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欲明 - xp1024.com
《天欲明》


三十二:明十二

他们这些话头,外间的人全然不知。本来嘛,这些尔虞我诈的朝堂之事,就不是那些江湖人喜欢的。这般你来我去的,他们觉得麻烦,不如快意恩仇来的愉快。

折知琅听闻断水剑的名字也久,却是今日才知道,赵瑗身边这位不常说话,身材高大的侍卫明十二,就是那位威名赫赫的断水剑,只问道:“明大哥也太能隐瞒了,骗了我好久!”

明十二因为折知琅心性好,又是肯吃苦的性子,早把他当自己后辈的关爱,一看他已然快要和自己一样高了,却还有几分小孩子脾气,心下虽欢喜这少年人游历江湖,初心不改,却还是笑道:“你自己不问,却怪我不说?”

苏瑞看他们有趣,便笑道:“知琅啊知琅,你明大哥若是到处宣扬他便是断水剑,能为自己带来多少祸患不说,就是殿下,也未必信得过个杀手在自己身边呢。”

折知琅皱眉道:“最厉害的杀手,必然就是知道所有的杀手的手段的人,有他来保护人,也自然是最出色的,这不是恰好的道理么?殿下有什么不放心的?”

明十二只笑着拍拍他的肩,并不解释。苏瑞倒是好性子,道:“知琅觉得的恰好的道理,殿下可未必觉得啊。知琅你出身武功世家,又常在江湖打混的,自然对这些门道知道的清清楚楚,但是殿下——可是天潢贵胄,不一样的。”

明十二闻言倒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道:“殿下……”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似乎不太喜欢在背后议论主人似的,“殿下倒是对书本下了不少功夫,我们常说,殿下比起状元也不差些什么。只是,他毕竟是皇子,读书便是老老实实读书,对于世间的事情,知道的还是少了些,至于对这些江湖门道嘛,说是一窍不通也不为过了。”

苏瑞点点头:“也是常理,应该的嘛。”她也想象不出,一个精通江湖事宜的皇子会是什么样的?若是他当了皇帝,这天下还不变成了江湖那样打打杀杀你来我往的一锅粥?

折知琅倒笑了:“瑞姊这可莫说……多了解些总没什么不好,只有什么都知道,才好什么都处理不是?就像最厉害的杀手,是最厉害的侍卫这样,一个道理的嘛。”

苏瑞一时被他说服,竟说不出话来,反应过来才笑道:“哎呀知琅果然是不一样了,说得好,说得好。只是这样的执政者……又要到哪里去找呢?”她后半段话近乎呓语,声音压得很低,但毕竟在这里的,都是江湖上的一流高手,剩下的两个人都听到了,这已然有些大逆不道的意味,明十二赶忙转移了话题:“说起来,我刚刚碰到知琅,觉得他身上凭空多出不少内力,却不像苏女侠这样,有境界的提升……这其中必然有隐情吧?”

折知琅一时没想起来这回事,却是苏瑞立马反应了过来,是在穆家那起案子里,白俊龙老爷子自尽之前,将一身内力全都传给了折知琅。他那样成名已久的名宿,内力自然不差,她却没想到折知琅一直没有将这内力化为自己使用。

折知琅便把白俊龙老爷子的事情简单地说了说,才道:“那日我打坐调息,也不过简单地化去了一半功力,还有一半的内力,我实在是不知如何才能提升得起来,故而才任由它堆积着。”

明十二道:“这事情我也不怎么听说,怕是要回去问问。”至于问什么人,怎么问,他一概没说,只又提起另一件事情来,“秦桧招揽江湖人士,已然不是个秘密,甚至,我都已经怀疑,他们已经建立了一个秘密的组织……但是这些人沟通行事都极为隐蔽,像白俊龙这样的名宿,若不是他自己惭愧自尽,又有谁能知道,他也被秦桧控制了呢?”

“秦桧,秦桧,果然是国家的大患。”折知琅只皱了眉,带些咒骂的意思,他是少年人,情绪外露本就极为正常,苏瑞和明十二也不过一笑,不怎么说他。苏瑞倒是想起了很长很长时间之前,她探听过的一个极为隐秘的组织,叫做“昙华”的,组织中人,都自有一套联系方式,据说也是有不少江湖人投身其中,便开口问了出来:“会不会是……昙华?那也是个少有人知的秘密组织。”

折知琅并不知道昙华的名字,一脸无措,明十二开口却斩钉截铁地道:“不是,昙华绝对不会成为秦桧的走狗!”

苏瑞惊奇道:“我对昙华的了解,仅限于名字,对其余的一无所知,明大哥倒好像,对昙华颇为熟悉?”明十二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苦笑地点了点头:“既然如此,告诉你们也无妨,昙华这个隐秘的组织,背景神秘,首脑不知,但也算是遍布天下。实不相瞒,我当初愿意金盆洗手,便和昙华,有些关系。昙华虽然行事隐蔽,却绝对是顶天立地的人物,绝对不会投到秦桧的门下的!”

苏瑞笑道:“有明大哥作保,我们自然相信……只是。”她犹疑了一会儿,才说出口来,“秦桧已然掌握了朝政大权,又要插手往江湖中来,他到底……要做什么呢?”

这话一问出来,已然有些诛心的意思了。在场的三人想到这背后的种种意义和与之关联的种种猜测,各个都不寒而栗。

明十二想了想,才问道:“而且……关键的是,又有谁,能与之抗衡呢?”

他问出的话让人心惊。他们三个人一起把目光投向室内,胡铨还在和赵瑗讨论些事情,可那两道影子拉在窗户上,又显得尤其孤立而单薄——当天下的所有人都被逼迫,被监视,被无动于衷的时候,又是什么样的人,才能挽救这天下的局势呢?赵瑗,他真的行么?

折知琅到底是个少年人,最终还是笑道:“明大哥和瑞姊何必忧虑这么多,点滴水可聚江河,便从我们开始吧,朝堂上有胡大人,有正直的臣子,江湖上有我们,有良心的侠客,光明,怎么会压倒不了黑暗?!”

他虽是清越的少年声音,说起这番话来,却是掷地有声,明十二一拍他肩,道了声:“好!”算是对他这番话的答复与承诺,苏瑞也笑起来:“知琅果然长大了,你说的对,说得好。”她也这样想着——光明,最终会压倒黑暗的。

三十三:少年行

上阳楼,借了唐代的上阳宫的名字,李治修了这座宫殿群,其后,武则天,李隆基都曾在此开创过一代盛世。随着安史之乱而起,这宫殿也陷入废弃。在衢州的这座上阳楼,不消说,是个莫名其妙的作品,若把今上比了李隆基,那是大不敬,可说是把今日之繁荣比作昔日的洛阳,也说得过去。故而这座楼就打着前唐的名号,葡萄酒,胡姬,一应不缺,让人吟诵着“直把杭州作汴州”的同时,也是唯一能在这衢州城里和百宝阁唱个对台的地方。

着了身墨绿锦袍的赵瑗带着明十二走上这上阳楼时,楼里正热闹纷纷,大都都是些熟面孔——都是懂些棋道的人物。不错了,赵瑗今日来,却不是为了看那自安史之乱之后中原便越来越少几近绝迹的胡姬,而是为了一盘棋。

这下棋的,自然是谢衡。对手嘛,则是这阳楼的老板听了上回沈河落败的事情,专程自京城中请的高手,神秘的很,连姓名的牌都不挂。

赵瑗上楼来时,棋已经开局了,谢衡依旧是执白,开局下得很缓,不像之前那么咄咄逼人的气势。明十二四处打量,正见到折知琅探着头望着那对局的地方。上阳楼设了低垂的帘幕,让人不太看得清里头人的样子,想是那京中的高手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早吩咐过了,怕落败了让人嘲笑,才做下这种种安排来,倒难为折知琅为了在下棋中间的功夫和谢衡打个照面,半个身子都要伸出栏杆外去。

明十二看了有趣,便喊了声:“知琅!”

帘幕后的谢衡一合扇抬手掀了帘幕向外看去,正看到折知琅对他一笑,便有些支撑不住似的掉了下去,他本能便要起身去救,却见折知琅不知借了何处的力,一个翻身落回栏杆里,依旧是对他嘿嘿一笑。

谢衡一皱眉,对他摇了摇头,才放下帘幕,嘴角到底还是露出点笑意来,将扇子展开摇了摇,才平静下来继续看那棋局。

折知琅见谢衡见着自己了,心下也莫名欢呼雀跃,便翻身落到明十二面前,低身给赵瑗道了礼:“公子,明大哥!”赵瑗白龙鱼服,是借了要回秀王府的名义才溜出来的,不便暴露身份,皇子结交外臣,本就是让皇帝不悦的事情,故而他们约定,在外头便不叫殿下,全以“公子”二字相称。

明十二拍拍他肩:“那就是谢衡?你们认得?”折知琅点点头:“认得,”转而又补了一句,“阿衡是值得信任的人,是我的朋友。”

赵瑗便笑起来:“那岂不是要借知琅的光见见这位谢棋士?”

折知琅忙道:“不敢,不敢。公子和明大哥和我一道上去吧,我们都在呢,胡大人,瑞姊。”赵瑗倒也乐得有现成的地方,便跟着他走了。明十二便悄悄问了折知琅:“你们怎么都在这儿?”

折知琅想了想,解释道:“我们和谢衡在路上有些渊源,听闻他今日在这儿下棋,就来看看他的棋。”他不像苏瑞那般善于概括说话,只得模模糊糊地说有些渊源,明十二知道他这性子,也就没细问,只想着一会儿见到苏瑞再说。

二楼各个都是极为典雅的阁子,其中最远的一间是谢衡他们用来对弈的,折知琅带他们到了他刚刚探头出来的地方,推门一看,胡铨,苏瑞都在其中,正坐在了那小胡床上抱了隐囊喝着葡萄酒呢,却又有一个女子,做了女冠打扮,灰紫色道袍外罩了件白色的大袖衫,一头灰发用支青玉簪簪在头上,垂挂于肩,手上执了一支拂尘,正坐在角落中,一副如画眉眼,真正是宛若谪仙的人物。赵瑗不认得她,却见她和胡铨苏瑞一起起身行礼:“见过殿下。”

“这位是……”明十二看她脚步虚浮,并不懂得武功,可看她举止,又不像寻常人物,就悄悄问了折知琅道。

虞素一欠身:“在下虞素,师从昆仑清微君。”明十二便一惊,他自以为声音不大,寻常人,比如胡铨,肯定是听不见的。可这个神秘的女冠虞素……似乎是看出他心中疑虑,虞素一笑,正转了过来,面对他道:“断水剑不必疑惑,我是个瞎子,听觉本就要比旁人好些的。”

明十二本是一惊,看到苏瑞胡铨都没有什么异状,便猜是他们告诉了虞素,虽是有些惊异于胡铨和苏瑞对虞素的信任,倒也并不觉得特别奇怪。

赵瑗觉得这女冠很有些故事,可他并不信鬼神,也就不太想与她来往,不过虚点点头,笑了一笑,坐下来罢了。胡铨便坐到他身边来,明十二也给他斟了杯葡萄酒:“公子,尝一尝吧,这虽不比安西的,倒也够一饱口福。”

赵瑗笑了笑,也不推拒。胡铨便开口道:“公子今日怎么来了?”赵瑗道:“哦,我听闻谢衡谢公子在这里下棋,就想来看看他的风采,却没想到,你们都在这里。”

“哦,谢衡是这位虞真人的学生,我们与她一道来这衢州,很经历了些磨难,是个值得信任之人。我们与她分别之后,听闻她的消息,才又赶了过来,想再见上一见,他们便要去海上紫陌宫了。”胡铨解释了些,也安了安赵瑗的心。

听闻是谢衡的老师,赵瑗才又打量了虞素一眼,还是觉得她虽双眸幽深,却眉目温婉,一副无悲无喜的面容,自带仙气——也到底看不出其他。明十二也顺势坐下,挡在了赵瑗右后方,算是个保护位置。

帘幕之中,谢衡依旧缓缓摇着扇子,面色不变,对面的高手也不怎么说话,只捏着棋子,好生端详——此刻黑龙被白云紧紧缠绕,杀棋之时,一步错步步错,不得不让他十分小心才是。雅阁之中也一片寂静,几乎所有人都盯着那大盘上的棋盘变化,黑白激战,大家都十分关注。几手下来,又是几近掷地有声的一手,点死了大龙的气,对面那高手不由得发出一声长叹:“唉——”

这一声倒惊醒了折知琅和明十二,他们俩对视一眼,都觉得这声音分外熟悉。倒是赵瑗先开了口:“这声音,听着像是京中的棋待诏韩亮啊?”

明十二也探出头去看,回身向赵瑗点了点头:“公子,就是此人。”苏瑞笑道:“怪不得要这么个阵仗,这棋待诏输得这么惨……若要被人知道,回京之后,肯定饭碗不保。”她这一席话说的众人都笑了。

此刻老板看着棋局上的战争快结束了,就是那高手拼命搅局,也未必能出什么变化,故而便找人在一楼的台子中摆起阵仗来,又叫人喊起来,说是要胡姬上台献舞,倒把那些因为棋局没了兴趣的看客,给留下了。

三十四:踏落花

胡铨开口笑道:“落花踏尽游何处,笑入胡姬酒肆中。正是少年做派啊。”他笑了笑,似乎是有些羡慕的样子,不过他到底老成持重,这般表情也不过是一闪而逝。赵瑗却被他说的又有几分向往,就探头看那胡姬。

那胡姬果然身形高大,一头卷发,高鼻深目,浓眉长睫,一双美眸顾盼生姿,双手戴着金手钏,穿着灵巧的高腰襦裙,长长的红色披帛垂挂在手腕上,双脚却被白帛裹了,她走到莲台上,摆了个起势,丝竹之乐就一起响了起来,像是江南的《采莲曲》。

折知琅叹息道:“虽然有胡姬,可这乐曲却不是正宗的胡乐,到底差了些呀。”明十二笑道:“知琅啊知琅,你可真是年少的很,人家见了这胡姬,便已然失魂落魄,你却在这儿挑剔乐器?”

折知琅不好意思地一笑,他毕竟出身折家,与西域很有些联络,自然对这些更上心一些,而且他平日所见,云莲不算,苏瑞和虞素都是极为美丽的女子,也见过不少胡姬,哪里还会好奇她倒是胡铨皱眉,开口道:“这胡姬的双足……是怎么回事?”

苏瑞定睛一看,也叹息一声:“这是裹了足的?还是后天裹得?”

赵瑗倒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哦?这胡姬能做此舞,倒有些像昔日李后主的窅娘了?这凌波雀跃,果然是莲花仙一般啊。”

他这样一说,苏瑞和胡铨都不便再说些什么话来,又知道赵瑗出身贵胄,见惯了身边的女子裹足,一时半会儿,也说不得什么。

一会儿那胡姬献完了舞,便端着酒杯上来献酒,那酒怕也是贵了些的,只是美人所献,大多的人都笑着一饮而尽。到了二楼,那酒更不一般,每个雅阁的酒都用了不一样的琉璃瓶装着,在灯光之下流光溢彩,煞是好看。不用那胡姬开口,只消她一个低头,一个笑意,就乖乖地掏钱了。

待到那胡姬把酒献到这雅阁里的时候,胡铨便笑着:“最难消受美人恩,咱们还是掏钱吧。”说着便掏出些碎金银来,要给那胡姬。那胡姬接过金银,便低了头,却不肯出去。

虞素一贯无悲无喜的面容却在这时候变了变,她打破自己的沉默,起身开了那酒瓶,仔细闻了闻才道:“这酒,有问题。”又问那胡姬:“是不是他们告诉你,要看着我们喝下去,才能走?”

那胡姬脸色一变,再也维持不住笑意,直连连叩首,开口用含混的汉话说:“他们,他们要中间这位锦袍公子喝了,才行。否则,否则就要杀了我!”

胡铨忙起身道:“殿下是千金之躯,怎么能为了一个胡姬陷自己于危难之中?”明十二也道:“殿下,您不能冒这样的风险啊。”

赵瑗却皱着眉:“这酒里是不是毒都两说,难道就为了这一点事情,你们就看着这胡姬去死?她……到底也是一条人命啊。”但到底把酒杯放下了,可见有些犹豫。

苏瑞见情况正好,道:“他们这般指名道姓,就是冲着殿下来的,殿下何苦上当呢?”

赵瑗摇了摇头:“不会吧……我们这般白龙鱼服,没什么人知道啊。而且这里,又没有认得我的京城人士在此。”他又看了看那胡姬,不由分说,饮了一口那美酒。

看他这模样,众人都忧心忡忡,对于虞素的药理,他们都是信得过的。

可赵瑗分明没事,便笑道,“你们看,这不是没事么。”

那胡姬眼含泪光对他重重地叩了三个头,谢他救命之恩。

一边折知琅却听了虞素的吩咐上前,一只手护住了赵瑗的心脉,赵瑗一开始觉得虞素小题大做,但他立马笑不出来了,他觉得:浑身开始发冷,几乎都要被冻住了,七窍都开始流血。吓得众人纷纷上前。

那胡姬见状要走,虞素冰冰冷地喊了句胡话,她脸色一变,立刻跪倒在地不敢动作。虞素让折知琅护住赵瑗心脉,自己却拿出银针来飞快地在赵瑗身上扎了几处,开口吩咐明十二道:“你用缓和的功力,在殿下身内走一遍,看看能不能把这毒逼出来。”又对赵瑗说,“殿下,这毒颇为霸道,金针过穴,必然有些疼痛,还请你忍一忍吧。”

说着明十二便开始输入功力,功力流过针扎之处的经脉,都流出些黑色的毒血,看着十分可怖,虽有些疼痛,赵瑗还是咬住了牙,不开口。

就在明十二的功力游走到心脉附近时,他脸色大变,因为他的功力与折知琅的功力竟无端冲撞起来——折知琅身体内白俊龙遗留的功力作祟,竟让他控制不住自己的内力,被明十二的内力一打,就飞了出去,正撞在下完棋推门而入的谢衡脚下。

苏瑞见机不妙,赶忙上去接了折知琅的位置,好让金针过穴继续。

谢衡却按住了折知琅的肩,对他低声道:“知琅,打坐调息!”

折知琅本就听他的话,慌忙盘腿调息起来,谢衡一手按住他手腕,温煦的内力徐徐而入,将他体内的复杂内力一一安抚下来,又低声温言念道:“抱元守一,气归于海。”他本是清冷的少年声色,用这般语气说来犹如蛊惑,折知琅大脑一片空白,只能听得到他声音,听不到赵瑗那边的忙乱了,便乖乖照做。

他这般调息静坐,那边金针过穴已然完成,虞素又按住了赵瑗脉搏,却是摇了摇头:“不成,刚刚出了纰漏,这毒已然进入心脉,虽然一时无恙,却时刻可能发作。我可以配药压制它,若要根除,只怕还需能人。”

明十二忧心道:“这可怎么办,我们本来要和胡大人一起回临安的。”

苏瑞道:“要不,你们跟着虞真人他们,一起去云台山紫陌宫?紫陌宫是神医所居,肯定有办法的。”

虞素点头:“我想也是,只是……胡先生却去不得,殿下已经被盯上了,你若是要和我们一道,目标太大,太过危险。”

胡铨心知他是破了朝廷的禁令私自出来的,若是被抓到赵瑗结交外臣,那是皇帝最忌讳的,他们俩都是个死,虞素这话也不无道理,就道:“那……我还是回吉阳军去?到那里也算是名正言顺。”

苏瑞忙道:“不可,这,若是回去了,我们这一路辛苦,都白受了!”

胡铨笑道:“我见到了殿下,这辛苦,便不白费。”

虞素沉吟一番道:“也不必回那么远,胡大人不妨回信州去,一则,那里是朱雀门的基地,秦桧的监视总比旁处小些,二则,李鸣大人在那里,胡大人也是有人回护,三则,在那里总比吉阳军方便,也好胡大人四下活动。”

胡铨点头称是:“还是虞真人想的周到,信州也是个不错的地方。”苏瑞便道:“那……谁护送大人回去呢?我可以联络朱雀门,但这些事情,还是要个知道内情的人才放心啊。”

虞素道:“明十二,你去。”

苏瑞有些不解,这明十二是赵瑗的护卫,怎么让他去护送胡铨呢?胡铨却好像明白了:“是了,明护卫,你这目标,也太大了,还是跟我走的好。”

苏瑞细琢磨了一下,也觉得,虞素这番安排,的确是最为合适的。第一,是赵瑗的身份隐秘,不能暴露,带个侍卫,到底太过明显。第二,却是胡铨和明十二身份都特殊,皇子白龙鱼服也就罢了,结交外臣,可就是死罪,第三,紫陌宫远在海上,胡铨年纪大了,毕竟不好让他奔波的。便想着,不愧是虞素了。

三十五:救美人

他们这一番白话之间,折知琅已经打坐完毕,先前白俊龙的功力在谢衡的引导之下被一缕缕融进自身,让他平白长了不少功力,高兴地一下子翻楼而下,一下翻身而上——像只兴奋的大鸟一样。谢衡收了功力,坐到虞素身侧替她倒了杯水,只笑着看折知琅这般动作。

苏瑞看他这幅样子,便笑着对虞素道:“阿素可知,朱雀门内的别号,是以鸟类为名,知琅这幅样子,倒是让我想起他的别号来?”

谢衡也感了兴趣,脸上虽神色不变,却侧过身来问:“知琅的别号是什么?”

“鹞子。”苏瑞道。鹞子是种比鹰小些的猛禽,极亲人,就像在唐代的时候,人们常用它来帮忙打猎。谢衡看着折知琅这上下翻飞的兴奋模样,清冷的面容不免一动:“倒还合适。”

折知琅兴奋完了,坐回到谢衡身边来,看着一群人都看着他笑,不免觉得奇怪:“你们在笑什么?”

“在笑你的别号呢,鹞子,倒也合适。”胡铨道。

折知琅顿时有些不服气起来:“那瑞姊怎么没告诉你们她自己的别号?她自己的别号才是最有趣的!”众人都看向苏瑞,她的脸已经黑了,一抱双臂,扭脸向一边,并不说话。折知琅却不管这些:“是鹦鹉!”

“鹦鹉?”众人都是没怎么接触过这生物的,只在史书里见过那只被南方小国献给天可汗的鹦鹉,胡铨却在吉阳军见过,端详了苏瑞半响才道:“这……一点儿也不像啊,鹦鹉那东西色彩斑斓的……小瑞却喜欢素净。”

苏瑞叹了口气,又好气又好笑似的给他们解释:“当时是我们抓阄取的,我抓的是一,便取了谐音的鹦鹉。哎,抓了六的姊妹还叫鹭鸶呢,这事儿,找谁说理去。”

她这一说,众人又都笑起来。那伏在地上的胡姬却在这时候抬头,怯生生地用句胡话问了句什么。谢衡皱着眉,也用胡话接了句什么,只见那胡姬连连摇头,慌忙否认的样子,泪水已经流满了桃花一样的面容。

苏瑞是听不懂胡话的,但她听得出,这和当时虞素询问那胡人马倌时用的昆坚部族的语言并不一样。便把求助的目光投向虞素:“你们在说什么呢?”

虞素倒没来得及给她解释,反倒又用胡话问了句什么,那女子听到似乎更加伤心,一边哭着一边倾诉些什么。虞素和谢衡听了都只是点头,等她说完,虞素才又用胡话说了句什么,那胡姬惊喜地抬头,谢衡又说了句什么,她又要叩拜,却被虞素拦住了。

这时候虞素才给他们解释他们这一来二去在说些什么:“我问了这女子的身世,她也是个可怜人,母亲是个回鹘人,和西夏打仗时被掳去的,被献了过来,强行裹了足,叫她学这舞蹈招揽客人,否则就用鞭子抽她。”

赵瑗恢复了点元气,问:“那她为什么要来给我送毒酒?”

虞素道:“这里的老板见了殿下,便出去找人了,回来就让她送了这酒上来,并不许她说什么。还说,要是殿下没有喝,就要她死。”

“那……现在可怎么办?”赵瑗皱眉问道,他确实喝了这酒,但是也没什么大事。那胡姬本来要走,虞素却叫住了她,事情到了这种地步,在赵瑗看来,也是个僵局了。

谢衡歪了头,似乎很难理解他的迟疑似的:“没什么怎么办的,我们叫了老板来,把这胡姬买下,我再派人把她送回安西都护府就是了。”

赵瑗道:“可……这哪有那么容易?”他满脸疑惑,胡铨也有些担心:“要买这么个摇钱树,只怕要不少银两吧?”

虞素笑了笑,却并未答话,只对苏瑞说:“小瑞,你的轻功好,替我跑一趟,叫他们掌柜的来。”

苏瑞点头,只消一个眨眼的功夫,便带着那掌柜回到了雅阁里,那掌柜似乎是第一次见到这神乎其技的轻功,有些害怕:“这……几位这是怎么啦?”

谢衡一副与虞素相似的无悲无喜面容,开口轻飘飘地道:“没什么,我们看上这胡姬了,想把她买下来,你开个价吧。”

那老板闻言慌忙陪笑道:“哎呀,几位客官,这胡姬可是不卖的呀,她是我们这儿的台柱子。哪能随意拱手让人的呢?您若是少婢女伺候,我这儿也有好看的,再卖您一两个,都好说。”

“我们就要这女子了。”虞素开口也是风轻云淡的做派,“这胡姬既然是被献过来的,想来是没有入乐籍的吧,既然没有乐籍,就是良人子,来去自由,何况《宋刑统律例》严禁贩卖人口,轻则脊杖二十,配役一年,重则流放三千里。你是把她交给我们,我们给你点银两呢?还是让我们把你告到本地州牧那里,狠狠地罚上一笔呢?”

那老板看了这情况,已然是六神无主,但是他背后的人见到了“大鱼”,早就忙于奔波上下,禀报这消息,他也无人可商量。胡铨闻言一笑,虞素果然是个有办法的,也开口敲边鼓:“你看,这谢衡公子从安西来,他已经同我们说了,认得这胡姬的家人,若是你不放人,我们就让她的家人去告了官,你可怎么办?”

谢衡说话之间,已经从袋中掏出了一张一千两的牡丹银票,那是他刚刚赢来的彩头。

那老板深知今日这胡姬不放不行,只道是衢州城大,这一起子人也跑不掉,大不了派些人跟着他们,把那胡姬绑回来就是了,何况那一千两的银子,确实让人心动,他人财都不亏:“那……我就忍痛割爱了,不过,可说好了,咱们……人货两清,报官的事情……”

“我将她送还家人,还要报什么官?”谢衡冷声道。

老板连连道礼:“是是,谢谢公子,谢谢公子。”说着便退了出去,想着马上要找人打点。

谢衡见那老板一走,就对折知琅说:“知琅,你带着那胡姬,和我走。我马上就派人送她回去,此事,不可迟疑。”折知琅知道轻重缓急,也听谢衡的,就背了那胡姬,跟着他出去了。

苏瑞便和虞素咬耳朵:“这事情,本来不就可以这样解决么?为什么非要殿下喝毒酒……好大一圈的功夫啊。”

虞素轻轻一笑,无奈道:“本来就是如此啊。”她这话一出,苏瑞便想了起来,刚刚是赵瑗先出的手,在座的,要么是赵瑗的下属,没权力拦他,虞素一个化外中人,又不会武功,更加不好拦他,只得也默默叹气。

虞素轻声,犹如呓语一般地道:“人心到底不是球,不能总是任由人搓揉的……”

苏瑞不愿意多谈论赵瑗的过错,倒是巧妙地转移了话题:“哎,这么说来,我们和殿下,马上就要去紫陌宫了?”

“不急。”虞素挥了挥那拂尘道,“小瑞可记得先前那案子里的假道士韩轩宁?”

