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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机》全四季
作者:蔡骏



《天机》第一季:《沉睡之城》
作者:蔡骏


于彼国土,若已生、若今生、若当生。是故舍利弗,诸善男子、女人,若有信者,应当发愿,生彼国土。

——佛说阿弥佗经

第一章 黄金肉



叶萧做了一个梦。

……

当梦醒来的时候,睁眼只见满山遍野的绿色,竹子如箭矢刺入瞳孔,一朵巨大的花放肆地绽开,红得那样耀眼。头顶巍峨的高山颠簸起伏,再往上是层层叠叠的乌云,随时会有一场大雨倾泻。

这是哪儿?噩梦带来的汗水从额头滑落。他发现身下是摇晃的车座,右边是明亮的窗玻璃,左边是一张熟悉的脸。

大脑仿佛正被撕裂。

孙子楚冲他咧嘴笑了笑:“喂,你总算醒啦!”

“你——”叶萧把眼睛睁大了,费力地支起身子,茫然地问道:“你怎么会在这儿?”

“还没睡醒?可我记得昨晚你没怎么喝酒。”

酒?

叶萧捂着嘴呼了口气,却没有闻到酒精味。

他环视了周围一圈,这是辆小型的旅游巴士,车上坐着十几个游客。

车外是热带或亚热带山区,茂密的绿树间点缀着鲜艳的花。一条公路在大山中蜿蜒,通向不可捉摸的命运深处。

但车上的那么多人,叶萧只认识身边的孙子楚——这两年他们成为了好朋友,身为S大历史老师的孙子楚,曾经帮过他不少忙。

“现在去哪里?”

“兰那王陵——我们刚从清迈开出来。”

“清迈?”这地名好像在哪听到过,叶萧绞尽脑汁地想了片刻,“我们在哪个省?云南?还是贵州?”

孙子楚苦笑了一声:“拜托,你不是开玩笑吧?我们现在在泰国!”

“我们不在中国吗?”

“当然不在!清迈是泰国北方最著名的城市——你忘了几个钟头前,我们在清迈的酒店吃的早餐?”

心又浸到了浴缸底下,叶萧用力揉着太阳穴,后背心已满是冷汗。记忆像被打碎的镜子,就连自己的脸也随之破裂,没有人能重新拼合起来。

不过,起码找到了坐标横线:泰国北方——清迈——兰那王陵。

那么竖线呢?

“今天是几号?”

“9月24日!我真搞不懂,发车时你还很正常,现在却好像从外星球回来了?”

而叶萧问出了一个更愚蠢的问题:“哪一年?”

“公元前841年!”孙子楚已被他气糊涂了,“你故意耍我吧?连2006年都不知道?”

“2006年9月24日,泰国北方清迈,前往兰那王陵?”

时间竖线与空间横线终于在平面相交,这个特殊的坐标点——

或许是致命的。



在确定时空坐标点的瞬间,叶萧模糊的视野里,浮现出一片山间盆地——酷似一幅古老的水墨画,从尘封的箱子里翻出来,纸上还扭动着几只虫子。

不,那不是虫子,而是袅袅的炊烟,如白雾弥漫在墨绿的山色中。在绿与白的颜色调配下,宛如特殊处理的电影镜头,渐渐幻化出数十间高脚茅屋,可是“荒村”的南国版本?

11点30分,旅游巴士在路边停下,导游小方是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招呼大家下车。

叶萧随着孙子楚踏上地面,这就是泰国北方的土地吗?脚底板有些电流般的麻感,蟾蜍在野草下呱呱乱叫,也许还潜伏着几条竹叶青蛇。

导游用机械的语气介绍说:这个少数民族村落,两百年前自中国云南迁来,有着与泰国本地人迥然不同的风俗习惯。而贫瘠的内陆山地,也比不得肥沃的湄南河平原,只能生长玉米红薯之类,此外就是美丽而可怕的——罂粟。

旅行团被安排在此午餐,可享受纯正的山间野味。有人兴奋起来,这些天泰国菜都吃腻了,这下定要大快朵颐。也有几个女人皱起眉头,想起几年前“非典”的果子狸。

众人还未到村口,便听到一阵沉闷悠扬的鼓声,孙子楚紧皱眉头道:“铜鼓?”

果然,一进村便看到两口大铜鼓,几个穿着民族服装的老人,举着骨槌用力敲打。那鼓声与众不同,发出金属独特的共鸣,时而清脆时而沉闷,似乎可以穿透人的心。

而在铜鼓后站着数十个怪物,他们个个面目丑陋,如被硫酸毁过容似的,气势汹汹地手持刀剑。这场面让人大吃一惊,其中有个牛头怪物舞着刀,狂乱地向大家扑过来,活像是古代剪径的山贼,几个女游客吓得拔腿要逃回巴士。

导游小方立即喊道:“别怕!是傩神舞。”

没错,这是中国西南常见的“傩神”面具,在木头上画出狰狞的鬼怪或野兽相貌,据说有驱鬼破妖的神效。鼓点节奏越来越快,几十位“傩神”载歌载舞,手中挥舞着刀光剑影,像远征血战得胜归来。

叶萧眼前一片恍惚,只剩下那些鬼怪面具,还有锋利的刀刃和箭头,耳朵则被铜鼓声震得几乎要聋了。这时,有个“傩神”面具冲到他跟前,是一位盔明甲亮的冥府将军,宝剑竟然直指他的心口——

在这千钧一发的关头,叶萧的手脚却像被绑住了一样,居然定在原地一动不动!

眼见宝剑就要洞穿胸口,“傩神”却骤然剑走偏锋,利刃从叶萧脑袋边上“擦头而过”。

他同时闻到某种血腥的气味,或许这把剑前几天还杀过人或动物?而“傩神”被他大无畏的气势吓住了,或纯粹只是为了考验他的勇气?

孙子楚赶紧将叶萧往后拖了几大步,胆战心惊第喊道:“喂,你傻啦?要是再晚个半秒钟,恐怕小命就要葬送在这荒村野店了!”

而叶萧不知如何作答,刚才就像被绳索绑住了,大脑命令自己躲闪,身体却完全不听使唤,后怕的冷汗已布满了背脊。

再看那位舞剑的冥府将军,早已回到“傩神”舞的队伍里,那张面具对他发出古怪的微笑,并不断用宝剑向他挑衅。

面具……天神……刀剑……鲜血……

所有这些都在叶萧脑中飞速旋转,难以分辨是眼里看到的景象,还是昨晚或更久以前的回忆?他只感到身体在被撕裂,那铜鼓声变成一把锯子,从他的头皮上用力锯下。两个戴着“傩神”面具的武士,正卖力地大笑着拉动锯子。两个家伙拉得大汗淋漓,锋利的锯刃自上而下,缓缓切开叶萧的脑袋,鲜血如喷泉四溅而出。当锯子拉到他脖子时,他的脑袋立时被分成了两半,双眼越离越远——左眼看到了天堂,右眼看到了地狱。

最后,锯子从叶萧的腹股沟出来,将他的身体切成两半。

想起一部卡尔维诺的小说——《分成两半的子爵》。

当铜鼓声停下来后,他才发现自己的身体还好好的,而那些“傩神”面具却突然消失,只剩下那些平常的村民面孔。

叶萧颤抖着摸着自己的头顶,怀疑是否有伤口或者流血。

“MYGOD!”旅行团里还有个外国人,二十多岁的女孩,棕色长发围绕着白皙可人的脸庞,说了一串浓郁美国味的英语,转眼又说了句熟练的汉语:“请问这是一项旅游节目吗?”

年轻的导游犹豫了一下说:“是……是的,一项特别的欢迎仪式。”

孙子楚仔细观察铜鼓,这是两千多年前铸造的古物,曾广泛分布于中国西南和中南半岛,至今已极为少见。鼓的边缘是奇异的花纹,似乎某种巨大动物。就在孙子楚掏出放大镜时,两个干瘦的村民目露凶光,他只得尴尬地放弃了观察。

叶萧跟着旅行团进入村子,发现这里真是穷得出奇,除了四处疯长的野草,完全死气沉沉,好像踏入了古代墓地。全村人的财富,都集中在了女人们头上——戴着沉重的贵金属,仿佛头顶开着银色的花,身上却是全黑色的衣裙,面黄肌瘦营养不良。

旅行团里有个年轻男子,一直端着DV摄像机拍摄,忽然喊道:“好香啊!”(晕,难道现在的摄像机还有嗅觉功能?)

进入村子中心才看到,有口热气腾腾的大锅,锅底下柴火烧得正旺,周围摆着一圈低矮桌椅。而那扑鼻而来的香气,正是从翻滚的锅汤里发出的。

“啊,是什么野味啊?”

叶萧身边一个男人馋馋地喊道,他戴着一副卡通墨镜,打扮得像个城市精英。

村民们漠然地注视这些不速之客,此时导游小方跟司机耳语。叶萧总觉得这两人表情很怪。四十多岁的司机,长着典型的泰国人的脸,他和村民们说了几句,然后就招呼大家坐下就餐。

导游小方说:“今天我们来得很巧,正好碰上这村子的一个重大节日——驱魔节!在这一天到来的人都是贵客,村民们会设宴招待我们,请大家就坐享用大餐吧。”

驱魔节?让人联想起一部同名的经典恐怖片,大伙心想真倒霉,怎么正好赶上这鬼节日了?

叶萧忐忑不安地坐下,每人面前有一个大陶罐,像中国人的砂锅,里面并无垂涎已久的野味,而是最普通的红薯。这道“砂锅红薯”让大家很失望,不过平时极难吃到这种东西,在这穷山僻壤也别有风味。此后几个菜无不是腌肉醪糟之类,大家感到上当受骗了,有个火气大的女生站起来问,会不会吃完又要收钱呢?

当导游脸色铁青不知如何作答时,最后一道菜上来了,有个浑身鸡皮疙瘩的老太婆对司机说了几句,司机用很烂的汉语报出了菜名:“黄金肉!”

黄金肉?

在琢磨这三个字的同时,一个小碗已端到他面前。诱人的香气从碗里飘出,脑中还没反应过来,唾液已然开始分泌,果然是闻所未闻的美味!碗里盛着一小块豆腐,周围是金黄色的汤——金豆腐?

叶萧用木勺挖了一小块“豆腐”,放到嘴里“豆腐”并未化掉,而是滑而不腻的口感,稍微带点咸味,舌尖竟幸福地颤抖了几下。

美味,天下难得的美味!

绝对不是“豆腐”,而是某种动物的肉。

赶紧把剩余的肉送进嘴里——这是他二十九年来吃的最美的一碗肉。

可惜只有这么一丁点!叶萧一丝丝慢慢咀嚼,更像在品尝一杯上等新茶。几十秒后,最后一丝“黄金肉”咽下了喉咙。碗里金色的肉汤也没放过,不知世上还有什么野味会比这更鲜?碗底朝天后仍意犹未竟,用舌头舔着嘴唇回味。

再看其他人也都差不多,个个夸赞这碗肉的美味,就差把碗也给一起吃了。大家纷纷要求再来一碗,司机无奈地摇头:“每人只能吃一碗,这是规矩。”

这倒也是,这样的美味是稀缺资源,必须限量供应才弥足珍贵。

戴墨镜的精英站起来问:“‘黄金肉’到底是什么肉呢?”

几经翻译传递之后,导游小方转述了村民们的回答:

“天机——不可泄露!”

“切!至少不是黄金做的肉!”

在大家以为导游又要额外收午餐费时,小方却说:“这顿午餐是村民们免费赠送给我们的,因为我们是‘驱魔节’光临的贵宾,能帮他们驱走魔鬼。”

“有没有搞错啊?”一个二十多岁的女生用台湾腔的国语嘟囔着。

旅行团全都站了起来,跟着导游离开村子。墨镜男无限留恋地回望那口大锅,却发现锅边有一堆白骨。

那是什么骨头?



走出了无生气的村口,孙子楚发现铜鼓不见了。这种铜鼓通常是全族至宝,或许每年只能拿出来一天——驱魔节?

穿过贫瘠的田野,大家回到旅游巴士。仍有人在问什么是“黄金肉”?司机却说自己也是第一次吃到,以往几次带团路过这村子,吃的只是一般的野兔山鸡,从未听说有什么“黄金肉”。

车子向大山更深处驶去,森林越来越茂密,已完全看不到人烟迹象。旅行团预计下午两点抵达泰北著名的旅游景点——兰那王陵,晚上住宿在附近的清莱市。

叶萧仍坐在原先的座位。他摸了摸自己的衣服。上身是休闲衬衫,下身是条旧牛仔裤。左边裤袋里有台西门子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时间是2006年9月24日中午12点20分,大概是泰国当地时间吧。

右边裤袋里有个皮夹子,里面有他的身份证,还有一张警官证——叶萧想起了自己的职业,他是一个警官,一个遇到过无数可怕事件的警官。

可他还是想不起来,自己怎么会在泰国?

皮夹子里有中国银行的信用卡,还有几百块人民币、几十美元和几千泰铢的现金。

肩膀上有个背包,里面有一台SONY数码相机,还有些零星的食物、掌上电脑、充电器和电池,还有他的中华人民共和国护照。在护照出入境记录的最近一页上,盖着在泰国入境的图章,时间是2006年9月19日。

他使劲抓了抓头发,车窗玻璃隐隐映出自己的脸。

二十九岁的脸庞——坚毅、冷峻而憔悴,幸好双目仍然令他自豪,如山鹰一般锐利逼人,偶尔也会让女孩子浮想联翩。

这这辆车的外边是泰北的崇山峻岭——难于上青天的盘山路,一边是高耸入云的山峰,另一边却是万丈悬崖。

他的心本能地缩了起来。

司机在山路上不停打弯,若车轮再多滚几圈,全车人便要捆绑下地狱了。饶是司机艺高人胆大,竟一手抓着方向盘,一手扶着档杆,悠闲自得地哼起了小曲。

这一路根本看不到其他车辆,无论是相同或相反方向,似乎这条漫长艰险的山路上,他们这一车人是仅有的生命。

车子突然急刹车,孙子楚的头撞在了前排靠背上。

原来,公路边出现了一个女孩,穿着泰国常见的长筒裙,身后就是险要无比的悬崖了。

巴士差点把她撞了下去,司机刹住车怒气冲冲,刚想大骂她不要命了,那女孩却毫不畏惧地走到车门边。她看起来不超过二十岁,有张白白净净的小脸蛋,身材也是婷婷玉立。

小方不由自主地打开车门,女孩大方地上了车,双手合十鞠了个躬,用泰国味的汉语问:“请问你是小方吗?”

年轻的导游不知所措:“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我是玉灵啊?昨晚我们通过电话的。”

这女孩的声音相当甜美,彬彬有礼可爱动人,孙子楚不禁轻声赞叹:“上品啊,上品!”

“哦,你就是玉灵啊!”小方这才回过神来,但语气还是很不自然,“欢迎欢迎。”

少女玉灵又面朝大家,双手合十用泰语祝福了一句,接着用汉语说:“中国朋友们,欢迎来到美丽的清迈。我是清迈玫瑰旅行社的导游,将和小方一起陪伴大家前往兰那王陵和清莱城。大家可以叫我玉灵,有什么需要可随时吩咐,我会尽全力满足,愿各位旅途平安愉快,谢谢!”

导游小方又补充道:“是的,玉灵是清迈玫瑰旅行社为我们安排的地陪,她是清迈本地人,对这里最熟悉了。”

玉灵的长相、身材和服饰,都让人想起西双版纳的傣族,因此很受旅行团欢迎,尤其是年轻的男性团员们。清迈是个出美女的地方,眼前的玉灵皮肤白净,眉清目秀,修长苗条,明显不同于黑瘦矮小的泰国中南部人。

但叶萧奇怪的是:玉灵怎么会在此拦车?既然是旅行社安排的地陪,完全可以在清迈一起出发。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完全荒无人烟,难道她是从悬崖底下爬上来的?

车子继续在山路上疾驰,玉灵接过小方的话筒,用娇美的汉语说:“我们将要前往本次旅行最重要的一站——兰那王陵,这也是东南亚最新的旅游景点,对外开放还不到一年,已接待了来自全世界的五十多万名游客。兰那王陵是在十年前才被伐木工发现的,位于一片原始丛林中。兰那王国是八百年前的一个神秘古国,至今仍未发现这个王国的都城和宫殿,所以兰那王陵在考古学上的意义就更重大了。我们将要看到的王陵,虽然已经被森林覆盖了几百年,但规模仍然极其巨大——大家听说过世界第八大奇迹吗?”

“柬埔寨的‘吴哥窟’!”孙子楚从座位上站起来大声说,因为他几年前去“吴哥窟”专门考察过。

“恭喜这位中国大哥,你答对了!但是,我们的兰那王陵,发掘出来的规模要比‘吴哥窟’还要大,不但有极其精美的佛像,宏伟的寺庙和陵墓建筑,还有错综复杂的地宫,埋葬着十几位兰那国王的遗体,甚至还有一个奇异的诅咒传说——”玉灵忽然故作神秘地微笑了一下,“好了,我不能再多说了,谜底等到了兰那王陵就知道啦,呵呵。”

她的口齿相当伶俐,虽然比小方年轻好几岁,说话却老成熟练了许多。小方根本插不进话来,再也不敢用年轻做挡箭牌了。而玉灵这番绘声绘色的讲解,更激起了大家浓郁的兴趣,几个原本要打磕睡的家伙也来了精神,纷纷摩拳擦掌准备要多拍些照片。

前面座位上有个年轻男子,一直端着DV对玉灵拍摄,忽然问了一句:“你的汉语真好,是跟谁学的?”

“我是这的本地人,村子里住着一些华人,我从小就跟着学中国话。”

就在两个人开始聊天时,后座突然有人站起来说:“对不起,能不能停一下车?”

说话的是“墨镜精英”,他满头大汗的走到车厢前端,脸上显得痛苦无比。

“不行,你想找死吗?”司机无情地拒绝了他。

“我——我——肚子疼,实在憋不住了!”他说话不停地颤抖,脸色也涨得通红。

玉灵忍不住笑了起来,但同时还有其他人说:“停车吧,我也吃不消了!”

转眼间已有五六个人都这么说了,这时小方对玉灵耳语道:“我也不行了。”

但大家没想到司机自己靠边停车了,看来他也支持不住了。路边正好有块平缓的山坡,被茂密的树林覆盖着。玉灵的脸色大变:“你们中午吃了什么东西?”

“黄金肉!”

几个人异口同声地说了出来。还没等玉灵说话,小方就第一个跳下了车,接着是“墨镜男”,其余六、七个男人也都纷纷下车了。叶萧走在最后一个,他同样也感到腹痛难忍,虽然在这露天解决十分不雅,但实在是忍受不了。

男人们纷纷冲到小树林里,各自找了一小块空地解决,茂密的树叶遮挡了他们的“尊体”。而女人们也不堪忍受,个个满头大汗不知如何是好。玉灵告诉她们,最近的厕所也有一个钟头的车程。这时车上已没有了男人,几个女人窃窃私语商量了片刻,一个三十多岁的的女人站起来说:“我们还是先下车解决掉吧。”

六个女人鱼贯下车,在玉灵掩护下跑到一片更隐秘的小树林,前头还有块大岩石遮挡。

十几分钟后,全体旅行团回到了车上。小方尴尬地点齐人数,又问问司机身体是否吃得消。在司机示意没事之后,巴士继续开上了险峻的山路。

车里的人脸色都不太好,特别是刚才露天解决的女士们,都红着脸不好意思说话。倒是孙子楚恐惧地叫唤着:“我们中午究竟吃了什么啊?”

“墨镜男”冷冷地回答道:“我看到那口锅旁边有一堆白骨。”

“难道是——”

孙子楚没敢把“人肉”两个字说出来,他怕大家听到后又会集体呕吐一遍。

“不,不是人肉!”玉灵直截了当地说了出来。她紧接着问道:“今天是不是他们的驱魔节?”

“是的。”导游小方总算恢复了精神,“到底是什么肉呢?”

玉灵的嘴唇已经发紫了,缓缓吐出两个字——

“猴脑!”



全车人都一阵颤抖,小方几乎坐倒在了地上:“‘黄金肉’就是猴脑?”

“对,而且不是一般猴子的大脑,是本地特产的珍稀物种。那个村子是几百年前从中国迁来的,和我们泰族人不一样,他们不信佛教。他们的‘驱魔节’要驱的‘魔’,就是这种猴子。他们会在这天把捕获的猴子杀死,脑子取出来煮成汤吃。”

她的话音刚落,后排就有个年轻女子,打开车窗大口呕吐了。大家莫不露出恶心的表情,“墨镜男”自言自语道:“原来那口大锅边上是猴子骨头啊?怪不得那么像人骨。”

“里面一定还有不干净的东西,否则为什么会拉肚子?”

“会不会传染非典呢?”

就当旅行团在议论纷纷时,有个女生厉声道:“导游,你事先为什么不说清楚呢?”

小方的脸色煞白:“对不起,我也是第一次听说‘黄金肉’和‘驱魔节’。”

“你是导游啊,随便带我们吃不干净的东西,我要向旅行社投诉!”

这时玉灵为小方辨解道:“驱魔节一年只有一次,除非是本地土生土长的人,外人当然不会知道这些情况。晚上到了清莱,我会陪大家到医院检查,如果查出来有什么问题,保险公司会赔偿给大家的。”

这柔美的声音让那人无话可说。巴士继续在艰险的山路上疾驰,前方隐隐有些白烟升起。这烟尘缭绕的神秘深山,宛如西游记里的白骨精盘踞的山头,不知有多少狼虎熊罴、青貂白狐在等着他们。

忽然,挡风玻璃上多了些雨点,再看高山上的天色已是风云突变。转眼间一场倾盆大雨落了下来,漫山遍野都是白花花的雨幕,烟雨中的山道更加险要阴森。内陆山区是“十里不同天”,九月间的大雨是常有的。雨刷在车前窗来回摆动,前方视线越来越模糊。

叶萧的心跳莫名地加快,右侧窗外的水流,竟如瀑布般倾泻而下。前排坐着一对母女,不时发出恐惧的叫声。没过几分钟,旅游巴士又一个急刹车,还好叶萧抓紧了前面的把手。

在全车人的咒骂与尖叫中,导游小方颤抖地喊起来:“路上有个人!”

就在车前不到几米的地方,公路上竟躺着一个男人。如果司机慢一秒钟踩刹车,车轮就要把他的脑袋压扁了!

司机和小方冒雨跳下车,冰凉的雨点打在山间公路上,感觉竟像中国南方的深秋。他们扶起那躺在地上的男人,才发现附近一地都是鲜血,还有许多碎玻璃渣子。更意外的是,这男人长着欧美人的面孔,肯定是某个西方旅行团的成员。老外的脸上也全是血,手臂上有一道道的伤口,已然紧闭双眼面色铁青,但嘴里还有一口气在。

小方只能向车上挥了挥手,叶萧和孙子楚也打着伞下了车。四个男人一起用力,把这受伤的老外抬到车上。旅游巴士的最后一排还空着,正好可以让那老外躺在上面。

坐在叶萧前排的那个三十多岁的母亲,说自己曾做过医生,自告奋勇来照顾那外国人。她紧张地检查了老外的伤势,用随身携带的药物给他消毒,又撕了些纱巾包扎伤口。

就在大家关注这个神秘的“公路来客”时,叶萧注意到了公路边的浓烟。他打着伞走到悬崖边上,才看到十几米深的山沟下,正斜躺着一辆旅游大巴,浓郁的烟雾从车里飘上来。

刚才发生了翻车事故!

这个受伤的老外,想必就是从车里翻出来的。司机和导游也发现了下面的车,小方掏出手机想要报警,却发现这里根本就没有信号。

“现在我们最要紧的是救人,先下去看看再说吧!”

说罢叶萧大胆地爬了下去,山坡上有条羊肠小道,可以直通到山沟底部。司机和小方也跟在后面,孙子楚自然不甘落后。还有个四十岁留着酷酷的长头发,看起来很像齐秦。五个男人艰难地向下爬去,他们必须抓紧岩壁的藤蔓以保持平衡。

就当他们爬到一半时,底下的旅游大巴突然起火了!

几秒钟后,只听见惊天动地的轰鸣,几个人的心脏几乎都要被炸裂了。猛烈的爆炸声从悬崖底下传来,强烈的冲击波擦肩而过。

“小心!”

叶萧本能地大喝一声,五个人都下意识地紧贴着岩壁。数米高的灼热火焰升腾起来,几乎烧焦了裤管。爆炸就像一只无形的大手,用力地猛推着他们。双手只要稍微松一下,身体便会坠向火的地狱。

火焰……火焰……火焰……

距离地狱仅一步之遥。

瞬间,几个人额头的冷汗都被蒸发了,全身似乎熊熊燃烧起来,连同大雨中的阴霾,心窝都仿佛冒着浓烟。幸好他们的脸都贴着岩石,口鼻已近于窒息,耳中只剩下隆隆的爆炸声。

魔鬼的警告。

几十秒后,爆炸终于平息了。

山谷间到处飘扬着黑烟,叶萧被熏得眼泪鼻涕直流,没被炸死已属万幸!

再低头看十几米下的深沟,旅游大巴已被炸得面目全非,沟底到处散布着汽车物件,附近的许多树木都被削平了,一些残余的火焰还在继续燃烧。

这是山区车祸中最常见也最悲惨的景象。

“再下去已经没有意义了!”长发男人也探出头来,大口呼吸着说,“我们能救上来的,只是一具具烧焦了的尸体罢了。”

“我们先回到车上去吧,看看哪里能有手机信号,等会儿到了兰那王陵,再让当地政府派人来处理。”

叶萧冷静地对大家说,好像是处理这种事情的老手了。

那个长头发酷酷的男人,小心地走到岩壁上的一处凹点,拿出相机来拍了十几张照片。他说要记录下现场的原始情况,以便今后的事故调查。叶萧注意到他的相机非常高级,只有专业的摄影师才会使用。

随后,五个男人顺着原路爬回公路,个个都已面目全非,像被熏黑了的落汤鸡。他们上车换了新衣服,擦干净身上的污迹,个个惊魂未定。

而刚才悬崖下的大爆炸,也让整个旅行团心惊胆战,看到他们这副尊容就愈加不安了。许多人窃窃私语起来,害怕自己也遭到如此厄运。

司机的脚有些颤抖了,在休息了好几分钟后,终于踩动油门继续行驶。

躺在最后排的老外还在昏迷之中,但身上已不再流血。叶萧摸了摸老外的衣服口袋,发现了一本法国护照,照片就是眼前受伤的这个人。护照上的名字叫HenriPépin,音译过来就是“亨利·丕平”,年龄是三十五岁——比叶萧大了六岁。

照顾亨利的是个充满母性的女人,看起来三十七、八岁,正是女人最成熟的时候,她抬头瞥了瞥叶萧的眼睛,却又胆怯地低下头不敢说话。

雨,越下越大。

山野间的雾气令人眩晕,车里的气氛更让人窒息,这样的天气最容易出车祸——那辆翻车爆炸的旅游大巴,恐怕车里绝大多数的老外,都已经变成人肉叉烧包了吧?

玉灵说还有40分钟就能到兰那王陵了,那里有医院可以救治这个法国人,警察也会去勘察刚才的事故现场。

叶萧脸色凝重地回到座位,头发尖滴着雨水和汗水。他刚发现,自己的脸颊上还有丝血迹还来不及擦掉,估计是在岩石上擦破的。

孙子楚捅了捅他的腰说:“喂,你在发抖啊。”

“也许刚才在雨里淋得着凉了。”

“不!”孙子楚向着他耳语道,“你是在恐惧得发抖!”

叶萧停顿了半晌,才压低了声音说:“我承认,我心里是很恐惧。”

“天哪!你没开玩笑吧?在我的印象中这可是第一次,你居然承认自己还会害怕?”

“因为——我完全不知道,我现在为什么会在这里。”他无奈地苦笑一下,又做了个噤声手势,轻声回答,“就当你早上一觉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周围是陌生的人。而最最糟糕的是,你根本想不起来昨晚发生了什么?你又是为什么来到这里?如何来到这里?”

“感觉就像噩梦?”

“就是噩梦!”

叶萧低头颤抖了片刻,又想起醒来前的那个梦——所有的细节都已模糊,只记得梦中的自己无比恐惧。

但是,他明白自己的职业是警察,绝对不该表现出这个样子。

该死的!他现在却无法控制自己的神经,像突然中了敌人的埋伏,落入了最凶恶的罪犯的陷阱。

忽然,脑中闪过一个画面——在丛林中密藏的陷阱,困着一只雄性吊睛大虎,正绝望地徘徊咆哮。

但愿仅仅只是个噩梦。

叶萧深呼吸了一下,回头看着最后一排躺着的法国人。

“奇怪的是这个幸存者,为什么只有他一个人活着?”他对孙子楚耳语道,又转头看着外面险恶的山崖,“真是一片吃人的山!”

然后他闭上了眼睛,但还是想不起昨晚发生了什么?自己怎会来到这条不归路?

仿佛有座阴森的大山,缓缓地向他倾倒而来。

就在叶萧痛苦地睁开双眼时,车顶上传来一阵沉闷的声音。



所有人都听到了。

大家恐惧地抬头看着上面,像有人在用力敲鼓。

孙子楚想到了村口的铜鼓。

那个声音还在继续,难道是下冰雹了?可笑,这里是北回归线以南的九月,怎么可能有冰雹呢?难道是山上滚下来的石头?但那声音有规律和节奏,就像有人在车顶上散步——

车顶上有人?

叶萧的视线无法穿透钢板,但仿佛能看到顶上的脚印,再加上有节奏的古怪声音,宛如屋顶上的脚步声,让人的心里越来越发慌。

谁会爬到疾驰的车顶上去呢?而且是在这滂沱大雨之下,司机只要一打方向盘,上面的人就会被甩下万丈悬崖。

然而,车顶的声音越来越响,动得也更加频繁,从车头一直响到车尾,又从车尾飞快地跑回到车头,明显有个什么东西在走。

所有人的心都悬了起来,司机也实在没办法了,便在一处凹地靠边停车。他打着伞跳下车,从巴士后面爬了上去。

司机的头刚一探到车顶,就见到一对小眼睛闪烁着精光,淡蓝色的脸庞,鲜红的鼻子,张开血盆大口,长长的胡须像钢丝一般,嘴里露出利刃似的獠牙。

“鬼!”

司机用泰语高喊了一声,差点从车顶摔了下来,这张狰狞的鬼脸委实吓得他不轻。他手忙脚乱地爬下来,立刻跑回到旅游巴士上,猛踩油门朝前头开去。

他满头大汗的恐惧模样,让全车人都提心吊胆。玉灵用泰语问他:“你看到了什么?”

“鬼!”

司机像是着魔了一样,将身体压低紧抓方向盘,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而车顶上的声音仍在继续,一双有力的大手敲打车顶,仿佛随时会砸出一个大洞。

车子在蜿蜒的山道上飞驰,时速竟已将近一百公里,小方害怕地大喊着:“快点停下来,这样大家都会死的!”

旅行团里几个女孩都哭了出来,叶萧则始终抬着头,观察那个声音移动的方向。突然,一阵尖利的叫声传来——那个会说流利中文的美国女孩,吓得倒在了座位上。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那边,只见车窗上倒挂下一张脸来。不,更像是面具,狰狞到极点的鬼面具!

还是两边淡蓝色的面颊,鼻子就像驴脸那样长,簇拥着一双小眼睛,巨大的嘴巴里伸出森白的獠牙,凶猛地向车窗里的人嘶吼。

分明是地狱的恶鬼!

紧接着那张脸又消失了,车顶上继续传来拍打的声音。那个恶鬼就在雨中的车顶,任凭车子如何摇晃都不下来。

司机终于踩下了刹车。几个女孩吓得抱成了一团,男人们则面面相觑。最后,那个长发男子自告奋勇地说:“让我下车去看看。”

小方犹豫了一下打开车门,四十岁的长发大叔,背着专业照相机下了车。他的动作相当熟练,在大雨中猫着腰,轻巧地绕过整个车体,看来很有野外工作的经验。他没有直接爬上车顶,而是抓着山崖上的藤蔓,人猿泰山似的爬了上去。

他爬到三四米的高处,再回头去看车顶上的“鬼”。

不——不是鬼,他看到了一只巨大的猴子。

这猴子的体形有些像藏獒之类的大型犬,高度和一个成年男子差不多,而它的肌肉显然更发达。身上的毛就像美容院里出来的“蓬蓬头”,一直长到额头,向上耸立呈三角。它长着一张无比怪异的脸,嘴巴和眼睛看起来都凶猛异常。这只“超级大猴子”显得异常焦躁,用力拍打着车顶,似乎对车里的人有深仇大恨。

长发男子一只手抓着藤蔓,另一只手拿着照相机,对车顶的大猴子拍了几张照片。然后慢慢地爬下来,小心翼翼地绕回到车上。

他一回来就被大家围住了。他冷静地说:“我已经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了!我是个职业摄影师,在全世界很多地方拍过动物,我们头顶上的这个怪物叫‘山魈’。”

“山魈?”

“对,山魈又名鬼狒狒,是世界一级保护动物,主要产于非洲中西部。山魈有浓密的橄榄色长毛,马脸凸鼻,血盆大口,獠牙越大表明地位越高。雄性山魈脾气暴烈,性情多变,气力极大,有很大的危险性。五年前,我在非洲拍过山魈的照片,遭到它们的攻击,差一点就送了命!”

前排端着DV的年轻男子问:“既然是非洲的物种,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呢?”

“中国古代文献里也提到过山魈!”孙子楚从后边站起来说,又摆出一副大学历史老师的面目,“这是一种非常神秘鬼魅的动物,至今仍幸存在一些偏远山区。由于它体形硕大,相貌丑陋,行为凶悍,常被古人误以为是野人,《聊斋》里就有一篇短文《山魈》。”

这时,玉灵打断了他们的讨论:“你们知道吗?中午你们吃的‘黄金肉’,就是这种大猴子的脑子。”

整个车厢立刻鸦雀无声。就连车顶上的山魈,似乎也听到了下面的声音,静静地蹲在上面等待时机,唯有窗外的大雨哗拉拉下个不停。

“你是说‘黄金肉’的猴脑,就是山魈的脑子?”

导游小方睁大了眼睛,再一次摸着自己的胸口,仿佛要随时呕吐出来。

“对,这种大猴子非常稀有,只有采药人和伐木工见到过它们,但每年都有这种猴子伤人的报道。最严重的是去年,有两个村民被大猴子活活撕碎吃掉了。”

“怪不得要有‘驱魔节’!原来他们的魔鬼就是山魈!”

职业摄影师战栗着说:“成年山魈非常有力量,一般人很难捕获它们,除非是山魈的幼崽。”

玉灵也点了点头:“也许你们中午吃的猴脑,就是那只大猴子的孩子。”

“啊!我们吃了它的小孩的脑子?”一个女生浑身发抖地说,她抱着自己的肩膀,“它一定会报复我们的!怪不得盯上我们不放了,惨了!惨了!”

是啊,就像人类的孩子如果被杀害了,父母一定会痛不欲生,并会想尽办法复仇的。

动物同样也有父母子女的亲情,同样也为失去自己的骨肉而悲痛,这种血缘上的感情古今无不同,人兽亦无不同!

人类的报复可以理智,但动物的报复却是疯狂的。

疯狂的山魈正在他们的头顶。

这时,叶萧想到了中午在村口,敲打铜鼓表演“傩神”舞时,有个“冥府将军”向他挥舞宝剑,差一点就刺穿了他的心脏。剑刃上明显有股血腥味,恐怕就是这把剑杀死了山魈幼崽!

可那家伙为什么要冲着叶萧来呢?难道他觉得叶萧身上笼罩着邪气?要用宝剑来为他避邪?

就在叶萧苦思冥想之际,山魈在车顶上敲打得更猛烈了,那节奏酷似金属的鼓点,尤其像在村口听到的铜鼓声——几千年前铜鼓的发明,也与山魈这种动物有关?

司机的双手也在颤抖,但他的脚果断地踩下了油门。汽车飞一般窜了出去,在湿滑的公路上疯狂“飘移”起来。

“简直就像《头文字D》!”孙子楚差点又撞到了前排,他抓紧了把手说,“看来司机是想把车顶上的怪物甩下去。”

在比秋名山更险要的山道上,这辆旅游巴士载着十几号人,不停地急转弯刹车再起步,如果车顶上是个人的话,早就不知被摔死多少回了。但山魈仍然牢牢抓着车顶,用力敲打着铁皮,它的力量真是惊人,简直是迷你型的金刚。

“它有强烈的复仇欲望!想为它的孩子报仇,要把我们一车人全部斩尽杀绝!”

孙子楚仍像在课堂上教书那样喋喋不休,当对面的美国女孩晕得东倒西歪时,他伸手扶住了对方的香肩,并用英文说了一长串安慰的话。

那美国女孩虽然已七昏八素了,却还没忘记中文怎么说:“闭嘴吧!”

就在大家惊慌失措时,挡风玻璃前突然出现了一张“鬼脸”。

司机和导游小方都瞪大了眼睛,就连玉灵都摔倒在了地上。全车人不论男女都惊叫了起来,那张“鬼脸”倒吊着盯着车里的人,凶狠的目光放出紫色的火焰。

一只有力的爪子砸向挡风玻璃。随着一声清脆的巨响,这块德国产的坚固玻璃,竟立即裂开一道长长的缝隙。

司机下意识地抬手挡在面前,方向盘居然转到了另一边,车子失控般地冲出了公路——



前方就是万丈悬崖!

旁边的小方眼看着前方的山沟,似乎正张开双臂要拥抱他们。这是死神的拥抱,刹那间他觉得自己必死无疑了。

就在千钧一发的时刻,坐在前排的那个小伙子,飞快地把住了方向盘,并用力向反方向打过去。

而车轮几乎已滚到悬崖边上,就这么又转了回去——全车人在地狱门口游览了一圈,侥幸被赦免回了人间。

然而,旅游巴士冲向了另一边裸露的岩石,司机再踩刹车已来不及了,车头轰然撞到了岩石上。

幸好是方向盘打过来的,而不是车子正面撞上。大家只感到全身剧烈震动一下,车子便不再动弹了。

车外大雨依旧,车内却是难得的寂静。

他们还活着——司机身上绑着安全带,所以几乎毫发无损。导游小方和玉灵,之前都已倒在了地上,也没受伤。车上其他人都抓紧了把手,并没有出什么意外。就连躺在最后一排的法国人,也没有从座位上掉下来。

就当大家在庆幸车子没有爆炸,自己从悬崖边上死里逃生时。司机却再也无法发动起车子了。其实车子撞得并不是很严重,车头只是略微有些凹陷。但也许发动机某个部件撞移位了,需要打开车盖仔细检查一下。

可是,谁都不敢下车。

车顶上还有一个凶猛的怪物。

不断有人看自己的手机,可依然没有任何信号。而头顶的山魈忙累了,坐在上面也不怎么动了。这样的寂静更让人疯狂,在车窗外的大雨声中,所有人都恐惧到了极点。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几个女生再度失声哭泣。他们就这样被困在这里,只能等待有来往的车辆救援。但一直等到下午三点钟,也不见有一辆车开过来。玉灵说可能是因为大雨,清迈开出来的车辆都停了。旅行团好像被世界遗忘,孤独地停留在这荒凉角落。

忽然,前方传来一阵惊天动地的巨响,随后整个路面都在颤抖。像有什么东西在剧烈爆炸,也像世界战争中的大炮轰鸣。

前面有军队在打仗?

有人想起了几天前,旅行团刚刚抵达曼谷机场的夜晚,发现气氛很不正常,许多机场工作人员的神色诡异。从机场到市区的路上,到处可见全副武装的军人。等到了曼谷的酒店,发现街道上竟停着几辆坦克。子夜原本热闹的街头,却除了士兵以外别无人影。而酒店里的泰国电视节目,全变成了关于国王的纪录片。

那一夜是2006年9月19日,直到第二天早上他们才知道,前一天晚上泰国发生了军事政变——陆军总司令颂提率军控制了泰国局势,而远在国外的总理他信则失去了权力。这场震惊世界的政变,就发生在旅行团抵达曼谷的当晚。这是一个很大的不祥之兆,或许这场旅途还会遇到更多艰险?

那天就有人提出立刻飞回上海,但中途回国将有很大损失,旅行社将不会退回团费。而且泰国的这场政变并未流血,旅行社也保证大家安全。有几个家伙更喜欢这种刺激,希望能继续这次不平凡且很有纪念意义的泰国之旅。

于是,他们继续在曼谷市内游览,并在次日前往大城府,参观了泰国古都遗址。然后,他们又去了芭提亚与普吉岛,在海边晒太阳、看人妖。一路上的旅行并未受到政变影响,大家都觉得政变只是个小插曲。

前一天,旅行团依照原计划,抵达了泰国北方最著名的城市——清迈。这座群山环抱中的古城建于1296年,至今仍保存着城墙和护城河,是东南亚的避暑胜地。此地盛产皮肤白晳身材高大的美女,又被誉为“北方玫瑰”。他们游览了双龙寺和泰皇夏宫,男人们还争相在街上欣赏清迈美女。只可惜旅行团的时间太仓促,仅过了一夜便要开拔。若再给孙子楚三天五夜,恐怕就要在美人堆里“乐不思沪”了。

但在此时此刻,他们的局面却已近乎绝望——头顶上有个可怕的山魈怪物,前方还爆发了一场战争,难道这里已变成人间地狱巴格达?

“让我到前面去看看!”长头发的职业摄影师站起来说,“但愿可以找到人来帮助我们。”

另一个四十多岁,穿着非常体面的男人说话了:“要是前面真的在打仗呢?这里已接近金三角了,战争可是当地人的家常便饭,你们还是不要去冒险了。”

“也许吧,但我们不能困死在这里!”

“我和你一起去。”孙子楚兴冲冲地站起来,“我倒真想看看战争是什么样呢。”

孙子楚和摄影师走到车门口,导游小方根本不敢拦他们,只能回头看了看司机。可怜的司机叹了口气,从驾驶座下面掏出一把斧子和镰刀。野外开夜车常遇到土匪强盗,斧子和镰刀是以备不测的。

摄影师拿起一把斧头,就像端着照相机那样熟练。孙子楚也紧抓着一把镰刀,只是手心已经冒汗了。当他们两个小心地走下车时,发现身后又多了一个年轻男子——叶萧。

叶萧手里端着一根沉沉的铁棍,也是从司机手里接过来的。现在他们是三个人,走到大雨中的公路上,回头看着车顶上的怪物。

山魈骇人的眼睛也盯着他们,立即从车顶爬了下来。它像狗一样用四肢在地上爬行,但两只前肢明显更孔武有力。浑身上下的毛早已被雨水淋透,阴森可怖如同水底的恶鬼。那血盆大口突然张开,森白的獠牙足有十几厘米长,绝不亚于一把锋利的钢刀。它把身体向前微微倾斜,那是蓄势待发的攻击姿势。

也许,自从旅行团吃完那顿终身难忘的“黄金肉”美味午餐后,这个家伙就已充满仇恨地盯上他们了。村民们一定有驱赶野兽的办法,可能那古老铜鼓的声音,就是对山魈最佳的警告——对啊,孙子楚明白古代铜鼓的作用了,除了用于祭祀仪式外,就是为了驱逐山魈等怪兽。

既然不敢靠近有铜鼓的村子,山魈就只能向旅行团动手复仇了。它是一种有高度智慧的动物,知道旅行团将要从这段山路经过,便翻山越岭、跋山涉水地抄了条近路,最后跳到了他们的车顶上。

身为警官的叶萧站在最前面,锐利的目光与山魈的眼睛对视。他知道全车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自己绝不能有任何闪失,否则整个旅行团都会完蛋!

人与兽的对峙持续了几十秒,山魈终于发动进攻了。

它怒吼咆哮着扑上来,嘴里发出的声音竟似非洲的狮吼!而叶萧丝毫没有退缩,双腿笔直地站在地上,竟如铜铸的雕塑一般。他的目光透过雨幕直视前方,而死亡的獠牙离自己咽喉只有十几厘米——

车上的人都在尖叫。

“铛!”

就像金属之间的碰撞,叶萧手中的铁棍,准确地砸在了山魈的头顶。

而山魈钢铁般的爪子,则从他的胸口划过。T恤破了一道口子,隐隐有鲜血渗出来。

但叶萧仍牢牢地站在原地,后退的是凶猛的山魈。

虽然头顶遭了重重一击,可对它来说却只是挠痒痒,像被蚊子叮了一口而已。但它的目光却露出一丝畏惧,第二次攻击却更加迅速,整个身体高高跃到空中,两只铁爪直指叶萧双眼,简直像金庸小说里的某种武功招术。

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应对了,但叶萧就是不想后退半步,只能举起铁棍横在自己头上。就当那铁爪即将抓到他的眼珠时,眼前闪过一道寒冷的光芒,随即响起山魈的一声惨叫,这个怪物便摔倒在地上。

叶萧大口喘起了粗气,再看身边是那摄影师,他的斧头上沾着几丝血迹。原来是摄影师的斧头救了他的命。现在,叶萧、孙子楚和摄影师三人并排站在一起,铁棍、斧子、镰刀各司其职,构成了一个兵器阵。他们一步步向野兽逼近,而山魈的前爪已中了一斧,鲜血正随着雨水淋漓而出。

山魈又狂吼了一声,向这三个勇敢的男人,发动最后疯狂的反扑。但他们并没有后退,铁棍、斧子、镰刀齐下,结结实实地给山魈来了几下,终于把这怪物逼到了路边。

路面上已满是鲜血了,山魈似乎也支持不住,只能绝望地仰天长啸一声,整个山谷中都充满了它的悲鸣。它在为自己的孩子哭泣,也在为无法复仇而叹息。此刻它只能暂且后退了,但它绝不会放过这些人类。山魈的目光依然凶狠,身体却渐渐隐入了树林,直到再也看不到为止。

但它还会回来的。

第二章 隧道尽头



孙子楚终于松了一口气,手中的镰刀也掉到地上。车上则是一片掌声,大家都在为他们的勇敢而叫好。

叶萧和摄影师互相拍了拍肩膀,其实背后全都是冷汗了。他们又向车上关照了几句:“我们现在去前面探路,你们千万不要随便出来走动,必须要等到我们回来!”

说罢,三个男人手里端着“武器”,顶着大雨向前面的山路走去。

摄影师拍拍叶萧的胸口说:“你这里的伤要紧吗?”

“只是被抓破了点皮,没事的。”当警察受伤是家常便饭,叶萧也确实没感到什么,他倒是对这个长头发的摄影师很感兴趣,“谢谢你啊。”

“谢我什么?”

“你刚才的斧头救了我的命,要不然我就成了一具没有眼睛的尸体了。”

摄影师潇洒地大笑起来:“呵呵,小事一桩,有啥好谢的。”

“我叫叶萧,你呢?”

“好,兄弟,我叫钱莫争,平时四海为家,拍几张照片糊口饭吃。”

“钱莫争?”孙子楚终于忍不住插话了,“莫争钱?真是好名字啊。”

三个男人一路说笑着走出几百米,在曲折的山路上转过几道弯,突然发现眼前横亘着一座大山——无数的石头和泥土,像建筑材料堆积在路上,随着大雨变成数条小溪,山上还不断有碎石滚落。

他们惊讶地看着眼前的景象,这是人类战争中的轰炸,还是大自然的无边神力?

“泥石流!”

摄影师钱莫争大喊道,他走过全世界很多地方,当然也看到过这种自然灾害。通常是山区暴雨时,容易引发这样的山洪倾泻。这条道路就此被吞没了,任何车辆都无法通过。这里的地质条件很不稳定,随时还可能爆发第二次。

人算不如天算!他们绝望地摇了摇头,只能又原路折返了回来。

当三人回到旅游巴士时,司机正披着雨衣检修撞坏的部件。车上的人们全是期待的目光,以为前方救援者就会来到。但叶萧如实地告诉了他们坏消息,立即把大家都打回到了十八层地狱。

难道今天就要被困死在这绝境了?

“大家不要惊慌!”叶萧站在当中高声道,“至少这里没有爆发战争!我们一定会有脱困的办法。”

忽然,车下响起一阵发动机的声音,司机兴奋地跳上车说:“汽车修好了!”

旅行团又是一阵欢呼,仿佛绝境逢生。所有人都已归心似箭,原路返回清迈是他们唯一的选择。

司机迅速把车倒了出来。挡风玻璃上还有一道明显的裂缝。在狭窄湿滑的山道上,他小心翼翼地将车掉了一个头,然后飞快地向清迈开去。

众人总算吁出了一口气,今天的旅程真是无比惊险,连兰那王陵的影子都没看到,就险些自己变成了殉葬品。所有人都疲惫不堪,大多闭上眼睛打起了磕睡,只有叶萧还紧盯着车窗外。

胸前的T恤被山魈的铁爪划破了,虽然伤口不深,几乎没什么感觉,早就凝固结痂了,但若再深半寸就可能会送命。叶萧现在才感到后怕,仿佛四周砌起了看不见的墙,将他牢牢地困在当中。或许,来这遥远的泰国并不是旅游,而像古时候的罪犯,发配流放到天涯海角。

虽然叶萧想要努力看清车外的路,眼皮却越来越重了。阵阵寒意从身下袭来,心底有个声音在猛烈地挣扎,大脑已渐渐陷入了黑暗。www奇Qisuu书com网

另一个世界的黑暗……



似乎已沉睡了一辈子,叶萧再度从梦中惊醒。

车子剧烈颠簸了一下,全车人也随之而震醒。他下意识地抓紧把手,额头布满豆大的冷汗。车窗外仍是无边无际的大雨,万丈悬崖也看不见了,两边是深深的峡谷,旁边有条暴涨的溪流,中间夹着这条崎岖的公路。

他怔怔地看了几秒钟,突然第一个反应过来,从座位上跳起来说:“不对!我们没有从这条路走过!”

是啊,下午过来的一路上,他都仔细观察着路边景物,但绝没有现在看到的情况——他们从没来过这条峡谷,旁边的溪流也完全陌生,车子并没有按照原路返回,司机究竟要带大家去哪里?

周围的人也看出了不对劲,纷纷恐惧地吵闹起来,叶萧冲到司机旁边问:“这是在往哪里开?”

“对不起!”司机终于把车停了下来,脸上布满了绝望与愧疚,“我也不知道。”

“什么?”旁边端着DV的小伙子刚睡醒,发现情况不对,便着急第问,“你也不知道?”

司机用结结巴巴的汉语回答:“我……我明明是按照……原路返回的……但开着开着……就感到有些……不对劲了……好像不是刚才开过的路……但我又记不清……是哪里开错了。”

导游小方也刚打了个盹儿,醒来心急如焚地问:“是不是开到哪条岔路上去了?”

“我也想不起来……也许下雨天看不清……也许我们全车人都……中邪了?”

“中邪?”小方也不客气了,“胡说八道!”

叶萧摇摇头说:“算了,再急也没用,还是让司机安心开车吧。我看他也是心里太着急了,要是再来个不小心,我们全车人就真的完蛋了。”

转头再问玉灵,但她也搞不清楚:“对不起,刚才我也没看清是哪条岔路。奇怪啊,我是在这附近长大的,却从来都不知道有这个峡谷!”

玉灵用泰国话安慰着司机,让他的情绪稍稍平静一些。她想让司机掉头返回,却发现这里的路太狭窄了。这样长度的旅游巴士,根本没有掉头的可能,总不见得一直往后倒车吧?最后,还是决定车子继续往前走,若前面有开阔的空间,便可以让司机倒车回去。

叶萧再看看手机,依然没有任何信号。其他人的表情更加绝望,真是刚脱险境又入虎口。

车子在峡谷间穿梭,叶萧探出车窗看了看头顶。两边崖壁竟如刀削似的,起码有五六十米高,如同两堵高大的石墙,当中夹着一条羊肠小道。上头是名副其实的“一线天”,耀眼的白光落入昏暗的峡谷,连带着无数冰凉的雨点。

司机茫然地向前开着车,峡谷中完全分不清东南西北,只有眼前那一条道路,不知通向世界的哪个角落。

巴士又颠簸着了十几分钟,道路随着岩壁弯弯曲曲,司机不停地打着方向盘,车子没有任何掉头的机会。

车上的人越来越着急,“墨镜男”第一个叫起来:“我们究竟要到哪里去啊?什么时候能回到清迈呢?今天真是好一个‘驱魔节’啊,村民们把魔鬼驱到我们身上了,再跟着我们的车子一起走了,怪不得村民们要好好感谢我们呢!”

“好了,你有完没完?”一个明显“台湾腔”的女生打断了他的话,“真是讨厌!让司机安心开车吧。”

这荒无人烟的峡谷底部,犹如弦乐的共鸣箱,雨声被反复回荡放大,简直震耳欲聋,不时伴奏着某种野兽的嚎叫。就当整个旅行团都陷于绝望时,峡谷突然走到了尽头,眼前是一堵高耸入云的山崖。

原来这峡谷是一条断头的死路!

它就像个狭长的口袋,也像人体内的盲肠,底部早已被牢牢结上了。

司机踩下了刹车。

众人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在绝壁的最底部,挂着数十米高的藤蔓,像女人的长发一直拖到地上。旁边有片小型的瀑布倾泻而下,正是峡谷溪流的源头。

这就是传说中的绝路?叶萧不甘心地用拳头打着自己,而司机则几乎瘫软在驾驶座上了。其他人都恐惧地叫喊起来,全车人十几号人乱成了一锅粥,就像被逼入绝境的军队,身后还有大军追杀。

叶萧让导游小方打开车门,独自冒雨跳下车。瀑布高高溅起水花,谷底似千军万马呼啸。他仔细看了看脚下的路,虽然布满了碎石和野草,却还能看出是用沥青铺的,当中还有油漆白线的痕迹,显然是人工修筑的公路,但为何要在这只有进口,而没有出口的“绝路”里呢?

不,不可能没有出口的!叶萧走到车子前方,抬头观察了周围形势,密集的雨点落到他眼睛里。在昏暗的峡谷底部,头顶的光晕令人目眩,“一线天”也被收住了口。

真是猿猴飞鸟亦难越过的天险啊!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正前方的藤蔓上,那茂密的枝叶后头似乎还有什么。叶萧禁不住伸手摸了摸藤蔓,却没有想象中的粗壮,似乎是最近才新长出来的。他用手拨开眼前的枝叶,发现里面竟然是中空的!

藤蔓后隐藏着一条隧道!

叶萧欣喜若狂地回到了车上,指示司机立刻向正前方开去。导游小方还以为叶萧精神错乱了,要把车子往绝壁上头撞。

好不容易才解释清楚,司机小心翼翼地踩动油门。随着眼前的藤蔓越来越近,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终于,挡风玻璃与藤蔓碰撞了,绿色的枝叶像瀑布散开,里面不是冰凉的岩石,而是黑暗的虚空。

司机打开了大光灯,照出一条幽暗深长的隧道。随着车子的前进,藤蔓由车子的前方滑到后方,每扇车窗都像被长发抚过了一遍,直到全车都没入黑暗中。

坐在最后一排,照顾受伤老外的前女医生,回头看了一眼车后——藤蔓如巨大的幕布重新合上,他们进入了一个空旷的舞台。

隧道之旅——大家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这是条双向两车道的隧洞,内部形成规则的圆拱状,底下的道路相当平坦,相当于内地的高等级公路。

许多人都想到了火车隧道,突然间陷入一片黑暗,只有无尽的铁轨与车轮碰撞声,等待回到天空下的光芒。其实,隧道里还有许多滴水的声音,只是被汽车的轰鸣声掩盖了。里面没有灯光,只能借助汽车自身的灯,照出前头十几米的距离。司机必须开得很慢,时速还不到20公里。

叶萧注意了一下时间,开进隧道是下午四点半,现在是四点三刻了,车子仍然在黑暗里行驶,这么算来至少有好几公里——要比黄浦江底下的隧道还要长,不知这隧道顶上又是什么?隧道的另一端呢?

突然,车窗外闪过一些白色光点,在黑色的洞壁上分外醒目。大家都被吓了一跳,那些光点就像在空中漂浮,忽隐忽现又一闪而过。仿佛某些人的眼睛,又像是长明灯,孙子楚想起了古代坟墓常见的鬼火。

“这就是地底的鬼魂吧?”

不知哪个女孩轻轻说了一声,马上引起一片女生的尖叫。叶萧却拍了拍司机的手说:“不要停,继续开下去。”

“鬼火”渐渐停息,漫长的隧道却仍永无止尽,前头还有大大的弯道,黑暗中只看到车前的灯光。叶萧忽然产生某种错觉,仿佛这十几个人已回到了母体。是啊,每个人在生命的开始,都要经历一条漫长而艰险的隧道。

羊水已然破裂,母亲艰难地呼吸,胎儿睁开眼睛,努力穿越分娩中的产道——如果隧道的尽头不是地狱,那将是他们的又一次诞生。

尽头!他们看到尽头了!



在远远的隧道彼端,有个白色的影子在晃动,车子前方的人都紧张起来。轮子又向前滚了几圈,那个影子越来越明显,是一道白色的光——出口!

隧道的出口!

真像胎儿到了诞生的刹那,即将见到母体外的世界,全车人都兴奋地击掌相庆。司机也加大油门,眼前白色的光晕越加明显,叶萧被刺得闭上了眼睛。

终于,车子开出了隧道。

他们的第二次生命。

旅游巴士疾驰出一道拱形大门,回到久违的天空底下,大雨继续倾泻着。所有人免不了眯起眼睛,司机也只能把车速放缓下来。

“总算离开这该死的隧道了!”导游小方难得咒骂了一句,指着前方的山路说,“真是别有洞天啊。”

孙子楚忽然想到陶源明的《桃花源记》,那武陵人不也是通过一条小溪源头的隧洞,抵达了那传说中的世外桃源吗?

其他人都长出了一口气,叶萧只感到脚下一软,刚才淋过雨的身体直发冷,真想好好洗个热水澡。

司机看到的是条蜿蜒山路,反光镜里的隧道口上方,仍然是一堵万丈绝壁。四周被层层叠叠的高山阻拦,他们似乎进入了一个盆地。

叶萧向远处瞥了一眼,整个人都呆住了——他看到了无数座建筑物。

一座城市!

车子也在同时停下,司机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幕。就在他们的正下方,盘山公路下去数百米,一座城市正矗立在万山丛中。

周围全是巍峨的大山,唯有中间一块巨大平坦的盆地,那些高低错落有致的建筑,就活生生地竖在其中,是名副其实的“山谷之城”。

虽然这座灰蒙蒙的城市,在南国的大雨中有些凄凉,但足以让旅行团全体欢呼雀跃了。今天的旅程历尽千辛万苦,总算见到了人烟稠密之处,看来这隧道是通往人间的出口——真是吉人自有天相啊!

司机好不容易才让激动的情绪平复下来,沿着盘山路继续往下开。每个人都像饥饿的猫那样,望着餐盘里的最后一条鱼。

此时已接近黄昏五点,大雨依然没有停的迹象。

山谷里的城市越来越近,孙子楚还以为会是一座古城遗址。但是,那些建筑的高度和格局,却分明告诉大家这是一座现代城市。他甚至还看到在城市入口,有一块巨大的广告牌,印着刘德华微笑的头像,推销某种品牌的手机。

两分钟后,车子开到这块广告牌下,司机又一次踩下了刹车。

车上每个人都感觉回到了人间,有人期望能快点吃上晚餐,有人盘算着到酒店安顿下来,也有人想要立即找到厕所。

但是,叶萧却感到了不对劲。

因为没有人。

车子关掉发动机,除了雨声外一片寂静。广告牌下是条双向四车道的路,两边各有几幢三四层高的楼房。但马路上没有任何车辆,两边的人行道上,也见不到半个人影。

导游小方打开车门,大家沉默了一分钟,除了雨声还是听不到任何动静。眼前的街道也没有任何变化,唯有广告牌上的刘德华在微笑。

“怎么回事?”叶萧紧张地看了看前头,“车子先停在这里不要动。”

然后,又是他第一个跳下车,导游小方也大着胆子下来了。后面几个男女实在憋不住,纷纷下车寻找厕所解决内急。

叶萧总算撑起了一把伞,小心地走进前方的街道,这就算是进城了?人行道上铺着带花纹的石板,雨水冲刷出许多污垢。他注意到了路边的排水道,雨水被及时送入了地下,使得这里虽位于谷底,地上却见不到多少积水。

叶萧掏出手机看了看,仍然没有任何信号,让他的心更加忐忑。这时,那美国女孩已走到他前头去了,叶萧大声说:“喂,不要随便走动!”

但那美国女孩置若罔闻,笔直走到前面一栋房子前,原来那有公共厕所的标志。她第一个大胆地走进去,之后几个女生也跟了进去,看来这个生理需求谁都拦不住。

叶萧索性也走进旁边的男厕所,一进去便闻到股怪味,并不是普通厕所里常闻到的酸臭,而是满地灰尘扬起的陈旧气味。便池里的水倒还是干净,居然还能自动冲洗。等叶萧走出厕所时,其他的男士们纷纷冲了进来。

叶萧小心地打开洗手池的水龙头,放出看来还干净的自来水。他匆匆洗完了手,再看看镜子里的自己,那镜子早已蒙上了一层灰,模糊中只见到一双锐利的目光。

就在他发愣的时候,镜子里又多了一张脸——属于一个年轻美丽的女子,有一双长长睫毛的明亮眼睛。四目在尘封的镜子上相交,那女子立刻低下头,扭开水龙头洗起了手。

叶萧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回到雨中撑起了伞。随后那女子也回过头来,神情冷峻地凝视着他,不知是轻蔑还是矜持,她快步从叶萧身边走过,带起一阵幽幽的异香。

这时孙子楚也从厕所里出来,拍了拍叶萧的肩膀:“你怎么又发呆了?”

“她是谁?”

孙子楚看着那年轻女子的背影:“也是我们旅行团的,好像是搞音乐的,你不记得了吗?”

“哦,记得,记得——”

叶萧咬着嘴唇走到旁边,其实他根本就不记得。

他仔细看着周围每一个人,要把旅行团里所有的脸都记清楚,以免和这座城市里的其他人搞混。

但是,他还没有看到一个“其他人”。



马路对面有家小超市的店铺,摄影师钱莫争第一个走进去,叶萧来不及喊“别乱进”,只能也快步跑了过去。

缓缓推开小超市的店门,头顶响起一阵清脆的铃铛声。原来门上挂着一串风铃,看来这店是女孩子经营的。钱莫争披散着一头长发,从背后看酷似六十年代的披头士,吃惊地看着超市里的一切。

店里的灯都没亮,雨天显得异常昏暗。货架上摆满了各种商品,从洗发水、餐斤纸、方便面,到香烟啤酒、男女内裤一应俱全,就和中国内地的小超市没什么区别。店里大多数是中文繁体字,就像到了香港的尖沙咀。收银台后面贴了一张黎明的海报,收银机也和香港的一样。叶萧按下了墙边的电灯开关,却完全没有反应。

钱莫争拿起一罐啤酒,上面却是密密麻麻的泰国文,看来是泰国本地产的。但方便面全是中国大陆生产的,有“统一”也有“康师傅”。粗略浏览了一下货架上的商品,大约有一半是泰国货,还有一半是中国大陆货。这些商品实在太熟悉了,以至于让叶萧有了回到上海的错觉。

货价上的标识都是中文繁体字,但价格全用泰国铢表示。所有商品表面都有一层灰,有些不宜久存的食品,已发出些异味了。叶萧拧起眉毛大声道:“喂,有人吗?”

巴掌大点的店铺,连个老鼠也被吓死了,但他还是用英文又叫了一遍。

“算了,这鬼地方没人!”

钱莫争走进收银台,轻轻拉开装钱的抽屉,发现里面居然还有一叠钞票。大部分是泰国铢,也有几张人民币,硬币里甚至还有一块港币。

“钱都在收银机里,人却不见了,究竟到哪里去了?”叶萧走到后面摇摇头说,“这地方真的很奇怪啊。”

随后两人走出小超市,大声招呼其他人不要随处乱走。导游小方也拿起小喇叭,招呼大家都集中到路边的一个店铺里。

隔着马路和茫茫的雨幕,叶萧隐隐看到那店铺里有几个女人。他急忙飞快地跑过去,才发现不过是模特假人而已,穿着几款夏装站在橱窗里面。

这是一爿不小的服装店,大厅有几十个平米,大部分衣架上都有衣服,基本上都是MADEINCHINA的,看起来都是上海七浦路的款式(说不定进货的源头就在那呢)。这些衣服都是用泰铢标价,换算下来也和内地差不多。

几分钟后,旅行团集中到了这家店铺,除了司机在车上守着大家的行李,还有前女医生守着那个受伤的外国人。街两边都是各种商家,商品还好好的放着,却见不到一个人的踪迹。大伙都迷惑不解,这里的人都到哪去了?

小方让每个人检查自己的手机,但没有人收得到信号。服装店里有一台固定电话,他拿起电话来却听不到拨号音。他又试了一下其他电器,也全都没有电源——今天全城大停电了?就算因为停电而提前下班,也该把店铺的大门锁好,把营业款都收起来啊!

大家七嘴八舌地猜测起来,但实在想不出什么原因。就连在这土生土长的玉灵,也已茫然失措了,她说自己从没来过这里,也没听说过有这样一座城市。

“很快就要天黑了,我们还是先考虑一下,今晚应该怎么过吧。”

说话的是个戴眼镜的三十岁的男人,这也是叶萧今天第一次听到他说话。

“先在这找家宾馆或酒店再说吧。”

旅行团里最年长的五十多岁的男人说话了:“你觉得这里有酒店吗?”

“刚才我们从山上看下来,这座城市的规模还不小呢,最起码的旅馆总该有的。”始终端着DV拍摄的小伙子说,他身边站着个二十多岁的女孩,那副小鸟依人的样子,多半是他的女朋友。

“不!”叶萧终于站出来说话了,“这个城市非常奇怪,我也说不清楚是为什么。但我不同意大家在这里过夜!不管有没有旅店,也不管有没有人,我们都不该留下来。”

“那你什么意思?不在这里过夜,难道再原路开回去吗?”

就连那美国女孩都加入了争论。

“没错!”叶萧点了点头,目光更加犀利,“难道大家忘记了?我们开到这里来的原因是什么?”

导游小方低下头想了想说:“为了给我们的车子掉头。”

“现在我们已经可以掉头了,为什么不按原路再开回去呢?”

“还要再进那个隧道?”旅行团里年纪最小的女孩说话了,她看起来只有十五六岁,愁眉不展的样子,“天哪,还有那个可怕的峡谷。”

“但我们早晚要离开这里的。”

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搂着小女孩说:“到明天早上再走也不迟,晚上穿过峡谷太不安全了吧?”

他显然是女孩的爸爸,女孩却厌恶地一把推开了他。

叶萧盯着那个男人的眼睛,用异常沉重的口气说:“在这里留一晚?好的,请问你知道这个城市叫什么名字吗?你知道这条街上为什么一个人都没有吗?在一切都不清楚的状况下,我们千万不能冒险过夜,天知道这座城市里还有什么?天知道晚上还会发生什么?”

“好了!先别吵了。”导游小方打断了他们的争论,“让我去问一下司机,毕竟车是他开的,他的意见才是最重要的。”

说罢小方独自走出服装店,其余人都焦躁不安地留在原地。叶萧看着街上的大雨,将所有的声音都掩盖了。乌云下的天空越来越昏暗,夜色即将覆盖所有人。

几分钟后,小方撑着伞跑回来了,脸色异常难看,犹豫了一会儿说:“大家跟我去车上吧。”

“不,我们不想要司机开夜车!我们不想摔到悬崖下边去!”

四十多岁的男人冷冷地说。

小方仍然愁眉苦脸地回答:“对不起,你没明白我的意思,我是说大家和我一起回车上拿行李,今晚我们必须要在这里过夜了。”

“为什么?”这回轮到叶萧着急了,“司机怎么说的?”

“他说——车里的汽油快要用完了,最多只能开几公里的路。”

当小方低着头说完以后,许多人都无奈地摇了摇头。是啊,这些油恐怕连隧道都开不出去!早就该想到汽油的问题了,原计划下午两点就到兰那王陵,却在山里开了这么多冤枉路。

“我们应该去找加油站!”

“算了吧,鬼知道这里有没有加油站,先在这凑活着过一夜吧。”墨镜男终于说话了,他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说,“各位不想解决晚餐吗?”

他这一说倒提醒了大家,在车上担惊受怕了一整天,“黄金肉”又让他们上吐下泻,多数人都已饥肠辘辘了。

接着,他们带着伞走出服装店,跑回旅游巴士去取行李。司机不敢把汽车开过来,他想尽量节省汽油,以备应急之需。叶萧也只能跟着大家回去,在孙子楚的帮助下找到自己的行李。几个男人把受伤的老外抬下来,司机也锁好车下来了。

“墨镜男”发现了一家小餐馆,招牌上挂着“南顺和云南菜”——想必是云南籍华侨开的店。餐馆大门敞开着,只是没有服务生和客人,桌上收拾得干干净净,只有一层淡淡的灰尘。其他人也跟着进来了,各自把沉重的行李放在墙边,好像旅行团光顾此地来吃饭了。

导游小方又一次清点人数,连他自己和司机还有受伤的法国人在内,总共加起来是十八个人。

18——这个在汉语文化中的特殊数字,孙子楚突然想到了“少林寺十八铜人”。

他们走进餐馆的厨房,这里也太昏暗了,只能用手电筒照了照——油盐酱醋、锅碗瓢盆一应俱全,特别是大量干瘪腐烂的辣椒和花椒,还有许多特殊的云南生产的调料,显示出这家云南菜的正宗。

端着DV的小伙子可惜的说:“在这么阴冷的雨天里,要是有过桥米线和火锅该多好啊。”

披着长发的钱莫争试了试灶台开关,没想到竟把火打出来了。原来这里是用液化气烧菜的,厨房后面的液化气瓶还是满的呢。

看着潮湿的厨房灶台上,升起了蓝色的火苗,大家都莫名兴奋起来,只是不知道该烧什么才好?有人打开了冰柜,但因为没有电,里面的东西大多已腐烂了,只能捏着鼻子把冰柜门关上。

“那个小超市里有很多吃的。”钱莫争快步冲出厨房说,“如果包装得好一点,没有过保质期的话,应该可以拿来吃的。”

几个人也跟着他去了小超市。他们掏出手电仔细看了生产日期,大多数都是2005年生产的。最近的生产日期是2005年6月,保质期是18个月,包装什么都还完好无损。于是,他们把这些可以吃的东西,全都搬到了云南餐馆里。一次来不及就分几批来搬,好像过年搬运年货似的。

不知是谁嘟囔了一句:“不问而取是为窃也。”

“暴殄天物也是极大的罪孽!与其让这些食物过了保质期烂掉,还不如赶快吃掉,让它们发挥一下作用吧!”

有人拿出旅行用的汽灯,总算把厨房照亮了。打开水龙头检验一下,自来水还算是干净,看来这顿晚餐是要自己动手了。然而——万事俱备,只欠厨师。

照顾受伤的老外的前女医生站起来说:“我叫黄宛然,你们也可以叫我成太太,是成龙的‘成’。我正好是云南人,在家一直自己烧菜的,如果大家不介意的话,今晚可以由我来做厨师。”

当旅行团人人夸奖她时,她的老公成先生却面露不快,黄宛然在老公耳边轻声说:“你不是喜欢吃我做的菜吗?别担心。”

随后她走进厨房,玉灵等几个女孩也进去帮忙了,钱莫争却低头严肃地走了出来。孙子楚在叶萧身边叹道:“哎呀,这个女人又会治病,又会烧菜,她的老公还真是幸福啊!”

二十分钟后,天色已全部黑了下来。街道上仍然大雨淋漓,同时厨房里响着热闹的烧菜声。有人不知从哪搞来了菜油,用几个小碟子装来,放上棉芯,浸透点燃,居然也把整个小餐馆照亮了。昏黄的菜油光线照出的人脸,犹如古代洞窟里的壁画,彼此看着对方都有些不寒而栗。

叶萧看了看老外的伤势,可怜的法国人还没醒来,躺在墙边的长椅上,身上裹着一条毛毯。他已没有生命危险了,伤口也止住了血,黄宛然还是很会照顾人的。

女人们把菜端上来,都是超市里的袋装食品。最大的一盆是水煮方便面,将十几包面下在一起,再放了许多真空包装的蔬菜与牛肉。大家早就饿得不行了,这顿特殊的晚餐吃得特别香,纷纷夸奖厨师的手艺。

黄宛然谦虚地说:“连一点新鲜的菜都没有,委屈大家了。”

说完她回头看了看自己的女儿,十五岁的少女正冷眼瞥着母亲。



晚上六点半,所有人都吃好晚餐后,导游小方给“灯”加了菜油。旅行团全体汇聚在一起,必须要讨论一下目前的形势。

第一个说话的是玉灵,她紧皱着眉头道:“今天,非常对不起大家,没有把大家带到兰那王陵,却到了这个我也不知道的地方,非常抱歉!但我们一定会想办法的,请大家千万不要害怕。”

确实有人对两个导游很不满意,但看到玉灵楚楚可怜的样子,还有她诚恳的道歉,实在发不起火来了。

但有人把矛头对准了小方,说话的是四十多岁的成先生:“喂,不管结果怎么样,也不管责任在谁的身上,旅行社一定要给我们赔偿,我们花了那么多钱不是来受罪的。”

“对不起!对不起!”

小方毕竟年轻,二十五岁在导游里太“嫩”了。这只是他第三次带泰国团,就搞得如此狼狈,都急得要哭出来了。

“好了,饶了他吧,突发泥石流是导游的错吗?”钱莫争站起来为小方说话,“还好那只山魈阻拦了我们,否则我们正好遇到泥石流,现在就要在地狱里吃晚餐了!”

“你的意思是——那只大猴子还救了我们一命?”

钱莫争毫不退缩:“客观上它是救了我们所有人的命。”

“好了,别吵了!”说话台湾腔的女孩焦虑地说,“还是先想想今晚怎么过吧。”

“至少不能在这个地方。”

美国女孩用流利的汉语说:“对,我们必须要找到人来帮助我们!”

叶萧终于大声说话了:“这样吧,我们分成两组出去找人。每组由三名男性组成,都不要走得太远,一个小时内若是找不到人,马上回到这里来集合。女人们都留下来,把餐馆的门关好不要乱动。”

他的声音非常响亮,在没人提出异议后继续说:“好,我是第一组,我的名字叫叶萧,谁跟我走?”

孙子楚站起来说:“当然是我喽。”

“不,你到第二组去。”

“什么?”孙子楚有些迷惑不解,但立刻明白了过来,“好吧。”

那个也许还不到三十岁戴着眼镜的沉默男人站起来说:“我叫厉书,我跟你走吧。”

然后,始终端着DV的小伙子也说道:“算我一个,我叫杨谋。”

第一组的三个男人都确定了,孙子楚点点头说:“我的名字大家都听说过吧,S大历史系大名鼎鼎的老师孙子楚!愿意跟我在第二组的请举手。”

这家伙好像还在大学讲台上,对他的学生们讲课。

“你就是孙子楚?《旋转门》里的贫嘴老师?”高大的墨镜男上下打量着他说,“好,我跟定你了!我叫屠男,将来你一定会记住这个名字的。”

又来一个自吹自擂的“高人”,四下响起一阵轻微的不屑声。接着一头长发的钱莫争说:“我也跟第二组吧,我的职业是拍照片,叫钱莫争。”

“好了,现在分组定好了,剩余的男人都留在这里,保护好女人和孩子们,没什么事不要轻举妄动。”叶萧像去执行一项公安任务似的,目光犀利地说,“两组同志做好准备工作,一分钟后出发!”

“同志?你不是公安吧?”

操着台湾腔的女孩疑惑地问道。

“没错,我是上海市公安局的警官——”叶萧的表情有些冷酷,随即又柔和了下来,轻声道,“但我正在休假,还要继续审问我吗?”

说罢他撑起一把雨伞,拿起一根铁棍,给手电筒装满了电池。他们从超市搬来几箱干电池,这些电池保存很好,没有受潮走电。

两组人都已准备就绪了,叶萧在出门前又关照了一遍:“这里没有交流电源,手机电池必须节约使用。请把所有手机关掉,等到明天早上再开一次,看看是否收得到信号。”

在其他人纷纷关手机时,六个男人冲入了黑暗的雨幕中。

走在这小城的街道上,再看看周围的房子,叶萧觉得自己到了某部电影里,眼前的景象竟如胶片般凝固。手电筒照出的雨点,像记忆中的碎片乱舞,打到脸上是冰凉的感觉。六个人走到街道彼端的十字路口,大家商量了一下,决定第一组继续往前走,而第二组则拐进右边的道路。

叶萧身后跟着厉书和杨谋。这三个人年龄相访,都是那种不太说话的类型,每个人都撑着伞默默前进,三道手电光束划破前方的黑夜。杨谋把DV放到了背包里,他的手电不断来回照着两边。一家家店铺从眼前掠过,有美容院、洗衣店、女装店、饮料亭,除了橱窗里的模特假人以外,根本见不到一个人影。

终于,厉书向四周大叫起来:“喂,有人吗?”

声音很快就被大雨淹没了,叶萧苦笑着说:“别叫了,保留些体力吧。”

但厉书并不善罢甘休,他还没有看清楚招牌,就推开了一家紧闭的店门。他大胆地走了进去,用手电往里扫了一圈,突然看到小孩的一双大眼睛。

他禁不住轻轻叫了一声,手电又扫到了一个小女孩脸上,那张脸竟毫无生气,只有一双眼睛瞪得大大的。转眼间他看到了许多张脸,一个个瞪着眼睛看着他,脸上发出白色的幽异反光。他立即后退了一大步,撞在了后面的叶萧身上。

但厉书还算是有胆量,冷静地说:“这家店里有鬼魂!”

叶萧却什么话都没说,端着手电缓缓踏了进去。他也找到了那个小孩的眼睛,但毫不退缩地走上去,一直摸到了小孩的头——

居然是一个塑料头!原来是个玩具小孩。再用手电照了照周围,整个屋子摆满了玩具和公仔,特别是笆比娃娃和泰迪熊。

“这是个玩具店!”

说罢叶萧回到街道上,继续在雨夜中扫视着四周。



而在同一时刻,右边的那条街道上,孙子楚正和钱莫争、屠男小心地前进。一路上屠男都抱怨个不停,说根本不该参加这个旅行团,就连本来贫嘴的孙子楚都被他说烦了。

突然,手电光束照到一辆汽车。

三个人都停了下来,这辆车就静静地停在雨中,车灯也没有打开,看不到车里有人的迹象。他们又走近了仔细照着,这是辆1.8升排量的丰田车,看来是泰国本地组装生产的。

奇怪的是这辆车并没有车牌,挡风玻璃上也没贴着其他标志。把手电贴近玻璃照进去,前后排的座位上空空如也,而车门则紧紧地锁着。

这是谁的车?为什么会停在这里?车的主人又到哪里去了?

他们用手电照了照四周,却看不到其他人影。这时钱莫争看到一条巷子,正好可以容纳这辆车开进去。三人便小心地走进巷子,两边都是高高的围墙,还有几棵大树在墙边,茂密的枝叶下落着雨点。

巷子尽头是一栋楼房,黑夜中看不清有多高,但至少有三四层楼。楼下停着一辆摩托车,居然还是中国产的力帆牌。

这里明显是居民楼,里面想必有人了吧。他们立刻走进楼道,仍然漆黑一团看不清。在底楼长长的走廊里,孙子楚敲了敲一扇房门。但里面许久都没动静,其他几扇门也是紧锁的。

“没有人?”屠男早已摘下了墨镜,失望地说,“我们走吧。”

“再去楼上看看吧。”

钱莫争坚持走上了楼梯,孙子楚和屠男也只能硬着头皮跟在后面。二楼依旧没有灯光,屠男敲了敲第一扇房门,没想到一下子就把门推开了。随着门轴转动的声音,三人都不由自主地后退。

门开着——钱莫争轻轻喊了一声:“有人吗?”

房间里传来幽幽的回声。他们彼此使了个眼色,便轻手轻脚地走进房间。手电里照出客厅的样子,当中有茶几和沙发,还有个31吋的电视机柜。随着三个男人的脚步,一阵灰尘轻轻扬起。里面的房门也敞开着,有两间卧室和一间书房,一个厨房和饭厅,还有个卫生间。卧室里有大床和各种家具,紧闭的窗户外装着铁栅栏,就和中国内地的多层单元房一样。

卧室里有股淡淡的霉味,孙子楚轻轻走到窗边。楼下是幽静的小花园,几棵芭蕉树在雨中摇曳着。他们又走到隔壁的卧室,这里有个小小的阳台,上面摆着许多盆花,有的已经干枯死掉了,有的却长得异常茂盛。

阳台下还有个小玻璃缸,他蹲下来用手电照了照,发现里面居然有只小乌龟。灯光刺激了沉睡的动物,厚厚的龟壳下似乎有些动静,看来这小家伙还活着呢——它是这屋子里唯一的主人。

孙子楚回到卧室对两个同伴说:“瞧,这里有床也有卫生间,除了不能洗热水澡,没有电视和电灯以外,和宾馆的房间没有区别。”

“没错,今晚我就在这儿过夜了!”屠男掸了掸床单上的灰,“欢迎光临五星级酒店!”

“再看看其他房间吧。”

钱莫争说着回到黑暗的走廊里,又推了推二楼的其他几扇房门。有两扇房门还是紧锁着,但最后一间屋子却是虚掩的。

又是一套空房间,家具和电器全都有,装修得还是不错的。餐桌上甚至还有一筐腐烂的水果,厨房里的碗都没收起来,似乎主人刚刚出门。

接着他们跑到三楼,又发现两个没上锁的房间,里面的情况和二楼相同。四楼还有一扇敞开着的大门,里面是套四室两厅的大房子。这栋楼最高是五楼,顶层有三扇房门是虚掩的——总共有八套房子可以自由进出,正好能给全体旅行团过夜。

三个人兴奋地跑出这栋楼,回到淫雨霏霏的街道上。他们小跑着折回原来的路,一直跑到大家聚集的云南餐馆。

其他人早已等得不耐烦,总算看到“先遣部队”回来了。听说找到了一家“五星级酒店”,所有人都非常高兴,急忙冒雨拖着行李赶过去。

只有两个人留在了小餐馆——孙子楚和导游小方,他们必须要等到第一组人回来。

夜雨绵绵,黑漆漆的街道,只剩下焦虑的等待。



此刻,数百米外的第三个十字路口,叶萧的小组也有了新发现!

一座加油站。

它孤独地矗立在这个路口,四面的马路都十分宽敞,正好适合各种车辆进出。虽然四处都是雨水的气息,但还是闻到了一些汽油味。叶萧经常自己开局里的小车,他熟悉加油站的内部结构。这里还存有不少的汽油,足够加满他们的旅游大巴油箱了。

探明了这个情况,叶萧三人都很高兴。等明天一早把车子加满油,大家就可以顺利离开了!

第一组人沿着笔直的道路,迅速回到云南餐馆,孙子楚和小方正等着他们。随后,他们收拾好所有行李,一起前往那新发现的“五星级酒店”。

雨夜山城的街道愈发寒气逼人,叶萧胸前的T恤还破着一道口子,雨气直钻他的心窝。随着孙子楚拐进右边的马路,看到那辆没有人的丰田车。叶萧紧张地注视四周,来到这个城市已经几个小时了,到现在连一个人影都没瞧见,换了谁都会冷汗直冒。

他们走到巷子尽头,来到黑暗中的居民楼。刚到二楼便听见一阵喧哗声,大嗓门的屠男正在吵吵嚷嚷,大概看中了他发现的那张大床。这家“五星级酒店”没有服务生,也没有前台登记,客人们得自己寻找房间——谁先下手为强,才能抢到最好的房子和床铺。

二楼有两套单元房,屠男和司机先占了一套。杨谋和他的老婆(抑或女友)占了第二套房间。

三楼的两套都被女生们住了,玉灵和那美国女孩住一间。说话台湾腔的女孩,与叶萧从厕所出来时见到的女孩住一屋。

四楼的那间大房子,住了前女医生和她的老公、女儿一家三口。受伤的法国人也必须由她来照料,幸好那套房子有三间带床的卧室。

五楼的三个空房间,叶萧和厉书住一间,孙子楚和小方住了另一间,还有一间给钱莫争和全团最年长的男人住了。

叶萧又去每个房间看了看,告诫大家晚上必须锁紧门窗,没特别的事不要出门。如果半夜有人敲门,要先问清楚对方是谁。屋里的东西尽量不要乱动,也不要吃房间里的食品,以防有毒或变质。今夜谁都不要洗澡,最多用冷水洗脸。明天早上七点半,他会来逐个敲门叫醒大家。

然后,叶萧和厉书回到五楼的房间。他们用手电仔细检查,这个两室两厅的屋子布满灰尘。家具和电器都很齐全,拿起电话却听不到声音。卫生间里的水也算干净,甚至抽水马桶也能正常使用。厨房里有半瓶液化天然气,油盐酱醋等各种调料都有。

厨房的水池里,摆放着好几个碗碟和筷子,上面生了一层暗绿色的霉毛。在散发刺鼻腐臭味的同时,也带着浓浓的生活气息。好像主人刚刚吃完晚饭,急匆匆地出门去看一场电影院,很快就会回家收拾干净。

只是,这里一切都是黑暗的,窗外阴冷的雨生淋漓,死一般的空气在飘荡。

没有人,到处都没有人。

除了叶萧他们这些突然闯入的不速之客。想到这里,叶萧肩膀一阵颤抖,好多年都没这种感觉了,就连下午面对山魈时也没这样过。因为野兽是看得着的恐惧,而此刻的恐惧却是看不见又摸不着的——“无”,是比“有”更大的危险。

叶萧捏着鼻子拧开水龙头,自来水迅速冲刷着碗筷。他临时客串了一回疯狂的主妇,找了块抹布草草洗了洗碗,又打开厨房窗户透着气。

他退出厨房正好撞在厉书身上,两人都彼此捂着胸口吓了一跳。厉书绝望地问:“我们真的要在这里过夜吗?”

“至少比在车上强吧。”

叶萧蹲下来打开客厅的低柜,里面有各种乱七八糟的杂物,好不容易摸出几截蜡烛。厉书从兜里掏出打火机,在茶几上点燃了蜡烛——闪烁的烛光渐渐照亮房间,也照出两个男人沉默的脸。

“已经八点半了,如果下午没有遇到这些倒霉事的话,我们现在应该在清莱吃晚餐吧。”

厉书说着走进一间卧室,也点燃了一根蜡烛。这有一张宽大的双人床,上面铺着一层竹席,还有裹着草席的枕头。烛光照亮了墙上镶嵌的照片,是一对中年夫妇的婚纱照,夫妻两人都不漂亮,但相貌肯定不是泰国本地人。床头有个小小的书柜,里面基本上都是台湾出版的中文书——这明显是中国人或华人的家庭。

他们找到一个塑料脸盆,还有几块干净的布,就把竹席仔细擦了两遍,直到确定可以睡觉为止。叶萧看了看窗外说:“夜里还挺凉的,睡觉时把衣服盖在身上吧。”

叶萧走到另一个房间,同样也用蜡烛点亮了。这是一间儿童房,床的长度刚够叶萧的身高。窗边有个写字台,上面摆着课本和作业簿,似乎那孩子刚刚还在做功课。柜子上放着奥特曼和蜘蛛侠,显然是个调皮的男孩。

叶萧决定今晚就睡在这张小床上,他费力地把席子擦干净,虚脱般地倒了上去——就像小学三年级时做累了功课。

床头那点烛光,仍然微微跳动,屋里充满了一种“死气”,仿佛那孩子的幽灵也在床上,就倒在叶萧身边均匀地呼吸。

想到这他从床上跳了起来,门口闪进厉书的影子:“今夜,你能睡着吗?”

“不知道——鬼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

厉书的脸庞在烛光下越发严肃,镜片上闪着昏黄反光:“我有个预感,我们在这里会很危险。”

“但是,我们已无处可去了,甚至连自己在哪里都不知道。”

叶萧烦躁地打开自己的行李箱,这还是孙子楚帮他找到的。他脱下被山魈划破的T恤,胸口还有一道明显的伤疤。箱子里有些换洗的衣服,他换上了一件灰色的衬衫。靠在小木床上说:“我知道你睡不着,但明天我们还要早起,尽快离开这个鬼地方——也许,明天还会发生很多不可思议的事呢。”

“我听说你是个警官?”

“是,你呢?”

厉书掏出一张名片递给叶萧,上面写着北京一家出版公司主编的头衔,叶萧皱起了眉头:“搞出版的?果然名字里也带个‘书’字啊。”

“没错,我还读过蔡骏所有的书,知道小说里写的关于你的事情,没想到竟在这里认识了你,真是幸会啊。”

“那都只是虚构的小说而已,你不会当真吧——”叶萧无奈地苦笑一下,“去睡觉吧,记得要把蜡烛吹灭!”

“好吧,明天再聊。”

等厉书退出房间后,叶萧的嘴唇才抖了一下,他不想让人看到他恐惧的一面。他最后检查了一遍门窗,然后吹灭蜡烛,独自躺在漆黑的屋子里,让窗外的雨声陪伴自己。

在这陌生的他人的床上,不知道名字的城市里,烟雾缭绕的泰北群山间,黑夜将无比漫长而残忍……

叶萧躺了几分钟,心跳却越来越快,他便睁开眼睛看着天花板。微光照着窗玻璃上雨水的影子,似乎有无数条蛇正缓缓蠕动。

就在他握紧了拳头的刹那,客厅外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

谁?

他立即翻身下了床,和厉书两个人冲到门后,外面响起一个男人紧张的声音——

“受伤的法国人醒了!”

第三章 断手



晚九点,空旷的居民楼,五层响起急促的脚步声。

叶萧警惕地打开房门,用手电照亮来人的脸——是旅行团里那四十多岁的男人,他的名字叫成立,是黄宛然的老公。他穿着一套昂贵的睡衣,漆黑的楼道里没有其他人了。

“那个法国人醒了?”

穿着睡衣的成立点点头,叶萧和厉书便跟他下了楼梯。

来到四楼的大房间里,客厅里站着个十五岁的少女,那是成立和黄宛然的女儿秋秋。少女继承了母亲的美丽,却沉默寡言让人难以亲近。

主卧室里躺着那个受伤的老外,黄宛然正坐在旁边照料他,叶萧走上去问:“他怎么样?”

烛光照着黄宛然的脸,这个三十八岁的温柔女人,正是最有风韵的年纪。她轻声回答:“伤口的情况都不严重,现在看来已经没事了,刚才他醒过来一会儿,还能够说话了。”

“说了什么?”

“好像是法语吧,我没听清楚。”

这时,躺着的法国人又开始说话了,吐出几个法语单词,屋里谁都听不懂。厉书坐到床边对法国人耳语了几句,他缓缓睁开了眼睛。

“你懂法语?”

“不,我说的是英语。”

厉书继续和法国人说话,而法国人也似乎听明白了,便吃力地用英文回答他。叶萧担心他的身体,但黄宛然示意没有问题。成立走上来搂住她的肩膀,冷眼看着屋子里的人们。

幸好这法国人也会说英文,而厉书的英文听起来很棒,两人简单地交流几句。然后厉书用中文转述道:“他是法国人,全名叫‘亨利·丕平’,今年三十五岁,常住在巴黎。”

亨利睁大恐惧的眼睛,看着眼前的几个中国人,还有这陌生的屋子,窗外无尽的夜雨,以及那点幽暗的烛光。厉书急忙用英文安慰他,告诉他这里都好人,他们救了亨利的命。叶萧又催促道:“他怎么会昏倒在路上的?”

厉书追问了好几句,黄宛然给亨利喝了口水,他才断断续续地回答了。厉书赶紧做了同声翻译:“他们是法国来的旅游团,全团人是昨天到的清迈,今天早上就出发去兰那王陵了。”

“他们也路过那吃猴脑的村子了?”

“不,他们早上八点就出发了,很早就开过了那个村子,没有停留下来午餐。”

成立摇摇头说:“看来法国人要比我们走运。”

厉书又和亨利沟通了几句,费力地翻译说:“他们是在车上吃的午餐,这时公路上出现了一条狗——那条狗从路的中间横穿了过去,大巴开得太快来不及刹车,当场就把狗轧死了。”

“真惨啊!”

黄宛然面露恶心地拧起了眉头,也许她在家也是养狗的。

叶萧叹了一口气:“其实,长途司机经常碰到这种事情,特别是在这种山路上,就怕这些小猫小狗出现,倒霉的话会车毁人亡!”

“法国旅行团的司机停了车,本想把车头收拾一下就开走,突然从林子里出来一个老太太——亨利说这老太太简直像传说中的妖怪,披着长长的白头发,佝偻着瘦小的身体,穿着一件全身黑色的衣服,长得不像当地的泰国人,眼窝深深地陷进去,鼻梁高高的像吉普赛人。”

接着亨利又说了一大堆英文,看来精神已恢复许多了。厉书用中文解释道:“那个老太太抱着被轧死的狗痛哭,看来和这条狗的感情很深。她浑身沾满了狗血,口中不停念着咒语。司机想要把她劝开,但她凶狠的样子让人害怕。车上的游客们都很怜悯她,大家凑了一百欧元赔偿给她,但谁都没有想到——老太太居然将一百欧元的大钞撕碎了!”

成立轻蔑地说:“也许她根本就不知道欧元长什么样吧。”

厉书也不理会这家伙,继续做亨利的同声翻译:“老太太撕碎了欧元后,又对着旅行团的大巴,念出了一长串似乎是诅咒的话,还用狗血在大巴车身上画了什么符号。司机也被她吓住了,不敢去擦那个符号。亨利也说不清楚符号的具体样子,总之十分怪异。司机再也不管老太太了,继续开着旅游大巴前进。大约十几分钟后,车子开到公路转弯的地方,司机突然浑身发抖抽搐起来!”

黄宛然已听得入迷,仿佛在看一部恐怖电影,急忙又给亨利喝了一口水。法国人看着窗外的雨夜,战战兢兢地说了许多英文,语气越来越恐惧。

叶萧已基本听懂了,但仍让厉书口译一遍:“司机像被邪魔附身,车子在公路上乱开起来,而亨利也被晃得晕车了,打开窗把头探出去要呕吐。没想到大巴竟冲出了悬崖,正好把他整个人都甩出车窗。他只感到一阵天旋地转,身后的车子上惨叫声一片,接着就摔倒在公路上,失去了知觉。”

“这小子真是因祸得福啊!”成立摇了摇头说,“不然要在悬崖下送命了!”

亨利想要挣扎着爬起来,用英文问车上其他人怎么样了?但厉书没有直接回答他,担心可怕的真相会刺激到他,只说在公路上发现他一个人躺着。

然后,黄宛然要亨利继续休息,成立让她到另一个屋睡觉,由他在旁边陪着法国人。

叶萧和厉书走出房间,嘱咐黄宛然把门窗锁好。他们又看了十五岁的秋秋一眼,这少女只是冷漠地站在一边,像被塑料薄膜包裹着,鲜艳而难以触摸。

他们走上黑暗的楼梯,回到五楼的房间内。叶萧重新点亮了蜡烛问:“你相信那法国人说的话吗?”

“难以置信——法国旅行团的司机突然中邪了?是那个老太婆的诅咒吗?”厉书不禁坐倒在沙发上,就像在自己家里似的,“你知道蛊吗?”

“蛊?”

叶萧当然这是什么,只是装作不懂的摇摇头。

“中国西南地区和东南亚常见的巫术,也可能是一种毒术和昆虫控制术,通常都是由老太婆来下蛊,被施了蛊的人就会遭到大难!我编过好几本关于‘蛊’的惊悚小说,许多次深夜看稿之后就失眠了。”

“不排除这种可能吧。但是,我觉得这个法国人可能在撒谎!”

“为什么?”

“直觉——警官的直觉。”叶萧不动声色地说道,“也许今天是一个离奇的日子,我们也才会来到这个离奇的城市。”

“离奇?”

正当他们绞尽脑汁之时,窗外的黑夜里传来一阵惊天动地的巨响,紧接着地板和墙壁都开始摇晃……

“天哪!那是什么?”

他们恐惧地扑到了窗口。



此刻,三楼的窗玻璃裂开了一道缝隙。

那巨响如雷鸣般震耳欲聋,随着外面倾盆而下的暴雨,整栋楼都在瑟瑟颤抖着。

“啊!”

林君如捂住了自己的耳朵,吓得躲进了墙角里,一大团灰尘把她的裙子弄脏了。一盏壁灯也从墙上掉了下来,随着窗外的巨响而摔得粉碎。另一个女孩赶紧吹灭了蜡烛,免得蜡烛倒了引起火灾。

在屋子陷入黑暗的同时,那声巨响也渐渐平息了下来。

三十秒后,一切又恢复了死寂,只有黑夜里永无止尽的大雨。

“是什么声音?”林君如依然藏在黑暗的墙角,双手抱着头说,“以我在台湾的经验,这可能是高强度的地震!”

“你果然是台湾人?”

“我是在台北出生长大的——地震后的一分钟内是最具有破坏性的,七年前我妈妈就死于‘920’大地震中。”

“对不起。”

时间又过去了三分钟,但地板和墙壁没有再摇晃,不知道还会不会有余震。林君如小心翼翼地爬起来,拍了拍裙子上的灰,把头探到窗口看了看,外面的雨夜漆黑一团,只能隐隐看到绿树对面的建筑物。林君如长吁了一口气,但心底依旧没有平静下来,七年前的悲惨经验告诉她,等待灾难将要发生的时刻是最恐惧的。

除了外面的大雨声外,她还听到了某种轻微的声响,对面那女孩子在做什么?屋里没有一丝光线,看不清对方的脸,那声音就如飞虫舞动翅膀般轻微,悠悠缠绕在两个年轻女子的耳畔。

林君如忍不住打开手电,一圈白色的光束里,是对面女子半睁的眼睛,还有她鬂边挂着的耳机——原来她在听MP3。

“哎呀,我还以为是地震又要来了呢!”

对面的女子二十五六岁,瓜子脸上镶嵌着一双大眼睛,在手电光束下宛如一尊佛像。她似乎没听到林君如的话,依旧戴着耳机背靠着墙,眨了眨长长的睫毛,安然不动地闭上双眼。

林君如佩服地摇摇头:“你真能静得下心来啊!我们被困在这鬼地方,随时可能会有大地震。我都已经一身冷汗了,你却好像还在度假。”

其实,对方已经听到她的话了,便报以一个神秘的微笑,鼻尖微微扬起,嘴角嚅动着说:“现在我们最需要的是音乐。”

“音乐?”但在这寂静冷酷的夜晚里,音乐实在是太不搭界了,林君如苦笑一声说,“有这么重要吗?”

对面的女子却一点都不害怕,反而像是在享受这种恐惧的感觉,忽然睁开眼睛,用异常标准的北方话说道——

“当音乐响起,你便如同置身于海洋中,每一个出现的音符就像激起的浪花,抚面而过;你想要抓住她,但她早已经过你的身体漂向彼岸,所以面对音乐,你只能静静地听。”

她的声音不快不慢,在手电光圈里送出声波,荡漾在这黑暗的屋子里,似乎能溶化所有的寂静,还有林君如那本能的恐惧。

“啊——”林君如果然也被她打动了,便关掉了手电光束,让对方继续在黑暗中听MP3,“你说的真好!”

“呵呵,这不是我说的话。”

“那是谁说的?”

“苏格拉底。”

原来是古希腊哲人说的话啊,看来苏格拉底先生也是个音乐发烧友,让林君如想起台北和上海的“钱柜”来了。

“对了!”林君如突然拍了拍脑袋,“直到现在,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萨顶顶。”

“听起来有些耳熟,你是做什么的?”

黑暗中闪烁着一双美丽的眼睛:“搞音乐的。”

“歌手?”

对方沉默了片刻回答:“也算是吧。”

“天哪,我想起来了,我在电视上看到过你演唱,非常好听!萨顶顶?就是你?”

“对,你也可以叫我顶顶。”

两个年轻女子在黑暗中的对话,却未曾等到那预料中的猛烈余震。顶顶摘下MP3的耳机,站起来点燃了蜡烛,昏黄的光照亮她的脸,长长的睫毛下明亮的眼睛,奇书-整理-提供下载配合着眼线和脸的轮廓,竟有种敦煌壁画里女子的感觉。

“顶顶?怪不得你这张脸很熟。”林君如这才坐在床上,这是一张双人大床,应该是一对夫妻睡过的。她摸着自己的肩膀说,“在这种吓人的地方,我一个人肯定睡不着,我们两个都睡在这好吗?”

“好吧。”

顶顶盘腿坐在床上,却没有睡觉的意思。她在想这次旅行发生的一切,从刚到泰国就发生的政变,到大城古城见到的令人惊叹的佛像。还有今天从清迈出发,旅行团一路上的惊心动魄。下午,她惊奇地见到了一座群山中的城市,就像睡着了一般寂静无声。脑中被隐藏的记忆,仿佛一下子被唤醒了——就是它,眼前的这座城市,神秘缭绕着的雨雾,将她从遥远的北京召唤至此。

还有,傍晚从厕所出来时见到的男子。她知道他的名字,也知道他在小说里的事,但他究竟是怎样的人呢?从镜子里看到他那双眼睛,却好像被一层雾遮盖着,他想说什么?

林君如已经吃力地躺下了,她吹灭了床边的蜡烛,嘴里自言自语:“今夜还会有余震吗?”

而顶顶依旧盘腿坐着,她细细的腰身和身体的轮廓,都酷似黑暗中沉睡的神像。忽然,她听到了什么——不是窗外的巨响,也不是地震时的前兆,而是客厅里轻微的细声,说不清是什么东西,就像从她的心上爬过,让人浑身直起鸡皮疙瘩。

她总算站到了地上,轻轻地来到客厅里,用手电照射着每一个角落。似乎并没有什么异样,但她们的行李箱有些不对劲,林君如的箱子还破了个洞。那声音又从厨房响了起来,顶顶踮着脚尖走进去,只见几条黑影从地下穿过。她心跳剧烈加快起来,用手电扫射着地下,一直追到了卫生间里。

光束正好对准了浴缸,她看见几只硕大无比的老鼠!

黑色的老鼠飞快地跳进浴缸,又钻进了敞开的下水孔,它们像蛇一样扭动身体,迅速消失在手电光束中。顶顶吓得几乎摔倒了,她拼命深呼吸,让自己镇定下来,然后找来一堆破布,将浴缸的下水口牢牢地塞住。但她还是不放心,又用一脸盆的水压住它。

突然,一只手轻轻搭在后肩,顶顶毛骨悚然地回过头来,却看到林君如茫然的脸:“你看到什么了?”

“老鼠。”

林君如面如土色道:“啊?”

“老鼠都跑了,很大的老鼠。”

“在地震、海啸、台风等自然灾害到来前,最先有反应的通常都是老鼠,它们会预知到灾难发生并逃命。”

顶顶却不动声色地回到卧室:“那就让灾难早点发生吧。”



已经十点钟了,那雷鸣般的声音没有再响起过,窗外依旧是令人心悸的大雨。

在旅行团借宿的居民楼第五层,叶萧与厉书的房间隔壁,正点着一支幽暗的蜡烛。跳跃的烛光照亮了孙子楚的脸,他的对面是年轻的导游小方。

“那声音怎么又停了?”

“地震?”

“鬼才知道呢!”小方激动地挥舞着拳头,“我该怎么办?该怎么办?”

导游才是旅行团里最紧张的人,他肩上承担着十几个游客的生命安全,出任何差错都是他的责任——而现在都不知道怎么赔偿给游客了?

食物中毒……野兽袭击……司机迷路……失去通讯……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哪里!随便哪一条罪名,都足以让他丢掉饭碗。要是有人有个三长两短,他甚至还有上法庭的危险——而这想象中的全部,都是建立在他们可以重返人间的基础上。

万一,要是出不去呢?

小方立即打了自己一个耳光。不要再胡思乱想了,但愿现在的一切都只是噩梦,明早醒来已在清莱的酒店里了。

“我睡觉了,你有什么事就叫我。”孙子楚拍了拍小方的肩膀,“哎,本想仔细看看传说中的兰那王陵,现在却走进了另一座坟墓!”

这家伙说话一向没什么忌讳,走进隔壁卧室就睡了,只扔下小方孤零零地坐着。他看着窗外难熬的夜晚,又想起今天大家看他的目光,那一张张充满怀疑的脸,似乎都想把他吞噬。

小方大学读的就是国际旅游专业,刚毕业就进了国内最大的旅行社之一。开始是带国外游客在中国旅游,那可是很令人羡慕的职业。今年旅行社突然内部调整,他被调到出国旅游部了。他的英文和法文都不错,原本想去带欧洲团。但因为旅行社的人事斗争,结果被发配去了东南亚。小方本来就憋了一肚子火,但又不敢发作,只能忍气吞声去泰国踩点。

当他半年前踏入兰那王陵,看到那巨大的陵墓时,整个人都仿佛被抽干了一样。他跟着旅行社的同行们,踏入幽暗的王陵地宫,灯光照亮了兰那王的棺材,传说中的女王就躺在其中。小方偷偷地摸了摸石棺,居然还有活人般的温度。他急忙将手抽了回来,只见对面的洞窟上,雕刻着一个奇异的佛像——简直太像真人了,栩栩如生地睁大着眼睛,似乎不是雕刻在石头上的,而是一张被岁月洗涤过的黑白人像照片。

地宫里的佛像在对小方微笑。刹那间,他感到某种被征服的感觉,似乎自己的灵魂已永远留在了此地。

就在这样的回忆中,他缓缓闭上眼睛,那个神秘的微笑就在眼前……

不知隔了多久,大约已是子夜时分,一阵轻微的敲门声响了起来。

小方立即警戒地睁开眼睛,黑暗中摸着来到门前,大声问道:“谁?”

但外面并没有人回答,会不会是自己的幻觉?正当他准备回屋睡觉去时,那敲门声又响了起来——不,绝对不是幻觉,外面真的有人。

他又大声问门外是谁,但那个人只知道敲门,并没有任何回答。小方恐惧地回头看看,又跑到孙子楚的房间里,却发现床是空着的!他急忙打起手电筒,去卫生间和厨房找了找,但孙子楚早就不见踪影了。

天哪,这家伙跑哪儿去了?

房间里只剩下小方一个人了,他焦虑地不安地站在门后,而那可怕的敲门声还在继续。小方深呼吸了一口气,左手端着手电筒,右手拿起一把铁扳手。

颤抖了几秒钟后,他缓缓打开了房门。

然而,楼道里黑暗一片,他用手电筒照了照四周,连个鬼影子都看不到。

阴冷的风吹进走廊,潮湿的空气让人头晕。小方警觉地看着楼梯,隐隐有什么脚步在移动。他走到隔壁房间门口,忽然身后的房门竟开了。

他吓得躲到了一边,但手中的手电却暴露了自己,另一道电光打在了他的脸上。小方下意识地眯起眼睛,只见门口站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胡子拉喳紫黑色的脸庞,看起来已饱经风霜。

“童建国?”小方叫出了旅行团里最长者的名字,“你怎么会出来的?”

“应该我来问你这个问题。”

童建国的名字顾名思义,出生于1949年,他紧盯着小方手里的铁扳手。

小方立即把扳手藏到背后:“这是,这是我用来防身的。”

“是吗?晚上睡不着觉?”

“对。”

童建国用手电晃了晃小方的眼睛:“我觉得你有问题。”

“什么?”

“你是我们旅行团的导游,只有你最清楚我们走过的路线,怎么可能会迷路呢?也是你带我们去了那个村子午餐,吃了该死的‘黄金肉’,结果让大猴子缠上了我们,你会不会是故意的?先把我们引到这个鬼地方来,再把我们一个个都干掉!”

小方终于忍不住了,推开童建国的手喊道:“你在说什么啊?请不要随便怀疑人!”

“哼,小子,你自己小心点吧!”

童建国随即回到门内,重重地关上了房门。楼道里又剩下小方独自一人,他用手电照射着黑暗的前方,茫然而不知所措。

突然,身后有人喊起了他的名字:“小方!”

他缓缓回过头来……



长夜漫漫。

旅行团在神秘城市的第一夜过去了。

凌晨五点。

我们的司机睁开眼睛,这里是住宅楼的二层,房间里更加幽暗。他艰难地爬起来,走到紧闭窗户的跟前。

雨停了。

外面的世界寂静无声,偶尔有水滴从楼上落下,他庆幸自己活到了第二天。

这泰国汉子又坐倒在床上,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佛像,默念起小乘佛教的经文。念完经又打开手机,依然没有任何信号——昨晚本该给妻子和儿子打电话报平安的,想来他们又过了一个忐忑不安的夜晚吧。想到这他捏紧了拳头,重重捶在自己胸口,下午怎么会开迷路了呢?这是旅行社司机最忌讳的事情,就算明天能够逃出去,公司也会把他开除的吧?

天哪,佛祖保佑自己不要被开除!1997年泰国金融危机,他原来所在的旅游公司倒闭了,他曾失业长达整整一年。那是噩梦般的一年,只能四处打零工开黑车为生,就连妻子也一度去街头拉客。最可怜的是刚满一岁的儿子,生了场大病却没钱送医院,很快就夭折了。他把死去的孩子送进寺庙,浸泡在药水里成了一名“鬼童”——灵魂永远不会转世投胎,孤独地飘荡在尘世间。后来泰国经济好转,他才又找到了这家旅行社工作,妻子又给他生了一个儿子。他发誓不能再让妻子受累,让孩子受苦了。

但是,噩梦好像真的来了——在接到这个中国旅行团的晚上,泰国就发生了政变。然后,他开始梦到了魔鬼,骑着白马长着翅膀的魔鬼,那种在大王宫里常见的雕像。在他带旅行团离开曼谷的前夜,他去寺庙看夭折的第一个儿子。“鬼童”仍然浸泡在药水里,就像刚从家里抱出来那样。忽然,他看到死去的儿子睁开来了眼睛!那双惊异的瞳孔竟与成年人一样,里面装着一座沉睡的城市。他跪倒在死去的儿子跟前,他知道孩子的灵魂正看着他,也是对父亲的某种警告?

那晚他很犹豫要不要出车,但旅行社已无法调派其他司机了,如果不开车的话一定会被老板解雇,他只能硬着头皮上了大巴,带着旅行团前往了大城府。

昨天晚上,旅行团来到了清迈。那个噩梦再度降临,双翼魔鬼骑着白马来到,还驮着一个浑身黑色的小男孩——“鬼童”,那是司机的儿子,不断悲惨地呼号着,直到他从噩梦中醒来。

他整晚都没有睡好,早上起来开车就无精打彩,在车子驶上危险的山路时,只能唱着小曲来排解恐惧。可是他还是开错了路,带着旅行团进入了迷宫般的峡谷,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难道那魔鬼已纠缠上他了,抑或就站在自己的身后?

司机恐惧地回过头去,看到那个魔鬼露出獠牙,对他邪恶地微微一笑,然后消失在了空气之中。

“你是谁?”

他狂怒地大喝了一声,然后拿起一根棍子,拼尽全力向空气中砸去仿佛这辈子所有的厄运,都拜这位魔鬼所赐。

随后司机无力地坐倒在地,只想等待天明快些到来,他可以开着大巴去加油站,带着旅行团尽早离开这鬼地方。

突然,响起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司机感到有些奇怪,现在天还没有亮,会是谁来敲他的门呢?会不会是这房子的主人回来了?

他急忙小心地走到门后,贴着门缝用泰语往外喊:“谁?”

门外却响起了中国话:“是我,孙子楚!”

他当然记得这位博学多才又似是个话涝的中国大学老师,司机赶紧为他打开房门,并用手电照着孙子楚的脸。

这家伙耸拉着一张还没有睡醒的脸,却硬是要把眼睛睁大,惊惶失措地喊道:“小方……小方……他不见了!”

“不见了?”

司机也感到莫明其妙,并换用汉语问道。

这时,同屋的屠男也被他们吵醒了,揉着眼睛跑到门口:“吵什么啊?不让人睡觉了啊?”

孙子楚赶紧解释了原因:他和导游小方暂住在一套单元房里,但凌晨时孙子楚爬起来上厕所,却发现小方的床上空空如也。再打着手电找遍屋里每个角落,也不见小方的踪影,而他的行李和各种随身物品,都还好好地留在房间里。

“他有没有到你这里来?”

原来,孙子楚怀疑导游小方来找司机商量事情了。

“没,没有啊!”

司机连忙摇头,一晚上都没人敲过他的门。

“奇怪了,那他到哪里去了?”

“会不会有游客找他?”司机好不容易才吐出一句完整的汉语,“把他拉到其他房间里去呢?”

“好!我去每个房间都问一下!”

孙子楚风风火火地就要去敲隔壁房门,屠男却拉住了他说:“你看看现在才几点啊,人家肯定在呼呼大睡流口水呢,你缺德不缺德啊!”

“去你妈的!”

孙子楚丝毫都不顾忌别人的面子,举起拳头便敲响了隔壁的房门。

司机和屠男都只能摇头,他们足足等待了两分钟,房门才被小心地打开,杨谋端着手电照着他们说:“你们干嘛啊?现在是几点啊?”

“导游小方有没有来过?”

“神经病!”

随后杨谋愤愤地关上了房门,碰了一鼻子灰的孙子楚继续敲着门,直到杨谋再度开门大声地说:“他没有来过!求求你们不要再折腾了好吗?”

孙子楚沉默了几秒钟,自言自语地说:“好吧,二楼排除了,我们去三楼!”

其他两人也只能跟着他,来到三楼敲响一间房门,又是等待了许久之后,门里响起一个柔和的女声:“谁啊?”

“我是孙子楚,请问导游小方有没有来过?”

“没有!”

说话的声音是玉灵,显然受到了刚才那句话的刺激——若是半夜里导游小方来过,岂非是坏了自己的清誉?自然是打死都不会承认的!

孙子楚又敲响了另一间房门,照例是等了两分钟,然后吃了一个闭门羹,还被门里的台湾女生痛骂了一顿。

无奈之下,他们又硬着头皮上了四楼,敲响了最大的那套单元房门。

一分钟后,房门打开了,里面闪烁着手电光,四十多岁的成立拿着根棍子,气势汹汹地站在门口。

孙子楚也只能客气地提出了问题,但得到的回答却是:“没有,请你们滚吧!别吵醒我女儿。”

大门重重地关上以后,屠男拉了拉孙子楚的衣角,轻声道:“算了吧,我们还是回去睡觉吧,说不定小方很快会自己回来的。”

但孙子楚猛摇了摇头:“再去五楼!”

屠男和司机都输给他了,只能痛苦地走上了最高一层。

五楼——正当孙子楚要敲叶萧的房门时,黑暗中响起一声惨叫!

那是个年轻女人的声音,听不清在喊什么,似乎就在楼道外面。他的心几乎被震碎了,立即用手电照射楼道,果然看到一个晃动的影子。

屠男快步冲了上去,一把抓住那个人的手,却听到了一句极熟悉的英语:“Shit!”

他立刻也回敬了一句:“我靠!”

这时手电才照亮了对方的脸,原来是那二十多岁的美国女孩。

她慌乱地披散着头发,面色苍白地对着他们,嘴里已经语无伦次了。

屠男又用蹩脚的英语问了几遍,美国女孩才开始用中文回答:“楼上……楼上……”

楼上?这已是住宅楼的最高一层了,哪里有什么楼上呢?

除非——是顶楼的天台。

她却向走廊的尽头跑过去,原来还有一个小楼梯,看样子是通往楼顶天台的。

美国女孩轻轻指了指上面,司机第一个走上天台,屠男紧紧跟在后面。

雨已经停了,天色微微放明。

天台上仍积了一些水,凌晨阴冷的风从四周吹来,空气湿得要把人溶化。

三人来到空旷的天台,屠男小心翼翼地向四周张望,周围的楼房大多比这个还要矮,登高远眺可以见到城市的大半,但许多街区都被茂密的大树覆盖了,只能看到一簇簇绿叶和屋顶。他回头看着美国女孩问:“What?”

