即使后悔了放弃了,妮子也会像对待那个孩子一样对待你。”

第一百九十九章 眷属难成将离花(七)

花妖痛苦地抱住头,不禁泪如泉涌,她终于意识到自己犯下了一个可怕的错误,有道是上贼船容易,下贼船难,她现在面对的就是这种骑虎难下的局面。

母亲杀掉女儿,本是人神共愤之事,她从一开始就不该参与其中。

千余年来,她一直救济苍生积德行善,一时思虑不周,就要毁掉千年的心血,花妖又悲又怒又恨,恨林莹,更恨自己。

林莹是铁了心要杀掉两个女儿,道:“就算不杀小丫头,妮子也不会放过你。后悔也罢,心痛也好,由不得你抽身而去。”

花妖冷静下来,摇了摇头,道:“我跟妮子好好谈谈,让她答应以后不会找我麻烦。”

林莹道:“别痴心妄想了,死妮子什么都不在乎,就算立下天打雷劈的毒誓,找到机会还是会向你寻仇觅恨,她出尔反尔,根本不懂得什么是一诺千金。帮了我,今夜让两个孩子一起死,才能免去你日后的麻烦。”

花妖的声音有些沙哑,“你是一个母亲,哪有做母亲的劝说外人帮忙杀害孩子的?你的良心不痛吗?”

“正因为我有良心,知恩图报,才不惜一切代价救旭儿的性命。正因为我有良心,才不愿辜负杨姐姐临终的嘱托,视旭儿如亲生子。”林莹毫无愧色,振振有词地为自己辩解。

花妖发出一串瘆人的冷笑,道:“你好好问问自己的良心,究竟是为了报恩,还是你终于找到冠冕堂皇的理由杀害亲生骨肉?”

林莹不由得一愣,嘴唇哆嗦着,许久说不出话。

花妖的鄙夷之情更加明显,道:“我活了一千多年,见过许多当母亲的人,有自私的、有邪恶的、有凉薄的,可是这些人无论做过什么恶毒之事,对自己的孩子都爱到骨子里。你这种母亲我是第一次见到。”

林莹“哼”了一声,怒视着花妖。

花妖指着林珍儿道:“你好好看看这个孩子,长得多像你。她是你仇人的孩子,可是她的身上也流着你的血。什么知恩图报,少在那里大言不惭,你一直想杀两个孩子,如今终于找到了合适的借口,既杀掉了孩子,又成为舍己为人的英雄,你自觉伟大了不起,你不过是依靠这种感觉掩饰自己的无情和虚伪。”

林莹不禁勃然大怒,花妖不容她开口,接着道:“秦薏萝的生父荀诚为了救义弟的女儿,舍弃了自己的亲生骨肉。我原本以为他是这个世上最恶心的人,和你一比,荀诚的所作所为算什么。你企图杀害亲生骨肉,还大言不惭地装圣母,林莹啊林莹,我看着你真的很想吐。”

林莹气的直跺脚,怒道:“五十步笑百步,你有什么资格。得知我要杀死妮子时,你不是很爽快地答应了。”

“真是笑话。”花妖有些哭笑不得,“她害死我的同族,我有充足的理由要她的命,你是孩子的娘,有责任保护她,你不但不保护,反而劝说我狠下心肠,简直笑死人了。”

林莹脸色一冷,道:“你帮也得帮,不帮也得帮,除非你想死,立刻就给我走。”

花妖道:“你为什么不自己去把丫头带来?”

林莹道:“要我去?给你一个反省自责的机会放走死妮子吗?我告诉你,别妄想带着丫头逃跑,否则我会让死妮子活下去,你逃到天涯海角也别想摆脱她的魔掌。”

林珍儿听得又急又气,很想哀求花妖快带着妹妹逃走,向她保证绝不复仇,林珍儿用尽了力气,嘴里只发出微弱的声音:“不、求你、不复仇。”

林莹道:“你可以相信妮子的话,不过我丑话说在前头,你一旦选择相信,日后千百年的光阴都会活在悔恨恐惧之中。”

花妖道:“妮子的灵力如此厉害,你又如何能杀得了她。她一身可怖的修为会形成护身的结界,除非有十分霸道的兵器。”

林莹退下手腕上的黄杨木手镯,慢慢地掰直,当即成为一把木制的匕首,道:“这是我父亲制作的宝物,千年黄杨木和千年的黑曜石,是饰品,也是难得的利器,我父亲曾用此物伤了千年尸鬼王,用来杀妮子绝无差池。”

花妖的神色变了几变,俯下身子,摸着林珍儿的小手。

那只手瘦弱无骨,五根手指就像五根枯树枝,花妖又摸向林珍儿的脖子,只觉触手温软,甚至能感觉到血管中血液的缓慢流动。

花妖愧悔之意更浓,道:“你杀我同族,本是无心之过,等你长大了,未必会成为魔族许愿树的主人。我因为惧怕就想要你性命,是我犯下的大错,你能原谅我吗?”

林珍儿无法开口说话,只是感激地看着花妖,突然之间,林珍儿圆睁双目,惊恐地看着花妖身后。

林莹脸色阴沉,举起黄杨匕首,对准花妖的后心刺了下去。

花妖意识到危险来临,立即闪身躲开,终究晚了一步,林莹手中的黄杨匕首刺在她的肩膀上,顿时血流如注。

林莹状如疯虎,一脚把她掀翻在地,花妖重伤不支,林莹趁机捏开她的嘴巴,手掌一吸,吸出一枚硕大浑圆的灵珠。

花妖有心抢夺,林莹冷笑一声,抓住灵珠塞进了口中。

第二百章 眷属难成将离花(八)

林珍儿早已受伤,体力不支之下,停止幻术的施展,不停地喘着粗气。

林渊小心地扶着她,望向穆长风,二人都看到彼此眼中的震惊和难以置信。刚才的情景犹如一场恶梦,久久挥之不去。

天底下竟然有这样的母亲,杀害亲生的骨肉的态度会如此坚决。

两个幼小的孩子是那样无辜可怜,难道唤不醒林莹的一点恻隐之心?

穆长风道:“林姑姑吞下的可是花妖的内丹?”

林珍儿点头道:“正是,她一心要夺走妹妹的阳寿给明旭续命,怕花妖从中作梗,又怕自己力量不足,就夺走了她的内丹。”

穆长风小声道:“明大哥续命成功,那不就意味着林宝儿早已过世?”

林珍儿道:“母亲把熟睡中的妹妹带到花神庙,施展了续命术,我妹妹和我一样还有七十年的寿命,蜡烛熄灭了五根之后,我强行以灵力破解了定身术,推倒了母亲。”

喘息了片刻之后,林珍儿攥紧了拳头,重重地捶着自己的腿,继续道:“以我的灵力,本该早就破解了定身术,可是我的母亲早就给我下了毒,令我全身酸软,力气尽失,可怜我小妹的阳寿被人强行夺走五十年。”

穆长风道:“林姑姑精通毒术?”

林珍儿道:“根本不懂得,我也是后来才知,她在离家出走之时,偷偷携带了各种各样的毒药,你们玉龙阁那位鼎鼎有名的医仙,自制的药物都是霸道无比,简直害人不浅。”

穆长风听她话中之意,分明是将方芷莨一起恨上了,道:“林姑娘此言差矣,我师姐当年炼制各种药物,都是用来行善,是你母亲将其用在歧途上,怎能责怪我师姐。”

林珍儿狠狠地瞪了穆长风一会,道:“我解开了定身术,可是解不了毒,根本不是母亲的对手。花妖气息奄奄,想救我们也无能为力。”

穆长风来回踱着步,道:“以当时的状况,林姑姑不会允许你活着,你又是如何逃过一劫的?”

林渊不满地道:“姑姑定是后悔了,人心都是肉长的,她怎会真的杀死亲生女儿。”

“她的心可不是肉长的,”林珍儿泪眼朦胧,望向破碎不堪的花神像,目光中有恨意,也有感激,道:“母亲强行夺取妖族内丹,她是人族,与妖丹根本无法相容,强行运用妖丹的力量之后,连同自身的灵力一起消散殆尽,成了一个废人。花神像中保存了花妖一百年的灵力,咳咳……”

林珍儿心情激动,吐了一口血沫,道:“她推倒了花神像,得到了一百年的灵力,将我和妹妹送出很远,我想等毒药的药效过后再去找明旭算账,可是人算不如天算,我……”

穆长风道:“怎么了?”

林珍儿痛哭失声,道:“妹妹去山里给我找吃的,就再也没有回来,我四处寻找妹妹整整两年,怎么都找不到,最后误入幽冥鬼域,十八年后才得以离开。”

林渊惊道:“可找到了宝儿?”

穆长风道:“你困于幽冥鬼域十八年,最终能活着离开,难道你屈服于魔族了?”

林珍儿根本不理会穆长风,道:“我怎么找都找不到妹妹,我不明白为什么会是这样,我一次次地割破手指取血施展追踪术,就是找不到妹妹的踪迹。”

林渊的一颗心登时坠了下去,穆长风也忧心不已,道:“你有没有想过,宝儿或许已经不在了,杀了明旭大哥也无济于事。只要人活着,哪有用追踪术找不到的。”

“不会的,”林珍儿心痛如割,疯了一般大喊起来,“我们是双胞胎,我能感觉到宝儿还活着,我也能感觉到宝儿快不行了,只要杀了明旭就能救她。”

林渊道:“也许宝儿的灵力也觉醒了,拥有灵力的人能将自己隐藏,追踪不到也正常。”

穆长风暗自叹息一声,轻轻拉扯林渊的衣袖,道:“你随我来。”

二人离开花神庙,往山下走了很远,穆长风道:“师哥,我知道你爱护妹妹,希望宝儿还活着,可是你也得做好准备,万一宝儿不在了,林珍儿会不会彻底崩溃。”

林渊痛苦万分,哽咽一声,道:“我听人家说双胞胎之间的感应很强,或许珍儿的感觉没错,宝儿真的还活着。你的推断有道理,我的推断也有道理啊。”

穆长风道:“设身处地地想一想,如果师哥是宝儿,灵力觉醒了,会把自己隐藏吗?你不希望被自己的姐姐找到吗?”

林渊脑子里“嗡”地一声响,趔趄一下,便摔倒在地。

穆长风紧紧抓着林渊的胳膊,几经犹豫之后,道:“有件事情我一直来不及说,在你找去云爷爷的时候,我遵照锦龙大哥的嘱托,去找他的心上人了。”

林渊“嗯”了一声,心乱如麻之下,呆呆地望着远处,根本没仔细想穆长风为何突然提起此事。

穆长风道:“我找到了那位卖花的姑娘,在锦龙大哥病故三天之后,她也重病缠身,不治而亡。”

林渊道:“世上总有可怜人,生不能同寝,希望他们死能同穴,我回去跟姨夫商量一下,给他们举办一场冥婚如何?”

穆长风长吁一口气,将林渊的胳膊抓得更紧了,道:“师哥还不明白吗?宝儿自小没有名字,被唤做死丫头,锦龙大哥的心上人也没有名字,同样被人唤做死丫头。天底下怎会有如此凑巧的事?”

林渊猛地一转头,死死地盯着穆长风,一双眼睛似乎要瞪出血来。

穆长风道:“我向邻居打听过那位卖花的姑娘,年龄与师哥相仿,而且她生母健在,就住在离小镇不远的地方。她宁愿忍受养母的虐待也不去寻找生母,这一切都说明了什么?”

第二百零一章 双姝阴阳两相隔(一)

林渊一把揪住穆长风的衣领,怒道:“眼见为实,耳听为虚,几个巧合而已,又能说明什么?天底下巧合的事情的多着呢,穆长风,你别再自作聪明。”

穆长风理解林渊现在的心情,任由他发泄怒气,道:“只要你心里舒服,打我也成。”

林渊的泪水汹涌流下,后悔自己适才言语伤人,把手渐渐松开,道:“我不相信宝儿已死,最近这是怎么了,我找到了一个又一个亲人,结果都是死人,我都不知道怎么跟爹娘说。”

穆长风也伤心不已,林渊是那么重视亲情的一个人,接二连三承受失去至亲之痛,林文海和秦若薇也是那么重视亲情的人,一旦得知真相,不知能否承受得住。

他由着林渊哭了一会,道:“师哥或许觉得我冷酷无情,可是有一些话我还是要说,万一锦龙大哥的心上人真是宝儿,林珍儿彻底崩溃了怎么办?林珍儿拿着幽冥鬼域的红灯笼出现在我们面前,她是不是已经屈服于魔族?那盏红灯笼又是做什么用的?”

林渊道:“屈服了又怎么样,珍儿要活着离开幽冥鬼域寻找妹妹,她有她的苦衷。”

穆长风道:“师哥别忘了花妖的话,她是害怕林珍儿会成为魔族许愿树的主人才要下毒手,二十年前杀害师姐的人,都是在许愿树前许下过心愿的人。”

“珍儿二十年前是个小孩子,不会和表姐的死扯上关系的。”林渊又急又怒又怕,一双手不停地颤抖。

“我不是这个意思。”穆长风好生头痛,“林珍儿对自己在幽冥鬼域的经历三缄其口,我们得弄清楚她在那里发生了什么事,出来寻找妹妹,是否还有别的目的。”

林渊握紧了双手,不安地道:“长风,你觉得我们看到的一切可信吗?珍儿会不会骗咱们?”

穆长风道:“你不是一直都相信这个妹妹吗?怎么问我?”

林渊泪水仍然在不停地流,他觉得自己过于没出息,慌乱地擦拭着,哽咽道:“我很想相信珍儿,可我不敢相信姑姑是那种人。你不觉得红莲圣母和蔓姨也没她可怕吗?在地牢里面对蔓姨的时候,我都没这么惧怕过,你瞧瞧我的胳膊。”

说出撸起衣袖,月光之下,林渊的胳膊上密密麻麻一片粟米状的鸡皮疙瘩,“我宁愿珍儿是为了利用我们对付明家用幻术制造了假象,我们还有机会劝她悬崖勒马,如果一切都是真的,我宁愿姑姑早就死了,我恨她,有生以来我第一次了解到真正恨一个人的感觉。”

穆长风好生不忍,可是面对最亲近的师哥,实在不愿以谎言搪塞,道:“这次我相信林珍儿,她让我们看到的是真相。”

“为什么?”林渊的声音颤抖,对姑姑的最后一丝幻想完全破灭了。

“若是幻术制造出来的假象……”穆长风发现林渊汹涌的泪水将衣襟打湿了一片,甚是心痛,“花妖最后选择退出,所以我相信林珍儿以幻术还原了当年的真相。”

林渊道:“什么意思,我不明白。”

穆长风道:“若是制造的假象,林珍儿没有必要让花妖表现的那么善良。”

林渊再次失声痛哭,得知自己有位亲姑姑时,林渊不止一次想象过姑姑的音容笑貌,像父亲一般朴实憨厚,像母亲一样温柔重情。

事实太过残酷,击碎了所有美好的想象。原来姑姑经历劫难之后已经变成一个冷心冷血的怪物,一个根本不值得同情可怜的魔鬼。

“也许林姑姑真的是为了报恩才狠心舍弃女儿,一个感恩图报的人,还没有坏到骨子里。”

穆长风并不知林莹的心思,究竟是为了报恩,还是如花妖所言,只不过是找到了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杀害亲生骨肉,为了安慰林渊受伤的心,不得不这样说。

“就算是为了报恩,我也希望她早已经死了,”林渊用衣襟擦了擦脸,甚是难为情,“我告诉过自己不要再哭,我就是控制不住,我真没出息。”

穆长风温和一笑,道:“师哥是我见过的最有真性情的人,有真性情和没出息完全是两码事。”

林渊道:“你刚才说得对,如果那位卖花的姑娘真是宝儿,就会有大麻烦,我怕珍儿伤心愤怒之下去报复明家,表姐又对明家感情极深,势必会闹得不可开交,咱们得想个妥善的办法。”

穆长风道:“我知道卖花姑娘的坟墓在何处,我们去打开棺椁,自然就会明了。”

林渊道:“双胞胎姐妹长得像,开棺验尸倒是个办法,可是她过世已经有些时日了,面目全非,我们如何能认出来。”

穆长风道:“我们只需取走几根头发,高明的医者自然有办法证明二人是不是亲姐妹。”

林渊点头答应一声,道:“我们现在就去,瞒着珍儿。”

“我们带她一起去,”穆长风冷静沉稳,马上想到隐瞒着林珍儿并不可行,“你的那位妹妹颇为狡黠聪慧,未必能瞒得住她。而且你已经得到了她的信任,偷偷摸摸去做事情,很有可能毁掉她对你的信任。况且林珍儿是很危险的人,不能让她离开我们的视线。”

第二百零二章 双姝阴阳两相隔(二)

穆长风和林渊带着林珍儿回到小镇之时,已经是晌午时分,三人随便找了一家面馆,匆匆忙忙地吃了午饭,便离开面馆往郊外行去。

穆长风并未说此行的目的,林珍儿甚是不满,道:“我妹妹危在旦夕,你们要带我去哪里,现在最重要的事情不是杀了明旭救我妹妹吗?”

林渊满心痛楚,不知该如何回答,穆长风道:“我们此行的目的正和宝儿姑娘有关,请珍儿姑娘不要着急。”

林珍儿目露凶光,冷眼瞄着穆长风,道:“你的心思最为诡异,该不会要拖延时间,等我妹妹死了,你就有充足的理由不帮我杀明旭了。”

“别胡说八道,”林渊小声呵斥了一句,“长风把我当兄弟,自然也把宝儿当亲人,你别冤枉他。”

林珍儿很敬重林渊,听他这样说,也不好再和穆长风争执。

穆长风道:“有些事情我一直琢磨不透,珍儿姑娘似乎很了解我们,你似乎一直在暗中观察我们。”

林珍儿装作没听见的样子,对穆长风理也不理。

三人来到一片乱葬岗中,只见荒草丛生,尸骸遍地,虽然是正午时分,此地却是阴寒刺骨,冷风阵阵。三人的脚步声惊起了一群正在觅食的乌鸦,在惊叫声中四处逃窜。

穆长风道:“小镇上有位卖花的姑娘,相思成疾重病而亡,姑娘的养母无情心狠,将她抛在乱葬岗中。我于数日之前知晓此事,托人买了棺椁将卖花姑娘安葬。”

林珍儿冷哼一声,道:“你心肠倒好,难得的好人啊。葬了又如何,血肉早已进入乌鸦的肚子吧,怎么的都是死无全尸。”

穆长风道:“我本想选个好地方安葬卖花姑娘,委托的那人告诉我说,姑娘临终之前留下遗言,死后要将尸身葬在乱葬岗。我大惑不解,天底下竟然有愿意葬在乱葬岗之人。”

林珍儿道:“天下之大,什么稀奇古怪的人都有。”

穆长风道:“我细问之下才知,卖花姑娘第一次见到意中人就是在乱葬岗,她被养母虐待,被罚在乱葬岗过夜,遇到上山采药半夜回来的一位青年公子,这里是二人一见钟情的地方。”

林珍儿扑哧一乐,道:“相遇的地方……极好也极秒,哈哈。”

林渊看着林珍儿一脸坏笑,心中好生难过,暗暗期盼坟墓里的卖花姑娘不是林宝儿。

穆长风郑重地道:“我问了许多关于卖花姑娘的事情,有一件事令我好生奇怪,她亲生母亲健在,而且她也知道母亲身在何处,可是她始终都没去寻找亲生母亲,每天忍受着养母的折磨,珍儿姑娘觉得奇怪吗?”

林珍儿神情错愕,隐隐感到不妙,究竟为什么不妙,她强迫自己不去深想。

穆长风道:“那位姑娘生前极爱花花草草,经她培育的花草都长得极好,就算是快要枯死的花被她细心呵护几天,就会变得生机盎然蓬勃茁壮,可惜一位这么好的姑娘,生前连个名字都没有。”

林珍儿顿时脸色铁青,如恶鬼一般盯着穆长风,银牙咬得格格作响。

穆长风的恻隐之心油然而生,温和地道:“我托人埋葬的卖花姑娘究竟是谁,想必珍儿姑娘已经十分清楚。”

林珍儿的怨毒神色一点点地退去,只见她嘴角含笑,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衣襟和秀发,道:“是哪一座坟?”

穆长风四处张望一下,便沿着一条羊肠小道走了一会,林渊和林珍儿跟随在后,走到一座新坟之前,穆长风停下脚步,回头看着林珍儿,道:“是这里,我托人在坟前种了许多花。”

林渊慌乱不已,一颗心冬冬乱跳,就怕打开棺椁之后,证实了穆长风的推测。

林珍儿盯着坟丘看了一会,慢慢解下斗篷,开始用双手挖掘坟上的土。

穆长风和林渊撸起衣袖,准备上前帮忙。

林珍儿推开二人,继续埋头苦干。

林渊见她并无悲戚之意,也无沉痛之情,下手也不慌乱急促,哪里像个挖坟之人,更像一个普通的庄稼人在田地里埋头干活。

反常的平静更令林渊紧张不安,林珍儿挖出一捧土,他的心就往上提一分,待林珍儿将所有的土都处理干净,露出崭新的棺椁之时,林渊的一颗心登时提到了嗓子眼。

穆长风拔出赤霄剑,道:“我来帮你将棺上的钉子拔出来。”

“不需要你来帮忙,”林珍儿轻轻一拍手掌,远处的一株沉香树晃了两晃,两根树枝自动伸长,眨眼之间就来到了棺椁前。其中一根紧紧缠住棺木,另一根犹如一条长蛇,啪的一声落在棺盖上,紧紧地将其吸附住。

林渊越发地慌乱不安,紧紧抓着穆长风的衣袖,林珍儿围着棺椁走了两圈,笑容依旧,竟无一丝一毫的悲戚。

“珍儿,”林渊不安地看着她,“想哭就哭,你别强撑着。”

林珍儿听而不闻,再次一拍手掌。

两根沉香树枝一起发力,一根紧紧地拽住棺木,另一根使劲往上一提,硬生生地将棺盖拽了下去。

第二百零三章 双姝阴阳两相隔(三)

棺盖落地,发出“砰”的一声巨响,林渊的心差点随着响声从腔子里蹦出来,当即扭过头,不敢看向棺内。

穆长风和林珍儿同时上前一步,看到棺内女尸,穆长风微微一惊,原来那女尸在安葬之前并未被乌鸦啄食,也没有丝毫腐烂的迹象,面目如生,宛似活人,一动不动地躺在棺内,就像睡熟了一般。

再看女尸的容貌,穆长风暗中将她和林珍儿进行比较,发现二人毫无相似之处。

林珍儿容颜清秀,小巧的瓜子脸,鼻子挺直,嘴唇很薄,而棺中女子瘦骨嶙峋,脸颊却极其圆润,鼻子扁平,嘴唇丰润,与林珍儿不像亲姐妹,更不像双胞胎。

穆长风以为自己之前的推断有误,反而松了一口气,一扯林渊的袖子,道:“师哥快看看,是我错了。”

林渊鼓起勇气看向棺内,也发现棺中女子和林珍儿面目不同,不由地喜笑颜开,一拍穆长风,道:“我就说嘛,天底下凑巧的事情多着呢,你小子聪明也有犯错的时候,我家小妹肯定还活着呢。”

穆长风既尴尬又开心,突然想到明旭,心情又沉重起来。

既然林宝儿还活着,林珍儿肯定会为了夺回五十年的寿命杀掉明旭,林渊重视亲情,定会出手相助,倒是他又该如何选择?

明旭无辜,林宝儿何尝不是无辜之人,明旭不该死,林宝儿同样不该死。

若按道理办事,杀掉明旭归还林宝儿的阳寿乃是天经地义,若讲人情,穆长风对明旭的情谊明显超过了林宝儿。

讲道理还是讲情谊?是袖手旁观还是出手相助?

方芷莨一旦知晓,也定会陷入两难,明家是恩人,林家是亲人,她又会如何抉择?

斟酌片刻之后,穆长风看向林珍儿,发现她呆呆地看着棺中女尸,神情似悲似喜,根本不像在看着一位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姑娘早已入土为安,我们委实不该打扰,但事出有因,还望姑娘见谅。”林渊躬身拜了三拜,正要合上棺盖,重新让卖花姑娘入土为安。

林珍儿大喝一声:“且慢。”

林渊道:“她不是宝儿,我们已经证实了这一点,就不要打扰她的安宁了。”

林珍儿道:“你凭什么说已经证实了?”

林渊道:“你们两个长得一点都不像嘛,双胞胎姐妹,应该长得差不多才对。”

林珍儿道:“我和妹妹就是长得完全不像的双胞胎。”

林渊吃了一惊,转头问穆长风:“有长得不像的双胞胎吗?”

穆长风轻轻点头,道:“没见过长得不像的双胞胎,但是听说过。”

林渊满心的轻松喜悦登时烟消云散,愣愣地看着林珍儿,不知该如何是好。

穆长风道:“我们取走几根头发,师姐一定有办法证明她们是不是亲姐妹。”

林珍儿道:“宝儿幼年之时被母亲用锥子扎过手心,手心处有星星点点的伤疤。”

林渊颤声问道:“左手还是右手?”

“双手都被扎过,”林珍儿想起幼年之时的痛苦往事,依然强行保持镇静,“是我惹恼了母亲,宝儿阻止她惩罚我,结果被扎了手心。伤口腐烂流脓,宝儿受了很大的罪。”

林渊想要翻过女尸的双手,可始终没有勇气,林珍儿也想翻过女尸的双手查看,和林渊一样勇气不足,就那样一动不动,如同一尊毫无生命的雕像,木然地看着棺中。

“你来帮帮忙,我的手酸的厉害,师弟帮帮忙。”林渊全身抖个不停,抓着穆长风的胳膊,才勉强支撑住了身体。

穆长风点头答应,正待出手帮忙,林珍儿抢先一步抓住了女尸的双手,深吸一口气后,将手掌翻转过来。

星星点点的伤疤,密密麻麻,惨不忍睹。

答案终于揭晓,穆长风的推断完全正确,赵锦龙的心上人,他离去之时念念不忘的姑娘,的确就是林珍儿失散已久的亲妹妹。

穆长风有些难过,同时也松了一口气,林宝儿的死虽然让人惋惜,但是她的死解决了最大的一个难题,他可以尽力帮助明旭,避免悲剧再一次发生。

看着那些伤疤,林渊心头似有千万根锥子在扎,对林莹的恨意更是超越了从前。

虐待亲生骨肉,杀害亲生骨肉,这就是林莹的所作所为,作为女人,作为母亲,她的丧心病狂无人能及。

林渊甚至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羞耻感,得知林莹未婚被辱之时,他只有愤怒与痛惜,丝毫不觉得此事有辱林氏门楣,但此时此刻,他认为林莹是林家的奇耻大辱。等待日后相见,他绝不承认她是自己的姑姑。

林珍儿轻轻抚摸着妹妹的手掌,满眼的疼惜,满腔的怜爱,化作晶莹的泪水,一颗颗滚落下来。

林渊也哭了,为林宝儿伤心,也为林珍儿伤心。

穆长风暗中叹息一声,道:“此地虽然不适合安葬,但毕竟是宝儿姑娘临终前的遗愿,我们让她入土为安才是。珍儿姑娘且让往事随风散去吧,你已经尽力了。宝儿姑娘与锦龙大哥两情相悦,我们和赵师伯商量一下,给二人安排一场冥婚,宝儿姑娘在天有灵,也会欣喜快乐的。”

林珍儿轻轻笑了一声,擦干眼泪,再无悲痛伤心之状,道:“入土为安就了结了?安排冥婚就行了?我告诉你们,天底下没有这么便宜的事情。我妹妹因何而死,你们一清二楚,我和明家的一笔账还没算呢。”

穆长风道:“此事怨不得明家,都是林姑姑执意而为,明久父子根本就不清楚发生了何事。林姑姑毕竟是你母亲,你就宽恕她一次吧。”

林渊怒道:“珍儿说得对,明家欠她和宝儿的,有债就得还,凭什么我妹妹就得死,明旭凭什么好好活到现在?娶妻生子,他倒是很美满,他得到的一切全因为牺牲了我妹妹,他是人,我妹妹就不是吗?这笔账我会帮着珍儿讨回来。”

穆长风还想再劝,林渊更是恼怒,大声道:“换做你是我,会眼睁睁地看着妹妹无辜枉死吗?不管明旭知不知道真相,他终究欠了我妹妹,那小子若是个识相的,就给我自尽谢罪,他若是个不识相的,我会亲手捏死他。谁敢阻拦,就是我林渊的敌人。”

第二百零四章 双姝阴阳两相隔(四)

“我是你师弟,你要把我当仇人?”穆长风哭笑不得,很想一巴掌把林渊拍醒。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冤有头债有主,你认为明旭不该为宝儿的死负责。”林渊激动之下,不客气地指着穆长风,“不知者不怪罪是吧,你想当好人我由着你,我林渊就要当一次坏人。”

说到最后,林渊忍不住痛哭失声,“棺中的姑娘是我血脉相连的至亲,我从小就糊涂,不知爹娘的伤心事,不知我的兄弟姐妹一个个死于非命,你知道我是什么感觉吗,我恨不得活剐了自己。好大一家子人,死得死散得散,凭什么?”

穆长风道:“我理解师哥的心情,你别忘了许家也是一个大家族,一日之内满门被屠戮,我知晓此事的时候也是心痛如割。”

“许家是自找死路,和我家一样吗?你外公外婆害别人在先,你都没资格去报仇。”林渊盛怒之下口不择言,完全没顾及穆长风的心情。

“你……”穆长风强行压下火气,冷静思忖片刻,此时林渊又悲又怒,无论是以情动人还是以理服人,无异于火上浇油,且待他冷静下来再劝才是。

林渊道:“师弟有何打算,是帮我为宝儿讨回一个公道,还是出手阻止我去找明家算账?”

穆长风道:“我心里乱得很,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做。”

林渊满心伤痛,哽咽道:“珍儿,你有什么打算?”

林珍儿咬着牙道:“抱着妹妹的尸身去明家。”

林渊登时心存不忍,道:“活着的人何必折磨死者呢?”

林珍儿道:“我要让明家的人好好看看我妹妹,我要让你姑姑好好看看她的女儿,有错吗?”

林渊见她态度十分坚决,道:“到了明家暂时不要动手,毕竟还有几个小孩子,别吓着他们。”

林珍儿道:“吓死了活该,他们本就不该来到世上。”

林渊想要呵斥林珍儿,话到了嘴边,却发现自己内心默认林珍儿的说法。若不是林莹强行为明旭续命,明旭如何能活到现在,他的四个孩子本不该来到世上。

林宝儿有七十年的寿命,被人强行夺走了五十年,她才是那个应该成婚生子得享天伦之乐的人。

林珍儿小心翼翼地给林宝儿盖上披风,轻轻抱在怀中,带着满腔的怨恨离开了乱葬岗。

到了小镇,一路上尽是驻足回头指指点点的人,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子面无表情地抱着一具尸身,很多人都以为林珍儿是个疯子,有人恐惧,有人嘲笑。

林珍儿视若不见听而不闻,只觉得妹妹的尸身冰凉彻骨,冷了她的血,冷了她的心。

忆起幼年之时与妹妹在一起的点点滴滴,更是痛楚难耐,可是她没有流泪,也没将哀戚之意表现出来,此时的她就像一个冷面煞神,步伐坚定有力,一步一步朝着她的目标走去。

明家院内充满欢声笑语,三个孩子正随着林莹在树下玩耍,明秀玉抱着粉雕玉琢的明葵,坐在门口的小凳之上,低声哼唱着旋律优美的歌谣。

林珍儿抱着林宝儿的尸身,站在明家大门前一动不动,院内的欢笑声不时地传入耳中,就像一把把刚刀刺在心头,鲜血淋漓,疼的钻心刺骨。

院内的欢笑声也刺激了林渊,明家如今所有的幸福,都是以林宝儿的死换来的,明家人越快乐,林宝儿就越可怜。

林渊越听越怒,越想越悲,一个箭步窜上台阶,重重一脚踢开了大门。

院内霎时安静下来,林莹带着三个孩子,在树下不解地观望。

明秀玉以为来了坏人,紧紧搂住了孩子。

唯有幼小的明葵不谙世事,转头看着站在大门处的几位不速之客,露出一个明灿灿的笑容。

“小妹,姐姐带你来见母亲,你受了太多委屈,姐姐一定给你出口气。”林珍儿用脸颊贴着林宝儿冰冷的额头,怒视前方,一步步踏进小院。

明秀玉看清来人之后,惧怕之情登时飞到九霄云外,抱着孩子迎了上去,道:“终于回来了,吃晚饭了吗?我让旭哥去热几个菜,这位姑娘是谁啊?你怀里抱着的姑娘怎么了,生病了?”

林珍儿道:“没生病,我妹妹再也不会得病,不会再忍受病痛之苦了。”

明秀玉丝毫未察觉到林珍儿毁天灭地的恨意,笑着道:“原来是睡着了,我给你安排一间厢房,让她好好睡一觉。”

林珍儿道:“我家小妹此生和睡厢房无缘了,她应该睡在墓地,睡在棺材里。”

明秀玉闻言一惊,壮着胆子观察片刻,终于发现林宝儿不是活人,而是一具了无生气的尸身。

强烈的恐惧阵阵袭来,明秀玉想跑,双腿就像灌了铅。想喊一声,喉咙里就像塞了东西。

林珍儿道:“你就是明旭之妻,四个孩子的母亲。你好好看看我怀中的姑娘,正因为她死了,你才能嫁给如意好郎君,正因为她死了,你才能儿女双全,欠债还钱欠命还命,本姑娘是幽冥鬼蜮的罗刹尊者,今天就是来找明家讨债的。”

第二百零五章 双姝阴阳两相隔(五)

林珍儿神情狰狞可怖,犹如随时要索人性命的恶鬼,明秀玉吓得脸色惨白,一跤跌坐在地,明葵似乎感觉到了母亲的恐惧,抽噎几下之后,放声大哭起来。

“明旭,是个男子汉就给我滚出来。”林珍儿听到明葵的哭声,心中好生畅快,笑容越发地狰狞可怖,恶狠狠地道:“你我之间的账,今天就好好清算一下,快点给我滚出来。”

明家屋内的人全都来到了院子中,方芷莨和林葙儿搀扶着秦若薇,也离开了厢房,小白跟随在后,惊讶地道:“阿莨,她不是被你抓伤的那位姑娘吗,林渊和长风怎么跟着她?”

方芷莨一手扶着秦若薇,一手轻抚秀发,道:“我又不是神仙,怎么会晓得。”

明旭扶起全身瘫软的妻子,上下打量林珍儿,心中颇为不安,道:“这位姑娘,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三番两次来找我麻烦?”

林葙儿道:“上次表姐好心放过了你,你还想怎么样?”

明久上前道:“姑娘与我明家是否有误会,究竟发生了何事不妨说清楚,咱们今天就把误会解开。”

林珍儿冷眼看着三人,将目光移向树林。林莹将三个孩子护在身后,一动不动地站着,怨恨厌恶之情溢于言表。

林珍儿大声道:“明夫人,看你的神情,应该已经知道我是谁,难道要我跪下求你过来不成?”

林莹咬了咬牙,先将三个孩子送回屋内安顿好,才快步走到林珍儿面前,把头扭向一边,看都不看她一眼。

林珍儿的双眼酸涩的厉害,泪水转来转去,她一遍遍告诉自己不能哭,可是面对冷血无情的亲生母亲,终究没能控制住自己的哀伤愤怒,眼泪簌簌流下,一滴滴落在林宝儿冰凉的脸颊上。

方芷莨笑着道:“长风,林渊,你们两个吃错药了?还不快过来。”

林渊道:“师弟,你要是不想蹚浑水,就站到一边去。”

穆长风道:“师哥的事就是我的事,我不会袖手旁观。”

林渊感激地看了她一眼,走到林珍儿身边,与她肩并着肩,怒视着林莹,道:“在我和葙儿来到明家的那一刻,你就应该知道我们是谁。姑姑,这是我第一次叫您姑姑,也是最后一次。”

林葙儿吃了一惊,秦若薇更是惊诧,道:“什么,明夫人就是莹妹?”

林莹低垂着头,默然不语。

秦若薇不禁泪如泉涌,道:“莹妹,真的是你吗,你说句话呀。”

林莹依然像哑巴一样默不作声,秦若薇急不可耐,拉着方芷莨的手道:“是不是她?”

方芷莨咯咯一笑,道:“的确是她,林师叔的亲妹妹,林渊和葙儿的亲姑姑。”

林渊道:“你为什么不早说?”

方芷莨轻轻瞄了林渊一眼,一副事不关己的神情,道:“从我来明家的那一刻起,她就有意无意地躲着我,分明是怕我戳穿,既然如此,我干嘛多管闲事给自己找不痛快。”

林渊道:“我爹是你姨夫,怎么就成了多管闲事?”

方芷莨微微一耸肩,依旧笑靥如花,道:“姨夫又不是爹,我可不像你哟,把姨夫孝敬的跟亲爹似的,我没有良心,难道你不知道?”

“你……”林渊气的哑口无言,登时涨红了脸。

秦若薇激动之下又哭又笑,很想上前抱住林莹,想到她突遭劫难的真正原因,心虚愧疚之情油然而生,踌躇着不敢走近她,道:“这么多年了,我和你哥哥都以为你不在人世了,我们找了你好久。”

明久显然不知道林莹的秘密,不解地道:“夫人,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和玉龙阁有关系吗?”

林莹道:“我的父亲林墨龙,乃是玉龙阁第一代执法长老,我的哥哥是玉龙阁现任阁主的弟子林文海,我曾经是玉龙阁的人。”

明久指着林珍儿道:“这位姑娘与你是何关系,她怀中的姑娘又是谁?”

林莹尚未答话,明旭突然道:“是妮子,她怀中的是丫头。”说完后退一步,惊惧之意难以抑制。

林珍儿第一次来找麻烦之时,他就觉得似曾相识,强烈的不安如影随形,如今答案揭晓,吓得他寒战连连。

“恭喜你认出了我,”林珍儿恶狠狠地看了明旭一眼,又恶狠狠地看向林莹,“我一出现,你就认出了我?”

林莹摇了摇头,道:“不是认出了你,是我认得丫头,她生病的时候来找我要过防腐药和防蛇虫鼠蚁的药。她希望死后能保留完整的尸身,等着你找到她。”

“你说什么?”林珍儿急怒攻心,双眼变得红彤彤的,刚才发问之时,她兀自保留着一丝希望,希望母亲心中有她的影子,一见面就认出她是多年不见的亲生女儿。

得知林宝儿在下葬之前曾暴尸荒野之时,也保留着一丝希望,希望母亲并不知道妹妹已经重病离世,所以才不闻不问,导致林宝儿的尸身被丢弃在乱葬岗。

如今所有的希望都破灭了,与母亲言归于好的期盼一瞬间消失殆尽,留下的除了恨还是恨。

林渊气的一张脸都扭曲了,怒道:“你还是不是人,明知道亲生女儿要死了,你竟然什么都不做,你是她的娘,应该把她留下来好好照顾,让她好好地离开,你究竟是人还是禽兽?”

林葙儿拽着林渊的袖子,急慌慌地问道:“哥,你说什么呢,把话说清楚,谁是谁的女儿,你干嘛骂姑姑。”

林渊把林葙儿推到林珍儿身边,道:“她和她怀里的姑娘都是林莹的女儿,一对双胞胎姐妹,我们是一家人。”

林葙儿早有心理准备,仍然大吃一惊,轻轻碰触着林宝儿冰凉的额头,不禁悲从中来。

明秀玉躲在方芷莨的身后,壮着胆子问道:“既然是阿娘的女儿,和明家就是亲人,来讨讨、讨、讨什么债,我们欠了很多钱、钱吗?”

林珍儿道:“你给我听清楚,明家不欠我钱,欠我的是命,明旭不死,我一辈子和你明家没完。”

明久丝毫不知当年之事,既茫然又不安,道:“请姑娘把话说清楚,我儿明旭怎会欠你一条命,这、这、这从何说起啊?”

林渊上前拽住明旭,强行拖到林珍儿面前,道:“你究竟知不知道?”

明旭看着面色如生的林宝儿,强烈的愧疚之情把满腔的恐惧压制下去,歉然道:“我知道,当年阿娘夺走丫头五十年的阳寿给我续命,我昏迷之中断断续续地听到了一些,我能活下来,全因牺牲了丫头。”

明旭再也控制不住怒气,一拳把明旭打倒在地,不等他爬起来,又一拳打了过去。怒道:“你什么都知道,还敢娶妻生子,你有脸活着吗,你好意思过好日子吗?我打死你,我打死你个混账东西。”

明旭无声地哭了起来,道:“这件事一直是我心头的一根刺,我自知对不住丫头,我每天都在求天上的神佛原谅我的罪过,你打死我好了,只求你不要伤害我的家人,你打死我好了。”

林渊对于明旭真心的忏悔毫无感觉,稳稳地拔出太阿剑,对准了明旭的心口,道:“就算天上的神佛原谅了你,我和珍儿也不会原谅,明旭,你若不知此事我还能留你一条命。踩着我妹妹的尸身走你的人生之路,你太不要脸了。”

第二百零六章 在地愿为连理枝(一)

林渊从未如此愤怒过,心中已将明旭视为不共戴天的仇人,一心想要他的性命。

穆长风一个大步向前,紧紧抓住林渊的手腕,道:“师哥稍安勿躁,明旭大哥即使有错也罪不至死,他还有四个孩子,你忍心让四个孩子小小年纪就没了爹?”

明久和明秀玉一起跪下,痛哭哀求,小小的明葵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可怜而无助。

明氏一家有老有少,明旭就是家中的顶梁柱,他一死,明家今后的日子势必困苦不堪。

林渊自然明白这个道理,怎会没有恻隐之心,想到无辜可怜的林宝儿,更是心痛难忍,道:“明旭本就不该活着,我小妹本该成婚生子幸福美满,是他夺走了属于我妹妹的一切。明旭比强盗还可恶。”

林莹道:“是我强行给旭儿续得命,有怨有恨你冲我来。”

林渊道:“你冷心冷血铁石心肠,害得亲生女儿死于非命,自有老天来收拾你。”

林莹全身冷的厉害,难以置信地盯着林渊。她想不通,明明她才是最无辜的那个人,她挽救了一个孩子的性命,为何所有人都充满鄙视和厌弃。

明旭的三个孩子一直在屋内注视着外面的一切,见父亲危在旦夕,一起冲了出来,往林渊身上扑去。

林渊不等三个孩子近身,立即布下结界,道:“明旭今天必须死。”说完用力把穆长风撞到一边,手上用力,太阿剑刺了下去。

忽听“当”的一声响,太阿剑如刺在铁石之上,丝毫未能伤及明旭半分。

林渊愣了一下,转头怒视着穆长风,“我说过谁敢阻拦谁就是我的敌人,师弟想与我为敌吗?”

穆长风也愣了一下,随即看向方芷莨。

林渊立即明白过来,道:“你也要护着明旭吗?”

“冤枉得很,我没想护着他。”剑拔弩张的时刻,方芷莨笑容不改。“不小心救了她一命而已,嘻嘻。”

秦若薇道:“旭儿,娘知道你最看重家人,知道你很伤心,娘仍然要劝你一句,得饶人处且饶人,不看僧面看佛面,秀玉是秦家恩人的后代,你忍心让她年纪轻轻带着四个孩子守寡吗?”

秦若薇一句话说到了重点,林渊痛恨明旭,早已忘记明秀玉的祖先为了秦家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不看僧面看佛面,他怎能亲手毁了明秀玉的一生。

“我来杀明旭,我看你们还有什么理由阻止。”林珍儿咬牙切齿地吼了一句,将林宝儿转交给林葙儿,撸下黄杨木手镯,一点点掰直,“你们想救明旭也可以,除非先杀了我。”

方芷莨轻轻一闪身,悄无声息地飘到林珍儿面前。

林珍儿道:“这把黄杨木匕首曾伤过千年尸鬼王,不想死的就给我走开。”

“是吗?”方芷莨笑的花枝乱颤,伸出手指轻轻在林珍儿脸上一刮,“那天我伤你的时候怎么不用这把匕首对付我?匕首上有裂纹,已经变成一块破木头,你危言耸听吓唬谁啊。”

在场之人,林珍儿唯一惧怕的就是方芷莨,见她拆穿了匕首的秘密,登时胆寒。

方芷莨道:“害怕啊,别的呀。我以前是不喜欢你,现在倒是蛮敬重你的,世上有几个姐姐能这样心疼妹妹,你是个好姐姐。我哥哥如果活着,也会为了我豁出一切。如果我是你,不把明旭千刀万剐绝不罢手。”

林珍儿道:“既然理解我的心情,为什么还要阻止我杀明旭?”

方芷莨微笑不语,走到林葙儿身边,轻轻抚摸着林宝儿冰凉彻骨的脸颊,道:“我十八岁就被恶人害死了,见不得和我一样年纪轻轻就离世的姑娘,作为早已不属于尘世的鬼魂,我飘飘荡荡了二十年,见过好多可怜的鬼,想不想知道你妹妹如今会是个什么情形?”

“什么情形?”林珍儿担心方芷莨突然出手毁去林宝儿的尸身,伸手把林宝儿抢了回去。

方芷莨道:“你妹妹是个穷鬼,又是如此的柔弱,在黄泉路上没钱打点,肯定被鬼差欺负呗。”

林珍儿被吓了一跳,林宝儿从小就是个被欺负不会吭声的孩子,她真的担心妹妹会被鬼差欺负。

第二百零七章 在地愿为连理枝(二)

方芷莨察言观色,确定林珍儿是真的惧怕,道:“暂且饶了明旭,我会去冥界查看一下,确保你妹妹顺利地去转世投胎,你也可以杀了明旭,不过你要想清楚,只有我可以在阳世和冥界自由穿梭,惹恼了我后果自负。”

穆长风道:“师姐说的有理,我降妖除魔多年,见过很多没钱打点鬼差的鬼魂被欺负的不成样子,他们无计可施,从冥界逃脱,变成四处飘零的孤魂野鬼。”

林珍儿道:“你们不过是在拖延时间想救明旭而已。”

“对呀,我就是在拖延时间啊。只要他不死,总有办法救得。”方芷莨得意洋洋地笑了一会,像个调皮的孩子,一根一根地揪下林珍儿的头发,“你可以选择不上当,万一梦到你妹妹被坏蛋鬼差扔到油锅里,你千万别哭,我会割了你的舌头,缝上你的嘴巴,绣上一朵大红花儿,哈哈,美死了。”

“你……”林珍儿又气又恨,又怨又怕,想着妹妹年幼时柔弱温和的样子,始终放心不下。

林渊道:“我是驱魔师,也可以去冥界走一遭,难道非你不可了。”

方芷莨道:“话是不错,你和葙儿长风都可以去冥界走一遭,能不能活着回来就是个问题啦。”

林渊道:“你以为我怕啊。”

明秀玉哀声道:“林公子,你一定要杀了我丈夫才解恨吗?”

林渊道:“我自然会用我的一条命偿还你。”

明旭自觉无颜苟活于世,心情反而轻松了许多,道:“秀玉别说了,都怪我不好。要杀要剐都是活该。”

林珍儿道:“少给我装好人,小时候欺负我最狠的人就是你,别人不知道你的真面目,我一直你是个什么东西。”

明旭满是愧疚之情,跪在林珍儿面前,道:“我知道你恨我,现在回想起来,我都不知道自己当初是怎么回事,天天乐此不疲地欺负一个小姑娘,我当初就是一个混蛋。”

林珍儿哼了一声,转过身子,躲开了明旭。

明旭膝行几步,再次跪在林珍儿面前,道:“我娘临终之前一直有个心愿……”

“行了,你别说了,你娘不就是希望我的母亲一直照顾你。”提起此事,林珍儿更是愤怒。

明旭摇头道:“当年在苹果树林,我娘狠狠地骂了你,任由林姨差点把你打死,后来知晓真相,一直愧悔不安,临终之前一直叮嘱我要向你请罪,我娘后来昏迷不醒,嘴里一直念叨着你。”

林珍儿道:“胡扯,鬼才相信你的话。”

明旭苦笑连连,道:“我娘根本没说过要林姨做我的后娘,她嘱咐我把你和丫头接过来一起过日子,希望我们长大之后能成为夫妻,要我护你一生一世,不要被任何人欺负,我跟爹说起此事的时候正在发热,没有说清楚,是我爹误会了。”

众人得知真相,都错愕惊诧,林莹更是不敢相信,道:“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早说?”

明旭道:“等我完全清醒了,妮子已经不知所踪,丫头不知是生是死,我没敢再说这件事。”

林莹完全惊呆了,身为大家闺秀,高高在上的优越感一直如影随形。以务农为生的明久如何能入她的眼。

二十年来,她一直以为下嫁明久是杨小叶的临终遗愿,她是以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心情嫁了人。

明久从未读过书,斗大的字勉强识得几个。虽老实本分,却无情调,虽然善良,却无斯文风雅。

林莹在玉龙阁之时,深受嫂子的熏陶,醉心诗书字画,和明久在一起的时光甚是枯燥难熬,

她咬牙忍受下来,每每想起自己承受的委屈,舍身取义杀身成仁之感油然而生。

一切都是为了救命恩人,为了恩人临终的遗愿,她放弃了自己,舍弃了骨肉,她一度认为自己是个非常伟大的女人。

到头来,所有的牺牲和舍弃都是笑话。她以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心情上演了一场可悲的闹剧而已。

第二百零八章 在地愿为连理枝(三)

院中寂静无声,明久恼恨自己蠢笨,误解了儿子当年病中传达的信息,毁了林莹半生,想要道歉,可是笨嘴拙舌的他不知该如何开口。

林珍儿痛恨母亲,得知真相之后仍有一丝不忍,哀戚地看着林莹。

穆长风几人都觉得林莹可怜,好好的一位大家闺秀,几经坎坷沦落至此,因林宝儿之死而产生的愤怒,自然而然淡了几分。

只有方芷莨觉得此事荒唐可笑,“扑哧”一声,乐了起来,道:“原来恶果早已种下,哈哈。”

明旭流着泪道:“一切都是我的错,当年是我传错了话,害的林姨落到今日地步。她舍弃丫头都是为了救我。”

方芷莨啧啧两声,摇头道:“我看未必,她厌恶两个女儿,没有你,她也会找到别的理由杀掉两个孩子,人嘛,只要心中早有杀念,终究会动手的,早一天晚一天的区别而已。”

林珍儿本已软化的心,因为方芷莨的一番话再次冷硬起来,看向林莹的目光再无哀戚之意,只有愤怒和仇恨。

林莹怒道:“你胡扯,我视旭儿如亲生子,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救他。”

“是吗?”方芷莨轻轻摸着下巴,神情中满是嘲笑鄙视之意,“在玉龙阁的时候,我就不喜欢你,我娘也不喜欢你。就是因为你特别虚伪。”

“胡说八道。”林莹气恨交加,悲愤异常,暴跳如雷,“我怎么虚伪了?”

方芷莨道:“你第一个喜欢的人是周师伯,周师伯甚至为了你要抛妻弃子,后来周师伯重伤残废,你就违背了诺言。本来嘛,你的做法也无可厚非,一个女人为了自己的幸福着想没有错,错就错在你以冠冕堂皇的理由为自己辩解……”

林莹脸色铁青,正待驳斥,方芷莨欺近一步,捏着林莹的下巴,道:“你当年是怎么说来着?”

林莹挣扎几下,推开方芷莨,道:“他有妻有子,你要我如何安心嫁他?”

“呵呵呵……”方芷莨笑的花枝乱颤,鄙视之意更浓,道:“人家有妻子有儿子,你干嘛还缠着人家?你真的喜欢周师伯吗?还是看中人家将来有可能继承玉龙阁?你厌恶两个孩子是因为孩子的父亲毁了你一生吗,还是因为两个孩子毁了你做阁主夫人的美梦?”

“你你你……”林莹几乎要疯掉一般,嘶声狂喊了一会,突然扯住方芷莨的衣袖,“我不是坏人,我没你说的那么坏,我是执法长老的爱女,我不是坏女人。”

方芷莨拔高了声音,道:“你一直都是个虚伪恶毒又爱慕虚荣的女人,你未婚有孕,迫不得已离开了玉龙阁,今生与阁主夫人之位再无缘分,否则你怎么会如此痛恨两个孩子。你跟着薇姨苦读诗书,表面上看起来感情极好,其实你是以为薇姨将来有可能执掌巫女峡,逢迎拍马而已。”

秦若薇道:“别胡说,我和小姑子的感情是真的好。”

旁人哪里相信秦若薇的话,都以为她念着姑嫂之情,强行为林莹辩解而已,林珍儿扭过头去,道:“别说了,我想吐。”

林渊道:“她不是和鲁师伯是一对儿吗?”

方芷莨一把扯出衣袖,轻蔑地把林莹推倒在地,道:“周师伯重度残疾,整日里折磨妻子,师伯母不堪忍受,最终服毒自尽,周师伯要强娶你姑姑,她就把鲁师伯搬出来做挡箭牌喽。”

林渊厌恶地皱着眉,看着面色铁青的林莹,心中说不出的厌烦恶心。

丢人,太丢人了,林氏家门不幸,竟有这样一位不知羞耻的女子。

方芷莨道:“念平这辈子最恨的人就是她。”

林珍儿道:“玉龙阁昔日的恩恩怨怨我不管,我妹妹的账怎么算,你们给句痛快话。”

明旭道:“我愿以死……”

“谢罪”二字尚未说出口,方芷莨迅速飘过去,把明旭推到身后,道:“这件事情就由我做主了,在明家设下灵堂,给你妹妹好好梳洗打扮一番,换身好衣裳,该守灵的就好好守灵,在此期间,我会去冥界查看一番。在我回来之前,谁也不能明旭一根手指头。”

林珍儿道:“你若是几十年不回来,难道我要等你几十年?”

方芷莨道:“七日就好,七日之后我一定会回来。七日之后你还想杀明旭,我绝对不会阻拦。”

明久道:“灵堂就设在我家,姑娘需要什么,我一定会尽力办到。”

林珍儿不情不愿,但是为了妹妹能顺利地有个好去处,不得不答应下来。

明旭的性命算是暂时保住了,七天的时间,足够筹谋良策与林珍儿周旋,方芷莨松了一口气,向穆长风一使眼色,转身飘出大门外。

第二百零九章 在地愿为连理枝(四)

穆长风立即尾随在后,跟着她来到香水湖边,湖边有一株枯死的沉香树刚刚倒塌,碎屑飘在湖面,香气十分浓烈。

穆长风不无惋惜地道:“珍儿姑娘有令枯木逢春的本事,若是能赶在这株树断裂之前来到明家村,或许能救上一救。”

“珍珠的‘珍’还是真假的‘真’?”方芷莨若有所思,道:“若是珍珠的‘珍’,证明林莹对她很有感情。”

穆长风道:“师姐误会了,是林师哥给两位姑娘取得名字,姐姐叫珍儿,妹妹叫宝儿。”

“哦,原来如此,”方芷莨哑然失笑,对这个表弟越发的敬重,“名字虽然简单,却倾注了一腔真情,如珍如宝,正是此意,很暖心的名字。林渊的性情太像薇姨,薇姨当年对我和哥哥比自己的儿女还要好。”

穆长风感慨道:“是啊,我自认是个有情有义的人,比起林师哥实在微不足道。林师叔母心中只有亲人没有自己,林师哥也是这样。”

方芷莨道:“葙儿也是如此,那个小书呆子对我可亲了,亲兄妹嘛,个性大都相似,林师叔和林莹就完全是两种人,个性相反的兄妹很少。”

穆长风微微一笑,轻轻拂去落在方芷莨肩头的一片落叶,道:“你说林姑姑之事与你事不关己的时候,我就察觉有异,以师姐的为人,怎会冷漠不理,原来还有这样一段往事,听来如此惊心。”

方芷莨轻轻一抖,走开几步,避开穆长风,道:“我诬陷林莹,也算为念平出了一口气。”

“诬陷?”穆长风不由得一愣,随即不解,“你为何诬陷林姑姑?”

方芷莨面有迷茫之色,道:“是不是诬陷我自己也不清楚,当年林莹插足于周师伯的家庭是真,毁誓违约也是真,周师伯成了残废,又被恋人抛弃,逼死了结发之妻,害的念平痛不欲生也是真。林莹究竟是为了什么和周师伯在一起,我一直不清楚,也许是真的喜欢,也许正如我所说,只是为了自己的欲望。”

穆长风道:“我觉得林姑姑不是坏人。”

方芷莨冷冷地看着湖面,“你可知道周师伯残疾之后为何总是折磨妻子?”

穆长风道:“好好的一个人突然成了残废,就会变得暴戾。”

“不完全是这个,”方芷莨面色更冷,道:“周师伯重伤致残之前,林莹曾亲自拿了一封和离书给师伯母,师伯母没有签字,周师伯就因这个恨毒了妻子,他始终认为是妻子断送了他与林莹相守的机会。”

穆长风好生厌恶两人,道:“也太不知羞耻。”

方芷莨道:“师伯母服毒自尽,丧期一过,周师伯就遣人上门提亲,林师叔当众差点把林莹打死。”

穆长风终于理解了周念平面对父亲之时为何如此怨毒,记得周端每次摔倒在地,周念平总是冷嘲热讽,毫无顾惜之意。

周端的所作所为,的确让任何人无法有同情之心,硬生生逼死了结发之妻,周念平如何能不恨他入骨。

方芷莨道:“最初的时候,念平仇视所有林家的人,我尽心抚养了几年,好不容易一点点把他引导到正途。他以为林莹已经死了,一旦知道林莹还活着,肯定不会放过她。”

穆长风道:“我们可以好好劝劝师哥放过林姑姑。”

方芷莨道:“难为你和念平从小一起长大,你并不完全了解他。我抚养他数年,念平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最清楚不过,他想杀林莹,谁都拦不住。即使得罪天底下所有的人,他也不在乎,念平就是为了达到目的在所不惜的人。”

穆长风沉吟片刻,道:“你诬陷林姑姑,不仅仅是给周师哥出气吧?”

方芷莨道:“血浓于水,亲人就是亲人,渊儿和葙儿对林莹再不满,仍然会对杀了林莹的念平心存芥蒂,我现在做的,就是保护他们师兄弟的感情。”

穆长风察觉到方芷莨诡异的心思,道:“你在想些什么?借刀杀人,借林珍儿的手除掉林姑姑吗?”

方芷莨似笑非笑,道:“我是那种人?”

穆长风盯着方芷莨看了一会,那种忐忑不安之感挥之不去,他猜到方芷莨诬陷林莹是出于借刀杀人的目的,至于是借谁的刀,一时揣测不出。

方芷莨道:“省省你的力气,别整天琢磨我的心思。有件事情我必须说清楚,我原本以为凭自己高超的医术完全可以治愈薇姨的一双眼睛,待我仔细查看之后,发现她的双眼早已毁了,不是凭药石能治愈的。”

穆长风一惊,不由得为秦若薇难过,她此生再也无法和丈夫儿女一起观赏云霞蒸蔚,无法观赏日出日落,将来有了外孙,也不会知道他们俊俏可爱的模样,是多么可悲的一件事情。

方芷莨道:“据我观察,薇姨的眼睛受伤之后有痊愈的希望,应该是用了庸医的药物才完全毁了,想要重见天日,只能使用一种诡术。”

穆长风道:“什么诡术?”

方芷莨道:“我有个想法,如果林渊能好好劝阻,林珍儿应该能放过明旭。林珍儿有怒有恨,依然不失真性情,她对林渊很是敬重。”

“刚刚说起师叔母的眼睛,怎么又扯上了明旭……”穆长风终究是罕见的聪明之人,话未说完,就明白了方芷莨的用意。

方芷莨道:“林渊那小子死心眼儿,宁愿自尽向秀玉谢罪也不肯放明旭一条活路,我真是从未见过如此死心眼儿的人啊。”

穆长风哑然失笑,对方芷莨的评价深有同感,点头道:“师哥有时候一根筋,不过挺可爱的。”

方芷莨道:“该说的我都说了,眼前明旭仍有一条活路,该如何救他,我猜你已经晓得,我该走了。”

第二百一十章 在地愿为连理枝(五)

天刚蒙蒙亮,明家便开始忙碌起来,明久父子有意亲自为林宝儿布置灵堂,林珍儿沉着脸说了句“不必。”将妹妹转交给林葙儿,选了一间干净明亮的屋子,把门一关,自己动上了手。

林葙儿低头看着林宝儿,不禁悲从中来,道:“姑姑,这是你的亲生女儿,天大的恨也该烟消云散了,您亲自为她梳个头,换身衣衫,就算最后送她一程可以吧?”

林莹厌恶地皱着眉头,“哼”了一声,看都不看女儿一眼,转身大步离去。

林葙儿难以置信地看着她的背影,自小备受父母宠爱,一直如明珠珍宝般被细心呵护的她,委实难以相信世上有如此狠心绝情的母亲。

她努力回想自己读过的圣人之言,就要追上去苦口婆心劝导一番,秦若薇突然道:“算了,说什么都没用,让我为这个孩子做些事儿吧。”

小白稳稳地搀扶着秦若薇回了厢房,林葙儿随后跟进,小心翼翼地将林宝儿安置在长凳上。

林宝儿面色红润,神态安详,林葙儿一度怀疑她没有死去,反复试探她的鼻息脉搏。

“我记得史书上有个故事,虢国太子得了尸厥症,所有人都以为他死了,小姐姐面色如生,会不会也得了尸厥症?”

秦若薇一听,苦笑了片刻,心痛不已,道:“傻丫头,她面色如生,是涂了防腐药的缘故,就算得了尸厥症,入土这么久了,还能活吗?”

林葙儿默默地流着泪,她当然明白自己的期盼不过是场镜花水月般的痴心妄想,可她多么希望林宝儿和那位虢国太子一样,得了尸厥症,经过名医的妙手回春,便睁开了眼睛,忘记所有的苦痛,开始新的生活。

“你和渊儿很小的时候,我就盼着你们两个别太重情,心肠冷硬一些,反而能活得更好。你和她不过是初见,就如此悲伤难过,你也太重情了,这不是好事,快别哭了。”秦若薇听到抽泣声,更是难过。

林莹的出现,勾起了她对长姐的思念之情。林宝儿的死,方芷莨徘徊许久的孤魂,加重了她心灵的伤痛,远远地超过了林葙儿。

秦若薇比任何人都想痛哭一场,二十年来,她失去了太多,视如母亲的长姐,亲密无间的外甥女儿,挚友般无话不说的外甥,一个个至亲,死得死散得散,她宁愿用自己的生命换取她们的平平安安。

可是她不能哭,她是屋内唯一的长辈,打碎了牙齿也要和血吞下去,如今最重要的,就是好好地送林宝儿最后一程。

“小白姑娘,麻烦你去帮我打盆清水。葙儿选出一套最好的衣衫,把我的首饰盒拿过来。”秦若薇一边吩咐,一边走到长凳边,握住林宝儿冰冰凉凉的手。

待小白打好了清水,林葙儿备好了衣衫首饰,秦若薇亲自给林宝儿洗了头,梳了个简单的发式,戴上最好的珠钗耳环。

林葙儿和小白则为林宝儿细心擦拭了一遍,换上一套淡绿色的衣衫。

林宝儿焕然一新,就像变了个人,长长的睫毛圆圆的脸,淡绿色的衣衫非常适合她,就像仙境里的草木精灵,带着清晨露珠和泥土的芬芳,美丽可爱,纯洁无瑕。

林葙儿更是惋惜不已,心痛如割,道:“我们要是从小一起长大,表姐肯定会教我们读书刺绣,一家人和和美美的多好啊。”

秦若薇何尝不希望如此,叹息道:“世间之事,十之八九不随人愿。”

小白气愤地道:“我来人世这么多年,从没见过那么狠心的娘,像豺狼一样。”

秦若薇从首饰盒中摸出一个白瓷瓶,倒出一点防腐药,涂在林宝儿的额头,道:“我和海哥找了莹妹二十余年,谁能料到会是这样的结局。如今想来,还是公爹最了解莹妹的为人。”

林葙儿猛然想起一事,边哭边道:“爷爷从未说过自己有个女儿,爷爷是不希望我和哥哥担心吗?”

秦若薇默然片刻,摇头道:“莹妹失踪后不久,公爹送来书信,嘱咐我们找到莹妹之后,如果出现了信中所说的情况,就让莹妹以黄杨木手镯自尽。”

林葙儿吃了一惊,小白吓得面色入土,一起问道:“为什么?”

秦若薇道:“公爹早就料到以莹妹的为人,定会杀掉自己的亲生骨肉。”

林葙儿的泪水依然流个不停,道:“爷爷是想为死去的孩子讨回一个公道?”

秦若薇神情黯然,再次摇头,道:“是想救那个孩子,信中说,我们找到莹妹的时候,如果那个孩子早已离世就算了,如果刚刚死去不久,尸身尚未腐化,莹妹以黄杨木手镯自尽,就可一命换一命,救活那个孩子。”

“小姐姐虽然过世已久,但是她用了防腐药,尸身完好无损,这是不是意味着她有救?”林葙儿陡然见到了希望,登时欣喜不已,至于林莹的生死,已经不放在心上。

秦若薇道:“阿莨不是说了嘛,匕首上有裂纹,那把匕首就是黄杨木手镯,已经损毁,如何能救她性命。”

林葙儿呆了一呆,“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秦若薇心情沉重,不停地摇头叹息。

林葙儿道:“小姐姐本来有救的啊,就差那么一点点,她就活不了吗?黄杨木手镯是爷爷亲自制作的,爷爷没有办法修复吗?”

“冥冥之中自有天意,”秦若薇握住林葙儿的手,小心地摩挲着,“公爹将黄杨木手镯交给海哥时,曾千叮咛万嘱咐,手镯一旦损毁,则无法修复,务必要小心保管。这都是上天的安排,要这个孩子死,要莹妹活,我们惋惜也好,不平也罢,没有办法补救。”

第二百一十一章 在地愿为连理枝(六)

忽听得“咣当”一声响,厢房的门被林珍儿使劲推开,震得每人耳朵发麻。

秦若薇不禁暗暗心惊,这个姑娘的修为竟然如此厉害,悄无声息地便来到了厢房。林葙儿修为不高察觉不到也就算了,那小白却是个道行高深的妖族,竟然也没有察觉,可见林珍儿修为之高。

想起她初来明家之时自称为“幽冥鬼域罗刹尊者”,秦若薇知道“幽冥鬼域”,却不知那“罗刹尊者”是个什么身份,顾名思义,应该是个显赫的位置。

秦若薇心惊之余,怜惜之情更胜从前,一位无依无靠的年轻姑娘,定是陷入了绝境才成为魔族的一员,秦若薇希望能以自己的真心唤醒这位走入迷途的人。

林珍儿恨不得要将屋内之人生吞活剥一样,眼神异常的凶狠,道:“黄杨木手镯没有损毁,就可以救我妹妹一命?”

秦若薇劝慰道:“事已至此,你别放在心上。”

林珍儿怒喝一声,“你给我清清楚楚地说一句,究竟是不是?”

秦若薇能感受到林珍儿的痛苦无助,丝毫不在意她的蛮横无理,柔声答道:“是这样的。”

林珍儿倒吸一口凉气,忽的心口剧痛难忍,疼的她冷汗直流。

林葙儿上前扶着她,道:“手镯好端端的,怎么就损毁了呢?”

秦若薇暗暗叹息一声,深为女儿莽撞的言行苦恼。此时问这个问题,相当于往林珍儿的伤口上撒盐。

人死若无复活的希望也就算了,可林宝儿偏偏有过复活的希望,尸身未损,面色如生,只要黄杨木手镯完好如初,林珍儿就可以和妹妹相聚。

好比中了剧毒之人,找到了解药,不小心将解药掉进了深渊。到头来仍然难逃被毒死的命运,还不如自始至终就没有活命的希望。

林珍儿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推开林葙儿,趔趔趄趄地奔到林宝儿身边,呆呆地看着她。

秦若薇根据呼吸声判断出林珍儿的位置,上前一步,摸着她的肩膀,道:“你和妹妹感情深厚,我能了解你的心情。当年我失去长姐之时,心痛如割,差一点疯掉。”

林珍儿道:“我们不一样,你失去了姐姐,还有丈夫和孩子,我只有妹妹,失去她后我就一无所有了。”

秦若薇道:“谁说你一无所有,我们都是你的亲人,做我的女儿好不好,我们一家人好好地在一起,渊儿和葙儿都很喜欢你,我也很喜欢你。”

林珍儿投去感激的目光,紧紧抱住秦若薇,感受着她怀抱的温暖,道:“你真好,哥哥和葙妹都像你,谢谢你对我的好意,我为适才的无理向你道歉。”

秦若薇以为林珍儿被自己说服了,当即微微一笑,脸上满是慈母的光芒,道:“我保证,渊儿和葙儿能拥有的,我都会给你,我会做一位好母亲,我会让你拥有真正的幸福。”

“幸福?”林珍儿呵呵笑了两声,“我从来都不知道被母亲呵护的感觉有多好,不过我也体会过幸福的感觉,妹妹小时候和我可亲了,我是她的珍宝,她也是我的珍宝。我为她而活,她也为我而活。”

秦若薇用脸颊轻轻蹭着林珍儿的额头,道:“我和长姐也是这样,她是我的太阳,我是她手掌上的明珠,失去了姐姐,我的天都塌了。我们都要坚强,因为我们的亲人也希望这样。离去的亲人会化作天上的星星,会一直看着我们的。”

林珍儿的心在滴着血,却露出一个复杂诡异的笑容,道:“多谢了,我不需要。”

说完将秦若薇推到一边,抱起林宝儿,头也不回地走出厢房,往灵堂的方向走去。

秦若薇吃了一惊,以为林珍儿此番势必会再掀起一场风雨,带着林葙儿和小白追了出去。结果出人意料,林珍儿一直表现的极为平静,将妹妹安置在刚刚买来的灵柩之中,换了一身缟素,就安安静静地守护在一旁。

穆长风和林渊知道林宝儿生前最爱花花草草,在集市上搜罗来各种各样的鲜花放在灵柩两旁,穆长风看着林珍儿呆呆傻傻的神情,以为是悲痛所致,并未放在心上,将鲜花布置完毕,道:“入土为安是紧要的事,林姑娘,我建议尽快将宝儿姑娘火化,我担心她临终之前有怨气在心,万一化为尸鬼如何是好?”

林珍儿道:“化为尸鬼更好,我就可以和妹妹团聚了。”

穆长风微微皱眉,不经意间看了林渊一眼,道:“我知道林姑娘心情悲痛,希望姑娘理智一些,还是尽快火化的好。”

“就算要火化,也得等守灵期满吧。珍儿想多看妹妹几眼,你怎么变得这么不通情理?再说了,就算化为尸鬼又能怎么样,你能为婉莲牺牲,我就不能为宝儿牺牲了?等她变了尸鬼,有我的血……”林渊话未说完,猛然醒悟过来,穆长风急着要将林宝儿火化,完全是在顾惜他的性命。

林葙儿道:“哥哥怎么了,眼睛瞪那么大干什么?”

林渊欢呼一声,大笑起来,拍着自己的脑袋道:“你们瞧我这榆木疙瘩,怎么就忘了这么重要的事情。等表姐回来了,可以用我的血炼制起死回生药,就可以救活宝儿了。”

第二百一十二章 在地愿为连理枝(七)

穆长风哭笑不得地看着林渊,无奈地转过头去。

他就是担心林渊猛然想起自己的心头血能炼制起死回生药一事,想趁他醒悟之前火化林宝儿的尸身,彻底绝了他的念头。

结果事与愿违,林渊还是想起了此事。

林葙儿不解地道:“什么起死回生药?天底下有这种药吗?”

林渊道:“我的心头血是天下至宝,可以炼制起死回生药的。咱们的表姐就是会炼制起死回生药的高手,宝儿尸身完好,这是上天有心救她一命啊。”

林珍儿激动地脸色通红,道:“真的吗,我妹妹真的有救?哥哥的心头血真的有如此奇效?”

穆长风严肃地道:“师哥要理智一些,咱们能想到的,师姐也一定会想到,她自始至终不肯提起,这说明用你的心头血炼制起死回生药,肯定会要了你的命。”

林渊一拍心口,昂首挺胸地道:“等我杀了明旭,也会用这条命赔偿秀玉姐,既然早就豁出去了,我还怕什么?”

穆长风神色一冷,道:“师哥扪心自问,你是真的不怕死?还是一时冲动逞英雄,想想那个疯女人差点把你掐死时是什么感觉。”

“我当然……”林渊结巴了一下,心虚之感油然而生。

穆长风道:“血气方刚的男儿总是将‘豁出性命’挂在嘴上,死到临头了才会后悔自己大言不惭,师哥仔细认真地想清楚,你若真的想死,我绝对不阻拦,成全你杀身成仁的壮举。”

穆长风一番侃侃而谈,如一盆冰水浇在林渊发热发胀的脑袋上。他终于冷静下来,勇敢面对自己的内心。

林渊曾以为自己天不怕地不怕,不怕危险也不怕邪恶,更以为自己有视死如归的大无畏精神,可是经历了两次命悬一线之事后,他发现自己对死亡有着莫名的恐惧。

他爱惜自己的生命,他想功成名就,想娶妻生子,他不希望自己如赵锦龙一样壮志未酬身先死。

他痛恨明旭的无耻行为,想杀了明旭为无辜身亡的林宝儿讨回一个公道,为痛失至亲的林珍儿出一口怨气。但是他并不想赔上自己的性命向明秀玉谢罪,当时的豪言壮语不过是恼羞成怒时的冲动所致。

意识到自己其实是个纸糊的老虎,林渊愧疚的满脸通红,暗暗问自己的内心,他真的愿意为了救活林宝儿牺牲自己的性命吗?

答案显然易见,他真心想救林宝儿,却没达到愿意为她牺牲性命的程度。

穆长风道:“动不动就想豁出自己的命,你不为自己考虑,也不为师叔母考虑?”

林渊登时无措,愧疚地看向母亲。他几次豪言壮语说的感天动地,从未想过那些话伤了母亲的心。

他终究还是太稚嫩了,做不到像穆长风一般少年老成,也做不到像他一样三思而后行。

明明做不到的事情,总是不加考虑便冲口而出。

穆长风道:“师哥,咱们走吧。”

林渊犹豫了片刻,回头看向林珍儿,又不禁心痛难忍。

小白道:“取了心头血,一定会要了林渊的命吗?”

林渊陡然见到一丝希望,道:“我毕竟是练过法术的人,而且身强力壮,心头受伤不一定会死啊,你们别危言耸听吓唬我啊。”

秦若薇道:“鲁师哥当年叮嘱我和你爹,千万要守住这个秘密,才能保你平安无恙。要炼制起死回生药,不单单是取你的心头血那么简单,而是需要你的整颗心来入药,必须是在你活着的时候取心。”

林渊被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地想象出一幅画面,他的心被硬生生的掏了出来,鲜血淋淋漓漓,骇人恐怖,简直比被人一斧头劈成两半还要凄惨。

仅剩的一丝勇气消失殆尽,甘愿为林宝儿牺牲的话再也说不出口。

小白道:“没了整颗心,神仙也活不成了。”

林珍儿眼中希望的光芒一点点消散,她也失去了哭泣的力气,眼睛干干的,又刺又痛。

林渊道:“珍儿别难过,我表姐医术高,人又极聪明,等她回来了,咱们求她想想办法,也许真的有能救宝儿又不需要我死的办法呢。”

“哥哥别说了,”林珍儿全身虚的厉害,再也支撑不住,靠着灵柩坐在地上,“哥哥有这份心意,我很感激了。”

林渊急的满脸是泪,道:“要不给我服下毒药,让我没有痛苦地死去再挖心……哎呦不行,我娘说了必须活着取心,我到底该怎么办啊?娘,您给拿个主意,您要我活还是要我死?”

秦若薇气的脸色煞白,许久之后道:“你早已是个大人,自己决定生死,不关我的事。”

说完之后,秦若薇扶着墙壁,慢慢走回自己的厢房。

“你要是做了死鬼,我亲手送你下地狱,混蛋。”小白怒不可遏,在林渊的脑袋上重重拍了一下,风一般跑远了。

穆长风道:“师哥糊涂了吧,你怎么能这样问师叔母。”

林渊道:“珍儿,我是坏人,你打我吧。我想救宝儿,可我舍不得母亲伤心,你看我豪言壮语很英雄的样子,其实我很怕死的。如果有别的办法救宝儿,我一定会去做,上刀山下油锅都可以。”

林葙儿道:“哥哥别说了,你让小姐姐静一会儿。”

林渊道:“葙儿读过那么多书,有没有办法救我和宝儿?”

穆长风再也忍不下去,强行把林渊揪起来,拽回厢房,一个手刀把他劈晕过去。找来粗绳索把他捆了个结结实实。

第二百一十三章 在地愿为连理枝(八)

穆长风下手极重,两个时辰过去了,林渊兀自昏迷不醒,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

穆长风的一颗心七上八下,始终难安。

那林珍儿定是个极有手段的人,否则不会成为幽冥鬼蜮的罗刹尊者。如今林渊的秘密已经揭穿,难保林珍儿不会用些非常的手段来达到复活妹妹的目的。

穆长风越想越是害怕,急匆匆返回灵堂,道:“珍儿姑娘,你别怪我心狠,我也为宝儿姑娘的死难过,他的尸身一直保留着,我师哥就会一直想着起死回生药。你怨我也好恨我也好,我还是奉劝你尽快将其火化,你做不到,我就替你做。你想报仇,尽管来找我。”

“师弟有些过分了,小姐姐正伤心,你就别来刺激她。”众人离去之后,林葙儿一直陪伴着林珍儿,眼睁睁地看着她心如死灰形同槁木,如何能容忍穆长风说出这番不通情理的言语。

林珍儿木然地抬起头,道:“你们师兄弟感情真好,为了救他,你不惜树立一个强大的敌人。”

穆长风明白林珍儿绝对不是危言耸听,她的确可算作强敌,作为幽冥鬼域的罗刹尊者,她的真本事也许尚未显露。

烧毁林宝儿的尸身,等于真正地绝了她的生路,穆长风不到万不得已,实在不愿意与魔族之人结下仇怨,道:“善良是把双刃剑,可以救人,也可以害己。我了解自小与我一起长大的师哥,他心肠软,无论多么怕死,最后还是会牺牲自己。”

林珍儿道:“你这么着急,主要是怕我有害死大哥的念头吧?”

穆长风暗赞一声,不愧是幽冥鬼蜮的罗刹尊者,果然不简单,笑着道:“聪明人一向是防不胜防。你杀了师哥,再以师叔母为人质要挟我师姐,自会达成所愿。”

林珍儿道:“这么恶毒,的确像我的作风。”

穆长风道:“在下并无指责姑娘恶毒之意,这就是人性,舍弃表哥,救活亲妹,大多数人都会这样选择。我也一样,舍弃素不相识的宝儿姑娘,救我亲如兄长的师哥,对你而言,我同样恶毒。”

“呵呵,”林珍儿笑了起来,道:“你倒是个坦诚之人,不过你并不恶毒。将我扣押起来,再偷偷地烧毁尸体,这才是恶毒之人干的事儿。穆长风,你为什么不这样做,说服不了自己的良心吗?”

穆长风暗中吃了一惊,林珍儿的确是个了不起的人物,揣测人心的本事不输于赵卓言,不输于他,和方芷莨相比也毫不逊色。

他的确有过这种恶毒的念头,使巧计扣押林珍儿,偷偷烧毁林宝儿的尸身,确保方芷莨回来之前万无一失。

念及林宝儿的凄凉无辜,穆长风忍受不了良心的拷问,竟然用了一个最笨的办法,直接当着林珍儿的面要强行烧尸。

林珍儿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我哥哥那么善良憨厚,他的好兄弟自然也会沾上几分傻气。”

穆长风笑道:“不管是褒是贬,我都谢谢了。”

林珍儿道:“傻是傻了点,你依然是个聪明人,我刚才真的在想如何对表哥下手,又如何抓住他母亲做人质,不过是一闪而过,我是不会用这种办法救宝儿的。”

穆长风道:“救活亲生妹妹的机会就在眼前,在下很难相信姑娘会放弃。”

“你尝过世态炎凉的滋味儿吗?”林珍儿恢复了几分力气,双目中光芒闪烁,“我刚刚懂事,就知道何为世态炎凉。这么多年来,没几人真心对我好过。”

穆长风不由得一乐,道:“林姑娘是想说,我师哥真心待你好,林师姐真心待你好,师叔母也真心待你好,你舍不得伤害真心待你之人?”

林珍儿道:“这正是我想要说的,伤害了他们,还会有谁真心待我?”

穆长风道:“林姑娘其实也是个重情义之人。”

“我没那么高尚,”林珍儿嘲讽地笑着自己,道:“从小就没人教我应该如何做人,这么多年来,我都是自己琢磨生存的道理。”

穆长风黯然不语,忽然想起一位长辈说过的话,一个人的心性与成长的环境息息相关,从小被父母视作眼中钉肉中刺的孩子,必定有着扭曲的人格。

林珍儿自始至终并未做出特别过分的事情,无论是欺骗林渊使用调虎离山之计,还是要杀明旭为妹妹报仇,都是正常人在愤恨之时很正常的反应,她属于特殊的例子,还是伪装的太好,将真正的心思隐藏得太深?

林珍儿道:“本姑娘是个看重现实的人,掂量来掂量去,利大于弊,才会选择不伤害他们,和情义无关。”

穆长风道:“什么意思?”

林珍儿道:“本姑娘是魔族的一员,注定是要被人千刀万剐的,有林家人呵护着,我才能好好地过日子。”

穆长风笑道:“为自己找好护身符,的确是个聪明人。”

林珍儿扶着灵柩慢慢站起来,摘下一朵白菊花,插在林宝儿的发髻上,道:“不久前我刚刚知道,完好无损的黄杨木手镯可以救活宝儿。可惜已经损毁了,毁掉手镯的人正是我。”

“怎么会是你?”林葙儿惊讶地问道。

林珍儿道:“说来很是好笑,我当年诬陷一个经常欺负我的男孩子偷了手镯,那个孩子在父母的命令下还我手镯之时,我很高傲地说‘你眼里的宝贝,于我而言是个破东西,既然你稀罕就施舍给你吧。’然后我就把手镯给摔了。”

说到此处,林珍儿情绪激动起来,缓和了片刻,继续道:“真是做梦也想不到,宝儿的阳寿被母亲强行夺走,而真正绝了她生路的人却是我。二位知道什么是天意吗,这就是天意,老天已经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表达了他的意愿,我就是宝儿的克星,她的命必须终结在我的手里,我再强行让她活过来,就是违背了天意,我还没活够,绝对不想遭天谴。”

穆长风万万没料到会有这样一段插曲,也看不出林珍儿的话是否出于真心。

既然是她绝了妹妹的生路,不是应该像赵卓言一样,自责悔恨,痛不欲生,一巴掌击向自己的天灵盖才正常吗?

上天之意不可违,违背天意会遭天谴,她怎会解读出这样的意思?

林珍儿从小尝尽世态炎凉人情冷暖,心灵上的伤痛无法愈合,她不应该像周念平一样,悲观厌世,恨不得早了结快解脱才对?怎么会还没有活够?

穆长风轻轻摇着头,感觉自己有些迷糊,意识到自己的人生经验仍然不足,依旧有些事有些人,是他费尽心力也捉摸不透的。

第二百一十四章 在地愿为连理枝(九)

林珍儿道:“就算我想逆天而行,杀了林渊抓住他母亲做人质,就真的能救活宝儿吗?”

穆长风稍作沉吟,尚未给出答案,林珍儿抢先一步道:“方芷莨怎会是心甘情愿被威胁的人,她是否愿意炼制起死回生药还是未知。我不会傻到为了一个不确定的答案舍弃我的护身符。”

穆长风并不认可林珍儿的推测,他清楚地知道秦若薇在方芷莨心目中的重要性,为了姨母的平安,方芷莨定会愿意做任何事。

不过方芷莨救下姨母之后,定会疯狂的报复,到了那个时候,林珍儿与林宝儿恐怕都活不成。

林珍儿道:“更可怕的是第二种可能性,方芷莨心疼姨母,为我炼制了起死回生药,救活了我家宝儿。以方芷莨的性情,会在事成之后把我和宝儿都杀了,以我的本事,逃到天涯海角也逃不出她的手掌心。”

穆长风暗暗心惊,这第二种可能性,林珍儿竟然和他想到一处去了,足见林珍儿的聪慧。点头道:“我师姐一直谨守着‘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原则,你一旦惹着了她,定是后患无穷。”

林珍儿道:“你师姐是个惹不起的女鬼,我会做个聪明人,坚决不去招惹她。”

穆长风微微一笑,心中暗道,你说来说去,都是在能成功杀了我师哥抓住师叔母的情况下,未免有些高估了自己,有我在此处,岂能轻易让你得逞。

林珍儿道:“最可怕的是第三种可能性,我斗不过你,杀不掉林渊,得不到起死回生药,还惹着了一群可怕的敌人,幽冥鬼域容不下无能之人。到时候你们会找我麻烦,幽冥鬼域同样不会放过我,上天入地皆无门,我哪怕是一只九条命的猫,也真正地活到头了。”

穆长风这一惊非同小可,由衷赞道:“林姑娘思虑得果然周全。”

林珍儿道:“其实我可以求大哥牺牲自己的性命救宝儿,你们怪我恨我,也不会杀了我,不过我不会这样做?”

穆长风道:“你当然不会做,怕遭天谴嘛。你也怕林家与你恩断义绝。”

林珍儿道:“还有另外一个最重要的原因。”

“是什么?”穆长风百思不得其解,越发觉得林珍儿心思难测。

林珍儿道:“为了报复。”

“报复谁?”穆长风跟不上林珍儿的思路,暗骂自己愚钝。

林珍儿道:“大哥是林家唯一的男丁,迟早会成为一家之主,我失去的越多,他就越心疼我,会为了我拒绝母亲叶落归根重回家门。”

穆长风道:“你要报复自己的母亲?”

“不应该吗?”林珍儿愤恨不已,道:“明旭传错了杨小叶的临终遗言,母亲本不该嫁给明久,她还会安安心心地继续呆在明家?不在明家该去哪里,她灵力散尽,徐娘半老,已经没有力气四处漂泊,就算回了家,大哥也会为了我把她赶出去。”

穆长风轻轻地摇了摇头,只觉得林莹与林珍儿分明就是一对生死冤家,偏偏今生成为了母女。这一段孽缘害惨了太多人,如果林莹真会落个有家不能回的下场,完全是咎由自取。

林珍儿道:“所以我思虑再三,得出了‘不伤害他们则利大于弊’的结论。我能成为幽冥鬼蜮的罗刹尊者,靠的不是武力,而是脑子,不三思而后行,我焉能活到今日。”

穆长风突然对林珍儿充满了兴趣,迄今为止,已经知道了两位误入幽冥鬼域能平安脱身的女子,一位是秦家的先祖秦薏萝,另一位就是眼前的林珍儿。

秦薏萝最终是靠着一身诡术的修为逃离了幽冥鬼域,林珍儿选择依附魔族,成为其中的一员,从而保全了性命。

即使结果不同,但过程都应该相似,历经坎坷艰险,没有超出普通人的城府和心计,谁都别想活下来。

在此之前,林珍儿的表现只能算有点小聪明,适才的一番侃侃而谈,才算是一个真正的聪明人。

这才是一个历经风雨锤炼之人应该有的水准。

林珍儿道:“我知道你仍然放心不下,宝儿的尸身完好无损地留在这里,你会一直寝食难安,也会寸步不离地守护着大哥。我答应你烧毁尸身,且宽限些时日,三天之后如何?”

穆长风道:“林姑娘已经想通了,何必拖泥带水,为何要等在三天之后?”

林葙儿道:“等宝儿姐姐入了土,她们姐妹就再也见不到了。小姐姐想再好好地看看妹妹。”

林珍儿摇头道:“我想给妹妹举办一场冥婚。让她和心爱之人永远在一起。”

第二百一十五章 在地愿为连理枝(十)

看着穆长风现出茫然不解之色,林珍儿解释道:“你是外乡人,不知此地风俗,男女都已过世之人举行冥婚,要么都火化,将骨灰合在一处,要么都不火化,将灵柩合在一处,此地过世之人没有火葬的,需征求人家父母同意,将二人的尸首都火化了才成。”

林葙儿道:“小姐姐说的有理,我在书上看过,这一带的确有这样的风俗。”

穆长风暗暗思忖,怀疑林珍儿是借冥婚为由,故意拖延时间,留住林宝儿的尸身。

天底下做父母的,没有人原意在儿子早已入土为安之后再开棺取尸重新火葬,林珍儿极有可能是抓住这一点借故拖延。

林珍儿道:“我可以和你一起去找那位公子的家人,在宝儿被火化之前,我绝对不离开你的视线,我想搞鬼也搞不成,你看如何?”

穆长风察言观色,林珍儿满脸真诚,不似作伪,反而更令他不安。

仔细斟酌之后,穆长风脑海中灵光一闪,顿时有了计较,道:“其实我也希望宝儿姑娘能和心爱之人在一起,锦龙大哥回魂那一夜,对宝儿也是念念不忘,两个真心相许的人生不能同穴死能同寝,也是一件幸福的事。”

“的确很幸福,”林珍儿感慨一句,羡慕之情溢于言表,“我就不知情为何物,更不知被人爱着是什么感觉,宝儿很幸福,也很幸运。”

穆长风道:“两个都是年纪轻轻就离世,有长辈做主就更好了,我觉得告诉林姑姑一声比较妥当,又怕她知道自己的女儿要嫁给仇人之子后会受不了,坚决反对就更不妙。”

林葙儿如坠雾中不明所以,问道:“什么仇人之子?”

穆长风道:“就因为赵锦龙的母亲当年设下毒计,才害的林姑姑未婚有孕。也不知这是什么缘分,锦龙大哥竟然和宝儿姑娘彼此情投意合,缘分一事,还真的是说不清道不明。”

林珍儿道:“长辈之间的恩恩怨怨,不该牵扯到儿女。冥婚之事也不需要母亲做主,一切都由我说了算。”

“也好,既然林姑娘主意已定,我就陪着你去赵家走一遭,且等我去给师哥解开绳索。”穆长风拽着林葙儿,快步离开了灵堂。

林渊刚刚苏醒过来,被绳索捆住,动也不能动,看到穆长风就急了,“混账小子,你到底想干什么?打晕了我又捆住,你想造反啊。”

林葙儿道:“师弟也不想这样,换做是我也会打晕了你。万一你热血往上一冲,把命豁出去了,我去哪里找哥哥。”

林渊明白穆长风是一片好心,却还是瞪着穆长风,道:“等我找到了机会,也会把你揍晕。”

穆长风哭笑不得地看了他一眼,并不答话,从袖中摸出一条红绳,截成三股,做成三条简单的红绳手链。

“干嘛呀,闲的没事相当月老?你脸上再长点皱纹改行当月老挺好的。”林渊气急败坏之下故意用言语挤兑穆长风。

林葙儿看着红绳道:“我记得书上记载,月老的红绳是绑在脚脖子上的。而且月老手中有本姻缘簿,根据姻缘簿上的记载给人绑红绳,师弟啊,你要给我表姐绑红绳?害怕一条不管用就用两条?”

穆长风无奈地叹了口气,这对兄妹算是人间极品,一个屡次吃亏不改憨傻之性,一个书读的太多成了书呆子。

赵卓言说林渊是有大智慧的人,穆长风仔细观察了数天,不禁怀疑赵卓言看走了眼。

林渊的聪明通透似乎是偶然性的,如灵光一闪,很快就会消失,他依然和从前一样单纯傻气,危险临近也不自知。

时间紧迫,穆长风懒得用言语挤兑回去,找来茶杯,拔出赤霄剑割破手腕,待杯中装满了殷红的血液,将三条红绳浸在其中。

杯中血突然沸腾起来,很快消失的无影无踪,穆长风用赤霄剑围着手腕划出一道细线,血珠密密麻麻地渗出,就像戴了一条红色的珠链。

他将一条红绳戴在手腕上,刚好遮住了那道细线,道:“这是我穆家传下来的禁术,你们将红绳戴上,就可以随意使用我的灵力。万一林珍儿有歹心,这门禁术可以救你们性命。”

林渊不满地道:“你怎么可以怀疑我妹妹……”

“林师哥,”穆长风拔高了声音,双目中有了怒意,控制好情绪之后,又压低了声音,“何为禁术,你应该懂得。时日越久,对我的反噬就越强,我理解师哥袒护亲人的心情,不过你别不知好歹不识好人心。”

林渊被数落的面红耳赤,意识到自己的言行确实过分。

他自小在玉龙阁长大,深知禁术不能轻易使用的理由,穆长风是出于对他们的爱护之情,甘愿冒着被反噬的危险才不得不用。

没有深厚的情谊,谁能做到?

林渊刚想郑重地道歉,穆长风扬起赤霄剑,割破了他身上的绳索,道:“我要陪着林姑娘去找赵师伯商量冥婚一事,我知道由师哥出面最好,不过我希望你不要去。该说的我都说了,去还是不去,师哥自己做主吧。”

林渊乖乖地戴上红绳,笑着道:“我听你的还不行吗,不听好人言,吃亏在眼前。”

穆长风道:“师姐呢,可在搜寻着什么圣人之言数落我?”

林葙儿道:“你一心保护我们,我哪好意思数落你。”

穆长风“嗯”了一声,起身走到窗边,透过窗缝往外看去,远远地看到林珍儿还在灵堂之中,走到林珍儿身边道:“师姐和师哥一样,爱护亲人胜过自己。但此事性命攸关,师姐一定要听我的话。”

林葙儿郑重地点点头。

穆长风道:“此番去赵家,我一定会说服赵师伯将锦龙大哥的尸身火化,我要师姐借用我的灵力,悄无声息地监视着林姑姑,林珍儿若有害死师哥复活林宝儿的念头,定会将赵锦龙是仇人之子一事告知,会借林姑姑的手去阻止冥婚。”

林葙儿道:“小姐姐不会有这样的心思。”

“没有最好,防患于未然,”穆长风神色沉重,内心悲苦,走到门口,回头望了一眼,“我做了一次无中生有的坏人,自然会向林姑娘道歉。如果因为我的无所作为害了师哥的性命,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看着穆长风离去的背影,萧瑟而孤单,一股凄凉之感,迅速涌上了林渊的心头。

第二百一十六章 在地愿为连理枝(十一)

林葙儿道:“我觉得师弟多此一举,小姐姐已经把话说得清清楚楚,绝对不会害哥哥的。”

林渊目中含泪,哽咽道:“直到此刻,我才知长风的孤独从何而来。”

林葙儿道:“什么意思?”

林渊擦去眼角的泪珠,越发地恼恨自己过分的行为,道:“我总是在指责他疑神疑鬼,这些话多让人寒心。长风是真的把我当亲哥哥来保护,我口口声声说把他当亲弟弟,可是到了关键时刻,我自然而然就产生了亲疏有别的想法,把长风当外人看待。”

林葙儿道:“亲疏有别才正常嘛,师弟跟咱们再亲,毕竟不是一家人,我们又没有血缘关系。”

“真挚的情谊和血缘又有什么关系?”林渊最大的优点,就是敢于面对自己的错误,总是会勇敢地审视自己的内心,适才不经意间伤了穆长风,他便开始反思自己的言行作为,“疑神疑鬼也罢,无中生有也罢,长风完全是为了保护我。就凭这份真心,我也不能总是指责他。做人要懂得念着人家的好,懂得感激才是正理。”

林葙儿道:“待长风和小姐姐回来,我真的要去监视姑姑,探听小姐姐会不会暗地里搞鬼吗?我总觉得一家人不该这样。”

“我也觉得不该这样,”林渊毕竟太念亲情,不愿和至亲尔虞我诈,“无论珍儿有没有别的心思,我们都以平常心对待就是了。”

林葙儿道:“万一长风料想得对呢?哥哥,我心里很乱,不知道该怎么办。”

林渊看着妹妹纯洁无暇的脸,怜爱之情油然而生,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道:“哥哥希望你不要掺和这件事情,也希望你忘记所有的不安,该和珍儿亲近就和她亲近,她此时最需要的就是家人。你不要担心我,哥哥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林葙儿犹豫了片刻后,郑重地点点头。

二人一起去了灵堂,棺中的林宝儿依旧面色如生,熟睡了一般,娇娇俏俏楚楚动人。

明久趁林珍儿不在,也来到灵堂,烧了很多金箔银箔。明旭则带着三个年纪较长的孩子在灵柩前重重地磕了三个头。

林渊低垂着头,视而不见,林葙儿倍觉尴尬,不知该说些什么。

明旭经过深思熟虑之后,反而显得很坦然,道:“我已经想得很清楚,欠了人家的终究要还,我本就是个不该活着的人,抢了林姑娘的阳寿苟活至今,能有儿有女已是万幸。时间到了,我会偿还我欠下的债。”

明久不禁热泪纵横,并没出言反对,只是心痛地望向几个垂髫小儿。

明久看着老父,目中也含着泪光,脸上却带着笑意,道:“幸好方姑娘为我们争取了七天的时间,足够我们一家享受最后的好时光。”

明久也笑了起来,道:“走吧,秀玉和葵儿还在村头等着,今天咱们陪着葵儿好好放一天风筝。”

林渊待他们离去,终于抬起了头,目光中满是不忍和不舍。

此时冷静下来,他开始琢磨自己对待明旭的态度是不是有些过分。

强行夺走林宝儿阳寿的人是林莹,当时明旭严重昏迷,并未做过伤害林宝儿的事。

明旭娶妻生子,又哪里是无可饶恕的大错,难道非要人家日日夜夜备受良心的煎熬,生不如死才算对得起林宝儿?

林渊又气又恼,蓦然发现自己最想杀的人其实是林莹。痛恨她的冷血无情,鄙视她的丧心病狂。

可她毕竟是血脉相连的亲姑姑,父亲念了二十余年苦苦寻找了二十余年的亲妹,林渊没有胆量承受犯下弑亲的罪行。

万般无奈之中,他将一腔熊熊燃烧的怒火发泄到明旭的头上。

杀了明旭,也不会为林宝儿讨回应有的公道。反而会害的一位慈祥正直的老人失去爱子,害的一位善良的女人失去丈夫,害的四个幼小的孩童失去父亲。

这并不是林渊真正想要的。

第二百一十七章 在地愿为连理枝(十二)

两日之后,太阳刚刚升起不久,明氏一家人带上果蔬佳肴,准备到野外享受一下春日里灿烂的好时光,在大门外与返回明家的穆长风、林珍儿不期而遇。

“长风兄弟,两天不见你,干嘛去了?”明旭抱着小小的明葵,一脸温和坦然的笑意。

穆长风稍稍愣了一下,没想到短短几日,明旭就已将生死之事看开,敬佩之情油然而生,道:“我以为明大哥这几天会愁眉苦脸的,你精神倒是很好。”

林珍儿阴阳怪气地道:“头伸出来是一刀,缩回去也是一刀,不如痛痛快快地把头伸出来,免得落个狗熊的恶名。”

明旭已无最初的惊惧之意,呵呵笑了两声,点头道:“正是这个理,明家村世世代代英雄辈出,我怎好意思做个怕死的狗熊。”

林珍儿不见母亲林莹,怪笑着道:“她呢,与你们老死不相往来了?还是你们不敢见她啊?”

明久与明旭一起现出黯然之色,明旭道:“林姨想自己一个人静一静,我们不好打扰。”

“哈哈,心病还需心药医,”林珍儿毫不掩饰自己对母亲的愤恨冷嘲之意,“我且给她下一剂猛药。”

在明旭的惊诧神色与穆长风的冷眼旁观中,林珍儿大步走到院中,道:“大哥,葙妹,我告诉你们一件喜讯,冥婚典礼就在明日举行,宝儿终于可以嫁给如意郎君啦。”

林渊早料到以穆长风的本事,定会成功说服赵卓言,此时听闻喜讯,仍然兴奋欣慰,一边搓着手一边呵呵傻笑。

林葙儿也真心为林宝儿感到喜悦,从灵堂中狂奔而出,道:“难过了这么多天,终于有一件开心事了。”

林珍儿故意拔高声音道:“俗话说得好啊,冤家宜解不宜结,赵锦龙的母亲当年设局害了我的母亲,我们两家本是生死仇敌,世事难料得很,仇敌成了儿女亲家,天大的仇恨也该烟消云散了。”

林葙儿的笑容突然僵住,不知所措地望向穆长风。

穆长风道:“林姑娘,你两日没有陪伴妹妹,还是去好好看看她吧。”

林珍儿笑着道:“我开心啊,我为我的妹妹觅得如意郎君感到欣慰啊。如果宝儿没有死,如何能嫁给赵锦龙,她们之间隔着上一辈的血海深仇。宝儿用一条命换来美好姻缘,一切都值了,哈哈哈……”

林莹推开房门,阴沉着脸,趔趔趄趄奔到林珍儿身边,怒道:“死妮子在说什么,什么血海深仇,你给我说个清楚。”

林珍儿道:“你当年被人劫走,才发生不幸。幕后主使之人正是赵锦龙的母亲闵芬,与宝儿要举行冥婚结为阴世夫妻的人,正是那个赵锦龙,很快就会成为我的妹夫,您的女婿啦。”

林莹目眦欲裂,狰狞如鬼,发疯一般大喊起来:“原来是闵芬害了我,我这一生所有的不幸都是因为她,你早知道是不是?你早知道还要为她们举办冥婚,你分明是在报复我。”喊着喊着,林莹伸手揪住了林珍儿的头发。

众人一起上前阻止,明久温和劝道:“夫人冷静点,你别伤了孩子,快松手啊。”

林莹怎肯听劝,接连打了林珍儿几个巴掌,道:“你就是想报复我,早知如此,当年生下你的时候就该扔到河里溺死。”

林珍儿吐出一口血沫,笑容不改,嘻嘻地道:“你后悔也晚了,我不是个东西,报复心强,你有本事现在就掐死我。”

林莹再次扑了上去,被林渊几人硬生生地摁住,明葵吓得大哭不止,三个孩子也吓得瑟瑟发抖。

明旭不得不取消外出游玩的计划,将明葵交给妻子,嘱咐她把孩子们带回房间。

林珍儿脸上露出报复的快感,道:“你干嘛生气啊,你凭什么生气啊,你从来不把我们当亲生女儿看待,有什么资格管我们?长姐如母,我爱把宝儿嫁给谁就嫁给谁,你管得着吗?”

林莹挣扎了一番,抽出右手,恶狠狠地指着林珍儿道:“你们是我生的,我就有资格管你们。我呸,一对下贱坯子,什么‘宝儿’‘贝儿’的,‘金儿’‘玉儿’也改变不了你们下贱的本质。”

在场之人听到这番话,全都变了脸色,明久对林莹一直怀有自责愧疚之情,此时也不禁动怒,“她们是你的孩儿,你怎么可以作践自己的孩儿。”

“快别恶心我了,”林莹满是厌恶之情,就像活吞了苍蝇一般,“一对下贱的东西,活该被千人踩万人踏的玩意儿,看见她们我就想吐。”

林莹一番恶毒的话,完全勾起了林珍儿昔日里自卑自怜、低人一等的感觉。

她的脸色白的吓人,神情古怪,似乎想哭,又似乎想笑,最后化作俾睨一切的傲气,“我是幽冥鬼域的罗刹尊者,天下众生不过我脚下的一群蝼蚁,包括你。”

“哈哈,哈哈哈,”林莹无法抑制地笑起来,“当了皇帝也改变不了你血脉里的肮脏。”

“你说够了没有?”林渊脸色铁青,一把抓住林莹的手腕,“你不配做我的姑姑,不配做林家的子孙,听清楚我的话,你连做人都不配。”

林莹呆了一呆,眼泪簌簌而流,哭着道:“我是你的亲姑姑,你去幽篁山的时候,我一直都在担心,你怎么这样伤我?”

林渊强行忍住哀凉之感,道:“你的所作所为,简直不如一只禽兽。恶狼尚且懂得保护孩子,可是你呢,带给女儿们的永远是无穷无尽的屈辱和折磨,我爹若是在此,也会这样骂你。”

林莹怒道:“是她们的父亲毁了我一生,我难道活该遭此不幸吗?”

林葙儿道:“她们的父亲毁了你的皮囊,你毁了自己的心,姑姑,我一直同情你,直到此刻我终于明白,你根本没有值得同情之处。”

林莹的嘴角剧烈地抽搐了几下,突然甩开明久,恶声道:“你们全都是坏人,我不会让你们称心如意的,谁敢给死丫头举办冥婚,我就和他同归于尽,大不了大家一起死个干净。”

第二百一十八章 在地愿为连理枝(十三)

明久道:“夫人何必如此,孩子都已经去了,你还计较以前的仇恨干什么?更何况仇恨与孩子无关,你还是让她安安心心地走吧。”

“你到底是站在哪儿一边的,”林莹委屈地直哭,摇晃着明久,“我堂堂的千金大小姐,嫁给你之后过了几天好日子?我待旭儿如亲生儿子,尽心照顾几个孩子,你反过来帮外人数落我,你还有良心吗?”

明久低垂着头,唉声叹气,一言不发。

林莹说的是事实,也正是最让他愧痛交加的原因。

二人最初成婚的两年,明久和明旭都体弱多病,明家贫穷困苦,徒有四壁。

是林莹挥洒着热汗,把正在风雨中飘零的明家苦苦支撑下来。

明旭娶妻生子,也是林莹变卖了所有的首饰,买了新房,添置了新的家当,隆重地办了一场婚礼,她纵有诸多不是,对明家却是掏心掏肺地好,恩同再造。

念及多年的恩情,明久即使对林宝儿心存悲悯,也无法再说出指责林莹的话。

林珍儿道:“我才不管你想干什么,我就是要给宝儿办冥婚,谁也拦不住。”

“你……我……”林莹突然看到围在大门前的人群,道:“想办冥婚是吧,我吊死在大门前,说到做到。”

明久情急之下,向众人团团作揖,哀求道:“大伙都冷静冷静,千万不要逼出人命啊。”

林莹飞一般冲进屋内,拿着绳子冲了出来,道:“我现在就吊死在大门前,让大伙好好看看你们是如何逼死了我。”

明久往大门方向一看,只见里三层外三层地围满了人,不知家中的哭闹声何时惊动了左邻右舍,都聚在门前指指点点。

林莹哭叫道:“作孽啊,真是作孽啊,我生了一对冤家,联合我的侄儿侄女要把我给活活地逼死,我究竟是什么命啊?”

邻居中不乏和林莹交好的,他们不明真相,自然义愤填膺,有几个正直胆大的,已经冲入门内,大骂林渊和林珍儿不是个东西。

林莹撒泼撒得更欢了,“你们把我逼死就称心如意了,所有人都和我作对,我还活着干什么?”

林渊不禁又气又笑,这就是他牵挂许久的亲姑姑,完全不见大家闺秀的风范,也完全失去了驱魔师的风采。

一哭二闹三上吊的下三滥伎俩全都用上了,根本就是个市井泼妇。

堂堂的千金小姐沦落至此,可怜可悲又可笑。

明久道:“求诸位可怜可怜我一个老头子,不要把事情闹大。”

明旭心疼父亲,把他搂进怀里,道:“大家伙都在气头上,冲动之时很容易出大事,我们且从长计议,万事好商量。”

林渊点头道:“大事化小则最好,我们谁也不想闹出人命,冥婚之事且从长计议。”

林珍儿故意哼了一声,嘴角处却咧出一个极其轻微的弧度。

穆长风一直在冷眼旁观,此时暗中冷笑,好一个林珍儿,果然心存不良。

灵柩前那一番侃侃而谈,果然意在麻木敌手,然后借冥婚为由,激怒林莹,拖延火化林宝儿的时日。

只要能顺利地留住林宝儿的尸身,她就可以实施下一步计划,杀了林渊,抓住人质,要挟方芷莨炼制起死回生药。

穆长风冷笑的同时,又为林渊一阵阵感到悲哀。

林渊一腔热忱,视两位妹妹如珍如宝,结果真情错付,林珍儿或许有感激之情,但是和自小相依为命的亲妹比起来,表哥显然微不足道,随时可以舍弃牺牲。

正在穆长风感慨的时候,赵卓言带着许多弟子,出现在明家大门外。

他显然被眼前的情景惊到了,踌躇了一会,才和弟子们鱼贯而入。

林莹立刻明白他是前来送聘礼之人,怒喝一声,跑了过去,道:“你就是赵锦龙的父亲,闵芬的丈夫?”

“嗯?啊,对啊,”赵卓言丝毫不介意林莹的无理,保持着得体的笑容,“不知这位大姐如何称呼?”

林莹恶狠狠地瞪着赵卓言,突然一巴掌抽在他的脸上。

赵卓言始料未及,捂着脸道:“这是何意啊?”

林莹怒道:“我是死丫头的母亲,玉龙阁弟子林文海的亲妹妹,你妻子害了我一生,你有何脸面让死丫头嫁于你儿子为妻?”

赵卓言登时惊得目瞪口呆,只觉天大地大,冤家的路竟是如此狭窄。

他最为遗憾的,就是爱子生前孑然一身,陡然得知赵锦龙的心上人已经离世,痛痛快快地答应了尽快举办冥婚。

过于兴奋的赵卓言,只想为英年早逝的儿子找个中意的伴侣,甚至不在乎开馆取尸重新进行火葬,连续两日东奔西走凑齐了聘礼,便马不停蹄地赶到明家。

一腔欣慰兴奋之情,陡然间被真相冲击地烟消云散,他心疼自己的儿子,怎么会结下这样一段孽缘?

林莹道:“识相的就赶紧滚,我宁愿把死丫头扔进香水湖,也不会让你的儿子娶她。”

赵卓言又怎会是个轻易放弃的人,很快便冷静下来,道:“夫人原来是玉龙阁的高徒,在下有眼不识泰山,失礼在先,还望海涵。”

林莹乜斜着眼睛,“呸”了一声,一口吐沫吐在赵卓言的鞋上。

眼见师傅受此奇耻大辱,众弟子们顿时怒不可遏,赵卓言心中也不舒服,忍住了怒气,喝退要上前动手的弟子,道:“夫人曾经遭受苦难,是赵家的过失……”

“师伯,”穆长风明白赵卓言要说些什么,更明白那些话说了也是白说,当即大喊一声,奔了过去,拉住赵卓言的手,“师伯,您精通岐黄之术,此番来得正好,我的师叔母双目失明,还望您亲自诊治一下。”

“不敢当,不敢当,老夫哪里算得上精通……”赵卓言话未说完,感觉到穆长风轻轻得捏着自己的胳膊,陡然间意识到事情的严重,马上改口道:“不过老夫擅长治疗眼疾,有患者当然要诊治。”

穆长风向弟子们扫了几眼,赵卓言心领神会,回头道:“你们且回赵家庄,等我消息。”

众弟子领命而去,穆长风向林莹温和笑道:“冥婚之事暂且不提,如今赵师伯只是登门救死扶伤的医者,林姑姑还要把人赶走吗?”

第二百一十九章 在地愿为连理枝(十四)

林莹恨透了赵卓言,怎会允许他留在明家,正要高声怒骂,明旭有心帮着穆长风,几步走了过来,道:“我爹身体不适,明家自然暂且由我来做主。早听闻赵前辈医术高明,更精通养生之道,晚辈早想讨教一些养生之法孝敬老父,还请前辈纡尊降贵,教导一下我这个愚钝无知的乡下小子。”

赵卓言一听,不由自主地细细打量明旭,见他高高大大朴实无华,并无特别之处,没想到举止谈吐如此不俗,头脑如此灵活,笑道:“好说好说,你想学什么,尽管来问我,事先言明,我可要在你家多住几日的。”

明旭道:“明家有幸,数日里接连迎来几位贵客,农家小院简朴粗陋,饮食只有粗茶淡饭,照顾不周之处,还望多多见谅。”

赵卓言满意地点点头,心中暗赞,这小子着实不错,若能早早遇到,我定要收为弟子。有我调教一番,将来定会不同凡响。

林莹眼见明旭不顾她的心意私自做了主张,气的差点将银牙咬碎,心思转了几转,做出另一番打算,不再设法阻拦。

一场闹剧就此结束,林珍儿进了灵堂陪伴妹妹,不再理会众人。

明旭将明久送回屋内,就去厨房为众人准备午饭。

穆长风以治疗秦若薇的眼疾为由留下赵卓言,自然要带着他去见秦若薇,林渊和林葙儿跟随在后,互相看了一眼,都觉憋闷难受,谁也没有言语。

秦若薇在小白的陪伴下,一直倾听着外面的动静,越听越是心酸,一直坐在桌旁默默流泪。

穆长风一行人进了厢房,秦若薇嘱咐小白泡了一壶上好的花果茶,道:“有些人躲也躲不开,我和你终究还是见面了,早听闻你被家族驱逐,原来在此地安家落户。”

林渊不明白母亲话中之意,赵卓言最初也不明白,略略思忖一下,很快醒悟过来。

当年闵芬设局要害死秦若薇和她腹中之子,秦芠芊想要处罚闵芬,是秦若薇念及姐妹之情苦苦阻挠。定是在那个时候,秦若薇就已经知道闵芬成婚生子。

姐妹三人曾定下老死不相往来的约定,秦若薇不想看到妹妹,自然也不想看到他。

“林夫人。”赵卓言断定秦若薇不愿把他当妹夫看待,不好意思叫声二姐。

秦若薇道:“锦龙死了,她怎么样?”

赵卓言道:“已经疯了。”

“疯了?”秦若薇又惊又痛,热泪长流,“我秦家三姐妹,一个失踪,一个疯了,我又成了瞎子,一千五百年来,秦家世世代代都悲辛坎坷。”

林渊和林葙儿最见不得母亲流泪,一个挽住她的左臂,一个挽住她的右臂,相依相偎,都希望用自己的温情安慰伤心不已的母亲。

秦若薇擦干眼泪,很快换上了坚毅的神情,道:“即使悲辛坎坷,秦家的血脉依旧顽强的延续下来,纵有再多的劫难,秦家这棵大树也不会倒下。”

赵卓言道:“疯了也好,我发现她疯了之后反而真正的解脱了。”

秦若薇感觉不到丝毫的安慰,想到林莹,愧疚之情无法抑制,道:“你知道她做过什么?”

赵卓言道:“不久前知道的,我看得出林夫人宅心仁厚,对她的怨怼之情,完全是因为明夫人的遭遇。”

秦若薇叹息一声,道:“当初的阿莹虽不是女子中的翘楚,但英姿飒爽,落落大方,也是个难得的人物,被我连累遭遇不幸,二十余年身心备受折磨,竟然变成这副样子。”

林渊道:“林莹变成这副模样不干娘的事,您不要自责。”

秦若薇道:“怎会与我无关,有些责任不能推卸,我该承担的就要承担。”

赵卓言道:“我也有该承担的责任,不过此时最重要的是给锦龙与宝儿姑娘办冥婚,长辈之间的冤仇不该让孩子们去承受。”

“如今最重要的不是冥婚一事,”穆长风神色淡淡,亲自给众人倒上花果茶,道:“最重要的是保住师哥的性命。”

赵卓言茫然不解,穆长风言简意赅地将前因后果叙述了一遍,赵卓言惊诧不已,这才明白穆长风在赵家商量冥婚时为何提出重新火葬的建议。

等穆长风叙述完毕,赵卓言满心的惊诧变成了哭笑不得,对准林渊的额头使劲弹了一下,道:“你个臭小子,让我说你什么好,全无防人之心,如今祸从口出,知道不三思后行的恶果了吧?”

林渊苦笑不已,默认了赵卓言的话。

事实的确如此,他明明怕死,热血一往上冲,就把自己心头血能炼制起死回生药一事公之于众,结果惹出了这场风波。

穆长风道:“林珍儿是幽冥鬼域的罗刹尊者,虽然曾败在师姐手中,但是我仍然不知她真正的本事有多厉害,挽留赵师伯在此处,就是希望多一个帮手。”

赵卓言道:“你既然担心林珍儿会杀掉渊儿取心,想个办法将林珍儿扣押,一把火烧毁了林宝儿的尸身就行了,你的脑袋不会想不出妥善的办法。”

穆长风道:“我也后悔没这么做,全因良心不安,想光明正大地烧毁林宝儿的尸身,结果让林珍儿有了防备,我想下手也难了。”

赵卓言点点头,道:“她以冥婚为由拖延时日,你以冥婚为由找我做帮手。魔族的罗刹尊者极难对付,你我联手也未必能敌得过她。她想杀渊儿,那是易如反掌。”

穆长风早料到林珍儿修为高深,依然被赵卓言的话惊到了,“师伯似乎很了解罗刹尊者?”

林渊道:“双子门的两位创派祖师是秦家先祖秦薏萝的护卫,肯定对幽冥鬼域十分了解。”

赵卓言淡淡地笑了笑,喝了一口茶水,赞道:“好清香的味道,应该是方姑娘亲自制成花果茶。”

林渊急的抓耳挠腮,道:“您老快别卖关子了,故意吊人胃口是吧。再卖会关子就吃午饭了。”

赵卓言笑的满脸皱纹,看向林渊的目光满是疼爱之情,秦若薇双眼看不见,却从笑声中听出了赵卓言的真情实意,不由地暗暗奇怪。

赵卓言道:“幽冥鬼域是魔族真正的大本营,魔族鬼域之主就是被摒弃与六道众生之外的血魔,而罗刹尊者的地位仅次于她。”

穆长风道:“地位如此之高?相当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啊。”

赵卓言道:“那是当然,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人物,没有一身惊天地泣鬼神的好本事,如何能在吃人不吐骨头的幽冥鬼域立足?当今之世,除了方芷莨,没人是她的对手,想要保住渊儿的性命,我们只能和她斗智,不能硬拼。”

林渊道:“珍儿能控制花草树木的荣枯,还能施展幻术,除此之外,我没见过她另有高明的本事。”

“谁像你啊,有几把刷子全都亮出来,”赵卓言伸手一拍林渊的脑袋,“给我听好了,罗刹尊者最高明的本事,是召唤恶鬼怨灵,她手中定有一支亡灵大军,你早做好准备,我和穆长风联手也未必能救你性命。”

第二百二十章 权欲熏心弃亲情(一)

林葙儿又急又怕,道:“当真没有办法救哥哥吗?”

小白也急得泪水直流,道:“这么多人一个办法也想不出来?要是阿莨在就好了,她一定有办法。”

赵卓言一口将杯中茶水喝干,道:“见机行事吧。”

穆长风见他神色举止,分明已经有了主意,不肯说出,定是担心人多嘴杂,当即附和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终究会有解决的办法,大家都别担心了。”

当天晚上,明旭重新安排了一间宽敞的厢房,穆长风、林渊、赵卓言三人共用一屋。

林渊向来心宽,虽然事关生死,但是并未像其他人一样满腹焦虑忧心,困意袭来,倒头就睡,不一会鼻息沉沉,睡得香甜。

赵卓言养尊处优惯了,颇不适应明家冷硬的木板床,翻来覆去许久,始终无法安眠。

穆长风几日来奔波劳苦,甚是倦怠,因记挂着林渊的安危,睡得极不安稳,到了夜半时分,突然感到一阵心悸慌乱,惊醒过来。

身边的林渊睡得正沉,颇有韵律的打着呼噜。

穆长风借着月光偷偷打量林渊,见他神色恬淡,宛如不谙世事的小婴儿,穆长风既无奈又羡慕,暗暗偷笑了好一会。

忽听得簌簌声响,却是赵卓言小心翼翼地下了床,摇晃着穆长风,道:“醒醒,快醒醒。”

穆长风一骨碌爬起来,道:“怎么了?”

赵卓言“嘘”了一声,道:“小声些,你且悄悄跟在我身后。”

穆长风料定赵卓言要出面解决林渊的危机,迅速起身穿衣,赵卓言蹑手蹑脚打开房门,直奔灵堂的方向而去。

穆长风借着夜色的掩护,悄悄尾随在后,看中最为阴暗的一处墙角,闪身窜了过去。

林珍儿正站在灵柩前,轻轻抚摸着妹妹的脸颊,见到赵卓言,故作黯然之色,道:“没想到事情会闹成这样,宝儿临终之前一直念着心上人,作为长姐,不能让她得尝所愿,是我的无能。”

赵卓言一模胡须,冷笑起来,道:“行了,林姑娘莫要再装,你的把戏早已被人看穿。”

林珍儿脸色一沉,道:“你什么意思?”

赵卓言道:“姑娘自以为高明,殊不知那穆长风不是易于之辈,早看出你是借故拖延,等待时机杀掉林渊炼制起死回生药。”

林珍儿真正的目的被揭穿,没有必要继续伪装下去,咯咯轻笑两声,道:“是个聪明人,他留你在此,是要找个帮手喽。老人家,您好好掂量一下自己的斤两,我想杀你就像捏死一只蚂蚁那样简单。”

“你的确有这个本事,”赵卓言走近几步,意味深长地看着她,“听闻你曾败在方芷莨手中,老夫百思不得其解,如今的方芷莨还不是真正的血魔,身为幽冥鬼域的罗刹尊者怎会落败?”

林珍儿道:“不错,方芷莨还不是真正的血魔,但她一身修为堪比千年怨灵,我如何能是她的敌手。”

赵卓言道:“也许你真的打不过方芷莨,也许你是故意败在她手中。”

林珍儿暗暗吃惊,以淡淡的笑容掩饰着,道:“我为何故意落败,害死我妹妹的仇人就在明家,我没有理由放过仇人。”

赵卓言察言观色的本事已经练就的炉火纯青,敏捷地捕捉到了林珍儿眼中迅速闪过的惊讶之色,道:“方芷莨的尸骨肯定是被封印了,魂魄逃了出来,带走了血魔一半的力量。时日越久,尸骨的戾气越强,终有一日会冲破封印,与魂魄合二为一,成为真正的血魔。”

林珍儿道:“那是自然,这个世上没有真正能困住她尸骨的灵术。血魔终有一日会现世,早一天晚一天的区别而已。”

赵卓言道:“方芷莨的魂魄飘荡了二十年,始终不能成为血魔回归其位,如今真正掌控着幽冥鬼域的,应该是你,罗刹尊者。”

林珍儿傲然道:“当然是我。”

“你很自得啊,”赵卓言故意用鄙视的语气,鄙视的神情,意欲找到林珍儿的弱点,“我太了解你这样的人,满心的自负,源于深入骨髓的自卑。”

林珍儿怒气上涌,很快将其压制下去,道:“你想说什么?”

赵卓言道:“自卑又自负的人,比任何人都重视权利地位,因为只有权利和地位,才能让那些瞧不起你的人乖乖闭嘴。”

林珍儿恼羞成怒,道:“你少胡扯,本姑娘从小就比任何人都强。别人爱说什么就说什么,我才不在乎。”

赵卓言对林珍儿的神色视而不见,继续揣测她的心思,道:“你故意败给方芷莨,不过是为自己留条后路而已,心不甘情不愿,乃是不得已而为之。”

林珍儿吃惊更甚,没想到赵卓言火眼金睛,看穿了她苦苦隐藏的心思。

赵卓言道:“你怕激怒幽冥鬼域真正的的主子,不得不忍受委屈。姑娘可曾想过,只要方芷莨回到幽冥鬼域,你该如何立足?”

林珍儿双目中闪过一丝愤怒惊惧和不甘,很快消失不见。赵卓言再次敏捷地捕捉到那一丝诡异的情绪,终于证实了心中所想。

当一个人掌权久了,不会愿意看到真正的主人回归的那一天,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确实风光无限,又哪里及得上独自为尊。

尤其是林珍儿这种自卑自怜的人,更需要权利和地位武装自己,更享受独自为尊傲世天下的优越感,更想把所有人都踩在脚下。

赵卓言道:“巫女峡的诛魔剑名声赫赫,想必林姑娘知道此剑的来历。”

林珍儿道:“秦薏萝有两个护卫,是名动天下的铸剑师,在秦薏萝的授意之下,在荡魔山烈焰谷中以天火铸成此剑。”

赵卓言道:“双子门的两位创派祖师,正是秦薏萝的护卫,姑娘也知道吗?”

林珍儿道:“我当然知道。”

赵卓言道:“你我做笔交易如何?我和弟弟联手再铸一把诛魔剑,杀掉方芷莨,毁去她的尸骨,你放林渊一条生路。”

第二百二十一章 权欲熏心弃亲情(二)

林珍儿目露凶光,似乎十分恼怒,道:“放过林渊,就意味着放弃宝儿,我是绝对不会放弃我的亲生妹妹。我们是双胞胎,她就是我,我就是她。”

赵卓言断定她言不由衷,道:“你有选择的权利,老夫也勉强不得。”说完转身往灵堂外大步走去。

林珍儿突然道:“前辈暂且留步。”

赵卓言停下脚步,脸上露出不易觉察的笑容。

“前辈”二字,已经完全暴露了林珍儿的心思,她明显对这个交易动了心,赵卓言胸有成竹,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

林珍儿走了几步停下,轻轻拨弄着蜡烛的烛芯,道:“众所周知,你是被亲弟弟赵琦赶出家门的,兄弟不和,如何能联手铸造诛魔剑?”

赵卓言道:“我兄弟二人的确不和,但你应该知道,赵琦二十年前参加了魔族血祭,亲手给了方芷莨一刀,他一旦知道真相,会比我更希望方芷莨彻底消失,在最重大的危机面前,仇人也可联手共同御敌,姑娘不会不懂这个道理。”

林珍儿道:“铸剑何其艰难,秦若薇就在明家,将她擒住打探诛魔剑的下落岂不是更加容易?我何须你来帮忙。”

赵卓言将眼睛眯成两条缝,从林珍儿这句话就可看出,她早有除去方芷莨的心思,否则不会打探诛魔剑的消息,道:“很有道理,姑娘定有高明的手段折磨秦若薇,老夫就不掺和了,恭祝姑娘早日达成所愿。”说完又要离去。

林珍儿道:“前辈留下,万事好商量。”

赵卓言将手拢在袖中,转过身来,呵呵笑起来,道:“铸剑艰难,毁剑却是容易,姑娘看到秦若薇一双眼睛时,就已猜到真相,对不?”

林珍儿道:“在魔族一直有个传闻,秦薏萝为了保护秦家中了诅咒化为血魔的那个孩子,于临终前使用了禁术,只要秦家有人愿意亲自用诛魔剑毁去自己的一双眼睛,承受失明之苦,就可令诛魔剑失去威力。”

赵卓言道:“最重要的一点是,那位甘愿舍弃双目的人,不能是父亲或母亲。”

藏身于暗处的穆长风吃了一惊,这才明白秦若薇不是在盗取诛魔剑时被误伤双目,而是为了毁去诛魔剑,自己动手伤了一双眼睛。

惊痛之余,穆长风对秦若薇的敬重之意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为了保住外甥女儿,她牺牲了一个人最为重要的东西。这样的情这样的义,世上有几人能够做到?

林珍儿道:“刚刚听说这个传闻时,我觉得秦薏萝好傻,甘愿舍弃双目,父母尚且难以做到,更何况是别人。当我看到秦若薇的一刹那,简直不敢相信,世上竟然有这种人。”

穆长风心里一动,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方芷莨在二十年前化为血魔,秦芠芊向秦若薇求助盗取诛魔剑,究竟意欲何为?

林珍儿道:“你一心救林渊性命,以退为进的手段倒是高明。”

赵卓言道:“不用以退为进的手段,如何能知姑娘看重利益超过亲情,欲成大事,必有痛失,姑娘比男子更有气魄,老夫佩服得很。”

林珍儿道:“我不相信你,给我一个除去方芷莨的理由。她成为血魔报复你弟弟,岂不是正合你的心意?”

赵卓言道:“老夫不是非要置她于死地,而是要救林渊的性命。当初为了救林渊,老夫甚至舍弃了让锦龙借尸还魂的机会。”

林珍儿道:“你又为何如此看重林渊?”

赵卓言稍稍思忖一下,道:“这孩子太憨厚,容易控制,我不但要救他性命,还要助他执掌巫女峡,成为最听话的傀儡,我就有机会学习巫女峡的诡术。”

林珍儿一听,登时为林渊感到悲哀,数日来的真心相待,林珍儿不由自主地有了感激之情,不希望他像个提线木偶般被人操纵利用。

这种悲哀之情很快被林珍儿压制下去,她厌恶赵卓言利用林渊的心思,更欣赏他欲成大事的手段。

欲成大事者,该舍则舍,该弃则弃,不被恩义所困,不被私情蒙蔽。

赵卓言道:“只要姑娘答应饶了林渊,烧毁宝儿姑娘的尸身,老夫立即动身前去双子门,说服赵琦一块奔赴荡魔山烈焰谷铸造诛魔剑,然后亲手将此剑交于你。绝对不会让诛魔剑落在秦家人手中。”

林珍儿道:“我可以答应你的条件,不过我事先言明,你要是敢耍花样,我会让你付出百倍的代价。”

“岂敢岂敢,”赵卓言笑意浓浓,脸上的皱纹更加深了,“姑娘应该在老夫去铸剑的时候找到方芷莨的尸骨,确保万无一失。”

林珍儿道:“你无需操心,我知道她的尸骨封印在何处。”

赵卓言伸手一指灵柩,道:“这个……”

林珍儿心中一痛,强行忍住再看妹妹一眼的愿望,抓起眼前的蜡烛,毫不犹豫地扔进了灵柩中。

“呼”的一声,大火熊熊燃烧起来。

穆长风万没料到林珍儿如此狠辣,为了复活妹妹,她费劲了心机,做出维护自身利益的决定后,泪水都没掉下一颗,就亲手毁去了妹妹的尸身。

看着那明亮的火光,穆长风不但没有如释重负,心情反而更加沉重,似乎听到了林宝儿在火中哀凉幽怨的哭声。

原来在某些人的心中,至亲之情,姐妹之意,在利益面前都可化为虚无。

一个绝情绝义的人,才是真正可怕的人。

相比之下,带着血魔一半威力的方芷莨则可爱太多,她纵有许多狠辣无情的手段,只是针对仇家敌手,她珍爱家人,重视友情,宁愿舍弃自己,也要保护好所有在乎的人。

林珍儿恰恰相反,为了自己,她可以舍弃唯一的至亲,她才是当今之世最为邪恶的魔鬼。

第二百二十二章 聪明反被聪明误(一)

赵卓言竖起大拇指,赞道:“爽快利落,姑娘的气魄果然胜过须眉男儿。”

林珍儿傲然微笑,带着蔑视众生的不屑,道:“果然狡猾,不愧是城府深沉的老狐狸,当初我还奇怪,你一心要杀林渊让赵锦龙借尸还魂,怎么突然大发慈悲之心饶了他一命,原来你的目的是巫女峡不为外传的诡术。”

赵卓言狐疑地看了她一眼,心中暗道,这丫头你怎么好像亲眼看到了一样,难道一直潜伏于暗中窥视我赵家的状况?

“哈哈……”林珍儿好生得意,“既然到了一条船上,不妨告诉你实情。本姑娘掌管着魔族许愿树,穆长风在常青山许愿树前许下愿望之时,我就在不远处,一路尾随在后,很多事情都清清楚楚。”

赵卓言道:“你的目标应该是方芷莨,有心看看这位幽冥鬼域未来的主子是个什么样的姑娘。”

林珍儿目光中满是赞赏,道:“最初我打算找个机会接近她,有了感情,日后等她回到幽冥鬼域,我的日子也好过一些。可是人算不如天算,我的仇人竟然是她的至交好友,明旭此人,我是非杀不可,注定我与方芷莨不能共存。”

赵卓言突然涌起一丝惧意,意识到林珍儿要抛出一个难以解决的问题,道:“你与我说这些干什么?”

“为了表示合作的诚意,我连亲妹都舍弃了,”林珍儿目光凶狠无比,嘴角处却挂着一丝笑意,“你不表示一下合作的诚意,我又如何相信你。”

赵卓言在一瞬间就明白了林珍儿的用意,道:“你是要我下手杀明旭?”

林珍儿道:“你晓得就好。我连亲妹都舍得,已经没有什么事情是我做不出来的,我怕自己犹豫不舍,把后路都给断了,你也得断了后路才行。”

赵卓言慌乱无比,本来对林珍儿有些轻视之意,以为她修为虽高,仍不失稚嫩,轻而易举就被说服,一把火毁了妹妹的尸身。如今看来,是他过于大意,低估了眼前的小女子。

他早该想到,林珍儿乃是幽冥鬼域的罗刹尊者,岂会是等闲之辈,这个大难题,完全打乱了赵卓言后续的计划。

林珍儿道:“我不但要你杀了明旭,而且要你在方芷莨面前杀了他,如果做不到,我会让所有人给我妹妹陪葬,包括林渊,包括赵锦龙,我会把二人一起挫骨扬灰。”

赵卓言道:“使不得,千万使不得,我杀了明旭,方芷莨也会杀了我,谁还能联手赵琦铸造诛魔剑?”

林珍儿掩嘴窃笑,发出一串瘆人的笑声,“那就看你的本事啦,逃出生天的本事都没有,你还有什么资格和我讨价还价?”

在赵卓言慌乱的目光中,林珍儿如烟雾一般消失的无影无踪。

赵卓言大步奔下台阶,想找穆长风商量个妥善之策,突然之间,明家树林中一棵垂柳好似发了疯一般,挥舞着两根枝丫,转眼间变成数十丈长,如恶魔的手掌,将赵卓言推倒在地,死死地摁住了他。

赵卓言修为极高,此时却像任人宰割的羔羊,呼不出声,动弹不得。

头晕目眩之际,赵卓言看到明家的树林全部枯死,干枯的叶子纷纷落下,随着夜风飘舞,耳畔隐隐响起鬼哭之声,呜呜咽咽,令人头皮发麻。

穆长风于暗中看着这一切,断定林珍儿并未走远,依然徘徊在明家附近,也断定她此举是要给赵卓言一个下马威,不会要了他的性命,未免惊动敌手,他一直藏在树林中。

在赵卓言的性命剩下半条之时,柳树枝自动缩了回去,鬼哭之声也完全消失,他咳了一会,狼狈地爬起来。

回想适才发生的一切,赵卓言蓦然发现自己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如今进退两难,该如何是好?

杀了明旭,方芷莨一定不会饶了他的性命,二人注定会成为生死仇敌。不杀明旭,林珍儿也不会放过他,林渊的性命恐怕难以保住,就连儿子的尸首也会遭殃。

不到一个月的时光,赵卓言接连被两位姑娘算计,他又气又恼,哼哼两声,露出自嘲的笑容。

穆长风从暗中走出来,盯着赵卓言看了一会,有些气恼,有些嗔怪,更有幸灾乐祸之意,道:“赵师伯,您狡猾地就像一只老狐狸,终究也干了一件偷鸡不成蚀把米的蠢事。”

赵卓言道:“马失前蹄,正常,很正常。”

穆长风见他头发散乱,挂满了枯死的柳叶,衣衫上灰尘遍布,可谓狼狈之极,忍不住“扑哧”笑了一声。

“瞧你那德行,就知道你有多厌恶我。”赵卓言毫不在意穆长风对他的厌恶,一片片摘下发上的叶子,道:“你早巴不得我栽个跟头,如今称心如意了,老夫恭喜你啊。”

“不敢,晚辈着实不敢,”穆长风还是忍不住笑,“晚辈很钦佩师伯,栽了个大跟头竟全然不放在心上。”

赵卓言“唉”了一声,道:“老了,不服老不行啊,脑子也不中用了,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注定死在沙滩上,后起之秀很吓人,老夫也很钦佩你啊,心理承受能力真不错,事情糟糕到如此地步,你还有闲心看老夫的笑话。”

穆长风道:“晚辈有个特点,事情不很糟糕的时候,会很焦急忧心,一旦事情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反而会有种什么都没发生的感觉。”

“着实不错,男子汉就该这样,有什么了不起的,天塌下来有个子最高的人给顶着呢。”赵卓言边笑边整理头发衣襟,拂去衣衫上的尘土,狼狈状完全不见,恢复了一庄之主的端然气派,拉住穆长风的手,道:“明日的愁事且待明日去忧愁,折腾了半天,我老人家的骨架都要散了,先回去睡个回笼觉,明早吃饱喝足,或许就有解决的办法了。”

穆长风偷偷瞄了他几眼,也不知赵卓言是真的无所谓,还是已经有了解决的办法。下意识的往明旭的房间看了一眼,心中好生酸涩。

如今的明旭质朴坦然,心地纯净仁善,屋中寂静无声,不知他是暗中旁观着一切,还是好萌正酣,完全不知自己再次成为待宰的羔羊。

林宝儿之死已经成为无法挽回的悲剧,她的命延续到了明旭的身上,希望在未来的风雨中,明旭能安然度过,代替她好好地活下去,与妻白头偕老,共享儿孙绕膝之乐。希望在这场纠缠不清的恩怨中,不要再有无辜之人枉然丧命。

第二百二十三章 聪明反被聪明误(二)

林渊一早醒来,梳洗干净,径直走出房门去了灵堂。

灵堂中的情景令他大吃一惊,只见灵柩中满是灰烬骨渣,林珍儿踪影全无。再见不远处的树林,残枝枯叶遍地,一片狼藉惨不忍睹。

林渊震惊之余,不禁悲从中来,抚摸着灵柩默默流泪。

数日以来,他一直苦思冥想,希望能找到一个不需要牺牲他,也能成功复活林宝儿的办法。

灵柩中的骨灰彻底断绝了他的希望,林渊突然痛恨自己,恨自己软弱,更恨自己无能。

想救亲人救不了,莽撞冲动创下大祸之后,还需别人费心费力来救他。

他不停地反省自己究竟糊里糊涂地干了些什么,赵锦龙离去之前,千叮咛万嘱咐,要他谨言慎行多学多看,结果倒好,他仍然是从前的他,有了难题解决不了,到头来连累亲人兄弟。

忽听得大门被人推开之声,却是明旭神情严肃地走进院内,双手捧着骨灰坛,默默走进灵堂,仔细认真地将林宝儿的骨灰一点点装进坛中,交给林渊。

“多谢明大哥,”林渊顾不上擦干眼泪,郑重地接过骨灰坛,“定是长风和姨夫烧毁了宝儿的尸身,珍儿和他们斗了一场,落败逃走,我睡得死,竟然什么都没听到,这场恩怨终究还是结下了。”

明旭道:“是林珍儿亲手烧毁了妹妹的尸身。”

“什么?”林渊更加震惊,双手一抖,险些将骨灰坛摔在地上,赶紧用力抱住,“怎么回事,怎么可能?”

明旭不愿说出昨晚暗中看到的一切,淡淡地一笑,道:“大家都该饿了吧,我去厨房做些好吃的,麻烦林兄弟告诉那位前辈一声,莫要忧心,天大的难题也会解决的。”

林渊根本不知道明旭话中何意,只觉他神态语气有种反常的淡然,这种淡然并不让人安心,反而令人担忧不已,至于为什么担忧,林渊也说不清道不明。

带着满腹的狐疑回了厢房,穆长风和赵卓言刚刚睡醒起身,看到林渊怀中的骨灰坛,互相对视一眼,各自叹了口气,便打水梳洗,有条不紊地忙碌着。

林渊满腹的疑问,不知从何问起,见二人不言不语,他也表现出于以往截然不同的沉默安静。

他知道即使自己不问,到了合适的时候,二人也会清楚言明,今早风和日丽,暖风徐徐,林渊能感觉到一场风暴即将而来,他不想破坏风雨到来之前的平静。

早饭时辰延迟了一些,明旭亲自将热汤热菜送至三人房中,这一顿难得的丰盛,青菜鱼肉俱全,有荤有素,有酒亦有糕点,香气扑鼻,热气腾腾。

明旭笑着道:“我自幼喜欢厨艺,今天才露了一手,你们一定要多吃一些。”

穆长风心里一动,目不转睛地看着明旭,发现他的笑容和以往隐约不同,究竟哪里不同,一时有些想不明白。

明旭端上来最后一道菜,是一盘炒丝瓜,碧绿如玉,晶莹可爱,他将炒丝瓜放在桌上,想说些什么,嘴巴张了几张,最终什么都没说,满腔的言语化作一个微笑,向三人点了点头,掩上房门离去了。

三人看着一桌子好菜,全都没有食欲。

赵卓言似是有心,又似是故意地笑起来,道:“这小子炒这么多菜干什么,绝对不是为了款待老夫,更像是给咱们践行。”

穆长风低头把玩着一双竹筷,琢磨着明旭有些反常的举动,听闻赵卓言一番话,立即醒悟过来。明旭的笑容淡然温和,隐约和以往不同,并不是穆长风的错觉。

明旭的笑容中带着一种悲壮,一种慷慨就义舍己为人的悲壮感,正是和以往的不同之处。

想通了这一点,穆长风立即如离弦之箭窜了出去,悄无声息又快如闪电,一脚踢开了明旭的房门。

明旭正端坐于桌旁,手中握着一把很普通的尖刀,桌上放置着一封书信。

见到穆长风,明旭脸色变了一变,扬起匕首刺向自己的心口。

穆长风来不及多想,一步窜过去抓住了明旭手中的尖刀,刺骨的疼痛让他冷静下来,

有些沮丧,有些懊悔。

明旭自尽,其实是解决难题最好的办法,赵卓言的手上没有沾染明旭的血,自然不会和方芷莨走到水火不容的地步,自然也不会无计可施之下遂了林珍儿的心愿。

如此恶毒的念头在心中一闪而过,穆长风被自己的想法惊呆了,昨晚尚在暗暗祈祷,希望明旭一生平安,几个时辰刚过,他竟然后悔出手救下想自尽的明旭。

“昨晚的事情我都看到了,”明旭眼角处闪着泪水的光芒,声音有些发颤,神情却是坚定不移,“我死在自己手里,是最好的办法。”

穆长风有心惩罚自己刚才的恶毒之念,手上用力,令伤口更深了一分,道:“我视明大哥为至交好友,绝对不允许你死。”说完夺过尖刀,扔在地上。

穆长风拿起桌上的书信撕个粉碎,道:“你是给家人留的遗书吗?你趁早断了自尽的念头。”

“我知道长风兄弟一直在想办法救我,”明旭感激又感动,一边给穆长风包扎伤口一边道:“你和方姑娘都在尽力救我性命,我何德何能,要你们如此费心。”

穆长风道:“如果明大哥念着我们的好,就请不要再做愚蠢之事。”

明旭道:“正因为我感激你,才不希望你为我惹下仇家,正因为我感激方姑娘,才不希望赵前辈被迫铸造诛魔剑。”

穆长风道:“原来你都明白。”

明旭道:“昨晚我偷偷倾听,知道了一些事,也想明白了一些事。赵前辈为了救林兄弟,谎称要联合弟弟铸造诛魔剑。我能猜到前辈的意图,在赶往荡魔山烈焰谷的期间,只要有人解开尸骨的封印,方姑娘化为血魔,自然可以制服林珍儿。”

穆长风早知他为人精明,仍然感到惊诧错愕,呆呆地看着他。

明旭道:“前辈以为自己把林珍儿糊弄了,谁知林珍儿根本不信任他,才出了这样一个大难题。方姑娘虽然和我是泛泛之交,却和秀玉情同姐妹,她怎会眼睁睁地看着秀玉守寡。”

穆长风道:“的确如此,我师姐为了自己在乎的人,可以上刀山下火海。”

明旭道:“赵前辈一旦杀了我,势必和方姑娘成为生死仇敌,除了联合亲弟弟铸造诛魔剑,再无保命之法。赵前辈若是不忍心杀我,所有人都要陪着宝儿姑娘陪葬,让他进不得退不得,正是林珍儿的高明之处。”

穆长风叹服不已,对明旭刮目相看。

他与赵卓言,都是机关算尽之人,方芷莨与林珍儿,也都是城府深沉之辈,但他们的心计城府都是被血腥风雨锤炼出来的。明旭只是个普通的庄稼汉,从未涉入江湖,于小小的农家院落中安稳度日。

每次有大事发生,他都能料得极准,此人之精明前所未见。

更为难得的是,明旭有一颗舍己为人的仁善之心,同样世所罕见。

明旭望着窗外发了一会呆,道:“我知道你觉得我是个好人,死了怪可惜的,其实你错了,我做过许多恶毒的事情,成为刀俎上的鱼肉,完全是我咎由自取,我一直都是个该死的人。”

第二百二十五章 画人画虎难画骨(一)

穆长风“嗯?”了一声,以为明旭在为自己幼年之时欺负林珍儿悔恨懊恼。

那时的明旭确实很可恶,林珍儿备受母亲虐待,他毫无同情怜悯之心,一次次落井下石,穆长风得知一切之时,和林渊一样怒不可遏。

但那毕竟是明旭幼年之时犯下的错,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赵锦龙幼年之时也是个惹人厌恶的纨绔子弟,知错能改,反而成了非常可爱的人。

“小时候难以理解善恶的概念,做过错事无可厚非,明大哥别这样贬低自己。”

“小时候仗势欺负林珍儿算什么,”明旭尴尬不已,想到自己命不长久,终于有了坦白罪孽的想法,“你根本想象不到真正的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穆长风确实想象不到,一直以来,明旭就像一道阳光,朴实真诚又善良,和幼时截然不同,他究竟做过什么,导致他如此痛恨自己。

明旭道:“林姨嫁给父亲之前,我有很多机会讲清楚我娘临终前真正的遗愿,为了一己私利,我选择了隐瞒,害了林姨一生。”

穆长风也觉得明旭做得过分,依然站在他的角度,给予了尊重和理解,道:“小孩子渴望有个完整的家,你的选择无可厚非。”

明旭道:“是啊,我当时是个小孩子,失去了最疼爱我的亲娘,我知道林姨为了救我舍弃了亲生女儿,你不知我有多感动,特别想抓牢这位视我如亲生子的女人,索性将错就错,隐瞒真相。”

穆长风沉默不语,过了片刻,道:“人都是自私自利的,长大了意识到自私自利的行为很可耻,勇敢改正最好。意识不到的,会继续自私自利下去,明大哥属于前者,勇敢改正了,成为令人敬佩的男子汉。”

明旭道:“你和林兄弟都是宽容大度之人,怪不得感情那么好,不是亲兄弟胜似亲兄弟。”

穆长风道:“我们自幼就受父亲熏陶,明大哥勇敢改过,也得益于一位好父亲。”

穆长风对明久的敬重之情的确发自内心,这位老人家的质朴就像天然的美玉,未经雕琢,却散发着耀眼的光芒。

明旭微笑点头,道:“我的爹娘都是好人,尤其是我父亲,尽管没读过书,也不懂得很多大道理,却最为朴实善良,处处为别人着想,从来没有利己之心,作为他的儿子,我深感有愧。”

“别再想儿时之事了,都已经过去了。”穆长风不希望明旭活在自责悔恨中,温言劝慰,“意识到错误,努力改正,做好现在的自己就行了。”

明旭道:“从前的错误,可以用年龄幼小为借口开脱,长大成人之后犯下的错误,还有什么借口?”