这人给他们添了不少麻烦,苏瑞自然是刻骨难忘的。

胡铨也点了点头:“这人已被押在大牢里,等在秋后问斩了。”

“他的真实身份,是紫陌宫的一个叛师弟子,叫玄灵的。他杀了自己的老师,盗宝出逃,这宝物嘛,就在这衢州城的烂柯山中,我看,我们不妨走一趟,把这宝物找回来。也好在面对那位脾气古怪的神医关化的时候,有些资本。”虞素解释道。

紫陌宫虽然是济世救人的神医居处,这一任的紫陌宫主人关化君卿,却不像之前的几位君卿那样温和,早早地在江湖上传出了古怪的名头,想想要找这位神医看病,就连见惯风浪的苏瑞,都有些头疼。

“嗯,虞真人说得有理,那我们就闯上一闯!”折知琅这时候和谢衡一道从外进来,听到虞素说要冒险,一腔少年热血,都燃了起来,开口就应允了。

“那我也去长长见识。”赵瑗被他一带,也兴奋起来。他是皇子,大家自然不敢忤逆,又盼着他能长些见识,快快成熟起来,都低头道是。

于是事情,便这样定了。

三十六:深夜谈

这夜本应该是一个无星无月无风,适合休息的夜晚,而赵瑗却躺在床上辗转反侧。

少年时代,他和很多赵宋后人一起被找到宫中被赵构遴选,要挑一个皇子候选人,最后只剩下他和另外一个胖孩子,本来赵构更中意的是那个胖孩子,却因为那胖孩子踢了一只路过的猫而把最后选择了他。

这因为一点无意之举被赵构选中为皇子的经历,使得他对于很多无意之举与细节都无比在意。

他按照自己的习惯在回忆今天的场景,那位神鬼莫测的虞真人,她的那些手腕似乎非常简单……而他,却没有想到。那位惊才绝艳的安西名士谢衡,一个正当年少,意气风发的少年人,做事情已然有了很多章法,还有折知琅,他本来所熟悉的,常常在殿前司见到的那个冰冷少年,原来还有这样一面。还有他不熟悉的,那个苏瑞,一个女子,一个绝不同于他所见过的那些贵妇的美人,却真正是个有江湖侠气的女侠。还有胡铨胡大人……他纠结起来,这些人很看得出经历过许多,故而相互之间颇有默契,而他,却怎么也插不进去。

他并非是要寻求群体的可怜人,他本是尊贵的皇子,他应当高过他们……可赵瑗发现,在抛却了皇子这个身份之后,他本人,是毫无能力和他们坐在一起的。身份,身份,身份……这身份给了他光荣,也让他……不知所措起来。

他干脆起身,守夜的明十二看他起身,忙问:“殿下怎么起来了?”

“十二?你怎么还在这里,不是要送胡铨大人回信州么?”他问道。

明十二笑了笑:“一则,胡大人已有些春秋,晚上动身不好,二则,我也该替殿下再最后守一晚夜的,之后,便尽不到护卫的责任了。”

赵瑗也笑了:“我叫你去送胡大人的,你服从我的命令,算什么不尽责……”他说着突然没了声音,因为这命令的确不是他下的,而是那位虞真人,只是……这安排实在太过合理恰当,他自己,也找不出理由反驳。他沉默片刻,道:“十二……你怎么看,那个虞素呢?”

明十二想了想,似乎也找不出什么词语来形容,只好说:“我觉着……这位虞真人,虽然颇为神秘,但举止之中倒有风度,还是个聪慧之人。”

赵瑗苦笑道:“你的评价,是顾虑着我,故而太低了些吧,依我看,这位虞真人,几近鬼神……她到底……怎样成了现在的样子的呢?”

明十二摇头:“说不得那位真人能掐会算,道家奥妙,本就是说不清的。”

赵瑗叹了口气,却还是笑了出来:“你何必虚宽我的心,虞真人与其说是道者,倒更像个儒者……”他话音未落,就听见另一道声音道:“殿下这句话,倒是一语道破。”

却是胡铨也从自己房间来到回廊里,他见了赵瑗,还是低头行了个礼,便道:“我在房中处理些事情,听到殿下在和明十二谈论,便出来也听了听,恕老朽直言,殿下似乎,有心事?”

赵瑗笑道:“到底是胡大人……罢了,十二,你去休息吧,我和胡大人白话几句。”看明十二不肯,他又加了一句:“去吧去吧,我们白话完了,便去睡了。这么会儿,不会出岔子的。”

明十二无奈,只得退下去休息。胡铨见状,却笑了一下,那笑容说不出什么意思:“殿下是个仁善之人,理应心宽,到底是什么事情,让您给绕住了?是有关,那虞素么?”

赵瑗犹豫了一会儿,才道:“倒也不是……”但他支支吾吾,也无法说出自己到底在纠结些什么。

胡铨却大起胆子来:“殿下,此时只有我们二人,也莫怪我托大,但把殿下当个子侄辈,说句交心的话,虞素虞真人这样的,那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人物,也是世间少有,殿下若把她和自己相比,一则,有失您皇子的身份,二则,也太没有必要了。这是自苦啊。”他说着一笑,“三则,殿下,这世间,到底是尺有所短寸有所长的。”

赵瑗却没有笑出来,他纠结了很久,就那样看着回廊外黑幕一样的天空,半响,才问:“胡大人……那么我,除了皇子这个身份之外……到底还有哪处所长呢?”

胡铨有些急了:“殿下的皇子身份还不够么?殿下,这天下之长多了去了,有谁能集齐一身?而殿下,是这天下的主人,能把所长之人汇集一处,而后让他们各得其用,这便是最大的所长了啊。”

赵瑗摇了摇头,脸色依旧凝重:“不是这样的,能让他们各得其用的前提,是对于他们足够了解……而我,除却皇子的身份外,倒像个文弱书生,哪里有这识人的本事?”他苦笑了一下,“这次出来,见了不过四五人,我却已经觉得,我像个井底之蛙一般,什么都不知道,也什么都不了解。”

胡铨倒一笑:“殿下又在自苦了,殿下见到这四五人,已然是天下之精粹,世间之英杰了。”他知道赵瑗纠结之处,干脆一叹气:“我知道,我这般平平解释,殿下也不会信的,那我就说句诛心的话……论起才干来,殿下现在,的确是平庸了些。”

他本是有名的铁面御史,直言上书的人物,遇到这种情况,性情中人的性子一起,也顾不得什么忌讳,就开口说了心里话:“可殿下,凡事并不绝对,便拿那殿下觉得神鬼莫测的虞真人说罢,她也不是一生下来,便是如今这番模样。如今殿下要去紫陌宫,正是个机会,了解了解世间的事情,也学一学。”他转而笑了出来,“说不定,殿下在途中,还能发现自己说不知道的自己的才能……那个时候,殿下就不会自苦了。”

赵瑗一笑,知道胡铨这算是肺腑之言了,也不在意他话里的冒犯之意,对于他这样位置的人而言,听到这样肺腑之言的真话,是很难得的。

何况他自己也是个性情中人,一时已然百感交集,只握住了胡铨的手:“这番话,从胡大人的口中说出来,不辱没大人的威名。”

胡铨笑道:“若是殿下觉得有什么不对之处,便当我是老朽呓语吧。天下的君王,也未必人人有天赋的,只是后期可学,肯学,否则,为什么历代君王托孤,都要留几个肱骨之臣呢?只是殿下还比他们优秀,殿下愿意学的,还早些。”

赵瑗一笑:“胡大人这打一棒给一糖的功夫,可是太高深了。”但他心底却是十分受用,只点了头:“那我就去看看,去学学……这天下,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三十七:礼天下

第二日清晨,众人一道吃过了早饭。明十二带着几个朱雀门的属下,护送着胡铨又要启程出发,此情此景,折知琅不禁感慨道:“好不容易又见面,这会儿,又离散了。”

苏瑞笑了,劝他道:“知琅,你也知道,先生此行,是为了天下苍生。何必如此。这不是我们所有人的宏愿么?”其余人都知道她出身朱雀门,朱雀门的门规便是“匡扶天下”,何况这一路走来,也知道苏瑞是个真正的“侠之大者,为国为民”的大侠客。赵瑗倒是对她多看了几眼,才忍不住开口问:“苏女侠……有匡扶天下的宏愿?”

他这话问的太明显,苏瑞一眼就能看出他心思:“公子爷,何必小看我呢?我虽是女子,却在江湖长大,不比那些贵族美人,我是很经过一番捶打的。”她自怀中掏出一张字条,却是个青色的朱雀印记,“殿下,知道这个印记吧?”

赵瑗到底是皇子,虽然不曾入朝办案,但也接触过一些案卷:“这是……青色的朱雀?好像在几年前一个转运使,还有一个地方富户的被杀现场出现过,大理寺的万俟大人一直在追查。你……你便是这……”

“殿下可能有所不知,朱雀门这个名字,在江南弱女子之间,倒还算有些名气。自建门以来,我们收留些孤寡弱女,替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姊妹们向残害她们的人报复,桩桩件件,都是帮扶女子的事情。青色的朱雀,便是我苏瑞的标记。便说殿下说那转运使吧,他为了霸占一家的女儿,寻了个由头,竟把那一家人拖出去喂了狗,只有一个妇人侥幸逃脱,苦苦等那女儿回来,好给她一条活路,可谁知道,那女孩子被掳去的第一晚,被那转运使亵玩过了后,不尽兴,竟然让身边的小厮轮流上场,把那女孩儿弄得半死不活,才又丢了出去——那女孩儿后来死了,那妇人也就疯了。我们姊妹知道了这事,我便出手,于暗夜之中,杀了那转运使。”苏瑞说起这事,脸色淡淡的,好像没有做什么大事一般,“这朱雀,就算是个联盟——你们男人奢谈大义,若见了我们当时一人有难,千里奔袭的样子,只怕也要惭愧。”

她这话虽说的轻松,却到底让在场之人都肃然起敬。谢衡感叹一句:“的确不易。”他出身安西,那里的女子生活的环境和地位与这里全然不同,可就是这里,也有苏瑞这样的侠义女子。

赵瑗虽然有些理解,却依旧皱着眉:“这……他有这等恶行,本应当报官啊?应当由大理寺,刑部,提刑司这些人来管,你们所作所为……不就是,滥用私刑么?”

“殿下想想,那转运使是秦桧的门生,而那大理寺万俟大人,也是秦桧的门生,我们不是没干过求助官府的事情,你是不知道,我们有多少好姊妹,死在堂威之上……”她叹了口气,“所以后来我们才看开了,天下这么多弱女子,这么多受苦之人,是救不过来的。不是因为我们无能为力,而是因为……世道浑浊。”苏瑞说罢,直视着赵瑗道,“故而我们才决定匡扶这天下。”

她目光灼灼,言语之间掷地有声,让赵瑗一时无言以对。他很快反应过来,秦桧在朝中一手遮天,大理寺里,关的都是些忠良,又有哪一个恶官受过惩罚——君父不公,而百姓只能自卫,这是朝廷的失职,而不是苏瑞她们的,越权。

想到这里,他不由得欠身道礼:“苏女侠说的是。”

苏瑞被他吓了一跳:“公子爷,这个礼,我可受不起。”

赵瑗起身笑道:“这个礼,不是行给苏女侠一个人,也是行给那些受苦的弱女子,那些与苏女侠一道行侠仗义的侠客,那些苏女侠的姊妹——”他似乎百感交集,很有些说不下去了似的。

苏瑞摇了摇头,感激道:“殿下此礼,我代她们收下了。”

赵瑗也点了点头。

折知琅不由得与谢衡对视一眼——有这样认识和担当的君主,他们没选错人。

谢衡随后回头看了看虞素,虞素那张如画面容上一贯无悲无喜,即使是谢衡,也很难看破她在想什么。

折知琅便笑:“咱们在这儿站着白话,快白话了小半个时辰了,烂柯山咱们却还没去。我看呀,咱们还是快着些吧。”说罢,也不顾尊卑,第一个翻身上了他那匹大宛马,那马儿仿佛有灵性一般,一个嘶鸣,便带着他冲了出去。

谢衡看着他,也只摇了摇头:“知琅不过是要炫耀他的马术好,诸位很不必在意。”说罢自己也上了马,也不刻意去追折知琅,只慢慢地走。众人对视一笑,赵瑗自顾自上了马,苏瑞却依旧扶了虞素,才自己上马。

果然,不一会儿折知琅见没人跟随,又折返回来,跑到谢衡身边,一勒缰绳,那马儿便十分得意似的仰头嘶鸣。他问谢衡道:“阿衡阿衡,你怎么这么慢,要不要和我同骑一匹算了,我看,这样还快些。”

谢衡歪了头,清俊的面容上多了一点笑意,似乎是又好气又好笑地看着他:“知琅,你跑那么快,知道我们要去找什么么?”

折知琅一时语塞,他只知道烂柯山,只知道是个紫陌宫的宝物,并不知道那宝物到底是什么,他先把目光投向苏瑞,可苏瑞只对他摊摊手,显然也是不知道的样子,他又想把目光投向虞素……还是灰溜溜地自己收了回来,虞素是个瞎子,根本不会接受得到这个暗示来救他的场,何况谢衡是虞素的学生,她站在谁那边,还两说呢。

“那,好阿衡,你是一定知道的了。”折知琅便放慢马速,跟在他身边,“你看,咱们这群人,瑞姊没说的,武功高又聪明,殿下身份金贵,素姊又看不见——那藏宝物的地方必然凶险得很,不如咱们俩去,把那东西拿回来算数?你说呢?”

苏瑞终于看不下去了,笑着制止了他:“行了知琅,你也知道那地方凶险,我可是知道,那里有个什么五行阵法,一定要五个人去闯才是,你呀,老老实实地跟着吧,别想着出风头了。一会儿,有的是用得着你的时候。”

虞素忽而开口道:“是,烂柯山是个有灵气的地方,五行汇集,韩轩宁在那里改了诸葛武侯的梅花阵,融了五行进去,更加凶险,我们是要小心的。”

虞素素来举重若轻,举轻若重,很少开口说这种话。故而一开口,便让众人有些担忧。队伍里,也一时寂静下来。

三十八:烂柯山

一入烂柯山中,远远地便见那被吟咏过的石桥凌驾山上,赵瑗不禁吟咏起孟郊的句子来:“樵客返归路,斧柯烂从风,唯余石桥在,犹自凌丹红。”赵构喜欢棋道,他也不例外,想到这里又有一位大棋士谢衡在,便问道:“谢先生,来到此地应当颇有感触吧?”他喜欢谢衡白衣玉冠名士风度,故而有意要和他亲近。

谢衡虽然性子清冷,也不能拂逆了赵瑗皇子的面子,何况他身为棋士,对烂柯山这样产生过仙人弈棋传闻的地方总是向往的,难免透露出些少年的奇思妙想来:“若是有幸寻到那仙人棋谱才好。”

折知琅拍胸脯道:“阿衡放心,若真有这棋谱在,我定去为你寻了来的。只要……探讨时,阿衡和我一道研习就好。”他看谢衡的目光投了过来,加了句,“我也沾着安西棋圣的光涨涨棋不是?”

谢衡却不接他这茬:“哦?若有那棋谱,也很不必你动手的。”看折知琅神色忽而落寞下去,他又补道:“不过若是要研习棋艺,我随时奉陪的,只要你不觉得我指导棋下手太重。”

折知琅的神色又亮了起来:“不重不重,能得你指导棋就是有幸的,我也好好学几盘不是!”

赵瑗看他这副围着谢衡打转的模样,总和自己记忆里那个冷着脸,抱着剑站在殿前的少年侍卫完全不一样,可面容却是那张面容,倒多了些生气,又想到之前谢衡不喜与人接触的性子,只能说,他们俩是真投了缘。

苏瑞在后头,看他们这副模样刚开口准备打趣几句,便听到虞素温和声线:“咱们到了,诸位小心。”

她们都勒马顿下步子来,远处重峦叠嶂,秋色染了满山金翠,霎时好看。可那山怪石处处,要马上去已然不容易。折知琅便依旧头一个下了马来,抚了抚他那大宛马的毛,低声嘱托些什么,那大宛马也乖巧,就自己跑开吃草去了,后头几匹马畏惧这马神威,也就远远地跟着它去了。

“折小将军驯马的功夫倒是很有一套。”赵瑗倒没见过他这番手段,一时之间有些惊讶,“这马竟通人性的很呢?”苏瑞看着他笑了笑,也懒得把这马的故事再说个明白,只含含混混地道:“折小将军毕竟是折家人呢。”

赵瑗才想起来,折知琅出身西陲,驯马本就是家传的手艺,便不多问。只跟着他们一路绕过那处处山石,向山上走去。

正值秋日,秋高气爽,山林之中又堆了几多落叶,踩下去便有咔嚓咔嚓的声响,行走其间,只觉得心也随着山林去了。又听到风穿树梢,阵阵松涛起,一阵山野秋色。平日行走尘世多了,难得见到这样景象,众人都觉得心旷神怡起来,只准备一路慢行,到山上去看看那仙人弈棋的青霞洞天。

“等等。”不知是在半山腰上的哪个路上,虞素叫住了他们,“起雾了,我们已然在阵中了。”听她这样一说,众人才注意起来,回望走过的山路,处处都是一片白茫茫,再看前路,也是一片朦胧的白,什么都看不见了起来。

折知琅下意识地往后一退,脚下发出一点咔嚓声,他才意识到不对:“这山也太静了吧。连鸟兽的声音都没有?”

“只怕那个韩轩宁,是以山为介成了这阵法,阵法一起,阵中之物轻则迷失方向走脱不得,重则误入死门尸骨无存。”谢衡给他解释道,“这山中鸟兽,只怕各个都已经成了阵法之中的白骨了。”他说着神色有些凝重,不由得又问虞素:“君上……这阵法已攒了些凶气,只怕不好破。”

虞素摇了摇头,脸上到倒没有什么担忧神色,只安慰他道:“莫慌,只是不到时候罢了。”

苏瑞侧耳听了一会儿,她自上次虞素白话完石子羹的事情,境界又有提升:“我听到不远处有水声,我们要不走过去,逆流而上试试看?”

“现在不到时候……不过,既然这阵法已经成了些日子,现在去也无妨。”虞素想了想,脸上露出一点无奈的笑意,“是祸躲不过,你们都把兵刃拿出来,一会儿无论遇到什么东西,只管往上招呼就是。”

苏瑞便抽出了那把残月剑,折知琅也抽出了自己的兵刃,谢衡想了想,也把自己手上那洒金扇展了开来。他们三人互为三角,把赵瑗和虞素一起护在中央,便由苏瑞和虞素指路,凭着声音往那水边去。

也不知走了多久,苏瑞只听得身边一道风声,想起虞素的话,下意识地飞身而起,躲过那道风声,挥手便是一道纵横剑气斩下,接着就是什么东西掉下来的声音。她这一动作像是触发了什么机关似的,折知琅、谢衡的位置也有什么东西扑了过来,折知琅向下一滑,手中兵刃已划破了那东西的肚子。谢衡更是机敏,挥手一破,那原本薄如蝉翼的洒金纸扇在他手上成了最厉害的兵刃,只把那东西面上一划,纸上却一点血污都没有。

他们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又有什么啰啰嗦嗦的小东西声音从天上滑过,谢衡反手一抬,无数细密的小针自扇柄中发出,只把那些东西都击落了下来。折知琅第一次看他施展暗器手段,不由得惊道:“阿衡,原来你是个暗器高手!”

谢衡只轻轻一笑,不接他的话,只低头查看了一下那些东西,那些东西都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这样看去,不过是些黑色的飞鸟。他低头一看,即使心性修炼如他,也不免惊叹一声:“这,都是些死物?”

是,不论是那向苏瑞冲过来的狼,还是向谢衡跑过去的鹿,抑或是折知琅那里的山猫,还是最后这些横七竖八的山雀,都是双目圆睁,毛色无光,甚至有一些身上还飞了些虫子,分明都是死去多时的。折知琅和苏瑞看了,也不免觉得恶心。

赵瑗更是一低头,不由得吐了出来。他到底是尊贵的皇子,在宫中,有谁敢拿这样的不净之物去碍贵人的眼,他是真的没见过这种东西。

虞素递给他一方巾帕,让他打理一下自己,也不免安慰一句:“公子可还好么?”赵瑗不想让他们小看了自己,只强撑着道:“无碍……可,这是什么东西,怎么回事?”

“这就是我说的那个宝物了。”虞素轻轻一笑,她好像并不对此感到惊讶似的。

三十九:山河弈

众人都看着她,谢衡想了想,才问道:“君上不会是说,那韩轩宁布置这阵法藏起来的东西,就是,返魂香吧?”

虞素闻言便是一笑,很欣赏这学生似的,点了点头。

众人都觉得一阵悚然——那传闻中,死后三日内闻到就能死而复生的,汉武帝用来召唤李夫人的香魂的返魂香,竟然一直藏在被视为世外仙岛的紫陌宫中?而现在,又被那个居心叵测的韩轩宁带到了中原,藏在了这烂柯山里。那岂不是这山里山外的死物,现在都成了能攻击他们的兵刃了?而且这消息一旦游走于天下,又将产生什么样的风波?

似乎是感受到了众人的忧虑,虞素道:“也不必过于担心,这返魂香的配制需要天时地利人和,故而汉武那样的帝王才拥有。这里的,不过是一点余料,只能延缓死物三个时辰的寿命,三个时辰之后,那东西便会全身充血而亡。”虞素叹了口气,“这便是那韩轩宁用来诱骗玉知州的宝物了。不过他既然设下这个阵法,就是不想让人所知,诸位不必担心。”

苏瑞点了点头,却一时错愕起来:“怎么回事,我连水声都听不见了?”

“那便是到时候了。”虞素转头对谢衡说,“阿衡,于棋道一途,你胜过我太多,这一次,就要劳烦你出手了。”

谢衡忙道:“君上有言,学生必将鞍前马后,义不容辞,何来劳烦之说。”

虞素笑了,不知道是在夸赞他的勇气,还是喜爱他的真诚:“你来,破了这杀阵。”

未及谢衡接话,她解释起来,“韩轩宁这阵法很有些门道,正午的阳为火,河为水,秋为金,林为木,还有那香,返魂之香则是土。五行齐聚之时,便是杀阵威力最大之时,但也是唯一破解之时。阿衡,你就当是在下棋,这烂柯山便是那十九路棋盘。我们是中腹的一条大龙,要突破重重阻碍,回家去。”

谢衡下过不少杀棋,也是善于杀棋的个中高手,知道杀棋的计算,对于棋手而言是很难的。只要出了一点小问题,就容易被人杀死大龙,占遍实地,或者干脆接不归,连不成活棋,最后落个满盘皆输的结局。

谢衡深感责任重大,不由得闭上眼睛,脑中勾勒出山地形状,和棋盘慢慢重合起来,他情不自禁地摆出了执子的手势

——当真要以山河为纹枰,来下一盘棋!

他闭目出手,直指东北方向,口中也无暇再客套什么,只命令道:“知琅,向东北二十米,落。”折知琅知道这是生死存亡之际,也唯有他可以依靠,也不多问,一个轻功飘了出去,落地之时,便听到下面有东西声音,他沉了沉心,脚尖用力向那东西踩去,甚至带了些内力。一落地,就觉得那滑溜溜的东西应声而走,低头一看,原来是条大蟒蛇,溜得远了。

谢衡似乎对这一切有所预料,睁了眼,也不改手势,仿佛落子一般,落在了比折知琅稍偏东南一点的位置:“瑞姊,你的轻功好,带君上过去,记着,中途你不能落地。”苏瑞点了点头,携了虞素的手,道:“阿素可要信得过我和谢衡的。”

虞素笑了笑,并没有说话,只任凭她带着自己飞到空中,轻轻巧巧把自己放到那位置上,苏瑞一松手,便是毫无借力的一个空蹬,一个后空翻落回了原地,看向谢衡。谢衡向她点点头,又道:“公子,麻烦你向你的右手边走二十米,对,走过去,途中不要流连,不要回头。”

赵瑗虽然心里有些害怕,但见他们都没有表示,也只好壮了胆子,往右手边走,一路真的不曾回头。但等他走到位置时,他忽而发现阳光有些刺眼,他抬头,感觉周围的雾气消散了些,他感到十分惊喜,想要回头告诉谢衡和苏瑞,却想到了谢衡的话,不敢回头。

谢衡便对苏瑞说:“苏女侠的轻功最好,你要做的事情也最难,向正东方向四十米而落,中途不能落地,如何?”

苏瑞嫣然一笑:“那有何难!”说着便飘然而去,如同一只轻灵的鸟儿随着风上下翻飞。当真一路不曾落地。

谢衡自己则运起轻功,向正西方向而去,他一落地,就用传音入密的心法告诉众人:“好了,生门已开,君上向西,苏女侠向北,公子向东,知琅向南,你们看到我的时候,就是阵破之时。”

众人都依言而行,也行不过一刻,就看到谢衡一个人站在那石桥之下的石室中,雾气竟然全部散尽了,周围依旧是层层碧色,水声潺潺而过,阳光自远处落下,正洒了那白衣玉冠的少年名士一身金色。

在场之人,虽然都懂棋艺,却很难想象这是如何做到的。只听虞素难得开口夸了一句:“好阿衡,你做得很好,比我做得好。”她自己是个何等样人物,在场众人都早已领教,她说出这样的话来,可真是十分的夸赞了。谢衡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不过勉力一试而已,君上……”

“你这一试,可是救了我们所有人的性命啊。”赵瑗道,“不必自谦。”

折知琅也走过来,满眼里都是真真的钦佩:“阿衡果然厉害!”不知怎的,他的话语里,竟然多了几分自得来。

苏瑞有心调笑开口便是:“知琅,阿衡的功劳,你怎么比他还得意似的?”折知琅一时语塞,看了看谢衡,又看了看苏瑞,竟说不出话来。

谢衡低头将手上的扇子一合,眉眼竟带出了几分笑意,抬头却已然是那个清冷的少年名士道:“无妨,这便是那神仙对弈的石洞了吧?”他有意转移话题,替折知琅开脱,这一点在场的都能看出来。

何况聪慧如苏瑞,她就笑了一笑,左右打量起找那返魂香来,在场的都只听过记载,没见过实物,顿时有些无处下手的感觉。虞素倒是早有准备似的,笑着告诉苏瑞一句:“行了,小瑞,往上翻,上头有个石盒子,拿下来就是了。”

苏瑞疑惑道:“阿素,你怎么像是自己来藏的这玩意儿,知道的这么清楚?”这也是在场众人的疑问,连谢衡都有些奇怪,这返魂香在衢州烂柯山的事情,他也知道,可……这也未免精确了些?

“我不过是了解韩轩宁罢了,他那样自负聪明的一个人,自然不会觉得有人能解得了他的阵法,故而特特地把这返魂香放在最显眼的地方,吊着人求而不得,只能望洋兴叹,他更加开心。”虞素轻描淡写地解释道。韩轩宁还是能配称得上是她的对手,所以她也愿意花些心思去揣度他。

折知琅闻言,他心思如赤子,自然想不到那许多,便一笑:“可惜他再聪明,如今也早早地在刑台上成了一具尸首了。行了恶道,就要付出代价的嘛。”

他这话说的众人都一笑,这才算为这烂柯山之行画了个句号。

四十:坐难安

临安城,大宋的都城,南渡以来,人人聚集于临安,种种东京的旧日繁华,又在临安重新上演起来。还有那些说不清的争斗……权力,金钱,只要人的欲望永无止境,这些争斗就在这座都城里轮番上演着。

秦桧的宰相府是这座城市里唯一可以和皇宫比拟的壮观建筑,象征着主人得到的无限的皇帝信任和权势。

秦桧已经是益国公,并且由自己的儿子把持了国史馆,民间祥瑞无数,甚至被称为“圣相”,似乎会有后世万代的称颂与功德。

而在这滔天的权势背后,是无数无辜之人被网罗、搜捕,是民间敢怒而不敢言,是天下之人人人而侧目。

只是面对道路以目的现状,无数人主动,或被迫,闭上了嘴而已。

秦桧是个清醒的人,他深深地知道,自己的权势与信任都来自于皇帝,而那些祥瑞和太平的鬼话只能骗一骗皇帝。

或者,连皇帝也未必真正相信,他只是需要一个让自己偏安一隅,享乐不尽的太平假象而已。

秦桧替他粉饰着太平。所以他愿意给秦桧以权势。

秦桧其实忧虑着,忧虑于假象被人揭破的一天。而他最近发现,这个假象似乎已经有了揭破的人。

那就是皇子赵瑗。

尤其是赵瑗这次以祭奠秀王府的名义出京之后,他总有一种奇妙的感觉,赵瑗这趟出行,并不那么简单。

那天休沐日,他正在屋子里和自己的夫人王氏闲聊,他虽然好美色,有不少姬妾在身侧,甚至还有人在替他招揽美人,但却是对自己这位陪他走过不少风雨的夫人十分尊重,遇到事情总要听听她的意见的。

他们正说着某位新准备投在秦桧门下的门生,一个侍婢风风火火地冲了进来,不容王氏呵斥这位侍婢的无礼,她就开口说了句让秦桧无比紧张的话:“老爷!杜老板来了,说有普安殿下的消息!”