“在你后面——”

屠男和司机转过头来,才发现在身后的天台栏杆边,躺着一个男人的身体。

他们扑到了那个人身边,看到了一张恐怖到极点的脸——整个脸都溃烂了,简直是惨不忍睹。死者的手指深深抓着地面,几乎把水泥抓出了白点子。

唯一可以看清楚的是他的眼睛。

不!只是一对眼珠子,因为眼球几乎已弹出了眼眶,空洞地注视着阴沉的天空。

他看到了什么?

究竟有什么可怕的东西,才能让一个人的眼睛如此恐惧?

屠男倒吸了一口冷气,差点腿一软就摔倒在地。就连见多识广的司机,也赶紧闭上眼睛,双手合十默念往生超度经。而美国女孩就躲在他们身后,不敢再看那尸体第二眼了。

“可怜的小方!”



凌晨五点五十分。

叶萧、孙子楚、厉书、屠男、司机、钱莫争、童建国,还有最早发现尸体的美国女孩,全都聚集在五楼的天台上。

尸体依然躺在栏杆边——正是他们的导游小方。

他是第一个!

十分钟前,美国女孩带着屠男等人来到天台,发现了这具可怕的尸体。

司机认出了小方的眼睛,还有他的衣服也没有换过。在小方的裤子口袋里,是他的护照和各种证件。司机还记得小方手上的疤,果然与记忆中分毫不差。虽然整个脸都不成人形了,大家还是看出了他的样子,毫无疑问他就是导游小方,不幸惨死在了天台上。

随后,孙子楚狂奔到楼下,将五楼另外两间房门敲开,带着叶萧、钱莫争等人跑上天台。

此刻,人们围成一圈看着小方。每个人都不敢开口说话,沉默像天上的乌云般,笼罩着这座城市和这些人。

终于,有人蹲下来呕吐了。

厉书再也支撑不住了,把昨天的晚饭全吐了出来。而美国女孩已经吐了两回,胃里再也吐不出东西了。

叶萧抬头看看天空,长叹了一声:“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你是警官。”孙子楚抓了抓他的衣服说,“这里由你说了算!”

“不,我没有带任何工具,现在没法判断小方的死因。而且他的脸都烂成这样了,肯定有很特殊的缘故。大家请各自后退几步,离尸体远一点,以免破坏案发现场。”

他又开始了现场指挥,好像周围都是他手下的探员。当大家都退到很远时,叶萧回头叫住了那美国女孩:“你叫什么名字?”

“伊……伊莲娜。”

“你中文说得很好,在哪儿学的?”

“我在美国读高中时就开始学了,后来在北京和上海都学过中文。”

叶萧突然把脸沉下来:“你是怎么发现导游尸体的?”

“我?”伊莲娜不敢看他的脸,扭过头说,“我一夜都没有睡着,到凌晨五点实在忍不住了,就悄悄出门转了转。”

“到哪儿去转了?”

“不,我没有去哪儿,就是在这栋楼里面,从三楼走到五楼,再想到天台上看看——于是,就发现了这具尸体。”

伊莲娜紧张地回答,许多汉字声调都错得离谱,与她昨天的流利完全不同。叶萧摇了摇头:“好吧,你回房间休息一下吧。”

然后他又对厉书说:“你送她下去吧。”

厉书擦干净刚呕吐过的嘴巴,便带着伊莲娜下楼去了。

“你怀疑这美国女孩?”

孙子楚轻声在叶萧耳边问。

“不知道。”

叶萧的沉默像这座城市一样令人捉摸不透。

这时屠男嚷嚷起来了:“我看她八成有问题嘛!一个女孩子,怎么会凌晨五点出来转悠?还偏偏跑到了这个天台上?不是说好了晚上不要出来的吗?”

倒是钱莫争为伊莲娜说话了:“美国人嘛,可能想法就和我们不一样。”

“小方到底是怎么死的?是谋杀还是意外?还是其他什么原因?”

“我说过我不知道!”叶萧捏紧了拳头,他知道自己并不是福尔摩斯,连半个华生都及不上,他只有心底的愤怒和火焰,“我只是不明白,小方为什么会到天台上来?从周围的痕迹来看,他不可能是在其他地方遇害以后,又被拖到天台上来的”

“尸体在天台的栏杆边上,会不会是想要跳楼自杀呢?”

“不排除他有自杀的可能,但最终伤害他的肯定是其他原因。”

“是恶魔鬼,是恶魔干的!”

我们的司机忽然狂叫起来,接着飞快地跑下了天台。

叶萧摇摇头说:“我们也快点下去吧。”

“那小方怎么办?”

“就让他躺在这里吧,我们不能破坏现场,更不能移动尸体,否则会破坏更多的线索。等我们逃到清莱或清迈以后,再带泰国警方回来处理尸体吧。”

钱莫争却皱着眉头说:“这里有很多鸟,还有老鼠,这些小动物都会破坏尸体的!”

“那我们只有祈求老天保佑小方了。”

说着,叶萧第一个走下了天台,其余人也只能跟着他下来。

在他下楼梯的时候,走到童建国身边问:“昨晚,我似乎听到门外有人在说话。”

“哦,真的吗?”五十多岁的童建国一脸平静,“我整晚上都在睡觉,除了那声巨响之外,没有其他的动静。”

叶萧没有再说下去,只是看着童建国回到五楼的房间。

他一个人站在冷冷的楼道里,抬头看着天花板。仅仅隔着一层水泥,正躺着一具可怜的尸体。

“也许,真是恶魔干的?”



晨曦。

如水珠从窗户洒进来,渗透入玉灵的眼皮,逐渐刺激着瞳孔收缩,越来越小越来越小——变成一个细微的针眼,突然出现了导游小方的脸,就在针眼里缓缓破碎,挤出浑浊的绿色尸液,整张脸全部腐烂剥落下来,变成一具白色的骷髅头。

骷髅头穿过瞳孔的针眼,进入玉灵的大脑深处。

“啊!”

她猛然睁开眼睛,从床上直起了身子,天光刺激双眼很难睁开,窗外寂静无声连鸟鸣都没有。

后背满是冷汗,她解开胸围坐在窗台,胸口这才舒服了一些。真想现在就脱了衣服跳进河里,泰家乡村女孩几乎每天下水洗澡,并不避讳什么授受不亲。或许每天接触大自然的水分,才能让年轻的女子美丽动人吧。

现在刚过清晨六点,她居然又睡着做了个梦。十几分钟前,敲门声把她从沉睡中叫醒,孙子楚在门外询问是否见到小方。真是活见鬼了,她和小方是第一次认识,即便是导游同事的关系,有什么事不能天亮说吗?

等她把孙子楚等人骂走后,却发现同屋的美国女孩不见了。玉灵又在房间里找了找,发现伊莲娜所有的东西都在,只是人不知道跑哪去了。她也接待过美国的游客,知道美国人喜欢夜生活,不过这里到哪里去HAPPY呢?

伊莲娜是个典型的美国女孩,说话做事都雷厉风行,总是一身运动探险的装束。白天好像不把自己当个女人,只有晚上睡觉之前,才换身睡袍放下头发,做个面膜保养一下。她的中文说得真好,从十四岁就开始学了,和玉灵说起话来像汉语考级比赛。她们的母语都不是中文,却必须得在这一群中国人里,来到这曾经居住华人的城市,睡在一对年轻华人夫妇的床上。

两人聊到之夜过后,其实主要是伊莲娜在说话,偶尔夹杂几句英文,简直把中美两国的贫嘴饶舌合二为一。聊到后来玉灵困得支撑不住了,伊莲娜还在对面滔滔不绝,几乎要唱出顺口溜了。

直到那地震般的巨响,才封住了伊莲娜的嘴巴。玉灵从小在泰北长大,也从没遇到过这样的地震。她们赶紧缩到床上,抱着脑袋祈祷房子不要塌下来,就在恐惧中渐渐睡着了……

刚才怎么会梦到导游小方的?不过是第一次见面,就遇上这么倒霉的事。对,孙子楚不是说他不见了吗?大概就是受到这个影响吧,可小方会去哪里呢?从第一次见到他起,就感觉他的眼睛里藏着什么。那时大家还没开始拉肚子,山魈也没跳到车顶上。而小方依旧是忧愁的面容,就连看她的表情也如此古怪——虽然通常男人都会多看她几眼,但绝不是小方的那种眼神,似乎带着几分怀疑与不信任。既然如此,他为何当场不说出来?却还装作完全信任她的样子,继续旅行团的行程,很快就暴出了“黄金肉”的秘密,接着便是“山魈来袭”。

小方?

他究竟怎么了?梦代表了什么?是真实发生的事情,还是某种奇特的预兆?玉灵不愿再想下去了。

她缓缓穿戴好筒裙,摸了摸自己吹弹可破的肌肤,这二十岁的身体还未曾献给过别人。

窗外,又一片白色的雾气飘过,缭绕在青翠的树叶之间,视线像被蒙上了一层轻纱。

眼睛又似乎被微微刺痛了一下,这片白雾是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就像十六岁那年的清晨——少女玉灵从噩梦中惊醒,光着脚丫走出寂静的村子,她穿过碧绿的稻田,进入那片黑色的森林。传说这里被恶魔和亡魂统治着,还有老虎、野牛、黑熊等猛兽出没,村里的坟场就在森林深处。

是的,就和眼前的白雾一样,十六岁的玉灵投入禁忌的森林,被神秘的白雾包裹起来。脚底是泥土、落叶和小动物的骸骨,沾满了冰冷的露水,湿滑地浸入皮肤和血管。耳边似乎响起某种声音,轻轻呼唤她的名字——

她在露水与白雾中走啊走啊,离身后的村子越来越远,直到完全被黑色的森林覆盖。那里如同永恒的地狱,正午都似傍晚般昏暗,光线被高达茂密的树冠阻挡,到处垂挂着藤蔓等植物。常有不知名的动物在树上叫喊,发出巨大而恐怖至极的声音,传说只要走到这种地方,便会永久地迷失方向,灵魂也将被恶魔们取走。

但玉灵似乎忘记了一切,只顾着穿破雾气去寻找那个声音。当她转过一颗大榕树时,忽然撞到了一个人。

一个僧人。

一个年轻的僧人。

一个年轻而英俊的僧人。

可惜是个僧人。

玉灵直视他的眼睛,他也直视玉灵的眼睛,他们都因在这个地方看到对方而惊讶。他大概只有十八岁,还没有完全长成男人的身体,一副瘦弱不堪的样子,或许好几天都没有吃东西了。他的头发剃得很干净,一身僧袍却异常地破烂,脚边放着个缺口的陶钵。嘴唇上只有些绒毛,大眼睛里闪烁着某种东西——多情又抑郁的目光,如此残忍又有些无奈。

白雾依然缠绕着他们之间,玉灵好奇地打量着他,柔声问道:“你是谁?”

“谁是你?”

“我就是玉灵,刚才是你在叫我的名字吗?”

“不,是另一个人,另一个灵魂在呼唤你。”

“你从哪里来?”

“另一个世界。”

另一个世界——玉灵再度睁开眼睛,骤然回到二十岁的现在。那个记忆中的可怕清晨,已随着森林的白雾而不再清晰。

她抹去额头的冷汗,心里空虚的感觉,仿佛还停留在森林的深处。面对三楼窗外的白雾,她闭上眼睛要忘掉那张脸,那张年轻的脸,年轻又英俊的十八岁的脸。

可惜,他是个僧人。

当玉灵难以从回忆中自拔时,外面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她像被针刺了一下跳起来,冲出去打开房门。

门外是美国女孩伊莲娜,旁边有厉书搀扶着她的身体。她变成了美版林妹妹,面色苍白失魂落魄,嘴里嘟囔着几句听不清的英文。

厉书面色也不太对,他将伊莲娜送到玉灵房里,说了句“照顾好她”,便匆匆转身离去。

“到底发生什么了?”玉灵抓住伊莲娜的手,而她紧咬牙关不肯回答,“他欺负你了?”

伊莲娜立刻摇了摇头,虚脱似的坐倒在沙发,闭上眼睛再也不说话了。

玉灵盯着恐惧中的她,渐渐浮起那个针眼里的噩梦,渐渐剥落腐烂的小方的脸……

难道真的是他?



清晨七点,楼里的所有居民——旅行团成员都被叫醒了。

有的人还没睡够,脸上尽是眼屎骂骂咧咧。但更多的人是彻夜难眠,黑着眼圈变成了熊猫。叶萧让大家在屋里解决早餐,但不要动人家留下来的食物。他和孙子楚、厉书去了附近的小超市,“借”了很多保质期内的快速食品回来。至于饮水问题,有人自带着小锅子,就把自来水烧开了饮用。

这顿特殊的早餐,足以让旅行团员们终生难忘——假定他们的终生不是很短的话。

然后,大家都被招呼出了房间,带着各自的行李物品。叶萧打开手机看了下,依然收不到任何信号,看来这里不会有手机店铺和移动业务了。随后他关掉手机,和大家商量着做出了决定——趁着早上没有下雨,由司机开车去加油站,加完油旅行团便离开这里。

各人拖着沉重的行李,十几号人艰难地走下楼梯,来到住宅楼外的巷道上。受伤的法国人亨利恢复很快,已能在别人搀扶下走路了。雨后的清晨异常湿润,每次呼吸都怕湿气把鼻孔堵住,很有中国西南的重庆或贵阳的感觉。

大家先是谈论昨晚那声巨响,所有人都被这声音吓到了,但谁都说不清那是什么,尽管来自台湾的林君如咬定是地震。

接着又有人发现导游小方不见了,再加上一个多钟头前,孙子楚等人打扰了很多人的好梦,便有人开始疑神疑鬼起来。

而屠男这家伙是个大嘴巴,竟把天台上发生的悲惨事件说了出来——叶萧气得差点扇他耳光,早上还关照过这件事要绝对保密,不能让大家陷入恐慌之中。他甚至已编好了一个理由:昨晚小方已出去寻找救援了,正带领援助人员向这里赶来。

但已经太迟了,小方的死讯传遍了整个旅行团。

女人们都恐惧地窃窃私语起来,就连黄宛然的老公成立都搓着手说:“糟糕了!难道法国人说的是真的?所有人都被那个老太婆诅咒了?”

林君如也紧张地问:“连导游都死掉了,那我们该怎么办呢?”

杨谋的小娇妻恐惧地偎在新郎怀中——他们多半是来泰国度蜜月的新人,她有些神经质地说:“已经死了第一个——还会有第二个吗?”

然而,玉灵的表情却没有变化。

虽然伊莲娜守口如瓶不说,玉灵仍隐隐猜到噩梦成真。只是这可怕的消息来得太快,亦证实得太快了,就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究竟是如何猜出来的呢?

在玉灵如水的表面底下,却是一颗砰砰乱跳的心,她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我要到天台上去看一看!”

说完她就要往楼道里冲,但叶萧一把抓住了她,在她耳边冷静地说:“请相信我,小方已经死了,我不希望再有人看到他的样子。”

“真的吗?他死得很惨吗?”

叶萧默默地点头,目光沉着地对着玉灵。

两个人对峙了一分钟,最后还是玉灵认输了,缓缓退回到大伙中间。

又是令人窒息的沉默,死亡最大的恐惧,是能像瘟疫般传染给每一个人,谁都不知道下一个是谁?

突然,伊莲娜低声抽泣起来。厉书搂着她的肩膀,用英文轻声安慰了她几句。

玉灵已迅速恢复了镇定:“大家不要惊慌,虽然小方发生了意外,但我会担负起他的责任,作为导游把大家安全带出去的!”

但是,现在谁会相信一个二十岁的泰国小姑娘的话呢?

叶萧让玉灵先留在这里,保持大家的稳定。

他和司机去开车加油,孙子楚和钱莫争也紧跟着他们。

四个人走出小巷,又注意了一下那辆无主的丰田车。清晨无人的街道上,弥漫着一股特别的白雾,地上积着许多昨晚的雨水。

钱莫争和司机快步走在前面,叶萧和孙子楚却落后了许多。孙子楚焦虑地说:“我们快点赶上去吧。”

“等一等,我想单独问你一下。”

叶萧继续放慢脚步,在确信前面两人听不见他们的谈话后,便轻声问孙子楚:“你和导游小方是一个房间的,也是你最早发现他不见了踪影。”

“是啊,有什么不对吗?”

“晚上小方有何异常?”

孙子楚想了想说:“没什么啊!只是随便聊了聊天,就在那声地震般的巨响之后,我们各自睡觉了。”

“他说到了什么?”

“没什么特别的,到了这种地方,又遇到这种事情,大家的心情都不太好,连我的话也少了很多呢。”

就这也算“话少了很多”?叶萧苦笑道:“算了吧!你也不知道他何时出门的?”

“我不是说过了吗?凌晨五点多钟,我起来上厕所,才发现小方不见了。”

叶萧看着前面的司机和钱莫争越走越远,转头盯着孙子楚的眼睛:“我问你,整个晚上,你都没有出过房门吗?”

“当然!问这个干嘛?你以为我是宁采臣啊,半夜里跑出去和聂小倩幽会?”

叶萧却不再说话了,将脸沉下来看看前头:“快点跟上去吧!”

说罢他们两人快跑前进,很快追上了钱莫争和司机。

“你们两个在说什么悄悄话啊?钱莫争回头调侃着说,“两个男人总黏在一块儿,不正常哦!”

“胡说八道!”

孙子楚立即顶了一句,这时已转过十字路口,四人沿着进城大道向外走去。

巨大的刘德华广告牌下,就是旅行团的大巴——他们的诺亚方舟。

司机仔细检查了大巴,一夜的大雨冲刷掉了许多污垢,也没有其他人动过的痕迹。接着四个人都上了大巴,司机坐上驾驶座发动车子,发动机轰鸣着踩下了油门。

车子缓缓驶离广告牌,在叶萧的指示下开往加油站。



车子经过进城的大道,笔直开过了十字路口,很快来到加油站前。

这里的规模不小,设施也颇为现代化,和上海等地的加油站差不多,就连文字也都是繁体中文,当是所有进出城车辆的必经之地。

他们四个都走下车子,仔细查看空无一人的加油站。钱莫争大叫几声也没反应,叶萧走进加油站办公室,发现收银台里还有很多钱,大部分是泰国铢,也有美元和人民币。司机则一直在摆弄加油的机器,他确定这里有汽油,在看怎么才能把开关打开。

这时,叶萧看到加油站对面站着两个人,他立即飞快地冲了出去——原来还是旅行团里的人,杨谋正端着DV拍着他们,身边依偎着他的新娘子。

叶萧走到他们跟前,严肃地问:“干吗自己出来?不是说好等车子开过来的吗?”

“我是电视台的纪录片编导,拍摄DV是我的工作也是最大爱好。”杨谋尴尬地笑了笑说,“这次旅行所发生的神秘事件,我一定要用摄像机全程记录下来,这将是本年度最精彩的纪录片!”

叶萧摇摇头说:“对不起,我可不想做你的演员。”

忽然,杨谋身边的新娘脸色大变,惊恐万分地尖叫了起来。

“你怎么了?小甜!”

杨谋立即放下DV,紧张地抓住新娘的肩膀。

“瞧!那里有个人!”

新娘小甜抬起颤抖着的手,指向右侧的一条小巷子。

叶萧和杨谋都转头看着右边,巷口只有一棵茂盛的木棉树,并没有半个人影。她的尖叫声也吸引了对面的人,孙子楚和钱莫争都从加油站跑过来了。

钱莫争过来大声地问:“你真的看到有个人吗?”

“是的,我真的看到了,但一眨眼就消失了。”

“是我们旅行团里的人吗?”

小娇妻斩钉截铁地回答:“不!是一个年轻的女人,我从来都没有见过!”

叶萧迅速冲进巷子,孙子楚和钱莫争也紧随其后。这条巷子非常深,两边是些破旧的老楼,还堆放着乱七八糟的杂物,地面坑坑洼洼有许多积水。

那个影子,在小巷迷宫般的尽头,他似乎看到那个影子了!

然而,就在同一秒钟,他们听到身后传来某种奇异的声响……

惊天动地!

震耳欲聋!

加油站爆炸了!

在二又四分之一秒的瞬间,巨大的冲击波如狂风般卷过。叶萧只感到身后有一只大手,将他强行摁倒在了地面上。而周围的孙子楚、钱莫争、杨谋和他的新娘子,全都被冲击波重重地打倒了。

爆炸持续了二十秒钟。

时间停滞,世界噤声,万物轮回。

冲天而起的火焰,还有浓重的汽油味道,让所有人都感到一阵灼热。等到他们重新睁开眼睛时,四周全都是灰尘和碎屑——破碎的塑料招牌、玻璃渣子、扭曲的钢筋……

这就是传说中的人间地狱?

小甜的后背盖满了尘屑,幸好穿了一件长袖的厚衣服,否则非搞惨了不可。忽然,有什么东西掉到了她头上,她抓起那东西一看,才发现是一只烧焦了的断手!

这是我们旅行团司机的手。

她尖叫着把断手甩出去,正好扔到自己老公的头上。杨谋揉着眼睛一看,又大叫着扔到孙子楚手中。孙子楚像接到个手榴弹,又赶紧塞进钱莫争怀里。钱莫争干脆往天上一扔。

最后,接住这只断手的人是叶萧。

他已经笔直地站了起来,头发给冲击波弄得鸟巢似的,衣服沾满了泥水。他仔细看着这只断手——只剩下手掌和半个手腕了,还缺了两根手指——小指和无名指。

这只可怜的手完全被烧焦了,大概在爆炸的一刹那,就从司机的手上炸断了出去,又高高地飞上天空,最后落在了他们头上。

叶萧再回头看看加油站,烈火仍在燃烧,四周的空气仿佛被蒸发了。而旅行团的豪华大巴,则已被炸得无影无踪。车上所有的钢架和铁板,都炸成了金属碎片,就连轮胎钢条也成了锯齿形!

而加油站则被炸成了平地,只剩下几块断垣残壁,还在被油库的大火灼烧着。浓烈的黑烟升上天空,几乎把半个城市都覆盖了。

唐小甜痛哭着躲进杨谋怀里,孙子楚和钱莫争也互相支撑着,他们脸上都满是泥泞和烟尘。还算是这五个人命大,没被炸出来的金属碎片击中,否则很可能被切断脑袋或手脚。

而叶萧依旧抓着司机的断手,似乎那剩下的三根手指还在抽搐!

孙子楚倒吸了一口冷气,拍着他的肩膀说:“把这个东西放下吧,我们的司机死了!”

我们的司机死了。

他是第二个。

第四章 绝境



但叶萧把那只断手抓得更紧了。他呆呆地看着继续燃烧的加油站,真想大声喊出司机的名字,也许那可怜的灵魂还能听到?

然而,他甚至都不知道那司机的名字!

眼眶突然有些湿润了,但他强忍着,自己把眼泪藏在体内。是啊,司机一路陪伴着旅行团,但没有一个人叫得出司机的名字,这世界真不公平!

这个四十岁的泰国汉子,家里应该还有老婆孩子,还等待着他回家享受天伦之乐呢。但他却这么炸死在了这里,整个人都化为了碎片和尘埃——他的皮肤、骨骼和全身的器官,都“化整为零”地散布在周围的土地上,或许就在他们几个人的衣服上?而在这烈焰滚滚的空气里,则有他被熔化了的血液和体液。

“命运——命运真他妈残忍!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么在瞬间化为乌有了。”

钱莫争轻叹了一声,他的脸也被烟熏黑了。

“至少他还留下了一只手!”

叶萧忽然觉得自己变成了地狱里的恶魔,拿着一只断手在烈火边行走着。他找到一团很大的破塑料布,然后把司机的断手包裹在了布里。

现在看不出这是一只断手了,外人还以为是水果或零食吧?他把塑料包裹夹在自己掖下,冷冷地说:“如果我们能够走出去,我亲自会把这只断手,交还给司机的家人。”

“你疯了吗?”

孙子楚大声地说,他的衬衫后背已裂开了一道大口子,幸好只是擦破了一些皮。

“好了,让我们想想是怎么会爆炸的?”钱莫争走近了加油站的废墟,火焰已退下去很多了,“当我们过来看那个影子的同时,司机也在给大巴加油。可能是他操作不当,也可能是这个加油站早有安全隐患。总之最不幸的是,有一点火星触发了汽油爆炸,最后连人带车外带加油站全都送上了天。”

杨谋已重新端起了DV,他心爱的机器并没有受损,这是被他紧紧压在胸口底下的缘故——他宁可自己被炸死,也不能让摄像机受一点点的伤。

“也可能没这么简单!你们有没有想过?如果我们全车人都在车上呢?通常在加油的时候,乘客们大多也在车上,或者在车子的周围活动。那样发生爆炸的话,我们整个旅行团就全部完蛋了!我们现在也只能在地狱里讨论自己的死因了。”

孙子楚说出了自己的怀疑,他踢了一脚地下的碎砖块,脸上丝毫没有死里逃生的庆幸。

“你是说这个加油站,早就被人做了手脚?”杨谋一边拍着DV,纪录这可怕的灾难,“那就是有人要故意害我们?通过这个加油站,把我们全部都消灭掉?”

“是的,也许一开始就是个大阴谋,通过让我们在山里迷路,再把我们引入这个鬼地方,直到加油站的大爆炸。”

孙子楚近乎疯癫地叫喊起来,他的精神要崩溃了。



但叶萧已恢复了冷静。

“别再乱想了!我们回去找大部队吧,我会向大家解释的。”

他们不再说话了,跟着叶萧向回走去,身后是惨不忍睹的大爆炸现场。

在第一个路口左拐,很快来到了那条巷口,整个旅行团都焦急地等待着他们。

看着这五个人灰头土脸的样子,所有人的心都悬了起来。刚才发生的大爆炸,早已响遍了整个城市,这些留守的人们也听到了,还以为发生了战争,急忙趴到地上躲避空袭。

此刻,天空依然飘荡着浓烟,大家心有余悸地问道:“刚才发生了什么?你们身上都怎么了?”

孙子楚还想要隐瞒,但叶萧却如实相告:“加油站突然爆炸了,我们的司机,连同我们的旅行大巴,全都完了!”

这个消息让所有人目瞪口呆,他们再看看叶萧等人的脸色,他们身上的灰尘和黑烟,再结合刚才的大爆炸声,禁不住有人失声痛哭了出来——刚才已听到了导游小方的死讯,但短短十几分钟后,旅行团的司机又被炸得尸骨无存,那谁再来带领他们逃出去呢?那么下一个牺牲品又将是谁呢?

除了女孩的哭泣声,就是男人们的沉默。现在是上午八点,他们依然被困在这不知名的城市中。黄宛然为孙子楚检查后背的伤口,幸好只是些皮外伤,上些药就好了。

谁都没注意到叶萧掖下的包裹——里面包着司机的断手,他悄悄地把它塞入行李箱。

“没有了车,也没有了司机,那我们该怎么办?”

成立打破了这可怕的沉默,他穿着一件昂贵的休闲衫,抓着十五岁的女儿的手。

靠在杨谋身边的小甜哭着说:“我们快点逃出去吧。”

然后,她和杨谋拖着行李回到住宅楼,要找个房间换掉满是烟尘的衣服。

“怎么逃?难道要靠我们这些人步行吗?还要拖着那么多的行李?就算是马拉松运动员,恐怕也会在这山路上累死的!”

厉书托了托眼镜架说:“我建议大部队暂时留守在这里,还是不要轻举妄动的好,再由几个精干的男人出去求救。”

“我同意!”

叶萧和钱莫争都换好衣服了,迅速洗了一把脸。

不知是谁又嘟囔了一句:“如果有车就好了。”

大家的目光对准了巷口,一辆丰田轿车正孤独地停在那里——屠男第一个跑到车子旁边,他摘下墨镜看了看车窗里面,回头问:“你们谁能把这个车门打开?”

所有人都面面相觑,能把锁着的车门打开的,除了贼还能有谁呢?

“我能!”

旅行团里最年长的童建国走了出来,这让大家都很意外。只见他快步走到车子前,从兜里掏出了一个小东西,熟练地钻进了车门的钥匙孔。他的手指转动了几下,很轻松地就把车门打开了。这些动作丝毫不像五十多岁的长者,更像是江洋大盗、海洋飞贼。

叶萧出于警察的职业敏感,仔细观察着童建国的动作,同时搜索脑中的通缉犯相片。在十几号人众目睽睽之下,童建国已坐进了丰田车的驾驶座。当然车里也没有钥匙,他又掏出了个什么工具,钻开了方向盘底下的钥匙孔。接着他低头捣鼓了一阵,似乎有电火碰撞的声音,接着发动机就响起来了。

这是标准的偷车贼的动作——孙子楚对叶萧轻声耳语道:“这个老家伙不得不防啊!”

钱莫争坐进了副驾驶的位置,而叶萧和孙子楚坐进了后排。他们让旅行团在原地等待,绝对不能离开随便走动——就像孙悟空给唐僧画了一个圈。

“你检查过油箱没有?”孙子楚擦了擦座位上的灰尘,“这辆车看起来很长时间没动过了,会不会有问题?”

童建国指了指仪表盘说:“油还是足够的,至于有没有危险,只有开过了才能知道!”

说罢他便踩动油门,缓缓开上了无人的街道。叶萧回头看着大家,那个叫顶顶的女孩站在巷口,目送着他们消失在十字路口。



但车子并没有向左拐,而是向右进入那条大道。副驾驶位置上的钱莫争喊道:“你要去哪儿?我们应该出城去寻找出路,而不是相反朝里走。”

“既然已经到了这里,又有汽车代步,不如仔细看看这座城市,说不定还能遇到其他人呢。”童建国的语气异常冷静,“我还想看看加油站变成了什么样子?”

车速在他的脚下逐步加快。但这辆丰田毕竟“休息“太久了,开起来摇摇晃晃叮咚作响,发动机器也响起哮喘般的声音。孙子楚紧紧抓着把手说:“还是慢一些!我可不想再被炸死在车里。”

转眼间已开到加油站废墟了,火焰基本上熄灭了,但浓烟还是从瓦砺堆中冒出。四周布满爆炸形成的残迹,简直是一片狼籍,像刚经历过一场空袭。

童建国并没有下车,只是摇下车窗停顿片刻,眼睛里有种特别的东西,好像这场景似曾相识。随即他踩下油门继续向前开去,嘴里念念有词:“愿我们的司机安息吧。”

加油站周围的许多建筑都不同程度地受到了爆炸破坏,不是墙壁被震开裂缝,就是窗玻璃震得粉碎。车子又向前开了数百米,房屋才恢复了原样。全是各种店铺和商家,许多橱窗里还摆放着各种商品。路边种植着榕树和木棉树,一夜的大雨让它们生机勃勃,就像中国南方的许多城市——但惟独看不到人。

丰田车上的四个人,全都仔细观察着四周。突然,童建国急刹车了一下,大叫道:“有只猫!”

前排的钱莫争也看到了:“没错,是只黑色的猫,从我们车子前面蹿了过去。”

叶萧往左边的看了看,猫大概蹿进了那个小巷子。

“黑猫?”孙子楚的嘴唇有些发紫,“开车碰到黑猫真是不吉利啊,还好现在是大白天!”

这时空中飞过一群黑色的鸟,正好被叶萧的眼睛捕捉到了,他知道这是什么鸟——乌鸦。但他并没有说出来,只是看着乌鸦们在屋顶上消失。

车子继续往前开去,笔直的街道似乎永无尽头,车轮不时溅起昨夜的积水。钱莫争冷冷地说:“这城市还真不小呢!”

正当童建国准备要右拐弯时,叶萧大声说:“不行,拐弯的话很可能迷路的!”

方向盘停顿了一下,童建国回头看着他的眼睛说:“好吧,继续直行。”

他们很快开过了路口,在清冷无人的街道上,叶萧看到一家音像店,立即喊道:“停一下!”

随着刺耳的刹车声,叶萧第一个跳下车,其余三人也跟着他下车了。街边的音像店门面很小,就像中国许多城市的同行一样,门口贴着最新的电影海报。

令叶萧急忙跳下车的海报是《头文字D》——周杰伦、陈冠希、余文乐并排耍酷的照片。

“怎么了?这么神经质的?”

孙子楚拍了拍他的肩膀。

叶萧并没有回答,而是径直走进音像店。这个狭窄的店铺呈长条形,不会超过十五平方米。墙边是一长排的音像货架,散发着一股塑料气味,大概是空气长期不流通,DVD的塑料薄膜发出的气味。大部分是美国片子,其次是港片和日韩片,还有大量的电视剧。特别是让人眼花缭乱的韩剧,《大长今》摆在最醒目的位置。当然,还有一些中国的电视剧,像《中国式离婚》和《汉武大帝》都有。倒是泰国片少得可怜,只有几部恐怖片和历史片。CD架上也是五花八门,从大陆、香港到美国、欧洲一应俱全。这些DVD和CD的封面上全是繁体中文,片名大多也是港译,看来是用港台版的。

其他三人也跟进来了,小心地扫视着音像店,墙上还贴着美国片《24小时》、《世界大战》和《恐怖蜡像馆》的海报。

“天哪,这里还有卖《索多玛的120天》!”

孙子楚看到了货架最底下的片子,苦笑着摇了摇头,心想这店老板也够大胆的。

叶萧转了一圈走出音像店说:“我们把车开出城去吧。”

他们全都回到了车里,童建国把丰田车掉了个头,踩足油门笔直向回开去。孙子楚轻声问叶萧:“刚才你怎么了?对这个音像店这么感兴趣?”

“因为一个城市的音像店,是最能反映当地的流行资讯的。而音像店门口挂的海报,通常也都是最新上映的电影。《头文字D》的公映时间是2005年6月,至少说明了这个音像店,在去年六月份仍然正常营业。考虑到偏远地区的滞后效应,以及这个海报的张贴周期,还可延续到2005年的7月或8月。”

孙子楚连连点头:“对啊,我看货架上那些DVD,大部分是2005年上半年的片子,最近的也是去年夏天公映的,比如《世界大战》。但架上确实没有去年下半年的片子,像去年万圣节档期的《电锯惊魂2》就看不到。”

“也许,从那个时候开始,音像店里就没有人了!”

“那就是大约整整一年以前,可是为什么呢?”

就在叶萧和孙子楚困惑之时,丰田车摇摇晃晃越开越快,转眼就驶出了进城的大道。童建国指了指眼前的山路说:“这就是我们进来的路,直接往上开吗?”

“是的,往上走!”

发动机沉重地嘶吼呼啸着,小车艰难地开上了斜坡。童建国的开车技术不错,几个人抓紧把手,很快就开到了坡上。

再回头看整个城市,与昨天下午相较又是不同景象。昨天是在大雨之中,大家处于迷路的惶恐与孤独里,突然见到这样一座异样的城市,心里既兴奋又好奇。然而,此刻再看这堆死一般寂静的建筑,却是更大的绝望。隐隐可见加油站的位置,仍然冒着一些黑烟。雨后的天空依旧阴郁,覆盖着巨大的盆地,而周围的群山朦胧一片,绿得让人心里发慌。

而在山路的另一边,隧道就在他们眼前了。

这深深的隧道,指引他们来到此地的隧道,张着黑色的血盆大口,似乎可以吞噬时间与空间的“黑洞”。

“这洞口让我害怕。”孙子楚忽然抓着叶萧的衣服说,“昨天就像是通往生命的出口,像是胎儿在母体分娩的产道,但今天却像是地狱的入口!”

但叶萧并不回答,只是怔怔地看着前方说:“开进去吧,我们别无选择。”

童建国继续踩动油门,丰田车打开大光灯,缓缓驶入了黑暗的隧道。

黑色,全部吞没了车子。

他们进入一条无边无际的通道,漆黑一团的世界里,只能看到前方几米处的光亮。

这让孙子楚想起了小时候看的连环画《后西游记》,其中有一集叫《蜃腹脱险》:小行者师徒四人看到一座漂亮的城市,走进城门洞里才发现,里面是个深深的无底洞,原来竟是一条大蜃妖的食道,一直走到它肚子里的五脏庙,差点被消化掉呢!

难道此刻见到的这座城市,也一样是蜃妖的幻境?所谓的建筑和店铺全都是假的?他们都被吸入了妖腹之中,早已成为妄想的孤魂野鬼了?

孙子楚虽然脑中还在胡思乱想,眼睛却直勾勾盯着前方。同时,几人听到前面不断传来奇怪的声音,像什么东西碰撞着,在岩石中发出浑厚的回响。他们面面相觑不知怎么回事,前方还有其他人?或者是什么特殊状况?

童建国紧紧把着方向盘,开过几个弯曲的转角,灯光里骤然跳出什么东西——

这时钱莫争几乎跳起来大叫:“刹车!”

但车子还是冲向了前方,后排的叶萧才看到大块的石头,正散布在眼前的隧道里。那些石头密密麻麻地堆积着,在车子要撞上去的千钧一发之际,钱莫争拉下了手刹车。

丰田车剧烈颤抖着停下来,前轮几乎开上了石堆,童建国的额头也流下冷汗。大光灯已清楚地照亮前方——无数的石块堆积着,直到充满整个隧道。在尽头形成一道石壁,牢牢地挡在他们面前。

“好险啊,要是我们开上去的话,肯定全部完蛋了!”

钱莫争也抹了一把冷汗,小心地打开车门跳下去。他拿着一支大号手电筒,向洞壁四周照过去。隧道已经被严重破坏了,拱顶上完全不成样子,露出了千万年前原始的岩石,还不断有水从头顶滴下来,宛如古老的喀斯特溶洞。叶萧和孙子楚也跟着跳了下来,只有童建国在艰难地倒车。

三个男人爬到石头上,前面已完全走不通了,巨大的石块堵住去路,任何人力都无法挪动。在这黑暗的隧道里,仿佛被人一刀剪断,又像血管突然阻塞,随时可能危及性命。

“这是怎么回事?我们昨天下午进来的时候,这隧道不是还好好的吗?”

叶萧坐在一块大石头上,车前灯照亮了他的脸,他冷冷地问:“还记得昨晚那声巨响吗?”

“是啊,整栋楼都在摇晃,我们都怀疑是地震了呢?”

“不,不是地震!”钱莫争仔细看着岩石,又摸了摸到处都是的积水,“是山体塌方!”

孙子楚已然惊呆了:“什么?又是泥石流吗?”

“比泥石流更可怕!泥石流不过是山上的泥土和石块倾斜而下,而塌方则可能是整座山体的崩溃,是一种严重的地质灾害。”

钱莫争有着多年野外摄影的经验,自然也遇到过类似的事情,可以从隧道内的环境判断原因。

“是因为昨夜的大雨吗?”

“嗯,这一带的地质条件和中国的云南、广西等地很像,广泛发育着喀斯特地形。这个隧道很可能本来就是溶洞,人们将这个天然的溶洞改造成了隧道。否则以这个隧道的长度和深度,现代科技也是很难开凿出来的!昨晚的大雨不断使水渗透入隧道,使得顶层的岩石不堪重负,最后导致了严重的山体塌方。”

叶萧也禁不住点头道:“原来这才是我们昨晚听到的巨响,怪不得连房子都在震动呢。”

突然,头顶掉下一块大石头,重重地砸在了他的旁边。孙子楚赶快把他拉下来说:“算你命大!快点逃出去吧。”

三人飞快地逃回到车上,而童建国已经艰难地将车掉头了——要是车身再大一号,就像旅游大巴一样,就肯定要被卡死在隧道里了。

这头顶就像下雨似的,连带着无数的小石块,童建国猛踩油门向回开去。钱莫争看着后面喊道:“这个隧道很不稳定,很可能会接着塌方,我们要快点逃出去!”

话音未落,又一块大石头向他们砸来……



致命的隧道。

疯狂的石头。

车子更疯狂地向前开去,那块石头结结实实地砸在后备箱上,同时后车窗也被震碎了。全车人一阵猛烈晃动,颠得晚饭都要吐出来了。幸好车子还没翻掉,而后备箱基本已被砸没了。但这辆破车居然还可以开,童建国继续踩着油门,万分惊险地转过两个弯道,躲避头顶如雨的石子袭击。

三分钟后,他们终于从虎口脱险,狼狈不堪地开出了隧道。身后还不断传来隆隆的声音,他们又互相开了一眼,彼此都是苍白的面色。

“闯关失败!GAMEOVER。”孙子楚长吁了一口气:“这果然是蜃妖的肚子啊,我们差点全部埋葬在里面了。”

“真是糟糕透顶,我们已经没有出路了。”

钱莫争的额头稍微有些擦破,他旁边的窗玻璃也震碎了。

“不,我们一定可以找到其他逃生的路。”五十来岁的童建国仍未失去信心,他也在给其他三个人鼓劲,“只要活着,便还是有希望的。”

车子冒着黑烟开下斜坡,又一次来到进城的广告牌下,刘德华笑得更灿烂了,仿佛是在对他们的嘲笑。

叶萧也苦笑了一声:“华仔,你在笑我们走不出去了吗?”

9点10分,丰田车回到出发时的巷口。旅行团的其他人们,早已经等得不耐烦了。但当他们看到车子时,全都目瞪口呆——车顶上全是碎屑,后备箱已经无影无踪了,好几块车窗都碎了,整辆车好像刚从地狱的第19层回来。

四个人艰难地走下车来,个个都灰头土脸,钱莫争还有些出血了。屠男第一个冲到他们跟前问道:“你们怎么了?找到出去的路了吗?”

钱莫争面无表情地摇摇头,只是低头检查包里的照相机有没有磕坏。玉灵上去给每人递了一瓶水,这是刚才在住宅楼里烧开的水,都可以放心地饮用。

叶萧大口喝着温热的水,挠着头发坐倒在台阶上,审视着周围的人们。其实他是在心里核对人数,在看到所有人一个都不少时,才告诉大家:“对不起,隧道已经不通了。”

其余人一片骚动,纷纷叫嚷起来怎么回事?

随后,孙子楚详细地解释了一遍,大家这才明白昨晚的巨响是怎么回事。

“原来不是地震啊。”林君如绝望地退到一边,“而是截断我们的不归路。”

众人已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了,纷纷交头接耳想办法。新娘子唐小甜忍不住哭起来,杨谋只得放下DV搂着妻子。四十多岁的成立也不住踱步,回头冷冰冰地注视着妻子和女儿。只有法国人亨利什么都听不懂,坐在一棵大树下发愣。

“我怀疑这是个阴谋!”屠男忽然站到玉灵跟前,直视着这女孩的眼睛,“哪有这么巧的事情啊?一进山就发生了泥石流,后来又迷路来到了这鬼地方,转眼就导游和司机都死光了,现在只剩下你带领着我们——而你又究竟是谁?”

玉灵无辜地睁大着眼睛:“你,怀疑我吗?”

“是的,我怀疑你是从哪里突然冒出来的?就连我们的导游小方,不也是第一次才见到你吗?我们地陪究竟是谁?她的名字叫不叫玉灵?而玉灵又究竟是不是你的名字?

这番咄咄逼人的话,让玉灵退到了墙根上,却不知道该怎么作答,这也引起了其他人们的怀疑。但这时童建国拦在了屠男面前,一把将他推得老远说:“别再为难这女孩了!这些怀疑都是你的想象,再胡说八道小心我对你不客气!”

旅行团里最年长者的发话,让屠男也不敢顶嘴,看架势童建国是很会打架的。屠男只能忿忿地退到一边,强忍住心底的怒火。

童建国把玉灵拉到自己身边,像领袖者一样说道:“现在我们的情况确实很危险,但这样我们更加要同舟共济,互相帮助,一个人的事就是全体共同的事,彼此间一定不要瞎猜疑。”

叶萧和孙子楚也低头交流了几句,然后孙子楚向大家说:“童建国说得没错,我们肯定会找到出去的路的。现在,我们必须要探查清楚这座城市的状况,看看还有没有其他人,或者有没有与外界联络的设备。否则对这里一无所知,呆在这心里也不会踏实。”

“我同意。”美国女孩伊莲娜说话了,也许孙子楚的建议正符合美国人的风格,“我们现在就出发吧,恐怕还会发现更多的秘密。”

“好,但不能所有人都出去,我们必须有人留守在这里,照顾行李、伤员还有小孩。”

叶萧说完瞥了一眼法国人亨利和十五岁的成秋秋。

这时成立突然说道:“我留守下来吧,我要照顾我的妻子和女儿。”

“好,我想分成三组出去,每一组都是三到四人,彼此保持距离不要走远。”

“第一组由我来吧!”童建国自告奋勇地站出来,“有谁愿意坐我的车?(倒,怎么一下子就成他的车了?)

大家再回头看看那辆破丰田,除了挡风玻璃以外,似乎已经“体无完肤”了。但钱莫争还是举起了手:“我愿意。”

而玉灵也走到了童建国身后说:“让我也一起走吧,我有这个责任的。”

第四个人是杨谋,他放开了自己的小娇妻,举着DV走到破车边上:“也算我一个。”

唐小甜使劲拉住了他,轻声说:“这个城市很危险的,不要去啊。”

“没事的,你知道我是纪录片的编导,我一定要拍下这些宝贵的镜头。你好好留在这里,等我平安回来吧。”

“别离开我。”

她的眼泪又一次掉下来了,但杨谋依旧离别了她的新娘,第一个坐进破车的后座。随后,其余三人也坐进了车里。

在童建国发动车子之前,叶萧对他们说:“请注意时间,12点30分以前必须回到这里!”

说罢童建国就开动了车子,喷着黑烟离开了大家的视野。

叶萧又对大家说:“现在召集第二组,由我来负责,谁肯跟着我走。

正当孙子楚要说话时,叶萧抢先说了:“你别插嘴,你来负责第三组。”

大伙沉默了片刻,不知道跟着他还会发生什么。此刻,叫萨顶顶的女歌手说话了:“我跟你走吧。”

这让叶萧有些意外,他走到顶顶跟前,盯着那双大而明亮的眼睛。就是这双眼睛,昨天下午从厕所出来时,从模糊的镜子里反射到的那双眼睛。确实有些眼熟,似曾相识又仿佛如此遥远。对,她叫顶顶——叶萧轻声说:“我记得你的名字。”

“是的,我想参加你那一组。”顶顶耸了耸肩膀,挺着鼻梁说,“我去过西藏的阿里,现在这种地方难不倒我。”

“好吧。”叶萧点了点头,又回头问了问其他人,“还有谁愿意跟我?”

“我来吧。”

屠男又戴上了墨镜,一副黑客帝国里的模样。

叶萧看着身边的萨顶顶和屠男,再看看孙子楚说:“你挑选第三组的人吧。”

孙子楚的目光掠过林君如,这女孩长得不太像一般印象中的台湾人,他嘴角一撇说:“你跟我走吧?”

“走就走,有什么好怕的。”

林君如厌恶地回了一句,大步走到他的身边。接着厉书也主动加入了孙子楚的第三组。

三组人马都已经敲定了,剩下的就是留守部队了。叶萧仔细地扫视了一圈:成立、黄宛然、秋秋、伊莲娜、唐小甜,还有法国人亨利。

叶萧走到成立跟前说:“这里除了受伤的亨利之外,就只有你一个男人了,你要寸步不离地保护她们,不要去其他任何地方。”

“好吧,但总不见得就待在这吧?”成立回头看了看住宅楼说,“我们还有伤病员,建议回楼里去休息。”

“那就在二楼的房间里,有什么情况也方便出来。万一遇到了紧急事件,你可以弄堆破布在楼下点火,我们看到烟以后就会立即赶回来!”

留守人员全都听清楚了,二男四女拖着全体旅行团的行李,又回到了二楼的房间里。

现在,叶萧看着第二组与第三组的“队员“,冷静异常地说:“出发!”



当叶萧与孙子楚分别出发时,童建国的第一组已开出去很远了。

破旧的丰田车颠得让人头晕,坐在后排的杨谋不得不放下DV,和玉灵一起清理那些碎玻璃渣,而他们身后既没有窗玻璃,也没有了后备箱。车子并没有像早上那样驶向城外,而是向道路更深处开去。

两边的大榕树更加茂盛,每一棵都拖着长长的“胡须“。这一带似乎是居民区,两边基本都是住宅楼的入口,通常是深深的巷道,高墙里是花园的绿树。看来这里的环境还是很好的,少有的几家店铺也是为生活服务的,比如小超市和洗衣店。

副驾驶位置上的钱莫争目不转睛,还不时拿着照相机拍摄。但十几分钟过去了,始终未见一个人影。车子已穿过几条横马路,照这么看这城市还真不小。杨谋一直端着DV,他边拍边问:“你还记得回去的路吗?”

童建国镇定地回答:“放心,我不会忘记的。”

说着他把方向盘左转,拐进了一条更宽的马路。刚刚转弯杨谋就叫了起来:“停!”

原来——在路的左侧有一家银行。

南明银行。

这四个烫金的大字镶嵌在银行大门上,童建国还没把车停稳,钱莫争和杨谋就跳了下来,玉灵也兴冲冲地跟在后面。银行大门居然还是敞开的,四个人全都冲了进去,就像是抢银行的劫匪。

积满灰尘的银行大厅死一般寂静,将近有一百个平方米,与国内的银行营业厅很像,外面有座位里面有窗口,但没有发现ATM机,也许这里不需要刷卡消费。

大家每走一步都会激起灰尘,四处传来他们的脚步声,玉灵不禁掩起了鼻子。童建国走到窗口前面,伸手敲了敲柜台的玻璃,果然是最新的防弹玻璃,看来这银行的硬件设施还不错。他们都已经懒得喊“有人吗“,而是好奇地看着银行里的一切。

他们还是头一回来到这样的银行,没有顾客没有营业员更没有保安,如此真可算是“开门揖盗”了。钱莫争拉了拉进入后台的铁门,还是紧紧地锁着的。但可以从防弹玻璃顶上翻过去,他索性爬到了柜台上面。银行的玻璃异常牢固,他单手抓着玻璃上沿,硬是爬到了接近天花板的高度,常年的野外摄影使他练成了好身手。

杨谋的DV镜头一直对准他,直到钱莫争爬过防弹玻璃,进入银行的柜台内部——这可是严重的抢银行犯罪了。玉灵还不忘地陪职责,冲着他喊道:“你想干什么啊?”

“我还从没进过银行后台呢!今天正好能开开眼界。”

他说着便打开了后台与大厅间的保险门,将三个同伴都放了进来。杨谋不停地叹道:“我也是第一次到这种地方啊。”

童建国大盗似的拉开柜台后的抽屉,里面居然还有现金!一叠叠的泰国铢整齐地放着,台面上还有许多零散的账册、戳记、硬币、指纹钮等,好像营业员刚刚离柜去了趟厕所?但他随即把抽屉合起来,没有发现飞来横财的兴奋,而是更加压抑和沉重。

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让人们连抽屉里的巨额现金都不顾就消失了?

而钱莫争已推开了一道大门,招呼其他人跟他走进去,原来里面就是传说中的金库。

但金库大门还牢固地锁着,一时半会儿还找不到钥匙,钱莫争断定里面堆满了钱。

“你不会真想抢银行吧?”

端着DV的杨谋半开玩笑地问了一句。而钱莫争回头苦笑一声说:“我们离开这里吧。”

四个人迅速跑出银行,回到了惨不忍睹的丰田车上。童建国在开动车子之前,又看了看银行的那块招牌:“南明银行?从来没听说过,是泰国的银行吗?”

身为泰国本地人的玉灵回答了:“不,泰国没有这家银行,我也从没听说过。”

然后,车子继续向前方开去。马路两边的店铺更大更多了,出现了门面很大的餐馆和火锅店,甚至还有一家日本料理店!路边也停着几辆汽车,都是泰国组装的欧美品牌车,但所有这些车都没有车牌。看来这里是主要的商业街了,怪不得银行也开在这里,一定曾经繁华过吧。

他们没开多久就看到了一家邮局,门口的招牌也是“南明邮政“的繁体中文字样。童建国停车下来看了看,邮局里依旧没有一个人影,大厅和窗口都积满了灰。相比较刚才的银行,他们轻而易举地进入了邮局后台。里面居然还有许多邮件,信封上贴的倒是泰国邮票,但邮戳却是“南明邮政“的汉语拼音。玉灵看了以后也摇摇头,说从没见过这种奇怪的邮戳。在包裹柜台里面,他们看到了寄往泰国其他地方,以及世界各地的包裹。

但钱莫争特别注意了一下寄件人地址,其中有个包裹是这么写的——

金三角南明市忠孝路七十八号四零三室张小纯寄

这个地址让大家都很感兴趣,杨谋端着DV拍了个特写说:“金三角?天哪,这里居然已经是金三角了。”

“是啊,这里恐怕是泰国、缅甸、老挝三国交界之处,也是全球闻名的金三角毒品基地呢!”见多识广的钱莫争答道,“所以这个地址并没有写泰国,直接就是金三角南明市了。”

“南明市!”

“对,这才是这座城市的真正名称,刚才的'南明银行'就是这里本地的银行,而这个'南明邮政'也是一样的道理。”

但玉灵摇了摇头问:“南明市?我从没听说过有这个地方。”

“至少,现在我们知道自己在哪里了——南明市,金三角的南明市!”



第二组的人正穿过第一个十字路口,向从未走过的正左方走去。

“我发现一个重要的问题——我们到现在还分不清东南西北!”

说话的人是屠男,他依旧戴着那副墨镜,大摇大摆地走在最前头。

随后,叶萧翻了一下背包,找出了一个简易的指南针。他发现箭头正指向自己的左手,那么左边就是南,正前方则是西。而昨天旅行团进城的大道,则是城市的正南入口。现在,第二小组正向西前进。

紧跟在叶萧身边的是萨顶顶,她看来很有野外活动经验,一路上给叶萧鼓气:“这么大的地方,不可能只有隧道一条路的,肯定还有其他的出路。”

“我好像在电视上见过你?”

叶萧转移了话题,一路直视着她的眼睛。

“也许你看过我的演出。”顶顶做了个拿话筒唱歌的姿势,“最近有许多烦心的事,所以一个人来泰国旅游,你呢?”

“我?我也不知道来泰国的原因。”

他茫然地看着前头,远处的高山正冷酷地看着他。四周都是颜色单调的房子,大多是三四层楼高的,被浓郁的绿树包围着,看不清窗户里有什么。

三个人继续走了十分钟,直到屠男在一栋大楼前停下——是他们在这座城市看到的最高的楼,数了数总共十二层。

楼下并不开阔,但有地下停车场入口,看大楼门厅就很像写字楼,只是玻璃门上有厚厚的灰。屠男第一个推门进去,叶萧和顶顶也跟在后面。

果然是写字楼的格局,但大厅暗得让人心慌。十二楼的房子当然有电梯,居然还是三菱牌子的。电梯是不能用了,他们走上了楼梯。屠男在楼道里打着手电,很快到了三楼。推开安全门是长长的走廊,里面是一个个公司的办公房。

他们先走进301房,门口挂着块牌子“淘金网”,还差点误以为是“淘宝网”呢。里面是标准的办公室,和上海或香港的IT公司没什么区别。前台、会议室、总裁室、市场部、技术部、客服部……

只是没有一个人,也没有一台电脑亮着,蒙着灰尘的玻璃,透进来恍如隔世的清光。

叶萧随意翻了翻一张办公桌,上面叠着很多文件,一杯几乎干涸了的咖啡,电脑屏幕上有许多小贴纸。那些文件有英文也有繁体中文,几乎看不到泰国文的。墙上贴着网站的宣传海报,一个女生坐在电脑面前,她的脑子里想出了裙子、巧克力、光盘、图书、泰迪熊等等小玩意。显然这也是一个商品买卖的网站,估计那海报里的女孩正在网上购物呢。看来这里的生活和外面没什么区别。

然而,屠男却莫名地难过起来,摘下墨镜露出红红的眼圈说:“我想回上海。”

“我们会回去的,放心。”叶萧走到他身边安慰着说,而屠男的这样子就像个可怜的小孩,撅起嘴说:“我真后悔,不该来泰国!”

顶顶在旁边冷冷地说:“后悔有什么用?”

“我和你们不一样!”屠男有些失态了,他抓起桌上一叠文件,重重地扔到地上,“我必须要赶快回去!”

“请控制好你自己,旅行团里每个人都想快点回国。”

但屠男完全听不进去,感到呼吸有些困难。这昏暗的办公室,和长久无人使用的电脑,散发出来的金属元件的气味,让他喘息着大声说:“去年,我筹备了一个生物科技公司,你们知道吗?我的发明获得了国际专利,能使干旱炎热地区的农作物产量翻一番,具有让人目瞪口呆的商业潜力。最近,美国一家世界五百强的公司,给了我一千万美元的投资。一千万啊!美元!”

“那恭喜你了。”

“我已经组建好了我的公司团队,在金茂大厦租下了办公室,一周后公司就要开张了!下个月我还会去埃塞俄比亚开拓业务,通过我的专利成果和商业计划,将解决几千万非洲难民的饥饿问题,联合国会成为我的最大客户,这是件公德无量的好事情啊——当然,顺便也会赚到成堆的美元,过两年还可以去香港甚至是纽约上市!”

他像站在福布斯排行榜上,意气风发滔滔不绝,仿佛面对无数仰慕的目光。

可惜,只有叶萧和顶顶两个人看着他,面面相觑地说:“你太激动了,冷静一下吧。”

“不,我必须在下周一前回到上海!否则,千辛万苦拿到的一千万美元都会付诸东流!”

“既然那么要紧,你干吗还来泰国旅游呢?”

屠男茫然地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只是因为……因为……一个梦。”

“梦?”

“够了,别问了。”他紧紧地捏起了双手,粗暴地推开叶萧,“我们离开这里吧,我要快点逃出这鬼地方!”

叶萧还想仔细看看其他的办公室,但也只能跟着屠男走了出来,他们又通过楼梯走出这栋楼。回头才注意到标志牌——南明国际大厦。

“南明?”

屠男咪起了眼睛,嘴角微微有些颤抖,这让叶萧和顶顶都有些奇怪。

还叫什么国际大厦?只有十二层楼就这么大的口气,就好像镇政府造得像白宫,县招待所叫大酒店。

离开这栋大楼继续向前走,屠男着急地走在最前面,远远地落下了后面两人。顶顶对叶萧耳语道:“你看他是不是有些怪?”

“嗯,我们快一些,别让他走丢就是。”

他们快步跟在了屠男身后,直到了另一栋建筑跟前,叶萧停了下来。

是的,他还没看到牌子就感觉到了,这里有令他熟悉的气味——警局。

“南明市警察局。”

屠男念出了门口的牌子,然后惊讶地看了看叶萧,萨顶顶也用胳膊肘捅了捅他说:“喂,到了你的地盘了。”

叶萧怔怔地眨了眨眼睛,苦笑着走进警察局大门说:“原来这里叫南明市!”

三人依次步入空旷的警局大厅,迎面竟是一排窗口柜台,大概是办理户籍民政等事务的。脚下布满了灰尘,远处传来自己脚步的回声,屠男不禁有些汗毛倒竖。身为警官的叶萧心情复杂,天底下的警局或公安局,也无非是这些样子吧。

他注意到了这里的警徽,是从没看到过的一种符号:左边是宝剑,右边是长矛,中间是太阳和弯月。

日月不就是“明“吗?大概就是这“南明“的意思吧——宝剑和长矛保卫着日月。

这警徽让叶萧沉思了片刻,便怅然若失地走向楼上。楼梯口本该有道铁门的,但锁是打开着的。他们轻而易举地来到了楼上,这里就是警察们的办公室吧。

屠男和顶顶都是第一次到警局内部,平时可没胆量到这种地方来,都好奇地看着四周。倒是叶萧有些尴尬,每走一步都疑虑重重,脚下的木地板也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似乎随时都会破开一个大洞,将他们三人吞噬掉。

他们走进一间办公室,里面是零乱的办公桌,没有电的电脑,敞开着的窗户,屋里的一切都吹乱了。看着这满目狼籍的地方,叶萧真恨不得立刻收拾干净。墙角的衣架上还挂着警服,伸手摸了摸全是灰尘。这警服看上去很奇特,更像是电影里看到的德国党卫队军服。警服的徽章则是剑矛包围着的日月。

正当叶萧在检查这件警服时,屠男好奇地拉开抽屉,却发现了一个黑乎乎的家伙——手枪。

这还是他第一次看到真家伙,两只眼睛都快弹出来了,手却不由自主地抓住了手枪,乌黑的金属冰凉刺骨,沉甸甸地让手不住颤栗。

屠男将手枪放在眼前仔细观察,顶顶紧张地喊道:“你要干什么?”

他愣了一下将枪放下来,枪口几乎对准了顶顶。

“把枪放下。”

叶萧转过头大声说。而屠男的手抖得更厉害了,仿佛已被这把枪所控制,全身的重量都集中在枪身上,手指僵硬地扣住扳机,随时都可能走火。

屠男的眼睛令人绝望,空气也令人窒息。

“趴下!”

叶萧一把拉倒了顶顶,两个人重重地摔倒在地板上,不幸地吃了一脸的灰尘。

但这总比吃子弹好。

枪声在同时响起,一颗子弹呼啸着冲出枪口,从顶顶和叶萧的头顶掠过,击中了对面的墙壁。

沉默。

叶萧抬起头来,只见屠男依旧傻傻地站着,右手仍保持举枪的样子,只是手枪已经不见了。

枪已经掉到了地板上。

叶萧迅即将它捡了起来,退到一边小心检查,枪镗里居然还有七发子弹。

而顶顶愤愤地抓住屠男的衣领,就差扇他一耳光了,失态地大喊道:“你想把我们都杀死吗?”

屠男好像已清醒了过来,看着自己颤抖的手,面红耳赤地说:“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这时叶萧过来隔开了顶顶,看着屠男的眼睛说:“以后不要自作主张,这把枪已经打开保险了,拿在手里非常危险,算你命大没被自己打死!”

“刚才……刚才是我太紧张了……我也不知道……不知道怎么搞的。”

叶萧拍拍他的肩膀说:“好了,我们快些离开这吧。”

然后他给枪上了保险,轻轻放回原来的抽屉里。

屠男胆怯地问了一句:“你不把枪带在身上吗?出去的路上万一遇到什么危险,有你这个带枪的警察还可以应急。”

“不用了,有这把枪才是我们的危险呢!”

说着他将屠男拉出房间,告别了这个恐怖的警察局。

那支黑洞洞的枪,仍静静地躺在抽屉角落里。



第三组:孙子楚、林君如、厉书。

在十字路口右转,沿着笔直的进城大道,继续向城市深处进发。当他们穿过加油站大爆炸的遗址,还有残余的薄烟冒出来。孙子楚想到司机的身体碎片,可能就在地上的尘埃中,不禁加快脚步冲了过去。

孙子楚早上已坐车走过这条路了,便决定在走过加油站后右转。这是条更宽阔的马路,两边种植着茂盛的凤凰木和榕树,还有大大小小的店铺。远看有许多竖着的招牌,印着繁体中文的店名和广告。

路边跳出一个高高屋檐的中国式庙宇,其实前后就是一间大房子,庙上挂着“关圣大帝“的匾额,门口有个巨大的香炉,只是早就没有缭绕的香烟了。

“居然还有关帝庙!”

孙子楚惊讶地走进庙门,阴暗的殿宇里寒气森严,一尊小型的关公像就在神龛中,似乎用上等木料雕刻而成。这位关圣帝君可能已一年未见人影,见到这三位不速之客倒也未曾发怒,只是手中的青龙郾月刀微微一抖,阵阵杀气从黑暗中袭来。

厉书第一个逃出庙门,孙子楚也冲了出来。只有林君如并不害怕,她从容地跪倒在关圣大帝面前,毕恭毕敬地三叩头,口中还念念有词。

她在拜完关公后,平静地走出来说:“台北街头有许多这样的小庙,因为我爸爸以前是个军人,小时候常带我去关帝庙,关二爷就成了我的保护神。”

“你向关公祈祷什么?”

“让我快点发现这座城市的秘密。”林君如看了看四周的街景叹道,“这里可真像台北啊!”

厉书不免有些失望:“我还以为你会祈祷让我们快点逃出去呢。”

离开关帝庙,前方停着不少车辆,有小轿车也有摩托车,大多是泰国本地组装的。孙子楚看到几家房产中介店铺,橱窗有房产买卖的牌子。全由中文繁体字写成,标价都是泰铢,路名简直是台北的翻版:忠孝路、仁爱路、信义路、和平路、中山路……

不过面积单位则是平方米,孙子楚迅速换算了一下泰铢和人民币,这里的房价每平米折合五千元人民币,相当于中国西南的许多城市。但以此地交通之闭塞,这样的房价也算很高的了。

厉书推开门进去看了看,照旧是半个人影也没有,他失望地叹了口气:“人都到哪去了?”

他们发现才这条路居然叫“南京路”!虽然在中国很多城市都有南京路,但在这样一个时间和空间,身处于这条空无一人的南京路上,感觉是命运给自己的嘲讽。

他苦笑了一下向前走去,便看到一道长长的围墙,宽阔的大门旁挂着牌子:南明市公立医院。

“终于知道这里叫南明市了。”他看着大门里寂静的建筑说,“进去看看吧!”

三人小心翼翼地步入医院大门,眼前是栋四层楼高的白色建筑,茂盛的树木围绕着大楼,每扇玻璃窗都是暗暗的,令人联想起许多关于医院的传说。

林君如倒吸了一口凉气,拉了拉孙子楚的衣角说:“这里看起来怪吓人的,别进去了吧。”

“有我在,你就放心吧。”

孙子楚虚张声势地回答,还走到了厉书的前面。医院的玻璃门上布满了灰尘,孙子楚用脚顶开了门,先让厉书和林君如走进去。前头是个宽敞的大厅,布局和国内的医院差不多,只是没有灯光而异常暗淡。

虽然看不到一个人影,林君如却闻到一股浓重的药水气味。这是所有医院共有的气味,深深埋藏在墙壁和天花板里,永难消散。孙子楚走到医院的挂号台和收费处,里面有几台蒙尘的电脑,还挂着医生和护士的照片,全都是华人的面孔。

走廊深处传来了什么声音,好像某个物件掉到了地上。三人立即警觉地靠了过去。孙子楚绷紧了脸说:“别怕!”

他轻轻踏入走廊,厉书和林君如也屏着呼吸在左右。幽深的走廊里只有微弱的光,孙子楚打出了手电。刚走几步便又听到了细微的声音,林君如轻声问:“是不是还有病人啊?”

突然,走廊里窜出一条黑色的影子,飞速扑向他们三人。孙子楚拉着林君如闪到一边,手电里照出一只硕大无朋的黑猫。

黑猫。

一只浑身黑色的毛,只有眼睛放出绿色的精光。它的体形要比一般的猫大很多,长长的尾巴令人生畏,简直就是头迷你型的豹子。

林君如几乎恐怖地尖叫出来,却被孙子楚硬生生地压住了嘴巴,眼睁睁看着黑猫从他们身边蹿过去,转眼就消失在走廊另一头。

稍微平复一下呼吸,三人继续朝走廊里走去,尽头是一道坚固的大门。但这道门并没有封死,而是留了一道小小的缝隙,想来黑猫就是从这出来的。厉书用力推开这道门,这道门重得就像银行的保险门。

门里还是一道走廊,双脚刚刚踏进去,就不知从哪窜出来一群野猫。这回是黑猫白猫再加花猫,呼啸着从他们脚下跑过。林君如感到脚面被猫踩了一下,还有只猫从自己膝盖处飞了过去,毛茸茸的感觉让她浑身发麻。就连孙子楚也几乎跌倒,与厉书两个人互相扶了一下。

几秒钟后那些猫就无影无踪了,他们面面相觑道:“怎么会有那么多猫?”

厉书的目光一下子有神起来:“没有人,哪来的猫?”

“有道理!”

三人继续向里面走去,直到黑暗的走廊被一道铁门封住,野猫们或许就是从这跑出来的。孙子楚首先推了推门,好不容易才打开了一小半。当他即将跨进去的时候,林君如突然拉住他说:“什么气味?”

“嗯,我也闻到了,好难闻啊!”

厉书拧起鼻子,露出恶心的表情。

但孙子楚依然执拗地推开铁门,带着林君如和厉书小心地走进去。里面是个全封闭的房间,只能依靠手电筒照亮一部分。那味道越来越强烈了,林君如禁不住用手帕蒙住口鼻。

手电扫到一排铁皮柜子,就像档案库房里的大抽屉。厉书用力地拉开其中一个,里面扬起一层黑色的烟雾,呛得三人眼泪鼻涕直流。待到烟雾缓缓消散,手电里才照出一个人。

一个男人,一个已经死去了的男人,一个已经死去了并且几乎已腐烂了的男人。

抽屉里躺着一具腐尸。

说它是腐尸,因为尸体还没有完全烂掉,可怕的骷髅还连着些头皮,深陷的眼窝里似乎还放射出垂死的目光。

那想象中的死者目光,随着手电光影而颤抖。柜子前的三个活人也目瞪口呆,直到林君如发出凄厉的惨叫声。

孙子楚立即伸手封住了她的嘴巴,他担心这女人的叫喊声,会把眼前的死人惊醒。

用手帕遮住口鼻的林君如,看起来就像蒙面的女盗墓贼,此时浑身猛烈地颤栗,孙子楚使劲按住她让她不要乱动乱叫。而厉书直勾勾地看着死者,仿佛那个灵魂已附着到了他身上。

沉默了一分钟后,孙子楚把装着尸体的抽屉,塞回到巨大的铁柜中。

然后,他又拉开了旁边的抽屉。

里面躺着一个女人。

说她是女人,因为腐烂的头皮上,还连着一把长长的黑发——除此之外,她和隔壁那个男人没什么区别。

手电光线稳稳地照在那绺长发上。虽然它的主人早已化为腐尸,但头发竟还保持着乌黑与光泽,真是应了那句古语“发可鉴人”。想来她是个很注重保养头发的女人,这把秀发是如此漂亮诱人,或许当年还拍过某个品牌的洗发水广告吧?

此刻,林君如脑中幻出如斯画面:某个女子对着镜子梳头,从背面看上去光艳动人,乌黑的三千烦恼青丝,在梳齿间如瀑布倾泻,当她突然回过头来,却变成了一个可怕的骷髅,还顶着那头美丽的长发——白骨精。

厉书转眼已趴在地上,把早饭全呕吐了出来,林君如也拼命按住喉咙,胃里翻腾得难受。

孙子楚用力地把抽屉推了回去,黑发随着枯骨被收藏进柜子。

但是,他还意犹未尽地拉开了第三个抽屉。里面躺着一具缩小了很多的尸骨,估计还是个不幸的孩子吧。

“够了!”林君如终于歇斯底里般地叫了起来,“你这个人真变态!”

孙子楚好像已经对恐惧麻木了,冷静地说:“其实没什么可怕的,这里不过是医院的太平间罢了!”

“太平间?”

也就是临时的停尸房,只是这些可怜的死者们,还没等到殡仪馆来接他们,便要永远地葬身于抽屉里了。

厉书拼命地将孙子楚拉出来,三人冲出医院走廊,林君如才卸下了手帕“面纱”,大口地喘息起来:“好恶心啊!”

“这地方太诡异了,医院怎么把太平间里的死人扔下不管呢?”

“也许医院里的其他人也都死了。”

厉书忽然想到了更可怕的:“怪不得会有那么多野猫,它们会不会是来吃腐烂尸体的?”

“啊!”

林君如使劲擦着自己的膝盖,刚才有野猫从上面擦了过去。

孙子楚绝望地看着医院走廊,这是一个怎样的城市啊?

第五章 美女与狼狗



正午。

12点30分——约定好的归来时间。

二楼的某个房间里,成立焦灼不安地踱着步,他特意将房门敞开,等待三组人马的归来。受伤的法国人亨利半躺着,伊莲娜正用英语和他说话。厨房里有瓶满满的液化气,黄宛然清洗干净了铁锅,心里盘算着给大家做什么午餐。而她十五岁的女儿秋秋,孤独地站在窗前,这心事重重的样子,总让她妈妈担心。唐小甜不停地开关着手机,奢望能收到外面的信号,但永远都是徒劳无功,只能静静地等待她的新郎杨谋。

成立回到厨房,看着三十八岁的妻子在准备碗筷。她的身体成熟而丰满,又尚未发胖走形,那张脸依旧白嫩可人,浑身散发着这个年龄的女人难得的诱惑,就算是二十多岁的小伙子也会心动吧。他心里有些后悔,自己怎么这几年会忽视了身边的美人?这种愧疚感从抵达泰国的那刻起,就不停地萦绕在脑海。他不禁伸手搭在妻子的腰上,轻声说:“宛然,你辛苦了。”

但妻子立刻挣脱了他的手,厌恶地回了一句:“别碰我!”

“我知道你不会原谅我的。”

黄宛然回头冲了他一句:“要不是为了女儿,我才不会和你一起来泰国呢。”

“你声音轻一点!在外面请给我一些面子好吗?”

然而,厨房里的声音还是传了出去,成立紧张地回过头来,看到了女儿秋秋的脸。

这张十五岁的少女脸庞,完全继承了她母亲的特点,这总让成立感到几分不爽。他严厉地说:“秋秋,你又偷听大人讲话了!爸爸要说多少遍你才能学乖一点呢?”

但女儿只回答了一个字:“切!”

这轻蔑无比的“切”仿佛利刃,深深“切”入了父亲的心。但成立并没有对女儿发作,而是转头对黄宛然说:“这就是你教育出来的好女儿?”

“你想怎么样?”

黄宛然把秋秋拉到身边,手里的切菜刀还未放下。

妻子的这副架势让成立长叹了一声:“真是上辈子作孽了!”

他无奈地退出厨房,面色异常难看地穿过客厅,独自走到门外点了根烟。指间的“555”香烟燃起火星,在黑暗的走廊里如鬼火闪烁。眼前又浮起妻子刚才的眼神,好像在看一个剥光了的小偷——他承认自己是对不起妻子,但在这个社会这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他已经四十三岁了,生活亏欠了他太多太多,他需要全部补偿回来,趁着自己还腰缠万贯的时候——

成立原来是电力局的工程师,十年前跳出国企自己创业,现在已拥有一家大型私有企业。他是公司最大的股东,雇用着上千名员工,在业内也算呼风唤雨的人物。年底他还准备控股一家水电站,那时他就能步入福布斯中国百富榜了,尽管他自己并不想要上榜。

在有亿万资产与豪宅跑车的同时,他也有不少的女人——即便妻子已经够漂亮了。除了散布在各地的小情人之外,他在苏州和杭州的别墅里,还包养着年轻美貌的“二奶”和“三奶”,最近又在深圳置了“四奶”。

两年前黄宛然发现了丈夫的出轨行为,但她没办法阻止老公,又不能像其他女人那样大哭大闹。她也想过离婚,至少可以分走几千万的财产。但为了女儿秋秋她只能忍耐,表面上还维持着一个家庭的完整,所有眼泪只能往肚里吞。成立当然也明白这一切,这个家庭早已死亡了。他不想和妻子吵架,妻子也是以冷战来抗议。他一年难得回几次家,等待他的都是寂静无声,就连过去最亲的女儿,也几乎不再与他说话了。

每次看到女儿的眼神,成立都会感到彻骨的恐惧,女儿真的恨自己吗?不,他不想失去女儿的爱,自己欠下的债不能让女儿来偿还。于是,他决心带女儿出过旅游一次。

除了南极与北极,成立几乎已去过地球上所有角落了。他准备了北欧四国游、南非探险游、阿根廷浪漫游和南太平洋风情游四套方案。但秋秋却说出了泰国清迈这个地名——虽然泰国已是平民阶层的旅游目的地了,可去清迈的旅行团却极少,也不知女儿是从哪里知道这地方的。

女儿还有一个条件:必须带着妈妈同行——成立觉得自己平时对不起妻子,这次也该补偿一下了,说不定她还会回心转意就此认命,承认男人在外面花心的权利,从而结束家庭冷战状态。

黄宛然一开始不想去泰国,她丝毫没有同丈夫一起旅行的兴趣——因为成立经常带情妇出国旅游。但她还是想到了秋秋,女儿应该有这样的机会吧,做母亲的也必须伴随左右。至于老公就当他不存在好了,反正她也不会和他睡一张床上。

就这样,这一家三口出发了,成立订了含有清迈游的泰国旅行团。回想起上一次全家出游,还是女儿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呢。

然而,一路上黄宛然还是极少与他说话,就连秋秋也更沉默寡言了。当前天早上抵达清迈时,成立就开始后悔不该来这里了——女儿并没有因此次旅行而开心,更没有因此而与爸爸亲近,那种隔阂与漠然似乎更深了。

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妻子和女儿会对自己怎么样?他已在沉思中吸完了三根烟。

突然,楼下响起了一片杂乱的脚步声,将成立的注意力拉回到现实中。他马上退入房间,捡起一个铜铸哑铃,准备随时砸向不速之客。

当门口出现叶萧的脸庞时,大家才松下了一口气,接着是顶顶和屠男的脸。他们看起来还完好无损,只是屠男的脸色有些不对。伊莲娜第一个问:“你们发现什么了?”

“没什么,唯一有价值的是,我们知道了这座城市的名字——-南明市。”顶顶走进屋子深处看了看说:“其它两组还没回来吗?”

话音未落,门外又响起一阵零乱的脚步声,接着便是孙子楚的声音:“我们回来了!”

正当大家七嘴八舌地谈论之际,叶萧却拧起眉毛问:“第一组怎么还没回来呢?他们是最早出发的,而且童建国还开着汽车,不该比我们还晚到啊。”

唐小甜也焦急地喊起来:“是啊,这是怎么回事呢?杨谋他们会不会出事?”

看来她真是一步都离不开自己的新郎,叶萧淡淡地说:“别担心,我先去巷口等他们。”

说罢他走出房间,顶顶、历书、孙子楚都跟在身后,自然也少不了思君心切的唐小甜。

五个人走出寂静的住宅楼,来到绿树掩映的巷口,外面的街道依然死一般沉默,只能远远地眺望黑色的山峦。

他们焦虑地等了十几分钟,就连叶萧都不太敢相信自己了,第一组真出事了?这时街道那头传来汽车的声音,几个人立即冲到街上,才发现了一辆汽车正快速驶来。

居然是辆白色的德国原产宝马730!

宝马车在叶萧面前停下来,从车里出来四个人,正是童建国、钱莫争、玉灵和杨谋。

唐小甜扑入杨谋的怀抱,两人个人差点摔在地上,童建国狡滑地笑道:“对不起,让你们久等了。”

“哇,这是哪来的车啊?”

厉书围绕着宝马车看个不停,车上沾着厚厚的灰尘和污垢,早就可以送去洗车场了。钱莫争也苦笑着说:“一言难尽啊,我们的破丰田把油烧完了,老童就在路边找了这辆宝马。”

孙子楚轻蔑地冷笑道:“他可真会偷车啊!”

童建国打开了宝马的后备箱说:“小兄弟们过来帮个忙,里面有很多好东西呢。”

大家聚拢过来一看,才发现里面已是聚宝盆了——各种牌子的方便面,精选泰国香米,罐装肉类和蔬菜,盐糖味精和食用油,进口巧克力和万宝路香烟……甚至还有泰国产啤酒和欧洲产红酒!整个后备箱都塞满了,就连后座上都有一堆洗衣粉、洗发水等日用消耗品。

“天哪,这是从哪来的?”

“路上我们发现了一个大卖场。”杨谋总算脱开了唐小甜,得意洋洋地说,“就像沃尔玛和家乐福一样,里面的商品应有尽有——就是没有人。”

孙子楚却依然提不起精神:“要这些有什么用?你们想在这里长住吗?”

“也许,我们确实需要这些。”顶顶异常冷静地说,她回头问童建国,“这些都能食用吗?”

“都检查过出厂日期和保质期了,车上的食品都在保质期以内,可以放心吃。”

厉书和钱莫争已开始卖力地搬了,玉灵和杨谋也一起帮忙。几个人捧着大包小包,发年货似的向住宅楼走去。叶萧拍了拍孙子楚的肩膀说:“大家都饿了,回去吃午饭吧。”

童建国就把宝马车停在路边,反正也只有他会开没钥匙的车。

众人手忙脚乱地到了二楼,把留守部队都吓了一跳。他们把吃的东西都堆进了厨房,幸好这厨房足够宽敞,否则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了。

正愁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黄宛然,看到这么多熟食总算解了燃眉之急。钱莫争和玉灵都走进厨房帮忙,液化气燃起的火焰烧沸了大锅,几包方便面都扔了进去。黄宛然不想让大家吃罐装菜,便用油锅把熟菜炒了遍,看上去竟像新鲜蔬菜。钱莫争一直给他打下手,这粗犷的野外摄影师居然也很细心,只是从来不和黄宛然说一句话,这样的沉默被油锅的声音掩盖了。玉灵也在一旁忙个不停,原来她从卖场那里拿了上等咖哩,要为大家做几个泰国菜。

虽然都已经饿了,大家狼吞虎咽地吃下了这顿特殊的午餐,但吃完后心里却好不是滋味。并不是黄宛然他们做的不够好,而是想起了各自的家里——已经有二十四小时没和国内的家人联系了,他们一定非常担心吧,估计家里已经乱成一锅粥了。家人们给旅行社打电话了吗?有没有通知中国驻泰国大使馆?清迈的警方有没有出动来救他们?

不过——现在正巧是泰国政变,军队和警察忙着站岗放哨呢,谁还有空来管这些中国游客呢?

“真倒霉啊!”

屠男本来还要吃第二碗面的,却推掉了手里的碗。自上午从那商务楼里出来,他的心情就越来越郁闷,还差点开枪走火伤人。

“泄什么气?”孙子楚就看不起他那副样子,轻蔑地说:“我们总有办法的!”

“说来听听啊!”

孙子楚好像又有了主意:“中午我们已经发现很多了,虽然这座城市暂时还找不到人,但各种机构和设施都很齐全:叶萧发现了商务楼和警察局,我们发现了医院和关帝庙,而童建国发现了银行和邮局。接下来可能还会发现更多——比如电信公司,电台或电视台!”

“电视台?”

“对,无论是电信公司还是电台或电视台,它们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与外界的信息联系!”

杨谋举着DV对着他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但这里的电话都不通,手机也没有信号,连电力供应都没有,怎么与外界联系呢?”

“也许有卫星电视或电话收发设备?甚至是国际海事电话?这个你应该比我懂吧。就算没有交流电,我们也可以用电池的直流电!这里的每辆汽车里都有蓄电池供我们使用。”

在电视台当纪录片导演的杨谋细想了片刻,觉得孙子楚的建议确实有道理,便点了点头说,“我们赶快出发吧,这里一定有电台或电视台的。”

叶萧却保持着沉默,顶顶悄悄捅了捅他说:“你不说话吗?”

他还是呆了片刻才说:“好吧,下午两点出发。”



南明。

2006年9月25日,下午两点。

旅行团按照上午的分配,分成三组人马出去寻找卫星通信设备。成立、黄宛然、秋秋、伊莲娜、唐小甜和法国人亨利依然留守在住宅区楼二层——这已是他们的大本营了。

第一组仍然是童建国、钱莫争、玉灵、杨谋四个人,像出去兜风似的坐上了宝马,由童建国开向上午走过的那条路。

天空依然不见太阳,杨谋坐在后排端着DV,不断摄下周边的街景。刚才唐小甜缠着他不让他走,但是他还是抱歉地离开了新娘。宝马很快开到那条繁华的大街,旁边是银行、邮局、餐馆和店铺。玉灵一直记着走过的路,以免回来的时候迷失方向。这条宽敞的马路很长,车子开了十几分钟后,来到一个巨大的十字路口。

路口是个街心花园似的转盘,在绿树与落花丛中,隐隐可见一个黑衣人站在里面。

黑衣人。

童建国也见到那个人影了,便把车子停在转盘上。钱莫争第一个跳下车,冲向在这里见到的第一个人。

玉灵和杨谋也紧跟着他,穿过长满野草的街心花园小径,已经清楚地看到了那个黑衣人背影,如同雕塑般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喂,对不起!”

钱莫争先向那个人打了声招呼,便转到了黑衣人的面前。

那个人依然不动,脸上如雕塑般凝固着笑容。

事实上他就是雕塑。

“哎,我们真是瞎起劲啊,原来是街心花园的雕塑!”

杨谋无奈地喊道,DV镜头仍然对准了雕塑——这是一尊与真人大小相等的铜像,所以后背看起来像个黑衣人,雕塑明显长着中国人的脸,戴着顶美式的大盖帽,穿着一身笔挺的军装,皮带上还别着把手枪——竟像抗战时期国民党军官的装束。

黑色的铜像似有些年头了,风吹雨打中有些铜锈,但仍难掩盖雕像的神气。特别是那铜铸的双眼,炯炯有神直视前方,仿佛随时都会变成真人。再看那张脸的年纪,不超过三十岁的样子,英姿勃发令人景仰。

铜像脚下有块大理石碑,上面刻着一行字——

马潜龙(民国九年~民国八十九年)纪念像

除此就没有其他的文字了,雕像正处于大转盘的中央,四周都是绿树和小径,就像其他城市的雕塑——至少不是墓地,谁都不会把值得雕塑纪念的人物埋在街心花园。

“马潜龙?”钱莫争困惑地念道,“从没听说过这个名字?他究竟是什么人,值得在这里雕像纪念呢?”

这时童建国的情绪却有些激动,他大步走到雕像跟前,直视着铜像的双眼,嘴里默默地说:“马潜龙——我终于找到你了!”

端着DV的杨谋立刻问道:“你在说什么?”

“不,没什么。”

“你知道这个马潜龙吗?”

童建国却不置可否地转身离开了,淡淡地说道:“这里没什么可看的,我们快点寻找卫星收发设备吧。”

杨谋他们只得离开街心花园的雕像,回到转盘旁的宝马车上。童建国沿着转盘左拐向西开去说:“注意路边房子的楼顶,看看有没有卫星的‘大锅’。”

这条路同样也很宽敞,路边大多是五层以上的楼房。一个个竖直的招牌挂在外墙,写满了繁体中文的店名和广告,开头大多是“南明”两个字。

几分钟后,玉灵突然大叫了起来:“看,那个楼顶是什么?”

宝马车停了下来,大家跳下车看着左侧一幢大楼。居然有十二层高,与周围相比是鹤立鸡群。顶楼有个发射塔似的钢铁支架,又高高地生出来十几米。杨谋在楼下用DV仰拍,镜头里还有几分气派。

再看大楼门口挂的两块牌子:南明电视台、南明电台。

“终于找到了!”

钱莫争使劲拍了下手掌,就要往大楼里面冲去,童建国却喊道:“等一等!”

玉灵不解地问:“这栋楼有危险吗?”




在大家发愣的时候,童建国走到路边,这里停着几辆汽车。他打开车前盖,搬出一个正方形的东西。”

“蓄电池!”

钱莫争总算明白他的用意了,在没有电源的情况下,用汽车里的蓄电池是唯一的办法。接着,童建国又如法炮制地卸下三辆车的蓄电池,这样四个人每人手里都捧着一个。

“要发动上面那个家伙,也许还需要更多的电力!”

童建国仰头看着楼顶的发射塔,便捧着蓄电池冲进大楼。其他人也紧随其后,只是手里的蓄电池让大家都很小心,特别是娇小的玉灵有些吃力,杨谋只好扶她一把。

电梯当然不能使用了,只能艰难地爬上楼梯。每走一层,童建国都会让大家停下,由他到走廊里去查看一番。他在三楼发现了一个直播大厅,看来是搞什么综艺节目的,灯光、舞台等设备都很齐全,后台甚至还有专业的化装用品。

电视台工作的杨谋最熟悉不过了,他在控制室里找到了很多器材,其中有许多录像母带——或许能从录像带里发现什么?他把这些带子装进一个大包,吃力地斜挎在肩膀上。

离开这一层,四个人又艰难地爬到十二层,手里还捧着重重的蓄电池,每个人都累得气喘吁吁了。好不容易找到通往天台的小门,他们才小心地爬到了楼顶——全城的至高点。

这幢十二层的大楼,虽然在国内的大城市算小儿科,在这里却是“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俯瞰整个城市,唯有西南片有座差不多高的楼,但楼顶没有电视塔。

从顶上眺望下来的感觉,完全不同于站在地面上的无助。每个人的信心又增加了,至少可以一窥城市的全貌,免得在迷宫里转圈心里没底。这城市比想象中要大,四周全被巍峨的群山环抱,竟找不到一处缺口,是个典型的封闭型盆地。

这里是全城的正北部,正南几公里外隐约可见进城的路,盘旋曲折深入山坡,直到那致命的隧道口。在城市中心似乎还有个广场,但被楼房遮挡看不清楚。城市西部有个椭圆形的建筑,奇形怪状难以分辨。楼房与街道中有许多茂密的树冠,有的地方绿树还很密集,可能是公园或街心花园。

山雨欲来风满楼——乌云就像覆盖在头顶上一样。除了楼顶呼啸的风声外,听不到丝毫的动静,也看不到任何的灯光,没有人烟活动的迹象。这里的人究竟到哪里去了呢?又一阵大风夹着雨点吹来,还好杨谋用力抓住了玉灵,否则瘦小的她真要被风吹下去了。玉灵痴痴地看着远方的山巅,不知再隔几座大山才能回到她家?

童建国走到电视发射塔下,这个钢铁结构的家伙,竟有几分像微缩的埃菲尔铁塔,竖在这十二楼的天台上,却异常丑陋碍眼。旁边还有几个卫星收发装置,巨大的铁锅面对苍穹,不知能否收到太空信号。杨谋也走上来了,和童建国仔细检查电源系统。虽然完全没有电力,但他们还是试着把蓄电池搬过来。天台上搭了个小房间,里面有电源线、变压器等设备。杨谋小心地启动了蓄电池,通过变压器传输到卫星接收器上。

等待了几十秒后,接收器的信号灯突然闪烁起来,大家都睁大了眼睛——卫星正在接收信号!

同时,空中的乌云更加密集,密集的雨点已打了下来。

但杨谋难掩兴奋地喊道:“我们有救了!既然可以接收信号,我们就能向外传送信号!”

他们用塑料布盖住蓄电池,免得被雨水打湿,然后在大雨倾盆之前冲下天台,跑回十二楼的走廊里。根据杨谋在电视台的经验,这里通常会有卫星信号的控制室。

果然,他们找到了控制室,电流通过楼顶传下来,许多信号灯都亮了。钱莫争在非洲拍摄狮子时,曾用过个人卫星设备。他自告奋勇来进行调试,这时屏幕也亮了起来,在电磁波的雪花飘过之后,隐隐出现了一些人影——是不是救援队呢?

屏幕上的人影越来越清晰,直到一张美国人的脸映出——杨谋觉得这张脸好眼熟,接着屏幕上出现了一片操场,一伙美国人在用英语交谈着,旁边还有两个穿着制服的人。接着,那个美国人对着镜头说了一串英文,后面穿制服的人似乎掏出了枪。

正当四个人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时,杨谋却恍然大悟,“该死的!”

“怎么了?”

“这是卫星电视转播,美国最牛的电视剧集——《越狱》。”

原来屏幕上出现的那个人,正是《越狱》的男主角Michael。钱莫争也看过这个电视剧,他吓得差点没从椅子上摔下来。

童建国却在鼓励他们:“能收到卫星电视就是好事,我们再试一下。”

窗外已是狂风大作,乌云里滚动着沉闷的雷声。

钱莫争再度镇定下来,小心地调试着各种信号,屏幕上的《越狱》也渐渐变成了雪花。他点点头说:“已经可以向外发送信号了!”

大家的心又一次悬了起来,屏幕上出现了一串模糊的影像,接着便听到了一些声音,似乎是用英文在问话。钱莫争立即抓过话筒,用英文说了一大串求援的话。但对方表示没有听清楚,他只能又再说一遍。

“有救了!”

杨谋兴奋地跳了起来,连DV也忘记打开了。

正当这万分要紧的关头,上面传来一阵剧烈的响声,接着钱莫争眼前的屏幕便爆炸了!

在无数火花飞溅之中,大家下意识地趴倒在地上。房间里弥漫着一股呛鼻的刺激气味,屏幕的玻璃碴子炸得到处都是。玉灵吓得都快哭了出来,杨谋只能用整个身体护着她。

几秒钟后,硝烟继续弥漫。杨谋艰难地睁开眼睛,用手电照了照黑暗的四周,只见钱莫争的脸已经被熏黑了,幸好还没有流血受伤。杨谋将玉灵也拉了起来,屋子里已面目全非,所有的电子设备都被烧坏了。

“天哪,这是怎么回事?”

钱莫争顾不得擦脸,气得差点要吐血,刚才都已经连接上了,却在这节骨眼上功败垂成!这下再也无法与外界联络了。

还好四个人都没有受伤,但刚才险些要送命了。到底姜还是老的辣,童建国保持镇定说:“我们上顶楼去看看!”

于是,四个人又冲到十二楼的天台上。那上面已是狂风暴雨大作了,天空中不断闪烁着电光。而巨大的电视发射塔已经倾倒在地,钢铁支架发出金属烧化的难闻气味。那些卫星接收器已炸得粉碎,地上布满各种金属碎片,蓄电池里的化学液体随着雨水而奔流。

童建国绝望地仰起头说:“原来是闪电!”

“刚才电视塔遭到雷击了?”

大雨让他们浑身都浸湿了,钱莫争面如土色地看着这一切——如此严重的雷击,足以造成极其严重的后果,他们四人能活下来,也算是个奇迹了!

空中又是一声巨大的雷鸣。

杨谋却在恐惧地思考:“这个大楼该有避雷针的啊?”

“理论上是这样,但也许这就是我们的天命吧。”童建国无奈地摇了摇头,“我们快点下去吧,在这里非常危险,可能还会有雷击下来。”

大家又都冲下了天台,再也不敢停留在这鬼地方,沿着消防楼梯跑了下去。

杨谋的挎包里还有十几盒小录像带。而玉灵的筒裙全都湿透了,杨谋便脱下自己的衬衫,披在了玉灵身上。

他们大汗淋漓地跑下十二层楼,祈求着自己不要着凉,便冲出了电视大楼直奔宝马车。

三万英尺之上,依然电闪雷鸣……



第二组。

在那个惊雷劈下来的同时,叶萧见到了一个神秘的人影——

大雨弥漫在空城的街道上。第二组的叶萧、顶顶和屠男,在伞下绝望地扫视着雨幕。

他们沿着中午走过的路线,一直走到城市的最西边,又折回去到一个十字路口,左拐向北走了半个小时。屠男一路上都在抱怨,直到大雨瓢泼而下,幸好路边有个小超市,他们进去每人“借”了一把伞。

叶萧担心顶顶会不会着凉,但这女生满不在乎地回答:“别管我,我能照顾好自己。”

“切,你怎么不关心一下我呢?”

屠男摘下墨镜露出一双黑眼圈,他已经瑟瑟发抖了。

但叶萧并不理睬他,警觉地把目光投向马路另一边。那是个幽深的小巷子,两边都是茂密的花园。

虽然大雨遮挡着视线,但巷子里仍闪现出一个人影。

叶萧的心猛烈地颤了一下,叶萧毫无疑问地确定,这并非是自己的幻觉,也不是其他什么东西,而就是一个人。

二十多个小时来,他在这座空城里见到的第一个陌生人。

你是谁?

叶萧飞奔着冲向巷口,顶顶和屠男还摸不着头脑,也只能紧紧跟在后面。

越过四周飞溅的雨花,那人影越来越清晰了,小小的身体像个女孩子,裙摆在雨中微微飘动,一顶黑色的雨伞覆盖着她。

就是她——叶萧越跑越快,脚底溅起的水打湿了顶顶和屠男的衣服。

然而,当他跑到巷口的时候,那个撑着黑伞的女孩却消失了。

叶萧虽然目瞪口呆,但他相信自己绝对没有看错。顶顶和屠男也跑到了身边,两人异口同声地说:“那个女孩是谁?”

果然,他们两个人也看到了!叶萧瞬间想起今天早上,在加油站的对面,唐小甜说她看到了一个女孩,也是在一个类似的小巷里——正是这女孩吸引他们离开加油站,从而躲开了那可怕的大爆炸!

早上,其实是她救了叶萧他们的命。

难道就是刚才那神秘的女孩吗?

不,不能再让她逃走了。

叶萧向小巷深处冲去,看到右侧有一条岔路,视线尽头是个黑色的伞影。

“在这里!”

他招呼着顶顶和屠男跟上,三个人迅速地跑进去。小巷两侧是住家的围墙,都是独立的两层小楼。

黑色的雨伞渐渐要被追上了,伞下女孩的背影也越发清晰。

三人的心跳骤然加快,丝毫顾不得雨水溅湿自己,屠男还扯着嗓子大喊:“喂!站住!”

但那女孩反而加快了脚步,叶萧拼命地向前跑去,但水花模糊了他的视线,怎么也抓不到眼前的女孩。

突然,黑伞下的女孩回过了头来。

时间在雨中凝固。

叶萧看到了那张二十岁的脸,同时脑中浮起某部小说里的文字——

“记得小时候看白话本聊斋,每当读到《聂小倩》时,眼前就会浮现起一个古装女子的形象:她无声无息地出没于古老寺庙中,有着披肩的乌黑长发,纤细修长的腰肢,美丽狐仙似的瓜子脸,还有一双春天池塘般的眼睛,最诱人的是她眼神里淡淡的忧伤,仿佛是微微划过水面的涟漪——”

空城里的聂小倩。

雨中初绽的花骨朵。

就是她。

她穿着的碎花布子的衣裙已被雨水弄脏了,细细的发丝粘在脸上,红唇紧紧地抿着,还有一对无限惊恐的眼睛。

黑色雨伞下的幽灵?

叶萧他们三个都怔住了,像被电流触过全身似的,在狭窄的空城雨巷里,在戴望舒笔下的诗意里——她是谁?

第一个回过神来的是顶顶,她冲上去一步要抓住那女孩,没想到对方轻巧地一闪身,便消失在旁边的一条岔路中了。

叶萧和屠男也紧跟了上去,没想到斜刺里冲出来一个黑色的东西,在雨中向他们狂吠。

是一条狗。

不,是一条纯种的德国黑背,体形非常巨大,气势汹汹地拦在了他们身前。

屠男几乎被吓趴到地上了,叶萧也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眼前这黑家伙发起火来可不是好玩的。这狭窄的巷道根本无处逃生,三人只能缓缓地后退几步。

这东西是从哪里窜出来的?是来保护那神秘女孩的吗?

狼狗的眼球放射出精光,要比路上遇到的山魈还要可怕,嘴巴里隐隐露出森白的利齿,唾液随着雨水而滑落。

但叶萧紧紧抓着顶顶的手,轻声说:“别怕!”

狼狗也盯着他们的眼睛,却突然转身回头跑去。叶萧则紧紧跟在狼狗的身后,屠男喊了一声:“你不要命啦?”

顶顶犹豫了两秒便跟了上去,屠男也不敢一个人站在原地,只得继续跟着狼狗走。

狼狗四脚溅起无数雨水,长尾巴半夹在股间,很快带着他们冲出了小巷。眼前一下子变得豁然开朗,一排巨大的建筑物横了出来。

居然是个体育场!

三人目瞪口呆地冲出小巷,只隔着一条小马路,便是椭圆形的体育场外立面了。高大的钢筋水泥支架有十几米高,里面就是大看台了。

狼狗窜进体育场一道敞开的门。

叶萧和顶顶也飞奔了进去,身后只听到屠男的叫声:“喂,等等我,我跑不动了。”

但他们并没有丝毫等待,径直穿过体育场里的门洞,迎面就是一条红色的跑道。

两人一口气冲到跑道上,对面就是一片绿油油的足球场,疯长的草几乎有膝盖那么高,简直可以藏进一个人了。

“狗呢?”

顶顶焦急地向四方张望,回头见到了宏伟的球场看台——全是橙色的座位,如波浪般延伸到高处,上面有巨大的顶篷遮挡着雨,整整一圈环绕着体育场,至少能坐三万人吧!

“天哪!”

正当她被这场面震慑住时,跑道尽头又出现了那条狼狗。

狼狗旁边站着那黑伞女孩。

一条狗,一个人,一顶伞。

叶萧也看到了这一幕,跑道那端的女孩笔直地站着,而那条狼狗也不再凶猛,竟如宠物狗般安静听话。

为什么要把他们引到这里来?叶萧和顶顶缓步向前走去,雨水溅落在跑道上,又迅速地渗透下去。

对面女孩的目光直视着他们——真不可思议,如此柔弱的二十岁女孩,居然养一条那么凶猛的大狼狗,估计狗的体重要超过她本人吧?

当两人靠近到她十米远处,女孩扭头钻进了旁边的小门,狼狗也紧紧跟随着主人。

“别走!你是谁?”

顶顶着急地大喊起来,她第一个冲到了小门口,但里面却是黑压压一片,不知道藏了些什么东西。

叶萧紧紧拽住她的手说:“不要进去,里面可能有危险!”

顶顶喘着粗气停下了,睁大眼睛回头说:“她究竟是谁?”

“天知道。”

她盯着那黑黑的小门,里面什么声音都没有,那一人一犬就像蒸发了似的。

叶萧忽然想起了什么:“屠男呢?”

身后是空空荡荡的跑道和球场,哪里有什么屠男的身影。

两人又冲到了体育场入口,外面也没有屠男的影子。顶顶大叫了几声:“屠男!屠男!”

声音在巨大的球场内回荡,但并没有失踪者的回答。

叶萧仔细想着刚才发生的一切,他和顶顶追逐着那条狼狗,冲进了这神秘莫测的体育场,而屠男则在后面叫跑不动了。然后就听不到屠男的声音了,他可能也跟着跑进来了,但怎么会见不到他呢?就算他仍然留在外边,也不可能走远的啊!

他们撑着雨伞四处寻找屠男,但偌大的场内只有他们自己的身影。

“他失踪了?”

顶顶紧紧握起了拳头,猜测屠男可能遭到的危险。

难道刚才那条狼狗,只是为了吸引他们的注意力,将叶萧和顶顶带到球场里,趁着屠男落单的机会下手?

“调虎离山?”

“可究竟又是谁干的呢?”

叶萧猛摇着头:“不,不可能是那个女孩。”

“他会不会到看台上去了?”

顶顶焦灼地回头望着看台,三万个座位藏个把人实在太容易了。于是,叶萧跟着她跳过隔离沟,从一个垂直的梯子爬上看台。

虽然顶上有天棚,但座位上还是有些积水,他们仔细地扫视着周围,见不到任何有人的迹象。

两人沿着阶梯一直往上爬,一直爬到整个看台最高的位置,从这里可以俯瞰整个球场。顶顶手搭凉蓬四下张望,雨水似乎减弱了一些,但雨雾模糊了视野,对面的座位看得不是很清楚。

“也许,屠男也在焦急地找我们吧。”

叶萧无奈地叹了口气,找了个相对干净的位子坐下。顶顶也感到疲惫不堪了,索性坐在了他的身边。

一分钟过去了,两人保持着沉默,一起呆呆地看着球场,雨水从天棚上落下来,洋洋洒洒地飘在茂盛的草地上。

还是顶顶率先打破了寂静:“看来南明市并不是空无一人的。”

“嗯,至少还有一个年轻女生。”

“还有她的狗。”

顶顶苦笑一声:“这么说来也不算是件坏事——起码这里还有人活着,并非被死亡统治的人间地狱。”

“只是看到她的一刹那,那种感觉真是好奇怪啊,似乎很早就见到过。”

“啊,你也有这样的感觉?”

叶萧点了点头,眯起眼睛说:“我们一定要把她搞清楚!”

又是片刻的沉默后,顶顶说话了:“我读过很多关于你的故事。”

“哦,很多人都读过了。”

她没想到叶萧会如此平静,似乎早在他的意料之中,于是她的胆子更大了:“你知道吗?你让我感到很失望。”

“哦,是吗?”

他依然是满不在乎地回答,好像只是在敷衍了事。

体育场里的雨越来越小了,坐在看台最上端的顶顶,也开始咄咄逼人起来:“书里的你非常坚强,没有你做不到的事情,你是个很优秀的警官。但现在你却打不起精神,所有的事情你都会害怕,就和屠男那样的家伙没什么区别。”

“你是说我平庸?”叶萧轻轻叹了一声,仰望球场上方椭圆形的天空,“没错,世界上每个人都很平凡,我也是。”

顶顶低下头有些难过,几天前抵达曼谷时她惊讶地发现,旅行团里居然有一位小说中的人物——叶萧警官,那些故事都是真实的?

但现在她的心却凉了:“可能是我想当然了。”

“我可没有书里写得那么厉害,请不要相信那些小说。我只是个平凡而普通的男人,希望过宁静安详的生活——只是许多突如其来的意外,和不可思议的恐惧事件,总是打破我们原本安稳的生活,而我作为警察则必须要卷入其中。”

“这不是你想要做的事情吗?”

叶萧紧盯着她的眼睛,冷冷地回答:“你怎么好像记者采访似的?”

“对不起。”

顶顶仿佛受到了委屈,眼前这个年轻的男人,虽然只有二十九岁,心却已经像四十岁的人了。

坐在空旷的看台上,两人又一次无语。天棚上落下的雨点敲打着跑道,在巨大的体育场里形成奇异的共鸣——似乎还有两支足球队在绿茵场上厮杀,他们身边坐满了狂热的球迷,纷纷挥舞着旗帜和彩带。

他们是为南明队加油吗?主教练是谁?主力前锋是谁?守门员是谁?时间在缓缓地倒流,从消失的人们到喧闹的城市,一切都是为叶萧准备的?

突然,他激动地站起来说:“我们下去找屠男!”

顶顶看到他的眼睛里充满了杀气。



雨停了。

第三组,孙子楚、林君如和厉书,他们已在书店避雨许久了。一个钟头前,他们三个沿着中午走过的老路,越过那座充满死尸的医院,一步步深入全城的中心。突如其来,电闪雷鸣,一场瓢泼大雨落到头顶,只能狼狈地找地方躲雨。正好林君如发现街边有一个书店,几人便冲进这黑色的小屋。

这间书店的门面不大,装饰着黑色的古朴外墙,看上去更像档案馆或研究会之类的机构。小小的橱窗里陈列着一些旧版书,其中一半都是外文书。书店的名字很别致,叫“西西弗书店”,更古怪的是门牌号码——查令十字街84号。

厉书在门牌前停顿了一下,仿佛回到了伦敦的街头,那一封封感人至深的书信,难道是寄到这偏远的泰北山城来了?

“你还在外面淋什么雨啊!”

孙子楚一把将他拉进书店,厉书的眼里却满是不可思议——几十平方米的店面,黑色的木架上摆放着各类书籍。书本如军队般整齐有序地列阵,似乎刚刚开张迎接客人,店员就站在收银台后面腼腆地微笑。

“查令十字街84号——Charing Cross Road。”厉书连英文街名都念了出来,用朝圣者般的语气说,“这条街在伦敦,1949年纽约女子海莲·汉芙为寻找绝版书,给伦敦查令十字街84号旧书店的老板弗兰克·德尔写了一封信,两人从此隔着大西洋鸿雁往来二十年。”

“像古典版的《第一次亲密接触》。”

林君如想起六年前在台北——那年她刚考进台大,为了得到痞子蔡的一本签名书,在烈日下站了两个钟头。

“贫困的海莲·汉芙终身未嫁,二十年后她将书信结集出版,意外地成为畅销书,才得以前往伦敦。然而,当她来到魂牵梦萦的查令十字街84号时,弗兰克已因病去世了。这个故事被拍成过电影,安东尼·霍普金斯主演。至今还有很多书迷情侣,相约在那个门牌前接吻。”

林君如赶紧皱起了眉头说:“拜托别吻我。”

“我是搞出版的,今年去伦敦参加国际书展,还特地寻找过查令十字街84号——没想到早已物是人非,书店原址变成了一家必胜客。”

厉书说着又看着书架,大部分是台湾出版的中文繁体字,也有一小部分是大陆出的简体书。这个书店以文学书为主,还有些人文科类的,经管书非常少,而大陆常见的教材教辅书,在这里则毫无踪影。

不知道这些书是从哪个渠道进来的。他翻了翻书的版权页,大多是2004年及以前出版的。少数有几本摆在醒目的位置,是2005年上半年出版的,但没有发现2006年版的新书。

有个书架专卖外文书,香港的书店里都有这种地方,他看到了丹·布朗的《达·芬奇密码》原版书,还有奥尔罕·帕慕克的《我的名字叫红》的英文版。书店最深处的一个书架,装饰得考究华丽,简直像维多利亚时代的古物。上面放着珍贵的旧版和绝版书,书店的主人有收藏的习惯吧。

外面的世界正豪雨倾缸,小小的书店里也充满了潮湿气息。若是平常这样的雨天,孙子楚倒乐意在书店里消磨时光,现在却感到掉进了陷阱,完全没有心思看书。林君如居然找了把椅子坐下,悠闲地读起了一本成英姝的书,就差再烧一壶咖啡了。厉书跑到英文书架前,他的英文是旅行团里除了伊莲娜外最好的。还有些国内不易见到的外版书,让他的心也痒了起来。

孙子楚在书店里转了一个钟头,等到雷阵雨停了,急忙招呼林君如和厉书出去。在他们走出书店门口的刹那,眼角瞟到一叠文件——居然是地图。

在进门处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有几十张世界各国的地图,大多是台湾和泰国出版的。但唯独有一张让三个人惊讶万分,那是南明市政府发行的南明市地图。

孙子楚重重拍了一下手掌,比起那些珍贵的绝版书起来,这本地图才是他们的无价之宝呢!

他轻轻展开地图,油墨味充塞于鼻息,一条条线构成的街道,以及整个城市的全貌映入眼帘——

第六章 万物生



屠男还活着。

但叶萧和萨顶顶也没有找到他,此刻屠男依然在巨大的体育场里,当然从看台上是发现不了他的,因为他在看台底下。

这是球场大看台的内部——头顶是钢铁的横梁,身边是水泥的支柱,光线从外面狭小的缝隙射进来,黑暗的密闭空间无边无际,稀薄的空气压得人喘不过气。

屠男背靠在一根水泥柱子上,不知道外面的大雨停了没有?不远处的地面还在滴着水。

眼前那些黑色的东西又开始闪烁了,像碎片扎进眼球扎进脑子,身体即将破碎成无数片,某个声音从梦境的记忆里缓缓滋生,温柔地对他耳语道——

这就是厄运

从一年多前就已注定了?鬼使神差般地在新公司开张前夕,跑到这个鬼地方来受罪?屠男狠狠地掐着自己大腿,希望能从噩梦中痛快地醒来。

然而,这不是梦。

一个钟头前,他见到这座巨大的体育场。当时叶萧和萨顶顶在追逐那条狼狗,飞快地冲进球场的入口。这两个家伙跑得太快太急了,把屠男远远抛在身后。

等他即将跑进球场时,叶萧和顶顶早就没影了,他心里一着急竟脚下绊蒜,重重地摔了下去。也活该是屠男倒霉,旁边正好是看台与跑道间的隔离沟,他整个人掉到了深沟里!

这沟深达两米,是为防范球迷跳进球场闹事用的。屠男摔得天旋地转、头晕眼花,半晌没回过神来。幸好他屁股上肉多,只是身上擦破了些皮,没到伤筋动骨的地步。

等到屠男悠悠地挣扎起来,却怎么也爬不出深沟了。倒霉的是那副心爱的墨镜,也在口袋里摔成碎片了。他只能尝试着呼喊求救,期望叶萧和顶顶可以听到。但他发现自己完全叫不动了,微弱的声音像小猫似的,根本传不出深深的隔离沟。

屠男绝望地看着沟上的天空,窄得只剩下半米宽,依稀可见看台顶上的天棚。许多雨水流进了沟底,虽然有排水系统,但双脚和袜子都被浸透了。他艰难地沿着沟壁摸索,但这条沟就如旅行团遭遇的深谷,居然走了数百米都不见头——直到他看见一扇小门。

总算有救了!屠男用尽全身力气才推开这扇门,里面是球场看台的内部通道,他一头扎进这暗无天日的空间。他一边用手摸索着墙壁,一边尝试推开各种各样的门,在迷宫般的通道里转了几十分钟。

突然,一道门里亮出光线,原来是个半地下室的房间,接近天花板有排气窗,正好朝向排水沟,雨天的光线幽幽地射了进来。房间里有一圈座位,当中有小桌子和黑板,一排更衣箱和药品箱。这是运动员的更衣室,足球比赛中场休息时,教练就是在这里训队员的。

更衣室离出口不远了吧?他兴奋地向另一个门冲去,那是运动员出场的通道,却被一道卷帘门牢牢地封住了。屠男拼命地拍着卷帘门,但声音并没传出去多远,直到他双手都拍得通红,只能绝望地回头走去。

走廊尽头有道消防楼梯,他吃力地爬上楼梯,却是一片巨大的黑暗空间。眼前什么都看不到了,再想下楼梯却不敢了——根本看不到楼梯口,他只能硬着头皮向前,好像一下子双目失明成了盲人。

他伸手往前摸到了一个物体,像一堵墙但又没那么大,原来是根水泥柱子。他用力向四周喊了几声,便听到了自己空旷的回声。这里是体育场建筑的内部,柱子就是看台的基础,上面便是几万个座位了吧。屠男再也没有力气走动了,背靠柱子坐下来,闭起眼睛等待某个人的降临。

在一年多前的夏天,他MSN上的名字还叫“流浪四方”。那时他每夜都泡在网上聊天,忽然有个陌生的号码加了他,对方的名字叫“一朵南方的雲”。他不知道那个人是谁,图片是个绿油油的山谷,显示文字是繁体中文。他问对方为什么加他,回答是随便搜索的HOTMAIL号码。

屠男的ID是TO SOUTH,顾名思义是“屠”就是“TO”,“男”的谐音是“南”=SOUTH,屠男=TO SOUTH=给南方。

他问对方干吗要搜索这个号码?

“一朵南方的雲”:因爲我在南方,很南方,很南方。

屠男:难道你在南极?

“一朵南方的雲”:一個比南極更南的地方!

屠男:有趣,地球上有这个地方吗?

“一朵南方的雲”:有。

屠男:哪里?

“一朵南方的雲”:南明。

屠男:南明?地图上可没有这个地方哦!

“一朵南方的雲”:是的,世界上任何一幅地圖都找不到這裏,但這裏確實存在。

屠男:好吧,遥远的朋友,你是个女生吧?

“一朵南方的雲”:是的。

屠男觉得越来越有趣了,准备施展网上泡妞的绝技:云儿,我可以叫你云儿吗?

“一朵南方的雲”:好的,我喜歡。

屠男:云儿,现在已经子夜十二点了。如果你还未成年,请你早些睡觉休息吧。如果你已经是成年人了,那么我们还可以聊更多的话题。

“一朵南方的雲”:但我這裏的時間只有十一點鐘。

屠男:奇怪,是因为时差?你不在中国吗?你是中午还是晚上?

“一朵南方的雲”:是晚上十一點,我當然不在中國。

屠男:比北京时间晚一个钟头的话,你在越南?

他曾去越南旅游过,还记得在胡志明市下飞机时,大家都把手表拨慢了一个钟头。

“一朵南方的雲”:不是啊,我就在南明。

屠男:南明是个国家?

“一朵南方的雲”:南明既不是個國家也不是個城市,南明是一個墓地。

屠男看到这里心里骤然一抖,难不成今晚MSN闹鬼了:你说你在墓地里?

“一朵南方的雲”:也許,即將,很快吧……

屏幕有些闪烁,对话框里的文字似乎悠悠地飘了出来。开着空调而锁紧的窗户,也被一阵不知名的风吹开了,屠男的背脊滑下一道冷汗:你,你到底什么意思啊?

