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都赋 - xp1024.com
《天都赋》


第一章 说禅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

这是南朝皇帝李后主醉卧烟雨台时口中吟出的诗句。

自秦王朝失其鹿,八百诸侯割据天下纷争三百年的战国时代终结后,天下迎来五国春秋。

奉佛门为国教的李姓南朝据浔阳江南而守,如今春秋刚满甲子年,偏安一隅倒也繁荣昌盛,无战祸起更无江湖乱。

今日是天下佛宗五年一度的佛衣大会。

作为佛门祖庭举国四百八十寺的李氏南朝自是佛经唱响,普天下同其乐。

而天子脚下姑苏城禅空国寺里的满堂佛客却是静默不语,望着那来者不善一身烂陀袈裟的行脚僧,哑口无言。

自称南朝说禅论法第一人的行脚僧来自石室山烂柯寺。

与四百八十寺所奉承的大乘佛法大相径庭。石室山独一山寺修持小乘佛经,在南朝佛国,算是摒弃朝天大道另辟独径。因此小乘佛说呈现于世以来,佛门旁支烂柯寺都是为南朝百姓所不容的存在。

太子爷主持的佛衣大会之上不请自来披着烂陀袈裟的行脚僧伫立佛堂,环视着终日将大乘佛法挂在嘴边的众僧众佛问了一个问题。

说了一个禅。

行脚僧问道:“何为禅?”

秋风吹落红叶满天飞舞。

禅空寺山上山下寺内寺外汇集南朝四百八十寺万余名佛门高徒。便是在挂着佛光普照四字金言的佛堂也有禅院主持、证虚境界的国寺佛持及合道境佛门尊者共计百余位。可在行脚僧问禅之后,一众佛徒沉默无言!

……

“师父说,所有的相遇只有因果,没有巧合。”

“师父说,有时难得糊涂就是慈悲。”

“师父说,当你平静接受一切好与不好时才会发现,原来好坏无由根,无拘无束行走世间才是快乐真自由。”

“国寺诸多禅院佛持都说师父修成无量金身佛,从此无禅可参无武可修。可我觉着他不像金身佛,倒像是没开窍的痴和尚。”

“师父法号空空,无禅可参无武可修的空。空空师父说的话,才不能信。”

南朝国都姑苏城外有座寒山。

寒山之上有座桃花山寺。

桃花寺里有幽静的禅院。

禅院中桃花铺落满地。

木簪绾青丝、年约不过十五、着一身天青色长衫的俊秀少年扫着满地飞落不尽的桃花,自言自语地数落自家师父。

少年自然不是埋怨整日趴在草丛只知斗蛐蛐疯言语的空空师父。

事实上,桃花山寺一十五年与师父相依为命。今日这般闲言碎语千万情绪,只因少年想家了而已!

前不久听师父说爹爹病重派人接他北归,少年苦等两月余依旧不曾等到家中消息,心里免不得些许烦躁。

……

垂青色帷幔镶玉挂珠帘的马车停在寒山脚下,马车里走出位衣着光鲜雍容华贵的公子爷。

精神内敛的佩刀侍卫静候车旁,公子爷掀起锦袍前襟快步拾阶而上,入那桃花山寺。

面如冠玉的华贵少年闯入禅院,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小和尚。”

天青色长衫目秀眉清的少年抬首望向门外:“师父说我暂修佛门迟早要回家的,几时成为和尚了?”

声名狼藉的南朝太子爷入禅院,嘴角挂着笑意正襟抱拳:“李天下见过寒山皇子。”

小和尚名为苏寒山,姑苏城外寒山寺的寒山。

自幼被雄踞中州的苏唐景佑皇帝送到南朝桃花山寺,迄今为止十五年。

“你不去主持佛衣会,跑这儿来作甚?”木簪绾青丝的苏寒山搁下手中笤帚,捶了捶肩膀坐在桃花树下。

同龄的南朝太子爷扯了扯嘴角苦笑:“佛衣会,出了变故。”

见苏寒山起了些许兴致,李天下继续说道:“烂柯寺来了位修持小乘佛法自称禅说第一的行脚僧于国寺里问禅,问倒了所有禅院佛持。你知本太子爷素来不喜佛法禅语,不得已才来向你求救。”

“问何禅?”苏寒山顺口问道。

“问何为禅……”李天下扶额苦恼。

……

木簪绾青丝颇有一派宗师模样的苏寒山负手登国寺。

禅空寺满山佛众见这位早已名扬南朝的桃花寺小禅师登山而来,纷纷双手合十宣佛号。

这般场面,看得紧随其后的太子爷李天下暗自叹服。

满天红叶飞。

佛声唱晚。

苏寒山摘下飘落发间的红叶,漫步入佛堂。

眉心闪烁着慧光,苏寒山双眼清澈见底。无视百余位投来敬重目光的禅院佛持,他向烂陀袈裟行脚僧走去。

“何为禅?”识来者何人的行脚僧见礼。

这一问,曾问倒国寺满山禅院佛持。

苏寒山双手合礼:“在回答禅师之前,可否容寒山问个问题?”

行脚僧伸手为请:“请说。”

苏寒山流露笑意:“禅师早上可曾吃粥?”

行脚僧不以为然:“自然吃了粥。”

苏寒山再次问道:“吃粥之后,禅师可曾洗钵?”

行脚僧怔怔然沉默。

佛堂寂寥无声。

众僧听禅自有先闻佛理者微微低首轻宣佛号,念一声:“阿弥陀佛。”

佛声未落,诸多禅院佛持纷纷合掌宣佛号:“阿弥陀佛。”

佛堂大殿供奉的拈花金身佛像大放佛光。

太子爷李天下犹似看到那金身佛拈花微笑。

殿内金光普照,好不神圣!

何为禅?

吃粥洗钵便是禅!

桃花山寺随空空师父学禅修佛与人吵架论理从未输过的苏寒山礼尚往来:“禅,可有第一?”

禅空寺虽为南朝国寺,可若依寺中僧众辈分而论,包括主持在内几位太玄境界的尊者皆须尊城外寒山桃花寺里的空空和尚为声师叔。

换句话说,国寺大禅师小和尚皆是苏寒山师兄弟或子侄徒孙晚辈。有客欺上门,身为空空和尚唯一的弟子,苏寒山岂能坐视不理。

沿途听闻行脚僧自称禅理第一,今日佛堂大殿输给自己岂不是自食其言?

苏寒山问的,便是这禅有第一否?

自小听禅左耳进右耳出的南朝太子爷李天下双手抱臂兴致勃勃。

禅若无第一,行脚僧何敢自称第一?

禅若有第一,行脚僧今日辩禅输给小和尚,那么试问谁是第一?

李天下不禁感叹:真是个伶牙俐齿的小和尚啊!

身披烂陀袈裟的行脚僧低眉。

轻扣佛珠的左手拇指随之停顿,自然下垂的右臂掩于宽大僧袖袍内,一把匕首自袖袍蹿入掌中。

行脚僧倏地抬头,怒目而视。一步跨出,手中匕首朝苏寒山直直刺去。

桃花山寺学禅不学武的苏寒山瞪大眸子,从未遭遇过此般场景的他手足无措,惊惧之余又不知如何是好。

佛堂大殿内不乏佛门高手,单论那位不学无术的太子爷李天下,武道修为天赋极高的他年纪轻轻便已处领悟三昧的武道小宗师境界修为。

可这一瞬太过突然。

行脚僧与苏寒山之间的距离只有两臂。

行脚僧该是早已计算了这一点,所以刺杀之前迈出一步,然后递出一臂。

多么完美的一击!

行脚僧自认刺客生涯至此,杀人无数,唯有这一击堪称无瑕疵更无破绽。

他递出匕首向苏寒山刺去。

匕首刺中目标。

然而他的手臂依旧在弯曲。

他的匕首没有到达计算中的距离长度便刺中了人。

他刺的人是谁?

行脚僧恍惚望去,看到一尊佛,一尊黄衣活佛。

南朝尽知寒山桃花寺有位空空和尚,坊间传言这位黄衣和尚不通禅亦不通武。却鲜有人知黄衣僧修成金刚身后,世间已无禅武可修。

不知何时出现在苏寒山身前的黄衣僧摸了摸光头。刹那间,武道七重化凡境界的气机倾泻如洪。

肉眼可见的气机修为犹如石入大海激起千层浪,佛堂大殿之内荡漾而开。

手中匕首节节粉碎。

烂陀袈裟被炙热佛光燃烧。

行脚僧目露恐惧,被震出数丈之外,口中溢血。

有惊无险!

太子爷李天下回过神后,箭步犹如凶狼扑上前去,一招将那负伤的行脚僧制服。

谁知后者双眸刹那黯淡无光,竟合目倒了下去。

自杀!

第二章 夜半钟声到客船

姑苏城外寒山寺只有黄衣僧与小和尚师徒两人。

无论修持或生活,诵经也好,斋戒也罢。便是净佛晨钟与暮鼓,苏寒山都是独立独行,早已习惯这般安静。

当然,除了开饭外。

那位无论在何地斗蛐蛐儿的空空师父总能赶在一日三餐开饭之前准时出现。

茶足饭饱后,仍旧是苏寒山洗钵刷碗,点烛晚修。

今夜倒是奇怪。

修成金身不坏的黄衣僧搁下碗筷后没有着急消失,却反着将苏寒山按坐下来,自己破天荒勤快地主动收拾碗筷。

苏寒山满脸疑惑:“师父您可是白日里被匕首刺伤了?”

十余年饭来张口的黄衣僧手忙脚乱,稍不留神险些打坏碗碟。好在身手灵活,没有在徒儿面前老马失蹄。

黄衣僧将碗筷堆在一起,又给苏寒山揉肩捶背:“师父身体金刚不坏,哪能给破铜烂铁捅伤。倒是你受了惊吓,没犯病吧?”

苏寒山出生时伴有先天元神受损隐疾,几乎命不保夕。幸得钦天监出身的太师李国初耗损十年寿命为他卜了天人一卦。

太师李国初算出九皇子此生福源在南朝,得一句谶言:姑苏城外寒山寺!

唐景佑皇帝便忍痛将刚出生的孩儿星夜派遣宫中高手奔波数月送往南朝国都城外桃花山寺,承诺若桃花山寺收留九皇子,苏唐愿与李氏南朝世代交好结为手足国邦。

萧西蜀,楚江东,李南朝,慕容北燕,以及雄踞中原紫薇帝洲的苏唐帝国。春秋五国之中,无疑苏唐帝国最为强盛,对李氏南朝来说,能获唐景佑皇帝两国友好荣辱与共的承诺,那是李后主梦寐以求而求不得的幸事。

九皇子便如此在桃花山寺一住十五年。

佛门自有无上高深佛法,虽说元神有损的先天之疾不曾根治,可禅空寺凭借佛门历代大贤尊者坐化后所留的佛骨念珠十七颗,以《太玄经》为引结佛阵于眉心,让小皇子修行上乘佛法孕养元神,一十五年才得以安然无恙。

苏寒山闭目。

俊秀眉心处十七颗佛骨念珠结成的珠串闪烁着佛光,每颗念珠之上隐约可见密密麻麻的晦涩经文,字体犹如佛印,在消散而又重生之间循环着,好不神奇!

苏寒山睁眼,眉心处的佛光乍散:“师父,我的病是不是痊愈了?”

黄衣僧紧挨着苏寒山而坐,指了指微微酸痛的后背。

于是两人角色对换。

黄衣僧如享极乐:“痊愈也不是不可能,除非你学为师修成不坏金身佛。”

“那金身佛该如何修?”

“这个说来话就长了。”

“师父你长话短说呗。”

“行,那师父与你说道说道。”

黄衣僧指了指干涩的口。

苏寒山连忙倒些茶水递去。

“江湖中,无论南朝佛教,西蜀剑宗,江东儒家,北燕武夫还是苏唐道门,凡习之武道皆分七重境。由弱至强分别是十钧之力的武夫,内外兼修的游侠,融会贯通的大师,四境则是你那小玩伴太子爷如今领悟三昧的小宗师修为,又称三昧境。五重境是大宗师证虚境,六重境乃玄之又玄的太玄境,最后一重化凡境是武道巅峰。确切的说,此境界高手已脱离武道范畴,称为神仙也不为过。”

“战国三百载,春秋甲子年。至今为止,江湖也没浮现几个武道修为达巅峰的化凡神仙。”

苏寒山疑惑问道:“武道七重境,怎么没有师父所修的金身佛?”

黄衣僧极为得意地说道:“武道七重境,前六境儒释道剑武无甚区别。唯独这最后一境化凡,说起来道理就多了。”

“同样的化凡神仙,释家佛门称作金身,儒家称作笔玄,补天截天道门称作星象,西蜀剑宗称作剑仙,北燕国度是俗称的武圣。你师父我大器晚成,勉勉强强修成佛门七重境的金身。唉!怎么收了一个连刀都提不起来的笨徒儿。”

苏寒山也不气馁,忽想到什么:“师父你与我说一说道门呗。”

黄衣僧兴致正高,倏地抬头,而后摆了摆手:“罢了罢了,也无甚可说。待你回苏唐,那皇帝老儿自会将你送入道门修行,早说晚说,没区别。”

一阵寒风扑面。

桃花惊落,黄衣僧已不知去了何处。

李天下进了禅院:“小和尚。”

听着小和尚三个字,苏寒山不愿搭理,埋头收拾碗筷。

李天下从苏寒山手中夺下碗筷,故作神秘地说道:“了不得的大事!”

苏寒山重新抱起碗碟至井边:“佛衣会有惊无险,可是你家父皇给了赏赐?”

李天下拎着木桶,提着绳子将木桶送入井中满满打了一桶水,卖关子说道:“不是不是。”

将水倒入木盆,苏寒山洗刷碗筷:“那是何事?”

李天下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凑过来:“关于你的。”

苏寒山不解:“我的?”

李天下得意点头。

苏寒山不再问,只埋头洗碗碟。

他很清楚这位太子爷,若他表现的太过在意或兴致浓浓,这家伙一句也不肯透露。相反,苏寒山一副索然无趣的神情被李天下看在眼里,后者却等不及竹筒倒豆子全盘托出。

李天下无奈地说道:“是白日里输禅却痛下杀手的烂陀寺行脚僧,那竟是带着面皮的假和尚。”

苏寒山起先不以为意,可当听到假和尚一说后,微怔片刻。

李天下补充说道:“很明显,他的真正目标是你!”

有人要刺杀自己?

苏寒山微皱青秀的眉头。

桃花山寺一待十五年,除了年龄相差无几的南朝太子爷较为相熟之外,所识之人皆是国寺僧众子侄晚辈。

他极少下山,更遑论与人结仇,这南朝为何会有人刺杀自己?

苏寒山的专注依旧在手中碗碟上,只是此刻的他明显有些心不在焉。

李天下抱臂站在一旁,作为南朝太子爷他没有能够谈得来的朋友,小和尚算是为数不多的一个。

他觉得有必要让这位将要离开山寺北归的小和尚知晓何为江湖险恶人心难测:“要将你置于死地之人既然不在南朝,那便在苏唐了。”

苏寒山紧握手中碗碟。

用了几息时间平复内心的他站了起来,那双眼睛真诚的看着李天下:“谢谢。”

李天下笑了,拍了拍小和尚的肩膀。

……

夜半。

寒山寺鼓声不绝,仿佛传遍了南朝。

于是千万家灯火里的四百八十寺齐齐暮鼓。

星夜的浔阳江头有楼船靠岸,奉命自苏唐而来的使者终于踏足南朝境地。

夜半钟声到客船!

第三章 此去山险路途多

长于佛门始终无法号的苏寒山已数日不曾修持。

不诵经,不斋戒,不暮鼓,不晨钟。

六日前,从太子爷李天下口中听闻苏唐使者已于半月前过浔阳,不日会抵达姑苏面呈陛下关牒,到时苏寒山就会随着帝国使者北上而踏归程。

桃花遍洒的山寺,他留恋不舍。

“师父,徒儿已将米缸注满了,刮风下雨时您照看着,潮湿的时候会发霉生虫。煮粥时别兑太多的水,也别兑太少,要根据生米的量适度兑水。煮白米饭时就要少兑些水了……”

“劈好的木柴堆放在柴房,应该够两月之用。两月后,您可要记得自己劈柴,可不能把后山那些桃树砍做柴用。”

“徒儿蒸了两笼屉的馒头,还有青白菜都洗摘完放在厨案。有些虫眼的烂叶在竹篮里,可以留给后山野猪吃。”

“每月月初,国寺会派遣僧众送来油盐酱醋。徒儿已告知他们,寻不到您时就在厨房用木柴堆个十字标记以示他们来过……”

“……”

木簪绾青丝的苏寒山捋起袖管,站在那位趴在草丛斗蛐蛐儿的黄衣和尚身后及其不放心地叮咛嘱咐着。

许久过后,看了看日头,苏寒山擦擦脸颊,沉思好一会儿确定没有遗漏的事情。望着那道背影,清澈的眼眸不知不觉泛起些许涟漪。

苏寒山双膝跪地,重重的叩了三首,算作辞别!

与师父辞别,与满山桃花辞别,与一十五年过往记忆辞别!

苏寒山简单收拾包袱。

山寺生活衣食无忧,除几件干净换洗的衣物便只有一部自幼伴读的《佛珠解语》。眉心孕养元神的十七颗佛骨念珠铭刻着佛门历代贤者坐化所留的毕生佛法修为,晦涩高深。而这部《佛珠解语》便是十七颗佛骨之上铭纹的解说。苏寒山日夜习读,十数年来也不过看了小半,还是将懂未懂的样子。

清扫完房间,整叠好被褥,苏寒山最后瞧了眼熟悉的地方,便背上包袱,轻轻掩上房门。

……

唐景佑皇帝派往南朝护送九皇子归途的使者顾长亭出身天策府,久经沙场战阵的他擅使秋塘刀,是用鲜血尸骨堆叠出的武道三重大师境界的修为。

这位甲胄不离身二十出头英姿不凡的年轻将军腰按秋塘刀,牵着良驹,率精挑细选而出的亲信部下三十二骑,桃花山寺下整装待发。

一身青衫,苏寒山迎着漫天桃花下山而来。

顾长亭按着腰间刀望去。

虽为苏唐朝中大将军顾惜刀亲侄儿,顾长亭却极少对朝中诸事产生兴趣,一门心思都在军中刀上。此番若不是大将军力荐,皇帝陛下圣旨钦点指派,他可不愿领此枯燥无味的差事。

想起临行前大将军叮咛嘱咐与凝重神色,顾长亭一双精神内敛的眸子在那袭青衫上不由打量起来。

“不过是天生体弱的小皇子,南朝一住十五年。不闻苏唐事,未有寸功勋,难不成还有动摇文韬武略满朝公认的七皇子未来东宫之尊的能力?”

顾长亭暗自苦笑摇头,心道自己多虑。

摒除杂念,顾长亭大步向前:“顾长亭拜见九皇子殿下。”

身后三十二精骑纷纷跪落:“参见殿下!”

桃花山寺一十五年与南朝太子爷李天下私交甚好的苏寒山对如此大礼虽有拘束,却也见过不少类似场面。

脑中浮现李天下受此参拜时的情形举止,苏寒山依葫芦画瓢:“顾将军请起。”

“谢殿下!”

“有劳顾将军及诸位了。”并未学会朝堂礼数或江湖抱拳的苏寒山单掌为礼。

“份内之事,岂敢言累!臣定当安然护送九皇子殿下回宫……”顾长亭抱拳低首。

苏寒山点头,不再多言。

他抬目望去,见装备精良的卫队中有辆并不起眼的马车。

马车漆黑,与太子爷李天下专属奢华的那辆相比天差地别。不过从苏寒山的角度望去,倒是颇为宽敞。

身披甲胄的顾长亭瞧见殿下盯着那辆马车沉默不语,心中唯恐殿下误解其刻意怠慢,便解释说道:“这是陛下圣旨督造天工院特为九皇子打造之物,木材中有国教七星院长亲手铭刻符文阵法,看似朴实无华却极为坚固牢靠,便是刀剑也无法刺穿。”

自幼聪慧的苏寒山听出顾长亭言语中隐藏的意思,他没有过多解释,径直走向那辆出处非凡却毫不起眼的马车。

他推开车门,坐上马车。

与天都金碧辉煌宫墙内的那些兄长贵族们相比,苏寒山桃花山寺十五年平淡的生活早已养成诸事无大小皆自己动手的习惯,实在没有理由去挑剔些什么。

此举倒是让顾长亭与其属下副将微微讶异,眼中不由流露对小皇子几分赞赏。

马车上,苏寒山想起一件事:“顾将军。”

“臣在。”

“此次归途,诸事当以节俭便宜方为妥上。”

顾长亭面露笑意:“殿下放心!前处驿站,臣等会换作寻常百姓装扮,自称帝国与南朝间往来的商旅车队,不会惊动地方州府。”

苏寒山微笑:“如此便好。”

苏寒山欲掩上车门,忽听后方有急切呼喊声传来。

周围三十二精骑不愧是顾长亭从军中百里挑一的兵卒甲士,见有一骑自姑苏城内绝尘而来,纷纷列开阵势以防不测。

顾长亭按刀望去,见是南朝太子爷策马而至,便挥手示意将士收去刀兵。

苏寒山下了马车。

一身白色干练功服的李天下勒住缰绳,烈马扬起前蹄长嘶。

他一跃而下,向苏寒山抱剑说道:“此去山险路途多,不知九皇子殿下可需要贴身扈从?”

苏寒山瞧着李天下一身奇装异服,不敢置信地问道:“你也要去天都?”

李天下抱剑怀中,悠然说道:“你去得,我为何去不得?”

见对方模样并不像是玩闹,苏寒山便认真问道:“你去苏唐何事?”

“半年后,苏唐道门广招天下门生,本太子爷自然要去提前摸清门路,才便宜行事啊。”

苏寒山仍是不解:“便宜,行何事?”

李天下跃身上马:“弃佛求道!”

无论南朝太子爷寻找怎样的借口随行,沙场出身的唐将顾长亭都无法拒绝。

此处乃南朝佛国,李天下自有随心所欲的资本,或许待日后离开南朝境内,顾长亭便有分道扬镳的理由,可眼下并无合适立场舒达己见。

更何况九皇子殿下似乎并没有抗拒的意思,深谙兵法不谙官道的顾长亭非愚昧之人,又岂会看不出来。

不过为保沿途顺畅少生事端,全权负责皇子殿下北归事宜的顾长亭认为有必要对这位久闻嚣张跋扈之名的太子爷稍作提醒。

顾长亭抱拳望着马背上白衣佩剑太子爷:“太子殿下既要同行,末将不敢言拒。只是长亭领此差事,便要办的周全。北归路途遥遥岂止千里,望太子殿下自加约束,莫让长亭为难。”

承继大将军顾惜刀风范的顾长亭器宇轩昂。面对虚免几岁的李氏太子爷,一番言语即周全礼数又不失帝国威严,可谓恰到好处。

听得李天下都没有说不的理由。

马背上,太子爷静静看了看腰配秋塘刀的顾长亭几眼,忽而笑道:“谁说顾将军一门心思只在军中刀上,这不挺能说会道的?”

李天下哈哈笑着。

率先打马开道……

顾长亭颇为不解地望着白衣白马。

苏寒山也在望着那位玩伴,回味着李天下那句玩笑离言,心中似是默默复述了数遍,便静静转身上马车。

顾长亭亦不再多想。

沉喝声出发,三十三骑围绕着普通却宽敞的马车列队,一行甲胄开道,向北而归。

第四章 黄裳儿

驿站更换商服且添了些许路途所需货物,看起来更像商旅的车队倒也沿途顺畅。

郊外小道人行稀少,偶有颠簸,对经年军伍生涯的顾长亭与精挑细选三十二卫甲来说不值一提。

顾长亭唯一担忧的是两位本该养尊处优的贵人经不起折腾。

好在太子爷李天下自幼习武体格强健,桃花山寺十五年事事亲为的九皇子苏寒山更是为先天元神隐疾铸就扎实的身子根基,沿途数个时辰未曾抱怨过疲累,让卸甲后秋塘刀仍不离身的顾长亭另眼相看。

荒道驶来一骑。

是顾长亭派遣早先前途打点诸多事宜的麾下校尉,那校尉勒住缰绳抱拳说道:“将军,前方还有一个时辰行程便是岭南地界。”

顾长亭点了点头,调转马首向苏寒山的马车走来:“殿下可乏?”

车厢内凝神研读《佛珠解语》的苏寒山撩起车帘:“顾将军不必担心,还是入了岭南郡再稍作休整。”

顾长亭抱拳:“遵命。”

车队继续行驶。

沿途无所事事眼看要闷出病来的太子爷李天下索性将白驹拴在车轴,自己毫不介外地钻进马车,与苏寒山同车而乘。

瞥了眼苏寒山手中破旧的佛经:“真不明白这部破语经有何可看,从我识你至今,看了十余年!”

视若珍宝的苏寒山轻合手中书辩驳说道:“可别胡说!《佛珠解语》乃国寺无上至宝,蕴含佛门历代高僧智慧精髓,若论起价值不比《太玄经》差了哪儿去。诺大南朝,恐怕也只有你这位太子爷瞧不上眼。”

李天下躺着,头枕双臂:“这话说对了。本太子眼中,南佛众僧与东儒秀才俱是弱小之流。要说修行,还得数道门剑宗为上上之选。”

苏寒山问道:“北燕武者呢?”

李天下瞪了苏寒山一眼说道:“北武匹夫尔!粗糙,太粗糙了……”

苏寒山闭口不言。

即使不知江湖事,他也听闻过北燕镇妖塔之名。

镇妖塔之主慕容玄虚乃天下公认百年来无敌者,虽说被江湖亲切地称为慕容老匹夫,可用李天下口中粗糙二字形容,也太不沾边儿了。

所谓话不投机半句多,苏寒山索性闭目养神……

商队进入岭南郡界。

无论春夏秋冬四季皆以荔枝闻名的岭南郡即便不如姑苏城繁华,却也热闹非凡。尤其临近岭南城郊,处处秋景透着阔秀,教人好不留恋。

桃花山寺看惯花飞满天的苏寒山少见如此别致秋景,也不由掀起车帘,一路赏心悦目。

入城后,扮作商队的顾长亭命属下择了一家颇具名气的客栈,云来客栈。

将车马物资安顿并命人轮番替守,顾长亭带着两名亲信校尉陪同九皇子苏寒山及太子爷登楼入座。

小二端来晶莹新鲜的荔枝,算是对贵客光临的馈赠。静候菜肴的苏寒山无所事事,拨开一颗荔枝,带着几分好奇四处打量着客栈。

岭南城中最热闹的云来客栈及其讲究,因为它不仅供来往歇脚的行客饮食住宿,还有乐女拨弦弄音愉悦游方。

苏寒山不懂音律,便忍不住对那位怀抱琵琶的乐女钦服几分。因为他从萦绕耳畔的曲中听出本该属于男儿的铁骨铮铮,这般格调能出自一双纤细素手怎不让人赞叹。

正自欣赏时,却忽见几名凶神恶煞的汉子朝那怀抱琵琶的乐女走去,不知争吵了些什么,恶汉便开始动手拽扯,似要强行将那女子带走。

酒菜已上桌,顾长亭见九皇子殿下心不在焉,便随口唤了声:“殿下?”

长途跋涉颠簸后终能饱餐一顿、见满桌菜色而心情愉悦的太子爷顺着苏寒山目光望去,咧嘴笑道:“英雄救美这种事,本太子爷最擅长。”

言罢,李天下便端着酒杯走了过去。

一路本不愿多惹是非的顾长亭显然有些不悦,想着若接下来的路程都如现在这般,何时可到天都?

碍于九皇子面前,顾长亭不好说破,只得忍下。

无论是用银两打发还是武力恐吓,总之以纨绔成名的太子爷李天下在自己朝界有近百种方法解决类似纠纷。

就像他自己所言,很擅长。

不消杯茶的功夫,李天下便将那位怀抱琵琶半遮面的乐女领到苏寒山面前,挤眉弄眼说道:“喏,救你的是这位公子,我不过是跑腿儿的。”

怀抱琵琶的乐女作揖:“谢过公子搭救之恩。”

苏寒山瞥了悠哉游哉的李天下一眼,有些笨拙地伸手:“姑娘请起。”

乐女起身说道:“民女无以为报,愿为公子弹奏一曲拜谢大恩。”

苏寒山微微犹豫,不知如何是好。

桃花山寺十五年,他清斋寡欲,何曾有过这般经历。

他看了看一直沉默不言的顾长亭。

秋塘刀不离身的顾长亭与九皇子本就初相识,自然不知苏寒山心中困扰。

所以曲解了皇子意的顾长亭说道:“就弹一曲。”

苏寒山转过头看着那名乐女,犹有迟疑:“那,且弹一曲吧。”

怀抱琵琶的乐女端坐不远处。

当那纤细手指轻触琴弦时,没有人察觉她眼角的笑意。

……

云来客栈楼层传荡起歌声。

怀抱琵琶的乐女弹唱的是江东一位儒家门生近年谱写名传极广的曲子《战国赋》,说的是秦王朝失其鹿,引得八百诸侯割据天下三百年的战争纷乱史。

只听那乐女唱曰:“城郊草木残,夕阳散。明宫烛影与谁观,瑶琴诉国谙。辗转弦初断,曲终人离乱。

铁马扬蹄旌旗漫,横剑纵千秋,踏平山河晏。隆中陋室求国策,望圆此生愿。惊梦蓦然间,天下又将换……”

江湖深广,除江东儒家五经义辖下汉乐府外自有擅音律者能以一曲之妙带人入胜。这名乐女看似平平,却没曾想音律造诣竟有如此深厚功力,堪称大师级别。

无论苏寒山还是李天下,亦或是沙场打滚多年的唐将顾长亭,一时间都沉浸在这首战国赋所凝造的氛围之中。

他们怔怔然出神,眼前仿佛看到千军残杀与万马嘶鸣,体会着其中惊心动魄,不能自拔……

便在这优雅和谐的氛围里,客栈楼层来了位黄裳少女。

正当韶龄的少女长发披肩,看着不过十四五岁年纪,却生的肌肤胜雪容色绝丽。那张可爱娇俏的脸儿上噙着笑意,搭上一袭黄裳裙更是灿然生光富有灵气。

黄裳儿脚步很轻,便是踩着楼梯也如落叶浮萍。她登楼后,并没有第一时间被乐女慷慨激昂的战国赋所吸引。

那双会说话水灵灵的眼睛四处张望打量着客栈,未找到要寻的那个人,不由得嘟起粉红小嘴。

小手掐着蛮腰喊道:“谁是苏寒山?”

第五章 苏寒山的媳妇

黄裳儿一声突兀惊醒沉浸乐曲中的客栈众人。不过她最先惊动的还是抚琴奏音的琵琶乐女。

事实上自黄裳少女登楼那刻,她便有所注意。

原本以为只是客栈寻常过客,未料到这黄裳女目标竟也是北归路上的唐帝国九皇子苏寒山。

眼看费尽心思凝造的幻音境要被不知姓甚名谁的黄裳儿所破,错过眼前时自知良机再难寻的乐女忽然撩动那根从未触碰的琴弦……

武道七重境。

有种修为达到武境三重堪称武学大师的江湖人及其独特,这种人毕其生往往只修一招一式。他们不追求眼花缭乱的功法武学,只求在一招一式上领悟极致,从而达到出手更快更准例无虚发的境界。

此乐女便是这种境界,亦是这般人。

十数年里,她的双手从来只触琴弦。琵琶是她的乐器,也是她杀人的兵器。

她葱嫩指尖搭在暗藏玄机的琴弦上。

那一刻,黄裳女唤了声谁是苏寒山。

那一刻,李天下率先从琴音构造的幻音境里惊醒,紧接着是苏寒山,顾长亭及两位校府校尉。

一声铮响,数枚银针自琴弦里射出,沿途留下几丝纤细的光痕,好似通过针眼般大小的虚空甬道赫然出现在苏寒山面前。

瞳孔中银针忽至,苏寒山甚至感受到针尖逼射的锋芒而眼眸隐隐刺痛。可俢禅不修武的他却只能僵硬地坐在那里,像等待着死亡。

受领唐帝皇命而北归故乡的九皇子苏寒山如若在路途中客死异乡,或许正如了某些见不得光的人愿,可对顾长亭来说绝对不是值得庆幸的事,哪怕朝堂之上名声赫赫的大将军顾惜刀是他的叔叔。

所以自南下而来,无论挑选随从的精兵将士还是他自己,一直都很谨慎。

他的秋塘刀从未离手。而眼下千钧一发之际,他的刀终于离鞘。

秋塘刀以电光火石的速度挡在苏寒山面前,只听几声清脆声响,那些飞针随着溅射的星芒弹落出去。

惊魂未定,耳畔又传来第二声铮响。

已有防备的顾长亭与李天下赫然起身,将九皇子苏寒山护在身后。

不愧是顾长亭精挑细选而出的良将,两位随身校尉也是反应极快。一位拦在四人身前,另一位则如厉鹰飞纵而起,向那乐女扑了过去。

很俊俏洒落的身法,便是李天下看在眼里也暗自称奇。那身形魁硕的校尉如鹰捉兔,鬼爪锁喉,稍稍用力便将乐女提了起来。

李天下忽然想起禅空寺里那场刺杀,急忙说道:“留活口。”

他话声刚落,却见那名乐女嘴角流溢血迹,双目暗淡。

李天下微微蹙眉。

虽无心却自知闯祸的校府校尉连忙跪倒:“属下该死。”

客栈楼层一时间氛围诡异。

顾长亭面露不解地看着那名下属。

此次随行三十二骑,唯这两名武道三境修为的校府校尉非军伍出身,而是太师国初大人从烟雨山庄请来的江湖好手东伯吴与女扮男装的师妹胡姬,负责暗中保护九皇子安危,所以顾长亭对二人并不曾产生过质疑。

可方才之事有目共睹,不得不让他对此二人重新审视起来。

苏寒山瞧了李天下一眼。这种事素来非他擅长,所以只好求助最信任的朋友。

李天下长舒一口气,提剑向那已无气息的乐女走去。

与此同时,楼梯口那位黄裳少女也欢喜地走了过来,蹦蹦跳跳的像只兔子。

她随意地瞥了李天下一眼:“别看了。方才那声琴音是反弹琵琶,她是自杀的……”

不予理会的李天下随口切了一声。

蹲下身,用剑鞘拨开乐女怀中琵琶,果不其然,看到其腹间刺入的数枚银针。他诧异抬头,警惕地看着黄裳女:“你是谁?”

黄裳少女指着自己的粉鼻:“我是秦舞阳。”

李天下想着秦舞阳又是谁?

旋即追问道:“为何出现在此?”

黄裳少女转过身看着清秀皮囊倒还满意的九皇子苏寒山:“我找他。”

李天下起身:“你也要杀他?”

黄裳少女腼腆地笑着,脸颊泛着淡淡红晕,微微低首:“才不是,我来嫁给他。”

李天下不可思议。

顾长亭不可思议。

两位校府校尉不可思议。

苏寒山也觉不可思议,无辜地看着黄裳少女:“姑娘,我是个和尚。”

……

以前不识,以后定会熟络的。

这是黄裳儿秦舞阳对未来夫婿苏寒山说的话。

事实上,接下来同行的数日,黄裳儿成功让一行北归的众人彻底认识了她。

她武力值极高。

按照李天下初步估算,名为秦舞阳的黄裳女修为至少在武道四重三昧境界以上。

因为太子爷以身试法,终知自己不是黄裳儿的对手。

她来历神秘。

无论苏寒山等人如何套问,黄裳女都只有一种玄乎其神的答案。

说是曾有人断她天生龙妃相,将来定会嫁给天下共主,而那位天下未来共主会于唐历景佑二十四年自南而北归,不是苏寒山又是谁?

她还古灵精怪有时甚至蛮不讲理。

“正常女儿家谁会选择有马车不坐,偏要坐在车顶?还美其名曰看风景……”李天下揉着青肿的脸,怨愤地抬头看车顶,委屈地说道。

相识十数年,显见太子爷受此委屈的苏寒山忍俊不禁。

太子爷独自舔着内心的伤口抱怨道:“打不了也赶不走,这一路总不能让那刁蛮丫头跟着吧?”

盘坐车顶欣赏着崇山绿野的黄裳儿敲了敲马车:“你说谁刁蛮?”

好汉不吃眼前亏的太子爷连忙改口:“我,我说顾长亭顾将军。”

“方才听说有人想和我打架?”

“是谁如此不开眼?”

“还有人要赶我走?”

“咳咳,哪有的事。这一路有秦姑娘此等高手随行,安全感倍增。”

“你如此说话,良心不会痛?”

这句话是苏寒山问的。

看着不可一世的南朝太子爷委屈成这副模样,他实在觉得新奇,所以用最真诚的目光看着自幼的玩伴。

李天下气道:“你也来嘲笑我。”

苏寒山茫然问道:“难道不好笑?”

李天下郁结:“你……”

车帘忽被掀起,探出黄裳儿的小脑袋,她举着在李天下心里留下阴影的小拳:“你要作甚?”

李天下尴尬地笑道:“没!我俩是兄弟,我怎会欺负他?看你说的,嘿嘿……”

……

不知是否因为旅途多了位修为高深且神秘的黄裳儿随行,十数日来,无论过荒无人迹的白登道还是夜行渐而偏远的暮晚城,苏寒山再没遇到云来客栈那般刺杀。

舒缓之余,却也愈发慎重。

正如李天下所言,两次行刺的杀手都是死士,不分时间地点,任务失败便自杀灭口,能够驱使这种人的幕后主谋,可怕程度可想而知。

颠簸的马车内,李天下苦恼:“真不明白,苏唐帝国究竟是谁对你如此深仇大恨。”

静读佛珠解语的苏寒山说道:“我也想不通。”

因荒途烟尘弥漫而破天荒坐入马车的黄裳儿思索道:“或许他们不是与你有仇恨,仅仅是不愿让你北上而归呢?”

苏寒山说道:“父皇病重,可他们将我拦下或杀死又有何用呢?”

李天下盯着苏寒山说道:“你说呢?”

苏寒山没有说。

他重新低下头,默默地研读着佛珠解语,似是慌乱的心想从佛门大贤所留智慧中寻找一丝平静。

李天下叹息:“你如此聪慧,又怎会想不通。其实你心中已有猜测,只是不愿承认罢了。”

苏寒山说道:“一定不是这样!我们虽未曾谋面,可毕竟都是手足兄弟。他们,他们甚至都不知我是善是恶是胖是瘦,为何……”

黄裳儿聪颖。

她看出苏寒山眼底的痛苦,笑拍着苏寒山肩膀安慰说道:“苏唐帝国那么多人,兴许是某些未出阁的大家闺秀掌上明珠妒忌本姑娘倾国容貌,要谋害我未来夫婿解心头恨呢?”

李天下也不愿过多探讨这烦心问题,接道:“说不定还真是如此!”

黄裳儿向太子爷递了个难得赞赏的眼神,随后嘻嘻笑道:“就是就是。说一些开心的话题,不提这个。”

李天下说道:“比如说?”

黄裳儿乌溜溜的眼珠儿一转,满脸儿期待之色:“比如说苏哥哥何时打算娶本姑娘过门儿?”

苏寒山微怔。

咽了口惊吓,缓缓将佛珠解语举了起来,遮挡住面容。

第六章 散花楼里百晓生

苏唐帝国天都城外有座雄伟神圣的天符山,那是国教两大道门所在之地。天符山东侧有株高达三千余丈粗亦有两千丈的扶桑树,扶桑树上有座望日亭,望日亭中有位披道袍持拂尘的白发老者与端坐太师椅的国初大人黑白对弈。

年岁过百的太师李国初落子说道:“算一算日期,九皇子也该到扬州城附近了。”

对面持拂尘自有仙风气息的道袍老者哑然笑道:“老道更关心的是那百晓生即将问世的百兵鉴,不知这手中一缕拂尘能位列哪一席。”

太师大人端起茶盏:“已霸占凌云阁二十四像第二挂位整整甲子年的补天道神阙大人,没想到竟对后生晚辈捣弄的兵器谱感兴趣。”

补天道掌教神阙大人捋着白须笑而不语。

李太师又道:“其实你最关心的还是南朝一住十五年的九皇子殿下。出生时元神先天受损却拥有令人不可思议的修道天赋,若不是久居南朝以佛养病,恐早已成为你神阙大人座下传人喽。”

白发老道瞪眼说道:“当年如不是你这老顽固说殿下此生福缘在南朝,我青莲殿也不至于人才凋零二十年。不仅风头被昊天殿凤栖梧那小子占尽,还丢了国教正统头衔,让师弟的截天教给摘了去。”

太师李国初呵呵笑道:“莫生气,莫生气。再等数月,待九皇子回到天都,你要收徒定无人拦你。”

神阙大人说道:“回去给那些心眼长到脑门上的权弄之人捎个话,老道不论朝堂之上哪一派系,更不管是皇子也好将军也罢,玩闹归玩闹,老道可以不收这个徒儿,但我补天教不能少此传承教义的掌玺人!你可以说老道蛮不讲理,可是没办法,谁让我这老不死的看上那孩子了!”

白发老道落了一子。

话毕,落子即碎。

云风轻抚,将化作齑粉的棋子不知吹散到何处。

少见老道动怒的国初太师心中微凜,将杯盏轻放:“你也莫要较真。怎么说都是堂堂九皇子,陛下血脉,谁敢谋害?更何况,陛下不久前赦免了关在幽狱里楚家的那个孩子,又将其家族流传的十一柄剑尽数归还。想来若无耽搁,现在那孩子应该也到扬州城了。有他护卫,殿下应无虞。”

……

“不愧是与姑苏齐名的扬州城,这儿的繁华还着实让人大开眼界。”

清晨,车队入了扬州城。

入城后便不再乘坐马车,苏寒山几人皆各自一骑,紧跟扮作商旅运送货物的三十骑在后方缓行着。

顾长亭则与两位校府校尉随行在苏寒山身旁。

看着城中热闹以及许多装扮并非南朝人氏的江湖人,腰佩秋塘刀的顾长亭说道:“该是近来闹得沸沸扬扬的百兵鉴将要问世,才引得各路江湖鱼龙混杂于此。”

苏寒山不解问道:“何为百兵鉴?”

李天下指着前处最为拥挤的街道地段说道:“瞧见没?那里有座散花楼,是扬州城最著名的花楼……”

话只说了一半,黄裳儿便仇恨似的瞪了李天下一眼。

后者尴尬。

顾长亭解围说道:“散花楼里有位号称江湖事无所不知的杂役百晓生,近来放言说要著写一部囊括春秋五国各路宗门派系与庙堂高手的兵器谱,取名百兵鉴,旨在罗列甲子年江湖中赫赫有名的百件兵器,并且给予排名。算一算时间,应该就在今日。”

李天下点了点头。

苏寒山却极为诧异:“既然是花楼里的杂役,百晓生如何会有这般权威?还能引得俱多江湖人千里奔袭来此?”

顾长亭说道:“原本百晓生之名除散花楼外无人知晓,可自从此人去了一趟楚江东后,便瞬间声名大噪。”

苏寒山问道:“他去江东何干?”

李天下接道:“可曾记得云来客栈那乐女所弹之曲?”

苏寒山答曰:“江东儒圣门下少年天骄楚南诏所谱写的战国赋?”

李天下感慨:“这位百晓生在江东与诸子百家皆奉以为骄傲的少年楚南诏十八里杏坛论辩一战而成名,自此名声大显为江湖尽知。他所著写的兵器谱,自然也令浩瀚江湖感到好奇。”

苏寒山钦佩:“如此说来,倒真是了不得的人物。”

……

众人在距离散花楼最近的客栈歇脚。

两位校府校尉负责安顿车队,苏寒山几人则坐在酒楼七层,静静等待着百兵鉴问世,顺便进食赏景看路人。

若在寻常,来往扬州城的路人自然没什么可看之处。

可再有数个时辰就是百晓生著百兵鉴问世的时刻,那些无论是否会出现在百兵鉴排名谱里的兵器之主,或多或少都会忍不住来此一观,见证江湖第一部兵器谱的诞生。

看着愈发拥挤热闹的扬州城里形色各异的江湖人,原本对江湖事知之甚少的苏寒山也不由生了好奇,盯着李天下手中秀丽长剑问道:“据说它叫烟雨?”

太子爷流露得意之色:“楼台烟雨的烟雨。”

苏寒山问道:“你说百兵鉴里烟雨剑会排在多少位?”

李天下谦逊说道:“前三吧。”

苏寒山险些没笑出来:“烟雨能排前三,舞阳的舞轻罗必然是百兵之首了。”

太子爷瞪了苏寒山一眼。

索性低下头,抿了口茶水,不再说话。

抚着栏杆看城中热闹的黄裳儿不知看到什么奇异事,连忙向苏寒山挥手:“苏哥哥快来看,好奇怪的人。”

扬州城最宽广的主街道人头涌动。

有位粗布麻衣年轻人牵马而行,马背上挂满长剑。来往过路都以为是趁着百兵鉴问世远道而来凑热闹的卖剑人,一柄剑也就值几两银子。

苏寒山站在楼上瞧着那位麻衣牵马年轻人,也未曾看出异样。直到顾长亭眯了眯眼,过目数了数马背上十一柄剑,终于想起江湖某个传闻。

“传闻战国时期西楚剑皇所在的家族有个人尽皆知的习惯,凡楚家剑客行走江湖,必先于八千尺剑壁上挑选名剑十一柄,后牵马而行。与人比剑,每一柄剑只递出一招,一招过后,便不再用此招,更不再用此剑。”

第七章 牵马的,骑牛的

李天下亦有所听闻:“可春秋五国以来,扶持蜀皇登位的蜀山剑派名震江湖,而西楚剑却随之没落甲子年,江湖更是数十年不曾听闻过楚家剑客之名,都以为楚剑自此绝迹,这牵马挂剑的麻衣年轻人又是谁?”

顾长亭摇了摇头。

苏寒山更为不解。

满心疑问。

几人思忖间,黄裳儿忽又指着街道另一方向喊道:“看那个人。”

街道的另一头有牧童牵黄牛。

牛背上坐着一位干净素洁的少爷,那人手中提着剑,剑上挂着酒壶,穿行在拥挤的街道,却显得醉意醺醺,好不惬意。

牵马的与骑牛的沿着街道两个方向走来,很快地,他们相遇。

他们停在苏寒山所在酒楼门前,彼此看了看一眼。

骑牛下山的少爷睁了一只眼,瞧着牵马而行挂剑十一柄的麻衣年轻人,而后伸了懒腰,问道:“卖剑?”

麻衣年轻人摇了摇头。

那牛背上少爷又问:“找人?”

麻衣年轻人顿了顿,想了一会儿,点了点头。

“谢谢。”

牛背上的少爷继续打盹,牧童会意,便牵着黄牛入酒楼。

牵马麻衣年轻人似不善言谈,又似对周围陌生人陌生环境有丝丝畏惧,幽狱锁了许多年让他养成孤僻古怪的习性,他就牵马站在酒楼门前,没有进去的意思,也没有离开的意愿,像是要守着这座酒楼。

……

苏寒山觉得牵马骑牛的两人很有趣,而后想起散花楼里百晓生与百兵鉴,又想到江东十八里杏坛论辩的诸子百家楚南诏,忽然觉得这座江湖更有趣。

些许时日的赶路与所见所闻,似乎比桃花山寺单调枯燥的生活精彩许多,路过江湖的九皇子苏寒山忽然萌生且入江湖看一看的奇妙念头,不觉眸含笑意。

有人登楼来。

看其装扮,像是酒楼里跑腿儿的杂工,那人贼溜溜的眼睛四处瞅了瞅,最后将目光锁定在苏寒山一行人身上,便径直小跑而来:“敢问哪位是苏寒山苏公子?”

李天下与顾长亭疑惑相视。

一路走来也算中规中矩,没敢多生事端,怎的偏有如此多麻烦人麻烦事找上门来?莫不是泄露了行踪?

苏寒山也非常无奈。

正要开口,却被古怪刁蛮的黄裳儿秦舞阳抢先,审视着那人说道:“找苏公子何事?”

那人笑道:“姑娘误会了。小的是散花楼杂役,奉主子之命,特来此请苏公子散花楼一聚,以共同见证百兵鉴问世。”

黄裳儿秦舞阳眨巴着乌溜溜的眸子思索,又问道:“你家主子是谁?莫不是百晓生?”

那人笑道:“姑娘慧眼,我家主子正是百晓生。”

黄裳儿刁难说道:“既是百晓生,就不该如此端着。要请我们苏公子散花楼小聚,为何不自己登门造访?随便使唤一个小杂役,也太没诚意了些。”

散花楼杂役错愕:“这……”

黄裳儿说道:“本姑娘说的不在理吗?”

“姑娘说的极是,只是……”

“只是什么?”

散花楼杂役无话可说,用乞求一般的神色看着苏寒山。

一路来,苏寒山见识过秦舞阳的百依百顺,见识过她的古怪精灵,也见识过她的蛮不讲理,多少已有些习惯。

可对陌生人来说,遇上这么个说不过也打不过的黄裳儿,一时间还真有些吃不消。

实在不忍见那人为难而本又对百晓生感到好奇的苏寒山便解围说道:“回复你家主人,苏某定当拜访。”

黄裳儿补充说道:“我家公子宽宏大量,不予他百晓生计较。快些回去让他备好酒菜,怠慢了我家公子,小心本姑娘拆了散花楼的招牌!”

那杂役惊得背生冷汗,连忙点头称是。

黄裳儿秦舞阳转过头眯起月牙般的眼睛,像是立了功要讨赏的孩子,可爱之极。

对此,苏寒山着实束手无策。

……

散花楼顾名思义是座花楼,花楼里有许多美丽温婉绰约的姑娘。

姑娘太多的地方总是有些不适合其他姑娘冒入的,散花楼就是这种地方,常来常往的熟客都是自诩多情的男子,罕见女子入楼。

可黄裳儿却偏偏要随行,生怕自己未来夫婿给花楼里那些妖艳魅惑的娘子占了便宜似的。苏寒山执拗不过,便只能默许。

东伯吴与胡姬两位校府校尉带着车队暂留客栈,苏寒山、李天下、与女扮男装不失英姿气的黄裳儿以及秋塘刀不离身的顾长亭四人下了酒楼。

路过大堂时,不由对那位正给自家黄牛灌酒的少爷多看一眼,不过对方显然并没有理会他的意思。

牵马挂剑的麻衣年轻人还守在酒楼门前,一动未动,像座石雕。苏寒山四人离开后,这年轻人也二话不说牵着马儿跟了上去。

与苏寒山的距离始终保持着十步,他就在后面默默地跟着。

被人跟踪终归是很奇怪的感觉。

而且那人明目张胆肆无忌惮的样子让顾长亭有些反感:“殿下先行,我来拦住此人。”

苏寒山说道:“素未相识,又不知对方有无敌意,冒然动手有些不妥。我们还是静观其变吧,兴许到了散花楼,那位百晓生先生能识出此人善恶来历。”

有模有样地模仿着公子哥开扇自觉乐趣无穷的黄裳儿说道:“就是就是。顾将军勿需担忧,本少爷在此,他就是再多挂几柄剑也伤不了苏哥哥分毫。”

李天下也说道:“就算秦公子力有不逮,还有本太子爷呢,放一百个心就是。”

顾长亭不语。

只好按着腰间秋塘刀,微微侧目看了牵马而行的麻衣年轻人一眼。

散花楼壮丽。

入此楼中第一眼,苏寒山绞尽脑汁想了许多修饰的词汇来形容散花楼的模样,最终还是觉得壮丽二字最为贴切。

便是姑苏城烟花巷柳逛遍的李天下看在眼里,也深感与众不同。

或许是百兵鉴即将问世的缘故,花楼里本该阴盛阳衰,现如今倒是姑娘没了踪影,处处可见携带刀兵长剑的各路江湖人。

苏寒山入花楼,顿时吸引了许多异样目光,因为百晓生已恭候多时。

曾是散花楼杂役小厮,然自江东十八里杏坛论辩,与诸子百家的宠儿楚南诏一战而天下皆知的百晓生便一跃成为散花楼之主。加上即将问世的江湖兵器谱,百晓生如今地位可想而知。

散花楼里数百位江湖客有来自苏唐,有来自西蜀,有来自北燕,有来自江东大阀豪门,当然也有南朝人。无论正邪与否,武道修为深浅与否,却没能有一人得到苏寒山这般让百晓生亲自等待恭迎的待遇,因此各路江湖客不禁对苏寒山的身份感到好奇。

似有几分病怏态的百晓生羽扇纶巾,着一身及足的水墨长衫,见苏寒山入楼,连忙上前恭迎:“贵客光临,小生有失远迎。”

苏寒山诧异地看了百晓生一眼,实在想不明白散花楼怎会雇用这般病怏怏的书生为杂役。

想着或许是被散花楼东家相中了百晓生的才学见识吧,苏寒山还礼。下意识正欲双手合十,却被李天下连忙拉住:“先生客气,我家公子何德何能,让先生特意在此恭候。”

苏寒山意识到入了江湖再合十施礼却有不恰当之处,便依葫芦画瓢,照着李天下的模样生疏地抱了抱拳。

百晓生那双似能洞察人心的眼睛流露笑意:“惭愧惭愧!请诸位登楼,小生已为诸位备好厢房。”

苏寒山说道:“如此,多谢先生。”

仆役领着苏寒山在一众炙热目光下登楼。

相对于楼下拥挤的席位而言,楼上一间间独立优雅的厢房倒真是天壤之别的待遇。这不禁勾起李天下些许好奇,凭栏而望,想要看看四周厢房内究竟都是哪些身份与众不同的贵客,却无意间瞧见牵马挂剑的麻衣年轻人与骑牛的少爷先后顺序也入了散花楼。

一个寻了一处角落站在那里。

一个索性就躺在牛背上打盹,也没有要下来的意思。

第八章 百兵鉴

距离百兵鉴问世还有一个时辰,估算着该到的不该到的都已入席,似有疾病缠身的百晓生便站在楼下圆台上高谈阔论起来。

他叙述自己著写百兵鉴的初衷以及为此所做的数年准备,紧接着说明百兵鉴入榜规则与参考依据。

最后,便开始点评。

点评江湖甲子年里颇负盛名的一些兵器,以及未被他列入百兵鉴的原因。

简洁些说,百兵鉴有三不列。

不列武境六重以上高手使用的兵器,毕竟六重境高手身武合道手段通玄,且江湖中更有囊括化凡神仙顶尖高手二十四位的凌云阁二十四挂像珠玉在前,百晓生再如何骄狂,也不敢自诩与凌云阁叫阵。

不列春秋甲子年间不曾现世的兵器。

秦王朝失其鹿,八百诸侯纷乱三百年,期间涌现出无数神兵利器。可随着天下五分,战国时期许多曾名震天下的兵器或毁或埋或下落不明,整整甲子年不闻于世,百晓生即便有心列榜,也无法确定所列兵器尚存人间否,索性不予排名。

百兵鉴第三不列,是不列无主兵器。抛开兵器拥有者不谈而单论兵器,并无太大意义。

在此三不列基础上,百晓生取江湖甲子年里颇负盛名的武道五重证虚境界高手三十三位,取武道四重三昧境高手六十六位,分上下两阙共九十九人著为江湖第一部兵器谱。所以百兵鉴从某些方面来说也是各路江湖高手实力层次的一种参考排名。

时间在百晓生滔滔不绝的讲解与阔谈中流逝,转眼便到了百兵鉴揭晓问世的时刻。

散花楼里变得异常安静。

无数目光殷切地望着圆台,百晓生正襟,向四方来客及楼上各房雅间长鞠一躬,然后便走了下去。

不知是谁触碰机关,只见圆台忽从中心向着边缘开启,仿佛突泉上涌而导致水面荡起的涟漪般,有座平整石台自那空荡的中心处浮了上来。

石台竖着面丈许高寒气凛凛的冰鉴,冰鉴铭刻着许多字眼。

苏寒山忍不住扶栏而望:“寒雾缭绕,看不太清。”

声音刚落,圆台边缘镶嵌的八颗夜明珠便齐齐陡射明光。八道珠光纷纷照射到冰鉴之上,将寒雾驱散,而后八道光芒汇聚成一道光柱沿着冰鉴直冲散花楼顶。

散花楼顶浮现一面十丈高大的镜像,在阳光下显得极为耀眼。

扬州城里大大小小街道无数,街道里行人百姓及江湖人士亦有无数,当散花楼顶那面镜像大放光芒匹射八方时,满城目光皆被吸引。

“快看,那是什么?”

“好像一面非铜非冰的镜子。”

“不是镜子,是百兵鉴!百兵鉴问世了……”

“百晓生的百兵鉴?快看看究竟谁是百兵之首?”

“百兵之首……上阙,涅槃火!”

涅槃火!

喧闹议论不绝的散花楼雅间里苏寒山默念着这三个字,发现自己似有听闻,却始终无法想起何时何地。

李天下感慨道:“果然是他!”

苏寒山诧异问道:“你知道涅槃火?”

李天下瞥了他一眼:“苏唐国教当今教圣璇玑大人座下弟子凤栖梧,与生俱来天凤血脉,更被誉为道门百年罕见的绝世人物。简单些来说,这涅槃火就是凤栖梧的血。”

苏寒山有些不明白:“血也可以是兵器吗?”

李天下打趣说道:“如果你修为够强,唾沫星子都可以是杀人利器。当然,能否列入百兵鉴就要看百晓生了。”

苏寒山沉默地点了点头。

不再纠结于此,便继续向那冰鉴瞧去。

百兵鉴第二,竟是……十二品莲台?苏寒山难以置信,以为自己看错字眼,直到太子爷李天下神色诡异地扭头望着自己,似笑非笑,他才确信这是真的!

右手掩于长袖内,掌心隐约浮现一座小莲台。

苏寒山无法想象,儿时禅空国寺右灵佛持赠与的掌心莲台,竟能位列百兵鉴第二?他远眺楼下负手而立的百晓生,心想莫不是百晓生有意为之?

李天下瞧出苏寒山忧虑,故作愤怒点道:“我南朝国寺右灵佛持十二品莲台,居然屈于凤栖梧那小子肮脏血下!百晓生这脑袋究竟怎么想的!”

苏寒山恍然明悟。

在世人眼中,在诺大江湖眼中,十二品莲台本就在右灵佛持之手,除国寺几位大贤尊者与师父以及李天下外,旁人倒真的无从得知。

更何况国寺尊者与师父从不出寺,李天下也自然不会到处宣扬这险些让人忘记的儿时趣事,百晓生再如何神通广大也决计不知品莲台如今在自己掌心。

想通此中关节后,苏寒山欲伸手拍李天下肩膀以示谢意,却瞧见后者神色难看。

苏寒山脱口问道:“怎么了?”

还未来得及听李天下回答,身旁女扮男装总是矮一头的黄裳儿秦舞阳欢喜地抱着苏寒山手臂,遥指百兵鉴:“苏哥哥快看,是我的舞轻罗,上阙三十三舞轻罗。”

李天下抱怨:“一缎破绫罗竟被排到上阙……我看这百兵鉴就是一派胡言乱语,不看也罢,不看也罢。”

李天下索然无趣地摆手。

索性回到席位,斟酒自饮起来。

看着开心地像个孩子的秦舞阳,苏寒山凝视着那张美丽的脸儿,不由流露一抹宠溺的笑容。

倒是顾长亭,看向黄裳儿的目光多了几分诧异与忌惮色。只道此人实力超越南朝太子爷,却未曾想如此非凡。这般年纪能入百兵鉴上阙,虽说是上阙之末三十三,可也足以证明其武道修为已达大宗师证虚之境!

黄裳儿冲着李天下做了个鬼脸:“某些人心里遭受打击了。”

遭受打击的显然不止太子爷一人。

散花楼聚集的各路江湖客,有许多不服百兵鉴兵器位次排名的已开始争辩起来,火药味极重。不过好在这些人倒也深知规矩,没有在楼中刀兵相见一较高下。

对此,苏寒山无奈笑着。

他非江湖人,自然无法了解百兵排名意味着什么。他只是对未知的江湖感到好奇而已,目光又回到百兵鉴十二品莲台几个字眼后,依顺序看去。

“上阙第三,乾坤鼎。”

“第四,晓寒剑。”

“第五费思量。”

“第六长安月。”

“第七河图洛书。”

“五色旗。”

“五更寒。”

“……”

“十一杨柳枝。”

……

“一根软柳条能做兵器么?我看这百晓生也是徒有虚名,你瞧那百兵鉴前十,什么血啊莲啊月啊书啊旗啊的……也算兵器,也能杀人?除了乾坤鼎晓寒剑之外,都是中听不中用!”扬州城外,护城河旁一株垂荫杨柳下,有位不惑之年的秀才看着手中弯弯嫩柳条讽刺说道。

“就是就是,破柳条能做甚兵器?快还我,老夫还要系发呢。”

中年秀才对面盘膝坐着位邋遢老头儿。

老头儿抢过那根弯弯杨柳,二话不说插入蓬松凌乱的发髻中,不耐烦地指着面前棋盘说道:“该你落子,再不认真可就满盘精光了。”

中年秀才愤懑地看着即将面临被彻底歼灭的白子,连输九局的他被自称黄梅的老头一句话刺激,心态瞬间崩溃,直接丢弃手中白子,起身拍拍屁股愤然离去。

黄梅老头焦急喊道:“就这么走了?”

“认输了吗?”

“把银子留下啊!”

“再来一局呗?赌五两的……”

“真的走了?”

独自收拾棋盘神色落寞的黄梅老头感慨万千:“现在的年轻人,太浮躁!杨柳枝哪里不好?居然未入前十!真得寻个机会教育教育百晓生那孩子如何尊老爱幼!”

第九章 牧童遥指杏花村

虽口说不在意,心中却难免好奇的李天下终于听到自己的名字。

女扮男装的黄裳儿费了好些力气依着百兵鉴顺序搜寻而无果,最后灵光一现,由后往前倒数着找去。

“下阙六十四,烟雨剑。”

苏寒山与顾长亭在笑。

黄裳儿也在笑:“原来是倒数前三。”

李天下面色铁青,有种提着剑将那百晓生修理一顿的冲动。

不过碍于身份的他,确实忍住了这种冲动,却再也忍不住在此散花楼多待一刻:“走了走了,尽是些无从考究的一家之言!”

苏寒山几人走后,各路江湖客也陆续离开散花楼。

今日百晓生公诸初届百兵鉴,想来不出五日,这份代表着江湖甲子年兵器谱位次排名的榜单便会传的天下皆知。

而百晓生也料到日后江湖少不了对百兵鉴权威抱有否定态度之人,为此在散客之际,他不退反进,宣称愿接受任何质疑,并鼓励百兵鉴中入榜兵器向天下证名。

渐渐空荡的散花楼里,那间由始至终都紧闭房门的雅间走出一人。

那人凭栏眺望,看着楼下似在等待着自己的百晓生说道:“你可知你的这种行为会带来怎样后果?”

轻咳几声,百晓生抱拳为礼:“楚兄说的哪里话,莫非还会动乱江湖?”

一部百兵鉴问世,将江湖甲子年里名噪一时的兵器罗列入榜排列虚名,势必会让平静已久的江湖引发一场血雨腥风。

他不信以百晓生智慧会看不破这一点,所以蹙眉:“你觉得不会?”

百晓生笑道:“春秋以来,这座江湖死气沉沉太久,能以一笔之力惊起怒涛波澜平添些许江湖趣,小生引以为豪。”

那人沉默不言,而后下了楼。

他与百晓生擦肩,稍作驻足:“你应该庆幸自己是一介书生,否则在十八里杏坛论辩开始前,这柄照晴就已送你去见孔圣人了。”

……

夕阳正当红。

残红如血的天边飞过一阵结人字的秋雁,远远看去,仿佛一朵奇状的乌云向扬州城漂浮而来。

鸿雁秋鸣,划过苍穹。

当它们掠过扬州城头顶的天空时,忽被一声嘹亮牧笛惊得四散逃飞。

吹奏牧笛的是位小牧童。

黄昏里,小牧童坐在城头上,闲适地荡着双腿。在小牧童正下方城门处,那骑牛的少爷半昏半醒醉意醺醺。

他提着剑,剑上挂着酒壶。

他挡在扬州城门处,说要做一笔买卖。

那笔买卖是一颗人头。

他说要割一颗头颅换银子,然后买酒喝。

扬州城里有许多外地人,外地人也是江湖人。百晓生首届百兵鉴问世后,这些人并没有着急离去,因为他们心里清楚得紧,一部兵器谱排名若惹得江湖山雨欲来,那么阴风起处必在此城。

都说阴风多作怪,他们不知城头下骑牛提剑的公子是否是作怪的阴风,他们也不在意,聚众于此,至少能在雨夜入眠前看一场非凡的热闹不是?更何况,能亲眼见证牧童遥指杏花村的杏花村杀人本就是一种可遇不可求的江湖奇遇。

……

“那人还在跟着?”

计划天黑入夜前离开扬州借住城外十里罗浮山的车队向城门驶去。

苏寒山与黄裳儿坐在马车里。

想起那位自出现时便如鬼影般跟随牵马挂剑的奇怪年轻人,苏寒山忍不住掀起车帘,向悠哉游哉的太子爷问道。

乘马看残阳的李天下回首,目光跃过拥挤的人群,寻到了那位紧跟在车队后方保持着一定距离的怪人:“你说呢?”

马车旁随行的顾长亭说道:“等出了城,无论是敌是友,属下定让他摊牌。”

李天下摆了摆手:“无须等到出城,想知道还不简单?”

苏寒山问道:“你有办法?”

李天下故作高深笑道:“你说呢?”

“什么办法?”

“问啊……”

“就,这样?”

“不然呢?”

苏寒山无话可说。

他忽然觉得自己很愚蠢,竟会相信李天下的鬼话。

心想着终于赢了你这伶牙俐齿的小和尚一次,舒畅之极的李天下用力夹了夹马腹,调转马头,竟真的去了。

虽说李天下武道修为不弱,可还是隐有担忧的苏寒山见太子爷折返后,便吩咐顾长亭让车队放缓些速度。

牵马挂剑粗布麻衣的年轻人见李天下走来,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紧紧盯着自己,让他极为不自在。这种感觉如同又回到幽狱里被当做罪无可赦的死囚看待一般,想起那黑暗无天的日子,他双手不自觉颤抖。

而后低下头,想要躲避李天下居高临下审视的目光。

李天下嘘住马儿。

牵马挂剑的年轻人也止住脚步。

太子爷看着他微笑说道:“你知道我?”

年轻人微微抬头,想了想,点了点头。

太子爷遥指着前方马车继续问道:“你也知道他?”

年轻人又点了点头。

太子爷眯了眯眼,三问道:“所以你是敌人?”

年轻人摇头。

“那便是朋友了?”

年轻人沉默。

这一次,他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自幼以罪奴之身被关在暗无天日的幽狱里,朋友这个词汇对他来说太过陌生。而陌生的东西又容易让他产生恐惧,所以他不喜欢结交朋友。

他习惯与孤寂为伴,也习惯与剑为伴。

见对方沉默不语,李天下心中已有些许猜测,便毫无顾忌验证问道:“你来自苏唐?”

麻衣年轻人本就未打算隐瞒身份,一路跟随,只是不善表达而已,所以他又再点头。

李天下露出一抹笑容:“所以你也是奉命而来护送小和尚北归的?”

年轻人第四次点头。

李天下追问:“你姓楚?”

年轻人满脸诧异地看着李天下。

李天下摊了摊手:“别问我如何知晓,因为就算你问,我也不会说的。”

牵马挂剑年轻人终于开口。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似是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开口说过话:“西楚的楚。”

虽然心中早有猜想此人是西楚剑皇后裔,可当亲耳听到后还是颇为惊讶的李天下问道:“你的名字?”

年轻人说了一个楚字,而后顿了顿:“楚,门客!楚门客……”

李天下重新回到车队。

牵马挂剑的年轻人继续默默跟随着。

苏寒山掀起车帘,看着李天下那张笑意难掩的脸,很想追问结果。不过一想起太子爷得意的嘴脸,他话到嘴边,毫无破绽地咽了下去。

果不其然,素来藏不住秘密的李天下主动交代:“看来你那皇帝老爹,也不是不关心你的死活嘛。”

苏寒山闻言微怔。

心想着竟是与顾将军一样,也是父皇派遣而来护送北归的么?

真是很奇怪的人!

乘马随行的顾长亭也是稍稍送了口气。

原以为护送九皇子殿下北归是件无聊之极的事,出发前他尚还抱怨自家叔叔朝堂之上举荐自己实属大材小用。

可这北归之路才行了几日便让他产生莫名的沉重与紧迫感。自云来客栈那场刺杀之后,顾长亭总有一种隐忧。

肩挑重担!好像这份差事远比自己想象中要复杂许多!他甚至觉得接下来的路,一天会比一天难走!

这种念头刚刚闪过,顾长亭便瞧见城门处的拥堵。

有寻常百姓,也有五湖四海的江湖客,足足千人余全都拥挤在夕阳下的城门后。

那城头上还坐着一名吹笛牧童。

第十章 城头论剑

腰挂秋塘刀的顾长亭挥手示意,车队不再行驶。

远远望去见那牧童面善的李天下轻咦了声,于是马车里被牧笛音吸引的苏寒山也忍不住掀帘望去。

当他掀帘时,城门处拥挤的热闹人群竟同时纷纷转身,而后极为有序地向街道两侧退后,很快地,一条通畅宽敞直抵城门的大道便空了出来。

苏寒山平视而去,见城门处有个骑牛人。

他见过此人,只是不知对方此时此刻挡在城门下,用意为何。

马背上,太子爷李天下抱剑眯了眯眼:“似乎又是冲着你来的。”

苏寒山说道:“可我并不认识他。”

李天下说道:“禅空寺里的假和尚、云来客栈的乐女,你也都不认识。有时候,你不需要认识别人,别人只需认得你就够了。”

苏寒山不愿相信:“难道他也是杀手?江湖中有这样明目张胆的杀手么?”

李天下很乐意给这位初入江湖的苏唐九皇子普及江湖知识,因为这样会体现出他博学多闻:“当一个杀手有足够的自信杀死目标,明目张胆些又算的了什么?”

苏寒山说道:“这里数千双眼睛瞧着,他若真的杀了我,就不惧日后我父皇的怒火牵连?”

李天下想笑:“甲子春秋年里虽说是五国平分天下,可这不分国度的浩瀚江湖,朝廷伸手触及不到的地方远比你想象中多得去了!”

“比如说?”

“比如说武道七重化凡境的神仙,朝廷如何拿?”

苏寒山不再辩驳。

其实倒不是他愿意争论这些,只是实在想不通为何有那么多人想要自己的性命。他甚至会忍不住在想,自己很讨人厌吗?

可桃花山寺十五年,自幼先天元神有损的他是真的很努力才活到现在的啊!他很珍惜自己的小命。所以无论是谁要取他性命,他都不会听天由命束手就擒。

苏寒山低头沉默的第三息,那位紧跟在车队后方牵马挂剑的麻衣年轻人走了上来。路过马车旁,不善言辞的楚门客露出一抹有些不自然的笑容,算是对新主九皇子殿下打了招呼,而后挺直身背,向城门处走了过去。

“这人是谁?”

“我记得,在散花楼见过他。”

“可入了百兵鉴?”

“不清楚。”

“看他的剑,总计……十一柄?”

“好奇怪的人!牵马挂剑,我还以为是寻常江湖卖剑人。”

“此人脚步沉稳,每一步之间都是恰到好处的间隙,如心跳般极有韵律,想来修为不俗!”

“看他装扮,我忽然想到一种可能。”

“难不成是,西楚剑客?”

“西楚早已灭亡,何来剑客?”

“你没听过江湖有句话叫剑不过楚,儒不过江?”

“怎么说?”

“如同天下儒生不敢过江东一样,江湖更没有哪位剑客敢越八千尺剑壁入西楚!”

“这究竟为何?”

“因为天若不生楚家客,剑道浩然永长存。江湖只要尚有一位西楚剑客在,天下万剑皆入下品尔!”

“……”

城头下骑牛提剑的少爷睁眼,周围诸多议论或多或少被他听入耳中。事实上,在那酒楼下第一次与牵马挂剑的麻衣年轻人相遇,他便有所猜测。

西楚剑客!

这是一个多么久远的名字!春秋甲子年里,江湖已鲜有听闻。乃至所有人都认为,西楚剑随着剑皇陨落而绝迹江湖。

对于天下剑修来说,这是一种庆幸,也是一种莫大的遗憾与悲哀!

庆幸的是,终于没有那独树的一帜阻挡剑道一途百鸟争鸣。遗憾的是,在如今百花齐放的剑道里,再无西楚剑的影子。

骑牛的少爷灌了一通酒,看的出来,他醉意醺醺的眼里隐藏着一种罕见的兴奋。

他看着对面距离不过十步的麻衣年轻人问道:“楚家客?”

他不愿凭空臆想猜测。

他想亲自证实。

因为在出剑割下马车里那位北归皇子的头颅前,他不想让手中杏花村沾上不干净的血。不过,西楚剑客除外。

因为对于一名剑客来说,手中剑若能沾上楚家人的血,那是无上的荣幸!

牵马挂剑的麻衣年轻人平静地道:“楚门客。”

对方问他是否是楚家人,他则很直接说出了自己的名字。

这是最好的回答。

骑牛的少爷笑了:“所以你要出城?”

楚门客摇头:“是因为你拦城。”

骑牛少爷瞧了一眼扮作商旅的车队,心想着原来你竟是那小皇子的护卫!景佑皇帝能将西楚剑请出江湖,实在用心良苦啊!

不过,他时节雨要杀人,至今为止还真没有人阻拦得住!

骑牛少爷说道:“这把剑名为杏花村。”

楚门客依然平静:“我知道。”

牧童遥指杏花村的杏花村,百晓生著百兵鉴里有所提及,上阙三十二,似乎在马车里那位黄裳儿的舞轻罗之前。

骑牛少爷并未觉得意外,因为在百兵鉴问世前,杏花村一名也早已名动江湖,甚至比他自己的名字还要响亮。

这让他很苦恼。

为了改变江湖人对他的认知,他养成了一个习惯。在杀人前,先报一下名字。这样一来世人记住的,就不仅仅是杏花村了。

所以骑牛少爷说道:“我的名字,时节雨。”

谁知这句话脱口而出,楚门客却忽然抬起头,视线从骑牛少爷身上移开,落在城头那位吹笛牧童身上:“你的名字并不重要。”

骑牛少爷似笑非笑:“哦?”

楚门客说道:“因为杏花村不是你的剑。”

骑牛少爷笑道:“杏花村在本少爷手中,莫非是你的剑不成?”

楚门客说道:“自然也不是我的剑。”

骑牛少爷问道:“那是谁的剑?”

楚门客看着闲坐城头的吹笛牧童。

于是听到这场谈话的所有人,都开始仰望夕阳下城头上的那名小牧童。

……

马车里,苏寒山诧异地与李天下对视了一眼。

便是自认见多识广的顾长亭也颇感惊讶。

杏花村是柄很有名的剑,这把剑一直在骑牛少爷时节雨的手中,所以世人理所应当的认为,那是时节雨的剑。

殊不知,时节雨确是少爷无疑,可这柄杏花村却并不是他的剑,而是城头上小牧童的剑。

有句诗里解释的很清楚,牧童遥指杏花村。杀人的人从来都不是骑牛的少爷时节雨,而是遥指杏花村的小牧童!

“他是如何看出来的?”苏寒山诧异,也暗自佩服楚门客的眼力。

“或许是因为时节雨嗜酒?”李天下猜测说道。

“两者有因果关系吗?”苏寒山不解。

“嗜酒的人,总归有些不适合杀人的。”李天下强行辩解。

“为什么?”黄裳儿扑闪着乌亮的眼睛忍不住问道。

“因为,手抖!”

……

苏寒山又问:“西楚剑究竟有多厉害?”

黄裳儿抢先说道:“天若不生楚家客,剑道浩然永长存。”

苏寒山问:“什么意思?”

李天下解释道:“西楚剑的存在如同九天之上的太阳,掩盖了剑道百年来闪烁的满天星辉光芒。所以江湖人常说,天若不生楚家客,如今剑道辉煌定然不止西蜀的偏安一隅,那一定是百花争鸣永盛不衰的景象。”

黄裳儿不知几时也变成好奇宝宝问道:“百年来,就真的没有剑客越八千尺剑壁入西楚?”

李天下得意说道:“怎么可能没有!据我所知就有一位,而且还是我们南朝人。”

苏寒山问道:“是哪位前辈?”

李天下说道:“据说是居住在青草池塘,闲敲棋子落灯花的黄梅老头。”

“那位前辈后来怎样了?”

“后来嘛……西楚归来剑没了,也跌境了!”

“确实挺惨的。”

第十一章 牧童画符

周围不知几时悄然安静。

城头上吹笛牧童拍了拍身上尘土站起身来。

夕阳斜照着小小的背影,实在让人难以将他与杏花村产生联想。可他切切实实就是杏花村之主,他小手一召,骑牛少爷手中杏花村便在晚霞里划出一道光,飞到牧童手中……

远处楼阁里,百晓生摇扇。

拥挤的人群中,楚南诏压低帽檐。

城门外杨柳下的黄梅老头,抬首蹙了蹙眉随口说了句:“小孩子站那么高作甚?”

李天下与顾长亭皆屏息凝神。

苏寒山出了马车,坐在驾车的位置,这里视线刚好。

黄裳儿却跳到了车顶。

楚门客拍了拍马首,长满老茧的手掌从十一柄挂剑一一抚过,然后拔出一剑。

剑名斜阳!

拔剑自是为了出剑,他向前迈出一步,然后递出手中剑。

……

有风掠过城外葱葱郁郁的树林向城头扑来,吹带着些许风沙。

城头上的吹笛牧童微感一阵灼意。

他发现风沙之中夹杂着一缕剑意逼人的剑风,仿佛自夕阳里剥离而出,灼烫而又锋利,直刺眼底。

他眯了眯眼望着城下的麻衣年轻人,楚门客明明还站在那里,剑明明还握在手中,给他的感觉,危险却已然扑至面前。

这便是楚门客的第一剑吗?他仅仅只是向前递了一剑而已!

牧童想着。

这便是楚门客的第一剑!

晚来风!

斜阳晚来风!

城门处,但凡看到这一剑游走轨迹的江湖人,不知不觉眼里都产生刺痛之感,甚至在流泪,便是人群中诸子百家的宠儿楚南诏也嗟叹着不愧是楚家剑客。据他估算,这一剑已有武道四重境小宗师的火候。

而这,不过是试探之剑而已。

“真的是试探之剑?”

城头上,无论身形体格还是样貌似乎都只有十二三岁的小牧童以丰富的杀人经验看出些许旁观者无法察觉的端倪。

牧童天真烂漫的笑了声。

而后挥动杏花村,挥剑,转身,斩落!

楚南诏的剑意剑风明明来自面前,他却一剑斩向身后,这令许多人不解。可当杏花村挥落那一刻,城头下所有人都明显看到刹那暗淡了些许的夕阳,仿佛黄昏被人一剑切去了大半。

人们这才明白,原来楚门客此剑的危险不是来自于那缕灼热逼人的剑意,而是背后的夕阳。

斜阳晚来风。

首先要有斜阳。

……

桃花山寺修禅不修武的苏寒山不解:“不是试探?”

马背上李天下白衣抱剑若有所思:“你认为西楚剑客出剑需要多此一举?”

苏寒山摇头:“我与他不熟,所以无法揣度他的性格与习惯。”

李天下说道:“牵马挂剑十一柄,一剑出一式。如果还需要浪费两式剑招试探,剩下九式剑若无法击败或杀死对手,岂不输得极冤?”

苏寒山不可否认,也无法辩驳。

在姑苏城里,他是辈分尊崇的禅修第一人,说是佛门禅子也不为过。可一旦入了江湖,他却发现远不及太子爷李天下对江湖的认知。

此消彼长,有时倒显出自己愚笨。

苦笑之后,他便不再多想,继续眺望城头。

楚门客已拔出第二剑……

在吹笛牧童挥剑斩夕阳后,他随手一扔,斜阳归鞘,而后快速奔跑起来。当跑到城楼下,便脚尖轻点,整个人跳跃而起,掌心一探,远在十数米外的马背上随之出鞘一剑飞射而至手中。

第二剑山海。

此剑剑身宽厚犹如铁尺,材质特殊的它重量也是普通长剑数十倍。握在手中那刻,楚门客便双手举过头顶,狠狠砸落。

与斜阳取意不同,山海剑重在势猛。

当它与牧童手中格挡的杏花村碰撞,瞬间荡起一圈可怖的剑风,就连吹笛牧童脚下的城墙都是崩碎一层青石。

烟尘弥漫。

原本瘦小的个头又深陷几分。

在城门周围许多江湖人眼中看来,堂堂西楚剑客像是在以大欺小欺负一个孩子。那瘦小的肩膀手臂,如何抗的住山海重剑?

之所以产生这种念头,是因为他们忘却了吹笛牧童的身份,也被他十二三岁的年龄与小小的个头迷惑。

须知,牧童遥指杏花村的牧童是位极富经验且狠辣的杀手,百兵鉴排名上阙三十二。在遇到楚门客之前,死在杏花村剑下的江湖好手何曾少了?

城头上山海重剑下的小小身影极其不悦地蹙了蹙眉。

刺客或杀手以速度与爆发性见长,他自然也不例外。可楚门客似乎深知这一点,从第一剑斜阳开始便用连绵的进攻压制自己,让他没有还手出招的空隙。如此被动下去,恐不待对方出完十一剑,自己真有落败丧命的可能。

为扭转初次交手便落入下风的局势,给自己创造反守为攻的战机,吹笛牧童不惜在数千道江湖客的目光下运转断魂诀。

武道五重证虚境界的实力修为化作肉眼可见的青色劲气犹如青蛇自双脚萦绕盘旋而上。

吹笛牧童单脚一震,小小身形爆发宗师级修为力量,赫然将楚门客连同山海剑震了出去。

“风剪影。”

对出手时机有着极其精准把握的小牧童眼中寒光闪过,身形跃起,在夕阳下豁然显出五道难分虚实的残影。

残影分身从五处不同的刁钻角度齐齐出剑。

迎着残阳金黄的光芒,城门处众家看客也不知那牧童出了多少剑,只看到城头上被震退的楚门客瞬间被数不清的剑影剑光包围,刹那间战况扭转落入下风。

马车上苏寒山有些担忧地看了看李天下:“要不要帮忙?”

白衣抱剑的太子爷不知何时下马买的酥糕,含糊不清地说道:“不用。堂堂西楚剑传人,不至于连一个十二三岁的牧童都打不过。”

苏寒山说道:“可他不是普通的牧童。”

李天下白了他一眼:“那家伙也不是普通的剑客啊。”

苏寒山不予争辩。

一旁静观城头论剑的顾长亭却按了按腰间秋塘刀。无论如何,站在他的角度,此行北归路多一份助力总比多一个敌人好上太多。

他想着,既是陛下派来护卫九皇子安危的江湖高手,于他而言何尝不是同路人?倒没有眼睁睁看着楚门客深陷危境而袖手不顾的必要。

夕阳下的城头剑芒溅射,山海剑与杏花村的碰撞声不绝于耳。

楚门客与牧童一大一小两道身影不停闪烁,前一瞬定格在半空,后一瞬便齐齐浮现在城楼。两人交手速度之快让人目不暇接。

不过楚门客明显一直在被迫防守。

山海剑既出便无再用之理,所以他一边防守着牧童的分身残影,一边借助碰撞的冲击力道而不停后退。

借力而用力,看似被压制,实则循序渐退,正中下怀。

终于,楚门客以山海剑挡住牧童风剪影分身最后一剑而退掠城下,他将山海掷回剑鞘,而后唤了声:“游龙,引凤。”

游龙引凤自然不是人名,而是剑名,也是两柄名剑。

楚门客的声音刚落,马背上便呼啸而出两柄奇特长剑,一剑形似龙骨,一剑形似凤羽。

两剑宛如两小无猜的玩伴交织着破空飞去,龙吟凤鸣回荡不停。

城头上,看着轨迹残影宛如龙凤共舞的两剑逼迫而至,吹笛牧童手中杏花村连忙挽出十数朵剑花,且退且挡。

他后退了六步,一直退却到城墙边缘无路可走,不得不运转断魂诀纵越而起。

游龙引凤绕着吹笛牧童绞缠旋转飞升,每一剑都及其凶险地紧贴着小牧童面门划过。然而牧童倒也不愧是百兵鉴上阙三十二的证虚境高手,在如此被动追击之下依然能够施展出风剪影分出七道影分身,从而摆脱了游龙引凤两剑的紧咬。

剑出又无果,形似龙骨凤羽的两柄奇剑飞射而回。就在此时,半空之中七道影分身汇合一处,吹笛牧童的身影随之凝实,飘落在城头。

擅长刺杀的小牧童深知纠缠愈久,愈发对自己不利。即使那位西楚剑客拢共只有十一剑,挨到对方尽出十一剑便胜负已分,可用己之盾破敌之茅,他也无法预测在并不擅长的领域正面对敌是否能撑到对方出完十一剑。

这是一种冒险。

他不愿冒险,所以接下来一剑,他准备毫无保留。

将断魂诀修炼至七重的牧童站在城头缓缓闭目,数息之后整个人已处于一种彻底放空的状态,好似一樽空杯盏。

放空是为了容纳。

他运转断魂诀将周遭天地所有的事物轮廓抽离成一道道线条纳入灵识,然后杏花村不由自主地比划起来,一举一动透露着很诡异……

马背上白衣抱剑的李天下问道:“他在做什么?”

苏寒山想了好一会儿,不确定地说道:“好像是在,写字?”

“为何我会觉得他在画符?”

“鬼才会画符。”

“苏唐道门中人也会画符,难不成他们也是鬼?”

“那你呢?”

“我是人,活生生的人。”

“你弃佛求道,岂不是不愿为人甘愿为鬼?”

“伶牙俐齿。”

“谢太子爷谬赞!”

黄裳儿见李天下被苏寒山说的哑口无言,耀武扬威地朝着太子爷挥了挥拳头,吐了吐香舌。

第十二章 谁动了我的棋盘

吹笛牧童确实在写字,也在画符。

每当灵识之中纳入一种事物的轮廓线条,他便用剑将那线条的轨迹描绘而出。不知不觉间,那些纵横交错的笔画竟勾勒出一个完整的字体,一枚剑符。

牧童赫然睁开双眼,那剑符暴涨剑芒升天而起,宛如夕阳里重新升起的灼热太阳洒下无数光线。

那些并不是真正的光线,那是剑芒剑气。数不清的剑气剑芒如流星激射,密集如雨地朝着楚门客匹射而来。

这位自出生便以罪奴身份被关押在幽狱的西楚剑皇后裔微皱眉头。

想自己十二三岁年龄时,在家族高手的悉心教导下尚不曾拥有五重证虚境界的武道修为。而眼前小小牧童,竟轻而易举的将自己甩在身后。

堂堂西楚剑传承者,莫非连放牛牧童也比不了?

天若不生楚家客,剑道浩然永长存。想起这句流传江湖百年的谚语,楚门客心境忽然有些浮动。

西楚剑绝甲子年,如今春秋五国剑修者百花齐放,一名十二三岁的小牧童便拥有与自己匹敌的实力,这说明了什么?

难道冠绝天下的西楚剑消亡真的是天意?是西楚剑的存在令剑道盛景推迟百年方显,所以天要亡楚?

若天意如此,我楚门客所背负西楚剑兴的使命岂不是荒天下之大谬的笑话!

脸色苍白的楚门客冒生冷汗。

才不是这样!

愤怒的他屈指弹剑鞘,剑名卷风涛。

楚门客手握卷风涛连连后退,手腕扭转,剑尖卷起越来越狂暴的风涛。那风涛如龙卷,将所有匹射而来的剑气剑芒尽数吞噬。

当最后一道剑芒被风卷吞入之后,楚门客骤然止住后退的脚步,平举着长剑的手腕翻转,剑身震颤,风涛又起,数不清的剑气剑芒从风卷之中呼啸而出,尽数奉还!

城头上,牧童跳跃而下,递剑而出。

杏花村轻轻刺出,剑尖那枚剑符顷刻分解。

剑符分解成一道道最初的笔画……横,竖,竖勾……每一道笔画都是牧童一道残影,都是杏花村一式剑招。

数不清的残影在飞星般激射的剑气剑芒里闪跳。几个呼吸间,所有的残影齐齐躲过剑芒匹射,赫然汇聚出吹笛牧童的真身。

牧童已紧握杏花村刺至楚门客眼前,正巧刺在一柄尚未开锋的铁剑之上。

这是藏拙剑。

距离楚门客仅有一米之距的牧童盯着对方的眼睛,背后忽觉刺骨寒意。一剑刺在藏拙之上后,没有任何迟疑再度闪退。

在他闪退的同时,一柄轻盈长剑紧贴着额前切断牧童一缕发丝飞回楚门客左手之中。

这是第七剑,燕子归!

……

险些丧命的牧童掠回城头上,伸手摸了摸那缕残留的发根,回想着方才生死一瞬的他心生委屈。

看着城下醉意醺醺对自己不管不顾的骑牛少爷,牧童索性收起杏花村,又在城头坐了下来。想着反正拿人钱财的是少爷,自己何必替人消灾?

还险些搭了小命!

城门处围观的众人见这突兀一幕均是摸不着头脑。前一刻还在生死搏斗,后一刻就画风突转了?

而且看那吹笛牧童的意思,似全然没有再战念头!

这让仅剩四剑未出的楚门客费解!

认输了吗?

夕阳斜照在所有人眉头,这句话却不约而同萦绕所有人心头。

便是苏寒山也被吹笛牧童的任性搞的满心疑虑,与李天下二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该说些什么。

那城门处骑牛的少爷察觉周围顿时安静异常,醉意醺醺的他懒洋洋睁了睁眼,瞧见城头上的小牧童满脸委屈,时节雨忍不住笑道:“罢了罢了,看来本少爷还得再多教你写几个字,否则日后岂不是没人给我牵牛了。”

无数目光落在时节雨身上。

有诧异,有好奇,也有不解。

听这骑牛的语气,难不成牧童最后一剑精彩的剑符出自他手?可问题在于,与楚门客交手之前,他曾亲口承认自己非杏花村之主!

如今又作何解释?

便在所有目光下,将酒壶系在腰间,时节雨自牛背上站起,背对着城头上的牧童,看着楚门客说道:“那卖剑的,你这十一柄剑,本少爷收了。”

楚门客默不作声。

不知为何,这名为时节雨的骑牛少爷突然给他一种极为可怕的感觉。

莫非是那双眼睛?

扬州城里,他们彼此照面三次,每一次的时节雨都是醉意醺醺双目浑浊,那眼睛从未像此时清澈认真过。

楚门客看着时节雨说道:“我的剑不卖。”

时节雨大笑:“那就埋葬在这儿吧。”

笑声回荡。

时节雨伸手一招,杏花村飞入手中。身法灵巧之极的他腾跃而起,手中剑看似简单地凭空划了几道,一枚字印剑符便随着长剑遥指飞向楚门客。

被对方以剑画符速度之快而大为震惊的楚门客连忙出剑,第八桃花剑。

当桃花剑一剑刺破那枚字印剑符时,酒意正浓剑走龙蛇的时节雨已经写出第二个字。

于是楚门客连出两剑,第九飞雪与第十小阿俏。

时节雨速度更快,吟唱着二十四节气歌谣,以虚空为纸,以剑气为墨,杏花村在他手中龙飞凤舞,一枚又一枚字印剑符书写而成。

如同二十四节气歌谣里的字眼被尽数赋予了生命,残红的天空里,一个个字眼,一枚枚剑符,疯狂地将楚门客淹没。

初入江湖的西楚剑皇后裔,楚门客对这种以字画符的剑法闻所未闻。加上时节雨出手极快,所暴露的实力已然在那牧童之上,所以他唯有被动防守。

面色凝重地看着经文般的剑符扑面而至,他毫不吝惜祭出马背上最后一柄剑。

第十一剑名为十乘。

十乘不是一柄剑,而是一柄剑鞘。

那剑鞘迎着第一枚字印剑符飞射而去时,马背上其余十剑紧跟着纷纷离鞘。斜阳,山海,游龙引凤……十剑首尾相连,连作一道笔直的线先后归入十乘剑鞘之中。

十剑归鞘后的十乘势如破竹,犹如太阳光束照射在层层树叶之上,一枚,两枚……五枚,十枚……在所有人屏息凝神下,十乘将迎面而来的所有字印剑符接连洞穿。

洞穿后的剑符刹那崩碎,化作无数碎芒漫天流射,好不胜观!

……

时节雨站在城头上,将身置于漫天流火剑芒之中,他看着穿破所有剑符直逼而来的那柄十乘,脸上流露出一丝冷漠。

在百花争艳的春秋剑道里,西楚剑,还是继续绝迹江湖吧!

他想着。

他扬起手中杏花村。

漫天流射的剑芒竟疯狂地向那剑身汇聚。

于是杏花村暴涨至足足十丈。

城头上,时节雨挥剑斩落。

恐怖的剑芒从夕阳之上扫过,天地有一刹那的刺眼光芒遮盖了夕阳红。城头下所有人遮挡着眼睛,然后便听到悦耳的剑断之声。

十乘剑断!

断裂的剑尖凌空翻滚了数百个跟头,最后径直刺入城外杨柳树下的棋盘之中。

蓬乱的发间插着杨柳枝,正苦思落子的黄梅老头受到惊吓,之后蹙了蹙眉,转身望了一眼城头,怒喊道:“谁动了我的棋盘?”

第十三章 谁家放牛娃

蓬乱发间插着一截柳枝儿的黄梅老头棋盘摆在城外杨柳树下,他吹胡子瞪眼的质问隔着一条长长的护城河,扬州城头下的众人自然无法听到……

夕阳照着城头,在城门后洒下一片阴影,牵马挂剑的麻衣年轻人楚门客就站在影子里,远远地遥望着城头上自称时节雨的锦衣少爷。

寡言少语的他眼里流露出暗淡之色,双手紧紧握了握拳。

他输了!

西楚剑输了!

没有不甘,因为没有保留。

他知道时节雨亦不是赢的侥幸,因为对方确实很强。

生来即是暗无天日幽狱里囚奴的他背负着重塑西楚剑辉煌的神圣使命。

三岁开始,家仆教他握剑挥剑。传他西楚剑理,更是与他讲授当年西楚剑皇无敌风姿。一旦他觉得累了,或者萌生些许抱怨的念想,老仆就会毫不留情用剑尺打得他遍体鳞伤。

二十余年,他就是如此撑过来的。

他从来不为自己而活。从他记事时起,他便为剑所累,是个彻头彻尾的剑奴。

他知道自己此生只能做一件事,那便是让销声匿迹甲子年的西楚剑重现江湖,并且大放异彩。

可现在,他却输了。

败在与自己年龄相差不多的年轻人手里,输的是他最骄傲的剑道。

他选择站在城墙的影子里。

就像那些年被家仆惩罚之后躲在幽狱里的角落一样,他以为那样,就不会有人注意到内心崩溃的自己,就不会有人看到自己的脆弱。

可城头下那么多人影,无数双眼睛都不约而同地落在他身上。各种各样的神情,很精彩,如同看着怪物似的,让他无处可躲。

他开始觉得燥热。

内心的屈辱,希望的破碎,信念的崩塌……他好像怀着崇敬与好奇一步迈入江湖之后,便掉进了无尽深渊。

不可救赎!没有人能救赎他!

所以他傻傻地站在那里动也不动,不知眼睛该望向哪里,不知双手该如何摆放,更不知该说些什么。

马车上的苏寒山看着这一幕,看着楚门客刹那英雄迟暮般落寞的背影,心中竟也泛着难以言说的苦味。

听着周围众多江湖人闲言碎语冷嘲热讽,一炷香前还被捧为剑道之尊的西楚剑客,在他们眼里瞬间成为笑柄。

这种从天堂跌入地狱的感觉,可真不好受。

便是他这个无法亲身体会的外人也觉得沉重,难以想象此时的楚门客承受着怎样的打击。

苏寒山想着,该如何安慰呢。

……

马背上白衣抱剑的太子爷也在想着事情,他忽然没来由惊呼一声,顿时将所有目光成功转移到自己完美英俊的皮囊上。

“是他?”

苏寒山扭过头:“是谁?”

马车顶盘膝而坐,那双粉嫩小手托着下巴嘟着嘴的黄裳儿也眨巴着明亮眼眸看过来。

顾长亭目露好奇。

周围许多人都在等着鲜衣怒马的李天下解惑。

太子爷注视着城头骑牛少爷:“可还记得百兵鉴上阙二十四。”

自幼聪颖过目不忘的苏寒山说道:“你是说节气剑?”

李天下舒了口气息:“如我所料不错,这时节雨出自字剑门。与楚门客交手时虽说使用的是上阙三十二杏花村,但剑法却是二十四节气剑。”

百晓生著百兵鉴之中,上阙二十四节气剑于江湖之中没有任何令人信服的战绩。甚至节气剑之名,也鲜有人知。可以说是百兵鉴上阙三十三里最受质疑的一种兵器。

江湖人更不知其主。

而今李天下一席话点醒众人。

连同苏寒山在内,城头下诸多看客恍然大悟。

确实,能让杏花村之主甘为牧童,那自称时节雨的骑牛少爷又岂是泛泛无名之辈?退万步说,拥有这么一位武道五境手段凌厉的强大少年做牧童,几时又需要时节雨亲自出手取人性命?

恐怕也只有西楚剑后裔。

如此一来,骑牛少爷出手的机会少了,节气剑之名便自然不如自家牧童的杏花村广为人知……

得知时节雨真正实力后,顾长亭毫不犹豫按刀打马而出。

“保护公子。”

一声令下,来自烟雨山庄的东伯吴与胡姬两名校尉紧随其后。车队后方三十骑精兵迅速排开阵势,将马车护在中心。

周围观城头论剑的江湖客见此情景纷纷后退。心想原来这扮作商旅的车队竟都是隐藏身份的武道中人。

一时间,落在马车青衫少年苏寒山身上的目光多了起来。

人们好奇,想知道究竟怎样的人头重金,值得百兵鉴上阙二十四的时节雨亲自出手接下这笔买卖。

……

苏唐帝国九皇子苏寒山的人头自然价值不菲,风险也极大。

好在报酬比风险诱人,否则出身牛背山师从字剑门的时节雨不会南下走这一遭。

骑牛少爷站在城头,将杏花村丢了出去,灌一通酒,哈哈笑道:“童儿,还不去取那贵人头来?”

不再怄气的牧童接剑起身。

将牧笛插在腰间,一双本该天真烂漫的眼眸变得凌厉无比,俯视着苏寒山。

斜阳照着那杏花村,显得鲜红如血。

马车顶,看着那小小牧童杀机侧漏,黄裳儿哼了一声,解下绑在玉臂与腰间的一段轻罗。

守活寡这种事,秦舞阳决计不会做的。

况且,夫婿还生的如此好看!若丢掉性命,以后她哪里去找这么好的人儿?

才管不得那么多,上天安排的姻缘,最大嘛!

哪怕真的变丑了也在所不惜。

偷偷瞥一眼苏寒山侧颜的黄裳儿为避免意外,决定把欲谋杀未来亲夫的宵小之辈尽数杀掉!

她站在车顶,娇小个头颇有一派证虚境大宗师模样。

吹笛牧童浑身杀气正盛,从城头上跃下,好巧不巧地挡在一掌推开城门的黄梅老头身前。

霎时间,所有人目光望向城门。

花白发间插着一截杨柳枝儿,看起来颇为邋遢背着棋盘的黄梅老头举着手里断剑,瞪眼扫视着周围江湖人士:“谁的破铜烂铁?”

沉浸在悲痛里的楚门客微怔。

望着那位老前辈,带着歉意,艰难的抱了抱拳。正要开口认领时,却被吹笛牧童打断。

眼见夕阳落西山,夜幕将起的吹笛牧童觉得这笔买卖耽搁太久。一想起待会儿摸黑牵黄牛走夜路的辛苦,他就很不愉快。

背对着黄梅老头冷声说道:“老家伙,一边凉快儿去。”

青草池塘一住大半生的黄梅老头咦了一声,这么久了,敢用这种语气对他呵斥的人,少见。

他迈出一步。

吹笛牧童顿时如临大敌,背生冷汗。

还不待有任何反应,黄梅老头便瞬移到牧童身旁,长满老茧枯皱的手提着小牧童耳朵,看了看低头舔鼻的黄牛问了声:“谁家放牛娃?”

第十四章 与西楚剑皇干过架的男人

“是他?”

“是他。”

“是他!”

“是他……”

天光暗淡夜幕将临的扬州城门下,忽有四声惊疑,四道只有发声者自己才可听到的内心惊疑声。

那声音分别来自楼阁里病怏怏的书生百晓生,挤在人群中头戴斗笠的楚南诏,城头上骑牛少爷时节雨,以及马车旁白衣抱剑的太子爷。

“他是谁?”

扬州城门周围有许多江湖客。

除了出身见识皆非凡的之外,对于初出茅庐涉江湖未深的一些人,自然没有一眼瞧出黄梅老者身份的眼力见,因此不免有些好奇。

只是有的人将好奇保留在心里,有的人则选择说了出来,用疑问的句式:“他是谁?”

苏寒山也想知道。

他可是亲眼见识过吹笛牧童与年龄大不相符的证虚境界修为,如此可怕的武道强者在黄梅老头面前竟连还手之力也无!怎不让人浮想?

……

一声谁家放牛娃令城门周围陷入寂静。

无人敢回音。

于是制服吹笛牧童的黄梅老头抬首,眯了眯眼瞧着城头上手提酒壶的锦衣少爷,而后用断剑十乘背后挠了挠痒,收回目光,毫不在意地说道:“放牛娃没人认领,老夫就发发善心,将这黄牛一并收了。”

原本打算装作路人糊弄糊弄,说不定就此逃得一劫。那黄梅老头寻不到自己,自然不会为难一个十二三岁的牧童。

这是时节雨的如意算盘。

可当听闻不在青草池塘听蛙下棋的黄梅老头要将黄牛牵走,时节雨这下急了。

城头上小心翼翼地询问道:“可是黄梅前辈?”

拍着脑门,一副恍然大悟的懊悔神色,时节雨跳跃而下,连忙凑上前来抱拳笑道:“晚辈牛背山时家人,这放牛小娃有眼不识泰山撞罪前辈,望前辈看在我家祖父之面,莫与这娃儿一般见识。”

黄梅老头继续揣着明白装糊涂,挑了挑长眉:“装谁孙子呢?”

惹来城门周围哄笑一片。

马车上,黄裳儿也被逗得掩面笑靥如花。

然而这更让苏寒山平添几分好奇。看那时节雨模样,显然认得并且畏惧这位前辈,故而搬出自家祖父。

不过那位不修边幅不拘一格背着棋盘的前辈似乎不领情,在刻意刁难。

……

时节雨微愣,即使心底不知暗骂了多少句老不死的,却还是挤出标准天真无害的笑容:“如假包换呐前辈!您瞧瞧这头黄牛……”

时节雨走了过去,给老黄牛灌了几口酒继续解释:“除了我牛背山之外,浩瀚江湖可曾见过哪里还有老牛饮酒的?”

黄梅老头终于露出和蔼的笑容,捋了捋稀薄的胡须:“还真是时迁的孙子!这大老远的跑下山,作甚来了?”

时节雨深知,闲敲棋子落灯花的黄梅老头此次重出江湖非比寻常。十有八九是为那苏唐帝国九皇子保驾护航的王牌,只是不知放眼江湖,究竟是哪位不出世的神仙将这位请了出来。

他可不认为高坐庙堂之上的大唐皇帝有这般能耐!

如今情形很明显,黄梅老头既然当着扬州城众位江湖客的面前表明立场,无疑是向诺大的江湖甚至是五大庙堂释放了一种讯号:“想动苏寒山,那就换人来!换个老夫打不过的……”

想到此处,时节雨又忍不住暗骂了句。

江湖虽大,可如今甲子年里能打得过这黄梅老头的,还真不多!而他区区晚辈,显然不在名单之列。

心里盘算着打退堂鼓的时节雨陪笑说道:“晚辈前不久刚下山,来江湖看看!这就打算走呢,没想到遇着前辈了。”

年轻时与牛背山时迁有过些许渊源的黄梅老头点了点头,也不打算再计较下去,一脚踹在吹笛牧童屁股,给踢上了黄牛背:“改天偷得浮生半日闲,去牛背山座座。也许多年不曾与时迁那小子打架了……”

那正自回味着口中残留酒香的老黄牛心中一惊,载着眼泪如珠般打落的吹笛牧童闯过人群,狂奔而走。

如释重负的时节雨连忙后退,躬身告辞笑道:“一定,一定,晚辈这就回去禀告祖父。牛背山随时恭候前辈大驾光临。”

时节雨大步流星,追牛而去。

潇洒而来,落荒而走。

如不是拿人钱财欲取自己人头的杀手,苏寒山觉得,这骑牛的少爷倒也有趣。

黄梅老头冷眼瞧了瞧四周哄笑的人群江湖客,颇为不耐烦的跺了跺脚。

这一跺脚,可了不得!除烟尘四起外,愣是让脚下大地与扬州城头晃了晃。

“都杵在这作甚?难不成要和老夫赌棋?”

黄梅老头斜眼瞪着众人。

即使猜不出发插杨柳身背棋盘的老者身份,这一脚之威也足以震慑所有。

更何况,百兵鉴上阙二十四的时节雨硬是被黄梅老头几句言语惊吓地落荒而逃,便是三岁小儿,也不敢寻老头晦气。

纷纷散去。

临走时,人群中头戴斗笠的楚南诏忍不住多瞧了马车上苏唐帝国九皇子苏寒山一眼。

……

或许是斜阳落西山,或许是众多江湖客散,城门处终于起了微凉的晚风,拂面而来,让人心情也稍微舒畅许多。

黄梅老头向始终站在那里动也未动的麻衣年轻人走了过去,上下打量了楚门客片刻:“剑是不错,人也勉强。只是这心,偏执的一塌糊涂!”

“不铸剑心,剑术再高又有屁用?”

楚门客愣在原地。

黄梅老头随手一丢,断剑十乘便直接插入扬州城头,将城墙震出数道裂缝。

留下一句话后,黄梅老头转身便走,自始至终不曾看苏寒山一眼。

李天下哪里允许?

不知苏寒山这小和尚上辈子积了多少功德能遇此高人相救,如此天赐良机若不能握在手中,李天下绝对寝食难安。

“前辈稍等。”

太子爷挤出似曾相识并不久违的笑容,看起来与那骑牛少爷时节雨一般奸诈。不过太子爷显然不在意这些,连忙跳下马背,热情的朝着黄梅老头挥了挥手。

马车上苏寒山微微诧异,看着李天下小声说道:“莫非这位前辈真的是百兵鉴上阙排名十一的杨柳枝儿?”

太子爷意味深长地点头。

想着区区百兵鉴十一又岂能形容得了这位前辈?那可是百年江湖里唯一一位与西楚剑皇干过架的男人!

虽说后来剑丢了,武道境界也跌了,凄惨无比。

可瘦死骆驼比马大,单凭时节雨对其恭敬程度可知,若将黄梅老头请入马车,绝对是北上苏唐路的一颗定心丸!

第十五章 听蛙六局

被突然唤住的黄梅老头极不耐烦地挑了挑长眉:“有事?”

禅空国寺对那些佛门大贤尊者都未曾献过殷勤的太子爷毕恭毕敬。

虽说心里早有预测,猜这位青草池塘的黄梅老头与牵马挂剑的麻衣楚门客一般,也是被苏唐景佑皇帝请出山护卫小和尚苏寒山北归路途安危的。可毕竟是江湖甲子年里享有盛名的江湖前辈,还是剑道前辈,在他们这些晚辈面前端着几分也在情理之中。

李天下自然不好点破,让黄梅老头有失颜面。

他深知在活了百岁有余的黄梅老头眼里,南朝太子爷也好,苏唐帝国九皇子也罢……真的算不了什么!

李天下搓着双手,嘿嘿笑道:“您看这天也黑了,前辈不如与我们同行,等到了罗浮山,也好为前辈接风洗尘,以感谢出手相救之恩!”

苏寒山下了马车走来,欲合十的双掌别扭地改为抱拳,算是见礼。

身背棋盘头插杨柳的黄梅老头瞧着木簪绾青丝一袭青衫的苏寒山,浑浊的眼里闪过一道精光。发现璞玉一般,被他极好的掩盖了去。

而后索然无味说道:“接风洗尘没兴趣!赌个百八十两的倒是可以考虑……”

一听登天有路,太子爷随即附和笑道:“刚巧晚辈身上带了些金银,不知前辈喜欢怎么个赌法?”

视棋如痴、视剑如痴、视赌如痴的黄梅老头眉开眼笑拍了拍后背:“赌棋!与老夫下棋,一局十两!”

“好好好,就赌下棋。”

李天下一把将苏寒山推了出来,拍着他说道:“我这兄弟棋艺精湛,师从寒山寺空空和尚,定能与前辈大杀四方斗个旗鼓相当。”

顿时技痒难忍的黄梅老头捋了捋长须,开怀大笑。

……

天色已黑。

黄梅老头头前带路,顾长亭领着车队跟随出了扬州城。

楚门客牵马走在最后,马背上不再有剑。

马车里,李天下将自己的打算以及对黄梅老头恰巧经过的猜测一并道于苏寒山听,并且叮咛嘱咐,无论用怎样的手段,定要将这位黄梅前辈留在身边,可保接下来崎岖山路康庄大道皆高枕无忧。

“要输,不能输的太明显,也不能输的太惨烈。”对自幼玩伴苏寒山棋艺从不怀疑的太子爷嘱咐说道。

想留住那位爷,总得要将其哄得高兴了不是?

“既是前辈,又岂会看不出苏哥哥刻意输子?万一被他察觉,该如何是好?”黄裳儿担忧道。

“这就要看小和尚临场发挥了。好歹空空和尚修金身前也是江湖里鲜有的三位棋道灵魂圣手之一,你若连输的毫无破绽也做不到,那可真是有辱师门!”太子爷开始激将。

“输的毫无破绽?怎么觉得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如此轻松?”黄裳儿瞪了李天下一眼。

一直沉默若有所思的苏寒山摇头:“我还是认为要全力以赴!这是对前辈,也是对棋道的尊重!”

苏寒山认真的神色让太子爷心急如焚:“要输,绝不能赢!江湖里打滚儿的谁没能好个面子?若这一次让前辈颜面扫地,想再拉拢可就难如登天了!”

“要记着,一定要输!不动声色的输……别为本太子爷考虑银两的问题。”

车队在护城河外停下。

苏寒山三人先后跳下马车,顾长亭则带着车队腾挪出郊野小道一旁,为来往扬州城的行人让路。麻衣楚门客便牵着马儿远远地站着,像一尊雕像。

黄梅老头选的地方自然还是那株杨柳树下,同样的位置白天赢了书生五十两银,风水好,风景也好。

东伯吴与胡姬两名出自烟雨山庄的校府校尉上前掌灯,苏寒山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便与黄梅老头一同落座。

顾长亭负责警戒四周,李天下与黄裳儿则是静静地站在苏寒山身后,无论是否懂棋,好歹落子之前,气势上不落下风。

黄梅老头从怀里取出十两银锭,放在右手旁。

浑身上下一贫如洗的苏寒山抬头瞧了眼太子爷李天下,后者微笑,同样拿出十两。苏寒山接过后,有模有样放在身前石桌旁。

棋盘摆放,黄梅老头执白,摊手微微一伸,示意苏寒山执黑先行。

苏寒山也不矫情。

棋力弈道流传于今所演变出的座子规则,让对弈双方先行后行已无优势劣势之分。

所以与黄梅老头在四处星位上各自搁置两子后,苏寒山用了数息时间凝神,开始正式落子。

起手三六。

这挂角的下法自然是从师父空空和尚那里学来的,只不过在以往与师父对弈的十数年里,苏寒山根据空空和尚的习惯以及常用的定势推敲演变出诸多不同的变化。看似常用的寻常挂角,在对手并不了解自己棋风的前提下,很容易让人掉以轻心,从而令自己率先拔得头筹拿下初局。

黄梅老头点了点头,随后白子落九三,看起来也是个好战的主儿。

苏寒山继续抢势。

黄梅老头不敢落后。

两人在接下来的六手手并无太多出奇的地方,可以说没能逃出当今江湖三位棋道灵魂圣手归纳总结的路数。

然而看黄梅老头的神情,眼中有不经意流露出渐渐精彩之色,心想着果然是空空和尚的徒儿,连手法都如出一辙!

可紧接着苏寒山的一手断子,却让自认棋力仅次于三名灵魂圣手屈居江湖第四的黄梅老头微微凝滞,并且陷入片刻思索。

这一手着实出乎他预料。

按照对空空和尚的理解,万万不该此时落此手,惊讶之余又忍不住心疑。想着这小子是不是将空空和尚的习惯模仿得五六分,学得形似神不似,看着游刃有余,实则棋力不过半斤八两不懂临场应变的二吊子?

带着些许试探与侥幸的心态,黄梅老头跟着落子,大有避其锋芒的味道。

苏寒山心底长舒了一口气。

他知道一子忍子子忍,开始占据上风的他便一路对着白棋穷追猛打。没有因为对方前辈的身分而有任何手下留情。

正如他对李天下所说的,这是一种尊重。

所以直到七十六手时,硬是抗着暴风雨劈头盖脸苦皱眉头的黄梅老头瞧着白棋惨淡局面,不堪入目,性子一急,索性投子认输!

黄梅老头怀中再取出纹银十两,极为干脆地说道:“再来一局。”

第十六章 血汗钱呐

黄裳儿眼疾手快,将棋盘旁黄梅老头输掉的十两纹银收入囊中。

太子爷李天下盯着秦舞阳看了半晌,心知打不过又颇为委屈地说道:“秦大姑娘……”

黄裳儿揣着银子心情极好:“咋了?”

李天下直勾勾盯着那锭银子:“账儿可不是这么算的!输了算我的,怎么赢了就成你的了?”

“你是说本姑娘不讲理喽?”

“在下绝无此意啊……”

“好!本姑娘就与你讲一讲道理。”

“您说……”

“我是不是苏哥哥未过门儿的媳妇?”

李天下心想,您说是就是吧:“然后?”

“既是未来携手到老的媳妇儿,替夫君管一管财务也没什么的吧?”

李天下顿时语塞。

好像这种逻辑也没有不合理的地方!可为何还会觉得郁闷?

转念一想不对,辩证说道:“可这银子也不是他的。”

黄裳儿眉开眼笑:“苏哥哥赢的,不是他的又是谁的?”

太子爷欲哭无泪。

怎么偏偏就遇到这么对儿冤家!

他苦心孤诣安排的棋局,苏寒山非但没有按照自己的指示输子,却反而赢了!赢的银两,又被秦舞阳那凶巴巴的丫头揣进了怀里。

自己忙活大半天,一个子也没捞着。

李天下不停劝说着自己要镇静!恐打扰对弈的二人,便不再与黄裳儿计较。

他微微移动着步子,悄悄用膝盖顶了顶苏寒山后辈,提醒着小和尚势必要不动声色的输掉一局。

扬州城外柳树下的第二局,苏寒山执白。

黄梅老头执黑先行。

与第一盘棋极为相似的布局,在十几手平淡的边角之争后,苏寒山又是一记猛棋挑起黑白之间的硝烟。

对此,黄梅老头沉思足足半柱香才有所决定。

两人落子手法大不相同。

自幼研读佛珠解语早慧聪颖的苏寒山拥有极为强大的算子能力。毫不夸张的说,他有九乘九的信心使每一颗落子都占据最强大的优势。

而他也深信不疑。任何一盘棋局的最终结果,必然依靠这些最基本的优势积累而得,便是所谓的胜利。

相比之下,黄梅老头似乎较重地势凝形。

黑子的落点看似深谋远虑,甚至于已然考虑到中盘乃至收官优劣。可每当苏寒山白子强形打入时,黑子所有的布局地势便犹如泥墙,不出二十手就会被洪水猛兽般的攻势摧枯拉朽般瓦解!

终于第一百五十三手,棋力不足的黄梅老头第二次告负!

“再来。”

……

黄裳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抢走第二锭纹银。

李天下实在无言以对。

对苏寒山第二局的胜利,对黄裳儿皆无言以对。

他转身朝护城河走去。他当然不是跳河,只是挨着河旁坐了下来。摸起几颗石子,扔到河里,似乎很讨厌此时的片片蛙声。

黄裳儿开心坏了。

好像从没见过这么多银两似的,两只小手握着两锭纹银:“苏哥哥加油。”

苏寒山看了看对面有些心浮气躁的前辈。

以前辈的武道修为实力,他实在想不通,这两局输得……不该啊!要不稍后稳一些,连胜三盘似乎……

于心不忍的苏寒山这么想着。

第三局开盘。

苏寒山执黑,黄梅老头执白。

于是第一百三十六手,黄梅告负!

黄裳儿抢了一锭银子。

黄梅老头捋了捋袖子,取出第四锭银:“再来一局。”

苏寒山也无需证明什么了。

师从灵魂圣手空空和尚的他,本就无需向别人证明棋力如何。

连胜三盘,他生涩地抱拳说道:“要不今日就到此为止,前辈想来状态不济,不如明日晚辈再……”

“明日事明日说!再来一盘。你若敢手下留情,当心老夫用杨柳枝儿抽你!”

的确盛情难却。

苏寒山硬着头皮开第四局。

他本意不愿再胜,想着战成平手即可,然而最终的结果还是……奈何自己棋力太高?

怀抱四十两豪产的黄裳儿已经笑得双眼眯成月牙儿状:“苏哥哥好棒。”

黄梅老头依依不舍取出第五锭银子,这是他身上最后十两,也是白日从书生那里迎来的五十两家产:“再来一局。”

“前辈。”

“什么前辈?老夫有名字!”

“黄梅前辈。”

“怎么,老夫活了百多岁,难道还输不起不成?”

苏寒山生怕惹恼这位剑道强人,心中又后退一步真的决定输掉一局,平局也不求了。

哪怕输的破绽百出也好!

一炷香后……黄裳儿怀抱五十两银。

极为歉意地看着对面脸色比起黑夜还要黑的前辈,苏寒山此刻有苦难言。星月可见,他真的尽力在输了!可黄梅前辈的棋力实在……

黄梅老头一拍棋盘:“再来最后一局。”

苏寒山微愣。

虽说对方不至于输棋打人,但心中还是着实有些惊吓。

黄梅老头见青衫少年呆呆的坐着,也不说话:“愣着干嘛?”

苏寒山轻声问道:“前辈不是说再来一局么?”

黄梅老头怒气横生:“落子啊……”

苏寒山吞吞吐吐:“可是。”

“可是什么?”

“您的押注……”

原来苏寒山一直在等着黄梅老头取出银两!

蓬乱的发间插着杨柳枝儿,黄梅老头此刻心情暴躁如雷。

他从没见过这么认真的小子!认真到较真……难道没有半分眼色?难道看不出老夫的全副身家已输光了?

没有银两又如何?老夫还会赖账不成?

身无分文的黄梅老头顿时尴尬到极点。

想自己纵横半生,八千尺剑壁与西楚剑皇一战天下皆知,江湖后学剑道修行者谁不尊之敬之?如今在青衫少年面前竟落得晚节不保!

情急之下,怒火浇心头的黄梅老头嚷道:“这一局不赌银两,赌承诺。老夫若输,任凭你小子吩咐一件事,刀山火海油锅,眉头没在皱的!”