“什么?”穆长风没想到明旭成年之后也犯下了错误,一时难以接受。

幼年之时无论犯过什么错,都可以被谅解,长大之后犯了错,还有什么理由来开脱?

穆长风苦思冥想,找不到合适的理由。

明旭的脸变得惨白如纸,深吸几口气后,终于鼓起勇气,起身打开一个木箱,在最下层找出一个扎满钢针的木人,放在穆长风面前。

木人上写着林莹的名字和生辰八字,一根根钢针泛着清冷的光芒,遍布木人全身,显然是最为恶毒的诅咒之术。

当一个人恨极了另一个人时,才会用这种恶毒的诅咒之术。

当一个人与另一个有不共戴天之仇时,才会暗地里咒人死亡。

小小的木人,书籍上相关的记载数不胜数,它承载着你死我亡的刻骨仇恨。大多发生在勾心斗角的深宫大院和豪门望族之间。此时陡然出现在一个农家小院,而且这个农家小院在穆长风等人来到之前充满欢声笑语与宁静祥和。

原来一切都是呈现在表面的假象,假象之中暗藏的危机与杀气令人如此惊心动魄。

穆长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道:“是林姑姑的仇人暗地里使坏,被明大哥发现了吧?”

明旭的手有些抖,低声道:“这个木人是我请镇上的神婆制成的,钢针是由我亲手扎上去的,诅咒林姨的人正是我。”

穆长风掩饰着自己的惊骇之情,努力寻找谅解明旭的理由,道:“明大哥不知道这个木人意味着什么,你只是好奇才制成来玩儿的,对吧?”

说完之后,穆长风觉得自己好生可笑,为了保住明旭在自己心目中完美的形象,竟然想出这样一个荒唐的理由。

明旭道:“我怎么会不知道,我请神婆制木人的目的,就是诅咒林姨去死,你终于看清我的真面目了吧,我竟然去诅咒救我性命的大恩人,忘恩负义衣冠禽兽,正是我这种人,难道我不该死吗?”

第二百二十六章 画人画虎难画骨(二)

穆长风怒不可遏,一拳锤在木桌之上,看向明旭的目光,已经变得冷冽森寒。

明旭愧疚不安,根本不敢直视穆长风的双眼,低着头道:“最初的时候,我十分依赖林姨,因为她为我舍弃了亲生女儿,我总觉得她对我这份真情世间罕见,我也像亲生儿子一般孝敬她,希望我们永远像真正的母子。”

穆长风起身走了一圈,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事到如今,他依然不敢相信明旭是个忘恩负义的无耻之徒,努力寻找为他开脱的理由,“是什么改变了你们的感情?林姑姑做过伤害你们的事情,你忍无可忍才下此毒手,我说的对吗?”

不等明旭回答,穆长风又道:“一定是这样,林姑姑当年抢夺林宝儿的阳寿,不过是找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杀掉一直被她憎恨厌恶的女儿,她根本就不是好人,一定做了伤害你们的事情。”

明旭摇摇头,道:“当年在花神庙中,我听到花妖指责林姨的话,说她不过是找了个冠冕堂皇的借口杀掉女儿而已。我知道不是这样的,林姨是真的疼爱我,嫁入明家之后,跟随我们父子粗茶淡饭毫无怨言,没有林姨,就没有明家的今天。”

穆长风显然有所触动,对林莹的厌恶感淡然了许多。

人心何其复杂,林莹对女儿的狠心行为,也不能说明此人毫无人性,或许在她的心中,真的对明旭有种难以割舍的至亲之情。

两个女儿带给她的,永远是无法洗刷的耻辱感,而明旭在她最落魄无助的时候给予了温情,林莹念念不忘,付出一切报答大恩。

她固然可恨又可怜,其实也有可敬之处。

明旭道:“林姨不喜欢我爹,却心甘情愿地留在明家吃苦受罪,我还记得她最初在田地里干活的情景,累的半死,也不会忘记在临睡前给我备好热水洗漱,事事周到,比起我的亲娘有过之而无不及。”

穆长风更加奇怪了,既然林莹真心付出,明旭为何会如此待她,不惜暗地里使用诅咒之术。

明旭并不是歹毒之辈,为何一心要她死?

明旭道:“人长大了,有了是非善恶的观念,失去了儿时的懵懂天真,不一定就是好事。”

穆长风冷冷地道:“你什么意思?”

明旭道:“小时候的我只知道林姨对我好,想以孝心来回报她的好。随着年龄渐长,有了善恶的观念,逐渐发觉林姨舍弃亲生女儿的行为何其可怕。”

穆长风道:“你怕她,所以就想杀她?”

明旭道:“难道你不觉得林姨的行为很可怕?天下父母心,为了子女可以豁出自己的性命,林姨反其道而行,为了我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外人,亲手置女儿于死地。虎毒尚且不食子,她的行为还算是人吗?”

穆长风道:“林姑姑的行为的确可怕可恨,不过你好像没有资格指责她。”

“我不是指责她,”明旭何其聪明,当然看出穆长风对他的态度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厌恶鄙视兼而有之,“我只是说出自己的感受,年龄越大,我越是怕她。”

穆长风道:“林姑姑待你始终如慈母一般,你忘了她对你的好?”

明旭道:“我每天晚上都睡不好,睡梦中总是见到一个面目狰狞的小姑娘找我索命,见到林姨拿刀戳死了她,然后拿着刀子就冲我来了。梦中的林姨好生吓人。”

“你有这种想法,也是人之常情。”穆长风倍感愤怒,又有些哭笑不得。“梦由心生啊。”

明旭道:“我也越来越后悔,自己当初为何将错就错,让林姨踏进了明家的大门,有一天我听到一个故事,对林姨的惧怕之情更加深了。”

穆长风好奇地道:“什么故事?”

明旭道:“村里的老人讲,从前有个鳏夫,家里有两个孩子,农夫有一日到田地里干活,回家时带回一个陌生的女人。女人待孩子视若己出,疼爱有加。农夫很是满意,以为自己勤恳善良得老天眷顾,为孩子找到这么好的后娘。”

停顿了片刻,明旭继续道:“农夫有一天从田地里回来,发现一只狼窜出了家门,嘴上都是血,他的两个孩子都进了狼腹,这时才知自己娶回家的女人是个狼妖。嫁给他的真正目的,是为了吃掉两个孩子。”

穆长风皱了皱眉,明白了明旭的心思,他是担心林莹心地邪恶,惧怕自己和故事里的农夫一样引狼入室,终有一天后悔莫及。

明旭道:“最初我只是害怕,一切藏于心中,当我的孩子出生后,看着林姨每日里带着孩子玩耍,总是情不自禁想起故事里的情景,害怕有一天回来后发现我的孩子被林姨给杀掉了。”

穆长风道:“所以你就找神婆诅咒她?是在第一个孩子出生后就诅咒她的?”

明旭点头道:“正是。”

穆长风倒吸一口凉气,如此看来,诅咒用的木人已经存在多年,时至今日也没有拔下木人上的钢针,明旭要置林莹于死地的态度何其坚决。

明旭道:“多年以来,林姨得过数次大病,每次都有惊无险。神婆也不知是怎么回事,我又急又怕,甚至想过投毒,害怕事情败露,才忍着没有下手。”

穆长风道:“林姑姑本是驱魔师,拥有灵力护体,尽管已经散去,但是体质优于普通人太多,怎会轻易被夺去性命。”

明旭道:“原来如此。”

“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穆长风冷笑连连,揪着明旭的衣领,道:“我算是瞎了眼,看错了你。林姑姑做过天理难容之事,谁都有资格替天行道,唯独你没有资格。一时冲动也就算了,可你的害人之心坚持了数年,你问问自己有良心吗?”

明旭泪如泉涌,痛苦地抱住头,道:“你没有孩子,不知身为人父的心情,我日日夜夜担忧不已,总是在梦中见到林姨变成了恶狼吃掉了我的孩子。我总是一身冷汗地醒过来,想过很多办法摆脱林姨,我又怕她恼怒之下真的杀了我的孩子。”

穆长风无声地笑起来,发现明旭也是个可怜又可恨的人。可惜了他精明无双的头脑,用在了歪门邪道之上。

原来恐惧会让人变得如此可怕,明旭因为恐惧,无视林莹多年来对明家的真心付出,视她如豺狼,疏远防范,最终狠心下此毒手。

明旭道:“我无数次试图努力说服自己,可是我办不到。夜夜恶梦缠身,我也曾试图让孩子们远离林姨,可是孩子们都很依赖她,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保护我的孩子。”

第二百二十七章 画人画虎难画骨(三)

穆长风甩开明旭,道:“为了孩子就可以忘恩负义?没有林姑姑,你如何能活下来,又如何能儿女双全,关键是林姑姑从未做过对不起明家的事,从未伤害过你们。”

明旭道:“如果关系到我一个人的生死,就算林姨真的拿刀要杀我,我也不会反抗。做为父亲,我不允许孩子身边有一丝危险的存在,哪怕下地狱,我也不在乎。”

穆长风扬起拳头要痛打明旭,拳头落下的那一刻忽然转了方向,击碎了身边的木桌。“你为什么要对我坦白这些,你想死,希望我不再出手干预?”

明旭道:“我如此恶毒,你杀了我吧。”

穆长风几经犹豫,如何能狠下心肠。

住在明家多日,明旭一直真心相待,牵挂担忧,皆是发自肺腑。

纵然有诸多不是,穆长风仍旧希望他能好好地活下去,道:“我杀了你,让你的孩子来痛恨我?冤冤相报恶性循环,就是解决的办法了?”

明旭愣了一下,道:“神婆告诉我,当木人渗出血来的时候,就意味着诅咒之术开始生效。你好好看看木人。”

穆长风闻言一惊,拿起木人仔细查看。

木人上血迹很少,从钢针扎落处渗出来,若不是明旭提醒,根本无从发现。

明旭道:“林姨活不了几日了,她毕竟是救了我的恩人。用这条命来偿还,是天经地义的事。你没有理由再想办法救我。”

穆长风根本不理睬明旭,仔细观察着木人,道:“我也会这种诅咒之术,但我制的木人不会渗血,这是怎么回事?”

明旭道:“不清楚。”

穆长风道:“赶紧去找那个神婆,或许有破解之法,或许现在救林姑姑还来得及。”

明旭道:“来不及了,神婆说过,当木人开始渗血,大罗神仙也破解不了,据说这是诡术的一种。”

“诡术?”穆长风激灵灵打了个寒战,早料到镇上的神婆非比寻常,万没料到此人和诡术有关。

明旭趁穆长风错愕之时,伸手抢过木人,一根根拔下钢针,大量的鲜血从针孔处流出,没有停止的迹象。

穆长风吃了一惊,立刻将木人抢夺回来,用衣袖擦拭着,无奈木人上的鲜血越来越多,如溪水一般流淌出来。顷刻之间,鲜血便流了一地,再看木人,针孔处的血液已经呈现喷溅之状。穆长风脸上身上血迹斑驳,惨不忍睹。

忽然传来女人惊恐的呼声,凄厉哀怨,痛苦不堪,正是林莹。

穆长风暗道一声不好,狂奔出去,明旭紧随其后,一起推开房门,只见林莹气息奄奄地倒在血泊之中。

适才那一声呼喊,惊动了明家所有人。明久闻声而来,抱住林莹道:“夫人,夫人,你怎么了?”

林渊等人也来了,惊愕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林莹全身是血,穆长风同样全身是血,手中拿着被血液浸染的木人。

明旭突然笑了起来,指着林莹道:“恶有恶报,你终于有了今天。”

所有人都惊呆了,林莹的愕然更甚于旁人,忘记了身上的痛楚,泪眼蒙蒙地看着明旭。

“你这个恶毒的女人,以为我不知你的真面目?”明旭狰狞无比,浑然不见往日的质朴良善,“你来我明家根本没安好心,我诅咒了你数年,终于看到你遭报应了。”

明久怒喝一声,“混账东西,你干了些什么,赶紧给我跪下。”

林渊拿过血淋淋的木人,道:“是你诅咒我姑姑?”

明旭道:“她整天摆出恩人的姿态作威作福,我早就受够了,她背地里害我孩儿,我如何能允许她活在世上。”

明秀玉以为丈夫疯了,哭着道:“旭哥,你清醒一下好不好,怎么可以这样对娘。”

“别叫她娘,”明旭暴跳如雷,不停地跺脚,“这个女人连女儿都能杀,还有什么事情是她干不出来的,我娘肯定也是她害死的,她分明是要抢夺明家的财产。”

林莹无力说话辩解,不停地流着眼泪,一颗颗滚落下来,她的心也一点点地凉了下去。

弥留之际,忽然想起自己一生的所作所为,周端痛苦哀怨的脸,周念平愤恨不平的神情,女儿来讨防腐药时的哀怨,还有周端的结发之妻毒发身亡时的诅咒冷笑,一桩桩一件件,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种下了恶因,最后承受的恶果往往难以预料。

她一生做了太多亏心事,那么多人有理由找她索命讨债,结果她却不是死在讨债人的手里,而是死在她视如己出的明旭手中。

林莹想哭也想笑,最后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回光返照之际,目光一一扫过众人,感到前所未有的悔恨。

“丧尽天良的臭婆娘,你早就该死,被人千刀万剐也应该,”明旭不改狰狞之色,一声声诅咒痛骂,“你连亲生女儿都能杀,以为我会相信你对明家有真情?你把我当成傻子来耍,我就让你尝尝耍弄我的后果。”

“混账东西,快给我跪下,”明久气的全身发抖,不敢放下林莹,只得抽出一只手指着明旭,“再不跪下认错,老子活活打死你。”

明旭上前几步,拽住林莹的胳膊拖到一边,道:“我是替天行道,何错之有,她就是个该死的臭婆娘。”

明久气的眼前一阵阵发黑,全身酸软无力,瘫坐在地上,哭的上气不接下气。

林渊再也忍耐不住,大喝一声,将明旭扑倒在地,明旭从小练武,身手颇为不凡,一掌击在林渊的太阳穴上。

林渊被打之后,登时狂性大发,扛起明旭狠狠地摔在地上。

“别打了,别打了,我求求你们。”明秀玉早已哭成泪人,心疼丈夫,又心疼林莹,左看右看,不知如何是好。

“我打死你个混账,”林渊怒到极处,从院中找来一把扫帚,劈头盖脸打向明旭。

“别打了,先救人要紧啊。”明秀玉抱住林渊的腿,苦苦哀求起来,“把他打死也没用,先救救娘啊。”

林渊悲悯地看向林莹,不料明旭趁他走神之际,一个扫堂腿将他掀翻在地,拿起林莹平时最为喜爱的砚台,对准林渊的脑袋砸了下去。

明秀玉惊呼一声,林莹拼劲最后一丝力气扑到林渊身上,穆长风和林葙儿正待出手阻止惨剧,赵卓言突然一掌击中了明旭的心口。

第二百二十八章 两败俱亡何凄凉

这一掌出手极重,明旭的五脏六腑都被震裂了,闷哼一声,栽倒在地,林渊来不及吃惊,听到林莹低低地唤了一声“旭儿”,身体随即颤了几颤,就此一动不动。

“姑姑,姑姑。”林渊吓得手足冰凉,挣扎几下爬起来,抱着林莹再次呼喊:“姑姑,姑姑,你听到我说话吗?您应我一声,我带您回家见爹。”

林莹已经气绝身亡,却双目圆睁,无神而空洞。

林渊嘶吼一声,心痛如割,热泪滚滚而下。

无论林莹做过什么,在她临终之际的舍身一扑,让林渊所有的不满怨恨全都烟消云散。

所谓的亲人,便是如此,闹归闹,吵归吵,再深的矛盾也无法泯灭血脉相连的情谊。

林渊哭成了泪人,紧紧抱着林莹的尸身,不由地对明旭恨之入骨,正待高声怒骂,蓦地发现明旭也到了九死一生的关头,被明久拥在怀中。

林渊的一腔怨恨俱化为悲凉心痛,哭着道:“为什么,她是真的把你当亲人,你为什么不相信?”

明旭无声地笑起来,目光一一略过众人,最后落在明久苍老悲伤的脸上。

“爹,好好活着。”

“你实话告诉爹,真的是你害了夫人?”

明旭道:“是,是孩儿下的手。孩儿不求爹爹原谅,只要爹爹好好地活下去。”

明久欲哭无泪,慢慢将明旭放在地上,扭过头去,竟狠心不再看他一眼。

明秀玉爬到明旭身边,道:“旭哥别怕,我这就去找大夫救你,你千万挺住。”

明旭扯住明秀玉的衣衫,道:“秀玉,我是该死之人,不要……费心救我。”

明秀玉突然怒不可遏,“你到底是为什么呀?”

“我怕她会毁了明家,杀人偿命天经地义,更何况……”明旭的力气迅速地消失,眼前一阵阵天旋地转,咬牙撑住最后一口气,道:“她于我有恩,我更该死。”

明秀玉道:“你让我怎么办,你让四个孩子怎么办,你就是这样做父亲的吗,你说过要和我白头偕老的,你说话不算数。”

明旭已经无力说话,求助的目光望向穆长风。

穆长风料他有遗言要说个清楚,上前抓住明旭的手,输入一股强劲的灵力。

明旭缓过一口气,向穆长风点头表示谢意,看着妻子道:“我早就欠下一条人命,本不该活着。原本打算出家做个和尚,可我遇到了你,我想和你好好地过日子,不想害了你一生,我死之后,你一定要改嫁,不要念着我。”

明秀玉痛哭不已,狠狠地咬着明旭的手。

明旭道:“一定要找个知疼知热的男人,不必带着孩子改嫁,把你的日子过好就行了。”

“闭嘴,你别说了。”明秀玉的心头在滴血,哭的双眼通红,紧紧抓着明旭的手不肯放开。

明旭的心头同样在滴血,对老父和妻儿充满留恋和愧疚,道:“自作孽不可活,是我自己找死,怨不得别人,前辈为了救林兄弟打我一掌,告诉孩子们,谁也不可记恨于心。”

明秀玉点头道:“我知道,怨不得别人。”

明旭咳了几声,艰难地转过头,看着林渊怀里的林莹,突然想起她从前的种种好处。

年少之时多好啊,心思单纯,无忧无虑,每天早晨坐在林莹的膝上诵读史书,窗外绿树婆娑,花香草香泥土香,彩蝶飞舞,燕鸣阵阵。

已经记不得从何时开始,明旭开始对林莹有了惧怕之情,心中的魔鬼疯狂咆哮,撕扯着他的良知。最终闹到两败俱亡的地步。

“如果有来生,”明旭目不转睛地看着林莹,声音低不可闻,“我想做您的亲生儿子,日日被您打被您骂。”

林渊冷冷地道:“后悔了,来不及了。”

明旭叹息一声,道:“我不后悔,如果能重来一次,我还是会选择下手。”

林渊难以理解明旭这种人,只觉林莹的付出太不值得。

明旭突然睁大了眼睛,伸出一只手,似是极力想拉住什么,道:“娘,您来接我了,我们……”

明秀玉听说人将死之时会看到已逝的亲人,慌忙摁住明旭的胳膊,道:“你眼花了,娘不在这里。”

明旭笑着道:“我们走了,你们多保重。”说完便气绝而亡。

第二百二十九章 两败俱亡何凄凉(二)

方芷莨如期而归,明家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林莹和明旭在同一日相继而亡,明久深受打击,一病不起,陷入重度昏迷之中。

方芷莨来不及询问原因,亲自给明久把了脉,开了药方,交给明秀玉,细细叮嘱煎药服药的方法。

明秀玉点头答应着,看了明久一眼,担忧地道:“您说实话,我爹没有性命危险吧?”

方芷莨道:“大叔病的很重,不过他心有牵挂,心有牵挂的人不会容易被病魔打败的,你且放宽心。”

明秀玉明显松了一口气,泪水滚了几滚,很快便忍了回去。

方芷莨哀其不幸,心中好生酸痛。

明秀玉自幼丧母丧父,如今又饱受丧夫之痛,带着四个年幼的孩子,将来的困苦可想而知。

但生活的艰辛苦难似乎没有打败这个可怜的女子,明旭英年早逝,明秀玉再无往日里的柔弱娇憨之态,反而多了几分坚毅果敢。

“是我不好,我不该离开。”方芷莨愧疚不已,一心认为明家出事是她的错,“我若能早几日回来也不会这样。”

明秀玉摇了摇头,道:“我爹在世的时候常说,人生不会一帆风顺,天灾人祸兼而有之。命运不济遭遇天灾,自作自受发生人祸,是我们的错就怨不得别人。姐姐为救我夫君劳苦奔波,我感激还来不及,若是怨怪姐姐,我哪有资格做人。”

方芷莨一时无言以对,明秀玉神情平静,唤来长子,嘱咐他照顾好爷爷,推开房门离去了。

方芷莨有些心绪不宁,拿起一把油纸伞走出房门,只见明家四处悬挂着白色灯笼,树木枯死,枝叶飘零,再无林莹与孩子们的欢声笑语,情景好不凄凉。

怒火熊熊燃烧之下,方芷莨攥紧了拳头,闪身飘到穆长风的厢房,长袖一拂,房门大开。

穆长风和赵卓言端坐于桌前,正等候她来兴师问罪,见她神色阴寒也不意外,道:“我们知道你要为明秀玉出口气,耐心听我们解释完再决定如何出气,可以吗?”

方芷莨踏进房门,收起油纸伞,道:“我冒着危险进入冥界寻找林宝儿,就是为了保住明旭。究竟是谁杀了他,给我一五一十地说清楚,是不是林珍儿?”

穆长风道:“此事说来话长。”当下将林珍儿从常青山开始一路跟踪,林渊当众坦白心头血能炼制起死回生药,林珍儿如何借助冥婚拖延时间,赵卓言如何深夜与她谈交易,明旭如何害死林莹,赵卓言情急之下一掌震裂明旭的五脏六腑,一五一十清清楚楚地讲了出来。

方芷莨错愕不已,没想到离去几日,明家竟然发生了这么多事。

更没想到林珍儿修为如此之高,始终没能发觉她一路尾随在后。

最为出人意料的,是明旭最终死在赵卓言的手里,他与他根本是陌路之人,却被命运硬生生牵扯在一起。

赵卓言道:“是老夫一掌打死了明旭,你想算账尽管来。”

方芷莨突然站起来,用油纸伞抵住赵卓言的咽喉,道:“你以为我不敢动手,林渊把你当亲人,我可没有,我和你之间毫无亲人情谊可言。”

穆长风抓住油纸伞,道:“师姐冷静一下,你是个聪明人,应该明白明旭大哥是自己一心求死,他是为了保住所有人。”

方芷莨在得知真相的那一刻,已经料到明旭想用自己一人之命保护所有人。

他以木人诅咒林莹,此事何其隐秘,他不坦白,没人会知晓。

明旭大吵大闹让众人皆知,意欲用砚台砸死林渊,不过是给赵卓言一个杀他的正当理由。

穆长风道:“明旭大哥尽管犯下大错,但他依旧不失男儿气概,死的英雄。”

赵卓言道:“当日他怒骂林莹,和林渊动手之时,我就猜到了明旭的用意。这样的死法,既避免了我和你走到水火不相容的地步,又避免我和明家结下深仇大恨,否则他完全可以将秘密烂在肚子里。”

方芷莨咬牙切齿地道:“他给了你一个正当的理由,你就一掌打死了他?明旭可以不死的,当时那么多人在场,谁会眼看着林渊出事。林渊自己也有灵力护体,岂是一个砚台就能把他活活打死的?”

赵卓言黯然扭过头去,决定出手之时,他也被良心拷问过,打死明旭之后,更是日夜难安。但他从不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如果时间能倒流,他还是会选择一掌打死明旭。

穆长风道:“莫说赵师伯,我当时都有心打死明旭大哥,他一死,解决了最大的难题。”

“你说什么?”方芷莨怒不可遏,扬起手掌,就要狠狠打穆长风一巴掌。

穆长风不躲也不闪,看着方芷莨的手掌僵在眼前,道:“明旭大哥是个好人,可他也犯下了不可饶恕的大错。林姑姑真心相待,临死前还念着他的名字。明旭大哥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对林姑姑下手。”

“那是她活该,”方芷莨怒极反笑,越发感觉世事无常,人算不如天算,“当日我已经打算好,回来之后要搅的林莹心智不清,承认自己当年勾引周端不怀好意,再让她神智糊涂之下自己返回玉龙阁,死在周端手里,结果倒好,她在我尚未布好棋局之时死掉了,这就是恶有恶报,和明旭有什么关系。”

穆长风郑重道:“无论林姑姑做过什么,明旭大哥是最没有资格害她性命的人。活着也是个罪人,不如死得其所。”

方芷莨怒气更盛,推开穆长风,道:“你敢再说一句。”

穆长风道:“师姐重情,太过重情则是非不分,明旭的所作所为就是令人不齿,林姑姑纵然百死难赎其罪,也不该死在明旭手中。”

“那明旭就该死在赵卓言手中吗?”方芷莨盛怒之下,摔掉手中的油纸伞,大声道:“赵卓言与他无冤无仇,凭什么下手杀他?人死如灯灭,一了百了,秀玉呢,孩子呢,孤儿寡母怎么办?”

穆长风道:“赵师伯不杀明旭,就是承认与林珍儿的交易是个谎言,林珍儿亲手毁掉了妹妹的尸骨,心狠手辣无人能及,她想让所有人为妹妹陪葬,你有本事阻止吗?”

方芷莨道:“先保住明旭再打算后面的事,大家一起商量办法不行吗?”

穆长风道:“如果明旭大哥活着,我会和你们一起想办法保护他。如今人已经死了,说什么都为时已晚。”

方芷莨又气又伤心,拍着桌子道:“林渊呢,死小子跑哪儿去了,都是他口无遮拦闯的祸,我要揍死这小子。”

第二百三十章 尸蛊丹(一)

提起林渊,穆长风更是忧心难过。

林莹下葬之后,林渊就一直枯坐在坟前,哭个没完没了,任谁劝解都没用。

赵卓言当即狠下心肠,将自己如何为救他性命与林珍儿谈交易,明旭一心求死之事说了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林渊的反应甚是奇怪,听完赵卓言的话,竟是一滴眼泪也不流了,从早晨枯坐到夜晚,不吃不喝也不说话,痛不欲生之状,让所有人的心都悬了起来。

穆长风深怪赵卓言的做法,道:“不用师姐打死他,我看师哥有心饿死自己。”

赵卓言摸着胡须,笑了起来,道:“你想瞪我就瞪吧,不用藏着掖着,我当日是故意刺激那小子。”

穆长风怒道:“你明知师哥的性情,他肯定会怪自己引发了一切事端,一辈子背负良心的债。”

方芷莨道:“的确是他引发的事端,我就是能炼制起死回生药的大夫,当日绝口不提,他不明白为什么吗?臭小子倒是很英雄,想牺牲自己救活林宝儿,最后关头怎么不英雄了,他有本事挖出自己的心送给林珍儿多好,玉龙阁出了个顶天立地舍己为人的盖世无双大英雄,世世代代称颂啊。”

穆长风正待维护林渊,方芷莨不允许他开口,紧接着数落林渊:“说得出办不到的事情,最好的选择就是闭嘴不说,他不闭嘴,林珍儿才把他当成猎物盯上,所有人都绞尽脑汁救他的小命,结果真是不错,该死的死了,不该死的也死了,我若早点揍死这小子,所有的麻烦都免了。”

穆长风皱了皱眉,道:“背负着良心的债,已经是对师哥最大的惩罚。”

赵卓言道:“不背负良心的债,那小子何时才能真正成长,老夫的目的,就是要让他一辈子良心不安。”

“什么?”穆长风心疼林渊的处境,对赵卓言怨怪更深,“我师哥因为活得坦荡,所以活得开心,一辈子这样不是很好吗?”

赵卓言叹了口气,道:“如果他还像以前那样胸无大志,老夫愿意看着他开开心心无忧无虑。如今他有了雄心壮志,就必须迅速成长起来。”

看着穆长风不忍的神色,赵卓言甚是羡慕他与林渊的兄弟之情,回想自己曾经也有一位好兄弟却不知珍惜,悔恨之情更浓。

穆长风道:“师哥因为林姑姑的死伤心不已,您就不能等他心情平复下来再告知实情?”

赵卓言道:“都说那小子傻,其实那小子很聪明,不过他的聪明被自己的莽撞造次给毁了。你也看到他吃过大亏,也看到了他如何不长记性。只有背负了良心的债,他日后绝对不会再鲁莽行事。”

穆长风知道赵卓言说的有理,林宝儿尸身被毁,林莹惨死,明旭甘心被杀,都是林渊一时冲动造成了无法挽回的恶果。

良心债越重,对林渊造成的冲击就越深,不言不语,眼泪流干,都意味着他已经真正成长起来。

日后行事,林渊定会思及自己莽撞的言行造成的恶果。真正做到多学多看,谨言慎行。

赵卓言道:“我还是那句话,林渊是个有大智慧的人,亲自杀掉那个莽撞单纯的林渊,是他想功成名就必须付出的代价。”

穆长风何尝不希望林渊真正成长起来,可是一想到曾经那个单纯莽撞开心快乐的林渊即将渐行渐远,总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凄楚之感,道:“师哥是个心肠柔弱的人,定会痛恨自己一辈子,我怕他会一直颓丧下去,彻底被毁了。”

赵卓言道:“是个男人就会挺过去,他要是就那点出息,我不会再多事管他,被杀被剐,都是他自找的,那才真是活该。”

穆长风低头不语,赵卓言继续道:“父母太过溺爱,把一个聪明的孩子都给毁了。我早已视他如亲生子,所以我才会狠下心肠。他已经二十多岁,性情不会轻易改变,唯有下一剂猛药,才能彻底拔除劣根。”

“猛药?”穆长风呵呵苦笑,“您这一剂药的确够猛的,几乎能要了他的性命。”

赵卓言道:“面对重病之人,必须以虎狼之药治疗。再不好好治治这小子,他早晚会将性命毁在自己手中。”

方芷莨冷静下来,终究心存不忍,道:“薇姨和葙儿都陪着他?”

穆长风道:“都在林姑姑坟前陪着他,小白也在。”

方芷莨安心了许多,道:“那小子既然知道错了,我就饶他一次。言归正传,明旭的账怎么清算?”

赵卓言道:“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你想怎么清算都行。我一把老骨头,大半截身子入了土,怕个什么。”

“哼,哈,”方芷莨笑出了声,神色却极为阴狠,捡起油纸伞道:“老骨头是吧,不当回事对吧,行啊,我就打断你的老骨头,让你整个身子都入土,赵锦龙没娶成媳妇应该很寂寞,你到黄泉路上好好陪他吧。”

第二百三十一章 尸蛊丹(二)

明秀玉在方芷莨心目中地位之高,犹如亲妹一般。如今她饱受丧夫之痛,孤儿寡母好生可怜。

方芷莨心痛不已,举起油纸伞向赵卓言重重地打了下去。

赵卓言起身离座,躲开致命一击,道:“你想怎么算账都成,咱们先演一场戏,拿下林珍儿之后再清算如何?”

穆长风闪身挡在她们中间,道:“先顾紧要之事,明旭大哥的账日后再算不迟。”

方芷莨冰雪聪明,立即猜到了赵卓言的意图,道:“你想演一场和我水火不容的好戏,取得林珍儿的信任,再伺机拿下她?”

赵卓言道:“正是这样谋划的,取得林珍儿的信任之后,就去找我弟弟赵琦,说服他和我同去荡魔山烈焰谷铸造诛魔剑,穆师侄解开你尸骨的封印,待你成为真正的血魔,林珍儿自然不足为惧,当然了,老夫会借故拖延,不会真的铸造诛魔剑。”

方芷莨拿着油纸伞敲打着桌子,道:“你筹谋的不错,但你从来没有想过吗,本姑娘岂会任你摆布。”

赵卓言道:“咱们好说好商量,谁也没把你当成木偶来摆布,方姑娘未免言过其实了。”

穆长风劝道:“师姐莫要意气用事,师伯的办法还是行得通的。”

方芷莨的目光牢牢地盯着穆长风,神情甚是古怪,道:“血魔现世,则意味着生灵涂炭,驱了狼引来了虎,你不怕得不尝失?”

穆长风道:“我相信师姐的为人,即使化为血魔也不会残害无辜之人。”

“那可不一定,”方芷莨想起穆长风曾经的话,有些哭笑不得,“血魔嗜血就和普通人饿了要吃饭一样,我一旦控制不好自己把人吸成干尸,是应该怪我天性残忍,还是该怪你助纣为虐啊?”

穆长风好生尴尬,脸色泛红,道:“师姐自控能力极强,我以前不了解师姐的为人,才口无遮拦胡说八道。”

“呵呵,”方芷莨笑的前仰后合,似乎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由你解开封印,本姑娘自然就欠了你的情,穆长风,我这辈子都不会欠你什么。”

穆长风神色一暗,心中凄楚,如刀割一般疼痛。

时至今日,方芷莨仍然不愿欠他一丝一毫,就意味着她仍然恨他入骨。

这一路走来,共同面对风雨,携手解决难题,方芷莨的心就像千年不化的寒冰,没有一丝感动。

可见当日天水湖封印尸骨一事,彻底伤透了她的心。

赵卓言道:“方姑娘,那林珍儿乃是幽冥鬼域的罗刹尊者,修为之高难以想象,不仅可以控制花草树木的生死,而且擅长控制亡灵作祟,不除掉她,所有人都有危险。包括你在意的亲人好友。”

穆长风道:“当日她使用调虎离山之计暗算明旭败于师姐手中,其实是故意为之。她怕你有朝一日回归其位成为幽冥鬼域之主,就给自己留条后路。”

赵卓言道:“万一她发狠召唤亡灵,后果不堪设想。”

穆长风道:“最担心她向无辜的村民下手,她当日离去之前,扬言要所有人给林宝儿陪葬的。”

“我知道啊,”方芷莨听着二人一搭一档颇有默契,露出春花初绽般的美丽笑容,完全没把林珍儿当成一回事,“本姑娘现在虽然没多少善心,但也不会做出连累亲人好友的蠢事。不同意你们的办法,不代表我没办法让林珍儿放过大家。”

穆长风一听,登时激动不已,笑着道:“我就知道师姐聪明,再难的事也能解决。”

方芷莨道:“林珍儿最终的目的是除掉我,只要我不存在了,大家自然平安无事。”

穆长风心底一寒,再也笑不出来,道:“你什么意思?”

方芷莨的神情颇为诡异,似笑非笑,摸出纸笔迅速写好了一封书信,引火点燃,道:“我给爷爷写了信,他很快就会来明家村布置天雷阵杀我。爷爷知道我的魂魄逃了出来,也就知道用天雷阵可以毁去尸骨,林珍儿心愿达成,从此高枕无忧,不会再为难你们。”

穆长风惊得脸色煞白,回过神后,不禁勃然大怒,“你一心想死是不是,亲人好友如此善待你,你还想求死去陪着柳成蔚是不是?”

方芷莨道:“我本来就是死人,早已不属于尘世,既然一死可以换取大家的平安,也算死的有价值。”

穆长风又愤怒又绝望,离开玉龙阁之时,好不容易说服父亲,将方芷莨魂魄逃离一事瞒着太师傅。结果倒好,方芷莨亲自写信告知,把自己推入绝境之中。

极度的愤怒与绝望,令穆长风陷入癫狂之中,摇晃着方芷莨道:“柳成蔚就那么好吗,魂飞魄散了也让你念念不忘,你就不能忘了他吗?我宁愿自己死一千次,也不会让你死。”

方芷莨震惊于穆长风的深情,呆了片刻,挥手推开穆长风,“你以为我会把你的命当回事?封印尸骨之仇,我死之前会彻底清算干净,你想跑都跑不了。”

赵卓言万万没料到方芷莨如此决绝心狠,连自己都不肯放过,看着穆长风的惊痛之色,怜悯之情迅速涌上心头,劝慰道:“血浓于水,辛阁主怎么忍心杀掉亲孙女,你且放宽心。”

穆长风暗自叹息一声,希望辛清远顾念血脉亲情,不要赶尽杀绝。

“血浓于水啊?也许是这样吧。”方芷莨突然一掌把赵卓言打倒在地,紧接着又是一掌,对准他心口打了下去。

穆长风吃了一惊,立即出掌一格。方芷莨抓住他的胳膊用力一扭,“咔嚓”一声,穆长风的胳膊随即被扭断。

穆长风疼的倒吸一口凉气,嘴巴一张之际,方芷莨塞进他喉咙里一颗红色药丸,强迫他将药丸吞了下去。

穆长风咬牙忍着锥心剧痛,道:“师姐在干什么?”

方芷莨拍拍穆长风的脸,道:“尸蛊丹的味道很好吧,丹中尸虫与我性命相连,爷爷心疼你,当然会要我的命。”

穆长风并不惧怕什么尸蛊丹,而是害怕方芷莨真的会死在辛清远手中,急着道:“你脑子糊涂了,干什么蠢事。”

方芷莨神色一寒,道:“你当日亲手封印我的尸骨,不就是为了保护天下苍生吗?我自己找死,成全你守护苍生的心愿,偷偷乐去吧,不必谢我的成全之恩。”说完打开油纸伞,推开房门,迅速离去。

赵卓言亲自为穆长风的断骨之处敷上药膏,道:“天底下竟有这种女子,非要求死不可。不过话说回来,我的办法是不得已而为之,存在太大的风险,彻底让血魔消失,对谁都好。”

穆长风过于心痛,已经感觉不到断骨之处的痛楚,颤声道:“我早该想到的,师姐早有求死之念,以她一人之死换取大家的平安,有了这么好的理由,她断然不会再犹豫。”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她一心想死,谁能拦得住。”赵卓言看出穆长风对方芷莨已经是深入骨髓的爱恋,有些无奈,有些可怜,道:“孩子,林渊还有一样比你聪明,可知是什么?”

穆长风摇头表示不知。

赵卓言道:“儿女情长则英雄气短,林渊也动了情,却未像你一般过于重视儿女之情。这何尝不是一种智慧。”

“我……”穆长风苦笑不已,“我很没出息,对吧?爱上了一个根本不在意我的人。”

赵卓言席地而坐,面对着穆长风,慈祥和蔼地笑着,道:“老夫理解,英雄难过美人关。方芷莨于你而言,就是一个情劫,熬过去了,你会发现男女情爱不过是你功成名就之路上的绊脚石,看得淡了,其实是件好事。”

穆长风低下头,细细思索赵卓言的话。

赵卓言道:“你再聪明,也掩盖不了你是个情种的事实。孩子,真心错付的代价很可怕,不要重蹈老夫的覆辙啊。”

穆长风忽然抬起头,道:“师伯,您后悔将一腔真心错付吗?”

赵卓言闻言一愣,心乱如麻之下,他也理不清自己真实的心意,道:“不知道。老夫只知道爱上一个心有所属的女子不会有好结果。真心希望你能放手,有缘则聚,无缘则散,莫要强求。”

第二百三十二章 天意

穆长风心性执着,怎会轻易被赵卓言说服,道:“如果我偏偏要强求呢?”

赵卓言看了穆长风许久,眼中尽是犹豫不忍之色,道:“想听实话吗?”

穆长风道:“实话伤人,却是我最想听的。”

赵卓言道:“方芷莨是真的恨你入骨,从她看你的眼神,我就知道她一直都存有报复的心。”

“很明显吗?”穆长风面对方芷莨时,能察觉到她的敌意,始终察觉不到杀气,他很想知道自己没有面对方芷莨时,她是什么样的眼神。

赵卓言道:“老夫能感觉到一丝温情,更多的是猫戏老鼠的狠意。”

穆长风道:“是我让她体会到什么是真正的绝望,也正是我让她明白何为天道不公。她恨我入骨,也是人之常情。”

赵卓言不解地道:“这话从何说起?”

穆长风道:“我一出生便遭逢大难,是师姐拼死救我性命。我母亲缠绵病榻之时,也是师姐亲自照顾我,我亲手封印的,是我的大恩人。”

赵卓言点点头,开始理解了方芷莨无法消除的恨意,对她的遭遇也更加同情,道:“怪不得她不念你的种种好处。寒了心的人,很难被感动的。”

穆长风道:“我本不奢求她的感情,可是相处的时间越久,我越是控制不住自己的心。”

赵卓言道:“退一步讲,即使你们真心相爱又能怎样,人鬼殊途,本就是孽缘。有朝一日她化为血魔,和你更不可能在一起。人与魔相恋,结果更糟。”

穆长风道:“我这一生,注定情路坎坷。神算子大师早就断言了。”

赵卓言摁着穆长风的肩头,长辈对晚辈的疼惜慈爱之情越发浓厚,道:“事在人为,有些事情注定是悲剧,仍可尽力挽回一二,孩子,听我好言相劝,斩断情丝吧。你如此聪明,别为儿女私情误了一生。”

穆长风从未想过斩断情丝,坚决地道:“我舍不得。”

赵卓言暗暗思忖片刻,道:“你有没有想过自己对方芷莨的情谊,未必是儿女私情。你自小备受母亲虐待一事,我多少略有耳闻。被母亲虐待的孩子,总是留恋慈母长姐一般的温情,而方芷莨恰好如慈母长姐一般照顾过你。”

“我自己的感情我清楚,”穆长风向来是个心意明确的人,确定自己爱慕方芷莨,并不是恋母的情愫,“当初师姐化名方小妹接近我,我对她是一见钟情。”

“一见钟情更危险,”赵卓言便是吃了一见钟情的亏,耐心开导:“才子佳人总是将一见钟情描绘的十分美好,殊不知细水长流的感情更加可靠。因为一见钟情往往是惑于美色,等你到了我的年纪就会明白,这种感情最是脆弱。”

穆长风道:“我不是贪恋师姐的美貌才一见钟情,初见师姐真容之时,那种感觉很是奇怪,明明是一张陌生的脸,却觉得十分熟悉,仿佛前世就已经相识,兜兜转转寻寻觅觅,终于找到了她。”

赵卓言愣了一会,逐渐明白过来,道:“方芷莨二十年前离世,应该照顾了你两年。在你尚是幼儿之时就熟悉了那张脸,长大之后忘记了。所以才会觉得陌生又熟悉。”

穆长风一直疑惑不解,为何在白云庄初见方芷莨时会有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经赵卓言点播,也醒悟过来。

还有无数次梦中见到身着布衣的方芷莨,都是幼儿之时烙印于心的情景,遗爱寺中深夜长谈,就像一把开启记忆大门的钥匙,令往事一一浮现,并不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赵卓言道:“原来你那么小就与方芷莨结下了缘分,冥冥之中自有天意。顺其自然吧,我一凡夫俗子,又怎能断言祸福。”

穆长风道:“师伯相信天意的存在?”

赵卓言呵呵一笑,摸着胡须道:“很多事情,看似偶然,实则必然。不是几句话就能说个清楚,日后走到结局那一天,你自然就会明白。”

第二百三十三章 告别(一)

夜晚的风也暖暖的,一轮明月高挂空中,照的明家小院亮如白昼。

穆长风无心休息,独自在枯林中走来走去,忽见明秀玉端着木盆从房中走出,安安静静地打了水,安安静静地洗着衣裳。

她白日里表现的极为坚强,安抚孩子,照顾生病的老父,做饭熬药,有条不紊,不慌不乱,脸上始终挂着沉静的表情。

此时夜深人静,明秀玉终于卸下了伪装,一边洗衣,一边啜泣流泪,哭声压得很低,却声声断肠。

穆长风扶着一棵枯树站立许久,不禁悲从中来。

回想初来之时,整个明家沉浸在欢迎新生命的喜悦之中,父慈子孝,和睦欢乐。

眨眼之间,所有的欢乐都烟消云散,整个家庭的重担都压在一个弱女子的身上。

一阵寒风吹过,方芷莨悄无声息地飘到明秀玉身边,穆长风有心隐藏行迹,屏息凝神,收敛了驱魔师的气息。

方芷莨道:“明大叔可好些了?”

明秀玉慌忙擦干眼泪,强颜欢笑道:“阿莨姐姐就是厉害,阿爹吃过两次药,已经能喝进一些粥水了。”

方芷莨道:“我是鬼魂,阴气重,否则我会替你照顾明大叔的,真是对不起。”

“说的哪里话啊,”明秀玉对方芷莨只有感激之意,热情地拉住她的手,道:“阿莨姐姐对我好,对明家都好,我是知道的。”

方芷莨道:“你恨我们吗?”

明秀玉睁大了眼睛,问道:“我为什么恨你们?”

方芷莨道:“因为我们来到明家,才引发了一切悲剧。我们不来,就不会发生。”

明秀玉愣了半天,道:“和你们有什么关系?我爹在世时说过,人祸都是自己造成的,你们来明家之前,林宝儿就已经死了,旭哥早就算计了母亲,这些恩怨早就有,并不是你们造成的。”

方芷莨松了一口气,挨着明秀玉坐在台阶上,道:“我一直害怕你会恨我,害怕你会恨我们所有人。”

明秀玉道:“做人得讲道理。你们若是不来,林珍儿很有可能把我们都杀了。”

方芷莨道:“我担心你的暄儿,那孩子孝顺懂事,但毕竟太小,有些事情不明白。明旭的死对他打击很大,我怕那孩子一辈子被仇恨折磨。”

明秀玉低头看着自己一双湿漉漉的手,道:“我会好好教导暄儿和他的弟弟妹妹们。”

方芷莨道:“好好教导是对的,千万不要打孩子。我从前就见过一个女人,一心认为棒下出孝子,对孩子不是打就是骂,结果适得其反。你一个人管教四个孩子定会力不从心,再难再苦也不要以为打骂就是教导孩子的捷径,耐心劝导沟通才是最好的办法。”

明秀玉悚然一惊,暗道一声好险,“多亏姐姐提醒,我还真的想过以后孩子不听话,抡起棒子就打呢。不老实也要打到老实为止。”

方芷莨道:“明旭不在了,留下的人老的老小的小,你一个年轻女人容易被人欺负。不要轻信陌生男子的话。”

明秀玉道:“我知道的,姐姐放心。”

方芷莨道:“我雕好了一个木人留在厢房中,操控之法已经写在纸上,也留在厢房里,你有时间好好看看,熟记于心。万一有坏人欺负你,你就按照我的方法操控木人,绝对比一个练武的侍卫好用。”

明秀玉感动地道:“姐姐想得真周全。”

方芷莨拿出荷包,摸出一枚枯草编织而成的手镯,给明秀玉戴在手腕上,道:“别看这枚镯子不显眼,是我用药物浸泡过的,戴在身上可以避毒。”

明秀玉爱惜地抚摸枯草手镯,道:“姐姐东西就是好,我会戴一辈子的。”

方芷莨摸出一个卷轴,道:“多读书对孩子们有好处,我列了一张书单,哪些比较简单容易是小时候该读的,哪些是深奥难懂长大后该读的,我都写的清清楚楚,你好好保存着。”

明秀玉欢欢喜喜地接过了卷轴,穆长风在暗处越听越是心惊。

起初还抱着一丝侥幸,希望方芷莨寻死的计划是一时冲动而已,冷静下来想清楚了,自然会打消寻死之念。

她的一切举动,足以证明她的态度十分坚决,备受牵挂的人中,明秀玉的处境最令人难以安心,方芷莨谆谆叮嘱,做好防患于未然的措施,分明是在做最后的告别。

只是明秀玉太过单纯,察觉不到她抱有必死之念而已。

第二百三十四章 告别(二)

方芷莨面现犹豫之色,张了张嘴,似乎有些话说不出口。

明秀玉道:“阿莨姐姐还有什么不放心吗?”

方芷莨道:“秀玉,有些不合时宜的话我必须要说,明旭已经走了,你还年轻,应该为自己的后半生打算一下。”

明秀玉明白方芷莨话中之意,摇头道:“我生是明家的人,死是明家的鬼,我会好好照顾阿爹,好好抚养四个孩子,哪怕吃糠咽菜,我也不在乎。”

方芷莨摸出一包银两,塞到明秀玉手中,道:“我死时身无长物,现在只能拿出这么多,你日后能用得上。”

明秀玉赶紧将银两塞了回去,道:“我不能要阿莨姐姐的钱,我成什么人了。”

方芷莨道:“这是我的一份心意,你不收下我会不好过的。”

明秀玉态度坚决地摇头,道:“我爹在世之时,也有好心人送过银两,我爹坚决不要。为人父母的,要给孩子做个榜样,再穷再苦也要自力更生。”

“你就当是我提前给孩子们的压岁钱好不好?”方芷莨一心求死,在明秀玉面前不好表露出来,不得不寻找恰当的理由,“我们亲如姐妹,我是孩子们的长辈,长辈给压岁钱是理所应当。我是个鬼,也许很快就找到机会投胎转世,此生与你的姐妹缘分说尽就尽,让我给孩子们尽一份心意可好?”

明秀玉一直在强忍泪水,听了方芷莨的一番话后再也忍耐不住,热泪滚滚落下,抓着方芷莨的衣袖,尽是不舍之情,“母亲走了,旭哥走了,阿莨姐姐也要走吗?”

方芷莨亲自给明秀玉擦着泪水,将银两塞进她的袖中,道:“二十四年前,你还是那么小的孩子,又瘦又弱,如今的你已经是四个孩子的母亲,而我却成了徘徊世间的孤魂野鬼。我也想像你一样,嫁得如意郎君,生儿育女,终究是大梦一场。”

明秀玉哭的十分伤心,握紧方芷莨的手,不知该说些什么。

方芷莨道:“我知道你一直强撑着不让自己倒下去,我希望你好好看看我,真正燃起活下去的希望。”

明秀玉抬头看着方芷莨,目光中尽是茫然与不解。

方芷莨拉着她的手,走到庭园中央,指着地上,道:“你好好看看,月光之下,只有你一个人的影子。这个影子是很平常的东西,却是我奢望已久的东西。这个影子说明你是真正的活人,活着就有希望。”

明秀玉呆呆地看着影子,若有所思。

方芷莨道:“你还有长长的人生,未来数十年,有很多可能性。也许会和孩子平平淡淡安安稳稳地过日子,也许你的孩子会读书读得很好,入仕做官,光宗耀祖,你也许会遇到体贴入微的好男人,对你的孩子视若己出,一生相伴,白头到老,这些都是活着的人才有的希望。”

明秀玉道:“阿莨姐姐也会有美好的将来,你是那么善良的人啊。”

“活人有将来,死人则没有。”方芷莨毫无悲戚之状,淡淡地笑着,“就算再过百年千年,我依然是个孤魂野鬼,嫁人则意味着害人,更不可能生儿育女。我的命运在二十年前被杀之时就已注定,如果柳成蔚还活着,我还有个相依相偎的伴儿,可是他不在了,我连个伴儿都没有了。”

明秀玉急切地道:“穆长风喜欢你啊,傻子都看得出来,姐姐一点不动心吗?”

穆长风激动不已,急切地想要知道方芷莨的心意。

“这和是否动心没有关系。”方芷莨理顺明秀玉额前的乱发,“他是人,我是鬼,人鬼注定殊途。村里搭台唱的戏,你也看过不少,知道人鬼相恋不会有好的结局。”

明秀玉道:“管他结局是好是坏,轰轰烈烈的爱一场,也不枉此生了。”

方芷莨哑然失笑,发现明秀玉虽已过了而立之年,其实心性犹如少女,道:“明知结局不好还要一往无前,那不是害人吗?”

明秀玉道:“姐姐太过瞻前顾后,你拒绝穆长风的心意,就是伤了他的心,我觉得真正重情的好男人,绝对不会在乎鬼族对他的伤害。”

方芷莨摇了摇头,道:“他还年轻,二十出头的男子,觉得儿女私情最重要。再过几年,待他回首往事之时,会觉得自己很可笑。戏本子上将人鬼情未了的故事写的荡气回肠,现实中的男人往往会因自己曾经迷恋鬼族而懊悔不已,我方芷莨绝对不做沦为笑柄的蠢事。”

明秀玉道:“怎么会沦为笑柄呢,姐姐的想法也太荒唐。”

“最重要的是我心有所属。”方芷莨沉浸于对柳成蔚的怀念中,笑的又苦涩又甜蜜,“我的理智,完全是因为我一直没有忘记自己的未婚夫,我最后悔的一件事情,就是当年没有死死地将他留在身边。”

明秀玉道:“旭哥不在了,姐姐劝我为后半生打算。柳成蔚不在了,姐姐为什么不为自己的后半生打算一下?”

方芷莨“扑哧”一声乐了出来,道:“这个话题兜兜转转了半天,又转回来了不是。我是鬼,一个死人哪有后半生。你有希望,我已经没有希望了。”

明秀玉“哇”的一声哭出来,抱住方芷莨,脑海中都是二十四年前的往事。

那时的方芷莨还是个小姑娘,端庄温和,老成持重,却也不失少女的纯真俏皮。

她与柳成蔚携手站在一起,俨然一对金童玉女,走到哪里都会吸引无数的目光。

如今的方芷莨,依稀有当年的影子。容颜更美,身段也更窈窕,但她周身散发着挥之不去的悲情,双目中总是蕴藏着浓浓的绝望。

对于明秀玉来说,方芷莨一直是长姐般的存在,在她幼时最为困苦潦倒之时,是方芷莨给了她最多的温情。

明秀玉多么希望她还好好地活着,有夫君,有儿女,开心快乐地走完长长的人生。

“不哭,不哭了,没什么好伤心的啊。”方芷莨也紧紧地抱着明秀玉,轻轻地拍着她的背,把她当成二十四年前那个又聋又哑惹人怜爱的小姑娘,“好好睡一觉,明早起来,又会见到灿烂的阳光。”

明秀玉松开方芷莨,方芷莨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会,用手语比划道:“再多的苦难,对于坚强的人来说都不算什么,只要怀有希望,总会有美好的将来。”

明秀玉点点头,也用手语比划道:“我幼时丧父丧母,听不到,说不了话,人生中最晦暗的时光都挺过去了,没有任何困难能把我打倒。阿莨姐姐说过,一个人只能被自己打倒,我绝对不是软弱的人。”

“女子本弱,为母则刚。你能这样想,足以为孩子们遮风挡雨。秀玉,不管我将来身在何处,与你的姐妹之情都不会变。”方芷莨甚是欣慰,蓦然发觉明秀玉的手已经冰凉彻骨,暗道一声惭愧,“我们不能接触太久,别在晚上洗衣了,回屋好好睡一觉,爱惜自己,就是爱惜你的孩子。”

明秀玉答应一声,看到满盆的衣服时,却犹豫了。

方芷莨道:“忘了告诉你,那个木人也可以为你洗衣做饭,与其在这里洗衣,不如去好好看看操控之法。”

明秀玉道:“我是个普通人,没有灵力的呀。”

方芷莨道:“那个木人就是为普通人特制的,能为你想到的,也只有这些了。秀玉,一定要好好地活着,如果我能化作一颗星,会天天祝福你的。”

第二百三十五章 惺惺相惜(一)

方芷莨趁明秀玉去厢房学习操控木人的方法时,悄悄地离开了明家,来到香水湖畔。

穆长风一路悄悄跟随,隐藏在一棵最为粗壮的沉香树后,见方芷莨站在湖边,脸色在洁白的月光中显得幽怨诡异,一双眼睛却亮晶晶,好像吸附了满天的星光一般。

她默然许久,摘下一片树叶,轻轻吹奏起来。

吹奏的是一首不知名的曲子,节奏异常欢快,如潺潺的溪水哗啦啦作响,又像孩童纯真无虑的朗朗笑声,听在耳中,一切愁思哀绪都随风散去。

穆长风好生不解,方芷莨一心寻死,怎会吹奏出如此欢快的乐曲,难道是因为解脱的快感?

正在疑惑之时,忽见远方出现一个黑影,手中大红灯笼忽明忽暗,迅速往方芷莨身边移动,正是多日不见的林珍儿。

她与方芷莨都是修为深厚堪比千年怨灵的高手,一个不小心便会露出行藏。

穆长风悄悄走远了一些,尽力控制呼吸和心跳。

林珍儿摘下帽兜,道:“你回来了,是我家宝儿教你吹奏的《姊妹曲》吧?”

方芷莨长长叹息一声,饱含痛楚与绝望,林珍儿听在耳中,激灵灵打了个寒战,一直苦苦压抑的厌世之感如魔鬼一般张牙舞爪。

林珍儿修为高深,察觉到异样,立即压制下去,道:“我在问你话呢。”

方芷莨道:“珍儿姑娘生性多疑,不学这首曲子,你怎会相信我真的见到了宝儿姑娘。”

林珍儿目中含泪,急切地道:“她怎么样,有没有被恶鬼欺负?”

“不但没被欺负,而且还被鬼族巴结。”方芷莨忆起见到林宝儿的情景,有些哭笑不得,“其实冥界和人间一样,有个强大的后盾比什么都重要,很多鬼族知道你的身份,根本不敢得罪她。”

林珍儿道:“宝儿进入轮回了吗?”

方芷莨摇头道:“没有,她一直站在奈何桥上,等待着一直想见的人。鬼差怜她心地纯洁,而且又是枉死之人,便网开一面,让她呆在奈何桥上。”

林珍儿道:“她没见到赵锦龙?”

“误会了,”方芷莨再次摇头,“她等得人不是赵锦龙,而是你,她亲口跟我说,要等你三十余年,等你寿终正寝了,一起进入轮回。”

林珍儿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在地,“她,宝儿要等我三十余年,怎么可能呢,她临死之前心心念念不忘的人是赵锦龙。为了赵锦龙,不惜被人抛尸乱葬岗。”

方芷莨道:“她的确惦念着赵锦龙,可是你别忘了,她跟林莹讨防腐药,就是为了留个囫囵尸首好让你再见她一面。她说自己的情谊足以对得起赵锦龙,此生唯一辜负的人只有你。”

林珍儿道:“为什么,她为什么这样说?”

方芷莨模仿林宝儿幽怨自怜的声音道:“我要是有胆量把卖花的钱藏起来,早就可以去找姐姐了。我害怕养母打我,我也舍不得离开赵公子,始终没有去找姐姐,我是坏人,我做了坏事,等姐姐来了,我要姐姐打我骂我,心里才能好过一些。”

林珍儿不禁泪如泉涌,“傻丫头,真是个傻丫头。”

方芷莨笑着道:“双胞胎姐妹,性情是如此的不同。宝儿姑娘如水一般纯真清澈,珍儿姑娘却有着不同寻常的心狠手辣,亲手断绝了妹妹的生路,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林珍儿很快抑制住了悲痛之情,道:“想骂你就骂吧,我知道你看我不顺眼。”

“哪里哪里,”方芷莨带着亲近之意,缓步走到林珍儿身边,道:“其实我很佩服你,是真心话,没有冷嘲热讽的意思。”

林珍儿戒心极重,后退了一大步,不解地看着方芷莨。

方芷莨道:“你有很多优点让我佩服,先祖秦薏萝的日志中记载道,幽冥鬼域乃是吃人不吐骨头的邪恶之地,能在那里活下来,绝非寻常之人,我佩服你的本事。”

林珍儿道:“多谢夸奖,比起你的先祖秦薏萝,我差的远了。在幽冥鬼域,秦薏萝可是鼎鼎大名呢。”

方芷莨道:“二十年不忘寻找失踪的小妹,苦苦寻觅,不是重情之人绝对做不到,这是我佩服你的第二点。”

林珍儿道:“说的反话吧,你应该知道是我亲手断绝了妹妹的生路。”

方芷莨道:“这正是我佩服你的第三点,虽然重情,却不会被情谊所困,须眉男儿尚且难以做到,该舍就舍,该弃就弃,干脆爽快毫不拖泥带水,你绝对有做大事的潜质。翻开史书看一看,古往今来那些能做大事的女豪杰,都是不会被私情所困之人。”

林珍儿道:“你把我引出来见面,就是为了说佩服我的话?”

“当然不是。”方芷莨面现诚恳之色,“你与赵卓言做交易的事,我都知道了。据我推测,你也明白赵卓言不是真心的,否则不会逼迫他杀明旭。”

“这种小人我见得多了,岂能轻易上当。”林珍儿对赵卓言甚是鄙夷,语气中带着唾弃之意,“赵卓言擅长权衡利弊,与你和林渊联手对付我才是最好的选择。他算计了我,我也算计他。”

方芷莨道:“明旭已经死了,是赵卓言亲手一掌打死了他,可是我们并没有反目成仇,你千算万算,终究还是算错了人心。”

林珍儿脸色铁青,心中恨毒了赵卓言,暗中咒骂不已。

第一百三十六章 惺惺相惜(二)

方芷莨道:“你认为我和明秀玉情同姐妹,见她守寡,肯定咽不下这口恶气,不计后果也要和赵卓言反目成仇。他被逼无奈,为了求一条活路,必须说服赵琦铸造诛魔剑,你算计的真是好。”

林珍儿道:“想说什么你就痛痛快快地说。”

方芷莨道:“我告诉你,明旭为了保护所有人,自愿死在赵卓言手中。而赵卓言已经痛改前非,真的把林渊当成亲人疼爱,这就是你算错的地方。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他们都曾做过天理难容的错事,却都愿意洗心革面,我也希望林渊多一个人来疼爱,怎么会狠心杀掉赵卓言。”

林珍儿恨极怒极,大吼一声,道:“我妹妹的尸身都已烧成灰,我一定会让所有人来陪葬。你们给我等着。我会让明家村鸡犬不留。”

方芷莨一把拽住要离去的林珍儿,道:“我跟你说这么多,你以为我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你。”

林珍儿使劲甩开方芷莨的手,冷笑着道:“骗谁啊,你和我有那么深的交情吗?”

“当然没有交情,”方芷莨再次抓住林珍儿手腕,诚恳地道:“惺惺相惜之感,是我诚心劝你的理由。”

林珍儿愣了一下,细看方芷莨的神色,根本不像说谎,道:“你对我怎么会有惺惺相惜之感?开什么玩笑?”

方芷莨道:“同为女子,深知生存的艰难和不易,也深知仇恨对人心的腐蚀,我理解你对母亲的又恨又爱,理解你对妹妹的思念与呵护,更理解你最后做出的选择,虽然狠毒,却是情非得已。”

“你?理解我?”林珍儿又哭又笑,难以置信。

“对,我理解你。”方芷莨道:“你幼年之时就误入幽冥鬼域,想在弱肉强食的世界里生存,你必须成为强者,想要做强者,必须付出一切代价。我不知道你究竟遭遇过什么样的劫难,但是我能想象出来。”

林珍儿的脸颊抽搐起来,似是忆起了许多痛苦往事,最后变得面无表情,道:“我不需要你怜悯。”

“怜悯和理解是两回事,”方芷莨握住林珍儿的手,发现她掌心都是冷汗,便亲自用衣袖为她擦拭,“你能成为幽冥鬼域数一数二的人物,必定是牺牲了一切。得来不易,保住更难,你不得不以牺牲妹妹为代价,争取一个除掉我的机会。”

林珍儿推开方芷莨,道:“你想软化我的心,为自己争取一条活路,绝对不可能,就算没有赵卓言没有诛魔剑,我也有办法除去你。我辛辛苦苦得到的一切,你别妄想和我争。”

方芷莨道:“你会如愿的,我已经给爷爷写了信,不久之后,爷爷会布置天雷阵除去我,幽冥鬼域再也没有能和你抢夺一切的人。”

林珍儿笑的更厉害了,道:“你的玩笑真是一个比一个滑稽。”

方芷莨道:“我很快就会在世上消失,我没有心情跟你开玩笑。”

林珍儿逐渐收敛了笑容,这一路行来,她对方芷莨有忌惮和畏惧,有嫉妒和羡慕,也有同情和惋惜。

那么美丽的女子,生命如此短暂,犹如昙花一现,若不是身份注定二人不能共存,林珍儿很希望能和她交个朋友,以真心抚慰她的伤痛。

为了自己付出一切来之不易的地位,林珍儿必须割舍自己的悲悯之情,可得知方芷莨即将消失的那一刻,怅怅然顿有失落之感。

方芷莨道:“因为理解,所以我想成全你。珍儿姑娘,有好多次我都在想,你很有可能会成为像我先祖秦薏萝那样的人,千百年后,成为人们又畏惧又叹服的一个传奇。”

林珍儿道:“你先祖秦薏萝虽然心狠手辣,但是一生行善,我可不是什么善类。”

“为善为恶在你一念之间,”方芷莨看着林珍儿惨白的脸,完全能感受到她苦苦压抑的悲悯之情,“约束幽冥鬼域中的恶魔不来世间为祸,那么珍儿姑娘的功德足以媲美我的先祖。”

林珍儿道:“你好像一点都不恨我。”

“我不恨你,甚至很感激你。”方芷莨笑着道:“我方芷莨生前乃是女医,悬壶济世救人无数,被小人屠杀于血河池畔,是何等的窝囊与不甘。如今有价值地再死一次,才对得起自己曾经的身份。”

林珍儿道:“我看你真是傻透了,生前就是因为善良才死于非命,你就一点不长记性?还想为了救别人牺牲自己,我看你死于非命真是活该。”

这句话可谓恶毒至极,方芷莨心中剧痛,却无怒意,道:“珍儿姑娘,我没法劝你放下仇恨,因为我至今也没有放下仇恨,我只希望你不要迁怒无辜之人。”

林珍儿道:“别人是否无辜与我有何干系。”

方芷莨道:“你是个恶魔,一手造就你的是林莹。她痛恨你的父亲,迁怒于你,虐待于你,让你失去了希望,是导致你变成这副模样的根本原因。她从来没有想过你只是个无辜的孩子。”

林珍儿嘴角含着冷笑,默然不语。

方芷莨道:“你因为恨,不管别人是否无辜,那么你和当年的林莹有什么不同?你的狠毒会不会造就出和你一样的恶魔?如此恶性循环,真的是你想看到的?”

“你说对了,”林珍儿昂头挺胸地看着方芷莨,“我不好过,别人也别想好过,管他好人还是坏人,一起都给我毁灭好了。”

方芷莨道:“我不相信你真的这样想,你有悲悯之情,也在意亲人对你的关爱,你绝对不是丧尽天良的那种人。”

“哈哈哈,”林珍儿疯狂地笑了一会,道:“你是以君子之心来揣度恶人之意,方芷莨,我和你不一样。你从小就是家人的掌上明珠,即使遭遇再多的苦难,你心中的一个角落依旧保存着良知,曾经的你很容易被唤醒。”

方芷莨道:“我们从小的处境的确不一样,但是现在的处境是一样的,都有至亲之人对我们不离不弃。”

林珍儿道:“那又怎么样,我已经变成这个德行,是改不了的,我也不想改。我最大的愿望是成为人上人,让所有人都怕我,全都匍匐在我的脚下。我能活到今天,就是我明白良心会害死人,必要的时候我可以扔掉良心。”

方芷莨沉痛地闭上眼睛,幽幽地道:“我早该想到,你是说服不了的。”

林珍儿道:“瞧瞧你那窝窝囊囊没出息的样子,就算你是有九条命的猫,早晚也会都折在别人手里。被屠杀于血河池畔的你根本不可怜,因为你根本就不懂得如何生存,傻瓜一个,死了活该。”

方芷莨无声苦笑了片刻,道:“好得很,话不投机半句多,我好言相劝,发自肺腑,你不领情我也没办法。分别之前,我完成宝儿姑娘最后一桩心愿。”

林珍儿道:“我妹妹还有什么心愿,你怎么到现在才说?”

方芷莨手中白光一闪,出现了一副肖像画,画中的姑娘珠圆玉润笑容凄楚,站在奈何桥上遥望远方,正是林宝儿。

方芷莨道:“你妹妹得知我擅长绘画,求我为她画了一幅肖像,希望你能好好保存,永远记着姐妹之情。”

林珍儿抢过画仔细地看了一会,神情柔和,眼神中有悲伤也有喜悦。

看着看着,林珍儿的脸色逐渐冷了下来,道:“我对她仁至义尽,姐妹情断,永远记着做什么。”说完要将画像撕个粉碎。

第二百三十七章 绝情绝义

方芷莨立即攥住林珍儿的手腕,道:“三思而后行,她是你唯一的亲人,连个念想都不给自己留吗?”

“没这个必要,绝情绝义才能真正无敌,我不会有任何软肋。”林珍儿暗中催动灵力,震得方芷莨后退一步,刚刚撕扯画像,忽然“呼”的一声,画像自发燃烧起来,火光极其明亮耀眼。

林珍儿的手被严重烧伤,立即将画像扔进香水湖中。

画像飘在湖面上,兀自火光熊熊,画中的林宝儿像有知觉一般,发出凄厉的惨叫声,声声刺耳,躲在暗处的穆长风不禁头皮发麻。

林珍儿呆了一呆,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当日火烧林宝儿尸首的状况,全身颤抖起来。

只见画中的林宝儿在火中伸出了双手,不停地呼救呐喊,“救命啊,救命啊,姐姐救我。”

“你用得什么诡计,”林珍儿又惊又怒,瞪了方芷莨一眼,提着大红灯笼拔腿就跑。

“姐姐,姐姐,救我啊。”林宝儿的悲呼之声微弱了许多,带着哭腔,刺激的林珍儿几乎要发疯一般。

她毕竟是不同寻常的女子,料到方芷莨故意用诡计刺激她的心神,很快就冷静下来,快速地逃远。

方芷莨捞起湖中着火的画像,一闪身截住林珍儿的去路,道:“宝儿姑娘想念你,你往哪里去啊?”

林珍儿看到画像中的妹妹流下了血泪,哀伤痛楚之色震撼人心,强迫自己扭过头,往另一条路逃去。

方芷莨身形一闪,再次截住她的去路,笑呵呵地道:“当日你亲手放火烧掉亲妹妹的尸身,可听到她的哭声了?是否像今日这般伤心欲绝?”

林珍儿怒道:“你给我闭嘴。”

“宝儿姑娘在奈何桥上等着你,你忍心让她等三十年?快点了断吧,好去陪着你的亲妹子啊。”方芷莨边说边用迷魂之术,希望林珍儿心慌意乱之下被成功迷魂。

林珍儿一阵头晕目眩,厌世之感挥之不去,幼年之时遭受的种种虐待,身处幽冥鬼域之时饱受的种种折磨,霎时间全部涌上心头。

方芷莨见智谋奏效,继续以蛊惑的声音道:“你本就不该来到世上,神憎鬼厌,肮脏无比,你是林氏家族的耻辱,快点了结的好。”

穆长风悄悄来到二人身后的一株沉香树边,登时想起在遗爱寺中,白雪就是这样迷魂薛暮烟。

薛暮烟的修为低于白雪,因为穆长风及时出手相救才免遭一死。

林珍儿的修为则强于方芷莨,又不同于薛暮烟的色厉内荏多愁善感,恐怕此计难以奏效。

结果正如穆长风所料,林珍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避开方芷莨的双眼,很快就把厌世之感压制了下去,道:“本姑娘历经血与火的锤炼,九死一生走到了今天,岂是轻易自我了断的人。”说完双掌轻轻一拍,数株沉香树动了几动,便开始伸长枝杈纠结在一起,如一张巨网,兜头向方芷莨罩了下去。

穆长风在暗中一跃而出,抽出赤霄剑,刷刷两下,将枝杈全部斩断。

林珍儿挥出一条骨鞭,缠住穆长风的腰身,紧接着一脚踢中他的心口。

穆长风的五脏六腑剧痛难当,吐出一口鲜血,摔倒在地。

林珍儿道:“好你个方芷莨,什么惺惺相惜,根本就是在骗我。你和这小子策划好了一起算计我。”

方芷莨诡异一笑,道:“本姑娘做事还算缜密,怎会没有后备的计划?我是一腔真心来劝你的,但是提前做好了劝说不成的准备。你还真是让我刮目相看,换做别人早就心神大乱,你竟然如此冷静沉着,令我佩服的不得了。”

林珍儿道:“没有这点本事,我如何能活到现在。”

方芷莨道:“在幽冥鬼域为了活命,你究竟付出了什么?滥杀无辜应该是避免不了,还有什么呢?你臂上的守宫砂可还在?”

这句话算是戳到了林珍儿的痛处,月光照耀之下,她的脸白的像纸,毫无血色。

方芷莨轻蔑地道:“我怎么会将你与我先祖秦薏萝相提并论,她修习诡术,逃离了幽冥鬼域,而你最终选择依附幽冥鬼域。她被困三年,始终白玉无瑕,而你已经沾了一身的污水,啧啧啧,我早该想到,你不卖了自己,怎么可能活命,哈哈。”

林珍儿面容扭曲,大喝道:“我要撕碎了你。”

方芷莨“嗯嗯”两声,道:“脏东西,用火净化一下比较好。”忽然一抖手中画像,刺耳的嚎叫声划破了夜空,林宝儿全身浴火,挣扎着从画像中跑出,疯狂地扑向林珍儿。

“姐姐救我,姐姐救我啊。”

“你别过来,否则不客气了。”

“姐姐救我,我全身好疼。”

林珍儿左躲右闪,林宝儿如影随形,始终追逐着她。

林珍儿闭上眼睛,不再看林宝儿一眼,扬起手中骨鞭击下,立即击散了浴火的林宝儿。

湖边安静下来,只闻风声阵阵,犹如少女伤心欲绝的呜咽,凄楚哀怨,绵绵不绝。

方芷莨有些惊讶,倒也佩服林珍儿的当机立断与心狠手辣。

原本想故技重施,像对付闵芬那样对付她,但方芷莨终究低估了林珍儿的绝情绝义。

闵芬再狠,对儿子的真情却不容置疑,最终被赵锦龙的画像扰乱了心神。

而对于林珍儿来说,保住自己在幽冥鬼域的地位重于一切,兄弟姐妹都可以牺牲,用对付闵芬的办法来对付她显然不合适。

“方芷莨,你不是想保护明家村吗,我现在就毁了明家村,让你到死都后悔惹急了我。”林珍儿神情凶厉无比,松开手,大红灯笼迅速飘到半空,霎时间红光漫天,阵阵鬼哭之声不绝于耳。

穆长风暗道一声糟糕,明白林珍儿是要召唤亡灵大军来屠戮明家村。

二十余年来,他从未如此绝望沮丧过,面对又狠又狡猾的林珍儿,彻底明白了什么是无计可施。

惊恐绝望之下,穆长风大声呼喊道:“海婆婆,您可在近处,明家村就要毁于一旦,请您出手相助。”

鬼哭之声越来越强烈,哪里有海婆婆的身影,穆长风急的冷汗淋淋,电光石火间,一个主意涌上心头,道:“手下留情,我加入魔族,效忠幽冥鬼域,请珍儿姑娘放过所有人。”

第二百三十八章 绝地求生(一)

林珍儿“咦?”了一声,似乎对穆长风的话甚有兴趣,手掌上一股吸力将大红灯笼吸了回来,道:“你要效忠于我?”

鬼哭之声散去,穆长风心内稍安,道:“屠戮了明家村又能如何,珍儿姑娘不过出了一口怨气而已。有我加入幽冥鬼域,能助你巩固自己的地位。”

林珍儿道:“我的地位无人能够动摇,何需你来助我一臂之力。”

“是吗?”穆长风细细观察林珍儿的神色,确定她已经动了心,道:“既然如此,你为何非要除去我师姐?幽冥鬼域中定有许多厉害的魔物等待主人的归来,你的地位并不像你所说的那样稳固。”

方芷莨背靠着一棵沉香树,慢条斯理地道:“这话不错,幽冥鬼域中魔物占了多数,无恶不作的人族占了少数,魔物又怎会甘心让人族女子来统治。”

穆长风道:“珍儿姑娘需要一个得力之人来铲除异己,在下虽没有经天纬地之才,但也算个有小聪明的人,襄助珍儿姑娘办些事情还是能做到的。”

林珍儿道:“你有大好的前途,心甘情愿地放弃?”

穆长风道:“效忠幽冥鬼域一样有前途,珍儿姑娘是做大事的人,不会为了出口恶气而放弃得到一个助手的机会。珍儿姑娘难道还怕无法掌控我,心存犹豫?”

林珍儿自负地大笑起来,道:“你算什么,本姑娘会掌控不了你?”

穆长风道:“这倒是实情,姑娘修为高,城府深,我师姐尚且斗不过你,在下自然是甘拜下风。”

方芷莨嘻嘻哈哈地道:“就算他是个没用之人也无所谓啊,这么一个小白脸儿在你面前天天晃悠,心情也不错哦。”

穆长风斜眼看着方芷莨,又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林珍儿道:“你就那么希望穆长风效忠幽冥鬼域?我明白了,你巴不得他身败名裂。”

方芷莨一拍巴掌道:“真是个聪明人。”

林珍儿从衣袖中摸出一张写满字的纸,道:“人族效忠幽冥鬼域,都要签下一张契约书,用血写下你的名字即可。”

穆长风稍稍犹豫一下,上前一步,伸出手道:“拿来,我签。”

林珍儿后退一步,道:“为了公平起见,我先告知契约书上的条件,第一,你必须杀掉一位同门以示忠心,由我来指定你必须要杀掉的人。”

穆长风道:“现在幽冥鬼域由你做主,我自然要听你的。”

林珍儿道:“第二,你要昭告天下,与人族势不两立,而且要在大庭广众之下杀掉一个无辜的孩童,以示诚心。仍然由我来指定你杀掉哪个孩童。”

穆长风道:“当家的发话了,我自然要遵守。”

林珍儿道:“第三,你要和幽冥鬼域的女子成婚,你的子孙后代都要效忠幽冥鬼域。”

穆长风微微一笑,道:“小事一桩,只要幽冥鬼域有和我师姐一样漂亮的女子,娶她也无所谓。就当天天赏花了,心情也能舒畅。”

“你个小色鬼,”林珍儿格格一笑,道:“恐怕你要做一辈子光棍儿了,方芷莨容颜倾城,幽冥鬼域中没有这么漂亮的女子。”

方芷莨摸着自己的脸颊道:“被人赞的感觉真不错。”

穆长风道:“我签下契约书,珍儿姑娘一定要放过明家村的人,放过赵师伯,以及我师叔母一家和小白姑娘。”

林珍儿一指方芷莨,道:“不包括她?”

穆长风道:“珍儿姑娘与我师姐势不两立,我想救别人,自然不能救她。”

林珍儿道:“方芷莨,穆长风决定效忠幽冥鬼域,我看在他的面子上,可以暂且不滥杀无辜。”

方芷莨道:“既然说了‘暂且’二字,你应该还有别的条件,不妨说来听听。”

林珍儿道:“让我封印你的灵力,跟在我身边,一直等到辛清远来到此处布置下天雷阵,你自己走到阵中魂飞魄散之后,我与所有人的恩恩怨怨则一笔勾销,此生此世绝不找他们的麻烦。”

方芷莨早有死志,根本不在乎林珍儿的条件,道:“好,我答应你。”

林珍儿将契约书抛到穆长风面前,道:“快签吧,敢耍花样,我立刻让明家村变成屠宰场。”

穆长风暗暗叹息一声,咬破手指,在契约书上签下了名字。

“你过来,”林珍儿向方芷莨招招手,得意之情更浓。

方芷莨轻移莲步,悄无声息地走过去,林珍儿道:“我的确杀过许多无辜之人,而且我第一个杀掉的人,是我挚爱的丈夫,第二个杀掉的,是我刚刚出生的孩儿。”

方芷莨心理承受能力极佳,仍然不免吃了一惊,道:“你怨恨林莹对你的所作所为,你也是个禽兽不如的母亲,连自己的孩子都杀?”

“为了活命没办法,”林珍儿心有愧意,但是极其淡薄,如湖面泛起的涟漪,很快消失不见,“为了证明我和魔物没有区别,不得不杀掉至亲至爱。其实你说的对,我有悲悯之情,和活命相比,根本不算什么。”

方芷莨道:“你这种人还配活着吗?”

林珍儿道:“我最佩服的人就是你的先祖秦薏萝,我也曾想像她一样,凭着自己的本事逃出去,让林氏家族以我为荣。无奈我命不好,真心想走的路根本走不成。”

方芷莨鄙夷地道:“若是真心,又如何走不成?别拿命运当借口,命运对我先祖秦薏萝同样无情。”

“命运善待了秦薏萝,对我才是无情,根本没给我一条真正的活路。”林珍儿悲从中来,声音有些颤抖,“有人以为秦薏萝是被父亲抛进了幽冥鬼域,鬼域中晓得往事的魔族讲的却是另一个故事,想听吗?”

方芷莨清楚的记得,秦薏萝的传记中记载着,他的父亲荀诚为了救义兄之女,签下魔族血契,亲手将女儿抛进了幽冥鬼域,道:“你什么意思,难不成是我先祖诬陷自己的亲生父亲?”

林珍儿摇头道:“不但没有诬陷,反而美化了她的父亲荀诚。签下血契之后,秦薏萝被他亲手活埋。”

“活埋?”方芷莨与穆长风都错愕不已,同时问了一句。

停顿了片刻之后,方芷莨道:“如此凄惨,你还认为命运善待了她?”

林珍儿点头道:“当时最为强大的诡术师也被困在幽冥鬼域,暗中亲眼目睹了一切,把秦薏萝从棺材里救出来。更为重要的是,那位诡术师正是秦薏萝前世的母亲。早知秦薏萝有此一劫,自愿被困在幽冥鬼域,等待时机出手相助。”

第二百三十九章 筹码

方芷莨道:“传记中并没有提及此事。”

林珍儿道:“根据魔族的说法,秦薏萝至死不知此事,一生与前世的母亲师徒相称,为秦薏萝做传记的人,正是她的亲哥哥,有意隐瞒了父亲活埋妹妹的事实。”

穆长风道:“既然那位诡术师早知女儿有此一劫,为何不在女儿被困在幽冥鬼域之前出手相救?”

“命运不能强行改变,”林珍儿直视着穆长风,道:“被困于幽冥鬼域,是天定的劫数,强行改变会招致更大的祸患,她就陪着女儿一起历劫,一起受苦。”

“母亲!”方芷莨感叹不已,心中暖流汹涌而过,“真正的好母亲就是这样,如果我的母亲早知我的劫难,也会不顾一切出手相助。”

林珍儿道:“有人为我讲过一个故事,有个贫穷的不孝子,嫌弃母亲年岁大不中用,就把她背到深山里等死。母亲害怕儿子迷路,偷偷地在路上扔了一些石子做好标记。这就是做母亲的心。”

方芷莨冷笑不已,道:“你好像没资格敬佩这样的好母亲。”

“我是在跟你讲命运,”林珍儿的神情难得的严肃郑重,“秦薏萝就得益于一位伟大的好母亲,最终闯出了一条活路。我误入幽冥鬼域的第一天,就被魔族抓去做奴婢,每天与狮虎搏斗供主人消遣,主人后来死了,我又沦为新主人的烧火丫头,炒菜做饭稍稍不合新主人的胃口,就会被无情地鞭打。我从小到大没过上一天好日子,你们还指望我做个有情有义的人吗?”

“你的意思是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呗,”方芷莨静静地看着林珍儿,怜惜之情更胜从前,如果林珍儿能从小在玉龙阁长大,有正直的长辈好好教导,必然会成为正道中声名赫赫的人物,可惜她成长于过于残酷的环境中,以弱肉强食的手段为生存法则,偏离了正途太远,恐怕是无法回头的。

“你的确命苦,千不该万不该,你不该杀掉丈夫和儿子。”

“我也想做一个像故事中那样的好母亲。”

方芷莨道:“可是你没做到。”

林珍儿道:“但凡有一点活命的机会,我也不会如此无情。我签下了效忠幽冥鬼域的契约书,必须杀掉两个人以示忠心和诚意。是魔族逼我杀掉丈夫和儿子,我能怎么办?不杀他们,就代表有二心,我们三个都得死。想要报仇,我不得先活着吗?”

方芷莨道:“如果是我,会选择和丈夫儿子一起死。”

“得了吧,”林珍儿嗤之以鼻,道:“你没遇到那种情况,当然可以说大话。”

方芷莨默然不语,林珍儿道:“你以为命运待你不公,不知命运也善待了你。你可知秦薏萝真正的死因?”

方芷莨道:“为了复活丈夫折了阳寿。”

穆长风突然想起花神庙中的事,道:“我记得花妖说过,秦薏萝是为了救自己的后人而死。”

林珍儿道:“的确如此,秦薏萝是这个世界上第一个服用了长生丹不老不死的人,她早知自己的后世子孙会有人化为血魔,为了救这个孩子,自愿放弃了长生,挖出自己的心,保存了一粒有起死回生之效的花种。方芷莨,你一千五百年前的祖先为了救你性命舍弃了自己的性命,你还认为命运没有善待你?”

穆长风目光一亮,道:“如此说来,我师姐有复活的机会?”

方芷莨毫不动心,神色平淡至极,好像听到了一件与她无关之事,道:“我都快魂飞魄散了,有没有复活之法能怎么样。”

林珍儿高深莫测地一笑,道:“秦家在秦万里的时代遭遇大难,很多典籍都丢失了,就连秦薏萝的传记也是残缺不全,当今之世,除了我知道秦薏萝的心保存在何处,没有其他人知道。”

穆长风惊讶地道:“你会知道?”

林珍儿轻轻抚摸着身边一棵将要枯死的沉香树,眨眼之间,那棵树在晨光微熹中焕发了勃勃生机,道:“我是能与花草树木心意相通之人,我能探知所有奇花异草生长在何处,就算相隔万里,也能感应到它们的气息,包括尚未生根发芽的种子。”

穆长风陡然之间看到了希望,激动之情难以抑制,道:“还请姑娘……”说未说完,他猛地意识到此举不妥,立即住口。

林珍儿道:“你想知道那粒种子在何处对吧?穆长风,你不是不在意方芷莨了吗?看来不是啊,她一旦跟我走,你还会想别的办法救她啊。”

方芷莨道:“我自己不想活,他想再多的办法也没用。”

“是这个理儿,”林珍儿的目光在二人身上转来转去,道:“我已经确定你的确不想活,灵力被封印之后,也就不足为惧。”

“但是你嘛,”林珍儿嘿嘿诡笑两声,“种子只有一粒,方芷莨不想活,正好成全了你复活妹妹的心愿。你敢耍花样,木婉莲就做一辈子的小尸鬼好了。”

穆长风全身冷的厉害,如置身冰天雪地一般。

不愧是幽冥鬼域的罗刹尊者,果然是非同一般的厉害。

适才侃侃而谈,什么“命运”和“无可奈何”,林珍儿的目的根本不是为了博取同情,也不是为了倾诉内心的悲苦,而是为了谨防穆长风背地里搞鬼。

她知道他爱护家人,知道他疼惜小妹,知道他一心希望小妹复活,就以此为筹码阻止他营救方芷莨的计划。

方芷莨怒道:“你知道种子在何处,就意味着你知道复活林宝儿的办法,你从未想过用这个办法复活妹妹,你早就做好了威胁别人的打算。”

林珍儿道:“好钢用在刀刃上,我做任何打算,都是以保住自己最大的利益为前提,你们之所以拿我没办法,就是因为你们从来不懂得保护自己的利益,冷血绝情之人只有铠甲没有软肋,你们再活个三五十年也照样斗不过我。”

方芷莨突然笑起来,道:“与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受益颇多,多谢了。”

林珍儿突然拽住方芷莨的胳膊,撸起衣袖,拔下头上银簪,在她胳膊上刻下一个奇奇怪怪的符号。

方芷莨顿觉全身无力,踉跄几步,扶住一棵沉香树。

林珍儿道:“你的灵力已经被封印,我最后发一次善心好了,不把你带走,回到明家,与至亲好友再团聚几天吧。”

方芷莨道:“看来你是胸有成竹啊。”

林珍儿拍拍穆长风的肩膀,道:“谨记于心哦,当今之世,只有我能让你小妹成功复活。”

穆长风已经完全冷静下来,报以微笑,道:“在下谨记,绝对不会搞鬼,主子找个凉快地方安心睡个好觉吧。”

第二百四十章 骨鞭(一)

穆长风回到明家后,将昨晚之事告诉了赵卓言,正待问他可有解决的办法之时,穆长风面前突然燃起一团明亮的火焰,一封信从火焰中飘然落下。

赵卓言见他神色越来越阴沉,料到事情不妙,道:“是你太师傅的信?他要亲自布置天雷阵诛杀方芷莨?”

穆长风异常愤怒,将信撕了个粉碎,道:“太师傅已经启程了,大概十日后就能到,他嘱咐我务必看管好师姐,以免她使诡计逃脱。”

赵卓言颇为讶异,难以置信地道:“嫡亲的孙女,说杀就杀?”

穆长风愤然道:“我们本就不该期望他还念着骨肉亲情。对于有些人而言,骨肉亲情算得了什么,一旦成为绊脚石,说除去就除去。”

赵卓言沉思片刻,道:“未必,也许方芷莨在传信之前,就动了给你下毒的心思,在信上说了此事,辛阁主要杀掉孙女,很有可能是出于对你的爱护之情。”

穆长风道:“太师傅的心思可以暂且不管,毕竟还有十天的时间来筹谋规划,现在最重要的,仍然是制服林珍儿,消除后顾之忧,我才可以放心地带着师姐逃亡。”

赵卓言哑然失笑,道:“逃亡?”

穆长风道:“她的灵力已经被封印,我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由不得她。”

赵卓言道:“我最晚听到了怪异的声音,看到了漫天的红光。林珍儿修为高,又诡计多端,我真的没什么好办法对付她,你究竟是怎么想的?”

穆长风道:“有一事令我颇为费解,林珍儿怎么会有如此高的修为?即使她像我师姐一般冰雪聪明过目不忘,也不会拥有一身堪比千年怨灵的修为,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直觉告诉我,想通了这一点,制服他根本不是难题。”

赵卓言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不禁佩服穆长风心思缜密,道:“你说的有道理,不过你问错了人,老夫不知道答案。”

在明家共处的这段时日,穆长风与赵卓言的关系极其微妙,类似亦敌亦友的状态,顾忌始终存在,又如何能轻易相信他的话。

赵卓言心里明白他的感觉,解释道:“方姑娘让我见到龙儿最后一面,我对她充满感激之情,如果能帮上忙一定会帮。我是真的不知道林珍儿的修为为何这么厉害,我年轻时与父亲闲话家常,了解了一点关于幽冥鬼域的事情,但是知道的并不详细。”

穆长风看了他一眼,决定相信赵卓言的真心,道:“昨夜林珍儿对付我时用了一条极其诡异的骨鞭,我能察觉到骨鞭上凝聚着大量的灵力,林珍儿好像是从骨鞭上吸取的力量。”

赵卓言起身来回踱步,静静地沉思片刻,道:“当今之世,最了解幽冥鬼域的人应该是巫女峡的掌门人,我去墓地看一看,先问问秦若薇是否了解此事,她要是不了解,就传信给岳母大人。”

穆长风点头道:“师伯,多谢您。”

赵卓言心中颇为疼痛,劝慰道:“你也别太忧心,我总觉得方芷莨不会命终于此。”

穆长风立即苦笑起来,道:“心已死,谁又能救得了,我相信以师姐的心计,总会有办法制服林珍儿,她落败完全是因为没有求生的欲望,并不是真的无计可施。”

赵卓言道:“你都明白,为何还要救她?”

穆长风态度坚决地道:“她想死是她的事情,我想救她是我的事情。不到最后一刻,我是不会放弃的。”

赵卓言道:“你有没有想过,方姑娘不想自己死,她想拉着林珍儿同归于尽。”

穆长风愣了一下,很快醒悟过来。

方芷莨想牺牲自己救下所有的人的性命,只需乖乖地等待辛清远到来,走到天雷阵中被诛杀即可。

她昨夜却费尽心力与林珍儿周旋,差点惹下明家村被屠戮殆尽的祸事。

她如果真的想死,此举根本就是多余,除非真如赵卓言所料,她是想和林珍儿同归于尽。

赵卓言呵呵笑了两声,道:“我理解她的心情,绝对能说服的。”

穆长风道:“可是我看她是真的不想活了。”

赵卓言道:“心中只要尚有一丝不甘,就能成功地被说服。且不说别人如何,就说说老夫当时想死又决定活下来的心情。”

穆长风道:“师伯是什么心情?”

赵卓言挪动木椅的位置,与穆长风面对面地坐着,道:“你当时也看到了,老夫一掌击向自己的天灵盖,毫不手软。老夫是真的悔恨交加一心求死得以解脱。支撑老夫活下来的力量,是锦龙离别之时最大的心愿,他希望老夫能好好地活着。”

穆长风道:“师伯不忍心让锦龙大哥难过,当然会答应他好好地活下去。”

赵卓言道:“老夫决定活下去了,云无涯一斧子劈过来的时候,老夫却没有躲开,究竟是为什么?”

穆长风不解地道:“为什么?”

赵卓言道:“自己寻死是一回事,对不起锦龙离开之前的哀求嘱咐。别人杀我是另一回事,不是我自己寻死,就没有对不起锦龙的感觉,恰好借此机会彻底解脱,何乐而不为。”

穆长风道:“师伯的心情和我师姐有什么关系?”

赵卓言道:“方芷莨的心境与当初的老夫颇为相似,满心痛苦,意欲寻死以求解脱。无奈有太多的理由阻止她不理智的行为。对至亲的牵挂之情,大仇尚未得报的恨意,都是阻止她寻死的理由。林珍儿以人命威胁,想要置她于死地,就像云无涯劈过来的斧子,老夫不会躲开,她也不会躲开。”

穆长风笑道:“你们的心思真是……古怪。”

赵卓言道:“云无涯那一斧子没劈到老夫身上,老夫多么想死也不会自我了结,毕竟尚有诸多心愿未了。方芷莨也会如此,只要林珍儿的‘一斧子’没劈到身上,她仍然会该干嘛就干嘛去,除非到了心愿都已了结的那一天,如果没有奇迹发生,天王老子都挡不住她寻死的步伐。”

第二百四十一章 骨鞭(二)

赵卓言离去之后,穆长风便去看望明久,见他已经醒转,正在小口地喝着蔬菜粥,方芷莨和明秀玉都陪伴在侧。

想起明旭临终时的模样,穆长风好生心酸难过,又有愧痛之情,竟然不敢再看明久,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明久倒是出人意料地豁达,放下粥碗,和颜悦色地道:“小哥不必担心,我这把老骨头能经受住一番折腾。”

穆长风鼓足勇气,仔细地看了看明久,见他双目深陷,不过气色好了许多,微笑中虽然难掩哀伤之情,亦难掩战胜困苦坎坷的坚毅。

明久看着明秀玉道:“你刚才说林渊一直在墓地里没有回来,可按时送饭送水了?那孩子脾气急躁,却是难得的心善之人,何苦这样虐待自己。”

明秀玉道:“阿爹放心,我一直按时送饭送水,就别牵挂这些琐碎的小事了。”

穆长风躬身赔不是道:“晚辈惭愧,让老人家受苦了。”

明久摇摇头,拉着穆长风的手,丝毫不见生疏与责怪之意,“该赔礼的人是我,林渊与亲人分别二十余年,团聚几日就阴阳相隔,都是明家的错。”

方芷莨不忍勾起明久的伤心事,道:“过去的事情不要说了,如今最重要的是四个孩子,大叔要尽快好起来,才能照顾孩子不是。”

明秀玉道:“阿爹需要好好休息,还是再睡一觉吧。”说完亲自扶明久躺下,小心地盖上被子。

穆长风回了厢房,开始了漫长的等待。

等到中午,等到日落西山,一直到夜深人静,始终不见赵卓言和林渊等人的影子。

睡意全无之下,他为自己泡了一壶香醇浓厚的普洱茶,正待品尝之时,忽觉心口处的骷髅胎记灼热无比,犹如一团烈火熊熊燃烧。

扯开衣襟,低头一看,那块胎记仿佛活了一般,扭动挣扎一番后才安静下来,灼热感也消失不见。

惊疑不定之时,响起了轻微的敲门声,方芷莨清脆娇嫩的声音从外面传来:“我知道你没睡,我可以进来吗?”

穆长风慌忙整理好衣襟,道:“进来吧。”

话方芷莨推开房门,大咧咧地坐在穆长风身边的木椅上,还未说话,笑声已经响起,“呵呵,臭小子,打的如意好算盘,你以为杀掉林珍儿,就可以避免滥杀无辜。你也不好好想想,她岂是能轻易上当的人?出了那么大的难题,我看你怎么办?”

穆长风并不介意此事,道:“车到山前必有路,担忧烦恼皆于事无补。”

方芷莨道:“无论是杀了林珍儿还是囚禁林珍儿,你都是个背信弃义之徒。”

穆长风故作吃惊地道:“怎么成了背信弃义?我效忠幽冥鬼域,而师姐才是幽冥鬼域真正的主人。做为下属,对抗尊者保护主人,我是多么忠心的一个人啊。”

“哈哈哈,”方芷莨小声笑了一会,道:“果然啊,你是想做我的忠心好奴才。”

穆长风笑的如冬日暖阳,道:“师姐想故意刺激我,我是不会上当的。长风最近别的本事不见长,脸皮厚的本事已经练得相当不错。”

方芷莨的脸在一瞬间冷了下来,道:“适才我与白雪见了一面,她答应我到自闲庄走一趟,请林墨龙出面,到了关键时刻会散布一些关于林珍儿的谣言。”

穆长风一时跟不上方芷莨的思路,道:“什么谣言,为了什么?”

方芷莨揪着穆长风的一绺白发,随手摆弄着,道:“如果我是林珍儿,会将你归顺魔族一事散布的天下皆知,即使你没有杀掉两个无辜之人,人族也会视你为大敌。林墨龙会对外说是林珍儿看上了你这个小白脸儿,色诱不成,意欲报复。别人去说没几个人会相信,由外公出面去说,没几个人会不信。”

穆长风道:“那倒也是,谁能想到外公会诋毁自己外孙女,关键是林爷爷会答应吗?有辱林家门风,天底下谁会干这种傻事?”

方芷莨神色森冷无比,双目中始终笑意盈盈,道:“他答应也得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

穆长风暗暗心惊,道:“你威胁林爷爷?”

方芷莨道:“他敢不答应,我会让他变成一直与林珍儿同流合污之人,是魔族安插在人族的奸细,三人成虎众口铄金,他会百口莫辩。”

穆长风怒道:“林爷爷清者自清,岂能是你能随意污蔑的?”

方芷莨道:“他与林珍儿的关系摆在那里呢,他们之间的血缘关系就是可以泼到他身上的污水。他可以不承认林珍儿是他的外孙女,可是他的仇人会顺藤摸瓜查到这里,一旦证实,他的嫌疑会更大。”

穆长风气愤地一拍桌子,方芷莨不等他开口指责,道:“让我想想他的仇人有谁啊,哦,周端算一个,白雪一旦把林渊和葙儿有资格竞争阁主一事透露出去,这绝对是除掉林家的大好时机。林墨龙是个聪明人,晓得其中利害,不想听我的也得听。”

“你知道师哥和师姐可以竞争阁主一事?”

“我当然知道。”

方芷莨拽下几根白发,道:“忘了告诉你一件重要的事情,自闲庄中隐居的御医有我的好友,早已和白雪里应外合偷出了柳成蔚的尸身,入室行窃之时,白雪好奇心起,打开了一个机关重重的铁盒子,看到了你曾祖留给林墨龙的一封信。白雪破除机关的本事,还是我当年教的呢,我厉害吧?”

林墨龙为人风雅有趣,且又淡泊名利,穆长风一直对他敬重有加,得知方芷莨这样威胁算计,心中怒气难以抑制。用力抓住方芷莨的胳膊,狠狠地瞪着她。

“怎么的,我扭断了你的胳膊,要报仇啊?”

穆长风逐渐冷静下来,松开了手,道:“你做这一切,都是为了我?”

第二百四十二章 骨鞭(三)

方芷莨道:“我知道你在想办法将林珍儿囚禁起来,也知道以你的本事绝对能做到,可惜在此之前,你归顺魔族一事就会传扬出去,你信不信?”

穆长风点头道:“我当然相信,今日要是出去了,就会听到一些风声。散布此事宜早不宜迟。”

方芷莨道:“以你的聪明早就料到了,林珍儿知晓我先祖秦薏萝的心藏在何处,你投鼠忌器,自然由着她去。”

穆长风低下头,小声道:“不全因为投鼠忌器,我已做好准备一辈子效忠于你。”。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方芷莨情不自禁地有些感动,神色柔和了许多,道:“你是个有前途的人,即使不做玉龙阁的阁主,将来也会有了不起的成就。我不希望你和魔族掺和在一起,哪怕是为了救人的权宜之计也不行。”

穆长风沉默了一会,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盯着方芷莨,鼓足勇气道:“我想陪着你。”

方芷莨目中有泪光闪烁,道:“儿女情长则英雄气短,你不该这样。”

穆长风道:“我是个贪心的人,我想要的很多,权势地位和心爱之人,我都想得到。其实效忠魔族一样有前途,师姐回归其位,定会严禁魔族在人世为害,我帮师姐铲除那些别有居心的魔物,一样是造福苍生的壮举。”

方芷莨道:“那是你想要的,与我无关。”

穆长风小心翼翼地将手移动过去,轻轻握住方芷莨的手腕,只觉触手冰凉,寒气入骨,

一阵阵心痛之情难以抑制,穆长风丝毫不在意方芷莨强烈的阴气,道:“师姐已经喜欢我了对吗?”

方芷莨感觉到穆长风的手如火一般滚烫,不由得全身一颤,立即抽出手,道:“别误会,我出手帮你,只是因为愧疚。”

“师姐为何愧疚?”

“近日来不知怎么了,常常反思自己的行为。当初我就不该求你去解除封印,释放血魔,你会成为人族的罪人,我根本是在害你。”

穆长风道:“师姐一直在反思自己的所作所为,我也如此。当初在遗爱寺,我不仅仅是怕血魔现世为祸苍生,我也怕自己的行为激怒太师傅,害怕自己从前为了阁主之位付出的心血付诸东流。因一己私欲占了上风,犯下了弥天大错,师姐恨我怨我,根本就是我应该付出的代价。”

方芷莨笑着道:“我在反思,你也在反思,有意思。”

穆长风道:“师姐来到明家村后,性情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发生了那么多事,我发现师姐的悲悯之情越来越浓,日后定会后悔为了我算计了林爷爷,还请师姐早些给白雪姑娘传信,取消全部的计划。”

方芷莨斩钉截铁地道:“不可能。”

穆长风道:“师姐别忘了,师姐二十年前在血河池畔遇难的时候,是林爷爷第一个赶去救你。师姐这样算计他,就是忘恩负义。林珍儿无论做过什么,林爷爷也不会轻易割舍骨肉之情。亲自诋毁林珍儿,他会承受怎样的煎熬?”

方芷莨嘻嘻一笑,道:“我帮他与林珍儿划清界限,不是很好吗?”

穆长风语重心长地道:“师姐没有必要这样做,我闯下的祸事自会一力承担,林爷爷隐居多年不问世事,不要把他牵扯进来。”

“你还是先担心自己吧,”方芷莨拿出一个白瓷瓶,放在穆长风面前,“这是隐形药水,涂在胎记上,半柱香时分就可以隐去胎记。”

穆长风道:“我这胎记到底有何古怪,还请师姐实言相告。”

方芷莨犹豫了片刻,决定实话实说,道:“那是伥魔的标记。世有伥鬼帮老虎作恶,伥魔则是协助血魔为祸世间的恶魔。”

穆长风吃了一惊,不动声色地道:“知晓此事的人多吗?”

方芷莨道:“据我所知,双子门有人知晓,穆师伯也知晓,穆师伯曾为此错杀了妖族。”

穆长风道:“我爹从未说过此事。”

“难以启齿呗,错杀无辜,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方芷莨见穆长风双目中有惊痛之色,恻隐之心油然而生,“那一年我还很小,穆师伯带我去春水村赏花。恰好路过两个狐妖,不知为何事起了争执大打出手,其中一位打的性起,脱下了衣衫,他心口处有个状似骷髅的东西,师伯出手把他杀了,事后才发现是场误会,狐妖心口处的骷髅是纹身。”

穆长风心中冰凉一片,手心处冷汗涔涔,父亲向来是刚直不阿之人,万一知晓他的秘密,很有可能会大义灭亲。

方芷莨道:“狐妖死的冤枉,化为厉鬼寻仇。穆师伯甘心赎罪,那狐鬼心性豁达,见他诚心,便放下了仇恨。”

穆长风道:“师姐觉得我爹会对我下手吗?”

“极有可能,”方芷莨知道穆长风心痛,依旧选择实话实说,“他宁愿死于蚀心蛊,也要做个忘恩负义之人助爷爷将我封印,未必会对你心慈手软。”

穆长风攥紧了拳头,心中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

方芷莨道:“我原本不相信什么伥魔一事,在你决定签下魔族契约书时,我都惊呆了。我想尽一切办法,就是为了降低事态的严重性。你与魔族毫无关系,才能避免成为伥魔的命运。”

第二百四十三章 骨鞭(四)

再次听到“命运”二字,穆长风的心情万分沉重,芸芸众生,每个人的一生是喜是悲早已注定,选择对抗,终究是一场徒劳,命运依然会沿着既定的轨迹走下去。躲不开,逃不掉,避免不了。

穆长风感到前所未有的心灰意冷,道:“古人说人定胜天,其实人力何其渺小,又如何能胜得了天。”

方芷莨道:“古人也说过尽人事听天命,所谓的‘尽人事’,就是在彻底绝望之前要豁出一切放手一搏。抗争过未必会有出路,不抗争绝对不会有出路。你竭尽全力为我找回初心,不就是为了让我避免人人得而诛之的命运吗?”

穆长风道:“我倒是没想那么长远,我只是觉得师姐是难得的好姑娘,不找回初心太过可惜。”

方芷莨“哦”了一声,道:“你不妨可惜一下自己,你也算是个好人,沦为魔物有些可惜。”

穆长风道:“师姐的办法未必有效,早有许多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的人,怎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

方芷莨道:“除了敌人,你还有亲人挚友和诸位师叔,你归顺魔族之事一旦人尽皆知,他们想帮你也帮不了,我爷爷也会按门规处罚你。等谣言散布出来了,相信你的人自会出手相助,不相信却舍不得你的人有了相助的理由,我爷爷也不会把你怎么样。”

穆长风道:“有玉龙阁的长辈护着我,外人自然不敢把我怎么样,就算事情最后到了最严重的地步,师姐也为我争取了时间去筹谋应对。”

方芷莨道:“到时候真相与谣言闹得沸沸扬扬之时,爷爷定会让你回玉龙阁,你必须沉住气好好地撒谎,坚决否认自己归顺了魔族。该说的我都说了,该为你准备的后路也准备了,你好好想想吧,我走了。”

穆长风陷入沉思之中,一想到自己前路迷茫命途坎坷,心灰意冷之感挥之不去。但他毕竟是数次经过风雨历练之人,兼之处于血气方刚豪气干云的年纪,逐渐将烦恼忧愁抛到一边,誓要于命运抗争一番。

雄心一起,再无犹豫,穆长风找出纸笔,迅速写好了两封信,一封千里传给林墨龙。另一封则传给了远在玉龙阁的母亲。

风平浪静地过了七日,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早晨,林渊终于在众人的陪同下回来了。

他消瘦了许多,脸颊枯槁,但精神还算不错,给四个孩子带了许多书籍,还为明久带了一些上好的滋补良药。

在穆长风和赵卓言的陪同下,他将礼物送给了明秀玉,说了些问候的话,便默默地回了厢房。

穆长风见他始终不爱言语的模样,心中好生难过,劝慰道:“事情都已经过去,师哥不要再想了。”

小白眨巴着眼睛道:“等了我们许久吧,你也真沉得住气,不找我们,也不来封信问候一下。”

穆长风微微一笑,道:“多日不见诸位,我猜你们是去了巫女峡。”

小白睁大了一双眼睛,不解地道:“你听谁说的?”

穆长风道:“师伯去询问罗刹尊者的详细情况,以师叔母的为人,若是知道这事,定会回来亲自详细说明,我猜师叔母也给秦掌门传过信,收不到回信,不得不去巫女峡请教。”

小白竖起大拇指,赞道:“真聪明,猜了个大致不差。”

“大致不差?”穆长风微微皱眉,“那还是有差的地方了。”

秦若薇自始至终忧愁满腹,微微低着头,道:“母亲回了信,说她也不知道关于罗刹尊者的详细情况,需要我亲自去巫女峡寻找答案。”

第二百四十四章 仇怨(一)

小白并不理解此事对穆长风心灵上的打击有多重,继续说个不停,“正是你的老老老祖宗,在幽冥鬼域把秦薏萝折磨的生不如死。秦薏萝逃脱之后,他又紧追不放。但秦薏萝哪里是好惹的,布置下天罗地网请君入瓮,以诛魔剑亲自杀了他。”

穆长风很难相信小白诉说的是事实。怀疑的目光看向秦若薇。

秦若薇双眼看不到,却能感觉到穆长风内心的惊痛,也能感觉到他正望着自己,道:“小白说的都是事实。”

此事由秦若薇亲口证实,穆长风登时惊呆了。

曾祖穆铁山尚在襁褓之时遭遇战乱,父母双亡,族谱连同家园一同毁于战火之中。

他被一位高僧救下,收为俗家弟子,而那位高僧只是在化缘之时无意中与穆铁山的父亲相识,意气相投,在府上盘桓了数日,除了穆铁山父母的姓名,以及穆家世代相传的一句遗言,其他一概不知。

穆铁山因此一直不知自己的家族史,穆如松也不知,穆长风更是无从知晓。

秦家的历史坎坷曲折,可谓是一段令人羡慕惊叹的传奇。穆长风曾一度认为穆家也是个传奇。

穆铁山从一无所有籍籍无名的佛门俗家弟子成为玉龙阁开山立派的祖师爷,当今之世,谁提起他不是又妒又羡。

双子门屹立一千五百年,巫女峡的风光也延续了千年,玉龙阁后来居上,五百年的时光中,始终是驱魔门派之首。

穆长风从未显摆过自己的家族,但内心深处是极其骄傲的,穆家五百年前的历史是一片空白,却止不住他在美丽的幻想中肆意驰骋。

也许穆家和秦家一样辉煌过,有如同秦薏萝那样的巾帼女英雄,有如同林墨龙那样富可敌国的大富豪,也许有人中过状元,做过权倾朝野的宰相,也许有人文韬武略,做过叱咤风云的将军,杀伐征战,保家卫国,抛洒一腔热血。

美丽的幻想在一刹那如泡沫般烟消云散,穆长风瞬间从云端跌落谷底,他竟然是血魔的后代。

他的自尊与傲气,一瞬间被残酷的事实碾压在泥中。

“师弟别为此事想不开,没什么大不了。有许多家族延续了千百年,谁能保证这个家族里的人个个都是了不起的英雄。”林渊见他沮丧无比,不禁心痛如割,柔声劝慰着。

赵卓言也道:“渊儿说的有道理,你何必为一千五百年前的事情纠结于心,都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

“话不能这样说啊,”小白不满地嚷嚷道:“过去那么久的事对现在产生了那么大的影响,穆银川临死前诅咒秦薏萝的后人会化为血魔,阿莨才遇到倒霉的事。”

穆长风闻言更惊,心脏差点停止跳动,道:“你什么意思,一五一十地说清楚。”

秦若薇担心小白言辞过激伤了穆长风,抢先一步道:“幽冥鬼域中有许多不老不死的尸鬼,一直忠于穆银川。他们在一千五百年间始终在打秦家后人的主意。”

穆长风道:“为何过去了一千五百年才动手?”

秦若薇叹了口气,眼圈登时红了,道:“因为先祖秦薏萝在临终之前为独生女儿施了一种保护术,魔族无法近身,这种灵术一代一代地传下去,随着时间的推移,威力越来越弱。”

林渊听母亲声音嘶哑,立即倒了一杯热茶,塞在她手里。

秦若薇喝干茶水,道:“传到阿莨这一代,保护术的威力已经所剩无几,阿莨又是个完美无缺的人选,诅咒便由她来承受了。”

说着说着,秦若薇不禁泪如泉涌,哽咽道:“阿姐和姐夫一直将阿莨保护的很好,谁能想到薛红莲不顾情谊,把阿莨骗走,致使她惨死在血河池畔。”

穆长风终于明白了,魔族当年进行血祭,第一人选根本不是薛暮烟,只是为了顺利地带走方芷莨,以薛暮烟为诱饵,逼迫薛红莲出卖好友。

可怜方芷莨一心念着医者的责任,不辞劳苦远赴隐仙国救治妖王,在她踏上路途的第一步时,就已经掉进了魔族精心设计的陷阱。

而这个陷阱,竟然是因为一千五百年穆家先祖的一个恶毒诅咒。

秦若薇听他气息紊乱,安慰道:“你无需为了一个诅咒自责,阿莨之所以惨死,关键是在于人心恶毒。忘恩负义的患者,不念旧情的恶妖才是无情的刽子手。阿莨好歹算是看清了他们的真面目。”

小白道:“付出的代价也太大了。”

穆长风黯然道:“无论如何,始作俑者是我穆家先祖,没有他的诅咒,魔族就不会处心积虑迫害秦家的人,不会将目标锁定师姐。”

赵卓言道:“倒也是这个理儿。”

林渊道:“最为可恶的是魔族竟然选择蔓姨签下血契,分明是要秦家自己人反目成仇斗起来。”

“家族团结,一心御敌,外在的威胁毫不可怕,”赵卓言见林渊意识到这一点,甚是欣慰,“祸起萧墙,无论是国还是家,内斗不休终究会被整垮。”

林渊道:“可是魔族也有失算的时候,我秦家的子孙始终以家族为重,团结一心拧成一股绳,岂是能被他们轻易算计的。”

第二百四十五章 仇怨(二)

赵卓言见穆长风始终郁郁寡欢,道:“其实穆银川也是个可怜人,本是乐善好施的居士,遭小人陷害,妻亡子散,无辜被杀,才化为集天地怨气于一身的血魔。本性良善之人走入歧途,是最为可惜的。”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穆长风也因穆银川的凄惨遭遇而心生恻隐之情,但怒气依旧强烈,“他本性良善,遭小人陷害,就更应该体会同病相怜之人的苦楚,别人害了他,就是他也害别人的理由吗?”

赵卓言道:“你的话让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林珍儿,她本是受害者,最终做了仇恨的傀儡,也去害别人。说来说去,他们看似都是在对抗命运,实际上是屈服于命运。看似强大,其实他们才是真正的弱者。”

小白感慨万千,道:“我最佩服秦薏萝,想尽一切办法做好一切措施救自己的后人,这样的女子天下能有几个。”

“这就是做母亲的心,”秦若薇本人就是慈母,更能体会一位好母亲的心意,“愿意豁出一切保护好孩子。她同样以做母亲的心情来疼惜后世子孙。”

穆长风道:“听林珍儿说,秦薏萝就是为了救活那个会化为血魔的孩子,舍弃了自己的性命。是我先祖害死了她。原来穆家与秦家在一千五百年前就结下了深仇大恨。”

秦若薇淡淡微笑,更增慈爱之色,道:“上天虽然绝情,却也有悲悯之意。所以会在千余年后让穆家与秦家有如此深厚的渊源。我和阿姐与你爹娘乃是至交,而你从一出生就与阿莨有着割不断的联系,上天定是有意化解仇恨才做出这样的安排。”

穆长风苦笑着道:“是吗?”

秦若薇道:“是不是我也不确定,但是你可以这样想啊,师叔母活了几十年,总结出了一些人生的道理。于绝望中努力为自己寻找希望,于绝路中闯出一条生路。相识相知乃是出于善缘,即使是孽缘又能怎样,福能转为祸,祸同样能转为福,所谓的否极泰来,正是如此。”

穆长风道:“难道师叔母不恨我了?”

秦若薇道:“遗爱寺之事又怎能怪你,你根本就不知道棺中是何人的尸骨。当初在无常殿上,我对你恶言相向,是我的错。”

穆长风含着泪道:“师叔母宽容大度,本来就是长风的错。”

“我们不妨再从另一个角度看待此事,”秦若薇早已得知穆长风苦心寻找复活术一事,从前的怨恨早已烟消云散,对穆长风是发自内心的理解的疼爱。

“你与阿莨的最初相识乃是一段善缘,二十年后转换为孽缘,如何将孽缘转换为善缘,正是对你和阿莨的考验,过了这一劫,就该否极泰来了。”

林渊道:“师弟也可以把身世看成是一个考验,无论穆家曾经是什么样的家族,你坚持做你自己,就是胜利。”

小白撇撇嘴巴,道:“身世而已,有那么重要吗?小偷的儿子一定是小偷,杀人犯的儿子一定是杀人犯?你那么介意自己的老祖宗是谁干嘛?死心眼儿的人啊,啧啧啧。”

林葙儿道:“小白说的有道理,人族已经延续了几千年,秦家虽然一千五百年来英雄辈出,但是二千年前三千年前呢?说不准也有过奸诈虚伪无恶不作之徒,从秦薏萝开始,秦家的历史一直光彩耀眼,将从前的黑暗遮掩住了而已。”

小白一拍巴掌,笑着道:“有道理,太有道理了,执着于家族史的人都是笨蛋,整天想着老祖宗干过什么,有时间想想自己该做什么才是最重要的吧。”

赵卓言暗暗发笑,事情没发生在自己身上,体会不到深陷其中之人的苦恼,自然说的轻巧。

世上有几人不在意出身,会不在意家族历史?祖先留下的污点,对后世子孙的影响何其巨大。

尤其是穆长风这种人,敬畏祖先如天神,骨子里的骄傲与生俱来,家族中最黑暗的一段历史,于他而言,可以说是毁灭性的打击。

穆长风逐渐藏起内心的沮丧和失落,笑着道:“长风该如何控制骨鞭,还请师叔母告知。”

秦若薇道:“每一位血魔在继任鬼域之主时,会将自己的血涂在骨鞭之上,你只需将血涂在骨鞭上,他自会认得你是穆银川的后人,听从你的控制。”

赵卓言道:“控制骨鞭之后,你也要小心应对林珍儿,她能控制花草树木的荣枯,万一让明家村的庄稼全部枯死,后果不堪设想。”

穆长风早就考虑到这个问题,也想好了对策,道:“我明白,待她无法吸取骨鞭的力量之后,我会立刻用赤霄剑取她的性命。师姐以为我会将她囚禁,对待这种人,我怎会心慈手软。”

林渊闻言一惊,甚是不忍,赵卓言则万万没有料到穆长风对林珍儿早有杀心,道:“你要想清楚,当今之世只有林珍儿知道秦薏萝的心藏在何处,杀了她就等于绝了方芷莨的生路。”

穆长风道:“师叔母,秦家真的没人知道藏心的地点吗?”

秦若薇摇头叹息,道:“别说藏心的地点,甚至连先祖真正的死因也是到了现在才知。许多秘密都淹没在漫长的时光里。”

林渊道:“先祖临终前做好了许多措施保护后世子孙,我们知道的也不过是一星半点。”

穆长风道:“秦薏萝剜心而亡,如此重大的秘密,只有魔族知晓,你们不觉得很奇怪吗?”

林渊与赵卓言面面相觑,都觉此事蹊跷,却想不出原因。

小白道:“定是那个臭婆娘胡说八道。”

“不像凭空杜撰出来的,”穆长风摇头道:“我觉得是真有此事,为何魔族会知晓,我一直想不明白。”

第二百四十六章 成者为王(一)

秦若薇道:“此时没有必要探究原因,先解决了眼前的难题再说。我只问你一句,真的下定决心杀掉珍儿吗?”

穆长风坚决的目光一一略过众人,看到林渊之时,含了一丝愧疚之意,道:“我知道师叔母和师哥师姐于心不忍,长风告知真正的心意,是出于对你们的尊重。还望你们不要出手阻拦,不该心软时心软了,会害死更多无辜的人。近日来死的人已经够多了。”

秦若薇轻轻一叹,声音几不可闻,道:“我也早有让珍儿死的想法。”

林渊闻言一惊,脸色变得煞白,想要劝阻,犹豫了片刻之后,强迫自己狠下心肠,没有言语。

此时此刻,他还能说些什么,事情发展到一发而不可收拾的地步,皆因他一时冲动的莽撞之言。

他多希望时光能倒流,死死守住心头血的秘密。

林珍儿倘若不知他的心头血能炼制起死回生药,就不会以冥婚为由拖延时间,赵卓言也不会牵扯其中,和她达成铸造诛魔剑杀掉方芷莨的交易。

穆长风也不会为了大家的安危签下效忠魔族的契约书。

林渊恨透了自己,只怕再多事掀起另外一场风波。下定决心多听多看少说话,免得成为负累。

“你可知我们一路上听到了什么传言?”秦若薇甚是不安,担心穆长风一时承受不住。

穆长风神色淡然,丝毫不见忧虑之色,道:“我归顺魔族,誓死效忠,定是已经传的沸沸扬扬。”

“原来你早已料到珍儿会将此事宣扬的天下皆知,”秦若薇感觉到穆长风语气中的平和镇静,不安之感登时散去。

“那些话都说的很难听,说你不敌幽冥鬼域罗刹尊者,磕头求饶,屈膝痛哭,为了活命签下效忠魔族的契约书,一生一世都做林珍儿的忠实奴仆。”

林渊道:“其中有双子门的人,要杀了你为民除害,被我揍得鼻血长流,全都滚了。”

赵卓言瞄了林渊一眼,郑重地道:“林珍儿可以说是下了双重保险,将此事宣扬出去,玉龙阁定会出面清理门户,其他的驱魔门派也容不下长风,唯有魔族能护住他的性命。”

林渊点头道:“珍儿是要逼得长风除了归顺魔族再无其他路可走。”

赵卓言对林珍儿的钦佩之情溢于言表,继续道:“她又以起死回生术为筹码,企图将长风牢牢控制在手中。谨防他归顺魔族之后行不忠之事,年纪轻轻就有如此的心机,且又不被情谊所累,是个厉害对手。”

秦若薇拍着穆长风的肩头道:“听到传言之时我就在想,杀了林珍儿是证明清白的最好办法,你答应归顺不过是一时的委曲求全,有人非议你的手段又能怎样,成者为王败者为寇,只要能成功就好。”

穆长风道:“在我签下契约书时,就已经有了杀她的打算。林珍儿以为有筹码在手就可以控制我,殊不知我穆长风从来不是任人宰割随人摆布的窝囊废,我一直清楚该舍弃什么,又该保全什么。”

赵卓言摸着胡子微笑起来,道:“且先听老夫一言,老夫看过一些记载奇花异草的古籍,其中记载了一种十分罕见的树木,果实有起死回生之效,秦薏萝保存的应该是这种树木的种子,一旦开花结果,可以复活许多人的性命,你杀了林珍儿,就是断送了许多人的生路,包括方芷莨,也包括你的小妹。”

穆长风毫不犹豫地道:“林珍儿必须死。为了大家的性命,同时也为了我自己。”

赵卓言甚感意味,他原本和方芷莨想得一样,以为穆长风会设法将林珍儿囚禁,没料到他自始至终杀意坚决。

该有决断时有决断,懂得权衡利弊,懂得割舍,为人又重情谊,集矛盾于一身,于他而言究竟是福是祸?

“真没看出来,你也是如此心狠手辣的人,苦苦寻找复活术,有了一线生机之时,说放弃就放弃了。”

“此路不通还有别的路,”穆长风暗中攥紧了拳头,道:“一条路走到黑,那是傻瓜的行为。”

林葙儿不忍地道:“珍儿必须死吗?”

秦若薇道:“我也曾想好好善待她,可是葙儿啊,人一旦善待了毒蛇,就会反过来被蛇咬。我曾以为她和阿莨一样,内心始终存有良知,事实证明珍儿不是一个珍惜情谊的人,为了保住地位,她能做出一切丧心病狂的事。”

林葙儿道:“就不能给她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吗?”

穆长风道:“师姐曾给过机会,林珍儿根本没有悔改之意,逼得师姐想和她同归于尽。”

林葙儿道:“娘的评价有些过了,我觉得珍儿和表姐是一种人,表姐能有悔意,珍儿怎么会没有?”

“根本是完全不同的人,”秦若薇深为女儿的单纯心软而忧心,“一个重利一个重情,本质完全不同。再说了,阿莨没有做过错事,何来悔意之说。”

林葙儿仍然想不明白,秦若薇无奈至极,道:“看一个人的本质,就要看看此人面对无辜之人的态度。阿莨自始至终不会伤害无辜之人,珍儿却一而再再而三以无辜者为人质,对亲人也能狠下心肠,没有底线的人是没得救的。”

赵卓言看着林渊道:“渊儿是什么意思?”

林渊强忍心痛,面无表情地道:“我只希望能留珍儿一个全尸,由我带回自闲庄认祖归宗。还有就是在杀她之时,我可以帮忙,不要把葙儿牵扯进去。”

林葙儿还想表示异议,林渊神色一沉,怒斥道:“林家有我一人犯下弥天大错就够了,你别乱掺和,你也想像我一样犯下大错,一辈子饱受良心的煎熬吗?生不如死的滋味你也想体会一下?”

第二百四十七章 成者为王(二)

“生不如死”四个字,如一声霹雳炸在林葙儿头顶。

她激灵灵地打了个寒战,惧意萌生,不由自主地想起哥哥在墓地中半死不活的状态。

那个时候,她深刻体会了到了真心错付的可怕。她对林珍儿一腔至亲之情,哥哥何尝不是如此。

一腔至亲之情换来的是什么?

林珍儿将一腔真情弃如敝屣,算计筹谋着要哥哥的性命。为了保住唯我独尊的地位,她不惜一把火亲手毁去妹妹的尸身,彻底断绝妹妹的生路。

表哥、亲妹,在她心里和陌生人毫无区别,所有人的性命于她而言皆如蝼蚁草芥,不值一提。

难道她也要像哥哥一样,为了一个根本不值得的人,就赌上所有人的性命?

林渊道:“我只恨自己没有擦亮一双眼睛,善待了不该善待的人。我身为纵容了邪恶的罪魁祸首,我更加可恶。分不清好人坏人的我,被人算计死都是活该。”

林葙儿道:“我知道哥哥难过,可是珍儿毕竟也姓林,我们是她的亲人,聚在一起商量着如何让她死,是不是太过分了?”

“你看不惯就给我一边去,少在这里添乱。林家有我一个糊涂虫足够了,别再多你一个迷糊精。”林渊将一股莫名的悲伤怒气发泄出来,道:“你想怎么的,暗地里通知珍儿吗?敢有这样的心思,我就打断你的腿。”

林葙儿被当众狠狠数落,不由得委屈落泪,林渊道:“我当初和你一样心软,甚至不计较她算计我性命的心思,结果很好吗?我就是你的前车之鉴,不好好引以为戒能行吗?你这个只会读死书的呆子。”

秦若薇心疼女儿,又心疼儿子,哄哄这个,又哄哄那个。

林渊始终含着脸,不发一言,林葙儿哭的梨花带雨,秦若薇只得将女儿带出厢房,私下里安抚劝慰了。

小白伸手对准林渊的脑袋拍了一下,道:“有哥哥的气势了哈,看把你给能耐的哟。我告诉你啊,将来敢对我大呼小叫,我就让你去门外跪搓板儿。”

林渊瞪了小白一眼,道:“长风不妨好好说说你的计划,我一定尽力帮忙,你尽管放心,我绝对不会心慈手软。”

穆长风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发现数日一别之后,林渊好像换了一个人。

从前的鲁莽造次消失不见,多了几分魄力和沉稳,不再优柔寡断,变得凌厉决然。

看来赵卓言所料不差,良心上背负的债,真的可以让一个人发生脱胎换骨的转变。

一生饱受良心的煎熬,威力足以杀死那个活泼跳脱天真单纯的林渊。

穆长风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样的滋味,既悲伤哀痛,又欣慰安然,道:“无需师哥帮忙,我只希望杀了林珍儿之后,师哥不要恨我,你们毕竟是血脉相连的至亲。”

林渊道:“下手的是你,真正杀他的人却是我。是我一手把她推上死路的。”

穆长风想要劝慰几句,忽见赵卓言摇头阻止,道:“我需要小白来帮我。”

小白拍着胸脯道:“上刀山下火海,我绝不啰嗦一句。”

穆长风从袖中摸出白骨雀变化而成的小球,道:“林珍儿在幽冥鬼域生活了十八年,多多少少沾染了魔物的气息,我只需唤醒白骨雀,就可以找到她藏身之处。”

林渊道:“也不需要姨夫出手相助吗?”

穆长风道:“我会设法激怒林珍儿,小白只需化作原形潜藏于暗处,待她用骨鞭对付我时偷袭咬伤她就好,我拿到骨鞭,最大的难题就解决了。”

“哼,”小白气哼哼地道:“我要咬死臭婆娘,敢打阿莨的主意,她活腻歪了。”

穆长风道:“我现在还担心一点,林珍儿修为高,偷袭她极为艰难,小白姑娘看起来有些笨拙,咬不到她也就算了,被她伤了就大大的不妙。”

“什么?”小白气的一瞪眼睛,拍着桌子道:“我笨拙吗?”

林渊和赵卓言都以古怪的眼神看着她,也担心她偷袭不成反被伤。

小白自从服用了神族丹药之后修为大增,但她天生食量大,整天吃个不停,圆嘟嘟肉滚滚,不像个行动敏捷的妖。

穆长风道:“我想先看看小白姑娘化为原形的模样。”

小白当即化作一只小小的白兔。依旧圆嘟嘟肉滚滚,十分可爱。

穆长风突然想起儿时在集市上见到的一只大老鼠,那只老鼠显然吃了太多,撑得肚皮滚圆,无法动弹,被人们拿着棍子狠狠地打,始终无法挪动脚步逃生。

眼前这只兔子满身是肉,将偷袭的重任交给它,算不算“所托非人”?。

赵卓言同样担忧不已,围着小白走了一圈,笑着道:“像只小猪似的,怎么这么胖?跳起来有三尺高吗?”

小白瞪着一双红眼睛,纵身一跃,轻轻巧巧地跳到桌子上。

“且等我片刻,”穆长风起身离开厢房,在厨房中找到一根萝卜,迅速返回去,道:“且看你能不能一口咬到萝卜。”

穆长风以扔飞刀的手法将萝卜远远地抛到门外,那根萝卜迅捷如利箭,“嗖”的一声飞了出去。

小白的速度更快,如闪电一般,众人只觉眼前一花,小白已经窜了出去,奋力一跃,将萝卜叼在嘴中。

回到厢房,小白化作人形,乐呵呵地吃着萝卜,道:“怎么样,凭我的本事,天底下没有哪个猎人的弓箭能伤到我。”

穆长风笑着道:“果然厉害,这么快的速度,偷袭绰绰有余。小白姑娘不妨把林珍儿当成一根会跑会跳的萝卜,你就以吃定萝卜的决心对付她就行。”

小白登时眉眼生花,突然发觉众人神情有异,似乎都在憋着笑,着恼地道:“偷袭就偷袭呗,干嘛用好吃的引诱我,不把林珍儿当成萝卜,我就不会竭尽全力了?”

众人“哄”地一声笑起来,林渊想到众人是在商议把林珍儿置之死地,悲从中来,笑声戛然而止。

第二百四十八章 成者为王(三)

林渊凄凉的目光落在手腕处的红绳上,心里一动,道:“师弟,我和葙儿戴着红绳就可以随时借用你的灵力,反过来可不可以?你能从我和葙儿身上借用灵力吗?”

穆长风道:“也可以,但是……那个……那个……”

林渊不明所以,道:“那个什么,你怎么结巴了,有什么不能说的?”

穆长风默不作声,微微一笑,有些话说不出口,还是不说为妙。

“算了吧,你和葙儿那两下子,借用了也跟没借用一样。”赵卓言呵呵一笑,替穆长风说出了心里为难的话。“据我观察,你妹妹葙儿手中的鱼鳞峨眉刺乃是吸收了天地灵气才能发挥威力,和修为的高低毫无关系。至于你的修为嘛,呵呵。”

林渊羞愧不已,脸登时红了,他从前不务正业,除了因服用千年赤芝而生出的一身蛮力再无可以称道的本事,林葙儿修为一般,全靠一把鱼鳞峨眉刺侥幸成名。

若论真实本领,他与林葙儿加起来比不上半个穆长风。

“总比借不到灵力强吧。”林渊低垂着头,小声咕哝了一句。

“说的也是,四条腿的蛤蟆总比三条腿的强点。借用你的灵力虽然没有大用处,但长风起码在踢林珍儿一脚的时候力气能大一些。”赵卓言了解林渊愿意听逆耳忠言的优点,故意把话说的极其难听,借此刺激林渊。

林渊把头垂得更低,下定决心日后要苦心修习灵术。

古人闻鸡起舞苦练武功,他也要日夜加紧练习,把从前荒废掉的大好时光全都补回来。

赵卓言道:“依我看啊,还是借用我和二姐的灵力较为妥当。”

穆长风道:“此乃禁术,借用灵力之后,恐怕师伯和师叔母要生一场病。”

赵卓言毫不犹豫地撸下林渊手腕上的红绳,道:“只用我的,他母亲就算了,本来眼睛就不好,再损伤了别处可就糟了。”

林渊感激至极,用言语无法表达,便抱住赵卓言,许久之后才松开。

赵卓言又故意刺激林渊:“事先声明,下不为例,你不把本事练好,老夫再帮你就是把命搭给了你。唉,慈母慈父多败儿,孩子没出息,都是爹娘给惯得。”

穆长风不忍看林渊自怨自责,赶紧道:“师伯修为高出我甚多,有您相助,胜算更大了一些。”

“应该确保万无一失,”赵卓言双眼微眯,摸着胡子,道:“渊儿带我去把葙儿手腕上的红绳取来,咱们请云无涯也帮帮忙,长风且等我消息,云无涯同意帮忙了再去找林珍儿,反正事已至此,不差个一时半刻。”

穆长风闻言顿感轻松许多,赵卓言和云无涯都是当今之世数一数二的好手,有二人的灵力随时可以借用,足以和林珍儿周旋片刻。

赵卓言一扯林渊的袖子,道:“咱们走吧,你帮不了大忙,小忙还是可以帮的。云无涯肯定会看在你的面子上伸出援助之手。”

林渊心情好生沉重,最初与林珍儿相遇之时,哪里会料想到今天,他曾暗暗发誓以长兄的身份悉心呵护孤苦无依的小妹。

世事无常,十有八九不会遂人意愿,林珍儿曾算计过他的性命,他如今也在算计着林珍儿的性命。

林渊曾以为血缘是世上最为牢不可破的联系,事实证明,在恶毒的人心面前,血缘的关系竟是如此的脆弱。

也罢,这就是所谓的道不同不相为谋。

人生之路是那么长,和同道之人才能长长久久地走下去。

人生就是一个不断做出选择的过程,他选择了正道,自然要和歪门邪道划清界限,既然选择了守护无辜之人,就要和残害无辜之人势不两立。

他与林珍儿,就如同水和火不能共存。

家族内讧虽然可悲,但是留着一个祸害则太可怕。

林渊坚定了心意,收起所有对林珍儿的惋惜同情,暗暗告诫自己,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林珍儿能做到该舍则舍该弃则弃,所以能成为强大的敌人。

而他全因优柔寡断心软,一直都是被别人玩弄于鼓掌之中的弱者。

他受够了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无奈,受够了总是像只雏鸟一样躲在别人的羽翼之下,受够了总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窝囊感,受够了别人总是利用他善心的可耻行为。

一桩桩,一件件,都是血淋淋的教训。

“林渊,林渊,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林渊喃喃自语着,暗中苦笑一下,狠下心肠,大步走了出去。

他知道自己每走出一步,就是把林珍儿往死亡的深渊推进一步。

开弓没有回头的箭,他已经没有回头的路。

第二百四十九章 败者为寇(一)

赵卓言和林渊一起离开了厢房,穆长风为了让自己静一静,就去找明秀玉借书,明秀玉在一个小书架上找了本《二十四史》,问道:“这本行不行?”

穆长风见书本的封皮极为陈旧,道:“难道是明旭大哥生前看过的书?”

明秀玉强笑道:“可不是嘛,旭哥生前极爱读书,常常读到深夜,几年前我家的书更多,大部分都送人了。”

穆长风往书架上瞄了一眼,发现都是地理历史类的书籍,其中有一本厚书,用牛皮纸包裹的严严实实,穆长风好奇心起,指着那本书道:“我可以看这本吗?”

明秀玉很痛快地把书拿给了他,穆长风回到厢房,小白早已化作原形,趴在角落里呼呼大睡。

他蹑手蹑脚搬过一张椅子放在窗下,小心翼翼地坐好,轻轻翻开书本,发现是一本传记,记载着数百年前一位赫赫有名的谋士,名叫周嘉,第一页简单介绍了他一生历经的风云迭变。

原来周嘉本是放牛娃出身,生逢乱世,不甘平庸寂寞,日夜苦读,手不释卷,学成之后寻找明主,毛遂自荐,将一位最为弱小的起义军首领扶上了皇帝的宝座。

穆长风暗暗琢磨,明旭大哥竟然将这本书珍而重之地收藏着,看来他也是个不甘平庸寂寞的人,可惜英年早逝。

一页一页地耐心读了片刻,穆长风立即陷入周嘉的往事里。

此人在幼年之时丧父丧母,为了一口薄棺,他把自己卖给了一位地主,每天吃不饱穿不暖,饱受欺凌压迫,当别的童工为了一口吃食争得头破血流之时,他却为了争取伴读书童的身份割腕取血送给主人炼制延寿丹。

主人问他为何舍命也要做伴读书童,周嘉回答道:“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豁出性命闯一闯,才有机会闯出一条改变命运的路。”

穆长风陡然生出敬仰佩服之意,继续往下翻看,不知不觉中过去了几个时辰。

火红的太阳坠了下去,窗外霞光漫天,穆长风恰好看到周嘉结局的部分。

此人深知自己辅佐的皇帝心胸狭窄,只能共患难不能同享福,但是敌不过权利富贵的诱惑,他选择藏在暗处,帮助皇帝大肆屠杀有功之臣,在他三十八岁之时,认为时机已到,企图毒杀皇帝行篡位之举,最终功败垂成。

昔日繁华无比的周府瞬间没落,周嘉亲自为自己穿戴一新,平平静静地在大厅的墙壁上写下“成者为王败者为寇”八个血字之后,以一条白绫结束了生命。

在他死后三年,又一支起义军攻陷了帝都,历史的车轮向前疾行,天下再次改朝换代。

周嘉仇人甚多,其中一位恰好是新皇的肱股之臣,掘开他的坟墓,在大庭广众之下鞭尸五百,得知周嘉的儿子周怀尚在人世,便辞去官位,发誓走遍天涯海角也要把周嘉的后人杀个干干净净。

穆长风喟然长叹,透过窗户眺望远方。

忽然听到急匆匆的脚步声,赵卓言与林渊携手而归,笑呵呵地道:“成了,云无涯本来不想多管闲事,渊儿最终打动了他。”

赵卓言忽然看到穆长风手里的传记,看到“周嘉”二字,神情变得颇为古怪。

穆长风心情激动,一时未注意到赵卓言的神色,道:“师哥越来越厉害,云爷爷是多倔强的人啊,也听从了师哥的劝说。”

林渊脸色一红,道:“我说珍儿要取我心头血炼制起死回生药,云爷爷担心不已,自然会答应。天色已晚,要不你明天去找珍儿?”

穆长风摇摇头,道:“越早解决越好,免得夜长梦多。”说完唤醒小白,让他钻进袖中。

又唤醒白骨雀,放下周嘉的传记,迅速离开了厢房。

赵卓言拿起传记,道:“怎么会在这里,老夫喜欢藏书,找了许多年没有找到。”

林渊道:“姨夫怎么会对这本书感兴趣?”

赵卓言道:“撰写这本传记之人,乃是周嘉的好友,与双子门渊源深厚,我是听着周嘉的故事长大的。你想知道周嘉是谁吗?”

林渊随手翻看了几页,漫不经心地问道:“谁啊?”

赵卓言意味深长地一笑,道:“原来你不知道,周嘉的儿子周怀为躲避仇家改名周恕,正是你玉龙阁三大创派祖师之一。周嘉临死之前曾留下遗言,周氏子孙,宁可粉身碎骨,也不可屈居人下。”

林渊闻言一惊,道:“周师伯,他他他他……”

赵卓言笑着点头,道:“果然是一家人,一脉相承啊。都有着不甘屈居人下的雄心壮志。周嘉周怀都败了,且看周端能否成为赢家。”

第二百五十章 败者为寇(二)

白骨雀未睡足一月就被唤醒,魔性甚重,数次钻进穆长风的袖中要吸食小白的血液。

吓得小白吱哇乱叫:“怎么回事,管好你的臭鸟行不行?穆长风,它再敢咬我,我就跟它拼命。”

穆长风只得好言劝解安抚白骨雀:“我知道你没睡够,事情紧急,不得不打扰你的好梦,我保证没有下次,你就放过这只兔子吧。”

白骨雀发出抗议的声音,叫个不停,似乎颇为不耐烦。

穆长风无计可施,道:“你咬我一口出出气行不?狠狠地咬,除了我的喉咙,你咬哪里都成。”

白骨雀生性凶残,却也记着昔日的情谊,用骨翼拍了一下穆长风,便心不甘情不愿地追踪林珍儿去了。

穆长风尾随着白骨雀走过香水湖,进入树林,找到一条极为偏僻的小路,左拐右拐,最终在子夜时分来到一处山谷之中。

谷中景色分外美丽,到处是发光的紫色藤萝,漫天的花朵在空中飞舞,犹如一只只暗夜的精灵。耀眼生花,美的出人意料。

新月如钩,挂在天边,繁星似锦,与发光的藤萝交相辉映。

林珍儿端坐于山谷正中央,手中托着一朵枯死的芍药。

只见她目不转睛地看着芍药,花朵在她的注视中,一会灿烂盛开,一会又回归枯死的状态,忽生忽死,反反复复。

穆长风将白骨雀变回圆球,小心收起,又悄悄放出小白,让她潜伏于暗处。

小白恨极了林珍儿,数次要奔过去咬断她的喉咙,想到此次行动的重要性,不得不竭力忍耐下来。

穆长风快步走过去,林珍儿听到极其轻微的脚步声,并没有转头看他,道:“你来了,是请我去观赏天雷阵吗?”

“我是来兴师问罪的,”穆长风的行为并不像兴师问罪,找了块石头,坐在林珍儿对面,满面微笑地道:“太师傅还没有来。”

林珍儿道:“如此隐秘之处也被找到了,应该是你的小宠物带你来的?”

穆长风笑着点点头。

林珍儿道:“穆家豢养它几百年,你可知它是哪种鸟儿的尸骨?”