对方却停顿了许久不说话,屠男又催促了一遍问她在不在,“一朵南方的雲”才回答:太晚了,我要去睡覺了,很高興認識你,我還會來找你的。

屠男还想让她等等,但这朵南方的云却先脱机了。他重新关好窗户,呆呆地坐在电脑屏幕前,看着MSN记录上的文字。虽然99%的可能性是她在耍他,也许她根本就是在上海,只是在用繁体字的软件,还假装是在很遥远的地方。反正网上的一切都是虚拟的,除非见面,否则一切都不必当真。

但刚才那些对话仍令他感到异样,隐隐觉得那可能真是个南方的幽灵。不过,幽灵是不会在晚上睡觉的吧?想到这里他对自己苦笑了一下,明早醒来就会忘掉吧。

第二晚,屠男又在线上看到了“一朵南方的雲”,他犹豫片刻之后说话了:云儿,在吗?

“一朵南方的雲”打出了笑脸的符号:在呢,TOTO。

屠男:你叫我TOTO?真有趣,还是第一次有人这么叫我呢。

“一朵南方的雲”:因爲這裏沒人陪我說話。

屠男:你是说南明还是墓地呢?

“一朵南方的雲”:差不多吧,除了小枝。

屠男:小枝又是谁?好像有些耳熟。

“一朵南方的雲”:嗯,不和你說這個了,最近我心裏很煩,就像我生活的這個地方。

屠男:发生什么了?

“一朵南方的雲”:你相信這個世界上有幽靈嗎?

屠男的心又被震了一下:也许吧,你相信吗?

“一朵南方的雲”:我相信,它們就在我身邊。

屠男:云儿,你几岁了?

“一朵南方的雲”:十九嵗。

屠男:你好小啊,读大学了吗?

“一朵南方的雲”:下個月就要開學了。

屠男:学什么?

“一朵南方的雲”:靈學。

屠男:好奇怪啊,大学里会有灵学专业?是学习通灵术吗?

“一朵南方的雲”:等一等,天哪!又出事了!

屠男几乎想要把屏幕扯破,看看藏在MSN后面的人是谁:怎么了?

“一朵南方的雲”:不,對不起,我現在不能再和你說話了,他們來敲我的門了。

随即女孩就脱机下线了,屠男又一次呆呆地坐着。而紧锁的窗户也又一次鬼使神差地开了,夜风吹透了他的身体。

“一朵南方的雲”——她究竟是谁?是个女骗子?还是大学生?是一场可笑的行为艺术?还是针对他的策划已久的阴谋?

那一夜,他第一次为了一个从未谋面的女子彻夜难眠。

次日屠男没有去上班,而是在家里的电脑前守了一天。但他一直等到半夜,MSN上仍未见到“一朵南方的雲”。他真正开始感到害怕的是,自己的心已被这女孩缠上了,似乎越来越离不开她。那是好奇还是同情呢?抑或是对于未知世界的探险欲?南明——那是墓地还是某个异域空间?

他就这样等待了三天,直到农历七月十五那天——中国传统的“鬼节”。

“一朵南方的雲”终于出现了,她的图片也换成了真人照片,是个脸圆乎乎的小女生,梳着一个常见的学生头,说实话她的笑容还是蛮迷人的。

屠男立即打字道:云儿,这是你吗?

“一朵南方的雲”:是啊,好看嗎?

屠男:很漂亮呢!你知道吗?我都等你三天了。

“一朵南方的雲”:以後不要再等我了。

屠男:到底怎么了?我真的着急了!你到底在哪里?哪个城市?

他突然产生一种冲动,跑到她身边去看看她,究竟是人还是鬼?

“一朵南方的雲”:別!別再靠近我了!也別靠近南明!對不起,是我對不起你,我不該找你說話,也不該打擾你的生活。

屠男:不,我不放你走,我一定会找到你的。

“一朵南方的雲”:啊,他們又來了!請忘記我吧,保重!

屠男刚要拼命地打字挽留她,屏幕上却毫无反应了,键盘和鼠标都定住了似的。好不容易打开WINDOWS任务管理器,但电脑瞬间就死机了!

他一激动把杯子都打翻了,刚开的热水溅在大腿上,却丝毫都感觉不到疼痛。看着重新启动后的屏幕,他的表情已呆若木鸡。

等屠男反应过来重新上线,“一朵南方的雲”已经脱机下线了。再翻看MSN的对话记录,却发现自己和“一朵南方的雲”间所有的对话,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怎么回事?他急得满头大汗,就差要把电脑主机拆开来了,在MSN的联系人地址栏里,“一朵南方的雲”也已不翼而飞。他只能凭借记忆,重新输入女孩的HOTMAIL号码,添加她为自己的联系人。

然而,这个农历七月半“鬼节”的夜晚,却是屠男与“一朵南方的雲”之间的最后一夜。

他又痴痴地等待了许多天,MSN上再也没有出现过那个女孩,她就像从未到过这个世界上一样,在他的电脑里没留下一丝的痕迹。屠男还是不甘心,他在各种搜索引擎上拼命搜索“一朵南方的雲”与她的HOTMAIL地址,但却没有任何蛛丝马迹——

只是自己的幻觉?根本就没有这么一回事?难道是最近创业的压力太重,使得精神出现了问题?屠男百思不得其解,但与“一朵南方的雲”在MSN上说的每一句话,他都牢牢地记在心上,无论多久都没有忘记半个字。当然,也包括七月半之夜见到的她的照片,她的笑容常萦绕在他梦中。

一年之后,那个梦变得越来越强烈,每天凌晨都造访脑海。“一朵南方的雲”在梦里是他的云儿,虽然遥远却思念不绝的女孩。她就在那空旷的城市里,茂密的树叶下滴着雨水,四周是陈旧斑驳的街道,幽深小巷里飘起白色烟雾。屠男就这么跟随着她,来到那个最秘密的地方。骤然间头顶射下奇异而遥远的光芒,无数个声音在周围响起,那些不同的面孔都显露忧伤,眼泪汇集到众人的脚底,又变成一条抑郁的河流,逐渐淹没他的身体。云儿紧紧抓着他的手,直到两人被眼泪之海吞噬……

自德国世界杯结束以来,屠男每夜都重复这个梦,直到云儿在梦中说出几个地名:泰国、清迈、南明——这些地名反复纠缠着他,像是注定的宿命一般,永难摆脱的生命召唤。

虽然他的公司即将开张,事业即将迈入新的天地,他很可能成为新一代的中国首富。但屠男仍然决定去泰国清迈,报名参加了这个旅行团。

自踏上飞机的那一刻起,他就有种朦胧的感觉:他将见到“一朵南方的雲”。

经过曼谷的政变之夜,到离开清迈的惊险之旅,再到闯入这神秘的空城之中。屠男目瞪口呆地经历了这一切,这里果然是南明——云儿所说的比“南极更南的地方”。但这里居然没有一个人?不,至少还有一个女孩和一条狗。

但那撑着黑伞的神秘女孩,明显不是他的云儿,照片里的云儿要丰满许多,脸形和眼睛也都不一样。最重要的是云儿一定会认出屠男的,因为他给她发过许多自己的真实照片,就算从没见过也有这种感觉,他甚至能够想象出云儿身上的气味。

此刻,他却被困在这巨大的体育场里,暗无天日的看台底下,背后是冰凉的水泥柱子,四周是绝望窒息的空气。他的云儿仍无影无踪,而他的未来则被禁锢于此。

屠男想起自己还有手机,打开屏幕一看还没有信号,已是下午五点钟了。他用手机照了照前面,露出一片幽暗的空间。他强迫自己爬起来,趁着手机没断电,或许能照出逃生的路。

循着那线幽光蹒跚向前,他感到体力有些恢复,四周滴水的声音还在继续,仿佛回到初生时的产道。

忽然,头顶射下一道更为猛烈的光,某个影子强烈地映在了眼前。

他看到了那个人。

那张脸。

那双眼睛。

抱歉,那不是“一朵南方的雲”。

而是——

瞳孔,屠男的瞳孔骤然放大,世界如坍塌的宇宙汇集在视网膜底……



南明的黄昏。

第一组,宝马车载着失望而归的四个人,回到了“大本营”外的巷口。

突然,小巷里蹿出一个人影。

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的是钱莫争,他警觉地从车上跳下来,向那个人影飞快地跑去。其他三个人还来不及下车,他却已跑得没影了。

钱莫争冲进了对面另一条巷子,眼前那人影灵活的闪躲姿势,让他想起在草原上拍摄的野兔。虽然已经四十岁了,但他的速度仍像年轻时那样,渐渐靠近了他的小猎物。那是个少女的背影,还没有完全发育成熟,短袖T恤裸露着纤细的胳膊,仿佛一手就能把它捏碎。

终于,在一个破旧的屋檐下,钱莫争抓住了那只胳膊。

“哎呦!”

一个细嫩的叫声响起,冰冷的皮肤摸着像块易碎的玉。随后,他看到了一张少女的脸——秋秋。

“怎么是你?”

钱莫争还以为抓住了这空城里的某个隐蔽的居民,虽然秋秋在猛烈挣扎,但他的大手仍未有半点放松。

“放开我!你弄疼我了!”

“干吗要乱跑出来?”

钱莫争稍微松了松手,但仍然不会放过她。

十五岁的女孩执拗地别过头:“不关你的事!”

“你知道这样有多危险?不是关照过让你们待在房间里不要乱动吗?”

他就像在训斥自己的女儿一样,大声地警告秋秋。

“对,这个城市到处都有危险,在房间里不是一样有危险吗?”

没想到这个女孩挺会顶嘴的,他摇摇头说:“至少有你爸爸妈妈在保护你。”

“我讨厌他们。”

听到秋秋轻蔑而不屑的回答,钱莫争心里头微微一凉。他紧盯着女孩的眼睛,隐隐生出一种奇怪的东西,让他自己也像是被电流穿过似的。于是,他的大手反而抓得更紧了,好像要磨破她薄嫩的皮肤,尝一尝少女温热的血。

奇怪的是,秋秋却反而停止了反抗,也直勾勾地盯着他的眼睛。这情景反而让钱莫争感到恐惧,急忙甩脱她的手说:“你这孩子怎么不听话呢?你妈妈一定着急死了!”

这时,身后传来母亲凄厉的叫喊声:“秋秋,你在哪里?”

“你妈妈在叫你呢!跟我回去!”

钱莫争又抓起了她的手,带着秋秋走出了小巷。回到外面的街道上。心急如焚的成立夫妇,立即紧紧搂住女儿的肩膀。

黄宛然松下一口气,有些尴尬地对钱莫争说:“非常感谢。”

“怎么回事?你们要看住小孩啊。”

三十八岁的美妇人面露难色,正在她欲言又止之际,成立接过了话茬:“对不起,给你们添麻烦了,不会再发生这样的事了,我们会照顾好秋秋的。”

说罢他们就带着女儿回到楼里了,钱莫争则呆呆地站在原地。杨谋和玉灵经过他的身边时,轻声地说:“多半又是夫妻吵架了吧?”


第一小组回到二楼房间,留守者们看到四个人疲惫的表情,便知道他们是空手而归了。只有伊莲娜还以美国式的天真问道:“你们找到卫星设备了吗?”

钱莫争的脸一板:“别提了!”

唐小甜又一次扑到杨谋的怀里,看到他全身上下都湿透了,急忙将他拖到卫生间去换衣服。法国人亨利听不懂他们说什么,只能继续坐在房间里发呆。而成立夫妇则牢牢地看着女儿,不能再让秋秋乱跑了。

几分钟后,孙子楚、林君如、厉书的小组回来了。

他们三人的表情倒十分自然,好像还颇有收获的样子,这又燃起了伊莲娜的热情:“发现什么了?”

孙子楚还来不及喝口水,便从包里取出一张大幅地图,摊在客厅宽敞的茶几上。

“南明地图!”

钱莫争第一个叫了出来,从隔壁房间换好衣服出来的童建国和玉灵,也把头凑了过来。转眼间茶几周围已挤满了人,就连看不懂中文的亨利也煞有介事地看着。

这是整个南明的城市交通图,周围是一圈绿色的山峦,当中围绕着一个不规则的圆形的盆地,城市建筑就在这片盆地中展开。地图上布满了密集的街道,建筑物都用红色方块标出,城市绿地和公园则是浅绿色,周围的深绿色便是自然的森林了。地图上的文字是繁体中文,标出了几乎每一条街道,以及一些主要建筑和场所。

地图右上角标注着南北方向,地图下端是他们昨天进城的入口。孙子楚的手指沿着这条街往上,在第一个十字路口转向右侧,仅仅移动了两厘米,他便拿出一支红笔画了个圆点:“这就是我们现在的位置!”

常在野外生存的钱莫争频频点头:“太棒了!这幅地图对我们非常重要,可以防止我们在外面迷路,也能帮助我们全面了解这个城市。”

“我找到电视台大楼了!”

童建国单腿跪在茶几前,手指在图上点点划划,像军人在看作战地图似的,就差没放沙盘模型了——在地图的上端,也就是整个城市的正北方,有个红色方格里印着“電視臺”三个汉字。

“平时出门旅游还没感觉地图的作用,现在它却成为我们的宝贝了!”

现在说话的是厉书,他也经常出国旅游,开始后悔干嘛没多收集些地图,或许可以玩得更加尽兴。

孙子楚一脸得意地说:“还是我们这一组收获最大吧。书店里总共有七幅南明地图,我把它们全都装在包里带回来了,大家要好好保存这些地图,千万别给弄坏了,更绝对不能弄丢了!”



傍晚六点。

第二小组的叶萧、萨顶顶、屠男仍未归来。

“大本营”都已经等不及了,虽然孙子楚一再反对,他们仍然热闹地做起了晚餐。还是由黄宛然主厨,打下手的是唐小甜和林君如。

几十分钟后饭菜都做齐了,虽然没有餐馆里的丰盛,却让这几天提心吊胆的人们,暂时忘却了遍布身边的险恶。黄宛然又听到了一片夸赞声,但在她丈夫阴郁的目光注视下,却低着头不敢说一句话。

第一组与第三组彼此交流下午的经历,特别是当杨谋说到那声惊雷,打坏了电视发射塔和卫星接收器,还差点要了他们的性命时,所有人都惊出一身冷汗。

林君如拍了拍心口说:“看来我们组还是很走运的。”

烛光晚餐之后,大家清点了人数,现在房里总共十三个人。孙子楚根本没吃好,他焦虑地说:“我们当中还有三个人还没回来,亏你们还吃得下饭?”

童建国拍了拍他的肩膀:“我们大家都很着急,但必须得吃饱了才能想办法。”

但孙子楚一把推开了他的手:“我看你才是最笃定的!来路不明的老家伙。”

“嗯,我是旅行团里年纪最大的,所以也轮不到你来做主。”

“你说什么?”孙子楚立时怒气冲冲地站起来,“要是叶萧他们有什么三长两短怎么办?由你顺理成章地带领我们突出重围?”

厉书马上拉住他的胳膊,苦笑道:“现在这种非常时刻,我们十几个人必须要同舟共济,与其在这里互相责怪窝里斗,不如坐下来一起想想办法吧。”

孙子楚才愤愤地坐下,林君如识相地给他递了杯热水。

“好了,虽然叶萧、顶顶和屠男还没回来,但我们也不能干等着浪费时间。”伊莲娜接着又用英文说了一遍,似乎是专门说给亨利听的,最后用中文说,“大家先好好想想现在的处境吧。”

这美国女孩的话让房间安静了下来,每个人仿佛都在低头沉思,为什么要到这里来?为什么会发生这一切?这是自己注定的命运,还是生活中的一个小插曲?

忽然,钱莫争大声说:“我们确实被困住了,困在一个空无一人的城市里。这个城市叫南明,位于泰国北部的崇山峻岭,四面都被深山和丛林围抱。我们失去了同外面的一切联络,被迫住进主人不在家的民宅,依靠一年前留下来的食物生存。我们不知道这里还会藏着什么,也许在这座城市的无数栋建筑里,每个房间都有自己的故事,都曾经或依然有各自的主人。现在,我第一个想搞清楚的问题是,为什么这座城市空无一人?”

最后一句话响过之后,全体旅行团都鸦雀无声。这个问题实在太重要,又实在太难解答了。所有人目光集中在钱莫争身上,他将脑后的长发束起,从齐秦变得像动力火车了。

“我来说说我的想法吧!”成立的突然说话,让大家都很意外,“很简单,这城里的人都死光了。”

他说完如释重负般地长出一口气,紧紧抓着妻子的手,而黄宛然的面色却更难看了。

“这是最简单也是最愚蠢的想法!”钱莫争却跟他较上了劲,“死光了?怎么死的?是谁干的?要知道按照这城市的规模,至少生活过十几万人!有哪个魔头那么大的本领,随便一杀就杀个十几万?”

“会不会是中子弹呢?下午我走过这城市的街道时,就隐隐有了这种感觉,这里仿佛经历过一场特殊的核战争,比如说中子弹,就可以让建筑物完好无损,但一切的生命却会瞬间消灭。”

孙子楚也加入了战团,看来他总是定不下心来。

“至少还有猫!你忘了中午我们在医院里的经历吗?”

说话的是林君如,一想到在太平间里看见的那些尸体,她胃里就恶心得想吐。

“不会是瘟疫吧?”

美国女生伊莲娜又站了起来,然后她用英文念出了一大串病毒和细菌的名称,最后是2003年那场著名的SARS。

大家又沉默了半晌,杨谋至始至终都端着DV,记录着这场重要的讨论,他终于忍不住插话了:“继续讨论啊!”

“不排队这一可能!”厉书赞同了伊莲娜的意见,“历史上许多著名古代文明的毁灭,其实都是因为瘟疫的袭击,使得其居民大部分死亡,城市从此就成为废墟了。”

成立却粗暴地打断了他的话:“都已经二十一世纪了,怎么可能呢?”

“我曾经是个医生,确实还有许多未知的病毒和细菌,可能会让人类瞬间陷入灭顶之灾。”

黄宛然平静地说了出来,仿佛打了自己老公一记耳光。成立惊讶地回过头来,得到的只是妻子的冷漠眼神。

“等一等,你们小时候有没有看过一部美国的电视剧,好像叫《狮胆雄心》,说纽约的地下还有个世界,许多人就生活在地下空间里。”

孙子楚又想出了他的第二种推理。

厉书记起了那个美国电视剧,惊讶地抬了抬眼镜架:“你是说南明城的居民们,全都转入地下生活了?”

“有可能啊,也许他们就在我们脚下——”孙子楚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表情夸张地指了指地面,悄悄地说,“偷听我们之间的对话?”

“无稽之谈!”

成立又轻蔑地骂了一句。

但是,孙子楚仍然自顾自地说:“还有一种可能,南明城的居民集体隐形了,他们都喝下了隐形药水,使得我们看不到他们,其实他们就生活在我们旁边。”

“啊?”林君如恐惧地看着他的眼睛,仿佛自己身后就站着一个本地居民,正端着咖啡对她一脸坏笑,“你去死吧!”

厉书觉得孙子楚简直是在捣乱了,或者是科幻小说看多了。厉书最近刚编辑出版了一套阿西莫夫全集,他索性也来想象了:“会不会是第三类接触呢?”

“外星人?我倒。”

“嗯,全城居民遭到了外星球生命的攻击,结果全被外星人劫持到了外太空。”

最郁闷的当属法国人亨利,他茫然地看着这些人的对话,伊莲娜只能逐字逐句翻译给他听。当他听到孙子楚最后的推论时,不禁想起了另一位伟大的法国人:儒勒·凡尔纳。

眼看这场事关大家生死存亡的争论,已渐渐演变为科幻小说创作讨论会,童建国大声打断了他们的扯淡:“好了,我告诉你们一个最大的可能吧——我们根本就没有来到南明,也没有经历这所有发生过的事情。此刻,我们正坐在精神病院里,纯粹在脑子里想象这一切!”

童建国的结论是:世界本不存在,或者说世界本存在于人的心里——同理可推,空城本不存在,或者说空城只存在于旅行团成员们的心里。

简而言之:旅行团全体成员自己疯了。



疯了?

也许所有人都疯了。

按照正常的逻辑和可能性,这里发生的一切都不会存在,然而却无比真实地呈现于眼前。那么唯一的逻辑便是观察者自己疯了,他们观察到的并非真实的存在,而是自己脑中的幻想。

寂静中的大家面面相觑,这房间仿佛成了疯人院。

突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破了沉默。

“谁?”

孙子楚立时打了个冷战。想起一部号称世界上最短的悬疑小说——

“当全世界还剩下一个人的时候,他听到屋外有人在敲门。”

就在众人疑惑犹豫之时,钱莫争小心地抓起根棍子,缓缓打开房门。

一个衣衫褴褛满身污泥的人站在门外。

“鬼啊!”

不知哪个女生轻声叫了一下,大家马上紧张地缩起来,钱莫争也强作镇定道:“喂,你是谁?”

门口的人身材高大,衣服已被撕成了碎片,露出肚皮和大腿,活像个讨饭的叫花子。孙子楚却在暗想,是不是这房间的主人回来了呢?

没想到那人抹了把脸上的烂泥,露出一双黑黑的眼圈,大家这才认出了他——屠男!

他浑身颤抖着走进来,接着脚底一软瘫在地上。

钱莫争迅速拉住了他,玉灵给他倒了杯热水,林君如拿毛巾来给他擦脸。众人手忙脚乱了一阵,总算让屠男恢复了过来。

他坐倒在沙发上大口喘气,目光呆滞地看着大家,随即又变得异常恐惧,像刚经受过BT者的SM酷刑。

“你怎么一个人回来了?”孙子楚抓着他的肩膀大声问,“叶萧和萨顶顶呢?”

屠男的眼神直往后面缩,好像面对一头喷火恐龙,嘴角颤抖着发不出声音。

“算了。”伊莲娜怜悯地说,“他都已经这个样了,一定受到了过度惊吓,你不要再刺激他了。”

厉书忽然想到:“叶萧他们在外面?”

说罢他飞快地冲出房间,一种可怕的预感是——可能叶萧和顶顶受到了更大的伤害,而由受伤较轻的屠男回来求救。孙子楚也跟着他跑了出去,两人拿着手电筒在楼道里乱照,奇书-整理-提供下载又冲出去跑到外面的街道上。

已是晚上七点多了,一轮新月在云朵间忽隐忽现。空旷的街道上寂静无声,他们的宝马车还停在路边,哪里有什么叶萧的踪影?

他们又到附近仔细搜寻了一遍,最后只得失望地空手而归。

回到二楼房间,才发现屠男已经可以说话了:“对不起……我……我和叶萧他们……走散了……”

杨谋放下DV耐心地问:“怎么会走散的?”

“发现了一个女孩……还有一条狗……”

“什么?女孩和狗?”林君如也着急地问道,“是这个城市的居民吗?”

屠男又喝了一大口水:“不知道……但肯定是活生生的真人……她撑着一把黑伞……还有条大狼狗……狗带着我们到了体育场……”

“体育场?”

孙子楚赶紧摊开南明地图仔细搜寻,果然在城市西北角发现了体育场的标注。

“是的……很大的体育场……叶萧和顶顶先跑了进去……我跑得慢了……就掉到了沟里……”

这些话虽然断断续续,但大伙基本都听明白了。特别是听说那神秘女孩的存在时,至少证明这里并非绝对的“空城”。几个人异口同声地问:“然后呢?”

“然后——”

屠男皱起了眉头,眼睛也使劲眯了起来,似乎在看远处的什么东西,童建国注意着回头看了看,那是窗外晃动的树影子。

“快说啊!”

“然后,我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屠男索性闭上了眼睛,嘴角不停地战栗着。童建国摇了摇头,拿出自己的一件宽大外衣,披在他几乎半裸的身上。

孙子楚却不依不饶:“你连自己怎么走到这门口都不记得吗?”

但屠男仍然是摇摇头,身体蜷缩得像个小孩。

“他该好好地休息。”

黄宛然拉开了孙子楚,又给屠男盖上一条毛巾毯。

“但叶萧和顶顶怎么办?”孙子楚还是不能放弃任何一个人,尤其是好朋友叶萧,“我们还没有他们的任何消息,会不会出事了?我们要不要出去找他们?”

但是,童建国迅速表态:“我不同意,黑夜里出去太危险了,晚上我们必须守在这里,静静地等待叶萧他们回来。”

孙子楚再也不说话了,他知道没人愿意晚上跟他出去冒险。

“好了,大家不要再多想了,免得晚上睡不着觉影响体力,必须早点休息,明天一早起来再想办法。”童建国继续向大家发号施令,“这栋楼里的房间,我们今晚还要继续使用,再重新挑选分配一下吧。”

旅行团的行李都已经在这个房间里,现在还得再重新拿到各自的房间。而且,由于今天发生了重大减员——导游小方和司机的意外死亡,还有叶萧与顶顶的至今未归,使得一些房间空了出来,人员要重新搭配组合了。但原则上还是两个人一间房,万一有什么情况可互相照应。

屠男还需要休息,就让他睡在这个房间,照料他的任务落在孙子楚身上。

而二楼隔壁那个空房间,则继续充当杨谋与唐小甜的“蜜月爱巢“。

三楼有两套空房,法国人亨利的伤势已无大碍,不需要黄宛然的日夜照料了。因为厉书的英文水平很好,便和亨利住了同一套房间。另一套留给了伊莲娜、林君如、玉灵三个女生,她们昨晚住的就是这间,现在也只能三个人挤挤了。

四楼最大的那套三室一厅,仍归成立、黄宛然、成秋秋一家三口。钱莫争对他们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把秋秋这女孩看住。

五楼倒是有三个房间,但有两间空了出来,剩下一间由钱莫争和童建国住了进去——楼顶天台还躺着导游小方的尸体,也只有他们两人敢住在五楼。

这是旅行团在空城的第二夜。

叶萧与顶顶在哪里?



放心,他们还活着。

难得见到南明城上的月亮,这似乎永远都在阴霾中的城市,总算露出了一些妩媚温柔。月光透过茂密的树叶洒落在顶顶头上,仿佛落了许多串珍珠。叶萧也深吸了一口气,或许能吸收这月夜的魔力。

眼前是条幽深的小街,两边的花园栽满榕树,再往后便是二三层建筑的阴影,很像上海一些老花园洋房的马路。叶萧打开手电筒,前方的小道依旧没有尽头,就连月光也沉睡了。顶顶紧张地扫视四周,所有的建筑都在黑暗中,无法期待某个窗户里的烛光。

“我们已经在这里转了两个小时!”

叶萧看了看时间,目光变得疲惫而松散——他觉得自己快支持不下去了,他并没有别人想象中那么坚强。但想到身边还有一个女人,他又只能顽强地向前走去。

其他两组人马回到“大本营”了吗?大家还在焦急地等待他们吗?是的,他能想象孙子楚现在的表情。

他们迷路了。

这是叶萧做梦也想不到的,自己作为警官居然迷路了!

下午,他和顶顶发现了一个神秘的女孩,又随着一条狼狗,进入一座巨大而空旷的体育场。但同时屠男又失踪了,他们两个人四处寻找屠男,但始终都没有他的半点踪影。一直折腾到黄昏时分,他们才无奈地从体育场撤离。

当他们走进一条幽静的街道,又转过几个三岔路口的转角时,才发现自己失去了方向。原来体育场有两个进出口,而且外观看来几乎一模一样,叶萧在完全无意识中走错了。

但愿这不是致命的错误——然而,当叶萧他们往回走时,却发现越走越远,四周完全是陌生的环境,找不到任何有用的标志,就连巨大的体育场也看不到了。还好顶顶一直在安慰他,更多时候是她走在前面,充当向导和探路的角色。

此刻,此刻,当叶萧陷于绝望时,顶顶忽然仰头指着月亮说:“我们可以通过它辨别方向。”

叶萧狠狠掐了自己一下,心里骂自己怎么连这个都忘了。

“去年我在西藏的时候,也有一次在荒原上迷失了方向,就靠着月亮找到了回大本营的路。”顶顶倒显得很是兴奋,她指了指左边说,“瞧,那边是南!”

“我们是从城市的南面进入的,只要笔直向那个方向走,就会找到旅行团了。”

顶顶点了点头说:“没错,但我们的视线都被这些房子和树挡住了,最好找个高一点的地方,能看清周围的形势再走。”

叶萧想不到这二十五岁的女歌手,居然还有这么大的本领。身为曾经破案无数的警官,他的脸都快挂不住了。

两人先折向南走了两条街,总算看见了一栋四层高的建筑,顶上有个高高的水塔,比起周围算是鹤立鸡群了。他们先在路边做了个记号,以便回来时不再迷路,然后便冲了进去。

晚上也看不清是什么地方,两人打着手电跑上楼梯,一路听到自己的脚步声,只觉得身后像有什么东西在追赶。他们飞快地跑到四楼,停下来喘气才发现,走廊两边全是教室——尘封的屋子里课桌椅仍然整齐,黑板上甚至还写着暗淡的粉笔字。

叶萧手中的电光闪过黑板,依稀有繁体的“中國歷史“字样,仿佛历史老师已化作幽灵,仍站在讲台前侃侃而谈,从北京猿人到光复台湾……

“发什么呆啊?”

顶顶硬把他从教室门口拉走了,在走廊尽头爬上一道小楼梯,便是这栋建筑(准确地说是学校)的天台。

月光洒在空旷的楼顶,但这里的高度还是不够,旁边一些大榕树有五六层楼高。他们又只能爬上楼顶的水塔,从一根几乎生锈了的铁梯子上去,终于占据了最佳的至高点了。

但水塔顶上根本难以站立,他们只能互相抓着保持平衡,稍微有个意外掉下去就会GAME OVER。

月光下的城市竟如此安宁,四周的群山只看得到轮廓,宛如婴儿梦乡边的摇篮。方圆数百米外没有更高的地方了,只有城市南端有栋十几层的高楼,那就是上午他们造访的“南明国际大厦“。而在城市遥远的另外一端,则有栋几乎同样高度的大楼。就在他们身后的不远处,巨大的弧形圆顶掠过夜空——这是体育场看台的天棚,尽管刚才走了两个钟头,但始终都在它的眼皮底下。

“要是所有的灯都能亮起来的话,应该是很美丽的景象吧!”

顶顶坐在高高的水塔上幻想起来,只是身边不是她的阿拉丁,水塔也不会变成飞毯。

但某种声音从心底响起,似乎将她的身体变轻,像羽毛一样随风飘浮,插上一对薄薄的翅膀,缓缓凌驾于水塔之上,在数百米高的云端,鸟瞰底下这沉睡的空城,和曾经存在过的芸芸众生,还有迷途的自己和叶萧。

于是,那个同样沉睡了几千几百年的旋律,自周边的黑暗空气中传来,汇集到萨顶顶的心里,又升到咽喉和唇齿之间……

对!就是这个古老的旋律,就是这首神秘的歌,令血液和神经凝固,令世界万籁俱寂,令宇宙变为尘埃,化为一个微小的光点,由此某个漫长的旅程开始——万物生!

从前冬天冷呀夏天雨呀水呀

秋天远处传来你声音暖呀暖呀

你说那时屋后面有白茫茫雪呀

山谷里有金黄旗子在大风里飘呀

我看见山鹰在寂寞两条鱼上飞

两条鱼儿穿过海一样咸的河水

一片河水落下来遇见人们破碎

人们在行走身上落满山鹰的灰

蓝蓝天哪 灰灰天哪 爸爸去哪了 月亮是家吗

睡着的天哪 哭醒的天哪 慢慢长大的天哪 奔跑的天哪

红红的天哪 看不见啦 还会亮吗 妈妈天哪

是下雨了吗 妈妈天哪 别让他停下 妈妈天哪

在黑夜的水塔之上,顶顶情不自禁地纵声歌唱,神秘的音符似咒语一般,自她的唇间倾泻而出,这首歌的名字叫《万物生》。

她的歌声飘荡在空旷的星空下,似乎这城市的每个角落都能听到,也包括每个沉睡的灵魂、天使抑或恶魔。

而叶萧则睁大了双眼,被身边的顶顶惊呆了,这年轻女子单薄的身体里,竟能发出如此响亮高亢的声音,与她平时说话的音色截然不同,好像不是从她嘴里发出的,而是来自另一个世界,另一个时代?

虽然他看不清顶顶的脸,但能感到她的轮廓和目光,随着歌声穿透空气与自己的身体,迎来那轮想象中的异乡明月。

几分钟后,当《万物生》的一曲终了,顶顶满足地闭上眼睛,天地重新陷入黑暗,万物确已在此生根发芽,成长为一株参天大树,变为这沉睡的南明城。

“你……你……是怎么唱的?”

叶萧怀疑这根本不是凡人能发出的声音,或者也不属于这个平庸的时代,而只能从一千年前的“智慧女”口中唱出。

顶顶暗示似地眨了眨眼睛:“你觉得我是在唱歌吗?”

“我说不清楚,又像是唱歌,又像是——咒语?”

“本来就是咒语嘛!”

“什么?”

咒语——这两字让叶萧打了个冷战,在这黑暗的水塔之上,山风掠过他的头皮,凉凉地沁入大脑之中。

“是古印度梵文的‘百字明咒',又称百字真言、金刚百字明,或金刚萨百字明,在西藏尼泊尔等地流传很广。刚才我唱的汉文歌词。另外,这首歌还有个梵文版本。”

顶顶说这些话的时候,仿佛四周都是她的回音,在深深的洞窟中回荡,又像是做过特技音效的处理,宛如来自另一个世界。

“奇怪,这么好听而特别的歌,我怎么从来没听到过?”

叶萧猛然摇了摇头,让自己清醒冷静下来,要一不小心从水塔上摔下去,那就真的到另一个世界去了。

“这是最近刚刚写好的歌,公司正在和我一起制作,专辑的名字就叫《万物生》。”

“万物生!”他回想刚才听到的旋律,心跳又莫名地加快了,“只是专辑的名字——“

“怎么了?”

“既然我们到了这个地方,恐怕叫《天机》更好吧!”

顶顶睁大了眼睛,目光在星空下闪烁:“天机——不错的名字啊,或许我下一张专辑就叫这个。”

天机?

究竟是什么?

答案是——不可泄露。

两人不再说话了,沉浸在片刻的安宁中。寂静又覆盖了叶萧的心,他俯视这片沉睡的世界,想到的却是另一幅可怕的画画——

黑夜里所有灯光亮起,这城市的罪恶全部显现,四处都是腐烂的尸体,野草浸淫着鲜血生长,等待天火来把这一切扫荡殆尽。

就在这幅地狱般的画面中,亮起了一点幽暗的光。

叶萧立即揉了揉眼睛——没错,在几百米外的一片黑暗中,有点白色的光亮在闪烁。

“瞧,那里是什么?”

几乎同时顶顶也注意到了,在这黑夜里地面只要有一线光,也会刺激到她的瞳孔。

就在他们的水塔底下,大约隔着一条街的花园里,有栋两层楼的建筑,闪烁着一点白色幽光。

有光就有人!

尤其是在这没有电的城市里——叶萧和顶顶看准了方向,手忙脚乱地爬下水塔,飞快地跑下四层楼。

他们在学校外找到标记物,又按记忆穿过一条街道,来到发出光源的那个花园。

没有夜莺在歌唱,只有黑夜里绽放的传说中的荼蘼花,天知道顶顶是怎么认出这花的?

两人屏着呼吸跨过木栅栏,脚下碾过一片残损的落花。渐渐靠近花园中央的小楼,透过随风摇曳的树枝,叶萧看见了那点白光。

光——也是黑夜里的花朵。

顶顶的动作如母猫般轻巧,她走到那扇敞开的窗户前。就是这里发出来的光线,刺激到了水塔上的两双眼睛。

她的视线掠过月夜的窗台,触到那支即将燃尽的蜡烛,白色烛火散发出的光晕,让这个房间像古代的洞窟,而三千年前壁画中的少女,正拿着木梳整理那一头乌发。

不,那不是一幅壁画,而是活生生的真人,一个正在梳头的黑发少女。

少女背对着窗户,烛光倾泻在她的头发上,和碎花布的连衣裙上。她的体形是纤瘦的,微微露出的后颈,就像玉色的琵琶,随即又被黑发覆盖。她的手腕呈现出特别的角度,轻举着木梳抚弄发丝,从头顶缓缓滑落到发梢,仿佛抹上了一层黑色油脂。光线便从她身上弹起来,宛如四处飞溅的水花,刺痛了偷窥者的眼睛。

于是,顶顶的牙齿间轻轻碰撞了一下。

这点音波虽然轻微,却仍足以穿透空气,让那只握着木梳的手停下。

白色的烛光下,少女转过头来。

她——

叶萧睁大了双眼,再一次看到那张脸,就是她。

黑伞下的眼睛,狼狗边的眼睛,壁画里的眼睛,聊斋里的眼睛,她的眼睛。

没错,就是下午见到的神秘少女,撑着黑伞穿行在雨巷中,在体育场里有忠犬相伴。此刻,却在这荼蘼花开的院子里,在这冷漠幽谧的烛光下。

她也在看着叶萧和顶顶,或许也在思考着相似的问题。

窗外的人与窗里的人,分别对峙在阴阳的两端。

时间凝固了吗?

一阵花香隐隐飘来,少女转身向另一道暗门走去。

第七章 木乃伊



夜晚,九点,大本营。

四楼,最大的那套房间里,成立的手机再也不亮了。今天他又反复开了几次,没能盼望到手机信号,倒是把最后一格电耗尽了。肚子里憋满了火,真想把手机摔在地上,虎落平阳遭犬欺——在上海的公司里他就是皇帝,人人要看他的眼色行事,女人们恨不得把脸蛋贴在他屁股上。但到这鬼地方他却什么都没了,就连妻子和女儿也瞧不起他,他不过是个平庸且发福的中年人罢了。

秋秋依然不和他说话,现在一个人闷在屋里。成立枯坐在客厅吞云吐雾,烟灰缸里是密密麻麻的烟头。这时卫生间的门打开了,黄宛然端着蜡烛走出来,穿着一件白色的睡袍。她刚用冷水擦了擦身,湿润的头发让成立的心微微一颤。已经很久没仔细看过妻子了,尤其当烛光照耀她的身体时。光晕让欲望从毛细孔中溢出,牵扯他站起来要伸手触摸。

黄宛然却闪身躲开了,将蜡烛放到茶几上轻声说:“你早点去洗洗睡吧。”

“对不起,我知道我待你不好,我也不是一个好男人。但现在我后悔了,我发觉你一直都没有变,依然是当年那个让我心动的女人。宛然,你能原谅我吗?”

一向颐指气使惯了的成立,头一回那么低三下四地说话,但黄宛然并不领他的情,轻声说:“秋秋已经睡了,别吵醒她。”

成立却完全理解到另一个方向去了,他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想把她收进自己怀里。黄宛然完全意想不到,她被逼退到房门后,双手拼命挣扎,却又不敢发出声音来。

最后,她重重地扇了丈夫一个耳光。

在成立捂着脸颊发愣时,黄宛然打开房门逃了出去。

来到外面黑暗的走廊里,她的眼泪忍不住流出来,似乎身后仍跟着一头野兽。慌乱中她难以辨别方向,抓着楼梯栏杆就往上跑。

她一直跑到五楼走廊,撞上一扇刚打开的门。

额头被门重重地撞了一下,黄宛然倒在地上什么都看不清,只觉得头上火辣辣地疼,全身仿佛掉入深渊。

然后,一只有力的大手抓住了她。

那力量是如此巨大,让她难以抗拒地被拽起来,随即贴到一个胸膛前。那温暖的胸膛那么坚硬,是记忆里曾经有过的吗?

虽然依旧没有光线,但她却看清了那双眼睛。

某种东西在闪烁,她听凭自己的胳膊被揉疼,泪水继续打湿睡袍。一个男人的气息,热热地扑在她脸上。

“天哪,怎么是你?”

钱莫争也看清了她的脸,又将她拉进隔壁的空房间,关紧房门后点上蜡烛。

昏黄的烛光照着他们的脸,彼此相对却沉默了片刻。

“我恨你!”

还是黄宛然先开了口,她的眼神却是柔和的。

“不是说好了晚上不能出来的吗?干嘛要一个人上来?”

“放开我。”

钱莫争的手还抓着她胳膊,这才缓缓松了开来,轻声说:“对不起,你老公在找你吧?”

“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不行,在这里独处是最危险的!”

黄宛然径直走到房间最深处,阴影覆盖了她的脸,嗔怨道:“你还知道危险?”

“唉,我知道你还记恨着我。”钱莫争端着蜡烛靠近她,烛光重新照亮了她的睡袍,她的身体还没有走形,适度的丰满正是女人最有魅力的轮廓,“我不是故意和你同一个旅行团的,谁知道天底下有这么巧的事?”

黄宛然脑海中浮现起一周以前,上海浦东机场的那个清晨,旅行团在国际出发大厅汇合。钱莫争跌跌撞撞地最后一个赶到,几乎没有赶上领登机牌。在大家的抱怨声中,他见到了某张似曾相识的脸,居然是……钱莫争又揉了揉眼睛,努力调动记忆中的全部细节,老天爷,你不会搞错吧?

刹那间他的眼神凝固了,而黄宛然的脸也变得煞白——岁月并没有改变她多少,反而更加成熟而光彩。就当钱莫争想要冲上去时,却发现她手里还牵着个少女,旁边是个身着阿玛尼西装的中年男子。毫无疑问这是一家三口,她的老公看起来非常有钱,她的女儿也长这么大了,个头都和妈妈差不多高了。

于是他愣在了原地,只能远远地看着她,还有她的老公和女儿。最后,还是导游小方把他拉进了安检。一路上他都拖在最后,不敢靠近黄宛然一家,更不敢接触她的视线。上了飞机他们居然是前后排,而他硬是跟人换了座位,躲到了最远的地方。

到泰国后的全部旅程,钱莫争都在心神不安中度过。他居然没有和她说过一句话,倒是和她的老公聊过两句——那是个令人厌恶的家伙,自以为有钱就摆着一副臭架子。直到他们误入了这座空城,一起被囚禁在这巨大的监狱里,或许这便是命运的安排。

此刻,他们的脸相隔只有几厘米。他渐渐靠近她的唇,跳跃的烛火几乎燎到下巴,才让他将头扭了过去:“宛然——不,成太太,请原谅我的失礼。”

“请叫我宛然。”

她这声平静的回答,让钱莫争心底又是一跳,他盯着她眼角的泪痕说:“为什么哭了?”

“我没哭。”

“你为我哭过吗?”

“不。”黄宛然冷冷地摇了摇头,然后推开他说,“对不起,我要回去陪女儿睡觉了。”

钱莫争只能目送她走出房间,但他随即又紧跟上去,打着蜡烛陪伴她走下楼梯,轻声道:“请照顾好自己,晚上不要再跑出来了。”

她只是淡淡地点头,回到了老公和女儿的房间。

走廊里卷来一阵冷风,钱莫争手中的烛火便被吹灭了。

独自站在黑暗中,眼眶微微湿润。



而在几公里之外,荼蘼花开的小院。

烛火也熄了。

那个轻巧的身影没入黑暗。

“别走!”

叶萧大声喊了出来,他用一只手撑住窗台,推开窗户跳进屋子。

是的,那少女并不是幻影,前头响起杂乱的脚步声。他大踏步地追上去,同时用手电照射她的背影。碎花格的衣裙忽隐忽现,长长的发丝几乎撩到追赶者的脸上。

里面是迷宫般的走廊,四处扬起厚厚的灰尘,手电光束艰难地穿越烟雾,紧紧地追着少女的后背。尘土不断涌入叶萧口鼻,让他的肺里异常难受,眼前的走廊更让人头晕,仿佛是梦中早已出现过的场景。

突然,少女冲出了屋子。外面正是花香弥漫的小院,月光哗哗地洒在她身上,像镀上了一层白银。叶萧在冲进花园的刹那,脚下被什么绊了一下,重重地摔倒在花丛中——糟糕!又要让她逃走了?

等他挣扎着爬起来,却发现少女又掉头向他跑来。原来顶顶已堵在了门口,少女一出门就几乎被逮个正着,只能慌不择路地向回跑。

她终于自投罗网了,四周的花丛布满荆棘,令她乖乖地束手就擒。

面对无路可逃的小猎物,叶萧的手却在剧烈颤抖,整个身体都近乎僵硬,他便问了个愚蠢的问题:“你是谁?”

月光掠过少女的眼睛,渐渐勾出几滴忧郁,又迅速变成不安与狂躁。

她开始反抗了。

不知哪来的力气,她竟一把将叶萧推倒在地。当少女要从他身上跳过去时,躺在地上的叶萧抓住了她的裙子。

这碎花布的裙子异常结实,任凭少女怎么挣扎都没有破碎。叶萧吃力地跳起来,整个身体将她扑倒在地。顶顶也冲上来帮忙,和他一起紧紧压着少女,直到她再也无法动弹。

少女在底下发出嘤嘤的哭泣,叶萧使劲压着她耳语道:“对不起,我们不能让你走。”

叶萧好不容易才站起来,换由顶顶将少女扶起。他心里忽然有些害怕,警觉地扫视着花园,那条吓人的狼狗哪儿去了?那个大家伙在的话,就算三个叶萧都抓不到她吧?

顶顶感到少女浑身都在颤栗,只能安慰地说:“别害怕,我们都是好人,不会伤害你的。”

她抬头看了顶顶一眼,眸子冷得可以让海洋结冰。月光下,她的脸色更加苍白,虽然看起来只有二十岁,却全然没有这个年龄该有的青春。

顶顶也被她的眼神吓了一跳,手抓得更紧了:“告诉我你的名字?”

但少女聋子似地毫无反应,双眼冷冷地盯着她。

顶顶接着问:“你听得懂中文吗?”

女孩依然是懵懂的表情。

“你不肯说是吗?我知道你听得懂!”叶萧插话了,一副审问犯人的架势,“这是什么地方?”

女孩的耳朵果然没问题,她转头看了看四周的荼蘼花,黑夜里正绽放到美的极致。但她随即摇了摇头,似乎在叹息这花朵即将凋零。

叶萧继续板着脸审讯:“你的大狼狗呢?怎么把你扔下不管了?”

女孩继续冰凉地看着他,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几片树叶落到她的头上,整个人像尊静止的雕像,或许连鸟儿都会来停靠。

“你这么会吓着她的。”顶顶皱起眉头,抚摸着女孩的头发说,“算了,看来她是不会回答的了。”

叶萧以冷峻的眼神盯着她,其实他心里也是异常忐忑,女孩的目光令他感到畏惧。他回头看看黑乎乎的洋房,再扫视一圈寂静的花园,低声说:“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快点回去找大本营。”

顶顶点点头,对女孩柔声说:“对不起,我们现在要带你去另一个地方,那里也都是些好人,你不会有事的。”

然后,她拉着女孩离开了花园。叶萧走在她们的前面,和顶顶一前一后夹着女孩。顶顶的手始终抓着她,随时提防她逃跑。

他们像押解逃犯似的,将女孩带到街道上。叶萧找到刚才留的标记,很快就辨清了方向,月色中高高的水塔很是醒目。

“笔直往南走,或许就能找到那条路了。”

他目光犀利地扫视四周,不知从哪儿捡起一根钢筋条。他担心黑暗中会蹿出一条大狼狗,以锋利的牙齿和爪子攻击他们——假设这女孩真是狼狗的主人的话。

此刻,女孩再也不反抗了,影子似的跟在叶萧后面。晚风吹过她的碎花布裙摆,顶顶也产生了某种错觉,好像这只是一幕午夜电影的散场。

真正的电影,才刚刚开场。



2006年9月25日,22点30分。

孙子楚。

一把雪白的利刃刺入大脑,浆液和细胞全部碎裂,整个身体被分解成无数块,满世界的鲜红色……他抱着脑袋东摇西摆,似乎真的头部中弹了。眼前依旧是无边的黑暗,他仔细摸索直到撞上墙壁。下面好像有个金属编织物,一格格细小的铁条组成,像个长方形的铁笼子。墙上还挂着些铁链条,冰凉的钢铁支架,可移动的担架床——

孙子楚的心里咯噔了一下,铁笼、链条、担架,所有这些都指向一种可能性:酷刑!

难道自己被人绑架了?抑或这里还有专搞SM的BT?他背后的冷汗冒了出来,似乎自己已被拷打得体无完肤了。

他赶紧摸了摸身上,幸好没什么伤口,也没有被折磨过的迹象。这里并不是二楼的房间,而是个陌生的黑暗屋子。孙子楚大喊了一声:“喂!有人吗?”

没有人,只有鬼?

忽然,他摸到口袋里的手电筒,便急忙打开手电,看到迎面是幅南斯拉夫斑点狗的照片,另一面墙贴着《导盲犬小Q》的海报。再看下面的铁笼子里有许多黄毛,那些链子都是给狗准备的——原来是一家宠物美容店。

他终于松了一口气,手电继续往前照去,直到出现一块玻璃橱窗,外面就是清冷的街道。

孙子楚冲出这家店铺,大口呼吸外面的空气。月亮又一次躲入云中,榕树的根须垂在身后,就像多年前的一次宿醉街头。

街道彼端亮起了一点幽光。

他反而把自己的手电关了,藏在黑暗中揉着眼睛,直到对面的光圈越来越大。光点悬浮在半空中,不规则地移动,后面依稀还有两三个黑影。孙子楚按捺住恐惧的心跳,悄悄藏身于榕树背后,等待那幽灵的光影渐渐靠近。

十秒钟后,他猛然从树后跳了出来。

那光线也剧烈颤抖起来,随后孙子楚的胸口挨了重重的一拳,他惨叫着倒在地上。

“孙子楚?”

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他却痛苦地躺在地上,只见对面的手电光线里,露出了叶萧的脸。

刹那间,孙子楚是又惊又喜:“妈的,居然是你小子!”

“太好了,总算找到你们了。”

叶萧伸手把他拽了起来,孙子楚捂着刚被打过的胸口嚷道:“哎呀,你出手好狠毒啊!”

“你干吗跑出来吓我?我还以为是歹徒袭警呢。算你走运,要是我用飞腿你可就惨了。”

“咦,你后面是谁?”

这时,孙子楚注意到了叶萧背后,那穿着碎花布裙子的神秘女孩,她身后则是萨顶顶。

叶萧也不知该如何作答,只能对他耳语道:“我回头再跟你细说。”

“她到底是谁?”孙子楚不依不饶的执拗脾气又来了,“是这座城市的居民吗?你们找到这里的人了?南明并不是一座空城?”

女孩依旧冷静地看着他,好像所有这些问题都与她无关。

顶顶厌恶地打断了他:“够了,让我们先回大本营好吗?”

“好的。”

孙子楚茫然地回过头来,没有月色的街道更难以看清。他用手电四处照了照,远处一辆汽车忽隐忽现。他们立即跑了过去,神秘女孩夹在中间也被迫快跑。

他们来到那辆汽车旁,发现正是他们自己的宝马车,停在“大本营”所在的巷口。

“到家了!”

孙子楚说完又觉得有些怪,真的就一辈子跑不出去,要把这鬼地方当“家”吗?

叶萧和顶顶都是一阵激动,他们已经迷路五六个钟头,千辛万苦终于跑回来了——而且还带回来一个“俘虏”,抑或是战利品。

四个人走进住宅楼,顶顶在女孩耳边说:“别怕,我们暂时住在这里,里面都是普通游客。”

叶萧在走楼梯时问孙子楚:“大家都还好吧?”

“都好,我和童建国一组都平安回来了,就缺你们两个了。”

“哦,我要告诉你一件大事。”叶萧还郑重其事地宣布,“我这一组的屠男失踪了。”

孙子楚却苦笑了出来:“其实失踪的人是你们啊,人家屠男早就自己回来了!”

“啊?他已经回来了?”叶萧着实没有想到,屠男居然有这么大的本事。“人在哪里?”

“就在二楼,今晚他和我住一个房间。”

说着已经到了二楼走廊,孙子楚原本是想要敲门的,却发现房门是虚掩着的,大概是刚才出门时没关好。

他们轻轻推开房门,用手电照了照客厅,屋里仍然寂静无声,屠男那家伙一定睡得正香。顶顶把门关好,寸步不离地盯着神秘女孩。孙子楚在厅里点了蜡烛,然后轻手轻脚地走进卧室。

果然,屠男正躺在床上睡觉呢。

那身破衣烂衫早就换了,他穿着干净的睡衣,像个婴儿般睡着。孙子楚拍了拍他的屁股,喊道:“醒一醒,你看谁回来了?”

但屠男依旧躺着,毫无反应,叶萧不禁警觉地走上来,将屠男的身体翻了过来。

然后,他用手电照了照屠男的脸。

屠男也在看着他。

两只眼睛睁得非常大,眼球几乎都要弹出眼眶了;头发全部竖直起来,宛如刺猬灵魂附体;鼻孔扩得很大,根根鼻毛清晰可见;就连嘴巴也大张着,似乎在拼命地呐喊……

这是一张死人的脸。

他是第三个。



深夜,十一点半。

屠男死了。

二楼的这个房间里,已经挤了十几号人。差不多整个旅行团,活着的成员全都在这儿了,包括受伤的法国人亨利。只有四楼的成立夫妇没有下来,他们必须要保护秋秋,不能让女儿看到可怕的死者,这会伤害孩子的心灵。

除了对屠男尸体的恐惧外,大家还对另一位新朋友很感兴趣——神秘的少女。

顶顶始终坐在她身边,希望其他人不要围着她。每个人都以异常的目光看着女孩,但无论提出任何问题,女孩都不会理睬回答。以至于伊莲娜打出了手语,但女孩并不是聋哑人,她冷漠地看着所有人,随后继续低头不语。顶顶受不了他们的骚扰了,好像在观赏外星人似的。她只能把少女带进了一个小房间,然后紧紧关上了房门。

旅行团的新朋友——有来便有去,正如有生便有死。

生者心底产生了无数悬疑,死者身上引来了数只苍蝇。

叶萧静静地站在床边,屠男依旧张大着嘴巴,躺在床上倾诉他的绝望。

几分钟前他仔细勘察了现场,并没发现什么可疑情况。除了门虚掩着以外,窗户都关得非常牢固,地上也没有特别的脚印,屠男甚至都没流血。

这里只有警察,没有法医,但就算法医到场了又能如何?

屠男到底是怎么死的?是自然死亡还是外力致死?是自杀还是他杀?他杀的话凶手又是谁?这位凶手是人还是鬼?

或者,这只是对整个旅行团的诅咒的一小部分。

他缓缓把头转过去,看着旁边孙子楚的脸。这位S大历史老师的脸色更加难看,因为死者起码在今晚是他的室友,当他独自出去闲逛的时候,室友却惨死在了床上。

“对不起。”

孙子楚在众人的注视下,低头退出了房间,坐倒在沙发上抱着头。那把利刃仿佛又刺入脑内,将整个身体分割成两半。

“你还好意思坐下?”童建国毫不留情地吼起来,就像长辈在训斥晚辈,“不是说好了不准单独外出的吗?你为什么擅自跑出去,把屠男一个人留在屋里?你没看到晚上他回来时的样子吗?应该要重点照顾好他才是!”

“够了,人都死了,再怪来怪去有什么用呢?”

杨谋来打圆场了,他刚才用DV拍下了屠男的死相,这场面将来变成纪录片,一定会是最顶级的!

“你说他回来时什么样子?”

叶萧却突然插嘴问道,目光依然停在屠男身上。

“衣衫褴褛,惊慌失措,好像个叫花子似的,连话都说不清楚了。”

这时钱莫争捏起拳头说:“他一定是见到了什么!很可能与他的死有关。”

“他也见过那个神秘女孩吗?”

说话的是林君如,她的声音压得很低,指了指顶顶和少女所在的房门。

叶萧点了点头:“是的,但至少屠男的死,与那女孩没有直接关系。因为在屠男死亡的时候,这女孩已经与我和顶顶在一起了。”

“好了,现在还有个新问题——我们如何处理死者?”

钱莫争走到屠男的床边,挥手驱赶着可恶的苍蝇。

厉书不禁想起了什么:“是啊,还有我们的楼顶天台,导游小方至今还躺在那儿吧?估计小方现在的模样更惨。”

“我们不动尸体的目的是什么?是为了方便警察的勘察,以免破坏了现场。”杨谋举着DV边拍边说,“但问题是如果警方一直不到呢?任由尸体长时间在高温环境中,也会被昆虫和细菌所破坏的。”

“对,与其这样的话,不如我们自己先给死者做些处理。既能多保存几天时间,在伦理道德上也说得过去,否则我们将来怎么向死者的家属交代呢?就说我们眼睁睁看着屠男被苍蝇的蛆吃掉?”

林君如大胆地加入男人们的话题,而其他女生都害怕地躲到了一边。

杨谋接着她的话说:“我可以先用DV记录下现场环境,钱莫争也可以做现场拍照,叶萧不是现成的警官吗?这里没有政府也没有警察局,一切都必须由我们自己来完成!”

“我同意!”

沉默许久的童建国举起手,旅行团中最年长者的意见,无疑具有很大的权威。

叶萧怔怔地看着他们,其实他的脑子里已一片空白,只是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于是,童建国打开主人的大橱,撕掉许多被单之类的布料。然后他把屠男的尸体翻过来,熟练地用布料缠绕起来。旁边的人们都目瞪口呆。女人们纷纷闭起眼睛,只有杨谋端着DV使劲拍着。

在这空城的黑夜,将近子夜时分,屋子里烛光闪烁,宛如来到古埃及金字塔下。一个在恐惧中死去的人,迅速被包成了“木乃伊”形状。

然后,童建国又在厨房里,找了一些药水和调料。他说这些东西混合在一起,可以起到防腐剂的作用,他将这些东西洒在屠男身上,床的四周也摆放了许多。屋子里很快弥漫起一股怪味,像停尸房里的福尔马林溶液。

所有人都看傻了,吃不准童建国到底什么来头。是在火葬场工作的呢?还是职业的盗墓贼?

处理尸体的工作很快完成,童建国吹灭蜡烛,紧紧关上房门说:“这个房间不要再用了,相信也没人再敢住这了。”

此刻,叶萧紧紧盯着他的眼睛,一团硝烟渐渐升起在瞳孔中。



子夜,十二点。

所有人都离开屠男死亡的房间,童建国把大门锁了起来——里面就是屠男的临时坟墓。

五楼还有两个房间空着,一间留给了萨顶顶和神秘女孩,还有一间给了孙子楚和叶萧。

现在,二楼只剩下杨谋和唐小甜了,新娘恐惧地依偎在杨谋身上,因为隔壁房间里还躺着个死人,杨谋只能一个劲地安慰她。

顶顶押送着女孩去五楼,在她们进入房间后,顶顶把房门反锁了起来。她将要和这神秘的陌生女孩,度过在空城里的第二夜了。

在外面黑暗的走廊里,叶萧让孙子楚先进房间休息,然后他伸手拦住了童建国,轻声说:“我们能不能谈谈?”

“谈什么?”

童建国靠在墙壁上,眼睛露出两道精光。

“这里说话不方便,我们去顶楼的天台吧。”

于是,两人悄悄摸上了楼顶,仰头便是浩瀚的星空。站在这五楼顶上,夜风立即吹乱了头发,同时捎来一阵异味。

他们这才想起天台上还躺着一个死人——导游小方。

但黑夜里实在看不清了,不知道尸体躺在哪个角落里,也不知小方是否又变了模样?经历了整个白天的风吹雨淋,叶萧实在难以想象了。

童建国却似乎毫不在意,反而点起了一根香烟:“说吧,有什么事情?”

“你究竟是什么人?”

“这是审问吗?”

烟头火光在黑暗中闪烁,他的整个脸都没入阴影,远处是连绵的山峦,这失去月光的午夜,能看到的只有这些了。

“我只是很好奇,你怎么能开动一辆没有钥匙的汽车?又怎么像包扎木乃伊一样处理尸体?这些都是普通人做不到的。”

“叶萧,在这里你不是警察,只是一个旅游观光客,我们在这里是平等的,请不要以看犯罪嫌疑人的眼神看着我!”

“对不起,但无论是警察还是平民,我想在这种特殊的情况下,每个人都需要负起责任,同舟共济来摆脱现在的困境。”

童建国冷笑一声:“你真想知道?”

“这对我们大家都很重要,否则有许多人都会怀疑你的,我不想在我们内部有互相猜疑的事情。”

“好,我告诉你吧。”他又猛吸一口烟,燃烧的光点渐渐后退,“我上过战场。”

“战场?”

叶萧不禁后退了一步,脑子立刻转了起来——童建国是1949年出生的,如果年轻时当兵的话,那就是六十年代末到七十年代初,但那几年中国并没有过战争啊!难道他曾是军官,参加了1979年对越南的边境战争?

“不是越南!”童建国知道叶萧心里在想什么,“而是金三角。”

“你参加的是什么军队?”

“金三角革命游击队。”

“什么?”叶萧完全没有听明白,“游击队?”

童建国轻叹了一口气:“说来话长了,我是上海老三届的知青,1968年去了云南生产建设兵团,在西双版纳的一个傣族村子里插队落户。我就是在那个偏僻贫穷的地方,度过了自己最重要的青春年华——我真是很羡慕现在的年轻人,你们不会理解那个时候的。”

叶萧却想到了一部曾轰动一时的电视剧——《孽债》。

“我可没有留下‘孽债’!”

童建国居然又一次猜到了他的心,这让叶萧后背心一阵发麻,童建国会不会有读心术?可以通过眼睛就知道别人的思维?

“那里的傣族姑娘虽好,我的心却不在那小地方,更不想一辈子荒废在水田里。”童建国完全陷入了对往事的追忆,他扔掉手里的烟头,仰头看着星空,“我是个从小有野心的人,我从不甘心自己的遭遇。当时边境的那边正在打仗,一边是金三角的政府军,另一边则是革命游击队。有许多中国知青偷越边境,投奔境外游击队闹革命去了。”

叶萧想了起来:“哦,我从公安大学毕业那年,就是在云南边境缉毒队实习的,也听人们说过那段历史。”

“那时的年轻人都很有理想,我插队的那个傣族村子,算上我总共只有两个知青,另一个也是来自上海。我们两个从小在一条弄堂里长大,都是满腔热血的理想主义者,不甘心在安静的小山村里虚度一生。于是,我们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结伴私越过了丛林密布的边境。”

“就像切·格瓦拉?”

“我可没他那么伟大!只是听说许多知青都在游击队做了领导,我也想在那里轰轰烈烈闯一番天地。但是真正面临战争的时候,就知道‘残酷’两个字怎么写了。我所在的部队有三分之一是中国知青,有些甚至是我上海的同学。我们终日潜伏在丛林中,冒着枪林弹雨与敌人周旋,你一定看过许多美国拍的越战片吧?”

叶萧像听一场传奇故事似的,傻傻地点头:“是的。”

“我们要比越南人艰苦得多,我亲眼见过的死人可以组成一个团!我亲手打死过的敌人也可以组成一个连。每天都有战友受伤和牺牲,每时每刻都目睹身边的死亡——各种各样的死相,有被子弹打爆了脑袋,有被炸弹炸成了碎片,有踩了地雷被炸掉了下半身……”

“所以你知道怎么处理死者?”

“对,战场上的环境瞬息万变,战友牺牲以后的惨状,也是你们无法想象的。经常人刚死就引来一大堆苍蝇,并在几天时间内腐烂掉。但无论战斗多么惨烈,无论尸体多么恐怖,我们都绝不抛弃一个战友,绝不让战友的尸体落入敌人手中,更不会让战友留在荒野中成为野狗的晚餐。我们不惜一切代价拖走尸体,通常是用布匹牢牢地包裹死者,以免受到昆虫和野兽的破坏。等战斗结束后,我们把尸体运到根据地的村子,安葬在‘烈士陵园’——秘密的坟地,以防敌人来掘墓。”

“于是,屠男就变成了木乃伊。”

天台上又一阵凉风吹来,叶萧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尽管去前线战斗是他从小的梦想。

“你这个混蛋!”童建国突然猛推了叶萧一把:“干嘛让我说这些!我早就不想回忆这些烂事了,每次想起我的脑袋就像要爆炸了一样!”

叶萧一开始以为自己要被袭击了,随即又淡淡地说:“对不起。”

“今晚我又要睡不着了!”

童建国骂骂咧咧地走下天台,叶萧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能也回到五楼的走廊。

其实,今夜叶萧也难以入眠。



凌晨两点。

叶萧果然还没有睡着。

他睁着眼睛,看着黑暗的天花板。屋子里有一股霉烂气味,无孔不入地钻进他的身体。他已很久没这种感觉了,眼睛睁大着却什么都看不到。仿佛自己成了盲人,一切都是那么无助绝望,寸步难行,如海伦·凯勒那样渴望“假如给我三天光明”。

其实到了南明城里,就等于变成了盲人,能看到的只有眼皮底下一点,世界再一次无法捉摸,陷于亘古的混沌之中。

他翻身从床上跳起,趴到窗口看外面的花园,视野里只有那些模糊的树影。叶萧摸到蜡烛点起来,床头有一排简易的书柜,他借着幽暗的烛火,看着那些蒙尘的书脊。

忽然,他看到了两个熟悉的汉字——病毒。

正是那本蓝色封面的书,《病毒》两个字异常醒目,作者署名正是他那位作家表弟。这本书是2002年4月在大陆出版的,书里恰巧也有“叶萧”这个人物,记录了他当年刚做警察时,接触的一件异常离奇而恐怖的事件。

想不到这本书居然流传到了这里!放在卧室的床头书架上,主人一定很喜欢这本书吧。叶萧摸着书的封面,心里的滋味难以言状,只能烦躁地在屋里踱着步。

是的,那些故事对他来说几乎都是真实的,命运总是跟他开玩笑,让他撞到并亲身经历这些不可思议的事情——如同这坟场般的城市,像个巨大的监狱笼罩在头顶,他们将被判处多少年的监禁?还是无期徒刑?甚至死刑?

至少,导游小方、司机和屠男,他们三个人都已经被执行死刑了。

下一个进地狱的会是谁?

或者这里已经是地狱了。

喉咙里像烧起来一样疼,他走到客厅里喝了口冷水,却见到另一个黑影也在摇晃着。他小心地拿着蜡烛照了照,却是一张同样憔悴的脸——孙子楚。

“哎呀,你又把我给吓了一跳!”

叶萧有些苦笑不得:“你也睡不着觉吗?”

“是啊,还是想屠男的死——到底是怎么回事呢?还有,我为什么一个人离开房间呢?而且大半夜的跑到街上,这完全不符合逻辑啊!”

“这个问题只有你自己才能回答。”

“我就是不知道为什么啊?真的记不清楚了,我连自己怎么下楼都忘记了。”孙子楚使劲拍了拍脑袋,“惨了,惨了,我会不会得早老症了呢?”

叶萧拧起眉毛:“是够惨的,如果在这个地方发了病,还没法送医院呢。”

“妈的,怎么办?怎么办?”

孙子楚已经抓狂了,在客厅里不停地转圈,旁边还点着一枝蜡烛,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搞什么巫术祭祀。

“其实,我也记不得了。”

“什么?”

叶萧眯起了眼睛,盯着那点烛光,回到记忆的起点:“我只记得昨天——不,是前天。前天上午十一点,从旅游大巴里醒过来,我问你是几月几号在什么地方?”

“对,我还以为你在故意吓唬我呢!然后,我们就到了公路边的少数民族村子,吃到了那个该死的‘黄金肉’!”

“你觉得我是个会乱开玩笑的人吗?”

“当然不是!”孙子楚隔着烛光,仔细打量着他的眼睛,“你当时真的全部忘记了?”

“不,我还记得你的名字,知道你是我的好朋友,我还知道自己的职业,我是上海的一个警官。但我完全不记得现在的时间和地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大巴里?我还下意识地以为是在国内某地,根本就没想到是泰国清迈。”

孙子楚靠近了他的脸,伸出一根修长的食指,摇摆在叶萧的双眼之间,催眠师似的问:“你也得了失忆症?暂时失去了记忆链中的某些环节?”

“我不知道,我头疼得厉害!”

叶萧突然抱着脑袋,咬紧牙关额头冒出冷汗。

“别——”孙子楚安慰着他,又给他喝了口水,“你能想起前天中午以前,最近最清晰的记忆吗?”

“我甚至……甚至自己是怎么来泰国的都不知道!”

“该死,再往前呢?让我帮你回忆一下——你记得德国世界杯吗?是哪支球队拿了冠军?”

“白痴,当然是意大利!我还记得决赛那晚,我吃多了西瓜拉肚子了,没看到齐达内头顶马特拉齐。”

孙子楚被平白无故地骂了句白痴,很是尴尬:“那八月份那次我们一起吃烧烤呢?我记得那天是农历七月十五‘鬼节’。”

“记得,你说烧烤店的服务员小妹妹很漂亮,还给人家留了张名片,后来你们又联系过吗?”

“这个嘛,喂,个人私隐!”孙子楚不敢再多问了,“看来你记性蛮好的啊,你还记得我们去旅行社报名付费吗?”

“去旅行社?”

叶萧终于又皱起眉头,痛苦地挠了挠头皮,又在房间里紧张地踱着步,最后绝望地摇了摇头。

“不记得了?我和你一起去旅行社的,我卡里的钱不够了,你还借给我两千块钱,到现在——”

孙子楚没敢把“到现在我还没还钱”说出来。

“完全不记得了,脑袋里一点印象都没有。这是哪一天的事?”

“9月10号或者11号吧,9月19号我们就飞泰国了。”

忽然,叶萧的眼神有些可怕——

“前天是9月24日,也就是说,我至少失去了两个星期的记忆!”

这个结论如一根绳索,结结实实地套在了叶萧脖子上,迅速高高地升起来,将他悬挂在绞刑台上。

记忆力——是叶萧长久以来最引以为自豪的。

从小他的记忆力就特别好,许多人和事的微笑细节,隔了多年都能清晰地回忆。像人名、地名、时间、门牌、电话号码之类,经常可以随口念出。他这一辈子从记事起,每个日日夜夜几乎都有印象,从来不曾中断过,也从来不敢想象会中断。

但现在叶萧必须承认,自己的记忆被撕裂了。就像有人用锯子切开他的腰,然后再切开他的胸口,最后取走了腰和胸之间的部分。

哪怕缺少了一小时的记忆,就好像被抽掉了生命的一半,更何况是两个星期!

恐惧的冰水从头到脚浸泡着叶萧,这是怎么发生的?

是自己的大脑提前衰退了?

还是某个致命的阴谋?

就当他头疼欲裂之时,耳边又响起了孙子楚的声音:“可怜的家伙,你会不会最近工作压力太大,导致暂时性的记忆失常呢?”

“不,不可能,一定是有原因的,一定——”

正当叶萧低头沉思寻找原因时,一阵凄惨无比的嚎叫声,打破了这栋楼房的寂静。

声音从暗夜的远处传来,似乎连墙壁都在震动,叶萧和孙子楚的心跳都骤然加快,是哪个人出事了?

那声音还在继续,却超出了人体所能发出声响的极限——更近似于某种野兽的嚎叫!

凌晨两点半的狼嚎?

全体旅行团肯定都被吵醒了(除了躺在二楼的屠男和天台上的导游小方),可以想象他们惊惶失措的表情,但愿他们不要开门更不要下楼。

可怕的吠声不断涌进叶萧的耳朵,他突然听出了一些端倪:“不,这不是狼,而是一条巨大的狼狗!”

“巴斯克维尔猎犬?”

孙子楚却想到了福尔摩斯遇到过的一桩案件,因为楼下那个动物的叫声太阴森吓人了。

但叶萧却知道那是一条什么狗——少女与狼狗。

下午他已经见过那家伙了,巨大而凶猛的德国黑背,却是神秘少女的小宠物。幸运的是,晚上它并不在主人身边,所以叶萧才能抓住女孩把他带回来。

此刻,狼狗一定发现主人不见了,它灵敏的鼻子循着少女的气味,一路追踪到了这里。

叶萧能想象那家伙的样子,威风凛凛地站在楼下,仰起乌黑的眼睛盯着五楼的某个窗户——它那美丽而年轻的主人,就在那个屋子里被囚禁着。但这栋楼里还有十几个人,其中可能有人身怀绝技,它还不敢贸然地闯进来。聪明的狗会等待时机拯救主人,而现在的嚎叫不过是一种警告,所谓先礼后兵,希望能够兵不血刃地解决问题,让楼上的人们自动把女孩放出来。

不,他不能把女孩还给狼狗!

今夜就让它去叫吧,如果它敢硬闯上来,他就会对它不客气了,叶萧还是相信人的智慧的。

狼狗继续在楼下嚎叫,不知顶顶和那女孩怎么样了?

但愿她能开口说话。



“啊!是谁?”

厉书从大汗淋漓中惊醒,耳膜被什么刺痛了,某个可怕的声音,从楼下剧烈地传来——是某种野兽在嚎叫?

他想起前天来空城的路上,遇到的那只鬼魅般的山魈。天知道这鬼地方还有哪些动物,什么史前巨鳄剑齿虎猛犸象霸王龙全都出来吧!

嚎叫令他心头阵阵狂跳,翻身下床走到厅里。在三楼的房间里听得更清楚,他只能伸手捂住耳朵。

几分钟后,那声音终于停息了,整个住宅楼又陷入了寂静,但脑里似乎仍回荡着狼嚎。

那野兽喊累了回窝睡觉去了吧?

缓缓吁出一口气,他想去上趟厕所,却发现卫生间的门紧闭着,门缝里露出一线微光。

难道亨利在里面?

厉书又看了看法国人的床,果然是空着的,他只能站在外面静静等待。

他迷迷糊糊地等了十几分钟,卫生间的门仍然是紧闭着,但他又不好意思去催人家。只能悄悄靠近门口,却听到里面传出轻微的声音。

好像有人在说话?厉书益加屏住呼吸,侧耳贴着门缝。卫生间里是亨利的声音,这屋子里没有第三个人,他显然是在自言自语。

那是说得飞快的法语,厉书完全听不懂。亨利的语气还很着急,就像是在念什么咒语——半夜里关在厕所和自己说话,难不成有精神病?

突然,卫生间的门打开了,正好撞在厉书的脸上,他当即倒在了地上。

亨利脸涨得通红地冲出来,上半身赤着膊,异常激动地在客厅里转圈,嘴里念念有词,仿佛面对着一个不存在的人。

他身上还包扎着绷带,明早黄宛然就会为他解除。但厉书担心他这样会自己把伤口迸裂,爬起来拉住亨利,用英语说让他冷静下来。

但亨利根本没听进去,一把又将厉书推倒。这下把厉书惹毛了,冲上去压住了亨利。一个受伤的人怎是健全人的对手,但亨利依旧拼命反抗,嘴里喊着一些奇怪的法语单词,眼睛通红通红,整个人就像是“鬼上身”了。

两个人在地上扭打了几分钟,直到亨利再也没力气为止。厉书气喘吁吁地把他扶到床上,用英语说:“是我们救了你的命啊!请你爱惜自己的生命,也请尊重我们。”

这话说得就像外交辞令,却让亨利渐渐平静了,闭上眼睛深呼吸,眼泪缓缓滑落。

厉书心想真没出息,男儿有泪不轻弹,怎么遇到这点事就哭了?该不是突然觉悟,感受到中国人民的爱心了?

亨利念出了口渴的法语单词。厉书正好还听懂了这个词,便扶他起来喝了口水。亨利的脸色也恢复正常了,轻轻说了声Thanks。

厉书用英文问道:“你刚才怎么了?”

亨利却保持了缄默,他那双棕色的眼睛里,藏着许多深深的秘密。

“你现在好些了吗?”厉书继续用英文问,“为什么很少说话?”

“已经好多了,非常感谢你。”

他总算是回答了,但身体还是有些虚,说话的声音很轻。

“对不起,刚才我可能弄疼你了。对了,你是法国哪里人?第一次来泰国旅游吗?”

“我是波尔多人,二十岁以后就在巴黎读书了。我已经第七次来泰国了。”

“第七次?”

亨利点了点头,仅仅两天功夫,他脸上已爬满胡须了:“我是巴黎大学的教授,主要研究东南亚的宗教艺术,所以经常来泰国、越南、柬埔寨等国。其实,我不是来泰国旅行的,而是来专门考察兰那王陵的。那天去王陵的车正好坏了,便搭上了一个法国旅行团的大巴,却不想遇到了这种事情。”

“好有缘分啊。”厉书又想起那晚亨利所说的路上遇险的故事,“真的是因为那诅咒吗?”

“或许——是真的,我是研究这方面专业的,在东南亚的宗教故事中有个传说,凡是前往寻找兰那王陵的人,都会在半途中遭遇诅咒。”

“我们都被诅咒了?”

凌晨暗夜的斗室里烛光跳跃,厉书与亨利两人的脸色都很阴沉。

“一年前我去吴哥窟考察,主持发掘了一座七百年前的寺庙,在一块石碑的铭文上,记载着兰那王陵诅咒的传说。而且,铭文里还提到了一则预言——在佛历两千五百五十年,会有一群来自中国的人们,造访兰那王陵。但王陵的大门不会向他们敞开,他们将得到一座奇异的城市,认识一个奇异的女孩,并受到永久的诅咒。”

“佛诞两千五百五十年?是哪一年?”

“换算成西洋历法,就是公元2006年。”

“难道说——”厉书一下子把中文蹦了出来,赶紧又跳回英文,“吴哥窟铭文预言里‘一群来自中国的人们’,就是我们这个旅行团?”

亨利神色凝重地点了点头:“历史上有很多神秘的预言,看来七百年前吴哥窟里也有一位伟大的预言家。”

“得到一座奇异的城市?是的,我们已经得到了,而且也足够奇异了。”厉书激动地在屋子里徘徊,“认识一个奇异的女孩?不就是今晚叶萧和顶顶带回来的那个神秘女孩吗?天哪,这则预言真的非常准确,我们会受到永久的诅咒吗?”

两人面面相觑,目光里满是恐惧。



凌晨五点。

黎明前最后的黑暗。

五楼,某个窗户里,一个声音在轻轻叹息。

她是萨顶顶。

这宽大的卧室里有张双人床,她睡在靠门的那一侧,而她身旁就躺着那神秘女孩。根据叶萧的指示要寸步不离,连睡觉都要同一张床了。

顶顶担心女孩半夜要逃跑,自始至终都提心吊胆,强打精神不敢睡着。特别是凌晨两点多时,楼下响起了那条狼狗的嚎叫,让她浑身都冒出了冷汗。她明白那条狼狗呼唤的人,就是躺在自己身边的女孩,她担心狼狗会冲上五楼来敲她的门,不知紧锁的房门能否顶住它的冲击?

但出乎意料的是,女孩一整夜都非常安静,在她身边睡得很熟。听着女孩均匀的呼吸声,顶顶也越来越困,不知不觉间居然睡着了。

又不知过了多久,顶顶耳边响起某个清脆的声音,如童年挂在屋檐下的铃铛,随风摆动出金属的撞击声。沉睡的耳膜被铃铛敲开,意识的大门缓缓打开,身体里的精灵们都被释放,它们轻巧地舞动蝉翼,围绕在她耳边轻轻呼唤:

“萨顶顶……萨顶顶……萨顶顶……跟我来……跟我来……跟我来……”

于是,顶顶也睁开眼睛,跟着精灵们起身,离开身边依旧熟睡的少女。

精灵们的翅膀引导她,来到楼道的走廊中,继续迈步走下黑暗的楼梯,一直来到底楼的小巷。

月光,继续被扼杀在浓云背后。

只留下她孤独的一个人,行走在漆黑寂静的街道里。然而,她的眼睛却能清楚地看到四周每一个角落的细节,仿佛都与白天换了模样,被人彻底地清洗了一番。

还是那座叫南明的无人空城吗?

突然,街边亮起了一点幽光,居然是家24小时的小超市,里面隐隐晃动着人影,门口挂着最新的报纸和商品,里头传出收银机抽屉打开的响声。又有一个窗口亮起了灯光,那是路边的四层楼房,三楼临街的窗户里,映出一个灯下读书的女孩。

她还听到了一种熟悉的声音,从对面的小店铺里传来,哗哗地宛如流水冲涮,再仔细侧耳一听——居然是搓麻将的碰撞声!

那店铺随之亮起了灯光,玻璃门上出现三个字:麻将室!

同时玻璃里映出四个人的身影,正围绕着一张方桌“挑灯夜战”。骤然传出一个中年妇女的大喝:“罡头开花!”

瞬间,瞳孔被数十道光刺激,顶顶茫然地不知所措,难道这些人影都是鬼魂?抑或主人们全都野营归来了?

就在她失魂落魄的时候,迎面的黑暗里显现了一个身影,不知从哪里打出来的白光,正好笼罩在那个人的身上。

他是个看来七八十岁的老人,虽然满头白发却腰板挺直,身材高大如黑夜的金刚,竟穿着一身笔挺的军装。

老人几乎是突然出现在顶顶面前的,相隔还不到一米的距离。他的脸庞在白光下极其冷酷,目光透射出无尽的威严,让任何年纪的人都望而生畏。

“你是谁?”

顶顶慌乱地问道,脚底却像被大地粘住了,再也无法后退半步。

老人的眼神是如此逼人,任谁都无法逃避,像一团火焰燃烧顶顶的瞳孔。

天哪,她感到全身的血液都要被烧干了,就当她要声嘶力竭地呼喊救命时,老人却高声说话了——

“罪恶之匣,已被打开。”

时间,停顿一分钟。

月亮,悄悄地露出半张脸,随后再度被浓云绑架。

时间,重新开始,没人发觉这多出来的一分钟。

而这抑扬顿挫的八个字,继续回荡在黎明前的街道上,回荡在顶顶的脑细胞里——罪恶之匣,已被打开。

老人面色依旧凝重,接着对她点头示意,似乎在问她:你听明白了吗?

顶顶下意识地也点了点头。

她相信自己总有一天会明白的。

也许这一天会很快,也许这一天会很远。

但老人已从她身边走过,带起一阵阴冷如坟墓的风,卷过她身体的右半边,她的半个肩膀都似乎僵硬了。

转眼间,老人消失在身后的黑雾中。

她独自站在街道中央,无数幽灵般的灯光交织在黑夜里,路边仍然响起收银机和搓麻将的声音。某个临街的窗户里,有个文学青年正彻夜未眠,他打开电脑音响,陈升与刘佳慧合唱的《北京一夜》,悠扬地飘散到街角路口——

one night in beijing 我留下许多情……不敢在午夜问路 怕触动了伤心的魂……one night in beijing 我留下许多情……不敢在午夜问路 怕走到了地安门……

而当旦角唱起的时候,顶顶自己的手机竟然响了!

电磁波,在黎明前肆虐地飘荡。

不管有还是没有信号,她都茫然地接起了电话。

半秒钟后,手机里传来一个沉闷的男声——

“GAME OVER!”

第八章 山间公墓



随着最后一声鼻音,顶顶猛然睁开了眼睛。

没有漆黑的夜空,没有幽暗的灯光,也没有麻将室与小超市,更没有手机信号,她仍然身处五楼的房间里,躺在一张宽大柔软的床上。

原来,是个梦。

梦?

顶顶额头却全都是冷汗,像是从游泳池里出来一样,她惊慌失措地喘息着,双手紧紧地捏成拳头。

拳着里捏着自己的手机。

手机不知何故已经打开了,屏幕上却收不到任何信号,耳边犹响着那声“GAME OVER”。

虽然自己仍然活得好好的,但心里颇有些遗憾:为什么仅仅是个梦?又为何这个梦做得如此怪异?

但她对自己的异梦早就习以为常了,只能苦笑着摇了摇头。

这时她心里却突然一沉,这下完蛋了,神秘女孩趁机逃跑了吧?

她紧张地回头,却发现女孩仍然熟睡着,碎花布裙子上盖着毛毯,也许明早该给她换身衣服了。

又是虚惊一场。

顶顶深呼吸了几下,总算从梦境里解脱了出来,思量着明天该怎么办?这神秘的女孩究竟是谁?如何才能让她开口说话呢?她真的不懂中文吗?不过女孩的存在至少可以证明,南明城并非空无一人,可能还会发现其他人,旅行团并不是孤独的。

她又翻了一下身,不小心碰到了女孩后背,便响起一声轻微的呻吟。糟糕,把她弄醒了吗?顶顶一动都不敢动了,屏声静气地像个木头人。但女孩继续发出声音,轻得就像猫叫似的——

“妈妈……妈妈……”

顶顶依稀分辨了出来,女孩居然在叫“妈妈”?是在说梦话吧,顶顶只比她大五六岁,实在无福消受这个头衔。

但她无法确定是否华语,因为人类大部分语言里的“妈妈”,都是差不多相同的发音。

这时女孩又翻身过来,与顶顶面对面了,嘴巴里依旧喃喃自语:“不要……死……不要……”

黑暗的房间里看不清她的表情,只有那嘤嘤细语声。这下顶顶可以确定了,女孩说的就是华语,而且是相当标准的。

人们在梦中说出来的话,肯定是自己的母语。

突然,神秘女孩睁开了眼睛。

虽然几乎看不见,但顶顶可以感受到那犀利的目光。

四目对视,在同一张床上。

又是如同在体育场里的对峙,白天与黑夜并无什么区别。

终于,顶顶决定说话了:“你梦到了什么?”

女孩在暗夜里睁大了眼睛,牙齿似乎还在颤抖,半晌未吐出一个字来。

“刚才我听到你的梦话了,你在说汉语,请不要再装聋作哑了,能和我说说话吗?”

女孩的眼神柔和了下来,尽管顶顶无法看到,却能感受到对方的心跳。

顶顶的声音也柔和了许多:“对不起,我吵醒了你的梦是吗?就当是我们都很寂寞,需要互相说话来摆脱孤独吧。”

几秒钟后,她听到了女孩的声音:“你想和我说什么?”

这二十岁女孩的声音,细腻而富有磁性,如甘甜的露水穿透黎明,来到这五楼房间的大床上。顶顶第一次微笑了:“什么都可以说,亲爱的。”

“谢谢你。”

“为什么谢我呢?”

顶顶还以为女孩会恨她呢。

“因为你打断了我的噩梦,把我从地狱里救了出来,在梦里我快要死了,是你救了我的命。”

她的华语字正腔圆,听不出有任何口音,但又不似北方人说的普通话。

“好吧,我还准备向你道歉呢。”顶顶觉得与她的距离拉近了,索性用手托着下巴说,“我们再聊些别的吧,比如——你的名字?”

女孩沉默了片刻:“我能不回答这个问题吗?”

“既然你不告诉我你的名字,那我就叫你‘无名女孩’了。”

“无名女孩?”她的语气有些古怪,随后柔声道,“我喜欢这个名字。”

顶顶无奈地苦笑一下:“好吧,无名女孩,你几岁了?”

“二十一岁。”

“你从哪里来?”

“我不知道。”

女孩冰冷地回答,但顶顶并不气馁:“看来你还是没把我当朋友,你一直住在南明城吗?”

“嗯。”

“你的家人呢?爸爸妈妈呢?”

“我不知道。”

顶顶知道她在故意回避问题:“好吧,‘无名女孩’没有父母,但总有住的房子吧?住在哪呢?”

回答依然是:“我不知道。”

这个标准的一问三不知的“无名女孩”,忽然把上半身撑起来了,长发垂在枕头上,扫过顶顶的脸颊。

“那条狼狗是你养的吧?”

“是的。”

谢天谢地,这次她总算没回答不知道。

“它叫什么名字?”

“天神。”

顶顶不禁赞叹道:“好特别的名字啊,是你起的名字吗?”

用“天神”来形容那条惊人的大狼狗,也确实是名副其实。顶顶想象它匍匐在黑夜中的形象,竟真如传说中的神犬下凡,实非普通的狗所能比拟。

“是的,它无所不能,无处不在,刚才还在楼下等待着我。”

“可它怎么和你分开了呢?”

无名女孩淡淡地回答:“晚上,它去给我找吃的去了。”

“它给你找吃的?天神可真厉害啊。”

“天神无所不能。”

顶顶再也不想谈狗了,还是说说人吧:“你身边还有其他人吗?”

“有。”

“谁啊?”

顶顶兴奋地问道,却没想到无名女孩回答,“你不就躺在我身边吗?”

“哎呀,我是说除了我们旅行团的人以外。”

“那就——我不知道。”

老天,又是一个“我不知道”,干脆把她从“无名女孩”改名成“我不知道”吧!顶顶都快受不了了,她并不是个特别有耐心的人,只能继续躺着观察对方。

窗外,黑夜正悄悄流走,一点白光缓缓地浮上天空。

微暗的晨曦穿透玻璃,如薄雾披在无名女孩身上。昏暗的逆光就像摄影作品的底片,让顶顶清晰地看着女孩的轮廓。

没错,她本身就是一幅完美的作品。

轻柔的光线在身体外沿轻轻散发,除了稍微偏瘦外,女孩身体发育得很好,腰肢和胸膛都颇诱人。如果稍微打扮一下,足够去做电影明星了,刘亦非、黄圣依当年也不过如此吧。

幸好躺在旁边的人不是“洛丽塔”,否则她定然会惹火上身。

无名女孩下床走到窗前,看着铁栏杆外的黎明,天空仍然是深蓝色的,鸟儿即将骑上枝头歌唱。

顶顶也走到她的身后说:“这是个罪恶而美丽的城市。”



清晨六点。

进入空城后的第三个白天。

四楼,在整栋楼最大的那套房里,床上同样睡着两个女子。

黄宛然与成秋秋。

这对母女背靠着背,母亲面朝着窗户,清晨的天光先射到她的脸上。她缓缓睁天眼睛,瞳孔被猛然刺激了一下,才发现泪水早已打湿了枕头。

眼眶一定还是红红的吧,她轻轻抹了抹眼角的泪痕,千万不能被女儿看到。黄宛然自己也没想到,居然在梦中流了那么多眼泪,谁才能让她如此伤心呢?至少不是躺在隔壁的成立。

她看着窗外的大树,一阵风卷过几片叶子,将它们带到某个并不遥远的地方,或许是她彩云之南的故乡——昆明。

十七年前。

尽管她总是逼迫自己忘掉,但又常常顽固地在梦中跳出来。那年黄宛然只有二十岁,刚从昆明医学院毕业。因为父母都只是普通工人,没法像别人那样托关系走后门,结果她被分配到了一个最偏远的县——今天被称为香格里拉,当年却穷得揭不开锅。在大山深处的一个乡村医院,她开始了自己的职业生涯。

虽然是个穷乡僻壤,病人基本都是藏族和纳西族的牧民,没有电话和电视,对外通讯全靠每周来一次的乡邮递员,但那里的景色却美得出奇,开门就是高耸入云的雪山,山下是一大片芳香的草原,牧民骑着骏马领着藏獒驱赶羊群。而医院所在的建筑,当年是一座古城堡,乃是丽江土司木天王所建。她很快就爱上了这里,宁愿独自享受孤独,也不愿再回到城市中去了。

几个月后,牧民们送进来一个骨折的病人,说是从悬崖上掉了下来。情况非常紧急,来不及再往外面的医院送了,黄宛然只得硬着头皮做了外科手术。没想到手术异常成功,病人的腿侥幸保住了,而且还没有留下后遗症,否则很可能要截肢。

她觉得这个病人很怪,年经轻轻却留着长头发,永远抱着一个摄影包。他怎么会爬到悬崖上去呢?就连当地采药的藏民都不会去那里的。因为石膏至少要打两个月,他只能住在医院里,每天都和黄宛然聊天——当然,她是他的救命恩人。

他的名字叫钱莫争,是个职业摄影师,立志走遍中国拍下最壮丽的风景。他很偶然地来到这片山谷,这里的无比美丽让他想起一部美国小说描述的地方——香格里拉。他被这美景深深震撼,便想尽办法要拍摄下来,甚至不顾危险爬上悬崖,只为了拍摄一朵珍贵的雪莲。不过他不走运,失足摔了下来,差点断送了一条腿。

黄宛然对他的一切都很好奇,因为他去过西藏、内蒙古和新疆,听他说那里的风景和故事:在可可西里拍摄藏羚羊,在蒙古草原遭遇狼群,在喜马拉雅山下险些被雪崩埋葬。那年已开始流行齐秦了,黄宛然也通过昆明的同学,搞到一些齐秦的卡带和照片。她发现钱莫争的样子好像齐秦,特别是当他在半夜里,爬到古堡顶上为她唱起“我是一匹来自北方的狼”时,她感动地流下了眼泪——那年的雪山上的月亮真美。

当钱莫争拆下了腿上的石膏,便拉着她去山里拍照片了。她成了他的御用模特,在雪山草原深潭的背景下,她第一次感到自己是如此之美,只有大自然才可衬托她身上的气质。他为她拍了数百张照片,每一张她都含情脉脉,也令摄影师耳热心跳。他们都明白彼此的心,根本不需要语言来表达,因为这里本就是人类的伊甸园。正如亚当与夏娃,他们在夕阳的草地上漫步,在杜鹃花丛中嬉戏,在古堡残垣后接吻……

然而,美好的时光终是短暂的。

半年以后,钱莫争的家人寄信来告诉他,他投稿给美国《国家地理》杂志的照片被采用了——正是那张以雪山为背景的照片,黄宛然穿着当地藏族少女的服饰,嘴里衔着一支杜鹃花,风情万种地躺在镜头前。这张名为《雪山·杜鹃·美人》的照片,获得了当年的世界艺术摄影大奖,《国家地理》杂志特邀他去纽约领奖。

犹豫了三天之后,他最终决定离开香格里拉,前往另一个天堂——美国。

虽然黄宛然流了许多眼泪,但她并没有阻挠他离开,而是一路送他出了山谷,直到县城的汽车站。钱莫争也哭了,他知道若是没有黄宛然,自己早就失去了一条腿,更不会有机会去美国——何况她本就是获奖照片的模特,这张照片能够征服全世界,一半要归功于她在镜头前的魅力。

钱莫争踏上长途汽车后,又从车窗里探出头来,大声喊道:“宛然,请再等我半年。我钱莫争对天发誓:半年后我一定从美国回来,娶你!”

黄宛然只觉得周围一切空白,只剩下他在车窗上说的这句话,久久地环绕在她的脑海里。

她真的等了六个月。

这是度日如年的六个月,她夜夜都对着月亮盼望他早日归来,每周都按照他留下的地址写信。但是,她没有收到过一封回信。

漫长的半年终于过去了。在她认为钱莫争将要归来的那天,她在村口系了许多黄色的布条,权当做高仓健演的那个电影里的黄丝带吧,村民还以为她在做什么宗教法事呢。

然而,他没有回来。

黄宛然以泪洗面地又等了半年,他依然音讯渺茫。

钱莫争的誓言犹在耳边,本来是每天夜里的美梦,如今却变成了噩梦。

最后,她认定自己所爱的男人,已经葬身于遥远的异国他乡,否则他绝不会违背誓言!

在他们第一次接吻的废墟里,黄宛然给他掘了一个小小的坟墓,将他留下来的东西都埋葬了进去,这是她的爱人的衣冠冢。

她对未来感到无比茫然,不知道自己该去向何方,眼前的山水依然美丽,却似乎已不再属于自己。

这时,她的妈妈来到了她身边。妈妈是上海人,六十年代支援三线建设而去了云南。她不甘心让女儿在山里待一辈子,正好黄宛然的舅舅在上海做了处长,便通过这层关系把她调回了上海。

她依依不舍地离开香格里拉,来到了完全陌生的上海,在一家街道医院做了医生。舅舅很喜欢这漂亮的外甥女,便把同事的儿子介绍给了她——那时成立已是电力局的工程师了,有一份令许多人羡慕的金饭碗。他们只谈了半年的朋友,就闪电般地结婚了。

一晃已过去十五六年,当年轰动美国《国家地理》杂志的雪山杜鹃的美人,而今已是三十八岁的成熟妇人。女儿都长成了大姑娘,正熟睡在她的身旁。

黄宛然翻身朝向女儿,才发现秋秋已经醒了。母女俩面对着面,晨光洒在十五岁的秋秋青春的脸上,简直是她少女时代的翻版。

她伸出手抚摸着秋秋,这时女儿也不再倔强了,温顺得如一只小猫,依偎在母猫温暖的怀中,毛茸茸的小爪子搭着妈妈的肩膀。

“秋秋,你要听妈妈的话。”

秋秋睁大着眼睛,像个受了委屈的小女孩说:“你们总是吵架,爸爸也总是对你不好,我知道他不是个好男人。”

“对不起,妈妈没有给你一个和睦的家。”

她的眼眶又有些红了。虽然女儿一直都在自己身边,但她知道秋秋其实是孤独的,一直对父母封闭着心灵。她害怕将来女儿会变得更陌生,看到青少年抑郁症的报道,都让她心惊肉跳地担心。

“我已经不在乎了。”

“秋秋,等我们回家以后,我会好好考虑和你爸爸的关系。”黄宛然紧紧搂着女儿的脖子,“如果是最坏的结果,我们母女俩从此就相依为命吧,我大不了再去做医生,或者去私人诊所干也行。”

女儿却冷冷地回答:“我们还回得了家吗?”

“一定可以回家的,旅行团里所有人都在努力,说不定泰国警方很快就能找到我们了。”

“不,我们已经被困在这里了,我们出不去了。”

“你说什么?”黄宛然有些生气了,她不允许女儿自暴自弃,“你想一辈子待在这里吗?”

“也许——是的吧。”

“你这孩子到底在想什么呢?”

黄宛然都有些气糊涂了,而秋秋的回答让妈妈更吃惊:

“因为我喜欢这个城市!”



同时。

镜头移过黄宛然与秋秋的房间,穿越床底下的水泥地板,来到楼下三层的屋子里。

有一双眼睛,正无神地盯着天花板,似乎感应到了秋秋的声音。

她是玉灵。

同屋的伊莲娜继续熟睡,玉灵却天刚亮就醒了过来,在泰北农村长大的她,从小就养成了早睡早起的习惯。

窗外的雾气正渐渐散去,但那感觉依然缭绕于眼前,又像昨天清晨那样充盈着心底。让玉灵的身体越来越轻,整个人缓缓浮升起来,被森林中的露水和白雾包围,回到那个十六岁的清晨。

被打断了的回忆在继续,还是那片最黑暗最诡异的森林。永远不见天日的大榕树底下,四周飘满了植物和动物的气息,无法超度的亡魂们聚集于此,静静等待某一场天火降临。

十六岁的玉灵,瘦弱的身体在筒裙里颤抖,像猫一样的骨骼之间,发出轻微的顿挫声音。

因为,她见到了一个英俊的十八岁僧人。

“另一个世界。”

少年僧人平静地说出为句话,他的嘴唇隐隐发紫,黝黑的脸颊异常削瘦,唯独声音是如此洪亮有力。

玉灵不知该如何回答,这才注意到在他的身后,还坐着另一个僧人。

那是个老年的僧人,老得都不知道有多少岁了,白色的眉毛垂下来,脸上布满了皱纹和老人斑,皮包骨头的样子竟与骷髅差不多。

老僧入定?

他穿着一身破烂不堪的黄色僧袍,盘腿坐在一片经年累月的枯叶上,双手合十放在胸前,眼睛闭着,似乎还在苦思冥想。

那弥漫在森林中的白雾,似乎就是从他身体里发出的,正通过他周身不断地飘出来。老僧瘦小的上半身却挺得笔直,就连干枯的十指也毫不含糊。整个人仿佛一尊千年前的雕塑,岿然不动在这阴暗的世界里。

“他睡着了?”

玉灵小心翼翼地走到老僧跟前,虽然村里也有许多僧人,甚至男孩们都会在寺庙里剃度出家,到了十六七岁再还俗成家。但眼前的这两个僧人,一老一少,却与印象中的僧人截然不同,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森林云游僧?

当她要伸出手去触摸老僧的眉毛时,少年僧人走到她身边说:“别!别碰他!”

“怎么了?”

英俊的僧人面无表情地回答:“他回家去了。”

“回家?在哪里?”

“另一个世界。”

玉灵不解地问:“又是另一个世界?”

“我们从‘另一个世界’来,又将回‘另一个世界’去。”

这句话虽然还是云里雾里,但玉灵心里却隐隐有了丝感觉,她打量着眼前年轻而英俊的脸庞,而看看地下盘腿而坐的老僧,轻声问:“他是不是死了?”

“不,师傅圆寂了。”

圆寂——不就是去了另一个世界吗?

“不,是‘回’了另一个世界。”

再看那老僧恐怕有一百岁了吧,在这种险恶的森林深处,正是他命定的归宿吧。

而从他身体里飘出的白雾,是否是所谓的灵魂?

少年僧人脚下一晃,几乎跌倒在玉灵身上。原来他已经不吃不喝守在师傅身边三天了,怪不得骨瘦如柴。

玉灵赶紧搀扶着少年僧人,他再也没有力气拒绝她了,两个人互相依靠着走出森林,渐渐摆脱了黑暗和白雾,回到了稻田围绕的村子里。

村民给了少年僧人许多食物,村寺里几个胆大的僧人,由玉灵他们带路进入森林,找到了圆寂的老僧人。他们就在原地将老僧人火化,骨灰还给少年僧人保管起来。

少年僧人的身体太虚弱了,他被迫在村里休息了几天。玉灵每天都来看他,为他送些米饭和蔬菜。

他说从小就不知道父母是谁,是老僧人将他领养大了,带着他在泰国各地云游化缘。他们属于一支特别的宗派——森林僧,从十九世纪起就在泰国的森林中修行。但近几十年来森林被大量砍伐,失去了家园的森林僧也就销声匿迹了。那位圆寂的老僧在五十年前,曾是泰国最著名的森林僧,他从没有接受过政府的馈赠,坚持在森林中艰苦地修行,远离喧嚣的尘世。而随着森林越来越稀少,老僧人也向越来越偏远的地方云游,直到进入这片泰北最后的森林。

而这十八岁的英俊少年,则是老僧人最后的弟子。他在师傅圆寂前接受了衣钵,可能成为森林僧唯一的传人。

玉灵看着他的眼睛,多么漂亮而柔情的男人的眼睛啊,它已经占据了十六岁少女的心。

是啊,他才只有十八岁,完全可以像村里的男孩们一样,从寺庙里还谷回家。

但少年僧人拒绝了她,他的生命是老僧人赐予的。他曾经在老僧人圆寂前发誓,要永远留在森林里修行,将森林僧的衣钵传授下去,在森林的最深处寻找世界的真谛。

三天后中,玉灵流着眼泪送别了他。

她知道他的心里也在流泪,只是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只因为那身僧袍和森林里的誓言。

一直送他到森林边上,他终于回过头来盯着她的眼睛,说:“我会记得你的,如果我还不能忘掉我自己的话。”

玉灵真想抱着他的肩膀大哭一番,但却怔怔地站在那里什么也没做,只能让眼泪缓缓地打湿自己的手背。

少年僧人从怀里取出一个小本子,交到玉灵的手里说:“这是师傅留下来的,我把它全部看过并记在心里,已经不需要它了,就把这个本子送给你吧。”

玉灵接过小本子揣在胸口,抹去眼泪送他转身离去。少年僧人再也没有回头,走入莽莽的森林深处,直到被落叶和藤蔓吞噬。

在那之后的几个月,她每天都会在森林边等待,期望那张英俊的面孔出现。

然而,玉灵从十六岁长到二十岁,再也没有见到过这少年僧人。

他也回到另一个世界去了吗?



清晨,七点半。

除了萨顶顶和那神秘女孩外,所有人都聚集到了二楼,杨谋和唐小甜的房间。虽然,隔壁还躺着屠男的木乃伊,大家依旧要填饱肚子。用厨房里的液化气,和昨天从大卖场“借”来的各种食品,搞了一顿还算丰盛的“冒险早餐”。

今天的气氛很沉闷,也许因为昨晚又死了个同伴,或是凌晨时那狼狗的嚎叫,每个人似乎都没睡好,大多成了无精打彩的“熊猫眼”。好几个人的手机电池用光了,其余的人都不敢再开手机,尽管从来都没收到过手机信号。

“这已经是我们在这里的第二顿早餐了!”伊莲娜以美国人的直接发泄了情绪,随后吐出一个好莱坞电影里的常用词,“Shit!”

厉书一边吃着方便面,一边用英语回应道:“但愿不要再有第三顿了。”

“除非我们今天都死了!”钱莫争却兜头浇了他们一盆冷水,“还是做好吃第三顿早餐的准备吧。”

杨谋首先吃完早餐,马上端起DV开始记录了。忽然,他听到有人抽泣的声音,镜头转向声音的来源,却是玉灵躲在墙角掉眼泪。

林君如安慰着她说:“别哭了,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但这不是你的错。”

“我是你们的地陪导游,小方和司机出事了以后,我就更要担负起全部责任。”玉灵仍穿着傣族的筒裙,只是好像已洗过了一遍,她低下头,长发遮住脸庞,向大家道歉,“对不起。”

杨谋放下DV走到她跟前说:“你的家人也在着急地找你吧?从现在起你就和我们一样,也是我们大家庭中的一员,我们会把你当做自己的妹妹来看的。”

唐小甜有些醋意地拉了拉老公的衣角,杨谋只得又退了回去。

等到吃得差不多时,叶萧又到厨房下了一锅面条,然后端着热腾腾的锅上了五楼。

他是给顶顶和“无名女孩”送早餐去了。

走进五楼的房间,他发现那女孩的脸色好了许多,顶顶还给她换了身干净的衣服,一件很合身的KAPPA运动T恤。

叶萧把锅放在桌子上:“饿了吧?快些吃吧。”

“你可真是个好男人啊。”

顶顶把头发都梳到脑后扎了个马尾,看起来更精神了。她拿出两个洗干净的碗,给自己和“无名女孩”盛了面条。

虽然那女孩长得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天仙MM的样子,但吃起面来食量还蛮大的,很快就把一大碗面吃得底朝天了。

顶顶吸着面条说:“你昨天晚上吃什么了?”

她眨了眨眼睛,怯生生地回答:“我不知道。”

“又来了!”顶顶无奈地向叶萧摆了摆手,“她总是‘我不知道’。”

“耐心一些,她会告诉我们一切的。”

叶萧说起来很有自信,他紧盯着女孩的眼睛,那眸子总是似曾相识的感觉。他觉得已开始掌握主动了——再坚硬的冰块也有融化为水的时刻。

这时顶顶也吃完了:“上午你准备做什么?”

“嗯,我想去城市周边转转,探探有没有出城的其他道路。”

“我也要跟你们去!”

“不,你留在这里,好好地守候着她——”叶萧转眼又看了看“无名女孩”,微笑了一下说,“对不起,我知道你会很乖的。”

“如果我把她也带上呢?”

叶萧只能把顶顶拉到另一个房间,耳语道:“第一,她可能会逃跑我;第二,她出去会引来那条狼狗,那我们所有人都要惨了。”

顶顶无奈地叹了一声:“好吧,那今天我就牺牲一下,留在这里做个典狱长。”

“对,你们就待在这个房间,哪里都不要去,离那条狼狗越远越好!”

“万一它冲上来呢?”

“把门锁好再用柜子顶住,我不相信狗会自己撬锁!”

她淡淡地回了一句:“我也不相信。”

两人回到“无名女孩”面前,她依旧安静地坐着,正翻着房间里的一本旧书。叶萧看了下封面,是个对镜梳妆的古代女子,竟与昨晚发现她的场景一模一样。再看书名却是《聊斋志异》,是台湾出的繁体字版,自上而下的排版更近似于古书。

“干吗看这个?”叶萧疑惑地问了声,“没读过吗?”

“不,从小就读,已经读了一百多遍了,但还是喜欢读。”

叶萧撇了撇嘴角:“你怎么和我表弟一样?”

“我知道你的表弟是谁。”

女孩这句干脆的回答,让叶萧为之一震。但他不想再纠缠这种问题了,低头轻声说:“昨天早上,加油站对面小巷里的人,是不是你?”

对方沉默了十几秒,终于幽幽地承认道:“是我。”

“谢谢你!”

叶萧长长地吁出一口气,神色异常地古怪,转身便向门外走去。

“为什么谢我?”

女孩仍执拗地追问道,而旁边的顶顶也觉得很奇怪。

“因为你救了我们的命。”

叶萧边说边走出房间,飞快地跑下五楼——是的,昨天上午在加油站对面,正是这神秘女孩的出现,吸引了叶萧等人的注意力,他们才离开了危险的加油站,跑到马路对面的巷口去。否则,他们都会和司机一起被炸得粉碎的!

五楼,顶顶重新把门锁好,回头看着女孩的眼睛,宛如面对两个深不可测的黑洞,正喷出旋涡,吞噬一切时间与空间……



八点十五分,探险队从“大本营”出发了。

由于昨天发生的许多变故,决定把三组人变成两组人,这样每组人数增加,也可以互相照应。

童建国、钱莫争、杨谋、玉灵、成立构成第一组,五个人正好坐一辆宝马车,向城市东部进发。

叶萧、孙子楚、林君如、伊莲娜构成第二组,他们四人步行去城市的西部。

两组人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找到通向外面的通路。

绝不能留在这里坐以待毙!两天时间过去了,仍未有半个救援人员出现,与其等着像屠男那样一个个死去,还不如冲出去试试有没有活路。何况昨晚找到的神秘女孩,说明南明城里还是有人的,说不定能找到其他人,起码要搞清这里的状况。

这回再也没人反对了,就连一向缩在妻女身边的成立,也主动要求随队出去探险。

留守部队也分配好了,除了顶顶在五楼照顾神秘女孩,其余的人都留在二楼——厉书、黄宛然、秋秋、唐小甜,还有法国人亨利。

厉书也想一起出去探队,但叶萧决定把他留下。大本营里有五个女人,但只有一个男人亨利,而且是个伤病员,必须再留个男人防范万一。考虑到厉书的英文最好,与亨利的沟通没问题,便让他“镇守”后方了。

第一组人坐上宝马,带着南明地图浩浩荡荡地出发了。

第二组人则步行拐向另一个方向,孙子楚手里拿着地图抱怨道:“叶萧,你也该弄辆车来开开,省得我们天天练马拉松。”

“我不觉得在这里有必要开车,而且坐在车上只是走马观花,很可能遗漏掉许多有用的线索——假设昨天我也开车的话,就不可能发现那神秘女孩了。”

林君如不禁附和道:“有道理啊,你这个公安还真不简单。”

“切。”自负的孙子楚不以为然,他摊开地图说,“好了,别自己瞎走了,还是看看地图该走哪条路吧。”

叶萧却是胸有成竹地说:“我在昨晚走过的路上做过标记了。”

“昨晚?你走的哪条路?”

“押送之路。”

四个人笔直向西走了十分钟,叶萧忽然在一条路口右拐了。

孙子楚立即叫住了他:“去哪儿啊?”

“看那边地上。”

他们低头看着人行道上,有三块排成品字形的砖头,伊莲娜急着问道:“这就是你的标记?”

“昨晚,我和顶顶带着女孩回来的路上,每经过一个路口都留下这样的记号,以便下次不会迷路。”

“GOOD!”

叶萧带着他们向北走过好几个路口,都看到这种品字形的砖头阵。孙子楚仔细研究地图说:“喂,我们方向不对了,应该向西才能出城。”

“先跟我去个地方再说。”

他们拐进一条更小的街道,路边种了些不知名的树木要,两边都是花园洋房,看起来异常幽静,足够做恐怖片的景地了。

林君如想起台北也有这种小街:“看来是有钱人住的地方啊。”

终于,叶萧在一个花园前停下来,低矮的木栅栏后面绽开着荼蘼花。

这就是昨晚捕获神秘女孩之地。

眼前的房子也如那女孩一样神秘吗?

四人轻易地跨过栅栏,穿过布满花丛的小径。那蔷薇似的枝叶上,簇拥着无数白色的花团,散发着浓郁诱人的香气,伊莲娜惊讶地问:“这是什么花啊?太漂亮了!”

“荼蘼花!”

身为大学历史老师的孙子楚回答了她的问题。

“怎么从没听说过?”

“嗯,确实极其罕见,过去只存在于传说中。荼蘼花,学名悬钩子蔷薇,拉丁名:Rosa rubus。一般在春天花期结束时开放,无比奢华艳丽。因为是花期最后时节,百花即将凋零,所谓荼蘼过后,无花开放,《红楼梦》里即有‘开到荼蘼花事了’。”

孙子楚得意洋洋地炫耀了一番,居然把拉丁语都翻出来了。

但林君如看着那些白色的花朵,困惑地摇摇头:“可现在是九月啊!”

“这个嘛……这里是东南亚,气候当然与中原不同了,不能以春夏秋冬来划分。荼蘼花开代表女子青春已逝,也意味着一段感情的终结。爱到荼蘼,生命中最灿烂、最繁华也最刻骨铭心的爱即将失去,在古人眼里是美丽与灭亡的共同体!”

“死亡爱之花?”

“加十分!恭喜你有长进了!”看到林君如与自己产生共鸣,孙子楚更来劲了,“套用《暗香》的歌词便是‘让心在灿烂中死去,让爱在灰烬中重生’。”

林君如继续以崇拜的眼神看着他:“好忧郁好特别的花啊。”

“昆曲《牡丹亭》杜丽娘游园中也有‘那荼蘼外烟丝醉软’的唱词,正暗示她刚目睹春天的美丽,便将要郁郁寡欢而死的悲剧。”

他说得眉飞色舞,就差提嗓子吟唱“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了。

叶萧实在看不下去,厉声喝断了他:“够了!我们到底是来探险,还是来听你讲古典文学普及课的?”

孙子楚总算闭上嘴巴,四个人踏过花园,来到小洋房的正门口。

整个屋子都灰蒙蒙的,寂静得让人心里发慌,屋檐上长满野草,伴着四周的荼蘼花香,伊莲娜拉了拉叶萧的衣角说:“这房子让我想起《闪灵》。”

“别怕,我进去过。”

叶萧第一个推开房门,顶上立时掉下来许多灰,屋里升腾起一片黑色烟雾。他遮着头跑进去,又挥手招呼其他人,他们只得硬着头皮进去。里面一团漆黑,叶萧打起手电筒,照出一条残破不堪的走廊。

墙壁上的石灰大半剥落了,地上的灰尘也积得厚厚的,四处弥漫着陈腐的气味,林君如掩着鼻子说:“天哪,这里怎么可能住人呢?”

说罢她就被灰呛得咳嗽了几下。叶萧也没想到居然是这副景象,昨晚怎么没这种感觉呢?他想到小时候看过的《聊斋》,书生晚上见到的华丽屋宇,到白天却成了破庙与荒冢,原来这都是女鬼或狐精的障眼法。

推开旁边一道房门,是个面对花园的小屋。窗户敞开可以闻到花香,叶萧这才注意到这窗户装饰极其精致,是植物几何图案的阿拉伯风格,宛如来到一千零一夜的异境。房间里没什么家具,只有张小桌子放在当中,上面有一枝蜡烛的残迹。

没错,昨晚神秘少女就在这间屋里,他也是从这扇窗户跳进来的。

伊莲娜突然叫了一声,大家都紧张地回过头来,原来墙上还镶嵌着一面镜子——椭圆形的镜子蒙着灰尘,看起来很久没擦过了。伊莲娜站在镜子前,无法看清自己的脸,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女子轮廓。

昨晚的女孩就对着这面镜子梳头的吧?但那么模糊怎么看得清呢?也许只是面对一点烛光?

这时,最令人吃惊的事发生了——伊莲娜离开了镜子,但镜中女子的身形却仍然没变!

一开始只有叶萧注意到这点,他目瞪口呆地看着镜子,仿佛面对着一张幽灵照片。直到孙子楚莫名其妙地转向镜子,却吓得几乎坐倒在地上。林君如和伊莲娜也回过头来,见到那镜中女子,莫不是面如土色。尤其是伊莲娜,刚才分明是她站在镜子前,难不成自己在镜子里生成了副本?

叶萧缓缓走近镜子,伸手擦了擦肮脏的镜面,原来里面印着一个女子的形象,由于被灰尘遮盖而十分模糊。镜中女子低着头,长发垂下遮住半张脸,一只玉手拿着木梳,正是昨晚神秘女孩的姿势。

她是镜子里出来的幽灵?



第一组。

宝马车驶过空无一人的街道,很快到了城市的最东侧。穿过最后一排建筑,道路隐没在荒凉的野草丛中。

车轮再也不能往前滚了,童建国他们跳下车来,手搭凉蓬向四周眺望。南北两面都有稀稀落落的房子,唯独正前方是片荒草地,青纱帐似的疯长着。再往后便是郁郁葱葱的森林,顺着斜坡布满整座山峦。有些奇异的巨石从平地升起,就像桂林阳朔等地突起的山峰,这景象让大家都很吃惊。

“不知道这座山有多大?或许翻过山就能找到路了!”