河边百无聊赖的李天下一听承诺二字,顿时双眼放光。

生来慧根的苏寒山也微微讶异。

看了看晚节不保的前辈,他浅浅的笑了。心想着为了这句承诺,此局,晚辈可真的不能输!

……

风拂杨柳摇曳。

柳树下,苏寒山与黄裳儿几人远远地望着那独自站在高丘上的背影。

背着棋盘,蓬乱白发里插着根杨柳枝儿的黄梅老头踩着高丘,举目眺望远方。

衣角与那截杨柳枝儿随风摆舞。

在苏寒山几人眼里,那枯瘦的背影不仅没有显得沧桑,反而颇有一派威严与不可言喻的大宗师模样。

想着第六局投子认输后黄梅老头说的那句人生至理:人这辈子能够做成一件事就很伟大了,谁说剑术高超的强者就必然棋艺精湛?

虽说有强行给自己台阶下的嫌疑,李天下仍旧忍不住称赞:“我还担心前辈恼羞成怒,现在看来,纯属多余了。”

苏寒山望着那道洒脱的宗师背影,点头:“云淡风轻,这才是真正的江湖高人吧!”

高丘上,听到身后少年们谈论的黄梅老头迎着风,满脸委屈弹了弹眼泪。

“老夫五十两血汗钱呐……”

第十七章 他入江湖只一天

这年头万事难。

便是做个江湖前辈高人,还要如此用力在后生面前装作云淡风轻。

黄梅老头哪敢给杨柳树下少年少女们瞧到这滴心酸眼泪,只好留给他们遗世独立的背影,让后生敬慕追逐去。

唉,江湖尽知青草池塘处处蛙的黄梅老头之名。那简直是淡泊名利、闲敲棋子、笑看江湖游云野鹤的传奇代表人物。

可谁知与剑皇一战境界跌落剑断西楚后黄梅老头真正的想法?有足够银两谁会选择住在那么个破烂地方?这百岁身躯本就容易失眠多梦,每到夜晚还要听那些烦躁的蛙鸣!

何其心酸!

抹了抹沧桑老脸的泪水,黄梅老头深吸口气,暗道:“还是继续装下去吧。”

……

苏寒山掸了掸身上尘,便在太子爷怂恿中鼓足勇气朝高丘之上潇洒的宗师背影走去。

其实他也心有打算。

在听蛙六局最后一局落子前赌上承诺时,他便有了这想法。

“前辈。”

离了姑苏城外寒山寺,一路来都在学习江湖中常用的抱拳礼数,苏寒山倒也不那么生疏。

“想好了?”

黄梅老头背负着双手,没有转身。

“想好了。”苏寒山沉吟数息,接着说道,“望前辈能与晚辈同车而乘,北归天都。”

北归路上,有顾长亭与身经百战的三十二骑原已足够。

可偏偏一路来危机不断。明枪暗箭,总有人想要置他于死地。

苏寒山说过,生来元神有损的他是个很惜命的人。

既不能辜负眉心十七颗佛骨念珠与太玄经,亦不可辜负身边担忧自己的师友至亲。因此他需要黄梅前辈这般百兵鉴上阙排行十一的武道强者做他保命符。

黄梅老头转过身,从苏寒山身旁擦肩而过。

内心喟叹。

想着自己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与空空和尚下棋打架皆是输的他离开青草池塘,本就是为护苏寒山一路周全而来。若一开始打开天窗说亮话,不端着这世外高人模样,也不至于五十两家底输得精光。

苏寒山见前辈没有理会自己。

站在原地微微愣住。

“愣着作甚,难不成今夜要老夫露宿野外?”黄梅老头回首看了苏寒山一眼。

木簪绾青丝的少年喜上眉梢。

……

顾长亭与两位校府校尉整理车队,计划赶至前方罗浮山暂住一宿的苏寒山正欲踏上马车,却见沉默寡言静静跟在车队后方的麻衣年轻人楚门客牵马走来。

听蛙六局时,楚门客一直在想事情。

只是苦于不知该如何开口。

如今见曾与祖上西楚剑皇一战而名扬天下的黄梅前辈肯随九皇子同行,他终于可以放下肩头重担。

松开缰绳,楚门客看着青衫九皇子,顿了顿,单膝跪了下来。

苏寒山诧异不解。

他敬重面前承袭西楚剑兴使命的年轻楚家剑客。

在西楚剑绝迹江湖的甲子年后,压在年轻人身上的负担不仅仅是百年家族的盛衰剑名,更多的,其实是西楚一国的兴复,全都寄托在楚门客一人之肩。

苏寒山无法体会那种沉重。

唯有发自肺腑的敬佩。

他连忙将楚门客搀扶:“快请起。”

楚门客喉结微动,欲言又止地模样看的苏寒山心有不忍,便问道:“楚大哥有事,不妨直言。”

一时间,翻身上马的李天下与掀帘望向窗外的黄裳儿都投来好奇目光。

前方开路的顾长亭等人也纷纷侧目。

黄梅老头似是瞧出楚门客心中所想,便直接点破说道:“有老夫陪行,这一路其实也用不着西楚剑。你倒不如放他离去,未尝不是一件成人之美的事。”

扬州城头与时节雨一战,断了家族流传的十一柄剑。无剑在手的楚门客自觉形同废人,眼眸流露自责与悲伤之色。

楚门客终于开口乞声道:“请您恩准。”

苏寒山沉默些许。

君子不强人所难,他虽是半个和尚算不得君子,却也不会逼迫别人做违心之事:“你若下定了决心,我也不好强留。只是你孤身一人,江湖浩大,该往何处容身?”

楚门客如实相告:“我想回故里,看一看八千尺剑壁。”

黄梅老头接道:“是个好去处。以你剑道天资,不见得达不到西楚剑皇昔年的高度。说不准这一走,数年后的江湖就会出现一位甲子年里最年轻的剑仙。”

黄梅老头倒也不是吹嘘。

因为苏寒山也有这种感觉:“楚大哥也不必担忧。今日是苏寒山应允,父皇那里,待回到天都我自会禀明,断然不会怪罪幽狱里楚大哥同族。”

楚门客不善言语,却将这份恩情记在了心里。

他重重的点了点头。

环视所有人一眼,而后抱拳。

……

“他入江湖才多久?”马车驶在郊外小道,车厢里想起牵马挂剑年轻人的太子爷忍不住打破安静。

“一天吧。”微微发呆的苏寒山接道。

“可惜。”李天下摇摇头。

“江湖没什么好的。”马车里左手与右手对弈的黄梅老头用阅尽沧桑的语气企图点醒痴恋江湖的少年人。

“也就酒还行。”黄裳儿捏着一锭纹银张开樱桃小嘴,贝齿咬了咬,疼痛地揉着侧脸颊,灵眸流露一抹暗淡似是叹息,想起不知在哪儿听过这句话,老气横秋接着道。

忽然想起些什么的黄梅老头穆然抬首,瞧着黄裳儿:“小丫头,老夫是不是在数十年前见过你?”

黄裳儿心中微惊。

连忙藏起五十两纹银,朝着苏寒山的位置挪了挪屁股:“您输钱输糊涂了,数十年前我还没出生呢。”

黄梅老头拍了拍脑袋。

想来真是糊涂了!

……

楚门客告别众人后又折回扬州城。

夜深人静。

他站在城头下,望着那柄断作两截深深插入城墙的十乘剑,而后牵马离去。

他没有将那把剑带走,因为那是他曾路过江湖的痕迹。

朝入暮辞!

他知道,自己或许是甲子年里江湖停留时间最短的那个人,听起来有些嘲讽,但他却不会就此甘心。

这座江湖,他只是暂别而已。

他会回来的,带着剑心。

第十八章 南怀先生

星夜。

楼阁林立灯火通明的苏唐帝国宫城里,一名目秀眉清红唇丹眸的丹元学宫女学士推着木轮车朝钦天监处走去。

木轮车上坐着年岁过百的当朝太师国初大人。

十五年前,太师李国初为九皇子卜得天人一挂,不仅耗费十年阳寿,就连双腿也因为窥天道而遭受反噬,至今站不起身。

这是原本神采奕奕的国初大人瞬间苍老的根由所在。

不过李国初并不后悔。他所做的一切,不外乎顺应天道坚守本心,区区一双腿与十载寿命又算得什么。

雕龙画凤的白玉墙里木轮车越走越慢,李国初抬头看了看那女学士一眼,轻声唤道:“徒儿。”

不过十三四岁年纪却被掌管丹元学宫的太师大人收为门下弟子的女学士苏暖暖回了回神,推着木轮车的手臂微微用力:“老师。”

李太师笑了笑:“可有心事?”

苏暖暖抿着自然色的朱唇,摇了摇头。

“你这丫头虽贵为皇室公主,无奈生母早逝,地位卑微。从小到大,没少遭过宫里主子奴仆们的白眼。为师见你隐忍聪颖,性子温柔乖巧懂事才将你收为门下弟子,可有些事不当忍时无需忍,该说时也要说,闷在心里于身体无益,你可知道?”

对于这个女徒儿,太师李国初打心眼里疼爱得紧。丹元学宫内学士数百,可若论慧心,还真就没有一个娃娃比得上。

本应尊为公主却从未享受过同等待遇的苏暖暖柔声道:“最近宫里都在谈论北归的九皇兄,徒儿只是有些好奇,才走神了。”

随后想起什么,苏暖暖问道:“老师,九皇兄的先天之疾可是痊愈了?”

李太师和善笑着。

景佑皇帝疾病缠身,召远在南朝长大的九皇子苏寒山北归回唐。近些日子,无论天都城民间或是这深宫高墙内,对于苏寒山的谈论只多不少。

人们好奇那自幼长于佛门的九皇子殿下究竟是什么模样,高或是矮,胖或是瘦,是否已皈依佛国,修行与否,善恶与否……议论很多,期待亦很多。

可像这丫头般关心先天隐疾病情的,倒是头一家。

或许这就是她与众不同之处。

李太师沉思些许说道:“恐难痊愈,但性命无忧。说起来,你二人一个皇子一个公主,十数年里遭遇倒是有些相似。”

苏暖暖想起自己生母,一阵伤心,低下了头:“断不敢和九皇兄相提并论的。”

李太师轻叹。

这徒儿哪里都好,只是多愁善感的习惯实在要改改。

师徒二人来到钦天监观星台下。

值守的星官见太师大人到访,连忙上前:“下官见过太师大人。”

位极人臣的李太师伸手示意免礼。

目光眺望着四四方方约莫十丈高的观星台,问道:“先生可在?”

放眼整个苏唐帝国,能被太师李国初尊为先生的只有一人,那便是钦天监的老祭酒南怀子。曾预言三百战国,甲子春秋的人,也是太师李国初当之无愧的老师。

那位星官略有迟疑:“南怀先生离宫去了。”

李国初讶异:“离宫?几时走的?”

星官不敢有所隐瞒:“大概月前,先生说去见一个人。”

李国初又问:“小师弟也跟着?”

星官答道:“是的。”

“先生可曾说去往何处,见何人?”

“这个,下官就不得而知了。”

太师李国初微微沉思。

他实在想不通先生选在这种关节离宫究竟去见何人。

除非,是那位北归的九皇子殿下。

……

顾长亭领着商队抵达扬州城北二十里外的罗浮山脚,苏寒山与黄裳儿四人依序下了马车。

忽见山上有名书童沿着石阶而来,顾长亭示意,东伯吴与胡姬两人连忙上前拦阻。

那书童踮起脚尖望人群里望了望,试问道:“哪位是苏寒山苏公子?”

太子爷李天下抱剑看了看。

心想在南朝境内,怎的苏寒山比自己这位将来要继承大统的太子爷还受待见。

木簪绾青丝的苏寒山上前见礼。

这似曾相识的场面虽说让他颇感不自然,心里却还是要学着接受。哪怕他真的很奇怪,一路上似乎所有人都知道自己的行程。

烟雨山庄出身的东伯吴与胡姬师兄妹二人退后,那书童说道:“知贵客落脚罗浮山,先生已备好茶水,特命小的请公子上山。”

过山门岂有不入之理。

况且一行人本就打算罗浮山借宿一晚歇脚,总不能因此山主人好客就避而远之,显得太过小心翼翼。

苏寒山沉吟后道:“那便打扰了。”

“苏哥哥快走。”

黄裳儿从身后突然冒出,粗鲁地挽着苏寒山手臂,拉扯着这位九皇子登山。

背棋盘发插杨柳枝儿的黄梅老头依旧不依不挠,追赶着黄裳儿不停问:“丫头,老夫之前一定见过你。”

“六十年前?”

“不对,应该是七十年。”

“七十二年前,是不是?”

“呐呐,你不说话就是默认了……”

苏寒山与李天下觉得,黄梅前辈定是输银两输的心中产生阴影。

一路上言语疯疯癫癫。七十二年前,难道秦舞阳是传说里的秦朝长生人不成?总不能秦姓人,就是长生人吧。

……

罗浮山上有座曾与江东儒家五经义之画甲堂齐名的文殊院。

有趣的是,不惑之年的院主陈丹青守着这份祖传大家业,半生对着琴棋书画却起不了任何兴趣,偏偏最敬仰山下江湖里那些玩弄方术的奇人异士。

枯燥无味四十载,今儿不知诸天哪路神仙显灵,竟让他遇见一位通晓占卜形象趋吉避凶算衍八卦的老相师。

盼星星月亮好不容易有请教一二的良机,陈丹青哪里肯放老相师离去。于是这位院主毫不吝啬取出珍藏数年的海底珍珠沏了一壶,死活也要让游走江湖的前辈奇人强留一夜,顺便问问苍生鬼神。

与老相师师徒二人秉烛促膝,便在谈话过程中,老相师透露今夜罗浮山将有贵人落脚。

陈丹青经不起老江湖故作神秘吊胃口,最终追问出结果缘由……原来竟是苏唐帝国九皇子与南朝太子爷路过罗浮。

唯恐怠慢贵客,陈丹青这才唤书童早早候在山门。

第十九章 罗浮八问

文殊院依山傍水,庄中小筑清幽别致。

陈丹青算半个文人墨客,自小受满院画卷熏陶,自然懂得在怎样的地方招待苏寒山与李天下两位见惯了玉殿金楼不同朝却同龄的皇子……

庄里后院有片荷花开遍的镜湖,湖心没有莲亭,倒是有座周围檐角挂千灯随风舞的塔楼,那是文殊院藏画楼。甲子年江湖里许多著名画师大多有墨宝珍藏于此,可谓是名副其实的小楼圣地。

院主陈丹青双手插袖站在千灯楼下,远远瞧见苏寒山一行五人,连忙抖擞精神,转过身向楼内老相师师徒告了声招呼,便快步迎来。

从相师处得知,苏唐帝国九皇子自幼生长在姑苏城外桃花山寺,眼下是初次北归。陈丹青上前拜礼,略微打量了五人。

黄梅老头与黄裳儿自是不用多说。顾长亭英气逼人腰佩秋塘刀,容貌虽俊,但却少了分贵儒之气。他又看了看白衣抱剑的太子爷李天下与木簪绾青丝一袭青衫的苏寒山。

陈丹青半生鉴画无数,自有常人不可及的眼力,分清李天下与苏寒山各自身份后,便欲躬身作揖。

罗浮山文殊院坐落江湖,年轻时考取过秀才的陈丹青却算不得江湖人,因此方行书生礼。

李天下眼疾剑快,伸出剑鞘托住陈丹青双臂道:“免了。”

陈丹青微怔。

想着此处乃江湖,也就不再拘束:“谢过两位公子。”

李天下点了点头,说道:“陈院主如何知本太子爷行程,还特意嘱咐书童山下恭候?”

陈丹青侧身让路。

千灯楼内,有名跛脚年轻道童搀扶着老相师走来。

陈丹青便解释说道:“不敢欺瞒殿下。乃是这位老相师好意相告,故而得知两位公子已至罗浮山下。险些怠慢,实在有愧。”

苏寒山闻言,望着那师徒二人。

李天下也极为好奇。

对他们北归行程了若指掌的有两种人,一种是同行者,另一种就是处心积虑想要取苏寒山项上人头的杀手。

不知这对师徒是哪一种。

他当然不会像逼问楚门客那般直接,通常老江湖大多如江中鲤,太滑。

唯有旁敲侧听:“老先生真乃前辈高人,竟能预知晚辈落脚行程。李天下此生鲜有钦佩者,唯对先生五体投地。”

所谓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身份尊贵的太子爷从能听懂人话开始便被恭维至今,这种比之江湖酒更能让人飘飘欲仙的辞藻随口就来,无需腹稿。

原本黄裳儿与黄梅老头对李天下无耻行为相继鄙夷,实在没有一朝太子该有模样。可听那耄耋之年的老相师答话后,方知山外有山,人外有人。

“公子这话不假。老道云游江湖,天文地理医卜星象,便是这天下前后各推三百载,也未必有老朽不知之事。”那一身袍绘着星宿图的老相师极为得意捋着长须,看来很受用李天下的恭维。

李天下笑道:“如此说来,晚辈倒真有些许个疑难要请教先生了。”

“老道定当知无不言。”

罗浮山文殊院院主陈丹青见太子爷与老相师相谈甚欢,望着李天下的眼里带着同道中人相逢恨晚的神色。

连忙将几人请入千灯楼……

黄梅老头对所谓前后各知三百年的老相师毫无兴趣,这种靠着一张嘴便能吃遍江湖的术士,他百年江湖阅历见的何曾少?

索性背着棋盘,独自寻地儿下棋去了。

秋塘刀不离身的顾长亭起初心有警戒。寻常人等,谁会对九皇子殿下行程感兴趣?

可当见着老相师后,实在难让他不与江湖中坑蒙拐骗的方术之士作联想。

至今只因领了护送九皇子北归差事而入过一次朝堂的他不知钦天监南怀先生之名,更别说识得其容。

稍作放松却仍不敢掉以轻心的顾长亭跟了上去,千灯楼门前驻足,守在门外。

灯楼内茶香四溢。

陈丹青并非附庸风雅,着实是招待贵客才狠心取出珍藏许久的海底珍珠,平日哪里舍得。

受邀落座,苏寒山四周环望。

见楼墙四壁挂着些许颇有意境的水墨画,一时被吸引了双目。

黄裳儿紧挨着苏寒山跪坐,嘴馋的姑娘见不得茶香,连忙端起面前茶盏趁着热气腾腾啜了一小口,俏脸儿上露出惊讶。

扯了扯苏寒山袖角,小心翼翼将茶盏递了过来:“苏哥哥,尝尝。”

始终惦记着正事儿的李天下瞥了苏寒山一眼。

而后用上等海底珍珠漱了漱口,看其架势,势必要与老相师上演一场十八里杏坛论辩的模样。

这奢侈的一幕被陈丹青瞧在眼里,如心在滴血。可碍于太子爷尊贵身份,他哪里敢流露半点儿肉疼的神色。

一本正经,只听李天下开口道:“晚辈第一问,问前辈可知江湖百年武道修为最无敌者?”

作为东道主的陈丹青虽不是江湖人,却也听闻北燕镇妖塔慕容玄虚之名,心想着太子殿下第一问,可真是等于白问!

老相师神态自若:“北燕老匹夫。”

李天下继续笑道:“第二问,问的是我李氏南朝说禅论法第一人。”

老相师精神内敛的眸子看着苏寒山,接过身旁弟子递过的茶水:“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李天下接道:“哦?说的是本太子么?”

老相师又将茶水递回:“确是皇子,并非太子。”

黄裳儿一听,发现新大陆般转着骨碌碌的眼眸,开心地盯着苏寒山……又挖掘未来夫婿一项优点,口才好!

对此,苏寒山很不自然地挪了挪身子,挤到李天下身旁。

太子爷没好意的瞪了苏寒山一眼,转而继续问道:“第三问,江湖最高的楼阁是哪座?”

“凌云阁。”

“最深的山呢?”

“十方山。”

李天下诡异地笑了:“您猜本太子爷今世能活多少载?”

前面四问,不过是小试牛刀。

这第五问,才是开始。想着饶是老家伙见多识广,也断然猜不出本太子爷能活多大岁数。

一副看戏的神色盯着老相师,对自己的聪明才智,李天下满意之极。

谁曾想此问,老相师不假思索脱口答道:“七十九。”

两人视线相对,老相师内心讽笑:只要不是当下死,活多少岁不成?老朽随便报个数字,你也得几十年后才知真假!现在嘛,谁敢言错?

李天下正想辩论,才后知后觉,发现根本无从争论。

顿时语结。

一旁苏寒山也不忍瞧着为自己安危操碎心的太子爷失落,抱了抱拳:“接下来,可否由苏寒山代问?”

第二十章 春秋多少年

黄裳儿秦舞阳满脸期待。

李天下看着苏寒山,陈丹青看着苏寒山,老相师与身侧跛脚年轻道童都在看着苏寒山。

被众人目光锁定,忽觉有些不自然。

苏寒山再次抿了口香茗,沉思小会儿似在组织词汇,说道:“龙生九子,囚牛温顺,睚眦必报,嘲风镇邪,蒲牢呱噪,狻猊威严,赑屃驮碑,狴犴好义,负屃高雅,鸱吻善水。敢问老前辈,可知这九子之中善恶都有谁?”

苏寒山语罢,灯楼里出奇陷入一片沉默。

李天下微愣。

黄裳儿俏脸儿尽是不解。

便是文殊院主陈丹青也破天荒皱了皱眉。怎的这个问题,比太子爷问岁还要无聊。

他们望着自称天下前后三百年无所不知的老相师南怀子,问题无聊了些,可也不能否认确实不好答。

意料之外的是,道袍绘星图的老相师笑意盈盈地盯着苏寒山,他的笑容明明很和蔼,可那双眼睛隐藏的笑意却有些不寒而栗。

谎称江湖术士的钦天监南怀先生不远千里私下离宫本就为看苏寒山而来。事实上,他比任何人都好奇天生元神有损的九皇子南朝十五年后会变成什么模样。哪怕久闻苏寒山佛国说禅无人出其右,他还是想亲自鉴定一番。

果不其然,他看到了,也听到了。

龙生九子。

很有趣儿的问题。

或许旁人听不出其中隐义,曾亲手教出大唐太师李国初那般人物的南怀子又岂是梦中人?

他看着苏寒山。

苏寒山也在看着他,没有躲避那像极了笑里藏刀的目光。

当今苏唐景佑皇帝膝下九子,苏寒山排行老末。

这一路北归,欲取他性命之人层出不穷。虽有所猜疑,却无法查证。苏寒山索性便以龙生九子的隐喻暗有所指,试探这位无所不知来历不明的老相师。

你若真的万事皆知,那么出现在北归路途中的各路杀手究竟受谁指使?远在天都的八位兄长,究竟熟善熟恶?

“这一问,前辈可答否?”

老相师南怀子笑道:“对于龙来说,九子本无善恶。都是自己骨肉,没理由偏执某一方。归根结底,浅水游还是龙入海取决于九子本身!善水者赢……公子觉得老道这个答案可还满意?”

苏寒山品嚼着其中义。

老相师虽没有点明幕后主谋,一席话却也让苏寒山受益匪浅。

龙入海还是浅水游,在于自己是否善水。

苏寒山嘴角微微弯起,露出浅笑。好在自己是龙之第九子,那个善水者。

苏寒山再次抱拳:“前辈当真是路过此地?”

还沉浸在方才一问云里雾里的李天下再次微愣。诧异地看着苏寒山,目光似是在说这也算是一问么?

苏寒山回敬他个坚定眼神。

李天下端起微凉的茶水,一口下肚,心中郁闷道:“这都哪跟哪儿。”

黄裳儿惊奇地看着太子爷。

李天下说道:“看啥?”

黄裳儿小心翼翼的问道:“这茶,味道如何?”

李天下啧了啧嘴,品了品。忽想到先前漱口的那杯茶,双眼盯着空空如也的杯子,脸色顿时铁青。

内心刹那崩溃的太子爷提着剑跑了出去。

黄裳儿笑的颠三倒四合不拢嘴。

灯楼内氛围难得舒缓,老相师笑道:“相逢即是缘。巧合也好偶然也罢,老道云游四方为的是结善缘,不结恶缘,对公子亦不敢有敌意。”

陈丹青颇为赞同的点头。

苏寒山解释说道:“晚辈只是随口一问,别无他意。”

通过两个问题,愈发证明苏寒山心中猜想。

这位老相师绝非普通江湖术士靠着一张嘴坑蒙拐骗,从他两答之中,苏寒山至少可以断定一件事。

此人乃至这对师徒,定然与苏唐局中人脱不了干系,甚至极有可能就是执子人手里的一颗子,或黑或白。

解除心中疑虑后,苏寒山这才有所放下芥蒂,问了一个站在苏唐九皇子角度最该关心的问题。

“寒山第八问想请教前辈……”

“春秋当兴多少年?”

一直以旁听者的身份陪着诸位贵客的陈丹青终于听到感兴趣的话题,挺起背看着老相师。

老相师南怀子并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

事实上,苏寒山此问与李天下问岁看似相同,又极为讲究。

因为这是个敏感的话题,涉及到春秋五国之间默认维持的某种平衡。稍有不慎,引发春秋战乱也不是不可能。

倒不是苏寒山有意刁难,他确实想听一听此人对当前春秋局势的见解。

于是在希冀目光里,老相师南怀子沉思了片刻。

无论正面或侧面,他都没有直接回答苏寒山的疑问。却反而开始侃侃而谈,说起了三百年战国史……

这一说,便是整整一个时辰的长篇大论。

起初苏寒山与院主陈丹青颇有兴致,以为是真知灼见,可半个时辰下来,老相师似乎仍没有涉及主题,不免让人焦急。

便是黄裳儿,也如听天书般沉沉欲睡,小脑袋可劲的点着。

苏寒山心有不忍,便让她靠在自己肩头。

黄裳儿秦舞阳也不知做了什么梦,时不时犯傻地笑着。

……

又过了半个时辰,夜色已然近子时。

院主珍藏的海底珍珠在老相师滔滔不绝里彻底败了个光,肉疼的陈丹青哪里还有兴致听这书中不知看了多少遍枯燥无味的战国史。

看了看时辰,趁着老相师中途停顿歇息,陈丹青打断道:“天色已晚,我看大家也都疲惫,不若明日再续八问,几位觉得如何?”

老相师略带歉意呵呵笑了笑。

似乎才意识到兴起之后已连绵不绝说了一个多时辰,关键还未曾解答苏寒山八问:“老道失态了。”

苏寒山苦笑:“前辈言重。着实是晚辈沿途赶路,太过疲惫。”

跛脚道童搀扶着南怀子起身,并抱起那一直搁置桌面的黑色长匣子,递于苏寒山。

老相师说道:“春秋当兴多少年,老道一时半会儿也解释不清楚。不过,这幅画里应该会有公子所要的答案。”

苏寒山轻轻扶起睡得正香甜的黄裳儿。而后温柔地将其背起,声恐惊醒。

看着跛脚道童递来的黑色画匣,苏寒山想着:“难道这才是你真正的目的?画匣里究竟藏着什么?真的只是一副画?”

苏寒山一手接过画匣,一手背着黄裳儿:“如此便多谢前辈馈赠。”

第二十一章 我昨天没做什么吧

文殊院院主陈丹青锁上千灯楼,唤来几名书童领着老相师南怀子师徒与苏寒山各自回了前院早已收拾干净的客房。

廊间,苏寒山脚步放的很轻。

趴在后背上,睡梦里隐约感受到温暖与小心翼翼的黄裳儿秦舞阳吧唧着小嘴,也不知是在说梦话还是潜意识里有些许清醒。

黄裳儿声音粘粘的:“苏哥哥。”

苏寒山柔声说道:“苏哥哥在呢。”

黄裳儿粉嫩双颊鼓鼓的:“你会娶我的对不对?”

苏寒山微笑着,不知该如何作答。

睡梦里黄裳儿还不忘纠缠撒娇:“对不对嘛。”

苏寒山无奈:“对对对,等舞阳长大了,苏哥哥一定娶。”

前方带路秋塘刀不离身的顾长亭毫无察觉地顿了顿脚步,那一瞬间,他竟有些叹息。想着九皇子殿下南朝寒山寺自由自在惯了,岂会知庙堂之上纷扰。身为皇子,许多事往往更是身不由己。

即便您对秦姑娘有意,也绝不可能说娶就娶。

苏寒山自然没有注意到顾长亭瞬间的停顿,事实上他一直在想那位老相师,一直在想手中画匣子。可黄裳儿闹着,让他思绪总是续接不上。

脑袋趴在苏寒山背上可劲地摇了摇头:“为什么要等长大了,舞阳现在不好看么?”

苏寒山说道:“舞阳很好看,现在和以后都很好看。”

没有人能理解一个人梦里的思绪跳跃,黄裳儿接着又说道:“苏哥哥。”

“苏哥哥在呢。”

“你会成为天下共主的对不对?”

“苏哥哥为什么要成为天下共主呢?”

“因为舞阳生来龙妃相,这辈子只能嫁给天下共主啊。苏哥哥若做不了天下共主,舞阳就没办法嫁给苏哥哥了。”

姑苏城外寒山寺修禅修了十五年,苏寒山喜欢自由自在的日子,哪怕他是苏唐帝国九皇子,也从没想过做什么天下共主。

一来春秋五国正当兴,二来他也不认为自己有号令天下的能力。

所以当黄裳儿粘粘地问他时,苏寒山只当是梦中胡话,心中道了句傻丫头,然后笑了笑。

没走几步,黄裳儿忽地蹬了一下腿,焦急地说道:“苏哥哥别怕!舞阳会保护你的,舞阳很厉害的……”

然后像是害怕失去一般,用力抱紧了苏寒山。

这突兀的一下,着实吓了苏寒山一跳。扭过头看着秦舞阳,才发现原来是在做梦……

廊间走过转角,微凉的秋夜风忽地拂动黄裳儿一缕青丝,在苏寒山脸颊俏皮地挠着,那感觉痒痒的。

还有一股淡淡的发香。

……

众人客房相连。

门前,顾长亭冲着苏寒山抱了抱拳,便回了自己房间。

苏寒山伸出抱着画匣子的手推开房门,走到桌前将画匣轻放,然后背着黄裳儿向床榻走去。

这间客房自然是黄裳儿秦舞阳的。

转过身让黄裳儿坐在床边,然后温柔分开紧紧缠着的双臂,双手托着黄裳儿的小脑袋,轻轻放在枕上。

熟睡的黄裳儿淘气地说道:“到家了么。”

“到家了,舞阳乖乖睡觉。”

苏寒山掀来被褥,仔细地盖上。然后拍了拍黄裳儿掌心,便转身欲离去。

谁知黄裳儿一把握住苏寒山的手:“苏哥哥不走。”

苏寒山无奈。

眼前黄裳儿粘人淘气的模样,倒真难与平日里那个无论动手还是动口都令李天下无可奈何的秦大姑娘联系在一起。

看着秦舞阳死死拉着自己的手,原本想打开画匣瞧一瞧其中画卷的苏寒山半步移不得。一阵苦笑之后,便在床边席地座下。

“好好好,苏哥哥不走。”

苏寒山趴在床沿,静静凝望着那张俏脸儿。从相识至今十数日,他还是第一次这般近距离地瞧着黄裳儿。

哪曾近过女色的桃花山寺俗家小和尚看着看着,不由红了脸。

……

鸡鸣罗浮山,光透文殊院。

姑苏城外寒山寺作息规律的苏寒山躺在床榻上,准时醒来。

睁开极为疲倦的双眼,看了看帘帐,然后慵懒地侧了侧身,忽然瞧见黄裳儿正趴在床沿眨巴着眼睛看着自己。

苏寒山惊吓坐起,抱紧被褥向后挪了挪,看着黄裳儿灵动的眼眸:“你,你……”

“苏哥哥醒了。”

黄裳儿扶着床沿起身,可能是坐的久了,刚站起时双腿一软险些摔倒。

她笑嘻嘻转身推门而出,不一会儿端来铜盆,将脸帕放在水盆里浸湿,递了过来:“给。”

苏寒山还有些微愣,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犹豫半天终于接过脸帕拭了拭脸,冰凉的感觉袭来,混乱的脑袋终于有些清醒。

将脸帕递回,黄裳儿顺手搭在铜盆上,接着又推门而出,端来早点。

苏寒山接过清粥,诧异的看着笔直站在床边的黄裳儿。

莫名其妙,房间刹那安静。

秦舞阳看起来有些紧张,脸颊红晕,微微低着头,手指绞缠着臂腕上轻罗,纠结了一阵抬眼柔声道:“昨天晚上睡着了以后,我没做什么吧?”

苏寒山回想着昨晚一路上梦话连篇,一脸茫然的摇了摇头。

没做什么啊?

黄裳儿松了口气,又眯起月牙儿的眼睛,指着那碗清粥:“苏哥哥趁热喝。”

苏寒山点头。

转念一想,愈发心虚。他探出头,小心翼翼地反问道:“昨天晚上,我也没做什么吧?”

黄裳儿惊奇地瞪了瞪眼。

灵机一动,似笑非笑地点了点头。

做了啊……

苏寒山愣在那里!

……

罗浮山山脚下,众人已等待许久。

远远地看着顺石阶而下的苏寒山与黄裳儿两人,李天下与黄梅老头对视一眼,两人会心,不自觉露出邪恶的笑容。

按着腰间秋塘刀,顾长亭却显得忧心忡忡。

并不知苏寒山一夜未曾回自己客房的院主陈丹青上前问礼:“苏公子昨夜睡得可好?”

“还,还好。”

不假思索地说了一句违心话,苏寒山礼貌地微笑。生怕被秦舞阳听到自己说谎,还不忘偷偷瞄了身后姑娘一眼。

谁知黄裳儿佯作什么都没听到的样子,哼着小曲儿蹦蹦跳跳从身旁走过。

手中抱着未曾打开的画匣,苏寒山想起昨夜八问的相师,问道:“对了,那位老前辈……”

陈丹青说道:“老相师一早就下山了。”

苏寒山犹有遗憾。

陈丹青又道:“在下已为诸位备好楼船,乘船渡浮水,约莫三日三夜便可进入浔阳江。过了浔阳江再有三百里荒地,就是苏唐境边大梁城。”

苏寒山道谢。

众人随这位守着文殊院千灯楼却崇媚游方江湖术士的陈丹青院主,朝山后浮水渡口而去。

第二十二章 晕船鸳鸯

官道上,有辆马车一路扬尘。

马车里坐着的是那位冒充江湖相师的苏唐帝国钦天监老祭酒南怀先生,与其晚年收的跛脚徒儿辟邪。

南怀先生身体随马车微微摇晃,正闭目养神。

身旁跛脚道童辟邪心有疑问,看了看老师,欲言又止。

老祭酒南怀子不止明目,心中似也澄明,他睁开眼睛声色严厉说道:“有什么话就问!吞吞吐吐的,单这一点比你师兄就差远了!”

提到太师李国初,辟邪脸上便有些不服气。心想着总有一日他会向天下人证明,与李国初之间谁才是南怀先生最得意的门生。

他从身旁搬来蒲团,掀起前襟跪在老祭酒南怀子身前:“徒儿想知道老师对九皇子的看法。”

南怀子看着身前生性阴沉的徒儿:“你想知道为师的看法也不是不可,只是你自己呢?对南朝长大的九皇子又有怎样的判断?”

辟邪不敢欺瞒:“聪慧有余,却不足为虑。”

老祭酒南怀子却笑了,看尽沧桑的眼眸里闪烁着精光:“不足为虑?是不足为我所虑,还是不足为你背后的主子所虑?”

辟邪恍然意识到口误,惊吓之余连忙叩头:“徒儿惶恐!徒儿一生只常伴老师左右,不敢令谋他主。”

南怀子捋着银白胡须,自己亲手教出来的徒儿,岂会看不出他在想些什么。不过想起这孩子凄惨身世,便又于心不忍,教化说道:“你可知自己与师兄最大的差别在哪?国初愚钝,却兼怀苍生,知一生唯忠景佑皇帝一人,所以他立于不败。而你天生善妒,易被仇恨蒙蔽双眼。你将筹码压在七皇子身上,可曾想过若有朝一日承袭东宫之尊的另有其人,自己的下场会如何?”

辟邪低下头。

想到一直以来被老师视若珍宝的画匣子,眼神露出锋利。

既然老师对一切心知肚明,自己也没有隐藏的必要。如今景佑皇帝病重,众皇子在朝堂拉帮结派,培养羽翼已是常事。

良臣择主而事,七皇子欣赏他谋略,为报知遇之恩而投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倒是老师。不远千里一行,只为将那画匣子送到九皇子手中。其中深意,让他不由多想。

辟邪说道:“那么老师呢,可是择了九皇子?”

……

罗浮后山浮水渡口没有想象的野草丛生,岸边是修葺过的平整石阶,约莫十米长,二十阶高,宽敞大方。两旁竖着木杆,高挂着的灯笼随风摇摆。

石阶尽头平地上,背青山面绿水错落着十数户人家。据院主陈丹青介绍,这些人家世代久居,原本只能靠着山猎砍柴捕鱼勉强维持生活。后来老院主心生怜悯,便出银钱买了艘楼船。

修建渡口之后,将楼船交给了这些人家,让他们自行运作营生。

为了拉拢生意,老院主曾特意在罗浮山办过鉴画会,邀请江湖诸多名人名士品鉴千灯楼无数藏画,这渡口也因此热闹起来。十数户人家非但脱离贫苦的生活,就连当初购买楼船的本金也一并还了文殊院。

对此,他们是感恩戴德……

陈丹青领着苏寒山等人来到渡口。

起三层的精致楼船早已停靠岸边等待,掌船的是位年约花甲身体却健朗的葛姓老先生,那人领着十三岁的孙儿与十数名船夫厨娘等一同走来礼见众人。

陈丹青一一引荐过后便说道:“就送诸位到这儿了。”

苏寒山等人抱拳:“有劳陈院主相送。”

太子爷李天下摘下腰间玉佩,丢了过去笑道:“若嫌山上枯燥,凭此可去姑苏领个差事,我想浑天监大臣们也不会拒之门外。”

顾名思义,南朝浑天监与苏唐钦天监一般,都是为皇家服务察天象算节气定历法的机构。素来瞻仰此道的陈丹青一直渴望能入浑天监学习,可碍于罗浮山文殊院家业拖累,抽不开身。

如今看着手中玉佩,惊喜之余那曾被埋藏的念头又复萌生。

文殊院主带着微微激动的神色说道:“陈丹青多谢公子美意!”

……

掌船的葛姓老先生指导着随行乔装的精骑将路程上吃穿用行的货物搬运上船,堆在船舱。那些马匹与马车留在了罗浮山。

考虑到浔阳江登岸之后的三百里荒地,顾长亭便提前飞鸽传书告知大梁城守将按照既定日期备好车马,恭候九皇子。

一切准备妥当之后,苏寒山等人相继登船。

从葛姓老先生十三岁的孙儿小鱼那里了解到,这楼船名为夜雪,乃罗浮山老院主亲自取名。古诗词里有写楼船夜雪瓜洲渡,铁马秋风大散关。如今承载着皇子与随行将领兵甲,虽不是战场杀敌,倒也不辱没此夜雪之名。

楼船驶离渡口,浮水之上迎风斩浪。

在经历过刺杀而变得警惕异常的顾长亭安排下,随行的三十位兵甲由东伯吴与胡姬二人各自带领,分作两队轮替值守。

没过半柱香时间,初次乘船的九皇子苏寒山却出现头晕迹象,随后开始呕吐,出乎所有人预料,这晕船的症状好不激烈。

无独有偶,黄裳儿秦舞阳似是要与未来夫婿有难同当,却也开始面生冷汗陪伴着苏寒山晕了起来。

这让始料未及的顾长亭等人手忙脚乱。

楼船三层房间里,太子爷李天下抱剑站在门前,看着同命相连的那对儿鸳鸯,忍不住笑道:“还真应了那句话,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儿!”

对这强烈的晕船症状,李天下是束手无策。

黄梅老头也不知如何是好,无奈之下只好给苏寒山与黄裳儿两人输送些许真气,好歹让这二人觉得舒服些。

作为随行护卫精骑里的唯一一位女子,烟雨山庄出身的胡姬忽然想到掌船的老先生,于是去了掌舵的船舱将那十三岁少年葛小鱼带了过来。

听从小少年吩咐,将苏寒山与黄裳儿两人带到楼船外,吹了吹微凉的江风。又从厨房内捧来些酸梅口中含着,晕船的症状才勉强得以控制。

船板上自顾自研究着棋艺的黄梅老头笑道:“其实也无需大惊小怪,有句话不是说,吐啊吐的就习惯了。”

“黄梅前辈说的极是。”李天下抱着南怀子赠予苏寒山的画匣子从船楼里走出。紧挨苏寒山而坐,尝试许多次徒劳无果,不由皱眉说道,“这匣子好生奇怪……”

第二十三章 施无畏印

南怀子留下的画匣盒面有条长长的凹槽,那形状像极了画卷卷轴。可惜楼船里无画,否则李天下真要尝试是否放入画卷便能打开。

昨夜并没有仔细观察的苏寒山口中含着酸梅,闻言后也对着画匣研究了片刻,发现竟真的死活打不开,便望着思索落子的黄梅前辈:“前辈可知这画匣来历?”

发间插着杨柳枝儿的黄梅老头一手提子,另一手探出,掌心不知哪里来的吸力,陡然将画匣吸入手中。

把玩了一会儿,黄梅老头蹙了蹙眉:“哪里来的匣子?”

苏寒山说道:“昨夜那位江湖相师所赠,说是里面藏着春秋当兴多少年的答案。”

黄梅老头没有说话。

显然对春秋当兴多少年与画匣子皆不感兴趣。随手一扔,又回到苏寒山手中。

李天下倒了些茶水:“江湖术士说的话你也信,我看你与那陈丹青院主一样,没到过江湖方觉稀奇。”

口中化着酸梅,酸酸的味道让黄裳儿表情极为丰富。

看着匣子,不知为何有种熟悉且亲近的感觉,黄裳儿鼓着双颊说道:“苏哥哥,将这匣子送给舞阳呗。”

苏寒山好奇说道:“你能打开它?”

黄裳儿连忙摇了摇头:“我想用它当枕头。这样两个人睡,就不用挤一个枕头了。”

太子爷噗的一声喷出茶水,而后不可思议的看着苏寒山。

黄梅老头也是破天荒的看了过来,神情精彩。

苏寒山欲哭无泪,乞求地看着黄裳儿。

黄裳儿只是随口一说,也没意识到什么,可看着大家的神色,脸颊微红,羞涩低下头细声解释说道:“我是说以后与苏哥哥成了亲……”

……

浮水平静。

楼船夜雪绕过一座座葱绿山川驶了整整一日,沿途不少壮丽秋景揽入眼底。

苏寒山与黄裳儿也渐渐习惯这种感觉,头脑有些微晕,却不再呕吐。

晚饭后,自认纵横十九道琢磨出新花样的黄梅老头背着棋盘,欲找苏寒山手谈两局一雪听蛙六局的前耻。可转念一想那小子晕头转向状态不佳,便是赢了也胜之不武,于是打消了念头。

苏寒山难得清净下来。

暂无睡意的他从包袱里取出那部佛珠解语,盘膝坐在床榻,细心究研。

这部解语将眉心十七颗佛骨念珠对应的佛门大贤尊者生前佛法修为归纳总结,共分为三篇。

第一篇是佛法篇。

一直以来,苏寒山都在研读着这一部分,也是最晦涩难懂的部分。正因为如此,他才如经历天启一般聪颖异于常人,小小年纪便得了南朝四百八十寺说禅论法第一人的虚名。

第二篇是佛技篇,也是整部佛珠解语中占据页数最多的一篇。苏寒山粗略览了一遍方知,佛技篇里共记载着佛门绝技七十二种之多。

佛珠解语最后一篇乃金身篇。

虽说自幼先天之疾缠身的苏寒山很想跳跃到第三篇看一看金身佛究竟如何修,可他还是强忍了下来。因为空空和尚与他说过,没有足够的修为支撑强行翻阅金身篇,只会让他有性命之忧百害无一利。

深吸了一口气,静下心神。

打开佛技篇第一页,苏寒山看到三个金色字眼映入眼前。

心佛掌!

暗自运转起佛门无上心法太玄经,苏寒山便尝试着按照心佛掌记载的真气运行方式牵引着体内那股炙热的真气流转。

不知不觉,双手结了一个金光大涨的大手印,心佛掌第一式无畏印!

隔壁房间里翘着二郎腿用柳枝儿剔牙的黄梅老头轻咦了声,旋即笑了:“好小子……”

……

第二日清晨,浮水江面起了风。

江风潮湿,天空更是万里沉闷,没有半点儿阳光。

好不容易憋了一整夜的黄梅老头大清早一脚踹开苏寒山房门,死活也要拉着九皇子大杀数盘。终于在黄裳儿与李天下、顾长亭等人强烈要求下,才将所谓的夜雪六局推至饭后。

“前辈这一次要赌什么?”

房间里围了黄裳儿,李天下,顾长亭和与众人自来熟的小少年葛小鱼四人。

太子爷李天下揉了揉少年小鱼脑袋,笑眯眯地看着黄梅老头,也不知心里盘计着什么。

黄梅老头孑然一身,心想着赌什么不可以,说道:“你说赌什么就赌什么。”

李天下阴笑着:“我有个注意。”

黄梅老头瞪了他一眼:“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李天下说道:“若前辈赢了,小和尚每局输二十两纹银,算我的。若小和尚赢了,前辈就要传他每局一式剑招。当然了,传授剑招时,大家都要在场。前辈以为如何?”

黄梅老头冷哼了一声:“想学老夫的剑,哪有这么容易!”

苏寒山笑而不语。

他岂会猜不透李天下心思。

武道七重境,自己没有半点儿修为,就算黄梅前辈肯传授剑招,也断然领悟不到。可当着众人面前,李天下便可以光明正大地偷师。

二十两银学曾与西楚剑皇干过架的男人一式剑招,怎么看都值!

李天下叹了声气:“既然前辈不愿意,那只好赌银子了。”

说罢便取出十两纹银放在苏寒山面前。

黄梅老头浑身上下最值钱的就是面前这棋盘,哪里还有银子。被李天下激将,气得吹胡子瞪眼:“一式剑招就一式剑招。”

李天下冲着苏寒山使了个眼色。

于是半柱香后,黄梅老头投子认输。

苏寒山说道:“前辈承让了。”

黄梅老头说道:“承让个屁。”

口中含着酸梅的黄裳儿高兴地鼓掌。

太子爷李天下继续怂恿:“这才刚开始,再来一局兴许能翻盘也说不准。”

谁知黄梅老头忽然收起棋子棋盘,不赌了。

江湖剑修者何其多,又有多少人朝思暮想要学他曾名震江湖的十里剑意,他可不会为了棋瘾出卖自己。

打开房门,黄梅老头顿了顿,厉声说道:“老夫只演示一遍,学不学得会就不关我事了。”

苏寒山几人心怀激动。

黄梅老头的杨柳枝儿虽说在百兵鉴上阙只排入十一名次,武道修为境界也跌入五境证虚,可正如他自己所想,江湖里谁又不想见识一番昔年与西楚剑皇对阵的十里剑意呢?

苏寒山几人在扬州城头可是亲眼见识过跺一跺脚城楼摇晃的威力……

第二十四章 一道红光穿雨帘

众人随黄梅老头出了楼船。

阴沉天空里竟不知何时落起细如丝线的小雨,缠缠绵绵滴入浩瀚江面。看着雨帘里独游于浮水江的楼船,以及两旁绵延不绝的青山,那画面像极了罗浮山千灯楼里某副山水墨画。

画中人黄梅老头走到船头,一副高人模样负手而立。

苏寒山与黄裳儿等人撑着伞站在黄梅身后,众人目不转睛地盯着那道霎时间伟岸不凡的背影。想着下一刻,甚至下一瞬间便能亲眼见识到曾名震江湖的十里剑意,太子爷李天下更是难掩内心激荡之情,吞了口唾沫。然后竖起食指嘴边嘘了声,所有人安静下来。

天地俱寂,江风渐起。

掀摆着黄梅老头衣角猎猎作响,撩动着蓬乱的灰发与发间那截杨柳枝儿。

曾与西楚剑皇干过架的男人眯了眯看透江湖沧桑的眼睛,眺望着无尽的江面。密集的雨帘悄然滴入江水,冥冥中带着某种韵味旋律,混合萧瑟江风回荡耳畔。

这一刻,意境有了。

苏寒山等人屏息凝神,于是黄梅老头缓缓抬起了手。众人心跳加速,想着销声匿迹快甲子年的十里剑意终于要重现江湖了么?

只见黄梅前辈并指如剑,遥指着江面。

那背影,味道也有了。

太子爷李天下再次吞咽了口唾沫,忽然听到黄梅前辈轻咦了声:“看,那有个人。”

被吊足胃口的李天下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啊了声。随后瞪着黄梅老头背影,合着您老装模作样大半天,就是为了让大家看那有个人?

李天下恨得牙痒痒,如果自己有那种实力,真有一脚将老家伙踹入江里喂鱼的冲动。走了上去,抱怨说道:“哪个不开眼的,扫了大家雅兴。”

苏寒山撑着画伞与黄裳儿一并上前,眺望着雨帘里的江面。

果不其然,浮水江前方转弯处,有一叶扁舟载着一人朝他们所在的方向划来。

来历不明!

谨慎的顾长亭按着腰间秋塘刀的手缓缓举起,起三层的楼船四周负责值守的弟兄见状,纷纷警惕。然后又拍了拍聪颖小少年葛小鱼的肩膀,少年连忙跑回船舱,告知爷爷停桨抛锚。

做完这些后,顾长亭的手重新按着腰间秋塘刀。

……

楼船停在江心。

苏寒山等人静静观望着冒然闯入视线的孤舟,发现那孤舟后,还有一艘同样起三层的大型船舰转角入眼帘。

与脚下乘坐的普通楼船大有不同,那船舰规模阔气,看起来像极了江湖里某些煊赫大世家公子出行必备之物。

还没等发表感慨,那船舰之上顿时射出数十支箭羽,穿碎一丝丝雨帘,朝着江面上一叶孤舟射去。

孤舟上的年轻人头戴斗笠,斗笠下那张俊朗的脸颇显苍白。

见数十支箭羽飞射而至,他拔起手中名列百兵鉴上阙二十的照晴剑,咳了数声,顾不得胸口伤势的疼痛纵身跃起十数米高,手中照晴剑挽了一朵巨大的剑花将数十支箭矢尽数吸入其中。随后剑势一甩,一支支箭矢尽数蹿入江水。

这一幕尽收眼底。

楼船外,李天下忍不住赞了声:“好剑法。”

南朝太子爷虽于市井民间富有纨绔不学无术的声名,可其武道四重三昧初境的小宗师修为毫不含糊。似这般年纪,放眼李氏南朝中,论武道修为恐鲜有人能出李天下其右。

太子爷李天下一直以来当然也如此认为。

他常说此生三件事最为得意。俊俏的皮囊,尊贵的身份,还有就是傲视同代的武道天赋。

可随着苏寒山一路北上以来,所见所闻逐渐有一种让他自惭形秽的感觉。

无论骑牛的时节雨与小牧童,牵马挂剑的楚门客,传遍江湖十八里论辩的楚南诏,还是与苏寒山同撑一伞的黄裳儿秦舞阳,似乎同龄之中,除了俢禅不修武的小和尚之外,所有人的武道修为都在他之上。

这让素来骄傲得意的太子爷颇受打击,否则也不会吵嚷着要偷学十里剑意。

如今瞧那孤舟之上似被追杀的男子施展得一手好剑法,粗略估计修为不小心又超越了自己,惊叹之余,李天下好不失落。

谁知他声音刚散,对面船舰之上一支破空的红色羽箭骤然呼啸而出。

那羽箭速度奇快,犹如燃烧着火焰沿途留下一道红色的痕迹直接射中孤舟上剑已用老毫无防备的男子左肩。强大的冲击力让那头戴斗笠的男子从十数米高处摔落。

额前冒出冷汗,躺在孤舟上的男子摘下斗笠,紧咬牙关拔出肩膀上的红色羽箭,伤口处仿若灼烧般炙通溢出黑色血液,他的唇开始泛紫。

他很清楚红色羽箭上涂抹的火毒,一个时辰内若无解药,他楚南诏便会沦为这茫茫江面无人认领的一具浮尸。

最有趣的地方在于,伤他性命的还不是别人,是那个与他自幼一同长大的师侄儿息红羽。

……

起三层画楼的船舰上有位锦衣华服头戴红珠冠手握龙舌弓的年轻公子,来自江东勤书山的息红羽。

息红羽身旁有两男一女。

极为年轻的女子一身汉乐府弟子标志性的碧绿裙衣,背着长长琴袋。

两名男子一人年近四十穿苏唐补天教门道服,留着山羊胡须。另一名则显得魁梧非常,**着膀子,手臂上纹着代表十方山炼气士身份的怪异图案。

除这三人之外,船舰上还有数十位来自勤书山的扈从。

那头戴红珠冠的年轻公子息红羽将手中龙舌弓交给身旁炼气士,负手眺望着距离不过百米的孤舟上小师叔楚南诏。

极具嘲讽味道的声音江面上传开:“南诏师叔,侄儿这一箭滋味如何?”

楚南诏拄着照晴剑站起。

蒙蒙细雨落在脸上,那些水珠已分不清是冷汗还是雨点,冷哼道:“杀了我,你可曾想过如何向老师交代?”

楚南诏师从五经义里坐掌勤书山的行之儒圣,那儒圣正是息红羽祖父。

由于公子息红羽自幼性情阴沉,虽为息家唯一传人,却始终不得祖父行之儒圣的喜爱。相比之下,楚南诏不过是个外人,被行之儒圣收为门下弟子后更是得到勤书山真传。

而他也不负儒圣教诲,无论那篇战国赋,或是十八里杏坛论辩,又或者是手中名列百兵鉴上阙二十的照晴,楚南诏年纪轻轻便已在江湖里享誉盛名,琴棋书画诗酒剑茶无一不精,文武全才的他被诸子百家盛行的江东誉为同代俊彦楷模,风头一时无两。

本为息家嫡系传人的息红羽也因此笼罩在楚南诏耀眼光芒下十数年,心生妒忌与恨意。

最终无奈,才不得已选择前往苏唐帝国欲拜入道门修行,想着有朝一日定要将楚南诏踩在脚下,让诺大的江东瞧一瞧,谁才是勤书山真正传人。

第二十五章 给老夫滚

不过此刻,息红羽的苏唐之行看来不需要继续走下去了。

要怪就怪楚南诏太过单纯。

邀他上船,他便上船,没有半点儿戒备之心。

与这种愚蠢之人做对手,息红羽忽然觉得太过贬低自己。

好在无论如何,今日解决了这个让他仰望与憎恨十数年的人,从此再无人威胁他勤书山未来山主之位。

便是祖父知道真相又如何,难道还会亲手杀了自己这唯一的孙儿不成?

可笑!

息红羽扬声说道:“待师叔成为这浮水浮尸后,侄儿自会回山负荆请罪。到时是杀是剐全凭祖父做主,就不劳您费心了。”

声罢,头戴红珠冠的公子红羽眼里杀意渐盛。

他后退半步,而后举起了手,船舰上数十名勤书山随从又再纷纷挽弓搭箭。

……

细雨愈发紧了,已让未撑伞的太子爷睁不开眼,他后退靠在屋檐下门前避雨,听着那息红羽的语气,嘲讽说道:“头次见同门相残,还有如此厚颜无耻的。这楚南诏半生盛名,没想到背后还有个喜欢放冷箭时刻惦记着他小命的师侄,真是一大不幸!”

不知为何,楚南诏落难让苏寒山想到北归经历的一路刺杀。同门相残,自己与他倒有几分同命相怜的味道。

苏寒山看了看黄梅老头:“我们可以救他么?”

黄梅老头似笑非笑,想着这一截柳终于派上用处了,可得要认真讨价还价一番:“老夫出手,能从地府阎王眼皮底下将人给拽回来,这等小事何足挂哉?”

苏寒山何等聪慧,看出黄梅前辈话留一半,说道:“您有什么条件?”

黄梅老头诧异地瞥了眼苏寒山:“鉴于你小子开门见山,老夫也不为难,就让你传我三天棋艺作为交换。”

苏寒山说道:“晚辈定当竭尽全力。”

“老夫还没说完。”

“嗯?”

“附加二十两纹银出手费。”

李天下瞧不过黄梅老头得寸进尺,说道:“当初可是前辈亲口许诺护送咱们一路北归,今儿要食言了么?”

黄梅老头冷哼道:“老夫答应是在你们遭遇危险时保住尔等小命,可没说管这种闲事。怎么样,谈不拢的话,老夫就睡回笼觉去了。”

话毕,黄梅老头便要转身回船楼。

“前辈且慢。”

苏寒山连忙唤住。

同样身无分文的他转头望着伞下掌管银钱的贤内助黄裳儿,略显尴尬的清了清桑:“舞阳,你看……”

黄裳儿捂着钱袋,嘟着小嘴:“不给。”

第一次央求女子的苏寒山脸颊微烫,尤其在众人面前被生生拒绝,不知如何是好。

可能是有些焦急,又见楚南诏性命攸关,苏寒山声色稍加严厉了些:“听话。”

“哦。”

黄裳儿乖乖取出二十两纹银,扔到苏寒山手中,转身跑回楼船。

苏寒山方意识到情急之下的语气,看了看黄裳儿背影,心中无奈叹息:“前辈。”

瞥见苏寒山手中二十两纹银,黄梅老头毫不客气塞入囊中。

此时,孤舟上拼死挣扎身中火毒的楚南诏已抗下第三轮乱箭飞射。

怎么说也是百兵鉴上阙排名二十照晴剑之主、武道五重证虚境界的大宗师,楚南诏顽强起来,这些箭矢一时难取其命。不过船舰上挨了息红羽身旁补天教道门高手一掌,如今又火毒缠身,他的状态也已至临界点,实在无力支撑第四波雨帘里飞来的乱箭。

命丧于此了吗?

数十支箭矢瞳孔里放大,脑海中闪过不甘心的念头。绝望之际的楚南诏忽见有道邋遢的背影出现在身前。

看着蓬乱灰发间插着的那截杨柳枝儿,楚南诏想到扬州城头那跺一跺脚城楼震颤的黄梅老头。

“是他?”

还来不及惊讶,身体便被黄梅老头大手一提,雾里雾绕的细雨中隔着数百米距离直接向苏寒山所在的楼船扔了过去。

而后站在船尾的黄梅老头跺一跺脚,狭长的孤舟船头便脱离江面,猛然翘了起来,竖在身前。

数十支箭雨扑打而至,纷纷射在船底。

待孤舟重新砸入江面之后,黄梅老头身如柳叶轻飘飘落在船心,手掌挡着额前雨帘颇不耐烦地喊道:“对面的,给老夫滚。”

……

船舰上头戴红珠冠的公子红羽轻锁剑眉。

目光跃过孤舟上邋遢的老头,望了望大约四百米外的楼船。

他早已注意到那艘楼船,只当是寻常路过者,起先并没在意。如今看来,倒是小瞧了那楼船中人,竟敢管自己的闲事。

公子红羽唤了声:“宋神宗。”

身旁着补天教道门服饰留着山羊胡须的中年男子凑上前:“公子。”

“杀光他们。”息红羽留下一句话,恶狠狠地瞪了孤舟上黄梅老头一眼,随后转身进入船舰。

名为宋神宗的山羊胡男子还想说些什么,已来不及。

内心轻叹一声,他掀起前襟,大步一跃腾空而起,脚踏着半空里几片道门金色符文,随后极为洒脱落在孤舟船头。

早年被补天教院长逐出道门的宋神宗抱拳:“久闻青草池塘黄梅前辈大名……”

黄梅老头最讨厌这种看起来仪表堂堂三教文青模样,实则花花肠子九转十八弯满肚子坏水的家伙,打断说道:“既然知道老夫名讳,还来送死?”

宋神宗皮笑肉不笑:“晚辈河图洛书宋神宗。”

黄梅老头轻咦了声,挑了挑眉:“百兵鉴上阙第七?不错,排在老夫前面。”

宋神宗说道:“前辈若肯将那楚南诏交出来,不插手今日事,宋某人定会劝诫我家公子网开一面,不予前辈及楼船诸位为难,您看如何?”

黄梅老头怒道:“屁话!给你三息,带着你那狗屁公子给老夫滚!”

宋神宗依旧温和:“纵使前辈曾是武道七重化凡剑仙境界,也毕竟是数十年前旧事。如今同为证虚境,晚辈又侥幸百兵鉴名列第七,与排名十一的杨柳枝儿动起手来,胜负恐犹未可知吧。”

黄梅老头积郁的怒气已满,需要寻个捷径释放。

三息已过,他周身陡然激射出数十道乳白色的剑气匹练。那些剑气纵横交错疯狂的游走,将身遭紧密的雨帘切割得粉碎。

面前扑来一阵锋利的剑风与数十道剑气,宋神宗微蹙眉头,腾跃而起。

霎时间,脚下孤舟崩裂而开。

第二十六章 河图洛书

孤舟崩裂后的散碎木板在江面下游蹿,由于流水的阻力速度递减,并且缓缓浮出水面。

黄梅老头脚尖如蜻蜓点水,借力后又再高高跃起。

他屈指一弹,恰巧落在指尖的一滴水珠儿弹射而出,接二连三穿过一道道雨线。水珠半空里弹出数十米远,沿途留下一条笔直的痕迹。

黄梅老头伸出手握去,赫然从那痕迹中抽出一柄数十米长晶莹剔透的细薄水剑,二话不说,朝那宋神宗斩去。

观补天教门弃徒宋神宗,被数十道实质性剑气逼退数十米后,双手于身前结一枚金色符印。

暴涨的金光符印犹如护盾硬生生将数十道剑气抗了下来。

他倒也不愧是百兵鉴名列第七的大宗师高手,猛然抬头的瞬间,手中已握着一柄铭刻符文的桃木剑迎头挡去。

面对曾见识过化凡境风景的昔年剑仙黄梅老头,宋神宗虽口出过狂言,由始至终却都不敢大意。然而这一剑迎头格挡后,还是发现低估了避世甲子年痴棋不痴剑的老家伙。

数十米长的细薄水剑斩落在符文桃木剑上,没有臆想中的抽刀断水,那一瞬间,宋神宗宛如遭受泰山压顶,身体顿时从半空高处坠落。

他落在江面一根浮木上,四周轰的一声,爆出一道道水柱。水柱直射十数米高,最后随着那柄重新化作雨水滴落的细长薄剑打落在江面。

初次交手便显狼狈的宋神宗道袍尽湿,他体内真气流转,身体表面冒起了淡淡雾烟,将衣袍蒸干。

他左手并指轻抚着桃木剑身,口中不知默念着什么符咒,剑身上第一枚道门符文忽然闪现金光,当手指划过时,那由点线字图复杂组合勾勒的符文顿时被抹去。

宋神宗双眼放光,沉喝声:“召将。”

被抹去的符文解作一根根金色线条游走半空雨幕里,然后汇聚重新组合。那些线条交错如金丝线偶,脑袋,脖子,双手,双脚,身躯……每一根线条都在逐渐变粗,变成一具浑身金甲手握金剑的符将。

江面上,脚踏浮木的宋神宗看着金甲符将露出阴笑,旋即斜跨半步,桃木剑挥斩而出。同一时刻,半空里符文变幻的金甲符将便随之一剑斩向黄梅老头,那动作如影随形。

甲子年前闯荡江湖,不是没有领教过苏唐道门奇异手段的黄梅老头自然识得道门召将符。

此将脚踏符斗罡步,因符咒而成形,又受醒符人牵偶般控制,临阵对敌刀剑不入,省力又抗伤,乃苏唐道门七星院里大主教必铭之符。

不过可惜,宋神宗面对的敌手是黄梅老头。

这位来自青草池塘的剑道前辈坚信世上没有绝对刀剑不入的防御,有的只是不够锋利的刀剑而已。

甲子年前便已踏遍江湖的黄梅老头以无比强横的姿态张口竟将迎面斩来的剑气吞没,身影闪到金甲符将面前,探出枯掌,击打在符将额前,后者瞬间爆碎。

他居高临下冷漠地看了身体摇晃的宋神宗一眼,又再张口,那道符将剑气吞吐而出,向江面斩落。

修剑近百载,黄梅老头非但铸就一颗剑心,还有剑胆,剑府,剑口,剑目……他浑身皆可为剑。与西楚剑皇一战后,江湖早已没有任何一柄剑能伤到自己,何况剑气乎?

神识震荡的宋神宗凝神,并指抹去桃木剑上第二枚符文,唤了声:“立狱。”

被抹去的立狱符化作数十道金色丝线游走身遭。

大道三千,符文三千,黄梅老头并非苏唐道门中人,纵然见多识广,也不可能认得所有道门符文。

不过遇见有趣的符文,还是难免有些好奇的,比如这新鲜的立狱符。黄梅老头静观身遭一道道符文金线,看它能变出什么子丑寅卯来。

然而下一刻,他露出错愕。数十道金线没有预想中的组合,竟排做一根根金柱结了一座金牢,将黄梅老头困在其中。

出其不意的宋神宗见良机已至,紧接着抹去第三枚符文:“五雷。”

五雷符醒,朦胧的天际乍响滚雷,霹雳一声,五道五色的雷霆降临人间。

黄梅老头抬目望天。

见四道游蛇般的雷电降临后游蹿在金牢之上,被雨水打湿的金牢冒出缕缕白眼,而最后一道紫雷则直接迎头劈落。

眼看避无可避,更加不愿当着苏寒山等小辈面前遭雷劈的黄梅老头双臂大敞,那姿态犹如拥抱天地般豪迈。

楼船上,不惜冒雨将黄梅老头一招一式尽收眼底且铭记在心的李天下焦急万分。不是担心青草池塘曾与西楚剑皇干过架的老前辈不敌那道门弃徒,而是对十里剑意的希冀。

他早已迫不及待要见识这甲子年前曾名震江湖的剑道绝技。直到受困于金牢中的黄梅老头敞开双臂拥抱自然,李天下大惊一声:“来了!”

天地间无数雨滴顿时定格。

确切的说,以黄梅老头为中心,方圆百米之内所有的雨珠刹那静止,悬在半空。然后心意微动,所有静止的雨珠化作无数晶莹的剑光齐刷刷朝着金牢飞射而来。

横百竖千,乱剑穿梭。

黄梅老头此刻宛如置身万里冰原,寒风凛冽如刀肆虐眼前。

有些不同的是,这难计其数威凜剑光掀起的风痕没有一道敢欺身而来,尽数围绕着金牢疯狂切割。

瞬息之后,好大一座金牢被无数剑光切成齑粉,悬在半空。

黄梅老头双眸锁定着道门弃徒宋神宗,随手一握便于周身无数凌掠的剑光中抽出一柄剑,身如鹰扑兔留下道道残影骤然落至江面,然后踏波行来。

百米剑意接百步飞剑。

连抹去三道符文也没能占据任何优势的宋神宗看出黄梅老头眼中强烈杀机,那是由凌厉剑意堆积而出的杀机,心生恐惧。顿时祭出仍剩下三道符文的桃木剑,迎面飞刺去。

可那桃木飞剑在距离黄梅老头身前一米之距时就被其手中直直刺出的无形剑光劈作两半。

瞳孔里剑光逼至,宋神宗踏着江面连忙暴退。

十米,百米,两百米……当黄梅老头一剑刺中宋神宗胸膛时,后者的身影霎时间虚化。那张带着阴森笑容的脸与茫茫江面逐渐融为一体,无处可寻。

“咦?”

黄梅老头收剑负手而立。

环顾着四周与天地,发现自己头顶脚下,各自有一卷不知何时铺展而开的浩然画卷。两幅画卷之上各有一片石林,石林里以某种不知名的规则摆放着一尊尊黑白两种颜色的石像,上卷倒悬,下卷直立。

黄梅老头身处两幅画卷中央。

“这便是所谓的河图洛书?”

第二十七章 一截柳

“这便是所谓的十里剑意?”

同样的诧异与惊疑声来自楼船上太子爷李天下的口中。

方才黄梅老头拥抱天地,紧接着无数剑光匹射将金牢切成粉末,虽说也是颇为罕见的剑道手段,可看着总是少了些许让李天下与之共鸣的惊心动魄。

“老头不会糊弄人的吧?”

甲子年前与西楚剑皇一战后跌境剑断,黄梅老头便归隐青草池塘。自那以后鲜与人交手,莫不是颓废的太久,已再也施展不出十里剑意?因故那散花楼百晓生才将杨柳枝儿排入百兵鉴十一?

……

楚南诏盘膝坐在甲板,运转心法真气护住内府,抵御着攻心的火毒。然而早被补天教弃徒宋神宗震伤的他,根本提不起几分真气,状态愈发糟糕。

苏寒山观他面色,唯恐拖得太久性命堪忧,起身对着数百米外深陷河图洛书的黄梅老头喊道:“前辈,解药。”

……

脚踏河图,头顶洛书。

黄梅老头难得对黑白两种石像巨阵产生浓厚兴趣,正想着耍耍,却听到苏寒山的声音,顿觉扫兴,于是索然无味打消了念头。

而此时,河图洛书之上以某种规律排列的黑白石阵突然醒来。

一尊尊石像接二连三睁开眼眸,透射着圣白的银光。一片片坚硬的尘泥碎裂,从石像身上剥离脱落。

如山体倾塌碎石滚落的声响不绝于耳,河图洛书两幅画卷之上所有黑白石像扭动着身体尽数苏醒。

于是倒悬在洛书之上的白衣与墨衣人纷纷跳跃而下,他们着落的点及其特殊,与河图醒来的一座座石像位置冥冥中恰巧互补,填充着彼此空缺。

被彻底包围的黄梅老头隐约感受到一种道门阵法的气机流转在白衣墨衣人之间,不过他旋即叹了口气:“可惜老夫没时间与你再耗着,否则还真要瞧瞧这百兵鉴列入第七的河图洛书究竟有何玄妙。”

声音刚落,黄梅老头将蓬松发间插着的那截杨柳枝儿抽了出来,握在手中。

那一霎,他周遭顿时起了风,鼓动袖袍,吹乱灰发,衣袂作响。

风中的他眯了眯眼,手中弯弯的垂柳开始盘旋着嫩绿的剑意,宛如一条细长的绿蛇缠绕。剑意盘旋而过,弯柳节节笔直。

不经意间,黄梅老头微微转动臂腕,身影刹那如风消失在原地。

楼船上,太子爷李天下难以置信地揉了揉眼。

便在他揉眼的瞬间,河图洛书里,一道春意盎然的碧绿色光芒以电光火石的速度灵活游走于所有白衣与墨衣人所结的道门阵法之中。

那绿色光芒并非穿梭于白衣与墨衣人彼此间的空隙里,而是直接穿针引线,将所有白衣墨衣人洞穿而过。

“发生了什么?”

李天下重新望去,黄梅老头身影自风中凝实又站在原地,手中一截柳却将所有白衣墨衣人串了起来。

他什么都没看到,更不曾看到黄梅老头出手,可眼前的事实告诉他,黄梅前辈已经收招!

……

脚踏河图的黄梅笑了笑,随手一抽,一道道白衣墨衣人身影接连爆碎,那截长长的杨柳枝儿逐渐缩短,最后变作最初的模样,被黄梅插在发间。

而此刻,河图之上已无墨白。

在快到极致的这一剑下,所谓的道门阵法根本未曾彻底启动就面临崩灭。

黄梅老头收招之后,头顶与脚下的两幅画卷渐渐变得虚淡,像是隐匿在了虚空里。而细雨缠绵的天空、微波荡漾的江面与一身道袍的宋神宗也逐渐清晰。

这位道门弃徒正被黄梅老头一记水玉色的剑光直指胸膛……

看着手中凝雨为剑,与剑尖下面色苍白带着恐惧的宋神宗,黄梅老头忽觉方才发生的种种,恍若幻境:“有趣儿。”

宋神宗可不觉得有趣。

河图洛书里黄梅老头一截柳剑快到不可思议,甚至堪比武道六重太玄境界的实力,让他余悸未消,背后早已冷汗浸衫。

想着这般实力,又岂是百兵鉴十一名次能够限制得了?

惊恐地看着距离胸膛不过一指宽度的水玉剑尖,小心翼翼地说道:“前辈剑术高明,宋神宗心服口服。”

黄梅老头虽然很受用这种恭维,可却也分话从什么人口中说出。

本就对宋神宗这种专门为世家子弟保驾护航出谋划策的狗头军师道人心生厌恶,自然听不进:“老夫懒得听你废话!解药呢?”

小命被黄梅老头握在手中,宋神宗再不敢造次,微扭着头,一双眼睛瞥向身后船舰。

……

船舰里,息红羽正自饮酒享乐。

来自江东五经义之汉乐府的绿裙衣女子坐而抚琴,随行勤书山扈从舞剑,一片歌舞升平好不快活。

这位红羽公子似乎对宋神宗没有丝毫担心。

也是,父亲大人派来护他路途安危的道门高手,百晓生著百兵鉴里排行第七,证虚境鲜有敌手,对付一个糟老头子,确无可担心的地方。

所以当船门打开的那刻,他看也没看,便随口问道:“都解决了?”

黄梅老头笑道:“还差几个。”

息红羽心中猛地一惊。

抬目望去,哪里有宋神宗的影子,门口站着的分明是那邋遢的老头,愤怒又带着些许忌惮唤道:“宋神宗?”

“你说道门那厮?他被老夫丢进江了。”

息红羽身边修为最高的宋神宗活生生丢入浮江之后,这船舰里不过是些跳梁小丑,哪里还经得起黄梅老头折腾。

因此接下来的画面简单又粗暴。

一个又一个身影从船门被丢了出来,丢入江水之中,折腾起层层浪花。

数百米外的楼船上,太子爷李天下兴致勃勃地数着。

估算着息红羽身旁扈从被丢的差不多时,满脸期待地望着。果不其然,先是那位出身十方山的炼气士被丢入浮江,再接着便是设计谋害自家师叔楚南诏的不可一世的红羽公子狼狈落水。

“咦?少了那位绿衣裙女子。”见黄梅老头身影犹如一道剑光飞射而回落在楼船之上,太子爷李天下诧异了声,“前辈莫非是在怜香惜玉?”

随手将火毒解药朝楚南诏仍了出去,黄梅老头捋着胡须,想起甲子年前锦衣怒马少年行的风流往事得意说道:“怜香惜玉又如何?老夫仗剑江湖被万千少女崇拜追着满天下躲藏的时候,你这小子的老爹还没出生呢。”

第二十八章 一盘红烧肉

太子爷李天下撇了撇嘴。

或许黄梅老头似自己这般年轻时仗剑江湖游不假,可鲜衣怒马风靡万千少女就明显有些吹嘘了。瞧着老前辈背棋盘发间插杨柳枝儿不修边幅的打扮,实在难以与风流倜傥这个词汇联系起来。

更何况,若真是万花丛中过见惯了倾城倾国的姿色,又岂会对那绿裙衣女子手下留情?总不能是学着少女怀春吧?

李天下如此想着,却不敢流露神色。

在他揉眼的瞬间,那一截柳剑造成的心灵冲击太过强烈,完全弥补了未曾亲眼见证曾名震江湖的十里剑意的遗憾。

笑眯眯地搓着双手,李天下靠上前来:“前辈可不可以……”

“不可以!”

黄梅老头早知这小子觊觎自己一手剑道绝活已久,索性不给李天下开口的机会,迈步便朝着楼船里走去。

“可您明明答应过传小和尚一式剑招的。”李天下嚷嚷着。

“方才一截柳剑不是看到了?老夫说过,学不学得会就不关我事了。”

李天下心中郁闷。

目不转睛瞪了许久,怎么偏偏在关键时候给错过了?

……

浮水江里下场凄惨的红羽公子被两名扈从搀扶着,江面波浪不停地朝他拍打而来,身体上下浮动,抹了抹脸,恶狠狠地瞪着楼船,极富警告性的对着李天下喊道:“你们可知本公子是谁?胆敢插手我勤书山的闲事,当心我爹率人踏平你家族!”

李天下嘿了一声,心想着拼爹是吧?

有模有样仿着黄梅老头临走时的背影,极为潇洒的留下了两句话:“勤书山主若是有空,尽管带人随便踏!记着……小爷姓李,家在姑苏。和尚姓苏,家在天都。”

径直入楼船的李天下顿了顿足,笑道:“还挺押韵!”

江水里挣扎的息红羽不再说话。

离开楚江东一路来,也曾听闻南朝太子爷陪同苏唐帝国九皇子北归之事,没想却被自己撞到。

勤书山再如何强势,也断然不可能与春秋两国抗衡。这下谋害楚南诏不成,自己却还自报了家门。

想着日后若消息传回祖父耳中,又有南朝与苏唐两位皇子亲眼作证,息红羽怒气冲头,狠狠地拍了一下江水,又溅起满脸水花。

……

楚南诏服下红羽箭火毒解药之后,状态终于有所好转。短时间内虽仍提不起几分真气,却不会再有性命之忧。

拄着照晴剑起身,这位楚江东诸子百家才俊之首冲着苏寒山郑重执礼:“救命之恩,铭记在心。”

苏寒山连忙回礼:“楚公子言重了,我也没做些什么。”

楚南诏捂着胸口说道:“苏兄心善,一路定会福泽庇佑,逢凶化吉。”

苏寒山知道楚南诏言语中所指,微笑道:“借公子吉言!楚公子有伤在身,还是先回楼船让黄梅前辈查看下伤势为妥。”

候在一旁的顾长亭扶着楚南诏入楼船。

苏寒山撑伞站在甲板上,想到因二十两纹银而负气的黄裳儿,心生歉意。

他收起伞入楼船,朝着黄裳儿秦舞阳所在的房间走去。

……

好不容易习惯楼船晃悠,不再需要酸梅止晕的黄裳儿由于呕吐,这两日又没怎么进食,小肚子干瘪,可算饿坏了。

借着撒气的时间,跑去厨房央求随船的厨子们做了几道罗浮山地道的样式小菜和些许糕点,

偷偷躲在房间里大快朵颐。

忽然听到脚步声,乌溜溜的眼珠转着,黄裳儿想着该是苏哥哥来了,连忙端起餐盘在一眼望穿的房间里转悠了几圈,最终无奈,将菜肴与糕点藏到被窝里,掀起被褥盖了起来。

站在床边抹了抹小嘴上沾着的糕渍,那神态像偷吃腥的猫儿一样可爱之极。

苏寒山站在门外,敲了敲门。

房间里黄裳儿看着那门后身影,故意嘟着嘴哼了声:“生气着呢。”

苏寒山愣了愣。

哄女孩子这种事他哪里有经验,顿时不知是否该继续敲门,还是黯然离去,站在门外内心挣扎起来。

忽然想起些什么,苏寒山于是转身走了。

房间里黄裳儿见苏寒山身影离开,毫无诚意,这下可真是生气了,泪眼汪汪地:“再也不理你了!”

受伤的猫儿一样趴在桌上。

委屈巴巴的……

没过多久,苏寒山又再折回。从厨房的方向走来,手里还端着一碟刚出锅香气腾腾的红烧肉。

与离开前相比,此刻苏寒山脸色明显有些不适。

看着手里红烧肉,犹豫半天,终于又再鼓起勇气敲门,三长两短像是暗语:“苏哥哥给你做了你最喜欢的红烧肉。”

趴在桌上没人安慰的黄裳儿一听红烧肉,灵敏的粉鼻嗅了嗅,抹干眼角将落未落的泪珠儿,

忍不住又嘻嘻笑了起来。

心想着看在红烧肉的份儿上,就原谅你这一次。

黄裳儿连忙起身开了房门,一眼瞧见鲜艳欲滴的红烧肉,嘴馋的咽了咽口水。然后欣喜地抬头望了望苏寒山,却见苏哥哥面色不适,忽然想起什么的黄裳儿顿时不顾一切揽住苏寒山腰间,紧紧抱着,大哭了起来。

一路来,她知道寒山寺长大心中敬佛的苏哥哥食素不食肉。

如今却肯为了自己,手沾荤腥。

“舞阳错了,舞阳不该跟苏哥哥生气的。”

……

随船厨子指导下亲手烧了一碟红烧肉彻底俘获黄裳儿芳心的苏寒山身心不适,晚间便没有任何食欲,独自在房间里休息。

盘膝坐在床榻,运转着自幼研习的佛门无上心法太玄经,真气流转数个周天之后,身体的不适才渐渐消除。

他正想打开佛珠解语继续修习佛技篇心佛掌时,却听到敲门声。

还不待他起身开门,黄裳儿便抱着一些画卷闯了进来。

苏寒山看着满脸墨迹涂花猫似的黄裳儿,忍不住笑了起来。

黄裳儿将辛苦临摹的画卷放到桌上,掐着小蛮腰:“不许笑。”

苏寒山忍住笑意,转身取了脸巾,走到黄裳儿近前,为她轻拭着粉色脸颊上的墨迹。

他低着头,静静凝视着。

她仰着小脑袋,扑闪着乌亮的眼睛。感受着苏哥哥的轻柔,脸颊痒痒的。

那一刻,她听到了他紊乱的呼吸。

他也听到了她急促的心跳。

第二十九章 喜欢这样的还是这样的

黄裳儿乖乖地站着,小身板挺得笔直。

那双小手负于身后,左右手小拇指彼此勾着,大拇指悄无声息打着架。

她心里有头小鹿乱撞,扑通扑通的。不知不觉间,粉嫩的脸蛋儿浮现一抹红晕,还有种烫烫的感觉。

苏寒山的手忽然在那微微发烫的脸颊上停顿,然后愣了愣,盯着黄裳儿柔波流转令人痴醉的眼睛。

这一瞬,苏寒山竟真的有些醉了。

他发觉舞阳的眼睛真的很美,比寒山寺满园桃花还要美。于是情不自禁,他慢慢低下了头,将唇向她的眼睛凑了近来。

黄裳儿心里的两头小鹿快要撞出来了,苏哥哥的唇离她的眼睛越来越近,越来越近……黄裳儿忽然后挪了半步,羞意渐浓低下头,用一种嘤嘤细语说道:“苏哥哥欺负人。”

被那双眼睛迷得神魂颠倒的苏寒山看了看手中脸巾,意识到方才一刹那犯浑,顿时满脸尴尬。

他收起脸巾,走到铜盆旁,鞠了几捧水洗了洗脸,让自己清醒。

身后黄裳儿看他自责模样,浅笑嫣然:“再洗就会把脸洗破了。”

苏寒山这才停下,盯着波纹荡漾的铜盆里自己模样,然后用衣袖拭了拭脸。

黄裳儿见他双手扶着铜盆,始终不肯转身,知道苏哥哥心里仍在愧疚自觉无颜,便主动走上前,拉着苏寒山衣角,将他扯了回来。

苏寒山看着桌上未曾裱装的画卷:“这些是……”

黄裳儿拿起一幅画,在桌上铺展而开,用青瓷水杯压着头脚,骄傲地说道:“都是我画的。”

苏寒山看到画里有位美人儿。

眉目如画,面若桃花,肌肤胜雪,丹唇贝齿,语笑嫣然……画中人正是舞阳按照自己的模样描绘而出。

苏寒山面带疑惑地看着黄裳儿。

舞阳清了清桑,一本正经地问道:“苏哥哥觉得这幅画如何?”

自幼习遍佛门经书典籍,也读过不少南朝大作的苏寒山虽不能说琴棋书画样样皆精,却都有着自己的独到见解。

他仔细端详着面前画,看出颇有行云流水的笔势。浓时若滴墨,浅时如云烟,便觉黄裳儿功底不俗。

苏寒山说道:“挺好的。”

黄裳儿娇笑:“那苏哥哥认为画里的人儿好看么?”

苏寒山微愣,才醒悟自己看的是笔,舞阳问的却是人,便浅笑柔声道:“好看。”

黄裳儿傻乎乎地乐着,移开青瓷杯,又拿起一张画重新铺展,问道:“这幅呢?苏哥哥觉得画里的人儿与第一幅相比,哪个更好看些?”

苏寒山又再端详,发现第二幅画里的人儿依旧是舞阳的模样。

只是与第一幅相比高挑了些,纤瘦了些,曲线柔美了些。少了几分灵动,多了几分娇艳,更像是舞阳数年后的样子。

苏寒山没法评价好与不好,都是舞阳的模样,哪里会有好坏之分,于是说道:“一样好看。”

黄裳儿笑嘻嘻地铺展第三幅画。

画里的秦舞阳一身红裙嫁衣,美艳至极。玲珑有致的身形已无可挑剔,鲜红的玉唇,水嫩的脸蛋儿,饱满的胸脯,整个人像是一颗熟透了的樱桃,闭月羞花,倾城倾国。

“苏哥哥可喜欢这样儿的?”

“还是这样儿的?”

“这幅呢?”

“……”

黄裳儿一张接着一张将自己的画像展开,看着像是不同年龄时段下的模样。从青涩,到含苞待放,到娇艳盛开,到极富韵味……看的苏寒山惊讶之余,又苦笑无奈。

想着这古怪的丫头小脑袋里不知又在想些什么,否则也不会平白无故地画这些未来模样给自己瞧。

“一定要选一幅,或者两幅。”

“为什么一定要选呢?”

“因为舞阳要知道苏哥哥更喜欢哪一种,然后就可以变成苏哥哥喜欢的样子了啊。”

苏寒山不明白一个人该怎么变化,才会按照预想中的样子成长,笑道:“舞阳不用变成苏哥哥喜欢的样子,现在就很好看啊。”

“不,苏哥哥说谎。”

“哪里说谎了?”

“你前几天还说要等舞阳长大了才肯娶我,分明就是嫌弃舞阳现在的样子!”

苏寒山终于彻悟,原来这丫头心里一直惦记着那句话。

想来好气又好笑。

自己口中的长大了,却被理解成不喜欢如今的模样。

将黄裳儿按坐了下来,苏寒山靠近,有些迟疑,有些纠结,最终还是伸手宠溺地揉了揉她的小脑袋。

看着秦舞阳的眼睛,柔声道:“舞阳不用刻意为苏哥哥改变什么,因为眼前的舞阳,真的很好看!”

黄裳儿心里好似没底气儿,怯懦懦的问道:“真的?”

苏寒山很认真很认真的说道:“真的!”

随后想起舞阳抱着五十两纹银的样子,又补充道:“比真金还要真!”

……

夜深人静,江面大雨。

黄裳儿秦舞阳的房间里有位姿容绝世、一袭胜雪流仙裙的美人。

如果苏寒山在此定会发觉,这美人无论形态身姿容颜乃至神色,甚至是流眸里丝丝的柔波与俏皮,都与舞阳亲手所绘的其中一幅画像完美契合。用一句话概括,全然就是画里走出来的仙子!

红烛里,她一颦一笑一回眸,足可颠覆一城一国一天下!

那美人拿着铜镜,眨巴着眼睛好奇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而后嘟起嘴,轻叹息了声:“唉!”

她低头看着自己随呼吸起伏的傲人胸脯,小手儿一把按了上去,发现竟比自己的手掌还要大,不由苦恼:“真丑!”

可下一刹,想起苏寒山与她说的最后那句话,却又嘻嘻笑了:“还好苏哥哥不喜欢我这幅模样。”

……

北归的苏唐帝国九皇子已在浮水江船行了三日。

第三日清晨,雨还在下着。

众人无所事事,早饭后便纷纷聚在三层楼船的厅堂里聊些有的没的。

而楚南诏的伤势,经过黄梅老头查看后似乎也有些好转。见众人话匣子不断,聊得兴起,本不愿扫雅兴的他沉思了许久,还是觉得有些事,需要提醒那位于自己有救命之恩的苏唐九皇子。

楚南诏便开口道:“按照眼下的行程,楼船明日就会进入浔阳江,过了浔阳江还有三百里荒地便是苏唐边境大梁城。”

第三十章 杀局三百里,等君入瓮来(上)

楼船大厅里忽地寂静。

闲聊的不再闲聊,下棋的不再落子,便是小少年葛小鱼从厨房里偷来鸡腿放在嘴边正要下口时,发现骤然静止的众人,也有些害怕地怔在了原地。

于是包括苏寒山在内,所有人目光齐齐汇向楚南诏。

后者略显尴尬的清了清桑,企图打破霎时间凝冻的氛围。

南朝太子爷李天下抱怨了声,从果盘里抓些瓜子无聊道:“大家都知道啊,提这些作甚?”

楚南诏望着苏寒山:“难道你从没想过接下来的路该如何走?”

苏寒山浅笑着摇头。

李天下消极说道:“遇山翻山,遇水涉水呗。”

楚南诏蹙眉:“再遇杀手呢?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这位来自江东诸子百家,被誉为同代文武全才俊彦麟首的儒圣传人极其不解环视了众人一眼。

经历同门相残,被师侄息红羽暗算后的他算是亲身体会由妒忌之心而产生的仇恨之可怕。

然这种如履薄冰的感觉,对南朝李天下或是苏寒山来说,无疑很陌生。

南朝后主皇帝膝下独一子一女,李天下东宫之位天命使然,自然不知同室操戈储君之争意味着什么。

自幼姑苏城外寒山寺长大与佛相伴的苏寒山亦如是。

楚南诏继续对着苏寒山说道:“若我想杀你,绝不会因为黄梅前辈或者其他江湖一流高手的护行而改变决定。”

苏寒山若有所思。

回想离开姑苏城遭遇的两场刺杀,在岭南云来客栈是因为舞阳的出现而破局,接着十数日安然无事。直到扬州城百晓生百兵鉴问世,那位骑牛少爷时节雨方才现身。但最后被黄梅前辈赶走落荒而逃。

然后便又是一路无阻,直到当下。

可以看的出来,这一切并非是临时起意随便找些个江湖不入流的杀手半路阻拦,而是计划周详预谋已久。

正如楚南诏所说,暗中谋划这一切朝思暮想欲取自己性命的幕后人定然还有后手。

换言之,浮水江的平静不过是表象罢了。

或许那位幕后人也在见招拆招,因舞阳的突兀出现而打乱其原有计划,不得不随之做出调整,这才有了十数日后修为实力皆在黄裳儿之上的时节雨与其牧童的出现。

若真是如此,离开扬州城后至今的平静便只能说明一件事,幕后人在根据黄梅前辈的实力修为重新调兵遣将。

如此一来,紧接着出现的杀手,岂不是武道境界要在黄梅前辈之上?

楚南诏似是看出苏寒山所想:“而且最重要一点,渡过浔阳江后再有三百里荒地便是苏唐边城,在苏唐境内刺杀帝国九皇子终归兵行险着事倍功半。若我所料不错,那些人定会在你入大梁城前做最后一搏!”

李天下没来由打了个冷颤,甚至有种心寒的感觉:“听你这么一说,本太子爷似乎看到一团黑云压顶而来。”

暴风雨前的宁静并不可怕,最可怕的莫过于被乌云笼罩,而众人尚在梦中而浑然不察。

此时被点醒的苏寒山心里便萌生了些后知后觉的余悸。

“当然,苏唐景佑皇帝相信也会另有安排。可敌暗我明,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若不及时戒备,到时恐悔之晚矣!”

苏寒山沉默一阵后请教道:“楚兄有何想法?”

楚南诏摇了摇头。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他也只是出于自己的角度善意提醒,若说应对之策,倒未曾想的如此深远,毕竟也是上船不久。

李天下则忍不住鄙夷了几句:“难怪!我说堂堂名声响彻诸子百家的南诏公子有如此玲珑澄明的心思如何还会着了自己师侄的道?说了好半天,原来你也是纸上谈兵!”

想起另一件事的楚南诏不与李天下斗嘴,他望着苏寒山的眼睛:“据闻,苏唐七皇子三日内会抵达大梁城。”

苏寒山微愣片刻。

几息之后,发现李天下、小舞阳、顾长亭等众人的目光都纷纷投来,望着自己。

这种情况下,若说心里无动于衷显得虚伪。

因为景佑皇帝膝下九子,举天下皆知背后国教支持且腹有韬略、修行天赋亦佳的七皇子苏幕遮最得圣心,也是现如今苏唐庙堂之上呼声最高的未来东宫不二之选。

一路所遇刺杀,苏寒山也曾怀疑那位素未谋面的七哥就是最具动机的幕后人,不过一直以来只是凭空猜测,并无真凭实据。

如今听闻苏幕遮将会抵达大梁城,苏寒山无法做到泰然自若:“他来大梁城作甚?这又是什么时候的事?”

楚南诏说道:“就在两日前。明旨是说调去北境平乱,但为何会绕弯子停留大梁城,我想应该与你有关。”

楚南诏说的很含蓄。

北归的苏唐九皇子过了浔阳江再有三百里荒地便到苏唐南境边城大梁城,偏偏此时此刻,苏幕遮身负圣命却弃北南来,其醉翁之意想来春秋五国都心知肚明。

在苏寒山看来,也不外乎两种。

看自己,或者杀自己。只是第二种目的,是否有些太过明显?

苏寒山百思不解。

一旁黄裳儿见苏哥哥愁眉,主动抱着苏寒山手臂给予安慰说道:“他要见,我们偏不让他见,绕过大梁城不就行了?”

李天下也道:“舞阳说的不无道理。若大梁城注定是暴风雨席卷之地,我们没有必要偏向虎山行。绕几个圈子,最多耽搁些时日。况且苏幕遮有军务圣命在身,定然不会逗留太久。”

黄梅老头饶有兴致地看着苏寒山。

秋塘刀不离身的顾长亭也静静看着苏寒山。

今时今日,他或许有些理解当初叔叔朝堂之上为自己力争此差事的用心良苦。

大将军顾惜刀是七皇子拥护者,这早已不是秘密。一旦七皇子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入主东宫,那么顾氏家族在苏唐帝国自然无人撼动。

可凡是皆有例外不是?

九皇子苏寒山若是意料之外的变数,那么护送其北归的差事对顾长亭来说刚好是一种建立信任的良机。

在七皇子与九皇子身上都压下筹码,唯如此方能保证顾家立于不败之地。

渐渐体会叔叔为家族的苦心孤诣,顾长亭心中也想知道,九皇子究竟是否值得他压上自己的身家性命做这一局的筹码。

苏寒山沉默良久之后,摇了摇头:“该来的始终会来,逃避也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何况,我也很想见一见七哥的风采是否真如天都里传言那般卓世。”

第三十一章 杀局三百里,等君入瓮来(中)

昏暗天空下,漂泊大雨让苏唐帝国南境边疆大梁城显得朦朦胧胧,似真似幻。

城头上楼角飞檐飞出一只雨燕,那雨燕朝城门俯冲而下,挤出指甲盖大小的黄金,大雨中划出一条弯弯的弧线,随后高高飞走。

那两黄金鸟粪随着雨水滴落在守将张秋霁肩上盔甲,从头至脚全副甲胄披身的张将军并无所察,满门心思净在数百米外一行黑色铁骑之上。

雨中朝着大梁城缓行而来的黑色铁骑约莫百人。

这群黑甲个个身背穿云弓,右手持缰,左手整齐地握着绘有夜幕二字的护背旗雨中飘扬,胯下是苏唐军中赫赫有名的绝地战马,马首覆银具。

百人队伍沉默地驶在泥泞荒道上,威凜不凡。

铁骑最前方有四位与众不同的年轻人。

四人未穿黑甲,反而是一身衣角绘着道符、胸前八星连珠星图的道袍装扮。

四人撑着伞,并肩行在铁骑前方。但若仔细观去,可以看出其中两男一女浅然无声落后着一名男子半肩,似是对那男子表示着尊重。

确实!

无论依照苏唐道门辈分来算,还是论起身份尊贵,那名为苏幕遮的英朗男子都应该受到这种待遇。

因为苏幕遮是苏唐七皇子,也是道门八小重山里的三师兄。

八小重山里排行第四的梁州令望了眼身旁三师兄,问道:“大师兄半途离去,可曾说有何要紧事?”

苏幕遮正视前方城门下早已恭候多时的大梁众将,微微笑道:“他啊,恐怕比我还心急。”

师兄弟里排行第五体型微胖的落梅风吐了颗枣核,大惊小怪地道:“大师兄不会去找九殿下麻烦去了吧?若被逮个正着,我们跳进渭水也洗不清这一身嫌疑了!”

梁州令对四肢发达智商堪忧的五师弟颇感无奈:“大师兄又岂会不知分寸?”

苏幕遮笑道:“以师兄的高傲,我那九弟尚未修行难入法眼。他的目的,应该是青草池塘一住甲子年不问江湖事的黄梅老头。”

最爱吃红枣的落梅风说道:“那我就更不解了!黄梅老头即使曾入剑仙,眼下也不过是证虚境界,百兵鉴未入前十,值得大师兄走这一遭?”

苏幕遮笑而不语。

身旁六师妹枕屏儿清秀眉目浅笑嫣然:“等你到了师兄的境界,就知道为什么了。”

黑甲铁骑抵达大梁城门前。

守将张秋霁领着一众副将忙前叩礼:“张秋霁恭迎七殿下!”

无论言行举止都让所有与之接触的人心服口服的苏幕遮下了马,没有自持皇子身份,将手中伞交给身旁师弟,上前搀扶起守将张秋霁:“诸位将军为我大唐驻守边关劳苦功高,幕遮该代表苏家拜谢诸位才是,怎敢受此大礼。”

张秋霁戍边二十余载,未曾去过天都,更难得见传说里诸位皇子尊荣。今番目睹七殿下风采,心中暗自赞赏:“殿下谬赞,臣受之有愧。”

苏幕遮微微笑着。

随后掀起道袍衣角,撕扯了一片,亲自为守将张秋霁拭去肩膀上那两黄金。

后知后觉的张秋霁受宠若惊,又再躬身欲跪。

苏幕遮一手托着张秋霁双臂:“张将军戍边二十余载,怎的还如此婆婆妈妈?走,随我一同入城,让幕遮见识见识我大唐将士的无双风采!”

淋了许久雨的张秋霁心中颇暖,侧身让出大道:“请。”

苏幕遮与三位师弟妹大笑入城。

守将张秋霁随后紧随其上,望向左右副将喝令道:“传令下去,七殿下离开之前全城戒严,所有出入关者,皆需谨慎盘查,不得有误!”

……

苏唐帝国龙脉汇聚的天都里最高的一座云楼并非景佑皇帝的宫城,也不是城外天符山道门青莲与昊天圣殿,更非钦天监观星台,而是第一楼。

天都城里最高的云楼就叫第一楼。此楼共有四十四层,比起九五之尊四十五刚好少了那么一层。

此刻天都也在落着大雨。

这雨已落三日,如今到了夜晚,依旧没有消停的趋势。不过比起第一楼四十四顶楼中火锅里的沸腾,外面的雨倒显得平静了些。

有位年约五十而知天命的贵儒男子端起一碟牛肉,用竹筷颇为熟练地往火锅里夹着,而后又极为讲究地在身旁火炉里温了一壶酒。

对面一身商人装扮身形发福的花甲老者看着贵儒男子熟练的手法,呵呵笑道:“老弟隔三差五便往我这小楼里闲逛,如今炖火锅的娴熟都赶得上我这位掌柜了。赶明儿我也休息几日,让你做几天第一楼的掌柜体验体验。”

那贵儒男子笑道:“行,我做几日掌柜,哥哥便做几日皇帝,咱们换着来。”

心宽体胖的老掌柜说道:“那可使不得。”

身体健朗的贵儒男子说道:“如何使不得?这天下本就有一半是哥哥的!况且弟弟让你过把皇帝瘾,又不是真把天下让给你,紧张个甚?”

老掌柜呵呵笑道:“这辈子哥哥是没那福气过上皇亲国戚的生活了,只能让佛衣那丫头将来替我享享人间清福,也就知足。”

眉眼透露着帝王之气的贵儒英凡男子又忙活着往锅里放青菜,好奇道:“那孩子去了吗?”

老掌柜摆放杯盏:“走了有几日了,总得私下里瞧瞧未来夫婿模样。”

贵儒男子说道:“无论相不相的中,这门亲事都是没法反悔了!朕着实对那丫头喜爱得紧,配上朕的儿子,才是真正天作之合,郎才女貌。”

第一楼掌柜孟神通从炉中取出温酒:“是是是,龙生九子,岂有凡品?”

当今苏唐帝国景佑皇帝朝着楼门外默默候着手持雪银尘、满头白发的老貂寺魏千岁挥了挥手:“来来,你也过来尝尝朕的手艺。”

皇帝近侍老貂寺魏千岁手握雪银尘微笑叩道:“陛下与龙王兄弟叙旧,老奴岂敢扫兴。”

唐帝笑道:“真不吃?”

老貂寺魏千岁岂敢抗旨,再三叩礼后,躬身走来。

……

城外天符山。

补天教青莲圣殿里,掌教神阙大人对着下方一众青袍大主教颁布一则教谕:“传令各地道殿,九皇子一旦入了苏唐国境便由我补天教接手。凡补天教徒务必全权担负起护送之责,直到天都!胆敢中途拦路者,一律杀无赦!我神阙的徒儿,补天教未来掌玺人,岂容他人觊觎?”

第三十二章 杀局三百里,等君入瓮来(下)

数日后,楼船夜雪已入浔阳江。

家住罗浮后山的少年葛小鱼几日来很是无聊,从船舱到三层每个房间来回转悠,已找不到一个可以聊天说话的。

如今夜雪楼船上除了轮替值岗的三十精骑之外,就只剩下一个人,还是与他不熟的楚南诏,空荡荡的感觉很是无聊。

这一日午后,葛小鱼实在忍不住心中疑问,就鼓起勇气端来些许酸梅,率先与面色略显苍白病怏怏又话语极少的楚南诏开聊起来:“哥哥姐姐们都去哪了?他们还回来吗?”

少年葛小鱼本不惧生。

可楚南诏一直负伤在身,少说些话便是省些气力,这让葛小鱼多少有些害怕的感觉。

楚南诏盘膝坐在三层楼船门前,望着比起浮水更宽更广更深的浔阳江。雨早已停了,可这江水仍是浑浊之极。

他转身对着少年葛小鱼笑了笑,从其怀里捏了颗酸梅。他没有吃,只是想让少年葛小鱼不再惧自己:“短时间里,应该不会回来了。”

葛小鱼露出些许失落。

楚南诏又道:“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不是吗?”

葛小鱼茫然说道:“我不懂哥哥的意思。”

楚南诏唇色惨白,将葛小鱼拉到身旁坐下:“没关系,再过几年你就会明白了。”

葛小鱼说道:“可我想他们。”

楚南诏指着茫茫江面并不平静的江水:“你想他们的话,就默默对着那个方向祈祷吧,祈祷哥哥姐姐们平安无事。”

少年葛小鱼望着。

他不知道那个方向是哪里,但还是极为乖巧地由坐改为跪,对着大梁城的方向参以佛门大礼,祈诵了一篇吉祥经。

……

荒无人迹的山野里折腾了一天一夜,终于找到官道。又在官道上走了半日路程,方见一处驿馆客栈。

南朝太子爷李天下双眼放光,望着酒招旗仿佛瞧见黑夜里的救世主般内心激动。

与秋塘刀不离身的顾长亭一前一后入了客栈,李天下也不讲究随便看到一张空桌便坐了下来。手中剑放在桌上,顺便取出一锭银两,唤了声小二。

待顾长亭迎面而坐时,这位太子爷已极为迅速地点了十数个小菜和两壶酒。一天一夜没怎么认真对待肚腹的李天下面对桌上民间小菜,少见狼吞虎咽。

斟满了杯酒递给顾长亭,李天下接着又给自己满杯:“早知就不遭这一趟罪了!本太子一个人鲜衣怒马游历江湖多潇洒,现在倒好,折腾得有上顿没下顿。”

军伍出身的顾长亭从不饮酒,单独问小二要了壶茶,简单吃了些东西。

他没有答话。

当初在姑苏城外可是李天下主动要求同行,如今怨得了谁。

况且一路来他也有些了解这位南朝太子爷刀子嘴豆腐心的毛病,并不会较真。

歇息片刻后,桌上只剩残羹菜底。

顾长亭说道:“烦劳殿下在此等候,我到附近转一转,看看能否寻到马车。”

李天下挺了挺饱胀的肚腹,极为满意地应道:“快去快回,小心些。”

顾长亭按着腰间刀起身,转身刚走几步,又折回看着李天下说道:“接下来恐怕要尽快赶路与九皇子汇合,或许不会再有客栈歇脚的机会,殿下还是打包些馒头与水,沿途备用。”

李天下颇显不耐烦挥了挥手:“知道了。”

好歹兵分三路扰乱敌人部署的主意也是自己奇思妙想的计策,又岂能不知此中关键?若非知晓接下来行程紧张,也不至于一次性吃了这么多味道极差的粗野饭菜。

还不是为了体力与肚腹!

……

最早秘密下船登岸,也是绕行最远的苏寒山五人入夜时分到达信陵城。

兵分三路实为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扰乱敌人视线。换言之,李天下与留在楼船夜雪之上的楚南诏三十骑都是障眼法。

如果那位幕后谋划者真有绝杀之局的后手,此举至少可以混淆视听真假难辨。

入夜后的信陵比不了扬州繁华,但也是颇为热闹。

李氏南朝被称作佛国,四百八十寺遍布国境,百姓皆受佛门熏陶,因此善多恶少。若非遇到特殊江湖大事,通常时候鲜有当街持械斗殴的事件发生。

东伯吴独自离去安排马车物品,而师妹胡姬则领着苏寒山、黄裳儿与黄梅老头三人沿街寻找落脚客栈。

黄裳儿怀抱着画匣子,满大街瞧着琳琅满目的夜市与大红灯笼,可算忙活坏了。瓷器,布锦,玉饰,夜宵……黄裳儿一个摊位也不肯放过,尽数把玩闻嗅了个遍。

苏寒山与黄梅老头三人因此走三步停两步,生恐将其落下。

不过那来历神秘的丫头看着贪玩任性,实则心里也是知晓轻重分寸。她有三十两银子,可以买许多好玩好吃的东西,路过摊位还是玩耍一番后果断离开。

此路轻装便行,可不能带太多累赘。

最后在贩卖着玉饰品的小摊位上买了俩佛珠珠串,各自戴在苏哥哥与自己手腕。

苏寒山搭眼数了数,手腕佛珠刚好十七颗。

背着棋盘发间插杨柳枝儿的黄梅老头瞧了眼苏寒山,开口道:“那日老夫观你房内佛印金光大胜,可是开始了修行?”

苏寒山冲着舞阳笑了笑,转身说道:“师父不曾教我修行之法,只是照着佛珠解语里记载好奇练了练。”

黄梅老头负手点着头。

年轻时曾听闻过禅空寺历代十七位大贤尊者坐化所留的佛骨念珠及附带的一部佛珠解语之名:“你自幼便修习太玄经?”

苏寒山说道:“是的。”

眉心处十七颗念珠所结护养心脉的阵法正是靠着太玄经催动,所以在极小的时候,空空和尚便将太玄经传授于他。

接触以来,黄梅老头剑眼剑心从苏寒山身上能感受到一股寻常武道修行者察觉不了,又及其不俗的佛门真气流动,那晚见苏寒山运转真气结无畏印,虽有所猜测,可此时听苏寒山亲口承认,内心还是颇有震撼。

黄梅老头叹道:“你小子也算是因祸得福了!天生元神受损,本活不过三载,却偏偏入了禅空寺空空和尚门下,非但保住性命,还学了佛门至高无上的心法太玄经,这可不是寻常人能有的机遇!”

苏寒山虽知太玄经在佛门中乃无上珍宝,但一直以来,除了运转真气催动眉心佛骨念珠大阵之外,却没发现其余用处。

空空和尚自然也不曾教过他。

直到几日前研读佛珠解语佛技篇,才发现运转太玄经似乎更能让他结佛印时心无杂念,神识通透。

苏寒山问道:“晚辈若是依着解语记载继续修炼,莫非就算是入了武道修行者一重境的行列?”

黄梅老头看着一脸茫然的苏寒山:“手伸出来。”

苏寒山伸出左手。

黄梅老头屏息凝神,搭了搭脉搏,数息厚满脸震惊之色。

苏寒山不解:“晚辈的修行可是出了问题?”

黄梅老头心中震撼,却故作怒瞪道:“能有什么问题?”

第三十三章 边城雨声(上)

自幼修炼绝世心法,黄梅老头看来,如今的苏寒山体内真气如一汪死气沉沉的江河,本为波澜壮阔而生,这小子却偏偏不知激起千层浪之法,白白浪费了佛门至高无上的法诀。

就如同怀璧不自知。

不过那佛珠解语也是奇物,佛法篇启智,让苏寒山心眼通透,再加上太玄经于体内积累的浩荡真气,使得他修炼速度惊人。

佛印仅仅只是开始,依黄梅老头估算,若无差池,这小子恐日后又是个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武道妖孽!

……

五日后。

春秋大地又迎来一场雨。

所谓一场秋雨一场寒,浔阳江头楼船夜雪靠岸,从船上陆续走下的楚南诏与三十甲骑明显感受到雨水沁入皮肤带来的寒意。

萧瑟的秋告诉他们,该添衣了。

少年葛小鱼裹着爷爷宽大的袍子,站在船头与楚南诏用力地挥了挥手,然后随着楼船依依不舍地远去。

或许是寒雨的缘故,渡口上人影稀少显得冷清,仅有的几家摊贩也早早地忙着收摊。

楚南诏撑着伞,望了望依稀疏落的几座小山与山脚客栈,并没有瞧见顾长亭所说约定好的大梁城守将与备用马匹,却瞧见了另一个人。

确切的说是两个人,牧童牵着黄牛,黄牛上半倚着位提剑挂酒壶的锦衣少爷时节雨。

楚南诏见过这两人,扬州城头那一战,他是目睹者。

身后三十甲骑自然也对牧童时节雨记忆犹新,所以当看到两人撑伞出现在渡口时,毫不犹豫纷纷亮起了刀剑。

楚南诏则镇定许多。

心想着果不其然,这才刚刚下船便有人候在此地,真不知接下来三百里荒地究竟还会出现什么人物!

摒去杂念不去多想,楚南诏对着身旁一名甲骑队长平静地说道:“我们走。”

那名队长犹疑了数息,还是收起了刀剑,命人抬着随行货物紧跟楚南诏朝山脚客栈走去。

一行人与骑牛少爷时节雨擦肩。

后者微愣。

从出现时看着楼船上走下来的人群里没有苏唐帝国九皇子的身影,他就一直在沉思。直到楚南诏与他擦肩,心中渐起了一丝怒意。

“人呢?”时节雨问道。

“你来晚了。”楚南诏顿了顿脚步。

两人同时转头,视线相对。

……

打马的声音参杂在大雨里。

一望无际的泥泞荒道上,有辆马车在飞驰。

驾车的自然是无论何时何地秋塘刀都不离身的顾长亭。

从秘密下船到现在一路平安无事,愈发让他感到不安。兵分三路,事实上是一种赌博,分散敌人注意,同时也削弱了九皇子身边的力量。

他们这一队若没能成功转移暗中敌人的注意力,则意味着九皇子殿下的处境更加危险,尤其是距离大梁城越来越近。

他领皇命在身,乃护送九皇子北归路名义上的负责人,若九殿下真有闪失,旁人不说,他与麾下三十二骑绝对难逃一死。

沙场里摸爬滚打长大的顾长亭不觉死有何惧,但因此连累身后家族,则是千古罪人了!

所以他要以最快的速度赶至大梁城,调兵出百里,迎接九皇子。

马车里,南朝太子爷李天下一路颠簸飞奔困意全无,甚至还有些如坐针毡的味道。想着春秋甲子年江湖,能将马车驾驶得犹如脱缰烈马般桀骜不驯的人,恐怕也只有这位主儿了。

忍不住抱怨道:“喂,你着急个啥?”

声音刚落,马车毫无征兆来了个急刹。

顾长亭吁了声,紧紧勒住缰绳,马儿扬蹄嘶鸣,马车里李天下重心不稳,后仰倒去。

驾车的顾长亭站了起来,双脚暗劲千斤坠压着马车不至于后翻。

瞬息后马儿前蹄落地,溅起泥水。

李天下气冲冲地掀开车帘:“说你一句,脾气还上来了!”

顾长亭没有搭理。

松开了手中缰绳,习惯性地按着腰间秋塘刀,望着前方。

感觉氛围不对,李天下也抬头望了望,见大雨中有队人马横在官道上。

……

息红羽阴笑着,尤其是看到李天下吃惊的神色。

那夜楼船夜雪偷偷靠岸被息红羽一行人远远地看在眼里。他虽然不能明摆着与南朝苏唐作对,可也是很乐意尽自己绵薄之力稍作配合。

只要苏唐帝国九皇子死在北归途中,那么见到自己加害楚南诏的人证,就不会存在了。

何乐而不为?

息红羽抱拳说道:“相请不如偶遇!既然在此处碰到南朝太子爷与苏唐九皇子殿下,不如就近寻个去处,大家一醉方休如何?”

李天下也在淫笑着,走出马车后,剑鞘顺手撩起车帘,露出空空如也的车厢:“好啊好啊……”

一瞬间,息红羽笑意渐凝:“只有你一人?”

李天下抱剑说道:“不然呢?红羽公子在此等候的不是本太子爷?”

……

山林小道上。

雨水里的车辙印绵长。

离开信陵之后,东伯吴与胡姬驾驶的马车倒没有顾长亭那么急赶,虽说选择的小路较为隐蔽,但还是很谨慎。

小心些总是没错的。

聆听着雨声,马车里黄裳儿靠在苏寒山肩膀睡着。

发间插着杨柳枝儿的黄梅老头难得没有研究那盘棋,而是静坐屏息。

苏寒山则是始终端坐不敢乱动,研读着那部佛珠解语佛技篇。

很是祥和的一副画面。

……

马车行驶的林间小道五里之外有条十字岔路口,东西方向长着一片绿竹林。

绿竹林间由东向西,有位头戴斗笠的中年蓑衣客竹杖芒鞋牵马走着。寒雨中非但不曾感觉到凉意,却还颇有一番雅韵。

竹杖芒鞋轻胜马。

他叫任平生。

……

而由西往东的方向,另一边,有名身形壮硕的蓝袍男子骑着追云良驹沿途塌碎泥泞与水花。

那人背负着一杆霸枪。生的五大三粗,却偏偏有个极为悦耳的名字。

杨须眉。

……

十字岔路口往前再五里之外,是一片战国年间遗留早已荒无人迹的废墟,龙门关。

入关必经的残破龙门上,负手而立一位红丝带系在额前、披散着红发、一身大红道袍的年轻男子。

那男子容貌美的堪称妖异。

大雨中他没有撑伞,因为所有的雨滴在靠近他身体周围半米时都被蒸发,作水雾气飘散。

第三十四章 边城雨声(中)

面前十字岔路口已清晰可见。

雨林里穿行的马车,便在此时速度逐渐放缓了下来。

因为十字岔路口的右侧,有头戴斗笠竹杖芒鞋的蓑衣客牵着马出现在视野里。

作为江湖人,烟雨山庄出身的东伯吴与胡姬师兄妹两人有着敏锐的嗅觉,所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师兄妹两人对视了一眼,缓行的马车最终停在岔路口前五十米处。

东伯吴的声音传到车厢:“殿下当心。”

马车里,苏寒山合上佛珠解语,摸了摸舞阳的脑袋。

黄裳儿熟睡里醒来,揉了揉眼。

黄梅老头睁开眼睛,一双剑目好似能透过车帘瞧见外面情况似的,淡淡说了句:“证虚境大宗师!”

“两位。”

……

黄梅老头声音刚落,十字岔路口的左侧便有稳健的马蹄声传来。

飞奔的烈马很快出现在转角路口,马背上虎背熊腰的蓝袍男子猛然勒住缰绳,马儿嘶鸣。

那男子剑眉星目,瞧了眼停在五十米外的马车与正对面竹杖芒鞋的蓑衣客,极为洒落的解下胸前绳结,取下背后霸枪,握于手中。

他盯着面前气息沉稳如海的蓑衣客,朗声说道:“杨须眉奉陛下之命前来为九殿下护行!”

霸枪杨须眉?

百兵鉴上阙第十?

马车里苏寒山惊讶地望了望黄梅老头,如没有记错,此人应是顾长亭天策府的同门师兄。

驾车的东伯吴与胡姬看着十字岔路口对峙的两人,霸枪是友,那么蓑衣客便是敌了。

师兄妹两人肩负九皇子安危,不敢多做逗留。毕竟这马车不比天工院督造加持符文的那辆,

喝了声马儿,马车缓缓驶动。

苏寒山撩起车帘,目光随着速度渐快的马车移动,一直望着那位手握霸枪大雨中威凜不凡的男子,直到那身影被马车甩在身后,远远的。

然后便听到打斗声!

……

苏寒山有些担忧:“霸枪前辈,不会有事吧?”

黄梅老头说道:“百兵鉴排行十四的话恐不好说,排行第十应该无恙。”

苏寒山不解这话意思。

正想问,却忽然想起:“莫非那名蓑衣客正是百兵鉴排行十三的太公竿之主?”

黄梅老头嗯了声:“竹杖芒鞋轻胜马的任平生,那竹杖便是太公竿!”

苏寒山陷入沉默。

百晓生著百兵鉴的名次排行不能说全然无错,因为黄梅前辈就曾在浮水之上吊打宋神宗,但也不会尽错,毕竟像黄梅前辈这种从剑仙境界掉境的人在江湖里属于极少数。

任平生的太公竿与杨须眉的霸枪相差三个名次,即使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将其诛杀,想来自保不会有任何问题。

黄梅老头见苏寒山沉默,安慰说道:“你也不用多想。现在当务之急就是尽快安全抵达大梁城,否则就是老夫,也不敢保证你的安危了。”

黄裳儿瞪了瞪大眼睛:“不是还有舞阳呢?”

苏寒山笑了笑。

也不是他多愁善感胡思乱想,原本不过是一次再寻常不过的归家旅途而已,谁曾想竟演变成追杀与逃亡的游戏。

想想一路来百兵鉴上高手层出不穷,敌与友,杀与守。甚至连排名在黄梅前辈之前的前十位证虚境大宗师都逐渐现身,愈发让他心里难安。

何德何能?

他苏寒山最多算是姑苏城外桃花山寺的半个小和尚,如今就回了趟家,却牵动了半座江湖!

……

马车驶离了五里地。

战国时期残留的天门关废墟,那些历史的遗迹在雨帘里渐渐清晰,随之清晰的还有一道极为惹眼的大红袍身影。

那人负手而立,站在残破的天门之上,居高临下。

于是马车又缓停。

黄梅老头捋了捋胡须,剑目透过车帘:“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苏寒山撩起车帘,四处望了望断壁残垣,而后抬起目光,望着那残破的天门之上。只惊鸿一瞥,九皇子苏寒山便被那人一身大红袍所惊艳到。

苏寒山微蹙眉头:“他又是谁?”

黄梅老头说道:“一个现在看来与你无关,但将来可能极为相关的人。”

苏寒山说道:“前辈还是不要打哑谜了。”

黄梅老头看了看苏寒山:“如果老夫没有猜错,他应该就是凤栖梧!”

苏寒山眸中流露大惊讶。

苏唐道门教圣璇玑大人座下弟子凤栖梧,天生神凰血,涅槃不死身,春秋五国江湖里当代最惊才绝艳的年轻人,没有之一。

除此之外,他还是道门八小重山之首,截天教未来掌玺人……江湖里关于他的传奇太多太多。如果天之骄子这四个字只能用来形容春秋江湖里的一个人,必然就是这位凤栖梧!

“好了,老夫也只能陪你到这儿了。”黄梅老头搓了搓手,虽是叹气的声音,可眼里还是藏着一抹难掩的兴奋之色。

“前辈。”苏寒山情不自禁,握住黄梅老头的手臂。

“放心!不过是毛还没长齐的小鸡仔,奈何不了老夫。”看着苏寒山的手与那有些担忧的神情,黄梅老头笑道。

“可我不认为他也是来杀我的。”苏寒山说道。

道门祖庭在苏唐,神阙与璇玑两位掌教大人即使不在朝堂之上任职,却也都是帝国功德无量的开国大辅臣!