穆长风摇头道:“说来惭愧得很,我不知道,甚至连白骨雀的来历也不知晓。”

“白骨雀,”林珍儿不由得发笑,“乃是伯劳鸟的尸骨,死后化为尸魔,被秦薏萝以诡术驯服。临终前将其安置在佛寺,希望暮鼓晨钟之声能化解它的戾气,后来落在穆铁山手中。”

穆长风深为叹服,道:“又是秦薏萝,我真希望自己早出生一千五百年,一睹幽宫之主的风采。”

林珍儿道:“你和我想到一块去了,我想认识她的心愿更甚于你,因为我是听着她的传奇故事长大的。”

穆长风道:“可惜她命短,犹如一颗流星划过天际,转瞬即逝。”

“生如夏花之绚烂,不管是流星还是夏花,转瞬即逝的美丽也极好。”林珍儿满是艳羡之色,遥望着北方最明亮的一颗星,“人族繁衍生息几千年,芸芸众生,多如海中的泥沙,太多的人都是碌碌无为度过此生,有幸能书写一段传奇,就很了不起。”

穆长风瞄了林珍儿一眼,发现她与以往判若两人,没有恨,没有怨,也没有愤愤不平,就像一位壮志凌云的男儿,高山流水遇知音,倾诉自己最为羡慕的一个美梦。

“我有些好奇,珍儿姑娘从不后悔吗?”

“我为什么要后悔?后悔杀了我的丈夫孩子,还是后悔断绝了我妹妹的生路?”林珍儿手中光芒大盛,那朵芍药花绽放出无与伦比的光彩,漫天的星斗瞬间黯淡下去。

芍药花的光彩并没有持续多久,很快枯死委顿,被风一吹,化作点点碎片散落一地。

林珍儿道:“人的一生,最长不过百年的光阴。最后和这朵花一样,零落成泥碾作尘。化作尘土之前呢,是在角落里静静地绽放,还是在别人面前蓬蓬勃勃地盛开?”

穆长风道:“既然是美丽的东西,当然要在别人面前蓬蓬勃勃地盛开。让所有人都知道它的美。”

“一点不错,”林珍儿看向穆长风的目光,充满对知己的欣赏,“有许多不利因素会影响它的盛开,虫子会咬它,也会有人伸手来掐断它,我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在消除不利因素,既然不利,为何要留着。”

“你是这样认为的,”穆长风很难理解林珍儿这种人,只觉的她的想法太过怪诞,“至亲至爱,都是影响你的不利因素?”

“难道不是吗?”林珍儿丝毫不觉得自己有错,继续侃侃而谈,“在我看来,表哥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总是拖人后腿,他就是咬你的虫子。方芷莨令你儿女情长,她就是会掐断你的那只手。你完全不在乎他们了,才会成为真正的男儿汉。”

“人之所以为人,就是因为有情有义。”穆长风直视着林珍儿的双眼,驳斥道:“没有情义的人,就像生活在冰窖里,除了寒冷还是寒冷。唯有情义,才能让人的心和血变成热的。”

“这是懦弱之人的理论,当一个人真正强大的时候,不惧任何寒冷。”

林珍儿一拍手掌,谷中藤萝尽数消失,变成一片荒芜之地,“我小的时候,内心和此处的山谷一样,贫瘠荒芜,渴望情义的滋润。现在的我,最喜欢的就是这种荒芜之地,因为我早已杀了那个懦弱的自己,变得坚强独立,我享受这种荒芜带来的肃杀之感,我就像沙漠中踽踽独行的人,再苦再难,也能征服沙漠,你能理解吗?”

第二百五十一章 败者为寇(三)

穆长风当然不理解,他始终觉得人有情义,才能活得充实快乐。将来爬到人生巅峰之时,有至亲至爱一起分享才叫完美。

没有一起分享的人,只余下高处不胜寒的孤独,是多么的恐怖。

“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东西?”林珍儿随身带着包子,拿出两个,递给穆长风一个。

穆长风闻到一股酸馊的气味儿,见包子上已经生出密密麻麻的一层白毛,林珍儿手中的包子同样如此,不无惊讶地道:“珍儿姑娘吃这种东西?”

林珍儿道:“感觉不可思议?”说完咬了一大口,浑若无事地吃起来。

穆长风感觉好生恶心,道:“已经腐坏了。”

林珍儿道:“我和宝儿幼年之时能吃口腐坏的包子都算万幸。”

“现在不比当初,”穆长风吃过许多苦,当年遭人追杀,饥饿难忍之下曾用树皮草根果腹,却从未吃过腐坏的食物,“珍儿姑娘现在有身份有地位,何必吃这种东西。”

林珍儿几口把包子吃了个干干净净,道:“我记得史书上记载了一位国王,曾给另一位国王当奴隶,过着猪狗不如的生活。回国之后,国王不肯锦衣玉食,睡在马厩中的柴堆上,每日吃一枚苦胆,提醒自己不要忘记当年猪狗不如的感觉。”

穆长风道:“我读书不多,隐约记得有这样一位国王。”

林珍儿道:“成为幽冥鬼域的罗刹尊者之后,我依旧选择吃糠咽菜,甚至常吃腐坏的食物,就是要提醒自己,即使身居高位,也不要忘记曾经的耻辱。”

穆长风道:“你何苦如此。”

“许多人过上了好日子,会选择忘记从前。”一阵晚风吹过,吹乱了林珍儿额前的碎发。星光之下的林珍儿,周身洋溢着浓浓的悲凉气息,“生于忧患,死于安乐,锦衣玉食会消磨人的雄心与壮志,我还未站在人生的最高处,还没到可以安心享福的时候。”

沉默了片刻之后,林珍儿撸起袖子,只见她的胳膊上遍布红色的刀疤,层层交叠。

林珍儿道:“都是我亲手一刀一刀割下的,每次当我有了退缩之意,就会给自己一刀,告诉自己要一往无前不可犹豫。我就是靠着这股子狠劲儿支撑下来,成为罗刹尊者。我不是天生邪恶的人,当有人痛哭求饶之时,我也会心软,可是残酷的生存环境不容许我心软,我对别人仁慈,就会把自己送上死路。”

穆长风呆呆地注视着她,诸多滋味涌上心头。

他对林珍儿的感觉一直都是复杂的,有钦佩,也有厌恶,有同情,也有憎恨,有惋惜,也有鄙视。

此时此刻,崇拜之感竟然油然而生。

这个女人,就像方芷莨评价的那样,绝对有做大事的潜质,对别人狠,对自己也狠,而且目标明确,在前进的路上遇鬼杀鬼遇佛杀佛,既无优柔寡断,也不拖泥带水。

她在幽冥鬼域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堂堂尊者,绝非偶然,绝非侥幸,都是靠她的真本事才能有今天。

林珍儿道:“我一路上跟踪你,也打听到许多关于你的往事。其实你和我是一类人,都不甘心平庸度日,都渴望成为人上人。我们才是志同道合者,携手共进,一定可以将幽冥鬼域牢牢控制在手中。”

穆长风道:“原来珍儿姑娘是看中了我的野心。你背叛师姐,不怕我将来也背叛你?”

“当然不怕,”林珍儿胸有成竹,一副吃定了穆长风的神情,“你这个人集矛盾于一身,渴望权势地位,偏偏又太重情义,我发誓会复活你的小妹,实现你所有的愿望,你感激我,自然不会背叛我。”

穆长风心里一动,察觉到林珍儿异样的情愫,淡然微笑道:“珍儿姑娘好像看透了我的为人。”

林珍儿道:“你就是我一直渴望的那种人。”

穆长风道:“珍儿姑娘以为我是什么样的人?”

林珍儿脸颊微微泛红,有些羞涩,有些兴奋,道:“值得每一个女子托付终身的那种人。”

第二百五十二章 败者为寇(四)

穆长风吃了一惊,却不动声色,道:“珍儿姑娘看上我了?”

林珍儿半羞半喜,露出情窦初开的小女子模样,道:“你是男子中的翘楚,早在常青山时,我就动了真情。如今你我终于是一条船上的人了。”

林珍儿冷心冷血,穆长风很难相信她真的动了情,道:“我有什么好,姑娘看走眼了。”

林珍儿低着头,轻轻地扯着穆长风的衣袖,羞羞答答,哪里还有罗刹尊者叱咤风云的模样,道:“你和我是珠联璧合天造地设的一对,我们联手征服幽冥鬼域,我们可以联姻,将来我们有了孩子,继任幽冥鬼域之主,有机会征服人族妖族,多么美好的将来等着我们啊。”

“联姻?”穆长风有些哭笑不得,更觉不可思议,“怎么就突然谈婚论嫁了?”

林珍儿抬起头,脉脉含情,满面娇羞之状,伸出长蛇一般的手臂,紧紧搂住穆长风的脖子,

她本就是清秀佳人,星光之下,更像一朵出水芙蓉,淡雅脱俗。

“我从未如此欣赏过一个男人,我答应你效忠魔族,不仅仅因为你才华出众,我早就希望你能成为我的同路人。”

穆长风心里一动,突然想到方芷莨当初在白龙潭畔,为了寻死也曾用过美人计。

他将计就计,在方芷莨正以为得逞之时用赤霄剑对准了她。

既然林珍儿从常青山开始就一路跟踪,很有可能跟到了白龙潭,暗中目睹了一切,此刻依样画葫芦,极有可能是故意设下的陷阱。

但她为何要用美人计设下一个陷阱呢?

穆长风暗暗思忖着,突然一惊,暗道不妙。

小白因为服用过神族丹药的缘故,妖气极其微弱,此处离她藏身之地甚远,穆长风丝毫察觉不到妖族的气息,不代表林珍儿也察觉不到。

她定是起了疑心,于是设下陷阱,确定穆长风和小白是不是同伙。

穆长风立即推开林珍儿,站起身后退数步,道:“珍儿姑娘的好意,在下心领了,不过我心有所属,对你的提议没有兴趣。”

林珍儿道:“方芷莨很快就会从世上消失,你又何必念念不忘?”

穆长风故意唉声叹气,道:“今夜前来,我就是想为师姐求情,请珍儿姑娘好好想想,你是人族,最长不过百年的寿命,在你寿终正寝之前,师姐也未必会化为真正的血魔,根本不会和你抢什么。”

林珍儿“哦?”了一声,道:“将来之事谁能说得准,我不会留着一个祸患。”

穆长风道:“我了解师姐的为人,淡泊名利,就算真的化为血魔,也不会和你抢的。”

林珍儿道:“在爱慕你的女人面前说另一个女人的好,我会吃醋嫉妒的哦。”

穆长风又退开数步,道:“珍儿姑娘是世间少有的奇女子,将来爱慕之人必定数不胜数,在下配不上珍儿姑娘。”说着往山谷深处走去,离小白的藏身之处越来越远。

林珍儿快步追上穆长风,扑进他的怀里,颇为幽怨地道:“你真是不懂得怜香惜玉,我一片真心,你丝毫感觉不到吗?”

穆长风用力把林珍儿推开,红着脸道:“珍儿姑娘请自重,夜深人静,孤男寡女,成何体统。圣人曾言,男女授受不亲。”

林珍儿见他又急又臊,咯咯娇笑两声,道:“行了,我刚才是逗你玩儿的。”

“你这是干什么?”穆长风故作恼怒的样子,“你把我当成什么,随随便便逗弄。”

林珍儿道:“你且随我来。”

穆长风见她正是朝着小白的藏身之处走去,一颗心登时悬了起来。深怕小白会出意外,他无法向方芷莨交代,也无法向林渊交代。

小白的状况极其不妙,只见她周身的杂草密密匝匝交织在一起,形成一个结实的笼子,小白被困在里面,动弹不得。

林珍儿打开笼子,揪着小白的两只长耳朵,道:“我隐隐察觉到她的气息,不确定她是跟踪你来的,还是你们两个商量好了一起来的,不得不想个主意试探你一下。”

穆长风道:“你试探我?”

林珍儿道:“女子意乱情迷之时,是男子下手的最佳时机。你没有下手,并且远远躲开,我就确定你是被这只小兔妖跟踪了。”

穆长风暗道一声好险,他虽然可以借用赵卓言和云无涯的灵力,但林珍儿也有数代已故罗刹尊者的灵力可以吸取,动起手来胜算极小。

况且小白早已中招动弹不得,无法偷袭,他最终落得个任林珍儿宰割的下场还算小事一桩,连累明家村无辜被屠杀就大大的不妙。

小白四肢乱动,意欲挣脱,林珍儿掐住她的脖子道:“倒是个忠心的小妖,不如弃了方芷莨跟随我吧,我一向善待忠心的奴才。”

小白恨极了林珍儿,瞪着一双红红的眼睛,前爪一扬,抓的林珍儿手腕伤痕累累血迹斑斑。

“敬酒不吃吃罚酒,”林珍儿甚是恼怒,恨不得将小白生吞活剥,“小畜生敢伤我,你是活得不耐烦了。”。

穆长风道:“且慢,她拥有神族的灵力,普通的办法杀不死,不如做个顺水人情,把她还给师哥。”

“原来如此,”林珍儿恍然大悟,看向小白的目光充满贪婪凶狠之色,“我一直觉得这个小兔妖非比寻常,竟然如此命好,服用过神族的丹药。”

第二百五十三章 败者为寇(五)

穆长风就是要以小白为诱饵,让林珍儿心甘情愿地上钩,见她露出贪婪之色,正中下怀。“当年我师姐在血河池畔被杀害,小白为救主身负重伤,恰好遇到龙族之主,服用了龙族的丹药,不但安然无恙地活了下来,而且修为大增。她在明家村十八年,护佑了明家村十八年,仁义善良,不可多得,还望珍儿姑娘饶她一次。”

林珍儿嫉妒不已,狠狠地揉搓着小白的一对长耳朵,道:“一只小妖如此好命,我历经风雨,数次九死一生,从来没有什么龙族之主出手相助。”

小白的耳朵疼的厉害,眼泪汪汪地看着穆长风。

穆长风道:“小白姑娘是师哥的心上人,还请珍儿姑娘手下留情。”

“表哥是个憨货,看上的姑娘也是个憨货。”林珍儿面带微笑,双目中却是杀意森森,道:“我要是吸了她的血,你说会怎么样?”

小白一听,不禁吓得泪水长流,挣扎得更厉害了。

穆长风早料到林珍儿起了歹心,故意露出惊骇的神情,道:“珍儿姑娘要吸干小白的血?”

林珍儿道:“对啊,我吸干她的血,就可以拥有神族的力量,这小妖如此重要,我为何要将她还给表哥。”

“但是……那个,”穆长风默运灵力,立即出了一头热汗,“她毕竟妖气未除,与人族的力量相冲。珍儿姑娘还是算了吧,别忘了林姑姑当年就是吞服了妖族的内丹才导致灵力散尽。”

林珍儿想起往事,惧意油然而生,但是到手的宝贝哪有轻易放弃之理,盯着小白看了一会,暗暗琢磨对策。

穆长风道:“珍儿姑娘把小白交给我吧,你看她吓得半死,我恰好随身携带着定心丸,给她吃一颗压压惊。”

“定心丸?”林珍儿目光一亮,很快有了主意,“方芷莨擅长制药炼丹,让她除去兔妖的妖气,炼成一颗只余神族灵力的丹药应该不是难题。”

穆长风道:“没听说过这种事啊,可能吗?”

林珍儿道:“不可能也要变成可能,方芷莨要是办不到,我立刻屠戮整个明家村。”

穆长风道:“珍儿姑娘的修为已经无人能及,何必稀罕神族的灵力。”

“好东西当然是越多越好,”林珍儿已经打定了主意胁迫方芷莨用小白炼制丹药,得意洋洋地笑着,“待我拥有了神族的力量,天底下谁还能是我的敌手。”

穆长风道:“小白是师哥的心上人,珍儿姑娘就不担心师哥与你反目成仇?”

“林渊算个什么东西?”话一出口,林珍儿颇为后悔,缓和了语气道:“事到如今,林渊对我不会再有兄妹之情,我何必顾念着他。”

穆长风神色黯然,道:“把小白交给我吧,我了解师姐,她脾气硬得很,由你出面恐怕会适得其反。”

林珍儿担心穆长风会放走小白,更怕他偷偷服用丹药,怎会将此事交给他去办,道:“还是有我出面最为妥当,方芷莨若是不肯炼制丹药,我先杀了明秀玉的四个孩子。”

穆长风巴不得林珍儿亲自出面,见她上钩,按捺住欣喜之意,伸指点着小白的头道:“让你逞能强出头,非要跟踪我过来,把命搭上了吧,你能怪谁?”

林珍儿道:“方芷莨命不久矣,我得在辛清远来明家村之前让她炼制好丹药,咱们走近路,快点赶去明家村。”

穆长风跟在林珍儿身后,沿着来路返了回去。

他见林珍儿已将小白视作囊中之物,不由得暗暗发笑。

这个世上,任何人都有软肋,而林珍儿的软肋,就是对力量和地位的渴求。

她本身拥有高深的灵力,更有数代已逝罗刹尊者的灵力可以吸取,当今之世,罕有敌手。

可她却是如此的贪心不足,明知小白是林渊的心上人,丝毫不顾往昔的情谊,非要把小白炼制成可以加强修为的丹药。

二人前行之时都用了灵力,速度堪比千里马,不到半个时辰,便来到了香水湖畔。

星光点点,倒映在湖中,有着动人心魄的美丽。一株株沉香树,就像无声的巨人,悄然立于湖畔。

穆长风深吸一口气,停下脚步,道:“珍儿姑娘请留步,在下有问题想要请教。”

林珍儿驻足回头,显得颇为不耐烦,“有什么问题以后再问不成吗?”

穆长风道:“事关重大,不得不问。在下不久前无意中得知,珍儿姑娘使用的骨鞭乃是周家世代相传的宝物,珍儿姑娘是不是应该物归原主?”

林珍儿道:“哪个周家?”

穆长风道:“当然是我周师哥的家族,我无意中读了一本传记知晓了此事,那骨鞭认主,外人使用,早晚会被反噬。”

林珍儿道:“胡扯,骨鞭乃是幽冥鬼域世代罗刹尊者使用的兵器,和周家有什么关系。”

穆长风道:“手柄上用细笔刻着一个‘周’字,珍儿姑娘不妨确认一下。若是周家之物,还是不要继续使用了,免得遭反噬之苦。”

林珍儿轻轻哼了一声,一手紧紧抓着小白的耳朵,一手从袖中摸出骨鞭,借着星光翻来覆去地看了一会,根本没有细笔雕成的‘周’字,道:“你看的什么乱七八糟的传记,真会胡扯。”

“给我看看。”穆长风伸手就要拿过骨鞭。

林珍儿走开几步,诡笑片刻,道:“我明白了,你已经弄清楚穆家和骨鞭的关系,你诱我拿出骨鞭,是想趁机把你的血涂在上面。”

穆长风赞道:“真是个聪明女子,这么快就被你看穿了心思。”

林珍儿道:“这只兔妖和你根本就是一伙的。”

穆长风道:“对啊,一点不错,可惜你知道的太晚了。”

林珍儿怒道:“你以为夺了骨鞭就万无一失了?本姑娘岂会给你机会夺走它。”

“杀了你才会万无一失,”穆长风摸着自己的白发,淡淡浅笑,竟然有了几分妖冶的气息,“你自以为已经把我牢牢控制在手中,以为我不敢把你怎么样,殊不知我穆长风从来不会任人摆布,你知晓起死回生之法又如何?我会怕了你不成?”

“你……”林珍儿不由得气的脸色发白。

穆长风道:“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我就算一辈子找不到起死回生之法,一辈子无法复活师姐,无法让小妹正常地长大成人,我也不会成为你的傀儡。珍儿姑娘,是你教会我该舍则舍该弃则弃的道理,人嘛,得为自己打算才对。”

林珍儿忽然笑了起来,道:“我还以为你多聪明,不过如此,尚未夺走骨鞭,就在那里大言不惭。我既然知晓了你的心思,就绝对不会再给你机会见到骨鞭,你到死也别想夺走。”

穆长风轻轻地迈出一步,林珍儿迎着他上前一步,道:“况且有人质在我手里,你胆敢再动一下,我捏死这只兔子。”

穆长风“唉”了一声,抬头看看天,又低头看看平静地湖面,道:“良辰美景,晓风残月,你葬身的地点着实不错。”说完凝聚灵力为刀,在手腕上割出一条又深又长的伤口,顿时血流如注。

林珍儿正要控制树枝捆住他,穆长风突然借助手腕上的红绳从赵卓言和云无涯的身上吸取了大量的灵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往前冲去。

林珍儿未料到穆长风的速度如此之快,就像一道闪电,眨眼之间来到身前。

她拍出一掌,结结实实打在他的心口处。

穆长风咬牙忍住心口的剧痛,抱住林珍儿纵身跳进了湖里。

第二百五十四章 败者为寇(六)

林珍儿刚刚落进湖中,便意识到穆长风要用血水浸染骨鞭的意图,惊骇之下,抛开小白,重重一掌打的穆长风五脏六腑都受了重伤。

只见他腕上的伤口鲜血弥漫,用不了多久,骨鞭就会被血水浸染。

林珍儿情急惶然之下亦不失冷静,用力将骨鞭往岸上扔去。

可是穆长风早在跳湖之前就将各种可能性想了个清清楚楚,料到林珍儿落水之后会有此一举,早早布下了一道结界。

那条骨鞭刚刚冲出湖边,便撞到了结界之上,发出金铁交鸣之声后,迅速被结界弹落湖中。

林珍儿登时怒不可遏,没想到短短数日,穆长风的修为竟然精进如斯。

眼见着湖中水草茂盛,林珍儿不由得喜出望外,正待运用灵力控制水草疯长,小白忽然绕到身侧,一口咬中了她颈部动脉。

林珍儿剧痛难忍,冷不防被湖水呛了一口,穆长风趁机撤掉结界,小白一跃上岸,化作人形。

湖水翻翻滚滚,两条人影在湖中缠斗不休,朦朦胧胧中,只见穆长风一边和林珍儿交手,一边用赤霄剑刺伤了自己的腹部腿部,殷红的血液在湖中迅速弥漫。

“你干嘛,要自尽啊?别傻了。”小白不知穆长风的心意,只觉心慌如鼓。“你快出来啊,臭小子快点出来啊。”

小忽听得闷雷声自天际传来,小白抬头望去,天空中不知何时已乌云如墨,星光月光俱无,火龙般的闪电耀眼生花,雷声阵阵,狂风呼啸,飞沙走石,如同末日一般恐怖。

二十年前血河池畔就是如此,电光与血光相映,雷声与风声交错,绝望与恐惧蔓延。

小白吓得全身发抖,仿佛再次见到了血河池畔那场无情的杀戮,不禁放声大哭:“来人啊,救人啊,这里要死人啦,有没有人听到啊,林渊你个混蛋快点来啊。”

在一声声呼救中,瓢泼大雨倾洒而下,一个炸雷陡然响起,震得小白双耳发麻。

香水湖中突然红芒大盛,那条骨鞭仿佛突然有了生命一般,就像一条长龙,从湖中挣脱而出,盘旋飞舞。

穆长风心口处的骷髅胎记同样光芒大盛,透过湖水,小白看到一个红光幽幽的骷髅头,就像欲择人而噬的恶魔。

小白全身都湿透了,汗水和雨水混合在一起,冰凉彻骨,寒气森森,极度惊骇之下,她不会哭了,也不会喊了,双眼发直,神情呆滞。

她的喊声早已惊动了明家村,村民们不顾瓢泼的大雨,纷纷从家门中一涌而出,聚在香水湖畔查看究竟。

林渊和赵卓言也闻声而至,看到呆呆傻傻的小白,看到飞舞不息的骨鞭,惊骇地对视一眼。

林渊扶起小白道:“怎么了,长风在哪儿,出了什么事?”

赵卓言全身软弱无力,亦是咬紧牙关坚持着不让自己倒下,指着香水湖道:“和林珍儿在湖里打斗呢。”

林渊隐约可以看到两个人影缠斗不止,道:“我下去帮忙。”

赵卓言伸手拦住,道:“女子的身影动作缓慢,已经处于下风,你和她毕竟是至亲,还是不出手为好。”

林渊紧紧地抱着小白,就在犹豫之时,穆长风拖着奄奄一息的林珍儿上了岸。

他与林珍儿都已成了血人,穆长风手上腿上都是鲜血,而林珍儿颈部鲜血淋漓,腹部中了致命一剑,眼看是活不成了。

围观的村民不明所以,在倾盆大雨中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赵卓言心念电转之下朗声道:“此女乃是灭绝人性的豺狼妖,化作林莹女儿的模样图谋不轨,有玉龙阁的高徒在此,已经制服了此妖,诸位可以安心地在家过日子了,此时风大雨急,诸位还是回家好好睡觉吧。”

众村民都是朴实单纯之人,不疑有他,纷纷上前向穆长风真诚道谢。

有几人对着林珍儿踢了几脚,骂道:“原来是个妖孽,怪不得闹得明家家破人亡,真不是个东西。”

穆长风心知赵卓言的深意,以除妖为名解决此事,可以省去许多不必要的麻烦。虽然林渊面现不忍,但穆长风也顾不了许多,便由着大家伙误将林珍儿当成豺狼妖。

赵卓言见穆长风心口处隐隐有红芒闪耀,立即挡在身前,道:“他身负重伤需要回去静养,道谢的话日后再说不迟,散了吧,诸位回家都睡觉去吧。”

众村民被冷雨浇了个透心凉,都无心留在此处,迅速离开了香水湖。

赵卓言俯身查看穆长风的情况,见他手上腿上有数处剑伤,深可见骨,敬佩之情油然而生。

林渊道:“是珍儿把你伤成这样?”

赵卓言道:“林珍儿怎会让他见血,是他自己伤的。”

穆长风道:“我没立即要她的命,师哥有什么心里话尽管说。”

林渊早已接受林珍儿必死的事实,可当结局真正到来之时,仍不免伤心难过,握住林珍儿的手,道:“小妹,你可有心愿未了,哥哥一定给你办到。”

林珍儿吃力地抬起手,捂住胸口处的致命伤,一道闪电划过,照亮了她惨白如纸的脸。

林渊将她抱在怀中,道:“有未了的心愿吗?”

林珍儿看向身负重伤的穆长风,道:“杀了他,杀……他。”

林渊心里一沉,没想到林珍儿死到临头,还在想着杀人害命,道:“对不起,哥哥办不到。”

林珍儿嘴角一咧,无声地笑了起来。凄凉落寞,带着万分的不甘。

被困幽冥鬼域整整十八年,每一天都是生不如死,她一路披荆斩棘,斩杀对手无数。成为人人敬畏的罗刹尊者,本想着继续大展身手,轰轰烈烈地有一番作为,最终却折在玉龙阁年轻弟子的手中。

林渊好生不忍,输进一股灵力,道:“你想和宝儿葬在一起,还是和姑姑葬在一起?”

“都不要,”林珍儿重重地喘息了几声,回光返照之下,脸上竟有了异样的神采,“将我葬在玉龙阁,我要亲眼看着他化为魔物,被同门千刀万剐。”

林渊倒吸一口凉气,道:“你做了那么多过分的事儿,就没有一丝悔意吗?”

“呵呵,”林珍儿笑了起来,面色更加狰狞,“我后悔,我不该对宝儿还有留恋之情,不该奢望母亲对我有一丝情谊,我应该从一开始就召唤亡灵大军把明家村杀个鸡犬不留。我有今天,全因我犹豫不忍。”

林渊对林珍儿的最后一丝兄妹之情,霎时化为乌有。将她放下,不再看一眼。

林珍儿突然放声大笑,笑的凄厉又诡异。盯着穆长风的心口道:“伥魔,你是伥魔,早晚有一天,你会化为人人切齿痛恨的魔物,唯有除掉方芷莨,你的命运才能改变。”

穆长风的五脏六腑剧痛难忍,却微微一笑,道:“死到临头,就想挑拨我和师姐的关系。林珍儿,你因为无情而强大,同样因为无情而招致毁灭。你永远都不懂什么是情谊,我来告诉你。”

他凑到林珍儿耳边,悄声道:“我愿意为她死,这就是情谊。真不好意思,你挑拨离间的意图破灭了。宝儿姑娘在奈何桥上等着你,快点去寻你妹妹吧。”

林珍儿圆睁双眼,始终不肯咽下最后一口气。

穆长风道:“在你心里,我名不见经传,是个不值一提的小人物。折在我的手里,你是极其不甘。说句肺腑之言,我也没想到自己能赢了你。你就当阴沟里翻了船吧,呵呵。”

林珍儿目眦欲裂,抓住穆长风的衣袖,想要切齿痛骂,却没有痛骂的力气。

穆长风稍稍用力,便将袖子扯了出来,道:“成者王侯败者贼,真相都由胜利者说了算,我穆长风忍辱负重,最终除去了幽冥鬼域数一数二的大人物,你不过是被我玩弄于股掌之间最终丢了小命的贼。”

“你,你比任何人都要歹毒。用好友的性命做诱饵。”林珍儿拼尽全力,指着穆长风道。

穆长风俯身看着林珍儿无神又怨恨的双眼,笑着道:“以毒攻毒而已,多谢你教会了我最有用的一招。我也教你一个道理,把人逼入绝境是最笨的办法,你永远无法预测陷入绝境的人有多狠毒。”

第二百五十五章 二十年后再相逢(一)

香水湖事件之后,小白一直高烧不退胡言乱语,赵卓言和云无涯同样病来如山倒,幸好方芷莨医术精湛,亲自开方抓药,赵卓言和云无涯调理了三天痊愈如初,而小白却始终昏迷不醒。

时至中午,细雨绵绵不绝地下着,冷风一阵阵吹来。

本是端午时节,家家户户忙着采艾叶包粽子,明家再无从前的欢声笑语,一片死气沉沉。

明久在房中陪着孩子读书,明秀玉一边指挥着木人打水洗衣,一边切菜炒菜,方芷莨则亲自为小白熬制汤药。

穆长风来到厨房,打了一盆清水,故意没话找话:“下雨天真好,师姐白天也可以出来溜达。”

明秀玉“扑哧”笑了一声,方芷莨冷着脸,将手中蒲扇一扔,倒了一碗汤药,打开事先备好的油纸伞,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厨房。

穆长风好生尴尬,明秀玉温言劝慰:“你别在意,我总觉得阿莨姐姐是故意不理你。”

穆长风道:“你怎么晓得她是故意的?”

明秀玉道:“我也是女人啊,当然懂得女人的心思喽。我还看了许多人鬼情未了的故事。”

穆长风苦笑着摇摇头,明秀玉不知前因后果,只凭直觉判断。他却知方芷莨心疼小白,恼怒他利用小白的恶毒计策。

倘若小白一辈子昏迷不醒,方芷莨不杀了他才怪。

穆长风心情郁郁,端着清水进了厢房,林渊将毛巾浸透,敷在小白额头之上,方芷莨试了试汤药的温度,用汤匙撬开小白的嘴巴,小心翼翼地把药灌了进去。

“姨夫和云爷爷都好了,为什么小白一点好转的迹象都没有?”林渊几个日夜不眠不休,形容颇为憔悴,嗓子又干又痛,声音沙哑,好似破锣。

“发病的原因不一样,”方芷莨用丝巾擦去小白嘴角的药渍,满腔怜爱地摸着她的脸,道:“长风当日使用禁术之时,他二人的修为一瞬间全部转移到长风的身上,无法抵御入体的邪气,导致一场大病,停止使用禁术之后,二人的修为全部恢复,加上药石调理,很快就康复了。”

林渊道:“小白是怎么回事?”

“吓得呗。”方芷莨轻轻碰触着小白长长的睫毛,又是怜惜,又是心痛,“被人杀掉炼丹的滋味儿多可怕,当日若有一点差池,她还有命吗?”

穆长风事后想起,也不禁冷汗连连。倘若当日林珍儿执意要吸干小白的热血,他哪里有本事阻止。

他当日就是一个赌徒,拿着小白的性命做赌本。尽管赌赢了,方芷莨也不会轻易原谅他。

林渊担忧地道:“小白会不会一直昏睡不醒?”

“放心吧,有我在,会让她康复的。”方芷莨瞄了穆长风一眼,道:“但是醒来之后会不会像从前一样正常,我不敢保证。她要是疯掉了想咬破别人的喉咙,我恐怕是拦不住的。”

穆长风听她语气轻松,知道小白定会好转。一桩心事了结,另一桩心事涌上心头,道:“师姐要一直在这里照顾小白吗?”

方芷莨道:“那是当然。”

穆长风的一颗心不由自主地沉了下去,原本打算杀了林珍儿后,就带着方芷莨远远地逃离此处。

不料情况有变,小白饱受惊吓一病不起,方芷莨性情执拗倔强,不看到小白康复如初绝对不会离开。

太师傅在信中言明十日后会到达明家村布置天雷阵亲自诛杀方芷莨,虽然十日之期已过,太师傅始终不见踪影,但天知道他会什么时候突然出现,也许会在今晚,也许会在明日。

方芷莨性命堪忧,在此处多留一刻,就多一分危险。

“师姐,赵师伯医术也不错,可以将小白交给他,你跟我走吧,咱们立刻启程。”

“哦,逃命啊,有本事你把我打晕装袋子里扛走啊。”

穆长风道:“别开玩笑了,你想留在此处等死吗?”

林渊道:“师弟别着急,我早已给周师哥去了信,嘱咐师哥务必拦住太师傅。”

穆长风道:“周师哥不是隐匿了踪迹,谁都找不到吗?”

林渊微微一笑,道:“别忘了我外婆乃是修习诡术的高手,咱们找不到的人,她老人家总会有办法找到。在巫女峡的时候,外婆就帮我找到了周师哥。周师哥也回了信,保证会成功拦截太师傅。”

周念平向来吊儿郎当玩世不恭,骨子里却也是个足智多谋城府深沉之人,由他出面拦截,必然不会出现差错。

穆长风登时松了一口气,精神放松之下,几日来强撑的一口气便消失了。

五脏六腑钻心刺骨的疼痛,细密的汗珠一颗颗滚落下来。

第二百五十六章 二十年后再相逢(二)

方芷莨嘴角一咧,露出意味深长的微笑,道:“这么多天了,我还没夸你一句呢。”

穆长风强忍痛楚,擦干脸上的汗珠,道:“没什么好夸奖的,这次赢得相当惊险,林珍儿是我有生以来遇到的最为强劲的对手。”

“我不是夸你赢了她,”方芷莨伸指搭在穆长风的脉搏之上,闭目沉思片刻,睁开眼时满是赞许的神色,“你的五脏六腑都受了重伤,像个没事儿人似的撑到现在,晚上咳了多少血啊?”

林渊闻言一惊,没想到穆长风伤的这么重,责怪自己多日以来没有好好照顾他。

方芷莨露出幸灾乐祸之意,道:“你回来的时候我就发现你的五脏六腑被掌力震裂了,你始终不肯说,我索性瞧瞧你能撑到什么时候。真是不错,这么多天了也没倒下去。”

林渊甚是不满,道:“你怎么不给她治伤啊?”

方芷莨委屈地道:“他自己不吱声,凭什么怪我呀?”

林渊强行忍住给方芷莨一拳的冲动,道:“现在该给他吃药治伤了吧?”

“我的治伤灵药凭什么浪费给他啊?”方芷莨哼了一声,拿起油纸伞,头也不回地走了。

林渊呆呆地看着方芷莨离去的背影即将消失在雨幕中,不由得替穆长风叫屈:“什么叫浪费?他为了救你没少费心,结果倒好,师弟救下个白眼儿狼。”

方芷莨满不在乎的声音在雨幕中远远传来:“我不是白眼儿狼,我是心存怨恨的女鬼,唯恐天下不乱。”

林渊突然站起身,想要冲出去和方芷莨打一架,一想到自己技不如人,打到最后也是自取其辱,便按捺住内心的冲动。

穆长风苦笑着道:“师姐因为我利用小白而气恼,师哥别为我打抱不平了。”

林渊见穆长风脸色越来越差,赶紧扶着他坐在椅上,拿过茶杯,取出尖刀,就要割腕取血为他医治。

穆长风立即出手阻止,道:“师哥别这样,我是故意没告诉你们的,我当日狠心以小白做诱饵,理应受到惩罚。”

林渊不肯听劝,一刀割破手腕,将鲜血灌满了整个茶杯,道:“你可以不喝,我可以用血来浇花。”

穆长风心中感动,双目又酸又热,端起茶杯将血全部喝了下去。

千年赤芝的药效不同凡响,一杯热血喝下去,穆长风顿时感觉到一股暖流从五脏六腑蔓延至全身,疼痛感也消失了大半。

林渊坐在穆长风对面,轻轻叹了口气,道:“怪我几日来忽视了你,师弟是不是以为我在怪你?”

穆长风的确以为林渊心存责怪之意,却并不为此着恼,而是站在林渊的角度,体谅他的心情,道:“小白姑娘毕竟是我好友,以好友为诱饵,我的做法太过恶毒,师哥怎么怪我都是应该的。”

林渊沉思片刻,忽然一笑,起身从行李中捧出几十枚大小一致的长方形木牌,道:“我性情跳脱鲁莽,做事没有毅力,娘为了磨炼我的性情,一直让我玩儿这种木牌,你看好了。”

穆长风不知林渊有何用意,只见他挑选了十枚木牌,按照一定的间距摆在木桌之上。

林渊道:“性情沉稳的人,可以摆好上百枚木牌,我火候未到,就摆十枚吧。”

“师哥什么意思?”穆长风以为林渊童心未泯想玩游戏取乐,又觉得他不会在小白昏睡不醒之时有此闲情逸致,一时想不明白他的意图。

林渊伸指轻轻一碰,第一枚木牌倒了下去,随后的九枚产生了连锁反应,哗啦啦一阵响声过后,依次倒了下去。

林渊拿起第一枚木牌,道:“它不倒,后面的九枚也不会倒。十枚木牌全部倒下,责任完全在它。”

穆长风道:“师哥究竟想说什么?”呆呆地看着林渊,越发感觉到他巨大的转变。

林渊道:“我才是第一枚倒下的木牌,导致姨夫和云爷爷大病一起,小白受惊过度一直昏迷,全都是我一手造成的。”

穆长风道:“师哥怎么还是这样,总是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

“是我的错就应该承认,”林渊愧悔无地,说服自己鼓足勇气向穆长风承认错误,“这些时日,我一直在反思。眼前发生的所有悲剧,我究竟扮演了一个什么样的角色。结果令我很是震惊,如果没有我,这些悲剧根本就不会发生。”

“胡说八道,”穆长风将手搭在林渊的肩上,多希望这世上能有一种驱散内心愁苦自责的灵术,“师哥怎么总是给自己加重心理负担,那些事情和你没有关系。”

林渊道:“是我让事情变得复杂多变,倘若我当日能守口如瓶,姨夫不会无端被牵扯进来,珍儿也不会再一心要明旭大哥的性命逼他和师姐反目,明家村的村民不会成为珍儿的人质,表姐也不会被逼求死,一切都是因为我,祸从口出。”

穆长风道:“明旭大哥和林姑姑的死不能怪你,明旭大哥早就找了神婆诅咒林姑姑,那是在你来明家之前发生的事。”

林渊道:“不错,这是在我来此地之前发生的事。火早就燃烧起来了,我令事件急速恶化,我就是浇在火上的油,怎能说此事和我毫无关系?”

穆长风呆了一呆,林渊说的不无道理,明家的大火早已燃烧起来,本可以悄悄地燃烧,悄悄地熄灭,因为林渊,明旭最终选择让这场火在大庭广众之下燃烧,林渊尽管不是杀人凶手,也会因自己无意间扮演的角色痛苦自责一世。

赵卓言正是看准了这一点,才存心刺激他。让他深刻体会鲁莽造次的恶果。

林渊道:“我是个没脑子的人,当初就应该安安静静地让你和表姐进行救人的计划。以你们的才智,定会将一切安排妥当。是我横生枝节,打乱了你们所有的计划。导致事情一发而不可收拾。”

穆长风沉吟片刻,道:“师哥不能这样说,我和师姐按照计划行事,也未必会成功。”

“未必会成功,也可能会成功,可我让成功的几率变成了无。”林渊道:“我闯下的祸本应由我出手解决,且不说我没本事赢她,就算我有这个本事,珍儿毕竟是林家的后人,我怎么忍心让自己的双手沾上她的血。你出手替我清理了烂摊子,我要是怪你,岂不是蛮不讲理了。”

穆长风道:“我毕竟利用了你的心上人。”

林渊回头深情地看了一眼小白,道:“倘若在以前,我肯定会不齿你的行为,现在不一样了,我已经明白事急从权的道理。况且你虽然利用了小白,对自己也没手下留情,当时情况紧急,你已经别无选择。”

穆长风感慨地道:“师哥,你是真的宽容大度,换做是我,定会长时间耿耿于怀。谁敢利用我的心上人,我一定会记仇的。”

林渊摇头道:“师弟错了,我不是宽容大度,而是有自知之明。我没有资格耿耿于怀,我总是添乱拖别人后腿,我若是意识不到这个,还有什么脸面苟活于世。”

第二百五十七章 二十年后再相逢(三)

人的成长总要付出代价,林渊算是彻底体会到这句话的意义。

接二连三发生的悲剧,如利刀一般割得他心头滴血。

死者的面容总是在他眼前飘来飘去,林宝儿、林珍儿、明旭、姑姑,每个人的脸庞没有在逝去的光阴中变得模糊,反而日益清晰。

他不是杀人的凶手,但是强烈的负罪感始终如影随形。他多希望自己没有来过明家村,希望自己能永远留在玉龙阁,在父母的庇护之下安安稳稳过一生,不知世道奸诈,不知人心险恶,亦不知糊涂人办下的糊涂事有多可怕。

可惜时光无法倒流,发生的悲剧终究无法挽回。他要做一个坚强的人,就要以生不如死的心情继续活着。

因为只有活着,才有机会弥补犯下的过错。

穆长风道:“师哥莫要妄自菲薄,你是名门之后,有多少人羡慕不来。虽然师哥从前有些鲁莽,那是血气方刚的男儿汉共有的弱点。你有很多优点,是我想学都学不会的。”

林渊道:“说到名门,我还要劝你几句。长风,莫要理会你的祖先是什么样的人。你就是你,顺应你的内心做好你该做的事情就好。”

穆长风笑着道:“你放心,我是不会在意那些事的。”

“家族对每个人都有重大的影响。”林渊看出穆长风以笑容掩饰着内心的酸楚,语重心长地道:“就说我吧,以前总觉得秦家和林家了不起,深以为荣,以为自己也很了不起。现在我才明白,真正有本事的人不该总想着沾家族的荣光,同样的道理,真正有本事的人也不该以家族的污点为耻。”

穆长风低头沉思片刻,道:“倘若有一天我变了,师哥还把我当兄弟吗?”

林渊明白“伥魔”一事成了穆长风的心结,真诚地道:“身份有何改变不重要,最重要的是心不变。师哥相信你的为人,永远视你为兄弟。”

穆长风的心情登时轻松许多,发自肺腑地真心一笑。林渊开导成功,有生以来第一次有了做师哥的感觉,也报以真心一笑,

数天之后,小白终于清醒过来。最初蔫蔫的不爱言语,方芷莨带着她去附近的山上赏了一天的风景,回忆了许多从前的趣事,小白很快恢复了从前的模样,活泼开朗,爱说爱笑。

只是绝口不提香水湖畔的惨事,全当一切都没发生过。

穆长风的心情也越来越好,内伤也基本痊愈,这一日刚刚在明家小院练完了剑,林渊拿着一封信从屋内走出来,神色颇为沉重,道:“是周师哥来的信。”

穆长风被林渊的神色惊了一下,道:“怎么了,周师哥拦截太师傅失败了?”

林渊道:“师哥在信上说,很快就会和太师傅来到明家,看样子是拦截失败了。”

穆长风多日以来的好心情霎时间化为乌有,呆了一下,来不及还剑入鞘,风一般冲进方芷莨的厢房。

“干什么,不敲门就进来,越发地没规矩。”方芷莨正躲在阴暗处读书,冷不防被穆长风吓了一跳,沉着脸道:“万一我在换衣服怎么办,下次进来记得敲门。把剑收起来,要跟我打架不成?”

穆长风顾不了许多,上前抓住方芷莨冰凉彻骨的手腕,道:“快跟我逃,太师傅就要来了。”

“我爷爷?”方芷莨不禁一愣,心内五味杂陈,既有二十年后再相逢的喜悦,又有二十年前在遗爱寺被爷爷封印的怨恨。悲喜交加之下,她的神色反而异常的平静。

穆长风道:“太师傅一旦布下天雷阵,神仙也救不了你,快跟我逃得远远的。”

方芷莨面无表情地放下书,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圣贤的道理我还是记得的。”

穆长风心急如焚,一拳锤在桌子上,道:“什么混账鬼话,想死是吧,忘记了你大仇没报是吧?薛红莲还好好地活着呢,你怎么这样没出息。”

提起深仇大恨,方芷莨终于有了想逃的心思。薛红莲不顾至交之情背叛好友,不仅是害她惨死于血河池畔的帮凶,还是设局害死柳成蔚的罪魁祸首。

一想到她还好好地活在世上,呼风唤雨地位尊崇,方芷莨的仇恨之火立即熊熊燃烧。

穆长风道:“她也许正打着害死师哥复活妖王的主意,你是师哥的亲人,不想好好地保护他吗?”

方芷莨陷入两难,想报仇,想保护林渊,也想解脱,幽幽地道:“每一日对我来说都是煎熬,至亲至爱都失去了,我根本找不到存在的意义。”

穆长风道:“你魂飞魄散一了百了,只会让亲者痛仇者快。薛红莲若是知道你的存在,巴不得你快点消失,你想让她称心如意?”

方芷莨最后的一丝犹豫被这句话彻底驱除,迅速整理好包袱,拿起油纸伞,准备和穆长风一起逃离此地。

二人刚刚打开厢房的门,忽听得一阵铃铛声响,清脆悦耳,悠扬动听。

林渊面色一变,惊骇地望向穆长风,穆长风面如死灰,恐惧地望着他。

铃铛声响个不停,由远及近,传入穆长风耳中,犹如地狱传来的追魂夺命曲。

“怎么会有铃铛声?”方芷莨平静地看着二人,轻轻问道。

穆长风伸手抓住她手腕,面色阴冷,目不转睛地看着大门。

林渊挡在二人身前,暗中握住太阿剑的剑柄。

明家的大门打开了,一位身着长袍,头戴斗笠的老者牵着一头干瘦的毛驴,缓步走进院内。

周念平牵着一匹高头大马跟随在后,一眼看到了方芷莨,神情又悲又喜。

老者缓缓摘下斗笠,露出满头银光闪闪的白发,正是玉龙阁的阁主辛清远。

第二百五十八章 二十年后再相逢(四)

周念平热泪长流,一个箭步冲上台阶,死死地盯着方芷莨。

“二十年不见,长这么大了。”方芷莨的激动之情,丝毫不输于周念平。只是她善于隐藏,丝毫没有显露出来。

周念平失声痛哭,“师姐,真的是你,我没做梦吧?我日日夜夜牵挂于心,就是盼着见你一面。”

“好小子,难为你还记着我。师姐承你的情。”方芷莨微微一笑,甩开穆长风的手,推开周念平,走下台阶,绕过林渊,来到辛清远面前。

祖孙二人默默对望,心中都酸楚痛心。

在方芷莨的眼中,爷爷苍老了太多,银光闪闪的白发、刀刻一般的皱纹,无不诉说着岁月的无情。

在辛清远的眼中,方芷莨同样变了许多,面容依旧,稚气未脱,但她周身的戾气如同北方漫天的风雪,寒气逼人,冷彻入骨。

穆长风纵身一跃,挡在方芷莨身前,道:“太师傅意欲何为?”

辛清远道:“你说我意欲何为?”

穆长风将赤霄剑横在身前,,道:“太师傅想要清理门户,恐怕是办不到。”

辛清远静静倾听片刻,道:“主人不在?”

穆长风道:“只有我和师姐还有林师哥在家,他们都出去了。”

辛清远道:“在主人家动手,岂是为客之道。二十多岁的人了,这点道理也不懂?”

穆长风当然晓得自己不对,但是为了保护方芷莨,也顾不上什么为客之道,“若是破坏了这里的一草一木,长风自会赔偿。”

周念平道:“师弟收起长剑,太师傅没有恶意。你想以下犯上不成,简直不像话。”

穆长风不禁起了疑心,周念平一直记恨太师傅,向来毫无敬重之意,暗地里冷嘲热讽,明面上也常常指桑骂槐,此时怎么像变了个人一样。

林渊道:“周师哥,难道你也受到了权利地位的诱惑?自知继承人之位不稳,想要帮助太师傅清理门户,借此机会立下大功不成?”

周念平“嗨哟”一声,又气又笑,扬起手掌拍在林渊的脑袋上,道:“多日不见,你小子怎么变得阴阳怪气的,竟然怀疑我,你的脑袋撞门上了吧。”

林渊道:“你保证会成功拦截太师傅的,现在一起来了,看样子相处的还挺好,我怎么会不多想。”

“再敢怀疑我,”周念平扬了扬攥紧的拳头,“我就把你揍成个傻瓜。”

“林渊别再胡说八道,”方芷莨看着辛清远的脸色,道:“辛阁主受了重伤,而且是伤在念平的银扇之下。”

周念平哈哈哈笑起来,道:“不愧是医仙,看得极准。数日前我藏在必经之路的一家客栈中,待太师傅晚上睡熟,暗中偷袭,太师傅伤在我的银扇之下。老命差点折在我手里。”

穆长风闻言一惊,担心不已。

周念平以下犯上,暗伤太师傅,这是难以饶恕的大罪。

太师傅或许忌惮周师伯,不会治周念平死罪。但要以此事为由剥夺他继承人之权是免不了的。

而他早已宣布放弃阁主之位,到时候势必要把林渊可以继任阁主之事公之于众,周端也会再掀起轩然大波。

林渊更是后怕不已,差点再次好心办错事。

他暗骂自己,早该知道周念平性情极端,怎么就没料到她会为了救方芷莨不惜惹下滔天巨祸。

辛清远道:“本阁主活了一百多岁,见识了多少大风大浪,岂会一点防范之心都没有。又怎会不知暗中有人潜伏偷袭,伤在念平银扇之下,乃是我制服他后一起商量好的。”

穆长风和林渊面面相觑,不知辛清远究竟是何意思。

方芷莨同样迷糊不解,道:“你为何让他伤你?”

辛清远道:“为了长风,也是为了你。”

方芷莨“哦”了一声,格格一笑,道:“是吗?”

辛清远道:“我受了重伤,就有了合适的借口不必布置天雷阵来杀你,你是我辛家最后的血脉,我当然要救你的小命儿。”

方芷莨道:“既然有心救我,你来此处干什么?”

辛清远见她神色冰冷,始终拒人于千里之外,好不心酸难过,道:“不想一朝分别,二十年已经过去,爷爷老了,很快就要去见辛家列祖列宗,唯一的心愿,就是再见你一面,喝一口你亲手酿制的菊花酒,吃一口你亲手蒸制的菊花糕,免得到死留下遗憾。”

方芷莨内心震动,很难相信爷爷对她仍有至亲之情,道:“你真的不想杀我?”

辛清远道:“此生我已经没有机会见你父亲和哥哥一面,他们最大的心愿就是救你,爷爷没能出一份力,怎会落井下石将你彻底推上绝路。”

方芷莨道:“你不是一向以守护苍生为己任吗,你不是个大义灭亲的人吗?”

辛清远目中泪光闪烁,道:“二十年前,你的魂魄附在玉箫之上落在湖中,这才化为一缕幽魂在世上飘荡,你可记得,那支玉箫在你被抓之时落在路上,是爷爷找到了玉箫,在你入棺之时,将它放在你的身边。”

第二百五十九章 二十年后再相逢(五)

方芷莨当时极力挣扎,并未注意到爷爷的一举一动,二十年来仇恨刻骨,也从未深思过早已遗失的玉箫为何会突然出现在身边。

此刻知晓了答案,方芷莨的恨意消散了几分,道:“多谢您老人家顾念着亲情,不忘给我留个心爱之物睹物思人。”

辛清远道:“你爹很多年前以灵术令尸鬼的魂魄与尸骨强行分离,在他自告奋勇要助我将你封印之时,我就料到了他的心思。只是血魔不同于尸鬼,将你的魂魄分离出来谈何容易。即使成功分离,那圣心花封印的力量足以将你困在阵内,必须想个周全之策助你脱困。”

方芷莨心里一动,忽然想起二十年前被爷爷和父亲强行拖入黑石棺之时,猛然见到玉箫,对柳成蔚的思念之情如决堤之水难以抑制,想要再见他一面的心愿前所未有的强烈,魂魄不由自主地挣脱而出,依附在了玉箫之上。

“原来我并不是凭着自己的力量挣脱出来,而是有您和父亲在暗中相助?”

辛清远道:“我不会那种灵术,是你父亲一人所为,但他思虑不周,没考虑到你化为幽魂之后会被圣心花困住,我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帮你爹将计划完善一下。”

方芷莨道:“您是为了帮我逃脱才把玉箫放入棺中?”

辛清远道:“那支玉箫乃是上好的灵玉制成,集天地精华,气息纯净,你只有依附在玉箫之上,才能冲出圣心花封印术的结界。”

方芷莨恍然大悟,天水湖畔被圣心花重重包围,能困住所有的鬼族魔物,她当年依附在玉箫之上,轻而易举地便冲出了包围,原来是玉箫的气息纯净,掩盖住了她森森的鬼气。

辛清远道:“阿莨,你是我的亲孙女,爷爷怎么忍心让你在黑石棺中饱受暗无天日的折磨。只要有一丝希望,爷爷也会救你。”

方芷莨许久无语,突然嘿嘿一笑,道:“说的好听,既然不忍心让我饱受暗无天日的折磨,为何要将我封印?血魔可以为祸苍生,你就不怕我化为厉鬼去害人?”

周念平道:“师姐不要激动,我曾经和你一样,以为太师傅冷血无情,知道了真相之后,念平才知冤枉了太师傅。”

穆长风道:“师哥的意思,太师傅封印师姐是因为有不得已的苦衷?”

周念平道:“太师傅封印师姐,抹去她存在的痕迹,都是为了救林师弟的性命。”

“为了我?”林渊万万没料到此事与他有关,一时想不通关键所在。

辛清远道:“薛红莲当年携带着千年赤芝求中奎炼制起死回生药,在玉龙阁和长风的母亲大打出手,不可开交之际,林渊捡起了掉落在地的千年赤芝,吃了个一干二净。”

林渊道:“是有这事儿,吃了千年赤芝,我就变成了有心之人觊觎的无价之宝。”

辛清远道:“薛红莲不肯死心,当晚夜深人静之时潜入你的房中,想要放干你的血。我当晚从祖师祠堂回来,恰好遇到前来报信的白雪姑娘,我得知阿莨已经遇害,立即去找世贤,准备讨个公道……”

二十年前的往事是辛清远一直不愿回想的,此时不得不提起,就像当年一样心痛难忍,缓过一口气继续道:“我在半路遇到世贤,原来他察觉到若有若无的妖气,一直在四处寻找。我们合力找到妖气的来源,寻到林渊的房中,终究还是晚了一步,你已经落在薛红莲手中。”

林渊道:“我如今好好地活着,定是太师傅把我救下了。”

辛清远脸色沉郁,摇头道:“薛红莲乃是修为将近千年的妖族,我和世贤联手能赢了她,却投鼠忌器,怕你有个闪失。薛红莲行踪暴露,自知很难活着离开玉龙阁,就以你的性命威胁,迫使我和世贤答应了一个违心的交易。”

穆长风黯然不语,隐隐猜到了交易的内容。

林渊脸色煞白,问道:“什么交易?”

辛清远道:“第一,让她平平安安地离开玉龙阁。第二,永远隐瞒阿莨被害的真相,第三,封印阿莨,抹去她所有的痕迹,我和世贤答应了这三点要求,她就保证不伤你性命。”

穆长风道:“薛红莲当时已经知道师姐化为了血魔?”

“她料到结果会这样,”辛清远本已受了重伤,又想起当年的痛心之事,有些支撑不住,坐在院中石凳之上,道:“魔族血祭之后,定会诞生一个可怕的魔物。薛红莲看到阿莨临终时愤恨的模样,料到她会化为血魔。”

林渊一阵阵后怕,同时对方芷莨充满愧疚之情,道:“太师傅是为了救我,才狠心对待师姐。我算什么东西,怎么值得太师傅如此相待。”

辛清远道:“逝者已矣,太师傅做为玉龙阁之主,做为长辈,必须顾全活着的人。”

穆长风冷笑一声,道:“太师傅悄悄封印师姐,又找借口让诸位弟子远远地离开玉龙阁,您就可以按照计划,一步步抹去师姐的痕迹。可是妖族和双子门联手害死了许多无辜之人,太师傅就装作没看见?”

辛清远道:“当初为了救渊儿,我已经答应了薛红莲的条件,我又能怎么办?”

穆长风道:“玉龙阁千余名弟子,始终对此事绝口不提,若不是您下了令,怎会是这样的结果。妖族和双子门杀了多少无辜之人,春水村的村民提起师姐就惨遭杀害,您当年要是出手管了此事,怎么会死那么多人?”

周念平道:“妖族势力庞大,太师傅若是违背承诺,薛红莲定会对林师弟下手。玉龙阁的人防得了她一时,防不了一世。”

穆长风怒道:“你现在倒是和太师傅统一了阵线,那些无辜枉死的人,在你心里一点分量都没有?”

周念平道:“他们算老几,是否无辜和我有什么关系。我不是和太师傅统一了阵线,而是知道真相能让师姐心里好过一些。她也在乎林师弟,为了保全他,师姐愿意做任何牺牲。”

“我,我能活到今日,竟是由许多无辜的人命换取的?”林渊全身抖得厉害,真相太过残忍,让他的愧疚之情达到了极点。

第二百六十章 二十年后再相逢(六)

周念平道:“活着就好,你在意旁人做什么。”

林渊痛苦地抱着头,此时此刻,他恨不得一刀一刀活剐了自己。

他不敢相信,自己竟然是踏着许多无辜之人的尸骨活到了今天。

方芷莨是因为他被父亲和爷爷联手封印于棺中,太师傅是为了他,无视妖族和双子门的滔天恶行。也是为了他,太师傅不敢坦白真相,任由门人弟子产生误会和仇视。

林渊喃喃地道:“我何德何能,根本不值得太师傅为我付出一切。”

穆长风道:“太师傅扪心自问,真的是为了救林师哥做下那些事?”

辛清远诧异地看着穆长风,道:“你以为我是为何?”

穆长风道:“太师傅不是害怕别人说三道四,说您行为不端,惨遭恶报,不惜隐瞒一切。”

辛清远又惊又痛,难以置信地看着穆长风,道:“太师傅是害怕闲言闲语之人吗?太师傅是私生子,从我降临人世那一天,污名便如影随形,我何时在意过?世上有多少人戳着我的脊梁骨,骂我鄙视我,太师傅一心只为玉龙阁,为了你们这些后生小辈,不相干的事什么时候在意过?”

穆长风见辛清远悲痛欲绝,意识到自己的疑心真的伤了他,愧悔之情油然而生。

周念平道:“师弟,你可知太师傅为何让我出手伤他?”

穆长风低头答道:“为了救师姐。”

“也是为了救你,救穆家。”周念平向来爱憎分明,在得知辛清远的苦心之后,从前的不敬全都飞到了九霄云外,见他伤心难过,登时于心不忍,“我以下犯上,乃是不可饶恕的大错。太师傅回到玉龙阁将我问罪,便有充足的理由剥夺我的继承权,你会再有机会重新竞争。”

穆长风内心一阵颤栗,“太师傅是为了我?”

周念平道:“我一旦继任阁主,你和师伯哪里还有活路,我爹肯定不会放过你们。太师傅心甘情愿被我银扇所伤,是在为穆家寻一条活路。”

穆长风道:“师哥以后怎么办?”

周念平爽朗一笑,道:“当不当阁主有什么关系,我不务正业,吊儿郎当,不毁了玉龙阁才怪。”

穆长风道:“周师伯肯定会大发雷霆。”

周念平毫不在意父亲的态度,道:“他爱怎样就怎样,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和他早已断了父子之情,他希望我做的,我偏偏不去做。”

穆长风闭目长叹,跪在辛清远面前,道:“太师傅,长风伤了您的心,是长风不对。”

辛清远默默地看着他最为疼爱的晚辈,心中五味杂陈,道:“你真的长大了,敢质疑长辈,没什么不好。”

抬头看了看天色,辛清远重重喘了一口气,道:“在活人与死人之间,太师傅会选择保护好活着的人。在渊儿和外人之间,太师傅会选择任由无辜之人枉死。这也是一种自私自利,但我绝不后悔。”

林渊也跪在辛清远面前,抚摸着他的膝盖,心中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

辛清远道:“当年这场交易,薛红莲存着诡诈之心。他答应我和世贤不伤林渊性命,世贤已经不在了,她就等着我咽下最后一口气,当年的承诺自然不作数了。”

林渊道:“太师傅再活一百年没问题。”

辛清远慈祥微笑,怜爱地抚摸着林渊的头发,道:“太师傅是人,又不是妖,怎能活那么大的岁数。老人家有一种非比寻常的本事,可以预感到自己死期将近,太师傅已经给自己备好了寿衣,就等着那一天到来,两腿一蹬,双眼一闭,奔赴极乐世界去了。”

林渊双眼又干又疼,很想痛哭一场,却一滴眼泪也没有。

穆长风好生难过,泪水大颗大颗滚落下来。

“我的儿子和孙子,”辛清远同样悲从中来,道:“他们都是好样的,正和列祖列宗团聚在一起。我辛清远一生没有丰功伟绩,也算活得磊落坦荡,见到列祖列宗之时,应该可以不用捂着脸吧。”

第二百六十一章 二十年后再相逢(七)

穆长风听他说的伤感,心中甚是难过,道:“太师傅一生都在为玉龙阁付出,为了大局独自吞下苦果,为了我们这些无知小子耗尽了心血,诸位祖先在天有灵,都会心疼太师傅,理解太师傅的左右为难。”

辛清远淡然微笑,强忍心中的愧痛。

二十年来,他没有一晚能睡得安稳,一次次问自己做的是对还是错,无数次梦境朦胧中,许多披头散发血污满身的厉鬼狰狞索命,尖声质问他:“我们为了你辛家的人强出头惹来杀身之祸,你为什么任由我们被害?我们想查出你辛家人的死因,你就这样对待我们,你的良心哪里去了?”

方芷莨也数次现身梦中,哭着问他:“你究竟是为了救林渊舍弃了我,还是为了别的,我是你的孙女,你就任由我枉死吗?”

穆长风见他脸色煞白,道:“太师傅不舒服,要不长风给您泡杯茶喝?”

辛清远神色淡淡地看着穆长风,藏起心中的失落,道:“玉龙阁三位创派祖师不是亲兄弟,情谊之真,远远胜过血脉相连的亲兄弟。你们三个也要如此,不管今后有何风雨,一定携手共进相亲相爱。太师傅会想尽一切办法让长风成为阁主,念平要好好地辅助师弟。”

穆长风和林渊郑重地点着头,周念平跪在二人身边,道:“念平不懂什么深奥的大道理,只晓得兄弟齐心其利断金,长风和渊儿是我弟弟,念平就算舍弃自己,也会保护二位师弟周全。”

辛清远内心充满欣慰之情,吩咐三人站起身,坐在他身边。

方芷莨始终面无表情,不知在想些什么。辛清远看了她一眼,笑着道:“咱们这一大家子吃着人家的住着人家的,实在不像话,明家不远处有个农家小院正在往外出售,你们去问问价钱,如果合适就买下来,以后你们再来明家村,也好有个落脚之处。”

周念平答应一声,起身就要往外走。

林渊道了一声且慢,随即将近来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辛清远毫无讶异之色,道:“我都知道了。”

林渊道:“太师傅早知道?”

周念平道:“师姐突然给太师傅送了一封信,太师傅怎会不弄个一清二楚就千里迢迢地过来。师姐二十年前在血河池畔遇害,明家村的村民为了救她送了性命,太师傅怎会不想方设法照顾明家村。”

穆长风立即明白,明家村中藏有玉龙阁的弟子。仔细回想,实在找不到可疑之人,不禁佩服此人深藏不露,毫无破绽可寻。

“太师傅前来的途中,可听到了风言风语?”

“当然听到了,你效忠魔族罗刹尊者一事已经传的沸沸扬扬。好在林珍儿死在你的手中,待太师傅将此事公布出去,风言风语自会平息。”

周念平道:“杀掉魔族罗刹尊者,乃是大功一件,太师傅完全可以此为由让你成为玉龙阁继承人。”

穆长风脸色一红,看了林渊一眼,道:“杀掉林珍儿的时候,我没想那么多。”

“就算有又能怎么的,”周念平笑嘻嘻地摸着下巴,露出玩世不恭之态,“那只能说明你深谋远虑不是池中之物,你这个人啊,就是道德感太强,我都替你累得慌。”

“我姑姑,”林渊歉疚地看着周念平,想要为林莹道歉,又怕此事揭开周念平的伤疤。

周念平恨林莹入骨,寒声道:“自作孽,不可活,林莹死在最为亏欠她的人手里,比我亲手杀了她还解恨,哈哈,这就是天意,老天都看她不顺眼,用最为绝妙的方式收拾了她。这就是活该。”

林渊好生郁闷,想要顶撞周念平几句。结果却找不到合适的词汇。

他能说些什么?

是林莹当年犯下大错,导致周念平的母亲服毒自尽。这种事情发生在谁的身上都会愤恨难忍。

即使林莹仍然活着,周念平想要亲手取她性命为母亲报仇也不为过,如今只是说了几句不入耳的话,林渊没有理由指责他嘴毒无情。

辛清远道:“一场风雨,已经过去,恩恩怨怨,俱化为尘,多想无用,懊悔无益,前尘往事莫要再提,只管挺直你们的腰板儿,继续走你们的路就好,尤其是林渊,莫要裹足不前。”

三人结伴离去,院子中只余辛清远和方芷莨祖孙二人,气氛颇为微妙。

辛清远原本以为方芷莨得知真相之后会激动不已,放声大哭,倾诉二十年来的离别之情。看她神色竟是毫无激动之意。就那样静静站在一边,不置一词,仿佛在倾听着别人的故事,无悲无喜,无怒无怨,丝毫不起波澜。

辛清远暗自感叹,二十年的时光太过漫长,漫长的足以完全改变一个人。

方芷莨再也不是从前那个纯净透彻的姑娘,从前的她喜怒哀乐全都挂在脸上,现在的她却是让人捉摸不透。

辛清远有太多的话想对她说,千言万语,乱成一团,最后化作一丝无奈的苦笑。

方芷莨也笑了,笑的甚是诡异,道:“二位年长的师弟岁数大,却比小的稚嫩单纯。也难怪哈,玉龙阁调教出来的弟子都心软,看不得老人家伤心。您那满头的白发一脸的皱纹儿,是博取同情敬重的最有利武器。”

辛清远双目一亮,赞赏的目光落在方芷莨身上。

方芷莨道:“长风心里跟您有隔阂,以他的为人,要是真的心疼您,不会多嘴问一句,会直接给您泡壶养心宁神的好茶,这小子跟我相处久了,演戏演的炉火纯青,得知您有心再次扶他上位才装模作样。原来听说念平也极聪明,这一回合,彻底被长风比下去了。”

第二百六十二章 守业难(一)

辛清远笑的脸上皱纹更深了,道:“爷爷看人一向很准,念平只是表面上聪明,将来势必会被他父亲死死地压制住,长风才是有心机的人,将玉龙阁交给他,爷爷最放心。”

方芷莨秀眉一挑,道:“我就说嘛,以爷爷的聪明,怎会看不出长风对您已无昔日的敬重。”

“将来他成为阁主,自然会明白爷爷的苦心。”辛清远明白穆长风的心思,也不在意他对自己的看法,更不在意他在自己面前装腔作势地演戏。

温和地道:“爷爷一生都在为玉龙阁付出,只要是对玉龙阁有利的事就会做。将死之人,所有的打算也都是为了玉龙阁,年轻小辈团结一心,才是爷爷愿意看到的局面。”

“爷爷火眼金睛,看人的确很准。”方芷莨说着赞赏之言,脸上却是嘲讽之意,“念平胸无大志,根本不在意阁主之位。以下犯上乃是重罪,您却能说服他心甘情愿地犯此罪过。您征求他的同意,表面上看来是尊重晚辈的心意,其实您是想用一招苦肉计,让念平心悦诚服。”

“别管是不是苦肉计,如此不好吗?”辛清远毫不在意方芷莨的嘲讽,只在意周念平得知真相之时的愧恨之情,目的就已达到,“爷爷让他懂得什么是大局观,什么是付出,为了玉龙阁,爷爷可以受伤可以死。对我的敬意,对长风的兄弟之情,这两点足以保证他永远不会变成第二个周端。”

“是啊,爷爷做任何事都对得起列祖列宗。”方芷莨随手摆弄着身边的一盆花草,笑容若隐若现,好似事不关己一般淡然,辛清远以审视的目光看着她,越看越有赞赏之意。

“爷爷一生都在为所谓的大局考虑,即使薛红莲不害渊儿,您也不会为我讨回公道。当时您或许有这样的想法,亲孙女遇害了,您怎会不激动不气愤,事后冷静下来,想法自然就不一样了。”

“继续说,爷爷要看看我的孙女现在有多聪明。”辛清远并无被一语道破天机的窘迫,反而鼓励她将内心所想和盘托出。

二十年前血河池畔的惨烈情景重现眼前,方芷莨充满愤怒仇恨,手上用力,揉碎了一朵不久前在雨中绽放的君子兰。

满手黄色的汁液,散发着淡淡的清香,方芷莨颇为后悔,她是爱花惜花之人,最为怜爱那些芊芊弱质之物,一时没控制住仇恨怒意,毁了一个美丽脆弱的生命。

辛清远将她的神色尽收眼底,欣慰之情油然而生。

无论方芷莨如何蜕变,她骨子里的美好品质没有改变。

一个连花草都懂得爱惜之人,身为医者的悲悯之情永远不会消失。

不枉他当年斟酌再三放她一条生路。也不枉她的父亲哥哥为她失去了性命。

方芷莨道:“我是被妖族和双子门联手杀害的,您想为我讨回公道,势必会逼得妖族和双子门统一阵线,而且会有可能依附魔族。这不是您想看到的局面。”

辛清远轻轻点头,轻轻抚摸着斗笠,道:“爷爷的确不想看到。”

方芷莨道:“您又怕得罪外婆,薛红莲想害渊儿性命,恰好给了您继续和巫女峡交好的理由。巫女峡一直没和玉龙阁撕破脸,您当年谈妥的那场交易绝对帮了大忙。”

辛清远笑着道:“秦苹是个黑白分明的人,明知后果不堪设想,也会为你强出头。为了林渊,不得不忍下一口窝囊气。”言下之意,对秦苹黑白分明的性格颇不认同。

方芷莨道:“救下林渊,缓和了玉龙阁和巫女峡的矛盾。如今渊儿知道了真相,又对您感恩戴德,他出身玉龙阁,有朝一日若是执掌了巫女峡,绝对是比联姻更为巩固的联盟。”

辛清远点头道:“一点不错,渊儿重情感恩。长风执掌玉龙阁,他执掌巫女峡,两大门派乃是兄弟之盟,爷爷闭眼之时算是没了后顾之忧。”

“看看您舍弃我之后的局面啊,妖族和双子门虽然不像从前那样剑拔弩张,却也不是和睦相处。玉龙阁和巫女峡不像从前那样亲近,却也维持着同盟关系。在您的英明领导下,玉龙阁二十年来平稳发展,依旧是驱魔门派的龙头老大。”

方芷莨顿了一顿,格格娇笑数声,“爷爷的一生确实没有丰功伟绩,您也不是有本事打天下的人,却是一个优秀的守业之主。”

辛清远闻言酸涩一笑,不禁感慨丛生。

第二百六十三章 守业难(二)

做为难登大雅之堂的私生子,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继任阁主。只想在自闲庄逍遥避世,快活一生。

悠悠岁月,似水流年,美好的时光太容易流逝,只在弹指一瞬间。

年过六旬之时,他觉得自己是世上最幸运的人。如花美眷相伴,共携爱子之手,春赏杨柳夏看花,秋有明月冬有雪,生活平静如水,无波亦无澜。

不必理会外面的风雨有多大,霜雪有多寒,他只需耐心地等待爱子长大成人,找位心爱的姑娘,生儿育女,一家人其乐融融,艳阳高照之时可以垂钓溪边,数九寒天可以围炉夜话,下棋品茶,弹琴吹箫。

每当他对着铜镜看到自己花白的胡子和头发,心满意足之感充塞心间。

世上能有几人能如他一般,逍遥顺意地活到耳顺之年。

有权有势者,一生为了名利辛苦筹谋。无权无势者,一生为了温饱辗转奔波。

而名利和温饱都是他不必挂心忧虑的,祖先的福荫足以保证他可以很好地活着。

辛清远以为自己的人生就这样了,再过个十年二十年,他垂垂老矣,在儿孙满堂的幸福中安详地闭上双眼,虽然像一片落叶悄然淹没于时光洪流,但那种简简单单平平淡淡的幸福,是许多人都奢求不到的。

不料一朝风波起,妻子赌上性命亲手设局将他推上了阁主之位。儿子尚未成年,便与他形同陌路渐行渐远,流言蜚语,众口铄金,他于战战兢兢中肩负起门派的兴衰重任。

权利地位于他而言不过是过眼云烟,明明是妻子设局,他毫不知情,却不得不忍受众人的冤枉谩骂。

成为阁主之前,没人在意他私生子的身份,一朝身份突变,许多不轨之人都以这个身份做为攻击他的有利武器。

辛清远根本没心思理会闲事,饱读史书的他,深知守业更比创业难。在无数个夜深人静的夜晚仰望星空长叹。

他恐慌,害怕强盛了数百年的玉龙阁在他手中毁于一旦。他孤独,偌大的一个玉龙阁,千余名弟子,无一个是他的真正知心人,他疲累,本已是风烛残年,不得不昂首挺胸咬紧牙关。

他终究是有些幸运的,像个普通老人一样得尝所愿体会到天伦之乐。辛儒与辛璃相继降临人世,两个孩子都那么好,继承了父母的全部优点。垂髫稚子之时便显露出超出同龄人的聪慧与仁善。

即使儿子自作主张将两个孩子逐出了家门也无所谓,姓名可以更换,他们身体里流的血不会改变,终究还是与辛家血脉相连。

辛清远一如既往地好好教导两个孩子,看着他们一天天长大,男孩儿终于成为可以独当一面的男子汉,女孩儿更是不负众望,出落得美丽善良,巾帼不让须眉,小小年纪便成为人人羡慕的状元郎。

女扮男装参加科举乃是杀头重罪,辛清远曾为此事大发雷霆。没人知道他深藏于心的骄傲自豪。

也没人知道他的焦心忧虑,深怕自己最为疼爱的小孙女一生为情所困,更怕她难忘挚爱孤独终老。

他像所有的普通老人一样,忽而欢喜忽而忧,辗转反侧彻夜难眠。

他打算传位给辛儒,然后走遍天涯海角,掘地三尺也要抓回柳成蔚。

哪怕剩下最后一口气,也要成全方芷莨和心上人成双成对的夙愿。

玉龙阁的大事小事让他无法脱身,尤其是周端,日日夜夜让他寝食难安。

此人双腿残疾之后,变得和从前截然不同,冷心冷血毫无情感,辛家精心抚育着他的独子,他竟然选择视而不见。

辛清远知道自己的存在是周端最大的忌惮,一旦离开,玉龙阁势必会掀起一场腥风血雨。

他不得不忍痛留下,继续让一副重担扛在自己的双肩。

那一日正是年后,噩耗突然传来,他最为疼爱的小孙女被歹人残忍地杀害于血河池畔。

辛清远真的愤怒了,他的小孙女是世上最为纯善的小仙女,仁慈悲悯,救济苍生。最终却成为魔族血迹的祭品,那一刻他便清醒地意识到,辛氏家族定会土崩瓦解烟消云散。

事情的走向正如他所料,命运的轨道越偏越远,儿孙俱亡,辛家后继无人,血脉已经断绝。

他心中充满恨,想毁掉妖族,毁掉双子门,可玉龙阁中的万家灯火唤醒了他的理智。

他肩负的不仅仅是家族的兴衰,还有一个门派的存亡。

他必须咽下这口气,血海深仇也要当做一场暴雨,这场暴雨可以毁了辛家,不可以毁了玉龙阁。

全当什么都没发生过,才可以让玉龙阁继续平稳的发展壮大。

一念可以兴家,一念可以毁家,他不能让一人的私仇毁了所有人的家。

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他衣着单薄,独自坐在无常殿,懊恼自责的泪水流个不停。待所有的软弱全部被强行压制下去后,他踽踽独行,一步一步走进隐藏于结界中的念方园,将亲人的遗物全部整理妥当,藏进木箱,默念了无数句对不起。

没人知晓那一刻他的心流了多少血,也没人知晓他被愧疚折磨,脸上又添了许多深深的皱纹。

世上俺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想要寻得双全法,又是何其艰难。

辛清远最终的选择不负列祖列宗,却负了血脉相连的至亲。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百年之后势必会留下难以弥补的遗憾。对无辜者的愧痛之情,会让他无法安详地闭上双眼。

第二百六十四章 守业难(三)

南国的风光甚佳,明家村所在之地更是清幽宜人,到处是醉人的花木之气。

可惜明家的树木被林珍儿亲手所毁,了无生气,几片枯叶随风飘来,落在辛清远的肩上。

他轻轻拂去枯叶,慨叹自己以至暮年,竟会轻易有了伤春悲秋之感。

人生一世,即使活上百年,终究会尘归尘土归土,毫无遗憾则幸运至极,而他注定与这种幸运无缘。

方芷莨见他许久不出声,似有愧色若隐若现,“哧”地一声笑起来,道:“爷爷知道长风为何会不屑您的为人?”

辛清远道:“他钟情于你,自然为你打抱不平。在他眼里,我是一个不肯为你讨回一个公道的懦弱之人。”

“您这样说,未免小看了他。”阳光越发毒辣,方芷莨不得不躲在檐下暗处,随手摆弄着自己的指甲,道:“他心存天理和公道,更为无辜者打抱不平。当年许多人念着我的救命之恩,才要强行出头查我失踪的原因,想要为我讨回一个公道,最后惹来杀身之祸。”

辛清远的手微微发抖,只好藏在袖中,道:“的确如此,爷爷已经选择了不闻不问,他们大可以选择袖手旁观,为了良心和道义,他们才没有这样做。”

方芷莨冷笑一声,道:“我记得隐居于常青山自闲庄的宫廷御医肖湛就是因为好友陷身囹圄之时甘冒杀身之祸说了公道话,最终救好友脱困,而他因为才华卓绝被小人冤枉也身陷囹圄之时,好友为求自保袖手旁观,从前您经常提起此事教导我,做人不可自私自利,好友两肋插刀,我们也应为好友两肋插刀。”

辛清远长长地叹息一声,道:“我们自私待人,别人一会以同样的自私对待我们。遇到不平之事噤若寒蝉,应该伸张正义之时视若无睹,长此以往,人性越发凉薄,人心不古,世风日下。”

方芷莨道:“爷爷有能力保护他们救助他们,最后却任由他们枉死,您早已忘了自己曾经说过的话,试问天下间谁还敢主张正义,这种事情发生的多了,只会让更多的人寒了心冷了血。人人为求自保不敢说句公道话不敢做件公道的事。”

辛清远愧疚地闭上眼睛,一滴浑浊的泪水悄然滑落。

方芷莨道:“正因为不平事太多,正义难伸冤屈难雪,世上才会有如此多的恶鬼怨灵。三位祖师创派的初衷,就是要竭尽全力伸张正义,为枉死的冤魂讨回一个公道。给予仇恨蒙心的鬼族一个改过自新进入轮回的机会。爷爷的袖手旁观,让世上平添了多少枉死的冤魂。”

辛清远转过头去,不动声色地擦干泪水,道:“我是一阁之主,最重要的是保护玉龙阁。”

方芷莨脸色一冷,道:“您不怕我戳穿爷爷的伪善?”

“我伪善吗?”辛清远的神色变得前所未有的郑重,道:“千余名弟子的生死都是爷爷的责任。爷爷竟然孤陋寡闻至此,不知顾全大局就是伪善。”

方芷莨咬着牙道:“您老人家顾全大局,就任由我无辜被杀?我生前乃是悬壶济世的女医,医死人肉白骨,救活了多少人的性命,你抹去我的痕迹,否认我人生的价值,你以为让我化为鬼族离开天水湖,就可以成全你的骨肉之情了?”

辛清远心内悲痛,颤声道:“爷爷当年陷入两难的抉择,你要爷爷怎么办?”

方芷莨道:“玉龙阁创派宗旨是什么,是守护苍生,守卫正道。亲孙女被人害死了,您都不能为我讨回一个公道,又有什么资格守卫正道?”

“身在其位,当谋其职。”辛清远的神色变得颇为严肃,“爷爷最重要的责任,是保护玉龙阁,保护三位祖师抛洒热血打下的天下。爷爷当初完全可以完全将你舍弃,就因骨肉之情难断,不得不选个折中的办法保护你,你到底希望爷爷怎么做?”

方芷莨不由得一愣,默然不语,辛清远道:“你希望爷爷像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不权衡利弊,也不三思而后行,为了私人恩怨,从此与妖族反目成仇?所有人杀来杀去,二十年来无一日安宁,玉龙阁从此一蹶不振,所有人为玉龙阁付出的心血付诸东流?”

方芷莨哼了一声,道:“将我被杀的真相公布出去,让所有人知道妖族和双子门的恶行,最简单的一件事您也做不到?”

辛清远语重心长地道:“世间之事哪有如此简单?身为领袖,行的端做得正才有资格管束族人行为端正,薛红莲伪善的面目一旦被揭穿,还有多少妖族愿意被他管束?爷爷不能揭穿她,还要小心维护她伪善的面目,很多事情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你要明白爷爷的苦心。”

辛清远看着方芷莨愤恨的模样,语气越发柔和:“你化为鬼族,拥有血魔一半的力量,二十年来选择沉默,爷爷相信你也为玉龙阁着想,不想因为你私人恩仇祸及他人,爷爷也是如此,不想牵连更多的无辜卷入其中。”

方芷莨冷笑道:“您可真高尚,万分对不起,我没您那样的心胸,二十年来我选择沉默,是因为我一直在凝聚实力,我绝对不会放过薛红莲那个老妖婆。”

辛清远的神色变得前所未有的严肃,道:“薛红莲不是普通的妖,她是妖族王后,她的女儿日后定会成为女君,你杀她报仇,妖族和人族多年来维持不易的和平就要毁于一旦。”

第二百六十五章 骨肉情(一)

辛清远不等方芷莨发作,道:“你可知双子门与妖族的仇恨为何延续了千余年?”

方芷莨哼了一声,道:“双子门思想狭隘,认为是妖就该杀,妖族当然要反击回去。”

辛清远呵呵笑出了声,摇了摇头,道:“双子门的两位创派祖师,乃是秦家的祖先秦薏萝的两名护卫。秦薏萝与妖族相恋,二人因爱生恨,创立双子门,以除妖卫道为由肆意屠戮妖族以泄私愤。二人创派之后杀掉的第一个妖,就是妖族之王。”

方芷莨看出辛清远对双子门的不屑与鄙视,故意赞道:“有些本事,没想到秦家祖先的护卫也如此了不起。”

辛清远黯然道:“妖王被杀,这场恩怨就此结下,千余年来无法化解,你去杀了妖族的王后,日后玉龙阁和妖族的大仇也会没完没了,恐怕也会延续个千余年,祸及了多少无辜啊。”

方芷莨道:“日子乏味无趣,杀来杀去也挺有意思的,否则哪里有茶余饭后的笑料可言。”

辛清远看出方芷莨言不由衷,微微一笑,感慨一声,道:“长风的母亲许如梅,何尝不是这场恩怨的受害者。倘若她幼年之时能入玉龙阁或者巫女峡的门下,好好地开导教育,未必会变成如今的模样。”

方芷莨暗暗思忖,深知爷爷说的入情入理。

双子门为了壮大势力,多年来苦心寻找与妖族有仇且资质极佳的人,收入门下,严格督促,面对弟子对仇恨的执着,从不开导教育,而是有意无意间丑化妖族,日复一日的火上浇油,那些本来就痛恨妖族的弟子,更加坚定了以毁灭妖族为己任的目标。

许如梅家破人亡,乃是幼年之时发生的悲剧。但她成年以后发生的种种悲剧,是她自己一手造成,双子门乃是幕后的推手。

辛清远道:“你杀了薛红莲是讨回了一个公道,对于人家的女儿来说不是,你是她杀母的仇人,她不会在意从前的是是非非,不是所有人都心存公义,否则不会有冤冤相报。许如梅的偏执毁了亲生女儿,就是冤冤相报的恶果。”

方芷莨死死地咬着嘴唇,许久之后道:“她母亲用我的命换了她的命,她凭什么找我复仇?她若因此找玉龙阁的麻烦,岂不成了蛮不讲理。”

辛清远道:“你与薛红莲的身份,注定了你们之间的仇恨波及的范围太广。你能轻而易举地杀掉王二王三,却不能轻易地杀掉薛红莲。正义难伸,冤屈难雪,自古以来,身份尊贵者行凶作恶,一向令人奈何不得。因其身份尊贵,牵一发而动全身,影响太大,后果难料。”

方芷莨大声道:“难道我就白白地被恶徒害死了?我爹我哥为救我而死,都是您的亲骨肉,都要白白地丢了一条性命?”

辛清远万分理解方芷莨心中的怨恨,走到檐下,语重心长地道:“千百年来,魔族不轻易现身于人世,却以无数次血祭掀起一次次腥风血雨。他们选中你做为祭品绝非偶然。”

方芷莨抓着窗棂,努力不让自己跌倒,道:“魔族与秦家有仇。”

辛清远摇头道:“你终究还是太年轻,看事情只看表面,即使秦家与魔族无冤无仇,你也是最好的献祭人选。”

方芷莨从未想过更深层次的原因,一时愕然不语。

辛清远道:“最重要的是你的身份,一场血祭,将玉龙阁、巫女峡、双子门、妖族全部牵扯进来,他们就是希望所有人毁于这场恩怨。”

方芷莨震惊无比,呆呆地看着辛清远,发现自己从前的想法还是过于简单。

爷爷才是那个深思熟虑纵观全局的人。

这场仇怨牵扯了太多的人,涉及范围太过广泛,他袖手旁观的自私做法,虽然害了许多无辜的人枉死,但是他保住了更多无辜的生命,这是不可否认的事实。

辛清远道:“魔族再狡诈,终究也有失算的时候。他们没有料到爷爷会选择放下仇恨,也没料到你遭遇如此不公,良知依然存于心中。血祭过去二十年,既没有过于残忍的仇恨杀戮,也没有人性泯灭的血魔现世。爷爷当年放你一条生路,就是相信你的为人。”

方芷莨冷笑道:“爷爷别把我想得太好,我建立白云庄,收留无数鬼族妖族,就是为了复仇的那一天。若不是白云庄被毁,我早已搅得所有人不得安宁,您不是顾全大局吗,用天雷阵杀了我吧。”

辛清远见她有轻生之意,心中好生愁苦,道:“爷爷知道白云庄已毁,何淑慧放火毁庄,正是爷爷的意思。”

方芷莨顿时惊呆了,辛清远道:“是爷爷要毁去能助你复仇的帮手,你势孤力单,自然搅弄不起太大的风浪,爷爷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保全你。”

第二百六十六章 骨肉情(二)

方芷莨又惊又怒,恨声道:“何姐姐是您安排在我身边的人?真是好本事,多年来瞒得密不透风。您又是如何知道我在白云庄?”

辛清远道:“常青山杏花岭,是你一直念念不忘的地方。爷爷了解你,知道你一定会选择那里安身。”

“于是您就把何淑慧送到我身边?负责为您监视我的一举一动?”

“你化为厉鬼,需要一个真心待你的人留在身边开导劝解。”辛清远避开方芷莨怒火燃烧的双眼,“爷爷几经辗转,到处寻找曾受你恩惠之人。终于让爷爷找到了何淑慧,此人重情感恩,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女子。”

方芷莨道:“一个不可多得的好女子,毁了我多年的心血,她只在意您的命令,根本不在意我的痛楚。”

辛清远黯然道:“未免你猜疑,爷爷嘱咐过何淑慧,不到万不得已,不可将你的近况告知于我。长风今年下山后不久,她突然以铜镜联系到爷爷,说你已经崩溃,开始一步步谋划复仇。她多次良言相劝,你就是不听。”

方芷莨道:“所以您就命令她烧庄?”

辛清远道:“爷爷得知白云庄内都是恶妖恶鬼,就知道你要对付双子门和薛红莲。那些恶鬼恶妖不但不会劝阻,反而会火上浇油。你一人心怀仇恨不可怕,可怕的是你身边都是意欲搅弄风浪的不轨之徒,爷爷只能狠心毁了他们。”

“小黑也在其中,”当日白云庄内火光熊熊的惨状浮现在眼前,小黑在烈火中化为灰烬的情景更是久久挥之不去,方芷莨心痛难忍,哽咽道:“您还记得小黑吗?和小白一起陪伴我的小蛇妖,当年在血河池畔,她拼命救我,事后更是陪伴我在白云庄整整二十年,从未行凶作恶。我曾发誓会永远保护她,可是小黑也死在那场大火之中,你知道我的心有多疼吗?”

辛清远向来清楚方芷莨和小黑的感情,那小蛇妖在玉龙阁之时虽然调皮捣蛋,但也不失纯真善良,辛清远对她一直充满喜爱之情,殷殷嘱咐何淑慧给小黑一条生路,最后的结果是他始料未及的。

他不想辩解,不想把过错推给一个逝去的人。只得选择沉默,忍受着方芷莨不可抑制的怒火。

方芷莨道:“何淑慧自焚而死,也是您授意了?”

辛清远摇头道:“不是。”

方芷莨顿时怒不可遏,道:“她到底什么意思,最后把自己都给毁了,她就那么看我不顺眼,宁愿魂飞魄散也不想再看见我。”

辛清远眺望着远方,幽幽地道:“她定是怕你在复仇中迷失了自己,不得不遵从爷爷的意思放火毁庄,又因愧对你的情谊而选择自焚。阿莨啊,她视你如亲妹,对你的一腔情谊真真切切。”

方芷莨道:“她跟在我身边将近二十年,要是真为我好,就应该明白我的委屈愤恨。长风和渊儿都理解我,都支持我讨回一个公道,她却一直阻止我,您不用为她说好话。”

辛清远摇头叹息,道:“慈母爱护子女,严父就不爱护了吗?都是爱,不过是表达的方式不同。”

方芷莨内心触动,若有所思。

辛清远再接再厉,继续柔和劝慰:“何淑慧一直记得你从前的样子,不希望你成为仇恨的奴隶。长风和渊儿深知你的无辜,都希望你能讨回一个公道。所有人的所作所为都是源于对你的爱护。方法不同,目的相同,你根本没有资格指责何淑慧,她是一个将身心都奉献给你的人。”

方芷莨全身一震,不由地想起何淑慧的种种好处。

她来到白云庄之前,做着小本买卖,丰衣足食,安稳顺意,就因为她重情,舍弃了安稳顺意的生活,来到恶妖恶鬼遍布的白云庄。

她虽然隐瞒了自己的真实目的,但是将近二十年的姐妹之情不可置疑。真心相伴无怨无悔,蹉跎了岁月,延误了青春,自始至终,没有享受到身为女子应该生儿育女的幸福快乐。

做为一个普通人,她根本抵御不了庄上的妖气鬼气,即使缠绵病榻,被方芷莨狠心驱逐也不肯离去。

方芷莨将自己在遗爱寺得到的护身灵玉送与她时,何淑慧激动至极,又哭又笑,将方芷莨紧紧抱在怀里。

外面的世界多彩多姿,何淑慧怎会没有留恋之情,为了亲如姐妹的方芷莨,她狠心放下了一切,这样的情,这样的义,这样不可多得的好女子,将自己的一生都奉献给了想要爱护的人。

方芷莨扪心自问,自己可有资格指责她放火烧庄之举。

答案正如爷爷所说,她不但没有资格,而且此生此世都亏欠何淑慧。

辛清远道:“爷爷希望你能放下仇恨,冤冤相报,没完没了,太可怕了。”

方芷莨斩钉截铁地道:“不可能。除非您杀了我,这场恩怨就此终结。”

“在你心里,爷爷就是如此绝情之人?你永远都是我的孙女,是我辛家的血脉,爷爷不会把你怎么样。”

辛清远的热泪突然滚滚而落,“二十年来,爷爷日夜为你忧心,害怕你和从前一样不知人世险恶,怕你被人算计魂飞魄散。看到你的蜕变,爷爷从心眼儿里为你高兴,我的小孙女再也不是任人宰割的羔羊,你终于可以保护自己。”

一声刺耳的冷笑自方芷莨口中传来,道:“您快别假仁假义了,我当年赶去春水村救人,被困于天雷阵中差点魂飞魄散,爷爷够狠的,你不救人也就算了,我去救人,您就这样暗算我?”

辛清远吃了一惊,甚是费解。

方芷莨道:“您可知我当初藏于白云庄,几年不敢出去,日日夜夜面对即将消亡的恐惧。那些被残杀之人的哭声怨声一直在我耳畔响起,我曾经救了许多不相干的人,而那些真正在意我关系我的人却一个救不了,您知道那是什么感觉吗?”

辛清远大吃一惊,道:“没有这回事,爷爷从来没有暗伤过你。”

“当今之世,”方芷莨激动愤怒,已经接近崩溃的边缘,双目变得血红,“只有您知道如何布置天雷阵,狡辩不了。说什么要何姐姐陪伴我开导我,分明是监视我。”

辛清远苦笑着道:“不管你相不相信,爷爷从来没有让你消失的想法。爷爷在乎玉龙阁,也在乎你,在乎你爹,在乎你哥哥,宁愿自己死一千次,也不会把你困在天雷阵中。”

方芷莨道:“你可知薛红莲杀了柳成蔚?”

辛清远更是吃惊,道:“成蔚是死在薛红莲手里?”

方芷莨怒道:“在您想着放下仇恨的时候,薛红莲在想着斩草除根,您以为自己很伟大,有多少无辜的性命成就了您的伟大,我已经给穆长风吃了尸蛊丹,我不死,他就得死,又是一个两难的抉择吧?爷爷还是顾全您的大局吧。”

辛清远道:“你何苦如此。”

“我方芷莨一生行事无愧于心,从来没做过对不起别人的事,也绝对不允许别人对不起我。血海深仇,一定要报,不死不休。”

第二百六十七章 骨肉情(三)

林渊出钱买下了明家附近的农家小院,辛清远简单问了几句得知,那户人家的儿子在帝都做生意做的风生水起,举家都要迁移去帝都享受荣华富贵,连同几十亩地一同贩卖。

穆长风正待付钱之时,林渊突然出手阻拦,执意由他出钱买房买地。

“我倒是忘记了,咱们玉龙阁有个财大气粗的富家子。”辛清远微笑着喝着茶,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林家就是比大伙有钱,你要那么多的地干什么?谁来种地啊?”

言语中微微带有责怪之意,林渊面现愧色,道:“租给秀玉姐,渊儿知道秀玉姐外柔内刚个性要强,送给她也不会要,不如租给她。每年得了收成给我点粮食就成了。”

辛清远甚是心疼林渊,道:“明旭的死不是你的错。”

林渊道:“渊儿知道太师傅的心里话,长风也劝解过渊儿,但是有些责任渊儿必须要承担。否则枉为男儿汉。”

“罢了,太师傅不会再劝解,”辛清远放下茶杯,心事重重地摩挲着,道:“生死荣辱恩怨情仇责任道义,每个人一生都要背负一些。芸芸众生,谁能保证自己双眼一闭的那一天了无心事无愧无痛。你只需记住,莫让愧痛之情成为阻碍你前行的负担。”

林渊点头道:“请太师傅放心,渊儿会化愧痛之情为动力,努力让自己做得更好。”

辛清远欣慰地笑了笑,慈爱之情更浓,道:“都回去收拾一下,明早咱们就走。”

方芷莨放心不下明秀玉,又有心躲避辛清远,道:“你们走吧,我再留些时日。”

林渊道:“表姐别这样,太师傅说过他快……那个什么了,有机会相聚多好。”

“精神矍铄中气十足,”方芷莨看了一眼辛清远,又为他把脉诊断了一下,道:“爷爷身体如此硬朗强健,再活十年不是问题。”

方芷莨不想再啰嗦,话音一落便离去了。

辛清远挥挥手,让穆长风三人退下,独自坐在窗前,看着即将西沉的太阳,满怀心事,黯然不语。

他清楚自己的身体,的确如方芷莨所说,硬朗强健,毫无衰颓之态。不知为何原因,他近日总是心神不宁,感觉到死亡对他的召唤。

有道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既然无病也无灾,恐怕即将会有一场横祸飞来。

辛清远知道恐惧忧心皆无用,不如既来之则安之,顺其自然,一杯热茶喝下,便心境澄明,再也不多想了。

当晚天气晴朗满天星斗,辛清远待明久一回来,亲自带着早已备好的人参燕窝郑重拜见。

二人年岁相差甚远,地位悬殊,却有相见恨晚之感,秉烛长谈,聊得十分投缘。

在明久的眼中,辛清远就像神话故事中的老神仙,仙风道骨,眉目和善,一腔热心,言语真诚,毫无高高在上之感。与他交谈,就像与相识已久的邻家挚友一般畅聊家常,不必藏着掖着,也不必躲躲闪闪,只需坦诚以待。

在辛清远的眼中,明久比许多所谓的儒者名宿更打动人心,他虽识字不多,学问不深,但是说出的话总是能触动人的心弦。是那样的明理仁善,朴实诚挚。

二人聊着生活中的趣事烦心事,有时会心一笑,有时相对愁眉不展,不知不觉中聊到了子夜时分。

辛清远提起了搬离明家之事,道:“几个孩子打扰了许多时日,老夫甚是不安,已买下了附近的农家小院,明早就会离开。”

明久道:“老先生怎么如此见外,你们在明家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辛清远苦涩一笑,道:“实不相瞒,老夫预感到自己已经时日无多,想和孙女聚一聚,贪恋天伦之乐而已。”

明久闻言,甚是心痛,道:“老先生怎么说如此丧气的话?”

辛清远道:“你不妨猜猜我多大岁数了。”

明久认真地审视片刻,道:“九十九。”

辛清远摸着自己满头雪白的头发,道:“一百一十五岁了。”

“嗨哟,”明久又惊又喜,道:“难得有过百岁的老人家啊。”

辛清远道:“一百多年的光阴,酸甜苦辣,各种滋味都尝了个遍,待我闭上眼,那是喜丧,你就不要难过了。”

明久钦佩地道:“老先生竟然将生死看得这么淡。”

辛清远道:“人生七十古来稀,活七十岁尚且不容易,老夫竟然得天独厚,从未服用过延年益寿之物,也能活这么大岁数。老夫可不能贪得无厌,还想活个一百年。”

明久道:“理是这个理,但是能活得更久就更好了。”

辛清远道:“对于我来说,遗憾少一些才最好,年岁越长,越怀念从前一家团聚的时光,每逢九九重阳,是老夫最开心的日子。希望回玉龙阁之前,能提前过个重阳节,喝点菊花酒,吃点菊花糕。”

明久理解辛清远内心的伤痛,道:“分别这么久,好好聚聚是应该的,那我就不客套挽留了。”

第二百六十八章 观莲节(一)

辛清远嘱咐明久好好休息,静静地离去,他精神极好,毫无睡意,随意在小院里四处走动,发现角落里人影晃动,却是林渊正在鬼鬼祟祟地拿着锄头挖坑。

“臭小子。”辛清远童心忽起,故意悄无声息走到他身边,突然吼了一声。

林渊吓了一跳,红着脸一笑,从袖中摸出一包银子,道:“渊儿偷偷埋点钱,以备明家不时之需。”

辛清远揪着林渊的耳朵,道:“你小子就是有钱哈,又是银子又是地的,出手好生阔绰,让太师傅都羡慕起有钱人了。”

林渊的脸更红了,道:“明旭大哥已经不在,渊儿能为明家办到的,一定尽力办到。”

忽听得“当”的一声响,林渊的锄头碰到一个铁盒之上,挖出来一看,原来是个菊花纹铁盒,打开盒盖,里面是两颗硕大浑圆的珍珠,一枚通透的白色玉镯,在月光下泛着柔和的光芒。

辛清远拿过铁盒瞧了瞧,道:“盒子和玉镯是你师姐的,这两颗珍珠是长风的。看来她们和你想到一处去了,也想偷偷留点东西给明家。唉,咱们玉龙阁的人啊,心肠都一样,最怕亏心。太师傅有时候会情不自禁地想,教导你们心肠冷硬一些会不会更好?”

林渊拿回铁盒,连同他的银子同埋一处,道:“太师傅,您别生师姐的气,明早我求娘好好地劝劝她。”

辛清远微微一笑,道:“不用劝说,阿莨也会跟咱们走的。”

林渊道:“会吗?”

辛清远十分自信地道:“别人不了解她,太师傅了解,阿莨刀子嘴豆腐心,见咱们走了,心也跟着飞了,怎会在这里安心地住着。”

事情最终如辛清远所料,他带着众人离开明家不久,方芷莨就背着包裹跟过去了。最初的几天,一直足不出户,尽力躲避着辛清远。

林渊想要带着母亲好好劝解一番,辛清远再次阻拦,浑若无事开开心心地住在农家小院,偶尔会去市集上买些笔墨纸砚,经史子集,选择了一间宽敞明亮的厢房布置成书房。

穆长风几人在他的授意下,买了许多花苗树苗种在院子中,秦若薇母女和小白则聚在一起扎花灯。

众人各有各的事情要忙,谁也无暇顾及方芷莨。她独自一人闷在屋中几天之后,主动走出了房门,亲自为众人张罗佳肴美食。虽然对辛清远的态度有些冷漠,但所有人都能看出她深埋于心的亲情。

这一日是六月观莲节,香水湖中粉荷盛开,莲叶田田,荷香伴随着沉香,在风中向四处弥漫,吸引了十里八乡的居民前来赏荷庆祝。

湖边游人络绎不绝摩肩接踵,更有许多商贩云集于此,姑娘们聚在一起挑选心爱的首饰,孩子们的眼睛都盯着五颜六色的美食,因为是观莲节,与莲花有关的小吃卖的热火朝天。

雪霞馔、莲子糕、糯米藕,各种各样香气扑鼻。

玉龙阁一众人当然不会错过这场盛大的场面,一早来到香水湖畔。

林渊呆呆地看着满湖莲花,道:“我怎么觉得这些花是一夜之间突然冒出来的,前几天连个影儿都没有啊。”

小白嘻嘻地笑起来,道:“你说对了,就是一夜之间突然冒出来的,我知道为什么。”

“你知道?”每当林渊看到小白又傻又憨的笑容,总是乐不可支,点着她的额头,道:“没看出来,你还有知道的事情。”

小白叉着腰道:“我在这里生活了十八年,你以为我除了吃,别的都不干?”

林渊道:“那你说说看,湖里的莲花为什么会突然出现?”

小白故意清清嗓子,道:“因为这里的花妖曾与人族相恋,她的心上人为求功名远赴帝都去赶考,一去不复返,二人曾约定在观莲节一日见面,花妖就选择在这一日开花,希望能见到心上人。说白了,就是个老掉牙的故事,痴心女子负心的汉。”

林渊道:“你怎么就断定人家是个负心汉?”

小白道:“不是负心汉,干嘛不回来。我早就听说,帝都繁华热闹,莺莺燕燕迷人眼。那个负心汉也许被皇帝老儿看中,娶了公主做了驸马,一朝飞上枝头做凤凰,谁还愿意飞回来做麻雀。”

林渊道:“也许人家有要事缠身不能回来呢。”

“对啊,娶公主做驸马不就是要事吗?”小白个子比林渊矮了许多,翘起脚瞪着他,“有些人的心里,儿女私情不算个事儿,有句诗怎么说来着,云想衣裳……阿莨,什么诗来着?”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方芷莨笑着回答道。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小白摇头晃脑地诵吟诗句,又胡编几句:“男想功名金元宝,能当驸马不得了。”

方芷莨“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秦若薇和林葙儿也忍不住笑。

林渊有了和小白斗嘴的兴致,发现赵卓言带着弟子也来到了湖边,登时喜出望外,迎了上去。

赵卓言带着弟子向辛清远行过礼,说着客套话。林渊的目光看向他最为喜爱的弟子古潭,正要招呼一声,蓦然发现他精神萎靡,神色大不如从前,道:“小兄弟可是病了?”

古潭敷衍着笑了笑,目光在人群中四处搜寻,似乎正在寻人。

穆长风道:“小兄弟约了朋友吗?”

“没,没有,”古潭心虚不已,慌乱地摇了摇头,“我没约人。”

赵卓言道:“今日恰逢盛会,师傅没理由拘束着你们,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玩儿就去玩儿什么,想喝酒也成,只是别喝太多,免得伤了身。”

几个弟子欢欢喜喜地走开了,穆长风的眼光一直盯着古潭,发现他走到人多之处,趁着几位同门没留意,以树木掩护着自己,向僻静的地方走去。

穆长风心知有古怪,想要悄悄跟踪一探究竟,赵卓言突然将他拽住,低声道:“莫要打草惊蛇,老夫自有主张。”

第二百六十九章 观莲节(二)

穆长风再次看去,发现被古潭甩掉的几名弟子收起了看热闹的笑容,满脸严肃,一路追踪着古潭去了。

穆长风暗暗嘲笑自己多此一举,那赵卓言乃是身经百战的老狐狸,以他的精明,定是早已发现了古潭的怪异之处,暗中布置好了一切,何需他这外人来多管闲事。

赵卓言笑眯眯地看着他,道:“师侄越来越关心老夫了。”

穆长风道:“师伯别误会,今日恰逢佳节,长风只是担心古潭暗中搞鬼,破坏了大家赏荷游玩的雅兴而已。”

赵卓言的神色随即变得黯然,有些失落,有些难过。

穆长风突然意识到,赵卓言表面刚强,本质上不过是个承受家破人亡之痛的可怜人,想起在明家相处的情景,不由得心软,道:“至于关怀之意,还是有的。”

赵卓言闻言朗声一笑,失落难过刹那间化为乌有。笑着笑着,忽然看到周念平一双细长的狐狸眼闪着精光,在他身上扫来扫去,道:“这位定是周祖师的后人了。”

周念平嬉皮笑脸地道:“听闻您老改邪归正之后对我两位师弟照顾有加,难得,真是难得,原来世上真有肯放下屠刀的人。”

赵卓言道:“看来你是真的关心两位师弟,同样难得的很。原来世上真有不计较名利得失的人。”

周念平道:“老人家太小看人了,我周念平不是不计较名利得失,而是心中根本没有名利得失这几个字。”

“那你心中有什么?”赵卓言很难相信周家会有这种人,装作随口一问,暗中却注意着周念平细微的面部表情,只要他说了谎,定是逃不过赵卓言的火眼金睛。

周念平道:“我心中有仇有恨,有怨有怒,有对你的不敬和嫌弃,有对你凄惨境遇的幸灾乐祸,有对你改邪归正的质疑,我相信太阳能从西边出来,不相信一个人的黑心会变红,怎么样啊,你非要问,我就要活活气死你。”

辛清远呵斥一声,“别胡说八道。你个后生小子怎可对长辈如此不敬。”

周念平嘻嘻一笑,不再言语。

辛清远歉意地道:“这孩子言语冒失,都怪本阁主管教不力。”

赵卓言丝毫不以为意,握住周念平的手,道:“小子,那边有租船的,咱们一起去租两条船。”

周念平不愿和赵卓言多做接触,毫不客气地一甩手,道:“少跟我套近乎,看着你装模作样我就生气。”说完扬长而去。

赵卓言好生尴尬,同时又颇为费解,二人无仇无怨的,周念平怎会是这个态度?

穆长风和林渊面面相觑,也不知周念平为何如此讨厌赵卓言。看向辛清远,辛清远同样一脸茫然惊愕。

唯有方芷莨心知肚明,道:“您是只老狐狸,周师伯也是只老狐狸,您能对妻子用情至深不离不弃,而周师伯却抛弃妻子薄情寡义,您让念平觉得自己的父亲最不是个东西。”

赵卓言“哦”了一声,道:“原来如此,这小子拿老夫跟他爹作对比,越比较越寒心,最后把我给恨上了。”

穆长风不无酸涩地道:“看来师姐是最了解师哥的人。”

方芷莨道:“那是自然,我抚养念平数年,当然了解他的心思。”

辛清远歉意道:“念平是几个小辈中年纪最长的,却是心智最不成熟的,小孩子脾气,莫要放在心上。”

“哪里哪里,”赵卓言清楚了周念平的心思,自然不会计较,道:“我倒是挺喜欢这孩子,随心而行,难得性情如此率真。”

第二百七十章 画皮(一)

赵卓言亲自去租了两条小船,道:“大伙一起游湖吧,女眷一条船,男人一条船,咱们可以边玩儿边采莲蓬。”

众人上了船,兴高采烈地玩了两个时辰,中午时分在湖边吃了一顿极其丰盛的野餐。

方芷莨不能吃也不能喝,便撑着油纸伞四处闲逛。

明家人下午去了湖边,明秀玉抱着明葵,明久带着三个孩子,明旭不在,二人照顾孩子颇为吃力。

辛清远主动过去打了招呼,布置下无形的结界,道:“尽可放心游玩,三个孩子走不出结界,外人无法轻易进来。他们走不丢,别人也拐不去。”

明久神色有些尴尬,不经意间看了赵卓言一眼。

赵卓言立即心领神会,远远地走开。

辛清远道:“过去的事情就过去吧,人不能总是活在怨恨中。”

明久道:“我不恨他,可我也做不到当做什么都没发生。我明知旭儿是咎由自取,也无法忘记是他一掌打死了我的儿子。唉,是我做人太小气。”

“绝对不是,”辛清远郑重地道:“你是我见过的最为明理大度的人,倘若世间都是如你一般的人,处理很多事情时就不会感到棘手为难。好了,难得佳节盛会,最重要的是让几个孩子开开心心的。”

辛清远蹲下身子,像变戏法一般变出几个糖人,几个孩子欢呼不已,却不伸手接过,一起看向明久。

待明久微笑点头了,才伸出双手郑重接过糖人,异口同声地说了句谢谢。

辛清远起身看向明葵,不由得吃了一惊,小声道:“这孩子身有灵力啊,尚在襁褓之中就能让我察觉到灵力的人,世上没有几个。”

明秀玉道:“晚辈的祖上是驱魔师。”

“怪不得,”辛清远点点头,依旧压低了声音,道:“这孩子将来若做驱魔师,定是非同寻常的人物。你们若有心让她选这条路,玉龙阁随时欢迎。倘若有心让她平稳度日相夫教子,老夫现在就可以将她的灵力封印。”

明久和明秀玉对视一眼,明久琢磨片刻,道:“将来的路如何走,让这孩子自己选。”

辛清远从袖中摸出一枚银镯,摩挲几下后,银镯变得很小,套在明葵的手腕上,道:“戴上这个,任何人都无法察觉孩子的灵力。以免她资质上佳遭人嫉妒。”

明久和明秀玉感激辛清远思虑周全,频频称谢。

到了夜晚,香水湖畔比白日里更为热闹,许多人燃起了爆竹烟花,噼啪之声不绝于耳。

一枚枚火球冲上高空,璀璨绽放,漫天的星光也被比了下去。

方芷莨将秦若薇事先扎好的花灯一盏盏放入湖中,看着它们静静地飘向满湖的荷花。忽然想起许多年前,她与柳成蔚陪伴着父母在春水村的河边深夜赏月的情景。

月亮一如往昔,人却已经变得不同。

世事变幻,悲欢离合,空中之月的阴晴圆缺可以周而复始,而人生能由圆转缺,却无法由缺变圆。

辛清远同样酸楚难抑,只觉辛家就像那漫天璀璨的烟花,他继任阁主,家族登上了人生的巅峰,大放异彩。儿孙俱是人中翘楚,常人难以比肩,不过是灰飞烟灭之前的锦上添花烈火烹油。

“砰”的一声,又一束烟花盛然绽放。忽然响起惊恐的呼声,古潭浑身是伤,狼狈地在人群里窜来窜去,几名弟子紧追不放。

赵卓言暗道一声不好,一跃上前,扣住了古潭。

一名弟子气喘吁吁地道:“师傅,他不是古师弟,徒儿暗中听到了他与花妖的话,此人叫方哲,已经把古师弟杀害了。”

第二百七十一章 画皮(二)

古潭是赵卓言最为年幼的弟子,聪明伶俐,幽默风趣,生前又与赵锦龙意气相投,交情深厚。自赵锦龙离世之后,便尽心照顾赵卓言。

而赵卓言也素来喜欢这个朴实开朗的弟子,乍然得知死讯,惊得脸色发白,不知不觉中松了手。

方哲趁机向前一窜,企图逃离众人。穆长风与林渊互相使个眼色,双双截住他的去路。

辛清远道:“孽障哪里逃。”

声音极其轻微,几不可闻,方哲听在耳中,却如惊雷一般震耳欲聋,脑中轰轰作响,登时晕了过去。

骚乱的人群安静下来,胆大好事者围在一旁观看,胆小又不爱多管闲事之人,则远远地走开了。

明久有心躲避赵卓言,请辛清远撤去结界,带着家人迅速离开了湖畔。

赵卓言面现愧色,看着明久的背影发了一会呆,目光转向辛清远时,则变得十分郑重,称谢不已,吩咐弟子道:“带他回赵家庄,为师要亲自审问。”

“且慢,”辛清远的神色有些古怪,道:“此人名叫方哲?”

领头弟子恭恭敬敬地点头道:“晚辈与几位师弟都听的清清楚楚,他的确叫方哲。”

辛清远忧色极深,道:“此人与拙荆的侄儿同名同姓。”

方芷莨道:“应该是他,我在二十四年前来春水村时,他也在此处,与花妖相恋,感情正浓呢。”

赵卓言当即吩咐弟子把方哲五花大绑,带到辛清远的农家小院。

穆长风怀疑方哲戴了人皮面具,在他脸上摩挲了一会,并未发现异常,道:“没有易容。”

赵卓言道:“奇怪了,明明是老夫的小徒儿古潭,怎么会是另外一个人?”说着看向门下弟子。

众弟子你望望我,我看看你,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领头弟子嗫嚅道:“徒儿得知他杀死了古师弟,立即冲出去抓人,并未听到此人是如何杀死的古师弟,实在不知二人怎会变成一人。”

赵卓言不由得气闷难当,念及他们师兄弟情深义重,也不好责怪领头弟子行事冲动鲁莽。

穆长风道:“师伯,您不妨从头说说此事。”

赵卓言看了方芷莨一眼,道:“当初老夫和阿莨姑娘谈妥交易,将长风和林渊困在地牢,派遣了一名弟子往隐仙国送信,这名弟子正是古潭。”

穆长风微微皱眉,隐隐意识到薛红莲自始至终没有现身和古潭被杀之事有关。

赵卓言道:“他送信回来不久,老夫总是觉得他有些古怪,人还是那个人,音容笑貌言行举止也没什么不同,但老夫就是莫名其妙地觉得事情不对劲儿。与他同住的弟子也说,数次发现古潭半夜三更偷偷往香水湖畔跑。”

方芷莨格格一笑,道:“想念意中人呗。”

赵卓言道:“更加奇怪的是古潭从来不吃不喝,偷偷地把饭菜都倒掉了。这么长时间不吃不喝竟然饿不死,老夫怀疑他变了鬼,可他明明是活人的气息,也不惧阳光。”

方芷莨低头仔细检查着方哲,摇头道:“并不是木偶变成的活人。”

赵卓言道:“这小子不是天天惦记着香水湖吗,好得很,恰逢今日是观莲节,老夫就亲自带着他来湖畔走一遭。他想背地里搞鬼也别想逃过老夫的眼睛。”

林渊和林葙儿也好奇心起,低头仔细看着方哲,小白眨巴眨巴眼睛,道:“你们都笨死了,此人肯定是古潭,被一个叫方哲的鬼附了身。”

方芷莨做个“请”的手势,道:“你来给他驱驱鬼。”

小白撸起袖子,揪起方哲,一掌拍在他的后背上。

方哲闭着眼睛哼哼两声,哪里有半个鬼物被驱逐出来。

小白再接再厉,准备补上一掌,方芷莨道:“得了吧你,要是被鬼物附了身,这么多人会看不出来,就你逞能。”

小白嘟起嘴吧退到一边,道:“不是被鬼附身,也不是个木偶,也没易容,方哲怎么会以古潭的面目出现?”

秦若薇突然道:“你们都说他是活人,可我怎么闻到一股腐尸的气味儿?”

穆长风闻言一惊,再次检查方哲,确定是个活人,道:“不是尸鬼,更没有腐烂。”

秦若薇道:“分明有尸气,我嗅觉超出常人,绝对不会弄错。”

方芷莨沉吟片刻,从袖中摸出荷包,倒出许多朱砂,交给小白,道:“还记得怎么提炼水银吗?”

“当然记得,”小白意识到自己有了用武之地,异常兴奋地道:“朱砂火煅可析出水银,我记得清清楚楚。”

方芷莨道:“去帮我弄一些。”

小白拿着朱砂高高兴兴地出去了,析出水银回到大厅时,方哲已经醒转,哭天抢地地哀求赵卓言饶他一命。

方芷莨吩咐穆长风和林渊一起牢牢摁住方哲,拿出一把尖刀,对准他的头顶划了一个十字伤口。

林渊于心不忍,道:“表姐要用酷刑吗?”

方芷莨道:“你想求情?”

林渊想起自己曾经做下的糊涂事,不敢再因为心软节外生枝,狠下心肠,手上继续用力,任凭方哲哭嚎不止。

方芷莨将水银尽数灌入伤口之中,割断绳索,道:“牢牢地摁住他,绝对不能松手。”

话音刚落,方哲突然全身痉挛,扭曲不止,嚎叫声不绝。

在众人惊恐诧异的目光中,屋内突然尸气弥漫,一张人皮脱落下来,从里面跳出来一个身躯半腐的尸鬼。

第二百七十二章 画皮(三)

穆长风和林渊将手中的人皮交给赵卓言,一左一右抓住尸鬼,将他摁在地上。

赵卓言不禁热泪纵横,回想着古潭生前的种种好处,哽咽道:“是潭儿,这恶鬼不但杀了人,还把他活活地剥了皮。”

小白诧异道:“你怎知古潭是被活活地剥了皮?”

方芷莨无奈地看向小白,道:“若是死后剥皮,怎么会保住活人的气息?”

方哲兀自挣扎不已大声嚎叫,林渊心疼赵卓言的处境,一脚踢中方哲的心口,道:“再叫就一脚踢死你。”

周念平恰好此时醉醺醺地回了农家小院,见客厅里热闹异常,赵卓言泪水汹涌,怀中抱着一张人皮。又见辛清远面色惊痛,当即不发一言,站在方芷莨身边。

“让他把头抬起来。”辛清远心中已是惊涛骇浪,声音却十分平静。

穆长风强迫方哲把头抬起来,众人见他脸色泛青,腐了半边,都觉恶心不已。尤其是周念平,险些将一肚子酒菜吐出来。

辛清远严肃地观察了一会儿,黯然道:“的确是拙荆的侄儿。”

玉龙阁的人都知道,芳泽兰乃是举世闻名的美人儿,正当妙龄之时,求亲者络绎不绝,她却对偶然相遇已年过半百的辛清远一见钟情,不顾家族反对执意嫁于他为妻,成亲之日与父亲三击掌,从此恩断义绝。

一直到她悬梁自尽,从未再见家人一面。辛清远念及夫妻恩情,经常派遣弟子打听方家的消息。

十九年前,负责打探消息的弟子告诉辛清远,方哲因卷入一桩杀人案,已经被下令处死,他的父母悲伤过度,也相继重病离世。

辛清远曾为此数日闷闷不乐,今日乍然见到化为尸鬼的方哲,惊痛愧疚之情油然而生。

有心出手相救,又觉愧对赵卓言和古潭。

赵卓言一眼看出辛清远的想法,道:“辛阁主,晚辈理解您与亡妻情谊深厚,也请您理解晚辈与古潭师徒情深,倘若二人无冤无仇,古潭就是无辜枉死,晚辈就应该为徒儿讨回一个公道。”

辛清远道:“还请赵庄主给老夫一个面子,让我带他回玉龙阁,囚禁于玄冰塔。”

“绝对不行,”赵卓言心痛如割,不肯退让半步,“我一定要亲手斩了他的脑袋,讨回公道,慰我徒儿在天之灵。”

周念平“哧”地一笑,满脸藏不住的冷嘲热讽,“赵大叔,您也知道公道二字啊?知道这两个字怎么写吗?”

赵卓言冰冷的目光犹如两枚锋利的钢针,嗖嗖地射向周念平,怒道:“你一个后生小辈,有什么不满可以私下里冲我来。我徒儿被他害死剥下人皮,身为玉龙阁高徒,你此时与我针锋相对,是何道理?”

周念平冷笑一声就要冷嘲热讽,辛清远喝道:“平儿,莫要无理取闹。快赔个不是。”

周念平不再出言讥讽,却也没有赔不是,狠狠地瞪着赵卓言,丝毫没有服软的意思。

方芷莨道:“此事分明是你不对,人家正伤心,你干嘛落井下石。”

周念平立即收起不敬之色,深深一揖,道:“是晚辈有错在先,您大人大量,莫要怪罪。”

穆长风心中酸涩,目光在方芷莨和周念平之间转来转去。

周念平向来吃软不吃硬,要他道歉比登天还难。他如今对辛清远充满敬意,尚且不服管教。而方芷莨轻飘飘的一句话就能让他服软折腰。

赵卓言瞪着方哲道:“你个混账东西,究竟是如何害死了我的徒儿,给我一五一十地说清楚。”

方哲也在瞪着他,道:“我偏偏不说,你能把我怎么样?”

方芷莨取出一个白瓷瓶,在方哲面前晃了晃,道:“这瓶药就是我精心研制的化尸散,你可以选择不说,我也可以选择不念亲情,让你瞬间化为一具白骨。”

方哲颤声道:“你我是至亲,二十四年前你我在此地相认,你一点情谊都不念?”

方芷莨道:“二十四年前,我就知道你不是个东西。为了赴帝都赶考,不但骗走了花妖的宝贝,还偷走了成蔚的宝贝。”

“他是个贼啊?”林渊甚是鄙夷偷盗的行为,更鄙夷骗人的行为。

方芷莨在方哲身上摸索片刻,在他袖中摸出一个十分精致的金盒,道:“这是一个设有机关的盒子,里面装着两颗碎掉的琉璃佛珠。”

穆长风恍然大悟,怪不得方哲化为尸鬼之后仍然保留着理智和清醒,原来是琉璃佛珠的缘故。

金盒上设有机关,方哲定是无法打开,见盒子精巧贵重,以为里面有价值连城的宝贝,因此一直带在身边。

方芷莨神色一冷,道:“二十四年前我就没把你当亲人,现在更不会。你给我想清楚,不说出真相,我会让你后悔见到了我。”

方哲惧意丛生,道:“我是被你连累惨遭横祸,你还想化去我的尸身,你到底有没有良心?”

方芷莨微微一惊,道:“我如何连累了你?”

方哲道:“二十一年前,我在帝都花钱买了官位,仕途坦荡,没多久就被重用,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帝都中的达官显贵哪个不来巴结奉承。可是因为你,我的官位没了,命也没了,一切都是拜你所赐。”

第二百七十三章 画皮(四)

方哲的脸本已腐了半边,此时怒气横生,恨意毕露,端的是狰狞无比。

小白胆子最小,双手不由自主地发抖,秦若薇察觉到她气息紊乱,便将她搂在怀中。

“原来我有这么大的能耐。”方芷莨对方哲毫无怜悯之意,诡异一笑,“说说看,你这一生凄惨悲苦,究竟是如何拜我所赐。”

“十九年前,皇帝知道了我和你的关系,常常召我入宫打听你的近况。”方哲忆起当年的风光无限,既留恋又自得,“那时我就是皇帝最为亲近的臣子,即使是王公贵族,也争先恐后地奉承巴结……”

“行了,不相干的事情少扯。”方芷莨厌恶方哲小人得志的嘴脸,不客气地打断他的话。

方哲的声音突然转为尖利:“皇帝最为得宠的花贵妃怨恨我时常跟皇帝说起你的事情,就指使我的仇家栽赃诬陷,我身陷囹圄,秋后被处决问斩。”

“既然是问斩,你的脑袋为何还在身上?你为何化作了尸鬼?”

“行刑之前的一个晚上,花贵妃突然来到狱中,赐了一杯毒酒。我死后被抛尸河中,顺流而下,途径乱坟岗,化为了尸鬼。”

穆长风道:“那位花贵妃是不是陆家村的花儿姑娘?”

方哲道:“我怎会晓得。”

方芷莨道:“她相貌如何?”

“极其丑陋,而且粗鄙泼辣。”方哲现出恶心的神情,“也不知皇帝怎么看中了她。”

穆长风看着方芷莨道:“定是那位花儿姑娘了,她得知方哲与师姐的关系,怕他为你报仇,于是先下手为强。”

方芷莨稍稍沉吟一下,哼了一声,拿起桌上砚台打在方哲头上,道:“你心术不正自作孽,凭什么怪罪于我。”

林渊不明白方芷莨话中之意,穆长风很快醒悟过来,“他是想用师姐向皇帝邀功,花贵妃才置他于死地。”

方哲被打的眼冒金星,低垂着头,不敢言语。

事实正如方芷莨和穆长风所料,方哲当年无意中知晓了皇帝爱慕方芷莨一事,为了讨好皇帝,为了更好的前途,斩钉截铁地保证会说服方芷莨入宫。

那花贵妃知晓了此事,异常恼怒,便设计陷害,要了他的性命。

方芷莨二十四年前在明家村与方哲有过数面之缘,早就清楚他令人恶心的嘴脸,没费多少心神,就猜对了当年的真相。

“花贵妃结局如何?”

方哲小声道:“我化为尸鬼之后想要进宫报仇,数次寻不到合适的机会。后来听说皇帝不知为何如大梦初醒一般,嫌弃花贵妃丑陋粗鄙,一条白绫勒死了她,抛在城外的乱葬岗。”

“活该,真是活该。”方芷莨心中好生痛快,大笑起来。

赵卓言道:“你又是如何杀了我徒儿?”

方哲道:“十几年来,我一直藏身暗处四处游荡。不久前偶遇前去隐仙国送信的古潭,见他身形与我相差无几,便故意讨好与他交了朋友,一路同行数天,打探到了许多于我有用的信息后,在深夜把他打晕,剥下了人皮,披在自己身上。”

赵卓言怒不可遏,“潭儿的尸身呢?”

“喂,喂了野狗。”

赵卓言登时眼前一黑,险些晕过去。

林渊将方哲交给穆长风,抢在几位弟子的前头,稳稳扶住了他。

赵卓言胸口剧烈起伏,又悲又怒。

古潭自幼跟随赵锦龙行医救人,心肠绵软,见不得可怜之人。赵卓言一心想保住他的纯善,从未教过他人心险恶的道理。

要古潭前去隐仙国送信,本意是希望他增长阅历见闻,不料一朝离别,再无归期。

第二百七十五章 画皮(五)

周念平看着方哲可憎可怖的模样,道:“古潭竟然和你一路同行,什么都告知于你。真是想不到,赵大叔门下会有这么单纯的弟子。”

方芷莨小声道:“你少说两句行不行?”

赵卓言有气无力地靠着林渊,将目光移向周念平,“老夫明白你的意思,上梁不正下梁歪,你认为老夫的弟子应该个个都像老夫一样歹毒邪恶。”

周念平“哧”地一声笑,并不言语。

赵卓言道:“我门下有两批弟子,一在明处,一在暗处。”

周念平道:“原来如此,我明白了,在明处的是帮你做善事的,在暗处的是帮你干坏事的。有意思啊有意思。”

方芷莨和穆长风对视一眼,都觉赵卓言行事诡谲。竟然培养了明处暗处两批弟子。

辛清远却因此对赵卓言有了怜悯之意,此人从前也算个人性泯灭之徒。未达目的无所不用其极,越是心思歹毒之人,越是缺乏安全感。需要一批忠厚老实的人陪在身边。

说到底,都是因为恐惧作祟。

赵卓言悔不当初,愧意丛生。身在明处的弟子,被他教导的善良又愚蠢。身在暗处的弟子,则被他调教地毫无人性。

弃恶从善之后,他毒杀了所有毫无人性的弟子,为防厉鬼复仇,狠心毁其魂,灭其魄,行事狠辣,手段残忍。

被毒杀的弟子并不是天生邪恶的人,是他教会了众人如何去杀戮,如何去害人,他才是万恶之源。

古潭之死,难道是上天给他的惩罚?

从前的罪孽,由赵锦龙来承担,如今的罪孽,又由古潭来承担。

辛清远道:“二十四年前,你与花妖相恋,此番回来,是为了与她在一起?”

方哲嗫嚅片刻,不敢言语。

辛清远道:“毕竟是亲人,你若是存着这个心愿,我会助你达成所愿,再送你上路。”

方哲突然放声大哭,膝行几步,不停地磕头,“求您念在姑姑的情面上救救我,我不想死啊,姑父一定要救我。”

辛清远心中一酸,险些掉下泪来。道:“那花妖现在何处?”

赵卓言的领头弟子道:“我们刚刚冲出去,花妖就跑的无影无踪。”

辛清远看向赵卓言,面现恳切之色,“还望赵庄主给老夫一个面子,让他再见见心上人。赵庄主莫要疑虑,方哲该死,老夫不会救她,也不会设法拖延时间。”

赵卓言相信辛清远堂堂阁主之尊,断然不会糊弄一个后生小辈。相信他这番苦心,不过是念及夫妻之情,力所能及地为方哲做件事情。

“好,您是长辈,晚辈也相信您的为人。至于方哲……”赵卓言看了他一眼,随即扭过头去,犹豫了片刻,“由辛阁主带回玉龙阁囚禁于玄冰塔吧。”

“师傅,”领头弟子甚是悲戚,“小师弟死的那么惨,您怎么可以放过凶手?”

辛清远不解地道:“赵庄主为何改了主意?”

领头弟子道:“师傅,您若是不忍心,由弟子代替您为小师弟报仇。”

赵卓言不禁泪如雨下,呜咽出声,领头弟子惊得目瞪口呆,记得赵师弟病逝之时,师父也未哭成这般模样,似乎不仅仅是伤心那么简单。

赵卓言踉跄几步,跪在辛清远面前,“晚辈有事恳求辛阁主。”

辛清远大步向前,双手扶住赵卓言,“快起来,有事慢慢说。”

赵卓言坚持跪在地上,道:“辛阁主,如今晚辈门下这些弟子,都是忠厚良善之人,懵懂愚钝,根本不知如何在世上立足,请辛阁主将他们收在门下,当今之世,只有辛阁主能将他们教导成才。”

辛清远道:“你为何突然做下这种决定?”

赵卓言道:“晚辈自私成性,毁了亲生儿子,毁了所有的弟子,根本不配为人师表。”

辛清远道:“你能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定能成为好师父,亡羊补牢,为时不晚。”

赵卓言摇头道:“晚辈已经决定,会寻一寺院,剃度出家,从此青灯古佛相伴,再不误人子弟。”

“你何苦如此,”赵卓言毕竟是赫赫有名的人物,从此青灯古佛相伴,了此残生,辛清远感到惋惜。

周念平道:“太师父,正好穆师伯门下没有弟子,就将赵叔的弟子收在师伯门下吧。师伯母又是双子门的人,相处起来更顺心一些。”

穆长风知道周念平的心意,感激地看了他一眼。

其实周念平没有这个提议,辛清远也正有这个意愿。

双子门和玉龙阁向来为敌,赵卓言的弟子一入玉龙阁,势必会受到排挤。

穆如松从来没有门户之见,妻子又是双子门的人,定会好好照顾带艺拜师的诸位弟子。更为重要的一点,穆如松有了这些弟子,就有了对抗周端的势力,穆长风将来的路也能走的更为顺利。

“赵庄主,你可有不同的意见?将他们收在如松门下,还是林文海的门下。”辛清远心中有了主意,仍不忘询问赵卓言的心意,以示尊重。

赵卓言曾与穆如松有过数面之缘,印象极佳,也了解辛清远的想法,道:“有穆大哥悉心教导众弟子,晚辈此生再无遗憾。”

第二百七十六章 画皮(六)

方哲被五花大绑,困在厅中数天,穆长风、林渊联合赵卓言的几位弟子,也将花妖五花大绑捆了来。

辛清远见状,微觉诧异,看了众人一眼,穆长风情况还好,林渊头发散乱,狼狈不堪,其余几名弟子身上更是血迹斑斑。

“让你们去请,怎么动了粗?”

林渊道:“回禀太师傅,渊儿与几位师弟本来好言好语请这位姑娘来,她死活不肯,趁我们不备忽施偷袭,不得已动上了手。”

辛清远取出治伤灵药,让几位受伤的弟子服下,又亲自解开捆绑花妖的绳索,温言道:“在下玉龙阁阁主辛清远,此番请姑娘过来绝无恶意,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蓝荷。”花妖目空一切,态度极其傲慢,“原来你就是玉龙阁的阁主,早听说过大名,今日一见,不过如此。”

辛清远毫不在意蓝荷的态度,呵呵一笑,请她坐下,道:“姑娘至少几百岁的高龄,和你一比,我就像乳臭未干的小子。”

蓝荷道:“说吧,找我何事。”

林渊怒道:“你说是何事,我们早已言明,你干嘛装傻。”

辛清远摆了摆手,示意林渊不可造次,道:“我与方哲乃是至亲,他放心不下姑娘,有心再见一面,我想成全他的心愿。”

蓝荷面无表情地看看方哲,双目中闪过一丝厌恶不耐,“已经看过了,我这就走了。”

辛清远微微一愣,心想这位蓝荷姑娘怎会是这种态度?

传闻中花妖与人族相恋的故事荡气回肠感人至深,每逢观莲节,满湖的荷花灿然盛开,就是因为花妖想在那一天与心上人见面。

在辛清远的想象中,恋人相逢的场面应该是笑声伴随着泪水,难舍难分,你侬我侬。

结果与想象的相差太远。

穆长风同样有些微的诧异,就在二人微微愣神之时,方哲突然放声大哭,拽住蓝荷的裙角,哭求道:“荷儿救我啊,他们要杀我。”

蓝荷甚是不耐烦,拽出裙角,道:“他不是你至亲吗,怎会要杀你。”

方哲道:“是真的,因为我用了古潭这张皮,他们就要杀我。求求荷儿看在从前的情分上救我一命啊。”

蓝荷道:“你本来就是个死人,再杀一次又有何妨。”

方哲为了活命,根本不在意蓝荷的冷若冰霜,哭的眼泪鼻涕齐流,“一日夫妻百日恩,我不想死,你是妖族,只有你能救我一命,从今以后我什么都听你的,做牛做马也成啊。”

辛清远微微皱眉,心想方家乃是书香门第,文人的气节令人敬仰万分,怎么出了这样一个没出息的东西。

蓝荷甚是恼怒,伸手要打方哲,见他脸上半边腐烂,半边发青,唯恐脏了自己的手,硬生生咽下心中怒气。

方哲道:“你不念曾经的情谊,也得看在孩儿的面上吧,你不想让孩儿没了爹吧?”

辛清远道:“你们有了孩儿?”

方哲道:“当年我离开明家村时,她已经有孕在身。”

穆长风道:“你二十四年前离开明家村,数年不曾回来,你何时念过自己的孩儿。”

方哲对着蓝荷磕头如捣蒜,“我一直惦念你和孩儿,一心功成名就回来用八抬大轿娶你为妻,我被方芷莨连累死于非命,我一直惦念你和孩儿啊。”

蓝荷双目中泪水滚来滚去,神情哀伤至极,方哲看出她心软,继续重重磕头,“孩儿不能没有爹啊,荷妹妹一定要救我。”

蓝荷恼怒地瞪了方哲一眼,转头看向辛清远,“此人非杀不可吗?”

“非杀不可。”辛清远想起早逝的妻子,有心饶方哲一次,可一想起古潭死的无辜可怜,不得不将私情抛掷一边。

蓝荷道:“你不是他的至亲吗,怎能如此绝情绝义。”

辛清远道:“大义灭亲,不得不为,我必须为死者主持公道。”

蓝荷哼了一声,摆开架势,意欲强行夺人。忽觉一阵天旋地转,踉跄几步,险些摔倒。

辛清远道:“我请你过来,怎会不提前做好防你救人的措施。”

穆长风拿着一枚乌骨针在蓝荷面前扬了扬,道:“动手之时,我用此针暗中扎了你一下。针上有毒,无色无味,中针者毫无痛楚之感,不过你放心,三日后毒性自会消失。”

方哲生路被断,不由得怒不可遏,指着辛清远咒骂道:“老匹夫,你敢算计我,我诅咒你辛家断子绝孙。”

“念在亲人一场,我已经成全了你的心愿。如今我该为死者讨回公道了。”辛清远神色淡然,手中光芒闪烁,七星玉骨剑已经握在手中,往方哲颈上斩去。

方哲吓得心胆俱裂,慌忙爬到角落里,大声道:“我知道姑姑的秘密。”

第二百七十七章 画皮(七)

辛清远闻言一震,不由得把剑垂下,道:“你说什么?”

方哲缩在角落里,道:“我把实情说出来,你能饶我不死吗?”

林渊上前狠狠地踢了方哲一脚,“你个混账东西,胆敢趁机要挟我太师父。”

辛清远示意林渊退下,收起七星玉骨剑,道:“你尽管说出实情,我会放你离开。”

“太师父,”林渊想起哀伤欲绝心如死灰的赵卓言,心中好生气闷,“方哲太过歹毒,留他在世上不知会害多少人。”

穆长风暗中查看辛清远的神色,很快猜到了他的心意,当即把林渊拽到自己身边,道:“师哥稍安勿躁,且听听他说些什么。”

方哲道:“姑姑初见你时,正是妙龄之年,你以为她真的会看上你一个年过半百的糟老头子?”

辛清远呵呵笑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妙龄之年的小姑娘看上八十岁的糟老头子也有可能的。”

方哲道:“你快别自以为了不起了,姑姑为了活命才嫁与你为妻,你一个土埋半截的人,姑姑才看不上你呢。”

辛清远面色微变,道:“为什么要嫁给我才能活命?”

方哲道:“姑姑从小就是招鬼的体质,十几年来饱受折磨,与你相遇之前,已经阴气缠身命不久矣。而你是个阳气十分纯正之人,与你在一起的时候,那些鬼再也不敢招惹姑姑。”

辛清远手脚冰凉,竭力掩饰着心中的惊涛骇浪。

林渊怒喝一声,道:“你少胡扯,我太师母是神仙一样的人物,她喜欢太师父才嫁给他的。”

方哲大笑不止,辛清远轻轻叹了口气,知道方哲所言不虚。

那一年春光正好,自闲庄中垂柳婆娑,绿荫匝地,辛清远听闻肃州城培植了几株牡丹,其中有一株玉楼春,可谓冠绝天下,携了林墨龙的手,同去一睹风采。

欣赏牡丹之时,听人说起方家小姐鬼魅缠身即将不久于人世,便自告奋勇前去驱鬼。

到了方府才知,那里的鬼既不是冤魂,也不是恶灵,都是十分普通的鬼族,男女老幼都有,被方家小姐自身散发的香气吸引,成群结队地聚集在她身边。

方家的小姐正是芳泽兰,乃是赫赫有名的美人儿,阴气缠身,气息奄奄,苍白的脸,美的像雨中的牡丹,风华绝代,秀丽妩媚。

辛清远根本没用灵术,那些鬼族刚刚见到他,便逃之夭夭不见踪影。

离开方府之后,芳泽兰很快又被鬼族缠上,辛清远再次入府,鬼族迅速溜之大吉。

如此反反复复多次,辛清远频繁地出入方家,自然而然地和芳泽兰成为一对。

方哲道:“祖父祖母和姑姑恩断义绝,你以为他们是因为你年过半百觉得丢人?根本不是这样,方家乃是书香门第,祖父祖母都是书呆子,他们觉得一个人为了活命委曲求全太没骨气,才和姑姑恩断义绝。”

辛清远许久无语,神情颇为落寞。

穆长风默默地泡上一壶莲心茶,放在桌上。

方哲道:“姑姑本是心比天高之人,违心嫁你本就委屈,偏偏你又是个不思进取之人。躲在自闲庄逍遥避世,混吃等死。你不为自己争取个前途也就算了,连儿子的前途也不考虑。”

辛清远苦笑道:“原来她是这样看我的,不思进取,混吃等死,一个老废物啊。”拿起茶壶灌了一口茶水,只觉苦不堪言。

方哲道:“以姑姑的相貌才情,就算当皇后也绰绰有余,你要不是能帮她避鬼,姑姑看都懒得看你一眼。你不为儿子争取前途,姑姑不得不自己筹谋规划,设计陷害你弟弟,将穆容河也牵连其中,把你推上阁主之位。”

辛清远道:“她以为我成了阁主,世贤将来定会继承我的位子。为了儿子的前途,她的确煞费苦心啊。”

穆长风和林渊互相看了一眼,都在心中暗叹。

芳泽兰豁出自己的清白和性命,意欲为儿子争取一个美好的将来。

结果出人意料,辛世贤自逐于家门,主动放弃阁主之位。

她更料不到辛世贤会中年离世,不但前途没了,性命也没了。

正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人算终究不如天算。

第二百七十八章 画皮(八)

最可怜的是辛清远,他本无欲无求,如闲云野鹤,自由逍遥,远离是是非非尔虞我诈,芳泽兰的一番筹谋规划,令他污名缠身,清誉毁于一旦。

当今之世,不知有多少人在背后指指点点,痛骂辛清远狼子野心,为了阁主之位葬送了结发之妻。

他与辛世贤父子失和几十年,也都因此而起。

那莲心茶本是清心火的绝佳之物,辛清远喝干了壶中所有茶水,胸中的一团火仍在熊熊燃烧,既愤怒又失望。

林渊好生不忍,前去握住辛清远的手,安慰道:“太师父,您别伤心,渊儿看您难过,心里也跟着难过。”

辛清远感受到一股暖意,勉强笑了笑,“太师父年轻之时,看到了太多悲欢离合虚情假意,早已看淡了儿女私情,发誓此生不娶,谁知越老越没出息,年过五旬了,竟然一头栽了进去。”

穆长风道:“凡事皆有两面性,有坏处也有好处。太师父如果没有一头栽进去,如何会有优秀的儿孙,如何能享受天伦之乐。太师父如果坚持初衷一生不娶,最后定会觉得自己的人生不完整。”

辛清远“嗯”了一生,深觉穆长风此言有理。

穆长风道:“太师母与太师父多年的夫妻,太师母定是有了真情,妻子若是无情无义或者虚情假意,丈夫又怎会察觉不出。太师父根本不必为此耿耿于怀。”

辛清远开怀一笑,登时释然,“是真情还是假意已经不重要,人生哪有十全十美的,儒儿和阿莨都是百里挑一的好孩子,在世之时也是真心孝顺太师父,这就足够了。”

林渊道:“太师父要不要把真相公之于众,这样就不会再有人戳着您的脊梁骨侮辱谩骂了。”

“算了,”辛清远拍拍林渊的手背,满脸的慈爱,“太师父被人骂了几十年,早就麻木了。问心无愧就好,何必在意别人的言语。”

方哲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说过会放了我,你不能言而无信。”

林渊面现怒色,刚要痛骂方哲卑鄙无耻,辛清远道:“老夫自会言而有信,你带着蓝荷姑娘走吧,莫要再落入我手里。”

方哲大喜过望,冲着林渊喊道:“臭小子,还不快给我松绑。”

林渊抽出太阿剑,心不甘情不愿地斩断绳索。方哲跳起来,背起蓝荷,快步往外走去。

“就这样便宜了他?”林渊气的脸色发青,对着方哲的背影怒骂不止。

辛清远忍不住笑,道:“好了,太师父说过会放了方哲,此人毫无人性,没有死在太师父手里,也会死在别人手里。明家村中有能力杀他的不止太师父一个。”说着看了穆长风一眼。

林渊道:“万一他又害了人怎么办?”

辛清远道:“风儿说怎么办?”

穆长风明白辛清远的心思,微微一笑,道:“风儿和林师哥有要事去办,暂且不陪伴太师父了。您老人家一定要吃好睡好。”说完拉着林渊的手离开了。

“我和你有什么要事去办?”林渊甩开穆长风的手,又急又怕,“方哲的身体已经腐烂,我怕他再去害人剥皮,太师父怎么能饶了他呢。”

穆长风道:“太师父说他会放了方哲,自始至终从未说过玉龙阁会放了方哲。”

林渊“啊?”了一声,道:“有区别吗?”