杨谋端着DV边拍边说。

“你错了!”钱莫争的表情异常冷峻,“山在外面,还是山。”

这句王家卫电影里的台词,再度打击了众人的情绪,还好玉灵走到杨谋跟前说:“别害怕,我带大家往前走!我从小在山里长大,这样的山难不倒我。”

她将筒裙的裙摆稍稍捋起,在杨谋的DV镜头里,是个典型傣家女子的背影,那纤瘦的腰肢和高挑的身段,出没在这荒野中真似神话。

童建国也佩服地点了点头:“这女娃儿真不错!”

四个男人跟在她身后,一同步入未知的山林。茂密的树冠覆盖了他们,乌云下的天空,变作更阴暗的丛林世界。四周响起各种鸟鸣,藤蔓从大树上垂下,脚下布满网状的树根,每个人都把心提了起来。

成立走在最后面,是五个人里最害怕的,每走一步双脚都在颤抖——他也是旅行团里最有钱的,自然格外珍惜自己的每根毛发。他更担心这些团友都来路不明,万一把他这千万富翁绑架了怎么办?更恐怖的是妻子女儿都在这里,随时都有可能变成人质,到时候谁来救她们?

但他还是决定跟着大伙出来探险,根本原因是想离妻子远一点,他再也无法忍受黄宛然的眼神,那种冷漠和不屑根本是侮辱。还有十五岁的女儿秋秋,好像只要爸爸在身边,她就变得古怪而暴躁,甚至总想着要逃跑。干脆离开女儿的视线,说不定能让她太平一点。

玉灵在丛林中找到一条小径,虽然只是被人踩过一些脚印,却可以连成一条甬道。这条路过去肯定经常有人走,只是后来被落叶和野草掩盖了。她知道哪里可能有危险,什么树根底下可能有毒蛇,哪些有毒的果子不能去碰。特别是一些可能有陷阱和捕兽夹的地方,至少在她长大的那个村子,猎人们总是惯用这些伎俩,经常可以捕获猴子和小黑熊。

不知不觉间地势越来越高,虽然不知山顶还有多远,但童建国爬到一块大岩石上,回头透过树叶的缝隙,眺望山下的南明城。几幢高楼都被抛在身下,大半个城高变得模糊而渺小。

钱莫争的运动手表可以测量海拔,现在距离海平面高度为一千零九十米——看来这是个高山盆地,周围的山峰至少有一千五百米高。

他们跟着玉灵继续穿越山林,忽然耳边响起一些有节奏的声音,像许多人聚在一起的喧哗声——大家的神情都为这一振,希望是泰国警方的搜索救援队。

五人加快脚步向前跑去,但那声音又不像是人发出的,也不是什么动物的叫声,而是——水的声音。

终于,玉灵第一个透过树林看到了,居然是瀑布!

这惊喜让她欢呼起来,就像远古人类发现了一片绿洲,其他人也都聚拢过来,欣赏着山间瀑布的奇景。

但成立却看出了不对劲,他又往前走了几步说:“不,这不是瀑布!”

“那是什么?”

“是水库大坝的泄洪口。”

现在他走在了最前面,攀着树根走下几道斜坡,眼前出现一条深深的河谷。瀑布就从右侧倾泻而下,在谷底形成缭绕的水雾,并发出巨大的撞击声。四周都充满了雾气,湿润的感觉扑面而来。

而在瀑布的最上端,却是一道混凝土的大坝。

成立说的没错,这并非是自然界的瀑布,而是人工建造的大坝泄洪口。

虽然这道水坝修得很高,但宽度仅有二十米左右。泄洪口开在接近坝顶的位置,放出来的水流量也不是很大,与平时看到的开闸泄洪完全不同,只是一条窄窄的白练垂直坠下,看起来酷似小型的山间瀑布。

他们很快爬到悬崖边,底下的河谷起码有三十米深,相当于十多层楼的高度,“瀑布”的冲击声,令人头晕眼花、心惊肉跳。

“大家要小心些,跟着我来!”

玉灵又找到一条小路,抓着树根藤蔓而上,直通大坝顶端。众人都累得气喘吁吁了,只得佩服这纤瘦的泰族女孩。她将筒裙挽成短裤般的样子,异常灵活地攀登山路,并第一个摸到了大坝边缘。

几分钟后,五个人全部爬上大坝,无不累得汗流浃背。但坝顶又是另外一番风光,山上清凉的风吹来,杨谋与玉灵彼此都笑了起来,也只有如此才能有成就感。

然而,在仅仅不到二十米宽的大坝两端,却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世界:一边是“瀑布”与深谷,另一边是大片平静的湖面。

“水库!”

成立又赞叹似的喊了一声,他走到大坝内侧,又是一道陡陡的斜坡,两米之下便是清澈如镜的湖面了。

其他人也都惊呆了,目睹这大自然与人力结合的奇迹。水库的面积并不大,与两边的山势一样呈狭长形,最终消失在蜿蜒的峡谷中。四周环抱着茂密的森林,倒映在水中呈现出碧绿色,只有大坝这么一个小小的出口,从空中看,宛如一只封闭的葫芦。

“这个水库是做什么用的?”

成立仔细观察着回答:“水库有许多个作用,我猜这个是用来城市供水的。”

“自来水厂?”

杨谋端着DV不停地拍着,钱莫争也掏出了他的宝贝照相机。

这时,成立注意到在大坝的另一端,还有几栋两层楼高的房子。五个人立刻跑了过去,大坝这头好歹有块平地,除了这些房子外,还有一条山间的公路。

“天哪!”杨谋高声抱怨道,“我们根本用不着爬上来,这里可以开汽车上来的!”

童建国苦笑了一声:“算了吧,不爬上来怎能发现这地方呢?还是玉灵的功劳啊。”

“大本营的自来水是干净的,就是这个水库的功劳吧?说不定还有人在维护吧?”

钱莫争提醒了大家一句,他们赶紧走到一栋房子里面,杨谋大喊道:“喂,有人吗?”

巨大的房间里只扬起一片灰尘,成立发现下面是个过滤池,水库里的水进入这里处理。虽然没有人维护,也没有任何电力供应,但这里的设计非常巧妙,可以依靠大坝产生的水力,提供基本的过滤动力。这水库在全天然的环境中,没受到任何污染,周边也没有人类活动的迹象。

“所以,库里的水本身就很干净,足够人们直接饮用了!”成立围绕着过滤池侃侃而谈,看来他很有这方面的专业知识,“其实,我们本不需要喝自来水或净化水,自然界的水只要没被污染,都可以直接饮用,反而更有益于人的健康。”

钱莫争不断地点头道:“我明白了,这就是水库的设计理念,只要维持一个全天然的环境,就比任何水处理系统更有效!”

“对,这个水库设计得太棒了!可以说是全世界最先进的,不需要太多的高科技,也不需要过多的资金和基础建设,顺应大自然才是王道。可惜,我们国内的水利工程思想完全相反。”

玉灵听不懂他们的专业讨论,只能轻叹道:“原来就在我的家园旁边,还有这么好的地方啊。”

而钱莫争已经等不及了,他快步跑出去,来到水库边上的浅滩。这池墨绿色的湖水,在深山之间碧波荡漾,就像他十七年前爱过的一个女子。

他迅速脱掉上衣和长裤,湖水映出他发达的胸肌,常年的野外摄影与锻炼,使他拥有超出一般中国人的体格。虽然两个月前刚过了四十岁生日,但他没觉得自己已步入不惑之年。这身体和这胸膛里的心,依然像个生机勃勃的小伙子,依然能做当年做过的任何事。

其他人也都走到湖边,异常诧异地看着钱莫争。正当杨谋问他要干什么时,他纵身跳进了水库里。

放心,钱莫争只是在游泳。

冰凉的湖水浸透皮肤,感觉简直爽到了极点。自从进入这该死的空城,他已经两个晚上没洗澡了,身上难受得要磨出茧子。现在全身都被这清澈的水包围,只有头部不时露出水面,呼吸天地间最新鲜的氧气。他舒展四肢游到水库中心,他知道底下是深不可测的,或许有不知名的鱼游在脚边,是为他们准备的伊甸园?

玉灵羡慕地看着那湖心游泳的人,杨谋则帮他保管着照相机。只有成立的神情异常凝重,他看到钱莫争光滑的脊背,在如镜的水面上忽隐忽现……



第二组。

上午,九点十五分。

叶萧面对着镜子里的长发少女。

在这香气弥漫的忧伤花园,布满灰尘的空洋房之中,这面镜子安装在斗室里,对着一扇阿拉伯风格的窗户。他把镜面稍稍擦了擦,窗外那团白色的荼蘼,正好巧妙地映在镜子上——肯定是精心设计过的!从叶萧所在的位置看过去,镜面上印着的那位少女,怀中正好捧着镜子里照出的花。

再看窗外有一小潭水池,加上窗里的镜子,真是名副其实的“镜中花,水中月!”

孙子楚也赞叹了一声:“太妙了!这么好的花园和房子,破败了真是可惜啊。”

“但很奇怪,我原本以为那女孩就是住在这里的,但现在看来显然不可能,这里完全不能居住——难道只是来对着镜子梳头的?”

叶萧皱着眉头离开镜子,又到外面仔细查看了一下,到处都是灰尘和垃圾,脏得就像建筑工地。而那神秘女孩身上非常干净,一尘不染的样子,绝不可能住在这里,除非——她真的是幽灵?

“也许这只是她的活动地点,平时住在其他某个秘密的屋子?”

插话的是伊莲娜,她总算适应了这里的环境,不再捂着鼻子了。

“我猜她是来这里赏花的吧。”林君如指了指外面的荼蘼花,“她恐怕也是个多愁善感的女孩,像杜丽娘一样感慨青春易逝吧。”

她的这番话不禁让孙子楚刮目相看,像夸奖他的学生似的:“哎呀,真是孺子可教也,把我刚才说的全都学会了!”

林君如煞时就脸红了:“在台北读大学的时候,我还参加过白先勇的青春版《牡丹亭》。”

孙子楚的眼睛更亮了:“你演什么?小姐还是丫头?”

“都不是,我只是道具,跑腿的罢了。”

“够了,我们快点出发吧。”

叶萧又一次打断了孙子楚的胡扯,带头匆匆走出房子,四个人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刚才可真是憋坏了。

离开这神秘的花园,叶萧回头向四周张望,看到那个高高的水塔。昨晚他和顶顶就是在那水塔上,发现了小屋里的灯光。他们拐弯穿过一条街道,来到那栋建筑的大门口,只见挂着一块牌子“徵南小学”。

“征南——好个古色古香的名字,像是明清的演义小说,难道是诸葛亮大军南征孟获的后裔吗?”

孙子楚又开始卖弄学问了,但叶萧再度扫了他的兴致:“不要进去了,还是按照原计划,前往城市边缘探路。”

离开这片幽静的住宅区,四个人沿着昨晚放下的标记,回到东西向的大路上。仰起头依然是阴暗的天空,远处的正前方山峦叠翠,似乎有渺渺烟雾升腾。那是南方原始森林里特有的“瘴疠之气”,古代中原人极其恐惧这种雾气,诸葛亮南征大军渡金沙江时,还要特地隆重祭祀一番。

叶萧领头快步向前走去,沿路仔细观察周围的建筑,照旧是死一般寂静无声。倒是孙子楚一路上话很多,不断与林君如、伊莲娜开玩笑,像要去山上野营游玩。

半小时后,他们穿过最后一排建筑,眼前是郁郁葱葱的山林。笔直的马路到此为止,变成一条石头台阶的上山小径,被茂密的树木覆盖着,不知通向哪个神仙宅邸。

四人走上这条小路,顺着台阶缓缓步入山中,很快没入了绿色世界。伊莲娜好奇地冲在最前面说:“好像没有想象中可怕啊。”

“是啊,我觉得这山道很有些禅意,是高人隐居的好地方。”孙子楚也兴奋地附和道,但他随即又悲观地说,“不过,这里能找到出去的路吗?”

叶萧根本不予理会,只是仔细地观察路上每一棵树,乃至每一片树叶,鸟叫都会让他停下脚步。

忽然,眼前的台阶变得平缓,树木一下子稀疏了,整个视野豁然开朗,大半个城市匍匐在脚下。身边出现一排排平台,沿着45度倾斜的山坡,依次由高到低排列下来。

而在这些阶梯般的平台上,每一排都竖立着上百个——墓碑。

山坡上的墓地。

阴凉的山风掠过墓地,四周树木发出奇异的呼啸。墓碑上的每一张照片、每一双眼睛,都在注视四个不速之客,嗔怒他们打扰了死者的安宁。

看来就像西南山区常见的梯田,只不过种植的不是庄稼,而是尸骨与墓碑。每一个坟墓都用砖头砌成半圆状,有的圆冢后还围着半圈砖墙,这是南方富裕人家的“靠背椅”式坟墓。

任何人都会被深深震撼,难以用语言来形容这幕场景,壮观抑或悲凉?诡异还是沧桑?

叶萧半晌才回过神来。虽然南方许多山区都有这种墓葬形式,就连香港也因为人多地少,而只能在山坡上建造公墓,但在南明城的这种环境里,对于这些急于逃生的人们而言,突然目睹这大片坟墓,心灵上的冲击力更胜过视觉。

他们原本在浓荫蔽天的山道上,却一下子进入墓地,毫无阻挡地面对天空,直接俯瞰下面的城市——这不正是为埋葬于此的死者们设计的环境吗?

是某种可怕的预兆?还是一条重要的线索?

生还是死?

在墓地里成为了问题。

还是叶萧打破了恐惧的沉默:“只是公墓而已,有什么可怕的?世上有生便有死,每个城市里都有墓地,只不过这里是狭窄的盆地,人们只能把墓地建在山上。”

“对,在中国许多地方都是如此。何况从风水学上说,这也是一个背靠莽莽群山,面朝繁华盆地的好去处。”孙子楚看来对什么都有研究,他大胆地走到一个墓碑前说,“虽然位于城市的西侧,但平台朝向有些偏南,每个墓碑也都有角度,这样墓碑就正好朝南了。”

说罢他拿出指南针来看了看,果然他身边的墓碑几乎朝向正南。所以根据墓碑的方向,只能看到城市南侧的一角。也许就是这个角度的原因,人们站在山下的城市里,几乎看不到裸露在山坡上的墓地。

林君如和伊莲娜胆子也大了,她们走到一排排坟墓前,甚至粗略地数了一下——每排平台有130到150座墓碑,自上而下总共有十三排平台。

孙子楚立刻做出了心算:“这里埋葬着1690到1950位死者。”

“不,你的算法是错误的。”叶萧又一次破坏了他的炫耀,“你漏掉了重要的一点:中国人的许多坟墓,都是双人合葬的鸳鸯穴!”

林君如频繁点头道:“对,‘生要同寝,死要同穴’,这里最多可能埋葬了三千多人。”

想到脚下可能埋葬着那么多尸骨,伊莲娜也吸了口凉气:“现在要比刚才冷多了,好像一下子到了冬天。”

经她这一提醒,孙子楚打了个冷战,抱起肩膀说:“是啊,墓地阴气极重,又在山上,与山下简直两个世界。”

“本来就是阴阳界嘛。”

林君如说完嘴唇皮都发紫了,孙子楚仍玩世不恭地说:“那我们现在在阴间喽!”

“恐怕,当我们踏进这南明城,就已经到达了阴间!”

两人的对话越说越冷,好像不是从自己嘴里说出的,而是来自背后坟墓里的灵魂。

叶萧没在乎他们的扯淡,而是仔细观察墓碑上的文字,比如他身后的一块——

“先考妣欧公讳光南贤配太君美兰之墓,子小锋、女小雅恭立”

这是非常中国传统的墓碑写法,也是一个夫妇合葬墓。在墓主人姓名下还有籍贯,男方籍贯为“云南省腾冲县”,女方籍贯为“兰那八百村”。墓碑上还有生卒年月,男性为“民国八年~民国八十年”,女性为“民国二十年~民国九十年”。

墓碑上还镶嵌着两幅陶瓷相片,男性头顶着军人的大盖帽,有着明显的西南中国人的脸,双目炯炯有神英姿勃勃;而女性则像典型的傣族人。

墓碑上男性籍贯全是云南省,女性籍贯均为“兰那某某村”,叶萧和林君如一起查看了其他墓碑。在这一排的138个墓碑上,单穴与双穴墓几乎各占一半。除了8个单独的女性墓外,有95个墓碑男性是云南人,15个四川人,8个贵州人,6个湖南人,5个广西人,甚至还有一个浙江绍兴人!

他们的出生年月最早为民国三年,最晚为民国五十年,死亡时间是早为民国六十六年,最晚为民国九十四年——也就是公元2005年。

来自台北的林君如对这个很熟悉:“计算方法很简单,只要把民国年份加1911,便可以得出公元年份。”

伊莲娜不理解什么是民国纪年:“我看不懂,很古老吗?”

叶萧一直默不作声,他又仔细观察了这一排的女性墓主。除了九个云南女性外,其余的籍贯均为“兰那某某村”,出生年月大多小于男性。很多对同穴而葬的都是老夫少妻,年龄差距最大的有二十五年之多。

“兰那又是什么地方呢?”孙子楚也拧起眉毛,暂时忘却了恐惧,“虽然是各个不同的村子,但前面都冠之以兰那,显然是某个国名或地名。”

这是叶萧终于提醒他了:“你忘了我们从清迈出发,要去游览的是什么地方吗?”

“啊——兰那王陵?”

“没错。”林君如的脸色又变得煞白了,“这些女人的籍贯,都是从陵墓里出来的吗?”

“当然不是!否则就是陵墓里的陵墓了!”孙子楚恢复了冷静,在墓碑间踱着步说,“既然有兰那王陵,这里古代自然就叫兰那王国。‘兰那’之名沿用至今,变成了地名或族名,‘兰那某某村’和西双版纳某某村是一个意思。”

最后,叶萧扫了巨大凄凉的墓地一眼说:“快点走吧,我们还要继续上山探路。”

他们离开了这一千多座墓碑,回到刚才的山间小径,才明白开凿这条艰险道路的用意:这是人们清明冬至上山扫墓的路。

再往上的山道就越来越陡了,很快脚下的石阶也没了,狭窄得仅容单人通行。湿滑的泥土让他们更为小心,时常有茂密的树枝横在路上,叶萧要拗断树枝才能前进。

一些奇怪的鸟鸣自深山中响起,宛如某个少女的尖叫声,让四个人都心惊肉跳。伊莲娜看着被树叶覆盖的天空,原本流利的汉语也变得结结巴巴了:“好像……已经没有路了啊……我们会不会……迷路?”

“不,我每走几步都留下了记号。”

叶萧回头看了看,又警觉地观察着四周。密林里树叶微微晃动,发出沙沙的沉闷声响…………

刹那间,空气凝固。

心跳,心跳,心跳,心跳,四颗心的跳动几乎同时加快,肾上腺素也疾速地分泌,迅速遍布全身每一根血管。

虽然什么都看不到,只有到处刺眼的绿色,但那感觉确确实实——墓地就在脚下数百米外,而他们刚刚打扰了死者们的安眠。

上面突然传来一阵风声,叶萧只感到头皮迅速发麻,并在十分之一秒内仰起了头。

终于,那个……来了!

第九章 AK47



上午,十点整。

回到第一小组。

在城市东侧的深山间,一池碧水荡漾在高坝内,钱莫争终于从水面浮起,裸露着背部的肌肉,畅快淋漓在回到岸上。他草草地擦了擦身体,水珠几乎自动从皮肤上弹开,说明他的身体依然非常棒。

其余四人都在岸上等他,钱莫争迅速穿好衣服,甩着一头湿湿的长发说:“对不起,我太喜欢游泳了,实在憋不住。”

“好了,我们快点离开这里吧。”

童建国早就等得不耐烦了,他们告别这桃花源般的水库,顺着山间公路走了下去。这条路穿行在深山峡谷中,在岩石上生生开凿出来,或许就是为了修建这个水库吧。蜿蜒的道路两旁尽是大石与密林,抬头只见山峰笼罩在雾气中,经年累月的藤蔓垂在头顶。

“但愿这条路可以通到山外面。”

杨谋一路都在用DV记录,还不时把镜头对准玉灵。传说清迈是个美人国度,眼前的女子果然颇为上镜,还不时对镜头露出甜美微笑。

“有什么好笑的!”

成立打破了他们的好心情,毫不客气地盯着玉灵的脸,似乎美丽的笑容会变成他的噩梦。

众人都感到很诧异,玉灵的脸更是刹那间凝固了,只能蹙着娥眉躲到了一边。

杨谋放下DV打抱不平道:“她不能笑吗?”

“看看现在的情况吧,都到了这种生死存亡的关头,你们居然还笑得出来?”成立又摆出一副大老板的架势,像在训斥自己的员工,“旅行团里已有三个人死了,随时可能再死第四个,鬼知道这条路会通到哪里!我连哭都来不及呢,你还笑?笑我们全死光啊!”

“你太激动了!”童建国冷冷地回了一句,眼神里满是轻蔑,“这不是你的公司,我们也不是在给你打工。在这个旅行团里,每个人都是平等的,请你尊重别人!”

说着他把玉灵拉到自己身边,就像父亲保护女儿一样。

“狗屁!”成立又指着童建国的脸说,“你不要处处包庇她!”

“你什么意思?”

童建国毕竟是旅行团里年纪最大的,完全不买成立的帐,捏起拳头随时准备揍他。

在这幽静的山路上,五人间的气氛越来越紧张。成立盯着童建国身后的玉灵说:“这个小女人根本就是来历不明,突然跑上我们的大巴,从此给旅行团带来了厄运!我怀疑她是不是旅行社安排的导游?还是安插在我们中间的特洛伊木马?”

“不,你胡说!”玉灵一个劲地摇头,满脸都写满了无辜两个字,“因为我家村子在兰那王陵那头,只能搭车过来在公路边停下,等你们的旅游大巴。”

“就算你真是导游,难道不该为现在的情况负责吗?凭什么把我们导到这鬼地方来?因为你的工作失误,玩忽职守,导致我们无法按时回国。你知道我每分钟值多少钱吗?有多少员工等着CEO回去吗?有多少重要的合同等我去签字吗?又有多少笔巨额投资需要我去谈判吗?因此而造成的我个人以及我公司的巨大损失,由谁来负担?你这小贱人能负担得起吗?我要向旅行社索赔五百万美元!让你们旅行社关门大吉!”

当他说出“小贱人”三个字时,童建国就怒不可遏了,抓住成立的衣领说:“你敢再说一遍?”

成立却冷笑一声道:“别以为人家小姑娘长得漂亮,你老头子就机以趁机吃豆腐了,当心偷鸡不成反蚀把米!”

最要命的是“偷鸡”两个字,实在是对玉灵的一语双关——还好她是泰国人没听明白,童建国却再也忍无可忍,举起钵大的拳头打了出去。

“砰!”

成立应声倒地,鼻血飞溅而出…………

似乎没人怜悯他,只是漠然地站在旁边看着。钱莫争拧着眉毛,不明白成立怎么会突然失态?尽管,他在旅行团里的颐指气使让大家都很讨厌,但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子,刚才在水库边他还是很冷静的。

童建国雕塑般地站着,而玉灵已经吓坏了,她可不敢让两个客户为了她而打架。

成立倒是自己站起来,抹了抹脸上的鼻血,摇摇晃晃像喝醉了酒。钱莫争实在不忍心,走过去搀着他说:“你失态了!算了,大家都冷静一下吧。”

但令他意想不到的是,成立一拳打在了他头上。钱莫争完全没有防备,当即重重地倒在地上,成立还要伸腿去踹他,幸好钱莫争一个翻身躲了过去,否则定然伤得不轻。

这时杨谋紧紧抱住成立,让他再也动弹不得,直到他反复深呼吸,最终停止了反抗。

钱莫争揉了揉嘴角,幸好嘴唇没被打破,他也不和成立计较,只是淡淡地说:“我不会在意的,请你自己好好想一下——如果我们这些人四分五裂,彼此仇恨打来打去的话,那就真的一辈子都逃不出去了。”

成立以狼一般的眼神看着他,却不再说话反击了。

童建国走过来拍了拍他肩膀:“刚才我打了你一拳,现在我向你道歉,你也可以再打我一拳,我们就算扯平了。”

成立没有理会他,沿着山间公路向前走去。其他人也不敢落下,继续踏上山间的探险征程。但也没人敢靠近成立,尤其是玉灵一直躲在童建国身后,杨谋也收起了DV,钱莫争则满腹狐疑,搞不懂成立为什么要打他。

五个人怀着各自揣测的心,在山道上走了十几分钟,明显感到高度在下降。钱莫争手表上显示的海拔,也已降到了八百六十二米。

突然,眼前出现一条岔路,笔直地从岩石中生出来,大家都停下了脚步。

童建国在路口仔细观察,这条路只有四米多宽,两边都是刀削般的崖壁,仅能容一车汽车通过。犹豫几秒后,他第一个走进去,其余四人也紧跟在身后。

岔路在岩石中弯弯曲曲,竟有些像F1赛场的弯道设计,又像古代的石头迷宫阵。就这么转了十几个弯,当他们感到阵阵头晕时,眼前出现了一片空地。

这地势就像一口深井,四周都是高高的井壁,当中有道深井直插地底,而他们五个人都已在井底了。

在他们正前方的崖壁上,有一道人工开凿的大门。

钢铁大门上挂着把巨大的锁,童建国走到门前仔细一看,才发现大锁早已被锯断了。以大锁的坚固程度来说,恐怕是电锯之类的家伙才能破坏它。他小心地卸下大锁,又用尽全身力气,才推开这道沉重的大门。多年从军的经验告诉他,这扇大门是由防弹钢板制成的,类似坦克炮塔的材质,能抵御包括手雷在内的大部分轻重武器的正面攻击。

门里传来一阵浓烈的烟味,他们立即蒙住口鼻,打起手电往洞里走去。显然这不是天然的山洞,顶上是规则的圆拱形,墙上还刷着白色的繁体汉字——嚴禁吸烟,違者處死!

这条严厉至极的标语,让大家看了不寒而栗,特别是酷爱吸烟的成立。讨厌香烟的杨谋则暗想,若把这条标语移到上海,估计也用不着“吸烟有害健康”的教育了。

手电光束照射着黑暗的深处,他们心底都七上八下,这深山中的神秘岔道,井底般的阴暗空间,还有坦克钢板做成的大门里,究竟藏着什么东西呢?

黄金还是毒品?抑或某些人的秘密基地?还是《笑傲江湖》里关押任我行的湖底天牢?

他们加快脚步向前走去,眼前的通道骤然变宽。手电向四周反复探去,像一个地下大厅,还不时有铁门出现在光束中。

“果真是个地下监狱?”

钱莫争举着手电,小心翼翼地走向一道铁门。这道门是半敞开着的,电光射入门内,里面是个窑洞似的房间。在两边的墙壁上,分别挂着许多黑色的长条形物体。

他伸手去触摸墙上的东西,却是冰凉的钢铁感觉。他将那东西拿在手中,再用手电那么一照,立时露出一个黑洞洞的枪口。

“AK47!”



第二组。

上午,十点半。

城市西南角的那座山,其实是南明城的墓地。叶萧他们来到墓地上方,小路已被密林吞噬,四周晃动着无数的影子。

是的,那个……来了。

还来不及回过头来,孙子楚便感到某个物体,挟带着凌厉的风声,直扑到他的身上。刹那间有毛茸茸的感觉,随后整个人都被扑倒在地。那东西的力量大得惊人,幸好他的后脑勺摔在泥土上,只是双手被硌得剧痛难忍。恍惚间只看到天旋地转,和一双放射精光的小眼睛,接着便是两对森白的獠牙。整张恶鬼般的脸庞,清晰地呈现在眼前。他与这张脸仅相隔几厘米,它口中的热气直扑到他鼻子上。

孙子楚心底一片空白,只能仰起脖子等待被尖牙戳破的瞬间,想象自己的鲜血从喉管喷射而出。然后灵魂渐渐脱离身体,飘浮到密林上方的空气中,或许才可以看清这空城的天机。

然而,那恶鬼突然被推开了,头顶的树叶再度显现。接着是林君如俯下身子,将他从地上拖起来。

叶萧又一次救了他的命。

刚才大家看到树丛中蹿出一个巨大的物体,浑身都是橄榄色的蓬松长毛,猛扑到孙子楚身上。在两个女生恐惧的尖叫声中,叶萧舍身扑向那家伙,居然将它推到了一边。当那动物愤怒地回过头时,他才认出了这位老朋友。

山魈!

没错,这张鬼脸实在太独特了,就算化作了灰也认得。它就是那只巨大的山魈,在旅行团进山的路上,跳到旅游大巴上大闹,几乎要了一车人的性命。最后,还是叶萧他们奋不顾身,下车与这头凶猛的野兽搏斗,最终将它打伤赶跑了。

现在它又一次出现了,叶萧确信这绝非偶遇,而是一次预谋已久的突然袭击!

他与山魈对峙着。

两双不同的眼睛彼此注视,一双是仇恨和凶残,另一双则是紧张与冷峻。

人兽大战一触即发。

然而,两天前打跑它的时候,叶萧手中还有一把斧子,现在则是赤手空拳——用什么来对付山魈的利爪,难道是旁边的树枝?

叶萧后退了半步,心底有些后悔了——要是有把手枪该多好!

但山魈容不得他多想,张开血盆大口猛吼了一声,整个山林随之落下许多树叶。转眼间,猛兽已扑到叶萧身前,钢铁利爪直指他双目。

眼前只见黑影袭来,叶萧下意识地往旁边一闪,侥幸躲过了山魈第一击。但这野兽迅速回过头来,第二击眼看要接踵而至。

正当他一筹莫展之际,伊莲娜在身后大叫了一声:“接着!”

随即,一根手电筒似的东西飞了过来。叶萧立即伸手接住,居然是女子防狼用的电击棍!这是伊莲娜从美国带来的,她曾在纽约用这家伙击倒过数十条色狼,来中国后还没派上过用场。

这时山魈已扑上来了,叶萧举起电击棍,按着直流电池的开关,打向山魈的前爪——电流随着橄榄色的毛皮,瞬间传遍全身,它立刻痛苦地怪叫,摔倒在地。

“干得漂亮!”

死里逃生的孙子楚站起来,和林君如一起为叶萧鼓掌。但转眼间脸色又变了,原来山魈重新从地上爬起,似乎是电影里不死的金刚。

它以轻蔑的目光注视着四个人类,仿佛在说:这电棍对付色狼还可以,对我却只是挠痒痒罢了!

叶萧后退了半步,伊莲娜手中又飞出个东西。他接到一看,竟也是对付色狼的喷雾器——她可真是全副武装,在美国堪称“色狼克星”。

山魈发起了第三次攻击——叶萧低头躲开它的爪子,几乎同时伸出右手,电击棍重重地打在它的胸口,左手的喷雾器则对准了野兽的双眼。

电流猛然穿过山魈心脏,双眼被火辣辣的药水喷个正着,它再也抵挡不住人类的武器,惨叫着弹出半米多远。

当它再从地上爬起时,只是把头埋得很低,眼睛已被药水模糊了,什么都看不清楚。山魈愤怒地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嚎叫,让人不寒而栗,随即转身隐入密林,融在一片墨绿色中。

“啊,我们赢了!”孙子楚跳起来与林君如击掌相庆,“太惊险了!我们简直是捡回了性命!”

叶萧的面色依然凝重,虽然这次又击退了山魈,但它对旅行团的仇恨不会减少,反而会加倍增长。他对这野兽也没什么仇恨,毕竟失去亲人的是山魈——它的孩子变成“驱魔节”的黄金肉,最后又被旅行团吃到了腹中。

丧子之痛是人和动物共有的,这样的仇恨任谁都难以消除,这是旅行团永难偿还的债。

两天前叶萧赶走这家伙时,就预感到山魈还会回来复仇的,果然,它等在这里伏击了他们。

这一切都是山魈的安排?让旅行团走错了道路——误入峡谷中的隧道——来到这神秘的南明城——使山体坍塌堵住逃生之路——在凌晨突然袭击了小方——在加油站炸死了司机——在夜晚活活吓死了屠男——刚才又在这山上袭击了他们——下一次又会是什么?

他越想越恐惧,直到浑身汗毛倒竖起来,这是个疯狂的推论!

如果全都是真的话,这山魈简直是个绝顶聪明的阴谋家,拥有比人类更高的智商。旅行团的敌人并不是某个人或组织,而是一个非人非兽的这样的魔鬼——这个魔鬼还拥有为子复仇的充足理由。

不,这怎么可能?它明明是个动物,怎么可能那么聪明?那个神秘的女孩又该如何解释?

叶萧猛摇了摇头,四周的大山被密林覆盖,山魈完全有可能继续发动攻击,他大声说:“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快点下山!”

四个人立即转回头去,他们已在丛林中做了记号,每隔几步便在树上绑根红带子,很快找到了下山的小径。

叶萧把电击棍和喷雾器还给伊莲娜说:“谢谢你的武器,它们救了我的命。”

伊莲娜把这些对付色狼的工具放回包里:“也是在救我们大家的命。”

回到石头台阶的小路,他们又看到了那片墓地。

林君如叹了一声,对着脚下的泥土,恭敬地双手合十道:“对不起,打扰大家了,我们不是故意的,敬请谅解。”

“你们台湾人就是迷信!”

孙子楚嘴里嘟囔了一句,虽然声音很轻,还是被林君如灵敏的耳朵听到了,她转头不屑地说:“埋在这里的人们,不也是你的同胞吗?”

这句话让孙子楚彻底闭嘴了,默不作声地继续往山下走去。叶萧仍然保持警觉,不时回头看着丛林,以防山魈卷土重来。

十几分钟后,他们走出山林,回到大盆地的底部。

眼前是南明城的建筑,叶萧疲倦地看了看时间,已经中午十一点多了——就在前天中午,他也是在几乎相同的时间,在旅游大巴上恢复了记忆。

从这个故事开始的时间坐标,到此刻为止,仅仅过去了四十八个小时。

48个小时。

三天两夜——如此短暂的时间内,却在这片遥远的山谷中,发生了那么多不可思议的事,其间还死去了三条人命。

48小时≥24小时×2



2006年9月26日,11点15分。

大本营。

唐小甜胸中的小鹿越跳越快,她枯坐在二楼的窗边,外面覆盖着茂盛的芭蕉树叶,将绿色的阴影投射在她眼睛里。于是泪水随着阴影溢出,缓缓荡漾在她的脸颊上,滴滴答答弄湿了衣襟。

因为,她的新郎还没回来。

她不想让别人看到她的眼泪,便只能把脸朝着窗外。同愈成熟愈美丽的黄宛然相比,唐小甜觉得自己是一只丑小鸭,她不敢面对那个女人的脸,尽管她比黄宛然年轻十四岁。

虽然她知道自己不漂亮,也谈不上迷人两个字,但让自己感到幸运的是,她嫁给了英俊帅气的杨谋——她相信自己的新郎,是整个旅行团里最帅的男人。

一周前是,唐小甜和杨谋正式走上了红地毯。她倚靠在新郎肩头,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就在婚礼的第二天,他们坐上了前往泰国的飞机。她相信这是一次浪漫的蜜月之旅,值得两人在头发花白后,仍能温馨地回忆所有细节。尽管一下飞机就遭遇了政变,但唐小甜依旧确信他们将平安无事,她和她的新郎将愉快地完成旅行,回到上海开始两人世界。

9月22日晚上在芭提亚,她与国内的朋友通短信,得知尚雯婕已进入超女决赛四强时,她欣喜若狂地期待起9月29号的决赛——她将坐在上海家里的电视机前,疯狂地发短信给尚三儿投票。

今天是9月26日,还有三天就是超女决赛夜!

唐小甜却被困在了这个鬼地方,三天——三天内能否回家?尚雯婕能否拿到冠军?

她沮丧地咬着嘴唇,轻轻抹去脸上的泪痕。

突然,有人在后背拍了拍她。

唐小甜失魂落魄地转过头来,却不是深深思念的杨谋的脸,而是十五岁的少女成秋秋。

“你为什么哭了?”

少女纯洁的眼睛盯着她,似乎能洞察一切人的心灵。

“我没哭。”

唐小甜意识到自己的眼圈还是红红的,赶忙强颜欢笑地撇了撇嘴。

这时黄宛然走过来了,对秋秋说:“别打扰姐姐。”

她拉着女儿回到了客厅,漫长的等待让人心烦意乱,只能把时间用在准备午餐上。

屋里还有两个男人——厉书正低着头记什么东西,一本小簿子已被密密麻麻地写满了,或许是在写日记吧。

另一个是法国人亨利,他始终坐着一言不发,像雕塑似的过了一上午。厉书几次用英文和他说话,亨利却好像聋了似的。做过医生的黄宛然也很奇怪,但她确信亨利的伤势已好了大半,自己走路完全没有问题,再过两天就可以痊愈了,难道是亨利的精神出了问题?

忽然,亨利抬起头看着天花板。

白色的天花板上除了有些灰尘,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黄宛然也奇怪地看着上面——如果他们拥有透视眼的功能,便能穿过三层楼面的天花板,看见五楼的两个不平凡的女子。

萨顶顶,她正盘着腿坐在床上,脑后梳着长长的马尾,留出光滑的额头。整个人几乎笔直地坐着,双手朝上放在腹边,两腿是标准的佛像姿势。身后是雪白的墙壁,五楼的光线射在她侧面。右半边脸光洁神圣,似舞台上灯光的聚焦;左半边脸却被黑暗笼罩,只能看到闪烁的目光。

一半是黑,一半是白,明与暗——在她的眉心、鼻尖、人中、咽喉、胸口分界,那条边境线竟是如此清晰,像是硬生生画出了两张脸。

这两张脸上的两只眼睛,正直勾勾地盯着那个二十一岁的女孩。

无名女孩。

不知道她的名字,也不知道她从哪里来,在暗夜的荼蘼花香深处,只因对着镜子梳妆,而被叶萧与顶顶捕获。

她的双眼也写满恐惧,身体蜷缩到对面的墙上,双手支撑着地板,后脑勺紧贴着墙面,恨不得墙上生个大洞藏进去。

顶顶的眼睛,让人无法逃脱的眼睛,穿透画皮与古书的眼睛,从此将成为无名女孩的噩夢。

四目相对。

女孩闭上了眼睛,终于开口说话了:“别!别看着我!”

“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顶顶的嘴唇嚅动了几下,又念出了一长串奇怪的词。女孩一个字都没有听懂,显然不是现代汉语,又不像是某种方言,会不会是某个外国小语种?

但顶顶坐在床上的姿势,以及双目放射出来的光芒,还有嘴里发出的声音,无不像是某种奇特的仪式——来自地狱的咒语。

女孩的眼睛瞪得极大,似乎脑袋都要被她说裂了,只能哀求似的喊着:“不!不!”

“你叫什么名字?”

似乎根本没通过嘴巴和耳朵,而是由顶顶凌厉的眼神,直接传递到了女孩心中。

她无法抗拒,她只能投降,说出了自己的名字——

“小枝。”



第一组。

深井,井底,黑洞。

在手电的光影之下,钱莫争看到了一把AK47自动步枪。

枪管几乎还是全新的,摸在手里感觉沉甸甸的,冰凉得让人心跳加快。他在非洲拍照片时,曾多次背过这种枪,在当地军阀混战中防身所用。他仔细检查了一下枪膛,绝不是仿真枪,而是钢铁做的真家伙。

再把手电照向墙壁,那些挂着的全都是AK47,发出金属的黝黑反光,粗略数了数至少有八十枝。

钱莫争打开弹匣看了看,还好里面并没有子弹。外面的大厅灯光更亮了,童建国点亮了一盏汽灯。这里的空间异常巨大,完全由人工开凿,几根粗壮的钢筋水泥柱子,支撑着花岗岩的洞顶。大厅是深深的长方形,两边都布满了一个个洞窟。

走进另一个洞窟,里面同样挂满了AK47自动步枪,童建国甚至看出了制造商——俄罗斯新西伯利亚兵工厂,出厂日期是1997年9月。

杨谋用DV抓紧拍摄,他装着夜视镜头,手电光线里是绿色的画面,宛如进入丛林武器库。过去只在电影里见过这种场面,真正面对那么多杀人武器,何况是单兵枪械中最经典的AK47,他端着DV的双手都颤抖了。玉灵的胆子还比他大些,随手抓起一把AK47,却没想真家伙分量不轻,重重地掉到地上,在洞中发出铿镪骇人的回声。

童建国捏紧了拳头,又走进下一个洞窟。里面不再是自动步枪了,而是二十枝机关枪——完全是当今军用的装备,口径大火力猛,还有支架用作防空机枪,必须是身强力壮的汉子才能搬动。

第四个洞窟更让人吃惊了,应了句谚语叫“鸟枪换炮”——居然是二十门60毫米迫击炮!

第五个洞和第六个洞,分别是火箭筒和肩杠式反坦克导弹和防空导弹。

后面的十几个洞窟又是单兵枪械,除了数百枝俄制的AK47外,还有更多的美制的M16和一百多枝微型冲锋枪,最后是几十枝配红外线仪的狙击步枪。

这些仅仅是大厅左面的洞窟,右面的几十个洞全是弹药库,装满了一箱箱各型号的子弹,还有大量的手雷、炮弹和地雷。此外就是各种军用通信装备,www奇Qisuu书com网甚至有战地医院的设施。

在最隐秘的一个洞里,是极度危险的烈性炸药,只要半公斤就能炸平一座摩天大楼。同样的道理,只要童建国等人稍稍有些疏忽,半夜山连同他们自己就会变成粉末。

大家蹑手蹑脚地退到最外边,生怕踩到什么酿成大祸。

“这里根本就是个军火库!”成立不敢出大气地说,“足够装备一个团的军队吧?”

“嗯,可以打一场局部战争了!”

童建国心想,当年要是他的游击队有了这些装备,今天的地图就会被改写了吧?

杨谋放下DV问道:“南明城是泰国的军事基地?”

“不,这里并没有任何泰国政府或军方的标记,倒是有这个特别的记号——”

童建国把手电对准了一处洞壁,上面用彩色的油漆喷出一幅图:左边是宝剑,右边是长矛,中间是太阳和弯月。

“宝剑与长矛互相交叉,保护着心中的日月?”

杨谋忽然想起那首王力宏的歌——《心中的日月》。

“也许是南明城的徽记吧。”

钱莫争走近洞壁仔细看着,发现底下还有一行楷体小字——我武维扬。

“怎么和武侠小说里镖局的口号一样?”杨谋也看到了,他仰头盯着地底深处的大厅,“在这地方多待一秒钟就多一分危险,我们还是快点撤吧。”

“说得没错,快点走!”

童建国催促大家离开,他走到最后押阵,沿着原先进洞的地道,小心翼翼地向前探去。

几分钟后,大家走出那扇坦克钢板做的大门,总算回到了天光底下。几个人的眼睛都被刺痛了,好一会儿才适应过来。钱莫争看着狭窄的天空,这才体会到井底之蛙的感觉。

五人走过狭窄的岔道,弯弯曲曲地走了许久,到外面的山道才放下心来。这样的探险再来几次,恐怕小命就不保了。

盘山公路的海拔渐渐降低,周围的树木也由密到疏。十五分钟后,眼前出现了大片空地,便是南明城的无数楼房了。

钱莫争看了看手表显示的海拔——六百二十四米,差不多就是盆地底部,但他搞不清方向,两小时前是从城市东南缘上山的,这里显然不是刚才的位置,宝马车也无影无踪了。

就当众人担心迷路时,童建国看着光影的角度说:“这里朝向正西,我们还在南明的东端,但可能是靠东北面了。”

下坡是一条宽敞的街道,路边停着一辆中巴车,里面可以坐十几个人。童建国敏捷地跳上车,在方向盘上做了些手脚,车子就被启动了。其余四人坐上中巴,由他驾驶向前开去。

虽然外面看上去很脏,里面的座位还算干净。童建国把车子开到五档,赛车似的在街上飞驰。玉灵紧张地抓着扶手说:“会不会太快了?”

“放心,就算天塌下来,我也不会让你有危险的!”

童建国这句话让玉灵脸都红了,其他人听在耳里也都不是滋味。

车子迅速开到一个十字路口,当中还有个大转盘的街心花园。副驾驶座上的钱莫争觉得似曾相识,中巴车已停了下来。他们跳下车走进花园中央,看到了那尊威严的铜像——马潜龙。

“啊,昨天下午我们路过了这里!”

“没错,现在向反方向开,我们就能回到大本营。”

回到车上,童建国大力转动方向盘,车子绕过街心花园,转向南面那条大路。

一路上的景致都在记忆中,两边曾经繁华过的商店,还有餐馆、银行、邮局等等,就是昨天走过的那条路。

飞快地奔驰了十分钟,几乎穿过了东半个城市,转弯便是那条最熟悉的路。

中午11点45分,他们来到大本营巷口。

“总算活着回来了!”

钱莫争放好相机第一个跳下车。童建国把中巴车停在路边,五个人疲惫地回到二楼房间。

唐小甜立即扑进杨谋怀抱,这样的热情却让他有些尴尬,扭过头躲避她热情的唇。杨谋想起了那些录像带,昨天从电视台大楼拿回来的。他急忙推开妻子冲进书房,幸好那些录像带都还在,或许藏着南明城的许多信息。但现在连电都没有,又如何能播放这些带子呢?而他的DV是全数码的,也不能用小录像带,真是糟糕!

童建国与玉灵走进厨房,都已渴得嗓子要冒烟了。钱莫争瞥了黄宛然一眼,她却转身退入卧室。

成立面色铁青地跟进去,屋里是黄宛然与秋秋母女俩,她们都不愿与他说话。他拧着眉毛深呼吸了一下,然后点起一根香烟。

“为了女儿的健康,请你不要在房间里吸烟!”

黄宛然冰凉地说了一句。

“好的。”成立把烟在憋在嘴里不吐出来,“请你也跟我一起出去,我想和你谈谈。”

两人仇家似的对视了几秒钟,黄宛然还是站起来跟他出去了。

他们从钱莫争身边走过时,黄宛然轻轻碰了钱莫争的手指一下。钱莫争像被触电了似的,呆呆地看着她和成立出去。

来到外面的楼道中,成立板着面孔对妻子说:“你知道我想和你谈什么吗?”

“我不想知道,而且——我也正好有事要和你说。”

“什么?”

黄宛然面无表情地回答:“我想和你离婚。”

寂静的楼道,世界悄然无声息,似乎所有人都已死了。

这里有两颗心也死了。

“离婚?”

成立呆了许久才吐出这两个字。

这是让他恐惧了许多年的两个字,让他在个人资产上做过手脚的两个字,让他在外人面前假装恩爱的两个字。

而从未提出过这两个字的妻子,却在他完全意料不到的关头,用无比冷静的语气说了出来。他傻傻地站在昏暗的楼道里,随着她口中的这两个字,挟带着一股凌厉的风,被一记重拳击中了鼻梁。

“是的,我没有开玩笑,昨晚我已经想清楚了。”黄宛然的神色如此冷静,与十天前那个逆来顺受的贤妻良母完全判若两人,“过去以为只要维持一个家庭的样子,奇书-整理-提供下载女儿就可以顺利地成长。但现在我发现我错了,这样只能使女儿更痛苦,我们都不该继续冷战下去了,彻底分开是最好的选择。”

成立只是默默地听着,脑子里一片空白,连原本要对她说的话也忘了。

突然,楼下响起一片杂乱的脚步声,仿佛刺激了他哪根神经,狠狠地蹦出一个字——

“不!”

两秒钟后,身后响起叶萧的声音:“谁在说不?”



正午,十二点整。

大本营二楼的走廊内依旧昏暗,叶萧、孙子楚、林君如、伊莲娜组成的第二小组回来了。他们步行了几十分钟才走到这里,都已累得气喘吁吁。只见楼道里有两个人影,随后响起一声骇人的“不”字。

那两人慌张地回过头来,原来是成立与黄宛然夫妇,面色都是苍白而尴尬。见了叶萧他们也不打招呼,转身便回了旅行团所在的房间。

叶萧先放下心中的疑惑,让孙子楚等人进屋去汇合。他自己急匆匆跑上五楼,去看看顶顶和那神秘女孩。

五楼,他边敲门边大声嚷着,让里面听清楚是他而不是别人。

房门缓缓打开一道缝,只露出顶顶小心翼翼的双眼,随后开门让叶萧进来。

“她还好吗?”

叶萧一进门就往里走。

“那么牵挂她吗?”顶顶已在屋里关了一上午,百无聊赖地问,“你们怎么样了?探到出去的路了吗?”

“还好,差点死在山魈的爪子底下。”

叶萧用不经意的语气回答,说着快步走进卧室,看到蜷缩在墙角的无名女孩。

女孩霍地站了起来,却又弱弱地靠在墙上,眼神像受伤的小猫般忧伤。

“她怎么了?”叶萧回头冷冷地问道,“我看她有些不对劲。”

“没什么。”顶顶平淡无奇地回答,“你是来叫我们下去吃午餐的吧,我们走吧!”

叶萧疑惑地拧起眉毛,点点头监视着女孩走出房间。他与顶顶一前一后,夹着神秘女孩来到二楼。

此刻,大家又都聚在一起了,总算没人掉队。虽然昨晚屠男惨死在隔壁,但又多了一个无名女孩,所以总人数依然是十六个。

黄宛然和玉灵已做好午餐,还是与昨天一样,只有单调的包装食品,而且差不多快到保持期了。伊莲娜用美式英语抱怨了一通,厉书也用英语回答道:“算了,再坚持一下吧,想想鲁滨逊是怎么过来的?”

伊莲娜终于直白地爆发了出来:“我可不想做什么鲁滨逊,那么谁又是星期五呢?”

屋子里沉默了下来,大家都尴尬地看着他们,伊莲娜也不好意思多说,只能闷头继续吃着。

午餐之后,第一组和第二组互相交流起来。童建国说起深山水库,还有地下军火库的发现。叶萧则汇报了山上的公墓,和山魈的突然袭击。

大家彼此交流得心惊胆战,虽然未能找到出去的路,但水库还是给了人们希望。

“下午,我们要继续出去探路。”钱莫争大声给旅行团鼓劲,似乎有用不完的活力,“水库的水从哪里来?肯定有一个源头,而水源地通常是山脉的分水岭。记住——我们只要翻过分水岭,便能找到出去的路!”

叶萧点头同意:“嗯,还是按照上午的分组,第一组去东边的山上探路,我带着第二组去西边。”

“你还要去那墓地的山上?”

伊莲娜露出惊恐的眼神,同时想起那只隐藏在密林中的野兽。

“不,那座山非常危险,今后不要再上去了。但我们还可以去西边找别的路。”叶萧发现许多人都精神不振,这样的午后是最容易打瞌睡的,只能加重语气说,“这个城市里还有许多未解的秘密,正等待我们去发现!”

说完他瞥了那无名女孩一眼——她的眼睛里便埋藏着秘密。

刚才众人说话的时候,她一直安静地坐在角落里,顶顶的目光从未离开过她。其实,也有不少人悄悄瞟她几眼,就连杨谋都被她吸引住了,亏得唐小甜对老公看得紧,暗暗捏了他大腿一把。

偷看得最多的是孙子楚,原因倒不是她喜欢美女的本性,而是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从看到这神秘女孩的第一眼起,这感觉便一直纠缠他的心,可一时又想不起来在何处见过!她是十六个人中最大的谜,谁都不清楚她的状况,突然来到旅行团中间,究竟是拯救他们的福音,还是未来厄运的预兆?

她依旧楚楚可怜地坐着,似乎大家的讨论都不关她的事,或者耳朵里根本就没有听见。对于旅行团来说她只是个过客,就像曼谷市场上的卖花少女,普吉岛沙滩上的槟榔西施,清迈街头的惊鸿一瞥……

“不,她是南明城最后绽放的荼蘼花。”

孙子楚在心底暗暗地说,随后闭上颤抖的眼皮,仿佛黑夜永远统治这座城市。



下午,一点整。

第一小组准时出发。

宝马车仍留在山脚下,他们只能坐上那辆中巴,由童建国开车向东进发。他们仍然去水库,按照钱莫争的方案沿河谷上溯,寻找水源地和分水岭。

摆脱了新婚妻子唐小甜,杨谋仿佛重获自由,打开蒙着厚厚灰尘的车窗,呼吸着南明城的空气。他还不忘用DV偷偷拍下玉灵,这泰族女孩眺望街景的画面,一定会成为纪录片中美丽的点缀。

玉灵发现了他的偷拍,俏皮地用手封住镜头,微笑着说:“不要嘛。”

“对不起。”杨谋红着脸收起了DV,“我已经偷拍过很多了,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把前面有你的画面都擦掉。”

“不必了,还是留着吧。”她的汉语说得又软又酥,带着浓浓的热带风味,“说对不起的人应该是玉灵,是我没尽到导游的职责,让大家困在这里受苦了。”

“千万不要内疚,来到这个神秘的城市,这是我们大家共同的宿命,这不是人力所能违抗的,任何一个导游来都无法避免。既然到了这里,我们就不要分彼此,人人都是平等的,同舟共济来渡过难关。”

“可是,你们的家人一定都很担心吧。”

杨谋摇摇头安慰道:“你不是也一样吗?你现在想家吗?想爸爸妈妈吗?”

“我啊——从小就没有了父母。”

她刚刚说完这句话,飞驰的中巴车猛然抖了一下,钱莫争几乎撞到了挡风玻璃。童建国尴尬地说了声“对不起”,紧握方向盘放慢了车速。

玉灵顾影自怜地看着车窗,玻璃上的灰尘让她的脸异常模糊,就像那混沌不清的过去:“是村里的一个老人把我领养大的,他没有自己的田地,也没钱送我去上学。幸亏有个心地善良的老华侨,教我学会了中文。十八岁那年我到清迈打工,因为汉语说得很好,才被旅行社看中做了导游。”

“啊,真像《边城》里的翠翠。”

杨谋已经听得入了神,每个人都有各自不同的人生,却在这个特殊的时空相遇了。

“翠翠是谁?”

“对,你肯定没看过沈从文的小说。”

别说是远在泰国的玉灵,就连中国农村的孩子,能知道沈从文和翠翠的又有多少呢?杨谋不禁苦笑了一下,转过头却见到了成立的脸。

这张憔悴的脸令人恐惧,双眼无神地朝着车窗外,面色蜡黄嘴唇干裂,几乎要和童建国差不多老了。杨谋记得在浦东机场出发时,成立还是西装革履神采奕奕,一副春风得意的企业家形象,如今却简直是换了一个人。

车子已经开到街心花园了,右转向城市东北侧前进。突然,前方街道上蹿出一个黑色的家伙,童建国赶忙急刹车停下,钱莫争又差点撞中了脑袋。

包括失魂落魄的成立在内,车上的五个人都睁大了眼睛——在清冷无人的马路上,站着一条巨大的狼狗。

突如其来的德国黑背,体形矫健血统纯正,是最血气方刚的年龄,双目如炬在盯着中巴车,利齿间伸出血红的舌头。

狼狗镇定自若地站在马路最中间,它的双目对着车子正中,距离不会超过十米。

他们都是第一次见到这条狼狗,全被它的气势震慑住了,仿佛正面对一头威严的狮子。

车与狗,对峙了十秒钟后,它猛然高声吠了起来。

嚎叫声穿过寂静的街道,冲击波透过车窗玻璃,撞击着五个人的隔膜。童建国感到底盘和四个车轮都在颤抖,挡风玻璃几乎要震碎了,半个城市在狼狗脚下战栗!

“昨天半夜,在楼下狂叫的就是这条狗吧?”

杨谋不会忘记这让他后半夜失眠的犬吠声,断定就是眼前这条狗发出的。原来它昨晚就盯上他们了,是为了救那神秘女孩?还是旅行团入侵了它的领地?唯一能肯定的是,这条狼狗异常凶猛,绝对不能惹怒了它,否则小命难保。

“没错,就是它!”钱莫争拿出照相机来抓拍了几张,“开过去!”

“什么?”

童建国手心里全是汗,他在战场上杀过许多人,也对付过不少残忍的敌人,这次面对一条狗却害怕了。

“我说把车开过去。”

“那会撞到它的。”

“对,就从这条狼狗的身上开过去,撞死它!”钱莫争的眼睛也变得通红,心跳剧烈地加快,“你不明白吗?这条狗是我们的巨大威胁,现在正好是消灭它的机会,否则我们随时会遭遇危险!”

“你?”

钱莫争看着在车前的狼狗大吼道:“还磨蹭什么?是人命还是狗命重要?你以为我很残忍吗?我拍过很多野生动物,我为保护藏羚羊差点死在盗猎者枪下。我也非常喜欢德国黑背,但现在是关键时刻,必须要下定决心!”

狼狗的嚎叫已经停止,它收起两条后腿,居然就坐在马路中间。

童建国知道无法反驳钱莫争,但双脚不停地颤抖。他深呼吸了一口气,心底轻轻念了声:“对不起了黑背,等我们逃出去以后,再给你烧点纸钱纸骨头吧。”

终于,他踩下了油门。

中巴车轰鸣起来,缓缓向马路中间开去。童建国突然把头伸出车窗,对着狼狗大叫道:“你快点闪开啊!”

然而,它居然如雕塑般坐在原地,只有它强健胸膛的起伏,证明它是个活着的野兽。

车子离狼狗只有五米了,它依然丝毫都不惧怕,仍保持坐地姿势,冷酷地盯着驾驶座里的人。幸亏童建国曾身经百战,任何凶险的场面都见过,要换作普通人早被吓死了。

轮子又向前滚了两圈,车头几乎要压到狼狗了。中巴上所有人都捏紧了拳头,钱莫争把头伸出车窗看着,童建国额头满是冷汗,杨谋连DV都忘记开了,成立的牙齿也打着哆嗦。

唯独勇敢的狼狗岿然不动。

这时玉灵闭上眼睛,几乎流着眼泪哀求道:“不!请不要!”

童建国打了个冷战,双手似乎已不受大脑控制,下意识地转动了方向盘。

就在狼狗跟前不到一米处,车头已转换方向。

但车子的距离实在太近了,右前灯从它左边肩膀擦身而过——几根狗毛被擦了下来,狼狗幸运地安然无恙。

中巴车已从它身边开过了,童建国的后背心已完全湿透。反光镜里那条狗依然坐着,似乎屁股已在地上生根。

玉灵重新睁开眼睛,回头看到了那条狼狗,终于长出了一口气,念了几句泰国话的经文,这是她从小跟村寨的和尚学的。

钱莫争面色铁青地呆坐道:“也许,它命不该绝吧。”

杨谋这才想到DV拍摄,当他把头探出车窗,将镜头对准车后的狼狗时,却发现这家伙已站了起来,向中巴车方向狂奔而来。

“它来了!”

随着这一声惊呼,童建国也从反光镜里看到了,那狼狗奔起来快得惊人,眼看就要追上他们了。

钱莫争也大叫起来:“快!快点开!”

童建国猛踩油门要加快车速,发动机却传来一阵怪叫,车子居然就此熄火了。他又手忙脚乱地重新发动,但火却再也点不起来。中巴停在原地不动,而狼狗已经要扑上来了。

糟糕!这破车早不坏晚不坏,偏偏在这要命的关头坏了!

再回头看那条狼狗,竟已扑在了中巴车门上。粗大的爪子打向玻璃,很快打开几道裂缝。

车上的五个人都惊惶失措,仿佛整个车厢都随狼狗而晃动。钱莫争愤怒地喊道:“后悔了吧?刚才要是撞死这畜牲就好了!”

童建国无暇和他争吵,回头对大家说:“不要惊慌,保持镇定,它不会冲上来的。”

话音未落,车门的玻璃已经粉碎了,狼狗脑袋钻了进来,眼看就要冲上车来。

玉灵已吓得哭喊起来,杨谋的DV差点掉在地上,就连钱莫争都束手无策了。

冷静……冷静……童建国不断在心里告诫着自己,一车人的性命都掌握在他手上,万一有个疏忽就全都完蛋了。

突然,他打开驾驶座的车门,跳下车绕到狼狗身后,大喝一声道:“喂,有种就冲我来!”

狼狗仿佛能听懂人话,兀地从车里钻出来,转身狠狠地盯着童建国。

车里的人们这才明白,童建国是以自己作为诱饵,来转移狼狗的注意力,以便大家趁机逃生。

钱莫争对后面的三个人说:“赶快从驾驶座车门下去,逃得越远越好!”

成立第一个跳下了车,随即是杨谋和玉灵,三个人发疯似的冲过马路,跑进对面一条深深的小巷。

最后一个下车的是钱莫争,但他并未随前面三个人逃跑,而是回到了童建国身边。

“混蛋,你怎么还没走!”

童建国猛推了钱莫争一把,钱莫争毫不示弱地回答:“让你一个人留下来,那我还是男人吗?”

“白痴!”童建国又骂了他一句,此刻狼狗的注意力全在他身上,其他三人早就逃得无影无踪了,“你以为我真想和这家伙拼命吗?现在我数三下——”

“干什么?”

“一……二……三……快跑!”

童建国扭头钻进路边另一条小巷,亏得钱莫争反应机敏,数三下时已有了心理准备,也紧跟他钻了进去。

狼狗似乎还没反应过来,转眼间五个人已跑得精光。但钱莫争留下的味道最重,狼狗循着他的脚步,飞快地追赶上来。

钱莫争长发披散,双腿飞奔着追上童建国。身后响起狼狗的狂吠声,估计不会超过十米远。

一个五十七岁,一个四十岁,两个男人毕竟不是年轻小伙子了。当他们冲出小巷时,狼狗的脚步已越来越近。

他们慌不择路地穿过一条狭窄街道,跑进对面一幢未完工的楼房。看起来已结构封顶了,但裸露的钢筋与灰灰的水泥,以及满地的建筑材料,都让人望而却步。

童建国和钱莫争跑上没有栏杆的楼梯,没想到狼狗也跟着爬楼梯上来了。两人只能继续往上爬,直逃到大楼的最顶层——四楼。

到处都是水泥和灰尘,整层楼面是个空旷的大厅,只有承重墙和柱子竖立着。狼狗冲上四楼时,身上的黑毛已变成了灰色,但双目仍犀利有神。

童建国和钱莫争屏住呼吸,缓缓倒退几步,到最外面的阳台上,身后就是水泥栏杆——他们已无路可退。

钱莫争回头看了看下面,四楼跳下去有八九米高,不是终生残疾就是粉碎性骨折。

那灰色的巨大怪物,正对着他们两人虎视眈眈。

它一步步在靠近,舌头伸出了牙齿间——童建国的手指是按在裤兜上,用食指和中指反复敲打,居然还有如鼓点般的节奏。

“怎么办?”

钱莫争也束手无策了,刚才他让童建国开车去撞狼狗,或许已经被狼狗听到了,现在它是要来报复了吧?

童建国却面无表情,他在裤兜里摸了好一会儿,手臂似乎僵硬住了。

狼狗距离他们不到两米了,只要跳起来就能咬到喉咙。

“妈的!你在干什么啊?”

当钱莫争陷于绝望之时,童建国突然将手从口袋掏出,手掌里多了个黑色的家伙。

一把手枪。

黑色的枪管发出金属的光泽,手指已经搭在了扳机上,枪口正对着身前的狼狗。

“你?”

钱莫争完全没有料到,童建国居然掏出了一把手枪!

十秒钟后,他打开了手枪的保险。

第十章 南明武士



下午,一点半。

当童建国的枪口对准狼狗时,叶萧和他的第二小组,正在南明城的另一端遛达。

依然是上午走过的路,但不再从城市西南缘上山了。四人穿过荼蘼花园的街道,继续向城市深处探索,一路都留下了标记。孙子楚照例和两个女生吹牛——从湄公河的内陆考古探险,到外星人创造了古印度文明……

叶萧从出发就心事重重。半小时前离开大本营时,他关照顶顶带着“无名女孩”回五楼去。沉默半天的女孩却突然说:“不,我不想去五楼。”

“不要任性!”

顶顶像姐姐教训妹妹似的,搂着女孩的肩膀就往外走。而这二十岁的柔弱女孩,竟大力反抗起来,几乎将顶顶推倒在地。

“你怎么了?”叶萧牢牢抓住她的手,让女孩一时动弹不得,又轻声在她耳边说,“听我的话,跟她上去吧。”

女孩蹙着娥眉摇头,眼神里写满幽怨,仿佛刚被人欺负过。她看了看屋里的黄宛然母女,低声说:“不,我就想留在这里,有许多人可以陪着我。”

顶顶叹了一声:“别说傻话了,在楼上更安全,而且我也一样陪着你。”

“等一等——”叶萧打断了顶顶的话,他看着女孩的眼睛问,“你想让更多的人陪你?”

女孩楚楚动人地点了点头:“是的。”

“因为你很孤独?是吗?”

她不得不再次点头。

“你对孤独感到恐惧?”叶萧不依不饶地逼问,“而你已孤独太久,所以也恐惧我们?”

女孩第三次点头:“是的。”

这眼神这声音都让叶萧难以说“不”,尽管知道该让她去五楼,但他的心肠终究太软,缓缓后退了半步说:“好吧,你留在二楼。”

“不行!”顶顶仍坚持已见,“在这里不安全,她必须跟我上五楼。”

“算了,她不过是个弱女子,你也可以留在这看守她。”

叶萧不想再和顶顶争论,孙子楚、林君如和伊莲娜都在楼下等他。他快步跑出房门,将“无名女孩”留给了大本营。

不知此刻她在干什么?和其他人说了些什么?也许晚上会问出更多的线索。

这时走到一条大路上,几乎是全城最宽的街道,两边种植着高大的树木,后面多是深宅大院。有块路牌标着“朱雀大街”,孙子楚翻出南明地图,仔细对照地图上的路名,果然地城市中心发现了这条路。

地图显示这条大路从西向东,几乎横穿了南明市中心。此刻他们在路的西段,折向东走便是全城中心点。

“朱雀大街——是唐朝京城长安最有名的一条大路,也是当时全世界最著名的街道。不过,长安城的朱雀大街是南北方向的,但这条街却是东西方向。”

伊莲娜打断了孙子楚的啰嗦:“管他东西南北,只要找到路就行了!”

“对,我们已经来这里两天了,还没到过这城市的心脏呢!”孙子楚收起地图,跃跃欲试地跑到马路中间,向身后的林君如喊道:“快点啊!”

“真像凯达格兰大道啊。”

林君如怔怔地看着四周,就连围绕城市的山峦也酷似台北。

倒是伊莲娜快跑到了前头,显然她的好奇心更为急切。叶萧也走到大道中央,往日脚下应该车流如织,根本容不得行人吧。

四人往前走了数百米,前方左侧出现大片空地,右侧全是绿色树木,大路从空地与树木之间穿过。

“GOD,是个广场!”

伊莲娜第一个叫起来,在一排高大的行道树后,是个能容纳上万人的广场。

没错!一个宽阔的广场在他们面前展开。

仿佛天空也高了许多,乌云即将从头顶散去。进入空城的这两天来,到处都是密集的街道和小巷,让人感觉压抑,突然来到这巨大的广场,心情都豁然开朗了许多。

然而,当他们看到广场的正面时,四个人的心都被震住了。

几百米开外的正面,是一座中国式庑殿顶的建筑——竟有几分像北京故宫的太和殿,特别是那雄伟的金色屋顶。大殿建在两排高高的台阶上,站在广场只能吃力地抬头仰望,仿佛古代臣子跪在太和门内,等待至高无上的皇帝的召见。

叶萧又向前跨了一步,才确认脚下不是故宫的石板,而是沥青铺成的广场。

广场西侧是栋现代化楼房,用玻璃幕墙包裹起来。它坐落在宫殿内侧,简直是不伦不类,像卢浮宫前的玻璃金字塔。

东侧是幢古希腊科林斯式大厦,外侧墙体由九根花冈岩柱支撑,高大的柱子贯穿全楼,屋顶则是雅典卫城式的,上面有许多人物浮雕,站在广场上看不清楚。

这场面让他们都看糊涂了,不知是到了哪个时代哪个国度,难道又一下子“穿越”了?

在同一个广场里,居然有三种截然不同的建筑:一个是中国传统式的,一个是欧洲古典式的,另一个则是现代式的。

古今中外的建筑全在这里撞上了,恐怕全世界都绝无仅有吧,广场的设计者要不是天才,那一定是个疯子!

孙子楚又一次打开地图,确认这就是南明城的地理中心,东西向的朱雀大街从广场南侧穿过。马路对面的树林正是“南明中央公园”——他觉得颇为好笑,那么一个偏僻的小地方,竟还要学纽约搞“中央公园”。

而在广场的正北端,就是眼前威严的“太和殿”,地图上标注的是“南明宫”。广场西侧的现代化建筑,在地图上叫“西厢殿”。东侧那古希腊式的大厦,自然就是“东厢殿”了。

“什么鬼地方啊,像到了中国古代的王宫,本城还实行君主制?”

“现在泰国也是个王国啊。”

“但显然这里的建筑格局,与曼谷的大皇宫完全不同。”

孙子楚又拿着地图走了几步,毫无疑问就是这个地方——但关于“南明宫”和“西厢殿”,地图上并没有更详细的说明。

“别管那么多了,先去宫殿里看看吧!”

伊莲娜兴奋地向前冲去,走在空旷的宫殿广场上,四周回荡起自己的脚步声,每一道音波都在传递着什么。

叶萧凝神静气地侧耳倾听,这广场有汇集声音的功能,就像北京天坛的回音壁。若有数千人站在广场上,就变成一个巨大的共鸣箱,音效被放大许多倍,如气势磅礴的合唱团。

他们跟着伊莲娜往前走,来到宫殿台阶脚下。在此仰望的角度更大,脖子酸痛加剧,宫殿给人的压抑感也更重。

四人小心地走上台阶,居然是用青石板铺的,石缝里还长着些青草。台阶共有两层,每层都有三十九级。

“这个宫殿的设计师,想必是希区柯克的忠实影迷。”孙子楚一边爬一边抱怨,“好的,这家伙肯定是看过无数遍《三十九级台阶》!”

在两层台阶之间,有个五六米宽的平台。走完两个三十九级台阶,膝盖都有些酸了——这正是古代宫殿的设计理念,让觐见君王的臣子身心疲惫,战战兢兢地跪拜在天子脚下,完全屈服于皇权的威严。

第二组已来到大殿之前,高大的屋檐下挂着金匾,从上至下三个正楷汉字:南明宫。

他们几乎是九十度仰望金匾,那感觉直接震慑到了心里。叶萧回头看了一眼,身后巨大的广场已在脚下,古时皇帝俯瞰群臣变不过如此。

宫殿朱红色的大门紧闭,中式窗棂里镶嵌着玻璃,已布满灰尘。孙子楚摸了摸门板,才发现居然不是木材,而是坚固的钢铁大门,只是表面喷了层红漆,看上去酷似北京故宫。

他再用力往前推一下,大门竟被缓缓推开了。随着门轴转动声,里面显出一个昏暗的空间。

四人都感到一阵冷风从大殿里吹出,仿佛考古队员打开尘封千年的古墓。孙子楚猴急地要闯进去,却被林君如一把拉住:“当心脚下!”

原来是高高的门槛,足有成年人小腿那么高,若不是提醒一下,孙子楚非得重重摔一跤不可。

“连门槛也是按照皇宫的规格来的,这里面究竟是什么地方啊?”

孙子楚在庆幸之余,揣着满腹的狐疑,小心地抬腿跨过门槛。林君如和伊莲娜互相搀扶着跨进去,叶萧在门口徘徊片刻,也只得跟着他们跨入大殿。

冷风伴着一股奇异的气味,很快从大门飘出去消散了。借着外面射进来的光线,眼睛才适应殿内的昏暗。这是个数百平方米的大厅,中间竖着几根粗大的柱子,乍看还都是上等的金丝楠木,细看才发觉是钢筋水泥。仰头向天花板望去,是否有中国传统宫殿的“藻井”?但上面太暗了看不清楚。

并没有想象中的皇帝御座,整个大厅都是空的。地板居然是黑色大理石,怪不得空气都是冰凉的。

“就像走进了殡仪馆!”

林君如在大理石上滑了几步,随后回音从四面八方传来,“殡仪馆”三个字不断萦绕着他们。

“拜托!轻点好吗?”

孙子楚轻声告诫她,然后走到大厅尽头。除了一面是大门和窗棂外,大厅其他三面都是墙壁,左右两侧各开着几扇门。从外面看南明宫的规模,显然要比这个大厅大很多,墙后肯定还藏有很多空间。

推开左侧的一道门,里面是黑暗的走廊。叶萧等人也跟上来,拿出手电照着前方。走廊两边还有一扇扇房门,进去打开其中一间。

光束里腾起一团灰尘,大家捂着鼻子好一会儿,才看到一台电脑的显示屏——宫殿里的电脑?接着,手电又照出一张办公桌,还有上面的电话机和传真机,屋子角落里还有台饮水机。

这明显是个办公室,但四面墙上没有窗户,关了灯就是个密闭的暗室。

伊莲娜摇摇头说:“在这种地方上班,绝对会得抑郁症。”

四人退出屋子,往走廊深处走去,很快遇到了楼梯,看来这大殿内部还有几层。叶萧端着手电走在前面,楼梯折了两道来到二楼。

迎面是条宽阔的长廊,装饰也甚为考究。地面铺的是黑色大理石,墙上挂着许多幅油画,不知道是名家的真迹,还是批量生产的假货。

走廊出乎意料的长,估计贯通整个宫殿二层了。推开右侧一扇房门,同样是没有窗户的办公室,只是内部装修更好。回到走廊里继续向前走,手电只能打到前方十米远处。

忽然,光线里隐隐出现一个人影。

叶萧放慢了脚步,孙子楚也捏紧拳头,四人仔细向前看去,但那影子总笼罩在灰尘中。

又往前走了几步,每个人的心都悬了起来,不敢大声出气。走廊中只剩轻微的脚步声,布满尘埃的空气也似乎凝固了。叶萧想到了那神秘女孩,既然已经有了一个她,必然还会有第二个人吧?也许他们就隐居在这宫殿中,就像眼前这个人影——他(她)是男是女?有多大年纪?干嘛要在这里?刹那间许多问题涌出来,心中已准备好了“审讯方案”。

第二组数林君如胆子最小,她禁不住缩在孙子楚身后,只敢透过他的肩膀往前看。孙子楚则想起古代宫殿的种种灵异传闻,据说故宫半夜里常有慈禧太后的鬼魂出没,拿起板子打妃子和宫女的手心…………

电光里的影子越来越近,就站在走廊的尽头,距离已不到五米,叶萧都看清那人的轮廓了!

那个人身材颇为魁梧,身高起码有190公分。两腿分开站在那里,手电光晕打在身上的气势,竟像敦煌壁画里的天王像。

他还戴着一顶很奇怪的帽子,叶萧把手电对准他的头,居然发出金属的光泽,原来是顶钢盔!

想必是军人或武装警卫,叶萧随即提高了警惕,会不会把他们当作入侵者呢?

又走近一步,才发现那钢盔的样式很怪。盔顶竖着个尖尖的东西,盔的两侧拖着锁子甲,保护脸颊和下巴,盔正中还有一块护鼻。

那个人的脸隐藏在黑暗中。

不,那根本就不是钢盔,而是古代武士的头盔!

再看那人穿的一身衣服,也都发出黑色金属反光。胸口有两片护心镜,后面衬着山字形的铁甲。肩膀有两个虎头家伙,下面咬着铁甲保护上臂,下臂则有铁制的护腕和护手。腹部围着绿色战袍,一根腰带紧紧系着,连接下半身的战裙,布满了鱼鳞甲片,就连护腿板和鞋子也是铁的。腰间挂着一把宝剑不,身后背一张铁胎大弓,箭壶里插着二十支羽翎箭。

在南明宫殿的深处,黑暗走廊的尽头,他全身披挂重重甲胄,似从君王的坟墓中走来,从地狱的战场上归来。

而来自遥远人间的四个人,早已在他面前目瞪口呆,等待他举起杀人无数的利剑。

终于,盔甲里的男人睁开眼睛,放射出两道噬人的目光……



下午,一点四十分。

再回到旅行团的第一探险小组。

童建国握着一把手枪。

枪口对准那条大狼狗,枪膛里躺着二十发子弹,保险已被拉开。

旁边的钱莫争睁大眼睛,这是把大口径军用手枪,射击火力异常凶猛,可近距离穿透防弹衣。

若不走运被它射中脑袋,半个人头都会被轰掉,何况是一条狼狗!

在这栋未完工的建筑四楼,两个人与一条狗对峙着,人的手里有枪弹,狗的嘴里有利齿。

但牙齿毕竟拼不过子弹。

狼狗似乎也明白这个道理,并没有立即冲上去。它压低了上半身,把尾巴夹在股间,喉咙里发出含混的呼声,嘴巴不时往上翻起,露出里面锋利的牙齿。

钱莫争嘴唇哆嗦着问:“它怎么不害怕呢?”

“别说话!让我集中注意力,它随时都会扑上来!”

就趁着童建国说话的瞬间,狼狗竟突然一跃而起——唯一的空子被它钻到,眼看就要扑到他们身上了。

两人的瞳孔立时放大,钱莫争想要大喊“开枪啊!”但大脑掌管语言的神经,还来不及给嘴巴传递指示。

砰!

枪声响起。

钱莫争只感觉眼前闪过一道光火,同时闻到一股火药的气味。随即他闭上眼睛,不忍心看那幕悲惨的景象。

枪声,致使的枪声,继续在空旷的街道和毛坯的楼房里回荡。

当他重新睁开眼睛时,那条狼狗已消失得无影无踪。童建国则站在原地,他手上的枪也不见了。

“狼狗呢?”

“我刚才并没有向它开枪,只是朝天鸣枪示警而已。”童建国嘴角微微一撇,“枪响后狼狗马上缩了回去,转身跑下了楼。”

钱莫争以往见过不少大场面,这次却真被吓倒了:“混蛋!我还以为它的脑袋被子弹打烂了呢。”

“刚才它之所以冲上来,是因为它不确定我手里的枪到底是真家伙还是仿真枪。但它终究只是一条狼狗,任何动物都惧怕火器。只要枪声一响——哪怕再厉害的野兽,也会因天生的恐惧而逃跑。”

“算你有种!手枪呢?”

童建国从裤兜里把枪摸出来说:“放在这里好像不太安全。”

“你这是什么意思?还想防我一手?”

“别乱想了。”

他将裤脚管撩起来,再把手枪放到小腿外侧,从包里拿出胶带绑上,这样就牢牢固定住了。当他把裤管放下来,只看到隐隐有块突起,但又有谁会注意别人的裤脚管呢?

钱莫争还是忍不住好奇心:“这把枪是从哪里来的?”

“上午,那个山洞里的军火库。”

“果然是那里!”他已经猜到三分了,捏着拳头问,“你居然偷了一把手枪出来?”

“干吗用‘偷’这个字?我们在这里吃的每一顿食物,不都是‘偷’来的吗?”童建国靠在阳台栏杆上,叹了一口气,“哎,你知道这个地方有多危险吗?那条狼狗只是许多危险中的一个,你没有看到屠男和导游小方是怎么死的吗?我们旅行团还有十几个人,其中有一半是女人,难道凭你的赤手空拳,就能保护自己和她们吗?”

“所以,你就偷偷地拿了一把枪?”

“是,上午在山洞军火库里,有个箱子里全是手枪,弹匣里还装满了子弹。我特地挑了这把枪,还有几个弹匣的子弹,趁你们不注意藏在了身上。”

钱莫争低头想了好一会儿:“你说的对,我们那么多人是需要一把枪,比如刚才就派上了用场。”

“谢谢,我不知道在你们的印象中,我是怎样的一个人,也许我有许多种做法,让你们都难以理解,但我会给你们看到最好的结果。”

“不过,枪毕竟不是个好东西,旅行团里大多数人,都会对这把枪感到恐惧,何况还有个十五岁的孩子。万一让某些心术不正,或容易冲动的人拿到了,说不定就弄巧成拙,变成我们最大的祸害了。”

“所以请你为我保密,不要把这把手枪的存在告诉旅行团里任何一个人——包括叶萧!”

钱莫争犹豫了一下,但还是点头说:“好吧,我保证不说出去。你也要好好保管这把枪,千万别把它弄丢了,更不要让其他人知道。”

“当然。”

“还不知道杨谋他们三个人怎么样了?我们快点下去找他们吧。”

“等一等!”

童建国一把拉住了他,随后将头探出阳台,查看下面的形势。果然,在街道对面的转角处,那条狼狗正赫然趴着呢。

“啊,它居然还没走!”

钱莫争也发现了那条狼狗,刚才鸣枪示警并未伤到它,但令它更加机警小心了。它悄悄躲藏在对面,只等他们两个人下楼,便会从背后突然袭击!

“它真比人还聪明。”

他们退到屋里,童建国点起一根香烟。在这废墟似的毛坯房中,烟头的火焰不断闪烁,很快被他吸完了。

“你用过枪吧?”

钱莫争蹦出一句话,眼睛隐藏在昏暗中。

“是。”童建国并不隐瞒,轻轻吐出一口烟雾,“还杀过人。”

这句话让彼此沉默了许久,烟头的火光照着他的双眼,宛如黑夜山洞里狼的目光。钱莫争退到了更远处,他不想追问别人的过去,或许旅行团每个人心里都藏着秘密。

“枪不是个好东西。”

“当然,其实我很讨厌枪。”

“你也讨厌杀人?”

“第一次杀人的时候,我扣着扳机的手指僵硬了。子弹穿过一片树林,击中对面那人的胸膛,距离不会超过二十米。我看着他的血从胸口涌出来,就像流到我的身体里,眼前和脑子里血红血红的,以后连着一个月都做噩梦。”

童建国加快了吸烟的速度,仿佛这里已变作多年前的战场,硝烟弥漫向钱莫争的双眼。

“你杀过许多人?”

“是的,但第二次杀人就再也没有感觉了。不觉得自己是在杀人,更像是训练时打中靶心。那些飞溅起的鲜血,不过是靶子上的木屑,根本用不着眨眼睛。”

“当你感觉到自己是在杀人时,你还有忏悔的可能。但当你感觉不到自己是在杀人时,那你就成为魔鬼了。”

钱莫争给他做了个总结性发言。

“也许——是吧!”童建国只能苦笑一声,用力丢掉将燃尽的烟头,火星在地上一闪就灭了,“那时候你杀一个人,就像扔个烟头似的简单——如果自己被别人杀掉,也是一样的感觉。”

“生命就像烟头?短暂而脆弱的火光。”

谈着谈着竟变成了哲学话题,钱莫争真想打自己一耳光,怎么和这个杀人如麻的家伙一起聊天呢?

他重新束起散乱的长发,紧张地走到阳台边,看看时间已经两点十分了。他悄悄把头往外探了探,那条机敏狡猾的狼狗,依然在楼下守候着。

“该死的,我们被这条狗困住了!”

“不,人不会被狗困住的。”童建国拍了拍他的肩膀,皱着眉头说,“不知道玉灵他们三个人怎么样了?必须快点去找到他们。”

“可我们现在自身难保,而且就算能逃出去,也不知那三个人跑哪儿去了,说不定他们也在寻找我们呢。”

“冲出去再说吧!”

说罢童建国走到阳台上,先看了楼下的狼狗一眼,又仔细扫视周围环境。下面是个十字路口,狼狗趴在对面转角处。在这栋未完工的楼下,有个自行车棚,透过阳台底下的缝隙,可以看见里面停着十几辆自行车,外面用铁栏杆隔着。

他回头对钱莫争说:“你想骑自行车吗?”

“什么意思?”

“跟我下去吧!”

童建国静静地走下四楼,每一步尽尽量不发出声音,他知道楼下的狼狗正竖着耳朵,倾听着他们每一步动静。钱莫争也只得屏声静气,就这样踮着脚尖走到底楼,互相都不敢说话。

借着昏暗的光线,童建国向他使了个眼色,两人翻过底楼一扇窗户,跳出去正好是外面的自行车棚。

对面的狼狗立即狂吠起来,飞快地冲到自行车棚外,却被层层铁栏杆挡住了。它的爪子扑在栏杆上,由于身体过于巨大,难以从底下的缝隙钻进来,只得恶狠狠地嚎叫着。

十几辆自行车都蒙着厚厚的灰尘,童建国低头摸了摸车锁,居然一下子就打开了——果然是个偷车高手。

他连开了两辆自行车锁,轮胎里的气也算充足,便和钱莫争各骑一辆,冲出了自行车棚。

两人都憋足了力气,拼命蹬着脚下的踏板,风驰电掣地骑上马路。狼狗一下子猝不及防,被他们远远甩在了后面。

但它并没有放弃,马上跟在后面追赶。钱莫争回头大惊失色,只得用尽浑身力气蹬车。但这辆车恐怕一年多没动过了,链条里都生了锈,积了许多灰,哐当哐当宛如八十年代的“老坦克”。

“抄小路!”

童建国的自行车技也着实了得,轻巧地转进旁边一条巷子。而钱莫争经常骑山地自行车,也能凑合着应付一下。两人紧握车把,在小巷里七转八拐,经常脱出狼狗的视线。虽然狗鼻子仍能捕捉到他们的方向,但不断减速转弯却非狼狗所长,它几次差点在弯角摔倒。

当他们以为要甩掉狼狗的时候,眼前却出现了一堵坚固的墙——原来这小巷是条死路!

机关算尽,却误了卿卿性命!

在这狭窄的幽深小巷里,两旁也没有其他路可逃。钱莫争绝望地回过头来,狼狗已及时杀到面前。

瞬间,空气凝固成冰块。

两辆自行车,两个男人,一条狼狗,六只眼睛,八条腿。

还有,一把手枪。



第二组。

神秘而巨大的南明宫,二层楼黑暗走廊的尽头,一个全身披挂甲胄的武士。

突然睁开沉睡百年的双眼,凝视来自21世纪的不速之客。

叶萧的心脏拧了起来,林君如和伊莲娜瑟瑟发抖,躲藏到了他背后。只有孙子楚还饶有兴趣,继续用手电向盔甲里的脸照去。

不,那不是一张脸,而是狰狞的面具。

在眼睛的位置开了两个洞,凌厉骇人的目光,就从这两个洞里射出。

孙子楚想象躲在面具后的脸,究竟会是怎样一副尊容?是秦皇汉武麾下的年轻武士,还是唐宗宋祖阵前的威武将军?

他大胆地走到盔甲武士跟前问道:“喂,你是谁?”

随后又跳着后退了一步,提防那家伙鞘中的宝剑。声音在宫殿走廊内回荡,对方的目光却又黯淡了下去。

叶萧狐疑地上前两步,小心地摸了摸那盔甲——全是真正的古代铁甲片,而非电视剧里道具的皮甲。

这副盔甲散发着金属的寒意,仿佛经历过许多著名战役,受过无数刀剑弓矢的洗礼。

“当心啊!”

两个年轻女子异口同声地提醒,叶萧还是摘下了那副铁盔下的面具——里面居然是空的!

“不存在的骑士!”

孙子楚念出了卡尔维诺著名的小说名称,一个终日穿着盔甲的欧洲骑士,其实全身的甲胄里却空空如也,只是作为一副盔甲而存在。

也许,生存在重重盔甲中的,是古代将士不朽的灵魂。

至于那双目光逼人的眼睛,则是镶嵌在面具上的两只玻璃珠子。

“原来不是人啊!”

孙子楚擦了一把冷汗,面具之所以会射出目光,不过是玻璃珠对手电的反光而已。他伸手抚摸盔甲,钢铁甲片异常沉重,穿在身上起码有八十斤,再配上各种兵器和装备,更别说冲锋打仗了,现代人的体魄恐怕难以胜任。

他又仔细看了看甲胄形制,从护鼻看有蒙古风格。但护心镜和山字形的铠甲,又很像明朝初期的样子,特别是护耳的锁子甲,显然受到了中东和欧洲的影响。孙子楚断定这是一副明朝盔甲,而从甲片制作工艺来看,则是后人的仿制品。但这仿的工艺确实很棒,从规格设计到各种材料,完全按照古书记载手工制作,放在这宫殿的走廊里,显得异常威武精美。

用古代盔甲做装饰物,在欧洲和日本非常盛行。去年叶萧去英国游览伦敦塔,便见到了无数中世纪盔甲。但中国式盔甲则极其罕见,就连中国本土也难得见到,要么就是些粗制滥造的影视道具。像眼前这样的明朝盔甲,即便是后世的复制品,亦是千金难得的宝贝。

孙子楚绕了这副盔甲一圈,手电上上下下照了个遍,若有所思地抚摸着甲片:“天哪,难道是——”

“什么?”

林君如看到他神经质的样子,心想他又要语不惊人死不休了吧?

“难道是明朝遗民的后裔,你看这副完全仿真的盔甲,还有这座宫殿的外部形制,全郁是明朝的风格——你们想想为什么?还有,这座城市叫什么?”

“南明。”

“对!‘南明’这两个字已经说明一切了!”孙子楚越说越兴奋,像发现了新大陆,“历史上也有一个‘南明’政权,就是明朝灭亡以后,明朝的遗老遗少们,拥立南方的明朝亲王为君,继续竖起明朝大旗反抗清军。”

林君如点了点头:“我知道啊,郑成功收复台湾就是为了反清复明。”

“南明最后一个皇帝,年号叫永历皇帝。当清兵追杀到云南后,他被迫和大臣们逃到了缅甸。他在那里过了一段流亡生涯,最后被缅甸国王送回给清朝。汉奸吴三桂亲手用弓弦将明朝最后一个皇帝绞死在昆明。”

“那跟这里有什么关系?”

“当年,许多不甘心做亡国奴,也不愿剃头留辫子的人,都逃亡到边境那边去了。当年大名鼎鼎的民族英雄。李定国将军就是死在异国他乡的,而他手下的许多部将和士兵们,继续效忠于大明王朝,在缅甸、泰国、越南等地策划反清复明。”

“反清复明?”林君如不禁又插了一句:“我想起了《鹿鼎记》里的天地会。”

孙子楚最讨厌别人打断他:“小姑娘别乱插嘴!在云南的边境线外面,就形成了许多汉人部落,他们至今仍然生活在缅甸境内。”

“你的意思是——这座城市是南明政权的遗民们,逃亡到泰北丛林中所建的流亡城邦或国家?”

叶萧依然打断了他,并替他说出了推理结果。

“OK!所以这里才会叫‘南明’,就是为了纪念故国——南方的大明王朝!”

美国人伊莲娜听得一头雾水,虽然学了那么多年中文,但对中国历史却还是一知半解:“What ?”

这次是林君如回答道:“这座官殿因此才叫‘南明宫’,这里才会放上一副明朝的盔甲?”

“没错。”孙子楚的脸在黑暗中看不清,他伸手搭着高大的盔甲说,“说不定这就是明朝末代皇帝的寝宫呢。”

他这么一说,大家都被唬住了,叶萧用手电照了照四周,发现右侧是一道楼梯。

宫段内部居然有三层楼!

叶萧打头走上楼梯,其余三人紧跟在后面,小心翼翼地来到楼上。

手电光线扫射之处,又是一条深深的走廊,但要比二楼低矮些。两边都是一扇扇房门,孙子楚试着推了一扇,却紧锁着打不开。他这么一路推过去,仿佛在推阿里巴巴的藏宝洞,心底确信这是明朝最后的江山,说不定还藏着永历皇帝最后的财宝。

突然,一扇大门被他推开了。

四人都屏住呼吸,小心地朝门里看去。外面的光线照射进来,刺痛了他们的眼睛。

这是个非常宽敞的办公室,不再是楼下那些阴森的密室了。虽然玻璃窗上有许多灰尘,但仍能看到外面的世界。叶萧快步走到窗前,从高处俯瞰脚下的广场。但站在下面抬头看时,却未发现宫殿上部有窗,看来做过隐蔽处理。

在这里看下去的感觉,与在底下仰望完全不同。这是古代帝王检阅群臣的角度,是君临天下南面而治的气派。广场如巨大的地毯铺在脚下,两边的现代建筑和古希腊大厦,像两尊护法神左右对峙。视线越过广场外的朱雀大道,是那绿得扎眼的“中央公园”。甚至还能看到公园对面,是一大片三四层楼高的房子。从这个角度正面看出去,没有比这宫殿更高的建筑了。再远就是城市正南面的群山,旅行团便是从那个方向,进入这神秘的死亡空城。

站在南明城的地理与政治甚至宗教的中心,叶萧心底不断浮起某种幻影,被脚下的宫殿慢慢地引出——不,他轻轻吐出一口气,热气融化在模糊的玻璃上,宛如一团白色的浓雾。

“GOD,这里真是豪华啊!”

伊莲娜惊讶地看着这间办公室,足有一百多平方米,脚下铺着最离级的进口木地板,墙上贴着绘金图案的墙纸。天花板也做成了中国式的“藻井”,富丽堂皇描龙绘凤,宛如故宫太和殿的规格。

在办公室右侧,摆放着一套沙发和茶几。虽然布满灰尘,林君如还是一屁股坐了下去。这可是非洲水牛皮的沙发,在美国买一套起码要二十万美元,想想坐在那么多美元上面也值了。

墙上挂着一幅中国水墨画,一枝梅花孤独地在雪中绽放。孙子楚站在下面看傻了,因为他居然发现了石涛的署名!

从这幅画的内容和气质,以及装裱材质等方面来说,都确实是明末清初的年代,更何况石涛和尚那独特的画风。若真是石涛真迹,最高可拍卖到数千万元!又想起对“南明”二字的推理——石涛和尚乃是明朝王室后代,因国破家亡才遁入空门。而这画上的梅花,正应了“数点梅花亡国泪,二分明月故臣心”之联。由“南明宫”来收藏这样的杰作,实在是最合适不过了。

林君如离开水牛皮沙发,来到宽大无朋的办公桌前。这台精致的红木桌子价值高昂,后面的太师椅更是明朝的古董。台子上除了厚厚的灰尘外,还有电脑屏幕和电话机。她小心翼翼地坐在太师椅上,正好面对着那幅石涛的梅花图。

这简直是皇家的气派!李嘉诚的办公室也不过如此吧?

办公桌的右上角,还插着一面小旗子,上面画着个奇怪的图案——左边是宝剑,右边是长矛,中间是太阳和弯月。

“日月旗!”孙子楚也快步走到办公桌边,看着旗帜上的图案说,“太阳与月亮,合在一起不就是“明”这个字吗?”

“日月神教?”

林君如却想起了《倚天屠龙记》和《笑傲江湖》。

“别瞎扯!看这个旗帜——剑与矛保护日月,象征着誓死保卫明朝的决心,这也符合‘南明’二字的含义!”

叶萧也从窗边回来了:“这也是我在警察局里看到过的南明警徽。”

“警徽?我看不仅仅是警徽,而且是南明城的旗帜,也是全城通用的基本标志。”

伊莲娜也点头补充道:“美国许多城市都有自己的旗帜和徽章。”

林君如依然坐在太师椅上,悠闲地翘起二郎腿问:“现在向题的关键是,这究竟是谁的办公室?”

“至少不是你的!”孙子楚一把将她拉下椅子,“这可是价值连城的老古董,非被你坐坏了不可!”

林君如被他气得直瞪眼,却也只能乖乖地走到一边。孙子楚仔细看了看办公桌,拉开一个抽屉,里面赫然是个档案袋,印着“九十四年预算”的字样。他忽忙将档案袋打开,却发现半张纸都没有,只是个空壳子罢了。他又拉开其他几个抽屉,均是空荡荡的。只有一个抽屉里有些办公用品,其中有两只派克签字金笔,竟是真的24K金,俨然是大财团老板或国家元首签字所用。

由于没有电源,也无法打开这台电脑,孙子楚皱起眉头说:“我猜这间办公室的主人,正是南明城的统治者吧?”

“有可能。”叶萧随后又摇了摇头,“但现在什么证据都没有,我们无法确定。”

“再出去看看吧。”

伊莲娜已经坐不住了,她端起手电走出办公室。叶萧和孙子楚也跟了出去,林君如最后一个离开,无限留恋地回望这金碧辉煌的屋子。

四人回到黑暗的走廊,孙子楚又推开一道门,才发现是厕所——设在豪华办公室旁的厕所,自然是老板或首脑专用的了。不过这厕所也分为男女,显然这里还有女秘书办公——抑或办公室的主人就是女性?

厕所居然也有对外的窗户,用毛玻璃遮掩着隐私。林君如和伊莲娜都等不及了,一齐跑进了女厕所。

两个男人则留在外面,他们在阴影里面面相觑,一时间竟有些馗尬。孙子楚背靠在墙上,不停地大口深呼吸。

“你有心事?”

“到了这个鬼地方,旅行团每个人都有一肚子心事。”

“不!”叶萧虽然看不清他的脸,眼睛却紧盯着他的方向,“下午一出来我就觉得你不对,中午我们在说话的时候,你也是心不在焉的样子。”

“是吗?”

孙子楚苦笑了一下,转头回避叶萧的目光。

“告诉我,是因为那个人吗?”

阴沉的大殿三楼走廊里,孙子楚只感到一阵窒息,他明白叶萧说的“那个人”是谁,无奈地点头道:“是,是她——你昨晚带回来的神秘女孩。”

“我猜得果然没错,你在想什么?”

孙子楚几乎贴着他的耳朵说:“你不觉得她像一个人吗?”

“谁?”

“小枝。”

空气再度凝固起来,叶萧的耳膜像被金针猛刺了一下,立时响起一阵耳鸣……

小枝……小枝……小枝……小枝……小枝……小枝……小枝……小枝……小枝……小枝……小枝……小枝……小枝……小枝……小枝……

这个名字不停地在脑里盘旋,又变成密码似的微小汉字,爬满在黑暗的眼前。闭上眼睛便感到晕眩,似乎整个宫殿都要倒塌下来,将他埋葬在坟墓深处。在传说中的幽闭地宫尽头,某个影子正穿破时间迷雾,低吟古老的歌谣飘浮而来。

“不可能!”

叶萧连连后退几步,直到后脑勺撞在墙上。剧烈的疼痛让他睁开眼晴,只看见对面一个昏暗的人影。

“我也觉得不可思议。”孙子楚走到他的跟前,嘴里发出轻微气声,“但那感觉太像了!”

“像什么啊?”

林君如突然出现在了身后,把孙子楚吓出一身冷汗,他惊慌失措地转过身来:“怎么像个鬼似的没有声音?”

“你刚才说话的声音才像鬼呢。”

她和伊莲娜都从厕所出来了,打开手电照到叶潇的脸,却发现他的脸色很不对劲。

叶萧急忙挤出一丝笑容:“没什么,我们离开这里吧。”

话音未落,走廊彼端便响起一阵脚步声……

那声音穿破黑暗而来,让四个人的心又立时悬起。

“那副盔甲活起来了?”

林君如哆嗦地说了一句,随即得到孙子楚的回应:“闭嘴!”

叶萧把所有手电都关了,低下身子侧耳倾听。对面渐渐亮起一道电光,后面是两个黑黑的鬼影。

突然,那道电光照到他们脸上,伊莲娜惊恐的尖叫了一下。

就当四人都捏紧拳头之际,却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怎么是你们?”

“钱莫争?”

孙子楚听出了那个声音,赶紧也打开手电照向对方,果然是钱莫争和童建国两人。

大家都非常惊讶 ,前往不同方向的两组人马,居然在这个地方相遇了。

再看这两人身上的衣服,都是又脏又破,好像刚刚打过一架。叶萧拧起眉头问:“你们组其他三个人呢?”

童建国疲惫地摇摇头说:“对不起,我们走散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怎么会到这里来的?”

“说来真是好笑,全都是因为一条狗!”

随后,钱莫争将刚才发生的事情,都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大家——除了藏在童建国裤脚管里的那把手枪。

当钱莫争和童建国两人,骑着自行车逃到小巷尽头时,却发现前面有堵高墙,后面的狼狗已紧追而至了。在这无路可逃的绝境,童建国并没有掏出手枪,而是勇敢地站在狼拘面前,直瞪着狗的眼晴。

但这样的对峙只能是同归于尽,钱莫争紧张地寻找出路,发现在旁边有根落水管,直通三层楼顶。他手脚并用爬上了落水管,多年锻炼的肌肉帮了他大忙。童建国也立即爬了上去,狼狗虽然跟在后面,但毕竟忌悼他的手枪,更不会爬水管子,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逃走。

两人翻过高墙,后面是片残破的花园,停着辆泰国产的大众车。童建国施展偷车绝技,两人将车开上马路。这时狼狗也绕道追踪而来,但飞驰的车子远远甩下了它,终于摆脱了危险。

但方向已完全搞不清了,童建国胡乱开了几圈,一直驶上宽敞的朱雀大道,很快来到广场前。他们都被这地方震惊了,钱莫争急着拍照片来到威严的“南明宫”脚下,发现大门开了一道缝。

于是,两人就这么闯入宫殿,沿着楼梯走到三楼,与第二小组狭路相逢。

汇合后的两组人唏嘘不已,这离奇的经历更让大家担心,昨晚大家都听到了那条狼狗的警告,或许它随时还会出现吧?

叶萧依旧语气凝重地说:“现在我最担心的是,杨谋、玉灵、成立三个人,他们究竟在哪里?”

第十一章 食人鱼



下午,三点半。

杨谋的DV正对准路边,镜头里有一朵火红色的花,在荒凉的草堆中,竟红得如此耀眼。巨大的花瓣上滚动着水珠,象征某种妖艳的生命力,似乎随时都会熊熊燃烧起来。

“这是曼珠沙华!”

玉灵蹲坐在花前,轻抚花朵和枝叶,像远道而来的朝圣者,终于发现了神的微笑。小时候在村寨边缘,偶尔会看到这种火红的花,仿佛有种魔力似的吸引着她。

“传说中的彼岸之花?”

杨谋惊讶地把镜头推进,正好把玉灵的纤手也摄了进去。

玉灵转头回眸一笑,却看到成立苍白的脸,她的笑容也骤然凝固,起身继续向山间走去。

三人走在山间公路上,也是上午下山的路。两个钟头前,他们在车上遭到狼狗攻击。杨谋、玉灵、成立三人跳车逃亡,童建国和钱莫争则留下来“与狼共舞”,第一小组就此分成两拨。这三个人逃进一条小巷,也不管有没有狼狗追赶,只顾着拼命往前跑。一口气穿过几条马路,完全分不清东西南北,才发现后面根本没有狼狗踪影。

这下他们彻底迷路了,在城市东部边缘流浪。转了一个多钟头,总算走出了南明城,正好碰到那条进山公路。第一组原计划就是去山上的水库,寻找上游的水源地。他们商量后决定,既然已经走到这里,便继续完成此前的计划吧。

于是,三个人共同走上公路,艰难跋涉了一公里多,来到这火红色的曼珠沙华前。

成立的目光颓丧而吓人,玉灵始终不敢靠近他,便和杨谋快步走在前面。杨谋关掉了DV电源,他一直在担心电池问题。进入南明空城后,他给DV换上了备用电池,万一再用光就彻底完蛋了。

拖在最后的是成立,他仰头看着两边的山势,仿佛所有岩石都有砸向他,将他埋葬在这遥远的荒野中。他加快脚步,双手紧紧捏成拳头,大口地深呼吸,心跳却无法正常下来,难道出现了早搏的毛病?

真想跳起来打自己两巴掌,他现在脑子里全是妻子的脸。黄宛然依旧美丽动人,但在他眼里却变成了美杜莎——头发里藏满了毒蛇,瞳孔里爬出蝎子,红唇张开吐出的是蜘蛛。

成立差点恐俱地叫起来,他摸着自己狂跳的心口,发觉自己仍在山上,杨谋和玉灵走在十几米前。

是啊,最好不要再看到她!

中午在大本营的楼道里,黄宛然对成立说出的“离婚”两个字,像泰森的重拳不偏不倚,正好击中他脆弱的心窝。

这两个字她已憋了许多年,一直保持着表面的平静。但在这池死水底下,却隐藏着越来越猛烈的狂风骇浪,直到几个小时前突然爆发,瞬间将他打入海底葬身鱼腹。

“离婚?”

心底再度重复这两个字,成立感到天空都要坍塌下来了。他很清楚离婚意味什么,当然他的妻子也非常清楚——意味着将分割一半的个人资产!

如果离婚,他将失去占有的公司80%股份的一半;还有银行个人户头上的一半;价值一千万的别墅的一半;限量版凯迪拉克轿车的一半……

还有,女儿的全部。

如果这些“一半”全部变现的话,起码有五千万人民币!以及后半辈子的全部幸福。

就算闹到法院打官司,由于妻子掌握着他全部“包二奶”的证据,他肯定会被判为离婚过错方,所有判决都将对他不利。就算明天回国转移财产,但公司账户里的钱可不能随便动。他以前有过转移资产的记录,一举一动都受到银行监控,万一被认定为洗钱就完蛋了。

成立脑袋恍惚之间,人已来到半山腰上,公路尽头是几栋建筑,还有横断峡谷的大坝,一池碧水在群山间荡漾着。

杨谋和玉灵跑到水库边,蹲下来触摸清澈的湖水,指间冰凉而细腻,如丝绸从皮肤上掠过。

“我们去那房子里看看吧!”

成立终于暂时放下心事,在后面叫了一声,杨谋赶紧回头跑过来。

两人走进湖边的建筑,里面是个厂房似的大仓库,摆满各种机器和设备,都覆盖了厚厚的灰尘。

“这些都是干什么的啊?”

杨谋捂着鼻子问道,成立却并不回答,沉默地向更深处走去。前头有道楼梯,却往地下而去。杨谋掏出手电筒,电光下成立的脸煞是吓人,像刚刚杀过人似的。

“有胆量下去看看吗?”

成立挑衅性的发问,让杨谋不由得壮起了胆子:“我是纪录片导演,当然得有亲临险境的勇气。”

于是,他端着手电走在前面,两人依次下了楼梯。

底部是条黑暗的甬道,杨谋打着手电继续向前走,宛如来到地底墓道。两人没走几步,便听到四周的洞壁上,传来震耳欲聋的共鸣声。这声音持续不断地袭来,宛如千军万马的厮杀,将他们水泄不通地包围,杨谋手中的电光也不断颤抖。

“别害怕!这是大坝泄洪口的声音。”

“什么?”

这周围的声音实在太吵,杨谋完全没有听清楚。

成立只得对着杨谋耳朵大声说:“我们已经在大坝里面了!”

“天哪?这是水库出水的声音?”

杨谋声嘶力竭地叫着,想到已置身于大坝之中,便浑身有种不安全感,似乎水流随时会将自己吞没。

“对,我猜泄洪口应该就在我们脚下。”成立索性趴到地上,耳朵贴着水泥板倾听,很快就被震得吃不消了,急忙起来大声说,“没错!水就是从下面流出去的,由于存在几十米的落差,所以会产生巨大的能量。而这个甬道又像共鸣箱一样,声音传到这里就惊天动地了。”

说罢他们继续向前走,甬道变成了一个大房间,手电照出许多机器和电脑。这里便是大坝最中心的位里,但由于没有了隔音装备,嗓音反而比刚才轻了许多。

成立打开自己的手电,仔细看着墙上的图板。上面画着许多复杂的线路图,杨谋完全看不明白,只能接着往前面走。这里的空间相当大,各种奇怪的东西都有。他回头再用手电照照,却见成立依然在看线路图,表情竟像个傻子似的,身体僵硬地站在那里。

忽然,杨谋想到了玉灵——糟糕!刚才把她一个人抛下了,玉灵肯定没有跟下来,她单独在湖边会不会有危险?

他立即扔下发呆的成立,飞速跑回甬道,忍受着巨响对耳朵的折磨,一口气冲上楼梯。

回到群山和天空底下,瞳孔立时被刺痛了一下。他揉着眼睛寻找玉灵,却压根没有她的影子。

杨谋的心里一沉,又大喝一声:“玉灵!”

山谷间回荡着他的声音,他捏紧着拳头走到湖边,却发现卵石滩上有两件衣服—那正是玉灵刚才穿着的,美丽修长的筒裙和抹胸。

他仔细观察湖面,发现水波间浮起一团黑发,接着是圆润的白色皮肤,光滑诱人的肩膀,还有全部裸露着的后背,接下去是……

杨谋的心跳更猛烈了,他不禁咽了一大口唾沫,双手不住颤抖,不由自主地摸向腰间的DV。

他闪身藏到了一堆树丛后,打开DV镜头对准湖面,在乱草和树枝的隐蔽下,清楚地摄入了水中的玉灵。

这是一条美人鱼。

刚才她一直潜在水中,没听到杨谋的叫喊。现在她半个裸露的身体,都在水面上忽隐忽现。湿淋淋的长发黏在后背,细长的双臂划动水波,双腿并在一起如同鱼尾。从肩膀直到脚底,整个身体如古老的纺锤,这正是海豚的美丽体形——看来曹雪芹说的没错,女人果真是水做的,天生就如海豚是水生动物。

可惜,此刻拥抱她的只是湖水,而不是某双有力的手。

杨谋看得面红耳赤,却又不断调整镜头,将焦点对准她身上每个细节。尽管这段画面无法在纪录片中播出,但这浑然天成的《泰家美女戏水图》,却是踏破铁鞋都难遇的。

刹那间他也顾不得什么道德问题了,虽然这在西方或中国都可称为犯罪了,但泰族人或许对此不以为然。而且杨谋也根本难以自控,仿佛拍摄DV的人并不是他,而只是他的这双手而已。是操纵机器的手被玉灵诱惑了,必须要把这惊人的美丽摄录下来。

不,他已不把玉灵行作为一个“人”了——在碧绿水库里的那条生命,本身已与自然融为一体,她就是这天、地、山、水的一部分,抑或前身便是河谷里的一条鱼、一片藻、一滴水、一个灵魂?

若是被两千多年前的屈灵均看到,她一定会成为诗人笔下可爱的“山鬼”吧。

杨谋想到这里,反而安心了许多,呼吸也渐渐平静下来,冷静地操纵DV镜头,捕捉每个动人的瞬间。

突然,湖上的玉灵有些异样。

她从水面抬起头来,半个胸口露出水面,显然是在双脚“踩水”。

杨谋的镜头快速推进,清晰地显示她紧张的表情,正在向水库四周张望着。

难道她发现他的偷窥了?

杨谋的手也抖了起来,但她这么远的距离,是极难发现隐藏在树丛后的镜头的。

不,玉灵碰到了其他状况!

她在水里一阵颤抖,接着把头没入水中,一只手却伸出水面乱抓,旁边掀起圈圈涟漪。

体力不支抽筋了?

在这种深水里游泳,最致命的就是抽筋!杨谋再也顾不得了,他抛下了宝贝DV,从树丛后冲出来。一路狂奔到水库边上,脱掉上衣跳了进去。

冰凉的湖水将他包裹,他拼命地张开双臂划水。不断有水涌到眼睛上,模糊了他的视线,而水库中央的玉灵几乎要不见了。

当他心急如焚地游到那里时,只感到后背微微一麻,紧接着又是一下。接着,他的腿就被一只手牢牢抓住了。

眼看就要被那只手拽下去了,杨谋深呼吸了一口气,跟着一起潜入水中。清澈的水里能看出很远,只见一堆水草般的黑色物质——分明就是玉灵的头发!

他艰难地将腿抬起,抓紧那只乱舞的手,随后又摸到一张脸。在水中睁大眼睛,确认那就是玉灵。

一切都宛如梦境——水中赤裸的美人,她的长发如海藻般生长,眼睛在水波里熠熠生媚,还有光滑如海豚的皮肤,雪白的身体曲线玲珑。

杨谋的肾上腺素全部分泌了出来。

然而,还有一大群鱼围着他们,这些鱼都只有猫鱼般小,却紧叮着玉灵双腿。又有几条鱼游到他面前,竟大胆地冲到他额头,紧接着便是轻微的刺痛。

他依然憋着胸里一口气,再细看这些小鱼的长相,让他想起一部国外的纪录片,关于亚马逊河里的食人鱼——同样也是这副尊容,就连攻击人的方式也一模一样。

食人鱼?

莫名的恐惧让他把玉灵抱紧,用尽全力摆动双腿,鱼群仍然跟在他们左右。

终于,两人共同浮出了水面。

就在他们大口急促呼吸时,他的脚底又被鱼嘴扎了一下,疼得他差点喊出来。玉灵也好像恢复过来了,两个人一起奋力向岸边游去,一路上不断有鱼跟着他们。

当他们精疲力竭地爬上岸,食人鱼才停止了攻击行动。

死里逃生后的玉灵,吐出了嘴里的几口水,喘息着说:“谢谢!你救了我的命。”

虽然,杨谋同样也惊魂未定,却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玉灵这才羞涩地意识到,自己正彻底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旁边正好是她脱下的衣服,她赶紧抓起来披在身上,蹙起柳叶娥眉轻叱:“不要看嘛!你好坏。”

杨谋立即转过头去,抓着上衣跑回树丛,宝贝DV还躺在那里呢。他在树丛后擦了擦身子,仔细看了看皮肤,果然有许多红色的小点,幸好并没有流血,像蚊子咬痕似的。

没错,一定是食人鱼干的!

但这里怎么会有食人鱼呢?完全不符合常理啊。

不过,这神秘的南明城的存在,本身就完全超乎了常理。

或许还有更多不可思议的东西等着他们?

他穿上衣服走出树丛,玉灵也已穿好筒裙,脸颊飞上两片红霞。杨谋很不好意思地走到她面前,尴尬地说:“你身上怎么样了?”

“好多了。”

玉灵抬起手臂给他看,上面有十几个小红点子,但正在缓缓褪下去,看来食人鱼的攻击力,并不如传说中这么血腥。

但它们制造的效果却一样可怕,任何人被食人鱼这么叮叮咬咬,虽然不会被咬死,但肯定会酸痛麻痒难忍。结果就是全身乏力抽筋,最后沉入水底溺死,成为食人鱼们的美味佳肴——名副其实的葬身鱼腹。

想想真是后怕!说不定玉灵身上还有更多呢,希望能尽快褪下去。

现在他最担心的就是,这些该死的食人鱼会不会有毒?

虽然鱼毒比较罕见,但万一毒素进入血液,究竟会造成什么后果,任何人都说不清楚!

他们恐惧地退到很远,不敢再靠近这池碧水了。它尽管看上去如此平静美丽,水底却隐藏着一群凶险的魔鬼。

可是,上午钱莫争也下水游泳了,他怎么会平安无事呢?

杨谋难以解释这一切,低头盯着玉灵的眼睛。她湿润的头发黏在脸上,珍珠般的水滴从鼻尖滑落。食人鱼咬在她肩头的红点,反而更令她性感迷人。刹那间她也意识到了,急忙别过头去。

一阵冷风从峡谷深处吹来,水面如同被打破的镜子,无数碎片刺痛了眼睛。

他们都退到树林边,时间已将近五点,白天正渐渐落下帷幕,这神秘的大山之中还藏着许多秘密。

对了,成立还在大坝里面吗?



大本营。

镜子,又是一面镜子,被打碎了。

几道裂缝迅速伸展开来,许多碎玻璃剥落在洗手池中,清脆的破碎声依旧凝固着,继续撕裂亨利的耳膜。

他的脸也在镜子里破碎了——鼻子从正中分裂,左眼已无影无踪,右眼里布满血丝,嘴唇损失了大半,下巴变得残缺不全,咽喉似乎被切开。

破碎的脸,破碎的人,破碎的一切,就如这破碎的城市。

还有破碎的烛光。

亨利的嘴角淌着血,目光冷酷地注视自己。浅红色的蜡烛光晕,透过镜子反射洒遍全身,宛如一幅血色的油画。

某些声音在记忆里喧哗着,那双眼睛如此冷漠,耳边泛起可怕的催促:

“必须完成……必须完成……必须完成……”

他在心底不停默念,仿佛又回到那个夜晚,那间致命的密室之中,一切都已无可挽回。

“上帝啊!”