凤栖梧既是教圣传人,甚至极有可能成为苏寒山未来同门师兄,又岂会千里迢迢追杀自己?

黄梅老头说道:“谁说他是来杀你的?若只为托住老夫而来呢?”

苏寒山无言以对。

黯然松开了手,心中不是滋味。

黄梅老头起身下了马车。

黄裳儿喊道:“喂,老头。”

黄梅老头诧异地转过头。

黄裳儿很认真地说道:“当心点儿。”

黄梅老头惊奇笑道:“小丫头何时这般有良心了?”

黄裳儿说道:“我们在大梁城等你。你若还没死的话,到时本姑娘就还你银子。”

黄梅老头贼溜溜的眼睛闪闪发光:“还多少?”

黄裳儿嘟嘴:“没死再说。”

……

大雨里,马车入了残破的天门关。

明明车厢变得轻了许多,怎的沿途留下的车辙却越来越深,就像苏寒山重重的心事!

远远的,他似乎听到黄梅前辈的声音,好像在说:“小子,站那么高作甚?”

第三十五章 边城雨声(下)

苏寒山不知接下来的荒地还会出现怎样的高手,也不知太子爷李天下与楚南诏两路是否遇到了劲敌,正如他不知自己是否能够安然无恙到达大梁城一样。

此时此刻,他只有一种及其强烈的渴望。

若有武道修为在身,这一路就不会如此狼狈,还牵连那么多无辜者卷入这场深不见底的斗争漩涡。

若身边有人为此万劫不复,那可真就种下他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他而死的大业障了。

为此,他只能乞求我佛保佑。

……

这场秋雨越来越紧,雨点儿越来越大,像是天意在衬托着当下的局势情景。

马车急奔在泥泞里。

风掀起窗帘,视线里的天门关内处处都是废墟残垣。

没有房顶的断墙,横七竖八的乱木,杂草丛生掩盖的道路,还有时不时不知从哪个土堆枯骨里窜出的蛇虫鼠蚁。

春秋过去了甲子年,这片战国遗迹被风沙与时间掩埋得所剩无几。马车穿过天门关,又迎来一片视野辽阔的大荒地。

凉风阵阵,暴雨斜打。

记忆中又疾行数十里,而此时的天已渐渐昏暗了下来。

数个时辰过去,无论那位霸枪或是黄梅,两位前辈还是没有赶来。暴雨自然不能成为阻挡他们的原因,苏寒山想着,这一次恐真的遇到强敌,于是变得更加沉默。

黄裳儿秦舞阳还是斜靠着苏哥哥的肩膀沉睡着,怀里始终抱着那位江湖老方士赠与的画匣子。

看得出来,舞阳对此画匣子甚是喜爱。

苏寒山再没有研读佛珠解语的心情,侧低着头看着黄裳儿。看着她的睫毛,眼睛,嘴唇,俏鼻,脸蛋儿,还有那对浅浅的梨涡。

他想着,如果接下来再出现一位百兵鉴前十的高手……他不敢再往下想。

天已经彻底黑了。

暴雨的夜,天空里没有星星,却有一轮残月弯弯的,好像江湖里一种刀。

马车前挂起了两盏灯笼,在风雨交加的夜晚,光线显得很是微弱,还时刻都面临着熄灭的可能。

或许真的是视线不怎么好,荒道上的马车不知碾了什么颠了颠,黄裳儿醒来。

舞阳的眼睛看着没有半点儿刚刚睡醒的疲倦之色,相反却闪烁着精光。

她的脑袋轻轻从苏哥哥肩膀移开,然后幽亮的眼睛看着苏寒山,笑道:“舞阳好看么?”

苏寒山闻言,方知这丫头竟一直都在装睡。无奈的笑了笑,而后很认真很认真的说道:“好看。”

黄裳儿心里甜滋滋的。

趁着苏寒山不注意,小脑袋猛然凑了过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柔软又微微湿润的香唇触到了苏寒山的嘴角。

然后将画匣子与三十两纹银塞到呆愣的苏寒山怀里,留下一句话,黄裳儿整个人已扑出车外。

“苏哥哥要替舞阳保管好它们哦!”

黄裳儿身法俊俏。

纤细的双臂勾着车檐翻身跃上车顶,也不惧暴雨淋打,掐了掐小蛮腰,饶有兴致地打量着面前趁着马车颠颤而神不知鬼不觉落在车顶、一身夜行衣身材却玲珑有致的女子。

楼拜月,她的刀在百兵鉴上阙排行第六,刀名长安月。

……

暴雨中奔走的马车又一次颠颤。

车厢里苏寒山回过神来,明显感受到车顶已再无人,脑中回响着舞阳的那句话,心中一阵刺痛。

苏寒山沉喝道:“停下!”

驾车的东伯吴声音传来:“殿下。”

苏寒山不管不顾:“我说停下马车!”

东伯吴劝说道:“还有不到百里就是大梁城了,我们不能功亏一篑啊……”

苏寒山掀起车帘,就欲上前抢夺缰绳:“我没有在和你们商量,这是命令!九皇子的命令!”

苏寒山的扰乱,让马车开始偏离道路斜向行驶。

甚至有着倾倒的趋势。

“殿下!”

东伯吴情急之下,一掌将其拍昏。

苏寒山倒在胡姬怀里。

那烟雨山庄出身的美妇胡姬说道:“殿下恕罪,我师兄妹二人也是无奈之举。只要平安到达大梁城,届时任凭殿下处置。”

……

十里,十里,又十里。

苏寒山昏倒在车厢又走了三十里。

这三十里荒地,马车的速度明显缓慢了许多,不知是马儿累了还是唯恐颠醒九皇子苏寒山的缘故,显得很是小心翼翼。

时间已渐近凌晨子时。

雨势也渐渐小了。

这三百里杀局终于仅剩四十余里便大梁城在望,可马车却在这种时候逐渐停了下来。

昏睡中的苏寒山自然感受不到马车是走是停,当他昏昏沉沉醒来时,马车停在黑夜一望无边的荒道上,已经过了半个时辰。

而此时,凉风飕飕已无落雨。

苏寒山揉着酸痛的脑后肩膀,四野里极不寻常的寂静让他好奇地掀起车帘,走了出去。

他站在马车上,四下张望。

东伯吴与胡姬两人早已下落不明,目力所及之处,除了黑夜,还是黑夜。

霎时间,一种恐惧之感油然而生。

苏寒山尝试着唤了几声东伯吴与胡姬的名字,可荒凉古道连个回音也没有,静的可怕。

苏寒山从车檐取下一盏灯笼,挑在手中,下了马车。

唯恐东伯吴与胡姬两位校府校尉遇害,他循着马车四周转了转,发现并无尸体,也没有明显的血迹。

“到底发生了什么?”苏寒山深感迷惑。

静默沉思了些许,苏寒山认为与其在此处空等,还不如原路折回。

他决定还是先寻找最为担心的舞阳。

大雨荒道上,马儿沿途留下的蹄印与车辙都很清晰,只要沿着轨迹往回找,定能找到舞阳。

可没走出几步,静谧的深夜又突然传来一阵奔腾的马蹄声,很糟很乱的马蹄声。

苏寒山止住脚步,竖起耳朵聆听着。发现在那阵渐渐靠近的杂乱马蹄声里,还夹杂着许多人的嚎叫,像极了太子爷李天下常说的马贼山匪!

果不其然。

一道道火光自黑夜里闪现。

四十余骑马贼高举着火把荒道上拉开一条长长的弧线,疯狂地向苏寒山收拢靠近着。

不曾亲眼见识,却常听闻李天下叙说马贼的凶狠,渐渐被包围的苏寒山下意识后退了数步,背靠着马车。

第三十六章 梦驼铃

苏唐帝国与南朝接壤的边城素来平静安稳,可今夜三百里荒地,竟会游散着一支神出鬼没来历不明的马贼山匪。

这在任何人听来都是不可思议的事情,然而它偏偏真就存在。

就好像苏唐帝国九皇子到来之前,同样不会有人预料到霸枪、太公竿、长安月、涅槃火这般名列百兵鉴上阙的证虚境大高手会集中扎堆出现在这荒芜之地一样。

世上没有绝对,一切皆有因由。

被山匪包围的苏寒山警惕地靠着马车,提着灯笼的手微微用力。

他瞧着那一个个黑布覆面只露一双恶狠狠盯着猎物的眼睛的马贼……当视线从其中两名马贼身上扫过时,苏寒山忽而微愣。

心里一阵冰凉。

自幼修佛法聪慧绝顶的苏寒山有过目不忘的本领,也有辨人识物的能耐。他从那两名马贼的眼睛里看到了两道身影,东伯吴与胡姬!

即使他们乔装打扮,外貌看起来与其余马贼一般无二,可苏寒山还是一眼认出了他们。

他盯着东伯吴的眼睛:“为什么?”

烟雨山庄出身的东伯吴也不再遮掩,既然被识出身份,索性就撤下覆面黑布,冲着苏寒山抱了抱拳:“殿下果然好眼力,东伯吴佩服!”

想起北归一路种种,苏寒山觉得还是难以置信:“我们一路详尽的行程,也是你二人故意泄露的?”

东伯吴并不否认:“是的。”

苏寒山用力地捏着手中杆,他在压抑着自己的愤怒,又问道:“所以我会死在这里?”

苏寒山想通了。

三百里荒地的大杀局根本就是一张精心布置的口袋,而他逃亡的路程方向则是幕后人早已刻意留下的袋口。

一路上出现的百兵鉴高手真正的目的也并不是要杀自己,而是充当着收拢口袋的角色,将身边的人逐渐剥离,然后向着袋口扎紧的方向追赶,送到这群来历不明的马贼面前,借刀杀人。

最后对外公布的结果就是苏唐帝国九皇子死于游离大梁城外的一伙不知名马贼刀下。

如此一来,幕后布局者既可以除去心中大患,又无需身负杀皇子的罪名,一举两得。

如此深谋远虑的安排,苏寒山觉得那个欲将自己置之死地的幕后人城府之深,也实在太过于阴沉可怕。

东伯吴抽出寒意森森的腰间弯刀,夹着马腹,缓缓走出:“我会让殿下没有痛苦!”

苏寒山冷笑了声:“谢谢。”

这是一句讽刺。

看着东伯吴一步步逼近,本该视死如归的苏寒山默然运转起太玄经。

他说过,这条命来之不易,承载着太多人的心血,自己会很珍惜地活下去。无论面对怎样的绝境,只要还有一丝希望,他求生的意志都不会磨灭。

为了父皇,为了李太师,为了师父,为了禅空寺大大小小的和尚,为了太子爷李天下,为了舞阳,为了黄梅前辈……为了所有不愿看到他死去的人。

体内真气依照心佛掌记载的方式运转周天,苏寒山握着灯杆的掌心已有微弱的金光闪现。

东伯吴停在他面前,举起手中刀。

苏寒山屏息凝神,轻锁剑眉。

命悬一线的时刻。

那刀还不曾落下,原本死一般寂静的深夜里忽有驼铃声随风传入耳中。铃声清脆悦耳,由远及近。

初听时不觉异样,随着那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黑衣佩刀的数十名马贼便开始不由得心烦意乱起来。

驼铃声仿佛与他们的心跳呼吸无形中构建了某种奇特的频率联系。

他们被牵引着,时而紧促剧烈,时而绵长平缓。甚至连体内真气都在紊乱流窜,无法自控,犹如走火入魔前的征兆一般。

于是有武道修为稍显不足的马贼突然身体倾斜,从马背上就这么无声无息倒了下去,连一声痛苦的呻吟都没有。

身旁的同伙举着火把瞧了那一头栽倒荒地的人一眼,火光竟照射出令人惊悚的脸孔,七孔流血!

瞬时,诡异与恐惧的感觉侵袭所有人心间。

马儿烦躁的甩着脑袋,修为相对较高的胡姬也开始双眼模糊呼吸急促,她艰难地扯下覆面黑布,有气无力地唤了句:“师兄!”

一声呼唤让东伯吴顿时清醒了些许,耳边回荡的驼铃声让他心有余悸额前冒汗。他冷冷地盯着苏寒山,杀气倾泻,举着弯刀的手陡然挥斩而落。

并没有受驼铃声扰乱的苏寒山趁着东伯吴走神的间隙,左手搭在握着灯笼杆的右手旁,双手已悄悄结着无畏印。

见那一刀劈下,准备拼死一搏的苏寒山双目微凝,心中暗道了句心佛掌。

他身体陡然爆发出强烈的金光,一尊并不甚凝实的金身罗汉虚影结着无畏掌印自背后浮现。

金刀相击的声音回响,震慑着耳膜。

一刀劈斩在金身罗汉虚影头顶的东伯吴竟赫然被震飞了出去,身体从马背上脱离,径直震出了十米远,狠狠摔落在泥泞的荒地上。

噗的一声,东伯吴口吐鲜血,满脸不可思议地望着浑身金光的九皇子苏寒山,极为不甘心地断了气。

“师兄!”

胡姬沉喝一声,见师兄丧命已顾不得其他,抽出弯刀命令身旁一众马贼:“杀了他!”

这声音刚落,马贼们纷纷运转真气,刀身拍打着马儿,朝苏寒山冲刺而来。

九皇子苏寒山迄今为止只修了心佛掌的一种佛门手印,抗得下东伯吴那一刀也纯属侥幸。面对着马贼的冲刺,饶是他体内蕴藏浑厚无比的真气,恐也会被碾成或砍作肉泥。

眼看绝望之际,不可思议的事情却发生了。

那些马贼策马奔出不过数步,便一个接一个一头栽倒了地上。诡异的死状,与第一位七孔流血的马贼一模一样。

就这样,近四十余名假扮着马贼的杀手,纷纷倒在向苏寒山冲杀而来的半路,一直到最后一个倒下的胡姬。

这些人,连同东伯吴在内,甚至临时都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

苏寒山又何尝不是心生恐惧。

浑身金光渐渐弱化,而后罗汉金身消散。他双腿有些发软,手扶着马车粗缓了几口气。看着一个个倒在荒地上的马贼,想着江湖里如何会有这种令人胆寒的邪门手段,那驼铃声莫非还能杀人不成?

他抬起头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远处的黑夜送来一道诡异的影子进入眼帘。

那竟是位骑着骆驼的红衣女子。

第三十七章 孤灯挑夜少年郎

女子着一身江湖极为罕见的修行红佛衣,青丝挽起道髻,插着红玉簪。眉心有颗朱砂,手中提着名为费思量的三尺三精致长剑,左脚雪白的脚踝系着小红铃。

苏寒山乍看上第一眼,心里便忍不住惊叹,世上怎会有如此惊艳的人儿!

比之男子英俊不凡,比之深闺明珠又百媚千娇,苏寒山自问打小览经书无数,却发现一时半会儿绞尽脑汁竟找不到能形容这红佛衣女子的词汇。只能感叹,或许这就是能让佛门弟子痴想着不负如来不负卿的那般人儿吧。

看得苏寒山一时忘形,竟不知骑着骆驼的红佛衣也在看着他,良久之后,心中略显失望的红佛衣暗道了句登徒浪子。

“看够了吗?”

挑着灯笼的苏寒山老脸透红,从没像这般失态的他连忙左掌合十礼,心道罪过。

提着三尺三精致长剑费思量的红佛衣看在眼中,却并不似怎么领情,也不避讳,哼了声伪君子。

苏寒山也自知方才忘形实在不该,低头苦笑自嘲了句:“假和尚。”

红佛衣唇角浮现一丝笑意,随后又消失无踪,恢复最初的冰冷模样,瞧着这位苏唐九皇子说道:“还等什么?”

苏寒山猜测这位佛衣女子定然也是父皇派遣而来,否则也不会用铃声杀了那群马贼而没有修为的自己却相安无事。

他知道对方的意思,却不能应允。

苏寒山说道:“我还不能入大梁城。”

红佛衣讶异说道:“为什么?你不怕死?”

苏寒山苦笑:“也挺怕死的,可若是舞阳出了事,我恐怕会比死还要难受。”

红佛衣似乎很关心这个问题,挑了挑眉:“舞阳是谁?听名字像是个女子,你很在意她?”

苏寒山认真地点了点头:“很在意。”

谁知红佛衣似是嗔怒,用嘲讽般的语气冷笑道:“假和尚!我看是个花和尚才是!”

苏寒山无从辩解。

他甚至根本无法了解自己如何又招惹了面前这位红佛衣。

想着女人真的难懂,心里喟叹一声,便不再说话。

苏寒山转身走了几步,掀起车帘,将车厢里的画匣子与三十两纹银抱了出来,又将车帘放下。

他笔直的挺着背,望着那位骑着骆驼的红佛衣认真地说道:“很感谢姑娘的救命之恩,苏寒山铭记于心,他日有机会定当涌泉相报。只是现在,苏寒山真的要去找一个人,她为了护我,被杀手缠住生死不知。姑娘说苏寒山是伪君子也好,花和尚也罢,苏寒山绝不辩驳。”

“因为……”

苏寒山竟有些哽咽,眼里泪光闪烁着,像是想起黄裳儿临别时的一吻,他微微笑了笑:“她对苏寒山真的很重要!”

苏寒山深深鞠了一礼,便转身朝着来时路走去。

骆驼背上的红佛衣微微动容。看着苏寒山挑灯的背影,尤其是那眸中含泪的一笑与深深的鞠礼回放在脑海,她竟说不出话来。

心里萌生了些悔意,想着自己方才的话是不是有些过激了。不过转念一想,红佛衣又释然。心想你若不是苏寒山,本姑娘才懒得管你在乎谁呢!

外冷内热的红佛衣始终还是拗不过倔强的苏寒山,又不能放任着那家伙不管不问。这三百里荒地刀光剑影杀气不绝,指不定一个不留神,那倔强的家伙就身首异处。

心软的红佛衣揉了揉骆驼毛茸茸的脑袋,于是驼铃声再度在黑夜里响起。

清脆悦耳,好听之极。

……

凌晨子时夜幕无边的三百里荒地有一幅画面。

木簪绾青丝,一袭青衫的少年抱着画匣子挑灯走着,身后默默地跟着一头骆驼,骆驼背上坐着位提剑的绝世红衣。

一路驼铃声起。

这画名就叫做:孤灯挑夜少年郎,身后跟着驼铃姑娘。

……

苏寒山走了半夜。

天边浮现鱼肚白时,手中灯笼早已熄灭,裤脚的泥巴也干了,双腿泛着酸疼的感觉,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面色很是憔悴。

他有些后悔。

被东伯吴打昏之后,并不知距离舞阳跳下马车的位置走了多远,他一路凭着车辙印原路返回寻找,发现走了半夜,也丝毫寻不到舞阳的踪迹。

悔恨自己为什么一开始不将那匹马儿骑着,也不至于耽搁数个时辰才走了这么一点儿路。

停下擦了擦汗水,苏寒山望向远处,隐约见一道熟悉的身影从地平线映入眼中。

“是黄梅前辈!”

苏寒山喜出望外,连忙拖着一瘸一拐的腿脚朝着黄梅老头走去。

……

“前辈。”

苏寒山看着面色有些苍白,灰发更加凌乱,身上衣物还有些许被火灼烧的破洞痕迹,总之状态不怎么好的黄梅老头,心里一阵微酸。

背着棋盘发间插杨柳枝儿的黄梅老头竖眉看着苏寒山,诧异地问道:“怎么一瘸一拐的?他们人呢?”

苏寒山没有答话,反而关心问道:“前辈,您还好吗?”

黄梅老头摊了摊手:“你看我像是不好的样子吗?”

苏寒山真挚的点了点头。

黄梅老头自觉面子上挂不住,说道:“你是没见到凤栖梧那小鸡仔,老夫的一截柳抽得他杂毛满地!”

苏寒山笑了笑。

看样子除了有些疲惫真气没有恢复,黄梅前辈倒真是没有大碍,忍不住问道:“前辈您路上可曾见到舞阳?”

黄梅老头嗯了声:“她不是与你在一起?不过你这模样,到底发生了什么?”

苏寒山忽然想到那位红佛衣姑娘,便转过身去,清晨里一望无际的荒地哪里还有红佛衣的影子。

苏寒山这才意识到,好像已经有段时间没有听到驼铃声。只顾着挑灯赶路,倒是忘记了那位姑娘何时离去。

轻叹一声,便将黄梅老头离开后发生的事情一一叙述。

听着后来的种种,黄梅老头也自觉有些讶异。对幕后主谋者精心的布局,一步步驱赶,削弱身边力量,直到将苏寒山送入那群来历不明的马贼手中……这环环相扣的计策,又岂是寻常人能够统筹操控的?

看着失落的苏寒山,黄梅老头难得安慰说道:“你也不用太过担心。那丫头只有欺负别人的份儿,指不定这会儿追着别人砍呢。找不到至少不是坏事,不是吗?”

苏寒山沉重的嗯了声。

感受到脚下大地的颤动与远处奔腾的马蹄声,黄梅老头遥指着大梁城的方向:“他们来接你了。”

第三十八章 入梁关

数百骑拉开阵势自远处奔腾而来。很快,苏寒山见到熟悉的面孔。

李天下、顾长亭、楚南诏、还有那位霸枪杨须眉前辈。

身后数百骑应该是大梁城驻守的兵马,至于那几位穿着道袍的年轻人,苏寒山愣了愣,心想莫非是……

犹疑间,李天下等人已下马走来。

只见秋塘刀不离身的顾长亭,霸枪杨须眉以及大梁城守将张秋霁率身后数百余骑齐齐上前叩拜:“参见九殿下!”

一声整齐的山呼后,清晨风微凉的荒地骤然静了下来。

南朝太子爷李天下抱剑站在一旁饶有兴致看着这幕。楚南诏乃江东人氏,自然也不需对苏唐皇子叩拜。

青衫苏寒山静默,看了看跪在身前的众将士,也不说话。没有人知道九皇子在想些什么,气氛顿时变得诡异。看得众将士身后七皇子苏幕遮几人,颇感惊奇。

好一会儿之后,苏寒山将手中灯笼与画匣子包袱递给很不情愿接着的李天下,走到顾长亭面前,弯了弯腰伸出双手将其搀扶,然后是霸枪杨须眉。

他依次走到守将张秋霁面前。

这次却没有弯腰,没有伸手,而是不冷不热地问了句:“这位可是镇守梁关的张将军?”

“臣张秋霁向殿下请罪。”

张秋霁低着头,心有恐惧。

素闻九皇子苏寒山姑苏城外桃花山寺平易近人善良温和,可今日得见,给他的感觉却无比沉重,即使九皇子从头到尾只不过说了一句话而已。

苏寒山自然知道张秋霁口中请罪意指。

只不过在苏唐他无权无势,徒挂个九皇子的名头,别说本无心责备,就是真要降罪此人,恐怕也没有那么大威严。何况,那位特意绕南而来的七哥还在看着。

苏寒山伸手搀扶:“有件事,要烦劳张将军。”

张秋霁说道:“殿下吩咐,臣定当竭力。”

苏寒山从李天下怀中包袱里取出一张画,是黄裳儿秦舞阳的画像:“请张将军派人在三百里荒地周围找寻一番。”

张秋霁瞧了一眼画像,而后拱手捧着:“臣冒昧问一句,这位姑娘是……”

苏寒山说道:“很重要的人。”

守将张秋霁说道:“臣明白了!若有消息,一定第一时间告知殿下。”

苏寒山点头:“有劳。”

张秋霁收起画像侧开身,身后数百骑甲士也纷纷起身退至两旁。

苏幕遮带着三位道门师弟妹走上前来:“九弟。”

苏寒山望着为首那位一身道袍器宇轩昂英朗不凡的年轻男子。

张秋霁唯恐九皇子不识得,便在身旁小声提醒。

苏寒山这才开口:“见过七哥。”

……

星垂平野阔的大梁城内,守将张秋霁精心准备一场为苏寒山接风洗尘的晚宴酒席。

席间十一人。

不善饮酒也从不食肉的苏寒山简单吃了些素菜,再加上心中牵挂秦舞阳的下落安危,宴上实在也没有多少胃口。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后,南朝太子爷李天下举杯遥对着苏幕遮身旁三位道门师弟妹,说道:“还不知几位如何称呼?”

苏幕遮放下杯盏,转首看着三位师弟妹。

八小重山排行四五六的三人齐齐举杯,遥敬南朝太子,自报了姓名家门。

李天下一饮而尽:“听闻教圣大人座下弟子凤栖梧也随七皇子南下而来,怎么不见其人?莫非不在梁关内?”

南朝太子爷终于还是涉及了敏感话题。

这倒也附和他的风格。

无论怎么说,小和尚苏寒山也是与他共同长大的兄弟,北归一路所经历的杀劫,他可是桩桩件件看在眼里,若说无动于衷那是假话。

他深知苏寒山脾性,若要扮演,这角色非他不可!

甲子年前就早已将红尘俗世参破的黄梅老头自顾自饮酒吃肉,无论七皇子还是八重山,没有将任何人看在眼里,更没有将任何话听进心里。

不过李天下此言一出,席间其余人等,则就各有心思了。

苏寒山眼观鼻鼻观心。

他知李天下为自己抱不平,所以无论太子爷说什么做什么,他都不会觉得过分或者责备。

又何况,他也很想知道朝堂之上东宫之主呼声最高的七哥苏幕遮究竟与北归一路遭遇的截杀有多少关系。

虽为战将却难摆脱苏唐朝堂之上派系漩涡而独善其身的霸枪与顾长亭两人随之轻轻放下竹筷,师兄弟对视一眼,而后沉默。

楚南诏事不关己,却也似极有兴趣地看着苏幕遮。

苏幕遮云淡风轻地笑了笑:“凤师兄确实与我一道南下,不过在梁关数十里外便分道扬镳不知去向。诸位想必也都有所耳闻,幕遮虽为皇子,可还真没那个权力与胆量约束大师兄。放眼大唐国境内,能让大师兄俯首听命的除教圣外,恐已无人。”

苏幕遮言下之意很清楚。

没有人能指使凤栖梧做任何事,那位八小重山之首别说与黄梅老头打了一架,即便是杀了九皇子苏寒山,也与苏幕遮无半点儿关系。

李天下意味深长调侃说道:“那位主儿也真会挑时候,不早不晚地缠上了黄梅前辈。若非七皇子作证,我还真以为苏唐道门截天教也欲置我这兄弟于死地呢。”

李天下的用词很有意思。

苏幕遮说凤栖梧只听命于国教教圣璇玑大人,他就顺水推舟,将凤栖梧参与截杀苏寒山的名头扣在截天教身上,听起来似无不妥。

只是晚宴席间其余三位位列八小重山的道门弟子却有些坐不住了。

八小重山里,算上七皇子苏幕遮与大师兄凤栖梧,他们五人刚好都是国教截天教门下。李天下言行侮辱师门,无论有心无意,他们都容忍不得。

身形微胖的老五落梅风吐了口枣子儿就欲起身,苏幕遮看了他一眼,后者才压抑着腹中怒气又忍坐了下来。

苏幕遮看着苏寒山笑道:“九弟放心!七哥明日启程前就将九弟遭遇截杀之事传信父皇,让大理寺务必严查幕后真凶!给九弟一个交代……”

眼观鼻鼻观心的苏寒山蓦然抬眼,与苏幕遮视线碰撞。他端起面前茶水,以茶代酒:“谢七哥厚爱。”

第三十九章 望天都

刚经历杀劫死里逃生的苏寒山疲劳不堪,梁关守将张秋霁恐扰了九皇子休息,再加上明日清晨,七皇子也要启程奔赴北境平乱,所以晚宴酒席早早的便散了。

张秋霁亲自领着苏寒山六人入了收拾干净花开满园的别致小院,而后告辞。

见守将张秋霁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外,太子爷李天下才终于憋不住开口:“怎么样,对你那七哥有什么看法?”

霸枪杨须眉与顾长亭都是唐景佑皇帝派遣而来护卫苏寒山北行的将领,李天下并不刻意避讳这二人而谈论苏唐事。

从某些方面来说,他也是在为苏寒山拉拢人心。

苏寒山摇了摇头。

李天下说道:“没看法?”

苏寒山说道:“是没看出来什么。”

黄梅老头推开房门,几人先后进了屋子。

楚南诏若有所思说道:“我忽然觉得,以七皇子苏幕遮如今在朝堂之上的势力,似乎没有针对你的必要。”

李天下瞪着他说道:“怎么,初次相见,南诏公子便为七皇子魄力所折服,准备择木而栖?”

楚南诏没有理会李天下言语中的讽刺,对着苏寒山说道:“一个如日中天东宫之位唾手可得的皇子,却甘冒着风险布三百里杀局等你入瓮,难道不是很愚蠢?”

“以你目前的处境,在那天都可以说毫无根基,莫说争太子之尊位,说句不中听的,恐怕立足都有些困难,根本不对苏幕遮构成任何威胁,他为何要置你于死地?”

“这样岂非太过明显?”

李天下找了个位置坐下,给自己斟了杯水:“兴许他就是要防患于未然呢?在外,有我李氏南朝做后援。在内,补天教神阙大人欲将九皇子收为门下弟子,此事苏唐尽知。再加上唐帝一路精心的安排,西楚后裔楚门客、苏唐大将军顾惜刀的亲侄儿、还有天策府出身的霸枪以及小和尚所说那位神出鬼没的红佛衣女子……这些难道不是立足天都的根基?”

李天下一语道破玄机。

北归路途,先后出现在苏寒山身旁的护行者表面上看起来没有特殊之处,可真要抽丝剥茧逐个论,还真没有省油的灯。

西楚后裔楚门客未来剑道成就不可限量。

顾长亭背后站着统揽苏唐兵马的大将军顾惜刀,这岂非不是顾家的一种态度?

霸枪杨须眉无论在军中还是天策府,都有着非凡的威望。最重要一点,他在苏唐错综复杂的势力党派中属于极少数没有任何立场的人,清清白白。

至于那位红佛衣,仅凭着铃声便能悄无声息杀死四十余马贼,李天下不信她是没有任何背景的普通人。

就更别提曾入剑仙的黄梅前辈与来历神秘的黄裳儿两人。

所以他宁肯相信唐帝在无声无息中早为苏寒山铺好了一条能够立足天都的康庄大路。

甚至于唐帝就是趁着幕后人布下的这场北归杀局,刚好借机将这些人依次送到苏寒山身旁为其所用,如此,方神不知鬼不觉。

房间里陷入沉默后,李天下又道:“而且,可别忘了那位七皇子。为何不早不晚,在小和尚北归苏唐之际,苏幕遮会被调离天都?北境平乱,少则数月,多则一年。苏幕遮不在天都的日子里,不正好是小和尚巩固己身的最佳时机?这难道只是巧合?”

太子爷李天下不疼不痒的一番话,让苏寒山心底颇为震撼。

句句中肯,点到要害。

甚至连霸枪杨须眉与顾长亭,都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

楚南诏沉默不语。

若唐帝真有扶持九子苏寒山的打算,谁又能说七子苏幕遮入主东宫是板上钉钉的事?

苏幕遮若也看出唐帝偏向九子,哪怕冒着大风险,哪怕所有人第一反应,幕后人就是最具动机的七皇子,他也要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一次,这一切就都顺理成章说得通了。

只是,证据呢?

一向不怎么关心这些尔虞我诈算计的黄梅老头难得开口:“那什么七皇子怎么想的老夫不知,也不想知道。不过凤栖梧那小鸡仔,交手时倒真没发现他有什么杀机。”

李天下说道:“那也只能说明苏幕遮无法支配凤栖梧,他依然与这场刺杀脱不了干系。”

苏寒山沉默良久后,忽然想到一件事,说道:“入梁关前,路上没有看到昨夜那些被杀死的马贼?”

李天下也后知后觉:“看来是被人暗中处理了,生怕被查出来他们的真正身份。”

楚南诏说道:“他们千算万算应该也没料到,东伯吴与胡姬会被一眼认出。”

顾长亭说道:“所以烟雨山庄是唯一可以着手调查的地方。”

李天下忽然满脸惊奇。

他看着苏寒山,小心翼翼地说道:“据说你那七哥带着百余骑夜幕来的大梁城?”

苏寒山疑惑点了点头。

李天下说道:“你说那些马贼的身份,会不会是……”

苏寒山阻止了李天下。

这家伙也不知怎么,平日里不见聪明,今日却脑洞奇开,语不惊人死不休。

这种没有明确证据的猜疑,传出去总归不太好。

黄梅老头索然无味起身,负手出房门:“想那么多作甚?糙事屁事恶心事,最终不过一剑事!武道境界高了,管他什么杀局,看不惯,一剑挑了便是!”

苏寒山望着前辈身影,笑了笑。

万事不过一剑事,如此的云淡风轻,这才是江湖前辈的真风流吧!

相比起天都那座浑浊不清尔虞我诈的庙堂,苏寒山猛然发觉,自己或许更喜欢一剑可了万件事的不羁江湖。

……

夜深。

梁关守将张秋霁府中,七皇子苏幕遮所在的客院里,华灯未熄。

胖子落梅风口中含着甜枣,走到书案前,看着苏幕遮所书内容嗯了声:“师兄真打算让大理寺帮忙追查幕后人?”

苏幕遮将书信折好,塞入信封,用火漆封住:“当然要查。不仅要查,还要查个水落石出!”

……

苏寒山没有入睡。

即使他已经很困倦,却还是心烦意乱睡不着。

他负手站在院落中,望着苏唐帝国天都的方向,看那漫天星辰。

他担忧舞阳安危。

他更加对那本应是自己故乡的天都,有些许陌生与畏惧。

张秋霁却在此时推开了院门,引荐而来一人:“启禀殿下,补天教青袍大主教求见。”

第一章 皇子入天都

“殿下,我们到了。”

顾长亭的声音从马车外传来,苏寒山闻声后掀起车帘,视线里一座宏伟繁华的巨城缓缓向着自己靠近。

苏寒山眼里流露出复杂之色:“这便是天都!”

从大梁城启程,补天教众各地道殿负责轮替接手沿途安危开始,苏唐国境一直行了一个多月四十余日,再没有遭遇任何刺杀,一路风平浪静,总算在这冬至时分安安稳稳抵达帝国皇城。

……

北风初厉,天高云阔。

野草萧索的平原。

补天教众护卫的车队里,苏寒山望着越来越近的天都,此刻的心情有几分期许,也有几分激动。

这里有他血浓于水的至亲,有他的父皇,有他同父同母却素未谋面的哥哥苏云禅,还有同父异母的兄弟姐妹。

这是他的故乡,他将会在此落地生根。而南朝十五年的经历,则真的成为了过往,再回首,已不知何年何月何时。

他忽觉落寞。

想起桃花山寺里的师父空空和尚,想起国寺里许多的大和尚小和尚,想起一个多月仍旧下落不明的黄裳儿秦舞阳……苏寒山不由抚摸着身旁的画匣子。

太子爷李天下用肩膀蹭了蹭苏寒山:“到家了,怎么还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

楚南诏打趣说道:“或许是近乡情更怯。”

背棋盘发间插着杨柳枝儿的黄梅老头伸了伸懒腰:“既然到了天都,老夫也该下车松松筋骨了。”

苏寒山有些不舍:“前辈,您要走吗?”

黄梅老头说道:“怎么,你很想我走吗?老夫一路鞍前马后当打手,从离开青草池塘整个瘦了一圈,半点儿好处没捞着,你就要赶老夫走?你个小没良心的……”

苏寒山与李天下相视而笑。

黄梅老头又道:“放心吧。至少在补回来身体之前,你就算赶老夫走,老夫也不会走。只是瞧着甲子年难得故地重游,去见一见都城里几个没死的老朋友。你先入城,老夫溜达完后,自会找到你。”

说完便下了马车。

楚南诏也起身说道:“我也在此处下车吧。再有三个月,明年开春就是苏唐道门招生,我会在城中寻个去处留下来凑个热闹。宫里若待得闷了些,就来找我。”

苏寒山冲着楚南诏抱了抱拳:“一定。”

马车里只剩李天下,苏寒山诧异地望了望南朝太子爷:“你呢?”

李天下抱剑说道:“本太子代表李氏南朝出访苏唐,总不至于连宫门也不让进吧?”

苏寒山说道:“不至于!我看你还是随我一道入宫。天都不比姑苏城,可不是每个人都当你是南朝太子爷敬重,至少在皇宫里,不会少了你的待遇。若依着你的性子胡闯,在城中指不定又跟那位公子哥较上劲,惹了一身祸事。”

李天下笑道:“怎么,本太子爷罩了你十五年,如今在这儿天都,九皇子就不能护着李天下三个月?”

苏寒山叹了声气。

李天下说道:“还是黄梅前辈说得对。”

苏寒山疑惑:“什么?”

“你真是个小没良心的!”

……

苏唐帝国九皇子久居南朝,也偶有禅名传来苏唐。尤其是在三月前李天下主持的佛衣大会上答禅,更是大放异彩广为流传。

因此许多苏唐百姓于民间给这位生长在南朝的小皇子暗中取了个禅子的绰号,可见其受众程度。

如今九皇子苏寒山抵达天都的消息不胫而走,无论城中百姓还是那些整日只知吟诗斗酒闲来无事寻花问柳的公子哥,亦或是名门闺秀与诸多道门弟子,都迫不及待地想要一睹苏寒山真容,早已在经由城门入皇宫的必经之路上夹道欢迎等候多时。

其中不乏大人物。

车队入皇城。

当城门士兵瞧见一阵补天教众与数十名精骑护送着的马车路过时,纷纷肃然起敬。一道道目光随着车队缓缓行驶而移动,勾着眼睛,不愿移开片刻,企图从那北风偶尔掀起的车帘下捕捉到一抹九皇子容貌。

为了满足苏唐百姓的好奇,南朝太子爷李天下索性掀起了车帘,热情地朝着干净的青石街道两旁挥手。

当然,他主要挤眉弄眼的对象,还是那些楼阁上远离人群的妙龄女子:“看来本太子爷还挺受欢迎。”

苏寒山笑了笑,也透过车帘看着前方主动让开大道的许多百姓。

看着一张张可爱的脸庞,心里微暖。

这些,都是他的子民。

……

马车外,秋塘刀不离身的顾长亭终于彻底松了一口气。回想着大梁城外针对九皇子的三百里杀局,仍旧是心有余悸。

如今算是圆满交差,他也不用整天绷着神经,小心翼翼谨慎无比了。

不过想想今后的处境与立场,置身苏唐的权利中心,许多烦心事无可避免又涌上眉头。

他看了看另一旁的师兄杨须眉一眼。

霸枪杨须眉,双眼凝视着前方,目不转睛。他笔直的身影就如同背后那杆霸枪一样,宁折不弯。

顾长亭叹了声气。

一直以师兄为榜样的他离开天策府之后投军,想着能向师兄那样,做个两耳不闻朝堂事,一心只为戍边疆,无愧于天地君主的大丈夫。可到现在才发觉,他还是只模仿了师兄的形,永远模仿不了师兄的意,做个真正纯粹的沙场男儿。

身为顾家人,身为顾惜刀的侄儿,这或许就是他命中注定的路。

……

街道前方传来阵阵铁甲声。

有位看着不过十八九岁年纪,着装打扮处处透露着书生气的年轻人带着两排长长的天都卫高头大马朝着车队奔来。

苏寒山远远地望着那人,看着那张笑容满溢的脸,心中亲切莫名。

于是队伍前方,负责护送九皇子归城的补天教青袍大主教抬起手,示意车队停下。

“陛下口谕。”

“陛下口谕……”

书生气的年轻人朗声颂道。

身后天都卫及其有序罗列两旁,沿途清去所有百姓,将平坦的大道彻底腾空。

那些退至街道两侧的百姓纷纷跪下,就连青袍大主教、顾长亭、杨须眉等车队所有人都纷纷下马,聆听圣谕。

苏寒山与李天下对视了一眼,满脸莫名。

第二章 招摇过市

“陛下口谕!九皇子千里北归舟车劳顿,遂令梅园休整一日。杨、顾两位将军及众将士护送有功,今日可不必入宫复命,待明日早朝另行论功封赏。”

“谢陛下恩典……”

顾长亭杨须眉等护行将士与补天教众起身,冲着下马走来面带书生气的年轻男子见了见礼。

那男子报以微笑,随即朝着马车走来。

木簪绾青丝一袭青衫的苏寒山与白衣南朝太子爷李天下二人也下了马车,满脸疑惑地望着那人。

那人在他们面前停下脚步。

三人六目相对,甚是有趣。

数息过后,苏寒山竟与那年轻男子同时开口。

“四哥?”

“九弟。”

苏寒山露出笑脸,是极为真诚且开心的笑。

面前这位容貌有几分相似的年轻男子不是别人,而是与他同父同母的亲兄长,四皇子苏云禅。更是除了景佑皇帝之外,苏寒山真正的至亲人。

……

天下公认春秋甲子年里最繁华地之一的苏唐帝国天都是一座城中城,由外向里拢共有外城、皇城、宫城三重,且地势依次渐高。

外城是真正繁华之地,占地面积也最为宽广。所居者有普通百姓,有世家豪门,有官员府邸,有酒楼客栈道殿花街坊市多不胜数。

而皇城则是朝廷各大机构集中办事处,也是负责外城秩序安稳的天都卫驻扎的地方。所以经常出入的大都是各级官员。

最后一重宫城则是皇家大院,由皇属军守护。顾名思义,宫城乃唐景佑皇帝的宅子,非皇亲国戚不能居住。

……

车队由外城永和街转入长安街。

四皇子苏云禅带领天都卫奉命接管车队后,补天教那位青袍大主教则功成身退,率一众教徒告辞离去。

看他们朝出城的方向,苏寒山估摸着该是去城外天符山复命去了。

心想着见过父皇之后,定要亲自去一趟道教门庭天符山,好生叩谢那位扬言要将自己收为门下弟子的补天掌教神阙大人一番。

……

苏寒山与李天下没有乘坐马车,而是与四皇子苏云禅各自一匹马并肩而行,一路有说有笑。

四皇子沿街为苏寒山介绍着天都的种种,囊括民风、美食、建筑、道门、朝廷主要机构与初入宫城要注意的各种礼节形势等等,还时不时地关心苏寒山在南朝桃花山寺的生活以及先天受损的元神之疾复原情况。

当然了,还有七皇子信中提及的一路截杀。

被太子爷李天下称作伶牙俐齿小和尚的苏寒山与亲兄长在一起也颇为健谈,鲜有避讳。哪怕与苏云禅初次见面,丝毫没有一点儿陌生的感觉。

久别重逢的手足两人被长安街两旁百姓看在眼里,颇是一幅温暖的画面。

……

“还真有些相似。”

长安街街道左侧是一排紧密相连的楼阁。

客栈挨着酒楼,酒楼挨着商铺,商铺又连着客栈,一直延伸到街道的尽头。

名为醉仙的楼阁里,道门八小重山排行第七也是除凤栖梧外修行天赋最高却又最懒散的补天教弟子苍梧谣,扶栏望着下方路过天都卫车队里并行的四皇子与九皇子两人,感慨说道。

“一个自幼生长在南朝受佛门熏陶,一个身处庙堂不争不抢只追求恬淡闲适明哲保身。这两人不愧是亲兄弟,连佛性都如出一辙!”女扮男装不失英气的小重山点评道。

“师妹又扯远了,我是说样貌!”苍梧谣看着女扮男装小师妹那张总与年龄不相符的平静脸蛋儿与慧光闪烁的眼睛,颇为无奈。

“样貌?”小重山微微蹙了蹙柳眉,疑惑说道,“样貌也能瞧出来一个人的佛性么?”

苍梧谣转过身,老气横秋说道:“师妹啊,不是师兄说你,怎么老跟佛性过不去?虽说你生来玲珑心,为什么不能利用去挖掘一些世间美好人间真情,整天只看到肮脏卑劣阴沉的一面?瞧你眉头锁的,哪里还有半点儿思春少女该有的可爱模样?”

女扮男装的小重山瞪着苍梧谣。

“忽然想起还有一篇符文没刻完……”

对这种眼神无比了解的苍梧谣深深意识到不妙,心里紧张,入口的茶水呛了出来,连忙抹了抹嘴,找了个借口开溜。

……

“那便是天都城里第一楼,共计四十四层。”苏云禅遥指着前方不远处檐角挂着灯笼高耸入云天的楼阁。

苏寒山与李天下两人齐齐遥望去。

马蹄声轻缓,队伍逐渐向着第一楼走近,然后从长安街与之擦肩而过。

苏寒山的视线一直都不曾移开。

他抬首望向天下第一云楼三层楼的位置,眼眸里忽然浮现惊喜之色,他竟见到那位梦驼铃红佛衣姑娘站在三层的位置看向自己。

姑娘身旁还有位颇显富态笑意盈盈的胖老人。

……

体型发福花甲之年的第一楼楼主捋着胡须,看着楼下苏寒山身旁的卫队,似笑非笑轻咦了声:“不是说有位很重要的姑娘?在哪里?义父怎么没瞧见?”

“莫非在马车里?”

红佛衣脸颊泛红,挽着老楼主的手臂,露出娇羞之色:“义父……”

老楼主呵呵笑道:“多好的孩子!目秀眉清,丰神俊朗。照义父看,你入宫求一求陛下,赶紧定个时候把婚事结了。天都城里那么多名门闺秀,说不准哪一天九皇子被绣球砸中,到时候可别怪义父不关心你的终身大事。”

红佛衣眼波流转,远远的瞧了路过第一楼却仍然回首看着自己的苏寒山一眼。抚摸着微烫的脸颊,极为羞赧,转身入了楼。

老楼主孟神通大笑:“女大不中留喽。”

……

由长安街入了朱雀门便是重重深墙围绕的皇城。相比起外城的热闹繁华,皇城无疑显得肃穆庄严许多,且异常安静。

按照苏唐律例,负责维稳外城的天都卫驻军皇城,却无法通过承天门入宫城。所以当车队入朱雀门后,天都卫领着顾长亭所率随行的三十精骑转途去了兵部报道。

最后只剩下苏寒山、李天下、顾长亭、杨须眉以及四皇子五人自承天门下马,朝梅园走去。

第三章 风吹梅落红衣来

梅园位于宫城内,与诸位皇子府邸毗邻。

年轻时闯荡过江湖的苏唐景佑皇帝并非迂腐之人,膝下八位皇子年满十五后,均可在宫城内自由开府建邸。

除了府邸规模需按照长有次序有所要求之外,对于样式结构命名均无禁止,皇子们大可依照自己喜爱。

这座梅园落成不久。

听闻九皇子生长的姑苏城外寒山寺桃花开遍,所以景佑皇帝命人为苏寒山特意建造了这片红梅满园的府邸。

当四皇子领着苏寒山几人来到梅园时,府门前有四位侍女早早恭候在此多时。

府门前,四皇子苏云禅驻足:“既到了梅园,我也就不进去了。父皇那里,还等着我去复命呢。”

苏寒山不敢多留,说道:“四哥府邸在何处?”

八位皇子之中性子恬淡的苏云禅笑道:“不急。我们兄弟二人都在这宫城内,还怕摸不到彼此的住处?等你一切安顿妥当,四哥再带你去府邸转转不迟。”

苏寒山点了点头。

目送苏云禅离去后,府门前四位侍女走下石阶向前见礼,并接过苏寒山的包袱与画匣子。

苏寒山原本有些拘束。

好在过惯了锦衣玉食生活的太子爷李天下轻车熟路,才不至于与四位年轻貌美的侍女初次见面闹出尴尬。

入梅园后,李天下开启畅聊模式。方知四位侍女乃景佑皇帝命人精心挑选可谓才情兼备的婢女,无论起居饮食账房总管,四人各有分工。

在琴棋书画前加上一个知字,正是四侍女之名。

当然诺大的梅园府邸中并不止四侍女,各处杂活仆役共计二十二人,也在府内列作两排静候。

南朝寒山寺长大的九皇子初入宫城便独掌这份大家业难免有些不习惯,名唤知琴的侍女倒也极为贴心,没等苏寒山开口,便悄悄遣散众仆役,让他们各自忙活去了。

李天下看在眼里,唉声叹道:“本太子爷怎么就没你这么个福分。这么如花似玉又贴心的姐姐,本太子爷若有一个,也不至于整天江湖里闲逛。唉!我这空虚寂寞的心,何时才能填满啊!”

李天下走在前。

落寞的背影惹得四位侍女不禁掩面嗤笑。

苏寒山却哭笑不得。

转过廊角,望着满园鲜红似血的梅林,想着以后都会被关在这深宫高墙里枯燥的生活,也不知是该开心还是该苦恼。

北风吹掠起花海中一阵落梅,也不知有没有那么一片能成功飞跃出高墙外。

……

习惯了洗衣烧饭砍柴诵经皆亲力亲为的苏寒山对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虽说多有不适,总还得要过不是?

好在知琴知棋知书知画四侍女远比想象中懂得主人心思,但凡会让苏寒山深感不自然的事情,她们都会尽量谦让避免。

比如说晚间侍候九皇子沐浴更衣。

放完热水之后,原本知书知画两丫头主动上前为欲苏寒山褪去外衣,却吓得九皇子连忙后退,险些摔倒,最后老脸透红。

两丫头愣了片刻后,这才不敢再让主子为难,面含笑容悄然离去。

掩上了房门,静候门外。

直到苏寒山沐浴完穿上崭新的青衫,甚至连靴子也裹得严严实实后,才勉为其难地开了房门。

那神色,瞧得梅林对面被两名仆役侍候着烧水放水沐浴更衣的李天下不由腹鄙,想着拢共四位姐姐,为何不能分过来一个?

心里顿时给苏寒山扣了个见色忘义的罪名!

……

“也不知舞阳这会儿,究竟怎么样了。”

苏寒山与李天下面对面的房间院落里,梅林间有座秋亭。沐浴更衣后本要就寝的两人均无睡意,这才又聚在秋亭闻梅望月思人。

“这会儿你应该多想想自己,而不是那个丫头。”李天下品了口苏唐宫中御用的香茗,极为惬意说道。

“宫里总不会还有暗杀吧?”苏寒山显然会错意,不确信的问道。

“那哪儿能?自入了天都城,你那父皇将诸事为你安排的妥妥当当,甚至连府邸都提前造好,就等你这位九皇子入住。我想这梅园总不至于暗地里没有些许个高手守护,让你九皇子孤单暴露在狼群环伺之下吧?”李天下胸有成竹说道。

苏寒山望了望梅林,点点头:“那倒也是。”

李天下又接着道:“不过身在庙堂,或多或少总会有一些比刺杀还要厌烦的事逃脱不了。你趁早有心里准备,不说做到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至少也不能落得太过于狼狈。我李天下的兄弟,若是太逊可不太好!”

苏寒山不解:“比如说呢?”

李天下说道:“比如说你的某位皇兄欲当众让你这位初来乍到的九皇子难堪,你当如何?”

苏寒山说道:“说理他们肯定是说不过我的。”

“若是动手呢?”

“那与强盗有什么分别?”

“没准,你的某位皇兄真的连强盗也不如呢?”

“你想的也太肮脏了些。”

太子爷李天下想辩驳回去,忽觉寒风落于院中。

警惕地转头望去,见那惊飞的阵阵翩然落梅里,白日路过第一楼时苏寒山紧盯着不放的那位红佛衣姑娘现身花海梅林。

李天下起身,识趣的负手离开。

刚走出两步,又转身邪恶的望着苏寒山:“这会儿容不得本太子爷往纯洁处想喽。”

……

苏寒山有些疑惑,也有些为红佛衣姑娘担忧。

他连忙走了过去,紧迫地四处望了望:“你是如何进来的?没有被人发现?”

此处乃宫城。

真正高手如云的地方。

从天都外城堂堂正正走入,白日里苏寒山亲身体会过重重关卡,更别说深夜混进梅园,谈何容易?

他诧异的看着红佛衣,不由对这位神秘女子的来历又多了几分好奇。

红佛衣明亮的眼睛带着些许趣味盯着苏寒山那抹紧张的神色:“怎么,我应该被发现吗?”

苏寒山说道:“夜闯宫城,可不是普通的杀头之罪。”

看着苏寒山一脸认真,红佛衣捉弄说道:“我可救了你的性命,若被杀头,堂堂九皇子还不能为小女子求个情?”

第四章 姑娘家家的,也太不讲究了

苏寒山说道:“即便我有心,说话也是没那个份量的。”

听着苏寒山说有心,红佛衣心里滋生出些许欣喜,但不行于色:“李氏南朝公认的禅子,何时这般变得妄自菲薄了?”

苏寒山笑了笑。

倒不是他妄自菲薄。

苏唐帝国乃春秋五国里综合实力最强盛的国度,这座天都城更是深不可测,人尽皆知武道七境修为的化凡神仙就足足不少于五位,更遑论太玄境的合道高手。

他苏寒山不过是武道初学者,至今不知自己是否入了武道一重境界。外无可推心置腹的属从,内无可自保退敌的修为,立足何其难?

不过是认清现实而已。

苏寒山说道:“这里实非安全之地,姑娘还是趁早离去为好。”

红佛衣像是没听到他的诚心告诫,提着那柄精致的长剑,竟转身穿过红梅飘飞的梅林,朝苏寒山的房间走去。

“本姑娘偏不走,你还能喊人来拿我不成?”

苏寒山这下焦急了。

连忙跟了上去:“姑娘,姑娘……”

“本姑娘有名字,红佛衣。”

“佛衣姑娘,你……”

红佛衣走到门前,美眸瞧了苏寒山一眼:“怎么?你不进来?”

苏寒山警惕地摇了摇头。

“那本姑娘可要关门了。”

红佛衣一脚迈入门槛,另一只脚勾着门,砰地一声合上了。

两扇门在面前猛然关合,看的苏寒山心里一颤。

怎么办?

他问自己。

原以为黄裳儿刁蛮起来寻常人等皆退避三尺之外,但舞阳那丫头至少对自己言听计从。哪曾想这位红佛衣更为霸道,偏偏自己又无可奈何。

这初冬夜寒霜露重的,若真在梅林熬上这么一夜,可就不是偶感风寒了。

实属无奈的苏寒山转身望着梅林对面太子爷李天下的房间,想着要不去那里凑合一晚?好巧不巧的是,那房间灯忽然熄了。

太子爷果决地舍弃自己而入眠,苏寒山顿觉整个世界刹那间变得黑暗。

还是再劝一劝?

他坚强地走到窗边,透过窗看到红佛衣姑娘抱起床榻上的一叠崭新被褥,倏地从窗里丢了出来。

苏寒山一怔,接住抱在怀里。

他看着红佛衣走到窗边,对着自己微笑,然后慢慢地将窗户关了。

受了莫大委屈的苏寒山抱着一叠被褥郁闷之极,心想怎么会遇到这般蛮不讲理的姑娘?

被褥里掉出包袱。

苏寒山深深叹了口气。

抱着被褥,弯腰捡起包袱,穿过梅林,走到秋亭里,将被褥与包袱放在石桌上,看着满天星光与残月,心想着今夜怕是无眠了。

又是一声轻叹,想千般料万般,却万不曾料到在天都宫城自己府邸的第一夜,竟会露宿秋亭。

再无睡意的苏寒山从包袱里取出那部佛珠解语,又将被褥披在身上,找了个背风地,盘膝坐了下来,研习着他的佛技。

心佛掌八式,一路来他已将前七式手印烂熟于心,这次翻看的,正是心佛掌最后一式大日如来印。

……

次日清晨。

知书知画两位侍女端来洗漱水,穿过走廊入梅林,却惊讶地发觉九皇子苏寒山竟裹着被褥靠在秋亭亭柱旁深睡。

两名侍女不可置信的对视了一眼,那神色似在说,莫非昨夜姑娘将九殿下赶了出来?

连忙入了秋亭,轻声唤醒苏寒山。

朦胧睁开疲惫双眼的九皇子苏寒山瞧见两位姐姐,忽然想起昨夜之事,连忙裹着被褥站了起来,显得极为尴尬。

苏寒山低着头:“在姐姐们面前失礼了。”

话音刚落,便打了个喷嚏。惹得专门负责近身侍候九殿下的知书知画两位侍女忍俊不禁。

“夜里凉,殿下怎会在这儿秋亭里入睡?”

知书从苏寒山怀里接过被褥,细心地将地面上摊开的佛珠解语捡起,轻合上,又重新放入包袱之中。

苏寒山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望了望那紧闭门窗的屋子,心想着那位红佛衣姑娘到底走了没有?

“知画,你去让厨房煮些姜汤。”

侍女知画告退。

知书挎着包袱,抱着被褥,转身就出了秋亭,绕过梅林往九皇子苏寒山的房间走去。

苏寒山颇显得紧张。又极少说谎,便赶了上去,有些吞吐地说道:“姐姐先忙别的,这些还是我来吧。”

说完便将被褥抢到了怀中,又取下知书臂腕上挎着的包袱,满脸尴尬的笑了笑。

看着九皇子苏寒山站在门前紧张又犹豫不决的背影,昨夜便知晓佛衣姑娘约莫丑时左右离去的侍女知书,偷笑个不停。

……

苏寒山内心挣扎了许久,终于下定决心一掌推开了房门。

跨出极为艰难的一步,走进房间之后,心跳不由得加速。他小心翼翼地朝着卧室走去,勾着头瞧见明显被睡过痕迹乱糟糟的被褥与床榻,这才长长舒了口气。

不过紧接着,苏寒山眉头便轻锁了起来。

南朝姑苏城外寒山寺虽说算不得锦衣玉食的生活,可怎么也算半个出家人的苏寒山对生活品质还是颇为讲究的。

每天按时起床,按时休息,按时诵经功课,按时暮鼓晨钟。

他的生活极有规律,也酷爱干净整洁。

看着从未如此乱象的床榻与被褥,苏寒山又忍不住抱怨:“姑娘家家的,也太不讲究了吧。”

随手将被褥放在桌子上,将红佛衣留下的那封书信压盖住,苏寒山便去整理乱哄哄的床铺去了。

铺叠着被褥。

捋了捋床单。

重新放置了木枕。

然后不经意嗅到了木枕上残留的一丝发香气息,九皇子苏寒山愣了愣。

不敢再继续脑补画面,苏寒山又将桌上的另一床被褥抱至床榻上,重新铺整好后,拍了拍手,转过身终于瞧见了红佛衣所留的那封书信。

带着几丝疑惑,苏寒山走到桌旁坐了下来,随手拆开那封信。

静默的看了一遍,想起那位霸道又蛮不讲理的佛衣姑娘,心里不由生起些许感激。

原来红佛衣所留信中说道,离开大梁城后,她找到过那位与黄裳儿交手的百兵鉴第六长安月的主人。

从后者口中得知,那一战,占了上风的人正是秦舞阳。相反,楼拜月却负了伤在身。

至于黄裳儿后来为何没有跟上车队,则就不得而知。

终于有了舞阳下落,得知并无性命之忧的苏寒山悬着的心稍稍落定。

第五章 唐帝的恩威

城中溜达一天一夜的黄梅老头寻到梅园时,恰逢霸枪杨须眉与顾长亭退了早朝返回,三人一并入了九皇子府。

说起黄梅老头入宫城,倒没有遭遇到想象中重重关卡盘查,一路顺顺当当摸到了梅园位置。

黄梅老头对此也没做多想。

只是总结了一句话:苏景佑那小子还算识相!

苏景佑乃唐帝名讳,自其登基以来二十四年,春秋五国里敢唤这位苏唐雄主名字的人已寥寥无几。

当然,并没有人知道黄梅老头心里这句直呼其名的评价,否则真要惊掉众人下巴!不过苏寒山等人若知黄梅老头入天都之后第一位去见的老朋友是谁,一切就不足为奇了!

……

客厅里,退了早朝的杨须眉与顾长亭正在向苏寒山辞行!

原来在早朝之上,唐帝对一路护送九皇子北归的众将士分别封赏。

霸枪杨须眉领二品镇西将军职位,调任西境。而顾长亭则荣升三品云麾将军,重归大将军顾惜刀帐下听遣。

这两人封赏不可谓不得天独厚。

须知如今苏唐帝国,除了镇守东海凌霄城的剑神上官剑秋之外,真正一品大将也不过只有大将军顾惜刀一人而已。

紧接着便是七大官居二品的羽林将。

虽然唐帝没有明确旨意将霸枪杨须眉列入第八位羽林将,但其二品官衔已说明了一切。有心人士推测,八大羽林将不过是时间问题。

而云麾将军顾长亭重归大将军麾下听候调遣,似乎也释放了一个信息。那些喜欢揣度圣意的朝臣皆以为陛下有意栽培顾长亭作为未来苏唐大将军的继任人选。

再加上顾长亭是顾惜刀亲侄儿,大将军一身军中万人敌的本领也注定要传授给这位云麾将军,似乎一切都水到渠成。

更值得一提的是,今日早朝之上,非但顾长亭与杨须眉领了厚赏,就连黄梅老头也被唐帝敕封为九皇子殿下首席剑术教师,特许长居梅园。

而且陛下明旨,令大理寺全权彻查九皇子北归遇袭事件。无论牵扯到何人,一律依法查办,不得有误!

可以说,今日的早朝给平静已久的帝国带来一场震动。

因为它议的不是天下事,而是九皇子苏寒山一人事。

下朝之后甚至有人感慨,这雄霸春秋五国的苏唐,要变天了!

……

梅园府邸外送别顾长亭与杨须眉两位将军,太子爷李天下拍了拍苏寒山肩膀说道:“原来想着以你小子的身家清白榆木脑袋,想在九位皇子之中自保立足谈何容易。没想到你那父皇老谋深算,早为你铺好了路,就等着你这位九皇子一步步走呢。”

苏寒山目送着两位将军背影,心情有些沉重,说道:“我从没想过与兄长们争些什么。”

李天下说道:“可唐帝并不这么想啊?对杨须眉顾长亭如此明显的封赏,摆明了是要那二人日后效命于你。”

苏寒山叹息一声:“这也正是我觉得沉重的地方。”

他涌现出一个想法。

他想与那位素未谋面的父皇当面谈谈,谈一谈自己喜欢什么,与不喜欢什么。需要什么,不需要什么。

李天下奸笑说道:“你如果觉得沉重,那只好由本太子爷来承受这份罪了。”

苏寒山不解其意问道:“承受什么?”

李天下说道:“跟随前辈学剑啊。”

两人齐齐望向背着棋盘发间插杨柳枝儿的黄梅老头。

后者瞪了回来:“谁说要教你们剑术?”

李天下说道:“唐帝陛下明旨!前辈莫非要抗旨不成?”

黄梅老头负手说道:“抗旨又如何?苏景佑那小子还敢对老夫动粗?”

留下一句话,转过身入府去了。

黄梅老头有几分郁闷。

自从得知苏寒山修炼佛门无上心法太玄经大成,体内真气源源不竭后,他早已产生传授苏寒山剑术的想法。

黄梅老头年已近百,这一身剑道绝技总不能带入黄土,连个传人也没有。否则百年后的江湖,谁还记得他十里剑神的名号?

苏寒山无论根骨天赋都是绝佳,再加上体内蕴藏的雄浑真气,随他承剑日后成就绝对无可限量。

换言之,这种徒儿打着灯笼也难找!

可北归一路,偏偏苏寒山从未亲自开口过。哪怕今日唐帝明旨,让他做首席剑术教师,后者还是一副茫然欠揍的神色,可让黄梅老头郁结之极。

想着苏寒山若能有李天下十分之一的学剑诚心,他早就已经毫无保留倾囊相授了。

总不能厚着老脸去求他学剑吧?

转身入梅园的黄梅老头刚想到这里,却听到身后传来苏寒山的声音。

“前辈,我想跟您学剑。”

黄梅老头喜上眉梢。

他听得很清楚,很确定不是幻听,也不是李天下的声音。

他转身挑眉望了望苏寒山:“想学剑?”

李天下满脸感激之色。

他想着小和尚定是为成全自己才开口求的前辈,心里一阵微暖。却没想过苏寒山是真心想要学剑。

为了自保也好,为了守护身边一群可爱且有趣的人儿也好,苏寒山想的很清楚,他需要一身旁人达不到的武道修为。

无论日后那位补天教掌教大人是否会将自己收为门生,他都想学一学剑道本领。

苏寒山认真地点头:“是的。”

黄梅老头心里得意,却故意端着:“你想学老夫就要教你?半点儿修为都没有,若真将你收为门下,还不得被西蜀那帮剑修孙子嘲笑死。”

苏寒山说道:“自小师父就赞我学东西快,不会让前辈失了颜面的。”

想起被空空和尚吊打的几盘棋局,黄梅老头说道:“空空和尚说的话也能信?”

苏寒山自知学剑绝非易事。

况且黄梅前辈成名于甲子年前,十里剑神的名号在战国年代盛极一时响彻江湖。后来与西楚剑皇一战而跌境剑断,退隐江湖,甲子年里不问世事。

这样一位前辈,许任何功名富贵利禄都无济于事,何况他早已看淡红尘。

唯有一种方法,那便是心诚。

常言说心诚则灵,苏寒山也不与黄梅老头辩解,说道:“我会让前辈看到诚意的。”

第六章 大理寺卿陈天官

午后,奉命调查九皇子北归路频繁遭遇袭杀案件的大理寺卿陈天官前来拜访梅园。

总管府内事物的侍女知琴领着陈大人入客厅。

知画上前奉茶。

一袭青衫的苏寒山从厅门外走了进来。

这位苏唐朝中素有恶名的大理寺卿连忙见礼:“臣大理寺卿陈天官,见过九殿下。”

苏寒山瞧了这人一眼,心中略感讶异。

路途上,恶补了帝国各方面知识的苏寒山知晓,大理寺乃朝廷诸多机构里,提之最令人胆寒的地方。

它直属皇帝调遣,除此之外不受任何人管辖。

主要负责处理刑部递交的各种大型案件,它的刑罚更是春秋闻名。尤其是那座阴森的鬼门幽狱,关押着战国时期至今各种亡国奴与穷凶极恶的江湖人。

而掌管这样一种地方的酷吏陈天官竟是一位面色和善的中年胖子,身上非但没有半点儿血腥气,看其手里握着的巾帕,恐还是位及其讲究的干净人。

心里自责了声岂能以貌取人,苏寒山笑着伸出手:“陈大人,请坐。”

朝臣之中独来独往人人敬而远之的陈天官落座。

他脸上始终噙着笑容。

但不知是何缘故,额头总是很容易生汗。

巾帕拭了拭额头,陈天官说道:“臣奉陛下之命调查殿下遇袭一事,有些问题想与殿下核实一番。”

清晨听顾长亭说了朝堂事的苏寒山说道:“陈大人但问无妨。”

陈天官沉思了数息,似是在清理思路,说道:“据闻南朝佛衣会时,殿下说禅曾胜了一名来自石室山烂柯寺的行脚僧。那人说禅不敌,便起了歹心,欲将殿下置于死地?”

苏寒山说道:“确有此事。只不过,那是位假和尚。”

陈天官心里微惊。

九殿下禅空寺的那场遇袭,在所有人看来,都是来自烂柯寺的和尚说禅不敌,起了歹心。而李氏南朝发现假和尚的事情后,考虑到打草惊蛇,在太子爷的要求下也并未曾向外公布这个消息。

可他还是早有怀疑。

如今听九殿下亲口确认,想着果不其然,原来殿下遭遇的连环刺杀从南下使者到达之前,便已经预谋开始。

陈天官问道:“敢问殿下,那人的尸体现如今在何处?”

既是位南朝假和尚,定然就有真身份。或许南朝人不识,说不定大理寺能从其尸体上查出些许端倪。

听李天下说过那假和尚尸体安置的苏寒山说道:“应该还在姑苏城冻尸房。”

唯恐那尸体被南朝随意处置而断了追查线索的陈天官稍稍松了口气,接着又道:“大梁城外围攻殿下的那群马贼,殿下是否确定其中两人就是护行队伍中出身烟雨山庄的东伯吴与胡姬?”

苏寒山说道:“我亲眼见了他们面容,确定是那两人。”

陈天官点了点头:“那些马贼的尸体,在殿下入梁关前全都不翼而飞?”

这也是苏寒山最为诧异的地方:“是的。就连东伯吴与胡姬的尸体,也不知去了何处。”

陈天官不知觉额头又冒出了汗。

习惯性的拭了拭汗水,这位看起来颇为面善的大理寺卿蹙了蹙眉。

自接掌大理寺以来,遇到过许多无解的案件,却没有一件似如今这般让他感觉棘手,牵扯江湖势力太多,压力也最大。

苏寒山看了陈天官好一会儿。

见这位大理寺卿不知在思索着什么,对案件进展也较为关心的他问道:“陈大人可有查案的眉目?”

陈天官回过神来,又恢复满脸笑容说道:“依臣看来,有两处可着手调查的地方。首先是那假和尚的身份,臣会与南朝沟通,尽早将尸体运回大理寺再做比对。再有一点,就是烟雨山庄。”

“东伯吴与胡姬虽说尸体不翼而飞,但烟雨山庄仍岐立江湖,他二人被召入宫前究竟见了哪些人,还有待详查。”

苏寒山又道:“那么骑牛的时节雨,蓑衣客任平生,还有楼拜月呢?”

苏寒山没有提凤栖梧。

并非他觉得此人没有可疑,而是打算过两日亲自去天符山会上一会。

毕竟凤栖梧与七哥苏幕遮一并南下,若此时提及,难免会让人觉得他有怀疑自家七哥苏幕遮的嫌疑。

陈天官说道:“臣已派人捉拿任平生。时节雨和楼拜月两人皆出自江湖邪派字剑门与天刀门,这两方势力于江湖中有不弱的地位,大理寺不好下手。不过殿下放心,臣会向陛下请一支兵马,过几日亲自登门拜访这江湖两大邪派。”

苏寒山点了点头。

父皇信任的人,他没理由怀疑其办事效率。

“有劳陈大人了。”

陈天官起身告辞:“殿下若无吩咐,臣且告退。”

侍女知琴进厅送客。

见大理寺卿陈天官走后,太子爷李天下从梅林中走了过来。端起那盏陈天官未曾碰过的热茶,抿了口:“如何?”

苏寒山说道:“字剑门与天刀门在江湖里有怎样的地位?”

李天下来了兴致:“江湖四大邪宗听说过没?”

苏寒山摇了摇头。

李天下科普说道:“生死判,天刀门,唐家堡,字剑门。四大邪宗虽然比不上苏唐道门,南朝佛教,西蜀剑宗,江东五经义,北燕武道这些修行者首选的正宗道统,但终归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毫无底线的存在。常言说宁惹君子不惹小人,即便是春秋五国朝廷,如非必要,也绝对不会去轻易招惹。试想一下,若不能将其彻底灭根,那些残余者会以什么样的方法来报复你?”

“恐怕到时候,连呼吸空气都要先试一试毒。”

苏寒山说道:“看来那位幕后人也正是看中朝廷不敢轻易触碰江湖邪派的这一点,才找上时节雨那么一群人来买我的性命。”

李天下说道:“你也不用多想。江湖事江湖了,朝廷不好插手的事,不还有江湖呢吗?”

苏寒山说道:“你是说,陈天官会请江湖人出面从中斡旋?”

李天下说道:“大理寺中半数以上的人都出身江湖,这些事恐怕还难不倒那经常肾虚出汗的胖子。”

第七章 药不能停

苏寒山点点头。

想起那位体虚易出汗的大理寺卿,正要说些什么,却见侍女知琴从厅外走了进来。

“殿下,宫里来人传话,说陛下召见。”

李天下神色精彩:“现在吗?”

侍女知琴说道:“是的,马车就在府外等候。”

李天下转过头看着苏寒山。

不知为何,听闻父皇召见的苏寒山突然有些紧张。

不由端起身旁杯盏,抿了口茶。

轻放下,还是觉得不解渴,又将杯盖取下,索性将杯中茶一饮而尽。

南朝太子爷瞧出了苏寒山的心不在焉,说道:“见你亲生父亲,总比见那些杀手要好上许多吧?瞧你这没出息的模样……”

苏寒山又何尝不知。

踏入天都城那时起,他就料到这一刻会来,或早或晚。

没想过要逃避,毕竟那是他血浓于水的至亲之人。

只是南朝桃花山寺一十五年常梦到父皇面容,如今眼看相见在即,难免会有些心情激动不知所措。

用了十数息平复内心,苏寒山起身,理了理青衫与发髻。

习惯这身装扮的他并没有去尝试那些宫里名师制作的锦衣华服玲珑配饰,在梅园如此,入宫见圣仍旧如此。

侍女知琴领着苏寒山出府。

然后这位苏唐帝国九皇子便被请上了皇室专用的奢华马车,一路朝天乾宫驶去。

……

马车在并不宽敞的车道上缓慢行驶,很稳。比起北归一路,在这宫城里半点儿没有颠簸。

当然马车的质量也占了些许优势。皇室专属的交通工具,街市上随便买来的岂可比。

只不过车厢里的九皇子明显没有任何心思享受舒适,他还是有些心不在焉。

撩起车窗帘望向外面,却发现除了平均五十米距离出现的宫城守卫之外,什么也看不到,视线全被墙院飞檐所遮挡。

马车大约走了一盏茶的时间,便在天乾宫外停下。赶车的年轻宦官带着苏寒山下了马车开始步行。

天乾宫比想象中毫阔许多。

有一片片绿湖,有一座座假山,还有许多初冬不凋谢的奇花异草。当然,红柱雨廊必不可少。

在一处瞧着有些偏僻的殿门前,那年轻宦官恭敬地向九皇子告退。

苏寒山抬头望了望御书房三个金色大字,又看了看四周,奇怪地发现如此重要的地方连个守卫也没有,不由觉得好奇。

他走了进去。

正对着御书房殿门的自然是宽敞又整洁的议政厅堂,没有过多的雕梁画栋,也没有那些个翡翠瓷器种种珠饰装衬,除了梨木的桌椅书架外,就只剩下一排排阵列的书籍与些许挂画。

苏寒山这才明悟。

原来所谓宽敞的感觉,只是简洁的一种呈现。细细算来,这御书房的面积,比起梅园里议事堂还要小上一些。

这种安静又舒适的感觉,似乎让他找到了与父皇的些许共鸣。

他就站在议政厅堂里静静品鉴着四壁挂画,心里不免将这些拿来与罗浮山千灯楼的收藏相提并论了一番。

没过多久,沉浸在画赏之中的苏寒山却忽然听到珠帘帷幔后传来声音:“愣在外面作甚?还不进来?”

闻声的苏寒山真的愣了刹那,这才察觉原来珠帘帷幔之后侧室有人。

深吸了一口气,抬脚朝侧室走了过去。

他看到两个人。

端坐龙案后年龄约莫五十左右,衣着容貌尤其是那眉宇间透露着尊贵帝王气的男子。男子身旁还有位花白头发,手握雪银尘,端着玉碗的近侍宦官。

苏寒山忍不住多瞧了那男子一眼,心想这就是自己无数日夜曾梦到的父皇,春秋一代雄主,唐景佑皇帝?

跟着南朝太子爷李天下学了不少宫廷礼节的九皇子掀起青衫前襟,连忙上前叩礼:“儿臣拜见父皇。”

龙案后,忙于处理奏本的景佑皇帝嗯了声:“起来吧。”

“谢父皇。”

苏寒山稍稍抬起了头,又偷偷地瞟了极具亲切感的父皇一眼,然后站起身,静静候在一旁。

接下来的御书房陷入一段时间沉默。

景佑皇帝手中笔不停挥毫,批阅着各部呈上来的奏本。没有说话,也没有抬头。

那位满头银发的魏貂寺魏千岁则恭敬地候着,一动不动。

苏寒山低下头。

自小五感灵敏的他对味道有很强的辨别能力,轻轻嗅了嗅,断定那位貂寺手中端着的该是某种调理身体的药膳。

想起当初父皇派遣使者召他北归时就曾有病重一说,苏寒山当时也没有问出具体的病况,如今见父皇始终离不开药膳,心里不由关切起来。

御书房的寂静并没有持续太久,景佑皇帝终于批阅完所有奏本,手中笔轻放笔砚,伸展懒腰,捶了捶微微酸痛的双肩。

魏貂寺岂敢让陛下自己动手,连忙将手里的药膳放在龙案上,走到景佑皇帝身后,捏背捶肩。

那景佑皇帝却说道:“朕自己来,又不是瘫着不能动!你先退下吧……”

魏貂寺躬身后退了数步,又端起龙案上的已可入口的药膳。握着汤匙拌了拌,送到景佑皇帝面前:“陛下,太医说这药不能停。”

景佑皇帝瞥了魏貂寺一眼:“什么时候跟着龙王兄学会管起朕来了?你个老家伙!”

魏貂寺低头笑了笑。

无奈只好将药膳重新放下,而后告退,临走时不忘看了正好抬头的九皇子苏寒山一眼。

两人对视。

苏寒山会其意。

只听景佑皇帝说道:“先天隐疾怎样了?这些年来,可有发作?”

苏寒山看着父皇,如实说道:“师父与禅空国寺大僧们对儿臣极好,自从修了太玄经,已有十年不曾犯病了。”

景佑皇帝笑道:“看来那群老和尚还挺守信!有没有说真正的根治之法?”

苏寒山说道:“师父说,若修成金身佛,兴许能够痊愈。”

似是能瞧出苏寒山没有武道修为,景佑皇帝安慰说道:“不急。过些日子父皇将你送入天符山,到时你就跟着补天教掌教神阙大人修行。佛家金身或道门星象,我想终归对你的先天隐疾痊愈,都会有所帮助的。”

苏寒山心里生起一阵温暖。

也不顾君臣礼节,站在人子的角度说道:“那父皇您呢?”

“朕?”

“父皇的病……”

“年轻时留下的旧疾,别听他们危言耸听。”

“可该吃的药,还是不能停啊……”

第八章 家宴

景佑皇帝微愣。

旋即看了看龙案上玉碗里的药膳,才呵呵笑道:“好好好。既然九皇子开了金口,就算是毒药,朕也要喝了它。”

春秋五国之一的苏唐雄主,掌无数人生死气运的景佑皇帝,竟然怕喝药。若非苏寒山亲眼所见父皇喝药时面部表情的痛苦,还真是一点儿也不敢相信。

及其煎熬地连药渣也一口闷入腹之后,景佑皇帝咳了数声,口中苦涩之极。

苏寒山见状正要上前,却见退去的魏貂寺端着甜果又走了进来。

果然没有人比这位魏千岁更加了解唐帝习惯,侍候着景佑皇帝吃了几颗甜果,那紧蹙的眉才有所舒展。

让苏寒山好一阵担忧。

魏貂寺为景佑皇帝披上黄袍,后者起了身,绕过龙案:“随朕到御花园走走。”

苏寒山侧身让开了路,恭敬地跟在身后。

……

刚入冬的时节,色彩缤纷的御花园并不见萧索。这里不止有春景,一年四季花与山水应有尽有。

走在碎石铺就的小路,景佑皇帝负着手,忽然想起一件事:“父皇给你指派了一桩婚事。”

落后半肩的苏寒山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婚事?”

景佑皇帝走到御花园里莲湖旁的凉亭坐了下来,抬头看了苏寒山一眼:“听你的语气好像不太情愿?”

这哪里是情不情愿的问题。

苏寒山不知该如何说。

他入天都拢共不过才两日,尚不曾习惯桃花山寺小和尚到苏唐九皇子的极差身份转换,人头面也还没混熟,就莫名其妙多了个媳妇?

一时哭笑不得。

见苏寒山沉默不语,景佑皇帝说道:“在父皇面前,有什么话尽管直说。别学着你那四哥,半天闷不出来一个屁。”

苏寒山确实有许多话要说。

既然父皇开口,他索性趁着这次机会谈一谈自己的想法。父子之间,也是早晚要增进了解彼此的不是吗。

景佑皇帝敲了敲桌子。

苏寒山便挨着父皇坐了下来:“其实,儿臣不喜欢这些。”

景佑皇帝对苏寒山如此直接的态度感到些许讶异。这么多子女之中,这小子还是第一个敢对自己如此说话的人。

年轻时仗剑闯荡过江湖的景佑皇帝也颇喜欢这种率性:“不喜欢这婚事?”

苏寒山也不忌讳说道:“从儿臣进京,或者确切的说从离开姑苏城开始,父皇就安排了许多事。有儿臣知道的,也有不知道的。儿臣能体会到父皇的用心良苦,可父皇却没问过儿臣的意愿。”

“需不需要这些,喜不喜欢这些……父皇都没问过。”

景佑皇帝并不生气,笑道:“你倒是给父皇说说看,你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

苏寒山说道:“姑苏城外寒山寺,没有任何人任何规矩能对儿臣产生约束。师父很听我的话,禅空寺里那些大小和尚,或与儿臣平辈,或是儿臣的晚辈,儿臣习惯了潇洒自由。虽然十五年里没有亲人陪伴,却是真正很快乐的活着。”

“父皇若将未来所有事都为儿臣铺好了路,这样只会让儿臣觉得自己是个木偶,没有思想,没有欲望,任人摆布。”

景佑皇帝惊讶道:“你小小年纪,想法还挺多的嘛。看来是父皇做错了?”

苏寒山说道:“儿臣体解父皇意。但也请父皇对儿子有些信心,无论接下来的路坎坷或平坦,儿臣都可自己应付。”

景佑皇帝哈哈大笑,指着苏寒山,望着魏貂寺说道:“你听听,你听听……还真是南朝小禅子,这张嘴说起大道理头头是道,朕竟无言以对。”

聪慧之极的苏寒山听出了父皇言下之意,惊喜道:“父皇是答应了?”

景佑皇帝说道:“朕不答应能行吗?你这倔脾气,与你母后简直一模一样。”

苏寒山出生后没多久,其母后昭妃便病逝。他也是后来长大,才从太子爷口中偶然听说。

苏寒山沉默了片刻,说道:“母后她,是怎样的一个人?”

景佑皇帝眼角流露笑意,脑海中浮现了一道红衣人影儿……

……

这对父子俩御花园畅聊了两个多时辰,眼瞧着天光渐暗,暮色已至,便没有再多耽搁。

景佑皇帝带着苏寒山朝养居殿走去。

其实今日,唐帝不仅仅召见了九皇子苏寒山一人。除了北境统兵御敌的七皇子苏幕遮外,其余诸皇子及三位公主,再加上后宫几位颇有地位的嫔妃,早已在养居殿等候多时。

只待陛下与九皇子到来便可开宴。

苏唐无皇后。

原本在景佑皇帝心里,皇后的位置非昭妃莫属,可十五年前昭妃病逝,后宫之主便从此悬空。

几位嫔妃深知昭妃在陛下心中地位,不敢觊觎。

而景佑皇帝也没有立后的意思,况且现在的他,已久病缠身。

帝位将传,还立后作甚。

……

养居殿里热闹非凡。

诸多皇子嫔妃有说有笑,看起来极为和睦。

在这融洽的氛围里,有两道人影却显得有些格格不入,无人问津,也没有主动参与闲聊的意思。

第一位是四皇子苏云禅。

清心寡欲不问朝堂事的四皇子在许多人眼里看来,都是属于那种性格脾气及其怪异的一类人。

从不与人交涉,别人也不愿主动过来碰钉子。

还有一位则是年约十三岁左右的十公主苏暖暖。

都说母凭子贵,苏暖暖的生母地位卑微,去世较早,再加上这丫头从小受惯了各种欺负养成的隐忍性格,导致她极少与宫中人接触,有一种抵制的心里。

若非太师李国初见这丫头心善聪慧将其收入丹元学宫门下听教,她能否活到十三岁都是未知数。

与这养居殿所有人一样,十公主苏暖暖对那位自幼天生元神受损,被送往南朝寒山寺长大的九皇兄苏寒山也很好奇。

否则便是父皇传召,她也会以丹元学宫寻个理由告假,决计不会出现在这儿的。她也想见一见数月来,闹得天都城里各种传闻满天飞的九皇兄长什么模样。

苏暖暖低着头坐在靠近殿门的位置,瘦小的身影看起来很孤单。

没过多久,门外魏貂寺的声音传来:“陛下驾到!”

声音未落,魏貂寺便陪着景佑皇帝阔步走了进来。

待景佑皇帝落座后,苏暖暖抬起头,随着养居殿内所有人一并起身,向陛下叩礼。

今夜本是一场家宴,自然不需要那么多繁文缛节。景佑皇帝示意所有人平身回座后,便传召九皇子苏寒山入殿。

一时间,数十道目光齐齐望向殿外的黑夜。

苏暖暖那双明眸也难得盯着殿门。

数息后,一道人影在灯烛映照下,出现在所有人眼中。

第九章 百步飞剑

苏寒山归府时,已将近夜晚戌时。

原本景佑皇帝安排这场家宴的目的,就是为了让九皇子苏寒山与皇子嫔妃公主们,自家熟识一番。

所以聊得兴起,也就晚了些。

马车在梅园停下,知书知画两位侍女迎着滴酒不沾自然也谈不上醉酒的九皇子入府。

黄梅老头与李天下早已睡去。

夜深人静,苏寒山也吩咐两位侍女早早地歇息,独自经雨廊朝后院梅林走来。

疲惫一天的九皇子推开房门,掌了灯。褪去青衫正要休息时,却惊讶地发现床榻上有人。

连忙又穿起青衫,苏寒山靠近瞧了瞧。

只见睡梦中的红佛衣面朝床外侧着身子,青丝散落枕边,红色佛衣裙下若隐若现露着片片雪白纤细的玉腿,脚踝上系着铃铛。

她抱着被褥,面带些许笑意,也不知梦到了什么,看起来睡得很香。

苏寒山却是头一遭见。

难以想象白日里如傲雪红梅冷艳且不苟言笑的红佛衣,睡觉时竟是这副有趣诱人的模样。

不过刹那转念,想到今夜又得露宿梅林的自己,苏寒山便顿时满脸绝望。

生无可恋。

在世人眼里,苏唐九皇子归天都,该是锦衣玉食荣华富贵享之不尽。谁又知道他整整两夜,连个安稳觉都没!

苏寒山走到书案前,奋笔疾书留下心中怨念,大概意思就是劝佛衣姑娘以后莫要再犯险入梅林,而且情真意切地说自己实在熬不住,向姑娘求饶!

将书信放在茶桌用杯盏压着,主动抱着那团红佛衣早已留好的被褥,苏寒山轻轻打开房门,朝寒夜里走去。

掩上门的那刻,被星空拥抱孤独无依的九皇子打了个喷嚏。却不知房间里床榻上的红佛衣闻声后,抿着嘴浅笑。

……

当真是寒夜漫漫,无心睡眠,更没有心思赏落梅望流星。

梅林秋亭里,苏寒山裹着被褥盘膝而坐,佛珠解语佛技篇记载的第二种佛技,名曰阿鼻地狱刀。

手中无刀的苏寒山不好演练刀式,只好依照阿鼻地狱刀记载的真气运转方法,在体内修炼起来。

……

寒雾缭绕的清晨。

当苏寒山抱着被褥走进房间时,红佛衣又不知何时已离去,还带走了那封求饶信。

看着仿佛大战过后凌乱的床铺,苏寒山想着,今夜总该不会再来了吧?虽说修炼心佛掌与阿鼻地狱刀之后,苏寒山的精气神与之前相比有了提高,气力也增进不少。

可也不能总是梅林露宿不眠不休的修炼,铁打的身子也熬不住啊……照这样下去,要么他进展神速练成武道七重境的修为,要么疲劳过度冻死在秋亭里。

九皇子觉得,自己的下场一定是后者!

……

寒雾散去,日上三竿。

苏寒山走到外院时,太子爷李天下一袭白衣,破天荒地在外院梅林练剑。名为烟雨的剑在他手中舞得笨重拙劣,惹得观剑的黄梅老头一阵心痒。

坐在厅堂门槛前终于按捺不住说道:“少在老夫面前装模作样,你便是舞的再丑陋恶心一些,老夫也不会指点半个字。”

被瞧出刻意班门弄斧的太子爷李天下开始赌气。

心想着您老不教就不教吧,本太子爷怎么也不能被小瞧了去。

登时步履生风,剑光闪闪。

那些飞舞的红梅乖巧聚在烟雨剑尖,随着剑尖游走,如同花蛇飘逸之极。

身法灵动的李天下舞完一套剑术,最后以红梅轰然震散漫天翩飞及其漂亮地收了个尾。

不远处苏寒山送来掌声,配合着太子爷演完这场戏说道:“好看。”

李天下正要接话,实在不忍看这俩小子相互恭维侮辱剑道的黄梅老头忽然开口:“不能杀人的剑,便是舞出花儿来有屁用?”

李天下背对着黄梅老头,激将说道:“总比不出鞘的剑强得多。”

苏寒山则顺势铺了台阶,笑道:“前辈不若给晚辈演示一剑,好教那南朝李姓小子瞧瞧什么是真正的杀人剑,晚辈也可借机一旁观学。毕竟父皇敕封您为晚辈首席剑术教师的事情已经传的天都皆知,如果连一招半式也不会,日后天都露面,岂不辱没前辈一世英名?”

黄梅老头开始犹疑。

虽说苏寒山与李天下一唱一和,意图明显,可这番话也着实在理。

挂着九皇子首席剑术教师的名头,他想撒手也不行。

况且,总是这么端着何时是个头?

既然想寻个十里剑传人,苏寒山也有心学剑,如今有了台阶,索性成人之美也遂了自己心愿!

黄梅老头伸了伸懒腰站起,勉为其难地说道:“老夫纵横江湖数十载,还不想到老落得个晚节不保的下场。”

黄梅老头动了动手指,李天下手中烟雨便离手飞去。

与苏寒山会心对视一眼,两人难掩激动神色,老老实实并排靠在一边。

“看好了。”

声音未落,剑已飞出。

寒光在苏寒山与李天下两人眼前闪过,深深刺入百步开外府门后的那根圆柱里。

剑过留痕。

那剑沿着空间留下一条线,笔直且湛蓝的线。还有林中迷乱飞舞,被剑光切割的整整齐齐数之不尽的梅花碎片……

苏寒山与李天下暗自惊叹!

甲子春秋,三百战国。若论驭剑之术,无人能出旧时西楚之右。否则世世代代的楚家后裔也不会牵马挂剑十一柄,一剑只递一招。

对于江湖来说,西楚驭剑术是不外传之密。便是当今春秋五国西蜀各大剑宗,也不过窥得皮毛,勉强入门。

更谈不上登堂入室。

唯有此人!

甲子年前的黄梅老头被江湖尊称十里剑神,他是除了西楚剑皇外唯一一位能驭剑十里飞剑杀人的剑道强者。

自从与西楚剑皇一战而退隐江湖后,江湖至今已整整一个甲子年不曾再现十里剑,这才有了新晋后来者,镇守凌霄城的东海剑神上官剑秋。

而如今在苏唐天都宫城九皇子府邸梅园中,苏寒山与李天下两名后辈似乎有幸瞧见当年名震江湖的十里剑之影。

如何不震撼!

“十里剑其实与百步剑没有什么区别,不过是距离的问题。你二人如能将百步飞剑修炼至十里开外,就可算剑道大成了。”

瞧着俩小子心惊神色,黄梅老头极为得意捋了捋胡须。

他眯了眯眼。

那道留在虚空的百步剑痕忽然撕裂,仿佛一剑切开江河般,湛蓝的直线剑痕朝着左右两侧猛然荡漾而开。

凝聚在其中的剑意爆裂,锐意逼人的风顿时横扫周围百步。外院这片高低不一的梅林,被切的整整齐齐。

第十章 紫钗缘

将烟雨掷给了沉浸于百步飞剑无尽回味之中的李天下,黄梅老头负手潇洒离去。

苏寒山回过神来,问道:“前辈不出城了?”

黄梅老头背对着挥了挥手:“你去见未来老师,老夫跟着作甚?神阙那小子若要见我,让他自己过来。”

苏寒山不再说话。

是因为无话可说。

想着黄梅前辈与补天教掌教神阙大人不是老友么?怎么听着说话语气像是对晚辈的称呼?

如果不是老友,诺大的天都城除了道门那两位之外还有谁与黄梅前辈是江湖同代人?

想不通的问题也不再多想,苏寒山又问了问李天下:“你呢,午后可随我一道出城?”

太子爷笑眯眯地望来:“去,怎么不去?这两日宫里待着,快闷出病来了。我随你一道出宫,你见你的未来老师,我去找些乐子。”

……

皇室中人专属具有特殊标志的马车使出梅园。

侍女知画驾着马车。

车厢里是苏寒山、李天下与知书三人。

离开南朝以来为苏寒山操碎了心的李天下说道:“你不会真的两手空空吧?”

苏寒山说道:“需要带些什么?”

李天下扶额:“总要拿出诚意。”

苏寒山争辩说道:“贵为补天教掌教,还会在乎这些?”

李天下忽然想到一件事:“听闻神阙大人有个葫芦,你不妨送他一片葫芦藤?”

苏寒山说道:“你认真的?”

李天下笑了:“开个玩笑!这世上哪有葫芦藤能承受的住乾坤葫芦的重量!”

侍女知书掩面而笑。

尚未出承天门马车忽然停了。

知画的声音从帘外传来:“殿下。”

苏寒山掀起车帘:“怎么了?”

顺着知画的目光望去,不远处瞧见了一个人,十公主苏暖暖。

……

那是在御道上。

几名宫内宦官婢女,面色不善地拦着十公主苏暖暖,步步紧逼。

为首彭姓的公公阴沉盯着苏暖暖绾着青丝的紫色发钗,伸出了手:“拿出来。”

苏暖暖胆怯的后退,那模样令人疼惜:“什么?”

彭姓公公笑道:“公主又在装傻充楞。你从长殿下府中偷来的发钗,交出来。”

苏暖暖流眸里泪光闪烁,她连忙拔下紫钗握在手中:“这是我的,我没有偷。”

彭姓公公笑道:“公主说是自己的,可有人作证么?奴才说是公主从长殿下府中偷来的,身后他们都可以作证。”

自幼受惯了冰冷宫城里大小主子奴才欺负的苏暖暖很害怕,数月前就是这名彭公公与身后奴才婢女抢了她的俸钱。

苏暖暖心知与这群豺狼无法说理,后退了几步转身欲逃,却被那些奴才婢女们围了起来。

苏暖暖显得慌张:“你们敢动手!我是公主。”

彭姓公公嘲笑说道:“公主?谁说你是公主?陛下可曾认了你?明明是静妃与那穷酸秀才苟合生出来的杂种。”

被提及母妃的苏暖暖心中刺痛,泪珠滑落脸颊:“我不是,我才不是!你胡说……”

彭姓公公说道:“您若真是公主,小的们给您磕头问安还来不及,又怎么会隔三差五地冒犯公主殿下呢?”

身旁婢女奴才们纷纷笑了起来。

那一幅幅嘴脸,在苏暖暖的眼里犹如魔鬼。

她该怎么办?

看着渐渐围上来的魔鬼们,此刻的她唯有绝望与无尽的委屈。

内心瞬间崩溃,眼泪决堤。

苏暖暖握着母妃留给她的紫钗,蹲了下来,哭泣着……那瘦小娇弱的背影瞧着让人心疼。

彭姓公公挥了挥手,神色冷厉:“给我上!将紫钗夺回来。”

“住手!”

后方传来一道声音,那声音来自停着的马车里。

彭姓公公望了望,觉得好奇,心想着哪位主子不开眼,竟无聊管起这事儿来了。

苏寒山与李天下下了马车,身后跟着知书知画两位侍女。

彭姓公公身旁一名小宦官识出一袭青衫九皇子的身份,悄悄凑了上去低声细语。

那彭姓公公与一众奴才婢女便迎了上前叩礼:“见过九殿下。”

苏寒山冷冷的看了身前跪倒的彭姓公公一眼,没有理会。

他走向背影孤单恸哭的苏暖暖,将不过十三岁的丫头搀扶了起来,看着那张脸蛋儿,苏寒山露出微笑。

苏暖暖畏惧地看着苏寒山。

她知道这是父皇极为喜欢的九皇子。

只是那夜家宴见了一面,并不了解苏寒山性情为人,苏暖暖轻轻挣脱了苏寒山搀扶的双手,抹着泪花,习惯性的后退了两步,像是警惕。

是的,诺大的天都,除了老师之外,她对所有人都很警惕。

因为所有人都认为她是野种,所有人都在欺负她。而那些不屑欺辱她的,都只是冷漠的路过,从来没有一个人为她喊过一句住手!

苏寒山是第一个!

平复崩溃内心的苏暖暖忍住不再哽咽,微微弯膝,算是对九殿下的行礼。

苏寒山还是微笑着,想尽量抹去她心中的畏惧。他伸出手,看着那支紫钗,柔声说道:“给我。”

苏暖暖没有抗拒。

或许是苏寒山的微笑看起来很和善,很温暖。又或许是他的声音很温柔。

总之苏暖暖鬼使神差地极为听话,极为信任,将紫钗交到苏寒山手中。

苏寒山瞧了瞧:“很好看的紫钗。”

然后迈步上前,在苏暖暖犹疑间隙,还不曾来得及躲开的那刻,将紫钗轻轻插入了她的发间。

这一刻,有阳光照进了她的心灵。

苏暖暖明亮的眼眸望着苏寒山。

苏寒山转过了身。

又走到彭姓公公面前,忽而厉声说道:“你等是哪家瞎眼的奴才?只瞧见了本殿下吗?”

彭姓公公又岂会听不懂九殿下言语中隐藏的意思。

可他仍旧不向小公主行礼,只是答道:“回九殿下,奴才们是长殿下府中。方才也是奉命行事,还望九殿下莫要插手。”

听着彭姓公公竟搬出皇长兄威胁自己,十五年里极少如此动怒的苏寒山掀起前襟,一脚踹在那公公肩膀:“皇长兄就是这般教奴才的?”

苏寒山没有控制力道。

更加不知自己体内连黄梅老头都赞叹的雄浑真气使然下,这一脚究竟有多重。

那彭姓公公顿时觉得肩骨如欲碎裂般疼痛。

小觑了九殿下脾气的他心里无尽惶恐,想着暂且忍住这口恶气,日后禀报长殿下也不迟。

他爬到苏暖暖身旁,与身后一众奴才婢女齐齐叩头:“奴才见过公主殿下。”

白衣抱剑的太子爷忽然想到一个馊主意,凑上了苏寒山耳畔。

苏寒山说道:“知画。”

侍女知画说道:“殿下。”

苏寒山说道:“你就莫要跟着了。他们自己说要为公主叩头问安,你就在这监督着,酉时不到,不准起身。”

第十一章 小李探花

御道上有幅画面。

一众宦官婢女对着空荡无人的车道不停叩首,半点儿不敢偷懒,口中还不停喊着奴才见过公主殿下。

知画不知哪儿弄来张椅子,翘着二郎腿坐在身后监督。

嗑着瓜子,怀里盘着长鞭。

但若发现心不诚者,那长鞭就会在身上留下一道火辣的印痕。

周围戍守的皇属兵卫毫不质疑这位九皇子府上的侍女能否镇得住那些恶奴,在亲眼见识知画武道四重小宗师高手的真正实力后。

……

“你住哪里?”苏寒山看着这位拢共只有两面之缘却觉得格外亲近的皇妹说道。

方才御道上的对话,他听的一清二楚。

想着或许是与苏暖暖有着很相似的境遇,才会对这个妹妹产生及其强烈的保护欲望。至于那彭姓公公口中有关静妃与穷酸秀才之间的胡言乱语,他并没有放在心上。

无论父皇是否认这个女儿,他却认了这个妹妹。

“丹元学宫。”从九皇兄身上没有感受到任何恶意的苏暖暖,还是有些惧生,马车里极为拘谨地说道。

“你是丹元学宫的女学士?”苏寒山感到诧异。

苏暖暖点了点头。

细弱蚊蝇地嗯了声。

太子爷打趣说道:“原来公主殿下是能通晓天文地理占卜星象的学士大家,李天下这厢失礼了。”

苏暖暖忍俊不禁,唇角终于浮现浅浅笑意。

苏寒山说道:“你若不嫌弃皇兄府邸,不若搬到梅园来住。”

苏暖暖抬起了头。

记事以来除了老师之外,苏寒山是让她唯一产生温暖感觉的人。看着苏寒山的眼中,又涌出晶莹泪水。

苏寒山递出手帕:“你不说话,皇兄就当你应了。”

苏暖暖拭了拭眼泪:“可父皇那里……”

苏寒山说道:“不用多想,父皇那里我去说。”

性格乖巧懂事的苏暖暖望着苏寒山的眼睛,真诚地说道:“谢谢九皇兄。”

苏寒山想着九皇兄称呼实在生疏:“改口喊哥哥吧。”

内心挣扎纠结了片刻,苏暖暖还是没有吝啬这声哥哥:“我先与老师商量一下,行吗?”

苏寒山讶异说道:“你还有老师?”

苏暖暖解释道:“就是太师国初大人。”

车厢里两位少年彼此相视,震惊无语。

原本李天下那句看似玩笑打趣的话,竟顿时成了事实。被太师大人收为门生的女学士,又岂能用通晓天文地理占卜形象来形容?

李天下好奇问道:“那你可会卜天人卦?”

苏暖暖想了想,回答说道:“可以试试。”

惊骇的看着苏暖暖,李天下连忙摆手:“别,你可别试!昔年听闻太师大人为你这哥哥卜了天人一卦,落得个双腿尽废的下场。你这么如花似玉的小公主,若出了什么岔子,本太子爷心里可过意不去。”

苏寒山瞪了李天下一眼。

苏暖暖娇羞低下了头。

……

来自慕容氏北燕国度的新科探花郎李少商入了繁华热闹的天都城。

北燕崇尚武。

朝廷科举也较为重武轻文。

因此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北燕的探花郎实则是指武探花,与苏唐靠文取胜的状元爷在各自朝廷中拥有同等的地位。

只是这位北燕李探花是个极为奇怪的人。

他双眼蒙着黑色布条,看起来像是位盲人。

他负着双手走在喧嚷热闹的街上,步履间却丝毫没有因看不到前路而迟疑或者小心翼翼。

相反,他的步伐很轻松,看起来与常人无异。

他入了一家听起来颇为整洁的客栈,然后问满脸惊奇的掌柜要了一间天字号房。

客栈小二按照吩咐,在房间里备好了热水,并且领着银钱去东市为其买来换洗的崭新衣物。这位北燕探花郎便开始沐浴。

他沐浴时,仍旧没有摘下蒙着双眼的那块黑布。

当真是个很奇怪的人。

不过,李少商并不觉得自己奇怪。

他同样不是盲人。

他有双健康的眼睛,他的眼睛很明亮,也很清澈。之所以黑布蒙着双眼,是为了练刀。

从三岁时,他便开始练刀。

从练刀时,他便开始用黑布蒙着双眼。

今日刚好弱冠,满二十岁,十七年里他从未揭开过眼前黑布。

早已习惯这种生活的他似乎忘记了该如何用眼睛视物,这并不可悲,也不需要同情。

好在他没有忘记如何使刀。

对于李少商来说,这便够了。

……

极为认真地沐浴,换了身崭新的衣裳后,李少商将旧衣腰带解了下来,重新系在腰间。

他可以丢弃连日赶路所穿的那身满是风尘的衣衫,却不能丢掉腰带。

他是一位刀客。

江湖上,任何一位真正的刀客从来都不会丢下自己的刀。

这腰带便是他的刀。

事实上与眼前黑布一样,这条长长的腰带同样随身十七年。小时候与现在的差别,不过是系的圈数多与少的问题而已。

他并不在意这些。

他只在意十七年后自己的刀能否杀掉那个人。

是的,从北燕不远千里入苏唐,他要去杀人,杀一个在自己乃至整个江湖看来都不可能杀掉的人。

他要杀的人也是位刀客,很强的刀客。

即便如此,他还是要尝试一番。

因为那是他的仇人。

他并不倔强,也非不惜命,只是在一件事没有认真去做之前,他不喜欢给自己下任何定论,更不喜欢给自己的刀下定论。

……

系好腰带之后,北燕探花郎李少商便退房出了客栈。

他没有在天下繁华地的天都城中逗留,反而又按照来时路经向城外走去。

天都城北门外有座钟山。

钟山里驻扎着一支负责守备天都的精锐兵马,神刀营。而统帅调遣训练神刀营的苏唐将领正是军中万人敌的大将军顾惜刀。

小李探花郎要杀的人就是顾惜刀,武道七重化凡境修为的顾惜刀。

……

天空苍白且辽阔。

北风萧瑟又凛冽。

风掀掠起地上的尘土与枯叶,一直驱赶着向南,不知道要让它们落在何处,就好像被仇恨使役而南来的李少商自己一样。

小李探花黑布蒙着双眼,负手站在神刀营门外。

风起时,他听到一种独属于刀客的脚步声朝自己走来。

第十二章 二十四桥明月夜

虽说小李探花眼蒙黑布无法视物,可十七年里,他早已学会用心耳替代眼睛。

他知道面前三十米左右距离站着的就是苏唐军中万人敌的大将军顾惜刀,他的仇人。

那是位不惑之年的男子。

剑眉下的双眼深不见底,好似藏着江湖中最锋利的刀一样,清瘦的脸上尽是岁月风霜留下的痕迹。

顾惜刀并不高大威武,比起身形修长的探花郎李少商,不过是中等个头。

最值得一提的其实还是他那双手,长满老茧粗糙无比而且只有七根手指的手。

顾惜刀站在神刀营门下,平静如一汪江河,看着蒙着双眼的年轻探花郎说道:“你要见我?”

练刀十七年只为此刻的李少商没有因见到仇人而丧失理智,或许这也是他蒙着双眼练刀的好处之一。

避免出刀前乱了心神。

北燕探花郎说道:“我想让你看一样东西。”

席卷在两人之间的萧瑟北风与尘土遮不了蒙眼探花郎的视线,同样也不会对武道七重化凡修为的大将军造成任何影响。

独孤求败之后,江湖甲子年的风霜雪雨已再入不了顾惜刀的眼中,何况区区尘埃。

似是看到了李探花腰间那柄未出鞘的刀,大将军不为所动:“这世上已经很少有东西能让本将军产生兴趣,尤其是刀。”

武探花李少商手按着腰带,同样武道七重境化凡的修为气机倾泻如洪,营门外顿时狂风大作:“巧了,我刚好有一刀。”

尘土之中的大将军顾惜刀神色不改,却破天荒地赞叹了句:“如此年纪便修成七重化凡境,你的天赋江湖罕见。”

李少商说道:“听你的语气,似乎仍旧不感兴趣?”

顾惜刀说道:“我说过,春秋甲子年里,没有任何一柄刀能引起我的兴趣,哪怕你是化凡的神仙。”

李少商冷笑了声:“无论你想看与否,这一刀总归是要请你看的。”

顾惜刀说道:“刀客的刀,不是为了给人看的。”

李少商并不否认:“所以我来这儿的目的,除了让你看刀之外,还想请你去死!”

探花郎李少商从腰带里拔出一柄短刀,一柄寒光闪烁皎洁如月的飞刀。

那飞刀现世的瞬间,钟山之顶所在的这片天空顿时昏暗了下来,仿佛有一层黑色的布遮住了天空的眼睛。

北风凛冽的神刀营四周如同黑夜降临,诡异莫测。

而那柄飞刀就是夜幕里唯一的光明,如一轮弯月。

大将军顾惜刀平静的神色终于流露些许好奇,甚至还有几分锋锐刀芒破海而出的战意:“好一柄二十四桥明月夜!”

顾惜刀虽久居庙堂,却也有所闻北燕江湖上最近出现了一柄可令天地变色的飞刀。

这柄飞刀横空出世以后,凌云阁更是有意重列囊括天下至强者的二十四挂像。虽无确切消息证实,可任谁都猜得出来,这柄二十四桥明月夜之主怕是已经具有位列二十四挂像的实力,而且还会挤出一人。

即使蒙着眼睛,还会感受到二十四桥明月夜强烈之极刀芒的探花郎李少商说道:“你的刀呢?”

顾惜刀说道:“看到它的人都已经死了。”

李少商笑了声:“还好我蒙着眼睛。”

那一声冷笑未散,小李探花的飞刀便已脱手而出。

被黑布遮挡犹如夜幕的天空下刀芒大涨,刹那白昼。

……

马车驶达天符山脚下。

侍女知书扶着苏寒山下了马车。

考虑到第一次拜访神阙大人带着苏暖暖确有不便,便让太子爷李天下帮忙照看着公主,两人寻找城中落脚的楚南诏去了。

山脚解兵亭前的苏寒山抬首望着被春秋五国尊为道门圣地的雄山,心中赞叹。

在南朝寒山寺长大的他很清楚被奉为国教的截天道门对苏唐帝国来说意味着什么,就如同佛寺之于李氏南朝。

如果说君王能够为百姓谋求的是生活与物质的安稳,那么国教便是精神寄托与信仰所在。

春秋五国强盛与否,其所赖以生存的国教便是极好的侧面写照。

视线从青山里若隐若现的巨殿移开,而后落在那株高达三千丈的扶桑树上。

神圣感油然而生的苏寒山正襟,冲着解兵亭里守山教徒抱拳说道:“烦劳师兄通报,苏寒山求见神阙大人。”

今日天符山值守的道门弟子恰是三名补天教徒。

为首的那位师兄讶异地看了最近天都城里名声大噪,传得沸沸扬扬的九皇子一眼,心想掌教大人果真料事如神,不敢对这位未来掌玺人有所怠慢:“原来是苏师兄!掌教已命我在此恭迎多时。”

北归前便对补天掌教有意将自己收为门下之事有所耳闻,与父皇的谈话中也曾提及,今日听这守山师兄对自己的称谓,苏寒山心中更加确信不疑,略显歉意说道:“让师兄久等了。”

那瞧着像是世家子弟文质彬彬的守山师兄笑道:“我姓余,余拜疆,家父户部侍郎。在公在私,九殿下这声师兄都是愧不敢当的。”

都说苏唐帝国过半以上的世家子弟乃至名门秀女皆在道门两大教修行,得知来访天符山所见的第一个人守山师兄竟是户部侍郎之子,苏寒山终于深信不疑:“既然如此,你我平辈论交如何?”

余拜疆沉吟片刻。

见九殿下苏寒山性情洒脱不拘小节,他也不再纠结称呼的问题,头前引路笑着说道:“苏兄请随我来。”

登山石阶走到尽头,迎面而来的是一座恢宏圣殿。

据余拜疆介绍,这座圣殿并不单独属于补天教或截天教,它是道门禁地。平日里由镇殿圣使玄龟守护,除非道门遭遇浩劫,两教中人汇聚于此商议存亡大事,否则便是尊贵如两位掌教也不得擅入其中。

圣殿左右两侧各有林幽小径,分别通往补天教青莲殿与截天教昊天殿。至于道门弟子修行之地七星院,则位于天符后山,确切的说是在圣殿之后。

余拜疆领着苏寒山左转。

经过林幽小路后,转了几个弯,到达居住区域后视线便顿时开阔起来。

楼阁林立,绿树成荫。

处处可见的道童与教徒为这传说中的道门圣地平添了几分人间气。

第十三章 太草率了

苏寒山事实上并不清楚在万物本该枯萎凋谢的季节,天符山如何会保存着如此浓绿的奇景,遍布满山。

生机勃勃,好似盛春。

但也见怪不怪。

因为南朝寒山寺有四季开不败的桃花,天都那座宫城里也有小桥流水百花争艳的姿容。

想着或许这就是武道修行者的寿命比普通百姓平均活得长久一样的道理。若让他解释,也只能往钟灵毓秀四个字眼上推卸责任了。

余拜疆带着苏寒山这个陌生人路过一栋栋阁楼。

沿途难免会有诸多道门弟子流露出好奇。

那日入城招摇过市,道门中也有许多弟子赶着凑了个热闹。再加上苏寒山一袭青衫的标配,很快便有弟子识出其身份。

“好像是北归不久的九殿下。”

“我也认出了,确实是他。”

“看余师兄的方向,该是去见掌教大人。”

“想来过不了多久,这位九殿下就会成为补天教掌玺人了。”

“八九不离十。”

“就是不知九殿下是否真的能够挑得起重担,将下一任国教正统之名夺回我青莲殿。”

“我看难说!毕竟那是昊天殿凤栖梧!”

“据说南下归来后,凤栖梧师兄已破境入太玄。”

“十九岁不到入太玄!不是妖孽又是什么……”

“九殿下呢?如今什么修为?”

“好像,还没有修为!”

“……”

苏寒山自然没有听到三五成群聚在一起的教徒道童议论的内容,不过想来与自己多少有些关系。

毕竟入天都到现在,掀起的话题从不曾少。

他已学会习惯。

……

补天教掌教神阙大人居住之地距离道门弟子生活区域并不远,楼阁群后穿过一片静谧的竹林,隔着一条溪水便是。

余拜疆在竹桥前停下,指着桥后别致优雅的竹院说道:“那儿便是掌教大人居处。拜疆还有守山指责在身,就不陪苏兄进去了。”

苏寒山瞧着竹桥溪水院落与嬉闹的鸭鹅,心中赞叹掌教大人倒还真会享受世外桃源的生活。向余拜疆抱拳告谢说道:“有劳余兄。”

余拜疆离去。

苏寒山也抬脚迈上竹桥。

声恐惊扰竹院主人的他脚步落的很轻,以至于连溪水旁惧生的鸭鹅都没有慌乱逃散。

这当然还有另一种解释,苏寒山知道,或许这群鸭鹅早见惯了世面,才对自己冒然造访不理不睬。

院门敞开着。

一片阴凉的木棚搭满了整片院落,上面挂着纵横交错盘杂的葫芦藤,还结着许多大大小小的葫芦。

“过来搭把手。”

苏寒山刚到院门外便听见一道声音。

在补天掌教居住的院落,这苍老声音之主自然不是别人。

走进院落后瞧见一位白发苍苍身穿道袍的老者踩着木梯,像是在巩固木棚,苏寒山便主动上前扶着梯子。

忙完手中活儿后,白发道袍老者慢慢下了木梯。

南朝寒山寺生活十五年,早就集各种生存技能于一身的九皇子苏寒山干起这些儿活来极为顺手,不等吩咐,便将木梯抱起,靠在了侧墙边。

那白发道袍老者走到竹篱旁,躬身在引入院落的溪边洗了洗手:“太玄经修炼到什么境界了?”

“嗯?”

苏寒山被这前无渲染后无来由的一句话问懵了。

迟疑片刻后,恭敬地说道:“晚辈,不太清楚。”

黄梅前辈曾探过自己脉搏。

从后者反应来看,苏寒山隐约能猜到些许。认为自幼修炼的佛门无上心法太玄经,该是颇有成效。

但具体到怎样的境界,师父不曾告诉他,黄梅前辈打哑谜,他也无从知晓。

那位看着身形容貌皆脱尘如仙,而举手投足却与凡人无异的补天掌教神阙大人拭了拭手:“该改口唤老师了。”

苏寒山幻想过许多次拜师情景。

或许在三月后苏唐道门招生的日子。或许碍于他皇子身份,由钦天监算个黄道吉日,然后在满山道门弟子面前叩拜奉茶或向天祭典。

无论哪种方式,好歹都有个入门礼仪。哪曾想与神阙大人初次见面的第二句话,便直接将所有过程省去了。

喊一声老师,便算是入门?

是不是有些草率?

苏寒山沉默不语。

似是能猜透苏寒山心思的神阙大人转过身走来笑道:“十五年前你刚出生那会儿,若非陛下将你送到南朝医治,这声老师早在你学会说话的时候就该唤了。为师盼你北归盼了十五年,期间收徒的念头一直没断过,又何来草率呢?”

喜欢自由无拘束的苏寒山也并非守着一方规矩亘古不变的顽固之人,既然神阙大人早已将自己认作门生,唤声老师又何妨:“苏寒山见过老师。”

神阙大人捋着胡须走到葫芦藤下石桌旁坐了下来,伸出了手:“让为师诊一诊脉。”

苏寒山挽起衣袖,将手递了出去。

数息后,神阙大人移开号脉的手,没有掩饰满脸欣喜与惊奇的神色:“倒还不坏。”

满心疑问的苏寒山忍不住问道:“老师觉得,徒儿的太玄经修炼到哪种境界了?”

神阙大人说道:“只论真气,你体内浩瀚汪洋绝不输于凤栖梧那小子。”

苏寒山震惊到无以复加,心想莫非我已是证虚境界的修为?

只听神阙大人继续说道:“哪里算得上证虚境。你如今的情况,就如同拥有万贯家财却不懂如何耗散,若学个一招半式,顶多算是武道二重境的修为。”

心境稍缓的苏寒山说道:“徒儿学了一套佛技。”

神阙大人微微讶异:“可与人交过手?”

苏寒山面露不解:“没有。”

神阙大人说道:“日后闲来无事,多去外城转转。路见不平也好,没事找事也罢,总之多打几场架,对你修行没坏处。”

都说拳不离手曲不离口。

江湖武道修行者,有几位是闭门造车修成了化凡神仙的?没有一定的实战经验积累,再强的修为也是纸上谈兵。

苏寒山自然懂得这个道理:“记下了。”

神阙大人起身进了屋,很快又走了出来,手里握着一部书:“这是千字符。打架打累了,就练练字。虽说是道门教徒,可好歹也是苏唐皇子,将来治国平天下,总不能重武轻文不是?”

第十四章 邪火凤凰

苏寒山当然不会认为千字符与千字文同意,是一种幼童读物。

他翻开几页简单看了眼,发现竟一个字不识,心里便更加确定此乃道符。

白发道袍的神阙大人说道:“你无需懂它如何读,也不需要知道它的意思。符刻百遍,其义自见。有朝一日,你若能将千枚字符一笔不落描绘出,必然无师自通。”

苏寒山点点头,将千字符收好。

补天教掌教是个极为善谈并易于相处的长者,这一点,与半痴半颠的黄梅老头全然不同。

他对苏寒山寄托之重非常人所能理解。

所以关怀自然也多了些。

他向苏寒山介绍了道门教义,天符山布局,七星院弟子教徒,乃至整个苏唐帝国同脉相承的两大道门相爱相杀的关系。

甚至连他与师弟璇玑之间二三事,也详尽叙述。

好在苏寒山自幼聪颖,过目不忘过耳亦不忘,这些信息大致接收了八九成,也算对道门初有了解。

临别之际,这位神阙大人还亲手送了苏寒山一个内有乾坤的葫芦,并当面将那部千字符收入其中。

对此,苏寒山惊叹不绝!

请教之下方知,原来葫芦内部铭刻了道符,方能扩展空间。空间的大小,与符文强度数量皆有直接的关系。

而且正常情况下,葫芦的重量也会随着所装之物的轻重而增加。当然也有减轻重量的方法,不过,那另外需要道符加持。

初次见面便拜了师得了两件宝物的苏寒山可谓满载而归。

如今算一算,连同空空和尚与黄梅前辈在内,他足足有三位老师。一位佛门金身,一位昔年剑仙,一位道门星象。

都是武道七重境的实力。

随便拎出来一个绝对会是让甲子年平静的江湖抖上三抖的人物。

苏寒山心中轻叹,也不知这究竟是苍天眷顾还是造化弄人。

自此算是真正入了武道两重境界的他无论愿意与否,终归还是要踏上这些身份早已为他安排好的宿命征途。

……

按着记忆里的林幽小径转了许多弯,终于瞧见下山路。可在石阶旁圣殿门前,却有人将苏寒山给拦了下来。

是个不到二十岁的年轻男子。

他穿着大红道袍,满头红发,额前系着红带。最重要的是,他俊美近妖。

他是截天教璇玑大人即当今国教教圣的座下弟子凤栖梧。

苏寒山在北归路三百里杀局经过龙门关时见过凤栖梧,虽然只是远远一观,但却忘不了其身容。

苏寒山手中拎着葫芦,盯着凤栖梧的眼睛看了片刻,见后者并没有让路的意思,苏寒山说道:“有事?”