秦桧不及和自己的夫人嘱咐上一句,就匆匆跟着那侍婢走出了门,好容易穿过回廊到了花厅,连坐下都来不及,劈头盖脸就是一句:“他在哪里?”

那杜老板一副明显的商人打扮,他是在暗中替秦桧打理一些产业的掌柜,那天听到属下禀报普安郡王的消息,知道秦桧在意,就特特地赶来。看秦桧这样子,暗叹一声果然来的没错,连礼也来不及行了,就道:“他在衢州,在上阳楼被看见和胡铨在一起!”

秦桧神色顿时凝重起来:“这两个人……凑到一块去了。”他甚至没有意外的感觉,而是有一种果然如此的释然。

赵瑗对他的意见他并不是第一天知道,面对这位由正统儒家教导出来的涉世未深的小皇子,他“嫉恶如仇”一点也是正常的。而能当面对秦桧表露出不喜,这已经证明了他无力和秦桧抗衡。

这次也一样,这位年轻人一点也没有考虑过一个皇子私下里去见一个被贬谪的外臣对于皇帝而言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情。而这将成为秦桧的最大的砝码,扳倒他的砝码。

秦桧一笑,温言对杜老板说:“他怎么样了?”

杜老板忽而有些紧张,但激动的秦桧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无事,据说是要跟着胡铨一路到海外去看看。”

“海外?”秦桧笑了起来,那笑意里显然都是嘲笑,外臣和海外这两个词连在一起,就足够一个多疑的皇帝想上很多了。

杜老板打蛇随棍上:“相爷,我已经派人跟着他了,您看,咱们这边,要不要有什么动作?”

秦桧挥了挥手:“你做的已经很好了,不需要额外的动作,悄悄地跟着,别让他发现。”

杜老板离开的时候,秦桧脸上还挂着笑意,他不相信赵瑗能发现跟踪的人。冒失的年轻人不会细心到这样的地步,他有这个自信。

而这些信息,就足够让赵瑗陷入万劫不复。不用等他回到京城,他就不再会是皇子赵瑗,而是一个庶民。所以秦桧根本没有必要这个时候去动他,徒留破绽。

秦桧思忖结束,叫来家里的下人给他穿官服备马,他等不及现在就要去向赵构告诉这一切,去见证又一个敌人倒在他脚下。

可是出乎意料的是,当他风风火火地进宫禀报这一切的时候,赵构只是轻飘飘地点了点头,开口说了句:“朕知道了。”

“陛下看……此事当如何处置?”秦桧有些莫名于他的态度,但多年官场打混的经验让他立刻选择了稳妥的办法。

赵构皱着眉:“也没什么怎么办的,赵瑗的折子我已经看到了,他途中遇到盗匪,受了些伤,要到海外紫陌宫去看病,中途遇上了胡铨而已。也不是什么大事。胡铨也早上了折子请去求医。他又没犯什么大错,朕正想着让他回来呢。”

秦桧立马感到了一丝不对劲:“陛下这些折子……”

“哦,是纸条子,不是正式的格式,也就不会经过相府。”赵构说罢,看着秦桧道,“也不是大事,朕就准了。”他这话已经让秦桧敏锐地察觉到一丝危险,赵构在质疑他,质疑他的权力是否超越了皇帝。

秦桧低头行礼:“自然不是,微臣的意思是,这些事情毕竟于礼不合,只怕百官……”

“他们不知道不就好了么。”赵构继续轻描淡写地说道,“不过爱卿知道倒是无妨,毕竟爱卿是自己人了。”

秦桧慌忙低头应和道:“微臣不敢。”脸上的却是受宠若惊的笑意。他心里已然开始发毛,赵构的意思是,万一有人知道了这个消息,那么就是自己泄露出去的。

为什么呢?为什么赵构完全不在意?为什么赵瑗能想到上折子呢?为什么……无数个为什么在秦桧心底盘旋,他知道自己要花一些时间去解决这些疑问,需要手上洒出不少势力,但他并不在乎。

他最担心的是,无疑赵构已经希望赵瑗成长起来,这是一个很危险的信号。

赵构继续道:“年轻人,应该出去走走看看,我的儿子,不能变成何不食肉糜的昏庸之人,爱卿教子,只怕也是如此吧?”

秦桧连连应和:“是,微臣也是如此。希望普安殿下能体会到陛下一片拳拳之心。”

“他是个聪明孩子。”赵构说道。他素来是更喜欢赵瑗一些的,因为赵瑗更为温和,也更为孝顺一些。但韦太后却更喜欢赵琢,故而皇嗣之位一直悬而未决。

秦桧低头称是,顺着他的话夸了些赵瑗,就带着满肚子疑问走了。

四十一:踏莎行

其实秦桧所料一点不错。赵瑗本人,自然是想不起来要给赵构上这么一道奏折的。而且他上这奏折,也未必会被赵构相信。

上奏折的,实际是赵构自己无比信任的少年人——折知琅。

赵构其人,经历两宋之交风风雨雨,使他的性格里自我的成分很重。

故而与其说他信任秦桧,倒不如说他利用秦桧。既然是相互利用,他就不可能百分之百地去信任一个权相,只是碍于和金国和议的条款不能动手罢了。

但,即便如此,他也牢牢掌控着军权,尤其是禁军,殿前司都指挥使杨存中,就是他最为信任的将领,也是整个京城防务的掌控者。

折知琅是杨存中举荐的人,既年少,又有折家在军中的威望——这两点已经足够赵构去信任,时机恰好,赵构又在折家倾覆之时拉了这少年人一把。

在赵构的构想里,折知琅已然是绝对忠诚于他的,故而他对折知琅递来的消息无比在意。在折知琅的纸条通过某些途径到达宫中的当天,他就找来了杨存中研究此事。

杨存中素来把折知琅视为自己最有出息的子侄后辈,甚至在折彦质出事之后还秘密收他做了自己的义子,算作一种依靠。

杨存中看到这封条理清晰的奏折,自然是无比欣喜于折知琅的成长,暗叹放他出去游历果然不错,知琅长进了不少,面对赵构,是没少敲些边鼓。

就连赵构自己,也乐于见到自己看中的将军人选和自己选择的继承人亲近,所以这本来极大的“外臣勾连”案子,就在两位当权人物的轻描淡写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

而能写出这封奏折的,自然不是涉世未深的赵瑗或者折知琅,而是虞素和谢衡师徒。

谢衡这位安西棋圣亲自执笔,写了一封条理清晰的奏折,又交由折知琅抄录一遍,通过谢衡的属下飞速往京城送去。将将让秦桧的计划慢了一步。

秦桧来的慢了一步,就这一步,让他满盘皆输不说,还让赵构起了疑心:为什么赵瑗白龙鱼服的事情,这个宰相知道的一清二楚呢?

这一箭双雕的一招,也只有虞素、谢衡、折知琅三人知晓。剩下的苏瑞和赵瑗,不过是依旧游山玩水,期待着往婺州去。

婺州已在古徽州的范围内,也就是黄山派的势力。苏瑞自幼被黄山派掌门收养教导成人,对黄山派有着无限眷恋。回到婺州于她而言就像回家一般自在,于是一路谈笑之间,她更加肆意向往了不少。

他们五人出行,为了体谅赵瑗与虞素的身体,除了五匹马外,又带上了那辆大马车,种种东西,都放在马车之中,若是骑马骑得疲累,也可以往马车里休息。

一路轻装而行,又恰逢秋日景色逐渐显出些端倪,橙黄橘绿,枫叶摇红,满山金翠,一路行来,只叫人心旷神怡。

赵瑗不禁感叹道:“还是出来了好,出来了看这秋景,可比那临安城熙熙攘攘好看多了。”苏瑞便闻言一笑:“殿下何出此言?临安城的熙熙攘攘不是象征着繁华太平么?”

“繁华太平?”赵瑗不由得苦笑一下,“苏女侠何必嘲笑,我不曾入朝理事,这些东西还是知道一二的。朝廷种种官营、层层税利,已然压得百姓透不过气来。再加上金人虎视眈眈,这繁华太平……不过一层薄纸,一戳就破的。”

谢衡与折知琅对视一眼,他们俩都没想到,赵瑗的见识也不止于一般的皇家小儿,很有些自己的见解。

虞素此刻却轻描淡写地发问道:“既然殿下已然知道这繁华太平不过一张薄纸,为何不尝试去改变一二呢?”

“改变一二?”赵瑗不解其意,只得又重复了一遍问题。

虞素微微颔首:“正是,殿下是官家亲口选中的皇子,以皇子之尊,为民发声,也不是不可。”

谢衡见她说的赵瑗脸色有些涨红,开口为赵瑗找了个理由:“君上,如今秦桧乱政,殿下又年轻,与他相碰,岂不是以卵击石?只是败坏了殿下在官家面前的声名而已。”

按理说,虞素并非不知轻重之人,此刻却很有些不近人情的意思,只步步紧逼道:“殿下就从未想过……官家为什么这么信任秦桧么?”

赵瑗虽然被她问的有些窘迫,却感到虞素正在带领自己接近某个真相,他定了定神,仔细思索了片刻才答道:“自然是因为金人,官家畏惧金人如虎,金人不许他罢相,他便只得信任秦桧。”他说完,看向虞素,却见虞素一笑,冲淡了紧张的氛围,道:“殿下说的没错,不过……金人,也不过是一个重要的外因而已。”

眼看着虞素就要说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话来,苏瑞皱了皱眉,赶忙打岔:“阿素,帝王心术神鬼不言,你,你还是谨慎些吧。”

“帝王心术神鬼不言。”虞素笑得更开怀了些,“小瑞啊,你可知道,你这是一语道破天机了。”

苏瑞一头雾水,她本就对这些政治上的东西搞不明白,更不知道为什么虞素一个化外之人还要对政治这般热心,若是说这是她当年不曾在安西都护府参政议政的后遗症,倒也说得通。只是,如今的大宋,哪里是允许她如此放肆的地方呢?

苏瑞看虞素自己拍马往前走了走,似乎不准备再说下去的样子,心里几分安定下来,也不再去想这些令人头疼的话题。只管向前赶路。

谢衡却像明白了什么似的,也不禁笑起来:“这样的君主……”他叹着气,摇了摇头,不知那是什么意味。

折知琅看他神色低落,不由得伸手拍了拍他肩,他赤子心性,于朝政上实在关注的不多。又因为素来在朝中只冷着一张俊脸低头做事,少有人敢来打扰他,更加是对这些事情毫无知觉的了——他就没有了解这些事情的必要。

谢衡知道他心意,也就一笑而过,没有再多说。折知琅看他笑了,便又兴致勃勃地给他说起婺州来——他也和黄山派有不少渊源,自然是对婺州无比了解的。

赵瑗一知半解,只觉得虞素这样说一半藏一半让人很是难受,想要开口再问,却又觉得如今这气氛实在不适合再开口。只好自己慢慢思忖,虞素说金人是外因,那岂不是关键还是在于赵构身上?他思索着这位名义上是自己父亲的君主,不再开口说话。

队伍里一时寂静下来,只听到马蹄声笃笃。

四十二:婺州乱

婺州,以婺女星而名之,自秦代以来便已然有人聚居,千年以来,发展不断,故而能人贤者无数,胡铨心心念念要复其遗志的名将宗泽,也是婺州人氏,故而他早早地嘱咐下,要苏瑞,虞素等人代他在婺州城里寻处地方祭上一祭,以示敬意。

这也没有什么难办的,苏瑞便一口应下,在眼看着婺州城的城门的时候,和大家说了。赵瑗素来最佩服这些忠臣良将的,一说也是兴致勃勃,也没有什么反对的意思。

他们接近婺州城门时,已然日近黄昏,一阵狂风席卷而来,将马车的帘子都掀翻到了一边去,搞得坐在马车里的虞素的发带在狂风之中胡乱飞舞。几匹马也不约而同地嘶鸣起来。

折知琅跳下马来,安抚自己那匹大宛马,看着晦暗不明的天色奇怪道:“刚刚看着天色还好啊?一会儿就变了天了?”

谢衡也跳下马来替他老师整理那车帘,道:“秋季天色阴沉也是不多见,想是婺州天气如此吧?”

“是。”苏瑞看了一眼赵瑗,他倒还好些,只是风大有些乱了仪表,“婺州天气,一到这季节就说不准了。说不定是要下雨了,咱们快些到城里去吧。”

她说罢,一行人都上马来,那马车轻轻也被她催动起来,向着婺州城里去。

他们一行人这番波折才算进了城门,那城门处的守卒似乎也是被刚刚的风给惊着了,只瞪着他们看,也不问来路,就让他们施施然地进了婺州城。

进了婺州城,他们才发觉这里更加奇怪。路上没有什么行人,连沿途摆摊的小贩也很少见到,就是偶尔有几个,都在看到他们的车马后掩面匆匆而去,只有沿途楼阁的几盏红灯随风摇动,算为这晦暗天色添上一点明亮的颜色。

折知琅依旧是在前带路,行到那处作为黄山派地下据点的酒楼前才跳下马来,他于黄山派中常来常往,连打杂的小弟子都认得他,一脸喜色地要喊他小将军,却被他冷着脸,一抬手止住了。

他虽然不及苏瑞老道,行走江湖的直觉却已经在此刻告诉他,婺州这副模样,分明是水深的很,他带着一位天潢贵胄皇子赵,瑗最好还是别暴露身份的好。

那弟子倒也机灵,低身点了个头就大声地叫起来:“客官您里面请!请问您几位,是打尖还是住店啊?”他一抬头,正见着苏瑞扶了虞素下马车,极灵巧地过去行了个礼:“这位仙姑,不知道有什么忌讳规矩啊?”

他不说仙姑还好,一说了仙姑二字,满座本来正在开怀畅饮、你来我往地用饭的客人们,都抬起头来看向虞素的方向。

苏瑞比虞素还先觉得不舒服,觉得那小弟子装样装的有些过了,轻轻咳了一声,示意他别在这里添乱,嘴上却答得一本正经:“那自然是要给我们找个清静些的屋子。”

也不知怎么的,苏瑞这话刚落,那些客人的眼神更加奇怪起来。她有些不耐,就瞥了一眼折知琅。

折知琅自然会意,刻意放了些小将军的气场来,扫了一眼那些客人。他进来就一副冷脸,此刻自然是很镇得住人的,那些食客虽摄于他的威严不敢再看,却都低下头来小声议论着。

这议论纷纷显然比刚刚那些眼神还要惹人怒火,折知琅微微皱眉,便要发作,手上却被谢衡一按。

他不解地看向谢衡,只见他起身来,又扶了一把虞素,谦和道:“君上,坐。”

待到虞素坐下身来,他又扫了那些食客一眼,果然,他们都不再出声了。

谢衡是白衣玉冠的少年名士打扮,手上捏着那把黑色的洒金扇,南宋重文轻武已久,这样一个很有几分意气的少年文人表达不满,自然比折知琅那样的小将军让人敬畏得多。

那小伙计倒是机灵,凑到苏瑞身边小声道:“二师姐,这婺州城里最近出了些事情,故而看到您身边这位仙姑,议论的闲人多了些,您也别在意。”

苏瑞皱眉道:“什么事?”她有些奇怪,到底是什么事?别又是和那些神神鬼鬼的事情有关吧?

“这……说来话长啊,我们掌柜的师兄马上就回来,让他和您说吧。”小伙计道,“我先打点着您吃饭的事儿。您还是和以前一样?”

“嗯。”苏瑞应和着,这里对于她而言,很有几分熟悉。

她又问赵瑗道,“公子爷有什么特别想吃的么?”

赵瑗对婺州风情早有所耳闻:“听闻婺州火腿天下闻名,那我就尝尝这个吧。”

那小伙计看一群人都有些敬着这位锦袍公子,猜到他的身份必然不同寻常,也不多问,就道:“那我们店里的腌笃鲜您可要尝一尝!配了金华火腿和今年的春笋的!”

赵瑗长在临安,这道菜倒是常吃,也没什么不合胃口的,就笑着点了点头,也算应允。他虽对那些食客的议论感兴趣,却在看到虞素面色如常之后对虞素更感兴趣些:“虞真人不生气?”

虞素似乎不解他的意思,微微皱眉问道:“生什么气?”

“这些……议论纷纷?”赵瑗不知怎么形容,只好模糊地用了个词。

实际上,谁都能感受得到那些眼神和议论是没有多少善意的,虞素目盲,感觉比别人应该更加敏锐才对,怎么她却这么沉得住气呢?

虞素轻轻一笑:“不是有你们替我张目了么。”

谢衡看赵瑗依旧迷茫,只好开口解释道:“君上性子好,不喜与人计较,然而我们这些做学生做好友的,又岂有不计较的道理?”

虞素点了点头,道:“我若是连这些捕风捉影都要计较,那早就气死了。”说着对谢衡点了点头,“阿衡知我。”

谢衡似乎是想到什么,不觉低头笑了笑——他素来清冷,这一点笑意难得的很,更加显得他面容清俊通雅起来。

折知琅忙问:“阿衡阿衡,你笑什么?”言语之急切,哪里还有刚刚那个冷面俊朗小将军的影子。

谢衡才意识到自己失态,展了扇子掩去面容:“也没什么,只是想起了些往事。君上说的倒不错,若是她处处计较,早被气死了。”

虞素倒猜得到谢衡心中所想,伸手点了点他:“好个谢衡,只怕在心中编排我呢。”

谢衡摇了摇头,眼看那小伙计端了菜来,伸手接了放到桌上:“菜来了,咱们吃饭吧。”

折知琅虽有满肚子疑惑,可毕竟谢衡一副要转移话题的模样,便替他兜着场子:“是啊,吃饭皇帝大,咱们先吃饭吧!吃完饭不是还有事情?”

他既然这样说了,众人也就低头吃起东西来,把刚刚那一点不愉快都抛到脑后去。

四十三:月夜祭

当天正是十月十五,月圆之夜。

吃了晚饭之后,那主事的掌柜依旧迟迟不归,苏瑞只当他是被事情给绊住了,也不去管,就问了那小伙计附近可有什么偏僻又安静的地方,可让他们一祭宗泽的。

小伙计是婺州本地人,本身就是对宗泽这个治理过他们的人很有些敬佩的,又是要祭祀忠臣良将的好事情,赶忙献宝一般地道:“我给二师姐指点个好去处,本城东边,有一处月湖,那里有个大槐树,是从前宗泽大人也爱去的地方。”

“唔,靠水的槐树,恰能让魂魄随波而回,倒是个好地方。”虞素颔首应了,又因为要显示对赵瑗的尊重,不免还是问了一句:“公子爷觉得呢?”

一个道者,这些东西的行家里手都发了话,赵瑗自然没有不同意的道理。

这前不着日子,后不着名头的祭祀自然是一切从简的。于是苏瑞他们就看着虞素问店家要了壶好酒,又自马车里翻出她那琴囊抱着,一行人才又改换骑马出门去了。

那月湖倒离这里没有多少路程,他们的马又都是良驹,左不过小半个时辰就能看见了。

远看那湖在月色之下波光粼粼,靠西边的湖边一排,都是高大的水杉。正逢秋日,水杉叶子落了满湖,正把那月色切割得七零八落。

虞素特特地指了那大槐树,要在那树下行祭祀之礼:“槐木属阴,恰好招魂的。”说罢将琴囊解开,取出一品香来。

那香是棕色的,看着普通,又没有什么味道,似乎不过是些普通的线香一类。

赵瑗害怕那香简薄。怠慢了宗泽的忠魂,带了些后悔的情绪道:“虞真人何不早说,我那里还有些上好的檀香,都是贡品,官家赏下来的。我制成了香囊带在身边驱虫的。”

“这倒不必。”谢衡是虞素的学生,对于她的种种手段都有所了解,也很知道那香的底细。

他眼看着虞素忙于布置,来不及解释,又免于赵瑗的担忧,就温言替她解释道:“公子爷有所不知,那香里是有生犀的,可以招魂。”

折知琅听了这话忙问道:“真的?”他声音好似有些颤抖。

苏瑞知道此刻夜色之下折知琅的脸色一定不好看的很——这孩子有个毛病,即使武功已然高强到了如此地步,还是会害怕鬼怪,他觉得那些东西无影无踪避无可避,可怕的很。

苏瑞拍了拍折知琅的肩:“知琅,莫怕,宗泽大人是一片赤胆忠心的忠臣良将,就算来了,也是来庇护我们的。”

谢衡听到苏瑞这样说话,竟然笑出了声来,他也没有想到,像折知琅这样浑身是胆,武艺高强的小将军,竟然还会害怕鬼神。

他干脆伸手握了折知琅的手,道:“知琅莫怕,这生犀招魂照夜,也是须得天时地利人和的,何况那香中不过一点而已,只怕还请不来宗泽大人呢。何况……”他轻声道,这声音已然近乎呓语,折知琅并不能完全听清,“你不是还有我么?”

折知琅没听清他最后的话,却已然很为了他来安慰自己而高兴,连连点头道:“阿衡在我身边就好了,我就不怕了。”

苏瑞干脆地走开,到赵瑗身边问道:“公子爷可怕鬼么?”

赵瑗摇了摇头道:“不,子不语怪力乱神,何况正如苏女侠所说,宗泽大人是忠臣良将,只有庇护我们道理。”他想了想,还是期待道,“希望若真有灵魂,这些人也会在暗中庇护我大宋吧。”

“这是自然。”苏瑞听到这话,觉得赵瑗虽然性子温和了些,但到底还有胸怀天下之心,也欣喜起来。

折腾了一会儿,虞素才似乎布置停当,起身来,伸了手,对谢衡道:“阿衡,扇子借我一用。”

“啊,这原本就是君上的东西,何来借字。”谢衡把扇子递给她,倒因为她的话颇有些不好意思了。

虞素笑着摇了摇头,并不对他的谦和加以评论,谢衡的性子,她是很清楚的,只起身,理了理自己灰紫色长衫外的灰色广袖褙子,轻轻一挥手,扇起一道轻风来。

四周香雾顿起,婷婷袅袅,直冲云霄。那青烟虽颜色寡淡,却上升无限之高,几乎都要到那明月之上了。

这般异像又是大家都没想到的,只看的众人一阵惊愕。

虞素把扇子一合,放到唇边,一手捏了个法诀,口中呢喃祝祷起来。

她口念祷词之间,又将扇子一展,轻轻一挥,那青烟立即降落下来,好似在她身侧形成一道屏障,好似在替她护法。

待到祝祷完毕,她将扇子重新合起,那香雾才又重新飞升而上。

她这一番动作已然让众人呆住了。在场的一多半都是不信鬼神之人,却不得不为眼前这番情景而叹服。

待到她将扇子递回给谢衡,奇怪地问了一句:“你们站着做什么?不是要祭祀宗泽大人么?”

这才算一语惊醒梦中人了。

苏瑞与她相熟,问起话来也没什么禁忌,她此刻面色复杂,小声问道:“那个,阿素,你不会,真把宗泽大人的英灵给请来了吧。”

虞素闻言,不由得轻笑一声:“请神唤魂哪里有那么容易,我这般,也不过是能让这祭祀报与宗泽大人而已。请他英灵来,你可真是为难我了。”

苏瑞被她轻轻几句化解开心情,又恢复了自己的本来性格,开口调侃道:“哦?我可第一次知道虞真人还有为难之事。”

她这话说的众人都不免一笑。

这一路上,虞素施展出来的种种手段,都让他们觉得十分佩服,这么一个举重若轻的人物还有事情为难,的确是可以让人好好调笑一番的。

不过调笑归调笑,面对十退金人的宗泽英灵,众人还是都整肃衣冠,在赵瑗的带领之下,行了大礼,才纷纷起身。

虞素依旧执礼,将那壶酒往地上一浇,酒气腾空,这算作最后的送神了。

酒壶空空之后,那些香雾也纷纷而落。

赵瑗看此情景,又想起宗泽执政一方,十退敌军的种种功德,一时间心潮澎湃,不由得发了誓言:

“宗泽大人,如今的仪式,的确简薄了些。待到来日我克复中原,定在开封府为您,还有我大宋诸多贤臣良将举行一场盛大的祭祀!”

四十四:风来骤

待到这夜祭结束,夜色渐渐深了,那月色已在不知何时消失无踪,只留下满天星空闪烁。远处热闹集市的丝竹笙箫之声也停了泰半。

一行人便说说笑笑的往回赶。

一路上,也是因为心境特殊的缘故,苏瑞说起南渡以来想要恢复中原的志士们做出的种种努力——她所在的朱雀门,联络了不少这样的人物。她又负责门派联络,常与他们打交道,说起他们事迹来,各个栩栩如生。

听得折知琅是一腔热血都上来了,谢衡一脸肃穆,赵瑗满怀敬佩,除却虞素,她依旧云淡风轻,并没有什么表示。

苏瑞对她这幅模样已然习以为常,只自顾自骑马前行,一路说笑,留心着不让双目已盲的虞素走在最后就行。

就这么着,又是说笑又是感怀的,这回去的路自然比前来的路要慢悠悠上许多,小半刻工夫后,他们远远地还能看见湖边水杉的树影。

忽然,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嘶鸣声,伴随着一群喊打喊杀声,一瞬间把寂静美好的夜色搅得七零八落。

苏瑞和折知琅对此拥有着天然的警觉,几乎是那厮杀声一起,就勒了马,把手按在了剑柄上。他们知道,这厮杀声是冲着自己来的。

看到那一群人冲到跟前,苏瑞开口道:“几位是哪个道上的朋友?”

她笑语盈盈,又颜色姝丽,寻常人少有会忍心拂逆这样一个美人的意愿。而那一群人却凶恶气势不减:“姑娘,别废话,把你身后那妖女交出来!”

妖女一听这词,众人又不免把那目光转向虞素,这帽子,好像不是第一次扣在她头上了吧。

虞素自己大概也想到了这一点,只轻笑道:“自打我来了中原,这帽子也算是被扣了不少回了。”不知是在自嘲,还是在嘲讽对方。

对面有个英俊少年大声喊道:“少废话!你这个妖女在城中作乱,害死了我们两个哥们,就在刚刚,有人看见你在这里做法,又杀了一个人!人证物证俱在!你还要狡辩!”

又杀了一人苏瑞不免又看向虞素一眼,自己却根本不信所谓鬼神杀人的手段,何况以虞素诸多手腕,做法杀人只怕是其中最废力的一项,她何必呢?

折知琅冷下一张俊脸:“你们胡说什么?刚刚我们在此夜祭宗泽大人,哪里来的什么做法杀人”

他是年轻的小将军,冷脸说出的话自然很有几分寒意,那些人被他语气一惊,都缩下头去。

唯有那英俊少年依旧不依不饶:“那好端端的,我们吃着饭呢,我们的朋友就死了?”

赵瑗听到现在,算是明白了些许,开口问道:“宴饮之时作乐本就可能导致猝死,若是平日身体有病,更容易爆发,至少也要等仵作验尸,查明死因之后再归罪于人,你们现在这样,不分青红皂白地胡乱怪罪,还有没有王法了?”