穆长风道:“太师父在答应方哲的时候,就有意让我们出手解决此事。走吧,咱们赶在方哲害人之前杀了他,太师父从未言明让咱们出手,咱们也从未说过这次出去事杀方哲,悄无声息地解决掉,然后各自装傻就是了。”

林渊啧啧有声,感慨道:“聪明人就是聪明人,肠子都拐了几十道弯儿。我有点慌啊,你不能会错了太师父的意思吧,他也许真的顾念夫妻之情,不忍心让方哲死呢。”

穆长风道:“方哲就是个笨蛋。”

林渊道:“这话从何说起?”

穆长风道:“太师父顾念夫妻情谊,用七星玉骨剑杀方哲的时候,心中是有犹豫和不忍的。如果方哲歪曲事实,将太师母说成一个对太师父至死不渝的痴情人,才有可能争取一线生机。”

林渊恍然大悟,道:“太师父知道了真相,夫妻之情已经烟消云散,更不会顾念已逝的太师母而饶了方哲一命。”

穆长风道:“正是如此。”

林渊道:“我觉得太师父真冤枉,被人骂了几十年,如今终于出现了一个能证明他清白的人,太师父竟然不把真相公布出去,继续被人冤枉。待太师父百年之后,有人提起他还是会侮辱谩骂,身后的名声多重要啊。玉龙阁也有许多人在背地里冤枉太师父。”

穆长风道:“太师母在别人的口中一直是个受害人,同情者居多。太师父不希望毁了她的名声,以此成全了夫妻之情,也能彻底了断夫妻之情。”

林渊道:“夫妻之情又怎会轻易了断,蔓姨那样对待姨夫,姨夫也无法割舍对她的情谊。”

穆长风微微一笑,道:“太师父绝对能做到挥剑斩情丝,他老人家是重情的人,更是个明白人。”

第二百七十九章 画皮(九)

穆长风和林渊循着尸气一路追到湖边树林深处,只见一座小小的石屋掩映在几株沉香树后,门前栽种了一株高大的芍药,开着海碗般大小的芍药花,月光溶溶中,颇有遗世独立之美。

二人发觉石屋四周有结界保护,以灵力冲开,悄悄走到石屋窗前,透过窗纸看向屋内。

蓝荷全身无力,坐在椅上,靠着墙壁。方哲正凝目注视着一个睡熟的女子。

那女子脸色苍白,气息微弱,却是个少有的美人胚子,相貌犹在妖族的薛暮烟之上,和方芷莨一比,不过是略逊一筹。

方哲的双目中闪烁着异样的神采,仿佛见到了天下至宝,难掩亢奋之意,道:“这就是我的女儿?”

蓝荷道:“正是,她名叫方蕊,先天不足,七个月便出生了,身体弱得很,二十几年来总是生病。”

方哲道:“我的女儿真漂亮,能和方芷莨一较高下,比当年的你漂亮许多。”

蓝荷看向熟睡的方蕊,神情温柔,“人与妖族生下的孩子乃是半妖,可蕊儿完全是个例外,没有妖气,也没有灵力,是个真真正正的人,我就盼着她能遇到一位知疼知热的好男人,此生足矣。”

方哲哈哈一笑,道:“你不必为此操心,我已经想到了蕊儿的好去处。”

“你心里有合适的人选?”蓝荷甚是兴奋,扶着墙壁站起来,一步步走到床边,抚摸着方蕊儿的秀发。

方哲道:“我将蕊儿送进宫里,她的容貌和方芷莨不相上下,定会讨得皇上喜欢。就算做不成皇后,也能当贵妃。”

蓝荷秀眉一皱,当即表示反对,“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皇帝的女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你让蕊儿去和那些凡夫俗子争一个男人?还是免了吧。”

“女人家真是头发长见识短,”方哲的语气中明显带有不耐烦,“蕊儿得天独厚的好相貌,嫁给凡夫俗子岂不是糟蹋了,皇帝是世上最至高无上的人,嫁给了他才是福气。”

蓝荷道:“你分明是把蕊儿推进火坑里。”

方哲哼了一声,目光甚是森冷,问道:“蕊儿都学过什么,琴棋书画烹饪女红可样样精通?”

蓝荷的目光同样森寒,兼有厌恶鄙视之意,“蕊儿只读过书,你们人族有句话,养儿不读书,不如养头猪,她可以什么都不懂,却不能不懂做人的道理。”

方哲道:“从明日起,我会请人好好教她,琴棋书画烹饪女红都得学,身无一技之长,如何能拴住皇帝的心。”

蓝荷急道:“蕊儿体弱多病,读书已经颇为吃力,哪里还有力气学这学那。”

方哲焦躁地走了几圈,忽然有了主意,道:“我记得方芷莨曾经说过,罂粟散可以让人精神亢奋,以后天天给她服用罂粟散,精神好了,有了力气,什么都可以学。”

蓝荷吃了一惊,道:“罂粟对人身体损害极大,会把整个人掏空的。”

“没关系,”方哲沉浸在自己编织的美梦中,洋洋自得地笑着,“我不需要她当一辈子的贵妃,几年就好,足够我这个国丈大人呼风唤雨好好地捞上一笔。”

窗外的穆长风和林渊惊得面面相觑,心中好生厌恶,都在暗骂方哲卑鄙无耻不要脸。

蓝荷怒极反笑,“八字还没一撇,你就做上了国丈大人的美梦,瞧瞧你这德性,尸鬼而已,腐烂了一半,皇帝见了不把你烧成灰烬才怪。”

方哲故意将自己腐了一半的脸凑近蓝荷,乖戾地道:“我自会再去寻找一张完美的人皮,我也会想出一个好主意把蕊儿送到皇帝身边,我会把曾经失去的全都找回来,我会把曾经不听话的人一个个挫骨扒皮。”

蓝荷推开方哲,挡在方蕊儿身前,怒道:“我不会让你得逞的,不准你再打蕊儿的主意。”

方哲怪笑起来,活动着手指,格格作响,“挡我者死。”

林渊见势不妙,就要冲进去救蓝荷一命。

穆长风伸手拉住他,用密音术道:“不急,且等一等。”

林渊相信穆长风十拿九稳,按耐住满心的怒意和焦急,继续静静观看。

蓝荷怒道:“你要杀我?”

“是你逼我的,”方哲凶性毕露,更加狰狞,“我得多谢穆长风,暗中用毒针扎了你。现在正是下手的好时机。”

蓝荷急怒攻心之下,毒性发作得厉害,全身更是无力,眼看着方哲狰狞可怖,无法抵挡,只好推搡着熟睡的方蕊儿,“醒醒,快醒醒。快起来逃命去。”

方蕊儿体虚气弱,一旦入睡便睡得很沉,即使雷声隆隆也不会醒转。蓝荷喊了数声,她兀自一动不动。

方哲哈哈大笑,声音极其刺耳,“你的死期已到,怪不得我。”

他一个大步向前,拽过蓝荷,摁倒在地,死死地掐住她的脖子。

穆长风清晰地看到蓝荷眼中的愤怒和杀气,心念电转之下,很快有了主意,取出带有解药的骨针,透过窗户射在蓝荷的肩头。

第二百八十章 画皮(十)

蓝荷窒息难当,眼前一阵阵发黑,绝望之时,仍不忘睡熟未醒的方蕊。

她不怕死,只怕方蕊落入方哲手中,成为被任意操控的木偶,更怕方哲毫不顾惜父女之情,待木偶没有了利用价值,便狠心舍弃毁掉。

泪水从她的眼角涔涔滑落,为自己悲哀,更为方蕊感到悲哀。

那样好的一个姑娘,从一出生就病痛缠身,每日药不离口。她身体柔弱,心也柔弱,就像一株脆弱的小花,只能在温室长大,经不起任何风吹雨打。

从此失去了庇护的港湾,该如何在无情的风雨中生存?

蓝荷绝望之际,突觉肩头一阵锥心蚀骨地疼痛,冷汗迅速湿透了衣衫。灵力在眨眼之间恢复如初。

蓝荷心中一喜,掰开方哲的双手,右手紧握成拳,狠狠地打在方哲头上。

“咔嚓”一声响,方哲的头骨碎裂,疼的他摔在地上打滚,一阵阵鬼哭狼嚎。

蓝荷一跃而起,道:“想杀我,咳咳,好得很,我先送你进鬼门关见阎王。”

方哲惧意丛生,爬起来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荷儿妹妹,你饶了我吧,我一时糊涂猪油蒙了心,我疼你爱你,怎么会杀你啊。”

蓝荷冷眼瞄着方哲,目光中厌恶之意更浓,“你的荷儿妹妹痴心单纯,当然会相信你的鬼话,我可不会相信。”

穆长风一听,登时察觉到蓝荷言语有异,方哲却什么都没察觉到,哭的眼泪鼻涕横流,“荷儿妹妹,想当年我们花前月下,情投意合,柔情蜜意,是何等的恩恩爱爱,一日夫妻百日恩,我对你的情都是真的啊。”

“真的假的你自己清楚,”蓝荷怒极攻心,一双眼睛似乎要渗出血来,“蓝荷当年被你欺骗,失身又失财,什么样的混账东西能做出这种事,你还是个人吗?”

方哲失声痛哭,只觉十分委屈,“你以为我想这样吗,方家乃是书香门第,向来以读书为荣。我不喜欢读书,爷爷奶奶总是看我不顺眼,嫌我丢了祖宗的脸面,我一心想要出人头地,证明我不是庸才,难道有错吗?”

“你一心要出人头地,就去欺骗女人的感情?”

“你就一点错没有?”方哲委屈又气愤,“你手里有那么多宝贝,珍珠美玉数不胜数,我想去帝都买官,你一件宝贝都舍不得给我,是你逼得我不得不做贼。”

“哈哈,你手爪子不干净,还有脸怪别人?”

“是你要强行留我在身边,男子汉大丈夫,怎可整天围着一个女人转。我当年已近四十岁,再不为前途筹谋就没机会了,是你挡着我升官发财光宗耀祖的路。”

“你回来找蓝荷又是为了什么,你可别说是想念她。”

方哲舔着脸道:“我当然是想念你啊。”

蓝荷怒不可遏,扬起手掌,对准方哲的天灵盖击打下去。

“我说实话,我说实话还不成吗?”方哲捂着自己的头顶,小心翼翼地看着她,“荷儿妹妹也是少有的美人儿,我想求你去迷惑九五至尊,现在不需荷儿妹妹牺牲了,我们的女儿那么漂亮,定会马到成功,荷儿妹妹可以和我一起享受人族的荣华富贵。”

蓝荷终于忍无可忍,突然哼了一声,摸出手帕将手掌裹住,左右开弓,将方哲打的牙齿掉了数颗。

林渊看着解气,暗中呸了一声,大骂方哲活该。

方哲道:“打是亲,骂是爱,你打够了,该出的气都出了吧?就饶了我吧。”

蓝荷看着他恬不知耻的样子,几次恶心地差点吐出来,道:“你妄想,打你的几十巴掌,是为了我痴心错付的好姐妹,现在该杀了你,为蕊儿出口气。”

方哲一心逃命,跳起来往门外冲去,蓝荷抓住他衣领,使劲往旁边一甩。

方哲的身体撞倒了桌子,茶壶茶杯掉落在地,摔了个粉碎。方哲捡起一枚碎片,往蓝荷心口扎去。

蓝荷飞起一脚,将方哲踢倒在地,方哲抱着头哭求道:“手下留情,荷儿妹妹手下留情啊。”

“你的荷儿妹妹早死了,你个混蛋抬起头来,好好看看我是谁。”

方哲听她声音突然转变,有些熟悉,一时却想不起是谁,抬头看去。

蓝荷笑的阴森森,指甲在眉间一划,划开一条极小极浅的裂口。

她一点点将裂口撕开,发出布帛撕裂的声音,从额头撕到脖颈处,露出另外一张脸。

那张脸国色天香,有着震撼人心的美。室内充斥着芍药花的香气,清新淡雅,绵绵细细。

“你是素芍?”方哲认出她是蓝荷当年最好的朋友,曾当着蓝荷的面要杀了他,当即惊得目瞪口呆。

穆长风和林渊的惊讶之情丝毫不逊于方哲,石屋中的女子,竟是曾帮林莹夺取林珍儿阳寿,后又反悔的芍药花妖。

原来她和方哲一样,披着别人的皮,以别人的身份隐藏着本来面目。

而真正的蓝荷竟然和古潭一样,被活生生地剥了皮。

可笑那方哲别有居心地回来寻找心上人,做梦也料不到自己是送狼入虎口。

素芍周身杀气弥漫,定是不杀方哲不甘心了。

第二百八十一章 守墓人(一)

忽然一阵狂风,吹开了石屋的窗户,穆长风和林渊立刻蹲下身子,仰头看天,一朵乌云飘来,遮住了月亮,石屋中的烛火在风中颤了几颤,就此熄灭。

天地间一片黑暗,伸手不见五指。素芍的一双眼睛幽幽地泛着清光,如暗夜中的两点鬼火。

方哲吓得心胆俱裂,结结巴巴地问道:“怎么、会、会、会是你?”

素芍重新将面皮罩在脸上,以灵力修复了裂口,点燃蜡烛,一边挑着灯芯一边道:“当年我就看出你不是个好东西,数次劝说荷儿,她不肯听,我下手杀你,被她阻拦,如今你再也逃不了。”

方哲大叫一声,纵身一跃,企图跳窗逃跑。恰好穆长风站起身来,与他撞了个正着。方哲被一股灵力弹进屋内,慌忙钻到床下。

素芍袖中飞出一条芍药花枝,伸到床下,缠住方哲的脖子,硬生生将他拖曳出来。

方哲的脸上满是惧意,苦苦哀求。

素芍冷冷地看着,将手伸进方哲的胸腔。硬生生地将他的心掏了出来,扔在地上,咬牙切齿地踩了几脚。

穆长风料到方哲必死无疑,室内的情景依旧令他震惊不已。

一颗破碎不堪的心,一具半腐的尸体,四处飞溅的血液,满地的狼藉。

素芍手上鲜血淋漓,脸上不减的恨意和怒气,让这个美丽的女子显得甚是狰狞可怖。

林渊扶着墙壁站起来,紧紧抓住穆长风的手,抖个不停,显然也被室内的情景吓着了,“这样的死法,是不是太残忍了?”

穆长风瞪了他一眼,道:“你这个人啊,就是心太软。”

方蕊忽然咳了两声,有了醒转的迹象。

素芍迅速恢复了慈母的温柔神色,站在床前,挡住方蕊的视线,以免惊吓到她,问道:“蕊儿怎样,还不舒服吗?”

方蕊睁开双眼,迷茫地看着她,道:“阿娘,我做了恶梦,梦中有刺耳的声音,好吓人。”

“没事的,恶梦而已,阿娘在这里,不怕啊。”素芍柔情无限,轻轻抚摸着方蕊的额头,暗中使用灵力,让她再次沉睡过去。

看着她蝶翼般的睫毛一颤一颤,素芍的心仿佛化成了水,柔波荡漾。

看了许久之后,轻声道:“大雨将至,二位贵客还是进寒舍避一避吧。”

穆长风和林渊跃进屋内,为防止素芍逃脱,一左一右截住了她。

素芍面不改色,拔下肩头骨针,冲着穆长风微微一笑,道:“好小子,不用费力猜,就知道是你给我解了毒。想要借刀杀人,如今称心如意了,感觉如何啊?”

穆长风也微微一笑,道:“我不明白姑娘话中之意。”

林渊知道素芍所言不假,讶异地看着穆长风,实在猜不透他的想法。既然太师父有意让他们杀掉方哲,为何还要趁机借刀杀人?

穆长风知他心意,用密音术道:“虽然太师父有此意,但是有机会让方哲死在别人手里,我们何必亲自动手。”

林渊沉吟片刻,逐渐想透了穆长风的心意。

他定是担心辛清远将来后悔之时会怨怪下手之人。

穆长风有本事借刀杀人,自然也有本事将责任推脱地一干二净,令辛清远无从责怪。

说到底,穆长风就是疑心太重,不相信辛清远的为人,有机会为自己留条后路,当然乐意为之。

素芍道:“虽然是我杀了方哲,但是你仍然扮演了帮凶的角色,不怕辛清远怪罪?”

穆长风故作无辜之状,大呼冤枉,“我何时成了帮凶,以骨针为姑娘解毒,是为救你一命。”

素芍道:“你阻止方哲逃生,难道不是为了帮我?”

穆长风道:“只怪他自己倒霉,偏偏在我站起身时往窗外跳,撞得我肋骨差点断掉。我是受害者啊。咳咳,胸腔好疼。”

林渊听他砌词狡辩,又好笑又佩服。

素芍笑着道:“早就听闻玉龙阁的穆长风少年老成,今日一见,果然不凡。狡猾的像只小狐狸。”

穆长风道:“姑娘同样不凡,竟然能助林姑姑救下一个阳寿已尽的孩子,姑娘良心也很好,作恶之时能迷途知返。”

素芍神色一暗,道:“听闻林莹已经死了。”

穆长风道:“她死了,而且是死在明旭的手里。”

素芍攥紧了拳头,指甲嵌进肉里也不知,喃喃地道:“明旭杀了她,明旭杀了她,怎会是明旭杀了她?”

穆长风道:“她的两个女儿也死了,小女儿被人夺走阳寿而亡,大女儿成了幽冥鬼域的罗刹尊者,想害我师姐,被我杀掉。我有几个疑问,有请姑娘一解疑惑。”

第二百八十二章 守墓人(二)

素芍低着头,泪水汹涌,一颗颗落在手背上。

许多年来,她一直暗中祈祷,希望林莹的两个女儿能好好地活着。乍然得知二人死讯,不禁愧痛交加。

她的一双手嫩白如藕,救助过无数陷于苦难之中的人。

这双手最终还是沾上了无辜之人的鲜血。

“素芍姑娘,”穆长风一心打探秦薏萝的往事,顾不得她的心情。“你如果罪孽感深重,不如为我解开疑惑,帮我救下一个人。”

素芍看着满室的血污狼藉,打来清水,一边擦拭一边道:“二位先帮我处理了尸首再说吧。”

穆长风担心素芍趁机逃跑,道:“我和师哥会处理掉尸首,也不急于一时半刻,还请姑娘先回答几个问题。”

“有什么疑问尽管问吧。”

“素芍姑娘是如何进入秦薏萝的墓中拿到续命蜡烛,机缘巧合,还是你本就知道秦薏萝的墓在何处?”

“实不相瞒,我的家族是秦薏萝的守墓人,我嫌守墓的日子单调乏味,偷偷进入墓中偷走了续命蜡烛,然后悄悄地下了山,来到杨树村安家落户。”

素芍的声音越来越低,几次哽咽出声。她当年监守自盗,偷走续命蜡烛,本是想以此救人行善。

最终却用续命蜡烛夺走了一个无辜女孩儿的性命。

狠下毒手之人是林莹,她就是负责递刀的帮凶,一时糊涂,犯下了无法弥补的错误。

穆长风大有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的感觉,道:“秦薏萝的墓在何处,希望素芍姑娘告知,我要救秦家的后人,必须进入墓中查看。”

素芍奇道:“你干嘛来问我,难道秦家的人不知?”

林渊道:“谁都不知道,此墓建在何处,一直是个难解的迷。”

素芍道:“秦家有四本《诡术秘籍》,答案就在其中。”

林渊神色越发黯淡,道:“秦家曾遭大难,没能保全四本书。”

素芍道:“我说了也等于没说,秦薏萝共有三处疑冢,我们守护的是其中之一,并不是秦薏萝真正的坟墓。”

穆长风心中涌起的希望陡然破灭,脸色甚是难看,沉吟片刻道:“即使是疑冢,我也想知道在何处。”

“好吧,”素芍点了点头,道:“我们守护的疑冢,就在双子门的禁地之中。”

穆长风不禁一愣,他知晓那处禁地,常年黑雾缭绕,囚困了许多恶妖怨灵。

禁地竟是秦薏萝的疑冢之一,看来双子门的两位祖师选择百花谷开山立派别有深意。

“素芍姑娘当初帮林姑姑夺取她女儿阳寿的一个原因,是害怕她女儿将来会成为许愿树之主,我想知道魔族的许愿树究竟有何古怪,许愿树的主人为何令你如此害怕?”

素芍道:“魔族许愿树被赋予了灵性,与主人心意相通,只要有人前去许下了心愿,主人都会知道,一一记录在册,到时候魔族会派遣出魔物与这些许愿之人谈交易,交易达成,就要在指定的日子参加血祭。”

外面下起了大雨,雷声隆隆,响个不停。素芍布置下一个隔绝雷声的结界,免得方蕊被雷声惊醒。

“魔族时常会寻找拥有这种特殊能力的孩子,有良知的人是不会与魔族狼狈为奸的,即使被逼就范,记录名册之时也会故意漏掉一些。魔族找到这样的孩子之后,会带到幽冥鬼域进行残忍的训练,让他们泯灭人性,无恶不作,”

穆长风眉头一皱,看向林渊,道:“珍儿姑娘当年根本不是误入幽冥鬼域,而是早被魔族盯上了。”

林渊好生心痛,道:“如果珍儿能从小在玉龙阁长大,魔族根本不敢打她的主意。”

穆长风道:“师哥此言差矣,师姐也是在玉龙阁长大,最终也没能逃过一劫。世上没有那么多的如果,你也不要总是责怪自己。”

素芍道:“每隔十年,许愿树的主人必须杀掉一批修成人形的花妖树妖,夺其灵气供养许愿树。我当年就是怕珍儿成为许愿树之主后肆意残杀花妖树妖,她的灵力很可怕,只靠意念,就可以随心所欲地杀戮,我舅舅在一千五百年前就是被许愿树的主人杀害的。”

林渊冷笑一声,道:“珍儿已经死了,你不用再害怕了。”

素芍道:“有资格成为许愿树之主的,可不止你家珍儿一个人。二位可曾在许愿树前许下过心愿?”

穆长风平静地道:“我曾许过愿。”

素芍道:“魔族血祭会不定期的进行一次,我估计下一次血祭就快到了,鬼节之时,会有魔物找你谈交易。只要你肯参加血祭,心愿就会达成。”

穆长风难以置信地道:“我希望死人复生,能达成所愿?”

素芍道:“血祭之时别退缩,给祭品一刀,你口中的那个死人就算是尸鬼魔物,也能活过来。”

第二百八十三章 守墓人(三)

穆长风按捺住激动之意,道:“素芍姑娘为何断定下次血祭的日子不远了?”

素芍心痛地道:“每次血祭之前,魔族就会杀害许多花妖树妖夺取灵气供养许愿树。而今年年初之时,我听闻许多花妖树妖死于非命。”

林渊一听,登时喜上眉梢,素芍诧异地道:“你不担心,反而因此高兴?”

“我……”林渊笑容一僵,愧疚地低下头,小声道:“我想去许愿,希望娘的眼睛能复明,希望芠姨能回来和我娘团聚。”

素芍道:“参加血祭,是要杀人害命的,你愿意?”

林渊想起赵卓言和云无涯曾经说过的话,脸颊发烧般滚烫。甚是鄙夷自己适才恶毒的想法。

穆长风十分了解林渊的心情,因为他在得知下次血祭即将到来的那一刻,也是满心的欢喜。

血祭到来,意味着方芷莨和木婉莲复活有望,希望的光芒太过璀璨耀眼,诱惑人心,让他完全忘记了魔族血祭的残忍血腥,令人发指。

不过他比林渊善于隐藏心思,淡然的神情掩饰着无法言喻的喜悦,没让任何人看出破绽。

林渊愧疚的那一刻,他也同样满心愧疚。为了至亲至爱去杀人害命,这种人神共愤的行为,和当年背叛好友的薛红莲有何区别?

穆长风道:“师哥不必难为情,人都有恶念,在恰当的时机总是会被激发出来。但是真正的人也有道德感和羞耻感,知道自己的心思恶毒可恶,以正气压制,并不付诸于实际行动,依然无愧于天地。”

林渊抬起头道:“师弟说得对,我会战胜自己的恶念,绝对不会和魔族狼狈为奸。即使有更大的好处诱惑着我,也绝对不做杀人害命的事。”

素芍赞道:“你们师兄弟都是真正的男儿汉。我活了千年,总共也没见过几个像你们一样坦荡正直的人。”

穆长风微微一笑,道:“姑娘谬赞了。”

“我说的是实话,”素芍温和地看着二人,“人是这个世上最复杂的生灵,一念可以成佛,一念也可以成魔,能战胜自己内心邪恶的人少之又少,你们都是难得一见的好人。”

“少在那里巧言令色,”林渊的目光突然变得很冷,“是你杀了蓝荷姑娘?”

素芍摇头道:“我们是最好的朋友,我怎么可能杀她。”

林渊道:“就算不是你杀的,你一直披着她的皮,也足够残忍,还有脸说是最好的朋友,我呸。”

素芍回头看向方蕊,确定她没有醒转的迹象,心中安定下来,道:“是蓝荷临终之前嘱咐我这样做的。”

“简直滑天下之大稽,”林渊拔出太阿剑指着素芍,“方蕊由我带走,交给太师父抚养照顾,你这个恶毒女人,最好离她远远的。”

“稍安勿躁,”穆长风抓住林渊的手,道:“师弟认为她没有说谎。”

林渊一眼看见了熟睡的方蕊,回想素芍对她的维护之意,比起亲生母亲有过之而无不及。

一个女子将别人的孩子视为己出,怎会是个十恶不赦之徒?又怎会将孩子的亲娘活生生地剥了皮?

林渊收起太阿剑,道:“我给你一个解释的机会。”

素芍道:“当年方哲偷走了蓝荷的宝贝消失的无影无踪,蓝荷深受打击,动了胎气,竟在怀胎七月之时分娩,难产血崩,虽然保住了性命,但是重病缠身,活不了几年。我被林莹夺取了内丹,同样气息奄奄,几年来一直和蓝荷相依为命。”

她见林渊神色寒冷,不由得多了几分小心,“我当初助纣为虐,帮助一个女人杀害她的亲生骨肉,一直悔恨交加,我本来安静地等待报应来临,可是天意弄人,我没有死,也有不能死的理由,蕊儿需要我来照顾。”

穆长风道:“你的灵力是如何恢复的?”

素芍道:“我当年监守自盗偷了续命蜡烛,被母亲发觉,就让姐姐前来捉我回去受罚。姐姐心疼我的遭遇,将自身一半的灵力给了我,让我赶快去逃命。”

林渊道:“我明白了,你用蓝荷的皮掩饰身份,是为了躲避追捕。”

素芍道:“我从来没有这样的心思,你们要相信我。”

林渊见她不像伪装,道:“你当年帮我妹妹逃生,也算是个善良的妖族。不像能做出这种恶事的人,可我实在想不通,你若不是恶毒之辈,又怎会忍心剥了好友的皮一直披在自己的身上。”

素芍幽幽地道:“姐姐给了我一半灵力之后,蓝荷已经病入膏肓,蕊儿身体太弱,一旦知道母亲离世,只怕她也支撑不了多久。蓝荷希望我剥下她的皮,以她的身份活着,一是为了蕊儿不必承受丧母之痛,二是为了我的平安。”

林渊道:“你竟然答应了?”

素芍道:“我又如何下得去手,是蓝荷临终之前拼着最后一丝力气,亲手剥下了自己的皮。蕊儿是半妖,若不这样做,定会根据气息的不同察觉我不是她的母亲。我的族人也会抓我回去。”

林渊奇道:“你刚才不是说方蕊是人吗?”

“师哥请看。”穆长风拿出罗盘,布置下一道结界,隔绝了素芍的妖气。罗盘上的指妖针慢慢转动半圈,指向了熟睡的方蕊之后便纹丝不动。

第二百八十四章 守墓人(四)

素芍道:“我是担心方哲嫌弃蕊儿半妖的身份,不得不说了个谎。谁知道这个混账竟然打起了歪主意,想把蕊儿送给皇帝换取功名利禄。”

林渊终于再无疑心,对蓝荷充满敬重之意。

可怜天下父母心,她竟然为了女儿平平安安地活下去,忍受着剜心蚀骨的痛楚,活活地将自己剥皮。

而穆长风则对素芍的敬重之意更浓,她得了姐姐数百年的灵力,本可以远走高飞逍遥快活,

她最终却选择留下,尽心竭力照顾着好友多病的女儿。

那方蕊病的极重,终日缠绵病榻,素芍选择了她,就是选择了终生不得自由的生活。

在这个世上,真正的好友很少,为了好友肯牺牲自己的更是少的可怜。

素芍道:“可怜荷儿妹妹遇人不淑葬送了一生,临终之前还念念不忘方哲这个混蛋,为了成全她的心愿,我于每年观莲节之日令满湖荷花盛开,在二人初次相遇的地方等待着方哲。希望荷儿在天有灵,不要怪我杀了方哲。”

穆长风道:“方哲不死,蕊儿姑娘就会有难,我相信蓝荷姑娘在天有灵,也会支持你的决定。”

素芍幽幽一叹,道:“希望如此吧。”

外面下起了瓢泼大雨,穆长风和林渊不顾素芍的挽留,坚持冒雨回了农家小院。

辛清远一直未睡,独自在厅中喝茶。

林渊将石屋中的所见所闻说与他听,只是略去了穆长风借刀杀人的环节。

辛清远面色如水,静静地道:“想必那位素芍姑娘修为极高,不到三天就凭借自身的灵力化解了毒性。”

穆长风笑着道:“素芍姑娘乃是修行千年的花妖,实力不容小觑。”

辛清远心知有异,也不戳破,道:“无论如何,方家的血脉算是延续下来了。明日让阿莨去瞧瞧蕊儿的状况。”

林渊道:“太师父不去看看蕊儿吗?”

“算了吧,”辛清远满心的悲楚,强颜欢笑道:“看了又能怎样,就让蕊儿平平静静地生活,不要打扰她了。”

这一场雨下了很长时间,一会大一会小,一直到第二日中午时分才停。院中新种的花草得了雨水的滋润,长势更加喜人。

方芷莨在穆长风和林渊的陪同下去了林中石屋,却见素芍全身浴血,气息奄奄,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

方芷莨慌忙上前扶起素芍,环视一周,不见方蕊儿的身影,焦急问道:“出了什么事,蕊儿呢?”

“被……被……”素芍有气无力,始终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方芷莨取出随身携带的治伤灵药喂她吃下,素芍喘息了一会,急着道:“快去救蕊儿,她昨晚被薛暮烟强行带走了。”

方芷莨道:“薛暮烟怎会突然出现,她又为何抓走蕊儿?”

素芍道:“我也不清楚,那姑娘蛮横的很,带了许多帮手,突然闯了进来,我打不过那么多人,没能保护好蕊儿。”

方芷莨又气又恨,一拳锤在地面上,“那妖族的公主刁蛮又霸道,我当初在遗爱寺的时候就该宰了她。”

素芍哭求道:“蕊儿身体不好,经不起这样的折腾,你们一定要救救她啊,这孩子要是出了事,我也不活了。”

方芷莨放下一瓶药丸,嘱咐林渊:“你将她带回去好生照顾,我和长风去追赶薛暮烟。”

穆长风道:“我自己去追,师姐灵力被封印,实在不宜外出。”

“哪里顾得上这许多。”方芷莨担心方蕊儿的安危,急的脸色煞白,“她身体不好,万一路上犯病,正需要我来救命。方家就剩下她一条血脉,我如何能袖手旁观。”

穆长风知她性格倔强,无法阻拦,也就不再多说什么。

第二百八十五章 画中妖(一)

林渊道:“谁都不知薛暮烟带着蕊儿姑娘去了哪儿,该怎么追?”

方芷莨道:“素芍姑娘,她们带着蕊儿往哪个方向走的?”

素芍茫然摇头,心中一急,吐出一口血来。

“冷静冷静。”方芷莨轻揉素芍的掌心,劝素芍冷静,她自己却急的要哭了。

素芍哽咽道:“我寡不敌众,受伤晕倒,根本不知她们是从哪一条路走的。”

方芷莨突然冲出屋子,发现林中有数条小路,曲曲折折,昨晚大雨下了一夜,早将薛暮烟等人的足迹冲刷的一干二净。

方芷莨沮丧地回到石屋,深恨自己在遗爱寺时手下留情,没有一掌拍死薛暮烟,方蕊儿是方家最后一条血脉,就怕她重病复发有个闪失,“必须用血才能使用追踪术。这可如何是好?”

“稍安勿躁,”穆长风十分冷静,走到床前,仔细观察片刻,从枕上拈起一根头发,与素芍的头发对比一下,只见素芍的头发乌黑油亮,手中的头发却是枯黄黯淡,道:“我手中这根头发定是蕊儿姑娘的,一样可以使用追踪术。”

“用头发?”林渊颇为诧异,“是我太过孤陋寡闻吗,从没听说过用头发可以使用追踪术。”

“这也是穆家世代相传的秘术之一,用来追踪带有妖气的人。”

穆长风见林渊依旧茫然,解释道:“妖族或者半妖,她的头发指甲上也带有妖气,穆家这种秘术,可以令这股微弱的妖气暂时幻化成活物,师哥请看。”

穆长风手中发丝光芒一闪,登时变成一条昂头吐信的小蛇,和发丝一样纤细,蠕蠕而动。

“这条幻化的小蛇能感应到主人身在何处,因它是用我的灵力变化出来,与我心意相通,我也能感应到蕊儿姑娘身在何处。”

素芍激动地热泪长流,挣扎起身,道:“我也去。”

穆长风道:“你受了重伤,还是留下的好。”

素芍早已将方蕊当成亲生女儿,牵挂忧心,如何肯听劝阻。方芷莨故意冷笑一声,道:“你现在半死不活的,跟着我们不过是个负担拖累,本姑娘虽是医者,但也不愿意把时间浪费在你的身上。”

穆长风道:“我师姐本是一番好意,你别放在心上。方蕊姑娘重病缠身,多耽搁一刻就多一分危险。”

素芍知他说的在理,不再固执己见。

穆长风和方芷莨离开了石屋。先回了农家小院,牵出两匹马,快速离去。

当时乌云正浓,没有日光,方芷莨无需纸伞,也可以行动如常,跟着穆长风往东南方向行了数十里,暮色便降临大地。

荒野空旷,四下里无一户人家,偶尔可见几棵半枯的树木,在夜色中显得格外狰狞。

二人策马疾驰,谁也没有停下休息的意思。

到了半夜时分,走上一条蜿蜒的山路,穆长风忽然勒住缰绳,取出藏于袖中的小蛇,见它嘶声吐信,瞪着远处的山峰。

“怎么了?”方芷莨一路上忧心忡忡,此时更是惊惧不安。

穆长风凝目眺望,面露喜色,用马鞭指着远处山峰,道:“就在那里,薛暮烟带着蕊儿姑娘在那里落脚。”

方芷莨闻言望去,隐约可见半山腰处火光闪动,道:“她们定是要在那里过夜,咱们悄悄过去,我用迷魂香迷晕她们。”

穆长风道:“师姐想如何对付薛暮烟?”

方芷莨面露恨意,咬牙切齿地道:“敢动我方家的人,本姑娘要亲手扭断她的脖子。这个小妖女,上次就不该便宜了她。”

穆长风激灵灵打个寒战,道:“她毕竟是妖族的公主,还望师姐三思。”

“哼哼,”方芷莨笑的颇为狰狞,“她母亲用我的命换了她的一条命,我的父亲和哥哥为我而死,是时候让恶婆娘尝尝丧女之痛的滋味儿了。”

穆长风沉默片刻,不知该如何劝解方芷莨,忽听得身后马蹄声响,“嘘”了一声,道:“有人跟着咱们过来了,听声音应该是周师哥的马,咱们等一等他。”

马蹄声越来越近,借着月光一看,马上之人果然是周念平,睡眼惺忪,醉眼乜斜,人未近前,刺鼻的酒味儿已经扑面而来。

他片刻不停地喝了几日的酒,一直在呼呼大睡,一觉醒来不见方芷莨的踪影,从林渊口中得知了真相,不顾众人阻拦追了出去。

月光下见方芷莨和穆长风在山路上望着他,登时喜笑颜开,忽然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眼前金星乱冒,身子一晃,直挺挺地从马背上摔了下去。

第二百八十六章 画中妖(二)

方芷莨下马过去,扶起周念平,拍去他身上尘土,怨怪道:“怎么又喝这么多酒,你干脆跳到酒缸里淹死算了。”

周念平好一阵恶心难受,跑到路边狂吐了片刻,用酒漱了口,一步三晃走回方芷莨身边,笑的像个泼皮无赖,“闲来无事可做,不喝酒干什么。淹死在酒缸里也挺好,这种死法充满了诗情画意,嘻嘻。”

他见方芷莨神色森寒,笑的更欢了,道:“师姐可以特意为我画一幅画,就叫《醉生梦死图》,绝对可以成为传世佳作。”

方芷莨最了解周念平,知他的吊儿郎当玩世不恭,不过是一张骗人的面具,掩盖郁积于心的悲痛与愁苦,也知他悲观厌世生无可恋,才一而再再而三喝的烂醉如泥。

方芷莨决定下一剂猛药,抽出一把雪亮锋利的匕首塞在周念平手里,道:“给我站直了,别再笑嘻嘻的。”

周念平竭力憋着笑,挺直腰板站着,道:“师姐想杀谁,说出名字,师弟立刻宰了此人。”

方芷莨道:“你听好了,我想要一个人的性命,此人叫周念平。”

周念平闻言一愣,突然咧嘴一乐,方芷莨寒声道:“你如果还认我是师姐,还记得我对你数年的辅导照顾之恩,就给我严肃点。”

周念平有些发蒙,道:“师姐真的想要我的命,为什么?”

“我不是想要你的命。”方芷莨的脸在月光下显得甚是冷酷无情,“我是让你做出选择,要么一刀抹了脖子,要么就像个男子汉,给我好模好样的活着。”

“师姐,师弟不再惹你生气了。”周念平像儿时一样,拉扯着方芷莨的衣袖,露出小狐狸般狡猾的神情,“你别生气了。”

方芷莨扯出衣袖,怒道:“我没时间跟你胡扯。要么痛痛快快地死,要么像模像样地活。瞧你整天半死不活的窝囊样儿。你想来帮我吗?一副活死人的没出息样儿,你是来帮我还是来拖累我?”

周念平的笑容完全消失了,拿起匕首,凑近颈部动脉,锋利的刀刃划过脖子,割出一条不深不浅的伤口,殷红的血液流淌出来。

穆长风不由得心惊肉跳,周念平情不自禁地颤抖起来,想一死解脱,又因为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原因对死亡产生了恐惧。

方芷莨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他一眼,转身上马,疾驰而去。

穆长风看看周念平,又看看方芷莨远去的背影,狠心咬了咬牙,也上马离去。

眼看着离山峰越来越近,未免打草惊蛇,方芷莨和穆长风不约而同地翻身下马,找到一僻静之处将马拴住,悄悄地往火光之处走去。

薛暮烟蛮横的声音在夜色中响起:“阿月,给她吃点恢复元气的药,可别死在半路上。”

方芷莨和穆长风一听,就知道方蕊的情况定是不妙,加快速度前行几步,躲在灌木丛中。

悄悄探出头来,见薛暮烟坐在火堆前,几名侍女忙着熬汤煮饭。方蕊斜靠着一棵树,双目紧闭,阿月正用勺子撬开她的嘴,喂她吃了一颗药丸。

薛暮烟捡起一块石头扔进火堆,顿时火星四溅,“找了许久竟然找了个病秧子,长得倒是不错,整日里一副西子捧心的楚楚可怜模样装给谁看,敢对我母后下毒手,简直活得不耐烦,回到隐仙国之后,看我不活活烧死你个狐媚子。”

穆长风颇为不解,那方蕊儿虽是半妖,但自小重病缠身,气息奄奄,劈不动柴,抗不了米,手无缚鸡之力,如何能对妖族王后下毒手?

转头以探究的目光看向方芷莨,却见她恨怒交加,双目中隐隐有红芒闪烁。

穆长风知她动了杀机,赶紧握住她冰凉的手,用密音术道:“师姐稍安勿躁,先救蕊儿姑娘要紧。”

方芷莨听而不闻,从荷包中摸出一条长蛇,小心翼翼放在地上。

此蛇正是天水湖中凝聚魔气而成的赤目蛇,与方芷莨心意相通,对薛暮烟充满毁天灭地的恨意。

它在草丛中蜿蜒前行,悄无声息,很快绕道薛暮烟身后,突然人立而起,对准薛暮烟的后心咬了下去。

第二百八十七章 画中妖(三)

薛暮烟根本不知自己命悬一线,拿着粗木棍子,一下一下巴拉着火堆。

穆长风与薛暮烟也算有点交情,怎忍心看她横尸当场,当即拾起一枚石子掷了过去,不偏不倚打中赤目蛇的脑袋。

赤目蛇突然之间被偷袭成功,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显然异常恼怒,方芷莨同样恼怒,恶狠狠地瞪着穆长风。

薛暮烟像一只兔子一跃而起,喝道:“谁在暗处?”

身后侍女纷纷抽出兵刃护住薛暮烟,阿月稍稍犹豫一下,跑到薛暮烟身前,大声道:“哪个鬼鬼祟祟地藏在暗处,滚出来。”

穆长风见众人的注意力都在他的藏身之处,谁也没注意到薛暮烟身后再次人立而起的赤目蛇,立即跃出草丛,又掷出一枚石子,打中赤目蛇的腹部。

赤目蛇受伤颇重,潜入草丛,回到方芷莨的荷包之中。

薛暮烟呆呆地看着穆长风,不由得又惊又喜,心中千言万语,想要一诉相思之苦,却不知从何说起。

穆长风拽着恼羞成怒的方芷莨,微笑着向薛暮烟走去,道:“薛姑娘,数月不见,别来无恙。”

薛暮烟满心的惊喜之情在看到方芷莨的那一刻全部化为难以置信的震惊,她向来因美貌而自负,根本不相信这世上会有比她更美的女子。

方芷莨倾国倾城的容颜让她羞愧的无地自容,让她明白了从前的自己不过是一只井底之蛙。

原来世上真的有如此美貌的女子,可以令百花失色,令明月无光,可以令别的女子没有勇气去嫉妒。

“穆大哥,她是谁?”薛暮烟直愣愣地盯着方芷莨,鼓足勇气问道。

穆长风一边坏笑地看着方芷莨,道:“我媳妇。”

此言一出,薛暮烟大吃一惊,很快就像一只从巢中掉落于地的雏鸟,摔得粉身碎骨,重伤将亡。

方芷莨本来甚是恼怒,在她看到薛暮烟伤心失落的那一刻,所有的恼怒都化作报复的快感,亲昵地挽住穆长风的胳膊,笑呵呵地道:“相公,原来你们认识啊。”

穆长风正是想要这种结果,登时松了一口气,道:“我与薛姑娘有过一面之缘。”

阿月看着方芷莨一头披散的秀发,道:“你们是夫妻?你夫人为何是姑娘的打扮?”

方芷莨道:“我不喜欢少妇的装扮,不可以吗?”

穆长风故意掐一下方芷莨的脸颊,道:“我总是劝你梳个少妇的发式,你就是不听,让人家误会了吧。”

阿月又道:“你夫人是鬼族吧?”

方芷莨道:“人鬼相恋,自古有之,你少见多怪了吧?”

薛暮烟又惊又怕又不可思议,颤声道:“穆大哥,你娶了鬼族,不怕死?”

穆长风道:“我怕死,更怕娶不到媳妇。”

薛暮烟急切地道:“你是人族,怎么可以和鬼族结为夫妻,你这么年轻,即使修为高深,也会死于鬼族的阴气。”

方芷莨咯咯一笑,道:“上穷碧落下黄泉,是生是死他都跟着我。就算下地狱,他也会追来,跟着我上刀山下油锅,眉头都不会眨一下。”

穆长风立即添油加醋,却又饱含深情,“只羡鸳鸯不羡仙,和两个泥人,一个是你,一个是我,打碎了重和,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一起上刀山,一块下油锅。”

方芷莨故意把脸贴在他的肩上,笑的眉眼生花,“坏人,就知道甜言蜜语油嘴滑舌。”

薛暮烟难忍心痛,突然发声大哭。泪如泉涌,肝肠寸断。

方芷莨好生畅快,犹如三伏天里吃了个冰镇的大西瓜,从心到身都舒爽。

穆长风则暗暗为薛暮烟鼓劲儿,哭吧哭吧,师姐存心看着你受苦,你哭得越伤心她就越兴奋,你这条小命算是暂时保住了。

忽听得一声呻吟,方蕊儿幽幽醒转过来。

薛暮烟一腔怒气伤心正无处发泄,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方蕊儿身边,一巴掌抽在她的脸上,“小妖女,胆敢害我娘,我要抽了你的筋剥了你的皮。”

方蕊儿被打的眼冒金星,也被激起了与生俱来的傲气,毫无惧色地看着薛暮烟,怒道:“我从未见过你,也不知道你娘是谁,你凭什么胡说八道?”

薛暮烟道:“还敢装糊涂,你做过什么自己心里清楚。”

方蕊儿看着薛暮烟,神情蔑视,“夹缠不清莫名其妙的糊涂虫,脑子都喂了狗。”

“你,”薛暮烟差点被气炸了胸膛,扬起手掌,就要再打。

穆长风和方芷莨正要上前阻止,方蕊儿忽然倒在地上,晕了过去。

第二百八十八章 画中妖(四)

方芷莨立即上前几步,将手指搭在方蕊儿的手腕之上,确定没有大碍,登时松了口气,道:“性命无忧,只是急怒攻心气晕的。”

薛暮烟好生嫌弃,道:“怎么又晕了,一路上晕倒好多次,她是纸糊的吧?”

方芷莨害怕自身的鬼气伤害到方蕊,退后数步,皮笑肉不笑,“铁打的人也经不住你如此虐待。”

薛暮烟咬牙切齿地道:“她害我母后性命,我没掐死她已经算是仁慈。”

方芷莨一心想用猫戏老鼠的手段好好整治薛暮烟一番,忍下满腔的恨意愤怒,淡淡一笑,“薛姑娘仁慈之心世所罕见。”

穆长风往火堆里添了几根枯枝,道:“我有一事不明,这位姑娘气息奄奄,如何能害你母后?薛姑娘一向鲁莽,会不会找错了仇家?”

“什么,我鲁莽?”薛暮烟无法忍受穆长风的评价,又急又委屈,泪水转来转去。

方芷莨故作温柔之态,道:“薛姑娘总是提起母后,你定是隐仙国的公主殿下啦,不在家里吃香的喝辣的,出来奔波劳苦,就是为了找一个病秧子?”

忽听得一阵脚步声,周念平一步三晃走了过来,大声道:“师弟,你让师哥好一番苦找,你个重色轻友的小混蛋,有了媳妇就忘了师哥。”

穆长风猜测周念平一直跟随在后,知道他与方芷莨在假扮夫妻,此刻突然现身定有目的,笑着道:“师弟以为师哥要以天做被地做床,不睡个三天三夜不罢休呢,怎好意思打扰师哥美梦。”

周念平贼兮兮地看着薛暮烟,道:“好一个漂亮脾气大的姑娘,隔着老远我就听到了打人的声音。多大的仇恨啊,让你气的脸都变了形,好像个大苦瓜。”

薛暮烟怒道:“你管得着吗。”

穆长风劝道:“这是我师哥,喝了许多酒,薛姑娘莫要放在心上。”

“我就让你们知道我和她有多大的仇恨。”薛暮烟气急败坏,狠狠地瞪了方蕊儿一眼,“遗爱寺一别之后,我回到隐仙国,才知母后精神恍惚,险些摔死了自己,就是这半妖搞得鬼。”

周念平道:“做了亏心事,害怕鬼叫门,你母后缺德事情干多了,把自己吓得精神恍惚,与她何干?”

“你才做了亏心事呢,你全家都不是好人,全都做亏心事,”薛暮烟被周念平气的理智全失,扑过去作势要拼命,“我让你胡说八道,我打死你个混账东西。”

穆长风推开薛暮烟,频频向周念平眨眼。

周念平也想早些知道真相,笑了两声,不再言语。

薛暮烟吩咐阿月取来一个卷轴,迅速打开。

呈现在众人面前的是一幅《美人图》,画上是位美人儿的背影,纤弱窈窕,好似弱柳扶风。

虽然未露真容,却有勾魂摄魄之态。

穆长风与周念平不动声色地对望一眼,都觉画上的美人儿像极了方芷莨。

方芷莨心思细密,当然也发现了奇异之处,仔细观看一番,又发现了不同寻常的一处,道:“不是用墨做的画。”

周念平道:“那是用什么画的?”

方芷莨微微沉吟一下,轻轻触摸着画上的线条,道:“应该是用鲜血和上一种灰烬做的画。”

薛暮烟道:“看不出来你还挺有眼光,正是用鲜血和着灰烬画的。在隐仙国有一种极其诡异的法术,用这种法术,可以作画为妖。”

饶是方芷莨见闻广博,也从未听说过这种法术,道:“还请姑娘解释一下。”

薛暮烟不知该如何解释,急的抓耳挠腮,一扯阿月的袖子,道:“你来说。”

阿月道:“这样跟众位解释吧,如果公主殿下想用画像制造出和她一样的妖族,必须将殿下一心爱之物烧成灰烬,混合了公主殿下的血,以这种混血的灰烬画出殿下的肖像,再以强大的灵力就可以助其幻化成妖。”

薛暮烟道:“胡扯什么,本公主好好的,干嘛要幻化出和我一样的妖?”

阿月低着头,小心翼翼地道:“奴婢不知该如何解释才这样说。”

薛暮烟道:“母后逛花园的时候捡到我手里这幅画,打开瞧了一眼之后就被画中妖给缠上了,从此心绪不宁恍恍惚惚。我以画上的血施展追踪术,最后找到了她。”说完一指昏迷不醒的方蕊儿。

穆长风道:“她与你母后有何仇恨?”

薛暮烟道:“我怎么知道,一路上我问过许多次,她说她根本不认识我母后。睁着眼睛说瞎话,如果不认识我母后,干嘛用下三滥的伎俩害她?说不准是和白雪一路的,三翻四次来要我母后的命。”

穆长风的目光在方蕊儿和方芷莨之间转来转去,道:“我有个问题,如果薛姑娘想作画幻化出和你一样的妖族,用亲人的血行不行?”

薛暮烟道:“可以,用兄弟姐妹的血一样可以代替。只要有血缘关系就成,不过威力大打折扣。”

阿月道:“其实最为上等的材料是用公主殿下的血和骨灰作画,幻化出来的妖族威力强大,可以媲美修为高深的魔物。”

薛暮烟怒不可遏,揪着阿月的耳朵道:“本公主还没死呢,哪来的骨灰,你是不是巴不得我早点见阎王?”

第二百八十九章 画中妖(五)

穆长风不由得皱紧了眉头,这个薛暮烟毫无长进,遗爱寺中那番推心置腹的谈话算是白费了唇舌。

她还是那个头发长见识短的姑娘,行事鲁莽,仗着身份作威作福,令人好生厌恶。

周念平笑道:“果然是公主殿下,真是威风得很,想骂人就骂人,想打人就打人,我好心劝你一句,以后别这样了,当心你下辈子也投胎成婢女,被主子任意打任意骂。”

薛暮烟推开阿月,一拳朝着周念平的脸打了过去。

周念平轻轻巧巧便躲开,带着嘲笑戏弄的神色,“是你自己笨嘴拙舌讲不清楚才让人家解释的,到头来怪上人家,你也太不讲理。公主就了不起了,我看你的脑子是真的喂了狗。”

薛暮烟气的眼前一阵阵发黑,方芷莨发现她动怒之时眉间总是闪过一丝黑气,转头瞧瞧燃烧正旺的火堆,问道:“薛姑娘,你适才在火堆旁不觉得热吗?”

薛暮烟不爱搭理方芷莨,阿月回答道:“公主最近受了风寒,一直觉得身上冷。我一直害怕主子死在半路上,这大热的天,万一尸体臭了可如何是好。”

薛暮烟扬起拳头捶着阿月的脑袋,气急败坏地道:“我就知道你盼着我死,你的尸体才发臭呢。”

方芷莨“哦”了一声,道:“正当盛夏,酷热难当,我以为你在烧火熏蚊子,原来是受了风寒。”

穆长风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转头问薛暮烟:“你凭着画上的血使用追踪术找到蕊儿姑娘,就断定她是害你母后的凶手,未免鲁莽了些。”

“既然是她的血,当然就是她害我母后,”薛暮烟急切地辩解一句,突然瞪大了眼睛,嫉妒之情甚是明显,“她叫蕊儿,你认识她,你们什么关系?”

方芷莨道:“薛姑娘可曾想过,害你母后之人故意设法取走了蕊儿的血,其实蕊儿也是受害者。”

薛暮烟哼了一声,吩咐阿月:“去弄一桶水来,把臭丫头泼醒了,我要连夜审问。”

方芷莨拦住阿月的去路,道:“人已经被你折腾的半死不活,你还想再次折磨她,天底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薛暮烟叉着腰,道:“我是公主,她是半妖,是我隐仙国的子民,我爱怎样对她就怎样对她,你管得着吗?”

方芷莨欺近一步,道:“我是大夫,她是患者,大夫保护患者天经地义,妖族公主还管不到鬼族的头上。”

薛暮烟道:“你不就是鬼吗,仗着自己有几分姿色就目中无人。”

方芷莨一拍薛暮烟的脸,道:“小姑娘,你是个美人儿,九尾狐族的女子都天生绝色,可惜啊,你长得再美,人家也看不上你。找个安静角落好好哭一场,莫要憋出内伤啊。”

“你……”薛暮烟气的七窍生烟,想打方芷莨,可是心中一阵阵没来由的恐惧,最终没敢出手。

穆长风见二人互不相让,劝道:“薛姑娘,这位姑娘叫方蕊儿,乃是我太师父的至亲。不看僧面看佛面,还请你念在玉龙阁与妖族交好的情分上,不要再折磨蕊儿姑娘。待她身体好转,再仔细询问不迟。”

薛暮烟一腔怒火无处发泄,根本不顾念妖族与玉龙阁的旧情,“我就想现在问,怎么的?”

“薛姑娘中毒已深,再发几次火,神仙也救不了你。”方芷莨漫不经心地瞄了阿月一眼,“你想死还是想活?”

薛暮烟吃了一惊,道:“你什么意思,我什么时候中了毒?”

方芷莨嘿嘿一笑,附在穆长风耳边小声道:“未免节外生枝,你把她打晕了。”

“你们夫妻恩爱也用不着时刻显摆吧,”薛暮烟醋意满满,伤心失落,语音发颤,“一人一鬼,你们又做不了长久的夫妻,显摆个什么劲儿。”

穆长风故作温和模样,走近薛暮烟,趁其不备,突然一记手刀将薛暮烟劈晕过去。

几位侍女抽出兵刃,方芷莨朗声道:“行了,你们都别装了,薛暮烟身中剧毒,不正是你们下的手。”

阿月颤声道:“姑娘此话何意,莫要胡说八道冤枉人。”

方芷莨道:“薛暮烟中的毒,名为‘寒骨香’,中毒症状和感染风寒一模一样。”

阿月脸色煞白,几名侍女你望望我,我看看你,都十分恐慌。

方芷莨道:“你服侍薛暮烟许久,应当知晓她喜怒无常的性情,在解释作画为妖一事时故意激怒她,因为中了‘寒骨香’之毒,最怕动怒发火。”

“原来如此,”周念平笑呵呵地搓着手,“刚才我还在想,这丫头怎么这么笨,两次三番把主子气的半死。一个侍女怎么会连主子的脾气都不晓得,总是往枪口上撞,这不是找死吗。”

周念平看着阿月的目光甚是柔和可亲,兼有浓浓的怜惜之意,“原来你不是找死,是一心想把主子气死。”

方芷莨指着几位侍女,道:“薛暮烟被激怒时,你们都有幸灾乐祸之意,分明早就知道她中了剧毒。”

阿月心慌如鼓,兀自辩解:“我们怎会给主子下毒,我们谁都不懂毒术,又如何给主子下毒。”

方芷莨道:“白雪的母亲白柔在很多年前中过‘焚身蛊’之毒,正是用‘寒骨香’以毒攻毒保住了性命。你知道是谁给她解的毒吗?”

阿月摇头表示不知。

方芷莨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赠送‘寒骨香’救下白柔性命的人,正是本姑娘。据我猜测,是白柔指使你毒杀薛暮烟。”

第二百九十章 画中妖(六)

阿月甚是吃惊,后退数步,道:“你别胡说八道,此事和白柔姑姑毫无干系。”

“你分明是在撒谎。”方芷莨向穆长风一使眼色,道:“制住她。”

阿月心慌意乱,转身要跑,穆长风身形一闪,截住她的去路,抽出赤霄剑,指着她的咽喉。

方芷莨道:“只要你承认背后主使之人是白柔,我就饶你一命。”

赤霄剑映着熊熊的火光,泛出凌厉的光芒。阿月吓得手足颤抖,却是要紧了牙关,昂头挺胸道:“你杀了我吧,一人做事一人当,此事和白柔姑姑毫无干系。”

方芷莨故意沉着脸,阴森森地道:“你再说一遍。”

阿月激灵灵地打个寒战之后,闭上眼睛道:“你们杀了我吧。是我下的毒,和白柔姑姑无关,和我的几个姐妹也没关系。”

方芷莨面色变为柔和,钦佩地看着阿月,道:“实不相瞒,我与她的女儿白雪是生死之交,我与白姨感情也很好,我让长风出手是为了看你清的本性。”

阿月睁开眼睛,道:“你故意吓唬我?”

方芷莨让穆长风收起长剑,道:“你若供出白姨,为免后患无穷,我一定会让长风杀了你。你宁死不肯供出白姨,我绝对不会伤你一根毫发。”

阿月死里逃生,后怕不已,一跤跌坐在地,失声痛哭。

穆长风道:“你就那么恨薛暮烟,非要置他于死地?”

阿月胡乱擦着眼泪,再也藏不住对薛暮烟的满腔恨意,“我小心翼翼侍奉了她十几年,每一天每一夜都是在战战兢兢中度过。她喜怒无常,对我们任意辱骂也就算了,她总是以家人的性命威胁我们,我们难道要坐以待毙?”

穆长风甚是可怜阿月,也同情薛暮烟没人疼没人爱的处境,道:“薛姑娘的性情的确令人讨厌,可她不是恶人,她总是吓唬你们,并不代表她真的要伤害你们的家人。毕竟主仆一场,阿月姑娘出手未免有些狠毒了。”

“非也非也,师弟此言差矣,”周念平像个书生一样摇头晃脑,开始发表不同的意见,“她一而再再而三以诸位家人的性命威胁恐吓,即使是吓唬人,久而久之,诸位也会把假的当成真的。”

方芷莨道:“正是这个道理。”

周念平道:“主子没个正经主子的样儿,奴仆也不必有正经奴仆的样儿,换个角度想一想,如果太师父整日里作威作福,徒子徒孙没必要忠心耿耿。阿月姑娘出手太仁慈了,我要是她,就砍断这只九尾狐狸的手脚做成人棍,让她半死不活才解恨。”

穆长风的眉头紧紧皱成一团,道:“主子毕竟不是大奸大恶之徒,奴仆下毒害她,就有些过分了吧?”

“这叫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周念平见阿月泪水盈盈楚楚动人,恋爱之情充塞心间。“谁也不是薛姑娘肚子里的蛔虫,谁能知道她是故意吓唬人。万一晚了一步,被她残害了至亲,则一生一世愧悔交加。薛姑娘被她们联手整治,完全是自找的,自作孽不可活,怨不得旁人。”

阿月恨恨地道:“她总是胡乱冲我们发脾气,从遗爱寺回去之后更是变本加厉,折磨得我们都没有好日子过。”

穆长风轻轻叹口气,道:“在遗爱寺时,我曾与薛姑娘倾心交谈,她为自己当初的所作所为后悔不已,我一直以为她会改正。”

“她就是个神经病,”阿月愤怒不已,“她整天拿着一枚铜镜,让我们夸她是天下第一美女,我们说她的美貌无人能及,她就说我们巧言令色。我们说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公主的美貌未必是天下第一,她就非要我们找出一个比她漂亮的人来证明。”

周念平笑的肚子疼,道:“她脑袋抽风儿。”

阿月道:“我们几日几夜不睡觉,去寻找比她漂亮的人。结果没找到,她就骂我们干活不出力,整天就知道敷衍了事。”

周念平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我看她就是吃饱了撑的。”

阿月道:“后来我们干脆三缄其口,她就说我们长着舌头也没用,非要割掉我们的舌头出气。我娘出手阻止,硬生生被她折断了翅膀。”

方芷莨上下打量阿月,道:“你不是狐妖?”

“我是蝶妖,原形是一只月光蝶。”阿月身后光芒闪耀,现出一对半透明的翅膀,泛着柔和皎洁的光芒,足以和中秋之月相媲美。

周念平看得呆了,心中暗赞。

阿月道:“我母亲的翅膀更美,硬生生被她折断,我怎能不恨。”

周念平寒声道:“我支持你毒死她,什么东西,死了活该。”

第二百九十一章 却老子(一)

穆长风颇有些恨铁不成钢,道:“说过会改,怎么就不真的改一改呢,反而变本加厉。”

“这就是人的劣根性,我见识过很多赌徒,明明知道赌博不对,哭天抹泪赌咒发誓会改邪归正,甚至有人为了戒赌砍断了自己的手指头。”

周念平摸出酒葫芦,咕嘟灌了一大口,享受着辛辣酒气带来的快感,“结果谁戒赌了,有了银子还会一头扎进赌坊,没有银子了宁愿去偷去抢去骗,也要拼了老命再赌。”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啊,”方芷莨盯着周念平手里的酒葫芦,笑的甚是古怪,“劣根难除,赌徒如此,酒鬼也如此。”

周念平正要再灌一口,听闻方芷莨之言,难为情地咧开嘴,笑着道:“今晚的最后一口,我保证,我发誓。以后会少喝。”

方芷莨不由得摇头苦笑,劣根性不是风寒,想一剂猛药就能药到病除,无异于痴人说梦。

周念平嗜酒如命,从小喝到大,白天喝晚上也喝,把酒当成了水,一顿不喝就半死不活。

养成了十几年的坏毛病,恐怕是难以根治了。

穆长风知道方芷莨不会救治薛暮烟,苦无良策说服。无意间看到周念平的目光在阿月身上转来转去,带着异样的光芒神采,心中登时一喜。

“师姐,薛姑娘的所作所为的确令人气愤,但是她不能死。薛红莲一旦查出她的死因,阿月姑娘和她的母亲都难逃一劫。阿月姑娘宁死也不出卖白柔,这一点是很让人钦佩的,师姐也不希望她出事吧。”

阿月道:“白姑姑已经在想办法帮我娘逃离隐仙国,等薛暮烟毒发身亡,我们几个也会更名换姓逃得远远的。”

穆长风道:“那薛红莲心狠手辣,恐怕追到天涯海角也不会放过你们。”

方芷莨道:“等薛红莲死了,谁还会追杀她们?”

穆长风道:“薛红莲修行将近千年,怎会说死就死。”

方芷莨捏开薛暮烟的嘴,塞进一颗能确保她昏睡许久的药丸,随即勾勾手指头,道:“小子,你随我来。”

穆长风好生气闷,跟着方芷莨走出很远。

前方是一片枸杞树林,枸杞子尚未成熟,翠绿如玉,密密麻麻挂在枝头。二人走进林中,许久无言。

穆长风最终忍耐不住,问道:“师姐要计划杀掉薛红莲吗?”

“何需我来计划,已经有人出手布局,开始报仇雪恨了。”方芷莨以看傻瓜的神情看着穆长风,“我坐享其成就好,何必自找麻烦。”

穆长风闻言一愣,很快理清了头绪,“画中妖也是白柔的杰作,是她要杀薛暮烟,也是她要杀薛红莲,白柔是要斩草除根永绝后患。”

方芷莨道:“白姨定是用我的遗物烧成灰,取来蕊儿的血和着灰烬作画,又用她的灵力将画中人幻化成妖,以此对付薛红莲。”

穆长风道:“师姐的推断有些道理,但不能以此完全确定是白柔出手吧。听闻师姐有许多妖族的朋友,难道只有白柔有你的遗物?”

方芷莨道:“在隐仙国,只有白姨和白雪知道蕊儿的存在。也只有她们知道蕊儿和我的关系。我不在明家村的时候,是她们时常帮我暗中照顾着蕊儿。”

穆长风道:“如此说来,白柔已经知道是薛红莲害了她的女儿,也知道你是被薛红莲所害。”

方芷莨低头沉思片刻,“白雪十分孝顺,一心要父母置身事外,不肯告知真相。但白姨冰雪聪明,一定是她自己查出来的。”

穆长风道:“薛红莲修为高深,我觉得画中妖伤不了她的性命。”

“她明显有些心神恍惚,否则不会把自己摔着。等薛暮烟一死,她备受打击,伤心欲绝,修为必然有损。白姨的修为只比她稍逊一筹,到时出手,定是万无一失。”

方芷莨突然现出赞赏之色,道:“我了解白姨的性情,不亲自手刃了仇人是不会甘心的。”

穆长风不由得为白柔的手段暗暗心惊,不知她是刚刚知道女儿死因意欲报仇,还是早已知晓,一直隐忍至今,若是后者,那白柔的忍耐功夫则无与伦比,“她指使阿月毒杀薛暮烟,不仅仅是要薛红莲断子绝孙,也是为了争取一个最恰当的报仇时机。”

“怎么的,不忍心啊?”方芷莨扯断穆长风几根白发,轻轻一吹,笑的像只戏弄老鼠的猫,“怜香惜玉了?”

穆长风道:“我与薛暮烟不是至交好友,也算有几分交情,不忍心看着她死。”

方芷莨摘下一颗枸杞,笑呵呵地把玩起来,“爷爷数日前苦口婆心劝我放下仇恨,为了玉龙阁和妖族的和平局面,薛红莲绝对不能死在我的手里。我不出手杀她也就算了,别人要杀她报仇,我干嘛要去阻止呢。”

穆长风道:“我不是要师姐阻止别人杀薛红莲,是希望师姐救薛暮烟一命,她本性不坏,只是脾气差,做事又鲁莽。”

方芷莨道:“尸蛊丹的毒性还没解呢,你想不想要解药?”

穆长风太了解方芷莨的为人,知她此时提起必有深意,道:“我当然想要,你得想给才行啊。”

方芷莨变戏法似的变出两颗药丸,一红一白,玲珑剔透,犹如两颗晶莹的琉璃珠,“一颗是尸蛊丹的解药,一颗是寒骨香的解药,你只能选一颗。”

穆长风颇为气恼,“你分明是想耍我。”

“事先声明,千万别动抢夺的心思,”方芷莨一肚子坏水的模样十分气人,“以毒攻毒,解药也是断肠的毒药,你如果运气好吃对了,小命就保住了,万一霉运缠身吃错了药,嘿嘿,后果自负吧。”

第二百九十二章 却老子(二)

穆长风讶然道:“你当初给我吃的真是尸蛊丹?”

“以为我当初逗你玩儿啊?”方芷莨笑的花枝乱颤,欣赏着穆长风惊讶的神情,“你难道一直以为我胡乱给你吃了一颗药,骗你说是尸蛊丹?”

穆长风道:“太师父来明家村后,你绝口不提尸蛊丹之事,我才以为你是骗我的。”

方芷莨扬了扬手中的药丸,道:“猜猜哪一颗是给你解毒的?”

“我又不精通毒术,怎么会知道。”穆长风观察着方芷莨坏坏的神色,暗暗揣测她真实的心意,“你的意思是我和薛暮烟只能活一个?”

方芷莨点点头,道:“仔细想清楚了,你和她谁活?”

“当然是我活她死。”穆长风回答的斩钉截铁,不容置疑,带着一分下定决心后的狠厉,“师弟还年轻,许多心愿未了,当然想活命。”

方芷莨未料到他会这样选择,道:“想清楚了,薛暮烟是你的好友,你忍心看着她死?”

穆长风道:“若真是好友,师弟当然不会如此绝情。关键我和她不是生死之交,只是萍水相逢,有一点点交情而已。”

方芷莨将白色药丸递过去,道:“快吃吧,尸蛊丹的毒性很快就会解除。”

穆长风拿过药丸一口吞下,如释重负松了口气。

方芷莨将红色药丸抛上抛下玩儿了一会,见穆长风始终站着不动,道:“我灵力被封印,你没想过把解药抢过去救那位和你有一点点交情的姑娘?”

穆长风道:“师弟干过从别人手里抢东西的事,也欺负过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但是不会欺负师姐。”

方芷莨满意地笑了笑,将红色药丸放在穆长风掌心处,道:“去给她服用吧。”

穆长风道:“师姐想救她?”

方芷莨道:“暂时留着她的命,有大用处。”

穆长风道:“什么用处?”

方芷莨道:“我需要她亲自采摘一些却老子,助我炼制能救蕊儿的药。”

“却老子?”穆长风不知此为何物,隐隐觉得有点熟悉,似乎在哪里听说过。见方芷莨一副贼忒兮兮的模样,应该又在琢磨整人的主意。

“蕊儿姑娘有救?”

方芷莨道:“我无法保证她能长命百岁,只能让她再多活几年。”

穆长风道:“却老子应该是十分稀有之物,万一找不到呢?”

方芷莨眨眨眼,双目中满是戏谑的光芒,“哪个告诉你是稀有之物,此物遍地都是,你也许还用这东西泡过茶呢。”

穆长风道:“不是稀有之物,你干嘛让薛姑娘去采摘。你不是一心要折腾她吗?”

方芷莨道:“她害的蕊儿丢了半条命,折腾一下不过分吧?”

穆长风点点头,道:“也对,这姑娘应该整治一下。不过你确定她会听你的话?”

方芷莨阴森森地道:“听也得听,不听也得听。”

穆长风登时来了兴致,很想看看方芷莨怎么耍薛暮烟。同时也想看看自己是否有能力和方芷莨周旋,确保薛暮烟万无一失。

方芷莨挥挥手,道:“去吧,该干嘛就干嘛去。”

穆长风攥紧了手中药丸,转身大步离去。

在他背对方芷莨的时候,露出一个胜利者的笑容。

他与薛暮烟虽然不是生死之交,但是与生俱来的傲气不允许他用一个女子的性命换取自己的一条性命。

适才与方芷莨不过是打了一场心理战,他明白自己若是选择让薛暮烟活,势必会激怒方芷莨。

以方芷莨的性情,定会在一怒之下会袖手旁观,任由薛暮烟毒发身亡来泄恨。

事实证明他的揣测是对的,虽然方芷莨选择“暂时”让薛暮烟活着,但是已经争取到了足够的时间另谋良策保住薛暮烟的性命。

第二百九十三章 却老子(三)

不知不觉中,穆长风有些微的小得意。自相识至今,与方芷莨明中暗处斗了许多回合,大亏小亏吃了无数。

这是他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胜利,以炉火纯青的演戏功夫成功骗过了方芷莨。

即将走出枸杞树林的时候,方芷莨突然问道:“你对那姑娘没有一点感觉吗?”

穆长风停下脚步,回头盯着她看,“师姐为何这样问?”

方芷莨的目光中带着长姐般的温柔,道:“你与她曾在遗爱寺经历生死,她又是个很美的姑娘,对你一片真心,任何人都很容易动心的吧?”

穆长风突然很想笑,竭力忍耐住,道:“师姐好像吃醋了。”

“哈……”方芷莨顿感哭笑不得,“你个乳臭未干的白毛小子,以为我会为你吃醋?”

穆长风一阵气闷,情不自禁地摸着自己的白发,道:“我是年轻,不是乳臭未干。你也好意思叫我白毛小子,我这一头白发是拜谁所赐,你心里清楚。”

方芷莨悄无声息来到穆长风身边,神色颇为严肃,道:“我是以长辈的眼光看待你二人,薛暮烟嚣张跋扈,头脑简单,绝非你的良配。”

“我对她毫无男女之情,”穆长风的神色同样严肃,又有难以抑制的悲戚之感,“你知道我心里想着谁,你能不能别总是以长辈的姿态跟我说话。”

方芷莨道:“我看到你,总是想起二十二年前那个小不点的孩子。这种长辈的感觉是无法控制的。我若是还活着,成了亲有了儿女,孩子也就比你小几岁而已。”

穆长风心中堵了一口气,好生郁闷难受。方芷莨身为鬼族,年龄停留在十八岁,娇嫩如花,甚至有些微的稚气。他总是忘记她比自己大了十几岁。

方芷莨的语气越发的柔和:“有的时候,人会把亲情和情爱混淆。等你年纪再大一点,更加成熟稳重了,回头看看自己第一段感情,会感觉很荒唐,甚至会觉得不可理喻。”

穆长风低垂着头,攥紧了拳头,悲戚之感如汹涌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

方芷莨遥望星空,声音悠远而缥缈:“也许用不了多久,你的有缘人就会出现,与你心心相印生死相依。这个人不会是薛暮烟,更不会是我,我与她都不是你的良配。”

穆长风突然抬起头,目光灼灼,似有一团火在熊熊燃烧,“你是不是还有灰飞烟灭的念头?你是不是无法忘记柳成蔚?”

方芷莨心痛如割,却表现的十分平静,“我这一生算是彻底毁了,与灰飞烟灭没有区别。如今尚流连世间,是因为放不下的仇怨。虽然我每天都在笑,其实我每一天都在煎熬。”

“你怎么就这点出息?”穆长风气得咬牙切齿,恨铁不成钢,“每天都是一死百了的念头,我都替你感觉丢人。”

方芷莨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并无丝毫触动。

穆长风更是气恨,道:“你把自己当长辈,就有个长辈的样子行不行?鼓起勇气,与命运抗争,才是你应该做的。你懂不懂什么是以身作则?”

方芷莨“哟”一声,“火气不小啊。”

穆长风抓住方芷莨冰冷的手腕,咬着牙道:“方芷莨,我算是看错了你。你屈服于命运,就是懦弱,你不顾爱着你的亲人好友,就是自私。方师叔和师哥为你而死,我都替他们不值”。

方芷莨显得无动于衷,道:“我承认自己懦弱又自私。”

穆长风手上用力,恨不得捏碎方芷莨的手腕,让她清醒过来,“你以鬼族的身份出现在我们面前,让太师父和师叔母都燃起了失而复得的希望。你要亲手将希望毁灭,还不如早在二十年前就魂飞魄散。”

“我也希望如此。”方芷莨突然感觉很疲惫,心中充塞的都是失去所带来的痛楚,“如果我早就魂飞魄散,外婆不会为了救我成为活死人,我娘不会生死不明,我的父亲和哥哥也会好好地活在人世。”

穆长风满怀歉意,松开手,道:“师弟口不择言,师姐不要这样想,他们的悲剧不是你的错。”

方芷莨道:“活着的时候,我觉得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人。所有人都把我捧在手心里疼着宠着。如今我多希望自己从来没得到过那么多的爱。爹娘哥哥和外婆都因为爱我牺牲了自己,我甚至希望他们冷血无情,就不会落得如此惨痛的下场。”

看着方芷莨落寞悲凉的神情,穆长风突然醍醐灌顶般醒悟过来,“师姐,你是喜欢我的对不对。你害怕连累我落得个惨痛下场,故意要把我推开。”

方芷莨神色巨变,脸色越来越冷,怒道:“胡扯,本姑娘医术冠绝天下,才华无双,曾女扮男装高中状元。你连诗书都不通,我会看上你?”

穆长风微笑不语,满心的阴霾消失殆尽。

方芷莨有些气急败坏,“笑什么笑,你小子一肚子坏水,我就算眼睛瞎了也不会看上你。”

第二百九十四章 却老子(四)

薛暮烟一觉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客栈中的厢房里。屋子不大,布置得却颇为优雅,桌上摆着时令果蔬和鲜花,整间屋子飘着淡淡的甜香。

薛暮烟麻利地穿好衣裳,怒道:“将我打晕的臭小子在哪里?”

阿月早听从了方芷莨的建议,隐藏起满腔的恨意,佯装低眉顺眼之态,“回公主殿下,穆长风住在最东边的一间屋子里。”

薛暮烟哼了一声,拔下紫雪锥,怒气冲冲地去寻找穆长风。

当时穆长风正在和方芷莨聊着家常,周念平在屋内大口喝酒,聊到兴头上时,忽听得房门大开之声,薛暮烟犹如一只母老虎,张牙舞爪出现在三人面前。

方芷莨“哟”了一声,轻摇手中团扇,道:“盛夏的天就是不好,酷热难当,把公主殿下的火气全都撩了上来。”

薛暮烟见方芷莨举止优雅无双,不由得怒气更盛,“你一个鬼族不知冷也不知热,摇什么扇子,死人一个,你装什么大活人。”

穆长风和周念平都有了怒意,方芷莨摇头微笑,示意二人不要和薛暮烟争执,道:“公主殿下应该是来兴师问罪的吧,穆长风把你打晕,你气的够呛呢。”

薛暮烟恶狠狠地瞪着穆长风,怒道:“你小子就是太缺德,老天才惩罚你变成一脑袋白毛。敢打晕本公主,你活得不耐烦了。”

方芷莨道:“公主殿下有所不知,穆长风将你打晕,其实是为了救你一命。”

“你是他媳妇,当然帮她说好话。”薛暮烟委屈至极,泪水转来转去,“她凭什么打我啊,凭什么。”

方芷莨一脸暖心的笑容,完美地掩饰着自己对薛暮烟的厌恶和恨意,“公主殿下,你中了剧毒。你晕过去了,我才能施展妙手回春之术暂时压制其毒性。”

“你还有妙手回春之术?”薛暮烟嫌弃地看着方芷莨,“吹牛可以,小心扭到了下巴。”

方芷莨道:“你中了一种名为‘子母连心蛊’的剧毒,你活着,你母亲就活着,你死了,你母亲也得死。”

薛暮烟对方芷莨一直怀有敌意,并不相信她的话,道:“胡说八道,我好端端地怎么会中毒。”

方芷莨道:“我又怎会晓得你是如何中的毒,薛姑娘性情嚣张跋扈,只有你知道自己口舌招尤惹过什么人。也许就有那么一位下蛊的高手被你无意中给得罪了。”

薛暮烟道:“你才性情跋扈,你才口舌招尤呢。”

方芷莨道:“你可以不相信我的话,也可以不让我救治。死的是你母女二人,和我有什么关系。”

周念平道:“妖族王后修为那么高,能被‘子母连心蛊’毒死吗?”

穆长风附和道:“正是,妖族王后修行将近千年,怎会那么容易死。”

“这种蛊毒正是为了对付修为高深者才被研制出来的。”方芷莨故作神秘莫测之状,“有兴趣听我讲个故事吗?”

周念平笑嘻嘻地道:“我最爱听故事,佳人才子,神鬼怪谈,来者不拒。”

方芷莨道:“那是在一千五百年前,幽宫四分五裂,宫中几位长老争权夺利,斗的你死我活。秦薏萝成为幽宫之主后,研制出‘子母连心蛊’,杀了最为棘手的一位长老。”

周念平摩挲着酒葫芦,玩世不恭地笑着,“要是我啊,谁不听话就一掌拍死谁,费什么精力研制蛊毒,有时间不如多喝点酒。”

方芷莨道:“秦薏萝当然有本事一掌拍死那位长老,可是她当时身怀六甲,行动不便,又如何与人动手。”

周念平道:“子母连心蛊就能杀掉修为高深之人?”

方芷莨道:“两只蛊虫,可令两位中蛊之人性命相连,同生同死。秦薏萝以子蛊毒杀了大长老的女儿,大长老跟着女儿一块毒发身亡了。”

周念平兴奋地一拍手,道:“我明白了,大长老修为高深,她的女儿定是稀松平常,杀掉大长老不易,杀她女儿却是易如反掌。八哥啄柿子尚且知道挑软的捏,聪明人从来不会以硬碰硬。”

方芷莨道:“话糙理不糙。”

周念平故意清清嗓子,大声道:“我只是奇怪啊,死于子母连心蛊的人会是什么样的惨状。”

方芷莨道:“惨不忍睹就是了。”

周念平道:“你知道如何解毒?”

“当今之世除了下蛊之人,就只有我知道。”方芷莨看似无意地瞄了一眼薛暮烟,“我一个鬼族,实在不爱理会阳间之事。只要不是我的亲人好友,谁死谁活都与我无关。”

周念平道:“你呀你,刀子嘴豆腐心,其实一心想救人。但是人家跟你都没个好脸色,何必自找麻烦多管闲事呢。这里明显有人活得腻歪,把你一片好心当成驴肝肺,别管此人是谁,爱死就死吧。”

“言之有理,”方芷莨把团扇一抛,“我一个死人强装大活人,实在惹人厌烦。悬壶济世乃是活人该做的,我还是继续当我的死人好了。”

第二百九十五章 却老子(五)

方芷莨与周念平一搭一档,配合默契。

穆长风只觉哭笑不得,薛暮烟已经吓得冷汗涔涔,颤声问道:“我真的中了子母连心蛊?母后会跟着我一块死?”

方芷莨眼睑低垂,纤细的手指在茶杯上轻轻摩挲着,道:“信则有,不信则无。”

薛暮烟放声大哭,“我招谁惹谁了,到底是谁给我下的毒,连我母后一块杀,太缺德了。”

周念平几次要笑出声,未免被薛暮烟怀疑,立刻扭过头去。

方芷莨道:“哎呀呀,你当我是胡说八道骗你的,就当什么事儿都没发生过。该吃就吃,该喝就喝。聪明的小姑娘应该吃饱喝足再上路,免得做个饿死鬼,来世投胎成乞丐。”

薛暮烟哭的十分可怜,哀求道:“你救救我好不好,救救我母后好不好?”

“本姑娘生前是女医,”方芷莨心中舒坦极了,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如今已经死了做了鬼族,没理由管大活人的事儿。”

“对对对,”周念平立即添油加醋,“活着的妖更没有理由管了,得逍遥时且逍遥,你自由自在的多好,干嘛给自己找麻烦。”

方芷莨推开窗户,空中乌云如墨,数之不尽的蜻蜓在半空飞舞,道:“天气这么糟,我的心情怎么这么好呢,哈哈。”

周念平找来纸笔砚台,道:“心情极佳,正好作画。”

“来一幅《醉生梦死图》,正好合了你的心意。”方芷莨从荷包里摸出炭笔,刷刷几下,画出眼神迷离的醉汉,趴在地上,正是周念平酒后半死不活的模样。

周念平“哈哈”笑两声,道:“我醉酒的时候没这么好看,你把我画的太可爱了,像一只撑坏的小猫儿。”

薛暮烟见方芷莨决口不提蛊毒之事,登时怒了,上前把画撕个粉碎,“你不是医者吗,凭什么见死不救。我看你生前就是经常见死不救才遭了报应。”

“我就是见死不救,你能奈我何?”方芷莨嘿嘿一笑,起身往外走去。

薛暮烟拉住她的衣袖,突然跪下,哭道:“是我错了,我不该骂你。你可以不救我,求你救救我娘。”

“啧啧啧,”方芷莨面现嘲讽鄙视之意,捏住薛暮烟的下巴,“小美人儿哭的梨花带雨,我见犹怜啊。念平,你说我该不该可怜她?”

“可怜之人啊。”周念平佯装悲悯之状,片刻功夫就再也装不下去,吃吃笑道:“必有可恨之处,你可怜她做什么。”

方芷莨转身要走,薛暮烟情急之下抱住她的腿,哭道:“我很可怜的,很小的时候失去了父亲,我不能没有娘。万一失去了娘,我就成了孤儿。”

周念平突然沉着脸道:“你的娘是娘,阿月的娘就不是娘?你狠心折断她的翅膀,你算个什么东西。”

“我不是故意的,”薛暮烟颇感委屈,“我当时不是真心要惩罚阿月,谁知她母亲突然出现和我动了手,我是不小心折断了她的翅膀,要怪就怪她目无尊卑和我动手。”

“身为人母,最看不得孩儿受罪,你折磨阿月,她母亲当然会和你拼命,你还有脸怪别人。”周念平怒急之下掀翻了桌子,狰狞之色令人心惊。

他的母亲活着时受尽委屈受尽折磨,最终绝望自尽,这是他一生无法愈合的伤痛。

阿月母亲的遭遇,重新揭开了他的伤口,鲜血淋漓,痛楚难忍,想为这位受尽委屈折磨的母亲讨回一个公道。

薛暮烟不了解周念平的性情,见他变脸如翻书,玩似不恭的笑容瞬间化为欲置人于死地的恨意,吓得瞠目结舌不知所措。

周念平展开银扇,对准薛暮烟的脸,“你是公主就了不起吗,就可以随意伤害别人的母亲?你这恶妖,死后下地狱都不解恨。”

薛暮烟彻底被激怒,“你凭什么多管闲事,我又没伤害你的娘。我想起来了,你娘早就死了,你个没人管教的东西,无法无天想作死吗。”

“你……”周念平目眦欲裂,母亲毒发身亡的模样立即浮现在眼前。

尸首冷冰冰的,全身僵硬,脸色泛青,一动不动。周念平哭着喊着,母亲再也无法像从前一样拥他入怀给他温暖。

父亲对母亲的死无动于衷,是穆师伯帮忙操持了后事,布置灵堂,入棺下葬,他趴在棺木之上哭得声嘶力竭,母亲再也无法像从前一样,低声哼唱安眠曲,助他进入甜美的梦乡。

锥心彻骨之痛撕扯着周念平的理智,他看着薛暮烟蛮横无理的模样,想着阿月母亲被折断翅膀时的痛楚难当,怒气攻心恨意入骨,一扇挥下,在薛暮烟的脸上留下一条长长的伤口。

第二百九十六章 却老子(六)

薛暮烟的脸一阵火辣辣的疼痛,她愣住了,看到殷红的血液流到地上,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毁了容。

慌忙之中,薛暮烟爬起来抓起桌上的铜镜,看到自己满脸的血污惨不忍睹,“哇”的一声哭起来。

方芷莨和穆长风也吃了一惊,事情的发展偏离了原定的计划,二人早知周念平性情偏激,却未料到他会如此心狠手辣,硬生生地毁去一个女孩子的容貌。

薛暮烟满腔的恨意怒气,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嘶声道:“我和你无冤无仇,你为什么这样对我?我要亲手宰了你。”

方芷莨推开想要上前动手的薛暮烟,小声责备周念平:“你怎么回事,谁让你这样做了。”

周念平适才急怒攻心冲动行事,可他并不后悔,郑重道:“我从小就立下誓言,要为全天下受委屈的母亲讨回一个公道,给她毁容已是仁慈,再敢胡说八道,我直接一掌打死她。我才不管她是什么身份。”

方芷莨好生心痛,知道师叔母之死是周念平一生难以愈合的创伤,他想保护全天下受委屈的母亲,也是一种善意。

方芷莨的语气转为柔和,“你可晓得女子爱惜容貌胜于性命,你毁了她的脸,还不如直接杀了她。”

周念平闻言一愣,道:“真的吗?以前我见师姐从来不把自己的美貌当回事啊。”

“我?”方芷莨见薛暮烟哭的伤心欲绝,强忍笑意,“我当然也爱惜,只是没把容貌放在第一位。”

薛暮烟趁周念平分神之际,悄悄拿着紫雪锥移近他的后心,周念平察觉有异,回身抓住她手腕,怒道:“你个鬼鬼祟祟的恶妖,想要暗算爷爷,想得挺美。”

薛暮烟恨怒交加,脸色铁青,“你毁了我的脸,我要你死。”

方芷莨小声叹口气,从荷包里摸出一个瓷瓶,倒出药粉涂在薛暮烟脸上,道:“放心吧,你不会毁容的。”

薛暮烟半信半疑,“真的吗?”

方芷莨道:“当今之世,本姑娘的医术自称天下第二没人敢称天下第一,我想让你留疤就留疤,不想让你留疤就不留。”

薛暮烟喜极而泣,“多谢你,你真是个好人。”

方芷莨哼哼两声,道:“不用谢,我不是为了你。”看着周念平,神色异常郑重,“我是不希望我关心的人惹下一个仇家。”

周念平的悔意在方芷莨为他出头收拾烂摊子时油然而生,道:“下次伤人不伤脸就是了。”

薛暮烟狠狠地瞪了周念平一眼,打算这笔账日后清算,道:“穆夫人心肠如此好,是不是愿意救我和母亲了?”

穆长风扑哧一笑,面有得意之色,方芷莨知道他在笑什么,道:“穆夫人心肠不好,还未想清楚是否救你们。”

薛暮烟道:“你怎么那么小心眼儿,我不过是说了几句不入耳的话,你就见死不救,你还算是个医者吗?”

周念平斜着眼睛看她,道:“我替你求她救你们,你是不是就会不计较与我的恩怨了?”

薛暮烟道:“可以,你能帮我一次,咱们的恩怨一笔勾销。”

周念平道:“穆夫人,你全当帮我一次,万一以后妖族跟我没完没了,我就没法自得其乐地喝酒了。”

方芷莨故作犹豫之色,片刻无言之后,道:“可以,只要能把各种药材凑齐了就好。”

薛暮烟不停地点头,道:“我亲自去采。”

方芷莨道:“我只要你找一种药,名为‘却老子’,红色的果实,大概有我的指甲一般大,长在树上的。不需太多,三钱足够。”

“却老子是什么东西,很稀有吗?”薛暮烟头疼无比,不知该到哪里寻找。

“真是孤陋寡闻,”周念平清清嗓子,道:“根据民间故事记载,有祖孙二人,祖母服用了却老子,几百岁时的容貌依旧像二八少女,祖母有一天鞭打孙子,被外人瞧见,以为是孙女不孝在毒打爷爷。你可听明白了,却老子有延年益寿之功效,服之可轻身不老,绝对是个宝贝,附近的山上就能找到。”

薛暮烟笑的眉眼生花,拍着胸口保证:“放心吧,掘地三尺我也会把却老子找出来。”

第二百九十七章 却老子(七)

薛暮烟连续五天不眠不休,采回无数种红色的果实,结果无一样是却老子。

薛暮烟又失望又烦躁,数次萌生放弃寻找的念头,数次都被对母亲的牵挂忧心之情压制下去,尽管疲惫不堪狼狈至极,仍然咬紧牙关继续寻找。

穆长风瞄准了时机,为薛暮烟求情道:“薛姑娘虽然跋扈,却是个孝顺的女儿,师姐别再折磨她了。”

“怎么,你觉得我过分?”方芷莨俏生生地站在廊下,手里把玩着一棵狗尾巴草,笑的像个不谙世事的孩子。

穆长风从她的语气中听出一股森冷之意,道:“我知道师姐愤恨,薛红莲当年用你的命换取了薛暮烟的一条性命,换做任何人都会薛暮烟恨之入骨。”

方芷莨道:“既然理解,你还为薛暮烟求情?”

“她是无辜的,”穆长风想起遗爱寺遇险之时,薛暮烟奋不顾身挺身相救的情景,决定无论如何也要救下她的性命,“她根本不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事,她当时只是个小孩子而已。”

方芷莨脸色一沉,将狗尾巴草扔了出去,“俗话说得好,父债子偿。母亲的债当然有女儿来偿还。她被我折磨得再狠,也是个活着的妖。我丢掉的性命再也找不回来了。”

“师姐说的有理,”周念平一手拿着个酒葫芦,晃晃悠悠走了过来,“薛暮烟凭什么好好地活着,师姐没有杀她已经很仁慈。”

穆长风颇为不满,“师哥怎么火上浇油?”

周念平喷出一口酒气,瞪着眼睛道:“胡扯,我是实话实说。穆长风,你到底跟谁亲。师姐成了鬼族,被残忍杀害于血河池畔,我们应该同仇敌忾助师姐复仇,你胳膊肘往外拐,吃错药了吧。”

穆长风深知周念平钻牛角尖时不可理喻,尤其是在喝酒之后,根本就无法跟他讲理,当即不再理会,对方芷莨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师姐曾经常常去隐仙国为妖王医治,应该见过年幼之时的薛暮烟。师姐那么喜欢小孩子,一定抱过她亲过她,送过小礼物,亲手为她制作过小玩具。”

方芷莨的手情不自禁地一颤,脑中浮现出许多年前的往事。

彼时的薛暮烟像个小雪团,娇嫩可爱,粉雕玉琢,也是方芷莨的心头至宝。

每次留在隐仙国时,她会牵着薛暮烟的小手四处游玩。

或是登高远望,或是林中追逐,夜晚月色极佳时,她特别喜欢抱着薛暮烟泛舟湖上。

但见星斗漫天,湖中亦是星光璀璨,薛暮烟笑着跳着,累极了,就在她的臂弯里好梦沉酣。

时光如水,匆匆逝去。当年的方芷莨怎会想到再见面时会成仇敌。若非穆长风好言提醒,她根本想不起自己当年和薛暮烟还有这样一段情谊。

穆长风道:“师姐曾与薛红莲肝胆相照,对薛暮烟定是视如亲妹般的疼爱怜惜。师弟不信师姐不念一点旧情。”

方芷莨忽觉手背上有水珠滴落,这才知道自己情不自禁地落了泪。

穆长风再接再厉:“师姐是重情之人,而且恩怨分明。薛暮烟从未伤害过师姐,她也不是十恶不赦的恶妖,她被耍过,也被师哥毁过容貌,如今又被折腾的筋疲力尽,师姐的一口恶气也该发泄出来了。她毕竟是被你疼爱过的孩子啊。”

方芷莨微微一笑,道:“你求我不要再折磨她是假,借机求我彻底放过她是真。”

穆长风坦然微笑,“师姐当初说是‘暂时’放过她,定是存了猫戏老鼠的心思,耍弄够了再杀。”

“于是你就故意在她被我折腾地够呛之时提起当年情谊。”方芷莨神色极其古怪,有嘲讽,也有赞赏,更有被软化之后的不忍,“你断定我会顾念旧情。”

穆长风道:“薛暮烟和林师姐年纪相仿,师姐在照顾林师姐时,定会想起薛暮烟,师弟甚至能猜到你为林师姐缝制衣衫时会为薛暮烟也缝制一件。同样的款式,绣着同样的图案。”

方芷莨有些惊讶地看着他,赞道:“越来越聪明。”

“不是我越来越聪明,”穆长风的眼神越发的温和,“而是我对师姐了解得越来越深。从你对明秀玉的态度,就能料到薛暮烟当年在师姐心目中的地位。你为她解毒之时,肯定不仅仅是为了留着她的性命肆意折磨。”

方芷莨微微皱眉,“我就是为了折磨她。”

穆长风道:“在师姐断定薛暮烟中毒之时,你眼中有惊痛之情一闪而过。或许你自己察觉到了不愿意承认,或许你都不知道自己心存不忍。仇恨太深,往往会掩盖内心深处最真实的情感。你为她治脸,就说明你并不是真心要杀她。”

“你总是自以为是认为自己聪明无比,总是对我的心思妄加揣测。”方芷莨有些恼怒,脸色忽白忽红,“她母亲为了救她杀了我,薛暮烟欠我一条命。”

“你若真想让她死,何必在意她是否毁容,又何需顾及周师哥会惹下妖族的仇家。”穆长风一语道破掩盖于表面现象下的本质,“师姐问问自己最真实的想法,莫要被仇恨蒙蔽,做下后悔莫及之事。”

第二百九十八章 行事极端(一)

“我最真实的心意?”方芷莨苦笑起来,心乱如麻,“我有时候都弄不明白自己真实的心意。”

穆长风温和道:“师姐心中有情谊,也有怨恨,情谊与怨恨交战,难免心乱。师姐曾经说过,心中再恨也不会打破底线,不会伤害无辜之人。而薛暮烟正是无辜之人。她自始至终什么都不知道。”

周念平见方芷莨望着远方出神,道:“师姐难道心软了,那薛暮烟可不是个好东西。她活该去死。”

穆长风道:“薛暮烟自恃身份眼高于顶,只是表面现象,妖王离世之后,她一直被母亲冷眼相待。一个自幼丧父缺少关爱的孩子,性情难免有缺陷,但她绝对不是恶妖。”

周念平怒道:“你怎么回事,师姐于你有恩,你反过来为她的仇人求情,再敢多说一句,别怪我跟你翻脸。”

方芷莨再也无法狠下心肠折磨薛暮烟,道:“等她回来之后,就说我已经找到了却老子,让她好好歇歇吧。”

穆长风心中一宽,微笑道:“师弟就知道师姐会放过她。”

方芷莨张了张嘴,想要说些狠话,又觉好没意思,转身离去。

周念平神色不善,杀气腾腾地盯着穆长风,“你今日为薛暮烟求了情,来日是不是又要为薛红莲求情?”

“师弟会亲手杀了那老妖婆给师姐报仇。”穆长风回答的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斩草除根免留后患的道理懂不懂?”周念平的眼神颇为阴毒狠辣,好似一条毒蛇,“从一开始,师姐就该由着薛暮烟毒发身亡,由着白柔趁薛红莲伤心欲绝之时报仇雪恨。借刀杀人的大好机会白白错过了。”

穆长风心里一动,以审视的目光打量他几眼,突然笑了起来,“师哥,我和林师哥曾经问过你,离开玉龙阁之后几个月的时间,你都查到了什么,师哥是怎么回答来着?”

周念平道:“我不是说了,我被困于迷魂森林数月之久,白忙活一场,什么都没查到。”

“是吗?”穆长风断定周念平在说谎,“师弟有一点想不明白,白雪枉死二十年,她的母亲白柔为什么到现在才布局报仇。我猜她也是刚刚知道不久,而告知真相的人就是师哥。”

周念平道:“胡扯,我来到明家村才知师姐真正的死因,又如何告知真相。”

穆长风道:“当日在无常殿上,你得知师姐早已亡故,师哥是气恨交加之下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的人。你不会费工夫去调查师姐的死因,因为你有捷径可走,就是用了非常的手段威胁太师父。”

周念平脸色一白,面现愧疚之色,但那抹愧疚很快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诡异阴森的微笑,“师弟真的很了解我。”

穆长风道:“你当日找我联手破坏念方园的结界寻找师姐的日志,日志上用隐形药水书写了毒谱,别人不知如何让字迹显现,但你自幼陪伴师姐数年,知晓许多别人不知道的秘密。而师姐小心翼翼记载的毒谱,一定是些不同寻常的毒药。”

周念平越发笑的诡异阴森,道:“那又怎么样?”

穆长风道:“白柔当年中‘焚身蛊’剧毒,师姐以‘寒骨香’为她解毒。以师姐的谨慎,赠与的药量不会过多,能解毒即可,白柔手里根本不会有多余的‘寒骨香’,薛暮烟中的毒,是你送给白柔的。”

周念平道:“你非常了解师姐嘛。”

穆长风道:“师姐赠送亲朋好友的都是治伤治病和防腐的灵药,毒药害人,怎么可能多给。你威胁太师父查到师姐的死因,便立刻离开玉龙阁去寻仇,太师父一定对你剖析过利害关系,于是你就制定下借刀杀人的计划。”

周念平眯着一双狐狸眼,赞叹一声,“我的小师弟真是越来越聪明,就像亲眼见到一样。”

穆长风顿感阵阵寒意,“你真的威胁了太师父?”

周念平毫无悔意,道:“师伯母在无常殿大闹一场之后,你昏睡过去。正是我给你下了毒。”

穆长风更感惊讶,“师哥以我的性命威胁太师父?”

周念平道:“我自幼跟在师姐身边,她调药制药,我时常在一旁观看,耳如目染,无师自通,我不敢说自己医术如何高明,但是制毒的本事绝对不错。我不过是藏而不露,你们都被我蒙在鼓里。”

穆长风钦佩地道:“师哥隐藏秘密的本事真好。”

周念平道:“我寻找日志,是为了上面记载的毒谱。我想找一种最毒的毒药杀了太师父。”

穆长风一阵阵颤栗难言,沉声道:“你曾想对太师父下手?”

周念平道:“我最恨的人除了父亲就是他。当年师姐失踪,他将弟子分派出去,趁机掩藏念方园和春水村的莨园,二十年来决口不提师姐,任由方芷莨的往事在世上彻底消失,我怨恨,我不忿,我要杀了他,我周念平就是这样的人,什么事情都敢做,欺师灭祖算什么,我连父亲也不会放过。”

第二百九十九章 阴暗(二)

穆长风从未见过周念平如此扭曲的一张脸,比天水湖中的赤目蛇更让人胆寒。

他素来知晓周念平性情极端,却未想到他曾有过欺师灭祖之念。他的想法已经算不得极端,而是阴暗。

穆长风惊骇之下,愣愣地说不出话来。

周念平攥紧拳头,手指的骨节格格作响,“当我得知师姐化为血魔的那一刻放弃了置太师傅于死地的念头,因为他是有能力解开天水湖封印的人。”

周念平看着穆长风惨白的脸,再次闪过一丝愧疚之色,笑着道:“我给你下了毒,太师父不得不将师姐的死因和盘托出。我留下解药,连夜启程赶去隐仙国,和白柔达成协议,待薛暮烟一死,她就出手拿下薛红莲交给我,我要把各种毒药在她身上试一遍,我要让她想死也死不了,活着天天忍受酷刑般的折磨。”

穆长风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保持冷静,道:“看师哥的样子,依然对太师父恨之入骨。”

周念平哼了一声,咬牙道:“我如何不恨?你知道我是如何表现出对太师父敬重有加的样子吗?”

未等穆长风回答,周念平抢先一步道:“为了隐藏恨意,我不得不在心中说着违心的话麻木自己。太师父是世上最伟大的人,为了顾全大局不得不忍受锥心之痛,深为玉龙阁弟子,应该像太师父一般,大局为先,私情在后。”

穆长风道:“太师父有不得已的苦衷,他一心为玉龙阁,牺牲了很多。”

周念平呸了一声,甚是不屑,“他不过是倚老卖老博取同情,人生在世,应该先顾全家人,任由至亲枉死,还算是个人吗?什么顾全大局,说白了就是懦弱,他知道我要借刀杀人之时,神色好生可笑,他要做个君子,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竟然连借刀杀人的念头都没想过。”

穆长风道:“是啊,太师父担心玉龙阁会和妖族水火不容,坚持初衷不肯报仇。其实报仇的方法有很多种,借刀杀人不失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周念平道:“其实师弟对太师父也心存不满,也想借刀杀人,只是不想牺牲薛暮烟。”

穆长风的确对辛清远存有不满,但也能了解他的苦衷,道:“我不想为了报仇牺牲无辜之人,师姐也一直不肯打破底线,不愿牵连无辜。”

周念平展开银扇,轻轻扇风,“你们这些人啊,总是顾虑太多,让自己活得疲累不堪。其实人生在世,图的就是个快意恩仇。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遵从自己的内心而活,那才叫坦荡。”

“师哥倒是个坦坦荡荡之人,欺师灭祖之念也敢说出来。”穆长风深感忧心,希望周念平不再偏执下去,“我们从小学习那些那些做人的道理,就是要约束控制邪恶的念头,师哥只图个快意恩仇,会将自己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周念平目光阴冷,逐渐化为悲凉之色,“师弟,我也曾是个心怀芸芸众生的人,苦练法术,希望自己成为玉龙阁最优秀的弟子。我父亲变着花样地折磨母亲,最终活活把她逼死。我再优秀有什么用,连我的母亲都保护不了。”

“师哥。”穆长风目光中充满悲悯,痛惜之情充塞心间。

周念平道:“师姐医术高明,更是解毒圣手。母亲寻死之念坚决,为防止自己被救,她偷来许多种毒药,砒霜、水银、牵机药、乌头酊、蛇毒,总共几十种毒药,全都吃了下去,师姐就算是神仙,也终究无力回天。”

穆长风惊骇不已,手足冰凉。

一个女子服下几十种毒药,定是完全陷入了绝望,毫无活下去的意志。

他想象不出周端当年是如何折磨结发之妻。

周念平道:“我记得母亲的尸首,全身焦黑,硬的像块铁,我母亲性情温柔,纯净善良,一生没做过一件亏心事,到头来却被自己的丈夫逼得没有了活路。你知道我有多恨吗,我恨不得杀尽天下人来给我母亲陪葬。”

穆长风死死地抓住周念平的胳膊,道:“往事痛苦,难以忘记,师弟希望你能感觉到一丝丝温情,不要再恨。”

“后来我不恨了,”周念平笑的像个孩子,目中有泪光闪烁,“母亲离世,师姐开始承担起照顾我的重任。悉心照顾,耐心教导,比起我的母亲有过之而无不及。她让我懂得宽容,让我懂得慈悲。我甚至想过不找林莹寻仇。长姐如母,我敬重师姐,远远超过我的母亲。可是这样宽容慈悲的好女子,又落得个什么样的下场?”

“师哥……”

周念平冷冷地打断穆长风的话,“师姐是最有责任心的人,她曾亲口说过会把我抚养长大,看我娶妻生子,她一诺千金,绝对不会远走高飞,太师父说她不知所踪之时,我就已经知道她已经遇难。”

穆长风闭目长叹,“原来师哥早就知道。”

周念平道:“太师父隐藏念方园,隐藏莨园,那一刻我再次有了恨,我最亲的人一个一个地失去,她们都是最善良的人,上天何其不公,世上根本不存在天理。只有人心不古,小人当道,善良之人注定不得善终,我又凭什么善良。我要报复,我要雪恨,挡我者必须死。”

第三百章 长生丹(一)

穆长风一向善于言辞,此时面对周念平,竟有无话可说之感。

原来周念平不仅极端,而且疯狂。拥有扭曲的内心和灵魂。令人惊悸,更令人胆寒。

周念平轻摇几下银扇,已换上一张贼忒兮兮的脸,“看在师姐的面子上,我饶薛暮烟一次,师哥丑话说在前头,你下次再敢破坏我的计划,休怪我翻脸无情。”

穆长风道:“你不怕师姐为你失望伤心?”

周念平脸色一沉,道:“师姐更让我失望,血河池畔一场杀戮,竟然没让她清醒过来。都说吃一亏长一智,我看她是白白吃了大亏,被你三言两语就勾起了旧情,该杀之人不杀,她早晚还得吃一次亏。”

穆长风绞尽脑汁寻找劝慰之语,周念平满心嫌弃地看了他一眼,转身扬长而去。

客栈大门突然大开,薛暮烟蓬头垢面,狼狈至极地出现在眼前。阿月跟随在后,则是哭笑不得的模样。

穆长风吃了一惊,快步迎上去,问道:“你这是怎么了,该不会是被人给打了?”

薛暮烟放声大哭,抽抽噎噎地道:“我太倒霉了,却老子没找到,找到一个厉鬼,差点把我抽筋剥皮。”

方芷莨听到大哭之声,慢悠悠从房里走出来,躲在阴凉之处,幸灾乐祸地道:“没找到药结果找到个鬼,你的霉运冲天啊。”

穆长风看了方芷莨一眼,安慰薛暮烟:“你不用找却老子了,师姐已经找到了药。”

薛暮烟登时心花怒放破涕为笑,很快又现愤怒之色,抓着穆长风的衣袖往外拉扯,“跟我走,咱们一起去收拾那个鬼,我要抽了他的筋剥了他的皮。”

穆长风好生不耐烦,道:“肯定又是你出言讥讽惹恼了人家,祸从口出,你这张嘴除了吃饭就能惹祸。”

薛暮烟气的跳脚,“我才没得罪他,你胡说什么,本公主在你眼里怎么就一无是处呢。”

穆长风拽出衣袖,掩饰不住的厌烦之意,道:“薛姑娘,跟你相识至今,在下总结出一个道理。你和人拌嘴吵架,错的肯定是你。你是无风也能掀起三尺浪,还是算了吧,人家毕竟没把你抽筋剥皮。”

薛暮烟委屈至极,泪水流个不停。阿月暗中瞪了她一眼,道:“穆公子,这次真不是公主殿下的错。”

穆长风颇感意外,笑着道:“太阳终于从西边出来了一次,谁是谁非,还请阿月姑娘说个清楚。”

阿月口齿伶俐,当即娓娓诉说起来:“我陪着公主殿下此处寻找却老子,遇到一位老伯,根据他的指点一路西行,来到一处名为金露园的地方。走到密林之时遇到一恶鬼,话都没说上一句就打我们,说我们别有居心,要和他争夺炼制长生丹的药物。”

穆长风不由自主看向方芷莨,见她也有诧异之色,甚至不解,道:“据说炼制长生丹之法早已失传,难道那恶鬼懂得炼制之法?”

方芷莨摇头道:“不可能,炼制长生丹之法是我祖先秦薏萝钻研出来的,未对任何人说起过,秦氏家族的子孙也不知晓。”

阿月道:“公主殿下急躁,当时就要还手,被我拦了下来。向那恶鬼百般解释,他就是不听。拼了命地打我们。我们打不过他,就跑出密林。原本以为鬼族惧怕阳光,他不会追出来,谁知他对阳光丝毫不惧,打的我们毫无还手之力。”

穆长风更为惊讶,道:“难道是修习过诡术的?”

阿月道:“谁知道呢,那姓周的老头修为极高,公主殿下用上了紫雪锥也没能把他打退。”

穆长风道:“那厉鬼姓周?”

阿月点点头,道:“他打我们的时候报上了姓名,他叫周嘉,披散着头发,我看他像个疯掉的鬼。”

穆长风闻言一乐,顿时有种缘分说不清道不明之感,“我知道他,我在明家村时读过此人的传记。是位藏身于暗处助皇帝铲除异己的谋士,后来意欲造反,功败垂成,于府中大厅悬梁自尽。”

方芷莨道:“死都死了,找什么炼制长生丹的药物,就算炼成了又有什么用。”。

穆长风道:“此人坏事做尽,死后定是躲开了鬼差的追捕,徘徊于世间许久,想要炼制长生丹,难道要去讨好皇帝不成?”

方芷莨嘿嘿笑了两声,突然提高嗓音喊道:“念平快出来,想不想去见见你的老祖宗?”

第三百零一章 长生丹(二)

阿月在前领路,一行人便往金露园方向走去。

方芷莨撑着一把淡蓝色油纸伞,那是穆长风亲自为她挑选的。

淡蓝的颜色,犹如秋日长空,澄澈纯净,伞上画着一对燕子,在蒙蒙细雨中展翅斜飞。

穆长风送出油纸伞之时,特意施了一道保护术,伞一撑开,就会自动形成一道有效阻隔阳光的结界,以免方芷莨受骄阳烧灼之苦。

但方芷莨一路行来,始终步伐紊乱,脸色苍白,似乎正在忍受着强烈的痛楚。

“夫人既然不舒服,咱们找个阴凉地方休息一下。”穆长风跟在她身边,满面忧心之色。

方芷莨淡淡一笑,笑容中隐隐有焦急与慌乱,“没事,我撑得住。”

周念平灌了几口酒,斜着眼睛道:“穆夫人怎么就断定那疯鬼是我的老祖宗,天底下同名同姓的人多着呢。要是我拿出一千两做酬金,张贴告示寻找叫周念平的人,肯定会找来一堆。”

方芷莨强行夺下他手中的酒葫芦,道:“也许是个同名同姓的,去看一眼问个清楚不就行了。”

周念平见她神色匆匆,甚是觉得好笑,道:“就算人家是我的老祖宗,你急个什么劲儿。我说日落下山之后再去不迟,你偏偏要顶个大太阳出门,真是闲得慌。”

方芷莨张了张嘴,什么都没说,但神色比适才更为慌乱。

穆长风心里一动,道:“有心事?”

方芷莨目中含泪,声音有些颤抖:“小黑曾跟我说过,她在很小的时候,父母死于捕蛇人之手。她被两位好心的邻居收为养女,一直很幸福快乐。”

穆长风见她突然毫无预兆地提起小黑,不免有些心痛,道:“难过的事情不要再想了。”

方芷莨道:“养母为小黑取了一个很美的名字,叫金琪,她一直很想念两位母亲。我们在白云庄的时候,她的母亲曾找上门来,小黑为了陪伴我才拒绝和她们一起回家。”

穆长风一直非常敬重小黑的品行,一直为她的死感到惋惜,感叹道:“她和淑慧姐姐一样,都重情感恩。也由此看出夫人对待她们和真正的亲人毫无二致。”

方芷莨突然一个踉跄,“我本想亲自送小黑回家,可我十分舍不得她。竟然狠心什么都没问。她的家究竟在哪里,两位养母姓甚名谁,我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小黑跟我学会刺绣之后绣了一处庄园,门前匾额之上是‘金露园’三个字。”

穆长风愣了一下,道:“师姐怀疑此处的金露园就是小黑的家?”

方芷莨双腿颤抖,再也支撑不住,扶着穆长风的手道:“人家好好的一个孩子,辛辛苦苦拉扯大,结果死在我的白云庄,我……我没脸见她们。”

“小黑的死是个意外,师姐……”穆长风紧紧握着她冰凉的手,瞄了薛暮烟一眼,见她并无特别的反应,登时安了心,道:“夫人一直对小黑很好,她的两位母亲一定会理解的。”

方芷莨点点头,又摇摇头,眼圈越来越红。穆长风扶着她走进林中,寻了块青石坐下。

薛暮烟甚是不耐烦,道:“你们一个个的怎么那么多事,有人要找什么老祖宗,还有人要给人寻养母,拜托你们都干脆利索地办事成不成,再耽搁下去就把我娘的命耽搁没了。”

阿月在背后瞪了薛暮烟一眼,穆长风与周念平同时大怒,穆长风碍于故交之意,只是用凌厉的眼神瞥了她一下。

周念平毫无顾忌,扬手给了薛暮烟一巴掌,“看不惯我们事儿多就滚回你老家,耽搁了你娘的命又怎么了,我告诉你,就算薛红莲不被毒死,我也会放毒蛇一口一口地咬死她。”

薛暮烟气的直跳脚,怒道:“你敢打我,你算什么东西竟然敢打我。”

周念平坏笑一声,道:“公主殿下乃是金枝玉叶,从小金尊玉贵的,定是从来没挨过打。你爹死的早,没来得及好好教导你。我替你爹好好教训你个不长脑子的混账。”

薛暮烟气的直哭,大声道:“你不是也没娘教导吗,你又是什么好东西了?没教养,没善心,活该你天打雷劈。”

周念平嘻嘻几声,道:“咱俩真的有很多共同点。你爹死得早,我娘死得早。你有个恶贯满盈的娘,我有个无恶不作的爹。你不是好东西,我也不是善心人,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公主殿下不如嫁给我当小妾,咱俩正好是臭味儿相投的一对儿烂虾。”

阿月扑哧一声笑出来,周念平看着薛暮烟气急扭曲的脸,越发得意洋洋,“不对,当小妾高抬了你,不如当我的通房丫头吧,把本少爷哄得开心了,偶尔会赏个馒头不至于饿死你。”

“你个混账地痞臭无赖,我要宰了你。”薛暮烟大叫一声,拔下紫雪锥刺向周念平心口。

她情急拼命,去势十分凌厉。

穆长风见二人像无赖一样又骂又打,眉头皱成一团,快速上前一步拉开周念平,劝道:“师哥别跟一个小姑娘计较。”

转头看向薛暮烟,眼神越发凌厉,“薛姑娘,我师哥虽然言语恶毒了一些,但此事是你先挑起的。师哥有要事在身,师姐……我夫人同样有要事在身。你只想着自己,未免太过自私。”

“你夫人是大夫,不是应该先顾及患者再顾及自己吗?是你夫人无视自己的责任,她……”。

穆长风冷喝一声,怒道:“找我帮你寻厉鬼出气的时候怎么没想到你娘,你有私仇就想报复,根本没想到此举会耽搁时间。我们有要紧事急待解决,你突然想到麻烦了,这不是自私是什么?”

“你可真是疼媳妇的好男人啊,她……”薛暮烟往方芷莨的方向一指,突然发现那块大青石空空如也,慌忙道:“人呢?魂飞魄散了?谁来给我解毒啊?”

第三百零二章 长生丹(三)

“你闭嘴,”穆长风怒不可遏,大吼了一句。和周念平在林中四处寻找,始终不见方芷莨的踪影。

周念平甚是幸灾乐祸,使劲扇着银扇,道:“你媳妇定是在咱们几个争执的时候悄悄溜掉了。她到底要干嘛?我跟你说,媳妇得严加管教,否则她就跟那没有老猫看守的耗子一样,随时随地会上房揭瓦。”

穆长风又气又笑,沉吟片刻,道:“她一定是去寻找小黑的养母谢罪去了。”

周念平道:“谢罪就谢罪,干嘛自己偷偷地去?”

穆长风苦笑一下,道:“师姐很有可能会被折磨出气,你我在场,她就没机会真正地谢罪了。”

周念平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脸色变得极其难看,不客气地招呼薛暮烟:“你过来,带我们去金露园走一遭。”

薛暮烟怒气未消,冷冷地道:“我凭什么带你们过去?”

穆长风忍住心头怒气,佯装真心赔礼之状,“薛姑娘,拙荆是唯一可以为你解毒之人。她一旦出事,你知道后果怎么样。现在不是赌气的时候,还请你做回向导。”

薛暮烟面露为难之意,阿月柔声道:“二位公子,其实我们只知道金露园大致的方向。那厉鬼出现之前,我和公主殿下在林中找了许久没有找到。那里迷雾缭绕,难辨方向,随身携带的司南也没用,我们是稀里糊涂地跑出了树林。”

周念平道:“你不知道还带我们出来,存心逗我们玩儿呢?”

薛暮烟道:“我带你们出来找厉鬼,谁知道你们要找金露园。是我逗你们玩儿,还是你们逗我玩儿?”

周念平呸了一声,急的脸色通红,“既然难辨方向,你还带我们去,万一大伙都困在林中怎么办?”

薛暮烟跺脚道:“你们是驱魔师,我以为你们有本事辨清方向呢,结果都是中看不中用的草包,早知道不带你们出来了。”

周念平气愤不已,恨不得再打薛暮烟一巴掌,未免节外生枝,只得强行忍耐,“师姐也不知金露园在哪儿,走丢了怎么办。”

“师姐肯定知道。”穆长风环视一周,道:“当年小黑学会刺绣之后绣出了金露园,我猜她将此园周遭的山水道路都绣了出来。师姐一路行来越来越慌,就是因为她认出了此地是绣品中的一处景观。”

周念平也环视一周,才发现林中遍地是银杏树。树上扇形的叶子绿如翠玉,层层叠叠,极富特色。倘若绣品中有此处景观,定会一眼被认出。

“师弟推测的很有道理,关键是我们不知道啊,多耽搁一会你媳妇就多一分危险,万一小黑的养母恶向胆边生,你就再也找不到媳妇了。”

穆长风脸色一白,急的满头大汗。心念电转之下,心中涌起疑问,不经意间瞄了阿月一眼,道:“咱们去迷雾树林。”

薛暮烟以为穆长风要找厉鬼为她出气,心中十分高兴,却端着架子道:“你们不是说我自私吗,怎么先去找老鬼啊。我还不去了呢。”

“你傻啊,别自作多情了。”周念平毫不掩饰自己的厌恶鄙视,“那处树林定是保护金露园的一个阵法,不去那里去哪儿?”

薛暮烟道:“大伙困在林中等死啊?”

穆长风再也不看薛暮烟,向阿月道:“你们真是稀里糊涂地跑出树林?”

阿月心虚之下脸色一红,低头默不作声。

穆长风道:“阿月姑娘,拜托你不看僧面看佛面,帮我们一次可好?”

薛暮烟不明所以,问道:“什么意思?”

阿月几番犹豫,昂起头道:“穆公子猜测的完全正确,我们不是稀里糊涂地跑出去的,而是我辨清了方向带着公主殿下逃出去的。”

薛暮烟嘲笑道:“你还有那么好的本事?”

阿月轻笑几声,再无从前委曲求全奴颜媚骨之态,“我是蝶妖,嗅觉灵敏,方向感极强。我不但可以轻松走出那片迷雾树林,而且也知道如何能找到金露园。”

薛暮烟勃然大怒,正待训斥之时,周念平挡在阿月身前,冷森森地注视着她。

阿月道:“如果我猜测的不错,金露园中的花妖原形应该是一株金露梅。我远远地就闻到了此花的香气,但我就是不想让公主殿下找到。”

薛暮烟怒道:“你凭什么耍我?”

阿月道:“因为我恨你,我不想让你轻而易举地找到却老子,我就是想看你焦头烂额的模样。”

薛暮烟伸手要揪住阿月的耳朵,被周念平一掌格开。

阿月冷冷地道:“你是我的主子,念在主仆一场,我没将你丢在林中自生自灭。薛暮烟,你伤我母亲在先,我可不欠你什么。”

“你……”薛暮烟全身颤抖不停,咬牙切齿地道:“好啊,你有玉龙阁的高徒撑腰就不把我放在眼里了,等回了隐仙国,看我怎么收拾你。”。

阿月哼了一声,再也不理会薛暮烟,向穆长风道:“事已至此,我不防也和你们谈笔交易。我带你们去金露园救人,事成之后,你们要想办法让我和母亲脱离奴籍,再也不受摆布。”

穆长风尚未答话,周念平朗声道:“成交,我不但会帮你们脱离奴籍,还会保护你们母女一生平平安安,我周念平说得出做得到,别说妖族王后和公主,就算是天上的玉皇大帝,我也敢从他手里抢人。”

第三百零三章 长生丹(四)

阿月在浓浓的迷雾之中也能清晰地辨明方向,一路上行走如飞,带着众人穿过迷雾深林,忽见霞光映照之下,好大一座庄园呈现在眼前。

庄园大部分的土地被黄白两色的花树占据,颜色娇嫩,香气弥漫,五彩缤纷的蝴蝶翩跹起舞,正中央则是一座古朴的木屋,房檐挂满了由贝壳精制而成的风铃,每当风起,铃铛便发出般悦耳的声音。

阿月道:“定是此处,园中黄色的花朵是金露梅,白色的花朵是银露梅。”

穆长风赞叹一声,“真是个隐居避世的好地方,若是没有阿月姑娘,我们几个就算累死也找不到。”

周念平来到门前,朗声道:“在下玉龙阁第四代弟子周念平,携带师弟前来拜见前辈。”

许久之后,园中悄无声息,只闻风声呼啸而过。

周念平气往上冲,展开银扇摇了几下,大声道:“园中花妖并未死绝,在下能察觉到妖气,再不现身,别怪我使劲砸门。”

穆长风眉头皱了几下,忽见薛暮烟撸起袖子,知她又要鲁莽造次,抢先开口道:“在下与金琪姑娘曾有一面之缘,还请前辈现身相见。”

一声叹息从园中幽幽传来,充满哀伤悲怨,闻着无不心酸。

木屋中走出个小丫鬟,高高瘦瘦,相貌普通,一双眼睛却是灵动至极,目光在众人身上扫视一遍,道:“适才哪位公子说与我家小姐有一面之缘?”

穆长风心里一沉,上前一步,道:“正是在下。”

小丫鬟道:“我家夫人有请,其他人不必跟来。”

周念平瞪圆了眼睛,就要强行进入。穆长风抓住他的胳膊,小声劝慰道:“师姐与小黑感情深厚,对她的养母充满愧疚之情,我们不要把事情闹大。”

周念平哼了一声,压住一腔怒火。

穆长风随着小丫鬟进入正厅,一中年女子端坐于厅中,妩媚端庄,神情却是落寞悲苦,道:“原来是玉龙阁的高徒,请坐。”

小丫鬟奉上香茶,穆长风品了一下,顿时满口清香,道:“好醇厚的乌龙茶。多谢金夫人盛情款待。”

中年妇人忍不住笑,道:“小伙子,我不姓金,我姓周。”

穆长风神色一囧,道:“实在对不住,在下以为金琪姑娘随您的姓。”

周夫人道:“我为她取名金琪,乃是金玉之意,我希望这孩子像黄金美玉一样耀眼。”

穆长风不确定方芷莨是否来了此处,更不确定周夫人是否得知小黑已经亡故,未免多生事端,选择沉默不言。

周夫人道:“你与我家琪儿是好友?”

穆长风道:“一面之缘,算不得朋友。”

周夫人笑了起来,道:“很聪明的小伙子,为了见我一面,才亮出琪儿的名字。”

穆长风道:“其实晚辈很小的时候也见过金琪姑娘,不过太过久远,晚辈已经忘记。”

周夫人道:“你是来找方芷莨?”

穆长风现出关切之意,道:“我师姐可在此处?”

周夫人道:“被我锁在枯井之中。”。

穆长风情急之下站了起来,道:“夫人不能怪我师姐,当日之事不是她的责任。”

周夫人道:“她已经跟我详细说明了事情的经过,我知道琪儿的死不是她的责任。是她自己要赎罪,我也没办法。”

第三百零四章 长生丹(五)

穆长风有心陪伴方芷莨一起受苦,道:“请夫人也把我锁在枯井之中。”

周夫人微微一笑,神情淡然,双目中隐隐有钦羡之色,道:“我不伤无辜之人。”

“可是我师姐也无辜,”穆长风一想到方芷莨正在枯井中煎熬,一颗心疼的好生厉害,“我最了解师姐的为人,她是愿意为好友舍弃自己的人。如果能重来一次,她宁愿被烧死的是自己。”

“请你体谅我的心情,”周夫人眉眼温和,丝毫看不出恨意,“琪儿很小的时候,就由我留在身边抚养。我耗费了无数的心血将她抚养长大,突然就没了,我得知此事之时都快疯了。”

穆长风道:“夫人慈和善良,将琪儿姑娘视如己出,在下能理解夫人痛失爱女的心情。”

周夫人目光闪烁,道:“看你是个坦诚之人,我不妨坦诚相告,最初抚养琪儿的目的,是为了取蛇胆炼制长生丹。”

穆长风惊得双手一颤,险些将茶杯打落在地。

他细细打量周夫人,见她柔美端庄,举止娴雅,万万没料到她绝美的皮囊之下藏着狠辣的心肠。

金琪与她而言,不过是待宰的羔羊。

什么视如己出的至亲情谊,不过是个天大的笑话。

周夫人看出穆长风的不屑愤怒,道:“琪儿得知真相后连夜逃走,数百年不见踪影。再相见是在白云庄内,我苦苦哀求,希望她跟我回家。琪儿不为所动,让我好生气愤难过。”

“跟你回家?”穆长风冷笑一声,“等你的屠刀落下?”

周夫人道:“我看着那孩子长大,从一个小小的女娃长成娇俏可人的大姑娘,怎会没有一丝怜惜。可我必须狠下心肠炼制长生丹,否则此地方圆百里的生灵再无活着的希望。”

穆长风眉头一皱,道:“你什么意思?”

周夫人幽幽叹息一声,连道几声冤孽,“我本是护山的精灵,隐居此地长达两千年,寂寞孤苦,最终惹下了滔天祸事。”

穆长风心里一动,道:“似乎又是个痴心女子负心汉的故事。”

“小伙子太会想象了,”周夫人呵呵一笑,往门外看了一眼,“那是很久远的一件事了,我在迷雾树林救下一个十七岁的少年,他叫周嘉,模样十分俊秀。一张巧嘴每日里哄得我好开心。”

穆长风扑哧一笑,道:“还说不是痴心女子负心汉的故事。”

周夫人道:“你当我是不长脑子的笨瓜吗?人家几句花言巧语就把我骗了去?”

穆长风冥思苦想,想象不出这个故事有着怎样的后续发展。

周夫人道:“我开心是开心,但也深知此人一肚子坏水,待他身体复原,便委婉地下了逐客令。可我终究低估了此人的城府,百般算计之后,逼迫我嫁给了他。”

穆长风顿觉哭笑不得,又觉难以置信,“您修行千年,竟然被一个十七岁少年给骗了?”。

周夫人道:“他联合妹妹一起骗了我。成婚之夜,为保清白,我不得不答应为他炼制一颗长生丹。”

穆长风点点头,道:“在下好像明白了,他逼迫你成婚,目的是为了长生丹。”

第三百零五章 长生丹(六)

周夫人笑了一下,笑的苦涩而又落寞,“此人雄心勃勃,一心要建功立业,长生不老。我会炼制长生丹,他又怎会放弃如此绝佳的好机会。”

穆长风总觉得周夫人有种诡异莫测之感,说不清道不明,令人心生防备,道:“夫人会炼制长生丹,应当是件极其隐秘的事,他又是如何得知?”

说出这个疑问之后,穆长风心念电转,立即猜到了真相,“你妹妹也想要长生丹?”

周夫人的目光中带有浓浓的赞赏之意,道:“银露厌恶山中一成不变的平淡生活,向往人世间的声色犬马锦衣玉食。她入世十年,毫无作为,就希望我多多炼制长生丹,做为她大展宏图的敲门砖。他们一样的野心,一样的性情,暗地勾结,联起手来算计我。”

穆长风道:“如果夫人不炼制长生丹,为何山中的精灵都难逃一劫?”

周夫人道:“你们来时,可见到了那恶鬼?”

穆长风摇摇头,道:“我没见到,薛姑娘见到了,蛮不讲理,凶神恶煞,好生厉害。”

周夫人道:“周嘉死后,在诡术师的帮助下逃过鬼差的追捕,更拥有了一身可怖的本事。修为高深,不惧阳光,日日夜夜前来纠缠索要长生丹。我骗他说炼制长生丹需要一味却老子。却老子开花结果到成熟需要五百年的光阴,他便日日夜夜守在林中,谨防要采摘却老子的不轨之徒。”

穆长风顿觉哭笑不得,又觉得周嘉可悲又可怜,“都已经成了鬼,就算得到了长生丹有什么用,他脑子糊涂了吧。”

周夫人道:“我觉得他并未意识到自己已经死亡,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守候了五百余年。”

穆长风道:“看来他真的疯了。”

周夫人道:“最可怕的就是这种心狠毒辣丧心病狂的疯子,也不知他修习了什么法术,可以随时随地喷出致命的毒气,即使是我沾染了毒气也需数年才能复原。我若再拿不出长生丹,他就会用毒气让这座山变成坟墓。”

穆长风道:“周夫人是为了这个找到逃走的琪儿姑娘,希望她可以牺牲自己救你们?”

周夫人眼圈一红,道:“我走投无路才会如此。我看着琪儿长大,为她取名金琪,希望她像金玉一般发光发亮。我视她如亲生女儿,不到万不得已绝对不会伤害她。”

穆长风察言观色,发现周夫人的悲伤中,隐隐藏有恨意,道:“难道夫人感到心寒不成,你自认为对金琪有养育之恩,认为她应该牺牲自己救活你们,她不肯跟你回家,你就认为她没良心。”

周夫人道:“换做是你会如何选择,养育之恩不该报答吗?”

穆长风道:“夫人感觉心寒,金琪姑娘同样感觉心寒。为了报恩,她拼命救我师姐,在白云庄真心陪伴二十年,更为了救我师姐焚身而亡。”

周夫人一言不发地倾听着,脸色阴晴不定。穆长风不由自主地后退几步,停顿了片刻,继续道:“金琪姑娘得知真相之前,定是敬你爱你。没想到你把她当成一只羔羊,养育照顾不是因为真情,而是为了把她养肥之后举起屠刀无情宰杀,她凭什么跟你回来。”

周夫人脸色越发难看,就像被人硬生生一拳打在了脸上,“如此忘恩负义之徒,你竟然替她说话。”

穆长风道:“每个人的生命都是珍贵的,你没有理由要求金琪为你去死。”

周夫人冷笑数声,道:“我真是糊涂了,跟你掰扯了这么久。”

穆长风暗中摸着赤霄剑的剑柄,尽量保持恭敬的语气道:“还望夫人放了我师姐。”

“不可能,”周夫人斩钉截铁地道:“琪儿当年就是为了她才不肯走,也是为了她牺牲了性命,让我无法炼制长生丹,我一定要好好地折磨她。”

“是吗,夫人以为我是随便能让你折磨的?”方芷莨清脆的声音在木屋外响起,阴森诡异,令人不寒而栗,“本姑娘一直以为自己编故事的本事无人能及,夫人胡编乱造的本事更令人叹为观止啊,佩服,着实佩服。”

穆长风大喜过望,循着声音望去。方芷莨俏生生站在门口,长发披散,脸色煞白。一身淡蓝色衣衫遍布被长剑穿过的窟窿。

穆长风几步奔过去,忽然察觉到十分熟悉的异样气息,狐疑道:“师姐的封印解除了,你的灵力恢复了?”

方芷莨格格娇笑,难掩自得之意,轻拍穆长风的肩膀,眼睛却盯着神情凶狠的周夫人,“师姐我不演一出负荆请罪的好戏,如何能被她扔进枯井之中,我咬紧牙关忍受了万剑穿身之痛,这一身修为终于恢复如初了。”

穆长风不可思议地看着方芷莨,回想她失踪之前心痛愧疚的模样,很难相信又是一场好戏。

方芷莨道:“师弟啊,师姐再教你一招。想要骗过诡计多端的老妖婆,必须把戏演的炉火纯青。师姐我全情投入,把自己都骗过去了,还能骗不了她?”

周夫人凶光毕露,怒道:“好一个方芷莨,你竟然敢骗我。”

方芷莨道:“你同样在演戏骗我师弟啊,你以为她会和你一样认为小黑忘恩负义,以为他会帮你聚魂,殊不知长风因为小黑的死一直心存敬意,根本不听你胡扯。”

穆长风有些糊涂,问道:“师姐什么意思?”

方芷莨道:“穆家有一种聚魂的禁术,过于霸道残忍,并未流传下来。这位夫人不知情,就想骗你为小黑聚魂。”。

穆长风道:“聚魂有什么用?”

方芷莨嘿嘿一笑,“炼制长生丹,需要蛇妖魂魄入药,而不是什么蛇胆。她自始至终都在胡扯,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却不知她当年离开白云庄之后我早已查清她的底细。周夫人……啊,不对,你是宋珂,一千五百年前,荀诚正是为了救你,才狠心活埋我的祖先秦薏萝。”

第三百零六章 长生丹(七)

“什么宋珂,你红口白牙胡说些什么。”周夫人稳住自己的心神,尽量不让方芷莨看出她的慌乱。

方芷莨慢条斯理地坐下,拿起茶杯观赏了片刻,道:“当年你去白云庄寻找小黑,她想报答你的养育之恩,本想跟你回家,是我把她关了起来,化作她的模样,将你赶出了白云庄。”

周夫人吼叫一声,怒道:“原来是你把我赶出去的,是你断送了我炼制长生丹的机会。”

方芷莨哼了一声,道:“最初我并没有怀疑你什么,后来越想越不对劲,传记上记载,金露银露两姐妹,乃是助我祖先炼制长生丹的花妖。炼丹之时因为火力不旺,一起投炉身亡,来我白云庄寻找养女的金露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鬼东西?”

穆长风激灵灵打个寒战,骇然道:“她们把自己的身躯当柴火烧了?”

方芷莨心里一酸,好生愧疚,道:“她们是为了报答我祖先的救命之恩。”

穆长风感叹一声,道:“真是有情有义的妖族。”

方芷莨道:“我派遣庄中妖族打探她的底细,发现周夫人是在一千四百年前来到金露园。随身携带妖丹,混淆视听,连我当初都以为她是个妖。”

穆长风道:“她和周嘉又是怎么回事?”

方芷莨道:“她与周嘉成婚,周嘉不甘寂寞,抛弃了她,另娶她人建功立业。后来周嘉上吊身亡,是她把厉鬼带回金露园,安置在迷雾林,利用林中早晚的瘴气把周嘉折磨成疯鬼,为她看家护院。”

穆长风讥笑道:“原来如此,一对心怀鬼胎的东西。看来周夫人懂得诡术。”

方芷莨突然目露狠意,指着周夫人道:“两姐妹早已亡故,你不知羞耻鸠占鹊巢,目的是为了用此处特殊的炼丹炉炼制长生丹。”

穆长风极其轻蔑地瞄了周夫人一眼,道:“师弟有些不明白,既然她是一千五百年前的人,说明她有不死之躯,为何还要炼制长生丹?”

方芷莨道:“她没有不死之躯,只不过是机缘巧合服用了半颗长生丹,寿命比普通人长出许多而已。”

周夫人面色巨变,不由自主地往后退出数步,暗中戒备,道:“你,你是如何得知我服用半颗长生丹之事?”

“是啊,我是如何得知,这可是你的隐秘,我究竟用了什么办法查到的?”方芷莨露出甜甜的笑容,眼神却像淬毒的匕首,“人世间的往事随着时光的流逝而湮没无闻,冥府却一直存有记录。”

方芷莨轻轻摇晃着茶壶,犹如调皮的顽童,“我曾出手帮助过冥府的七爷,为了还我一个人情,他给我看了一点有用的东西。你本是荀诚义兄之女,幼年之时,你的父母都死在战场上,他将你带回荀家精心养育,视如己出,我说的可对?”

周夫人紧抿嘴唇默不作声,心虚之状已经显在脸上。

方芷莨道:“他带着小女儿长途奔波,亲自接你回家。半途遇到魔族,你落在魔物手中,为了救你性命,他签下魔族血契,舍弃了亲生女儿,结果你做了什么,养育之恩救命之恩全都不思回报,在我祖先秦薏萝离世之后,你就开始迫害荀家和秦家。”

周夫人面如死灰,再次往后退去。

“你给我站稳了。”方芷莨怒喝一声,道:“诡术师遭遇大劫,全都是你的杰作。为了破坏秦薏萝的救人计划,你悄悄将她的传记更改。也是你将她真正的死因偷偷告诉魔族,你想让她的心血付诸东流,想让秦家出现一个人人得而诛之的魔物。”。

穆长风怒道:“衣冠禽兽恬不知耻。”

方芷莨道:“当年我得知真相,恨不得一刀一刀活剐了你。是小黑哭着求我不要伤你半分。我就当全不知情放你一条生路。此番负荆请罪,我不过是想利用枯井中的机关解开封印,可我发现你早已布置好聚魂的阵法,长风就算不自己送上门来,你早晚也会去找他。小黑死了你都不肯放过,你分明是活腻歪了。”

第三百零七章 对与错(一)

周夫人登时被吓得魂飞天外,端庄优雅之态早已不见,惊慌失措,寒战连连。

方芷莨道:“我见过太多没良心的东西,你尤为出类拔萃,说,为什么要害荀家和秦家,他们哪里对不起你?”

穆长风一听,意味深长地看了方芷莨一眼。深刻体会到了她嘴硬心软的一面。

周夫人坏事做绝,方芷莨却仍然想给她一条活路,只怕她的忘恩负义另有隐情,若是秦家和荀家曾做过对不起她的事,方芷莨定会得饶人处且饶人。

“我,我……”周夫人花容失色,结结巴巴,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了。

方芷莨重重一拍桌子,道:“荀诚舍弃亲生女儿救你性命,带你回云崖阁,悉心照顾耐心教导,辛辛苦苦把你养大成人,你为何要做伤天害理之事?”

周夫人膝盖一软,委顿在地,哭道:“我也不想的,我是被逼的。”

穆长风差点笑出声,初见周夫人时,被她端庄优雅的外表迷惑,以为又是一个不问世事逍遥隐居的高洁之士。

一个时辰不到,她就露出了本来面目,竟是个胆小如鼠色厉内荏的窝囊废。

方芷莨交给穆长风一颗药丸,道:“给她吃下去。”

周夫人以为是毒药,吓得连连后退。穆长风一个箭步上前,捏开她的嘴巴,把药丸塞了进去。

方芷莨道:“这是‘谎言蛊’,你胆敢有一句是胡说八道,蛊虫立刻吃了你的五脏六腑。你究竟是如何被逼的,给我一五一十地说清楚。不准再哭,否则我打死你。”

周夫人慌忙止住哭声,满是委屈怨愤,“都是秦薏萝逼得我,是她把我硬生生地逼成了恶人。”

方芷莨沉默了片刻,语气转为柔和:“她深恨父亲,迁怒于你了?”

周夫人道:“她恨自己的父亲,更痛恨我,就因为我在她在出事之前说了几句话,她恨得我是锥心刺骨。”

方芷莨道:“你说了什么让她如此恨你?”

周夫人道:“荀伯伯把我从魔物手中救出,我们三人一起被困在幽冥鬼域的白骨滩,围困我们的魔物提出一个条件,只要荀伯伯肯在我和薏萝之间选一个活埋,活下来的孩子就可以和荀伯伯平安无恙地离开。”

穆长风恨恨地道:“那些魔物真是可恨,荀阁主更加可恨,最终选择舍弃亲生女儿。”

周夫人正待把后面发生的事说清楚,忽见方芷莨神情古怪,有恨有怨,更有几分迷茫,似乎正在苦苦思索一个难以解答的问题,就把后面的话忍了回去。

穆长风也察觉到方芷莨的异样,道:“师姐怎么了?”

方芷莨道:“你不觉得荀诚的处境和二十年前的薛红莲一样吗?”。

穆长风点头道:“都是面临二选其一的状况。”

“如果荀诚选择让亲生女儿活命,”一指周夫人,“最终舍弃了她,把她活埋在幽冥鬼域,你又会如何评价荀诚?”

第三百零八章 对与错(二)

穆长风登时一愣,不由地哑口无言。

荀诚选择救下义兄之女,狠下心肠活埋亲生女儿,所作所为令人切齿痛恨。

薛红莲做出了完全相反的选择,救下亲生女儿,将挚友残忍地杀害于血河池畔,同样令人切齿痛恨。

不管怎么选择,结果都是招人恨。

方芷莨道:“你怎么不说话了,说出你的真实感受。”

穆长风斟酌片刻,道:“如果他选择让亲生女儿活命,活埋义兄的女儿,同样令人不齿,但又有情可原。其实魔族出这样一个大难题,就是在考验人性。人都是自私自利的,保全家人舍弃外人的这种自私,始终无可厚非。”

方芷莨幽幽一叹,道:“照你的说法,薛红莲的所作所为没什么好指责的?”

“师姐此言差矣,”穆长风从前也将薛红莲恨到了骨子里,经历许多事之后,更能理智地看待她杀害好友之举,“其实薛红莲最可恨之处不是害你无辜身亡,而是她做事的手段过于卑劣。即使荀诚选择让女儿活命,他的自私和薛红莲也有着本质的区别。”

方芷莨道:“有什么区别?”

穆长风道:“这就跟冲动之下杀人和蓄谋已久杀人害命的区别是一样的。荀诚回家途中突然被困在幽冥鬼域,情况紧急,容不得犹豫拖延。最终不管如何选择,都有可以谅解之处。”

方芷莨道:“两个孩子只能保住一个,他当时定是备受煎熬。”

穆长风道:“薛红莲为救女儿性命将你杀害,身为人母,以女儿为先,乃是正常的反应。但她设局害白雪,导致白雪姑娘死后身败名裂。利用你的善心将你骗进死亡的陷阱,害的林师哥幼年夭折,为绝后患,害的成蔚大哥魂飞魄散,一桩桩一件件,太过可耻卑劣。这种自私狠毒令人发指不可原谅。”

方芷莨点点头,道:“如此说来,我痛恨薛红莲也没什么好指责的,我一心找她报仇也没错。”

穆长风道:“师姐唯一的错误,是你连同薛暮烟一块痛恨。她当时年龄幼小,是个需要母亲保护的孩子,没有能力自救,更没有能力害人。师姐不妨假设一下,如果当年薛红莲决定顾全挚友之情舍弃女儿,师姐这辈子会安心吗?你不过是恨屋及乌,迁怒于薛暮烟而已。”

方芷莨内心一颤,到了此刻,终于萌生了彻底放过薛暮烟的念头,更为曾经对她的捉弄折磨愧疚不已。

穆长风道:“稚子无辜,就像林姑姑不该把一腔怨恨发泄在两个女儿的身上。无论薛红莲有多丧心病狂,师姐也不该把怨恨发泄在薛暮烟的身上。爱恨应该分明,面对可恨之人,遵从自己的心意一直恨下去也无所谓。面对不该恨的人,你不该把母亲的过错让她的女儿来承担。”。

方芷莨闭上眼睛,一滴晶莹的泪自眼角滑落。

穆长风知道那是一颗愧疚的泪水,继续以理服人:“正因爱恨不分明,才发生了许多冤冤相报的悲剧。一代又一代,遗祸无穷。许家就是前车之鉴。师姐就算想把薛红莲千刀万剐,师弟也会全力帮忙,至于薛暮烟,师姐还是放她一条生路吧。”

第三百零九章 由嫉生恨(一)

故旧之情早已勾起了方芷莨的恻隐之心,穆长风这一番入情入理的劝解尤为及时,方芷莨没有犹豫,点头道:“好,冤有头债有主,我自会去找她母亲讨债,我不会杀薛暮烟,也不会再想方设法折磨她。”

穆长风心中宽慰,深情地注视着她,赞道:“师姐果然依旧是宽容大度明事理的人。”

周夫人见方芷莨嘴角隐隐上扬,趁她心情舒畅之时道:“你们都该饿了吧,我亲自准备膳食款待二位,恩恩怨怨一笔勾销可好?”