凤栖梧与之对视数息,然后没来由说了句:“你太弱了。”

圣殿两旁林幽间有许多道门弟子。

有补天教的,也有截天教的。

原本在山门处不该有这么些弟子汇聚于此,奈何凤栖梧太过惹眼。在道门的这些年,无论他走到哪里,都会有人群与目光聚集,而他自然而然是那焦点所在。

他早习惯了这些。

所以无论说话做事,都不会顾及考虑这些人存在与否,更加不会在意苏寒山此时此刻的感受。

当着众多道门师兄妹的面前,被截天教未来掌玺人凤栖梧挑衅,苏寒山觉得很是郁闷。

他冷笑了声:“所以呢?”

武道二重境的修为在凤栖梧面前确实很弱。

苏寒山不得不承认这一点。

可那又如何?

凤栖梧平静地说道:“无论东宫之尊,还是与她的婚事,你都不配。”

苏寒山总算听得明白:“所以龙门关那一次,你是为苏幕遮出的手了?”

他没有称呼苏幕遮为七哥。

而且语气很生硬。

凤栖梧说道:“如果师弟真的需要,我不介意为他出一次手杀了你。帝国那么多位皇子,死去一两个,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苏寒山心中生起些许震撼。

这凤栖梧虽没有承认龙门关受苏幕遮指使,可口气也太狂妄了些。

在道门圣殿前,在诸多补天教截天教弟子面前,竟毫不避讳扬言要杀了自己,他依仗着什么?

百兵鉴榜首的虚名?

还是截天教未来掌玺人的不可替代?

难道他不惧此话传入父皇耳中引来杀身祸?还是说就算父皇知晓,也断不会对其约束阻挠?

苏寒山忽然笑了,轻蔑的笑。

他看着凤栖梧说道:“看来你畏惧我。不只是你,我那七哥也畏惧我。忽然觉得,人有时弱小一些,也并没有什么不好,至少可以用作衡量别人胆量与气度的标准。比如说现在,名满江湖的道门天之骄子凤栖梧,就在忌惮北归不久毫无修为的苏寒山。”

凤栖梧心境如初,并不会被苏寒山言语干扰:“苏唐不比南朝,不是靠着一张嘴说禅论法就能被尊为强者。你要知道在整座天都同龄内,唯有我的天赋修为配得上她,将来与之结成道侣的人,也必然是我。”

从凤栖梧的口中,苏寒山得到些许信息。

想着该是父皇指派的那桩婚事,那位姑娘应是凤栖梧倾慕已久的对象。

从没想过会娶一个素未谋面之人为妻的苏寒山不愿与他在这个问题上争论下去,即使是父皇赐婚的天作之合。

与之相比,苏寒山更想点明另一个事实:“如若传闻属实,你今年该是十九岁不到?很不巧,我才十五岁,与阁下并非同龄。”

凤栖梧说道:“你是想说若在我的年纪,修为定然在我之上了?”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与太子爷李天下相处的久了,多少也学会些厚颜无耻的苏寒山笑道:“原来你也是这么认为。”

凤栖梧眯了眯眼。

这位生来天凤血脉的截天教未来掌玺人无论喜怒哀乐,那张脸都极为好看:“补天教未来掌玺人,希望你不会让我失望。”

苏寒山与之对视说道:“你一定会失望的!因为我突然很想见一见父皇指婚的那位姑娘,如果实在不是你的对手,将那位姑娘娶了似乎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苏寒山的威胁让凤栖梧呼吸变得有些紊乱。

这让他暴露出了自己的弱点。

在命中注定的对手面前暴露弱点,是很不明智的一件事。

凤栖梧想着,既然无法保持明智的选择,那么便再愚蠢一次也未尝不可。

他眼眸中闪烁着邪火,然后探出了手掌:“你觉得我不敢杀你?”

第十五章 当受苏寒山一拜

凤栖梧没有留给苏寒山答话的机会,因为他用行动替代苏寒山给了答案。

他敢!

而且不分时间地点!

哪怕是在天符山!

他说过苏唐皇子太多,而至尊之位只有一个,所以死上那么一两个本就不是大事。

或早或晚的区别而已。

苏寒山盯着凤栖梧探出的手掌,轻锁剑眉。

凤栖梧并非偷袭,两人正面相对,原本就没有偷袭一说。这一掌,最多是先下手为强。

可即便如此,苏寒山还是觉得太快,快到他没有任何时间结心佛掌印来抵挡这一击。

当然,他也不会心甘情愿认了这一掌。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损伤。往小了说,疼痛的感觉也总归不好,谁不向往健康?

眼看那一掌拍至,太玄经心法随意而动,体内雄浑真气疯狂运转,尽数朝着心脉处汇聚,希望以此相抗。

千钧一发之际,苏寒山顿时感觉到一只粗犷有力的手从身后抓住了自己的腰带,而后用力提起,向身后猛然甩出。

苏寒山被人甩了出去。

在飞落的过程,他看到一道疾影箭矢般窜了出去,同样一掌对上了凤栖梧。

一圈青色的涟漪以两人为中心荡漾而开,吹掠起许多落叶。

苏寒山被人接住。

抱着他的人冲他笑了笑。

感觉有些别扭的苏寒山轻咳了声:“谢谢。”

后者方才意识到情况,连忙将九皇子放了下来,尴尬笑道:“失礼,失礼。”

苏寒山正了正青衫,顺便打量着此人一眼。

发现无论这名与自己看似同龄的道门弟子,还是其身旁那位师姐,又或是与凤栖梧对了一掌的师兄,都是同一装扮。

道袍衣角绘着符文,胸前是八星连珠图。

苏寒山不会记错,在梁关内所见七哥苏幕遮与另外三名截天教弟子都是这般装扮。

苏寒山心想,看来这三位就是道门八小重山另外三人了。而且瞧着他们出现的方向,该是补天教弟子。

八小重山,五位截天教,三位补天教。

确实被压了一头。

排行第七最喜偷懒的苍梧谣笑道:“师兄没受伤吧?”

苏寒山摇了摇头。

被先入门的弟子唤作师兄,一时半会儿还有些不习惯。

苍梧谣介绍说道:“我是苍梧谣,这是师妹小重山。”

苏寒山冲着两人抱了抱拳。

此刻,林幽小径后成群的补天教弟子蜂拥赶了过来,对面截天教弟子亦如是。就连原本聚在周围看热闹的弟子,也是刹那泾渭分明,以圣殿之门为分割线,站成两种阵营。

大有针锋相对的味道。

苏寒山望着那道关键时刻救了自己的背影,有些担忧,问道:“是破阵子师兄么?”

苍梧谣点点头:“也只有二师兄勉强能与那妖孽碰上一碰了。”

八小重山排行第二的破阵子是而今七星院里补天教教徒中年龄最长的一位,也是天赋最普通修炼最勤奋的一位。

二十七岁的年龄,百兵鉴上阙刚好排名二十七。

……

迈入武道五重证虚境不过一年左右的破阵子喉间泛着腥味,而后蹙了蹙眉,嘴角溢出血液。

他与凤栖梧同时收掌。

身后苏寒山与一众补天教弟子簇拥而来。便是山脚解兵亭的余拜疆与马车旁侍女知书瞧见情况,也纷纷拾阶而上。

剑拔弩张!

相貌普通的破阵子抹去嘴角血迹,看着凤栖梧说道:“师兄还要执着吗?”

若方才凤栖梧一掌真的杀了苏寒山,或许会招来陛下与神阙大人雷霆之怒,但决不至于让凤栖梧抵命。

毕竟真要论起来,凤栖梧的命比起苏寒山要金贵许多。

苏唐可以少一位皇子,但道门国教不能没有教圣。在苏唐上至皇亲贵族下至黎民百姓眼里,凤栖梧就是未来的国教教圣。

可偏偏破阵子关键时刻插了手。

眼下情形与方才又大有不同,此时此刻凤栖梧若再故作愚蠢要取苏寒山性命,那便是真的愚蠢了。

更何况,瞧着补天教众弟子的阵势,再闹下去恐难收场。

凤栖梧双手负于身后,眼中邪火渐熄。不过依旧轻蔑地看了苏寒山一眼,又看着破阵子:“属于他的胆子,早晚都要挑。你能将他护在身后几时?”

破阵子说道:“能护一时,是一时。”

凤栖梧冷笑。

甩手转身离去。

那一众截天教弟子学得有模有样,临走前纷纷给苏寒山留下了不屑的眼神。

圣殿前只剩补天教众人。

从凤栖梧身上收回视线的苏寒山冲着破阵子抱拳,真诚说道:“谢谢。”

面色微露苍白的破阵子转身凝视着九皇子苏寒山,咳了数声,沉默片刻后说道:“你记住,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为你出手。既被掌教收为门生,我补天教掌玺人不能总站在人后,让别人为你遮风挡雨。”

“这些师弟师妹们,包括我自己在内,甚至整个补天教四院都你的责任。不要问为什么,这就是掌玺人的职责。”

“无论你愿意与否,选择了接受,就要去承担。”

破阵子的一番话诚恳又锋利。

字字如刀,直指苏寒山心灵。

他的态度,丝毫没有因苏寒山九皇子的身份而有所顾忌,就如同凤栖梧对苏寒山起了杀心时一样。

听得苏寒山微怔。

苍梧谣不停对二师兄使眼色,意思是觉得这番要求对北归不过数日,又第一次登天符山的九皇子来说,太过严苛。

凡事都讲究个循序渐进,谁又能一步登天呢?

可谁知破阵子却连苍梧谣也批评了一通:“还有你,苍天眷顾却不知珍惜。二师兄若能有你一半天赋,补天教也不至于处处被截天教压制一头。”

破阵子一声轻叹,极为落寞的转身走了。

那背影带着无尽不甘与无奈。

咳嗽声渐行渐远。

看着那有心匡扶补天教却无力回天身心俱疲的背影,被深深打动的苏寒山长揖及地:“这一拜,敬你为振兴我道的鞠躬尽瘁。”

……

侍女知书驾驶马车入了城。

苏寒山坐在车厢里,身旁放着葫芦。

破阵子离去前的那番话直刺心灵。

他怔怔然出神。

回想着离开姑苏城外桃花山寺至今发生的种种,越发让他坚定了成为强者的心中信念。

他很喜欢自由无拘束,也很喜欢江湖。

可人生于世,总有些不可推卸的责任与重担等待着自己。

或许在许久以后,他会选择锦衣怒马游天下,做个潇洒的江湖客。但至少,要在他真正卸下这些重担之前。

而要卸下重担,首先需要将其背起。

苏寒山捶了捶肩,没来由苦笑了声:“还真是重啊……”

第十六章 江东十二甲,醉仙十三雅

临近傍晚,西山的方向没有残阳。天空阴沉沉地,北风如刀一片肃冷。

这种初冬的天色在世代久居天都城的老人眼中并不陌生,想着或许夜幕垂临时会有一场雪,因此街上行人摊铺比起昨日明显少了许多。

九皇子苏寒山的马车入城后没有着急回府,而是绕道停在醉仙楼外。

醉仙楼虽不如第一楼闻名,却以它极具特色的十三雅间,在这苏唐天都颇受文人墨客世家公子才女的眷顾。

就是苏寒山也多有耳闻。

在侍女知书陪同下前脚刚入醉仙楼,便听到二楼来自太子爷李天下的召唤。

是的,醉仙楼是楚南诏于天都城的落脚地。

……

与街上的风寒透骨相比,酒楼很暖,也极为热闹。

苏寒山目光从二楼收回,然后被挂在大堂中央足足三丈长的一副大字行书上联所吸引。

只见上联写道:“一大乔,二小乔,三寸金莲四寸腰,五匣六盒七彩纷,八分九分十倍娇。”

说的是三百年战国时期曾颇有才名的两位女子。

正自好奇间,苏寒山又瞧落款,发现竟是楚南诏的名字,这才恍然大悟。

素有耳闻醉仙楼入十三雅间的规矩,无论是谁,若想进那雅间挑战博得甲名,获得醉仙楼所有消费终生皆免的待遇,必须先交些许报名银两,然后经受资格考核,而考核的题目便是挂在大堂中央的上联。

至于出题人,则由前一位入雅间挑战成功者献笔。

非但是大堂对联,琴棋书画符兵剑辩算相诗酒阵,十三间雅房若有被挑战成功者,其中的题目也会由挑战者重新设定。

挂在这中央大堂处的上联,最初出自素来喜好舞文弄墨的醉仙楼掌柜之手,不算太难。后来渐渐地有人登楼入雅间挑战成功,这作为资格考核的上联与雅间题目则是变得越来越难,导致挑战者越来越少。

这是始料未及的现象。

不过也很有趣。

都说文无第一,世上更没有解不开的题。只要十三雅间存在着,就会不停吸引整个苏唐乃至春秋五国富有才名者来此猎奇。

顺便也好让天下瞧瞧,醉仙楼十三甲最终会归属谁家。

……

苏寒山登楼后,稍稍环顾四周。

瞧见环形排序的十三雅间都紧闭着房门。与传闻中一致,门前挂着木牌,木牌上刻有雅间名字以及当前守擂者。

距离过远,木牌又只有巴掌大小。

即使近来苏寒山察觉自己目力听觉感官都有所敏锐增强,却还是看不清木牌上十三雅间各大擂主的名字。

看着楚南诏,苏寒山忍不住好奇问道:“瞧见大堂里挂着楚兄落款的上联,不知琴棋书画符兵剑辩算相诗酒阵,楚兄夺了十三雅间哪一甲?”

楚南诏笑了笑:“唯相甲不可得。”

苏寒山点了点头,随即意识到什么,又不可思议地看着楚南诏:“其余十二甲尽数成了楚兄囊中物?”

太子爷李天下极为嫉妒说道:“可不是!原以为浮水之上被息红羽追杀的江东诸子百家的宠儿,楚南诏才情之名只是谣传。哪里想到这家伙简直是妖孽,琴棋书画、符兵剑辩、算诗酒阵,就没有不懂的!”

“除了相甲之外,仅仅一天的时间连夺醉仙楼十二甲,又出了大小乔绝对,至今无人能对出下联,声名大噪。惹得天都城诸多名门闺秀几日来排着队朝这醉仙楼挤,争抢着要睹一睹来自江东的大才子楚南诏之容。”

“瞧见没?从我登楼到现在,那几位姑娘就一直褚在那,时不时偷偷瞄几眼。幸好这家伙面相普通,若还生的似本太子爷这般貌若潘安,满京城的年轻女子怕是都要心甘情愿拜倒在他照晴剑下了。”

虽是短暂相处,却愈发觉得哥哥身旁这些朋友极有意思的苏暖暖掩面而笑。

太子爷李天下苦恼地朝她扮了个鬼脸。

侍女知书也好奇地打量了楚南诏一阵。

后者只好无奈地笑着:“实在失礼。”

苏寒山问道:“那相甲是……”

李天下说道:“简单来说就是拼色相看脸,而且据闻相字房里只有一面镜子。”

苏寒山又问:“如今相甲的擂主……”

李天下突然有了兴致:“十三雅间相字房至今只有两位擂主,而且你也认识。”

苏寒山轻咦:“我认识?”

抿了口茶水,李天下接着说道:“第一位擂主正是凤栖梧。说来也极为有趣,据说醉仙楼十三雅间建成之初,那位截天教未来掌玺人只是偶然入了相字房,在那面镜子前站了片刻,从此便成了相字房擂主。”

“数年里,其余十二雅间几经更迭,唯独凤栖梧之名牢牢挂在那里。”

公正立场,对凤栖梧俊美毫不否认的苏寒山说道:“也难怪!那第二位擂主是谁?天都城里还有比凤栖梧更美的男子?”

李天下邪恶地笑着:“不是男子,是位姑娘。”

苏寒山嘀咕着:“我见过的姑娘?”

他忽然想起一个人来。

那位每逢入夜便会悄悄潜入梅园后院,进他房间霸占他床榻的佛衣姑娘。

李天下说道:“现如今相字房木牌上挂着的擂主,就是那位姑娘。”

苏寒山想着,原来凤栖梧竟与红佛衣姑娘相识。

放眼苏唐帝国,除了佛衣姑娘之外,恐再也寻不出第二个人能将凤栖梧相字房擂主之位取而代之。

这似乎也在情理之中。

只是……忽然想起天符山圣殿前凤栖梧对自己的警告,以及父皇所指派的那桩婚事,苏寒山心中诧异。

想着莫非红佛衣姑娘便是自己那位素未谋面的未婚妻?

否则何以解释她能够不惊动任何人在梅园里来去自如?何以解释一个女儿家不顾清白也要睡在自己房间的床榻?何以解释凤栖梧的冲冠一怒为红颜!

苏寒山顿时陷入纷乱的思绪之中,回想起与红佛衣姑娘初见的那晚……

……

不知不觉醉仙楼楼下大堂忽然热闹了起来。

喧哗声越来越多,围观者越来越多。

酒楼小二哥急匆匆地冲上楼梯,四处环顾了眼,然后朝着楚南诏走来:“楚公子,快去瞧瞧,有人对出下联了。”

第十七章 景佑二十四年的头场雪

楚南诏轻咦了声,非但没有丝毫紧张,反而露出棋逢对手的兴奋与好奇。遂与苏寒山几人起身扶栏相望楼下大堂,见已有酒楼小二登长梯挂下联。

在醉仙楼无数酒客的目光里,一卷长联铺展而落。

那掌柜楼主宣联读道:“十九月,八分圆,七个进士六个还,五更四鼓三声响,二乔大乔一人占。”

醉仙楼楼主极为认可捋须点了点头。

于是有人高声喝彩,引来掌声绵绵不绝。

如此工整的下联实在无可挑剔,便是苏寒山也好奇望去,见楼下大堂中央站着位相貌堂堂的年轻公子。

那年轻公子身旁还跟着位老奴。

李天下抱剑说道:“看来苏唐天都年轻一代,也并非都是酒囊饭袋嘛。”

太子爷无心的一句话,将苏寒山包含在内,引来苏暖暖与侍女知书的敌视。无奈只好耸了耸肩,当做什么也没说。

楚南诏接着说道:“春秋五国,苏唐最盛。这天都更是卧虎藏龙,岂敢小觑。我不过自幼受教于诸子百家,琴棋书画鲜有离手,讨了些先天便宜罢了。江东十八里杏坛论辩时,也还是输给了百晓生。”

苏寒山说道:“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大抵是这个意思了。说真的,似楚兄这般全才也实属罕见。”

几人言谈间,那位对出下联的公子与醉仙楼楼主掌柜交谈片刻,而后带着奴仆随小二登楼而来。

一双桀骜的眼睛挑衅似的盯着楚南诏。

不过后者显然不以为意。

李天下又道:“你猜他会选择哪间雅房?”

楚南诏笑道:“该是符字房。”

苏寒山说道:“怕是以为楚兄乃江东人氏,不太懂道符吧。”

楚南诏说道:“在苏唐画符,我是班门弄斧,输了也正常。”

五人十道视线齐齐落在那公子身上,然后亲眼瞧着那位公子走到符字房门前,取下木牌,走了进去。

几人面面相觑。

李天下说道:“不管他是否有实力动摇你的擂主之位,能随口料到他的选择,你这未卜先知的算甲一名倒也不虚。”

楚南诏实在惭愧,也不再谦虚,伸手做了个请势,便送苏寒山四人下楼。

……

来自北燕的小李探花郎复返入天都。

在这夜幕将临,天色沉暗的时刻。

没了初时的意气风发。

他依旧黑布蒙着双眼,浑身上下崭新的服饰有几道极深的血痕。他的脚一瘸一拐,像是拖着残躯走着,脚底沿街留下一排血印。

这绝不是胜利者该有的狼狈模样。

事实上,探花郎李少商确实败了,他的二十四桥明月夜败在素有万人敌之称的大将军顾惜刀的连城下。

连城是一把刀。

顾惜刀的刀。

他负了重伤,没能报仇,所以便没有扯下眼前黑布。

因为他知道,自己还需要再练数年刀。不过在这之前,他首先要保证自己活下去。所以入城之后,凭着敏锐的嗅觉与听觉,拖着重伤身躯的他开始沿街寻找药铺医炉。

不知是谁瞧见了他与顾惜刀钟山一战的过程在城里大肆宣扬,又或者是那神刀营里某些部下兵士刻意散布了消息,总之入城后,天都城的百姓对他的态度开始发生了转变。

变得极为不接待。

变得仇视。

无论是药铺掌柜还是医炉医者,又或者那些街道稀少的行人与往来过客,在知道他的伤势源自于顾惜刀的连城后,在知道北燕人氏的他来挑战或者要杀苏唐大将军之后,没有人愿意卖给他伤药,也没有医者愿意为他医治。

还将他驱赶出来。

哪怕他出双倍甚至更高的价钱。

这就是民心所向!

第一次离开北燕南下入天都,只为报血海深仇的探花郎李少商深刻体会到苏唐百姓的‘民心所向’。

……

初冬的天非常寒冷。

明明比不了北燕的风刀,可这寒风吹在脸上,吹在身体刀痕上,却让他刻骨铭心。

从小练飞刀经历过所有同龄人无法体会的苦楚,探花郎李少商从不曾灰心失望过,此刻亦如是。

或许这一点与苏寒山极为相似,李少商也很珍惜自己的命。

至少在报仇之前,他不会让自己死去,只要有一丝生机。

他拖着重伤的身体还在沿街找寻着。

耳畔来自天都城百姓的各种议论指责声始终没有消停过,哪怕那些人躲在寒流之后,躲在开窗的房间里。

又一阵北风拂面来,他听到落叶声响,还有街旁被风刮起的帆布或者酒招旗摆列。

风中应该夹杂着些许尘土,李少商这般想着。

不过当感觉到触碰脸颊的那抹微凉渐渐化作丝丝湿润后,他才意识到原来不是风里的尘土,而是下雪了。

天都城下雪了。

景佑二十四年的头场雪就这么无声无息飘落人间。

……

“下雪了?”将苏寒山几人送至醉仙楼门外,楚南诏抬头望了望昏暗的天,看着天空里飘落如灰色羽毛般的片片雪花,一声惊奇。

“竟真的是雪!”

南朝十年只见过一次小家碧玉般雪景的太子爷李天下与苏寒山相视,皆从彼此眼中看到讶异与喜悦。

侍女知书从一旁牵来马车。

正要入车厢的苏寒山忽然听到一声厉喝,便抬首向对面那家药铺望去,见一名眼蒙着黑布浑身血迹斑斑的男子被药铺掌柜轰了出来,推倒在冰冷的地上,似是触碰到了伤口,疼痛地满地挣扎。

鹅毛飞雪落下。

风华正茂的年龄考取北燕探花郎,本该是无数俊彦与名门闺秀敬仰心仪的对象,小李探花李少商却孤独无助地躺在苏唐天都的街上。

任大雪覆青丝,染白发。

那药铺掌柜洒下一把味道及香的药材在街上,不知谁家小黄狗凑上前嗅了嗅,然后嚼了起来。

掌柜指着李少商喝道:“我的药就是喂狗,也不治北燕恶人。”

蒙受奇耻大辱的探花郎李少商躺在地上死死地握了握拳头,而后又松开。

他是化凡境修为的神仙,即便受了重伤,也并非这些普通百姓能够随意欺凌。

只要他愿意,哪怕动了一点儿恶念,以性命相要挟那么一两个医者为自己疗伤不是难事,可几番挣扎之下,他还是选择了隐忍。

因为恃强凌弱欺压百姓,不是他修行武道的初衷。

第十八章 飞刀问情

景佑二十四年的头场雪落的有些急。

侍女知书为苏寒山撑起了伞,看着对面药铺门前艰难爬起身渐渐被雪染白头发的黑布蒙眼男子,苏寒山极为不解:“天都百姓为何会憎恶北燕人?”

春秋五国甲子年无战事。

虽说边疆摩擦不断,却无伤大雅,更遑论五国子民之间国仇家恨两看相厌。

苏寒山在南朝不曾见此情形。

自幼长于天都的侍女知书也不理解药铺掌柜的行为,茫然摇了摇头。

却听醉仙楼门前小二说道:“公子有所不知,那北燕人南下据说为杀大将军而来。神刀营外与大将军一战不敌,这才弄得浑身是伤。”

“大将军是咱苏唐兵圣,战功彪炳,极受拥戴。百姓们听说这事儿后,无论客栈药铺还是医炉,没人愿意收留他。”

听明来由后,苏寒山点了点头。

楚南诏却说道:“瞧他年龄不过二十出头,竟有与顾惜刀一战的修为么?”

李天下想起近来北燕传的沸沸扬扬的小李探花郎之名说道:“据说北燕新晋的探花郎有一柄可令天地变色的刀,名为二十四桥明月夜,难道就是此人?”

楚南诏说道:“抛弃探花郎本该享有的功名利禄与荣华富贵,却要来苏唐杀人,而且还是号称万人敌的兵圣顾惜刀。这李探花如果不是脑袋有问题,就必然是深仇大恨。”

李天下说道:“力压群雄勇夺武探花的人,脑袋当然不会有问题。”

楚南诏说道:“看来他与顾惜刀之间是你死我活的血仇。”

李天下说道:“既然输了,顾惜刀为何留他性命?”

楚南诏心想化凡境神仙的心思谁又能揣度:“甲子年前,苏唐有位威震江湖的刀圣,名声仅次于十里剑神黄梅前辈。甲子年间刀圣销声匿迹,天下擅使刀者皆以声名鹊起的苏唐大将军为榜。被凌云阁列入二十四挂像独孤求败后,江湖已再没有任何刀客值得这位苏唐兵圣拔刀。”

李天下说道:“依你的意思,顾惜刀倒还舍不得杀他了?”

楚南诏笑道:“我也只是猜测。”

一直沉默的苏寒山却在想着另外的问题:“看他的伤势,如果还寻不到医治,会不会死?”

没人回答这个问题。

武道七重化凡境的修为,在世人眼里皆被尊为神仙。神仙当然是不会轻易死的。最不济,活个百八十年不成问题。

可那位探花郎的伤势极重,受的又是非同寻常的刀伤。若不止血,迟早见阎王。

……

景佑二十四年的头场雪无声落着。

不知不觉间,地面与屋瓦已是铺了浅浅一层白雪。

醉仙楼前的沉默没有持续太久,受老师教诲医者仁心的苏暖暖终是无法袖手旁观瞧着伤患在眼前命悬一线,撑着伞朝那药铺走去。

苏寒山几人看着她。

苏暖暖从李少商身旁走过,那双悲天悯人温柔的眼睛多看了街道上辛苦腾挪、白雪地面留下鲜红血痕的探花郎几眼,随后进了药铺。

药铺掌柜招呼说道:“这位姑娘需要些什么?”

苏暖暖心思极细。

她刻意抬高声音,报了些许治疗刀剑创伤常用的药材,又顺口说了研磨涂抹之法。

那掌柜便按照要求依次抓了三份。

付完银子后,苏暖暖便提着药材转身离开。走到靠在墙角的探花郎李少商身旁,弯下腰将药材放在其面前。

苏暖暖声色温柔地说道:“方才说的,可都听清了?”

小李探花郎粗喘着气,伸手抚摸着那三份药材,重重的点头:“多谢姑娘。”

苏暖暖轻嗯了声,便欲起身离去。

李少商急切咳了数声,连忙唤道:“姑娘留步。”

雪中撑伞的苏暖暖转身。

李少商从腰带里取出一柄银白铮亮如弯月的精致飞刀,向身前虚递而出:“还望姑娘收下这柄飞刀。”

苏暖暖犹疑。

李少商说道:“就当是答谢姑娘救命之恩。”

苏暖暖便不再推辞,走了近来,伸出素手。

飞刀躺在掌心的那刻,只觉一股皎洁的凉意沁入心脾,不免好奇问了句:“这是……”

李少商咳了数声:“它叫二十四桥明月夜。”

……

将飞刀收好,苏暖暖走到醉仙楼门外,生恐擅自主张救人做错了事的她带着些许歉意对苏寒山拘礼:“哥哥。”

苏寒山笑道:“佛门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哥哥又岂会怪你。”

苏暖暖说道:“可他是北燕人氏。”

或许有几分同命相连的缘故,对这个妹妹极为喜爱的苏寒山揉了揉苏暖暖脑袋:“北燕人也是人啊。”

解开心结不再自责赎罪的苏暖暖浅浅笑了笑,忍不住回头又看了那位探花郎李少商一眼。

苏寒山与李天下冲着楚南诏抱拳。

马车冒着风雪,一路朝宫城驶去。

……

小公主在皇城下了车。

长居丹元学宫的她还是要与太师李国初禀明后,方才会搬入梅园与苏寒山同住。

况且苏寒山那里还要请求陛下恩准,不可急于一时。

雪下得越来越紧。

马车的速度也是缓慢许多。

待苏寒山回到梅园,已是夜幕垂临。

雪天寒冻,众人用过晚膳后便各自回屋休息。

……

苏寒山与李天下绕过红廊,不经意瞧着房间里点亮的灯烛,这位九皇子又纠结起来。

李天下自然是个明白人。满脸坏笑对着苏寒山挤眉弄眼,随后果断将其抛弃,进了房间后紧闭房门。

生怕苏寒山冒然闯入似的。

苏寒山独自站在梅林里,任凭雪花落在发间与眉眼。他想着今夜不比前几日,这大雪天的,若还在秋亭里凑合一夜,明日清晨十有八九会成为一尊雪人。

性命攸关的大事。

苏寒山觉得,还是要与那佛衣姑娘好好谈一谈。长舒一口气,苏寒山鼓了鼓勇气,提着葫芦朝房间走去。

还是有所顾忌的他彬彬有礼敲了敲自己的房门。

那声音传入李天下耳中,后者忍不住偷笑。

苏寒山自然不知道太子爷躲在房间里嘲笑自己,听到房内佛衣姑娘的声音确定对方未曾睡去后,苏寒山推开了门。

第十九章 两望屏风

进屋的刹那,暖意与清香扑面而来。

总觉得好像冒然闯入了女子闺房的苏寒山没来由开始有些紧张。

紧张促使他拘束,正自站在门后理了理青衫,确定没有不妥之后,方才转身轻轻掩上房门。

红佛衣抱着双膝坐在床榻上,似是学着苏寒山前几日秋亭过夜的模样,裹着被褥。

褪去佛衣的她只穿着件贴身的红色薄纱裙,虽裹着被褥,却也不经意露出那系着红铃的玉足。

瞧见灯烛映照苏寒山修长的身影,红佛衣这几日借榻而眠实则刻意试探,好不容易对登徒浪子产生的些许改观瞬间又消散全无。

她知道苏寒山何时下的山。

按脚程算来,九皇子归府的时间足足晚了一个时辰。稍作打听方知苏寒山离开道门后,竟往醉仙楼诗情画意去了。

想着明知自己会在,却还如此闲情逸致吟诗作赋刻意晚归,红佛衣便有种莫名其妙倍受冷落的感觉。

她刻意抬高声音说道:“难得逢此良辰雪景,殿下的狐朋狗友竟没留您过夜促膝畅谈?”

朝屏风走来的苏寒山听着这话微愣。

看了看屏风后床榻上的人影,哪里知道红佛衣醋意上头的他将葫芦放在桌上,只得认真解释说道:“本来是要去接李天下与妹妹的,便在醉仙楼多逗留了些。”

苏寒山的模样也极为有趣。

站在屏风外毕恭毕敬。

两个人就像是新婚燕尔的夫妻,花天酒地彻夜不归的新郎官得知自己闯了祸,便静静候着,等待老婆大人的审判。

床榻上抱着双膝裹被褥的红佛衣见苏寒山温恭良顺态度诚恳,忽然意识到自己方才的语气与言辞像极了独守空房盼夫归的怨气小娘子,顿时羞红了脸。

房间里突然的安静让苏寒山深感不自然。

想起昨夜留信,苏寒山便打破诡异的气氛说道:“我留的字条,可曾看到?”

红佛衣心想,想赶本姑娘走?哪会这么便宜?重新恢复冷漠说道:“没看到。”

苏寒山语结。

觉着与佛衣姑娘讲道理肯定是不行了,因为对方明显没有要听的意思。即便听了,十有八九也是左耳进右耳出。

可如此下去也不是办法。

他有许多的问题想问,而最关键的问题,他还没解决今夜自己睡哪儿!

苏寒山犹豫半宿,看着那道依稀的人影说道:“父皇说给我指了一桩婚事,那位姑娘……”

屏风后传来红佛衣的声音,打断了苏寒山酝酿的情绪:“我倦了。”

声音未落,苏寒山便瞧见那人影倒头睡了。

略显落寞的他呆滞片刻。

充满无奈地哦了一声,然后极为熟练地抱起早已堆叠在桌上的棉被,转身欲朝门口走去。

他刚迈出一步,却又听红佛衣恨铁不成钢地说道:“如果你不怕明早清晨变成一尊冰雕,就尽管出去睡。”

女人心海底针。

自诩聪颖异于常人的苏寒山虽然搞不懂红佛衣的想法,却还是听懂了这句话隐藏的意思。

他不愿变成活人冰雕。

所以也顾不得太多,便隔着一道屏风打起地铺来。

房间里悉悉碎碎的声音响个不停,却不再有人说话,只剩苏寒山默默的铺着地铺。又按照老师交给他的方法尝试将佛珠解语与画匣子收入葫芦之中后,才算告一段落。

他熄了灯。

然后回到自己的窝。

……

夜深人静。

飘雪的寒夜更加安静。

听着外面呼啸的风雪声,默默想着明早的梅林不知又会凋零多少花瓣的苏寒山无心入睡。

好吧。

他承认自己的心思不在风雪上,也不在风雪压枝的梅林上。

他的心思根本就没飘出这个房间。

他在想着白日里凤栖梧提到的女子,醉仙楼相字房挂着的那个名字,想着父皇提及未婚妻,想着屏风后的红佛衣。

不是他容易胡思乱想。因为无论是谁与他有相同的境遇,都会忍不住胡思乱想的。

……

熄灯后的房间没有光线,自然也看不到屏风后的人影。可苏寒山仍然知道,她与自己一样,也没有真的入睡。

这种彼此心照不宣的安静大约维持了半个时辰。

屏风后床榻上的红佛衣突然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话,像是梦话:“受伤了吗?”

苏寒山起初以为自己幻听,可紧接着房间又恢复安静,安静地只能听到风雪压梅声。

于是他确认那不是梦。

想着红佛衣该是知道圣殿前凤栖梧对自己出手的事情,才会有此一问。

苏寒山轻声说道:“没。他应该并不是真的想杀我。”

床榻上的红佛衣流眸盯着虚无的黑夜,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没有再开口。

苏寒山也不再说话。

大雪天的夜,像是有风雪透过窗隙飘入房间,两人各自裹紧了棉被,侧着身子,看着屏风的两面。

……

苏寒山依旧不知红佛衣姑娘何时醒来。对方似是幽魂一样,总能在他睡的正深时,无声无息又不惊动任何人离去。

对此,他也已有些习惯。

收拾完地铺,重新叠好被褥后,苏寒山照旧去整理清香残留的床铺。像是下意识期盼今夜,她仍然会来一样。

打开房门,一片银白的天地映入眼帘。

白雪甚至有些刺眼。

苏寒山看着梅林枝头上压着的雪,看着鸟儿落在屋檐飞瓦,不经意蹬落一片雪堆,心情没来由的好。

雪天总能让人愉悦,这似乎是亘古不变的真理。

……

难得天公作美,原定在今日拜访四哥的苏寒山便取消了行程,没有出门。用过早饭后,黄梅老头与李天下,所有人都躲在房间里睡那回笼觉。

苏寒山则将自己关在书房,从葫芦里取出老师赠与的千字符,在侍女知书的侍候下,尝试着挥笔画符起来。

对于初次接触道符的门外汉苏寒山来说,不得不承认还真是小看了写字与画符的区别。千字符第一枚符文,他足足用了一盏茶的时间才勉强将其形态临摹。

而且是四不像的那种临摹。

苏寒山站在书案前仔细端详,将自己的作品与千字符第一枚符文经过一番认真比对之后,果断将那鬼画符揉成一团,丢入纸篓。

而后提笔再战。

第二十章 大道至简,墨子春秋

虽说自幼长于南朝桃花山寺受佛门熏陶少见道符,不过北归途中苏寒山也从护送车队道门大主教那里了解到些许道门修炼之法。

简单些来说,无论补天教或截天教,道门弟子除了引星辉入体提升修为外,更多的时间都是在修行道符。

道符以其呈现方式的不同分文印咒斗四种,作用更是多不胜数。

而在文印咒斗之中,符文正是入门的根基,共计一千整。也就是说,道门无数符乃至玄奥的阵法都是在此千字符的基础上组合而来。

就像是认字,然后组词造句。

当一名道门教徒能够将千字符认遍并且一笔不落的描绘而出时,那么他就具有真正铭刻符文的能力了。

这也正是补天教掌教神阙让苏寒山练习千字符的原因。

“只是,这入门会不会太难了些?”

一个时辰后,不知不觉纸篓堆满。耗费心神感觉疲惫无比的苏寒山饮茶歇息。看着面前书案老师赠予的那部千字符,忍不住想着。

战国至春秋,道门传承何止百年?衍化至今,应该有更简易轻松的入门修炼之法才是。

毕竟大道至简方是真理。这千字符文若按照一日一符的速度,岂不要等到三年后才算摸到门槛?也太不合常理不近人情。

苏寒山看了眼侍女知书问道:“姐姐可懂符?”

知书聪慧。

她看出了九皇子急于求成的心思,便柔声劝道:“知书虽非道门弟子,却也知城外天符山里那些道童教徒走的入门修炼之法确是这部千字符无虞。”

还以为老师刻意给自己出难题不走寻常路的苏寒山笑了笑:“想来是我太心急了,路还是要按部就班的走方才踏实。”

知书说道:“以殿下的悟性聪颖,想来不需要等上三年的。”

被侍女打趣的苏寒山并没有生气,忽而想起那位命运安排的宿敌,自言自语说道:“也不知凤栖梧修炼这千字符用了多久。”

自幼与众姐妹一起接受特殊训练的知书对数年前凤栖梧道符惊天都的事件有所耳闻:“据说只用了三个月。”

苏寒山闻之略感惊讶。

虽然知晓凤栖梧天赋异禀非同常人,却没想竟会如此妖孽。用了三个月的时间完成千字符入门,这可比起一日一符快了十倍不止。

正自惊讶的苏寒山又听侍女知书补充说道:“天都里传闻,说凤栖梧画第一枚符用时二十九天,第二枚符用了二十八天,第三枚则是二十七天。然后在接下来七日之内便昼夜不停,将剩余九千九百九十七枚符文尽数描绘而出。符成之后,天都里无数符文竟有刹那的失效,如被致盲一般可怕。自那时起,凤栖梧之名传遍江湖,才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苏寒山神情由惊讶变得震撼。

随后又忽然想起些东西,他翻看着千字符。

一气呵成九千九百九十七枚符文,岂不意味着凤栖梧在前三枚符文之中看到了常人看不到的共通处?如若不是掌握了某种规律,又岂能符惊天都?

古语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凤栖梧既然可三生万物,便能二生万物。如此推论下去,千字符里岂不存在着一符生千符的法门?也就是说,若能真正理解符为何物,所谓的千字符归根到底也不过一符耳!

难道这就是大道至简的真理所在?

犹如发现新大陆般,苏寒山调整思绪,目光不再仅限于第一枚符文描绘的是否趋于完美。

他很果断翻过第一页,粗略记忆了第二枚符文的繁琐笔画,号称过目不忘的九皇子便又沉浸其中,勾勒起来。

……

午后天空放晴。

梅园里的雪并没有彻底清除,按照总管知琴的意思,府中奴仆杂役们只是清理了各个房间互通的小路,让那屋檐与梅林的雪自行化去方有凛冬意境。

接连记忆了十数枚符文笔画的苏寒山知晓张弛有度,修行之事本就急不来,所以也没有一心沉入走火入魔茶饭不思。

况且修行这种事,虽说勤奋不可少,却也看天份。

否则那凤栖梧因何能三月成千符?

当然也并非苏寒山偷懒。

姑苏城外桃花山寺十五年修佛学禅,将太玄经练得炉火纯青,偷懒二字从来不存在他的人生观里。况且父皇命魏貂寺过府而来,身为梅园主人的九皇子又岂有不见之礼。

门外送走满头白发手持雪银尘的魏千岁,苏寒山与侍女知书便回到正厅。瞧见太子爷李天下与黄梅前辈两人对那粗布包裹的长长物事好奇不已,苏寒山便主动解开来看。

裹布里是个暗红色的长匣。

没有任何雕饰,很普通的长匣。

苏寒山看了黄梅前辈一眼,瞧见对方眼里难得流露的兴奋与惊奇之色,便愈发对父皇赠予的长匣感到好奇。

心想究竟是何物,竟能让黄梅前辈如此?

屏息凝神,苏寒山开了匣子,里面安静地躺着一柄剑。还不待细细端详,黄梅老头便将那古朴之气散发的长剑取了出来。

只看古意盎然平平整整的剑鞘与黑色剑柄,便觉手中烟雨输得彻底的李天下喃喃说道:“这是……”

入手顿觉掌心微凉心怡神旷的黄梅老头目露精光,右手拔剑,剑出三分鞘,不可察觉地点了点头,似是确定此剑来历后,便彻底拔出这三尺七寸的青锋。

那是一柄剑身漆黑如墨,无锋无刃,像极了细长铁尺的剑。寒意森森,古意深藏,给人一种看不透的感觉。

苏寒山对剑了解不多,瞧这剑的第一眼,便随口说了句:“这剑,尚未出炉?”

黄梅老头捋须说道:“它确实是一柄未完成的剑。”

李天下犹疑道:“是墨子春秋?”

黄梅老头惊奇地看着南朝太子爷:“看来你懂的还不少。”

苏寒山听不懂这哑谜问道:“墨子春秋是这把剑的名字吗?”

李天下点头。

黄梅老头颇为感慨说道:“墨子问世,春秋之始。此剑出自战国时鲁国铸剑大师墨子之手,也是其生平所铸的最后一柄剑。此剑出炉那日,也是西蜀铁蹄踹开鲁国国门之时。铸剑师墨子还未来得及给此剑取名开锋便命丧于兵荒马乱之中,之后此剑辗转流传江湖,一直下落不明。”

“由于鲁国灭亡后,天下便真正开始五分,战事休止,迎来春秋六十年的和平。所以在江湖剑修者口中,这柄无名剑便被赐予了一个名字,墨子春秋。”

第二十一章 我自问酒不问仙

黄梅老头将剑身漆黑如墨的古剑丢给苏寒山。

此剑颇有份量,入手那刻掌心微凉,第一次握剑有些胆怯惧生的苏寒山险些没接住。

不过刹那之后,太玄经便主动在体内运转,随意而动,雄浑的真气灌注手臂,只是三息的时间,他便稳稳地将其握在手中,再不觉寒气逼人。

这小小的细节被黄梅老头看在眼里,颇为满意。心想果真没看错这小子,聪颖异常再加上体内佛门无上心法太玄经的辅助,无论剑道符道,修行起来定然顺风顺水事半功倍。

黄梅老头说道:“还算皇帝小儿有点眼力。这柄墨子春秋问世甲子年,虽罕在江湖露面,可其名声却丝毫不比龙泉弱,勉勉强强可做你目前的佩剑。”

“给我瞧瞧,给我瞧瞧……”太子爷李天下焦急地搓着手,两眼放光,并指如剑一寸寸划过墨子春秋微凉的剑身,又看了看手中烟雨,李天下叹了声气,“感觉我应该不是父皇亲生的。同样是皇子,待遇的差别怎就这么大呢。”

黄梅老头瞪了瞪眼:“自己修为不济倒还怨起剑了,老夫就不觉得烟雨辱没了你南朝太子爷的名头。”

李天下忽而又笑:“开个玩笑,开个玩笑。烟雨怎么说也是南朝名剑,本太子爷还指望它找到雄剑楼台呢,怎舍得弃之不理。”

太子爷朝着苏寒山挤眉弄眼,将墨子春秋丢过去说道:“要不要试试剑?”

苏寒山说道:“现在?”

李天下说道:“赶上雪天,正好松松筋骨。”

苏寒山将墨子春秋归鞘,放入剑匣:“还是算了,我哪里是你的对手。”

李天下说道:“不去实战积累经验,境界再高到头来也只能沦为刀下亡魂。”

苏寒山又何尝不懂。

这话老师就亲口嘱咐过。他也想找些与自己半斤八两的对手喂招,但首选绝不是武道四重三昧境的李天下,谁知道后者是不是想从自己身上找优越感。

况且境界相差悬殊,并无激进意义。

黄梅老头想了个注意,露出坏笑:“想找陪练其实也不难。”

苏寒山与李天下齐齐望来,见黄梅老头若有所思的神情,两人一脸茫然。

……

天色刚刚入夜,黄梅老头便带着苏寒山与李天下穿一身夜行锦衣踏雪出宫城。

他们没有乘坐马车,而是被黄梅老头提着,如一阵北风掀掠飞雪,从天都城里一座座楼阁之顶袭过。

换做平日,若有江湖人这般肆无忌惮横行天都城,势必会遭来维护都城安稳的暗势力潜藏高手阻拦,例如说第一楼。

好在凡事总有例外。

黄梅老头与九皇子苏寒山就是例外,所以第一楼中的高手选择视而不见。

三人出城后并未歇息,径直向城南二十里外开赴。

没有任何束缚彻底展开速度的黄梅前辈太过可怕,提上一口气能飞跃十数里。除了中途瞬间停顿借力外,基本上就是离弦的箭,势不可挡。

风雪如刀从脸庞划过,透入衣衫更冰寒刺骨。

看着下方一排排银树向身后飞逝,耳畔回响着鬼泣风厉声,苏寒山的感受显然要比武道四重境修为的太子爷李天下煎熬的多。

无奈之下,只得暗自运转真气于体内顺行周天,手脚才渐渐暖和起来。

……

天都城南二十里外有座无名山。

山里有座寨子,名为清风寨。

清风寨里住着的是一伙流寇马匪,平日里做些拦路发横财的买卖,副业就是收容那些江湖走投无路的采花江洋杀人犯。

皆敞开大门来者不拒。

一句话总结,就是专门容纳江湖败类的避风港。

这清风寨寨主是位四十出头书生打扮的中年人,或许是读过两本书的缘故,行事作风颇有原则。多年来始终坚守盗亦有道的底线,对那些路过的老弱妇孺从不下手。而且被他收容走投无路的江湖客,也绝不允许重操旧业。

或许也正因如此,清风寨里的这伙贼人才得以在天都城方圆三十里内幸存,没有触及朝廷底线,出兵围剿。

之所以注意到这伙人,是因当初苏寒山北归车队经过此处时,黄梅老头清楚感知到了山道两旁隐藏的些许杂乱气息。

可能是瞧着队伍声势太过浩荡,有道门高手以及军中兵甲护送,那清风寨寨主自觉惹不起方才做了回缩头乌龟对九皇子放行。

……

厚雪堆积的山里,静谧的夜间,黄梅老头头前带路,朝着清风寨寨门走去。

苏寒山背着剑匣,李天下抱着剑。

两人跟在身后。

听着脚踩在积雪的声音,太子爷李天下颇为兴奋说道:“不知清风寨里点子硬不硬,若没有武道四重境的高手,本太子爷可就白跑一趟了。”

苏寒山也是有些激动:“最好是各个层级的都有。”

黄梅老头负手说道:“你俩尽管放一百个心,老夫别的不敢保证,这清风寨里的江湖好手,一个月之内管够,还不带重复。”

苏寒山又有些不放心,问道:“我们这么做,符合江湖规矩吗?朝廷得知后,不会派人捉拿我们吧?”

李天下拍了拍他的肩膀:“朝廷哪里会管江湖的破事。更何况,前辈说这寨子里尽是些鼠辈败类,咱们这是为民除害了,懂不?”

苏寒山说道:“可我不想杀人。”

黄梅老头说道:“今儿个主要目的是练习实战,不是杀人。当然了,你若有杀人的本事,也没人拦着你。”

太子爷摸着浑身夜行锦衣,远远地望那深山大雪里灯火透明的清风寨,灵机一动:“我们要不整个名头?”

苏寒山不解其意:“什么名头?”

李天下笑道:“敲我的。”

靠近清风寨寨门,黄梅老头隐去行踪,站在远处山石上观望着。

苏寒山跟在太子爷李天下身后。

两人走到寨门前,李天下清了清桑,看着怀中抱刀靠在寨门打着瞌睡的两人,朗声吟了一句诗:“我自问酒不问仙,半世逍遥半世巅。”

第二十二章 一拳五两银

苏寒山极为不解地看着太子爷李天下的背影。

心想这是唱的哪一出?于接下来要做的事情非但没有半点儿帮助,好像还会打草惊蛇。

果不其然。

雪夜里山寨门前怀中抱刀打盹的两人被突兀的诗句惊醒,酒劲上头脑袋昏沉的汉子揉了揉眼,瞧见两名黑衣人背剑匣抱剑大模大样的站在山寨门前。

厉风拂面。

两汉子浑身激灵,连忙意识到情况不妙,抬手便拉动寨门前挂着的风铃。

“有人劫寨。”

“有人劫寨……”

清风寨寨主不辱读书之名,也是颇有头脑。寨门前的风铃与所有弟兄的卧室尽皆相连,一旦触碰绳索,寨子里大小房间登时人影绰绰。

熄灯熟睡的点灯惊起。

聊天打屁的抄家伙冲将而来。

正自商议要事的寨主与几位当家也是打开房门。

乍一看,诺大的山寨前后院落汹涌而出近百人呈扇形朝寨门汇聚而来。

瞧着架势,太子爷李天下忽然意识到闯了大祸。二话不说,转身扯着苏寒山便欲撒丫子逃跑。

然而清风寨又岂是街市?

无论书生打扮绾着青色头巾执羽扇的寨主柳玄策还是稳坐第二第三交椅的两位当家,都是不折不扣武道四重境界的小宗师修为。

除这三人外,更有十来位江湖颇有恶名的三重境武道大师。

暴露在数百道目光里的两人哪里有退路可逃。

李天下扯着苏寒山没走出几步,便被清风寨两位当家纵身一跃,拦在了身前。紧接着身后近百人簇拥而上,将两人死死围住。

李天下松开苏寒山手臂,环视周围。目光锁定在那位气质与众不同执羽扇的中年书生身上,挤出笑容,试图抚平众山寨弟兄的冲动:“误会,误会……嘿嘿!我兄弟二人找错了地儿。”

苏寒山无奈扶额。

忽然想起些什么的他摸了摸脸,低头看着系在腰带上的银色面具,心道糟糕,慌张之下两人竟忘记覆面,暴露了真容。

执羽扇的清风寨寨主柳玄策非但生性谨慎,而且心思缜密。

他能瞧出苏寒山两人故作镇静的神色慌张,也发现了太子爷李天下手中烟雨剑的不凡。虽没有一眼认出烟雨之名,却也能够断定佩戴此剑者绝非江湖里普通的武修。

柳玄策轻轻摇扇。

寨门前周围雪地上的弟兄慢慢散开,但并未曾退去。

柳玄策笑了笑说道:“方圆二十里内打家劫舍的只有我清风寨一家。这雪夜寒天的,两位公子能摸到藏于深山里的寨子,必然是花了一番心思。找错了地儿这个理由,可没有太强的说服力。”

清风寨寨主柳玄策的声音很软,说话也是文绉绉的富有条理。

与那五大三粗的形体和面容及其不符。

若闭上眼睛,恐怕脑海里还真的会勾勒出年轻俊秀手无缚鸡之力的秀才模样。

李天下极为无辜地与苏寒山对视一眼。

情急之中的理由确实有欠考量。

好在自称江湖经验丰富实际不过是传闻八卦听得多些的南朝太子爷知道何为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也知道识时务者为俊杰。

被一句话戳穿谎言的他只得实话实说。

朝旁边列出一步,与苏寒山肩膀隔了三尺距离的空隙,老气横秋地叹道:“既然瞒不过阁下,我也就敞开天窗说亮话。”

柳玄策说道:“愿闻其详。”

太子爷李天下对苏寒山挤眉弄眼,而后伸手指着后者说道:“都是他!”

苏寒山微愣。

瞬间被李天下的行为举止搞的云里雾里。

只听李天下声情并茂地说道:“实不相瞒,这位是我家公子,姓李名逍遥。我们主仆二人来自楚江东,为的是准备参加开春后的道门考核。”

“由于公子自小体弱多病,养了十数年方能有修行武道的体质。就在两月前,我家公子成功步入武道二重的修为境界。可却苦于没有适当的对手喂招增加实战,在下的境界修为又高出公子太多,无奈之下,便想……”

柳玄策打断说道:“便想闹一闹我这清风寨,顺便让贵公子体验体验什么是江湖厮杀搏斗?”

柳玄策此言一出,周围百余名弟兄又凶神恶煞起来。

他们是谁?

断人财路无恶不作的土匪马贼,寻常人恐避之不及!怎么在这两个不知好歹的小子口中,就成了供人练手的打奴?

便是来自江东的贵公子又如何?俗话说强龙不压地头蛇,怎么着也得尊重一下他们血汗拼出来的职业吧?

瞧着群情激奋,李天下连忙摆手解释说道:“寨主多虑,寨主多虑。”

“我家公子并非此意。”

柳玄策说道:“那是何意?”

李天下扯了一圈谎言,终于进入正题:“我家公子只想与寨子里相同修为的兄弟过一过手,点到即止。”

“当然也不是无偿。”

李天下随身取出百两银票,高高扬起:“但凡与我家公子交手的兄弟,若能从公子手中讨到一招半式的上风,或者说击中一次……一拳,五两银。”

苏寒山有种冲动。

他很想朝李天下踹上一脚。

原以为这家伙又有什么新奇招数,便放任其胡言乱语。

哪曾想最后竟然是怂恿别人击打自己?

一拳五两银。

这些可都是甘为财死越货杀人的狠角,一不留神又岂是输掉百两银子那么简单?同样搭上的,可是自己的小命!

虽说也实现了今夜出行的目的,可怎么想都觉得被李天下摆了一道。

清风寨门前不少人双眼放光。

看着苏寒山文弱清秀的模样,哪里像是能提起刀的二重境修为。况且刀口上舔血的他们都是用伤疤磨练出的实力,相比之下,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豪门公子剑能伤人?

这可是送上门的买卖!

他们跃跃欲试。

那柳玄策又笑道:“权且信了你的话。但若交手的过程中,我清风寨的弟兄受伤了又当如何?”

李天下语结。

苏寒山实在看不下去,接道:“还能如何?总不至于我打赢了,也要赔银吧?”

清风寨门前一阵哄笑。

是轻蔑的嘲笑。

有名清瘦的男子捋着袖子走了出来:“公子若能打赢,我胡三便认了这挨。”

第二十三章 承让

苏寒山瞧着迎面走来的清瘦男子。

约莫三十来岁,眼眶深陷,额前两缕发丝下纹有刺青。

春秋五国虽法治不同,对采花大盗烙印的标记却出奇的一致。苏寒山看的清楚,自称胡三的清瘦男子额前刺青是个‘淫’字,这才发现原来是个采花贼。

江湖人分三教九流,山匪马贼自然也有卑劣之别。

在下三滥中,苏寒山虽说没有深仇大恨,却也自觉不喜采花贼。欺辱良家妇女的行径在他看来比杀人盗窃要不可饶恕的多。

李天下对着苏寒山点点头:“当心些。”

然后便主动后退。

清风寨寨主柳玄策似乎对此也并不反对,吩咐一众弟兄腾开场地。

苏寒山解下剑匣,按入雪中。

第一次真正意义与人交手,或多或少,他还是颇为紧张。

梁关外三百里杀局虽说用心佛掌扛了一记东伯吴重击,却是生死关头无奈之举,与江湖切磋对招又大有不同。

武道二重内外兼修境界的苏寒山尚不会使剑,学了佛技篇阿鼻地狱刀却认为太过凌厉霸道,所以他唯一能用的手段就只有八式心佛掌。

只用心佛掌……

看着苏寒山慢吞吞的磨劲,胡三早已等不及。

华灯初上,夜尚未深。这大雪天里烈酒喝的再多,始终不及寻芳楼里姑娘的玉枕香榻暖和舒服。

盼着赢些银子再去快活一番的胡三说道:“李公子可准备好了?”

这声李公子唤的自然是太子爷赐予苏寒山的名讳,李逍遥。

苏寒山平复心境,太玄经随意而动,抱了抱拳:“请。”

这一字余音刚散,胡三一脚踏入雪地,留下深深的印痕,下一步便高高跃起,五指并拢握拳,朝着苏寒山砸来。

……

一旁观战的李天下破天荒开始紧张,方才游刃有余侃侃而谈的潇洒尽数不见。

与苏寒山一同长大,十数年里何曾见小和尚与人动过手?

虽说这胡三也是武道二重境的修为,江湖采花蜂顶多也是身法灵活了些,拳脚功夫不见得炉火纯青。

可凡事不惧一万就怕万一。

稍不留神若让小和尚栽在清风寨,他罪过可就滔天了。

他知道黄梅前辈隐藏远处定然也不会袖手旁观,但小心驶得万年船总归是没错的。

太子爷李天下那双眼睛异常明亮,堤防着那位清风寨主,也注视着暴起的胡三。

……

有片冰凉的雪落在脸颊。

残雪起于拳风。

胡三拳未至,拳风先至。

抬首望着那道清瘦身影,苏寒山双目微凝。

武道七重第二重境界,泛指那些拥有一定真气数量与武学招数的江湖中人。武道一重到二重的晋升,对刚入修行者行列之人来说,快则三年,慢则十年至三十年均有可能。

这种修行速度的差距在许多江湖宗派与世家豪门子弟之间最为常见。毕竟出身普通一重境的武夫,可是没有修炼上乘心法蓄积真气的资源。

当然,天赋也是不可或缺的一环。

……

对于采花贼胡三,除了同等境界的修为外,苏寒山没有任何具体的认知。

初次交手不免有谨慎的心理,所以在那颇具威势的一拳欺身之际,苏寒山选择避其锋芒。

他说不清楚缘由。

或许是自幼研修佛法赋予他的智慧,或许是太玄经促使他对真气流动与轨迹的感知极为敏锐,他竟能判断出胡三拳路击打的落点与方向。

他并不确定自己的判断是否准确,但临阵对敌容不得多想,只好随心而动,尝试一番。

苏寒山左脚稍稍外撇,左肩后移,侧了侧身子。

视线里速度似乎变缓的胡三拳头便与之真正擦肩而过。

苏寒山近距离地盯着对方不可思议之色充斥的眼睛,那胡三显然根本没有预料到他能巧妙躲开这一拳。

不过他倒也不愧是身手灵活的采花大盗,那一拳紧贴着苏寒山肩膀擦过未果的瞬间,另一只手便从怀中探了出去。

两人距离及近。

只想着躲避第一拳的苏寒山哪里考虑到实战中转瞬即至的第二招第三招甚至是铺天盖地陆续而来的无数招。

胡三一掌拍在苏寒山胸口,然后露出奸诈的笑容。

……

太子爷李天下手中烟雨剑在低吟。

他已做好随时出手的准备。

清风寨门前散开的弟兄开始忍不住为胡三喝彩。

一拳五两银,这买卖也忒值了些。

不过瞧着那位清风寨寨主柳玄策倒是没有任何神情,或许在武道四重三昧境修为的他眼里,这两人不过是在彼此挠痒吧。

……

被拍中一掌的苏寒山下意识的反应是剑眉轻锁。然而紧接着,眼里却浮现惊奇色。

除了瞬间的震颤之外,胸口怎的丝毫没有痛感?莫非这采花贼是在手下留情?

苏寒山狐疑不解。

他看着胡三,发现后者脸上奸诈的笑容渐渐凝固,随着体内真气自然而然的反弹,胡三竟倒飞了出去!

黑夜里,消瘦的汉子胡三在数百道不可思议的目光下砸落雪地,痛苦的惨叫声传荡在清风寨门前。

“三哥!”

“三哥……”

将采花经验极其丰富的胡三视为授业恩师的几名新入伙的山寨弟兄从人群里冲了出来,连忙将雪地里的胡三搀扶起来。

两名不过二十出头年纪性情冲动的兄弟更是扬起长刀欲朝苏寒山砍去。

长舒一口气的李天下见状,不可察觉向前迈了半步。

却听那书生装扮执羽扇的清风寨主不冷不热地喝了声:“愿赌服输,退下!”

凭借着智慧与手段,一手将清风寨拉扯到如今规模的柳玄策在众弟兄心里自然有无上威严,也是其魅力所在。

他的话不说二遍,也从来无人敢违抗。

两名冲动的弟兄恶狠狠地瞪着苏寒山,最终不得不悻悻地收刀返回,将手臂酥麻提不起半点儿力气的胡三背了起来,送入寨中休息去了。

那胡三还及其不甘的吼着:“寨主,胡三不服,还要再打一场。”

……

柳玄策笑道:“粗鄙之人,让两位见笑了。”

苏寒山想起三百里杀局东伯吴的遭遇以及老师所言自己体内真气雄浑程度堪比武道六重太玄境界高手的经历,终是有些明白自幼修炼的佛门无上心法太玄经可怕之处。

苏寒山抱拳回礼道:“承让。”

第二十四章 以剑为刀

苏寒山赢得莫名其妙。

但无论怎么说,首战告捷总比挨打赔银子好得多。

太子爷李天下是这么认为的。

所以他心情愉悦地晃了晃手中银票,故意引诱清风寨门前众人:“还有哪位兄弟愿与我家公子比划几下?”

书生装扮的寨主柳玄策将羽扇负于身后,笑道:“李公子体内真气雄浑让人钦佩。依柳某拙见,这武道二重境的修为倒像是修炼了十数年,比起三重境也只强不弱。我这寨子里同境界的弟兄,恐怕无人是公子的对手。”

瞧着清风寨寨主似要打消切磋念头,苏寒山便说道:“不若只拼拳脚,不拼真气?”

柳玄策说道:“临阵对敌拳脚无眼。当公子自身安危受到威胁,体内真气难保不会做出警觉性的本能反应。”

苏寒山沉默。

方才战胜胡三,似乎也是这种缘故。

心想万不能只战了一场便打道回府,即使自己不予切磋,也得为小和尚多争取些实战机会。

太子爷建议说道:“比兵器上的功夫如何?”

苏寒山微愣,压低声音看着李天下说道:“我只会一套刀法。”

李天下示意无碍:“足矣,足矣。”

苏寒山又道:“可手中也无刀啊。”

李天下瞧着雪地竖着的剑匣:“用你的墨子春秋。”

苏寒山说道:“用剑使刀法?”

李天下说道:“无论用剑施展刀法,还是用刀施展剑法,你闭着眼乱砍一通也行,只要能打赢。”

苏寒山无话可说。

或者在极其饥饿的状态,他能将馒头吃出肉的感觉,虽然他不沾荤。

然而用剑使出刀的感觉还是闻所未闻。

他也不再纠结于此。今儿个主要是为了积累经验,用剑使刀法只当不拘小节了。

他看着中年书生清风寨主柳玄策:“寨主之意如何?”

柳玄策负于身后如心跳般节奏悠然扇动的羽扇忽然停顿,若有所思后唤了一个名字。

“许都。”

……

名为许都的男子是个精壮汉子,提着刀,有一双杀人的眼睛。

他的刀已生锈。

杀人杀的太多,生的是血锈,还有许多缺口。

那胡三是采花贼,他却是从过军的老兵。沦落为寇,是因为酗酒误事触碰了军中令法,又不愿受罚才逃难在外。

他的武道二重境修为没怎么刻意去练,都是战场杀敌砍出来的。

他站在苏寒山身前约三米距离。

斗转手腕,生满血锈百战的刀身映着黑夜里的白雪,更显锋寒。没有任何多余的话,许都的刀自下而上撩起,雪地上刀风滚带着一道印痕,直接向苏寒山手臂砍来。

此时的苏寒山正自伸手取剑。

忽察凌厉的刀风滚斩而至,无暇思索该如何应对的他情急之下翻越而起,脚天头地,一手撑按着竖直的剑匣,一手结心佛掌般若印。

霎时间,苏寒山浑身金光大涨犹如倒立的罗汉好不刺眼!

那刀风穿体而过。

结般若印的苏寒山不觉身体异样,掌下剑匣却被劈作两半,露出三尺七寸长通体漆黑的墨子春秋。

苏寒山的身体因掌下剑匣粉碎而下落,也是他激灵,竟趁机握住了剑柄。

沙场摸爬滚打的许都第二刀高高跃起斩下。

这第二刀与第一刀之间没有任何衔接可言,更谈不上招式,可却干净利落刚猛异常,是最直接有效重击敌人的方式。

倒立的苏寒山剑眉轻锁,暗运真气,握剑的手微微用力,那墨子春秋便被拔了出来。利用身体翻转的惯性,双脚着地后,苏寒山横剑头顶,那一刀刚好砍在不足巴掌宽的墨子铁尺剑身之上。

刀剑相击声传荡在星空雪夜里。

那锈刀断作两截,断裂的部分更是飞到十数米外斜插入雪地中。

苏寒山双臂被刚猛的力道所震,传来微微酥麻的感觉,他盯着不善言辞的许都的眼睛,发现后者不为所动。

稍一用力,断刀绕着墨子春秋剑旋转。

苏寒山后仰着头,生满血锈尽是缺口的刀刃紧贴着苏寒山额前沿着鼻梁划过,顿生冷汗。

旋转了一圈后的断刀被许都收回,与此同时,又是一脚蹬来。

许都一脚蹬在墨子剑身,将苏寒山震了出去。后者双脚沿着雪地划出近十米的距离撞在一块磨平棱角的山石上方才停下。

只觉背后一阵痛楚,面色扭曲的苏寒山并没有意识到身后那块山石已被他体内真气震出裂纹。

眼见许都占据上风,还击中了苏寒山一脚,可算出了口气搏回些场面的清风寨众一阵叫好。

相反,太子爷李天下又担忧起来。

翻转了数个跟头着地的许都还是没有任何神色,尽管苏寒山展现出的临阵应变已经远远超乎许多人意料。

在他看来沙场对敌,长刀有长刀杀人的方法,断刀自然也有断刀砍下的人头。

不给苏寒山留任何喘息之机,前脚刚落地,他就将手中断刀掷了出去。

那断刀速度极快,后背疼痛的苏寒山无瑕查看伤势,眼见断刀飞至,整个人贴着雪地如雪球般滚走,逃避而开。

断刀插入本就崩现裂纹的山石,顿时轰碎炸开。

这一刀之威显然超乎所有人预料,就连那位书生装扮的清风寨寨主柳玄策也是惊讶不解,更别提被深深震撼,忍不住怀疑许都是否隐藏修为的太子爷李天下了。

可见惯了血肉尸骨的沙场老兵许都依然没有半点儿神色,他只知道,在与敌人的搏杀结束之前,任何的情绪波动都会成为致命缺陷,从而被对手利用放大。

虽说这不是生死之决,他还是没有半分懈怠。

毕竟白花花的银子放在眼前,除了死人才不会心动。

掷出手中刀后的许都身如鹰扑兔,抡着长满老茧粗糙的铁拳刹那朝苏寒山欺身而至。

稍有走神,扭头瞧着那炸裂山石的苏寒山面临危机而身体不自觉紧绷,转过头来的瞬间,许都铁拳抡至,砸在他右边的侧脸。

只觉脑袋一阵轰鸣震痛,苏寒山被一拳轰出数米,紧紧握着墨子春秋滚在雪地之上……

第二十五章 阿鼻地狱

冷厉如刀的寒风不知从哪株披着厚厚雪衣的树上吹落一片枯叶,那枯叶无声落在雪地便被李天下踩入脚下雪印中。

他朝苏寒山飞奔而去。

拄着墨子春秋站起身的苏寒山头脑嗡鸣,嘴角挂着血,便是视线也开始出现重影。

他的背很痛,脑袋更痛,勉强站起后就是一阵眩晕。

好在李天下及时赶到搀扶,关切问道:“怎么样。”

苏寒山剑眉深锁,面色痛苦,却还是挥了挥手,示意自己无碍。

那曾爬过死人堆的老兵许都走到远处,将断刀捡了起来。又随手抓起一把雪,抹着剑身的血锈。

许都破天荒地看着李天下开口说道:“一百两。”

他要一百两。

与苏寒山交手中明明只击中两记,按照约定该是十两银,可他仍索要一百两。许都认为,如不是对方掺和,再抡数十拳凑够一百两毫无难事。

如今免受皮肉之苦,少遭了些罪已算手下留情。

瞧着苏寒山伤势,李天下于心不忍,生了退意,极为不耐烦地将百两银票仍了出去:“拿去拿去!”

苏寒山紧咬着牙:“我还可以坚持一会儿。”

李天下说道:“用不着心疼银子。”

额前冒着冷汗,眉心十七颗佛骨念珠结作的阵法若隐若现。元神震荡,脑袋如撕裂般疼痛的苏寒山蹙眉望着正自叠起手中银票的许都:“银子归你,但我还有一刀。”

将银票塞入怀中,许都说道:“公子要出刀也不是不可,只是这一场已然揭过,再比则另算,一拳十两银。”

倔强的苏寒山推开李天下,气喘吁吁地说道:“就赌十两银!”

李天下站在一旁深感无奈。

从小到大罕见苏寒山执拗,可一旦认真起来决定要做某件事,这家伙便是任谁劝说也不会听的倔强脾气。

……

寒山寺十五年除了先天隐疾之外少有病痛的苏寒山此刻状态很不好。他眼前一切都在晃动,仿佛醉酒的汉子,看着随时都会倒下,让人悬心。

他强忍着。

扶着墨子春秋渐渐调整自己的呼吸,坚持要在倒下之前真正出一刀,阿鼻地狱刀。

十数息后,他体内真气随意而动凝实,接着外放。那外放的真气顺着手臂灌注在墨子春秋剑身之上,萦绕盘旋。

于是莫名的热风起于黑色如墨的剑体,灼烫的温度如同来自地狱的烈火,墨子剑周围地面的雪无声无息融化着。

……

赚了百两银后愈发贪婪的许都掂了掂手中断刀,他微微俯身做疾冲状。脚底踩压着雪,也在积蓄着力量与真气。

方才与苏寒山对招,以他丰富的战场厮杀经验自然看出对手的长短所在。

无论从真气数量还是招式武学的精湛程度,许都自认都没有优势。他擅长的是临阵搏杀,而对手最缺乏的也是实战经验。

所以他才用风驰电掣的进攻方式以己之长克敌之短,不给苏寒山留有任何思考招式之间应对的余地。

他相信对方执念的这一刀非同寻常,或许不是武道二重境界修为可堪匹敌。

他更相信这一刀要不了自己的命。

他的命向来很硬。

……

一袭夜行锦衣随风而鼓,苏寒山终于抬起头,将墨子春秋从雪中拔了出来,而后摆臂挥剑以大开大合的姿态顺着太阳东升西落的方向画了一个圆。

圆迹剑光残影闪烁不绝。

当那剑影闪烁的圆首尾闭合的瞬间,苏寒山双手执剑如刀,高举过头顶朝前方挥斩而下。

墨子春秋剑疯涨十丈刀芒宛如天刀劈落。

作势欲冲的许都昂首,目露惊惧,这一刀迎头而来,让他为之胆寒。

他并没有甘心认输等待裁决。

他深知两军对垒临阵退缩最要不得。唯以刀光对剑影,方有一线生机。所以他横刀于头顶,那姿态好似自己砍落第二刀时,苏寒山横剑阻挡一样。

他比苏寒山幸运,因为在他之前,书生装扮的清风寨寨主柳玄策率先抗下了苏寒山的十丈刀芒。

柳玄策像一尊佛,缭绕着真气的双掌合于头顶,两掌之间正是那灼热的十丈刀芒。

“寨主。”许都喉结滚动。

这一刀,自己便是硬着头皮接下,也断然不会毫发无损,极有可能落得残废乃至身亡的下场。

是寨主,柳玄策救了他一命。

“寨主。”

“大当家……”

清风寨门前众弟兄开始躁动,簇拥上前。

那位稳坐第二把交椅同样武境四重修为的二当家更是堵在苏寒山与李天下两人的身后,真气外溢,面色不善。

瞧这阵势,两人想要安然无恙脱身怕是天方夜谭。

……

苏寒山的状态并不是很稳定。

这一刀可媲美武道四重境修为的阿鼻地狱威力不凡,却也耗损太多心神。

虽有太玄经供应源源不绝的真气,可眉心处的剧痛使他无法聚精会神。

额前冷汗顺着愈发苍白的脸颊流淌,不过维持了数息而已,十丈刀芒陡然消散,双腿一软,苏寒山瘫倒了下去。

李天下见状,箭步上前,将其抱在怀中,晃了晃苏寒山的脑袋,神色焦急:“小和尚,小和尚……”

统率近百名山贼马匪的中年书生柳玄策收掌而立,双手负于身后。

羽扇插在腰间。

他看着苏寒山与李天下两个奇怪的少年人,然后将目光移开,落在那位拦住两人退路的二当家身上,微不可查地摇了摇头。

性情暴躁的二当家心有不甘,却还是不敢违抗寨主的命令。

他退了回来。

走到柳玄策面前,想要说些什么,那双虎目不经意瞥见寨主负于身后的双手,震惊地又将话咽了回去。

他看到寨主双手竟在不自觉颤抖……

李天下已无力唤醒苏寒山。

当务之急是趁早送回梅园诊治,先天隐疾再犯,可大可小,他不敢有任何耽搁,连忙背起昏死的苏寒山,捡起墨子春秋剑,看了柳玄策一眼:“我们还会再来讨教的。”

柳玄策长舒了一口气:“请便。”

目送李天下背着苏寒山的身影消失在黑夜的尽头,闭目感知暗中隐藏的可怕气息也随之消失后,清风寨寨主柳玄策才遣散了众人。

二当家赵汉庭欲上前询问寨主硬接那一刀的伤况,谁知柳玄策却没有任何心思说话,默然随着一众弟兄返回寨子。

第二十六章 太师入府

深夜里,大雪封山的清风寨随着众人散去很快又恢复宁静。

灯火通明。

寒风吹雪,从寨门上滑落。

看守寨门的两个汉子经此一闹再没了醺醺酒意,靠在寨门旁,满脑子都幻想着怀揣百两银子沉浸温柔乡的舒坦,不由对那发横财的许都哥哥好生羡慕。

心想着日后定要认真修行,指不定哪天这种好事就轮到了自己。

……

书生装扮的寨主柳玄策掩上房门,走到书案前研磨,而后提起笔,停顿沉思了片刻。

看着仍有些颤抖的手,柳玄策深深吸气。

按照今夜苏寒山与李天下夜行锦衣的模样,他很快绘出了两人的画像,以及两柄瞧着来历非凡的名剑。

两张画像铺展在书案。

柳玄策转身,从书架上翻找一阵,找到前些日子苏唐九皇子经过清风寨地头时,他命人暗中观察描绘出的一行众人画像。

有邋遢老头,有俊美公子,有英姿不凡的将军,也有道门大主教……柳玄策手中画像一张张翻查,当看到一袭青衫木簪绾青丝的九皇子苏寒山画像时,他连忙铺展在书案之上,用砚台压着头脚,与自己方才所画的那张对比了起来。

灯烛映照下,柳玄策的眼睛愈发深邃,仿佛有火光闪烁。

良久之后,他自言自语道:“果不其然!”

……

黄梅老头如承剑御风带着昏死的苏寒山与李天下返回梅园。

一脚踏进门的那刻,侍女琴棋书画四人齐齐迎了出来。

李天下背着苏寒山看了她们一眼,连忙吩咐道:“快去请太医。”

四侍女瞧见九殿下昏死,不知发生了何事的她们也随之心惊。

不过到底是经历过特殊训练能从容应对各种突发事件与场面的人,心惊之后便各自有序分工。

知书知画上前帮忙搀扶殿下。

知琴吩咐府中仆役准备热水。

知棋转身欲出宫城请太医,却被若有所思的黄梅老头唤住:“不能请太医。”

李天下焦急说道:“他这是先天旧疾又犯……”

黄梅老头打断说道:“正是元神旧疾,寻常太医才治不得。”

李天下恍然明悟。

十五年前,苏寒山出生时伴有元神受损的先天之疾,苏唐太医院诸多名医皆束手无策,后来还是太师李国初卜了天人一卦……

李天下回过神重新吩咐知棋:“去丹元学宫,请李太师。”

作为甲子年前成名的江湖前辈,黄梅老头思索事情自然比起李天下周全许多,又补充说道:“记着谨慎行事!无论用什么理由,都不能走漏九皇子先天之疾又犯的消息。”

知棋点头:“记着了。”

……

苏寒山躺在床榻上昏迷不醒。

黄梅老头为其号脉。

李天下与知书知画候在一旁,房间里寂静非常。

或者是巧合,今夜红佛衣并没有擅入梅园。

数十息后,黄梅老头按膝起身:“缺乏临阵对敌的经验,导致出招后真气紊乱了些,至今没能平复。后背的伤势也不算严重,跌打损伤而已,休养几日便无大碍。”

李天下稍稍松了口气,心想就看元神旧疾复发是否严重了。

……

丹元学宫乃苏唐官方机构,设在皇城之内,距离宫城并不远。

一来一回用了两盏茶不到的时间,知棋便将太师李国初请入了府中。随之而来的,还有公主苏暖暖。

女学士装扮的苏暖暖推着木轮车绕过后院红廊。

木轮车上端坐着年岁过百的太师大人。

知棋头前带路,经过一片傲雪梅林便来到九皇子的门外。没有逗留,苏暖暖推着老师走入房间。

那双明亮清澈的眼睛无暇他顾,远远地瞧见躺在床榻上的哥哥,苏暖暖莫名开始心悬担忧起来。

太师李国初总能从不经意的步伐间察觉徒儿的悲喜哀乐,轻叹一声后,拍了拍苏暖暖推着木轮车的手背,这位身份卑微的小公主才意识到失礼处。

缓缓低下头。

李国初看了眼房间众人。

两位侍女自是不用多言,也一眼识出英武不凡的南朝太子爷,最后深邃内敛的目光落在黄梅老头身上。

沉默已久的房间里想起了第一道声音:“前辈。”

那是苏唐百岁太师李国初对黄梅老头的称呼。

他唤作前辈。

素来认为黄梅老头喜吹嘘当年,李天下如今亲耳听见苏唐太师也恭恭敬敬唤这一声前辈之后,才心中愕然。

瞧着两人模样,想来都是百岁余龄,如何这李国初在黄梅面前的辈分就要低一等?莫非是黄梅老头成名太早的缘故?

李天下苦思不解。

相反,作为回礼的黄梅老头只是轻嗯了声,点了点头,便再也没有下文。

苏暖暖推着老师到床榻前,近距离地看着额前生汗的哥哥。

主动取出巾帕,凑上前去轻拭。

而后乖巧地退在一旁。

太师李国初沉息片刻,伸出右手食指,轻轻点在苏寒山眉心之处。

不稍片刻,昏死的苏寒山眉心浮现十七颗佛骨念珠结作的珠串阵法,散发着淡淡佛光,奇妙非常。

李国初闭目感知。

与十五年前刚出生时相比,太师明显感知到九殿下如今的元神不再似春风里随时都可折断的嫩芽,而是历经风霜雨雪生长茁壮了不少,该是太玄经与佛骨念珠结合孕养的功效。

李国初不由自主地点头,看来当初天人一卦颇有成效。

继续感知后又发觉如佛童金身盘坐识海的元神随着本该平静的识海掀起波澜而隐隐晃动,风波不平的海水拍打冲击着端坐的元神,时起时散。

于是确诊了九皇子昏死缘由的太师李国初睁开眼眸,捋了捋白须说道:“该是头脑遭受撞击导致识海震荡,本就有损的元神裂痛从而不省人事。这种情况,就好像被人一掌拍在了未曾愈合的伤疤上产生的疼痛一样。”

“只要休息一阵子,自然无恙。”

房间里的氛围终于有所舒缓。

生恐雪夜冻着了哥哥,细心又无微不至的苏暖暖躬身扯了扯被褥。

李天下彻底放心后,随口又想到一个问题:“如此说来,以后他的脑袋岂不是受不得伤?”

第二十七章 以仙问长生

苏唐太师李国初长叹。

武道修行者身处江湖,与人交手争斗在所难免。

谁又能担保此生不落一败?便是北燕镇妖塔之主那位天下无敌的老匹夫,恐怕也不敢狂言说不会负伤,更何况区区武道二重境界修为的九皇子苏寒山。

李天下丧气说道:“既然避免不了,那为何还要辛苦修武?不如趁着风华正茂享些人间清福,也好过黄泉路上后悔没看过浩渺山河。”

“依你小子的意思,反正横竖是个死,也不必世上走一遭是吗?”

黄梅老头听不得这般认命的灰心话。

武道修行所为何事?

归根到底七个字,得道问鼎求长生。

在他眼中,所谓的命运与注定,统统狗屁不如。哪怕西楚剑皇又如何,人若欺我,我必以剑斩之。

天若亡我,同样一剑斩之。

八千尺剑壁那一战,即便是败,他仍向世人宣告了自己的态度。

吾辈不可欺!

吾剑更不可欺!

这些后生晚辈如今不过是面临一场病痛的考验,就敢轻言放弃,也忒一代不如一代了。

李天下哪敢顶嘴:“我就是发个牢骚。待小和尚醒来,还得告诫他,以后非但要修行,更要拼命修行,做到羽化登仙独孤求败的境界,看那该死的先天之疾还会不会再犯!”

……

与老师返回丹元学宫后的整整一夜,心里牵挂着哥哥伤势的苏暖暖辗转反侧无法入眠。

第二天一早,她便决心向老师说明缘由,然后带着包袱行礼全副家当被接入了梅园,算是彻底搬了进来。

而此时,躺了一夜不省人事的九皇子也终于苏醒……

景佑二十四年的头场雪尚不曾遁去踪迹,阴沉的天,仍是异常清冷。

从小到大极少赖床的苏寒山执拗下了床榻。

即便识海里的元神仍有阵痛,他还是坚持按照黄梅前辈所教的方法,正确引导疏通体内窜乱不稳的真气。

因为他知道,这是修行的必经之路。

他很珍惜自己得之不易的性命,所以为了活得长久一些,他会更勤奋地修行。

以仙问长生。

……

乖巧懂事的苏暖暖搬入梅园后,便前前后后忙个不停。若不是苏寒山命知书唤她,那丫头恐怕还在厨房亲自熬药呢。

“昨夜劳烦李太师上门诊病,都没来得及亲口道谢。”苏暖暖搀扶着苏寒山出了门,小心翼翼地走到梅林秋亭里坐下。

“等学宫里见了老师,我再替哥哥转达谢意。”苏暖暖泡了壶茶,递到哥哥手中,让其紧握着取暖。

发间插着杨柳枝儿的黄梅老头破天荒地卸下了背后的棋盘,走路似乎都轻盈许多。大老远的嗅到茶香味儿,便如飞舞的白雪红梅轻飘飘地游荡过来。

苏暖暖瞧着这位不修边幅的老前辈极为有趣,也听说过父皇给哥哥寻了位首席剑术教师的事儿,见老前辈挨着哥哥坐了下来,主动又斟了一杯茶。

昨夜初见苏暖暖便觉亲切如故的黄梅老头赞赏地看了丫头一眼:“李国初那小子倒是捡了个便宜,小丫头不如改投老夫门下,拜我为师如何?”

苏暖暖着实吓了一跳。

苏寒山也颇为震惊地看着黄梅老头。

相处数月以来,他还是第一次听黄梅前辈如此直接了当的赞赏别人,而且还是主动收徒。

这话要是落在太子爷李天下耳中,恐早就闹翻了天。

心想暖暖这丫头难不成天赋异禀?苏寒山便忍不住追问道:“暖暖适合学剑?”

黄梅老头吹了吹微烫的茶:“不适合。”

苏寒山说道:“那您方才的话是……”

黄梅老头瞪眼说道:“老夫瞧这丫头,打心眼里喜欢,不行?”

苏寒山无言以对。

江湖前辈高人行事,总让人摸不着头脑,更无规律可言。

渐渐地,他也习以为常。

苏暖暖不懂剑,却能感受到不修边幅的老先生言语中透露的善意。

只是老师于她而言亲如生父,从没想过另投名师的她便带着歉意说道:“前辈若喜欢喝茶,暖暖每天都可为前辈泡上一壶。只是这拜师,是万万不可的。”

黄梅老头叹气说道:“唉,被嫌弃了。”

以为自己又闯了祸的苏暖暖连忙起身解释说道:“不是这样的前辈。”

苏寒山拉着她的手,无奈笑道:“前辈与你开玩笑的。”

苏暖暖偷偷看了老先生一眼,发现后者笑眯眯地盯着自己,并不习惯黄梅老头行事作风的她还是胆怯地低下了头,躲避着目光。

小小年纪便养成这种性格,可以想象以往十数年这丫头的宫城生活究竟多么黑暗。瞧着这似曾相识瘦弱娇俏的模样,忍不住想起些陈年往事的黄梅老头说道:“不拜师也可以,不过丫头你要答应老夫一件事。”

苏暖暖轻声细语:“什么事?”

黄梅老头难得认真地说道:“日后受了欺负就与老夫说,我帮你讨回来。”

苏暖暖抬起了头,不可思议地看着黄梅老头。无论这话真实与否,她都深深感激。想起十数年里受到的那些欺凌,不知不觉间,泪水又模糊了双眼。

……

侍女知书从外院走来,走到亭外:“殿下,长皇子求见。”

苏寒山伸了伸腰,手按着后背疼痛处,蹙了蹙眉:“长皇兄?”

知书提醒道:“长皇子还带着那日御道上殿下惩罚的那群奴才。”

苏暖暖闻言,险些打翻手中杯盏,小脸满带歉意地看着苏寒山:“对不起!暖暖给哥哥惹麻烦了。”

苏寒山起身,揉了揉苏暖暖的脑袋笑道:“说不准长皇兄是带着奴才来赔罪的呢……”

从兄妹两人的对话中听出些许端倪的黄梅老头搓了搓手。

他刚刚允下承诺。

这才没过半盏茶的光景,便有人上门兹事。

……

知书搀扶着苏寒山来到外院时,正瞧见皇长兄苏解语手里牵着绳站在梅园府外。

绳的另一头拴着十数名宫女奴才。

苏寒山犹疑了片刻,便走出府门前,亲自迎接:“长皇兄驾临梅园,怎的不提前知会一声,我也好早做安排,不至于怠慢了兄长。”

已是而立之年的皇长子苏解语笑道:“九弟面前,哥哥我也不打哑谜了。今儿个来,是带着这群不长眼的狗奴才,给九弟赔罪的。”

龙生九子。

苏唐九位皇子之中,长皇子苏解语是容貌表征最有特点的一位。

他的举止投足及富优雅。

他唇红齿白,声音细腻。如果不看其人,只听其声,定然会让人误以为是个女子。

他更加有女子一般的生活洁癖。

第二十八章 苏武令

苏寒山的目光落在绳头另一端拴着的十数名婢女奴才身上。

他的记性很好。

无论那位曾被自己踹过一脚仍负伤在身的彭姓公公还是其余婢女宦官,他都大有印象。

苏寒山笑了笑,伸手礼请说道:“我想长皇兄误会了,他们真正要道歉的人不该是我,而是小十妹。”

皇长子苏解语不知有心还是无意,疑惑复述了句:“小十妹?”

紧接着一副恍然大悟的神色:“九弟是说苏暖暖?”

苏寒山很讨厌这种神情。

尽管是第一次见。

从皇长兄的反应,他能够想象暖暖十数年里究竟生活在怎样的冷眼与嘲讽之中。

她是公主,然而诺大的宫城却没有一个人给予过公主该有的尊重。

哪怕是高高在上的父皇。

苏寒山领着苏解语入府,笑道:“是的。刚好这会儿,暖暖就在我府中呢。”

长皇子苏解语低头掸了掸衣角瞧不见的灰尘,极好地掩藏了眼中闪过的一抹冷厉,随后附和笑着:“可真是巧了。小十妹在哪儿?快唤她出来,让这群狗奴才当面请罪。”

苏寒山冲着身旁知书点了点头,后者便告退离去。

“自然是要的!如不以儆效尤,日后这宫城奴才岂不反了天了?传出去,也有损长皇兄的名声,让旁人看皇室笑话。”

苏解语说道:“九弟说的在理。此等侮辱公主的行为绝不姑息,定要严惩不怠!”

元神隐隐作痛真气浮动的苏寒山带着苏解语步入厅堂。

那一众奴才安分地跪在门外。

侍女知画奉上茶水糕点。

苏解语捏起了一块甜糕,搭眼瞧了瞧,对甜食干净安全度数深抱怀疑,于是又轻轻放下。

只是装模作样地端起茶盏,说道:“今日过府,其实还有一件要事。”

苏寒山似有所料:“长皇兄但说无妨。”

苏解语滤着杯中茶叶,动作姿态如女子般优雅,尤其是那翘起的兰花指,看着总让人恶心颤栗。

他用那细腻柔软的声音说道:“九弟该知晓,还有月余便是我苏唐天都一年一度的符节会盛事。”

苏寒山有所耳闻。

天都一年一度的符节会起源于战国之末。

据说彼时的唐国在纷乱三百年的诸侯之中算不得强大,甚至还经常饱受邻国欺凌。直到大约八十年前,唐国出了位威震八方的名将苏武。

擅使刀的苏武自统帅唐军以来,历经大小战事无数,几乎是攻无不破战无不胜的典范。尤其是那一手令人风闻亦胆寒的刀法,更是一度与年轻的剑客黄梅被凌云阁誉为一时之刀剑双璧。

也正因如此,短短数年间,唐国便从诸侯国中迅速崛起。

那一年,在西蜀铁骑踹开鲁国国门奠定春秋之始的三年前,苏唐也迎来最后一场战事,与东越国的生死存亡一战。

出于对名将苏武统军才能与不败刀法的忌惮,东越国暗耍伎俩收买了当时苏武身旁担任副将之职的一名将领。

那副将按照与东越国的约定,刻意带领精锐的大唐前锋军深入孤地久久不返。

他们以八千子弟兵的性命引诱苏武上当。

果不其然。

不能眼睁睁看着八千弟兄命丧他乡的苏武亲率三千轻骑前来营救误入孤地的八千前锋军。

他们步入了陷阱。

东越国为了迎接这位战无不胜的苏唐名将,用了整整十五倍的兵力,几乎举国之兵封锁了唐军所有退路。

然后是一场血战!

天时地利人和尽失的苏武战败被俘,被那背叛他的副将亲自押解到东越境内,开始了长达两年的俘虏生活。

在两年七百多天的日子里,东越国主曾不亚于百次表达过自己对苏武的惜才拉拢之意,并许以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高官俸禄乃至享之不尽的美人常伴左右,可那苏武却始终无动于衷,从不敢忘却自己的故乡国土。

两年后,也就是战国末年,唐军再度逼境。

东越国主再无耐心,便开始对苏武施以各种残酷刑罚,试图屈打招降,令其率军抵抗唐兵。

那时越国渐弱,唐国正盛。

率领唐军的更是曾与苏武出生入死的一位皇子,贵为东宫之主的苏寒山的祖父。

几经周折婉转,唐军终于踏破东越国门,将身心俱残的苏武营救了出来。

之后战国末年,太子登基,为表彰苏武之气节,唐帝便命人修建了苏武庙享百姓香火供奉,并以天子之名举办了第一届符节会。

旨在论武,并且择出品行端正武冠群英的年轻俊彦,然后御赐苏武令。

因此对于苏唐男儿来说,苏武令是一种至高无上荣誉的象征。即使它没有许诺任何实权与富贵,却也让苏唐满腔热血的年轻人趋之若鹜。

……

苏寒山曾风闻符节会的举办者历来由父皇指定,如今听苏解语提及,便猜想说道:“今年符节会的东道主,莫非是长皇兄?”

苏解语从袖中取出一则红名拜帖,递了过去:“我现在正式向九弟发出邀请,符节会时可不能缺席哦。”

符节会的参与者,除了朝廷专门机构提前从各地按照条件上报的人选中另做筛选之外,负责举办的东道主也有独立的邀请权。

便是这不可拒绝的红名拜帖。

苏寒山微感讶异。

稍稍愣了片刻,便接过拜帖,细看了贴中内容,而后笑道:“看这笔墨挥发程度,该有好一阵子了。想来长皇兄在小弟入天都之前,就已惦记多时,”

苏解语眯着眼睛笑道:“谁说不是呢?咱们可是血浓于水的兄弟……”

咬字清晰的‘兄弟’两个字眼萦绕耳畔。

苏寒山笑而不语。

听见脚步声后蓦然抬眸,见苏暖暖出现在门前。

皇长子苏解语也转过了身,瞪了那群跪在门前的奴才们一眼。

为首的彭姓公公会意,便开始卖弄着哭腔求饶起来。

苏暖暖起初心里仍有些畏惧。

畏惧这群经常欺辱自己的奴才,畏惧那位长皇兄。

不过当她目光与苏寒山碰撞,确认过眼神之后,终于拾起了些许勇气。

看着身旁围绕的婢女奴才,苏暖暖很认真地说道:“我以后不想再见到你们。”

第二十九章 暖暖的,很贴心

皇长子苏解语声音细腻刺耳:“瞎眼的狗奴才,没听见公主的话?还不谢恩滚出去!”

以彭姓公公为首的婢女奴才如蒙大赦,连忙磕头谢恩。

他们慌乱地起身,你撞着他,他撞着你……拴在同一条绳上,如不齐心配合是无法站起来身的。几番挣扎,在正厅门前徒演了一场戏剧,惹得知书知画两名侍女掩面嗤笑个不停。

苏解语轻放茶盏,习惯性地掸了掸衣袍灰尘起身:“府中还有事,为兄也该告辞了。”

苏寒山按着扶手起身,稍一用力,便觉识海一阵剧痛。

细节性地停顿刹那,微微闭目蹙了蹙眉,随后又睁开双眼缓缓起身:“我送长皇兄。”

从入府瞧见这位九弟的那刻,苏解语便心有狐疑,怀疑苏寒山可能负伤在身。如今又捕捉到这一幕不易察觉的细节,他更加笃定自己的猜想。

如果是普通内外伤倒还好说,就怕不治的先天之疾复犯……须知古往今来,还没有哪位帝王开先例将九五至尊之位传给一个短命的皇儿。

因为那等同于亲手断送国运!

苏解语狡黠地笑道:“九弟有伤在身,需好生休养才是。”

苏寒山苍白无力的状态自然隐瞒不了受伤的事实,但还是会留个心眼:“一些皮肉伤,不值长皇兄挂念。”

苏解语笑而不语,门前从苏暖暖身边走过时,温和的点了点头。

……

后院走来的李天下瞧见娘里娘气的苏唐皇长子出了府,极为有趣地笑道:“被人打了奴才还特地上门道歉,这苏解语不是脑子有问题,就是别有用心。”

苏暖暖扶着苏寒山走出门外。

他倒没有想太多:“至少从今以后,宫城里不会再有不开眼的主子奴才欺负暖暖了。”

此事日后在宫城传开,倘若还有刻意为难十公主的,那则是明摆着与九皇子过不去了。

苏寒山相信,如此明显且愚蠢的对手不会存在。

看着哥哥有些苍白的脸,苏暖暖心里暖暖的:“谢谢哥哥。”

苏寒山摸了摸她的脑袋:“谁让暖暖很贴心呢。”

并未瞧见何时出府的黄梅老头心情愉悦地走了进来。

苏寒山好奇问道:“前辈您打哪儿来?”

蓬乱的发间插着杨柳枝儿的黄梅老头随口说道:“不过就是出去教训了几个蟊贼,不必大惊小怪。”

苏寒山愕然:“您该不会追出去打了长皇兄?”

苏暖暖发现新大陆似的看着老先生。

黄梅老头吹胡子瞪眼:“老夫打就打了,他苏景佑还敢寻老夫的晦气不成?”

苏寒山可算五体投地。

身边这位昔年纵横江湖的老剑神,看来不止是一张保命符。那一言不合就动手的脾气,更像随时都会在身边爆炸的送命符。

……

午后闲来无事,白雪掺和着红梅飘舞的九皇子梅园府邸展开了一场关于武道修行的激烈讨论。

具体的内容除了对昨夜清风寨实战的分析之外,重点倾向于苏寒山修行的方向。

南朝得了佛珠解语,神阙大人赠了千字符,黄梅老头又要传授剑术……苏寒山若释剑道三门兼修,看看书,画画符,养养剑……一整天下来,恐连吃饭睡觉的时间也剩不了,更别提处理繁多的琐事了。

长此以往,不是累死就是走火入魔的下场,还妄谈什么以仙问长生。

在人生经历与江湖经验皆丰富的黄梅老头看来,这是病,贪婪的病。

得治!

苏寒山的书房里,黄梅老头翘着二郎腿抱着茶壶说道:“关键在于你自己,释剑道三门总要有舍有拿。”

钟爱剑术不喜佛法的李天下建议:“干脆只修剑。没有那么多花花肠子,直截了当。”

黄梅老头说道:“也不至于这么贫瘠。老夫的剑道重意不重形,所谓无招胜有招便是此理。你只需每日抽出个把时辰养剑意就行,用不着苦练那些个花里胡哨没用的剑术。”

坐在书案后的苏寒山若有所思问道:“剑意该如何养?”

黄梅老头说道:“自然要用剑气来养。”

苏寒山又问:“何为剑气?”

黄梅老头解释道:“真气乃源,通过剑体释放既是剑气,通过刀身施展则是刀气。”

苏寒山说道:“这么说来,养剑意岂非不可妄动出剑?”

黄梅老头讶异:“聪明。”

一旁的太子爷李天下听得云里雾里:“本太子爷若现在开始蓄气养剑意还来得及吗?”

黄梅老头摇头:“来不及。”

李天下极为不甘:“为什么?”

黄梅老头看着李天下说道:“你与他不同。如果将他比作一张白纸,你小子则是一张信手涂了鸦的废纸。你修剑已有些年头,如今武道四重境修为算是在按部就班地走着自己的剑道,岂能半途而废转修老夫的剑意?”

李天下听得明白。

武道修行者半途而废破而后立的故事,在说书先生口中传奇的故事里倒是听的多,可现实江湖中,寥寥无几。

因为这不仅仅意味着重头再来,还时刻伴有走火入魔的风险。若要他舍弃一身修为,改投他道,认真想来,还真的缺乏这般勇气。

李天下叹气说道:“这就是前辈一直以来不肯传我剑道的真正原因了。”

黄梅老头瞪了瞪眼:“不然咧?你以为老夫真如你想象的那般小气?还不是为你着想?”

李天下低下了头。

第一次显得落寞非常。

终于让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尝到教训滋味的黄梅老头暗自乐了好一会儿,补充说道:“你若真想学剑,老夫还有七十二手棋路,可以考虑勉强教你那么几招。”

李天下猛然抬首,双眼放光。

……

梅园的讨论注定无疾而终。

因为无论怎样的建议,最终拿定注意抉择的人始终还是苏寒山。

苏寒山想修剑,养剑意。

他也想画符。

所以在李天下拉扯着黄梅前辈离开学剑后,暗自下了一个决定。他决定在参透千字符之前,暂且不再看那佛珠解语修佛技。

毕竟若将心佛掌与阿鼻地狱刀练至炉火纯青的境界,也足够他应付一个月之后的符节会了。

何况,他坚信画符的时间不会太久。

凤栖梧用了三个月。

怎么着他也得在三个月之前符惊天都吧?

否则何以面目见佛衣?

第三十章 苏寒山与他的镜子

苏寒山府中养病的几日,天都城的头场雪也已化了八九分。

唯有某些阳光照不到的片瓦背阴角落与人为堆积的雪堆上还有些残留,顽强地向人们昭示着这世间它曾来过。

当然化雪的速度要归功于天空的晴朗,这是常识。可同样在苏寒山休养的这几日,暴露太阳光下的这座宫城却并不怎么晴朗,甚至疑云密布。

这一切源自于两则传闻。

在皇长子苏解语离开梅园后的第二天,宫城乃至整座天都开始流传九皇子先天之疾复犯的消息。

说是九殿下北归天都不到十日便旧疾复犯卧病在床长睡不起,弱不禁风的体质实在不适合长居苏唐。若执念逗留,恐命不多时。

另一则传闻则是关于十公主苏暖暖。

针对苏寒山的善意,谣言说九皇子刻意收容十公主入住梅园府邸,是在暗示自己支持静妃与穷酸秀才苟合一事的立场。

为一己之私重提当年宫城丑闻践踏陛下颜面,其心卑劣,其罪当诛!

苏寒山自然懒得理会子虚乌有的谣言,无论是否出自前脚离开梅园后脚便被莫名其妙之人揍了一顿的长皇兄苏解语之口。

当然也看得透幕后居心叵测者所图。

归根到底不过是为了削弱父皇对自己惹人眼红的恩宠,以及提醒天下人,苏唐的未来不能交到一个命不长久的瘾君子手中。

苏寒山没有出面澄清,是因为他觉得父皇恩宠不过是对往日十五年缺乏关怀的弥补,也并没有明确透露要将自己立为东宫之主的意念。

既然谣言不符实,又何必在意?

只是每日瞧见情绪低落的暖暖,苏寒山心中愧疚不已。

“都说谣言止于智者,可这宫城里也不见得都是聪明人。”

清晨醒来。

顶着俩黑眼圈的太子爷李天下出了个主意。

于是在陪同苏寒山乘坐马车出宫城时,刻意命知画驾车绕着宫城皇城多转了几圈。

掀开车帘,也不顾透入衣衫的凛冽寒风,就是要让暗地里无数双眼睛瞧瞧,九皇子是否真如谣言所说卧床不起。

……

马车驶出朱雀门,知书放下车帘,终于不再透风的车厢里才有了一丝舒适意。

苏寒山叹了声气说道:“但愿此举能让谣言不攻自破。”

白衣抱剑的李天下打着哈欠说道:“你那皇帝老爹也不管管。”

苏寒山似是看透说道:“古往今来,你见过哪位帝王会插手膝下众皇子争夺东宫的事情?”

李天下说道:“总有偏向吧?”

苏寒山摇了摇头:“说起来都是他的骨肉,对谁的关心又能多了少了?不过是提供平等的对待基础,在同一条水平线上,众皇子各显神通胜者为王罢了。”

李天下颤栗:“手足相残,太过残忍!”

苏寒山说道:“却能决出真正有能力统治河山的雄主,不是吗?”

李天下诧异地看着苏寒山的眼睛:“我觉得,你好像变了。”

苏寒山笑了笑:“哪有这么快!”

这是一抹苦笑。

因为苏寒山知道,在庙堂与江湖的染缸里,每个人都会变,或早或晚的问题。

……

一如既往。

李天下汇聚楚南诏闲逛天都。

苏寒山则一路车马,朝天符山走去。

自从上次见过老师之后,那位补天教掌教神阙大人便颁布了教谕,宣告已将九皇子苏寒山收为门生的事宜。

正式成为补天教未来掌玺人的苏寒山第二次入道门,所受到的待遇截然不同。

至少在通往老师居住的竹院路上,凡所遇见的道门弟子,确切的说是补天教道童教徒,都会恭恭敬敬地对苏寒山唤一声师兄,而后执礼。

古语说一个人拥有多少实力,就要相应承担多少责任。放在苏寒山这儿,倒成了享有多少尊重,就要肩挑多少重担。

被补天教上至掌教下至道童寄予厚望的苏寒山为了给路途师弟师妹们还礼,耽搁了许久时间,才来到老师的竹院门前。

刚伸手推门,便听到院子里传来老师宽慰的声音:“比预想中早了几日,不错不错。”

苏寒山疑惑了片刻,随后走了进去。

满院阴凉的葫芦藤,有的还挂着残雪。

苏寒山进了屋子,瞧见躺在竹椅上看书的神阙大人,恭敬执礼:“老师知道我会来?”

须发皆白一身道袍的神阙大人指了指火炉旁的竹凳,示意苏寒山坐下:“也并不难猜。你若练习了为师给你的千字符,自然会满腹疑问上山请教。不过,早来了几日倒是让为师惊讶。”

苏寒山坐在火炉旁,伸手烤了烤暖:“老师觉得,我早了几日?”

神阙大人沉思片刻说道:“至少三日。”

苏寒山问道:“为什么是三日?”

道门辈分最高的神阙大人说道:“因为凤栖梧那小子就是在接触千字符后的第十天复而登山的。”

苏寒山苦笑。

心想果然还是与凤栖梧脱不了干系。

似乎从他北归时起,无形的命运就将他与七哥苏幕遮以及凤栖梧联系在了一起。在天都宫城内,苏幕遮是他的镜子。而在道门天符山,凤栖梧就是他的倒影。

天都百姓或道门弟子,甚至是宫城里的那些王公贵族,总会有心无意地将他与这两人比对一番。

即使一开始在他看来,没有必要,也很无聊。但日子久了,却难保自己不会渐渐在意起来。

毕竟那牵扯到苏唐至尊之位与道门之主。

甚至还有一位知己红颜。

苏寒山笑道:“看来老师眼光不俗,我比凤栖梧的天赋还是要强一些。”

神阙大人难掩笑意。

将手中书放在一旁竹案上,端起微烫的茶水抿了一口:“言归正传,说一说这些日子画符的感悟。”

苏寒山倒不见外,给自己也斟了一杯茶:“徒儿有几个问题想先请教老师。”

神阙大人说道:“说吧。”

苏寒山想起从侍女知书那里听到凤栖梧曾符惊天都的传闻,想借此验证自己的猜想,便说道:“千字符之中是否藏有某种规律?”

披道袍的神阙大人放下杯盏的手停顿了刹那,捋着白须说道:“你发现了自然就有,你若没有察觉,自然就没有。”

第三十一章 天符术

神阙大人给的答案如同鬼神学说一般,信则有,不信则无。

不过苏寒山不认为老师在打哑谜。

至少看着不像。

而且从某种程度来说,这句模棱两可的话已经解答了他的疑问:千字符中确实蕴含着某种规律,不可言说的规律。

这世上有庸者与天才之分,便就存在着从凡人通往不凡的捷径道路,大道至简!

这是苏寒山所坚信的理念。

如今既然确定这条通幽曲径的存在,那么接下来要做的就是找到这条路,然后试一试。

苏寒山双手握着温热的茶盏,问了这几日画符困扰自己的第二个问题:“符可以铭刻在剑上,可以铭刻在刀上,可以铭刻在马车,也可以铭刻在宅邸……世上没有无法承受道符的载体,是这样吗老师?”

补天教掌教神阙大人说道:“不错,这是江湖武道修行者皆知的答案。”

苏寒山笑了笑,倒没有觉得尴尬。

第二个问题算是抛砖引玉,他其实想问的是接下来这个问题:“这么说,道符与世间万物都有共同之处。这一点共同之处就是符可铭刻任何载体的基础?”

神阙大人起了兴致。

从苏寒山抛出的三个问题来看,后者并没有局限于千字符的形式,而是在寻求最原始最根本的道符理解。

简单些来说,他是在挖掘历史,挖掘当初创立道符的老祖彼时灵感的来源。

如同人族创立文字,从世间万物之形临摹,提纯,简化而后赋予一定的意义,便成为今日通用的书文。

那么以此类推,道符的演变是否也经历了这些过程?取自于天地自然,所产生的效用却高于天地自然。

这岂非就是人族的智慧?

看穿了苏寒山解符的思路,须发皆白的神阙大人愈发觉得收对了徒儿,老怀安慰。

十五年前,苏寒山出生时就极具慧根。而后南朝修禅学佛,虽无武道修为,却开启了无上灵智。

非但过目不忘,待人处事更能透过表象看本质。

极为难得!

仿佛已看到不久将来补天教在苏寒山手中重夺国教正统之名的景象,神阙大人笑道:“确实如此。”

与自己画符苦思数日得出的结论愈发接近,苏寒山内心开始有些难掩激动:“这共同之处是?”

神阙大人坐直了身子:“不可说。”

苏寒山意识到激动之下自己表述有误,便转换了方式问道:“徒儿今日登山,从梅园乘车出承天门,再出朱雀门,然后来到天符山脚,之后步行到竹院……这个过程,或者说中途的轨迹,是否是徒儿无意间画的一枚符?”

神阙开始惊讶苏寒山的理解能力:“自然是符。”

心跳加速的苏寒山又道:“我观府邸内随风飘落的红梅,有的在画着弧线,有的却径直攀升,有的则一直打转,它们岂非也是符?”

已断定徒儿彻底领悟道符本质的神阙大人呵呵笑道:“是符,还是千字符中的符。”

站在道门之外,只觉隔着一层薄纱便能触及道义的苏寒山忍住内心的激动。

他站起了身,伸出手指,准备捅破这层纱:“剑气是符,流水是符,经脉是符,山峦的高低是符……文字的横平竖直也是符!”

苏寒山鬼使神差的那根手指,在面前虚空里画了一个‘一’字。

霎时间,只觉识海内有滔天涟漪欲荡起。

仿佛窒息的他眼前一黑……

神阙大人见状,面带惊色起身,陡然挥袖将那尚未完成的‘一’字符抹去。

苏寒山识海归于平静,眼前的黑幕也渐渐虚无。心有余悸的他额前冒着冷汗,不可思议地看着老师。

方才那一刻,他竟感觉自己是在面临死亡!

那不是幻觉,因为太过真实。真实到他的五感全都消失,甚至连自己的存在也感受不到。

他惊吓地咽了口唾沫,用袖角抹了抹脸颊冷汗,看着老师说道:“方才……”

补天掌教神阙大人示意苏寒山安坐,本该喜出望外的他却叹了声气说道:“为师果然没看错人,不到十日的光景,你就领悟了天符术。”

苏寒山灌了几口茶压惊:“天符术?”

神阙大人说道:“道门传承至今所演变提纯的千字入门符自然有它存在的合理性,非但如今两教中人,就连为师与璇玑师弟当初拜入道门也是从千字符开始学习修行。正如道门中人所理解的一样,千字符是往后练习文印咒斗甚至布阵的基础。”

“但它有局限性。”

“它的局限性就在于,由千字符组合排列而得出的符文,只能算是道符,并非天符。”

苏寒山问道:“难道天符术的威力要在道符之上?”

神阙大人说道:“岂止!春秋甲子年,如今江湖里除了为师与你师叔之外,也就只有凤栖梧那孩子算是领悟了天符术。除此之外天下道门弟子,所修之符皆为道符。”

苏寒山有些不理解:“既然老师会这天符术神通,为何不直接传授?反而要道门中人修行千字符呢?”

神阙苦笑:“这世上又有几人生来天启般的智慧?天符术除非自己领悟,强行灌入的理念,若没有那份慧根理解,画出来的符也只能是残符,而且还会伤及元神,弊大于利。”

苏寒山心想原来如此!

大道虽至简,但由始至终能够曲径通幽的人,芸芸众生之内,还是极少数。人们生存的最终归宿,仍是趋于平庸。

见徒儿沉默不语,须发皆白的掌教神阙提醒说道:“天符术极耗元神,你生来元神受损,切记不可妄自画符,否则性命休矣!”

苏寒山被泼了冷水。

这种感觉,如同打开通往另一世界的大门,却只短促的看了一眼繁华盛景,而后大门又死死地关闭,让他瞬间回到现实。

辛苦忙活了许久,结果什么也没有改变与发生。

苏寒山问道:“那我还能画普通道符吗?”

神阙大人起身走到藏书架,又翻腾出来两部介绍文咒印斗与以符构阵的道门典籍,丢给了苏寒山说道:“回去临摹试一试便知。”

第三十二章 一夜画尽道门符(上)

将两部典籍卷了起来紧握着,苏寒山暗自叹气。

心想您即便知徒儿打小读佛经通禅理,也不能每次登山都使劲儿送书啊,那千字符还没翻腾完呢!

神阙大人似乎总能看透苏寒山所想,捋着白须笑道:“不必有心里负担。这两部书闲来无事权当解闷儿,也顺便了解些道符衍生的用处。修行本是愉快事,你若苦着脸从为师的竹院出去,旁人见了,还以为老道亏待于你!不值,不值……”

苏寒山为之汗颜。

头回听说堂堂补天教神阙大人竟也惧闲言碎语,真是巅峰了他对化凡境神仙的认知!

掌教大人负手从苏寒山身旁走过:“走吧,为师带你去七星院瞧瞧。”

……

道门七星院位于天符后山,呈北斗七星的形状排列在圣殿之后的青翠山峦里。

其中天枢天璇天玑天权四院乃截天教院。

玉衡开阳瑶光三院则归补天教所管。

一门两教义,注定争斗不休。

如今截天教任国教正统之名,除了璇玑大人要尊称神阙大人为一声师兄之外,在这天符山乃至苏唐境内,补天教则是处处遭压制。

只因璇玑大人座下出了个凤栖梧。

苏寒山自然也知补天教门的窘迫境地,被寄予厚望的他已在努力了。况且光芒盖过凤栖梧这种事,总要按部就班一步步来。

急不得!

残雪点缀的后山里,苏寒山与老师沿着别致幽雅的石径小路一边走一边谈。没有固定的话题,自然也没有敏感的话题,想到什么便说什么。

“有件事需要你了解一下。”

“老师您说。”

“天都城中有座诛仙阵。”

苏寒山不解问道:“什么是诛仙阵?”

须发皆白仙风道骨的神阙大人说道:“简单点来说,就是可诛杀武境七重化凡神仙的大阵。”

苏寒山语结。

心想这解释还真够简单的。

不过对于诛仙阵的说法,他确实第一次听闻。惊讶之余也能理解,想来该是苏唐历代祖先未雨绸缪所留的后手。

苏寒山问道:“为何徒儿一定要知道?”

负着双手的补天掌教说道:“因为你是老道门生,补天教未来掌玺人。”

“凤栖梧也知诛仙阵的存在?”

“那是自然。”

苏寒山想了想。

既然是他必须要了解的事情,还是弄清楚才好。凡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若真有那么一天,苏唐天都需要开启诛仙阵方能渡过劫难,也不至于懵懵懂懂一切未知,便问道:“诛仙阵具体在城中哪儿?它是如何开启运转的,阵眼又是什么?”

“需要你知晓的时候,你自然会知晓。”

“那您提起诛仙阵是……”

“为了告诉你天都城里有座大阵。”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

“好的,徒儿知道了。”

……

“老师。”

“说。”

“您真是个简单的人。”

“这是对老师的夸赞?”

“应该是吧!”

“你是不是在想,与老师聊天很无聊?”

“没有。”

“是因为空空和尚从来不与你聊天吧。”

苏寒山想起南朝姑苏城外桃花山寺里的那个痴和尚,也不知师父怎样了。

……

“师妹你快些,再晚就错过精彩好戏了。”

“你是为了看戏?”

“那是当然!凤栖梧那小子难得被人揍,尤其还是一位倾城倾国的女子!此等罕见事,江湖甲子年恐怕也只这一回。若不亲眼见证,简直天理难容!世上白活这一遭了!”

“你是想看那位佛衣女吧?”

“师妹想哪儿去了,师兄岂是这般庸俗之人?”

神阙大人停下脚步。

落后半肩的苏寒山也随着转过了身。

瞧见道门八小重山里排行第七第八的两位,补天教教徒苍梧谣拉扯着小重山从山石林立的转角处走来。

赶着去演武场观热闹的苍梧谣猛然看到掌教大人与苏寒山,连忙松开师妹的手,两人齐齐上前见礼:“弟子见过掌教大人,见过苏师兄。”

捋了捋白须的神阙大人笑眯眯地瞧着苍梧谣:“赶着看戏?”

苍梧谣心虚低下了头。

在苏寒山登天符山之前,补天教众教徒之中,苍梧谣的修行天赋公认只在凤栖梧之下,若假以时日认真雕琢,未来成就不可限量。

可这小子偏偏又是爱偷懒的主。

十二时辰之中,同为八小重山的破阵子只腾出两个时辰休息,苍梧谣却连两个修炼的时辰都挤不出来。

甘做一团扶不上墙的烂泥。

对此,便是神阙大人也无可奈何。

人各有志!

……

生怕被掌教大人责罚偷懒的苍梧谣点头嗯了声。

那模样极为本分,看着与方才判若两人。

听到佛衣女三个字眼的苏寒山连忙问道:“发生了什么?”

生来玲珑心的小重山瞧着苍梧谣。

碍于掌教大人威严,苍梧谣哪敢开口,一味紧张地低头。

苏寒山乞求的目光落在老师身上。

后者摇了摇头叹息:“没想到补天掌教竟也有不受待见的时候。”

目送老师离去后,苏寒山又收回目光,看着苍梧谣。

八小重山位列第七的苍梧谣终于抬头,确定掌教大人远去之后,方才长舒了一口气,风驰电掣地拉着苏寒山与师妹,边走边说。

“这事儿我也说不准。”

觉着如此拉扯不成体统的苏寒山挣脱了手腕,轻锁剑眉。

苍梧谣又道:“凤栖梧有心仪之人,名字就挂在醉仙楼相字房雅间门前,这在天符山甚至天都城都不是秘密。”

苏寒山点了点头。

苍梧谣说道:“原本除了凤栖梧外,大家也没见过那位佛衣姑娘。一直以来只是空闻其名,臆想其貌,想知道究竟是怎样倾城倾国之姿能让高傲的凤凰低头。可今儿个那位姑娘竟主动找上了山,二话不说就要在演武场上挑战凤栖梧。”

苏寒山困惑不解:“为什么?”

苍梧谣说道:“这就是大伙儿好奇的地方了!没有人知道原因……”

苏寒山沉默。

不知为何,心中却有种强烈的猜想,他总觉得这事儿与自己脱不了干系。

想起那夜隔着屏风与红佛衣姑娘的对话,苏寒山想着,该不会是为了给险些挨了凤栖梧一掌的自己出气,才找上门儿来的?

若真是如此,那这算什么?

苏寒山想着,是护短么?

第三十三章 一夜画尽道门符(中)

天符山上,与天枢院同峰的演武场周围此刻已聚集许多道门弟子。非但有两教七星院修行的道童教徒,还有自持身份刻意站在远处显得与众不同的些许主教。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演武场,那里有两道人影。

眉心朱砂手提费思量脚踝系红铃的红佛衣与额系红丝带俊美如妖一身大红道袍的凤栖梧……两人相隔五米之距对峙着。

天符山道众乃至天都百姓,大都听闻过凤栖梧心仪之人红佛衣的名字,可除了醉仙楼相字房偶然逗留惹得惊鸿一瞥外,极少有人见识过红佛衣真容。

所以一直以来,天都城关于红佛衣的传说很多。

或许世人对江湖中流传的那些美好童话故事有太多憧憬与向往,古往今来金风配玉露可胜却人间无数,所以当这些事情发生在自己身边时,明明无关的人们才会产生一种冲动。

想要亲眼见证珠联璧合,成全一段可流芳百世佳话的冲动。

因此天都城诸多关于红佛衣的传闻里,每一种说法都离不开凤栖梧。仿佛凤栖梧与红佛衣已在人们心中连为一体,无论何时何地,金童的出现必会伴有玉女。尽管背后的真相,是两位当事人拢共见面的次数一只手也数的过来……

凡事人言可畏,三人成虎。

原本子虚乌有的事情就恐人云亦云,最后莫名其妙被当做了真实,平白无故损坏自己清誉。

有心也好,无意也罢。

谣言起于凤栖梧之口,这是不争的事实,也是红佛衣最为反感的地方。

此等行径,君子不齿!

单此一点,比起苏寒山就差远了!哪怕那个假和尚弱得连府中侍女也打不过!