又一人说道:“天底下哪有那么巧的事情?我的兄弟们一个两个都死在这湖边不远的地方”

他一说这巧字,谢衡和折知琅不免对视一眼,可见这案子不止一桩,正还要开口询问,对面有个双目通红,好像含了满目泪光的年轻人喝道:“陈哥,咱们何必和这帮人废话,把那妖女拿了,到大堂上去审问,几套大刑下来,还有什么说不出的”

他这般赤裸裸的威胁人,已然让众人很是不喜。更兼他们这般动手,苏瑞折知琅等也没有不应的道理。

谢衡听他们说自己的老师,本就十分生气,更兼他用的是暗器,干脆先发制人,一个微微借力自马上腾空而起,扇子微展,一道道细如牛毛的银针便穿扇而出,直射他们带来的那起站着的家丁下仆的腰间大穴,把他们一个个的都点成了不能言不能动的木头人。

那为首的一看不对,就招呼自己几个会武功的属下上去。

苏瑞长剑一出,“残月一出惊魂魄”,清幽剑光乍然出现,直刺这黑夜长空,几声乒乒乓乓,几把兵器就交织在了一起。

折知琅自然也按剑相帮,他们俩本就是江湖上的一流高手,更兼这一路机缘巧合,武功境界都有长进,那些人自然不是他们对手,只是碍着主人的情面,一阵死扛而已。

谢衡本来一个回旋,还要欺身而上,却被虞素低声吩咐道:“有人想浑水摸鱼,你和知琅带着公子爷先走。”

谢衡低头称是,他都应了,折知琅哪里有推脱的道理,只得点头,招呼上赵瑗,自己第一个骑马冲出重围,一路顺手打发了两个见他们要走,以为他们去搬救兵而冲过来的小喽啰。清了一条道来。两人一前一后把赵瑗护在了中间,就驰骋而去了。

苏瑞知道这帮人的武功在江湖上也就区区二流水准,想着速战速决,就运起那神奇的移形换影来,穿梭于众人之间,她无意伤人,下手也就轻了不少,只管点住他们穴道,让他们不能动,不能言语了事。

她施展一套下来,只不过几个很有些武功底子的人能够站立,其中就包括那之前要哭了的少年和那个“陈哥”。

那少年看着她种种动作,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半晌才回过神来,猛摇旁边那陈哥的手臂:“哥,哥,你掐我一下,不会的,肯定是我看错了。”

那陈哥几番与他们斗法都落了下风,这时候正有些心烦意乱,干脆用力在他手上拍了一下,疼的他眼泪都出来了:“我知道了哥,这不是梦。这……这真的是月华仙子啊。”

苏瑞动作之间,听到有人唤她江湖名号,知道中间一定很有些误会,便折身落回地上,低头行了个礼道:“在下正是苏瑞,几位说的这个妖女……她叫虞素,是我的朋友。你们到底误会了什么?”

没想到,她不承认还好,一承认,那少年真真哭了出来,还是笑中含泪地问她:“我我我能摸摸您衣角吗?您莫要误会,我打小就听闻您的故事,知道您是一代巾帼英雄,当今的侠女,哪成想,今日还能见到真人?”他说到这里,又恍然大悟道,“怪不得我这几个家仆都在仙子面前走不过一招,走过才是奇怪了。”

苏瑞被他弄得哭笑不得,虞素干脆笑出声来,道:“既然此人对于月华仙子如此信任,那总不能对月华仙子的朋友喊打喊杀吧?”

那少年慌忙道:“都是这几天城里事情太多,闹的大家风声鹤唳的,有点事情就……而且刚刚,我们就死了个朋友。”

那陈哥思路却比他清楚很多:“仙子的美名虽然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但也不能保证仙子的朋友就一定是好人,若是能咒杀他人的妖女,那肯定有蒙混过关的法门,故而至少要和我们调查解释一二。若是错了,我们自当给仙子和仙子的朋友赔礼道歉。”

虞素皱着眉:“你们刚刚也说了,便是要罚我,也只能用王法罚我,如今三更半夜,哪里有公堂可去。你们这又作何打算”

陈哥皱眉,他似乎没想到虞素的思路如此清晰:“那至少,我们应当和你们一道……”

“哦”虞素笑了,“这是要监视我等”

对面似乎是没想到她们两个女子,也如此的不好打发,只叹了口气道:“我们的弟兄,总不能白死了吧?”

“你的弟兄死了,就因为你怀疑到阿素身上,就要对她施以种种监视无凭无据的,你这……还讲道理不讲”苏瑞既好气又好笑,不免质问道。

那少年扯了扯陈哥衣袖:“月华仙子生气了……我们要不……”

那陈哥还未说话,只听远远地又有人来的声音,苏瑞定睛一看,来人正是自己那执掌此处暗哨的师弟,姓白名禾的,他走到一众人等之前,低身道了个礼,才问:“这是出了什么事情,陈大公子为何要和我们过不去”

陈哥道:“白老板,你可来了,你来评评道理,就在刚刚,我们又死了个弟兄,一出来,便看见这妖女在此作法。我们想要拿她审问,可,月华仙子想要包庇……”

那白禾也是个机灵人,笑道:“哦这事情哪里就盖棺定论了,不过都是一场场误会,您在意那许多。再者,这事情好歹也要过了公堂才是啊?”

陈哥看她们一个两个都受人庇护,不太好处理的样子,只得开口道和:“那,等地方州府下来了,再说。”

“那不就得了。”苏瑞翻身上马,便要走人。

而那英俊少年却在后头喊:“仙子,在下刘宛,这位是陈黎,都是婺州的有名人家,仙子若得空,也来看望啊!”

苏瑞看了一眼虞素,只见她脸上也露出了难得的笑意,知道她是幸灾乐祸了,只拿手指一指她,不多说话,就这么往回赶去。

四十五:暗飞声

这一场纠纷结束,白禾就带了自己的师姐与虞素往回走,一边走一边给她们解释:“这阵子婺州城里不太平,因为二师姐一直在外头的缘故,这些原因也不好与您细说。”他无奈地笑了笑,“毕竟,二师姐不是素来不信鬼神的么?”

他这话分明意有所指,正是在奇怪为什么苏瑞惯常不信鬼神的一个人,竟然还和一个道士交了好朋友,竟然还搞什么月夜祭祀的把戏。

苏瑞也就笑笑,并不与他争辩。她的确不信鬼神,不过她愿意完成胡铨的愿望,也愿意尊重虞素的意志——这是她素来的好性格。只是这些曲折她已然不必向白禾解释,就自顾自地问了下去:“你是说,他们刚刚说的那些案子,都是鬼神所做?”

白禾沉重地点点头,看到苏瑞神色,知道她肯定不信,可周围夜色沉沉,他又没办法解释,只好一拍大腿道:“回去,回去我和师姐慢慢说,这都邪了门了。”

苏瑞哈哈一笑:“那就回去说,先说说,你这次为什么回来的这么晚吧?”黄山派门规,分舵掌舵须得坐镇的,他大半天不在的情况,是很少见的。

“是掌门那边有事,定要我去一次,这才刚刚赶回来。”白禾解释道,“就是掌门知道师姐将要路过此地,特地托我把您的玉笛带过来。”

苏瑞听了倒是笑了:“怎么,师傅就为了这点事?”她性子爽利,不喜欢隐瞒,就直白地虞素解释道,“那玉笛是我小时候被捡到的时候包在襁褓里的,算是个身世信物,自小就对它多有研究。这些年行走江湖,怕它受损,才一直放在门派中拜托师傅保管,没想到,师傅又特特地送来了。”

白禾点头道:“正是,掌门还说,此物可能会在途中帮到师姐,种种机缘,不可言语。所以嘱咐了我好久,一定要我多加小心。”

苏瑞哈哈一笑:“师傅年纪上来了,这些年闭关参悟,竟参出了一身些半仙气质,连机缘二字都用上了。哈哈,阿素,想必你与我师傅很有些聊得来。”

虞素含笑点头,并不接话。她知道,苏瑞是个孤儿,虽然叫黄山派的宋琪掌门一声师傅,心里,却拿那位当个父辈。故而对她很是亲近而尊重,说了这么一句话,就好比一般人要将好友引荐给父母,算是真真的把你当了朋友了。

他们说完这茬,虞素便眼眸低垂,不再说话,仿佛在想些什么。她生就一副如画眉眼,做这神态时便如九天流云,高山冰雪一般不能打扰,所以一路上白禾只管和苏瑞说些门派中的事情,不去和虞素搭话。

一路回到那客栈里,赵瑗一个人坐在大堂里等着,那小厮想必是看到折知琅苏瑞都对他十分恭敬,猜他身份不凡,一路不住地给他端茶倒水,说不完的殷勤。

赵瑗却十分焦虑,只拿了那茶盏子在手中转,一看到苏瑞、虞素连带白禾都回来了,才放下心来,转而又奇怪道:“怎么,谢棋士和折少侠不曾跟你们回来?”

白禾皱眉道:“我不是让他们在这儿等着么?他们好容易甩脱了后头跟踪的人,应该好好小心才是啊,这是怎么了?”

那机灵的小厮抢话道:“掌柜的,他们原按着您的吩咐等,可后来看着你们几等也不来,折小将军担心你们应付不了,才劝着那位谢公子去迎一迎你们,不过到底是那谢公子心细,他们先探过周围并无异样,这才又一道出去了。”

“真真是少年人了。”苏瑞笑道,折知琅少年心性,等这个字对他而言过于煎熬了些。不过他能拉着一向沉稳的谢衡出门,也算是他的本事。

她只当一切无事,他们俩很快就会回来,却窥到白禾脸色忽而一变,有些担忧:“白师弟,怎么了?”

这时候虞素低头喝了口茶,才开口道:“如果我没猜错,这湖边前不久溺死过人。而且……过于玄妙,以至于,大家都觉得,是鬼神所为。”

她这话显然在给苏瑞解释原因,说的平静,却好似一石惊起千层浪一般,莫说那小厮脸色煞白,白禾双目突睁,就连习惯了她出人意料的苏瑞,也还是有些惊讶。

赵瑗没反应过来:“虞真人说……”

“而且,城中这些风风雨雨,都是从此而起,是不是?”虞素再逼问一句,那小厮几乎要瘫软在椅子上了,连个完整的句子都说不出:“仙姑……仙姑……”白禾拍了拍他,也沉浸在惊讶之中没来得及说话。

虞素自己倒不觉得有什么问题,得不到肯定的回答,就又问了一遍:“是,还是,不是?”

她这话不带什么情感,听着清冷逼人。白禾被她气场所慑,连连点头道:“是,是,是。真人料事如神。”

赵瑗不解道:“这……虞真人怎么知道?”他就是不信这些神神鬼鬼的东西,也未免十分惊讶。

“哦,这也好猜。”虞素并未详细解释,只问白禾道,“之后城里应当又发生了几起命案吧?”

白禾虽然依旧处于惊讶之中,但这位厉害的女冠问话,他还是不得不答:“是,是……后来,又有两起命案,都是好端端的人,说没就没了。所以这满城风风雨雨,婺州城人人自危啊。”

他说完之后,又皱眉道:“那……折小将军和谢棋士此去岂不是十分凶险?可要我派些手下弟子去寻啊?”

“莫担忧。”虞素道,倒是十分笃定,“就算有鬼魂,谢衡和折知琅联手,也未必不能一战。”

白禾看她说出这番话来,根本不像个敬畏神灵的道门中人,心下奇怪,悄悄问了苏瑞道:“这……这位大人,是个什么来路啊?”

苏瑞想说虞素来历,又不能把安西都护府什么的带出来,只模糊了她的出身,笑道:“人家是师从昆仑山上的高人的女冠,厉害着呢。”

“是。”白禾心道,我就算不知道她出身,看她这种种手段,也知道她是个不好惹的人物啊,“我是想问师姐,怎么认识的这位……”

苏瑞看他一眼,知道他是在怀疑虞素的身份。都怪她刚刚那一席话太过骇人,就算有她苏瑞作保,在这位畏惧神鬼的白师弟眼中,虞素的可疑度也是高高的。

苏瑞是和虞素共过生死的,知道她虽然来路神秘,手段颇多,但绝对是个可信任的好人,可要对自己的师弟解释她们种种机缘来路,又太过麻烦,只好道:“日后,你便知道了,虞真人是个值得信任的好人。”

四十六:迷雾遮

花开两端,各表一枝。话说那谢衡和折知琅受命护送赵瑗离开湖边,折知琅原以为是虞素多心,可一出人群,顿时察觉到不对之处,暗处的确有三五个人跟着他们,而且各个都是极善于隐匿的高手,若不是折知琅一路功夫多有提升,还不能判断的如此准确。

可虞素这个不会武功的人,又到底是如何判断而出的呢?

折知琅起先觉得虞素神秘不可信任,后来又觉得她是个可敬佩的人物,先前的种种怀疑都烟消云散,直到这时候才又觉得她身上的事情着实诡异。他不好拉着谢衡撇下赵瑗讨论些事情,又忧心那边情势变化,这才又强拉着谢衡出去了。

谢衡心细数倍于他,又在客栈四周查验一番,那三五个高手依旧还在,折知琅奇怪道:“这几个人,到底什么来路?”

谢衡对中原事务到底没有那么熟悉,一时只拿着折扇沉思着,后来才拿扇子轻轻击了一下手心:“想来是秦桧派来监视我们的。”他说的风轻云淡,好像这些事情没有半分奇怪之处。

折知琅却大惊失色:“你的意思是,秦桧……已经知道了公子的下落?”

谢衡只拍了拍他的肩,道:“我们上了那道奏折,秦桧自然会有心查访,他是权势倾朝的权相,找我们还是容易的。不过好在,此事在陛下面前过了明路,他一时半会儿,还动不得我们。”

折知琅皱眉道:“阿衡是说……他们并无威胁?”

“那倒不是。”谢衡摇了摇头,“就如同棋盘上的弃子,到了时候,总要发挥作用的。何况这还不是弃子,这是有心人埋下的伏笔。”

折知琅点点头,他看谢衡风轻云淡,似乎对一切都早有预料,眼中又多了不少钦佩,又为着不好让他小瞧,自顾自嘟囔道:“既然如此,他们会在哪里动手呢……海上?”

谢衡应声而笑:“知琅果真是个闻弦歌而知雅意的聪明人。”他面容清俊清冷,这一笑正如日光落雪潭,温润可人。

折知琅得他夸奖,心里说不出的高兴,只看着他笑,一边还要显摆:“海上确实是最佳地点,什么事情都可以推脱到意外上去。你说,对不对,阿衡。”

“而且,也容易制造意外。”谢衡看他那样子觉得有趣,却又不想他一直这副有些傻气的样子,只有意又恢复了那副清冷模样,扫了一眼四周,四周不知何时起了蔽天遮日的大雾,已然让他们不知何处了。

夜已过半,隐隐地还能听见远方一些不肯歇下的勾栏瓦舍的丝竹,还有近处楼阁上几盏飘摇的红灯笼,在一片大雾之中,说不出的诡异。

折知琅也注意到其中变化,他素来害怕这些东西,顿时有些颤抖起来,连胯下宝马都知他心意,不住地摇头摆尾,似乎是很不舒服的样子。

谢衡干脆勒马而下,顺了顺折知琅那大宛马的头毛,使它安静下来,道:“这雾中水汽深重,想来是寻常的秋霜,不必担忧。”

折知琅也下马来,站到他身边,有些害怕地握住了他的手。谢衡常年执子落子,一双手生的修长好看,却不是折知琅以为的那般温暖,而是带着些凉意的。但这凉意也好歹让折知琅安静下来,问道:“阿衡,咱们接下来往何处去啊。”

“也不急,若是出现了此雾,说明离日出不远,待到日出之时,雾气消散,咱们再回去不迟。否则这大雾弥漫,万一走错了路,又是说不清的官司”谢衡道。

谢衡对折知琅的印象从年轻有为,擅长围棋的小将军,到很有几分可爱的少年侠客,终究都是觉得他浑身是胆,英勇无畏的。此刻折知琅这般害怕模样,倒是很出乎他的意料,但折知琅这样子也不惹他厌恶,便难得好奇问了一句:“知琅竟然怕鬼?”

折知琅用力点点头,又想到这夜色深重,大雾之中谢衡未必看得清他表情,补充道:“那些东西,看不见摸不着,又不知何处就会出现,阿衡不怕么?”

谢衡不解道:“哦?我怎么听说,知琅曾经为了快赶路,说过什么不怕水鬼的话来?”

折知琅一惊:“谁告诉你的?”他之前在鄱阳湖硬逼着船家走龙王湾的时候,是说过什么:“瞿先生是当朝栋梁,瑞姊是侠义之士,便是我,也是行的端坐的正,我就不信有水鬼敢来害我!”的话,可这一席话莫说谢衡,就连虞素也不曾当面听闻,谢衡……怎么会知道的这么清楚?

谢衡道:“我执掌些中原势力,对老师的下落,自然要多加留意,这话可是那船老大亲口对我的属下说的,难道,他记错了?”

折知琅这才反应过来,只别别扭扭地道:“那不一样……”

“有什么不同?”谢衡把另一手放在了他肩上,算作安慰,放柔了声音闻言道,“知琅,就算这天下有鬼魂吧,也不会伤害无辜之人,你……到底怕什么?”

他本是清冷少年声线,这般刻意而为之,简直像有意蛊惑。何况折知琅早对他交了心的,只叹了口气才道:“好吧,就告诉阿衡你一个人知道,我……我曾有个哥哥,比我优秀许多,就在我出生那年,急病死了。我母亲……觉得是我克死了他……”

“你也这么觉得么?”谢衡依旧温言道。

折知琅叹了口气:“是……我母亲总念啊念的……我……”

谢衡拍了拍他的肩,道:“我知道。”他清楚的很,一个人的成长,他的家庭背景十分重要,就算折知琅一开始并非迷信鬼神之人,面对母亲这样的纠结,也难免会产生害怕,怕的是真的是自己作孽,怕的是兄长回来追责。

“是么……”折知琅多年心事不曾与人诉说,这么一开心结,声音竟都有些哽咽:“阿衡……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也是她的亲生儿子,她却对我那般憎恶,有时候,我甚至都觉得她希望我去死,换哥哥回来。我怎么努力,都没办法……”

谢衡想了想,干脆还是给了他一个拥抱,那是属于男子们之间用力的拥抱,带着安慰的意味。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折知琅心性纯良,难免会对这些在意非常:“若是她先入为主看你,自然是怎么看怎么不满意……”他叹了口气,“天下的父母,自然是对自己的孩子有爱的,只是这爱,有时候未必凌驾于他物之上。你又何必自责。”

谢衡感到肩膀上有些湿润,怕是折知琅真正哭了出来,他知道,对于折知琅这样习惯用冷面去武装自己的人而言,露出如此柔软的一面,那可能是一生仅此一次的难得景象,并未打扰,只道:“知琅,无妨的,你已经,做得很好了,这一切,并不是你的错。”他声音轻柔,好像在哄一个迷途的小孩子。

四十七:设夜宴

他们正说着话,晨光熹微,周围一点点亮了起来。谢衡打量四周,正发现他们在的地方离湖不远,远处一排水杉在微明的天色中肃立,好像守卫的士兵。

他翻身上马,看到同样骑在马上的折知琅有些期期艾艾的神情:“那个,阿衡……”

谢衡了然地一笑:“我不会说出去的。”

折知琅摇了摇头:“我信得过阿衡的人品,我,我不是要说这个事儿。”看到谢衡神情迷惑,他忙补充道:“我想问阿衡和虞真人是怎么认识的?”未等谢衡回答,他就慌忙道,“阿衡若是不想说,也无妨的。”

谢衡看他这副模样有趣,低头掩唇咳嗽了一下以掩饰自己的笑意:“我和知琅不同,我出身平凡,父亲只是一个清贫文人,母亲是个寻常商人,只是前任的安西都护荀峰大人喜爱棋道。我父亲也喜爱棋道,故而我四岁学棋,在棋上,还算有点天赋,十四岁时便常与人对弈。”他眼中露出一点怀念神色,“一次比赛时,恰好荀峰大人来观战,君上也在随从之中。我那时少年轻狂,便开口向都护大人请求,若是我赢了,可问都护大人要一点恩典,泽被我那父亲。都护大人哈哈大笑,便同意了。”

折知琅笑道:“那阿衡肯定赢了!”

“没有,我那时棋差一招,种种激战之下,还输了半目。”谢衡笑道,“荀峰大人只要我多努力,却是君上留下来指点了我一二,还邀我去她那里多看看棋谱。也正是有这番教导,我才有如今的棋艺,故而我一直尊称一声君上,算拜她为师。”

折知琅自己也是下棋之人,知道围棋的胜败往往就在一手两手之间,而尤其对于谢衡这样的棋士而言,胜负之残酷,之迅疾,是旁人无法了解的。

他点了点头,心底却是对虞素更多了几番疑惑,但谢衡肯答他,已然让他万分欣喜,他不便再刨根问底,只一路打起马来,与谢衡并肩回客栈去了。

一回客栈,虞素、苏瑞、赵瑗和白禾都坐在大堂等他们,谢衡跳下马来,向众人解释了一番为迷雾所困的事情,白禾好奇道:“这雾气……我怎么觉着不常见啊?”他是本地人,说这话自然很有些权威。

苏瑞便笑道:“白师弟,你可别又要说那些神神鬼鬼的门道?”

白禾正要开口与她相争,虞素忽而开口问道:“婺州附近,可有温泉?”

白禾点了点头:“我知道几处,不太远,若是仙姑想去……”他反应了过来,“这和温泉有什么关系?”

虞素只轻轻一笑,并未回答。正当众人对她卖这关子很不满意,要开口追问的时候,门外一个穿着褐色短打的下人轻轻叩了叩门:“小的是刘老爷府上的,来给诸位传个话!我家小公子今晚设宴刘府,请诸位来。”

众人都明白,这怕是前一晚招惹的那群人物赔礼道歉来了,一听他姓刘,纷纷把目光投向了苏瑞:“月华仙子的美名,还能让我们蹭口好饭呢。”

苏瑞有些尴尬,但她又是洒脱惯了的人物,一拍桌子道:“合着你们是觉着我这里招待不好,还要到大户人家吃饭去?”

虞素难得开口凑趣了一句:“倒也不是这里吃的不好,只是小瑞也知道,别家灶,总比自家饭香啊。”

她难得开口凑趣,一说之下大家都笑了起来,连苏瑞也不由得笑了一阵:“亏阿素还是个女冠,世外中人,对口舌之欲如此在意?”

谢衡开口为他老师辩解:“那倒也未必……既然君上不曾飞升而去,就还是红尘中人么。”

他开了口,折知琅自然也开口,他本身就是个爱吃的,又年少,就开口说了真心话:“是啊,吃饭比天大!”

他这话一出口,苏瑞不免咳嗽了一下,这话平常私下说说倒也罢了,这里还坐着个当朝皇子,这话就未免显得大逆不道了。

一下子客栈之中寂静下来,虞素开口解这尴尬:“转告你家公子,我们会去的。”那小厮应了一声转身而去,又陷入了让人尴尬的沉默之中。

赵瑗轻轻一笑,道:“这话说的也不错,只是,我倒不知道,朝中有名的冷面侍卫折知琅,竟然是个这么喜欢吃的人物。倒有,几分可爱。”他这一说,无疑是暗示自己不会追究,众人都松了口气,“不过,这话,也就这般说说,莫要再让人知道了。”

折知琅出了一身冷汗,此刻如蒙大赦,便低身要叩首谢恩,却被谢衡一把拦住了,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示意此刻不是暴露赵瑗身份的时候。

折知琅只好低头行了个大礼:“谢过公子爷。”

赵瑗哈哈一笑:“这本不是什么大事嘛。”他是真的不觉得私下说出的话有什么问题。

苏瑞忙来圆场:“得了,既然阿衡知琅平安归来,咱们还是吃早饭吧。白师弟,早晨有什么好吃的?”

白禾一笑:“早给诸位备下了。”依旧是那机灵的小厮,跑上跑下,和他一道把一盘盘面食糕点端了上来,又一人盛了一碗白粥,虽然不是什么富贵菜肴,却是十分用心。一顿吃下来,很有几分暖洋洋的。

这一夜的种种纷争到此落下了帷幕,众人晚上睡得都不好,故而除了白禾打理客栈事宜之外,其余人纷纷回房去睡了。

苏瑞正要回房间,却被折知琅拦了,她正奇怪为什么折知琅不缠着谢衡,转而来找她,却听折知琅犹犹豫豫地问了一句:“瑞姊,你……可知道素姊到底是个什么来路?”

苏瑞听到不免一笑,她知道折知琅少年心性,本性纯良,就不愿拿那些世事炎凉的事情来扰他心绪,自然也不会把虞素的往事告诉他,就模模糊糊地说道:“我只知道,阿素与安西都护府很有些渊源。”

“怪不得了。”折知琅想了想,又把谢衡告诉他的事情说了一遍。

苏瑞听了,只觉得虞素必然出身不凡,既然那么早便能随从于安西都护,她与荀墨的情愫必然也是早早便起的,可如今这番情景,不免让人觉得更加添了几分凄凉。

不过她又不会和折知琅说这些话,只应了几声,便回房休息去了,只等着晚上赴宴。

四十八:探究竟(上)

到了落日时分,白禾对婺州还是熟悉些,只怕他们一行人显出江湖作风来让刘家人小看,特地嘱咐了他们好生打扮,道:“你们有所不知,婺州风气近来奇怪的很,都是先敬罗衣后敬人的,你们还是仔细打扮为好。”

苏瑞笑道:“且看公子爷身上这上好的锦袍,就没人能小瞧了我们去。”赵瑗身上那衣裳是内造的贡锦,要数十个熟练工匠一并织上数月才好,光这份手工,就是无权无势之人享受不起的。

不过她话虽这样说了,但盛装打扮是免不了的,苏瑞挽了个发髻,戴上了赤金的花冠雪柳,着了竹青的对襟,黑色的宋裤,把那一支玉质短笛别在了腰间。

虞素化外中人,也着了藏青色的百迭裙,灰紫色长衫外披了件灰色的广袖褙子,将一头灰发齐齐地簪挽起来,依旧是青玉簪,发带飞舞。

折知琅也换了件半新不旧的锦袍。

唯独谢衡依旧是白衣玉冠,手捏黑色洒金扇——他那是旁人都比不了的名士风流。

收拾停当,白禾又派了那机灵的小厮替他们赶女眷的车子。靠近京城的地方,礼法便显出它的作用来。饶是苏瑞再不愿,也不得不乖乖地和虞素一块坐到车里,不再在外头抛头露面起来。

那夜月色清冷,已然很有几分秋日的寒意了。

那小厮驾车既快又稳当,离了骑马的折知琅等不近不远的距离,苏瑞便笑问道:“来来往往了这么久,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这言下之意自然是要抬举他的意思了。

“我姓崔,家里行四,您叫我一声崔四就是了。”那小厮大概也知道这番含义,开口说话的声音里都透出几分欣喜来。

虞素道:“哦?你既姓崔,可是五姓后人?”

她说的五姓是隋唐时代极为有权威的世家大族,千余年的世家形成的势力已然让李唐王朝都开始恐惧:从李世民开始,就用《氏族录》来打压他们的势力,而武则天更下达了五姓人家之间禁止通婚的命令,阻止他们串成更大的网络。

可这一切都无济于事,在民间还常以“禁婚人家”说事儿,炫耀自己的门第。只是唐末起义遍地烽火,这些世家大族,也都离散而去,再没有从前的威风了。

“仙姑啊,这五姓繁衍至今,联宗收族数不胜数,我哪敢攀上那等高门。”崔四笑道,“只盼着呀,二师姐多多美言几句,把我从外门,提拔到内门,也就够了!”

他这一话说的苏瑞笑了起来,虞素倒一贯的云淡风轻,低垂眼眸,不知道又想到了何处去。

不多会儿,前头便传来折知琅的勒马声:“咱们到啦,好气派的宅子。”

崔四道:“哎,小将军说的是,他们这几家,都是近二十年婺州最有钱的人家了。”他小心翼翼地搀了虞素下马车,又对苏瑞道:“二师姐,那我就赶着这马车进后院歇着了啊。”

苏瑞知道他心有忌讳,不太会想和他们一同赴宴的,就任他去了,不免又塞些银两给他要他好好照顾自己,那崔四只一笑:“我同他们家常来常往的,二师姐不用担心。”,便赶着马车到后院去了。

苏瑞打量这宅邸,好一出四进四出的大宅,虽因为礼仪,不好铺排,也是处处雕梁画栋,很显出奢靡了。

刘宛亲自到了二门来迎接,见了他们,先低身道礼口问月华仙子安好?