方芷莨隐隐约约的笑容一瞬间消失殆尽,“你有毛病吧,一顿饭就想化解恩怨,做你的白日大梦。说,你当时究竟跟荀诚说了什么,竟然会令我的祖先恨你入骨。”

周夫人全身一颤,想要说谎,又惧怕适才被穆长风喂下的蛊毒,低头道:“我当时吓坏了,那些话不是真心的。”

“你到底说了些什么?”方芷莨神色越发阴寒,“再敢藏着掖着,我立刻揭了你的皮。”

周夫人心中被强烈的屈辱之感充塞着,为保性命不得不极力忍耐,“我哀求荀伯伯活埋薏萝救我一命。我爹活着时视荀伯伯如亲弟一般,数次救他性命。我不想死,哀求荀伯伯看在我爹的面子上救我出去。”

方芷莨登时气往上冲,突然站起身,就要发作。

穆长风摁住她的肩膀,劝道:“师姐稍安勿躁。”

方芷莨道:“你听听她都说了些什么,简直是混账。”

穆长风皱着眉头看了周夫人一眼,神情甚是鄙夷。

料那荀诚当时定是左右为难,一个是义兄之女,一个是捧在掌心里的亲生女儿,犹如手心之肉与手背之肉,哪个都无法割舍。

而周夫人恰在此时提起父亲对荀诚的数次救命之恩,无疑会让荀诚感情的天平向她倾斜,最终决定舍弃亲生女儿。

周夫人道:“薏萝后来逃出了鬼域成为幽宫之主,与荀伯伯决裂之时将整件事情和盘托出,云崖阁的人从此都看不起我,骂我是贪生怕死的卑劣之徒。”

方芷莨道:“说的没错啊,你的确是贪生怕死之徒。竟然哀求一位父亲活埋自己的亲生女儿,这种哀求的话你如何说得出口。”

“我当时吓坏了,没有多想就说了。”周夫人委屈的不得了,眼泪噼里啪啦地掉下来,“荀伯伯一直视我如掌上明珠,云崖阁所有的人都把我捧在手心里,就因为这两句话,我被人厌弃鄙视,更有人骂我是小畜生。”

方芷莨突然对秦薏萝的反应很感兴趣,道:“我的祖先呢,她又说了什么?”

周夫人道:“她反反复复地问荀伯伯,是否真的要把她活埋。”

方芷莨道:“她没有哀求父亲不要杀她吗?”

周夫人道:“没有。”

方芷莨又问:“直到荀诚动手的那一刻,她也没有哀求?”

周夫人摇头道:“没有。”

方芷莨与穆长风互相对视,都从彼此的双目中看到了对秦薏萝的钦佩赞赏。

方芷莨亲身经历过血河池畔的惨烈的屠杀,更能体会到秦薏萝当时的心寒与绝望。

传闻说秦薏萝性情绵软,就是这样一个绵软的女孩儿在性命攸关之际始终没有苦苦求饶,

可见年龄幼小的她骨子里就潜藏着血性刚烈。

这样的女子能坚决不依附魔族,依靠自己的本事成功从魔族鬼域逃出生天,也就不足为奇。

方芷莨格格一笑,道:“你还挺委屈啊,你不过是被人骂,我的祖先秦薏萝在幽冥鬼域多少次命悬一线九死一生,你受点委屈算什么。”

周夫人道:“哥哥姐姐们都认为是我害了他们的小妹,全都变了脸。对我有恩也不能天天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吧,我欠了恩情自然会还,用得着天天给我甩脸子?”

方芷莨道:“难不成你就因为人家天天甩脸子就选择了恩将仇报?”

周夫人大声道:“就怪她们把我逼成了坏人,反正已经欠下了恩情,索性就多欠一些。我要让她们为自己的行为付出惨重的代价。”

“哈……”方芷莨笑的花枝乱颤,“还是老祖宗总结的道理正确啊,一斗米养恩人,一石米养仇人。恩大反成仇,人家直接干脆把你整死。”

周夫人道:“是她们逼得我抬不起头来做人,我有什么错。”

方芷莨道:“你若怨恨我祖先揭穿事实令你无法抬头做人,可以找她算账。可你都做了些什么,等她离世之后背地里搞鬼。你恨她,却更怕她,不敢报复她就报复她的后世子孙。你就是个小人。”

穆长风摇头道:“师姐错了,她的所作所为,完全是出于嫉妒之心。即使秦薏萝没将真相说出来,她也会兴风作浪。”

周夫人突然尖声怒吼:“你胡扯,我不嫉妒秦薏萝,我凭什么嫉妒她。”。

穆长风一直在细细观察周夫人,见她反应过激,更加证实了心中猜测。

“狡辩无用,你就是在嫉妒,而且嫉妒的发疯发狂。你被荀家收留,抢走了原本属于秦薏萝的一切,等她回来之后,你突然发现她拥有的比你抢走的东西好上百倍千倍,你被强烈的嫉妒蒙蔽了双眼扭曲了心智,由嫉生恨,你就想彻底毁掉她所拥有的。”

第三百一十章 由嫉生恨(二)

周夫人兀自负隅顽抗,大声辩解:“你胡说八道,我没嫉妒秦薏萝,你凭什么污蔑我。”

方芷莨也觉不可思议,道:“你怎么知道人家是嫉妒心作祟?”

穆长风脸色微微泛红,道:“因为师弟也是有着强烈嫉妒心的人,能从别人的一言一行中体会到那种毒药一般的心情。她就是嫉妒秦薏萝,嫉妒的要死。”

周夫人再也无法伪装,突然泄了气,委顿在地。

突然之间,周夫人哈哈大笑起来,状态极其疯狂,“我是嫉妒秦薏萝,我想毁了她珍爱的一切,一千五百年来,我心心念念不忘的就是彻底毁了她。”

方芷莨又气愤又鄙夷,“她因为你差点死于非命,你就这样对待她?”

周夫人踉踉跄跄站起来,一会哭一会笑,“我和秦薏萝同年同月同日生,我们出生的时辰都一样。我爹和荀伯伯一起为我们举办满月宴,就在那一日,宾客云集,热闹非凡,天下闻名的占卜大师也前来恭贺,你们知道吗,他看到府中瑞气萦绕,正是从我身上散发出来的。”

方芷莨“哟”了一声,啧啧称奇,“你难道是哪颗星投胎转世不成,哪门子的瑞气。”

周夫人顾不得方芷莨言语中的讥讽之意,“当着满堂宾客的面,他特意为我卜了一挂,说我是千百年难得一遇的奇才,会有非同寻常的成就。”

方芷莨冷笑连连,道:“服下半颗长生丹,苟延残喘一千五百年,也算非同寻常的成就。‘老不死’也是一种本事啊,哈哈。”

周夫人被揶揄得脸色发紫,道:“占卜大师看都不看薏萝一眼,在荀伯伯再三请求之下为薏萝占了一卦,说她就是一个寻常的女孩儿,普普通通平平淡淡过一生。”

穆长风道:“那位占卜大师看走了眼啊,你们两个的人生完全相反。”

周夫人道:“我是独生女儿,父母爱若珍宝,听闻占卜大师之言,更是发自肺腑的骄傲。我也一直如父母期望的那般成长着,我聪明又漂亮,学习法术比任何人都快,年仅十岁就远近闻名……”

方芷莨不客气地打断周夫人,“真没看出来。”

周夫人道:“薏萝正如占卜大师所言,各方面都平平无奇。每当我们两个站在一起,我总是耀眼夺目的那个,薏萝就像我身边的一阵烟雾,谁都看不到。我总是被人赞美,被人羡慕,薏萝太过平凡,总是被忽略被遗忘。”

方芷莨道:“可是你万万没有料到,秦薏萝十九岁就成为幽宫之主,完全把你比了下去。”

周夫人面颊一阵抽搐,扭曲得可怕,“我十三岁失去父亲母亲成了孤儿,我暗暗发誓一定要活出精彩的人生,才对得起父母的在天之灵。可我不知怎么了,无论荀伯伯如何督促教导,我的修为不进反退,等薏萝回来的时候,我已经成为云崖阁最弱的一个人。”

方芷莨道:“所以你就嫉妒她?”

“是秦薏萝太缺德,”周夫人嘶声尖叫,尽是愤愤不平之色,“她明明拥有一身可怖的修为,却整日里装腔作势扮成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模样。暗地里下绊子让我吃亏出丑,让我成为所有人茶余饭后的笑柄。”

方芷莨哦了一声,道:“她恨你。”

穆长风略略沉吟片刻,道:“最佳的报复手段莫过于诛心,秦薏萝知她一直谨记占卜大师的话,相信自己不同寻常。秦薏萝就彻底打碎她的美梦,让她清楚自己的无能。这种心理上的落差,足以将一个人逼疯。”

周夫人道:“她懒得继续戏弄我了,就把当年的事和盘托出,让所有人都瞧不起我。她这时就亮出了宫主的身份,所有人都敬畏她羡慕她,是她把我一脚踩在泥中,又让所有人看到她高高在上的地位,我如何不恨。”

穆长风郑重地看着方芷莨,道:“秦薏萝在幽冥鬼域饱受折磨,其实她的心理也颇为扭曲。”。

方芷莨神色一冷,道:“你说什么?”

穆长风道:“难道不是吗,她心中有怨有恨,为何不直接说出真相让大家评评理。她没有这样做,而是利用自己的身份地位践踏她怨恨的人。她的所作所为已经趋于极端。”

第三百一十一章 鬼工球(一)

“哈哈,”方芷莨皮笑肉不笑,眼神凶狠而乖戾,“刚才为薛暮烟求情,救下了她的性命。你现在又要为这个女人求情?”

穆长风道:“师弟就事论事,俗话说得好,士可杀不可辱,周夫人被秦薏萝如此践踏,难怪她会如此怨恨。她不该为自己活命求一位父亲杀掉亲生女儿,秦薏萝也不该为了发泄怨恨对她百般折辱欺凌。”

方芷莨怒不可遏,伸手掐住穆长风的脖子。手上刚刚用力便心生不忍,恶狠狠地盯了他一会,气冲冲地离开了木屋。

周夫人长吁一口气,不由得一阵阵后怕,道:“多谢你了,没有你的一番话,她肯定会杀了我泄愤。”

穆长风暗中冷笑一声,回转身来,已经换做一副同情悲悯的神情,扶起周夫人,道:“凡事都要讲个道理,在下将心比心,万分理解周夫人的心情。您当年只是个小姑娘,怕死乃是人之常情,小孩子犯了多大的过错都可以原谅。”

周夫人登时泪如雨下,道:“终于遇到了一个讲道理的人。云崖阁的人一个个都不讲理,尤其是秦薏萝的母亲和姐姐,全都翻脸无情,若不是荀伯伯护着,她们早就把我扫地出门了。”

穆长风假惺惺地道:“夫人当年定是受了许多委屈。”

“可不是嘛,”周夫人哭的梨花带雨,甚是可怜,“秦薏萝又没死,她们凭什么这样对我。我跟你说,薏萝本名叫荀禾,荀伯伯在她出事之后立下了衣冠冢。她和荀家恩断义绝,把衣冠冢给毁了,闹了个天翻地覆,荀伯母为了留住她,当众要把我赶出去。多年的情谊说断就断,就别怪我不念旧情出手整荀家。”

“理解,在下万分理解。”穆长风好生鄙视周夫人,不得不佯装同情之态,“换做是我也不会念旧情。”

周夫人道:“这个方芷莨会不会还找我麻烦?”

穆长风道:“我了解师姐的为人,她不但不会放过您,而且会如猫戏老鼠一般,将您戏弄够了再杀掉。”

周夫人恨得咬牙切齿,重重地一拍桌子,“果然是秦薏萝的血脉,都爱玩儿猫戏老鼠那一套。秦薏萝最不是个玩意儿,她的子子孙孙都不是东西。我当年应该直接杀掉她的独生女儿才对。”

穆长风道:“周夫人想要活命,我可以帮您。”

周夫人疑心顿起,道:“你不是喜欢她吗,为何选择帮我?”

穆长风面现羞愧之色,道:“实不相瞒,在下有一小妹,过世多年,化为尸鬼,在下心心念念要找到复活之术让小妹起死回生,当今之世,只有夫人能帮我。”

周夫人道:“明白了,你救我一命,不过是要我心存感激,将复活之法告知于你。”

穆长风道:“在下揣测,复活之法应该记载于秦薏萝的传记之中。正是夫人偷偷改了传记里的内容,修改之前,肯定记下了一些有用的东西。”

周夫人呵呵一笑,道:“小伙子,你倒是个实诚人。”

“面对聪明人,撒谎不是明智之举。”穆长风笑的像个顽童,天真又不失狡黠,“师姐定会寻找时机置您于死地,在下就算豁出性命,也会护您周全。”

周夫人道:“你揣测的没错,秦薏萝的传记之中,的确记载着复活之法。”

穆长风强行忍耐激动之情,深深作揖,“还请夫人明示。”

周夫人道:“秦薏萝设局诛杀幽冥鬼域之主穆银川,穆银川临终之前诅咒她的后人定会化为世间第一魔物。秦薏萝为了救自己的后世子孙,放弃了长生,求来一颗神树的种子,那颗种子从生根发芽到开花结果只有一年的时间。”

穆长风耐心倾听,越听越是激动,周夫人看了他一眼,继续道:“一年之后,神树就会死亡。秦薏萝万般无奈,只好剜心保护树种。”

穆长风早知这个真相,此时从周夫人口中再次听闻,仍不免心惊肉跳,“她将自己的心剜了出来?”

周夫人道:“只有心头血能保存树种,秦薏萝将毕生修为注入心脏,确保那颗心鲜活不朽,树种在心中,几千年过去也会完好无恙。”

穆长风闻言大怒,暗暗咒骂周夫人。好个老妖婆,明知秦薏萝为了后世子孙牺牲巨大,你为了毁掉她的心血,不惜修改传记,将此惊天之谜泄露给魔族,你根本不配为人。。

他掩饰地极好,周夫人丝毫未发现异样,“她的哥哥亲手书写的传记,里面一些重要的内容,却是由她自己书写。我寻找机会更改了传记的内容,的确记住了许多有用的信息。”

穆长风不由自主地露出了期待之意,周夫人突然莞尔一笑,明媚至极,“秦薏萝曾驯服一只伯劳鸟化作的尸鬼,藏心的地点,就刻在伯劳鸟的尸骨上。你帮我摆脱方芷莨,我就告诉你那只臭鸟被藏在了何处。”

第三百一十二章 鬼工球(二)

穆长风突然很想大笑几声,用尽平生之力,终于抑制住心头沸腾的热血。

有道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他苦苦寻找的答案一直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穆长风悄悄抚摸着袖中的鬼工球,道:“周夫人,在下适才之言完全发自肺腑。对你的同情理解都是实话。但是……”

周夫人听到“但是”二字,脸色发生巨大的变化,甚是惴惴不安,“你什么意思?”

穆长风道:“但是在下还有几句心里话没有说完。”

周夫人又恼又怒,“你一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哪来那么多啰嗦之语。”

穆长风道:“在下为人处世向来有个原则,冤有头债有主,和谁有仇就找谁。因此十分鄙视残害无辜之人。周夫人和秦薏萝的恩恩怨怨谁是谁非很难用几句话掰扯清楚。你怨她,她恨你,各自都有充足的理由。不过周夫人报复的手段实在令人不齿。”

周夫人气冲冲地道:“她害的我没脸做人,我报仇雪恨有什么错?”

“你为什么不冲着她去?”穆长风撕下伪装的面具,神情变得狠辣冰冷,“她是幽宫之主,声名显赫,地位崇高,一身修为深不可测,你不敢招惹她,就在她死后行小人之举,鬼鬼祟祟偷偷摸摸,实在令人恶心。”

周夫人抓起茶壶扔向穆长风,怒道:“臭小子敢骂我,你活得不耐烦了。”

穆长风闪身夺过茶壶,冷笑连连,“退一步来讲,就算是秦薏萝对不起你,你也不该报复她的后世子孙。更不该伤害对你有恩的荀家,你是畜生禽兽吗,自以为很委屈,秦薏萝因你差点送了性命,她不是更委屈?”

“好你个穆长风,”周夫人怒气攻心,娇媚无双的脸变得十分狰狞,“你刚才指责方芷莨,不过是为了迷惑我。”

“一点不错,”穆长风冷笑之意更浓,“迷惑你,让你信以为真,套出对我有利的信息。”

周夫人道:“你别忘了,当今之世只有我知道伯劳鸟藏在何处。”

“有些事情,冥冥之中早已注定。”穆长风摸出鬼工球在周夫人面前扬了扬,“你看这是什么?”

周夫人明显愣了一下,再定睛一看。登时面如死灰。

还记得一千五百年前,秦薏萝喜欢女扮男装,儒雅俊秀,总是一把折扇不离手。扇上挂着一枚造型精巧的鬼工球吊坠,乃是由伯劳鸟的尸骨变化而成。

穆长风手中的鬼工球,正是秦薏萝折扇上的那枚吊坠。

周夫人口中发出一串凄厉的笑声,“原来这东西早就落在你手中。”

“要不我怎么会说有些事情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呢。”穆长风轻轻抚摸几下鬼工球,珍而重之地藏于袖中,“冥冥之中也注定今日就是你的死期。”

周夫人惊骇莫名,后退数步,“你答应会帮我的。”

穆长风道:“我亲口答应过会帮你摆脱方芷莨,从没答应过帮你摆脱真正要杀你的人。”

周夫人道:“真正要杀我的人是谁,难道不是方芷莨?”

穆长风道:“我师姐恨你,在她转身离去的那一刻,就已经决定放你一条生路。因为她也觉得秦薏萝当年对你的折磨践踏颇为过分,她一身傲骨,比我更认同士可杀不可辱的道理。”

周夫人咬牙道:“到底谁要杀我?”

“当然是在下喽。”穆长风一点点抽出赤霄剑,一步一步欺近周夫人。

周夫人四处躲闪,却始终无法摆脱穆长风,又急又怕,哀求道:“你不是很同情我吗,方芷莨都不想杀我,求你放我一条生路。”

穆长风道:“在下行走江湖多年,终于明白一个道理,死有余辜之人必须杀,忘恩负义之人不可恕,留你在世,不知还要祸害秦家多少年。”

周夫人踢翻眼前的桌子,突然如离弦之箭往门外窜去。

穆长风用力掷出赤霄剑,正中周夫人的后心。

只见她踉跄几步,缓缓回转身来,目眦欲裂,死死盯着穆长风,恶毒地诅咒道:“你,你,穆长风,你定会不得好死。”

穆长风手抚额前白发,整个人显得诡异莫测,“祸害遗千年,在下今天为民除害替天行道,自是无愧于心。宋珂,在你将秦薏萝的秘密告知魔族的那一刻,就注定了你今天的下场。我希望你死后能见到秦薏萝,她会变着花样地好好收拾你。”。

周夫人全身剧烈一颤,恐惧之色凝固在脸颊之上。

穆长风再也不看她一眼,大步往门外走去,走过周夫人身边之时,顺手拔下了赤霄剑。

第三百一十三章 鬼童(一)

走出金露园大门之时,天色已经漆黑。园内亮如白昼,穆长风适才竟没注意到时辰已经这么晚。

回头一看,只见木屋房檐上挂的贝壳风铃散发着明亮的光芒,吸引了无数昆虫飞蛾,更有数之不尽的蟾蜍从四面八方聚集而来,等待时机大饱口福。

穆长风轻轻关上大门,环视一周,朗声道:“师哥,师姐,你们在哪儿?”

但闻夜间的风丝溜溜地吹着,许久没有方芷莨和周念平的回应之声。

穆长风心底一寒,预感到事情不妙。再次喊道:“师哥,师姐,你们出来啊。”

忽听得一阵猫头鹰夜啼之声,声声凄厉,震人心魄。林中迷雾迅速蔓延过来,不见明月,不见星光,猫头鹰夜啼之声从四面八方响起,忽而声音极大,忽而声音极小,眼前所见,只有浓雾,连近在咫尺的金露园也看不到了。

“叔叔,你能送我回家吗?”身畔忽然响起幼童稚嫩清脆的声音,穆长风心细胆大,仍不免头皮一麻,被吓了一跳。

低头看去,原来是个小小的鬼童,与他相距不足一尺。夜深雾重,鬼童瘦小的身影若隐若现。

穆长风驱散附近的大雾,终于看清那鬼童一张小脸满是泥垢,衣衫褴褛,裤子只有半截,脚上的一双草鞋破了无数个洞。

穆长风细细打量着,竟看不出鬼童是男是女,心生疑惑,暗中戒备,道:“你是哪里来的孩子?”

鬼童伸手指向迷雾林,道:“我家就在林中深处。”

穆长风道:“你自己找不到家吗,你迷路了?”

鬼童点点头,双目中瞬间蓄满了泪,可怜兮兮地道:“伯伯让我给他看护着却老子树,我追蝴蝶走远了,我家的路七拐八绕的,实在找不到。”

穆长风见鬼童的脸天真又无害,泪水将落未落的模样更是可怜,笑着道:“小孩子都这样,虫啊鸟啊的就能把魂勾走。叔叔小时候也如此,追猫打狗,就知道玩耍。好多次在山里迷路,差点被冻死。”

鬼童伸出一双冰冰凉凉的小手,握住穆长风温暖的大手,满脸乞求,“叔叔带我回家吧,您跟伯伯撒个谎,救救我好不好?”

穆长风眉头微皱,道:“你想让我撒什么谎?”

鬼童道:“叔叔就说你在林中迷路求救,我是为了救你才离开却老子树。伯伯肯定会发现我溜走了,您不撒谎救我,他会把我团成球使劲儿踢。”

穆长风的眉头皱的更紧,逐渐舒展开来,化作一个温和慈祥的笑容,“伯伯管教你很严厉是不是,不允许你偷偷溜掉玩耍?”

鬼童忙不迭地点头,道:“是啊,但伯伯是好人,经常帮助迷路的人。他知我帮了叔叔一定很开心,不会追究我的过错,叔叔救救我好不好?”

穆长风捏捏鬼童的小手,又捏捏他脏兮兮的脸颊,突然想起许久未见的小妹,一腔怜爱难以控制,道:“你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我该叫你小弟弟还是小妹妹?”

鬼童面现迷茫之色,道:“什么是男孩儿,什么是女孩儿?弟弟是什么,妹妹又是什么?”

穆长风大吃一惊,愣愣地看着鬼童,许久不知该说些什么。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这种怪事却是有生以来第一次遇到。

鬼童道:“叔叔,你愿意送我回家吗?”

穆长风毕竟是经过血雨腥风历练的人,小鬼童可怜又可爱,也无法消除他如影随形的戒备之心。

稍稍斟酌一下,道:“好吧,我陪你回家,你在前面带路。”

鬼童欢呼一声,拉着穆长风的手,一路上蹦蹦跳跳,快速往林中深处行去。

穆长风跟着鬼童一路前行,不禁暗暗发笑,这小鬼童看似狡猾,实际笨得要命。

既然是迷路,又如何能在前带路。不过设置了一个小小的陷阱,鬼童便一头栽了进去。

“你一直住在这里,从未出去过吗?”穆长风十分好奇,有心打听鬼童的来历。

鬼童一边跑一边回答:“是啊,我跟着伯伯住在这里很久啦,我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小太监,叔叔也这样叫我吧。”

穆长风顿感全身寒毛直竖,道:“你从前在哪里过日子,知道家乡在何处吗?”。

鬼童道:“不知道,我只记得自己睡了一觉,醒来后只有伯伯在身边,我就一直跟着伯伯。”

穆长风心念电转之下,问道:“你的伯伯叫周嘉,对吗?”

第三百一十四章 鬼童(二)

那鬼童回过头,眨巴着一双天真无邪的大眼睛,道:“伯伯就是伯伯,我不知道伯伯的名字。”

穆长风看着他脏兮兮却俊秀至极的脸,像男孩儿又像女孩儿,心中好生酸涩,不由自主地握紧了他的手。随着他在雾气弥漫的林中快步奔跑。

鬼童突然停下脚步,驱散身边的雾气,指着一株枝繁叶茂硕果累累的树,道:“这就是却老子树,数百年才能成熟,伯伯一直把它当宝贝呢。”

穆长风不由得瞪圆了一双眼睛,仔细看了片刻,深怕自己眼睛出了问题,眨了几下再次看去,“扑哧”一下乐出了声。

众人口中的至宝却老子树,原来是一株极其普通的枸杞子树。满树的枸杞子青翠欲滴,在夜风中摇摇欲坠。

他终于明白方芷莨是以枸杞子的别名糊弄薛暮烟,周念平也一直知晓答案。

二人一唱一和,联手设下骗局,就是为了折腾薛暮烟出一口心中的恶气。

鬼童道:“我已经为伯伯看护它数百年了,听闻却老子成熟之后红的像宝石,可漂亮了。”

穆长风奇道:“已经数百年了,难道你还没亲眼见过成熟的果实?”

“叔叔真笨,记性怎么这么差?”鬼童的眼中满是嘲笑之意,似乎看着天下第一大傻瓜,“我刚才说了,果实成熟需要数百年的时光,却老子还没到成熟的时候呢。”

穆长风丝毫不介意他的嘲笑,围着枸杞树走了几圈,终于发现这里布下了停留时光的结界。眼前这株树和春水村的莨园一样,时光已经停留,只怕再过几百年,满树的果实也不会成熟红透。

穆长风强忍笑意,没有揭穿真相。

突然之间,穆长风强忍的笑意没有了,被深深的疑惑取而代之。

方芷莨以枸杞子的别名设下骗局糊弄薛暮烟,眼前这株枸杞树被设置下停留时光的结界,造成果实成熟需要数百年的假象,似乎也是个骗局。

布局之人会是谁?究竟有何目的?

鬼童目光灼灼地盯着满树的果实,道:“伯伯说了,等却老子成熟之后,金露园的主人就会采摘果实炼制长生丹,我和伯伯一人吃一颗,就可以长生不老。”

穆长风心里一动,越发觉得长生丹一事处处透着古怪。

鬼童与他口中的伯伯同样处处透着古怪,一老一少心心念念着长生丹,都想长生不老,似乎都没意识到自己早已亡故,即使炼制出长生丹也丝毫无用。

“孩子,”穆长风对鬼童满是怜惜,小心翼翼斟酌着言语,“我怎么觉得你的手冰冷入骨呢?这么热的天,你觉得冷?”

鬼童道:“因为我气虚体弱,阳气不足。”

穆长风道:“我认识一个孩子叫阿古,年龄和你差不多,做了二十年的鬼族,有机会让你们认识一下,一定会成为朋友。”

鬼童甚是生气,甩开穆长风的手,“叔叔是坏人,您介绍鬼族给我认识,不是要害我性命吗?”

穆长风道:“你们年龄相仿,一定能玩儿到一块去,叔叔怎么是害你?”

“伯伯说过,人鬼有别,我是人,他是鬼,我们不能做朋友。”

“孩子,你怕不怕阳光?”

鬼童泫然欲涕,哽咽道:“我得了怪病,不能见阳光。我好想在阳光下玩耍,我想放风筝,我想晒太阳。伯伯说过,只要我照他的话去做事,心愿就会达成。”

几个问题过后,穆长风已经证实了心中的猜测。

这个孩子果然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亡故,更不知自己就是鬼族。

鬼童花言巧语骗他一路同行,先前的反感厌恶都化作满腔的悲悯之情。

他终究是个孩子,身躯已残,无父无母,不知家乡在何处。

他的愿望是那样简单,不过是想拥有正常的童年,在蓝天白云之下尽情的玩耍。

他就像一棵小树,刚刚发芽,就被人拦腰截断。。

世上如他一般的孩子还有许许多多,稚子无辜,可恶的永远是那些把孩子当牲畜虐待残害的大人,没有心肝,灵魂污浊不堪。

穆长风放下了成见,紧紧搂住鬼童,郑重道:“无论你有什么心愿,叔叔一定会帮你达成。”

第三百一十五章 鬼童(三)

行至一处洞口前,东方露出第一道曙光,鬼童便消失不见。

穆长风见那洞口极窄,仅容一人通过,洞内漆黑一片,更有怪异的气味散发出来,一时不便贸然进入。

思虑再三之后,料定方芷莨和周念平一行人定是被鬼童诱到了此处,以二人的城府和心计,定会瞧出鬼童说谎,十有八九来了个将计就计。

想到此处,穆长风嘴角一咧,坏笑一下,寻来一些枯枝和腐烂的树叶,先将枯枝堆在洞口,摸出火刀火镰将其点燃。

火势一起,又将腐叶扔进火堆,不消片刻,浓烟滚滚而起,迅速飘进洞内。

忽听得一声咒骂从洞内传出,周念平捂着鼻子窜出山洞。薛暮烟和阿月一前一后相继跃出,最后一位是方芷莨,足不沾地地飘出来,马上展开油纸伞。

周念平猛地一捶穆长风肩头,故意怒目而视,“好你个臭小子,想要谋杀你师哥。”

薛暮烟咳嗽连连,双眼通红,恨不得一拳揍扁穆长风的凶恶模样。

“只许你们整我,就不许我整你们,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穆长风笑着像个顽童,轻轻一拳打在周念平肚子上。

方芷莨道:“我就说嘛,以这小子的聪明根本不会吃亏上当,你非要证实一下,结果吃亏的是你吧。”

周念平眯着一双丹凤眼,笑容中颇有五味杂陈的感觉,似乎不甘,又似不信,非要证实一下,“你是被一个小鬼头骗过来的?”

穆长风点头道:“正是,师弟走出金露园,不见师哥师姐,小鬼头突然出现,求我送他回家。”

周念平道:“小鬼头虽然纯真无瑕,但师弟经历过大风大浪,师哥料到你会看出他骗人的伎俩。你跟着他来,是料到我们被小鬼头骗了,对不?”

穆长风道:“师姐向来怜惜小孩子,肯定会送他回家,师哥想要保护师姐,自然是跟随在侧。”斜眼看了一眼薛暮烟,嘻嘻笑道:“薛姑娘色厉内荏外强中干胆小如鼠,不跟着你们会吓傻,这就是你们一起失踪的原因。”

薛暮烟怪叫一声,“你说谁胆小如鼠?”

周念平道:“你就不担心我们是落入了敌人的陷阱,不想着营救?”

穆长风道:“敢问师哥,师弟算不算个聪明人?”

周念平故意一撇嘴,道:“凑合吧,不算笨。”

穆长风道:“师哥聪明绝顶,师姐智慧无双。我这种不算笨的人都不会吃亏上当,二位联手,天下无敌,又怎会落入陷阱?”

周念平摸摸额头,道:“你为何在洞口放火?”

穆长风道:“师哥师姐没有危险,却始终不见踪影。答案只有一个,你们是故意让我上钩,让我吃亏出糗,师哥如此好心情,师弟没有理由不陪你玩儿。”

周念平呵呵两声,神色颇为尴尬,道:“胡说,我哪里有什么好心情,别忘了某人破坏了我的大计,我一肚子火气还没发泄呢。”

穆长风也呵呵两声,道:“师哥的心情定是非常好,你跟着师姐来,不仅仅是为了保护,也是为了抓住鬼童口中的伯伯。”

周念平嗯了一声,展开银扇,轻轻地摇着,脸上藏不住的得意。

穆长风道:“以师哥的雷霆手段,定会马到成功。”

周念平哈哈一笑,收起银扇,轻轻击打穆长风的肩头,“师弟啊,你的确聪明。最后一步却揣测失误。师哥故意露出得意之色,就是为了让你上当,自以为揣测正确。”

“错了?”穆长风微感意外。

周念平道:“我跟着师姐来,是为了救那老鬼。且不说他和周家是否有渊源,单凭他揍了薛暮烟一顿,甚得我的欢心,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我又怎会容他被伤害。”。

薛暮烟怒道:“谁是你敌人,你很高兴我被揍啊,想死吧你。”

周念平丝毫不理会薛暮烟,道:“如何抓住老鬼,全凭你的本事啦。你是师弟,不拿出令人心悦诚服的真实本领,师哥将来如何甘心听你发号施令。兄弟一场,师哥先提醒你一句,那老鬼是在装疯,心计之深远超赵卓言,师弟心情正好,陪着他痛痛快快地玩儿吧。”

第三百一十六章 兄弟情(一)

周念平眉宇之间闪过一丝阴狠乖戾之色,瞄了一下薛暮烟,哈哈大笑,摇着银扇扬长而去。

穆长风目瞪口呆,望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忽然意识到自己并不完全了解这位师哥。

他的阴狠乖戾,与那一串瘆人的笑声,竟令人有毛骨悚然之感。

天气十分炎热,穆长风只觉全身冷的厉害。

方芷莨的神色甚是淡然,微微一笑,道:“看你的样子,似乎对念平感到十分陌生。”

穆长风道:“师姐不感到陌生吗?”

“我太熟悉他这副模样,”方芷莨轻抚额前秀发,伤感之意逐渐变浓,“极端,阴狠,诡诈,想要毁灭一切,念平刚刚失去母亲的时候就是这样,我一心想引导他走上正途,最终还是失败了。”

穆长风道:“我一直以为师哥玩世不恭胸无大志自怜厌世却又重情重义,爱护林师哥,也爱护我,刚才我突然发觉,他好像特别恨我。”

方芷莨道:“他是真的关爱你和林渊,也是真的痛恨你们,他对林渊的恨源于林莹,对你的恨则源于穆师伯。他恨你有一位那样好的父亲。他最初也是恨我的,恨我在他暗中给周端下毒之时出手阻止。”

穆长风心中一颤,道:“这么多年来,师哥竟然掩饰的这么好。我根本没看出他对我和林师哥的恨意。”

方芷莨道:“我了解他的为人,定是你做了什么,才让他再也控制不住满心的怨恨。”

穆长风走近方芷莨,用密音术将周念平联合白柔算计薛暮烟一事说了个清清楚楚。

方芷莨吃了一惊,道:“原来如此,念平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人,你破坏了他的计划,他肯定会对你恨之入骨。”

薛暮烟不满地道:“你二人嘀嘀咕咕说什么呢?”

方芷莨心生反感,立即向阿月使了个眼色。

阿月心领神会,道:“公主殿下,奴婢带您回客栈休息几天吧。”

薛暮烟顿时大怒,“我就不回去,你能把我怎么着?”

阿月正要再劝,方芷莨闪身飘了过去,用带有迷药的手帕捂住薛暮烟的口鼻。

薛暮烟挣扎了几下晕了过去,方芷莨看着阿月,郑重叮嘱:“你带她回客栈好好休息,如果周念平怂恿你对她下手,你就明明白白地告诉他说,方芷莨意欲利用薛暮烟一探妖王墓,别破坏我的计划。”

阿月脸色变了几变,颤声道:“方姑娘的意思是,周公子会借我的刀杀了公主殿下?”

方芷莨道:“你以为他不会?”

阿月着实难以相信周念平会如此做,道:“我,我以为……”

“你以为他喜欢你?”方芷莨面带诡笑,笑容中却有几分同情,“没错,他是喜欢你,我也能从他的眼神中看出他对你动了情。”

阿月脸色一红,颇为羞赧,又有几分欢喜。

方芷莨道:“周念平绝对不是会被儿女私情所困的人,他再喜欢你,也不会忘了自己的筹谋和算计。你若无法割舍自己的情谊,不妨天天为他早逝的母亲祈祷,这样才会消除他利用你的心思。”

阿月道:“这样真的可以?”

方芷莨道:“他最爱的人就是他的母亲,也敬重全天下爱护子女的母亲,你经常说说自己和母亲相依为命的感情,他就会越来越想保护你。”

阿月目光呆滞,点点头,背起薛暮烟快速离去。

穆长风苦涩一笑,道:“果不其然,师姐是最了解周师哥的人。”

“念平……”方芷莨看向周念平适才离去的方向,目光沉重又复杂,“你没见过幼年之时的他,本是这个世上最为纯良敦厚之人,若不是周师伯一手毁了他,你和林渊都不及他。”

穆长风道:“师姐为何留下来,想要帮我?”

“别误会,”方芷莨轻轻哼了一声,“在你和念平之间,我会选择帮他,我教导他数年,好不容易带他走上正途。如今他又有误入歧途的危险,我绝对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穆长风又气又伤心,道:“师姐想干什么?”

方芷莨慢悠悠回过身,嫣然一笑,如春花初绽。

穆长风陡然一个激灵,寒意加深了几分,“师姐究竟在打什么鬼主意?”

方芷莨伸出白滑柔嫩的手,轻轻抚摸着穆长风的额头,手指轻轻移动,从脸颊移到下巴,最后摸上了他的脖颈。

彻骨的寒意迅速蔓延到全身,穆长风想要躲开那只手,全身却僵住一般无法挪动分毫。

方芷莨道:“你喜欢做个赌徒,我也喜欢做个赌徒,师弟啊,我想以你的性命为赌注,让念平消除满心的怨恨,你愿意成全我,对吧?”。

穆长风叹息一声,道:“你想怎么做都成,不过我不是帮你,而是为了帮周师哥避免误入歧途。”

“嘿嘿,”方芷莨露出赞赏之意,突然一针扎进穆长风的脖子。

第三百一十七章 兄弟情(二)

薛暮烟自中迷药之后一直昏睡未醒,阿月将她带回客栈,轻轻放在床上,盖上软被,端着木盆走了出去。

“站住。”周念平躲在房角阴暗处,轻轻摇着银扇,看向阿月的目光有些色眯眯的。

阿月道:“突然出声吓了我一跳。”

周念平缓步行来,道:“看样子定是我师姐的杰作,薛暮烟中了她的迷药,睡得就像死猪,天塌下来也不会醒。”

阿月闻言笑了起来,道:“形容的倒也贴切,公主睡得的确像头死猪。”

周念平以银扇轻轻敲击着木盆,道:“你要干什么?”

阿月道:“打水啊,公主殿下醒了得洗漱一番啊。”

周念平哟了一声,道:“你不趁此机会报复一下,反而要精心伺候?”

阿月笑容不改,柔声道:“的确是个报复的好机会,我打公主几十巴掌,她也不会醒。但我不屑这样做。”

周念平突然变得很严肃,道:“我一直在想着帮你摆脱奴籍一事,有一点我想不明白,听闻隐仙国道行极浅的妖族自愿为奴,想要摆脱奴籍并不难,修行到一定的火候就可以。以阿月姑娘的修为做一名低级的长老也是绰绰有余的。”

阿月眼圈一红,悲从中来,哽咽道:“偌大一个隐仙国,只有我的家族终身为奴。即使修为登峰造极,也是为奴的命运。”

周念平不解地道:“这是为何?”

阿月道:“因为我的外婆曾参与过隐仙国的叛乱,别的叛乱者都被诛杀了,我的外婆是被迫参与,没被处死。但我们世世代代都要为奴,永无翻身的机会。”

“原来如此,”周念平看着她那双粗糙不堪的手,甚是怜悯阿月的处境,“你外婆被迫参与叛乱,与你有何干系,处罚也太重了。”

阿月道:“为奴为婢是小事,只要我母亲平安无事,我愿意一辈子伺候公主殿下,端茶倒水,下跪行礼,都无所谓,我恨薛暮烟,是因为她……”

“因为她嚣张霸道做事太过分,伤害了你最重要的亲人。”周念平上前一步,离阿月更近了些,“我能理解你的心情,如果我的母亲还活着,我不允许任何人伤害她。”

阿月的双眼又酸又热,眼泪止不住地流,“整个隐仙国,只有我的家族无法摆脱奴籍,我和母亲被蔑视被嘲笑,一直咬紧牙关忍耐着。我只要母亲平安,她也只要我平安。可是公主每次发脾气都冲着我来,经常罚我跪着,母亲不知为此哭了多少次。”

周念平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轻轻擦去阿月脸颊上的泪水,道:“我明白,你一心摆脱奴籍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你的母亲。谁家的孩儿能眼睁睁地看着母亲吃苦受罪呢。”

阿月故意往周念平怀里靠近一些,满含期待地问道:“周公子,你真的有办法帮我和母亲摆脱奴籍吗?”

周念平看着她纯真无助的脸,愧疚之情一闪而过,很快打消了自己的犹豫不忍,道:“我想到了一个办法,还需阿月姑娘帮个忙。”

阿月道:“周公子请讲,我一定不会推辞。”

周念平有些心虚,转过身,躲开阿月的双目,道:“只要薛暮烟和薛红莲都死了,隐仙国势必会有一场大乱,我可以趁机带走你们母女二人。”

阿月心中一寒,使劲咬着嘴唇,以痛楚压制着满心的寒凉之感,“公主和王后好好的,怎会轻易就死呢?”

周念平道:“薛暮烟如今中了迷药,正是杀她的大好时机。阿月姑娘是她的近身侍女,你有得是下手的机会。”

阿月道:“公主昏迷不醒,周公子同样有很多下手的机会啊。”

周念平的狐狸眼充满了狡黠之意,道:“我当然可以下手,但是和薛暮烟有仇的是你。你难道不想亲自杀她为你母亲出口恶气?”

阿月的眼神突然之间变得冰冷刺骨,一巴掌拍在周念平的后脑之上,怒道:“好你个臭小子,你是看出方芷莨有了恻隐之心,你是害怕杀了公主殿下会激怒方芷莨,不惜来借我的刀。”

周念平转过身,惊讶之色溢于言表,“你怎么说发脾气就发脾气。”

“姑奶奶就是这个脾气,”阿月气的脸色通红,强行忍耐着泪水,“姑奶奶天生不是好惹的,从前为了母亲一直忍一直忍,忍得我天天骂自己是窝囊废。你个混账东西想利用我成为杀人的刀,姑奶奶凭什么忍着你?”

周念平笑着道:“行啊,原来是个脾气挺横的妖,从前真没看出来。”

阿月猛地将木盆摔了出去,大声道:“都不是个好东西,白柔姑姑为了报仇利用我,你为了自己的算计利用我,一个一个的全都在耍我玩儿,就因为我是奴婢,被你们耍来耍去。”

周念平正要哄劝,阿月狠狠一脚踢在他膝盖上,“方芷莨告诉我说,如果我舍不下对你的情谊,不妨天天为你的母亲祈祷。她也认为我是个奴婢就带着奴性,委曲求全也会保住第一次心动的人。”。

阿月剧烈喘息片刻,再也流不出半点眼泪,“我是奴婢就活该被你们所有人看低,告诉你个混账,我是对你动了心,我是对你一见钟情,那又怎么样,我不会为此就去奢求你的感情,不值得的人我不会留恋,你能滚多远就给我滚多远,姑奶奶不稀罕你来帮忙。”

周念平面色巨变,嘴巴一张,尚未发出声息,阿月声嘶力竭地大吼:“姑奶奶宁愿找个真小人,也不稀罕你这个伪君子,马上给我滚。”

第三百一十八章 兄弟情(三)

周念平再次喝的酩酊大醉,醒来时发现自己睡在墙角里,怀里抱着酒坛。方芷莨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头好疼,”周念平摇晃着脑袋,打了个哈欠,依旧醉眼乜斜。

方芷莨道:“起来,给我研墨。”

周念平扶着墙角,踉踉跄跄站起身,一步三晃跟随着方芷莨进了屋,不满地道:“师姐没给我备醒酒汤,你也太狠心了。”

方芷莨展开巨幅的宣纸,笑着道:“你享受醉酒的滋味儿,我怎么好意思让你清醒过来。”

周念平嘻嘻一笑,研好墨后歪坐在木椅上,道:“师姐要画《醉生梦死图》吗?”

方芷莨道:“我三日前回到客栈,发现阿月姑娘哭的好生厉害,问清楚了原由,笑的我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你一个鬼族喘什么气,”周念平恼怒至极,使劲瞪了她一眼,道:“师姐用迷药迷晕薛暮烟的时候就料到我会趁机借刀杀人,为了保住薛暮烟的命,不惜把我给卖了。师姐也太缺德,你不知道我杀薛暮烟都是为了给你报仇?”

方芷莨拿笔的手停顿下来,神情古怪地看着周念平,道:“杀了薛暮烟就能给我报仇吗?”

周念平道:“薛暮烟一死,薛红莲定会伤心欲绝分寸大乱,白柔正好可以下手杀了她。”

方芷莨道:“倒也是个好办法,白柔与薛红莲的修为在伯仲之间,谁的心神乱了谁就会输。师弟啊,你为我打抱不平,为我出头,我很感激,正因为感激,才要出手阻止。我是顾念着和薛暮烟的旧日情谊,我更顾念着你。”

周念平道:“师姐不是应该助我一臂之力才对,你恨薛红莲入骨,就不想杀她报仇?”

方芷莨道:“有一件事情和报仇相比更为重要。”

周念平道:“什么事情比报仇还重要?”

方芷莨道:“帮你看清自己的内心。”

“哈哈哈……”周念平狂笑不止,好像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我清楚自己的内心,我的亲人被歹徒残害,我心痛如割,我想报仇,我一直很清楚自己的心意。”

方芷莨目光炯炯地看着周念平,越发体会到了穆长风的一番苦心。

穆长风知她曾经是个好姑娘,不忍见她被仇恨折磨,想尽一切办法帮她找回初心,唤醒被她深埋于心的良善。

她现在的心情和当初的穆长风一模一样,因为深知周念平曾是个纯良敦厚之人,宛如一块洁白无瑕的美玉,她不忍心看着这块美玉碎裂散落于污泥,要为他寻回自己的初心。

周念平的怒气越来越浓,道:“当我得知师姐的遭遇时,愤恨又伤心。我怨恨命运不公,天理无存,要将害你之人一个个千刀万剐,但我看到师姐如今的样子,我只觉得你活该。”

方芷莨面色一白,道:“你说什么?”

“我说你活该,”周念平借着醉酒之意,将数日来的不满发泄出来,“你就是因为太善良才被歹人利用死于非命,结果你紧紧抓着曾经的自己不放,吃了大亏也不长记性,你不活该谁活该。”

方芷莨轻轻一叹,继续埋头作画,幽幽地道:“你还记得自己曾经的样子吗?”

周念平道:“早就忘了,曾经的我就是个窝囊废,不该留在记忆里。”

“我清楚地记得,”方芷莨不知不觉中,眼角有些湿润,“在玉龙阁,和你年龄相仿的弟子有很多,你是最为出类拔萃的一个。聪明心善,重情重义,经常明里暗里恶作剧,却更惹人疼惜。你每次随我去春水村,都会尽心尽力照顾那些孤寡老人。我和爷爷一致认为你和周师伯截然不同。”

周念平道:“那些事情太过久远,我已经不记得。”

方芷莨道:“你不是不记得,是不愿意想起,你深恨曾经的自己没能照顾好母亲,你恨周师伯,更恨你自己。”

周念平勃然大怒,拿起砚台就要摔,方芷莨一个凌厉的眼神飘过去,不由自主地放下了砚台。

方芷莨道:“藏起自己的伤口不是个办法,今日师姐就和你开诚布公地谈一谈,你如果还顾念着昔日照拂之情,就忍着疼痛,让我把你的伤口揭开,哪怕鲜血淋漓痛彻心扉也给我忍着。”

周念平哼哼两声,道:“师姐医术高明,能治有形的伤,治不了无形的伤。”

“是吗?”方芷莨云淡风轻地一笑,“我知道师伯母的死对你打击很大,带给你不仅仅是伤心欲绝,更是人生信念的毁灭坍塌。你认为好人没好报,你的善良随着师伯母的死一起被葬送了。”

周念平倍受打击,死死地盯着她。方芷莨察觉到异样,也抬起头死死地盯着他。

周念平最终败下阵来,低头痛哭,像个委屈无助的孩子。

方芷莨道:“师伯母下葬之后,林师叔伤心愧疚卧病在床,鲁师伯熬了参汤给他调理身体,你为了报复林家,暗中用剧毒的商陆根替换下人参。”

周念平道:“师姐不是把药换了吗。”

方芷莨道:“你还给周师伯的汤药里下了蚕豆,周师伯自幼就不能吃蚕豆,否则就会溶血,性命堪忧,这是一种罕见的病,师伯戒心重,从来没对别人说过,却瞒不过身为医者的我,也没能瞒住粗通医理的你。”

周念平咬牙切齿地道:“若不是师姐出手阻止,我早就给我娘报了仇。”

方芷莨道:“你不知道我当时有多惊讶,那么小的一个孩子,竟然能缜密布局报仇雪恨。他们的药都是鲁师伯亲自开方熬制,一旦出了事,鲁师伯会认为自己医术不精,误把商陆根当人参,误把蚕豆当白扁豆,以他的性情,定会自杀谢罪。”

周念平的目光暗了下去,已经有了愧疚之意。

方芷莨道:“你痛恨周师伯逼死结发之妻,痛恨林师叔对亲妹管教无方,痛恨鲁师伯一直回护林莹,小小的孩子,下起手来如此之狠,我出手阻止之后,你可记得自己对我做过什么?”。

周念平的头垂得更低,根本不敢答话。

方芷莨道:“你在林渊的指甲上涂了蝮蛇毒,他自幼顽劣,玩耍时总是不知轻重将我抓伤,你想杀我,不惜利用尚在咿呀学语的孩子。你怕我会解了毒,于是下了双重保险,在葙儿的衣服上涂了软骨香,师弟啊,这些往事你也忘了吗?”

第三百一十九章 兄弟情(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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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二十章 兄弟情(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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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二十一章 兄弟情(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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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二十二章 兄弟情(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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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二十三章 兄弟情(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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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二十四章 兄弟情(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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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二十五章 疯鬼(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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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二十六章 疯鬼(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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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二十七章 疯鬼(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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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二十八章 疯鬼(四)

穆长风休息了几个时辰,忽听得轻微的猫叫之声,不由得心中一喜。

他曾数次与周念平一起下山历练,猫叫之声正是二人一起行动时的暗号。

山中野兽极多,野猫狐狸之类的小兽更是数不胜数。周嘉听到了声音,并未放在心上,以为又是野猫在山洞附近出没。

穆长风撑起身子,斜靠着洞壁,周嘉端过一碗野菜汤,道:“听闻你吃素不吃荤,老夫特意为你熬煮的折耳根汤,尝一尝。”

穆长风料定汤中无毒,此时正需力气逃脱,从周嘉手中接过汤碗,几口喝了个干净。

折耳根汤味道古怪,腥气极浓,饿得厉害,也顾不上许多了。

“这才像话,该吃就吃,该喝就喝,整天琢磨着寻死之念干什么。”周嘉满脸老怀欣慰的模样,接过空汤碗,轻轻撂在一边,道:“老夫跟你讲讲摩登伽女的故事。”

“老人家还是省省力气吧。”穆长风已经不必继续伪装,神情语气颇不客气,“我知道这个故事,摩登伽女爱上佛陀的弟子阿难,经过佛陀点拨,明白阿难虽然外貌俊美,宝相庄严,但是和凡夫俗子毫无二致。不过是一张皮囊裹着血与肉。”

周嘉道:“小伙子见闻很是广博。”

穆长风道:“您老想让我明白一个道理,倾国倾城的美丽女子,普通的女子,本质上毫无差别,一张皮囊裹着血与肉,不值得男子浪费精力,莫要为皮相所惑。说的通俗难听点,晚上把灯一熄,室内黑黑,什么都看不见,这床上的女子是美是丑又有何分别呢。”

周嘉一听,露出极其古怪的神情。眉毛一高一低,一只眼睛睁大,一只眼睛微眯,似是赞赏,又似惊奇,“小伙子不是挺通透的嘛,怎么还会为情所困?”

穆长风嘴角露出一抹冷笑,道:“你一个无情无义的老匹夫,懂得什么是真情?你本与宋珂结为夫妻,为了锦绣前程,狠心抛下结发之妻另娶他人。你的嘴巴能讲出什么通透的大道理,不过是让人堕落的诱惑之言。”

周嘉赞道:“刚才明明是一只羊,转眼变成了一只狼。不错,着实不错。一声‘老匹夫’骂的是咬牙切齿,看来你自始至终对我毫无敬意。”

穆长风道:“阴损阴毒之辈,我凭什么敬你。适才你一番倾心交谈都是伪装,从前或许有许多人上过当,我偏偏不上当。”

周嘉按捺住心头狂喜,对穆长风竟真的有了一丝喜爱之意,“你不妨说说,我为何伪装?”

穆长风见他赞赏之意发自真心,倒也钦佩此人的心胸,道:“我欺骗鬼童将你骗来之时,你就对我有了点兴趣。你生前是谋士,最喜欢与人明争暗斗,死后也没有变。突然来个人和你斗心眼儿,你一时舍不得杀。”

周嘉点头表示认同,道:“的确如此,老夫最喜欢尔虞我诈。”

穆长风道:“你这种阴毒之辈,喜欢将人命玩弄于鼓掌之间的快感。你有心杀我,我若竭力反抗,你会一边笑着一边把我折磨致死。我表现出消极厌世之态,一心求死,让你觉得好生无趣。”

周嘉哈哈大笑,道:“有意思,着实有意思。小伙子太聪明了,事实正如你所料,杀一个满心求死之人毫无乐趣,老夫就喜欢看将死之人满心不甘强行做困兽之斗,挣扎地越厉害,老夫越开心。”

穆长风道:“所以你将自己伪装成贴心慈爱的长者,苦口婆心劝我活下去,想激发我的求生欲念。一旦目的达成,我再无求死之念,你就会把我大卸八块,用血涂墙,炖汤做肥料。想想我临死挣扎的样子,你也会乐上几天的。”

周嘉沉默了一会,道:“能看出老夫的心思,你算个人物。”

穆长风道:“你是个聪明人,却露出了一个极大的破绽。”

周嘉道:“什么破绽?”

穆长风道:“你自己说过,书写传记之人应该你生前的好友。传记中并没有详细记载你屈辱的往事,说明你对那些事讳莫如深,始终决口不提。面对与你萍水相逢的我,却诉说的十分详细,让我想到了两个答案。”

“哪两个答案?”

“第一个,你与我一见如故,心存怜惜,往事尽管屈辱,也能坦诚相告。”穆长风悄悄倾听外面动静,听到周念平的呼吸声十分轻微,故意拔高了声音道:“第二个,你根本没打算让我活着,把我杀了,自然无人知晓你的往事。”

周嘉道:“你心中倾向第二个答案喽。”

穆长风道:“看看你的所作所为,我没有理由相信你与我一见如故。为了报私仇,你残害小小的孩子,先净身,再杀掉,消除记忆,把他洗脑成一个让人毛骨悚然的怪物。你教他做的那些恶事,就算是幽冥鬼域的魔物也未必做得出。”

周念平一直潜伏在洞外暗中倾听,得知鬼童遭遇的那一刻,惊得寒毛直竖。

他素来极端心狠,稍有不顺,就会狠心将碍眼之人置于死地。

但他自小得方芷莨苦心教导,虽然满心阴暗,但也有不可打破的底线。虽然会伤及无辜,但是绝对不会伤害孩子。。

想起那鬼童一双水汪汪的大眼,周念平不由得心中悲凉,如此幼小的孩童,伤了身,毁了心,污了灵魂,看似聪明俊秀,实际上懵懂愚蠢。不辨善恶,不明是非,杀人害命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与魔鬼共舞而不自知。

更为可悲的是,那鬼童根本不知自己被调教成一个怪胎,世人眼中的异类,被周嘉玩弄泄恨的工具,整日里自鸣得意乐此不疲。

第三百二十九章 疯鬼(五)

周嘉沉声笑了片刻,犹如大雨将至之前的声声闷雷,“老夫乃声名显赫的谋士,寻常的报复手段如何能入眼。那孩子生前是太子,最得他父皇喜爱。有名师教导,有贵族子弟伴读,人又生的聪明,可谓集万千宠爱于一身……”

穆长风接口道:“所以你让他从云端跌落万丈深渊,从太子变成太监,身体上承受达到极限的摧残。”

周嘉道:“他自小受到最好的教育,才情出众知书明理,经我一番教导,如今的他满脑子古怪邪念,又愚痴不堪,心灵上同样承受着达到极限的摧残。老夫把他彻彻底底地毁了,他还感恩戴德呢,呵呵。”

穆长风无声注视着他,脑海中的浮现出周端、林莹、和林珍儿的脸,最后出现的一位,却是亲生母亲许如梅。

“你教他取活人鲜血涂刷洞内石壁,美其名曰布置大婚用的洞房,红彤彤的十分喜庆。你的心究竟是什么做的,你究竟是个什么怪兽,弄来一张人皮伪装着本来面目,可憎可恨可恶。”

周嘉眉毛一跳,半张脸诡谲凄厉,半张脸带着洞察人心的微笑,温和道:“一时疏忽大意,着了你的道。一只狼不再伪装成一只羊,说明你底气十足啊。身体没有复原,看来是有人来救你。”

周念平急怒攻心,本想进洞偷袭,听到周嘉的话,立刻打消了主意,暗骂穆长风是个笨蛋,唠唠叨叨说个不停,让周嘉看出了端倪。

转念又一想,穆长风不是蠢笨之人,性命攸关之际更不会如此疏忽大意,极有可能是故意露出破绽。

听得穆长风微微一笑之声,道:“不愧是曾经大名鼎鼎的谋士,我卖个小小的破绽,你就猜到了真相。不妨实话告诉你,来救我的人与你渊源深厚,他姓周,眉眼与你几乎一模一样,猜到他是谁了吗?”

周嘉的脸颊一阵阵抽搐,道:“是老夫的后人?”

穆长风道:“我故意给你抽身而去的机会,血脉相连的至亲自相残杀,不是我愿意看到的。放我离开,你们尚且有机会好好地见一面。你胆敢痛下杀手,他定会给我报仇,绝对不会放过你。”

他故意将“好好地见一面”六个字说的特别重,周念平心领神会,露出微笑。

周嘉隐隐有了怒意,道:“既然与我是至亲,怎会为你找我麻烦。”

穆长风道:“我师哥嫉恶如仇,从前不知你做过什么,定会手下留情,如今知你如此残忍,怎会留你在世上继续作恶。放过我,他尚会给你几分薄面。”

周嘉死死盯着穆长风,许久之后突然笑了起来,温和慈祥,大有一代宗师的风范,“真的很有意思,老夫的后人竟会嫉恶如仇,难得难得,着实难得。你让他进来,老夫要好好地瞧瞧。”

周念平没等穆长风开口叫他,一个箭步窜进洞中。

他第一次被鬼童引诱至此时用黑布罩在头上,周嘉并未看到他的相貌。如今才是二人真正意义上的初见。

周嘉见他一双细长眼睛宛似狡猾的狐狸,心中一喜,只是那喜悦之情如蜻蜓点水,涟漪般的痕迹转瞬即逝,紧接着就是心中一沉。

“嫉恶如仇”四个字如钢针一般刺痛了周嘉,他喜爱狡猾奸诈之徒,痛恨嫉恶如仇之人。

在他的心目中,嫉恶如仇代表着君子风范,坦荡磊落,正直不阿。如立根于破岩中的青松,风雨不催。如暗香扑鼻的红梅,凌霜傲雪,纯净美好。

而他最为执着的心愿,就是亲手毁去所有的美好。

周念平看了周嘉的一眼,目光落在穆长风的身上,二人心有灵犀一般,微微颔首之后,周念平贼兮兮一笑,道:“晚上好啊老祖宗,您这洞内红通通的,原来是涂了血的缘故,平儿真佩服您。”

周嘉一见他恶棍般的无赖模样,心中颇为受用,“你来救他,与我为敌?”

“非也非也,”周念平故意在周嘉面前展开银扇,摇头晃脑,颇像个满腹经纶的诗人,“血光闪闪,横尸眼前,死不瞑目,白骨零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满山绿树迷人眼,对头一死得安眠。好戏绝伦错过去,平儿我会食不下咽,嘿嘿嘿。”

周嘉不由的脸颊泛光,看着周念平酷似他的眉眼,最后看向他手中银扇,“周家的人,都有谁能驾驭此扇?”

周念平道:“惭愧的很,只有我能驾驭。”

周嘉心中的气愤不满终于烟消云散,笑着道:“好得很,好得很,周家终究还是有合老夫心意的子孙。”。

周念平故意道:“平儿灵力高深,爷爷和爹都不及我,此扇乃家族至宝,传了数百年,只有我能驾驭。”

“不是这么回事,”周家拿过扇子,轻轻抚摸片刻,“此扇名为‘浊灵’,意为污浊的灵魂,非心性极端,阴狠歹毒之人不能驾驭。”

第三百三十章 疯鬼(六)

周念平早已查清此扇的来历与怪异之处,故作大惊失色之状,哎呀一声,似是颇为惊慌,“如此说来,这扇子并不能像许多有灵性的兵器一样认主,只要是个坏家伙就能驾驭。”

周嘉现在对周念平喜爱之极,顺眼又顺心,安慰道:“莫慌莫慌,我来问你,是不是曾有过弑父之举?”

“是啊,一点没错,平儿曾给爹爹下过毒。”

“我再问你,是不是害过救命恩人?”

“是啊是啊,我师姐对整个周家有恩,我曾两次下毒杀她。”

周嘉好不兴奋,激动的两眼冒光,将周念平视作至宝,“我再问你,是不是害过幼小的孩童?”

周念平微微一愣,稍稍有些迷糊。猛地想起当年毒杀方芷莨时,曾将蝮蛇毒涂在林渊的指甲上,毒素渗透肌肤进入血脉,害的林渊昏迷数日。

他虽不是有心毒害林渊,但毕竟也是害了,这笔账当然该算在他的头上,点头道:“是啊,小不点的孩子,说话还口齿不清的,差点被平儿毒死。”

周嘉哈哈大笑,兴奋之情,比第一次看到鬼童杀人害命之时更为强烈,“此扇的第一个主人,未满十岁就残害至亲恩人,对幼童下手。扇子有灵性,从此只认和他一样的阴毒之辈。”

穆长风听着二位一问一答,早已惊得手脚冰凉,只觉得那银扇遍布污秽,害人不浅,道:“世上阴毒之辈极多,但是害过至亲、恩人、幼童之人却不多见,师哥难得将这三个必要条件凑齐了。”

“凑齐这三点的人多不胜数,你小子太过孤陋寡闻。”周嘉乜斜一眼,自傲又自得,“还有第四个第五个必要条件,五个条件都齐全,才能驾驭‘浊灵’扇。”

“是什么?”穆长风十分好奇,问过之后,倏然醒悟,“未满十岁就做过这些伤天害理之事。”

周嘉笑着点点头,周念平隐隐有些不安,意识到自己苦苦隐瞒的一个重大秘密即将被揭穿。

他很想掉头就跑,对穆长风的爱护之情终究占了上风,不忍就此离去。

穆长风道:“第五个必要条件又是什么?”

周嘉道:“残害手足。”

饶是穆长风经历过许多惊心动魄之事,也难掩震惊之色,呆愣愣地看着周念平。

在他的心目中,周念平极端狠厉之时宛如魔鬼,心存悲悯之时,也是个性情中人,怜贫恤孤,同情弱小,就像一只凌厉的苍鹰,将一切弱小的生灵妥帖安稳地护在羽翼之下。

他敬重长姐一般的方芷莨,爱惜木婉莲,视若亲妹,为了他敬重爱惜地人,粉身碎骨在所不惜。

这样一个人,很难用简单的善恶来评判。他有令人痛心疾首的缺点,也有值得敬重的优点。

内心黑暗,又不失温暖。他玩世不恭的一张脸,随时随地在魔鬼和仙人之间转换。

但是他极端的爱与恨,都是源于极端的情和义,爱的刻骨,恨得深切。

这样一个人,怎会残忍地杀害手足?

穆长风稳住心神,竭力为他寻找开脱的理由,“是不是林姑姑和师伯珠胎暗结,你气恨不过,伤了林姑姑的孩儿?”

周念平正面对着狡诈凶残的周嘉,万万不能露出痛心悔恨之意,以云淡风轻的语气回答:“不是,我毒杀的是我同父同母的妹妹,此事只有我知道,师姐都不清楚。那个孩子尚在母亲腹中,是个成了形的女孩儿,我亲手给母亲递过去一碗毒粥,杀了那个孩子。”

周嘉道:“凑齐这五个条件的阴毒之人少之又少,机缘巧合,也是命中注定,合该是你成为此扇的主人。孺子可教,甚得我意。”

穆长风竟有些不确定周念平前来的真正意图了,半真半假地道:“你竟是这般狠毒,我和师姐都瞎了眼。”

周念平道:“师弟啊,你怎能如此天真,妄想着我会来救你。”

穆长风做恍然大悟状,道:“原来师哥是赶着来杀我的,我既高估了你,也低估了你。”

“什么意思?”

“师弟高估了师哥的善心,低估了师哥的绝情狠毒。你我从小不和,常有争执龃龉。但师哥因师伯母自尽身亡的缘故,对那些遭遇不幸的母亲总有同情悲悯之意,让师弟误以为师哥嫉恶如仇,与我争执,不过是斗气。”

周念平道:“师弟就是太重情,重情之人都是傻瓜。玉龙阁阁主之位我势在必得,一山不容二虎,师哥怎能留你存活于世。大好时机就在眼前,现在不杀你等待何时。”

穆长风咳嗽两声,毒性剧烈发作,忽而热得厉害,脸颊充血一般的红,忽而冷的厉害,胸口就像被人塞进好大一团冰,冻得五脏六腑几乎失去知觉。

他忍着痛苦,故意咬牙切齿地道:“师兄弟一场,你非要亲手杀我不可?”。

“我恨毒了你,就是要亲手杀了你。无论是智谋还是修为,我和你不分伯仲,为何所有人都偏心你。”周念平恶狠狠地揪住穆长风的衣领,手指碰到他颈部动脉,悄悄输入大量灵力。

穆长风登时安心,他和方芷莨终究赢了这场赌局,周念平怨过恨过,拨开怨与恨的迷雾,看到了自己的初心,他一直都是置情义重于一切的人。

第三百三十一章 疯鬼(七)

穆长风闭目微笑,道:“你动手吧,太师父定会查出我是死于你手,同门相残,你还能活多久。”

周念平站起身,故意背对着穆长风,将一脸得意狠毒的笑容露给周嘉,“师姐下毒的分量不足以要你性命,我只需加点量就好,你说是我有麻烦,还是你有麻烦?”

穆长风突然睁开眼睛,怒目而视,“你以为太师父是傻瓜吗,会看不出你的伎俩?”

“老头子肯定看不出,”周念平冲周嘉挤挤眼,道:“你所中之毒名为‘疟蛊’,由方芷莨精心研制而成。蛊毒藏于空心针,扎入颈部动脉,就此送入体内。当今之世,除了她和我,无人知道如何炼制。但是所有人都不知道我精通毒术,你说太师父如何能怀疑到我的头上?”

周嘉笑的胡须乱颤,赞道:“好小子,不愧是我的血脉。”

周念平拿出两枚药丸,捏开他的下巴,强迫他把药丸吞了下去。

其中一枚药丸名为“青蒿丹”,正是“疟蛊”的解药,另一枚是发汗之力强劲的麻黄丸,穆长风服下不久,体内剧毒解了,但是麻黄丸发挥了药效,登时汗如水出,虚脱无力,奄奄一息之状,似乎活不成了。

周嘉以为穆长风奄奄一息之状是因为毒药加量的缘故,笑的合不拢嘴。

他看到了“浊灵”扇后,确定周念平是阴狠歹毒之辈,喜爱之情无与伦比。

但他为人奸诈多疑,防范之心仍存几分。更懂人心善变之理,周念平儿时作恶多端,不代表他如今依旧是作恶多端,不代表他会不顾旧情要了穆长风的性命。

直到此刻,以为穆长风真的活不成了,才真正发自内心的喜爱周念平,骄傲之情难以抑制,激动之下,两眼泪蒙蒙的,“周家终于又出了一个人才,好孩子,你最像我,绝顶聪明,手段狠辣,懂得藏拙,我生前未实现的愿望,你一定能实现。”

“嘿嘿嘿,嘻嘻嘻,”周念平笑的怪异阴狠,偏偏又像个纯真的稚童,将同门相残视作童年游戏,好玩有趣,乐在其中,“老祖宗,以我为荣不?”

“以你为荣。”

“平儿有没有谋士风采?”

“完全有。”

“像您不?”

“像。”

周念平摸摸下巴,像极了一只开屏的孔雀,享受着自己的美丽与光芒,“平儿是不是特别招人稀罕?”

周嘉道:“那是当然。”

周念平突然神色一暗,幽幽叹了一口气,道:“玉龙阁挡我路者甚多,平儿一人之力难以周旋,有心请老祖宗出山助我一臂之力,又怕您留恋此地,不肯跟我离开。”

“我一定助平儿达成所愿,”周嘉豪气顿生,信心满满,两眼闪着幽幽的光,“生前未能成事,一直是心中大恨。有机会再次一展平生所学,好不畅快。”

周念平故意挤出一点泪水,虽未流下,却沾湿了睫毛,显得尤为惹人怜爱。

他拉着周嘉的手,频频感叹,“从小到大无人善待平儿,不想今日遇到老祖宗,您对平儿如此之好,平儿此后只孝顺您一个。”

周嘉生前与独子矛盾重重,从未真正享受过天伦之乐。周念平的一番话直接说到他的心坎儿里,冷硬了许久的心肠突然有了一丝柔软温暖之意,情不自禁之下,将周念平拥在怀中。。

穆长风微眯双眼,见周念平的笑容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迅速浮上腾腾杀气,赶紧摇摇头,示意周念平不可太过绝情。

周念平登时想起方芷莨,知她向来厌恶亲人相残,不得不抑制强烈的杀念,收起银扇,重重的一掌打在周嘉后心之上。

第一百三十二章 疯鬼(八)

周嘉身为鬼族,苦心修行了数百年,兼之修行过高深的诡术,绝对是鬼族中的佼佼者。

周念平这一掌用上了全力,换做普通的鬼族,早已魂飞魄散。但周嘉只是闷哼了一声,身子晃了几晃,并未受到太大的影响。

周念平心知不妙,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趁着周嘉尚未从震惊错愕中回过神来,展开银扇,在他两条腿上各自划出一条又深又长的伤口。

周嘉一个支撑不住,登时往后栽去。

穆长风趁势抓住他后心,抽出赤霄宝剑,架在他的脖子上。

周嘉双腿上的伤口火烧火燎的疼,灼热的痛楚之感瞬间蔓延全身,灵力不济,竟然连逃走的力气也没有了。

周念平道:“师弟不必如此,鬼族承受不住‘浊灵’扇的损伤。”

穆长风撤回宝剑,将周嘉推到一边,剧烈喘息了片刻,由衷赞道:“师哥好手段。”

“彼此彼此,”周念平心情舒畅,拔下穆长风一根白发仔仔细细地欣赏着,打趣道:“师弟,确定自己这头发不是你多思多想愁白的?”

穆长风盯着周嘉,道:“不管什么原因,反正已经白了。”

周嘉吃此大亏,仍然不失风度,神情淡然,眉目温和。

周念平道:“老祖宗,没想到会输给两个后生小子吧,你若是想骂我,就尽情的骂。我家中冰雕树上封印的怨灵天天骂我不是个东西,嘻嘻。”

周嘉不想在小辈面前失了体面,努力支撑着做起来,轻轻一笑,道:“好得很,两个后生小子演的好戏,把我都骗过去了。”

周念平道:“这叫长江后浪推前浪,旧叶凋零新叶生。你活着的时候是个失败的人,死后是个失败的鬼。”

周嘉道:“我问你,你早知道手中银扇的诡异之处,故意亮给我看的?”

“你性情奸诈多疑,平儿自知以舌灿莲花的本事难以取得你的信任。”周念平轻摇银扇,蓦然发现银扇在满洞血色光芒的照耀之下,隐隐有一些条纹雕刻而成的山水画的图案。

周念平稍稍一愣神,继续道:“周家数代人只有我能驾驭此扇,父亲对此扇的来历一无所知,也无祖上传下的手札传记一类对此扇的记载,平儿好奇心起,几经辗转打探,知晓了一些颇为有用的信息。”

周嘉道:“他是你的对手,你心甘情愿地救他?”

周念平道:“平儿心中没有名利,从未将师弟当成对手来看。你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才是你失败的根本原因。”

“好,好,很好,”周家平静的神色中蓦然出现了一丝丝的绝望之情,“周家算是绝后了。”

周念平道:“怎么的,你还认为有本事杀我?”

周家摇了摇头,道:“周家子孙无一像我,你们和死人有何区别。男子汉大丈夫,来到人世走一遭,应当建功立业,践踏众生,你倒好,胸无大志,鼠目寸光,轻信于人。堂堂七尺男儿,怎能屈居人下。”

穆长风正待反驳,周念平见他嘴巴一动,就知道他开口就是有关仁义善良的大道理,好生不耐烦,“我偏偏喜欢屈居人下,你能把我怎样。平儿天生长着一身奸懒馋滑的骨头。睡醒了吃,吃饱了喝,喝够了就去玩儿。什么时候把家里的银钱败光了,找根麻绳套条绳索,双腿一蹬两眼一闭,跟着鬼差下地狱。嘿嘿,可喜可贺,万事大吉。”

周嘉满心的灰心沮丧,摇头道:“周氏家族怎么有你这种没出息的东西。”

“比起我爹,我算是极好的。”周念平一脸委屈状,“我跟你说说他干了些什么窝囊事儿,年轻时暗恋一姑娘,整天看在眼里不敢吃到嘴里,一腔的爱恋痴情不敢明说。不料一个不小心,不得不娶了自己不中意的姑娘。”

“没出息,好生没出息。”

“后来他有了我,却是贼心不死,而且贼心也肥了,为了娶心爱的姑娘,冒着生命危险进入大雪山抓尸鬼,把自己弄成了一个残废。”

“没出息,真是没出息。”

周念平摸着眉毛,强忍笑意,道:“那姑娘见他残了,一转身跟别人好上了,我爹乃名门之后,玉龙阁阁主座下有名的弟子,想当年有多少才女佳人追着赶着非他不嫁,最后他被一姑娘给弃了。”

周嘉两耳中嗡嗡作响,险些支撑不住,“窝囊废。”

周念平道:“我爹还不死心,为了娶人家,狠心逼死我娘。要给人家腹中孩儿当爹,人家不乐意啊,卷上铺盖卷带着情郎连夜私奔了。我爹从此发狠,一心扑在争权夺利上,算计阁中所有人。长风初次下山还是个孩子,差点被他算计掉一条命。”。

周嘉陡然见到希望,兴奋的两眼闪光,目光灼灼地盯着周念平。

周念平就是想要这种效果,意欲让周嘉在绝望与希望之间来回辗转,最后完全绝望,道:“我要给娘报仇,找到了那个女人,我爹心一慌,哀求不停‘儿啊,莫要杀她,爹爹可是惦记了她几十年啊。我心爱的女人,绝对不能死,爹爹不娶她为妻死不瞑目。’平儿我是又气又伤心,好一个痴情人,被一个臭婆娘往死里虐,怎么就不长一点记性。”

第三百三十三章 疯鬼(九)

周嘉听着听着,眼神突然变得颇为凌厉。

周念平知道自己把父亲形容得太过窝囊不中用,引起了周嘉的疑心,这也是他要的结果。

故意叹息一声之后,周念平露出些许难过之意,道:“我爹受过情伤之后,性情大变,重视名利,手段狠毒,六亲不认。这样一个人,最后还是情关难过,狠狠地栽了一个跟头。许久之后我才知一切都是拜妖族王后薛红莲所赐。”

穆长风一听,以强大的忍耐力忍住了笑容,周嘉道:“我在数百年前就知道妖后的名头,你爹栽了跟头和她有什么关系?”

周念平满面怨毒之意,走到洞口做了几次深呼吸,趁机摸出袖中用来对付鬼族的扰魂香,返回洞内,道:“我爹在年轻的时候就不认同玉龙阁与妖族和平共处的做法,薛红莲怕她将来继任阁主与妖族为敌,许以臭婆娘许多好处,让他用美人计迷惑我爹。我爹为情所困,为心爱的女人成为残废,都是妖后一手策划。”

这一番话说的入情入理毫无破绽,但周嘉并不十分相信。在见识了周念平的手段之后,他知他心情狡猾,能言善道,只怕另有目的。

周念平毕竟不是易于之辈,早知道想取得周嘉的信任难如登天,故意让他身受重伤灵力受损之后忽喜忽忧,备受绝望愤怒的干扰,七情六欲被激发,心情起伏不定,扰魂香就可以迅速的发挥作用。

“妖后低估了我爹对阁主之位势在必得的决心,他双腿残废之后,暗中步步为营,铲除挡在路上的绊脚石。穆师伯中了圈套放弃了阁主之位,师弟也中了圈套,被逼无奈在大庭广众之下发下毒誓,永远不会参与阁主之位的竞争。”

周嘉隐隐有欣喜之意,恰在此时,扰魂香清凉微苦的气息开始发挥作用,他突然心中一酸,想到周念平的父亲性情大变之后仍然执着于情情爱爱,不由得惋惜难过。

“眼看着离阁主之位只有一步之遥,臭婆娘又出现了,那个女人生下一对双胞胎,日子过得十分凄苦,不得不忍辱含垢下嫁一农夫。我爹怜她爱她,好生心软,最后不惜为了救她一命提出不再伤害玉龙阁的条件。”

周嘉心中一痛,扰魂香的气息犹如一把利刃扎在心头,鲜血淋漓,痛不可当,怒骂道:“不要脸的狐狸精,不长脑子的混账。”

周念平道:“我娘是因为臭婆娘被我爹活活逼死,她当年死志坚决,喝下数十种毒药,最终无药可解毒发身亡,奇耻大辱深仇大恨,我如何能忘,玉龙阁之人和我再亲有如何比得过亲娘,我不管他提出什么条件,我一定要把臭婆娘千刀万剐一解心头之恨。”

“薛红莲在幕后操纵一切,怎能任由你杀害她苦心栽培的棋子,”周嘉尚有几分理智残存,不忘给周念平下套,“她一定出手救人了。”。

“非也非也,”周念平摇着头晃着脑,清醒狡猾如他,怎会轻易掉入圈套,“我一路追杀臭婆娘到了隐仙国,听到她与薛红莲近身侍女的对话。才知一切前尘往事。薛红莲不仅仅算计了我爹,也算计了我,我爹曾盛怒之下把我打成重伤,导致我此生无儿无女,都是薛红莲早就算计好的,她要周家绝后,才能高枕无忧。”

穆长风知他后面一句完全是在胡扯,赶紧低垂着头,以免被周嘉看出异样的神情。

第三百三十四章 疯鬼(十)

周念平担心穆长风露出破绽,不动声色地挡在他与周嘉之间,道:“臭婆娘再次出现,也是受薛红莲指使,为了报复薛红莲,我故意联合隐仙国长老白柔给薛红莲的独生女儿薛暮烟下了‘寒骨香’之毒。”

“薛暮烟?”周嘉嘿嘿一笑,“被鬼童一起骗过来的九尾狐妖,怎么没死?”

周念平道:“下毒之后,平儿好生后悔,冤有头债有主,我和她母亲的仇怎么算到她的头上。于心不忍,思量再三,悄悄地给她解了毒。”

周嘉许久无语,扰魂香的气息一丝丝渗透到四肢百骸五脏六腑,就像数之不尽的钝刀,一刀一刀凌迟了身体凌迟了心。

“哈哈哈哈……”周嘉沉声发笑,声调一点点拔高,终于变成凄厉癫狂的笑声,“好好好,你们都是好样的。一个情根错种,一个妇人之仁,了不得啊。”

周念平郑重地道:“我师姐常说,得饶人处且饶人,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您是平儿的至亲,平儿真心希望您能及时回头放下屠刀。跟我回玉龙阁,在玄冰塔中消除了戾气,平儿自会助您投胎转世。”

这话在周嘉听来尤其刺耳,“今生还没有活个明明白白,我要来世作甚?”

周念平道:“重新做人呗。”

周嘉道:“当年老夫谋反不成,自缢于府中大厅。府外官兵层层包围,纵然插翅也难飞,形势如此险恶,我费尽力气助独子逃生,你们倒好,一个个都是没出息的窝囊废,死了倒是干净。”

周念平道:“此言差矣,平儿别的出息没有,报仇的出息比谁都强,薛红莲庇护着臭婆娘林莹,我一时奈何不得。我会以杀掉两个可恶的臭女人为后半生的终极目标。”

“迷惑你爹的臭婆娘还活着?”周嘉瞪圆了眼睛,两行血泪涔涔落下,端的是狰狞无比。

“可不是吗,一直在隐仙国由薛红莲庇护着。”周念平看出周嘉已经恨意森森,离他的目标越来越近,继续刺激周嘉,“她毁了我爹是小事,我可以不计较。但她害得我娘自尽身亡,谁都不能阻止我复仇。”

“混账,她毁了你爹才是大事。薛红莲留着她的性命,就是要继续迷惑你爹。”周嘉脸上的血泪流到下巴上,一滴滴滚落下来,他的脸已经变成骇人的青黑之色。

他忆起当年踢开脚下圆凳之前,念念不忘独生爱子。他一生苦心筹谋就是为了成为人上人。

功败垂成性命不保之时,他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周家后人身上,即使是五百年一千年之后有人达成他的心愿,也不枉临死前耗费的心血。

他留在此地数百年,被宋珂严加监视,每日以欣赏鬼童杀人害命为乐。

其实以他的城府心计,逃出生天并不艰难。

只因心中恐惧作祟才不敢逃脱。

他害怕周氏家族早已血脉无存,更害怕后世的子孙庸庸碌碌无所作为,不知真相就能保留着一丝希望,可以尽情想象着他的后人功成名就,站在最高峰俯视蝼蚁般的芸芸众生。

如今希望破灭,正是薛红莲和林莹彻底将其毁灭,周氏家族活下来的两人,一个为情所困,一个胸无大志,更加令人气很的是周念平一生无儿无女,血脉无法延续,他的心愿注定成空。

“老夫费尽心力保住的血脉,让这两个女人完全毁了,老夫势必与她们为敌,除非魂飞魄散,否则永不罢休。”

周念平道:“老祖宗,你想杀她们也行,千万别牵连无辜。”

“你个混账,给我闭嘴。如此心软怎能成事。”周嘉恼恨周念平胸无大志,气很他联合穆长风联手算计,但也喜欢他的聪明狡猾,心中还有一丝微弱的希望之光,希望他及时醒悟,充分发挥自己的聪明与才智,去争取去奋斗,争出一个出人头地的康庄大道。

周念平可怜巴巴地道:“我成事有什么用,就算当上皇帝,也不会有儿子继承。我连女儿都不会有。”

周嘉摇摇晃晃站起身,口中发出野兽般的闷哼之音,眼中耳中鼻中黑血流淌,恨声道:“不杀二女,我周嘉愤恨难消,就算再做千万年的鬼,我也与她们势不两立。”

周念平哎呀一声,道:“别呀,您太冲动了,薛红莲乃是妖族王后,要杀她千难万难。一个不小心,您连投胎转世的机会都没了。”

周嘉根本不理会周念平的劝阻,摇摇晃晃站起身,踉踉跄跄往外走去。

洞外日光正盛,酷热难当,周嘉灵力损失大半,被阳光一照,如同干柴被溅落了火星,劈啪作响,青烟直冒。

周念平笑嘻嘻地看着他摔倒在地,手足并用爬进遮阴的树林,沿着一条羊肠小道越爬越远,终于消失不见。

穆长风赞道:“好一个栽赃嫁祸借刀杀人。”

周念平道:“这叫以恶制恶,他毕竟是我的祖先,杀了他罪孽深重。带回玄冰塔关押,岂不是暴殄天物浪费良才,不如好好利用一下。也许能帮上咱们的大忙。”。

穆长风突然神色一变,道:“师哥,你说实话,你真的做过残害手足之事?””

周念平的手微微一抖,解下腰上的酒葫芦灌了几口,道:“好生困倦,先睡个饱再说。与你无关之事莫要再问了。”

第三百三十五章 大错铸成(一)

周念平满腹心事,借着酒意睡了过去。

他睡得并不安稳,数次迷迷糊糊睁开眼睛,但见洞内红光刺眼,血腥的气味在鼻端萦绕,更增烦躁之意。辗转反侧许久,越睡越郁闷不安。

穆长风体内毒性一解,体力迅速恢复,在林中找了许多野菜果腹。夜晚时分在林中找了许久,始终不见那小小的鬼童。返回洞内,见周念平眼睛半睁半闭,似睡未睡,劝道:“起来吃些东西吧,你不喜欢吃生野菜,我可以给你煮些热汤。”

周念平转过身去,既然睡不着,索性便装睡。

穆长风好生无奈,微微叹了口气,由着他去了。

此后数天,周念平除了喝酒就是睡觉,穆长风煮的野菜汤香气扑鼻,他却是看也不看,一口也没吃,似乎有绝食之意。

穆长风再也不能任由他胡来,坐在旁边,温和道:“还请师哥起来,咱们师兄弟好好说些心里话。”

周念平轻轻哼了一声,道:“有什么好说的,我知道你性情宽容,但不是毫无原则的宽容。我残害手足,禽兽不如,你心中鄙夷得很。回去跟师姐一说,她再也不会把我当弟弟。”

“你害怕我告诉师姐,就在这里醉生梦死,绝食而亡的心思都有了?”穆长风眼神温和,就像看着闯了祸事无法收拾烂摊子的小弟弟,心虚愧疚,惹人疼惜,“你有活下去的欲望,有对死亡的不甘,真想寻死多容易,一掌击中天灵盖一了百了,何必慢性自杀折磨自己。”

周念平突然坐起来,怒道:“你想激我寻死啊,我是不是一脑袋撞墙上你就开心了?”

穆长风扑哧一笑,道:“师哥是我见过的心灵最为纯净的人。我和林师哥都比不上,我怎么舍得让你去撞墙。”

周念平冷笑数声,道:“全是反话吧,我应该是你见过的最为歹毒的人。你的心思复杂,渊儿却十分单纯,怎么会比不上我。”

“单纯和纯净意思相近,却不完全一样。”

穆长风看着眼前那张凶神恶煞的脸,态度越发温和,“单纯是不谙世事的懵懂无知,林师哥经历了一些事,开始有了欲望,有了名利之心。犹如一张白纸,已经染上了颜色。”

“真没看出来,那小子开始长大了。”

“师哥看透世事,尝尽世态炎凉人情冷暖尔虞我诈之苦,深知功名利禄荣耀加身的好处,可师哥自始至终没有追名逐利之心。师哥是为情而生为情而死的个性。言行作为皆是为情,怨恨苦恼也源于情,你一生追逐的都是一个简单的‘情’字。”

周念平态度缓和下来,嘿呦一声,道:“没想到你对我的评价还挺高。”

“情义完全占据了师哥的心,亲情友情都弥足珍贵,师哥心中容不下欲望与名利的俗念。”穆长风露出敬重之意,“师姐设下赌局之时,师弟完全没有信心。看来还是师姐看人的眼光最准,无论师哥做过什么,她一直都相信师哥,完全站在师哥的一边。”

周念平眼睛一红,心中越发苦涩酸痛,“师姐不知道我曾残害手足,若是知道,一切都会改变。”

穆长风道:“师弟最初得知的时候十分震惊,甚至想痛骂师哥禽兽不如。事后冷静下来,庆幸自己没有骂出难听的言语。师哥的心灵如此纯净,将亲情看的比任何事都重要。定是事出有因,万不得已。”

“事出有因也好,万不得已也罢,毕竟已经做下了禽兽恶行,”此事一直是周念平强行压在心底的隐痛,如今再也压制不住,痛的五脏六腑如刀割一般,“人做事天在看,想当一切没有发生过,不过是自欺欺人。”

穆长风握住周念平的手,发觉他的手冰冰凉凉,手心冷汗黏腻,好生心痛,“师弟并无触及师哥隐私之意,只是想开解师哥。师弟相信师哥的为人,若非被逼无奈不会做下那种事。”

周念平道:“当年……母亲带着我去求林莹,哀求她离开父亲。林莹不为所动,拿出一纸和离书,要母亲签下名字。母亲不肯答应,告诉林莹她再次有了身孕,不希望孩子一出生就没有父亲。”

穆长风道:“林莹不肯答应?”

周念平面现愤恨之意,道:“那个臭婆娘犹豫了很久,还是逼迫母亲签下和离书。母亲终于被激怒,泼了她一身的墨汁,骂她不知羞耻,林莹这才作罢。母亲有了身孕之事传了出去,太师父将我爹狠狠地训了半天。阁中诸位师伯师叔也都出面劝解,谁知……”

周念平痛哭起来,哭的眼皮都肿了,继续道:“谁知我爹不但不听劝,反而迁怒于母亲腹中孩子。说那个孩子来的不是时候,毁了她和心爱女人在一起的梦想,逼迫母亲喝堕胎药。”

穆长风闻言一惊,怒道:“虎毒不食子,周师伯怎能如此。”

周念平道:“父亲正要把堕胎药给母亲灌下去,林莹突然闯了进来,说她已经想通,不想破坏别人的家庭,劝说父亲善待妻儿,不要再执迷下去。”

穆长风“哦”了一声,道:“也算良心发现。”

“我呸。”周念平恨恨地道:“什么良心发现,不过是太师父对我爹太失望,认为他抛弃妻子不配为人。林莹知道我爹已经没有继承阁主的希望,顺水推舟装好人。”

穆长风沉吟一下,始终觉得林莹是良心发现。但是林莹已经过世身亡,真相已经随着他埋入尘土,为此和周念平争执并无意义。

周念平道:“林莹违背相守的誓言,我爹更加丧心病狂,撂下狠话,母亲若不打掉孩子,他就亲手把她掐死。我、我、我……长风,你不知道我爹当时多可怕,不知道我有多恐惧,我真的怕他掐死母亲,我可以没有爹,但是我不能没有娘。”

穆长风明白了前因后果,周念平是出于内心的恐惧,害怕父亲言出必行狠下杀了母亲,万不得已亲自给母亲端上一碗毒粥。

他残害手足,杀掉那个尚未出世的小生命,是为了保住最亲最爱的母亲。

当时阁中极力反对周端抛弃妻子的大有人在,既有太师父,又有诸位师叔,找他们求助,周端未必能得逞。

但周念平当年还是个孩子,心怀恐惧,同时年少无知,懵懵懂懂中铸下无法挽回的大错。

一个尚未出世的孩子被强行夺走了生命,何其可悲可怜,此事却无法怨怪周念平。

归根结底,都是周端和林莹的错。一个狠心绝情,一个寡廉鲜耻,毁了一个家的同时,更坏掉了两个最为无辜的孩子。。

本来可以避免,可以挽回,因为周端和林莹不顾人伦亲情道义,最终变得无法避免无法挽回。

周念平不过是寡廉鲜耻之人滥发淫威之下的受害者。他可怜,却不可恨。

第三百三十六章 大错铸成(二)

周念平道:“父亲撂下了狠话,母亲马上找师姐帮忙。师姐当时也是个孩子,但为人十分仗义,她知道我外公外婆是春水村人,母亲顾及颜面不想两位老人家知道。她带着我们去悯州城的悲风茶楼,何掌柜把我们藏了起来。”

穆长风甚是不解,道:“既然如此,师哥为何……”

“为何下了毒手?”周念平凄厉一笑,脸上兀自挂着泪珠,“我害怕母亲生下孩子,父亲恼恨她不肯顺从听话,不杀了她不会甘心。母亲一直防备着父亲突然出现痛下毒手,始终没有防备着我。孩子没了,她对师姐说是她不想继续东躲西藏,亲手要了孩子的命。”

“怪不得师姐一直不知道真相。”穆长风突然心中一凛,意识到师伯母自尽身亡并不完全是因为丈夫的狠心绝情。

身为人母,哪个不是将孩子看得比自家性命还重。身为人母,哪怕风刀霜剑严相逼,也不会独自离去留下孩子忍受孤单凄苦之痛。

师伯母选择如此决绝的方法结束生命,周端抛弃妻子的行为乃是导火索,而周念平亲手端上的那一碗毒粥,恐怕是压倒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周念平道:“母亲修养了几日,我们回了玉龙阁。父亲找来外公外婆,撂下一纸休书,不顾众人反对要强行休妻,命令母亲拿着休书立刻走。”

穆长风暗叹一声,越发瞧不起周端。

周念平看向洞外,似乎被毒辣的日光刺激,微微眯起了双眼,“我很清楚地记得那一天,阳光特别好。父亲的所作所为惊动了玉龙阁,太师父出面阻止无济于事,穆师伯苦苦相劝毫无用处,林师叔破口怒骂,他还是无动于衷。”

穆长风想起周端冰冷无情的一张脸,从前仅存的一丝怜悯消失殆尽,“性情执拗之人一旦发作起来,特别可怕。”

周念平道:“说起玉龙阁之人,还是师姐的母亲最为聪慧,师叔母见事情已经无法挽回,不再劝说我父,而是劝说外公外婆全心接纳母亲,不要为了此事就不念血脉亲情,不要为了颜面就不管受苦受屈的女儿。两位老人家被说服,同意带我和母亲回春水村生活,会一如从前,相亲相爱。”

穆长风一次次从别人口中听到秦芠芊的往事,钦佩敬重之情越来越深,甚为自己没有机会见见这位德高望重的长辈而遗憾,“看来师姐很像她的母亲。”

周念平道:“师叔母说服了外公外婆,又说服了我爹将休书改成和离书,念在夫妻之情,给我母亲留些自尊颜面。一切都已无法挽回成了定局,只有师叔母一人想到了尽力顾及我母亲的自尊。”

二人一起沉默了许久,周念平口干舌燥,喝了一大口酒,道:“母亲一直表现的很平静,不哭不闹。我们都以为二人和离就此了事。谁都没有想到母亲选择了自杀。”

穆长风悄悄瞄了一眼,发现周念平似乎没有意识到自己亲手端上的那碗毒粥意味着什么。

穆长风的突然猛地一跳,发现自己好心犯下了大错。

以方芷莨的聪慧,怎会相信是周念平的母亲狠心毒杀了腹中孩儿。

她定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就是担心在提起此事时,周念平会意识到自己在母亲的自杀事件中扮演了一个极为重要的角色。

师伯母选择用谎言保护儿子,方芷莨选择用装聋作哑的态度保护师弟。

穆长风本来希望周念平将积郁于心的苦恼诉说清楚,打开心结,从此轻松自在地生活。

万一周念平醒悟过来,后果则不堪设想。

穆长风脸色一白,暗骂自己行事鲁莽。既然相信周念平的为人,何必刨根问底问个清清楚楚。

周念平道:“临终前的那一夜,母亲都是平静的,好像一个再也没有喜怒哀乐的人,平静的近乎麻木,看我的眼神毫无温情。原来决心赴死的人是这样的,对任何事任何人都不再留恋。包括我这个亲生儿子也可以毫不犹豫地抛下。”

穆长风听出了周念平话中的怨怪之意,埋头苦笑一下,认为这个话题不能再继续下去,最好用别的事情分散周念平的注意力。

斟酌片刻之后,道:“说起母亲,我突然想到一个了不起的女人。幽宫的宫主秦薏萝,为了自己的后世子孙摆脱恶毒的诅咒,不惜剜心保护一颗神树的种子。找到那颗种子,师姐和我小妹都有望复活。”

周念平大喜过望,立即转移了注意力,道:“咱们携手合作一块找。”

穆长风摸出袖中的鬼工球,道:“我得了一个消息,秦薏萝的藏心之地,就在与我日夜相伴的白骨雀上,师哥好好看看,能否发现一些蛛丝马迹。”

周念平接过鬼工球,走到洞口,借着阳光仔细端详,反反复复数次,始终一无所获。

穆长风看到他的失望之态,自嘲地一笑,道:“都怪我下手太早,应该等周夫人将消息透露地再详细些后出手杀她。”

周念平问清了事情的经过,摇头道:“你无需自责,那秦薏萝如此精明,怎会将详细的信息写在传记中。留着周夫人的命也问不出什么。”说完将鬼工球还了回去。。

穆长风道:“有一件事情令我百思不得其解,林中的却老子树,被一道停留时光的结界包围,造成数百年开花结果的假象。布下结界的人会是谁,设计这场骗局又是为了什么?”

周念平道:“当然是为了耍弄那些别有居心妄想长生不老的人呗,我怀疑设计这场骗局的就是秦薏萝本人。”

第三百三十七章 鼠妖娶妻(一)

穆长风也猜测是秦薏萝设下的骗局,却有几点疑问想不通,问道:“为什么?”

周念平道:“当然是为了算计宋珂,你想啊,她服过半枚长生丹,虽然没有长生不老,寿命却比普通人长出许多。人都是贪婪的,她一定想要真正的长生不老。幽宫之主何许人也,怎么看不出她包藏祸心,怎会看不出她一直在找机会报复。”

穆长风道:“师哥的意思是,秦薏萝早就看出宋珂会在她死后阴谋算计?”

“不管是谁,伪装得再好,终究会暴露出蛛丝马迹。”周念平笑嘻嘻地一摸下巴,道:“我就隐藏得很好,可是纸包不住火,还是露馅儿了。”

穆长风道:“直接出手杀了宋珂就行,何必拐这么大的弯弯绕绕?秦薏萝一身好本事,要杀宋珂不是易如反掌?”

周念平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道:“这你就不懂了吧,一个人再痛恨父亲,也不会真正地恨到骨子里,凡事都会留有余地。荀诚视宋珂如亲生女儿,宋珂死了,最难过的人是荀诚。为了父亲着想,秦薏萝绝对不会杀宋珂。”

“哦,原来如此。”穆长风原本以为周念平对父亲恨之入骨,不杀了他不会善罢甘休。听完了这番话才明白过来,无论周念平对父亲如何痛恨鄙视,心中的一个角落依然深藏着父子之情。

周念平以己度人,认为秦薏萝不忍心看着父亲难过,从而不忍心直接杀掉宋珂,或许有几分道理。”

周念平道:“说白了,同样是一招很简单的借刀杀人。妄想长生不老的人数不胜数,寻找长生丹的人都是宋珂的敌人。她早晚会死在其中一人的手里,结果怎么样,秦薏萝借了你的刀,成功地铲除了宋珂。”

穆长风道:“师哥的推断有理,但是师弟还是想不通,如果是秦薏萝想要宋珂的命,她于临终前安排下心腹,待宋珂出手报复之后将其杀掉不是更简单,荀诚也没有理由阻止。”

周念平愣了一下,开始怀疑自己推断有误,道:“也对哈,咱俩不说这个啦,猜来猜去也不知道个对错,白白浪费精力。收拾一下回客栈吧,师姐应该等的很焦急了。”

二人并没有什么东西要收拾,各自整理了一下衣襟,并肩往洞口走去。

忽见眼前灰影一闪,快如闪电,窜进洞中消失不见。

紧接着又是白影一闪,一只九尾狐窜了进来,化作人形,正是薛暮烟。

周念平道:“薛大姑娘,几日不见越发俊俏了哈,你是跟屁虫投胎不成,我师弟在哪儿你就跟到哪儿,人家是有娘子的人,你阴魂不散纠缠不清,可知‘廉耻’二字?”

他的家庭被林莹破坏的七零八落,向来痛恨毁人姻缘的女子。言语颇不客气。

薛暮烟柳眉一竖,正待发作之时,穆长风赶紧问道:“你怎么来了,阿月姑娘不在身边,你怎么找得到路?”

薛暮烟道:“跟着鼠妖过来的,你们有没有看到一只大老鼠?”

穆长风点头道:“看到了,进了洞就消失不见。鼠妖如何惹着你了?”

薛暮烟涨红了脸,气冲冲地道:“我昨晚睡得正香,半夜三更钻进来一只鼠妖,他他他要强娶我为妻。”

周念平哈哈一笑,颇为幸灾乐祸,“听说过老鼠嫁女的,没听说过老鼠娶妻。我估计那鼠妖眼神不好,把你当成了一只长着九条尾巴的白色大老鼠,误以为是同类,哈哈哈。”

薛暮烟气的七窍生烟,正待拉开架势打一场,穆长风及时挡在二人之间,道:“我估计这里能找到鼠妖的巢穴,咱们一起动手找。”

薛暮烟转怒为喜,道:“你担心我再被他欺负是不是?”

穆长风干脆利索地答道:“不是。”

“你快别自作多情了,我师弟是怕鼠妖半夜三更偷偷伤害他媳妇,”周念平斜眼瞧着薛暮烟,“为你着想啊,你算老几啊。”

“好了,师哥不要说了。”穆长风担心他们在洞内大打出手浪费时间,拽着周念平在鼠妖适才消失的地方仔细观察。

二人的目光同时落在一个拇指般粗细的洞口上。洞口很小,普通的老鼠根本无法钻入。但如果是修为高深的鼠妖,可以缩骨变小,钻进去并不是难事。

周念平找了根树枝,道:“应该是这里,咱们挖开鼠洞,把大老鼠揪出来。”

薛暮烟上前几步,推得周念平一个趔趄,道:“用不着你来献殷勤,姑奶奶亲自把臭老鼠挖出来。”

周念平故意脚下一滑,一跤坐在地上,龇牙咧嘴道:“你讲不讲道理,凭什么推我?”。

穆长风好心过去扶起周念平,忽见他嘴角含着一丝诡笑,暗道一声不妙之后,转头看向薛暮烟。

薛暮烟刚刚挽起袖子准备挖洞,忽然尖叫一声,整个人被小洞吸了进去。

第三百三十八章 鼠妖娶妻(二)

周念平故意很夸张地哎呦一声,道:“怎么不见了,隐身了?”

穆长风稍稍一惊之后,很快镇定下来,瞧了瞧那拇指般粗细的洞口,低声笑了一会。

周念平道:“她是你朋友,忽然不见了,怎不见你心急?”

“师哥刚才是故意跌倒的吧?”穆长风明白自己适才上了当,有些哭笑不得,“师哥料到我会好心上前搀扶,薛暮烟有危险之时,我就来不及救她。”

周念平道:“师弟料事如神啊,实不相瞒,我刚才在洞口中看到鼠妖的一只眼睛一闪而过,知那妖怪藏在洞中。就跟自己打了个赌。”

“赌他贼心不死,还在打薛暮烟的鬼主意。师弟猜的可对?”

“对极了,对极了,我师弟就是聪明。”

穆长风道:“师哥故意让薛暮烟陷于险境,应该是想趁机救她一次,薛红莲便欠了师哥一个人情,正好可以用这个人情救阿月母女脱离苦海。”

周念平露出钦佩的神色,道:“师弟猜的大致不差。”

“又是个大致不差?”穆长风稍稍有些气馁,道:“为何是大致不差?”

周念平道:“师哥想把救人的机会让给你,由你来帮我救阿月母女脱离苦海。你想啊,薛暮烟和我几乎到了‘苦大仇深’的地步,未必会感激我出手相救。等我和薛红莲讨还人情的时候,有可能会从中作梗。所以由你出手救人较为妥当。”

穆长风内心并不认同周念平的推断,薛暮烟性情跋扈蛮不讲理,却也是个知恩图报的妖族。被救之后也许会嘴皮子不饶人,什么难听说什么,但在周念平讨还人情之时,未必会从中阻拦。

穆长风心中另有打算,没有反驳周念平的话,而是趁机问出压在心头许久的一个疑问:“师哥定是被师姐说服来救我性命,师弟很想知道师哥在被说服之前,为何要借周端的手将我除去?”

周念平面色微变,强笑道:“长风真会说笑,师哥爱护你还来不及,怎会借刀杀人将你除去。”

穆长风道:“师哥费尽心力要除去薛红莲,联合白柔毒害薛暮烟,最终白费心血,自然会恨上我这个从中阻挠的人。师弟了解师哥,不会为此要我性命,师哥定是另有主意,而且阴狠残忍,担心师弟再次从中阻挠,不得不狠下心肠。”

周念平的笑容逐渐收起,无法狡辩,也不想再狡辩,扭头看向别处,默不作声。

穆长风不依不饶,道:“师哥究竟想出了什么样的主意?”

周念平道:“师弟,你哪里都好。人人都说你少年老成,稳重成熟。可是你有一点非常惹人厌,你为什么非要事事都想弄个清清楚楚,一而再再而三地打破砂锅问到底,你就不能偶尔做个糊涂人吗?”

穆长风愣了一下,在周念平严肃寒冷的目光中,意识到自己这一点的确惹人厌烦。

与人相处中,偶尔糊涂一下没什么不好,非要让人家将自己龌龊卑鄙的想法一五一十地说出来,不弄个清清楚楚,心头就会扎上一根刺。

周念平道:“师姐也料到我另有主意对付薛暮烟,动了借刀杀人的心思除去你。但师姐自始至终都在想办法让我看清自己的心,从未多问一句。师姐最终选择相信我,就会深信不疑。”

“师哥,对不起,是我不好。”穆长风不再追问,拔出赤霄剑,掘开了洞口四周的泥土。

周念平捡来一根粗硬的树枝,帮着穆长风一起挖坑,道:“师哥知道你疑心重,你只相信心怀坦荡,什么都不藏着掖着的人。”

穆长风的手停了下来,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林渊曾经对他的评价。

林渊也说过他疑心重,在这个世上,从未真心真意地相信过任何人。包括他最敬重亲爱的父亲穆如松。

周念平挖出一根白骨,瞄了一眼,随手扔在一边,“师弟从小吃过太多的亏,一次次差点被歹人算计掉性命,你对任何人都有防备之心。你问我打过什么主意,不过是想试探我能对你坦诚到什么程度。”

“才不是呢。”穆长风有些心虚,有些迷糊,因为在他发问的时候,根本不知道自己为何不管不顾地就问了。

周念平又挖出了一根白骨,道了声晦气,使劲扔出了洞外,“不妨明明白白地告诉你,我当时确实想要借刀杀人,才将抓住周嘉的难题抛给你。”

穆长风道:“师哥还是别说了,师弟已经不想知道真相。”

周念平道:“我已经清楚了自己的心意,你和渊儿,还有师姐都是我最亲的亲人。我不想失去任何一个,我也不想和你有隔阂,你若继续心存防备,只能怪我做的不够好,没能坦诚相待。”

穆长风挖开一些泥土,小声道:“我的疑心真的那么重吗?”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我出手相救之后,你是相信我的,在你察觉到我对父亲还有父子之情时,疑心再次被挑起。相信一个人很难很难,有时候真心实意地付出所有取得的信任,会被一句轻飘飘的话,一件轻如鸿毛的小事迅速打破,这就是人性。很复杂,很丑陋,也很真实。”。

穆长风心灵震动,看了周念平许久,道:“师哥好像张了一双慧眼,能将人内心的污浊看的清清楚楚。”

周念平道:“的确如此,师哥和别人相处一会儿,就能看出我面前的究竟是人是鬼。就说那个薛暮烟吧,你口口声声说她心肠不坏,我的看法与你完全相反,你若不信,咱俩就打个赌。”

第三百三十九章 鼠妖娶妻(三)

穆长风很难相信周念平的判断,道:“薛姑娘的本性的确不坏,她是妖族公主,自幼丧父,备受母亲冷眼,导致她的性情有些古怪而已。”

“你被故旧之情蒙蔽了双眼,”周念平的态度不容置疑,严肃地道:“你认为她自小缺爱,喜欢耍大小姐脾气,不是罪大恶极的妖族。在我的眼中,此女自恃身份藐视生命,不仅缺爱,而且缺德,一旦得不到她想要的,就会由爱生恨,无恶不作。”

穆长风道:“师哥怎么会这样想?”

周念平道:“师弟啊,你怎么也会犯傻?你亲口说过,当初在遗爱寺与她彻夜长谈,她听从了你的劝告,打算改正缺点。她为什么没有改,仅仅是因为本性难移吗?是因为她发现你没把她放在心上,一腔怨怒无处发泄,她心里不舒坦,就让所有人一起跟着活受罪。”

“这、这、这……”穆长风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周念平道:“她伤害阿月,伤害阿月的母亲,自始至终毫无悔意,一句轻飘飘的‘不是故意的’就此了事。她处处针对师姐也就算了,得知她去负荆请罪之时,恨不得师姐立刻消失的神情,我是看的清清楚楚。”

方芷莨失踪之时,穆长风一心惦念她的安危,从未注意薛暮烟是何反应,乍然从周念平口中得知,不禁有了怒意。

“她看我不顺眼,你以为是我言语难听刺激了她。当然有这个原因,更为重要的原因是我对阿月的维护。她认为自己高高在上,认为阿月低贱卑微,她该得到的倾慕维护都没得到,已经刺激得她逐渐将本性暴露出来。”

穆长风想起遗爱寺中和薛暮烟相处的情景,免不了有些微的酸涩,道:“她曾口口声声说要剥了白雪姑娘的皮,可是看到白雪姑娘有魂飞魄散之险时却于心不忍。我一直觉得她是刀子嘴豆腐心。”

周念平冷笑数声,道:“师弟啊,她曾经或许是这样的姑娘。现在已经不是了。她那种败类,自己稍稍有点不如意,就要把痛苦强加在别人身上。”

穆长风道:“师哥想怎么赌?”

周念平道:“由我出手救她,再求她放了阿月母女。她若是肯答应,就是你赢。她若不肯答应,就是你输。”

穆长风笑着道:“师哥这么快就改了主意,这可是帮助阿月母女的一个好机会。”

周念平道:“让你看清薛暮烟的真面目更重要,我有别的办法帮助阿月母女摆脱奴籍。”

穆长风道:“师哥没有必要这样做,师弟交友向来谨慎,薛暮烟曾在遗爱寺不顾自己安危救我,我一直觉得欠了她一个人情,并没有把她当成好朋友。”

“真的?”

“真的,在师弟心里,薛暮烟连普通朋友都算不上。”

听到这句回答,周念平安心了许多。他头脑聪明,眼光又毒,早早看出了穆长风对方芷莨情根深种。

他一向视方芷莨为至亲,处处为她着想考虑,就怕穆长风把持不住处处留情,才肯舍弃帮助阿月母女的一个大好机会,让穆长风看清薛暮烟自私恶毒的本性。

慎重考虑之后,周念平还是决定将赌局进行下去,道:“普通朋友都算不上又能怎样,你与她将来形同陌路才好呢。我希望师姐好好地嫁人,安心顺意地过日子,绝对不允许你们之间隔着一个薛暮烟。”

穆长风一听,登时乐不可支。周念平言下之意,自然是支持他与方芷莨成双成对。

这个赌局荒唐也好,幼稚也罢,不如遂了他的心愿,至于谁输谁赢,根本是件无关紧要之事。

二人加快速度,挖出一个很大的深坑。坑中填满了骷髅白骨,以及尚未完全腐化的衣衫长靴。

在挖出第一根白骨之时,二人都料到了坑中必有诡异情景,眼见着如此凄惨瘆人的场面,只是稍稍有些震惊。

穆长风捡起几根枯骨,看着齐刷刷的切面,道:“定是那小鬼童的手笔,他在此处杀人害命,取血分尸,几百年来已经害了这么多人。”

“初见那个孩子,只觉得天真可爱,真是作孽。好好的一个孩子怎么被调教成这个样子。”周念平捡起几枚铜牌,见上面雕刻着两个一模一样的男孩儿,肩并着肩,手拉着手,道:“里面有双子门的人。”

“难道都是驱魔师?”穆长风甚是迷茫不解,“驱魔师死后尸骨中存有大量灵力,为何你我都感觉不到?”

周念平摇头表示不知,与穆长风齐心协力,将坑中枯骨全部移出,露出个深井般的洞口,潮湿阴凉之气迅速弥漫了整个山洞。

穆长风道:“这里或许就是通往鼠妖老巢的地方,咱们极有可能遇到了厉害的妖族。”

“甭管厉不厉害,进去一探究竟再说。”周念平虽然聪明,却少了几分谨慎,喝了一大口酒,抢先蹦了进去。

“师哥,”穆长风伸手去抓,已经晚了一步。。

周念平的身影完全没入洞中,很快传来一声尖叫,“混账东西,我被鼠夹子夹住了。你们是谁,想把我拖哪儿去?”

穆长风登时醒悟,原来鼠妖一直藏在洞内守株待兔,他惦记周念平的生死安危,已经顾不得即将面对何等危险的局面,拔出赤霄剑,纵身跃入洞中。

第三百四十章 鼠妖娶妻(四)

落下数丈之后,眼前豁然开朗,竟是一间巨大的石屋,全部由大理石砌成,平平整整,光滑如镜。

石屋中燃着一盏油灯,穆长风借着灯光,看到正下方摆放着一个巨大的捕鼠夹子。

穆长风早防备着这一招,抛下赤霄剑,右足在剑柄上轻轻一点,借力向前一跃,四平八稳地落在地面上。

“师弟,看来你是真的关心我啊。”周念平笑嘻嘻地站在不远处,被一名衣衫华贵的年轻公子搀扶着,受伤的腿部血流不止,他丝毫不以为意。

穆长风喝道:“放了我师哥。”

年轻公子相貌颇为秀美,粉面朱唇,乍一看去,极像戏台上的花旦,眉目间风情万种,将穆长风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一遍,“在下今天运气真好,见到了两位世上罕有的美男子。不错,着实不错。”

穆长风顿觉恶心难忍,因顾及着周念平的安危,不敢表现出来,笑一笑道:“谬赞了,多谢。”

年轻公子道:“我听到了你们的谈话,你是穆兄,他是周兄。在下白珏,招待不周,还望见谅。”

周念平瞄了他一眼,道:“你用鼠夹子招待我们,这种待客之道很是别致啊。你不怕自己被夹住?还是你眼瞎把人看成了猫?我就算是只猫也不会吃你啊。”

白珏道:“为什么不吃?”

“啧啧啧,”周念平露出古怪的笑容,道:“胭脂水粉涂了一脸,偏偏喉结又那么大。雌雄莫辨,我反胃啊。”

白珏脸色一红,随即黯然,道:“为了防备别有用心之人,不得不安置涂抹了剧毒的鼠夹子,若是一点防备之心也没有,我们鼠妖一族如何在此处安安生生地活一千五百年。”

周念平闻言一呆,低头查看自己的腿伤。血迹殷红,赫然入目,伤口并无异样之感,哪里有中毒的迹象。

穆长风道:“拿出解药,我尚可饶你一命。”

白珏微笑摇头,道:“此毒无色无味无解药。”

“危言耸听吧你。”周念平断定白珏在胡说八道吓唬人,毫无忧惧之色,“爷爷是制毒解毒的行家,有没有中毒,爷爷会不知道?”

白珏道:“此毒乃是幽宫之主秦薏萝亲手制成,涂在鼠夹子上送与我父做为新婚贺礼。就算你是制度解毒的行家,未必会比秦姑姑高明。”

穆长风与周念平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欢喜之意。

穆长风道:“既然是秦薏萝亲手制成的毒药,一定有解毒之法。”

白珏惊讶道:“你是如何得知?”

穆长风道:“听闻秦薏萝心狠手辣,却不是滥杀无辜之人。绝对无解的剧毒不会随意当做礼物送出去。以她的心性,怎会不担心此毒误伤人命。”

白珏双目一亮,充满赞赏之情,道:“你从未见过秦姑姑,能从一些传闻中断定她品行极佳,断定周兄还有救。非常了不起。”

周念平道:“怎么个解毒之法,把毒血吸出来行不行?”

白珏道:“三日内不动怒,不动用灵力,毒性会自行消除。”

“我还不信邪了。”周念平哼了一声,当即动用灵力,把白珏推到一边。

突然感觉伤口处疼的钻心入骨,冷汗瞬间冒了出来。

“不听好人言,吃亏在眼前。”白珏幸灾乐祸地看了周念平一会。目光转移,落到穆长风身上,“带着你的师哥走吧,别妄想在此处动手。哦,对了,在下适才忘记告诉穆兄一件紧要的事。”

伸手一指石屋中的油灯,道:“此乃长明灯,也是秦薏萝送与家父,灯油中有同样的剧毒。于你一呼一吸间进入肺腑。”

穆长风对白珏的话半信半疑,暗中默运灵力,顿觉鼻咽和肺部钻心入骨地疼痛。

穆长风暗中叹了口气,再三地防备,最终还是着了道。不过一想到自己是栽进秦薏萝一手设计的陷阱之中,勉强算个安慰。

周念平道:“你爹和秦薏萝关系很好吗?为了保护你们,她很是费了一番心血啊。”

白珏面色郑重,道:“秦姑姑与我爹情同兄妹,一千五百年前。鼠妖备受歧视,只有秦姑姑不介意我爹的身份。”

穆长风道:“在下有个问题,薛姑娘是不是落在你们手中,你们抓她做什么?”

白珏道:“薛姑娘肯心甘情愿地嫁给我为妻,家族的诅咒就能解除。”

“什么诅咒?”穆长风和周念平好奇心起,同时问了一句。

白珏十分伤感,轻轻抚摸自己的脸,道:“二位兄台仔细看看,我这张脸哪里是涂了脂粉,我堂堂男儿身,却长了一张女子面孔,家中姐妹好好的女儿身,却是满面胡须的男子容貌。”

穆长风和周念平惊得面面相觑,又一起问道:“这就是你们中的诅咒?”。

白珏点点头,道:“一千五百年前,我爹爱上了妖族公主薛红莲,薛红莲认为被鼠妖爱慕乃是奇耻大辱,诅咒我们白家世世代代男生女貌女生男貌,永远无颜见人。”

穆长风和周念平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笑意,“胡扯也得合情合理吧,薛红莲未满千岁,怎会在一千五百年前诅咒你们?”

第三百四十一章 鼠妖娶妻(五)

白珏道:“听家父说,秦姑姑在一千五百年前通过一面水镜看到她的后人被薛红莲推入血河池中,秦姑姑命两名侍卫进入时光塔,将刚满二十岁的薛红莲带回幽宫。秦姑姑本想杀了她以绝后患,不料……唉!”

穆长风料到了后面发生的事情,眉头微微一皱。

白珏脸涨得通红,道:“不料我爹对薛红莲一见钟情,背叛了秦姑姑,放走了那个祸患。”

穆长风道:“这是救命之恩啊,薛红莲不但不感激,反而恩将仇报?”

白珏神色凄苦,又怒又恨又愧疚,点了点头。

周念平顿时怒不可遏,恨极了白珏之父,“好个无耻的鼠妖,为了个妖妇背叛好友。间接害得我师姐死于非命。你们被诅咒根本是咎由自取,活该遭报应。”

穆长风同样气愤不已,但理智尚存,道:“师哥不要动怒,冥冥之中注定的劫数,怎么逃都逃不掉的。即使秦薏萝杀掉了薛红莲,恐怕这场劫数也会以另一种形式落在师姐的身上。木已成舟,定局已成,再多的恨也无济于事。”

周念平哼了一声,道:“我如果是秦薏萝,肯定灭了这一窝臭老鼠。什么幽宫之主,妇人之仁,这女子就是比不得男人。”

穆长风看看鼠夹,又瞧瞧长明灯,道:“秦薏萝竟然没怪罪你爹?”

白珏摇摇头,道:“听家父说,秦姑姑最初很是生气,最后全都变成了可怜。我爹真情错付,落得个被诅咒的结果,秦姑姑念着故友之情,亲自找到了解除诅咒的方法。”

穆长风疑心顿起,道:“薛红莲被抓之时只有二十岁,怎会有能力诅咒你们?”

白珏道:“我不清楚,或许是九尾狐族的某种禁术吧。”

周念平同样疑心满腹,道:“你爹爱上薛红莲的时候是否已经娶妻?”

“没有,”白珏有些生气,道:“你们把我爹当成什么,娶了妻还看上别人?”

周念平啧啧两声,道:“我要是你爹,被诅咒后才不娶妻生子,害的后世子孙无法见人。”

白珏道:“是秦姑姑心善,为我爹觅得良缘。”

周念平道:“据我所知,薛红莲才二十多岁,白家为了解除这个诅咒,苦苦等待了一千五百年?”

白珏道:“薛红莲共有三个女儿,长女次女都死在此处,不过那是八百多年前的事了。我哥哥悄悄将她们掳来,悄悄地送回尸体,薛红莲一直不知道两个女儿真正的死因。”

穆长风道:“薛红莲何其聪明,会查不出来?”

白珏道:“我哥哥是在双子门的人来到此处找却老子时下的手,薛红莲一直以为两个女儿是被双子门的人杀害。”

穆长风嗯了一声,悄悄瞄了一眼周念平。

周念平眨眨眼睛,尽是狡黠之意。

两个都是聪明人,很多事情不必明说,一个眼神就能看穿彼此的心思。

所谓的诅咒解咒之说,不过是秦薏萝设下的一个圈套。既报复了白氏家族,又报复了薛红莲。

一箭双雕,正是如此。

周念平默然片刻,道:“我有个疑问,白兄可知那株却老子树的秘密?”

“你说那株枸杞子树啊?”

白珏露出钦佩之意,道:“的确是秦姑姑的杰作。其实来找却老子的那些人中不乏精通医术的,知道却老子就是枸杞子。皆因那道停留时光的结界,造成一种十分神奇的假象,误以为那株却老子树十分神奇。前仆后继者络绎不绝,最后丧身于此。”

周念平嘿嘿一笑,向穆长风眨眨眼,脸有得意之色,“我们猜到了,但始终有个疑问想不明白。秦薏萝既然看出宋珂居心不良,可以密令心腹之人在她死后将宋珂除去啊,她想借刀杀人,可是她无法保证这把刀足够锋利,足以要了宋珂的命。”

白珏道:“秦姑姑通过水镜,知道宋珂会令秦家经受一场灭顶之灾,杀薛红莲不成之后,她已经明白,有些事情不是自己强行阻止就能阻止得了的。”

周念平道:“阻止不了,又不甘心秦家吃此大亏,于是设局报复。”

白珏道:“秦姑姑另有一层深意。鼠妖乃是最低阶的妖族,寿命有限,修为亦有限。秦姑姑教授白家一种诡术,可以将驱魔师的灵力转化为妖族的灵力,我爹和哥哥就是转化了驱魔师的灵力为己用,才能活到现在。”

“怪不得那些白骨毫无灵力可言。”穆长风与周念平偷偷瞧着对方,都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有钦佩,有诧异,更有恐惧。

秦薏萝以却老子树设的局,同样是一箭双雕的目的。

既把祸水引到宋珂身边,又给白氏家族提供了可以转化灵力的来源。

宋珂身边祸水不断,早晚会送掉性命。白氏家族一息尚存,就会为了解除诅咒一直奋斗下去,与薛红莲的仇怨永远没完。

薛红莲何其狡诈残忍,竟然被一个早已作古的女子算计的连丧两女。

辛清远与秦苹为了顾全大局,忍受着亲人枉死之痛,不寻仇,不报复,薛红莲利用林渊的性命求得顺遂平安,以为自己思虑周全手段高明,殊不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方芷莨的祖先早已报了这桩血海深仇。

而薛红莲已经成为一个笑柄,长女次女都送了性命,她根本不知真正的仇人是谁。

如果不是白珏将真相道明,谁能想到妖族的两位公主,会死于秦薏萝的算计之中。

谁会想到那个早亡的女子,在生命消逝了许久之后,依然有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能量。依然能将别人的性命玩弄于股掌之间。。

穆长风隐隐感觉到,在今后的岁月中,依然可以看到秦薏萝筹谋布局的身影。她下手狠辣杀伐决断,肯定还有一个必死之局等待着薛红莲。

他突然很想笑,用赤霄剑杀掉宋珂的那一刻,他已经沦为秦薏萝复仇的一枚棋子。

第三百四十二章 鼠妖娶妻(六)

宋珂是棋子,更是猎物,引来了虎视眈眈图谋不轨的猎人。那些贪婪的猎人,个个做着长生不老的美梦,不过是白氏家族的“盘中餐”。

白氏家族何尝不是棋子的命运,秦薏萝用来报复薛红莲的棋子。

可怜白珏之父,背叛了秦薏萝一次,竟落得如此下场。

还有周嘉与小鬼童,意外卷入这场风波,同样没能摆脱沦为了棋子的命运。

秦薏萝亲手布下的局,犹如一张细密的大网。可怜的,可恨的,有罪的,无辜的,皆被一网打尽,挣脱不得。

穆长风忽然心里一动,问道:“秦薏萝从水镜中还看到了什么?有没有看到天水河中发生的事情?”

“天水河?”白珏颇为诧异,想了一会,道:“没听说过,看到未来就是窥测了天机,只管择紧要的,秦姑姑也不能事无巨细地全都瞧一瞧看一看吧。”

穆长风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周念平忽然道:“若是薛慕烟不肯嫁与你为妻,你定是杀掉她了?”

白珏道:“那是当然,绝对不能让她活着离开,否则后患无穷。”

周念平道:“那丫头性格倔强,恐怕会宁死不嫁。不妨让我们长风去当一次说客,白兄意下如何啊?”

白珏登时喜出望外,道:“穆兄肯帮忙当然好了,白氏家族不会忘此大恩。”

周念平望着穆长风,嘻嘻一笑,颇有唯恐天下不乱之意。

穆长风本想寻个借口留下,如此正中下怀,“白兄放心,在下的嘴皮子功夫还是不错的。定会竭尽全力助你一臂之力。”

白珏称谢不已,在前领路,带着二人七拐八绕,走过一条长长的通道,来到白氏家族的地下石城。

穆长风和周念平被安排进一间最上等的厢房,好好地睡了一觉。到了第二天早上,二人不约而同地一起装病,借机又休养了数天,待体内毒性消除,悄悄地商量今后如何行事。

周念平悠闲自得地喝着茶水,道:“枉我苦心筹谋许久,一心想给师姐报仇雪恨。做梦也想不到师姐的老祖宗在一千五百年前就已安排好对策收拾仇人。师弟有没有察觉到秦薏萝的真正意图?”

穆长风道:“她想让薛红莲断子绝孙,手段之狠,令人匪夷所思。都说秦薏萝从不滥杀无辜,可是薛红莲的女儿哪个不无辜。”

周念平嗨哟一声,道:“你怎么替薛红莲打抱不平了,你怎么就知道她女儿不是死有余辜。也许秦薏萝从水镜中看到了两位妖族公主作恶多端,根本没必要心慈手软。”

穆长风转念一想,觉得周念平的推断也颇合情理,但是想到自己无意中成了秦薏萝手中的一枚棋子,甚是窝囊憋屈,道:“无论如何,她利用白家做了一千五百年的棋子,终究有些过分。”

“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周念平认为秦薏萝的所作所为根本没错,道:“更何况是白珏之父背叛在先,落得如此下场纯属活该。”

穆长风道:“一千五百年的惩罚已经够了,咱们得想个办法帮白家解开诅咒,如此一来,薛暮烟也可得救。”

周念平道:“那是秦薏萝啊,幽宫之主,最高明的诡术师,她的诅咒如何能解开?”

穆长风道:“我仔仔细细地琢磨了许久,也许诅咒之言根本是子虚乌有,白家人女生男相男生女相,其实另有玄机。”

周念平马上想到了另一种可能性,“中毒?”

穆长风点头道:“只有魔物能进行诅咒,驱魔师可办不到。”

周念平道:“也许是诡术的一种呢。”

穆长风道:“师哥说的有道理,但是我有种直觉,白家中毒的可能性非常大。”

周念平的眼睛骨碌碌转了几转,道:“你想请师姐出面给他们诊断一下?”

穆长风道:“我留在此处查看,劳烦师哥回去请师姐来一趟。”

周念平嘻嘻笑道:“你以为我会给白家这个机会吗?他们一旦恢复正常,就不会再找薛红莲的麻烦。我巴不得全天下都是薛红莲的仇人,怎会反过来帮她。”

穆长风早料到周念平会是这样的打算,不疾不徐地劝解道:“师哥有没有想过,救了白家还会有另一层好处?”

周念平捶了他一拳,道:“有话直说,别跟我弄那些弯弯绕绕。”

穆长风道:“秦薏萝费尽心思让白珏之父活了一千五百年,恐怕不仅仅是用来对付薛红莲。他与秦薏萝交情匪浅,一定能提供一些我们需要的信息。”

周念平恍然大悟,道:“你认为他知道神树种子的秘密?”

穆长风郑重点头,道:“我们以恩人的身份与他相处,自然亲密得多。打听一些事情也容易得多。”

周念平道:“何必大费周章,老妖怪一旦知道了师姐和秦薏萝的关系。难道会不说出来?”

穆长风道:“我就怕他故意隐瞒不说,以此威胁我们助他解开诅咒。师哥好好想想,我们是被他威胁之后出手帮忙好呢,还是主动请缨帮忙好呢?”

周念平睁大了一双狐狸眼,狡黠的目光在穆长风的脸上扫来扫去,突然嘿嘿一笑,道:“师弟啊,你无意中被秦薏萝利用了一次,心有不甘,又不服气。你想破了她的局,出了心中这口恶气。”

穆长风有些心虚,尚未答话,周念平又道:“师哥看着你从小不点长成男子汉,你那些花花肠子拐了几十道弯儿,别人不清楚,师哥很清楚。”

穆长风的心思被看穿,再无必要藏着掖着,道:“师哥给句痛快话,是想帮我破了这个局,还是想从中作梗?”

周念平咂咂嘴巴,将杯中茶水一口喝干,道:“既然是兄弟,我当然选择帮你。不过师弟别期望过高,万一白家不是中毒,累死你也帮不上忙。”

穆长风颇为自信,道:“能否帮上忙不重要,重要是我为白家出力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只需将我的劳苦映在他们眼里就好。”。

周念平轻轻哼了一声,道:“白珏之父毕竟是叛徒,秦薏萝是否会将重要的信息透露给他还是未知。即使你功劳苦劳都有,结果也是白忙一场。”

穆长风扑哧一笑,道:“师哥,身居高位者皆是多疑之人,师弟晓得这个道理。其实师弟这次也是在赌,赢了自然是好,输了也无所谓。”

第三百四十三章 鼠妖娶妻(七)

周念平“哼”了一声,站起身往外走去,走到门口突然停下,道:“你适才的推断不无道理,有道是物尽其用。秦薏萝费尽心思让白珏之父活得长长久久,未必只是用来对付薛红莲。”

未到最后一刻,穆长风终究有些忐忑,道:“如果白珏之父知晓一些重要的秘密则最好,希望咱们的推测是对的。”

周念平回转身来,一脸高深莫测的笑容,“人的心,海底针,一个费尽心思惩罚叛徒的人,怎么会把重要的秘密清清楚楚地告诉那个叛徒。”

穆长风眉头一皱,把刚刚萌生的怒意压制下去,道:“师哥不觉得自己的前言和后语自相矛盾吗?你是想安慰我,还是想逗我?”

周念平道:“师弟擅长揣测人心,师哥不妨班门弄斧一次,也揣测一下秦薏萝的心思。”

穆长风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好奇心起,想知道他究竟有何高见。

周念平似乎在故意消磨他的耐心,盯着大理石地面看了许久,直到穆长风面色发寒,才幽幽地开了口:“如果我是秦薏萝,既不相信白珏之父,又想利用他传达一个重要的秘密,就会去反反复复地做同一件事情。令白珏之父印象深刻,永远都忘不了。”

穆长风道:“师哥怎会这样想?”

周念平耸了耸肩膀,道:“想起田师兄临终前的反常,灵光一闪,就想到了这种可能性。”

“田子昂师兄?”穆长风想起他的笑里藏刀,兀自心有余悸,目光中有凛冽的寒意,“他怎么反常了?”

周念平早知道穆长风在田子昂的死亡事件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也知父亲扮演了更为重要的角色,以钦佩的眼光看着穆长风。

“那一年他回到玉龙阁,似乎预感到了自己死期将近,也预感到自己会死于何人之手,每日里常在琢玉轩的冰雕望天树下徘徊,甚至常常对着那株树拳打脚踢。”

“那又如何?”穆长风有些不解。

周念平道:“我爹曾跟方师叔学习冰雕的技艺,那株树是我爹的第一个杰作。田子昂师兄此举,分明是大不敬。一个人如果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就是别有深意才敢如此。”

穆长风道:“看来田师兄是在向亲弟弟田分传达一个重要的信息,可惜田分蠢钝如猪不明白他的用意。”

周念平摇头道:“师弟错了,他是在向我传达一个信息。田师兄死后,我立即明白过来,他是死在我爹的手里。我当然会查个一清二楚,我爹为何非要他的性命不可。真相绝对惊到了我,我单纯的小师弟已经不是一只羊,而是一只狼。”

穆长风道:“师哥好像在夸我。”

“绝对是夸奖。”周念平竖起大拇指表示赞赏,道:“你的疑心病就是在那个时候得的,我可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劝你下山历练,明明是好心一片。你数次有意无意的试探,搞得我是哭笑不得。”

穆长风许久无语,周念平道:“我和父亲再矛盾重重,毕竟有骨肉亲情,他无法明言,就用这种办法告知真相。所以我就想啊,秦薏萝极有可能用同样的办法,当一个秘密想说又不能说的时候,只能隐晦的告知了。”

穆长风点头道:“明白了。”

两天之后,方芷莨跟随着周念平来到白氏家族的地下城。白珏亲自招待二人,奉上香茶。

方芷莨端起洁白如玉的茶杯,欣赏了片刻,道:“我是鬼族,不能吃也不能喝,糟蹋了你的好意,真是对不起。”。

白珏一时思虑不周,有些羞愧,有些不知所措。

方芷莨故意逗他:“听说你称呼我的老祖宗为姑姑,咱俩之间该如何称呼啊?”

第三百四十四章 鼠妖娶妻(八)

白珏吃了一惊,抬起头,正对上方芷莨满是戏谑之意的双眼,道:“你是秦姑姑的后人?”

“不错,我是她的后人。”方之莨笑容一收,眼神变得凌厉如刀,“正是被薛红莲害死的那个人。”

白珏甚是惊慌,赶紧低着头,道:“秦姑姑看得起白氏一族,才认家父为兄长。她们实为主仆,方姑娘乃是我的主子。”

方芷莨看了白珏一眼,心情着实复杂,恼怒他父亲的背叛,又可怜白氏一族受尽了苦楚,道:“幽宫早已不复存在,没什么主仆之分。你就叫我方姑娘好了。请问白公子,你父亲在何处?

白珏丝毫不减恭敬之意,低垂着头,道:“家母身体不好,家父正陪伴在侧,我这就找父亲来拜见主子。”

“不必了,我不想见他。”方芷莨语气淡淡的,声音很低,似乎充满了疲惫。

白珏以为她动了怒,哀求道:“家父一直后悔不已,不该背叛秦姑姑放走薛红莲,白氏一族已经受了惩罚,还请姑娘饶了他。”

周念平哼了一声,道:“你说的倒是轻巧,我师姐死于薛红莲之手,若不是你父亲放走了薛红莲,我师姐又怎会遭受灭顶之灾。”

白珏惊惧难言,不禁瑟瑟发抖,就怕方芷莨一怒之下让白氏一族满门陪葬。

方芷莨想起在明家时爷爷说过的话,知道自己的身份才是遭受灭顶之灾的根源,即使没有薛红莲,魔族也会想尽一切办法把她带到血河池畔,这一劫注定逃脱不得。

她对白珏之父有恨有怨,却并不强烈。比较一下,她心中的怜悯更多。

周念平看出她的心思,也不好再抓着白家的过错不放,道:“我师弟现在何处?”

白珏道:“穆兄这两天一直在劝说薛姑娘嫁与我为妻,薛姑娘好大的脾气,数次把穆兄赶了出去。”

方芷莨“哦?”了一声,周念平“嗯?”了一声,互相看了一眼。

二人很快就已明白穆长风是故意“多此一举”,他想帮助白家摆脱困厄,又不想让白家知晓自己的困厄乃是拜秦薏萝所赐,只能装模作样的演戏。

方芷莨道:“师弟终究是嫩了一点,还是念平聪明,知道找我前来帮忙。”

白珏愣愣地看了她一眼,尽是茫然不解之色。

周念平立即顺杆而上,道:“我也是灵光一闪,师姐如此博学,各种书籍多有涉猎,或许知道如何解开诅咒,看来念平这一闪的灵光是闪对了哈。”

白珏欢喜地差点哭了,“姑娘知道如何解开诅咒,知道如何救白氏一族?”

方芷莨低着头,一下一下地抚摸着指甲,道:“你家里中了诅咒的都有谁,尽数带到我面前来。待我好好地瞧上一瞧,瞧得顺眼了,心里一高兴,或许就帮忙了。”

白珏露出为难之意,道:“我哥哥还好,可是我的姐姐向来不见外人。”

周念平贼兮兮地一笑,摸着下巴道:“她长着胡子,我估计是络腮胡子,哈哈。”

方芷莨瞪了周念平一眼,瞄向白珏,微微露出怒意,“不愿见人是吧,你就全当我眼瞎看不见,行不行?”

白珏激灵灵打个寒战,不敢再说什么,起身离开了大厅。

许久之后,周念平等得有些不耐烦了,白珏终于带着兄长白璟与姐姐白珊缓步走入大厅。

白璟与白珏的相貌有几分相似,唇红齿白,皮肤娇嫩,吹弹可破,脚步轻移之间,宛如闺中少妇,又轻又柔,风情万种。眉目之间却是愁思百转,幽幽哀怨。

白珊则相貌粗豪,皮肤黝黑,络腮胡子根根似铁,看了方芷莨一眼,立即把头扭向一边。

方芷莨心中五味杂陈,又酸又涩。

如果说在初见白珏之时有五分怜悯,见到白璟与白珊之后立刻变成了八分。

试问世间,哪个须眉男儿愿意娘里娘气,雌雄莫辨。哪个女子娇娥愿意不伦不类貌似钟馗?

秦薏萝这招报复的手段委实太狠,不见丝毫血光,就整治的白氏一族生不如死。

更为狠辣的是,她将祸水东引,时日越久,白氏一族积压的怨恨越深,报复薛红莲时就越残忍。

周念平仿佛见到了天下奇景,嘿嘿哈哈地狂笑起来。

方芷莨见白珊又羞又怒,当即一巴掌拍在周念平的后脑勺上,“别笑了,当心我揍晕了你。”

周念平赶紧捂住嘴巴,方芷莨神情越发地柔和,缓缓起身,拉住白珊的手,趁机摸了摸她的脉搏。

白珊羞愧不已,竭力往后躲闪。

方芷莨松开手,回转身,正对上周念平探寻的目光。

她装作没看见的样子,道:“白公子,我师弟急匆匆地找我过来,一口饭还没有吃,请你给他准备点吃的。”

白珏不敢多问什么,带着哥哥姐姐离去了。

周念平待他走得远了,露出幸灾乐祸之意,小声问道:“看师姐的反应,应该不是中毒。既然白家是中了诅咒,谁都没辙啊,嘿嘿嘿。”

方芷莨也压低了声音,道:“长风那小子,果然是个厉害人物。”

周念平有些许的吃惊,道:“真的是中了毒?”

“一点不错,这三姐弟全都是中了毒,从而变得非男非女。”方芷莨停顿了片刻,继续道:“三姐弟必须时不时地服用,日积月累,才会变成这副模样。”

周念平呆了一呆,道:“师姐怀疑白家一直有人负责给三姐弟下毒?”

方芷莨道:“解毒之前,得把这家伙揪出来。否则我这边解了毒,她那边继续下着毒,我忙来忙去也是白搭。”。

周念平眨巴眨巴眼睛,唉了一声,道:“你的老祖宗为你出口气,你忙活半天破了她的局。缺心眼儿吧你。”

方芷莨斜着眼睛看向他,周念平退开几步,一脸气死人不偿命的笑,“你是好人,长风是好人,唯有我是缺德的坏人。但是我怎么觉得,天雷劈下来的时候,会专门劈你们两个大傻瓜呢,是你们不长脑,还是天雷不长眼?师弟我着实糊涂啊。”

第三百四十五章 鼠妖娶妻(九)

周念平冷嘲热讽几句,似乎意犹未尽,嘴巴一张,又竹筒倒豆子般冒出一些话:“你们不想伤害无辜,行,那就不伤害吧。这白氏一族背叛主子,落得如此下场乃是咎由自取。又不是你和长风设局报复,管那么多的闲事干什么。”

一看方芷莨眉头纠结的模样,周念平好生气闷,“咱们完全可以利用这个局,加深白家与薛红莲的仇恨,趁机报仇雪恨。你们一个个倒好,吃饱了撑的,自己给自己找麻烦。”

方芷莨毫无争执的心情,由着周念平发了满腹的牢骚。

白珏亲手端上美食,周念平吃饱喝足之后,白珏亲自安排了一间上好的厢房,方芷莨休息了一夜。

第二天太阳还未升起,忽听得外面一阵吵吵闹闹之声,方芷莨麻利起身穿好衣服走出厢房,循着声音走了过去,却见薛暮烟蓬头散发衣衫不整,被两个丫环死死摁住。

几日不见,薛暮烟甚是憔悴狼狈,面无血色,嘴唇发干,更因数日绝食抗争水米未进,全身的力气没了大半,挣扎了一会,便是满头满脸的虚汗。

在她面前,站着一位白衣女子,容貌极美,神情倨傲,冷冷地盯着薛暮烟,道:“妖族公主又如何,我家三公子看上了你,你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

薛暮烟怒道:“姑奶奶就是不嫁,你能把我怎么样。好一窝卑劣低贱的鼠妖,姑奶奶不嫁,你们就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

穆长风和周念平听到声音也赶了过来,穆长风有些错愕,周念平则是一脸坏笑,见房门虚掩,探头往里瞧去,哎呀一声,道:“明白了,这是捉奸成双啊,呵呵。”

方芷莨推开房门,见白珏同样衣衫不整,瘫坐在地,好生诧异,道:“究竟怎么回事?”

薛暮烟“哇”的一声哭起来,“今天早上我一醒来,就看到这个畜生躺在我身边。”

白珏虽然为了解开诅咒有心娶薛暮烟为妻,甚至动过她若不从就杀掉灭口的打算,但从未动过如此卑劣龌龊的念头,道:“我也不知怎么回事,昨晚明明睡在我自己的房间,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稀里糊涂地在她的床上醒了过来。”

白衣女子道:“别管怎么回事,反正你们早晚都得是夫妻。如今木已成舟生米煮成熟饭,不如回禀了老爷夫人,择日不如撞日,今日就选个吉时尽快完婚。”

薛暮烟大叫一声,一头向白衣女子撞了过去,“士可杀不可辱,你们杀了我吧。”

白衣女子冷冷一笑,道:“说的比唱的还好听,公主殿下,别人不知九尾狐族是什么德性,老身活了将近两千年,深知九尾狐族的劣根性。分明是你使用狐族媚术勾引我家公子,企图趁机逃脱。不料聪明反被聪明误,结果闹得如此难堪。”

方芷莨心里一动,仔细地看了白衣女子一眼。

薛暮烟又叫又哭,“你是个什么东西,胆敢当众给我身上泼脏水,有朝一日我跟母后说个清楚,把你大卸八块。”

“我姓白,叫白鸯,记住我的姓名模样,莫要找错了人。”白衣女子报上姓名,双目杀气腾腾,“你别再叫唤,没人可怜你。”

周念平就怕事情闹不大,凑到白鸯身边,笑嘻嘻地道:“今天就办喜事啊,能否请我喝杯喜酒啊?”

“来者是客,想喝多少就喝多少。”白鸯厌恶地看着薛暮烟,突然左右开弓,啪啪两巴掌,直接把薛暮烟打晕了,“拖进厢房,给我捆起来。嘴里塞上麻核,免得她咬了舌头自尽。”

两名丫环答应一声,像拖死人一样把薛暮烟拖进厢房。白鸯一个箭步窜进去,扶起白珏,道:“公子莫要着恼,也不要胡思乱想,尽管安安心心地预备当新郎官,奴婢这就去回禀老爷夫人。”

方芷莨微微一笑,道:“带白公子去念平的房间吧,看他神色,应该受了薛暮烟一掌,伤势不轻,我是医者,有本事保证他在穿上喜服之前完全康复。”

白鸯凛冽的杀气在面对方芷莨之时消失的无影无踪,柔和地看着她,竟有了几分慈爱之色。

方芷莨道:“你认识我吗?”

白鸯摇了摇头,带着两名丫环快步离去。

周念平还没看够热闹,有些意兴阑珊,扶着白珏回了自己的厢房。嘟嘟囔囔了半天,以此表达自己的不满。

穆长风待方芷莨给白珏吃了药,脸色恢复了几分红润,问道:“那位白鸯好大的脾气,不像奴婢,更像主子。”

白珏道:“爹娘都很敬重她,白鸯姑姑本是妖族,是秦姑姑生前的近身侍女。”

穆长风道:“秦薏萝的近身侍女,怎么在白家为奴为婢?”

白珏道:“我娘成婚之前,曾被幽宫的歹人重伤,落下了病根。白鸯姑姑与秦姑姑相处日久,耳如目染,颇通医术,得了秦姑姑的指令来照顾我娘。后来我哥哥出生,自幼体弱,白姑姑留下照顾哥哥,数百年光阴一过,幽宫不复存在,白姑姑索性一直留在白家。”

方芷莨道:“你们兄妹三个,都受过她不少照拂吧?”