让流传天都的谣言彻底告破,这是今日红佛衣登天符山的原因之一,却不是最主要的因由。

她已被陛下指婚九皇子。

无论两人最终能否修成正果情牵一线,至少现在,有那份婚约彼此牵绊。换句话说,苏寒山是她的未婚夫。这是目前为止,红佛衣所认定的事实。

今日,她非但要将这则朝堂之上唯有少数几位重臣心知肚明的事实公诸于众之外,还要当着世人面前出一口恶气。

前不久,她的未婚夫在天符山险些受伤,为此她很恼怒。

所以她来了。

……

红佛衣站在凤栖梧身前五米处,冷冷地看着那张完美的脸,心想明明是苏唐年轻一代最耀眼的天骄人物,将来注定成为万民敬仰的截天教掌教甚至统领道门,这般天眷之姿却偏偏心胸狭窄城府极深,红佛衣便没来由感觉几分恶心。

耳畔议论声不断。

从她出现的那刻,演武场周围的各种喧哗便从未停止。

总结出来,无异于赞叹她绝色之容,落雁之貌,与凤栖梧天作之合郎才女貌等等类似……红佛衣早已听得倦了。

她看着凤栖梧说道:“动手吧。”

浑身大红道袍披散着红发的凤栖梧很不高兴。不过他还是极力克制自己,因为不想在心上人面前展露瑕疵。

凤栖梧只微微蹙眉说道:“为什么?”

红佛衣不假思索说道:“因为你不配。无论道门未来掌舵人还是我佛红衣的男人,你都不配……”

红佛衣没有刻意压低声音。

她的话出口的那刻,演武场周围瞬间一片哗然。无数道门弟子与主教尽是一脸难以置信的神情盯着演武台。

凤栖梧不配?这话无疑引起了截天教众弟子的激愤。

在他们眼里,大师兄凤栖梧是苏唐当代年轻一辈最完美的天之骄子,一两年之后足以与沈遗风、叶留仙、律香川那几位曾撑起江湖数年传说的人物比肩。

此等江湖罕见的天纵之姿,居然会被人说不配?

截天教一众弟子听在耳中却又碍于大师兄威严不敢辩驳,只好咽下这不服的怨气。

那一个个面色铁青的模样,瞧得补天教诸多弟子幸灾乐祸。

……

红佛衣并没有刻意激怒凤栖梧。

她只是在说一个自己认为的事实而已。

更何况,似乎不久前凤栖梧将苏寒山拦下时,也说了似曾相识的言语,她只不过礼相往来而已。

只是这‘真心话’在凤栖梧听来却尤为刺耳。

世上没有哪个男子能接受这种质疑,尤其是被自己心仪的女子当众否定,这是莫大的羞辱。更何况是高傲得不可一世的凤栖梧。

心底怒火燃烧的凤栖梧冷笑了声:“苏寒山就配了?”

……

演武场周围瞬间炸开了锅。

仿佛揭开滔天秘密一样。

凤栖梧提到了九皇子,让许多人为之诧异。

“怎么回事?大师兄与红佛衣姑娘之间的事儿,竟然与九皇子还有些关系?”

“难道是襄王有梦神女无心?”

“我知道了。”

“快说,快说……”

“一定是红佛衣姑娘瞧上了咱们北归不久的苏师兄,所以那日凤栖梧才将苏师兄拦在圣殿门前。”

“难怪!我还以为凤栖梧是忌惮被神阙大人收入门下的苏师兄对他产生威胁才动怒出手呢,原来是为了女人。”

“怒发冲冠凭栏处……”

“不对不对!是冲冠一怒为红颜!”

“……”

无论补天教还是截天教众弟子,此刻在议论不休的喧哗中终于想通了红佛衣登山的目的,竟是为了九殿下苏寒山。

凤栖梧提起了苏寒山,让红佛衣开始有些厌烦。

她没有理会周围无休止的评论,看着凤栖梧说道:“至少比你强。”

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无论身份天赋容貌修为,九皇子苏寒山比之于凤栖梧相差了何止八小重山。

能对凤栖梧说出至少比你强这几个字眼的人,不是有眼无珠,就是在说气话。

凤栖梧知道这是气话。

他当然不会愚蠢的去问苏寒山究竟哪里胜得过自己,因为在他看来,本就完全没有。

所以他讽笑说道:“比我强?呵呵,如果他还算是有担当的男人,今日站在演武场的,就该是他,而不是你。”

“一个成天只会让女人和师兄弟帮忙出头而自己却躲在背后的人,有什么资格做我凤栖梧的对手?想与我相提并论,他还差得远呢!”

看着凤栖梧眼眸里狡黠的光与浓浓嘲讽的意味,刺耳的字音回荡耳畔,红佛衣手中费思量竟开始颤吟。

她一直觉得与凤栖梧没什么可聊。

无论以前或现在,又或是将来。

今日登山本就是为了打架,耐着性子说了这么些话已是她的极限。

红佛衣柳眉倒竖:“出招吧。”

这三个字刚刚脱口而出,红佛衣便听到熟悉的声音从下方人群后传来。

“姑娘家家的,就不能少喊打喊杀一些?”

第三十四章 一夜画尽道门符(下)

苍梧谣与小重山分开围观的众弟子,苏寒山从两人身后走了出来。依旧是那身朴素青衫,与往日不同的是,他手里握着两卷书。

无视周围数不清的异样目光,他径直朝演武场走去。

……

苏寒山的出现出乎所有人预料。

在截天教众教徒眼里,九皇子虽说被神阙大人收入门下,可北归不久没什么修为的他实在与大师兄凤栖梧差了太多。

天符山道门随意找个弟子,恐怕都有将其打倒的实力。毫不忌讳的说,苏寒山与凤栖梧之间的差距,一部百兵鉴都不足以形容。

因此截天教教徒看来,不久前圣殿门外买了教训的九皇子至少短时间内会尽量避免与大师兄的冲突,甚至敬而远之亦不为过。

不会有人为此嘲笑,好汉不吃眼前亏,这本就是聪明人的选择。

可偏偏这种时候,苏寒山出现了。

“真是愚蠢的家伙!鸡蛋碰石头自寻死路的行为难道还会有人赞赏其勇气可嘉?想不明白神阙大人怎会收这种人为门徒!”

“这样才好。”

“哪里好了?”

“若补天教世代掌玺人尽是九皇子这般大才,我截天教国教正统之名还用担心坐不稳?”

演武场周围截天教徒惹来哄笑。

“正好大师兄可借此机会让那红佛衣瞧瞧,她看中的男人连大师兄一根手指也不如!”

“就是就是。补天教想依赖此人与我截天教平分秋色,简直痴人说梦!”

“你说话当心些,人家可是皇子。奈何不了大师兄,还惩治不了你?”

“哈哈哈……”

泾渭分明的补天教众教徒面色难堪。

原本亲眼见证不可一世的凤栖梧被心仪姑娘当面拒绝羞辱是极其愉悦的一件事,可苏寒山的突然出现,顿时让剧情急转直下。

嘲笑凤栖梧的他们开始沦为对面那些截天教众嘲笑的对象。

对于这位九皇子,他们并无反感,也谈不上恩怨仇恨。既然被掌教大人收为门徒,平日里见了,他们恭恭敬敬地唤一声苏师兄也并无不可。

只是这种明明知道会自取其辱还死要面子上演英雄救美桥段的愚蠢行为,为何不能稍稍控制?

补天教众弟子想着。

即便您苏师兄可以对这些冷言热讽置之不理或笑而化之,好歹也要在乎一下咱们这些师弟师妹的颜面吧?

当众出糗很容易染瘾吗?难道这些年来被截天教那帮人欺压的还不够?

“还不如躲在女人身后呢……”有位补天教女教徒看着从身旁走过的九皇子苏寒山,刻意抬高了声音说道。

苏寒山瞧了她一眼,并没有生气。

他理解补天教众师弟师妹的想法,既然被神阙大人收为门徒,自己的言行举止则与补天教未来掌玺人再也分割不开,也不能如往日那般随心所欲。

虽然他从没有为所欲为。

……

无数目光里,苏寒山走到演武场红佛衣身旁,面对面看着那张诧异又疑惑的脸蛋儿以及那双明亮如星的眼眸,清了清桑指责说道:“谁批准你来的?”

红佛衣与苏寒山对视着。

她岂非看不出这家伙的心思。

想着你最好把握分寸,若再以夫婿的口吻姿态批评本姑娘一句,以后再下雪,晚上别想进房门!

冻死你!

念头刚闪过脑海,苏寒山便转过身望着凤栖梧。

不疼不痒地又说了一句:“男人之间的事情,你站在一旁看就行了。”

看着苏寒山侧脸认真的神色,红佛衣忽然意识到自己好像错怪了对方。

心想,他似乎真的生气了!

“自己做错了吗?”

“可我只想为你讨回那日受的欺辱啊!”

“我承认自己的做法有些冲动的成分,但这也不能成为你怨我的理由!”

“你就是小肚鸡肠。”

“好吧,我承认自己错了。”

“不该为你强出头,让你在师弟师妹面前丢失尊严。”

“大不了,作为补偿我允你进房间睡觉就是了……”

红佛衣心里活动的转变,苏寒山自然是不知道的。

他看着凤栖梧。

凤栖梧也在看着他:“我收回刚才所说的话。”

苏寒山问道:“什么话?”

凤栖梧说道:“你敢站出来,至少证明你不是躲在女人身后的懦夫。”

演武场周围截天教众教徒哄笑一片。

补天教众弟子丢脸至极。原本还抱有一丝不切实际的幻想,现在倒好,不出三句话,那位苏师兄便无形之中又被嘲讽。

苍梧谣叹息摇了摇头。

生来玲珑心的小重山柳眉微蹙。

远处与些许主教站在一起八小重山排行第二的破阵子,没有任何神色,依然无动于衷地看着演武场。

苏寒山冷笑了声。

南朝寒山寺生活十五年,被誉为禅子的他若论口辩之才从来不惧任何人。凤栖梧若想借此羞辱于他,可真是打错了如意算盘。

更何况,他虽只有武道二重境的修为,也不是任人欺凌而不还手的主儿。

苏寒山突然握住红佛衣酥滑的小手,神色一转,将太子爷李天下那股嘚瑟的劲儿仿了个精髓笑道:“都说温柔乡是英雄冢,偶尔贪恋一时玉榻香软也是人之常情。至少,可以证明本皇子是个英雄。旁人就不见得有此福气喽。”

被苏寒山突然紧握小手的那刻,花容月貌惊慌失措的红佛衣险些心惊地叫了出来。

她嗔怒地瞪着苏寒山。

然后视线下移,看着那只不安分的手,此刻恨不得一剑砍了这不知哪里学来不良恶习的登徒子。

然而数息之后,心中滋味百转千回的红佛衣还是呆呆的站在原地,没有拔剑,也没有挣脱。

显得极为乖巧。

凤栖梧看在眼里。

瞧着苏寒山一脸恶心的笑容,看着那只胆大包天的手,奋起杀人的念头又再度填充着脑海。

有前车之鉴的苏寒山观察入微,发现凤栖梧被激怒之后,自知动起手来下场惨烈的他连忙开口说道:“敢不敢与我打个赌?”

平日里为人处事完美无瑕、心机城府深邃如海的凤栖梧只有一个弱点,那便是红佛衣。

与红佛衣有关的一切都会让他变得愚蠢之极破绽百出。

就像是命中注定。

他忍着体内沸腾的天凤血,眸中燃烧着火焰说道:“什么赌?”

苏寒山笑道:“听说你入道门的三个月,曾符惊天都?”

凤栖梧好似听到天底下最有趣的笑话一般:“你的意思,是你也有这种实力?”

苏寒山说道:“原来你也这么认为!本皇子勉为其难,就赌我能否在符节会前画尽道门符,如何?”

第三十五章 符惊天都(一)

苏寒山信口出狂言,着实惊了演武场周围众人。

非但两教教徒,就连远处围观的许多主教也觉得九皇子迫不得已用赌约的方式化解凤栖梧兴怒之下的难堪之举用力过猛了些。

画尽道门符。

看似简单的五个字眼,殊不知难倒了天符山多少届教徒?有人甚至道门修行数十年,也不过勉强画出半部千字符,更枉谈三月内符出惊天都!

这般奇迹,在苏唐甲子年里也唯独凤栖梧一人做到而已!苏寒山又凭什么?仗着被神阙大人收为门下,就真以为自己天资无双了?

苍梧谣摇了摇头暗自叹息。

他理解苏寒山情急之中出此下策的用意,若非如此,又岂能稳住那被天凤血冲昏头脑的凤栖梧?

只是三月内再现符惊天都的盛景,这赌约太过牵强!

若做不到……苍梧谣思虑及此忽然愣了,他蹭了蹭身旁师妹小重山的肩膀诧异地盯着苏寒山身影问道:“他方才说什么?”

“在符节会之前画尽道门符?”

“我没有听错?不是三个月为限,而是符节会之前?”

生来玲珑心的小重山向外挪开半步:“啰嗦。”

苍梧谣陡然绝望:“距离符节会的举办可只剩一个月的时间!苏师兄他,一定是疯了!”

苏寒山疯了。

而且疯的离谱。

这是演武场周围所有道门中人脑海里浮现的一致念头,就连补天教众教徒也深感无奈。

符节会前画尽道门符岂止是挖坑自己跳,明明是想把自己活埋!

自寻死路……

破阵子转过身走了。

天赋平庸的他一天之中能够用来闲心看热闹的时间本不多,对于苏寒山与凤栖梧的赌约,他不给予任何看法。

他还要修炼,所以走了……

那些主教身后的楼殿上,天枢院院长与数位青袍大主教不知何时也出现在此。

出身截天教却一直保持中立态度的天枢院老院长左辅瞧着演武场几个孩子,仿佛想起许多年前亲眼目睹的一场往事,捋须长叹:“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数位青袍大主教理解左辅院长的意思。

同为道门,又分什么教派之别?只是许多年来,院长所坚持的理念不为两教教徒苟同罢了。

……

演武场。

凤栖梧平息了体内天凤血激起的怒火,他看着口出狂言的苏寒山说道:“你若做不到该如何?”

苏寒山笑道:“若做不到,我苏寒山从此不踏天符山一步。”

红发披散额系红带的凤栖梧讽笑道:“你早念着盼着对我敬而远之呢吧?”

苏寒山说道:“你又何尝不是?我离开道门,该是你最喜闻乐见才对。”

沉思片刻后,凤栖梧说道:“就依你所言。”

苏寒山又道:“我若在符节会前符惊天都呢?”

凤栖梧冷笑说道:“这种可能并不存在。”

苏寒山摇了摇头:“既然是赌约,赌注就该是双方的。我若能符出惊天都,也不为难你,只需一个字。”

凤栖梧眯了眯眼。

苏寒山说道:“你要亲手写个服字送到我补天教青莲殿前。”

……

苏寒山提出的条件无疑又引来一场激愤。

不过截天教众教徒此次是怒不能言。

若反对赌注,岂不代表着他们畏惧退缩未战先输?可若应了下来,万一苏寒山真的符惊天都,那个服字又是截天教莫大的羞辱!

另一方聚众的补天教徒们没有喧哗。

苏寒山展露的认真他们看在眼里,此刻竟是有些于心不忍。

无论符惊天都的赌约多么荒唐可笑,可当押注赌注时,他们万不曾想到苏寒山首先考虑的,竟是补天教的荣辱。

这让许多人莫名感动。

身为补天教弟子,为教门荣辱而战本是职责。

在苏寒山独对凤栖梧的时候,他们非但没有给予支持信任,却还在这儿埋怨质疑后者的鲁莽,何曾又尽了弟子之规?

苍梧谣说道:“凡事没有绝对!虽然到现在我仍不认为苏师兄有符惊天都的实力,可至少在他还是神阙大人门生之前,我们是否该摒除己见,为他站一次边?”

身旁诸多补天教徒惭愧地低下了头。

……

苏寒山看着沉默良久的凤栖梧,激将说道:“你怕输?”

凤栖梧说道:“言辞激将对我无用。”

苏寒山说道:“所以你是答应了?”

凤栖梧说道:“就怕我的服字,青莲殿无人敢接。”

苏寒山说道:“这一点不劳费心。”

凤栖梧不屑地哼了声,而后看了被苏寒山紧握小手的一反常态乖巧呆立的红佛衣一眼,甩袖离去。

随着凤栖梧默然应允这场赌约赌注,演武场周围截天教众也一哄而散。虽说那位佛衣姑娘生的极为好看,让人有几分流连不舍,可瞧着苏寒山可恶的笑容,他们便没了任何兴致。

唯一期盼的,就是静静等待符节会的到来。

演武场上,红佛衣流眸盯着那只贪婪的手,费思量剑出半鞘,发出一声清脆鸣吟:“握够了没?”

几日来府中休养画符也不忘以气养意的苏寒山感受到背后剑意刺骨,浑身激灵,连忙松开手,面带歉意地回头望着红佛衣:“我也是情非得已。”

“登徒子!”

红佛衣秋水映月般的眼眸对视着苏寒山,总结出与伪君子异曲同工的一句话,然后直接转身走了。

苏寒山追了下去。

演武场周围连同苍梧谣小重山在内众多补天教弟子终于放下心中成见,纷纷朝着苏寒山执礼,恭敬地唤着师兄。

心中焦急地苏寒山只好一一还礼,待穿过人群时,早已不见了红佛衣的踪影。

苦恼的他站在那里,握着两卷书挠了挠脑袋。

……

苏寒山乘马车入了天都城。

平静已久的苏唐都城随之掀起了一场大浪潮。

这世上最快的速度就是消息的不胫而走。

苏寒山马车停在醉仙楼前时,与凤栖梧符惊天都的赌约没想到已彻底在整座都城传开,开始成为大街小巷酒楼茶馆说书人最富议论的话题……甚至许多赌坊制造了商机,已开始计算这场赌约的赔率。

头场雪点缀后的苏唐天都,枯燥无味的生活告一段落。

无论即将到来的符节会还是春后的道门招生,这春秋里最繁华的天都城终于开始热闹了起来。

苏寒山与凤栖梧的赌约,就是精彩的开幕。

第三十六章 符惊天都(二)

“说说,你是怎么想的?”

醉仙楼里。

苏寒山被李天下按坐了下来,主动献殷勤斟了杯苏唐盛产的碧螺春,递上前去问道。

苏寒山接过杯盏嗅了嗅,一脸茫然地看着李天下说道:“我不懂你的意思。”

楚南诏挨坐,招呼着小二哥换些素菜。

白衣李天下抱着双臂审视犯人般盯着苏寒山:“本太子爷是说你与凤栖梧的赌约,画尽道门符,有把握么?”

苏寒山轻抿了口:“打架动手我一定输!画符嘛,多少还是心中有底的。”

李天下总觉着这事儿有些不靠谱,担忧说道:“你接触道符还不到十日呢吧?”

苏寒山说道:“儒释道剑武,修行何时变得以时间长短论成败了?”

楚南诏看着始终存疑的李天下,圆场笑道:“说的在理,否则这世上也不会有庸才天骄之分。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我相信苏兄的决断。”

李天下还是有些将信将疑。

毕竟红佛衣每次偷偷潜入府中,他可是看得一清二楚。唯恐小和尚动了凡心,冲冠一怒为红颜才立下这荒唐赌约。

不过瞧着后者泰然自若的模样,心想或许真是自己多虑。这家伙既然能通晓佛门禅理南朝无敌,想来画几枚道符也不是难事儿。

耸了耸肩,李天下这才放弃追问。

……

高达四十四重直通云霄的第一楼内,同样也在进行着这个话题。只不过谈论之人并非他人,而是第一楼楼主孟神通与隔三差五就偷溜出宫的景佑皇帝。

沸腾的火锅。

辛辣的香味扑入鼻。

明明旧疾缠身却从不忌口的景佑皇帝夹了一片熟牛送入口中,神态举止丝毫没有帝王之相的他含糊不清地说道:“老九长能耐了。”

由于身形太胖无法盘膝,只得坐在竹椅上品尝自家招牌菜的老掌柜孟神通笑道:“陛下生了个好儿子。”

景佑皇帝烫口地扇了扇,瞪了老掌柜一眼说道:“哥哥几时学会的奉承话?听着真别扭……”

老掌柜孟神通递出一杯温水:“我是在称赞未来女婿,可没有溜须拍马的嫌疑!”

天命之年的景佑皇帝似乎从不担心九子苏寒山与凤栖梧画尽道门符的赌约,好像打心眼里认定九子符惊天都是必然一样。

景佑皇帝岔开了话题:“哥哥与佛衣那孩子谈过没?对老九什么看法?”

老掌柜孟神通刚要接话,看到红佛衣提着费思量从楼道走了上来,笑道:“那孩子来了,你还是自己问她吧。”

景佑皇帝转过头,朝着极其喜爱的未来儿媳红佛衣招了招手。

红佛衣将剑解在手持雪银尘的魏貂寺身旁,而后走了过来:“孩儿见过义父,二叔。”

景佑皇帝笑道:“这些日子,可与老九相处过?”

自小长在两位长辈膝前的红佛衣早已习惯了陛下的直接,所以也不觉这一问来的突兀。

她轻嗯了声,点了点头。

景佑皇帝又问:“可瞧得上?”

红佛衣面颊羞红,埋着脑袋,不知该说些什么。

老掌柜孟神通与景佑皇帝两人看在眼里,哈哈大笑。

景佑皇帝说道:“待老九符惊天都之后,看这天都城中还有谁敢质疑你们的婚事,说朕的儿子不够格!”

红佛衣夹着一叶青菜入口,或是太烫,又或是太辣,那张小脸儿愈发透红。

……

醉仙楼没有逗留太久,苏寒山便撇下贪杯的太子爷独自回了府。

尽管此时此刻上至皇帝大臣下至黎民百姓,整座天都因他与凤栖梧的一场赌约沸腾了起来。可他仍像个局外人一样,瞧不出半点儿紧张之态。

“暖暖。”

“哥哥。”

“我从醉仙楼里带回了些小吃,过来尝尝。”

“哥……”

“怎么了?没有合口味的么?”

“宫城里都传遍了,你怎么还有闲情雅致弄这些?”

“人活着,总不能让自己饿死。”

“可现在的问题,是怕哥哥被天都城各种流言蜚语淹死。”

“你不相信哥哥么?”

“暖暖也想相信,不过看哥哥轻松的模样,实在让人感觉像是……”

“像是什么?”

“像是已经放弃挣扎了!”

“……”

“殿下。”

“好了别催了,我这就去闭门画符。”

侍女知书将秋亭里一幕幕看在眼中,实在不忍心见殿下放弃自我救赎的懒散模样,才开口劝说。

目送苏寒山回了房间后,开始与公主苏暖暖以及几位姐妹私下里暗自商量符节会前是否该推辞所有来客,给殿下腾出足够的时间画符。

毕竟此事影响甚远。

自截天教任国教正统,教宗璇玑大人座下又出了个凤栖梧后,补天教隐忍许多年。名义上说是道门两教分庭抗礼各占半边天,可事实摆在眼前,补天教根本没有与截天教正面较量的实力,因此一直都是能避则避敬而远之。

这一次苏寒山与凤栖梧立下赌约,看似是两教掌玺人为了一袭佛衣怒发冲冠在所不辞,然而更深层次里说是补天教与截天教时隔多年的首次正面碰撞也不为过。

关乎两教荣辱的大事儿,又岂能马虎?

相比起满府的紧张,活了百年早已看惯世俗烟云的黄梅老头倒是镇静的很,闷在房间里研究棋谱,听着院里仆役们交头接耳低声细语,心想不就是画几枚符,至于闹得如此满城风雨人心惶惶?

……

苏寒山闭门不出。

点着一盏灯,负手站在书案前。

回想着与老师的一番谈话,又看着铺开首页的千字符,心想既然符的本质是天地自然里存在的各种痕迹,那么千字符也不例外。

现在需要做的,就是要弄清这里的每一枚基础道符代表着什么,是从自然中哪些痕迹临摹提纯而出的。

领悟天符之术的苏寒山长舒一口气,而后屏息凝神。以观天符的神慧盯着千字符首页的那枚道符,约莫两息后轻咦了声。

……

又逢入夜。

休养些许日子元神已无碍的苏寒山与李天下第二次拜访清风寨。仍是为了训练苏寒山的实战经验,赏金由五两银涨到了二十两。

已知两人身份的清风寨寨主柳玄策表面并没有任何异样,但却比起第一次配合了许多。苏寒山每一战的对手,都由他亲自挑选。

几番激斗下来,非但没有出现一招制敌的冷门现象,反而每一位对手都让苏寒山发挥的淋漓尽致才险胜了一招半式。

这种感觉,成功激起苏寒山的不甘与燃烧的斗志。

于是越战越猛。

一套心佛掌与阿鼻刀,渐而炉火纯青……

第三十七章 符惊天都(三)

转眼,距离符惊天都的赌约只剩半月之限。

九皇子苏寒山的梅园府邸依旧没有任何动静。

在琴棋书画几位侍女与仆役的观察中,平日里殿下除了与黄梅老头闲谈养剑修行之外,别说画符,连笔都未曾动过。

每天重复地赏赏红梅,聊聊家常,然后拜访些皇室子弟,又或是乘着马车与南朝太子爷城中溜达一圈。逢入夜就消失数个时辰,回到府邸沐浴后便按时入睡。

极为正常又规律的生活。

许多人看在眼里,却愈发觉得诧异费解,心想九皇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难不成真如传言所说,从一开始他就不想赢?

无论苏寒山对待赌约的态度如何,半月以来天都城百姓的热情没有冷淡,而且愈发高涨。

根据宫城里传出的九皇子日常行为,各大赌坊早已开出近乎天价的赔率,而且随着期限越来越近,还在攀升。

常流连忘返沉迷其中输得家破人亡的赌徒们盯着每天都在上升的赔率,甚至开始抱着背水一战破釜沉舟的决心,将仅剩的全副身家押注在九皇子身上。

若输,则一死百了。

一旦符惊天都,他们便可凭此彻底翻身鱼跃龙门。

……

“九皇子出府了。”

符节会盛事开启的倒数第十日,苏寒山坐马车出府。

梅园周围早已布满了眼线。

有都城各大赌坊酒楼花了不少银子搭上的宫女太监,也有道门两教贵族子弟的眼睛,甚至连宫城里些许皇子都被热火朝天的氛围感染,暗中观察着梅园动静。

苏寒山马车使出府门前的那刻,那些散布的眼线们便忙碌起来。

消息满天飞。

从宫城到皇城,从皇城到外城,每个转角宫门都能看到交头接耳传递消息的耳目,对苏寒山言行举动有条不紊地进行报幕,然后以不可思议的速度传到外城。

赌坊。

“让一让,让一让。”

“最新赔率,九殿下一赔二十。”

……

酒楼。

惊堂木拍案。

“上回说到九殿下冲冠一怒为红颜,凤栖梧两教相争立赌约。而今转瞬过了二十日,眼看期限将至,九殿下突然出府所为何事……”

……

瞧着左右两侧大堂挂着的苏寒山与凤栖梧画像,以及那喧闹拥挤的人群,楚南诏苦笑无奈,走下了楼。

这些天,他亲眼见证了赌约掀起的都城沸腾。

用现象级三个字形容也不为过。

原本最该令人瞩目的苏唐盛事符节会,反而无人提及,破天荒地成了冷门。让那些为参加符节会来自各地的年轻俊彦与明珠甚为不解。

后来经过打探,得知情况,也是目瞪口呆。

……

“九皇子又出府了。”

倒数第七日,苏寒山离府拜访四哥苏云禅。

当看到闲庭信步的九皇子一如既往云淡风轻时,梅园周围那些眼线们再也无法镇定。

须知当年凤栖梧符惊天都,最快的速度也用了七日的时间不眠不休才画出九百九十七枚道符。

就算九殿下拥有与凤栖梧一般的傲世天赋,此时也该动笔,否则过完今日,岂止胜算渺茫,而是毫无胜算!

便是作弊也回天乏力!

苏寒山离府的消息传出后,赌坊赔率一赔一百瞬间再创新高!那些将全副身家押注在九皇子身上的赌徒们开始绝望!

一赔二十的时候,他们或许还能期待奇迹发生。

而今一赔一百,他们只想死,一了百了。

最能反映风向的赌坊给出最新赔率变化后,天都城内的支持率也开始如狂风掠草原,齐齐偏向凤栖梧。

而后那些截天教徒们瞧准时机开始造谣,各种流言四起。

说九殿下不过是开了个赌注稍大的玩笑。

符惊天都,苏唐帝国甲子年里也不过唯凤栖梧一人而已,这般盖世天骄又岂是路边野草随处可见?

好心的截天教徒们在谣言最后发出来自凤栖梧善意的提醒:“大师兄说天寒夜冻,奉劝大家还是趁早洗洗睡吧。”

……

“洗洗睡吧。”

“你听听二师兄,昊天殿那群家伙说的什么话!”

天符山青莲殿前桑树下。

绿荫里,近百名补天教弟子围着石桌汇聚于此。

人群中心苍梧谣愤然地敲着石桌,想起方才路过的那群昊天殿嘚瑟之极的家伙,他就怒火上头。

生来玲珑心的小重山说道:“不然你去拦下他们打一架?”

苍梧谣说道:“又不是没干过!现在的问题在于,我即便弄残他们也无济于事!咱们苏师兄也不知在想些什么,都这个时候了,还在瞎溜达!”

被众师弟师妹缠着的破阵子看着苍梧谣说道:“向来散漫懒惰的你,几时也关心起青莲殿荣辱了?”

被揭短的苍梧谣语结,面红耳赤说道:“我,我好歹也是补天教徒。二师兄说这话,冤枉人。”

破阵子无奈道:“以你的天赋,若肯用心,青莲殿何至于人才凋零至今。”

苍梧谣低下头没了底气:“这些日子,我已经很努力在修炼了……”

……

御书房内。

批阅奏章的景佑皇帝一直无法聚精会神。

烦躁不安的他搁下笔,端起龙案那杯微凉的茶水抿了几口:“老九那儿还是没有动静么?”

候在身旁的老千岁魏貂寺回道:“回陛下,九殿下方才去了东篱。”

景佑皇帝蹙眉:“去了老四的府邸?”

魏貂寺低头不语。

景佑皇帝有些动怒,站起了身,遥指着魏貂寺说道:“派人给他提个醒!这赌约是能随口说的?我皇室的颜面还要不要了!”

……

长皇子府。

苏解语以符节会东道主的身份邀请了过半数的天都城王公贵族子弟过府宴饮,商讨七日后苏武庙举办武斗的些许事宜。

宴席间不可避免地谈论起当下闹得沸沸扬扬的一场戏剧。

兵部侍郎独子卓不群说道:“听说咱们九殿下方才又去了东篱。”

成郡王之子小王爷穆乘风说道:“我看他压根就没想拜道门,刚好借此机会推托,也不算忤了陛下与神阙大人的意。”

“看来九殿下还是不曾习惯天都条条框框的拘束,从小自由散漫惯了,所谓的信义承诺在他眼里不值一提。”

长皇子苏解语阴沉的笑着:“我想诸位对我那九弟有些误会。他初来乍到,不懂的事情尚有许多,日后还要请诸位多多关照才是……”

第三十八章 符惊天都(四)

东篱是苏唐恢宏宫城里一处及其简约朴素的宅邸,虽说扎根在雕龙画凤的红墙深宫,却鲜有问津。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说起来也是这座府邸之主志不在此,四皇子苏云禅所求乃居庙堂而独善己身,否则凭借景佑皇帝对其母昭妃的喜爱,苏云禅今日之势即便不能与如日中天的七皇子苏幕遮相比,也绝不会是眼下荒凉情景。

“九弟,你怎么……”府门前,着一身素衣的苏云禅瞧见苏寒山下了马车,满脸诧异。

二十余日来,苏寒山与凤栖梧画尽道门符的赌约宫城内外传的沸沸扬扬,便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苏云禅想不知道都难。

算着日子,还有七天便是苏唐一年一度的符节盛会,这会儿按理说正该是苏寒山奋笔疾书画符的时候,怎么却来了他的府邸?

苏寒山笑着执礼:“四哥是想问我怎么又来了?”

一身素衣无配饰的苏云禅茫然点了点头。

不止是他,就连侍女知书知画也很想知道,火烧眉毛的时刻,怎么九殿下偏偏坐不住,是刻意为之让对手掉以轻心还是真已放弃赌约?

苏寒山认真说道:“想起那日与四哥还有一盘棋未曾收官,趁着这会儿有时间便就来了,四哥不会将我拒之门外吧?”

苏云禅将信将疑,那双眼睛盯着苏寒山问道:“你没有欺骗四哥?”

对事待人从没想过装腔作势也没打算投子认输的苏寒山面色无辜地看着身旁每一道质疑的目光,觉得很费解:“下棋而已,我为什么要欺骗四哥?”

茫然的局外人瞧着更加茫然的局中人。

四皇子府门外,十数双目光彼此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僵持许久,苏云禅这才无奈叹气:“随我入府吧。”

……

菊花开满的院落里,苏云禅卧房的门敞开着。

知书知画与四皇子贴身侍女候在门侧两旁。房间里正对门厅的位置,架起了碳炉,烧着热水。

碳炉后对坐着同父同母分别十五年的两兄弟。

苏云禅掀起几日前未曾收官而封盘的素布,瞧了对面的九弟一眼:“你跟四哥说实话,是不是遇到了难题?”

苏寒山沉下心凝神观了数息残留的全局,而后抬头黯然地笑道:“其实我是想多从四哥这儿了解些母亲的往事。”

苏寒山的笑容有些苦涩。

“打从出生时起,十五年了,那日与四哥闲谈,还是我第一次听人说起母亲生前的事迹呢……”

自幼长于南朝桃花山寺,苏寒山不知亲情为何骨肉为何。因为他从没见过父皇与兄弟姐妹,更加没见过生母。

他的身边除了师父与堆叠如山的佛经禅语外,就只剩李天下一个玩伴。或许在苏唐许多人眼里,他是自由散漫的,可他何尝又不是孤独的?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那时的他,不过是刚出生的孩子便被送往南朝,谁能想象一个没有亲人陪伴的病弱孩童是怎样度过十五年冰冷光景的?

其中苦涩,苏寒山自己明白。

瞧见苏寒山眼中闪烁的泪光,苏云禅心中触动,想起母亲生前音容笑道:“行。无论你想知道什么,四哥都说给你听。”

……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来自御书房的一位公公行色匆匆入了四皇子苏云禅的东篱府。

在府中管家领路之下,寻到正自对弈聊天的九皇子苏寒山。

那公公来到院中,宣读陛下口谕。

苏寒山与苏云禅等人恭敬地叩拜。

只听那位公公复述口谕道:“陛下说,立赌约岂能信口胡言?我皇室的颜面还要不要了!”

俯首叩地的苏寒山微微侧目,与四哥苏云禅对视一眼。

心中顿感莫大冤屈。

两人起身。

府邸管家送传口谕的公公离去,苏寒山回头瞧着那盘残局,无奈叹道:“看来今日又有始无终了。”

苏云禅劝说道:“眼下与那凤栖梧的赌约期限将至,无论你心里究竟作何打算,至少不该让大家担心才是。趁早了结,也省的提心吊胆。你看,如今连父皇都着急了。”

苏寒山点头,也不再为自己争辩。

只是他满腹苦水无处叙说。

他并非刻意招摇,也不是暗自认输,如果以平常心来看待这二十几日,他不过就是与以往一样在做自己而已。

如今牵扯到赌约,所有的行为就变得不正常了?

而且距离符节会还剩七日,怎么会来不及画符呢?

他这般想着。

凤栖梧用了三月的时间符惊天都的确很了不起,可那人终究是凤栖梧,不是他苏寒山。人与人之间本就不同,为何所有人都要用同样的眼光来审视自己?

无奈之极的苏寒山向着四哥告辞离去:“四哥留步,我回府了。”

在知书知画的陪伴中,苏寒山出了东篱府,复而上马车。

马车沿着宫道行驶。

于是墙角宫门花树下,酒楼赌坊天符山,天都城由里到外崭新的消息再度满天传开。

“九皇子回府。”

……

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

连皇帝陛下都在焦急万分等候结果,那些各宫各府各路的眼线们更加不需避讳。

苏寒山回府后,梅园外所有潜藏暗处之人尽皆浮出了水面,全都拥挤扎堆在那株石榴树下,亲眼目送九皇子入府。

考虑到整座宫城乃至整座天都此时此刻的心情,苏寒山也不好驱赶与说些什么。

当务之急,还是画符吧。

他如此想着。

再拖下去,恐怕还不待凤栖梧嘲讽,父皇便就先将自己问责了。

……

午后。

苏寒山对琴棋书画四位侍女简要交代了些许事宜,并吩咐接下来七日任何人不得打扰之后,便收拾着被褥,独自一人进了书房,紧闭房门。

看着终于认真起来的哥哥,苏暖暖站在门外长舒了一口气。

南朝太子爷李天下抱臂思忖片刻,挥了挥手召来一名奴仆,在其耳畔低声交代了数句后,那奴仆便跑出府外。

梅园对面石榴树下,静候音讯的众人顷刻停止了激烈的讨论。

所有目光齐齐投来。

九皇子府中这名仆役清了清嗓,趾高气扬地对着石榴树下人群喊道:“殿下入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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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符惊天都(五)

天都百姓眼中颓废二十余日的九皇子入书房闭关画符。

虽说陛下口谕催促有临时抱佛脚的嫌疑,却仍将天都城符节会前百姓高涨的热情彻底点燃,达到罕见的万人空巷程度。

赌坊里。

九皇子苏寒山的赔率从一赔一百下调至一赔五十。对破釜沉舟的赌徒来说,这种赔率的变化半喜半忧。

喜的是庄家眼里至少九殿下胜出有望,若输也不至于赔的太惨。忧的是胜出后,他们赚到的银钱无疑又少了一半。

贪婪使然。

当然苏寒山与凤栖梧符惊天都的约定引发的噱头不止在赌桌之上。

茶楼说书人自此有了新的故事流传于市井民间。

那些书馆则费尽心思杜撰出九皇子南朝十五年的人物传记售卖,创下不俗的销量。

而作为九皇子如日中天声势的回应。素来拥簇支持凤栖梧的许多待字闺中的姑娘也开始联起手来,将凤栖梧近些年里带给江湖的惊喜与奇迹罗列成册印刷出书,与九皇子传记正面碰撞两不相让……

这些,都是普通百姓之乐。

苏唐天都庙堂里的那些人物与之相比,横看成岭远近高低又有不同。

庙堂之上诸多显贵关切的是北归九皇子能够在苏唐走得多深多远,会否影响甚至颠覆眼下东宫之属的朝局。

而修行者的关注点则更倾向于道门两教时隔多年首次碰撞所隐藏的意义……

或许在两位掌教大人眼里是小打小闹不值一提,可对破阵子、苍梧谣等补天教徒来说,却是拨开头顶截天教阴霾笼罩的良好开端。

……

“七日之内符惊天都么?”

天符山飞凤崖巅生长着一株百年老梧桐,梧桐树上临崖搭建着两间树屋。

凤栖梧桐。

这里是凤栖梧的居处。

盘坐树屋望着眼前漂浮而过的一朵朵云彩,刚听闻苏寒山开始闭关画符披散着红发的凤栖梧心思深沉,不知在想些什么。

……

苏寒山却不知该做些什么。

书案前几次三番提笔蘸墨,始终无法聚精会神。

他觉得很无辜,也很无奈。后悔当初与凤栖梧冲动之下立什么一月之内画尽道门符的赌约。

“早该将期限设为一日的。”

他想着,否则也不至于现在被满天流言蜚语逼迫至无路可退的境地。最终不得不将自己锁在书房,图个一时清静。

天作孽尚可恕,自作孽不可活。

如今走到这一步,苏寒山只得认命。

搁下笔,走到书架旁,从老师赠予内含乾坤的青色葫芦里取出佛珠解语以及剑匣粉碎后用青布包裹的墨子春秋放在书案上。

随后抱着被褥在冰凉的地面铺开,捏了一块酸甜的糕点入口,寻了个舒服的姿势盘坐在被褥之上,开始研习那佛珠解语。

一个月来,佛技篇里心佛掌与阿鼻刀他已练得炉火纯青,清风寨中武道三重境界的高手也战了个遍,虽无大胜,却无人可在自己手中讨得便宜。

黄梅前辈评说他所积累的实战经验已是不俗,短短一个月所取得的成绩也甚为可观。不过苏寒山尚不满足,仍想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他很清楚体内真气的数量。

如果将自己比作一个容器,清风寨所经历的实战训练远远未到满溢的程度。或许在外人看来这般修炼速度有些急功近利,可是没办法,谁让苏寒山现在极其无聊又很空虚?

若换做昔年南朝桃花山寺,他可打坐参禅消磨消磨时间,七日光景转眼便过。

现如今他早已将佛禅修了个遍,还能做些什么呢?只好从佛技篇里再学个一招半式,权且打发时间吧!

他如是想着。

……

漫长的等待终于在煎熬中度过。

日落月升,往复循环。

九皇子苏寒山已闭关画符六日,梅园外静候消息的宫女太监不知何时开始了轮班,六天里换了一批又一批,但人数始终不减反增。

更有甚者,几乎在石榴树下打地铺。这凛冬寒夜,只为了得到梅园府邸内第一手的消息传送。

拿人钱财,替人消灾。

可见敬业!

非但如此,旧疾缠身的皇帝陛下也失眠了两日,直到今天,更是连用膳的胃口也没。明明在宫城内可最先得到老九画符成功与否的消息,他却偏偏悬着心去了第一楼。与龙王兄孟神通一起,哪怕不吃火锅,也总能得到些安心。

红佛衣独自坐在伸手可捞月的第一楼顶,试图望穿那一座座宫城。

正在接受十三雅间挑战的楚南诏也没来由心绪不宁,落错一子。

苍梧谣与小重山以及众多补天教徒等的颇不耐烦,商讨之下便成群结队下了天符山入城,想着待苏师兄出府那刻,至少可先截天教徒一步得到消息。

破阵子无瑕修炼,离开房间来到青莲殿前,发现桑树下已空空无也。若有所思的他走到圣殿门前,忽而遇见气势汹汹的截天教众紧随补天众徒咬着鞋跟下山。

道门神阙与刚出关的璇玑两位掌教坐在那千丈扶桑树望日亭里品茶谈天。

日薄西山。

似乎整座天都城都及其不安……

有趣的是,真正当局者的凤栖梧却仍旧无比轻松写意。

由始至终他平静如常。

苏寒山闭关画符六日,他便端坐树屋看云卷云舒了六日,一动未动。两耳不闻云外事,好似外面闹得天翻地覆也与他无关。

比之更淡定的要数黄梅老头。

在苏暖暖与李天下率琴棋书画四侍女及一众府中仆役静静候在书房外的时候,黄梅老头还在睡午觉。

没错,从午后睡到日薄西山。

这得是有多么大的闲心?太子爷李天下总算对甲子年前名震江湖的老剑神佩服得五体投地……

残阳收敛余晖。

专属于那片飞舞红梅的金黄光束随之暗淡。

夜幕临天。

苏寒山打开了书房门。

……

仍是一袭青衫,瞧着整个人比之六日前消瘦了一圈。

那俊朗的脸颊满带疲惫,甚至生了些浅浅的胡茬,双目暗淡,身上还散发着并不干净的异味。

南朝太子爷李天下瞧着这般狼狈模样的苏寒山,有些动容。觉着小和尚奋笔疾书接连六日不眠不休一定累坏了,默默祈祷可别垮了身体。

苏暖暖更是心疼哥哥,吞咽着眼泪。

苏寒山尴尬地笑了笑,抓了抓有些痒的脑袋问道:“我可以先洗个澡吗?”

第四十章 符惊天都(六)

苏寒山是这座梅园府邸的主人,是苏唐帝国最受陛下喜爱的皇子之一,他若想做任何事都无需交代,更何况仅仅是沐浴。

之所以用请求般的语气询问,自然事出有因。他不方便直说,至少在确保自己沐浴完前,不能明言。

太子爷李天下笑道:“那是自然,早为你准备好了!”

苏寒山微笑说道:“谢谢。”

李天下闻之微愣,怎的小和尚突然变得如此拘谨?莫不是六日里闭关画符伤了脑子?

看着知书知画领着苏寒山前去卧房,无形之中受到苏寒山举止感染的李天下也疑惑地抓了抓脑门。

暗道奇怪。

苏暖暖看着李天下问道:“怎么了?”

后者摇了摇头:“说不清楚,可能是我多疑。”

苏暖暖说道:“定是你想多了。”

李天下便不再多想,灵犀一闪,箭步蹿入了书房。

想着小和尚符惊天都的神来之笔,自然要先过本太子爷的法眼。

……

一盏茶后。

泡完热水澡换了崭新青衫的苏寒山神清气爽,独自用了些膳食,便又朝书房走来。

谁知前脚刚迈入门槛,太子爷李天下便面色阴沉地迎面走出。他抬头看着苏寒山,有些失落问道:“你画的符呢?”

这一问着实惊了府中众人。

苏暖暖惊愕地看着哥哥。

琴棋书画四位侍女也疑惑地盯着九殿下。

甚至由始至终没打算掺和这等琐事独坐亭中研究棋谱的黄梅老头,也不由竖起了耳朵。

苏寒山干咳了数声,有些歉意:“那个,我还没开始画。”

苏暖暖与四位侍女傻了眼。

李天下轻锁剑眉:“你可知明天是什么日子?”

苏寒山说道:“符节会?”

李天下愈发动怒:“还有呢?”

苏寒山说道:“赌约的期限?”

李天下扶额:“既然心里清楚,你这几日紧闭书房门弄什么幺蛾子呢?”

苏寒山解释说道:“今早醒来,我是想画符来着,可忽然想到一些问题,就忍住没画。”

李天下胸闷,险些气得喷出老血:“忍住,没画?那你出来作甚?”

苏寒山耿直地说道:“好几日没沾水,身体痒的难受,便想出来洗个澡。”

李天下剑眉倒竖:“就因为这个?”

苏寒山点点头,忙反应过来说道:“哦对了,还有个原因,我要去天符山一趟。”

说完便绕过李天下,去书房取了那部千字符书卷,吩咐侍女知书知画说道:“随我去见见老师。”

知书知画愣了片刻。

瞧着风风火火的九殿下背影,两人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便看了看李天下,询问意见。

南朝太子爷这次可被苏寒山云淡风轻气得半死。介于对苏寒山的了解,又唯恐真的耽搁要事,便对知书知画点了点头。

……

苏寒山走出府门那刻,梅园对面石榴树下轮替守了六日六夜的信使们轰然起身,带着激动的心情朝着府邸喧哗着涌靠而来。

知琴知棋带着府中十数名奴仆,手持木棍将众人拦开,掩护着苏寒山上了马车。

知书知画便在数百道目光里驾驶马车扬长而去。

那群等候了六日六夜的眼线们无法出宫,无奈之下,开始纷纷向着自己背后的主子传递信息……

或许近些日子招来的关注太多,除了铭刻着宫城标志之外任何特色也没有的马车使出朱雀门后,很快吸引了许多人注意。

那些人与梅园外的众多眼线一样,也是不分昼夜不眠不休的消息传递者。

他们识出九皇子府邸知书知画两位侍女的面容,再加上马车飞快疾奔,北风掀起车帘,露出苏寒山惊鸿一瞥的脸庞,惹起一阵阵惊呼。

“快看,是九皇子。”

“还愣着作甚,赶紧跟着……”

他们不敢阻拦殿下的马车,也不知九皇子这种时候出府所谓何事。可天都皆知,殿下闭关六日画符,今日是最后期限,无论成功失败总该有个音讯结局。

他们等待的就是出自九殿下之口的结论。

所以紧跟马车奔跑着。

起初只有数十人,后来聚了近百人,再后来是数百人。

皎皎孤月下的天都城,那幅画面如同滚雪球一般,越滚越大。

九皇子的马车沿着城中大小街道疾驰,后面撒丫子奔跑的足足是两千余人的队伍……声势浩荡地路过醉仙楼,路过第一楼,路过下山而来的数百位补天教众与截天教众面前,而后楚南诏看傻了眼,红佛衣疑惑不解,破阵子与苍梧谣等人全都满脸莫名。

他们有无数的疑问,却都压抑在了心底。因为马车的速度太快,容不得多想。只能口中嘀咕着什么情况,最后着魔一般不受控制地加入马车后奔跑的阵营之中。

马车出城,浩荡的队伍径直往天符山开赴而去。

原本轮值守山的道门弟子正因不能随着众师兄弟下山见证九皇子符惊天都的最终结果而埋怨着,耳畔忽然传来轰乱步伐声,粗略估计,足足上千人。

解兵亭里数名弟子莫名紧迫,心想难道有人偷袭攻打天符山?不敢有半分懈怠的他们纷纷亮出兵器冲了出来。

远远瞧见月光里浩荡的阵势,为首的那位弟子惊恐万分,连忙吩咐身旁师弟上山鸣警,有不明敌人突袭!

……

春秋五国的江湖庙堂,自然无人敢突袭道门祖庭天符山。

唯恐被丧失理智的疯狂者阻拦耽搁时间,苏寒山这才吩咐知书知画两人不停加快速度,赶往道门。

马车驶达天符山下,苏寒山像一道鬼影窜了出来。

那守山弟子大喝了声:“来者何人,胆敢擅闯天符山!”

苏寒山与之擦肩而过时放慢了速度,看了那位师弟一眼说道:“是我。”

后者微愣。

回过神时,苏寒山已登山而去。

他满脸困惑的挠了挠脑门,瞧见马车后浩荡队伍里,破阵子与苍梧谣以及截天教众教徒齐齐涌来,愈发不解。

心想难道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他拍了自己一巴掌。

……

终于成功抵达道门的苏寒山松了口气。

站在石阶尽头回首望了眼山下那群疯狂的人,心里没来由生了余悸。想着若真被这些人不由分说拦了下来,画尽道门符的赌约可真就输得太冤枉了。

正了正襟,迈步朝竹院走去。

正如所说,他忽然想起一些问题,必须要在画符之前解决的问题。

第四十一章 符惊天都(七)

苏寒山轻推院门,瞧见房间里有灯烛的影子,便知老师未曾睡去,便绕过葫芦藤止步门前执礼唤道:“老师。”

补天掌教神阙大人褪去道袍,着一身灰色里衫,转身看到苏寒山的瞬间感到些许讶异。想到这徒儿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才邀苏寒山进屋。

天寒夜冻。

苏寒山走到屏风旁取下道袍,为老师披上。

神阙大人躺坐竹椅:“说吧,这会儿又有什么难题?”

苏寒山站在身旁,静默沉思。

他需要理一理思绪。

今早正欲准备画符时,脑中忽有灵光闪过,想着……

符乃天地自然存在的各种痕迹与线条,这是道符最初由来,因此最原始的符才被视作蕴含天道规则的天符。

后历经许多代道门传承,天符演变至今变得面目全非。它不停被提纯,不停被简化,然后赋予各种各样的意义……渐而浓缩成道门弟子入门必修的千字符,失去最根本最原始的线条面目与天道规则,沦为依靠排列组合方能产生特定功能的道符。

以至于,现如今道门弟子观符,极少能透过表象窥探出符的由来本质。

当然,这种演变不能说是退化。

凡事皆有两面。

试想当初亲手创立道门领悟天符的那位祖师爷何等天纵之姿?这种人物千年难遇!

总不能以祖师爷的资质条件去要求后世所有修符的道门弟子。

世上平庸者居多。

因此天符演变道符是不可避免的必然,唯如此方能受众于人……

苏寒山询问过老师,天符之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否则拔苗助长伤及元神。却没说道符之术也不可传教,因为七星院青袍大主教的职责就在于此。

只是那些不曾领悟天符术的主教们传授的道符理念,往往仅限于他们自己的片面狭隘理解,无法通达真意。

比如说某位大主教观那千字符第一枚符文是个晦涩的古字,那么他堂下的教徒学生,也只能遵照这种理念修行。

而另一位主教认为它是一篇短诗,根据自己的理解同样可用这枚道符与其他符组合排列勾勒出具有特定功效的符文。

两者的差距,归根到底不过是道符组合排列的顺序与数量而已。所铭之符的威力,限于道符,并无太大差别。

长此以往,难保不会产生一种弊端。

固步自封。

道符的传承愈发局限于青袍大主教们的理解,束缚了道门弟子的想象与开创能力,势必会一代不如一代。

即使如今七星院里有不少主教提倡弟子自行领悟千字符,可碍于无人指点,天赋平庸的教徒修行速度太过缓慢,日复一日,瞧着自己愈发落后于身旁师兄弟,产生畸形比较的心里,最终丧失那股坚毅,迎来半途而废的结局。

既然如此,苏寒山想着,老师为何不亲自传教?

领悟天符术之人眼中的千字符,自然比起寻常青袍大主教的理解更加透彻。

传教之时大可避开千字符演变之初天符最原始的线条痕迹不谈,寻找合适的切入点,将它重新带回原来的轨道,岂不是功德一件?

最简单的道理。

武道七重化凡境与武道四重三昧境之间,自然要选前者作为授业恩师,武道一途见识更多风景的机会方能多些。

……

苏寒山沉默许久,理清思路后问道:“我可以传教自己对千字符的理解吗?”

神阙大人诧然。

他好奇地看着徒儿:“你知道该如何讲解?”

苏寒山点头。

神阙大人及其不放心,又问:“不可传授千字符最根本的原解。”

苏寒山说道:“徒儿知道。只传道符,不涉天符。”

……

苏寒山重新出现在登山石阶尽头的圣殿之前,引来一片躁动。

得了老师默允的他,终于没有任何疑虑。俯视着石阶下数千道人影,凉风拂面,弯月皎洁,他心情舒畅。

在神阙大人指示之下,青莲殿里出现许多负着书案的主教,列作长长的队伍从左侧的幽径朝圣殿门前走来。

有位主教将书案放在苏寒山面前,并备好纸墨笔砚。

更多的主教沿着石阶走下,仿照七星院讲堂的模式将书案整齐排列在山脚。

马车周围,连同破阵子苍梧谣在内的两教弟子纷纷面露诧异,神色费解。

天都城各路百姓更是满头雾水,摸不着边。

混在人群中的楚南诏心疑:“难道他是要在此画符?”

不知何时坐上马车的红佛衣透过车帘,柳眉微蹙:“闭关了六日,现在才开始动笔?”

是的,苏寒山准备动笔,也准备画符。

当着天符山所有道门教徒与天都百姓的面前画符,顺便讲符。

便在无数道迷茫的视线里,在皎洁月色与登山石阶两侧灯火映照下,苏寒山摊开千字符首页,右手提笔蘸墨。

指了指那枚符说道:“这是一幅画,画名风吹叶落。”

灯笼映照。

苏寒山面前千字符首页那枚道符所蕴含的繁复无比线条里,忽而有根笔线亮了起来,而后顺着一道道交错的线条游走,好似无形之中有支笔在临摹。

描绘之处,线条变得光泽凉凛,犹如月光。

苏寒山面露笑意,提笔顺着指引在空白的纸张描绘起来……

这一幕画符的速度被身旁掌灯的两位大主教亲眼所见,露出骇然!

……

苏寒山的声音飘散在天符山脚。

入耳后,破阵子说了句:“他在画符。”

生恐别人误会了他的意思,于是紧接着又补充道:“他才开始画符!”

天符山脚响起一片哗然!

明日便是苏唐一年一度的符节会,更是苏寒山与凤栖梧符惊天都约定的期限。整座天都城等了整整六日,不眠不休。

可九皇子现在才开始画符!

“他要做什么?”

“一夜画尽道门符吗?”

“哪里来的这般信心?”

“他怎么不上天呢?”

“……”

苏寒山端坐天符山圣殿之前画符。

这个消息像风一般极其迅速地传入天都城,传入外城皇城各座酒楼赌坊书馆府邸里,也传入宫城内陛下与诸位皇子的耳中。

听到这个消息,有人深感震惊。比如说皇帝陛下,震惊后细想,又松了口气。

东篱府内四皇子苏云禅听着汇报,面色无喜无忧。

与狐朋狗友饮酒作乐的长皇子好不忌讳当着许多高贵子弟的面前微微嘲讽笑道:“这会儿才开始画符?他是要证明自己天赋高出凤栖梧一个天吗?”

“他怎么不上天呢?”

第四十二章 符惊天都(八)

数名来自苏唐各地准备参加符节会的权贵子弟在都城第一楼聚宴,无可避免地谈论起时下天都传的热火朝天的赌约。

某位将身怀天凤血的凤栖梧一直视作此生标榜的少年听到苏寒山画出第一枚符的消息传来后,饮尽杯中酒嘲笑说道:“用了三十日画出一枚符,以这个速度,恐怕要耗上百年光景才能完成千字符入门,就别提所谓的赌约了。退万步来说,即便给他百年期限,咱们这位生来元神有损的九殿下还不见得能活到那个时候。”

同桌好友笑道:“江湖甲子年里,北燕只有一个沈遗风,西蜀只有一个叶留仙,江东只有一个南姑射,咱们苏唐也只有一个凤栖梧。”

那名视凤栖梧为标榜的少年说道:“不出两年,凤栖梧定然可与沈遗风叶留仙之辈比肩。江湖的传说,总归有独属于苏唐的篇章。”

酒桌旁数位同伴赞同地点了点头。

便在这时,又一名传讯者匆匆奔到楼上,带着惊惶的神情颤抖着声音说道:“九殿下,画出了第二枚符。”

那少年闻言,惊忙站起身来,撞翻面前酒杯:“什么?”

身旁同伴也诧异道:“这怎么可能?他不是才画出第一枚符,这才过了多久?温酒之余便画出了第二枚?”

大堂里,没有人回答他们的问题。

因为这儿的许多人和他们一样,都很震惊。

……

“当初凤栖梧那孩子画第一枚符,用了多久?”皇城钦天监观星台上,老祭酒南怀子收回深陷星河的目光,带着些许喜悦之色,看着徒儿李国初说道。

端坐木轮车的太师李国初回想起数年前的那个夜晚,好像也似如今这般星河浩瀚。脸庞浮现几丝回忆,说道:“二十九天。”

老祭酒南怀子又问:“第二枚符?”

李国初答道:“二十八天。”

少见悦色的南怀子捋须笑道:“九皇子却用了温酒之余。”

李国初点了点头。

他也活了足足百岁,无论战国时代还是春秋甲子,见过的天骄俊彦数不胜数。

撇去沈遗风叶留仙之辈不谈,凤栖梧算是悟性最高的一个。可如今,这个被苏唐帝国寄予厚望的天之骄子眼看就要被北归的九皇子比了下去。

李太师说道:“是不是太快了些?”

十五年前亲自给九殿下看病,李国初自然也瞧出九皇子命中非凡,认为若能在南朝侥幸存活,将来成就必当不可限量。

除了他之外,天都城里少数的几位大人物也是如此认为,否则补天教神阙老道也不会心甘情愿等了十五年。

可即便早有预料,太师李国初还是觉得难以置信。

当然他的理解与普通百姓不同。

他并不认为九殿下画出第二枚道符的时间是温酒之余,至少在今夜之前,有整整一个月的时间供作参考。

唯一的解释就是,殿下用了一个月彻底参透了两枚道符。

无论接下来能否成功画出千字符,至少现在看来,九皇子已超越了凤栖梧。

老祭酒南怀子似笑非笑说道:“或许,慢了也说不定。”

……

不知老祭酒南怀子是否从满天星河里观察出什么端倪才有了这料事如神的定论。

道门圣殿前,苏寒山醒出第二枚道符雁渡寒潭之后,又将千字符翻到第三页。

“这幅画是青灯烛火。”

……

“第四枚符是日月交替。”

“这是花间蝶舞。”

“峰峦叠嶂。”

“第七枚道符,是游鱼嬉戏……”

“……”

苏寒山讲符的声音回荡在天符山脚,萦绕不绝。听得解兵亭周围众多道门弟子云里雾里,又带着几分难以置信。

首先苏寒山对千字符的理解与七星院所有主教皆不相同,他们听在耳中不敢全信。可看着后者又笔走龙蛇,讲符之际便能将道符画出,他们又不得不信。

带着将信将疑的态度,唯恐这是另一种未曾被发掘的千字符解法,最后煎熬与好奇之下,有

些道门弟子开始依着书案盘膝而坐,按照苏寒山的讲解凝神临摹起来。

……

“第十七枚符,是长亭短亭。”

“十八是古道西风。”

……

“第一百二十枚符,是斜阳踏雪。”

“十里平湖。”

“金风玉露。”

……

时间所迫,苏寒山讲符的速度越来越快,画符的速度也越来越快。

天符山脚下的普通百姓们听不懂具体的道符含义,却也被苏寒山的速度调动地迫切起来。基本上苏寒山每每画出一枚道符,山下便响起一阵惊呼。

越来越多的道门弟子受到感染坐在书案前,也没了那份闲心与都城百姓拥挤在一块儿喝彩。他们开始开始临摹,也开始绘画。

画那风吹叶落,雁渡寒潭……

……

飞凤崖巅。

盘坐在梧桐树屋里看云卷云舒星河斗转的凤栖梧面色愈发难看。

他是道门甲子年里天符之术唯一领悟者,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千字符最原始的痕迹线条代表着什么。

随着苏寒山讲符画符以及对千字符的理解。

他心里愈发不安。

他知道,风吹叶落雁渡寒潭青灯烛火等等……都不是千字符的原解天符,可这种用画意悟符的解法却与他所领悟的天符之术异常贴近。

他本不愿多虑。

可却不能不多想。

……

世上喜怒哀乐本是对等。

有人忧愁,自然就会有人欢喜。

竹院里补天掌教神阙大人没了睡意,听符听的精神抖擞。于是拎着珍藏许久的一壶好茶,去昊天殿寻到了那位出关不久的师弟。

喜悦确实需要分享,无可厚非。在这诺大天符山脉中,他却偏偏找了璇玑师弟。

并非刻意炫耀,确实是神阙大人换位思考,觉得此时此刻师弟的忧愁也需要有人分担,他才来的。

……

苏寒山仍在讲符,仍在画符。

他讲到九百九十六。

接下来是九百九十七。

“第九百九十七枚道符,是惊鸿之影。”

“混沌青莲。”

“九百九十九,是无相风云。”

最后一枚道符。

苏寒山长舒口气:“末符是七星连珠。”

声落符成。

苏寒山收笔。

天符山下有位截天教弟子依照苏寒山的讲解,用千字符最开始的几枚道符铭刻出一枚符文,并加持在手中佩剑之上。

明显感觉到符文加持之后剑身变得轻盈许多的那名弟子喜上眉梢,手臂蹭了蹭身旁师兄,正要说些什么,手中的剑却又忽然变得沉重下来。

愤然的他看着那枚符文冷哼了声,心想果不其然,这是有问题的一种解符方式。

他嘲讽地看着石阶上站立起身的苏寒山,正准备起身当众揭开九皇子虚伪的面纱与质疑其解符的方式时,无意间瞥到身旁师兄铭刻的符文也陡然失了功效,脑海中刹那冒出一个念头,他再望向苏寒山的目光里,充满着恐惧!

于是不知是谁在山脚喊了那么一声。

“我的符文,失效了!”

第四十三章 洗洗睡吧

天符山脚,按照苏寒山解符方式铭刻符文的道门弟子有许多。

苏寒山画尽道门符收笔起身那刻,与之同时成符的也有许多。

成符之后,符文效用在两息间忽然散尽的同样不少。

其中有截天教众,也有补天教徒。

可正当他们疑惑时,突兀响起的这声惊呼如平地乍响的闷雷,顿时引来无数目光。

天符山脚所有人齐齐抬首,视线不约而同汇聚到那名惊呼的弟子身上。

还不待议论,周围又有一道声音响起。

破阵子身旁那名师弟面带诧异仰望着星河,震惊的险些说不出话来。他指着夜空,强行克制着内心的激动,有些口吃地说道:“是,是符惊天都!”

而后忍不住惊喊了出来:“快看,是符惊天都啊!”

破阵子抬头。

苍梧谣抬头。

小重山抬头。

红佛衣抬头。

楚南诏抬头。

侍女知书知画齐齐抬头……天符山脚所有道门弟子与百姓,连同苏寒山在内尽数望着夜空。

夜空荡起了一圈灰色涟漪。

那涟漪在星辉之下显得清晰无比,如同石坠大海般以天符山脚所有人头顶为中心向着南北西东四方感染扩散而去。覆过之处,仿佛给夜空蒙上一层薄如蝉翼般的灰色云衣。

于是夜空变得暗淡起来。

再没有任何的颜色。

就像这一瞬间天符山脚所有失效的符文。

……

符惊天都的奇景再现,一切仿佛回到数年之前。

扶桑树望日亭中。

神阙大人捋着白须笑眯眯地看着头顶荡漾而过的灰色涟漪,说道:“师弟,我这徒儿收的如何?”

鹤发童颜看着有几分妖异的苏唐国教教宗璇玑大人察觉到天符山内铭刻在各处的符文随着涟漪覆盖夜空而黯然失色,罕见地点了点头:“颇有天资。”

神阙大人心情不错。

依师弟冷漠严厉的性情,能够给出这般评价已是不俗。要知道当年凤栖梧符惊天都时,这位拥有着婴儿般皮肤的璇玑大人也不过是说马马虎虎。

“与凤栖梧相比怎样?”

看着像极了早生华发的国教教宗璇玑大人冷不丁地瞧了师兄一眼:“还差得远。”

神阙大人笑着起身:“看着吧,不会太远喽。”

……

飞凤崖巅树屋里凤栖梧望着星空眯了眯眼。

然后握了握拳。

“倒真是小瞧了你!”

……

夜空里荡起的那阵涟漪起自天符山波及天都城,从都城上空无声地覆盖而过,将九皇子苏寒山一夜画尽道门符的消息彻底传开。

于是深夜里不曾入眠的大街小巷无数百姓开始沸腾。

……

“实在罕见!实在罕见……观符三十日,提笔三千符。九皇子此等妖孽的天赋,江湖甲子年

里当列第一!”

酒楼说书人激动不已。

苏寒山与凤栖梧冲冠一怒为红颜的这则美谈,前前后后足够他行走春秋五国说上个一年半载。

……

“我早说九皇子生来天人相,注定非凡,你们这些凡夫俗子偏偏不信!”

赌坊里背水一战大获全胜的赌徒捧着横财,推开拥挤欣羡的人群,迈着八字脚在数百道崇拜的目光里走出了坊门。

……

第一楼里,身宽体胖的楼主孟神通负手望夜空。

身旁牵挂担忧了许久的景佑皇帝顿时心情大好,便转身吩咐魏貂寺安排火锅。

……

钦天监观星台。

木轮车上太师李国初时隔数年再见符惊天都的景象,忍不住感慨。

谁能想到一个十五年没有修行的少年接触道符不过一个月,便完成了无数道门弟子梦寐以求而求不得的课业。

一夜画尽道门符。

符出惊天都。

这般速度已不能用惊人二字形容。

便是那位帝国公认的天骄凤栖梧,也这一点之上也望尘莫及,如同灰蒙蒙的夜空一样失了鲜红的颜色。

李国初感慨道:“还是老师慧眼如炬。”

老祭酒南怀子看了眼身旁跛脚的年轻道童。

辟邪低下了头,不敢与之直视。

……

梅园府邸。

正自对弈的黄梅老头与李天下干瞪着眼看着明显异样的星空,目睹那圈可怖的涟漪袭掠过梅园。

感觉仿佛刹那被笼罩在另一方天地之中的南朝太子爷内心震撼许久:“什么情况?”

处处被压制的黄梅老头哪里有心情理会,双眼盯着棋盘,连忙催促道:“该你了,抓紧的。”

一旁观战的苏暖暖面露疑惑,沉吟思考了片刻。

然后想起数年前天都城极为热闹的那夜,有些不确定地说道:“好像那年凤栖梧符惊天都时也是这般景。”

李天下大喜惊起:“你说真的?”

苏暖暖那时还小,并不是多么确定。

正想摇头时,却见知琴知棋两位侍女从红廊处走了过来,对着三人执了一礼说道:“就在方才天符山脚,殿下画尽道门符。”

……

东篱府内。

四皇子苏云禅负手站在书房窗里,看着没有任何光彩灰蒙蒙的夜空沉默不语。

他仍是不为所动,无喜无忧。

无论苏寒山一夜画尽道门符,还是眼下符成惊天都。仿佛这世上除了满园秋菊与书房典籍外,没有任何一件事能够令其心起波澜一样。

他平静地太过可怕。

……

苏寒山也很平静。

他是故作平静。

虽说打从领悟天符之术后,他对一月内符惊天都的赌约便拥有十成的自信,可当亲自揭开这一幕时,或多或少还是有些难掩激动。

不是因为与凤栖梧的赌约小胜一筹,而是他今日讲符对道门弟子所产生的意义。

……

在无数喧哗无数惊呼无数议论无数目光里,苏寒山沿着石阶朝天符山脚走去。

他下山了。

山脚下的人群无论两教弟子还是普通百姓,都及其恭敬地向两侧分开,而且渐渐变得安静,安静地没有一点儿声音。

苏寒山走到破阵子面前对着那位师兄真诚的执了一礼。

而后看着苍梧谣与小重山两人,点了点头。

他并没有发现人群中楚南诏的身影,或许是因为老远便瞧见了马车里的那袭红色佛衣。

他朝马车走去。

原本自觉散开的众人又在他身后汇聚。没有人出声,没有人说话,只是默默地跟着。

苏寒山回头看了一眼。

那些两教弟子与仍然处于震惊中的百姓畏惧地后退了数步。

苏寒山笑了笑,想着现在已到凌晨子时,明日一早还要赶会,真的不能再耽搁了,便对所有人再度执礼,转身继续朝马车走去……

侍女知书知画俏脸带着笑意。

苏寒山走到马车前,看了看两位姐姐:“我们回府吧。”

红佛衣掀起了车帘,看着那些默默跟在苏寒山身后汇聚而来的数千人群,又收回目光,落在正春风得意的苏寒山身上。

心里明明为后者符惊天都而喜悦之极,却故作声厉,柳眉微挑:“不打算说些什么?”

无论在红佛衣眼中,还是两名侍女看来,此刻的苏寒山都应该说些什么。

比如当众解释一下究竟几时参透的千字符,或者说决定在此讲符的由衷初心为何,是单纯地渲染造势,还是另有所图。

如果就这么一走了之,这些震撼中的道门弟子与天都百姓怕是真的会历史重演,奔跑在马车之后。

苏寒山讶异地看着红佛衣,明显没有听懂后者的意思,便一脸呆萌的问道:“说什么?”

红佛衣耸了耸肩:“随你意,不说也行。”

“好吧。”

苏寒山转过身,看着所有围上来的道门弟子与天都百姓,抱拳执礼:“不早了!大家,还是洗洗睡吧。”

第四十四章 今夜无人眠

看着消失在天符山脚黑夜里远去的马车,苍梧谣颇为感慨地叹息了声。

“瞧见没,这才是天才!”

振兴补天教的重任终于有人分担,顿觉此道不孤的破阵子看着师弟说道:“你不是?”

苍梧谣摇头:“我从来都不认为自己是,也就师兄你是这么觉得。”

小重山师妹说道:“所以你对天才的定义……”

苍梧谣说道:“很简单。想了便去做,做了便成功,如此方为天才!”

生来玲珑心少见笑容的小重山沉思片刻,点了点头:“有些道理。”

就在几人感慨之际,人群后突兀又响起一声惊呼。

顿时吸引数千道目光。

所有人转身望着那名截天教弟子,只听后者欣喜若狂地惊道:“我破境了!”

“我也是!”

“还有我,还有我,我入武道三重了!”

“……”

这样的惊呼在天符山脚此起彼伏。

起初破阵子以为平常,可渐而发现,所有破境之人似乎都是在苏寒山讲符时随之凝神临摹千字符的道门弟子,心中顿时骇然!

想到某种可能性的苍梧谣望着无边的黑夜:“该不会是他吧?”

……

“为什么不安分一些,偏要弄出这般动静?”马车里,红佛衣坐在苏寒山对面,美眸盯着那张轮廓分明的脸问道。

苏寒山知道红佛衣所指。

原本他可在梅园书房里完成千字符,然后公之于众。好不容易拖到最后一日,却选择圣殿之前对着道门弟子与天都百姓讲符。

或许在许多人眼中,他是故意造势羞辱凤栖梧。可苏寒山敢对佛祖起誓,他的初心并非如此。

苏寒山说道:“既然入了道门,无论补天教或截天教徒,我都想给他们一些帮助,所以才请教了老师。只要在我讲符时,他们真的认真思考临摹了,应该都会有些收获的。”

眉心朱砂痣的红佛衣说道:“你倒是挺博爱。”

苏寒山苦笑着摇头:“其实,我更喜欢自私点儿。”

红佛衣疑惑道:“那你为何还要这么做?”

苏寒山沉吟片刻:“第一,我觉得独揽补天教振兴之责于己身的破阵子师兄太累了,于心不忍。第二,是因为你。”

“因为我?”

“那日演武场你找上凤栖梧,不正是想让他知难而退打消心思么?”

“的确想过。”

“若让凤栖梧那种人认输知难,唯有用绝对的实力镇压。”

“你想证明自己比他强?”

苏寒山认真强调说道:“我本来就很强!”

红佛衣美眸带着一丝娇笑:“瞧你嘚瑟样……”

苏寒山嘴角弯起笑着。

素来冷艳的红佛衣也罕见地掩面嗔笑。

两人灼热的视线不经意碰撞在了一起,然后心脏猛烈跳动,刹那提到了嗓子眼,又不约而同连忙移开了目光。

一个转过头向左。

一个转过头向右。

可两人是迎面而坐,这匆忙一躲,目光又心有灵犀落在了同一处。

苏寒山偷偷瞄了眼红佛衣。

心想,演武场那日你既然当着凤栖梧的面说他不配,那么身为婚约另一人的我,至少也要证明些什么。

不是一定要说青搭红更配。

起码是两个人在共同面对。

……

马车停在梅园外。

李天下早早地迎了出来,看到下车的苏寒山,忙走上前去捶了小和尚一拳:“竟然将我也蒙在鼓里,害本太子爷为你提心吊胆了这么久。”

苏寒山有些不自然的清了清桑,顺便朝着李天下使眼色。

南朝太子爷一时不太明白:“你眼睛怎么了?”

声音刚落,便瞧见提着精致长剑的红佛衣也下了马车。

悟性极高的李天下及其自然地转过身,指着身后的黄梅老头,脑筋飞速运转:“前辈,我们是不是还有一盘棋没收官?”

黄梅老头悔恨似的拍着脑门:“可不是!怎么就给忘了……”

“来来来……”

“走走走。”

“上了年纪,记性就差了。”

“谁说不是呢。”

“哦对了,该谁落子了?”

“……”

瞧着一老一少俩不正经的家伙勾肩搭背离去,红佛衣没好气地瞪了苏寒山一眼,心想难怪最近学得油腔滑调不少,果然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红佛衣冰冷着脸说道:“我先去睡了。”

说完便朝府中走去。

站在知琴知棋两位侍女身旁的苏暖暖想起什么,连忙惊叫了声哎呀,便拔腿跑去。

苏寒山便随口喊道:“怎么了,暖暖?”

小公主苏暖暖答道:“没事儿,我去给哥哥铺床……”

红佛衣停下了脚步,转身回眸一笑。

苏寒山看着那双眼睛,内心不自觉冷颤。

心想明明是你说先去睡的,让暖暖误解了意思,怎的反而怨我?

……

夜深。

天都城重新恢复了宁静。

道门山脚的百姓们回了城,两教弟子也在圣殿前分道扬镳。

一顿火锅下肚后心情愉悦的景佑陛下在御书房内再度提起了笔,批阅白日里堆积的奏章。

多谈几句便显露不合意见的太师李国初也与老师南怀子告辞……

随着九皇子一夜画尽道门符,折腾了整整一月的赌约终于算是暂时告一段落。至于那些未曾随寒冬深夜散尽的余热,也只能留在接下来一年一度的帝国盛事符节会之上继续燃烧。

“据说负责督办此次盛会的长皇子在月前便递上了红名贴,诚邀九皇子苏寒山参会。”

“长皇子?他不是七皇子入主东宫呼声最高的拥护者么?怎会对九皇子如此上心?”

“兴许是七皇子的意思也说不定。”

“这么做有什么目的?”

“想借机给名声正盛的九皇子施个下马威?”

“管他呢,咱们只负责观会就行了。”

“说的也是!红墙庙堂里的那些事儿哪比得上刀来剑去的江湖直接,费那心思作甚!”

想起符惊天都的青衫少年,本打算摒除杂念深睡一觉养足精神好留待明日苏武庙观会的百姓们,又再度失眠起来。

似乎南朝北归的九皇子,总有让人失眠的魔力。

……

红佛衣同样辗转反侧难以入睡。

看着屏风后打地铺的那道影子,内心挣扎许久的她开口说道:“我要离开一阵子。”

苏寒山睁开眼,坐了起来,看着屏风说道:“出什么事儿了?”

红佛衣侧了侧身,背对着屏风:“有些琐事需要处理。”

苏寒山想起那日入天都:“你与第一楼是……”

“楼主是我义父。”

“就是那日我看到的胖老人?可你们怎么会认得父皇?”

“这些问题,你最好去问陛下。”

第四十五章 说一则往事

苏寒山竟真的去问父皇……在次日清晨,得知父皇下了早朝后通常都会在御书房批阅奏章,他便老早地候在这里。

等了约莫一个时辰,心急如焚唯恐错过符节会的他才见父皇从御花园向着御书房走来。

他迎了上去……

御花园莲湖里的那座凉亭内,儒雅文贵的景佑皇帝示意苏寒山落座:“怎么,偏要过来向朕讨个赏赐才肯去苏武庙?”

苏寒山说道:“不过是提前完成了老师交付的入门课业,哪儿敢问父皇讨赏。”

景佑皇帝盯着苏寒山:“真话?”

苏寒山说道:“不敢欺瞒父皇。儿臣今日来,实是有件事……”

景佑皇帝从魏貂寺手中接过汤药,嗅了嗅苦味,龙眉微蹙:“几时跟你四哥学得这么吞吞吐吐了?有话快说,朕还有一堆奏章要批阅。”

苏寒山说道:“儿臣想问第一楼……”

景佑皇帝目光从汤药里移开,颇具威严地看着苏寒山。

少见父皇这般龙威的苏寒山疑惑不解,心想难道说错话了?一时愣住,也不知该不该继续询问。

景佑皇帝不经意瞧了候在身旁的魏貂寺一眼,那位满头银发的老千岁便唤退了周围所有宫女太监,而后自己也是识趣儿的退到百步开外。

苏寒山头次见这种阵势。当下隐约有种感觉,自己不经意的一问好像触及了父皇的某些秘密。

景佑皇帝面色愁苦地将汤药灌入腹。

苏寒山眼疾手快,将药盘里那块锦布递了出去。

景佑皇帝拭了拭嘴角,说道:“你可知方才的问题意味着什么?”

苏寒山茫然摇头。

景佑皇帝说道:“整个苏唐帝国知道朕与第一楼之间存在关系的,不过双手之数。九个儿子之中,也只有你敢这么当面提问。”

苏寒山暗自心惊。

竟连七哥都不知道的秘密吗?

虽说早有心里准备,却还是觉得自己接触到了苏唐帝国的某种核心。一时间,他突然产生打消追问的念头。

景佑皇帝看着沉默不语的老九,叹了声气:“也罢。这件事你迟早会知道,现在告诉你也无妨。”

苏寒山看着父皇。

只听景佑皇帝回顾往事,脸上浮现怅然神色说道:“在先帝的六个儿子之中,朕并不是文韬武略最出众的那个。”

苏寒山有所耳闻:“您是说龙王苏景阳?”

景佑皇帝点了点头:“无论智谋武功权术心胸,景阳皇兄都是众兄弟里当之无愧的佼佼者。”

“只是……”

景佑皇帝顿了顿:“他并非先帝亲生。”

苏寒山心中骇然!苏唐帝国之中曾关于景阳皇子的传说并不少,可却从未听人说起这一点。

景佑皇帝解释说道:“这件事先帝曾秘密告知过朕与景阳皇兄,除此之外,诺大的帝国再无旁人知晓真相。”

苏寒山心想,既然非祖父亲生,纵然再如何天纵之姿,这帝王之位恐也无缘……

景佑皇帝看着苏寒山说道:“朕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朕告诉你,事实并非你所想的那般肮脏。景阳皇兄与朕情同一母所生,彼时他若有意那把龙椅,朕绝无二话,甚至会恳请先帝罢黜朕的太子之位。”

“将苏唐社稷交给那样一位人物手中,先帝放心,朕也情愿!”

景佑皇帝情切,咳了数声。

苏寒山看着父皇的脸,有些出神。他觉得,自己今日看到了一个不一样的苏唐帝王,更深层次的一面。

景佑皇帝继续说道:“朕曾与景阳皇兄约定,登基之后,我们兄弟二人携手共同治理先帝留下的这座瑰丽江山,开创真正属于苏唐的大唐盛世!”

“事实上,我们也那样做了。”

“在朕登基之后的半年,与景阳皇兄携手之下,外平敌寇内整朝纲,上承天意下安民心。无论政治国力军务,都是一派蒸蒸日上的繁荣景象。”

“直到后来,北燕的昭君公主嫁到苏唐……”

苏寒山诧异:“母亲?”

景佑皇帝叹道:“是的,就是你的母亲。景阳皇兄对你母亲产生了情愫,那是一种纯粹的情愫。他没有隐瞒,而是选择与朕坦白。”

“他自知再无法似从前那般毫无杂念忠诚于朕,忠诚于家国百姓,所以向朕辞了亲王之尊位,开始浪迹江湖。”

“一直到十五年前你母亲薨逝,他才再次踏足天都。自那以后,朕便将他留在了这座都城……”

苏寒山问道:“那位第一楼楼主莫非就是景阳皇子?”

景佑皇帝说道:“他现在叫做孟神通。”

苏寒山沉默不语。

从父皇口中可以猜想得到,景阳皇子当年是何等的意气风发才情绝世,到了晚年却变成身体发福的员外,第一楼酒楼的楼主!

这种转变,似乎也太大了些!让知道实情之人难以接受!

景佑皇帝起身,朝亭外走去:“好了。能说的朕都已经说完,你现在也该动身去苏武庙,若错过符节会,好不容易符惊天都挣来的名声恐怕就亲手断送了。”

微愣的苏寒山起身恭送父皇。

其实他心中还有许多疑问。

比如说为何红佛衣能够在梅园之中出入自如?

他可是知道琴棋书画四位侍女全都拥有武道四重境小宗师的修为,正常情况下,岂会放任红佛衣擅闯梅园而不闻不问?而且根据这些日子的观察,琴棋书画明显认得红佛衣,甚至对待后者的态度还极为尊敬。有时,比起自己这位梅园府邸之主还要尊敬!

苏寒山看在眼里,觉得红佛衣仿佛才是琴棋书画的主子,令他费解!

心中叹息了声,他还是将这份费解藏了起来。既然父皇不愿说,他也不好死磕到底……

景佑皇帝摆驾御书房。

是的,正如苏寒山所料,他有所隐瞒。

不止对苏寒山,其他几位皇子甚至是老七苏幕遮,他同等对待,不曾泄露过半句。

因为第一楼里隐藏的秘密牵扯到苏唐帝国的根基,非这江山托付者不可知!

他虽疼爱老九,并不代表就疏远其余皇子。

都是他亲生骨肉,又有何亲疏之分?

所以他给每个孩子都是同样的恩宠,不偏不倚。至于这苏唐的江山最后落在谁的手中,则要看他们自己的造化!

唯有那时,第一楼里的秘密方可承袭。

第四十六章 符节会

甲子年前落成的苏武庙位于天都外城东市,平日除了都城百姓进香礼拜庙里那尊身披盔甲的石像法身外,算是繁华东市地段里难得的清静地。

当然这种清静,每逢一年一度符节会举办时便会彻底打破,变得热闹异常……

此时此刻的苏武庙中非但有来自各地举荐并经过朝廷机构审查的俊彦佳人,还有不少身份显赫的达官贵族子弟。

或许有近水楼台先得月的嫌疑。这些世族子弟较多居住天都城,大都为长皇子苏解语所识,便与苏寒山一样免去朝廷机构繁琐的审查步骤,直接送了红名贴。

除参赛席的士子外,苏武庙中还置有宣判席与旁观席。

宣判席间坐着的自然是苏唐大人物,比如说兵部的尚书与侍郎大人,道门天枢与玉衡两院院长,大将军顾惜刀以及太师李国初等……当然还有负责督办符节会的长皇子苏解语。

与长皇子东道主的身份不同,这些朝臣与道门高手不会干扰士子论武的进程。宣判席顾名思义,纯属做个苏武令最终归属的权威见证。

相比参赛宣判两席,周围外场的旁观席无疑最为热闹喧哗。其间有诸多天都百姓,有道门弟子,也有江湖客。

楚南诏便坐在旁观席人群里,不经意瞧见了身侧不远处头戴红珠冠的息红羽。

他并不觉丝毫讶异。

勤书山出身却深感家族无立足之地的息红羽打算拜入道门修行,如今出现在天都自然合情合理。况且今日是苏唐一年一度的符节盛会,在这高手林立的苏武庙,根本无需担心息红羽那侄儿耍什么心机手段。

因为这儿不是他的主场。无论何时何地,苏唐天都城都不会成为他的主场。

楚南诏面无表情朝息红羽的方向看了眼,随后收回目光。耳畔传来旁观席百姓的惊呼,心下好奇,便又跟着人群望去……

整个苏武庙院都在翘首以盼的九皇子苏寒山姗姗来迟。

他站在院门处,被数千人注视。

感受着前一刻还在喧嚷的苏武庙顿时的安静,有些不自在的苏寒山礼貌性地笑了笑。然后视线穿透人群,寻找自己的去处。

手握红名贴,苏寒山今日自然是众多参赛士子之一。所以目光没有在旁观席上停留太久,便望向审判席。

他看到一些熟悉面孔,比如太师李国初和长皇兄苏解语。

当视线落在两人身上时,那两人自然也在看着他。

苏解语眸含浅笑。

老太师李国初微微侧目。

苏寒山便顺着李太师目光落处望去,终于看到参赛席里的一席空位。为表谢意,他远远对着李太师执礼。

身旁南朝太子爷李天下拍了拍苏寒山肩膀:“好好表现。”

苏寒山礼罢说道:“我没打算下场。”

李天下与发间插杨柳枝儿的黄梅老头对视而笑。

两人朝着旁观席里站起身的楚南诏走去。

苏寒山不理解那一老一少奸猾的笑容何意,又看着苏暖暖无辜解释说道:“我真的没打算下场。”

想起昨晚聊天时黄梅老头说的一句话,苏暖暖告诫似的看着哥哥说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苏寒山疑惑:“这话跟谁学的?”

苏暖暖指着那住进皇子府后依旧衣衫褴褛不修边幅发间插杨柳背负双手的老头:“黄梅前辈。”

苏寒山争论说道:“这里不是江湖,最多算是半个庙堂。”

苏暖暖又想起一句话,满脸认真地告诫哥哥说道:“人在庙堂漂,哪有不挨刀。”

苏寒山轻轻蹙眉:“这话又是跟谁学的?”

苏暖暖指着跟在黄梅老头身后白衣抱剑的南朝太子爷:“李天下。”

“什么时候?”

“昨晚哥哥画符,他们在院里下棋的时候。”

“暖暖,哥有句话要和你说。”

“哥哥你说。”

“以后不要再看他们两人下棋了。”

“为什么?”

“他们棋艺太差,没哥厉害。”

“那暖暖以后可以看哥哥下棋吗?”

“当然可以。”

“暖暖知道了。”

“听话,去吧……”

侍女知书知画陪同苏暖暖朝旁观席走去。

苏寒山也长舒一口气,穿过人群,径直走向参赛席。

那些热情的目光依然没有从他身上撤离而去。

如果是一个月之前的九皇子苏寒山,或许会因为身份的缘故引来许多好奇瞩目,但绝不会似今日这般,每个举动都牵动人心。

其中变化不言而喻。

昨夜苏寒山符惊天都,亲手书写了由数年前凤栖梧所立,数年里又无人打破的一则传奇。

旦夕名扬江湖。

而且都城市井间今早多有传闻,说天符山脚昨夜那些听符临摹的道门弟子,绝大多数在一夜之间前后破境,修为更上一层楼。

若说这种大功德事件与九皇子苏寒山没有任何关系,便是再无知的百姓也不会相信。

于是有人怀揣好奇从补天教徒口中了解到些许怀疑,则更加认定九皇子圣殿讲符泽披道徒的善心。

这无疑让苏寒山在天都百姓心目中形象又高大几分。

须知数年前同样符惊天都的凤栖梧只是闭门画符而已。原本是开天辟地的举动,如今对比着苏寒山的行为,立刻相形见绌。

当然,抱有这种想法的终究为数不多!

凤栖梧自幼长于天都,他的各种传奇事迹早已埋藏在苏唐百姓乃至朝堂大员心里。

苏唐帝国当代天骄之首,截天教未来掌玺人,国教未来教宗等等名头根深蒂固,绝非北归两月不到的苏寒山符惊天都就可轻易动摇。

因此天都城人心所向,仍然是那只高傲的凤凰。

自幼长于南朝的苏寒山,相比之下更像一个外人。即便拥有支持者,也不过是些许瞧着九皇子面善的百姓,与没法儿选择立场的补天教徒。

虽然有些残酷,但就是现实。

他若真想拥有与凤栖梧相提并论的资格,需要给世人看的还有许多。

苏寒山也深知此点。

他不会盲目自大地以为赢了一个赌约,便从此金鸡独立在凤凰之上了。不提符惊天都,单以他目前勉强武道三重境界的修为,与凤栖梧就完全没有可比性。

不过他并不着急。

俘获人心,需要的是时间。

好在他时间充裕。

第四十七章 阿满

“你说九殿下如今修为几何?符节会又能取得怎样成绩?”

“我听闻殿下似乎尚未开始修行,若此言属实,恐不会下场比试。”

“这话不对。”

“怎么说?”

“南朝佛门修禅是修,画尽道门符悟道也是修。好歹是苏唐皇子,即便没有人见识过他出手,依我看,至少也该拥有些真气。”

“在符节会,仅仅拥有些真气可远远不够。你瞧参赛席,都是咱苏唐赫赫有名万里挑一的年轻俊彦。那卓不群与穆乘风更是今年苏武令主热门候选者,武道四重境小宗师修为在天都城同代里也只有道门八小重山能力压一头。九殿下不下场还好,至少会有人记着他符惊天都的传奇。他若没有这份自知之明,当着天都百姓的面遭了羞辱就怨不得别人了。”

“……”

旁观席里。

耳畔议论尤为刺耳,最瞧不惯小和尚背地里受人诟病的南朝太子爷瞪着那人:“怎么说话呢?”

着一身练功服的青年回道:“分析局势而已,与你何干?”

李天下撸起袖子站了起来,遥指着那人郁闷道:“嘿,敢顶嘴!你过来……”

那人显然也是年轻气盛不服输。仗着身旁有几位兄弟在场,不惧与浑身白衣的李天下动手。

所以当太子爷遥指着他时,他便悻悻地起身。可还没站直身子,却突然被身旁弟兄给拦了下来,靠在耳边不知嘀咕着什么,最后带着忌惮的神色看了李天下一眼,又重新安坐席间。

“说你呢,起来!”

“方才不是挺有个性,这会儿倒偃旗息鼓了?”

“怎么着不乐意?出来打一架!”

“还看?”

“告诉你,今儿不写个服字,这事儿没完。”

“……”

李天下撒泼起来罕有敌手。

楚南诏扶额不忍观看。

自小饱受欺凌的苏暖暖最不喜这盛气凌人的模样,无奈只好捂住双耳。

觉得聒噪之极的黄梅老头瞥了李天下一眼,冷声道:“坐下。”

“得嘞。”

眼看提着剑要打人的南朝太子爷顷刻没了脾气,落座席间,静如君子。

……

旁观席发生的种种,议论也好撒泼也罢,苏寒山自然是听不到的。

苏武庙院里人太多,也太吵。

他走到自己席位间,拱手向宣判席几位大人物执了礼,便掀起前襟盘膝而坐。

于是十数道目光同时落在他身上。

从踏入苏武庙院的那瞬起,或者向前推的更远些,从他入天都那日,这些目光似乎从未移开过。

或在明,或在暗,或毫无顾忌,或充满好奇。

渐渐地,苏寒山已经习惯,也学会了眼观鼻鼻观心,不予理会。然而这一刻落在他身上的众多目光里,他能感受到其中两道视线有些不同。

他无法解释那种感觉,说不清道不明,可就是觉得与众不同。

所以他抬眸望去。

那双与众不同的视线来自对面一名个头不高穿着朴素的少年,他看着那名奇怪的少年,心里疑惑万分,想着难道曾见过?

过目不忘的苏寒山思来想去,始终记不起,无奈只好遥对着那少年点了点头。

见苏寒山落座,长皇子苏解语便吩咐说道:“武斗开始。”

……

历年符节会武斗规则及其简单,也不曾变过。

由苏唐各地举荐而来的士子连同天都城里持有红名贴的在内,共计二百人。在这参赛席间划分十个区域,分别以十天干命名,平均每区域列二十席。

起初宣判席会默认甲字区域全员二十名士子为晋级对象,在符节会第一日,他们会接受或主动挑战其余九片区域的士子,视为守擂。

最终武斗胜出者继续占席。

当然,在守擂者点名挑战与接受挑战之间,规则优先后者,以免那些打着如意算盘的士子尽挑软柿子捏。

为防止武斗台出现参杂个人恩怨针锋相对的情况,甲字区域的二十名士子,每人下场武斗次数限制在最多九场。

也就是说,符节会第一日筛选出的二十名士子皆需经历九场武斗并如数胜出。

无人例外。

……

长皇子声音飘散,便有人提刀走上武斗台。

旁观席逐渐恢复安静。

苏寒山望去,见是一名身披虎皮体格壮硕的少年。

那少年半张侧脸与额前均纹有特殊的图案符号,看着像是罪奴印记。

少年名唤阿满。

比起正常人的肤色,阿满显得有些黝黑,该是常年生活在阳光强烈干旱之地的结果。不过他的眼睛却异常幽亮,炯炯有神。

阿满走上武斗台,身体紧绷,被数千道目光同时注视的感觉让他及其紧张。

是的,与在座世家出身的权贵子弟相比,阿满没有任何优势,他的身份比起普通百姓还要卑微。

他是昆仑奴,是奴隶。

寻常时候都是被当做牲畜一般对待,而今第一次站在人前被数千人瞩目。

说实话,他有些不适应这种反差,很想从武斗台走下去,走到至少不那么惹人瞩目的地方,如此便会舒服些。

可他却不能。

主子耗费不少心思弄来符节会士子名额,自然不是为了让他走个场如此简单。

他有着使命。如同这里每一位欲夺苏武令入囊中的士子一样,拥有着使命。

于是在无数目光里,阿满开始尽量调整自己。约莫用了十数息,心态似乎平缓许多。

他视线开始远眺,落在参赛席甲字区域。

他伸出右手,指着甲字区域里盘膝而坐的一名少年,说了一个字:“你。”

阿满并非故作冷酷高深,也非惜字如金。他只是与许多昆仑奴一样,不太会说话而已。

吐字还算清晰的,他拢共记住了三个字音。

你我他。

平常时候,奴隶不需要说话。好在符节会上,这三个字音也足够用了……

阿满短促的字音引来苏武庙院里一阵喧哗与惊呼。

他虽没有说出挑战者的名字,可视野开阔的旁观席上,所有人都瞧见他所指的方向。

他选择的人是余拜疆。

户部侍郎之子,如今在补天教门修行,也是今年符节会呼声最高的几位苏武令主候选人之一的余拜疆。

第四十八章 武斗第一场

“这人什么来历?初登场便要挑战余师兄?”

“昆仑奴可遇不可求,有能力买下这种奴隶的,绝非平庸之辈。”

“怕什么,不过就是一名奴隶,难道还真有小宗师境界的修为?”

“余师兄踏入武道四重三昧境已久,倒不至于输,我只是担心有人针对补天教。毕竟历年符节会,第一场便指名挑战夺冠热门人选的情况极少见。”

“……”

旁观席里,些许补天教徒忍不住议论。

似破阵子苍梧谣等位列八小重山的师兄师姐,往年已参加过数次符节会。由于截天教中那几位齐名的跟随七皇子远去北境御敌,帝国同龄里没了对手,他们也不愿自降身份以大欺小。

因此今年符节会,便没有参加。

所以补天教徒将希望系于余拜疆一身,盼能力压截天教出身的卓不群与穆乘风,拔得头筹。若能与昨夜苏师兄符惊天都相辉映,也算补天教扬眉吐气一番。

可如今头场武斗便有人指名挑战余拜疆,不免让他们怀疑截天教暗中捣鬼。

毕竟曾入截天教门修行的穆乘风乃成郡王之子,在士子中是为数不多有家底买下昆仑奴并且动机充足的人。

……

参赛席甲字区域余拜疆倒没有像同门那般思考太多。

从身旁捡起剑,余拜疆站起身理了理袍衫,然后朝武斗台走去。

符节会历年并非没有武斗台借机了结私怨的行为,不过却不影响最后苏武令的归属。换句话说,符节会赛制之下,历年决出的苏武令主实力毋庸置疑,是当之无愧的士子最强。

既然如此,又何必在意通往终点的过程会遇到怎样的对手。

二百进二十。

若注定要输,输在第一场与输在第九场无甚分别。

这是余拜疆的想法……

苏寒山和余拜疆有过数面之缘,第一次登天符山,还是这位余师兄带的路。

目光望着武斗台,不经意又瞧见正对面那名个头不高的奇怪少年,似乎对方的视线从未移开过片刻,一直看着自己。哪怕此时此刻,苏武庙院里所有人都在关注武斗台……

愈发莫名的苏寒山还是轻轻点头,算是见了招呼,而后便全神贯注地看着台上。

余拜疆抱剑执礼。

名为阿满的昆仑奴少年不会执礼,他只会下跪,对主人下跪。

余拜疆并非其主,所以他直接拔了刀。

那刀长三尺二寸,刀身雪白透着寒光。

余拜疆盯着那柄刀露出几分惊讶,竟是与秋塘刀齐名的萨满刀。看着眼前昆仑奴,愈发觉得其身后背景不简单。

“我叫余拜疆,未请教……”

余拜疆的声音显得孤独。尤其在等了许久,仍没有回音的时候。

他忽然想起昆仑之地的言语与苏唐不通,这披虎皮的少年该是没听懂自己的话,也不再纠结。

面对任何陌生对手都不会掉以轻心的他也随之拔剑出鞘,说道:“请。”

毫不拖泥带水。

名唤阿满的昆仑奴少年脚跟蹬地,壮硕的身体如同一道流影,转瞬便至余拜疆面前。

手中萨满刀快如闪电横削而出。

速度极快却不算突兀的出手,让参赛席间诸多士子都倒吸一口凉气。

从身披虎皮的少年浑身萦绕的真气数量判断,出人意料,这昆仑奴竟也是武道四重三昧境的小宗师修为。

和余拜疆不相上下!

盘坐在宣判席的苏唐大将军顾惜刀眉下深邃如海的双眼流露几分赞赏。

朝堂为官多年,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仍自认没有看人的眼力,却会看刀。

江湖百年,除了苏武庙供奉的这位曾与老剑神黄梅齐名的苏唐前辈之外,尚没有他看不懂的刀。即便是不久前曾让他讶异年纪轻轻便一刀入化凡,堪与沈遗风叶留仙之辈齐名的后起之秀小李探花与那柄二十四桥明月夜。

他觉得这昆仑奴阿满的刀是刚猛路数,大开大合。若用在战场之上,颇有他顾惜刀几分横行无忌的昔年风采。

这般好苗子,做个富贵人府中的昆仑奴实在可惜。

……

武斗台上。

余拜疆面对势若风雷的一刀,却没有与旁观者一样陷入惊慌,更没有乱了心神。

即便这一刀之猛真的很出乎所料。

暗中运转真气的他镇定自若,握剑竖于身侧。

只听一声脆响,两人真气的碰撞激荡起凛风掠于参赛席间,那剑便不偏不倚的挡在了萨满刀前。

寒风袭面,昆仑奴少年微露诧异。

对于自己的刀,他素来自信。便是一般同境界武道四重小宗师修为的高手,在他刚猛路数的快刀之下也鲜有轻描淡写便能抗下的。

不由对文质彬彬的余拜疆惊讶几分。

当然,武斗台上最忌分心,实战经验及其丰富的昆仑奴阿满也不敢走神。收回目光,体内真气疯狂运转,萨满刀刀身顺势紧贴着剑体向下划斩而落,欲切去余拜疆握剑的手。

又是一记杀伤之刀!

挡下第一刀而手臂轻颤的余拜疆瞳孔微缩,情急之下用了一手漂亮的转剑。

手中长剑绕着下斩的萨满刀旋转数圈,而后巧妙地又被余拜疆握在手中。仿佛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一般,化解对手刀式的同时,余拜疆依葫芦画瓢长剑朝着昆仑奴阿满的脖子横削而去。

那剑尖距离阿满的脖子只有不到一指宽度的距离横扫而过。

冰冷的剑锋让阿满感受到了危险。

单脚一震。

他身体便迅速后闪。

待阿满重新退到武斗台边缘时止住身形,感受到丝丝凉意的他伸手摸了摸脖子,掌心有道血线痕迹。

他还是受伤了。

躲过剑尖,却伤在剑气之下……

参赛席间几名补天教弟子激动地暗中道了句好,起初还有些担忧余师兄会不敌这来势汹汹的昆仑奴少年,现在看来倒是多余。

只不过他们兴奋的神色落在卓不群与穆乘风眼中,却换来不屑与嘲讽。

似乎知道些什么的两人目光齐齐落在宣判席的长皇子身上。

只见苏解语悠闲的端起面前杯盏,抿了口茶。

若无其事地将杯盏重新放落时,武斗台上昆仑奴少年阿满双手举着萨满刀猛然跃起,状若鹰扑兔对着余拜疆头顶砍落。

第四十九章 够或不够,这是个问题

“这一刀……”

连月挑遍清风寨武道三重境高手的苏寒山不说眼光毒辣,对修行者真气数量与流动速度也锻炼出及其敏锐的感知。

披虎皮的少年阿满纵身跃起刹那,其身遭萦绕的真气数量明显比第一刀时浑厚许多,连身体表面都泛着淡淡光泽。

如果昆仑奴阿满出第一刀时与余拜疆同样处于武道四重三昧初境领悟心昧的境界,那么眼下这一刀,苏寒山断定,已入三昧中境的形昧境界!

……

武道四重有三昧,即心形招。

领悟心昧的小宗师高手,战斗中极少会受外来环境影响分神,这种级别的高手很清楚自己为何而战,能够时刻保持冷静,处于无欲无求的心境之中,稳如泰山。

而形昧境界,在心昧的基础又更上一层。

它通常是指将心法修炼到大成级数的高手,可以凭着心法催动极致而产生的特殊体质与人对敌,往往会达到意想不到的效果。

……

视线里身遭真气泛着光泽的昆仑奴阿满,显然一开始隐藏了实力!

将卓不群与穆乘风神色的变化尽收眼底,苏寒山瞥了眼宣判席间长皇兄苏解语,心想:“会是他么?”

……

武斗台。

余拜疆丝毫没有因略占上风而放松警惕,尤其当发现昆仑奴阿满隐藏实力之后,他面色更显凝重。

抬头望着愈发刚猛的刀迎斩而落,他下意识地移动着右脚,脚掌贴着地面转了方向。

他屏息凝神,静候时机。等待萨满刀刀芒劈至头顶的瞬间,余拜疆身体竟化作一道残影顷刻移开。而后在武斗台另一侧边缘凝实,脚下泛着微弱的光泽。

昆仑奴出身的阿满一刀挥斩在武斗台坚硬的岗岩之上,竟留下一道刀痕。

参赛席间,许多士子暗自心惊。

须知武斗台四面均有道门大主教铭刻的符文,用以增加坚硬度。便是武道五重证虚境的高手全力一击也无法崩损,那奴隶的萨满刀竟能够在武斗台面留下刀痕!

虽说并不深刻,也足以证明阿满手中刀刚猛路数的虚实。

亲眼目睹一刀更比一刀狠的杀招,非但补天教弟子,连宣判席玉衡院的院长大人都忍不住为余拜疆担忧起来……

书生战屠夫。

昆仑奴阿满一刀无果后,又出第二刀。

余拜疆愈发眉头深蹙,自认无法正面抗衡的他只好一躲再躲。

于是冷静与狂暴的两人在武斗台开始上演追逐与逃亡的戏码。

余拜疆闪避后脚步的落点在旁人眼中看似无规律可寻,实则都是满天星斗所代表的方位。

这种身法在道门被称作符罡斗步,包括五行七星八卦等等,种类繁多变化莫测。即便道门弟子能够看懂余拜疆所落的方位,也无法具体判断出他接下来会迈向何处。

时间流逝。

武斗台出现越来越多深浅不一凌乱交错的刀痕。

阿满拢共出了二十余刀,却没有一刀达到预想效果。

昆仑奴少年有些急了。

宣判席长皇子与那些大人物们有些急了。

参赛席间诸多士子也开始焦急。

若任凭余拜疆如此消耗,昆仑奴少年的刀迟早会有所迟钝。一个蓄积待发,一个力有不逮。真到那时,阿满恐连一剑都无法接住。

于是穆乘风出言讥讽:“自认打不赢何妨趁早认输!符罡斗步,步法千种,岂能任你如此耗着?如果每名参赛士子都用这种方式武斗,符节会便是连着举办一个月,恐怕也决不出苏武令主!”

乙字区域的卓不群接道:“余兄肩负补天教所有希望,拼尽挣扎也情有可原,我们应该予以了解才是。况且大伙儿千里迢迢汇聚于此参赛,谁不想赢?穆兄这话言重了!”

两人唱和,言语间满是讥讽意。

宣判席众位大人物对此无动于衷,可参赛席里补天教弟子却坐立不安。

有人暗道糟糕。

受言辞激将的余拜疆竟真的不再利用符罡斗步闪躲退避,所有人清晰地听到一声低喝。

“地束。”

那是余拜疆默念了句符咒。

紧接着武斗台陡然乍现一枚符文,金光闪闪。

构成符文的每一道金色线条都散发着许多光束,似透射树林的密集阳光。那光束犹如绳索,将昆仑奴少年阿满双腿紧紧缠住,束缚在武斗台寸步难移……

瞧出些许端倪的苏寒山不由对余拜疆暗自钦佩。

或许在许多人眼里,他是中了卓不群两人言辞激将才会主动出击。可苏寒山看得清楚,先前看似毫无规律的闪躲,竟是余拜疆在用步法落点铭符。

铭刻这枚地束符。

临阵对敌尚能一心二用,完成这枚地束符文,超乎常人的冷静与丰富的实战经验缺一不可。

换作自己,苏寒山自认做不到:“不愧是领悟心昧的四重境高手。”

……

武斗台战局顷刻迎来逆转。

前一刻还在压制着余拜疆狼狈闪躲的昆仑奴阿满,此刻犹如砧板鱼肉任人宰割。

卓不群与穆乘风两人面色难堪。

不过要数最为难堪的,还是稳坐宣判席自认可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长皇子苏解语。

昆仑奴少年是他的奴隶。

换句话说,苏解语便是阿满的主子。

将其作为一颗棋子安排在此,针对补天教余拜疆不过是扰乱视线的幌子。苏解语真正的目标是苏寒山,他的九弟。

无论出于那日梅园外遭遇暴打的泄愤,还是更久前苏寒山教训他府中奴才薄了长皇子苏解语的面,又或是为了七弟苏幕遮着想……他有太多的理由与立场借机寻找苏寒山的不愉快。

可千算万算,何曾想到阿满会败在余拜疆之手?

心情极其糟糕的苏解语冷声道:“够了!”

他说够了,自然是指符节会武斗第一场到此为止。至于胜负……或许另行再论?又或者算作平手?

苏寒山异样地瞧了长皇兄一眼。

参赛席间补天教诸弟子表示反对。

旁观席喧闹不止,胜负未分,何以够了?

……

武斗台上余拜疆露出几分迟疑。

长皇子苏解语作为符节会督办者,自然具有宣告武斗第一场结束的权威。

可问题在于,这场武斗真的到了胜负已分之际?

余拜疆不敢苟同。

然而就在他犹疑未定的时刻,被符文束缚的昆仑奴阿满猛然长啸,手中萨满刀插入武斗台,入石数分。

台面上荡起一阵狂暴的刀风,将那枚地束符文尽数绞碎。

第五十章 胜七

昆仑奴少年赫然抬眸,怒血充斥带着几分兽性的眸子冷冽地盯着显露惊慌之色的余拜疆。

没有任何迟疑。

他随手拔出萨满刀,身体与刀芒合而为一,眨眼便朝余拜疆欺近。

刀剑相击的声音刺入所有人耳中。

武斗台上画面定格。

昆仑奴阿满双手握着萨满刀砍落,刀刃下是余拜疆横于头顶的符剑。

两人彼此盯着对方的眼睛。

阿满双目尽是狠厉,宛如丧失理智。

余拜疆紧促眉头,眼眸深处是苦苦支撑之色。

然而这种无谓的挣扎并没有持续多久。

只有两息。

余拜疆便觉胸膛一阵剧痛,血腥味顿时涌入喉间。

昆仑奴阿满一脚震在他胸膛,后者身体如断线风筝倒飞而出,落下武斗台。

“余师兄。”

“余师兄……”

参赛席间十数名补天教院修行的弟子惊忙起身,从不同的区域朝余拜疆冲去。

摔落后的余拜疆吐了口鲜血,面色煞白。他无法说话,痛苦的挥了挥手,示意无碍。

宣判席间,玉衡院的那位院长大人拍案起身。

苏寒山袖里暗自握着双拳。

旁观席已顷刻沸腾了起来,许多补天教徒乃至信奉补天教的天都百姓愤然站起,吵嚷着昆仑奴少年卑鄙无耻,用偷袭的手段获胜,难以令人心服!

身处喧闹中心的些许截天教徒看着周围群情激奋,冷笑不语。

那息红羽更是轻蔑笑道:“这么些眼睛看着,明明自己技不如人,却还指责别人手段不光明。这补天教……看来入不得。”

似是听到吵杂声音里息红羽的讽刺,楚南诏朝着后者所在的方向望了眼。

南朝太子爷李天下叹道:“可惜。”

黄梅老头双手插于袖内,瞧模样像是畏惧凛冽北风似的,不以为然道:“输了就是输了,有什么好可惜的?”

不知几时学会观战的苏暖暖说道:“好像那位师兄听信了长皇兄的话,才敛了战意,让对手有可乘之机。”

黄梅老头挤出满脸皱褶的笑容:“还是暖丫头有见地!”

南朝太子爷李天下转头看着黄梅前辈,心想这丫头究竟有何特殊之处,竟让您老如此喜爱?不由面露鄙夷。

……

补天教诸弟子小心翼翼地将余拜疆搀扶而起,望着武斗台上似恢复理智的昆仑奴少年阿满,仇敌似的虎视眈眈。

宣判席间,长皇子苏解语如女子般细腻的声音传来:“武斗第一场,阿满获胜。”

卓不群与穆乘风看着狼狈落败的余拜疆,轻蔑地笑着。

一名搀扶着余拜疆的补天教弟子绕过武斗台,愤然走到长皇子苏解语面前,拱手作礼说道:“殿下宣判,学生不服!”

“不服!”

“我也不服……”

“还有我。”

十数名补天教徒并肩而立,看其模样,不争出个子丑寅卯似是不愿罢休。

长皇子苏解语居高临下的姿态瞧着面前众人:“理由。”

那补天教弟子说道:“明明是殿下金口玉言说够了,我余师兄才手下留情,否则又岂会中了那卑劣小人的暗算?”

苏解语负着双手,视线从补天教徒身上一扫而过:“你们呢?也是执此看法?”

补天教徒皆俱沉默。

此时此刻,沉默便是表达反对之意最好的回答。

素来见不得灰尘的苏解语用极为优雅的手势习惯性地掸了掸衣袖,问道:“大将军以为如何?”

苏唐军中号称万人莫敌中等身高的大将军顾惜刀说道:“阿满胜。”

苏解语脸上噙着戏子般标准的笑容:“太师大人呢?”

一直沉默不语的李国初说道:“自然是阿满获胜。”

苏解语转身,极为恭敬地对着代表道门的两位院长执礼,又道:“两位院长何意?”

玉衡院院长白行简瞧着余拜疆无性命之碍,便重新落座。与天枢院那位老院长对视了眼,无奈道:“士子余拜疆临阵对敌却心神游走,输得不冤!”

“白院长!”

“您明明亲眼所见。”

“事实情况是殿下他……”

玉衡院院长白行简对着那十数名补天教徒怒喝了声:“住口!一点儿规矩也不懂,符节会上岂是撒泼胡闹之地?”

为余拜疆打抱不平的补天教徒悻悻地低下了头。虽不再争论,看那一个个面容,似乎仍然不服。

苏寒山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却没有发表任何看法。

正如所说,长皇子出口干预武斗过程是真,余拜疆束缚昆仑奴少年后刹那分神也是真,阿满将其打落武斗台同样是真真切切。

说是阿满胜出,乃不争事实。

说余拜疆输得极冤难以令人信服,同样有理有据。

何况太师李国初,大将军顾惜刀以及道门两位老院长对这场武斗的结局都持有相同的看法,即便他开口说些什么,也无济于事。

要怪,只能怪余拜疆那一刻的优柔寡断。

余拜疆也很清楚这一点。

他输了,确实输了。无论出于怎样的缘由,输了就是输了,无可争辩。

所以他从头到尾什么也没说,在两名师弟搀扶下,默然走到昆仑奴阿满原来的席位,咳了数声,坐了下来。

宣判席前,那名质疑武斗结果的补天教弟子怀揣着怒气,转身一跃,在所有人视线之中跳上武斗台。

他拔剑遥指着阿满:“我来挑战你。”

既然阿满战胜余拜疆,那么甲字区域原属于余拜疆的一席之地自然而然归属阿满,这名补天教弟子的挑战便无可厚非。

参赛席里,卓不群看着那名武道三重境实力的补天教弟子,冷笑说了声:“不自量力。”

武斗台上,昆仑奴少年阿满便直截了当的拔了刀!

依旧没有任何拖泥带水。

你要战,那便战。

……

阿满出刀。

那名补天教弟子摔落武斗台,痛苦惨嚎。

于是第二名补天教徒忍无可忍,又跃上武斗台:“我来。”

阿满再出刀。

补天教弟子负伤摔落。

怒气上头的第三名补天教弟子跃上台,画了一半符,继而在刀光之下败倒。

第四名,第五名……一直到第七名补天教徒接连登台挑战那昆仑奴阿满,无一例外相继惨败!

一时间,接连受创的补天教徒们闹出了符节会有史以来最大的笑话。

第五十一章 不如让我试试

截天教任苏唐帝国国教正统以来,补天教虽受压制,历届符节会也算中规中矩,胜负皆有,更曾出过几位苏武令主。

可今年却闹出了笑话。

自余拜疆起,接连八名补天教弟子共同败在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昆仑奴手中。虽说苏武庙院里所有人都对补天教徒的愤怒来由心知肚明,然而这般失去理智车轮战每战又皆输的愚蠢行为,着实太难看了些。

昆仑奴阿满已连胜八场,若再有一位愣头愣脑的补天教徒冲上武斗台,那可真是用自己的耻辱成全了对手。

……

旁观席里,各种议论此起彼伏。

信奉补天教门的百姓深感惋惜。

补天教徒也忍不住痛骂那些参加符节会的师兄愚蠢,此等关乎荣辱的盛会,岂能意气用事?

截天教徒冷嘲热讽,许多人向参赛席间苏寒山投去不屑目光,心想符惊天都又如何?区区一名奴隶就能让补天教顷刻打回原形,何须卓不群与穆乘风两位师兄动手?

南朝太子爷李天下看着第七名补天教弟子败落武斗台,叹声道:“我现在总算明白了。”

楚南诏疑惑问道:“明白什么?”

李天下说道:“你瞧那群补天教徒,天符山三座星院若都是这般没头没脑的货色,小和尚便是搭上性命恐也扶不起这群阿斗!整日说自教宗大人收了凤栖梧为徒,补天教便处处受压制。依我看即便没有凤栖梧,凭他们也翻不出什么浪儿来!”

楚南诏笑道:“听你的语气,开春后道门招生想入青莲殿?”

太子爷李天下瞥眼:“我是为小和尚抱不平!在南朝桃花山寺多好,禅空国寺大小和尚尊他敬他,诵经礼佛无忧无虑。好不容易回了家,却整日为破碎事劳心劳力,图啥?”

符节会武斗看的实在无趣,在黄梅老头眼里与村头黄口小儿打闹嬉骂无甚区别。险些瞌睡的他被身旁两人对话所扰,回了回神懒声道:“这是他的命,注定如此,逃避也无用。”

李天下说道:“我偏不信这些。命数注定禅理教义……不过是莫须有的连篇鬼话,糊弄寻常百姓也就罢了,本太子爷是无神论者,信仰的唯有手中剑!”

苏暖暖继续方才的话题问道:“你不是希望哥哥参与武斗么?”

李天下摇头说道:“现在上台,连个帮手都没,若侥幸赢了截天教徒,对方起了兴致也来个车轮战,不得累死?”

“这是傻子才会做的事,小和尚那么精明,断不会看不透这点。”

……

苏寒山是否憨傻?

他从没想过这个问题,至少目前为止没有。

此刻他脑海想的全是武斗台上那位昆仑奴少年。

阿满已连胜八场。

按照符节会武斗规则,甲字区士子最多可接受九场挑战,若能始终立于不败之地,则稳坐前二十名额。

苏寒山并非看不得阿满占据甲字区一席名额,而是不忍心见那些师弟师妹再度登台自取其辱。

补天教徒连败,瞧着表面无动于衷但自责悲痛的余拜疆,瞧着戊庚两片区域仅剩的几名青莲殿弟子跃跃欲试仍不服输的模样,瞧着长皇兄与卓不群等人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瞧着宣判席那位玉衡院院长流露的无奈,他做不到无动于衷。

……

“依照武斗规则,阿满已连胜八场,若无人挑战,本皇子就要宣布符节会第一位夺席甲字区成功者的名字了。”

长皇子苏解语细腻的声音传开。那双黠光烨烨的视线有心无意地从苏寒山身上扫过,然后若无其事地收回。

余拜疆沉默不语。

接连吃了败仗的补天教徒也情绪低落,自觉颜面丢尽深埋着头。

剩下那几位不曾登台的,倒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一个个仍是怒目盯着武斗台上,仿佛彼此结下滔天仇恨似的。

于是,又一名年少轻狂的弟子怒火浇心拍案而起:“我来!”

苏武庙院,无数目光齐齐向那弟子汇聚。

然后失落,摇头,毫无期待。

仿佛已然看到他的结果。

那名弟子转身瞧着身旁师兄弟满脸的黯然,便愈发气愤。心想既然所有人都认为自己会输,我偏要赢了那奴隶,向所有人证明青莲殿不可欺!

他提起案上剑,起身便朝武斗台走去。

苏寒山突然唤住了他:“你来哪儿去?”

闻声后的补天教弟子停下脚步,愣然望了望苏寒山。

武斗台上少年阿满也随之望去。

紧接着,宣判席间所有大人物,参赛席里所有士子,旁观席上所有百姓……苏武庙院中所有目光刹那聚焦。

苏寒山在无数目光里站了起来,整了整青衫。

他没有理会身上所有灼热的目光,而是面对着宣判席的方向拱手作礼,冲着长皇兄说道:“不如让我试试?”