亨利抱住自己的脑袋,好像大脑也碎裂成了两半。

狭窄的卫生间里没有灯光,蜡烛就点在洗水池边。在这令人窒息的空间里,散发着一股腐烂气味。

忽然,门外传来厉书的声音:“HELLO ! HELLO !”

他在外面猛敲着门,用英文焦急地喊道:“喂,亨利,刚才是什么声音?镜子打碎了吗?”

是的,卫生间的镜子被亨利打碎了,他依然面对着自己破碎的脸,紧锁卫生间的小门,任凭外面的厉书叫喊。

玻璃碎片割破了他的手指,几滴血落到马赛克地板上。但他仍握着那个瓷杯,用怨恨的目光盯着镜子,然后重重地将手甩起。

又是一声清脆的撞击。

整面镜子都粉碎了,在飞溅的玻璃片中,亨利放声狂笑起来。仿佛镜子里藏着一个恶魔,与他有不共戴天之仇。

在发疯似的大笑同时,卫生间的门也被撞开了,厉书重重地压在他身上,将蜡烛打翻在地。

厉书只感到肩膀火辣辣地疼,剐才听到卫生间里的动静,显然是镜子被砸碎了——亨利已在卫生间里呆了一个钟头,把他们都等得急死了,不知里面发生了什么意外,厉书便拼尽全力撞开了卫生间。

黄宛然和秋秋母女也站在外面,紧张地看着他们。亨利停止了狂笑,和厉书互相搀扶着站起,卫生间里的镜子已全部粉碎。

已是黄昏时分,出去探路的两组人都没回来,剩余的人在这间二接屋子里,隔壁房间还躺着屠男的木乃伊。

萨顶顶和神秘女孩,还有思念着杨谋的唐小甜,都聚拢到了卫生问门口。亨利面色苍白地走出来,手扶着墙不住喘气。厉书揉着撞门的那边肩膀,要黄宛然为自己检查一下,在确定没脱臼之后,他用英文对亨利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你要紧吗?”

亨利的嘴唇嚅动几下,喉咙里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厉书只能把耳朵贴到他嘴边,随后听到一句英文。

瞬间,厉书面色大变,瞪大眼睛看着其他人,好像在犹豫该不该说出来。

“他说了什么?”

面对黄宛然的追问,厉书只得用中文转述了亨利的话——

“吴哥窟里的预言——若敢擅自闯入这座神秘的城市,便将遭到永恒的诅咒,谁都无法逃避这个预言,正如谁都无法逃避死亡降临。”

这句话让所有人沉默了,黄宛然母女俩面面相觑。从不在乎恐惧的秋秋,也皱着眉头后退了半步。唐小甜紧紧抓着顶顶的手,心中祈祷她的新郎快点回到身边。厉书则重新看着亨利的脸,在法国人灰色的眼珠里,写着对东方神秘主义的虔诚膜拜。

只有二十一岁的“无名女孩”,丝毫都没有被吓倒,而是用冷酷的目光,盯着近乎疯癫的亨利。

也只有这双眼睛,才能攻克恶魔的堡垒,即便当年的预言成真。

亨利背靠着墙壁,缓缓滑倒在地板上,无论如何也躲不过她,似乎瞳孔里吐若丝线,将他的眼球牢牢粘住,永远禁锢在空城无法逃脱。

“NO!”

亨利拼命把身体往后缩,像要在墙上顶出个洞来。但他不敢闭上眼睛,连眼皮都不敢眨半下。

神秘女孩也蹲了下来,继续盯着亨利的双眼。而亨利眼里看到的她,已不再是美丽的女郎,而是一具可怕的僵尸。

忽然,顶顶一把拉开了她,生生将她拽回书房将门关上。

亨利终于闭上眼睛,深呼吸了一口气,宛如长眠多年的死者复活。

在狭窄的书房里,顶顶也与“无名女孩”对视着。从昨天下午第一次看到她,这双眼睛就一直浮在脑海里,如此奇异又似曾相识——两面致命的镜子。

“你刚才想干什么?”

女孩也不抗拒她,若无其事地回答:“我只是想帮助他。”

“这是帮助吗?”

“我看他很可怜。”

顶顶冷笑了一声:“是的,我们大家都很可怜。在这座空城里的人都是可怜的,包括你,也包括我!”

“我不觉得我可怜。”

“不,小枝——你很可怜。”

她叫出了女孩的名字,虽然这是女孩自己说出来的,但顶顶并不能证实这个名字的“真伪”。何况“小枝”这个名字对于叶萧来说,实在太特别太重要了,所以顶顶不敢把这两个字告诉他。

“是吗?”

“你不知道你的父母,不知道你的学校,不知道你为什么在这里,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如果不是我们来到这里,你还将孤独地生存下去,就像一片凋落的树叶,最终在泥土里腐烂掉。”

顶顶一口气说了那么多,其实这也是一种激将法,刺激小枝开口说出真相,但她得到的仍然是失望。她后退了半步,正在凝神思量的当口,外面响起一阵杂乱的喧哗。

心,又一次顶在了喉咙口。



傍晚,六点十五分。

第一组的童建国和钱莫争,第二组的叶萧、孙子楚、林君如与伊连娜一起回来了。

大众车已经不能开了,他们从城市中央的南明宫出来,经过朱雀大街找到回去的路,艰难步行着回到大本营。

一下子回来六个人,房间里热闹了许多。黄宛然和唐小甜忙着给他们倒水,孙子楚的腿都快跑断了,哼哼卿卿地坐倒在沙发上。

书房里的顶顶听到动静,打开房门便撞见叶萧,四目相对沉默了片刻,他尴尬地问道:“她呢?”

“在里面。”

顶顶淡淡地回答,回到客厅默不作声。叶萧跨进小小的书房,只见神秘女孩呆坐在窗下,树影笼罩着她的乌发,弹射出幻影般的光泽。

他还不知道她叫“小枝”,只能干咳了一下:“你怎么样了?”

她回头看了一眼,并不回答叶萧的向题。

“总有一天你会告诉我一切的。”

叶萧冷冷地退出书房,想起在南明宫的走廊里,与孙子楚的那番对话。

他确认了一下留守的几人并无意外,只是亨利的脸色很奇怪,躲在角落里不吭声。叶萧悄悄对厉书耳语道:“法国人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在卫生间里待了半天,又把镜子给砸碎了,真的让我很担心。”

“看牢他!”

叶萧回头却看到唐小甜正抓着钱莫争问:“杨谋怎么没回来?”

面对这位执著的新娘子,钱莫争也不知如何作答,挠着长发下的头皮说:“他——他不会有事的,你就放心吧。”

这种明显安慰的话,让唐小甜更加焦虑万分:“他不是和你们一个组的吗?怎么只剩下你和童建国,其他三个人都到哪去了?”

“对不起,我们不知道,不知道他们在哪里。”

还是童建国出来说话了,五十多岁的他说话最有分量。唐小甜绝望地坐倒,嘴里喃喃自语:“不,不能把他抛下。”

“我们一定会找到他们的。”

童建国的年龄足够做唐小甜的父亲了,这番话似乎代表了长辈的责任。

倒是黄宛然的表情很自然,一点都没有为丈夫而担心。也许,成立永远消失在丛林里,对她而言也是个解脱——不过这样对秋秋太不公平了,她回头看看十五岁的女儿,眉头蹙了起来。

窗外天色越来越暗,大家决定先准备晚餐,依然由黄宛然主厨,唐小甜和林君如打下手。

除神秘女孩小枝留在书房,大家都在听孙子楚的胡侃。他添油加醋地描述了广场和宫殿,将大家带到金壁辉煌之中。林君如给他点上一根蜡烛,烛火下的他指点江山口沫横飞,好像已取代了导游的位置。

童建国轻蔑地“哼”了一声:“若你遇到了那条狼狗,恐怕就当场吓得尿裤子了。”

“你说什么?”

孙子楚最不能容忍别人对他胆量的侮辱,其他人也都识相地保持沉默,屋里只剩他们剑拔弩张。

“够了,彼此客气些吧!”

还是厉书出来做了和事佬。他悄悄回头盯着亨利,法国人蜷缩在角落中像被遗忘了。

这时,黄宛然她们把晚餐端进来了,虽然换了些花样和材料,终究还都是袋装食品。

她低下头柔声道:“抱歉,就让大家吃这些。”

“没关系,你已经尽力了,我们都很感谢你。”

钱莫争安慰着她,却得到了秋秋的白眼,他无奈地轻叹一声,抓起碗大口吃起来。

大伙都已饥肠辘辘,特别是下午出去探路的人们。叶萧和孙子楚都是狼吞虎咽,不消十分钟便全部解决了。

只有唐小甜一点都吃不下,她坚持要等杨谋回来再吃。其他人也不便勉强,黄宛然只能准备再为她热菜,心想恋爱中的女人真是愚蠢,可当年自己不也是一样吗?抬起头又撞见钱莫争的目光,赶紧把头别了过去。

顶顶一只手端着蜡烛,一只手把晚餐送入书房。小枝几乎要睡着了,被弄醒后端起饭碗,不假思索地吃起来。顶顶看着她吃饭的样子,暗自思量她究竟是人还是鬼呢?

餐后,几人一起帮忙收拾餐具,窗外夜幕已然降临,时间已过了七点十分。

南明城的夜晚让每个人都焦虑不安。

屋子里只剩下烛光了,叶萧关照大家必须小心,万一打翻蜡烛引起火灾就惨了。

是继续在这里等待那三个人,还是各自回到昨晚睡过的房间去?大家的意见有些分歧,唐小甜是铁了心要等下去的,而黄宛然则想和女儿回四楼休息去。

这么多人闷在一间屋子里,伊莲娜感到快透不过气来了。她索性打开了客厅窗户。一阵凉风随即侵入房间,将餐桌和茶几上的蜡蚀都吹灭了。

林君如不禁尖叫一下,几乎靠在了孙子楚身上。伊莲娜也没想到开窗的后果,惊慌失措地又把窗户关紧。房间里已伸手不见五指,几个人纷纷撞在一起,顿时全都乱作了一团。

“大家冷静下来!不要乱动!”

叶萧的心跳也加快了,只看到眼前晃动一些影子,杂乱的脚步在四周响起。还有人体和衣角的摩擦声,唐小甜的哭喊声,更有孙子楚的咒骂声。

突然,他想到了书房里的神秘女孩。

绝不能让她摸黑逃出去,叶萧凭记忆摸到书房门口,向里大喊一声:“喂,你还在吗?”

但屋里并没有任何回声,他紧张地进去带上房门,在黑暗中向里摸索。

于是,指间触到一个柔软的东西,光滑而带有合适的温度,那是年轻女子才有的皮肤。

虽然依旧没有光线,他却能感觉到那双眼睛,似乎将她的瞳孔看得一清二楚,心底竟浮起了那个名字。

喉结猛咽了几下,几乎就要把那两个字吐出来了——

某道光线在眼角掠过,接着又是猛然跳跃的光点,是书房的台灯在闪烁。整个屋子如灵魂不断眨眼,瞳孔也随之剧烈收缩……

她的影子与她的眼睛,都在这神秘的光影里忽隐忽现。

同时,灯管里响起咝咝的暗吼,就像隐藏在密林中的山魈,流着口水准备突然袭击。

“砰!”

几乎是爆炸的声音。

刹那间,灯亮了。

不是蜡烛被重新点燃了,而是房间里的电灯亮了。

台灯骤然亮起,白色灯光照在她脸上,连同叶萧触摸着她的手指。

眼睛!他的眼睛被猛烈地刺激了一下,瞳孔缩小得几乎闭合,大脑仿佛要被撕裂。

自己瞎了吗?叶萧的心沉到冰点,摸到女郎脸上的手也缩了回来。

他强迫自己抬起眼皮,下意识地说了句:“对不起!”

终于,他看见了。

灯光下的神秘女子,那个永远都无法遗忘的名字。

两人的表情都很怪异,特别是她睁大的眼睛,似乎正面对一个奇迹。

于是,他想起了一件更紧迫的事一一灯怎么会突然亮了?

来电了?

他急忙打开书房门,发现客厅里已亮堂堂一片,吊灯、壁灯、挂灯、厨房灯,甚至卫生间灯全都亮了,整套房间已如白昼一般。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万分惊讶,孙子楚怀疑这是不是做梦,试着将手伸向电灯,差点被烫破了皮。电冰箱也发出轰鸣的响声,林君如赶紧打开箱门一看,里面的灯全都亮了。钱莫争甚至打开了电视机,可惜收不到任何信号,屏幕上飘满了雪花。

这突如其来的变化,让大家莫名兴奋起来——至少有电就有了光明,有了生存下去的希望,或许悲剧的命运将就此扭转?

叶萧快步打开窗户,外面的花园仍然漆黑,但楼下隐隐闪出灯光。

难道一切又都恢复了正常?

就像天鹅湖的诅咒被破解,变成石头的骑士得到复活?

凝固的时间再度开始走动,整座城市重获生机?

主人们很快就要回家,掏出钥匙打开房门?

可是,电……电……电……是从哪里的呢?



2006年9月26日19点19分19秒。

南明城从沉睡中被唤醒。

叶萧的目光越过房门,走下昏黄灯光的楼道,穿过凉风习习的小巷,来到星空下的寂静街道。路灯正弯曲脖子照射着他,几家店铺纷纷射出光线,远处的楼房星星点点。对面一家音像店的灯光骤然亮起,渐次传出一个淳美的嗓音——

是谁在敲打我窗,是谁在撩动琴弦。那一段被遗忘的时光,渐渐地回升出我心坎……

他的眼睛跟随着琴的歌声,在夜风中浮起上升,来到数百米的高空。黑夜里的视线变得如此清晰,街道两边亮起无数点光芒,宛如银河坠落到南国的谷地。整个南明城已在脚下,巨大而封闭的盆地,如同一口古老的瓷碗。诺大的城市成为深海珍珠,放射耀眼而灵异的光。

他闭上眼睛默默祈祷,请让时光倒流三分钟。镜头就安装在他的瞳孔里,插着一对羽毛翅膀,借着风俯瞰大地。拍摄黑暗的大海,波涛汹涌的建筑和街道,它们沉睡了365个昼夜,变成了巨大的墓碑,化为埋葬灵魂的坟场,静静等待世界末日。

突然,第一个光点在黑暗中亮起。

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成百上千个光点相继点燃。一片街道亮了,又一片街道也亮了。忽明忽暗地闪烁几秒钟后,小半个城市睁开了眼睛,眨眼间整个城市被灯光点亮。无数星辰在地面闪耀,如此夺目如此灿烂,焰火在海底盛开,熔岩在地面奔流——

奇迹就此诞生,物质和时间的奇点,王子吻了沉睡公主的唇。

神的光明降临沉睡之城。

你是否听见,某个声音在此时此刻说:“要有光。”

“诸水之间要有空气。”

“植物要生长。”

“宇宙要有天体。”

“动物要繁衍。”

“按照我的形象造人。”

接下来是星期天:“请让我们暂时休息,期待《天机》第二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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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机》第二季:《罗刹之国》
作者:蔡骏


第一章 血疑



当叶萧重新睁开眼睛时,发现自己仍在二楼的房间。

旅行团的人们围绕在他身边,房间里所有的灯都亮了,各种电器运行了起来。是谁骤然施展了魔法?插座和电线里注满了电流,光明重新降临世界,拯救这些不幸的流浪者。

当他要冲出房间,查看外面的动静时,厉书突然拉住了他,惊慌地说:“亨利不见了!”

“什么?”

叶萧回头看着屋里的人们,除了书房里的神秘女孩以外,还有黄宛然母女、唐小甜、林君如、伊莲娜、钱莫争、童建国和孙子楚。

就是没有了法国人亨利。

其他人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但房间里的灯已全部打开,包括卧室、厨房和卫生间,甚至是床下和衣橱,根本没有藏身之处。

唯一的解释是,刚才蜡烛被风吹灭时,亨利趁乱逃了出去!

没错,当时屋子里一团漆黑,大家都乱作了一团,完全顾不到角落里的亨利。

来不及去想原因了,叶萧飞快地冲出房间,钱莫争和厉书紧跟在后面。走廊里的过道灯也亮了,他们端着手电回到小巷,对面的街道隐隐有些灯光。

“亨利!亨利!”

他们大声叫喊着,希望能够让他听到。刚刚过去两三分钟,这家伙肯定不会跑远。

三人跑到了外面的街上,街上沉睡已久的路灯大多亮了,有些店铺也放出灯光,看来全城都已恢复了供电。

但夜色中看不到什么人影,就连亨利身上浓重的体味,也一下子消失在风中了。

妈的,他去哪儿了?

厉书用英语大喊着亨利,浓浓的夜色将他的声音吞没,法国人像幽灵般,溶化于空气中。

钱莫争喘了几口粗气:“他干吗要出去呢?”

“显然亨利要逃跑,他还有一些秘密没告诉我们。”叶萧继续往前走去,检查对面黑暗中的商铺,轻而易举地打开电灯,“还是没人!他一定躲在附近某个地方。”

其他两人跟在他身后,厉书的嗓子都快喊哑了,他咳嗽几下说:“下午他的表现就非常奇怪,是不是这两天受刺激太重,精神崩溃了呢?”

“我们中所有的人,一个都不能少了!”

叶萧固执地回到街道上,仰头看着乌云密布的夜空。对面楼上亮起一些灯光,大概主人在出门前忘了关灯吧。或者根本就是突发事件,来不及关灯就离开了房间?

[b]但是,究竟从哪里来的电?[/b]



夜晚,七点半。

数公里外的东山之上,月亮正穿破云雾忽隐忽现。水面倒映着一排灯光,宛如无数坠落的星星,湖边房子里的灯全都亮了。

“瀑布”依然从大坝里倾泻而出,夜晚的湖面上薄雾笼罩。三个疲倦的人影钻出地面,累得几乎要倒在地上。

“天哪,总算大功告成了!”

杨谋兴奋地挥舞拳头,转头看着微笑的玉灵。他们的脸上都沾了许多油污,是修理那些机器留下的。辛苦了几个小时终有回报,整个南明城都恢复供电了吧?

成立走到湖边洗了把脸,有种浑身虚脱的感觉,脚底一软几乎滑进水里。疲倦让他暂时忘却了烦恼,取而代之的是创造光明的成就感。

下午进入大坝内部,才发现居然是个水力发电站,里面的机组都完好无损,只因无人维护而停止了运转。成立在大学读的是水电专业,曾经是电力局的工程师,现在也经常参与水电项目,他对这些都再熟悉不过了。

他迅速研究了线路图,检查了控制室里的东西。虽然没有启动电源,水流仍然可以提供能量。成立忙碌地维护起来,仿佛回到二十年前,他在葛洲坝电站实习的日子。后来,杨谋和玉灵也来到大坝内,尽管对水电一窍不通,但也帮成立干了不少活。

成立彻底投入了进去,将全部精神集中在机组上,妻子的脸庞也不再浮现在脑海中了。终于,发电机组被他起死回生,控制室里瞬间灯火通明,一切都正常运转起来。三个人击掌相庆,为旅行团立下了大功一件!

此刻,他们已回到水库边上,杨谋才感到胃里一阵叫喊:“好饿啊!”

“快点下山吧!小时候村里人总是告诫我,夜里千万不能上山,森林里藏着邪恶的妖魔,会把人的灵魂勾走。”

玉灵端起手电跑向山间公路,她似乎有用不完的活力,让另外两个男人自惭形秽。

三人离开深山中的水库,沿着公路往山下走去。灯光迅速被树木岩石遮掩,草丛中不时响起昆虫的鸣叫声。

每人手里都打着手电,还是玉灵走在最前面。他们在山路里转了十几分钟后,杨谋跳上一块岩石,刚好可以俯瞰下面的城市。

群山如黑暗的大海起伏,下面绝大多数建筑仍然沉睡,南明城却隐隐露出几片灯光,终于不再像是一座巨大的坟墓了。每一点灯光都像一枚星星,与上海的不夜灯火相比,眼前的景致反而更加温柔。

玉灵也爬到岩石上,靠在杨谋身边说:“从这里看下去真美!”

微凉的山风吹来,她不自觉地靠在杨谋肩头,任何男子都不免要心猿意马。

“快点下山吧!”

成立打断了这温柔的片刻。杨谋皱起眉头有些不快,突然感到天上有什么一闪。

三个人立即仰起头,只见浩瀚的夜空上,一颗流星飞速地滑过。

仅仅不到两秒钟,流星便消逝得无影无踪。

成立感到眼睛被刺了一下,那闪耀夺目的白色星尾,仍在黑暗的视野里,宛如烙印的错觉。

玉灵恐惧地深呼吸了一下,在星空下与杨谋面面相觑。

因为她知道——看见流星预示着什么。



叶萧并没有看到流星。

他正带着满腹的疑惑,与厉书、钱莫争回到了二楼。

虽然法国人亨利意外失踪,但灯火通明的大本营里,还像开派对一样热闹非凡。电来了让大家都很兴奋,就像原始人发明了火一样。黑夜里对光明的追求,既是我们与生俱来的本能,也是人类不同于动物的特性。

屋里的所有电器都被打开了,空调居然还能正常运转,吹出阵阵冷风。女生们清理了电冰箱,把里面擦干净后,将所有食品都放了进去,这样便可以长久保存了。

这里的电压与中国相同,大家赶紧拿出各自的手机、数码相机、DV,甚至剃须刀,争夺所有的电源插座。伊莲娜、林君如和厉书没抢到插座,只能跑到三楼和四楼的房间。整栋大楼都通电了,人们打开所有的电灯,就连楼梯走道也不放过。

但所有的电视都没有信号,电话拿起来也听不到声音。林君如打开三楼房间的电脑,顺利进入windowsXP界面,但始终连接不上宽带。

当大家乱作一团的时候,顶顶倒一直看着小枝,以免她成为第二个亨利。小枝也识相地躲在书房里,外面的灯光狂欢与她无关,也许此刻,小枝的心里已经有了一条回家的路。她关掉书房里的灯,继续把脸埋在阴影中。还有唐小甜也依然愁眉苦脸,不知她的新郎此刻在做什么?

叶萧茫然地站在房间中央,傻傻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头顶亮着黄色吊灯,自上而下的光影里,他的脸色显得愈加苍白。

他的脑子仍然飞速旋转着,仿佛电流通过灯光,直接传递到他体内。他指尖微微颤抖,刹那间想起一件重要的事:“等一等!你们听我说!”

他连叫了好几下,才让客厅里的人们安静下来,大家兴奋的表情也渐渐平息,只听他高声说道:“请不要忘记,这栋楼里还有两个死人!”

屋里顿时鸦雀无声,两个死人一个就躺在隔壁,变成了木乃伊;还有一个躺在楼顶天台上,不知已变成了什么惨样。

“你的意思是——冰?”

孙子楚皱着眉头问道。

“对,既然已经有电了,我们就可以找到冰柜或冷库,把屠男和小方暂时放在那里,保护好他们的遗体,也能让我们安心一些。”

“冷库?”孙子楚接着说出这两个字的谐音,“你还真是‘冷酷’啊!不过我必须承认,这是个好主意!”

“那我们现在就动手吧,谁跟我去搬尸体?”

说话的是童建国,当年他在东南亚的战场上,搬运过不少战友的尸体,对此可是十分在行。

不过,搬尸体可不是搬家具,几个男人互相看了几眼,都沉默了下来。

叶萧第一个站出来说:“我跟你去。”

“我也去吧。”孙子楚犹豫半天还是说话了,“下午我们回来的路上,经过了一个鲜肉加工仓库,但愿那里面的冷库还能使用。”

童建国扫了一眼说:“三个男人,差不多了!我们走吧。”

“剩下的人要注意安全,千万不要随便跑出去。”叶萧回头看了钱莫争一眼,“你照顾好这里的人吧。”

说罢,叶萧、童建国、孙子楚走出了房间。

三人先来到隔壁的房间,打开卧室里的电灯,便看到一具白布包裹的木乃伊,异常骇人地躺在床铺上,好像受了粉碎性骨折的重伤,只能浑身上下打着石膏。

可怜的屠男。

已经隔了一个昼夜,幸好童建国处理得当,尸体并没有发出异味。他们来到木乃伊身边,孙子楚不禁捂起了嘴巴。

“年轻人,这种场面我见得多了。”童建国拍了拍他的肩膀,“做男人,一定要勇敢些。”

这句话反倒刺激了孙子楚,他率先抬起屠男的头部,叶萧抬起死者的腰部,双腿则由童建国捧起了。

木乃伊就这样被抬离床铺,被三人抬着向门外移动。死人的身体异常沉重,正应了“死沉死沉”的俗语。叶萧抓着屠男的腰部,这是最最让人不舒服的地方,他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脸上却还要故作镇定,不能让童建国窥见他心底的恐惧——当警察的怎能害怕尸体?

叶萧想起几年前,他处理过楼兰女尸的《诅咒》案件,同样也是一具木乃伊干尸,只不过那个已有上千年的历史,这回却是最新鲜的死人。

想到这儿他反而不再害怕了,三人将屠男抬进走廊,又小心翼翼地送下楼梯。孙子楚在最下面,手上的吃力也最重,很快就气喘了。还好只要搬一层楼,他们艰难地来到楼下,走到外面的小巷中。

月亮出来了。

如洗的白光洒在木乃伊上,令周围三个男人更像幽灵,他们穿行于寂静的街道,四周点缀着零星的微光。

“你说,屠男会不会突然动起来呢?”

孙子楚问了个愚蠢而可怖的问题,叶萧厌恶地回答:“你若是再多说几句,他就真的要被你吵醒了!”

三人抬着尸体走过街角,转入一条狭窄的马路,叶萧仰头看着月光,竟如此清晰明媚,是否专门为了带走死者的灵魂?

走了足足十分钟,三个人都已浑身冒汗了,总算来到冷冻肉库。童建国撬开大门,打开所有的电路开关,白色的灯光照亮冷库,冰冷的寒气如烟雾弥漫。

刚放下屠男的尸体,他们就赶紧蒙起了鼻子,原来这里有许多腐烂的猪肉,布满各种昆虫和霉菌,简直是臭气熏天。

倒是童建国面不改色,逐一寻找那些冷藏柜,好不容易发现一个空着的,里面还算是干净,气温已迅速降到零度以下。三个男人合力动手,将屠男的木乃伊塞进去,再紧紧关上柜门,变成一个简易太平间。

他们迅速跑出冷库,回到月光下大口喘气,孙子楚的脸色都变了:“差点……差点把我给熏死了!”

“我们还要再去一次呢。”

叶萧深吸了一口气,他说的自然就是导游小方。

于是,三人原路返还,小跑着回到大本营。他们没在二楼停留,而是直接跑上五楼,通过小楼梯爬到了天台上。

楼顶上的夜风逼人,送来阵阵难闻的气味。童建国循着腐烂的尸臭,很快找到了小方。

月光照射着死者的脸——已完全看不清了,他在这儿躺了四十个钟头,还经历过大雨的洗礼,已成为各种微生物和蝇蛆的乐园。

站在这具可怕的尸体旁边,孙子楚的胃里一阵难受,几乎要把晚饭吐出来了。

“对不起!”

叶萧紧紧捏起拳头,作为一个警官,看着有人死在身边,自己却完全无能为力,这是莫大的耻辱。

“快点搬吧。”

童建国说着抓起尸体的脚,手上立时沾了一堆黏液般的物质。叶萧也感到强烈的恶心,但毕竟见过不少死人,特别在公安大学读书时,还亲手解剖过尸体标本,心一横便抬起了小方的头。剩下孙子楚早就晕了,叶萧只能安慰他说:“你不用抬了,跟着我们就行。”

他们小心翼翼地将尸体抬起,扑鼻而来的都是腐臭。孙子楚还算聪明,掏出兜里的纸巾,帮忙蒙在叶萧和童建国的脸上。

抬下楼梯更加困难,何况五层楼乎?孙子楚总算也加了把力,托起到处流脓的尸体。三人手上都已沾满了脏东西,一些蛆还爬到了他们身上,经过皮肤的感觉又湿又痒,要是一般人早吓晕过去了。

小方的尸体被抬到楼下时,他们都已满头大汗了,暂时也忘却了恐惧。在月光的指引下,“搬尸三人组”来到了冷冻肉库。

无数腐烂的肉中,又运进来一具腐烂的尸体,孙子楚几乎把胃液吐出来了。他们找到一个空着的冰柜,将可怜的小方塞了进去。

将冰柜门关紧后,他们飞速冲了出来。叶萧和孙子楚都趴在地上,宛如刚从地狱旅行归来。

叶萧抬起自己的右手,月光照着几只蛆虫,围绕他的大拇指爬行。



晚上,八点三十分。

大本营的二楼。

月光穿过茂密的树叶,悄悄闯入黑暗的书房,零星地洒在小枝额头。

她斜倚在窗台边,书房的门半开着,只看到客厅里灯火通明。唐小甜在暗暗掉眼泪,钱莫争在玄关徘徊了半天,不断放下长发又重新扎起。

忽然,顶顶的脸闪到书房门口,对着月光下的小枝说:“为什么不开灯?”

“因为我不需要灯光。”不需要灯光,难道这女孩来自地狱?

小枝的声音虽然轻柔,却带着骨子里的倔强。她的视线越过顶顶肩头,看到客厅里的钱莫争,他正回头凝视另一边。

他在看黄宛然。

三十八岁的美妇人躲避着他的目光,拖着女儿到卧室休息。屋里的气氛越来越尴尬,似乎这些人都彼此互不相识,甚至根本不知道他人的存在。而厉书、伊莲娜、林君如三个人,一直在楼上没下来。

还是钱莫争打破了沉默,他高声说:“我去外面吸根烟。”

顶顶冷冷地白了他一眼,因为叶萧叮嘱过不能私自出去的,何况他是房间里唯一的男人。

但钱莫争仍低头走出房门,留下这里的五个女人。

下楼时他回头看了一眼,犹豫片刻后点上烟,缓缓踱下了楼梯。

来到住宅楼外的树阴下,他抬头望着这五层楼,约有一半的窗户都亮着灯,竟有万家灯火的感觉(或许是错觉)。

烟头闪烁了几分钟,某个脚步声终于在楼道里响起,钱莫争立即掐灭烟头,但愿这不再是错觉。

果然,月光透过婆娑的树影,洒在她的脸上。

那是一双等待了十七年的眼睛。

在踏遍千山万水之后,在这遥远南国的神秘空城中,两双眼睛再度相遇。

“宛然!”

他强行压抑自己,轻声喊出了她的名字。随后那个火热的身体,便冲入他的怀抱。她的皮肤依旧那么柔软,仿佛多年前的香格里拉草原。木天王城堡里的迷人女子,勾去了天涯游子的魂魄。

刚才钱莫争说出去吸烟,其实是给她的暗示。随后她对女儿说,她要去找楼上的三个人,其实她是悄悄下了楼——他们仍然心有灵犀。

黄宛然的嘴唇颤抖着,古老的液体无法遏制,在眼眶中转了两圈,悄然坠落下来,滴在男人的手背上,溶化了最坚硬的冰。

“终于……你终于……”钱莫争大口喘息,嘴里已词不达意了,“自从……在浦东机场重新……重新见到你……我就努力地憋着……憋到现在……现在……”

他感到肩膀上一阵剧痛,居然是黄宛然咬了他一口!

洁白的牙齿穿破皮肤,嘴唇上沾着一丝男人的血,她就像吸血女王,在阴冷的月光下分外妖娆——

“我恨你!”

她轻轻吐出这句话,满怀十七年的委屈与怨恨,这也是无数次在梦中排练过的话,只为这重逢的夜晚。

“对不起!”

男人的眼泪也掉落了,钱莫争十多年都没哭过,却突然在她面前彻底崩溃,像个犯了错的小孩,忍着肩头的伤痛,恨不得号啕大哭一番。

他将黄宛然拉到小巷侧边,在住宅楼边绕了半圈,来到后面的小花园里。在茂盛的花丛下,钱莫争轻抚着她的腰说:“你打我吧,我对不起你,这全是我的错,我的错!”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

她一边抽泣着,一边擦去眼泪。她已不再脆弱,眼神异常坚强,并决心从此改变自己的生活。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能为你做什么?”

黄宛然苦笑着摸了摸他齐秦式的长发,用气声耳语说:“我想,我们还没有老吧。”

“不,至少你没有,你还和当年一样迷人。”

“是吗?”她闭起眼睛,享受这片刻的温存,“今天,我已经跟他说了。”

“说什么?”

钱莫争的心里有些紧张。

“离婚——我要跟他离婚!”

她已打定主意,斩钉截铁地说出了决定。

“啊?”钱莫争却犹豫了,他盯着月光下她的眼睛,沉默了许久才说,“那你的女儿呢?她怎么办?”

“家庭早已破碎了,何必再披着一张遮羞布,让孩子继续痛苦呢?”

面对黄宛然的勇气,他却胆怯了:“可是……”

“可是什么?”

容不得钱莫争犹豫,她便贴在了他颤抖的唇上,火热的吻让他无法抗拒,所有理由都已吞入腹中。

月色温柔。

就在他将黄宛然全部拥入怀中时,身后袭来一阵冷风,重重地砸在他后脑勺上。

天旋地转之间,他与黄宛然都倒在地上。脑后还火辣辣地疼着,一阵雨点般的拳脚,便落到了他身上。

钱莫争完全被打懵了,本能地展开身体,保护下面的女人。还是黄宛然先爬起来,看到月光下疯狂的面孔。

“成立!”

她大声喊出来,喝止住丈夫的举动。成立的身体僵硬了,狠狠盯着妻子。

是的,成立回来了。

他和杨谋、玉灵,艰难地从山上走下来。城里有的街道还亮着路灯,他们筋疲力尽地回到大本营。

杨谋和玉灵先跑上楼了,成立一个人在后面慢慢走着,他看见楼道边闪过两个人影——其中一个酷似他的妻子。

于是,成立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随两人来到后面的花园。他隐藏在树丛后,看到黄宛然与钱莫争拥在一起,竟似甜蜜的恋人一般。煞时心底妒火中烧,但还是强忍了下来,直到妻子吻了别的男人,他终于忍无可忍,冲上去打倒了钱莫争。

面对自己的丈夫,黄宛然先是万分惊讶,但又马上镇定下来,她已做好了决定,再也没有退路了。

她蹲下来把钱莫争扶起,他的头发都散乱了,身上的衣服也破了,嘴角流着血。

成立狂叫起来:“不怕我杀了你们吗?”

“你和你的二奶三奶在一起的时候,就不怕我杀了你?”黄宛然丝毫都不惧怕他的威胁,与过去那个温柔忍让的妻子完全不同,“哼!算了,你也不值得我这么做。”

“淫妇!”

成立气得头发都竖起来了,刚想冲上去打她时,钱莫争已拦到了他身前。

这时,黄宛然抓紧了钱莫争的手,抬头看看树叶间的月光,一个在心头埋藏多年的秘密,眼看就要脱口而出了。

“你跟我离婚,就是为了跟他走吗?”

“对。”

成立感觉被打了个耳光,耻辱地问:“我们十六年的夫妻感情,就不及这么一星期吗?”

“不,不是一星期,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

她停顿了好一会儿,胸口某个东西慢慢往上涌起,突然喷出——

[b]“秋秋,她不是你的女儿!”[/b]

沉默三十秒。

成立与钱莫争,两个男人都目瞪口呆,看着身边这个美丽的女人。她的这句话如两枚子弹,分别洞穿了两个男人的心。

第一个倒下的是成立。

他真的倒下了,坐倒在花丛中,用呆滞的目光看着妻子。

忽然,他又傻笑起来:“不,你在骗我,只是为了让我出丑,让我生气,让我发疯。”

“是的,我是在骗你,我已经骗了你十五年,我不想再骗下去了。”黄宛然的回答异常冷静,还理了理纷乱的头发,“成立,我郑重地告诉你,秋秋不是你的女儿,她与你没有任何血缘关系!”

“不——不——”

成立捂住耳朵,不敢再看这可怕的女人,但她的声音仍如噩梦般,不停地缠绕在耳边。

“如果你不相信,可以去检验DNA,看看你们是不是真正的父女关系。”

她咄咄逼人的语态,终于让成立爆发了。他从地上高高跃起,钱莫争还来不及阻拦,一个耳光已扇到了她脸上。

黄宛然无声地摔倒在地,随后成立撒腿跑开,消失在迷离的月色中。



二楼。

杨谋和玉灵回到大本营,第一个迎接他们的是唐小甜,她立即扑进新郎的怀抱,顺便把玉灵轻轻推开。杨谋尴尬地安慰着新娘,帮她拭去脸上的泪水,接着猴急地说:“哎呀,我都饿坏了,有什么吃的?”

唐小甜立刻跑进厨房,给她的新郎做起了方便面。玉灵则疑惑地看着屋里说:“就这么点人吗?”

“放心,都没事。”顶顶给他们倒了热水,“你们去哪儿了?”

于是,玉灵把他们到了水库,发现大坝里的水电站,成立通过他的专业技术,修复了发电机组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除了她游泳时突遭食人鱼袭击,又被杨谋冒死救出来的事,她知道这些不能让唐小甜知道。

顶顶赞叹道:“真厉害!原来电就是你们搞出来的。”

当他们草草吃完晚餐后,成立失魂落魄地冲进房间,他的头发乱得像稻草似的,脸上沾了几片树叶,衣服也划破许多口子。南明城能恢复电力,完全得益于成立的技术,可以说他是旅行团最大的功臣,但现在他的这副样子,又让屋里所有人感到害怕。

杨谋走到他面前问:“发生什么事了?”

但成立没有理会他,就当其他人都没存在,径直走进里面的卧室,注视着困惑的秋秋。

已经过去十五年了,他才刚刚知道,她并不是自己的女儿。

从目光里喷出的火焰,正灼烧着成立的心。

“父女”俩冷漠地对视着,相同的眼神却是不同的心情。

没错,她完全继承了她母亲的美丽,却一点都不像他。

他大步走到秋秋面前,狠狠地举起右手,看来要扇她的耳光。秋秋却全无惧色,昂首挺胸地面对他,还把脸侧过来让他打。

十五年来,他从来没有打过秋秋。

成立的右手在空中颤抖了几下,忽然感觉身体像被抽干了,手便缓缓放了下来。

他低头停顿几秒,伸出手抓住秋秋,硬生生将她拽出了卧室。

“不,我不要离开这里。”

“我们上四楼去吧,不要影响别人休息,好吗?”

成立出人意料地把声音放低,像是在恳求秋秋,随后将她拉到门口。

但秋秋紧紧抓住门框,执拗地喊道:“妈妈呢?我要和妈妈在一起。”

听到“妈妈”两个字,成立的面色更加难看,在少女的挣扎声中,粗暴地将她拖上四楼。

顶顶实在看不过去了,想要冲上去救秋秋,杨谋却阻拦在她身前:“算了,别人的家务事,我们管得了吗?”

“成立,你真是个没用的混蛋!”

身为北方人的顶顶说话很直接,她对着楼道高声叫嚷,毫不顾忌会被成立听到。

当她喊完喘气时,唐小甜走到她身边,尴尬地耳语道:“对不起,能不能让我和杨谋单独在一起?”

顶顶皱起眉头,心想这姑娘的事情还真多。她只能走入书房,对小枝轻声说:“我们回五楼去吧。”

“叶萧呢?他什么时候回来?”

小枝的脸依然浸在阴影中,声音平静却固执,仿佛有许多话要告诉我们的警官。

“他搬尸体去了!”顶顶有些不耐烦了,催促着说,“我们不用等他。”

“我不想去五楼。”

她的回答怎么和秋秋一样呢?难道自己也变得像成立那样,面目可憎、令人讨厌吗?顶顶沉下心来,走到小枝身边,打开书房的电灯,紧盯着她的脸说:“跟我上去,好吗?”

终于,小枝屈服了,跟着她走出书房。

玉灵识相地打开房门,悄悄转过头去看杨谋,不想正好撞到唐小甜的目光,她急忙尴尬地低下头来。

三个年轻女子走上楼梯,小枝和玉灵年纪相仿,顶顶则比她们大五六岁。

玉灵在三楼碰到伊莲娜和林君如,便留在了她们的房间里。顶顶继续带着小枝,来到五楼的牢笼。

此刻,二楼的大本营里,只剩下唐小甜和杨谋两个人了。

她紧紧锁上房门,将她的新郎拖进卧室,又将窗帘拉得严严实实的。粉色的灯光照在她脸上,身后是一张宽大的席梦思床,她轻轻依偎在杨谋身边。

唐小甜的身体很热。

但是,杨谋却是冰凉冰凉的。也许是因为下午游过水了,湖水的寒冷还留在皮肤上,让他的心也变凉了。

“你身上那么冷,是不是着凉了?”

她关切地摸着他的额头,赶紧去给杨谋找药,却被他一把拉住:“不,我没生病。”

突然,他想起了什么事情,赶紧推开唐小甜,跑到书房打开一个小柜子,里面藏着十几盒小录像带——前天从南明电视台拿回来的,既然已恢复了电力,不就可以播放了吗?

但这房间里只有DVD,过去的录像机早成了文物,只有到专业的数码用品店或电视台才有用。

杨谋无奈地叹了一口气,退回到卧室说:“对不起,我有些累了。”

“累了?告诉我,下午还发生了什么?”

“玉灵不是都说了吗?”

杨谋回避着妻子的目光,不敢说出偷拍玉灵游泳,又从湖中救起她的事,虽然那段录像还存在他的DV里。

“不,她说的应该不是全部,也许你会告诉我更多。”

其实,在玉灵说下午事情的同时,唐小甜敏锐的第六感已有所察觉了。

“你这个人啊,就是喜欢胡思乱想。”

他的回答让唐小甜心里一凉,她抱着杨谋的肩膀,柔声道:“我是在关心你。”

“要是你关心我的话,就让我快点睡吧,下午我走了很多地方,真的很累了啊。”

说着杨谋倒头就躺下了。

唐小甜呆呆地坐在床沿,如洗的月光洒在窗帘外面,泪水不知不觉滑落脸颊,手背上一片湿热。

“对不起,我又哭了。”

每次流泪的时候,她都会跟杨谋说对不起。但她这次听到的不是安慰,而是他的鼾声。

她的肩膀有些发抖了,为什么他丝毫都不顾及她的感受?好像又回到了三年前,他们刚刚认识——那时她还在S大读书,而杨谋带着一个摄制组,过来拍摄一部关于S大历史的记录片[奇Qisuu.Com书]。唐小甜是学生会干部,便在摄制组里协调关系,几乎整天都跟着杨谋。她还从未谈过恋爱,第一次见到杨谋,心底便微微一抖,没过几天便在梦中见到了他。在形影不离的一个月里,让唐小甜认定这英俊的男子,这个梦想拍艺术电影的男子——正是自己将要跟随一生的人。

杨谋的身边从不缺少女人,就在他们相识的那个月里,还有许多S大的女生围绕着他。因为他也是S大毕业的学长,好几届校花的梦中情人。在众多暗恋或明恋他的女生中,唐小甜是最不起眼的一个。但她却是最执著的一个,每年的2月14日,还有杨谋的生日,她都会精心策划一番,送出的礼物或祝福,不由得让他深深感动。她的痴情渐渐占据了他的心,让他对这个姿色平平的女孩刮目相看。杨谋也追过电视台漂亮的主持人,但那些在电视上花枝招展的明星们,哪会看得上这个拍穷酸记录片的小子呢?反复犹豫了一年之后,他终于向唐小甜敞开了心。

不久,两个人走上了红地毯。

他们的蜜月之旅选择了泰国。还未来得及享受新婚的缠绵,便到了这遥远而神秘的地方,坐在这间颜色暧昧的卧室里。只是一个睡着大觉,另一个却黯然心伤。

唐小甜轻轻地抹去眼泪,但愿明早醒来能见到杨谋灿烂的笑容。

突然,外面响起急促的敲门声

第二章 鳄鱼潭



“这是真的吗?”

钱莫争瞪大了眼睛,刚被成立拳打脚踢了一番,现在却完全忘却了疼痛。

大本营楼下的花园,不知从哪飘来淡淡花香,黄宛然苦笑着说:“我何必要骗你?”

“你说秋秋不是成立的女儿?”

这个埋藏了十五年的秘密,不但彻底击垮了成立,同样也让钱莫争崩溃了,他抓着自己的头发,浑身颤抖着说:“难道是——”

“你忘了吗?”

“不,不会是这样的,不会是这样的。”

听到他这样的回答,黄宛然简直心如刀绞。她艰难地仰起头深呼吸,月光透过树叶洒到脸上,泪水禁不住奔流下来。

或许,这一切都是她自己酿成的罪孽,从十六年前的某个夜晚起就注定了——

那是1990年的夏天,黄宛然是一个年轻美丽的医生,在上海一家医院的急诊室工作。成立是舅舅给她介绍的男朋友,当时已经快三十岁了,在电力局当工程师,一个令人羡慕的职业。他深深迷恋着黄宛然,想方设法满足她的一切要求,希望尽快地与她结婚。虽然她只有二十二岁,但远在昆明的父母生活困难,很需要有成立这个金龟婿的接济。至于那个叫钱莫争的摄影师,他带给她太多的眼泪了,就当是生命中的匆匆过客,放在记忆深处慢慢遗忘吧。

于是,她答应了成立的求婚。

在他们结婚前一个星期,成立接到上级的紧急派遣,去四川处理一起水电站事故。就在他离开上海的第二天,有个男人来到了黄宛然工作的医院。他在急诊室门口站了许久,以至于被其他医生当成精神病人。一

直低头忙碌的黄宛然,感到有双眼睛注视着自己,那双曾经为之流泪的眼睛。

他是钱莫争。

黄宛然手中的钢笔掉到地上,随后又匆匆捡起来开完药方,便请假冲出了医院。钱莫争一直跟在她身后,但她不知该对他说什么,眼眶却渐渐湿润了。他抓着她的胳膊说:“我回来了。”她苦笑着回答:“可惜,你回来得太晚了。”

钱莫争没有做过多的解释,他明白一切都是自己的错,他没有信守对她的誓约。在美国漂泊了两年,他终究还是回来了,第一时间赶去云南,却被告知黄宛然早已调离。他又一路追踪到上海,通过各种关系总算找到了她。

然而,她即将成为别人的新娘。

那年街头流行一首歌叫《迟来的爱》,其中便有差不多的旁白词。当黄宛然与钱莫争四目对视时,路边的音像店适时地响起了这首歌,刹那间击碎了她所有的防线。她任由泪水在脸上横流,最后全部埋进了钱莫争怀中。

她有日日千言万语的思念,也有夜夜以泪洗面的怨恨,但此刻一切的语言都是多余的,只有颤抖的身体和嘴唇才能表达。

那一夜,她归属了他。

当黄宛然醒来的时候,他却消失得无影无踪,旁边留下一张纸条——他去机场赶飞机了,这是早已订好了的机票,目的地是埃塞俄比亚,他要去那儿拍摄非洲狮尾狒狒。

她恨他。

但大错已然铸成,三天后成立从四川的水电站回来,丝毫都没察觉她的变化。他们如约在国际饭店举行了婚礼,成立觉得娶到那么美丽的新娘,是一件极其体面的事情,尽管黄宛然自始至终都没笑过。

九个月后,秋秋出生了。

只有黄宛然才知道秋秋的亲生父亲是谁。

而成立则从来未曾想到过,秋秋不是自己女儿的可能性。在女儿三四岁的时候,每当黄宛然看到丈夫抱着秋秋,心里便会掠过淡淡的恐惧。而成立越是喜爱秋秋,她的恐惧就越是强烈,却从不敢流露出来。

一眨眼,十五年就过去了。

当秋秋已少女初长成时,黄宛然却在这遥远的空城,见到了钱莫争这个天杀的冤家,这个给人希望又令人绝望的男人。

终于,钱莫争抓住她的肩膀,月光下散乱的长发像自古代穿越而来,他轻声安慰道:“对不起,对不起。我所造成的一切罪孽,我都会承担的。我发誓,绝不再让你们母女受苦了。”

但黄宛然冷冷地刺了他一句:“你似乎已经发过很多次誓了。”

“不,这一次请相信我。我已经四十岁了,不再是当年那个毛头小子了。我现在才明白,对我来说什么是最宝贵的。”

他的身躯忽然显得高大了许多,像山一样遮挡在她面前,黄宛然却不置可否地沉默片刻。

她想到了什么:“糟了!刚才成立是不是去找秋秋了?”

“哎呀!”钱莫争重重捏了自己一把,“该死的,怎么把这个忘了,绝对不能让秋秋落到他手里!”

两人顾不得整理身上的泥土,立即跑出花园,冲回住宅楼里。他们先是猛敲二楼的房门,许久才看到唐小甜开门出来,随后是睡眼惺忪的杨谋。

黄宛然着急地问:“秋秋呢?她在哪里?”

“秋秋?”唐小甜被他们的样子吓住了,哆嗦着回答,“她已经被成立带上楼去了。”

“白痴!为什么不阻止他?”

钱莫争凶狠地大骂了一句,唐小甜几乎都被吓哭了,杨谋不禁愤怒地说:“喂,有话好好说嘛,何必那么凶呢?有种冲我来!成立是她的爸爸,爸爸带女儿上楼睡觉,天经地义,谁能管得了?”

没等杨谋的话说完,钱莫争和黄宛然早就跑上楼梯了。

他们气喘吁吁地冲到四楼,用力敲打房门,并大声叫着秋秋。黄宛然开始后悔了,不该如此着急地把秘密说出来,成立已经失去了理智,万一报复到秋秋身上怎么办?

“别敲了!”

门内传来成立的声音,但房门依旧牢牢地锁着。

黄宛然还故作镇定地说:“请你把秋秋放出来。”

“孩子已经睡了,就不要再吵醒她了,好吗?”

隔着一道房门,成立冷静了许多,但越这样越让黄宛然害怕。这个与自己生活了十六年的男人,仿佛已变成了冷酷的魔鬼。

她只能哭喊着说:“成立,我求求你了,把女儿还给我吧。”

“放心吧,我不会伤害秋秋的。毕竟我已经养了她十五年,她和你不一样。”随即成立的话锋一转,“但我不想再见到你!”

“你可以打我骂我对我做任何事,但请不要伤害我的女儿。”

“你的女儿——”成立隔着房门苦笑了一声,“哼,你的女儿。”

钱莫争虽然同样着急,却不敢发出声音,担心反而会激怒成立。他们在门外等了片刻,成立丝毫没有开门的意思。而黄宛然也束手无策,只能对着房门掉眼泪。

这时,钱莫争拉住她的手,示意她不要再叫喊了。

他将黄宛然拉到五楼,轻声说:“算了吧,我想他不会伤害秋秋的。”

“但我还是不放心,他已经疯了,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我也和你一样担心,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如果现在把秋秋抢出来,告诉她成立不是她的爸爸,她的心里会怎么想?叫了十五年爸爸的人,居然和自己没有一点关系。她又该怎么面对我这个突然冒出来的人?是的,一切都是我的错,我们需要靠智慧来弥补。”

黄宛然已经无语了,她还是回头看着楼下,忐忑不安地颤抖着。钱莫争推开五楼的空房间,这是昨晚他睡的屋子,随后将黄宛然拉了进来。

“今晚,你就在这里吧。”

随后他锁上房门,但黄宛然推开他的手。她已对这一切厌恶了,独自走进一间卧室,紧紧关上插销,不想让任何人来打扰。

钱莫争在外面无奈地叹口气,隔着门说:“你好好休息吧,明天一早我们下去找秋秋。”

更为明亮的月光,洒入五楼卧室的窗户。黄宛然浑身虚脱地躺在床上,犹如十六年前的那个夜晚,泪水缓缓打湿了床单。



叶萧回来了。

刚运完两具尸体,他和孙子楚、童建国都已疲惫不堪,借着月光回到大本营。来到二楼,才发觉大家都已分散了。他们上楼去清点人数,还好成立等三人已回来了,今晚总算人员齐整——除了失踪的法国人亨利。

他们在三楼撞见厉书,他正在房间里和伊莲娜聊天,而林君如已经困得睡下了。叶萧皱起眉头说:“早点睡觉吧,明天我们还要早起呢。”

随即,三人匆匆走上五楼。

厉书不耐烦地哼了一声,继续对伊莲娜说:“明天,我不能继续窝在这儿了,我必须跟着他们一起出去探路。”

随后他又说了一句英文,以显示自己的水平,伊莲娜却只觉得好笑:“算了,你还是和我中文吧,我知道你英文很好。我在美国读高中的时候,就开始选修中文了。现在凡是看到中国人,我都不习惯和他们说英文。”

“哦——”厉书都有些脸红了,他看了看时间尴尬地说,“已经十点多了,我还是不打扰你了吧。”

“好的,晚安。”伊莲娜并不如想象中的美国女孩那样开放,她将厉书送到门口说,“谢谢你陪我聊天。”

就当厉书要关门离去时,外面飞进来一个黑影,要比苍蝇蛾子之类的飞虫大很多,但又不像是长着羽毛的鸟类。

那个古怪的东西飞进房间,在伊莲娜头顶盘旋了两圈——她强忍着没有尖叫出来,还大胆地伸手去抓,但它灵巧地躲开了,从厉书头顶掠过,又回到楼道里面。

伊莲娜马上追了出去,和厉书一起抓那东西,但那家伙忽上忽下忽左忽右,紧接着就飞下了楼梯。那会是什么?是光明的使者还是黑暗的幽灵?

还好这里都亮着走道灯,他们一路追下去,依稀可辨那东西的翅膀,正高速扑扇着,黑色身影如小猫般大小。

伊莲娜几次都差点抓到它,不甘心地追踪到底楼,和厉书冲到外面的小巷。

月光照射着那会飞的动物,在地上留下一个暗黑的影子。它的双翅展开有二十多厘米,黑不溜秋实在看不清楚,但隐隐可见一双绿色的眼睛,放射出幽灵般的目光。

那个东西飞到马路对面,钻进一间卖小饰品的店铺,两人也紧跟在后面。厉书第一个闯进去,店铺里一团漆黑,他在墙上摸了半天,都没找到电灯开关,只感到空气中不断有翅膀的扑击声。层层气流涌到脸上,一种说不出来的腥臊味道,让人分外恶心。

伊莲娜也冲进来了,两人正好撞在一起,额头碰额头,火星四溅,那可真是疼得头晕眼花。但那个东西还在他们头顶盘旋着,翅膀几次拍到他们的头发上,并闪烁着两道绿色目光。她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跳起来想抓住它,却又一次被它轻巧地躲过。显然它可以在黑暗中看清事物,或许它的眼睛有夜视功能,也可能它有类似雷达超声波的器官?

那会是什么物种?

它又向更深处飞去,店铺里开着一道小门。厉书与伊莲娜穿过小门冲出去,闯入一片月光下的花园。这园子看来早已荒废,到处都是枯萎的花枝和野草,一些墙壁也坍塌了,两人的脚下满是凄凉。

然而,它在月光下的影子更加骇人,在两片宽大的翅膀当中,竟是个极度丑陋的身体,竖着一对奇幻电影里才能见到的尖耳朵。

“MY GOD!”伊莲娜瞪大了眼睛,迅速切换到中文,“难道是——”

它飞进了荒园对面的一栋房子里。

两人在房子前停止脚步,那是个朦胧而坚硬的黑影,从上到下没有半点光亮,就像块巨大的岩石。

而那道半开着的房门,就是最秘密的山洞。

他们小心翼翼地闯入洞中,厉书才想起身上还带着手电,便赶紧打开照向前方。并没有想象中的灰尘和蛛网,只是一个破败的大厅,并发出浓郁的腥臭味。伊莲娜疑惑地抬起头,感到头顶传来阵阵风声,什么东西在上面爬来爬去,在阴暗处发出一些绿色幽光。

厉书已毛骨悚然了,他急忙将手电对准天花板,才发觉头顶竟倒吊了许多猴子!

不,不是猴子,而是生长着翅膀的动物——蝙蝠。

手电筒猛烈颤抖了一下,所有倒吊着的蝙蝠,都睁大绿眼睛看着他们。在天花板上、房梁上、转角上都布满了蝙蝠,它们仅凭双爪勾着上面,身体垂直吊下来,翅膀收缩在身体两侧,而那恐怖的头颅则不住转动,呼出无数浑浊的空气。

其实,在上海的夏夜也能见到蝙蝠,在厉书小时候就经常见到,还给它以“油老鼠”的别称。但这里的蝙蝠非常独特,个头大得惊人,有的身体居然像小猫,若展开双翼恐怕有鹰隼般大。

世界上有许多不同种类的蝙蝠,它们究竟属于哪一种呢?

伊莲娜的表情异常紧张,她盯着最近的一只蝙蝠。这家伙居然在灯光下一动不动,配合似的让她仔细查看,直到她发现它嘴上的某种特征。

突然,她拉着厉书的手,飞快地向外冲去。

同时身后响起蝙蝠的扑扇声,成千上万对翅膀舞动起来,发出惊天动地般的声音。

他们狼狈不堪地逃出房子,回到荒凉的花园里。蝙蝠们黑压压地追出来,密集的翅膀互相碰撞,刹那间竟遮住了月光。

蝙蝠的阴影压到头上,厉书和伊莲娜踏过野草,疯狂地跑进店铺。由于那扇门实在太小,许多蝙蝠撞在门上坠落下来。他们又飞速地穿过店铺,还是伊莲娜眼明手快,在回到马路上的同时,反手将店门紧紧关起来,正好把后面的蝙蝠挡住了。

厉书继续拽着她的手,拼命地穿过马路,逃回大本营的楼上。

一直跑上三楼的走廊,他们终于长出了一口气,几乎浑身瘫软在地上。

“妈的,又捡回了一条命!”厉书依然心有余悸,他走进房间问,“那是什么蝙蝠啊?”

伊莲娜停顿了片刻,神情诡异地回答道——

[b]“吸血蝙蝠。”[/b]



子夜将至。

五楼。

顶顶盘腿坐在床上,柔和的灯光打在她侧脸上,又如流水般活泼地溅起来,弹到房间里的每个角落,也包括小枝的眼睛。

她的瞳孔在并不强烈的光线里放大……放大……变成一个深深的洞窟,里面有一尊千年之前雕刻的佛像。

洞窟中的佛像如此美丽,那眼角、那鼻梁、那匀称的嘴唇,那脖颈、那肩膀、那窈窕的身段,无不是青春女性的特征——她是来自古印度的蓝毗尼,还是古楼兰的海市蜃楼,抑或吴哥窟里的神秘微笑?

她是这一切的混合体,她正盯着小枝的眼睛,所有隐藏着的灵魂都将无处遁形。

小枝缓缓后退,后背再一次靠在墙上。她想要闭上眼睛,眼皮却不听自己使唤,仿佛有两根木棍支在眼皮间,当中便只剩下这尊雕像了。

雕像开口说话了:“小枝,你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这是个哲学性的命题,谁都可以回答,但谁也无法回答。

雕像露出奇异的表情,嘴角微微向上翘起,是某种暗示还是期许?

但小枝却让她失望了:“我不知道。”

“南明城为何空无一人?”

“我不知道。”

“你为何出现在这里?”

“我不知道。”

她一连说了三个“我不知道”,似乎来自一个空白的世界。

随后,雕像的嘴唇开始缓缓嚅动。

又是那些音节,不知从哪个时代流传下来的音节,含混不清又急促有力,好像没有经过耳膜,径直传递入她的大脑。

咒语在洞窟中反复回荡,四面墙壁上都出现了壁画。声音与画面如同潮水,不断折射到小枝脑中,形成坟墓般的共鸣场,足以令任何人崩溃。

突然,小枝跳起来夺门而出,冲进外面的楼道。

她大口喘息着向楼下跑去,身后传来顶顶的声音:“别跑!”

子夜的五楼,响彻着两个女子的脚步声。

小枝回头看了一眼,只见后面那个身影将至,却正好撞在另一个人身上。

就在她几乎倒地的刹那,那个人伸出手抓住了她,同时将她紧紧揽入怀中。

他就是叶萧。

顶顶也停住了,楼道里昏暗的灯光,照射着她那双大眼睛,还留在古老的洞窟中。

小枝将头埋在叶萧怀中,浑身冰凉颤抖,如丛林中受伤的小鹿,顶顶便是追捕的猎手。

“你要干什么?”

叶萧横眉冷对着顶顶,他刚要在隔壁房间睡下,便听到外面的动静,赶紧跑了出来。

“我——”顶顶一时语塞,后退了两步说,“让我带她回去睡觉吧。”

“不。”

小枝在他怀里摇摇头,露出楚楚可怜的表情,目光里写满了恐惧。

“发生了什么事?”

她轻声地回答:“我不想和她住在一起。”

叶萧咬紧了嘴唇,紧盯着顶顶的眼睛,期待得到一个肯定的回答。但顶顶无言以对,固执地扭过头去,她不想在小枝面前为自己解释。

“不管你做了什么,你让我感到失望。”

叶萧冷冷地抛出这句话,随后带小枝走下楼梯,抛下目瞪口呆的顶顶。

他们来到三楼的走廊,敲开林君如和伊莲娜的房门。叶萧将神秘女孩交给她们,反复叮咛要看管好她,千万不能有闪失。

他又抓着小枝的肩膀,却看不清她眼神里藏着的东西,这让他心里一阵发慌。但他还是故作镇定,以绝对控制的语气说:“无论如何,请你答应我,绝对不要尝试逃走!这是为了我们,也是为了你自己。”

“我,答应你。”

小枝点了点头,便躲到了林君如的身后,眼里又闪烁着什么。叶萧转过头去回避她的目光,随即退到走廊外锁紧了房门。

他迅速跑回五楼,昏黄的楼道灯仍照射着顶顶的脸。

“你对她做了什么?”

面对叶萧咄咄逼人的眼神,顶顶紧蹙眉头退入房间,淡淡地回答:“没有,什么都没做。”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叶萧随她走进卧室,“我知道你也想早点知道真相,也想早点离开这里,但你不应该用这种方式,我相信她也是个受害者。”

“受害者?走进这座城市的每一个人都是受害者!没有谁比谁更可怜的问题,只有谁比谁更可怕。”

他立时沉下了声音:“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你那么聪明,当然会明白的。”

“总之,请你不要再欺负她了。”

“我欺负她?她向你告状了?”顶顶感到满腹委屈,她摇了摇头,“我在拯救她。”

“拯救?你认为她很危险?”

她退到阴影里,眼睛又成为雕像般的样子:“不但她自己很危险,也会让她身边的人危险。”

叶萧又打开一盏灯,照亮顶顶隐藏的目光:“告诉我,你还对我隐瞒了什么?”

“我对你隐瞒了许多。”

沉默片刻,叶萧不知该如何作答。

顶顶继续说下去:“我有权利向任何人隐瞒,在这里你并不是警察,只是和我们每个人一样的普通游客,你没有权力审问我。”

“不,在这种时刻这种地方,你没有权力隐瞒,我也没有权力。”

她又关了那盏灯,藏在黑暗中说:“好吧,我告诉你——从今天中午起,我一直瞒着你一件事。”

“什么?”

叶萧声音有些发颤,他担心听到某个会让他崩溃的消息。

“那个神秘女孩的女子,她的名字叫——”

顶顶停顿了许久,看着他的眼睛,缓缓吐出那两个致命的字——

“小枝。”

瞬间,这两个细腻的汉字,如洞窟中的回音,反复穿刺着叶萧的耳膜,直到在他的脑海中,响起巨大而持久的共鸣。

果然是她——果然是那个奇异的美丽女子——从2000年的冬天到此刻——永远都不停歇的噩梦。

下午,在南明宫的长廊内,孙子楚便已提到了这个名字。虽然仅仅是无端猜测,却仍让他寒入骨髓。

此刻,叶萧睁大眼睛,第二次打开那盏灯,重新看到顶顶的脸庞,还有那佛像般的嘴唇。

灯光在她的唇上轻轻反弹,他不敢相信就是这双唇,说出了“小枝”这个名字。

“我知道,你不敢相信她也叫‘小枝’。”

顶顶第二次关上那盏灯,重新将脸沉入阴影中,似乎与他争夺电灯开关——他代表着阳,她代表着阴。

叶萧已经认输了:“不,不要让我看不清你的脸。”

“所以,我必须要对你隐瞒,因为我能猜到你现在的表情。”

但他第三次打开了那盏灯,手指固执地停在开关上,犀利的目光直插顶顶双眼。

子夜,零点。

四 凌晨,三点。 彻夜难眠。 成立在床上翻来覆去,月亮的光晕落在窗上,带来窗外树枝的影子,仿佛预示即将到来的噩梦。 这里是大本营的四楼,那套最大房子的主卧室,成立独自躺在上面,双眼圆睁对着天花板。 [b]“秋秋,她不是你的女儿!”[/b] 这句话言犹在耳,不停地在脑海里盘旋着——秘密,十五年来的秘密,今夜终于通过妻子之口说出,将他打入万劫不复的地狱。 不管是下油锅还是走刀山,都不及此刻的锥心之痛,成立的牙齿咬破嘴唇,鲜血滴在了床单上。 上午,在山间的水库边,他看到钱莫争脱下上衣,跳到湖水里去游泳。钱莫争的后背露出了一块胎记,而在秋秋身上同样的位置,也有一块类似的胎记——当时成立只感到有些眼熟,却完全没有想到那一回事,原来秋秋居然是—— 他又一次捏紧拳头,重重地砸在了床上,力道被棉软的席梦思吸收,将他整个人吸入其中。 是啊,钱莫争!就是钱莫争!如果他现在手上有一把枪,一定会打烂钱莫争的脑袋。 可在当年他完全不知道钱莫争的存在,黄宛然也没有流露出一丝一毫的迹象,他更从未怀疑过自己和秋秋的血缘关系。 他们全都在欺骗他,全世界的人都在欺骗他,欺骗了他十五年的光阴,让他戴了十五年的绿帽子。他就像个愚蠢的乌龟,整日辛勤忙碌地工作,却养大了别人的女儿! 别人的女儿,秋秋是别人的女儿…… 正当他在失魂落魄之时,卧室门口晃动着一个娇柔的身影,幽灵般飘移到他的床前。 成立下意识地伸出手,抓住了一条冰凉的胳膊。 随即,他听到了十五岁少女的声音:“别,你抓疼我了。” 她是别人的女儿。 手指的力道更重了,几乎要捏碎那脆弱的骨头,黑暗中一只手打在他脸上,重重地咒骂着他:“该死的!放开我!” 但她越是这样说,成立就抓得越紧。秋秋大声地喊起来:“我要去妈妈那里。” “她不配做你的妈妈!” 没想到秋秋立刻还嘴道:“你也不配做我的爸爸!” 是的,他不配做她的爸爸,因为他本来就不是。 一腔血直涌到成立的头顶心,几乎让他的脑壳炸裂了,令他无法自控地挥起大手,愤怒地扇到秋秋脸上。 啪! 清脆的巴掌声,自少女的脸上传来,随后是骇人的沉默。 黑暗里,有泪水滑落的声音。 秋秋的身体僵硬在床边,这是她从小到大第一次被打耳光,她没有想到也不知该如何反应,似乎忘却了脸上火辣辣的疼痛。 比她更疼的是成立的心。 “对不起,我的宝贝!” 他紧紧搂住了秋秋,四十五岁男人的眼泪,同时也打湿了少女肩头。秋秋出乎意料地没有反抗,而是任由“爸爸”抱着她,仿佛忘却了刚才的耳光。 奇怪,他应该恨这个女孩的,她的血管里流淌着别人的血,却让自己养了她十五年。她是个罪恶的危险孽种,是个早该被消灭掉的胚胎,她根本不应来到这个世界上。 但成立一点都恨不起来,反而因为刚才那个耳光,将自己的心也融化了。 究竟该恨谁好呢?他倒是在恨他自己,恨自己那双用力的手,恨自己愚蠢的心。 泪水依旧无法停止,这些天来所有的郁闷,所有的压抑,所有的悲愤,全都化为这咸涩的液体了。 没错,他曾经如此深爱着秋秋,即便今夜知道了那个可耻的秘密,也未曾改变他的爱。 从他当年在上海的医院里,欣喜若狂地抱起婴儿的她,到陪伴着她学习走路说话;再到每天接送她去幼儿园,每夜教她做数学题;又到她步入青春期后,对她叛逆的眼神忧心忡忡。直到带着她来到这遥远的泰国,最终却将她送给了那个陌生的男人——这至少不是她的错。 “爸爸,你为什么打我?为什么?” 秋秋在她怀中,又像个十岁的小女孩,伤心地对爸爸撒着娇。 “爸爸”——这两个致命的字,彻底拯救了成立。 他已经做了十五年的爸爸了,如果命运允许的话,他还愿意再做十五年的爸爸! 月光,渐渐隐入了云层。 五 凌晨,四点。 五楼的房间。 从叶萧带着小枝离开后,顶顶便独自躺在大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她关掉了所有灯,她相信自己能在黑暗中看清事物。是的,她好像看穿了楼顶,看到那空旷的大楼天台,正有一群老鼠迅速蹿过,刚刚扫荡了导游小方躺过的位置。 毫无疑问,小枝不是个简单的女孩,居然能让叶萧为了她而与自己翻脸——顶顶觉得自己小看她了,除了那条狼狗以外,她还会带来什么? 但愿不是更大的厄运。 几个钟头过去了,顶顶的心依旧很乱,耳边总响起叶萧最后那句话—— [b]“不要让我看不清你的脸。”[/b] 他为什么要这么说?自己的脸应该很清楚啊,她摸着眼睛、鼻子和嘴唇。虽然屋子里漆黑一团,心底却回到了摄影师的灯光下。 常有人说看她的照片,感觉是面对一尊佛像,周身都散发着一圈光环。但有时也会犹如鬼魅,被一层难以解释的雾气笼罩,让摄影师疑惑不解,以为碰到了光学上的灵异事件。 某道强光自头顶打了下来,结结实实地笼罩了她全身。顶顶猝不及防地抬起手臂,眼睛都被照得睁不开了。 “谁?” 但那异常耀眼的灯光,让她完全无法抬头,只能躲避着逃出卧室。而聚光灯也跟到了客厅里,她蜷缩在房间的角落里,蒙着脸庞眯起双眼。这光线竟如此灼热,深深地刺痛了视网膜,霎时泪水流出了眼眶。 她痛苦不堪地打开房门,奔到外面的楼道里,那探照灯般的光线,仍然撵在她的头顶紧追不舍。顶顶大声向楼下呼救,期望叶萧或童建国可以听到,但整个大楼里死寂一片,所有人似乎都已停止了呼吸。她只能狂奔着跑下楼梯,一口气冲到外面的黑夜里。 然而,灯光继续跟随着她。 双目剧痛难忍,眼泪伴着她一路奔跑而飞起,顶顶大口呼吸着月夜的魔力,而那探照灯似的强光,在她的脑后如影随形。她慌不择路地跑向一片漆黑,只要能逃避光线,甚至是地底她都愿意钻进去。 果然地面裂开了一道门,她飞身冲入那条黑暗的甬道。她终于逃离了可怕的地面,此刻四周都是巨大的石块,古老的气息向她鼻息间涌来。当她以为自己安全了的时候,聚光灯再度打到她脸上,猛烈的刺痛使她仿佛瞎了一般。 终于,顶顶投降了,跌倒在地啜泣着,泪水如珍珠落到地面,又迅速地稀释消失。 灯光渐渐柔和了下来,眼前出现了三道大门,左中右并排在一堵石墙上。 她艰难地站起来,身体摇晃着不知该走向哪扇门,而身后已没有了道路。 她仔细看着三道大门,每道门上都画着什么——当中的门上画着个衣着摩登的女郎;左面的门上画着一个老人;右面的门上却画着个沉睡的胎儿。 女郎——老人——胎儿? 就当顶顶站在三扇门前,揉着眼睛疑惑不解之时,突然有人在身后猛推她一下,将她推进了当中那道大门。 在大门开启的刹那,她却一脚踩空了——原来门里是一口深井。 地心引力,自由落体,牛顿第几定律? 顶顶坠入深深的井底…… 深深的……深深的……深深的…… 深不见底…… 因为,穿过深深的古井,就是三万英尺之上的云层。 她已惊得目瞪口呆,空气在耳边狂欢呼啸而过,长发飘舞得宛如仙女。伸开双臂如鹰翱翔,发觉自己多了一项功能,无所畏惧地驾驭着天空。 顶顶的身后跟随着许多人,第一个就是叶萧,接着是旅行团里的所有人,甚至包括死去的屠男和导游!他们一同在高空飞翔,许多鸟儿盘旋在左右,身下是莽莽的群山和碧水,远端可以看到浩瀚的南海。 终于,他们渐渐飞越了国境线,进入祖国(对伊莲娜除外)的彩云之南。 回家了…… 睁开眼睛,抬头却是黑暗的天花板。 再也没有那道骇人的强光了——原来又是一个梦。 这回她喘息得更加厉害,全身都在剧烈地颤抖,心脏几乎要跳出嗓子眼。 该死的光,该死的梦! 忽然,她感到脸上湿湿的,伸手摸了摸才发现,泪水已流满了整张脸庞,甚至连枕头都被浸湿了。 自己竟然真的流泪了,是因为那道强光,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生命中有什么能让人如此痛苦? 是逃生的渴望和沉重在肩的使命?真正的关键会是谁?她将带着大家杀出重围,逃出地狱的沉睡之城,前往应许的迦南地吗? 答案,或许在明天揭晓。 [b]或许,永远答案。[/b] 六 凌晨,五点。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窗外几乎伸手不见五指。一阵沉闷的枪声从树丛尽头传来,随即响起两声惨叫,夜幕中有鲜血喷溅,同时闻到了火药气味。 童建国立即趴在野草中,机关枪射出的子弹轨迹,如黑夜烟火长长地掠过,不断打向战友们的身体。又一个家伙倒在他身上,那是来自成都的知青,才只有二十岁,他的胸口被机枪子弹打穿,内脏落到了童建国的脸上。 别人的鲜血涂满他的脸,热热的湿湿的带着腥味。他浑身严重地抽搐着,难以确定自己是否也已中弹,据说在这种情况下,即便自己的腿被炸断都没感觉。四周此起彼伏着汉语和当地语的咒骂声,火焰弹不时升起照亮夜空,在山谷间美得无比灿烂。 当他确定自己还活着时,听到了战友李小军的惨叫——他最最亲密的朋友,从小一起在上海的弄堂长大,结伴在云南的傣族山寨里插队,两个人又一起私越过边境,一起参加了游击队,被分配在同一个连队,形影不离出生入死,情同手足的好兄弟。 一束探照灯的强光扫过,只见李小军的大腿中弹,鲜血染红了整条裤子。童建国从草地里滚过去,紧紧抱着受伤的小军,并将身上的衣服撕下来,包扎在同伴的伤口上。 这时传来连长的号令,命令战士们勇猛冲锋。但童建国舍不得最好的朋友,李小军忍着伤痛推开了他,怒喊道:“不要管我!” 童建国含着眼泪离开战友,紧紧抓着自动步枪,在茂密的野草中匍匐前进。不断有子弹从他的头顶掠过,甚至能感受到弹道的温度,与掠过草皮的气流。有人抬起枪口反击了,还有人大胆地站起来,奋力掷出手榴弹,随即被敌人的火力击倒。他躲到一棵倒地的大树边,架起枪向前方连续射击。虽然根本无法抬头瞄准,但他确信敌人就在前方,仅仅不到二十米的距离。对面突然传来一阵惨叫,有个敌人被他击中了。 就在连队重新组织起来,集结火力向敌人猛烈还击时,头顶传来了巨大的声响。仿佛有一堆电风扇在呼啸,所有的树枝都在摇晃,气浪汹涌着喷到身上,差点将他整个人掀翻过来。 强大的电光在上面闪烁,照亮了所有的游击队员。童建国艰难地仰起头,被探照灯晃了一下眼睛,同时听到了震耳欲聋的机器声。 随着空中射下的火舌,他才发现那是一架直升机,在黑夜的丛林上超低空飞行,机身上画着一个明显的标志:USA。 同时,空中传来英语的喊话声,他们都没听清楚说什么,但谁都明白大致的意思,是要他们缴械投降。 连长暴怒地站起来,他是个黝黑的当地部落汉子,举起高射机枪打向直升机,但他立刻就被炸成了碎片。 尸块溅到童建国身上,让他彻底忘却了死亡的恐惧。他端起自动步枪冲向敌人,任凭直升机的枪弹掠过身边,他的勇猛也感动了其他人,纷纷如天神般冲刺而去。 连队最后的十几个人,竟一直冲到了敌人跟前。借着直升机探照灯的光线,可以看清那些戴着钢盔的家伙,一半白人一半黑人。这些美国兵胆怯地逃跑了,他们被这些不死的战士们吓倒,大多成了游击队员的枪下之鬼。 童建国也疯狂地猛冲,一枚子弹贯穿他的胸膛,让他重重地摔倒在草丛中,转眼便失去了知觉…… 当他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柔软的床上,窗外依旧是可怕的黎明前夕,额头布满豆大的冷汗。 他摸摸自己的脸,却不再是二十多岁的小伙子了,而是布满皱纹的松弛的皮肤——不,他赶紧打开电灯,找到一面镜子,这是一张五十七岁的脸。 没错,只是一场噩梦,真实的噩梦。 在南明城一栋住宅楼的五楼,童建国刚刚做了一场噩梦。他低下头大口喘息着,许久才擦去身上的汗水,脆弱地问着自己:“为什么?你为什么又梦到了?” 因为,梦中的一切都是真实的。 三十多年来,他已经梦到过无数遍了,每次都重复着同样的场景——那是1975年的东南亚丛林,最可怕的黎明前夜,也是他第二次生命的起点。 真实才是最恐怖的。 他忽然又想到了什么,赶紧摸摸自己的小腿——糟糕,他还穿着短裤,脚上什么都没有。 他掀开床单仔细搜寻着,终于在枕头下发现了那把手枪。 上午从军火库里私带出来的手枪。 他总算长出了一口气,轻轻抚摸着冰凉的金属枪壳,又回到三十多年前,是这把手枪让自己重新梦到往事的吗? 枪已经上了保险,童建国把它放在怀中,回想起1975年的那个夜晚——他是全连最后一个倒下的人,美军子弹打穿了他的胸口,让他失去知觉,倒在了草丛中。他最好的朋友李小军生死未卜。美军也遭到了严重伤亡,还没来得及打扫战场,就坐上直升机撤退了。童建国在死尸堆中躺到天亮,意外地保留着一口气,直到某双温柔冰凉的手,将他从草地中背起。 当他重新醒来时,已躺在一间高脚屋里了,身上覆着毛皮毯子,胸口缠着厚厚的布条。 他睁开恍惚的眼睛,发现火塘边坐着一个年轻女子。她穿着白夷人的长裙,火光照亮了她美丽的脸,随后她伸出一根手指,放在了他的嘴唇上。 事隔多年之后,童建国还清楚地记得那根手指。 一根葱玉般白嫩的女子的右手食指,一根引导并改变他命运的手指…… 七 2006年9月27日,清晨七点。 按照旅行团原定的计划,这是他们在曼谷机场登机回国的时间,但如今他们却仍被困在这泰北的空城之中。 叶萧从困顿中睁开双眼,睫毛上留着某一团幻影,犹如故事开始时的失忆。但他迅速想了起来,自己正在五楼的房间,晨光透过窗户射到脸上,孙子楚在另一间卧室打着呼噜。 进入空城后的第四天。 又是漫长的一夜,不知其他人是如何度过的?这栋楼里的人又不知做了多少噩梦?不过幸好恢复了电力,至少给每个人以莫大的希望,但愿那法国人亨利还活着。 他爬起来叫醒孙子楚,简单洗漱后冲出去,挨个敲响其他房门。 二十分钟后,全体旅行团成员集中在二楼,杨谋和唐小甜的房间里,共同享用微波炉和电磁炉烹制的早餐。 叶萧清点了人数,一个都不少,林君如和伊莲娜夹着小枝,童建国和玉灵一老一少坐在一起,成立搂着十五岁的秋秋,唐小甜寸步不离地盯着丈夫杨谋,孙子楚和厉书一块儿聊天,钱莫争和黄宛然坐在角落里,只有顶顶独自斜睨着叶萧,仿佛还未发泄完昨晚的委屈。 黄宛然一直盯着女儿,似乎在用眼神说话,要女儿回到自己身边来。但秋秋丝毫不领妈妈的情,特别是她看钱莫争的眼神,既有几分仇恨又有几分羞耻。钱莫争并不感到尴尬,而是仔细地端详着秋秋——这是他第一次仔细看自己的女儿,尽管已迟了十五年。 早餐后,黄宛然终于大胆地走到成立面前,尽量用平静的语气轻声说:“把女儿还给我吧。” 成立也淡淡地回答:“这要看秋秋的意思。” “不,我不想跟着你。” 女儿冷淡的回答让黄宛然大吃一惊,与昨晚的秋秋判若两人,难道让成立洗过脑了?黄宛然咬紧嘴唇:“秋秋,为什么?你不是说好了要永远跟妈妈在一起的吗?” “我现在改主意了,因为我讨厌你和那个男人在一起。” 十五岁的少女努了努嘴,目光挑衅地直指钱莫争——她真正的父亲。 这句话又一次刺伤了黄宛然,房间里其他人也看着他们,让她和钱莫争都异常尴尬。但别人都保持沉默,谁都搞不清什么状况,何况清官也难断家务事。 只有小枝的眼神在闪烁,与秋秋无声地交流什么,还有旁边冷笑着的成立。 “秋秋,你误会了,其实——”黄宛然也不知该如何解释,但她是个极要面子的人,不想在大家面前丢人现眼,“以后我会慢慢跟你说的,先到我身边来吧。” 她向女儿伸出了手,得到的回应却是秋秋的大喝:“滚吧!和你的男人一起滚吧!” 钱莫争压抑不住自己了,他冲到女儿面前说:“秋秋,你怎么能这样和妈妈说话?你应该向妈妈道歉!” “你是什么人?你有什么资格来教训我?” “因为——” 那个秘密就要脱口而出了,钱莫争却被黄宛然堵住了嘴巴,他只能生生地咽了回去。 轮到妈妈来教育秋秋了:“你不能这样对他说话。” “你真不要脸!” 女儿重重地说出了一句,还没等黄宛然反应过来,已飞速冲出了房门。 就连成立也没有拉住她,倒是钱莫争大喊了一声:“愣什么!快追啊!” 大家这才反应过来,几个人一齐涌出门外追赶。但秋秋跑得像猫似的,转眼就跑到了街道上。 钱莫争冲在最前面,后面是成立和黄宛然,叶萧、孙子楚和伊莲娜也一起追赶着。 清晨七点五十分,群山与空城的浓雾散尽,阳光第一次冲破乌云,照射着沉睡的南明城。 前方笔直的街道撒满阳光,少女秋秋努力向前冲刺,身后追赶着好几个大人,宛如一场决定性的长跑比赛。 叶萧也仰头看着天上的阳光,泰北山区的太阳要比芭提亚柔和了许多,双腿仍然不停地奔跑着,几乎要把早饭都颠出来了。 正当钱莫争要抓到秋秋时,她突然跳上路边的一辆自行车。而这辆车居然也没上锁,她一上车就迅速蹬了起来。链条似乎早就上足了油等待她,两个车轮飞快转动着跑了出去。 钱莫争重重地打了自己一拳,向前大喊:“站住!秋秋!” 黄宛然和成立也同样地喊了起来,但秋秋根本不听他们的话,继续使劲蹬着自行车,向城市西端绝尘而去。 “全是你!”黄宛然已完全失态了,回头对丈夫嚷道,“昨晚你究竟对她说了什么?” “你这个贱人,居然倒打一耙?秋秋是痛恨你的淫荡,她以有你这样的妈妈为耻!” 成立也毫不示弱地反击,这时叶萧冲上来说:“哎呀,你们别吵架了,还是快点去找秋秋吧!” 路边还停着四辆自行车,都是没有上锁的新车。钱莫争先跳上一辆追赶上去,成立、叶萧和孙子楚也各骑上一辆,黄宛然与伊莲娜两个女人只能徒步跟在后面。 长跑变成了公路自行车比赛,秋秋一个人骑在最前面,五十米后跟着钱莫争,随后是叶萧和孙子楚。 不到十分钟,秋秋就骑出了南明城,街道穿出城市西部边缘,延伸进茂密的树林。居然是条幽静的林阴道,地势也并非是上坡,而是渐渐平缓下行,路边淌着一条小溪流,颇似清澈活泼的杭州九溪。 眨眼间小路中断了!秋秋紧急按下刹车却没有停住,连人带车疾速冲了出去,迎面正是一个池塘。 她一头栽进冰凉的潭水中。 她感到自己被黑色的池水吞没了,脚下乱蹬却根本踩不到底,这不起眼的池水远比想象中深了许多。 路边的溪流汇入潭中,形成一个比篮球场略大的池塘,四周则是树林与岩石,环绕着一个深深的峡谷。 正在秋秋拼命挣扎之时,钱莫争第一个冲到水边,紧急刹车才没有摔下去。成立是第二个赶到的,他连衣服都没有脱,便不假思索地跳进了深潭中。钱莫争也不甘示弱,脱去上衣跳下了水中。 两个父亲一齐来救女儿,秋秋却挣扎到了潭水中央。 叶萧和孙子楚也骑了过来,两人下了自行车停在水边,准备随时下水接应他们。 在峡谷与树林的覆盖下,阳光根本照不到这里,潭水上飘荡着一层雾气,永远不见天日。 正当成立要抓住秋秋时,忽然感到自己的右腿钻心地疼痛。随即水下有了巨大的动静,一个东西正从底下托起他的腰。 在岸上的叶萧和孙子楚都看呆了——他们发现一个东西从水面浮起,张开毛骨悚然的血盆大口。 接着是古代铠甲般的身体,狰狞可怖有四米多长,最后是条船桨似的尾巴。 秋秋在水里尖叫起来,钱莫争与它面对着面,他认得这个家伙。 居然!居然是一条鳄鱼! 鲜血已经遍布了水面,原来鳄鱼咬到了成立的大腿,但此刻的他已疼得麻木了,仍然用自己的身体掩护秋秋,一把将女儿交到钱莫争手中。 刹那间,钱莫争在血水中看着他的眼睛,竟感到了一丝自卑与惭愧。 “快走!” 说不清是成立的大喊,还是钱莫争自己的幻听,总之他接过了秋秋,紧紧抓着她游向岸边。 成立在水里转过身来,面对凶狠的鳄鱼,毫不畏惧地挥舞双手,似乎拿着猎人的鱼叉。 可惜他不过是赤手空拳。 而鳄鱼有锋利的牙齿。 叶萧也跳入水中接应秋秋,他知道东南亚的鳄鱼有两种,咸水鳄就是巨大无比的湾鳄,可以在海洋中横行霸道,眼前这条显然是内陆的淡水鳄,但个头要比中国的扬子鳄大很多,凶狠程度更远远超过曼谷鳄鱼园的那些宠物们。 但让他不可思议的是,成立竟活生生地扑向鳄鱼,双手抓住鳄鱼巨大的嘴巴,想要把鳄鱼压入水中。 显然,他是在为秋秋的逃生争取时间。 当钱莫争抓着女儿游到岸边,由叶萧和孙子楚一起拉上来时,鳄鱼以嘴巴为轴心旋转起来,潭水中掀起几米高的浪头,浑浊的血水四处乱溅,大家的眼睛都被血雨模糊了。 他们还是把秋秋拖得更远,距离潭边有十多米,以免鳄鱼上岸来袭击人类。 “爸爸!” 秋秋声嘶力竭地大喊着,还要向潭水里冲过去,被钱莫争硬生生地拉住了。 奇迹发生了,就在水面即将安静下来时,一个身影浮了起来,划动双臂向岸上游来。 叶萧奋不顾身地跳下水去,或许鳄鱼已经游到了身边,但他丝毫都不害怕,拉起了在水上挣扎的人。 当他把成立拉到岸上时,才感到对方轻了许多,再定睛一看却目瞪口呆——他救上来的是半个人。 没错,成立只剩下一半了! 他的整个下半身连同双腿都没了,从腰部被鳄鱼活生生咬断,全身都浸泡在鲜血中。 惨不忍睹!如同中国古代的腰斩酷刑。 但叶萧依旧将他往上拖,一直拉回到秋秋的身边。此刻,和伊莲娜也快跑着赶到了的黄宛然,就见到自己的丈夫只剩下了一半。 还有一半正在鳄鱼的嘴巴里。 孙子楚转头看着池塘,整个水面都染红了,不时翻腾起波浪,露出鳄鱼的身体。想必那畜生正在水下大快朵颐吧,这顿人肉盛筵也是它难得的早餐。 黄宛然吃惊地扑在成立身上,拍着他的脸喊道:“醒醒啊,你醒醒啊。” 女儿也抱着他哭喊:“爸爸!爸爸!” 看到此情此景,钱莫争也流下了眼泪。叶萧不敢再看成立了,转身面对血染的深潭,紧紧捏起双拳。 但大家更未想到的是,成立居然还没有死! 他只剩下了上半身,腰间的伤口不断涌着血,连同肠子和内脏流了出来。秋秋抚摸着他苍白的脸,这时他不再是大公司的老板,也不再是一掷千金的富豪,而是一个即将死去的中年人,一个最最可怜的父亲。 他的嘴角和鼻孔仍然涌出鲜血,就连头发也被自己的血浸红了,他缓缓睁开眼睛看到秋秋,露出了一个痛苦的微笑。 是的,他看到女儿还活着,自己的牺牲已经足够了。 秋秋继续没命地哭喊着:“爸爸,我一定听你的话,不会再一个人逃跑了!” 她将脸贴在成立的鼻子上,想要挽留住即将飘走的灵魂。 这时她听到一阵极其轻微的声音,从成立几乎没有动过的嘴唇里传来—— “秋秋,爸爸爱你。” 然后,他闭上了眼睛。 秋秋感到他的身体轻了一些,有什么东西飘了出来。她伸手想要抓住那阵烟尘,却又眼睁睁地看着它浮起,在她的头顶盘旋两圈,似乎还在最后地留恋这个也许并不美好的世界,以及这个美好的女儿。 终于,他的灵魂消失在高高的云朵中,只剩下秋秋怀中的半具尸体。 [b]成立死了。[/

第三章 神秘的微笑



八点二十分。

血红色的池水渐渐平静下来,鳄鱼沉到深深的水底,岸边留着六个活人和一个死人。

泪水,从黄宛然和秋秋母女的脸颊滑落,落在丈夫和父亲的尸体上,又被泛滥的血水淹没。

秋秋不相信成立已经死了,仍然不停地拍着他的脸,想要将他的灵魂唤醒。黄宛然颓然坐倒在地上——终于同丈夫解脱了,却是以这样一种血腥惨烈的方式,自由的代价竟如此巨大。叶萧和孙子楚也惊呆了,他们真正见识了一回鳄鱼的厉害。而伊莲娜干脆闭上眼睛,不敢去看成立的尸身。

最害怕的人是钱莫争,他退到旁边的大树后,浑身上下淋着冰凉的水,心也浸到了零度。

忽然,秋秋愤怒地抬起头,眼珠几乎弹了出来,直勾勾地盯着她的妈妈。

黄宛然不敢看女儿的眼睛,她完全失去了主意,不知该如何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变化。

秋秋仇恨的目光又扫向钱莫争,虽然嗓子几乎已哭哑了,但她仍用可怕的气声说:“我,恨你们!”

黄宛然痛苦地摇头,却又不晓得该如何回答。她理解女儿此刻的心情,也明白成立的良苦用心。他不惜牺牲自己的生命,从鳄鱼嘴边拯救了秋秋,证明了一个最简单的道理——十五年的父女养育之情,远远胜于真正的血缘关系。

钱莫争也瘫软在地上,原先的幻想已全部破灭,明明是自己亲生的女儿,却成了最最仇恨他的人。

然而,这一切又是谁的错呢?至少,不是牺牲了半个身体的成立。

伊莲娜总算睁开了眼睛,她将可怜的少女拉起来,搂在怀里安慰着她。叶萧和孙子楚抬起尸体,成立只剩下半个人了,血和内脏也流得差不多了。从这里到市区的冷库太远,何况成立的死因太明白了,根本用不着等法医来检验。

于是,他们在树林里刨了个坑,将半个成立放了进去,然后用泥土覆盖尸体,并在附近树上做了记号,在这个简易的“坟墓”前摆上石块纪念。

黄宛然和钱莫争都坐在地上,呆呆地看着成立被埋葬。秋秋不再说话了,伊莲娜紧紧抓着她的腰,也被她的悲伤传染,一同掉下了眼泪。

在这个阳光灿烂的清晨,几乎一转眼的工夫,黄宛然变成了寡妇,秋秋失去了父亲。

[b]成立是第四个。[/b]

看着自己的丈夫被埋葬,黄宛然痴痴地往回走去。叶萧等人也不再骑自行车了,而是保护着秋秋步行。他们徒步走出树林,沿着溪流回到南明城,阳光继续洒在头顶,却不再感到温暖与明亮,仿佛是一枚随时会引爆的巨大炸弹。

来到大本营的二楼,剩余的人们都惊呆了——秋秋浑身都是血,其他人也沾了许多血,三个男人全都湿透了。林君如和玉灵将秋秋母女拉到卫生间擦身体换衣服。三个男人则去楼上换衣服。

很快,大家都知道刚才的事了。旅行团里又一个人死了,这让所有活着的人不寒而栗。特别是成立死得太惨了,就算孙子楚再怎么能说会道,也难以将当时的凶险说清楚。即便如此,林君如听了他的讲述后,还是把早饭都吐了出来。只有小枝毫无反应,她面如静水,没有一点表情,仿佛旅行团里的人和她没任何瓜葛,成立的死是天经地义的一样。

黄宛然和秋秋在不同的房间,分别由钱莫争和伊莲娜看护。其余的人聚在二楼客厅里,沉默半晌都未曾说话。叶萧已换上了干净的衣服,同时擦着浸湿了的头发,被迫打开僵局道:“这座城市远比我们想象中要复杂得多。”

厉书回应道:“我建议大家不要再乱走了,还是留在这里等待救援吧,反正我们有水也有电,能够支撑很长的时间。”

“你认为这里很安全吗?”童建国的话锋一转,“小方和屠男都是死在这里的!”

玉灵也点了点头:“也许,这里到处都是危险。”

“所以更应该出去探路,我们不能坐以待毙,必须依靠自己的力量,逃出这个人间地狱。”孙子楚霍地站起来高声道,“谁愿意跟我出去探路?”

众人又沉默了片刻,童建国第一个举起手来,第二个是玉灵,紧接着便是杨谋。刚刚还主张留下的厉书,也只能长叹了一声,随大流地举起了手,就连伊莲娜也从里间跑出来说:“我也要去!”

“我能不能去?”顶顶从角落里站了起来,看着林君如身后的小枝说,“既然她不用再由我看管了,那就让我跟着你们出去吧。”

“好吧。”叶萧代替孙子楚回答了她,“还有,你们不能少了我!”

他走到小枝面前,仔细端详着这张脸,难道真的是她?叶萧避开小枝的目光,轻声对林君如交代:“好好看着她,希望我回来的时候,她还好好地坐在这里。”小枝却一直盯着叶萧,似乎只有他是值得信赖的,只有他才有资格知道那个秘密。

“放心吧。”林君如不知道这个女孩究竟有多重要,但既然叶萧如此反复叮咛,想必她身上还有很多秘密吧,“我会非常小心的。”

这时,唐小甜抓着杨谋的手,轻声说:“别走好吗?”

“不,我必须要把全部过程拍下来。”

杨谋举起了DV,他已经把电池都充好了,可以一直拍到光盘用完。

“那让我跟你一起走吧!”

唐小甜也顾不得其他人了,拉着新郎的手不肯放开,却不想杨谋冷冷地说:“不行,你跟着我会碍事的!乖乖地留在这里,听话。”

这句话让她的心又凉了,只能低着头退到秋秋的房间,眼眶微微有些发红。

叶萧让出发的人们做好准备,随后走进另一间屋子,拍拍钱莫争的肩膀说:“今天你就不用出去了,好好在这里休息吧。”

钱莫争并没有回答,早上目睹了成立的惨死,显然给了他沉重的打击。叶萧又对枯坐着的黄宛然关照道:“请看好你的女儿吧,我很担心她。”

在二楼客厅的角落里,小枝蜷缩在林君如身后,嘴里哼起一首模糊的歌。



上午,九点半。

叶萧、孙子楚、厉书、童建国、杨谋、玉灵、顶顶、伊莲娜,组成八个人的庞大队伍,离开大本营前往城市边缘。每人都携带着水和食物,若中午不能及时回来,他们就决定在外面解决午餐了。

回到金三角的太阳下,他们眯着眼睛眺望远处的群山,期望能出现一架前来救援的直升机。然而,除了偶尔飞过的小鸟,就剩下漫山遍野的森林了。

他们走上清晨的老路——骑着自行车追逐秋秋的路,童建国发现路边有一辆本田商务车,他打开紧锁的车门,以令人眼花缭乱的手势,让车子神奇般地发动了起来。

大家走上车子,擦了擦座位上的灰尘,童建国便转动方向盘,驶向了城市最西端。叶萧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为大家指路,在他的指示下只开了十分钟,“探险队”便杀出南明城,进入了那条林木茂密的小道。

孙子楚摊开南明地图看了看,显示这里确实有条小河,从东面流入南明城,水源地正是山间水库。但地图上的小溪在这里就停止了,再往外是绿色的高山,没有其他特殊的标注。

道路仅容一辆车子通过,旁边流淌着清澈的溪流,叶萧忽然有了疑问——南明城位于盆地底部,应该是万水汇集到城中,怎么反而会有水流出来呢?

那么唯一的解释就是,这里是盆地的一个缺口,就像长江从三峡流出四川盆地,溪流自此穿越群山,奔向外面广阔的世界。

正当他感到一线希望时,本田商务车颠簸着穿过林阴道,在一潭池水前停了下来。再也没有其他路了,溪水在这里汇入深潭,这里就是盆地的最低点?

童建国第一个跳下车子,看着平静的池水上飘着一层白雾,阳光被茂密的树木阻挡在头顶,阴冷的气息从地面钻向脚心。

“一个小时前,成立就是在这个池子里,被那条大鳄鱼咬死的。”

但叶萧并没有告诉他的,成立的下半身依然在这池塘里,不过已分解在鳄鱼的胃液里了。而刚才那血红色的水面,也经过沉淀恢复了深黑色。

八个男女都走下了车,地面还残留着一些血迹,在深潭旁的树林里,可以看到埋葬成立的简易坟墓。玉灵闻到一股血腥味自池水表面缓缓飘来。没人再敢说话了,静静地站在原地,不敢打扰这看似平静的水面,万一把底下的鳄鱼惊醒,它爬出来寻找午餐怎么办?

顶顶一下车就感到头晕,或许是刚才给车子颠的?抑或是因为这树林里古老的腐尸气味?她难以自控地向前走去,一步步接近那黑色的池水,烟雾已缠绕在她脚端了。

“站住!”

叶萧大声喝道,但她完全没有反应,耳朵像被塞住了。他想象那水面随时会掀起波浪,一只巨大的鳄鱼高高跃起,在四分之一秒钟之内,就会牢牢咬住人体,迅速拖入深深的潭水中。

他飞快地跑向潭边,一把拽住顶顶的胳膊,将她硬生生拉了回来。

“放开我!”

或许是昨晚遭到了误解和不公的对待,或许是潭水后有什么更重要的东西吸引着她,顶顶执拗地摆动双臂要挣脱。

“你想送死吗?”叶萧还是把她拖到大伙中间,“鳄鱼会在把你吃掉以后说:感谢你施舍了我一顿午餐肉!”

[b]“你还不明白吗?这里可能是通往外面的唯一道路!”[/b]

顶顶的话让他愣了一下,不过刚才他也是这么想的——溪水流出盆地的缺口,难道那潭水后面还别有洞天?

他走到一块突起的岩石上,眺望鳄鱼潭后面的树林,密集的枝叶挡住了视线。再仔细观察周边的形势,林阴道的两边都夹着山坡,当中显然是一条深沟峡谷。

“顶顶说的也有道理!”旅行团年纪最大的童建国发话了,他那鹰一般的目光越过潭水,似乎发现了外面的世界,“我们可以绕过这个深潭,我觉得后面应该有路。”

潭水四周除了路的尽头外,全都围绕着杂乱的密林。杨谋端起DV拍摄,把镜头拉向更远处仔细观察,好像对面确实有条小路。

“你们怕什么?既然已经到了这里,就应该继续走下去。如果我们空手而归,就太对不起死去的成立了!”顶顶甩开叶萧的手,紧盯着深潭的对面,“这是用成立的血铺出来的路!”

说罢她向前走去,踏过鳄鱼潭边的树林,几乎沿着水岸绕行。叶萧怎能让她一个人走,只能紧跟在后面,随时注意潭水的动静。接着童建国、孙子楚和厉书也跟上来了,伊莲娜和玉灵犹豫了一下,也小心地绕过潭水。最后是杨谋,端着DV边拍边走。

八个人缓缓绕过深潭,白色的烟雾不断弥漫到脚上,真有一股腐尸的气味,恐怕这潭水已吞噬过无数生命了。顶顶毫无畏惧地走在最前面,也不管是否会有鳄鱼突然弹起,张开血盆大口向她扑来。其他人都提心吊胆,互相拉拽着以免跌倒。

长出一口气,所有人都安全来到鳄鱼潭的另一面。在许多参天的大树中,果然隐藏着一条小路,被茂盛的野草覆盖着,不过三四米的宽度。大家都不敢留在潭水边,赶紧跑进这条小路,却感到一阵凉风袭来,每个人都打了个冷战。

几片枯叶落到叶萧的脸上,他抬头看着巨大的树冠,几乎遮挡了全部阳光,地面成了暗无天日的阴凉世界——这也是深潭里鳄鱼存在的原因吧。

依然是顶顶走在最前面,凉风丝毫没让她害怕,反而更吸引她向密林深处走去。那是女人最致命的第六感?能从风中嗅到什么,如烟如雾又如那个梦境。

叶萧奇怪她为何如此兴奋,是否昨日在大本营守了一天,把天性好动的顶顶憋坏了?

大家小心翼翼地在小路中前行,踏过脚下的野草与泥土,跨过倒下的树干与石头,宛如穿行在古老的隧道中。许多榕树根须垂下来,像女人的长头发,散发着植物的特殊气味。玉灵最熟悉这种味道了,任由树须抚过她的肩膀,回头却见到杨谋的DV镜头。她顺势做了个鬼脸,伸手拦到镜头前说:“别拍了嘛。”

杨谋只能跳到另一边,继续拍摄前面的人们。他忽然感到鞋底踩到了什么,好像是西瓜裂开似的,脚下一抖差点没把DV摔在地上。其他人也听到了这声音,纷纷回过头来看。

在一株大榕树盘根错节的脚下,躺着一个森白的骷髅头骨!

它刚刚被杨谋踩了一脚,头盖骨已裂了开来,深深的眼窝还射出目光。伊莲娜尖叫一声几乎跌倒,厉书赶紧拉了她一把。叶萧拧起眉毛蹲下来,仔细检查着头骨周围,无论是野草丛还是树根周围,都没发现其他骸骨的痕迹。

看来只是一具孤独的头颅——这可怜的家伙,是谁把他(她)的头骨扔在这里的?抑或根本就是被砍头的?

在骷髅的眼窝里,有榕树的根须伸出来,显然它已躺在这里很久了,几十年甚至几百年?

叶萧大胆地伸手去抓骷髅,没想到树根紧紧缠绕着它,就好像大榕树的一部分,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扳出来。

随着头骨被他连根拔起,树须和泥土不断掉下来,发出沉寂百年的呻吟。在暗无天日的树冠下,握着骷髅的手感也是冰凉的。那裂开的头盖骨里,散发出经年累月的腐烂气味,尚未脱落的牙齿间,似乎抖动着要说什么话?

[b]“欢迎光临地狱。”[/b]

耳畔响起这一声,让叶萧浑身打了个激灵,再猛地摇了摇头,眼前却还是沉睡的头骨。其他人都用异样的目光看着他,不明白他为何对这个骷髅头这么感兴趣。

顶顶发现骷髅的嘴巴里有什么东西——她急忙从叶萧手里夺过这可怜的家伙,将手伸进它的颚骨与下巴间的缝隙。

她光滑的手指,在布满树须和碎骨头的死者牙齿间摸索,好像美丽的女牙医在为她的病人检查龋齿,仅剩下一把骨头的病人没喊疼,女牙医自己倒胆战心惊了。

果然,顶顶触到了某个金属物质。

又一阵阴风从地面卷来,顶顶心头不断狂跳,半只手臂微微颤抖着。她用食指和中指夹住那东西,顺势将它从骷髅嘴里抽了出来。

在伊莲娜的尖叫声中,所有活人都睁大了眼睛——顶顶抓着一个黑色的金属物,居然是把小匕首,一头是锋利的尖刃,另一头却雕着某种神像。

金属虽然早已锈蚀,但还可以清晰地看出形状。特别是匕首柄的雕像,是个面目狰狞的女妖,做工相当精美华丽。

“显然这是装饰品,并不是真正实用的匕首。”

孙子楚从顶顶手中接过它,并不沉重的手感却让他冷汗直冒。

“是这把匕首杀死了他?”

顶顶将骷髅又放回到树根里,不再打扰这可怜的人了。

“我不知道,也可能是在他死后,人们把这匕首作为装饰物,塞进了死者的嘴巴。”孙子楚仍仔细端详着这把精美绝伦的小匕首,若是金银打造的就是无价之宝了,“就像孙殿英挖开慈禧太后的陵墓,发现她嘴里含着一颗夜明珠一样,这把小匕首想必也是相同的道理,或许是当地的某种习俗。”

“如果真是这样,那他肯定不是现代南明城的居民,东南亚华人不会有这样的习俗,更有可能是本地的土著民族。”

叶萧边说边想起附近山上的公墓,华人是不会随便抛弃死者尸骨的,死者都会得到很好的安葬,更不可能塞一把匕首在嘴里。

“继续向前走吧。”童建国不想再纠缠在死人骨头上了,他早已经看腻了这种东西,“我有一种预感,前面还有更多的东西等着我们。”

他眯起眼睛向小径深处眺望,阴暗的大树下缭绕着朦胧的烟雾,玉灵躲在他身边问:“我也感觉到了,好像有什么声音在喊我们。”

“哎呀,你别吓人好吗?”厉书立即皱起眉头,他什么都没听到,“人吓人,可是要吓死人的。”

“大家赶紧往前走吧,我们必须要在中午以前有所收获,不能两手空空地回去吃午饭!”

叶萧快步走在前头,其余人只得跟在他身后。孙子楚把那枚装饰精美的小匕首,悄悄藏进了自己的口袋。

这显然是人工开拓出来的道路,就像丛林中钻出来的山洞,左右蜿蜒了许多个弯。幸好没遇到岔路口,迷路便只有死路一条了,最终会成为那个可怜的骷髅头。

八个人越走越冷,只能互相紧紧挨着,他们抬头完全见不到阳光,也不知四周地形是什么?叶萧猜想该是个峡谷,两边都是陡峭的山崖,中间覆盖着茂密的丛林。

就这样走了十几分钟,每个人都小心翼翼,随时注意身边的动静。孙子楚没忘记提醒大家,那丧子之痛的山魈,可能随时会来向他们报复。

顶顶始终走在叶萧身边,头晕的感觉越来越严重,心跳速度也逐步加快,体内正大量分泌肾上腺素,那影子正在视线尽头忽隐忽现……

地狱的大门已然敞开,荼花吐露最后的芬芳。

是的,她终于看到了,那个无数次到梦中造访的影子。

在两棵威严的大树中间,正是林间小道的出口,外面是一片杂乱的丛林,还有隐约可辨的墙垣。

叶萧往前走了几步,阳光如利剑刺在眼睛里,眩晕中他望见了那高高的尖塔。

五男三女全都目瞪口呆,这是命中注定要来到的地方。

[b]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b]



上午,10点30分。

他们走出阴暗的隧道,见到丛林中残破的墙垣,画面在墨绿与青灰色中展开,天地已寂静数百年,就连鸟雀也停止鸣叫,白色烟雾缭绕脚端。

就是这里了!

某个声音不停地在顶顶耳边念叨,空气里能闻到淡淡的香味,每走一步都要费尽全力,宛若迎面有堵玻璃墙壁。

不,那是一堵真实的围墙。

石灰岩墙体已有大片脱落,露出里面斑驳的红色,全是由巨大的石条垒砌而成的。最完整的部分足有五米高,简直是一道坚固的城墙,威严地耸立在森林最深处。

八个人走到古老的石墙前,这里的树木相对稀疏,阳光可以直射地面,洒在红白相间的墙壁上,发出奇异的反光。

杨谋端起DV不断拍摄,镜头清晰地显现了墙体细节,布满了流水侵蚀的痕迹,显然有数百年的历史了。他感到脚步有些凌乱,是自己莫名其妙狂奔的心跳。面对突如其来的林中石墙,宛如原始人突然见到了文明世界。

叶萧后退了两步,想要看清围墙的整体。在杂乱的大榕树间,围墙向左右两面延伸,又被丛林覆盖起来,竟看不到尽头在哪里。墙体虽然看起来坚固,但仍有好几处坍塌了,豁口上的残垣断壁,象征着这里曾遭受过的摧残。

墙——仿佛一道禁区,虽有阳光的照射,却感到异样的寒冷,从墙体的裂缝里散发出来,缠绕在每个人眼前,使他们不敢往前迈半步。

在人们与墙对峙了几十秒后,又是顶顶第一个走上前去。禁区对她来说不是恐惧,而是秘密的召唤,她似乎能看到墙的后面,隐藏着的离开这个城市的密道。

终于,手指触摸到了墙体。

满手冰凉而坚硬的石条,无数人堆砌了无数年的石条,流淌过无数鲜血的石条,也浸泡过无数双眼睛悲伤泪水的石条。

顶顶就像跋涉过千山万水的朝圣者,无比虔诚地跪倒在神圣的石墙前,这是她命运中无法摆脱的一刻,也是前生今世几度轮回里注定的一瞬。

她的膝盖已跪倒在地,两只手掌摊开在墙壁上,任由寒冷的气息渗入掌心。她将整个脸颊贴了上去,石头的冰凉穿透皮肤的毛细血孔,迅速奔流入心脏,冲开深锁着的记忆花园。

其他七个人都看傻了。只见顶顶的左半边脸庞,还有左耳,都牢牢贴在墙上,像是在倾听墙壁的说话。可他们什么都没听到,除了死寂还是死寂,她是不是疯了?

忽然,顶顶嘴里念念有词,但谁都听不清她在念什么,难道她真的在和墙壁对话?

她听到了什么?又说了什么?

叶萧走到她身后,将她从墙壁前拉起来:“你在干什么?”

没想到顶顶的表情竟异常轻松,嘴角满足地微笑着,仿佛刚经历了美好的回忆——这是进入南明城以来,第一次看到她笑得如此灿烂。

她眨了眨美丽的眼睛,就连睫毛也好像长了几毫米,她清脆地笑道:“快!我们快进去。”

“怎么进去?”

叶萧困惑地看了看高高的围墙,五米的高度他可翻不过去,除非爬到旁边的大榕树上。

对了,不是有几段墙体坍塌了吗?正好可以爬进去,可顶顶却向相反的方向走去。

大家只能跟在她身后,叶萧疑惑地边走边问:“你到底怎么了?”

“嘘——”

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面色又恢复了严肃。古老的石壁出现一个转弯,大家小心翼翼地绕过去,迎面出现一道大门。

在几秒钟的震惊后,叶萧揉着眼睛看清了这道门:它看起来如此高大坚固,全用整块的石条砌成,大约有十米的高度,但又不是平整的竖直立面,更像古代城堡的大门。

最让人惊奇的是,大门顶端还有三尊尖顶般的佛像——既是尖顶又是佛像,灰色的石头上布满青苔,佛像头戴高高的尖冠,凌驾于所有的高大树木之上。

这究竟是佛像之帽冕还是君主之王冠,抑或就是城门防御体系的一部分?

三尊佛像正中的一尊俯视着他们,而其他两尊佛像则分别面对左右,它们威严地注视着三个方向,难道是代表过去、未来、现在的三际?

所有人都不敢靠近大门,佛像下面是阴暗的门洞。与圆拱形的中国城门不同,这个门洞顶部呈三角形,通高足有六七米,宽度则相当于一辆中巴——古代可以容纳大象通过吧。

孙子楚仔细地观察着大门,尖顶上方还有许多雕刻,连同门上的三尊佛像,完全是东南亚糅合印度的风格,就像柬埔寨的吴哥窟、泰国的素可泰、缅甸的蒲甘……

就连佛像面部特征也是东南亚的,大眼睛下宽阔的鼻子,还有厚实的嘴唇,嘴角微微上翘着,露出似笑非笑的独特表情。

所谓的“神秘微笑”?

是在欢迎他们这些不速之客,还是某种更严厉的警告?

佛像脸上满是雨水冲刷的痕迹,宛如肆意奔流数百年的眼泪,是为他们这些人而流淌?

又是顶顶,向古老的大门走去,此时,她仿佛得了神的启示,要救身后的这些人走出地狱。

杨谋端着DV在她身后拍摄,在佛像神秘的微笑下,一个年轻而美丽的女子背影,阳光给她洒上一片橙色光晕,她将进入门后那个世界,叩问沉睡千年的秘密。

这幕奇异的场景,让杨谋想起大学时看过的一部电影,前苏联导演塔尔可夫斯基的《潜行者》——曾有颗陨星坠落到地球上,这个地区的许多人出走并消失了,这里从此成为一片神秘区域。传说只要进入那栋建筑,你的所有愿望便能满足。有个“潜行者”千辛万苦突破禁区,发现在一片宁静的自然中,矗立着那孤独的破败建筑。然而,他虚脱了全部的精神和力量,却无法进入那充满诱惑的目的地。

因为存在的意义便是寻找存在。

从这个角度而言,我们每个人都是“潜行者”,用从出生到死亡的光阴,寻找某个永远都不可进入的禁区。

但是,顶顶走进了“神秘微笑”下的大门。



“等一等!”

叶萧还来不及提醒,已眼睁睁地看着她步入大门。他仰头看着那佛像的眼睛,似乎正流下黑色的泪水。

他只得跟在顶顶身后,没入门洞内的阴影。头顶是千钧重的石块,垂下许多植物根须,与外面的阳光相比,仿佛立刻从盛夏步入深秋。门洞深有七八米,前方只看到一团白色光晕,刺痛了阴影里的瞳孔。顶顶的背影就在那团光晕中,修长的身体向前漂移着,似站立的佛像外围缭绕的光圈。

孙子楚不由自主地走了进去,厉书与伊莲娜面面相觑,皱着眉头跟在后面。童建国一直挽着玉灵的手,也走进了神秘的微笑之下。

最后,是端着DV拍摄的杨谋,镜头随着他一同进入门洞。逐步拉伸镜头远端,光晕渐渐清晰,出现一条长长的通道,两边排列着许多奇怪的人。

顶顶第一个走出门洞,眼前恢复了阳光,洒在宽阔笔直的大道上,足可并排通行两头大象。大道用青石条铺砌而成,与周围的绿草和大树形成对比。大道两边还有奇异的雕像,乍看还以为是两排活着的士兵。

他们上前细看那两排雕像,却不是将军或武士,而是穿戴着盔甲的妖魔鬼怪。每尊雕像都有真人一般大小,用整块青色石料雕成,雕刻技法是印度和东南亚的,但盔甲和装饰更近似于中国的。头盔底下的脸庞,则是无比狰狞的恶魔——睁着铜铃般的大圆眼睛,朝天的鼻子和胡须,嘴里露出尖尖的獠牙,和许多魔鬼像非常相似。但这还算比较像“人”的了,还有的雕像根本就是牛头马面,甚至是老鹰和大象的脑袋,却个个威风凛凛地顶盔贯甲,手执十八般兵刃,如护法武士保护神道。

厉书和伊莲娜都被吓住了,他们从没见过这么可怕的雕像,一个接着一个,底部紧紧相连着,几乎像排队买火车票。杨谋拉长镜头粗粗估算了一下,两排雕像加起来至少有一百八十尊。

“这是什么地方?”