白珏面露感激之色,道:“白姑姑善待我们,犹如骨肉至亲。我们生病了由她亲自照拂,就连一日三餐,也是白姑姑事无巨细亲自安排。”

方芷莨心中寒意直冒,穆长风更是感觉到一阵阵悲凉之感,周念平看到二人神色,已将真相猜了个大概。

相反的是,他毫无悲凉可怜之意,心情舒畅至极,哼哼唧唧地唱起了小曲儿。。

白珏胸无城府,也察觉到周念平的古怪,道:“周兄这是怎么了?”

周念平道:“在下刚才唱的是‘咏叹调’,一咏三叹,百转千回,余音绕梁,提前恭贺白兄新婚幸福,百年好合。”

第三百四十六章 鼠妖娶妻(十)

白珏再胸无城府,也知道周念平是在胡扯瞎掰,挤出一个笑容,算是谢了他的恭贺之意。

方芷莨与穆长风各怀心事,谁都没有说话。周念平百无聊赖,拔下酒葫芦上的塞子,大口大口地喝起了酒。

室内的气氛颇为沉闷,静的令人胆战心惊。

白珏在方芷莨身边坐着,始终有芒刺在背之感,找了个借口,便逃跑似的离开了。

穆长风还在想着早上那场闹剧,道:“那个白鸯有问题,定是她得了秦薏萝的指令给白家三姐弟下了毒。肯定也是她一手安排了白珏和薛暮烟的事?”

方芷莨鼻子里发出“哼”的一声,指着周念平道:“这小子干的。”

穆长风惊讶地张大了嘴,难以置信,“师姐怎么会怀疑师哥?”

方芷莨道:“照葫芦画瓢,活学活用,脑子转的倒是快。”

穆长风不知周念平父母的往事,也就不明白这句“照葫芦画瓢”从何而来,看周念平满脸得逞的坏笑,再无质疑之意,“师哥发什么疯?”

“我发什么疯?我是好心为你们善后好不好?”周念平将酒葫芦挂在腰间,满意地咂咂嘴巴,“你们思虑不周,几乎给白家带来灭顶之灾,这是救人吗,分明是在害人。”

穆长风有了怒意,“我们怎么害人了?”

周念平想要打嗝,故意冲着穆长风喷出一口辛辣的酒气,熏得他直往后躲,道:“你们的本意当然是好的,解开所谓的诅咒,救下薛暮烟一条性命,一举两得。”

忽见方芷莨冷冷地注视着他,周念平不但不躲,反而厚着脸皮往她身边凑了凑,“师姐和师弟更想破坏了这桩婚事,让薛暮烟完完整整地进来,完完整整地离开,师弟说的对不?”

“那是当然,她一个清清白白的姑娘,当然得清清白白地离开。”方芷莨嫌弃周念平满身的酒气,不客气地把他推到一边。

“可是你们有没有想过,以薛暮烟的脾气,会忍气吞声善罢甘休吗?回家把自己的委屈跟老妖婆一说,老妖婆不灭了白氏一族不会罢休。”

穆长风道:“事情已经闹得无法收拾,老妖婆更不会善罢甘休。”

“非也非也,”周念平使劲晃了晃头,想要故技重施,再熏一熏穆长风,冷不防被方芷莨一巴掌揍在后脑上,只得打消恶作剧的心思。

“师弟啊,你的聪明终究没达到登峰造极的地步。事情闹到无法收拾的地步,才会逼得她不得不忍。薛暮烟完好无损地回了家,会把委屈一五一十地讲清楚,如今她已非完璧之身,有胆子把委屈讲出来才怪。”

“你说什么?”穆长风吃了一惊,“你不是把他们的衣衫弄乱了安置在一处,造成木已成舟的假象,而是真的让薛暮烟失了身?”

“假象?师弟开什么玩笑?”周念平洋洋自得,根本不在意穆长风的怒火,也不在意方芷莨震惊惋惜的模样,“我可没你们的心慈手软,做事就要做绝,丝毫不留余地。我周念平就是这样的雷霆手段,震惊吧,钦佩吧,想发火啊,有本事过来揍我啊。”

穆长风咬了咬牙,并不想为了薛暮烟破坏了与周念平刚刚修复的兄弟情谊。

方芷莨却无穆长风那样的顾忌,忍无可忍之下,扬起手掌打在周念平的脸上。

随着“啪”的一声响,周念平“哎呦”一声,伸手揉揉脸,根本没把这一巴掌放在心上。

“混账,你可知女子把贞洁看的比性命还重要,你、你、你做的好事。”方芷莨差点气炸了胸膛,“你知不知道已经毁了她一生。”

周念平兀自振振有词:“师姐不想滥杀无辜,师弟可没有违背师姐的意愿。况且我这样做是为了救白家的性命,何错之有啊。师姐从前也没告诉过我女子的贞洁有多重要,我一须眉男儿,哪里知道你们娘们儿唧唧那些个事儿。”

“你……”方芷莨平时讲起道理都是一套一套的,如今急怒攻心,竟然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周念平还在梗着脖子犟嘴:“一会说什么不要滥杀无辜,一会说什么女子把容貌看的比性命重要,现在又来一套新说辞,清白名誉又比性命重要了。你一会一个说法,搞得我一个脑袋两个大。不是生命可贵吗,照你的说法,生命究竟算老几啊?”

方芷莨突然站起来,严肃冰冷地盯着周念平,忽觉眼前一黑,脚下一个趔趄,险些晕了过去。

穆长风扶住方芷莨,频频使眼色示意周念平认个错。

周念平根本不理会穆长风,瞄着顶棚道:“女人的心思千变万化,简直不可理喻。”

方芷莨幽幽叹了口气,道:“算了,身为长姐,是我从前没把该说的话说清楚,怨不得你,这笔账要算也得算在我的头上。”

周念平见她把责任扛了过去,正中下还,露出不易觉察的笑容。

方芷莨心中酸痛,不想再说什么,转身大步离去。

“她是不是傻,我干下的缺德事,和她有什么关系。”周念平贼忒兮兮,一脸欠揍的模样。

穆长风温言劝道:“其实师哥什么都明白,才故意把事情做绝。但是你忘了师姐的为人,她从来都不忍心责怪朋友和亲人,最后只会自己把责任一力承担。她自觉亏欠了薛暮烟,恐怕日后会为了这笔良心债饶了薛红莲。”

“非也非也,”周念平满含高深莫测的笑意,摇了摇头,道:“师姐是个什么都分得很清楚的人。她觉得我犯了错,不会为此觉得亏欠薛暮烟。你就瞧好吧,师姐会为了帮我赎罪多做善事,你不是一心希望她找回初心吗?”

“原来师哥……”穆长风深感错愕震惊,想起方芷莨当初为了给挚友白雪谋出一条活路,想尽办法救下悯州城那些误食有毒花蜜的人,突然觉得周念平的一双慧眼看的比任何人都明白。

“师弟啊,”周念平眨巴眨巴眼睛,道:“你是不是觉得师哥比你更聪明,比你更有杀伐决断的魄力。你是不是在庆幸与我是友非敌。我若有与你为敌之心,恐怕你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死的。”。

穆长风道:“师哥好手段,以后不要这样了。”

“当然不会了。”周念平凑近穆长风,道:“师哥知道适可而止的道理,做得太过分,会把师姐逼上死路的。我这次不过是顺势而为,牺牲一个薛暮烟,能解决好几个难题。不是赚大了的买卖我是不会做的。”

第三百四十七章 鼠妖娶妻(十一)

穆长风看不上周念平颇为卑劣的手段,但事已至此,却也无可奈何,道:“薛暮烟是个宁死不肯吃亏的主儿,现在栽了个大跟头,怎么会不跟薛红莲讲个一清二楚,薛红莲为了顾及颜面,肯定会寻个理由置白家于死地。”

周念平道:“师弟,我是那种瞻前不顾后的人吗?没有十足的把握,绝对不会这么干。”

穆长风见他胸有成竹,相信以他的才智定会妥善地解决此事,但是一想到薛暮烟的处境,不禁有了几分怜悯之意。

周念平道:“你和师姐自有一套计划,尽管继续下去。我负责见缝插针添砖加瓦,最后不但可以救下白家,还可以救下阿月母女。”

穆长风讥嘲道:“师哥见缝插针的本事真好,你插的可是一枚剧毒之针啊。”

周念平见几个好处都没有刺激到穆长风,嘿嘿一笑,抛出了最后的杀手锏,“此事最大的一个好处,是我一脚把薛暮烟踹出了局。”

穆长风一时跟不上他的思路,周念平道:“长风一心倾慕师姐,那丫头贼心不死,企图坏人姻缘。我这一招,彻底把她从你们身边踹了出去。我告诉你穆长风,你以后身边尽管留着这种居心叵测的丫头,我有得是办法挨个把她们一脚踹开。”

“你有毛病吧。”穆长风又气又笑,觉得周念平甚是不可理喻。

“有毛病的是你,端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三心二意,水性杨花。”周念平指着穆长风的鼻子,言语颇不客气,“喜欢一个人,就得一心一意,别的姑娘看都不能看一眼。否则你就是第二个周端。”

穆长风见周念平将他与周端相提并论,一股怒火熊熊燃烧起来,“男女之间不一定就是男女之情,亲情友情都可以有。更何况我只是感激薛暮烟当初的救护之恩,别无其他,你瞎搅合什么。”

说完这些还不解恨,穆长风咬着牙道:“你以为我和你爹一样,天良丧尽,道德败坏。我最鄙视那种人,会让自己也变成那种人吗?”

周念平根本不在意他对父亲的评价,道:“将来我有了女人,为了让她放心,我绝对不会理会别的女人。在我的眼里,你的感恩之心就是风流多情,无耻下作。”

穆长风道:“你把师姐当亲姐姐的吧,你难道会为了阿月姑娘连至亲之情都断了?”

“那是当然,你以为呢?”周念平收起了玩世不恭的神情,变得前所未有的严肃。

“我喜欢她,但是在给师姐成功报仇之前,就算阿月移情别恋,我也不会和她走到一起。等我把该办的事情都办完了,如果有幸和阿月成为一对。我就和方芷莨恩断义绝,从此桥归桥路归路,再无瓜葛,至死不见。”

穆长风愣了片刻,突然笑了起来。

“严肃点,我没说笑。”周念平的眼睛里有了亮晶晶的泪水,道:“倘若终生不娶也就算了,我一旦娶妻,就是一生一世一心一意。我会让我的妻子没有一丁点不安的感觉,我不会和别的女人有亲情,友情也没有。到了那个时候,就算师姐魂飞魄散,我也不会稍加理会。”

穆长风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周念平这种爱恨极端的个性,再次惊到了他,“师哥,你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吗?”

周念平道:“身为人夫,就得对妻子负责。喜怒哀乐都是为了她,不能被别的女子牵动了思绪。”

“简直是神经病。”穆长风真的有种周念平已经得了失心疯的感觉,自明家村重逢至今,他所做的每一件事,无不透着歇斯底里的疯狂。

穆长风甚至在周念平的身上看到了周嘉极端变态的影子,二人一脉相承,相貌相似,手段也是一样的阴毒阴损。

“我承认自己是神经病。”周念平想起母亲服毒身亡的模样,一颗心似被千万只爪子疯狂撕扯般的疼痛,“林莹寡廉鲜耻,抢人夫君。我最恨这种不要脸的女人。见一个我整一个,见两个我整一双。”

穆长风突然笑的前仰后合,道:“师哥,你刚才对我说的那些,其实都是借口,你这样整治薛暮烟,是在发泄你对林莹的怨恨。林莹没能死在你的手里,你心中满是遗憾呢。”

周念平整个人都蔫了下来,就像霜打的茄子,半死不活。

得知林莹就在明家村时,他日日夜夜都在想着折磨她的手段。他不想让林莹死,否则太便宜了那个女人。

他要折磨她,羞辱她,把她卖到烟花之地,受尽生不如死的耻辱。

每次这样想着,周念平都会开心的无以复加。

可是林莹死了,他羞辱她的美梦彻底成空。

当他看到穆长风与方芷莨俨然一对璧人站在一处,薛暮烟贼心不死,像个鬼一样缠着穆长风的时候。当年家破人亡的痛苦再次涌上心头。

对林莹的仇恨瞬间转移到薛暮烟的身上。

无耻、下流、贱女人。他每次都在心里痛骂薛暮烟。

他也在害怕,害怕薛暮烟会成功地破坏了穆长风和方芷莨的缘分。

穆长风道:“你对林莹不能做的,都对薛暮烟做了,你是想了却心中的遗憾。即使救不了白家,救不了阿月母女,你依然会这样做。”

“你认为我只是报复吗?”周念平声音低沉,全身酸软无力,难受的厉害,“当年我是个孩子,没有能力保护爹娘的婚姻。现在我有了能力,不允许任何人拆散你和师姐。”

穆长风心头巨震,呆呆地注视着周念平。

有些事情,在意料之外,却在情理之中。周念平的疯狂,源于强烈的保护欲。他对师姐的敬重依赖,源于失去母亲的锥心之痛。

未能亲手杀掉林莹固然是他心中的遗憾,没能保护好母亲,才是他一生难以愈合的伤痛。。

周念平竭尽全力保护师姐,就像在保护着最为敬爱的母亲。

他的本质自始至终从未变过,不过是个可怜的孩子。承受过失去之痛,不惜一切代价,不计任何后果,也要紧紧护住失而复得的珍宝。

第三百四十八章 鼠妖娶妻(十二)

多年的兄弟之情占了上风,对薛暮烟的怜悯之意已经显得微不足道。穆长风再也做不到怒火腾腾,心中只有对周念平的心疼与爱护。

师伯母当年死志坚决,将几十种毒药尽数吞入腹中。乌黑冰冷的尸体,对一个未满十岁的孩子造成的刺激可想而知。

他无法面对凉薄的父亲,又失去了最爱的母亲。周念平就像一只孤独的小兽,被孤零零地抛在冰天雪地之中。

是师姐拾回了这只小兽,给了他亲情和温暖,可他再一次失去了亲人,从此只能孤独地舔舐伤口。

如今这只小兽长大了,有了锋利的牙齿和爪子,变得敏感警觉又狠毒。感觉到一丝丝的风吹草动,嗅到一点点危险的气息,就会张牙舞爪,将一切危险的萌芽扼杀。

穆长风做不到抛下这只小兽,也无法怨怪这只小兽。即使小兽的爪牙锋利如刀而且淬了毒,他唯一想做的,也只是把小兽抱在怀里,用自己的体温尽力温暖着它。

“师哥。”穆长风抱住了周念平,轻轻拍着他的肩头,“你放心,你担心的事情绝对不会发生。”

周念平心中升腾起一股温暖,道:“你已经清楚了我的想法,将来有一天,我势必会和师姐走到老死不相往来的地步。在此之前,我得放心地把她托付给你。”

穆长风笑着道:“有很多人都支持我和师姐在一起,我和她之间唯一的阻碍,是她的心意。从来与旁人无关。”

周念平让穆长风坐在身边,道:“你别气馁,我是看着师姐和成蔚哥相知相爱的,师姐为人执着,不会轻易放下。但是有句话说的好,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有真情实意在,终究会守得云开见月明。”

穆长风心中宽慰许多,道:“多谢师哥的开导。”

周念平看了他一会,低下头,沉默许久,又抬起头来,道:“长风,咱俩是完全不同的人。你行事有准则,有底线,我却无所不用其极,你还愿意认我做师哥?”

穆长风道:“咱俩和林师哥是一起长大的情义,相亲相爱,犹如骨肉至亲。失去任何一个,就等于剜了肉削了骨,是生不如死的痛。”

“我真是该死,”周念平满是愧疚之情,“从前我是那样嫉妒你和渊儿,你说如果渊儿知道我曾给林师叔下过毒,知道我做过那么多绝情的事,他会原谅我吗?”

“一定会的,”穆长风太了解林渊的为人,回答的信心十足,“林师哥是一位真正有心胸的男子,从来不计较过去,只看现在和未来。”

“是啊,”周念平笑的甚是温和,“渊儿是个真正有心胸的人。”

周念平眼里的光芒闪了闪,道:“他看起来傻傻的,其实他最有智慧。你和我都有小聪明而已。”

穆长风这是第二次听到有人如此评价林渊,而且是从一个狡猾如狐目光如炬的人口中再次听到,“林师哥总是鲁莽行事,拖人后腿,为何师哥也认为他是真正有智慧的人?”

周念平道:“你和我精于算计,疲累不堪。渊儿不擅长算计,却擅长收服人心,将精于算计者收为己用,你说是他有智慧,还是咱俩有智慧?”

穆长风犹疑道:“师哥的意思是?”

周念平道:“渊儿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的短处,也知道自己的长处。他如今是最精明的垂钓者,目光灼灼地盯住了两条大鱼,以满腔的真心实意为饵。哼哼,愿者早已上钩,为他生,为他死,都不在话下。”

穆长风道:“言过其实了吧,林师哥是真心对待赵师伯和云爷爷,他没有别的意图。”

周念平道:“有所付出,必欲有所得。你没有意识到,他从前也没有意识到。在赵卓言决定青灯古佛了此残生的时候才意识到的。你就等着瞧吧,赵卓言虽然已经做了和尚,但是这红尘俗事,他绝对摆脱不了。”

穆长风心里一动,蓦然发觉,精明如赵卓言,早已意识到林渊深藏于心而不自知的意图。

只是感动于那份纯真诚挚的情谊,心甘情愿掉入彀中而已。

周念平道:“渊儿是把家族放在第一位的人,云无涯和赵卓言,一个本事高明,一个头脑精明。将来定会成为忠心耿耿的左膀右臂,为他劳心劳力。你还认为渊儿傻吗?”

穆长风明知周念平看人的眼光极准,仍然不敢相信。

周念平道:“我们离开明家村多日,渊儿却没有跟上来,你猜是为什么?”

穆长风道:“定是护送太师父和师叔母回玉龙阁了。”

“你呀你,揣测别人的心思极准,为什么越是亲近的人越是看不透。”周念平笑着摇摇头,道:“你不妨给渊儿千里传信,问一问他的近况。渊儿一定没回玉龙阁。他现在做的事,肯定与赵卓言和云无涯有关。”。

穆长风看看天色,道:“此事以后再说不迟。”

“以后再说才是迟了。”周念平近来想起曾经毒杀林文海一事,总是愧疚难安,有心借机帮林渊一个忙,“这里还有一条最大的鱼,知道这小子的近况,我才能制定出合理的计划帮他把鱼钓上来。”

第三百四十九章 鼠妖娶妻(十三)

穆长风心念电转,很快明白周念平口中的大鱼正是秦薏萝生前的近身侍女白鸯,登时一凛。

虽然只有一面之缘,但白鸯给他留下的印象着实深刻。

那样无情狠毒的眼神,冷冰冰的,不带一丝温度。

仿佛从阿鼻地狱中逃出来的一缕幽魂,带着毁天灭地的恨意,意欲把所恨之人撕扯个鲜血淋漓。

穆长风见过许多心怀恨意的人,方芷莨、白雪、林珍儿,还有眼前的周念平,无一不带着刻骨铭心的仇恨,但是唯有那个白鸯,让他无法产生一丝丝的怜悯之意。

利用白家对她的信任,利用几个晚辈对她的敬重,暗中下毒,折磨的三姐弟生不如死。

“这条大鱼钓不得。”穆长风很坚决地表达了自己的看法。

“我知道你的意思,白鸯不过是秦薏萝手中用来作恶的利刃,除了利用别无其他。”周念平和穆长风的感觉完全不同,面对白鸯那种狠毒之辈,除了欣赏还是欣赏,“可是你别忘了,渊儿最擅长的就是感化恶徒,放下手中的屠刀。他连赵卓言都能收服,别人当然不是难题。”

“我担心……”

“没什么好担心的,”周念平自信满满,“白鸯算计白家这么多年,我看她根本不是出于对秦薏萝的忠心,而是出于对白家的一腔仇恨。执着了一千多年,精神可嘉啊。”

穆长风道:“我不知道她与白家有何仇恨,但是我也能看出来她是出于报复的目的才暗中下毒折磨三姐弟。一千多年还不放手,她太可怕了,我担心又是一个林珍儿,恐怕会害了林师哥。”

“哦?呵呵。”周念平轻轻摇头,道:“我的看法跟你完全相反,她不是另一个林珍儿,而是另一个我。”

“师哥此话怎讲?”

“林珍儿心中有情义,更有对利益和权势的追逐。情与利相冲突时,会毫不犹豫地抛弃情义。”

周念平回想白鸯打骂薛暮烟时凶神恶煞的模样,“我断定白鸯不仅仅和白家有仇,与薛家同样有仇。执着了一千多年不肯放下,恰恰说明她更重情。她可是修行将近两千年的妖族,耗费大半的光阴用来复仇,如果不重情,绝对办不到。”

穆长风道:“她不在这里耗费光阴又能怎么样,鼠妖乃是最低阶的妖族,定是用秦薏萝传授的诡术转化了驱魔师的灵力为己用,否则她也活不了啊。”

“你怎么突然变得这么笨。”周念平有些哭笑不得,拿出扇子敲在穆长风的脑袋上,“她姓白,和鼠妖在一起,就一定是鼠妖了?白鸯白鸯,显而易见,她真身是一只雌鸳鸯啊。哪里是什么低阶的妖族。”

“鸳鸯?”

“对啊,鸳鸯,‘浊灵’能照出妖族的原形,我很清楚地看到了她的真身。鸳鸯哪有形单影只的,据我推断,她的深仇大恨,一定和丈夫有关。”

周念平展开银扇,喝了一口酒,“我给你讲一个道理,越是执着于仇恨心无旁骛者,内心深处越是柔软。渊儿最擅长感化这种家伙。听我的,绝对没错。”

穆长风犹豫了片刻,拿出纸笔,写好了一封简短的问候信,点火烧掉之后许久,林渊回了一封长长的信。

穆长风越看越是心惊,暗暗钦佩周念平,“你料的极准,赵师伯在肃州城郊外的慈恩寺出家为僧,林师哥看望他一次之后就……”

周念平静等着下文,穆长风停顿了一会,道:“去了避暑庄园照顾闵芬。”

周念平道:“好一招曲线救国,不计前嫌照顾曾经一心杀他的恶棍,你和我都办不到。”

穆长风道:“信上说,避暑庄园的婢女得知老爷出家,少爷离世,照顾闵芬时都有懈怠。师哥赶去的第一天,将领头的婢女打了二十大板。现在无一人敢不尽心尽力。”

周念平点点头,道:“渊儿是让所有人都知道,即使闵芬的丈夫儿子都不能为她做主了,还有外甥可以撑腰。我要是赵卓言,不感动地痛哭流涕才怪。”

穆长风道:“林师哥还吩咐葙儿师姐去了自闲庄,给云爷爷布置了一处养老的别院。”

“好一招以退为进。云无涯肯定感动的眼泪鼻涕齐流。”

“我觉得林师哥并无私心杂念,他就是这样心善宽容的人。”

周念平知道穆长风话里隐藏的意思,无非是怀疑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道:“我是有理有据才会这样推断,在来找你和师姐之前,我听到渊儿对太师父说,他已经给巫女峡去了信,指明要秦苹的首徒端木雅快速赶到明家村,护送太师父和师叔母回玉龙阁。”

穆长风道:“那又怎样,太师父与师叔母,一个年事过高,一个双目失明,没有得力之人护送回去,林师哥怎么会放心。”

周念平眨巴眨巴眼睛,道:“还有后话呢,他希望太师父在回去的途中,多多表达对他的看重之情。让端木雅明白,他不仅仅是秦氏的血脉,背后还有玉龙阁的支持。”

穆长风有些惊讶,道:“林师哥现在已经为上位开始谋划铺路了?”

周念平道:“他年轻识浅,又不常在巫女峡,难以服众。端木雅名字里带个‘雅’字,为人却和文雅丝毫不沾边,桀骜不驯,谁都不服,近年来更是大权在握。先借太师父立个威,让端木雅明白,巫女峡真正的主子要回去了。”

穆长风好生担忧,道:“恐怕会适得其反,端木雅桀骜不驯,林师哥借太师父立威,她更不服气了。”

“别急别急,”周念平带着欣赏的笑意,道:“太师父当时也这样说,渊儿的意思就是要取得相反的效果。他从来没想过压制住端木雅,而是要寻得恰当时机把她除去。如果端木雅有心暗杀就更好,渊儿可以借机杀了他。”。

穆长风差点惊掉了下巴,许久没出声。

林渊竟然会以自己的性命为诱饵,钓上那条意欲置他于死地的大鱼,趁机除去上位之路途中最大的绊脚石。

第三百五十章 鼠妖娶妻(十四)

“正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玉龙阁中形势复杂,巫女峡也不遑多让。秦苹为人精明,却走错了一步棋。她应该在渊儿出生之后就接到巫女峡做为继承人来培养。可是渊儿自幼长在玉龙阁,远离权利中心,没有出众的能力,也没有自己的势力。”

穆长风道:“我猜秦苹从未想过要师哥执掌巫女峡,她一心想着复活师姐,想要师姐来继承。”

“所以她老糊涂啊,就算是师姐,多年来远离权利中心,情况又能好到哪里去。”周念平嘿嘿两声,道:“她忽略了最重要的一点,师姐的志向从来不在争权夺利上,赶鸭子上架,结果只会更糟糕。”

穆长风不由地扑哧一笑,完全赞同周念平的观点。

方芷莨自遭遇大难之后虽然性情大变,有心机有手段,必要之时也不缺乏杀伐决断的魄力。

但是她的志向从来不在争权夺利上,强行将她和争权夺利捆在一起,巫女峡未必会有好的出路,方芷莨也会痛苦不堪。

周念平道:“秦苹成为活死人,巫女峡大事小事由端木雅一手把控。几个忠于秦家的得力弟子又相继离世。端木雅是渊儿累死也压制不住的人,不如一脚踢开。擒贼先擒王,端木雅完了,其他人闹不出大风大浪。”

穆长风道:“林师哥想借太师父的手,让端木雅明白,巫女峡的继承人要回去了,端木雅势必有所行动。”

周念平道:“就怕她什么都不干,端木雅是巫女峡的功臣,没有把柄可抓,有什么理由把功臣一脚踢开。渊儿一边刺激端木雅,一边尽力收服赵卓言和云无涯,你说他干的那些善心事真的完完全全是出于善心吗?”

不等穆长风做出回答,周念平抢先一步道:“这小子是在培养自己的心腹。送上门来的上佳人选,还不得死死地盯着。”

穆长风迟疑道:“他们毕竟是外人,师哥想要牢牢抓住巫女峡的大权,还得从巫女峡入手啊。”

“对啊,一点没错。渊儿难以下手,需要一个军师出谋划策啊,赵卓言是不二的人选。和尚的身份多好,无欲无求,得道高僧,不必担心他在巫女峡搅弄风云暗中收服自己的势力。”

穆长风闻言又是一乐,道:“我怎么觉得赵师伯出家为僧对林师哥来说是天大的好事呢?”

周念平道:“可不是嘛,赵卓言把头发一剃,意味着他真正地放下了名利权欲。渊儿尽管放心大胆的用。云无涯的身份也极好,关键时刻可以用来救命。甭管端木雅暗中射出多少冷箭,有他舍命护着渊儿呢。”

穆长风合上信件,心中五味杂陈,既为林渊从成长感到心酸,也为他的成长感到惊心,林渊从来都不傻,他不过是一只沉睡的猛虎,一觉醒来,心明眼亮,精神抖擞,郑重宣告,他才是林中之王。

周念平道:“渊儿收服的何止是赵卓言与云无涯的心,你不同样被感动的服服帖帖。”

穆长风心里一动,若有所思。

周念平道:“林家出了林珍儿那样的败类,是你出手将她除去,渊儿的手上从未沾血。你利用白灿为饵,渊儿丝毫不介意,反过来安慰你不要挂在心上。再有下次,你依然愿意为他冲锋陷阵,百死不悔。”

穆长风道:“我觉得林师哥在安慰我的时候是真心的,他也真的责怪自己行事鲁莽。”

周念平直勾勾地盯着穆长风,道:“师弟,情商高的人才是真正的可怕。渊儿真正的可怕之处,正是他海纳百川的心胸。”

穆长风神色黯然,道:“心胸宽广就好吗,他当初明知道林珍儿居心叵测,一味的宽容忍让,差点铸成大错。”

周念平道:“成长的过程中总会付出代价,当他发现自己无原则的宽容会铸成大错时,不是及时地改正了错误了吗?林珍儿万万留不得,他不是狠下心肠让她去死了吗?渊儿现在心里有杆秤,会掂量清楚,值得包容的人,就算曾斩断了他的手脚,他也绝对不会计较。”

穆长风满心苦涩,道:“他觉得我是值得包容的人,所以不计较我曾间接伤害了小白。真正高明的人,是能用好自己手里的刀,而不是把自己变成一把刀。说来说去,我怎么觉得最傻的是我呢。”

周念平道:“难道我不傻吗,费劲心思在这里帮人家钓鱼。咱俩忙来忙去,都是在给别人操心劳碌。”

穆长风看着他自我嘲讽的笑容,道:“师哥想如何帮他钓鱼?”

“渊儿最爱犯傻,我得继续然他当个傻瓜呗。”周念平懒洋洋地伸了个腰,拿出纸笔,活动一下手腕,写了一封不长不短的信给林渊传了过去。

片刻之后,周念平眼前腾起一股火焰,随着火焰的熄灭,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白瓷坛。

穆长风好奇心起,打开盖子,发现坛中殷红刺目,血腥气味浓重,竟是一坛新鲜的血液。

周念平摸出一个白瓷瓶,在坛中倒了一些粉末,道:“这些药粉可以保证血液不会凝固,白鸯每日一勺,保证药到病除。”。

穆长风轻轻一挑眉,“白鸯有病?哦,就算没病,师哥也有本事让她生病。”

“她的病在这里。”周念平捂着自己的心口,“心病很容易转移到身体上,你放心,我不会胡来,顺势而为,顺势而为哈。”

第三百五十一章 鼠妖娶妻(十五)

穆长风和周念平都以为白珏会在今日娶妻,不料外面一直安安静静,白家并无办喜事的样子。

打听了一下才知,方芷莨亲自见了白家老爷和夫人,也不知她说了些什么,竟然说服了白家老爷,将婚期定在了七月十五鬼节之夜。

二人都吃惊不小,面面相觑,七月十五乃是大凶之日,而且是方芷莨的冥寿。她这样安排,显然别有深意,至于是什么深意,谁也猜测不出。

二人悄悄商议了片刻,决定静观其变,谁也没想找方芷莨问个清楚明白。

日子很平静地过去了数天,到了七月十五,白家简单地筹备了一下,挂上大红灯笼,贴上大红喜字,白珏早早地换上了一身喜服。

他对薛暮烟毫无男女之情,但一想到白家承受了一千余年的诅咒即将揭开,不免喜上眉梢,举手投足间喜不自胜,更添了几分娘里娘气。

薛暮烟当日被白鸯打晕,方芷莨担心她醒来之后大哭大闹,索性下了迷药,一直让她昏睡未醒。

眼看着离拜堂成亲仅剩几个时辰,方芷莨才亲自给她喂下解药,待她睁开眼睛,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薛暮烟咬了咬牙,忽然一拳挥了过去,“你们一个个都整我,安得什么心?”

方芷莨轻轻巧巧躲开了那一拳,依旧笑得如沐春风,“对啊,我们一个个都整你,想知道为什么吗?我带来一个朋友,给你想要的答案。”

方芷莨轻轻拍了两掌,石门陡然打开,飘进一位陌生的白衣男子。

那白衣男子相貌俊朗,神情冰冷。行走之时足不沾地。随着他的进入,石屋内变得寒冷彻骨,仿佛一眨眼之间,从酷暑时节变成了数九寒天。

“这位是七爷,冥界身份最高的鬼差。七月十五,乃是百鬼夜行之夜。”方芷莨掩嘴轻轻一笑,笑容既恶毒,又顽皮,“今年的七月十五,也是你母亲薛红莲命终之日,负责摄她魂魄入地狱的,正是七爷。”

薛暮烟又恐惧又糊涂,怒道:“你在胡扯什么?”

方芷莨道:“做了恶事终究会有报应,我叫方芷莨,也叫辛璃,正是玉龙阁阁主的亲孙女。我整整二十年不见踪影,并不是失踪,而是被歹徒杀害。杀我的歹徒正是你的母亲薛红莲。”

薛暮烟完全呆住了,恐惧难言,不知所措,最后全都变成了难以置信,疯狂叫喊道:“你胡扯什么,你是个什么鬼东西,你敢污蔑我母后,活的不耐烦了。”

七爷拿出一份地府名册,缓缓打开,道:“这里记录着你母亲的生平,你仔细看看。”

薛暮烟不敢看,方芷莨扯着她的头发,强迫她看着页面上的内容。那一页详细地记载着薛红莲在某年某月协助魔族将方芷莨诱骗到常青山,联合双子门的赵琦将她残忍的杀害于血河池畔。。

薛暮烟很想大喊,也想放声大哭,但此时此刻,她竟然没有力气大喊大哭,也没有勇气在仇人面前造次。哆嗦了许久,战战兢兢地问道:“是你联合鼠妖算计我,你想报复我母后,我不过是你复仇的工具?”

“非也非也,”方芷莨的指甲一下一下地刮在薛暮烟灰白瘦削的脸颊上,似有无穷无尽的怜爱,“小姑娘,我没想利用你来复仇,只想请你帮我一个忙。白氏一家被你母亲诅咒,只要你心甘情愿地嫁给白珏为妻,解开诅咒,我或许可以求求七爷,暂时放你母亲一次。”

第三百五十二章 鬼节之夜(一)

有生以来,薛暮烟第一次感觉到真正的恐惧。那种恐惧之感犹如千千万万根冰雪凝聚而成的细针,顺着毛孔扎进肌肤,钻进骨头,只是眨一眨眼的功夫,便刺进了五脏和六腑。

冷的她似要冻僵,疼的她撕心裂肺。

方芷莨有些许的不忍,也是在眨一眨眼的功夫,就硬起了心肠让自己的悲悯之意烟消云散,“白家老爷曾救过你的母亲,薛红莲却忘恩负义,诅咒白氏一族的子孙男生女相女生男相。你肯心甘情愿地嫁给白珏为妻,就可以解开诅咒。我和你母亲有着血海深仇,你得给我一个充足的理由饶她一次吧?”

“我不信,”薛暮烟艰难地开了口,“我不信我母后会杀你,她一生慈悲,为什么要杀你?”

“为什么?哼哼。”方芷莨早料到薛暮烟会问为什么,也一直在等她开口询问,“因为你命硬克父,因为你活着,你父王就得死。她得拿我当祭品献给魔族以此改变你的命运。可惜呀,命运由天不由她,你还是把你父王生生地克死了。”

“你胡说,我不信。”薛暮烟又怒又怕,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方芷莨低头摆弄着指甲,嘴角噙着一丝阴诡的笑容。

薛暮烟嘴上说不信,其实已经信了。误以为终于找到了多年备受冷眼的答案。

她以为自己命硬克死了父王,才导致母后仇恨满心,视她如生死仇敌。

“这如花似玉的小姑娘,哭的怪可怜的。”方芷莨故意长叹一声,“薛红莲那么恨你,那么厌恶你,如果她知道你已经失身于最低阶的妖族,又会用什么样的眼神看你呢。恶心?厌弃?啧啧啧,我不敢想象。”

薛暮烟只觉心如死灰,再无活下去的勇气,上下牙齿一用力,想咬断自己的舌头。

方芷莨早料到她会有此一举,突然出手捏住她脸颊,道:“想死啊,没那么容易。子母连心蛊之毒还未解,你死了,薛红莲会跟着你一块死。鬼节之夜就真的成了她的死期。”

薛暮烟挣脱方芷莨的手,哭的声嘶力竭,“我为什么要管她的生死。她不是我娘,我没有这样的娘。今夜就成为她的死期好了,我才不管她。”

方芷莨道:“她是为了你才将我杀害,你怎么能说出这么没良心的话?”

薛暮烟道:“我没有这样恶毒的娘,让她死好了,她怎么可以这么恶毒,我要杀了她,我要杀了她。”

方芷莨咯咯一乐,道:“小姑娘,你真是笨,这么容易上当。薛红莲精明狡猾,怎么会生出你这么个蠢瓜。”

薛暮烟哭声顿止,茫然不解。

方芷莨道:“她的确是为了你置我于死地。但不是为了改变你的命运,而是为了救你的命。你当年落入魔族手中,她杀我是为了交换你的性命。”

薛暮烟陡然得知真相,心中升起一股暖意,原来母后是爱着她,在乎她的。

方芷莨道:“为了救你性命,她可是煞费了苦心。害了我,害了林渊,毒死了无数为她做尽坏事的妖族。”

“她为什么一直那样对我?”薛暮烟一直期望着母亲的疼爱,乍然得知母亲真的爱她,却突然有些不自信了。

方芷莨道:“我猜测她是为了保住你的性命。正因为你的精神上一直被虐待,我希望你活着受苦,才留下了你的性命。可怜天下父母心,薛红莲是高高在上的妖族王后,也是一个普通女人,只要孩子能活着,她什么都愿意做,哪怕你误会至深,恨她怨她也无所谓。”

薛暮烟的眼睛里闪着柔和的光芒,满面笑容,似乎得到了世上最珍稀的宝贝,“母后真的那么爱我?”

“那是当然。”方芷莨俨然一位善解人意的知心姐姐,轻轻一掐薛暮烟的脸颊,“我当年与她是生死之交,我愿意为她死,她愿意为我死。如此浓厚诚挚的情谊,和骨肉亲情一比则微不足道。她愿意为你杀人害命,为你抛弃良心,这就是母亲,为了孩子,可以坠入无间地狱。”

薛暮烟心中满是幸福之感,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容。如春天百花齐放,美不胜收。

她笑着笑着,忽然神色一僵,“你刚才骗我做什么,你为什么胡编乱造说我命硬?”

“哎呦喂,还有点脑子,你终于察觉到不对劲儿了。”方芷莨慢悠悠地从袖中摸出一枚玲珑圆润的月光石,在薛暮烟面前晃了晃,“此为存音石,如今是你母亲的催命符。”

在薛暮烟不解的目光中,月光石光华流转,室内响起了薛暮烟和方芷莨适才的一段对话。

“我为什么要管她的生死。她不是我娘,我没有这样的娘。今夜就成为她的死期好了,我才不管她。”

“她是为了你才将我杀害,你怎么能说出这么没良心的话?”

“我没有这样恶毒的娘,让她死好了,她怎么可以这么恶毒,我要杀了她,我要杀了她。”

薛暮烟勃然变色,方芷莨笑呵呵地道:“我掐头去尾留中间,若是被你母后听到。她会作何感想?”

薛暮烟愣怔片刻,尚未回答,方芷莨自信地道:“她会误以为你知道她杀害好友的恶行,鄙视她的行为,以她为耻,深感愤怒屈辱,想要杀了她。”

薛暮烟怒道:“我是被你骗了才说了那些伤她的话,我会跟母后解释清楚的。”

“解释有用吗?”方芷莨坐在床沿,翘起二郎腿,一条腿悠闲地荡来荡去,“她连丧两女,二十年前又痛失挚爱,早就心如死灰。一心挂念着你才没有寻死。她的心早已脆弱不堪,承受不住任何的打击。你再多的解释都是多余,这几句话就是她的催命符。”

“你……”薛暮烟怒极攻心,终于战胜了满心的恐惧,伸出双手掐住方芷莨的脖子。“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方芷莨手掌轻轻一抓,像抓纸人一样,揪起薛暮烟的后衣领,轻轻巧巧撂在地上,“我可以存点好心,不把这催命符交给你母亲。你需答应我两个条件,第一,自愿穿上嫁衣嫁给白珏。第二,解开诅咒之后,我可以让白珏送上一纸和离书,但你需将此事绝口不提,一生一世烂在肚子里。”

薛暮烟抓起石椅砸了过去,方芷莨一脚踢碎了石椅,紧接着将脚踩在薛暮烟的手背上,皮笑肉不笑地道:“如果白氏一族有一位是因你口无遮拦丢了性命,我立即把催命符送到薛红莲手中。她若伤心不想活了,不是死在我的手里,而是死于你冰冷如刀的言语。”

薛暮烟忍着手上的伤痛,怒目而视,“你好狠毒。”

方芷莨道:“你感觉不忿吗,感觉委屈吗?你有资格吗?你母亲杀了我,用我的命换取了你的命。我是孤魂一缕,有家不能回,父母哥哥,情郎爱侣都已失去,我的姨母双目失明,一切都是拜你母亲所赐。”

薛暮烟的泪水涔涔而落,兀自倔强地高昂着头,以怨毒入骨的神情看着她。

方芷莨狠狠地捏住薛暮烟的下巴,道:“薛红莲是生是死,全在你一念之间,你可以心存侥幸跟我赌一次。看看这存音石里的恶毒之语,能不能要了她的命。公主殿下,你要跟我赌吗?”。

薛暮烟再也忍耐不住,放声大哭起来,“不,我不跟你赌。我听你的还不行吗,我嫁给白珏,我永远也不会把秘密说出去。我发誓绝对不说。”

方芷莨移开脚,将事先备好的大红嫁衣摔在薛暮烟的身上。

第三百五十三章 鬼节之夜(二)

她心中巨石终于落了地,只要薛暮烟守口如瓶,薛红莲对此处之事一无所知,白氏一族的性命算是彻底保住了。

希望白珏三姐弟能恢复正常,过上平淡安稳的日子,追求自己真正想要的生活。

更希望周念平能体会到她的一番苦心,不要再横生枝节平添冤孽。

方芷莨满怀心事地走出石门,看到目瞪口呆的穆长风,与一脸玩世不恭的周念平。

二人跟着她走出很远,白衣男子一言不发,慢悠悠地尾随在后。

穆长风一直担心不已,俗话说兔子急了还咬人,就怕薛暮烟被逼的忍无可忍,意欲寻仇报复,方芷莨就此又树了一个强敌。

但看方芷莨的神色,根本没把薛暮烟当一回事,想想也对,那薛暮烟只有脾气没有脑子,把她当成强敌,似乎也太瞧得起她。

周念平嘿嘿地笑起来,说不出的兴奋满足,语气中却故意带着责怪之意,“我本来想好了主意逼迫薛暮烟不敢说出嫁的事,师姐怎么不给机会让我发挥才能?好生无趣啊。”

方芷莨回身给了他一拳,沉着脸道:“你以为我没事先想好保全白家的主意?就你会作妖,横插一杠子。”

周念平龇牙咧嘴道了几声疼,“师姐的手段不恶毒?瞧你刚才那股狠劲儿,只闻其音,已经吓了我一跳。完全没顾及和薛暮烟的故旧之情,凭什么说我作妖。”

方芷莨缓了一缓,走近周念平,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周念平抓抓头,也笑了,像个不谙世事的纯真幼童,恶作剧之后不但没被怪罪,反而得了一颗最大最甜的糖果。

方芷莨道:“你用了阴毒的手段害的薛暮烟失身,究竟安得什么心思,别以为我不知道。”

穆长风心中一凛,狐疑地看着周念平,难道他有所隐瞒,除了曾经言明的几个原因之外还有其他不可告人的目的?

周念平笑容尴尬,道:“我能安什么心思?”

方芷莨道:“你在试探长风,会不会为了薛暮烟跟你决裂,难道不是吗?”

周念平看向穆长风,甚是不好意思。

方芷莨道:“长风最终还是站在你这一边,满意了?”

周念平点头道:“太满意了,原来无论我做了什么,师弟都会选择原谅,我在他心中如此重要,嘻嘻。”

穆长风不由得又气又笑,周念平的心思有时太像个孩子,非要称出自己在亲人心目中的分量。就像林渊和林葙儿,幼年之时故意调皮捣蛋在父母面前争夺宠爱,都想做父母心中最重要的那一个宝贝。

幼稚又荒唐,令人啼笑皆非。

而周念平的行为想法则更加荒唐,自幼相伴长大的情义摆在那里,薛暮烟如何能与他相提并论。

穆长风正在啼笑皆非之时,周念平给出了一个他再也不认为荒唐的答案,“原来长风为了我可以连原则都不顾,只顾惜与我的兄弟之情,乐的我呀好几晚睡不着。”

方芷莨无奈地闭了一下眼睛,穆长风则郑重地看着周念平。

原来如此,他不是在拿自己跟薛暮烟比,而是在跟穆长风心中的原则做比较。

穆长风做事向来有自己的原则和底线,此事若是换做一个普通的师兄弟,即使害的是一位素昧平生的陌生女子,穆长风也会深感不齿,就算不告知太师父,也会断绝师兄弟之情。弃了这个阴狠歹毒之人。

只因此事是周念平所为,哪怕穆长风感激薛暮烟曾经的救护之恩,有满心的愧疚与惋惜,最终也无法战胜自幼相伴长大的兄弟情谊,选择不追究,不计较,选择时过境迁,风平浪静,兄弟之情,一如往昔。

方芷莨道:“长风比你年幼数岁,有时却像个哥哥,对你却如幼弟般的怜惜疼爱。即使你闯下滔天祸事,依然有人护着你爱着你。你想要的就是这种感觉。周念平啊周念平,你能不能成熟一点,有个当兄长的样子?”

周念平大摇其头,紧紧搂住穆长风的肩膀,“我不想长大,我想当小孩儿。我不想当哥哥。我要你们纵容我疼爱我。”

方芷莨忍了忍,道:“我若因薛暮烟失身而有了怜惜悲悯之意,你会越来越不舒服。念平,我这样对待薛暮烟,是在给你吃定心丸。你是我弟弟,永远都是一家人。我再生气,也不会远离你抛下你。亲疏有别,薛暮烟永远都是外人。面对她我可以使出任何手段。”

周念平道:“所以我高兴啊。”

穆长风呆呆地注视着周念平,发现他对自己和方芷莨,寄托了一种对父母的感情。

父母疼爱子女,向来是无原则的宠溺维护。不惜杀人害命,抛弃良心。

周念平从来没得到过这种无条件无原则的宠爱,就不惜一切在他和方芷莨身上寻找。

这个人可以说是天下最聪明的人,阴谋诡计信手拈来,狡诈阴狠无人能及。口蜜腹剑头脑清晰,笑里藏刀看透人心。而且天生就是个演戏的天才,欺骗周嘉之时丝毫不带表演的痕迹。

周念平绝对是穆长风认识的人中,智谋最高的狠角色。

穆长风甚至敢断定,如果林珍儿最初遇到的是周念平,根本来不及耍弄阴谋诡计,就被周念平整治的骨头渣子都不剩。

可是这么聪明阴狠的一个人,却对权欲名利毫无兴趣。他有着一颗世上最为敏感脆弱的心,他活着,只为寻找温暖,安抚脆弱敏感的情义。

赵卓言曾说穆长风是个矛盾体,若他了解了真实的周念平,一定会将这句评价转送过去。

周念平才是这个世上最矛盾的一个人,明明那么狠,偏偏又那么纯净。。

他那么聪明,偏偏活在过去,裹足不前,一心要寻回失去的父母之爱。

穆长风也终于彻底了解到周念平对方芷莨的感情,长姐慈母般的疼爱包容,令他百般的依赖留恋,他的感情纯净的如山涧清泉,若以男女之情来理解,则玷污了这份感情。

第三百五十四章 鬼节之夜(三)

方芷莨道:“我要你要清楚一点,就算你负了天下人,变成一个祸害无辜的可耻之徒。你依然是我弟弟。我会打你,会骂你,但不会与你恩断义绝。有一天我忍无可忍了,我会自我了结,以谢天下。”

周念平侧着头,骨碌碌地转着眼睛,神情竟是难得的严肃郑重,“承蒙师姐教导数年,对我有种‘子不教父之过’的感觉。我犯下任何错,你都会把责任扛过去。我绝对不会再犯这种错,免得责任太重压扁了你。”

方芷莨哼了一声,强忍住笑,道:“你倒是了解我。”

“我当然了解。”周念平摸摸下巴,道:“师姐那样对待薛暮烟,是想把她仇恨的目光全部吸引过去,是对我的一种保护。”

穆长风惊讶道:“师姐在保护师哥?”

周念平轻轻一拳打在穆长风的脑袋上,“你呀你,薛暮烟不知自己失身是被我所害,已经恨毒了我。你没发现那天早上她恨不得咬死我的模样?”

穆长风这才想起,薛暮烟被发现与白珏同在一床的那天早上,周念平在一旁煽风点火,薛暮烟看他的眼神可谓恨到骨子里。

周念平道:“师姐做这一切,是为了防患于未然。薛暮烟始终不知情则最好,有朝一日发现是我设的局,她会直接将矛头对准师姐。”

穆长风是个聪明人,此时却有点发蒙,道:“明知是你,岂有找师姐报复的道理?”

“因为薛暮烟她不讲道理啊。”周念平突然发现,穆长风也有笨的无可救药之时,“师姐待我亲如幼弟,是抢走你一颗心的人,是费尽心思逼她出嫁的人。这种恩怨不明的臭丫头,想要报复之时会第一个找她最为切齿痛恨的那个人,尽管那个人并不是真正害她的罪魁祸首。”

穆长风向来恩怨分明,很难理解那种恩怨不明者的心思,道:“师姐是在拿自己给你挡灾?”

周念平一耸肩,“你以为呢?”

穆长风转头看过去,方芷莨一言不发,没有说是,也没说不是。不过从神情来看,分明已经默认。

她习惯了未雨绸缪,薛暮烟知道真相的可能性非常小,她此番的“未雨绸缪”似乎显得多余。

但不能否认她竭力保全周念平的善意,不是亲人胜似亲人,才肯这样用心。

周念平道:“我曾说薛暮烟天性恶毒凉薄,你还不信。她明知师姐为何而死,何曾有过一丝愧疚之情,何曾有过一丝为母亲的忏悔之意?薛红莲用师姐的命换了薛暮烟的命,她可曾有一丝感激?”

穆长风道:“她应该是气蒙了吧,遭遇了那么大的事,又被逼迫嫁人,哪里会想那么多。”

周念平冷笑连连,道:“换做是你会有什么反应,换做是渊儿又会怎么样?”

穆长风无言以对,默认了周念平的话。

因为无论是他还是林渊,无论身处何种境地,得知有一个无辜的女子是被他们的母亲残忍杀害,首先的反应是愧疚,是歉意。

而薛暮烟却是为自己一直拥有母爱而开心,从未在意过方芷莨的死活,未在意过她为何而死。

天性凉薄自私,不过如此。

周念平转头看着白衣公子,心生好奇,道:“这位是谁?”

白衣公子脸上浮起一丝淡淡的笑容,忽然伸出长长的舌头,头上出现一顶又尖又长的帽子,写着“一见生财”四个字。

周念平哟了一声,跳到穆长风身后,“白无常啊,你来作甚啊?”

白无常恢复正常人的容貌,寒着脸,道:“别惹我。”

方芷莨道:“我曾救过他在人世的亲人,他感激我救助之恩,每年七月十五都会和我见上一面,我力所能及地帮一些忙,他也力所能及地帮我一些忙。”

周念平长吁一口气,擦擦额头上的冷汗,道:“吓死我了,我以为是拖我入地狱的。”

方芷莨道:“你也知道自己缺德啊。”

白无常脸色阴沉,道:“周念平作恶多端,善事也做了不少。功过相抵,但我劝你好自为之,莫要继续犯错。”

周念平心虚地厉害,道:“我残害手足,如果没做善事,会在地狱关多久?”

白无常道:“你残害手足,逼得你母……”

穆长风悚然一惊,方芷莨同样一惊,突然插言道:“我今年得了一样宝物,能帮你更大的忙。七爷能否透露更多一些我想要的东西?”

白无常英俊的脸冰冰冷冷,就像一张面具,不带一丝感情,道:“问吧。”

方芷莨道:“我想知道我祖先秦薏萝真的那么心狠,就因为白老爷背叛了一次,整治的白氏一族生不如死千余年?”

白无常道:“的确如此,秦薏萝就是这种人,对至亲挚友可以掏心掏肺,其中一旦有人背叛了她,秦薏萝会斩断旧情,毫不心慈手软。”

方芷莨道:“那个白鸯是怎么回事?”

白无常摸出一本册子,迅速看了一会,道:“白鸯的丈夫白鸳和弟弟白盏本是大牢的看守,薛红莲逃跑之时杀了他们。白鸯痛恨薛红莲,也恨白氏一族。秦薏萝设局报复时,她自告奋勇,愿意成为此局的一个棋子,潜伏在白家给三姐弟下毒。”

方芷莨道:“我爷爷还有多少阳寿?”

白无常道:“以前我只回答你一个问题,今日看在你能帮我大忙的份上回答了两个。我不能再过多的透露了。”

方芷莨道:“明年我不问你了,照样帮你的忙,可以吗?”

白无常犹豫了片刻,在衣袖中摸摸索索,找到一本厚厚的册子,翻到最后一页看了看,道:“辛清远寿数极长,还有二十年的阳寿。”

方芷莨在明家村时,因心结作祟,一直对辛清远不冷不热,为救方蕊离开明家村,走的匆匆忙忙。。

多日以来,她一直忐忑不安,害怕辛清远阳寿将近,这次离别,就再难相见。

突然得知辛清远还有二十年的光阴岁月,不禁心花怒放。连道了几声好,心情激动之下,竟不知再说些什么了。

第三百五十五章 鬼节之夜(四)

穆长风也是心花怒放,笑的合不拢嘴。周念平与辛清远感情淡薄,没什么特别的感觉。

忽然想起白无常适才的话,隐隐觉得心中不安,那种不安如一团毒雾,逐渐蔓延开来,刺激的五脏六腑都在痛,“你刚才说我什么,残害手足,之后是什么?”

方芷莨抢先一步道:“你残害手足,逼得你母亲为保全你性命承认杀子的恶行,泼了自己一身污水,你干的好事。”

穆长风转过身去,背对着她们,心中暗道:“师姐果然知道真相,师伯母当年被周师伯抛弃,并没有断绝活下去的希望,是周师哥那一碗毒粥真正地夺去了她的生存意志。师姐这句谎言倒是能圆过去。”

周念平脸色一变,低声道:“原来师姐早知道是我做的。”

“我当然知道是你做的,这世上有狠心杀子的母亲,师伯母却不是这种狠心肠之人。”方芷莨心中一股怒火熊熊燃烧,强行压制住怒意,为了转移周念平的注意力,突然看向穆长风,“将幽冥鬼域的大红灯笼交给七爷。”

穆长风闻言一愣,道:“那是林珍儿的东西,我只拿了她的骨鞭,没拿大红灯笼。”

方芷莨道:“你杀了灯笼的主人,那灯笼就会认你为主。你心中默念‘亡魂灯’三个字,就会将它召唤到手中。”

穆长风依言照做,果然手中红光一闪,出现了那盏写着“幽冥鬼域”四个大字的红灯笼。

立即交给了白无常。

白无常接过灯笼,从中取出一个琉璃瓶,瓶中装满殷红血液,散发着血腥之气。他看了一眼,尽数倒在地上。

方芷莨道:“此灯以主人鲜血为灯油。”

穆长风心领神会,用指甲在腕上划出一道伤口,将血滴了满满一瓶,道:“用此灯就可控制亡灵大军吗?”

方芷莨道:“你可以用此灯控制亡灵大军,七爷不是它的主人,只能将其点燃召唤亡灵,无法进一步控制。”

穆长风略一思忖,已经明白了白无常要做什么,“七爷定是还有许多要抓捕的亡魂,有此灯在手,事半功倍。”

白无常微微一笑,道:“三日后定会归还,八爷还在等我,恕不奉陪了。”

方芷莨看着他凭空消失,忽然萎靡下来,蹲在墙角,一动不动。

穆长风见她神色忽明忽暗,有些担忧,正待上前询问。周念平拉住他衣袖,道:“师姐正在为她母亲难过呢,劝解无用,让她静一会儿。”

周念平猜测的一点没错,方芷莨整治薛暮烟之时,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母亲秦芠芊,心中痛如刀割。

穆长风道:“师姐既然如此惦记师叔母,刚才怎么不问一问?”

“缺心眼儿吧你?”周念平十分无奈,头疼无比,“你的那股聪明劲儿是不是传给了渊儿,渊儿把自己的憨傻之气传给了你呀。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们两个互相熏染,都半红不黑的,渊儿还好,他半红不黑的是进步,你就成了傻不拉几的笨瓜。”

穆长风呆了一呆,很快醒悟过来,方芷莨的父亲哥哥都由林墨龙明确地传达了死讯。她的母亲虽然生机渺茫,但毕竟属于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而且音信全无。面对这种情况,很多人都会抱有一丝希望,方芷莨自然不会例外。

她不敢询问白无常,就是怕得到一个明确的答案,害怕最后一丝希望化为泡影。

不知道答案就可以让这丝希望一直存在,尽管很折磨人,但是总比绝望的好。

周念平扯着穆长风,走到另一个墙角蹲下,百无聊赖之中,哼哼唧唧唱起了小曲儿:“小老鼠,上灯台,偷油吃,下不来,吱吱吱吱叫奶奶,奶奶没有来,叽里咕噜滚下来。”

穆长风“扑哧”一声乐了,见方芷莨始终忧心满腹,赶紧闭上了嘴巴。

周念平道:“琢玉轩的粮仓里供奉着‘大耗星君’,老鼠乃是十二生肖之首,传奇故事中有‘鼠咬天开’的神话,你知道鼠妖为何成了最低阶的妖族吗?师姐知道吗?”

方芷莨点点头,并不答话。

周念平道:“因为鼠妖一族中尽出偷盗的圣手,没有他们偷不到的,没有他们不敢偷的,有一点更加令人气恨,他们帮助疫鬼散播瘟疫,伤害了人族,也伤害了妖族,妖王一怒之下,将鼠妖尽数打入最低级的一层。”

穆长风道:“师哥真是博学多闻啊。”

周念平嘿嘿一笑,很是得意,道:“十二生肖中,我最喜欢老虎,独来独往,守着自己的一方领地。从前有个董神医,房屋外种了一片杏花,林中守着一只猛虎。这就是‘虎守杏林’的故事,老虎有灵性,只守护有德行的医者。”

穆长风小声问道:“师哥可知桔子井是怎么回事?”。

“桔子井?”周念平微微一愣,突然吭哧吭哧地笑起来。

“是橘井泉香,传闻跟一位叫苏耽的医者有关,以桔子叶救助病患,他家的桔子花落满水井之中,香气满院,也是一句赞扬医者德行高尚医术高明的话。你异想天开,什么桔子井,怎么不来个橙子井,李子井,你快笑死我了。”

第三百五十六章 鬼节之夜(五)

穆长风羞得满脸通红,想起常青山上白云庄附近那一片如胭脂万点的杏花林,那一只威武雄壮的老虎,以及海婆婆留下的那一首七言诗。

原来有灵性的老虎会守护着有德行的医者,那首七言诗也在提醒他白云庄主人做为医者的身份。穆长风惭愧不已,深感自己读书不多,孤陋寡闻。

愧疚羞赧的同时,又深感周念平的可敬与可怕,此人不但聪明,而且博览群书。诗词歌赋无一不通,历史地理无一不晓。兼收并蓄,连逸闻趣事也不放过。

从前一起下山历练之时毫无所察,可见周念平一直藏拙。

他从前一直认为自己和周念平的能力不相上下,事实证明,他一直都自视甚高。

周念平道:“师弟哪儿都好,就是书读得少。给你一首藏头诗,能看懂吗?我写一副对联,你能看出妙在何处吗?找出一首词,你能准确无误地解释给我听吗?”

穆长风摇头道:“不能。”

周念平道:“别以为做学问就是酸文假醋的东西没意思。这世上博学多才智计百出的人多了去了。如果你有难,我给你送去一盒酸枣和水蜜桃,你知道什么意思吗?”

穆长风再次摇头,越发没有底气,“不知道。”

“早逃啊。”周念平哎了一声,颇有恨铁不成钢之意,“我算是明白了,从前折在你手里的家伙都不算拔尖的对手。”

穆长风颇为不服气,道:“林珍儿算是拔尖的对手,最后还不是栽在我的手里。”

周念平道:“如果我要跟你斗,你有把握赢吗?如果林爷爷要跟你斗,你有把握赢他吗?”

“你怎么提起了林爷爷,他老人家乃是世外高人,不屑尔虞我诈。”穆长风向来敬重林墨龙,语气甚是恭敬。

周念平意味深长的一笑,道:“当今之世,我唯一不敢惹的人就是林爷爷。他老人家绝对是高手中的高手。真正的博古通今又有大智慧。当年掏出一半家财兴建玉龙阁,你以为他是财大气粗不把金银当回事?还是那句话,有所付出必欲有所得。不需急在一时,静观其变,走好几步关键的棋,就待天时地利人和的那一刻。”

穆长风闻言稍稍吃了一惊,脑子里一片空白,很多问题不敢深想下去。

周念平道:“林爷爷有长长久久的光阴,深谙放长线钓大鱼的妙处。如今怎么样,他以一半家财做赌本,赢不来玉龙阁,也能赢来巫女峡。一颗长生丹早已到手,恐怕他赢来的利润已经远远地超过了预期。”

穆长风按捺住惊惧之意,道:“师哥眼光最毒,你觉得林爷爷是伪君子吗?”

“是智者,真正的智者。”周念平钦佩的神情全挂在脸上,“林爷爷是学问大家,胸襟和眼界非旁人可比,师弟你记住,多读书绝对有好处没坏处。你现在勉强算作出类拔萃的人物,闲暇时多读书,你会发现别有天地,思维也会随之改变,有助你更上一层楼。”

穆长风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忽然发现,周念平竟然有着和偏执极端完全相反的一面。可以说他也是个有智慧的人。仇恨的迷雾拨开之后,逐渐一点点地显露。

周念平正经了一会,再次露出玩世不恭的模样,道:“如果你对读书没兴趣,就这样激励自己,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想着黄金屋和颜如玉,保准你像吃了罂粟散一样,全身都是劲儿,对吧师姐?”

方芷莨“嗯”了一声,敷衍的态度十分明显,她没兴趣倾听,更没兴趣参与,糟糕至极的心情一直持续到薛暮烟与白珏拜天地的时候。

堂堂的妖族公主,身份尊贵,这场婚姻却是说不出的荒唐窘迫。

没有曾经幻想过的宾客如云,没有欢声如雷,没有丝竹悦耳,没有郎情妾意,也没有银河星空之下的烟花璀璨。

她就像一个皮影,被操纵之人涂了脂抹了粉,以劣质的油彩画上一身鲜红的嫁衣和大红盖头。

机械木讷地随着丫环走入喜堂,泪水流下来,弄花了满脸的浓妆。

她是身是冷的,心却是滚烫的,被怒火烧灼,生不如死。

她不敢发泄冲天的怒火,在这白氏家族的地下城中,她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公主殿下,生命卑微,如草芥烟尘,一旦发作,等待她的就是无情的毁灭践踏。

方芷莨冷冷地坐在宾客席上,待薛暮烟和白珏拜完天地,即将被送入洞房的那一刻,突然站起,朗声道:“白老爷,我的祖先早已亡故,你我并无主仆之分,可否容我当一会儿主子,做一件事情。”

穆长风和周念平放眼望去,这才将注意力放在白老爷的身上。

只见他矮矮胖胖,颇像尘世中一个养尊处优的土财主。他的夫人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儿,笑容淡淡,眉目间甚是哀伤。

白老爷与白夫人听到方芷莨的话,都换上了恭敬的神色,尤其是白老爷,站起身来,小心翼翼地道:“小姐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属下什么都听您的。”

方芷莨一闪身,飘到薛暮烟身边,蛮横地扯下大红盖头,强迫她看向白璟和白珊。

薛暮烟乍然见到二位,惊得失声尖叫。

“你好意思叫吗?”方芷莨满面怒气恨意,映在白氏一族的眼中,都误以为她恨毒了薛暮烟,想出了恶毒的办法整治她,“是你母亲诅咒白家三姐弟怪模怪样生不如死,你还不亲自敬酒赔罪?”

薛暮烟不敢得罪她,不得不忍气吞声,“我敬酒,我赔罪。”

方芷莨微微一笑,抓起白璟桌上的酒壶,故意晃了晃,道:“就剩点底儿了,念平,你葫芦里的酒蛮好的,不妨借花献佛吧。”。

周念平答应一声,快步走过去,解下酒葫芦递过去。

方芷莨将空酒壶灌得满满的,周念平知她目的,故意挡住众人的视线。方芷莨赞许一笑,放进酒壶一颗黑色药丸。

第三百五十七章 鬼节之夜(六)

方芷莨用眼角的余光扫了扫白珏,又拿出一枚黑色药丸偷偷放入酒壶中,道:“今个大喜的日子,喝酒不妨豪气一些,拿三个大碗来。”

侍女拿上大个的瓷碗,方芷莨指着其中两个碗,道:“分别倒上半壶。”

薛暮烟在方芷莨森冷如刀的目光中,小心翼翼恭恭敬敬地在两个碗中各倒了半壶酒。

那白璟本不善饮,皱着眉头喝了一口,不料此酒味道极好,酸酸甜甜,一口下去,回味无穷。不由得心花怒放,将一大碗酒喝了个底朝天。

白珏从来不饮酒,见哥哥兴高采烈地喝完,兀自杵着不动,白璟道:“这酒味道好极了,不像酒,更像果子汁。弟弟喝吧,你会喜欢的。”

再像果子汁的酒,终究还是酒,白珏只闻味道便有些眩晕,犹豫着不肯喝。

周念平道:“你莫要糟蹋了好东西,我的酒大有来历。这是山里金黄的杏子熟透了,落在泉水之中,自行发酵而成,由山里的猴子采集而来,我是在山中的猴子窝里偷来的。好几次被猴子追的满山撒丫子快跑,若不是师姐有命,我才不给你喝呢。”

白珏喝了一口,觉得味道不错,但是酒气上头,晕晕乎乎地不太舒服。

周念平故意叹了口气,从袖中摸出一个牛皮纸包,一层一层慢慢打开,露出几十颗盐炒的杏仁,“我好心给你点下酒菜,我一直偷偷地吃,连我师弟都瞒着,你今天运气好有口福了。”

穆长风好奇地凑过去,道:“这么宝贝,你连我都舍不得给。”

周念平拈起一颗杏仁塞进他嘴里,道:“你知道我炒点杏仁费多少功夫吗?我将树下熟透的杏子一个一个捡起来,挨个剥去果肉,拿着石头把杏仁一个一个砸出来。用清水浸透了去毒,放进油锅里炸个通透,最后撒上盐面儿,这东西,下酒最好了。”

说着拿起一颗杏仁扔进口中,咔嚓咔嚓地咀嚼一番,喝了一口酒,甚是陶醉地道:“美酒配美食,香啊,真是香。”

白珏哑然失笑,不好拂了他一番善意,捏着鼻子把酒喝完。

周念平赶紧很宝贝地将杏仁包好,珍而重之地塞回袖中。

方芷莨让周念平在白珊的酒壶里装满酒,悄悄放进一颗黑色的药丸,白珊相貌粗豪,心肠却十分绵软,不忍再看薛暮烟饱受折磨,道:“我自己喝了吧,就当她敬我了。”

方芷莨看着她十分豪爽地喝干所有的酒,心中一块巨石终于落地。摸出一张和离书,道:“婚礼已成,诅咒必解,二位既然是郎无情妾无意,强行凑成一对对谁都不好。你们在和离书上签了字,从此形同陌路,谁也不要见谁的面了。”

白氏一家面面相觑,虽然这场婚姻乃是不得以而为之,也做好了今后天涯陌路的准备。但是哪有刚刚拜完堂就两相和离的?

周念平道:“师姐,宁拆十座庙,不拆一门亲,古来姻缘天注定,他们成了亲,就说明月老早给牵了红线,你干嘛非要剪断红线呢。”

“你给我闭嘴。”方芷莨心知周念平不怀好意,轻轻呵斥了一句。

白珏道:“谁也不确定诅咒是否已经解开,还是等些时日吧。”

“我确定已经解了。”方芷莨对薛暮烟是有几分愧疚之情的,未免夜长梦多,一心要尽快拆散这桩婚事,道:“如果没有解,我自己跳到金露园中的万刃井里。”

白珏看了父亲一眼,见他郑重点头,当即不再犹豫,命人取来毛笔,刷刷几下签上了名字。

薛暮烟一直苦着脸,直到白珏签了和离书,稍稍有点缓和,接过白珏手中的笔,将自己的名字签了上去。

方芷莨道:“薛姑娘,我这样整你,你定是恨毒了我吧?”

薛暮烟焉能不恨,只是投鼠忌器,不敢表现出来,“我没有。”

“哼哼,”方芷莨轻笑两声,道:“白珏那一晚偷袭,是我暗中指使。你与他生米煮成熟饭,是我暗中安排。你违心出嫁,更是出于我的一番精心算计。本姑娘不怕招恨,更不怕招你的恨,你想报仇,不妨冲着我来。”

白老爷感激方芷莨的好意,突然拔高了声音:“杀了她,永除后患。”

薛暮烟全身一颤,下意识地看向穆长风,投去求救的目光。

“你往哪儿看呢?”周念平看到她出于本能的反应,一股怒气冲了上来,“你出嫁又和离,本已是残花败柳,我师弟和师姐早已是一对,你竟然贼心不死,要不要脸。”

“残花败柳”四个字,如一股喷射而出的毒汁,侵蚀了薛暮烟的心,疼得她脸颊一阵阵抽搐。

她终于忍耐不下去,看向方芷莨的目光阴毒无比。

方芷莨向来是说到做到,根本不怕招来薛暮烟的怨恨,“小姑娘,在你向爹娘撒娇求宠的时候,本姑娘就已闯荡江湖。在你向侍女撒泼打滚儿的时候,本姑娘为了复仇,设下一条又一条置人于死地的毒计。阅历丰富,整人的手段日趋完美,你现在想学会复仇,已经晚了。”

周念平道:“赶紧滚吧,不要再让我们看见你。”

方芷莨道:“最后警告一下,你可以不甘心,尽管找我来复仇。你整我一次,我整你娘十次。你敢整治我身边的人,我就烧上一炉的火炭塞进你娘的肚子里。”

薛暮烟心中千万的不甘与愤恨,最终在方芷莨毒辣的言语中尽数化为恐惧。

她强忍着热泪,机械地转过头去,双腿似灌了铅,艰难地往门口移动。

白珏吩咐侍女跟上去,嘱咐她务必平安地把薛暮烟送出迷雾林外。

薛暮烟听到身后的脚步声,立即清醒了几分,道:“只要我不复仇,你是不是可以不找我母后的麻烦?”。

周念平刚要骂她得寸进尺,方芷莨咯咯一笑,道:“辛璃曾被你娘抱在怀中万般宠爱,不会忘记那段情谊,你放心吧,辛璃不会找你娘的麻烦。”

薛暮烟根本不知方芷莨跟她玩了一次文字游戏,松了一口气,这才放心地随着侍女离去。

第三百五十八章 逆天改命(一)

薛暮烟离开了许久,喜堂内安静了许久,众人各怀心事,都默不作声。

方芷莨全身的力气似被抽空了一般,心中一阵阵酸楚难忍。

薛暮烟还是幼童之时,她就抱着她游遍了隐仙国,采花折柳,扑蝶逗鸟,以天为被,以地为床,时常在漫天的星空下相拥而眠,一觉睡到天亮,端的是一段幸福快乐的时光。

她与她之间最终隔了一段血海深仇,难以回到过去。方芷莨本已做好打算,与她做一个天涯陌路之人,与薛红莲的仇怨,不再迁怒于她,算是成全了曾经的故旧之情。

人算终究不如天算,世事变幻,走到今时今日这一步,并不是方芷莨心中所愿。

穆长风许久未开口,突然道:“白老爷,晚辈向来敬佩幽宫的宫主,趁着宴席未散,咱们继续把酒言欢,您老就跟我们讲一讲她的往事吧。”

白老爷心中满是感激之意,况且有秦薏萝的后人正在眼前,也有心追忆一下往事,诉说一些淹没于时光中的历史,正要吩咐侍女添上好酒好菜,方芷莨见白夫人面有倦色,道:“你还是陪夫人去歇息吧,她气血失调,身体虚弱,实在不能过于劳累。”

白老爷心疼夫人,道了一声好。众人便各自散去。

在一道石门前,方芷莨三人与白鸯不期而遇。只见她面色如水,眼神淡漠,抢先走过石门,竟是谁也没有理会。

她自始至终没有在婚礼上出现,穆长风猜测白鸯早已知道方芷莨要为白家三姐弟解毒的事,心中愤懑,不愿亲眼见到,待她走得远了,问道:“师姐早就说服了她不再寻愁觅恨吧?”

方芷莨道:“当日我离开你们,先找的白老爷,说服他在鬼节之夜办喜事。后找的白鸯,她死活不听劝,也不肯告诉我和白家薛家究竟有何仇怨,执拗的不得了。”

穆长风道:“师姐用什么办法让她答应的?”

方芷莨道:“我跟她说,我想收服白家为己用,日后找薛红莲报仇之时能派上大用场,她就同意了。”

穆长风道:“她看着白家三姐弟长大,竟是一点情谊都没有。”

方芷莨道:“白鸯铁石心肠,其实也情有可原,若不是白老爷私自放走了薛红莲,她的丈夫和弟弟怎会惨死。我还发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她对我的祖先秦薏萝根本没有主仆之情,更谈不上忠心。”

穆长风颇为不解,道:“那日白鸯看师姐的眼神十分温和,带有慈爱之色,我以为她是爱戴自己的主子才对你如此呢。”

方芷莨道:“有何爱戴可言,提起我的祖先时,她咬牙切齿,几次差点骂出来。既然是近身侍女,就应该是心腹。怎么会闹成这样。”

“非也非也,”周念平笑着道:“主子和心腹之间不一定是用感情来维系,可能是各取所需,互相利用。”

穆长风道:“你真的认为林师哥能感动白鸯,收为己用?”

周念平自信地一笑,方芷莨歪着头看了他一眼,什么都没多问。

这一路行来发生了许多事,众人一直忙这忙那,错过了七夕佳节,周念平很是不甘,央求道:“师姐,咱们补个七夕节呗。这里没有葡萄架,没法躲起来偷听牛郎织女嘀嘀咕咕,但是有厨房啊,咱们把七夕节该吃的东西都吃了呗。”

穆长风笑着道:“你怎么不穿针引线去乞巧啊?”

“去去去,别添乱。”周念平吧唧吧唧嘴巴,口水差点流出来,眼巴巴地望着方芷莨,颇像一只讨好主人的小狗儿。

方芷莨故意沉下脸,哼了一声,飞起一脚踢在周念平的膝盖上。

她表现的甚是恼怒冷漠,其实根本不忍拒绝周念平的请求。第二天做了乞巧果子,第三天做了江米条,第四天做了两碗使君子煮鸡蛋。

穆长风的吃相颇为优雅,一口一口地吃,细嚼慢咽。

周念平就像一只饿了数天的乞丐,将囫囵个的鸡蛋塞进嘴里,撑的腮帮子圆鼓鼓的。

方芷莨道:“你是猪妖吗,当鸡蛋是人参果吗?瞧你那样,真没出息。”

周念平狼吞虎咽地喝干了碗里的汤,满意地舔舔嘴巴,露出一脸坏笑,“长风,你知道为什么要吃使君子煮鸡蛋吗?”

穆长风摇头表示不知。

周念平道:“为了驱虫啊,别管你肚子里大大小小的虫子有多少,都能消灭掉。等一会要是感觉嗓子痒痒,就是有虫子在往外爬呢,嘻嘻。师姐下次加两个槟榔吧,效果会更好。民间故事里说有个女子吃下槟榔,排出一条三尺长的虫子。”

穆长风本来吃的津津有味儿,突然被周念平恶心的不行,“怪不得你先风卷残云的吃掉,你是故意整我啊。”

周念平恶作剧成功,笑的前仰后合,忽听得轻微的敲门声,道了一声“请进”之后,白老爷捧着一幅画像走了进来。

方芷莨三个行了晚辈礼,白老爷缓缓入座,道:“真是不好意思,三个孩子的面容都恢复了正常,我们一家太过高兴,走出迷雾林,在市集上逛了许久,耽搁了时日。到今天才来找你们。”

方芷莨甚是兴奋,道:“正常了就好,他们三个以后可以好好地生活。该娶妻的就娶妻,该嫁人的就嫁人,生儿育女尽享天伦之乐。”

白老爷满面微笑地看着方芷莨,道:“小姐与宫主的相貌有几分相似。不知你是否读过书?”

周念平抢先回答:“我师姐是鼎鼎有名的才女,诗词歌赋烹饪女红无一不精,绘画的造诣也是无人能及。”

白老爷赞叹一声,道:“不愧是宫主的血脉,宫主也是赫赫有名的才女,十六岁时在嵬州城观星海酒楼参加比才,辞赋绘画围棋,每一项都是第一。”

周念平道:“那算个啥,我师姐十五岁女扮男装参加科举,考中了状元呢。”

白老爷更是钦佩,点头道:“宫主原本资质平庸,即使发奋读书,成绩也是排在中等。幽冥鬼域中被困三年,学了诡术之后,出人意料地变成一位资质绝佳的人。她出生之时,曾有占卜大师断言她一生十分平凡,默默无闻。谁能想到……”

周念平鄙夷地哼了一声,道:“那位占卜大师眼瞎。”

白老爷摇头道:“他不是眼瞎,是宫主凭着自己坚韧的心性,实现了逆天改命。修习诡术要经过七次炼骨,换做旁人,恐怕第一次炼骨的时候就活不成了。”。

周念平心底寒气直冒,颤声问道:“啥是炼骨,把骨头炼化了?成了渣渣了还能活吗?”

白老爷笑的肚子疼,缓了一会,道:“所谓的炼骨,乃是磨炼意志。在冰火池中忍受锥心刺骨之寒与滚烫炽烈之热,每一次长达七七四十九天。诸位谁能忍受这种生不如死的折磨?”

第三百五十九章 逆天改命(二)

穆长风自问做不到,很爽快地答道:“我是不行的,恐怕第一次就没了性命。”

方芷莨摇了摇头,“我也不行。”

周念平吐了吐舌头,道:“谁要是让我去炼骨,不如一刀抹了我的脖子,我谢谢他祖宗三代。”

白老爷被周念平逗得直笑,道:“当她以宫主的身份出现在荀家人面前时,所有人都不敢相信,当年那个性情绵软,资质一般的姑娘,竟然会脱胎换骨,和从前截然不同。被寄予厚望的宋珂,却变得普普通通默默无闻。世事的变幻,真是让人匪夷所思。”

方芷莨道:“我听说她与父亲恩断义绝,从此真的与荀家老死不相往来了吗?”

“荀阁主那个人啊,”白老爷沉重地叹息一声,颇有怜悯之意,“他是个好人,重情重义。荀家的几个孩子也都像他,悲天悯人,心怀众生,只是……”

周念平甚至不耐烦,道:“只是什么啊,你到底想说什么,能不能痛快点?”

方芷莨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上,白老爷丝毫不以为忤,道:“只是有些悲剧虽然不是他有心造成,但毕竟和他脱不开关系。宫主困在幽冥鬼域九死一生,恨他怨他,不过终究有转圜的余地,宫主与他决裂,是因为丈夫的死因。”

方芷莨心有戚戚然,突然想到一个可怕的问题,问道:“她丈夫是怎么死的?我听说她与九尾狐妖相恋,难道秦氏血脉的身体里留着九尾狐族的血吗?”

“你别多想,秦氏血脉不是半妖。”白老爷解释道:“宫主与九尾狐妖相恋,不过情深缘浅,并未成婚,也没有留下子女。”

穆长风道:“她丈夫为何而死?”

白老爷沉重叹息一声,道:“宫主逃离之后,幽冥鬼域出动了大批魔物四处追杀她,她的丈夫为了保护妻女死于魔物之手。宫主崩溃之下曾想弑父,被好心人劝阻下来。不过父女之情已经不可修复难以挽回,就此恩断义绝。”

周念平道:“她早已看出宋珂不是善类,为何不杀了她?”

“当然是因为父女之情。”白老爷心情沉重,神色甚是哀伤,“曾想弑父,恩断义绝。但是血脉亲情如何能彻底抹杀。荀阁主为了挽回父女之情,数次不计生死暗中襄助幽宫。宫主又如何能做到真正的狠心绝情。不杀宋珂,有一部分原因是为了父亲。”

周念平向穆长风眨眨眼,满是得意之色。

周念平道:“听闻宫主服用过长生丹,拥有不老不死的生命,最后自尽而亡,真是可惜了。”

白老爷是在秦薏萝离世之前一年安居此地,从来不知她真正的死因,登时吃了一惊,“宫主是自尽?”

穆长风沉吟一下,“听闻她设下天罗地网诛杀了血魔,血魔临终之前诅咒了她的后世子孙。她四处寻找方法救下那个将来会应了诅咒的孩子……”

“苦寻无果之时,她的孩子被魔族抓走做为人质,为了救下孩子的性命,她被逼自尽身亡。”方芷莨几日前与白老爷有一番坦诚对话,知他忠心耿耿,当年放走薛红莲背叛主子,已经成为他的心结。

她不希望他知道真相,以免再添悔恨之情。

白家三姐弟已经恢复正常,她希望他们一家不要再起波澜,从此安稳度日,顺顺当当。

穆长风和周念平一起看向方芷莨,一个钦佩她的大度,一个不满地直撇嘴巴。

白老爷眼含热泪,哽咽道:“我一直以为宫主是重病离世,当年我回到幽宫祭奠,他们都是这样告诉我的。”

穆长风道:“听闻她离世之前一年就已经预感到自己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她没有什么反常的表现吗,您没有什么异样的感觉吗?”

白老爷仔细地回想了一下,道:“你这么一说,还真是那么回事。在我来地下石城之前的三天,宫主好像心灰意冷的样子,不爱处理宫中事务。闷在屋子中不停的画画,画了几十幅都不满意,全部扔到了莲花池里。”

穆长风道:“她没跟你嘱咐过什么吗?”

“没有,”白老爷道:“我背叛宫主,已被驱逐。宫主自有得力的心腹,不需要我来为她做什么了。”

周念平道:“她干嘛一直画画啊,在画自己的肖像吗?”

白老爷道:“不是,宫主一直在画乌桕树。”

穆长风不明白秦薏萝为何反反复复地画乌桕树,方芷莨目光一亮,隐隐猜到了端倪。

周念平焕发神采,也猜到了原因,道:“您说她把所有的画都扔到了莲花池里?”

白老爷道:“对,全都扔进了莲花池。宫主最后似乎厌烦了,驾上一叶扁舟,到莲花池里采莲子。”

穆长风道:“后来呢?”

白老爷道:“没有后来,宫主那几日心情一直不好。我走之前去告别,也没见我一面。”

方芷莨道:“您老人家手里拿的什么画,是要送给我的吗?”

“这是我夫人一直保留的。”白老爷徐徐将画轴展开,画上是位披着黑色斗篷的女子,斗篷上绣着金色的凤凰,展翅翱翔,栩栩如生。

女子怀抱琵琶,半遮面庞,看不到真容。只露出一双眼睛,炯炯有神,亮如明星。

白老爷道:“画上正是宫主,方姑娘的一双眼睛像极了她。此画由夫人保管了一千五百年,今日送给姑娘。”

方芷莨郑重接过,连声道谢。

白老爷记挂着夫人,便告辞而去。

周念平哈哈一笑,拍着穆长风的肩头,“服不服,我厉害吧。一下子被我猜中了,幽宫宫主根本不会相信一个叛徒,想让他传达重要的信息,反反复复地做同一件事情,给他留下深刻的印象,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穆长风对周念平钦佩的五体投地,但心中疑惑尚未解开,苦着脸道:“她反反复复地画一株乌桕树干嘛,她想传达什么?”

“我就说吧,你不读书,没学问,终于到了吃瘪的时候。”周念平在他后脑勺上拍了一下,转身笑嘻嘻地看着方芷莨,“给我个显摆的机会呗。”

方芷莨哭笑不得,“我说不行你就不会显摆了?”

“伯劳鸟,乌桕树,莲子,多么明显的答案。”

“什么答案?”

周念平咳咳两声,故意清清嗓子,摇头晃脑开始吟诵:“日暮伯劳飞,风吹乌桕树。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

穆长风学着周念平的样子眨巴眨巴眼睛,“你吟诵的是什么?”

“真没文化。”周念平更加得意了,“诗句出自《西洲曲》,她是告诉我们,想要找那颗种子,得从《西洲曲》入手。”

第三百六十章 逆天改命(三)

穆长风见过的诗词都屈指可数,这首《西洲曲》,根本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他沮丧至极,看看周念平,瞧瞧方芷莨,更加深刻地体会到读书的重要性。

如果周念平和方芷莨不在此处,他根本无法从揣测秦薏萝的目的。

从前只是羡慕读书人无所不知,如今面对两位博学多闻之人,只觉自己微如尘埃,瞬间被踩到了泥中。

方芷莨道:“我们知道了神树种子和《西洲曲》有关,二者之间究竟有何关联,我怎么也想不明白。”

周念平道:“《西洲曲》讲的是一位姑娘和情郎约会的故事,会不会是秦薏萝在委婉地告诉咱们,神树种子在她和情郎时常约会的地方。”

方芷莨笑着道:“我的祖先嫁过人,和九尾狐妖有段恋情,是和谁约会的地方呢?”

“啊?”周念平挠挠头,“咱们找白老爷再问问你老祖宗的情史?”

“得了吧你。”方芷莨神色有些黯然,努力扯出一丝浑若无事的笑意,“你在我身边长大,可知我从前和成蔚时常在何处约会?”

“我怎么会知道。”周念平撇了撇嘴巴,“少男少女的隐秘心事,我怎会知道。”

方芷莨道:“所以啊,你向白老爷打听我老祖宗的情史,又有什么用呢。”

周念平道:“如果你的老祖宗真的将神树种子藏在她和情郎约会的地方,肯定会透露出来的。”

“绝对不会,”方芷莨笃定地摇摇头,“丈夫离世,她与九尾狐妖情深缘浅,都是一段苦恋。当初的美好变成苦涩又甜蜜的回忆,只会藏在内心深处。女人家都爱保留一点秘密。”

“那、那、那”周念平情急之下结巴起来,“那她、她留下《西洲曲》的线索做什么?”

穆长风沉思片刻,道:“我有种感觉,《西洲曲》和秦薏萝临终前布下的数处疑冢有关。”

周念平道:“有什么关系?”

穆长风道:“师哥师姐博学多才,我想知道世上可有西洲山、西洲谷或西洲岛,总之是地名带有西洲二字的地方。我怀疑秦宫主疑冢的一处就在那里。”

方芷莨道:“我确定如今没有这样的地方,但我不知道在一千五百年有没有,即使有,也应该改了名字。就像肃州从前叫嵬州,时光太过久远,许多地方都已改名。”

周念平腾地一下站起来,拔腿跑了出去,回来之时满是失望之色,“我找白老爷要一千五百年前的地图,他根本就没有。你们说这个秦薏萝哈,能不能痛快点直截了当地说明白。让咱们猜谜啊?万一猜错了,白忙了是小事,白白搭上了性命可咋办?”

穆长风笑着安抚道:“难为秦宫主费了这一番苦心,这个秘密如此重要,当然要慎而重之,一个不小心落在别人手里,岂不是白费苦心了。”

“我当然知道她是一番苦心,就是急得慌,我……”周念平突然停顿,似是想到了很重要的事情。沉思片刻之后,道:“咱们不妨站在秦薏萝的角度想一想。如果我是她,究竟会怎么做呢?”

穆长风道:“你会怎么做?”

周念平道:“直截了当的言明,秘密可能会泄露出去,一番心血白费,而且有可能为他人做了嫁衣裳。”

穆长风道:“对啊,所以我说秦宫主费了一番苦心嘛。”

周念平的神色前所未有的郑重严肃,“她留下几条线索,难道就没有想过,许多年之后,其中一条可能会断掉,甚至几条线索会齐刷刷地都断掉。况且是零零散散的线索,如何能保证落在正确的那个人手中?”

穆长风微微皱眉,周念平问的一点没错。历史总会淹没于时光中,秦薏萝不惜剜心来救助自己的血脉,绝对会深思熟虑妥善安排,竭尽全力将变数降到最低。

周念平要来穆长风的鬼工球,凌厉精明的目光在上面扫来扫去,“穆家与秦家渊源深厚,白骨雀怎么就如此巧合地落在穆家人手中?太过巧合的事情从来都不是巧合,而是人为。”

穆长风掩饰不住的诧异之色,“师哥怀疑是秦宫主故意精心安排?”

周念平点点头。

穆长风道:“难道秦宫主从水镜中看到了什么,知道我与师姐的关系。那她不是应该直接让我得到白骨雀,以免发生意外吗?”

周念平看向方芷莨,“师姐,我记得你说过自己幼年之时读过一本古书,上面记载着水镜的神奇之处。”。

“我的确读过。”方芷莨读那本书时甚是年幼,里面的内容记得残缺不全,印象颇为模糊,“大意是这样,不达到一定的修为不会从水镜中窥测倒天机,即使修为高深窥测到了,也只是一些断断续续的画面,零散不全。”

周念平道:“零散不全不是问题,只捕捉到几处关键就行。合理利用,总能达到最终的目的。当然了,变数依然存在,这就要依靠赌徒的心理。看看自己豁出了一切,能否做到逆天改命。”

第三百六十一章 逆天改命(四)

穆长风眼睛瞧着方芷莨,没有说话。

周念平道:“长风寻找复活之术已久,几个重要的信息似乎都有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的感觉。寻找一个隐藏了一千五百年的秘密,怎会如此轻而易举?”

穆长风苦笑一下,一经周念平提醒,的确有了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之感。

几条重要的线索都是意外得知,满腔的兴奋都化为无与伦比的钦佩之意,原来自始至终,从头到尾,他都没能摆脱秦薏萝布下的天罗地网。

怪不得她年纪轻轻便已叱咤风云成就非凡,倘若她是个重视名利轻视亲情的人,不愿牺牲自己,选择长长久久的活下去,只怕当今之世根本没有玉龙阁的立足之地。

周念平道:“秦宫主应该会借助水镜努力寻找那个会化为血魔的孩子,最终找到了师姐。我不知道她具体地看到了什么,几个关键之处还是能猜到。”

穆长风为了让周念平尽情发挥,索性默不作声。

周念平道:“师姐时常提起穆师祖,秦宫主从师姐的口中得知他是佛门俗家弟子,也知道他在哪家寺院学艺,便将白骨雀安置在那里。一来以晨钟暮鼓之声压制其戾气,二来佛门弟子心善,不会狠心斩杀有能力压制戾气的魔物。穆祖师又是想要建功立业之人,需要白骨雀助他一臂之力。”

穆长风心中的揣测和周念平颇为不同,摇头道:“我不认可师哥的话。”

“为什么?”周念平本来甚是得意,冷不防被穆长风泼了凉水,自然有些不服气。

穆长风斟酌了一下,决定实话实说,“据我所知,血魔被诛杀之后诅咒秦宫主的后人,还有一部分内容。他说下一代血魔现世之后,他的后人会化为伥魔助其一臂之力为祸世间。我猜测秦宫主想通过水镜寻找伥魔,不料她找的那个人一心寻找复活之术,便走了几步重要的棋来助我达成所愿。”

周念平取出银扇,隔着衣服挠着后背,神情悠然,似乎没注意到“伥魔”二字,“你猜的有理,我猜的也有理。谁知道哪个对哪个错,秦宫主早已离世一千五百年,咱们谁也没机会找她问一问。”

穆长风道:“别管谁对谁错,都是揣测。你别在心里嘀嘀咕咕。”

“哼,谁在心里嘀嘀咕咕了。”周念平确实一直在暗中嘀咕,嘴硬不肯承认而已,“她肯定看到了咱们来到地下石城,便借白老爷的口,把另一条线索说出来。”

穆长风道:“如果他看到咱们来到地下石城,把神树种子藏在此处多好,岂不是省去了很多麻烦?”

周念平挠背的手停顿下来,睁大一双狐狸眼,“当然是防着白家不小心知道了秘密,前功尽弃呗。”

穆长风一边沉吟一边摇头,“我觉得不是这样。”

“橘生淮南则为橘,橘生淮北则为枳。”方芷莨突然插言道:“也许那颗神树种子不仅仅需要心头血来保护,还需要一个特别的安置地点。”

周念平道:“关键是线索到了这里就中断了,谁知道那个地儿在哪里呢。究竟是西洲山还是西洲岛,或者是西洲湖呢。你们说秦薏萝笨不笨,找个合适的人,把长生丹往他嘴里一塞,挖出心来藏起种子,她活到现在见着师姐直接把种子交出来不是更好。”

方芷莨道:“你以为谁都能干出这种缺德事?”

“我觉得她真能干出来。”周念平眯起一双眼睛,道:“你别瞪我,就凭她那些手段,不是干不出这事儿的人。”

穆长风道:“既然秦宫主是精心布局,一定还有别的安排。事到如今我反而不急了,反正踏破铁鞋无觅处,顺其自然,指不定哪天就揭开了谜团。”

方芷莨从来没为复活之事着急过,周念平觉得穆长风说的在理,就安下了心。

穆长风似笑非笑地看着周念平,“你背地里捣了什么鬼?”

周念平道:“我捣什么鬼了?”

穆长风道:“薛暮烟已经走了好几天,不见你为阿月姑娘脱离奴籍的事情着急。你肯定早早做下了安排。”

周念平故意逗穆长风,眨巴着一只狐狸眼,“你简直是我肚子里的蛔虫。”

穆长风想起那碗鸡蛋汤,登时恶心不已,却听周念平阴阳怪气地道:“薛暮烟刚刚进入喜堂之时,我偷偷地将一封信转移到她的身上。未失身的女子手臂上都有一颗守宫砂,她的肯定没了。我告诉她如何用红草制一颗假的守宫砂,条件就是她必须让阿月母女摆脱奴籍。”

穆长风又气又笑,周念平做了恶人尚不罢休,还要趁火打劫。也只有他能厚着脸皮干出这种缺德事,“你不怕薛暮烟不听话?”

周念平道:“我告诉她说,红草药汁的药效能持续一年,使药效持久的方法,我会在阿月母女平安地找到安居之地再告诉她。”

穆长风长了张嘴巴,最终将满肚子难听的话忍了回去。

周念平道:“我知道你想骂我缺德。缺德就缺德吧,我不使劲显摆我的坏,如何能彰显你的善。黑与白对比一下才明显,你有我比较着才更显得可爱。为了亲亲好师弟,我可是牺牲了自己大好青年的形象啊。”

听着他一套强行狡辩的歪理邪说,穆长风竟然有了理屈词穷之感。

心中不禁感叹,不愧是师姐调教了多年的人。嘴上功夫都如此了得,很多时候把他显得笨嘴拙舌。

正在穆长风无话可说之时,方芷莨显示了她更高一筹的嘴上功夫:“男人不坏,女子不爱。你这邪魅阴毒的形象可谓震铄古今空前绝后。坏男人的本事已经修炼的炉火纯青,普通的小姑娘一见就没了魂儿,可惜阿月身有傲骨,偏偏就恶心坏男人。”。

周念平精神抖擞,正待和方芷莨斗嘴,白珏忽然闯了进来,急慌慌道:“白姑姑上吊自尽,已经没了气息,小姐可有办法救她?”

周念平忽然跳起来,难掩兴奋之色,“心病发作了哈,莫要着急,我来救她一命。”

第三百六十二章 逆天改命(五)

白珏心急火燎,哪里注意到周念平的兴奋之色,上前拽住他往门外拖,“快点快点,晚了就来不及了。”

周念平道:“你先回去使劲掐她的人中,我得找一找药箱。”

白珏急匆匆狂奔而去,周念平不紧不慢地把前几日储存的一罐鲜血取出。方芷莨放心不下,穆长风有心瞧瞧周念平如何临场发挥,帮助林渊把大鱼钓上来,便随着一同前往。

到了白鸯的房中,眼前所见,却实实地给周念平泼了一身凉水。

白家三姐弟与白老爷夫妇都在,白鸯脂粉未施,脸色灰败,一层层的汗水浸透了衣裳,被白珊紧紧拥在怀中,白珏立在一边,蔫头耷脑,神色凄然。

房中还有一位不速之客,正是白无常七爷,手中拎着大红灯笼,处于隐身状态。

白氏一家都看不到他,方芷莨本身就是鬼族,穆长风与周念平自幼修习过天眼术,则是看得清清楚楚。

周念平低着头,急的直跺脚。

他千算万算,没算到白鸯寿数已尽。为林渊的一番苦心谋划,瞬间化为泡沫。

他从前相信事在人为,如今才有了那么一点点感触,人算不如天算。七爷的出现,可以说是这场谋局中最大的变数。

白珊双泪长流,道:“白鸯姑姑已经油尽灯枯,小姐有办法救她吗?”

方芷莨摸了摸白鸯的脉搏,心里一沉,从脉搏的情况来看,白鸯身体早已到了油枯灯灭的地步,悬梁自尽闭气已久,几乎耗尽了所剩无几的灯油。她的五脏六腑就像枯死的树桩,如果使用灵药令她枯木逢春,就等于和七爷抢夺,乃是逆天之举。

她与白鸯感情淡薄,没有那么绵软善良的心肠为她强行逆天。

白鸯脸色灰白,气息微弱,生命即将走到终点之时,感到前所未有的舒心与轻松,向方芷莨微微一笑,“你能留下来吗,我想单独跟你说说话。”

方芷莨缓缓地点点头,待其他人都走了出去,温言道:“你可还有未了的心愿?”

“我当然有未了的心愿,我希望白家断子绝孙,希望薛红莲血债血偿。”白鸯说的狠毒,目光神情却毫无狠毒怨恨之色,只有疲倦与哀伤。

方芷莨道:“既然如此,你为何要悬梁自尽加速灭亡,以你的情况支撑三五个月没问题。”

“我累了,真的太累了。一千五百年了……”白鸯的眼角处流下一滴晶莹的泪水,“除了复仇,我什么都没做。我不是天生歹毒的妖,我有心,有真情,我复仇的时候一直恨着自己,我支撑不住了。”

方芷莨亲自为白鸯擦去泪水,柔声道:“我知道,你并不是天生歹毒。”

白鸯抓住方芷莨的手,紧紧地握着,“我知道你心中有疑问,我身为宫主的近身侍女,为何对她毫无敬意。”

方芷莨道:“这不重要,就不要说了。你安安静静地歇一会吧。”

“不要歇息。”白鸯有气无力地说出一句,喘息几次,勉强继续下面的话,“我一直怨着宫主,我怨她身为女子,却有着超出须眉男儿的冷静与清醒。我的义兄愿意为她生愿意为她死,情深义重……咳咳咳。”

方芷莨抱住白鸯,轻轻拍着她的后背,一时五味杂陈,酸甜苦辣都有。

白鸯道:“她们二人本是指腹为婚,青梅竹马感情甚笃。义兄在以为她早已离世的时候为了让重病的爷爷安心,不得已和宋珂定了亲。宫主回来之后不顾他苦苦挽留,毅然斩断过去,不肯回头,义兄可怜,最后抑郁而终。”

方芷莨和秦薏萝血脉相连,感情自然而然地向她倾斜,“人家都已经定了亲,是个正常的女人就不会回头的啊。”

白鸯叹息一声,“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她哪里是个正常的女人,情丝说断就断,少年时代的情义毫不顾惜。毅然决然往前走,嫁人生女,在她的世界里,根本就没有“留恋”二字。与她的丈夫展开了一段轰轰烈烈的感情,全然没顾及义兄如何伤心。”

方芷莨皱了皱眉头,忍下满肚子的言语。

白鸯的生命已经像风中之烛,说灭就灭,她不想和一个快要离去的女人争执。

白鸯突然笑了起来,道:“宫主知我怨她,明面上善待,其实从来不信任我。若不是我的丈夫和弟弟死于薛红莲之手,她不会安排我做一枚最重要的棋子。她曾嘱咐我不要伤及局外之人,我不听,手上沾满无辜者的鲜血。”

方芷莨见到七爷的那一刻,就知白鸯罪孽深重,否则七爷不会亲自来拘她,见白鸯有悔恨之色,不禁悲从中来。

白鸯的手摩挲片刻,紧紧抓住方芷莨的衣袖,“宫主从不对我说重要的事,但是我偷偷地看到了一些,她时常从水镜中看一些东西,有一次她被水镜的力量反噬晕倒,我趁机跑进去,看到了……看到了……”。

方芷莨不忍心追问,轻轻地抚着她的胸口,希望她能舒服一点。

“我看到宫主画的一幅画……”白鸯眼前金星乱冒,朦朦胧胧中看到七爷缓步走到床前,当即心满意足的一笑,“画的是鲛人,那鲛人手持利刃,对准一个姑娘,正是……正是你。”

第三百六十三章 百鬼夜行(一)

白鸯过世之后,白老爷与白夫人念着多年的主仆之情,不禁潸然泪下。按照白老爷的意思,本要找个风景秀丽之处厚葬了她,白夫人沉吟片刻,脸上浮起一丝怜悯,幽幽地开了口,“还是火化了吧,将骨灰撒在河流之中。希望她的灵魂能早日与丈夫弟弟相遇。”

白鸯就这样被安置于柴堆之上,在熊熊大火中化为灰烬。

她没有亲人,形单影只,白家三姐弟一直感激她多年的照顾之恩,亲自寻了一条澄澈的溪流,让骨灰随着潺潺的溪流走向远方。

方芷莨与穆长风都对白鸯有几分怜悯,从她离世到水葬,一直抱有哀戚之情,唯有周念平始终气哼哼地郁闷不已,几次要口出恶言,碍于方芷莨冰冷的脸,那些话终于在离开了地下石城回到客栈时一股脑吐了出来。

“好一只鸟妖,不知用了什么可恶的妖法,明明油尽灯枯,却让我这个颇通医理的人一丁点没瞧出来。巴巴地跟渊儿要了一罐子血,她两腿一蹬没气儿了,害得我成了笑柄。失算啊失算,三十多年来第一次失算,太气人了。”

穆长风忍着笑道:“放心,我不会笑你。”

周念平突然大笑起来,“可怜白家一窝子傻瓜,被人算计了那么久,浑然不知情,还给人家好好的送终。白夫人更好笑,白鸯和丈夫相遇什么呀?都已经下地狱了,她相遇个屁。白家三姐弟就是被人给卖了还巴巴替人数钱的笨老鼠,哈哈哈。”

穆长风见方芷莨的神情分明是要伸手揍人,立即挪动椅子,坐在二人中间,把周念平推出很远,道:“白家三姐弟中的什么毒,师姐用什么给解的毒?这世上竟然有令人不男不女的毒药?”

方芷莨道:“当然有,白鸯需要时常在三位的饮食中加入毒药才行。我给白珊服用的是‘凶素丹’,给白珏白璟服用的是‘慈素丹’,当年炼制丹药时请父亲注入了灵力,否则服用一次是不会有效的。”

周念平不怕死地凑了过去,紧挨着穆长风,心疼地看着手中的罐子,道:“我琢磨琢磨,用来制成什么药好呢。”

方芷莨解下腰上荷包,抢过罐子,一下子塞进荷包中。

周念平看着新奇有趣,巴掌大的荷包,竟然能装下比它大了许多的东西,问道:“师姐手里的是啥宝贝?”

方芷莨答非所问:“荷包里有许多好东西,蜘蛛毒蛇毒蝴蝶,应有尽有。你嘴巴老实一些,小心我荷包里飞出一条毒蝎子蜇在你的舌头上。”

周念平吐吐舌头,根本不怕方芷莨,“最可恶的是七爷,从我手里抢人。他拿着铁链子捆走白鸯的时候我可是瞧了个清清楚楚,那白鸯肯定背地里做了不少伤天害理之事。七爷……咦?”

穆长风道:“你又怎么了?”

周念平目光发亮,“咱们帮七爷做件大事,你说他能不能帮咱再查查秦宫主的生平?冥界的记录上肯定有复活树的记载。”

穆长风心里一动,脸上浮起兴奋之色,一看方芷莨,她却神情淡淡,没有惊讶,也没有陡然醒悟之色,似乎早就想过这个办法。

方芷莨道:“你们以为复活树是什么,小孩子过家家,没什么大不了的?世上一切和复活有关的东西,冥界使者绝对不会透露,因为那些东西扰乱了生死秩序,破坏了自然的平衡规律。据我推测,冥界早已毁去了关于我祖先的最后记录。”

穆长风和周念平对视一眼,都在心中暗叹一声,失落之感无法言喻。

方芷莨看着他们,郑重道:“我的祖先秦薏萝选择剜心,一是想要救人,二是她非死不可,她做了太多扰乱生死秩序的事。只凭数颗长生丹,她的结局也好不了。”

穆长风的心狂跳一下,“那么服用了长生丹的人呢?炼制了起死回生药的人呢?复活过的人呢?”

方芷莨神情惊痛,摇头不语,似乎不愿回答穆长风的问题。

从她的神情中,穆长风已经找到了可怕的答案。

玉龙阁三位创派祖师与千年尸鬼王在天雷阵中同归于尽,连块像样的尸骨都没找到。阁中弟子多年拜祭的不过是三位祖师的衣冠冢。。

回想离开金露园时出现的那些蟾蜍,正是以死人血肉为食的血蟾。宋珂真正的结局,是暴尸荒野被野兽鲸吞蚕食。

那么服用过长生丹的林爷爷,炼制过起死回生药的鲁师叔,死而复活的林渊,等待他们的会是什么样的结局?

第三百六十四章 百鬼夜行(二)

“白鸯临终前跟师姐说了什么悄悄话啊?”周念平摸着下巴,有心缓和气氛,故意坏笑起来,“是骂你了,还是骂你的老祖宗了,她怎么那么恨秦宫主啊?难道秦宫主抢了她的心上人?”

方芷莨瞪了他一眼,从荷包里摸出一只张牙舞爪的毒蝎子,笑着把玩起来。

周念平道:“蜇我一下试试,看看是它能毒死我,还是我能毒死它。我就不信了,它再毒能毒过我这一肚子的毒水儿。”

穆长风听他像绕口令一样,扑哧一乐,道:“师哥总想找点笑料解闷儿,咱们现在一点都不闲,蕊儿姑娘的病没有治好,小鬼童也没有找到。需要咱们忙的事情还有很多呢。”

周念平嘿嘿一笑,穆长风继续道:“能否用林师哥的血给蕊儿姑娘炼制一些药丸?”

方芷莨道:“渊儿的血绝对是炼制长效续命丹的绝佳材料,但是时机并不好。”

穆长风道:“为何不好?”

周念平道:“现在鬼门还没有关,夜夜能见到百鬼夜行的盛况。长效续命丹的香气几乎能把方圆百里的鬼族都吸引过来。我还记得师姐当年炼制普通续命丹的时候,尚且出现了好多恶鬼怨灵,差点把我吓死。”

穆长风道:“那就等些时日吧。”

方芷莨点点头,又摇摇头,似乎拿不定主意。

穆长风从未见过她如此犹豫不决的模样,心中甚是奇怪,道:“可还有难以解决的问题?”

周念平道:“七月乃是鬼月,鬼月炼制的长效续命丹,药效会增强数倍。凡事有利有弊,师姐因为弊端犹豫不决,却也被有利的一面深深吸引。”

穆长风彻底糊涂了,道:“为何在鬼月炼制的续命丹药效会增强数倍?”

周念平一有显摆的机会,就显得特别兴奋,乐呵呵地道:“每逢鬼月,天地间阴气弥漫,鬼气纵横。续命丹的方子中有一味七色花,在鬼气强盛之时,灵气会相应的变强。”

穆长风既钦佩又羡慕,“师哥懂得真多。”

“哪里哪里,”周念平极其爱听穆长风夸他的话,笑的只见牙齿不见眼,“你当年若是跟我一般大,在师姐身边也能学到很多东西。”

穆长风道:“既然如此,师姐来炼药,我和师哥为你阻挡恶鬼怨灵。”

周念平眯着双眼,道:“百鬼夜行啊,你知道会来多少鬼吗,恐怕咱俩抵御不住啊。”

穆长风道:“我有赤霄剑在手,还可以随时吸取骨鞭上的灵力。师哥的浊灵扇也非寻常之物,再多的鬼族也能抵挡一阵子。”

“兄弟唉,不是一阵子,是七天,炼制续命丹足足需要七天的时间。”周念平的脸好似一个大苦瓜,看向方芷莨,“师姐二十年没炼制过一颗长效续命丹,非要现在亲自炼制几颗不可?”

方芷莨黯然道:“二十年来,我从未想过救人,更没想过有一天还会为了某个人炼制这种扰乱生死秩序的东西。”

穆长风和周念平见她神色凄苦,都难以抑制的心酸。

方芷莨终于下定了决心,道:“念平来炼药,我和长风来抵挡鬼族。”

周念平似乎早就料到方芷莨会这样做,正好想趁此机会大显身手,“好得很,我偷偷地炼制了许多年的毒药,有生以来竟然有机会做件好事,不错不错,着实不错。咱们现在就干活啊。”

方芷莨摇头道:“不行,咱们得找一处僻静偏远之地,否则引来众多恶鬼,此处的房客不吓死也得吓疯。而且我没有炼药的丹炉,得准备一个才是。”

周念平根本没心情顾及客栈中人,他知自己拗不过方芷莨,多说无益,便忍了回去。

第二天太阳刚刚升起,穆长风与周念平离开了客栈分头行动,一个去寻找合适的炼丹之地,一个上街采购炼丹炉。

周念平的任务十分轻松,不到一个时辰,亲自扛回一个上好的丹炉,穆长风的任务比较艰巨,在小镇的郊外寻了数个时辰,始终没有合适的地点。

一直到黄昏时分,才在离小镇数十里之处的红草滩中寻到一座废弃的庄园。

方圆数十里,到处是一尺来高的红草,于晚风中轻轻摇曳,此处又一马平川,显得那座庄园颇为突兀。。

穆长风梭巡一周,见无异样,大步走进庄园,只见围墙坍塌,断井残垣,瓦砾遍地,红草丛生,园内中央有一座凉亭,已经倒了半边,端的是萧瑟凄凉。

他走了一圈,来到凉亭,捡起一块裂缝的腐木匾额,“芊薇亭”三字登时印入眼帘。

第三百六十五章 百鬼夜行(三)

字迹已经颇为模糊,在穆长风眼中,却如三颗闪闪发亮的黑珍珠,令他又惊又喜,爱不释手。

本想拿着匾额迅速赶回客栈,亲手交给方芷莨。刚刚踏出一步,他意识到自己的鲁莽,当即转身返回,在凉亭四周寻寻觅觅,终于又找出一块刻着诗词的木板。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字迹娟秀,不过也十分模糊。穆长风看了一会,再也看不出什么端倪,便将匾额与木板藏在枯草丛中,迅速返回了客栈。

当方芷莨得知穆长风在数十里外找到一座废弃的庄园时,心神有一瞬间的恍惚,目光中闪过一丝哀伤。

她很快调解好自己的情绪,找到客栈老板的女儿,给了一些银两,请她再费心照顾方蕊儿一些时日。

那姑娘为人甚为朴实,前些时日代为照顾病人时已经得了不少银两,此番推脱再三,拗不过方芷莨的好意,颇为羞赧地道:“姑娘放心,我一直按照医嘱给蕊儿姑娘煎药,一应的禁忌我也记得清清楚楚,你就放心吧。”

方芷莨妥善地安排好一切,带着两位师弟离开了客栈。行到半途,忽见几个俏丽的女鬼在几座坟头间窜来窜去。待方芷莨离得近了,一起尖叫数声,就此隐身而去。

“见到驱魔师吓成这个德行。”按照周念平以往的性情,定会追上去捉弄一番。此刻要事在身,不得不按捺住,说几句俏皮话缓解行途的寂寞,“我可是玉树临风的美男子,见着我就跑。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几个臭丫头片子真不解风情。”

方芷莨有些哭笑不得,道:“她们是被我吓跑的。”

“为啥呀?”周念平颇感费解,“师姐是倾国倾城的大美人儿,虽然那几位不是男子,没法色迷心窍,也没见着就跑的道理吧。”

方芷莨道:“我这一身修为来自血魔的力量,只是被鬼物之气掩盖住了,你们难以察觉。但是鬼族会轻易地分辨出我和她们的不同。鬼族大都惧怕魔物,就和普通人见了鬼是一样的反应。”

周念平哦了一声,“难道师姐不是单纯的鬼族,师姐现在是魔也是鬼。你要和长风一起抵御鬼族,不仅仅是你比我修为高的缘故,百鬼前来之时,其中一部分会被吓跑的。”

方芷莨道:“胆敢留下来的绝非易于之辈,万万不可掉以轻心。”

穆长风道:“长效续命丹怎会对鬼族有那么大的吸引力,人都死了,夺走续命丹也没用啊。”

方芷莨道:“续命丹需要鲜血为药引,血腥之气本就吸引鬼族。加上七色花的味道混合在一起,对鬼族的吸引力是你想不到的。打个比方说,大海里饿极了的鲨鱼闻到血腥就会发狂。鬼族闻到续命丹的香气也会发狂。”

周念平嘿嘿笑道:“师姐可千万别发了疯。本来是帮长风打鬼的,结果变成长风打你了。”

穆长风飞起一脚踢在他膝盖上,周念平的坏笑之意更浓,突然看到方芷莨神情古怪,似乎有担忧惧怕之意,惊道:“我开玩笑的,不会被我说中了吧?”

方芷莨默然不语,担忧之情更浓。

周念平道:“真的呀?你闻到续命丹的香气也会发狂?那你岂不是变成了鲨鱼,我和长风都成了等着被你咬的小鱼?”

方芷莨摸摸额头,故意吓唬周念平,“咬你干什么,我要第一个撕碎了你。”。

周念平呆了一呆,扑哧一笑,故意气方芷莨,“我是肯定排在第一位的,苍蝇专叮有缝的臭鸡蛋。长风没裂缝,也不臭,他想吸引苍蝇也没那本事。哈哈哈,我就是臭鸡蛋呗。”

方芷莨知道他真正的意思是骂她是苍蝇,不禁大怒,一巴掌打在他后脑勺上。

第三百三十六章 百鬼夜行(四)

方芷莨经常拍打周念平的后脑勺,以前往往带有半嗔半怒,这次却是真的动了怒。

穆长风和周念平都是聪明人,当然看出这次和以往不同。

二人都有些奇怪,方芷莨不是个小气的女子。怎么被周念平拐弯抹角地骂了一句就怒火上冲呢?

穆长风陡然想起她得知那座废弃的庄园时,脸上呈现的那种似悲似喜的神情,当即有了论断。

她心中本就憋闷的难受,适才动怒,不过是发泄情绪而已。

“我好像无意中做了一件坏事,让人触景伤情了。”穆长风盯着方芷莨的眉眼,说的小心翼翼,“要不咱们换个地方?”

“什么触景伤情,你啥个意思?”周念平还在龇牙咧嘴地揉着后脑勺。

方芷莨道:“曾经听母亲说过,她成婚之前喜欢带着薇姨四处游历。曾在一个离小镇几十里远的地方建了一座庄园,薇姨特别喜欢那里的红草滩,晚霞漫天之时,天空中红彤彤的,草地上也是红彤彤的,天与地似是连在一起,就像一片大火蔓延到了天边。景色颇为壮丽。”

“哦,明白了,长风无意中发现的是……”话未说完,忽然间阴风四起,寒意彻骨。前方树林中窜出一支阴兵队伍,盔甲锃亮,手执长矛。

对面的树林中几乎在同一时间窜出一支阴兵队伍,身着黑色锦衣,手拿盾牌。

眨眼之间,两支队伍厮杀在一起,长矛盾牌相击之声不绝于耳,阴兵口中呼呼喝喝,你来我往,双方都无退缩之意。

三人都打算绕道而行,忽听得琵琶丝竹之声从远方传来,眨眼之间到了近前。

却是一支乐队,男女皆有。有的弹琵琶,有的吹洞箫,有的敲锣,有的打鼓。

各种乐声混合在一起,颇为杂乱不堪。传入耳中,只觉得呕哑难听,声声刺耳。

乐队后是一群舞姬,个个浓妆艳抹,红红的脸,红红的唇,搭配上一身红艳刺目的纱衣,在冷风阵阵中挥舞长袖。

不见美感,唯有诡异。

乐师舞姬心无旁骛,径直从两支阴兵队伍中穿了过去,前行几步,看到一脸阴寒的方芷莨,犹如老鼠见了猫,登时安静下来。

“魔物啊,快逃啊。”乐队中传出尖利的女声,阴兵队伍一起往这边看来,只是一眼而已,都吓得魂飞天外,在杂乱尖利的呼救声中,一起作鸟兽散。

凄凉之感不由得涌上心头,方芷莨眼含热泪,低着头,默不作声地赶路。

穆长风和周念平都能体谅她心中的悲苦,路上又见到许多游魂,有的独自赶路,有的三五一群,三位都视而不见。

到了废弃的庄园之后,周念平寻了一间最为宽敞的屋子,安置好炼丹炉,从方芷莨手中接过炼丹所需的一应药物,道:“我记得炼制续命丹所有的程序步骤,师姐不必担心,我一定尽量炼制出最好的续命丹,尽量给蕊儿姑娘多续几年的阳寿。”

方芷莨有些不放心,早在客栈时就将炼丹的方法详细地写在一张纸上,交给周念平,道:“你还是好好地看一眼,炼丹的程序步骤很重要,火候也很重要,什么时候用文火,什么时候用武火,都不能弄错。”

周念平接过纸张仔细浏览一遍,道:“多此一举嘛,跟我记得毫无差别。”

方芷莨道:“炼制续命丹耗费心力,你要是支撑不住就放弃,别伤了自己。”

周念平满不在乎的一笑,道:“为了有足够的精神炼药,我提前服了那个……那个什么散,你知道的。”。

“以后再敢服用,我就打你。”方芷莨甚是心疼,忍着泪水,最后从荷包中取出一枚更小的荷包递过去,紧接着飘到房外,迅速关好房门。

周念平郑重地打开,取出了一直令穆长风心生好奇的七色花。

第三百三十七章 百鬼夜行(五)

一见之下,穆长风差点笑出了声。原来那朵花并不是他想象的那样生有七色,而是一朵平平无奇的纯白花朵。

颇像长有七瓣的百合,花蕊亦是纯白之色。并无夺目耀眼的光彩,也无芬芳馥郁的香气。似是缺了水分,花瓣有些蔫蔫的。

周念平一眼看出穆长风的失望,轻轻咳了两声,故意把七色花藏在背后,高深莫测的一笑,“有道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同样的道理,花也不可貌相,你门缝里看花,不能怪门缝小,得怪你眼……咳咳,眼神不好。”

“我觉得吧,”穆长风本来没想笑,一见周念平故意要显摆的模样,忍不住笑了,“就是一朵百合,野生的,还被霜给打了。”

周念平果然显摆起来,挺直腰板,高昂着头,声若洪钟,“这就是你孤陋寡闻了。”

他似乎嫌弃自己声音小,再次咳了两声,尽量把声音提到最高,“七色花乃是巫女峡精心培育而成,铸造驱魔兵器之时,将七色花投入铸剑炉,御鬼的灵气随之传入兵器中。老外婆手中一把白银剑,平时看起来极其普通,一旦遇到鬼族,白银剑七彩光华流转,所以这把白银剑又叫天虹剑。”

穆长风从未听过这事,若在以前,他会面色平静地说自己不知道。为了显示周念平的厉害,故意眨巴眨巴眼睛,装出天真懵懂的模样,“原来秦掌门的兵器是天虹剑啊。”

周念平得意洋洋,哼哼两声,道:“天虹剑出,鬼无生路。老外婆觉得此剑过于霸道狠厉,从出道开始就一直没用过。你不知道情有可原,怪只怪你比我晚生了几年,没跟师姐去过巫女峡,没喝过老外婆的茶,没有闲来无事四处溜达,没有一个不小心看到了那把剑。”

穆长风道:“驱魔用的花,竟然是炼制续命丹的必用材料,真是神奇。”

“自古以来,巫与医不分家。驱鬼师,猎妖师,驱魔师,不过是灵巫的分支,巫女又是灵巫中的佼佼者,最高明的巫女,精通最高明的灵术与医术。”周念平见自己把穆长风说的一愣一愣的,笑的满脸开花儿,得意之色更加明显。

“你从我的话中听出什么了吗?七色花灵力内藏,沾染到鬼气时灵力才外溢,你好好看看。”

周念平拿出藏在背后的七色花,花瓣果然已经变成了七种颜色。赤、橙、红、绿、青、蓝、紫,隐隐有光彩流转。”

方芷莨的声音从屋外传来:“你是开屏的孔雀吗,显摆什么,臭美个什么?”

“非也非也,此言差矣。”周念平精神十足地和方芷莨斗嘴,“雄孔雀开屏是为了吸引雌孔雀,如今是一个大老爷们儿站在我面前,师姐话里不怀好意。你恶不恶心?”

方芷莨哈了一声,道:“你是斗鸡吗?一有斗嘴的机会就来劲儿。”

周念平也哈了一声,道:“我是斗鸡,我是鹌鹑,我是一只小蟋蟀,我是一只小蝈蝈,甭管来挑战的是鸟还是虫儿,一律被我斗得晕头转向。”

方芷莨哼了一声,偃旗息鼓,再无声息。

穆长风心中暗笑,好个周念平,好一张铁齿铜牙的利嘴。

“小丫头片子,叽叽喳喳,终于遇到厉害的,我看你还咋呼什么。”周念平抽弄抽弄鼻子,回归正题。

“师姐的这朵七色花质量不佳,最好的七色花,应该在刚被拿出来时迅速变了颜色,而且会深一些,光芒更耀眼一些,这朵质量不佳的,应该被刺激一下才行,你再看看。”

周念平话音一落,快跑几步,一脚踢开了房门。

七色花感应到森森的鬼气,颜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变深。七彩光芒大盛,方芷莨顿感身上火辣辣的疼,似被毒辣的阳光烧灼一般。

“你个混账臭小子,不依不饶的,借机寻仇是吧,当心我揍扁了你。”方芷莨迅速闪到墙角,怒气冲冲,高声怒喝。

周念平笑嘻嘻地吐吐舌头,又做了个鬼脸儿,挤眉弄眼,好生滑稽。

穆长风哭笑不得,同时也有欣慰之感。

怨恨永远是可怕的毒药,可以将一个善良之人侵蚀的千疮百孔毒液四溢。而亲情永远是解毒的良药,对于周念平来说,二十年后重逢的师姐正是那一味最佳的解毒良药。

周念平越来越有从前的影子,方芷莨口中那个喜欢恶作剧,却又纯良善心的孩子,正一点一点地走回了正常的轨道。

穆长风看着周念平,就像看着一块碎掉的美玉,重新一点一点地拼凑回来,只需稍稍琢磨一下,就可大放光彩,剔透无暇。

和他一比,穆长风有些自惭形秽,觉得自己分明是一块仅能入眼的石头,石头想要光彩夺目,需要能工巧匠精心、细心、耐心地琢磨,最终才能和美玉比肩。

而这位能工巧匠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逐渐走回正途的周念平,更像一面镜子,方方面面照出了穆长风的缺点和不足。

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海婆婆曾这样评价医术不精的鲁师叔。

穆长风严格审视自己,觉得这个评价用在他身上也颇为合适。不过情况稍有不同,他是山中老虎没发威,猴子一时得逞称王称霸。。

他现在看着周念平,就像林渊当初看着他。一个站在山脚,一个站在山顶,想要看见,必须抬头仰望。

凌云壮志,一展宏图,任重而道远。他如今想要奋起直追的心情也像极了当初的林渊,还要多学多看多多磨砺,有朝一日,不需再以仰望的姿势看人。

第三百三十八章 百鬼夜行(六)

周念平闷在房中炼丹已整整六天,日子还算平静,偶尔有经过的鬼族闻到续命丹的香气,不由得起了争夺之心。

一来有方芷莨如门神般守在房外,二来续命丹的香气还比较清淡吸引力小,那些鬼族探头探脑地张望了一会儿,便愤愤不甘地离去了。

穆长风除了守卫的任务,一日三餐也由他负责。方芷莨在来此处庄园之前向客栈掌柜买了一些米面红豆,穆长风每天都会蒸上一锅香喷喷热腾腾的红豆饭。

他从来不挑食,有什么吃什么,没什么吃的也可用野菜树根充饥,虽然连续六天吃着同一种食物,也不觉得腻歪。

周念平却不是会亏待自己的人,在玉龙阁时勉强谨守门规,日日茹素,下山历练时则是什么好吃就吃什么,什么好喝就喝什么。

排骨火腿糖醋鱼,熊掌鹅肝乳鸽汤,吃香的喝辣的,好酒好菜绝不含糊。

如今接连吃了六天的红豆饭,早已心生不满,一边炼丹一边嘀咕,每次看到送饭的穆长风,都是眼泛绿光,像极了一只在冰天雪地里饿了许久的野狼。

第七天黄昏之时,穆长风再次把食物送进炼丹房,道:“师哥,吃晚饭了,我见你这几天可怜巴巴的,特意给你做了好吃的。”

周念平正背对着他,身体微微发抖,说话也是有气无力,“什么好吃的?”

“后院有几株玫瑰,我随身携带着红糖,就给你做了玫瑰红糖糕。”穆长风听他声音不对,盯着他的背影答道。

周念平有些气恼,“我辛苦了这么久,几块玫瑰糕就想打发我。我又不是娘们儿,惦记这个花那个花的糕不成?加什么红糖,我又不来月事,多此一举嘛。”

穆长风有些哭笑不得,故意吧唧吧唧嘴,道:“不想吃啊,正好乐的我一人独吞,你饿着吧。”

“你个臭没良心的,给我把糕点留下。”周念平颇为费力地转过身,缓缓走过来,抓起一块糕点塞进嘴里,含含糊糊地道:“你随身携带红糖干什么?”

“有时着凉胃里不舒服,就给自己冲点红糖姜茶暖暖胃。”穆长风忍耐着心中的惊异,只见周念平面色青灰,垂头耷脑,好像突然之间生了一场大病。

“你倒是懂得保养。”周念平狼吞虎咽,风卷残云般吃掉了所有的糕点,喝了口酒把噎在喉咙里的食物冲下去,抬头看了一眼穆长风,知他心中诧异。

周念平打了个嗝,道:“陡然见我没了往昔潇洒倜傥的模样,感觉很古怪吧?其实没什么,炼制续命丹的人都这样,我一身灵力支撑着到了现在,当年师姐炼制续命丹时数次晕倒,和她一比,我的情况算好的。”

穆长风很是心疼,道:“你等一等,趁着太阳还没落山,我赶快到镇上给你买几只烧鸡,补充一下体力。”

周念平摇头道:“你以为师姐为何没给我备下肉食,炼制续命丹的人不能见荤腥,这是规矩。我没事,能撑得住,你出去吧。今晚是最关键的一夜,一定要为我把好关。”

“你真的能撑住?”穆长风担忧不已,“要不你把炼丹的方法告诉我,我来接替你。”

周念平摇头道:“不行,万一出了差池,则功亏一篑。蕊儿姑娘的身子就像一团破棉絮,保不准被哪股风给吹跑了。她那么年轻,有个三长两短怪可惜的。等她吃了续命丹,身体好起来,就可以蹦蹦跳跳四处乱跑,多好。”

穆长风忍不住将周念平从头打量到脚,似乎不认识了一样,“穆家有一种禁术,可以用两条红绳将你我二人联系起来,师哥可以借用我的灵力。”

“既然是禁术,必会反噬。你放心,师哥打算活到一千岁的,绝对不会有事。”

穆长风拍拍他的肩膀,一步三回头,恋恋不舍地出去了。关上房门之时,看到他点头微笑了一下。

周念平是个爱笑之人,无论悲伤还是开心,总是将笑容挂在脸上。

他恶作剧时会露出坏笑,与人斗嘴时会露出“我一定要气死你”的怪笑,喝酒时会自得其乐的笑,筹谋算计时会阴恻恻的笑,睡梦之时,也无法收敛运筹帷幄的笑。

无论何时何地,都能看到他笑眯眯的神色。但是无论哪一种笑,都带着竭力掩饰的心酸与悲凉。

刚才的笑容,是穆长风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轻轻的,淡淡的,挂在眉梢眼角,仿佛一个浓妆艳抹的女子,突然之间铅华洗尽,一派和气,人淡如菊,端雅如仙。

穆长风合上房门之后,许久回不过神来。

适才的周念平是那样的熟悉,又那样的陌生。

原来世上真的有一种笑容,可以让人如沐春风,心田沉静。比宁神的沉香还要好。

原来周念平心怀善念之时,如此的可敬可爱。他是一只小狐狸,灵动又狡猾,如今不见了狡猾,只剩下灵动,纯真如稚子,透明如水晶。让人恨不得永远将他捧在手心里,舍弃性命也要小心翼翼地保护。

直到这一刻,穆长风终于彻彻底底地放下了偏见与隔阂。。

他对周念平的感情,不再是怜悯与不舍,不再有对手之间的警戒与防备,而是世间最为纯粹的亲情,有着幼弟对兄长高山仰止般的钦佩,也有兄长对幼弟最为单纯的保护欲。

横亘在二人之间的周端,如同被一阵狂风吹散的黑雾,消失的无影无踪。

第三百三十九章 百鬼夜行(七)

穆长风觉得从前的自己十分可笑,周端是周端,周念平是周念平,二人虽然是血脉相连的父子,但骨子里却截然不同。

一个视权如命,狡诈似鬼,行尽小人勾当,鬼蜮伎俩层出不穷,是真正的铁石心肠,凉薄无情。

另一个性情纯良,尽管使用过鬼蜮伎俩,不过是一时的迷失,回头之后可亲可敬,是真正的性情中人。

逐渐唤醒了初心的周念平,值得穆长风坦诚相待性命相托,值得他珍视一生。

方芷莨轻轻走过去,道:“今晚是最紧要的关头,千万疏忽不得。”

穆长风点头,郑重道:“师哥刚才也说了,我会小心在意的。”

方芷莨沉默了片刻,道:“万一我控制不住续命丹的吸引力,你就用蚀魂针对付我。”

穆长风对方芷莨却极有信心,道:“师姐一定会控制住的。”

“我这几天一直在控制,”方芷莨扭头看着远方的天空,神色颇为凄然,“闻到续命丹的香气,我突然发觉你很有先见之明。”

“什么?”穆长风一时无法理解她话中之意,颇为惊讶。

“血魔嗜血,如同普通人吃饭喝水一样,人饿极了会易子而食,血魔饿极了又会怎样?”方芷莨凄然一笑,“我一直认为自己自控力强,即使化为血魔,也能控制住嗜血的欲望,这次炼制续命丹,我才发觉从前高估了自己。”

穆长风沉默了许久,道:“还未到最后关头,师姐怎知从前高估了自己。师弟送给师姐一句话,莫要恐慌惧怕,浑然不放在心上,是战胜自己的必要条件。”

方芷莨点点头,不再言语,神色淡然。

穆长风一眼看出她在强行压制内心的慌乱,想要继续劝解。一番肺腑之言到了嘴边又忍了回去。

其实很多时候,劝慰开导并没有实质性的作用。用事实来证明,胜过千言万语。

二人一左一右死死地守住门口,寸步不离。

太阳落山了,一朵浓重的乌云迅速从天边飘来,遮住了漫天的星光。霎时间阴风四起,寒意弥漫。

院落中黑漆漆一片,炼丹房内炉火的光亮映在门上和窗上,平添了一股暖意。

炼丹的这些日子,院中始终飘荡着一股淡淡的香气。那股香气颇为古怪,清凉,甘甜,苦涩,隐隐带有血腥的味道。

每次闻着那种气味儿,穆长风总会不由自主地想到一杯刚刚泡好的薄荷菊花茶,不过泡茶的水却加了几滴新鲜的血液。

每次这样联想着,总是令他感到惊悚嫌恶,又不得不忍耐。

阴风吹起之后不久,那股香气陡然之间浓了数倍。清凉甘甜苦涩的味道变得很浓,血腥气息更是阵阵扑鼻。绵绵不绝,飘飘荡荡,很快飘出很远,弥漫了整座废弃的庄园。

方芷莨的脸随之变得惨白,她攥了攥拳头,忍耐下来,道:“现在这座庄园,就是一块血淋淋的肉,鲨鱼很快就来了。你要给我记住,无论何时何地,不准使用骨鞭和红灯笼。”

穆长风看了她一眼,拔出赤霄剑,稳稳握在手中,道:“情况不紧急我自然不会用。”

方芷莨颇为恼怒,道:“都是邪祟之物,我说不能用就是不能用。”

她话音刚落,炼丹房中忽然有七彩光芒射出,强烈耀眼,穿透了房顶,穿透了庄园四周的断垣残壁。香气与血腥气息也更加浓郁。

当时乌云正浓,天地间一片昏沉。唯有此处夺目耀眼,熠熠生辉。就像天外飞来的彩虹,落在此处,流光溢彩,美不胜收。

穆长风正在感叹续命丹的神奇,一片鬼哭之声从四面传来,由远及近,如波涛汹涌,声势浩大。

天空中同样是一片鬼哭之声,在穆长风坚毅果敢的目光中,空中飘荡着数之不尽的黑点,由高到低,越来越近,原来是一群身着黑色纱衣的女鬼,面目凄厉狰狞。

领头的女鬼一头扎下来,径直向房门冲去,呼啸之声尖利刺耳。

穆长风一剑尚未刺出,袖中白骨雀陡然清醒,一抖双翅,呼啦啦于袖中窜出,扑开女鬼,撞开房门,抢先一步飞进炼丹房。

穆长风与方芷莨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对自己的责备之意。

千防万防,二人都忽略了那白骨雀乃是尸鬼化作的魔物,续命丹于它同样有致命的吸引力。

周念平此时虚弱至极,眼睁睁地看着白骨雀越来越近,根本没有抵抗的力气。

穆长风一个箭步窜进去,抓住白骨雀的双翅,死死的摁住。

“轰隆”一声传入耳中,三人一起望去,却是园中“芊薇亭”碎裂倒塌,地面裂开一条巨大的口子,十几个尸鬼从裂口中爬出来,目中露出贪婪嗜血的欲望,迅速往炼丹房移动脚步。

“混账东西,老虎不发威,你们都拿老子当病猫。今晚就让你们好好看看浊灵扇真正的威力。”周念平急怒攻心之下,全身生出一股力气,手中银扇挥出,十几个尸鬼筋断骨裂,一起倒地。

穆长风见手中白骨雀双目红的似滴血一般,已有疯狂之色,情急之下,当即有了主意。待一群女鬼趁乱涌进炼丹房之后,故意一松手,放开白骨雀。

魔物与女鬼都有争夺之意,互不相让,眨眼之间,已经斗得不可开交,乱成一团。

白骨雀连撕带咬,扑棱棱飞来飞去,所过之处,女鬼于哀嚎阵阵中魂飞魄散。

穆长风持剑守在丹炉旁,偶尔趁乱过来一个女鬼,便一剑刺得她永世不得超生。。

白骨雀也会偶尔趁乱飞近丹炉,他便用剑身使劲将它拍出去,让白骨雀不得不重新加入混战。

周念平望望那边,看看这边,方芷莨五指如钩,左右开弓,一片忙乱,穆长风却是悠然自得,大有偷得浮生半日闲的快感。

第三百四十章 百鬼夜行(八)

周念平又气又笑,狠狠地踩着他的脚,道:“你倒是优哉游哉的,还不快去帮忙。这里有我呢。”

穆长风一剑刺中个向丹炉伸出手的鬼族,摇头道:“师姐无暇旁顾,专心御敌才好。有了空闲反而不妙。”

周念平转念一想,穆长风的话入情入理。续命丹对方芷莨同样有极强的吸引力,抵御鬼族能分散她的心神,的确有利无害。

可是眼见着外面的鬼族越来越多,个个狰狞恐怖,阴邪入骨,周念平做不到任由方芷莨独自抵御,当即踏出几步,一脚将白骨雀踹了出去,喝道:“你个小东西,出去忙活吧。”,

他这一脚踹得着实不轻,白骨雀摔在地上,打了几个滚儿,可怜巴巴,哀鸣几声,血红的双目中透出恼怒之意。

与方芷莨缠斗的鬼族已经杀红了眼,其中几十个鬼族不由分说攻向了白骨雀,方芷莨的负担立即减轻了几分。稍稍缓了缓,开始了另一轮的厮杀。

那白骨雀毕竟是魔物,眼见着群鬼攻来,突然弹跳而起,嘶鸣一声,口中喷出一股灼热的火焰,如同一条火龙,攻向它的鬼族在顷刻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周念平看的直咋舌,“白骨雀竟然会喷火?”

穆长风也是看得目瞪口呆,道:“我不知道啊,它以前没喷过。”

周念平赞道:“好宝贝,鸟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他话音刚落,“砰”的一声巨响,身后的墙壁忽然坍塌,碎砖飞溅之中,出现了一个巨大的黑影,周身红雾缭绕。

穆长风与周念平一左一右护住丹炉,黑影缓步向前,红雾散去,露出了本来面目。

却是一个狼头人身的怪物,目光如电,獠牙尖利,口水直流。

穆长风紧紧握住赤霄剑,刚刚催动灵力欲发起攻击,身后传来簌簌声响,伴随着女童凄厉哀婉稚嫩清脆的声音:“我好饿,我要吃东西,我好饿,我要吃东西。”

穆长风全身如遭电击,一时竟无法鼓起勇气回头看一眼。

那声音太过熟悉,曾经还是稚童之时,陪伴着妹妹木婉莲在雪地里玩耍,一个身体几乎断成两截的小狐鬼抓住木婉莲,口中呼喝怒骂,声音凄厉哀婉,稚嫩清脆。

身后的声音,分明是那小狐鬼的。

穆长风心中震惊之时,方芷莨的声音从外面传来:“林莹,明旭,我不想伤你们,赶紧给我一边去。”

这次换做周念平心头巨震,猛地回过头去,仇视的目光如两把锋利的刀子,恨不得将林莹挫骨扬灰。

方芷莨顾念着旧情,用绳索将林莹和明旭捆了个结结实实,撂在墙角。

周念平一展银扇,飞身跃出,一扇拍向林莹的脑袋。

自从母亲服毒自尽,他日日夜夜都在想着林莹的模样,将亲手斩杀林莹报仇雪恨做为终生的目标。

后来有方芷莨循循善诱开导劝慰,报仇之心减了几分。但此时灵力受损,自控制力随之减弱,乍然见到日思夜想的大仇人,哪来还忍耐得住。

脑中所想,都是母亲亡故之后冰冷青黑的尸首,散落一地的毒药瓶,不由得心头滴血,目眦欲裂。

方芷莨伸掌一格,将他推到一边,喝道:“回屋去,你看护不及,恐怕会功亏一篑。”

“我要亲手给我娘报仇,谁也别想拦着。”周念平不肯听劝,急怒攻心之下理智全失,片刻之间就和方芷莨动了手,招招狠毒致命。

几乎在同一时间,炼丹炉内的狼头鬼纵身一跃,扑向了穆长风,去势颇为凌厉。

小狐鬼倒是捞了个坐收渔利的好机会,循着气味爬到丹炉之上,眼看着就要将尚未炼成的续命丹拿到手中,一朵红云飘过,抓起小狐鬼扔到了外面。

穆长风挥舞着赤霄剑,刺中了狼头鬼的心口,扭头一看,原来是许久未见的白雪。

白雪面如寒霜,抓住狼头鬼,就要扔进炼丹炉中。

穆长风伸手拦住,道:“我师姐说了,炼丹的火候极其重要。不能随便往炉中扔东西。”

白雪道:“我认识这种鬼物,除了火什么都不怕。你那一剑根本杀不死它。”

穆长风心念电转,当机立断,斩去狼头鬼的四肢,拖到屋外,扔向在半空与鬼族缠斗的白骨雀。

白骨雀感觉到强大的鬼气,嘴巴一张,再次喷出一股火焰,狼头鬼在仰天长嚎中魂飞魄散。

穆长风松了一口气,无意中瞄到白雪,只见她愣愣地站在丹炉前,大红衣衫猎猎飞舞,一手捂着腹部,逐渐露出饥渴的神色。

穆长风道:“白姑娘,你要做什么?”

白雪缓缓转过头,道:“我感觉到我的孩儿动了几下,我能感觉到他饿的厉害。”

穆长风好生悲怜,小心翼翼挪动脚步,走到白雪身边,道:“这颗续命丹关系到一位年轻姑娘的性命,而且这姑娘是我师姐的至亲,还请白姑娘见谅。”

白雪咬了咬牙,饥渴之色越来越浓,内心激烈交战了几个回合,最终理智败于饥渴,“丹药是我的。”

穆长风早已做好了和她交手的准备,一剑刺向白雪腹部,逼得她不得不后退数步。

一击奏效之后,穆长风成竹在胸,挥舞长剑,频频刺向她的小腹。

白雪修为虽高,但是为了护住腹中之子,只得频频退让,哀求道:“我从前一心报仇,魂飞魄散也在所不惜,我一直以为孩子没机会出生了,我什么都不顾及。直到此时此刻,我才意识到续命丹能让我的孩子生下来,做个鬼童也很好,孩子在我腹中,外面的世界是个什么样子都不知道。”

穆长风不由自主地停住了攻势,他很想知道方芷莨面对这种情况会如何选择。

方蕊儿是至亲,她一心要救她性命。白雪是挚友,二十年前明明可以参加血祭,得到魔族的力量让自己和孩子死而复生,可她为了朋友之情毅然放弃。。

穆长风颇为苦恼,为什么人生中总要面临二选一的情况?他尚且为此左右为难痛苦不堪,

最有选择权利的方芷莨,内心的煎熬只会比他更甚。

第三百四十一章 百鬼夜行(九)

门外方芷莨与周念平打斗正酣,周念平报仇心切,稍有机会便将银扇往林莹头顶击落,方芷莨不忍心下重手,数次被他钻了空子,终于激起了满心的怒气,一手抓住银扇,一手狠狠打了周念平一巴掌,怒喝道:“你给我清醒点,这一扇子下去,林莹就是个魂飞魄散的下场,你想和林渊老死不相往来吗?”

周念平愣了一下,逐渐清醒过来。

虽然林莹恶毒该死,但是她早已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了代价,如今不过是幽魂一缕。

他有充足的理由让林莹魂飞魄散,即使林渊大度,不让这场冤仇恶性循环下去,但是这根刺却实实地扎在了心头。

二人最终不会反目成仇,也会势同陌路。周念平图了个一时痛快,结果会余恨终生。

林渊向来视他如亲手足,他不想失去这位从小到大一直真心敬他爱他的师弟。

方芷莨踢开欺到身前的一个鬼族,道:“渊儿知道林莹一身罪恶,但是亲人就是亲人,这是谁也改变不了的事实。更何况林莹临终之前舍命维护他,再多的不满也消失了,林渊不会把你怎么样,只怕会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你。该说的我都说了,选择权在你,看着办吧。”

方芷莨说完之后,再也不理会林渊,空中源源不断地飘来恶鬼怨灵,意欲抢夺续命丹,她飞身跃起,再次加入战团。

周念平报仇之心一减,支撑着他的那股力气随之烟消云散,踉踉跄跄返回炼丹房。

穆长风陡然见到了救星,问道:“师哥,我有个问题请教一下,如果有个孩子胎死腹中,化作婴灵,服下续命丹后是否可以正常出生?”

周念平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道:“你也太异想天开了吧,天底下哪里有这种事情。”

穆长风松了一口气,道:“白姑娘,我觉得你可能弄错了,你的孩子早已在你腹中化为婴灵,一直在沉睡,被续命丹的香气刺激醒转过来。你即使服下了续命丹也于事无补。”

白雪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炼制续命丹的七色花乃是由诡术师培育而成,你怎知续命丹对死者没有效果。更何况许多草药拥有诸多神奇的效果,医者研究一生也无法研究透彻,谁能斩钉截铁地保证续命丹不会让婴灵平安出生,平安的长大?”

穆长风登时哑口无言,白雪一番剖析入情入理,他还能如何辩驳?

周念平向来是能动手就绝不动嘴的人,此时百鬼前来,个个都对续命丹有志在必得之势,看穆长风竟然在紧急时刻跟一个女鬼讲上了道理,登时火冒三丈,“就算能让你孩子出生又怎样?丹药是爷爷炼制而成,给谁不给谁由爷爷说了算,你算那块白菜地里冒出来的小葱苗,不想死的赶紧滚。”

白雪气的脸色铁青,穆长风暗中拉扯他的衣袖,小声道:“她是师姐最好的朋友,当年为了救师姐,放弃了血祭的机会。”

周念平的脸变得比翻书还快,立刻挂上了如沐春风的笑容,“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了哈。”

方芷莨恼怒的声音从面传来:“你们嘀嘀咕咕说什么呢,快点出来帮忙。白雪快出来,我找你来帮我,不是找你来聊天的。”

穆长风几人一起向外看去,只见外面已经乱做一团,白骨雀一会攻击鬼族,一会攻击方芷莨,忽而用利爪撕开鬼族,忽而口中狂喷火焰,方芷莨四面受敌,渐渐处于下风。

丹炉中忽然升腾起一股七色的薄雾,氤氲缥缈,光彩流动。

香气变得前所未有的浓重。

“丹药快要炼成了,正是诱惑力最强的时刻,看住她。”周念平眼见着白雪目露贪婪饥渴的凶光,暗道一声不好,挡在丹炉之前。

穆长风当机立断,抱住白雪窜出屋外,大声道:“抓住白骨雀,到我身边来,钳制住白雪。”

方芷莨来不及多问,只得依言而行,跳起数丈高抓住白骨雀,一股风般飘到穆长风身边,一手紧紧圈住挣扎不休的白雪。

穆长风看到小狐鬼趴在院中动弹不得,不由得动了恻隐之身,杀掉几个鬼族,抢到小狐鬼身边,将她抱在怀中。突出重围之后,将小狐鬼放在明旭的双腿上。

方芷莨道:“你要干什么?”