苏寒山并非在请求。

参赛席十九字区域里的士子均有资格挑战甲字区备选胜者,这是符节会武斗规则。苏寒山作为乙区士子,自然也可履行这份规则。

所以他只是提醒,提醒那名补天教弟子哪儿来的回哪儿去!

……

“你?行吗?”苏寒山正对面那位视线由始至终都不曾移开的奇怪少年心中嘀咕。

……

“哥哥为什么这么做?”苏暖暖眨了眨美眸。

“傻啊他!”李天下恨铁不成钢地说道。

……

“符惊天都带给世人的惊喜还不够,想着在符节会继续一鸣惊人?”卓不群冷笑了声。

“心比天高!”穆乘风接道。

“我看是命比纸薄!”卓不群说道。

……

“武斗台刀剑无眼!他真以为与画符一般,动动笔杆子就行了?不过这样最好,前有补天教弟子连输八场的铺垫,而今你自己主动挑战,即便武斗过程出了意外,事后查出阿满是本殿下的人,也没人敢说我这做长兄的在刻意针对了!”长皇子苏解语心道。

……

顷刻安静的苏武庙院,各怀鬼胎的视线中,苏寒山离席,朝余拜疆所在的方向走去。

他走到余拜疆面前,抱了抱拳:“余师弟,可否借剑一用?”

第五十二章 吾道不可欺

余拜疆咳了数声,而后用微微诧异的眼睛看着苏寒山认真的脸。

他有些犹疑。

无可否认,苏寒山一月之内符惊天都是件了不起的事情。在这之前,道门两教甲子年里也唯独凤栖梧做到而已。

但画符与武斗终归不同。

九皇子南朝十五年修禅不修武,归天都之后满打满算拜入掌教大人门下也不过一个多月,即使府中有那位昔年老剑神担任首席剑术教师,如此短的时间内修为进境能有几何?

武道一重还是武道二重?

在座席间士子,最弱修为可都在武道三重境界……

与苏寒山目光对视刹那,余拜疆想了许多,可最终还是选择双手奉上自己佩戴的符剑。

或许与担忧相比,他更愿意相信。

因为再无退路。

符节会上,补天教门若不拿下一场令人心服口服的胜绩,又何止在天都百姓面前颜面扫地?余拜疆也自认无颜再回青莲殿见诸位院长主教。

而且最重要的一点,苏寒山不一定输。

人有时真是一种奇怪的生物,往往总会对十之八九的事实视若无睹,却偏要相信那仅剩一二的可能,并将之称为奇迹。

余拜疆相信奇迹,也相信苏师兄不会在这种关头用补天教的声誉荣辱胡闹。

他捧上符剑:“小心些。”

苏寒山微笑说道:“我会的。”

然后转身朝武斗台走去。

……

昆仑奴少年阿满胜不见骄,依然仔细打量着面前着青衫的苏寒山。

事实上,他在等待这一刻。

主子早有交代,只要他能够占据甲字区一席之地,但有机会,必然会向苏寒山发出挑战。无奈补天教徒较起了真,他唯有率先应战。却没想应付下来,已过八场。

心中焦急的他原本还在盘算如何完成主子吩咐,意外之喜,竟船到桥头自然直!

既已登台,便无需浪费时间。

阿满屏息凝神,左脚约跨出半步,萨满刀不经意转了刀锋。

五米之外的苏寒山观察入微,知晓这雷厉风行的昆仑奴少年又是不言一字准备出刀,他忽然将其喝住:“等一等。”

这一声突兀,着实又引起苏武庙院不少喧哗。

宣判席间天枢左辅与玉衡白行简两位院长大人相视,心想着难道九皇子临阵反悔,生了退意?

双手只有七指的大将军顾惜刀面色冷峻,看不出在想些什么。

如果此间庙院尚有人对九皇子抱有几分信心,恐怕除了调教苏寒山一月有余的黄梅老头之外,就只剩太师李国初了。

李太师曾为苏寒山诊病,其体内雄浑无比的真气自然逃不过七重化凡境修为的太师大人法眼。

苏寒山看着面刻奴隶印记的少年阿满,问道:“你听得懂我说话?”

昆仑奴阿满疑惑片刻,看了宣判席自家主子一眼,随后收回视线点了点头。

苏寒山又道:“你已连战八场,我以逸待劳占了便宜。这最后一战,我们只比一招如何?”

想不通苏寒山拐弯抹角盘算着什么的昆仑奴阿满微微蹙眉。

武斗台周围更是议论不止。

且不说此间庙院没有几人会认为九皇子有可敌武道四重三昧境界高手的实力,在这种前提下,苏寒山竟还要求一招定胜负,在许多人眼里,简直太狂妄了些!

“看来咱们九皇子还沉浸在昨夜符惊天都一鸣惊人所带来的自我陶醉之中,这武斗岂可与画符混为一谈?”

“学着余拜疆那般,利用符罡斗步暗中画符,说不准有胜出的希望。”

“那也得会符罡斗步才行。”

“……”

“小和尚究竟在想些什么?”李天下极为不解。

“补天教八战八负,我猜想苏兄要的不仅是胜利,还是大胜,唯如此方能在天都百姓面前挽回补天教丢失的声誉尊严。”楚南诏似乎瞧出苏寒山所想。

“吾道不可欺?”李天下说道。

“吾道不可欺!”楚南诏点头。

“一招定胜负,该怎么打?”李天下又问。

“拭目以待。”楚南诏打哑谜笑道。

“故弄玄虚!”南朝太子爷瞥了眼,悻悻地道。

……

闻九弟苏寒山欲一招定胜负之后,长皇子苏解语露出轻蔑笑容。那抹笑容被阿满收入眼中,于是他展开蹙眉,第二次点头。

他应允了。

苏寒山也不啰嗦,符剑握于掌心,平举直指:“请。”

他开口说出请字的瞬间,体内绵绵不绝的雄浑真气已开始按照太玄经的运转方式行起周天。

渐渐地,他一袭青衫随风鼓起,发丝飘扬。

而后一道道肉眼可见的实质性真气顺着手臂,似一袖青蛇缠绕游走,盘旋在符剑剑身,发出凛冽寒光。

苏武庙院因此起了厉风。

所有置身于厉风之中的旁观者或参赛士子皆露出骇然神色,便是宣判席间那些大人物,也为苏寒山所展现出的浑厚真气数量而感到震惊。

他们心知肚明,卷起厉风的这股真气已达到武道四重三昧境界高手的修为程度。

北归以来除了符惊天都外不显山不露水的九皇子殿下,竟真的拥有武道四重境修为?

这个疑问浮现在所有人脑海!

……

苏寒山给出的答案自然不会仅限于此,旁人所看到堪比三昧境的真气数量,只不过是他外放的部分。

老师曾言,他体内真气不输合道的太玄境强者。

与人对敌需有所保留,所以他将冰山一角的真气留给昆仑奴少年阿满窥探。

他的冰山隐藏在体内!

……

阿满不傻。

他只是不擅说话。

从苏寒山暴露出的恐怖真气便自知对手不凡的他,身遭气势也猛地升腾而起,释放的真气与刀意沿着周身相互缠绕。

除此之外,还有一种不加掩饰的炽盛杀意如戾气充斥眼眸。

阿满清晰感觉到双臂之上的力量变得愈发强大,比起与余拜疆交手时的那几刀还要强大。

刀意至巅峰。

他骤如猛虎跃起,手中萨满刀高高举起。

猩红的眼眸将那张朴实的脸照得有些狰狞,此刻刀意真气与戾气混杂而成的力量化为蛟龙,缠绕在他的刀上。

而后决然又悲壮的斩下!

(PS:感谢井中阅书友的打赏。昨天七夕,出了些事,所以答应的更新便没有送到,实在抱歉。不过好在人生并没有太多的时间留给你难过沉沦,因为睡一觉起来,你还要活着,还要继续做该做的事。这是一种悲哀,也是一种庆幸。其实我最想说的一句话,正如这一章章节名,去掉那个道字,吾不可欺!送给所有生活不如意的朋友……)

第五十三章 首战告捷

苏寒山没有闪躲。

既定一招之约,便无闪躲的理由。何况论起真气数量,昆仑奴少年阿满哪怕走到武道四重三昧境的尽头,也断不可与自幼修炼太玄经的自己相提并论。

苏寒山很清楚这一点。

所以他扬真气数量之长,避实战经验匮乏之短。

屏息凝神,眼见昆仑奴阿满刀刃之下挥斩而出一条刀意蛟龙,手臂缠绕青蛇般粗细真气的苏寒山脚下一蹬高高跃起。

最高处那刻,他双手握剑施展出阿鼻地狱刀之中一式斩惊涛劈迎而去……

武斗台上十数米高处,青蛇与蛟龙在陡然闪耀的两道刀光内撕咬撞击。

无数粉碎的刀芒犹如零星焰火向四周纷乱激射。

为防止受到波及,加上刀芒碰撞产生的光太过耀眼,周围参赛席间许多士子忍不住遮了遮眼帘,无法直视。

就在此时,真气率先耗尽的昆仑奴阿满被那尚有余威的斩惊涛击中,从十数米高处摔落武斗台。

紧接着,有人听到坠落之声。

于是苏武庙院许多道目光齐齐汇聚而去。

最先发现阿满落在武斗台口吐鲜血的,自然是修为较高的大将军顾惜刀,太师李国初,以及黄梅老头等人。

然后数息之内,这场一招之约的武斗结局便映入所有人眼中。

苏武庙院陷入顷刻沉寂。

苏寒山平稳落在武斗台,双臂与符剑剑身之上仍有余留真气缠绕,丝丝缕缕,像是微微清风,拂动着青衫,那模样如同一派宗师!

他看着昆仑奴少年阿满。

……

周围的寂静并没有持续太久,苏寒山落在武斗台后约莫过了五息,旁观席里便惊起一声喝彩。

那是南朝太子爷李天下忍不住起身喝了句好。

苏暖暖也眯起月牙般的眼睛拍手鼓掌。

而后补天教徒与些许支持九皇子的苏唐百姓纷纷惊呼,将刹那的寂静打破,并彻底点燃符节会真正的热情。

参赛席里,余拜疆激动的咳了数声。

事先战败的补天弟子紧握着拳,极为解愤地砸在面前桌案上,以此抒发内心畅快。

那位正对苏寒山席位的奇怪少年面露惊色,不知小声嘀咕着什么。

卓不群与穆乘风面色难堪,冷哼了声:“以逸待劳侥幸获胜而已!”

然后他们看向长皇子。

苏解语掩于袖袍中的手暴露青筋,冷冷地望着武斗台勉强起身的昆仑奴阿满,暗道了句废物!

身旁太师李国初捋着白须点了点头。

眼力独到的大将军顾惜刀仍是面无表情。

玉衡与天枢两位院长相视一眼,彼此难掩眼底深处隐藏的那丝震惊。

苏寒山首战告捷。

一招击败武道四重三昧境界的高手,非但为补天教洗刷连负八场的耻辱,还成功为自己正名。

他即便就此退赛,也无人再敢绯言议论!

虽不能与道门八小重山相提并论,可九皇子苏寒山拢共修行也不过一月有余不是?这般堪称妖孽的修为进境速度,便是昔年凤栖梧也望尘莫及!

若无意外,九皇子将来成就必不可限量!

谁又能说其弱了?

……

兵部侍郎之子卓不群忽然说道:“不对。”

小王爷穆乘风不解问道:“哪里不对?”

卓不群目光投向苏寒山:“试想一下,他若真的才修行月余,怎么可能会拥有如此雄浑的真气?”

穆乘风点了点头。

真气的产生必然是上乘心法日积月累的过程。儒释道剑武,素来还未曾听闻甲子年江湖里哪位强者能在一月之间连跨四境的传说!

唯一的解释,苏寒山在南朝十五年武道一途并非白纸一张。

至少,他修炼过上乘心法,而且拥有不弱于三昧境界的真气数量。

……

苏寒山并不在意此时此刻来自武斗台周围所有目光与看法,何况他本就没有对整个苏唐天都隐瞒修为的打算。

与凤栖梧相比,他仍属于弱者,不堪一击的那种。

可不敢玩扮猪吃虎的游戏!至少在成为老虎之前不会!

他看着嘴角挂血迹,似不服输的昆仑奴阿满,认真地说道:“我应该手下留情的。”

面刻奴隶印记的阿满觉得对方在刻意羞辱,因此恶狠狠地瞪着苏寒山。

苏寒山不为所动,继续说道:“可我没有。并非出手时把握不好分寸,不瞒你说,这一个月来我所经历的实战经验累积足以做到这一点。”

苏寒山抬高了声音,目光环视着武斗台下:“之所以定下一招之约,之所以不留余手,是想借此机会对今日列座苏武庙院的所有士子所有看客说一句,我补天教虽不是国教正统,也绝非尔等随心所欲欺凌的对象!”

“烦请诸位记住!无论以前青莲殿如何不堪,但若我苏寒山在神阙大人门下一日,吾道便不可欺!”

“吾道不可欺!”

苏寒山的声音回荡在苏武庙,回荡在所有人耳畔,萦绕不绝。

它掩盖了所有议论。

它在所有补天教徒心中烙下不可磨灭的印痕。

连同余拜疆在内的补天教弟子,心中默默复述着这五个字眼,看着苏寒山的眼睛里,想起这些年青莲殿落后于人的种种,不知不觉眼眶湿润。

便是玉衡院长白行简都老怀宽慰:“掌教大人收了个好徒儿啊……”

……

穆乘风从席间站起,握着他的剑。

他拍着手朝武斗台走去。

在苏寒山声音消散弥留之际,那掌声像极了一种挑衅。

“好一个吾道不可欺!”

小王爷穆乘风在众目睽睽下登上武斗台,冷漠瞥了昆仑奴阿满一眼,后者捂着胸口血痕,极为不甘心地下了台。

苏寒山转身看着这位贵公子:“你要挑战我?”

曾为截天教昊天殿弟子的小王爷穆乘风长了苏寒山四五岁,却还是执了君臣礼。

他笑道:“今日乃符节会,武斗台挑战本不该掺杂个人意愿。不过既然九殿下要为青莲殿出头,身为国教正统的昊天殿也不能沉默不是?穆乘风曾于截天教修行五载,总该要为在座师弟师妹维护下师门荣誉。”

“就像殿下所言,吾道不可欺!”

第五十四章 拼真气

今年符节会出现了极为有趣的现象。

补天教与截天教的针锋相对在以往偶有发生,却从未似今日这般针尖麦芒毫不避讳。索性也省去了假意伪装,挑些个无辜的甲乙丙丁舒展筋骨。两教弟子打着吾道不可欺的名头,各自为维护教门荣誉而战,也不会落人话柄,更加没有牵扯所谓庙堂党派之争的嫌疑。

敞开天窗,事情似乎简单许多。

好在道门两教遍布帝国教徒众多,无论远道而来的各地士子,还是天都城中豪门俊彦,十有八九都曾是道门中人。虽不在天符山受教,却也常入当地道殿修行学习。

否则州府郡县举荐而来参会的俊杰倒真成为了局外人,在符节会上只得眼睁睁看着都城久负盛名的众天骄泾渭分明两不相让而徒作陪衬。

如今苏寒山与穆乘风各持吾道不可欺的立场,原本那些州府郡县举荐代表着各自家乡的年轻俊彦勾起了昔年道殿修行的记忆,无形中开始分作阵营。

眼见补天教徒痴人说梦妄想翻身,想起截天教众数年里的咄咄逼人,竟彼此分外眼红起来……

苏寒山的初衷自然不是引起道门两教仇恨。

事实上武斗台周围诸士子立场微妙的变化在预想之外,他承认符节会警醒世人吾道不可欺的行为有欠妥当,然而却不后悔。

因为这件事或早或晚,总要有人来做。

补天教若想从截天教手中夺回国教正统的头衔,首先也是最重要的就是凝聚力量,教他们重拾信心。

身为神阙大人门生,这是他必然承担的使命。

……

苏寒山注视着武道四重境修为真气外泄战意攀升的穆乘风,下意识后退了两步,保持相对来说让他觉得最恰当的距离。

既然昆仑奴少年阿满败在自己剑下,甲字区一席之地理所应当落入囊中,便没有任何理由拒绝挑战。

他伸出手道:“既然如此,那便请了。”

穆乘风拔剑出鞘,并没有急于进攻,而是审视着周身真气数量比起与昆仑奴阿满一战稀薄许多的九皇子苏寒山,心中狐疑。

想着难道方才一招已将真气耗损过半?

苏寒山是否在南朝学过上乘佛门心法,体内蕴含非比寻常的真气数量,穆乘风不敢断定。

因为苏寒山亲口说过自己南朝十五年不曾修行。

倒不是他完全相信此言,只是并不能排除后者从补天掌教神阙大人或者那位昔年老剑神手中获得了能够短暂产生雄浑真气的秘法,用来应付符节会。

毕竟这一月来,九皇子苏寒山可都是全身心投入在符惊天都的赌约之上。未防遭遇针对,临时抱佛脚也极有可能。

否则与昆仑奴阿满一战,何以提一招之约?

他曾听闻江湖中有邪门秘术,能够让人在短时间内提升修为,拥有可观数量的真气。但这种秘术通常都会对修炼者身体产生弊端,说白了就是自损之法。

付出一定的代价,换取短暂的力量,从而实现某种愿望……

穆乘风眼神深邃看着苏寒山:“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你真的是这种人么?”

无论如何,还是先试探试探再说。

带着这缕怀疑,穆乘风手中符剑横扫而出,武斗台当即扬起一道凛冽剑气……

苏寒山已备战多时。

与昆仑奴少年阿满一战,他需要为补天教获得一场大胜来扭转乾坤稳定人心,所以才运用了堪比武道四重境界的真气数量甚至更多,求一招克敌。

他做到了。

想着既已达到目的,那么接下来的战斗便可稍稍放松些。

一个多月以来,清风寨里武道三重境修为的高手已被他战了个遍,对此境界的江湖高手实力也有些了解。正盘算与寨中武道四重境修为的三位当家切磋累积经验,如今符节会有此良机,他岂能轻易错过?

所以他不再一招定胜负,打算以战养战。

……

面对迎面斩来的剑气,苏寒山手腕斗转,不急不缓挥出一道剑光。

这是一个极其简单的动作,却给人一种宗师临场的感觉。

武斗台周围观战的士子人群忽然安静下来。

长皇子苏解语等人神情微异,便是天枢玉衡两位院长大人的神色也诧异许多。

与第一战一招定输赢相比,苏寒山这一场展现出太过异常的平静,让人无法理解。想不通明明追求速战速决的九皇子为何陡然变得如此镇静。面对同样武道四重境界修为的敌手,竟连真气都不曾动用多少。

便在无数目光里,武斗台两道相隔甚远的剑气寒光朝正中央汇去。

轰的一声,彼此碰撞。

台上剑风骤起,猛然向周围传荡,拂动两人衣衫,发出啪啪的碎响。仿佛有一场大雨,落在了苏武庙院中的武斗台上!

小王爷穆乘风嘴角浮现一抹阴森的笑,不知暗中打着怎样的如意算盘,一剑挥出后,他借助这阵席卷武斗台的剑风,身影如魅骤然掠了出去。

既然抱着以战养战的想法,苏寒山自然不会对任何招式选择闪躲。见穆乘风迅疾掠来,他双目微凝,脚下一震,迎了上去。

于是呼啸的剑风之中,两柄符剑碰撞,安静的苏武庙院里响起尖锐的剑鸣。

……

穆乘风没有听到这声剑鸣,他的心神全在苏寒山的脸上,在其眼睛里。

他紧盯着苏寒山的眼睛,企图从中寻找到后悔、心悸或者恐惧震惊的神色。

是的,他临时变了注意。

想着既然要试探,最简单直接的方法自然是比拼真气,耗时又省力。

如果九皇子苏寒山真如所料,修炼了短暂提升修为的邪门秘术,那么其体内残余的真气必然不会撑得太久。

他只要与其干耗着,迟早会到苏寒山体内真气油尽灯枯的时候。

届时胜负杀剐,岂不在他一念之中?

他阴笑着。

武斗台上,以两剑相交处为界,出现两个半弧形的真气光线,宛如两轮背靠背的残月,将苏寒山与穆乘风的身体护在其间,彼此相冲着。

无数劲意如零碎的火焰向二人身后喷射而去,发出嗤嗤的厉响。

第五十五章 霜降

看着武斗台的画面,旁观参赛宣判三席间的人们紧张又期待。

穆乘风作为今年符节会苏武令热门夺冠者之一,实力自然毋庸置疑。与补天教余拜疆相比,甚至隐隐高出一头。

再加上小王爷的尊贵身份,同盟又同门的卓不群自然不会将刀锋指向他,若无预料之外名不见经传的平庸者冒起,穆乘风有九成的机率成为符节会最后赢家。

可偏偏苏寒山就是那无法预知的变数。

一夜画尽道门符向世人证明了他不弱于凤栖梧的修道天赋。

方才与昆仑奴阿满一招定输赢又展现出堪比武道四重境修为的真气数量……九皇子归来不过一月有余,便带给天都太多的奇迹,人们很期待,素有禅子之称的苏寒山究竟能够走到哪一步。

所以这种等待,煎熬却又无比值得……

起初,连同余拜疆在内的许多补天教徒都认为苏师兄选择与穆乘风比拼真气的战斗方式并不明智,就连卓不群与长皇子苏解语也是如此认为。

原因很简单。

穆乘风年龄更长,修行更早,真气数量怎么说也要更强些。何况与阿满一战,苏寒山已有所耗,哪怕他拥有同样武道四重境的修为,交手前的状态也落了下乘。

如此一来,体内真气便会率先枯竭。

饶是修炼再精纯不过的招式,没有真气的支撑,威力也会大打折扣。

到时恐真的不战而败。

谁曾想到,两人比拼真气过了许久,苏寒山竟没有丝毫显露落入下风的迹象!

很多人都想不明白为什么。

黄梅老头与李天下等人自然知道这是为什么。

宣判席修为高深莫测的太师李国初与大将军顾惜刀等有数的几位大人物也看得出来缘由。

至于苏寒山,则更加清楚。

且不说他自幼修习的佛门无上心法太玄经可源源不绝产生真气,便是此刻体内存储的真气数量,也远在三昧境之上。

他北归天都一个多月不假,接触道门画符修行时日极短也是真,可修炼太玄经却是与学会独自吃饭喝水一样早。

约莫十三年了。

如黄梅前辈与老师所说,他体内是一笔宝藏。若能学会运用这些浑厚的真气,修行境界日益剧增很是平常。

厚积薄发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所以他不惧。

因为多虑的穆乘风选来选去,最终选了一个最适合自己的战斗方式。

穆乘风自然不知情。

本想着试探苏寒山是否修炼了短暂增幅真气数量的秘术,可随着时间一点一滴流逝,非但没有察觉对手后继无力露败相,自己却反而倍感疲乏起来。

碰撞的真气犹如光线自周身流射,盯着苏寒山平静如常的眼睛,穆乘风心里油然而生一抹惊惧。

“怎么会这样?”

愈发难以置信的他极为不甘,更不愿相信。

退万步来说,就算苏寒山早在南朝修习过上乘心法,也决计不会比自己修行时日长久,怎么会拥有这般浑厚的真气?

仿佛不会枯竭似的!

不知不觉,穆乘风剑眉深锁,他深知再如此消耗下去,自己恐怕会双腿一软跪倒在武斗台上再无战斗力,素来骄傲的他,丢不起这人。

就算心里一千一万个不服,他还是要率先撤去真气。

为了赢!

武斗台上,穆乘风双脚陷入坚硬的石面寸许,他开始轻轻弯膝。

弯膝是为了蓄力,蓄力是为了后退。于是脚下一蹬,将苏寒山推出了数步,自己借力凌空翻越数个跟头,而后重重地落在武斗台边缘,滑了数米远。

一圈未来得及收敛的真气涟漪从最开始的碰撞处荡漾而开。

吹掀起两人的衣袍与鬓角。

穆乘风握剑的手微微颤抖,恶狠狠地望着苏寒山,眯了眯眼。

后退数步的苏寒山正值战意盛燃的状态,止住身形后便跃步再上。

两人再次相遇。

剑击的金属声响起。

继而分开。

没有退让,都是用最锋利的剑刃朝对方最薄弱的位置攻击。

顷刻间,两剑相交数十次。武斗台周围剑触的声音密集不绝,像是一首连绵的旋律,金戈铁马慷慨激昂。

刹那,两道身影再度骤分,各自落在武斗台边缘两角。两人明明已经收手,可周身的剑风与真气依然未歇。

穆乘风呼吸起伏不定,看那面色也是有些泛着红光,像是气血上涌的症状。

他望着苏寒山说道:“看来不止是我,殿下的实力成功隐瞒了所有人。”

苏寒山知道对方所指,说道:“出家人不打诳语,我虽不是释家佛门弟子,却也没有刻意要隐瞒大家什么。”

穆乘风讽笑道:“武道四重境的真气数量该如何解释?你可是说过,北归天都前,在南朝不曾修行。”

苏寒山认真说道:“现在我还是这种说法。南朝十五年桃花山寺,无人教我修行。若你要问我体内的真气,只能说看了些书。”

为了治病活命,南朝禅空寺里许多大和尚与师父联手用十七颗佛骨念珠于眉心识海结阵,为他孕养元神。而阵法运转的关键,便是佛门太玄经。

他很想活着,很珍惜自己的命,所以从会说话识字时起,就接触了这部佛门至高无上的心法。

在遇到黄梅前辈之前,他并不知道修习了十数年的太玄经已在体内积蓄了太多太多的真气,无法释放。

他更不会运用。

所以在自己看来,那不算是修行,顶多读了部与众不同的书。

穆乘风又再冷笑,笑容里夹杂着憎恶之色:“果真不愧是南朝禅子,伶牙俐齿。”

苏寒山说道:“那是因为我说的话有道理。你应该知道,并不是每一个伶牙俐齿的人都能成为禅子。”

穆乘风并指从剑身划过:“殿下更应该明白,武斗台分胜负,靠的可不是谁的话多。”

穆乘风的指尖抚抹剑身,醒了一枚符。

他沉喝了声:“降霜。”

剑身那枚银色的符文被一抹而去,一道道线条纹路宛若精灵般飘升至武斗台上空,而后重组疯长。

那符文犹如印记,盘旋在苏寒山头顶,散射着耀眼逼人的银光,犹如筑起了银墙,笼罩着整个武斗台。

银光里,有重重寒霜飘落。

原本就清冷的冬天,变得更加寒气透骨起来。

霜落青衫与发间,苏寒山恍惚发觉,肢体似乎开始冰冻僵硬。

第五十六章 潮汐剑诀

苏寒山想起老师所赠的第二部书,是关于千字符运用组合成符之法,以及道门常用的诸多阵法介绍。

简单来说,相当于文字的组词造句。

苏寒山有过目不忘的本领,可惜那部记载着符文阵法的书,他尚未来得及看,所以不识此降霜符。

被符文笼罩的他,脸上原本平静的神色被一抹凝重取代。

他感受到落霜的非同寻常,体内血液与真气流动运转的速度无形中变缓了下来,手脚也像生锈了般失去该有的灵活。

这种感觉很不好。

他嗅到了危险。

便在此时,明显不耐烦欲尽早结束战斗的穆乘风右脚向前踏出,手中符剑掀起剑气洪流,犹如惊涛骇浪向苏寒山冲击而去。

他沉喝一声:“怒海惊澜。”

武斗台周围参赛与旁观席里,许多截天教弟子惊呼出声,他们识出了穆乘风的潮汐剑诀。

就连余拜疆神情也变得不安起来。

潮汐剑诀乃穆乘风最强手段,昔年在天符山道门可是用战绩累积起来的显赫名声。道门修行期满之后,便再也无人见其施展过。

余拜疆也只是有所耳闻。

而今亲眼所见,没想到这剑招威力竟如此之强,若设身处地换作自己,恐怕拼尽全力也无法接住,更别提还有那降霜符文的加持……

余拜疆望向苏寒山的眼睛里充满着担忧。

……

连绵不绝的剑气洪流如层层激浪,一波强过一波,将苏寒山湮没。

身处降霜符文之中的苏寒山不知不觉眉宇与青丝生起了白霜,脸庞与衣衫也被一层寒霜覆盖,纹丝不动,看着像是没有生命迹象的僵硬冰人。

不得不承认,穆乘风的实力很强,初步估计,甚至拥有与南朝太子爷李天下一战的修为。这降霜符文将他体内的血液乃至真气流动都逐渐冰结,就算可勉强抬手举剑迎接那记怒海惊澜,也会显得笨拙而缓慢,而结果必定是重伤。

好在他思维尚未停滞。

识海里的元神受十七颗佛骨念珠孕养保护,这枚符文的冰冻力量还无法穿透佛骨念珠所结的阵法,否则他真会命悬一线。

此时此刻,苏寒山的思维非但没有停滞,反而更加快速运转,惊醒着他不可再有所保留。

于是藏于体内浩瀚如汪洋的雄浑真气开始有所动。

所有真气随太玄经行运周天,速度越来越快,渐渐地将透入身体血液里的霜寒之气驱逐或融化。

他的眉宇,他的发间,他的脸庞,他的青衫……那层霜白很快褪去,直到他双眼恢复如初。

他双手紧握符剑,用更为精纯浑厚的真气以剑为刀邪斩了出去。

这是阿鼻地狱刀里一式立佛刀。

炙热的佛刀之光如火,竟将冲击而至的层层剑气浪涛从中切分了开来。像是划开江河之水,在佛光照射下,竟无法愈合。

这一幕落在苏武庙院所有人眼中,再度引起一阵惊讶与议论。

“竟连穆乘风最强的潮汐剑诀也能破掉!九殿下三昧境界的修为,恐绝非一日之功!”

“……”

黄梅老头与李天下几人自然不觉得苏寒山摆脱符文霜冻,并以剑为刀切开穆乘风的一式怒海惊澜是什么值得震惊的事情。

他们看来,轻松平常。

不过对于绝大多数旁观者来说则就不同。

道门弟子皆知穆乘风最强的手段乃潮汐剑诀,配合符文使用鲜有败绩,便是余拜疆和卓不群也自愧不如,更别提参赛席里诸多士子。

在见到降霜符文几乎要将苏寒山霜冻,千钧一发时,后者竟能够以真气驱褪霜寒并及时反击扭转战局,所展现出的实力毫无疑问彻底慑服了众人!

如果说一招击败昆仑奴阿满的苏寒山徒惹争议,被怀疑是否动用了某些见不得光的手段,那么与穆乘风交手至今数十招而不落下风的九皇子,此次便真真正正向整座天都展示了实力!

用他的剑!

好教人们知晓,由始至终这都是一场公平且光明正大的武斗!

……

佛刀之光切开怒海惊澜产生的重重剑气涛浪。刹那之间,穆乘风侧开了身,那刀芒陡然从面前削过,切断一缕发丝。

有惊无险闪躲之后,他又高高跳起,并指轻抚剑身,再度醒了一枚符。

“呼风。”

符文结在脚下。

穆乘风脚踏青色符文,速度顿时暴涨了数倍不止。

同样的招式,在不同速度中施展,其威力会产生质的变化。穆乘风深知这一点,否则也不会用降霜符文减缓苏寒山的应变速度。

速度是相对的。

他想着,既然无法令对手变慢,便只好让自己更快。

“潮连三月。”

“滚滚长江。”

他连出两剑。

武斗台数十道残影从苏寒山前后左右穿插交错,速度之快,根本辨不出虚实真假。苏寒山只得凭着并不炉火纯青的临阵经验与感知疲于应对。

一时剑光迸射,人影绰绰,眼花缭乱。

穆乘风的声音伴随着尖锐的剑击之声又再响起。

“夕阳红。”

“白发渔樵。”

武斗台出现一道弯弯的虹桥,如挂在天边的雨后彩虹。不同的是,这道彩虹只有一种夕阳的颜色,那是剑光划出的弧度。

剑落之处,穆乘风体态宛若独坐垂钓的老翁从高处落下,手中符剑似那笔直的鱼竿迎着苏寒山头顶劈来。

短短十数息,战局再度逆转。

原本难得被寄予厚望的苏寒山被穆乘风疯狂的速度扰乱了节奏与心神,这两剑当头而落,他竟错判方向而后知后觉。

穆乘风每一招都追求最快的速度,可在落剑之时又是浅尝辄止。换句话说,他的剑比起最初开始的时候少了那份戾气与威力,但却又不可忽视。

东一剑,西一剑。

剑出则退,毫不恋战。

以速度优势打出了无赖的感觉,这便是最令苏寒山头疼的地方。

若不予理会强行出剑,极有可能会负伤。而对方速度太快,他很难保证出剑后能够博得以伤换伤的结果。

终于,反应稍慢了半拍的苏寒山被一记白发渔樵划伤右臂肩膀。

事已至此,被剑影包围的苏寒山已无法再退。他拼着遍体鳞伤的代价咬紧牙关,用雄浑的真气护体朝穆乘风近身而去。

第五十七章 八月观潮,天符御风

武斗台周围许多人屏息凝神。

余拜疆心跳加速,双手紧握着拳。

坐在苏寒山正对面的那位奇怪少年,明亮的眼眸流露出几分隐隐担忧。

卓不群与昊天殿出身的截天教弟子莫名感到紧迫。

旁观席里,苏暖暖突兀地站起了身,满怀关切地望着哥哥。

南朝太子爷李天下也不再嬉闹,眯着眼眺望台上,唯恐小和尚先天之疾复犯。

黄梅老头一如既往打着瞌睡,不知是漠不关心还是早已料到胜负结局……

便在所有视线里,苏寒山递了一剑。

确切的说是递了一刀,以剑为刀。

此时的他离穆乘风不过一步之距。

后者一式白发渔樵划伤苏寒山肩膀后,尚处于收招的状态,万不曾想到对方会在千钧一发的时刻如此决绝,选择以伤换伤!

虽说利用符文之力略占上风,穆乘风此刻看着苏寒山的眼睛,仍油然而生一抹心惧!

论身份,他不过是未曾正式承袭王位的郡王之子,曾于截天教修行五载,哪怕在天都城年轻一代颇负盛名,也无法与身体里流淌皇室血脉被当今圣上寄予厚望的苏寒山相提并论。

何况如今的九皇子还被补天掌教神阙大人收入门下!

尊卑之别显而易见。

换做他人,在这种身份悬殊的情况下决计不会想着以自己尊贵的身躯与对手搏命换伤。

苏寒山偏偏做了。

不计后果。

他顷刻所展露的狠厉果决,放眼苏武庙院,莫说那些年轻俊彦,便是浪迹江湖的亡命徒也自愧不如……

穆乘风带着那抹心悸,脚踏呼风符文,在迸发佛光的符剑剑气近身之际,衣袂生风,武斗台留下道道残影,顷刻退了开来。

是的,以伤换伤非他所愿!

战至此刻,符文加持施展潮汐剑诀,明眼人皆知自己占据上风,胜出在望,确实没有破釜沉舟的必要。

况且苏寒山出此下策,恰恰说明了面对速度倍增的潮汐剑诀无计可施。

这是显露败迹的征兆……

卡顿般闪退的道道残影先后虚化如青烟消散,穆乘风的身影重新落在武斗台边缘,带着邪魅的笑容望着苏寒山。

浑身真气旋绕的苏寒山臂膀处青衫被血液浸湿,那道狭长的剑痕向全身传递着火辣的痛楚,以至于他握剑的手微微颤抖……

武斗台周围沉静异常,任谁都看得出到了决定胜负的时刻。

穆乘风稍占上风。

九皇子负伤又乱了心神,处于劣势。如若接下来对符文加持的潮汐剑诀仍束手无策,那么苏寒山面临的,必然是一场败局……

“九殿下现在认输还来得及。”穆乘风两指并拢轻抚着剑身,看其姿态,似又要醒符。

苏寒山调整呼吸,尽量让自己恢复平静。脑海中回想着方才以伤换伤的冲动,也是隐约后怕。

他深知丧失理智的行为绝不可取,尤其在最后关头。如果那一刻穆乘风没有选择后退,当真以伤换伤,现在的自己恐已落败。

“看来还是经验不足,无法做到任何时候都保持绝对的冷静。”苏寒山想着,他的视线与穆乘风碰撞,“你认为自己能胜?”

穆乘风冷笑:“拼真气时不太确定。现在,有九成九的把握。”

血液顺着握剑的手臂流淌滴落,苏寒山忍着伤痛说道:“如此说来,我还有战胜你的希望。”

穆乘风说道:“是的,这希望与天外飞来陨石并落在九殿下头顶的概率一样。”

苏寒山笑了笑:“你说的那是江湖文人墨客编著的戏曲,南朝的时候,我听过。”

穆乘风说道:“不是戏曲,我在比喻。”

苏寒山又何尝不懂:“胜出的概率虽说渺茫,但聊胜于无不是么?总不至于到了投剑认输的地步!”

穆乘风并指划过剑身,又醒了一枚符:“我很欣赏你的态度!不过很多时候,执拗的结果会让你付出无法承受的代价!”

苏寒山盯着穆乘风手中符剑剑身散发着银色光泽的符文:“是么?”

穆乘风手中符文加持的符剑瞬息间产生诡异的变化,像是雨后初长的嫩草,变得更长,更宽,更重。哪里还有半点儿佩剑的模样,看起来就像一柄巨尺。

“这枚符,名为铁尺。”

苏寒山举起手中剑,左手并指有模有样地轻抚剑身:“正好我也画了一枚符。”

穆乘风轻笑,像是听到今日苏武庙院里最好笑的笑话一般。

画符?

他承认,苏寒山一夜画尽道门符确实是令人叹为观止的奇迹。诺大的天符山乃至苏唐帝国无数道门弟子,在此之前也唯独凤栖梧做到而已。

可那又如何?

武斗台与苏寒山交手至今,穆乘风由始至终都在谨慎提防,唯恐自己不经意如昆仑奴阿满一般中了招。所以他观察许久,方得出了一个结论。

苏寒山并不会施展符罡斗步。

既不会施展符罡斗步,又如何学那余拜疆画符?

穆乘风轻蔑地看着苏寒山:“现在开始画么?只可惜没有机会了……”

穆乘风声音飘散。

早已迫不及待结束这场本不该存在的战斗的他怒喝了声八月观潮,然后双手紧握着铁尺巨剑在武斗台上旋转起来。

潮汐剑诀最后一式,也是威力最强的一招,配合铁尺符文与呼风符文,非但速度暴增,杀伤力更是直逼武道四重境领悟招昧的小宗师高手。

铁尺巨剑旋转之下,武斗台狂风乍起,卷起一圈又一圈凝练如实的剑气。那如泉眼般涌出的剑气向四周传荡,层层叠加,恐怖的威势带动凛冬的寒风,竟在苏武庙院无数震惊的目光下形成一场龙卷,向苏寒山掠去。

苏寒山不由自主后退数步。

他双眼微眯,望着那剑气与寒风早已混合在一起铸成风墙的龙卷,长舒了一口气,而后沉下了心。

他确实画了一枚符。和余拜疆符罡斗步迷惑对手的方式不同,却有异曲同工之妙。

他的符并非道符,自然也不是昨夜符惊天都的千字符。事实上,他认为在自己之前,道门应该没有前人画出过这枚符。

因为那是一枚新符,是他用天符术对方才所施展阿鼻地狱刀的招式轨迹重新赋予特定意义的新符。

道符的产生需要经过临摹,提纯,赋意三种过程。可符的本质是痕迹,天地自然里存在的各种痕迹。他若看到了这些痕迹,便无需临摹提纯而用可元神直接赋意。

这种听起来极为荒唐且简单的符术,就是天符之术!

苏寒山生来元神受损,虽有十七颗佛骨念珠结成阵法孕养,然而一直以来能够动用的元神力依旧微乎其微。

他很清楚这一点,所以很谨慎。

他极为小心翼翼地赋意了一枚简单的天符。

他给它取名御风符。

御风符文的威力甚至比起稍微复杂一些的道符也不如,但用来结束这场战斗,应该够了。

第五十八章 拍拍身上的灰尘

因为它所给予的速度增幅,远在呼风符文之上……

苏寒山伸手向面前虚无空间一握,顷刻从空间里扯出一道道交错盘杂的青色痕迹,如蛛网一般极具粘性。那些痕迹正是应付潮汐剑诀时看似毫无章法挥出的招式,也是他的御风符。

苏寒山左手掌心抹剑而过,自空间扯出的御风符文便被铭刻在剑身之上。

他抬眸凝视着越来越近的龙卷,右脚斜跨,侧身向前,递了一剑。

青光耀眼的符剑离手飞出。

只一眨眼,剑尖便悄无声息刺入龙卷风墙。宛如坠入深海的一柄剑,没有激起任何浪花,也没有任何声音,就这么一寸寸没入其中。

苏寒山眼疾手快,当那飞剑剑柄将要被龙卷吞没的瞬间,他突然暴起,缭绕着雄浑真气的身影好似一道风,他伸出血迹斑斑的右手将那剑柄握在掌心。

然后他的人连同手中剑,一并穿过风墙,被龙卷吞入。

也就在此刻,龙卷之内手握铁尺巨剑的穆乘风停止了八月观潮的旋转。收招非他所愿,却不得不为。

因为受到了阻力,更因为令他惊悚的危险来临。

阻力来自于一只手。

飞速旋转的铁尺巨剑被苏寒山左手的食指与中指用不可思议的力道骤然夹住。与此同时,苏寒山的符剑剑尖抵在了穆乘风的喉咙之处。

那是一幅静止的画面。

画面里,一心想着该结束战斗了的穆乘风面露骇然,双目尽是惊惧之色盯着苏寒山的脸庞。

他脑海回荡着声音。

他不停追问自己发生了什么?

穆乘风极力回想着那一瞬……

他看到了一柄剑刺入龙卷。起初并不在意,因为他深信所有擅入龙卷的剑都会如尘埃沙粒般被风卷起。然后他双手握着铁尺巨剑继续旋转,旋转一圈,仅仅是一圈而已,双臂便传来撞击似的酥麻感。他睁大眼睛,那柄剑便抵在了喉间……

他终于清楚发生了什么。

穆乘风回过神来,如盯着怪物般看着苏寒山夹住铁尺巨剑的两指,心想这怎么可能?

……

苏寒山的护体真气穿过那龙卷风墙时仍旧没能做到真正护体。

剑气与寒风匹射的龙卷与周身护体真气摩擦碰撞,那一瞬,他如同置身在刀光剑影之中,才导致如今一袭青衫尽是凌乱的剑痕,血迹不堪。

粗略估计,浑身上下被剑气造成的伤口怕是有百余处。好在这种火辣的痛感并不致命,即使冷汗如珠从额前滴落,他尚能承受。

因为赢了。

他看着穆乘风不可思议的眼睛,知道对方的心里在想些什么。

夹住铁尺巨剑,他用的是佛珠解语佛技篇里的参合指,在梅园闭门画符时所学。

而这唯恐速度不及,不得已用御风符文加持快若奔雷的一剑,则是黄梅前辈传授的百步飞剑。

这一战,除了没有动用堪比太玄境界的真气数量外,阿鼻刀天符术参合指……苏寒山毫无保留。或许穆乘风无法接受,他自己却知道,此战赢得理所当然。

苏寒山看着穆乘风,回答了对方心中的疑问:“天外飞石落在苏某人头顶的概率极小,但并不代表毫无可能!”

苏寒山的声音穿出龙卷,落入武斗台周围所有人耳中。

自打九皇子被龙卷吞没后便再也看不到风墙里战况的所有旁观者,从这道声音里顷刻明白了一个事实,苏寒山赢了!

令人紧张而又激动的念头闪过脑海,无数视线凝聚的武斗台上,那飞剑残留空间笔直而浅淡的痕迹倏地炸裂,蕴含其中的剑意好似一双无坚不摧的手硬生生将那龙卷撕扯而开。

凌厉如刀的残风与剑气脱离束缚,向武斗台四周疯狂匹射。

宣判席间盘坐着许多大人物,自然不会眼睁睁看着天都百姓与参赛士子遭受这殃及池鱼的无辜之灾。

大将军顾惜刀抬首挥袖。

苏武庙院起了一阵如同来自沙漠般干涩的北风,将那些肆虐伤人的剑气尽数驱散。然后人们看到武斗台上那副定格的画面。

南朝太子爷李天下猛然窜起身,他没有呐喊,楚南诏仍然看的出在那双炙热眼睛里隐藏的激动。

苏暖暖拍了拍身旁瞌睡的黄梅老头,看着哥哥浑身上下布满剑痕与血迹的青衫,眸中泪水打转。

黄梅老头睁了一只眼,眯瞅着武斗台。困意未消的他抹了抹脸上的微凉,然后惊讶地说了句:“又下雪了!”

是的,景佑二十四年的第二场雪,在苏寒山战胜穆乘风的这一刻,无声无息纷落人间。

然而苏武庙院除了黄梅老头之外,并没有任何人注意到凄美的落雪。

他们仍然沉浸在武斗的结局之中。

无论旁观席或是参赛席里的补天教众,因兴奋而喝彩的声音突兀炸响,惊了苏武庙院里供奉的那尊石像法身,也惊了飘落天都城的雪。

余拜疆看着许久都未曾开怀的众师弟师妹,也是宽慰的笑了。紊乱起伏的呼吸导致咳嗽又严重数分,可他仍在笑,半点儿不忌讳。

世上的欢笑与泪水原本守恒。

有人笑,自然会有人哭。

包括卓不群在内的截天教徒虽说不至于输了一场武斗就暗自拭泪,可当着天都无数百姓的面前颜面尽失的感觉,总归不太好受。

他们面色铁青,胸中愤懑,就像长皇子苏解语此时此刻的神情一样。

宣判席间,太师李国初见长皇子神色异常,便捋着须与身旁几位大人物点了点头,而后宣道:“九殿下苏寒山胜。”

……

武斗台上,浑身大小伤口无数的苏寒山收剑,视线从依旧呆愣在原地的穆乘风身上收回,而后望向宣判席,抱剑执礼。

躬身抱剑微微低头时,不经意瞧见身前伤痕累累血迹斑斑的青衫,嗅着身体传来的血腥味,他轻轻锁眉。

南朝十五年素来洁净的苏寒山不由自主掸了掸衫袍,想着是该多备几件衣裳了。

……

无数目光之中,苏寒山走下武斗台,走到余拜疆面前送还了剑。

他很累。

他想歇一歇,便朝席位走去。

谁知卓不群忽然站了起来,唤住了他。

第五十九章 剑骨凉还是秦姑娘

“殿下已然两胜,何妨再战一场?”

卓不群提剑起身。

比起穆乘风,他的话颇为隐晦。

他没有明言挑战,然而任谁都看得出,同样截天教出身的卓不群想要搏回从穆乘风手里丢失的颜面。

……

南朝太子爷李天下哼笑道:“这家伙,还真会挑时候。”

苏暖暖忧心忡忡:“前辈,您劝劝哥哥不打了可以吗?”

黄梅老头被丫头摇醒,全然没了困意:“丫头放心,那小子心里精明着呢。”

楚南诏看了黄梅老头一眼,想了片刻后,无声笑了笑。

苏暖暖没听懂老前辈的意思,只好紧盯着卓不群。

雪无声无息飘落。

露天的苏武庙院里,许多人都在看着卓不群。

无论天都百姓还是补天教徒,皆认为卓不群此举过于卑劣,算不得光明正大。

九皇子苏寒山浑身上下伤痕累累有目共睹,这种时候扬言挑战,虽说在符节会规则允许范围之内,却摆脱不了趁人之危的嫌疑。

便是赢了,也胜之不武。

别说为截天教找回场子,很有可能适得其反弄巧成拙。

……

苏寒山转过身,看着卓不群认真说道:“你要挑战我?”

这句话他对穆乘风也曾说过,一模一样的语气。

卓不群回道:“吾道不可欺,这是殿下说的。”

这句话同样是穆乘风对苏寒山的回答,现在卓不群借花献佛。

苏寒山笑了,想了想后,犹疑说道:“我,还是拒绝吧。”

卓不群面色不悦,这显然不是他想要的答案,便带着几分嘲讽的意味说道:“殿下是畏惧了我,还是怕输?”

苏寒山说道:“都不是。”

卓不群又道:“是认为我实力不足,没有做殿下对手的资格?”

苏寒山摇头:“也不是。”

感觉被戏弄的卓不群望着苏寒山,不再言语。

苏寒山内心叹了声气,今日若不解释清楚,想来无法轻易抽身。

他摊开双手,盯着自己血迹斑斑的青衫:“是打不了了。”

伤势太重,所以打不了。

参加符节会,他没想过下场,只愿做个轻松的旁观者。后来为维护教门尊严,不得不出手战阿满,但那也仅仅是想要给予在座的补天教徒些许鼓励而已。

他没单纯思考过输赢,更没想过一直赢下去,争夺那枚苏武令。

何况连胜两场,他已达到目的。就此收手的话,补天教众不至于信心膨胀而盲目自大,截天教徒也不至于再迎败局蒙受耻辱,他也可早些回府疗伤,这是三全其美的结局。

……

苏寒山的解释很简单,也极具说服力。

他相信在场无论天都百姓也好,补天教众也罢,都会理解他的选择。

他也相信参赛席来自苏唐各地的年轻俊彦有自己的骄傲,在亲口承认伤重无法再战之后,便是卓不群也得偃旗息鼓。

卓不群自然不会善罢甘休,他转身向宣判席间诸位大人物拱手抱拳:“学生敢问诸位大人,符节会历年来的规矩是否无法约束皇子?”

卓不群的意思很明了。

若每位参赛者都在自己胜出后随心所欲拒绝其余对手的挑战,那么所有人都可立于不败之地。

这武斗,也就没有比拼的必要。

面对卓不群的询问,太师李国初与大将军以及两位院长彼此相视,似乎达成了共识后,便对长皇子苏解语点了点头。

苏解语说道:“符节会规则,所有参赛士子必须遵守。”

苏寒山打断说道:“我若退出呢?”

……

苏武庙院众人喧哗。

符节会举办至今甲子年,还从未有人主动弃权,尤其在连胜两场之后。

为争夺苏武令赋予的无上荣誉,历来每年,士子们无不血洒武斗台拼至最后一丝气力,亦唯恐求不得。

苏寒山倒好,轻轻松松一句话,两个字眼便开了先河。

观符节会盛事热闹的百姓闻之,有些失落。

补天教徒们也难免黯然。

不过并没有人反对或者责备。

苏寒山奉上了今年符节会到目前为止最精彩的一场战斗,用他的遍体鳞伤,也为补天教保全声誉。换句话说,他已做了自己该做的一切,对得起补天教未来掌玺人的身份,至于夺令与否,全凭心意。

他若无此念,旁人又能说些什么?总不能用刀架在脖子上,逼得他与人拼命……

卓不群看着苏寒山近乎无赖的行为,怒火中烧。他万不曾想到,退出两个字眼竟会如此轻描淡写脱口而出,就像是等着自己发问似的。

首次全权督办符节会,苏解语也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一时拿不定主意,便与身旁几位大人物商讨起来。

武斗台周围安静了片刻。

苏解语居高临下看着浑身是伤的九弟:“甘愿退出符节会者,自然不受规则约束。”

此言一出,武斗台上穆乘风急了,他纵身跃下:“殿下。”

苏解语翘着兰花指掸了掸衣袍灰尘:“无须再言。”

卓不群仍不甘心:“殿下。”

苏解语蹙眉,厉声道:“住口!你们是质疑本皇子的决定,还是不服诸位大人商讨的结果?”

震怒的长皇子细腻声音入耳,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苏武庙院再也没了议论。

刹那变得寂静。

北风吹拂着雪花飘落,落在穆乘风与卓不群发间,两人彼此相视,而后默默低头:“学生不敢!”

……

苏寒山松了一口气。

抬头望着飘散的雪花,心情愉悦,心想又下雪了呢。

再次对宣判席诸位大人物抱了抱拳后,他抬脚朝苏武庙院院门走去,准备离开。

没走几步,便听到身后传来的声音:“你这么喜欢打架,我和你打怎么样?”

声音入耳,苏寒山顿时愣住。

脑海浮现思念已久的那道倩影,他倏地转身,见参赛席里有人站了起来。

竟是个少年!

还是那位打从一开始入席后,视线便一直紧盯着自己的少年。

苏寒山疑惑不解,像极了黄裳儿秦舞阳的声音如何会是一名少年的音色。

那少年在无数惊奇目光里走上武斗台,有模有样地抱着拳:“在下剑骨凉,从诸位的眼睛里看得出你们很惊讶,想着在下的声音为何会如此贴近女音?”

“具体的原因,在下也说不清为何。如果这个解释诸位不满意的话,烦请看看宣判尊席上的长皇子殿下……”

苏解语闻言,雪白的脸上顿时透红。

他双眸带着狠厉之色看着那自称剑骨凉的少年。

多少年了,还从未有人敢如此当面嘲笑自己细腻如女人般的声音。

怒气满腔的苏解语暗自将翘起的兰花指压了下去。

第六十章 雪中姓徐的

苏寒山无奈笑着摇头。

自称剑骨凉的少年话糙理不糙,天下之大无奇不有,男生女音都算不得罕见,那么音色相近自然不足为奇。

而且舞阳的身高要比这少年矮些,断不可能是同一人。

心想或许是挂念太久,才产生这种荒唐念头。伤口传来阵阵刺痛的苏寒山咧了咧嘴,便捂着肩膀走了。

旁观席里,黄梅老头与苏暖暖起了身,与侍女知书知画一同朝苏武庙院院门处走去。

南朝太子爷李天下嚷嚷着尚未看够,说好不容易盼到小和尚离场终于不用提心吊胆欣赏武斗,便死活不愿走。

无奈之下,只得让他与楚南诏作伴继续逗留。

至于明里观武斗还是私下寻芳柳,就不得而知了。

……

皇室专用的马车驶在笔直宽敞的青石街道。

景佑二十四年的第二场雪落得较为温和,像是筹谋许久,要与这座瑰丽江山打一场持久仗似的。

从苏武庙院到东市街前,马车驶了好一会儿,这雪也落了好一会儿。无论街道,车顶还是两旁整齐排列的楼阁青瓦上,都已蒙了浅浅的一层银白。

透过车帘向外望着,那白雪总能给人心旷神怡的感觉。

苏寒山倚在车厢,似乎忘记了浑身伤口散遍四肢的疼痛,看着帘外飞雪,不禁有些失神。

正对面而坐的小公主苏暖暖也望着帘外,只不过她的关注点不是飞雪,而是随马车行驶不停后移的一座座楼阁。

她在寻找药铺。

随当朝太师李国初学习已久的苏暖暖略通医道,她很清楚记着繁华东市街里有一家规模不小的药铺。

就在这附近。

没过多久,马车转了弯。

远远瞧见那药铺牌匾后,苏暖暖便唤停马车,不待苏寒山追问就冲了出去。

苏寒山掀起车帘望着小丫头的背影。

苏暖暖进了药铺。

苏暖暖很快又跑了出来,手里提着竹篮。

看着竹篮里大包小包的药材,苏寒山苦笑了声:“傻丫头,府里何曾缺了药材。”

苏暖暖逐个闻嗅着药材的味道,好像能从中确定药性似的说道:“府里的药材我都查验过,若用来更好的治疗哥哥的伤,还是缺了几味。”

苏寒山揉了揉妹妹的脑袋:“不用担心,这些皮外伤还要不了哥哥的命。你瞧黄梅前辈,他怎么会眼睁睁看着自己剑道传人性命垂危而无动于衷?”

苏暖暖半信半疑。

那双好似永远藏着忧愁感伤的眼睛看了看发间插杨柳枝儿,双手插袖打盹的黄梅前辈,心想该是如此,便乖巧地点了点头。

可就在此时,黄梅老头却突兀睁开了眼,看尽斗转星移世间沧桑的眼里闪过一抹奇光。

黄梅老头连忙撩起车帘,探出头去,没来由感慨了句。

“好刀!”

苏暖暖满脸茫然。

苏寒山也深感好奇。与黄梅前辈相处数月,极少见对方如此失态过。

今儿是怎么了?

带着疑问,苏寒山的视线透过车帘顺着黄梅前辈目及的方向望去。铺着一层浅浅白雪的宽敞街道上,有道人影进入眼帘。

那人背着刀。

双手捧着热气腾腾的烧饼,在飘落着棉絮般小雪的街道上静静走着,啃着。不经意流露出的温柔与不舍的样子,像是生怕走出天都城便再也吃不上这种家乡味道的饼似的,极为有趣,又很让人感触。

尤其雪景最融情……

那人姓徐,叫徐霞客。

徐霞客今年刚及弱冠。

生于天都长于天都的他,今日是第一次离开父母,第一次离开陵墓,也是第一次离开那个人。

那人教他使刀,教他认字,给他说江湖与庙堂之上骇人听闻的各种传奇。过往二十年间,他们几乎形影不离。

他将那人视若授业恩师。

今日离家北上,也全因恩师告诉他的一个道理。

二十岁的徐霞客没有任何阅历,他的生命像是一张白纸,所以很难听懂师父口中所说的晦涩道理。

好在他临行前记住了最后的吩咐。

所以出了天都城后,他会一路向北,然后深入北燕境地。

他将代表苏唐向北燕赠还一柄刀,作为回礼。

……

黄梅老头放下车帘,若有所思的捋着胡须。

苏寒山忍不住问了句:“前辈认识?”

从那弱冠之年的刀客身上,苏寒山感受到一种静水流深,给予自己的震撼无法言喻。

这种感觉,他记得一月前头场雪的时候,在来自北燕的那位探花郎身上产生过,而且比起凤栖梧更加深邃,不可见底。

黄梅老头没有直接回答苏寒山的疑问,只是面带笑意说了两句:“有趣,有趣……”

苏寒山说道:“刀有趣,还是人有趣?”

黄梅老头笑道:“人与刀皆有趣。”

苏寒山咳了数声,苦笑着说道:“前辈还是莫打哑谜了。”

黄梅老头瞪了苏寒山一眼,心想念在你小子短短一月就能施展出百步飞剑的份儿上,便点拨你两句,说道:“记得不久前,北燕小李探花郎带刀南下入天都?”

苏寒山点头,心想果真与那李少商有关。

黄梅老头又道:“你可知那位探花郎修为几何?”

苏寒山说道:“武道七重化凡境,在凤栖梧之上。”

黄梅老头说道:“天都乃苏唐根基所在,虽说甲子年里对春秋五国江湖人士从不禁足,但却也不是任人随心所欲来去自如。”

苏寒山恍然大悟。

春秋甲子年,人们习惯说天下只有一座江湖,可事实上,那座江湖里的人士却分着不同的国度。

北燕武道七重境修为的神仙带刀入天都,无论出于任何缘由,对苏唐帝国来说都是一种莫大的挑衅!

皇权不允,苏唐的江湖更不允!

所以才要向北燕还去一柄刀,同样年轻,同样锋利的刀。

苏寒山小心翼翼地问道:“是父皇?”

黄梅老头故作神秘摇了摇头:“你那父皇可不会使刀,更加不会管这破烂江湖事。”

苏寒山又想起苏武庙院里军中万人敌的大将军顾惜刀,想着莫非那背刀男子与大将军有关?刚欲开口,脑海里却浮现了另一个名字。

“凌云阁二十四挂像排名第三的苏天都?他还活着?”

第六十一章 陈天官自江湖归来

黄梅老头乍听此话,登时不乐意了。

甲子年前成名江湖而今春秋五国与他同辈而论者寥寥无几,诺大的苏唐道门两掌教算不上,数来数去唯独守着皇陵的活死人苏天都一人而已!

什么叫还活着?

黄梅老头说道:“听你的语气,很希望他死?”

苏寒山摇头:“哪儿敢!只是江湖鲜有关于那位前辈的传说,市井坊间这才流言蜚语,猜测那位前辈很可能陨落。”

黄梅老头双手插袖:“你方才还见过,这么快就忘了?”

苏寒山诧异:“您说我见过苏天都?”

黄梅老头合眼,懒道:“苏武庙院里供奉的那尊石像便是。苏武就是苏天都,苏天都就是苏武。时间隔得久了,诺大的苏唐帝国很少有人还记得而已!”

苏寒山心中骇然!

许多年前与黄梅前辈被誉为一时刀剑双璧名震天下的刀圣苏武竟是后来凌云阁二十四挂像之上的苏天都!

苏寒山细细想来,暗道难怪。

这就解释了昔年为何苏武被救回苏唐后人间蒸发销声匿迹,然后没过多久,苏天都的名字便出现在凌云阁二十四挂像之上。

原来由始至终都是同一人!

苏寒山看着打盹的黄梅前辈,心想入天都的那日,前辈拜访的故友该就是这位人间不得见的刀圣吧。

他忽然笑了。

都说北燕有个沈遗风,西蜀有个叶留仙,凌云阁有个律香川,江东有个南姑射,反而雄踞中州的苏唐帝国,只有个正在成长崛起追赶那几人脚步的凤栖梧。

如今看来,这种说法存在问题。

就像北燕那位探花郎,也像这位雪中姓徐的,比凤栖梧长了一岁,修为却达七重化凡。

没有传说不代表不存在。

江湖太深,他们只是尚未一鸣惊人。

仅此而已!

苏寒山相信不久的将来,总会有人记起。

那一年,景佑二十四冬雪,苏唐向北燕还了一柄刀。

……

回府后的九皇子苏寒山开始卧床。

浑身大大小小伤痕无数,太医精心处理后特别嘱咐安心调养,加上苏暖暖片刻不离的监督,苏寒山只得听命遵从。

换了身干净青衫披着棉袍的苏寒山隔窗看着院落里红梅白雪,北归至今,倒也难得清净。

情不自禁想起姑苏城外寒山寺满山遍野的桃花,心中轻叹。

苏寒山喃喃:也不知师父怎样了……

黄梅老头抱着棋盘自白雪梅林间走来,却被苏暖暖壮着胆子拦在门外。

雪天弈棋赏红梅这种人生妙事岂可错过,苏寒山最终与黄梅老头联手,好说歹说才将苏暖暖那丫头支离开。

约莫手谈了两局尚未尽兴,便逢四皇子苏云禅迎雪过府而来。

黄梅老头埋头苦思第三盘残局做活之法,赖在房间不愿走。苏寒山无奈,只好邀请四哥去了书房谈话。

系头巾书生打扮的苏云禅扶着苏寒山落座:“听府上人说,你受伤了?”

苏寒山笑道:“四哥放心,不碍事。”

苏云禅沉息片刻:“长皇兄也是,明知你不曾修行还送来红名贴。符节会入了苏武庙院,又岂能真的置身事外!这不就是给了你一副盔甲,然后让那些执刀人砍么?”

苏寒山讶异地盯着苏云禅。

那眼神,仿佛看着陌生人一般。

颇久之后,苏寒山笑了笑:“真没想到,四哥也会生气。”

苏云禅恍惚意识到自己言辞不当,失了态,解释说道:“四哥是担心你,才口无遮拦。”

苏寒山点了点头说道:“我相信长皇兄没有别的意思。历年符节会,几位兄长都参加过。今年我初回天都,既然遇上,自然也逃不了。”

苏云禅转身朝书架走去,指尖在一排排藏书间来回寻找,说道:“你能有自己的判断,四哥很放心。不过凡事还需三思才行,这天都不似表面平静,大雪里掩埋的真相太多,便是我也看不透。你北归初回,小心一些总归没错。”

苏寒山沉默。

总觉得与平日里不太一样的四哥话里有话,似乎暗指着什么。

想着既是同父同母的至亲手足,便不该胡乱猜疑,苏寒山索性直接问道:“四哥指的是……”

苏云禅转过身:“我查过,昆仑奴阿满是长皇兄的人。还有前些日子宫城里传出有关暖暖身份与你时日不多的那些谣言,源头似乎也是长皇子府。”

苏寒山看着四哥的眼睛,没有说话。

他是不知该说些什么。

昆仑奴阿满无论是谁的奴隶,符节会上,是苏寒山自己率先挑战的对方,所以无论后者是否有不可告人的阴谋计划,而今都无证可查。

至于那些曾流传于宫城的谣言,苏寒山怀疑过长皇兄。

毕竟苏解语离开梅园后,被黄梅前辈不由分说的揍了一顿,换做是谁,恐都无法咽下这口气。

若这种事情还能隐忍无动于衷,才是不正常!

因此两件事总体看来没有任何不妥之处,更加与夺嫡这种忌讳事扯不上边。

七哥苏幕遮北境御敌,是保疆卫土利万民的功业大事,退万步来说,就算天都城真的发生了什么,也没有足够理由与证据指向对方。

除了北归路途遭遇的刺杀……但那件事至今仍在大理寺调查,无凭无据,只有猜测更无法令人信服!

苏寒山又能如何?

总不能为了这些琐事,去父皇面前告上一状,说长皇兄与七哥合谋算计自己……这种行为未免太过可笑。

苏寒山沉默许久,也不忍拒了四哥提醒的好意,说道:“我以后会留心的。”

苏云禅双眼露出赞赏之色,点了点头。

此时,侍女知画在书房外禀报:“殿下,大理寺卿求见。”

苏寒山惊讶地望了眼门外。

心中嘀咕着:这么巧?

苏云禅抱拳说道:“想必父皇嘱咐的刺杀案件有了进展,我就不打扰你了。”

苏寒山扶着书案起身:“我送四哥。”

……

梅园府门外。

四皇子苏云禅与江湖归来的大理寺卿陈天官互相见了一礼,而后撑着伞,在漫天大雪里带微笑离开。

第六十二章 大理寺卿查案的心路与历程

门外飘着越来越紧的雪,风起时,便争先恐后朝客厅簇拥而进,甚至会卷来几片梅花滥竽充数。见无人理会它们,最后又黯然无声着落。

客厅里,苏寒山与大理寺卿陈天官相对而坐,如同初见面的时候。

只不过面前的大理寺卿比起一月前明显消瘦黝黑了不少,在这北风肆虐的江湖溜达一圈,看来着实吃了些苦。

想想也是,江湖不比庙堂,又到哪里去寻遮风挡雨的地方。

苏寒山抱拳说道:“陈大人辛苦了。”

大理寺卿陈天官依旧带着满脸和善的笑容,手中握着巾帕,额前的汗水似乎比以前少了许多。

这一趟为查案走江湖,不说案情收获,至少马不停蹄的赶路让他天生肾虚出汗的老症状缓解不少。

为此也算路有所值。

陈天官笑道:“奉旨办差,怎敢言苦。好在臣未负吾皇与殿下所托,有关刺杀的案件,也算有了些眉目。”

苏寒山面露惊讶。

不知为何,听到这句话时却没有半点儿喜悦,好像还有些担忧,害怕知道真相。

他在矛盾。

素有恶名的大理寺卿陈天官似能洞察人心,他看着苏寒山说道:“殿下或许不愿知道真相,因为那意味着您将看到一张张带着面皮的丑陋脸孔。或许在不久将来,还会与那些脸孔决裂……但事实就是事实,无论您看见与否,它始终存在。”

苏寒山又何尝不懂。

他想知道那个处心积虑暗中谋害自己的幕后者是谁,又唯恐那人就在自己身边,是众多手足中的一个……以后如要决裂对立,对父皇来说,该是怎样的一种痛击!

算了。

苏寒山想着。

躲避始终不是解决问题的有效途径,他看着陈天官的眼睛说道:“还请陈大人告知。”

陈天官点了点头。

抿了口茶水,这位朝堂之上只听从景佑皇帝一人的大理寺卿说道:“臣查验了从南朝运回的假和尚尸体,与南朝各州府提供的人员失踪信息比对,找到那位自称出身烂柯寺的假和尚真实身份。”

苏寒山静静听着。

陈天官继续说道:“假和尚是常往返于赌场花楼的一名街头无赖,上无高堂下无儿女,坑蒙拐骗无恶不作,可以说是烂命一条。”

“确定身份后,臣命人找到他的住处,在家中发现一笔数额不菲的银两,还有些许禅语。”

苏寒山沉思:“看来是有人选中了他,并教会他说了那些话。”

陈天官说道:“不错。南朝尽佛徒,熟练背下禅语的假和尚混入佛衣会并非难事,而且烂柯寺素来神秘,既过禅关,也就不会真的有人调查他的身份。”

选择一个没有任何背景的街头无赖做事,便是事后追查,也无从下手。

幕后人心思,不可谓不深。

苏寒山说道:“这条线断了。”

陈天官说道:“断了。但凡与街头无赖熟知厮混的,无论如何查找,始终没有人见过给他银两的那人。”

苏寒山说道:“该是身手不凡,否则不会如此轻易避开无关人等的眼线。”

陈天官赞赏的看着九皇子,此刻他竟有些暗中钦佩苏寒山的聪慧。

接手大理寺以来,经手的疑难案件无数,遇到形色各异的人无数,还从未有人能跟上自己推理的思维。

举一反三,一点就透。

苏寒山是第一个。

陈天官说道:“浩瀚江湖,茫茫人海,要寻找出那个除了拥有修为之外一概不知的人实在太难。”

“这条线索断了之后,臣带着大理寺些许高手先后拜访字剑门与天刀门。”

苏寒山想起江湖四大邪宗的说法:“他们应该不是很配合。”

陈天官抹了抹汗:“殿下猜错了。臣向陛下事先请调三万兵马,在抵达之前,军队就已经扎营山门下,容不得他们不配合。”

苏寒山微笑。

心想果真不愧是大理寺卿。

四大邪宗即使有武道七重化凡境修为的神仙坐镇,面对三万铁骑,也同样无计可施。毕竟不是每一位化凡境修为的神仙都拥有大将军顾惜刀那般沙场万人敌的本事。

陈天官说道:“臣令三万甲士围而不攻,字剑门与天刀门不堪压力,第三日时,那时节雨和楼拜月便纷纷现身,主动交代原委。”

苏寒山料到这点,说道:“弃卒保帅。便是江湖四大邪宗,也不愿真正与春秋五国朝廷为敌。陈大人若承诺不计牵连之罪,想来字剑门与天刀门不会不识抬举。”

陈天官说道:“殿下料事如神,臣确实给了他们承诺。”

“从两人口供得知,苏唐与西蜀边界有处三不管地域,名为咸阳古道,那儿方圆数十里皆荒寂。只有一家龙蛇混杂的八方客栈,里面经营着江湖罕为人知的杀人勾当。”

“有人在八方客栈发布赏金令,时节雨和楼拜月就是那时接下的这单生意。”

隐约觉得案件的进展似乎又遇到瓶颈,苏寒山问道:“陈大人相信他们的供词?”

陈天官笑道:“自然是不信的,所以臣生擒了竹杖芒鞋轻胜马的任平生。”

苏寒山讶异:“您捉拿了任平生?”

陈天官点头:“三人口供有些出入,但在八方客栈接下赏金令这一点,确认无虞。”

苏寒山问道:“那么后来呢?陈大人可是去了苏唐与西蜀边界的咸阳古道?”

陈天官摇了摇头。

他并没有去咸阳古道。

以他多年查案的经验,通常越接近真相的时候,便要愈发谨慎,稍有不当就会打草惊蛇功亏一篑。

因此无论明察还是暗访,他都没有下令。只是顺藤摸瓜牵扯出八方客栈之后,这条线索便被他停了下来。

陈天官习惯性地拭汗:“关于这条线索,臣另有打算,容稍后再向殿下解释。”

苏寒山点头应允。

他自然是没有资格干扰查案进程的,何况眼前人是父皇心腹,没理由怀疑其衷心。

陈天官继续说道:“再之后,便是烟雨山庄。”

苏寒山瞧出陈天官提及烟雨山庄时,神色发生微妙的变化,变得有些谨慎,便说道:“还请大人如实相告。”

陈天官说道:“东伯吴与胡姬两人,是太师大人举荐。”

第六十三章 江湖何其深

苏寒山不觉惊奇。

东伯吴与胡姬两人来历,他有所了解。

只是不知此刻陈天官重新提及是否是查到些什么。

苏寒山问道:“难道此事与太师大人有关?”

陈天官否定说道:“太师大人毕生夙愿是辅助陛下开创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苏唐盛世,这些年更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给臣一百颗脑袋,也断不敢怀疑到太师身上。”

“臣想说的是,太师举荐前,七殿下曾奉命江州办差,在烟雨山庄逗留过数日。”

大理寺卿陈天官双眸盯着苏寒山,不再说话。

厅堂陷入沉寂。

这位掌管苏唐刑罚,双手沾满鲜血的中年胖子,脸颊额前又冒出许多虚汗,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老毛病使然。

是的,此行除了八方客栈外,七皇子曾逗留烟雨山庄是仅剩的线索。

或许对最讲究证据断案的大理寺来说,这条线索没有任何价值,可嗅觉灵敏的陈天官此次不敢苟同。

他很清楚,世间所有的阴谋诡计都有迹可循,不同的只是留给人们探查的线索或多或少而已。

这就牵扯到聪明与笨拙之说。

聪明人做事,会想方设法抹去痕迹。

而笨拙人却只会留下痕迹。

七皇子绝顶聪明,苏唐帝国尽知。试问这样一个权势滔天距离九五至尊只差一步的人,若做了黑心勾当,留给大理寺追查的痕迹会有多少?

只怕无迹可寻!

事实上,陈天官调查刺杀案件的过程,何尝不是觉得茫然无路?假和尚的来历身份,时节雨任平生楼拜月三人供词指向,乃至太师大人举荐的烟雨山庄,每一条线看似都有千丝万缕的衍生,摸索到最后,总是悬崖天险无路可走。

好在陈天官查案始终抱有一份信念。

他坚信世上没有完美的局,更没有无懈可击的阴谋。

七皇子苏幕遮奉命办差路过烟雨山庄数日……顺着这条线,陈天官查了烟雨山庄上至庄主下至扫地仆役所有人,没有得到任何实用信息。

简单说就是七皇子走的累了,路过烟雨庄歇了几日,期间没有与庄里任何人产生过可疑的交集。

数日里起居饮食言谈举止,甚至对山庄不同人说话的语气神情,陈天官都逐一查证,仍是没发现任何不寻常。

最重要一点,七皇子苏幕遮停留的数日里,东伯吴与胡姬两人恰巧不在山庄。换句话说,七皇子甚至与东伯吴胡姬素不相识!

可事实当真如此?

陈天官认为,所有的寻常都太过刻意。

奉命办差路过烟雨山庄给了七皇子足够的理由,错过东伯吴与胡姬又成功洗去熟识的嫌疑,让世人以为那就是一次寻常的落脚,可陈天官还是觉得太过刻意。

原因很简单。

七皇子是个聪明人。

有时查案不需要太多的证据,怀疑的理由,一个就够了。

尤其对聪明人。

聪明人所留下的痕迹虽少,但总会很明显。

就像这次,深究的陈天官发现七皇子与东伯吴两人素不相识,看似线索又断,可若不去深究追查,只用浅显的眼光看表象,就是另一种情况。

什么是表象?

七皇子曾逗留烟雨山庄!

这是个悬念,让陈天官无法忽视的悬念。

当然,身为大理寺卿掌管苏唐刑罚的陈天官断案,不会仅仅凭借一丝怀疑就任性定罪,尤其牵扯的疑犯还是苏唐朝堂东宫之位呼声最高的皇子。

他仍然会寻找证据,而且是更多的铁证,才不至于错判冤案。

这也正是他此次过府的真正原因。

将自己的怀疑与调查结果奉旨汇报,然后联手九皇子布一场捉凶局……

苏寒山沉默良久。

想起方才四哥的提醒,与陈天官有意无意透露的倾向性怀疑,眼中不经意流露挣扎与痛苦之色。

苏寒山说道:“陈大人是否只查到七哥逗留烟雨山庄,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实质的证据?”

陈天官抹了抹汗:“是的。”

苏寒山黯然点头:“我知道了。”

陈天官瞧见时机已到,便将此次来意告知:“其实,臣有一事相托。”

苏寒山说道:“陈大人但说无妨。”

陈天官说道:“臣掌大理寺,断然不会凭臆测查案。如今只剩咸阳古道上的八方客栈尚有可查之处,再三思量后,臣向陛下献了一个计策,需要殿下配合。”

陈天官起身,走到苏寒山身旁附耳。

不知在说些什么。

……

“精彩。”

“真精彩!”

“你提前离场真是太可惜了!”

南朝太子爷李天下撑伞从雪海梅林间走来,推门而入。甩了甩纸伞面的落雪,将其靠在门旁,便拍着衣袖解下棉袍朝内堂走去。

李天下倚桌而坐,给自己斟了杯水:“你是没看到那些截天教徒一个个像是媳妇儿跟人跑了似的铁青脸色。”

苏寒山盘膝坐在床榻,从疗伤状态醒来,好奇问道:“发生了什么?”

李天下饮了两杯水,拭了拭嘴角:“就是那个自称剑骨凉的小子,别看他个头不高,实力修为是真没话说。”

“你走时,他指名挑战卓不群,你猜结果如何?”

苏寒山心想,既然你都赞不绝口,那铁定是赢了,便试探性的笑道:“大胜?”

李天下伸出食指说道:“一招,一招将卓不群踹下武斗台。然后指名道姓,专捡截天教徒挑战,连胜九场。就连那穆乘风和昆仑奴也被他点了名,同样没撑过一招!”

苏寒山闻之,内心震撼。

都说今年符节会穆乘风与卓不群几人是最具实力的夺冠人选,如今竟然在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少年手中走不过一招!

想起归府时,城中街道瞧见的那位雪中背刀的年轻人,苏寒山不由感叹,天下何其大,江湖何其深!

南朝太子爷李天下满脸坏笑的看着苏寒山,问道:“什么想法?”

苏寒山说道:“卧虎藏龙啊……”

李天下继续追问:“本太子爷当然知道苏唐卧虎藏龙,否则也不会千里迢迢入道门。我是问你,什么想法?”

苏寒山满脸茫然:“我应该有想法么?”

李天下扶额:“你难道没看出来,那自称剑骨凉的小子在向你示好?”

“啊?”

“连与你交手落败的穆乘风和昆仑奴也不放过,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那小子是在为你出头!”

苏寒山微愣:“我不认识他啊……”

话刚出口,苏寒山忽然想起那自称剑骨凉的少年熟悉的声音。

第六十四章 寻芳,问秦

“说起来,你有没有发现他的声音很像舞阳。”

苏寒山自言自语说道。

南朝太子爷李天下微愣。

苏武庙院只顾着观战,并没多想。经苏寒山提醒,他回忆着那少年声音,竟愈发觉得九成相似。

“难道真的是她?”

苏寒山又道:“兴许只是巧合。毕竟那少年身形容貌,与舞阳差的太多。”

李天下朝床榻走来:“你怎么解释符节会上他针对截天教徒的行为?”

苏寒山摇了摇头:“道门两教内争不断,我既然被神阙大人收为门下,补天教众为我出头也合情合理。”

李天下若有深意地笑着。

感觉这种东西有时很奇妙,苏寒山越是解释,他便愈发觉得剑骨凉就是秦舞阳那刁蛮野丫头。

依照黄裳儿的作风,易容装扮混入符节会这种荒唐事不是做不出来。

而且近些日子,天都城里苏寒山与红佛衣的名字传的沸沸扬扬,保不齐那丫头是听了这些传闻,才赌气不愿现身相见。

又见不得苏寒山受伤遭针对,所以才将穆乘风昆仑奴虐了个遍撒气。

“容貌身形都可以易容,偏偏声音做不了假。”

“你又在打什么主意?”

“找人跟踪他,不怕露不出马脚。”

“太冒险。你方才说他的实力在你之上,若真的是舞阳,岂会发现不了被人跟踪?”

“若真的是舞阳,又怎舍得让自己被跟丢?那丫头,恐怕就盼着你寻她念她呢。”

……

景佑二十四年第二场雪连落三日,依旧没有放晴的态势。

果真应了细水长流那句谚语。

用南朝太子爷李天下的话来说,循序渐进方能持久,那些直接进入正题的都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至于这话该如何理解,通晓佛经典藏的苏寒山还真不太懂。

毕竟不如李天下所涉江湖深,更不如其秦楼楚馆摸得门儿清。否则出皇城一路,也不会被坚定不移拽着朝那彩灯高悬欢声笑语的寻芳楼走去。

“你带我来这儿作甚?”

寻芳楼外。

雪中撑着纸伞的苏寒山青涩脸颊泛红,用力甩开李天下的手,牵动肩膀伤口隐隐作痛,愤然说道。

南朝太子爷用那久违的目光抬头看了眼寻芳楼三个妙字:“带你见一个人。”

苏寒山好歹算是半个和尚。

清规戒律守了十五年,哪怕现在仍是不饮酒不沾荤腥。李天下倒好,索性直接将其哄骗到花楼。

原则问题,苏寒山岂能忍?

瞪了李天下一眼后转身欲走。

“不见。”

南朝太子爷挡在苏寒山身前:“我还能害你不成?”

楼阁上几位粉妆玉琢的妙龄姑娘热情似火,冲着熟客锦衣公子哥李天下招手相迎。

南朝太子爷抬头回了句:“嚷嚷什么?信不信爷过会儿一剑叫你死?”

心里舒坦后,李天下低声说道:“我查了三日,剑骨凉那小子退赛之后就住在寻芳楼,整日花天酒地,没离开过。”

清了清嗓又道:“若不是为了你,惜身如玉的本太子爷岂会来这种烟花柳巷?你当我李天下是什么人?那些纨绔渣滓能比?”

苏寒山看着满身正气义正言辞的南朝太子爷,不免腹鄙。

迟疑了片刻,说道:“他真的住这儿?”

李天下拍着胸膛担保:“我以南朝太子爷的名义起誓,他真的在这儿!”

苏寒山说道:“算了,你的名义没价值。”

见苏寒山退让,李天下不予斗嘴。

他探出手掌,掌心有两副金银狐面甲,将银色狐甲递给苏寒山,笑道:“带上它,没人会认得你九皇子殿下。”

……

苏寒山进了寻芳楼。

确切的说是带着银狐面甲做奴仆跟着金狐李天下走进寻芳楼。

设在苏唐都城的花楼自然非贫瘠偏远地可比,南朝姑苏城也略有不如。

这是李天下亲身体会得出的结论。

寻芳楼里粉黛多,规矩同样不少。

苏寒山从李天下口中了解到,那些倚楼招风挥袖的不过是花楼中品之姿。

书寓花魁自然不会轻易抛头露脸,可又要顾及门面,总不能让那庸脂俗粉挂在雪中招揽生意,这才取中。

入了楼后,有跑腿龟公前来探底。

故作神秘的南朝太子爷李天下出手阔绰,二话不说赏了锭纹银,那龟公见是不凡公子,便极为识趣地引着两人登楼,寻了处雅座。

苏寒山看了眼雅座旁挂着的字牌,是个玄字。

“两位公子来的巧了,谢大家昨夜请了位花魁,正安排着与诸位公子见面呢。”龟公为苏寒山两人斟了茶水,笑道。

李天下随手又丢出一锭银,平静说道:“下去吧。”

见那龟公离开后,李天下重新恢复纨绔模样,笑道:“这地儿如何?”

好还是不好?

苏寒山无言以答。

目光向四周瞧了瞧,发现周围雅座坐着的都是些锦衣华服的公子,此处的安静与楼下大堂喧哗杂乱的场面相比,堪称云泥。

他眼中忽然露出异色,竟在不远处挂着荒字的雅座发现了长皇兄苏解语,以及穆乘风卓不群三人,身旁还有些陪衬的风流公子。

李天下笑道:“看来你那长皇兄也是同道中人……想想也对,剑骨凉退赛后,卓不群成功夺冠,成为新一任苏武令主。作为君子之交的苏解语,怎能不寻个佳处与诸多才俊吟诗作对庆祝一番?”

苏寒山一心只想查清剑骨凉是否是他牵挂已久的黄裳儿,除此之外不愿多惹是非。

目光平静地从苏解语身上收回,看了看李天下:“他人呢?”

李天下正要说话,余光瞥见楼下大堂被一众花奴簇拥现身的翩翩倩影,似笑非笑说道:“瞧那不就是……”

苏寒山顺着李天下的目光望去。

他看到一位美人。

毫无瑕疵的脸蛋儿像极了舞阳的美人儿。

与记忆中相比,那道身影高挑了些,纤瘦了些,曲线柔美了些,举止优雅了些,欲拒还迎的神态勾人了些。

那人只是略施粉黛,披上红裙嫁衣,却让满堂花都醉不了的三千客为之瞠目结舌。

心中只叹闭月羞花,倾城倾国。

苏寒山看到那美人儿的第一眼,便内心刺痛,拍案起身。

那日楼船夜雪灯烛下,他曾见过这画中人。

第六十五章 挂花灯

银狐儿脸的苏寒山眨了眨眼眸,隐有珠光闪烁。

他忽然明白一件事。

然后发觉伤害了一个人,一个宁负如来也不愿伤害的人。

他从没想过有朝一日画中人会出现在面前,以这种突兀的方式。

他没有半点儿防备。

想着从此再也见不到思念里的舞阳模样,看着那道似曾相识的倩影,几分陌生萦绕心头,苏寒山悔恨不已!

南朝太子爷李天下注意苏寒山藏于银狐儿脸下悲痛自责的神情,也猜到些许可能。

于是他更加坚信不疑。

剑骨凉就是秦舞阳,楼下大堂被众花奴簇拥的花魁就是那刁蛮任性的黄裳儿。

李天下拍了拍苏寒山肩膀,轻声安慰说道:“别冲动,我来想办法让你们单独见面。”

苏寒山没有说话,带着几分落寞复而坐下。

他的眼睛盯着那倩影,片刻没有移开过。

他愈发不安与懊恼。因为由始至终,舞阳不曾看自己一眼。

……

花魁现身后,寻芳楼里响起一阵喧哗。

楼下大堂淫词秽语不堪入耳,便是周围雅座世家公子文人骚客也丝毫不加掩饰那极富侵略性的贪婪色。

南朝太子爷李天下看的很清楚,卓不群凑近苏解语耳畔不知小声低语说些什么,而后长皇子苏解语翘着兰花指捏了块糕点,似要将其吞入腹中,盯着看了几眼,便邪魅地笑了。

对此,李天下两个字评价。

混蛋!

……

十数年前也曾艳压群芳的谢七七谢大家噙着笑观察花楼众客神色。

入行近二十个年头,莫说这些喜好‘附庸风雅’的公子哥,即便是她自己,也是头一遭见如此倾城佳人。

秦舞阳身上没有楼里姑娘那股子妩媚风韵,却以她含苞待放似熟未熟的青涩成功征服了自己选人的挑剔。

在谢七七谢大家看来,这位主动送上门的书寓花魁姿色,半分不输天都城里盛传让凤栖梧倾心已久的红衣。

微微屈膝见礼,谢大家清了清嗓。

花楼里顿时安静。

谢七七说道:“诸位都是寻芳楼常客,知晓楼里的规矩,我谢大家也不多费唇舌。在这里只提出一点,今夜的选择权在花魁姑娘手中。诸位想要与秦姑娘促膝谈心的公子,要在取得竞争资格后,通过姑娘的考验方能入闺房。”

“良宵易逝,诸位公子请吧……”

……

苏寒山看着言谈举止宛如熟透水蜜桃的谢七七谢大家,满脸不解,转过头对李天下说道:“这寻芳楼有哪些规矩?”

李天下说道:“什么规矩不规矩的,说到底就是白花花的银子。往日自然是谁砸的银子多,谁便能拔得头筹与花魁共度良宵。至于今夜,谁知道你那刁蛮任性惹不得的小媳妇又生了什么花花肠子。”

南朝太子爷李天下挥了挥手,不远处候在一旁的龟公便带人麻利的点了花灯,挂在玄字号雅座悬梁之上。

李天下解释说道:“一盏花灯一千两!为你小子的终身大事,本太子爷可是下了血本,回头你得还我!”

苏寒山没有答话。

他四周观察着,发现楼阁雅座紧随其后挂花灯的竟不亚于十处,长皇兄苏解语也在其中。

相比之下,楼下大堂则就冷清了些。

不过他们也都习惯,无缘与书寓花魁共度良宵,远处多看上几眼也是好的。房间里熄了灯,将身旁莺燕想象成花魁模样,也是一种享受。

……

李天下摇头感叹:“压力很大啊……”

粗略扫视了眼周围雅座,李天下吩咐身旁龟公说道:“再挂花灯。”

玄字号雅座挂起第二盏花灯,引来大堂一阵喧哗。一时许多道视线汇聚而来,对金银狐儿脸的两位神秘公子出手阔绰议论纷纷。

花魁秦舞阳唇角噙着笑,也将目光投来。

盼星星月亮终于盼来舞阳目光的苏寒山内心激动,毫不避讳地眺望着,与之对视。可谁知下一刻,秦舞阳平静地目光又再度收回,没有半点儿神色波动。

空欢喜的苏寒山不免有些许失落。

李天下看在眼里,深感无奈。

此时,楼阁雅座又有人随着挂起了第二盏灯,那是苏解语与卓不群等人。

除此之外,竟还有三处雅座先后出手竞夺。

四个竞争者。

苏寒山握了握拳,吩咐说道:“挂灯。”

为了小和尚终身大事愿散尽万贯家财的南朝太子爷李天下心疼了一丢丢,咬牙说道:“挂。”

玄字号雅座挂起三盏花灯。

白银三千两,这笔数目已打破寻芳楼近十年的花魁记录。

非但楼下大堂为之喝彩,就连周围雅座,也顿时投来许多道目光。那些目光里有警告,有敌对,有欣羡,有钦佩。

放眼天都城,有魄力与家底一次性出手白银三千两的贵公子寥寥可数。而且瞧那两人带着金银狐面甲,似乎有隐藏身份的嫌疑,不免让人猜测起来。

当然,也有认为玄字号雅座里的两位或许并非天都人氏,俗话说强龙不压地头蛇,何况在苏唐都城,得罪这些豪门俊彦终归是个麻烦事,索性藏起真容也说得过去。

……

长皇子苏解语目光投来,极为不善。

那卓不群更是站起了身,双手扶栏瞧了瞧四周,意味深长地说道:“殿下今日遇到对手了。”

楼阁列座的公子都是聪明人。

看来三千两白银对长皇子来说是笔不小的数目,否则卓不群岂会起身警告?

另外三处挂着两盏花灯的公子犹疑片刻,家族世代经商的他们该是还有些银两,不过惧于苏解语身份,终于还是偃旗息鼓,选择放弃。

卓不群环视,一句话吓退三处对手之后,嘴角带着轻蔑笑容吩咐龟公说道:“挂灯。”

荒字号雅座继苏寒山之后,同样挂起三盏灯。

两虎相争。

楼下大堂谢七七谢大家又何尝听不懂长皇子苏解语的意思,她转身看着黄裳儿。

秦舞阳噙着浅笑,点了点头。

谢大家便说道:“恭喜玄荒两处雅座的公子。接下来,我家姑娘请两位公子即兴赋诗一首,若能博得姑娘青睐,便可进入闺房。”

第六十六章 几时夕阳西下回

“赋诗?”南朝太子爷惊讶不已,旋即拍着苏寒山毛遂自荐,“我最擅长了。”

李天下声音很响,周围雅座又很静,这话落入长皇子苏解语耳中,毫无疑问换来的是轻蔑与嘲笑。

苏唐长皇子男生女音相,在民间市井也留传过其荒唐,然而腹中几分才气还是有的。尤其在秦楼楚馆,数年里不知倾倒多少尘柳,屡试不爽。

苏寒山则就不同。

南朝桃花山寺十五年看了不少佛经典藏,诗词歌赋也曾跟随后主皇帝学了那么一些。与人说禅论道没在怕,可即兴赋诗着实戳到痛处,苏寒山哪里做得来?

他目不转睛望着秦舞阳,始终想不明白后者要做些什么。他只知这次重逢,无论如何都不可再错过。

龟公奉来文房四宝,候在一旁。

苏寒山提笔蘸墨,而后停顿思索。

李天下问道:“真不用帮忙?我很擅长的。”

苏寒山摇了摇头:“还是我自己来吧。”

可这诗要怎么写,又该写些什么?

苏寒山的视线不由得又落在秦舞阳身上,想起三月前岭南初相见的情景,而后情不自禁回忆起来……

长皇子苏解语望了望深陷回忆的苏寒山,见后者迟迟不落笔,便冷笑了声。而后提笔挥毫,一气呵成。

身旁卓不群与穆乘风等狐朋狗友自然不愿放弃任何溜须拍马的机会,更何况对长殿下在烟花柳巷留下的诗词也是由衷倾佩。粗略看了眼苏解语所作之诗,便开始夸赞起来。

对这种吹捧,翘着兰花指的苏解语无疑很享受。

那龟公恭敬上前,将苏解语的诗捧在掌中,朗声念道:“满堂花醉绿,夜雪共良辰。红烛衣带解,不负美人恩。”

声落,楼下大堂掌声不绝。

无论大字不识粗鄙不堪的嫖客,还是左拥右抱附庸风雅的公子哥,对这等淫词艳句都极为待见。便是花楼里绝多数的姑娘,也被挑逗地小鹿乱撞。

耳畔恭维吹嘘不绝,李天下颇感恶心掏了掏耳。见苏寒山仍在呆愣,便忍不住催了催。

“腹稿想好了没?”

苏寒山回过神,沉息。

他没写过诗,可是会写故事。

他想把对舞阳说的话写下来,便勉强算作诗吧。

苏寒山落笔。

只见写道:“一骑红尘妃子笑,天涯别阔是龙台。三月清霜连寂雪,几时夕阳西下回?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明月关山千万里,共倚高楼待云开。”

苏寒山写了一个故事。

一骑红尘妃子笑是借用典故,写他与舞阳岭南相识。

天涯别阔是龙台,这句是写龙门关前的分离。

三月清霜连寂雪,几时夕阳西下回。苏寒山在说三个月里,由深秋到冬至,他时刻都在托人寻找,期盼着舞阳归来。

他终于盼到这日,重逢的人却只是似曾相识。

他不知在黄裳儿身上发生了什么。

既愧疚,又懊悔。

他想着自此无论怎样,哪怕关山万里,也会携手相伴一直陪着舞阳走下去,守得云开。

苏寒山的心声回荡在秦舞阳耳畔。

她静静聆听着。

当听到最后那句承诺时,忍不住流眸泛起了泪光。黄裳儿藏于裙袖里的小手紧握着,露出喜极而泣的笑容。

仿佛这一瞬间,数月里所吃的苦都已值得。

不过精明的她没有让任何人看到自己的喜悦,她及时转过了身。

心想:“别想用一首破诗就让我原谅你!我才离开多久,连婚约都有了。你个花心大萝卜,本姑娘绝不原谅!”

谢七七谢大家凑上前附耳。

黄裳儿秦舞阳低声吩咐一句话,便被众花奴侍候着离开。

寻芳楼里无数目光翘首以盼,等待着谢大家揭晓最后获得花魁青睐者。

苏寒山与李天下已是焦急地站起身,扶栏眺望着楼下大堂。

周围雅座间许多公子,亦是纷纷围了上前。

苏解语仍旧端着皇子的身份坐在那里,泰然自若,胸有成竹。

谢七七谢大家噙着笑,遥遥对着玄字号雅座的苏寒山二人屈膝行礼,而后目光落在长皇子苏解语的身上。

“请苏公子入姑娘闺房。”

此时的寻芳楼里有两位苏公子。

谢大家虽然没有直呼名讳,可所有人都看得出来,她所唤之人是苏解语苏公子。

苏寒山的长皇兄。

“为什么?”

苏寒山心中一沉,如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般痛苦。

他看着黄裳儿消失的背影,看着苏解语满脸的邪笑以及投来的挑衅似的目光,他双手紧握着围栏,竟捏出了指印。

南朝太子爷李天下也着实糊涂了:“这丫头究竟在做什么?旁人听不出诗句的意思,她还能不懂?”

相识十五年,从未见苏寒山如此痛苦的李天下焦急万分。

他瞥了眼卓不群与穆乘风等人,低声说道:“实在不行,咱去抢。你我联手,不信治不了那群腿软的家伙。”

苏寒山剑眉微蹙,抬起了头。

眼眶湿润泛着红丝的他沉下鼻息:“无论如何,今晚都要弄清楚发生了什么。”

……

花魁秦舞阳的闺房处于寻芳楼最顶楼的位置。

安静又优雅。

跟随长皇子苏解语登楼的穆乘风与卓不群等人,极为识趣儿地守在顶楼楼道处。

春宵一刻值千金。

他们自然不允许任何人打扰解语花解语。

兴许长皇子殿下玩得高兴,他们也能跟着沾沾腥。

这事儿换做以前,好歹是王公贵族的穆乘风与卓不群定然做不来。今日不同,亲眼见过那位花魁绝世姿容之后,愿为伊消得人憔悴,顾不了那么多。

夜深人静,楼外飘雪。

几人竖起耳朵,饮酒闲聊着。

……

金银狐儿脸的李天下与苏寒山装作醉意醺醺,勾肩搭背搀扶着登楼而来。

他们扶着楼阶旁木栏,眼看要登上顶楼,那负责看门的其中一位锦衣公子警惕起身,伸手抵在李天下胸口,冷笑说道:“输给咱们殿下并不丢人!若两位心中不服想借酒闹事,怕是找错了对象。”

穆乘风与卓不群等人哄笑。

李天下也在笑。

他的笑容有些慎人:“兄台想多了。”

“怎么?”

“寻芳楼屁大的地方,我们哥俩怎会找错对象?”

李天下声音刚落便一脚揣在那人胸口,后者飞出三米远,撞在楼阶上。

第六十七章 蓦然回首,那人在吃红烧肉

舞阳闺房传来尖叫声,随后灯烛熄灭。

穆乘风与卓不群连同身旁几位出身显贵的公子连忙起身警惕着装作借酒闹事实则蓄意找茬的两人。

苏寒山心火燃烧,尤其听到舞阳呼救声后,更是焦急万分。

南朝太子爷松了松筋骨:“你去救人,这些虾兵蟹将交给我。”

“自己当心。”

苏寒山视线远眺,瞧见房间灯烛已熄,便运转真气,脚踩着木梯旁围栏展开身法纵身跃起,朝那房间掠去。

他不敢想象闺房此刻发生着什么,更不知道自己十数年修禅养成的冷静会否在未知的下一瞬崩解。

他只求一切来得及。

……

卓不群与穆乘风对视一眼。

无论这对金银狐儿脸是否来自江湖,在天都城里敢针对长皇子寻衅滋事,都无异于自寻死路。

眼看那银狐儿脸速度极快,呼吸便至门前欲夺门而入,穆乘风掷出手中符剑,直逼其后背。

苏寒山手无寸铁。

感受后背锋利剑芒威胁而至,他倏地转身,缠绕着浑厚真气的左脚顺势横扫而出,将那符剑拦腰挡开。

穆乘风单脚一震纵身掠起,伸手接住了那被震开的符剑。

从银狐儿脸方才小露的修为来看,至少已有武道三重境界的火候,让他颇为讶异。不过此刻无论对手是强是弱,用最凌厉的手段解决战斗才是当务之急。

唯恐打斗的动静扰了长皇子雅兴,穆乘风挥剑便是最强的潮汐剑诀。

……

南朝太子爷李天下撸起袖子,看着卓不群说道:“听说你是新一届苏武令主?”

卓不群拔剑出鞘:“既然知道,就趁早滚!”

李天下笑道:“本公子还听说,今年苏唐符节会,真正有实力夺冠的苏寒山与剑骨凉相继退赛,这才让你小子捡了便宜,是这样吗?”

卓不群怒气横生。

今晨从他接捧苏武令的那刻就饱受质疑。非但相看两厌的补天教众,连天都百姓也有许多非议。似乎在这些人眼中,先后退赛的苏寒山与剑骨凉才是他们认可的新届苏武令主。而卓不群只是凭几分好运,白白捡了首名的荣誉,名不副实。

这般流言如同一根刺扎在心底。

如今李天下当面揭短嘲讽,无疑又戳到痛处,激起卓不群怒火:“放心!我会让你知道答案的。”

李天下暗运真气,并未随身携带烟雨剑的他后退半步,在卓不群盛怒之下故意示弱:“那倒不用。”

他赔笑道:“我就是好奇,随便问问,当不得真……嘿嘿。”

卓不群自然不会被三言两语蒙骗,沉喝了声:“拿下他。”

手中剑便率先朝李天下刺来……

早有防备的南朝太子爷纵身闪躲,却是如鹰扑兔变掌为爪朝穆乘风背后偷袭而去。

他要为苏寒山争取时间,只一瞬便足够破门而入。

果不其然。

穆乘风无法忽视来自背后的威胁,与苏寒山对招之后便急于转身应付李天下的利爪。

苏寒山便由此腾出空隙。他看着顷刻陷入穆乘风与卓不群前后夹击的李天下,因担忧而犹疑了片刻。

深知苏寒山脾性的南朝太子爷唯恐误事,喊道:“带她先走,老地方汇合。”

瞧见李天下彻底施展修为的苏寒山也不敢再耽搁,转身一跃,一掌拍开了灯烛已熄的舞阳闺房。

“舞阳。”

苏寒山冲了进去。

房间很大,也有些漆黑,但并非伸手不见五指。

事实上寻芳楼里灯火无数,总会有些光线从门窗透入。对武道修行者来说,这些光线足够视物。

苏寒山在房间寻找着。

越靠近卧房,光线越暗,他越能听到哭泣声,女子的哭泣声。

于是他的心愈发乱了。

每一步迈出,他都在不停祈祷,祈祷一切都尚有挽回的余地。

他恐惧,恐惧舞阳会遭受凌辱,恐惧自己会对长皇兄发泄愤怒。

他恍惚发觉,南朝十五年过惯了平静生活的自己原来如此胆小,此刻竟没有面对的勇气……

那女子的哭泣声越来越近。

房间越来越暗。

苏寒山感到越来越怕。

他不停祈祷,不停让自己脚步坚定,他走到卧房门前,驻足,然后推开了房门。

黑暗里他看到一个人。

那人坐在桌旁,似乎在……吃东西?

疑惑不已的苏寒山嗅到了红烧肉的味道。耳畔又响起哭泣求救般的声音,他没做多想便冲了进来,像风更像离弦的箭矢。

谁知他冲到桌旁,猛然愣住!

……

苏寒山站在桌旁,映着昏暗的光,看着不知何时换了一身黄裙的秦舞阳正在大快朵颐。

桌上十数碟小菜,还有红烧肉。

甚至还有酒。

秦舞阳的坐姿像极了江湖里那些山匪恶汉嗑瓜子扯皮时的样子。重心倾斜,脚踩着凳子,豪迈之极。

苏寒山愣了好一会儿,见舞阳无恙后,心绪也渐渐平复。

他看着黄裳儿问道:“人呢?”

秦舞阳哼了声,故作冷漠道:“哪个人?”

苏寒山低头看去,发现长皇兄被五花大绑捆住手脚蒙着眼睛,凄惨地被舞阳踩在脚下哭泣着,挣扎不得。

苏寒山这才发觉,原来女子哭泣声竟是长皇兄的声音,方才情急之下,竟误以为是舞阳。

现在想来,真的是关心则乱。

百晓生著百兵鉴,舞阳可是位列上阙的高手,武道五重证虚境大宗师修为,长皇兄哪里是这丫头的对手!

不知是否听出苏寒山的声音,苏解语的哭泣声开始带着愤怒。

房间外传来杂乱无章的脚步声,想着李天下应该摆脱了穆乘风等人的纠缠,苏寒山便上前伸手,握着黄裳儿纤细手腕,说了句此地不宜久留,便拉着舞阳破窗而逃。

……

沉睡在黑夜怀抱的天都城还飘着雪。

从繁华热闹的寻芳楼到某个安静的小巷,苏寒山握着黄裳儿手腕,两人在雪中逃亡着。

黄裳儿秦舞阳突然挣开苏寒山的手,不愿再走。

她揉了揉手腕:“你是谁啊?我为什么要跟你走?”

苏寒山停下脚步,茫然转过了身。他揭开银狐面具,露出那张熟悉的脸。

他笑着说道:“是我,苏哥哥。”

黄裳儿扑闪着明亮清澈的眼睛,望着苏寒山:“苏哥哥是谁?我可不认识!”

第六十八章 认真的雪

静谧雪巷。

苏寒山看着比起数月前分开时长高了些许,娇美了些许的秦舞阳,看着她的眼睛。

他面带着微笑,心里却是颇为疼惜。

他很确定,面前人就是那个来历神秘古灵精怪甚至有时蛮不讲理吵嚷着要嫁给自己的黄裳儿。

虽然她的容貌身形发生了变化。

虽然他到现在还不知道舞阳数月里经历了什么。

可他依然确定。

他同样知道舞阳在生气。或许是在埋怨自己让她一个人在江湖漂泊许久,或许是顾忌近日天都城传的沸沸扬扬那场赌约。

在他与凤栖梧的赌约里,始终存在红佛衣的影子与故事。

舞阳既然能混入符节会,该是来到天都城有段时间,一定听说过红佛衣的名字。

所以苏寒山想,无论出于怎样的原因,都确实应该生气。

那么问题来了,现在的自己需要做什么?

苏寒山缺乏经验,站在雪中想了一会儿,如果换做李天下,他会用怎样的方式去向姑娘道歉,或者哄对方开心?

苏寒山想了许久,觉得很难。

他不经意抓了抓脑门,忽然想起佛经典藏里曾看到的一则有趣故事,认为应该能逗舞阳开心,便说道:“据说数百年前,十方山大泽里有鲛人存在。她们属于人鱼族,寿命极短,不足正常人的十分之一,通常几个月的时间便能从幼鱼长至成年,上岸后可幻化人形……”

“你才是鱼,你全家都是鱼!”

苏寒山的故事说了一半。

当提及鲛人族寿命时,未曾想舞阳竟真的生气了。

她转过身,不再理他。

登时被骂了一通的苏寒山恍然大悟,愈发懊悔。平日能说会道,偏偏这个时候哪壶不开提哪壶。

他眉头微蹙,焦急地像爬在热锅上的蚁虫,不知如何是好。

黄裳儿秦舞阳背对着苏寒山,暗自流泪。

有人曾告诉她,她身上有数层封印。每一层封印都代表一种年龄段,不同年龄段的她拥有不同修为。

比如武道五重证虚境,就是她十多岁时少女模样,也是初见苏哥哥时的模样,更是她自己最喜欢且满意的模样。

大梁城外三百里荒地与楼拜月一战,她不敌对方。负伤后不得不被迫揭开一层封印,释放出武道六重太玄初境的修为,也因此长大了几岁。

楼拜月逃走之后,她陷入沉睡,整整一个月。

醒来之后,她发现自己脸蛋变小了,双腿变得纤细,胸与臀部的肉却多了。

很重,很翘,很累赘。

尽管春秋五国无论男女老少都认为这种变化属于良性,可她仍不喜欢这模样。

她觉得丑。

她还是最喜欢身形不高少女模样的自己。

刁蛮,任性,又可爱。

她内心挣扎纠结许久,担心苏哥哥与自己一样,认为变化后的自己太丑,所以一直不敢露面。

她用了一个月的时间,很慢很慢,才来到天都城。

她听说了苏哥哥一夜画尽道门符的奇迹,也听说了那位红佛衣。

她同样知道苏哥哥在天都的这些日子很不容易。

为了不再给苏哥哥增添烦恼,让他两难,她本打算一直藏着,一直藏下去。

可她无法克制自己。

分别越久,压抑心中的那份想念便会越浓。

她告诉自己只远远地看上一眼,绝不被苏哥哥认出,也不会与其说话,只要看一眼就够。

她便开始打听。

听说苏哥哥会参加符节会,他想方设法弄晕一名外地来的士子,盗用对方身份,最终易容混入了苏武庙。

她终于见到朝思暮想的苏哥哥,也很不巧地见到穆乘风那些讨厌的人。

她气不过。

所以在苏哥哥退场之后,又挨个将那些讨厌的人揍了顿。

她想着,见也见了,也该结束了。独自失落浪迹在飘雪的天都城里,她忽然发现有人跟踪自己。

而今已是太玄初境修为的黄裳儿岂能被人跟踪而无所察觉?她索性将计就计,最后发现竟是李天下在查探自己的住处。

她欣喜万分,想着定是苏哥哥认出自己的声音。于是便心生一计,女扮男装以剑骨凉的身份躲入寻芳楼。

她刻意向李天下泄露自己的身份,引得苏哥哥来此,然后再扮作花魁,就是想借此机会试探,看一看如今的苏哥哥是否还是罗浮山那夜背着自己,口口声声说要娶自己的那个人。

苏哥哥拉着她的手腕,带她破窗而逃的那刻,她激动不已。

她对自己说,苏哥哥没有变。尽管有了婚约,他仍是那个疼爱自己的苏哥哥。

谁知好景不长。

她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苏哥哥不喜欢自己现在的丑模样。

所谓鲛人族的故事,明明就是在嫌弃自己……

黄裳儿泪水滑落脸颊,无声哭泣着。她告诉自己,不能让苏哥哥察觉自己的伤心,于是暗中抹去泪珠儿,背对着苏寒山说道:“你走吧。”

“什么?”半则故事惹哭了舞阳,不知如何是好的苏寒山没有听清,随口问了句。

“你认错人了。”黄裳儿又说了一次,声音很清晰,“我不是秦舞阳,也不认识苏哥哥。”

苏寒山绕到黄裳儿面前,看着她仍有泪迹的眼睛:“怎么会,我怎会认错?你若不是她,又怎知我要找的人是秦舞阳?我可从没提过这个名字……”

黄裳儿说道:“你自己说的,却忘了。”

苏寒山争论说道:“自己说的话怎么会忘?就像你曾说未来要嫁给天下共主,你会忘记这句话么?”

黄裳儿盯着苏寒山的眼睛:“那么你呢,你会为了秦舞阳逐鹿天下么?”

苏寒山微愣。

他没想过做苏唐帝王,更没想过未来逐鹿天下。

没想过的问题,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便是这瞬间的迟疑,让黄裳儿心如刀绞:“你走吧。”

苏寒山看着舞阳冷漠的神色。

他觉得今夜自己太过愚蠢,明明有太多话要说,可偏偏脱口而出的是最伤人的言语。

怎么会想到鲛人族的那则故事?又如何会讨论到天下共主这个难解的问题?

他心中万般懊悔。

他走了两步,走到舞阳身前,什么也没说,伸出手为她遮挡着大雪。

“你走吧。”黄裳儿后退半步。

苏寒山又愣在原地。

久久。

见舞阳一时半会儿伤心难消,他想着,还是不惹她生气了吧。待回去向南朝太子爷学习些经验,明日再来看她。

苏寒山嗯了声,竟真转身走了。

秦舞阳站在雪中,看着苏寒山渐渐远去的背影,心里筑起的那座墙顷刻坍塌。

今日一别,何时再见?

黄裳儿泪水决堤,哭喊着:“苏哥哥要娶别人了吗,不要舞阳了吗?”

第六十九章 那年夜雪,他背她走了十里长街

雪夜静谧的巷里响起数声犬吠。

苏寒山鼻尖一阵酸楚,顿足站在原地。此时此刻身后便是有千军万马逐杀,他的脚也再移不开半步。

悄然抹去眼角那滴泪点,他转过身面带微笑朝秦舞阳走来。

黄裳儿委屈之极地哭泣着,口中还不停数落苏哥哥的种种不是,诸如没良心、负心汉、花心大萝卜之类关于心的词语。

让苏寒山感觉,今夜自己的心该是被方才犬吠的狗给吃了,否则何以笨拙至此?

他走到黄裳儿身旁,伸手揉了揉舞阳已与自己下颌齐高的脑袋,温柔笑道:“苏哥哥是不是很笨?”

“笨死了!”

苏寒山转身弯膝,向身后伸着双手:“笨死的苏哥哥背你回家。”

黄裳儿抹着脸蛋儿上的泪痕,抽泣几声,旋即又抿着嘴无声笑了。

雷雨过后天初晴的她跳到苏寒山背上,一路将数月的经历与封印尽诉与君听。

“舞阳。”

“嗯?”

“答应苏哥哥一件事。”

“你先说。”

“以后别再揭去封印了。”

“为什么?”

“苏哥哥担心你身高体重长得太快。”

“太丑了吗?”

“不丑,很好看。只是……”

“只是什么?”

“我怕以后背不动。”

夜深人静,天下着雪。

苏寒山背着秦舞阳沿都城走了十里长街。

……

醉仙楼楚南诏居住的客房外,苏寒山敲门。

房间里传来南朝太子爷李天下的声音:“暗号。”

苏寒山闻之微愣,心想有必要如此谨慎?

与黄裳儿对视一眼,苏寒山旋即说道:“天蚕。”

只听李天下答道:“土豆。”

房门打开,楚南诏站在门后。

虽说在此之前李天下刚刚说完今夜寻芳楼发生的故事,可当视线落在苏寒山身旁黄裳儿身上时,仍是露出几分惊讶。

……

朝廷机构林立的皇城里,有位道童一手撑伞一手挑灯自钦天监走出。

那道童走路颠簸,不是因为雪夜路滑的缘故,而是他生来跛脚。

道童名为辟邪,是钦天监老祭酒南怀子晚年收的徒儿,也是当朝太师李国初的师弟。

辟邪离开钦天监后,一路朝出皇城的方向朱雀门走去。

……

有辆华贵的马车由外城驶入朱雀门,马车里坐着的是鼻青脸肿心中积郁诸多怒气的长皇子苏解语。

寻芳楼里他听出了那声音。

他很确定将花魁带走的那个少年是苏寒山,他的九弟。

换句话说,他的九弟苏寒山今夜非但去了寻芳楼消遣,而且还刻意隐藏身份,联合来历不明的花魁给自己难堪。

甚至还想杀了自己?

“难道他查出了昆仑奴阿满是我的奴隶?”苏解语揉着泛疼的脸颊,双目露出很厉。

他觉得很嘲讽。

苏寒山北归至今,颇受父皇喜爱。即使朝堂里半数以上的大臣官员都认为这位南朝长大的九皇子极有可能动摇七皇子苏幕遮未来东宫储君之位,他还是装作充耳不闻,由始至终都不曾对苏寒山起过杀心。

因为他们是手足兄弟。

无论彼此是熟知还是对立。

苏解语原本想着,只要九弟苏寒山无心争那九五之尊之位,将来父皇归老,他与七弟都会让其善始善终。

只要他安守本分,没有人会刁难他。

哪怕他教唆昆仑奴阿满在符节会上让九弟苏寒山长长记性,却仍是没有动杀人的心思。

现在倒好,他的心慈手软换来的却是羞辱。在寻芳楼里,在卓不群与穆乘风那些家伙面前颜面丢尽。

若不出这口恶气,传了出去,日后他苏解语还有何脸面在兄弟之中立足?

“你不仁,就别怪做哥哥的不义。”

苏解语紧握着双拳,眯了眯眼。

马车忽然停了下来。

车帘外传来府中奴仆的声音:“殿下,有人求见。”

苏解语正在气头上,哪有心思见闲杂人等,便用那有些沙哑的声音冷冷说道:“不见。”

辟邪提着灯笼,撑伞站在雪中,唤了声:“殿下。”

长皇子苏解语闻声,知是七弟帐下谋士,便掀起车帘看着钦天监道童辟邪说道:“何事?”

辟邪从怀中取出一封密信,走了上前,递于苏解语:“主子命小的告知殿下,时机未到,切莫冲动行事。”

苏解语伸手接过密信,这已是一月来七弟苏幕遮传来的第六封。

苏解语即便不看也能猜出其中内容,无非就是让自己静待时机,不可擅自冲动行事等等……这话,他早已听得腻了。

若非他一直遵从信中要求,又岂会有今夜事?

看着手中信,苏解语心中冷笑。

想着七弟文韬武略什么都好,就是孝心太重。

为了顺父皇意,这些年心中藏了多少委屈?图霸业者本就要心狠手辣,若凡事总顾及父皇的感受,不愿动朝堂之上那些顶撞自己的老顽固与颇具威胁的手足,总有一日会放任他们成长壮大,到时再想连根拔除,恐难矣。

心中主意已定的苏解语放下车帘:“回府。”

马车从辟邪身旁驶过。

碾压积雪的声音入耳,辟邪撑伞挑灯站在宽敞的路上,心中隐隐起了担忧。

苏解语神色微妙的变化没能逃过他的双眼,可如今七殿下北境御敌,如果长皇子冲动行事误了大业,朝堂之上还有谁能阻止?

那群大臣自然不敢违逆长皇子的意。

大将军顾惜刀身份特殊,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能露面。

辟邪沉息叹气:“看来只能求助道门了……”

……

苏寒山带着黄裳儿回了梅园。

府中琴棋书画四位婢女初见秦舞阳时皆是微愣。

她们尊红佛衣为小姐,也从未听闻过殿下有心仪之人流落江湖。而今如此突兀地带回风姿容貌几乎丝毫不输小姐的知己红颜入府,她们一时有些难以接受。

不过既然殿下吩咐,身为婢女的她们也自然不敢多问,只得当做贵客同样侍候。

……

“小丫头,几个月不见,修为竟到了武道六重太玄境!你这身上,可真是藏了太多看不透的秘密。”

黄梅老头看着模样变化颇多的秦舞阳,感慨着。

第七十章 拜师茶谢老剑神

黄裳儿洋洋自得:“那当然!老头,抽空打一架?”

发间插杨柳枝儿的黄梅老头挠着胸膛:“来来,老夫正愁着日子枯燥无味,松松筋骨,也不至于白瞎了红梅傲雪的院景。”

梅林雪亭。

苏寒山瞧着跃跃欲试的两人,连忙阻止:“打住,可别把院子拆了!”

黄梅老头瞥了苏寒山一眼,挥袖负手:“扫兴!”

打了哈欠。

黄梅老头转身离去:“还是与周公下棋靠谱点。”

苏寒山稍稍安心。

若真放任两位武道六重太玄境界的尊者在府中比划,就算不拆了府邸,满园红梅也得顷刻凋谢殆尽。

他看着舞阳与暖暖:“子时了,都去歇息吧。”

自幼饱受欺凌,初见陌生人总会小心翼翼的苏暖暖嗫喏点头。

黄裳儿手臂搭在苏暖暖纤弱肩头,大大咧咧朝苏寒山挥了挥手:“苏哥哥,明天见。”

苏寒山见状,颇为无奈喊道:“可别欺负暖暖。”

……

苏暖暖带着黄裳儿去往东厢住处。

丹元学宫上晓天文下通地理的女学士一路也不说话,总低头闷声。

秦舞阳瞧着这丫头似乎有些畏怯自己,便拍着暖暖肩膀问道:“你叫暖暖?”

苏暖暖嗯了声。

黄裳儿恍然大悟说道:“就是那个很贴心的暖暖么?”

苏暖暖没有答话。

她实在不明白暖暖很贴心这句话的出处。

黄裳儿又道:“我迟早都要嫁给苏哥哥的。你既然是苏哥哥的妹妹,那么自然也是我秦舞阳的妹妹,为避免生疏,以后就叫我嫂嫂吧。”

苏暖暖微愣。

原以为那位红佛衣姑娘每夜偷偷潜入哥哥房间霸占床榻已经很有梅园女主风范了,令人神往而不能及。

没曾想眼前这位姐姐更加非凡!直接改口唤嫂嫂,恐怕会闹出事儿来的吧?

苏暖暖看着秦舞阳,心中对陌生人的警惕畏惧消了数分:“嫂嫂。”

房间外,个头稍高些的秦舞阳有模有样揉着苏暖暖脑袋:“暖暖乖,以后有人欺负你就和嫂嫂说,我罩着你。”

……

苏寒山依旧未曾睡。

待府中所有人都歇息过后,辗转反侧的他重新掌灯,披上衣衫,来到黄梅老头门外。

后者似乎早早料到,当苏寒山驻足门前时,黄梅老头的声音便从房间里传来:“门未锁。”

苏寒山推门而入,带入一阵风雪:“前辈知道我要来?”