苏瑞对这礼觉得头皮发麻,恨不得躲到最后去,可折知琅和谢衡两个少年人,偏推着她受礼,就连赵瑗看着,也并不劝阻。她只好站在他面前受了礼,又还了一个大礼:“刘公子过奖。”

这一套功夫做完,刘宛道:“我听到下人禀报几位来的消息,就已经邀了一众朋友都到席上了,我父亲听闻都是江湖上的朋友来了,也非要来见识见识,一会儿你们可别介意。我父亲是最随和的一个人。”

他话里处处说着你们,大家却都心知肚明,这话是说给苏瑞听的。不过看他对苏瑞并无什么亵渎之意,不过少年的少艾之情,大家也都放他过去。

一路穿过正堂,到了摆宴的园子里,已经有家里养的歌姬舞姬准备起来。一桌子人坐了近一半,为首的是个方正脸,长胡须的中年人,这便是那婺州城的一富刘福了,众人都低身道礼。那刘福也不摆架子,还了他们的礼,便叫他们坐下来,道:“我这孩子,虽生在我们这样吃穿不愁的家里,天天却想着到江湖上去闯风闯雨,正巧来了江湖上有名的人物,你们说说,这江湖,哪儿是那么好闯的?”

众人都知道这刘福是要借机会教子,请他们来当个配角而已,心里就有了底,纷纷点头应和。

一旁坐着的正是那陈黎,还有两个,都是那晚打过照面的公子哥,想是刘宛叫来陪宴的,见他们来了,面色还是都不太好看,可迫于刘老爷子的权威,也不得不一一起身道礼。

刘宛看这一套面上的客套都差不多了。只看他们各个神仙模样,心下欢喜,叫了开席。歌姬舞姬都歌舞起来,就在这乐声之下端上了一道道当地的名菜。

刘宛端了杯酒道:“我代我这几位兄弟,为当晚唐突向诸位道歉了。来。”说罢,一杯喝下,这在酒席上,这一杯干可是很重的礼节了。

赵瑗道:“倒也没什么,只是寻常案件,都是常事……你们怎么会觉得,是鬼神在其中捣鬼呢?又怎么会怀疑到虞真人身上去呢?她看着,也不像是个诡异之人啊。”

他这话一问,席上顿时一阵尴尬。刘老爷子不解其中内情,自然是左顾右盼,看着他们出来解释。可公子哥儿里还有心里在较劲的,能同桌而坐已经是给了刘宛面子了,解释,那是不可能的了。

众人都沉默下来,不好说话。可他问的又的确是实话,不答又不太合适。刘宛拼命地给自己的同伴们使眼色,示意他们答,他自己可没在他家老爷子面前提过这一茬。

最后,还是在那众位公子哥之中,似乎是个领头的陈黎开口说话了:

“这些事情,实在是说来……话长啊。”

四十九:探究竟(下)

“你们有所不知,我们本来是有六个人,常在一道玩的,都是婺州的富贵之家,刘、陈、蔡、李、钱、何。”陈黎道。

“似乎就是六天前,那天天色特别晦暗,我们在一道喝酒,喝得酩酊大醉,都让各自的仆役送回去了。

偏生那何家的小子离得最近,又喝的醉了,不愿意仆役搀扶,就自己蹒跚着回去了。不过是几步路,我们都没在意,就让他去了。

可谁成想,第二天就来了噩耗,他掉进水里淹死了。知州大人那里我们也塞了银两,查了几查,可就是查不出当时的缘由来。本来倒还罢了,酒后失足落水也是常有的事情,我们几个送了他一程。就算了。

可后来民间却悄悄地有传言,说是他从前看上了个许了人家的姑娘,他给了银子让那家定了亲的退亲,非要把那姑娘弄到手不可,那姑娘被退了亲,自觉没有颜面,就投水死了。他这一回,是被女鬼索了命了!”陈黎说完,掩面叹息。

折知琅性子却十分正直:“这么说来,那逼死人的事情……是确有其事了?”

刘宛解释道:“那何家小子是个痴情种,他是想明媒正娶来着,本来不是一桩美事么……”他说到半截,也说不下去,虽然是一片痴心,可最后把人家姑娘生生逼死了,这就是个错了。

“想来事情还不止一桩。”谢衡拿扇子敲着手,似乎在思索什么。

陈黎道:“我们一开始也不信什么女鬼索命的滑稽说法啊,可是后来,钱家那小子,好端端的在家里头,忽然没了。

他和我们不同,他父亲去的早,他是继承了家业的,忙碌得很。就一天晚上,他在书房里看些书,本来好好的,他夫人给他还准备了壶凉茶,结果忽而听到他在房间大叫什么:‘别过来。’一类的话,吓得他夫人带着下人们撞门进去,可那时候为时已晚,他已经死了。

听他家下人说,好像还隐隐约约,看到有白影儿飘出去。”

刘宛道:“最恐怖的还不是这些,下人们爱讲主人的私事,添油加醋,我们又不是不知道!可他出殡那天,到坟地里的时候,周围响起了呜呜声,连哀乐声都快盖过去了。那,那可不是鬼魂做的?”

谢衡问:“哦……那后来民间是不是也有传言,是鬼魂做的?”

“都成了这幅样子,哪里还能没有传言。”一个公子哥道,“我们这起子兄弟,去看他的后事,却发现他那账本上有许多对不上的账目,漏了不少税款……这……他平日为人,又跋扈了些,这传言就更不堪了。再说了,你看他出殡那副样子,能不是鬼做的么?”

折知琅虽然解了心结,可叫他一时就不怕起鬼来,也是不可能的,他听着害怕,道:“这么说来……还真有鬼?”

谢衡却一手拍了拍他紧紧攥着自己衣裳下摆的手,算作安慰,问道:“出殡的时候,你们都去了?都听到了那声音?”

在座的公子哥儿们都点头,连主座的刘老爷子思索过后,脸都有些发白:“是,是了,是有这个声音。”

这下连苏瑞也觉得毛骨悚然起来,她看了一眼虞素,虞素轻轻一声叹息,这让她疑虑起来。可她定睛去看,虞素依旧是那副高山冰雪的模样,尘埃难染,她便安慰自己,估计是看错了。

赵瑗问:“那……你们遇见我们的那个晚上,是怎么回事?”

“那天我们几个送完了钱家的那个,心里发毛,就聚到一起,喝个酒暖暖身,可就在酒席上,众目睽睽之下,忽而就有一个兄弟倒了,那是李家的小儿子。

那时候城里魑魅魍魉的声音已经喧嚣尘上,百姓们天一黑就不敢出门,小厮来禀报说什么外头有个什么道士在做法,我们自然就怀疑上了,这才有了那一场冲突。”

这倒也不是很难理解,人么,一旦有所怀疑,自然就会很容易风声鹤唳起来。何况是鬼魂索命这种性命攸关的事情,自然抓到点蛛丝马迹,就要上去一探究竟。

赵瑗道:“若是意外死亡,是要报官处置的,难道就没有结果么?”

“可不是要报官处置,那仵作验尸,说是中毒而死,这光天化日,我们用的东西都是一样的,哪儿来的毒?”陈黎说完,干脆起身离席,去看看歌舞以平静心绪。在座的也没有一个有好脸色。

苏瑞强打精神道:“说了这些神神鬼鬼的事情,让人觉得发凉,咱们倒是碰一杯暖暖身吧。”

由她提议,众人自然跟上,这一杯碰完,倒是解开了些气氛,众人别吃吃喝喝起来,那歌舞看的也有几分味道了。

酒过三巡,在座的都熟悉起来,吃吃喝喝的也畅快许多。

刘老爷子起身去更衣,回来时脸色却越发地不太好,刘宛倒是个孝顺儿子,忙搀扶了他父亲问:“可要紧么?要么,父亲大人先去休息吧。”

刘老爷子强笑道:“都是你们说那些神神鬼鬼的玩意儿,吓着我了,我得来碗安神茶,好了,不打扰你们年轻人玩笑,我先去了。”

刘宛亲手托着他的手,离席把他送到了房间里,看着仆妇端来了安神茶,亲自喂了,才又折回席上。

这时候众人已经准备起身告辞了,搞得他分外尴尬:“都是我不好,冷落了客人。”

苏瑞笑道:“这一顿佳肴,又有歌舞佐之,已经不是冷落了。再说,你的孝顺之心,我们都看到了,很好嘛。”

刘宛听到月华仙子称赞,那可是高兴得快上天去了,送他们出了门,脸上那嘿嘿笑意还止不住呢。

陈黎只嘴上嫌弃他这幅样子给自己丢人,心里却对他有些关注,道:“我看那神神秘秘的女道士今晚一晚上都没说几个字,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反正,你小心着些。”

刘宛听他一说,也想起了宴会上清冷得仿佛不属于人间的虞素,叹了口气道:“陈哥,我是觉得,那女道士很有些仙风道骨,就像今天那个公子说的,不像能干出这些事情的人啊。”

陈黎道:“反正,你小心些总没错。”他总觉得虞素有些奇怪,可又说不出何处奇怪,只好这样叮嘱一句,便告辞回去了。

五十:失心疯

虞素等一行人,自然是又上了崔四的车,慢慢地一路晃回客栈去。

苏瑞坐在车里闷得发慌,看到一旁虞素神情悠远,似乎在想些什么,又想起她一晚上都不太说话的缘故,特特地问了句:“阿素,有心事?”

虞素点了点头,转而又摇头笑笑:“不过是想起了些虚无缥缈的东西。”

“虚无缥缈的东西?”苏瑞一时不解。

“是啊,譬如命数,譬如因果,譬如报应。”虞素轻轻叹了口气。

苏瑞一听这话,竟笑出了声,道:“阿素,你可莫忘了,你现在是个女道士。”苏瑞虽然面上调笑,可她心底清楚,虞素未必是真正的一心向道,而是中原女子束缚颇多,她又有些情缘要断,才借了女道士的身份。

这是唐代的旧俗,世家贵族,平民百姓的女儿们,若是不愿意遵从世俗约束,又想自在而活,就会出家为女冠。比如:太平公主年轻时就为了躲避联姻做过女冠,太平其实是她的道号。李隆基的两位妹妹,玉真公主、金仙公主也都出家做了女道士。既能自在地与人交游,又能享受世间的荣华,不受女子身份的约束。

虞素也笑笑,并不答话。苏瑞只当她心底有事,不好多问,便自己撩了车帘向外看去,就听到折知琅对谢衡说:“阿衡,这案子,当真不是鬼神所为么?”

谢衡摇头:“没有证据,我不敢下定论。”他忽而想起什么似的,问道,“那,知琅是想这案子有个凶手,还是想它是鬼神之力呢?”

“我……我也不知道。”折知琅道,“你们都说,鬼神之说是荒谬的,可这一连串的事情,就与轮回报应一样。阿衡……”

谢衡不由得一笑:“我倒还是觉得,这世上没鬼。只是,此案如此复杂……到底是谁,能有这么大的本事呢?他又为什么,要杀这些人呢?”

“说不定就是替天行道!”折知琅道,“要按了我们江湖规矩,这些人死得都不冤枉。”

谢衡微笑起来,笑得一片悠长之意,也是缓缓点头,不再说话了。

苏瑞不由得放下帘子,看向了身边的虞素,心道:可不是师徒两个,都是一样的脾性。

赵瑗一路倒没想到那许多,他的心思都在刚刚刘宛席上随口说的“偷税漏税”“塞了银子给知州”这样的话上了。他只想着,婺州已然离京城临安不远,天子脚下,竟然这样的事情还频频发生,所有人都不以为然,那天下之大,又有多少国家收入被漏去,多少民脂民膏被搜刮?

若是叫苏瑞等人知道他这番想法,必然是要夸他一声有明君之相的。可惜大家听了半晚上的鬼故事,哪里还有精力陪他分析这些世情,都各自回了房间,休息下来。

可惜,夜到三更鼓上,一阵阵兵戈碰撞,步伐匆匆之声,噼里啪啦地把所有人都惊醒了。他们几乎都没反应过来,就听到门外家丁小吏急急的叩门声。

苏瑞刚刚扎了头发,还没来得及起身开门,门就被一下子撞开了,那趾高气扬的小吏道:“州府办案!涉案之人一律带走,若有违抗者格杀勿论!”说着,就要把她带出门外去。

苏瑞反应极快:“且慢!谁的命令?”

“我的命令!”一声极大的呼喊从楼下传来,苏瑞定睛看去,楼下一片灯火通明,已然站满了人,说话的人身着绯色官袍,正是本地的知州舒旺大人。

赵瑗恼怒的声音也从一边传过来,他被逼得连披风都来不及穿,只穿了个棉袍就被带出了门,他贵为皇子,哪里受过这样的待遇,就算脾气再好,也忍不住:“那敢问知州大人,我们这起子打尖的平头小民,又犯了什么罪,值得大人这样半夜前来缉拿?”

“你们和那妖女同在一处,难道逃得了干系么?”另一个更加愤怒的声音从下面怒吼道,众人定睛看去,竟还是那陈黎,他扶着那刘宛,竟都是双目通红的模样,不知是愤怒还是悲伤,抑或,二者皆有?

苏瑞这才发现虞素早被带了下去,想来是怕她作怪,先下的手?她不曾多想,也被带了下去,就看到虞素只穿了衣裳,一头灰发都披散着,来不及束,被带到那知州面前。

周围官吏大声喝道:“跪下。”

虞素也不挣扎,乖乖低身给知州行礼:“虞素见过知州大人。”

那知州大人觉得她这副模样有趣,又低头多看了她一眼,只见她不施粉黛而眉目如画,且别有一番凛然高洁气质,更觉得有趣,抬起她下巴端详两下,啧啧感叹道:“这一个美人,做什么不好,非要做这些神神鬼鬼的勾当。虞素,你可认罪?”

虞素没理会他肆无忌惮的动作:“虞素并不知罪在何处。”

一旁的陈黎似乎是忍不住了,一把抽出身边家丁的剑架在了她脖子上:“妖女!你连杀了我们三个弟兄,逼死了李家老爷子不说,刘宛好心邀请你来赴宴,你竟然还施妖法逼疯了他的老父亲,你……”他颤抖着,似乎气得说不出话来。

虞素被他这样指责,也没有半分不悦之色。等到他停下,竟笑了出来,她本生的好看,只是气质清冷,让人难以接近,这一笑平添几分美艳,却是让她显得更加神秘了起来:“怎么……陈公子,要我偿命?”

陈黎被她这样一说,气得几乎要发狂,恨不能当场就杀了她泄恨。刘宛却按住他持剑的手,哭道:“父亲大人是听了李老爷子自尽的消息才出的事,也不能就说是虞真人的错,陈哥,你冷静点。”

“他冷静不下来的,”谢衡冷冷道,“他在害怕,害怕下一个会降落到他自己和自己的父亲头上,所以他才这么疯狂。”

他白衣玉冠,手上捏着那把洒金折扇,迎风而立,衣袂飘飞,更有几分少年名士的张扬气度。他走到堂中,蹲下身来,把架在虞素脖子上那柄剑轻轻一推——哐当一声,陈黎被他震慑,陷入一片空白之中,竟连剑柄都没握住,就让它掉了下来。

谢衡扶起了虞素,劝道:“和这群人,君上何必这么客气。”

他这样视知州大人的官威如无物,便有那热心的小吏要开口训斥,可他尚未开口,一声铿锵剑鸣——一身黑衣的折知琅飞身而下,站在了谢衡身侧,冷着脸抱剑向知州一低身:“从五品游击将军折知琅,见过知州大人。大人,可要查我的官凭么?”

折知琅!知州听到这名字就冒起了冷汗,他是听京里消息灵通的人说过的,圣上贬谪了折彦质,却独独喜爱他的一个在殿前司做虞侯的小儿子,折知琅,暗中升了他的官,要他代君巡牧,体察民情的。

这皇帝面前的人物,要是回去瞎说了什么,这知州可担待不起,他陪笑道:“自然不用,将军气魄,不比旁人。”

他正想着要怎么解释这场闹剧,一旁的陈黎似乎是反应了过来:“难道游击将军,就可以视王法于不顾,使用巫蛊,随意杀人了吗?”

五十一:解谜题(上)

他这话一说,虞素就笑了出来,道:“陈公子,若说视王法于无物,你可不要忘了,空口白牙栽赃我使用巫蛊之术,伸手拔剑要杀我偿命的人,是你啊。”

陈黎被她噎住,说不出话来。

虞素慢条斯理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长发,恢复了一派平和冷静的模样:“既然你们找到了我头上,我就来告诉你们,这迷局,到底是怎么回事。”

“婺州地处丘陵,附近,有几处温泉,也就是说,有几处火山。前几天的天色晦暗,就是由其中一处火山喷发,岩浆灰尘飞入天空,而形成的假象。

火山喷发过后,方圆百里都会受到影响,而此地受到的影响就是,水汽增多,在夜半时分足够冷的时候,凝结成了湖边的雾气。

你们喝酒的那晚,何家的小子晚归要走回家,可他正好撞上了第一场大雾,醉酒之中,分辨不清方向,沿着那水杉一直走,却没想到那槐树的地方拐了个弯,便失足掉进了水中。

若是仵作工作得当,应当能在他的指甲之中发现那槐树的树皮一类,不过,即使没有,也不要紧,那槐树上,还留着他挣扎的痕迹。”

虞素说完,又对那知州道:“大人若不信我的话,可以派人去验一下。”

那知州又瞥了一眼折知琅:“这……这就不必了吧。”他看到折知琅轻轻咳了一下,慌忙改口:“快,快,陈公子,你不是不信么?叫你家的下人一起去看看?”

不消陈黎吩咐,已然有和何家关系不错的人跑出去查看,不消半刻功夫,又回来,向众人点了点头。

陈黎道:“那,那钱家的呢?”

虞素道:“钱家的事情,就更简单了,他夫人和他家的下人有些私情,被他撞破了,他一时怒急攻心……”

“你,你别瞎说!”刘宛道,“这等事情,你是怎么知道的?”

“若是要实在的证据,可以开棺验尸。”虞素道,“正好大家都起来了,就都去那坟地亲眼见见吧?”

苏瑞这时候好容易走到了她身边:“阿素,大半夜的去坟地见尸体?”她怕折知琅那样怕鬼的性子受不住。

“不仅是尸体,还有,这世间的人心,能够险恶到何等地步。”虞素没给他们犹豫的机会,“崔四,驾车,我们走!”

折知琅自然要骑他那大宛马跟上,谢衡拦住了他,有些担忧地问道:“知琅,当真没事?”

折知琅认真地看着谢衡的眼睛——那是一双黑曜石一般,好似装下了满天星光的双眸:“没事,有阿衡在就好。”

这么说着,一行人便坐车的坐车,骑马的骑马,往那坟地赶去。那知州倒还不算太笨,知道派人去把那钱家的夫人和管家都带来。

待到一行人都到了坟地,已然是鸡鸣时分,周围微微发亮。

知州也顾不上害怕,赶紧叫人起坟,开棺,几个得用的小吏和几个家丁就跑来,一阵折腾,把那上好的棺木给取了出来。

这时候有人来报,钱夫人和管家带到,那夫人一看这场景,几乎吓得晕了过去,好容易被丫鬟又是顺心口又是按人中地给救过来,眼泪却止不住地掉,哭道:“我那夫君这是造了什么孽啊?死后还要遭这样的罪?”若不是有人按着,几乎就要扑到棺木上。

虞素却没理她,道:“开棺。”

一起那棺钉,便有懂得这行的人觉得不对,寻常人家定棺钉,七颗里总要留一颗用红线栓在棺木上,一则是棺钉辟邪,防止死者受到侵犯,二则却是留后之意。而这钱家主人的棺木却是七颗棺钉定的死死的,倒像是,要镇着什么似的。

等到那棺盖被掀开,更是吓了所有人一跳——

棺材中的钱家主人,浑身都被红绳子绑起来了,他双目圆睁,张大着口,口中却空荡荡的——他的舌头不见了。

“这……他的舌头呢?”陈黎问道。

虞素道:“这就要问钱夫人了?

我猜,那天晚上,你家夫君查到了你们家账目的亏空,来找管家质问,却撞见了你和管家的私情,他一时急怒攻心,假死过去,被你们当成真死发丧。

守灵的时候你们发现不对,没有救治他,而是割了他的舌头,把他绑起来,直接把棺木钉死,防止他脱逃。

下葬的时候你们听见的呜呜声,根本不是什么鬼魂的哭声,而是棺木里,还没有死的钱家主人的挣扎啊。可惜,在夫人和管家的散播之下,你们都以为是女鬼索命,硬生生地,让钱家主人,被活埋了。”

她这一席话说的在场之人都毛骨悚然起来,陈黎和刘宛更是惊魂不已,想到他们的误解,断送了自己兄弟的性命,都忍不住哭泣起来。

天光渐渐地亮起来。

苏瑞抚摸着自己的胸口:“这……当真是,人心险恶。”她看到了虞素,很难想象她是如何在酒席上的只言片语之间,理清这些头绪的,心中对她,更添几分敬佩。

折知琅把谢衡的手又握紧了些,小声道:“人……比鬼神还可怕啊。”谢衡只点点头,任他动作,并不说话。

赵瑗问道:“那……李家的那个人呢?吃着饭就死了的?”这种情况下,他对虞素的感觉几乎是能用毛骨悚然来形容——一个双目失明的人,竟然在蛛丝马迹之间发现了这么多东西,还能理顺,把它们串成真相,这到底是怎么样的一种本领,这……又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呢?

他想起当时胡铨说的:“虞素虞真人,是个可遇而不可求的,世间少有的人物。”到这时候,他才重新认识到,胡铨口中的“世间少有”,到底是个什么境界。

“那,我们就回案发现场去看看。”虞素继续命令道,似乎在这种场合下,她的发号施令是理所当然的,“陈公子带路?”

陈黎点点头,他其实也是个聪慧之人,这时候清醒过来,自然觉得她说的十分有道理,就命令自己的下人开道,穿过坟地上的羊肠小道,要到那日吃饭的饭店中去。

不少人都发出了长出一口气的声音,这天欲明而未明的时候,待在坟地这样让人瑟瑟发抖的地方,本来就是一种折磨。

那钱夫人和管家自然是被带走收押了起来,虞素和苏瑞依旧坐上了由崔四驾的车,一路向外飞驰而去。

五十二:解谜题(下)

大概是心里装着事情的缘故,这一路依旧飞快,待到这一群人杀到那饭店之前的时候,天色刚刚大亮,那老板打着哈欠来外头要扫地,一见这么大的架势,顿时被吓傻了,说话都不利索起来:“大人,几位公子,这……这是要做什么呀?”

知州看着折知琅的脸色,可惜他那张一贯冷冰冰的面容也看不出什么区别,就只好摆出官威来:“我要查案,把那间死了人的房间打开。”

老板岂敢怠慢,紧赶慢赶地叫人开了那房间。不愧是富家子弟们玩乐的去处,那房间极为宽敞,留出了歌舞的空当,摆酒席的桌子临窗,窗外正能看到一颗梧桐大树满树金黄的叶子。

老板陪着小心道:“这,大人,这死过人的屋子,小的一时也不敢开门做它的生意,这儿的摆设,小的都没敢擅自动作。前几日,官差都来调查过了,您看,还有什么疏漏的不成?”

那知州哪里看得出什么疏漏不疏漏,只往虞素身上瞟,虞素也不卖关子,对苏瑞说道:“小瑞,你的轻功好,代我上去看看,这房梁上是不是有什么东西?”

苏瑞确实轻功卓绝,不加任何动作,就如一只飞鸟一样窜上了房梁,轻轻落下,发出的声音竟不比一只松鼠大多少。她将自己在房梁上取到的东西递给众人看,一张薄薄的如蝉翼一般的白色膜状物质:“这是蛇蜕。”

虞素点了点头:“便是蛇蜕,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应当是此地常见的五步蛇,这种蛇的毒液毒性极强,应当漏入了什么菜中,才造成这番惨剧。至于为什么只有那李家小子有事,是因为,只有他的口中有伤口——这才给了毒液可乘之机。”

人群中似乎有与李家相熟的人:“是了,我家公子前几日发了溃疡,正疼着呢。可不成想,就这么一个小小的伤口,害死了他。”

虞素点点头,转身向知州:“大人,我可解释清楚了?”

那知州即使一开始只是畏惧于折知琅的存在而开始调查,听到这里,也不禁十分感叹:“这么说来,真是一连串巧合造成的问题?这……真的是因果报应吗?”

陈黎沉默不语,他知道自己这几个兄弟做过些错事,只是对于一个富家子弟来说,做错了事情,也不过如此而已,他们的资源比旁人丰富,所付出的代价,自然也比旁人少些。

而善恶终有报,等到他心中对于兄弟的死亡的愤怒过后,他也不得不承认,或许,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数。

“等等,那……那为什么我父亲听到李家伯父的死讯,会有那么大的反应?”刘宛道,“若说李伯父是因为独子去世而悲伤过度,那我父亲呢?他又是怎么回事?”

他这话其实问的十分荒唐,虞素应当是对这些事情一无所知的,她连刘老爷子如何疯魔的场景都没办法看到。可他就这样问了,周围的人也没有人觉得不妥。

虞素没有直接答他的话,转而问陈黎道:“如今这六家里,上一辈中的主事,是不是只有令尊还健在?”

陈黎想了想,点了点头。

“我猜,李家老爷子的死,和刘老爷子的疯,其实都是因为同一件多年之前的事,这件事情,还是请最后一个当事人,陈老爷子来告诉我们吧。”虞素道,“陈公子,我们要去你府上拜访一下令尊。”

她这样说了,自然也没有人有异议。陈黎心里装着事儿,就和刘宛两个一道,快马加鞭冲回去了。

知州却不忙,凑到了折知琅身边问:“折小将军……这,这女冠,到底是什么来路啊?”

折知琅心道,我哪儿知道去,我也觉得她神秘得很。面上却依旧不动声色:“虞真人是昆仑山清微君的弟子,道行高深的女冠。你看,她桩桩件件,并未说错吧?”

知州一拍大腿:“是没说错,可就是这样,才让人害怕不是。而且,若是说她道法高深,能算得出前因后果,倒还罢了,我只当她于命理一途造诣颇深。可,她这般有条有理地推论,都有证据在,才叫人毛骨悚然呢。”

“这么说,你还在怀疑君上?”谢衡问道。

知州连忙摆手,道:“不敢,不敢,下官,下官只是有些害怕而已。她到底……是个什么人物啊。”

折知琅不知如何答他,干脆也摆出官威来:“这些东西,就不劳您费心了。”

知州一听,仿佛明白了什么似的:“是,是,下官还是先查这个案子。”

其实这知州这一套话中,都是暗藏玄机的。

他心中另有算盘,知道折知琅与京中联系颇多,又深得皇帝的信任,这个虞素,说不定就是他受了皇帝的命令请来的高人。

若是皇帝身边有这么一个人坐镇,那他的恩师秦桧秦相爷那里,哪里还坐得住?更别说,金人那边又会有什么反应了。

他这番话,是想试探试探虞素的来路。

可折知琅的举动却让他暗自下了决心,待到此案了结,定要写一封信给秦桧,提醒他注意这个人物。

且不提他们这番你来我往,那刘宛和陈黎一路飞马先到了陈府,叫过下人问道:“我父亲在哪里?”

下人一见是公子,忙道:“哦,老爷在后花园里头。”

陈黎心中有百般疑问要问,也顾不得那许多,抬脚就往花园里去,却被那下人拦住了:“少爷,老爷吩咐了,都不许打扰呢。”

“我有要紧的事情找他。”陈黎挣开那小厮的手,就往花园走去。越走,越觉得不对,他父亲是个喜欢热闹的性子,绝不可能干出一个人,大早上的在花园里待着的事情,赶忙跑了起来。

他家花园还不小,待到他跑到他父亲面前时,已然是气喘吁吁。而他父亲,正坐在一桌酒席边,那酒席空了五个位置,情景十分诡异。

陈黎只顾得喘气,还没开口问话,后头的刘宛也跑了过来,问道:“陈伯父,这是,怎么回事?”