“穆家有一种驱鬼的禁术。”穆长风长剑一挥,以剑气灭掉了几个鬼族,神情变得前所未有的狠辣,“今晚我就让她们尝尝血光刃的厉害。”

方芷莨嘴角轻轻一扯,露出个颇为诡异的笑容,似乎早知道穆家有这种禁术,也早料到穆长风会在紧急时刻会不顾一切使用出来。

穆长风下定了决心,回头深情地看了一眼,刚好看到方芷莨正中下怀奸计得逞的笑容。

心念电转之下,穆长风猛地醒悟过来,方芷莨最擅长在出其不意的时刻出手整人,原来自始至终,她从未放下遗爱寺的仇怨。

穆长风催动剑气,众多的恶鬼怨灵一时无法向前,趁着这个空档,仔细回想刚才的情景,穆长风哑然失笑。方芷莨拥有血魔的一半力量,修为高深,堪比千年怨灵。

前来夺取续命丹的鬼族确实厉害,但方芷莨何许人也,又怎会被一群恶鬼逼迫的狼狈不堪。

渐渐处于下风之势,分明是她表演的一场好戏,目的就是为了让穆长风无计可施,铤而走险。。

方芷莨见他盯着自己,叹息一声,道:“血光刃之术反噬的后果十分严重,你要想好了再做决定。”

穆长风突然嘿嘿一笑,道:“对呀,我难道傻了不成,用什么血光刃。三十六计走为上计,我不陪你们玩儿了,后会有期吧。”

第三百四十二章 仇人见面(一)

穆长风大喝一声,催动剑气,掀翻了几十个离他最近的鬼族,借机跃起,几个起落之后,窜出了庄园,却未大步离去,而是绕了半圈,找到一处倒塌的墙壁藏了起来,探头观看园内情景。

远远地望见方芷莨神色阴沉,目光如火,显然已经恼羞成怒。小狐鬼从明旭的腿上爬下去,手脚并用爬到她身边。

方芷莨正是一肚子邪火无处发泄,抬脚要踢小狐鬼。见她身体几乎断成两截,一双眼睛早已瞎了,恻隐之心油然而生,一只脚抬了起来,又轻轻放了下去。

白雪趁她分神之际,张口咬住了她的手腕,方芷莨“哎呦”一声,忍着疼痛摸出绳索,将白雪捆了个结结实实,安置在墙角处。

周念平慢条斯理的声音从炼丹房内传出:“丹药快炼好了,你行不行啊,莫要功亏一篑啊。长风那小子怎么突然溜了?”

方芷莨道:“那小子越来越奸滑,看出我在整他。”

周念平哈哈大笑,“师姐怎么整他了?”

眼看着鬼族个个凶神恶煞,摩拳擦掌,一步一步往丹房走来,方芷莨哼了一声,手中光芒一闪,黑玉箫已持在手中。

一众鬼族拉开架势正待进攻之时,幽幽的箫声忽然响起。

穆长风从未听过这首曲子,只觉哀伤莫名。声音最初极为低沉,就像一位年迈的老者掩嘴呜咽,闻者无不伤心。

那些正待进攻的鬼族无不心头凄凉,伤心落泪。

箫声陡然之间拔高,震人心魄,如闻惊雷。穆长风本来正在回想一幕幕伤心往事,倏然心头一震,胸口一疼,差点吐出一口血来。

再看庄内鬼族,个个捂着心口,痛苦不堪,修为较低者,颓然跌坐在地,哀呼不绝,似在忍受极大的痛楚。

周念平一脚将炼丹房的门踹得粉碎,探出半边身子,嚷嚷道:“你吹得什么鬼调,我的心都快从腔子里蹦出来了,换个调调行不行?”

方芷莨听而不闻,神情越发悠闲自得,竟然坐在台阶上,闭着双眼吹奏,一副享受其中的模样。

周念平别无良策,只得自叹倒霉。

方芷莨循环往复地吹奏着同一首曲子,直到空中乌云散去,东方露出了鱼肚白。方芷莨睁开双眼,打开油纸伞,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一众鬼族如梦初醒,哀伤之感消失不见,心头剧痛之感也无影无踪。小狐鬼承受不住箫声的刺激,已经晕了过去。

续命丹炼好之后已被周念平装在瓷瓶之中,园中隐隐残留着一丝馨香诡异的味道,吸引力大为降低。

一轮朝阳冉冉升起,鬼族知道留恋此地毫无益处,只会落得个魂飞魄散的下场。

方芷莨看着他们一个个不甘心地离去,为白雪和明旭解开了绳索,道:“不得已而为之,不要见怪。”

白雪摇了摇头,蔫蔫地靠着墙角。

明旭的目光落在林莹身上,泪水转来转去,道:“想不到我们会在这里遇到,我已沦落地狱,以为您有机会转世投胎。”

林莹又哭又笑,挣扎了几下,道:“我也是地狱亡魂,本以为你有机会转世投胎,想不到啊想不到,你和我一样罪孽深重。”

方芷莨将白雪搂进怀中,冷冷地看着他们。周念平挂着一脸笑容,凑近林莹,“臭婆娘,你可还认得我?”

林莹离家出走之时,周念平年纪尚小,清醒之后将注意力放在明旭身上,自始至终没看过周念平一眼,见他突然贼兮兮地凑过来,才细细打量了一番,“你是?”

周念平笑容一收,重重地一巴掌抽在林莹脸上,“死女人,你害的我家破人亡,难道你忘了这个世上有一个人与你仇深似海吗?”

林莹惧意丛生,想躲却无处躲,“你是平儿?”

“我是周念平,你没资格叫我平儿。”周念平为了林渊,放弃了让林莹魂飞魄散的打算。但是血海深仇,如何肯轻易地一笔勾销,双手齐上打得林莹眼前发黑。

明旭不由得心中剧痛,抓住周念平双手,道:“这位兄弟有话好说,干嘛动手。”

周念平见明旭站立的位置不佳,阳光很快就会照射过来,当即把明旭拽到檐下,道:“我与她有血海深仇,是她逼死了我的母亲,是她害得我小小年纪没了娘。”

明旭吃了一惊,林莹怒道:“怎么是我害死你的母亲,她不过是个村妇,一个乡下婆子,如何配得上你爹。就算我不出手,也会有别的女人跟她抢,我曾好言劝解她和离。她不听话,非要把事情闹得沸沸扬扬,我有什么错。”

“你……”周念平简直要气炸了胸膛,摸出银扇,指着林莹。

方芷莨道:“冷静一下,别下重手。”

周念平差点将牙齿咬碎,硬生生忍下一口怒气,道:“你抢夺有妇之夫,有子之父,道德败坏,恬不知耻,你还有脸倒打一耙侮辱我娘。”

林莹道:“无知小子懂得什么,你可知什么是怨侣,什么是相对无言。你爹周端乃是男子中的翘楚,虽不及辛世贤满腹诗书博古通今,却也是个喜爱书画的风雅之人。他想过善待你娘,亲自教她识文断字……”

周念平道:“既然如此,你还亲自搞破坏。”。

林莹哈哈一笑,道:“你娘无心学文识字啊,每天唠唠叨叨个不停。今天惊蛰了,洞里的虫儿该苏醒了。明个头伏了,该包顿饺子了。你爹嫌她烦,她就来一句‘我读书做什么,我读了书,地里的庄稼能长出两条穗子吗?’类似的情况太多了,她什么都不懂,人前人后总是笑料百出,把你爹的脸都丢尽了。”

“你很自鸣得意啊,”方芷莨见周念平的耐心即将耗尽,立即插言道:“林家乃是名门望族,你是真正的大家闺秀,你认为自己嫁给周端才会保全他的脸面,你就没想过自己的所作所为把林家的脸面丢了个一干二净吗?败家之女有辱门风,说的就是你这种寡廉鲜耻的东西。”

第三百四十三章 仇人见面(二)

林莹的脸一阵青一阵白,怒道:“一个巴掌拍不响,怎么就成了我的错?”

“话是如此,一个巴掌拍不响。”方芷莨冷笑一声,厌恶之情毫不掩饰地挂在脸上,“的确是周端的贼心,助长了你的贼胆。周端的错无法抹杀,你的错同样人人鄙视。”

“我有什么错,明明是他娘不长进惹得周端厌弃,跟我有什么关系。”

“就算师伯母不爱读书不求上进,凭什么成为你破坏周家的理由?世间男子千千万万,胜过周端的大有人在,你凭什么盯着他不放?他自控力弱收不住心,你凭什么和他一拍即合?”

“我,我们两情相悦。”

“男未娶女未嫁,两情相悦自然是美事一桩。周端早已娶妻生子,为人夫,为人父,你凭什么和他两情相悦。你自视甚高,认为自己大家闺秀饱读诗书不乏才气,你难道不知读书的第一要务是明礼知耻。你读书都读到禽兽的肚子里去了?”

林莹气的尖叫一声,怒不可遏,“是他母亲抢了我的姻缘,我还没找他母亲算账呢。”

“简直是个笑话,师伯母如何抢你姻缘了?”

“周端本就对我有倾慕之心,是他母亲恬不知耻抢走了我的人。”

“你可真会颠倒是非黑白。”方芷莨越发觉得恶心难忍,从前在明家时,她早已憋了一肚子话,碍于明久的面子不肯说,此时再无顾及,哪里还忍耐得住。

“师伯母和周端的婚姻源于一场恶作剧,师伯母是最大的受害者,好好的一个姑娘,不嫁给周端如何保住清白名誉,何来抢你姻缘之说?”

她见林莹面现不忿之色,提高了声音,“你与师伯母原是闺中密友,她待你一片真心,嘘寒问暖无微不至,可是你呢,好友与丈夫闹了矛盾,你不开解劝导也就算了,反而趁机落井下石巧取豪夺。”

林莹道:“是周端紧紧追着我不放,怎么是我巧取豪夺?”

方芷莨道:“我数次往琢玉轩送药,亲眼看到你与周端眉来眼去勾勾搭搭,师伯母不想与你翻脸,揣着明白装糊涂。我娘和薇姨数次劝你悬崖勒马,你又做了什么?”

周念平道:“臭婆娘做了什么?”

方芷莨道:“她散播谣言,说林师叔相貌粗豪,薇姨根本看不上他,之所以嫁给林师叔为妻,是受长姐指使意欲抢夺林家财产。”

林莹张口想要狡辩,可是事实如此,如何能狡辩得了。

方芷莨道:“林师叔与薇姨夫妻情深,当然不会相信谣言。忍无可忍之下想要告知林爷爷,林莹痛哭求饶,发誓会与周端一刀两断。谁知她明面上收敛,背地里更肆无忌惮,与周端有了夫妻之实。”

周念平的目光森冷如刀,落在林莹脸上。

林莹道:“我是你的长辈,你这是什么态度?”

“你哪里有一丁点长辈该有的样子?不值得敬重的人,不配做长辈。”

明旭很难相信林莹会是这种人,道:“她,她会不会有苦衷?林……姨来到明家之后勤勤恳恳,她是个好女人。”

林莹放声痛哭,“你承认我是好女人,为何要害我性命。旭儿,我一直视你如亲生子,你为何如此待我?”

周念平冷笑道:“说的比唱的还好听,你待他会有真心?”

林莹哭得甚是委屈,“我为何没有真心,你以为我是块石头,一颗心完全是冷的吗?我当初真心喜欢你爹,你以为我为什么弃他而去,你以为我像别人说的那样,嫌他残废吗?以为我要和他在一起,是为了做阁主夫人吗?”

周念平看她满脸是泪,越发想笑,“难道不是?”

林莹哭着道:“我真心喜欢你爹,很小的时候就喜欢。我一直盼着他跟我坦白,可是你爹那个时候胆小如鼠,什么都不敢说。我后来所做的一切,不过是要抢回原本属于我的东西,我弃他而去,是被许如梅逼迫不得已而为之。”

暗中倾听许久的穆长风颇为吃惊,周家与林家的是非纠葛,怎么和他母亲扯上了关系?

他了解母亲的为人,虽然行事偏激,不问青红皂白见妖就杀,但是她一向视别人家的是非纠纷为闲事,不屑过问,不屑旁观,更不屑插手理会。

周念平同样不解,问道:“师伯母怎么逼你了?”

林莹道:“我也不知许如梅发了什么疯,那一次就像着了魔,趁着周端服下药昏睡之时,将青石刀架在他的脖子上,逼我用你爹的性命发下毒誓,我不得不弃他而去。”

周念平哼了一声,道:“胡扯也得靠谱吧,师伯母的为人……啧啧,她嫉恶如仇不假,嫉的却不是破坏别人家庭的那种恶女人,吃饱了撑的管你的闲事。”

林莹道:“我一直想不明白她为何如此,我没有胡扯,我说的是实情。”

周念平眯着眼睛仔细看林莹的神情,最终相信了她说的是实情。

许如梅的所作所为虽然出人意料,但终究能找到合理的解释。

双子门向来嫉恨玉龙阁,无风尚能掀起三尺浪。周家与林家的是非纠葛,绝对是一个见缝插针火上浇油的好时机。

许如梅刀挟周端,逼迫林莹,定是出自双子门的授意。

简简单单的一招,就打破了玉龙阁维持了数十年的平静和睦,让最负盛名的四大家族隔阂愈深,矛盾不断。

双子门没有能力让玉龙阁倾巢覆灭,便趁机让玉龙阁内斗不休,耗损实力。

大厦倾颓,往往是因为内部腐朽不堪。本是儿女私情导致的家庭矛盾,竟然被双子门加以利用,成为阁中内斗的导火索。。

周念平想通了前因后果,登时心中一凛。他当年怨毒攻心,接连下毒害人,无意之中做了双子门攻击玉龙阁的一把利刀。

他自诩聪明过人,原来也没能摆脱沦为棋子的命运。

第三百四十四章 兄弟齐心(一)

一想到有人筹谋算计了玉龙阁,周念平心中的怒火炽烈燃烧起来。五脏六腑似乎在烈火中化为灼热的汁液,翻翻滚滚,脑中更是轰隆作响。

明旭误以为他动了杀机,小心翼翼地道:“这位兄弟,我相信她说的是实话,你行行好,不要再为难她。”

林莹悲愤交加,立即将矛头对准了明旭,“用不着你来卖好,我林莹扪心自问,从未做过对不起明家的事。你为什么非要害我?若是没有我,你小时候吃得饱吗,穿得暖吗?若是没有我,你如何长大成人娶妻生子?你根本就是个禽兽。”

明旭苦笑一下,默认了“禽兽”二字的评价。

扪心自问,他从不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如果人生能重来一次,明旭依然会对林莹充满戒心防备。

为了保护年幼的孩儿,他依然会选择做一个忘恩负义的禽兽,找神婆以厌胜之术置林莹于死地。

但人心是复杂的,充满惧怕,不代表明旭没有感激之情,当他的孩子没有了危险,有人以报仇为目的意欲伤害林莹之时,他想尽一份力,保护她的周全。

他明知自己的行为近乎伪善,与“恶行”相比,这份心意显得颇为可笑。

林莹哭着哭着,突然大笑起来,“可笑我这一生,付出了真心实意,被人污蔑心怀不轨别有企图。明明是嫂子的劫难,最终却落在我的身上,未婚有孕无颜见人。我忍着委屈和泪水报答杨小叶的救命之恩,最终却死在她亲生儿子的手里。”

方芷莨见她悲愤交加,毫无怜悯之意,道:“自作孽,不可活,一切都是你咎由自取。虎毒不食子,是天下人公认的道理。无论你待明旭有多少真心,都会在你杀害亲生女儿的恶行中变得面目全非。”

“哈哈哈,”林莹笑个不停,声声刺耳,“我咎由自取,所有的错处都成了我的,哈哈哈。”

周念平忽而咬牙切齿,忽而悔恨难当,神色变来变去,最终化为恩仇尽泯的释然,亲自为林莹解开绳索,轻声道:“你到炼丹房里躲一天吧,日落之后再走。”

林莹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又想耍什么花样?”

周念平不愿与她纠缠不清,转过身去,默默无言。

林莹回想他幼年之时,活泼可爱,跳脱顽劣,追猫打狗上房揭瓦之事干了不少,仍然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今日却是这般的落寞凄凉。

一种难言的感觉涌上心头,说不清道不明,也不知是哀伤还是后悔。

她的嘴巴张了张,更不知该说些什么,呆呆愣愣地站了一会,便躲进了炼丹房。

方芷莨向明旭道:“你也进去躲一躲,晚上再离开。”

明旭犹豫了片刻,实在不想面对林莹,摇头叹息一声,道:“我爹还好吗,秀玉还好吗?”

方芷莨笑着道:“你爹很坚强,秀玉也是个坚强的女人。”

简简单单一句话,瞬间让明旭心头的巨石落了地。躲在最阴暗之处,遥望万里无云的天空,一张脸犹如冰雕石像,毫无情绪的波动。

方芷莨道:“念平,把药给我。”

周念平拿出药瓶,走到方芷莨身边,道:“我尽了全力,只炼成一颗续命丹。师姐的好友想要一颗,恐怕是不成的。”

方芷莨打斗之时并未听到白雪的话,心中颇为奇怪,道:“你要续命丹做什么?”

周念平抢先答道:“她认为服下续命丹,孩子可以平安地生下来。师姐听说过这种怪事吗?师弟孤陋寡闻,从未听说过。”

穆长风在暗中仔细瞧着方芷莨的神色,见她毫无犹豫纠结的神色。接过药瓶,将小狐鬼放在白雪怀里,起身撑起油纸伞,所有的动作都慢条斯理,一派气定神闲之色。

周念平道:“看来师姐有了主意。”

方芷莨微微一笑,道:“我自会解决白雪的难题,你就不要费心了。”

“原来她就是师姐最好的朋友的白雪。”周念平心念电转,很快猜到了方芷莨的心思,“师姐要想清楚再做决定,如今有个婉莲跟你抢复活的机会,加上白雪和腹中孩儿,恐怕……”

方芷莨不等他把话说完,斩钉截铁地道:“有些事情,你非要从中作梗搞破坏,我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此事绝对不可,否则我与你反目成仇。”

周念平心中一个激灵,知道方芷莨决心已定,再无回旋余地。

“等我回来,你放心,我有别的办法帮你。”方芷莨轻轻一拍白雪的肩膀,撑着油纸伞迅速离去。

“阿莨,”白雪待她即将走出大门之时,喊了一声,“我不是故意抢夺续命丹的,我当时控制不住自己。你找我来帮忙,结果我给你添了乱,你不要怪我。”

方芷莨停下脚步,回过头来,笑着道:“你真是多心,我何时怪过你什么?”

白雪的热泪涔涔落下,“我真的感觉到孩子动了,我一直以为孩子早已离我而去。”。

方芷莨爽朗地笑道:“那是天大的好事,你现在什么都不要想,相信我就好,我会顾全亲人,也会顾全你,亲情友情两不相负。”

白雪频频点头,“我相信,我一直都相信你的。”

第三百四十五章 兄弟齐心(二)

周念平看看白雪,又看看明旭,颇感空虚寂寞,缓步走出庄园,寻了个僻静角落,大口喝起了酒。

放眼望去,一望无际的红草滩蔓延到天边,确实像一片燃烧的火焰,他心头的怒火兀自未熄,兼有被耍愚弄的自嘲之意,几口果子酒吞入腹中,化作热泪滚滚落下。

一阵簌簌之声响过之后,穆长风小心翼翼走了过来,满含歉意地看着周念平。

“过来,坐下。”周念平拍拍身边的空地,一派和颜悦色,“陪我说说话。”

穆长风靠着墙角坐下,心中惴惴不安。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了解周念平的,经过刚才的事,他忽然有些糊涂了。

以周念平暴跳如雷,有仇必雪的性情,不是应该快马加鞭赶回玉龙阁,闹个天翻地覆才对吗?

周您平摸出袖中的纸包,一层一层打开,取出四颗盐炒杏仁,道:“见面分一半,你两颗,我两颗,公平起见。”

穆长风伸出手掌,接住周念平递过来的杏仁,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惴惴之感更深,就怕是暴风雨到来之前的平静。

可是周念平的神色始终出人意料,平静中隐隐有一丝哀伤,将杏仁咬得嘎吱作响。

穆长风深吸一口气,道:“师哥,我知你恨到了极处,有什么怨恨冲我来吧。”

周念平笑着看他一眼,道:“怎么,你怕我会对师伯母不利?”

穆长风道:“师哥有充足的理由怨恨我的母亲,当年若不是她从中作梗,周师伯或许已经如愿以偿,和心爱之人和和美美的在一起。”

“你也说‘或许’而已,结果会如何,谁也无法预料。就算他如愿以偿,我娘的结局就会好一些了?”

“也许师伯就不会狠心逼死结发之妻,也许会心平气和地把事情解决了。”

“多说无益,事情已经发生了,谁也改变不了。”

穆长风低下头,心情沮丧至极。林莹说出真相之前,谁能想到向来不爱理会闲事的母亲在周家与林家的恩怨情仇中扮演了一个十分重要的角色,是有意为之,还是受人挑唆?

周念平瞄了穆长风一眼,便已猜到他所思所想,道:“你呀,关心则乱,事情涉及到自家人,反而看不明白,来来来,师哥为你指点迷津。”

穆长风笑了一下,道:“师哥请讲。”

周念平道:“你别看我面对师伯母时嬉皮笑脸的欠揍模样,其实我一直很敬重师伯母的为人。”

穆长风深感意外,他一直以为,在所有人的眼里,母亲是位黑白不分的偏执狂,“敬重”二字从周念平口中说出,委实震惊不已。

周念平嘿嘿一笑,道:“师伯母算不得好女人,更不是什么巾帼不让须眉的女英雄,十人见了有九个半会生出厌烦之感。但是她有一点好处,谁也比不上。”

“是什么?”

周念平喝了一大口酒,答道:“那就是光明磊落,绝不作伪。一位光明正大的坏人,最不擅长耍弄鬼蜮伎俩。当年肯定有双子门的人舌灿莲花,把师伯母忽悠晕了,她才横插一杠子。若说有歹心邪念,打死我都不信。”

穆长风松了一口气,周念平既然会这样想,说明他并无报复之意。

二人许久未说话,一起眺望远方,各自想着心事。

穆长风终于忍耐不住,问道:“师哥真的放下了对林莹的怨恨?”

周念平道:“心不甘,情不愿,不得不放下。”。

穆长风道:“为了林师哥?”

周念平轻轻抚摸着酒葫芦,道:“为了渊儿,也为了自己。我周念平自诩聪明过人智计无双,从未想到自己曾被别有用心之徒当成猴子来耍。‘亲者痛仇者快’的错误已经犯过一次,绝对不会犯第二次。”

第三百四十六章 兄弟齐心(三)

周念平喝了一大口酒,驱散不开满心的愤恨怒意,“卑劣之徒,小人心计,双子门和玉龙阁是竞争对手,不是生死仇敌,没有本事明争,他们就用这种下三滥的招数,简直是无耻。”

穆长风心中一痛,道:“我怀疑我爹娘的婚事,双子门也没安好心。”

“怀疑什么,根本就是板儿上钉钉的事。”周念平话一出口,顿感愧疚后悔,“双子门是什么目的不重要,重要的是师伯母待穆师伯一片真心。吵归吵,闹归闹,谁也无法否认师伯母的本性,她不是虚伪的人,很多事情肯定不是故意的。”

穆长风声音低沉,道:“我知道母亲不是虚伪的人,只是她的性情太容易被人利用。”

周念平道:“幸好你不是那种人,否则双子门就有两颗得力的棋子来好好地利用了。”

穆长风道:“或许双子门一早巴不得我是可以利用之人,我也庆幸自己不是,否则玉龙阁受到的伤害会更多。”说完仍以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周念平,越看越觉得他和自己从前认知的形象大为不同。

周念平看出他心中所想,道:“有一个词,叫‘顿悟’,我突然之间深刻地理解了太师父常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兄弟齐心,其利断金’。我也突然感觉到太师父的有一点可爱之处了。”

穆长风点头道:“太师父从来不是一个杀伐决断的人,很多时候会忍气吞声委曲求全,他不是合格的一家之主,却是难得的一阁之主。面对千余名弟子,从来是以教导劝善为第一理念,我从前也没体会到太师父的苦心。”

“你说我周家和林家的恩怨,说白了都让世人笑掉了大牙。不就是男男女女眉来眼去勾勾搭搭的那点子破事儿吗,结果倒好,硬生生发展成家族之间的情仇恩怨。”

打了个酒嗝之后,周念平反而比喝酒之前更加清醒,“穆家,辛家,周家与林家,是阁中最有威望的四大家族,好比四位兄弟,和睦相处,携手共进,玉龙阁的发展肯定更上一层楼。就因为那点子破事儿,我爹性情扭曲了。二十余年来暗地里搞了多少鬼针对另外三大家族,你和渊儿多少次死里逃生,都是拜他所赐。”

穆长风深深厌恶周端的为人,可周念平毕竟是周端的亲生儿子,怎好当着他的面数落周端的不是,只得挑了一句无关痛痒的话,“师伯挺不容易的。”

周念平道:“兄弟和睦情笃,外人永远没有可乘之机火上浇油。一想到我当年接连下毒害人,后怕的不行,如果不是师姐成功阻止了我,玉龙阁就会损失惨重。最为可怕的后果,就是你我与渊儿结下血海深仇,对玉龙阁的打击会更大。”

穆长风沉吟片刻,微笑起来,道:“师哥心不甘情不愿地放下仇恨,一是为了林师哥,二是为了自己,其实更重要的,你是为了玉龙阁。”

周念平道:“我一旦让林莹魂飞魄散,势必会与渊儿形同陌路,而渊儿将来是执掌巫女峡的人,我二人之间的恩怨甚至会影响到两大驱魔门派的情谊。我周念平不是什么好东西,做不到为玉龙阁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起码能做一个不捣乱的人。”

穆长风“嗯”了一声,点了点头。

周念平道:“林莹死在明旭的手里,最初我挺遗憾的。臭婆娘怎么没落到我手里,老天怎么不给个机会让我发泄怨恨?现在我特别感谢老天,做出这样的安排和结局,简直是完美无缺。恶人遭了严惩,我的手上没沾仇人的一点鲜血,面对渊儿,我可以继续谈笑风生一如从前。”

穆长风道:“师哥会这么想?”

周念平道:“我有充足的理由杀林莹,即使这样做了,渊儿也无可厚非。可是恩怨仇恨不是占了一个‘理’字就可以随心杀戮的。我的理由不管有多充足,渊儿最终也会被血脉亲情驱使,这场恩怨延续下去,就永远没个完。”

穆长风脸上笑意越来越浓,周念平道:“人生在世随心而行,说起来多么容易。有牵挂,有取舍,就不能随心而行。玉龙阁是我们所有人的家,我没心情奉献自己让家族兴盛,再差劲儿也不能做个败家之子吧。”

穆长风将手轻轻搭在周念平的肩上,道:“师哥,你是一位有心胸有格局的人。”

周念平最爱听人夸他,道:“真的?”

“真的,师弟说的是肺腑之言。”穆长风的感佩之情油然而生,满腔真挚的情谊,“有心胸有格局,明白事理。师哥是棵好树苗,只是偶尔长了几根歪歪斜斜的枝杈,剪去了歪斜的枝杈,师哥这棵大树会长得最壮最美,谁也比不上。”。

周念平咧嘴怪笑,“你觉得那些歪枝都剪干净了吗?”

穆长风选择实话实说,“没有,还差那么一点点吧。”

第三百四十七章 兄弟齐心(四)

周念平对于这个评价已经颇为满足,得意洋洋地喝口酒,自得其乐地哼起了小曲儿。

到了中午时分,穆长风回到庄园内,煮了两碗粥,与周念平各自吃了一碗。

“等回了镇上,我得好好吃顿肉。”周念平根本没吃饱,不满地咕哝一句。

穆长风探头看了看,发现白雪兀自躲在角落里,保持着早上的姿势,神情呆滞,不知在想些什么。

回想方芷莨离去之时主意已定的模样,穆长风担忧之情油然而生,“师姐想要顾全亲人,又想顾全朋友,她是不是想把自己复活的机会让给白雪?”

周念平神色一暗,道:“不是让给白雪,是让给白雪的孩子,师姐还有别的主意吗?”

穆长风道:“我们若是出手干预,她肯定会与我们恩断义绝。”

“那是当然。”周念平瞄了一眼远处的白雪,很快转过头来,“这件事情,我是没有胆子干预的,你有两全其美的办法吗?”

穆长风思忖片刻,道:“我在想啊,等神树长成了,难道只能复活一个人吗?”

周念平看着穆长风,沉默了许久之后,突然嘿嘿一笑,“长风啊,这么久了,你难道一直心存侥幸吗?你以为找到复活树,可以让师姐和婉莲一起复活?令普通人死而复活尚且是逆天之举,更何况是血魔?”

穆长风正待说出自己的想法,周念平心头雪亮,早知他的心意,抢先一步答道:“生死之事,神族也不能干预。秦薏萝本事再大,也只能求来令一人复活的机会。师姐早就料到了,我也料到了,你不是不清楚,不过是给自己画个大饼,心存妄想而已。”

穆长风黯然不语,他何尝不知自己心存妄想,将满心的希望寄托在秦薏萝身上。希望她舍弃性命保全的那颗神树种子,可以复活数人的性命。

他一直清楚起死回生乃是逆天之举,神族纵然无所不能慷慨仁义,给予秦薏萝复活一人的机会已是难得,又怎会强行逆天,给予她复活无数人的机会。

周念平道:“师姐对复活之事从不上心,偶尔帮个小忙,完全是在帮你啊。”

“帮我?”

“一点不错,师姐想给你个机会复活婉莲。她那么恨你,怎么会让自己欠下你一丝一毫的人情。”

穆长风的心一沉,道:“师哥看出她一直恨我入骨,得知她算计我的时候才不感觉意外。”

周念平感慨丛生,“人呢,劝说别人不要执着于仇恨的时候,道理总是一套一套的,仇恨关乎自身的时候,什么道理都是白搭。师姐再好也有普通人的缺点,最终也不能免俗。”

穆长风苦笑起来,道:“我数次以为师姐已经放下了对我的恨意,数次着了她的道。我这一头白发,就是着了她的算计。”

“你可心怀怨恨?”周念平看出穆长风不怨也不恨,仍想亲自证实一下。

“怨恨?我哪里有资格。”穆长风神情颇为落寞,“昨夜我看出她的心思,本想顺了她的心意,让她整我一次。可我担心她满腔的怨恨发泄出来了,就再也不会理我了。”

“你的担心恐怕要成真,师姐以后不会再理你了。”

“为什么?”

“为什么?因为师姐不会再心存歹意整治你了。”

“这又是为什么?”

周念平现出一丝怜悯之色,“因为师姐心中有了取舍,把复活的机会让给白雪的孩子,就会断了婉莲的生路,师姐心中有愧,自认为欠你颇多,若是继续整你,她根本过不了自己那一关。”

穆长风心口处忽冷忽热,明明有很多想法,却乱作一团,理不清头绪。明明想大笑几声,却心口发堵,连话也说不出来。

周念平好心递过酒葫芦,穆长风伸手接过,咕嘟嘟灌了几口。

“继续寻找,只会为他人做嫁衣。不继续寻找,你又心有不甘,跟师哥说说,你现在究竟是什么想法?”

穆长风只觉全身虚弱无力,靠着墙角,道:“能有什么想法,继续画着大饼心存妄想呗。也许那棵神树能让很多人复活呢。”

周念平很理解穆长风如今的心情,但希望他能提前做好希望落空的准备,道:“你要想清楚,如果,万一,那棵神树只能复活一人,你究竟该怎么做?宁可跟师姐翻脸,出手与白雪抢夺?还是眼睁睁地看着复活婉莲的希望就此失去?”

穆长风顿时呆住了,头脑混沌了许久,终于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出手抢夺,势必会与方芷莨走到水火不相容的地步,不争不抢,小妹婉莲就永远是个尸鬼。

周念平叹了口气,道:“想清楚了吗,怎么做都不仁不义。”

穆长风内心挣扎了许久,道:“那是师姐的东西,选择权在她不在我。”

“问题又绕回来了不是。”周念平有些哭笑不得,“师姐已经做出选择了,她舍弃了婉莲,选择了白雪的孩子。你究竟是什么态度,到底是抢还是不抢?”

穆长风道:“师哥又是什么态度,袖手旁观?帮师姐阻止我,还是帮我抢上一抢?”

“你先回答我,我再回答你。”

穆长风闭上双眼,许久之后才睁开,“师哥,我发现自己真的很虚伪,事关家人之时,我竟然有了当强盗的想法。这样的念头,何其恶心。”

“自私自利是人的天性嘛,很正常,一点都不恶心。你若是为了强迫自己当一个正人君子,任由机会从眼前溜走,才是真的恶心。”。

“看来师哥是支持我的?”

周念平耸一耸肩,笑道:“那是当然,亲疏有别嘛,白雪何许人,她算哪块高粱地里冒出来的小土豆儿,她孩儿是死是活与我有个啥关系。婉莲不一样,她将来成婚生子,孩子可是要叫我一声大伯的。”

第三百四十八章 兄弟齐心(五)

穆长风不由得激动莫名,他是多么希望小妹能死而复生成为一个正常的女孩儿,将来成婚生子,儿女双全,承欢膝下,父亲母亲可以心满意足地享受天伦之乐。

可他终究过不了自己良心的那一关,既然方芷莨已经做出了选择了,他出手抢夺,就是可耻可恨的强盗。

犹豫许久之后,他摇了摇头,道:“不行,我做不出这种事。”

周念平有些恨铁不成钢,道:“什么这不行那不行的,我跟你说,为了自己的亲人,做什么都不算过分。人生在世,首先顾全的不应该是自己的亲人吗?不相干的外人,她爱咋地就咋地。”

穆长风道:“我记得师哥说过有一种诡术可以令尸鬼正常的长大。”

周念平道:“长大了仍旧是尸鬼,和成蔚哥一样,以鲜血为食,不能生儿育女。你别担心师姐,她就算气疯了,和我们恩断义绝,也不会走到你死我活的地步,我们总会有被原谅的一天。但是婉莲只有一次机会复活,过了这村就没这个店了。”

穆长风坚决地摇摇头,道:“我是可怜白雪,敬重白雪。她虽不是善类,但对好友的诚挚之情世所罕见,我不忍心和她争夺。”

“你以为我忍心吗?”周念平颇为气恼,语气不免有些发冷,“在这个世上,没有哪个女人愿意为了好友舍弃自己与孩子的复活时机,她做到了,说明她是位真正肝胆相照的挚友。我也敬重她,你认为我没心没肺全是石头做的肝肠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

“长风,人活着,避免不了一次次做出抉择。”周念平的神色越发的严肃,甚至有些阴寒之气,“自古以来,情与义难以两全,我看着婉莲长大,看着她离世入土,我把她当成我的亲妹妹,为了她我可以不顾道义廉耻。该有决断的时候绝对不能婆婆妈妈。”

穆长风低头沉吟许久,抬起头时,双目已澄明如水,“师哥,秦薏萝的父亲面对抉择之时,抛弃了骨肉之情,选择了兄弟之义,最终为了义弟的女儿将亲生骨肉活埋在白骨滩,你认为他做的对吗?”

“简直是岂有此理。”周念平顿时怒不可遏,“他不配为人父。”

穆长风浅浅笑了一下,“那么薛红莲呢,她面对抉择之时,选择了骨肉之情,抛弃了挚友之义,最终为了救下女儿残害了师姐,你认为她做的对吗?”

“我呸,败类中的败类,活该被千刀万剐的老妖婆。”周念平气的脸颊通红,咬牙切齿,恨不得立即将薛红莲揪出来踹扁了踩烂了,亲自为方芷莨报仇雪恨。

“你看看,怎么选择都是招人恨。”

“啊?”周念平闻言一愣,哑巴了片刻,道:“还是有点区别的吧?薛红莲蓄谋已久,接连害人,她的所作所为已经人神共愤。”

穆长风道:“当年师姐为了挚友,不惜千里奔波跋山涉水,最终落入死亡的陷阱。白雪舍弃了自己和孩子,为的就是将师姐从陷阱中解救出来。这样重情重义的好女人,我们不是应该出手相助才对吗?怎么能做令人心寒之事呢?”

周念平许久无言,不知该如何辩驳。

穆长风道:“我从不相信老天有眼,善人自有善报那一套。但是作为人,面对一个重情重义遭遇凄惨的好女子,我们应该力所能及地让她有个暖心宽慰的结局才对吧?”

周念平张了张嘴,还是找不到一句辩驳的话。

“我们常说人心不古世风日下,原因是什么,根源又是什么?就是因为人心太过自私,剥夺了别人应该有善报的机会,所作所为寒了太多人的热血。”

穆长风看着周念平若有所思的模样,继续道:“白姑娘曾铸成大错,但她仍不失深情厚谊,如果我们寒了她的心,恐怕会真的造就一个魔鬼。不同的选择会有不同的结局,白姑娘从此很有可能真的洗心革面,戾气全消。”

周念平道:“你身为长兄,甘愿放弃复活小妹的机会?”

“身为长兄,更应该以身作则。让婉莲懂得如何做人。”穆长风强忍心中痛楚,道:“心有邪念,已是不该。我更不该让邪念战胜自己的良心。我爹常说‘先成人再成材’,既然师姐决定将复活的机会让给白雪的孩子,复活神树就是那个孩子的,不抢夺他人之物占为己有,是做人最起码的原则。”

“唉,”周念平冷笑着摇摇头,“倒是我枉做小人了。”

“不,师哥不是小人,师弟真诚地感激您。”穆长风诚恳地注视着周念平,说的都是肺腑之言,“师哥真的把我当兄弟,才甘愿冒着与师姐恩断义绝的危险想要助我一臂之力。师哥不重名利,视钱财如粪土,心中只有亲人,有师哥陪伴,是长风几世修来的福气。”

周念平突然很想笑,又很想哭,心中惴惴,问道:“你真的这样想?”

“师哥,”穆长风握住周念平的手,“师哥为了亲人愿意付出一切,长风从前眼瞎心也盲,没能好好看清师哥纯良的本情。从今以后你我之间只有手足之情,没有猜忌,没有隔阂,断了手足就如同剜了心。师哥保护我,我也会好好保护师哥。”

周念平的心彻底软化,眼泪刷的流下来,半天止不住,“我爹一次又一次地置你于死地,你真的愿意和我做兄弟?”

穆长风用衣袖为周念平擦去泪水,笑着道:“过去种种,我们无法掌控无力改变。不过我们能掌控将来。只要我们视彼此为兄弟,任凭山呼海啸狂风暴雨,此心不变,我们到死都是好兄弟。”

周念平呜呜咽咽哭了半天,扯着穆长风的衣袖,像极了认错道歉的小孩子,“从前我那么混账,一次次地算计你,我太混账了。”

穆长风被他哭的心中一阵阵发酸,“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从前师弟也有诸多错处,没能做到真正的坦诚,没有真正的把师哥当做兄长来敬重爱戴,师弟从此会完全敞开心扉,接纳师哥,信任师哥。”

周念平又哭又笑,颇有守得云开见月明之感。

正如方芷莨所说,他要的从来都不多,不过是他爱着的人,以及爱他的人。

自从失去了母亲,与父亲反目成仇,方芷莨与穆长风于他而言,就是整个世界。。

得到了二人的真情实意,比得到了全世界的珍宝都令人开心。从前遭遇的种种心碎之事,直到此刻,算是真正的放下,从刻骨铭心的仇恨中解脱。

这一刻,真的是轻松无比。

第三百四十九章 枭鸟(一)

周念平心情大为舒畅,一拽穆长风的手,道:“走,咱们到酒楼痛痛快快地喝一场,好好地吃一顿。”

穆长风扑哧一笑,道:“我们得留在此处,等师姐回来有重要的事情。”

周念平颇为沮丧,哼唧了两声,想象着满桌子美酒佳肴,烧鸡烤鸭应有尽有,顿觉馋涎欲滴,却不好违拗穆长风的心意,只得一边喝酒一边等待。

到了日暮时分,林莹和明旭相继离开了炼丹房,白雪抚摸着昏迷不醒的小狐鬼,流露出怜爱之色,一只枭鸟在沉沉暮色中缓缓飞来,落在坍塌的“芊薇亭”上,时不时低鸣一声。

那只枭鸟忽然察觉到异样,瞪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看向废园的大门。方芷莨疾步行来,也产生了一丝异样的感觉,驻足不前,看向“芊薇亭”的方向。

一鬼一鸟互相注视着对方,都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却不知这种感觉从何而起。

白雪怀抱着小狐鬼,走下台阶,轻声道:“你回来了,你究竟要对我说些什么?”

在她轻声询问之时,穆长风与周念平结伴走来,方芷莨的目光终于从枭鸟上移开,轻轻浅笑一下,从袖中摸出一封信塞到白雪手中,道:“你拿着信到巫女峡找我外婆,她看过了信,自然会好好安置你留下养胎。我要去寻找一株复活树,你尽管安心等我的好消息。”

白雪道:“我和你一起去找吧。”

方芷莨道:“你现在身子贵重,不适合奔波劳累。听我的话,孩子要紧。”

白雪小声抽泣起来,“我真的能和孩子再续母子缘分吗?”

方芷莨道:“只要你不再抱有和薛红莲同归于尽的心思,一定会有的。阿雪,是时候放下了,不为你自己,也得为孩子考虑啊。”

周念平道:“还是让白姑娘去自闲庄吧,我觉得如今的巫女峡不适合她养胎。”

方芷莨流露出疑问的神色,周念平道:“渊儿已经开始筹谋执掌巫女峡的大权,纷争之地,不适合孕妇静养。”

方芷莨当即拿回了信件,瞄了穆长风一眼。

穆长风心领神会,拿出纸笔,迅速写好了一封信,递了过去。

白雪曾与穆长风闹得不可开交,见他毫不犹豫地出手帮忙,颇感愧疚不安,看着递到眼前的信件,竟无法鼓起勇气伸手接过。

穆长风和颜悦色,“我早说过,再见面也许会成为朋友。白姑娘当年救助我师姐的情义,令人感佩得很。”

“请称呼我萧夫人。”白雪接过信,露出感激和歉然之意,“先夫萧赞,向来敬仰玉龙阁,我也对玉龙阁敬仰万分,当初在遗爱寺与你争执,是我错了。”

穆长风道:“你的错不是和我争执,而是滥杀无辜。”

方芷莨轻咳一声,示意他不要旧事重提。

穆长风心里有话,不吐不快,根本不管方芷莨些许的恼怒之意,“萧夫人活着的时候为了救治丈夫误入歧途,一死已赎罪孽。死后为了报仇雪恨,不惜大开杀戒,薛红莲该死,但是你用残忍的手段来复仇,害的多少人家破人亡。”

白雪垂头不语,心中诸多悔恨,汇成滔天巨浪,几乎要将她淹没。

周念平哈哈两声,道:“你呀你,就好人做到底呗。给颗红枣再来条大棒,好人是你这样当的吗。”

白雪根本不敢看穆长风的眼睛,轻轻抚摸着小狐鬼,问道:“这个孩子怎么办?”

方芷莨看向穆长风,“她是杀害你妹妹的真凶,你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穆长风的神情颇为复杂,有恨意,又不失悲悯。

正是小狐鬼报错了仇,木婉莲被拖到潭底活活溺死,最终化为尸鬼,何其冤枉。

可是归根结底,小狐鬼同样是受害者,本是一弱小的生灵,被是非不分的母亲一刀砍成两截。

再多的怨与恨,终究抵不过满心的愧疚与怜惜。

穆长风的心越来越软,将手放在小狐鬼的身上,徐徐注入灵力,将她身上的伤口逐渐愈合。

周念平大为不满,“不打得她魂飞魄散已是仁慈,你呀你,竟然帮助仇人,脑子里灌水了。”

穆长风听而不闻,态度坚决地按照自己的心意而为,“请萧夫人带着这个孩子一块到自闲庄,如今有缘遇到她,来日或许有缘遇到她的母亲。母女若能团聚,也算皆大欢喜的结局。”

白雪深有感触,“怪不得玉龙阁能得世人如此敬重,都是心肠慈悲之人。”

枭鸟怪叫一声,扑腾两下翅膀,眼神迷离,似有不解之事。

方芷莨心头起疑,看了枭鸟片刻,心中酸涩难当,许久无语。

穆长风道:“萧夫人趁着天黑赶快启程,你只管耐心地等待,我和师哥都会帮着师姐找那株复活树。”

白雪感激地点点头,将小狐鬼紧紧搂在怀中,恋恋不舍地离开了庄园。

穆长风道:“我怎么觉得这只枭鸟认识师姐呢?”

周念平道:“师姐从前行医济世,救过不少蛇虫鼠蚁,难道这只枭鸟也被师姐救过?”

“没有,我从未出手救下过枭鸟。”方芷莨在记忆里搜寻片刻,摇了摇头,道:“传说枭鸟乃是虐杀父母的逆子所化,我没有烂好人的心肠,遇到什么都救上一救。”

周念平嘿呦一声,道:“虐杀父母的不一定就是逆子吧,如果我虐杀了……那位,我算是逆子吗?也会变成枭鸟吗?”

“你严肃点,没人跟你开玩笑。”方芷莨瞪了他一眼,目光移向穆长风,“你等在这里不挪窝,想必有重要的东西给我看。”。

穆长风找出先前藏好的木牌,道:“我要给师姐看这个,我怀疑这是师叔母留下的东西,正好给师姐留个念想。”

方芷莨注目许久,泪水逐渐湿了眼眶,哽咽道:“这是我哥哥方昭的笔迹。”

第三百五十章 枭鸟(二)

穆长风颇感意外,旧闻方昭其名,始终不见其人,如今能一睹墨宝,也算欣慰。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方芷莨低声呢喃着木板上的诗词,抬头仰望天空,陷入了茫茫的思绪,“我哥哥写下这句话的时间,应该不超过二十年。”

周念平轻抚字迹,问道:“师姐的意思是说,方师哥是在你出事之后来到此处留下字迹的?”

方芷莨轻轻点头,“我和哥哥曾跟随爹娘来过几次,那时候我们都很小,就算哥哥瞒着我们偷偷写了什么,也不可能写下这样的诗词。所以我断定他是在我出事之后又来过这里。”

穆长风颇为不解,“为什么小孩子不会写下这样的诗词?”

周念平嘴角往上一扬,露出嫌弃之意,“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是描写男女两情相悦的话,在我的记忆中,方师哥一直到二十岁尚未动情。”

穆长风赧然一笑,甚是羞愧,“师弟不通诗文,又献丑了。”

他话音刚落,枭鸟突然怪叫两声,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紧紧地盯着木板。

周念平被它叫的心烦,拿起石子掷了过去,正中枭鸟的脑袋。

在一阵刺耳怪异的叫声中,枭鸟振翅飞上高空,以椭圆形的轨道缓缓盘旋了几周,姿态十分优雅美妙。

周念平心中一动,再次掷出一枚石子,打中它的肚子。枭鸟疼痛难忍,落下晶莹的泪水,一颗接着一颗,全部落在方芷莨的脸上。

“你就别打它了,叫两声而已,怎么就把你惹得火气那么大。”方芷莨心中不忍,狠狠地瞪了周念平一眼。

周念平静静思忖片刻,故意冷起了脸,“你怎么就横竖看我不顺眼呢?有火没处发了吧。”

“我怎么横竖看你不顺眼了?”方芷莨正待大声呵斥几句,猛然意识到自己身为师姐,与小师弟争执个没完没了太不像话,便忍下了一腔怒火,“行了,我不跟你吵,你别惹我。”

周念平蛮横地撸起袖子,手拿银扇,不客气地指着方芷莨,沉声道:“你分明是心情不好拿我撒气,我不是你仇人,你哥哥方昭又不是死在我的手里,你凭什么对我横挑鼻子竖挑眼?”

方芷莨柳眉一竖,怒道:“过分了吧,你也太小题大做。”

“分明是你小题大做。”周念平越来越不客气,怒目而视,仿佛在看着生死仇敌,“方芷莨,我忍你很久了。你仗着自己对我有恩,时时刻刻一副居高临下的姿态。我是你师弟,不是你奴隶,你别太过分,我周念平不打女人,那是在没急眼的情况下。”

穆长风站在一旁看热闹,数次差点笑出声。

他了解周念平的性情,绝对不是无理取闹的人,与其好言相劝,不如静待谜底揭晓,瞧瞧他唱的究竟是哪出戏。

方芷莨的怒火本已熊熊燃烧,但她毕竟心思通透,急怒之下理智尚存,很快意识到周念平别有目的,打定主意奉陪到底,“想当年你不过是个上房揭瓦追猫打狗的熊孩子,我给你吃我给你穿,教你读书习字,没有我多年的悉心教导,你哪里有本事显摆肚子里的那点墨水儿,长大了翅膀硬了,过了河就想拆桥?”

周念平跳脚道:“我还鸟尽弓藏卸磨杀驴呢,你就是那没有多少本事,只会大呼小叫的毛驴。黔驴技已穷,我留你有何用。”

穆长风扑哧一声笑,赶紧低下头,以免成为二人的出气筒。

方芷莨恶狠狠地瞪着眼睛,周念平不失时机地火上浇油,“怎么的,你想打我的,你来打我啊,君子动口不动手,我看你敢不敢打我。”说完眨巴眨巴眼睛,示意方芷莨赶紧动手。

方芷莨看明白了他的暗示,故意一掌拍在他的心口之上。

枭鸟叫了一声,古怪中带有一丝兴奋之情,似乎很乐意看到周念平挨打。

“哎呀,臭女人,你还真动手啊。”周念平龇牙咧嘴揉着胸口,突然目露凶光,出其不意,毫无预兆地挥出一拳,打中了方芷莨的脑袋。

这一拳打的着实不轻,方芷莨脑中“嗡”的一声响,半天没回过神。穆长风从未想到周念平真的会动手打人,着实惊诧不已。

反应最为激烈的却是枭鸟,惊怒交加之下,如一支离弦之箭,撞在周念平胸口处的膻中穴上。

穆长风一掌挥出,意欲阻止它的攻击。枭鸟“嗖”的一声飞出很远,又很快冲了回去。

穆长风不想伤他,只以拳脚功夫抵抗。不料那只枭鸟有本事又凶悍,躲避时防守有度,进攻时狠辣异常。上下左右飞窜,双爪如利刀一般,尽往穆长风周身要害大穴之处攻击。

周念平飞起一脚踢过去,枭鸟身躯灵活,轻轻松松便躲了过去,回身抓住他腿上的足三里穴道。

周念平一掌拍向它的头,枭鸟临危不乱,快如流星般往前一窜,钩子般的鸟嘴在周念平的鼻子上狠狠叨了一下。

“哎呦喂我毁容了。”周念平捂着血流不止的鼻子,又气又笑,“我跟你多大的仇多大的怨啊,你怎么下得去手,二十年不见,您就这样对待小师弟啊,我的亲亲方师哥。”

“方师哥”三字一出口,枭鸟顿时陷入了一片迷茫之中,身体僵在半空,左看右看,似乎认识眼前之人,又似乎不认识。。

穆长风着实惊呆了,问道:“你说他是谁?”

“自然是方昭方师哥。”周念平早已不见了厌烦之意,双目中满是怜惜心痛,“他是方昭,也是辛儒。我就奇了怪了,方师哥怎么变成这副模样了呢?”

第三百五十一章 枭鸟(三)

穆长风甚是震惊,骇然看向方芷莨,只见她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分明是在质疑周念平的判断。

周念平心知此事令人匪夷所思,“方才即使太师父和林师叔母在此处,也很难将这只枭鸟和方师哥联系在一起,我是看到枭鸟盘旋飞舞的模样,心中才起疑的。”

“这话从何说起?”穆长风不解地问道。

周念平面现钦佩之色,“方师哥与方师叔不愧是父子,都是天纵奇才,当年方师哥带着我外出历练,在常青山看到百鸟云集,振翅高飞,迎风穿云,灵感乍现,自创一套纵跃术,身形如鸟雀,灵动跳跃,翻飞翱翔,飘忽来去,其中一招‘凤凰飞天’,就是这个样子。”

说完演示起来,如一只展翅翱翔的大鸟,人在半空,盘旋飞舞,缓慢而优雅。悄无声息落地之后,周念平露出自得的笑容。

穆长风“哦”了一声,道:“所以师哥开始怀疑枭鸟就是方师哥。”

周念平道:“既然怀疑了,总得证实一下。我故意激怒师姐,和她动手打架。枭鸟若当真是方师哥,定会维护亲生妹子啦。”

穆长风道:“你故意和师姐打架,那一拳打的着实不轻啊。”

周念平嘿嘿一笑,明知穆长风有责备之意,却无道歉的想法,“他维护师姐,我依然不敢确定,此事非同小可,万一弄错了,师姐空欢喜一场,就是我的罪过,直到枭鸟往你身上要害大穴攻击,我才敢十分确定。”

方芷莨道:“我哥哥与人打架,从不攻击周身穴道啊。”

周念平道:“师哥还自创了一套剑法,是在看到师姐给人针灸时有的灵感。将剑法与纵跃术结合在一起,威力非同小可。飘忽来去,长剑总是在不经意间攻向人身大穴。”

方芷莨笑着赞道:“看我给人针灸,竟然有了灵感自创剑法,我哥哥果然非同一般。”

周念平道:“方师哥护妹心切,他自创这套剑法,是为了师姐。”

“为了我?”

“对呀,完全是为了师姐。”周念平一直羡慕方芷莨有位好哥哥,感叹了一声,“师姐可记得,有一次师哥带着我们去巫女峡,半路遇到劫匪,你被人一拳打晕的事?”

方芷莨点头道:“当然记得,那一拳打得我三天不省人事。”

周念平道:“劫匪是普通人,师哥不想用灵力伤他,便用这套剑法将人打退。他本想在剑法完善之后在方师叔的寿宴上大展身手,然后传授于你用来防身,可惜……”

穆长风咳了一声,道:“师哥刚才是故意一拳打在师姐的脑袋上,就是为了让方师哥忆起往事?”

周念平“嗯”了一声,扭头看向枭鸟,贼兮兮地摸着下巴,“据我多年的医学经验判断,方师哥应该处于失忆的状态。”

方芷莨同样有此判断,不禁黯然。

穆长风狐疑道:“既然是失忆的状态,怎会认识师姐,又怎会使用以前的招数?”

“孤陋寡闻了吧?见识短浅了吧?”周念平一有显摆的机会,不由得精神抖擞,双目炯炯有神,“有的人失忆,会将从前忘记的干干净净。有的人处于半失忆的状态,忘记了前尘往事,却有模模糊糊的影子。刺激一下,可以想起那么一丁点。”

穆长风强忍笑意,故作万分钦佩之状,“原来如此,师哥好本事。”

周念平道:“更为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血脉亲情的力量十分强大。他想不起师姐是谁,但牵挂维护之意自然而然由心而生。”

穆长风频频点头,不停地称赞周念平见识高明。

周念平顺杆往上爬,“从前我看过一个戏本子,一对亲兄弟儿时分离,长大了各为其主自相残杀,竟然谁也不认识谁,你说那不是扯淡吗,血脉相连的感觉,怎么会一点都没有。”

穆长风嗯嗯两声,“说得对,说得太对了。”

周念平得意洋洋地一笑,伸手指着枭鸟,“你看看他那眼神儿,飘忽又迷离,说呆不呆,说傻不傻,偶尔会露出甚是不解的模样,分明是在心里说‘咦?这凤眼长眉的小伙长得俊哈,我咋瞧着那么眼熟呢’,用不了多久,他就会想起我是他的亲亲小师弟。”

穆长风刚想笑,忽见方芷莨欲言又止强忍热泪的模样,立即将笑声忍了回去。

周念平兀自大咧咧地摸着下巴,“有故事啊有故事,想当年方师哥芝兰玉树倜傥潇洒,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迷倒了万千少女的柔弱芳心,如今咋就变成一只形容丑陋吱嘎乱叫的鸟儿了呢?”

穆长风轻咳一声,悄声道:“你说话注意点儿。”

“行,行,我注意。”话是这样说,可周念平就是吊儿郎当的性情,好话赖话皆从口出,毫无顾忌。

“林爷爷不是说方师哥已经死了吗?借鸟尸还魂了,还是魂魄附身在鸟上了?挑一只好鸟儿行不行?这模样分明就是骨头痒痒找揍,谁也怨不得我拿石头打他啊,面目可憎,我差点拿棒子削他。”

穆长风有些哭笑不得,呛了一句:“瞧你那张破嘴。”

方芷莨甚是气闷,懒得和周念平掰扯,小心翼翼靠近枭鸟。

逐渐靠近之后,方芷莨微微笑了一下,伸出手臂,柔声道:“你可认得我?我不会伤害你,从此跟着我好不好?”。

枭鸟的一双眼睛骨碌碌转个不停,有迷茫,有恐惧,同时带着亲近之意,缓缓落在她手臂之上。

方芷莨趁机抚摸着枭鸟,仔细观察了片刻,黯然道:“不是借尸还魂,不是附身,而是被人用诡术变成了这副模样。”

第三百五十二章 白头翁(一)

周念平道:“当今除了秦家,就是那个‘收人钱财给人消灾’的秘密盟会里聚集着一些诡术师,难道方师哥得罪了其中一位?”

穆长风道:“师哥知道的挺多啊。”

“那是自然啦。”周念平面上呈现兴奋之色,“能人异士贼多,怎会不好奇,我在数年前请了一位高手为我做事。”

穆长风道:“原来师哥曾与盟会中人做过交易,你哪里来的银两?”

“猜一猜。”周念平故作神秘,“猜对了有赏。”

穆长风道:“师弟如何猜得出。”

周念平道:“羊毛出在羊身上,官府老爷的不义之财,想怎么拿就怎么拿。你猜猜我请高手干什么了?”

穆长风道:“自然是寻找师姐。”

周念平大摇其头,笑着道:“盟会中人只要能赚钱,什么都肯干。我把银两交到那位大哥手上,拎出一篮子羊角拗,让他尽数吃下去。”

“羊角拗是什么东西?”

“剧毒之物,状似羊角,翠绿如玉,成对儿地生长。任他本事再高,不毒死也得撑死。”

穆长风颇为吃惊,周念平道:“大哥正值壮年,自然不肯,我就打听盟会首领的姓名,祖籍何处,以及祖宗十八代姓甚名谁,以此交换他一条小命。大哥怕死,便如实相告。不过我发过毒誓,绝对不把他告诉我的内容泄露出去。”

穆长风脑筋急转,心内已经了然,“师哥既然发过毒誓,自然不会把大哥告诉你的秘密泄露出来。但是师哥可以泄露自己查到的秘密。”

周念平哈哈一笑,“我根据买来的信息详细调查一番,发现盟会首领最老的祖宗乃是幽宫之人,较老的一位祖宗死于一千年前围剿诡术师的一战中,由此断定,诡术师家族除了秦家,还有一些存活下来了。”

穆长风道:“方师哥的事,你是怎么想的?”

周念平道:“我是这样推断的,方师叔与方师哥找到了盟会,想以某种好处换取以命换命术的法门。盟会中人趁火打劫,想要秦家留存下来的诡术秘籍,二人不答应,就被人家给暗算了。”

穆长风甚是激动,“方师叔会不会还在人世?”

周念平道:“极有可能。”

穆长风沉吟片刻,尚有一些疑点无法解释。看向方芷莨,见她并无兴奋之状,轻轻抚摸着枭鸟的头,陷入沉思之中。

“师姐可有不同的意见?”

方芷莨回过神,黯然道:“胡乱想象,无凭无据。”

周念平甚是不服气,嚷嚷道:“师姐既然有高见,你都是说出来啊。闷着半天不出声,悄悄念经呢?要不要我给你找个木鱼儿?”

方芷莨道:“我突然想起爷爷成为阁主之前的一位好友,住在自闲庄不远的密林之中。因为时常腹泻,别人送了个绰号叫‘白头翁’,他是隐居的诡术师,最擅长变形术。我小时候跟着爷爷前去拜访之时,他将一只猫头鹰变成老鼠逗我开心。”

穆长风情不自禁地皱起了眉头,“既然是太师父的好友,师姐为何怀疑他?”

周念平冷笑道:“背后捅刀子的有多少是亲朋好友,你不会连这个道理都不懂吧。”

穆长风当然懂这个道理,只是想不出他算计害人的原因,有些茫然,更有些心寒。

方芷莨心乱如麻,“他十岁和我爷爷成为忘年之交,感情极好,为人爽朗热情,不爱过问世事。我怀疑他根本没有道理。可是不知为什么,我心里有一种感觉,就是他算计了我哥哥。”

周念平道:“又是个伪君子呗,我跟你说,世上真小人很少,伪君子最多。”

方芷莨道:“也许吧,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一时想不清楚。”

穆长风突然之间涌上一个疑问,“师姐曾跟随太师父去过常青山,为何不去拜会林爷爷?”

方芷莨神色古怪,似乎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回答。

周念平呆呆地注视着她,同样察觉到不合情理之处。

方芷莨一见二人神色,就知他们内心不好的想法,解释道:“别误会,我从未见过林爷爷,是因为他当年阻止爷爷娶妻,我爹一直不喜欢他。”

穆长风和周念平相视一笑,同时松了一口气。

周念平拍拍肚子,舔舔嘴唇,委屈道:“饿了,做晚饭吃吧。”

穆长风柔和地看着他,“小事一桩,师哥只等着吃就好。”

周念平就像个得了糖果的小孩子,笑的眉眼弯弯。

方芷莨忽然“嘘”了一声,道:“有人来了,一股子白头翁的味道,果然是爷爷的好友。”

穆长风好生奇怪,问道:“老人家身上有怪味儿?”。

周念平捧腹大笑,捏着穆长风的耳朵,一脸的嫌弃,“有种草药叫‘白头翁’,可以治疗腹泻,他能得这个绰号,肯定是经常服用白头翁的缘故。你该不会认为他跟你似的一脑袋白毛吧?”

穆长风的脸腾地一红,摸着自己的满头白发,不好意思的一笑。

第三百五十三章 白头翁(二)

过了片刻,一位青衣老者拄着拐杖走进了庄园。此人头发花白,身形佝偻,脸有病容,瘸了一条腿,每一步路都走的甚是吃力。

方芷莨眼力极佳,虽然过去了几十年,但是一眼认出了他,正是爷爷的知心好友,隐居在常青山的诡术师。

初次见面之时,此人三十余岁,因为疾病缠身,身体颇为瘦削。不过驱魔师有灵力护体,更因久病成医,懂得保养之道,他的精神气色一直不错。

仔细算来,此人如今不过六十多岁,看起来就像八十多岁,颤颤巍巍,体虚气弱,似乎跌一跤就能要了老命。

白头翁看到方芷莨,根本想不起她是谁,见枭鸟与她神态亲昵,不免微微一惊,吹一声口哨,枭鸟飞了过去,落在他的肩头。

方芷莨笑着道:“老伯伯,这是您养的宠物吗?我师弟刚才误伤了他,真是对不起。”

“没事没事,你都说了是误伤,小事一桩,姑娘是何人,枭鸟没伤着你吧?”

“哎呦,真不好意思,忘了自我介绍。”方芷莨笑容不改,神色恭敬礼貌,“晚辈梁小妹。”

周念平嬉皮笑脸地搂住穆长风,“我二人秤不离砣,公不离婆。我叫周穆,他叫穆周。”

穆长风哑然失笑,心内暗道,你可真能胡诌。

“老伯伯晚上好,满天星光之下,何其的诗意啊,周穆与穆周这厢有礼了。”说着和穆长风一起行了晚辈礼,尽显谦恭之态。

白头翁听出周念平告知的是假名,最初并不在意。瞄了穆长风一眼之后,心突地一跳,猛然意识到冤家路窄。这才仔细打量周念平,见他一双眼睛又细又长,闪烁着狡黠的光芒,内心便已了然,却保持平静,不动声色。

“天色已晚,你们在这里干什么?”

方芷莨故作黯然之色,“寻一故人,路经此处。实在没有合适的地方落脚。庄园已经废弃,遮风挡雨尚可。”

白头翁道:“正值鬼月,夜幕降临,百鬼夜行,你们小心一些的好。”

恰在此时,周念平的肚子咕噜噜响起。他抓住时机,露出可怜巴巴的神色,“我都快饿死了,老伯行行好,带我们回家呗,让我们吃一顿饱饭可好?您放心,银两不会少的。”

白头翁和和气气地道:“人生在世需与人为善,相识就是缘分,提起银两未免大煞风景。”

“老伯真是好人,”周念平极其夸张地表达感动之意,“天啊地啊,我是积了几辈子阴德遇到这样的好人啊。老天开眼,没有绝人之路啊。”

“孩子们,跟我走吧。”白头翁呵呵一笑,慢慢转过身子,脸上闪过一丝怨毒之气。

他不知道方芷莨在他转过身的那一刻,同样收敛了笑容。神情诡异,目光阴冷,杀气盎然。

周念平已悄悄拿出了银扇,准备给白头翁致命一击。

穆长风见势不妙,抢先迈开脚步,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白头翁,回过头去,轻轻摆了摆手。。

方芷莨与周念平同时醒悟,方昭与白头翁之间的恩怨纠葛尚未弄清,此时下手颇为鲁莽。

满心的愤懑与怒气,不得不暂时忍耐下去。

第三百五十四章 白头翁(三)

众人离开了庄园,沿着一条小路走了许久,进入一片密林之中。

林中有许多游荡的孤魂野鬼,本事低微,远远见到他们就自行躲开。

白头翁腿脚不便,行走起来吃力而缓慢。密林幽深,野花清香,一条长长的小路蜿蜒崎岖,似乎永远走不到尽头。

周念平早已饥火中烧,索性撒泼耍赖,非让穆长风背着他走。

穆长风露出一个坏笑,揪住他的领子,像扛麻袋一样把周念平扛在身上,遇到低矮的树枝,就故意让那些树枝在周念平身上刮一下。

二人都存了恶作剧的心思整对方,周念平怎会吃此大亏,被刮了几下之后,故意用上千斤坠的灵力,压得穆长风气喘吁吁热汗滚滚,气恼之下把人摔在了地上。

“行了,你们两个别闹了。念平嫌弃走得慢,你们两个轮流背老伯不就行了。”方芷莨很是无奈的看着两位师弟,“两只耗子吗?找到机会就掐架。”

周念平龇牙咧嘴地从地上爬起来,道:“长风年纪最小,尊老的重任就让给你了。”

穆长风道:“师哥年长,既要尊老,也该爱幼啊。”

周念平继续耍赖:“你摔断了我的骨头,五脏六腑裂缝了,夜间的小风儿呼呼地往缝里吹,你跟师姐借两枚绣花针,挨个把裂缝补上,我就替你背老伯。”

穆长风正待反驳回去,一见方芷莨哭笑不得的模样,便打消了念头。将白头翁稳稳地背起来,到了小路的尽头,在白头翁的指点之下,转过一个山坳,借着微亮的天光,看到一座好大的农庄,瓜果蔬菜应有尽有。但长势并不喜人,夹杂着无数半人高的野草。

庄园正中,是一座小小的茅庐,年久失修,歪歪斜斜,破烂不堪。

白头翁道:“这里就是我的家,你们想想要吃什么,老夫亲自下厨。”

穆长风把人背到茅庐之中放下,看了周念平一眼,道:“叨扰前辈已是不该,怎能让您亲自下厨,还是我们自己做吧。”

白头翁道:“远来是客,让你们自己动手,哪里是待客之道。园子里有很多蔬菜,要不老夫给你们煮上一锅瓠子苦瓜汤吧,解暑去火,再好不过。”

周念平环视一周,从角落里捡起一只死山猫,笑嘻嘻地道:“山上有没有蛇啊,我去抓一条蛇来,和猫肉一起炖,就是大名鼎鼎香气喷喷的龙虎菜。”

穆长风不由得皱起了眉头,玉龙阁尊崇佛教,向来不食荤腥。他自小到大从未吃过一块肉,一来是谨守门规,二来是天生对肉食不感兴趣。

周念平以前提起鸡鸭鱼肉时,他没什么特别的感觉。这次又是猫又是蛇的,美其名曰龙虎菜,气势倒是很足,穆长风却是一阵阵的反胃恶心,一点食欲都没了。

白头翁道:“你不能吃那只山猫。”

“为什么?”周念平想吃肉都想疯了,心中着实不甘,“尚有余温,显然是刚死不久,怎么不能吃呢?”

白头翁艰难地挪动脚步,拿过周念平手里的死山猫,使劲扔出门外。

枭鸟兴奋地怪叫一声,如一支离弦之箭窜了出去,叼住死猫,霎时间撕个粉碎,连同心肝肺肠一起吞入腹中。

穆长风看得目瞪口呆,周念平惊讶之情不逊于他。

倘若二人不知枭鸟的身份也就罢了,偏偏早已知道,在他们心中,那并不是一只枭鸟在吃肉果腹,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在茹毛饮血,如何能不心惊。

二人不由自主地看向方芷莨,只见她神色如常,不恼不怒毫无悲戚之状,悠闲自得地欣赏着春葱般的指甲,一双纤细的手翻过来调过去,乐此不疲,嘴角隐隐含笑。

“你们找地方坐下,稍等片刻啊。”白头翁对三人的神色视而不见,挎上竹篮,在农庄里摘了一些瓠子苦瓜,挖了几根小葱香菜,慢腾腾走到厨房,有条不紊地忙碌着。

方芷莨坐在阴暗的角落之中,始终不发一言。窗边安置着木桌和木椅,穆长风和周念平谁都没有落座,透过窗户,看着后院一片毛茸茸的植物,在风中摇摇曳曳。

篱笆墙边种植了大量的赤包子,果实尚未成熟,翠绿如玉,宛如一个个小西瓜挂在植株之上。

篱笆墙的东南角种植着一株竹桃,花朵金黄,灿烂无比,西北角种植着一株结香,枝条柔软,打了无数个大大小小的死结。

厨房中传来的锅碗瓢盆撞击之声,青菜倒入油锅的刺啦声,翻动铲子的当当声,颇有农家之乐自在安适的情调,可二人的烦忧苦恼之感,一直如影随形。

枭鸟扑棱着翅膀,飞进茅庐,落在木桌之上,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盯着方芷莨,嘴上还沾着血迹猫毛。。

方芷莨始终低垂着头,不时地摆弄一下指甲。

“简直岂有此理。”周念平的火气说来就来,再也忍耐不住,一脚踢翻了木椅,“我要把老匹夫的脑袋拧下来。”

第三百五十五章 白头翁(四)

“师哥稍安勿躁。”穆长风立即摁住周念平,往厨房的方向看了一眼,压低声音道:“看师姐的样子,并不懂得破解变形术之法,一旦杀了老人家,方师哥无法恢复人形怎么办?”

周念平立即压低声音问方芷莨:“师姐没有破解之法吗?”

方芷莨摇头道:“解铃还须系铃人。”

周念平一听,天大的怒火必须得忍耐住了,哼了一声,不再言语。

过了小半个时辰,白头翁端上一大碗热气腾腾的瓠子苦瓜汤,轻轻放在木桌上。

周念平佯装愧疚之意,嘿嘿一笑,“真是不好意思,刚才晚辈给师弟演示一招拳脚功夫,不小心把椅子踹断了一条腿。”

白头翁年纪虽大,却是耳聪目明,在厨房中将二人的对话听了个清清楚楚,当即慈和一笑,掩饰着满心的强烈杀气,“没关系,没关系,破木椅而已,没什么了不起。”

返回厨房,端来一个竹条编织的托盘,托盘上有刚刚出锅的葱花油饼,以及碗勺筷子,白头翁笑容满面,亲自为穆长风和周念平各自盛了满满一碗汤,道:“让你们久等了,肯定饿得不轻,快吃吧。”

穆长风想起那道大名鼎鼎的龙虎菜,恶心不已,难以下咽。

周念平饿得厉害,一口喝了半碗汤,但觉苦涩无比,味如黄连,啧啧舌道:“去火的东西就是苦,勉强将就一下吧,谁让我是个虎落平阳被犬欺的境地呢。”

穆长风暗地里踢了他一脚,周念平浑若不觉的模样,一心顾着喝汤吃饼。

白头翁似乎没意识到周念平在骂人,呵呵地笑着,不改慈祥之色。

穆长风夹起葱花油饼,看着上面密密麻麻的葱白,脑海中出现一条蛇被周念平扒皮砍成段儿的凄惨模样,胃里好一阵翻腾,犹豫了片刻,把葱花油饼撂下了。

端起汤碗瞧了瞧,脑海中出现了周念平津津有味儿吃蛇羹的模样,胃里翻腾地更加厉害,又把汤碗撂下了。

白头翁不由得吃了一惊,强颜笑道:“孩子怎么不吃啊,嫌弃老夫做的饭菜不可口吗?”

“嗯?”穆长风敏捷地捕捉到他脸上一闪而过的惊诧,不由得心头起疑。暗中踩住周念平的脚,道:“老伯不要误会,晚辈一直想着猫啊蛇啊的,实在没有胃口。”

白头翁松了一口气,道:“不吃饭怎么行啊,一顿不吃饿得慌,别再想着猫啊蛇啊的,快吃吧,老夫的厨艺还是不错的。”

穆长风再次捕捉到他脸上一闪而过的如释重负之感,不禁怀疑饭食中下了毒。

周念平同样起了疑心,将一口汤含在嘴里,仔细地辨别滋味儿之后,立即把汤吐了出去,扔进嘴里一颗解毒的药丸,随即一脚踢翻了木桌。

白头翁面现怒色,“你这是干什么,老夫好心好意招待你们,不好吃可以不吃,你发什么疯。”

周念平压制了很久的火气,到了此刻如何还能继续忍耐,揪住白头翁的衣领,怒道:“你分明是想毒死我们。”

“我下毒了吗?”白头翁忽然笑了起来,“砒霜还是鹤顶红?你个乳臭未干的臭小子,白齿红舌胡扯什么?”

周念平道:“失敬得很,晚辈有眼不识泰山啊,前辈下毒的本事好生高明。殊不知你是强盗遇上了贼爷爷……”

穆长风轻咳一声,哑然失笑。

周念平这才意识到他把自己也给骂了,看着穆长风,讪笑一下,“汤中没有砒霜,没有鹤顶红,其中的剧毒之物乃是黄连瓠,你以苦瓜的味道遮掩,我差点吃了大亏。”

白头翁大呼冤枉,“我怎知是黄连瓠,我分明用的是甜瓠子。”

“你撒谎。”周念平手上用力,勒得白头翁一口气险些没上来。

“我我……咳咳,冤枉啊,我用的是甜瓠子。我没,没故意下毒。你要冤枉死老夫不成?”

周念平怪笑两声,无意间的一瞥,看到地上狼藉一片,满地的汤水中,两颗状似八角的东西尤其引人注目。

“长风,把那两颗长得像花一样的东西夹起来,给我好好看看。”

穆长风拾起筷子,夹起两颗‘八角’,递到周念平眼前。

“两颗几乎和八角一模一样的星茴子,老匹夫好生狠毒,就怕毒不死我们。”看清了眼前之物后,周念平已目眦欲裂,只因想着方昭,没把白头翁一掌活活打死。

穆长风好生震惊,既佩服周念平的见多识广,又佩服白头翁下毒的手段。。

以黄连瓠代替甜瓠子入汤,以苦瓜遮掩其味儿,用星茴子以假乱真代替八角,一般人绝对识破不了。

如果事情有变被人看破,白头翁完全有借口为自己开脱,误将黄连瓠认作甜瓠子,将星茴子认成了八角,只要他一口咬定自己是误认,事情就有转圜的余地,有机会保全性命。

第三百五十六章 白头翁(五)

“冤枉,冤枉,”白头翁登时泪如泉涌,可怜兮兮,“我不知那是星茴子,我在山里采的,误以为是八角。我一心给你们做顿好吃的,在汤里放点调料,怎么就成了杀人害命了。”

“我怎么就冤枉你了,啊?”周念平恨极了白头翁故作可怜的模样,扬起手掌,怒喝道:“再不从实招来,我一掌打死你。”

“难道大热的天下场雪才能证明我说的是实话?”白头翁早知穆长风几人是玉龙阁的弟子,深知玉龙阁有不准滥杀无辜的门规,一口咬定自己冤枉。

周念平自然料到了他的心思,邪笑一下,“老东西以为我不敢把你怎么样,实话告诉你,我周念平向来随心所欲视门规如无物,你冤枉也好,不冤也罢,我一寸一寸地捏碎你的骨头,让你知道什么是生不如死。”

白头翁心内一惊,出了一身冷汗,心思转了几转,闭上眼睛,一副把命豁出去的模样,“我的儿子死了,我的女儿死了,结发之妻恨我入骨,你以为我活的很痛快?你尽管痛痛快快地下手,看我是否会皱一下眉头。”

穆长风心生怜悯,温和道:“老伯伯,您还是说实话吧。晚辈与您是初次见面,您下毒害人,定是和玉龙阁有着恩恩怨怨,如果错在玉龙阁,晚辈们可以不追究此事,甚至可以为您讨回一个公道。”

“我真的冤枉啊,我不知入汤的是黄连瓠,不知星茴子和八角相似,老夫怎么可能故意下毒害人。我好心好意招待客人,怎会落到如此境地,老天啊,可怜可怜我这个老头子吧,我的孩儿们啊,爹很快就会去陪你们了。”

周念平伸出另一只手,捏住白头翁的下巴,“装成可怜巴巴的样子蒙谁呢,你久病成医,知晓一些毒物乃是情理之中的事,你怎么会不知道给我们吃的是毒物?”

“我真的不知道,”白头翁抽抽噎噎地哭着,“老夫虽然久病,但是没有成医。老夫不过懂得一点养生之道,时不时弄点汤汤水水颐养天年而已。”

周念平道:“晓得铜皮铁骨的三七吧,入药时用锤子凿碎了才好,我就时常用锤子凿三七,砰砰砰,啪啪啪,声音可清脆了,让我听听人的骨头被凿碎时,会不会发出如此清脆的声音。”

白头翁已经明白,自己真的遇到了一个心硬如铁的残忍之徒,再不坦白,恐怕真的会落得个筋断骨裂的下场。

可他毕竟不是易与之辈,几经思忖犹豫,认为嘴硬到底才是保全性命的最佳对策,当即咬紧牙关,不吭一声。

“念平,你一个后生晚辈,怎可如此虐待老人家。”方芷莨看够了好戏,微微一笑,理了理鬓边的碎发,“瞧你把人家吓得,三魂七魄飞走了一半儿,你太过分了。”

周念平心知方芷莨已经有了主意,道:“师姐教训的是,师弟如此对待老人家,恐怕要遭雷劈的。”

穆长风看了方芷莨一眼,心想好家伙,你看师哥唱红脸不成,你便登台唱起来白脸儿。一搭一档好生默契。

方芷莨起身走进厨房,拿来两个瓷碗,交到穆长风手上,道:“你到后园采摘一些竹桃花,割破结香树的树皮,取一些汁液回来。”

穆长风脸上一红,顿有失落之感。

周念平和方芷莨联起手时,他似乎成了一个多余之人,唯一的用处,便是跑腿打杂。

从前和林渊在一起时,他一直都是主心骨,强烈的落差,令他颇为沮丧。

突然之间,穆长风想起了蛇头与蛇尾的故事。

“愣着干什么呢?”

“啊?”穆长风回过神来,小声问道:“哪个是竹桃,哪个是结香?”

周念平道:“黄色花朵比较大的是竹桃,那边枝条打了许多结的是结香。”

穆长风依言而行,回来之时,一个碗里满满的都是竹桃花,另一个碗里装着一些白色的汁液。

方芷莨将竹桃花掺进汁液中,拿着筷子搅合几下,道:“这两样东西混合在一起,安神压惊有奇效,晚辈代师弟赔个不是,您快把药吃了吧,免得吓出病来。”

白头翁道:“我没事,整天吃药吃的腻歪,看到药物恶心的不行,多谢姑娘好意了。”

方芷莨道:“您毕竟上了年纪,经不得吓,还是快把药吃了吧。”

白头翁深知碗中乃是剧毒之物,哪里肯吃,道:“老夫修习过灵术,大风大浪都经历过,怎会经不住吓,没事的,该吃就吃,该睡就睡,姑娘不必费心。”

方芷莨见他执意不吃,轻轻一笑,把碗放在窗台上,道:“晚辈懂得医术,一看老伯的脸色,就知您肝火旺盛,晚辈技痒,给您开个药方,保证药到病除。”

说完拿出纸笔,画了三种植株,一种叶片宽大,状似巴掌,开着五瓣的黄色小花,一种叶片狭小,状似柳叶,开着蓝色的五瓣小花,另一种则全身带刺,花朵白色,同样是五瓣。。

交给穆长风,道:“你到山上去看一看,找到其中一种就可以。”

穆长风心中暗道,又是跑腿打杂的差事,在聪明又博学的人面前,何来我的用武之地。人比人,气死人。不行,我不能再这样下去。

第三百五十七章 白头翁(六)

穆长风拿着三张图谱,迅速离开了茅庐,周念平嘻嘻一笑,扶着白头翁坐下,道:“晚辈行事向来鲁莽,老伯不要怪罪。”

白头翁冷眼看着他,心中暗道,辛清远为人端正慈和,玉龙阁尊崇佛教悲天悯人,阁中竟然会出了这种弟子,心狠手辣,笑里藏刀。

周念平不躲不闪,笑嘻嘻地直视着他,“老前辈是看我相貌太英俊,舍不得移开眼睛?”

白头翁哼了一声,慢慢站起身,打了一桶水,一瘸一拐往园中走去。

周念平心存捉弄之意,故意等他走出很远时追了过去,几番强拖硬拽,蛮横地将白头翁带回了茅庐。

“园中的结香该浇水了,老夫不过是去浇点水,你把老夫当囚徒不成?”

“好生冤枉,晚辈是心疼您腿脚不利索,不希望您过于劳累。前辈有所不知,我爹就是个残废,看到您就像看到了我爹,一样的身有残疾,一样的狡诈似鬼,呵呵。”

白头翁有强烈的心愿尚未达成,不由得焦急难耐,数次找借口要出去,都被周念平强行拽回来。

白头翁破口大骂,周念平笑嘻嘻地一句一句怼回去,几次唇枪舌剑,互不相让,最终在方芷莨的喝止声中,周念平闭上了嘴巴,茅庐顿时清净下来。

两个时辰之后,穆长风带着蓝色的五瓣小花返回茅庐,交给了方芷莨。

方芷莨将蓝花递到白头翁面前,道:“趁着新鲜吃了吧,泻肝胆之火特别好,您看长风找了好久才找到这种龙胆草,一片好心,您不会不领情吧?”

白头翁正在气头上,眉头一皱,“这分明是琉璃繁缕,无知小子眼拙,你也眼拙?”

方芷莨“哦”了一声,摸出匕首,死死地抓住白头翁的手臂,露出一丝诡笑。

“你要干什么?”白头翁心惊肉跳,匕首上寒光泠泠,方芷莨的目中的森冷之意更甚,纤纤素手鬼气弥漫,一股寒气顺着白头翁的手臂蔓延至全身。

方芷莨在他手臂上狠狠地划了一刀,深可见骨,血流如注,“念平,老人家受了刀伤,定是疼痛得很,还不快把竹桃花汁给他涂上止疼。”

周念平答应一声,一手死死地抓住白头翁,一手拿过窗台上的瓷碗,正要往他手臂处的伤口倾倒,白头翁大叫一声,“住手,快些住手。”

“老伯别慌啊,晚辈好心给您涂药止疼。”周念平笑得像只小狐狸,露出满口雪白的牙齿。

“住手,快些住手,你们要谋杀老夫,竹桃花与结香汁都有毒,你快些住手。”

方芷莨道:“老伯说得对,竹桃花与结香汁都有毒,但老伯不知许多草药都有毒性,疗顽疾,治创伤,去腐肉,止疼痛,都是用其毒性以毒攻毒,竹桃花混合结香汁,止血祛瘀不留疤,凉血止痛更解毒。”

周念平故意用筷子夹起几朵竹桃花,慢条斯理地道:“您就别挣扎了,这么大的岁数,血流多了会危及性命的。”

白头翁见那一筷子竹桃花离伤口越来越近,急的冷汗淋漓,“胡说八道,老夫从没听说过竹桃花混合结香汁能止血止疼。”

方芷莨道:“医书上记载的清清楚楚,不会有错的。”

白头翁尖叫一声,“老夫翻遍医书,从来没看过这个配方。”

周念平笑容一收,神色冷冽阴寒,将一碗花汁尽数扣在白头翁的脑袋上,“老狐狸终于露出了尾巴,赶紧给我从实招来,否则我将能找到的毒物全都塞进你的肚子里。”

穆长风道:“老伯伯,您面前的二位,乃是世上最聪明的人。继续抵赖下去,他们有得是办法对付您,未免皮肉受苦,还是老实交代吧。”

白头翁为保性命一直负隅顽抗吵闹不休,此时无计可施,反而安静下来。

只见他神情萎靡,有气无力,拿出一块破旧的手帕,擦去头上脸上的花朵汁液。

他的双目中饱含热泪,却倔强地不肯流下。

穆长风道:“我们初次见面,老伯就下毒暗杀,您是如何知道我们是玉龙阁的人?”

白头翁叹了口气,道:“老夫在三十五年前去过玉龙阁为辛清远贺寿。见过周端和许如梅,他双目细长像极了其父,你的五官都像母亲。”

方芷莨道:“你可认出了我?”

白头翁道:“你和秦若薇有几分相似,应该是她的女儿。”

“我是方芷莨,我的相貌更像母亲,幼年之时拜访过你的。你怎么会以为我是薇姨的女儿?”

白头翁大吃一惊,颤声道:“你是阿莨?”

方芷莨疑惑了片刻,逐渐明白过来,“你早知我化为血魔被封印了,没料到我会化为鬼族在人世流连。”

“我当然知道,若不是知道你化为血魔,如何会有后来一桩桩惨剧。”白头翁嘶声狂笑,又怒又悲,“我真希望自己是聋子,是瞎子,什么都不知道才好,哈哈哈,哈哈哈。”。

穆长风道:“刚才我在山上遇到寻找野兽的枭鸟,您可有话要说?”

白头翁目眦欲裂,仇恨入骨,“是方昭,是老夫以诡术将他变成神憎鬼厌的东西。你们想知道老夫为何把他变成枭鸟吗?哈哈哈,老夫这就给你们答案,方昭杀了他的父亲方世安,都听清楚没有,声名赫赫的绝世奇才方昭,乃是杀害生身之父的大逆不道之徒。”

第三百五十八章 白头翁(七)

此言一出,穆长风与周念平的身躯同时一震,一起看向了方芷莨。

“呵呵,老伯伯语不惊人死不休啊,”方芷莨面色平静,没有震惊,没有愤怒,更无痛楚之状,“我方芷莨与方昭一母同胞,亲密友爱,手足之情岂是你能挑拨的。”

周念平怒不可遏,“老匹夫心存不良,再敢口出挑拨之语,我一掌打死你。”

穆长风紧紧抓住他的胳膊,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道:“别冲动。”

“你相信他的话?”周念平看清了他的心思,颇为错愕。

白头翁道:“你以为我在挑拨?希望你一怒之下杀了方昭给父亲报仇?”

方芷莨道:“你将我哥哥变成这副模样,难道是出于一片好心?你别说自己是因为鄙视他杀害父亲的行为才这样做。”

“哈哈哈,”白头翁笑的上气不接下气,“方芷莨,你想要个真相,老夫一五一十地告诉你,方昭杀害父亲,乃是谁也无法改变的事实,不过他是中了老夫借刀杀人的圈套。老夫借刀杀人,是为了报复你爷爷。”

方芷莨拿出团扇,轻轻地摇着,脸上一派云淡风轻,“你和我爷爷乃是忘年之交,他做了什么,你为何如此歹毒?”

“我歹毒?”白头翁露出自嘲之意,“二十年前,突然有很多人说你失踪了。老夫深信不疑,真心为你爷爷感到难过。可怜他年近百岁的老人,至亲一个个离开了身边。你们可知,老夫当初敬他如父,为了他深夜痛哭,是他把我逼成了这个样子。”

穆长风道:“太师父为人公正,心怀众生,您是他的好友,怎么会……”

“老夫有心去玉龙阁探望,亲自到肃州城挑选礼品。”回想着当年之事,白头翁心中好生痛楚,“老夫一件一件仔细地挑,一心要他欢喜,情真意切,结果一片好心全都喂了狼。”

周念平本要破口大骂,白头翁忽然放声大哭,颤声道:“老夫情义错付,落得个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的下场,老夫又悔又恨,悔自己当初太重情义,恨自己是个睁眼瞎,没有看清辛清远的真面目。”

周念平道:“你先把事情说清楚解了我们的疑惑,又哭又嚎的,我们的耐心都快被你磨没了。”

“就在那一天,突然出现了一些黑衣人,将谈论阿莨的几位药农给杀了。老夫当即察觉到事情不简单,变成一只燕子尾随着众人,看到了妖族的王后薛红莲,知道了阿莨被杀的真相。”

周念平哂笑道:“您倒是讲义气,为了查探真相,不惜冒着生命危险。”

白头翁听出冷嘲热讽之意,怒道:“老夫当然讲义气,为了辛清远,什么都愿意做,即使儿女被杀,老夫依旧初衷不改,结果老夫落得个什么样的下场。”

穆长风隐隐意识到真相,怜悯之情油然而生,挡在白头翁身前,以免周念平急怒攻心痛下杀手。

“薛红莲修为高深,很快察觉到我的存在,却故意佯装不知,一路尾随跟踪至林中小屋,杀了我的女儿,我带着妻儿杀出血路逃了出去,你们想知道我是如何一步步走到玉龙阁吗?”

白头翁状态疯狂,“我们身上没有银两,一路沿街乞讨。妖族围追堵截,始终不肯放手。妻儿一次次地哭求,希望我不要多管闲事,老夫当年多傻啊,把辛家的事当成自家的,阿莨死了,我感觉就像失去了女儿,好生痛惜,怒斥我的妻儿铁石心肠无情无义。”

穆长风不由得心如刀割,周念平被白头翁的悲戚感染,竟难得的有了一丝悲悯之情。

白头翁道:“我的儿子死在了途中,我九死一生,带着妻子赶到玉龙阁,见了辛清远的面。原来他早知道阿莨惨死,自始至终没有想过复仇,没想过为孙女讨回公道。老夫何其可笑,,哈哈哈,真是太可笑了。”

周念平道:“你因此恨上了我太师父,寻找机会报复?”

白头翁摇摇头,“我的妻子跪在辛清远面前,求他出面为我枉死的儿女讨回一个公道。老婆子太傻了,一个连亲孙女都可以放弃的人,怎会为别人家的孩儿出头。我当夜就下了山,要亲手了结这段仇怨,辛清远紧随而来,要废去我一身的诡术修为,挣扎抵抗之时,他一掌打在我的腿上。”

穆长风脸色煞白,“是太师父打断了你的腿?”

白头翁摸着废掉的腿,神情中一片哀凉之色,“若不是我化作水蛇沿着水路逃脱,哪里还有命在。一番痛定思痛,发生了很奇怪的变化。我再也不恨薛红莲,我恨上了辛清远。我恨得发疯发狂,恨得剜心蚀骨,我失去了儿女断子绝孙,我就要他跟我承受一样的剜心蚀骨之痛。”

忽听“啪”的一声,方芷莨的团扇掉落在地。

众人看了过去,只见她身体僵住了一般,动也不动。过了许久,才附身拾起团扇,翻来覆去的把玩。

周念平被真相惊得全身发抖,道:“所以你就借刀杀人,害我了师叔和师哥?”

“本来嘛,老夫没有借刀杀人的主意。父子失和,才给了老夫可乘之机。”白头翁露出解恨地快感,“数年寻找不到的人,老天开眼,把他们送到了老夫面前。”

周念平道:“真会胡扯,他们怎么父子失和了?”

“那一年,老夫在那座废弃的庄园落脚,正打算再次启程之时,二人结伴前来,不期而遇。老夫真是心花怒放,佯装故友重逢之喜,嘘寒问暖,方世安不知我与辛清远之间的恩恩怨怨,自然不会怀疑……”

周念平道:“笑里藏刀之人,好生恶心。”

白头翁道:“与你相比,老夫差的远了。臭小子,你扪心自问,可有资格骂老夫笑里藏刀?”

周念平哼了一声,神情倨傲,心里却一阵阵发虚。

白头翁不再理会他,继续道:“原来方世安找到了以命换命术,改善之后,成为续命之术。方世安打算和儿子一起献出二十年的寿命,就可以为阿莨续上四十年的阳寿,方昭不愿意,数次与父亲大打出手,此事便拖了几个月不成。”

周念平道:“你撒谎,我师哥将师姐看的比性命还重要,怎会不愿意?我师哥是儒雅之人,怎会与父亲动手?”

白头翁道:“小伙子,一个人年轻之时和中年之时心态完全不一样。方昭乃当世奇才,文武双全,为了妹妹蹉跎浪费了将近二十年的光阴,怎会没有怨怼不满?”

“这?”周念平深谙人性,知道白头翁所言不虚,

有道是久病床前无孝子,当一位父亲缠绵病榻无法自理时,孝子最初的一年两年会伺候的尽心尽力,三五年之后会心生不满,八九年后会怨恨横生,亲情孝义会在十几年后烟消云散。

方昭的处境和床前的孝子一样,手足之间再深厚的情谊,终究会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奔波劳苦中,在岁月蹉跎抱负无法施展的沮丧中消磨殆尽。

漫长的岁月是极好的试金石,无情地将手足之情的底线暴露在众人面前。极其丑陋,极其真实。。

芸芸众生千千万万,没有人愿意为了兄弟姐妹几十年如一日地付出。

世上心甘情愿付出所有而无怨无悔的人,只有父母双亲,即使赔上自己的一生也在所不惜。

第三百五十九章 白头翁(八)

白头翁道:“若不是阿莨出事,方昭恐怕早已功成名就,当年他对妹妹仍有手足之情,但是不甘寂寞一心出人头地的心思占了上风。他已经为妹妹奉献出了最美好的年华,再要付出二十年的阳寿。心不甘情不愿乃是人之常情,你有什么不相信的?”

“我……”周念平无言辩驳,只是可怜方昭。

回想当年的他,惊才艳艳,儒雅俊秀,傲骨铮铮,一心要凭借个人的本事扬名立万闯出一片天地。

二十年前血河池畔的无情杀戮,是方芷莨命运的转折点,何尝不是方昭命运的转折点。

如果没有那场杀戮,如今的方昭定是叱咤风云声名显赫的人物。

周念平没有雄心壮志,却理解堂堂七尺男儿壮志难酬之痛。

穆长风道:“你如何借刀杀人害死了我方师叔?”

“当时庄园里有个孤女,与方昭很是投缘。老夫数次瞒着方世安给他们制造机会独处。方昭心有牵挂,更有了生儿育女的心思。老夫顺势引导,他为妹妹牺牲的心思就更淡薄了。”

白头翁一直视当年的借刀杀人计为毕生难得的杰作,心中好生得意,“方世安痛斥他不念手足亲情,大打出手,结果方昭误杀其父,愧恨难当,备受良心的折磨,拿了老夫的一瓶药尽数灌进肚子里。”

穆长风道:“我师哥曾寻死?”

白头翁道:“老夫看出他不想活了,故意将一瓶散尽灵力的药放在显眼之处,药瓶之上写着砒霜二字。”

穆长风道:“你故意骗师哥服下药物,趁他灵力散尽之时下手,将他变成了枭鸟。”

白头翁道:“老夫苦苦思索了许久,不知该将他变成什么禽兽。有一天灵光一闪,突然想起少年之时辛清远给我讲过枭鸟的传说,将方昭变成这种禽兽再合适不过。哦,对了,中了变形术的人会忘记前尘往事。”

方芷莨沉默倾听了许久,突然问道:“那位姑娘怎么样了?”

白头翁面现狠厉阴毒之色,“我将姑娘变成了一只山猫,方昭化为枭鸟后吃掉的第一个活物就是自己的心上人。方昭从此对山猫的味道情有独钟,你们想不想让他恢复人身?哈哈哈哈……”

周念平呆了一呆,突然怒喝一声,一掌拍向白头翁的心口。

穆长风眼疾手快,抱住周念平,道:“不能杀他,让师哥恢复人身要紧。”

周念平目眦欲裂,怒道:“恢复了人身又如何,忆起自己误杀生身之父,吃了自己的心上人吗?生不如死,不如就这样了。”

穆长风道:“我听说过有一种忘忧散,师姐或许有这种药。”

方芷莨道:“我有,而且改良过配方。”

穆长风道:“我们让师哥恢复人身,服下忘忧散就可以了。”

周念平立刻安静下来,露出欣喜之意。

他是个聪明人,见闻又广博,早听说过忘忧散。服用下去可以忘记前尘往事,适才在盛怒之下没有想到而已。

白头翁道:“你们一个个胸有成竹啊,难道不晓得只有我能让方昭恢复人形吗?”

周念平道:“我们有的是办法让你服软。”

“砸碎老夫的骨头?还是把能找到的毒物尽数塞进老夫的肚子?”白头翁笑的眼泪直流,“老夫儿女俱亡,妻子远走他乡,已经活得不耐烦,老夫怎会怕你们动用酷刑。”

“是吗,真的活腻歪了?”方芷莨看出白头翁言不由衷,“之前为什么不敢承认下毒,怕死?还是怕自己一死心愿无法了却?”

“甭管他是什么心愿,”周念平双目中似要喷出火来,“我这就去找到他儿女的坟,他不破解变形术,我就掘坟毁尸。”

“好高明的手段,”白头翁不怒反笑,“忘了告诉你,薛红莲为了引我入瓮,将我儿女的尸首带去了隐仙国,山上有两座坟,乃是孩子们的衣冠冢,你想掘就去掘吧。”

方芷莨道:“你并不想死,看来是为了寻找时机夺回儿女的尸骨。容易得很,我可以帮你夺回来。”

“人都死了,一了百了,有什么好在意的。”白头翁透过窗户,看了后园中的结香树一眼,将目光移向方芷莨,“我可以让方昭恢复人身,你跟我去给结香树一起打个结,我就成全你的心愿。”

“打个结就行了,这么简单?”穆长风好生不解,担心白头翁另有目的,询问的目光投向周念平。

“逗人玩儿呢吧?”周念平同样不解,一时猜不透白头翁的目的。

方芷莨轻轻摇着团扇,沉思片刻,心中有了答案,“两位师弟,师姐给你们讲个趣事。据说在结香树上打结,可以成全人的美好心愿,你们看看后园那株结香上打了多少的结啊,老伯伯的心中有个强烈的愿望,定是每天都在打结祈祷心想事成呢。”

穆长风道:“就像魔族的许愿树?”

方芷莨道:“据我揣测,老伯伯这株结香乃是用诡术培植而成,除了主人不停地许下心愿,还需魔物襄助一臂之力。我并不完全属于鬼族,而是半魔半鬼,可以勉强凑合一下。”

白头翁十分钦佩方芷莨见多识广,道:“不愧是名闻天下的才女,天底下似乎没有你不知道的事情。”

方芷莨故意幽幽一叹,道:“可怜天下父母心,老伯伯定是希望复活自己的一双儿女。我方芷莨家破人亡,看不得别人承受生离死别之痛,只要你愿意成全我,我就不会再让你承受这种痛。”

穆长风隐隐察觉不对,早听说过魔物有诅咒的力量,万一白头翁心中存的是诅咒之意,方芷莨助其一臂之力,恐怕后果不堪设想。。

正待出声阻止之时,忽然见方芷莨似笑非笑地瞄了他一眼,嘴角处隐隐约约噙着一丝诡笑。

穆长风当即明白过来,方芷莨一切了然于心,她根本没答应白头翁的条件,刚才的一番话,不过是个文字游戏。

第三百六十章 诛魔剑(一)

白头翁不知端倪,应允道:“好,痛快人都说痛快话,我可以让方昭恢复人身。”

方芷莨心中一喜,脸上不动声色,道:“此事宜早不宜迟,我这就跟你去结香树上打个结,你尽快让我哥哥恢复人身。”

白头翁道:“实在不好意思,为方昭破解变形术,需在三日之后。”

方芷莨不由得起疑,“为何?”

白头翁道:“因为老夫需要你们去一处较为偏远之地挖出一个木人,一只木制的枭鸟,一往一返最少三天。”

周念平哎呦一声,道:“坏了,如果有两匹马,脚程还能快一些。”

“深山之中,不便骑马。”白头翁走进内室,画好一张地图走了出来,交给穆长风,“记住,切勿损坏木人和木鸟。”

穆长风仔细地看了看地图,只见图中所示的目的地乃是深山中的一片乱坟岗,道:“老伯伯要我们去挖坟掘墓?”

“怎么的?不愿意干啊?”白头翁一脸坏笑,指着周念平,“让他去啊,这小子不是想刨了老夫儿女的坟吗?看来经常干这事,已经驾轻就熟了吧?”

周念平不愿节外生枝,忍着一肚子恶言恶语,默不作声。

穆长风道:“可我们应该挖哪座坟?”

白头翁道:“秦蓉的坟。”

穆长风闻言一愣,回过神后,扭头看向方芷莨,有些不放心地道:“师姐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去?”

方芷莨道:“你们尽管放心去,在你们回来之前,我会一直在山上,不会呆在茅庐。”

穆长风的小心思被看穿,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

周念平道:“您老自己种菜,应该有铁铲子吧。老人家行行好,送给我们两把,用手来挖坟掘墓,形象不太好看。”

白头翁向后园的一个方向一指,道:“井边有许多农用器具,自己去拿。”

周念平心中暗骂一声,按照白头翁指示的方向寻到一口水井,井边放置着铁铲铁锨,俱已锈迹斑斑。

周念平刚要伸手去拿,井水中忽然出现一个长发女子的身影,一闪而过,瞬息而逝。

一呆之后,周念平探头看向井中,哪里有女子的身影,井水清澈见底,底部有一圆形之物光芒闪烁,却是一枚铜镜。

“大白天的活见鬼了。”周念平低声喝骂一句,扛起两个铁铲,返回茅庐,招呼上穆长风即刻离去。

那茅庐与乱坟岗相距数百里,没有大路,只有隐蔽的山林小道。而且荆棘丛生,乱石遍布。

为了让方芷莨尽快安心,穆长风与周念平都竭尽全力加快行程,渴了就喝山涧里的溪水,饿了就寻些无毒的野菜生吃。

周念平深知此时不是发牢骚的时候,每次皱着眉头强行将又苦又涩的野菜吞入腹中。吃饱喝足,便继续赶路,在第二天中午时分,寻到了地图中所示的目的地。

放眼望去,好大一个山谷,谷中坟墓相连,野草丛生,毒蛇出没。

当时骄阳当空,本该酷热难当。谷中却是阴森寒冷,寂静无声。

二人在乱坟岗中寻了半天,在一株木芙蓉树下,终于寻到秦蓉的墓,坟头荒草丛生,墓碑

裂了两道缝隙,端的是凄凉无比。

周念平交给穆长风一把铁铲,道:“看名字应该是一女子的坟墓,无冤无仇就来掘坟,实在不像话,不管了,任凭她是谁呢,要怪就怪臭老头选中了这里,怨不到咱们的头上。”

穆长风道:“墓中女子应该是师姐一千年前的祖先,幽篁山的人族禁地就是她的杰作。”

周念平刚要动手,闻言身体一僵,诧异莫名,“又是秦家的一个祖先,不会是同名同姓吧?”

穆长风摇头道:“我猜那老伯是故意选中这座坟,居心可谓叵测。”

周念平环顾一周,道:“师弟,你说这里葬的人,会不会都是诡术师?”

穆长风道:“不清楚,不过师哥的推测极有可能。”

周念平躬身拜了三拜,神色郑重,“晚辈不知您是谁,如果和我师姐没关系,请您大人大量不要怪罪,今日晚辈来挖坟掘墓实在有不得已的苦衷,如果您是我师姐的亲人救更好了,晚辈要救您的一位亲人,您没有理由怪我啊。”

穆长风也躬身拜了三拜,与周念平齐心协力挖开了坟墓,但见墓中无棺无椁,尸骨凌乱,旁边有一把锈迹斑斑的长剑,一个残缺的漆盒。

穆长风拿出漆盒,小心翼翼将其打开。见盒中装着一个木人,一只木鸟,一时颇为兴奋,道:“找到了,老伯伯没有骗咱们。”

许久没有听到周念平应声,穆长风有些奇怪,扭头一看,发现周念平的神色极其古怪,直勾勾地盯着锈剑。

“师哥怎么了?”

“师弟啊,我认识这把剑。”。

穆长风好生奇怪,“一把破剑而已,师哥的神色怎么像见了鬼一样?”

周念平抿了一下嘴唇,颤声道:“这把剑名声显赫,正是当世排名第一的驱魔利器,巫女峡遗失已久的诛魔剑。”

第三百六十一章 诛魔剑(二)

穆长风难以置信地道:“怎么可能是诛魔剑,送到当铺不值十文钱。”

周念平道:“当年方师哥拗不过我的倔脾气,悄悄带我进入巫女峡的禁地观赏诛魔剑。我当时好生失望,一把破铜烂铁而已,送我都不要。可是这把破铜烂铁就是诛魔剑,千真万确,我不会弄错。”

穆长风道:“难道当年师叔母盗走诛魔剑之后将其埋在了此处?”

周念平点头道:“除了这个没有别的解释。”

穆长风呆立片刻,用铁铲挖了一个十几尺的深坑,将诛魔剑小心埋好。又将尸骨重新掩埋,采了一束鲜花,放在坟头,与周念平拜了几拜,就此离去。

二人不眠不休,抓紧时间赶回了茅庐。

当时正是黄昏时分,天地间一片肃穆,方芷莨手执油纸伞,早已守候在路口。见到二人平安归来,露出温馨的笑容。

周念平心情愉悦,大踏步奔了过去,“你的两位师弟胜利归来了,完事之后,师姐得多做些好吃的犒劳我们。”

穆长风打开漆盒,道:“所需之物都在这里。”

周念平眨眨眼睛,低声道:“师姐有何打算,等方师哥化为人身,咱们就这样?”说完做了一个“杀”的手势。

方芷莨神色一暗,道:“算了吧,得饶人处且饶人。”

“怎么能算了?”周念平颇为不忿,“老匹夫害的师哥生不如死,害死了方师叔,如此深仇大恨怎么能不报?”

方芷莨声音幽幽,满是凄然,“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我根本恨不起来。老伯伯当年是那么善良的人,仗义直爽热情豪放,是辛家对不起他。”

周念平道:“是太师父对不起他,和师叔师哥有什么关系。‘父债子偿’的那套说辞根本毫无道理可言。”

方芷莨道:“我爹和我哥当然是无辜之人,他的一双儿女死的更冤枉。辛家种下了恶因,虽然我爹和我哥不该承担恶果,但是……我就是可怜他,做不到恨他。”

周念平咬牙切齿地道:“留着他做什么,继续兴风作浪?”

方芷莨道:“我会给他也服下忘忧散,忘记前尘往事,送去自闲庄,安度一个晚年吧。我猜爷爷知道了此事,也不会恨他。”

“我呸,让他自生自灭已是仁慈。”周念平好生气恼,“要是我啊,就把他拧巴拧巴做成麻花,扔到油锅里……”

话未说完,忽听得山上传来枭鸟凄厉刺耳的惨叫声,紧接着又是一声惨叫,却是发自幼童稚嫩的声音。

三人都道一声不妙,一起狂奔上山,找到了凄惨声音的来源。

看清了眼前的情景,方芷莨的身体突然僵住,整个人仿佛一瞬之间失去了灵魂,变成一具行尸走肉,神情呆滞,再也无法挪动脚步。

只见白头翁斜靠着一株树木,胸前血迹斑斑,方昭所化的那只枭鸟倒在草丛之中,气息奄奄,失去了双腿。依据腿处的伤口判断,应该是被人硬生生撕扯下去的,更为惊心的是他背上的伤,十个血窟窿赫然醒目,鲜血狂涌。

在枭鸟的身旁,却是金露园附近的那个小鬼童,肚腹上撕裂了一条巨大的伤口,双目圆瞪,泪水涟涟,恐怕很快就要魂飞魄散。

周念平攥紧了拳头,捏的骨节格格作响,怒喝一声,如猛虎般扑向白头翁,“老匹夫,你做的好事。”

穆长风拦腰抱住周念平,大声道:“师哥别冲动,事情还没弄清楚。”

“事情清楚的很,”周念平急怒攻心,早已失去理智,以手肘狠狠地撞击穆长风的前胸,“你放开我,你快放开我,我要杀了老匹夫。”

穆长风忍着胸口剧痛,死死地抱住周念平不放手,“你疯了,快住手。”

周念平指着白头翁道:“分明是老匹夫故意支开你我二人,好趁机对方师哥下手,你个老毒物,我要将你挫骨扬灰。”

穆长风道:“先给师哥治伤要紧。”

周念平闻言冷静下来,穆长风见他杀气已消,立即松了手,使劲推了一下方芷莨,“别发呆了,快治伤啊。”

方芷莨如梦初醒,上前几步抱起枭鸟,敷药裹伤,塞进它口中一枚药丸。

穆长风道:“怎么样?”

方芷莨竭力保持着冷静,摇了摇头,“没救了,服下这颗药丸,最多能支撑十天。”

周念平揪住白头翁的衣领,双目中怒火腾腾,“你干的好事,枉我师姐一心要饶了你。一心要送你去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安度余生,你个老毒物根本不值得可怜。”

“方昭救了我。”白头翁像个木偶一般,毫无还手之力。

“你说什么?”周念平显然不信白头翁的话,“为了活命,你真是什么谎言都能顺口溜出来。”

白头翁呆愣愣地看了周念平片刻,目光渐渐移向方芷莨怀中的枭鸟,惊痛愧疚之色越来越浓。

周念平一拳把他打倒在地,怒道:“冤有头债有主,你恨我太师父,怎么不找他报仇,凭什么对付我师叔和师哥,你凭什么,啊?”

白头翁直挺挺地倒在地上,了无生气,仿佛一具尸体。

看着漫天的红霞,忽然想起许多年前,一切恩恩怨怨都没有发生。方世安父子登门拜访,一双可爱的儿女特别喜欢玉树琳琅的方昭,在夕阳的余晖中,三个孩子燃起了火堆,将烤熟的芋头抛来抛去,互相谦让。

曾经的一切俨然大梦一场,美好而脆弱,可以轻而易举地散去,仇恨却是如此地刻骨铭心,根深蒂固,二十年来不肯放手。。

直到此刻,白头翁才猛然想起,方昭曾经是他放在心尖儿上的孩子,是他愿意放弃性命守护的人。

只可惜为时已晚,一念执着,大错铸成,无法挽回。

第三百六十二章 难兄难妹(一)

白头翁思潮起伏,满心悲凉之感,冷冷一笑,“此事与老夫无关,你信也好,不信也罢。”

周念平见他神色不似作伪,一时有些愣怔。

穆长风抓住小鬼童的手,输入一股强劲的灵力,温言问道:“孩子,你怎么到了此处?”

鬼童恢复了几分力气,突然放声大哭,“臭鸟要杀我,叔叔救命啊。”

周念平嘿嘿一笑,道:“你将前因后果说个清楚,叔叔可以考虑救你一命。”

鬼童信以为真,当即将事情和盘托出。

原来他当日离开山洞之后,便偷偷溜到很远的地方玩耍。数日后恰逢百鬼夜行,结识了几个年龄相仿的鬼童,玩的性起,浑然忘了一切。

其中有个女童指出他鬼族的身份,小鬼童勃然大怒,动手打了一架,闹了个不欢而散。

待他想起还有一株却老子树需要看护,意欲沿途返回之时,才发现林海茫茫,不知归路。漫无目的地游荡了几日,来到了此处山中,与白头翁不期而遇,忽施偷袭,想要取其性命。

眼看着白头翁的后背就要被抓出十个血淋淋的窟窿之时,枭鸟猛地从暗中窜出,以肉身为盾,替白头翁挡住了致命一击。

穆长风道:“你为何要杀害一位老人家?”

小鬼童恨恨地道:“他是大坏蛋。”

白头翁解释道:“老夫曾打过却老子的主意,到了目的地一瞧,才发现所谓的却老子树是一株枸杞树,自知上了当,正要返回,被林中老鬼和鬼童合力攻击,老夫差点死在那里。”

“你才是鬼,你个臭老头最不是东西,想要夺走我们的宝贝,你该死,”鬼童怒不可遏,大声咒骂了几句,气力很快衰竭,仰头倒在地上,恐惧阵阵袭来,“我要死了吗,我不想死,叔叔救我。”

周念平道:“枭鸟的双腿是被你扯下去的?”

鬼童轻轻点头,哀声哭求:“叔叔救我,我不想死。”

周念平叹了口气,语气变得十分温和:“孩子,我这个人同情心少的可怜,却真心实意地同情过你。本想找个机会助你进入轮回,开始新的人生。”

鬼童睁大了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我真的是鬼吗,我真的死了吗?”

“你当然死了啊。”周念平本想扯出一个微笑,面对鬼童泪蒙蒙的双眼,却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魂飞魄散才代表着结束,你就要魂飞魄散了。”

鬼童嘤嘤地抽泣着,“救救我,求你们救救我,我肚子好疼。”

周念平轻轻抚摸着他肚腹处的伤口,神情悲悯,无限怜爱,突然之间,周念平收起了所有的不忍和同情,扬起手掌,对准鬼童的脑袋拍了下去。

穆长风伸手一格,道:“且慢。”

周念平道:“我是想让他彻底解脱,你以为我狠心如斯,连个孩子都不放过?”

“我知道,”穆长风神色如常,语气却是坚决,“坏人还是由我来做吧。”

“你别为我……”周念平一句话尚未说完,穆长风拔出赤霄剑,一剑刺中了鬼童的心口。

在漫天的星光之下,夜风徐徐中,鬼童狰狞幽怨的脸清晰地映入穆长风的眼帘。

纵然有再多的恨,再多的怨,一切都结束了,鬼童化作一缕青烟,徐徐散去。

周念平呆了片刻,一颗泪水悄然滑落。

“爷爷我什么时候变得如此没出息,像个娘们儿一样哭唧唧的。”周念平很是不屑如今的自己,有些气急败坏,胡乱擦干泪水,“小破孩儿害死了师哥,我怎么为他难过,不应该,太不应该了。”

方芷莨一言不发,紧紧抱着枭鸟,快步向山下走去。

穆长风温和地看了周念平一眼,背起白头翁,跟在方芷莨身后。

白头翁心中颇不是滋味儿,“老夫本来是想上山看一眼儿女的衣冠冢,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

穆长风道:“人生便是如此,有时候筹划好了一切,总会无意中横生枝节。否则怎会有‘始料未及’这个词呢。”

白头翁甚是不解,问道:“老夫发现你自始至终没有特别地怨恨老夫。”

穆长风看了看方芷莨的背影,犹豫一下,决定实话实说,“一来我从未见过师叔和师哥,虽然心存仰慕,但是感情和周师哥比起来淡薄了许多,不会被私情所扰,就能做到冷静自持。”

白头翁道:“还有第二个原因?”

穆长风道:“能做到冷静自持,就能做到讲道理。老伯报复的手段的确令人惊心,但是归根结底,是我太师父有负于你。如果我是老伯,也会心寒,会怨恨。念及无辜枉死的儿女,谁也无法保证我会如何疯狂的报复。”

白头翁心生感慨,道:“你不会的,你是个正直的人。”

穆长风笑了一笑,坦然道:“晚辈常常将‘底线’二字挂在嘴上,做事总是考虑不要伤及无辜。这根本就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惨剧没有发生在自己身上,说起做人的道理难免理直气壮。”

白头翁道:“你倒是实诚。”

穆长风道:“晚辈见过一些被仇恨蒙蔽了双眼的人,原本是那样善良。当年有许多想要为我师姐讨回公道的人,结果下场凄惨。晚辈那时就时常在想,会不会有侥幸生还之人,躲在暗处意欲报复辛家。得知老伯的遭遇时,晚辈并不是特别意外,反而有种意料之中的感觉。”

白头翁道:“小伙子不但实诚,而且很聪明。”

“可惜了我师叔与师哥承担了恶果,”穆长风心中悲痛,真诚地道:“老伯何尝不令人惋惜呢,师姐说您曾是仗义直爽的好人,您当年大可选择视而不见装聋作哑,因为自己仗义重情而被逼走上了绝路,就连我师姐都做不到恨您,一心希望您有个幸福的晚年。”。

白头翁忽然呵呵笑起来,“小伙子口才极佳,弯弯绕绕说了这么多,无非是想以情动人。”

穆长风道:“虚情假意无法打动人心,老伯也得心中仍存良善才能被打动,您不是天生的坏人,只是许久没有人用真情将您焐热罢了。”

第三百六十三章 难兄难妹(二)

众人回到了茅庐,周念平将蜡烛点燃,方芷莨径直进了内间,将枭鸟安置在床上,盖好了被子。

白头翁坐在椅上喘息了片刻,道:“小伙子,请你帮我打来一盆清水。”

穆长风以为他要洗脸消一消暑气,在厨房里寻来一个半新不旧的木盆,刚要去后园打来井水,白头翁突然道:“麻烦你到山上取些溪水。”

“为什么?”穆长风颇为不解,既然近处有井水,何必大费周章到远处取溪水。

白头翁神色有些尴尬,道:“井水不干净。”

周念平道:“我去拿铁铲的时候,发现你家的井水清澈透亮,干净的很呢。”

白头翁一时无言以对,周念平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道:“我明白了,此‘不干净’非彼‘不干净’,我看到井水中有个女鬼一闪而过。说,是不是你杀人害命藏尸井中?你给我们炖的汤,是不是用藏尸的井水?”

“红口白牙真会胡扯。”白头翁更加窘迫,“厨房里有水缸,乃是山上的溪水,不会说话你就别嚷嚷。”

周念平贼兮兮地一摸下巴,道:“我看到了女鬼,却丝毫没察觉到鬼气,定是你那井水有什么古怪,能将鬼气遮掩个干干净净。老人家还是实话实说吧,你是不是干了老牛啃嫩草的无耻勾当?”

白头翁勃然大怒,“胡说八道,你给我闭嘴。”

穆长风心知有异,使了个眼色,示意周念平不可在此时节外生枝。

周念平看着白头翁就有气,大步走出屋外,眼不见心为净。

白头翁道:“这小子鬼灵精,聪明劲儿无人能及。不过他有做大事者的本事,却无做大事者的气度。”

穆长风道:“我师哥向来随心而行,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白头翁道:“可惜了,一身好本事全被自己的坏脾气给毁了。”

穆长风暗暗摇头叹息片刻,拿着木盆上了山,寻到一条小小的河流,打了满满一盆水,返回了茅庐。

白头翁在他离去之时去厨房取了一把刀,一直握在手中,待穆长风把清水放在面前,立即在手腕上一划,鲜血淅淅沥沥流进清水之中,很快晕红了一片。

“将木人和木鸟放在里面。”白头翁一边搅匀了血水,一边吩咐。

穆长风依言而行,小心翼翼将木人和木鸟放在血水之中,问道:“这是要破解变形术吗?”

白头翁神色黯然,道:“将人变为禽兽,已经成为诅咒之术,需要施术之人的鲜血。解铃还须系铃人,破解之时仍然需要施术之人的鲜血。”

穆长风道:“晚辈听闻,只有魔族有诅咒的力量,原来晚辈太过孤陋寡闻。”

白头翁神色越发凄楚,黯然道,“诡术中有多种诅咒之法,阴损刻毒,大多已经失传。”

穆长风道:“会不会对您造成反噬啊?”

白头翁忍着泪水,道:“拙荆当年暗中施法,替我承担了反噬之苦,最终无法忍受,一根麻绳结束了性命。”

“原来伯母没有弃您而去?”穆长风得知真相,不由自主地联想到井中的女人。

白头翁道:“拙荆爱我至深,怎会弃之而去,唉,冤孽,都是冤孽。当年的恩恩怨怨毁了太多人。”

穆长风沉默下来,下意识地往后园水井忘了一眼,心中疑惑重重。

白头翁慢慢抽出了手,忽见一盆血水变成熊熊燃烧的火焰,木人和木鸟在烈焰腾腾中化为灰烬。

“成了,去看看方昭吧。”白头翁年岁甚高,多年来饮食失调,身体极为虚弱。不久前在山中遇险,一把老骨头早已经不住折腾,此番耗费灵力破解了变形术,全身的力气似被掏空了。他知穆长风悲悯之情甚浓,佯装精神十足的样子。

穆长风欢喜不已,有些不知所措。

周念平缓步踏进茅庐,一盆冷水浇了下去:“人都快死了,有什么好高兴的。”

穆长风道:“师姐说了,方师哥可以支撑十天,咱们可以再炼制一颗续命丹。”

周念平冷笑一声,道:“你以为七色花是癞蛤蟆,夏天里遍地都是啊?没有七色花,炼什么续命丹。”

穆长风笑容不改,道:“师哥怎么忘了,林爷爷的血可以给人续命一年。赢得了一年的时间,奇迹就可能会发生。”

“师弟啊师弟,”周念平的神色好生古怪,“谣言而已,你怎么就相信呢。”

“师哥说什么?”

“林爷爷的血根本不能续命,长生丹的灵力与人的阴阳之气相互供养,血液离开人身,药效立失。当年双子门的人想要除去林爷爷,才散播了这种谣言,否则怎会逼得林爷爷隐居避世。”

穆长风的心冰凉一片,“师姐知道?”

周念平道:“当然知道,短短十日,是兄妹二人最后相聚的时光。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咱们把那小子骗来,炼制一颗起死回生药。”周念平似乎真有这种念头,阴狠之色一闪而过,“长风,关键时刻,我选择师哥,你选择谁?”

第三百六十四章 难兄难妹(三)

穆长风与方昭感情淡薄,与林渊亲如兄弟,又历经生死,风雨同舟,感情自然偏向林渊,刚要给出自己的答案,忽然想到方芷莨与哥哥生死离别二十年才得团聚,实在不忍心看着她得而复失的凄楚模样,不禁陷入两难。

“痛痛快快给句话。”周念平颇为烦躁,气急败坏地催促了一句。

穆长风察觉有异,微微皱了一下眉头,“师哥并没有做出决断,否则怎么会大声地问我。师姐耳力那么好,你怎会不知她能听到。”

周念平寒着一张脸,目光落在穆长风身后,方芷莨神色从容,若无其事地从内间走了出来,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

穆长风转过身子,关切地道:“方师哥怎么样了?”

方芷莨道:“给渊儿传封信吧,让他快马加鞭赶过来。”

穆长风一阵心惊肉跳,“师姐要炼制起死回生药?”

方芷莨有些哭笑不得,“让渊儿来见他的哥哥最后一面。”

穆长风松了一口气,暗道一声惭愧。

方芷莨道:“你以为我是薛红莲,为了救自己的亲人,什么事情都能做?即使丧尽天良也在所不惜?”

穆长风无言以对,有那么一刻,他真的以为方芷莨为了救自己的哥哥,不会顾念秦若薇为她承受盲眼之痛,忍心让她中年丧子,把林渊的心掏出来,炼制一颗起死回生药。

周念平道:“不给太师父传个信?”

方芷莨道:“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楚,就不要让一位老人家来承受了。更何况……”说着瞄了白头翁一眼。

周念平甚是希望两个仇人见上一面,闹个天翻地覆才好。见方芷莨执意不肯,不由得闷闷不乐。

穆长风快速写好了一封信,画好一张地图,以千里传信术传给了林渊。

白头翁深感疲累,缓缓站起身,拄着拐杖,晃晃悠悠往外面走去。

“老伯要去哪里?”

“储物室里有张木板床,可以将就几天。你们师兄弟就在外间睡吧。”

“晚辈有一事不明,请前辈一解疑惑。林爷爷说他当年收到一封信,信上告知我师叔师哥施展以命换命术失败而亡,那封信不可能是伯伯写的吧?”

白头翁停下脚步,“你怎么认为不是我写的?”

穆长风道:“老伯当年的隐居之地离自闲庄不远,林爷爷当初为了救我师姐曾昏睡许久,醒来后定会发现您家破人亡多年不归,势必会查个一清二楚。如果林爷爷知道了您和太师父的恩恩怨怨,怎会相信您的话。”

白头翁颇有惊讶之色,“林墨龙曾昏睡了许久?”

穆长风郑重点头。

白头翁眼中涌上热泪,“老夫多年来恨错了一个人。”

“难道您恨过林爷爷?”

“老夫当年被妖族追杀,首先去自闲庄求救,薛红莲都打到门前了,自始至终没有见到林墨龙。老夫一直以为他见死不救。”

“那封信?”

白头翁的手抖个不停,“老夫在信中告知自己使用借刀杀人之计,方世安惨死,方昭自尽,林墨龙竟然没有按照信上所说告诉你一切。”

穆长风顿时心头雪亮,林墨龙的确清清楚楚地知道白头翁与辛清远之间的恩怨情仇,为了护他周全,选择了说谎。

白头翁已经毫无困倦之意,招招手道:“小伙子,随我来。”

穆长风迈着小步尾随在后,来到一片葡萄架下。

农庄里的蔬菜长势不好,这片葡萄长势更加糟糕,枯死的居多,没死的几株仿佛行将就木的大病之人,泛黄的叶子落了许多,稀稀疏疏地挂着几串葡萄。

葡萄架下有两个木墩,白头翁让穆长风坐在身边,幽幽地叹了口气,“老夫一生有两位好友,都是忘年之交,刚刚学会走路之时,就时常跟随父亲去自闲庄玩耍,林墨龙常常将我抱在怀里,白云苍狗,转眼已是这么多年。”

穆长风道:“林爷爷和太师父都是不拘小节之人。”

白头翁道:“我有一位好父亲,慈祥而正直,时常教导我说,交人交心,认定了好友,就是生死之交。好友得意之时,没必要锦上添花,好友落魄之时,一定要雪中送炭。老夫谨记父亲教诲,将林墨龙和辛清远看得比自己性命还重要,当年之事……”

穆长风心存不忍,轻轻拍着白头翁的后背,“事情都过去了,老伯不要再想了。”

“情感世界的毁灭,才是最为致命的。”白头翁仰起头,透过葡萄架的缝隙看到一颗泛红的流星倏忽而过,拖着一条长长的尾巴,显然是不祥之兆,“老夫一直以为两位好友都狠心行了背叛之举,却不知林墨龙暗中维护了老夫多年。”

穆长风道:“林爷爷没有找过您?”

“就算找了又怎样,隐居在此地,神仙都找不到。”看着穆长风的不解之色,解释道:“曾有一位修为强大的诡术师,遭人暗算,被砍断了双脚,在这里度过了最后一段时光。为了躲避仇家,她布下十分强大的结界,能阻隔所有人的追踪术。”

穆长风道:“您恨了林爷爷那么多年,可曾想过报复?”

白头翁饱受愧疚煎熬,“后园那株结香树,是老夫用血水浇灌培植,每当老夫梦到林墨龙亡故,就去打个结,祈愿心想事成,一旦打满九十九个结,再有魔物打上第一百个结,诅咒就会成功。”

穆长风心头乱跳,问道:“您总共打了多少个结?”

“九十八个。”。

“原来您是要借我师姐的手,咒死林爷爷。”

“差点杀了一个不该杀的人。”白头翁后怕不已,冷汗淋漓,忽然想起一事,脸色变得异常苍白,“有一个人,比我更想要林墨龙的命。”

第三百六十五章 难兄难妹(四)

穆长风立即想到后园井中的女人,试探地问道:“伯伯说的是谁啊?”

白头翁心乱如麻,仰头望天,答非所问:“每当有诡术师即将离世之时,天空就会落下一颗红色的流星,难道命该如此,老夫的阳寿将近?”

穆长风道:“老伯多虑了,如今活着的诡术师有很多,怎么会是您呢。”

白头翁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喃喃自语,“魔物害人不浅,当初就做错了,可是……”

穆长风静等着下文,白头翁许久无语,脸颊一阵阵抽搐,似被某种锥心的痛楚狠狠折磨着。

穆长风道:“您说的那个人,为什么更想要林爷爷的命,他们之间有深仇大恨?”

白头翁摇头道:“没有。”

穆长风道:“您与林爷爷分别二十年,想不想见他一面?”

白头翁不由得一阵激动,忽然想到斗转星移物是人非,相见不如不见,“老夫已经变得面目可憎,还是让林墨龙保持着当年的记忆吧。”

穆长风心头涌起悲凉之感,对白头翁的同情怜悯更胜从前,“您别这样说,老伯能放下仇恨,已经很不容易。”

“谁说我放下了仇恨?”白头翁的脸色突然变得很冷,“老夫的确不该报复方世安父子,不该没弄清真相就报复林墨龙,的确心存愧疚,但是老夫与辛清远之间的仇恨绝对没完。这条瘸腿拜他所赐,乃是千真万确的事情。”

穆长风道:“请老伯耐心听晚辈说几句,太师父不是坏人,他将自己的一生都奉献给了玉龙阁,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玉龙阁能平稳的发展。”

“为了大爱舍弃小爱,你说的是这个意思吧?”白头翁冷笑不已,“所有的后果都是老夫多管闲事造成的,狗拿耗子,何苦如此。如果能重来一次,老夫再也不管别人家的闲事,关上门各过各的日子才是明智之举。”

“老伯不是多管闲事,您是真的把太师父当成自家人,一心为师姐讨回一个公道。”

“是啊,老夫当初站在正义的一方,儿女俱亡之时,老夫毫无悔意,自认为心存公道,俯仰无愧于天地,对得起良心才不枉生而为人,结果落得个什么样的下场?人活一世,究竟该做一个正直的好人,还是该做一个无情的坏人,你能给我一个答案吗?错的究竟是辛清远,还是我?”

“这个……”穆长风瞠目结舌,无言以对。

他蓦然发现,有些事情想要论个是非曲直黑白对错,竟然如此艰难。

他为辛清远的所做作为深感气愤,站在玉龙阁的角度,却能理解他舍弃小爱成全大爱的痛苦。白头翁手段狠毒,以借刀杀人计害死了方世安,让方昭生不如死,穆长风对他却是同情始终占据上风。

都是正直的好人,一个顾全大局有负挚友之义,一个家破人亡,成为仇恨的奴隶。

最为可惜的,是他们的亲人,都是城门失火之时被殃及的池鱼。

“小伙子。”白头翁看着穆长风,目中泪光闪闪。

“拙荆就是一位心肠冷硬之人,甚至可以说是自私。老夫年轻之时不以为然,许多时候会疾言厉色,指责她不配为人母,没给孩子树立一个好榜样。老夫当初喜欢辛清远,正是因为他古道热肠,以身作则,最后怎么样,你说可笑不可笑?”

穆长风道:“家父说过,人生信念的坍塌是最可怕的。老伯的人生信念是被我太师父一手给毁掉,所以您最恨他。”

白头翁道:“经历的越多,回首往事,才发现拙荆的自私冷漠才是生存的智慧。老夫心里清楚,做人不该这样。家父曾经的教导时常萦绕心头,可是老夫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心,做不到不让自己的人生观向拙荆靠近。”

穆长风张了张嘴,许多话已经说不出口。

他算是彻底明白了,为什么越来越多的人冷血无情,为什么会有许许多多的人将“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奉为人生至理。

白头翁的遭遇绝非个例,正因为发生了太多类似的悲剧,太多的人被血淋淋的现实打败。

一腔热血就此冷了下来。

那些曾为方芷莨讨公道而下场凄惨的人,哪个不冤?

如果他们的人生能重来一次,大概会和白头翁一样,宁愿做一个冷血无情自私自利的人,不会再管他人的闲事。

其实有很多人不怕伤不惧死,遇到受害者愿意付出一切,只为讨回一个天理公道。。

令人心生惧怕的是受害者家人的态度,总是有这样那样层出不穷的理由,袖手旁观置若罔闻,眼睁睁的看着那些想要讨个公道的人最终也变成受害者。

人心逐渐凉薄的根源正是在此。

第三百六十六章 难兄难妹(五)

“晚辈小时候曾遭遇大难,极少数的人选择出手相救,大部分人选择视而不见,另有极少数的人选择落井下石,趁机威胁。晚辈那个时候想事情过于简单,将视而不见的人一块怨恨上了,过去这么多年才明白,这些人已经很难得,晚辈有什么资格去指责去怨恨。”

白头翁道:“谁都有儿女亲人,总不能为了个不相干的外人就把自家人置于险境之中吧。”

穆长风道:“其实老伯的遭遇和我师姐有几分相似,都是遇到了寒心之事,滋生了恨意。晚辈希望师姐找回初心,希望老伯和她一样,能将初心找回来。”

“初心?”白头翁苦笑不已,“行将就木风烛残年之人,找回初心又如何。”

穆长风道:“林爷爷为人重情重义……”

“老夫困倦的很,这就去睡了,你也歇息去吧。”白头翁心乱如麻,拄着拐杖,艰难地站起身,一步一步向储物室的方向缓慢走去。

穆长风独自在葡萄架下坐了许久,估摸着白头翁已经入睡,轻轻起身,悄悄溜进后园,仔细观察那口深井。

但见井水如甘泉雨露,澄澈无比,井底一面铜镜幽幽泛着寒光,像极了一只巨眼,在暗夜之中怒目而视。

穆长风激灵灵打了个寒战,观察了许久,不见任何异样。

井还是那口井,铜镜还是那枚铜镜,没有邪祟阴气,更没有周念平口中的那个孤魂野鬼。

穆长风沉思片刻,企图用手掌上的吸力将铜镜吸出来,可是那枚铜镜犹如生了根,牢牢嵌在底部,竟是纹丝不动。

储物室的方向忽然传来一声沉重的叹息,正是白头翁的声音,带着不满与冷冽之意。

穆长风暗道一声不妙,原来白头翁不但没有入睡,而且一直暗中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

未免节外生枝,穆长风不得不按捺住满心的不安,悄悄离开了后园。

林渊赶到之时,已经是七日之后。

当时穆长风与周念平刚刚用过午饭,听到马蹄声响,一起迎了出去。

林渊下了马,迈着沉稳有力的步伐,与他们对视着。

三人都是心潮起伏,久久不能平静。

周念平突然哼了一声,道:“你怎么才来?”

林渊道:“我将姨夫安置妥当,快马加鞭日夜兼程,希望没有耽搁大事。”

周念平道:“你将赵卓言安置在哪里了,老家伙不是剃了光头常伴青灯古佛了吗?”

“我将他安置在玲珑镇郊外的白马寺,主持和姨夫很投缘。”

“原来如此,果然如此。”玲珑镇是离巫女峡最近的一个小镇,周念平心里清楚,林渊此举,正是为了日后掌控巫女峡能及时找到赵卓言商量对策。

林渊故意忽视掉周念平看透一切的诡笑,问道:“我表哥还活着,已经快不行了?”

周念平阴阳怪气地道:“对呀,我们就等着你小子自投罗网,炼制一颗起死回生药。”

林渊道:“如果真是这样,师哥一见到我就应该来上一拳,先把人打晕捆起来。”

周念平收起玩世不恭的笑容,郑重地道:“听闻你曾为了林宝儿犹豫不决,如今有难的是你哥哥,你有什么打算?”

林渊神态从容,笑着道:“师弟从前常常看人打鱼,那网里的鱼儿是生是死,都是由撒网的人来决定。难道师哥认为鱼儿能决定自己的生死?”

周念平道:“普通的鱼儿只能任人宰割,万一不是普通的鱼儿,而是一条珍贵的龙鱼,一群虾兵蟹将伺机而动准备救主,那么它的生死就不是撒网的人来决定啦。除非它自愿一死,命令虾兵蟹将全部撤退,撒网的人才能安安心心手起刀落,是不是这个理儿啊?”

林渊依旧从从容容,“撒网的人本事太大,虾兵蟹将想要救主,无异于蚍蜉撼大树。龙鱼的一条性命,始终不能自主。”

穆长风与周念平对视一眼,一起仔细地打量林渊。

俗话说得好,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如今的林渊,神态气质有了截然不同的变化,眉宇间多了几分堂堂男儿的阳刚之气,双目中闪烁着精光,不见了昔日的鲁莽跳脱。

周念平道:“好了,刚才是故意逗你的,师姐要你来,是希望你能见方师哥最后一面。”

林渊心中一痛,跟随着二人走进茅庐的内间。

方昭兀自昏睡未醒,面容安详,神态沉静,方芷莨刚刚做好了一件月白色长衫,叠的整整齐齐,放在床头。

未免打扰方昭休息,穆长风和周念平多日来未踏进内间一步。三人都是第一次见到方昭的真面目。

内心都在赞叹不已,世上竟会有如此动人心魄的美男子,犹如上古谪仙,芝兰玉树,俊秀无双。

倘若为女儿身,定会与方芷莨平分秋色。

三人之中,周念平第一个承受不住内心的悲痛,看了一眼便快步离去。

林渊握住方昭的手,感受着他手心处的温度,很难相信他即将不久于人世,道:“师姐的医术冠绝天下,难道真的没有办法就大哥的命吗?”

方芷莨道:“咱们明人不说暗话,有个办法能救他,我不愿意,他也不会同意。世上自然有狠心肠的人,踩着亲人的尸体活下去,我哥却不是这种人。”

林渊道:“大哥最爱吃什么?我亲自下厨去做。周师哥和长风都在,勉强算是一顿团圆饭吧。”

方芷莨缓缓转过头,显得颇为惊讶。

她清清楚楚地感觉到,林渊由内而外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心肠冷硬了许多,性情果敢了许多,头脑清晰了许多。

做为一个意欲成就大业,以掌控巫女峡为目标的人,这样的变化有利无害。。

方芷莨百感交集,不知是喜是忧,从前一心希望林渊能成长能改变,当他真的发生了改变,方芷莨情不自禁地有了恍如隔世之感。

那个心肠绵软,爱哭鼻子,将至亲放在第一位的林渊,已经化作模模糊糊的影子,渐行渐远。

第三百六十七章 难兄难妹(六)

方芷莨许久无言,似乎已经失去了说话的力气。

林渊心酸不已,轻轻问道:“表姐,您说句话啊,想骂我也成。”

方芷莨道:“我为什么要骂你?”

“我……”林渊暗骂自己混账,心头千言万语,始终无法说出口。

“我哥哥向来不挑食。”方芷莨手掌在方昭额头上轻轻一拂,方昭轻轻咳了两声,幽幽醒转过来。

周念平听到声音,迈着大步急匆匆走进内间。

穆长风和林渊甚是激动,方昭在二十年前是声名赫赫的人物,玉龙阁最为优秀的弟子,二人钦慕已久,如今终于有机会一睹方昭真正的风采。

“哥,你觉得怎么样?”方芷莨突然之间有些惧怕,担心忘忧散药效不佳,害怕方昭会想起难堪的前尘往事。

“做了好长好长的一个梦,”方昭一脸没睡醒的样子,声音颇为沙哑,“我在梦中变成了一只鸟,自由自在的飞。四处捕食野兽,太奇怪了,怎么会做这样的梦呢。”

“哥,你还认得我吗?”

方昭目不转睛地看着方芷莨,在记忆里搜寻了许久,却是一片模模糊糊的影子。但骨肉天性的力量何其强大,方昭内心深处涌起强烈的亲近之感,道:“好生面善,似乎在哪里见过。我好像梦到了你,被坏人打了,我特别生气,想要好好地保护你。”

方芷莨好生心酸,强颜欢笑,“我们是血脉相连的亲兄妹,你叫方昭,我叫方芷莨,哥哥向来爱护我,梦中依然牵挂忧心。”

“他们是谁,我在哪里?”方昭的目光在众人脸上一一略过,尽是迷茫之色。

方芷莨回身指着三人,道:“他们是穆长风、周念平、林渊,长风和念平是我们的师弟,渊儿是我们的表弟。”

周念平不禁泪如泉涌,上前抱住方昭,“师哥,我是平儿啊。”

方昭对周念平也有点模模糊糊的印象,紧紧地抱了他一会儿,道:“这么大的人,怎么说哭就哭了。对了,在梦里打我妹妹的人,怎么和你那么像?”

周念平甚是尴尬,道:“不可能的事儿,师弟最敬重师姐,打谁也不能打她啊。”

方昭努力回想往事,一阵阵头痛欲裂,“我这是怎么了,为什么想不起从前的事?”

方芷莨道:“哥哥头部受到重创,得了失忆之症。爹娘带着咱们出来,就是为了寻找名医给你医治。暂时借住在故友家中。”

穆长风三人面面相觑,不知方芷莨为何说出这样的弥天大谎。

方世安夫妻都不在,想要圆上这个谎绝非易事。

“爹娘?”方昭想不起父母的模样,十分苦恼,“我的伤这么严重吗?竟然连爹娘都想不起来。”

方芷莨微笑着安慰他:“哥哥别急,爹娘打听到一位十分有名的大夫,一定会治好哥哥的伤。”

“身为人子,连累父母劳苦奔波,真是不该。”方昭轻轻挪动一下身体,这才发现自己没了双腿,神情一呆,悲从中来,“我是如何受得伤?”

“我被歹人害死,哥哥为了救我受得重伤。”未免方昭过于悲痛,方芷莨早已想好绝佳的理由,“大哥最疼爱小妹,为了给我报仇,受了这么严重的创伤,都是小妹害了你。”

“你……你是鬼族?”方昭神情惊痛,终于注意到方芷莨一直躲在暗处。

“小妹为了救人,不小心落入歹人的陷阱,丢了性命。”方芷莨清楚最高明的谎言向来半真半假,便期望用半真半假的话糊弄过关,“是我的好友将我一手推进陷阱之中,哥哥得知真相气愤不已,为我杀了仇人,可是却失去了双腿。小妹是不是扫把星啊,把哥哥害苦了。”

方昭不再关心自己失去的双腿,忙不迭地安慰方芷莨:“既然是血脉相连,哥哥做什么都是应该的,小妹不要自苦自责,大哥怎么这么废物,没有保护好你。”

方芷莨道:“我已是一缕幽魂,时辰一到,必须离去,大哥千万保重,你若是悲痛愁苦不能自拔,爹娘怎么办。”

“双腿没了算什么,命还在,一切都好说。只是小妹……”方昭本就是性情坚毅之人,被方芷莨善意的谎言骗过去,很快抛开了满腔的悲愁,留下的只有对爹娘的孝心和对小妹的怜爱,“你照顾我多久了,会不会耽搁进入轮回的好时机?”

方芷莨道:“大哥不必担心,到时候自有高僧为我超度。小妹现在就想陪着你,好好地说说话。”

方昭悲痛欲绝,哽咽有声,“爹娘都在,儿女常伴,才是幸福的一家人,怎么说散就散了呢。”

方芷莨强忍悲痛,道:“有哥哥陪着爹娘,算是万幸。我亡故之时,爹娘哭的肝肠寸断,白发人送黑发人之痛承受一次一事极限,哥哥千万要保重。”

周念平道:“师姐说得对,师哥该吃就吃,该喝就喝,一定要开开心心的,伤就能好得快。”

方昭将枕头垫高一些,道:“我全身无力,有种时日不多的感觉。万一爹娘白忙了一场,如何是好?”