黄梅老头裹着棉被盘膝坐着:“不知道,老夫是睡不着,才听到你的脚步声。”

苏寒山掩门,斟了一杯热茶递了上去:“前辈何事烦心,说来听听。”

黄梅老头双手捧着茶盏:“你小子,明明自己心事重重,还要来套老夫的话!几时学得这么多心思?”

苏寒山坐在桌旁微笑:“晚辈确实有事。”

黄梅老头打着哈欠说道:“有话快说,有屁快放,老夫还要会周公呢。”

苏寒山疑惑:“您方才不是说睡不着?”

黄梅老头瞪眼:“正因为睡不着所以才要睡!”

苏寒山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说道:“前辈可知,江湖里有什么封印或者禁制能将人的修为与容貌压制?”

黄梅老头讶异地看着苏寒山:“你是说,舞阳那丫头身上有禁制封印?”

苏寒山说道:“是的,好像不止一层。”

黄梅老头陷入深思。

初次见面,他就一直觉得秦舞阳面善,似曾相识,可却始终无法记起。今夜再见时,舞阳的容貌愈发让他熟悉。

于是他忽然想起许多年前寄宿凌云阁学剑的经历,他仍不敢确定,毕竟隔得太久。如今从苏寒山口中得知封印一事,让他笃定了猜测。

心想难道真的是她?

苏寒山观察着黄梅老头,见后者沉思,便试探性追问道:“我记得前辈曾说,似乎在许多年前见过舞阳?”

黄梅老头似在回忆说道:“许多年前,老夫寄宿凌云阁学剑,曾无意中闯入一处禁地。在那里见到一樽千年玄冰棺,里面沉睡着一位白衣仙子,瞧着与舞阳那丫头极像。”

苏寒山心中震撼!

黄梅前辈口中的词汇,透露太多信息。

许多年前是多少年前?前辈学剑时,至少也要在甲子年以前吧?那个时候,还是天下纷乱的战国时代。

凌云阁是怎样一处地方?

囊括春秋五国所有化凡境神仙高手,并择出最强的二十四挂像,多少年来江湖无人不服……那样一处只存在传说里的与世隔绝神秘之地,竟会与舞阳有关?

黄梅老头回过神,发现苏寒山眼中神色复杂,便抿了口茶说道:“莫想太多。就算那丫头真是老夫许多年前误打误撞所见之人,也说明不了什么。”

“千年玄冰棺有长生之效,甭管那丫头沉睡多久,年龄与容颜都不会变,最多丧失沉睡前的些许记忆。老夫看那棺中仙子至多二十出头,就是说,即使舞阳揭开所有封印也不会比你大了几岁。”

“娶来做媳妇,合适着呢……”

苏寒山汗颜:“前辈又在胡言乱语。”

黄梅老头笑道:“胡言乱语?老夫从战国活到春秋,你小子那点儿心思还会看不出来?”

苏寒山不再辩解。

他想了想说道:“我想去凌云阁。”

黄梅老头屈指一弹,空杯盏平稳地落在桌面:“你?还是趁早打消这个念头!就算让你找到凌云阁具体位置,那通天的路,你上得去?”

苏寒山笑道:“前辈与凌云阁有故,我既是前辈剑道传人,想来不会受为难。”

黄梅老头极为享受这实用的吹嘘。

舒坦许多的他问道:“你昨儿说陈天官的那个计划,是什么时候?”

苏寒山答道:“三月三。”

黄梅老头勉为其难地说道:“老夫明日一早离开,去凌云阁弄清你那未来小媳妇儿究竟是谁。明年三月三,按照约定的日期碰面。”

苏寒山得知黄梅前辈看出了自己心思。

他也不多做解释。

此时此刻,心中唯有万般感激。

苏寒山站起身,又斟了一杯茶,走上前跪在黄梅老头面前:“徒儿谢师父。”

……

景佑二十四年冬,那个飘着雪的夜晚,老剑神黄梅悄然离开天都。

房间里,留下一封信。

第七十一章 老剑神的字,凤栖梧的服

苏寒山与李天下相对而坐。

两人趴在桌子上,盯着黄梅老头所留的亲笔信,久久没有说话。

南朝太子爷李天下无聊挠了挠鼻尖:“说好今儿一早走,怎么就神不知鬼不觉溜了呢?”

苏寒山想了想说道:“这样才附和师父的风格。”

“你说这封信里究竟写的什么?”

“要拆开才能知道。”

“那我可拆了?”

“嗯……”

苏寒山与李天下仍然趴在桌子上,四目相对盯着那封拆开的信。

又是良久。

李天下挠了挠眉边,苦恼说道:“你说这究竟是个人字,还是乂字呢?”

苏寒山微微蹙眉:“人字。”

李天下摇头:“我觉得是个乂字。”

……

黄梅老头躺在驴车上,驴车行驶在白茫茫的银川玉树间。

老剑神悠悠望着渐而放晴的天空,没来由打了个喷嚏:“俩没良心的小子,老夫留了两道当世无匹的保命剑意还不知足……”

……

马车停在天符山脚。

苏寒山下了马车。

望着雪后别有一番景致的道门祖庭,苏寒山深吸一口气,觉得心旷神怡。

解兵亭里守山弟子余拜疆领着几名师弟走来,瞧着容光焕发似乎与前几日有些不同的九皇子,心中骇然。

想着符节会结束不过短短数日,苏师兄竟能突破修为真正达到武道四重小宗师境界,这般天赋着实惊人!

余拜疆与几名师弟恭敬执礼:“苏师兄。”

苏寒山回礼:“余师弟伤势恢复得如何?”

余拜疆伸手请道:“伤已无碍,多谢苏师兄挂念。”

苏寒山随着余拜疆登山而去,看后者似有心事,苏寒山便问道:“余师弟有事,但说无妨。”

余拜疆说道:“今日,还请苏师兄务必当心。”

苏寒山说道:“你是指凤栖梧?”

余拜疆点了点头:“身怀神凰血脉的凤栖梧在道门这些年里画的符并不多,但整个天符山没有人会质疑他铭符的实力。”

苏寒山说道:“能够在三月内画尽道门符,自然是不俗。”

余拜疆说道:“所以无论如何,苏师兄都应小心!凤栖梧的服字,恐怕远非道符那么简单。”

苏寒山沉默不语。

诺大的天符山道门两教,乃至整个苏唐帝国所有道殿,除了两位掌教大人之外,唯有凤栖梧与他自己领悟了天符之术。

今日应赌约,凤栖梧将会亲手写下服字送往青莲殿。如所料不错,苏寒山认为,那个字将会是凤栖梧所铭的一枚天符。

苏寒山生来元神有损,他不知自己的元神力量能否承受得住那枚天符之力,更无法预测后果与代价。

但事已至此,他别无选择。

作为神阙大人座下弟子,补天教未来掌玺人,同样领悟天符之术的苏寒山唯有破釜沉舟背水一战!

……

青莲殿前桑树下早已聚集补天教诸多弟子,便是位列八小重山的破阵子苍梧谣也在其间。

苏寒山和余拜疆出现时,青莲殿前顿时引起一阵骚动。于是以破阵子为首的补天众教徒由四面八方汇拢,向苏寒山走来。

对此,苏寒山满脸疑惑地转过头,看了余拜疆一眼。

余拜疆微笑,而后走到苏寒山对面,站在破阵子苍梧谣小重山三人身后,与青莲殿前所有补天教众齐齐行礼。

“见过苏师兄。”

苏寒山拜入掌教神阙大人门下至今,还是第一次受此大礼,让他有些受宠若惊。心想要令这些家伙心服口服承认自己补天教未来掌玺人的身份,可真不易!

好在他做到了。

无论是与凤栖梧的赌约,还是符节会的表现,他向所有补天教弟子证明了天赋与实力。从今往后,未来五年,十年乃至二十年,他将会与此间所有补天教众共同捍卫青莲荣誉。

苏寒山正襟,还礼。

礼毕之后,天赋卓绝生性懒散的苍梧谣走上前,自来熟地拍着苏寒山肩膀:“原本想着今年符节会又让昊天殿那些家伙占尽风头,我这心里就窝着气。幸好苏师兄在场!那句吾道不可欺直到现在言犹在耳,让人热血沸腾。”

苏寒山笑了笑:“希望不会太晚。”

苍梧谣说道:“不晚不晚!这群家伙,就该让他们吃吃苦头,知道自己与截天教徒的差距,省的日后修炼再借口偷懒。”

天赋平庸成熟稳重的破阵子瞥了眼苍梧谣说道:“什么时候你能改掉懒散的习惯,再来说他们。”

苍梧谣认真说道:“苍天可见!师兄,我已经很努力了。”

破阵子说道:“若有一天你胜得过我,才能真正说明你在努力。”

苍梧谣喊冤:“你可是八小重山里除了凤栖梧之外唯一入了百兵鉴的人,我就是不眠不休也赶不及啊!”

就连天生玲珑心的小重山也瞧不下去,鄙夷说道:“你的天赋大家有目共睹,若肯努力,只怕二师兄对你是望尘莫及!”

苍梧谣无奈叹气,心想原来天赋太高也会让人苦恼。

看着周围无数恨铁不成钢的目光,他躲在苏寒山身后,默默低下了头,压低声音说道:“大不了以后再少睡两个时辰总行了吧?”

青莲殿前惹来一阵哄笑。

便在这哄笑之中,有道突兀的声音飘至耳畔。于是桑树下所有补天教徒齐齐望去,见那条堆积着雪的小径里,数百名截天教徒朝青莲殿走来。

领头的不是别人,正是一袭大红袍道服的凤栖梧。

凤栖梧的手里托着一幅画卷。

如约而至……

瞧着气势汹汹来者不善的截天教众,青莲殿前瞬间安静的所有补天教徒视线,下一刻纷纷落在苏寒山身上。

这在以前,是从未有过的现象。

小重山看着苏寒山。

苍梧谣看着苏寒山。

数年里护卫众师弟妹鞠躬尽瘁的破阵子也在看着苏寒山。

苏寒山背对着所有人,却能感受到身后那些目光的火热与沉重。

他深知此刻所背负的不仅仅是所有师弟师妹的信任,还是补天教不可辱的声名。

吾道不可欺!

苏寒山沉下心来,眯了眯眼:“众位师弟。”

桑树下补天教众齐齐喝道:“在。”

苏寒山挥袖,双手负于身后,那模样像极了一派宗师:“随我接服!”

第七十二章 服桑树与扶桑树

雪后初晴的青莲殿前,桑树下道门两教弟子楚河汉界泾渭分明,各自以苏寒山与凤栖梧为首对峙着,无人退让。

周围安静地没有一点儿声音。

远方飞来生性喜爱凑热闹的灵鸟,悄然无声落在桑树树梢,转着碧色的眼睛看了好一会儿,见无人动手,便觉无趣,蹬落一团雪振翅飞走。

苏寒山率先开口说道:“凤师兄果然信守承诺。”

披散红发的凤栖梧右手托着如画字卷,冷漠且平淡的视线从苏寒山与一众补天教徒身上扫过。即便是亲手送上服字,这位体内流淌着神圣血脉的凤凰仍旧姿态高傲不可一世:“青莲殿有人敢接否?”

声音未散,凤栖梧手中字卷落展而开。许多线条穿插交错构成形神介于字体与符文之间的墨色痕迹,展现在青莲殿前所有补天教徒眼中。

苏寒山观之,微微蹙眉。

正如所料,这墨色痕迹从形态来看像极了赌约所定的服字,但所有补天教徒都看得出,它并非单纯的某种字体。

有弟子低声质疑:“这是,符?”

破阵子与苍梧谣等人凝重的神色,给了他们无声的答案。

确实是符!

而且是由凤栖梧亲手铭绘的符!

凤栖梧身后某位截天教徒带着冷讽的笑容看着桑树下青莲殿弟子:“青莲殿有人敢接否?”

居高临下的神色与傲慢的语气,哪里有半分愿赌服输的态度?

明明是毫不掩饰的挑衅!

于是某位补天教徒气愤不过,人群中喊了声:“我来。”

声音刚落,他欲抬脚走出人群,却陡然发现,无论如何使力,自己的双脚犹如钉在地面般寸步难移!

他心中疑惑。

他开始挣扎。

很快,他的面色开始变得痛苦,他尝试了各种方法甚至用双手抬起自己的右腿,也无法向前迈出一步。

他感觉身体越来越重,脑袋越来越沉,仿佛背后压着一座山。

他渐渐弯下了腰。

他的双腿开始发颤,而后再也坚持不住,扑通跪了下去。

汗如雨滴从额前坠落。

那名补天教徒的症状如同瘟疫迅速在人群蔓延而开。在其周围,越来越多的师兄弟开始感觉背后似驮着山般沉重,而后经过一番徒劳无功的挣扎纷纷跪倒。

一个,两个……五个,十个……一百。

越来越多的补天教徒面朝凤栖梧等人跪倒。那画面,好像由始至终输掉赌约的都是他们,而今心服口服叩拜对手一样……

豆点大的汗珠滴落,苍梧谣连忙伸手搀扶双腿发软险些跪下的师妹小重山。他低着头,艰难地扭着脖子,看着身旁一个接一个跪倒的师弟师妹,心中不是滋味。

于是没过多久,苍梧谣与小重山也齐齐跪了下来。

至此,桑树下众补天弟子只剩苏寒山与破阵子两人还在坚持。

截天教徒的声音再度传开。

“青莲殿有人敢接否?”

破阵子双目浮现血丝,低头瞪着凤栖梧亲手所铭的那枚符文。

道门基础千字符他用了数年时间参透八百,确定自己不曾见过这种符文。与千钧符文有些类似,但此符所带来的威压明显更集中在元神,让人产生仿佛背着山川的沉重幻觉。

身体微微颤抖的破阵子深深吸气。武道五重证虚境修为的他像是耄耋之年的老者,他用顽强的意志力颤颤巍巍抬脚迈了一步。

这一步让跪倒在地的所有补天教徒看到希望。

他们紧咬着牙,心中默默祈祷,呐喊!

凤栖梧身后众截天教徒戏虐地看着他们,看着死心眼的破阵子。

他们觉得很可笑。

大师兄所铭之符从来都不在道门千字符范畴之内,便是你破阵子再如何懂符,也绝不可能破解。

至于死扛……也得走到大师兄面前方能另说!

于是他们及其配合的数着。

一步。

两步。

两步半……破阵子走了两步半的距离,走到与苏寒山平肩的位置,终于不堪重负瘫软无力跪倒。

补天教众弟子皆是功亏一篑的可惜神色。

不过他们并没有绝望,因为苏寒山苏师兄还站着。

他们坚信,只要没有全军覆没,只要苏师兄还站着,就一定会有奇迹发生,如同那夜符惊天都一样。

……

苏寒山同样承受着那份符文威压。他距离凤栖梧最近,承受的符文力量无疑也是最强。

可生来元神受损的他却没有倒。

这令许多截天教弟子诧异,尤其随着时间愈久,他们心中的疑惑便越来越多,以至于凤栖梧也察觉到了不同寻常。

披散着红发的凤栖梧眯了眯眼。

元神感知之中,他竟发现手中这枚天符所赋予的规则力量在悄然无声流逝……像是装满了水的木桶开了一个洞!

凤栖梧目露骇然:“这家伙竟然用元神在抹去天符的力量!”

不过随即他又冷笑:“你天生元神损伤,又能坚持多久?”

……

苏寒山用十数息的时间将那枚天符最原始的痕迹看了个透彻。

于是他产生疯狂的念头。

用元神抹去天符的力量!

其实他更想要重新给这枚天符赋意,化为己用,好让凤栖梧与截天教那群家伙也尝尝天符的威压。只是苏寒山有自知之明,他的元神恐怕无法做到这一点,便退而求其次,抹去天符之力。

原本这对于苏寒山来说同样颇为困难,因为那意味着要与凤栖梧的凤凰元神正面抗衡,结局九死一生。

只是不知为何,他察觉眉心识海里似乎有一柄锋利无匹的剑,将所有渗透而入企图靠近元神的天符之力尽数绞碎。

那道剑像是他的守护神,如黄梅前辈在身旁一样熟悉。

于是良久之后,苏寒山身体承受的威压越来越轻。不仅仅是他,身后所有补天教师弟师妹痛苦的面色也舒缓了许多。

有人不再冒汗。

有人不再痛苦呻吟。

有人甚至抬起了头。

破阵子与苍梧谣两人,双手按着雪地,然后挣扎起了身。

就在这时,苏寒山迈出了脚。

截天教徒们皆是满脸难以置信。

苏寒山就这么走到凤栖梧面前,抹了抹脸颊汗水,然后伸手接过符文之力所剩无几的那卷服字,露出疲惫的笑容:“有劳凤师兄。”

似是看出苏寒山的强行忍耐,凤栖梧轻笑:“苏师弟要保重身体才是。”

苏寒山说道:“不劳挂心。”

破阵子与苍梧谣带着苍白面色,一并走到苏寒山身后。

苏寒山转身看着两人,吩咐说道:“将这服字,挂在桑树上吧。”

……

景佑二十四年冬。

这一年,天符山多了一株服桑树。

第七十三章 凤栖梧看江湖

大雪覆盖一片苍茫的天符山青莲殿前,桑树树顶挂着一幅字卷。

那是一个服字,截天教未来掌玺人凤栖梧亲手所写的服字。

那代表着凤栖梧对苏寒山输得心服口服。

当时的少年并不知晓,道门两位掌玺人冲冠一怒为红颜的佳话赌约,从此在后世流传了百年。

……

凤栖梧看了眼随风飘扬的那幅天符,收回目光,又看了眼苏寒山。

不得不承认,这位北归的九皇子确实给予他许多讶异。无论一夜画尽道门符还是符节会之上的表现,又或是更早遭遇的刺杀,对于先天元神损伤的少年来说,苏寒山已算是很顽强很优秀的那种人。

或许未来会超越道门八小重山,与几位师弟相提并论。但在凤栖梧看来,仍然不够。

远远不够!

因为他的目光从没被这些俗尘琐事限制。

苏唐人人都将他与沈遗风、叶留仙、律香川与南姑射之流相比,可又有谁知那高贵血脉里隐藏的真正心思?

若非所谓的婚约牵扯到红佛衣,他甚至不愿多看苏寒山一眼。

他从不在乎截天教未来掌玺人的尊贵身份,更不担忧无论韬略手段修为胸怀皆人中之龙上上之品的三师弟苏幕遮会在夺嫡之中败北。

江湖庙堂,浩瀚深远。

上至战国三百载,下至春秋甲子年。

他凤栖梧看的是军中万人敌顾惜刀,是退隐庙堂守护天都的龙王孟神通,是天策府教授文武艺卖与帝王家深不可测的府主,是江东勤书山行之儒圣,是南朝禅武皆空的金身佛,是坐镇东海凌霄城的新剑神上官剑秋,是皇陵守墓者不败刀苏天都,是蜀山剑宗号称江湖名剑共主的那对夫妻,是道门天符两掌教神阙与璇玑,是甲子年前八千尺剑壁为剑道者禁的西楚剑皇,是北燕镇妖塔被江湖奉为天下第一的老匹夫慕容无敌,更是神龙见首不见尾传说不沾因果的凌云阁!

从来都不是苏寒山!

所以即便苏寒山将天符之服挂在青莲殿前,他也并没有生气。

他是凤栖梧。

身体里流淌着凤凰血脉的凤栖梧。

只会在红佛衣面前道心不稳的凤栖梧。

他看着苏寒山说道:“苏师弟还是要多注意身体才是,希望来年两教道战时,你能陪我走几招,也不至于静坐着无聊。”

苏寒山双手藏于袖中,紧握着拳。

他很煎熬,却在装作若无其事:“你不会失望的。”

凤栖梧点了点头,转身离开。带着那群原以为会看场好戏,到最后却积怨满腹愤懑的截天教徒。

苏寒山目送昊天殿众弟子离去,一直到消失在铺满着雪的石路尽头。而后他心血来潮,口中溢出了血。

虽然识海之中那道不知名的剑意为他抵挡绞碎了来自服字天符的元神威压,可抹去那字眼之中蕴含的天符力却真真正正耗损了不少元神。

破阵子与苍梧谣见状,连忙上前搀扶。

众补天教弟子更是顷刻围了上来。

小重山递来手帕。

苏寒山拭了拭嘴角,面色苍白。

破阵子神色担忧,看了眼众位师弟师妹,吩咐说道:“都散了吧。”

而后对着苍梧谣点头,两人带着苏寒山一路往掌教大人的竹院走去。

……

破阵子与苍梧谣扶着苏寒山站在竹院院门外。

仙风道骨的补天掌教神阙大人负手站在房间门口。

几人视线相对。

神阙大人无奈说道:“老道近来常想,是不是收了个假徒儿。”

面色苍白的苏寒山气息微弱笑了笑:“咳咳,老师为何这么说。”

神阙大人指了指房间里竹凳:“你小子没上过几次山,可每次来,不是解疑难就是治杂症,几时出自真心来看望我这个老师?”

听着平日里威严无上的掌教大人对自己的徒儿满口抱怨,苍梧谣忍不住嗤笑。心想以前修行喜偷懒,见着掌教大人总是心虚,也因此常常被批评教育,这才导致了误解。

知道现在他才知道,原来掌教大人也有如此平易近人的一面。

“你笑个什么劲?”

神阙大人即刻板起脸。

苍梧谣惊吓地连忙低下头,悄然躲在破阵子身后。

苏寒山卷起衣袖,伸出手说道:“徒儿也是为了补天教声誉,否则哪里会受伤。”

掌教神阙把脉说道:“若不是为青莲殿,为师早将你踢出门去了!”

师徒两人毫无营养的日常聊天到此结束。

房间里沉默了片刻。

只能听到木炭燃烧与茶水沸腾的声音。

没过多久,掌教神阙收回号脉的手,又并指点在苏寒山眉心。

浑浊的眼底闪过一抹异色,神阙大人看着苏寒山问道:“那位老剑神走了?”

苏寒山点头,疑惑问道:“老师怎会知道?”

披道袍须发皆白的神阙大人沉吟说道:“否则何至于在你识海里留下那道保命剑意。”

苏寒山沉默。

原本就察觉识海中有柄锋利无匹的剑在守护着元神,没想到竟是黄梅前辈临走所留。

只是为何自己不曾发现?

难道是那封信?

苏寒山想着。

神阙大人看着晚年收的徒儿幽幽长叹。

破阵子注意到掌教大人担忧的神色,问道:“掌教大人,苏师兄的伤……”

苏寒山回过神看着老师。

苍梧谣也看着须发皆白的掌教。

老道神阙捋着白须说道:“十五年前你刚出生,原以为命不久矣,幸得李太师卜算天人卦,将你送去南朝。”

“事实证明释家佛门禅空寺里那些尊者大能确实有几分能耐,诺大的苏唐帝国无法医治的先天之疾,在他们手中虽不至痊愈,却也逐渐好转。”

“至少你活了下来,活了十五年。”

“可老师不得不提醒你的是,筑堤挡洪难,决堤泄洪易。除非你修成武道七重化凡境,否则似今日这般元神的耗损,十五年的孕养恐坚持不了多久。”

破阵子与苍梧谣闻之对视。

对自己身体情况心知肚明的苏寒山捂着嘴干咳数声:“徒儿谨记。”

……

大雪初晴后的深夜,洁净如洗的夜空里划过一颗流星。

流星下,卓不群与穆乘风两人迎着黑夜入了长皇子府。

第七十四章 似狼非郎的琅

管家撤去后院所有侍奉的奴仆宫女。

卓不群与穆乘风两人轻车熟路入偏厅。

长皇子苏解语披着狐裘,翘着兰花指的双手抱着暖壶,优雅地打了个哈欠,示意两人落座:“事情办得如何?”

卓不群与穆乘风对视,而后说道:“查到一些眉目。”

苏解语脸上挂着阴笑,困意瞬间全无:“说来听听。”

兵部侍郎之子卓不群说道:“城南二十里的无名山有处寨子,名叫清风寨,算是江湖败类聚拢之地。寨主柳玄策是位中年书生,行事作风有几分原则,一直以来并未触及朝廷底线,因此得以生存。”

苏解语蹙眉:“说重点。”

被打断的卓不群顿了顿,又道:“近一个多月,九皇子隔三差五都会去清风寨。”

苏解语挑眉:“哦?”

卓不群说道:“他的目的倒很简单,只与寨中落魄江湖人比试,输了赔钱,说是积累实战经验。”

苏解语讽笑道:“堂堂苏唐皇子,居然将自己与那些粗鄙者相提并论,还真是别开生面的想法!”

卓不群笑道:“久而久之,九皇子对清风寨里那些贼寇也不再如先前警惕,有几次还与寨主柳玄策相谈甚欢。”

苏解语说道:“看来他们很投机,相逢恨晚。”

卓不群说道:“是的。”

苏解语又看向穆乘风问道:“你呢?”

穆乘风说道:“从江湖里找两个背负案底的好手并不难,我已将他们送入清风寨。”

苏解语端起茶盏,双眼盯着杯中水:“可信得过?”

穆乘风说道:“殿下放心,不会有问题。”

苏解语抿了口茶水,极为细致地用巾帕拭了拭唇边。而后裹着狐裘起身朝偏厅门走去,走到门口时稍稍顿足:“记住,只许成功不许失败,而且不能留任何把柄。”

……

天都城南二十里外无名山中的积雪自然不能指望清风寨里那群江湖匪徒来清扫,唯一化雪的可能,就是天光与太阳。

深冬时节,天色时常阴沉,山中更是风凛如刀。因此即便雪晴了数日,少有人问津的山里仍然入眼皆是苍茫。

有位手执折扇的白衣男子提着两壶上好的稻花香酒,与清风寨门前守夜的弟兄热情地打了招呼,便走了进去。

这白衣男子名洛琅,在苏唐江湖采花行列颇有名气。

曾与苏寒山交过手的胡三也是采花盗,可与这洛琅相比,则是萤火月光之距。

胡三采花是下三滥无所不用其极,而洛琅不同,凭着英俊脸蛋与腹中藏着几分文采,一篇诗一柄扇,行走江湖算是欠下不少风流债。

江湖上说,洛琅所过之处,狂蜂浪蝶俱是扑面而至。所谓衣白月袖影,无意恶满盈。他采的花,都是主动投怀送抱。

他又能如何?

他也很无奈!

因此刚入清风寨不久的洛琅,便盛情难却被众弟兄奉为了典范楷模。正如胡三所说,采花贼做到这个境界,当为鼻祖!

……

洛琅入了寨子后,径直朝后山一处土丘走去。

那土丘闪烁着火焰,篝火周围聚了约莫十数人。

“弟兄们今儿又空手而回!都已是第三次了,再如此下去,不等朝廷出兵围剿,咱们自己就得先饿死!”

“也不知寨主整日究竟在想些什么!除了立那些条条框框文绉绉的规矩,何时管过弟兄们的死活?”

“就是!哪有半点山匪头目的模样?依我看也别做这大当家,干脆去考秀才得了!”

“胡三兄弟说的对,这大当家的位置,还是赵二哥最适合。”

“咱们以后就以二当家马首是瞻如何?”

“同意……”

“赞成。”

篝火旁二当家赵汉庭并没有说话。

他盯着跳跃的火焰怔怔出神。

听力极好的洛琅将所有人的愤懑尽收耳中,远远看着那些明显对大当家柳玄策产生质疑反抗之意的弟兄,心中轻笑。

想着这几日的挑拨离间看来终于颇见成效。

洛琅走近,刻意话题重提:“弟兄们今日收获如何?”

土丘篝火周围众人见是入寨不久的洛琅,便无人应答,纷纷沉默。

洛琅挨着二当家赵汉庭而坐,揭开稻花香酒封泥,给赵汉庭倒了满满一碗:“瞧诸位兄弟神色,莫非又铩羽而归?”

众人依旧沉默。

洛琅不依不挠又道:“这大当家也真是!自己守着清规戒律也算了,没道理要求所有弟兄与他一起粗茶淡饭不沾荤腥。毕竟咱这是清风寨,不打家劫舍的山匪还叫山匪么?”

洛琅陆续给身旁兄弟倒酒。

他端起碗,向二当家赵汉庭敬道:“二当家重情重义,找时间为弟兄们说个情。实在不行,您私下带着兄弟做一笔买卖也成。想来大当家最多斥责几句,不会真的为难您。”

洛琅循序渐进的引导终于撬开众人之口。

有名弟兄饮尽碗中酒,面露狠色说道:“若要长久,咱们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剥了柳玄策那厮,拥二当家为首……”

众人齐齐附和。

洛琅也道:“如众兄弟不嫌弃,洛某也愿与弟兄们共进退。”

目光始终锁定闪烁焰火的赵汉庭忽然收回视线,他仍旧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将碗中酒饮尽。

……

风松寒对洛琅的卑劣手段极为不耻。

两人即使带着相同目的混入清风寨,自命不凡的他依旧对那位同伴瞧不上眼。

在他看来,既然知晓目标人物隔三差五上山挑战,何必又费这般心机?找个机会与之交手,然后一刀剁了岂不省事?

挑起清风寨内乱难免会旁生枝节,到时事情脱离掌控如何交代?他可不想费了劲,到最后死的人却是自己。

风松寒倚靠在哨楼里,看着心爱的秋塘刀出神。

……

洛琅与风松寒混入清风寨后的第十个夜晚。

天空里没有星,一片阴沉。

摆脱黄裳儿与苏暖暖纠缠之后,苏寒山与李天下再度穿着夜行衣混出了城,朝城南二十里外的清风寨走去。

不知为何,南朝太子爷李天下此行总觉得隐隐不安。

许是黄梅前辈不在身边的缘故,他二人独入虎穴,少了几分安全感。

第七十五章 谋士六境,柳玄策独占其三

卓不群恭敬地站在书案后,看着背对自己而沉思的那道身影。

房间里显得异常安静。

安静地能够让他听到心脏跳动的声音。

是的,他很迫切,也很焦急。因为今夜所谋之事不仅关乎苏唐帝国的将来,更关乎他们卓家全族的兴盛衰亡。

稍有差错,万劫不复!

他看着朝廷任命的兵部侍郎,他的父亲。

他不敢打扰。

直到房间里那盏残灯泪干,他才无声移动脚步,轻轻换了根烛。

他的父亲终于转身。

兵部侍郎从怀里取出代表着身份的手令,郑重地看着自己的儿子,再三告诫:“拿着此令从兵部调遣两百甲。尚书大人那里,为父会亲自解释。记住,务必做到万无一失!”

卓不群双手接过手令,低下头:“父亲放心。”

约莫半个时辰后。

深夜的天都城内,来自兵部的两百人队伍在卓不群与穆乘风率领下,朝城南二十里那座无名山奔去。

为了围山剿匪!

……

清风寨。

绾青色头巾的中年书生柳玄策从书案后起身:“看来他们今夜就要动手。”

书房里除了寨主柳玄策之外,还有两人。

三当家仇关北以及许都。

身为清风寨大当家,自诩腹中颇有谋略的柳玄策岂会让祸起萧墙这种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

或许寨中其余兄弟不知他出身,可三当家仇关北一清二楚。

柳玄策师承战国隐宗,号称机关算尽。纷乱争斗三百年的战国各路诸侯身旁,曾经或多或少都会存在那么几位隐宗门徒。他们各为其主,在历史长河扮演着不可或缺的角色。

天下进入春秋之后,原本就罕为人知的隐宗便从江湖彻底消失,人间绝迹。即便如此,甲子年里人们仍没有忘却战国时代曾流传的谋士六境的说法。

那说法源自隐宗。

据传隐宗门徒将天下智者囊列其中,划分六境。不做高低之别,只代表着六种不同的才谋。分别称作天机,国策,提兵,相算,毒士与诡辩。

而隐宗出身的柳玄策有一句鲜为人知的警世格言,说谋士六境,他独占其三。上可决胜千里定国安邦,中可纵横庙堂治国抚民,下可机关算尽洞察人心。

集提兵国策毒士三境于一身,这才是常年书生装扮羽扇不离手的柳玄策真正的面容。

这面目,清风寨里百余弟兄,唯独仇关北一人知晓而已。

哪怕这位三当家只能右眼视物。

仇关北说道:“我去让弟兄们准备。今晚就连赵汉庭在内,清除所有心怀二意的家伙!”

柳玄策点了点头,又看着军伍老兵许都问道:“洛琅与风松寒两人背景查的如何?”

曾与苏寒山交过手的许都说道:“我查到入山寨之前,他们都曾见过一个人。”

柳玄策疑道:“谁?”

许都说道:“成郡王府的小王爷穆乘风。”

柳玄策闻言,陷入沉思。

清风寨与成郡王素无恩怨,如何会惹上这么一尊大人物?不过很快,柳玄策又否定这种可能。

心想若将事情与成郡王府剥离而开看待,那么小王爷穆乘风暗中安插两名江湖高手渗入清风寨,就属于自主行为。

可清风寨与穆乘风又何时结下了梁子?

而且据观察,洛琅混入山寨后一直与二当家赵汉庭走的极近,除了怂恿后者将他这位寨主取而代之外,并无其他可疑行为。风松寒更加简单,整日不与人接触,只是抱着他的秋塘刀怔怔出神。

这二人至今为止暴露的目的只是挑起山寨内乱,让勇猛有余智慧欠缺的赵汉庭将自己取代,对于打家劫舍无恶不作的山匪来说,江湖中这种现象更是极为常见。

费如此心机,那位小王爷所图为何?

难道就只是杀了自己,暗中接手山寨?

柳玄策觉得,事情远非如此简单。

想着山寨弟兄七成以上已暗中投靠赵汉庭,敌众我寡,唯有先下手为强方能扭转局面。正要吩咐三当家仇关北执行计划时,柳玄策忽又想到另一件事。

他看着许都问道:“今夜是否是李公子约定的时间?”

柳玄策自称谋士六境独占其三,记性自然不差。一个多月以来,化名李逍遥李公子的苏寒山隔三差五拜寨,细细算来,今夜恰巧是其登山挑战的日子。

他没有忘却。

之所以询问,其实是一种提醒,对自己的提醒。

许都没有答话,他沉默地看着大当家。

这时,门外忽有弟兄禀报。

“寨主,李公子求见。”

声音入耳的那刻,柳玄策悬着的心猛地坠落。

那握着羽扇的手,不自觉微微用力。

是了!

无论小王爷穆乘风还是洛琅与风松寒,他们的目标由始至终都不是自己。

借刀杀人!

利用山寨弟兄日积月累的怨气,挑唆二当家赵汉庭犯上取代自己。而日子,刚好就定在九皇子乔装拜寨的时候。一旦九皇子与自己碰面,那洛琅定会联合赵汉庭发难,到时叫天不应叫地不灵,才是真正的绝路。

即使日后朝廷调查,也只会给出山寨内乱的结论。九皇子苏寒山碰巧拜寨,不幸被祸事缠身死在乱刀之下。

又能牵扯到谁?

那穆乘风自然可以摆脱嫌疑,高枕无忧!

又或者保险起见,事成之后,穆乘风会连洛琅,风松寒乃至整个山寨弟兄都尽数灭口,格杀勿论。

要做到这一点,最好的方式无疑就是借助朝廷。

以朝廷的名义出兵围剿山匪,名正言顺。

柳玄策心想:“此时此刻山脚丛林雪堆间,恐早已重兵埋伏……”

书房一片安静。

柳玄策不经意轻摇着羽扇,他在沉思应对之策。

情况有变,原本制定的计划已然无效。他断定,此时此刻自己的所有举动,应该都在洛琅与赵汉庭监视之内。

如果派人通知九皇子离开,打草惊蛇,只会逼迫对方提前动手!就算他们联手能够杀出山寨,到时筋疲力尽,又如何应对山下重兵?

所以无论如何,九皇子一定要见。要不动声色的见,就如往常一样。

深陷死局的柳玄策沉息,吩咐三当家仇关北说道:“三弟,你亲自去,务必将李公子请入书房。许都,叫上三名弟兄,把地窖里那两箱珠宝抬来。”

第七十六章 金蝉脱壳

清风寨主柳玄策书房所连接的那排屋舍旁,有株大雪压枝头的野树。

树下站着几道人影。

看着三当家仇关北与许都先后从柳玄策房间离开,赵汉庭迫不及待吩咐身旁兄弟说道:“拿下他们。”

被尊为采花之楷模的白衣洛琅急忙阻止:“二当家莫急。我们的目标是柳玄策,至于三当家与那喽啰,待大局已定之后,另行劝降。若行不通,再杀不迟。”

有兄弟附和说道:“洛兄弟说的有理。能避免山寨自耗,最好不过。”

赵汉庭点了点头:“去跟着,看他们耍什么花样。”

一盏茶后,三当家仇关北领着夜行衣装扮的苏寒山与李天下复回。又过一炷香,许都则带着三名兄弟抬着两个漆黑色木箱进了书房。

房间里。

头绾青巾手持羽扇的柳玄策不可察觉对仇关北与许都使了眼色,三人齐齐向站在漆黑色木箱旁满脸茫然的弟兄靠近。而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出手,悄无声息将这三名兄弟弄昏。

苏寒山与李天下见状,不由警惕起来。

满心疑虑的两人迅速靠拢,背对着背。

苏寒山掌心搭在墨子春秋剑剑柄,问道:“柳寨主这是何意?”

柳玄策抱了抱拳:“两位莫惊慌,在下并无为难之意。”

南朝太子爷李天下不敢松懈:“解释解释吧。”

仇关北与许都齐齐望向大当家。

柳玄策叹气,转身走到书架附近,取来两幅画卷,并在书案之上铺展开来。

竟是苏寒山与李天下的画像。

隐瞒身份隔三差五登山挑战的两人诧异万分,心惊不已。

柳玄策说道:“其实早在两位初次登山,我便已知你们的身份。”

这话出口,非但苏寒山与李天下愈发警惕,就连仇关北与许都两人也是异常疑惑,心想究竟是什么身份,值得寨主如此谨慎?

李天下强颜欢笑,故意试探说道:“我家公子来自江东,初次登山时已经挑明,又有何不可言喻的身份?”

柳玄策轻笑。

对于这位南朝太子爷展露的谨慎,他自然理解。为避免被人随口诈出真正的身份,在没有确凿证据揭露前,矢口否认是最正确的选择。

柳玄策并不打算彻底挑明,有些时候有些事,只需在各自心中留个底便足够。至于自己的话是真是假,相信九皇子心中自有判断。

这位清风寨大当家说道:“两位可以选择质疑柳某方才的话,但请相信接下来这句,因为它关乎你们的生死!”

李天下笑道:“说来听听。”

柳玄策说道:“有人要置两位于死地。确切的说,是有人要取李公子性命,就在今夜!”

苏寒山微愣。

他看着柳玄策深不见底的眼睛,心想难道此人所言属实?看这画卷,似乎是北归时的穿着模样,莫非当初路过此山便已被清风寨盯上?

许久以来,这位柳寨主没有挑明,所图又为何?

他心中诸多疑问。

仇关北与许都心里也有许多疑问。

听寨主所言,那洛琅与风松寒混入清风寨不惜挑起内乱,最终目标竟是这两人?他们望向苏寒山的眼睛里,充满好奇。

想着究竟是怎样敏感的身份,值得如此大费周章转弯抹角?

相比苏寒山心中疑惑,自认江湖经验充足的李天下则没想太多,说道:“要取我家公子性命的人,莫不就是柳寨主?”

柳玄策笑道:“究竟是谁,两位只要想一想近来是否得罪过什么了不得的人物,想来便心知肚明。”

苏寒山脑海涌出一个名字。

他看着南朝太子爷。

李天下显然也是想到寻芳楼里与苏解语的过节,神色犹疑。

柳玄策算了算时间,知晓不能再拖,迟则生变,便简单说了原委:“不久前山寨混入两名修为不俗的弟兄,他们教唆二当家并收买了山寨里数十名兄弟。就在今夜,那些人准备将柳某取而代之。”

“但在柳某看来,争夺大当家之位导致的山寨内乱不过是掩人耳目的幌子,他们真正的目标,是两位。”

“若两位仍怀疑柳某,不妨与我一道下山,看看在山脚周围是否有以围剿山寨之名而埋伏的朝廷伏兵,真假一看便知。”

听柳玄策所述,李天下愈发觉得这种借刀杀人的手法与大梁关外的经历似曾相识。从头到尾双手不占血,又有完美的借口摆脱嫌疑掩盖真相,倒真像那些皇子的手笔。

不过这其中仍有疑点。

李天下说道:“假设你所言属实,既然山寨里有人要置我二人于死地,如何会让我们轻易下山?这岂非自相矛盾?”

柳玄策说道:“以杀我之名,夺两位之命。说到底我们三人此刻拴在了一起,若两位信得过柳某……”

苏寒山不等柳玄策的话说完便打断说道:“我相信寨主之言。”

九皇子苏寒山并非天真。

事实上,此刻的他察觉到书房周围出现了悉悉碎碎的动静。

……

白衣洛琅与二当家赵汉庭带着三十多名弟兄,朝柳玄策书房走去。而在山寨周围同样埋伏了三十多名兄弟,以防有漏网之鱼。

书房的门便在这时打开。

三当家仇关北带着四名弟兄,抬着两个漆黑色的木箱走了出来。

他们正巧与洛琅等人碰面。

只有一只眼睛能够视物的仇关北冲着二当家抱拳:“二哥。”

赵汉庭的目光在许都以及另外三名弟兄身上扫了个遍,问道:“这是作甚?”

仇关北说道:“大当家不知因何要了两箱珠宝,这刚送完。”

赵汉庭冷笑。

心想那柳玄策看来有所察觉,准备带着寨子里仅剩不多的财物逃亡呢。

便不以为意挥了挥手:“下去吧。”

仇关北点了点头,朝许都几人示意。

可一步不曾迈出,忽被洛琅挡了下来。

“等一下。”

仇关北微怔。

许都心中一紧。

其余三名弟兄也是低下了头。

白衣洛琅手握折扇,面含阴笑,围着许都四人转了转,而后指着漆黑色的木箱说道:“打开它……”

仇关北面色微冷:“你是在命令我吗?”

洛琅意识到失了语气,连忙赔笑:“三当家说的哪里话,只是事关山寨财物,还是谨慎些的好。”

独眼仇关北气势威严:“不过入山寨十日,这里何时能轮到你来说话?”

洛琅轻笑。

而后识趣地后退,退到二当家赵汉庭身后。

“打开它。”赵汉庭说道。

第七十七章 黄雀,螳螂与蝉

仇关北看了二当家赵汉庭一眼,心想这被权利蒙蔽双眼有勇无谋的家伙看来对洛琅已经彻底言听计从无药可救,不免心中叹息。

他对许都点了点头,吩咐说道:“打开吧。”

许都与另外三名弟兄便将漆黑色的木箱打开。

没有洛琅预想中的人。

空空如也。

赵汉庭气愤地瞪了洛琅一眼,而后沉喝道:“滚。”

仇关北稍稍松了口气,对着二当家抱拳告辞。

许都几人重新抬着漆黑色的空木箱紧随其后离去。

待仇关北走远之后,赵汉庭收回目光,转而看着灯烛依旧亮着的柳玄策书房。

他挥了挥手。

埋伏在山寨周围的三十多名弟兄便从四面八方汇聚而至。他们抱着浸了火油的木柴,小心翼翼向书房靠拢。

木柴堆在那排屋舍周围。

数十名弟兄手握兵器包围着书房,向后退开。

洛琅从赵汉庭身后走了出来,手中火把奋力掷出……那团焰火在黑夜里划出一抹弧线,将所有浸了火油的木柴点燃。

寨主柳玄策书房所在的那排屋舍,顿时被大火包围。

……

“愚蠢!”

黑夜里,大雪覆盖的无名山山脚某处小山丘上,师承老祭酒南怀子的道童辟邪望着前方列阵以待的两百兵甲,心中忍不住怒斥。

生恐长皇子苏解语因寻芳楼之事记恨在心冒然动手,所以不久前他曾托天权院里那位院长,也是苏解语昔年的道门老师入府劝阻,没曾想竟还是无济于事。

苏解语表面应承,暗中仍在策划。

明明知道大理寺奉旨调查刺杀案件,在这种敏感时候动手,与引火烧身有何区别?何况此处乃天都,并非南朝,伸手可触及的地方,又有前车之鉴引以为戒,陛下与掌教神阙难道还会让苏寒山被人暗害?

从进入天都城那刻开始,恐怕早有形影不离的高手暗中护卫在九皇子身旁!

退万步来说,如果事成,九皇子死于山寨内乱,那么事情到此为止,陛下就算追查,一时半会儿也不会怀疑到苏解语身上。

可若九皇子死于穆乘风与卓不群剿匪的兵马中,即使师出有名,事后说辞将苏寒山之死推托在山寨内争里,难道就可以瞒天过海洗脱嫌疑?

这种巧合何其愚蠢!

长皇子苏解语自作聪明,殊不知围山剿匪是多此一举!

辟邪沉思。

事已至此,再多怨愤也于事无补。

若让那二百兵甲就这么悄然退去无功而返,徒惹人心疑。如今箭在弦上,只得硬着头皮走下去。

唯一挽救的方法,无论九皇子死活,就是要让今夜之事变成真正的剿匪。

为此,他需要证人。

“带我的话,速去钟山神刀营见大将军,务必让云麾将军顾长亭率兵,相助兵部剿匪。”

辟邪带着七皇子留给他差使的数名高手中,一道人影悄然离去。

这位无双毒士心中叹息。

短时间内,他能想到的应对之法便是顾长亭。

北归护送九皇子有功的顾长亭在陛下赐封云麾将军的那刻,整个天都尽知,他就已是苏寒山的人。

既然是九皇子旧属,就断然没有蓄意谋害主子的可能。

顾长亭与兵部联手剿匪,无论苏寒山死活,至少可以消除些陛下的疑心,将事情压在山寨内乱的层面之上。

只是,今夜之事会如此简单么?

他想着。

……

宫城东篱府。

四皇子苏云禅负手而立,依稀灯火看着满园雪中菊,平静地说道:“事情属实?”

贴身侍女解红笺说道:“是的公子。”

苏云禅感慨说道:“我那九弟还真是多灾多难。”

解红笺看着苏云禅背影,问道:“是否需要奴婢出手?”

苏云禅想了片刻:“虽说我一直修身养性闭门不出,鲜理宫中诸事,但做哥哥的总不能眼睁睁看着手足兄弟遭人暗害而无动于衷!”

“你出趟城,将那洛琅与风松寒拿了,然后交给我那九弟处置。记住,不要让任何人看到破绽……”

“公子放心。”

目送贴身婢女解红笺离去,苏云禅随后也出了府。

忽然技痒难忍,他去找父皇下棋。

……

清风寨柳玄策书房外。

二当家赵汉庭与洛琅等了好一会儿,大火已经快要漫过屋檐,仍不见房间里有任何动静。

甚至灯烛里的那三道影子,由始至终一动未动。

不免让人焦急。

哨楼上抱着秋塘刀的风松寒从高处跃下,而后在洛琅与赵汉庭等人视线中,冲入大火,一脚踹开书房房门。

没过多久,风松寒从书房里扔出三道人影。

那是三名昏死的弟兄。

看着雪地之上不醒人世的三人,依旧糊里糊涂的赵汉庭问道:“怎么回事?”

风松寒身疾如风,从书房里窜出。

他拍了拍身上尘土,冷笑说道:“金蝉脱壳。”

洛琅忽然想起方才离去的三当家仇关北,怒气横生:“给我追……”

一众人朝下山的方向追去。

……

清风寨二当家赵汉庭的房间里,寨主柳玄策将几人身上褪下的衣物面皮丢入漆黑色的木箱,而后将木箱轻轻盖上。

南朝太子爷李天下守在门口,时刻注意着外面的动静。隐约听到纷乱脚步声渐而远去后,终于忍不住钦佩说道:“柳寨主的易容术简直出神入化,换做是我,恐怕也看不出任何破绽。”

苏寒山深表赞同。

金蝉脱壳计,点睛之笔就在于那两个木箱。

若只凭着易容从赵汉庭等人眼前走过,恐会令人生疑。可由木箱转移视线则另当别论,谁又能想到脱壳的金蝉就在抬木箱的人中?

苏寒山抱拳谢道:“这次真要感谢寨主相救。”

柳玄策笑道:“殿下言重了,我何尝不是在自救?”

苏寒山笑而不语。

门外传来脚步声,李天下警惕望去,见是前去探路的仇关北与许都返回,便小心翼翼打开房门。

两人进入房间,柳玄策问道:“如何?”

仇关北面色凝重:“如寨主所料,山下有官兵把守。”

苏寒山愕然。

他想起寨主柳玄策的推断,先是挑起山寨内乱,之后伏兵山脚,以剿匪的名义杀光清风寨里所有人……

长皇兄苏解语,竟真的如此迫不及待要取自己性命么?

第七十八章 混乱的夜与燃烧的火

清风寨山脚某处隐蔽的小山丘上,效命于七皇子苏幕遮的无双谋士辟邪静静听着深夜里被大雪掩埋的那些悉碎声音,望着不远处仍在等待山上信号的两百兵甲,算了算神刀营顾长亭兵援到来的时辰,便吩咐身旁默默候着脸覆铁面的道门高手说道:“潜入山寨,伺机行事。切记,你的目的是确保洛琅与风松寒不能活着下山。至于九皇子,他若已死则罢,若还活着……”

师承老祭酒南怀子的跛脚辟邪沉吟片刻。

借助顾长亭的兵援消除穆乘风与卓不群深更半夜围山剿匪而招来的疑心只是第一步,此中关键更在洛琅与风松寒两人身上。

若让那两人在混乱的黑夜发现山脚以逸待劳准备将清风寨所有活人格杀的人马,届时临阵倒戈反将一军,后果不堪设想。

所以他要在神刀营与兵部人马合攻山寨之前,排除隐患。

顺便确认九皇子苏寒山的生死。

如果还活着……辟邪抬眼远眺继续说道:“你可试试他身边是否真有高手暗护,顺便亲自送他一程。一旦情况有变,必须即刻抽身,你可明白?”

那名覆着铁面的道门高手低头:“属下明白。”

……

清风寨寨门处,黑夜里数十支火把的火光跳跃着。

二当家赵汉庭提着一桶彻骨的冰水,朝那几名倒在寨门旁的弟兄身上泼去。

昏死的人陡然颤栗,而后苏醒。

赵汉庭愤怒揪着其中一人领角逼问说道:“谁动的手?人呢?”

那人雪夜被冰水浇头,几乎魂丢了大半,哆嗦着说道:“是,是三当家和许都兄弟……他们下山去了。”

赵汉庭怒喝:“废物!”

若下了山,茫茫江湖,该往何处找?

白衣洛琅与怀抱秋塘刀的风松寒对视,两人皆是心事重重。

就在他们暗自思考如何向背后那人交代时,黑夜里有道影子朝山寨寨门欺近而至,带着一阵寒风与乱舞的飞雪。

诸多弟兄小声嘀咕与好奇中,那影子在火光映照里逐渐清晰。

洛琅与风松寒等人望去,发现来者覆着铁面,浑身杀气腾腾。

怒气未消的赵汉庭毫不客气指着那人问道:“你是何人?”

出身道门的铁面高手没有理会,那双凛冽目光及其坚定地锁住洛琅与风松寒,冷冷说道:“要他们命的人。”

洛琅与风松寒顿时心惊。

混迹江湖颇久的他们同一刹皆想到那个词汇,杀人灭口!

他们不由自主后退,想要逃离。可很快他们便意识到,在武道六重太玄境高手面前,这种想法究竟多么荒唐。

道门出身的高手铁面甲瞬间出现在两人面前,探出双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同时拍在洛琅与风松寒胸膛,两人顷刻被震飞,撞倒数名弟兄,而后落在雪地间。

不明真相的二当家赵汉庭见是强敌,也没了怒气。随着那合道的太玄境高手步步紧逼,他谨慎地后退。

他发现铁面人的目标似乎只是洛琅与风松寒两人。心中便起了疑虑,想着莫非不是柳玄策的援兵?

危急关头尚能保持几分冷静的赵汉庭使了眼神,示意跃跃欲试的众弟兄后退。

洛琅与风松寒挣扎着从雪中爬起,不停后挪。

武道六重的太玄境高手铁面人掌心涌现一团炙热如火的真气,没有丝毫犹豫向那两人轰去。

若无意外,这一招绝对是必死之局。

即使洛琅与风松寒都拥有小宗师修为也断然无法躲过。

他们确实没有躲。

因为山寨里掀掠而起了一阵风,那风卷起残雪飘零。

随风雪而至的是名身形娇瘦的黑衣人,黑衣掠到两人面前,随后探出手掌,两股身武合道的太玄境真气在黑夜里碰撞,火光四溢,荡起一圈可怕的涟漪。

那涟漪瞬间将所有火把扑灭,而执火把的山寨中人也是倒飞而出,哀嚎遍野。

又来了一人!

二当家赵汉庭挥袖扫着面前飞雪,眯了眯眼。此时此刻,便是榆木脑袋的他也嗅到不寻常的味道。

道门出身的铁面人看着方才一招与自己势均力敌的黑衣问道:“你又是谁?”

黑衣是四皇子苏云禅的贴身婢女解红笺。

奉自家公子命令,当然不能眼睁睁看着两颗或许能够搬倒长皇子苏解语的棋子被人灭口。解红笺没有答话,却侧目对洛琅两人说道:“快走。”

铁面人冷哼:“走的了吗?”

两名来历诡异的太玄境高手就这么厮杀起来,难解难分。

得以喘息的洛琅与风松寒见此良机,便从雪地上爬起,慌不择路朝山寨逃去。

……

今夜的无名山脚极其热闹,有穆乘风与卓不群所率的两百人马以逸待劳,还有藏于暗中的无双谋士辟邪运筹帷幄。

今夜的清风寨同样龙虎汇聚,精彩非凡。

与苏寒山梅园府邸琴棋书画四侍女并称七剑侍的诗酒茶三人,也在这座热闹的寨子里。

她们由始至终不曾露面。

只是在瞧见两位身份不明的太玄境高手缠斗不休的那刻,名为诗诗的女子才向身旁同伴问了一句:“消息可曾传出?”

……

她们的消息自然传了出去,而且很早。

这会儿已传到宫城御书房。

满头雪白银发的大貂寺魏千岁从殿外走来,走到正自与四皇子苏云禅下棋对弈的景佑皇帝身旁,贴耳低声说了些什么。

于是那位苏唐帝国雄主震怒,随手便将棋盘掀了。

黑白双子洒落满地。

苏云禅惊慌,连忙下跪。

景佑皇帝连咳数声,在魏貂寺的抚慰下稍有好转。这位平日里对众皇子之间小打小闹装作充耳不闻的九五之尊罕见盛怒,吩咐苏云禅说道:“老四,去领三百天都卫精锐赶往城南二十里,救你九弟。”

苏云禅磕头谢恩:“儿臣领旨。”

……

洛琅与风松寒两人慌不择路,为躲避那位太玄境高手的追杀,不停咳血的他们竟逃到二当家赵汉庭所在的院落,还狼狈摔了一跤。

以为侥幸捡得性命的他们刚松口气,便听身后房门吱呀一声打开。

柳玄策与三当家仇关北出现在两人惊悚的眼前。

若没有受伤,同为武道四重小宗师境界的他们尚可与柳玄策两人搏一搏。可挨了太玄境高手一掌,他们如今体内的真气似在燃烧般逐渐消散,胸口锥痛,此刻即使面对武道三重境修为的敌人也无胜算,更何谈寨主柳玄策与三当家仇关北!

他们瞬间绝望。

第七十九章 死中求生之局

昏暗阴沉的夜空里忽有箭啸声响起,那声音如凄厉鬼泣,越来越近。

柳玄策与仇关北抬头望着漆黑无尽的夜空,忽见数百道火光如流星般朝山寨的方向纷落而至。

那是箭雨。

一波接一波的箭雨没有任何征兆飞射而来,落在山寨寨门上,落在屋舍草棚间,落在雪地或射入抱头逃窜的山匪后背胸前。

于是寨门燃烧了起来,房屋燃烧了起来,草棚燃烧了起来。

被射中的人倒在雪地上,然后打滚,惨叫哀嚎。虽说扑灭了身上的火焰,可也断送了性命。

马棚里的马儿躁动不安。

忽有箭矢射中马棚里堆积的干草,然后那火焰便开始蔓延。

眨眼的时间,整座马棚沦为火海。

面对死亡的威胁,不甘心葬命于此的烈马猛地挣开束缚,于是十数匹马儿跃出火海,从燃烧的马棚里冲出,拼命逃窜。

清风山寨大火烧天。

……

洛琅与风松寒拖着重伤的身体闪躲迎面而落的雨箭,本就所剩无几的体内真气随着消耗愈发稀薄。

现在的两人面对武道二重境修为的敌人恐也无再战之力。

然而就当那些企图剿灭山寨的箭雨眼看要射中己身时,中年书生柳玄策与仇关北忽然出手,将他们救了下来。

仇关北一手提着一人向房间撤退。

柳玄策断后。

待成功护着仇关北躲入房间之后,这位自诩谋士无双的清风寨寨主反而朝山寨外院奔袭而去……

紧闭房门,点燃灯火。

苏寒山与李天下出现在惊魂未定的洛琅两人面前。

仇关北一手制服一人,冷笑说道:“瞧见没,你们豁出性命为别人办事,到头来别人却是被灭口的下场。真不知道此时此刻是该庆幸捡得小命呢,还是该替自己悲哀。”

狼狈不堪再无翩翩佳公子模样的洛琅苦笑:“是有些悲哀!照我如今这模样,便是如花似玉赤身露体的妙龄姑娘站在面前,也有心无力。”

秋塘刀慌乱中不知丢在何处的风松寒冷漠地瞥了洛琅一眼。没有那份玩笑的心思,此刻他关心的是另一个问题。

他看着苏寒山说道:“为什么不杀了我们?”

苏寒山与李天下对视。

南朝太子爷搬着凳子坐在两人对面,抱着双臂:“自然是留有用处。”

或许是浪荡江湖职业不同而导致心思颇多的采花贼洛琅眼中闪过希望:“贼老天看来还不忍心收我这条命。”

苏寒山说道:“那就要看你是否配合了。”

洛琅旋即笑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李天下说道:“是个聪明人。”

柳玄策折返而回。

这位清风寨寨主并非一人,他还带着两具尸体。

……

烈火中燃烧的清风寨终于再没有箭雨纷落,但这并不代表侥幸存活下来的山寨众匪死里逃生。

因为守在山脚的两百人马在十数轮箭雨之后,终于彻底攻上山来。

没有等待已赶至山脚的顾长亭与神刀营。这些来自兵部的精锐在穆乘风与卓不群率领下,见人就杀,不由分说。

早已不堪一击的山寨众匪便在铁甲之中任人宰割。

……

清风寨燃着大火。

大火中杀戮不停。

鲜血染红了遍地的白雪。

白雪里埋葬着一具又一具尸身。

跛脚的道童辟邪仍负手站在山脚那处隐蔽的山丘上,望着山上红彤彤的大火,耳边杀喊声天,心绪不宁。

他看到道门出身的铁面人身影,隐约猜到了某种最不愿看到的可能。

铁面人抱拳请罪:“属下无能。”

辟邪的心瞬间沉了下去。

他不再如先前那般镇定自若,他的声音有些颤巍:“九皇子还活着?”

铁面人点头:“洛琅与风松寒也被来历不明的太玄境高手所救,短时间内,属下无法胜过那人。唯恐暴露身份,便退了出来。”

辟邪长叹:“罢了,罢了。”

在这场注定要输的赌局里,他已尽力。

至于长皇子苏解语,注定要为今夜的愚蠢与冲动,付出应有且无法承受的代价。

这叫自食其果,怨不得别人。

辟邪的沉默没有持续多久,因为他深知现在不是感慨万千的时候。

今夜大局已定,无力回天。

但他清楚还有许多事需要善后。

比如说今夜之事是否会让陛下怀疑七殿下暗中指使?毕竟长皇子苏解语在朝堂之上是七殿下最忠实的拥护者之一。

再比如说,是否还有机会将所有一切,全都推在穆乘风与卓不群自作聪明的两人身上,从而保住苏解语?

他吩咐铁面人道:“将寻芳楼里那夜与苏解语同行闹事的几人控制起来,可留作指证长皇子记恨手足痛下杀手。关键时刻,不至于牵连七殿下。顺便查清穆乘风与卓不群入宫时,负责守卫承天门的统领是谁,尝试销毁他两人入宫的记录。”

……

清风寨里的杀戮随着火势渐熄而落下帷幕。

来自兵部的两百精锐没有任何损伤,剿匪大获全胜后,此刻已奉命将整座山寨围得严实。

穆乘风与卓不群脸上沾着不少鲜血,二人率着十数名兵士绕过前院,来到二当家赵汉庭独居之所。

苏寒山与李天下就站在混着血水的雪中。

身后,还有羽扇纶巾的柳玄策以及仇关北,许都,和受伤的两名山寨弟兄。

他们被包围着。

兵部侍郎之子卓不群远远地瞧见苏寒山完好无损的站在那里,他的心忍不住剧烈跳动起来。

脑海中泛起的第一个念头便是:洛琅与风松寒现在何处?

他朝苏寒山走去,然后不经意瞧见院落中雪地上躺着的两具尸体。

白衣洛琅与手握秋塘刀的风松寒。

卓不群与穆乘风相视一眼,心中松了口气。

只刹那,两人神色陡变。从忧心忡忡变得杀伐果决,满脸的狠厉。

是的,没有人比他们更清楚眼前的死局。

所谋之事彻底失败,洛琅与风松寒死前有没有透露过什么,他们不得而知。

他们知道的是,烈火里的清风山寨如今只剩面前这些活人,只要将这些人全都杀尽,便还有一线生机。

于是愚蠢而不自知的两人齐齐拔剑出鞘,杀机四溢,朝苏寒山走去。

卓不群沉喝一声:“胆敢劫持九殿下,简直胆大包天!”

第八十章 活着彻悟,死了瞑目

摆放在卓穆两人眼前的有两条路。

一进一退。

无论洛琅与风松寒死前是否透露交代了什么,就算将所有事情和盘托出,而今死无对证,便是苏寒山也无可奈何。

所以卓不群与穆乘风大可选择退路,今夜之事权当围山剿匪,到此为止。不过日后若再想动手,就得三思后行。毕竟经此一事,已经打草惊蛇。

可转念一想,为山九仞岂能功亏一篑?

开弓没有回头箭,走到如今地步,为何要退?或许只要再进半步,在神刀营顾长亭登山前杀尽这些存活者,包括苏寒山,就能将一切烦恼解决,何乐不为?

这便是卓不群与穆乘风此刻的心理。

仿若着魔!

他们并非愚蠢,和许多普通人一样容易被利欲迷失心智,尤其在自觉无路可退的时候,鬼使神差总想着继续往前,侥幸的以为光明就在彼岸。

所以他们谨慎,一步步朝苏寒山逼近。

心中仿佛有种声音使役着,告诉他们只要杀了这些人,则万事大吉。

……

余火未烬尸骨未寒的清风寨里,处处透露着微妙的杀机。

随着卓不群与穆乘风持剑逼近,他们身后及周遭近百名甲士也各持兵器渐渐朝苏寒山围去。

深陷包围的苏寒山四顾,握着墨子春秋剑的手微微用力。

他相信这些甲士之中有不少兵部侍郎的心腹,与卓穆两人一样意图明显,欲借机取他性命。但也相信,仍有部分人并不清楚自己此刻在做什么,兴许只是以为剿匪。

他更加清楚柳寨主偷天换日,将两具尸体易容成洛琅与风松寒模样的目的是为了避免卓穆两人发现事情败露而狗急跳墙。

所以来了个死无对证,给他二人留有喘息的余地。可却没想到,即使如此,仍无法阻止对方破釜沉舟。

这杀人之心令他心寒。

苏寒山自然也不会束手等死。生命来之不易,他比任何人都渴望活着。

与李天下等人出于防范意识自觉靠拢,苏寒山已下定决心。

杀将出去!

正如羽扇纶巾的柳玄策所说,此刻再费口舌恐也无法撼动当前局势。因为对于持兵部侍郎手令的卓不群而言,这些身份卑微的甲士不过是随波逐流的浮草,所有的行为皆建立在现实形势之上。

人生于世,明哲保身。

依令行事,岂敢多言?

更何况,他们只是在剿匪而已。

……

愈来愈近。

卓不群与穆乘风距离苏寒山只剩十步之遥。

逐渐收拢包围的甲士踩着积雪,小心翼翼。

清风寨里没有人出声,只有余火燃烧着房舍,发出噼啪的声响。

所有人屏息凝神。

苏寒山已在运转真气。

忍耐半夜的李天下迫不及待,跃跃欲试。

柳玄策向三当家仇关北与许都使了眼色,示意定要护住易容的洛琅与风松寒两人,而他自己则准备先擒发号施令的敌将。

一切准备就绪。

卓不群与穆乘风距离苏寒山只剩五步,这已是最佳的攻击距离。

两人对视,正欲出手。

清风寨中忽然响起许多杂乱的声音。

即使地面上仍有消声的积雪,他们还是听到了那些声音。

那是脚步声。

混乱的脚步声。

许多人的脚步声。

从前院寻来带着神刀营近百兵甲的顾长亭远远望见苏寒山,朗声唤了句:“殿下。”

卓不群与穆乘风相视,眼中尽是不甘。

然而此时此刻,再多的不甘也只能隐忍,做戏做全,卓不群随之喝道:“将贼首包围,保护殿下!”

一声令下,所有欺近的甲士刀锋顿时转向柳玄策几人。

苏寒山心中冷笑。

李天下自言自语:“还真是不要脸!”

顾长亭所率的神刀营精锐列作两排鱼贯而来。

这位秋塘刀不离身的云麾将军冷漠地瞧了卓不群与穆乘风一眼,而后擦肩而过,走上前去叩拜:“见过殿下。”

神刀营精锐随之跪倒:“参见殿下……”

山呼声并不高,却整齐划一,让来自兵部的那些士兵惊慌犹豫。他们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茫然无措。

苏寒山走出几步,将顾长亭搀扶而起,而后看着卓不群,认真说道:“今夜山寨内乱,两位来的可真是巧。”

卓不群与穆乘风心中微颤。

苏寒山又道:“不过也多亏二位杀光了乱匪,否则苏寒山能否顺利脱身都还两说。”

从苏寒山语气中,卓不群愈发断定洛琅与风松寒临死之前透露了所有。不由狠狠地瞪了雪地上那两具尸身一眼,抱拳说道:“殿下无恙就好。”

苏寒山点了点头:“对了,柳寨主与这几位兄弟是苏寒山好友至交,山寨内乱时,正是他们救了我。所以不存在挟持的说法,两位方才的反应,过激了!”

卓不群与穆乘风单膝跪落:“臣知罪。”

周围近百位士兵如潮涌跪倒。

南朝太子爷李天下笑了笑,拍了拍顾长亭肩膀率先离去。

苏寒山转身对柳玄策几人说道:“寨主如不嫌弃,与我一道回宫?”

柳玄策执礼:“恭敬不如从命。”

……

兵部人马与神刀营精锐开始打扫清风寨里的尸体,并将仿佛燃烧了半边夜的火焰扑灭。好在满山积雪较多,火势无法蔓延。因此没过多久,热闹的清风寨就再度恢复冷清。

士兵举着火把,在苏寒山与顾长亭的率领下整顿后出了寨,下山而去。

前半夜清风寨的纷扰终算告一段落,那些隐藏在暗中的许多眼睛也随之散去。无声无息,没有痕迹,仿佛从未出现过一样。

就像卓不群与穆乘风的认知,以为除了辟邪之外,根本不存在第一楼与四皇子苏云禅的暗中监视。

不过当他们走到山下时,才恍惚意识不妙。

因为他们瞧见了亲率天都卫而来的四皇子苏云禅。

四皇子如何会出现在此?

又为何带着天都卫?

难道是辟邪出卖了他们?还是为了自保的长皇子苏解语?

卓不群与穆乘风脑海中浮现无数疑问。

苏云禅自然不会帮助解答。

因为他相信明日朝阳东升之时,活着的人都会彻悟,死了的人亦会瞑目。

“奉陛下旨意,宣尔等入宫。”

苏云禅说道。

第八十一章 夜尽天明,少了朵花

夜深人静的天都城里,来自神刀营与兵部的数百铁甲列作两排,静默从宽敞街巷穿过,即使他们路过积雪路的脚步很轻,还是引起了夜间些许犬吠。

苏寒山与苏云禅自然是领头者。

南朝太子爷与云麾将军顾长亭跟在两旁。

他们身后是无双毒士柳玄策以及清风寨里存活的几位兄弟。至于卓不群与穆乘风,则神色凝重步行而走。

今夜苏云禅的出现释放着某种令人不安的讯息。卓不群目及远方,沿着这条路走到尽头,入那朱雀门后,总感觉再也走不出来。

因此心事重重。

苏寒山也是满腹疑问。

沉默半晌,终是忍不住看着四哥问道:“父皇如何知今夜事?”

苏云禅转过头笑道:“苏唐都城,天子脚下,岂有事情能瞒得过父皇。”

苏寒山心想也是。

父皇统掌浩瀚山河,治理的帝国蒸蒸日上,脚下天都不过方寸地,诸事若想避知父皇,倒真有些天方夜谭掩耳盗铃。

当然,除非他不想知道。

苏寒山又望向另一边:“顾将军呢?”

顾长亭说道:“我只是接到命令,说是相助兵部剿匪,到了清风寨之后才发现殿下也陷身其中。”

苏寒山瞧见顾长亭欲言又止,知其难处,便没有追问到底。

钟山神刀营里并无二品羽林将,能够使役三品云麾将军顾长亭的,毫无疑问便只剩大将军顾惜刀。

至于那位军中万人敌从谁处接到的剿匪讯息,苏寒山清楚,只得留待父皇查证。毕竟顾惜刀非同常人,在军中威望甚高又颇受百姓敬爱,他区区后辈皇子无官无职,还没有权利审责朝堂重臣。

一路沉默,众人入了朱雀门。

……

今夜景佑皇帝旧疾复发,瞧着比往日严重许多。

太医诊断后说是陛下急火攻心,开了些疗方又劝诫唠叨不停,最后惹得平日少见盛怒的皇帝将其哄了出去……

灯火通明的御书房内传来咳声。

伴君数十年的魏貂寺深知陛下脾气,也不敢再进言劝阻,只得侍候着更衣,搀扶皇帝下了龙榻。

御书房外寒冬雪夜,奉旨召入宫的众人跪候多时。周围尽是挑着夜灯待命的御前皇属兵精锐。

听着父皇咳声,苏寒山担忧不已。

景佑皇帝出现在殿堂。

几名小太监搬来龙椅。

满脸病容双目却如炬的皇帝陛下咳了数声,而后端坐。

魏貂寺奉上茶膳。

景佑皇帝小抿了口,然后便将杯盏握在掌心,暖着手,居高临下地看着跪在门外的众人,不言一语。

御花园四周安静异常。

没有人敢出声。

这种诡秘的气氛持续了约莫一炷香,直到魏貂寺为景佑皇帝另换了茶盏,仍没有打破。

人群后卓不群与穆乘风低头相视,眼里难掩恐惧。原来不知不觉,两人已汗流浃背。

……

此时此刻,天都城里有辆急奔的马车骤停。

道门出身的铁面人上了马车。

闭目沉思的道童辟邪面露疲惫,待缓缓睁开眼眸瞧见铁面人后,不妙的预感再度侵袭。

“说。”

“寻芳楼里那夜与长皇子闹事的几人,以及盘查卓穆两人入宫的承天门侍卫,皆被皇属兵带走,我晚了一步!”

……

数十名重甲皇属兵奉旨带来了一些人,这突兀的动静终于打破御书房外诡秘氛围。

于是苏寒山抬头。

苏云禅抬头。

顾长亭与卓穆等人纷纷抬头。

苏寒山认出其中几人。

卓不群与穆乘风却认出所有人,那是他们平日里吟诗作对的‘君子之交’,还有承天门的几名守将侍卫。

两人愈发胆寒。

人齐之后,景佑皇帝将手中茶盏递于身旁魏貂寺,视线在众人身上扫过,最后看着苏寒山,终于开了金口:“说吧,怎么回事?”

苏寒山没有说话,事实上他也不清楚其中原委,于是看了看中年书生柳玄策。

胸有沟壑自诩谋士六境独占其三的柳玄策叩首,而后亲手揭去身旁两名弟兄易容的面皮,露出真容。

竟是洛琅与风松寒。

登时,卓不群与穆乘风如遭雷击,面如死灰。

……

夜将近,天将明。

梅园府楼里,苏寒山倚着冰凉的栏杆望着天光渐渐刺透黑云的天空,一夜未眠的他思绪繁杂。

因为就在一个时辰前,父皇处置了所有人。

卓不群与穆乘风监禁幽狱,兵部侍郎滥用职权革职发配,梦中惊醒的长皇兄苏解语被剥去所有职责,封府禁足,终生不得出!

这便是帝王盛怒的代价!

没有伏尸,没有流血,但对于这些人来说,无疑是最残忍的惩罚。

当然这场事件也有获益受赏者。

苏寒山得无双谋士柳玄策,也保了受人指使的洛琅与风松寒。

苏云禅则代掌苏解语所有职务,自此朝事缠身,再也无法避世东篱云水禅心。

不过最出人意料的还是苏幕遮。

从长皇子府中搜出一封信笺,是七皇子苏幕遮的苦口婆心,劝说苏解语莫要斤斤计较,应对九弟多多照拂之类的言语……也正是这封信洗刷北境御敌的苏幕遮嫌疑。

否则今夜事恐难到此为止。

……

天亮了。

北燕境内方圆十里皆荒野的一处封闭客栈里,有人打开门。

那人身穿旧袄,带着旧皮帽。背着刀,刀身裹着粗布。

望着客栈外一片银白的天地,冷厉如刀的风雪扑面而来,那人小心翼翼将热乎乎地烧饼揣入怀中,然后紧紧抱着臂。

虽说北燕的烧饼没有怀念的天都口味,那人还是惜如珍宝,因为这是身处异乡的他唯一解思乡愁的方法。

是的,他很想家。

年至二十初次背井离乡便走出了苏唐帝国疆土,踏入风俗民情彪悍好武的北燕,对于从未涉足江湖的他来说,确实有些难过。

可他又不能放弃北上的路,所以每当望月思故乡时,他只有吃烧饼。

他是徐霞客。

代表苏唐向北燕还刀的徐霞客。

事实上,徐霞客并不知自己涉足北燕之后究竟该做些什么,教他使刀认字的恩师也未曾言明,只是说了几个字。

随便走走。

就是随心所欲的意思。

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对于人生地不熟的徐霞客而言,这四个字确实有些难,因为他真的不知道自己想去哪儿。

无奈站在客栈门前四处望了望,想着天地茫茫,东南西北反正都一样。

那就随便走走。

第八十二章 囊尽天下伤心人

徐霞客雪中负刀走了数里路,茫茫雪原林野,没见着一个活人。

他忽然有些饥饿。

自从离开家乡北上,他经常饥饿。倒不是处于长身体的缘故,连日赶路风餐露宿本就消耗极大,而且北燕的寒天异常凄冷,比苏唐有过之而无不及。

凡有生活经验的老人都知道,天寒地冻比烈阳高照更能激起食欲,所以徐霞客犹豫颇久后,终于略带不舍将怀里揣着的烧饼拿了出来。

烧饼有些余热。

徐霞客知道,那不过是揣在怀里久了,所带的体温而已。

他并不在意这些,凉与热的区别只不过影响些口感,但凡能解除饥饿的状态,吃什么无所谓。

江湖人可以死,但不能饿死。

这是师父说的。

说服自己消灭备用作一解思乡愁的烧饼之后,徐霞客继续随便走走。

他又走了数里路。茫茫银川林野,仍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不过这次却瞧见了人,许多人。

粗略观望,约莫有百余道身影逆着风雪结伴而行,就在他前方数百米外。

徐霞客压抑着激动的心情,加快步伐追了上去。

虽说初入江湖的他谈不上经验,可在雪寒天满目荒凉的银川里突然出现一支百余人的队伍雪中艰行,本身就是一件值得探索的事。

增广见闻也好,没事找事也罢,徐霞客秉着随心所欲的心情追上那群人。

出奇的是,这些人似乎没有发现队伍中混入了陌生的自己。

他们只是自顾自赶路,彼此没有任何交谈。也不知是顶着风雪太累没有气力,还是真的无话可说。

徐霞客心中嘀咕,也没去计较,想着或许北燕的江湖就是这种味道。

随队伍走了小半时辰,人群后的徐霞客突然意识到自己不知不觉竟登了山,处在山巅。望着前方那条长长的索桥,以及索桥尽头隐约可见的宏伟银城,忍不住问了句:“这是哪里?”

身旁少年瞥了徐霞客一眼,颇为惊讶:“你不知道毁诺城?”

徐霞客茫然摇头:“毁诺城很有名吗?”

少年打量后者,似乎到现在才发现这位不声不响混入队伍的陌生人,便问道:“既不知毁诺城,自然也不是伤心人了?”

徐霞客微愣。

心想离开家乡一个多月,日夜思念父母恩师,应该也算是伤心人?

于是点了点头:“我是。”

少年看着神色认真的徐霞客,心想原来是个朴实天真的哥哥。同是天涯沦落人,日后说不准也会共同进入毁诺城,结个善缘相互照拂也是好的。

少年随着队伍朝连接着两座雪山悬崖的铁索桥走去,对身旁跟着的徐霞客解释说道:“知道这座桥的名字么?”

“不知道。”

“这是两望桥。看到身后那座山没有,还有索桥尽头的那座?”

“嗯。”

“像什么?”

队伍最后方的徐霞客扶着索桥手臂粗的铁链,转身望了望:“怎么瞧着像是手牵手的两个人?”

少年得意说道:“这两望桥连接的两座人形雪山,就是毁诺城那位城主的手笔。”

徐霞客闻言心中震撼。

将雪山削成人形,这种实力可绝非寻常修行者能力所及,便好奇问道:“那城主是何人?”

少年面色浮现一抹哀伤,叹了声气:“与我们一样,都是伤心人。”

提起伤心人,少年便陷入沉默。

看着对方满怀心事的模样,徐霞客欲言又止,便没有再问,只好默默跟着。

两望桥虽说悬于雪山之巅,却没有想象中危险。

除了桥下深不见底的山涧令人紧张外,索桥本身极为牢固。像是牵手的两人共许此生不渝的诺言,才抓住彼此紧紧不放……

索桥尽头立着一块碑石,刻着字。

原本大雪寒天,碑石的字眼早该被雪掩盖模糊不清,可偏偏这些字干净的出奇。

徐霞客从人群后挤出,瞧见碑石刻道:囊尽天下伤心人。

好奇心又盛了数分。

品嚼着面前这座宏伟银城的名字,结合石碑刻字,徐霞客想起师父曾与他说过的那些江湖故事,于是感叹。

心中笃定猜测,这位毁诺城城主定然又是位受了情伤遭遇抛弃的绝代佳丽,否则何以如此胸怀要囊尽天下伤心者?

悲人之悲,痛人之痛。这般善者,也不知是谁亏欠。

着实可惜!

徐霞客转头看着身旁少年,见对方依旧满脸伤春悲秋,突然好奇问道:“难道你也是为情所困?”

一副尊容如同红尘看破的少年长吁:“来到这里的,谁又不是呢!”

徐霞客盯着对方,难以置信。心想不过十二三岁的少年竟然也懂情之一字,北燕民风,果真奔放如此?

正自沉思时,那座矗立天地之间雪山之顶而高处不胜寒的毁诺城巅,如天降雷音,传来一道直击人心的霹雳声响。

然后便有清冽的人声传荡。

“颍州赵长平,春秋五十四年武举人,奉旨入朝为官平步青云后,抛弃青梅竹马的结发之妻,另纳青楼名伶入府,以至逼死枕边人。后因贪赃枉法被朝廷所查,发配边蛮之地,中途逃匿,流落江湖……”

刻字石碑前,众人聆听着来自毁诺城的揭示,开始张望议论。

似乎在寻找那个名为赵长平的人。

是的,他们彼此本就不相识。只是素来知晓北燕江湖里有这么一处可容纳天下伤心人的地方,所以才在每年的这个时候汇聚一起,登临毁诺城。

想为自己的余生,寻一个去处。

可自从毁诺城闻名于北燕江湖以来,每年总有那么些走投无路的人浑水摸鱼,所以城主才定了这入城前身份鉴定的环节。

耳畔来自毁诺城的声音所揭示的内容,则就被江湖称作遗风录。

徐霞客自然没听过这些。

满头雾水的他也是听了身旁少年耐心的解释,才有所知。

听着那遗风录不停揭示着一个个名字,与那名字背后所对应的故事,徐霞客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与所有人皆不同,自己是半路跟来,虽说思念故乡也算作半个伤心人,可说到底与毁诺城为情所伤的接纳条件出入太大。

会不会被发现?

徐霞客想着。

然后他便听到自己的名字。

上架感言

天都赋写到现在,终于上架了。

在这里先向读者朋友说声抱歉,因为我的更新,真的很慢。近三十万字,写了九十天,而且上架当天断更,该是在起点也算独此一家了。

这种速度恐怕在任何网站都很难混。

怎么说呢……或许有人会问,你有大纲吗?你有细纲吗?有的话,怎么会写的这么慢?

在这里确实想解释下。

大纲是有的,细纲是没有的。这本书的设定与大纲写了一万字左右,与烽火大大的剑来四万字大纲相比,字数只有四分之一,不算多,也不少。

但我认为这不是更新慢的原因。

我容易卡文。

但这里所说的卡文,不是说不知道接下来要写什么,而是我清楚要动笔的这一章写什么,但却总是会思考如何写,同样的故事,会想着如何能更好的表达出来。

行文是否流畅,是否有画面感,断章是否合适,是否有细腻的描写,两千字的章节有没有剧情推进,有没有有趣的地方……等等。

在码字的过程,都是来回修改,来回品读,争取让每一章的瑕疵都尽量少些。

所以通常两千字,或许别人半个小时一个小时搞定,而我要写近三个小时,最快也要两个小时。

这是更新慢的主要原因。

有些较真。

这种较真,从写《钧天图》的时候就养成了,改不了。

我知道由于更新的原因,丢失了很多读者。我很无奈,也很惋惜。

也曾想改变这个习惯,可是很多时候就会偏执。想着每个作者都会有江郎才尽的时候,都会有书梗用老用尽的时候,所以很珍惜出现在脑海里的每个故事,每个人物。

然后尽力去让他们以最好的模样活跃在大家眼前,让他们不可复制。

或许也是因此,写钧天图和天都赋的过程,也获得了些许读者对文笔的肯定。

(在这里解释一下,我并不认为自己有什么文笔,其实归根到底,就是每一章写的时间长了些,反复修改。)

其实放眼如今的网文界,这种类型的书已算是少之又少。主要的原因自然是因为偏小众,没有市场。

不赚钱的书,写来干嘛呢?开书之前,我又何尝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开篇说是写情怀,其实都是自欺欺人罢了,没有哪个作者不希望自己的书大卖,这是实话。

我做梦都想。

但现实与梦终归不同。

现实是要活着,要生活,money。

所以在这里,还是要向大家呼吁一下,希望看书的朋友能支持正版订阅。

起点平台每晚都可以领取红包,我想大家不用充币,只靠领取的红包,就足够阅读天都赋更新的正版章节了。

只有你们的支持,才不会让这种文风类型的书从小众走向灭绝,才不会让这座江湖沉寂。

楼兰拜谢。

不多说了,忙了一阵子,去码字了。

第八十三章 北燕有个沈遗风

雄伟银白的毁诺城脚碑石前,聆听遗风录的雪中议论无休无止。或是批判指责那些负心行为,或是遭遇相近同悲同伤。

当徐霞客的名字回荡耳畔时,那些声音逐渐收敛,而后静默。

随风雪飘荡入耳,有关徐霞客的遗风录介绍只有九字。

苏唐徐霞客,具体不详。

比起之前的人物故事锦集,这寥寥数字颇见寒酸,可却偏偏引起所有人的注意。

“苏唐人?”十二三岁自称为情所伤的少年从悲伤之中抽离,被遗风录提及的这个名字吸引,讶异说道。

春秋五国甲子年无战事,江湖早已不分彼此,可苏唐伤心者现身毁诺城却是数年头一遭。

“是的,毁诺城不纳苏唐人么?”旧布裹刀负于背后的徐霞客随口问道。

其实他内心颇感震撼。

想着半路混入队伍,在银川雪岭只是走了十数里路而已,中途没有向任何人透露过自己姓名与苏唐户籍,毁诺城如何知他来历?

是在客栈歇脚时暴露了行踪?还是自踏入北燕境地便被人暗中监视着?

徐霞客不得而知。

想起昔年陵墓,师父提起江湖中那些负责网罗情报讯息的秘密组织,起初他偏不信,而今亲身体会,惊觉非凡。

少年瞧了他一眼说道:“应该不至于。那石碑既然说囊尽天下伤心人,想来不会有国度之别。”

少年停顿:“只是……”

徐霞客好奇:“有什么不妥?”

少年心想,既然遗风录无法查出你身后故事,该不会如此草率纳你入城吧?他摇了摇头,毁诺城规矩自有城主主持,自己何必忧这份心。

将疑惑抛诸脑后,少年说道:“没什么,兴许是我多想了。”

徐霞客默然点头。

他深知自己并非此处所言伤心人,而且在北燕境内只是随便走走,入城与否不做强求……

遗风录渐近尾声。

众人视线里,宏伟巨城绵延而去的朝天阶上出现一道浑身罩着黑色宽袍的人影,顺着朝天阶走来。那人身后,确切的说是在头顶,在毁诺城的上空,有阵翩舞的红梅夹杂着纷扰的雪花宛如受到厉风的驱赶随之簇拥而现。

翻滚哄闹,飘落而来。

毁诺城脚碑石后闻名而来为求余生容身之所的众人静默望着,望那接引的黑袍使者,望那城空飘至的红梅雪花。一张张脸上或是写着惊奇,或是写着警惕。

徐霞客身旁老气横秋的少年也在抬头看天空,与周围众人不同,他的眼中却是怅惘之色,透露着似曾相识的久违。仿佛此情此景,让他想起某些本不该遗忘却从记忆莫名消失的往事。

这一幕被徐霞客收入眼底。

他正自好奇,却忽而听那少年喃喃自语,说了一句:“真该死!”

谁该死?

徐霞客审视的目光落在少年脸上,他还没来得及开口询问究竟,就已经看到了答案。

因为身穿黑色宽袍的使者走到了碑石旁,也因为如蜂似蝶的红梅雪花飘然散落在了众人肩头与发间。

于是有人开始无声倒去,倒在雪地里。

一个,两个,三个……那些倒地不起的人都有共同的特征,他们衣衫发间全都沾着自毁诺城飘荡而来的红梅。

他们倒地,然后身体开始缩小,衣衫开始生烟燃烧,好似遭受了极其强烈可怕的腐蚀,呼吸之间便化作一摊血水。

呈梅花状的血水。

在那血水的中央,静静躺着一朵朵梅。

化骨梅。

……

毁诺城脚石碑前有恐惧遍袭。

亲眼目睹身旁人无声倒地化作血水,那些侥幸存活没有被红梅选中的伤心者开始白日见鬼似的窜逃,碰撞……当发现除了那座高高在上的巨城之外四周皆是绝崖悬壁时,又恨不得将自己埋入雪中。

可他们无法真正做到这一点。因此竟不约而同寻到依赖与靠山,企图得到庇佑。

他们面色仓皇地躲在毁诺城使者身后,一双双目光死死盯着雪地里那些梅花。如果眼神能够用来杀人,他们一定会毫不吝啬选择将吞噬生命的化骨梅看杀。

包括由始至终纹丝不动表现极其诡异的那两人。

是的,内心万分震撼的徐霞客没有动。他瞥了眼身遭满地的血色梅花,哪怕血腥刺鼻的味道让他深深蹙眉,有些作呕,他还是忍着未动。

只因那少年同样未动。

十二三岁容貌,骨子里却透露着堪比中年男子成熟气质的少年眼中不再追忆迷惘,他收回深深望向天空的目光,而后平静又冷漠地环视了周围。

他负着双手,那张说不清是稚嫩还是坚毅的脸上没有任何神色,仿佛对眼前情景早已司空见惯,习以为常。

他就沉默的站在那里,良久。

他暗自叹了声气,于是四周掀起一阵风。

那风不知起于何处,吹掠着地面索桥峰崖以及碑石上的落雪,翩然起舞,像是昏沉的天空从未消停过似的。

毁诺城脚刻着囊尽天下伤心人七字碑石的另一面,覆着厚厚的雪。风起后,那层雪被吹掠着,变得越来越薄,越来越薄,直到露出了些许痕迹。

那是刻字的痕迹。

那上面同样刻着七个遒劲有力的字眼,随风拂雪愈发清晰,竟是:杀尽天下负心人!

气质非凡判若两人的少年向毁诺城朝天阶迈出了一步。

他终于记起了自己是谁。

他是伤心人,也是沈遗风,那位亲手刻写着囊尽天下伤心人以及杀尽天下负心人的毁诺城城主沈遗风。

北燕的沈遗风。

沈遗风一步迈出,五指并拢如爪朝身后一抓,竟从鲜血浸染出梅花状的雪地里,扯出一件纹绣着血色红梅的白袍。

他将白袍披在双肩。

他的动作潇洒如意,以至于白袍掀起风雪,有片雪花无声落在发梢,像是墨汁滴入清水,将青丝点缀成白头。

沈遗风白了头。

那位身穿黑色宽袍的使者见城主归来,于是恭敬叩地,唤了声:“恭迎城主。”

雄壮巨城里同样有震天声响传入耳中:“恭迎城主归来。”

那些经过遗风录筛选的伤心人着实吓破了胆,还未从化骨梅的景象里回过神,又被这妖异的银发城主惊得魂飞魄散。他们如行尸走肉来不及思考,便颤抖着身体齐齐跪倒,用最虔诚的姿态伏迎。

江湖曾留下不少传说的沈遗风自然不会瞧他们一眼。

事实上,自从那年为情所伤后,这江湖于他而言已再无任何人值得留恋。

所以他拾阶而去,走的无牵无挂。

可徐霞客却唤住了他。

第八十四章 风花雪月,情窦初开

旧布裹刀负于背后,徐霞客急忙迈了半步唤道:“等等。”

他看着突兀停住脚步,负着双手站在朝天石阶旁那道尽显孤寂的身影,心想原来你说的该死是指遗风录揭示的负心人。

无可否认,被化骨梅化为血水的这些人生前行径卑劣至极,便是在师父讲述的那些江湖故事里,他们的罪恶也是极少数。

只是这般不由分说,凭着遗风录的记载揭示就抹去所有性命,未免有滥杀无辜的嫌疑。

哪怕借口冠冕堂皇。

虽说事不关己,徐霞客也无权过问北燕江湖事。可他认为,今日撞见便是冥冥注定,就算无法为死去的这些人讨个公道,至少也要弄清楚其中因由。

比如说堂堂毁诺城城主,为何会扮作伤心的少年?又是谁让他不惜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伤心人?

有太多的疑问需要交代,所以徐霞客出声唤了句等等。

包括毁诺城黑袍使者在内的很多人,听到这两个字眼之后都纷纷深感错愕。他们显然没有想到遗风录里揭示来自苏唐的少年竟会如此冒失。

若不曾记错,自打沈遗风入主毁诺城以来,数年里还是头一遭有人让他等等。

沈遗风当然不会真的等等。

深邃浩瀚的江湖,他只会为一个人等待停留。

显然徐霞客并不是那个人。

满头银发,身披红梅点缀白袍的沈遗风顿了顿,然后继续拾阶而走。看那背影,竟是半点儿没有理会徐霞客的意思。

代表苏唐向北燕还刀的徐霞客执拗。

或许入北燕境边以来,心底隐隐藏着几分没事找事的意愿苗头,好以此出刀,完成此行师父交予的使命。又或许是自幼青衫仗剑走江湖的故事听得多了,此番初入江湖难免会萌生些许行侠仗义的冲动,想着遇见不平,自不能视若无睹。

无论出于哪种原因,他快步追了去。

起初他想唤住这位毁诺城城主,然后当面理论。发现不可行之后,他改了主意,他要拦住沈遗风。

哪怕他并不知道这位立誓囊尽天下伤心人、也要杀尽天下负心人的毁诺城主,就是江湖里与西蜀叶留仙、江东南姑射几人齐名被誉为不世出天才的沈遗风。

……

红色梅印绽开在白袍之上,衣角随寒风而舞犹如蓝天里飘荡的彩云,银川雪峦之顶雄伟毁诺城城脚的沈遗风迎着乱雪拾阶而上,白发飘扬。

他一步踏出,落脚时,身影已闪现在数十阶之外。

与此同时,旧布裹刀负于身后的徐霞客箭步冲到连接毁诺城的朝天石阶旁,他出手颇快,右手掌心正要抓住沈遗风的肩头时,陡然发现留在面前的竟是一道白色残影。

他愕然望去,见数十阶外的真身随脚步迈出再度消失,而后凝现在更远更高处。

那本领宛如缩地成寸。

每迈出一步,身影随之消失,然后在另一处闪现。整个过程仅仅是呼吸之间,沈遗风已登上了那座银色巨城。

被远远甩在城下的徐霞客内心产生些许震撼。

跟随师父学刀以来,他从未和任何人交过手。对于江湖武道修为境界实力的了解,也仅限于师父的口述。不过似这般举步之间如春风拂过十里草原的手段,他再无所知也可断定已超越五境称玄。

瞧那毁诺城城主显露真身后仅年长自己数岁,徐霞客心想北燕果真不愧是春秋甲子年里最强帝国,这人修为恐怕能和那位传说中的沈遗风比肩!而在苏唐帝国,同代之内也只有道门凤栖梧能够堪堪望其项背。

饶是知晓对方棘手如此,徐霞客依然铁了心纠缠到底。

稍有迟疑的震撼之后,他运转浑厚真气至双脚,接着跨出大步,脚底虚踩着堆积厚雪的石阶,宛如一阵清风沿着朝天阶袭掠而过,在那最高处猛地跃起,翻转腾空,而后消失在毁诺城脚众人视线中……

徐霞客站在风雪迷乱的巨型毁诺城城巅。

凌厉如刀的北风从脸颊划过,吹来一片落单的红梅,徐霞客并指夹住,眯了眯眼,顺着红梅飘来的方向望去,他看到银色天地里的一片林海。

梅花汹涌而起,翻滚如江的红梅林海。

他似一道流星沿天际划掠而过,坠入那片白雪红梅掺杂飞舞的林中。

徐霞客落地瞬间,周遭震起无数落梅。只不过他的注意力并不在此,他看到那位毁诺城城主身影消失在前方梅林的尽头,便执着走去。

脚底很软。

不知何故,这梅海里积雪相比覆盖北燕疆土的莽莽银白少得可怜,仿佛从天空下落而来的雪无法落地似的,只在半空游荡。

这让偶然察觉现象的苏唐刀徐霞客感到惊奇。

他不由停下脚步四周看了看,竟意外发现身遭飘荡飞舞的梅花非同寻常。它们晶莹通透如血色玉片,里面还封存着类似记忆的东西。

一片红梅是一幕画面,数不清的红梅就是无数的画面,无数的记忆。

毁诺城城主沈遗风的记忆。

不知不觉,徐霞客深陷其中。

他看到那白发城主数年前的模样……

那年沈遗风十八岁,还是小镇里摸鱼捉鸡打鸟偷桃无忧无虑被邻里乡亲冠以防火防狼防小沈亲切称谓的年轻人。

那年春天,小镇后山有片绵延不知通向何处的山湖。

那日傍晚,有个名为梅荀雪的二八芳华妙龄女乘着小船穿山过水,自遥远黄昏里迎面而来。

那时沈遗风正巧在湖里捉鱼。

他挺直了腰,怀抱着鱼,呆望那妙龄女,傻傻一笑……

那年盛夏,山湖的岸边百花开遍。

蝶衣玉彩的梅荀雪自花丛里调皮地探出脑袋。

沈遗风提着鱼篓,随身抹了抹脏手,走上岸边,而后替她捻去裙角那片沾衣未摘……

那年寒冬,湖水两侧的山峦披上了白雪。

也不知哪里冒出的新奇念头,深夜吵嚷着要看日出的两人费尽气力爬到雪峦山巅,并肩地坐着,等待黎明。

太阳升起的那刻,沈遗风映着晨光扭过头,看着身旁白雪点缀华发皑皑的梅荀雪,带着笑容用食指宠溺地点了点那微凉的眉心……

那年深秋,小镇与后山满目萧索,就连湖水也变得阴沉无生机,仿佛被沈遗风捉尽了水里的鱼。

他站在岸边,看着接她俊朗男子与小船缓缓漂离而去。

无可奈何的他只得满腔痛苦化作殷红的鲜血吐出,血洒在湖水里,让那夜水中月皎洁的清光荡起了涟漪。

他终于明白自此良宵难再。

原来春夏冬秋的风花雪月,就是情窦初开。

第八十五章 梅花烙

毁诺城里的林海中,有片飘荡在虚空且封存着记忆的梅花陡然无声粉碎,像是水珠儿一般炸了开来。紧接着,越来越多的记忆红梅随之崩碎。

一片,两片,十片,百片,那梦境般齐齐破碎的幻景,让徐霞客有种置身于烟花绽放之中的错觉。

他收回深陷无数记忆片段的视线,敛了敛神,环顾着身遭浮空接连破碎的梅花,微微动容。

原来你就是沈遗风,原来沈遗风真的经历过刻骨铭心。

而且是一场背叛!

他想着,这就是你年少白头的原因?

徐霞客内心不由生出些许同情。也仅仅是同情而已,因为到目前为止,他依旧不认同杀尽天下负心人的做法。

他穷极目力远眺林海,盯着那片虚无。

“用自己不幸的遭遇迁怒他人,难道就是北燕沈遗风的行事做派?”

徐霞客的声音在林海里传荡。

透向远方。

随着林海飘浮的记忆红梅尽数粉碎,不知不觉,自天空而落的雪也冲破了无形的禁制,开始点缀在梅花枝头,染白地面,让静静等待着回音的徐霞客很快白了头。

是的,沈遗风给了他说法,那些记忆碎片就是他追逐不休的说法。

然而徐霞客对此并不满意。

他认为毁诺城的存在是一种歧途,无论庇佑伤心人也好,杀戮负心人也罢,都只是沈遗风执念的仇恨而已。

师父说过,如不能放下心中执着,早晚道消一念。

师父也说过,修行不易,自当珍惜。

无法眼睁睁看着沈遗风迈入歧途,徐霞客觉得有必要管上一管。不仅仅是为了那些命殒化骨梅的鲜活生命,也为了沈遗风。

他不知道自己算不算多管闲事,就如同随便走走一样,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那么同理可得,想做什么,自然便做什么。

他赌对了。

忍受不了言辞激将的毁诺城城主沈遗风终是现出身影,就在徐霞客面前百米,风雪弥漫的林海处。

白袍纹绣着红色梅花印记随风而摆,披散着白发的沈遗风负手而立。

他望着来自苏唐名不见经传却负着一柄令人觊觎的好刀的徐霞客,面色颇为不悦。

自打入主毁诺城以来,还是第一次有人胆敢冒犯自己。

接二连三的触碰着底线。

原本他不愿搭理徐霞客这种明明事不关己却喜爱多管闲事的人,可对方纠缠不放,已让他生了怒意。

尤其在看到记忆碎片后,仍死性不改坚持心里那卑微到可怜的正义去数落自己滥杀无辜的,这种愚昧,与那些负心人一样该死。

“真该死。”

沈遗风看了一眼雪中负刀的青年,然后判定了徐霞客的生死。

他伸出手臂,摊开手掌。

他的右手掌心有枚红色的梅花印记。那是梅花烙,也是他惯用的兵器。

他摊开手掌的那刻,有片晶莹的白雪恰巧落在梅花烙的花心处,于是那朵梅花自掌心翩然飞出,迎空而去。

与此同时,周遭林海中所有的梅花尽皆从枝头脱离,如同受到召唤一般纷纷逆空向上翩然浮起。当它们触碰到飘落的白雪时,那些雪顷刻间化成白烟,发出呲呲声响,丝丝缕缕……

林海中升起无数烟缕。

烟缕中穿梭着无数梅花。

那些梅花从四面八方汇向半空同一处。

起初代表苏唐向北燕还刀的徐霞客费解,可当看到枝头落梅从身旁飞过,触了衣角,衣角便如火烧般出现了洞眼时,后知后觉的他才露出惊容。

原来所谓的化骨梅竟是温度。

极高的温度。

这些刚刚脱落的梅花似烧红的烙铁,确切的说,它所具有的温度比起铁水还要高出无法理解的数倍,所以才能将人身化为血水,才能让白雪变作青烟。

便是这恍惚出神的数息,徐霞客浑身衣物已出现了十数个触目惊心的火烧洞,他连忙运转真气护体,脚踩着符罡斗步如同魅影从数以十万计的落梅间隙穿行闪躲。

林海内尽是他的残影。

沈遗风见此情形,神色不改。对于徐霞客的实力修为,他早有所料。虽说江湖上从未听闻苏唐年轻一代除了凤栖梧外还有这么号隐隐更强的人物存在,可也未敢轻敌。

只因徐霞客背后那把刀。

年纪轻轻便入武道七重化凡境的沈遗风即使会渐歇性的忘掉记忆,时而疯狂,这份识刀的眼力始终存在。就如同南朝扬州城的百晓生著百兵鉴,每一件兵器背后,自然都会有可堪匹配其名的主人。

否则岂不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从苏唐入北燕,踏过茫茫江湖,那把刀早该离手,又怎会不曾出鞘。

沈遗风单脚一震,周围荡起数圈涟漪。

他纵身高高跃起,在百丈虚空处翻转倒立脚天头地。他向下探出右手掌,以悬浮在掌下梅花烙为中心的恐怖波纹在虚空里荡漾而开。

看着像一片倒立的湖面。

四周翩舞飞起的梅花尽数落在湖面之上,它们的落点同样形成了一朵五角的梅花印,巨大的梅花印。

沈遗风掌底按压着形似阵法的巨型梅花烙印,朝下方林海镇压而至。

林中,徐霞客止住身形。

他昂首望去,深蹙眉头。

被誉为江湖不世出天骄人物的北燕沈遗风拥有武道七重境界的神仙修为,初涉江湖就与这种人交手,他说不出究竟幸与不幸。

但既然临行前师父说夏冬可斩化凡,就绝无虚假。因此哪怕是他此生第一个对手,也要尝试一番。

是的,夏冬就是他背后的那柄刀。

如今那刀在他手中。

他拄着刀,单膝跪在林海中,同样化凡境界的真气宛如瀚海洪流朝四周倾泻,卷起狂躁的厉风,以至于裹刀的旧布撕裂了开来,露出刀鞘。

他望着天空转瞬即至的梅花烙印,弯曲的膝渐渐挺直,他反手握着刀柄,缓缓站了起来。

刀鞘不曾离开嵌入的地面,反而是那刀被抽离出鞘,露出耀眼的三寸刀芒。

那刀芒极为锐利,刺眼夺目。

徐霞客其实心里没有任何底气,因为自从师父赠刀之后,夏冬一直都在刀鞘里,刀鞘一直都被旧布裹着。

他并不清楚自幼习刀,积蓄了十数年的刀意刀芒有怎样的威力。但想着既然面对同境界而且在江湖久负盛名的对手,就不该有任何保留。

所以他继续抽刀。

随着夏冬一寸寸的展露,那刀芒开始以恐怖的速度暴涨。

一丈,五丈,十丈……三十丈……

第八十六章 苏唐刀

夏冬完全出鞘的瞬间,刀芒暴涨八十丈。

粗如臂腕的光束冲射而起,宛如撑天之柱阻挡了梅花烙印的封落。两者相遇,无数零碎星芒溅射,如流火散落林海,燃烧梅树……

倒挂半空,白发张扬凌乱飞舞的沈遗风罕见露出凝重的神色。

虽说从没有小觑苏唐这位名不见经传的年轻刀客,可交手的瞬间仍让他产生了遭遇前所未有劲敌的惊慌感觉。

而这,仅仅只来自于那柄刀出鞘的刀芒。

“我会输吗?”

望着梅花烙印下渺小如蝼蚁的身影,恐惧的念头浮现脑海。

不过这种念头刹那便被沈遗风抛诸脑后。作为江湖成名数年不世出的绝代天骄,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临阵对敌最忌分心,尤其对手的境界修为与自己相差无几。

他双目露出决绝,像是心底发出了一声呐喊。

于是洪流般缭绕的真气从四肢百骸尽数朝掌心汇聚,然后均匀的铺散在梅花烙印之上。像是燃料,更像是食物,那温度极高的烙梅五片花瓣竟顷刻升腾起红色焰火,将真气燃烧。

大雪弥漫盘旋半空的那朵梅,此刻看着像极了南朝佛国太玄境大贤尊者坐化煅烧佛骨念珠时的火莲。

火莲在燃烧。

刀芒光束也在燃烧。

于是梅花烙印继续下坠。

宛如承受泰山压顶的徐霞客双脚陷入积雪的地面,已埋没双膝,可他依旧背影笔直。

就如那道光束。

倒不是心中秉承着什么威武不能屈的信念,宁折不弯。师父自幼教诲他,江湖儿郎无需拘束繁文缛节,打不过就跑是人之常情,不必耿耿于怀念念不忘。

之所以身背笔直,纯粹只是感觉而已。

初次出刀,他感觉自己尚有余力。

还能挺住,便坚挺久一些。

就是这么简单。

这是他的刀,也是他的道。

他的刀刚刚离鞘,还未曾真正出招。面对沈遗风这种江湖久负盛名的对手,自然没有依赖拔刀时刀芒取胜的愚蠢打算。

他很清楚,唯倾尽全力方有夺胜的机率,那意味着毫无保留。

所以徐霞客将仅剩的三成修为,也就是他的余力,尽数灌注到倍感沉重的臂膀之上,宛如一条碗口粗细的青蛇缠绕。

于是那反握刀柄的手,越来越有力。直到某刻,他状态攀至巅峰。徐霞客没有丝毫犹豫,挥手便朝风雪乱舞的天空划出一道由南及北横亘云天长约百丈的无声刀痕。

那刀痕从正中心劈开笔直的光束,过程像极了一个十字。只不过十字的一竖随火焰燃烧,逐渐变得矮短。剩余一横则自底朝天远遁而上,转瞬便将犹似佛坐火莲的梅花烙印划开。

少年白头的沈遗风没想到仍是低估了这一刀之威,眼看那刀芒扑面之际,他目露惊惧,拼死闪躲。

刀芒无可阻挡没入云层。

只听云层深处滚起一阵闷雷,旋即有朵不知是穹霄堆雪还是飘荡棉絮的阴云陌路,一分为二,大难临头随凄厉北风各自飞……

是的,这一刀切开了云。

还惊怒了天威。

这是徐霞客万万不曾想到的结果与威力,以至于出刀后的他有些呆若木鸡。

拼死躲开那一瞬的沈遗风翩然落地,落在火海烧红梅的林中,任凭半空轰散的梅花流火四处激射,再没了先前云淡风轻的神仙气质,却是与苏唐刀客一样呆滞。

他的呆滞与徐霞客稍有不同,那是六分震惊,四分沉痛。

他输了。

江湖成名数载,与西蜀叶留仙、江东南姑射齐名,被誉为不世出天骄俊彦的北燕沈遗风竟输在苏唐刀客手中。

一位名不见经传的刀客。

该说些什么呢?

绽放着血色红梅的白袍依旧摆列不休,满头银发的沈遗风悲从中来,无法断绝。

徐霞客率先从呆立中苏醒,恢复理智。他看着数百米外的那道身影,于是开始思考。

他并不擅长于此,只是觉得好奇。

虽说那一式冬灭刀意威力无穷堪称神仙手笔,可怎么说沈遗风也是数年前便迈入武道七重化凡境,潇洒随意,拥有天纵之姿,岂能如此不堪一击?

徐霞客望着沉浸在悲痛之中的对方,想通其中关节的他将夏冬收入鞘,叹了声气:“沈遗风还是沈遗风,但却再不是北燕沈遗风了。”

徐霞客转身走出大雪飘荡梅林葬烧的火海,只留下回荡不绝的声音。

沈遗风恍然若悟,摇晃着身体跪倒在梅林。

是啊,他早已不是那个与叶留仙之辈齐名的北燕沈遗风。

从何时开始的呢?

他想着,或许自那日杀死第一个负心人开始。或许更早,从立下那座碑石开始。又或许在他间歇性失忆不知不觉踏入毁诺城的时候,他就已在跌境。

跌的不是武道修为,而是心境。

经历过背叛的自己,数年里对那夜律香川划一叶扁舟带梅荀雪离开的一幕耿耿于怀始终无法从脑海抹去。

于是他便立誓,杀尽天下负心人。

数年间,他确实杀了许多人,也收纳了许多人。

可到头来得到了什么?

除了无休止的跌境,他依然郁郁寡欢。即使在杀人时,也无法产生丝毫快感。

究竟因由何在?

在于执着,更在于执念。

因为带给他无尽痛苦的梅荀雪还活着,律香川也还活着。

他们非但活得精彩,甚至此时此刻已在那缥缈如仙境的凌云阁结为道侣,正自乘鹤仙游人间,谁又能怜顾自己呢?

数年里,所谓杀尽天下负心人,不过就是没有勇气的逃避罢了。明知梅荀雪与律香川就在凌云阁双宿双飞,他却连找上门的念头都不敢浮出脑海。

只因那是江湖传承数百年依旧神秘如初的凌云阁。

沈遗风仰面。

任凭冰凉的雪花亲吻着脸颊。

他敞开双手,拥抱天地。

眼角滑落一滴泪滴。

于是周遭燃烧的红梅翩然浮起,那跳动的火焰里再度浮现许许多多往昔的记忆与画面。那些画面如纸页在燃烧,随着经营数年的诺大一片梅林化为灰烬。

他忽而癫狂大笑。

他如疯如魔的笑声传得很远,从火海里飘出,穿透距离与空气,传到毁诺城中某条人来人往的街道上,传入从烧饼铺刚刚买了几个烧饼的徐霞客耳中。

那是沈遗风的战书。

只等他去那凌云阁了却情仇,放下执念……

第八十七章 道门招生,论吃饼人

雾霭朦胧的清晨。

天都城醉仙楼里,黄裳儿秦舞阳伏在桌案,眨巴着乌亮的眼睛,嘟着小嘴,手中竹筷百无聊赖地敲着碗碟。

小肚腩发出咕咕的声响,黄裳儿揉了揉空腹向苏寒山抱怨道:“苏哥哥,李天下那家伙还不来,舞阳就要饿死了。”

除相甲之外,醉仙楼十二雅间尽收囊中的楚南诏岂可在尽地主之谊的时候饿坏贵客?决定不再空等的他挥手唤来小二,吩咐数句。

黄裳儿听到红烧肉的字眼,顿时双眼放光,忍不住向楚南诏伸出拇指赞叹:“楚大哥真好。”

楚南诏笑了笑。

夺尽十二甲也无法换来的称赞,如今却被一份红烧肉拿下,真不知是该开心还是悲哀。

他转头看着苏寒山说道:“兴许已去了天符山。”

苏寒山沉默点头。

料峭春寒的今儿非同以往,是苏唐道门面向春秋江湖一年一度招生考核的日子。天都城开春之后陆续汇聚而来的无数年轻人都赶早出城,登了天符山。

原本他们打算给将要报考道门的南朝太子爷李天下醉仙楼进补一番再动身,可没想等了两盏茶的功夫依旧不见李天下身影。

苏寒山说道:“我们也抓紧些吧。”

声音刚落,白衣抱剑的太子爷李天下便登楼而来:“抓紧什么?”

苏寒山四人齐齐望去。

李天下见状微愣,略显歉意笑了笑:“来的路上听说了件趣事,忍不住逗留几步,才耽搁了时间。”

将手中烟雨横放桌前,李天下饶有兴致又神秘兮兮地继续说道:“你们猜是何事?”

黄裳儿略作沉吟接道:“是饿鼠追猫还是兔搏狮子?”

身着丹元学宫女学士服饰的苏暖暖嗤笑。

李天下认栽。

心想小和尚苏寒山受佛门熏陶有些古板,楚南诏集儒家大成谦谦君子,苏暖暖丫头沉默寡言,黄裳儿就更不用说,永远让你猜不透她所思所想以及接下来要说什么。

自己恐是得了失心疯,才和这群无趣的人猜谜。

李天下叹气:“是北燕的沈遗风,江湖传说一个月前,败在来自苏唐名唤徐霞客的年轻刀客手中。”

南朝太子爷仔细端详着四人反应与神色。

黄裳儿与苏暖暖四目相对,两脸茫然,显然不知道沈遗风是谁。

楚南诏倒是露出些许讶异,让他颇为满足,心想还是与江湖人论江湖来得快哉。

沈遗风之败可谓是江湖近半年里除了百晓生颁布百兵鉴外,唯一翻起浪花的事件。比起所谓皇子入天都,小李飞刀战连城,道门招生等等精彩许多。

尤其对苏唐来说,更是意义非凡。

须知北燕沈遗风,江东南姑射,西蜀叶留仙,凌云阁律香川,这齐名的四人天纵之姿可是承包了江湖近十年的各种传说,满足所有明珠俊彦对人中龙凤一词应有尽有的幻想与释义。

虽说李氏南朝也有个白行早天赋机缘不输此四人,然而那厮偏修狂禅走邪路,终归不是正途,也因此名无良名,不在其列。

至于长久以来拼命追赶的苏唐凤栖梧,如今刚好可以歇歇了。

因为出了个徐霞客。

这位横空出世的年轻刀客弥补了苏唐江湖青黄不接的缺陷短板,尤其在道门两位未来掌玺人苏寒山与凤栖梧挣得热火朝天的时候,无疑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瞧见苏寒山陷入沉思,李天下幸灾乐祸说道:“心生不平了?”

苏寒山自然不会为这种事嫉妒。

之所以沉思,是因为想起天都落下第二场冬雪的时候,曾在城中见到过的负刀年轻人。当时黄梅前辈也在场,还忍不住对那负刀人赞了声好。

苏寒山当时很好奇,曾与老剑神齐名,凌云阁二十四挂像排名第三的刀圣苏天都要向北燕还刀,所调教出来的徒儿北上入燕境后会选择怎样的对手。如今看来,沈遗风之败出自后者之手无疑。虽说徐霞客名不见经传,可若世人知晓其师承何处,倒也不算匪夷所思,更加没有埋没沈遗风之名。

苏寒山露出让李天下极为失望的神情,故作高深说道:“你说的这件事,我很早就知道。”

“出家人不打诳语。”

“哦,事实上我见过那人。”

“见过谁?”

“徐霞客。”

“得寸进尺!”

“不信你问暖暖。”

李天下目光转移,落在苏暖暖疑惑茫然的脸儿上。

苏暖暖犹似拿捏不准皇兄所言,便试探性的问道:“是说那日老前辈称赞的吃饼人?”

苏寒山点头,望向南朝太子爷笑道:“你瞧,没诓你吧。”

黄裳儿秦舞阳瞅了半天,终于逮着发表言论的机会,哪里肯放过,小手揉着早已视为亲妹妹的苏暖暖脑袋,一副老气横秋的模样:“暖暖乖,告诉嫂嫂,谁是吃饼人?”

苏暖暖乖巧说道:“就是徐霞客,他喜欢吃饼。”

……

南朝太子爷今晨心情极差。

关于沈遗风败在苏唐刀下的消息,可是他死皮赖脸偷听而来。原以为是个话题性极强的剧情,没想到小和尚竟见过那徐霞客,还暗自取了个绰号。

吃饼人。

简直有辱斯文,难登大雅!

迷雾渐散的出城路上,李天下瞧见左手边的烧饼铺,心想吃饼人就吃饼人,若能吃出个武道七重化凡境,收了西蜀叶留仙那娘们,就算吃成弥勒佛又何尝不可?

“老板,两个烧饼。”

……

晨雾散尽的天符山早已热闹非凡。

与苏唐符节会大有不同,道门招生面向春秋五国,没有年龄限制,也不分苏唐北燕。只要通过入门试,就可成为道门教徒。至于后续是留在天符山七星院修行,还是还乡入当地道殿学习,则完全在于个人选择。

也正是因为报名者基数庞大,道门两教弟子人数受教义所限,历年的招生考核才不得已提升难度。

饶是如此,依旧无法阻挡来自春秋五国的热情。

……

被雾水清洗昨夜疲惫的道门天符山显得格外青绿,尤其是那株极具象征意义的通天扶桑树,令人叹为观止。

第八十八章 马车里说春秋

许多初入天都的年轻子弟,在亲眼见到仰慕已久的道门圣山后,无不肃然起敬。站在天符山脚,幻想着通过入门试便可入两殿修行,难免心驰神往。

作为道门年度盛事,朝廷自然不会缺席。赶上今日并非大朝,难得半日闲的景佑皇帝领着文武百官之首的太师大人,在晨雾缭绕时就早早登了山,现居高临下歇脚于枝叶繁茂的扶桑树点星台。

至于那些朝堂命官王公大臣,过半数也是换了常服,或是陪同准考的族内晚辈,或是清闲领着婆娘凑个热闹,又或者揣度陛下凌驾的圣意而无奈追随于此……正式开考之前,这些人与普通考生一样,全都挤在山脚。

好在道门两教诸多弟子教徒以及执事教典各有分工,连同云麾将军顾长亭奉旨从钟山神刀营调遣而来两百甲士维稳秩序,圣山脚下的非凡热闹才不至于拥乱……

苏寒山几人来的晚了些。

出现在山道时,无可避免的吸引了山脚两旁整齐有序的人堆与马车里许多目光。

常言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通过那些心窗,南朝太子爷李天下看到许多赞美的词汇。英俊潇洒,风度翩翩,惊艳才绝,闭月羞花等等诸如此类对他们一行五人的修饰字眼,顷刻化作数不尽钦佩仰慕的目光加持己身。

笼罩的光环驱散了春寒的凉意,将方才的不愉快抛诸脑后,李天下闭目享受这幻想中暖洋洋的感觉,觉得很舒服。

非常惬意。

早已习惯瞩目的苏寒山自然不会搭理这些目光与背后的议论,他转头看着白衣李天下,无奈说道:“真的准备好了?”

似是无形之中感知到许多鸡蛋菜叶暗中瞄准了自己,颇有觉悟的李天下适可而止,收敛了那副任谁瞧了都会有踹上几脚的冲动的神情,悠然说道:“无非就是看看图写写字画画符,粗鲁一点也不过刀锋对剑芒。这种道门考核的水准,在三岁能文七岁能武的本太子爷面前,谈不上难度。”

苏寒山说道:“每届道门入学试所考内容均有不同,但有一点,以武道修为强弱来判定过关与否的方式从未出现。你虽有小宗师的修为,对道门符修而言却是门外汉,谨慎一些总没错的。”

李天下突发奇想:“要不你与补天教三院的院长大人打声招呼?堂堂九皇子殿下,又是补天教未来掌玺人,但凡开口,本太子爷入青莲殿还不是易如反掌?”

苏寒山诧异望着后者,见李天下始终没个正行的模样,无奈说道:“你当我没说。”

言谈间,有位跛脚道童下了马车,径直朝五人走来。

苏暖暖最先瞧见,唤了声哥哥。

苏寒山举目望去。

初见那道童模样便有似曾相识的感觉,于是回想。苏寒山想起北归途径罗浮山文殊院时曾遇到的江湖老相师。

这道童正是那相师身旁侍奉的弟子,不免心中狐疑。

辟邪执礼:“见过殿下。”

苏寒山回礼:“道兄有礼。”

辟邪说道:“家师欲请殿下一叙。”

苏寒山抬首望去,见马车车帘撩起,老相师正自朝这方看来。自罗浮山一别后,心中疑问颇多的苏寒山顿了顿:“道兄先请。”

……

苏暖暖唤道:“哥哥。”

李天下说道:“没事,甭管他。”

楚南诏不解:“你们认识?”