陈老爷子轻轻一笑,走上前,把陈黎和刘宛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通,道:“你们俩,都没事,是吗?”

刘宛和陈黎对视一眼,并不明白他这句话问的到底是什么意思。但陈老爷子也没有解释的意思,只低声道:“那就好,那就好。”便坐到了酒桌之上,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酒,要喝下去。

身后忽而传来一道清冷女声:“别动!”想是虞素他们到了。

陈黎似乎反应过来什么似的,扑上前去把那杯酒打落在地上,那酒水落地,发出滋滋的响声——果然是一杯毒酒。

陈老爷子看着陈黎,一时之间似乎百感交集,便落下泪来:“好孩子,傻孩子啊……”

五十三:诉往事

这悲怆的景象感染了不少人,在场的人,一时都说不出话来。

虞素却是个目不能视的瞎子,不受这父子情深的动人情景影响,依旧是她那一贯无悲无喜,平和中正的语调:“陈老爷子,说说吧。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陈老爷子第一次见她,看她眉目如画,气质出尘,作了女冠打扮,可披散着头发,一双眼睛更是目不能视,又察觉到在场的人,或多或少都以她的命令行事,心下不仅也起了几分惊讶:“仙姑……要问什么?”他这分明是试探了。

虞素连眉头也不动一下,依旧是高山冰雪凛然不可犯的模样:“那件困扰陈老爷子这些年的亏心事啊?想必陈老爷子这些年没少为了这些事情睡不着觉吧?总不会……忘记了?”

陈老爷子苦笑一声,起身对她行了个礼:“仙姑道行高深,我这个凡人的心思,您果然知道。”他拍了拍陈黎的肩,“孩子,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那我就在将死之前,把这桩往事说个干净,再到冥府去,领受惩罚吧。”

这事情,要从数十年前之前说起,那时候宋金交战,中原兵乱,百姓困苦不堪。连一向被誉为鱼米之乡的婺州都不例外,一个小村子里,六家活不下去的人家,咬咬牙,把自己的小儿子送上了山,落草为寇去了。

那时候,白骨遍荒野,人命本就很不值钱。他们搜刮起民脂民膏来,倒也没什么心理负担,活在这乱世之中,谁不是为了一口吃的东奔西走,至于那虚无缥缈的因果报应,远没有明天能否吃得上一顿饱饭重要。

故而他们上山不久,就聚集起了一帮势力来,盘踞在山上,专干那些打劫、拦路一干事情,害的周围人怨声载道。

一日,他们听闻有家富户自北地逃来,会途经此地,就特特地设宴款待,这是场标准的“鸿门宴”,他们想的是,趁那富户半夜熟睡,把他们的财物都卷了逃走,便金盆洗手不干了。

可好巧不巧,等见了他们才知道,那不是普通的富贵人家,而是世家大族,而且那主人家,竟还有个十分漂亮的夫人。

那夫人生的好看,便把他们之中的老幺,那蔡家的小子给迷住了,天天给大家说什么害了相思病一类的话,又说:“反正这乱世,死的人本就多,咱们就是把他们杀了,又怎么样?”

那刘家的小子胆子最小:“这……不太好吧,我们,我们和他们又无冤无仇,就这样,杀啦?”

“一看你小子就成不了大事。”李家的小子道,“咱们平日为什么别着刀在身上,就是要拼命沾血的,你小子,畏畏缩缩的,什么意思?”

那陈家的小子是其中最年长的,也是考虑的最多的,他倒不在乎那美丽的夫人,他道:“你们又不是不知道,这些世家大族,身上都带着不少银两呢?昨天我和他喝酒,他还告诉了我,他家还有些金银财宝藏在这里,就是先人预备下来的,干完这一把,咱们就能金盆洗手了。”

李家的小子也赞成:“是,与其留着人,让他们去报官,折腾那许多,倒不如一刀杀了,永绝后患。”

就这么着,这六个人商议下来,晚上宴请过后,给那一行人都灌下了蒙汗药,先把那夫人拖出来,让蔡家的解了相思,又有几个手下忍不住的,他们也不管。只把那主人连同仆役,孩子二十几口人,都一刀刀杀了干净,又把那些还沾着血的金银财宝收集起来,分发下去,讲明金盆洗手,散了这山寨。

手下人虽然有不忿的,可看他们如此大方,又拿了这许多银子,都想着回家买些地做营生,不干这刀口舔血的勾当。也就散了去了。

这六个人却按照那主人生前说的地方,乔装打扮了一番,取出了他先祖预备的那些财宝,又歃血为盟,结为兄弟,约定这消息谁也不能走漏。

后来,岳飞等三大将北伐,几番征战之后,时局终于安定下来。他们就来到婺州州府,改头换面,拿着这些金银财宝,做起了买卖,还把买卖越做越大,做成了当地远近闻名的六个富贵家族。

“你们现在明白了吧,这因果报应,报的根本就不是我们的孩子,而是我们。”韩老爷子惨笑道,“可这比报在我们身上还疼!那老李,就那么一个独生儿子,看得命根一样,竟就那样荒唐地死了……他说的永绝后患,可他自己没了后。这……算是天道吧。”

众人看到此番情景,都静默不语,心里似乎都在扪心自问,这天下?真的有善恶之报么?真的有因果轮回报应不爽么?自己,又会不会轮到这些报应呢?

陈老爷子打量他们一下,忽而在虞素面前跪了下来,揪着她的衣摆哭道:“仙姑,你能算到这些因果,必然是个道行高深的人,你去告诉那些冤魂,有什么,都冲着我来,我这一把岁数,早就到了头了,别报在我们孩子的身上,他们毕竟年少啊。”

虞素本来静默不语,可看他几乎歇斯底里,忽而开口,极为平静地问道:“当时你们杀那人的孩子的时候,他也是这么说的么?”

陈老爷子一下子愣住了,他想起当时他们提刀要去杀那襁褓里的孩子的时候,那被糟蹋的不成人样的,再不复之前雍容华贵的女子忽而扑了上来,哭喊道:“大爷,大爷,饶过我的孩子吧,我愿意替他多受一刀,我愿意替他多受一刀,我求求你们了,求求你们了!”说罢叩首不绝,满脸都是血。

而他们是怎么做的呢?

那刘家小子反手一刀杀了那妇人,李家的,还是把那襁褓里孩子戳死了。

韩老爷子点点头,长叹一声:“你说的是……我没资格,没资格和他们谈条件。”他轻笑一声,又拍了一下手,道:“还是来了,来了,来了……”说罢,竟抽搐过去。

那知州才敢发出声音来:“这……这是,疯了?”

陈黎也忍不住哭了出来,扶着他父亲,不停地给他擦脸:“父亲,父亲……”刘宛想到自己父亲,也不禁落下眼泪来。

虞素那张无悲无喜的面容上,也难得露出一点悲悯神色。谢衡托了她的胳膊,道:“君上?结束了?”虞素却侧身和他说了一句什么,并未答话。

那知州从这故事中醒过来,点点头:“想是结束了……这案子……”他想找个词来形容,却找不出来,还是落在了老套的“报应”二字上,便转身,要上车离开,处理后续事务。

众人自然都低身行礼,陈黎却顾不上,这时候也没人在乎了。大家看着知州的背影,都松了口气,一晚上的折腾,算是把此事,折腾出了个结果。

就在起身之时,谢衡忽而飞身,一手按住了远处某人的手,呵斥道:“别动!”

这,又在众人意料之外了。

五十四:意难平

面对这突生变故,除却已经远去的知州之外,所有人都聚拢到了那处,被谢衡按住的,竟然是那驾马车的崔四!

他似乎是没想到谢衡这样看上去只像个从容优雅的名士的人,武功也如此不凡,脸上都是惊愕的神色。

谢衡却不管他,只使出小擒拿手来,把他手腕一拧一扣,自他手指间漏出两根乌黑的针来,显然是淬了剧毒的。

在场的人大惊失色,尤其是苏瑞,她和这崔四打交道许久,只知道他是黄山派的外门弟子,武功不好的,可他手上却拿着这样一个能轻易致人死地的暗器。倒让她更觉得人心难测起来。

谢衡制住了他,也有些不可置信地看向了虞素:“君上……怎么知道他有问题的?”

虞素并没有解释,只对着崔四道:“他们说的,那个世家大族家,应当就是姓崔吧?你,就是当时因为心脏位置比旁人偏了一点,而逃过一劫的,那个襁褓中的孩子。”她说的语气十分肯定。

那崔四不免笑起来,那笑声中满满的都是苦涩与疯狂,他发泄完后,长叹一口气,对着虞素深深叩了头:“仙姑,就是仙姑……”

“我一开始察觉到你的心跳不对的时候,并没有多在意。但,其实这样仔细想一想,是很容易想到的。”虞素道,“那何家小子落水之后,女鬼索命的谣言,是你放出去的吧?”

崔四没有说话,只点点头,显然是默认了。

这似乎也在虞素意料之中,她依旧是一张平静面容:“这女鬼的谣言自然也给了钱家夫人和管家无限灵感,至于那钱家的谣言能传播得全城皆知,你这个客栈小二,怕也脱不了干系吧?”

众人这时候都转过来,客栈本就是个三教九流汇聚之地,也是消息情报流传最多的地方,一个客栈的店小二,借着自己的职务之便,传播些有利于自己的谣言,那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

虞素见他不说话,知道她说的这些话崔四都预料到了,便又道:“而且,刘老爷子被逼疯,你也有一份力,不是么?”

这就是崔四意料之外的了,他瞪大了眼睛,紧紧地盯着虞素,好像要从她身上盯出什么似的。

虞素继续温言道:“那夜,你带我们去刘家赴宴,我们进了宴席后,你却没有像你说的那样,进后院和他家下人攀谈休息,而是换了一身体面的衣服,溜到后花园之中,等到那刘老爷子起身更衣之时,就吓他一下——他以为,是冤魂,来索命了。”

赵瑗想起了那个细节:“怪不得……刘老爷子更衣回来之后脸色那么差,原来还有这层故事。”

“他被惊吓在先,又在那夜无意间得到了李老爷的死讯,自然,以为冤魂要报的下一个就是自己,而你,又悄悄潜回,吓了他一次,把他生生吓疯了。对吗?”虞素道。

刘宛回忆起来:“是,是,那晚父亲喝多了安神茶,半夜起夜,去小解,回来的时候脸色就很不好看,那时候又有李家报丧的人来了,父亲一听……就疯了!原来,原来是你在搞鬼?”

崔四也不怕他,虽然被谢衡制住,不好做别的动作,也再不复之前那副唯唯诺诺的样子:“你们的父辈杀了我们家一家老小上上下下二十来口,还拿着我们的金银财宝发了财,你们难道不应该给我们家偿命么?”

刘宛被他一噎,也说不出来话,毕竟,这原罪,还是在他的父辈这里。

陈黎却是个懂事的:“崔……崔公子,虽然家父有这些罪孽,可他现在,已经疯了,请你看在这份上,且饶了他吧。至于你家的财宝,待我将老父安顿好,必将清点好,一一归还给你。”

他说着,伏身给崔四叩了三个头,站起身来,又道:“实在,对不住……”便走了。

刘宛看他这般处理,也叹了口气:“我比不上陈哥,他还能打点家业,我却什么都做不了,我父亲疯了,家里,也快散了,若是崔公子还有什么看得上的,就来吧。我……”

他也学着陈黎的模样,给崔四叩了三个头,起身摇摇晃晃地走了。他一时受的打击太大,震荡之后,到底后还有些余威在。

谢衡看崔四要伤的人都走了,才放开他,问道:“君上,这个人……怎么处置?”

这话问的在场的人都十分惊讶,折知琅觉得,按照江湖规矩,冤冤相报,本不能加以处置,更何况,崔四也不过推波助澜。但他到底逼疯了一个刘老爷子,就这样放他过门,也实在不合适。

而赵瑗也头疼,这一连串案子,俱是和这崔四脱不了干系,可他动手的,就一个刘老爷子,其他人,也不过是推波助澜而已。更何况,还有之前的家仇在。

虞素轻轻理了一下自己的灰色长发,叹道:“其情可悯!他的罪,王法治不了。还是,交给小瑞,让她用黄山派的门规治吧。”

苏瑞看这难解的事情落到了自己头上,在门规里想了想,觉得重罚不合适,轻罚也不对,干脆开口道:“那就罚你在思过崖下,待上五年时光,一是思过;二却是,要学着,放下这一腔仇恨……你的仇,已经报了,可你,总要走下去。”

崔四听到如此惩罚,又听到苏瑞劝解的肺腑之言,不由得哭了出来,给苏瑞行了个大礼:“谢二师姐!”

苏瑞摆了摆手,并未说话。

这一场连环巧合的闹剧,被有心人推波助澜,竟成了这副模样。可冤有头债有主,这一切,又实在符合道义,连她,也不知道该如何评定,只是觉得,分外难过。

“冤冤相报何时了。希望他真的能如小瑞所言,放下这一切吧。”虞素道。

苏瑞点点头:“阿素说得对……”她这一路,已然见识了不少次虞素的本事,可每一次,都让她十分惊讶。

这一次也不例外,在层层迷雾中抽丝剥茧,推理出真相的虞素,着实让她敬佩。她是个直肠子人,就开口夸奖道:“阿素,你真厉害。”

虞素一笑,并未回答。

那边,折知琅也对谢衡夸奖道:“阿衡,你真厉害。”

谢衡一笑,知道他是真心夸赞,只揉了揉他头笑道:“不过是跟着君上久了而已,你若是多跟着,也能学到不少的。”

折知琅点点头,叹了口气,道:“今天那知州,问我虞真人是什么人物,我也答不出来……就像胡大人说的,她虽是个瞎子,这天下也没几个看得见的人。”

赵瑗听了这番谈话也十分赞同,却又想起下一站的事情来:“我们再过了明州,是不是就可以出海了?”

苏瑞笑道:“是,不过,公子爷,咱们,还是先回去填饱了肚子,好生休养一番,再提上路的事情吧?”

赵瑗听她一说,看到衣着分外简单的折知琅谢衡,又看到连剑都不曾带的苏瑞,一头灰发披散的虞素,也不免笑了出来:“好,我们回去吧!”

天光,大亮起来。这一夜,终于结束了。

五十五:试应手

就在婺州知州恭恭敬敬地送折知琅等一行人走出他的治下的同时,一封由他亲笔书写,记载了此事的书信也飞快地通过一些秘密的渠道传向秦桧的相府。

秦桧知道婺州来信必然是有赵瑗的行踪,故而一接这封信,也不敢怠慢,放下了手头的事务来细细阅读,却发现赵瑗这位天潢贵胄反而在信中没什么存在感。

信中描述的那封奇诡的案件之中,最常被提到的名字是虞素。还有就是折知琅。

折知琅,秦桧不由得叹了口气,陛下已经暗中派人放出消息来,折知琅此行不是自作主张,而是“代天巡牧”,相当于给了他钦差大臣的位置。

他当然知道,赵构此举大部分是为了保护不能随意透露身份的赵瑗。

但折知琅已经在他的疏忽之下长成了一头小狼,这点让他觉得头疼,更加让他头疼的还有他身边那个“安西棋圣”谢衡,意气风发,容貌清俊的少年名士,在重文轻武的大宋简直就是模板一样的人物,能给赵瑗带来多少士林和民间天然的支持啊。

不过,这些人加起来,还是比不过一个虞素带给他的紧张。

想到此处,秦桧不由得陷入一阵沉思之中,他的属下传回来的消息中,一提到虞素,无一不是说她虽然生就一副冰肌玉骨美丽皮囊,却是高深莫测,甚至让人觉得毛骨悚然。

他正左右踱步思忖这件事情,家中仆役禀报:“汤思退大人来访。”

汤思退,三年前刚刚做到秘书省正字,虽然仕途上起步不算早,但其人为人聪慧圆滑,即使并未以某种形式依附于秦桧,秦桧在知道他与自己都有相同的利益的前提下,总会拿事情去找他商量。

这次也不例外,正巧遇到这个神秘的女冠,秦桧便捡着她的事情和汤思退说了几件,开口便问:“进之啊,你怎么看这个女子?”

他自己是有不少美貌妾室的,也不怎么把那些女儿家放在眼里,只有自己的妻子王氏还得他的敬重。而今他如此郑重其事地问这样的话出口,可见虞素给他的威胁感到了一种什么样的地步。

汤思退沉吟一番:“若这些故事所言不差,这个虞素的确是个极有能耐的人物。这样的人在普安殿下身边……”

“进之想到哪里去了。”秦桧道,“就我掌握的消息来看,她,还有那个女侠客苏瑞,都和普安郡王殿下没有什么私人的来往,倒不至于像你想的那般……”

他明白汤思退的顾虑,他一开始也是这样想差了的。在他的人生之中,不论是那些依附于他的美貌妾室,还是他所敬重的发妻王氏,没有任何一个女子是脱离了她的丈夫而发挥出自己的才能的。

所以他很自然地认为,所谓女冠,不过就是一层掩饰,这个虞素,说不准就是赵瑗贪图新鲜从民间找来的新宠而已。先不说这个虞素能力如何,他只要略施小计,分开他们二人,就可永绝后患。

可事情却出乎他的意料,虞素和苏瑞,都是以自己的身份独立于天地的人物。若说苏瑞江湖习气,倒还罢了。虞素一个温婉美貌、双目失明的瞎子,竟也不觉得自己做的事情有所不妥。

秦桧想到这里,叹了口气道:“进之,你莫惊讶。那虞素自安西都护府来,那里的规矩古怪,女子也可参政议政,说不定,那虞素就沾染了这样的脾性呢。”

汤思退苦笑摆摆手,道:“相爷,这本也怨不得我多想,就是古书上的那些贤女,班昭,长孙后,也不曾做出过这样……”他沉思一会儿,“指点河山的事情来。”

秦桧一听“指点河山”这四个字,眉头倒皱了起来:“若说指点河山,也太过分了些。我倒觉得,她一个瞎了眼的女冠,上天赏了她一副好头脑,她又平日多加留意罢了,上不到这样的高度去。”

汤思退点点头,他并没有立刻接秦桧的话,代表他对这件事情的意见并不与秦桧一致。但他却是把话吞了下去:“相爷说她是安西都护府出身,那可曾去安西都护府查一查这女子的来路?”

秦桧慢慢地点了点头:“你想到的事情,我自然也想到了。我派去的人昨日才回来。这也是最奇怪的一点,她这一路,行医救人,查案解惑,已然攒出不少名气,民间已然暗暗地有些传言,她是天上仙女,来拯救乱世的。可在安西都护府之中,却无人听过虞素这个名号。”

“这便有两种可能了,一则,是这个虞素当真是出身昆仑,少与人打交道。这却解释不了她对人心世情洞察如此之深。二则,却是她在安西都护府内有另一层身份。”汤思退想了想,恭恭敬敬地道。

秦桧对这话十分同意,连连点头:“可我们的势力根本无法深入安西都护府,更遑论查着女子的另一层身份了。这……”

他陷入沉思之中,不自觉地把目光投向外面阴沉晦暗的天空,风雨要来了。

原本中原的势力就错综复杂,金国,西夏,大宋纠缠不休,这下子,又来了一个安西都护府,还是他们从未得知,从不熟悉的安西都护府,这个名字背后,到底有着怎么样的势力呢?它的主人,又会站在什么立场上呢?

“我想,请问相爷,陛下可知道……这个虞素的存在?”汤思退似乎不懂地提问。

秦桧却是在官场上打混过来的人精,顿时反应了过来,汤思退是想让他借刀杀人!

女冠这个身份,在前唐时代,不仅是那些世家女子们逃脱世俗纠葛的最好方向,更是写了“鱼玄机诗文候教。”的才女名妓鱼玄机自我躲避的去处。

一个来路神秘,容貌又美丽的女冠到了自己的皇子赵瑗身边,赵构必然会怀疑她的出身,到时候,他越查越发现虞素的过去是一片空白,就很难不对虞素起杀心了。

可秦桧到底是秦桧,老奸巨猾的权相,他很快想起了上一次因为胡铨的事情在赵构那里碰了个钉子的事情。

——那一次,他本想借皇子与外臣会面给赵瑗上一贴眼药,最好让赵构起了疑心,直接废了他的皇子之位,可被赵构轻描淡写地化解,好像早就知道似的,还在赵构那里被贴上了窥视皇家的罪名。

作为一个和赵构打了多年交道的人,他有一种本能的感觉,赵构应当与赵瑗这一行人有种暗中的默契。

所以明智的办法并不是立即下决断。

他捻着胡须又思索了片刻,就想到了那个,赵瑗这一行人要出海,就必须要经过的明州。

那里正在面临一场前所未有的严峻危机,而且牵连之广,株连之大,前所未及。

秦桧之前有意拖延此事,让影响变得更大,可以栽赃陷害一些反对他的大臣,再次对朝中势力完成一次清洗。

如今他更不急着去处理,甚至要派自己的属下进去,把水搅得更浑点,最好的结果,自然是把赵瑗扯下水,让他无力与自己作对。

就算是最差的结果,虞素一个瞎了眼睛的女冠,能对人性世情有所察觉已经是极限,也绝不能对这涉及到国家财政、政治斗争的案件,还般一一应付,游刃有余。

只要所谓“仙姑”的法术不再,从中离间挑拨都会变得更加容易起来。

想到此处,他露出一点微笑,拍了拍汤思退的手道:“进之,莫急,在明州我还有一手棋,我们就把它,当做围棋上的试应手,试一试这个虞真人的深浅。”

五十六:雨道中

越发入秋,两浙一带天气越发奇怪起来,原应当是秋高气爽的季节,却是雨落不断。

便是折知琅这样自诩潇洒的少年侠客,也在多日大雨之下,放弃了蓑衣宝马,乖乖地躲入了马车里,连声抱怨着:“今年的天气真奇怪。”

谢衡执了一卷不知什么东西在手上一边看,一边写写画画着,听他说这样的话,便侧身问了一句虞素:“这……也是因为那火山的缘故?”

虞素点了点头,伸手将博望炉中的不知什么香点燃。

那香气幽幽地飘在马车之中,让人不由自主地安静下来。

她开口温言解释道:“天下之气,循环而生,突然有个变数进入,自然是有一连串的变化,也不必大惊小怪。今年江南冬日,还要落大雪呢。”

折知琅一听,倒是兴奋起来,他出生在南方,从未见过家中老人们所说的北地千里风雪景象:“真的?”

苏瑞知道他心意,只拍了一下他肩,道:“知琅,别多想啊,这江南风雪,比塞外风光,还是要差些的。”

折知琅果然叹了口气,随口道:“不知何时,才能见一眼府州风光啊。”府州是折家历来领受的封地,自靖康后,折家南迁,那里现在正是西夏人相互攻伐之地,折知琅出生江南,自然是从未见过的。

他这话倒有些引起了赵瑗的共鸣:“我也很想亲眼见见北地风雪。”

这样说着,赵瑗轻轻叹了一口气,当今官家他名义上的父亲,抱守宋金那脆弱的和议不放,只想着偏安一隅,朝政又是被秦桧独揽,北伐,在这个时候,几乎已经不可能了。

“何必着急。”谢衡难得开口劝慰道,“总有一日,能回去的。”

折知琅听他劝慰,也高兴起来,道:“听我家老人们说,府州的气象与江南迥异,就连我们家的宅子也不一样,若是阿衡想去,就住我那里,我陪着你四处游玩。”

他说的高兴,倒忘了谢衡是自安西都护府而来,三年前安西都护东征,已经打下了西夏半壁江山,西夏那一带的风光,谢衡必然是见过的。

谢衡也不提醒他,只道了声:“好。”又看折知琅因为无所事事,萎靡下来,干脆把手上的东西放了下去,唤道“知琅,下一盘棋如何?”

折知琅闻言兴奋起来,便凑到他身边,看着他自马车靠柜上搬了一张榧木棋盘下来,又拿出两盅云子,抬头问折知琅:“你要执黑,还是执白?”

“我执黑先行吧,说好了,阿衡可得让我一个子,否则我可连一争之力都没有。”折知琅道。

谢衡也点点头,应允了,将黑云子递给他,两人便摆开架势下起来。

赵瑗也是爱棋之人,自然是凑到那边观棋,这倒让本来在打坐的苏瑞不得不坐到虞素那边来,给他们让了地方。

苏瑞自上车以来,一直在打坐调息,未曾注意马车内景象,这时看到虞素正摸着什么纸条,又提笔写下什么,有心体贴她看不见,想帮上一把:“阿素可要我帮忙读一读?”

虞素摇了摇头:“不必,不过是一些琐事。再说,这纸张本就是特殊处理过的。”她随手递给苏瑞一张写了密密麻麻字的纸,那些字都用浓墨描过,有微微的凸起,方便瞎子触摸。

苏瑞本无意打探虞素到底在看什么,却瞄到了她那纸上写着明州,市舶司等字样,不免觉得奇怪:“阿素,这是什么?”

“一些关于明州的事情。明州正出乱子呢:市舶司的银子,莫名其妙地不见了。”

市舶司是唐代设立在广州的“市舶使”的演变,主要管理的是海上的对外贸易。南宋朝廷花费颇多,却依旧能够保持一番鼎盛,不得不说,很大一部分是依赖了海上贸易的收入。

而这收入嘛,自熙宁改革之后,主要分为了四个部分:

珍贵的宝物如犀角、象牙、乳香等均上贡朝廷,先上贡到皇家,由皇帝直接支配,余者再交给户部,作皇家财政之用。

又有不堪上贡的,便交给一路转运使,作为地方之用。

再余者,便有市舶司自行售卖留用。

最后,市舶司抽取之物,又有商贩转卖其外,各地政府还可以收取商税。

但,明州却又是个例外。

明州是自海上丝绸之路开辟以来的重要港口,它背靠两浙富庶之地,又水深浪小,是难得的良港,素来是与高丽、日本贸易的必经之途。

可惜自南迁以来,受战乱影响,此地贸易逐渐少了。市舶司收入,一年也不过一万余贯,最多才三万余贯,连市舶司都支撑不了。

朝廷便特事特办,把此地市舶司的收入交给地方,只有十五分之一上交朝廷,十五分之三给了当地的庆元知府,另外各十五分之一,给两浙转运通判和庆元通判。剩下的都留用。

这钱对于花费颇为巨大的朝廷而言是九牛一毛,对于地方却是一笔巨款,更别提要靠这笔钱生存的市舶司诸位官吏了。这笔钱忽然莫名其妙地不见了,那明州城自然是在出乱子。

苏瑞行走江湖,对于这些东西十分了解,听她这样说了,却还觉得奇怪:“可……这到底是官府的事情,和咱们又有什么相干?”

虞素温言解释道:“京中的官家放了消息出来,知琅此行,是代天巡牧,这件事,地方州府必然是要求助知琅的。咱们是骑虎难下,不得不管。”

被她提到的折知琅,这会儿哪顾得上这些事情,他正拿着一枚黑子,纠结下一手该往何处落。

倒是谢衡,正拿折扇敲着自己的手心,等着折知琅长考完毕,听到这话,又补充道:“何况江湖上,也不太平呢。”

这一路走来,渐渐走出黄山派和朱雀门的势力鼎盛之处,苏瑞的消息自然差了很多。

更兼连日阴雨,他们急着在马车中赶路,一路连客栈都少有停歇,连外头的消息都接触不到,对于这些事情就更加一无所知。

苏瑞虽然知道谢衡在中原有些人手,也不免奇怪于为什么他们知道的这么多,但她到底信任虞素和谢衡,便开口问道:“哦?江湖上又有什么消息?”