“大哥别沮丧灰心,”方芷莨尽最大的努力,让自己表现的云淡风轻,“大哥失血过多,所以感觉全身无力,重伤之人都会有种时日不多的感觉。爹娘需要你照顾,你可不能先放弃。”

方昭“嗯”了一声,露出笑容。

他是世间罕有的美男子,这一笑的风采,可令日月失色。穆长风惋惜不已,情不自禁露出了悲痛之色。

虽然是短短的一番对话,但方昭仁孝的天性展露无遗。面对失去双腿之痛,他最在意的却是父母和妹妹。。

方昭的一生,彻头彻尾都是个悲剧。在最美好的年华,失去了一展宏图的机会,他心存孝义,最终却是由他结束了父亲的生命。他动了情,最终却在有心之人的算计之下亲手杀了心爱的姑娘。

方芷莨让他最后的时光在善意的谎言中度过,可谓用心良苦。

第三百六十八章 最后的时光(一)

林渊见庄园里的蔬菜长势不佳,便骑上快马,以最快的速度去小镇之上采购了大批的瓜果蔬菜。亲自做了一桌热气腾腾香气扑鼻的美食。

周念平看着满桌的菜肴,红红绿绿,色香味俱全,不由得有些惊讶,“我记得你小子不会下厨啊。”

林渊笑着道:“我去避暑山庄看望蔓姨,闲来无事每日照着菜谱学习烹饪,时日尚短,学艺不精,难登大雅之堂,在师哥面前,师弟不免有些班门弄斧了。”

周念平摸着下巴,一脸贼兮兮的笑容,言语颇不客气,“为了赢得赵卓言的真心,师弟算是煞费苦心啦。”

林渊并不想谈论这个话题,道:“我多做一些菜,希望表哥能喜欢。”

周念平心里有话,不吐不快,趁着方昭不在屋内,直截了当地道:“你别顾左右而言他,渊儿,你说句实话,得知方师哥即将不久于人世,你从来没动过舍弃自己救他一命的念头?”

林渊道:“动过又如何,没动过又怎样?”

“你……”

周念平神色冰冷,正待大声怒斥,穆长风及时扯住他的袖子,道:“师哥问这话根本没有意义。”

周念平哼了一声,道:“我是气不过。”

林渊道:“师弟如今学会了一个道理,没有意义的事情不会去做,没有意义的话不会去说。师哥希望我怎么样,明知表姐不会下手,还要装模作样地要牺牲自己?师弟如果变得这么虚伪,师哥会更寒心吧。”

周念平被驳斥地哑口无言,许久之后吐出一口浊气,道:“好得很,你长大了,翅膀硬了,主意正了,我管不了你了。”

林渊道:“因为我们是师兄弟,我不想说些违心的漂亮话。”

周念平道:“如此说来,你从来没动过救方师哥的念头?”

林渊道:“从来没有。”

周念平感到一股寒凉之意,“你怎么变得铁石心肠。”

林渊沉思片刻,道:“我本不想说太多,以免师哥太过难堪。”

“你胡说八道。”周念平抡起拳头,摆出要揍人的架势,“我有什么难堪的,你有什么不能说的。”

林渊道:“师哥动过杀我的念头。”

“哈哈哈,”周念平被揭穿了心思,毫无难堪的感觉,“我动过又怎么样,我不是没下手嘛。林渊啊林渊,说得太多只会让你难堪。我若是有你的本事,会毫不犹豫地死在这里救方师哥的命,你也太不念亲情了吧。”

穆长风喝道:“师哥别说了,都是活生生的人,谁也不比谁高贵。凭什么要林师哥牺牲自己。”

“你你你,我我我,”周念平目眦欲裂,“别跟我扯些大道理,我的意思是这小子态度太伤人,他以前不是这样的,变化太大了吧,你不感觉寒心?”

穆长风摇头道:“师弟只觉得林师哥如今更加清醒理智,并无寒心之感。他有权利选择不救,我们没有资格发怒指责。”

周念平怒道:“我就是要指责他,换做是我一定会选择救方师哥,你以为我说的是冠冕堂皇的漂亮话?”

穆长风道:“我相信师哥的真心,师哥自始至终没有变过,为了亲人可以做任何事。”

周念平心中一热,怒气登时没了。

穆长风性情多疑,不会轻易相信一个人,如今却相信他的真心,实属难得。

林渊撂下筷子,郑重道:“师弟的确变了,如今有了前行的方向与目标,我要执掌巫女峡,我要让诡术师重见天日。大爱则无情,小情小爱都可抛弃。师弟不会让任何事扰乱自己的步伐。”

周念平不禁一愣,穆长风的内心受到了剧烈的冲击,恍恍惚惚中,似乎在林渊的身上看到了辛清远的影子。

那位将自己一生奉献给玉龙阁的老人家,一心要玉龙阁在平稳中顺利发展,不受任何人任何事的干扰,必要之时,可以舍弃亲人,舍弃挚友。

他做不到,周念平也做不到,林渊却做到了。

看来闵芬的话真的会应验,林渊此生注定会功成名就。

“因为我们是兄弟,我要坦诚地说几句心里话。将来无论何时何地,我不会为任何人舍弃自己,但是上刀山下火海,我绝对不会皱一下眉头。”。

周念平眼睛一酸,险些掉下泪来,道:“算了,我的话的确过分,一时之间有些接受不了你的改变。”

穆长风苦笑着摇了摇头,一个人总是太过善良,别人就会把他的善良视作理所应当,林渊如今的选择没有错,错的是他曾经善良的过分。突然之间变得理智起来,就会给人铁石心肠的感觉。

第三百六十九章 最后的时光(二)

忽听得轻微的脚步声响,方芷莨扶着方昭从外面走进来。

方昭适才在方芷莨的陪伴下看了一会风景,老远就听到几位师弟的争吵声,因受伤太重,灵力受损,并未听清,笑着道:“自家兄弟,都在吵什么。桌上没有饺子,念平恼羞成怒了?”

穆长风上前扶着方昭稳稳落座,道:“一桌子美食佳肴,看的师弟馋涎欲滴,师哥赶紧动筷子吧,都是林师哥亲手做的。”

方昭待众人都落了座,接过林渊亲自盛的一碗蘑菇汤,喝了一口,但觉滋味醇美,赞道:“好手艺,将来哪位姑娘嫁了渊儿,一辈子都享清福。”

周念平阴阳怪气地道:“他喜欢的那位姑娘,只爱啃萝卜。”

方芷莨摆弄着油纸伞,看着他们边吃边喝,关切地道,“小白怎么样了?”

林渊神色一暗,道:“留在明家村,或许正在疗情伤。”

穆长风道:“疗什么情伤?”

林渊道:“我和小白分开了。”

方芷莨神色一僵,很快猜到了真相。穆长风毫不知情,问道:“为何分开,师哥与小白姑娘性情相投,怎么会分开呢?”

方芷莨道:“我祖先的传记里有段记载,家族的人不能与妖族通婚,半妖会失去一些特殊的能力。”

此言一出,饭桌上的气氛颇为怪异。

穆长风有些惊讶,有些钦佩,做为旁观者,他是亲眼看着林渊与小白相识相知相恋,情投意合,浓情蜜意,没想到至情至性的林渊,有一天会亲自舍弃了这段纯真美好的感情。

周念平则冷笑连连,以陌生的眼光看着林渊。

方芷莨免不了心痛如割,怒气翻滚。

方昭一见气氛不对,赶紧咳了一声,道:“险些呛死我。”

方芷莨为方昭拍着后背,狠狠地瞪了林渊一眼,将愤怒心痛压制下去。

方昭道:“那位小白姑娘,可还是清白之身?”

林渊始料未及,脸色腾地一红,道:“当然了,我和小白相恋之时,一直谨售礼法的。”

方昭道:“那你做的就不算太过分,记住表哥的话,既然断了就要断的一干二净,莫要藕断丝连,你该让人家彻底把你忘记,将来舒心顺意地嫁人。”

林渊心里一痛,低头道:“表弟明白。”

方昭又吃了几口菜,为了缓和气氛,笑了一笑,道:“突然想听故事,谁来讲一个。”

周念平道:“师哥以前最爱讲故事,还是师哥讲一个吧。”

方昭顿时陷入迷惘之中,苦苦思索了片刻,道:“我记得北方的大雪山里有个驱魔门派,祖师祠堂里挂着三幅肖像……”

周念平心中惴惴,后悔不迭,“师哥想不起来,就不要讲了。”

“前尘往事我都不记得,不知道为什么,三幅肖像画总在我脑海里出现,是因为……”方昭极力思索着,突然看向穆长风,“想起来了,其中一幅肖像和长风可以说是一模一样,都是满头白发,那人叫穆……穆……”

“穆铁山。”周念平性子急,抢先答道。

方昭强忍着头痛欲裂之感,点了点头,“他叫穆铁山,当时我身边有位老爷爷,跟我讲道,穆铁山成名之前遇到过仙女。”

方芷莨道:“一个白日做梦的故事,这天底下的男人,个个都想遇到仙女。”

“据说是从画上走下来的仙女。”方昭痛苦地捂着头,道:“再具体一点就想不起来了。为什么我的记忆里有位老爷爷?”

方芷莨道:“哥哥人好心善,邻居家有许多长辈喜欢给你讲故事。等治好了头上的伤,所有的老爷爷都能想起来。”

方昭微微一笑,道:“其实小妹说得对,很多男人都梦想着遇到仙女。或许哥哥小时候就做过这样的美梦。你们有没有做过?”

“有的有的,”周念平笑的贼忒兮兮,“我小时候天天希望看到仙女下凡,给我做饭洗衣,以身相许。”

穆长风道:“我小时候遇险,希望仙女下凡救我一命。”

林渊道:“我希望仙女带我去天上,参加王母娘娘的蟠桃宴。偷吃几颗太上老君的仙丹。量量赤脚大仙的大脚板有几尺长。”

众人哄得一笑,适才的紧张尴尬全部消失不见。

方昭道:“咱们是暂住故友家中,怎么不请主人一块吃饭,多没礼貌啊。”

方芷莨道:“那位老伯身体不好,喜欢安静,不喜欢热闹,我怕吵得他头痛。”

“原来如此。”方昭感觉古怪,心中有许多疑问解不开,为了不破坏此时祥和的气氛,便忍着没说。

方芷莨亲自给方昭夹了一筷子绿油油的空心菜,道:“大哥只管耐心等待爹娘回来,治好头上的伤,别的就不要想了。”

“控制不住自己的心啊。”方昭爽朗地一笑,展露出幽默风趣的天性,“我在想着仙女下凡,带着咱们一起去天上偷吃几颗仙丹。要是那仙女长得好看,就扣押下来,给念平做媳妇。”

周念平忍了又忍,再也忍耐不住,道:“师哥,咱们杀一个人就能制一颗仙丹,服了可以长生不老,您同意杀这个人吗?”

穆长风神色一凛,暗中踢了他一脚。方芷莨勃然大怒,双目似要喷出火来。

“此人可是十恶不赦之徒?”方昭淡淡地问了一句。

“不是。”周念平故意对林渊古怪的眼神视而不见,“非要十恶不赦之徒才可以杀吗?”

方昭淡淡一笑,道:“长生不老,对每个人来说都是莫大的诱惑。师哥身为凡夫俗子,同样不能例外。但是凡夫俗子也有做人的原则和底线,为了一己贪欲毁掉一个无辜者的性命,和禽兽有什么区别?”

“哈,”周念平嘴角一咧,笑的比哭难看,“说来说去,只有我是坏人。”

“坏人,坏人,”方昭喃喃自语,神色颇为怪异,“我怎么觉得坏人是我呢?我究竟做过什么?”

周念平不安地看着他,方昭看着自己白净的双手,内心被一团浓重的阴影笼罩,想要看清那团阴影,却始终办不到。

方芷莨极力掩饰着惊惧之意,“哥。”

“嗯?”方昭回过神来,展颜一笑,“脑子里一团乱七八糟的东西,不想了,等伤好了再说。”。

方芷莨扶着方昭,暗中使用灵力,令他陷入昏昏欲睡的状态,道:“大哥体力透支,精神不济,还是进内间好好睡一觉吧。”

方昭困得厉害,点了点头,在方芷莨的搀扶下缓步向内间走去。

第三百七十章 最后的时光(三)

穆长风待内间没了声息,料定方昭已经睡了过去,沉着脸道:“师哥都说了些什么话,瞧瞧你干了什么事儿。”

“我……”周念平神情古怪,不知在想些什么。

林渊小声道:“师哥适才在观察表姐的心意,表姐怒目而视,分明是不想伤害我,只要她透露出一点动心的意思,你会在饭桌上下手杀了我。”

“我……”周念平笑嘻嘻地道:“你们都是君子,只有我是小人,行了吧。”

林渊道:“你对表哥有情义,那么我呢,二十几年的感情,一下子就可以抹杀吗?”

周念平怒道:“可以抹杀就好了,你小子踏进此地,我一锤子砸扁了你。”

林渊呵呵一笑,竟是丝毫没有怒意。

周念平被他的笑容刺激得怒气更盛,抓住林渊的衣袖大步往外走去。

穆长风放心不下,紧紧跟随在后。

周念平拉扯着林渊,走到僻静之处,厉声道:“我如此恶毒,你都是骂我啊,我一直都想要你的性命,你都是打我啊。”

林渊淡淡地道:“我为什么要生气,师哥的反应乃是人之常情。选择最亲近的那一个,舍弃感情较为淡薄的那一个。”

周念平咬了咬牙,一拳捶在林渊胸口上,“你大度是吧,你君子是吧。我是恶毒的小人,应该被你打。你都是还手啊。”

林渊感觉周念平反应过激,不但没有生气,反而心生怜悯,“师哥若是觉得打我能出气,可以随便打。”

周念平扬起拳头,僵在林渊面前一寸之处,许久之后收了回去。

林渊道:“师弟去收拾饭桌,师哥好好冷静一下吧。”

周念平看着他的背影越来越远,全身抖个不停。

“师哥在发什么疯?”穆长风察觉到怪异之处,不解地问道。

周念平伏在他身上失声痛哭,“长风,我就想作妖,我就想找骂,我心里难受的厉害。那小鬼童是被周家人所害,师哥毁在他的手里,和毁于周家人的手里有什么区别。”

穆长风登时明白了,周念平认为方昭落得如此结局和他有莫大的关系,数日来饱受愧疚煎熬,行事才不可理喻。他并不想真的伤害林渊,而是要把自己变成靶子,让所有人的怒火冲他一人发泄。

行为虽然荒唐幼稚,但一片苦心,着实令人又痛又怜。

“师哥,你别这样。”穆长风扶着周念平,在山脚处找了两块青石坐下,温言道:“我不杀伯仁,伯仁却为我而死,你这种感觉没有道理。”

周念平长叹一声,低头不语。

穆长风道:“谁能想到方师哥会和小鬼童不期而遇,为了帮助方师哥,你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其实方师哥的结局,对他而言是解脱。”

周念平抬起头来,隐隐有恼怒之意。

穆长风道:“你也看到了,师姐的忘忧散根本没有我们期望的效果,时日一久,前尘往事尽数想起乃是必然之事。与其生不如死,不如在尽数想起之时安然离去。”

周念平知道他说的在理,可是在感情上始终无法接受。当初方芷莨尽心照顾他时,方昭同样尽到了长兄的责任,事无巨细,呵护有加,关怀备至。

失去至亲之痛,他难以承受。

穆长风道:“你是不是觉得我的话挺狠的?”

“的确挺狠。你应该是最舍得方师哥的人。”

穆长风道:“我还有一些心里话,恐怕师哥更难以承受。我越是看到方师哥的好,越是舍得他的离去。”

“你怎么会这样想?”

穆长风心有戚戚然,道:“方师哥天性仁孝,大度爽朗,这样的好男儿根本无法接受自己的所作所为。他不受重伤,最终也会被自己的愧疚痛恨逼得没有活路。方师哥现在与咱们谈笑风生,在期待父母早日归来一家团聚的希望中离去,未尝不是一种幸福。”

“其实在师姐决定给师哥服用忘忧散之时,我就觉得不是长远之计。有些事情记忆深刻,烙印在骨血之中,忘得了一时,忘不了一世。不过是尽人事听天命,争取一个大家都能接受的结局。可是……”周念平越说越悲,泪水汹涌落下,“我不希望他死。”

穆长风将手搭在他的肩上,周念平思及往事,越发感觉世事无常,人生悲凉,“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在我心里,方师哥一直是这个世上最好的男儿,他的人生不该是这样的。”

穆长风平平静静地道:“方师哥是真真正正有血有肉的人,最终却走向了毁灭。他的人生轨迹,让我清晰地看到了魔族血祭的可怕。”

周念平一时跟不上他的思路,现出迷茫之色。

“魔族最厉害的地方,就是擅长考验人性。”

穆长风向茅庐的方向看了一眼,悲悯之色甚浓,继续道:“一场血祭,诱惑了太多心存欲望的人,成为手执屠刀的恶魔。毁于屠刀的人,一旦成为仇恨的傀儡,就会掀起腥风血雨。滔天巨浪,余波阵阵,方师叔、方师哥、老伯,还有太多太多的人,都是被殃及的池鱼。有的毁了身,有的毁了心,无一不是可怜之人。”

周念平沉默了一会,道:“是啊,归根结底,最可恨的是魔族。我恨过太师父,恨过老伯,其实我一直恨错了人。”。

穆长风道:“如果你一直恨下去,同样会成为被魔族血祭殃及的池鱼。也许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还有其他被殃及的池鱼,要么毁了别人,要么毁了自己。无论是谁受到了伤害,最开心的是一直躲在暗处搅弄风云的魔物。”

周念平如醍醐灌顶般醒悟过来,撸起袖子,大声道:“师弟说的一点不错,这场血祭,死了太多的人,造就了太多心存怨恨的人,我就是其中的一个。我若由着怨恨作祟,就会成为魔物残害生灵的屠刀,他爷爷的,老子可不是可以随便被贼魔利用玩弄的人。从今以后,我周念平要重新做人,气死那些贼魔。”

第三百七十一章 最后的时光(四)

穆长风想象着周念平洗心革面之后的样子,真正的可敬可爱,甚是欣慰,道:“师哥想通了就好,如今最重要的是方师哥,咱们欢欢喜喜的,方师哥自然会跟着欢喜。咱们已经帮不上大忙,不如成全师姐,让方师哥最后的时光在欢喜坦然中度过。”

周念平点了点头,整理好衣襟,挺直腰板,精神焕发。

突然之间,他若有所思,以审视的目光看向穆长风,似乎重新认识了眼前之人。

“师哥怎么了?”

“我从前总觉得比你厉害,真是可笑。”

“师哥就是比我厉害,你博学多才,智计百出,师弟万万比不上。”穆长风的话乃是发自肺腑,与周念平相处的时间日久,越发地意识到自己的缺点和不足。

不过越来越成熟的他,丝毫没有嫉妒之情,而是将此化为动力,激励自己奋起直追。

“不是这么回事。”周念平摇头道:“我的优点,你可以后天努力进行弥补。你的优点却是我无论如何也学不来的。”

穆长风笑了笑,道:“咱们师兄弟三个,各有各的缺点,各有各的优点。优点可以继续完善,缺点都可以改正。”

“少年老成,成熟稳重,你不是最聪明的,却是最为冷静的一个人。我若想与你为敌,未必是最终的赢家。从前师哥太过小看于你。我天生就是个炮筒,点火就炸开,这辈子是改不了喽。”

“不愧是辛清远调教出来的弟子。”白头翁的声音陡然响起,颇为低沉,饱含赞赏之意。

周念平转过身去,神色甚为冰冷,发现白头翁的脸色比几日前更加惨白,一丝怜悯之意油然而生,再也做不到像从前一样愤恨难平,意欲杀之而后快。

回想穆长风刚才的话确实有理,方昭是一个真正的血性男儿,天意弄人,最终走向了毁灭,白头翁何尝不是,归根结底,都是可怜之人。

真正的罪魁祸首,乃是二十年前的魔族血祭。

穆长风恭敬地行了晚辈礼,笑着道:“老伯腿脚不便,体虚乏力。应该多加休息。”

“有心事,不得安生,如何能休息。”白头翁喘了几口粗气,道:“老夫今日左思右想,终于有了决断。想跟你们讲一件事情。”

周念平道:“有话快说有……气儿快出。”

穆长风竭力憋着笑,上前扶着白头翁,让他稳稳地坐在青石之上。

“老夫知道,你们一直怀疑井中女鬼的身份。”白头翁声音有些发颤,带有难以抑制的哀伤之情,“实不相瞒,井中女鬼正是拙荆。严格来讲,她现在已经不是鬼族,而是魔物。”

周念平道:“你先前不是说你媳妇生气伤心把你给弃了吗?一会儿一个故事,你逗我们玩儿呢。”

白头翁苦笑着摇摇头,“拙荆暗中施展诡术,替我承受了反噬之力,重伤而亡。”

周念平哟了一声,道:“这诡术师成对儿的往外冒啊,真是难得。先前我还真信了你的故事,以为人家把你一脚给蹬了。你说你也太损了些,人家舍了自己救你的命,多好的痴情女子,结果你说人家负心薄幸始乱终弃。”

白头翁怒道:“我什么时候说过拙荆负心薄幸始乱终弃?”

“在你之前的故事里,她就是那样一个角色啊。”周念平委屈巴巴地道:“痴情的丈夫负心的媳妇,人家不要你了,不是始乱终弃又是什么?若是写成个戏本子到台上唱一出,表达的就是这个意思啊。”

穆长风轻咳一声,道:“师哥,管好你那张破嘴。”

白头翁瞪了周念平一会,忍下满心的恶气,道:“拙荆的祖先乃是秦蓉的义妹,二位可知秦蓉是谁?”

穆长风道:“我师姐一千年前的祖先,听说她死于围剿诡术师的一次争斗中。”

白头翁再次摇头,道:“她没有死,而是受了重伤,被义妹带到此地,被伤痛折磨了三年后离世的。拙荆的祖先整理她的遗物,发现了一枚铜镜,乃是秦薏萝的生前的随身之物。仰慕幽宫之主的风采,便留下铜镜,世代相传。”

穆长风感慨丛生,“又是秦薏萝,早已作古之人,哪里都能见到她的影子。”

白头翁道:“铜镜中残留着魔物气息,拙荆离世之后化为一缕幽魂,附在铜镜之上,借助魔物之气日夜修炼,最终成为魔族的一员。”

“秦薏萝的铜镜怎么会残留魔物气息?”

“老夫不清楚。”

“老伯说有一个人更想要林爷爷的命,这个人可是伯母?”

白头翁愧疚不已,脸色更加难看,“正是拙荆。”

“伯母为何如此痛恨林爷爷?二人之间早有恩怨不成?”

“唉,”白头翁心痛难忍,强行抑制着泪水,“无怨更无仇,拙荆要杀林墨龙,是为了顺利附在铜镜之上。”

穆长风心中甚是费解,“这是为何啊,还请老伯说清楚。”

白头翁道:“那枚铜镜乃是邪祟之物,镜中藏有镜灵,若想附在上面,必须许诺杀掉一个修为高深之人。拙荆不知林墨龙当年的确是无力出手相救,一直为此事耿耿于怀,便许下承诺,将来修炼成功,咒死林墨龙以祭镜灵。”。

周念平急道:“赶紧跟你媳妇说清楚,当年是个误会不就成了。”

“你小子想事情可真简单。”白头翁不禁又哭又笑,“拙荆人性渐失,满心的杀戮怨恨,林墨龙不死,她绝对不会善罢甘休。”

第三百七十二章 最后的时光(五)

穆长风道:“毁掉那株结香呢?诅咒不成就行了。”

白头翁额头冷汗频出,颤声道:“老夫正有此意。”

周念平甚是担心林墨龙,道:“毁掉结香树,她会不会用别的办法去杀林爷爷?”

穆长风深为白头翁惊痛的神情感到奇怪,问道:“老伯,毁掉一株树而已,您怎么那么伤心?可有难言之隐?”

“这个……那个……我……”白头翁忍不住热泪滚滚,“老夫辛辛苦苦培育了十几年的树,有些舍不得。”

穆长风看出他没说实话,心内一凛,意识到情况不妙。

周念平贼兮兮地摸着下巴,眯着一双狡黠的狐狸眼看着白头翁,“还请老人家明示,该如何毁掉那株树呢?”

“用斧子砍。”

“容易得很。”周念平摩拳擦掌,蠢蠢欲动,“你家若是没有,我去镇上买一把锋利无比的大斧子。咔嚓一下子,问题就解决了。”

“普通的斧子是不成的。”白头翁摆手阻止,“你们得去寻找一把银斧头,斧柄上一面雕刻彼岸花,一面雕刻轮回花。”

穆长风登时想起云无涯手中那把银斧头,林渊既然来到了此处,云无涯应该就在附近,道:“稍等片刻,我去去就来。”

他一走,周念平顿觉尴尬,站在离白头翁较远的位置等了大半个时辰。穆长风回来时,手中握着一把银光灿烂的斧头,递到白头翁面前,“可是这把斧头?”

白头翁全身寒气直冒,没想到那个悲伤的时刻会这么快降临眼前。

他的手一直抖个不停,拼劲全身的力气,才将银斧头牢牢握在手中,“红色的是彼岸花,蓝色的是轮回花,正是这把斧头,曾经是幽宫三宝之一。”

周念平好奇心起,问道:“除了诛魔剑和银斧头,幽宫还有什么宝贝?”

“紫雪锥。”白头翁低声答道。

穆长风和周念面面相觑,谁都没有想薛暮烟头上那根紫水晶发簪会是幽宫三宝之一。

既然是幽宫的至宝,怎会落到妖族手中?

周念平道:“咱们这就去劈了那株树。”

白头翁攥紧了斧头,仰头望天,目光呆滞,“老夫的一双儿女,皆是纯善之人,她们如今应该在天上。”

周念平道:“你可以想象的美好一点,或许她们结伴投胎到了一个富贵人家,穿的是绫罗绸缎,吃的是山珍海味,出门有车马,仆人婢女呼啦啦地跟着一群。或许两个孩子都有出息,考举人,中进士。或许都比普通孩子差一些,娇生惯养,浆糊脑袋,五谷杂粮不分。”

穆长风听他前一部分说的像模像样,越到后面越离谱,沉声道:“师哥,你那张嘴怎么那么气人。”

周念平满不在乎地一耸肩,吐吐舌头,“人活一张嘴,不是吃饭就是说话,天经地义,管得着吗。”

“给老夫几个时辰再做一件事情。”白头翁有气无力,已经懒得理睬满口浑话的周念平,揉揉酸胀的双眼,缓缓站了起来。

穆长风有心搀扶,白头翁将他一把推开,迈着细碎的步子,一瘸一拐,艰难地走回茅庐,挎上竹篮,在农庄里采摘了好些瓜果蔬菜。

夜幕四合之时,天地间安静极了。

偶闻归巢的倦鸟啾啾声鸣,弯月挂在树梢,平添了几分萧瑟凄凉。

方昭依旧睡着,鼻息沉沉,眉头紧锁,似是在睡梦中忆起了久远的往事,哀伤的,沉重的,悔恨的,仿佛一缕缕怨魂,搅得他极不安稳。

方芷莨手执团扇,轻轻挥动,赶走了许多可恶的小飞虫。

林渊坐在窗边,捧着一本《百草图集》,细心认真地翻阅着。方芷莨时不时地看他一眼,不禁感慨丛生,数日不见,林渊已沉稳如斯,即将面对的生离死别之痛,竟不能影响分毫,不能阻碍他发愤图强的脚步。

白头翁独自在厨房中,小心翼翼地做好了几盘菜肴,一一装进竹篮,找出一瓶酒,一件新衣,一并带到井边。

穆长风和周念平悄悄走过去,见他将菜肴取出,摆好之后,将一杯酒撒在泥土之中。

“夫人,这是你生前最爱喝的花雕酒,我亲手给你炒了几盘菜,为夫对不住你,从前总是和你争吵。”

白头翁面露温柔之色,喝了一口酒,靠在井沿之上,“咱们十几年的夫妻,从来没有心平气和地说过话,别人家的夫妻,打是亲骂是爱,咱们却真的是心有隔阂,如果有来世,我愿意给你当牛做马,凡事都听你的。”

周念平本想讥嘲几句,见白头翁手上额头青筋毕露,面色通红,似在强忍锥心之痛,冷嘲热讽再也说不出口。

夜风徐徐吹来,白头翁花白的头发在夜风中胡乱飘动着,更显颓靡之态。

他大口大口地喝着酒,忽而微笑,忽而叹息。

待瓶中酒全部喝干,白头翁挺直了身子,目光变得明亮无比,“小伙子,老夫会一种特别的诡术,可令人返老还童两个时辰,想不想见识一下?”

穆长风的心突然变得沉重无比,勉强露出笑容,“晚辈很想开开眼界。”。

白头翁脱下满是补丁漏洞的旧衣衫,将新衣穿上,手掌在脸上一拂,立即变作满头青丝、皱纹全无的青年郎君。

他不是俊美之人,但是一张脸棱角分明,浓眉大眼,焕发着朝气蓬勃的光彩。俗话说相由心生,年轻之时的白头翁,一看就是正直豪爽的汉子,令人陡生亲近之意。

第三百七十三章 最后的时光(六)

白头翁拄着拐杖站起来,以井水为镜,看着自己的样子,满意地道:“正是当年遇到拙荆时的模样。”

周念平道:“您老人家……脑子还正常吗?既然是‘返老还童’,怎不见您变个童子?”

穆长风当即瞪了他一眼,如此沉重的时刻,周念平竟然有心情咬文嚼字,令人气不得骂不得。

白头翁盯着井中铜镜,柔情无限,默默无言。许久之后,终于狠心转过身子,不再看铜镜一眼,沉声道:“周念平来动手,劈开那株结香。”

周念平一向不入白头翁的眼,听他点名要自己动手,微微愣了一下,道:“为什么是我啊?”

“你?”白头翁斜着眼睛看他,“你铁石心肠,缺少同情悲悯,自然是最好的人选。”

“你想让我干什么,我偏偏不干。”周念平想把救林墨龙的功劳送给穆长风,推辞不干,态度坚决。

穆长风担心此举会有反噬之力害了周念平,并不多说什么,踏步上前,扬起银斧,砍在树干之上。

那株结香坚硬异常,穆长风用上了平生之力,只是砍出了寸许长的口子。

正待拔出斧头再砍一下,忽见伤口处血如泉涌,井中随即传出女子尖利的哀呼之声,刺激的众人耳膜发麻。

“砍出缺口就行了,快退下。”白头翁焦急地喊了一句。

穆长风心中寒意直冒,快速后退几步。结香树的伤口处鲜血越流越多,井中女子尖锐的呼喊声凄厉可怖。

正在熟睡的方昭突然有了醒转的迹象,方芷莨吃惊不已,摸出带有迷药的手帕按在他口鼻之上。

方昭中了迷药,再次陷入沉睡。

林渊从窗口一跃而出,奔到穆长风身边,看着眼前奇异的景象。

结香树的花与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枯萎,井中涌出一团团黑雾,出现了一位白衣女子的身影,正是白头翁的结发之妻,腹部血如泉涌,惨不忍睹。

周念平和林渊都怕那女子急怒之下攻击穆长风,双双挡在前面,做出抵御的姿势。

“混账东西,竟然敢杀我。”女子的面容狰狞无比,从黑雾中飘了出来。

众人看清她的模样,全都倒吸一口凉气。

那女子的身体极其古怪,呈现出一种半透明的状态。脸上手上的血管隐隐可见,如同一条条青黑色的长蛇。

最为古怪的是她的双眼,竟然生有暗红色的双瞳,微光幽幽,闪闪烁烁。

周念平按耐住惧意,道:“把话说明白了,我们是砍树,谁要杀你了。”

白头翁再次见到妻子,心中百感交集,流着泪道:“阿华,是我让他出手的。”

阿华怒目而视,“为什么,你为什么要杀我?”

白头翁道:“阿华,你好好看看我,还记得我们当年相遇的情景吗?”

阿华愤恨难当,哪有心情追忆往事,掐住白头翁的脖子,恶狠狠地咒骂:“混账东西,无耻下作,我要杀了你,要死大家一起死,一起下地狱。”

白头翁微微笑着,眼泪却止不住地流。

周念平拿出浊灵扇,正待致命一击之时,穆长风突然把他拽到身后,一记手刀劈在阿华的脖颈上。

她受伤极重,面临着魂飞魄散之险,承受了一记手刀,便晕了过去。

白头翁将她抱在怀中,向穆长风投去一个感激的眼神。

“您老早知道这一斧子会要了她的命吧?”周念平斜着眼睛看他,先前那一点点同情尽数消失,鄙视之意油然而生,“老家伙心肠够狠的。”

白头翁紧紧抱着阿华,心中空落落的,没有悲伤,没有愧疚,所有的喜怒哀乐都消失不见,“拙荆的尸骨也在井中,与结香树的根部融为一体。她与那株树早已不分彼此,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周念平冷笑一声。道:“你认为自己所做的一切很高尚?”

穆长风暗中狠狠地踩了他一脚,低声道:“你别再刺激老伯。”

“我说的不对吗?”周念平气急败坏地一跺脚,“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他当年的确是受害者,有仇有恨去找太师父啊。他将一腔仇恨胡乱发泄到无辜之人的身上,害死了方师叔,害的方师哥生不如死。他现在可真高尚,不想害无辜之人了,就把媳妇的命给搭上。”

穆长风频频使眼色,周念平视而不见,“她是你的结发之妻,为你生儿育女,为了外人害死结发之妻,我怎么看你都不顺眼。”

林渊有些哭笑不得,道:“既然看不顺眼,你怎么不阻止?”

周念平怒道:“当然是为了救你爷爷,他媳妇又不是我媳妇,他想让她死,我凭什么阻止。”

林渊张口结舌,“救,救我爷爷?”

“长风那一斧子劈下去,救了你爷爷的性命。”周念平此时像极了龇牙咧嘴的猛兽,“我就是要看看一个男人能狠心到什么程度。结发之妻说舍就舍弃了,衣冠禽兽,龌龊无耻。”

白头翁任由周念平痛骂了半天,幽幽地道:“老夫当年犯下大错,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怨恨林墨龙。回想这一生,真是一言难尽。如果能重来一次,老夫情愿做个瞎子,聋子,看不见,听不见,懵懂无知,不辨善恶,陪伴着妻子儿女,过我们自己清清静静的日子。”

周念平哼了一声,心头涌起悲凉之感。

林渊跪下郑重地磕了三个头,道:“多谢伯伯愿意救我爷爷一命,此恩此德,晚辈永世不忘。”

白头翁道:“你将来若有机会去隐仙国,请带出我儿女的尸骨,找个合适的地方入土为安。”

林渊道:“请前辈放心,晚辈一定会办到。”

白头翁心事了却,再无牵挂,一手抱着妻子,一手拄着拐杖,慢慢向山中走去。。

穆长风陡然想起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朗声问道:“方师叔葬在何处,还请老伯告知。”

白头翁的身体僵住了许久,道:“火化了,骨灰随风散去。这是他临终遗愿,他想随着风飞到天涯海角,希望有朝一日能找到秦芠芊。”

第三百七十四章 最后的时光(七)

方世安与秦芠芊,是真正的恩爱夫妻,性情相投,淡薄名利。又有一双孝顺懂事资质绝佳的儿女,如芝兰玉树耀人眼目,一家人和睦欢乐,当年在玉龙阁,到处是羡慕的眼光。

其中就有周念平,恨不得重新投胎一次,做方世安与秦芠芊的孩子。

他亲眼看着一场无情狠厉的暴风雨,将如此美满的一个家毁的支零破碎,覆巢之下,尽数倾灭,痛惜之情要远远地超过了穆长风与林渊。

“请问老伯,当年我方师叔毫无我姨母的消息吗?”林渊心中抱着一丝希望,大声问了一句。

白头翁道:“丝毫没有。”

穆长风听闻此言,反而松了一口气。

周念平看着白头翁蹒跚的背影越走越远,恨恨地道:“天底下到处是负心薄幸的男儿,要么为了所谓的真爱,要么为了所谓的道德义气,可以将夫妻之情踩进烂泥。我呸,自以为了不起啊,死了算了。”

“师哥以为老伯会活下去吗?”穆长风看出白头翁真正的心思,虽有不舍,却是无可奈何。

周念平睁大了一双狐狸眼,颇为自己适才的言行感到愧疚不安,“你说他想死?”

穆长风见白头翁执拗前行不肯回头,道:“师哥认为老伯还有活下去的理由?”

周念平道:“我们要不要救他?给他服下忘忧散可好?”

穆长风道:“师哥刀子嘴豆腐心,刚才骂的那么狠,现在却想救他。”

林渊道:“难道长风不想救人?”

穆长风道:“他是可怜之人,我不会下手杀他。但是他有可恨之处,自己找死,我也不想救他。老伯与辛家的恩恩怨怨,以这种方式了却,我觉得挺好的。”

周念平发了一会呆,说不清心里到底是个什么滋味儿,“不管是为了大局还是为了什么,太师父终究负了挚友之情,这场恩怨,他有不可推卸的责任。风雨无情,为何总是能将局外人牵扯进来。有时候我都糊涂了,难道重情重义也有错,为何会落得如此结局。”

“所以啊,很多人都选择薄情寡义。以前我看到这种人总会毫不留情地骂一句,现在我是明白了,我根本没有资格骂人家。”林渊心有感触,好生难受,“重情而结局凄惨的人太多,前车之鉴给人敲响了警钟,许多人不得不杀了自己的情义。”

“你小子也能感慨不已哈。”周念平眉毛一挑,带着怪笑,“从前不知天高地厚,现在知道了,心肠越发冷硬了。”

林渊道:“师哥的话有些道理,渊儿如今比从前理智清醒,柔软的心肠不知抛在了何处。有时候回忆过去,我都觉得自己变得难以接受。可是我不得不接受,长大了,就得有担当有责任感,我的家族永远是排在第一位的。如果表哥能承担起家族的责任,我愿意为他死,关键是他不能。”。

周念平怒气横生,“你凭什么这样说?”

林渊直视着周念平怒火燃烧的双眼,冷静地道:“他全身灵力散得几乎全无,如何执掌巫女峡?他可以重新修炼,可是我外婆等不了。巫女峡如今内斗不止,必须尽快结束这种局面,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第三百七十五章 最后的时光(八)

周念平冷笑连连,道:“方师哥修炼一个月,能超过你十年的修为。你的话说反了吧,老外婆来得及等方师哥重新修炼,却来不及等你。”

林渊突然伸指一点,一股强大的灵力激射而出,远处的青石瞬间化为粉末。

周念平咋舌不已,穆长风同样震惊莫名,二人一起呆呆地注视着林渊。

很难相信短短的时日,他的修为已精进如斯。

“师弟有心奋起直追,勤学苦练,可是时间不等人,师弟不得不按照古方炼制了一颗丹药。”林渊脸上有淡淡的哀伤,道:“服用这颗丹药,可以增加五十年的修为。”

穆长风心中一凛,道:“后果应该很严重。”

林渊尽力表现的毫不在意,道:“损去了五十年的阳寿。师弟现在的确狠心,对别人狠,对自己也狠,周师哥还要说什么吗?”

周念平错愕震惊,感到一阵阵心疼,道:“你没有必要这样做。”

“怪只怪师弟从前不学无术,蹉跎了大好的光阴。云爷爷愿意为我卷入巫女峡的纷争,姨夫舍弃了平淡安稳的日子,师弟该怎么办,坐享其成?师弟没什么优点,羞耻之心还是有的。我要执掌巫女峡,前提是我必须有这个资格。”

周念平心中凄然,伸手打了自己一巴掌,深为自己数次指责林渊而后悔。

穆长风抓住周念平的手,谨防他再次自虐。

“我若出生在普通人家,贫穷潦倒没钱学本事也就算了,可我明明出生在声名赫赫的大家族,身边有那么多高明之士,得天独厚的条件谁能比得上。可我尽干些混吃等死的事儿。天底下的寒门学子见到我,不知有多少人会骂我身在福中不知福,不知有多少人愿意付出巨大的代价与我交换出身。”

林渊的声音越发悲凉,“从前我就是个混账,彻头彻尾的蠢瓜。一朝醒悟为时已晚,想要亡羊补牢就得付出代价,每当想起从前的自己,我都会骂一句活该。既然选择好了将来的路,我就要坚定不移地走下去。”

“师弟……”周念平觉得眼前的林渊颇为陌生,让人心疼,让人钦佩。一时百感交集,不知说些什么。

穆长风心疼林渊的做法,但事到如今,与其说些伤心难过的话,不如静观其变,等林渊需要帮手之时助其一臂之力。

“心里的话都说出来,感觉舒服多了。我到镇上走一遭。”林渊甩开大步而去。

“你小子……”周念平顿了顿,道:“想干嘛就干嘛吧,主意正了,我不多问了。”

穆长风心内牵挂方昭,快速回了茅庐,周念平尾随在后,一路上不停地唉声叹气。

回想自己的三十余年,似乎活得毫无意义。

穆长风少年之时心存壮志,目标坚定,一心要活出男儿的风采。

林渊未到而立之年,也找到了人生的目标,奋而上前,不敢有丝毫的懈怠。

三人之中,只有他依旧百无聊赖荒唐透顶,空有一身本事。

周念平越想越是沮丧,发现自己不过是“浑人”一个,只想着给方芷莨报仇之后娶个媳妇,玩遍天下吃遍美食尝遍所有的美酒佳酿。混吃等死的行为,可惜了堂堂七尺男儿之身。

想来想去,他实在不知自己应该树立一个什么样的目标。

开山立派,他没那个胆魄。

行医济世,他没那个耐心。

设馆教书,他没那个兴趣。

著书立说,他没那个毅力。

留在御龙阁辅佐穆长风,顿觉乏味。。

进入仕途,做一个两袖清风的好官,架桥修路,造福苍生,他又觉得腻歪。

事到如今,周念平才算清醒地认识了自己,明明各种能力都有,却是干什么都不行,这何尝不是一种悲哀。

第四百零六章 最后的时光(九)

数天之后,林渊在晨光微熹中返回了茅庐,驾着一辆马车,车上是两具棺木,一包纸钱。

周念平迎了出来,立即明白了他的心意,帮忙将棺木弄下来,暂时安置在一个隐蔽的地方。

林渊擦去额头上的汗水,道:“我到山里找老伯的尸首,让他入土为安。”

周念平道:“他既然想死,肯定会寻一个谁都找不到的地方,否则他大可以在家里结果了自己。”

林渊道:“老伯有心放过爷爷,我欠了一份人情,终究得尽一份心意。”

“吃饱了撑的瞎捣鼓。”周念平颇不以为然,“就算林爷爷当年是真的见死不救,他也不该心存诅咒之念,他种下的恶因,自然该承担恶果。”

“话不能这样说。”林渊面现一丝凄然,道:“当时我本想去阻止老伯寻死,可我觉得这样做就对不起芠姨一家人,我竟然狠下了心肠不理不睬。”

周念平道:“我何尝没想过去救他,救了又能怎么样?错了就是错了,做了错事就得受到惩罚。太师父同样有错,他老人家最终也逃不脱的。”

林渊不满地道:“师哥别总是指责长辈,你应该了解太师父的苦心,他不想把事情闹大,一心为玉龙阁着想。我始终认为太师父当年不是故意打伤老伯的一条腿。”

“我明白你的意思,太师父当年若是做出相反的选择,玉龙阁势必与妖族为敌,我现在也许没机会和你心平气和地说话,很有可能在和妖族厮杀。仇恨最可怕之处,就是祸延数代,许家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周念平郑重地说了几句,突然转为叛逆的神色,“可是太师父负了故友是事实,既然有错,人人都可说得,不分长幼。就算太师父站在眼前,我依然会把所思所想一五一十地说出来。”

林渊正要辩驳,周念平不等他开口,继续道:“太师父是优秀的守成之主,百年之后,祖师祠堂里会有老人家的位置,供后世弟子瞻仰膜拜香火祭奠。但他欠了债终究要付出相应的代价,这叫天道循环。师哥既然生而为人,长着一张人嘴,不该就事论事说些人话吗?”

林渊低声叹了口气,无意再与他掰扯,大踏步往山上走去。

一直到了日暮时分,林渊背着浑身是血的白头翁回来了,左右张望不见穆长风与周念平的身影,便独自将白头翁安置在棺中,悄悄烧了一些纸钱,郑重磕了几个头之后,起身走到茅庐内间。

当时方昭正在沉睡,神态安详,呼吸平稳,脸色泛着健康的红润。

方芷莨坐在床边木椅之上,蔫头耷脑,和方昭一比,她更像一个行将就木之人。

林渊道:“表哥似乎有好转的迹象。”

他的话音刚落,沉睡中的方昭突然颤抖了一下,倏得睁开双眼,坐了起来。

方芷莨被吓了一跳,“哥,你怎么了?”

“我的腿一点都不疼了。”方昭容光焕发,麻利地掀开被子,摸着方芷莨亲自为他安装的假肢,“一直有隐隐约约的痛感,突然之间就不疼了。”

方芷莨心底明白,最为难熬的时刻已经到来,方昭的容光焕发,明显是回光返照。她曾行医多年,见过太多这样的伤者病患,突然之间痛楚全无,力气陡增,像个正常人一样高谈阔论谈笑风生。

她强迫自己笑了两声,道:“那是好事啊。”

方昭跳下床,快速转了几个圈,来来回回晃动着左腿右腿,朗声一笑,道:“我饿得厉害,很想吃月饼,最好有一碗蔬菜粥。”

林渊看着强颜欢笑的方芷莨,心中早已明白过来,不禁一阵阵酸楚难言,道:“周师哥会做月饼,我找他帮忙一起做,表姐和表哥好好说会话。”

方芷莨强忍痛楚,点了点头,道:“他们在农庄里”。

当时穆长风正和周念平在农庄里寻找有毒的黄连瓠,就地挖坑掩埋,以免将来过路的行人误吃中毒。

周念平本来抱着事不关己的态度,经不住穆长风好言相劝,重新做人的念头占了上风,就随着他在农庄里忙了几个时辰。

林渊快速找到二人,说明了情况,道:“我估计这是表哥最后一顿饭了。正好时近中秋,咱们就陪着他提前过个八月十五。”

“你确定方师哥快不行了?”周念平目中含泪,低声问道,“或许师哥的伤真的奇迹般的好了呢。”

林渊的喉咙酸的难受,摇了摇头。

穆长风和周念平都已做好了心理准备,当这一刻真的到来之时,仍觉心痛难忍。

尤其是周念平,曾在方昭的羽翼下被庇护多年,感情尤为深厚。与其说是手足之情,不如说是父子之情更为恰当。

他一次次地用穆长风的话告诉自己,方昭这样离去才算真正的解脱。他以为已经说服了自己,可以顺其自然,接受方昭真正的结局。

事实证明,他根本无法说服自己,一颗心猛烈一跳,如撞在铜墙铁壁之上,疼的眼前一阵阵发黑。

林渊道:“表哥想吃东西是件好事,不管怎么样,吃饱了再上路,比饿着肚子强。”

周念平点点头,率先往厨房走去,突然一个趔趄,直挺挺地趴在地上。

“师哥。”穆长风与林渊一左一右抢到他身边,轻轻把人扶起来。

周念平双目通红,泪如泉涌,虽然被两位师弟托着胳膊,身体却像灌了铅,一直往下坠。。

穆长风一直了解他的为人,最割舍不下心中那份亲情,此时见到他的反应,仍不免被吓了一跳,输进一股灵力,就像石沉大海,丝毫没有作用。

只闻哭声凄凉,周念平饱受肝肠寸断之痛的折磨,踉跄了几步,“哇”的一声,吐出一大口鲜血。

第四百零七章 最后的时光(十)

周念平太熟悉这种痛楚,母亲离世之时,他坐在山门前的小木墩上,呆呆遥望远方,确定方芷莨再也不会回来时,就是这种锥心刺骨之痛。

他的世界很小,仅能容下为数不多的亲人,眼睁睁地看着她们化为孤魂,化为冰冷的尸首,无能为力之感化作了一把钝刀,一刀一刀地斩在心上。

穆长风为他擦去嘴角血迹,输入一股强劲的灵力,道:“师哥千万别再哭了,让方师哥听到不好。”

周念平剧烈地喘息了一阵,咬紧牙关站起来,突然开口唱道:“我乘油壁车,郎骑青骢马,何处结同心,西陵松柏下。”

声音带着浪荡子的轻佻顽劣,若是有位心地正直的过路之人听到,定会以为是个纨绔子弟在挑逗良家少女,冷笑一声,心存鄙夷。

“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周念平继续以浮夸的声音掩饰着内心的悲伤,尽力保持平稳的步伐,走进厨房,开始准备做月饼用的材料。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身似浮云,心如飞絮,气若游丝。症候来时,正是何时,灯半昏时,月半明时。”

穆长风与林渊好生酸痛难当。二人都默不作声,在一旁协助周念平,算是为方昭尽最后一份心意。

方昭听到厨房中锅碗瓢盆的撞击声不时地传来,道:“原来念平还有这个手艺。”

方芷莨道:“那小子喜爱美食,从前跟我学着做各种各样好吃的。”

“那小子聪明绝顶,不足之处就是脾气太酸性,像只炸了毛的老猫。一旦改正了缺点,长风和渊儿都比不上。”方昭继续侧耳倾听,那充满相思的歌词,不伦不类的腔调,不由得哑然失笑,道:“这小子何时动情了?咿咿呀呀真有意思。”

方芷莨道:“这小子读了不少书,尽记一些男女相思的词。”

“睡梦之中,我总是见到一对中年夫妇,应该就是爹娘吧。”

“应该是啦。”

方昭道:“好一对佳偶天成,男人玉树临风,儒雅温和,女子风姿无双,倾国倾城,小妹的相貌像极了母亲。”

方芷莨道:“大哥也像啊,阿爹常说,咱们两个人的眼睛都像母亲。”

方昭沉吟片刻,道:“小妹为何从不跟我说家族史?我能从你们的对话中听出来,咱们的家族应该非比寻常。”

方芷莨道:“等大哥的伤好了,一切都会想起来,我没有必要多费唇舌嘛。”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周念平稳住了情绪,歌声嘹亮了许多,清晰地传入内间。

方昭静静地倾听片刻,突然有了兴致,道:“我特别想知道爹娘的故事,你跟我好好讲讲。”

“爹和娘……”方芷莨想起从前一家人围炉夜话的时光,既感酸楚,又感幸福,“他们相识于一次茶会斗诗,爹早听说娘的大名,钦慕已久,特意不远千里赶到玲珑镇上的‘一线牵’茶楼。等了许多天,终于等到了娘的身影。”

“果然是千里姻缘一线牵。”方昭好生羡慕,“爹娘都喜欢读书?”

“都喜欢。”方芷莨和方昭一样羡慕父母恩爱和顺的样子,道:“阿爹是典型的妻管严,有时候犯了错,会战战兢兢地嘀咕‘一会老猫回来了,耗子还是躲为上策’许多邻居为此经常嘲笑阿爹。”

“你要是不说,我也想不到爹是个妻管严。”方昭心情舒畅,想象着父亲避猫鼠的可怜样子,几次笑出了声。

方芷莨道:“爹娘都是性情淡薄之人,不爱名利,不爱抛头露面。他们最爱的是你和我,幼年之时,阿爹抱着你,阿娘抱着我,一人一句地讲着奇闻怪谈。有的邻居受到影响,也爱给自己的孩子讲些有趣的故事。”

“我最爱听什么?”

“大哥那时年幼,最爱听田螺姑娘和白水素女嫁给凡人的故事。”

“年幼之时果然爱做白日梦。”方昭哈哈笑了几声,看着方芷莨淡淡的笑容,兴奋之情逐渐转为痛楚,“小妹可有心上人?”

方芷莨道:“没有。”

“哥哥从长风的眼神里能看出来,他对你的心意绝不简单。”方昭想到人鬼殊途,神情越发黯淡,“他为人持重老成,有野心,更有情义,是你良配,可惜……”。

“原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天底下有几人能像爹娘一样,有情人终成眷属,恩爱和睦,相伴到老。我早已看开,大哥不要为此耿耿于怀。”

“说的也是,人生中充满凄风苦雨,万事难以尽遂人意。”方昭低着头,脑海中出现了一个模模糊糊的女子身影,道:“我是不是有过心上人?”

“我没听说过啊,大哥与我亲密无间,有了心上人一定会告知的。”

方昭垂首不语,忽然感觉一股冰凉的气息自脚底蔓延,全身虚飘飘的,好像躺在棉絮之上,脑海中一片乱象,搅得心神不宁,“不知为什么,总有一个虚幻的影子在我眼前晃动,似乎在哭。我总觉得自己负过一个女子。”

方芷莨道:“你因为受了伤,情绪低落,就爱胡思乱想。大哥不是薄幸轻佻之徒,绝对不会是负心汉。”

“我真的不是轻佻薄幸之徒?”方昭的愧疚之感始终无法消除,不安地问道。

“你和我家教良好,爹娘都是正人君子,最厌恶始乱终弃的人。一直教导我们要端正自己的内心,人不负我,我不负人。大哥绝对不会做出令爹娘厌恶的事。”

“但愿如此吧。”方昭力气全无,不安愧疚之感越发浓重,呆呆看着窗外,“爹娘怎么还不回来。”

“听说名医都有些怪脾气,不好请,大哥别担心。”方芷莨伸出双手,想要抱一下方昭,想到自己鬼气弥漫,不得不将手缩了回去。

“你和我之间好像有一道结界。”方昭将她失落的模样尽收眼底,“是隔绝鬼气的结界吧,其实你不必如此,大哥根本不怕。”

“等大哥的伤全好了再说。”

方昭眼睛发酸,伸出一只手,想要抓住方芷莨。

在睡梦之中,他数次见到自己年幼之时拉着她的小手,躲在巨石之后,偷看两只红狐狸在雪地中撒泼打架。。

彼时温馨幸福,二人总被撒泼的狐狸逗得掩嘴窃笑,此时此刻,他很想回到过去,体会一下兄妹亲密无间的感觉。

方芷莨何尝不想体会一下,可她太害怕一时的冲动害了方昭,当即起身躲在角落之中。

第四百零八章 最后的时光(十一)

方昭微笑着轻轻叹息一声,缩回了手,藏起了满心的失落。

“这些日子,我的感觉一直很奇怪。总觉得自己对不起许多人,爹娘是不是很生气,不想再见我了?”

“你啊,总在胡思乱想什么?”方芷莨返回座位,温和劝慰,“大哥是世上最好的男儿,这不仅仅是我一个人的评价哦。”

“我真的那么好吗?”有许多人都在意别人对自己的评价,方昭就是其中之一。

“大哥的好是世上绝无仅有的。”方芷莨真诚地道:“大哥孝顺懂事,体谅长辈,爱护小辈。义薄云天,豪爽坦荡,能文能武,聪明绝顶。许多人都说大哥将天下男儿的好处都占尽了。因为哥哥,爹娘一直备受别人的羡慕。”

“我会是这么好的人?”方昭静静地听着,再也忍耐不住,将多日来一直缠绕在心头的难以启齿之言问了出来:“小妹,你是否恨我?”

“大哥这话什么意思?”

“不知道,没了力气,许多乱七八糟的念头就涌了上来。我总觉得自己做过让你怨恨的事情。”

方芷莨自始至终从未恨过方昭,坦坦荡荡地面对着他,道:“除了爹娘,大哥是最爱护我的人,我绝对不会恨你。”

不一会,方昭感觉困意袭来,打了个哈欠,迷迷糊糊之中,他看到自己跃马扬鞭,奔到一座村庄附近的高坡之上,意气风发,指点江山,好不痛快。

一阵狂风吹起,顿时人仰马翻,摔得他筋骨俱断。

“哥,你醒醒。”方芷莨见他突然昏迷过去,口中呻吟,似在强忍剧痛,立即出声喊道。

方昭半睁着双眼,道:“突然又不饿了,就想沉沉地睡一觉。月饼做好了,你们先吃,不必叫醒我。”

方芷莨曾让他昏睡了许久,此时恐惧袭来,害怕他再次陷入沉睡,从此再不醒转,“大哥支撑一会儿,月饼应该快做好了,咱们兄妹再好好地说会话。”

“好,我不睡。”方昭努力睁大了双眼,窗外一阵风过,树叶沙沙作响,好似一首催眠曲,方昭有了欣赏音乐的兴致,道:“如果有琴声或箫声相伴就好了,睡梦之中,爹娘常常琴箫合奏,我和你坐在一边,听的特别开心。”

“我会吹箫。”方芷莨取出玉箫,轻轻问道:“大哥想听什么曲子?”

方昭神色一暗,“小妹懂得诗书乐律,定是个罕见的才女。”

“得了吧。”方芷莨故意夸张地咧开嘴笑,“和爹娘一比,我就是个不学无术之徒,什么都是略懂皮毛。”

方昭道:“你选个曲子吧,悠扬婉转的就好。”

方芷莨低头沉思片刻,选择了少年之时跟随父亲学习的《清心咒》

箫声陡然响起,声音极低,忽而如山涧溪水缓缓流淌,忽而如春日微风徐徐而过,抚摸着柳梢的鹅黄嫩绿,枝头初绽的海棠,绵绵的,柔柔的,安抚着焦躁的思绪。

方昭的嘴角始终噙着一丝淡淡的微笑,数日间的不安恐惧尽数散去。

他揉了揉双眼,朦朦胧胧中,看到了和蔼慈祥的父亲,迈着轻快的步伐走到眼前。伸出骨节分明的大手,轻轻摸着他的头发。

方昭努力睁大了双眼,期待着母亲的到来。

却见一穿着朴素的清秀少女款款走来,哀怨中带着一丝欣喜。

他见那少女面善,好像在哪里见过,却无力气在记忆中搜寻,呆呆傻傻地盯着她看。

箫声依旧婉转悠扬,方昭握住了父亲抚摸他脸颊的手,少女微笑了片刻,靠着床沿,伏在他的腿上,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睛。

方昭的心神越发的恍惚,那股冰凉之气逐渐蔓延到胸口,缓缓向上走动,蔓延到了头部。眼前的一切都暗了下去,床帏、木桌、墙壁都是灰蒙蒙的颜色,父亲与少女的脸逐渐变得模糊不清。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门口。希望尽快见到母亲的笑容,摸一摸她的发丝,听一听她的笑声。

希望父亲母亲琴箫合奏一曲,就像回到了从前,烛光温暖,一家人相依相伴。

希望父亲母亲言笑晏晏,你一句我一句,兴高采烈地讲述着奇闻怪谈。

厨房中的切菜声当当作响,周念平低沉的歌声再次传来:“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

继而响起林渊不满的声音:“师哥瞎唱什么呢?”

“是我不对,是我不好,是我混账,唱着唱着就把脑子唱乱了。”周念平面对师弟的指责,破天荒的没有大发脾气,连连道歉。

“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方昭全身震了一震,隐隐意识到了什么,却不知自己究竟意识到了什么,喃喃自语着,拼尽全力扭过头去。

方芷莨认真吹箫的模样尽收眼底,他敏捷地捕捉到她眉宇之间的一丝悲怆凄凉。

“原来如此。”电光石火之间,方昭彻底明白了。

当他不明白时,厌世之感一直如影随形,为了父母,为了妹妹,他努力让自己振作,赏花看景吃饭喝汤,没人知道满山的花朵烂漫在他眼中早已如粪土石块,没人知道他在赞赏师弟厨艺绝佳之时,嘴里都是苦涩之味儿。

方昭不敢让他们知道,也不想让他们知道,他只是拼尽全力在尽一个长子长兄的责任。

此刻明白过来,毫无悲伤哀凉,毫无对生命的留恋之意,唯有如释重负之感。

生命无常,有生就有死,乃是自然规律,他早已看透看淡。

前尘往事如何,对于方昭而言已经不重要,在剩下最后一丝力气之时,他只想让小妹靠在怀里,给予最后一分手足之情。。

长吁一口气后,方昭费力地挪动着身子,伸出了双手。

就在他的手即将碰触到方芷莨之时,方昭激灵灵地打了个寒战,身体中残存的一点热气全部耗尽,双手无力地垂了下去。

第四百零九章 屠龙少年(一)

就在方昭的双手垂下的那一刻,方芷莨也感到一阵剧烈的寒意,仿佛从天而降一块硕大无比的冰雹,不偏不倚砸在心口之上,又冷又疼。

箫声戛然而止,方芷莨倏地睁开眼睛,听不到耳畔的呼吸之声,感受不到哥哥双目中那股暖意。

内间好生寂静,方芷莨呆愣了片刻,稳住颤抖的双手,重新将玉箫凑到唇边,稳稳地吹完了下半首曲子。

“月饼做好了,香喷喷甜丝丝的。”周念平端着一盘月饼,大步流星走进内间。

穆长风与林渊每人端着一碗蔬菜粥,紧紧跟随在后。二人看到方昭的样子,先是一怔,悲痛之情随即而生。

周念平则双手一抖,满盘月饼跌落在地。

他在厨房紧赶慢赶,害怕耽搁了时辰,害怕方昭会饿着肚子上路。

他尽了最大的努力,终究还是晚了一步。月饼还是热乎乎的,蔬菜粥兀自氤氲着热腾腾的白气,方昭已经一口都吃不到了。

就差了那么一点点,哪怕方昭能喝上一小口蔬菜粥也是好的。

“大哥,还想听什么曲子,小妹可以彻夜为你吹奏。”方芷莨神态柔和,轻轻地问了一句。

方昭再也听不到了,再也无法开口答话。他的眼睛半睁半闭,嘴角僵着一丝淡淡的苦涩笑意。

方芷莨毫无悲戚之状,将玉箫放在身边木桌之上,扶着方昭躺下,整理好衣襟衣袖,盖上棉被,右手在他眼睛上轻轻一拂,那双眼睛终于完全闭上。

“你们都饿了吧,先吃饱了,再说以后的事。”方芷莨取出早已缝制好的衣衫,放在床头。

自始至终,她的神情保持着波澜不惊,动作有条不紊,轻柔缓慢,就像对待一个熟睡之人。

“还要请你们给他擦洗一下,换上新衣。哦对了,我这几日忙的糊涂,忘了做双新鞋。谁能给我找块布料?”

林渊取来一个包裹,道:“我在镇上买了一双。”

“想得是比以前周全了,刚刚离去的人,怎能不穿着新鞋上路呢,多谢你。”

“表姐不该跟我说谢字。”

“你能帮我备具棺材吗?”

“早……早备好了。”

方芷莨“嗯”了一声,道:“万事俱备,只等着入土为安了。”

林渊小声道:“由我护送表哥的灵柩回自闲庄可好?”

方芷莨早有此意,既然爷爷与外婆都不知方昭此时亡故,就不该将灵柩送回玉龙阁或巫女峡,自闲庄山清水秀与世隔绝,是个不错的地点。

“表姐想哭就哭出来,不要憋在心里。”林渊忐忑不安,观察着方芷莨的神色。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有什么好伤心的。”方芷莨平稳落座,轻轻抚摸着桌上的玉箫,“无论是人还是物,有缘则为我所有,无缘则失去,不该强求。”

“表姐,你该不是糊涂了吧?”

“呵呵,人生啊,难得糊涂。你们快吃吧,不要饿坏了。”方芷莨伸了个懒腰,闭上了眼睛。

林渊回头看向穆长风,满是惊惧担忧之情。

方芷莨的反应太过古怪,林渊宁愿她嚎啕大哭一场,也不愿看到她近乎麻木的平静。

“天大地大没有吃饭的事大,快过来,陪我一起吃。”周念平的反应更令人匪夷所思,不但没哭,反而哈哈大笑了两声,当即席地而坐,捡起月饼,不管上面落了多少灰尘,一口咬掉了半边。

林渊伸手去夺,“师哥疯了不成,月饼都脏了。”

周念平推开林渊,道:“一针一线,恒念物力维艰。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混小子连这个道理都不懂,当心我揍你。”

林渊看着他狼吞虎咽,惊得不知所措。又看看靠着椅子闭目假寐的方芷莨,深怕二人难以承受得了失心疯。

穆长风拉着林渊走到外间,“她们两个都伤心过度,脑子里不清不楚,先让他们糊涂着吧,生离死别,早晚都得接受。”

林渊何尝不是心痛如割,不过是经历了一番风浪之后懂得了忍耐。

他垂头不语,坐在门槛之上,道:“我从来没想过周师哥会这么伤心。”

穆长风挨着他坐下,道:“我一直都知道周师哥看重亲人,都没想到他会伤心成这个样子,平时看起来那么不正经的一个人,伤心时比谁都厉害。”

林渊回头看了里面一眼,担忧地道:“表姐早已心如死灰,如今表哥离世,会不会刺激得她想不开?”

“不会的。”穆长风回答地斩钉截铁,“方师哥的离去,更加深了她的仇恨。薛红莲不死,她不会想不开。”

“你是不是早就料到了,所以一直那么冷静?”

“仇恨是一种强大的力量,可以毁灭一个人,也可以激发一个人生存的意志,我相信表姐是后者。”

“表姐会不会沦为真正的恶魔?”

“不会的。”穆长风回答的不容置疑,“如果师姐会变成真正的恶魔,就不会有心让老伯安度晚年。就在那一刻,我清楚地看到了她内心的悲悯。”

林渊心中巨石落地,道:“数日以来,我最担心的就是表姐。她一旦有个差池,最伤心难过的是我娘和外婆。她们几经生离死别之痛,已经到了承受的极限。”

穆长风搂住林渊的肩,道:“师哥越发的稳重,对了,你在何处寻到老伯的尸首?”

“山崖下。”林渊想起当时情景,怜悯之情油然而生,“摔得粉身碎骨,他害惨了我的亲人,可我一直没法恨他。”

“老伯临终之前只愿来世做个自私凉薄的人,一心随波逐流,他的人生遭遇已经不是个人的悲剧,而是这个世界的悲剧。他一人凝聚了太多人的身影,义薄云天,正直重情,却落得个家破人亡的凄惨结局。”

“我们可以同流,不可以合污,说得轻巧,做起来是如此艰难。我理解太师父当初的选择,可我亦是感觉寒心的。”。

穆长风酸涩一笑,与林渊肩并着肩,头挨着头。

林渊道:“从前我娘常说,永远做个好人最艰难。那时我不明白,以为我娘因眼疾伤心得糊涂了。经历地越多,逐渐明白了我娘说的一点没错。做人难,做个好人更难,永远做好人最为艰难。有时候我会对自己很不自信,后半生几十年的漫长光阴,我会不会最终也会一腔热血彻底冷却?”

第四百一十章 屠龙少年(二)

“师哥不要这样。”穆长风对林渊心中的愁苦感同身受,无法给出明确的答案,“你现在因为太伤心,扰乱了心神,才会胡思乱想。”

“不是的。”林渊摇头道:“说来很奇怪,从前我浑浑噩噩,什么古怪想法都没有。自从树立了人生目标竭尽全力朝着目标前行之后,荒唐古怪的想法越来越多。从前我沾着枕头就能睡着,现在常常是辗转反侧彻夜难眠,有时候睡着了,会突然打个寒战醒过来,全身都是冷汗。”

林渊不安地搓着双手,“你看我若无其事的样子,其实我只是让自己表现的很坚强而已。有些话说的很英雄,其实我知道自己的心,已经跟狗熊差不多了。”

穆长风心疼不已,知道林渊有了责任心,压力过大,有些不堪重负。

秦家的血脉所剩无几,如今能担起重任的只有他和林葙儿。林葙儿是个书呆子,又是个女孩子,习惯了养尊处优,无论是为公还是为私,林渊都不可能自私自利把重担推卸过去。

恐惧,担忧往往是伴随着成长与责任感同时萌生的。

林渊道:“师弟十几年来几经生死锤炼,伤心过,沮丧过,有过轻生之念,可有过心寒如冰想要同流合污的时候?”

“嗯?”穆长风道:“难道师哥有这种念头?”

“有啊,当然有。”林渊抱紧了自己,流露出数日以来强压心头的无助之感,“我有时在想,干脆破罐子破摔得了,把爷爷的钱全都抢过来,尽数用来雇佣高手,巫女峡中拦我者死,挡我者亡。成功之日也别想什么宏远的计划目标了,干脆作威作福,怎么开心怎么活,谁敢说句不是就一刀宰了他,挂在树上示众。”

穆长风忍不住笑,“真有意思。”

林渊可怜巴巴的神情中带着乞求,“有时候我心里乱得很,长风好好跟我讲讲,难道你从来没因为寒心产生过破罐子破摔的念头吗?”

说到“寒心”二字,穆长风感觉亦然,“少年之时无知,相信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以为只要秉持初心善良公正,老天自会保佑。即使天上掉下个秤砣,也会自动绕路远远地落在一边,怎么砸都砸不到我的头上。”

“我跟你想得一样,以为善心之人自有一位善良的神仙暗中保佑,事实证明我错了,心存善良公道之人往往人生之路走的更加艰难。心地邪恶之人,往往过得潇洒快活。看着姨夫心如死灰的模样,我总是问自己,唤醒了他的良心究竟是对还是错。云爷爷在善恶的边缘挣扎,我觉得他干脆做个大坏蛋得了。”

“一点不错,心地邪恶之人,做事无所顾忌随心所欲,自然没有烦恼。比如……”

“你如什么?”

穆长风沉思片刻,道:“比如那无良的商人,可以为了盈利以烂充好以假乱真,满身的铜臭之气,却自鸣得意花天酒地。无良的捕快,可以为了立功随意抓捕无辜者充当罪人,满身罪孽却自命不凡。以为自己无人能及。”

林渊道:“都是丧良心的家伙。”

“还有那无良的驱魔师,可以为了扬名立万滥杀无辜,卑鄙邪恶却不以为耻。太多丧尽天良的人,为了一己之利就去杀人放火无所不用其极,他们没有道德的负担,不会饱受良心的拷问,自然会活得逍遥,自然会有很多人羡慕,意欲效仿。”

“看来这十几年来你见识不少这种无良之人。”

“邪恶之人至死不肯回头,善良之人无法拥有一个好的结局。以致目之所及,耳中所闻,尽是人心不古的丑恶。时日一久,自私邪恶变成了正常的现象,公正善良反而变成了异类,大千世界,越发的乱了套。”

林渊道:“你若是从前说这些,我一定觉得你疯了,现在听闻,觉得你说的特别有道理。”

穆长风道:“师哥是真的成熟了,所以有了苦恼,有了动摇。师弟几乎每时每刻都在与人生信仰产生动摇的那个自己在激烈地斗争。常常回想情与义究竟是什么,是支撑我们人生信念的阳光,还是束缚住我们的绳索?为何情义会化作满路的荆棘火焰,刺得我鲜血淋漓,烧得我体无完肤?我是不是做个同流合污的坏人,会感觉更痛快一些?”

林渊讶异道:“你经常有这种想法?”

“每时每刻都有,绝对不夸张。”

“你对自己有信心吗?能否战胜这些念头?”

“有时候我会扪心自问,如果师姐的遭遇发生在我的身上,我会不会守住自己的底线?如果老伯的遭遇发生在我的身上,我会不会疯狂的报复?如果林珍儿的遭遇发生在我的身上,我会不会变得冷血无情连亲人都不认?”

林渊道:“你会吗?”

穆长风摇头苦笑,“说句肺腑之言,我真的不知道。十几年来,我虽然几经生死的磨炼,但是真正考验人性的试金石,我并未真正的遇到。我希望永远都不要遇到,所以这个答案,我是给不了师哥的。”

林渊的身体一僵,道:“你在我认识的人中,是意志力最为坚定的人,你都没有信心,我该怎么办?”

穆长风道:“咱们几个人中,最有发言权的人是师姐,师哥不妨问问她吧。”

“我表姐?”林渊回头看去,方芷莨依然闭目假寐,不见哀戚之意,没有悲凉之情,不知她是真的对哥哥的死无动于衷,还是伤心过度没了知觉。

“师姐虽然做过狠毒之事,但手上从未沾过无辜之人的鲜血。师弟一直很想知道,当年那场风波为何没有完全毁了她。”。

“当然是因为你开导的好。”

穆长风摇头道:“师哥错了,师姐因为心中尚有一方净土才肯听劝。倘若她身心俱毁,谁能阻拦她复仇?”

第四百一十一章 屠龙少年(三)

林渊犹豫了一会,实在不敢去打扰双目紧闭了无生气的方芷莨,“现在问不合适吧?”

“现在问正是好时机。”

“我怕她骂我。”

“你一个大老爷们儿,被骂几句怎么了,就当吹了一阵风,你少不了一块肉,丢不了一块皮,有什么了不起。”穆长风话音一落,察觉到自己稍显恶毒的小心思。他一直希望方芷莨将内心的沉痛发泄出来,不想自己变成靶子,就让林渊去触一触霉头。

“你怎么不问?”

“她不爱搭理我。”

“你怎么又招惹她了?”

“唉,一言难尽。”

“行,问就问,被骂几句又死不了。”林渊一巴掌拍在门框上,下定了决心,一脸慷慨就义的决然,“表姐,你没睡着吧,能为我们解开疑惑吗?”

问完了等了许久,正在林渊以为她没心情理会的时候,方芷莨睁开了双眼,坐直了身体。

她的神情颇为古怪,一种如置云端的恍恍惚惚茫然无措。

“表姐,你没事吧?”林渊关切地问道,同时缩了缩身体,就怕方芷莨突然之间暴跳如雷发疯发狂。

“我能有什么事啊。”方芷莨眨眼之间飘了过去,坐在林渊另一边,望着不远处连绵起伏的山峦,双目中蒙上了一层水雾,“去给我找个粗一点的木棍。”

“完了,她有火没出发想要揍我出气。”林渊心里嘀咕了一句,磨磨蹭蹭去寻了一根手臂粗细的结实木棍,递了过去。

方芷莨没用木棍打他,而是抽出匕首,将木棍一段一段切得寸许长短,认真地做起了陀螺。

“师姐能否指点迷津呢?”穆长风松了一口气,悄悄擦去额头上的冷汗。

“你竟然向我寻找答案,找错人了吧。”

“师姐是最合适的人选,师弟一直觉得师姐心中有一种信念支撑着。”

“你怎么会有这种感觉?”

穆长风淡然一笑,“师姐爱护着所有在意的人,对白雪、对周师哥,师姐一直竭尽全力引导向善,而不是利用他们的恨来达到自己的目的,一般人绝对做不到。”

方芷莨道:“我曾许多次想利用他们来达到复仇的目的,最后的做法是犹豫了许久之后才下的决断。至亲好友,怎可成为复仇的工具。”

林渊道:“我也很是好奇,师姐如何战胜了心中的邪恶?”

方芷莨垂头不语,拿出刻刀,在陀螺上细心雕刻出梅花的图案。

她的脸被夕阳的余晖涂上了一层淡淡的红晕,整个人出奇的安静。

直到日头完全隐没在山后,穆长风点燃了室内的蜡烛,在昏黄幽暗的烛光中,方芷莨雕刻完十个陀螺,幽幽地开了口,“小时候外婆给我讲了个故事,我的祖先秦薏萝就是时常用这个故事提醒自己,不可走上邪路,以免传奇精彩的一生沦为一个天大的笑话。”

“什么故事,不知渊儿有没有听说过?”

“这个故事,有五个版本。传说有个少年很是英雄,为了保护村里人的平安屠杀了作恶的蛟龙,成了人人敬仰的英雄。”

“怎么是五个版本?”林渊从未听过这个故事,登时来了兴致。

“有人说少年中了蛟龙嘴里喷出的毒液,成功之后,他自己也变成了蛟龙。有人说他中了毒液,没能杀掉蛟龙,他自己反而跟着变成了蛟龙。有人说他中了毒液,杀了蛟龙,但是毒液对他不起作用,他还是成为了人人敬仰的英雄。”

“最后一个版本呢?”

“少年听说了蛟龙的厉害之处,胆怯心起,没去屠杀蛟龙,远远离开了村庄,任凭家乡亲人大难来临,自己过上了不问世事悠闲自得的日子。”

林渊顿觉头大,“一个简简单单的故事,弯弯绕绕了这么多的版本?”

“五个版本,五种人生。你喜欢哪一种呢?”

林渊道:“当然是中了毒液,杀了蛟龙,毒液对他不起作用,最后成为英雄。”

“蛟龙的毒液为何对他不起作用呢?”方芷莨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啊?”林渊一时错愕,不敢回答。

“屠龙的少年,自己为何会变成恶龙呢?”

林渊瞪着一双眼睛,有些明白,又有些不明白。心中有个模模糊糊的答案,他一时之间想不清楚。

“你为何不选择第一个版本,少年成功屠杀了蛟龙,没有中毒,成为英雄。一帆风顺,无惊无险,不是更好吗?”

“五个版本,原来代表着五种人生。”林渊琢磨片刻,逐渐明白过来,“人心之毒,谁都会中。不受人心之毒的浸染,才是真正的英雄。我喜欢这个版本,是因为我早已知道英雄的路没有一帆风顺的。”

方芷莨道:“许多有心屠杀恶龙的人,最后都不可避免地长出了鳞片,成为他们最开始厌恶愤恨的模样。是悲剧,更是天大的笑话。人心之毒最为可怕,看不见摸不着,比世上任何一种毒药都猛烈残忍,会在人们的信念产生动摇之时趁虚而入,侵蚀内心与灵魂。”

林渊骇人变色,“我和长风都已中毒。”

“是我们都已中毒。”方芷莨回头看向周念平,担忧之色溢于言表。

周念平一直靠着内间的门框,弯着腰,驼着背,脑袋低垂,有气无力地靠着膝盖。听闻方芷莨之言,慢慢抬起了头。

他的嘴角处沾着月饼的残渣,明明是一张很悲伤的脸,却因那一小块残渣显得颇为好笑滑稽。

穆长风几步走过去,用衣袖轻轻为他擦拭着嘴角。

此时此刻,周念平在他心中根本不是令人气不得骂不得的师哥,而是需要关怀安慰的小孩子。

林渊也起身走过去,紧挨着周念平坐下,紧紧地抱着他的胳膊。

三人亲密无间地坐在一起,紧紧相依,在方芷莨的眼中,她们都变成了小孩子,认真倾听故事,仔细体会其中隐含的人生至理。。

时光仿佛在恍恍惚惚中回到了从前,她在春水村的大槐树下讲述着一个个曲折离奇动人心魄的故事,许多小孩子聚在眼前,骨碌碌的眼睛未被世俗污染,闪烁着晶莹纯净的光芒。

那些小孩子冰雪聪明,听的是故事,体会的是人生,看着每一张稚嫩纯真却隐隐带着成熟的小脸,方芷莨心中被快乐充塞的满满当当。

第四百一十二章 屠龙少年(四)

穆长风被方芷莨的神情吸引,目不转睛地盯着,觉得她每一根睫毛都如此的可爱。

方芷莨被他盯得清醒过来,立即扭过头去,“此毒无药可解,只能凭着自己的本事将其驱除。可是本事再大的人,终究无法彻底将人心之毒驱除干净。”

“那怎么办?”林渊睁大了一双眼睛,没注意到方芷莨的尴尬恼怒。

穆长风道:“其实人心之毒有一部分是被别人传染的,有一部分是由自己的内心产生的。心还在,此毒就无法驱除干净。只要良心的力量永远比此毒强大,就是胜利。”

方芷莨道:“渊儿,在这个世上,没有一个人的内心是完完全全的干净。即使在我行医济世的那段时光,也曾频发恶念。我的爷爷、父母、哥哥、穆师伯、薇姨、小姨夫、鲁师叔,许许多多备受你崇敬爱戴的人,内心都有邪恶的一面。”

林渊惊讶地张大了嘴,过了一会,他意识到自己的反应有些夸张,竭力让自己表现的很平静,“许多人在我的心目中都是纯善之人,尤其是我娘。”

“哈,纯善之人。”方芷莨笑着摇了摇头,“不知是谁创造出‘纯善’这个词汇,真是太可笑了,世上根本没有纯善之人。人的内心都是善与恶频繁交战,意志再坚定的人,也会有动摇之时。恶念赢了,屠龙的少年最终会变成恶龙,善念赢了,屠龙的少年最终会变成英雄。”

“可惜善念能赢的人始终是少数,他们令人敬重,就是因为能战胜自己的恶念。”穆长风颇为感慨地说了一句。

“晚节不保更可惜。在白龙潭畔被我以鸡心螺毒杀的吴德,曾经是个真正的屠龙英雄。”

方芷莨曾恨吴德入骨,此时回忆他的生平,却有了惋惜之意。

“吴德十年寒窗苦读,走入仕途,一心要造福苍生,在他年轻之时的确做了不少造福苍生的好事,不畏强权,除恶霸,为弱者伸冤,就因为没能驱除人心之毒,最后活成了一个笑话,成为一个人人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的魔鬼。”

林渊道:“师姐为何这样说?”

方芷莨道:“他原本是个好人,更是个好官,因为父亲与长子的死开始怀疑人生,质疑自己曾经的选择,导致一步错步步错。”

林渊道:“师姐一直竭尽全力战胜自己的恶念,就是不想变成变成长出鳞片的恶龙,不希望自己的一生变成一个笑话?”

方芷莨点头道:“就是这样。渊儿,人的路走得甚是艰难,英雄的路更加艰难,漫长的岁月中,你会面临无数的抉择,经受无数次的考验,一次疏忽,就可能后悔莫及。你们三个很幸运,前行的路上相依相伴,即将行差踏错之时,总会有一个人指出错误及时改正。”

林渊道:“是啊,我有了烦恼就向长风倾诉,好的坏的都不隐瞒,长风每次都能为我指点迷津。”

周念平哟了一声,道:“你还有烦恼?原来你一副成熟稳重的样子都是装出来的,打肿了脸充胖子,不嫌臊得慌。”

林渊呵呵傻笑,重现了昔日憨厚的模样。

方芷莨道:“渊儿这样很好,所思所想都及时地倾述,与亲近的人及时地沟通。不耻下问及时请教,将不懂的疑惑的尽数解开,这何尝不是一种做人的智慧。”

“对啊,”周念平嘿嘿一笑,“渊儿不像我,暗地里将自己的小算盘打的噼里啪啦作响,说得话做得事都讨人嫌。”

方芷莨道:“你们三人互相为镜,都能从另一个人的身上看到自己的优点和不足。长风是最冷静稳重的人,念平是最博学聪明的人。长风的缺点是学识不足,念平的缺点是心性极端,脑子一热什么混事都能干。”

“那我呢?”林渊心痒难耐,很想知道自己在方芷莨心目中形象如何。

“至于你嘛,一时想不到确切的答案。”方芷莨沉吟片刻,突然笑了起来,“你是心胸最为宽广的一个,从前显得有些糊涂,如今掌握好了度,所有的缺点都被这个优点补足了。”

“相比之下,周师哥是有些小心眼儿,可长风的心胸也很宽广啊。”林渊笑的只见牙齿不见眼。

周念平哼了一声,抡起巴掌打在林渊的后脑勺上,“告诉你啊,我还小心眼儿爱记仇呢,下次注意点,再敢说我坏话,我敲碎你脑袋瓜子。”

“长风心门紧闭,很多人都被他拒之门外。就像赵卓言和云无涯,长风可以为了某种目的与他们暂时结成同盟达成交易,却不会像你一样把二人留在身边。”

林渊看向穆长风,露出疑问的目光。

穆长风尴尬一笑,道:“我对他们始终没有太多的好感。”

“说白了,就是没有安全感。长风无法完全信任他们那样的人。总觉得他们是个危险的因素,留在身边瘆得慌。你不一样,你完全信任他们,全身心的接纳,愿意给予真情实意。你让长风给他们一丝真情,不如干脆打死他算了。”

穆长风哑然失笑,“师姐的一双眼睛好生厉害。”

方芷莨道:“如果老伯没死,愿意去玉龙阁倾尽一己之力帮你,你是不愿意的吧?”

穆长风道:“同情和信任是两码事,我得防着他借我之力报复玉龙阁,难道有错?”

“看看,这就是差别,渊儿会全身心地接纳他,甚是会劝我忘记父亲和哥哥的大仇,我说的对吧,渊儿?”。

林渊红着脸傻笑起来,吭哧两声,“我、我……那个,如果人家是真的悔过,愿意帮我大忙,我总得用实际行动报答一下吧,人家是诡术师,能助我将巫女峡发扬光大,为了长远的目标,利大于弊……”

周念平咬着牙道:“闭嘴吧你,我怎么听你说话感觉要气死了呢。”

第四百一十三章 屠龙少年(五)

周念平说完攥紧了拳头,格格作响,十分瘆人,一副要将林渊生吞活泼的狠样。

林渊脸上傻笑的神情一闪而过,眼观鼻鼻观心,冷静淡然。

“嘁,又开始打肿脸充胖子。”周念平开始对穆长风龇起了獠牙,“说,你在我面前是不是一直在装,你是真的信任我还是跟我演戏?”

穆长风真诚地望着周念平,道:“师哥不一样,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感情深厚非旁人可比。我愿意敞开心扉信任师哥,愿意拼尽全力保护师哥。”

周念平闻言露出笑容,亲昵地摸了摸他的头发,“孺子可教,可喜可贺。”

林渊道:“我一直都向师哥敞开心扉的,信任你敬重你,如果有人让我为你去死,我会慎重考虑是利大于弊还是得不偿失,如果让我为你舍去大半条命,我眉头都不会皱一下。”

周念平开始听这些话有些别扭,认真琢磨一下,逐渐变成了欣慰欣喜。

无论林渊有着什么样的变化,他的直爽坦然一直未变,说的每一句都是发自真心的肺腑之言。林渊既然说愿意为他舍弃大半条命,就一定能做到。手足之情达到这个深度,已经世所罕见十分难得。

他若为此不满,就是人心不足蛇吞象,太过贪婪。

穆长风道:“林师哥的话同样是我心中所想,长风怕死,惜命,哪怕陷入绝境,也会想尽一切办法活下去,所以无法轻易做到为了谁舍弃了自己的性命。我在意的人若是有性命之忧,我愿意想尽一切办法让他活下去,愿意忍受各种痛楚。”

周念平望着天上闪烁的繁星,沉默了许久,伸出双手,分别搂住林渊和穆长风的肩膀,“其实我心中一直都明白,这个世上肯为另一个人牺牲性命的父亲母亲也在少数。我们之间的手足之情的深厚已非旁人可比。那些个宁肯自己死也要成全兄弟之情的,不过剧作家杜撰出来感动观众的。”

林渊正要开口说话,周念平摇头阻止,继续道:“我如果可以救方师哥,的确能舍弃自己的命,你们都以为我因为重情义才这样做,只有我清楚自己究竟为什么。”

林渊愕然地看着周念平,实在弄不清楚他古里古怪的心思。

周念平道:“因为我悲观厌世,早就想死,不是十分在意自己的性命。我又不甘心窝窝囊囊地死,如果能以自己的一条命救下亲人,我觉得太值了,这样的结局对于来说十分圆满。我不像你们,对人生对未来充满希望。”

“师哥那么聪明博学的一个人,怎么钻进这个死胡同?”林渊充满悲伤地看着他。

“越是聪明的人越会钻牛角尖。”穆长风握住周念平的手,希望以自己的情义暖化他的心。

林渊道:“我也曾想过一死了之,就在明旭大哥和姑姑一起离世的那一天。我觉得自己没用,窝囊,丢人现眼,不过那是一时的。挺过了最难熬的时刻,再也没有寻死觅活的想法。”

周念平解下酒葫芦灌了一大口酒,道:“我二十余年一直在厌世的情绪中活着,渊儿,你从小生活在蜜罐里,体会不到我心里的苦涩滋味儿有多浓。家人永远是你的精神支柱,是你的一片天,我的天……早已塌了个差不多。”

林渊道:“我们都是你的家人。”

周念平意味深长地看着他,道:“这个世上,谁都无法真正取代父母的地位。我在方师哥方师姐身上找到了感情寄托,但是母亲永远在我心中最深的一个角落。你们可以给我安慰,却无法淡化我的伤痛。”

林渊张了张嘴,不知该说些什么安慰悲伤欲绝的周念平。

“不过你们放心,我虽厌世,但不会轻易地去死。”周念平淡淡一笑,“我可以向两位师弟学学,给自己树立一个人生目标,鼓起勇气向目标行进。人活一世草木一秋,没有一番作为就丢了性命,我岂不是把脸都丢了。”

穆长风呵呵一笑,轻轻拍着周念平的脑袋,神情温柔宠溺,真的把他当成幼弟来疼爱。

“我有自知之明,没那个魄力去当什么屠龙的英雄。但我好歹是个爷们儿啊,不能吊儿郎当挥霍生命。”周念平挺直了腰板,神态有些滑稽,“做一天和尚还得撞一天的钟呢,我总不能吃饱了睡,睡饱了吃,灌一肚子黄汤醉生梦死,堂堂老爷们儿活成了猪,死后小鬼儿都会瞧不起我的熊样儿。”

穆长风忍了又忍,最终忍耐不住。扑哧一声笑起来。

周念平总是有这种魔力,明明可以将热血之言说的慷慨激昂声情并茂,他偏偏将好话歪说,令人啼笑皆非。

方芷莨听着三位师弟互相倾述肺腑之言,心中五味杂陈,道:“我爹生前最喜欢狼,他常说狼是这个世上最可敬的生灵。狠辣狡猾,却忠诚坚韧,在你们三个的身上,都有狼的影子。”

林渊道:“我也有?”

周念平嘿嘿一笑,道:“我是一只龇牙咧嘴眼冒凶光的恶狼,长风是一只孤傲冷静的野狼,至于你嘛,嘻嘻嘻……”

“我怎么的?”

“刚刚学会捕食猛兽的小狼,修为尚浅,火候不足,跑几步绊一跤,跳几跳嚎三嚎,看着不成器,总会出其不意咬人一口。”

林渊道:“我咬谁了?”

周念平道:“你不是用牙齿咬人,是用你的情商来咬人,咬定青山不放松,那叫一个执着坚韧,啧啧啧,被咬的人都心甘情愿被你咬。所以啊,恶狼和野狼都没小狼可怕,锋芒尽敛,无害又可爱,猎人见了你都会萌生护犊子的心情啊。”

林渊被他的几个“咬”字弄得晕晕乎乎的,周念平一推穆长风,笑着道:“他那牙齿不伤人,咬了你就像挠痒痒,心头软乎乎的,屁颠屁颠地围着他转,对吧?”。

穆长风完全理解周念平话中之意,不好回答,就笑了一下。

林渊道:“师哥究竟是什么意思?”

第四百一十四章 屠龙少年(五)

“不明白?”周念平咧开嘴巴笑的颇为瘆人,“师哥从前养了一只猫……”

“你啥时养猫了,我咋不知道?”

“去去去,别打岔。”周念平瞪着一双狐狸眼,道:“师哥从前养了一只猫,它想多吃一些鱼,竭力争取主人的关注与宠爱,小猫争宠的方式很特别,龇着小尖牙,在我手上咬啊咬啃啊啃,力度适中不轻不重,你说这只猫是可爱还是可恨?”

穆长风替林渊做出回答,“很可爱。”

“对啊,一点不错。”周念平一拍大腿,“我明明知道猫是冲着鱼去的讨我欢心,可我依然宠爱它,尽力多给它一些鱼。”

林渊逐渐领悟过来,他很多不易发觉的小心思,早已被周念平的火眼金睛看了个通透。

他知道自己笨,不善于尔虞我诈,想要争夺巫女峡的执掌大权,无异于火中取栗虎口拔牙,他个人的力量太过渺小,必须在恰当的时机在合适的人面前露出自己的脆弱与可爱。

他不会利益往来那一套,必须用真心请来外援,用真情维持巩固多年的兄弟之情,得道多助,胜算才能大一些。

再多的真心真情,毕竟有了算计。不是十分的纯净与纯粹。

不知从何时开始,他的心已经沾染了污浊之气。

穆长风道:“即使是为了多吃几条鱼,也不能否认那只猫对师哥的感情。”

“我很清楚那只猫对我的感情,否则就我那暴脾气,如何能容忍虚情假意。”周念平不经意间瞄了林渊一眼,“虚头巴脑的家伙,早被我一脚蹬飞了。”

穆长风道:“感情的维系需要沟通倾述,适时地表达自己的依赖之情是件好事,有多少情深义重的人就是因为不善于表达,彼此之间越来越疏远。其实善于沟通算是一种生活上的智慧。”

周念平道:“可不是吗,看看咱们渊儿,面对方师哥的离去一滴眼泪豆子没流,就怕咱们误会寒了心,赶紧将心里话一股脑倾诉出来沟通情感。换做是我没流泪,才不理会你们是啥态度,爱不满就不满,想寒心就寒心,我就这个德行,你们能把我咋地啊。”

林渊的脸腾地一红,忽然又变得煞白,面对周念平一双看透人心的眼睛,霎时有毛骨悚然之感。

数日以来,林渊不堪重负,夜不能寐辗转反侧恶念频生。他本不想提及这些,想要依靠自己的意志战胜心中的不良情绪。

方昭的死让他意识到周念平的寒心不满,为免兄弟之间渐行渐远。林渊不得不重新扮演弱者的角色,通过与穆长风之间的一问一答,让周念平清楚他的苦恼惊惧,想用怜惜之情驱逐周念平的不满。

可是周念平的一双眼睛太过毒辣,好的坏的都能一眼看穿。

林渊陡然之间意识到,在周念平面前耍小心思,无异于鲁班门前弄大斧,下次再敢这样,恐怕会自取其辱。

“哟,心虚了,别的呀。”周念平咂咂嘴吧,灌了一大口酒。

“兄弟之间,小小的阴谋诡计都是情趣。我和长风可是斗了许多次的心眼儿,长风和师姐之间同样一次次的明争暗斗。越斗越乐呵,越斗感情越深。下次接着来,师哥给你鼓劲儿。你什么时候能骗过师哥,我保证天底下所有人都能被你骗晕了。”

林渊低下头去,悄悄吐了吐舌头,心中暗道:“别有下次了,我可不敢跟你耍心眼儿。”

周念平见他窘迫不安,哈哈大笑几声,向穆长风一眨眼,“瞧瞧这只小狼多可爱。”

林渊道:“师哥别再臊我了。”

“我真没那意思。”周念平收起笑容,道:“真情是个很复杂的东西,能变成伤己的利器,也能变成收服人心的宝贝,你有真情,又懂得利用真情,那是相当的高明。”

林渊道:“师哥真的不生气,不寒心?”

“我们三个之间,感情有些古怪。长风从不轻易接纳一个人,一旦接纳了,就是感情至上,利益矛盾都不会去计较。你很容易就会接纳一个人,有真心有诚意,却压制不住为我所用的目的,有利用的居心。”

林渊的脸越发惨白,双手藏在袖中,一直抖个不停。

“你用真情赢得了赵卓言和云无涯的忠心,若不想方设法将我和长风留在身边,岂不是得了香瓜丢了西瓜,喜新不厌旧,好得很。”

林渊有些糊涂,不知周念平的一番话是发自真心,还是有嘲讽之意。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师哥不计较你这点诡诈的小心思。”周念平一摸下巴,“因为师哥看得出来,你的本质基本上没多少变化,你愿意为我舍弃大半条命也是真的。就凭这一点,我不在乎你想怎么利用我。”

“我……师弟,”林渊心虚不已,“我变坏了。”

“直钩钓鱼,愿者上钩嘛。”周念平呵呵笑道:“仔细咂摸咂摸味道,这鱼饵还挺香的呢。”

林渊紧紧握住周念平的手,“你真是我的好师哥。”

“知道我有多好了吧?”周念平虚头巴脑地露出一口白牙,“那么师哥跟你坦诚一件事,你是愿意不计较的啦?”

“什么事?”

周念平咳了两声,故意清清嗓子,“那是师哥很小的时候干的一件混事儿,当时师哥特别伤心,因为林莹记恨你爹,所以我脑袋瓜子一热,给你爹下了毒。我绝对后悔了,决定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穆长风一听,暗地里翻了一下白眼。

怪不得周念平说兄弟之间耍点小心思是情趣,原来是为了此事做铺垫。。

再宽容的一个人,也不会轻易原谅别人曾毒杀自己的父亲。

周念平故意把林渊弄得窘迫难当心虚不已,点破他的别有居心,表明自己丝毫不予计较的态度,都是为了让林渊不要记恨他。

第四百一十五章 劝和(一)

林渊突然愣住了,不知不觉间松开了周念平的手。有恼怒,有难以置信,更有一阵阵后怕的感觉。

周念平的所作所为,已经触碰了他宽容的底线。

周念平一阵阵心慌如鼓,硬着头皮道:“我曾害的你中毒昏迷,混账事情一箩筐,我当时猪油蒙了心,你就原谅我呗。”

林渊的脸笼罩着一层寒气,想打周念平,有些舍不得,想要骂几句,又找不到合适的词汇。

他的脑海中频频浮现父亲幽默慈祥的脸,原来曾经有过极为凶险的一刻,他差点失去了最亲的人。适才的心虚愧疚,因为极度的愤怒在刹那间化为乌有。

周念平继续硬着头皮,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我是真的诚心悔过,决定在救赎的路上快马加鞭一骑绝尘,我的乖师弟好师弟亲师弟,你咧开大嘴笑一个,快点原谅我吧。你不表明态度,我这心跟猫爪子挠似的。”

林渊紧抿着嘴唇,已经不愿再和周念平多说一句,迈开大步离开了茅庐。

“你什么意思啊,好歹给句话啊。”周念平的怒火瞬间被林渊的态度给撩了起来,使劲一跺脚,“我好话说尽软语央求,你跟个闷葫芦似的吭都不吭一声。行,你不爱搭理我,我还不爱搭理你呢,你很了不起啊,真把自己当盘菜了。”

穆长风好言相劝:“林师哥一时接受不了是人之常情,你当初要毒杀的那个人是他的亲爹。”

“我……”周念平一向口齿伶俐,此时心中千言万语,全都堵在了心口。

方芷莨苦笑了一会,走入内间,在方昭额头上点了防腐药。

周念平道:“咱们设个灵堂为师哥守灵吧。”

方芷莨摇头道:“不用这么啰嗦,有一份缅怀的心意就好,你们连日劳苦,快些去休息。”

穆长风和周念平都无休息的打算,陪着方芷莨在内间枯坐了一夜。

太阳升起之时,林渊顺着山林小道返回茅庐,穆长风和周念平先找了个合适的位置将白头翁的棺木好好掩埋,立了墓碑,然后轻轻地将方昭的尸身安置在棺中。

方芷莨将十个陀螺放在方昭身侧,道:“小时候我们在冰湖上抽陀螺,玩儿的很开心。我跟父亲初学雕刻的技艺时,你要我给你做一个雕刻水仙花的陀螺,我当时年幼贪玩儿,雕刻了一半就撂在一边,后来再未想起,如今我雕刻了许多陀螺,上面有菊花、芍药、牡丹,有你最爱的水仙花,大哥一定会喜欢的吧。”

方昭的神态十分安详,仿佛睡熟了一般,方芷莨静静地看了许久,阳光逐渐变得猛烈,她并未撑起油纸伞,任由虚飘飘的身体被阳光直射,没有悲戚之意,也没有露出被阳光折磨的痛楚之感,就像一尊石人,没有了任何感觉。

穆长风道:“方师哥泉下有知,一定能感觉到师姐的一番心意。”

周念平悄悄转过头去,胡乱擦着满脸的热泪。

方芷莨抚摸着方昭冰冷的脸,穆长风小心翼翼问了一句:“可以盖棺了吗?”

方芷莨没有答话,只是缩回了手,转过身子。

穆长风先给她布置了一道隔绝阳光的结界,才用力合上了棺木。

周念平的心狂跳一下,疼痛难忍,此生此世,他再也见不到方昭了,再也听不到他的温言软语谆谆教导,那个真心视他为幼弟,愿意将他护在羽翼之下的男人,已经去了另一个遥远的世界。

周念平心痛如割,却不愿在林渊面前示弱,扯着嗓子干笑两声,道:“您千万别心不甘情不愿,万一路上诈了尸,吓死林渊事小,吓着了过路行人事大。您就安安心心地睡吧,从此长眠不起,与日月为伴,与山河同在,与鸟兽为邻,这间房子多好,风吹不着,雨淋不到,呵呵呵。”

穆长风皱紧了眉头,伸手在周念平的胳膊上狠狠地掐了一下。

周念平看着林渊铁青的脸,越发地来劲儿,“人生自古谁无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贩夫走卒,才子佳人,百年之后都是枯骨一具香魂一缕,可惜师弟无法未卜先知,若知您会英年早逝,当年就该挑个合适的人先试试奈何桥结实不……”

穆长风听他越说越离谱,慌忙捂住他的嘴,小声道:“你就消停一会吧。”

林渊道:“表姐打算和我一起回自闲庄,看着表哥入土为安吗?”

“不必了。”方芷莨轻轻摇头,“没这个必要。”

“表姐是表哥最亲的人,怎么可以不送他最后一程?”林渊实在看不透方芷莨的心思,可怜方昭的处境,特别希望方芷莨能一起回自闲庄,“太师父和外婆无法到场,你若不在多不好。”

“自闲庄有许多故人,师姐不想见到他们。”穆长风一语道破了方芷莨的心思。

林渊奇道:“表姐不是从未去过自闲庄吗?”

“说你傻还真是傻,”周念平几次忍住伸手抽林渊的冲动,语气带着嘲笑之意,“庄里有宫廷御医,师姐在皇宫时交下的朋友,你长的脑子是用来吃饭还是用来喘气儿的?”

林渊不再多说什么,跳上马车,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周念平突然想起一事,顿觉好生奇怪,“咱们来的时候是一条羊肠小道,他从哪儿驾着马车来的?”

方芷莨道:“那不是一条羊肠小道,而是一条宽阔的大路,只有我们秦家的人能识破。”

“原来如此。”周念平钦佩地道:“肯定是师姐的老祖宗变得戏法,我还巴望着林渊在小道上摔一跤呢,摔不着他,我怎么那么失望呢。”

穆长风道:“师哥能不能管好你那张嘴。”

“我这张嘴咋了?”周念平像个无赖一样蛮横无理,道:“心里有话不说我憋得难受,憋死了你偿命啊?”

穆长风道:“师哥想改过自新就得有改过自新的样子,林师哥冷静了一夜,或许已经有了原谅你的心思,这条救赎的路走的磕磕绊绊,全都因为你那张嘴坏了事……”。

“我想在作死的路上快马加鞭一骑绝尘,管得着吗你?”周念平气恼之时根本不可理喻,推了穆长风一个趔趄。

“简直是……”穆长风不忍指责周念平,将后半句难听的言语忍了回去,快步追上林渊,拦住了他的去路。

第四百一十六章 劝和(二)

林渊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继续前行,道:“我知道你有何用意,什么都不必说。”

穆长风被眼前颇为古怪的情景吸引,还是那条羊肠小道,但马车行驶过的地方,两旁的树木都成了毫无阻碍的幻影,待马车行驶过去,就会重新变成实实在在的树木。

“再不走开,就撞上你了。”林渊见他微微愣神,好心提醒了一句。

穆长风根本没有走开的意思,眼看着那匹马越来越近,纹丝不动地立在原地。

林渊不得不停下,故意沉着脸道:“想当说客,还是不要浪费唇舌了。”

穆长风道:“你真的不想原谅周师哥?”

林渊道:“有些事情可以原谅,有些事情不可以。他要毒杀的那个人是我爹,他差点让我家破人亡。”

穆长风道:“我理解你的心情,换做是谁,都无法轻易说出‘原谅’二字。但是师弟请你好好听我说几句心里话。”

“没什么好说的。”林渊扬起马鞭,“再不让开,别怪我不客气。”

穆长风一步上前,攥住他的手腕,夺过马鞭,道:“我和师姐都不会泄露这个秘密,周师哥本来可以选择永远隐瞒,与你谈笑风生称兄道弟,可是他说了出来,这个世上没有几人有坦白错误的勇气。”

林渊怒气更盛,“你和表姐都知道?”

“我们都知道,我们就是不想看到你们闹矛盾才隐瞒。周师哥何其聪明,他又怎会想不到,他想要做到坦诚相待,没有秘密可言,与你做真真正正的兄弟。”

“你听他说的那些话,哪里是真心想悔过。我不想和他动手,一直忍耐着,还想让我怎么样?”

“周师哥就是那样的脾气,越是难过之时越逞强。嘴上说的难听,其实心里在流血。与其说他是在怨你,不如说他是在恨自己。”

林渊对穆长风的做法感到难以理解,“周师伯一直想置你于死地,你不是一直与周师哥有隔阂吗,竟然希望我和他言归于好?”

“那是从前,”穆长风亲自为林渊拂去头上的落叶,道:“你不在的这段日子,发生了一些事情。我是亲眼看着周师哥从一个偏执癫狂之人一点一点恢复正常,逐渐看清了他真正的内心。纯净如水,美如璞玉。”

林渊破天荒地露出讥嘲之意,“他心肠何其歹毒,姑姑亏欠他,我爹从来没做过对不起他的事情,周念平凭什么对我爹下手?”

“当年之事,难道林师叔一点责任……”这种想法在心中萦绕了许久,穆长风冲口而出,说到一半意识到不妥,立即住口不言。

“穆长风,你说话注意点。”林渊彻底被激怒了,不客气地推了他一下,“周念平的父亲做出不知羞耻的事情逼死了结发之妻,你凭什么怪到我爹的头上。”

穆长风叹了口气,事到如今,与其藏着掖着,不如痛痛快快地把所思所想都说出来,“林爷爷很早去自闲庄隐居,由林师叔负责照顾教导幼妹。当年之事一步步走到无法挽回的地步,林师叔多多少少是有一点责任的。”

林渊怒不可遏,扬起拳头道:“再敢说我爹的不是,别怪我跟你翻脸。”

穆长风道:“林师叔对亲人一向纵容溺爱,师哥和师姐没有变成神憎鬼厌之徒,要归功于师叔母多年来的教导,师哥可认同我的话?”

林渊逐渐松开攥紧的拳头,暗暗琢磨了片刻,他不得不承认,穆长风说得在理。

父亲林文海对一双子女的教育的确不合格,面对别人家的孩子,总是能说出这样那样的道理,面对自己的孩子,他一直都是个不折不扣的糊涂人。

林渊从前做了混账事,被惹怒的人找上门来兴师问罪,林文海从来不问是非对错,将兴师问罪之人一顿臭骂轰出门去。

林葙儿闯了祸,父亲不但不指责,反而大言不惭地说闯祸的孩子才正常,母亲在旁批评教导一番,父亲就暗地里给林葙儿塞上各种好吃的,要他不要把那些批评教导放在心上。

在父亲的心里,别人家的孩子不敬长辈就是犯错,他的孩子不敬长辈没什么大不了。别人家的孩子懒得读书就是不求上进,他的孩子什么都不学就正常。别人家的孩子打死一只猫一只狗就是残忍,他的孩子偷偷将鲁师叔的剧毒花斑蝎放进师弟师妹的衣领中就是玩乐逗趣无伤大雅。

若无母亲多年来的悉心教导,若无太师父与诸位师伯多年来端正己身做为榜样,林渊不敢想象自己和林葙儿会变成什么样的混账。

穆长风道:“林姑姑变成那个样子,当然有林师叔宠溺纵容之过。事情一发而不可收拾之时,林师叔却选择要打死亲妹,以最为暴力的方式解决。林师叔是好人,师弟心中有敬意,有亲情,可师弟不能跟你昧着良心尽说些恭维之词。”。

林渊觉得这些话十分刺耳,偏偏每一句都让他无法辩驳。

穆长风道:“若要细细追究,林爷爷也有责任。身为人父,他应当了解儿子的性情,应该明白将幺女留在长子身边不妥,但他一心逍遥世外,将教育的重责推卸给一个不适合的人,当一件错误的事情发生,其错误的源头总是有迹可循。林姑姑一生犯下的错,可以说是一个家庭教育失败的典型。”

第四百一十七章 劝和(三)

林渊已逐渐变得沉稳老练,每当稍有闲暇之时,会忍不住回想从前的自己,懒惰贪玩不务正业,可笑又荒唐,逐渐体会到了“惯子如杀子”的深意,心中多多少少对父亲多年的溺爱骄纵有不满之意。

自我检讨反省之时,偶尔会想到接连犯错结局悲凉的姑姑,大家闺秀名门之后,所作所为怎会令人如此不耻?

他心中有一个模模糊糊的答案若隐若现,和父亲有关。他不想指责父亲,每次想到这里,都会强迫自己转移注意力。

穆长风一番毫不留情的言语让他不得不面对这个问题,父亲于一双子女而言不是合格的父亲,对于姑姑而言也不是合格的长兄,他只满足了他们物质上的追求,从未教过他们该如何做人。

“师弟自知这些话十分刺耳,师哥是通情达理之人,师弟才敢实话实说。看师哥的样子,你是认同我的评价。”

林渊跳下马车,“就算我爹有教导不利的责任,他就该死?”

“不应该。”穆长风道:“周师哥当时年纪太小,痛失生母,被生父所弃,悲痛欲绝之时迁怒于人乃是人之常情,他可以吵可以骂,但是有再多的恨也不该下此毒手。你以为他当时意欲毒杀的只有林师叔?师姐也被他下了毒,我最初得知之时,很难相信一个小孩子会有这样的心机,歹毒残忍到了极点。”

“你承认他歹毒残忍,还在护着他。”

“周师哥曾是玉龙阁最纯净善良的少年,家庭的悲剧导致他性情大变,我们和他一起长大,能帮他走回正途,不是很好吗。”

林渊道:“你这是帮忙还是纵容?周念平下毒害人,因为年纪小,失去了母亲,就可以原谅他歹毒的恶行?你清醒一点,他不是胡闹,是要杀人。”

穆长风道:“对,正因为这些原因,他应该被原谅。”

“你站在他的角度为他着想,可曾为我想过。如果他当年下毒成功,我爹就算白死了。因为他是个少年,无论杀了多少人都不会被处死,最严重的惩罚不过是面壁思过三年。玉龙阁定下这个规矩的初衷是为了保护孩子,这条规矩到头来究竟是保护了小孩子还是成为小孩子行凶作恶的护身符?”

林渊意犹未尽,喘了口气,继续道:“我的父亲母亲,我和葙儿,当年差一点点成为受害者,你不为被伤害的人说话,竭尽全力为护着一个害人者,这是什么道理?”

穆长风有些震惊,震惊过后变成赞赏的笑容,“师哥的确进步很大,侃侃而谈,把我怼得无话可说。”

“那是因为我说的在理。”林渊怒气不减,脸色通红,道:“小孩子因为有行凶作恶不能被处死的规矩做护身符,比大人作恶更可怕,不能因为年纪小就袒护。我可以不计较他害我,但是他给我爹下毒,我无论如何都不会原谅,换做是你会选择原谅吗?”

穆长风哑然失笑,道:“事情没发生在我身上,还真不好说,大概会和你一样气愤难平吧。”

“我定下了人生目标,一心要执掌巫女峡,我要做一个有本事的人护住我的家族我的至亲。”林渊的拳头捶在马车上,道:“为了他们我可以做任何事,你要我和一个曾意欲置我爹于死地的人继续称兄道弟,我绝对做不到。”

穆长风道:“前些日子百鬼夜行,我们见到了林姑姑。”

“你说什么?他把我姑姑怎么样了?”林渊吃了一惊,想起姑姑弥留之际拼死维护他的善意,就怕她被周念平打的魂飞魄散,再无进入轮回重新做人的机会。

“他母亲是自杀,人尽皆知,非要我强调事实吗?又不是被我姑姑杀害的,我姑姑即使有罪也罪不至死,他还想怎么样?”

穆长风情不自禁地微微皱了一下眉头,血缘的力量果然强大。一心维护姑姑的林渊,将周念平母亲自尽之事说的如此轻描淡写。

林渊从前心肠何其柔软,如今果然冷硬了许多。

穆长风道:“周师哥放下了这段仇恨,周家与林家的恩恩怨怨,我娘在其中扮演了推波助澜的角色,周师哥同样选择了放下。”

林渊哼了一声,“你觉得穆家对不起他,就想劝我原谅他,好减轻你的负罪感。”

穆长风摇了摇头,原原本本地将周念平的一番话讲给林渊,“兄弟之间有了嫌隙,才让外人有机可乘落井下石,周师哥无意中做了双子门迫害玉龙阁的一枚棋子,很是愧疚不安。他不希望这段恩怨遗祸无穷毁了一代又一代。”

林渊为周念平的选择感到震惊,原本以为周念平从未将玉龙阁放在心上,以为他万事随心所欲不计后果,为了报仇雪恨可以不念兄弟之情,原来他看似阴暗无情,实际上是个心中有格局的人。

穆长风道:“师哥,太师父总有一天会离开,我们的父亲母亲同样不会相伴到永远,到了那一天,就是我们兄弟几个相依为命共渡难关,我们之间若是有了嫌隙,有了裂痕,就会再次给不轨之徒创造了可乘之机。”

林渊道:“就算有那么一天,责任在他不在我吧?”

穆长风道:“我知道师哥是有大局观的人,若不是周师哥行为过分,你不会愤怒至此。可是你好好想一想,老死不相往来,是你想要的结果?”

林渊真的打算好了从此与周念平老死不相往来,道:“我没和他动手,已经算是仁至义尽。”

穆长风道:“昨晚周师哥说的话都是发自真心,他想帮你,他是真的不想失去你。我甚至可以保证,他愿意为了你做任何事。”

“我不需要一个曾经要毒杀我爹的人来帮忙。”

“师哥,我知道你的为人,虽然怨他,但是你依然舍不得这份兄弟之情。将来时过境迁,会越发怀念与周师哥在一起的时光,闹得太僵,无法回头,你会后悔。”

“我后悔?哼哼……”林渊颇为不屑地笑起来,忽然想到赵卓言如今心甘情愿为他卖命的样子,随即意识到一个收服人心的绝佳时机从天而降。

有道是浪子回头金不换,赵卓言之所以对他情深义重,愧疚是极其重要的一个原因。云无涯选择舍命相随,愧疚之情同样发挥了不可估量的作用。。

赵卓言和云无涯虽然是得力的助手,但年龄是个不可忽视的问题。周念平才华横溢满腹心计,才过而立之年,一旦将他收服,绝对有利。

林渊从前不敢根本不敢抱有收服他的幻想,因为周念平玩世不恭桀骜不驯。如今正好可以利用他的愧疚,将其变成诱饵,钓上这条千载难逢的大鱼。

第四百一十八章 劝和(四)

穆长风心中涌起异样的感觉,不安地问道:“师哥,你究竟是什么意思?”

林渊叹了口气,“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当年毕竟有惊无险,我爹还好好地活着,林家依然完完整整,我始终抓着周师哥少年之时犯下的错,的确有些过分。”

穆长风算是演戏的行家,如何看不出林渊的虚情假意,登时一股寒气涌遍了全身。

“师弟啊,希望你能理解我的心情,我做不到马上原谅周师哥,但是我会尽力一试。我先护送表哥的灵柩回自闲庄,暂时就不和周师哥联系了,我冷静一下,他也冷静一下。”

“嗯,就先这样吧。”穆长风看出了林渊的真实心思,尽力压制着愤怒。

林渊道:“你回去告诉周师哥,别再自怨自艾了。喝酒伤身,能戒就戒。还有他那坏脾气必须得改一改,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万一他口舌招尤惹恼了厉害人物,岂不是害了自己。”

这一句良言相劝,代表着林渊的态度已经软化,听在穆长风的耳朵里,却如晴天的一个霹雳。

冷静下来的林渊,再次发挥了收服人心的本事。果然是看似无害的小狼最可怕。

忆起林渊曾经单纯憨厚的模样,穆长风着实不愿相信他居心不良,便有心试探一下,“男子汉大丈夫,莫要婆婆妈妈,既然师哥舍不得兄弟之情,就亲口跟他说句软话。以周师哥的为人,从此为你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师弟说的是什么话,我不要他为我赴汤蹈火。大家是自小相依相伴的情义,他平平安安开开心心就好。”林渊的眼角有些湿润,似乎说到了动情之处,“许多年来,他没过上几天真正开心的日子,麻烦师弟再为我捎句话。”

“什么话?”

“往事如烟,让他放过自己吧。”林渊用充满诚挚的语调说道。

穆长风若是只闻其音,定会信以为真,但他向来善于察言观色,敏感机智,捕捉到了林渊双目中瞬息而过的一丝诡谲之色。

他知道林渊说的乃是违心之言,不过是用以退为进的策略达到最终的目的。

穆长风转过头去,压下心中翻翻滚滚的一团浊气,回过头来时,已化作欣慰满足的浅浅笑容,“我会好言劝说周师哥的。”

和穆长风相比,林渊毕竟稚嫩了一些,丝毫没意识到他玩儿了一次文字游戏。

林渊看了他一眼,道:“山水有相逢,后会有期了。”

穆长风点点头,看着一团和气的林渊跳上马车扬鞭而去,心中五味杂陈,沉重无比。

亲眼看着林渊的种种改变,他由最初的钦佩理解变成了惊诧不解,本是好言劝和,最终却唤醒了林渊的利用之心。

耳中听着车轮辚辚之声,马车越走越远,林渊在穆长风心中的影子逐渐变得模糊,一只看不见的手陡然将林渊推出了他的心门之外。

当年之事,周念平的确有错在先,林渊可以打他,甚至可以戳他一剑发泄怒气。

但是他无法容忍林渊趁机利用周念平的愧疚,将他当做成就大业的工具。

既然是兄弟,感情就应该纯洁,坦坦荡荡,真诚无欺。

将兄弟视为一枚棋子,林渊的所作所为已经触碰了穆长风容忍的底线。

“师弟,长风。”周念平背着包裹,一路小跑过来,方芷莨撑着油纸伞,紧紧跟随在后。

“是该走了。”穆长风面对着周念平,现出了从未有过的温和之色,俨然一位情深义重的兄长,疼惜着自己脆弱可怜的幼弟。

“你们都说些什么了?”周念平料到穆长风有劝和的目的,心中满是期待。

穆长风道:“的确如我所料,林师哥冷静一夜之后本想原谅你曾经的过失,被你难听的言语刺激的心头气闷。”

“呵呵呵,”周念平大咧咧地笑起来,“我一张破嘴讨人嫌,尽量改正哈。”

“师哥。”穆长风感到一阵阵凄凉之意,亲自为周念平捋顺额前的碎发,“错了就是错了,有时候做错一件事,可能需要做十件正确的事情来弥补。”

“我知道,这么简单的道理,我清楚的很呢,瞧瞧你的神色,感觉不像我师弟,更像我大爷。”

穆长风道:“我知道师哥想力所能及的帮助林师哥,希望弥补自己的过错。但是我觉得师哥不必如此,亡羊补牢有很多种方法,师哥日后尽心善待林师叔就行了。”

周念平的脸色一点点暗了下去,“渊儿究竟跟你说了什么?”

穆长风道:“林师哥就是这个意思,你亏欠的是林师叔并不是他,你想赎罪找错了人。”

周念平双目中精光一闪,“长风,你好像心存不忍,还有一点寒心。”

“我……”穆长风好生沮丧,和周念平一比,他则是稚嫩笨拙的那个人,伪装的再好,终究骗不过周念平的火眼金睛。

周念平环顾一周,自嘲地笑起来,“时至今日,终于体会到自作孽的感觉。有意思啊有意思。”

“师哥。”穆长风抱住了周念平,希望他不要再自苦自恼。

“师弟别为我伤心,欠了债终究是要还的。”事到如今,周念平反而想开了,“我曾下毒暗算林师叔,数日前曾动过杀掉渊儿的心思,恶因由我亲手种下,自然由我亲自来承担恶果。”

穆长风道:“师哥,我突然有些后悔劝你改过自新,我更希望你还像从前一样潇洒。”

“是故作潇洒,有什么好的。”周念平道:“师弟不知自己几番好言相劝,真正地救了我吗?改过自新的主意一定,厌世之感随之变淡,师哥从前一直在想活与想死的苦恼中挣扎,我现在才真的有了好好活下去的念头。”

“这、这、这样啊?”穆长风欣喜不已,情绪过于激动,变得笨嘴拙舌起来。

“当然是这样啦。”周念平感受到穆长风的真挚情谊,温馨幸福之感油然而生,“生而为人,就得活出人的样子,别看我总是怪你这个不行那个不行,其实你给我最大的感触,就是人心的可贵。”。

“真想不到师哥会有这种感觉。”穆长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周念平第一次坦坦荡荡得注视着穆长风的双眼,再无从前的躲躲闪闪,“我说过,你从不轻易接纳一个人,一旦接纳了,就再无利益矛盾的纠葛,投之以桃,报之以李,你给了我一颗真心,师哥自然要给你一颗真心。不好好做人,以禽兽的心肠来回报岂不是玷污了你。”

第四百一十九章 劝和(五)

这一路行来,发生了太多始料未及之事。林渊本是最熟悉亲密的人,一点点变得陌生而遥远。

周念平本是穆长风处处提防游离于心门之外的人,却用一股绵绵之力,撞开了他心中的大门,驻扎在一个纯净的角落。

一想到林渊的变化,穆长风甚是气恼,碍于方芷莨的情面,不得不极力忍耐着。

周念平道:“怎么,你在为我打抱不平?”

穆长风笑了一下,道:“有时候我真怀疑师哥的眼睛天生有种灵气。”

周念平道:“其实你犯下了和我一样的错。”

“什么错?”

“被私情困扰了自己的心,当初渊儿不肯舍命救下方师哥的时候,你觉得没什么不对。因为在你心中,渊儿是感情最深的那一个。你如今觉得他对我的态度过分,是因为我跟你更亲。你自然就偏向了我。”

穆长风有些困惑,“是吗?”

“不妨假设一下,如果是在数月之前,你跟渊儿感情最深的时候,你会站在他的立场想问题。本来就是我对不起他,我的不仁换来了他的不义,你会觉得我是咎由自取,觉得渊儿的做法无可厚非。”

穆长风琢磨了片刻,道:“好像是这么回事。”

周念平道:“如今在渊儿心中,我已不是师哥,而是曾要毒杀他父亲的无耻之徒。利用一个无耻之徒没什么大不了,对他的大业有利,何乐而不为呢。”

“师哥竟然没为此生气。”

“我当初以亲人之间就该舍命牺牲为理由指责渊儿,你以兄弟之间不该尔虞我诈为理由怨怪渊儿,其实我们都是在以自己的道德观念对他进行道德绑架。我们没有任何立场要求别人怎么样,只能以此要求约束自己。”

周念平以淡然平静的语气叙说着自己的观点,穆长风觉得有理,但是对林渊隔阂已生,戒备之意随之而生,再也做不到像从前那样与林渊肝胆相照亲密无间。

周念平道:“你觉得渊儿令人寒心,自始至终没站在他的立场想一想,我的所作所为让他有多寒心,况且渊儿对你始终是有情有义的。”

穆长风道:“我已经摸不准情义在林师哥心中有多少分量,他跟我套近乎,不正是为了将来必要之时我能助他一臂之力吗,我若是没有用处,林师哥应该懒得理我吧。”

周念平看出穆长风的不满,郑重地道:“人与人之间的情义,有几个只是单纯的为了情义。没有一点利益算计是不现实的。辛家与秦家联姻,穆师伯与师伯母的婚姻,太师父不都是带着算计。”

穆长风下意识瞄了方芷莨一眼,不禁佩服周念平的胆大坦诚。

“但是你不能为此就否认太师父对秦家的敬重推崇,不能否认太师父对穆师伯情同父子,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你同样不能否认渊儿把你当兄弟。”

周念平的话再一次让穆长风感觉到他的纯良与磊落,不但不怨恨林渊的居心叵测,反而极力让穆长风看到林渊的好。

“长风,你欲成就大事,必须得把自己置于一个高位看待事情。情义和利益可以共存,你对待感情有洁癖,这一点上,你就不如渊儿。”

穆长风道:“我总觉得利益二字会玷污了情义,二者乃是冰与炭,不可同炉,选择情义,就得抛弃利益,选择利益,情义就必须免谈。”

“你将来是要执掌玉龙阁的人,渊儿是要执掌巫女峡的人,你们两个注定是情义与利益交织的关系,你必须接受这个事实。”

穆长风何尝不懂这个道理,无奈林渊在他心目中的形象已经扭曲,恐怕回不到从前了。

周念平道:“我太了解你了,一旦真的厌恶了某个人,从此就会虚情假意,你可以用自己的虚情假意暂时维护住和渊儿的关系,渊儿不是笨蛋,时间长了,怎会察觉不出。以渊儿的性情,你说他会怎么样?”

穆长风道:“对我也虚情假意呗。”

周念平使劲摇头,道:“不会的,渊儿看重你,会想尽办法化解,你会有后悔的一天。与其如此,不如早早做好心理准备,免得横生枝节,给不轨之徒钻了空子。”

穆长风心里一震,不久之前,他以同样的理由劝说林渊,兄弟齐心,免得外人有机可乘。

这么短的时间,他就犯下了让兄弟之情产生裂痕的错误。

果然是劝别人的时候特别容易,事关自己之时就当局者迷,若没有周念平好心提醒,他日后见到林渊,真的会满腹虚情假意。

周念平道:“世上没有完美无缺的兄弟之情,不能稍有瑕疵就存有抛弃之念,好与不好,都得全盘接受。”。

穆长风道:“林师哥的做法触碰了我的底线,即使在我从前与你有隔阂之时,也从未想过利用你,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怎么能这样。”

“你就是对待感情有洁癖,你若一直这样执拗下去,最后会和许多人失之交臂。长风,你有成就大业的本事,却始终缺乏了成就大业的气度。你若想做个逍遥游侠,想怎么执拗都可以,你若一心做阁主,必须具备海纳百川的心胸。渊儿那一点小小的心思,芝麻大的事儿都算不上。”

第四百二十章 树妖(一)

周念平经常犯浑,一旦正经起来,言谈举止甚得人心。

穆长风由衷赞道:“师哥一直都是最通透的那个人。”

周念平嘻嘻一笑,马上像翻书一样,恢复了往日里的玩世不恭牙讨人嫌的嘴脸。

“那是啦,我是谁啊,你以为我三十多年的米都是白吃的,我走过的桥,比你走过的路都多。人生经验摆在那儿呢,吃一堑我能长两智,我是大个子,你就是小矬子。你别吃醋嫉妒啊,穆长风变成了木常疯,当心我一棒子削你。”

穆长风哑然失笑,“语不惊人死不休,师哥一张嘴能气死无数个人。”

“气死人算什么本事。”周念平的眼睛不停地眨,“我用眼皮夹,夹死你,夹死你,夹死你。”

穆长风笑了一会,越发清晰地意识到周念平性情中的矛盾。成熟老练,看透人心,很多时候却像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就爱干混账事。

一张嘴都是气死人的浑话,有时又不失幽默风趣。

他身上的优点如皓日当空光芒耀眼,他的缺点如乌云压顶一片黑暗。这个人集美与丑于一身,豁达潇洒之时如上古谪仙,愤怒癫狂之时如魔鬼凶兽。

“我怎么觉得你的笑容颇为诡异。”周念平掐住穆长风的脸颊,“说,你在想什么呢?”

穆长风在他手背上轻轻一拍,道:“稍等片刻,我去将井里的铜镜取出来。”

周念平拽住穆长风往前走,“等你回过神来,黄瓜菜都馊了。该办的事儿我都办了,你省省力气吧。”拿出包裹中的铜镜递了过去。

穆长风道:“我曾想取出铜镜,用了很大的力气都办不到。”

周念平道:“我没费多大的力气就将铜镜拿到手里,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穆长风翻来覆去看了几遍,铜镜的背面雕刻着浅浅的暗纹,却是一名女子长发披散,双目紧闭,裙摆飞扬,迎风而立。

“我看了许久没看出什么名堂,你能看出什么?”周念平笑嘻嘻地问道。

“什么都没看出来,老伯说镜中藏匿着镜灵,我一点古怪的气息都察觉不到。”穆长风将铜镜塞回周念平的包裹,显得有些沮丧。

周念平捶了他一拳,道:“我就知道你看不出,我怎么那么高兴。”

穆长风回了一拳,道:“你是幸灾乐祸,就喜欢看到我笨笨的样子。”

“哈哈哈,你不笨吗?有我在,你别想当聪明人。”

“你聪明有什么用,坏脾气一上来,不帮倒忙就不错了。”

周念平有心逗方芷莨开心,故意和穆长风斗嘴,“等我变成完美无缺的一个人,你哭都找不到角落。”

穆长风有着同样的心思,故意拔高了声音,“谁说的,我就在你面前使劲哭,让你烦死。”

“你越哭我越高兴,要么气死你,要么用眼皮夹死你。”

“师弟提前恭贺师哥的神功早日炼成,绝对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千百年后玉龙阁的弟子忘记了别人,唯独忘不了你震古烁今的‘眼皮夹人功’”

二人斗嘴斗的不亦乐乎,边笑边闹,拳来掌往,方芷莨始终视而不见,神情恍惚,默默无语。

三人于夜幕时分赶回了镇上的客栈。

周念平一脚踏进大门,道:“咱们一起去看看方蕊,瞧瞧我亲手炼制的续命丹有多厉害。到时候师姐千万要少夸几句,否则我会得意忘形的。”

“蕊儿已经走了。”方芷莨有气无力地说了一句。

“走了?”周念平没能亲眼见识到续命丹的神妙之处,登时气往上冲,狠狠地跺了跺脚,“小丫头片子太不懂人情世故,不跟救命恩人说声谢谢就脚底抹油撒丫子跑了,她是不是干了坏事心虚啊?”

方芷莨刚要回答,周念平的怒气在一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嬉皮笑脸地道:“跑了也好,万一她被我迷得神魂颠倒非要以身相许,我还得狠下心肠一脚把人给踹开。嗯,小丫头挺有先见之明的。”

穆长风笑的前仰后合,方芷莨的神情甚是无奈,毫无笑意,道:“当日我回来送续命丹之时,她的养母素芍找到了此地,我让蕊儿跟她走的。”

周念平道:“师姐急着让她走,应该有原因吧?”

方芷莨垂着头道:“此地南来北往的人太多,万一不小心碰到双子门的人就不好了。蕊儿的身体已经恢复,半妖的气息十分浓烈。”

“师姐别说自己现在没有隐匿妖气的丹药。”周念平贼兮兮地一摸下巴,“明白了,你是害怕触景伤情。女人家就爱多愁善感伤春悲秋,方家人丁凋零,有什么好难过的,花开花落自有时,想开一些吧。”

方芷莨不置可否,回了自己的房间。

穆长风道:“你明知师姐为什么难过,干嘛说些不入耳的话。”

周念平道:“兴衰交替,生死轮回,我说的是真理,我劝她想开一些,有什么不对?”

穆长风道:“你戳了师姐的痛处。”

周念平一瞪眼睛,“她的痛处多着呢,一直闷闷地憋在心里。我看着就来气,挺大的一个姑娘,能不能痛快点,哭几声能死啊。”

穆长风捂住周念平的嘴,“你快别说了。”。

周念平飞起一脚踹在方芷莨的房门上,掰开穆长风的手,大声道:“与其难过半死不活,不如想想该干些什么。一路上精神恍惚,你就那点出息。我说话气人,你都是出来打我啊。”

穆长风无奈之下,拖着他往二人的房间走去,周念平解下酒葫芦砸在方芷莨的门上,“继续闷着吧你,有本事你就给我闷一辈子。明明想哭,就在那里憋着,你如果是师妹,我早用柳条子抽你了。”

第四百二十一章 树妖(二)

穆长风死拖硬拽,终于把带回了厢房。

周念平兀自喋喋不休,穆长风为了堵住他的嘴,弄来一桌子好酒好菜,荤素俱全,香气扑鼻。

“什么酒啊,滋味寡淡,跟白开水似的。”周念平嫌弃穆长风打来的酒味道不好,便捡回自己的酒葫芦,风卷残云地吃了一顿。

数日之后,方芷莨的精神好了许多,遮上面纱,带着两位师弟,在镇上比较繁华的大街上撑起了帐篷,开始免费义诊。

来来往往的人甚多,一见她光滑的额头和乌黑的秀发,就知年纪不大。

患者都有一种特殊的心理,认为医者年长医术越高,都喜欢白发苍苍仙风道骨的。他们不知方芷莨乃是二十年前名闻天下的医仙,虽然有许多人身体状况不好,却没有一个敢上前让方芷莨诊治。

如此百无聊赖地枯坐了两天,穆长风有些心不在焉,道:“我们有要事在身,来日方长,以后义诊也可以。”

周念平悄悄道:“必须是现在,师姐急着为方师哥积德行善,免得师哥沦落地狱受苦。”

穆长风恍然大悟,虽然方昭是误中奸计犯下了弑父的恶行,亲手杀害了心爱的姑娘。但他的罪孽仍然不可小觑。

方芷莨心疼哥哥,不得不暂时停止寻找复活神树的计划。

周念平道:“据我的推测,师姐会将一半的功德分给我。”

“分给你?”穆长风陡然想起周念平曾经的恶行,其中最严重的一件,就是他亲手杀了尚未出生的妹妹。

周念平道:“我害的薛暮烟失了清白之身,师姐一直为此耿耿于怀。我当初说的没错吧,适当地做点坏事,有助于师姐找回初心。我当年接连下毒害人,师姐就是这样为我积德行善的。”

“原来如此。”穆长风见周念平始终没想到正是他自己成为压倒母亲的最后一根稻草,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

周念平一直悲观厌世,好不容易萌生了好好活下去的念头,万一某天反应过来,恐怕他那颗脆弱的心根本承受不住。

周念平道:“这些人一看师姐是个小姑娘,根本不敢过来就医,害怕遇到江湖骗子,如何是好呢?”

“对呀,如何是好呢?”穆长风有心瞧瞧周念平能想出什么馊主意,索性袖手旁观。

周念平坏笑一声,买来铜锣使劲敲了起来,嘴里冒出一串令人啼笑皆非的话。

“天南的,海北的,走船的,跑腿的。不要你的黄金,不要你的白银,都过来瞧一瞧看一看呢。有病的看病,没病的看个安心。免费出诊,免费赠药,不吃药的还有补品。补你的肝,补你的肾,心肠脾胃补个全全面面。不用大补的还有泻火解毒的,啥都不用的过来混个眼熟也行啊。”

穆长风扑哧一乐,“师哥有走街串巷的本事。”

周念平更加来劲儿,“当”的一声,敲得铜锣震耳欲聋,“腰疼腿疼脑袋疼的,心疼肝疼胃抽筋儿的,有钱的别来凑热闹,没钱的都别硬挺着。当世神医童叟无欺,药到病除货真价实啊。”

方芷莨甚是无奈,气不得笑不得,“给你买只猴子去玩儿杂耍得了。”

周念平挤眉弄眼做了个鬼脸,看到两位老人结伴而来,一男一女,应该是老夫老妻,不停地打量方芷莨。

周念平立即迎了上去,“来来来,老爷爷老奶奶,快坐快坐,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

老奶奶看了他一眼,迟疑地道:“真的不要钱?”

周念平目光一转,见她紧紧抱着个包裹,沉甸甸的样子,应该有不少银两,马上变了脸,“您老要是有钱就别哭穷,我们给穷人看病,您该找谁就找谁去。”

“我真的没有钱。”老奶奶打开包裹,忍不住泪如泉涌。

周念平一看,包裹中根本不是银两,而是一堆五颜六色的石子,形状各异,玲珑剔透。

“嗨哟。”周念平气不打一处来,“这么大的岁数抱着一堆石子干什么,一棵小蒜苗,你愣充个什么大头蒜。年纪大闲的慌,想找人逗着玩儿啊?赶紧走,哪儿凉快就去哪儿。”

老爷爷一听,着实气的不轻,“小小年纪嘴巴怎么这么损,你懂不懂尊老?”

周念平道:“我说话已经够客气了,你们要是年轻人,我早飞起一脚踹的远远的,告诉你们啊,别倚老卖老,周公子不吃这一套。”

“你……”老爷爷颤巍巍伸出手,指着周念平,气的一双眼睛通红。

老奶奶抱住老爷爷,哭的上气不接下气,“我们别惹是生非,还是去找别的大夫吧。”

老爷爷性子执拗,大声道:“不分青红皂白就骂人,现在的年轻人越来越不像话。找你爹娘来,我要好好评评理。”

周念平怒气更盛,道:“都走远点,我们好心义诊,两个老头老太太过来瞎捣乱,惹急了我,指不定干出什么事儿呢,你们可别后悔。”

穆长风见事情不妙,上前把周念平护在身后,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晚辈礼,“诸位前辈,我师哥性子急,请不要见怪。如果你们真是前来就医,就请说明情况,是哪位前辈感觉不舒服。”

老奶奶流着泪道:“患者在家中,是我的小孙子。”

穆长风道:“老人家,您既然是真想请大夫,为什么抱着一堆石子?”

“我……”老奶奶不知该如何解释。

老爷爷见他神态恭敬,当即也变得和颜悦色,道:“小伙子有所不知,老夫的家境颇为富裕。数月前小孙儿得了怪病,我们拿出银两去请大夫,不知什么原因,家中的银两都变成了石头。拙荆一直将石头抱在怀里,希望奇迹能发生,重新变回银两。”

穆长风与周念平面面相觑,都感到古怪诧异。

方芷莨道:“将石头拿过来,给我看看。”

穆长风带着老奶奶走了过去,方芷莨站起来行个晚辈礼,拿起一枚红色的石子仔细地瞧了瞧,又不动声色地将石子放回包裹之中,“还请老人家带路,我瞧瞧您孙儿的状况。”

“姑娘心肠真好。”老奶奶看着她乌黑的秀发,心中颇为忐忑,“不知姑娘师从何人,出道几年了?”

周念平不满地道:“怎么的,不相信我师姐的医术啊,既然不相信,你怎么不另请高明?”

老奶奶道:“我实在没钱请大夫。”。

方芷莨知道老奶奶迫不得已才来找她,当即微微一笑,道:“我有把握治好您孙儿的病。”

老奶奶激动之下抓住方芷莨的手,猛然发觉不对,颤声道:“你是女鬼?”

第四百二十二章 树妖(三)

方芷莨一派气定神闲,笑着道:“我只是瞧瞧您孙儿的状况,不给他把脉。接触不到我,自然没有大碍。”

穆长风和颜悦色地安慰道:“老人家放心,晚辈会布下一道隔绝鬼气的结界,您的孙儿不会受到影响。”

周念平哼了一声,露出阴阳怪气的神情,“反正你没钱请别的大夫,全当死马当做活马医呗。实在害怕就拉倒,您去棺材铺问问,一堆石子能不能换来一副棺材。”

老奶奶闻言失声痛哭,老爷爷颤颤巍巍扑过去,揪住周念平的衣领,“我让你胡说八道,红口白牙咒人死,你小子太缺德。”

“稍安勿躁,稍安勿躁。”穆长风拽开老爷爷,向周念平投去一个责备的眼神。

老奶奶完全没了主意,哭着问道:“老头子,我们该怎么办?”

老爷爷见方芷莨一双眼睛澄明如水,灿然生光,心中涌起亲切之感,道:“请姑娘随我走一趟。”

方芷莨背上药箱,打开油纸伞,道:“你们都回客栈去。”

周念平一心要瞧瞧古怪趣事,拽着穆长风的胳膊道:“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你别想丢下我们。”

方芷莨道:“可以,但是你给我闭紧嘴巴,不能胡说八道。”

“这样行不行?”周念平摸出一贴膏药贴在嘴巴上,瞪着一双狐狸眼瞧着方芷莨。

方芷莨哑然失笑,带着两位师弟,跟随着两位老人家左拐右拐,走到一个偏僻的小胡同。

胡同里住的都是穷人家,房屋年久失修,大门破破烂烂。两位老人的家也不例外,甚至比别人家更为糟糕,房顶上少了一大片瓦,大门糟烂不堪,院内杂草丛生,随着风左右摇摆。

周念平心中有话憋不住,扯下膏药嚷嚷道:“你说你家有钱,不是逗人玩儿是什么,就你家这副糟心模样,能拿出半两银子我给你跪下磕一百个头。”

穆长风暗中瞪了他一眼,抢过膏药重新贴在他的嘴巴上。

老爷爷请众人进了屋,老奶奶先泡了一壶上好的龙井,道:“先喝杯热茶歇口气再说吧。”

方芷莨感觉到从内间传出一股若有若无的妖气,不禁疑窦丛生,仔细观察两位老人,乃是地地道道的人族。

难道他们的儿媳属于妖族,小孙儿是个半妖不成?

穆长风和周念平都察觉到了妖气,对视一眼,看到了彼此的询问之意。

“还请老人家先带我看看您的孙儿吧。”方芷莨藏起满心的疑窦,指着内间道:“是在里面吗?”

老奶奶不敢让重病的孩子跟鬼族接触,打开内间的门,道:“请姑娘在这里看一眼吧,我听说高明的大夫看看患者的脸色就知道什么病症。”

周念平哼了一声,方芷莨马上投去一个凌厉的眼神,压住了他不可一世的气势,这才远距离观察起来。

老人的孙儿大概七八岁的年纪,双目紧闭,脸色灰败,一动不动地躺着,身上盖着厚厚的棉被,仍然冷的直打哆嗦。

那孩子虽然重病缠身,但眉目如画气质卓然,方芷莨行医济世经验丰富,看了片刻,就知道孩子与两位老人没有血缘关系。

方芷莨为老人关上房门,沉吟了片刻,问道:“请老人家说实话,这孩子不是你们的亲孙儿吧?”

“姑娘真会说笑话,呵呵。”老奶奶极力想要掩饰,干笑了两声。

方芷莨不再理会老奶奶,直接盯着老爷爷问道:“晚辈推测的没错吧?知道了这孩子的来历,有助于晚辈对症下药。”

老爷爷叹了口气,“果然是高人,我们夫妻一生无儿无女,这孩子是捡来的。”

“在何处捡来的?听二位的口音应该是北方人,你们不是本地居民?”

老爷爷拿出一个烟斗,装上烟丝点燃,吧嗒吧嗒抽了几口,“我们本是北方春水村人……”

“你们离开春水村多少年了?”方芷莨确定从未在春水村见过他们,迫不及待地问了一句。

老爷爷伸出五个手指头,道:“不多不少,正好五十年整。我和老婆子是……”

老爷爷现出羞赧之色,下面的话说不出口。

周念平扯下膏药接口道:“不会是私奔吧?”

老爷爷和老奶奶的脸同时变得通红,都低垂着头,不好意思再说什么。

“嗨哟喂,看来我蒙对了哈。”周念平得意洋洋地一摸下巴,故意挖苦道:“有胆识,有魄力,只要鸳鸯能成双,管他用的什么方式呢,私奔就私奔,不是情到深处谁干这事儿,铺盖一卷走人吧,爷爷奶奶老爹老娘哪有婚姻大事重要啊,哈哈哈。”

“再胡说八道我就缝上你的嘴。”方芷莨被气的不轻,恶狠狠地瞪着周念平。

老爷爷难得的没有动怒,满是愧疚之色,“当年岳母大人重病卧床,我们没管她的死活,毅然决然地离开了春水村。或许是遭了报应,我们成亲几十年,膝下无子亦无女……”

“你说你家颇为富裕,怎么赚的钱呢?”周念平最同情遭遇不幸的母亲,愤怒之下,一心要揭两位老人的疮疤。

老爷爷把头垂得更低,小声道:“一直都是靠着拙荆从家里偷偷带出的银两度日。”

穆长风用密音术问周念平:“师哥好像早料到了。”

周念平嘻嘻一笑,用密音术回答:“家里不同意婚事,定是贫富悬殊。老太太有大家闺秀的气质,她定是富有的那个。你看他们的手,都是白白净净的,显然没干过活,不干活就有钱穿衣吃饭,除了一直用老太太的家底,你还能有什么解释?”

穆长风悄悄伸出大拇指赞了一下,周念平更加得意。

“请问这孩子是如何捡来的,从哪里捡来的?”方芷莨一个凌厉如刀的眼神飘向说着悄悄话的二人,面对老爷爷时,又变得温和有礼。

老爷爷道:“那是在七年前,老夫和拙荆到桂山上赏桂花,突然听到婴儿啼哭之声,循声找了片刻,发现了一株枯死的桂树,树干空心之中一个小娃娃哭的很是可怜,我们将孩子抱回家,途中遇到个和尚,跟我们说孩子若想平安长大,绝对不能多见外人。”

方芷莨道:“难道你们一直关着孩子?”

老爷爷道:“当初我们住在繁华街市的大房子里,为了不引起注意,我们搬到了此处。除了买些米菜油盐,我们几乎不踏出房门,也不和邻居相处。”。

方芷莨道:“那位师父具体是怎么说的,孩子为什么不能见外人?”

老爷爷犹豫了片刻,道:“师父说孩子乃是树妖,枯死的桂树是孩子的母亲,难产而亡,现出了原形。孩子得了母亲的灵力,一身高深的修为与生俱来,乃是供养许愿树的极佳人选。”

第四百二十三章 树妖(四)

乍然听闻“许愿树”三字,方芷莨三人一起变了脸色。

“孩子是从桂树中捡来的,我就给他取名叫桂儿,我们读书不多,你们不要见笑。”老爷爷真心疼爱那孩子,满脸慈爱,“就是‘贵儿’之意,我们盼着孩子有出息,请你们一定要救救他。”

周念平讥讽一笑,道:“老人家,你可听说过上梁不正下梁歪。你们老夫老妻抛弃亲人在先,多年来不肯劳动坐吃山空在后,早已树立了坏榜样,不教出个败家子就不错啦。”

“这孩子又是如何生的病?”穆长风见老人面色铁青,赶紧岔开了话题。

老爷爷心里一酸,险些掉下泪来,道:“三个月前,门前路过一卖货郎,桂儿偷偷跑了出去跟着那卖货郎说了一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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