叶萧总算追到了顶顶身边,茫然地扫视周围。大道两边是开阔地,满地都是茂密的野草,点缀着大树和灌木,外面则是厚厚的围墙。他摸了摸旁边的雕像,是个青面獠牙的妖怪,浑身披挂着精美的甲胄,手里握着巨大的斧头,像执行斩首任务的刽子手。

“也许是陵墓!”身后的孙子楚回答,情绪分外激动,“看啊,这些道路两边的妖魔鬼怪,像不像中国古代帝王陵墓的神道呢?”

“对,清东陵的神道两边,也有许多石雕的文臣武将,还有马匹骆驼等神兽,它们都是保卫陵墓的。”

但这里的雕像显然更精美,数量也更密集,而且全都朝向大门,宛如整齐向前的队列,而不是左右两排面对面。

八个人穿过妖魔鬼怪间的石道,向前走了一二百米,眼前又出现了第二道大门。

大门两边连接着高大的石墙,黑色墙体上布满青苔,大约有三四米的高度。中间的石门上有着复杂精美的雕刻,从大象到观音到武士一应俱全,像飓风中的波浪在门廊上起伏。

石门的最顶上,雕刻着一尊双翼神像,头部伸出尖尖的鸟嘴,面目狰狞地俯视着他们。神像左手拿着一把宝剑,右手举着一把战锤,剑与锤交叉在胸前,身后的翅膀展开,威风凛凛地守卫着大门。

叶萧注意到大门两边的围墙顶部,有高低错落的墙垛和箭眼,明显是城墙似的防御工事。

“浓郁的中南半岛佛教风格,雕像里还有印度教神和婆罗门僧侣,应该比素可泰遗址更古老。”

孙子楚走到最前面,小心翼翼地触摸石门的细致雕刻,表面光滑的质感让他心头狂跳,难道又是一次伟大的发现?

这回是他第一个走进石门,顶顶和叶萧紧随其后,杨谋依旧走在最后。

当大家走过第二道大门时,所有人都被眼前的景象震惊了,瞠目结舌地目睹着这古老的奇迹。

“GOD!”

伊莲娜第一个呼唤起神的名字,她相信自己看到了东方的神话。

神话——神话般的大门,神话般的广场,再到神话般的高塔,包括他们这段神话般的经历。

顶顶使劲揉了揉眼睛,前方展开一个巨大的广场,地面铺满了长条石板,只有茂密的青草从石头缝隙间长出,起码有好几个足球场大。

而在这广场的中央,耸立着一个规模惊人的建筑,那高大的塔顶遮挡着阳光,将阴影覆盖到他们身上。

难以形容这建筑的样子,粗看就像丛林中的金字塔,也像《指环王》里的高塔城堡。表面以黑色和红色为主,布满难以计数的复杂雕刻。在建筑上层的中央,高耸着五座黑色宝塔,给人无法抗拒的压抑感。而最中心的那座巍峨宝塔,如欧洲中世纪的哥特式教堂尖顶,高高的葫芦宝顶直插云霄,正好是逆光观察的角度,塔尖背后的太阳如神圣的光环,让底下的所有人头晕目眩。

顶顶表情呆滞地仰视着中心的宝塔,眼睛里一片白色的恍惚,宛如沙漠中扬起尘土,吞没了脑海中的一切。她的脚下微微一颤,几乎跌倒在石板上。叶萧手快,拉住她问道:“你怎么了?”

“我……我……我好像是看到了……看到了许多人……还有我……不!”

她猛烈地摇了摇头,眼前还是无数沙尘,耳畔鸣响某种乐器,清脆而悠远地穿越广场。

这巨大的建筑离他们约有一百米,此间除了满地的石板外别无他物,踏在阴影覆盖的石头上,地底的凉气传递到脚心,玉灵不免打了个冷战。童建国对她耳语了一声“别害怕”,勇敢地走到队伍最前面。五十七岁的他什么没见过?但面对这古老神秘的高塔,小腿肚子还是有些战栗,那把手枪就藏在裤管里。

玉灵和顶顶跟在他身后,八个不速之客来到塔基下。如果远观让人感到自我的渺小,拜倒在地顶礼膜拜,那么近观更令人眼花缭乱,无比惊叹古人的鬼斧神工。

孙子楚游览过柬埔寨的吴哥窟,但眼前这些建筑的景象,竟比“世界第八大奇迹”更壮观宏大,或许千百年来一直隐藏在群山与丛林深处。他翻了翻南明地图,找遍地图上的每个角落,根本就没标识过这个地方,难道南明城的居民们也没发现过吗?

围绕建筑物底部的是高大台阶,全用整块的黑色石条铺成。叶萧顺着石阶爬上去,回头再看身后的七个人,只有顶顶也跟着他爬上来——就像攀登埃及的金字塔,或中美洲丛林里的古玛雅遗迹?

两人爬了十几级台阶,后面的人也跟上来了。脚下布满湿滑的青苔,大家都非常小心,互相手搀着手。杨谋仍在最后用DV拍摄着,镜头显示建筑周围的轮廓,如果从上往下看是正方形的基座,正与金字塔底部形制相同。依外大内小、下大上小的次序堆叠,面积逐渐往上收缩,顶点便矗立着五座宝塔。

顶顶爬上了第一层回廊,全由砂岩石垒砌而成,底部高出地面数米。回廊本身又有三四米高,他们绕着回廊走了一圈,竟有好几百米的周长,有四座塔门和八座廊门。回廊有二重檐拱顶,覆盖着灰色陶瓦。内侧是精美的雕刻,宛如古代画廊,遍布两米多高的浮雕。

“《罗摩衍那》!”

孙子楚兴奋地叫起来,他指着浮雕上的人物图案,正是古印度最著名的梵文史诗——《罗摩衍那》。他在读历史学研究生时,自学过古梵文和巴利文,对印度和东南亚艺术如数家珍。而眼前波澜壮阔的浮雕,正是罗摩击败罗刹魔王罗波那的场面。

另一幅浮雕是印度神话里的三十二层地狱和三十七重天堂。还有毗湿奴令九十二尊阿修罗和八十八尊天神把蛇王婆苏吉充绳索搅动乳海,以及毗湿奴第八化身黑天战胜阿修罗班那。回廊另一边是古代帝王的场景,有个长相奇特的男子头戴巨大的王冠,赤足盘腿坐在宝座上。

通过正中的台阶,八个人爬到了第二层台基,已距离地面二十多米了,同样以正方形围绕建筑中心,但周长要比下面小了一圈。第二层回廊没有石柱,两壁分布着葫芦棂窗,雕刻着许多天神浮雕。叶萧和顶顶走在最前面,又绕了整整一圈,穿过至少十座廊门。这层的四角位置,各有一尊小型宝塔,可惜已遭到严重破坏,底部形制酷似西藏的白塔。

绕了一圈又回到正中石阶,厉书边走边喘着粗气:“这到底是什么地方?金字塔还是陵墓?”

“金字塔本来就是陵墓!”仔细观察着浮雕的孙子楚纠正了他,“但这栋建筑恐怕不是陵墓,是佛寺或是神庙也可能是祭坛。”

叶萧爬上第三层台基,也是最内和最高的那一层。这段石阶竟有十几米高,要比下面两层更陡峭险峻,简直不敢再往下看了。大家手脚并用攀登上来,或许象征着登天之难。

终于,爬上这巨大建筑的顶层,八个人都气喘吁吁了。太阳直射到他们头上,豆大的汗珠纷纷滑落。

这里已是二十层大楼的高度,宛如一座高大的石头山丘,在丛林中拔地而起。伊莲娜大着胆子向下俯瞰,底下是碧绿的广场,外面绕着两圈石墙,那些榕树和大道两边的雕像,全像蚂蚁般渺小,果然高处不胜寒。

杨谋把DV镜头推向更远处,下面是一片森林深谷,四周耸立着山峰,将这片森林牢牢地围困,形成一个典型的盆地结构。由于山谷错综复杂,还有下面覆盖着的莽莽丛林,根本看不清进来的路在哪儿。原来在南明城这个大盆地边上,还隐藏着一个小盆地。

大盆地里有座二十一世纪的城市,小盆地里有座公元十三世纪的城市。

大家都累得坐倒在石板上,在太阳和风中沉默着,“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天上人坐在高塔的顶端。

他(她)正俯瞰世界上所有可怜的人们,也包括这些跑到他(她)眼皮子底下的人。

顶顶第一个仰起头来,看着建筑中央拔起的宝塔,简直是另一个世界的奇迹!

难以想象人类会建造起这样的高塔,又是在这样蛮荒的山谷丛林中,在这样高大陡峭的金字塔上,又在那样一个古老的年代。

又一阵晕眩袭来,伴随头顶耀眼的太阳,还有塔顶某个神秘的声音,顶顶脚下微微有些绵软,又是叶萧一把扶住了她。

“是体力不支抽筋了吧?”童建国很有经验地抓着顶顶的脚板,用力地向前面顶去,“没关系,休息一下就好了!”

但顶顶执拗地推开了他:“不,我没抽筋!”

她去过西藏的阿里,还上过海拔数千米的古格遗址,在那里都没有过这种反应,现在为什么会这样?

孙子楚和厉书仔细观察顶部的情况,这里有个田字形重檐画廊,大约有篮球场大小。回廊每个基点上都有廊门,顶部四角都有高塔,与中央那个最高的宝塔,形成五点梅花的图案。

再看回廊和东北角宝塔底部,发现原来是个须弥座,包括第二层与第一层的台基和回廊,其实也是两层巨大的须弥座。整个建筑就是由上中下三层须弥座构成的,从下到上逐渐收缩到顶部的五座宝塔,中心就是那座最巍峨的高塔。

三层须弥座,连同五点梅花的宝塔,正象征着世界中心的须弥山。

难道——这里正是佛教传说中的须弥山?

世界的中心?

孙子楚苦笑了一下,世界哪里有什么中心?除非是时间与空间的起点,宇宙大爆炸之前的那个起点。

厉书和伊莲娜游走在顶层台基上,四角宝塔与中央高塔之间,由回廊和十字游廊组成。主廊外侧分立着葫芦棂窗,有高达五米的拱顶。偏廊内侧的半拱顶高三米,天花板上雕刻着狮头蛇像,画廊和神龛入口布满着雕饰,门楣旁还有三角墙。

杨谋也端起DV来拍摄,角上的四座塔各有十几米高,每尊都是九层样式,或许代表九重天?中间的那尊塔则有三十多米高,宛如高层建筑顶上的电视信号塔,让人感到巍峨神圣。

他把DV又对准四角塔内,神龛各供奉一尊天王力士石像,全身披挂中世纪的印度甲胄,手执降魔杵与金刚宝剑,表面涂抹着巧夺天工的彩绘。塔内可免除日晒雨淋,彩绘像新的一样五彩缤纷,宛如唐卡艺术。

顶顶也稍微恢复了一些,在叶萧搀扶下站起来,穿过两道顶层回廊,来到中心主塔的门洞前。里面有个更大的神龛,一尊佛像正露出微笑。顶顶走进阴暗的塔门,绕着数米高的佛像转了一圈,随后发现一道石阶,正盘旋通往宝塔上一层。

顺着石阶爬到第二层,发现这是个中空的八角形石塔。每一面都开有狭小的窗眼,外面射进来利剑般的光线。她在窗眼边向外眺望,只见远处的绿色山峦,还有蓝得让人心慌的天空。

顶顶深吸了口气,宝塔内古老的气息,充盈她的全身和心脏,石壁内似乎还传来神秘的歌谣,某个女声在上面呼唤着她。

就当她迅速爬上第三层时,下面传来叶萧的叫喊:“喂,你一个人别爬上去,当心危险!”

他的提醒并没有错,首先是不知道上面藏着什么,不排除有毒物或暗器机关的可能,也不排除宝塔年久失修被脚步震动而坍塌的可能。

可顶顶全当他的话是耳边风,径直来到三楼,还是个昏暗的空间。她继续爬上四楼,每层都比下面稍小一点,显然也是逐渐向上收缩的。

叶萧跟着爬了上来,一边爬一边大喊:“顶顶!你别再往上面去了,快点下来!”

就在他爬到第四层时,顶顶已手脚并用地爬到了第七层——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一般的佛塔都是七层,但显然这座塔远不止这么高。

她又爬上了第八层、第九层,虽然体力已经耗尽,但腿脚并没有抽筋的预兆,她心头兴奋地狂跳着,好像就快要摸到“天”了。

然而,当顶顶爬到第十二层时,发现依然还没有到顶!这座塔究竟有多少层啊?这层的空间已经小了很多,她接着爬上第十三层——在这个黑色而特殊的数字里,她透过窗眼俯视下面,已分不清孙子楚和童建国了,只能看出底下有几个男女。再往下是层层叠叠的台基和回廊,仿佛悬浮在半空中,千与千寻的城堡?

仰望着通向上层的台阶,难道是没有尽头的阶梯?是《圣经》里的巴比伦通天塔?只要一直往上爬啊爬,就能抵达奇异的天堂世界?

不,人们修建无比高大的通天塔想要一探宇宙的奥妙,上帝却让人们有了不同的语言而让巨塔坍塌。顶顶要爬的,却是旅行团所有人逃出生天的希望之塔,是所有的人——

[b]通往内心之塔。[/b]

她继续爬上第十四层,希望能永远地爬上去,直到自己筋疲力尽地死去为止!

下面的叶萧已累得快抽筋了,只能停在第十层喘着气,用最后的力气向上爬去。

顶顶爬上了第十五层、第十六层、第十七层,直到——第十八层。

传说中的十八层地狱,她都已经爬过一遍了吗?

然而,上面还有一层!

当她几乎散架地爬上第十九层时,终于发现这就是宝塔的顶层。

这是一座十九层的宝塔!

顶层空间异常狭小,仅容两个人转身。她倒在窗边深呼吸,狭窄的缝隙里吹进强劲的风,将她的头发吹得纷乱。

突然,顶顶放声大笑起来,为自己征服了这座高不可攀的建筑,还是为大家都步入了另一个世界?抑或某双眼睛正在头顶看着自己?

当狂笑停止之时,她又轻声哭泣起来,命运为何如此捉弄自己?她更希望自己没有到顶层,台阶继续带着她往上走——不,我不能到顶层,就像音乐永远都没有巅峰,只有不断往上走而没有退路。我要爬的是一座永远都爬不完的山,登一座永远都登不完的塔。

顶顶永无顶!

那感觉又袭上心头,那双眼睛就在自己头顶,隐藏在塔顶的最深处,静静地盯着自己。

你是谁?

告诉我,告诉我,我要爬上去,看一看你的眼睛,看一看主宰这个世界的天上人是谁?

“顶顶?你不会消失了吧?”

下面远远地传来叶萧的声音,这家伙还在向上追赶着,霎时打断了她的遐想。顶顶在逼仄的顶层手足无措,但她不想就此下去,只能胡乱地摸着八面石墙。

忽然,她摸到几处凹陷的地方,正好可以容纳手脚放进去,就像攀岩的着手着脚点。说不定可以爬上去!顶顶已来不及多想,用力抓着那些凹点,轻舒猿臂爬上石墙。刚才明明已筋疲力尽,现在又不知从哪儿来了力气,像重新爬上了古格城堡,头顶隐隐射下一线光芒。

就是这线光!指引她向上爬去,沿着石墙上的凹陷点,竟摸到了顶层的天花板。这是一整块青石板,她用力捅了捅头顶,居然有半块石板被捣碎了。也许年代过于久远,塔顶又常年在风吹雨淋下,自然容易风化开裂。

随着许多石头碎屑的坠落,顶顶急忙低头闭眼,幸好没被砸疼。当她重新抬头向上看时,已露出阳光灿烂的天空。

她居然打穿了塔顶,来到了整个建筑的最高处!

虽然没看到那双眼睛,但顶顶依然兴奋异常,用力地攀上塔顶,整个身体都暴露在阳光下。

塔尖竖着一个巨大的葫芦顶,大约和成年男子一般高,这里才是整堆建筑的最高点,丛林古国的珠穆朗玛峰。顶顶脚下是陡峭的塔尖,已没有了立锥之地,她只能双手环抱着石葫芦,仿佛抱着所爱的某个男子。

那么高的地方狂风呼啸,几乎要把她吹下万丈深渊。除了怀中的葫芦顶和脚下的塔尖,四周全是空空如也的气流,伸手就能触摸到云层。

她紧紧地抱着葫芦顶,刹那间忘却了什么是恐惧。低头看着下面的世界,从这里到地面将近一百米高!相当于三十多层的高层建筑,超越了四周所有的山峰,可以隐隐眺望到山谷之外,依旧连绵不断的群山。

整个宇宙都在顶顶脚下,一切变得如此虚无缥缈。那个声音又从云端传来,那是另一个世界的歌谣,另一个年代的天籁,无法形容的美丽女声,穿透所有的哀伤和惆怅。

在古老歌声的包围下,顶顶脑子里充满了恍惚的碎片,眼睛连带着睫毛缓缓闭上,全身肌肉放松下来。最后,她松开紧抱葫芦顶的双手,整个人从宝塔尖顶飞了起来,飘过充满森林气息的天空,向百米之下的大地坠落。

就像梦中的深井,从天堂到地狱。

坠落……坠落……坠落……

第四章 另一个世界



时间坠落在了南明城。

大本营。

将近中午,去城外探路的八个人仍未回来。二楼已寂静了两个小时,似乎里面的人都成了哑巴——唐小甜和秋秋在一间卧室里,林君如和小枝在书房[奇Qisuu.Com书],另一间卧室则留给了钱莫争和黄宛然。

只剩下手表指针的走动声,滴滴嗒嗒地指向11点45分的位置。钱莫争不停地来回踱步,背后的虚汗早已湿透衣服,几乎耗尽了全身力气。

“你停下来好不好!”

沉默许久的黄宛然终于开口了,原本风韵犹存的少妇,一下子老了很多,苍白的脸失去光泽,头发随意而纷乱地披着,双眼无神地看着他。

“对不起,全是我的错,我不该出现在你眼前,不该破坏你们的家庭,也许我当年根本就不该认识你!”

钱莫争使劲抓着自己的长发,像要把头发一根根全拔下来。

“够了。”黄宛然又一次抹了抹眼泪,“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

“成立死了——他是为了救秋秋而死的,而他已经知道秋秋是我的女儿,他才是个真正的男人!与他相比我算什么?不过是个浪迹天涯不负责任的废物,抛下女人和孩子那么多年,突然出现却什么都做不了。”钱莫争越说越激动,走到窗前对着天空轻声道,“成立,你赢了!你用生命赢得了秋秋,而我彻底地输给你了。”

面对他这副样子,黄宛然也不知该如何是好。眼前又浮起成立的脸,带着鳄鱼潭的血水挂在墙上,镶嵌在黑边的相框里。他的黑相框又变成枷锁,重重地套在她的脖子上,让她越来越感到窒息,无法喘过气来。

披头散发的钱莫争就像野人,看着窗外的天空喃喃自语,仿佛钟鼓齐鸣的咒语,为了祭奠成立死去的灵魂,或安慰这里的每一个人?

黄宛然再也看不下去了,抹着眼泪走出房间,来到隔壁的小卧室。唐小甜一直陪伴着秋秋,两个人也没什么话好说,各自呆坐在角落中。

看着十五岁的女儿的背影,她的嘴角颤抖片刻,轻声说:“秋秋,你饿了吗?要妈妈给你做午饭吃吗?”

然而,女儿并没有睬她,继续一动不动地坐着。

倒是唐小甜回过头来,皱着眉头说:“她没说过话,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黄宛然心如刀割地走到秋秋面前,女儿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刚失去了父亲的秋秋,脸色惨白,眼里布满血丝,完全不像她这年纪的少女。

黄宛然忐忑不安地说了句“对不起”。

但秋秋丝毫都不领情,阳光透过树叶和窗户洒在脸上,宛如一尊不动的雕塑。黄宛然知道再多说也无益,只能无奈地退出房间。

钱莫争说得没错——成立确实赢了,将钱莫争和黄宛然都击倒了,他在最后的时刻感动了秋秋,使长久以来恨着他的女儿,将永远深爱他这个“父亲”,并将仇恨自己的母亲。

客厅里沉默得可怕,不知旅行团的其他人遇到了什么?能否准时回来午餐?黄宛然去厨房转了一圈,但心底乱成一团什么都做不了。她也不想看到钱莫争的长头发,便来到书房门口,正好撞到小枝的目光。

现在大家都知道小枝的名字了,但谁都搞不清她是从哪儿来的,谁也不太敢和她说话。林君如坐在小枝身边,困得快要睡着了,只为了叶萧临行前的叮嘱,还一步不离地盯着小枝。

“你很伤心?”

小枝大胆地站了起来,走到书房门口正对着黄宛然。

停顿了几秒钟,黄宛然漠然地点头回答:“是的。”

林君如也紧张地站到小枝身边,盯防犯人似的跟在旁边说:“我都快要给憋死了。”

二十、二十五、三十八——不同年龄的女人站在书房门口,三足鼎立似的构成了犄角。

但小枝全当林君如不存在,依旧盯着黄宛然的眼睛,仿佛看穿了她的所有悲伤,从十八年前到今天清晨,还有未来的几十个小时。

“别难过,一切都会过去的。”小枝将长发垂到左半边脸,目光狡黠地微微一笑,“但你会留下来。”

林君如也被这句话震了一下,急忙站到她面前喝道:“说什么呢?”

“算了,没关系。”黄宛然苦笑了一下,疲倦地背靠着门框,“就快中午十二点了,他们该回来了吧。”

“天知道他们在哪儿?”

“我知道!”

小枝又插话了,她睁大神经质似的眼睛,那双黑洞洞的瞳孔里,映出一个无比高大的建筑,直插群山之间的云霄。

“在哪里?”

林君如的心也被悬起来了,却听到小枝缓缓地吐出三个字——

[b]“在天上!”[/b]

“什么?”

黄宛然也禁不住皱起眉头,听着小枝继续补充:

“那是另一个世界。”



另一个世界。

正午,12点0分0秒。

中南半岛的阳光,如利斧重重地直劈下来,砸在丛林包围中的高塔上,将所有人都劈成两半。

叶萧仰起头看着太阳,眼睛立即被刺痛了一下,后背心也早已被汗水湿透。他低下头来,双手托着顶顶的后背,汗水滴落到她鼻子上。

那滴汗水,在阳光下慢慢蒸发。

顶顶缓缓地睁开眼睛。

在睫毛和泪水的窗帘下,她首先看到的是叶萧的脸,虽然有些模糊不清,也有些刺眼的阳光,但她瞬间已明白了——自己还活着。

然而,记忆里明明是从中心宝塔最高的葫芦顶上,松开双手径直摔了下来,并在空中飞翔坠落时失去了知觉……

自己应该是在另一个世界,无论地狱或天堂,还是分解成血肉模糊的尸体,或化为一团无影无踪的空气。

接着,在叶萧疲惫的脸庞旁边,又出现了孙子楚、童建国和厉书的脸,还有伊莲娜和玉灵,最后是杨谋的DV镜头。

不,大家都死了吗?一齐相聚在冥界彼端?

但天空依旧那么蓝,阳光也如此毒辣灿烂,还有叶萧身后高耸着的宝塔。

黑色的高塔直插云霄,十九层塔檐往上逐渐缩小,直到塔尖那遥不可及的葫芦顶。从塔底仰望上去,葫芦顶竟有些像口红,一支用旧了的别致口红。

大家的嘴巴都在动,看来是在大声呼喊,特别是叶萧焦虑的眼神,从这个角度看上去,这家伙还是蛮有男人味的。

不过,顶顶的耳朵却什么都听不到,只有一片死寂的沉默。

没有声音,那就是世界末日的声音。

当她再一次怀疑自己活着还是死了时,脑海里痛楚的幻影猛然袭来,眼皮也再度重重地合上,世界恢复了黑暗和混沌。

她依旧没听到叶萧的呼唤——“顶顶!顶顶!”

“她又昏过去了!”

厉书无奈地摇了摇头,刚才她明明已睁开了眼睛,或许是被阳光刺了一下,也可能体力完全透支了,甚至是流失汗水过多而中暑了?

伊莲娜随身带着预防中暑的药,赶紧扒开顶顶的嘴巴,叶萧伸手捏住顶顶的鼻子,和着矿泉水将药片灌了下去。

叶萧精疲力竭地坐倒在地,这里仍是几十米的高处,整个建筑的第三层也是最高层平台,背后是高达数十米的中心宝塔,周围立着四座十几米的高塔。五点梅花的宝塔矗立在顶层台基上,象征着世界中心的须弥山。

另一个世界的中心吧。

他茫然地眺望着四周,正午的阳光与大风呼啸而过,吹乱他被汗水淋湿的头发。他坐在古老的东方金字塔顶上,几十米下是片绿色的广场,四周围绕着莽莽的丛林,再往外就是崇山峻岭的峡谷,宛如一座巨大的监狱。

叶萧宁愿自己被判死刑,也不愿在这座监狱里服无期徒刑。

十几分钟前,顶顶爬上中心宝塔的最高层——第十九层,叶萧也气喘吁吁地跟着爬上来,却发现她居然打穿了塔顶石板,表演杂技似的坐到塔尖上,双手抱着葫芦顶异常地微笑着,稍有闪失摔下去一定粉身碎骨。

就在他干着急又不知如何是好时,顶顶居然放开了双手。随着耀眼的眼光从塔顶射下,她并没有向塔外面坠落,而是径直坠入了塔里面,正好结结实实地摔到叶萧身上。

就差了几十厘米,顶顶从地狱回到了人间。

在中心宝塔内的第十九层,叶萧却被她压得很惨,也幸好是他做了肉垫子,顶顶居然毫发无伤,只是当场昏迷了过去。

叶萧休息了片刻,艰难地将顶顶背起来,一只手撑着墙壁,双脚踉跄地走下石阶。用尽全身最后一点力气,才艰难地将她从十九层背到十八层——要知道他刚刚爬了十九层楼梯!就当他要带着背上的顶顶滑下来时,童建国和厉书及时地赶到了,原来他们看顶顶和叶萧一直没下来,心里着急便也爬了上来。

于是,三个男人轮流背着顶顶,从十八层一直到第一层。回到顶层台基的回廊下,三人都已汗流浃背,尤其是叶萧差点昏过去,赶紧倒地大口喝水。

此刻,正午的太阳直射着八个男女,顶顶刚才醒过来几秒钟,却又沉沉地昏迷了过去。孙子楚和伊莲娜一起用力,将顶顶挪到一个雕刻着大象的门廊下,正好可以遮挡阳光。

“已经十二点钟了!”

厉书抹着额头的汗珠,刚才轮流背顶顶下了十八层高塔,双腿都快走断了。更重要的是饥肠辘辘,倒在一块石板上大口喘气,似乎全身的水分都被蒸发干了。

当他低下头来时,忽然发觉石板上刻着一些文字,他揉了揉眼睛——没错,是用尖刀之类刻出来的。

石板上刻的并非中文,也不是泰国的蝌蚪文,而是英文字母!

他立刻兴奋了起来,英文正好是自己的强项,但他却看不懂这行字的意思。

不是英文?他又仔细看了看石板,才发现居然是拉丁文!

没错,这是古罗马人的文字,欧洲中世纪的国际语言,也是天主教的官方语言。

他曾经自学过拉丁文,所以能看懂它们的意思——

我,卡洛斯·桑地亚哥,来自里斯本,为暹罗王服役,公元1600年9月27日,到此留念,我若能侥幸活下来,全拜仁慈的圣母玛丽亚所赐!阿门!

看完这段四百多年前留下的文字,厉书已是满头冷汗,脑中浮起一年前的景象:在德国的美因茨,古登堡印刷博物馆的阅览室,那本散发着腐烂气味的古书……

是的,卡洛斯·桑地亚哥的梦已经应验,中国的旅行者们来到沉睡之城,而且,今天正好是9月27日——与石板上所刻的是同一天。

厉书在心底暗暗地说:“你好,雇佣兵桑地亚哥!果然是最最奇妙的命运,把我们连接在了一起,我最亲爱的朋友!”

但是,他并没有把这个发现说出来,也没人发现他的反常表现。

厉书抹去额头的冷汗,霍地站起来说:“我们能不能先回趟大本营?”

“对,还是先回去吧,留在这里我们都会累死的。”

玉灵也附和他的话,她还没有忘记导游地陪的职责。

“好,你们都回去吧。”

疲惫的叶萧背靠着回廊浮雕,也不管背后的罗摩像有多少年历史了,眼睛半睁半闭,无神地对着远处的山峦。

伊莲娜着急地问:“那你呢?”

“别管我,你们先下去吧。”他低头看着昏迷的顶顶,“我就留在这里,等她醒来再说。”

总不能把顶顶一个人抛在这里吧?第三级台基的石阶异常陡峭,要手脚并用才能爬上爬下。如果在没有任何保护工具的情况下,强行背着一个昏迷的人下去,十有八九会酿成大祸。何况他们都已筋疲力尽,谁都没力气来背动一个人,叶萧甚至连自己下去的力量都没了。

大家低头想了一会儿,童建国开始说话了:“叶萧说得没错,必须有人留在这里,我们先回大本营去。下午要尽快赶过来,带好水和食物等补给品,要有在这里打持久战的准备。”

“好吧。”厉书撑着双腿站起来,小心地俯视着三层台基下面,绝对有二十层大楼的高度,“快点下去吧,否则都会困死在这里的。”

就当他们准备爬下去时,孙子楚却坐在叶萧身边说:“让他们都下去吧,我留在这里陪你。只有你一个人坐在上面,我怕你不但保护不了顶顶,自己还可能有危险,天知道这些塔里还藏着什么?”

“我也留下来吧!”

杨谋举了举DV摄像机,他要继续记录这个地方,而且他也不愿回到大本营。

“这样也好,你们几个留守在这里,一定要等我们回来,谁都不能乱动,我们会尽快带水和食物回来的。”

童建国再一次扮演了领导者的角色,随后招呼着玉灵、伊莲娜和厉书一起下去。

古话说“上山容易下山难”,要下石头台阶的金字塔更难,四人艰难地互相搀扶,抓着石板一步步往下走。足足用了十分钟,在太阳下又出了一身大汗,他们才惊险万分地下到第二层台基。再往下就容易了许多,他们手忙脚乱地爬到第一层,顺利地走下石级,回到广场的平地上。

回头仰望高耸的石台,更感觉这座建筑的可畏,完全超出了一般人想象,简直是奇幻电影的电脑特技布景。特别是顶层平台上的五座宝塔,几乎要让仰望者的脖子脱臼!

见多识广的童建国也倒吸了一口冷气,不知还在那顶上的四个人,从上往下看是什么感觉。他又转头看看玉灵,依旧是那身傣族的筒裙装束,只是为了爬那些台阶,而将裙摆结成短裤状,露出一对修长美丽的腿。

看着玉灵的脸庞,再看看身后古老的建筑,童建国隐隐联想到了什么。

“快点走吧!”

伊莲娜收拾着衣服催促大家,四人迅速离开这里。他们穿过布满野草的广场,回到布满雕像的大道上。玉灵边走边摸着那些妖魔鬼怪的脑袋,若有所思地说道:“这究竟是什么地方?”

厉书冲到最前面,第一个走出神秘微笑下的大门。

四人隐入丛林中的小道,身后留下两道古老的围墙,和那无比高大的梅花宝塔。

神秘的微笑,正看着他们。



“我要回家!”

唐小甜紧紧咬着嘴唇,无法阻止脸上滑落的泪水。她枯坐在大本营二楼的卧室,寂静无声得就像太平间,从三天前踏入这个沉睡之城,再到此刻心里深深的裂缝,让她再也无法忍受了——这个该死的城市让她发疯,让她无法呼吸无法生存,真想立刻踏上飞机回家。

她再也不顾忌屋里有其他人了,十五岁的秋秋回过头来,蔑视地瞪了她一眼,随后又继续看着窗外。刚失去父亲的秋秋,显得要比她坚强许多。唐小甜再也坐不下去了,来到客厅里烦躁地徘徊。黄宛然还在准备午餐,刚才又一次去叫秋秋吃饭,但女儿丝毫没有理她,只能这样憋着腹中的饥饿。

已是中午12点45分了,去探险的八个人仍未归来。唐小甜的手指有些颤抖,最重要的是她的杨谋,她不能忍受见不到他的时刻——恋爱中的女人永远是喝醉了的,她感到自己的生命已与这个男人无法分离,就像三年前看到杨谋的第一眼一样,他将是唐小甜生命中唯一爱过的人。

他们是在半年前订婚的,家里人为他们订了豫园的绿波廊,她抓着杨谋的手不肯放,好像已提前走上了红地毯。她的父母对女婿非常满意,而公公婆婆对她也不错,她觉得那晚真是很美满,自己会成为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唯一让她有些不高兴的,是杨谋的手机和短信响个不停,可她丝毫没有表现出来,但愿那些短信都是祝福吧。

订婚那天晚上,他们又去了钱柜唱歌。唐小甜第一次喝了许多红酒,唱到最后一首歌的时候,她已经要喝醉了,却执拗地拿着话筒,几分走音地唱着刘若英的《为爱痴狂》。

想要问问你敢不敢

像你说过那样地爱我

想要问问你敢不敢

像我这样为爱痴狂

唐小甜还把话筒递到杨谋嘴边,要他也一起唱“像我这样为爱痴狂”,他却尴尬地苦笑着,推说自己不会唱这首歌。但她仍然这样痴狂地醉倒在杨谋身上,眼里满是幸福的泪花,最后在爱人的怀抱中沉睡……

那晚以后,他们虽然还没住在一起,唐小甜却几乎天天要见到她的新郎。每个夜晚都不能放过,每隔两小时要发短信,每隔半天要通电话。尤其当他去外地拍记录片,总在他最忙碌的时候打电话过来。但她常听到他的电话里有女人的声音,她心里就一阵紧张,立即询问个不停。而杨谋的回答则是非常无辜,不过是摄制组里的女同事,或者是记录片的拍摄对象。他几次不耐烦地关了手机,不想让唐小甜来打扰他的工作。但他每次关机,都会让唐小甜揪心地掉眼泪,直到他发誓永远都不关机,她才又破涕为笑地倚在新郎肩头。

其实,杨谋也确实没再和过去那些女朋友们来往,即便电视台里还有不少他的仰慕者,但他早已公布自己名花有主,不再去扰动那些小妹妹的心灵。可唐小甜永远都不能满意,她希望自己最好一直能跟在他身边,甚至化为他身体的一部分。

“你是我的!”

唐小甜看着手机屏幕上两人合影的照片,亲吻着潇洒微笑着的杨谋。

忽然,门外响起一片纷乱的脚步声,她的心剧烈战栗起来,也忘了叶萧嘱咐的“不能轻易开门”,立即打开房门冲了出去。

在二楼昏暗的走廊里,走过来四个男女的身影,走近一看却是童建国、玉灵、伊莲娜和厉书。

“杨谋呢?”唐小甜抓着打头的童建国问,“他在哪里?是不是就在后面?”

“不,他没有回来。”

四个人都已经累得不行了,根本没有心思回答唐小甜。他们徒步离开古代遗址,穿过丛林小道和鳄鱼潭,由童建国开着那辆商务车,饿着肚子回到了大本营。现在只想快点躺下休息,并吃上热气腾腾的午餐——还要快点赶着回去,给叶萧他们送吃的呢!

唐小甜心里一凉,不依不饶地抓着童建国:“什么?他出事了吗?”

“放心,你的老公活得好好的,还留在那里拍DV呢!”厉书跌跌撞撞地闯进房间,他的骨头都快散架了,不耐烦地回答,“下午,我们就去接他回来,好不好?”

她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失魂落魄地坐回到客厅,傻傻地看着黄宛然张罗起午餐,房间里重新有了人气,只是缺少了她的新郎。

眼泪,又一次夺眶而出。



中午,一点整。

世界的中心。

在须弥山顶的五座宝塔下,叶萧仰头看着太阳,锋利的光芒让他眯起眼睛,脑中一片白茫茫的晕眩。顶顶正躺在回廊底下,浮雕石檐为她遮挡了阳光,苍白的脸庞双目紧闭,依旧沉睡在另一个世界。

“这是什么鬼地方?”

杨谋早就关掉了DV,虚弱地坐倒在一尊神像下,脚边是顶层台基的边缘,陡峭的石阶宛如悬崖绝壁,多走一步便是万丈深渊。

“至少不是另一个世界。”孙子楚站在一堆被风化的石雕上,极目远眺,“显然是个古代文明遗址,被茂密的丛林和险峻的山谷包围,只有一条林间小道通往危险的鳄鱼潭,而深潭边不过是另一个封闭的大盆地。”

“就像吴哥窟?”

“不,这里要比吴哥窟更封闭原始,至少丛林中沉睡的吴哥窟,能在十九世纪被西方人发现。而我们脚下这些建筑,千百年来一直养在深闺无人能识,我们可能是最早的发现者!”

话音未落又一阵山风袭来,孙子楚的头发被吹成了乱草,表情有几分莫名的激动。他毕竟是个大学历史老师,斯坦因或斯文赫定都是他的榜样。

“那今天还是很有纪念意义的。”

杨谋摸了摸自己的宝贝DV,看来上午拍的这些素材,可以作为珍贵的考古影像资料了。

“当然!你要好好保护你的DV哦。”他的目光里闪烁着野心,紧咬着嘴唇道,“接下来,我们可能会有更加惊人的发现!”

“更加惊人?”

“从这些石头和雕塑的情况来看,建筑时间应该在公元十一世纪左右,也就是整整一千年前。建造我们脚下的这座佛教金字塔,在古代至少要动用十万个劳动力。所以,当年这里肯定是个人口众多,繁荣昌盛的丛林古国,有着高度的文明和组织。浮雕上大多是佛教故事和古印度史诗,显然是受到南亚文明强烈影响的佛教或印度教国家,与吴哥窟还有古泰国古缅甸属于同一文化体系。”

孙子楚滔滔不绝地说了一大堆,像在S大里对他的学生讲课。而同样也是S大毕业的杨谋,只能当是又回到了课堂里,他怯生生地问道:“这是陵墓吗?”

“我不知道,古埃及的金字塔是陵墓,但古玛雅的金字塔则主要是神庙和祭坛。”

“对了,几天前我们从清迈出发,不正是要去参观个古代陵墓吗?”

“兰那王陵!”

该死!孙子楚狠狠地捏了自己大腿一把,怎么把这个给忘了?

“是啊,就是在去那个陵墓的路上,我们旅行团的车出了事,竟然在大雨中迷路,来到了这个倒霉的地方,从此开始了我们的厄运。”

兰那王陵——就像是卡夫卡笔下的城堡,诱惑着他们前往探访,又永远都无法进入其中——到现在都没有看到王陵,却身陷于神秘的南明空城,又到了这疑似王陵的金字塔上。

一切都因为那个兰那王陵而起,这个故事的起点没有看到它,到这个故事的终点还会看到吗?

或者,脚下才是真正的王陵?

他们跋山涉水经历了各种恐惧,最终抵达了苦苦寻觅的真正的目的地。

“但代价实在太巨大了!”

孙子楚长叹了一声,回到中心宝塔旁,仔细观察着高塔底座的雕刻装饰。莲花和忍冬的纹饰异常繁复,中间镶嵌着许多小飞天,都是早期敦煌壁画的风格。古印度的男性黑肤飞天,手中端着琵琶等乐器。他已被这些浮雕和建筑迷倒了,正是这些古老的奇迹,支撑着他继续留在这个危险的绝境。

但别人可没他这么高的兴致,杨谋又一次呻吟起来:“哎呀,饿死我了。”

从早晨到现在还一点东西没吃过,留下来的几人都饿得有气无力。孙子楚想起什么,急忙走到杨谋身边,变戏法似的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牛肉干——还是从国内带过来的。

叶萧不禁苦笑了一声:“就知道你喜欢吃零食。”

杨谋和孙子楚撕开包装,迅速把一包牛肉干分而食之,最后只剩下一块肉片,留给了在太阳下暴晒的叶萧。

“谢谢。”叶萧将最后的牛肉干席卷一空,尽管实在无法填饱肚子,他摸摸身下的浮雕,“我们真的坐在陵墓上?”

孙子楚也不知该如何回答,就当他皱着眉头的时候,身边响起一个微弱的女声——

“不!”

三个男人都被吓了一跳,叶萧低头再看昏睡中的顶顶,才发觉她的嘴唇在嚅动,喃喃地发出声音。

她身侧有个盘腿而坐的女神浮雕,双眼半睁半闭的神态,正与顶顶现在的样子相同。叶萧伏下身轻轻呼唤她:“睁开眼睛,你能看到我吗?”

混沌的梦境被他的声音打破,如锋利的矛尖刺入脑中,也撬开了顶顶挣扎着的眼皮。

她看到了。

高大的建筑顶上的蓝色天空,遮盖着她的浮雕屋檐,还有叶萧冷峻的眼神。

另一个世界——正放射灿烂的阳光,在短暂的恍惚之后,重新拾起沉睡的记忆,没想到竟如此恐惧与痛苦,她宁愿依然在梦境中。

“你终于醒了!”

叶萧将手伸到她头发下面,将她的头稳稳抬起,将矿泉水瓶放到她面前。半瓶子水如沙漠甘泉,在几十米高处荡漾,顶顶本能地一把夺过,咕咚咕咚地灌进自己的喉咙。

“慢点,当心别呛着。”

叶萧的话音未落,她已经被水呛到了,剧烈地咳嗽起来,顺势背靠在浮雕廊柱上。

咳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顶顶眨了眨疲惫的大眼睛,吐出两个字:“谢谢。”

孙子楚和杨谋也坐到她身边问:“你没事了吧?”

“我……我很好,放心吧。”

顶顶深呼吸了几口,视线越过叶萧的肩头,落到他身后的中心宝塔上。阳光洒在黑色的石塔上,仿佛涂上一层金色的油。

虽然身体依旧虚弱,她却挣扎着要爬起来,叶萧只得搀扶着她。又回到阳光下,双脚就像在云中飘浮,艰难地仰望高塔的最高端。离地面百米高的葫芦顶,已浓缩成了一个小白点,而她的灵魂似乎还停留在上面。

突然,顶顶又坐倒下来,将耳朵贴着脚下的石板。

几秒钟后,她的双眼睁得更大了。

[b]她听到了什么?[/b]



大本营。

二楼,饥饿与疲惫的一层。

黄宛然和林君如端上午餐,大家都已饿得不行了,狼吞虎咽地吃起来。不消十分钟就全部吃完了,才有人觉得味道不对,把目光投向主厨的黄宛然,她羞愧地低头不语。

童建国摆了摆手说:“没关系,我们知道你现在心情不好,能让我们吃饱喝足,已经非常感激了。”

是啊,几个小时前她刚刚做了寡妇,要换作其他人恐怕早就垮了。

“谢谢你!”

黄宛然颤抖地点点头,眼中已满是泪花。她退到秋秋的房间,也不知该如何与女儿沟通。这对孤儿寡母就这么干坐着,每寸空气都在慢慢枯竭,让人在不知不觉中窒息。

其余人还在客厅里,童建国、玉灵、伊莲娜无力地陷在沙发里,都疲倦到了极点。最过分的是厉书,他竟蜷着身体睡着了,发出均匀的鼾声。

小枝偷偷笑了一下,正好被林君如发现了——这还是小枝第一次露出笑容。

到底是二十岁的女孩,小枝轻盈地站起来,情绪显得轻松了许多,不知是否是因为叶萧和顶顶不在?

她在房间里转了几圈,抚弄着长发幽幽地说:“你们都累得动不了了吗?”

童建国也快打瞌睡了,他往前冲了一下几乎跌倒,急忙抬头说:“不,我——”

五十七岁的他足够做小枝的父亲了,却在这女孩面前说不出话来。

“还有四个人正等着你们吧?再不去他们就要饿死了。”

她的后半句话虽很不经意,但轻描淡写间却露出一股寒意。

“对啊,怎么把这个忘了!说好了要快点回去的。”正在连打呵欠的玉灵,急忙猛醒了一下,“我们都累糊涂了。”

童建国强打精神地走到厨房,匆忙准备热饭团和食物,林君如也过来帮忙收拾塑料餐盒。七手八脚地将食物和水都准备妥当,当他们要准备出发时,厉书却依然在沉睡中。童建国推了他一把,还是没让他醒过来。

“看来厉书太累了,就让他继续休息吧。”唐小甜挺胸来到他们身边,“由我代替他去吧!”

“你?”

童建国打量着娇小瘦弱的新娘子,怀疑地摇了摇头。

“不相信我吗?你们几个人都已筋疲力尽了,相比之下我的体力应该比你们都好吧?”

唐小甜的话确有道理,也应该换人补充体力了。不过她要去的真正原因,大家也都一清二楚,还不是为了她的宝贝新郎吗?她实在是思夫心切,担心杨谋会不会有什么三长两短,所以铁了心要去看他,即便身陷险境也在所不惜。

早已累趴下的伊莲娜立即如释重负:“是啊,我也吃不消了,只剩下睡觉的力气了。”

“好吧,换人。”

现在唐小甜替换了厉书,再由谁来替换伊莲娜呢?童建国把目光扫向屋里的其他人,正好落到了钱莫争身上,怎么把他给漏了?

不过,当他们在七嘴八舌时,钱莫争却一直不说话,整个中午心事重重地躲在角落里。原本是个充满活力的长发汉子,现在却萎靡不振,与以前判若两人,以至于被大家遗忘了。

钱莫争终于说话了:“不!我想留在这里。对不起,我知道应该由我去探险,因为我是个男人……但现在我觉得……我……我从来都不是个男人!”

其实,他仍然沉浸在上午的痛苦中,为成立的死而自责愧疚,更不知以后该如何面对秋秋?如何让女儿知道自己就是她的亲生父亲?如何继续自己和亲人们的生活?

童建国早已看出几分来了,他摆了摆手说:“没关系,我可以理解你。”

这时林君如自告奋勇地说:“我来替换伊莲娜吧!我的体力也很充沛呢!”

“让她去吧,我会看好小枝和秋秋的。”

钱莫争总算又说了一句话,转头看着沉默的小枝。其实,这女孩始终睁大眼睛,仔细听着他们的对话,观察着每个人不同的表情。她碰到钱莫争的目光便低下头,知趣地转身走进书房。

“好,那就拜托你了!”童建国又回身看了看玉灵说,“你还有力气吗?”

“我没问题的,从小在山里长大,多走些路怕什么?”玉灵迅速地收拾着包,塞进许多水和饼干,“何况我是你们的导游,这是我的义务。”

她虽然长得白皙苗条,一副美娇娘的样子,体内却有着无穷的力量,吃得起各种辛苦。

“好!”童建国赞许地点点头,背起整包的“给养品”说,“现在出发吧!”

林君如蹦蹦跳跳地出了门,唐小甜的心里却忐忑不安,既想早点见到杨谋,又怕路上遭遇恐怖和危险。

就这样,一个五十七岁的老男人,带领着三个年轻女子,重新回到了太阳底下。

童建国发动本田商务车,玉灵、唐小甜、林君如跳到车上,迅速向城市西部边缘驶去。

太阳越来越毒辣了,林君如坐在副驾驶座位上,对前往神秘遗址探险兴致勃勃。唐小甜和玉灵坐在后排,两人互相都不说话。经过了中午的休息,玉灵还是感到十分疲倦,靠在座位上闭目养神,很快就累得睡着了。

忽然,车子来了个急转弯,已睡得东倒西歪的玉灵,重重地撞到唐小甜身上。

“哎呦!”

唐小甜揉着肩膀,用力地将玉灵推向另一边。玉灵还没来得及醒过来,头就被推到车玻璃上,“咣当”一下差点撞碎了玻璃。

她立刻就被撞懵了,脑袋里嗡嗡直响,头皮火辣辣地疼起来,痛苦地睁大眼睛:“你,你干什么?”

这时,童建国也把车刹住了,玉灵撞到玻璃的清脆声响,让他心里一阵紧张,回头只见两个女生已怒目相向了。

“喂,是你先撞疼了我!”唐小甜一脸厌恶,皱着眉头冷冷地道,“长点眼睛好不好!”

玉灵的脸涨得通红,后脑勺仍然剧痛难消,但她硬忍着痛楚一言不发,因为她知道自己的身份——泰国本地的小导游,怎能和客户吵架?纵有千般委屈,也要打落牙齿往肚里吞。

毕竟是二十岁的女孩,玉灵捂着嘴巴低下头,泪水已夺眶而出了。

前排的林君如实在看不下去了:“小甜啊,这可是你的不对了。”

但唐小甜立即瞪起眼睛,完全没了小娇妻的柔弱样子:“关你什么事?明明是她先撞了我,我保护自己还不对吗?”

而玉灵一直都不说话,蜷缩在边上偷抹着眼泪。她这副可怜的样子,终于让童建国发作了,他跳下来拉开车门,一把就抓住了唐小甜的衣领。

谁都没想到童建国会这么干,唐小甜半个身体都瘫软了,以为要挨耳光或老拳了。

就当童建国把手举起来时,玉灵却拉着他的胳膊轻声说:“算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什么?是她在欺负你啊,我一定要教训这个女人。”

林君如也被童建国怒气冲冲的样子吓住了,缩在前排座位里不敢动弹,而唐小甜更是半句话都说不出,面色苍白得几乎要晕过去了。

但还是玉灵在说话:“请千万不要生气,是我自己不好,现在已经没事了。”

她说完硬挤出了一丝微笑,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

童建国无奈地摇了摇头:“哎,玉灵,你真是个好女孩。”

他说罢放开了唐小甜,回到驾驶座继续开车。

林君如总算松下了一口气,她拍拍玉灵的肩膀,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而唐小甜则低着头不说话,肩膀依然在颤抖着。

玉灵转头看着车窗外,阳光洒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宛如撒哈拉沙漠中的遗址古城。

本田商务车渐渐开出城市,沿着一条湍急的溪流前行,周围是茂密的树林。突然,童建国踩下急刹车,转头高声道——

“鳄鱼潭到了!”

]

第五章 三扇门



下午,两点十分。

他们还飘在空中。

叶萧全身无力地靠在石雕上,中心宝塔的阴影覆盖他的眼睛,阳光正缓慢地向另一个方向移动。孙子楚与他肩靠着肩,腹中唱起了“空城计”,他们刚喝完最后一瓶水,只能张着嘴散发热量。杨谋早已经睡过去了,双手还紧紧抓着宝贝DV。

只有顶顶睁大眼睛,眺望高台四周的群山,俯瞰数十米下的广场。大概是刚才昏迷的那段时间,反而让她养好了精神。顶顶回头看了看叶萧,两人的目光撞在一起,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他们都明白自己的处境,这高大的建筑物顶部,仿佛汹涌大海中的孤岛,除了古老的石头外什么都没有——没有水,没有植物,没有生命。四个疲倦的人被困在岛上,如果再没人来送补给,等待他们的结果只有饿死或渴死。

就当叶萧绝望地抬起头来时,高台上呼啸的大风里,隐隐带来某种声音。

顶顶也听到了,似乎来自千里之外,又像耳边的飞虫。她走到顶层平台边缘,抓着一个半坍塌的石像,将头伸出去侧耳倾听。

果然,风里传来有人叫喊的声音。

沿着台基四周转了一圈,终于看到在通往大门的方向,广场上站着几个微小的人影。这里实在太高了,仅能分辨出一男三女的模样,正抬头向上面大喊。

救援的人总算是回来了!她兴奋地将叶萧等人叫起,孙子楚和杨谋揉着眼皮,一起趴到石阶边上俯瞰下去。

杨谋立即打开DV,将镜头推近到地面,首先辨认出了童建国,接下来是玉灵,还有林君如,最后那个人则让他异常惊讶——正是自己的新婚妻子唐小甜。

“他们肯定是在叫我们下去!”

叶萧抹了抹额头的汗水,已摩拳擦掌准备爬下去了。

“可我们都累得爬不动了。”孙子楚却依旧坐在原地,“他们干吗不上来送午饭给我们呢?”

“他们就算是爬上来,但我们总归还是要爬下去的。何况,他们肯定带着给我们的午餐,还有许多补给品,他们爬上来比我们更不方便。”

顶顶却等不及了:“你们还愣在那做什么?”

说罢她第一个爬下石阶,动作还异常灵巧,完全看不出刚昏迷过的样子,不消片刻便爬到第二层台基了。

“真是个精力充沛的女人啊!”

孙子楚感叹了一声,只能接着爬下去,手忙脚乱地抓着石头,因为稍有闪失便会粉身碎骨。

然后,叶萧深吸了一口气,对着太阳默念几句,毕竟他是堂堂的警官,怎能被一个小女子比下去?

最后下去的是杨谋,他看着建筑底下的四个人,特别是看到唐小甜觉得很别扭,她怎么会来的?事到如今也来不及多想,他将DV藏在挎包里,小心翼翼地向下移动,以免被磕着碰着。

四个人分别爬下二十多层楼高的“金字塔”,顶顶首先爬到第一层台基,轻松地走下石阶,回到久违的地面上。

几分钟后,孙子楚和叶萧也下来了,童建国搀扶住了他们,赶快递上水和食物。

唐小甜独自爬到第一层台基上,这还是她第一次那么大胆,平时她根本不敢来这种古怪的地方。总算迎来了自己的新郎,她紧紧抱着杨谋喜极而泣,用力敲打着他的后背,同时给他送上一瓶水。

疲倦的杨谋却有些尴尬,只能干笑了一声说:“没事了,我不是好好的吗?”

“我想死你了!”

她毫不顾忌其他人的存在,深深地吻了吻老公的嘴唇。

杨谋只能接受这一吻,轻声问道:“你,你怎么来了?”

“我不能没有你。”

“哎,你太任性了。”

这句话却微微刺痛了妻子的心,唐小甜只能拉着新郎的手,一起走下石阶回到地面。

现在,叶萧、顶顶、孙子楚、杨谋、唐小甜、童建国、玉灵、林君如,八个人终于在地面汇合了。

与上午相比,只有两个人发生了变化,厉书和伊莲娜换成了林君如和唐小甜。

叶萧和孙子楚都饿到极点了,一屁股坐在草地上,抓过饭盒便吃了起来。顶顶却好像饿过了头,只吃了几口饼干便放下了,在太阳底下大口喝水。

吃饱喝足之后,孙子楚赖在地上不想起来了,真想就这样在草地上好好睡一觉。叶萧硬把他拉起来,招呼大家说:“既然已经来了,索性好好查看一下这里吧。”

于是,八个人收拾行装,绕过巨大的古老建筑,走向背阳的那一侧。

足足走了上百米,他们才绕到金字塔背后。乍看和正面没什么区别,也是巨石垒砌的三层台基,石阶由缓逐渐转陡,直通那遥不可及的须弥山顶。

叶萧注意到西北角的一个塔门,顶上是三四米高的白色石塔,塔与门廊之间是微笑着的佛像,厚厚的嘴唇布满苔藓,常年雨水的冲刷,使它的脸上仿佛流满了眼泪。

他缓缓走到塔门跟前,下面原本有两扇坚固的石门,但其中一扇已经残破了,看来是被外力打碎的,里面黑糊的甬道看不清楚,看似通往金字塔的内部。

顶顶走到他身后,望着里面深呼吸了两口,闭上眼睛体味门里的气息,被某种声音充盈着。她的眼皮有些发抖,因为这声音如此的熟悉,正是她渴望已久的甘霖。

又是她第一个跨进了塔门。

门上那尊神秘的微笑,似乎微微动了动嘴唇,轻吐出一千年前的咒语。

[b]无人能逃。[/b]



另一个世界。

竟然如此真实,带着顶顶的眼睛,走入无边的黑暗阴影。

叶萧也被迫跨进塔门,便立刻被阴冷包围,像从炙热的夏日步入寒冬。他抱着双肩环视四周,狭窄的甬道全用石头砌成,方方正正保存完好,前方全被黑暗笼罩,不知通往哪个时代。

孙子楚和童建国也跟了进来,然后是玉灵和林君如。最后的是杨谋,他打开DV拍摄前面,唐小甜则紧紧跟在他身边。

每个人都打起手电,叶萧跑到顶顶身边,轻声关照:“以后请不要乱跑,要和大家商量好了再行动。”

但顶顶完全没听进去,此刻的她就像着了魔,依旧向甬道更深处走去。突然,脚底被绊了一下,就在要撞跌倒在地的同时,叶萧猛然拉住了她,两个人便顺势一起倒地了。

原来下面是一排石头台阶,还好他们都没摔伤,顶顶红着脸说:“谢谢你。”

“小心些吧!”

叶萧严肃地回答,随后缓缓踏上台阶。他感觉现在是往上走,看来是通往建筑物的内部,而不是地下空间。

其他人都跟在他身后,个个提心吊胆的,童建国轻声道:“哎呀,我们应该在外面留两个人的!以防里面出现意外。”

“算了,都走到这里了,再说谁留在外面好呢?”

孙子楚根本不怕这一套,他在读历史系研究生的时候,也参加过田野考古队的活动,有一次还深入古墓清理文物,根本没什么可怕的。传说中的机关和尸毒之类,都是对盗墓者的心理威慑,古来帝王将相的陵寝,还不是说盗就被盗了?

叶萧听到后停顿了一下,便转身告诫大家:“不管怎么样,到了未知的地方必须谨慎,大家彼此都要照看好,谁都不准出问题!”

“没错,一个都不能少!”

玉灵也在后面喊道,他们便这样越走越深,周围依然是石头甬道,除了手电打出的光线外,见不到一丝的光亮,而脚底的台阶正逐级上升。

“我们已经到第二层台基了吧?”孙子楚自言自语地说,同时伸手摸着旁边的石壁,“好光滑啊,不知古人是怎么打磨出来的。”

忽然,前头叶萧的手电里,隐隐照出了一扇石门。他赶紧往上走了几步,发现甬道也宽阔了许多,能够同时容纳十几个人。尽头是个拱形门洞,门沿上雕刻着繁杂的花纹,透过手电光能看出那是许多小飞天像。

但最让人奇怪的是,大门居然敞开着。两片石板各高约两米多,是用坚固的花岗岩做成的,门面上雕刻着狰狞的盔甲魔鬼像。

在门下摆着一个小牌子,明显是现代人的器物——塑料牌子,有点像公路上的小标志牌,上面写着四个繁体汉字——

嚴禁入內

台湾女孩林君如第一个念了出来:“严禁入内?这里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叶萧俯身拿起塑料牌看了看:“肯定有现代人进入过这里!”

“妈的!我们不是第一支发现这里的队伍!”孙子楚的如意算盘终被打破了,他还指望回国后靠这个发现一鸣惊人呢(假设他还能活着回国的话),他无比失落地抱怨道,“毫无疑问,这块牌子是考古队留下来的,甚至可能是旅游开发机构!”

但童建国心平气和地说:“这也是好事嘛,至少说明这里并不是未知的,起码不太会有危险性。”

林君如不解地问道:“那干吗要写‘严禁入内’呢?”

“这肯定是针对一般百姓的,里面可能进行过考古发掘,为了保护现场而立的牌子。”

“别争论了,我们继续往里看看吧。”

叶萧说着便跨入门内,打着手电照向前方黑暗的甬道。

而孙子楚还在嘟囔:“哼,有什么好看的?里面的宝贝早就让人家拿光了。”

说话之间,八个人全部进入门里,继续沿着台阶往上走。

又过了好几分钟,依然没有走到头。大家都懈怠下来了,特别是孙子楚和杨谋,感到腰酸腿疼,想来刚才还没有休息够。只有叶萧和顶顶精神高度集中,仔细看着前方的手电光束,在漆黑一片中打出神秘的昏黄光晕。

漫长的甬道似乎永无终点,或者,通向永久的终点。

突然,终点到了——

不,是分岔点。

叶萧停下脚步,手电照射到前方的宽敞空间,构成一个巨石环绕的大厅,而正面并列着三扇大门。

“三扇门?”

多嘴的孙子楚又皱起眉头,这三扇门的样式和刚才看到的那道门差不多,但是并排在一堵墙上,各自通往无边无际的黑暗。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叶萧端着下巴仔细打量,这突如其来的三扇大门,让所有人都疑惑不解,究竟该走哪扇门呢?

左?中?右?

每一扇门都是一个选择。

所有人里面,最最震惊的是顶顶,她的双眼像被什么灼烧了一样,三扇大门都对她发出嘲讽的大笑,几乎要被遗忘的梦境,瞬间变得如此清晰可怕。

没错,昨晚她梦到了这三扇门。

确切地说是今天凌晨,同样是深深的甬道,同样是三扇大门,只是不见了逼人的强光。

顶顶被自己的梦击倒了。

她后退着背靠石壁,叶萧回头不解地问道:“你怎么了?”

“没……没什么。”

叶萧又茫然地看着三扇大门,现在要面临三个选择,他感到脑子里嗡嗡直响,即便作为警官办案,他也最讨厌做这样的选择。

孙子楚走到三扇门前,用手电仔细照了照门的上沿,发现上面各自有着不同的雕像。

中间门上雕刻着一个年轻女子,她有着典型的东南亚人相貌,体形娇小玲珑,披着长发,婀娜多姿,眼神妩媚地看着人们。

但奇怪的是她的穿着,居然有一条现代人的裙子,衣服也是时下流行的款式,脚上蹬着高跟鞋,整个一曼谷街头的时髦女郎!

手电光晕里的这个雕像,让所有人都大吃一惊,这明明是古代的遗迹,怎么会有现代人的雕像?

而从这雕像的手法和风格来看,又完全是古代中南半岛的风格,与吴哥窟或素可泰并无二致——就像用秦始皇兵马俑的手法和风格,去雕塑章子怡或蔡依林。

“有没有搞错啊?”

孙子楚百思不得其解,又发现在当中的这扇石门上,还刻着一排奇异的古代文字。

他用手电对准那文字仔细察看,半分钟后才皱起眉头说:“天哪,居然是梵文!”

“梵文?”

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梵文几乎已等于天书了。

于是,孙老师又开始上课了:“梵文,不仅是印度的古典语言,也是佛教的经典语言。梵文记录了印度—亚利安语的早期形式。印度教经典《吠陀经》和许多古印度史诗都是用梵文写成的。”

顶顶点头附和道:“我的新歌《万物生》就是古佛经的‘百字明咒’,最早也是梵文版。”

这却刺激了孙子楚,他要表现得更加专业:“梵文对古代汉语也有很大影响,比如‘刹那’‘菩萨’等词,就连唐僧取的西经也是梵文写的。但由于印度语言的演变,今天的印度语已与古代梵语千差万别,古梵文和拉丁文一样成了死语言,只有极少数语言学家和宗教人士才掌握。”

“你懂吗?”

有人轻蔑地问了一声。

孙子楚立即挺起胸脯:“哼!我在读研究生的时候就学过,当今中国可以读懂梵文的人,不会超过两位数,而我就是其中之一!”

叶萧最讨厌他的自吹自擂,催促着问道:“那上面的文字是什么意思?”

“容我细细看来!”

孙子楚居然还摆了摆架子,煞有介事地眯起眼睛,仔细辨认石门上的文字,若有所思地念念有词,林君如觉得他好像在背英语单词。

突然,他睁大眼睛说了一句:“现在!”

“现在什么?”

大家都以为他是愣住了或结巴了,没想到他又斩钉截铁地说了声:“现在!”

“你什么意思啊?”

“就是‘现在’!”孙子楚兴奋地喊道,“这当中门上的古梵文,就是‘现在’的意思,梵文读音为madhya^nta。”

谁都没听懂最后这句梵文,但都明白他的意思了。怪不得门上女子的雕像,竟然是现代人的装束,原来她代表的是“现在”啊。

但叶萧立刻感到了这种想法的荒谬性——古代的“现在”,和今天的“现在”,毫无疑问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时代。古人的“现在”自然就是建造这几扇门的年代,那雕像也应该是当时古人的装束啊,难道那个时代的女人就穿高跟鞋了?何况就算是要表现他们的未来,又如何能预知二十一世纪初的衣着样式呢?难道建造这座金字塔的人,真有无边的神奇魔力,能如诺查丹玛斯那样准确预测未来吗?

不,如果是古人的未来,不又和“现在”自相矛盾了吗?

难道这扇门是专门为来自二十一世纪的他们而开的?

时间一下子混乱了,世界被颠倒了过来。

真是“另一个世界”啊!

此刻,林君如不解地提醒着孙子楚:“你不会看错了吧?”

“绝对不会有错的,我百分之百地确定,这行字的意思就是‘现在’!”

面对这样的回答,八个人都觉得莫名其妙。只有顶顶微微点头,她走到左边那扇门前,用手电照了照石门上沿,又发现了一尊不同的雕像。

是一个老人!

雕像有明显的长胡子,半秃的头发,脸上布满皱纹,只有双目炯炯有神。老人居然穿着古希腊的衣服,飘逸地裹在身上,露出脚底板和肩膀,也许是与柏拉图同时代的哲人。

左边石门上也有一行古梵文,顶顶赶紧把孙子楚拉了过来,孙子楚凝神仔细观察了片刻,点头示意道:“过去!”

“这行字的意思是‘过去’?”

“没错,左边的大门上是‘过去’,正应了这位古希腊老人的雕塑,梵文读音为pu^rva^nta。”

大家依旧没有听清楚。虽然是古希腊的人物形象,但雕刻手法和风格依然是东南亚的,并没有希腊雕像的写实主义,而更近似于外面看到的佛像。

这时端着DV的杨谋喊道:“好了,现在是个时髦女子,过去是个古希腊老头,那么未来呢?我们还有未来吗?”

而顶顶走到了右边那扇大门前,用手电照了照门上沿的雕像,却变成了一个小孩的浮雕。

不,不是小孩,更确切地说是个胎儿。

因为它的身体上还连接着脐带。

这个母腹中的胎儿让顶顶目瞪口呆,她怔怔地站在右边的大门下,看着那沉睡的雕像。这黑暗的空间仿佛变成了子宫,而身后长长的甬道化为了产道,这石门上的胎儿正要诞生,向光明的人间艰难前进。

这胎儿照旧是东南亚的艺术风格,就连嘴唇也雕得很厚,四周画着一个混沌的圆圈,大概代表着母亲的体内。

孙子楚也看得发呆了,在他的印象中,东南亚艺术没有表现胎儿的——事实上在整个人类古代艺术史上,表现胎儿的雕塑或绘画都极其罕见。

“右面门上的字是不是‘未来’?”

顶顶拉着他的衣服催促着,右边的石门上果然也有行古梵文。

孙子楚眯着眼睛看了半晌,颤抖着回答:“没错!”

“那行字是‘没错’的意思?”

他赶忙摇了摇头:“不,我是说你说得没错,这行字的意思就是‘未来’!梵文读音为 apara^nta。”

未来——腹中的胎儿,大头小身体,蜷缩在羊水中,等待出生的那一刻,母亲的阵痛,父亲的喜悦,生命的起点……

这个发现让大家都很诧异,后退几步再用手电扫视这三扇门——

左面的门是“过去”,中间的门是“现在”,而右面的门则是“未来”。

过去的古希腊老人,现在的曼谷街头女郎,未来的母腹胎儿。

过去,现在,未来。

一切都以他们为中心,如此不可理喻,荒谬绝伦!

顶顶的心又一次被重击,这正是凌晨梦境里所见的景象——老人、女郎、胎儿。一切竟然那么真实,宛如情景再现的记录片。

或许,自己身上的那个封印,已然被不可抗拒的命运揭开?

孙子楚像领悟到了什么似的大喊道:“我明白了,这三扇门代表着‘三际’!”

“三际?”

“就是过去、现在和未来,也称为‘前际’‘中际’‘后际’,代表着三种时间状态,代表着整个宇宙的过程,也是佛教经常说到的词语。摩尼教里也有‘二宗三际论’,二宗是黑暗与光明,三际正是过去、现在和未来。”

叶萧也点了点头:“看来这三扇门还很有哲学意义。”

顶顶也若有所思,从左往右数着三扇门,同时嘴里念叨着“过去,现在,未来 ……”



过去已经过去了,或许没有未来,他们只有现在。

现在。

旅行团的八个人在金字塔内,通过幽深漫长的甬道逐级往上,来到三扇同样大小的并列石门前。

三扇门分别代表着过去、现在和未来,他们将选择走哪一扇门?

顶顶又感到头晕了,踉跄着后退几步,茫然地看着左中右三扇大门。每扇门都如一张血盆大口,向她扑来要吞噬一切。

“这真是个难题!”杨谋放下DV说,“要不我们分三路进去吧?”

“不行!谁知道里面是什么情况?如果我们分别走三扇门,很可能互相失去联络,永远迷失在地道里!”

童建国的话让大多数人都点头赞同,叶萧也冷静地说道:“没错,还是一起走比较好。”

“可是,到底走哪扇门呢?”

唐小甜依偎在杨谋身边,这四周黑暗的石头世界,让天生胆小的她不住地发抖。

所有人都面面相觑了。

向左走?向右走?

生存还是毁灭?

当然,现在还有第三条路——现在。

就是“现在”!

正当中的那扇门代表着“现在”,而浮雕上时髦的曼谷女郎,正微笑着审视着他们,敞开胸怀欢迎观光客。

“我们去现在吧!就走当中的这扇门。”

顶顶再次走到最前面,对着正中的大门呼吸里面的空气,似乎有阵阴冷的风直吹而出。

“有理由吗?”有人问道。

“当然,过去——人类过去的历史充满了杀戮,这个古老遗址就是过去被灭亡的地方,否则今天也不会叫文明世界了。而未来究竟会怎么样?谁都无法预测未来,可能是天堂也可能是地狱,总之是人间的可能性不大,那对我们来说就是太大的冒险。与其去我们不熟悉的过去与未来,不如好好把握现在吧——现在是我们最熟悉的,而且现在的大门开在正中,也表示了这是一条正道。”顶顶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果然有道理啊,难道我们放着正道不走,一定要走两边的旁门左道吗?”

叶萧点头附和了顶顶的观点,其他人也无法反驳她,便一致同意走中间的大门。

选择中间道路。

世界有中间吗?

还是顶顶和叶萧两人打了头阵,缓缓通过时髦女郎的俯视,从古老的拱门底下走过。孙子楚打着手电,仔细检验门框雕刻的花纹,确认这是古代工匠开凿出来的,绝没有使用过任何现代工具,大约有一千年左右的历史。

千年之门。

八个男女都穿过中间的门了,里面依然是幽深的甬道,但脚下不再是往上的台阶,而是平坦的甬路向前延伸。

突然,迎面出现一堵石墙,叶萧心头猛然一震,难道又是条断头的死路?

但手电光线随即照到右侧,原来甬道在这里右转了,几乎是九十度地拐弯,大家便一起右转前进。脚下的坡度往下走了,这让众人心里更为七上八下,而前方的甬道也愈加狭窄,只能排成一路纵队挨个通过。警觉的童建国提醒大家,要当心左右两边有无异常,这种情况下最容易出事。

甬道又变成向下的台阶,头顶是低矮的石券圆拱,大家只能低着头走路,看来古代这里的人个子也不高。

这时,叶萧感到石阶变成了平地。手电扫出去豁然开朗,变成一个几十平方米的大厅。

好像还踩到了什么?

顶顶的手电对准了他脚下,原来又是一块塑料牌子,上面写着四个汉字——

嚴禁入內

“啊,又是这块牌子?”

林君如叫了起来,十几分钟前她在第一道石门前,也看到了一块相同的塑料警示牌。

“已经有两块牌子了,我们不该到这里来!”

唐小甜胆怯地缩进杨谋怀中,他也端起DV对准地下。

“不,这正说明我们走对了!”孙子楚却闪耀着兴奋的目光,所有的疲倦都被一扫而光,“如果我们走了另外两扇门,可能就见不到这块牌子了。就因为这是一条正路,考古队员才会留下标志。”

说罢他大步往里面走,手电光里照出一个长方形的东西,再定睛一看——那是口棺材。

棺材。

任是孙子楚胆子再大,十指也猛然一颤,手电顺势掉到地上,响起清脆的玻璃破碎声,便再也没有了光亮。

“果然……果然是个古墓……看来……看来这里和埃及一样……真是不可思议……”

激动的孙子楚有些结巴了,剩余七支手电都对准了棺材,黄色电光交织于一点,隐隐发出灰色的反光。巨大的棺材至少长三米,宽和高各一米,真不知古人是如何把它运进来的,或者就在这里开凿而成?

棺材发出阵阵寒气,缭绕到他们身边,钻进每一道毛细孔与血管。顶顶打了个冷战,只见棺材盖并非牢牢盖住的,而是已经打开了一半,可以看到棺材内部的阴影。

顶顶忍不住走上前去,大胆地触摸着棺材外沿,叶萧急忙吼起来:“别碰!”

但她还是摸到了棺材,冰凉而光滑的石头,打磨得非常齐整,下边雕着古老的花纹。

她还不知足地用手电往棺材里照去——

一阵黑色的烟雾扬起,顶顶皱起眉头用左手捂住口鼻,右手仍然抓着手电往下探。叶萧只得走到她身边,以防发生什么不测,两人一齐用手电照下去,强光穿破烟雾,捕捉到那个沉睡已久的灵魂。

一个灵魂。

被囚禁了八百年的灵魂。

诧异如电流同时穿过叶萧与顶顶的身体,也传递到身后的六个人体内,每个人都感受到了什么,彼此都目瞪口呆浑身战栗。

于是,手电光束照到了他的身上。

一具骷髅。

石棺内躺着一具骷髅,有着修长的四肢和躯干,白色的骨头几乎保存完好,就连数十根肋骨也清晰可辨。

唯一缺少的是——[b]头颅。[/b]

无头尸骨。

是谁砍下了他的头?

他孤独地躺在金字塔中,只剩下累累白骨,还有永不散去的灵魂。

童建国走到石棺另一边,用力推动棺材盖,他们想看清里面的东西。但那石盖起码有上百斤重,一个人根本推不动。杨谋和孙子楚也上来帮忙,三个男人共同用尽全力,终于把盖子挪动,它轰然砸落到了地上,发出沉闷的巨响。

大家赶紧把耳朵蒙起来,那声音在甬道里不断回荡,宛如地狱的鬼哭狼嚎。

一分多钟后,回声渐渐平息,七支手电齐刷刷地对准石棺内部,照亮那具可怜的无头骷髅。

唐小甜却蒙住了眼睛,她还从没见过真正的骷髅,那些骨架好似随时会活动,从棺材里爬出来抓住她的脖子,亲吻她的嘴唇——幸好这具骷髅没有头。

“他不像是泰国本地人!”孙子楚仔细观察后说,“他身高至少有一米七五,这在古代算很高的个子了,何况是在泰国。”

叶萧也看出来了,他像法医一样分析死者:“他生前应该是个健硕的男子,也许有特殊的身份——甚至是国王?”

“嗯,很有可能,古埃及金字塔里葬的不就是法老吗?”

“被砍头的国王?”童建国却发出了质疑,“怎么身上连衣服都没有?”

“传说雍正皇帝不就是变成无头尸体而被埋葬的吗?”

杨谋端起DV,利用镜头上的灯光拍摄:“如果是国王,肯定有陪葬的宝贝!”

这倒提醒了叶萧,他用手电深入棺材,对着左右两边探照了一圈。手电在骸骨的左侧,照出大量的暗淡金属,像古代的钱币。

“停住!”

孙子楚大叫起来,立即把手探向那边,半个身体几乎要钻进石棺了,叶萧只能在后面拉住他的腰带,以免他掉下去和骷髅来个“亲密接触”。

很快,孙子楚捞起一把破旧金属,放在手电光线下仔细查看,它们全都已生锈发黑了,面积要比一般钱币大些,似乎刻着奇异的花纹。

“是金币还是银币啊?”

林君如把头凑过来问了一句。

“是铁的!”孙子楚立刻断绝了他们发财的想法,“金的怎么会生锈呢?真没常识!”

“是哪个年代的钱币?”

但孙子楚摸着总感觉不对,一般钱币没这么薄,除非是历史上无耻的劣币,铸得非常轻薄以搜刮民财。

这些金属片上也有穿孔,正如中国古代“天圆地方”的孔方兄,但这里的穿孔非常之细,看起来是用于穿系绳索的。它们也并非是圆形的,而是半圆形的如同鱼鳞一般。

到底是什么东西?

孙子楚又将手探入棺材,几乎摸到了骷髅的手臂,才感到有个圆盘状的金属,手感还非常沉重。

他用力将那东西抓上来,乍看像是面铜镜,直径在十五厘米左右,但表面布满了锈迹,早已不能照出人形了。但这面“铜镜”非常坚固,敲敲还发出沉闷的回音。

于是,孙子楚再度探入石棺,在靠近尸骨的头部(已经没有头了)的位置,摸到了一个更大的金属器物。

难道是王冠?

孙子楚心头又一阵乱跳,他难掩兴奋的心情,将那东西抓上来一看,却发现根本不是什么王冠,而是一具铁制的头盔。

头盔——又称胄、首铠、兜鏊,大家在电视上都经常看到,不用再详细介绍了。

孙子楚手里的这具头盔,虽然也已经锈蚀,但总体来说还保存得很好,说不清是什么年代什么国家的。盔顶上竖起来两截东西,像宝塔似的。

他再看看那块“铜镜”,还有手里的金属片,低头沉思片刻后说:“对了,这根本就是一套盔甲!这个圆盘就是护心镜,而那些铁片也不是钱币,而是古代的铁甲片。”

原来甲片上的小孔,是用来穿系细绳的,可以把全部甲片连接起来,组成一副严密的甲衣。而这些半圆状的甲片,正是著名的鱼鳞甲,古人受到鱼鳞的启发,依样画葫芦发明的甲片,东西方都有这种鱼鳞甲,也算古代的一种仿生学。

因为年代过于久远,穿系甲片的绳子早已腐烂,所以全部脱落下来,如钱币散布在石棺左侧。原本应该在甲片胸前的护心镜,和那具威武的头盔,也都因此而散落了。

叶萧又看着棺材里的骷髅说:“这副盔甲就是他生前用过的吧?”

“理当如此。”

“看来这个人可能是个将军。”

“古代的国王也经常上阵打仗。”

几人又开始争论了,孙子楚把甲片都放到地上,接过叶萧的手电,向棺材里照了照。除了骷髅和散落的甲片外,并未发现其他物品,看来这副盔甲是唯一的随葬品。

“奇怪!”孙子楚自言自语起来,“我忽略了重要的一点,在东南亚的佛教国家,都是按照佛教规定施行火葬的,即便国王也不会留下尸骨,真正的陵墓里应该只有骨灰而已!”

“你说这不是陵墓?”

“至少他不是按照正常礼仪安葬的,他为什么没被火化?难道有更特殊的死因?”

孙子楚低头苦思冥想着,其他人也摸不着头脑。

只有顶顶在独自发呆,她用手电照着地下的甲片,眼前渐渐浮起一片烟雾。早已化成墨色的金属,发射出白色的光芒,被岁月锈蚀的花纹也清晰了。

那个声音,再度环绕于耳边,叩响心扉。

她骤然睁大眼睛,仿佛看到了他的脸庞。

顶顶猛然摇了摇头,发现自己还在石室之中,旁边是一口巨大的棺材,其他人都还在争论着,地上是满目狼藉的甲片。

谁的甲片?

叶萧也被他们吵烦了,便从孙子楚手里夺回手电,绕着石棺走了一圈。

突然,他发现石棺后面的墙壁上,还开着一扇极其隐蔽的小门。

这扇门大约只有一个成年男子的高度,门沿并没有特别的浮雕。原本的两块石板门,不知何故被人打碎了,地上还有不少残留的石块。

他用手电往小门里照了照,里面黑乎乎的看不清楚。叶萧索性站到门口,轻轻触摸着石门,回头向大家喊道:“这里还有个密室!”



密室——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叶萧,并把手电光束聚集到他脸上,让他不得不举起手挡着眼睛。

同时,破碎的石门也被电光照亮,像墙上挖出的一个洞口,也像坟墓里的坟墓。

顶顶快步走到他身边,低头向密室深处探望,手电光线延伸进去,扫出一片狭窄的空间。

突然,她的手腕莫名其妙地颤抖起来,照向密室的光线也随之晃动,有无数阴影在里面盘旋。

“怎么了?”

叶萧牢牢地抓住她的手腕,却立刻被顶顶挣脱开了,她抬头看着他的眼睛,面色变得异常苍白。

还没等说上半句话,她便弯腰走进了密室,顶顶发现了出城的密道?

孙子楚也猴急地跟了进去,然后是童建国和玉灵,杨谋端着DV边拍边走,之后是林君如和唐小甜。

七个人全都进去了,只有叶萧独自呆站在门外。

他的腿麻了。

双脚像被灌注了铅水,似乎有无数条虫子在血管中蠕动,稍微挪动一下都奇痒无比。

怎么可能呢?刚刚站了不到半分钟,腿居然就麻了,这扇破碎的门,究竟有什么魔力?

终于,叶萧艰难地挪动双腿,在大家急切的招呼声中,低头钻进了密室。

现在所有人都进来了,他们还难以适应里面低矮逼仄的空间,林君如嘴里嘟囔道:“怎么感觉像‘请君入瓮’呢。”

“别乌鸦嘴!”

孙子楚立即打断了她,借着众人手电光线的扫射,渐渐看清了密封的石室。

果然是个标准的密室,大约二十个平方米的正方形,除了身后那个小石门外,再没有其他开口了。门的高度不会超过一米七,所有的男人们必须低着头,稍不小心就会撞到脑门。

密室地面是光滑的石板,正中心的位置躺着一个石匣,七支手电全对准了它,竟照得四面透出灵气来。

石匣大约有二十厘米长,十厘米宽,十厘米高,表面刻着精美的浮雕花纹,依稀可辨两个护法天王的模样,全身披挂古印度的盔甲,手里举着宝剑和铁锤,威风凛凛地站在石匣正面,宛如中国门神尉迟恭与秦叔宝。

“八重宝函!”

孙子楚大喊了一声,随即众人都回头看着他:“什么?”

“啊,这个石匣,让我想起传说中的‘八重宝函’,也是差不多大小,但要比它更加华丽,匣子一层套一层,总共有八重之多,直到最里面藏着绝世珍宝。”

“原来真正的宝贝藏在这匣子里面?”

杨谋将DV镜头拉到浮雕上,对准那护法天王的兵刃,在手电光的闪耀之下,宝剑向他挥舞起来。

“那就打开来看看吧。”

孙子楚说着就去推石匣的盖子,但叶萧拦住他说:“等一等!真的要打开它吗?”

“里面一定有非同小可的东西。”

“就算有金山银山,但这是我们的目的吗?”叶萧深呼吸了两下,这密室里的空气分外浑浊,简直让他透不过气来,“不,我们不是来探险的,我们只是个旅行团,因为迷失方向而被困在南明城里,我们的目的是为了逃出去,是为了找到一条回家的路!我们不应该进到这里面来,这里也根本不属于我们!”

但这些话对孙子楚完全不起作用,只要来到金字塔内部,生命就不再属于自己了,探索未知的欲望会抓住你的神经,牵着他向甬道深处走去,直到发现另一个世界的真相。

孙子楚迅速抓住石匣,推开雕刻着两尊护法神的匣盖。

宝匣打开了。

潘多拉醒了。

德古拉醉了。

莎乐美死了。

什么都没有了。

是的,当所有手电和目光都对准石匣内部时,却发现里面什么都没有了。

“石匣里面是空的!”

唐小甜惊慌失措地叫出来。没错,小小的石匣一览无余,手电光已照到最底部了,空空如也只剩一团雾气。

雾气——缓缓在电光中升腾,在众人眼里竟如慢动作特技一般,又消散到密室的每个角落里。

孙子楚睁大眼睛,几乎扑到了石匣上,也顾不得尘封多年而可能有毒的空气了,张大嘴巴:“这……这……怎么会……”

“哼!”童建国冷笑了一声,“你不是说考古队肯定来过吗?这里面就算是有过宝贝,也早就被人家拿走了吧。”

是啊,刚才孙子楚自己不是也这么说过吗?这空荡荡的石匣,突然变得一文不值,仿佛在嘲笑这些千辛万苦远道而来的人们。

但孙子楚不到黄河不死心,他借着大家的手电光线,紧紧地抓着石匣边缘,皱着眉头仔细查看着。

他发现石匣底部似乎刻着文字,赶紧从包里拿出水瓶,浇了些清水到石匣里。

随着小心翼翼的清洗,那些字迹也越来越清晰,孙子楚几乎是把头贴在下面,用手电照着那些文字。

他终于看清楚了——依然是古梵文,总共只有两行字,还是按照古印度的诗行押韵的。

然后,孙子楚缓缓地用中文翻译了出来:

[b]踏入密室者

必死无疑[/b]



时间,停顿了数十秒钟,密室的墙壁正如海绵记录着这两句话。

孙子楚的声音竟变得如此铿锵有力,如洪钟在每个人的耳畔敲响,使得毛细血孔扩大,肾上腺素疾速分泌。

唯一例外的是,顶顶。

她无比冷静地看着这一幕,并始终保持着沉默。

“踏入密室者——必死无疑?”

林君如又把这句话复述了一遍,随即盯着孙子楚。

“没错,石匣底部的古梵文,就是这个意思。”

“不,我怀疑你根本就不懂梵文,在这里不懂装懂胡说八道。”

孙子楚像受了天大的冤枉:“这种事情怎么可能开玩笑?我是说真的,里面的字就是这个意思。”

他又抓住叶萧说:“喂,你可以证明我的,我确实懂古梵文,而且在这种问题上,我可从来不会吓唬别人。”

“是的。”叶萧无奈地叹息了一声,“我证明,孙子楚没有撒谎。”

大家面色凝重地看着他,也不得不相信这些了,唐小甜紧紧靠在杨谋身边说:“如果这是真的话,那我们大家不都是要死了吗?”

踏入密室者,必死无疑——现在八个人全都已踏入密室,而且还打开了石匣,真的会一语成谶吗?

狭窄的密室里,空气越来越稀薄,让人感到窒息。

终于,沉默已久的童建国发话了:“原来留给我们的宝藏,就是这两句诅咒!”

“是啊,原本以为石匣里会有宝贝,其实里面只有这两句话,真像是个恶作剧!”杨谋索性也关掉了DV,“就像是专门给我们准备的陷阱。”

孙子楚自我安慰着说:“不过,古代许多墓葬里,也都有差不多的话,目的只不过是为了恐吓盗墓者而已。”

“这么说来我们就是万恶不赦的盗墓者了?”林君如又冷冷地回了一句,“古埃及的图坦卡蒙墓里,确实也有相同的话语,那些发掘它的考古学家们,也都在不久后死于非命。”

这两句话让孙子楚一时语塞,没想到她还懂得挺多的,后背心的冷汗再度冒出来。

忽然,叶萧感到透不过气来了,赶紧钻出密室说:“快点出来吧,里面的氧气快用完了。”

这句话才真正要紧,大家都低头退出了密室,回到外面的石棺旁。众人吃力地大口呼吸,但仍感到空气浑浊。在这密封的石头房间里,大部分人都难以待过十分钟,便会因过分压抑而精神崩溃。

童建国摇着头说:“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快点出去吧,不然我们会憋死的。”

于是,八个人按原路返回。顶顶走在最后面,又回头看了一眼石棺,似乎那里有某种声音,温柔地呼唤着她。

魂兮归来……魂兮归来……魂兮归来……

在那个影子的抚摸下,她放松地闭上眼皮,耳边响起那古老的咒语——

[b]踏入密室者

必死无疑[/b]

第六章 罗刹



“必死无疑?”

“放屁!”孙子楚又一次口无遮拦,强给自己鼓气道,“我才不信这种鬼话呢。”

“少说几句吧。”

叶萧已憋了一肚子火,都想要揍他一顿了,他走在队伍最前面,手电照着深深的甬道,依然是刚才走过来的路。身后的人们也不敢说话了,走在最后的杨谋关掉DV,眼前只有唐小甜的背影。

经过那个几乎九十度的转角,前方传来一阵奇怪的撞击声,在甬道里形成排山倒海的回音,大家都禁不住捂起耳朵,停下来等了许久,回音才平息。

一阵躁动后的沉默,某种不祥的感觉,浮上每个人的脸。

叶萧加快脚步向前赶去,他疲惫地冲了几分钟,重重地撞到了石头上。

石头。

前面是石头,数十块沉重而破碎的石头,迎面堆积在甬道里,把出去的路完全堵死了,几米之外是那扇通往“现在”的大门。

还好叶萧事先刹了一下,否则非撞个头破血流不可。其他人都将手电照向前方,那些石头宛如一堵钢铁墙壁,断绝了他们逃生的念头。

“居然和隧道里发生的事情一样!”

童建国想起旅行团进入空城的第二天,他们开车要冲出隧道,结果遇到塌方而无法逃脱的事情。

“不,一定有办法的。”

孙子楚这下真的着急了,他伸手去搬那些石头,但沉重的石块堆积在一起,人类的十指怎能撼动?他们手中没有任何挖掘的工具,眼看孙子楚的手指已挖出了血来,叶萧一把将他拖回来:“这里很危险,当心你头顶的石头砸下来!”

这下大家彻底绝望了,“愚公移山”终究只是神话,人类一旦脱离了工具,力量连野兽都不如。

童建国深呼吸了几下,用打火机试了试氧气。他担心在这狭小的空间内,八个人会很快缺氧而死。

后面响起了唐小甜微弱的哭声,或许在后悔自己不该冲动地跟过来,但想到能和心爱的人死在一起,她这辈子也就心满意足了。

林君如也背靠在石墙上,颤抖着吸着越来越浑浊的空气,她突然走到顶顶面前,用手电照着她的眼睛大喊道:“都是你!都是你带我们走进这扇门的!现在我们都要被困死了!你说该怎么办?”

那照射着双眼的手电,宛如凌晨的可怕梦境,顶顶闭起眼睛保持沉默,她知道自己的任何回答都会被误解——难道要告诉大家,她在十几个钟头前,曾梦到过这三扇大门,然后就坠入了深渊?

“别吵了!”叶萧出来打圆场,走到顶顶和林君如之间说,“请大家镇定,既然出去的路已被封死,我们就往回走走看,或许刚才还遗漏了什么?”

虽然不抱什么希望,但事到如今只能如此了,八个人便转身回头走去。

现在是杨谋走在最前面,唐小甜也擦干了眼泪,他们很快回到“中厅”,冰冷的石棺就躺在正中。

也许,这口棺材就是为他们准备的?

“踏入密室者——必死无疑?”

林君如开始发挥想象力,难道密室诅咒那么快就灵验了?这就是他们打开石匣的后果?

玉灵也摸着石棺战栗不已,随后童建国抓住她的手,在她耳边轻声道:“勇敢一点。”

当众人都六神无主之际,叶萧围着石棺走了一圈,发现石棺与地面之间有道缝隙,并非一般的重物那般严丝合缝。

“我们能不能把石棺搬开?”

“开玩笑!”孙子楚猛摇着头说,“把棺材盖挪开就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更别说整个石棺了。”

然而,童建国走上来铁着脸说:“还是试一下吧。”

“好!”

杨谋抛下他的小娇妻,卷起袖子顶住石棺一角,叶萧、孙子楚、童建国也一起上来,四个男人共同来推着这口石棺。但他们都已身心疲惫,使不出太大的力气,于是四个女人也上来帮忙,八个男女齐心协力,只听到地下发出“嘎嘎”的声响。

说来也奇怪,这口石棺少说也有上千斤重,竟然在他们的推动下,一下子被挪到旁边去了。大家还在继续使力,强大的惯性使他们摔了出去,数孙子楚摔得最惨。

同时,石棺底下露出一条通道。

下面居然别有洞天,怪不得大家可以推开石棺,原来是有古老机关的。大家纷纷用手电照下去,依稀可辨向下延伸的台阶。

绝望中的希望!

林君如第一个跳起来,拍着叶萧的肩膀说:“还是你有一套啊!”

“但愿是逃出去的路吧。”

再见,石棺。



下午,三点半。

太阳有没有已经不再重要了,他们已在暗无天日的金字塔内,像老鼠一样穿梭了一个钟头。

石棺下的秘密通道,仍然通向“另一个世界”?

八个人依次走下地道,叶萧和顶顶在最前面,手电穿越无边的黑暗,正如这数十小时的经历。

台阶又往下了几百米,似乎已越来越接近地下,孙子楚轻轻地叹息:“真要进入坟墓了吗?”

突然,大家眼前豁然开朗,出现一个数百平方米的大厅。

几个人用手电向四处照射,发现大厅周围有十几个出口,每道大门都是相同的样子。但门沿上并没有刚才三扇大门的浮雕。他们是从一扇平淡无奇的门中出来的,[奇Qisuu.Com书]宛如进入了一个地下交通枢纽,地铁换乘的大厅,该走哪一道门呢?

刚才是面临三个选择,而现在是十几个选择——彻底晕了!

在大厅的最中心位置,矗立着一座巨大的石柱。

长方形的柱子连接着地面与天花板,四面各有一米多宽,两个男人都合抱不过来。

叶萧走到石柱跟前,用手电仔细照射柱子表面,上面隐隐刻着文字,原来是块铭文石碑!

赶紧把孙子楚叫过来,让他靠近了研读石碑上的文字,果然全是古梵文。孙子楚端着手电找了半天,终于找到了碑文的开头。他踮着脚尖仰着脖子,许久嘴里才念出了几个梵文单词。

大家用手电一起帮他照着,叶萧还托着孙子楚的后背,直到他面色苍白地说——

“罗……罗……罗……”

众人心想孙子楚怎么结巴了?

罗……罗……罗……总不会是罗纳尔多吧?

终于,孙子楚说出了那两个字:“罗……刹……”

罗刹!

这两个字是如此响亮,立刻传遍了整个地下大厅,唤醒了沉睡许多个世纪的灵魂,又通讨四周的十几道大门,飘向世界的每一个角落。

“落差?”但还是有人没有明白,“是什么?”

孙子楚回过了头来,在数支手电的照射下,他的眼珠几乎弹出了眼眶,张大了嘴巴说:“罗刹!我说的是‘罗刹’,罗马的‘罗’,刹那的‘刹’,传说中的‘罗刹鬼国’!”

罗刹鬼国!

现在,所有人都听明白了,这四个字如洪钟般敲响在耳边,让每个人都摄魂夺魄。

几秒钟后,叶萧第一个反应过来,摇了摇头说:“罗刹鬼国?记得小时候读《后西游记》连环画,有一本说的就是罗刹鬼国,那个国家里的人全是鬼,就连国王也不是活人,那也可算是中国古代的恐怖小说了。”

“不对,《鹿鼎记》里也写了‘罗刹国’,就是今天的俄罗斯嘛。”

林君如是金庸的粉丝,当然记得这段情节。

“拜托,别再添乱了好不好?”孙子楚怒喝了一声,面色异常地凝重,“让我看下去吧!”

于是,大家又都恢复了安静,继续端着手电为他照明。

寂静的地下大厅,所有目光都集中到石柱碑文上,同时响起孙子楚的喃喃自语,又是一长串的奇怪读音,但顶顶明白那就是梵语。

随即孙子楚回过头来,大家的手电照射着他的脸,他眯着眼睛自顾自地说:“原来,传说中的‘罗刹之国’真的存在!”

罗刹之国?

这是碑文里的最新发现吗?大家都有些摸不着头脑,只有顶顶颤抖着问道:“是《罗刹幽灵记》里记载的‘罗刹之国’吗?”

她果然是语出惊人,孙子楚禁不住惊问道:“啊!你怎么知道《罗刹幽灵记》?”

“这个……这个……”她显得十分犹豫,摇了摇头,“我以后会告诉你的,先说说你的发现吧!”

“那我先说说《罗刹幽灵记》吧。”孙子楚抹了一把冷汗,又喝了口叶萧递上来的水,“这是北宋宣德年间的古书,也就是与《水浒传》故事相当的年代,有个东京开封府的僧人,去遥远的南方旅行,在丛林中走了足足二十年,翻越了九座巍峨的高山,跋涉了七条湍急的大河,终于在一片极其隐蔽的山谷中,发现了一个古老而神秘的国家——罗刹之国。”

玉灵轻轻嗔道:“难道是真的——”

“什么?”童建国在她身边听得真切,“什么真的?”

“没……没有……我以后慢慢再说吧。”玉灵赶紧摇了摇头,转向孙子楚说,“对不起,请继续说吧。”

“根据《罗刹幽灵记》的记载,那位宋朝和尚被罗刹之国深深震惊了,这里有巨大的佛寺,宏伟的陵墓,华丽的王宫,还有五座高塔构成的世界中心——须弥山。虽然处于深山之中,几乎终年都不与外界来往,但这个王国仍然富庶强大。罗刹国王具有神秘的力量,能操纵一支几乎无坚不摧的军队,让他的敌人闻风丧胆。而王宫里堆积的财富和宝贝,让全世界的君王都垂涎三尺,就连大宋天子赵官家也未必及他富有。”

“既然是那么厉害的一个国家,为何从没在历史书上看到过呢?”

“正因为《罗刹幽灵记》描写得太过神奇,所以历史学家并不相信这是真的,觉得这纯属作者的杜撰,或是长途旅行后精神分裂的妄想,抑或一部中国早期的探险小说。何况这部《罗刹幽灵记》流传极其有限,没有刻本传世,全靠少数人手抄才保留下来。我也是在读研究生时,在我导师的书房里偶然看到的——是一个清代和尚,每天滴出自己的血抄写而成的。”

“血书?”

林君如不禁感慨了一声。

“是啊,当我第一次读这本古书时,也难以分辨这究竟是作者的实际体验,还是在谈论自己的梦幻。其实,关于罗刹之国本身,就是个无人能解的谜。或许,罗刹之国一直存在到了今天,但有一层神奇的魔力罩着,使外人难以看见,只有被命运选定之人才能到达!”

“而现在,它已经被我们看见了?”‘

“确切地说,”孙子楚回头看了一眼碑文,郑重其事道,“我们现在正在这个王国的心脏里。”

林君如反问道:“凭什么这样说?”

“碑文——这上面刻的梵文,就是罗刹之国的情况!”

他又转身看着巨大的石柱,在众人的手电照射下,用中文翻译道——

“罗刹国王,居住在由宝石和金刚钻做成的宫殿里,城里有一座高耸入云的佛寺,名叫大罗刹寺,由一百万块花岗岩石堆积而成。佛寺顶端建有五座宝塔,象征着世界中心的须弥山。最中心的宝塔直接通往天堂,是人类世界的通天之塔。”

“通天塔?”叶萧身体微微一颤,这不是《圣经》里的吗?”

“这不正是我们现在身处之地吗?用无数石头堆积起来的佛寺,其实就是金字塔的形状,只不过它不是陵墓而是寺庙。还有顶上的五座宝塔,和吴哥窟的形制相同,只不过比吴哥窟又大了好几倍。”

“碑文里还写了什么?”

孙子楚又仔细看了几行,大声念道:“在大罗刹寺西边,是恢弘壮丽的罗刹王宫,里面有一千零一座宫殿,住着一千零一位美艳动人的王妃。罗刹国王每夜幸临一座宫殿,需要一千零一夜,才可与所有王妃见一遍。王宫里还有个精美绝伦的花园,种植着世界各地的奇花异草,饲养着各种珍禽异兽,花园名叫‘兰那精舍’。”

“兰那?”

玉灵又喊了出来,附近不是有个兰那王陵吗?正是八百年前兰那古国的陵墓,而旅行团也是在去兰那王陵的路上,才发生了意外而误入歧途。

“没错,这片山谷的梵文发音为RANA,音译成中文就是兰那。也就是说所谓的兰那王国,真正的名称应该是罗刹王国,也证明了《罗刹幽灵记》的真实性。我们要去的兰那王陵,其实也就是罗刹国的王陵。”

孙子楚按照自己的逻辑推了一遍。

“照这么说来还是殊途同归?”这时杨谋说话了,他端起DV做着自我解说,“我们本来就是要去看兰那古国,现在千辛万苦绕了一大圈,付出了好几条人命的代价,最终还是来到了兰那——罗刹国。”

孙子楚继续看着碑文翻译:“罗刹国王手下有无数文臣武将,数不清的庞大军队,还有一万头凶猛的战象。国王代表人间的最高权力,他坐在黄金做成的狮子宝座上,左手拿着能满足任何愿望的宝石,右手拿着可观察世界任何地方的魔镜,没有任何事情可以逃过他的耳目,他有洞察一切并统治一切的能力。”

“听起来像是《指环王》。”

杨谋的一声嘟嚷并没有打断他,孙子楚继续声情并茂地说:“但罗刹王国还有一位重要人物,就是拥有无边魔力的大法师。他代表神的最高权力,拥有着广泛的信徒,居住在大罗刹寺的宝顶之上,就连国王也畏惧他三分。王国的统治阶层是僧人,僧人之下是武士,国王是军队的最高统帅。这就是罗刹王国的权力结构,国王与大法师分别掌管政权和教权。”

“就像欧洲中世纪的国王与教皇?”

“从某种角度而言——是这样的。”孙子楚看着石柱,转到另一边的碑文前,仔细研读并翻译道,“罗刹国有威力无比的武器系统,其中最著名的有七种武器。”

“七种武器?”

林君如又想到了古龙的小说。

碑文上果然列出了七条,孙子楚依次说道:“第一种叫‘风机’,专门攻打关口,可飞到敌人头顶,将燃烧的油浇下去;第二种叫‘地剑机’,用来保护国王,任何擅入王宫者都会被剁碎;第三种叫‘箭机’,犹如今天的机关枪,可射出强劲有力的箭矢,将披着沉重铁甲的大象打成碎肉;第四种叫‘投射机’,能发出强烈的火光和爆炸,似乎是现代火炮的前身;第五种叫‘天刃’,可抛撒到空中坠落无数把刀子,像下雨一样消灭敌军;第六种叫‘海龙’,可潜入海底航行数年,悄然浮出水面毁灭敌国——都赶上核潜艇了;第七种叫‘飞碟’,圆盘状飞行器,可削掉大批敌军的脑袋,我认为这是一种核武器!”

“无稽之谈!”

这番天方夜谭般的“罗刹王国军力白皮书”,令上过战场的老兵童建国嗤之以鼻。

但是,孙子楚丝毫不为所动,继续解释着碑文:“三千年来,罗刹国王一直等待‘世界末日之战’,他不仅是罗刹国的统治者,也将操纵整个地球。当那天到来之际,国王将骑着白象,提着金色长矛,带领着一支无坚不摧的军队——数十万头大象,数百万匹战马,杀向所有的野蛮人!让神的光芒笼罩宇宙,罗刹国的文明也将遍布世界!”

众人听完他的讲述,早已经目瞪口呆了,仿佛真实世界和梦幻世界没有界限,全都在这大罗刹寺内交汇了——而罗刹国幻想中的世界大战,颇似当今美国发动的战争,以正义和真理的名义,征服其他不同的文明。

孙子楚却还意犹未尽:“罗刹国王把所有敌人杀尽之后,将带领他的大军进驻喜马拉雅之巅,建立一座永恒神圣之城,并将向外星球进发去统治整个银河系。”

他全部说完后,浑身虚脱似的要倒下来,叶萧在身后扶住了他,赶紧给他送上饮水。而其他几个人都面面相觑,觉得要么是孙子楚根本不懂梵文,刚才都是胡说八道恶作剧;要么是当年刻写碑文的古人想象力太丰富,完全可以改行去写小说。

“这篇碑文是个科幻小说迷写的吧?”杨谋实在是忍不住了,“估计是《银河英雄传说》的忠实读者。”

“难道——我们就是‘被命运选定之人’?”

说话的是顶顶,她已保持沉默许久了,始终在侧耳倾听着孙子楚说的每一个字,因为她对此深信不疑。

叶萧转头看着她的眼睛,手电光线里现出的目光冷峻逼人,这种执著让人疯狂而恐惧。

正当大家在为罗刹王国的孰真孰假而争论时,头顶忽然落下了许多小石子。童建国警觉地抬起头,碎沙随即掉进了眼睛。他赶紧低头挤着眼睛,同时听到大厅响起更可怕的声音。

掉下来的石头越来越大了,在众人惊慌失措之际,又一块大石块砸到了玉灵身边。这时地面也摇晃了起来,林君如又习惯性地想到了——地震?

不,是因为这根巨大的石柱。



记录罗刹王国历史的石柱。

金字塔内剧烈地颤抖着,整个大厅随时会崩塌下来,将他们埋葬在这“另一个世界”。

是因为他们发现了碑文里写的秘密,使得这里的主人震怒了?孙子楚胡思乱想地跑向另一边,因为大厅中央石头落得最多,也最容易被砸到。

大家慌不择路地四处乱跑,众人手中的手电忽明忽暗,彼此看不到对方。只剩下唐小甜恐惧的尖叫声,因为她的新郎杨谋已不见了踪影。

孙子楚第一个逃到大厅边缘,又有几块石头掉下来。前面是道敞开的石门,他抱着脑袋冲了进去,跟在后边的还有林君如,她还紧紧拉着唐小甜,将哭喊着的新娘子拖出险境。

身后继续传来隆隆的轰鸣,也许所有石头都砸下来了。幸亏这石门里的甬道还算坚固,他们飞快地向前奔去,根本辨不清方向,也来不及等其他人了。在黑暗曲折的地下跑了数百米,周围似乎还有许多条岔路,只能听天由命了。

当他们再也跑不动时,才发现只剩下了三个人——孙子楚、林君如、唐小甜。

他们互相看着彼此,都已面如土色,只剩下一支手电筒,其他人都已不知去向。

“糟糕!”林君如第一个反应过来,“大厅里有十几道大门,我们随便走了这道门,他们肯定也各自乱蹿,只管找最近的门逃生,就这样我们八个人都跑散了!”

“惨了,这下惨了!”

孙子楚也像无头苍蝇一样,用手电照着前方的黑雾。叶萧他们还生死未卜,自己也不知能逃往何方?

“不,我要回去找我的杨谋。”

唐小甜又不知从哪儿来了力量,居然还想要从原路跑回去,却被林君如死死抱住了:“傻丫头,回去不是送死吗?”

“可是,杨谋为什么不拉着我呢?他应该拉着我一起逃出去的。”她实在想不明白,流着眼泪赌气地说,“就算是死,我们也要死在一起!”

林君如只能苦笑道:“哎,只有殉情的女子,没有痴心的男人。”

“够了,我们继续向前走吧,走到我们累死渴死饿死为止。”

孙子楚总算恢复了些力气,便向甬道更深处探去,两个女生只得跟着他。

他们在黑暗中迷惘地前进,完全看不到命运和希望,林君如边走边无精打采地问:“喂,刚才你翻译的那些碑文,是真的吗?”

“当然,传说中的罗刹国真的存在,就是我们所处的地方。”

“我记得《聊斋志异》里有一篇《罗刹海市》,也说一个中国人流落到海外,到了一个以丑为美的国家里,又娶了龙宫里的公主为妻。”

“我也读过那篇,是一个非常有趣的故事,你是说聊斋里的‘罗刹’——也是这个地方吗?”

林君如不置可否地回答:“或许吧。”

她回头继续抓着唐小甜的手,唯恐这新娘子会突然瘫软在地。

三人茫然地走了许久,眼前渐渐显出一线幽光。孙子楚停住脚步仔细探望,但那光线一下子变得刺眼起来。

孙子楚大踏步走向那线光,无论它是死光还是希望,他都不愿意留在黑暗中了。

人,终究不是夜行动物,怕黑是人的本能。

他向前走了几十步,那片白光越来越大,变成了一个门框的范围。孙子楚眯了好一会儿眼睛,瞳孔才逐步适应——那是一道门,一道通往外面的门!

林君如几乎跳到了他身上,用为捶着他的肩膀,兴奋地大喊:“是出去的路,我们找到出去的路了!太棒了!”

就连唐小甜也加快了脚步,三个人迅速走到大门口,看到了外面碧绿的草地。

孙子楚第一个踏出石门,头顶便是开阔的蓝天。他立刻倒在地上,张开双臂如同十字架,大口呼吸着外面的新鲜空气。终于从地狱回到人间了,他已经憋了快两个钟头,几乎要被闷死过去了。

林君如和唐小甜也走出来了,她们都已无比虚弱,马上背靠在回廊的浮雕上,仰望无边的天空,眼角再度沁出泪水。

几分钟后,孙子楚艰难地爬起来,回头看着自己逃生出来的门,_正镶嵌在一个长长的回廊里,上面布满了浮雕和佛像——或许在古代是条秘密通道。

他将林君如和唐小甜拉起来,又仔细环视着左右。显然他们上午并没有来过这个地方,似乎是个王家庭院。迎面有个两米多高的小塔门,供奉着一尊毗湿奴神像。

三个人小心地穿过塔门,难以抑制绝境逢生的激动——只是唐小甜还念着她的杨谋。

塔门后又是道回廊,在葫芦棂窗的间隔下,装饰着骑兽武士和飞天女神,每一尊都巧夺天工。接下来的浮雕故事,出现了一只巨大的猴子形象,孙子楚吃惊地说:“这是《罗摩衍那》里的猴王哈奴曼!”

“猴王?和孙悟空有关系吗?”

“没错,有人说这个猴王,就是《西游记》里美猴王的原形。《罗摩衍那》与《摩诃婆罗多》并列为印度两大史诗,以罗摩和妻子悉多的故事为主线。罗摩得到猴王哈奴曼的帮助,战胜了罗刹鬼国的魔王,救出了深爱的妻子悉多。请注意这个故事里也有‘罗刹’——可能与罗刹王国有渊源吧?或许当年这里的国王,就是古印度罗刹魔王的后代!”

林君如以崇敬的目光看着他:“你懂得还真多啊。”

“《罗摩衍那》里的罗刹,是个极其可怕的九头大恶魔,是全人类的公敌,有点像西方的撒旦。”他继续仔细地观察着浮雕里的画面,“对,这就是《罗摩衍那》,罗刹的后代就在此地。”

孙子楚说完又回望塔门,在几棵参天大树背后,隐藏着五座高耸入云的宝塔。

世界的中心?



当唐小甜已经逃回人间时,她的新郎还独自穿梭于地狱。

手表,已走到了下午四点十五分。

杨谋坐在冰凉的石板上,前后都是深不见底的甬道,潮湿沉闷的空气环绕着自己。他刚刚换了一块手电筒的电池,不知道这条道会通往哪一层地狱?

十几分钟前,地下大厅猛烈颤抖着,无数石头坠落下来。不知不觉他就和唐小甜分开了,只听到妻子恐惧的尖叫声,随后他抱着脑袋乱跑,几次险些被石头砸到。最终他钻进了一扇石门,没头苍蝇似的乱跑,直到迷失在这甬道中。

他埋着头再也没力气了,眼角阵阵的酸涩袭来,眼眶竟忍不住湿润了。该死的!他埋怨自己真没用,一个大男人居然还哭鼻子,真想站起来打自己两耳光。可他越是这么想,眼泪就越是落下来,打湿了自己的袖子。

怎么连老婆都保护不了?关键时刻自己逃命了,还和所有人都走散了,独自藏在这个地方,像一只胆怯的老鼠,永远都见不到太阳。

他恨自己,恨自己为什么要来泰国旅行,恨自己为什么要搀和进来,恨自己为什么要拍这倒霉的记录片!

于是,杨谋再度打开DV,看着镜头里的素材回放。昨晚刚换了小带子,现在的画面是从上午开始的,他们发现神秘古迹,爬上宏伟的建筑和宝塔。下午意外见到了妻子,和大家一同进入甬道,选择了三扇门中的一扇,发现了石棺中的骨骸,还有那个该死的密室。然后,他们便遭到诅咒,明白自己身处“罗刹鬼国”后,厄运便真正降临到了头顶。

他看着DV镜头里的五座宝塔,,还有那些美得惊人的浮雕,宏伟壮丽的大金字塔——实际上是“大罗刹寺”,只感到自己的渺小无助。如此伟大的建筑都没在历史上留下名字,那自己又会留下什么?这部名为《天机》的记录片?或许在一千年以后,未来的考古队员们,会在这里发现一具枯骨,手里抓着一台2006年的DV。

人们会在这部DV里发现什么?旅行团的奇异遭遇,坚强的叶萧和神经质的顶顶,神秘的女郎小枝和固执的少女秋秋,还有可怜的屠男和成立的死?

但是,镜头里唯一不出现的人,是作为拍摄者的杨谋自己。

不,他一定要完成这部记录片,不管付出多少代价,因为这比自己的生命更可贵。

杨谋只是觉得对不起妻子了,不该让脆弱的唐小甜承受这一切,也许他们根本就不该如此草率地结婚?

“对不起!小甜。我知道,现在不是说这话的时候,但我总要说出来的,我们都没有好好考虑过彼此的人生,是否能经受住这样的考验?我知道对你而言,我是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但真是这样吗?时间能否证明这些?其实,在我决定与你结婚前,有过很长时间的犹豫,至少你并没有第一眼就让我心动,只是在很久以后才引起了我的注意。但你很有耐心和毅力,你是真正的马拉松选手,最终战胜了所有的短跑健将,在终点线上赢得了我们的婚姻。可是,人生的马拉松才刚刚开始,或者说有无数个马拉松,而此刻我们将面临最长的一个,不仅仅是四十二公里,而可能是四千二百,甚至四万二千公里!”

他自己也感到奇怪,居然就这么在黑暗中自言自语,好像唐小甜就在眼前。不过,老实说她要是真在面前,或许他连半句都说不出来吧。

杨谋擦干眼泪苦笑起来,DV镜头中又出现了玉灵——她真的好美,即便在画面中一掠而过,也如此风情动人,尤其是配着那身傣族筒裙,简直是浮雕里出来的美丽幽灵。

他过去也见过不少美女,或许玉灵并不是最漂亮的。然而,在这样一种悲惨的环境中,在这样一种绝望的心情下,玉灵似乎成了最后一丝微弱的希望。只要见到她的微笑,见到她摆动着发丝,那种希望就从心底油然而生,软软地柔柔地传遍全身,那是前所未有的舒服感觉。

但有时也会感到罪恶——唐小甜怎么办?她才是自己的妻子,为他付出了这么多,千里迢迢地跟随着他。

不,他宁愿相信看到玉灵时的感觉,只是最原始的本能或是无聊的错觉而已。因为他无法解决这些问题,但那情绪就像绳索似的越勒越紧,让他在甬道里喘不过气来。

喘不过气……

突然,他脚边响起某种奇怪的声音,是空气里的什么“咝咝”声。

心底感觉痒痒的,杨谋明白无疑地感到,确实有个什么东西,它是——

手电,他飞速地抓起手电,照向了自己的脚边。

一条粗大的带子,正向自己游走而来。

他瞬间睁大了眼睛,才发现那是一条蟒蛇。

蟒蛇!

这是条碗口粗的蟒蛇,至少有七到八米的长度,在甬道的角落里蜿蜒曲折,蛇头几乎已搭到了他脚踝上。

杨谋立即跳起来,用手电照射着它的脑袋,蛇眼也紧紧盯着他,一人一蛇就这样对峙着。

这深深的甬道里怎么会有蛇?究竟是从哪儿来的?他一下子想起许多国外记录片,有些古埃及王陵里都发现过活的毒蛇,它们的生命可以延续千年,或者在坟墓里世代繁衍,就是为了保护墓主人不受侵犯。

它一定认为杨谋是外来入侵者,接下来会是可怕的攻击吗?

杨谋步步后退,紧紧抓着手电,同时捏了捏口袋,有一包唐小甜塞给他的饼干。他将那包饼干扔向蟒蛇身后,趁它转头注意的瞬间,拼命朝甬道另一边逃去。

宝贝DV就挂在胸前,杨谋撒开双腿狂奔,又转过了许多个弯道,才重重地摔倒下来。

惊魂未定地喘息了片刻,他才站起来继续往前走。

鳄鱼?蟒蛇?天知道还藏着什么鬼东西!