“说是有一批神秘的宝藏,要现身于海上紫陌宫。”谢衡道。

五十七:麻烦来

财帛动人心,宝藏二字倒让苏瑞一个激灵,不知道为了这所谓的宝藏,江湖上又要掀起多少腥风血雨。

“什么宝藏?”赵瑗也问道。南宋朝廷由于冗官冗兵,又有金国常以岁币,进贡之名趁火打劫,每年都开销极大,故而即使是赵瑗这样的天潢贵胄,听到宝藏二字,都免不了有些心动。

谢衡皱着眉:“传言很乱,有说神兵利器的,有说武林秘籍的,也有说是金银财宝的。我看着,倒是好像有意引人前去似的。”

苏瑞却有些疑惑:“紫陌宫素来是独立于世外的,也是有名的海外仙山。又有关化君卿坐镇,便是求医,也不是极容易就能到达的,何况是寻宝?”

事实也的确如此。

那紫陌宫的主事,关化君卿是出了名的古怪性子,武功更是天下独步的绝顶高手,有人传言,他的武功已经超越了紫陌宫所传承的武功本身,到了开山立派的大宗师一层。

更何况,那紫陌宫外,无数的机关阵法,又哪里是容得了这么多闲人乱闯的?

“这倒是不知道了,只是既然有人有心设计,便必然会有后手吧。便是有人里应外合,也说不定。”谢衡随口应道,一看对面折知琅已经落了一子,便仔细端详起来。

“也是巧,知琅,你这一手正撞在我的后手上。”他说着叹息一声,不知道是叹息这局结束的太快,还是叹息折知琅的误判:

这里的人都没有反应过来,各个仔细围着那棋盘端详起来,到底还是局中的折知琅反应了过来,传来懊恼的一声:“哎呀,我算错了!”

苏瑞也凑过去看,原来他们下到此刻,已经开了劫,折知琅一个误算,正撞在谢衡的后手上,相当于自己消了劫,搞得他自己的劫财不够用,最后终究是输了这一局。

折知琅挠了挠头,最终放下了两子认输,摇头道:“不成不成,阿衡的计算比我强太多了。布局也比我大局多了,看样子,下次得让阿衡让我两子。”

谢衡一笑,展开扇子道:“无妨,你这次不过是心急了些。”他指着右上方的一处,“这里打入,太急,太突兀,相当送了一手给我。”

折知琅点了点头,叹气道:“阿衡可是可柔可刚的人物,哪里会被我这强硬的手段给吓到。”

赵瑗指着棋盘道:“若是折知琅这里不飞,靠一下,把左下洗一遍呢?”

“不成。”折知琅摇了摇头,“空不够,我中盘战斗输了之后,实地就比不过阿衡了。”

他虽然懊恼,倒也不显得生气,只兴致勃勃地和谢衡复盘,想知道自己哪里出了问题。

赵瑗也不时出言,与他们讨论一二句,这一番热闹,倒成了一路上难得的休闲景象。

苏瑞戳了戳正在埋头书卷的虞素,本想问她这局胜负何处,却在话没开口时自己把这言语咽了下去。

在没有解说的时候,请一个瞎子观棋,那是多么失礼的事情!即使这个人是虞素也不例外。

见虞素已然抬头起来,苏瑞有些着急起来,她知道谢衡是虞素门生,那她必然曾经也是善于下棋的,这样就更不好去戳她痛处,口不择言之下,竟问了句:“阿素觉得,是荀墨大人的武功高,还是关化君卿的武功高?”

话一出口,车厢里立刻寂静下来。

苏瑞瞥了一下那边,赵瑗和折知琅是因为听到了荀墨这个传说中的名字而好奇地抬头,谢衡却是略有些皱眉,想来他也是知道那些底细的吧?

虞素沉默了一会儿,把手上的东西都放了下来,极为仔细地想了一想:“这,我不会武功,倒无法做出评判。但荀墨大人出身军旅,他所学的所有的武功都是为了杀人,关化君卿是为了救人,这便不一样了。”

折知琅从听到荀墨二字开始,双眼就放光。

荀墨这个名字,对于塞外而言意味着什么,他实在是太清楚了。因为他的折家毕竟出身塞外,对于西域的情况,还很有些了解。

荀墨,十四岁时就踏入军旅,虽然是从小兵做起,但很快,和折知琅一样,他也被尊为少年将军。

可就是这位少年将军,趁吐蕃诸系王子相争不下之时,上书请安西都护任命自己为吐蕃都督,想要一举引兵而入,踏平吐蕃。

很快,他就亲自率兵来到了布达拉宫,并就在那宫殿前面,一箭射落了天上的雄鹰——自此被藏人尊为格萨尔王的转世,心甘情愿地认他为王。

可那个时候,他和如今的折知琅一样,也是个十七岁的少年。

只逾越了汉家兵马数百年来都没越过的雪域高原这一条,他便足以与那些大名鼎鼎的名将们:卫青、霍去病、李靖等一干人等比肩。

可不止于此,西夏,金国,每每都是他的手下败将。便是在中原中,也有人暗自传言,荀墨是安西的战神,是安西都护府的一根定海神针。

故而听完虞素的话,折知琅十分激动,赶忙开口问:“怎么,素姊认识荀都护么!”

虞素点了点头,似乎并不想对此加以更多的评论似的。

似乎看出她有难言之隐,赵瑗也不再追问。

谢衡拉了拉折知琅:“荀墨大人行军打仗,对于安西都护府而言,是神明一般的人物,我们还是不评论的好。”

折知琅有些遗憾地道:“这么说来,即使我去安西,也不一定能见得到荀都护了?”

苏瑞拍了拍他的肩笑道:“哦,知琅,你看阿衡和阿素他们来了中原这么久,可曾见到当今的陛下咱们的官家了?便是地方官员,也只见了几个呢。”

虞素难得有心情调笑,接了一句道:“我倒盼着少见几个地方官员呢,若是见了,便是又有麻烦上身了。”

她这话不禁惹得众人都笑起来,想来这一路遇到地方官的场景,都大差不差的是遇到了案子,也的确是有麻烦上身。

他们正说着,前面正传来马倌的一声喝止声,又听到外面报名声音:

“我是南外睦宗院教授陈俊卿,特来见过折知琅折小将军!”

众人不由得齐齐叹了口气,得,麻烦来了。

五十八:陈俊卿

虽说是陈俊卿在官道上拦了他们的马,可总没有让人在大雨中说话的道理,马倌撩了车帘,陈俊卿便坐进车来。

他是绍兴八年的榜眼,后来外放做了泉州推官,任期满之后,按理是要回京去的。

却因为他为人正直,不愿意依附于秦桧的缘故,被生生地贬谪到南外睦宗院去做了教授。

南外睦宗院虽顶着个好听的教导宗室的名声,却是个一无权,二无钱的闲散差事。

再加上那些宗室们大多都自己矜持于身份,不太愿意服从管教的。

这教授是个确确实实的清苦差事。

但陈俊卿此人却大不一般,他用了诸多办法,把那些宗室们治得和自己的门生一般。

加上他虽然才三十六岁,一张方正俊朗的面容却少露笑颜,更让那些宗室们战战兢兢,不得不服了。

这么一个人物,应当算是官场中正统的士大夫,又怎么会向折知琅这样的武人请求些什么呢?

车里众人都百般疑惑,只看着陈俊卿进来,先是恪守礼数地头也不抬,只道了个礼。

搞得一行人也不得不还礼道:“先生多礼。”

他这才抬起头来,这一抬,就看到了坐在正中的赵瑗。

他到底是榜眼出身,也是参加过琼林宴的,自然见过赵瑗,慌忙低头又要补礼:“微臣见过普安郡王殿下!”

陈俊卿虽然为人正直,可并不蠢,一见到赵瑗,他就立刻了解了皇帝让自己的心腹侍卫来“代天巡牧”的良苦用心。

他想的更多一些,既然皇帝想要赵瑗了解一些民间事情,那是不是说明,皇帝的心中更倾向于赵瑗做太子呢?

虽说帝王家事臣下不应该插手,可陈俊卿这样正统儒家出身的君子,自然是对身为兄长的赵瑗更偏爱一些。

何况,另外一位皇子赵琢,在品行上的亏损也让他不喜。

赵瑗忙去虚扶了一下,这马车虽然宽敞,但也不高,经不起这样折腾的:“陈大人多礼了,我这是白龙鱼服,不好暴露身份的。”

陈俊卿点点头:“殿下是该出来看看,看看这民间的模样。也看看,这地方政务,都被糟践成了什么样子!”

他这话说的已然十分不客气,唬的众人一跳。

折知琅看他不苟言笑,自己也惯性一般地板起了脸:“哦?陈大人何不详细说说?”

他这一开口,被赵瑗身在明州的事实震惊到的陈俊卿,这才注意起马车里的人来:

他目光扫过一身黑色箭袖圆领袍的折知琅,感觉他与七年前那个侍立在皇帝身边的侍卫明显不一样。

昔日童子的身形如今已经挺拔如松柏,容貌英俊如骄阳,一身让人振奋的少年气。

这经过江湖打磨之后的少年人,没有变得圆滑,而是更加炽烈而纯粹了,这让陈俊卿十分欣慰。

之后,陈俊卿的目光就不免落到了折知琅身边的谢衡上——容貌清俊如皎皎明月,白衣玉冠,手执折扇的少年,本就足够吸引人的目光。

尤其是在大宋如今重文轻武的背景下。

看他的目光投过来,谢衡便自然地一道礼:“安西谢衡。”

“啊!你便是那个谢衡!”陈俊卿显然也听过他的名号了,“听闻你是安西棋圣,入得中原来,一路下了三十三盘棋,而未尝一败。倒在你手下的,却有不少名家。了不起!”

谢衡微微点头:“围棋之胜负,本就在一手两手之间,我不过是有些运气罢了。”

陈俊卿知道他是有意谦虚,不过他的性子方正,也说不出什么夸奖的话,只硬邦邦地说了句:“强者运强。”

他说的是围棋上常用的一句话,说的是棋力更强的棋手们往往在棋上的运气也会更好一些。

这当然不是什么玄学,而是因为这些棋力极强的棋手都有自己的计算力和判断力在,而他们往日的战绩,也是对对手的一种威慑。

说的通俗些,强者的气场,便十分不同。

他这样想着,心里却已经对这个少年人颇为喜爱,想着赵瑗身边有此人辅佐,也是美事一桩。

他最后看的自然是两个女子。

苏瑞束了只小金冠,别了根红发带,又着了檀色的褙子,石青的宋裤,都是不打眼的颜色。腰间一把宝剑,一只玉笛尤其惹人注目。

陈俊卿便知道,自己是碰上江湖的侠女了。

他虽然饱读诗书,但少年时偷点灯看那些唐人传奇的时候,也未必没有梦想过“红拂女”一类的故事。

后来登第,他做了推官,本就是管刑狱的,也见过一两个学艺不精的梁上君子。

但,对于他而言,还是离江湖很远。

如今有个女侠在眼前,他不由得又看了几眼,只觉得苏瑞眉宇之中自带英气,想来是个利落人物,就抱拳道:“女侠。”

苏瑞不免也还了个礼,心道这位陈俊卿大人可真是标准的古板的儒家君子,这礼节一套一套的:“您叫我苏瑞就行。”

最后,陈俊卿才注意到虞素。

不知是她有意收敛了光芒,还是陈俊卿注意到了她,却不敢多打量。

他自注意到虞素起,双目就不免牢牢地被她吸引住——并不是单纯地因为她的如画眉眼。

陈俊卿做了几年推官,见惯了红颜枯骨,知道容貌本是易逝之物。

可除容貌之外,这位眼眸低垂的女道人,只轻轻甩自己的广袖,便能让人觉得拒人千里之外,也拒世间的烟尘于千里之外——真正是遗世而独立了。

她一身月白的道袍,已经洗的有些发白了,外间披了件黑色的广袖褙子,头上不过一支青玉发簪,再无坠饰。

可她就坐在那里,只一眼,便让人想起高山上的冰雪,远天中的流云,绝塞外的明月来——凛然不可犯,却真实地,映照在这个世间。

似乎是他打量的时间太久,苏瑞轻轻咳了一下。

陈俊卿这才觉得自己失礼起来:“着实抱歉,还不知道仙姑……”

虞素浅浅一笑,打断道:“在下虞素,师从昆仑清微君。好了,陈大人,您,到底为什么要来找我们呢?”

陈俊卿这才从对这一车人身份和关系的揣测中回神——这种推理是他做推官的时候的习惯:

“出了大事!市舶司失窃了!”

五十九:蹊跷事

“既然如此,为什么官府没有动作呢?”赵瑗问道。

泉州港与明州港不同,泉州港贸易频繁,其税收收入也是南宋朝廷一项重要的收入。

如果那里的税银不见了,以此事的严重程度的而言,自然是可以上达天听,甚至能引起天下的震动。

但他们一路行来,莫说天崩地裂,一点风声都没有,这必然是中间出了问题。

陈俊卿点了点头,叹口气道:“殿下有所不知,泉州市舶司与转运使颇有些嫌隙,他们出了此事,也不上报,只在自家田地里搅闹,想要把脏水往对方身上泼。”

赵瑗一听,极为不忿起来:“哪里有这样的道理!”

折知琅虽然正直,却比他清醒许多,对世间事情的了解,也远胜于这位涉世不深的皇子:“殿下……这已,不是第一次了。”

陈俊卿冷哼一声:“这世间的许多事情,便是这样被那些自诩聪明的人给弄坏了的。”

谢衡皱眉问道:“那这样,提刑司也不曾上奏么”

提刑司相当于宋代的中央外派机构,提刑官员,往往也拥有比地方官员更高的特权。

泉州这样特殊的地方,提刑官与转运使必然有一个会是皇帝的心腹,故而谢衡才有此一问。

“谢公子有所不知,现在的朝堂,地方官员与其说是圣上的心腹,不如说是秦桧的心腹。”陈俊卿道,“那提刑官为市舶司官员遮蔽还来不及,哪里想得到上报。”

他话说到这份上,众人才体味到他的孤苦无依来——地方官员不闻不问,京城官员只识政治斗争,而不问是非对错。

他一个清苦的小教授,不知何处听得了一点风声,来向“代天巡狩”的折知琅求救,也实在是下下策中的下下策了。

苏瑞比他们都老道,开口道:“陈大人还是说说这案件的详细场景吧若是凭空说来,我们也无从下手啊。”

陈俊卿从怀中掏出一个竹管来,双手递给赵瑗:“我若是毫无凭证,怎么敢来找殿下。”

赵瑗展开一看,只见那竹管中竟然是一张蝇头小楷写就的账目,条条框框,全都十分清楚。

他粗略略估计了一下数目,这上面的珍宝加起来光市面上的价值就数万金之多,莫说那些有价无市的香料了。

他惊讶道:“这是”

陈俊卿道:“这便是那丢失的账目,殿下和折小将军可以派人去查,这笔本应进入京城皇家内院的财宝,却无故消失了。”

苏瑞皱眉问道:“陈大人,无故消失,是什么意思是你亲眼见着的么”

陈俊卿摇了摇头:“我并非市舶司官员,哪能亲眼见到这些。只是恰好有个人从前帮助过的小哥在市舶司值守,才了解到。”

“那些财宝,是在重兵把守,重重铁锁之下,忽而消失的。”陈俊卿说着,又说了遍他探听来的当晚经过:

那天晚上,两位守库使者前去查验宝物,一开库门,都是金光闪闪,耀人眼球,种种宝物,琳琅满目。

当他们要按照规矩一一查验的时候,一个守库突然犯起了内急,另一个便与他一同出去,拿锁锁了大门。

也不过几刻功夫,那守卫再度回来的时候,他们再打开库门:

库中空空如也,什么也不剩了。

折知琅皱眉问道:“那库房,是多高多大可有可能,是武林高手,从中搬运”

陈俊卿摇了摇头:“便是武功再高的高手,搬运那许多财宝,哪里有不露痕迹的。那库房还有几处暗哨,我都一一打听了,也是毫无踪迹。”

苏瑞见过这种朝廷库房,都是把守重重的,所有暗哨开启之时,莫说是个人,连只鸟都飞不进去。

她自忖轻功已然是世上一流,便是咬着牙能闯入那库房,也不敢说自己能够带着许多珠宝全身而退,更别说,是整个库房的珍宝了。

谢衡轻轻摇了摇那折扇:“这么说来,那珠宝是倏忽之间,忽然消失,一丝踪迹声音也无”

折知琅道:“这倒也未必,那朝廷的库房,墙壁都铁浇泥铸牢固至极,轻一些的声音,是传不出去的。比如说,人的脚步声。”

陈俊卿道:“折小将军说的有理,可照这般说法,那人搬运财宝就必然露出痕迹啊?雁过留痕,难道他们一点痕迹也没留么”

虞素开口轻声道:“或是留了踪迹,你们无从得知罢了。”

陈俊卿原先只觉得她出世,可她这样一语中的,倒让他觉得奇怪:“仙姑是什么意思”

他的心思全偏到那些神神鬼鬼的法门上去了。

“一些踪迹,若不仔细查看,是发现不了的。”虞素也不多作解释,把话岔了过去,“若是说毫无踪迹,那么便是,现在连这么大笔珍宝的下落都不得而知了?”

陈俊卿点头:“那地方提刑官和转运使铆足了劲儿要拖对方下水,自然都在不遗余力地查找这批珍宝的踪迹,可也就是巧了,他们怎么找,也找不到。”

他说着也不免长叹一口气:“也是怪了,不论是各家商行,镖局,还是进出的各处官方,都没有接触过这么大一笔财宝。”

谢衡倒是敏锐:“若是有人偷盗了这般大笔的财宝,他必然留有后手,运输也多半会挑选化整为零的方法。”

谢衡说着,不自觉地展开扇子扇了扇。

他知道:对于陈俊卿这样一个小小的教授而言,调查能做到这般地步已然是十分难得。

他收了扇子,拍了拍折知琅的肩道:“那可就要知琅,多加查访了。”

他这话是分明的场面话,折知琅虽然有个代天巡狩的名头,又身在朱雀门内,手下的可用之人却是没几个。哪里能查访。

好在陈俊卿不疑有他,道:“那这账目给折小将军,还是给对了的,上头有好多奇珍异宝,很难现世的。”

苏瑞也颔首:“那我们不妨就从这去向查起,我也派出人去,留意着黑市上的动静。”

这有了详细账目,明明白白的去向还是比那些虚无缥缈的手法武功好查,这样一说,陈俊卿也定下心来。

六十:问去处

这边到了客栈,自然是苏瑞张罗着把众人安排下来,又转而出门去,找了黄山派在此暗潜的一处暗哨,要交代此事。

那暗哨接过那账目,仔细看了看,又沉吟一番:“二师姐,若我辨认不错,这单上有一只犀角杯,便是今日的海上楼拍卖的物品。”

苏瑞一听就皱了皱眉,问道:“这么快”

暗哨想了想,摇了摇头:“若是间隔的时间已经足够陈俊卿大人从泉州赶到明州,这财宝流落黑市的速度并不算快。说不定,还有些财宝已然在黑市上被出售。”

“也是。”苏瑞叹了口气,提刑官转运使的互相推脱隐瞒,整个把案子拖延了下来,也给了对方时间去处理赃物。

何况对方还很聪明地把赃物转移地方,送到了另一地的黑市上拍卖,这样黑市对于源头的追溯也没有那么强烈。

而这些赃物化整为零地流落到市面上,想要追查他们的去向就更加难了。

思及此处,苏瑞又开口问道:“那这海上楼是个什么地方我们可去的?”

苏瑞想着,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既然已然有赃物流到这个海上楼,她不妨就走上这一遭,去摸一摸这黑市的深浅。看看它是不是就是所有赃物最终的归宿。

若是所有的赃物都能在这黑市的名册上找到——追查它的源头,也容易些。

那暗哨便点头:“二师姐有所不知,这海上楼其实不能算是完全的黑市,它的背后势力其实是这里的百宝阁和牡丹牙行。”

一听牡丹牙行四字,苏瑞便有些牙疼,她记得胡铨给他们说过,牡丹钱庄的牡丹银票通行天下,东至大海,西到安西都护府,北至金国的五国城,南至流放之地海外吉阳军。说明它的势力之大,已然称得上是富甲天下。

牙行多出现于这种商业口岸,起到的作用是代商贾寄卖商品,品评物价。

牡丹钱庄有那般雄厚的势力,在此地有个牙行也并不奇怪。

只是牡丹钱庄背后的真实主人一直不曾出现于众人眼前,可以说是不知黑白。

如今,它旗下的牙行又掺和进了一桩税银的失窃案里,这不得不让苏瑞怀疑起这家钱庄的底色。

可这事情,单纯的怀疑也无用,她又不是虞素那般多智而近妖的人物,想一想便能知道前因后果。

她还是得走上一遭,才能把这事情了解清楚。

“所以,你的意思是,这海上楼并不难去了?”苏瑞道。

暗哨点头:“是,二师姐只需到那牡丹牙行台前一坐,道一句客从海上来。便会有人来找师姐,问师姐几时几人去,他们会安排好人来接的。”

“安排好人来接”苏瑞不经哑然失笑,这可真是财大气粗的表现。

那暗哨也一笑,道:“那海上楼中奢华的很,还有种种规矩,师姐去了便知道了。”

他这分明是有意卖关子,但苏瑞也不理他,只一笑而过,叮嘱他多留意那账单上的东西动向,便回了客栈。

一到客栈,折知琅,谢衡,虞素,赵瑗等都坐在大堂里,折知琅眼尖,一见她来,隔着满座人声鼎沸向她招呼:“瑞姊,正好,赶上吃午饭了!”

苏瑞便一笑,运起轻功身形来,一下子飘忽到了他们桌边,身形轻巧灵动。

她并未刻意隐匿身形,在座的便有会武功的江湖客认出这是黄山派的苏瑞女侠。

看她轻功这般精进,甚至更在自己的老师之上,便纷纷感叹起:“青出于蓝胜于蓝”“雏凤清于老凤声”来。

这些评价自然也无一遗漏地传到了苏瑞一干人等耳畔,苏瑞便不好意思起来。

虞素却难得开口道:“小瑞很不必自谦,如今你的轻功在江湖中,已少人比肩了。”

赵瑗听着有趣,他知道虞素不会武功,便少对他人的武功加以评点,便问:“虞真人怎么知道”

虞素轻轻一笑,指了指自己的耳朵:“我是个瞎子,听觉总比别人敏锐些的。如今的小瑞,连脚步声都全然没有了,这轻功,可不是江湖之中难出其右了?”

她难得这样真心实意地夸人,苏瑞就老实不客气地接受了,只拿了酒杯站起身来:“那我可就谢过虞真人的评点了。”

她这动作引得满座都笑起来,虞素也不例外,还是忍笑与她碰了杯。

谢衡展了扇子道:“想来苏女侠如此开怀,必然是那批东西,有了下落不是”

此刻是在酒馆之中,人多耳杂,谢衡便不好说什么税银赃物,只用“那批东西”代替。

在座的也心知肚明。苏瑞便道:“找到了,在海上楼。”

谢衡有些惊讶:“在海上楼”

他本身性子就寡淡清冷,而这多年的棋道打拼,更是让他有着超越本身年龄的成熟与淡漠。

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谢衡竟然露出惊讶表情,莫说苏瑞,便是与他走得最近的折知琅都有些惊讶:“阿衡,怎么了吗?”

谢衡轻轻摇了两下扇子,虽然已到秋日,他也拿着折扇——这似乎是他的标志与习惯。

“海上楼并非完全的黑市,其支撑势力有官方的牡丹牙行,贼人怎么会到这种地方来销赃呢?”

陈俊卿是推官出身,办理过不少案件,对这种情况也有所了解:“异地销赃,最易漂白,也不是不能理解的。”

谢衡微微点头:“或许吧。”他似乎还是有疑虑。

赵瑗便有些兴奋起来:“这么说,我们是要到那黑市中去闯一闯”

众人都知道这是这位皇子对于江湖的向往又起了。

陈俊卿先劝阻道:“公子爷,千金之躯不应轻履险地,那黑市鱼龙混杂,公子爷还是别去了的好。”

他是正统的儒家君子,文臣出身,一向以忠君爱国为先的。

虽然这税银案不可不查,但赔上一位皇子——还是一位他所支持的皇子的性命去查案子,可就是个赔本生意了。

苏瑞也不愿赵瑗去黑市混迹,黑市之中往往魑魅魍魉横行,什么样的场面都有,她实在担忧赵瑗的接受程度:“是,公子爷,那儿不安全。”

可惜赵瑗虽说是一贯的温和性子,可也是皇家出身,这时候起了兴致,也就不管那许多:“无妨的,我只去看一看,再说,不是还有你们这些江湖好手保护我么”

众人都无奈一笑,折知琅不得不低身道:“是,那还请公子爷不要自作主张,一切听我们的安排。”

赵瑗点了点头。

于是便由苏瑞去安排海上楼事宜不提。

六十一:海上楼

海边的黄昏总是无比壮丽的,映着海蓝色天空的无边火红晚霞,点燃了城中一点点火红的灯笼,随着不知何处而起的暮鼓声,一顶八抬的青盖轿子缓缓停在了客栈的跟前。

那轿子并不华丽,只在轿子帘上绣上海浪的纹样,算作是标记了。

抬轿的轿夫都是身材高大,肤色黝黑的模样,一个个沉默地站在轿子边,并不言语。

只有一位随行的容貌姣好的侍女,独自踏进了这客栈之中。

她身着碧色褙子,黑色宋裤,几乎一进客栈就吸引了无数人的目光,人们纷纷猜测起她的来历来。而有混迹过江湖的客人们不由得聚集在一起议论,这是海上楼来迎接自己的客人了。

那些议论声声越来越大,终于把苏瑞一行人吵了出来。侍女一见到苏瑞等人,就低身道礼,起身开口道:“请几位和我一起前往海上楼吧?”

她的来意如此明显,几乎没有给苏瑞他们迟疑和思考的时间,他们几乎连对视的时间都没有,就一起来到了那青色轿子之前,那侍女掀开轿帘,把他们都请了进去。

陈俊卿是儒家君子,对和女子们同车而居还觉得有些奇怪,这毕竟是不合乎礼仪的。可看虞素和苏瑞都坦坦荡荡,只能安慰自己,江湖女子大概都是如此的吧,他既然身在江湖,就得遵守江湖的规矩,不沾染那些酸儒脾气。

谢衡和折知琅自然是最后上轿的,几乎是一坐下来,那轿子就被稳稳地抬了起来。折知琅回想了一下,小声地问谢衡道:“阿衡,我怎么觉得,这侍女和这些轿夫,都不像中原人啊。”

谢衡展开扇子,微笑起来,还没来得及说话,外面就传来那个侍女的声音:“是的,贵客,如您所见,我是高丽人,而轿夫们则是自遥远的大陆而来,在盛唐时期,他们被称为‘昆仑奴’。”

折知琅惊讶于这女子竟然能听到自己的小声谈话,不由得来了兴致,问道:“你也会武功吗?不然怎么能听到我们的话?”

那个侍女的声音继续从轿帘外传来:“是的,贵客。”

折知琅听完,又有点惊讶于,他们的轿子速度其实很快,而在这样快的行走之中,她的声音还很平稳,可见她不仅会武功,还是个一流高手。

没容得他再开口问话,谢衡就拍了拍他的肩:“知琅,坐好了,我们马上要入海了。”

“入海?”这下陈俊卿也发出了惊叹,他久在泉州,也见过不少外国来客,倒不对那昆仑奴和新罗婢感到惊讶,可谢衡这是什么意思?

很快,陈俊卿就听到了海浪的声音,

这海上楼难道真的在海中么?

侍女似乎已经预感到了他们的所想似的,在外面轻笑道:“诸位贵客,你们可以掀开窗户那边的帘子看一看呀,我们现在正行走在海上呢。”

赵瑗坐的离窗户最近,当仁不让地拉开帘子一看:

外头圆月漫天,海浪正在他们脚下飞速后退着,发出熟悉的波浪声,那些昆仑奴是抬着轿子在踏浪而行,他甚至一低手,就能碰到被月色盈满的海浪。

“这……”赵瑗甚至不知这一切是人间世界,还是进入了一个梦幻的幻境,这一切到底是真的,还是他的一场梦。

虞素平静的声音传过来,击破了他的惊讶与想象,把他带回了平和的现实之中:“我们快到了。”

那侍女声音也传了过来:“贵客,您真敏锐。”她似乎是很少这样惊讶,以至于汉话都有点磕磕巴巴起来。

她话音还没落,整个轿子也轻轻一落,停在了实地上。

那侍女为他们掀开轿子帘幕,请他们一一下轿,陈俊卿习惯地低头看去,却差点被吓了一跳,他们竟踩在琉璃的地面上,下面还是波涛汹涌的海水:“这……太奢靡了吧?”