李天下点头。

苏暖暖也随之点头。

黄裳儿呆愣刹那,满脸茫然。脑中凌乱的信息开始飞快闪过,犹如春风翻书,让她恍惚想起罗浮山的经历。正要说话,忽而诧异地看着苏暖暖:“暖暖也认识?”

苏暖暖理所当然地说道:“是小师叔。”

……

马车里,苏寒山与钦天监老祭酒南怀子相对而坐,一双慧光内敛的眼眸忍不住打量着苍容老者,沉默良久。

他没有率先开口,倒不是出于默契与对方比拼定力。他想着既然这位老先生主动相邀,应该早就做好了坦白一切的打算。那么心中诸多疑问说与不说,都已无异。

反正他会得到所有的答案。

身着星宿图案道袍的南怀老先生捋须,他理解苏寒山警惕的心理。

面对一个将自己看透,而自己却连姓名也不知道的对手,这种谨慎是最正常的表现。

车厢里的沉默持续了好一会儿,亲手教出苏唐太师的老祭酒开始执君臣礼:“钦天监祭酒南怀子,见过九殿下。”

简简单单的字眼飘在耳畔,苏寒山心生讶异。

眼前这位年岁上百的老者竟然是太师大人的授业恩师?也太不可思议了些……

老祭酒露出笑容:“罗浮山初见,老臣隐瞒了身份,望殿下恕罪。”

苏寒山回神,将对方搀起:“祭酒大人言重了。罗浮八问至今记忆犹新,让寒山受益良多。”

南怀子正襟重新端坐:“不瞒殿下,臣今日冒昧请殿下移步,就是为了那第八问。”

苏寒山随口说道:“春秋当兴多少年?”

老祭酒点了点头:“这个答案依然在赠予殿下的画匣中。”

苏寒山说道:“可那画匣却无法打开。”

老祭酒说道:“要打开画匣,只有一种方法,而且是唯一的一种方法。”

苏寒山颇为好奇:“愿闻其详。”

老祭酒似在怀念说道:“那匣子出自三百年前秦王朝某位太史令之手,其中所藏,正是一句关乎战国春秋寿命的谶言。前半句战国三百载,如今已得验。”

苏寒山半信半疑地看着老祭酒。

不可否认,十六年来还是初次聆听这堪称天机的惊人之语。便是江湖上,也从未流传过这种说法,以及有关画匣的存在。

这种情况,就仿佛你游荡街巷,突然冒出一个人告诉你生命将尽,然后亲手扭断你的脖子一样。除非这位钦天监老祭酒拥有举手投足毁灭春秋的能力,然后狂言说战国三百载,春秋甲子年,否则难以令人信服。

苏寒山并非三言两语便可蒙骗的痴儿,自然不会听信人言,说一就是二。

老祭酒南怀子通晓星象堪舆八卦,是苏唐帝国负责传达天道意志的使者。他很清楚方才所言对春秋来说意味着什么,凭着只言片语就欲使人信服,着实荒唐。

老祭酒继续说道:“那位太史令正是祖师爷。”

苏寒山微惊,依然没有说话。

老祭酒说道:“臣说这些,不是为了让殿下深信。因为无论是谁听了这番言论都会觉得荒唐,臣也不例外。唯一证明的方法就是寻到打开画匣的钥匙。”

苏寒山想起画匣表面的凹槽机关形状,问道:“敢问先生,钥匙可是一幅图?”

老祭酒南怀子点头说道:“据祖师爷说,是一副出自秦王之手的江山入画图。殿下只要寻得那副图,便知春秋寿命。”

第八十九章 看不透的人

守在马车外的跛脚道童辟邪脸色阴沉,比起远看如黛的青山林影还要阴沉。

老师与九皇子的对话,他一字不落尽收入耳。

也正因如此,才恨意渐浓。

又有谁能想到,悉心照料寸步不离的他竟与苏寒山一样,也是第一次从老师口中听到太史令祖师爷等等有关画匣来历的信息。

原本他以为,老师只是对自己择七皇子苏幕遮为主的做法并不认同。和愚忠得只想着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为苏唐开创盛世的师兄相比,老师更看重的弟子一直都是脾性相近的自己。

哪怕老师在诸多皇子阵营之间早有倾向九皇子苏寒山的罕见表态,他依然在说服自己这只是立场不同而已。

现在看来,他简直错的离谱。

他不敢想象老师还有多少事情隐瞒着自己,提防着自己。

他甚至开始怀疑,在老师心里,自己是否永远也不及师兄分毫,永远都只能是望其项背。

心性善妒易记恨的辟邪紧握着双拳,目露锋机。

……

马车里又陷入短暂的沉默。

苏寒山似在字斟句酌地咀嚼着老祭酒方才透露的信息。约莫十数息后,他微微抬首看着深不可测的南怀子问道:“先生可知江山入画图的下落?”

模样瞧着比起掌教神阙大人还要苍老的南怀子摇了摇头,说道:“这个就不得而知了。”

苏寒山还有一个问题,也是一直以来最令他困扰的问题。

他问道:“为何要将这一切告知于我?”

为什么是他?

从罗浮山精心安排的偶遇,到今日关乎春秋存亡多少载的密谈,苏寒山不明白,掌管钦天监无势无权的老祭酒,为何会选择同样在朝堂之上没有任何根基的自己?

似对方这般年纪,难道不该珍惜最后的光阴研究天道无常的学问或者辞官安享晚年?竟还有心思气力参与所谓的党派之争?

又或者说,老祭酒的立场由始至终所代表的人都是他的徒儿,为车厢外那跛脚的道童谋条后路?

还是这一切根本就是个局?

苏寒山无法看透。

在南怀子面前,他总是无法看清此人。索性便不多想,正如南朝太子爷李天下所言,想知道就问,这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

被苏寒山明眸紧盯的老祭酒捋须,那双浑浊的眼睛充满着趣味。他没有正面回答,反而向苏寒山问道:“可否容臣问殿下一个问题?”

苏寒山说道:“请说。”

老祭酒试探说道:“将壮丽雄伟的社稷山河踩在脚下何如?”

苏寒山轻笑。

他从未觊觎过皇位,更无与众手足争宠夺储的心思。

南朝寒山寺长大的他清心寡欲,对所谓权利名声不说视如粪土,也算是丝毫染不起兴趣。相比于庙堂之高,他甚至更向往江湖之远。

如果日后有机会浪迹天涯,他会毫不犹豫抛去身后种种累赘,青衫仗剑誓不回头。

这是他的心里话,至今没有向任何人说过。因为他知道,即便说了,也没人会信。

长皇兄不信,七皇兄不信,甚至连四哥也不一定会信。

既然是无人相信的肺腑之言,那么便没有解释的意义。

所以他很干脆。

他向南怀子问道:“先生觉得九五至尊的苏唐之主,能比国教教圣更有吸引力?”

苏唐依赖道门建邦,天符山是民心所向,无疑也是帝国根基所在,虽说修道者当出尘脱俗不该过问庙堂红尘事,可历来帝国之主皆需经国教教圣首肯认可,这是苏唐数百年来不变的祖训承袭。

换句话说,在苏唐帝国若论起尊贵,所谓的一国之主根本无法与其所仰仗依赖的国教相提并论。

当然,这并不是说古往今来苏唐之主都是道门扶植的傀儡。事实上,百姓信仰国教,朝廷治理疆土,两者相辅相成,本就没有任何冲突。

而且从战国至春秋,历代帝王年轻时皆曾有天符山修行的经历。或是教圣座下门生,或是七星院院长首徒,沿袭至景佑皇帝这代,从无例外。

因此苏唐开国至今,也不曾真正出现过国教教圣反对皇室立储的行为。正是因为历往皇子都与道门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或师生之情,所以从某种意义来说,道门两教是新帝登基的必然后盾,而非阻挠者。

所以在帝国一直流传着一种说法,道门不存无苏唐。这与剑宗不存无西蜀,佛门不存无南朝,武者不存无北燕是一个道理。

苏寒山虽是景佑皇帝九子,如今也是补天教掌教神阙大人座下门生,将来青莲殿的掌玺人。若能从凤栖梧手中夺回国教正统的头衔,便会是道门下一任的教圣,苏唐帝国真正超然物外的存在,还用得着手足相残觊觎那一席皇位?

岂不愚蠢?

……

苏寒山的反问,老祭酒笑而不语。

他并没有继续争执下去的打算,因为他很清楚,这世上有个词汇叫做身不由己。

或许九皇子苏寒山对帝王之位没有任何看法,至今能够保持初心。

可若有人一心想让他君临天下呢?

比如说当今陛下,比如说那个口口声声说要嫁给天下共主的黄裳儿,比如说不惜断送清风寨基业用来作投名状的柳玄策,再比如说自己……

当身边所有人都盼望着他迈出那步时,他还能似如今这般云淡风轻?

老祭酒呵呵笑道:“殿下就当这是老臣表明立场的投名状,若真到了那一天,只求个余生安稳。”

苏寒山下了马车。

带着迷茫。

与钦天监老祭酒的一席话,他彻底败阵。因为到现在为止,他仍然不知道对方所言几分真假,所图为何。

这是一个让他完全无法看透的人,那种感觉很可怕。

他显然不会单纯的相信这一切只是投名状,能够教出太师李国初那般徒儿的人,又岂会是泛泛之辈?

叹了声气,瞧见天符山脚所有待考的士子开始登山奔赴考场,苏寒山回头与黄裳儿几人打了招呼,便与李天下共同登山而去。

二人在青莲殿前分开。

李天下进入考场。

苏寒山则径直朝东侧那株三千丈高的扶桑树走去。

父皇在那里,就在点星台上歇息。

第九十章 三道旨意

无论望日亭还是点星台,其实都是扶桑树伸出的枝蔓。

不同的是,望日亭独一无二处于顶端,伸向云海。而点星台就犹如树果,由低到高挂的漫山遍野。

垂叶如幔,随风而摇。

点星亭台里,披锦袍貂裘的景佑皇帝搁下手中折扇,端起石桌上茶盏,嗅了嗅入鼻的缕缕清香。忽闻脚步声渐近,景佑皇帝微微抬首,瞧见沿着树梯拾阶而来的九子苏寒山。

木簪绾青丝,一袭青衫不改的苏寒山拜礼:“父皇。”

景佑皇帝抿了口甘如雨露的道门奉茶,不知是吹风受凉还是旧疾复犯,忽然掩咳了数声。

满头银发的魏貂寺魏千岁见状,连忙靠前轻拍着景佑皇帝身背,过了好些会儿,咳声才渐渐平复。

将茶盏搁在石桌,景佑皇帝说道:“打算何时动身?”

苏寒山从魏貂寺手中接过金丝绢帕递了过去:“就在这两日,等着道门招生事了就启程。”

景佑皇帝说道:“需要朕做些什么?”

苏寒山沉吟。

与大理寺卿陈天官早有商议,开春之后,他会亲自动身前往西境咸阳古道八方客栈调查那位发布赏金令在北归途中截杀自己的神秘人。

这件事背后的真相,无论是否与七哥苏幕遮有关,他都打算纠察到底。就像南朝十五年读经修禅,他不喜欢对身边人事茫然未知的感觉。

思索片刻,苏寒山说道:“儿臣想向父皇请三道旨意。”

景佑皇帝讶异地看着罕见主动的老九:“说来听听。”

苏寒山说道:“第一道旨意调遣三品云麾将军顾长亭随行。第二道旨意,二品镇西将军杨须眉升任羽林将。咸阳古道地处苏唐与西蜀接壤,那儿是三不管之地,到了西境,也唯有杨将军能依赖。朝堂之上儿臣面生,只认得也只信任这师兄弟两人。”

景佑皇帝讶异又颇为赞赏的点了点头。

赞赏的是,老九苏寒山的想法事实上与他不谋而合。

当初之所以派遣杨须眉和顾长亭护送老九北归,他也是有意要为这个打小受尽苦楚的儿子补偿欠缺的父爱。无论将来太子之位谁属,至少老九不会在朝堂之上没有任何自保的能力。

而讶异的是,升任霸枪杨须眉为羽林将的要求,在他意料之外。

要知道苏唐帝国除了大将军顾惜刀之外,兵权尽数掌握在七大二品羽林将手中镇守国门,这是铁一般的实权。

虽说敕封杨须眉为二品镇西将军时,也有新增第八大羽林将的打算。只不过按照他的想法,是希望杨须眉能在西境多多磨练两年,积累些许军功,或者待咸阳古道事了再另行封赏,届时位列第八席羽林将则就名正言顺,可堵住朝廷悠悠众口。

没想到老九竟比自己还着急。

苏寒山似是瞧出父皇眼神里的讶异与隐隐的犹豫,解释说道:“用人之前,至少先给些好处,人家才能尽心尽力不是吗?”

景佑皇帝笑道:“你倒是毫不客气,开口就问朕要了帝国八分之一的兵权。须知你的那些兄长,可是连开口的勇气都没有。”

苏寒山狡黠的笑了:“儿臣自幼长于南朝寒山寺,与诸位兄长自然不同。况且父皇当初任命杨须眉为二品镇西将军,难道不是有意为之?既然注定如此,何不提前让他行使权力,这样才会念着父皇知遇恩情,办起事儿来事半功倍。”

景佑皇帝算是领教了老九的伶牙俐齿,笑咳了声说道:“好好好,字字在理,朕准了。”

苏寒山执礼:“谢父皇恩典。”

景佑皇帝示意紧张的魏貂寺无妨,继续说道:“说说你的第三道旨意。”

苏寒山挨着父皇落座:“第三道旨意则是令大理寺卿陈天官释放先前抓获的楼拜月,时节雨,任平生三人。”

景佑皇帝不解:“这是为何?”

苏寒山说道:“儿臣要带着他们三人西行。”

景佑皇帝摇了摇头:“不可!万一路上再起歹心,如何防得?”

苏寒山解释说道:“前车之鉴历历在目,儿臣相信他们不敢再冒着诛灭九族倾覆山门的危险对儿臣下手。常言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他们与儿臣同路,又有大理寺高手随行,断无做那阴暗事的机会。”

景佑皇帝沉思不语。

事实上当陈天官那胖子向他请示此计的时候,他并没有应允。

因为他相信,春秋五国没有任何一处能比苏唐天都更令他放心。然而后来清风寨发生的那件事改变了他的看法。那像是一种警告,告诫着他,只要一朝心不死,便是天子脚下也有机可乘。

又哪里有绝对安全的地方呢?

见父皇犹豫不决,苏寒山起身,行叩拜之礼:“儿臣也不再是半年前北归时任人宰割的羔羊,而且相信陈大人沿途会有妥善的安排,望父皇恩准。”

景佑皇帝叹了声气:“罢了,就依你。”

苏寒山笑着起身。

满头银发的魏貂寺搀扶着景佑皇帝站起,走出点星亭台,望着下方七星各院如火如荼的招生考核,说道:“掌教神阙大人那里,可交代了?”

苏寒山跟着:“一会儿就去拜别老师。”

景佑皇帝拾阶而下:“你府中那位黄裳姑娘是怎么回事?”

苏寒山略微尴尬,不知该如何解释。

景佑皇帝又道:“朕虽说给你指了一门亲事,但也没有让你此生只钟爱一人的打算。我皇室苏家男儿肩负着开枝散叶的责任,三妻四妾本就是常事。你若喜欢,两个皆纳可入梅园。”

苏寒山额前冒汗,心想可不能再让父皇指婚了。

他与秦舞阳以及红佛衣两位姑娘的缘分能走到哪一步,就连自己也没个准信,何敢再徒添烦恼。

苏寒山说道:“这件事就让儿臣自己做主吧。”

景佑皇帝转过头看了眼苏寒山:“不过话又说回来,什么时候领着那位黄裳姑娘给朕瞧瞧?”

苏寒山语结:“等,等一阵子……”

“能让老大不惜与你大打出手的姑娘,姿容想来不俗。”

“还,还可以。”

“还可以?”

“是挺好看的。”

“与佛衣那丫头比如何?”

“父皇。”

“何事?”

“您的奏章批完了么?”

……

第一章 李天下的春天

须发皆白的老道手里握着瓜瓢,沿着竹林后那条溪水岸边驱赶着鸭鹅。

当听到苏寒山所言后,老道回头看了眼:“要走?”

苏寒山恭敬地点了点头。

此刻瞧着完全没有半点儿仙风道骨的补天掌教神阙大人顿了顿,似乎想明白了某些事,而后转身若无其事继续驱赶着鸭鹅。

搞得苏寒山微愣。

其实他此来求见老师除了道别之外,还有一个目的。

他很清楚亲自动身前去调查刺杀案件的真相需要承担极大的风险,即使沿途有着万全的准备,也难保不会出现一些无法预料的事情。

毕竟江湖太深,深到有时连朝廷都束手无策。

所以他想来碰碰运气。

如今黄梅前辈不在身旁,若想求个保命的护身符,还真得需要凌云阁二十四像排行第二挂位的老师指点迷津。

比如说临行前赠予一件道门神兵利器,或者赠送一道威力足以镇压普通化凡境神仙的天符,又或者有什么金玉良言可让他顷刻顿悟修为大涨之类的东西……他很需要这些。

当然,凭着苏寒山条条框框的思维断然衍生不了这种取巧的智慧,这都是昨晚与南朝太子爷闲谈间,李天下教的。

用李天下的话来说,保命的东西,自然是越多越好。

所以苏寒山来了。

见老师不理会自己,尴尬了数息的苏寒山清了清桑,欲言又止。

“有什么话,说。”

神阙大人蹲下,手中残留着鸭食的瓜瓢浸入水清洗着。

苏寒山鼓足勇气,露出不自然的微笑:“临别之际,老师您,有没有……额,还有什么吩咐吗?”

长眉随风而舞的老道眼里藏着似笑非笑的神色,明明心如明镜却偏偏要装作糊里糊涂。

神阙大人懊悔地拍了拍脑门儿,起身说道:“还别说,为师的确有句话,如果你能始终奉行,定然受益不浅。”

苏寒山喜上眉梢,恭敬地执礼:“请老师赐教。”

神阙大人颇为满意的点了点头:“真遇到难以解决的棘手事,就……”

苏寒山满脸茫然:“跑?”

神阙大人吹胡子瞪眼:“跑有甚用?”

苏寒山试探说道:“那就拼死一战?”

神阙大人说道:“很多人以为这叫英勇,殊不知小命往往就是这样糟蹋没的。”

苏寒山抱怨说道:“跑也不是,打也不是,总不能喊救命吧……”

神阙大人手中瓜瓢敲了敲苏寒山脑袋:“那个痴和尚就是这么教你的?”

苏寒山认命不再挣扎,说道:“老师您说。”

神阙大人无奈说道:“自然是搬援兵。”

苏寒山自言自语嘀咕着:“不还是要跑么。”

神阙大人说道:“当然不一样!你如今是我补天教未来掌玺人,逃跑这种事传了出去,岂不让昊天殿那群家伙笑掉大牙?老道一生名震江湖,仅剩的一点儿晚节可不能让你败光!”

被劈头盖脸教训的苏寒山岂敢顶嘴:“老师教训的是。那……徒儿该去哪儿搬援兵?”

神阙大人捋了捋长须:“自然是遍布苏唐境,无处而不在的补天道殿。你是老道亲传弟子,普天之下,凡我道教徒,皆可使役。”

……

李天下今儿回的很晚。

正如所言,道门招生入学考核难度再如何提升,也断然阻挡不了他弃佛求道的决心与脚步。

别看这位太子爷平日不学无术,实则心里自有沟壑。注定要继承李氏南朝大统的家伙,又岂会等闲?

何况他早早数月到达天都,暗地里不知偷偷摸摸挑灯夜究那千字符多少遍,区区入学考自然轻松越过。

之所以回的晚了,是因为太过兴奋。以至于与新结识的道门诸多师兄弟寻芳楼庆祝今日之喜,忘记了时间。

对于李天下而言,今日有两喜。

其一是顺其自然入了梦寐以求的补天道青莲殿,其二名曰不可说,是那种妙不可言的不可说。

这世上能让南朝太子爷觉得妙不可言的事件只有一种,那就是春心萌动。

是的,今儿青莲殿考核时,李天下遇到一个人。确定过眼神,让他甘愿放弃整片花海的人。

以往他只有个毕生追求,将传说里的西蜀叶留仙纳入太子府便是他黑暗里的灯塔与追求。

现在他多了一个迫不及待要实现的梦想。

带玲珑姑娘看星星月亮。

玲珑姑娘姓白,是玉衡院院长白行简的掌上明珠。在道门两教无数师兄弟里,她还有个身份,常被唤作小重山。以凤栖梧为首,破阵子次之的八小重山的小重山。

……

李天下醉意醺醺回到梅园已是戌时两刻。房间里洗了把脸,恢复了些许清醒与意识后,便穿过梅林,粗鲁地推开房门,将苏寒山从房间里扯了出来,扯到他自己的房内。

双手按着苏寒山的肩膀,命令着不许走动,而后李天下溜到屏风后开始翻箱倒柜,不一会儿,换了身光彩夺目的崭新衣袍走了出来。

脸颊泛着酒红的太子爷眯着眼笑道:“明儿穿这身行头去见玲珑姐姐,如何?”

苏寒山惊奇地看着难得醉酒的太子爷,心想玲珑姐姐是谁?又瞧着李天下如沐春风的模样,暗自吃惊。

该不会是桃花运当头了?

苏寒山忍不住问道:“玲珑姐姐是谁?”

李天下左摇右晃,醉步到苏寒山面前,手臂搭在后者肩膀上,满身酒气贴了近来,憨傻笑道:“又装糊涂!你认识的,是不是?”

“你肯定认识,她就是咱们青莲殿人。”

滴酒不沾的苏寒山蹙了蹙眉,将李天下手臂移开,搀扶着对方朝床榻走去:“好好好,我认识。”

“你还没回答本太子爷的问题呢。”

“什么问题?”

“这件袍子,如何?”

“英武不凡。”

“潇洒不?”

“简直太潇洒了……”

“本太子爷就知道!还是小和尚你懂我的心思……”

“时候不早了,赶紧休息。”

“不行,我还要去见我的玲珑姐姐呢。”

“先休息,养足精神。待睡醒了,明儿一早用最好的状态见玲珑姐姐不是更好?”

“有,有道理。”

李天下倒头就睡,鼾声响彻黑夜。

苏寒山站在床榻旁,苦笑无语。

他探出掌心,一座金光烨烨的小莲台缓缓浮现:“这件佛门至宝十二品莲台,还是物归原主吧。”

第二章 西行

清晨,辽阔天空万里无云。

木簪绾青丝,一袭青衫的苏寒山自梅园府邸走出。

他腰间挂着内有乾坤的葫芦,葫芦里藏着佛珠解语以及有关符文阵法运用的两部书。手中提着漆黑色的墨子春秋剑,走到早已停靠门外的马车旁,苏寒山转身看着苏暖暖笑道:“就别送了。”

苏暖暖没有说话,眼中闪烁着泪光,颇为不舍的点了点头。

在这冰冷无情的宫城里,十数年来,也只有遇到哥哥苏寒山后,她才真正体会到令人眷恋的温暖与亲情。如今哥哥以身犯险调查刺杀案件,带上了舞阳姐姐与知书知画两人,而她只能留守府邸,难免顿感失落。

于是她暗自立誓,日后定要跟随老师潜心修行提升实力,望有朝一日也可为哥哥排忧解难。

怀里抱着行走的木枕画匣,揭开封印后个头高了些许的黄裳儿极为豪爽地拍了拍苏暖暖瘦弱的肩膀:“暖暖放心,不用担心你哥,有嫂嫂在呢。”

琴棋书画四位侍女掩面而笑。

对此,苏寒山颇感无奈……

将行礼包袱等物件放入宽敞的马车,握着墨子春秋的苏寒山望了望府邸,仍没见到李天下的身影,估摸着酒劲未退,苏寒山也不再耽搁。

知书知画两侍女驾驶着马车,一路朝出城的方向奔去。

……

皇城大理寺幽狱。

稀疏的光线透过天窗洒落,为阴暗死寂的牢房照亮了些许光明。

铁闸门升起,门后肉嘟嘟的脸上始终噙着几分笑容的胖子习惯性地用巾帕拭了拭额前虚汗,在狱卒带领下,离开牢房。

胖子身后跟着四道人影。

时节雨和牧童,楼拜月以及任平生。

……

天都城外钟山神刀营。

山风吹动军旗摆列作响,空气中时而有练兵杀喊声传荡,让秃山四周充瞒着初春不该有的肃杀与萧索。

腰配秋塘刀的云麾将军顾长亭牵着良驹与不惑之年的大将军顾惜刀并肩而行。

这位中等个头略显消瘦的苏唐军中万人敌负着双手,停下了脚步,转身对顾家唯一寄予厚望的晚辈说道:“没有征求你的意愿,叔叔便擅自做主,让你卷入庙堂之上深不见底的权利斗争泥潭,你心中可曾怨过叔叔?”

无论身形体魄还是面容神情比起当初奉命护送苏寒山北归时都要成熟坚毅许多的顾长亭摇了摇头:“侄儿理解叔叔苦心,为了让顾家立于不败之地,换做是我,也会这么做。”

戎马一生只剩七指的大将军宽慰地拍着顾长亭肩膀:“你的责任,不是要协助九殿下查清刺杀背后隐藏的真相,而是保护殿下安危,你可明白?”

顾长亭犹豫片刻。

他自然明白这两者之间的区别,虽然内心不敢苟同叔父的说法,但却还是恭听:“侄儿记着了。”

大将军点了点头。

顾长亭上马,双手抱拳,而后打马轻喝,一骑绝尘。

……

东篱府内,四皇子苏云禅静坐窗前看书赏菊。

贴身侍女解红笺端着刚刚沏好的茶水,自前院走来。入了房间后,将茶盘轻放桌面,然后斟满茶盏。

解红笺上前奉茶:“公子。”

苏云禅转身接过茶盏,问道:“我那九弟已经启程动身了?”

解红笺说道:“是的。”

苏云禅盯着满园菊若有所思:“怎么会想到亲自去查案,这种时候,待在天都才应该最为安全,不是吗?”

解红笺说道:“会不会是大理寺查到些重要的线索,九殿下才迫不及待?”

苏云禅沉默不语。

……

天都城西处城门外,一行车队缓缓驶出官道。

车队中有出身江湖邪宗字剑门的时节雨,骑着黄牛。

牵牛人自然还是腰间别着牧笛的小牧童。

与时节雨并列而行的是一袭黑色衣裙容貌清丽的天刀门楼拜月。楼拜月的前方,是头戴斗笠身披蓑衣,手握竹杖脚下芒鞋牵马而行的任平生。

这是四个怪人,与整个车队显得格格不入的怪人。

除了苏寒山请旨释放出的四名杀手以及顾长亭外,周围护行者尽是些生面孔,出身江湖而今效命于朝廷的大理寺高手。

先天肾虚的胖子陈天官坐在马车内苏寒山的对面,不经意瞥了眼一直敌对似的盯着自己、闷闷不乐的小祖宗黄裳儿秦舞阳,咽了口唾沫,而后拭了拭额头。

这位官场老狐狸岂会看不出来九殿下对黄裳女的心意,将来十有八九是要被纳入皇子府中的,再不济也是王妃级别,自己哪儿敢得罪?

可他偏偏就得罪了秦舞阳。

此刻,苏唐朝廷主掌刑罚的酷吏大理寺卿陈天官很想向殿下喊一声莫大奇冤,然后甩锅,说释放楼拜月由始至终全然都是殿下的主意,与自己无关呐……

马车里只有三人,苏寒山即使全神贯注地研读着佛珠解语,也能体察到车厢里诡异的氛围。

他虽有心化解,却苦于没有任何妥当的方式,心想总不能让舞阳与那楼拜月再度交手一次,出出气吧?

现如今楼拜月绝非武道六重太玄境的舞阳敌手,即使在百晓生所著的百兵鉴里,长安月排名仅次于红佛衣的费思量。届时难保这刁蛮的姑娘会否出手不知轻重,坏了大事。

为此,苏寒山只好装出一副沉浸于圣贤书之中的模样。

心想,委屈陈大人了,这口黑锅就先背着吧。

……

天都城以西有片连绵的川峦,川峦并不荒芜。四周以及山脚,有几座受都城影响颇为繁华的小镇。

跃过那片川峦,便到达密州地界。

约莫在黄昏时分,喧嚷的密州城主干街道上,出现了一行五骑。

为首那人书生装扮,绾着青巾,手持羽扇,赫然是投效九皇子苏寒山自称谋士六境独占其三的清风寨寨主柳玄策。

柳玄策身后紧跟的四人不是别人。

二当家仇关北,洛琅与风松寒,还有曾效命于军伍的老兵许都。这五人离开天都的时间,比苏寒山早了半日。

柳玄策知晓,苏唐七皇子苏幕遮曾秘密建立了一个影子组织,名唤金风细雨楼,专门执行那些见不得光的勾当。即使在朝堂之上,也罕有人知。

身为九皇子麾下独占国策、提兵、毒士三境的谋士,柳玄策自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方能报知遇之恩。

因此他打算组建星罗,一个类似于金风细雨楼的组织,要为九殿下扫清黑暗里所有的阴霾。如果需要,他会毫不犹豫助殿下荣登大典!

他们五人,就是这星罗的开始。

第三章 当年西楚剑

青鸟扇动羽翼,拨开夜空里的乌云,那双碧绿的眼瞳锁定下方山野间跳动的火焰光明,于是高歌嘹亮,俯冲而下。

木柴燃烧的声音噼啪不停,却掩盖不了那声清啸。

围绕篝火盘膝而坐研读佛珠解语的苏寒山抬首,见青鸟落在不远处。

顾长亭见状,手按着腰间秋塘刀起身,取下传信,走了过来。

“公子。”

苏寒山接过信笺。

柳玄策写道:“还剑湖现世。”

苏寒山微蹙剑眉,有些费解。

倒不是这位无双谋士言简,解释的不够详细,而是满打满算第二次入江湖的他压根就没听说过还剑湖。

苏寒山将信笺递于篝火对面的大理寺卿陈天官,问道:“陈大人可听说过还剑湖?”

手握着巾帕接过信笺,面色和善的胖子粗略看了眼,然后将信笺丢入火堆。搬起石块朝苏寒山身旁挪了挪,靠了过来,挤着满脸横肉笑道:“臣奉命从幽狱释放的那位西楚后裔楚门客,公子可有印象?”

对钦天监老祭酒南怀子所赠画匣有种莫名钟爱的黄裳儿秦舞阳哼了声,接道:“苏哥哥过目不忘,当然记得了。哪里像你,吃的那么多还生虚汗。”

陈天官尴尬地拭了拭汗,笑道:“秦姑娘教训得极是!下官口误,实在该罚!”

黄裳儿比了个手势:“两份红烧肉。”

冒死从苏寒山那里学到应付小祖宗的妙法,陈天官岂敢言不,连忙点头:“两份岂能够,这一路上秦姑娘但有吩咐,下官定当鞠躬尽瘁。”

黄裳儿眼角藏着笑意:“态度不错!本姑娘原谅你了。”

苏寒山抚了抚舞阳三千垂青丝,看着舞阳笑了笑,言归正传说道:“依陈大人的意思,这还剑湖与旧西楚有些关系?”

舞阳哪里还有脾气,只觉暖心无比,脑袋调皮地蹭了蹭苏寒山掌心。

陈天官看在眼里暗自叹服,心想也不知殿下究竟用了什么法子,让这位年纪轻轻便达武道六重太玄境的天之骄女死心塌地,说道:“旧西楚门户名曰八千尺剑壁,剑壁四周的宽阔水潭,便是还剑湖。”

苏寒山深感讶异。

只听秋塘刀不离身的顾长亭又道:“臣即使在军中,也听闻过还剑湖之名。春秋五国之前,旧西楚以剑道闻名于世,非但那位亡了国的西楚剑皇实力超群,其家族追根溯源,可以说每代剑皇都拥有俯瞰天下的天纵之姿。数百年里,败在西楚剑下的江湖剑客更是多不胜数。那些人或者是久负盛名的剑道高手,又或是某些江湖宗门与世家悉心栽培出身显贵的耀眼天骄,却都逃不过战败的下场,无一例外。”

“而那些名剑,最终也毫无疑问留在了八千尺剑壁之上,数以千计。后来西楚亡国,剑壁之上数千柄名剑随着西楚剑皇尽数沉入水潭,还剑湖之名便由此而来。”

苏寒山静静聆听,心中不由对西楚一脉产生敬佩。

能够在剑道一途独占鳌头数百年,西楚即便亡了国,谁又敢说那一脉不是英雄?

他忽然想起了一个问题:“当年被江湖尊为十里剑神的黄梅前辈与西楚剑皇惊世一战,结果剑断跌境,难道黄梅前辈的剑也随之沉入了还剑湖?”

顾长亭微愣,旋即摇了摇头。

苏寒山又望向陈天官。

大理寺卿记起了儿时听到的那些传闻,叹息说道:“没有人知道。”

苏寒山问道:“怎么会无人知晓?”

陈天官说道:“关于那一战,江湖甲子年里流传的版本很多,可却没有几人真正亲眼见过。有人说老剑神的断剑留在了八千尺剑壁之上,也有人说那柄断剑入了天门,已非人间之剑。究竟哪一种说法正确,恐怕唯有当初见证过惊世一战的那些人说得清。”

苏寒山点了点头。

听得津津有味的黄裳儿忍不住赞道:“原来老头这么厉害!”

陈天官说道:“可不是!江湖三百年,剑修何其多?然而配得上剑神称号的,不算后来者东海剑神,也唯独他一人而已!”

苏寒山又问道:“既然还剑湖本就存在,为何要说还剑湖现世?”

大理寺卿陈天官出身江湖,其下属也大多是江湖草莽中途投效朝廷,因此即使身处庙堂,对江湖中近来发生的事件也有所耳闻。

陈天官说道:“西楚亡国后,江湖甲子年里,其实陆续有许多剑修去过八千尺剑壁,企图寻找那些沉入湖底的名剑。然而奇怪的是,无论那些人如何找寻,哪怕潜入湖底,也感受不到一丝剑意,更加找不到一柄名剑。那些剑像是有了灵魂一般,在刻意躲避寻剑者。”

“我想传信里说还剑湖现世,应该是指有人在寻剑的过程,感受到了消失的那些剑意,又或者找到了那些名剑。”

曾路过江湖,对江湖产生过诸多好奇的苏唐九皇子苏寒山不由感慨,说道:“有机会,还真想见识见识八千尺剑壁。”

苏寒山心想,也不知那牵马挂剑的楚家后裔现在怎样了。或许还剑湖现世,与楚门客有关也说不准。

火光映着脸颊,陈天官拭了拭汗说道:“去往咸阳古道正巧顺路,待办完了正事儿,殿下有意,臣定当陪殿下登那八千尺剑壁体验体验历史遗留的痕迹。”

话音刚落,苏寒山听到一声充满蔑视味道的冷笑。

隔着篝火望去,见楼拜月几人围绕的火堆处,时节雨脸上笑容渐渐收敛。

苏寒山卷握着佛珠解语,起身走去。

时节雨,牧童,楼拜月和任平生。

这四人都曾是想谋取自己性命的杀手,后来落入陈天官手中,渡过了一段时间的牢狱之灾,想来心中或多或少有些怨恨。

若说苏寒山此行对这几人没有分毫提防忌惮,那是断然不可能的。毕竟百晓生所著百兵鉴,这四人都是榜上有名的大宗师高手。

接下来要一路同行,在苏寒山心里,难免是一块疙瘩。

所以他想,倒不如趁着机会与这几人结识一番。何况江湖上的事,谁与谁是敌是友,本就难分明。再不济也可探探底,进行些许了解,也好防有所防。

苏寒山走到楼拜月几人身后,倒是半点儿不生分地坐了下来。

顾长亭与陈天官紧随其后。

这位江湖出身的大理寺卿明显很清楚江湖人无酒不欢,于是挥了挥手。

随行下属取来些许酒水,朝篝火旁丢了数袋。

苏寒山拧开一袋烈酒,递于牛背山字剑门的少爷时节雨,说道:“接下来还有一个月的路程,时兄弟有话,何必藏在心里?”

第四章 最是人间留不住

篝火四周氛围显得诡异。

火光映照的那几张脸庞,极为明显的写着并不欢迎四个字眼。江湖人常说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苏寒山当然明白。

即使自己可以做到摒除嫌隙,也无法要求这四人不记前尘接纳自己。无论是谁,但凡被送入苏唐帝国最恐怖的大理寺幽狱住上一阵子,都绝不可能轻易原谅那双推手。

好在苏寒山耐性较为不俗,有的是铁杵磨成针的毅力。

他看着时节雨。

吹笛小牧童也在看着自家少爷。

浑身黑色衣裙容颜清丽的楼拜月则是饶有兴致,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等着看戏。

至于饱经风霜的任平生,双眼始终盯着跳动的火焰怔怔出神,显然心思神游物外,不知飘到了哪里,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时节雨无聊长叹,于是拎起一袋酒水起身,朝拴在树旁的黄牛走去:“殿下并非江湖中人,还是远离江湖的好。”

“这里的风沙雨雪意味着处处杀机,与那些吟诵风花雪月的诗词歌赋半点儿不搭边。看得多了,可是会死人的!”

时节雨打开酒袋,凑近黄牛鼻尖笑道:“你说是不是啊,老黄?”

苏寒山轻笑,掀起衣襟起身。

他并不在意时节雨话中有话的暗讽,无论对方说什么,是否中听,至少开口了不是么?

苏寒山抱拳执礼:“多谢时兄弟告诫,寒山铭记。”

……

次日午后,车队驶离密州城。

大理寺卿陈天官兑现承诺,忍着割肉的疼痛,花了数月俸禄,一个时辰前在密州最繁华的酒楼宴请小祖宗秦舞阳。

两份红烧肉自然要不了多少银子。可九殿下苏寒山在此,哪怕再如何斋素,也不能太过寒酸不是?何况随行还有云麾将军,梅园府中两名俊俏侍女以及大理寺同僚下属,传了出去,岂不有怠慢殿下之嫌?

陈天官痛定思痛,于是决定改道。

绕过那些繁华城池州府,专挑江湖路走。

朝廷官难做,尤其官阶越大顾虑越多。趁着手脚利索的年纪多多省些俸禄,日后辞官也好安享晚年,这才是大理寺卿奉行的为官之道。

瞧那马背上的中年胖子比黄裳儿还要惜财如命的模样,哪里像双手沾满鲜血阴辣狠毒的酷吏?明明就是为生活所迫的可怜人……

至于饱餐之后心情愉悦的黄裳儿,如今独自趴在车厢里,摆动着小腿,哼着悦耳的曲子,翻着苏寒山那部佛珠解语,看的津津有味。

九皇子苏寒山没有乘坐马车。

他与陈天官、顾长亭二人并肩驾马走在车队最前。

当然所谓的改道并不存在,原定路线本就是途径密州后,绕过江州城,由明转暗走风波阜,顺道去那烟雨山庄瞧瞧。成功杜绝再次宴请小祖宗的可能,省了不少银两,不得不说,大理寺卿陈天官还是颇有先见之明。

苏寒山说道:“当初黄梅老剑神与西楚剑皇惊世之战,到底因由为何?难道只是修行者之间简单的强弱较量,以图在凌云阁二十四挂像争个靠前的虚名?”

陈天官目光自绵延山道收回,说道:“西楚剑皇名震天下,老剑神更是满誉江湖的剑道奇才,若说虚名头衔,已多如鹅毛,确实没必要再争凌云阁的挂像位次。”

陈天官顿了顿又道:“不过关于这件事,江湖倒是也有传闻。虽说版本颇多,然而大同小异,都指向一名女子。”

苏寒山讶异说道:“女子?什么样的女子,竟会让两位剑道不世的人物甘心一决雌雄?”

陈天官感慨说道:“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何况那还是一位倾城倾国的美人!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八千尺剑壁之上,那女子香消玉殒后,这句话一直在江湖流传了数十年。”

“她叫什么名字?”

“花镜辞。”

苏寒山沉默。

如果真是为了那名为花镜辞的女子,或许他能够明白剑断战败后,黄梅前辈隐居青草池塘避世近甲子的心境。曾经拥有一切,一朝失去所有。或许最致命的打击不是从天堂跌至地狱的落差,只是因为一个人。

人间留不住那个人,自然也没有资格留住他的剑。

想到此处,苏寒山前往八千尺剑壁的心情愈发浓烈。无论还剑湖是否现世,待咸阳古道事了,

他定要登剑山一观。

……

走了几日山途。

临近傍晚,下了一场初春雨。

荒野山林,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车队寻不到避雨处,只好加快行程。紧赶慢赶,在夜晚戌时终于抵达风波阜郊外。

苏寒山并未入城,只是与车队在郊外寻了家客栈歇脚。

竹杖芒鞋的任平生默默跟在众人身后,将马儿缰绳递于客栈小二。那小二笑迎贵客,不经意瞧了任平生一眼,随即惊讶说道:“你不是……”

苏寒山等人闻声回头。

掌柜的见自家小二没有半点儿眼力见,心想瞧这些贵客穿着打扮,男俊女俏,一个个佩刀带剑,哪里是招惹得起的角色?

暗骂了句缺心眼,掌柜朝那小二呵斥道:“是什么?还不赶紧将诸位客官的马儿拴好?再出篓子,当心这个月工钱!”

那冒失的小二畏惧的看了苏寒山等人一眼,咽了口唾沫,连忙点头称是。临走时,还不忘瞥了瞥任平生。

然而当事人由始至终都没有抬头。

任平生仿佛行尸走肉,呆然从苏寒山等人身旁走过,率先进了客栈。

留下众人满脸莫名。

“真是怪人!”黄裳儿忍不住柳眉微蹙。

沿途数日路程,任平生没有说过一句话,像是聋哑人。也难免黄裳儿费解,就连苏寒山都开始觉得不太正常。

于是他习惯性地看着时节雨。心想你们即使不相熟,至少也曾做过狱友,应该了解些事情吧?

时节雨揉了揉牧童脑袋,对苏寒山明显视若不见:“童儿,吃不吃糖葫芦?”

“吃。”

“小二,去买两串糖葫芦。”

……

怀抱名刀长安月的黑裙姑娘,楼拜月随后与苏寒山擦肩而过,摇头叹息:“像你这种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公子,居然也有兴致过问浮萍无依江湖客的心事?”

第五章 潇潇暮雨子规啼

苏寒山欲说还休,最后看着楼拜月的背影,无奈摇头。

他确实出身帝王家,可南朝寒山寺清修十五载也是事实,所谓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实在没有必要与楼拜月争论这个问题。

他想着,浮萍无依江湖客的心事既然问不出所以然,便只好查了。

好在同行的大理寺众,都很擅长此道。

……

晚间初春雨由缓而急,直到深更时分,雨越下越大,丝毫没了润物细无声的味道,那雨点拍打着房檐屋瓦与山石林木,吵杂万分。

客栈里,略感凉意的苏寒山掩上窗门,将雨打万物的声音与春风拒之窗外,房间里的灯烛这才不再跳跃闪烁,逐渐安守本分。

身后忽而传来敲门声。

瞧门后身宽体胖的影子便知是大理寺卿陈天官来访,苏寒山说道:“进。”

大理寺卿推门而入,随后掩了房门。

苏寒山沏了杯茶,递了过去:“陈大人查的如何?”

手握着汗帕的陈天官双手接过茶盏,落坐苏寒山对面,说道:“那店小二确实认得任平生,不仅如此,在大理寺资料典库里独来独往无宗无派的任平生,居然还有位不为人知的红颜知己,就住在风波阜。”

……

任平生熄了房间灯。

没有走客栈正门,为了避开客栈熟人与同行的大理寺耳目,他跃窗而出,身影所惊起的动静尽数被大雨冲洗山林的声音湮没。

他的行踪自然逃不过大理寺的眼睛,事实上当他前脚离开客栈,后脚便有人将信息传到苏寒山与陈天官的耳畔。

对此,苏寒山并未阻拦,也没有任何行动。

直到次日清晨。

天空碧蓝如洗,远山在清晨的阳光里由青灰变为绽绿,泉水流到这里,也渐渐慢了。

扑面而来风的气息芬芳无比。

苏寒山举目望去,见五色缤纷的鲜花开在山坡上,温柔且宁静地拥抱着一户人家。

院子里也栽种着花,无论春夏秋冬都盛开的花。

苏寒山与黄裳儿走了进来,还有默默跟在身后的大理寺卿陈天官。

他们的脚步很轻,生恐不经意踩了那些花儿。可即便如此,还是惊动了屋子里以杀人为职业警惕之极的任平生。

任平生出现在门口。

竹杖,芒鞋。

只不过他的竹杖露出几寸锋芒,那是藏于竹中的细剑。

任平生守在门口,保持着警戒且随时都会出手的姿态,冷漠地盯着苏寒山。仿佛只要他站在那里,任凭北燕镇妖塔那位举世无敌的老匹夫来了,也休想跃过他伤害屋子里的人儿一样。

坚决,无惧。

苏寒山并无恶意,此番前来只是想见识见识任平生的那位红颜知己。他很好奇,很想知道被藏于风波阜这种偏僻小城镇的娘子,究竟拥有怎样的魅力,能让任平生如此珍惜。

苏寒山正欲开口解释,恰好就在这时,屋子里传出了声音,是温柔而妩媚的声音,也是少女的声音。

那声音轻柔,又充满着无法描述的激动与欢喜:“是你的朋友来了吗?”

声音入耳的那刻,任平生的眼睛里警惕尽数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柔情与乞求。竹中剑归鞘,他没有转头,只是看着苏寒山答道:“是的,他们要来看我美丽的公主呢。”

苏寒山有些愕然地看着任平生。

在他眼里,身为专业杀手的任平生一直都是那种不苟言笑冷酷至极的人,事实上一路同行也验证了他的观点。可万不曾想到,身前这位杀手竟还会有如此柔情的一面,竟还会说如此肉麻的蜜语。

这让他非常不解。

他愈发好奇,于是配合着说道:“冒昧叨扰,不知是否欢迎?”

任平生与苏寒山对视了眼,温柔地说道:“欢迎之至。”

他们走了进去。

客厅里有许多鲜花,还有许多各式各样制作精巧的木偶玩具。侧角处有扇小门,门上垂着竹帘。

那位‘公主’的声音又从门里传来:“是三位朋友吗?看来还有个漂亮妹妹……”

苏寒山好奇心不免又重。

她居然能听出他们的脚步声,甚至还能从脚步声里判断出男女。

他正幻想着那位‘公主’的容貌,然后便见到了真身。

他终于看见了穆子归。

是的,陈天官所查到的信息里,任平生的红颜知己就叫穆子归。

子归拄着竹杖撩帘走了出来。

苏寒山最先注意到的是那双手,白得几近透明的手。然后是细而纤弱的手臂,就像是个孩子。

接着是那双眼睛,子归的眼睛很大,双眼皮,却灰蒙蒙的全无光彩。最后是那张脸,令人瞧了一眼便难以忘怀的脸。

那并不是丑陋,也没有残缺。那张脸儿犹如并不精湛的画师在洁白无双的画底不小心翻到了红色的墨汁,因而留下一片胎红。

苏寒山完全怔住。

原来这个让任平生视若珍宝金屋藏娇的美人,不但天生脸面胎红病体,而且还是个瞎子。

看着那张脸上洋溢的欢乐与自信,仿佛知道这世界上所有男人都在偷偷仰慕着自己美丽容貌的自信,苏寒山开始有些明白任平生的谎言。

他知道任平生一定编织构造了一个美丽的谎言。

在谎言里,他们都是他的朋友。而她,则是天生丽质如这些鲜花一般的美人,所以她才能笑的那么欢乐与自信。

穆子归出现在三人面前的那刻,任平生显得极为紧张。

他不能开口说话去提醒苏寒山,可又恐这似乎来者不善的三人开口便打破了他耗尽心血编织的美丽谎言,故而只能乞求地看着他们。

苏寒山点了点头。

陈天官无声叹息。

黄裳儿却猛然呀了一声。

任平生的心,忽然提到嗓子眼。他竹中剑再度出鞘数寸,如果他听到任何一个足以伤害到他的公主的字眼,他会毫不犹豫一剑杀了秦舞阳。

黄裳儿蹦蹦跳跳到了穆子归身旁,握着她苍白的手:“好漂亮的姐姐!任大哥金屋藏娇,竟然瞒着我们,难道还怕被我苏哥哥夺了去?”

苏寒山笑道:“君子岂能夺人所好。”

黄裳儿哼了声说道:“谅你也不敢!那红衣舞阳暂且忍了,苏哥哥若再敢拈花惹草,我就求任大哥一剑结果了你!”

第六章 是那个丑姐姐

屋子里苏寒山与秦舞阳的对话彻底让任平生松了口气,杀意渐散,竹中剑无声归鞘。

反观穆子归的脸上,笑容却是更明亮了。

她握着舞阳的手,温柔地说道:“我虽然看不见,也知妹妹定然生的和这张小嘴儿一样甜美,那苏哥哥真是几世修来的福气。”

黄裳儿乐不可支,还极为得意地向苏寒山示威。

对此,苏唐九皇子是无可奈何。

彻底卸下防备的任平生张开双臂,朝穆子归走了过去,然后轻轻搂住了她,柔声说道:“我的公主,能遇到你,才是任平生几世修来的福分。你可知这世上,已再无任何女人能够比得上你。”

子归的脸上挂着愉快的笑容,却故意摇头:“我不信,外面一定还有比我更好看的女人。”

任平生断然说道:“没有,绝对没有。”

子归痴痴笑道:“真是扯谎精,如果没有,为什么不早些回来?”

任平生叹了声气:“我当然也想早些回来,可惜我还想赚更多的银两,回来给我的公主买更多好玩好吃的东西啊……”

子归笑道:“真的?”

任平生轻吻着她的额头:“当然是真的。”

屋子里,类似这种对话一直发生着。

一个是顶天立地的七尺男儿,一个是天生多病丑陋的小瞎子,两人打情骂俏,肉麻又可笑,甚至滑稽。

苏寒山却笑不出来。

黄裳儿更是,她心里又酸又苦。

她只觉得想哭。

她忽而转过头瞪着见惯了世间冷暖而不为所动的大理寺卿陈天官,然后伸出了手:“拿来。”

陈天官咽了口唾沫,心想一句话也没说,哪里又得罪这位小祖宗了?

大理寺卿紧张地说道:“什么?”

“任大哥的俸禄。”

“俸禄?”

“别在这儿装傻充愣,任大哥为大理寺效命,据本姑娘所知,这个月俸禄还扣在你这肥猪手里呢。”

陈天官拭了拭汗,心想这哪儿跟哪儿?小祖宗您善心大发,又何必为难下官?我只是个小小的大理寺卿,再有家底,那也是身边这位爷背后皇室的恩赏……九殿下他,肯定比下官的银子多啊……

于是陈天官祈求地看着苏寒山。

苏寒山略显尴尬,摊了摊手,示意说我这是像带银两的样子么?无奈只好清了清嗓,将戏做足:“陈大人,这就是你的不是了。任大哥为朝廷效命,你却克扣下属俸禄,今儿如不是舞阳提及,竟险些瞒过本殿下,真是好大的胆子啊!”

大理寺卿欲哭无泪。

此刻真想抱着陛下的大腿喊冤……

他忍着割肉似的疼痛,从袖中取出百两纹银,极为不舍地朝舞阳递了过去。

黄裳儿索性直接抢了过来。

依偎在任平生怀里的穆子归听到三人的对话,脸上如阳光般的笑容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慌张与敬畏。

“殿下?”

她从任平生怀里挣开,埋怨说道:“你的朋友是当今殿下,为什么不说呢?”

她拄着竹杖朝苏寒山走去,眼看就要行礼下跪。

苏寒山与任平生两人连忙将其搀扶而起。

苏寒山说道:“寒山还有许多地方需要仰仗任大哥,实在当不起这份大礼。想来任大哥不说,也是怕惊了姐姐。毕竟为朝廷办事,多少有些风险,他是恐姐姐担心。”

任平生看了苏寒山一眼,也温柔劝说道:“殿下自幼佛国长大,心性宽仁,你如此大礼,他断然是受不惯的。”

穆子归抚摸着任平生的脸颊,温柔地像是对待孩子:“原来是在为朝廷办事,难怪那么久都没有回来看我。”

她笑着:“我就知道,我的男人一直都很优秀,很有能耐。如今能受殿下赏识,你也要知恩图报,知道吗?”

任平生神色复杂地点了点头。

苏寒山伸出手,舞阳乖巧地将百两纹银递来。

苏寒山看着任平生:“任大哥难得回家,就暂且休息几日。我们还要赶路,山高水远,待有机会,一定再来探望姐姐。”

苏寒山将百两纹银交到任平生手中。

两人对视了眼。

苏寒山拱手抱拳:“告辞。”

任平生握着银两的手,微微用力,而后抱拳。

舞阳极为粗鲁地拥抱了穆子归,心中柔软被深深触动,然后泪水决堤,率先跑了出去。

大理寺卿陈天官从袖中取出一张白纸,纸上留有墨迹。临走前,他将白纸轻轻压在桌子上,然后意味深长看了任平生一眼。

穆子归门前送别三位贵客。

那双眼睛眺望着。

仿佛能够看到他们三人离去的背影一样。

任平生从身后走来,双手环腰,将其抱着,像是撒娇的孩子。

穆子归握着他的手,叹息说道:“多么好的朋友。”

任平生长舒了一口气:“是啊。”

穆子归转过身来:“常言说,士为知己者死。我不让你死,却也不能让你辜负朋友,哪怕我真的很想让你留在身边,你懂吗?”

任平生紧紧搂着自己的公主:“我懂,可我舍不得我的公主。”

穆子归幸福地笑了:“哪怕是一个月,三个月,又或者半年,我哪儿也不去,就在这里等你回来。”

任平生极为贪恋地蹭了蹭她柔顺的发丝:“我哪里舍得让我的公主等上半年。你这么美丽,万一被人惦记了怎么办?”

穆子归嗤笑:“反正我是不会看上别人的。”

任平生在她的耳畔轻喃:“那我就早去,早回。”

她乖巧的点头。

春风从窗门吹入,将桌上那张白纸吹落,吹落在任平生眼前。

那是大理寺卿随身携带的墨宝。

上面写着:大理寺,缺人!

……

任平生提着他的竹剑穿过花丛,离开了住处。

她的公主站在小院院门,带着一抹肝肠寸断的笑容,望眼欲穿。

有个妇人带着孩童从院落外路过。

那天真无邪的孩子叫道:“娘亲,快看,是那个丑姐姐。”

那妇人连忙捂着孩子的嘴。

穆子归却并不在意,只是凄笑,仿佛早已听惯。

她转身暗自拭去眼角的泪珠。

她开始想念他的男人了。

她想着:“真是个傻瓜,我虽然看不到,却并不聋呀……也就只有你将我捧如公主,我又如何忍心让这美丽的谎言破碎呢!”

第七章 隐瞒

马车沿着荒道行驶,留下两道弯曲的辙印,宛如长蛇爬过沙漠。

驾车的不是别人,正是觉着技多不压身主动请缨的九皇子苏寒山与凑热闹的秦舞阳。

马车里坐着轮休的知书知画两人。说是轮休,可当风撩起车帘时,两人的脸上却没有一丝松弛与舒适的神色。相反,她们看似异常煎熬,如坐针毡。

事实上任谁此刻坐在蜿蜒爬行出无法预测线路的马车里,都会是这副紧张的模样,甚至还会伴随作呕。

可真是难为了两位如花似玉的侍女。

相比之下,大理寺卿陈天官就显得颇有远见许多。他令随行的护卫呈人字排开将马车围在其内,彼此之间留有足够宽阔的间隙,自己与秋塘刀不离身的顾长亭分守前后,任凭马车如何在原野纵驰,都能始终保持着稳定的阵型不受干扰。

当然这也仅限于举目四望皆旷野的荒凉古道,若真入了人来人往的城郡,苏寒山可不敢如此猖獗。惊动官府是小,扰民是大。

好在苏唐九皇子殿下自幼聪慧,无论修禅学武都是一点就透。约莫尝试了半个时辰,终于找到窍门,并让身体与力道适应了驾驶马车的方式,那九转十八弯的车辙才逐渐变作两条平行的直线一路绵延……

车队由旷野驶入林间小道,头戴斗笠脚穿芒鞋的任平生终于打马追赶而来。

骑黄牛的时节雨与黑裙楼拜月诧异地瞧了任平生一眼。他们自然不清楚今早所发生的事情,因此好奇。

任平生放慢速度,与大理寺卿陈天官并肩同行。

初春的山林,嫩绿的芽儿长满了树梢,车队路过,时而惊起群鸟纷飞。

绢帕不离手的陈天官目视前方说道:“想清楚了?”

这话自然是对任平生说的。

临走时,他留下亲笔函说大理寺缺人,那是一种邀请。作为陛下钦点的大理寺卿,他当然拥有择人的权利。何况从自身条件来说,类似任平生这种常年游离于黑暗中的杀手,本就极其适合那被苏唐朝廷美誉为梦魇的地方。

陈天官又道:“我大理寺众弟兄皆出身江湖,与那些肚子里藏着墨水的朝廷官员不同,整个苏唐帝国,唯陛下之命誓从。每月有固定俸禄与奖赏,外出办差较多,时间自由,假期不少。除此之外,还有特制官服与令牌,朝廷之上百官见了也要礼让三分。江湖中不知有多少英雄豪杰惦记着我大理寺的职位,当心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任平生深感无语。

大理寺卿的这套说辞不假思索脱口而出,让他想起曾经路过某家商铺时店家的吆喝,心想也不知究竟忽悠了多少江湖同道。

任平生没有直接回答,因为他此刻赶来本就是最直接的答案。

他说道:“那一百两银子,就从日后的俸禄里扣。你虽是我上属,我却不喜欢欠人人情。”

大理寺卿转过头看着任平生,笑逐颜开横肉拥挤:“本官就欣赏有原则的人。”

任平生沉默片刻说道:“有一件事,我没有说。”

“吁……”

大理寺卿陈天官忽然勒住缰绳,似笑非笑地看着对方……

苏寒山不再赶车。

他与陈天官,任平生三人并肩而行,走在车队最前方。

回忆起咸阳古道接赏金令时的情形,任平生说道:“八方客栈的掌柜是位化凡境修为的绝对强者,姓名不详,来历不详。过往客栈的江湖人因此给他取了个绰号,就叫掌柜的。”

任平生开口,真可谓语不惊人誓不休。

对于苏唐与西蜀边界三不管地带的咸阳古道八方客栈,苏寒山曾有过许多猜测,甚至断定那位经营客栈的掌柜必然拥有不俗的武道修为或者庞大势力的支持,否则又怎能在那种龙蛇混杂的地方屹立不倒?

然而令他万不曾想到的是,那位神秘掌柜竟是江湖罕见武道七重修为的神仙!

苏寒山心想,还好此行准备充足,否则以身后这些人马在八方客栈,恐怕真难有作为。

任平生继续说道:“八方客栈的规矩,赏金令上素来只标注事成之后的报酬。至于具体的买卖目标,只有接下赏金令时与客栈掌柜对接,获取锦囊信息方能知晓。所以由始至终,只有掌柜一人见过幕后悬赏之人。”

“江湖上但凡假借他人之手而悬赏人头者,必有不可为人知的难言之隐,恐遭身份泄露,这些人进出客栈通常都会乔装打扮。因此即便是客栈掌柜,也不一定真的见过悬赏人真容。”

苏寒山费解。

心想这些以杀人为生的江湖客还真是奇怪,在一切茫然未知的前提下去接赏金令,如若目标是太玄境或化凡境的强者,岂不枉送性命?

似是瞧出苏寒山所想,任平生解释说道:“当然,常混迹于八方客栈的江湖人,自然也了解赏金的价格大致对应着怎样的目标,这是默认的行情。不至于出现武道三重境修为的杀手盲目刺杀武道六重修为目标的荒唐情况。”

苏寒山点了点头,露出些许担忧说道:“如果连客栈掌柜也没有见过幕后悬赏人真实面容,我们即便到了咸阳古道,也无从查起!”

任平生说道:“这正是我要说的事情。”

一直沉默的大理寺卿陈天官,嘴角噙着苏寒山从未见过的阴森笑容:“你见过那人?”

任平生说道:“是的。”

苏寒山与陈天官对视。

两人眼中难掩惊喜。

只听任平生说道:“我很怕死,怕死了以后无人照顾我的公主,所以一直以来都很谨慎,尤其在接赏金令的时候。”

“我会在八方客栈逗留十数日,观察每日进出客栈的陌生人以及新出现在赏金榜上的买卖,甚至会跟踪那么几个人。然后根据多年累积的经验去判断价值千两白银的买卖出自谁手,万两的人头又是谁悬。”

“直到有一天,悬赏殿下人头的买卖出现在八方客栈,我遇到了个人。”

苏寒山忍不住问道:“什么样的人?”

任平生说道:“神秘的人。”

苏寒山问道:“不见真容?”

任平生说道:“不见真容,也没听过声音,甚至连是男是女都不清楚。”

陈天官笑道:“可你还是记住了那个人,他一定有些能够轻易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特点。”

任平生说道:“是的,她的特点是味道。我看不见她的面容,听不到她的声音,但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特殊香气,我能够断定那是个女人,而且是个美丽且不凡的女人。”

苏寒山问道:“那是怎样的香气?”

任平生若有所思:“有富贵之气,有淡淡菊香,有几分杀气,还有几缕书香……那是一种很特别的味道,无法描述。但若再遇见,我能一眼识出。”

第八章 爱情鸟飞走了

任平生的此番交代,无疑让迷失方向的苏寒山与陈天官重新看到了出路及希望。很明显,幕后黑手能够将悬赏九殿下人头之事交付予那位浑身散发着特别香味的女子,足以证明对此人的信任,说是心腹也不为过。

一旦那人现身,只要顺藤摸瓜,揭开真相便指日可待。

苏寒山策马缓行,微微低头,躲过不安分朝道路伸延生长的嫩芽树枝,笑道:“若没有今晨事,任大哥恐怕不知要瞒到几时呢……”

任平生抱拳说道:“望殿下恕罪。”

苏寒山说道:“我也只是说说而已,任大哥莫要当真。何况江湖客不问庙堂事乃是常情,换做我也会如此抉择。”

任平生点了点头,说道:“接下来,殿下有何打算?”

苏寒山若有所思,沉默不语。

陈天官忽然笑道:“当然是继续赶路。”

任平生费解:“赶路?”

他面露狐疑,心想既然知晓幕后者特征,只要设法逼迫对手现身,所有疑问皆迎刃而解,真相大白。如此毫无作为,莫非还等着真凶主动送门不成?

陈天官从袖中取出绢帕,拭了拭额头:“不然呢,难道是在游历江湖?”

苏寒山无奈摇头。

是啊,普天之下除了自己与父皇知情,又有谁能猜到这位大理寺卿此行兴师动众,弄得朝尽皆知,其目的真的就只是游历江湖!

然后顺带查案。

按照陈天官所述,由始至终,他们所要做的事情只有一件,那就是从天都去往咸阳古道。

只需抵达八方客栈。

陈天官料定,那位幕后者无从了解大理寺所掌握的线索与证据,又见九皇子亲自动身,必然会产生疑虑,导致乱了分寸,最后为求心安而遣人秘密重返八方客栈,监视着他们的举动,或许在关键时刻,还能够出手掩盖毁灭些许被遗漏的重要证据。

这种犯罪的心理,如同杀人犯往往都会在杀人作案之后悄然回到现场一样。

事实上,苏寒山至今尚不能理解这种心理,毕竟他没有类似经历。不过出于对大理寺的信任,还是配合着走了这一遭。

权当江湖游历。

反正本就是江湖游历……

林间道路,偶然听到与车队极不和谐的马蹄声渐近,苏寒山好奇转过头望去,忽觉凉风扑面,见有一骑快马刹那从身旁纵驰而过。

平肩的瞬间,他与那人遥相对视。

头戴书生冠,身着儒生服,背后负着黑白两柄长剑。

那约莫而立之年的男子从苏寒山身旁驶过,只是极为短暂的瞧了他一眼,紧接着视线便落在悬挂于马背的墨子春秋上。

没有任何征兆,那名男子陡然纵身跃起,如狮子搏兔探出手掌朝苏寒山抓落。

风驰电掣。

整个车队都在慢慢悠悠,领略着万物复苏的沿途风景,哪里会料到遭此无妄之灾?因此连同陈天官与任平生在内,所有随行者皆是毫无防备,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一击落在苏寒山身上。

好在九皇子今非昔比。

隐约踏入武道四重小宗师境界的他忽见危机欺近,来不及思索便下意识抬起手臂,真气灌注,迎着正面偷袭的那人拍了一掌。

预想中的两掌相击没有出现。

原来那突然发难的男子真实目标并非苏寒山,而是悬挂马背的墨子春秋剑。因此当苏寒山出手之际,那人已握着春秋剑柄,用肩头硬生生扛了苏寒山一掌,而后借力倒射飞回,极其精准地落在马背上。

苏寒山猛然勒紧缰绳,车队随之停了下来。

大理寺卿陈天官神色凌厉眯了眯眼,连同顾长亭在内随行护众纷纷打马涌至,亮出刀剑,呈一字排开。

知书知画从驾车的位置站起。

黄裳儿秦舞阳撩起车帘走出,像个乖乖女般负手站在两人中间,扑闪着明眸看着那人。

唯独时节雨和自家牧童,以及楼拜月原地不动,事不关己的模样颇有兴致地欣赏着接下来极有可能发生的恶战。

“好剑。”

“墨子辞世,春秋之始。自我西蜀铁骑踹开鲁国国门后,此剑随着铸剑大师墨子身陨而辗转江湖数十载,致使十六剑宗寻找多年不见下落,没想到竟在此处遇着,真可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那位儒服戴冠而立之年的男子双眼放光极其贪婪地盯着墨子春秋赞不绝口,全然没有注意到周围剑拔弩张的紧迫氛围。

仿佛在他眼中,只有手中那把剑。

被无情忽视的苏寒山当然不会介意对方的态度,他比较惊讶的是,这人明明挨了自己一掌,如今看来,似与蚊虫叮咬无异,竟毫发未损。

虽说方才情急之下只用了三成力,却也绝非普通武道修行者能够承受。苏寒山初步估计,此人修为至少在证虚境之上,否则断不会如此托大。

苏寒山抱拳说道:“那是我的剑。”

儒服戴冠的男子瞥了瞥面前阵容,似是才察觉车队之中有数名武道五重证虚境的大宗师与一位武道六重太玄境修为的高手坐镇,于是挤出笑容:“小兄弟,这剑顺来的吧?”

苏寒山静静看着对方,不语。

“要么就是抢来的。”

苏寒山仍旧不语。

“肯定是捡来的,对不对?呐,不是师叔说你,捡来的东西怎么能私自据为己有?作为当世俊彦,就不能发扬些拾金不昧的精神?”

苏寒山微楞,心想这都哪儿跟哪儿?江湖中人打照面,都是开口就自称师叔的么?也太不知廉耻了些……

他无奈说道:“实不相瞒,是我重金所买。”

儒服戴冠的男子略微失望,自言自语道:“这样啊……”

他若有所思,片刻后灵光乍现又道:“我与小兄弟一见如故,相逢恨晚,不若将这柄墨子春秋赠送予师叔,彼此结个善缘如何?”

苏寒山愕然。

他算是看清对方面目,这西蜀剑客摆明是个斯文强盗!

实在不愿继续耗费时间,苏寒山斩钉截铁:“前辈也知此剑不凡,又岂能随意拱手相让他人?何况我与前辈素不相识。”

那人深深叹息,露出难以割舍痛定思痛般的神情,他随手解下背负的黑白双剑:“师叔用这鸾凤剑与你交换。”

话音刚落,清丽啸鸣回荡山道,只见黑白两道奇光从剑鞘冲射而出,化作两只灵鸟彼此相偎朝远方逃遁飞去。

那人气急败坏,遥指着整日只知温存缠绵死活不肯出鞘让人忍无可忍的鸾凤灵鸟:“师叔忍你们二十七次了……”

随手将墨子春秋丢给苏寒山,纵身追鸟而去。

第九章 山道孤寒,院落红衣

苏寒山无从知晓所谓忍你二十七次包含的精彩故事,也无法理解那自称师叔的男子与鸾凤剑斩不断理还乱的恩怨情仇。

他望着视线里逐渐化作黑点消失的那道身影,无奈苦笑摇了摇头。心想江湖奇人多,原来怪人也不少。

他收回视线,又转头望向耳畔传来声音的另一个方向。

那里同样有位劲衣负剑的男子策马而来,渐渐清晰的模样明显要年轻许多,苏寒山粗略估计,该与四哥年龄相仿。

那人一声长吁,勒马而止,极目远眺师叔离开的方向,而后冲着苏寒山抱了抱拳。

这是西蜀剑宗执剑礼。与江湖通用北燕武者抱拳礼不同,西蜀剑宗执剑礼右手握拳,左手并指覆于其上,极为讲究。

“在下蜀山叶孤寒,方才那位是门中剑痴小师叔,名唤司徒寂落,素来不拘一格。若有得罪公子及诸位之处,还望海涵。”

苏寒山微露讶异。

他曾听闻过叶孤寒的名字。

百晓生著百兵鉴,上阕三十三位证虚境大宗师高手的兵器,如今随行车队里就有包括舞轻罗在内的五件。其中楼拜月手中长安月排行第六,算是位次最高。

却仍不及位列第四的晓寒剑。

叶孤寒的晓寒剑。

而今此人就在眼前。

手提着墨子春秋的苏寒山抱拳说道:“叶少侠言重了。”

叶孤寒收礼,调整缰绳安抚躁动的马儿:“瞧公子赶路方向,莫非也是去旧西楚八千尺剑壁?”

苏寒山说道:“中途办些事,然后再另行转道去还剑湖见识一番。”

其实此刻苏唐九皇子内心微起波澜,心想也不知那还剑湖究竟出现了什么利器神兵,竟能吸引西蜀剑宗之人不远千里而来。

估算着与众位师叔约定汇合的时间,叶孤寒不再耽搁,执剑礼说道:“既如此,叶某就不耽搁诸位了,咱们还剑湖见。”

苏寒山回礼,点了点头。

叶孤寒的目光在锦衣胖子陈天官与任平生几人身上稍作停留,似是在揣测苏寒山的身份,数息后打马离去。

警戒撤除。

周围随行大理寺众收起兵器,陈天官双腿轻夹马腹,率领车队重新启程:“殿下听闻过此人?”

任平生看着苏寒山。

苏寒山解释道:“百晓生著百兵鉴问世时,北归刚好路过扬州城。”

大理寺卿点了点头,眯了眯眼远眺那道消失在山川里的背影,叹息说道:“此人来历可不凡啊!”

苏寒山好奇望向陈天官。

先天肾虚的胖子拭了拭汗:“江湖里近些年流传着几句话,说北燕有个沈遗风,西蜀有个叶留仙,这位叶留仙便是晓寒剑同父同母的姐姐。”

南朝太子爷李天下念念不忘的叶留仙之名,苏寒山倒是并不陌生。与北燕沈遗风、江东南姑射、凌云阁律香川齐名,可谓是江湖年轻一代的翘楚与传奇。

可苏寒山也清楚,仅凭这点,并不足以让陈天官赞叹叶孤寒的身份来历,于是问道:“他们的父母是……”

陈天官说道:“桃花影落飞神剑,碧海潮生按玉箫。叶孤寒的父母正是江湖人称天下名剑共主的叶小桃夫妇。”

苏寒山震惊不已。

桃花剑叶小桃,碧海剑玉潮声,这夫妇二人号称天下名剑共主。在老剑神黄梅八千尺剑壁一战而跌境后的春秋江湖甲子年里,理所应当扛起了剑道大旗。相比之下,作为晚辈的新晋剑神东海凌霄城上官剑秋与南阳剑首诸葛青衫就显得稍稍逊之。

而蜀山剑宗又是西蜀十六剑宗之首,相当于苏唐国教截天教。叶小桃夫妇虽说并不执掌蜀山,却是名副其实的掌门师兄,地位超然。

如此算来,说叶孤寒就是西蜀的凤栖梧也不为过。

想起截天教那位体内流淌着神凰血脉的家伙,苏寒山不由感慨:“同为天之骄子,品性的差距也太大了些。”

……

三日后的黄昏,晚霞将天边云烧出了窟窿。

风波阜那片开满鲜花山环水绕的僻静院落里,此时来了几位陌生人,陌生的女人。

为首的那位穿着红衣。

即使穆子归的双眼无法视物,她依然能够感觉到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位姑娘是位美人,真正倾城倾国的那种美人。

因为她的嗅觉很好,她闻到了舒心的淡香。因为她的听觉更好,她从贸然到访的脚步声里听到了强烈的自我约束。

这种约束像是怜惜。无论对于院落里的花儿,还是体弱多病又眼盲的自己。总之穆子归认为,心灵美丽的女人,她的样貌一定也非常美丽。

她拄着竹杖,站在门前,对访客报以最自信的微笑说道:“你们也是他的朋友吧?”

她口中的他,当然是指她的男人。

她只有一个男人,那个人叫任平生。

为首的红衣女感到有些讶异:“你不惧我?”

穆子归笑道:“既然是他的朋友,我为什么还要怕呢?”

红衣女又道:“我可没说是任平生的朋友,兴许是敌人也不一定。你知道,人在江湖,多多少少总归都会有些敌人的。”

穆子归摇了摇头,笑道:“可你们却不是。”

红衣女说道:“你就如此确定?我的手里,可握着剑,杀人的剑。”

穆子归坚定不移地说道:“他的朋友是不会杀我的。”

红衣女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那张洋溢着幸福笑容的脸,良久之后,轻声叹息:“真是个聪明到近乎愚蠢的女人!也不知那任平生哪里修来的福气……”

穆子归掩面而笑。

红衣女说道:“跟我走吧,这里并不安全。”

穆子归没有犹豫,转过身朝屋子里走去。过了大约一炷香的时间,她拄着竹杖,背着包袱走了出来。

红衣女身后紧跟的三名侍女连忙上前,或是接过包袱,或是搀扶。

而她自己,则转身头前带路。

耳畔忽然响起穆子归的声音:“其实你是那位苏公子的朋友,是吗?”

红衣女顿然怔住。

穆子归脸上的笑容更自信了,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原来是红衣呀……”

红佛衣愕然转身。

第十章 剑壁很热闹

是的,红衣提剑的女子正是红佛衣。

而那三位随行侍女,则是七剑侍之中的诗酒茶。清风寨大火那夜,曾出现过的诗酒茶。

七剑侍之所以认得红佛衣,是因为她们本来就是第一楼楼主孟神通的下属。

离开朝堂隐于江湖的龙王孟神通有许多下属。他们遍布天下,渗透江湖,为苏唐帝国网罗着春秋五国各种讯息。

他们被称作蛛网,是景佑皇帝的底牌,也是第一楼隐藏的真正秘密所在。

作为楼主孟神通的义女,红佛衣注定是蛛网未来统领者,所以一直以来,组织里她都被尊称为姑娘。

此刻这位姑娘惊讶又好奇。

她盯着那张被上苍亲吻而不经意留下红印的脸上始终洋溢着自信与幸福笑容的穆子归,问道:“你知道红衣?”

穆子归笑着,在三剑侍的搀扶中,竹杖点着碎石小径,衣襟拂面花朵,从红佛衣身旁擦肩而过,没有答话。

她是个聪明的女人。

她知道无论身处何地,但有危险,她托付的男人都会赶来将自己接走转移,而不是拜托朋友。

这是她对任平生的了解。

再者从红佛衣的脚步声里,穆子归听得出小心翼翼,像是生怕踩到那些娇艳欲滴的花儿一样。

如果是敌人,断然不会有这种怜惜。

是的,这是怜惜,也是与生俱来的善良。

既无敌意,又是朋友,善良与美丽并存,那么便只剩一种解释。

她们是那位殿下,苏公子的朋友。穆子归首先联想到的,就是曾被舞阳妹妹提及的红衣。

只是她并不确定苏公子与舞阳、红衣之间的关系。

她是个女人。

她知道女人通常对这种问题都极为敏感,所以不便多提。

似被看透女儿家心事的红佛衣怔怔然呆站着,脑海中浮现穆子归过来人般的笑容,不知不觉间,竟羞红了脸。

……

夜幕遮天,星灯照亮着山野。

红佛衣接走穆子归一个时辰后,又有两道人影被山风送到院落门前。若苏寒山在此,定能识出那点头哈腰阿谀奉承的一个。

正是风波阜外客栈小二。

“就是这里了。”小二推开院门,转过头来看着黑袍遮面衣着神秘的财神爷,颇为期待地搓了搓手。

黑袍人并没有理会,他径直朝院中走去。

客栈小二只好温顺跟着。

“这儿是任平生的根,除了那个丑女人之外别无他人。平日里,我们也不敢来。那家伙脾气大,就算是路过的乡邻见了他也得绕路,仿佛生怕说了不该说的话似的。”

房门推开。

屋子里漆黑一片。

客栈小二颇为识趣取出火折子,点了灯。

凉风吹着垂死挣扎跳动的火焰,忽明忽暗的灯光将两人身影映在地面,时有时无。

那黑袍静静站在客厅,低着头。仿佛保持着这个姿势,便能够将空荡荡的屋子看个通透一样。

数息后。

黑袍微微抬起头,露出一双美丽的眼睛。

客栈小二还在期待他引路的报酬银两,见黑袍抬头,他捧着双掌探出,视线迎去。

他看到了那双眼睛,顿时恐惧遍袭全身。

忽有一阵厉风掠入屋子,刹那便将灯火熄灭。

客栈小二只觉得脖颈微凉,便身体僵直,倒了下去。

黑袍动怒。

她竟晚了一步。

……

狂躁的春风撩动着道路两旁新生的嫩绿枝叶,地面上沙石尘埃飞卷而起,乱击着马车车轮。

乘马开路的顾长亭等人不得不蒙起面纱,顶着诡异的天气,黑风中摸索着前行。

相比于外面的凄惨迷乱,马车里倒是另一番景象。

苏唐皇室所用的车马均有道门两教能人高手镌刻的符文加持,可阻风挡雨,不受干扰。

此刻的大理寺卿陈天官手中捏着来自柳玄策的传信,视线被那些名字深深吸引,颇久之后,不免赞道:“还真是热闹。”

苏寒山目露精光,盯着虚无,如同看到此刻八千尺剑壁空前的热闹盛景,教他好不向往。

百晓生。

他竟离开南朝,也被还剑湖现世吸引而来。

白行早。

传闻此人修狂禅,乃是可与沈遗风,叶留仙之辈比肩而论的人物。

江东儒家五经义,来的是挂剑阁少主。

西蜀齐王带来蜀山六剑,据说都是与那位剑痴司徒寂落平辈的蜀山高手,也就是叶孤寒的师叔师伯。

慕容北燕自然不会缺席,通掌北燕军权镇南王的独子,世子殿下亲至。

不过最引人夺目的,还是那位来自南阳剑庐的诸葛剑首。

老剑神退出舞台的江湖,当数天下名剑共主与新晋东海剑神于剑道之途最为耀眼,南阳诸葛青衫稍稍次之。

倒不是因为实力修为不济。

江湖人常说诸葛青衫缺柄剑,否则新晋剑神的名头,那坐镇东海凌霄城的上官剑秋不会轻而易举纳入囊中。而今还剑湖现世,那些曾臣服于西楚历代剑皇之下的名剑,是否会有一柄落入诸葛青衫的手中?

不得而知。

却让人期待。

苏寒山接道:“确实挺热闹的。”

顾长亭的声音从车窗外传来:“殿下,烟雨山庄到了。”

马车停脚。

知书知画撩起车帘。

黄裳儿像是活蹦乱跳的兔子般,探出脑袋。明亮的眼眸骨碌碌地转着,最后停留在道路左侧气派不凡的山庄门匾之上。

……

苏寒山下了马车。

守庄的家奴远远瞧见车队朝山庄驶来,早已去通报庄里管事。待到众人均已下马,齐聚在苏寒山身后时,烟雨山庄庄主率众亲迎而出。

“不知九公子驾临,未曾出门远迎,还望恕罪。”

苏寒山暗自打量了些许。

东伯吴与胡姬的行为是否代表着烟雨山庄的立场与意志,他无法确定。正如七哥和烟雨山庄的关系,是否真的只是暂住一宿一样。

他并非信不过大理寺查案的能力,只是幕后人太过阴险狡诈,让无比惜命的他不得不时刻提防。

苏寒山上前搀扶:“柳庄主请起。”

大理寺卿陈天官看着受宠若惊而起身的柳庄主,眯了眯眼说道:“听闻早些年,七皇子殿下借宿烟雨山庄之后,一直对山庄别致景色赞不绝口。今日陈某擅自做主,带九殿下冒昧打扰,庄主莫要怪罪才是。”

此时风渐小,阴云已密布。

第十一章 烟雨山庄

柳庄主抬眼望了望黑云侵袭而至的天空,出于敬畏后退了半步,直到脱离苏寒山的搀扶,才侧身让路,强颜欢笑:“陈大人与九公子能够驾临寒庄,实是莫大的荣幸,在下哪里敢怪罪诸位。щwwlā”

“请……”

瞧着烟雨山庄众人紧随柳庄主列侧两旁,苏寒山回头看了大理寺卿陈天官一眼。

他有些犹豫。

眼下这般阵势路过烟雨山庄,虽无他意,可难免给人恃强凌弱的感觉。尤其见那柳庄主慌恐神色,更让苏寒山觉得自己像极了牵黄擎苍率恶奴欺压乡邻鱼肉百姓的纨绔。

若不然改道?

他想着。

可看这阴沉天气,晚间必有磅礴大雨。何况此处距离白云泉大林寺至少还有几日路程,即使再如何赶路,也改变不了顶着凄风厉雨露宿荒野的结局。

这种遭遇未免凄凉了些……

大理寺卿陈天官不可察觉点了点头,苏寒山这才终止胡思乱想。

原本就是简单的路过,也并未计划从烟雨山庄调查些什么,当真过门而不入,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倒显得自己心虚。

苏寒山长舒了一口气。刚要迈步,却见黄裳儿背负着双手,哼着小曲,唱唱跳跳率先走了进庄。

他无奈苦笑。

……

烟雨山庄在江湖中的地位虽不如春秋五国信奉的儒释道剑武尊崇,实力也无法与四大邪宗、天策府、西山居之流相提并论,却好歹从战国至春秋传承了百年,祖上更曾出现过武道七重化凡境的神仙强者,因此底蕴还算不俗。

传至今代,庄主柳晓峰待人以宽好结良友,无论落难江湖的英雄侠客还是十里乡邻的普通百姓,但有所求,无不必应。

十数年里,这才为山庄攒出及时雨的名声。

算是个代名词。

也正因此,当初七皇子苏幕遮中途办差时突发奇想,欲结识这位江湖豪杰,方才借住了山庄,因此演变出后来的种种。否则东伯吴与胡姬的所作所为,也不会牵扯出历史上每个朝代都极其敏感的禁题。

皇家子孙同室操戈。

好在烟雨山庄与此事并无太大干系。

无论大理寺是否着手调查,无论七皇子当初落脚是临时起意还是别有用心,柳晓峰与他所承袭的烟雨山庄都问心无愧。

至于东伯吴与胡姬两人,实则早已投效朝廷。大理寺即便追究,也断没有牵连山庄的道理。所以柳晓峰面对言刀词剑的陈天官,只畏却不惧。

因为理法如此。

大理寺作为朝廷机构,所思所行皆需遵从。

可九皇子苏寒山不同。

于公之上,烟雨山庄无法究责。可于私之处,谁能断定这位北归故国仅半年的九皇子殿下不会记恨于心?

烟雨山庄哪怕再屹立江湖百年,也没有承受补天教未来掌玺人以及苏唐皇子雷霆之怒的资本。

柳晓峰很清楚这点。

……

会客厅堂里,待九皇子苏寒山落座之后,庄主柳晓峰主动请罪说道:“请公子责罚。”

苏寒山顿感突兀。

他疑惑地看着对方,又看了看大理寺卿陈天官与秋塘刀从不离身的顾长亭,略作迟疑后问道:“柳庄主这是……”

柳晓峰说道:“东伯吴与胡姬毕竟出身烟雨山庄,在下疏于纠察,难逃罪责。”

江湖摸爬滚打数十年,算得上老谋深算的柳晓峰在试探。

试探九皇子的态度。

他想知道南朝寒山寺吃斋诵佛伴青灯长大的九皇子是否如传闻那般生来恕心,否则寝食难安。

大理寺卿陈天官眯了眯眼。

生得一副善良面孔,而在朝堂之上素来却以阴狠毒辣而闻名的胖子暗道了句老狐狸,拭了拭虚汗说道:“柳庄主莫非对我大理寺办案的能力表示怀疑?”

“在下不敢。”

“又或者说,在你的心里,九公子是那般心胸狭窄城府暗藏的宵小之辈?”

柳晓峰低头沉默不语。

不知是受了震慑打消念头,还是以此表示默认。

苏寒山微蹙眉头。

江湖的山高水阔令他向往,心思暗藏也让他厌烦。他明知只要有人的地方,就会有这些恩怨,可当自己涉身其中亲眼所见时,还是难免失望。

暗自叹息。

既然无可避免,总要学着接受。虽然过程有些煎熬与迷失,至少好过不知不觉中丢掉宝贵的性命。

他想着,你需要答案,便给你答案。

苏寒山起身,走到这位从进庄那刻就一直提心吊胆揣测自己此行意图的庄主面前,再次将其搀扶而起:“柳庄主莫要多虑。”

“寒山相信大理寺办案的能力,自然也相信关于刺杀的事件与烟雨山庄无关的结果。此次冒昧到访,仅仅是路过借宿,明日清早便启程。如若庄主不便,寒山即刻离去也行。”

柳晓峰抬头对视着苏寒山的眼睛。

片刻后,吃了定心丸的他悬着的心终于沉下,寒暄说道:“公子说的哪里话,烟雨山庄从未有拒客之礼。莫说一日,公子便是常住于此,在下也绝无半句怨言。”

偷偷搓了搓掌心汗,柳晓峰转身吩咐道:“来人,奉茶。”

……

黄裳儿凑到苏寒山耳根旁,低声细语:“这庄主好小气。”

苏寒山轻嗯了声,表示疑惑。

暖流在耳畔轻拂,有种痒痒的感觉。

黄裳儿继续说道:“你想啊,他这一路心事重重的,明显是不解疑虑,连杯茶都不舍得给我们喝的。”

苏寒山诧异地看着满脸认真的舞阳,忽而听到腹中咕咕作响的声音。

黄裳儿颇为尴尬地揉了揉腹肚,暗道糟糕。

于是羞愧难当,渐渐低下了头。

苏寒山忍俊不禁。

心想,原来这丫头是饿了。

他无奈又宠溺地敲了敲舞阳脑袋,看着柳庄主,清了清嗓问道:“庄里可有红烧肉?”

……

烟雨山庄有名厨。

自然不会少了红烧肉。

晚间接风洗尘过后,下了场雨。

苏寒山忍不住想起李氏南朝烟雨台。

后主皇帝曾醉卧烟雨台,吟出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的诗句。早在那时就有传闻,说金砖碧瓦皇宫大院的烟雨台,仿自苏唐烟雨楼。

而烟雨楼,就在烟雨山庄。

解开心结的庄主柳晓峰倒也不吝啬山庄景致,挑灯撑伞,领着苏寒山等人登那烟雨楼去。

第十二章 烟雨庄风波不平

烟雨楼八面开窗,每面楼窗外都是不一样的景致。

山湖林园花庭灯径。

结合楼角悬挂的风铃,当狂风骤雨来临时,清脆悦耳的铃声响起,八面窗外就会朦生如青烟般的雨线,丝丝绵绵,将整座烟雨楼衬托得宛如无尘仙境。

当然关于这种玄乎其玄的说法,苏寒山是定然不会相信的。尤其他登楼之后,愈发肯定了自己的猜想。

烟雨楼是一座道门符阵。

所谓八面开窗,实则是八处阵眼。而楼角悬挂的风铃,则是启动大阵的阵枢,或者说钥匙。

领悟天符术之后的九皇子苏寒山虽说不曾亲手铭刻过符文,却仍然凭借着敏锐的感知以及对道符的了解,看出了这些端详,一时不免暗自称赞。

只不过这种来自心底沉默的称赞和此时此刻黄裳儿所表现出的雀跃相比,就显得太过平静冷淡了些。

毕竟不是每个人开心的时候都会像舞阳那样……

“苏哥哥快看,这边是山。”

“咦?这儿有片湖!”

“哇!是碧绿的竹林!”

“看,好大一座果园!”

“苏哥哥,百花开的美不美?”

“美。”

“庭廊漏不漏雨啊?”

“应该不会吧。”

“你看这些悬灯像不像罗浮山文殊院里的千灯楼?”

“倒真有些相似。”

“这条曲径通向哪里?”

“曲径自然是通幽。”

“那应该很长吧?”

“……”

大理寺卿陈天官看了眼吃了红烧肉之后根本停不下来的秦姑娘,无奈深深摇了摇头。心想以后九皇子若真将这位娶入了宫,那庄严肃穆且神圣的宫殿一定会鸡飞狗跳的吧?

陈天官入座。

被黄裳儿拉扯折腾数个来回看遍了烟雨楼八面窗外景色的苏寒山终于如释重负,也入了座。

秋塘刀不离身的顾长亭则紧挨着苏寒山。

唯独舞阳还翘着脚儿趴在窗门。

有位小侍女端着茶水轻悄悄地走来。

灯火通明的烟雨楼里,苏寒山不由多看了迎面走来的小侍女几眼。

这山庄奉茶女瞧着年龄应该比暖暖还要小,也就十一二岁的模样。看着很清瘦,也有些黑,若让南朝太子爷李天下形容,就是那种一阵风能卷走的丫头片子。

当然李天下并不在这里,否则又会忍不住拿这奉茶侍女逗趣,太子爷向来很擅长捉弄这种小姑娘。

这是李天下自己说的。

苏寒山看着奉茶侍女小心翼翼的脚步和微微颤抖端盘的手臂,以及那总在刻意压低的头,心中嘀咕了稍许。

不过仔细想想,也就释怀。

觉着兴许是贫苦人家卖到庄里的孩子,从庄里某处听说了今晚投宿的客人来历身份而有些紧张生畏,这才谨慎过之不敢抬头。

苏寒山因此便转移了关注点,视线与庄主柳晓峰碰撞。

柳晓峰指着奉茶侍女所端茶盘说道:“这是我烟雨山庄盛产的清河露,请诸位品尝。”

大理寺卿陈天官拭了拭汗,喉结滚动,略带兴奋地说道:“早闻位列苏唐四大茗品的烟雨山庄清河露之名,却一直无缘得见,今日陈某有口福喽!”

奉茶侍女走到苏寒山面前,依旧低着头。

那手抖得实在有些厉害。

苏寒山看得出来后者越靠近自己便越极力克制所流露出的辛苦,也实在于心不忍。想着自己又不是生得凶神恶煞三只眼睛,怎么就把这小丫头吓得这副模样。

暗自叹息,苏寒山伸手去接递过来的那杯茶,主动示善。

当他伸手触碰到杯盏的那刻,不知过于紧张还是漫不经心的侍女终于还是弄倒了茶杯,倾洒了茶水。

多少拥有些许修为在身的九皇子苏寒山反应倒也快,顾不得热滚滚的茶水浇在手背传来的痛感,顺手接了眼看将要掉落的瓷杯。

那奉茶侍女知道闯了祸,瞬间如同丢了魂儿一样向后退去,然后绊倒,打翻了杯盘。

突然发生的意外惊得紧绷着神经的顾长亭猛然起身,手按刀柄。

大理寺卿陈天官也是不可察觉的握了握拳。

黄裳儿穆然回头。

柳晓峰拍案而起,沉喝了声:“混账!”

被灼烫手背的苏寒山微微蹙眉,正要开口阻止柳庄主大发雷霆惩治奉茶侍女,却忽然感到一股**的疼痛传来,他低头看了看,手背皮肉竟在遭受着腐蚀……

这茶,有毒!

苏寒山目露骇然之色看着那显得慌乱的侍女。

秋塘刀出鞘的声音回荡在烟雨楼里,顾长亭箭步上前,那刀刹那架在了奉茶侍女纤细的脖子上。

手臂开始酥麻的苏寒山扶着桌案起身,亏得黄裳儿与陈天官眼疾手快,上前拖住才不至后仰。

柳晓峰也赶至前来,盯着苏寒山手背茶毒的颜色与隐隐入鼻的淡淡味道,顷刻便识出茶中毒素:“快扶殿下回房,我去取解药。”

话音未落,柳晓峰就转身欲走。

大理寺卿陈天官忽然伸手,握住了柳晓峰腕处,肥嘟嘟的脸上那抹人畜无害的笑容早已敛了起来,取而代之的是凌厉与冰冷。

陈天官的声音更冰冷,他盯着柳晓峰一字一句说道:“柳庄主最好想清楚了,若九公子出了差池,可不单单是这奉茶丫头的罪过。陈某人敢担保,陪葬的必然会是你这满山庄三百八十一条老小的性命。”

陈天官松开了手。

烟雨山庄庄主柳晓峰长舒了一口气,面露愁容顿了顿,而后冲着状态并不怎么好的苏寒山与陈天官抱了抱拳。转身走过奉茶侍女身旁时,剑眉蹙起。

……

今夜雨绵绵。

本该是个安静祥和的夜晚,烟雨山庄却里里外外乱作一团。

搜查的搜查,封锁的封锁。

所有与奉茶侍女近期有过接触或者直接相关的人员,都被大理寺随行护卫们驱至正院庭外。就连任平生、时节雨以及楼拜月也没闲着。

可烟雨山庄上下拢共三百八十一人,大伙儿生活在一起,本就是一家子,谁和谁没个关系接触?因此索性,大理寺卿陈天官雷厉风行,让柳晓峰连夜召集所有庄众汇聚庄院待审,违抗者就地格杀。

庄主柳晓峰很头大!

第十三章 舞阳杀人

好在九皇子苏寒山所中之毒并不难解,有惊无险,否则柳家苦心孤诣自祖上经营传承至今的烟雨山庄,就真要毁在他柳晓峰手里。到时非但落得个不忠不孝的名声,死后魂归黄土,何以颜面见列宗?

房间里,恭敬站在床榻一侧的柳晓峰瞧见九皇子敷下解药恢复些许清醒后,悬着的心终于稍稍安定,想着今夜再如何难熬,也总算能够熬得过去了……

凝神运转真气查探体内残毒所剩无几的苏寒山睁开双目,抬了抬包扎后依旧附着灼辣感觉的右手,听着房间外吵杂喧闹的声音,多少猜到些许情况的他看着神色凝重的陈天官说道:“将他们都放了吧,我想柳庄主不会愚蠢到让我死在烟雨山庄里。”

陈天官点了点头。

他本来就没有指望从外面那些人口中得到任何有用的信息。

只是九皇子在烟雨山庄着了道,身为大理寺卿又肩负皇命全权负责调查刺杀一案的他总不能无动于衷不是?

线索要查。

案子要审。

声势自然也要造。

而且越是人尽皆知越好。

这才是他的目的……

陈天官对着顾长亭微不可查点了点头,后者悄无声息出了房门,没过多久,外面的纷乱喧闹便有所消停。

深夜重新恢复了平静,只剩潇潇雨声。

……

卧房里,大理寺卿陈天官看了眼柳晓峰说道:“柳庄主这青竹毒触之即腐,若不经意饮入腹中,怕是五脏六腑都会随之化为血水,到时别说是解药,便是修成武道七重佛门金身的化凡神仙也唯有翘首待死的结局,当真是不负江湖盛名!”

柳晓峰闻言,连忙上前请罪:“草民有罪。”

苏寒山蹙眉挥手。

并非深恶,而是痛觉,以至有些倦累的他并不想说话。

陈天官轻咦说道:“听庄主所言,确是知情了?还是说今夜毒害本就是庄主授意?”

声音未落,卧房里所有目光登时汇聚而去。

尤其知书知画与顾长亭三人,神色寒冷。

柳晓峰解释说道:“殿下明察,草民绝无谋害殿下之意!”

陈天官说道:“下毒人是你山庄丫头,青竹毒是你柳晓峰闻名江湖的绝技手段,若说你事先毫不知情,那这烟雨山庄庄主之位,做的也太不称职了些。”

柳晓峰跪在床榻前,低头不语。

他实在百口莫辩。

能让一个毫无修为的丫头在自己眼皮底下偷走青竹毒,莫说旁人,换作他自己现在都觉荒唐无比!

又能如何?

含冤莫白,总不能破罐子破摔认了这笔账。无论多么苍白无力的辩解都必然要去尝试,否则搭上的就是偌大山庄数百口人命。

柳晓峰很清楚这点,忽然想起那丫头来历,便抬首欲言……

有人推开房门,吸引了所有目光。

那是黄裳儿秦舞阳。

此时的秦舞阳看着有些邋遢狼狈,干净的脸蛋与黄色衣裙之上有许多血迹,手中还握着沾染血色的匕首。

整个人看起来仿佛刚经历过生死之战似的,双眸烨烨,闪烁逼人。

房间里陈天官等人看了眼秦舞阳,才想起自九殿下中毒之后,这位小姑奶奶便一直没有出现过。不由好奇去了哪里,遭遇了何事。

相比之下,自然苏寒山更为关心,忙问道:“你受伤了?”

黄裳儿没有答话。

这是舞阳第一次不予理睬,像是根本没听到。

她进入房间后,在所有目光里径直走向柳晓峰,站在那位烟雨山庄庄主身前,居高临下地看着。

手握匕首负于身后,黄裳儿冷声说道:“柳念念临死前都交代清楚了,你还有何话说?”

柳念念是奉茶侍女的名字。

自然是舞阳逼问而出。

是的,苏寒山中毒之后,她便去了由大理寺随行护众单独看押的那座偏僻院子,见了被禁足的奉茶侍女,然后用了些寻常人无法承受的手段,问出了自己想要知道的事情。

该知道与不该知道的事情。

所以她来当面追问柳晓峰,对口供。

柳晓峰闻言,微微愣了愣。

苏寒山亦是神色一怔,看着舞阳背影,久久说不出话。

她为了自己而杀人,又如何忍心责备?

苏寒山有些难过。

心思缜密观察细腻的大理寺卿陈天官有些狐疑。

顾长亭与知书知画则觉得理所应当。

黄裳儿秦舞阳并没有关心周围目光,也同样没有解释什么,她琉璃般的眸子藏着少见的锋利与寒冷,看着柳晓峰。

柳晓峰心中叹息,沉默些许开口叹道:“其实,那丫头也是苦命人。”

接下来的时间里,柳晓峰说了一个故事。

这则故事概括起来非常简单,因为那是奉茶侍女柳念念的身世由来。

简而言之一句话。

柳念念是孤儿,襁褓中时被胡姬捡到,带入山庄抚养,直到不久前。这里的胡姬,就是大梁关外三百里扮成马贼欲取苏寒山项上首级的那个人。

事情似乎变得很明朗。

柳晓峰交代的故事里暗喻柳念念为报抚养之恩胡姬之仇,从而对路过烟雨山庄歇脚的九皇子殿下起了杀心。

所以才有今夜发生的种种。

柳念念毫无修为,十数年烟雨山庄的生活不过就是做着普通侍女分内诸事,平生遑论杀人。面对身份尊贵的皇子殿下自然紧张,这才因乱生错,暴露破绽。

只是听着似乎合情合理的解释,并没有说服满脸兴师问罪模样的黄裳儿秦舞阳,小姑奶奶极其不悦蹙了蹙柳眉:“就只有这些?”

柳晓峰并不知道柳念念临死前交代了什么真实或虚假的讯息,然而他能说的只有这些。他很清楚这些内容没有足够的说服力,尤其在一切事件都与九皇子殿下北归遭遇刺杀产生了关联的时刻。所有的情理之中,都会变得绝非偶然。

可他知道的确实只有这些。

已算是知无不言。

似是从舞阳神态举止瞧出些许端倪的大理寺卿陈天官无奈摇头,然后微不可查地看了苏寒山一眼。

苏寒山会晤,此刻心底竟是五味陈杂,可气又可笑。

他挥了挥手,示意柳晓峰暂且退去。

第十四章 念念不忘

对于九殿下苏寒山的表态,柳晓峰显然有些意外,所以愣了愣。直到从大理寺卿陈天官眼中反复无误确认了数遍后,这才起身恭敬退走。

舞阳自然不愿。

她还未曾追问出想要的答案,又岂能眼看过于心善的苏哥哥纵容此人不咎。

她冷声喝令:“站住。”

柳晓峰已走出房门。

苏寒山的声音自舞阳身后传来,有些微弱:“快去洗洗吧。这朱砂化作的血妆容,实在不怎么好看。”

房间里众人方才醒悟。

原来舞阳并没有杀死那位奉茶侍女,衣裙与脸蛋儿的血迹,只不过是匆忙之中涂抹的朱砂罢了,吓唬人的。

……

舞阳似是没听到苏寒山的话语。

她有些失落,恍然出神。

先前用这法子恐吓奉茶侍女,还用涂抹朱砂的匕首在后者脸蛋儿上滑动游走,言之凿凿说些割花脸砍四肢之类的大理寺著名刑罚。

那丫头怕是怕了。

但却怕过头了。

以至于由始至终什么也不肯交代,只是卯足劲儿的哭泣,好像真的饱受委屈似的,这让小姑奶奶秦舞阳很是无奈。

又不能搭手一横将其抹了脖子。而且瞧那消瘦黝黑的丫头恐惧流泪的模样久了,愈发让人恻隐之心蠢蠢欲动。

束手无策,舞阳这才心生二计假装杀了柳念念,然后逼庄主柳晓峰就范。

哪曾想……负着双手的舞阳长长叹气,口中低声嘀咕着:“这烟雨山庄的丫头和庄主,都是老狐狸!”

苏寒山忍俊不禁,咳了数声,红着脸说道:“那叫老江湖。”

舞阳不愿搭理身后毫不珍惜自己性命的家伙,竟破天荒负气走了。

只留下不冷不热的一个哼字……

房间里只剩五人。

大理寺卿陈天官示意知书知画换取些热水,于是房间里便剩下三人。

心知九殿下与陈天官接下来要说些隐秘的内容,颇有自知之明秋塘刀从不离身的顾长亭便欲退走,却被苏寒山唤了住。

他自然是信任顾长亭的。

而且他们要讨论的内容,也并无不可告人言。

陈天官率先打破房间沉默说道:“殿下认为柳晓峰的话有几分可信?”

苏寒山认真沉吟稍许,而后说道:“我还是觉得,柳晓峰没有加害我的理由。原因很简单,我若死在烟雨山庄,对他百害而无一利。”

肾虚出汗的陈天官抹汗点了点头:“从手法来看,今夜下毒与北归路上遭遇的刺杀,也明显不是同种风格。”

“殿下北归遭遇的种种杀劫环环相扣,每一步都经过幕后者精心推演计算,虽说不至于毫无破绽无迹可寻,却也不像今夜这般……”

陈天官顿了顿,重新组织词汇接着说道:“这般错漏百出,或者说明显。”

苏寒山下了床榻。

顾长亭与陈天官左右搀扶。

苏寒山示意无碍,所中之毒已解,不过是包扎的手背余有些许疼痛,这般被当做重患对待,还真有些别扭。

他单手理了理青衫,松了口气。

“走,去见见那位柳念念姑娘。”

……

柳晓峰并未退远。

离开房间后,便独自一人撑着伞站在院落。倒不是想偷听些什么,在这种环境里,他能听到的事实上只有喧哗雨声。

瞧见九殿下房间门打开,苏寒山几人先后走出后,心中忐忑的柳晓峰便凑了上前,等待吩咐。

山庄平白无故惹了这种事,柳晓峰再不敢大意。想着九殿下离开山庄前,事无巨细,这次可务必亲力亲为。

看着柳晓峰上前,苏寒山并没有说话。

倒是大理寺卿陈天官提议说了句:“殿下要去见见那位奉茶侍女,庄主如无要事,不妨跟着瞧瞧。”

柳晓峰躬身点头。

而后侧身让路。

……

烟雨山庄不是朝廷衙门,自然没有所谓的牢房。因此能够禁足奉茶侍女的地方,便只有在偏僻的后厢侧院,交由大理寺随行护卫看守。

后来顾长亭驱散了山庄人众,任平生并不放心,唯恐那丫头被同谋救走,便抽身来此,守在房间。

他就坐在茶桌旁。

桌上横着那根藏剑的竹仗。

他像个呆子,不喝水,也不说话,那双眼睛一直寸步不离的盯着被牢牢捆绑在房间承重木柱上的奉茶侍女,像是完全听不到那些抽泣哭声。

顾长亭推开房门。

任平生警惕握住了竹剑,看到苏寒山几人进了房间之后,才松开握剑的手,起身行礼。

苏寒山说道:“任大哥辛苦了。”

任平生没有说话,默默地让在一旁。

苏寒山几人便将目光投去,烛光里瞧见那奉茶侍女满脸血迹衣衫破碎的凄惨模样,连同陈天官在内,几人顿时愣住。

唯恐徒生误会虐待疑犯的任平生老脸透红连忙解释:“咳咳,是秦姑娘。”

也独有秦舞阳。

苏寒山看着消瘦黝黑的奉茶小侍女出于恐惧而不停颤栗,那低着头默默抽泣,被吓得至今余悸未消惨不忍睹的模样,心想倒真难为了舞阳。

察觉到被房间里所有的目光紧紧盯着,年不过十一二岁的柳念念心里害怕至极,连哭泣声都用力压了下去。

她并非怕死。

当她准备用毒杀死身前这位九皇子的时候,就没想过活着。

之所以哭泣,只是因为想哭而已。

想念一个人会哭,痛恨一个人同样会哭。更何况现在的她,兼有这两种情绪。

不,确切的说是三种。

因为害怕一个人也会哭。

她很害怕方才那位身穿黄裙衣手握匕首凶巴巴要将自己眼耳鼻口连同手脚尽数砍掉的姑娘。

……

“将她放了吧。”

苏寒山静默打量着奉茶小侍女数十息。想着这样一副弱不禁风的身体与胆小怕事的性格,竟还敢暗中谋划着毒害苏唐九皇子的壮举,真叫人难以想象。

不过话又说回来,你若真的不受任何人指使,单凭对胡姬收养之恩的那份情义,抵消这谋杀皇子之过又何妨?

苏寒山想着,希望你是后者……

任平生带着不解与茫然,解开了捆束奉茶侍女的绳索。

那侍女获得自由,便本能地躲在柱后警惕着。

只露出眼角余光,瞥着苏寒山。

苏寒山说道:“你可以走了!天涯海角,若真想杀我报仇,就学好了本领再来。”

第十五章 舞阳的梦

苏寒山说话时的神情很是平静,也很认真,瞧着没有半点儿玩笑的意思,于是愈发让顾长亭和任平生费解。

烟雨山庄庄主柳晓峰亦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看着苏寒山的背影,忍不住暗自忖度其中玄机。

房间里安静了片刻。

苏寒山静静看着瘦黑的山庄丫头。

藏了半边身子的柳念念也在警惕地看着他。

很显然,她并不相信苏寒山方才的话语。在她看来,一个人如果心胸宽广到能够云淡风轻地放走处心积虑杀害自己的敌人,只有一种可能。

这种可能与善良无关,而是傻。

她想着眼前这位九皇子是不是傻?或者余毒未清,转移到大脑?

苏寒山忽然轻笑。

他无奈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便转身走了。

看得出来,柳念念依然畏惧自己。无论是自己的身份,还是身边聚拢的这群刀剑不离身的人。

对于毫无修为的山庄丫鬟来说,这些畏惧能够理解。因此为了表达自己的真诚与善意,苏寒山选择直接离去。

他真的走了。

大理寺卿陈天官取出帕子拭了拭额头汗,与顾长亭并肩离开。接着是任平生,最后是柳晓峰。

房间里很快只剩柳念念一人一影,和一盏随风摇曳的烛火。

她仍是丝毫未动。

直到听见大雨里渐渐远去的脚步声后,心中默数了数十息,确认没有人折返而回,这才尝试挪动脚步,探了探头。

她小心翼翼走了出来,走到门口,做贼心虚似的瞅遍院落,发觉连同那些软禁自己的侍卫真的尽数撤去后,终于稍稍松了口气。

紧绷的弦松缓,柳念念双腿无力瘫坐门槛,各种情绪顷刻决堤,嚎啕大哭起来。

她哭了好一会儿。

然后不知想起什么,捂着面颊,顶着凄凉风雨跑了出去。

由后院至庄门,她遇见好些人。无论是山庄熟面孔,还是跟随九皇子殿下而来凶神恶煞的护卫,出奇的没有受到任何阻拦。

就这样,柳念念漆黑风雨夜,闯入江湖。

……

“时间不早了,明日清晨还要赶路,大家早些回去休息。”苏寒山回了房间,褪去外衫,转身对陈天官几人说道。

大理寺卿点了点头,而后向顾长亭使了眼色,几人便带着犹疑先后离去。

廊间,察觉柳晓峰欲言又止的大理寺卿开口说道:“殿下自小在南朝长大,不喜杀戮,这不足为奇。”

“既答应了那丫头放其生路,就自然不愿见到状况之外的事情发生。柳庄主最好记住这点,莫要胡乱揣度,更不要暗中差使所谓的杀手或者江湖朋党去做些看似自作聪明,实则愚蠢之极的事情。”

柳晓峰恍然顿悟,拱手抱拳:“多谢陈大人提醒。”

……

苏唐帝国九皇子马车离开烟雨山庄的时候,天边挂着七色彩虹。

苏寒山撩起车帘,眺望山那边的虹桥。风中夹杂着泥土与生机的气息,扑窜入鼻,不由心情舒畅。

骆驼之上的红佛衣也在看着彩虹。

脚踝系着的玲儿一路作响,像是在弹奏着悦耳的曲目,听得后方马车里被任平生捧在手心的穆子归心旷神怡。

乃至竟没有想起车厢里陪伴自己身旁的诗诗姑娘,早已没了踪迹。

琴棋书画诗酒茶里的诗诗姑娘于昨夜离开红佛衣的车队。

于今晨在烟雨山庄三十里外的某处小镇,遇见了满身泥泞狼狈不堪仿佛随时都会倒下的柳念念。

她与淋了夜雨拖着病体的柳念念擦肩而过。

后者闭目仰倒,昏死过去。

倒在诗诗怀里。

……

山道里阳光温暖。

有只青鸟极为精准地落在飞快奔驰撩起车帘的车窗边缘。知画取下信笺,递于静默研读佛珠解语的苏寒山。

是来自诗诗的传信。

信笺的内容很简单,说她成功接近了那位雨夜入江湖的烟雨山庄侍女。

苏寒山将信笺交给大理寺卿陈天官,两人相视无言。

其实放走柳念念本是陈天官的意思,无论放虎归山也好,用以为饵引出幕后大鱼也罢,极少动花花肠子的苏寒山是万万没有城府谋划这些的。

他能做的只是配合,仅此而已。

心中轻叹,九皇子苏寒山合上佛珠解语,揉了揉眼睛,靠着车厢向外呆望。

……

午后,苏寒山没有继续乘坐马车。确切的说,是没有坐在马车里。

他陪着舞阳坐在车顶吹风。

从昨夜到现在,黄裳儿仍在置气。为此苏寒山认真思考了数个时辰,想着大概明白了舞阳闷气的缘由,便主动道歉。

哪曾想费劲口舌,甚至说完了佛经里著名石桥禅的故事,也没能博美人儿一笑。

苏寒山有些挫败,心想这丫头究竟怎么了?

肩并肩坐在马车车顶,两人沉默。

舞阳扭过头,瞧见苏哥哥脸色写满落寞,于心不忍开口说道:“舞阳没有和苏哥哥生气。”

苏寒山柔声问道:“所以是……”

舞阳抱着当初罗浮山钦天监老祭酒赠予的匣子,唉声叹气道:“昨天夜里,舞阳做了个奇怪的梦。”

苏寒山有些疑惑:“梦?”

舞阳点头:“断断续续的,有很多很多,都是不好的梦。”

苏寒山安慰说道:“傻丫头,梦境与现实通常都是截然相反。那些不好的事情,其实都是好的征兆。”

舞阳摇头:“不一样的。”

苏寒山问道:“你梦到了什么?”

舞阳似是回忆:“有一座很大很大的城,城外有很多很多的兵马,有很多很多的尸体,还有很多很多的血。”

瞧见舞阳眼睛泛着泪花,苏寒山微微动容。温柔地伸出手臂,将她揽入怀中:“那些都不是真的。”

舞阳倔强地道:“都是真的。”

苏寒山揉了揉黄裳儿脑袋:“就算是真的,也有苏哥哥在呢,舞阳不怕。”

秦舞阳枕在苏寒山怀里,眼角泪珠滑落。

她静静凝望着苏寒山的脸,心道:“我梦到了你,我梦到你握着剑,浑身是血地站在城楼上。”

“我梦到了自己。”

“梦到我躺在一个棺材里,很冷很冷……”

第十六章 我的地盘,我做主

火红滚烫的油锅里飘着许多肉片与青菜。

素来口味偏重的景佑皇帝已是吃的大汗淋漓,还时而引起些许咳嗽,让满首银发的魏貂寺好生担心。

然而年少时曾游历江湖的苏唐帝王偏偏是个潇洒不拘的性子,抬手将上前拭汗的老奴推拒一旁,又自顾大快朵颐起来。

魏貂寺只得候在身侧无奈叹息。

身形发福的楼主孟神通看在眼里,端起煮好的清水递了过去。

眼睛直勾勾盯着火锅的景佑皇帝连忙饮了口,发觉淡得出奇,蹙眉道:“水?”

早已将贡茶酒酿暗中替换的孟神通笑道:“多饮些水有益。”

景佑皇帝极不情愿搁下了玉筷,神情仿若娇惯的孩子。他瞪着龙王孟神通,眼神里传达的意思很明显。

不喝酒,则不吃饭。

孟神通与魏貂寺不同。

对景佑皇帝来说,他是臣下,亦是王兄。

虽说很多时候与文武百官一般顺着帝王意,不违圣命。然而关乎社稷江山生死大事原则问题,他寸步不让。

比如现在。

孟神通清楚陛下当前的身体状况。

他同样清楚食辛辣饮烈酒并非嘴馋,而是留恋。这位执掌天下万民生杀大权的皇帝知晓自己时日无多,弥留之际不免有些眷恋人间百味而已。

想到此处,孟神通叹息。

景佑皇帝气道:“断了朕的酒,哥哥叹什么气?”

孟神通说道:“陛下实在不该常来第一楼。”

轻拭嘴角,景佑皇帝说道:“天下之大,莫非王土,朕岂有去不得的地方?何况说起第一楼,当年出资建造时朕也算半个东家,如今白吃哥哥几餐就忙着谢客?”

孟神通说道:“臣是担心。”

魏貂寺双手捧着绢帕,悄无声息退了出去。

并转身掩上阁门。

景佑皇帝笑道:“反正朕不担心!就算真有那么一天朕白云之巅逐仙而去,也丁点儿不担心。”

孟神通说道:“看来陛下心中已有江山托付的人选。”

景佑皇帝否定说道:“差得远!即便做了皇帝,终归都还是初出茅庐的孺子。若想坐得久稳,恐得再学个三年五载的帝王术。”

孟神通点头不语。

火锅升腾热气,景佑皇帝看着对面大腹便便若有所思的龙王兄,不由浅笑。

他拍拍手,掀起袍襟起身。

伸伸懒腰,揉了揉微撑的肚腹,语气带着些许疲倦,景佑皇帝挥了挥手算是作别:“走喽……”

房门开启。

恭候多时的魏貂寺搀扶着那位开创盛世苏唐的帝王下楼而去……

夜深人静。

皎洁如玉的月亮挂在窗前。

风从眼帘拂过,摇曳着不知谁家的灯火。

孟神通站在窗后,尝试伸手去感触那轮玉盘,感慨良多。作为景佑皇帝的兄长与知己,他何尝听不懂陛下未尽言中意。

是啊!

只要他孟神通坐镇此楼一日,苏唐万里河山便能太平一时。

可那毕竟只是一时。

一时之后呢?

古语说天道有常,不为尧存亦不为桀亡。想自己花甲岁月,余生有数,还能再看几许盛世天都的繁华光景?

此中答案,怕是只能举头问明月了。

孟神通叹息:“天下,终究是年轻人的天下。”

……

苏寒山收到传信,来自天都城里的讯息。

确切点说,应是景佑皇帝御笔钦写的家书。

家书里没有嘘寒问暖,脾性多少沾染些江湖味道的景佑皇帝显然并不是千里修书只为吃喝拉撒的那种君王。

信笺里交代了一样事,早已在江湖传得沸沸扬扬令无数人心驰神往趋之若鹜的事。

还剑湖现世。

马车里,苏寒山将信笺递于大理寺卿说道:“父皇的意思,待咸阳古道查案终了后,代表朝廷出面八千尺剑壁。”

满朝文武,算是景佑皇帝身旁为数不多心腹大臣的大理寺卿陈天官点头:“还剑湖现世本是江湖事,无需朝廷插手过问,可偏偏惊了西蜀齐王与北燕世子那般人物。我苏唐作为东道主,自不能袖手旁观。”

“为表重视,由殿下出面会碰西蜀北燕两国来客,最为合适。”

苏寒山颇显担忧:“我经验尚浅,恐折了苏唐颜面。”

陈天官安慰说道:“咱们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殿下无需多虑。”

苏寒山说道:“愿闻其详。”

陈天官拭汗说道:“若西蜀齐王和北燕世子以国使身份入我唐境,咱们自当奉为上宾好生招待。倘若他们仅以普通江湖客的身份万里来观还剑湖,并枉顾礼数借武乱境,咱唐人也有法子教两位异国贵客知晓,天下非只一座江湖。”

苏寒山细细品嚼着陈天官话里深意,没有说话。

身侧黄裳儿却郑重其事的点了点头:“苏哥哥安心便是。虽然这个胖子平时行为举止挺招人厌,不过这几句话说的倒是在理。”

被小姑奶奶指名数落的陈天官面色不适干咳了数声。

苏寒山忍俊不禁,转过头看着舞阳眼睛问道:“你又知道?”

秦舞阳说道:“大致意思就是,我的地盘我做主。就算那什么狮子王是条过江龙,也翻腾不出浪花儿来。”

几日里瞧着舞阳心扉敞开许多,又恢复从前小魔女般的模样,苏寒山终也稍稍心安。

他抚着舞阳脑袋笑道:“是北燕世子和西蜀齐王,哪里是什么狮子王。”

“对哦……”

大眼睛弯成一对儿月牙,意识到口误的舞阳蛮不好意思地笑着。

然而没过数息,那抹迷人笑容恍惚僵住。

秦舞阳忙撩起车帘,探出脑袋朝林旁泉水望去,继而惊讶道:“苏哥哥,烤鱼唉……”

车队止行。

苏寒山等人陆续下了马车。

舞阳腹中馋虫早已被烤鱼香味儿勾掉了魂,下了马车后径直朝泉水旁那道烤鱼背影冲去,竟完全忽略林泉之畔紧张对峙的其余众人。

苏寒山想要出声呼唤,已然不及。

他暗自叹息,只得在陈天官与顾长亭等人拥护里打量着眼前形势。

江湖经验丰富的任平生最先瞧出端倪。

他四顾望了望,靠近苏寒山身旁压低声音说道:“殿下,此处已是白云泉大林寺山脚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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