刚走了十几步,前头隐隐亮起一些光线。刚平缓下来的心跳,又骤然加快起来。他急忙把手电关了,屏着呼吸轻手轻脚地前进。

甬道前方是一间小石室,杨谋缓缓地将头探出,只见微暗的灯光下,有两个人影并排坐着。

一个背影是高大的男人,另一个则是修长的年轻女子。

随即他听到个浑厚的声音:“别害怕,我们总会出去的。”

居然是童建国的声音。

随后又听到一个女声:“难道村子里的传说都是真的?”

这个女孩正是玉灵。

原来是他们两个!杨谋的心里又是一紧,但他并没有急着跳出来,而是藏在甬道里,偷听他们谈话。



咫尺之外。

童建国居然没发现他——多年的战争经验,让他对身边的一切风吹草动都异常敏感。然而在这黑暗的地底,经历了许多磨难之后,在这个美丽的女孩面前,他的感觉迟钝了许多,完全没注意到有人偷窥。

玉灵靠在一道坍塌的石墙上,手电光线忽明忽暗,照射着自己苍白的脸庞。十几分钟前,他们在大厅里遇到塌方,她只感觉到童建国的大手抓紧自己,迅速将她拖到旁边一道门里。两人向甬道深处狂奔,直到再也跑不动为止,然后便坐在这间石室休息。也不知甬道将通向何方?其他人到底怎么样了?自己能否活着逃出生天?

“刚才,孙子楚在说碑文的时候,你好像知填‘罗刹’?”童建国想起她刚才的异常,便转头问道,“是怎么回事?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吗?”

“是,我从小就听过罗刹之国,是我们村子里世代相传的。说是在一千年以前,这里有过一个强大的国家,后来神秘消亡了。据说在几十年前,有好几支欧洲考古队,来我们这里寻找过罗刹国遗迹。但他们走进丛林后,就永远地消失了,再也没有出来过。”

玉灵说完后叹了一口气,童建国却冷不防抬起手电,正好照在她脸上,她立即眯起眼睛,很不适应地将头后仰,警觉地问道:“干什么?”

“对不起,我只是觉得——”童建国皱起眉头,依旧死死盯着她的脸,“觉得你很像一个人。”

“谁?”

“一个很久以前认识的人。”他的表情有些痛苦,猛然深呼吸了一口,“你说你从小就失去了父母,能说说他们的情况吗?”

“我也不知道我的父亲是谁?我的妈妈在我三岁的时候就死了。”

玉灵并不忌讳自己悲惨的身世,平静地叙述了出来。

“你还记得你妈妈吗?”

“只记得妈妈的名字,她叫兰那。”

童建国的眼睛里闪烁着什么:“兰那?”

“是,尽管我没办法记住妈妈的样子,但我有她的照片!”

她从胸口取出一根铁链,原来坠子里是个鸡心的小相框,她打开相框用手电照射。

这是张不到一寸的彩色照片,一个年轻女子的头像,已完全看不出背景了。照片里的女子那样美丽,垂着长长的黑发,有乌溜溜的眼珠,放射着古老的妩媚。还有性感的嘴唇,柔和的脸颊轮廓,“看起来才不过二十出头,却足以让任何男人为之倾倒。

然而,这张照片最重要的地方在于——照片中的人长得很像玉灵。

长得好像的一对母女啊,母亲是个美人,女儿亦是佳丽。

童建国痴痴地看着相框,整个人中邪似的呆住了,嘴唇颤抖着喃喃自语。

是的,就是她!

残酷的青春记忆里,这是唯一美丽的幻象,却来得那么匆匆,走得那么匆匆,无声无息,化为照片里的幽灵,徒留无数个日日夜夜的悲伤……

玉灵却没有注意到这些,她也低头看着相框,忧伤地说:“妈妈虽然很早去世了,但我从不觉得她离我很远,每次看到她的照片,我就感觉她的灵魂还在我身边。十几年来,我每天胸前都挂着这个坠子,入睡前都要看一看妈妈的脸,看着我长得越来越像她。我想她的灵魂已经与我合为一体了。”

她说着说着鼻子一酸,眼泪忍不住地掉了下来,喉咙里也一阵阵哽咽。童建国这才反应过来,掏出手帕去为她擦眼泪。

而这一切全被杨谋瞧在眼里,从背后看像是童建国要去抱玉灵,那分明就是老流氓欺负小姑娘嘛。

一腔热血立时涌上心头,杨谋从后面跳起来,三步并作两步跑到童建国背后,重重地抓住他的后背。

童建国怎会束手就擒,反手便搭住对方胳膊,顺势又将杨谋拧了过来,结结实实地摔了他一个大背包。

这下可摔得不轻!杨谋只觉得自己的腰快断了,天旋地转眼冒金星,差点儿就背过气去。

手电也一下子灭掉了,玉灵吓得大叫一声,随即缩到了墙角里。

童建国接起手电重新打开,才发现躺在地上呻吟的居然是杨谋。

“怎么是你小子?”

他赶紧将杨谋拽了起来,而杨谋疼得快散架了,却还嘴硬道:“你干吗欺负人家?”

“你误会了!”玉灵立即过来解释,“他只是帮我擦眼泪,并没有欺负我。”

“什么?”

杨谋将信将疑地看着他们,却感到自己站不起来了。玉灵将坠子塞进胸前,伸手搀住他的后背,柔声道:,“摔疼了吧?要紧吗?”

她这一关心却融化了男人的心,杨谋的疼痛感居然减轻了许多,他很享受地仰着脖子,任由玉灵抚摸着自己的背。

童建国讽刺道:“鬼鬼祟祟地偷听别人说话,活该!”

深深的甬道里,阴风吹过三个人的头皮。

第七章 铁甲宝剑



下午,五点。

让我们暂时离开“另一个世界”,回到沉睡着的南明城里,旅行团暂住的大本营二楼。

他们正等待着探险队归来。

十字架。

厉书梦到一片昏暗的空间,缭绕着红色烟雾,闪烁着白色烛光,十字架的影子印在脸上。其余一切都是模糊的,只剩下圣母玛丽亚怀抱圣婴,在光影与烟雾中忽隐忽现。他跪倒在高大的管风琴边,口中默念着约翰福音,四周响起唱诗班的歌声。突然,有一束耀眼的光芒,穿破天顶的有色玻璃,撕开雾霾与烛火,变成锋利的箭矢,呼啸着射入瞳孔。

在双眼被瞎掉之前,厉书见到了天机。

从梦中醒来,他见到了天花板。

他额头已布满大汗,翻身从沙发上跳起来,紧张地揉着双眼。

谢天谢地,还能看得见!这是大本营的二楼客厅,旅行团休息的地方。

自己居然睡了一下午,还感到腰酸背痛,是不是未老先衰了?

厉书抓着自己的头发,心想怎么又梦到教堂了?小时候的每个礼拜天,父母总带他去徐家汇的天主教堂,让他听唱诗班的赞美诗。偶尔还会去郊外的佘山,登上“远东第一圣殿”,然后折下来沿着那条“苦路”返回。在他读高中后,又强迫他学习拉丁文,甚至要他去参加神学院的进修班。据说他家信教已经十几代了,最早可追溯到明朝崇祯年间。

但是,厉书没有选择做神甫,而是在大学毕业后进了出版行业。他越来越少和父母往来,也越来越少去教堂,至今已三年没做过礼拜了。

他强迫自己要忘掉教堂,忘掉从小背诵的《圣经》的句子,忘掉那已死的古老的拉丁文。

然而,十字架的影子,依然屡次在梦中浮现,让他无处藏身。

中午,当厉书来到巨大的金字塔上,触摸那些一千年前的佛像时,感觉又回到了教堂。烈日变成了白色烛光,圣母玛丽亚雕刻在石廊之间,圣婴正露出神秘的微笑,赞美诗从中央高塔的葫芦顶上响起。

于是,那行刻在石板上的拉丁文,穿越四百多年的光阴,直接烙进了他的眼球。

命运如斯,一如某个巨大的环,博尔赫斯的圆形废墟,让他彻底投降,彻底阪依。

我主在上,请宽恕我的罪恶。

若不宽恕,我亦无怨言。

厉书痛苦地抬起头,他依旧坐在二楼的房间里。他的同伴们还未归来,已经好几个钟头了,那些人到底怎么样了?

喉咙里有火烧起来,他走到厨房喝了杯水,经过另一间卧室门口时,特意往里瞟了一眼。

钱莫争和黄宛然仍然呆坐着,两人都如泥塑木雕一般。原本生龙活虎的钱莫争,体内的活力都被抽干,完全“蔫”掉了。

忽然,厉书想起了神秘的小枝——糟糕!会不会趁着他睡着时逃跑了?

他赶紧走到书房门口,却发现小枝依然安静地坐着。窗前的光线洒在她的头发上,她手里端着一本厚厚的书,似乎正投入地读着。她不知从哪儿换了条碎花布裙子,看起来完全是清纯的大二女生形象。

这时她抬起头来,猫一般的眼眸里闪动着灵光:“有什么事吗?”

“哦,没什么。”

小枝低下头继续看书,活脱脱一个用功的好学生。

她的眼神实在是过分干净了,干净得让厉书无法相信,以至于当即打了个冷战。他匆匆退出书房,走到另一间卧室的门口。

十五岁的秋秋,和美国女子伊莲娜正坐在屋子里。

伊莲娜正坐在笔记本电脑前,玩着《寂静岭》单机版的游戏。秋秋独坐坐在床边,摊开一张大大的南明地图,仔细搜寻着什么。

她仰起头看着门口的厉书,脱口而出问道:“A709是什么意思?”

“什么?你在问我吗?”

厉书走到了她跟前,而戴着耳机的伊莲娜,还沉浸在恐怖的游戏当中,完全没注意到他进来。

“是的。”

秋秋指了指地图上一个黑点,那里位于地图的正上方,也就是南明城的正北部,已经超出了城区的范围,在一片绿色的山区里。

有个极其微小的黑点,几乎要用放大镜才能看清,厉书几乎都把鼻子贴上去了,才发现居然是个骼骼标记,下面还有两根交叉的白骨,酷似电影里看到的海盗旗。

在这个奇特标志的下面,还有几个很小的文字——A709。

“A709?”

厉书随口念了出来。

“我也感到奇怪,这是什么意思呢?”

秋秋把心思都放到这上面了,看起来也没中午那么悲伤沉默了,虽然大家并不奢望她能迅速从父亲死去的阴影中走出来。

在A709和海盗标志的下面,地图上还画着一条弯曲的小路,但图例里并没有骷髅的标志,也没有说明A709的涵义。

厉书摇摇头说:“不知道——反正这鬼地方不知道的东西还多呢。”

他说着走到伊莲娜身后,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立即将她吓得跳起来,反身便一拳打了出去。厉书也没什么防备,被她打个了正着,幸好这记女子防狼术属常规级的,否则非得破相不可。伊莲娜出拳后才反应过来,急忙将厉书扶起来,连说了几个“sorry”。

“你……出手好狠毒啊!”

厉书捂着脸坐下,以武侠小说中人物的语气说道。

“也怪你为什么突然吓我,我可是在玩寂静岭!”

“寂静岭?”

厉书心里却在说——我们已经在寂静岭上了。



罗刹的黄昏。

孙子楚、林君如、唐小甜行走在残垣断壁间,血色夕阳掠过几棵大树,照射到他们唇上,仿佛刚刚进行完人血晚宴。

几尊巨大的佛像已坍塌在地,仍以神秘的微笑看着他们。在碎裂的石缝里,顽强地长着几棵榕树,棕色的根须肆意伸展,改变着历史与现实。

这里位于大罗刹寺金字塔西侧,仅仅隔着一道围墙,但植物茂盛了许多。照例又是一尊高大的塔门,上面是飞天女神浮雕。穿过塔门是古代王宫,东南亚宫殿大多是木结构的,经过数百年早已腐朽,只剩下地基和残壁。红色宫墙一片斑驳,长着青色苔鲜,宫门前排列着七尊眼镜蛇保护神。

他们穿过宫殿大厅,依稀感到千年前罗刹帝王的威严。大殿后面有一座坍塌的建筑,孙子楚看了看石碑上的梵文说:“这是罗刹国王的藏经阁。”

藏经阁旁有块正方形水塘,可能是古代的放生池,现在已没有生命迹象了,只有成群的蚊子在水面飞舞。

孙子楚等人绕过藏经阁,后面是片十字阳台,左右各有狮子雕像守护。唐小甜再也走不动了,疲惫地坐倒在草地上,捂着脑袋说:“我不想再走了!我只要杨谋,我的杨谋!”

“是啊,天知道他们在哪儿?”林君如回头眺望着高耸入云的五座宝塔,“或许还在那下面的地道里吧?”

还有一种可能性她没说出来——会不会被石头砸死了?

“够了!”孙子楚自我安慰道,“他们都会平安无事的。”

话还没说完,就感到身后有什么动静,他立刻警觉地回过头,那是组精美的浮雕,刻着著名的九色鹿的故事。

废墟的斜阳洒在浮雕上,那个恩将仇报为了金子而出卖神鹿的家伙,隐隐发出某种奇怪的声音。

唐小甜飞快地藏到他身后,战栗着问:“那个坏蛋活过来了吗?”

而孙子楚也已目瞪口呆,他分明听到浮雕里有人说话,难道这些雕像显灵了?或者要把三千年前故事里的是非,搬到此时此地来解决?

突然,这个恩将仇报的家伙的脑袋竟掉了下来,在石阶上砸得粉碎,浮雕壁上露出一个大窟窿。

这就是出卖九色鹿的现世报?不过也来得太晚了吧?

更不可思议的是,窟窿里又出现一张人脸,正当孙子楚怀疑是不是幻觉时,唐小甜却尖叫着跑了上去。

那是杨谋的脸。

林君如也看出来了,拉起犯傻的孙子楚跑过去,而杨谋已艰难地把头探了出来

唐小甜扑到他跟前,也顾不得周围有其他人了,立即狂吻了一番。

杨谋都快透不过气了,就像被压在五行山下的孙悟空,只露出一个脑袋,大叫着:“快救我们出去!”

孙子楚也明白是什么回事了:“你快点往后面退,免得伤到你们。”

说完杨谋缩了回去,重新露出浮雕壁上的窟窿。孙子楚随手抓起一块大石头,心里默念着罪过罪过,这回可犯下破坏文物罪了,随即将石头用力地砸向浮雕。

随着“砰”的一声撞击,九色鹿的故事大半破碎,腾起一阵浓烈的烟雾。过了一会儿,从灰尘里跑出三个人,正是杨谋、童建国和玉灵。

这样的重逢真是别有风味,唐小甜再度紧抱着杨谋,童建国浑身都是灰尘,同时也帮玉灵拍打着。

原来他们三人在甬道里转了很久,走到尽头才发现是片大厅,用手敲了敲石壁,感到又轻又薄。他们用力地敲打最薄弱的地方,或许是浮雕年代太久,已经风化得脆弱不堪,就这么被打出一个窟窿,正好巧遇了孙子楚他们三个人。

重见天日后,杨谋几乎跪倒在地,仰面看着西天的余晖,像个虔诚礼拜的朝圣者。

孙子楚却低头站在浮雕前,为自己毁坏文物而忏悔,口中念念有词:“九色鹿啊,九色鹿,请不要怪罪于我。我被迫打碎您的金尊,是为了拯救三个人的生命,我相信我的选择并没有错,请护佑我们平安吧。”

现在他们重新集结了——孙子楚、林君如、童建国、玉灵、杨谋,还有唐小甜。

由八个人组成的探险队,只剩下叶萧和顶顶还下落不明。

童建国仰头说:“天色就快要黑了,我们要快点离开!”

“不,我们还剩下两个人没出来,必须要等待他们。”孙子楚变得异常固执,大声地强调,“甚至回去救援!”

“那是在找死!”

童建国也毫不客气,他明白一旦到了晚上,命运就不再属于自己了。

“他说的有道理,天知道叶萧和顶顶在哪里?”林君如也过来劝孙子楚,用台湾女生特有的嗲味说,“我们要顾全大局,不能再冒任何的危险了。”

“你们都好自私!只想着自己保命,而我不想抛下我们中的任何一个。”

这时杨谋终于说话了:“我们投票表决吧,先算我一票,晚上离开这里!”

说完他把手举了起来,随后童建国和林君如也举起了手,接下来是唐小甜。

最后,孙子楚急切地看着玉灵,她忧郁地避开他的目光,然后缓缓举起了手。

五比一,通过童建国的方案,立即离开罗刹之国!

孙子楚气得用力踢了一脚碎石,结果把自己的脚趾头踢疼了。

童建国安慰他说:“我们明天早上还会来的,一定把叶萧他们找到,但过夜必须得回大本营。”

然后,六个人启程离开古王宫,穿过女神塔门原路返回。

当孙子楚走入丛林,回头仰望那高高的宝塔时,心底响起1861年法国人亨利·穆奥在发现吴哥窟时的惊叹——

“此地庙宇之宏伟,远胜古希腊、罗马遗留给我们的一切,走出森森吴哥庙宇,重返人间,刹那间犹如从灿烂的文明堕入蛮荒!”

是啊!如今的人间已是蛮荒。

至于叶萧和顶顶,他们在天堂还是地狱?



傍晚,六点。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但这里既不见夕阳,也没有黄昏,而是永恒的黑夜。

地下、甬道、阴风、白骨……还有叶萧和顶顶。

他们没有其他人那样幸运,依然在地底的迷宫里转悠着,停下来时就关掉手电,节省着每一点电源。

此刻,黑暗笼罩着两个人,并排靠在一堵石壁上。叶萧将水瓶递给顶顶,她拧开盖子只喝了一小口,又还给他说:“还是省一点吧。”

“你说他们那些人都到哪儿去了?”

“也许死了吧。”

她轻描淡写地回答,就好像死了一群苍蝇。

“不——”

但叶萧也不知如何反驳,无奈地长出一口气,像瞎子一样睁大眼睛,仍然是漆黑一团。

“你相信吗?我们真的中了诅咒。”

他苦笑了一声回答:“你真奇怪,自从踏进丛林就好像变了一个人,说句不好听的话——有些神经质。”

“没错,非常神经质。我在丛林小道里就闻到了那股气味,像电流一样传通全身。当我看到那堵高墙时,响起了奇怪的耳鸣。”

“耳鸣?那是因为太累了。”

“不,这绝不是身体原因。”顶顶坐在黑暗中,还有力气大声说话,“我真的听到了那个声音,就在我耳边窃窃私语,而且说的居然是藏文!”

“藏文?”叶萧皱起了眉头,“你没搞错吧?”

“真的,我去过西藏好几次,去年还去过一趟阿里,所以能听出来是藏语,但听不懂到底说了什么。”

叶萧却不以为然:“幻觉,人在疲劳时会有幻觉的,因为你去过西藏,所以潜意识里会带入那时的记忆。”

“我真的听到了!不是和你开玩笑!”

黑暗中彼此都看不见,她在叶萧耳边吹出气息,让他心里一阵发痒。

“好吧,就当你是被灵魂附体了!”

叶萧打开手电照射着前方,忽然掠过一个森白的影子。

手本能地一抖,他大胆地往前走了几步,顶顶也紧跟在身后:“是什么?”

同时,鼻子闻到一股难闻的气味。

光束往下照去,地面上显出几根人骨,接着又有些碎骨头,还有个被砍下的头骨。

“原来是死人。”

顶顶一点都不害怕,因为死去的人是无害的。

他们小心地踏过遍地的骸骨,手电光线里又现出一把缅刀,从刀的装饰看应该年代久远。但时隔多年依然锋利无比,刃口在电光下发出森严的寒光,或许当年是把削铁如泥的宝刀。

他们一步步向前走去,发现更多的尸骨,大多是身首异处,活着被拦腰砍断,很少有完整的骷髅。许多人骨上覆盖着甲片,有古印度的锁子甲,中国的铁片铠甲,甚至有整块板甲。有的被砍下的头骨旁,滚落着瓜形或壶形头盔。还有更多甲片散落在地上,乍一看宛如铜钱撒地。

各种兵器也越来越多,除了常见的刀剑弓箭,还有马来地区的蛇形匕首,阿拉伯的大马士革弯刀,印度的五子流星锤。波斯的镶银钢铁长矛。兵器大多已锈迹斑斑,刃上也布满了缺口,但却足以组成一支装备精良的军队。

“看来这里发生过一场激烈的战斗,这些人都是在刀光剑影中战死的。在那么狭窄的甬道里杀来杀去,一定是非常残酷的。”

叶萧边说边抚摸着石壁,连这上面也有许多刀剑砍痕,可以想象得到战斗的惨烈程度。

他们踏着尸骨向前走了数十米,一路上都是这些东西,起码成百上千。这条甬道简直成了绞肉机,腐烂的气味在此积累数百年,或许正是亡魂的哭泣。

鼻子渐渐适应了腐烂气味,前头的残骸仍无边无际,顶顶停下来自言自语道:“有多少骨头,就有多少母亲的眼泪。”

叶萧被她这句话怔住了,不知道该如何作答,小时候他的梦想是成为军人,或者穿越到古代参加战争,但真的面临这些残酷景象时,他的心仿佛被猛刺了一下。

他捡起地上的两副锁子甲,它们全是用铁环连缀而成的,粗看就像柔顺的毛衣,若穿在身上就知道分量了。甲的胸部露出破洞,许多铁环也因此脱落,显然是被长矛或宝剑刺穿的。古人的铁甲抓在自己手中,似乎摸到了灵魂重量,轻飘飘的又不愿离去。

这时,顶顶手中也亮出了一块甲片。在手电光线的照耀下,明显与地上那些不同。这块甲片是半圆状的,保存得还非常完整,几乎就像新打造好的一样。

“鱼鳞甲?”

叶萧总算认了出来,因为下午在石棺里也见到了许多这样的鱼鳞状甲片。据说这种甲片连结在一起可以刀枪不入,如鱼鳞虽软却异常坚固。古时候只有君主或大将军才能穿这种甲片,好莱坞历史大片《天国王朝》里的穆斯林大英雄萨拉丁穿的就是鱼鳞甲。

“没错。”

顶顶居然将它放到唇边,几乎吻到了那冰凉的甲片。

“从哪儿来的?”

叶萧肯定地上没有这样的甲片。

“石棺。”

他惊讶地问道:“你自己拿了一块甲片?”

“在你们离开那个石室之前,我从石棺旁边捡起这块甲片,悄悄藏在了衣服口袋里。”

顶顶嘴角边挂着一丝诡异,鱼鳞甲片就像削薄了的硬币,在她的手指间不断翻动。

“你不该瞒着我们,偷拿棺材里的东西!”

叶萧的质问异常严厉,手电昏暗的光线下,他刚毅的脸颊竟有些狰狞。

“但我无法抗拒。”

“抗拒什么?”

“甲片,我无法抗拒它的诱惑,并不是因为它有多么值钱,更不因为它有多漂亮。”顶顶把头靠在墙壁上,停顿了许久才说,“只因为它对我有特别的意义。”

“是什么?”

她拧着眉头没有回答,而是将甲片放到叶萧眼前,让他用手电仔细照射上面。

在近距离的光线注视下,半圆形的甲片上,露出一个菱形花纹。铁甲上的花纹很是精美,带有繁复的植物图案,再细看发现是一朵绽开的莲花。手指摸上去是突出的阳纹,宛如硬币上的浮雕,虽然隔着数百年岁月,仍能感受到铁甲主人的威武。

“这个花纹好特别啊,莲花代表什么意思呢?”

“莲花代表女性,代表生命的源泉。传说释迦牟尼就是出生在莲花上的。”

顶顶说这段话的时候有些激动,仿佛眼前已绽开了一池的莲花。

叶萧却摇摇头说:“可甲片的主人是个男性,穿着铁甲是为了杀人,去终结别人的生命,正好与莲花的意思相反嘛。”

“不,为了保护绝大多数人的生命而战斗,也就是为了生命而战斗,为了女性而战斗,甲片的主人是正义与尊严的化身。”

“好吧,就算是护法之甲。”叶萧不想在这种地方与她争论,只想快点逃出去,“只是我从没听说有在甲片上铸造花纹的,那么小的甲片要铸造那么精美的花纹,肯定要费不少工夫吧,古代只有最高超的盔甲师傅才能制作,何况他那副鱼鳞甲看起来还是实战用的,真不简单。”

“我在石棺旁边仔细观察过了,那副甲衣的每片鱼鳞甲上,都有着相同的菱形莲花纹。而我手里的这枚甲片,是其中保存最完好的。”

说罢她将甲片放回到口袋中,那小心翼翼的样子,好像在放某一样宝贝。

他们关掉了手电,万一最后一节电池用光的话,永恒的黑暗将囚禁他们直到末日审判。

“也许,我是命运中注定要来到这里的。”

顶顶在黑暗中轻声地说,似乎忘记了地下罗刹战士们的骸骨。

“为什么?”

“因为——”她又猛地摇了摇头,那种可怕的晕眩感又来了,手里捏紧口袋里的甲片,咬着嘴唇说:“就是因为这枚甲片。”

“它?”

“别再问了,我会慢慢告诉你的。”

地狱深处,又一阵阴冷的风袭来,吹乱了她鬓角的发丝。



夕阳彻底没落了,一轮明月挂上榕树梢头。

场景,从一千年前,切回到一千年后。

丛林小径——鳄鱼潭——溪流林阴道——南明城——大本营。

七点钟,探险队归来。

孙子楚、林君如、童建国、玉灵、杨谋、唐小甜,六个人按原路返回,还是童建国开着那辆车子,回到了大本营巷口。

当疲惫不堪的他们下车时,对面骤然响起一阵骇人的嚎叫。大家慌乱地回过头来,在昏黄的路灯下,一条巨大的狼狗映入眼帘。

又是它!

曾经与小枝在一起的那条狼狗,也攻击并追赶过他们。童建国对它分外眼红,想必狼狗也认得他的脸,因为他用枪对准过狼狗的眼睛。

它蹲在马路对面,对他们虎视耽耽,雄壮的身体在黑影中忽隐忽现,狼眼映着天上凄凉的冷月,如山洞深处的野兽。

“也许,它整个下午都守在这里,准备救出楼上的小枝?”孙子楚倒吸了一口凉气,嘴角颤抖着说,“快点上楼!”

随着他一声大喝,其余人也紧跟着他冲向住宅楼。而蹲在马路对面的狼狗,也得到了进攻信号,撒开四条腿冲了过来。

转眼间大家都跑进了楼道,只剩童建国还站在原地发呆,杨谋只得又折返了回来,拽着他的胳膊往回跑。

六人喘着粗气跑上二楼,孙子楚用力砸着房门,楼下已响起了狼狗的嚎声。

厉书茫然地打开房门,他们争先恐后地拥了进去,几乎把厉书压倒在地板上。随即童建国紧紧关上房门。

还没等倒地的人爬起来,门外便响起一阵凶猛的犬吠,接着狗爪已重重地打在了门上。

“砰!砰!”同时又有“嗷!嗷!”的嚎叫,瞬间响彻黑夜的楼道,也让屋里的人们不寒而栗。

探险队归来却来不及喘气,留守的人们也被他们吓到了。狼狗与他们只有一门之隔,吠声与拍打声让房门不断颤抖着,眼看门锁就要被它打坏了!

厉书艰难地爬起来,与童建国、杨谋等人一起,合力将电视机柜挪到门后,死死地把房门顶住,就像古时候守卫城门的战斗。

女人们都花容失色,纷纷躲进里面的卧室,男人们则聚拢在门后,用力地顶住电视机柜,好像门外根本不是一条狗,而是力大无穷的非洲狮。

孙子楚回头看着书房,正好撞到小枝的目光。其他女人们都惶恐不安,唯有她面无俱色地靠在门框上。这个二十岁的美丽女子,低垂眼帘略带慵懒,嘴角微微上撇,右脚抬起踩着身后的墙壁。裙摆间的纤瘦小腿,在灯光下白得耀眼,整个身体玲珑剔透,仿佛摆着POSE等待摄影师按动快门。她不再是初见时清纯无瑕的少女,而更像是目光有毒充满诱惑的人间尤物。

而门外那凶猛的野兽,正是为了这个美丽的尤物而来!

他马上冲到小枝跟前,逼迫她退入书房,轻声耳语道:“不要!不要发出任何声音!”

尽管,狼狗肯定闻到了她的气味,忠犬救主的一幕难以避免地上演,但没人愿意成为它的牺牲品,也没人愿意把小枝放走。他们只能在门后坚守,一如被困死在这沉睡之城。

玉灵向大家做了噤声的手势,房间里渐渐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站在原地,只有心跳声依然剧烈。

小枝坐在书房的椅子上,孙子楚站在她身后,雕塑般纹丝不动。

死一般的寂静,维持了五分钟。

门外的野兽也静了下来,吠声的频率越来越低,不再响起骇人的撞门声了。

七点半。

外面的楼道没有一丝动静了,杨谋第一个打破沉默:“它走了?”

“不,也许它还潜伏在外面,就等着我们放松警惕开门出来,它非常聪明,非常狡猾!”

领教过狼狗智商的童建国,用气声压低了回答。

刚放松下来的人们,又紧张地面面相觑。只有林君如坐倒在厨房,摸着肚子说:“我们那又累又饿了,如果不先吃饭的话,不用等狼狗进来收拾我们,自己就先倒下了吧。”

她说的也有道理,黄宛然立刻准备起了晚饭,其实早就做好了,只等他们回来吃呢。

众人七手八脚地将橱子柜子等重物顶在门后,这下就算是大象也未必撞得动门了。

随后,大家聚拢在客厅吃晚餐,但都不怎么敢吃肉食,生怕这气味会吸引外面的狼狗。

黄宛然、钱莫争互相坐得很远,秋秋则坐在伊莲娜身边,童建国和玉灵坐在一起,杨谋再也没有力气拍DV了,孙子楚始终监视着小枝。

“我们少了两个人。”厉书忽然轻声说,他放下饭碗皱起眉头,“叶萧和顶顶呢?”

孙子楚无奈地摇了摇头:“我们也不知道。”

接着,他也不顾门外有没有狼狗偷听,便把下午的所见所闻,全都告诉了留守的人们。

厉书等人听完觉得不可思议,都没心思吃晚餐了。乱七八糟的客厅里,十几个人全都面色凝重,气氛如窗外的黑夜般压抑。

沉默痛苦了一天的钱莫争,禁不住喊道:“那该怎么办?叶萧与顶顶,他们是死是活?”



他们还活着。

叶萧打开关闭了一天的手机,他并不奢望收到信号,只想看看现在是几点。

晚上八点。

大罗刹寺的地下甬道深处,白天与黑夜没有分别,因为这里是地狱。

黑暗中响起了一个清脆的女声,几块饼干塞到叶萧手里。

“啊,哪儿来的?”

“下午孙子楚给我的,他们带了许多干粮。”

项顶还保持着清醒,将一小瓶矿泉水交给叶萧。

他俩已被困了几个小时了,四周是甬道冰凉的石壁,身后是无数古代武士的尸骨,还有成堆的铁甲和兵路。

叶萧拧开瓶盖轻轻呷了一口,水流穿过他的咽喉,宛如喀斯特的地下暗河。他本能地抓起饼干,迅速地往嘴里吞咽,饼干在这地底囚笼里胜过了山珍海味。

为节约仅有的电池,两人都关掉了手电筒。反正也看不到彼此的脸,不用顾及什么吃相。叶萧吃完后仰望甬道如无边夜空,连星星也不见一颗,真是适合做坟墓的好地方。

时间在这里已没有意义,今晚就在这里过夜吗?叶萧转头看着身边的人,却连个轮廓都看不清,只能闻到顶顶身上淡淡的香气。

他随手摸到一个头骨,不禁戚然道:“我们会不会和这些人一样?”

“困死在这里?几百年后也变成一堆骨头?”

叶萧平静地问道:“会吗?”

她的目光在黑暗中闪烁了片刻,以平静的语气回答:“当然!”

“绝望了?”

“不,每个人都逃不过的,谁不会去往另一个世界呢?就连佛陀也会涅槃,何况我们凡人呢?终究不过一把尘土而已。”

她丝毫都没有害怕,反而放松地枕着墙壁,与叶萧的肩膀互相依靠。

“人生五十年,无有不死灭?”他苦笑着看了看旁边,近得可以与她交换呼吸,“没想到你一个小姑娘,居然能看得那么开啊。”

“我常念百字明咒,就是我的那首歌,好适合在这里唱啊。”

“别!我怕这里战死的幽灵们,也会被你的歌唱醒过来。”

“你是在夸我还是贬我啊?”

叶萧也笑了起来,这难得的苦中作乐,让他又霍地站起来:“是在鼓励我们!我可不想死在这里。”

他重新打开手电筒,照亮前方亘古的黑暗。在布满盔甲与尸骨的甬道,映出一团昏暗的光晕,似乎隐隐有鬼火闪烁。

“那是什么?”

顶顶也惊得跳了起来,同时打开手电向前照去,光束越过满地的枯骨,强弩之末撞上一团绿色火焰。

幽灵的眼睛?

“跟我来!”

叶萧小心地向前走了几步,她紧紧跟在后面,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

“把手电关了!”

他以命令式的口气说,随后关掉自己的手电。顶顶的手指犹豫了两秒钟,便漆黑一团了。

黑暗的两道尽头,只剩下那团绿色的鬼火,幽幽地飘浮跳跃。耳边又一次微微响起一个声音,那个声音在对她呢喃,听不清楚是什么语言,抑或是情人的窃窃私语?

叶萧却什么都没听到,只窥定那点骇人的幽光,一步步向前踏去,也不顾脚下踩碎的那些骨头。

半分钟后,两人走到“鬼火”跟前,才发现绿光是从骨头里发出的。原来是人骨中的磷质,在较高的温度下发出的光亮。

“奇怪!”顶顶又打开了手电,照着甬道前方说,“都几百年了,怎么还会有磷质呢?”

“这个地方本就不能用常理来解释,否则我们也不会到这里来了。”

他跨过脚下的“鬼火”,又往前走了好几步,感到一阵微风袭来。

顶顶额头的发丝微微晃动,她马上就跑到叶萧前面去了,呼吸着前方的空气说:“哪里来的风?”

有风,就有通往外面的口子。

两人赶紧加快脚步,一口气跑出去几十米,感到吹来的风越来越急,头发几乎被吹乱了。

强压着兴奋的心,在甬道里跑了五六分钟,手电隐隐照出一个洞口,阴冷的夜风呼啸着灌进来。

“就是这里了!”

顶顶几乎撞到墙上,甬道最尽头,裂开一个脸盆大小的口子。

这道口子只能容纳成年人的手臂,叶萧把自己的手伸了出去,胳膊被裂口割得剧痛,却摸到了自由的空气。

没错,外面就是星空之下,手掌握着清冷的月光,晚风送来神秘的花香。

可惜人还是出不去,叶萧拼命地把手往外伸,但只能到肩膀位置。

“换我!”

顶顶把他的手拖出来,随即把自己的手伸出裂缝。她的手臂纤瘦了不少,所以没被割痛。就好像一个胎儿,整个身体还在母体中,手却已率先诞生了。

她的手在外面上下挥舞着,好似巴厘岛的古典舞,手指间作出孔雀点头的姿势。夜风缠绕着五根手指,一墙之隔是人间与地狱。

叶萧用手电仔细照了照,旁边并没有其他出路。他用手指关节敲了敲石壁,感觉非常之薄,上面布满了细小的裂缝。许多年来早已风化了,否则也不会裂开这个口子。

于是,他将顶顶拖回来说:“不要乱动!”

说罢叶萧后退好几步,虽依旧饥渴难当,体力也差不多要耗尽了,他仍深深吸了口气,将全身的力量集中在肩膀上——十年前在公安大学练过的撞门术,终于有机会重新拾起了。

五秒钟后,他侧着头半闭着眼睛,猛烈地撞到有裂缝的石壁上……



门,没有被撞开。

大本营二楼房间的门。

旅行团的幸存者们,都被围困在门后的房间里。而那条狼狗冲撞了几下之后,也早已偃旗息鼓了。

时针走到晚上八点三十分。

除了小枝孤坐在书房外,所有人都在客厅里,显得异常狭窄拥挤,空气也浑浊不堪。伊莲娜皱着眉头踱步,早已乱了方寸,径直冒出母语:“How shall I do it?How shall I do it?”

“Self—possession!”

厉书抓住她的胳膊,直盯着美国女生的双眼,虽然他自己心里也已一片冰凉。

“狼狗一定还在外面!”钱莫争总算又多说了一句,走到顶住房门的大橱后,用力往前顶了顶,“它很狡猾,不会轻易放弃的。”

“可是,我们总不能在这里守一晚上吧?”

林君如说话了,她疲倦地坐倒在沙发上,大口喝着烧开的水。

孙子楚附和道:“有道理,我们一共有十二个人,总不见得全部打地铺?”

“去!”林君如轻轻打了一下他的后背,“谁要和你们这些男人一起打地铺!”

“没错,我们不能挤在这个房间里过夜。”

童建国回头看了看玉灵,再看看被紧紧顶住的房门。

“要出去吗,谁去和狼狗搏斗?”

钱莫争仍然拦在他身前。

“我!”

童建国轻轻摸了摸裤管,钱莫争已明白他的意思了。

是的,只有他才知道童建国裤脚管里的秘密——那枝深藏不露的手枪。

也只有这把热兵器才是狼狗的克星吧。

“好吧,我同意。”

钱莫争帮他挪开了那些大橱,直到门后再也没有“防御工事”。

这时,唐小甜紧张地跳起来:“你……你要干什么?把狼狗放进来把我们都咬死吗?”

但杨谋一把拉住他的新娘,轻声道:“由他们去吧。”

童建国回头对大家说:“所有人都退到房间里去!”

众人都面面相觑,但旅行团里最年长者说的话,还是有分量的,大家纷纷退到卧室里,拥挤在狭小的空间内。只有孙子楚退进书房,把门关上,盯着小枝。四目相交之际,他骤然打了个冷战。

“你怕什么?”

二十岁的女郎撇了撇嘴唇,竟有几番洛丽塔的味道。孙子楚作为大学老师,平日里看惯了小罗丽们。但面对小枝诱人的眼神,也免不了心惊胆战起来。

此刻,客厅只剩下钱莫争和童建国,其他人就不会发现童建国裤脚管里的秘密了。

童建国将手枪掏出来,打开保险走到房门后,冷静地说:“等我一出去,你就马上将门锁起来。不管外面发生任何事,只要没有我的喊话,就不要打开房门!”

“我明白了。”钱莫争还未从成立之死的阴影中走出来,但他的身体没问题了,他拍了拍童建国的肩膀,“祝你好运!”

“你也是——”

童建国一手抓着手枪,一手抓紧着门把,嘴巴里还叼着一支手电。停顿了几秒钟,他迅速打开房门,如闪电般冲了出去。钱其争立刻将门重新关紧,靠在门后深吸了一口气。

门外,楼道灯昏黄地照射着。

没有黑暗中的喘息,也没有山洞中的狼眼,更没有骇人的狂吠。

出奇地安静。

童建国端着黑洞洞的手枪,仔细观察着周围的每一个角落,倾听每一点动静,甚至连每一丝气味都不放过。

没有,没有一丝狼狗的踪迹。

他又狐疑地张望了一圈,小心翼翼地走到楼道口,一步步迈下楼梯。夜雾已渐渐弥漫上来,直到居民楼外的小巷。

月光正高悬在头顶。

银色的光线洒到枪口,四处飞溅着死亡的气味,虽然见不到一个影子。

某个可怕的预感涌上心头——今夜,恐怕又要有人死去了?

童建国微微阖上眼皮,黑暗深处掠过一丝亮光。

我们不知道他是否已察觉?

他将手枪收回到裤管中。转身向二楼走去。不管狼狗隐藏在何处,他的心都已疲惫到了极点。

回到大本营,童建国告诉大家警报解除,狼狗已经离开了。一开始还没人敢信,直到孙子楚等人小心地走出去,才确信危险已不在身边。

但谁都不知道那家伙还会不会再来,所以趁着这个机会,得赶快回到楼上各自的房间内。

童建国依然守在一楼警戒。其余人纷纷逃回楼上,黄宛然带着秋秋上了四楼,钱莫争却没脸再和这母女俩在一起,独自上了五楼的房间。三楼的房间,林君如、伊莲娜和厉书各自独住一间。孙子楚“押解”着小枝到了五楼,换由玉灵看守着她。至于二楼的房间,仍然留给杨谋和唐小甜小夫妻。

大家彼此关照晚上不要开门,特别要把房门顶死,以免半夜狼狗突袭撞门。尤其是玉灵格外紧张,她知道狼狗的目标便是小枝,天知道这女孩半夜里会干什么。如此重大的责任在肩,恐怕一整晚都不敢合眼了。

当所有人都回到各自房间后,童建国才踏上楼梯。幽深的楼道里传来自己的脚步声,久久缠绕在耳根,像某双温柔而冰凉的纤手。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肩膀。

二十多年了,这双手还没有走……在他偶尔失魂落魄时,轻轻拍醒他的噩梦。

第八章 山魈末日



噩梦即将结束。

因为噩梦即将开始。

叶萧的肩膀剧烈地撞到石壁上,裂缝随之而继续开裂,古老的墙壁土崩瓦解,伴着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便是满天的石屑与泥灰,还好他提前闭上了眼睛。

只是顶顶被呛得喘不过气,眼泪都要掉下来了。等到她重新睁开眼睛,透过渐渐散去的灰雾,就见到了黑夜中的榕树,还有一帘幽幽的月光。

原来,灵魂就是这样逃出地狱的。

叶萧已栽倒在外面的地上了,浑身都被石屑覆盖着。顶顶急忙跑出来,来不及呼吸月亮下的空气,先将他搀扶起来再说。

幸好只是撞在肩膀上,警官的身板也不像常人般脆弱,叶萧看起来并无大碍,只是骨头火辣辣地疼。月光下他已成为“灰人”,衣服和脸上全都是灰,顶顶也忍不住笑起来,用手帕帮他擦着脸。

“我们逃出来了吗?”

叶萧用力晃了晃脑袋,直到看见头顶的月亮,才明白已逃出生天。他满足地大口呼吸着,四周飘荡着植物的香气,如置身于没有灯光的舞台。

他和顶顶,是仅有的舞者。

撞碎的是一堵石头回廊,表面似乎有些浮雕,但早已风化瓦解了。后面是茂密的树丛黑影,巨大的罗刹寺金字塔,隐藏在阴影后难以分辨,仿佛漆黑海洋里的冰山。脚下积满落叶和荒草,另一边也是高大的树丛,两头延伸着一些残破的建筑。

“显然我们还在罗刹之国。”

顶顶打起手电向前走去,黑夜的丛林极度危险。不知潜伏什么野兽妖魔,叶萧赶紧走到她身边,揉着自己疼痛的肩膀。

这里并非死寂的世界,草丛中此起彼伏着虫鸣。有时脚边露出一尊佛像,对他们发出神秘的微笑。若不是在这死亡的城市里,还真有些意境。

叶萧为了节约电池,便只依靠顶顶的一支手电照明。月光常被大树遮挡,只能看到身边几米远。两个人只能尽量靠近。脚底踩着成年累月的落叶,或腐烂成泥土的尸骨?

忽然,前头幽幽亮起几点光亮,浅绿色的光点飘浮在空气中,像黑夜的精灵在眨眼睛。

“又是鬼火?”

顶顶脱口而出了一句,并不忌讳这古老的地方。叶萧一言不发地向前走,直到那些“鬼火”飘到自己身上。

非常微小的光点,如同尘埃飞扬起来,他下意识地顺手抓了一把,感觉竟把“鬼火”抓在了手中。它像一颗迷你的心脏,呼吸着暗夜的空气搏动,让叶萧的手也随之战栗。

身边的光点越来越多,像无数幽灵的眼睛,顶顶张大着嘴巴:“究竟……是什么?”

叶萧摊开手心,只见黑暗的手掌上,匍匐着一只萤火虫。

这小家伙只有米拉般大,翅膀后发出微弱的荧光,正好照亮了掌纹中的爱情线。

它轻巧地爬过爱情线,幸福的密码却难以破译。

其实那些“鬼火”全都是萤火虫,这夏夜里常见的可爱虫子,如飞蛾扑火一般,围绕到叶萧和顶顶身边。

低头再行手掌时,萤火虫已无影无踪。

在古老的遗址与佛像之间,月亮与夜风时隐时现。顶顶渐渐感受到一丝暖意,从血管里充盈着身体。自踏入南明城来,她日日夜夜都那样紧张,此刻却突然放松下来,脱离了所有恐惧不安。她任由萤火虫飞来飞去,从睫毛前一掠而过,光点带起微凉的风,要融化在夜色中。

这个夜晚变得如此浪漫,冷得像块石头的叶萧也微笑了。他向黑暗深处大步走去,萤火虫已为他点亮了路灯。

虫子跟随他们走了几分钟,两边出现了围墙和长廊,光点便消散在草地中了。

“再见!萤火虫。”

叶萧念出了一部宫崎骏作品的名字。

月光再度明亮,眼前是一尊高大的塔门。

顶顶用手电仔细照了照,这尊塔门与进入整个遗址的大门很像,但周围全是复杂的建筑,一条杂草丛生的小路,蜿蜓通向门内的黑暗。

两人互相看了对方一眼,肩并着肩走入塔门。

阴凉的空气瞬间吞噬了他们,几秒钟后他们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四周有许多珍稀的植物,还有部分建筑残骸。月光变得格外明亮,眼球也适应了黑夜的环境,手电几乎用不着了。这里像个花园,许多植物有数百年未经修剪了,都长得异常高大杂乱。地上有人工开凿的小径,在花坛和雕像间穿梭。还有几个倒塌了的凉亭,旁边残存着破碎的佛像,几朵鲜艳的花在石头间绽放。

“这就是‘兰那精舍’?传说中罗刹鬼国的皇家花园?”

顶顶猜测着向前走去,发现一棵高大而奇异的树木,垂着许多绿色的肉质树叶,每一片都有几十厘米,有好几处都突起了花蕊,看起来还有些眼熟。

“昙花!”

叶萧走到她身边,摸着那片厚实的叶子。他家过去养过不少昙花,每年夏天都会绽开几次,那一夜间短暂而殉烂的美丽,曾给他留下深刻的印象。

“‘昙花一现’的昙花?”

这个华丽而悲凉的成语,让顶顶感到一阵心悸。

“没错,只是这昙花实在太大了,我家养了十几年的县花,也没有它的一个角落大!没有几百甚至上千年的时间,是绝对长不到这种规模的。”

“看来这昙花都成精了啊。”

顶顶也摸了摸那粗大的枝干,刹那间有种东西渗入指间,如电流传遍全身每一点细胞。

眼前的月光变得昏暗,高大的昙花缩小了数十倍,天空被古铜色的黄昏覆盖,后面透出描金的王宫尖顶,在整齐的树冠间金碧辉煌……顶顶的眼前又出现了幻觉。

手指竟然难以挣脱,似乎又有一只手搭在自己肩头,回头一看却不再是叶萧,而是张年轻而美丽的面孔。

这张脸飘浮不定忽隐忽现,时而钻入昙花的叶子里,时而又缠绕在顶顶身前。她穿着一件紫色筒裙,像泰国古装电影里的女子们一样裸露肩膀,看起来不会超过二十岁,直盯着顶顶的双眼,然后念出一句古梵文——

咒语般的动人女声,如天外的磁石吸住了她的心。随即某个东西钻入了脑子,她眼前一片昏黑倒在地上。

“你怎么了?”

叶萧被她吓了一跳,只见她抚摸着昙花的枝干,塑像般凝固了十几秒,接着又着魔似的突然倒地。

顶顶自动睁开眼睛,眨了眨说:“刚才……发生什么事了?”

“你不知道吗?算了,也许你是太累了。”

顶项这才发觉自己倒在叶萧怀里,赶紧挣脱着爬起来,低头羞涩地说:“我们走吧。”

向皇家花国更深处行去,她的精神也迅速恢复。突然,一片乌云掠过,月光被全部遮盖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再度降临,阴冷的风从残垣断壁间吹来。她回头用手电照了照,只行见叶萧紧张的脸。

于是,她高声喝道:“我问月亮在哪儿?”

在寂静的古宅黑夜里,叶萧一下子被她问懵了:“什么?”

顶顶将右手指向头顶,同时朗声道:“我用右手指向天空!”

叶萧打开自己的手电,凝神看着她洁白的右手,再看着乌云下的天空,根本就没有月光。

她轻声笑了起来:“呵呵!你真是愚蠢至极!”



顶顶说得很对。

我们每个人都愚蠢至极,总会犯一些最低级的错误。

大本营,二楼,时针走过了9点20分。

所有人都回到了楼上各自的房间,这里留给了杨谋和唐小甜。

绝望里的二人世界。

唐小甜再度用各种柜子大橱把房门顶上,这里是距离底楼最近的房间,狼狗也可能最先攻击这里。她准备今夜不睡觉了,就在门后看守一晚上。

她的新郎却满不在乎,在外面的烈日下奔波了一天,自己先去卫生间冲凉了。新娘子苦恼地回到卧室,将头发披散下来,听着卫生间里的放水声,心里的节奏越来越乱。

于是,她的目光落到了杨谋的宝贝DV上。

平时他从不许唐小甜动他的机器,她偶尔有几次好奇地打开DV,都让他大发脾气。天知道DV里拍了些什么?由于这两天心情特别糟糕,她的手忍不住又伸向了DV。

管他的呢!反正他在卫生间里冲凉,不会发现DV被动过的。

唐小甜打开DV按钮,悄悄地开始了回放。

显示屏里出现了普吉岛,又迅速快进到清迈,接着便是吃“黄金肉”的村子。不断快进中到空无一人的南明城,然后进入这间暂住的“蜜月房”……

快进持续了两分钟,DV镜头来到山区,出现蓝天、群山与一池碧水。那是她从未去过的地方,南明城东郊的山间水库。镜头前似乎有些树枝,看来是隐蔽的拍摄,焦距在不断调整,最终对准了不远处的湖面。

唐小甜看到了半个裸露的身体。

居然是——居然是——在DV镜头里冒出水面,白花花的后背与乌黑的长发,纤细的胳膊划动水波。全都看到了,她全都看到了,所有的秘密一览无余。这是一条让人疯狂的美人鱼,居然没有穿衣服,那身体美得让人眼睛疼痛。

是的,唐小甜不但眼睛疼痛,心里也如同刀子在割。

因为她看到了游泳者的脸——玉灵。

就是她!心中的猜测终于被证实了,镜头里她的身体和姿态,都让唐小甜感到自惭形秽。而该死的是杨谋的DV,不断地调整焦距,总是对准玉灵身上的关键部位!

他究竟想干什么?

或者他们已经干了什么?

还有什么秘密?

唐小甜抓着DV的手剧烈颤抖着,她像被一盆冷水兜头浇遍,鲜血在心头汩汩流淌——不,应该说是喷血!双脚和双手都麻木了,就连眼睛也麻木了,看着显示屏里的玉灵,在杨谋的镜头前尽情展露身体……

“你在看什么?”

突然,杨谋的声音从后面响起,他紧张地冲到妻子身边,同样看到了DV里的一幕。

左勾拳,重重打在了他的心里。

趁着自己还没崩溃,他赶紧从唐小甜手里抢过DV,关掉机器放进旅行包。他面色苍白得像个死人,强迫自己抬头面对妻子,却尴尬得一句话都说不出。

还是唐小甜先颤抖着说话了:“为什么?为什么?”

“小甜……你……你误会了……请先听我的解释……解释……”

他一时间脑子像是塞住了,也不知该解释什么。

唐小甜的天空已经崩溃了,她的脸涨得通红,一步步逼向自己的丈夫,一字一顿地说:“让我来替你解释吧——我亲爱的丈夫,我最深爱着的男人,戴着我们结婚戒指的新郎,在我们新婚蜜月旅行的时候,却和旅行团的女导游,却和她——”

她哽咽着说不下去了,她觉得下面的话过于肮脏,难以从自己的嘴里说出来。已经强忍许久的眼泪,同时热热地滚了下来,打湿了别人家的床单。

“不!”

千官万语却只化作了一个字,杨谋伸手要搂住新娘,这套小小伎俩曾对女孩屡试不爽。

唐小甜却露出厌恶的表情,闪身退到客厅,摇着头狠狠地说:“你好脏!不要碰我!”

“听我说!”

“我不想听,也许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我根本不该爱上你,你也不该娶我。”

唐小甜搬开顶着门的那些大橱衣柜,杨谋跑上来大声说:“你要干什么啊?”

‘哼!我就成全了你吧。”

她把所有的“工事”都挪开了,杨谋一把拉住了她,大声喝道:“回来!”

但她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竟一把挣脱开了他,随后迅速打开房门,流着眼泪冲了出去。

昏黄的楼道灯,照着唐小甜的额头,究竟要带她去哪儿?

杨谋刚冲到门口,便被倒地的柜子绊了一下,重重地摔在地板上。他眼冒金星了好一会儿,才再度艰难地爬起来,早就不见新娘的人影了。

他喘着粗气走进楼道,高声呼喊:“小甜!”

但这迟来的呼唤迅速被黑夜吞没。

此刻,他才感到自己真是太愚蠢了!



“愚蠢至极?为什么?”

叶萧茫然地看着她的眼睛,月光如一层面膜,轻柔地涂抹在顶顶的脸上。

这里是古老的罗刹鬼国,千年之前的王家宫殿,月桂树吐露着芬芳,伴着残破的古印度石像,和化为乌有的雕梁画栋。

她的右手依然直指夜空,纤细的胳膊反射着月光,像某种电影特技的效果,弹射出水珠般的反光。

“右手——暗寓佛法。”顶顶今夜难得地露出微笑,看着右手指间的月亮说,“而这轮明月,暗寓的是佛。”

随着她缓缓落下的手指,叶萧却依旧迷惘地摇头,这样复杂的逻辑思辨,恐怕超出了任何一种推理谜题。

他们又往前走了几步,月光下的宫殿轮廓更为明显。可惜当年的屋顶都是木结构的,数百年后已腐烂殆尽。遗存下来的只有石头建筑,高大威严的宫殿墙壁,大约十米高的残破石塔,还有覆盖着瓦片的浮雕回廊。

走了那么多的路,顶顶疲倦地坐倒在王宫前,身下的石阶坑坑洼洼,布满岁月留下的刻痕。月光隐入白莲花般的云朵,叶萧也坐在了她身边,四周一下子黑暗了许多,只剩下手电光,照着台阶缝隙里的小花。

忽然哪里也不想动了,她就这么安静地坐在台阶上,身后是罗刹王宫的废墟,周围是一千年前的花园。静谧地坐了几分钟,耳膜轻轻地颤动起来,如一根丝线系在心上,将眼睛也拉了过来。

声音从顶顶嘴里发出,她紧紧绷着双唇,旋律在胸中共鸣,婉蜓地从鼻中钻出,洒向叶萧耳边,直渗入他心间。

月光被隐藏的片刻,声音时而抑扬顿挫,时而百转千回。她在不断地调整,和着古老废墟的夜风,和着夏夜荒草的虫鸣,和着许多灵魂们的哭泣。她在让旋律和节奏更加完美,一首最新的曲子正神奇地孕育,经过三分钟的怀胎成长,即将痛苦地分娩而出。

终于,叶萧听到了,音乐的孩子响亮地啼哭——

很久以前 有个夜晚

世界只是 一粒尘微

一池莲花 静静沉睡

我在水中 独自绽放

是谁让我 睁开眼睛来到世上

是谁让我 擦干泪水不再忧伤

是谁让我 模糊了昨天的回忆

是谁让我 唱起了明天的梦想

明天的梦想

我行走在 茫茫大地

一颗心灵 不再颤栗

寂寞荒野 阳光万丈

我向天空 放声歌唱

为什么太阳 要从大海中升起

为什么星星 要从高山上坠落

为什么狼群 要在月光下嚎叫

为什么大雁 要在秋风里飞翔

我要飞要飞要飞 飞到那遥远地方哎

骑上传说中黑骏马 带上我的梦我的歌

天上月亮圆了又缺 缺了又圆无数轮回

我的歌声唱了又唱 唱到天南和地北

我要飞要飞要飞 飞到那遥远地方哎

骑上传说中黑骏马 带上我的梦我的歌

天上月亮圆了又缺 缺了又圆无数轮回

我的歌声唱了又唱 唱到天南和地北

唱到天南和地北

叶萧的心被这声音紧紧抓住,似乎跟着歌词一起飘了起来,暗夜的风从地底吹来,所有树叶都随之颤抖,也许整个罗刹鬼国的遗址,都跟着她共同起舞,无论活着的还是死了的,无论天上的还是地底的。

当最后一个音符终了,顶顶仿佛浑身虚脱,身体后仰倒在石阶上,看着黑沉沉的夜空,深深呼吸着幽灵们的空气。

这首歌已酝酿了好几年,虽然已写好了歌词,但一直没找到最合适的旋律。但就在几分钟前,她的心仿佛被电流穿过,一首全新的曲子在脑海中发芽,迅速地长成参天大树。哼着哼着便唱了出来,所有的感觉都在这里,全身每个细胞都被音乐充盈,在黑夜浩瀚的音色中,她就是这个王国的公主!

背靠石头台阶的顶顶,转头与叶萧的眼睛撞在一起,只见两点惊奇的星光在闪烁。

“你真棒!”他很少用这种语气夸奖别人,“这首歌,叫什么名字?”

她直起身子回答:“还没有名字呢。”

“就叫《莲花》吧!”

“莲花?很好听的名字,这首歌也就是这个意思。”她自嘲地笑了一下,又像个害羞的小女孩,“你不会笑话我吧?”

叶萧没看清她的表情:“怎么会?我觉得音乐就是你与世界流的语言。”

“刚才突然悟到——我永远都不会洒脱地玩音乐,反倒像个运动员。”她从台阶上站起来,满脸严肃,“叶萧,如果有一天,我的音乐不再启发你的想象,那一定是我的水准出了问题!但我绝不向任何人妥协,因为只有面对音乐,我才是真正的我。”

叶萧苦笑着站起来说:“干吗搞得像宣战书?”

她也不知该说什么,全身的力气都已用尽,甚至有些要哭出来,只能再度仰头看着夜空。

月亮依旧掩面不出,倒是几颗星星明亮地挂着。

因为星星是天使的眼泪。



楼道地上有唐小甜的眼泪。

大本营。

夜晚九点三刻。

杨谋大声呼喊着妻子,再也不顾什么狼狗了。整个大楼都能听到他的声音,很快楼上也有了动静。一道手电光束穿过昏黄的楼梯,自上而下打到他脸上,接着响起童建国的声音:“是我!”

孙子楚、钱莫争和厉书也跑了下来,各自手里拿着菜刀、棍子和绳子,像要去抓人或打猎:“狼狗呢?在哪里?”

“不是!是小甜跑出去了!”

“吵架了?”童建国皱着眉头走到楼道口,小心地观察着下边,“现在的小夫妻怎么说吵就吵,也不看看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

杨谋的脸涨得通红,不敢把刚才的缘由说出来,只能支支吾吾地说:“她……她就是这个脾气。”

“我们是从楼上跑下来的,没有看到她,显然她是跑下去了。”

“外面——”孙子楚皱起了眉头,“不是很危险吗?”

“必须要把她找回来!”

童建国说着就冲下楼梯,不管外面是狼狗还是猛虎,他相信自己裤脚管里的手枪。其他男人们也纷纷跑下楼,漆黑的巷道见不到月光,马路对面亮着几盏幽暗的灯。

“大家不要走散!紧紧跟着我!”

还是童建国走在最前面,大喝着来到寂静无声的马路上。黑夜的风轻轻袭来,隐藏着一丝野兽的气味。其余人都挤在他周围,用手电向四面八方照过去,但都没有唐小甜的影子。

“小甜!你快点回来吧!我求求你了!”

杨谋焦急地大喊着,几乎要撕碎自己的喉咙了,但他的声音迅速消失在黑夜中,连回声也被吞噬了。

孙子楚只能安慰他说:“别着急,她不会走远的,说不定就在附近藏着。”

杨谋像受了刺激,仿佛唐小甜正偷偷盯着他,向前走出几大步,几乎跪倒在地,抽泣道:“对不起!我向你道歉!我不该拍摄那段内容!奇--書∧網请你回来吧!”

他的表演让童建国摇摇头,钱莫争也露出厌恶的表情,但无论他怎么叫喊求饶,都无法让妻子出现。

童建国依旧小心地提防着,因为他确实嗅到了某种气味——那不是人类的气味。

正当五个男人都一筹莫展时,马路尽头传来一阵惨叫声。

“小甜!”

杨谋如弹簧般跳起来,向那个方向狂奔而去,其他人也紧跟在后面,心几乎要跳出嗓子眼了。

又是一阵凄惨的叫声,明显是个年轻女子发出的,在这样的黑夜里分外恐怖。每一立方米的空气,都充满着死亡的气味。

他们迅速跑近那个路口,手电照出前方几米远,而惨叫声仍如潮水袭来,一波波撕裂着杨谋的心——他确定那就是妻子的声音。

当手电照到自己的新娘时,他的心终于彻底破碎了。

唐小甜痛苦不堪地倒在地上,一个黑色的怪物压在她身上,朝他们射出绿色的目光。

居然……居然……是……山魁!

几支手电同时打到它脸上,那恶魔样的脸庞,橄榄色的毛发,利刃般的獠牙,还有金刚似的体形。

毫无疑问,就是这只山魈——孙子楚记得最清楚,在盘山公路上跳到车顶的就是它,隐藏在山间墓地突然袭击的也是它,这只狡猾而凶猛的野兽,早就对旅行团虎视眈眈了,因为他们都吃过“黄金肉”

也许,它是一个母亲,被复仇的火焰燃烧着的母亲。

不是所有的母亲都是天使,不是所有的金刚都有爱心,不是所有的人都有人的心灵,不是所有的兽都有兽的脑子。

唐小甜,正被它踩在脚下,空气中弥漫着人血的气味。

这幕场景让杨谋的腿几乎软了,他不敢相信自己的妻子会这样。娇柔的女子在野兽脚下呻吟,但他不是英雄,更不是猎人。

山魈也盯着他们,绿色的目光冷酷无比,嘴里发出低沉的嘶吼,似乎在说,“接下来就是你们了!”

每个人都被惊呆了,手中的家伙在山魈面前,根本就是小孩的玩具。抓着一根尼龙绳的厉书,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他的绳子更适合去牧场套温顺的绵羊,而不是山魈这样的魔鬼。

童建国却大声呵斥道:“别后退!”

他的呼喊让大家都定住了,留在原地与山魈对峙着,而唐小甜的鲜血仍在流淌。

终于,童建国向前走了一步,从容地从裤脚管里掏出手枪。

黑洞洞的枪口对准野兽的脑袋。

只有钱莫争知道这把枪的秘密,而其他人都被惊得目瞪口呆了,倒是孙子楚认为这是一把吓唬动物的玩具枪。

不过,山魈并不惧怕,它凶猛地咆哮几下,便飞快地向童建国扑来。

绝不能让它靠近,童建国飞快地打开保险,对准山魈双眼之间的位置,冷静地扣下扳机。

“砰!”

清脆的枪声响彻夜空,除了钱莫争外,大家都是第一次近距离听到枪声。厉书觉得耳膜都快震碎了,只看到火光一掠而过,同时山魈发出一阵怪叫。

淡淡的烟雾从枪口飘出,而童建国握枪的手几乎纹丝不动,紧接着又是第二枪。

山魈再次发出一声惨叫。

第三枪……

它终于倒在了地上。

大家把手电对准了山魈,它不停地抽搐着身体,鲜血喷涌而出。第一枪正好打在它眉心,第二枪击中了心脏,第三枪打在咽喉部位。但这家伙生命力惊人,仍然睁着双眼,对他们放射出仇恨的目光。为了让它快点结束痛苦,童建国又补了第四枪,子弹穿过了它的太阳穴。

一腔黑血自脑门溅出,这可怜的野兽终子死了。

童建国冷静地检查了枪械,然后小心地放回到裤管中,像刚执行完一次死刑。

而杨谋早就扑到妻子身上了,唐小甜已变成了“血人”,全身上下满是伤痕,仍不断有血往外冒着。他的脑子已一片空白,大声哭喊着“小甜”,只希望她能醒过来。

孙子楚跑到他身边,摸了摸唐小甜的口鼻,隐隐还有一丝呼吸,他急忙喊道:“快点背她回去!黄宛然不是做过医生吗?”

杨谋这才反应过来,将浑身是血的唐小甜背到身上,感觉她的身体绵软无比,也许不少骨头都断了吧?

想到这里他一阵心疼,只能背着妻子拼命往回跑。一路上眼泪不停奔流的他,感到唐小甜的呼吸越来越微弱,鲜血已浸透了他的衣服。

冷酷的月亮,再一次露了出来。

其他人都护送着他们,一起回到大本营。他手忙脚乱地冲上四楼,敲开黄宛然的房门,抱着唐小甜就往里冲。

穿着睡衣的黄宛然被他们吓坏了,只看到几个浑身是血的人冲进来,然后把唐小甜放到她的床上。杨谋一把抓住她的手,哭喊着说:“快救救小甜吧!”

黄宛然也完全不知所措,她先看了看唐小甜的瞳孔,发现已完全放大了,再摸摸她的呼吸与脉搏,都已沉寂了下来。黄宛然的心沉到了谷底,这下已经没救了!可杨谋仍在旁边喊着:“快点救活她吧!”

她回过头却看到了秋秋,十五岁的少女站在床边,冷静地看着这一幕——今天早上她已见过死亡了,再见第二次已经没有了诧异。

黄宛然心头一阵绞痛,轻声对钱莫争说:“不!不要让秋秋看到!”

钱莫争明白她的意思,立刻要将秋秋拉到另一个房间。而女孩根本不理睬他,仇恨地瞥了一眼钱莫争,继续看着妈妈如何抢救伤员(死人)。钱莫争索性一把夹住女孩,强行把她拖到隔壁房间。

秋秋用力地反抗挣扎,回头狠狠地咬了他一口,把他的肩膀都咬出血来了。但钱莫争硬忍了下来,将她关在另一间卧室,靠在门上说:“对不起,这不是你应该看的。”

隔壁房间更乱成了一团,在杨谋的反复哀求之下,黄宛然做着徒劳的抢救,浑身都沾满了血迹。如果在医院还可以打强心针,或者电击等等手段,但在这里也只能做到这些了。他们足足折腾了半个钟头,唐小甜的身体却渐渐冷了下来。

还是童建国无奈地说话了:“好了,我们都已尽力了,不要再打扰死者了,让她安息吧!”

“不!我们可以救活她的!小甜不会死的!”

杨谋发疯似的叫喊着,吻着妻子的嘴唇想要做人工呼吸,可唐小甜的牙关早已死死咬住,根本无法掰开来。

“别这样,孩子。”

童建国像父亲一样抱住杨谋的头,他的双手是如此有力温热,稳稳地将他拉了回来,终于让他不再叫喊了,只留下悔恨和内疚的泪水,不停地掉落在地板上。

他的妻子安静地躺着,鲜血染红了她的婚纱,灵魂走上了另一条红地毯,天使迎接着幸福的新娘子。

[b]唐小甜是第五个。[/b]



月亮又出来了。

残破的罗刹王国宫殿。

叶萧看了看时间,已经过了十点半。夜风里充盈着不知名的花香,白天的暑气已全部消散,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都放松了,眼皮也低垂下来,几乎要睡倒在石阶上。

“嘿!”顶顶突然拍了他一下,随后把他的双手拽起来,“打起精神来好不好!”

其实她自己的情绪也不好,或许是女人特有的第六感,刚才心里剧烈颤抖了一下,仿佛有根蜡烛骤然熄灭。

叶萧用力地深呼吸,想让自己清醒些,同时感到顶顶的手心冰凉,他迅速走上台阶说:“你在害怕?”

“好像——好像——有人死了!”

“你怎么知道的?”

“感觉!”她重重地投掷出这两个字,随后也走上石阶,几乎与叶萧的目光平行着问,“你相信自己的感觉吗?”

“我——”他犹豫了几秒钟,作为一个警官,虽然感觉对破案很重要,但证据和逻辑才是最重要的,“不相信!”

顶顶眯起了眼睛,把焦点投向黑暗的远方:“我好像……听到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她在惨叫……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无比凄惨!”

听着她神经兮兮又断断续续的描述,叶萧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那个年轻女人宛若在身边,贴着他的耳朵尖叫……

叶萧又向后退了一步:“算你有千里眼,顺风耳。”

接着,他走入身后的宫殿遗址,月光下只剩石壁和回廊,当年的金碧辉煌再也不见,成群结队的宫娥妃子、大臣武士们化作幽灵,纷纷惊讶地围绕在他俩身边,彼此指点这个男人的冷峻,这个女人的灵异。

他环视着周遭的一切,完全看不清楚出去的路,到处是残破的宫殿和墙壁,抬头便见到回廊顶上的月亮:“今夜,也许我们真的出不去了!”

“你怕了?”

“留在这里过夜?”叶萧索性坐倒在宫殿回廊下,摇摇头说,“我曾在比这可怕得多的地方过夜不止一次,没什么能吓倒我。”

其实他不过是在给自己鼓劲而已,恐俱是任何人都无法摆脱的情绪。

“那就在这里睡个好觉。”顶顶也坐倒在回廊下,将旅行包垫在背后当沙发,缓缓将身体放平下来,任凭古老的风吹动发梢,她回头淡淡地说,“叶警官,麻烦你到后面去休息吧。”

叶萧尴尬地转到回廊背面,正好与顶顶隔着一堵石墙,好像在两个不同的房间——尽管都没有屋顶。

他也将旅行包垫在身下,今天从早到晚不停地走路,还在烈日下爬了一座大金字塔。体力不知已透支了多少,他又一次次强迫自己恢复过来,现在终于用到尽头了。

瞌睡虫渐渐布满全身,后脑勺枕着斑驳的回廊石壁,隐隐听到某种窃窃私语。是一千年前墙边偷情的王妃?还是某桩卑鄙的宫廷阴谋?抑或巫师念出的可怕咒语?整个人像浸泡到了坟墓中,被时间的灰尘覆盖和埋葬……

而在这堵墙的另一面,萨顶顶却面对月光叹息,乌云再度掠过头顶,残墙的阴影爬上额头,让她在黑暗中发出动人的目光。

就要在这里过夜了吗?

尽管叶萧就在墙壁后面,却仿佛已消失到另一个世界。刹那间,孤独与无助涌上心头,在西藏的荒原上独自旅行时,她也未曾有过这种感觉。

为什么?

她摸着自己的心口,仔细倾听回廊浮雕里的声音,是梵天大神雕像的呼唤,还是佛祖在恒河畔的布道?四周的朦胧黑影里,有无数光点在跳跃,她知道那些幽灵就要来了,为她讲述古老的故事,或者一个古老而准确的预言。

顶顶迅速低头打开旅行包,从最保密的夹层里,小心地拿出一个布荷包,那是她在云南旅行时买的。荷包里装着十几片半圆形金属,薄薄的宛如古老的钱币。她用手电照亮那些铁片,发出打磨过的奇异反光——居然是十几枚古代铁甲片!

每一个半圆形的甲片,都烙着菱形的花纹,中间是绽开的莲花。这些甲片被她摸过许多遍了,有的莲花纹变得异常光滑。

她又从口袋里掏出一枚甲片,是白天在大罗刹寺的内部,从那口石棺旁边捡出来的。

她把这枚今天发现的甲片,和荷包袋里珍藏的甲片,放在手电光线下仔细对比——

无论是外在的形状和大小,还是上面奇异的花纹图案,或是摸在手上的重量和质感,都几乎是一模一样的!说不定就是同一个盔甲师傅做出来的!

心头又一阵狂跳,顶顶紧捏着甲片,抓着另一个人的灵魂,连手腕都在剧烈颤抖。

没错!没错!她不停地暗示自己,尽管想象起来那样不可思议,简直就是上天安排的奇迹!

顶顶再低头看着铁甲片,几朵莲花正在手心缓缓绽开,香气缭绕整个宫殿。将她带回几千公里之外,几千公尺海拔之上,那片依山而建的古老城堡,那个最最神秘的王国遗址——

它的名字叫古格。



夜晚,二十三点。

厉书从黑暗中睁开眼睛,额头布满冷汗,树影投射在窗玻璃窗上,如同某种怪兽的张牙舞爪——山魈还会来吗?

一个小时前,他们冲出了大本营,在恐惧的南明街道上,发现那只可

怕的野兽,正踩在浑身是血的唐小甜身上。千钧一发的关头,童建国居然掏出一把手枪,山魈就此被他击毙,但唐小甜的性命还是没有保住——旅行团的牺牲者增加到了五个!

[b]下一个又是谁?[/b]

眼前仍是被打死的山魈的尸体,黑色的兽血流淌在马路上,似乎一直流到了楼下,又顺着外墙爬上三楼,钻进他的窗户缝隙,将地板也染成了血腥的颜色。

他急忙起身打开电灯,发现地板上什么都没有,又仔细检查了窗户,外面的黑夜沉沉地睡着,想象中的黎明依然遥远。

他又想到那条狼狗,它怎么不叫了呢?是不是就潜伏在门外?它和山魈又是什么关系,难道山魈和狼狗是盟友?厉书的脑子越想越乱,眼前又映出另一张脸庞——

那个美丽而神秘的二十岁女孩,她的名字叫小枝——狼狗的主人——连她的宠物都如此可怕,照此推理,她本人岂不是更可怕吗?

突然,厉书感到呼吸困难,用力摸了摸自己的胸口,并没有十字架坠子的踪影——从小父母就逼迫他在胸口挂着十字架,直到他读高中时偷偷扯下坠子,却几次被身为天主教徒的父亲暴打一顿。算来已有十多年没戴过了,但现在那感觉又压在了胸口,冰凉的金属几乎要烙进皮肤,受难的耶稣在心头呻吟,似乎流经他心脏的血液,是从耶稣手脚的伤口渗出的。

怎么回事?这屋子越来越让人窒息。想要开窗却感觉像被焊死了一样,怎样也无法打开窗框。他再也不顾童建国的警告,立刻打开房门,在外面的走道上大口呼吸,这才像即将溺死的落水者,浮出水面捡回了一条性命。

当厉书终于喘过气来时,才发觉楼道里还亮着一丝火星,他惊慌地转身喝道:“谁?”

在楼道的另一头,伊莲娜缓缓地站起来,火星就在她的手里,原来是一枝女士香烟。

她尴尬地按灭了烟头,昏暗的楼道灯照亮了她苍白的脸,灰色的眼珠闪烁着一点泪光。

“你怎么出来了?”

厉书快步走到她跟前,情不自禁地抓住她的肩膀,感受到她身体里的战栗。

“对不起,让你看到我抽烟了,我平时很少抽烟的,真的。”

这美国女孩的声音也越发颤抖,像个做错了事的小姑娘,厉书苦笑了一下:“你睡不着吗?”

“是——你呢?”

“不知道什么原因,我的房间让我透不过气来。”

“那到我的房间里坐一会儿吧。”

伊莲娜说得很大方,把厉书让进屋子。打开一盏微弱的台灯,她疲惫地坐在沙发上,整个身体几乎陷进去了。厉书也不再客气,闭上眼睛坐在她身边,紧张的神经片刻间放松下来,仿佛刚从地狱里逃脱。

“要是现在有一杯啤酒该多好啊!”

“冰箱里有好几瓶,可借都过了保质期。”

伊莲娜的情绪也好了一些,手臂顺势搭在沙发靠背上。厉书的心乱跳了几下,感到她的手几乎挂到自己肩上了,他转头盯着她的眼睛说:“你知道吗?你的眼珠和头发的颜色,还有你的脸型都很特别,不像我以前认识的很多美国人。”

“我生在马萨诸塞州的一个小城,父亲是俄罗斯裔移民,我母亲是罗马尼亚裔移民。”

“俄罗斯与罗马尼亚?”厉书感到非常意外,再仔细看看她的脸型,倒真有东欧和巴尔干的味道,“你是个特别组合的产物。”

她俏皮地苦笑一下:“其实,我祖父出生在上海!”

“上海?”

这个回答让厉书更惊讶,伊莲娜仰着头平静地说:“我的曾祖父是俄国贵族,据说是世袭了八代的伯爵。1917年俄国革命后,曾祖父全家流亡到中国,定居在上海的俄罗斯社区。”

“原来你是白俄人的后代,和中国的缘分还不浅啊。”

“我的祖父在上海出生并长大,直到二十多岁才移民去了美国。几年前我第一次到上海,还专门去寻找过他的出生地,可惜那片老房子刚被拆掉。我的祖父从小就会说中文,中文和俄文一样都是母语。在我小的时候,他常给我说上海的故事,甚至情不自禁地跳出几句中国话。”

厉书已明白几分了:“就因为这个原因,你才去学中文?”

“是的,在我七八岁的时候,祖父就开始教我说中国话了。那时候我很向往中国,梦想有一天能亲眼去看看,祖父描述的那个遥远的地方是什么样子?总之我喜欢中国的一切,甚至想象身体里会有中国的血液。祖父去世后,我在高中课程里选修了中文,读大学后不久便来到了中国。”

“与你想象中的那个国家一样吗?”

“不!大不一样了!”伊莲娜笑着摇了摇头,“我心里所想象的中国,都来自祖父记忆里的上海,与今天隔了有七十多年。到中国却发现一切都改变了,无论是他记忆中最美丽或最丑陋的部分。”

说罢她转头看着厉书,两人的眼睛越来越近,台灯光线投射在她的睫毛上,阴影遮盖不了闪烁的眼波,如午夜缓缓涨潮的海水,渐渐吞没了对面男子的身体。

是的,厉书正被她的眼睛吞没,湿漉漉的潮水贴满全身,感觉那么奇妙又近在眼前。从十几天前在浦东机场,随旅行团出发的那一刻起,伊莲娜的眼睛就吸引着他,那不是美国式的眼神,而是俄罗斯与罗马尼亚式的,属于拜占廷的东正教的,圣三位一体教堂壁画里的女子们的眼睛。

“最……最美丽的……是你的眼睛……”

他感觉自己有些恍惚,就像喝了大量的红酒,涨红了脸靠近伊莲娜。

而伊莲娜并没有排斥,镇定自若地看着他,“最美丽”的眼睛半睁半闭,暖昧的眼神渐渐隐藏起来。

这个潮湿闷热的夜晚,被恐俱围困着的男女,血脉正缓缓地贲张……

厉书的心里却是清醒的,他不断地问着自己——这是出于人类的本能,还是特殊状态下的恐惧使然?

但假设生命只剩下最后的十几个小时?那为什么还要束缚自己?

这是个狂乱死亡之夜,也是个野兽潜伏之夜,更是个生命挣扎之夜。

四片火热的唇,终于紧贴在一起……

第九章 梦



另一边,却是冰冷的夜。

月亮再度隐藏,凉风袭过罗刹宫廷花园。所有残破的浮雕和佛像,都躲到了阴影背后。就连王宫的高大石壁也模糊了,与夜色黏在一起无法分辨。

顶顶坐倒在一千年的回廊下,手电依旧照着那些甲片,与白天从棺材边捡获的一模一样。莲花绽开在菱形的花纹上,这究竟是罗刹王国的徽记?还是某个武士家族的印章?

不,它属于古格!

她想的没错,这个古格就在西藏,世界屋脊的屋脊——阿里高原。

整整一年前,顶顶去阿里拍MTV,摄制组的车子在莽莽荒原上颠簸,除了司机外,大家都被高原反应折腾得不行。她艰难地靠在窗边,但坚持不用吸氧机,看着车窗外澄蓝的天空。广阔无垠寸草不生的大地,以及远方喜马拉雅山的雪峰。车子沿着象泉河前进,穿过尘土飞扬的土林,眼前一片空旷的平地,突然耸立起一座高大的土山。

神秘的古格就坐落在山头。

当摄制组下车搬运设备时。顶顶独自走到土山脚下,眺望巍峨的城堡。高原反应竟一下子消失了,阳光依然分外刺眼,光晕间似乎有人影晃动。

助理带她到隐蔽处换上服装,那是一身纯白色的长袍,如同壁画里走下来的人物,又是那样简单而干净,不着一丝雕琢与凡尘。所有工作都已准备停当,MTV导演一声令下,顶顶便步入上山的小径。

镜头缓缓跟随着她,从几个不同角度拍下她全身,还有她脸部和眼神的特写,都与这座高原城堡融为一体。穿行在城堡的残垣断壁间,她感到身体已不属于自己,甚至也不属于导演的镜头,而属于脚下古老的土地,属于四周空气里的幽灵,属于头顶这方湛蓝的天空。

顶顶率先步入红宫,这里四处都有精美的壁画,有些金漆至今光彩照人。她在最重要的那幅壁画前停下,那是十一世纪阿里国王迎请印度佛学大师阿底峡的故事。接着是最大的白宫,还有度母殿和轮回殿,镜头一路跟随她,诺大的城堡只剩她一人,在国破城灭之后祈祷上苍。

再往上地势愈发陡峭,难以继续拍摄了,气端吁吁的导演宣布收工,他对拍摄的素材非常满意。顶顶却执拗地留在山上,穿着白色长袍,像幽灵似的穿过一条古代通道。地下不时露出残破的人骨,间或古代的刀剑弓矢,那是几百年前毁灭性入侵造成的。

顶顶并不感到意外,因为来到古格之前,她就看过了历史记载——古格王朝建立于一千年前,是吐蕃帝国王室的直系后裔,朗达玛王被刺杀之后,他的曾孙古德尼玛衮远逃阿里,其后代缔造了古格王朝,成为一个佛教传播中心。辉煌的古格文明延续至十七世纪,有欧洲天主教士来到这里,使国王放弃佛教而皈依天主,制造成王国的严重内乱。邻国拉达克趁机入侵,洗劫并屠杀了古格全体臣民。至此古老的文明毁灭,徒留荒原古堡的壁画和幽灵。

仰望头顶,只见数百只秃鹫盘旋而来,在太阳下气势磅礴,难道此地还留着许多尸体,等待秃鹫来将他们拯救到天国?她完全抛下了摄制组,独自进入山顶的护法神殿。这里鲜艳的壁画让她惊讶,以密宗的男女双修佛为主,还画了十八层地狱景象,人世间各种罪恶均在此受尽苦刑。旁边却装饰着许多赤身裸体的空行母,姿态妩媚优雅,让人浮想联翩。

不远处有个隐蔽的小门,挂着一块叫“冬宫”的牌子。顶顶沿着狭窄的台阶走下去,发现了许多间石窟,最外一层都面对阳光。她径直走到最末一个洞窟,心里微微颤抖了一下,仿佛听到有人在叫她的名字。

“顶顶……顶顶……顶顶……顶顶……”

她猛然回过头来,向四周荒凉的废墟张望,却没见到一个人影,绝对不是摄制组的人。

“谁?”

安静了两秒钟后,从身边的洞窟里传来回音,难道那里面藏着人?

顶顶按捺着自己恐俱的心,小心翼翼地低头走进洞窟,里面一下子昏暗阴凉下来,与外面简直是两个世界。

另一个世界?

洞窟里原本有一堵土墙,但因为年代过于久远而坍塌了。在墙后的一堆尘土里,安静地沉睡着一具枯骨。

顶顶站在土墙边怔住了,刹那间面对一具骨骸,她竟反而忘掉了所有的恐惧。

那奇怪的感觉继续抓住心头,仿佛是命中注定的邂逅相遇,鬼使神差的似曾相识。

她屏着呼吸跨过土墙,外面的光线使得洞窟里如同黄昏,她低下身仔细看着那具枯骨。覆盖着的衣服已经腐朽,只剩下一些散落的羊毛。从骨骸的形状来看,似乎是个女性——不知她活着的时候是什么样子?死的时候又是多大年龄?但她躺在地上的姿势很怪,手脚几乎都蜷缩在一起,上肢骨骼环抱着另一颗头骨。

另一颗头骨。

你想象得出这个景象吗?

在一具完整的女性骨骸怀中,还抱着另一个人的头骨。

孤独的头骨。

顶顶感到整个身体要凝固了,狭窄古老的洞窟里空气稀薄,眼睛却已适应了昏暗光线。抱着一颗头骨的女人枯骨,让她想起一个短篇小说《爱人的头颅》。

她曾被那篇小说深深感动,但又怀疑世上真有人捧过“爱人的头颅”吗?

此时此刻,“爱人的头颅”就在眼前。

她终于端出一口气,再看看四周的环境,土墙后的空间异常狭小,想来已被封闭了数百年——这不就是个坟墓吗?

“对不起,我打扰了你们。”

顶顶低头轻声地安慰枯骨,她相信这个死去的女人能够听到,如果这个女人抱着的头骨,属于她所爱着的男子的话,也许顶顶会为她流下一滴眼泪。

瞬间,眼眶竟莫名其妙地发热了。是什么让她如此痛苦?她拼命想抑制泪腺,仰起头不让泪水掉下来。

但在这里顶顶已不属于自己,湿润的感觉到了脸上,从香腮边缓缓滑落,滴在沉睡的头骨眼窝中。

绽开一朵莲花。

不,她是看到了莲花,如同硬币上的浮雕,竟如此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顶顶立刻摇了摇头,这怎么可能?在昏暗的洞窟里,绝不可能看清那么小的东西,果然一眨眼后又不见了。

她蹲下来在地上摸索着,数百年前的枯骨就在手中,冰凉的感觉宛如少女的肌肤,又从骨骸上生出了血肉,整张脸饱满而生动起来,睁开那双大大的眼睛,嘴角露出一个忧郁的微笑。

自己是怎么了?究竟是亲眼目赌的奇迹,还是高原反应造成的幻视幻听?顶顶用力摇着头,发丝在脑后挥舞,白色的裙摆拖在地上。

但她真的摸到了。

一堆金属薄片,大约有二十多枚,看起来像古代钱币,但抓在手里又不太像。

那是铁甲片。

就埋藏在“爱人的头颅”下,每一片都保存得相当完好,半圆形如鱼鳞片,正面有菱形的花纹,竟然是绽开的莲花图案。

铁甲片上的莲花。

一如这古格城堡中的壁画,如此唯美神秘又如此精美奢华。那是无数次出现在她梦中的图案,像饥渴难当的人找到了救命的甘泉。

这些铁片属于谁的盔甲?

顶顶将它们紧紧握在手中,忽然听到洞窟外有人大喊:“喂!顶顶!你在哪里?”

那是她女助理的声音,总算把她从“另一个世界”拉回了人间。她不假思索地抓起甲片,将它们放进白袍的内口袋。

在顶顶冲出洞窟之前,最后看了那具女子的骨骸一眼,口中喃喃自语:“亲爱的女孩,请把这些甲片借给我吧,我知道它们隐蔽着你的秘密。”

古格的秘密……罗刹的秘密……



玉灵的秘密……

子夜,十二点整。

自叶萧在旅游大巴上苏醒起,《天机》的故事进入了第五天。

大本营,五楼。

最重要的一个房间,同时也是一座监狱,关押着那个叫小枝的女孩。

她已经睡着了,假如没有装睡的话。

月光透过玻璃窗和铁栏杆照进来,“铁窗”烙在卧室墙壁上,也烙在玉灵沉默的脸上。

现在,她不但是导游,而且还是个女看守。

玉灵离开卧室把门关好,退到外面的客厅。她牢记着孙子楚的关照,不敢在另一间卧室睡觉,而是坐倒在客厅的沙发上。她连每天雷打不动的洗澡都放弃了,尽管完全可以在卫生间里冲凉,但还是担心小枝趁机逃出去。

三个小时了,小枝几乎没和玉灵说过一句话,只是孤独地坐在床边发呆,有时走到窗边看看月亮。这女孩看起来不像泰国华人,她浑身散发着一股奇怪气息,就像从“另一个世界”空降到地球上来的——也许南明城本来就是“另一个世界”。

虽然,她是个二十岁的弱女子,或许和玉灵同一年出生。但玉灵感到无法与她沟通,竟然对她的眼神感到害怕。在她瘦弱的身体里面,隐藏着一股无法形容的力量,足以摧毁她身边的任何人,甚至是一座城市!

玉灵在沙发上散开头发,心里却是越想越害怕。如果小枝真是南明城的居民,那她对这里是最熟悉的,这里就是她的地盘。而自己带的旅行团,却是擅自闯入的外来侵略者,怪不得她的狼狗要威胁他们。

于是,她又搬来一台电视机柜,紧紧顶在房门后,以免夜长梦多。

一个多钟头前,门外传来激烈的叫嚷声。玉灵贴在房门后一听,是童建国和孙子楚的声音。她再也不顾他们的禁令,大着胆子打开房门,让孙子楚等人吓了一跳。

他们这才告诉玉灵——旅行团里死去了第五个人——唐小甜。

听到“唐小甜”这三个字,玉灵心头像被针扎了一下,立刻想起在今天中午,唐小甜为难自己的景象。

她知道唐小甜非常不喜欢她,而且也明白唐小甜不喜欢她的原因。

但现在人家已经死了,变成一具冰凉的尸体,躺在二楼的房间里,杨谋是否还陪伴着他的新娘?

想到这玉灵背后出了一阵冷汗,泰国北方有些村子里有个传说:刚死去的人的灵魂不会走远,第一晚会围绕在尸体周围,也许唐小甜就在自己身边?

玉灵下惫识地蜷缩起来,心里越想越害怕,某种奇怪的预感告诉她——或许唐小甜的死于非命,真和自己有关?

尽管她还不知道杨谋偷拍她游泳,更不知道唐小甜在看到那段DV时,心底对杨谋的绝望和对玉灵的仇恨。

仇恨令人疯狂,疯狂令人灭亡,灭亡人仇恨。

她轻轻地叹息了一声,摸了摸胸前的链条坠子。

她打开鸡心形状的坠子,里面是妈妈的照片——又一个版本的玉灵。

除了面对这张照片外,她从未见过自己的妈妈。但在每次入睡前,她都要打开坠子来看看,自己是否已长得和妈妈一模一样了?

轻吻一下坠子,玉灵又想起了别的什么,便打开随身的小包。她从包的夹层里,掏出一个小笔记薄,看来只有手掌般大小。

她打开这个黑色的小本子,里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泰国文字。那些蝇头小字挤在纸页里,仿佛一条条蝌蚪在游动,就像某个少年迷人的眼睛。

曾经与她在森林中相逢,又在森林边告别的少年。

可惜,他是个僧人。

十六岁那年的雾又弥漫起来,四周的墙壁变成大树,黑暗的森林将她完全覆盖。少年僧人瘦弱的身影,带着微光渐渐穿破浓雾,立定在她跟前。他披着破烂不堪的僧袍,带着森林里各种动物的气味,头顶有一小截硬硬的板寸。他将这个小本子塞到她手里,眼里是神秘的微笑,抑或某种无奈的情愫。他转身离开了她,回到森林深处,将于下一个轮回归来。

玉灵的初恋。

不起眼的黑色小本子,是他留给玉灵的唯一的物品。这是他师傅圆寂前传给他的,本子里记录了师傅云游森林多年的经历。少年僧人已把它全部背诵于心,便送给其他有缘分的人,这也是师傅圆寂前的关照。

从十六岁起,玉灵就一直把这个小本子带在身边,放在贴身的小包里,空闲时便拿出来看看,尽管从未真正行明白过。

第一页开头写着这样一行小字——

[b]“观想自身如坟场”[/b]

接下来便是作者的自述:

我,阿姜龙·朱拉,七十三岁。我出生于孔敬府一个最贫穷的山村,从小孤苦伶仃,十二岁那年,有幸遇到路过本村的阿姜曼大师,收我为徒并将我带走。从此我开始在森林中修行,远离尘市至今已六十多年。我踏遍了整个东南亚,泰国、缅甸、老挝、柬埔寨、越南,甚至中国的云南,凡是有森林的地方,我全都徒步修行过。

森林禅修已有两千多年的传统,佛陀二十九岁离开王宫时,便进入森林接受瑜伽苦行,最终以自己的方法大彻大悟。我们上座部佛教必须遵循佛陀的生活方式,维持巴利经文的传统,即原始的森林比丘生活。

然而,当佛教成为皇家象征,寺庙不断富丽堂皇时,僧人们逐渐养尊处优,我们竟已脱离了佛陀精神。泰国在一百年前精神堕落,佛教戒律松弛,巫术与密咒盛行,引起许多高僧愤怒:“你无法从书本中得到智慧”、“让我们重新回到根本上!”于是,许多人离开寺庙,进入原始森林修习禅定,体验佛教最本真的一面,他们就是“森林云游僧”。

最著名的森林云游僧大师,就是我的师傅——阿姜曼·布利达陀。

阿姜曼大师同样生于贫穷山村,曾随森林僧大师阿姜扫修行。他在收我为徒之前,早已是大名鼎鼎的高僧,振兴了泰国林居禅修传统,他吸引来自各国的弟子,却终生流浪于森林,是一位名垂青史的伟人。

但是,没人知道我的存在。阿姜曼大师说我不该为人所知,否则便会如其他僧人那样,渐渐被世俗同化。我也宁愿隐姓埋名,秘密追随在大师左右。直到大师圆寂后,我才独自去缅甸等国云游。我用了数十年时间,实践大师教导我的精神,全靠向山民们乞讨为生,有时只能食用山果野浆。

我还担负着一个使命,阿姜曼大师圆寂前嘱咐我的使命,那也是大师终生都未能完成的心愿——那就是寻找一座城市,一座遗失在泰北丛林中的城市,传说那座城市埋藏着巨大的秘密,埋藏着古老的泪水和感情,埋藏着未来世界的征兆。

这也是我一生的目标,寻找永恒的罗刹王国之城。

世界末日之城。

罗刹之国。



罗刹之国。

八百八十九年前。

转眼间,古老的废城被抹上一层金色。大地与云朵旋转,太阳与月亮交替,荒草刹那间无影无踪,一切都已改变……

顶顶从地上爬起,瞪着一双惊讶的眼睛。她看到破败的宫墙再度树立,绘上五颜六色的图案。回廊的浮雕被重新打磨,已焕然一新。巨大的屋顶搭设起来,竖起高耸入云的塔尖。每一根柱子都贴上了金箔,地上铺起最珍贵的木板,大殿中央是金碧辉煌的王座——宝石和金刚钻做成的宫殿。披着铁甲的武士,袒肩露背的宫女,各自站在宫殿左右,等待王国至高无上的统治者驾临。

终于,戴着金冠、披着长袍的老国王来到,宛如古印度壁画上的君主,他蓄着胡须剃着短发,在大群宫娥的围绕之下,坐到宝石镶嵌的王座上。他已统治这个国家三十年,自登基那天起便是繁荣的国度,强大的军队和神秘的武器保护着他,虔诚的人民对他俯首效忠。虽然国王已经年迈,但他仍深信自己的权威,罗刹王国将永远存在下去,直到一千年以后。

而在国王宝座的旁边,威严地站立着罗刹大法师。他是国家最高的祭司长,负责人类与黑天大神的沟通,除国王外他的权力最大。大法师有当地罕见的魁梧身材,浑身都是油亮的肌肉,光头下一双鹰似的眼睛,再加上袒露着的一边肩膀,如传说中的阿罗汉转世。

顶顶就在那堵回廊之下,与大殿隔着一道珠帘,无数颗珍珠串隐藏了她的脸。她感到自己无法动弹,甚至连呼吸和说话都很困难。她看到一个男人走入宫殿,看起来还不到三十岁,穿着一件普通的白色长袍,手里却捧着一副盔甲,也许是刚从战场归来的武士。但无论他的相貌还是身材,都与罗刹王国的居民截然不同。尤其是他双眼中射出的目光,完全来自另一个世界,或许是那片广阔的高原,充满万丈阳光和无限荒凉。

男子走到国王的宝座下,恭敬地单腿下跪说:“古格国王的使者仓央,前来罗刹王国拜见国王陛下。”

老国王已见惯了远人来贡,却从未听说过“古格”,他捋着胡须说:“尔邦所在何处?”

“鄙邦偏居千里之外,万丈雪域高原,喜马拉雅之巅,吐蕃赞普之裔,煌煌古格之国。”

名叫仓央的古格使者,昂首挺胸,声若洪钟,从容不迫地回答老国王的提问。

“尔国主信仰何等教义?”

“鄙邦全民皆信仰莲花生大师传播之佛教,小臣之君主亦虔诚向佛,久闻大理之南,蒲甘之东,真腊之西,有神圣三千年之罗刹王国。这是个伟大光荣的王国,有着数千年的悠久历史,是佛教最忠实的保护者。国王有数不清的武士和战象,还有最强大的‘七种武器’。他居住在宝石和金刚钻做成的宫殿里,城里有一座高耸入云的大罗刹寺,有五座象征世界中心的宝塔。而只有被命运选定之人才能到达这里!”

仓央的这番话让罗刹国王龙颜大悦:“年轻的古格武士,恭喜你就是这被命运选定之人!请告诉朕,贵国的君主差遣你来此有何事?”

“第一是向伟大的国王致敬,并献上我邦的特产——比金子还昂贵的藏羚羊毛毯。”

“好,朕接受贵国君主的礼物。”

“第二件嘛,”仓央停顿了片刻,目光落到了大法师身上,两双凌厉的眼神撞在一起,竟然丝毫不分胜负,“就是古格君主差遣小的来向国王陛下求亲,恳请国王陛下把美丽的公主嫁给古格君主,罗刹与古格如能联姻,将是天下最大的盛事!”

听到向公主求亲的要求,老国王的脸色立即阴沉了下来:“什么?要把朕的掌上明珠嫁到喜马拉雅山上?真是无稽之谈!”

正当国王准备将古格使者扫地出门时,旁边的大法师却俯首轻声道:“陛下,臣听说古格王亦有一支强大的军队,并掌握通往香巴拉国之秘密道路。罗刹若能与古格结盟,或许能由此而直抵香巴拉,在世界中心建立曼荼罗城。罗刹大军之威力亦将提升数倍,并征服所有的异教徒,实现世界末日之战的胜利。”

大法师的建议让国王沉思了片刻,随后皱起眉头道:“关于联姻之事,朕要仔细思量,待考虑完全之后再做定夺!古格使者请先回馆驿歇息。”

于是,仓央再次单腿下跪,谢过国王之后退出大殿。

这一幕全被珠帘后的顶顶看在眼里,她心里也感到奇怪,难道世上真有“穿越”这档子事?在罗刹宫殿废墟的子夜,一下子“穿越”到八百年前?她闪到宫殿另一边,从侧门冲了出去,旁边有几名武士和宫女,看到她经过都不阻拦——“穿越”之后还有隐身功能?让古代人都看不见自己?

顶顶自己感觉都好笑,不禁对一个宫女做了个俏皮的鬼脸。没想到那宫女竟有了反应,立即惊慌失措地跪倒下来,口中念念有词:“公主殿下,奴婢犯了什么罪过,让殿下那么生气?”

真正被吓个半死的是顶顶,原来人家都能看到自己!那宫女说得显然不是中文(当然更不是英文),但顶顶能完全明白她的意思。

“你——你叫我什么?”

现在顶顶说话已经不经大脑思考了。

“公主,罗刹国的兰那公主殿下啊。”

宫女的回答让她目瞪口呆,她都不明白宫女为何听得懂她的话?

公主——罗刹国的兰那公主殿下?就是自己吗?那萨顶顶又是谁?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服,居然已完全换了身打扮,紧身的筒裙包裹着身体,看起来就像玉灵的装饰。而她裸露的肩膀,系在脖子上的丝巾,赤着的双脚,让她更富有热带风情。再摸摸头上,竟已挽起重重发髻,鬓角还插着一支鲜艳的“曼殊沙华”之花。

顶顶(还是兰那公主?)完全傻了,抑或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已回到八百年前?罗刹鬼国的宫殿之内?她任由脚步带着自己向前走,穿过一个个跪倒的宫女奴仆,走过一道高大的塔门,抬头只见那厚厚嘴唇的神秘的微笑。

穿过塔门却是个花园,种植着世界各地的奇花异草,不知道是谁使的法术,能让这些不同国度不同季节的花同时开放——艳丽的曼茶罗花旁盛开着白色的樱花;洛阳牡丹花下孤独绽放着蓝莲花;蓝色妖姬的玫瑰花上是黑色大丽花……

仿佛来到了植物园的大型温室,顶顶(兰那公主?)已被这奇妙的花园惊呆。植物中间点缀着一些佛塔,还藤蔓缠绕的回廊,水池边小巧玲珑的亭子,一切都指向那座神秘花园——兰那精舍!

她抚摸着热带的宽大树叶,绕过一道浮雕长廊,迎面撞在一堵温柔的墙上。

那是一个男人的胸膛。

顶顶(兰那公主?)几乎跌倒在地,她的后背靠着浮雕,仰头看着这个风尘仆仆的男子。

“仓央?”

她还记得他的名字,刚才在王宫的大殿之上,来自遥远的雪域高原的使者,向罗刹国王提出要迎娶公主回古格。

如果自己就是罗刹国的兰那公主,那他就是代表古格国王来向自己求婚的?

男子已单腿下跪在地道:“仓央冒犯了公主,请恕罪。”

“我饶恕你——请抬起头来。”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说的话竟一下子有了皇家风范。

于是,仓央抬起了头。这是一张钢铁般的脸,虽然还不到三十岁,古格高原的风霜,却在他脸上刻下了许多痕迹。

不待公主下命令,他已从容站起,一身罗刹本地的装束,仍难掩他宽阔的胸膛,还有腰间悬挂着的宝剑——武士的标志。

“你是古格国王的使者?”

“是的,公主殿下,我奉我家国王之命令,来罗刹王国迎娶公主回古格。”

顶顶也不知是如何与他沟通的,甚至搞不清自己说的是什么语言,却都能明白彼此的意思:“古格在什么地方?”

“在千里之外的雪域高原,世界最高的屋脊,那里有连绵的雪山,无垠的草原,巍峨的佛寺,坚不可摧的城堡。那是个无比美丽的地方,只要能够翻越高山,克服你身体的所有困难,你便会永远爱上并无法离开那个地方。传说中的香巴拉圣地,便在我们古格的边境,只有通过古格才能进入那片秘境。”

在仓央冷静的叙述中,眼前似已浮起古格的景象,这究竟是对八百年后的未来记忆,还是对八百年前的古老想象?

“你又是什么人?”

“我,仓央,公主您最卑微的仆人——奉我家国王之命保护您平安远赴古格。”他俯首恭立在她身边,不时用眼角余光瞄向四周,就像忠实的保镖,“我的父母都是古格的牧民,从小在古格城堡下的原野长大。我十六岁便被征召入老国王的禁卫军,随老国王征战四方,因战功获得世袭武士的荣誉。我又作为老国王的使者,代表古格出使过许多国家。”

真的在和八百年前的武士说话吗?顶顶睁大眼睛问:“你到过哪些地方?”

“整个雪域高原都走遍了。我出使过大宋国,去临安向大宋皇帝进献贡品,那是世界上最大的城市,繁华得无法形容,人们居然用纸张做钱币,建造能远航到任何地方的大船;我坐着大宋的帆船去了日本岛,见到了传奇的源义经大将军,在他遭到追杀时我救了他,并悄悄保护他去西藏隐居;我跨越沙漠经过和田与喀什噶尔,到达黑契丹帝国的首都虎思斡耳朵,带回了强大的古尔汗的礼物;我翻越了喜马拉雅山,抵达佛祖的故乡印度,与信徒们共同沐浴了恒河水;我还奉命远赴漠北草原,路过弱小的蒙古部落,与一个叫铁木真的青年结拜为兄弟——”

[b]铁木真![/b]



凌晨,四点。

月光如一层保鲜膜覆盖着沉睡的南明城。

大本营。

三楼,伊莲娜的房间。

她还倒在沙发上熟睡,头发散在靠背上,洁白的皮肤被月光包裹着,那是俄罗斯与罗马尼亚的混血结晶。

厉书已独自爬起来了,屏着呼吸凝视着月光“美人”——美国之人,亦是美丽之人。

他低头轻吻她的额头,宛如童话里王子吻了睡美人,但伊莲娜还不曾醒来,不知在梦中见到了哪个男子?

反复回想几个小时前,自己和她究竟干了什么?感觉并没有如想象中那么奇妙,只有绝望中的喘息,和心底强烈的压迫感——错过了今夜便是世界末日?生命中最后一次机会,如果不能延续生命的话。

他甚至有些后梅了,那个瞬间他完全失去了理智,自己就像被某种力量操纵着,疯狂得像头野兽。幸好伊莲娜也是差不多,她身上还有股特殊的气味,带着淡淡的腥味,像来自某个古老的城堡。于是,两头野兽碰在一起,就像撞进了森林中的陷阱。

这座沉睡之城就是个巨大的陷阱?

旅行团所有的人都成了猎物,一个个自以为强大实际弱小无比——导游小方、司机、屠男、成立、唐小甜相继被猎杀,接下来还会有谁?

厉书颤抖着站起来,同时感到腹中一阵难受,便悄悄地跨进了卫生间。

几分钟后,他挣扎着站起来,面对卫生间里的镜子。白色的灯光打在自己的脸上,仿佛抹上了一层面膜。这张脸看起来有些怪异,虽然眼睛还是眼睛,嘴巴还是嘴巴,但以乎不再自然了,像是不同的机体拼接而成的。

厉书战栗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并没发现什么异常。但镜子里的脸裂了开来,就像有几道长长的疤痕划过。他惊恐地按着额头和下巴,害怕它们会瞬间四分五裂,变成一堆可怕的破碎器官。厉书用力地按了几十秒,镜子里又出现细细的针头,像医院的伤口缝合手术,用医学针线穿过脸庞,将撕碎的部分重新缝起来……

终于,他的手松开了自己的脸。

镜子里的眼睛布满血丝,大睁着盯着镜子里的幽灵,他能看到那张陌生的脸——也许南明全城的居民,都被某种力量禁锢在镜子里了?其实居民们并没有消失,更没有离开南明城,他们仍然待在自己家里,只不过是在卫生间的镜子里。但他们无法逃脱出去,只能隔着镜子看狭小的卫生间。直到这群来自中国的不速之客,突然闯进了天机的世界,就像此刻的厉书,面对镜子里的主人。

是的,镜子里的人在挣扎,不知道是男是女是老是小?他(她)看到了镜子外的厉书,他(她)正在狂暴地呼救。然而外面的人却根本听不到,只能感受到镜子的细微变化,那些微小的裂缝,破碎的脸庞,逐渐渗透的鲜血……

正当厉书头疼欲裂之时,忽然又发现了什么——没错!就在镜子里……在镜子里……在镜子里……在镜子里……在镜子里……在镜子里……

惊人的秘密!

很遗憾,作为小说家的我还不能说出来。

厉书则完全目瞪口呆了,他第一次与幽灵面对着面,与巨大的阴谋面对着面,与自己无法想象的事情面对着面。

他内心的承受极限已被压垮,六神无主地退出卫生间,回头看了看沉睡中的伊莲娜。

对不起,亲爱的,我要离开你了。

他再度吻了伊莲娜的唇,美人却依旧没有醒来。

然后,他轻轻打开房门,冲入黑暗的走道中。

厉书顺着楼梯一路狂奔,飞快地来到底楼,回到小巷的月光下。他的额头已布满冷汗,想要大声地喊出来,嘴里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就像被人扼住了喉咙。

几秒钟后,一片黑雾从街道深处涌出,迅速笼罩了整个南明城,就连月光也被完全遮住了。

黑雾包围了绝望的厉书,将他吞没在浓浓夜色之中。



罗刹之国。

依然在穿越。

充满各种奇花异草的“兰那精舍”——这也是以公主的名字命名的,夕阳照射着佛像的微笑,掩映着高耸入云的中央宝塔。在寂静的藤蔓回廊下,插着红花披着丝巾的公主,正凝视着来自雪域的武士,倾听他讲迷那些古老的传奇。

铁木真!

仓央居然说自己去过漠北草原,与一个叫铁木真的青年结拜为兄弟。

“等一等!”顶顶打断了仓央滔滔不绝的讲述,“你去过蒙古?见过铁木真?”

“是啊,一个豪爽的年轻人,蒙古部落的继承人,我觉得他前途不可限量。”

蒙汉混血的顶顶对铁木真很是敏感,自言自语道:“没错,铁木真的前途确实不可限量,他很快就会成为世界的征服者——成吉思汗!”

“成吉思汗是谁?”

她苦笑了一下,自己不该干预历史的进程:“没什么,你继续说下去吧。”

“离开蒙古部落后,我跨越草原和沙漠,经过河中地区的撒马尔罕和布哈拉来到波斯。虽然他们的信仰与我们不同,但我觉得人和人都是一样的,无论跪倒在清真寺内还是佛寺内,信仰都会护佑每个人的心。离开波斯进入两条大河的流域,那里有一座巨大的‘和平之城’,曾经是大食国的首都,可惜已不复当年的盛景。大食国的最高君主叫哈里发,是个终日闭关深宫的忧郁天子。我向哈里发交上古格王的国书,苦闷的哈里发终于有了与外人说话的机会,他异常兴奋地和我说了个故事:有个青年叫阿里巴巴,他用‘芝麻开门’的暗号获得了一大笔遗产,接着有四十个强盗几度来抢劫。”

“阿里巴巴与四十大盗?”

顶顶觉得越来越不可思议,仓央一口气说了那么多,并没有给人话痨的感觉。相反他的每句话都很有力度,眼神也飞到了遥远的地方,让人沉醉在遐想之中。那景象如电影幕布展开——八百年前的《一千零一夜》,而《天机》将是“第一千零二夜”。

“对,公主殿下是怎么知道的?阿里巴巴用各种智慧消灭了强盗,这个故事实在太奇妙了,哈里发还跟我说了阿拉丁飞毯与水手辛巴达。”仓央双目直视着她,眼神不卑不亢,仍然保持着镇定自若,好像已来到巴格达宫廷,“依依惜别哈里发后,我前往圣城耶路撒冷。路上遇到库尔德人萨拉丁的大军,我随着这位大英雄来到圣城下。城内驻守着一支叫十字军的军队,他们来自西方的欧洲,旗帜上画着十字标记,有个男子正在十字架上受难。”

“你居然看到了十字军东征?”

“没错,萨拉丁下令围攻耶路撒冷,我也随同他的大军出发,冒着十字军的弓弩,第一个攀上耶路撒冷城头。最终,十字军向阿拉伯人投降,我随萨拉丁一同征服了这座圣城,前往金色圆顶的清真寺,还见到了犹太人的哭墙。萨拉丁念我战功第一,便赐予我三千户叙利亚封地。但我拒绝了他的好意,因为我仍是古格国王的使者。我离开圣城跨越西奈半岛,来到尼罗河畔的埃及。”

“见到金字塔了?”

仓央惊讶地点头道:“是啊,在沙漠中无比壮观美丽,那是世界上最高的建筑,或许只有大罗刹寺的中央宝塔能与之媲美。我又在亚历山大港坐上帆船,渡过蓝色的地中海,经过一条狭窄的海峡,到达了海角上的一座金色城市,这便是君士坦丁堡,拜占廷帝国的首都。我游览了圣索菲亚大教堂,向罗马皇帝的继承人——拜占廷皇帝递交了古格王的书信,他正在被突厥人的进攻而困扰,还与我讨论了古格能否袭击突厥的方案。之后我在君士坦丁堡上船,顺风抵达雅典,游览了古奥林匹亚山。接着渡海到了意大利,经过那不勒斯到达了罗马。”

“你——见到教皇了?”

“公主殿下,你的学识真的让我吃惊。在这隐蔽的神秘罗刹国里,居然连万里之外的天下事都如此知晓!教皇劝我家国王改信基督教,我认为他侮辱了我的信仰,便与教皇身边的卫士发生冲突。我一个人挥剑砍死数十人,孤身从梵蒂冈逃出,藏匿于古罗马竞技场内。有幸褥得到一位商人的帮助,辗转来到水城威尼斯。见过威尼斯总督后,我翻越白雪覆盖的阿尔卑斯山,仿佛又回到故乡阿里。最终,我来到一个叫德意志的国家,拜访了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一直旅行到波罗的海边,又坐船到了寒冷的挪威。那里曾是海盗的国度,他们带着我横渡大洋。经过几个月艰苦的航行,我们到了一片荒凉的大陆,那里有着成群的野牛,把脸涂成红色的土著,还有广阔的草原和高山。”

“不会是到了北美洲吧?”

原来最早抵达新大陆的欧洲人并不是哥伦布,而是中世纪的北欧维金人。

“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海盗们又悄悄离我而去。我只能独自向西走去,翻越了数十座雪山,杀死了无数头野牛,用了一年的时间,终于见到了大海。那里仍然是万里蛮荒,没有文明的迹象,我沿着海岸往北走,一路上越来越寒冷,直到一片冰雪世界,就连海洋也布满了冰块,有驯鹿和大白熊出没。”

“那不是北极吗?或者是阿拉斯加?”

仓央却听不懂她的话,径直说下去:“我在冰冻的海面上跋涉,可以看到在透明的冰面下,有成群结队的鲸鱼游动。我渴了就吃雪,饿就杀头海豹充饥,艰苦地沿着海岸走,直到冰雪消融,露出莽莽的森林。那里生活着猎人和牧手,说这里叫‘西伯利亚’。于是,我沿着几条大河向南走。穿过无数森林和山冈,一直来到大金国的地面。终于找到了回家的路,我经西夏国回到雪域高原,古格老国王的跟前。”

顶顶听到这儿不禁惊叹道:“天哪!你从亚洲到了非洲再到欧洲,跨越大西洋到了北美洲,又从北极回到了亚洲!这不已经环游地球了吗?麦哲伦的船队只能算是第二了。”

“麦——哲——伦——他是谁?”

“啊,他是比你晚了三百年的人,也许我下次还能梦到他。”顶顶忽然被自己的话怔到了,低头思索道,“梦?这一切都是梦吗?”

梦?

不,是梦魇——迅速吞没了她的身体,一层白色的雾笼罩着视野,仓央红色的胸膛渐渐淡去,回廊里的浮雕纷纷脱落坍塌,整个花园被风暴席卷而过,瞬间只剩下残垣断壁、荒烟蔓草。金碧辉煌的宫殿陷落了屋顶,石壁孤独地伫立在废墟中,太阳也落入莽莽丛林,转眼月亮升上高天。

梦——醒了。

当顶顶睁开眼睛时,一切又回到了倒塌的宫殿,神秘的星空覆盖着回廊,罗刹国早已破碎在身下,她也不再是鬓边插花的兰那公主,而是二十一世纪的不速之客。

她身后靠着古老的浮雕,整个背部都酸疼难忍,而在她的隔壁——这堵回廊的另一面,叶萧仍在熟睡之中。顶顶打开手机看看时间,现在是2006年9月28日凌晨五点整。

原来只是一场梦!

如此奇怪的一场梦,梦中的顶顶“穿越”到八百年前,成为罗刹国的兰那公主,见到来自雪域高原的武士仓央。他奉古格王之命求娶兰那公主,并为她讲述了自己环游世界的奇迹……

简直是荒诞不经!顶顶感到不可思议,自己怎么会做这种梦?而且梦中的所有细节,尤其是仓央对她说的每一句话,都那样清晰又历历在耳。

自己真是梦的宠儿?