那侍女摇了摇头:“贵客,这琉璃是最低等的,只配给您做垫脚而已。”她似乎打量了一眼众人,想要找出刚刚那个开口说话的女子是谁,可奈何她到底是隔着帘子在和他们交流,只能遗憾地低头,又抬手道:“诸位贵客,我们这就到了海上楼了。”

他们都抬头看去,只见那海上楼是暗红的顶,黑色的墙,层层飞檐,约有十层楼高。

大概是因为到了见客人的时间,处处张灯结彩,灯火通明,借着灯光,似乎都能看到远处飞檐下挂的风铃。

“奢靡……”苏瑞也不由得发出了和陈俊卿一样的声音,她对世事到底了解一二,很知道这些张灯结彩就要多少花费。

但花费最多的,还应该是这建在海中的楼阁——它到底是浮在水面上,还是有东西支撑呢?无论哪一样,都要不少人力物力,那牡丹钱庄和这里的百宝阁,又是握有什么样的力量呢?

那侍女暗自打量着他们,在世间的来的客人中,他们见到的并不算少。所以,像折知琅这般惊讶于海上楼风貌的,像陈俊卿和苏瑞这样暗自揣测的,像赵瑗这般暗自忧虑的,他们都见过。

而一脸温和平静的虞素,让那侍女瞬间反应了过来她就是那个开口说到了的女人,心底不禁暗自对她生出一点提防来。

她不知道,这位年轻的女冠,是否像她表面上看起来的那般出世绝尘,故而特地赔起笑脸来:“贵客,海上楼的美丽没有打动您么?”

谢衡脸色微变,直接开口打断了这位侍女的问话:“家师目不能视。”他这一打断,众人才想起这一茬来,此刻夜色寂静,几乎只能听到海浪的声音。他们总是因为虞素的种种厉害之处遗忘她眼盲的事实。

可能谢衡是她的学生,也可能谢衡见过之前能看见的虞素吧,所以才会如此敏感,处处绷住了一根弦。

他本就容貌清俊,神色清冷,这一说,吓得那侍女慌忙低头赔罪:“请您原谅!”

虞素本在低身随手泼洒海水,不知在思索些什么,听到这话,站起身来,摇了摇头,道:“无妨。”她转向那侍女,轻声道:“好了,带我们进去吧。”那是她不与人计较这些事情的一贯作风,话语多中少有安慰人的温柔成分在。

但那侍女还是不敢再多话些什么,就低身恭敬地把他们迎接进了海上楼。

六十二:龙涎香

雕花的灯座罩着画了工笔画的灯罩,海上楼里处处灯火,倒把这楼照着如同白昼了。

苏瑞仔细打量,只见那雕梁画栋,处处细软的帘幕低垂,但凡有露出之处,必然摆放着一二物件,譬如什么汝窑的花瓶、鸡蛋大小的明珠……饶就是赵瑗这般出身皇室的人物,也不由得道:“这里的摆放……也富贵得过了。我看,不出皇宫之右了。”

谢衡道:“不过是些粗俗的财物,不及天子宫殿日月盈辉,公子爷,何必在意。”他今日倒不像是那个冷淡棋士,话多了几句,折知琅便极为好奇地回望他:“阿衡好像对着海上楼很在意?”

“想起了些事情而已。”谢衡摇了摇头,“若我失礼,知琅可要指出来。”

陈俊卿笑道:“谢棋士此举不过少年意气,有什么失礼的?”

他本觉得谢衡对于许多事情都太过寡淡,简直和他那个出世的老师一个脾性,如今看他既有真性情出言维护老师的一面,又有清清淡淡化解逾越礼仪的尴尬的一面,更是对他喜欢的不得了。只觉得,少年名士,不过如此了。

折知琅也拍了拍他的肩:“阿衡别多想了。咱们进去吧。”说着便跟着那侍女往楼中走去。谢衡便微微低头向后头的众人一道礼,便和他去了。

陈俊卿不由得赞叹起来:“少年风流,文武双璧,我可要恭喜公子爷了。”

赵瑗笑道一句:“不敢。”心里却暗自苦笑,陈俊卿以儒家忠君的思维出发,看到陪在他身边的人,就觉得是自己的随从,必然是效忠自己的。

可他心底清楚得很,莫说出身安西的谢衡,就连折知琅,帮助他的意愿也不是完全发自内心的忠诚——而是对于皇权的责任。

所以陈俊卿的这“恭喜”二字,根本不知从何说起。谢衡和折知琅就不是他赵瑗的下属——过去不是,现在也不是。

苏瑞有心打破这僵局,开口笑道一句:“哎?我看这里处处帘幕低垂,什么缘故啊?”

那侍女笑着解释道:“贵客,来这里的很多客人,未必是想让他人认出自己的。故而我们都有约定,这帘幕除了海上楼之人之外,不能随意掀开。”

苏瑞点了点头:“有心了。”

这海上楼是个开门做生意的地方,必然是会迎来不少客人的。客人们之中,必然有互相熟悉的,也会有互相厌恶,甚至仇恨,若是在这里起了干戈,海上楼就很难处理了。所以这处处帘幕,起的无非是遮挡和缓冲的作用。

他们正说着,那侍女已经一躬身向他们行礼:“诸位贵客,我们已到了这长留山了。”

她所说的长留山是《山海经》中海上仙山的名字,也是他们所在的这个雅间的名字,那雅间设了一处大胡床,一处小案上点着素馨花香气的香,两边依旧是垂着厚重的帘幕,避免香气与人声影响到其他雅间的客人。

又有数张小案几摆在各处,俱是吃食与酒水,难得的是,虽然那吃食与酒水都是色香俱全,却丝毫不影响那素馨花香,只叫人沁人心脾。

谢衡和折知琅原来都已经坐了下来,看到他们才站起身来,折知琅笑道:“我看这里比仙境也不差什么了。”

谢衡只拿扇子敲着手心,迎了他们入座,又亲自扶了虞素坐在那香案附近:“君上觉得这里怎么样?”

虞素道:“便是这长留山三字,就已经颇和我心意了。不过有素馨花在,我倒起了制龙涎香饼的兴致。”

苏瑞一笑,她知道虞素出自于安西都护府,那里人多是自称自己是少昊的后裔的,只怕虞素也不例外。故而这雅间的名字是少昊所居之山长留,自然是让虞素觉得高兴了。

“原来仙姑还懂得香道?”陈俊卿问道。

虞素一笑:“不过略知一二而已。还请姑娘为我寻那些原料来。”

那侍女不敢怠慢贵客,便道礼出去为她寻制龙涎香饼的用具和原料来。

赵瑗好奇问道:“我听闻,祖父曾经制得龙涎香饼下赐百官,后来又觉得此香饼实在妙绝,把香饼召回,但香饼配方已然是遍行于民间,便是这龙涎香饼。”他说的祖父,便是那位除却了治国之外,什么都擅长的宋徽宗。

苏瑞对这些过去的事情和江湖的事情都颇有兴趣,故而她知道的也最多:“是,可惜配制香饼,天时地利人和无一不可,民间再仿照,只怕也造不出那原来的香气了。”她叹了口气,没再说下去,等到宋徽宗,宋钦宗被掳到金人那里,这香算是彻底失传于民间了。

那侍女出去不过片刻,就又有人抬着那些原料和制香的用具进来了,她让那些人好生把东西安排下来,又低身道:“贵客若真的能制成龙涎香饼,不妨就地卖于我等,我家掌柜已说了,随客人开价。”

虞素笑了笑,连那为她准备好的小铜秤也不用,只随手拿了木勺子舀了半两沉香、檀香、丁香、金颜香、素馨花送入那研磨的小钵中。

那侍女看着,也不由得赞叹一声:“贵客果然是懂行之人。”

在座的只有折知琅一个人不喜欢这些东西,只得问谢衡道:“这是什么道理?”

谢衡便轻声为他解惑:“以铜秤称量,固然会使香的配料更加精确,但是也会使得香气中沾染金属气息,故而君上不用,那侍女才知道君上是懂行之人。”

折知琅轻笑一声,道:“对这些香道药理,只怕天下是再也没有比素姊更懂行的了吧。”他说得理直气壮,倒引得谢衡也不由得笑出了声,只那扇子敲了敲他的肩:“知琅,你可真是个好人。”

折知琅也不恼他,只看虞素又取了各一分的木香、黑笃实、麝香倒入那小钵中,最后则是二钱颜脑,一字许的苏合油。

待料配齐,她才研磨起来,似乎是在这时候才注意到众人都在注视着她,不由得一笑道:“你们看着我做什么,这制香又不是片刻就好的,再说了,那拍卖会,只怕就要开始了。”

似乎为了迎合她的话似的,楼下缓缓传来歌姬美丽的歌声:

“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

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却与人相随。

皎如飞镜临丹阙,绿烟灭尽清辉发。

但见宵从海上来,宁知晓向云间没。

白兔捣药秋复春,嫦娥孤栖与谁邻?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

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

唯愿当歌对酒时,月光长照金樽里。”

这是李白的《把酒问月》,既然主人家派人登场,也意味着,这拍卖会,就要开始了。

六十三:拍卖会

这时候众人才纷纷把目光从虞素身上移开,一起移步到那栏杆处坐下。虽然这里处处帘幕低垂,但面对拍卖台的一面,却是没有任何遮挡的。

那拍卖台上面四周还有明镜聚光,模糊了众人看向彼此的视线之外,也将那拍卖台照得一片明亮,让人不由得把目光注视在台上。

侍女也从后头走到栏杆边,对他们道:“诸位贵客,若是看上了什么东西,只需轻声对我报价即可。”

众人明白这也是防止客人之间互起干戈的方法之一,也不加多想,只看着那台上,那台上只坐着一个美丽歌姬,也是深目高鼻,发梢微卷的胡姬,但她唱起歌曲来,却处处纯熟。

赵瑗摇了摇头道:“身在此地,真让人感受到了前唐的光景了。”

他说着也不免有些悲伤,叹起气来,便是这些歌台舞榭被布置再奢靡又如何呢?

如今,天下不定,百姓流离失所,他又有什么脸面说,如今的大宋,比得上唐——那样一个壮丽雄伟的朝代?

陈俊卿闻言也不禁叹了口气,但他毕竟是臣子,很快就缓和过来,道:“公子爷,您若有恢复前唐繁华之志,便是天下的福气。”

赵瑗感受他的重托,不由得点了点头。

忽而,歌声一停。便有一个身形高挑的壮汉走到台前,开口道:“诸位贵客,欢迎来这海上楼。我将把诸多珍宝一一呈现,咱们今日拍卖的珍宝,共有一十六件,第一件,便是火玉,放在室内,可以照亮整间屋子。”

苏瑞忽而开口道:“《杜阳编》中说到,唐代武宗时代,扶余国进贡来的火玉,便是这东西?天哪,我一直以为那珍宝不过是个传说。”

折知琅倒看的比她开些:“瑞姊,咱们连传闻中那令人起死回生的回魂香都见了,这还有什么不能见的。”

苏瑞被他逗得一笑,直拍着他的肩道:“知琅,你是和阿衡在一起呆的久了,连性子都诙谐起来了?”

折知琅摇摇头:“我没觉得我变了啊?”

陈俊卿也不禁笑出了声,道:“折小将军,这可能是因为‘只缘身在此山中’吧,你可记得你在朝堂之上,是个冷面俊少年啊?”

折知琅被他说的无法反驳,外头及时传来的侍女声音却解了他的围:“蓬莱山,一万两!”

“唔,好大的手笔啊,上来就是一万两。”陈俊卿道,他是知道这些商人富庶,却没想到,他们富庶到这般程度。

那侍女向他们低头一笑:“诸位贵客,这不过是底价而已。而且在海上楼的规矩里,金银,不过是最为低贱的东西而已。”

说着又有侍女高喊道:“尧光之山,昆仑酒十坛!”

“啊……昆仑酒。”说到酒,折知琅可一下子来了兴致,“这酒是取了黄河之源的水酿造的,故而喝起来分外壮烈。我家有幸有一坛,还是祖辈从府州带到江南的。”

众人便都明白了为什么那侍女说在海上楼之中,金银是最低贱的东西,这些奇珍异宝的价值,哪里是能用金银来估量的呢?

他这话一出,场中沉默了很久。那拍卖之人便又高喊了一句:“尧光之山,昆仑酒十坛!”若是他喊了三遍,便是定下此物交给尧光之山那里坐着的主人了。

这时候却又有一个侍女高声喊道:“令丘之山,青田核一枚!”

折知琅更兴奋了起来:“啊,青田核!乌孙国的宝物,是个像瓢一样的东西,倒入清水,却能成酒,唉,若不是这是别人开的价码,我可真想把它买下来。”

那侍女盈盈一笑,道:“贵客何必着急,按照海上楼的规矩,这一场得到的珍宝,都会在下一场拍卖会上拍卖,您下一场来,把它买下来就是了。”

折知琅便点点头,拉了谢衡的手道:“阿衡陪我来?”

谢衡一笑,只好点了点头,却转头把目光投下楼下,那拍卖之人已经叫了三声,这宝物便归在了令丘之山的手中。

他温言问道:“只是,我有一点不明白,既然这海上楼是在海边,又靠近明州港口,为什么这来的宝物,都是西域的居多呢?那些西域商旅,难道有必要来到这里拍卖物品么?”

那侍女看他举止优雅,猜度他来历不凡,不敢大意,只小心道:“这,客人的消息,我就不知道了,可能是那些贵客,都是来往商旅之间,自然收得了不少宝物。只是这一次拿出来的,都是西域珍宝而已。”

谢衡点了点头,不再说话,只看着场中。他只要不笑,便自然有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清冷气质,那侍女连解释都不敢再解释,只好也看向场中。

场中已然过了几样宝物,什么博山炉、祖母绿宝石一类的东西。

说话之间,那拍卖人已经拿了那只犀角杯上台——那东西通体纯净,别无杂质,又雕工精美,可见是难得的宝物。

苏瑞开口道:“这便是那犀角杯了。”她一边说着,一边望向那侍女:“三千两,如何?”

那侍女听到苏瑞吩咐,便高声叫喊道:“长留山,三千两。”

很快,另一个侍女的声音便响起来:“英山,五千两!”

这犀角杯本就是帝王将相,文人骚客们用来显示自己的财力和风雅的东西,故而这价格眼看着越来越高,很快就有侍女喊道:“翠山,十万两!”

陈俊卿看着皱眉,当时宋朝一年给金国的岁币,也不过是银子二十五万两,绢二十五万匹。可眼见一个小小的犀角杯,就要超过了那岁币的价格,真的,有这个必要么?

苏瑞也在暗自皱眉,她知道,一万两已经是自己能拿得出的极限,若是再超过这个价格,她和朱雀门,哪里筹措得了这么多现银?

可这犀角杯,事关案件的进程,而且,她甚至都不确定,那位坐在“翠山”雅间里的人,是不是有意而为之,所以,这犀角杯,她非买不可。

正在左右为难之际,似乎是她突然想到了什么,又把目光投向了虞素。

六十四:孔雀图

虞素到底是眼盲心不盲的敏锐细致之人,感受到苏瑞的目光,便开口道:“你想用这龙涎香来抵?”

苏瑞笑着起身,走了过去,摇了摇她的肩:“好阿素,这也是为了案子嘛。”

虞素被她哄得一笑,正好手上的火候到了,便素手一翻,盖灭了炉火,将那香倒入模具之中,随着它们一点点冷聚成型,一股沁人心脾的暗香弥散开来。

那香味并不浓烈,却自然地让人毛孔张开,使人心旷神怡。

虞素拈起一枚小香饼,对那侍女道:“依你看,几枚香饼,够抵得上那犀角杯呢?”

那侍女低头捧过那香饼,不用深吸,就品到了它无以伦比的香味,她吐掉一口浊气,又闻了一下,才道:

“当真是仙姑调香,竟有山河壮阔之感,又有守神合一之静,更有明月流云之雅!依奴婢之见,只此一枚,便可抵得过那犀角杯了!”

虞素一笑:“你也未免夸奖得过了,就三枚如何?”

那侍女便高声喊道:“长留山,龙涎香饼三枚!”说着,她小心翼翼地捧着那香饼,往楼下略洒了一点。

不过片刻,似乎那清雅的香味便已经无处不在,场中一时寂静下来,果然再没有人敢和虞素竞价了。

苏瑞凑近虞素小声道:“天哪,阿素,之前我可没发现你是这么个能赚钱的人啊!”

虞素知道苏瑞必然是在调笑自己,便也笑起来:“小瑞何必拿这个玩笑。我不过是一时兴起。”

苏瑞果然笑起来,嘴上却还不饶她:“我可要和阿素打好关系,若有朝一日缺钱使了,便求你调香赠我一点。”

虞素知道,若是自己不回应她,这调笑必然是要继续下去了,便难得地做出一副轻飘飘的语气来:“好说好说,小瑞若是穷途末路,我必然收留的”

她这话一出,在场众人不免都笑起来。

且不说苏瑞背靠的朱雀门以及黄山派,便是她自己,也是江湖上有名的女侠,武功卓绝的,哪里会落到什么穷途末路的境地。

他们这边嘻嘻哈哈完毕,已经有侍女们捧着那犀角杯上来了,那侍女取了三枚香饼递给她们,她们便放下那犀角杯道礼而去。

折知琅和谢衡一起上下打量了这犀角杯几下,细致地查看它的花纹,质地,末了又递给陈俊卿:“您看看”

陈俊卿摸了摸它,点了点头:“便是此物了。”

苏瑞皱眉道:“那就有些奇怪了……”

她看这海上楼拍卖的架势,虽然有不少奇珍异宝,却没什么违反朝廷律法的东西,这与她的暗哨所说的“半个黑市”符合。

而这地方却收入了一只实际为赃物的犀角杯,这到底是有意,还是无心呢?

何况依目前的情况来看,单从财力而言,这海上楼的财力的确是举世无双的,既然如此,那这里的主人又何必在意那些税银呢?

这些几乎想的让她头痛,可下一秒,楼下那拍卖人报的话更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惊讶不已:“这第十六件珍宝,也是本场的镇场之宝,便是那大宋皇帝御笔的《孔雀登高图》!”

赵瑗脸色一变,陈俊卿也面色铁青。

这里所说的大宋皇帝,自然不是指当朝皇帝赵构,而是指被金人俘虏的宋徽宗赵佶,他的画和书法都是天下一绝。

而他的御笔自然是珍藏在画院之中,即使因为战乱流散于民间,也没有放到这样的市场上大肆拍卖的道理。

这简直就是对皇室的一种亵渎。

苏瑞脸色也变了,可她从未处理过如此情况,开口想要说些什么,却不知道要说什么好。

说这里公然拍卖皇帝御笔画作是无心说江湖本就是天家的法外之地说他们对皇帝并无不敬之心

可这台中争先恐后的竞价之声,让她想做的所有解释都苍白无力起来。

她还没想好自己的说辞,就听到虞素平和的声音再度响起:“姑娘,且来看,剩下这七枚香饼,可够这幅画的价格”

苏瑞叹口气,伸手拍了拍虞素的肩,虞素仿佛感应她心中所想般一笑:“到底是皇室之物,不可让它流落民间,我们买下来,重新献给皇室,便也罢了。”

谢衡颔首,拿扇子支着下颌道:“何况这些争先恐后的人,估计不少抱着以此物献忠于皇家的念头呢。”

苏瑞长吁一口气,她也毫不意外地看到陈俊卿和赵瑗的脸色都缓和了下来。

能不缓和下来么明明看上去大不敬的举动,被虞素和谢衡这样轻轻的两句话就扭成了对皇室的献媚。

虽然是对皇室有所图谋,但至少也比藐视皇室,把皇帝的画作当做普通画师一样玩赏,这样的大不敬罪名要强上许多。

大概是因为她所制的香饼十分贵重,那侍女等着那些人喊了又喊,直至有人喊到了“二十万两”,才开口喊道“长留山,龙涎香饼七枚!”

满座都已领教过长留山这里的龙涎香是什么样的宝物,自然再没有人出的起比它更高的价钱。

这最后一件宝物卖出,这拍卖会已然结束,拍卖人退了下去,那歌姬又登场唱起了送别的曲目。

在一片丝竹笙箫之中,苏瑞甚至还能听到周围窸窸窣窣的,有人陆续走出的声音。

那副孔雀图最终还是被恭敬的侍女们送到了他们这里,折知琅双手接过,直接递给了赵瑗。

赵瑗展开这幅色彩斑斓的画作,还没能就它发出什么感叹,就找到了一处不对:“这幅画是伪作!”

那侍女被惊讶到了:“公子这是说什么呢!海上楼何曾卖过假货”

赵瑗站起身来,似乎更加气愤了似的:

“为画孔雀,他曾养过一园子的孔雀,说过,‘孔雀登高,必先举其左脚’,而这幅画,却是举其右脚。这么明显的错处,难道你们看不出么”

折知琅怕他暴露身份,打着马虎眼道:“我家公子与画作主人很有故旧,你们瞒不过他的。”

那侍女却怒极反笑:“便是天潢贵胄,也不能凭空混淆黑白吧!”

唰啦一声。

众人齐齐回头向发出声音的方向看去,却是谢衡把一直握在手中的折扇展开了。

他问道:“不加考证而随意指责,海上楼就是这样教导你的么”

番外:外海上

谢衡与折知琅并肩行于海上楼的夜色中。

海上的夜色别有一番风情,飘扬的帘幕与海上楼的灯火相映,夹杂着波涛的撞击声,美丽的宛如一个盛大的梦境。

这一幕实在太美好了,所以他们谁都没有开口,只是一路慢慢地并肩行过。

直到走到了楼主的屋子,那个一直引路的侍女退了出去,折知琅又把手上的剑握紧了些,甚至不由自主地在掌中蓄上掌力,以面对所有可能的危险。

那位楼主抬起头,多年看人的本能让他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谢衡手上的折扇:“公子。”

那昙花的徽记,已经足以让他确认眼前这个人的身份。

他虽然毕恭毕敬,可谢衡一点儿也不想给他客套的礼数,他径自走到了海上楼楼主的位置上,问道:“你是自己说,还是我查验账目之后,再来派人逮捕你呢?”

舒亮一听,顿时胆战心惊,可他看谢衡年少,还想强作镇定:“这……公子这话从何说起,属下自接任以来,战战兢兢,无不有一日敢逾越……”

折知琅虽然觉得奇怪,却并不对此多想,一见此情景,便立刻开口相助,他是觉得,谢衡性格温和,不想让这群人欺负了他去。

毕竟是朝廷的小将军,多年的架子摆下来,那舒亮即使不知道他的身份,也觉得害怕,可他还是没有开口:“若是公子有所疑问,大可把主事之人一并找来询问!不要这样,空口白牙地定我的罪。”

“那就如你所愿,来人,把这里的主事都找来。”谢衡开口吩咐道,他随即起身,目光中在身后的书架上逡巡了一会儿,就找到了账簿,他随意抽出一册,翻看起来,像是为了打发时间的无意之举。

海上楼还有五位主事,一位统领着那些江湖好手,作为侍卫;一位是带领着那些侍女的姑姑;还有一位则负责那些昆仑奴;剩下的两位则打理海上楼的日常事务。

他们走到这里,看到舒亮跪在地上,又看到谢衡手中的扇子,便不难猜出谢衡身份,都行了礼,自报了身份。

谢衡开口问:“今夜舒亮以假充好,演了一出戏,在场的,还有谁知情?”

五位主事面面相觑,都不敢说话。

“不说话么?”谢衡一下子发作起来,把账本扔到了桌上,“就这么一册账目,支出与收入都没有打平,连个账本都掩盖不好,你是太过粗心大意连个账房先生都懒得请,还是心存侥幸觉得昙华一辈子都不会插手这里?”

舒亮一听,顿时脸色惨白,他想开口说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谢衡就已经开口发落他了:“好了,侍卫长,把他带到暗牢去,我一会儿再来问他!”

谢衡这一连串动作如雷霆一般飞快,让在场之人都始料不及,就如同他在棋盘上落子如飞,一切似乎早在他计算之内,他抬起头来,又问了一遍:

“在场的,还有谁知情?”

一位主事似乎是受不住这样的威压,站了出来,低身请罪:“属下,属下知道。但,但那些钱……对于海上楼来说,不过是小小数目,您……您何必……”

他话音未落,就见一把折扇向自己面上飞来,他甚至都来不及躲,就被那折扇划中了咽喉。

谢衡面容上毫无波澜:“明知故犯,混淆黑白,眼见罪行而保持沉默,都触犯了昙华的门规。”他上前一步,将那把洒金折扇抽了出来,不知从何处抽出一张白巾,擦干净了上面的血迹。

然后他再一次把目光投向了剩下的四人:“你们还知道什么,都可以说了。若是坦白,我可以饶你们不死。”

在场的人,即便是素来与他交好的折知琅都没有想到,这个白衣玉冠如同芝兰玉树一般的少年,这个从从容容斯斯文文的棋士,也有这样杀伐决断的一面。

更可怕的是,他出手如电,让人一点防备也没有。

他们不禁都在心中扪心自问,若与他交手,我有几成胜算?

那位主事中唯一的女子也跪下身来:“我……我可以向公子坦白……”

……

待到一切料理干净,已经是天光微亮之时,经过侍女们飞快的清理,楼主的房间又恢复如初——虽然它已经属于了另一个主人。

谢衡坐在桌前,细细地翻看起账本,却有另一只手按上了他的肩膀。

“你没有被吓到么?知琅?”他问道。

折知琅一听之下,竟然笑了起来:“阿衡,你可太小看我了,我是上过战场的人,哪里会被这场面吓到。”

谢衡不容他这样回避自己的问题,站起身来,转身向他,也伸手搭上了他的肩膀:“我是说,被我这个样子吓到……不是温文尔雅的谢衡棋士,也不是在棋盘上指点黑白,我这样操纵别人的生死,你不害怕么?”

“我……”折知琅被他问的一愣,“我觉得,你刚刚那样,没什么不好。”他皱眉想了想:“就像兵法中说的上将伐谋,你这样杀鸡儆猴,不过是一种手段。何况,你是昙华的主人,他们触犯门规,你以门规处置,并无不妥啊。”

谢衡笑而不语,他知道,折知琅并未回答他的问题。

折知琅看他表情,知道他对自己的回答不甚满意,只好叹了口气,道:“阿衡,你的确让我很惊讶,我不知道,你的武功这么好。”他忽然一笑,“让我都有点儿相形见绌了!”

谢衡无奈地叹了口气,再次重复了自己的问题:“你不害怕我这副杀伐决断的样子?”

“为什么要怕?我知道阿衡是绝不会把这样对我的,就好啦?”折知琅被他问得笑了起来,待他笑停,他认真地注视着谢衡琥珀一样的眼睛:“再说,若你要取我性命,必然是我做了很过分的事情,那样的情况下你出手,我是不会有怨言的。”

谢衡被他的坦诚打动,也不由自主地望进他的眼睛:“知琅,我是个很幸运的人,能够遇到你……”

他性格寡淡,绝少出口这样的话,所以说到一半,自己也说不下去,便算是,一切尽在不言中了。

折知琅知他性格,也没有说什么,这个时候多说,只怕是玷污了这种友谊了。

他问谢衡:“我就回去啦,你还有什么,要我帮忙的么?”

这是他有心体谅谢衡,昙华是个秘密组织,处理门中事务只怕不能让他这样的外人在场。

“无妨。”谢衡知道他在想什么,不过他确实有一件事情,要折知琅去办,“只是,我想请你去请一下家师虞素,这里的事情千头万绪,我恐怕一定要她帮忙。”

折知琅点头,便转身出去了,一路走过,帘幕都被卷起,于是他借着这机会向外看去,远处,天光微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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