她仰头望着没有屋顶的夜空,黎明前最后的黑暗,梦的世界正悄然褪色。



梦的世界悄然褪色,唐小甜的生命也在褪色。

大本营,二楼,原本属于她的蜜月爱巢。

唐小甜已化作一具尸体,静静地躺在席梦思上,晨曦透过窗户射入,洒遍她苍白的脸庞。

她的新郎已在她身边守了大半夜,身体僵硬得几乎和她一样,看着房间缓缓明亮起来,她的灵魂也在缓缓消逝。

杨谋到现在才发现,唐小甜这个样子是最可爱的,安静地躺在光线里,没有一丝烦恼与忧郁,像童话里睡着了的美人。

可惜,任何王子的吻都唤醒不了她。

他的泪水早已经干涸了,就像噩梦般的昨晚(他宁愿那只是个一梦),在四楼黄宛然的房间里,他背起自己妻子的尸体,摆脱童建国和厉书的胳膊,艰难地踏上昏暗的楼梯。这栋该死的楼困了他们四天,吞噬了五条生命,包括他的新娘唐小甜。他在心里咒骂着这座城市,也咒骂着旅行团里所有的同伴,当然也要咒骂他自己。他将残留着温度的尸体,搬到二楼自己的房间里,放在这两天睡的大床上,蜜月新房转眼成了新娘子的停尸房。

这是他生命中最漫长的一晚。

清晨,六点。

杨谋终于抬头看看窗外,来到沉睡之城的第五个白天,他的宝贝DV摆在床头柜上。他突然发疯似的跳起来,抓住这台他视若生命的数码摄像机。全因为这台要命的机器,因为荒唐的记录片梦想,他才中邪似的在南明城里拍摄,又鬼使神差地摄下了玉灵游泳的画面,最终导致了唐小甜的崩溃与死亡。呀

诱惑让人灭亡,DV就是他的诱惑,那就让诱惑先灭亡吧!

他回头看了一眼妻子的尸体,轻声叹息:“对不起,小甜。”

然后正在他狂乱地举起DV,正准备重重地砸向地板时,门外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

他的手腕剧烈颤抖了几下,终究还是没有用力砸下。他将DV放回到床头柜上,走到门后用嘶哑的声音问:“谁?”

“你见到过厉书吗?”

门外是孙子楚的声音,一宿没睡的杨谋打开房门,虚弱地回答道:“不,我整夜都守在小甜身边。除了自己以外,没看到过其他活人。”

“我从五楼一路问到二楼,到处都找不到厉书,难道他跑出去了?”

孙子楚困惑地看着楼道,十分钟前他出来敲其他人的房门,为的是快点吃完早餐,尽早出发去寻找叶萧和顶顶。其他人都被他叫出来了,但厉书的房门并没有锁,走进去发现空无一人。他赶紧再问其他人,但没一个人知道厉书的下落。

“该死!又少了一个!”

昨晚唐小甜的死于非命,已经让孙子楚心惊胆战了,他担心第六个牺牲者会接踵而至——但愿不是厉书!前两天这家伙还答应了孙子楚,回国后要给他出版一本书,书名就叫《象牙塔下风流史》。

孙子楚立刻冲到楼下,清晨的光线洒满街道,空气里充满了植物的气味,寂静的路面上不见一个人影,他扯开嗓子大喊:“厉书!厉书!”

空荡荡的南明城里,有无数个幽灵听到他的呼喊,但没有一个发出回音。那个真正叫厉书的人,正在某个神秘的空间里无法听到。

孙子楚绝望地回到大本营,他没有再去二楼的房间,因为那里停着唐小甜的尸体。大家都被叫到三楼,在伊莲娜的房间用早餐。习惯晚睡晚起的林君如觉得孙子楚在折磨她,不停地抱怨抗议,只是当听说昨晚唐小甜的死讯时,才恐惧地安静下来。

玉灵监督着小枝用完了早餐,她整晚都提心吊胆,倒是小枝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真像把这里当成了自己的家。然而,在她撞到杨谋的眼神时,却被一种无限的绝望震住了,那是受到重伤的野兽表情,仿佛背上还插着一枝标枪,伤口汩汩地淌着鲜血。她不清楚杨谋心里到底在想什么,但她觉得自己无法面对他,就好像是自己杀死了唐小甜。她不安地回避他的目光,回头看着小枝的脸,却发现这神秘女郎的眼睛,正直勾勾地盯着另一个女生——伊莲娜。

奇怪,她是房间里最惶恐的人,一直在角落里来回地走动,几乎没怎么吃早餐,嘴里念经似的唠叨着几句英文。

因为伊莲娜是最后见到厉书的人。

而且就在这个房间,在子夜时分的绝望情绪中,他们的唇紧紧相拥在一起,火焰熊熊燃烧吞噬了他们。

当她在凌晨醒来之时,还没来得及为自己后悔,便发现厉书不见了。她以为厉书是自己离开了,便默默地收拾着房间,回味那谈不上美妙的时刻,自己真的是疯了吗?已经好久都没有这样失控过了,是这里令人窒息的空气,让她加倍分泌了荷尔蒙?

总之她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虽然来到中国已经五年,和中国男人早已接触过不止一次,但厉书究竟是怎样的人?伊莲娜始终都没搞明白过。在浦东机场出发时,因为他的英文水平最好,就总是和她搭讪套近乎。而她每次都用中文来回答,搞得厉书常一脸尴尬。但还是他们两个话最多,常常聊到美国与欧洲,有时又聊回到北京与上海,可从未想到过会有这种事。

清晨,当孙子楚来敲她的门,告诉她厉书消失了的时候,她的心沉到了冰点。厉书为何而失踪?是因为伊莲娜的原因吗?因为得到了她的身体,而丧失了他自己的身体?还是遗留在她体内的基因,散发出了那数百年前的诅咒,那个令人不寒而栗的名字——德古拉!

绝对!绝对不敢!不敢说出昨晚发生的事,尽管厉书身上的气味,仍残留在她的房间里。伊莲娜低头退缩在角落,回避任何人的目光,好像三百年前犯了错的女人,身上刺着耻辱的红字。

这时,童建国突然说话了:“杨谋,我知道你很难过,但有件事我们必须要做。”

“什么?”

杨谋隔了很久才魂不守舍地回答。

“我们必须把唐小甜的尸体运走,她不能继续留在房间里。”

“运去哪里?”

“冷库。”

“冷酷?”杨谋显然是听错了,他停顿了几秒钟才明白过来,“你好冷酷!让我的妻子躺在冰箱里,和那些猪肉牛肉关在一起?你把她当成畜生了?”

话音未落,他的额头已暴出青筋,迅速扑到童建国身前,用力掐住了五十多岁老男人的脖子。其他人都被这一幕吓傻了,童建国却用膝盖顶住他的肚子,趁着杨谋一声惨叫,便将他反手擒拿过来。这点手段对童建国来说是小儿科,杨谋被他压得服服姑帖,如何挣扎都纹丝不动。

“请你理智一些,放在那里能好好地保存她,否则你会看到更悲惨的景象。”

童建国还不忍心说出“腐烂”两个字,便松手将他放开了。

“不!不管你们做出任何决定,也不管会有任何结果,我都不会离开小甜!”

杨谋说着冲出房间,一口气跑回到二楼的房间,跪倒在妻子尸体旁边。颤抖了片刻之后,他将房门紧锁起来,把这屋子搞得像坟墓似的,再也不让任何人来打扰他们了。

他轻轻抚摸着妻子的脸。虽然已经僵硬如铁,他仍深情道:“小甜,让我们永远在一起!”

第十章 猫眼



同一时刻,晨曦照耀罗刹之国。

残破的宫殿废墟间,站起一个美丽的女子,几片落叶飘到她额头,一如这毁灭了的国度。顶顶揉着眼睛,离开古老的浮雕回廊,走下斑驳的石头台阶,宫殿外是荒凉的花园,曾经的“兰那精舍”,不时露出几尊倒塌的佛像,只有晨起的鸟儿婉转啼鸣,提醒她已回到人间。

不再是梦了吗?她轻轻地捏了自己一把,疼痛流过神经传递到大脑,她这才确定无疑地相信,现在是神秘的罗刹国遗址,2006年9月28日清晨六点半。

顶顶走进杂草丛生的小径,凌晨的梦里她同样走过此地,不过时间却是八百年前,她身着兰那公主的装束,来到一个挂满藤蔓的长廊,有个叫仓央的古格武士,向她倾诉万里之外的传奇。就像卡尔维诺的《看不见的城市》,马可·波罗向忽必烈大汗讲述他到过的地方,那么陌生又那么熟悉,原来地球居然是圆的!

此刻,她大口地呼吸着寻找长廊,视线里却是茂密的树叶,有的佛像隐藏在一堆植物中,或是一口黑洞洞的深井,一不留神便会掉下深渊。

但她再也找不到他了,长廊连同她的梦境,全都湮灭在时间的尘埃中。

顶顶坐在一堵倒塌的石墙边,心里是深深的失落感,仿佛丢失了自己身体的一部分。她低下头鼻子一酸,竟有些想要哭出来的感觉,赶紧仰头眨着眼睛,不让泪水溢出眼眶。

那只是个奇怪的梦?还是真的“穿越”到了八百年前?或是埋葬在此的灵魂向她托梦?甚至就是自己的前世——罗刹之国的兰那公主?

她的心跳骤然加快,顶顶摸着胸口,再看看包围自己的茂密树丛,还有身下那仅剩半张脸的佛像,或许这一切都早已注定?

命运曾让她进入古格,命运也让她驾临罗刹。

脑中的碎片再度飞舞起来,像锋利的玻璃划过脸庞,完美无瑕的洁白皮肤上,一道道胆战心惊的血污,让那张脸如此冷酷如此生动。

这又是未来哪个时刻的场景?抑或千年之前哪个人的遭遇?顶顶不禁盘起双腿,如佛像般坐在石墙边,树叶的阴影整个将她包裹起来,似乎与这些废墟融为一体。

意识在飞……在飞……在飞……在飞……飞到十几年前的某个瞬间,漫天黄沙的北方小城,郊外矗立着白塔与喇嘛庙,不时有疲惫的双峰驼跪倒在地。

那时顶顶只有十岁,脑后扎着小辫子,陪外婆远远眺望寺庙金顶。春天的风沙忽然平息,意外露出一片澄蓝的天空。行走了几百里的驼队重新出发,牛羊被赶出了栏,就连那匹传说中的黑骏马,也在谁的胯下奋蹄而奔。就在这再现生机的春日黄昏,顶顶的耳边嗡嗡叫了起来,眼前闪过无数白色的光点——不,那是碎片,刀子一样锋利的碎片。虽然她睁大着眼睛,却看不到眼前的一切,只有那些锋利的刀片,紧接着变成黄色的沙子,粗大的沙子越来越密集,最后化作满天遍野的尘土,像地毯一样覆盖大地,所有的人和房子都被压住,整个世界变成了土黄色,像亘古荒凉的火星。

当顶顶重新看见世界时,仍然是蓝色的天空,碧绿的草原,一切都生机勃勃,外婆正领着她走向白塔。她突然抓紧外婆的手,硬是将外婆拖向一座小山,她知道那里有一座山洞,曾有考古队在洞里发现了契丹国的公主墓。十岁的她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连外婆也无法阻拦她,就这样被拖进了山洞里。

几乎在同一刹那,外面响起了恐怖的呼啸,蓝天顷刻变成了“黄天”,转眼又成了“红天”,那是血红血红的天空,整个都被尘土覆盖着,暗得就像红色的子夜。外面的人们惊恐地惨叫着,谁都想不到,几分钟的时间,沙尘暴便降临人间。骆驼们也趴在地上哀嚎,卡车司机停下车逃命,大家寻找一切可以掩蔽的地方。但一切都已来不及了,黄沙如大雨倾泻下来,强劲的力量卷走弱小的人们,打碎露天的房子。藏身在山洞中的顶顶和外婆,惊异地看着外面的一切,隐蔽曲折的洞口保护了她们,几乎没有一粒沙子飞进来,就像在防空洞里观看大轰炸。

外婆抚摸着顶顶的额头说:“你是个不平凡的孩子!你有一双海力布的眼睛。”

三个小时后,沙尘暴神秘地消退了。有数百人在这次灾难中丧生,许多房星倒塌,更多的牲畜死亡,就连喇嘛庙都未能幸免。只有山洞中的顶顶和外婆安然无恙,但外婆不敢把这件事说出去,同时也关照顶顶要保密,这是命运赐予的力量,只有深藏心底才能保护自己。

此后,每年她都会经历一两次这样的事,甚至会在梦中亲眼目睹。做梦已成为她最恐惧的事,有段时间她强行不让自己睡觉,但总是无法避免梦的降临。每次醒来都会告诉自己那不是真的,但每次都会在不久之后应验成真。只有音乐才能让她忘记做梦,于是她拼命学习声乐,直到可以去北京读大学,成为科班出身的音乐人。

她常怀疑那只是巧合,最多只是女人的第六感——人人都有的,只在她身上特别强烈。

未来究竟是什么?十年之后?五年之后?一年之后?一个月之后?一天之后?一小时之后?一分钟之后?一瞬间之后?我打下这些文字之后?你读到这段文字之后?

未来就是悬疑!未来就是天机!

天机又是什么?

顶顶轻轻地吐出四个字:“不可泄漏。”

这是命运赐予她的,无论是幸运还是苦难,她都必须默默承受。

她起身走出树丛,绕过一尊破碎的佛像,向荒凉的废园外走去。有道

残存的塔门尚未倒塌,榕树的根须遮挡着门洞。她低头拨开那些根须,从尘土和碎石中穿过去,当双眼重新睁开时,面前露出了一片池塘。

开满莲花的池塘——晨曦如金色的油画颜料,悄悄地涂抹在水面上,衬托出一片片粉红色的花朵,还有如同绿色圆盘的莲叶。

顶顶万万没有想到,在这罗刹之国的废墟里,居然会有这么一大片池塘,足有几个篮球场大。茂盛的森林环绕着椭圆形的池塘,像她去过的伦敦肯辛顿公园里的湖,只是此刻她是唯一的游人,偌大的池塘、无数的莲花,只为她一个人静静绽放。

天色仍未完全亮透,一层薄雾飘荡在水面上,让莲花更显得朦胧神秘。除了粉红色的莲花外,还有白色和黄色的花朵,它们都比中国的莲花更大更高,竞相伸出水面随风摇曳,开得那样肆无忌惮,又如此寂静无声。

莲花——象征着女性、生命的来源,只有最神圣的才能诞生于莲花之上。

世界混沌一团之时,最先产生的大概就是莲花吧?或许就是这片池塘,顶顶俯身触摸着水面,污浊的淤泥之上,竟是清澈凉爽的水,这是古老的罗刹之水,已在此沉睡了八百年,而这些莲花也安静地绽放了八百年。

唯有莲花生,方能万物生!

忽然,她的手边又多了一只手。

一只男人的手。

随后便听到叶萧的声音:“水好凉啊!”

顶顶这才无奈地笑了一声,打了一下叶萧的手说:“你怎么来了?”

“我也刚刚醒过来啊,发现隔壁的你不见了,便跑出宫殿找你,没想到你在这里赏荷呢!”

叶萧揉了揉眼睛,莲花池的水珠溅在眼皮上,让他好像回到了少年时。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像是吐纳池底淤泥的精华,彻底醒了过来。

一只黑蜻蜓从薄雾中钻出,扑着透明的翅膀停在一片莲叶上,他下意识地吟了一句:“泉眼无声惜细流,树阴照水爱晴柔。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

顶顶索性坐在池塘边,这样视平线就与莲花平行了,那只调皮的黑蜻蜓钻进莲花,像回到了母体之中。叶萧也坐在她身边,不时伸手触摸水面。当雾气渐渐从脚边消退时,那只蜻蜓又突然飞出来,停在顶顶的肩膀上。

黑蜻蜓,红莲花,沉睡城,罗刹国……



上午,八点整。

阴天。

眼前是成立的坟墓,泥土上有一堆石头,树上刻着他的名字,权作这位千万富翁的墓志铭。

这是小溪边的林阴道,再往前是可怕的鳄鱼潭,大家在成立墓前徘徊,不知他在泥土里的半个身体,是否已成为昆虫们的大餐?

孙子楚第一个走到鳄鱼潭边,望着平静的黑色水面说:“成立的另一半在水里。”

几十分钟前,他们在大本营三楼用完了早餐,便要出发去城外的罗刹遗址。但很多人都不愿意离开,钱莫争和黄宛然都要守着秋秋,杨谋自然要为唐小甜守灵,而小枝必须要由玉灵来看守,厉书又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最终出发的只有四个人——孙子楚、童建国、伊莲娜、林君如。

探险队离开大本营,走到清冷寂寞的街道上,看着彼此稀疏的身影,心里都不免发抖。前两天还声势浩大,现在只剩下这么点人,是否预兆他们将越来越萧条?不断有人消失和灭亡,直到这个不幸的旅行团,全部蒸发在空无一人的南明城?

他们忐忑不安地走出城市。一路向西沿着溪流走进林阴道,走过昨天埋下的成立之墓,便是凶险万分的鳄鱼潭了,而深潭前方的丛林深处,是另一个古老的世界。或许,隐藏在这深潭里的鳄鱼,正是罗刹之国的保卫者,成立不过是被当作入侵者而消灭了。

就当孙子楚犹豫不决时,童建国抢先走了过去,他大踏步绕过鳄鱼潭,丝毫不惧怕水里的恶魔。伊莲娜和林君如也跟了上来,孙子楚当然不甘落在女人身后,脚底哆哆嗦嗦地走过。

进入暗无天日的丛林后,童建国和孙子楚走在前面,他们都牢记昨天的路,或许埋藏着无数骨骸的小径。

忽然,孙子楚轻声对童建国耳语道:“你带着手枪吗?”

“问这个干什么?”

他警觉地看了孙子楚一眼,但仍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不想被后面的两个女生发现,其实手枪就别在他的裤脚管内。

“只是感到很奇怪,从哪里来的手枪?难道你从国内出发起,就一直把它藏在身上?”

童建国冷笑着耳语道:“蠢货,带着枪能上飞机吗?”

“这倒也是啊!”孙子楚也不敢让林君如她们听到,装作挠了挠头发,“你究竟是什么人?”

“你不需要知道。”

他冷冷地回答,说着已走出森林间的隧道,迎面正是那堵红色的石墙——罗刹之国。

阴郁的气息涌上眼前,强迫他们抬头仰望,寻找石墙后的“世界中心”,那高耸入云的五座宝塔。

还是童建国在最前面,绕到斑驳的塔门前,佛像神秘的微笑俯视着他,让他犹豫地踏入塔门。浓荫再度覆盖头顶,几步后便是长长的走道,无数妖魔鬼怪排成两行,迎接这些不速之客驾临。

与昨天一样,他们进入下一道塔门,看到了世界奇迹的罗刹大金字塔。抬头仰望依旧被猛烈震撼了,那宏伟的数层台基上,矗立着五座高大的石塔,象征着世界中心的须弥山。尤其是位于中央的那座宝塔,在它的脚下只有跪倒膜拜。

“叶萧和顶顶,还在金字塔里面吗?”

孙子楚缓缓地走到底层台基边,触摸着粗糙的大块石条。

“我们绕到后面去看看吧,不要再走昨天那条路了,也许另一边有新的路。”

林君如在他的身后说着,她已转向大罗刹寺的东侧,伊莲娜急忙跟在她身后,四人沿着台基右边走去。

他们一路走一路仰望高塔,高得几乎已戳到了云层,让底下的人倍感压抑。走了不到两分钟,右边出现一排石柱,那是一系列巨大的雕刻。孙子楚仔细看了看,圆圆的石柱有一人多高,花岗岩表面异常光滑,似乎经常被人抚摸。他拍了拍脑袋说:“这是印度教的林迦崇拜啊!”

林君如走到他身边不解地问:“什么是林迦崇拜?”

“这个嘛——晚上慢慢告诉你。”

“切!”

林君如对他做了个鬼脸,回头着着空旷的广场,还有更远处的残破的石墙。有几段围墙被森林侵占,露出参天的树冠。而某种奇怪的声音,正从那些缺口传来,让她莫名地心神不宁。同时脚下竟也微微颤抖了,她恐惧地低头一看,原来地面也在震动——又闹地震了?

其他三人也明显感到不对,那种震动越来越强烈,连空气中都能嗅出“紧张”两个字。那声音一下又一下地传来,像是某个巨人的脚步,童建国板着脸道:“别害怕!镇定!”

半分钟后,远处围墙的森林缺口里,树叶不断地掉落下来,紧接着有许多枝干折断,高大的榕树剧烈晃动。然后伸出一个奇怪的东西,在树叶外晃动了几下,露出两截白色的物体。

居然是象牙!前面露出来的则是长长的象鼻!

转眼间,一个庞然大物出来了,幽灵般撞开一片森林,露出象牙和象鼻子,还有硕大的脑袋和蒲扇般的耳朵,后面是数吨重的卡车般的身体。

一头大象。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了,只见一头野象从树林中走出。那高大的身躯和沉重的步伐,使整个地面都在颤抖。而那对修长森严的象牙,则说明这是一头正值壮年的公象。

但更令人吃惊的是,这头公象身后又冒出一头母象,体形虽然比公象小了一圈,但八条粗壮的象腿,共同发出战鼓般沉闷的响声。

童建国站在大家身前,伸开双手缓缓后退,直到靠在底层的台基边。对面更多的树枝折断,几棵年轻的榕树甚至整个倒下。第三头和第四头大象都进来了,这些大块头行动迅速,完全不是想象中的缓慢。

不到两分钟的工夫,围墙里已闯入十几头大象,有公有母有老有小,最小的幼象也要比公牛大——这分明是东南亚丛林中的野象群,这些大家伙可惹不得,万一被激怒什么事都会发生。

孙子楚想到外面那些大象雕塑,也许就是眼前这些大象的祖先,它们在一千年前就生活于此。当所有辉煌的文明湮灭,曾经繁荣的人类消失,大象仍是森林的主人!

领头的大公象离他们越来越近,它厚厚的皮肤里的两只象眼,正盯着这些不请自来的人们。大公象往前迈了两步,长长的象鼻子向前伸出,就在他们身前不到两米。林君如和伊莲娜没见过这种阵势,都躲在童建国背后浑身哆嗦了。

“快跑啊!”

孙子楚第一个转过身去,下意识地抓住林君如的手,拖着她向台基上爬去——那里才是最安全的,因为大象不可能爬上陡峭的台阶。

如果在平地上逃跑,肯定及不上大象的四条长腿,那就必死无疑了!

四个人立刻翻上底层台基,连滚带爬地上了第二层。他们一直爬到二十多米的高度,仍然感到心有余悸。而那些大象们则仰起长鼻子,发出震耳欲聋的愤怒嚎叫,是在向他们发出警告吗?

孙子楚仍紧紧抓着林君如的手,转头看着她惊慌的眼睛,无奈地苦笑道:“你怎么不骂我吃你豆腐呢?”

林君如在他脑门上重重地敲了一下:“该死的小子!”



上午,九点整。

大本营。

一只猫,全身纯白色的猫,除了尾巴尖上有几点火一样跳动的红色斑点。

秋秋把眼睛睁到最大,才确认自己并不是做梦,果然是一只白色的猫,就在客厅的沙发上,像从墙壁里钻出来的。

这是四楼最大的那套房间,钱莫争正对着紧闭的窗户发呆,黄宛然在厨房准备些蔬菜,只有秋秋独自坐在卧室里,透过敞开的房门看着客厅。

哪儿来的猫?他们在这里已住了好几天,却从没看到过它。秋秋无声无息地走到卧室门口,白猫稳稳地站在沙发上,并未顾忌十五岁少女的存在。它姿态优雅地走了几步,火红色斑点的尾巴晃了晃。它的体形和四肢尤其是双眼,实在漂亮到了极致,绝对是个与众不同的品种。以至于让人怀疑它的前世,是否是个倾城倾国的美女。

秋秋大着胆子往前走了两步,几乎就要扑到沙发上时,白猫灵巧地跳了下来,四条腿迅速摆动,钻出房间大门的缝隙。

她急忙追赶上去,却奇怪不知是谁开的门。妈妈为了保护她,早就把房门锁好了,难道这只猫自己能开门?

此刻容不得多想,秋秋已悄然走出房门,屋里的黄宛然和钱莫争都还未察觉。在四楼昏暗的走道里,她仔细搜寻着白猫的踪迹,在通往五楼的楼梯上,发现了那团雪白的影子。她赶忙追了上去,白猫回头看了她一眼,那对凌厉的猫眼,在阴影里发出绿色的幽光,转眼就向楼上跑去。

等到她追上五楼时,白猫却又消失了踪影,十五岁的女孩左右张望,还轻轻地叫了两声:“猫咪!猫咪!”

忽然,头顶响起一声细微的猫叫,原来它正蹲在通往天台的扶梯上呢。

自从进入这座空城,她已经郁闷无趣到了极点。昨天“父亲”的死又让她悲痛欲绝,而母亲又被自己万分鄙视,不知道这种苦难还要忍受多久。最近这些暗无天日的时光中,唯一能让她感到兴奋的,就是这只突如其来的猫!

秋秋手忙脚乱地爬上扶梯,正当她的手要够到猫的尾巴时,白猫却又钻上了楼顶天台的缝隙。她索性推开天台的门,阴郁的天空霎时覆盖了头顶,她眯起眼睛适应了几秒钟,楼顶的风吹乱了她的头发。

少女的裙摆也被风吹起,她急忙收了收裙子,环视空旷的天台。来到这里的第一个夜晚,旅行团的导游小方,便惨死在了这个地方。而尸体腐烂的气味,早已被几夜的风雨吹光了。

虽然只是五楼的楼顶,秋秋仍感到一阵晕眩,好像已踏上金茂大厦88层的餐厅——成立,带她上去吃过几次,每餐都要吃掉几千元,让她对“高处不胜寒”倍感恐惧。

突然,她下意识地回过头来,却正好看到那只白猫,原来它就躲在秋秋身后,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她。

进入空城那么多天,她第一次露出了一丝笑容,低下身子靠近白猫,嘴里轻声说:“喂,你是谁?不要害怕,我不会伤害你的。”

美丽的猫听懂了她的话,竟乖乖地坐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等待着她伸出双手。秋秋也屏住呼吸,几乎颤抖着将手摸到白猫身上。终于触到了它的皮毛,柔软而光滑的手感,仿佛鉴定一块丝绸。她的两只手都已抓住白猫,甚至能感觉到它轻轻的肋骨,还有胸腔里小而快速的心跳。而猫身上热热的体温,也通过她的手掌传遍全身,感觉就像温暖的热流,填补少女体内寒冷的空虚。

突然,她听到楼下传来钱莫争的声音:“秋秋!你在上面吗?”

紧接着又是有人爬扶梯的声音,肯定是钱莫争发现她不见了,冲出来听到楼上的动静,便要到天台上来找她了。

秋秋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绝对不能被他找到,那个坏蛋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她手上还抱着白猫,迅速找到了天台的角落。正好有一堆废纸板,足有一人多高可以隐蔽。

就在她将白猫抱在怀中,躲到那堆废纸板后面时,钱莫争已爬上了天台。心急如焚的他大声呼喊秋秋,焦躁地向四周张望着。他已着到了那堆废纸板,却没有发现躲在后面的少女。

几分钟前当他回到客厅时,发现秋秋已无影无踪了。他和黄宛然心头一凉,冲入楼道寻找女儿,楼上的声音又让他跑了上来。钱莫争疑惑地走到天台边缘,某个最可怕的念头从脑中掠过——秋秋是不是跳下去了?

秋秋藏在废纸板后瑟瑟发抖,白猫却出乎意料地安静,就这么躺在她的怀抱里,脑袋贴着少女的胸口,似乎在倾听她的心跳。她低头看着这只白色的猫,猫眼与人眼对视着,相距不过十几厘米,甚至能看到猫眼里自己的影子。

几秒钟后,她大胆地将头探出来,看到了钱莫争的背影。他就在天台的边上,只要再往前踏出一步——

踏出一步!

她明白这是个邪恶的念头,却无法抑制地在脑中滋生蔓延。她痛恨这个男人,恨这个男人和自己妈妈的特殊关系,恨这个男人是害死“爸爸”的罪魁祸首。

没错,这个男人应该去死,应该去地狱偿还罪孽。

即便她还不知道真相——假设不是杀死父亲的罪孽,便是赐予她生命的罪孽,总之一切都是钱莫争造下的孽。

杀人的冲动,瞬间充满她的脑子。

鼻子里已闻到血腥味,那是昨天早晨在鳄鱼潭边,成立被鳄鱼咬成两半的气味。她放下美丽的白猫,从废纸堆后走了出来,每一步都踮着脚尖,悄悄来到钱莫争身后。

钱莫争还忐忑不安地向楼下张望,期望不要发现最可怕的那一幕。他的膝盖就顶在天台栏杆上,只要在他背后那么轻轻一推——

地狱的大门将向他敞开,在地球吸引力的作用下,从五层楼顶自由落体,亲吻大地,血肉模糊……

秋秋缓缓地伸出了手。

几米开外,白猫冷静地站在地上,瞪着一双绿色的猫眼,欣赏十五岁的少女,将死亡推向自己的亲生父亲。

成立在另一个世界的报复。



另一个世界。

大罗刹寺的五座高塔,冷静地俯瞰着他们——孙子楚、童建国、伊莲娜、林君如。

他们刚刚爬上第二层台基,惊恐地注视着下面的野象群,长鼻子的庞然大物们,正向这些不速之客咆哮。林君如也没心思再开玩笑了,几乎跌倒在石头台阶上,只听童建国安慰道:“别害怕,我当年见过很多野象,它们不会上来的。”

四个人在上面坐了几分钟,象群便转移了方向,朝大金字塔的正面走去。几十根粗大的象腿,让整个广场震动起来,宛如一支重型装甲部队。他们目送象群越走越远,穿过荒凉而空旷的广场——古老废墟里的野象群,孙子楚脑子里闪过这样的镜头:回到古代东南亚的战场,国王们骑在象背上血战,愤怒的战象嘶声动天,象鼻将敌人卷起又高高抛下,锋利的象牙从人的胸前刺过,巨大的象腿将人们踩成肉泥……

最后,象群通过广场正门,似乎早就精确计算过了一遍,排着整齐的队形鱼贯而出。那面对大罗刹寺的塔门,正好容纳一头成年公象的高度。原来古时候的这道大门,就是为了大象而开的。国王要骑在象背上出征,穿过王宫大门去征服世界。

听着野象们远去的脚步声,大家终于松下一口气,但仍不敢贸然下地,以免那些大家伙杀个回马枪。他们沿着二层台基向前走去,孙子楚手搭凉篷不断张望:“叶萧和顶顶,难道他们还在地下?”

林君如皱起眉头说:“我不想再进地道了!昨天差点被石头砸死,能逃出来也算是运气。”

“嗯,我们先去周围看看吧,还不知道这片遗址有多大。”

童建国冷静地说,他率先走到台基最北侧,沿着台阶爬了下去。

等四个人都回到地面,回头仰望五层宝塔时,莫不有要被压倒的感觉。大罗刹寺后是一排回廊,中间有许多小门可以穿过去。门里是个“田”字形院落,每道游廊由四方柱支撑,底部有飞天女浮雕,残留着深红色的漆。孙子楚走到主游廊里,头顶是覆着陶瓦的蛋形拱,下面刻着许多古梵文和巴利文,大多已被岁月消磨得无法辨认了。

他蹲下来仔细地看着一块石碑,上面的字迹还算清晰,又是一段古梵文。他正全神贯注地解读时,听到身后响起一个清脆的女声:“喂!你在看什么?”

不是林君如的声音,更不是伊莲娜的,孙子楚颤抖着回过头来,却看到了萨顶顶的脸。

她就像从浮雕里飘出来似的,无声无息地站他们的身后。就连童建国也吓了一跳,心想要是在战争年代,自己这么大意早就被干掉了。

“顶顶!”林君如兴奋地抓住她的手,“你没事就好了!”

孙子楚又皱起了眉头:“等一等,叶萧呢?”

这时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随后便听到了熟悉的声音:“我在这里呢!”

叶萧也神出鬼没地出现了,他和顶顶并排站在一块,气色反而比昨天好了许多,只是身上的衣服都破烂不堪。

“你这个混蛋,可让我担心死了!”

终于重新会合了,看到他们两个都没事,起码不是想象中的缺胳膊少腿,孙子楚心底的石头总算放下。他重重地打了回去,叶萧招架了一下说:“一言难尽明,回头再慢慢说。刚才我们走到这里,才发现这座石碑,就听到有人进来的动静,便赶紧躲到了回廊后面。”

“再让我来看看吧。”顶顶蹲在了石碑前,只着了寥寥数行,便站起来说,“这是梵文的百字明咒,已经流传许多年了。”

“你怎么知道?”

自诩专业的孙子楚怀疑地问。

“要知道我的最新专辑《万物生》,最初就是这段百字明咒。”

顶顶说罢深吸了一口气,视线焦点落到远处,不知在看什么东西,似乎全身的气场都不一样了。就在大家奇异地注视着她时,她却自顾自地唱了起来……

古老的梵音从她喉咙里飞出,配合周围古老的环境,婉转地飘过十字回廊,在废墟里低吟浅唱。她已找到“穿越”的钥匙,通过咒语的每一个音节,唤醒沉睡的罗刹之国,这就是梵文的百字明咒,八百年前石碑上刻的文字,只有孙子楚能够领会。

当顶顶一曲终了,大家仍沉浸在她的歌声中,余音绕梁三日而不绝,也可能本就是古人之声,刹那附体到了她身上?

还是叶萧第一个清醒过来,嘴角微笑了一下:“你真应该在这里开演唱会!”

“这就是我的梦想!”

“那我们就是你的第一批观众了!”

伊莲娜像在仰视一个明星,比如艾薇尔或莎拉·布莱曼。顶顶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快步朝前走去。

穿过最后一道回廊,他们发现了一片高大的塔林。一座座斑驳的石塔矗立着。最高离的大约十米,最小的还不到一人高。有一小部分已经坍塌了,剩下的也都残破不堪。在每座塔的底下,都有一个小小的佛龛,雕刻复杂的花纹。

这些石塔起码有上百座,排列成奇怪的形状,隔几米就立着一个。童建国每走一步,便在石塔上留下个标记,宛如走入迷魂阵中,稍有不慎就会迷路。

“这些石塔底下都埋着骨灰,佛教徒大多实行火葬,每位高僧圆寂后都会造一座塔,将他的骨灰或舍利埋葬于塔下。”孙子楚边走边解释,忍不住抚摸布满青苔的塔壁,“少林寺里也有这样的地方。”

来到塔林的最深处,最高大也是保存最完整的一座石塔下,他们围绕这座塔走了一圈。叶萧注意到了塔上的佛龛,里面有一尊栩栩如生的佛像,几乎与真人同比例大小,而且这佛像的面容还十分熟悉。他不禁大胆地攀上佛龛,仔细观察那尊佛像,由于深入塔内的缘故,数百年来没有经历风吹雨淋,几乎没有岁月磨损的痕迹。

当他的双眼距离佛像只有十厘米,阴郁的光线直射到佛像脸上,佛像的眼睛仿佛骤然睁开,射出两道凌厉的目光,同时温柔的嘴唇也在嚅动,唱出一首梵文的歌谣——正是刚才的百字明咒。

天哪!怎么会?这尊佛像实在太像真人了,完全的欧洲写实主义的风格,简直可以与文艺复兴时期大师们的作品媲美。肯定是以某个真人作为模特雕出来的,如果不是在这古老的塔内,就会以为是一个活人坐在塔里。

这尊佛像是完全女性化的,无论是穿着的飘逸长裙,还是头顶垂下的发丝,还是整个身体的轮廓——甚至胸脯还在衣服下忽隐忽现。

现在应该称作“她”了,她的肩膀和脸部轮廓都纯女性化,是个年轻美丽的女子,而高高的鼻梁和大大的眼睛,让叶萧感觉如此似曾相识,怎么会如此之像?

不,就是她!好像她的另一个翻版,好像她就是雕刻家的模特,好像她就坐在佛龛中!

她是谁?

叶萧颤抖着回头看着大家,目光落到了萨顶顶的脸上。

没错,就是她!

实在太不可思议了,这座石塔内的佛龛,供奉着的女性佛像,居然与顶顶一模一样!只是换成了菩萨装扮,盘腿正襟危坐在莲花上,而佛像的脸形五宫的特征,尤其是那惟妙惟肖的眼神,都完全与顶顶的形象一致。

这尊像(已不敢再称其为佛像了)雕刻的究竟是谁?

叶萧又回头行了一眼顶顶,而她也满脸疑惑地问道:“你看到了什么?”

他面色凝重地跳下石塔,盯着顶顶的眼睛回答:“我看到了过去。”



“住手!秋秋!”

同一时间,沉睡的南明城。

大本营的楼顶。天台边缘的栏杆旁。钱莫争的背后。十五岁的秋秋伸出右手,只要再往前一厘米……

一个声音从后面凄厉地响起,秋秋惊慌失措地转过头来,看到了妈妈黄宛然的双眼。

黄宛然也跑上了天台,她不敢相信眼前的情景,自己的女儿竟要杀死钱莫争,这将是怎样的悲剧啊!

钱莫争也回过头来,才发现苦苦寻找的人竟在身后,他急忙搂住秋秋的肩膀喊道:“你怎么又乱跑了?让我们急死了!”

秋秋也不敢反抗了,任由他带着自己来到妈妈面前。而黄宛然的脸色有些尴尬,不敢把刚才的情形告诉钱莫争——如果他知道秋秋居然要杀死他,会有什么反应呢?

天台的另一边,那只白色的猫,两只绿色的眼,仍然悄悄地看着他们。

三个人匆匆地回到楼下,将秋秋带回到四楼的房间。为防不测,黄宛然把卧室门也锁住了,像对待囚犯一样禁闭女儿。钱莫争到走道外抽了一根烟,至少守着大门不会有事。

黄宛然单独与女儿坐在一起,秋秋冷冷地看着母亲,一句话也说不出。刚才天台上的情景,让黄宛然悲伤的心又碎了一次。她没想到女儿竟会变成这样,对钱莫争的仇恨到了这种程度。平时沉默寡言的女儿,连踩死个蟑螂都不敢,现在居然还要杀人了!真不知她还会干出什么来。

而最最糟糕的是,秋秋所要杀死的人,正是她的亲生父亲。尽管她现在不知道这个秘密,但她迟早总是要知道的,没有人能隐瞒她一辈子。在未来的某个时刻,如果秋秋发现她的亲生父亲,居然是被自己亲手杀死的,那么她的人生也会遭到毁灭!

黄宛然的嘴唇都已发紫了,颤抖着凝视着女儿的双眼,这双被仇恨蒙住的眼睛,这个迷失了方向的孩子,不能再让她迷失下去了!

“秋秋,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她不断地调整着呼吸,用眼神震摄着秋秋,内心却宛如被刀子割碎。

十五岁的少女扬起头,目光不屑而倔强,暗暗后悔为什么没把钱莫争推下去。

“看着我的眼睛!”黄宛然已下定了决心,不想再让犹豫捆住自己的手脚,这样的痛苦和尴尬,反正是早晚要到来的,至少得赶在悲剧发生之前,“这个秘密就是——”

可她还是停顿了一下,秋秋确实盯着她的眼睛了,母女俩此刻竟如此之像。黄宛然再度深吸了一口气,斩钉截铁地说——

“你的父亲并没有死!”

“哼!”秋秋冷笑了一声,“我看着他被鳄鱼咬成两半,最后死在了我的怀里,你以为我只有五岁吗?”

“不,死去的那个人,不是你的父亲。确切地说,你的父亲并不是成立!”

“什么?”前半句话已经让秋秋心慌了,后半句话更让她凉到了冰点,但她立刻摇了摇头,“你在胡说八道,我真没想到我的妈妈,居然是这样无情无义的人,说得出这样无耻的话!”

“你怎么骂你妈妈都可以,但必须要知道一个事实——成立绝不是你的亲生父亲,虽然确实是我和成立,一起将你抚养长大的。但成立和你并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充其量只能说是你的养父。”

秋秋沉默了片刻,表情从疑惑转为悲愤:“十五年了!我已经长到十五岁了!当我的父亲为了救我而死去后,你却突然告诉我一个秘密——那个人不是我的父亲。你以为我会相信你的鬼话吗?你以为这样就能让我忘记爸爸吗?你以为这样就能让我不恨钱莫争吗?”

“我知道你肯定不会理解的,我也希望这并不是事实。但你的父亲究竟是谁,只有我心里才最清楚!”她忍不住擦了擦眼泪,再也无所畏惧了,“好吧,我承认——我承认我不是一个好女人,我已经骗了我的丈夫十五年,我也骗了我的女儿十五年,但我不想再继续骗下去了,我只是想告诉你真相:我女儿的亲生父亲是谁!”

“不!我不相信,我不要听!”

‘黄宛然抓住女儿的肩膀说:“看着我的眼睛!人们都说女儿最像自己的爸爸,但你从一出生直到现在,从来就没有像过成立。你们两个走到大街上,没有人会说你们是父女俩。而你的脸型、你的眼睛,还有身上的许多细节,除了非常像我之外,还很像另外一个男人,他就是——”

“别!别说了!”

秋秋万分痛苦地抱着脑袋,她不愿相信这是真的,更不愿知道自己还会有另一个父亲。

“今天我一定要说出来,你的亲生父亲就是——钱莫争!”

母亲缓缓地吐出这三个字,十五年来第一次向女儿透露了秘密。

卧室里沉默了半分钟,秋秋目瞪口呆地看着她,万万没想到会是这个男人,随后不断摇头说:“不,不,不,你又在骗我了,不管我的亲生父亲是谁,至少不会是他!对了,这是你为了和这个男人在一起,而故意编造出来的谎言,希望我也能够接受他,把他当做自己的爸爸。你真卑鄙啊,居然想出了这种办法,要让我认贼作父!”

“认贼作父?”这四个字再度深深刺痛了她的心,黄宛然捂着自己的心口说,“你知道吗?如果刚才我没有阻止你,让你真的把钱莫争推了下去,那才是你一生中最大的悲剧!”

秋秋脑中立刻重复了天台上的那一幕,如果真的推了出去?如果他真的是自己的亲生父亲?她的右手开始剧烈颤抖,仿佛患上了帕金森氏症,身体恐惧地后退,直到抵住墙壁。

“十五年前,你妈妈犯了一个错误,一个非常致命的错误。”黄宛然继续直逼着女儿,她愿意把一切都暴露出来,这笔孽债总是要偿还的,“当年,钱莫争是我的第一个男朋友,后来因为种种原因而分开了,但在我和成立结婚的前夕,他又出现在了我的生活中,于是就有了你——”

“钱莫争是个畜生!”

秋秋打断了妈妈的话,同样也等于重重地骂了妈妈。但黄宛然并没有感到伤心,因为这说明女儿已经相信了,相信妈妈确实曾犯过这个错误,也因为黄宛然和钱莫争的错误,结果导致了自己的诞生。

“这个秘密我一直隐藏着,就连我的丈夫成立也不知道,这样一瞒就是十五年!我也从来没有和你的亲生父亲联络过。可谁都想不到,这次去泰国的旅行,居然意外地遇到了钱莫争。我心里非常痛苦也非常矛盾,直到前天晚上,我才把这个秘密告诉了成立。”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既然已经瞒了十五年,为什么不接着再瞒十五年呢?为什么要让我们知道这个秘密?你知道我感到多么羞耻吗?我恨你!我也恨钱莫争!我恨你们为什么要生下我!”

黄宛然已经泣不成声了:“对不起,对不起,全是妈妈的错!但秋秋你一定要记住——你已经失去了一个父亲,你不能再失去第二个父亲了!”



“南明出版公司”

小楼门口挂着这样一块牌子,四周是寂静的绿树,围墙的大门敞开着,楼上的窗户蒙着厚厚的灰尘。

厉书终于疲惫地停下了,发呆似的看着这栋小楼。特别是这块出版公司的牌子。

是的,他还活着。

这里是南明城的一个角落,几乎已是城市的另一头。他用了几个小时从南走到北,在路边小超市的冰箱里,拿了些还未变质的袋装食品。暂时填饱了饥饿的肚子。他紧张地望着四周,尤其是身后清冷的街道,生怕有一双眼睛正盯着自己。附近都是这种小楼,街道被绿树和高墙环绕着。即便在南明城有人的时候,这里也应该是很幽静的吧。当城市空无一人时,隐居于此的幽灵们,便能放肆地狂欢。

他正在寻找幽灵。

凌晨时分,他已在卫生间的镜子里,发现了幽灵的蛛丝马迹。虽然恐惧到不可思议,但他还是鼓足勇气冲出了房间。离开刚得到了的伊莲娜,离开旅行团的所有同伴,冲入不可捉摸的夜雾中。这个秘密是如此可怕又如此诱人,但他坚信一定会发现更多,在寂静的南明城里摸索,在死神的红唇边游荡,寻找每一个幽灵躲藏的空间。

此刻,站在这栋无声无息的小楼前,他确信自己离那个秘密越来越近了。

跨进“南明出版公司”的院子,围墙里是片小小的天井,栽种着竹子和花草。这里已经一年多没有人修剪了,植物荒凉而充满野气,地上铺满腐烂的落叶。像宁采臣走入兰若,厉书轻轻推开底楼的门。果然又是“依呀”一声,铁门缓缓打开,里头是浓郁的油墨气味。

他进入一楼的办公室。光线从模糊的窗玻璃进入,几张办公桌和电脑,和国内的出版社没什么区别。桌上有杯子和各种图书,还有一些打印好的稿纸,墙角堆着打包的书。厉书轻手轻脚地走到一张办公桌前,台子上积满了灰尘,椅子上却很干净,就像刚刚有人坐过一样。他警觉地向四周张望,屏住呼吸倾听一切可能的声音,但除了安静还是安静。他狐疑地坐在椅子上,办公室里已恢复了电源,于是他索性打开电脑开关。主机轰鸣起来——已经一年多没开过了,但愿内存条没被灰尘塞满。显示屏挣扎片刻后亮了,等待了好几分钟,终于进入WINDOES XP的界面。

闪烁的屏幕让他的眼睛有些不适应,这次旅行没带上笔记本电脑,久违的感觉让人有些兴奋。电脑的桌面上有“本年度工作计划”“图书选题计划”“发行回款”等文件夹。看到这些熟悉的字眼,厉书不禁苦笑了一下,想必使用这台电脑的人(或许是图书编辑),也曾经失眠头疼,老板在会议上训斥,作者几次三番来讨版税,书店回款却迟迟未到……

他已在出版业待了七年,人们常说结婚有“七年之痒”,从事某种行业大概也有同样的厌倦。从一个普通的图书编辑,做到外资出版公司主编;从当年踏入出版业的兴奋,到今天简直痛恨这个行业。这漫长而痛苦的七年——消磨了人生最宝贵的青春,他真恨不得把自己编的所有书都烧掉!疲倦又一次充盈身体,好像每一根毛细孔都在发麻,已回到自己的办公室,仰头闭上眼睛,一梦是否已结束?

刚沉下去几厘米,耳边便响起了刺耳的电话声。他恐惧地睁开眼睛,电话铃声又嘎然而止了,再看电话上仍然全是灰尘。是纸厂来催款了吗?还是财务已做不出账了?那些该死的发行商,什么时候才能把款全都结回来?还是两手一摊要钱没有要命一条?今年又是三千万实洋任务,还要完成两百万的纯利,若达不到就要离开公司——自己还能重新创业吗?当然这也不是很难,但能不能生存下来?对手下的编辑们怎么交代?还有平时经常喝酒的作者们?

对了,就是那个写恐怖小说的家伙,自称每本书都能发行到一百万册,每隔三个月就会交给出版商一部长篇小说。而这种重点项目的看稿,就落到了主编厉书头上,那绝对是一种折磨!他只有半夜才能看稿,在台灯下打开电脑,看着小说里某个杀人狂的妄想——从医院里的大屠杀,到活体解剖获取器官,还写得格外逼真,仿佛作者自己真的干过似的。厉书经常会看得胃里难受,后半夜感到背上一阵凉风,凌晨接连不断地做噩梦。他曾发誓再也不看这种稿子,但老板强迫他做这个系列,否则就要拿掉他主编的位子。

他猛然摇了摇头,强迫自己从记忆中醒来。刹那间厉书已做出决定,如果这次能活着回家,一定要把这个故事写成小说,连书名都想好了,就叫——《天机》!没错,这是上天恩赐给他的故事,即便是不可泄露的天机,他也一定要让全世界的读者都知道。这会是最最精彩的小说,也许一部的篇幅还不够,得要三四本书才能全部写完。

但天机不是神话。



神话的世界,是罗刹之国。

上午,十一点整。

叶萧带着孙子楚等人走进王宫,面对着巨大而残破的石里,遗留在宫殿里的精巧雕刻。

“你们昨晚就是在这里过夜的?”孙子楚走到回廊跟前,暧昧地回头问叶萧,“有凝固的历史的明月相伴,什么时候我也有这样的机会啊?”

“可别胡说八道啊,我们隔着这堵墙呢!”

叶萧着急地澄清,原本严肃的脸有些发红,故意回避顶顶的目光。

“切!”顶顶根本不屑于回答孙子楚的问题,转头问林君如,“昨晚我睡得很好,你们怎么样呢?”

“我们——”

林君如这才面有难色,不知该不该把第五个牺牲者说出来,但童建国马上接过了话茬:“很不好!我们出事了。”

“谁?”

叶萧敏感地回过头来,也是出于警察职业的习惯。

林君如与伊莲娜面面相觑,当然伊莲娜有更隐私的秘密。但童建国不想隐瞒这些,把昨晚发生的可怕事件,包括唐小甜死于山魈之手,清晨厉书的神秘失踪,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叶萧听完后面色愈加凝重,旅行团里又多了一个牺牲者,凶手居然是那只山魈——它的攻击目标应该是叶萧!前两天自己刚逃过一劫,却让唐小甜撞上了枪口,想到这里不免一阵后怕。

“枪在哪儿?”

叶萧低头对童建国耳语道,将他拉到一堵高大石墙的隐蔽下,远离其余的四个人。

童建国摸了摸裤脚管,露出手枪的形状——不用再看了,叶萧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他拧着眉头道:“该死!大家都知道了吗?”

“是的,但我必须这么做,否则山魈会杀死更多的人。而除了这把枪以外,我们没有别的消灭它的办法。”

虽然他确实有道理,但叶萧仍不依不饶:“这把枪会成为我们的隐患,你必须把它交给我。”

童建国冷笑着回答:”不,叶警官,在这里没有警察!”

“你——你究竟想怎么样?”

在这里叶萧什么都不是,他只是个普通的游客。而最致命的武器在童建国手里,他可以用暴力控制整个旅行团,乃至掌握所有人的生杀大权,没人能够阻止他——除非同样用暴力手段!

叶萧已然捏紧了拳头,而童建国毫无惧色,展开魁梧有力的肩膀。两人的目光撞在一起,空气几乎要碰出火星了。

“我数三下,请你把枪交出来!”

固执,是叶萧最大的优点,也是最大的缺点。

“你没有这个权力。”

“一!”

“我不会听你的。”

“二!”

“你还太年轻。”

“三!”

正当叶萧暴怒着喝出“三”时,身后响起顶顶的声音:“喂,你们在干什么?”

这突如其来的打扰,让他的神经剧烈地跳了一下,随即后退一步转过头去。

童建国也尴尬地笑了一声:“我们,只是在聊天,聊天而已。”

待两个男人分开后,顶顶才轻声地问叶萧:“你们两个怎么了?”

“不是说过了吗?聊天!只是聊天而已!”

心里的火焰渐渐冷却,叶萧回到空旷的大殿遗址下。大家的脸色都不太好,孙子楚想要调节一下气氛,便拿出大背包里的水和食物。今天早餐吃得太早,走了一上午都累了,该吃午餐了。

叶萧和顶顶都还没吃过早餐呢,他们坐到回廊下啃起面包,就着温凉的“南明牌”矿泉水,看着没有屋顶的阴郁天空。

在荒烟蔓草的兰那精舍后面,可以仰望大罗刹寺五座宝塔的尖顶,已与低低的乌云融为一体。

十分钟后,孙子楚打着饱嗝走到叶萧身后,以朝拜者的眼神望着塔顶,自言自语道:“我们留在这里究竟为什么?”

“需要理由吗?”顶顶代替叶萧回答了一句,“每个人都在为自己的行为寻找理由,我们为什么吃饭?为什么工作?为什么恋爱?一定需要个理由吗?那么请你回答——我们为什么要出生?为什么来到这个世界?就和我们为什么来到这里一样。”

“但这里是另一个世界。”

“这有区别吗?也许你明天早上一觉醒来,发现每个人其实都活在另一个世界里。”

身为S大学历史老师的孙子楚,都快要被顶顶绕糊涂了,他只想用最简单的方法回答:“因为命运——命运让我们出生,命运让我们来到这里,来到这个天机的世界,来发现罗刹之国的秘密。”

“秘密在哪儿?”

孙子楚的右手直指前方,大罗刹寺的高塔之下:“现在就出发吧!”

第十一章 壁画



正午,十二点。

太阳依旧隐藏在乌云后,古老的罗刹之国寂静无声,野象群也不知到哪儿悠哉去了,只留下六个陌生的闯入者,从后仰望着五座高耸入云的宝塔。

大家都已休息得差不多了,他们走下残破壮丽的宫殿,穿过荒芜的“兰那精舍”,经过密密麻麻的塔林,来到了大罗刹寺背后。

童建国依旧保持着警惕,将手放在大腿边上,不知是为了防范野兽,还是防范叶萧。伊莲娜好奇地看着四周,拿出相机不停地拍着。金字塔形的阴影完全将他们覆盖,沿着底层台基向前走去,在西北角遭遇了那座塔门。

就是这道门!

塔与门廊间微笑的佛像,似乎永远在流泪的佛像。

昨天下午,他们就是经由这道塔门,进入大罗刹寺的内部,发现了密室与石碑,接着就被困在甬道内,几乎被封闭在地底,成为一具具可怕的干尸。

塔门之内,无人能逃。

“你们还要进去吗?”林君如惊恐地喊了出来,连着后退几步,“不,你们都疯了,进去不是找死吗?”

昨天的经历过于惊心动魄,也许让她患上了幽闭恐惧症,再也不想忍受这种煎熬了。

“不愿进去的,可以留在外面。”

顶顶注视着黑暗的塔门,那深深的甬道里,隐藏着她最渴望的秘密。是的,她必须再度闯入,这是命运给她安排的任务。

于是,她第一个走进了塔门。

叶萧犹豫了两秒钟,但立刻跟在她身后。紧接着是孙子楚和童建国,伊莲娜倒是没什么畏惧,像个常见的美国观光客,脖子上吊着相机便走入了。

当他们都被塔门里的黑暗吞没,外面只剩下林君如一个人时,她浑身战栗地张望着四周。阴冷的风从围墙外吹来,风里隐藏着大象的脚步声,而她仿佛成为地球上最后一个人。

其实,孤独是比黑暗更大的恐惧。

脸上的肌肉都扭起来了,林君如深吸了一口气,飞快地冲进佛像下的塔门,任由自己投入另一个世界。

现在,六个人都在甬道里了,他们打起手电照着前方,挨个走上漫长的台阶。第二次踏入这个地方,每人都屏着呼吸,彼此不敢说话。叶萧每走一步都摸摸石壁,担心还会不会塌方。

几百步后,出现了一扇大石门,无数小飞天雕在门洞上。敞开的门上刻着盔甲魔鬼,下面摆着“严禁入囗”的塑料牌子。大家保持沉默通过,沿着台阶往上走去。

不久,手电照出一个大厅,致命的分岔路口终于到了。

三扇门。

又是这三扇神秘之门,昨天就让每个人疑惑,此刻又迎面横亘于前,宛如三座不可攀登的山峰。

顶顶的双眼又一阵灼热感,那个梦中的人影似在晃动,即将从其中一道推门而出。

“我们该从哪一道门走?”

伊莲娜惊奇的喊声唤醒了恍惚的顶顶,她再度揉着眼睛用手电照射前方——

左边石门上雕着一个老人,长胡子,半秃头,双目有神,穿着古希腊服饰,宛如拍拉图或苏格拉底。门上的一行古梵文读音为“pu^rva^nta”,意思是“过去”。

中间石门上雕着典型的泰国美女,时髦的裙子,流行的发型,居然还有一双高跟鞋,雕像却完全是吴哥窟风格。门上有一行古梵文,读音为“madhya^nta”,意思是“现在”。

右边石门上雕着一个胎儿,身体还连接着脐带,如躺在母亲腹中,等待从甬道中诞生。门上的古梵文读音为“apara^nta”,代表着“未来”。

左面的门是“过去”,中间的门是“现在”,右面的门是“未来”。

过去的古希腊老人,现在的曼谷街头女郎,未来的母腹胎儿。

光明与黑暗——过去、现在与未来——二宗三际……

昨天,他们选择了“现在”,最当中的那一扇门。走入时髦的曼谷女郎胯下,却发现里面陈列着一口棺材,一具披着铁甲的尸骨,再往里有个密室——“踏入密室者,必死无疑”,紧接着所有人都差点被封死在石头中。

此刻的六个人,除了伊莲娜外,全都被密室诅咒过了。而昨天晚上唐小甜的死,是否也拜这密室诅咒所赐?

“至少不能从中间这扇门走!”叶萧走到右边的那扇门,看着门上诡异的胎儿雕塑,不禁心里一阵发毛,“谁都无法预测未来。”

“不,地球的未来是可以预测的,它将在数十亿年之后,随着太阳能量的燃烧完毕而毁灭。”

孙子楚异常专业地回答了他的问题,林君如皱起眉头说:“呸!呸!呸!你说话能不能吉利点,要是活到数十亿年之后,也算是我们的大造化了。”

顶顶全然没在意他们的争论,只是怔怔地走到左边的石门前,看着门楣上的苏格拉底或柏拉图,古希腊橄榄树下的智慧,逐渐渗透进毛细孔。

“过去——智慧?”

她喃喃自语地伸出手,还没等其他人明白过来,已重重地推开了石门。

“不!”

当叶萧飞身要阻拦时,“过去”之门已然打开。一阵浓郁的烟尘从门里飘出,如千年来埋藏的密码,整齐地排列在视线里。

顶顶已完全推开左边的石门,几乎是闭着眼睛屏着呼吸,闯入更不可琢磨的“过去”。

其他人也来不及抓她,反而跟着叶萧快步走进去。林君如最后紧咬牙关,豁出去走入石门,将命运寄托给大家了。

甬道是往上的阶梯,顶顶和叶萧的手电在最前头,照出石壁上繁复的忍冬纹。脚下的台阶越来越陡,宛如攀登外面的台基,没多久大家便都气喘吁吁了。孙子楚拿出水给大家喝,嘱咐要合理喝水并节约体力。童建国边走边检查头顶,看着券顶会不会松动,以免突然塌方或掉下石头。

感觉像爬了许多层楼梯,肯定比地面高了很多,但又没人能测算出真正的高度。脚下的台阶螺旋形上升,就像老房子里的旋转楼梯,但在这样一个黑暗的石头甬道里,则更像《圣经》中的巴比伦塔——通天塔。

往上爬了十分钟,孙子楚终于坐下来休息了:“妈的,怎么还没到头?我猜我们已经接近金字塔顶端了吧?”

“也许就在中心宝塔的底下?”

童建国说罢看着天花板,手电照出黑色的空虚。叶萧仰脖喝了口水,强打精神说:“继续往前走吧,停下来反而会走不动了。”

然后他走到顶顶前面,又往上爬了几步,手电里竟照出一堵石门。他兴奋地摸了摸,是光滑而沉重的大理石,脚下的台阶也变平了,门里应该别有洞天吧?

其他人也聚拢过来,林君如沮丧地说:“我们是到头了吧,快点离开这里吧。”

“不,我们应该进门去看看!”

顶顶用力推了推门,感到门缝微微动了一下,一股急促的气流钻了出来,瞬间吹乱了她的头发。

“快来帮忙!”

在她的招呼之下,叶萧、童建国和孙子楚一起用力推门,古老的门轴缓缓移动,发出嘎吱嘎吱的可怕响声,伊莲娜和林君如都掩起鼻子,躲避从逐渐扩大的门缝里飘出的气味。

随着他们的汗水和喘息,古老的大理石门被打开,一个灿烂而冷酷的时代,就此拉开帷幕……



灿烂而冷酷的时代,不只在中世纪的东方,也在万里之外的荒野,寒冷阴郁的古堡。

沉睡之城。

厉书穿越一条寂静的大街,透过郁郁葱葱的树冠,望见了古城堡的尖顶。真不可思议,在这中南半岛的群山中,纯粹华人的城市里,竟有这样一座欧洲中世纪的古堡!

没错,城堡并不是很高大,被一堆建筑和大树包围着,只有走到这里才能发现。城堡顶上飘着欧洲贵族的家徽,无比坚实的石头建筑,外墙上开着几个狭长的窗户,那也是对外射击的箭孔。

现在是下午两点,厉书刚从“南明出版公司”的小楼出来,他更加确信了自己的发现,那个秘密几乎就在眼前,谁都不会想到居然是这么一回事……

天才!自己真是个天才!整个南明城的秘密,还有旅行团来到这里的原因,几乎也在瞬间被他破译了。果然是连最出色的小说家也难以想象出来的故事,可惜要被他提前公布了!

就在他兴奋地走在南明城北区时,却意外地望见了古堡,再联想到城外森林中的古代遗址,他的脑子立刻混沌起来。

他快步走入对面的树丛,见到低低的围墙中间有一道门,上面挂着块牌子——“古堡乐园”。

听起来像是主题乐园。厉书小心翼翼地走进大门,无人检票也无人游玩,里面照样是寂静无声,从栽培着的各种植物来看,显然是个对公众开放的园林。

他穿过一小片榕树林子,便来到另一个世界——未被修建的绿色草地,还有一圈深深的护城河,保护着那座古老的欧洲城堡。

就像直接从东南亚穿越到了欧洲,厉书惊奇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不,这不过是个主题公园,国内也有许多这样的地方,仿造一个世界著名景观,比如欧洲宫殿或印度神庙,无非为了吸引游人罢了。

城堡前有一座木板吊桥,他小心地从桥上走过,来到城堡的大门口。门上悬挂着锐利的铁栅栏,古时候若有人强行闯入,只需上面放下铁索,进来的都会被刺成人肉串。他缓缓地步入铁栅栏的利刃之下,完全被门洞的阴影吞没,进入城堡内的天井。

他每年去参加法兰克福书展,都会被安排游览欧洲古堡,所以对这类建筑很是熟悉。果然内部也按照原样复制,那些石头都经过处理,仿佛经过了几百年的样子。

城堡内开了扇小门,里面是个阴暗的大厅。厉书刚进去便吓倒在地——只见一个骑着高头大马的骑士,正全副武装地向他冲杀而来,决斗长矛的矛尖离他的胸口只有几寸。

幸好有天窗的光线落下来,他揉了揉眼睛才发现,那只是个欧洲中世纪的骑士模型,所谓战马不过是马的甲胄,而骑士则是全套的铁板甲,从头到脚全被钢铁包裹着,加上向前突出的铁面具,俗称“猪头骑士”

原来是中世纪的武器陈列厅,像微缩版的伦敦塔,有各种盔甲和兵器,乍一看真像古人站在那儿。他不敢靠近那些家伙,生怕谁手里的斧子没握紧,突然砸到自己头上。

厉书走上木板楼梯,幽深的走廊一边是封闭的房间,另一边是狭窄的窗户。再走上一层,便抵达城堡围墙的顶部,数米高的城墙之上。墙垛外可眺望整个公园的全貌,但大多被树冠遮住了。

望着头顶的乌云,他心里酸涩起来。在这空无一人的沉睡之城,他离开了所有同伴,像个找不到家的孤魂,独自漂泊在时间的碎片里。厉书靠着高大的城垛,看着箭孔里的世界,任由寂寞纠缠他的心,渐渐浮起伊莲娜的影子。

是的,她很特别,并不因为她是美国人。与厉书打过交道的老外太多了,但没有一个像伊莲娜那样,给他留下那么深刻的印象,还有昨夜疯狂却难忘的记忆。

爱她吗?

厉书无法回答,也许刹那的冲动并不能说明什么,某种奇异的感觉也可能是错觉,只是在她身上有股特别的气息——古老寒冷而神秘,似乎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某个黑暗的影子从头顶飞过。

有时能从她的眼睛里,发现一种奇怪的颜色,像变成了另一种生物。她说她有许多不同的血统,母亲是罗马尼亚的移民。这让厉书越来越恐惧,联想起某个古老的传说,何况此刻他身处的环境——也许并不是西欧的城堡,而是阴森贫瘠的特兰西瓦尼亚?

想到这儿他立刻转过头,背后是栋哥特式的尖塔,一道狭窄的小门正微微敞开着。

就是这里吗?主题乐园?还是另一个隐身之所?

厉书跌跌撞撞地走到门口,冲入城堡最高的尖塔。一进去便被黑暗覆盖,只有几道狭窄的天窗,照射出方块形的光线。

有一层楼梯通往塔顶,他像巴黎圣母院的卡西莫多,缓缓地爬上楼梯。那里更加阴暗逼仄,只能伸手四处乱摸。撞到一片坚硬的金属,厉书不禁掏出手电,居然又是一套中世纪甲胄。但与底楼看到的不太一样,这套甲胄实在很特别,带有明显的巴尔干风格,全副武装挺立在塔顶,与真人大小并无二致。

手电光束集中在甲胄的面罩上,这熟铁打造的面罩,非常贴合欧洲人的脸型,给鼻子留出了足够的空间。铁丝保护着眼睛的位置,他好奇地在上面摸了摸,心跳便莫名其妙地加快了。

一股热气在脖子后吹着,又是那种又腥又骚的气味。厉书再也无法控制自己,右手仿佛自己有了生命,立刻掀开了那副铁面罩——

面罩里有一张脸。

苍白而英俊的脸,留着整齐的小胡子,宛如电影里走出来的人物。

就当厉书目瞪口呆之时,面罩里的眼睛突然睁开了。

一双近乎半透明的灰色眼球,先是沉睡百年的慵懒,紧接着便炯炯有神起来,放出两道凌厉寒冷的目光,直射厉书失魂落魄的双眼。

面罩里年轻而古老的伯爵苏醒了。

厉书几乎就能喊出他的名字了:“德——古——拉——”

他在微笑,他在点头,他那诱人的嘴唇,鲜红得耀眼,四百年前的悲剧,是否再度上演?

头顶响起一片喧哗,那是无数翅膀在相互碰撞,空气中掠过抓裂撕裂之声,黑夜的精灵们狂笑着降落,刀锋战士们到哪儿去了?吸血蝙蝠们涌到他身边,最后的晚餐如此丰盛。德古拉的眼神满怀感恩,这位不速之客竟拯救并唤醒了他。

在厉书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时,他看到了自己的父亲母亲,正虔诚地跪地祈祷,烟尘缭绕着天使和圣母,管风琴发出庄严的歌唱——

哈利路亚……哈利路亚……哈利路亚……哈利路亚……哈利路亚……哈利路亚……

世界末日来临之前,十字架在闪亮!



闪亮的还有壁画。

罗刹之国。

巨大的金字塔内,接近顶端的神秘甬道,大理石门缓缓地被打开,六支手电齐刷刷地射到墙上,瞬间照亮一片金碧辉煌。

几十分钟前,叶萧等人在三扇门前选择了左侧的门——“过去”。

他们顺着“过去”攀登台阶,抵达这间“顶层密室”。他们一进门便都被震惊了,满眼五彩斑斓的壁画,手电照出灿烂的反光,如宽大的电影银幕,上演着历史悲喜剧。

“天哪!这里比敦煌石窟还美丽!”

历史老师孙子楚几乎要跪倒了,他使劲揉着眼睛,担心这只是幽闭恐惧下的幻觉。但其他人同样也在惊叹,壁画从左侧墙壁排列到当中,又一直延续到右侧墙壁,等于三面墙壁全被画满了。他的手电不停哆嗦着,靠近左侧第一幅壁画,整个画幅有两米多高,三米多宽,与第二幅画隔开半米的距离。在壁画的下面还有密密麻麻的文字,他蹲下来细行还是古梵文。

每一幅壁画也并非单独的,而像连环画一样,由许多个片段组成一幅画。大家聚拢到第一幅画前,用六支手电共同照亮它。每个人都啧啧称奇,这些壁画可能经过了上千年,却仍保持如此鲜艳的色彩,仿佛刚刚画上去,恐怕只能在这种黑暗干燥的环境中才能保存下来。说不定这些突然闯入的人们,很快就会让外面的空气破坏壁画。

秘密——秘密就在这里?顶顶在心里不断问自己,至少选择“过去”之门没有错。

手电颤抖着照亮壁画开头,那正是罗刹之国的景象——丛林中的繁荣国家,有着高大的围墙和万顷良田,中央是威严的大罗刹寺,五座宝塔清晰地矗立,就和他们看到的情景一样,只是画里的景象更加鲜艳。还有他们不曾看到的,便是大罗刹寺后面的王宫,雕梁画栋、金碧辉煌,如今曼谷的大皇宫也无法与之相比,更有古印度壁画的遗风。

王宫与大罗刹寺之间是“兰那精舍”,有无数奇花异草,和大象、麒麟等瑞兽。壁画里还有许多人像,但与建筑相比都很渺小,要贴近细看才能清晰。既有普通平民也有穿戴讲究的贵族,更有披着铁甲的武士,和黄袍加身的僧人。

这就是传说中的罗刹之国?只有被命运选定之人才能到达的国度?

来自二十一世纪的六个男女,屏住呼吸静静欣赏。在这幅壁画正中位置,也是大罗刹寺金字塔内的中心,画出一间狭窄的密室,里面摆放着一个石匣。无论从形状还是大小,感觉都酷似昨天下午他们发现的那个空空的石匣——里面写着“踏入密室者必死无疑”的诅咒。

“为何偏偏画出这间密室?”

就当叶萧疑惑的时候,孙子楚已解读起了下面的梵文——

“佛历一千七百五十年,罗刹之国繁荣昌盛,国泰民安。但强盛之背后亦有隐忧:第一代罗刹王立国之初,曾获得极其神秘的力量。国王将这力量封存在一个石匣内,上盖罗刹国王的‘龙之封印’,隐藏在大罗刹寺中心的一间密室内。传说这密室石匣一旦打开,国家便会遭到灭亡!”

当他结结巴巴地全部念完时,大家面面相觑了片刻,还是伊莲娜打破了沉默:“龙之封印?”

接着她又用英文重复了一遍,林君如立刻接过话茬:“大罗刹寺中心密室的石匣?昨天我们不是已经打开过了吗?”

“该死的!”孙子楚站了起来,感到有些恍惚,“可那个石匣里是空的,什么都没有!”

“可能就在你打开石匣的刹那,就已经被放了出来!很快就要把我们都毁灭了吧,所以才会有‘踏入密室者必死无疑’的诅咒?”

林君如越说越后怕,几乎要吓得哭出来了,伊莲娜抓住她的肩膀,安慰着说:“那只是传说,古老的传说而已,不会是真的。”

“也许,就是真的——”叶萧看着鲜艳的壁画,冷冷地问道,“佛历一千七百五十年,换算成公元是多少年?”

孙子楚拧起了眉头,立刻打开关了好久的手机,里面储存了换算的公式,回答道:“那是公元1206年。”

“整整八百年前?”

说完便把视线投向第二幅壁画——那是罗刹王宫里的景象,无数宫女、武士和大臣,依次排列在明亮的大殿里,黄金宝座上是威严的老国王。在国王旁边站,一位光头男子,身材魁梧健硕,鹰一般的眼睛注视着群臣,似乎有着与国王相同的权威。

顶顶着到这幅壁画立即惊呆了,宫殿里的国王与光头男子,不正是凌晨梦中的景象吗?她还记得那个光头的身份,是罗刹国的最高祭司,也是国王的御用大法师,王国的第二号人物。

虽然很多人都有过梦中情景再现的感觉,但此时此刻站在这罗刹之国的密室中,面对八百年前的神秘壁画,顶顶不由得感到浑身发凉。

再着壁画里的罗刹王宫大殿,有一个衣着奇特的年轻男子,手里捧着一副武士盔甲,单膝下跪在国王御座下。他身材离大相貌奇异,与本地居民截然不同,想来是外来的使者。

而最重要的是,壁画中描绘的那张脸,竟也与顶顶梦中的男子相同——仓央?

叶萧察觉到了她的不对,抓着顶顶的肩膀问:“怎么了?”

“没——没什么。”

她强行让自己镇定下来,却听到孙子楚在翻译壁画下面的古梵文——

“佛历一千七百五十年,千里之外的古格王派遣使者仓央,穿越高原与丛林,抵达罗刹之国,向国王陛下进贡藏羚羊毛毯,古格使者并向国王陛下求婚,恳请将兰那公主嫁给古格王为妃。罗刹国王大怒,兰那公主是国王唯一的子女,被视作掌上明珠,岂能远嫁到万丈之上的苦寒之地?而古格王向罗刹求婚,亦是窥觎罗刹国的神秘武器,欲利用罗刹国之力量征服雪域。然古格国临近传说中之香巴拉,大法师建议罗刹国与之结盟,在世界中心建立曼荼罗城,以期征服所有异教徒,赢得世界末日之战。国王陛下犹豫再三,举棋不定,便留古格使者于宫中,从长考虑。”

听他说完这通古老的故事,林君如盯着壁画叹道:“果然是栩栩如生啊,这是又一版本的出塞曲吗?”

孙子楚疲惫地站起来,来到第三幅璧画跟前,这里画着无数的植物,从巨大的芭蕉到蓝色的水莲,还有笼子里的山魈——看着这头猛兽,不禁让他想起昨晚的事情,这个物种已在此生活数千年了。显然是一个精致的花园,处处有人工雕琢的痕迹,绿树间隐藏着回廊和佛像,是传说中的“兰那精舍”。

而顶顶的目光集中在了回廊,在藤蔓缠绕的背后,藏着一个服饰华丽的年轻女子,鬓边如杨二插着大红花,分明就是梦中的自己——这“大红花”让自己几乎晕倒,她看到了壁画中的仓央,那男人味十足的背影,正与兰那公主面对面说话。

而在第三幅壁画的上端,却画着另一番景象——高耸的雪山,荒凉的大漠,无垠的草原,繁荣的绿洲……

截然不同的几种风光,全都挤在一幅画里,仿佛是从卫星上俯瞰地球?她还看到了一座海角上的城市,正好对着一条狭窄的海峡,城市里有着拜占廷式的圆顶,这分明就是中世纪的君士坦丁堡;还有一座河道纵横的城市,无数小船在城里穿梭,到处汇聚了商人和货物,显然是水城威尼斯;更有广阔无边的大海,一边是半岛形的大陆,另一边却是万里蛮荒,分别是大西洋两岸的欧洲与美洲。

顶顶一下子全明白了,这些景象都是仓央说出来的,向兰那公主讲述他环游地球的故事——梦中的景象都画在了墙壁上,这就是命运选定之地?注定与罗刹之国有缘,无法逃避地进入天机的世界。

在这副壁画的最下面,依然是“兰那精舍”花园,公主与仓央共同种下了一棵植物,看来是某种插扦生长的花草。

可是其他人还不明白,又要孙子楚艰难地翻译一遍梵文——

“古格使者仓央,乃是最勇敢的武士,曾经受命去各地出使,并环游世界四大部洲。仓央来到罗刹国后,由国王安排暂住于宫内,某日偶遇兰那公主,为她讲述天下万物之奇妙。公主被仓央的经历吸引,不甘封闭于罗刹之国,要跟随他去周游世界。但他不敢背叛自己的使命,更不敢接受公主的请求,只得与公主共同栽下一株昙花。

听完这段文字之后,伊莲娜睁大了眼睛:“公主与武士?”

“虽然这种故事已听了无数遍,但在这里仍然觉得美好。”

林君如的恐惧感也渐渐消退,反而急切地想知道后面的故事,走到第四幅壁画前——

成千上万的军队,全都披挂着各种盔甲,还有巨大的战象与战马,将整个罗刹王宫包围起来。指挥军队的正是大法师,他一反常态地戴上头盔,骑在一头白色战象上,手上握着三尖两刃刀,一路砍杀进守卫森严的王宫。而大罗刹寺内部的密室里,石匣的“龙之封印”已被打开。天空飞舞着无数火球,像是使用了各种火器,将国王的人马杀得血流成河。大法师杀进了宫殿,竟然坐上了国王的宝座。宫门前悬挂着几百具尸体,全是效忠国王的臣民,被大法师当众吊死。地上遍布着尸体与人头,还有残缺的肢体,鲜血染红了莲花池塘,就连微笑的佛像也破碎了。

顶顶也被这幅壁画惊呆了,梦中还未进入到如此残酷的境界,而孙子楚已念出了下面的文字——

“佛历一千七百五十年,古格使者抵达罗刹之国三个月后,大法师打开‘龙之封印’,发动罗刹历史上最大规模之叛乱。大法师与国王早已在争夺权利,他终于找到了大罗刹寺内的密室,得到石匣内的神奇力量,率领军队围攻王宫。国王丝毫没有准备,大法师运用巫术,得偿所愿叛乱成功,国王独自由秘道逃出王宫,不知所终。”

听完第四幅壁画的国仇家恨,伊莲娜已被这故事迷住了:“简直是《爱情与阴谋》,足够拍成好莱坞电影了!”

叶萧忽然想起昨天傍晚,他和顶顶走进一条遍布骨骸的地道,还有无数古代的盔甲和兵器,显示那里发生过激烈的战斗——恐怕就是当年大法师叛乱,双方争夺大罗刹寺的血战吧。

他冷静地点了点头:“也许,我们是这段历史的第一批目击者。”

其实,历史也在目睹着他们。

天机:第二季 罗刹之国

第十二章 最完美的跳水



下午,三点。

沉睡之城。

大本营。

玉灵已在五楼守了一整天,除了中午去四楼带了些吃的上来,便在房间里陪伴着小枝。不知那些人又发现了什么?叶萧和顶顶是否已找到?看着窗外阴郁沉闷的天空,气压也变得格外压抑,心里有越来越痒的感觉,要一直等下去吗?

她深呼吸了一口气,自从搭上这旅行团的大巴,到现在已经四天多了,发生了几辈子都遇不到的事——迷路、困境、死亡、失踪、猜忌、仇恨、嫉妒、绝望……

人真是种奇怪的动物,会在自己身上或者身边,看到那么多灾难,感受那么多的情绪。

想着想着回过头来,小枝仍安静地坐在床边,捧着一本台版的《聊斋志异》。像有了什么感应,神秘的女孩放下书本,眼神奇特地注视着她。

“我有什么不对吗?”

“不——”玉灵一时有些尴尬,差点就说“没什么,你很乖”,她试探着问,“你——你不想逃出去吗?”

“你以为我没有试过吗?在这个南明城里,无论逃到哪里都是一样的。”小枝平静地回答,像个早熟的女高中生,若无其事地走到窗口,看着外面的乌云说,“看,很快就要下大雨了。”

话还没有说完,她的脸色就变了,拧起眉毛退到客厅。玉灵也警觉起来,提防着走到门后:“怎么了?”

“开始了!变化开始了!”

小枝把鼻子贴到门缝上,用力地嗅了嗅,玉灵怀疑是不是狼狗在外面。

“不!这只是第一步!”小枝有些歇斯底里了,惊恐地抓着玉灵说:“快点下楼去!快一点!我已经闻到了!”

玉灵摇摇头,孙子楚对她千叮咛万嘱咐,绝不能让小枝逃跑了:“不行,我不能开门。”

“你还不明白我的意思吗?我不是想要逃跑,是要和你们一起逃出去,现在这里非常危险,我们随时都会死的!”

“怎么回事?”

玉灵脑中的汉语词汇几乎要用光了,右手仍抓紧门把颤抖,同时感到一阵灼热,背后竟冒了许多热汗。

“开门!”

小枝的呼喊犹如命令,玉灵不由自主地打开了门。幸好小枝没有独自逃跑,而是抓起玉灵的手。两个女孩一齐冲出房门,才发现浓烟弥漫在楼道里,五楼的几间房里蹿出了火苗。

着火了!

玉灵有些慌了神,她还记得自己的职责,是旅行团的地陪导游,有责任保护每个人的安全,现在是该组织灭火还是逃生呢?

灭火是消防队的事情,先保全大家的性命要紧吧——何况这里已经没有消防队了。

她们飞快地跑到四楼,正好撞到了黄宛然、钱莫争和秋秋,原来他们也刚闻到烟味。五个人都被浓烟呛到了,黄宛然将湿毛巾放在女儿口鼻上,拼命保护着她跑下去。

他们一路跑到二楼,发现火势越来越大,几扇房门都被烧穿了。钱莫争在走廊里大声呼喊:“杨谋!快出来!”

但房间里丝毫都没动静,钱莫争只得叫女人们先逃生,自己冒着火苗冲向杨谋的房间,一脚踹开房门,烟熏得他睁不开眼睛,好不容易摸到卧室,依稀可辨杨谋的背影。

钱莫争抓住他的胳膊:“什么时候了,快走!”

“不,我要留下来,陪着我的妻子。”

杨谋几乎半闭着眼睛,对着床上唐小甜的尸体。

“现实一点好不好?你的妻子已经死了!你也想被烧死吗?”

不知是悲伤还是被烟熏的,泪水再度从杨谋眼里流下,转眼被热浪蒸发干净。他抓住已死的妻子说:“我怎能独自把她抛下?让她在火海中受煎熬?”

钱莫争也不知该如何劝他,情急之下扇了他一个耳光,同时大声喝道:“你已经失去了她,永远都不能再挽回了!”

巴掌火辣辣地打在杨谋脸上,竟一下子把他打醒了,双腿情不自禁地站起来,吸了口烟便剧烈地咳嗽起来。

“走啊!”

钱莫争拉着他的胳膊,硬把他拽出房间。杨谋最后回望了一眼,唐小甜已被浓烟覆盖,他心里明白这是真正的永别。

他们一路躲避着火焰,衣袖和裤脚管都差点烧着了,惊险万分地跑下楼梯,冲出大火中的楼房。

黄宛然、秋秋、玉灵和小枝都在外面等着,发现彼此的脸全被熏黑了,尤其是杨谋还在不断咳嗽着。

钱莫争将他们拉出小巷,来到十几米外的街道上,无奈地看着大火吞噬整栋楼房。从五楼到底楼冒着烈焰,任何人都无法存活下来了。黑色烟雾直升高空,想必整个城市都能看到。可怕的大火劈啪作响,不时有电视机显像管爆炸的声音。而旅行团留在房间里的行李,包括所有人的衣服物品,有些人的现金和护照,还有冰箱里储存的食物,全部付之一炬了!

至于躺在二楼的唐小甜,则正好完成了火化仪式——杨谋痛苦地跪在地上,面对大火焚烧的楼房,这就是亡妻的葬礼了。

其余人也都目瞪口呆,几分钟前他们还在这栋楼里,此刻却狼狈地逃窜出来。这把火究竟是哪儿来的?是电路老化引起了短路?还是房间里早已埋藏的隐患?抑或有谁偷偷地放火?

不,也许全都不是,而是毁灭索多玛城的天火,是神对他们的惩罚!

短短几分钟后,楼房已被大火破坏得面目全非。就当他们手足无措之时,天上却响起了一个闷雷。

钱莫争下意识地仰起头,面对满眼的层层乌云,感到一滴水落进了眼睛。

紧接着是无数滴水——转瞬间大雨倾盆而至,就像上天的某种感应,一场及时雨覆盖整个沉睡之城,也包括这“热火朝天”的楼房。

水与火的缠绵——真是名副其实的一幕,六个人都仰头迎接雨水,就连压抑惯了的黄宛然。也舒展双臂释放开来,任由雨水冲刷脸上的眼泪……

“大本营”在雨下冒出无数青烟,发出水火交战的奇异响声,几分钟后大火渐渐熄灭,只剩下烧焦了的残垣断壁。

冰凉的雨水打在每个人头上,玉灵紧紧地抓着小枝的手,两个二十岁的女孩都有着相同的感动。眼前的大楼像一具尸体,每根骨头都露了出来,四处冒着恐怖的青烟。

不能再回去了!他们成了一群可怜的流浪儿,就连暂时寄居的家也没有了。钱莫争绝望地回过头来,却发现黄宛然的身边并没有秋秋——

他恐惧的眼睛睁得更大了,紧张地环视四周一圈,就是没有秋秋的身影!

“秋秋到哪儿去了?”

钱莫争立即冲到黄宛然身前,而黄宛然这才反应过来,一下子六神无主了。刚才所有人都被这场大火与接踵而至的大雨惊呆了,她也放松了抓紧女儿的手,就这么十秒钟的疏忽,便让秋秋钻了空子!

杨谋仍跪在雨中,玉灵看着他这副样子,竟莫名地内疚起来。但她并未上前扶起他,而是拖着小枝到店铺里避雨。钱莫争和黄宛然,感到世界都崩塌了,只剩下雨点把自己万箭穿心。他们迷茫地四处张望,在大雨中呼喊着女儿的名字——

“秋秋!请不要离开我们!”



罗刹之国。

当大雨骤然降临古老的国度时,大罗刹寺顶部的密室,依旧保持亘古的黑暗与干燥。

壁画永远与风雨隔绝,因为画中人的灵魂都在墙上。

叶萧、顶顶、孙子楚、童建国、林君如、伊莲娜,六个人站在神秘的石室里,面对那些鲜艳夺目的壁画,仿佛已坐在电影院里。

刚才看了四幅壁画,八百年前的故事已渐渐展开,大法师的叛乱成功,利用“龙之封印”屠杀大量生灵,占据了辉煌的罗刹宫殿。

然后,他们向第五幅壁画看去——

依然是混乱的罗刹王宫,不少地方腾起烈焰,战象践踏战败的士兵,木桩酷刑折磨着宫女。就在兵荒马乱的“兰那精舍”,公主被一队大法师的士兵抓住,正要被押往大殿面见篡位者。突然树丛里跳出一个男子,挥舞长长的战刀,迅速劈倒那些士兵,将公主救了出来。

顶顶再定睛一行,壁画里的男子果然是仓央。他显得格外勇猛英武,一只手抓住兰那公主,另一只手握着钢刀。有数百名士兵围住了他,但他的刀法非常独特,壁画里只见一片白光飞舞,人头与血肉纷纷飞起。他就这样杀开一条血路,保护着公主冲出危险的王宫,躲入原始丛林。

壁画下方转到密林深处,明媚的月亮悬挂中天,森林外有许多士兵在搜索,而公主与仓央躲在一个秘密的角落里。他们的衣服都已破损,脸上残留着血痕,却已忘情地拥抱在一起。公主将象征永远爱情的曼陀花,编制成花环套在仓央脖子上——代表自己已嫁给这个男子,两人成为森林中的秘密夫妻。

再看下面的文字也非常简短,孙子楚翻译了出来——

“仓央在乱军中救出了公主,两人在森林中秘密结婚,躲避大法师的追捕。”

伊莲娜连连点头说:“这故事还挺浪漫的。”

接着他们转到了第六幅壁画前——

国王戴着金冠卷土重来,骑在一头白色战象上,身后排列着成千上万的军队。兰那公主与仓央也出现在国王阵中,显然国王找到了效忠于自己的军队,并有了仓央这样勇敢的武士做将军,气势汹汹地讨伐版乱的大法师。而另一边同样盔明甲亮,大法师将自己的军队集结在宫门外,双方就在大罗刹寺的五座宝塔脚下,展开了无比惨烈的战斗。许多人被战象踩死,双方士兵用长矛刺穿对方身体,倒地者无一例外地被砍下了人头。天空中出现许多秘密武器,有的酷似飞碟UFO,有的则像焰火和炮弹,地面也炸开许多陷阱,双方在陆地和空中殊死搏斗——简直就是第三次世界大战。

但在壁画下方形势急转直下,国王的军队像中了某种毒药,大多口吐白沫倒地毙命,浑身的皮肤都溃烂了。国王再度丢下军队逃跑,就连兰那公主也被大法师俘虏,仓央则身负重伤倒在死人堆里。

看完这惊心动魄的画面,孙子楚再翻译下面的梵文——

“大法师使用‘龙之封印’的力量,国王的军队大多中毒而死,国王也逃入丛林的更深处。公主不幸被敌人俘获,大法师不但垂涎于公主的美貌,而且想通过迎娶公主,而获得王族身份登上王位。

“太可怕了!”伊莲娜第一个跑到第七幅壁画前,“让我看看结果怎样了。”

顶顶感到肩膀上一阵剧疼,像有绳索将自己捆了起来,她艰难地深呼吸,看到壁画里再度呈现了王宫——

罗刹王的宫殿已收拾一新,张灯结彩像是举行什么典礼,大法师戴上国王的金冠,接受文武群臣的叩拜。一个披挂着盔甲的武士走上大殿,他正是来自古格的仓央,整个罗刹国都已传遍了他的威名。但他的背上插着荆棘,竟像个奴才一样一步一磕头,恭恭敬敬地来到大法师跟前。

“难道他是来投降的?”

林君如疑惑地问了一句,在壁画的下半部分,是仓央向大法师敬献地图的情景。当地图全部打开之际,突然出现了一把锋利的匕首——荆轲刺秦王的“图穷匕现”!大法师没有秦始皇那么好的运气,仓央果断地抓起匕首,直刺入大法师的胸膛。

大法师当场被刺杀身亡,仓央自己也未能幸免,效忠大法师的武士们一拥而上,立刻将仓央乱刀砍死!

看完这幅悲壮的壁画,已不再需要孙子楚的翻译了,每个人都被历史的精彩与残酷震惊,仓央诈降刺杀了大法师,却牺牲了自己的生命,为的只是兰那公主?

他们再看第八幅壁画——在一轮明月的照耀下,罗刹王宫的大门,塔门上微笑的佛像,已沾染许多血污。一颗人头挂在塔门之下,正是仓央的人头。在宫墙的隐蔽之下,一个年轻女子悄然而至,披着一身白色长袍,躲过卫兵们的盘查来到塔门。她颤抖着拉起那根绳子,将仓央的人头捧在怀中。壁画下部可以看到她的脸庞,果然是兰那公主,她紧紧怀抱人头,丝毫都没有恐惧,眼神里只有悲壮和柔情。她带着仓央的人头离去,如精灵隐入浓浓月色。

“爱人的头颅?”

顶顶痴痴地念出几个字,这是她当年读过的一本小说的名字——公主盗走情人被斩首的头颅,然后怀抱爱人的头颅远走高飞。司汤达的《红与黑》也有相同的结尾,玛蒂尔德抱着于连的人头去埋葬。

其他人移到第九幅壁画前——却是地狱般的景象,熊熊大火点燃罗刹之国,所有巍峨的宫殿都毁灭了。人们纷纷四散逃窜,来不及逃命的葬身于火海。只有七个男人逃入大罗刹寺内,他们捧着一个石匣,一直进入中心密室,将石匣再度封闭在里面。然后,他们又跑到接近顶部的密室,坐在里面描绘起了壁画。

这是密室里最后一幅壁画,罗刹之国的精彩故事,终于要画上一个休止符了。孙子楚激动地翻译着下面的梵文——

“就在公主盗走爱人头颅的当晚,罗刹之国被叛军放了一把大火,昔日辉煌的宫殿文明,终于在一夜之间毁灭。我们七位国王御用画师,意外地发现了‘龙之封印’,并将其送回大罗刹寺的密室,重新把它封闭于石匣内。但我们也无处可去了,便留在大罗刹寺内。这间宝塔下的地宫,正好可以给我们描绘壁画,留下这九幅传奇的故事,作为罗刹之国灭亡的纪念。现在粮食已经用尽,饥饿与病痛正吞噬着我们,死神就在壁画前微笑,请将我们带到地狱。再见,八百年后来自中国的朋友们,感谢欣赏我们生命中最后的颜色!”

生命中最后的颜色——感谢你们,八百年前全世界最伟大的画家!



大雨滂沱……

从沉睡之城到罗刹之国。

秋秋仰望阴郁的天空,表情如此冷酷决绝,仿佛一下子长大了十岁。

南明城西缘的小径上,溪水在雨中暴涨,几乎漫过整个林阴道。她不知从哪儿弄了一把伞,快步向城市西部边缘跑去,也是昨天清晨骑自行车经过的路。雨淋湿了她的裙子,湿湿的发丝黏在额头上,心跳却越来越快。

十几分钟前,大本营突然着火,妈妈带着她逃了出来。紧接着下来的倾盆大雨,让她趁着妈妈不备,悄悄地溜到了对面的小巷。秋秋很快弄清了方向,在雨中向西飞奔而去。雨水是那么冰凉,却无法抑制自由的欲望,无拘无束地奔跑着的感觉真好!她要逃离妈妈与钱莫争的牢笼,还要去看看爸爸的坟墓。

尽管,上午妈妈刚告诉她一个秘密——自己的亲生父亲居然是钱莫争,但秋秋并不打算相信,即便是真的又能说明什么?只能说明妈妈的低贱与肮脏,还有那个钱莫争的卑鄙,他们都不是什么好人,也不配做自己的爸爸妈妈。

秋秋心中的父亲永远是成立,他虽然有许多坏毛病,却在鳄鱼面前牺牲了自己,勇敢地拯救了女儿,只有这样的男人才配做自己的父亲!

十五岁的女孩在大雨中跌跌撞撞,转眼已经到了鳄鱼潭边,她立刻扑在成立的墓前——不过是一堆泥土和标记而已。

泪水混合雨水流下来,但秋秋不敢过多停留,她知道妈妈和钱莫争很快就会追来,她只能抓起一把成立坟墓上的泥土,匆匆冲向那个致命的深潭。

黑色的水面上已满是水花,她飞快地沿着水岸行走,丝毫都不害怕鳄鱼会出来。昨晚她听到了大家的谈话,知道探险队是如何绕过鳄鱼潭,通过一条森林中的小径,进入传说中神秘的罗刹之国遗址。秋秋也渴望走进那个地方,因为她相信冥冥之中,有股力量在召唤着她。在那里可以摆脱一切烦恼,什么爸爸妈妈学校老师全都不复存在,不用再回到令人烦恼的城市了,也不用再回到该死的家里了,如果有哈利·波特的魔法学校,如果有绿野仙踪的奇异世界,如果自己永远都不再长大……

没错,命中注定的罗刹之国。

她迅速地绕过了深潭,找到了丛林中的秘密通道。进入头顶布满树冠的小径,几乎可以不用撑伞了,很少有雨滴能透过重重树叶落下来。她收了伞跑得更加飞快,很快就冲出了林间小道,望见了那古老的围墙,

这就是神秘遗址?秋秋心头重重地一震,重新打开雨伞,沿着围墙找到塔门,走进了“另一个世界”。

进入塔门她已不再属于自己,只是一具撑着伞的年轻肉体,在两排魔鬼的注视之下,怔怔地走向命运应许之地。

穿过第二道塔门,秋秋见到了大罗刹寺。

雨中的金字塔,宛如中美洲丛林里的古玛雅神庙。那五座高不可及的宝塔,几乎已刺入乌云的腹中。

走到底层台基的脚下,她的脖子几乎已仰成了九十度,目瞪口呆地看着奇迹,口中念念有词:“是的,爸爸就在塔上!”



大罗刹寺之巅。

六个人还被困在密室之中,完全不知道外面的倾缸豪雨。

九幅壁画刚刚欣赏完,大家还未从八百年前的传奇中抽身出来。尤其是顶顶摸着自己的心口,仿佛抱着一颗男人的头颅。

“八百年后来自中国的朋友们?”孙子楚瞪大眼睛,复述了壁画下的这句话,“不可思议!他怎么知道我们会在八百年后来到这里?”

“预言?难道罗刹之国的人们都是预言家?”

“还是天机——不可泄漏?”

就在他们胡扯的时候。林君如将手电照向石室的另一个角落。电光正好掠过一堆白色的影子,靠近了才发现,地上还有一堆白骨!

林君如吓得尖叫了一声,孙子楚立即赶上去细看,还不止一个人的骨骸。在石室的角落里,排列着七具完整的人类骨架。

其他人也都围过来了,叶萧数了数这些骨骸说:“我明白了,他们就是创作这九幅壁画的画家们——刚才你说是有七个画家,这里有七具遗骸,他们在画完这些壁画后,就孤独地死在了这里。”

顶顶忽然深深地三鞠躬,面对躺在角落里的这七位画家,轻声念道:“你们才是最伟大的!感谢你们!”

她的举动让大家都颇为伤感,叶萧却不解地说:“他们为何不逃出去呢?”

“大门可以移动,他们完全有逃生的机会。不过,既然文明已经毁灭了,要他们这些画家还有什么用?还不如在记录完历史之后,陪伴自己的画变成枯骨。也许画家们的灵魂,已永远活在壁画的世界中。”

顶顶说完后觉得很揪心,下意识地握拳敲了石壁一下,不想头顶落下来许多石屑。她赶紧退到一边,拍打身上的灰尘。童建国警觉地仰起头,用手电照射着上方,果然发现一条缝隙,不断掉落下灰尘。也许是年代过于久远,加上这些人突然跑进来,震动了早已脆弱的石室结构。

“谁愿意给我搭人梯?”

童建国用手电照着孙子楚的脸,他赶紧摇头:“我堂堂大学老师,怎能让你踩在脚下?”

没想到叶萧推了他一把:“快点吧,别磨蹭了!”

孙子楚只能一万个不愿意地趴在墙边,让童建国踩到他的肩膀上。童建国嘴里咬着手电简,手指插进石条间的缝隙,几乎可以穿到上面去了。他用力地推动了几下,没想到一块石条竟碎裂开来,还好没砸到他们身上,但头顶露出了一线幽光。

众人更加兴奋了,那幽光说明离出口不远,并吹进来一阵湿润的空气。只有顶顶皱起眉头,担心新鲜空气会不会损坏壁画。

童建国两手攀住上面的口子,吃力地爬出天花板,随后低头大喊道:“快点上来!”

叶萧让林君如和伊莲娜先上,她们照旧爬在孙子楚的肩膀上,由上面的童建国接应,拉出了下面的石室。

他又催促着顶顶:“快点上啊。”

顶顶还依依不舍地看着壁画,咬着牙爬上孙子楚的肩膀,只听到脚下一阵哼哼声:“哎哟!轻点啊!我可真倒霉啊,成了一块垫脚的砖头。”

然而,就当童建国即将抓到顶顶的手时,周围的石头又落了下来。下面的孙子楚立刻趴到地上,顶顶也摔到了他背上。整个天花板都发出声响,叶萧急忙大喝:“快闪开!”

三个人连滚带爬地冲向大门边,几乎在同一时刻,更多的石条砸了下来。石室里尘土飞扬震耳欲聋,顶顶双手抱着脑袋,躲在门边的角落里。

十秒钟后,叶萧再度睁开眼睛,却发现一丝亮光都没了。三支手电筒摔坏了两支,只剩下一支忽明忽暗。

“差点要了我的命!”

孙子楚倒在地上不停地呻吟着,叶萧摸了摸他的后背和脑袋,幸好并无大恙。

顶顶也颤抖着站起来,往前走几步便摸到一堆石头,看来是半边石室塌方了,顶上的石条断裂下来,将他们封闭在一块狭窄的空间里。

“童建国!”

叶萧大叫着同伴们的名字,但石头堆后什么声音都没有,厚厚的石条将一切阻隔,想必刚钻上去的那三个人,也不会听到他们的呼喊。

“也许他们被压死了?”

孙子楚这才翻过身来,轻声说出一句诅咒似的话。

“别乱讲!”叶萧愤愤地靠在石门上,“该死!这些石头已经上千年了,刚才被我们这一折腾,不塌方才怪!我们没给石头砸到算命大!”

孙子楚也不再说话了,三个人沉默了片刻,忽然听到一阵轻轻的抽泣。叶萧心里也酸楚起来,唯一的手电照亮顶顶的脸,两行清泪如珍珠挂在腮边。

“你为谁哭泣?”



罗刹之国。

中央宝塔。

童建国、林君如、伊莲娜,正在大罗刹寺顶端的宝塔之内。

几分钟前,童建国扒开破碎的石条,爬到一个光线幽暗的空间里,发现身后是尊神龛,有道门可以看到外面的天空,并听到滂沱的大雨声。他惊讶地走出那道门,立刻被大雨浇得浑身湿透。原来他已来到了中心宝塔下,大罗刹寺的顶层平台,整个罗刹之国都在脚下,几乎伸手就能抓到乌云。

他把林君如和伊莲娜也拉了上来,但其余的石头随即塌方。地面凹进去一大块,全被破碎的石头封闭住了。爬出来的三个人惊魂未定,下面的三个人还生死未卜。

林君如拍着心口喘气:“真是吓死我了!我们怎么会来到这里?石室上面居然是中央宝塔?”

“其实,许多佛塔底下都有地宫,最有名的就是陕西法门寺地宫。通常地宫里会有许多宝贝,比如我们刚才看到的壁画。刚才我们打碎了地宫的石条,直接向上爬到了塔底!”

还是童建国见多识广,枯坐在塔里敲打着石堆,试试下面有没有反应。而伊莲娜和林君如都挤在门口,看着顶层平台的精美雕刻,还有大雨中的罗刹之国。

忽然,空中炸开一个闷雷,几道闪电划过阴郁的天空。

平台边缘出现一个人影,幽灵似的穿过雨幕,笔直向中央宝塔走了过来。

难道叶萧等人又爬上来了?

但那人影分明是个少女,穿着裙子撑着雨伞,飞快走到他们跟前。

伊莲娜睁大了眼睛,谁都想不到居然是她——

秋秋!

十五岁的少女面色苍白,眉毛微微跳了一下,便跑进了中央宝塔。

“你——你怎么会来的?”

林君如也抓住少女的手,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这女孩是如何走了那么多路,找到这神秘的罗刹之国的?会不会后面也有人呢?她往平台外面看了看,大雨中夹杂一些呼喊声。

秋秋全身都已湿透,雨伞丢在地上,躲在神龛下不住的发抖。她不愿回答别人的话,只想找到一个没有拘束的世界。

童建国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披在秋秋身上,以长辈的口气说:“又乱跑出来了吧?你妈妈肯定非常着急!等会儿我就送你回去!”

“不!”

少女干脆地吐出一个字,把头埋在双膝之间,眼神绝望而冷酷。

一直站在塔门口的林君如,感觉风雨中的声音越来越清晰了,好像就是在喊“秋秋”!

转眼间,又有几个幽灵般的影子,出现在顶层平台的边缘。

“在这里!”

林君如几乎冲到雨中,使劲地向他们挥舞手臂。

对方显然也行到了她,迅速向中央宝塔跑来,原来是钱莫争、黄宛然、玉灵,还有小枝!

他们也跑进了宝塔底层,全身都被淋透了。心急如焚的黄宛然和钱莫争,几乎把嗓子喊哑了。玉灵抓着小枝的胳膊,靠在一起不停地喘气。

秋秋就在他们面前。

就在黄宛然要扑上来的时候,她的女儿却转身跑上了楼梯。

“秋秋!”

钱莫争又一次高喊起来,但无法阻止女儿的逃跑。

十五岁的少女像猫一样灵活,攀上宝塔内的石头台阶,迅速往塔顶方向爬去……

三万英尺之上,雷声阵阵。



“因为我发现了自己!”

三英尺之下,千年地宫。

悲伤的顶顶轻轻抹去泪水,她并不是为了困于地宫而流泪,而是为了八百年前的故事,那颗爱人的头颅。

她不愿让别人见到自己流泪,而故意背对叶萧和孙子楚,脸贴着古老的壁画。手电光线再次熄灭,亘古的黑暗笼罩全身,仿佛又回到了阿里高原,古格遗址的深深洞窟。

还记得那个洞窟——藏尸洞。

一年前,顶顶在古格遗址拍完MTV,返程路上经过一座土崖,有人提议去看看著名的藏尸洞。她兴致勃勃地下车去了,洞口距地面两米,外表看起来毫不起眼,进去却异常宽敞。立刻传来一阵难闻的异味,原来里面的尸体都未完全腐烂。数百年来气味郁积于此。顶顶克服了恐惧心理,发现里面的干尸都没有人头。据说当年古格战败之后,敌人将所有古格人斩首,尸骨存放在这个洞里。

当顶顶捏着鼻子要离开时,却在洞口附近发现了一个牛筋包,被尸骨与尘土埋藏着,只露出一段包的背带。她用力拉出这个包,看样子是八十年代的东西。她不好意思把这破烂带回到车上,便打开包的拉链行了行,里面只有一本笔记簿。

顶顶带着它上了车,在摄制组回拉萨的路上,她悄悄打开笔记簿,纸张还保存得不错,开头就是一行大字——《罗刹幽灵记》。

下面是用钢笔写的手稿,居然全是文言文,而且是第一人称:一个宋朝的和尚,叙述他在森林中长途旅行,抵达了一个叫罗刹之国的地方……

全部看完这些艰涩的文字,顶顶已回到了拉萨,笔记簿结尾写着这样一行字——

“我,史敬迁,S大历史系教授,于今年八月抵达古格遗址,这片完全未开发的处女地,世界上绝无仅有的宝藏。在度母殿后的一个洞窟中,发现墙壁上有密密麻麻的汉文,我把它们抄写在笔记簿上,便是刚才这篇传奇的《罗刹幽灵记》。因最后一段文字过于模糊,而未能全文抄录下来,但我读出了大致意思——本文的作者,一位宋代僧人,晚年游历至古格王国,在王城下的平民区偶遇故人。那是一位年轻少妇,穿着古格当地妇女的服饰。本文作者一眼就认出了她,正是当年在罗刹之国遇到的兰那公主!他异常惊讶地与她攀谈,她却怯生生地躲避着他。在人群之中销声匿迹。作者遂不胜感慨,其后文字已无法辨认。

1985年8月19日”

看完最后的日期,居然是1985年写的,顶顶感到分外奇特。马上托人去打听史敬迁,才知道在1985年8月,有个年轻的教授独自闯入古格遗址。当时古格还没有被开发,是一个鲜为人知的地方,史敬迁教授从此在那里失踪,再也没有他的消息了。

也许,笔记簿是他留下的唯一遗物,但顶顶怎么也想不通,为何会在藏尸洞里发现它?不久,她在拉萨机场托运行李时,这本笔记簿竟然意外丢失了,至今仍搞不清原因。

一年过去了,顶顶几乎遗忘了这段经历,却在罗刹之国被重新唤醒——所有的碎片都串联起来,这些壁画里的古老故事,石棺中无头的尸体和奇异的甲片,还有古格遗址中怀抱“爱人的头颅”的女子遗骸。

八百年前,当罗刹文明灭亡之际,兰那公主带着仓央的人头,以及他生前用过的部分甲片,永远离开了罗刹之国。她跋涉过高原和雪山,来到遥远的古格王国,身份不再是兰那公主,而是一个普通的朝拜者,包袱里藏着一颗“爱人的头颅”。她从此隐姓埋名生活在古格,孤独而平静地度过了一生,死后被埋葬在洞窟中,手里依旧抱着那颗人头,随葬品只有一堆仓央的甲片。

这就是兰那公主的一生,也是壁画里没有交代的结局。仓央留下的无头尸体,被罗刹之国的幸存者们,当做英雄放置在大罗刹寺内,也包括他披挂过的整套盔甲,从此沉睡了八百个春秋冬夏……



罗刹之国。

大雨倾盆。

中央宝塔内部,一个轻巧的身影,正攀着石阶扶摇直上。十五岁的秋秋,竟已一口气爬了九层,汗水混着雨水打湿了石壁,她还没来得喘上一口气,便听到下面传来妈妈的喊声——奇--書∧網“秋秋!”

黄宛然刚爬到第七层,毕竟不如年轻的女儿,绝望地向上高喊着,希望秋秋回心转意。而深邃的宝塔内部,像无限延伸的甬道,只传来自己凄惨的回音。

几十分钟前,当大火烧毁大本营后,他们发现秋秋趁乱逃跑了。钱莫争推测秋秋可能去了鳄鱼潭,因为那里埋葬着成立的尸体。而玉灵认为秋秋可能走得更远,那就是城市边缘的罗刹之国,每个孩子都渴望冒险,昨晚大家都说起了神秘遗址的事,肯定令秋秋非常向往。

但钱莫争和黄宛然都没去过罗刹之国,所以必须要由玉灵带路,但小枝又该怎么办呢,杨谋依然跪在地上不起,显然不可能指望他了。

没有时间再考虑了,小枝自己先说话了:“我和你们一起去吧,请放心,我也希望找到秋秋,我不会逃跑的!”

于是,钱莫争、黄宛然、玉灵、小枝迅速出发,他们在路边找了几把雨伞,经过鳄鱼潭的时候,发现成立的坟墓被人动过了,显然是秋秋刚刚经过。

四个人快跑着通过林间小径,一直冲入神秘的罗刹之国。在大雨中遥望大罗刹寺,却发现有个模糊的人影,正在攀爬金字塔的台阶——肯定是秋秋!他们飞快地爬了上去,同时高喊着秋秋的名字。

黄宛然无暇欣赏大罗刹寺的壮丽,却在中央宝塔下见到了童建国等人,让她心力交瘁的女儿也在里面。

可秋秋一见到妈妈就爬上塔去,黄宛然绝不能再让女儿溜掉,紧追不舍地跟了上去。

说话间她已爬到九层,下面传来钱莫争的脚步声,他也爬到第五层了。外面电闪雷鸣,狂风暴雨,随时能将古塔吹倒。她的体力本已彻底枯竭了,竟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让她继续追赶女儿。

十层、十一层、十二层……

黄宛然发疯似的冲到了第十九层空间!

“秋秋!”

终于见到了女儿,蜷缩在角落里的少女,湿湿的头发贴着脸颊,雨水汗水布满额头。

在宝塔的最高一层,狭窄的塔顶充满了雨水,原来上面有块石板破碎了,雨点全部打了进来。

妈妈用身体保护着秋秋,将女儿紧紧搂在怀里,轻吻着她的脸说:“对不起!妈妈对不起你!一切都是妈妈的错!”

“妈!”

秋秋也放声哭泣起来,心里仍然充满怨恨,但此刻只想躲在妈妈怀中,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

“我们永远都不要分开,秋秋,我的好女儿。”黄宛然贴着她的耳朵说,“你的亲生父亲,就是钱莫争!不管过去发生过什么,要记住我们都是爱你的!”

秋秋抬眼看着妈妈,雨水从顶上坠入眼睛,却不知该点头还是摇头。

突然,天空又一记惊天动地的雷声。

耀眼的闪电自云端打下,竟正好劈在群山之间,罗刹之国的中央宝塔顶上!

塔顶的人根本来不及反应,便是剧烈的轰鸣和火光,似乎有万丈光芒射在脸上,紧接着宝塔的葫芦顶就被闪电打成了碎片。

宝塔被闪电削掉了整整一层!

第十九层消失了,只留下一对母女还在上面,四周已空空如也,连护栏都没有了,像站在大树最顶端,情况惊险万分。

还未从雷鸣中回过神来,又一阵猛烈的风雨袭来,黄宛然已无法抱住秋秋,脚底一晃便退了半步。

半步即是深渊。

黄宛然失去了平衡,从中央宝塔的第十九层——坠落。

“妈妈!”

秋秋紧贴着残存的塔体,将头探出宝塔外沿,悲痛欲绝地望着妈妈掉下去。

此时钱莫争已爬了上来,用力抓住女儿的后背,在狂风暴雨的围困下,硬将秋秋拉到下面一层,暂时脱离了危险。

在中央宝塔的旁边,黄宛然正急速坠落,三十八岁的身体,在空中依然美丽匀称,无数雨点划过她的脸庞,狂暴的风吻着她的头发,连同眼角里飞出的泪水。

下坠过程中她极目远眺,才发现景色如此瑰丽,莽莽山野中的古国遗址,大金字塔上的五座宝塔,她是一只飞翔的燕子。

自由落体——

黄宛然还记得小时候,她在少年体校练过跳水,在空中做出各种优美的姿势,自由落体到碧蓝的水池中,虽然后来做了医生,仍多次在梦中穿上泳衣,从十米高处腾空一跃……

这辈子所有的烦恼都忘了,她确信自己只有十三岁,美丽动人的黄毛丫头,许多小子都想给她传纸条,许多女孩向她投来嫉妒的目光。

现在,她跃下一百米的高台,向后翻腾两周半转体两周半屈体,难度系数3.8!

狂风暴雨的陪伴下,她做出了史上最完美的跳水动作,然后一头扎入地狱之门。

黑屏。

五秒钟。

在鲜血四溅的顶层平台上,黄宛然得到了人生的最高分。



不是天堂。

不是地狱。

不是人间。

而是另一个世界。

黄宛然行走在一条白色的甬道内,四周雕刻着许多神秘的微笑,厚厚的嘴唇里吐着咒语。她感到自己的身体轻了许多,仿佛从地面飘浮起来。

推开一扇黑色的门,里面是个宽敞明亮的房间,成立正端坐在椅子上。他依然是西装革履,身体和四肢都很完整,没有想象中只剩下的一半。

成立站起来抓着妻子的手,露出难得的微笑:“你终于来了,亲爱的。”

“你,不恨我了吗?”

“我从来没有恨过你。”

黄宛然怔怔地点头,顺势靠在他的肩头,听到他翻动书页的声音,才发现他手里拿着一本书,封面上印着《天机》,下面是“第二季 罗刹之国”。

“我刚看完这本书,里面写了我们的故事,我很感动。”

“但愿秋秋不要看到。”

“不,她迟早会看到的,因为《天机》的第三季,很快就要出版了。”

“什么时候?”

“请耐心等待——旅行团里其他人的命运,将会发生剧烈的变化和转折,而天机的世界里最大的谜:南明城为什么会空无一人?将会在《天机》第三季里解开!”

天机:第二季 罗刹之国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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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机》第三季:《大空城之夜》
作者:蔡骏

16:13

2006年9月28日

罗刹之国。

大雨如注。

电闪雷鸣。

黄宛然从中央宝塔顶上坠落,自由落体了数十米之后,在顶层平台上粉身碎骨。

童建国、林君如、伊莲娜、玉灵、小枝,在塔底目睹了她最后的表演,她为自己打出了人生的最高分。

鲜红的血被雨水冲刷,奔流着倾泻下大罗刹寺,顺着无数陡峭的石头台阶,挂出一道死亡的瀑布,直至冲入古老的广场,浇灌每一寸布满尸骨的泥土。

没人敢走到她身前。模糊的脸庞和扭曲的身体,在死后经受神圣的洗礼。一朵朵红色的水花绽开,是否是她坟头不败的野花?

昨晚,她没能将唐小甜从死神手边救回,今天她自己进入了死神口中。

黄宛然是第六个。

五分钟后,钱莫争搂着十五岁的秋秋,颤栗地从塔内出来了。他们早已浑身湿透,飞快地冲到雨里,扑在黄宛然破碎的身躯上。

钱莫争将她的头轻轻捧起,仿佛一下子轻了许多,他低头吻了黄宛然的唇——还保存得完好无损。口中喷出的鲜血,就像最鲜艳的红色唇膏,令她依然妩媚动人,仍是十七年前香格里拉最美的医生。

她的唇仍然温热,灵魂还不愿轻易离去,缓缓地纠缠在钱莫争嘴边,梦想与他融为一体。

而秋秋将头埋在妈妈怀里,她所有的肋骨都已粉碎性折断,使得身体软绵绵的像一张床。秋秋的泪水打湿了床单,只愿永远裹在这张床里,再也不要分离半步。

“妈妈!对不起!我不会再离开你了。”

十五岁的少女抽泣着,但任何语言都是那么苍白——妈妈是为了救她而死的,只因为她的固执和冒险。她无法宽恕自己的冲动,只剩下一辈子的内疚和悔恨,并且永远都无法偿还。

昨天清晨刚刚失去“父亲”,几分钟前又失去了母亲。短短三十多个小时,她从家庭完整的富家女,变成了“父母双亡”的孤儿。世界仿佛在刹那间崩溃,对自己而言已是末日?

秋秋闭上眼睛任大雨淋湿全身,耳边只剩下哗哗的雨声,黑暗里仿佛见到妈妈的微笑。

几秒钟后,一双手将她拉起来,拖回宝塔内躲避雨点。那是童建国的大手,温暖又充满力量,将女孩紧紧搂在肩头,不再让她看到母亲的尸体。

天空又闪过一道电光,钱莫争绝望地抱起黄宛然,缓缓向顶层平台的边缘走去。脚下的血水几乎都被冲干净了,只有某些残留在雕像间的血痕,还发出惨淡的红光。

“小心!”童建国把秋秋交给林君如,立即冲到钱莫争的身边,“你要干什么?”

他仍面无表情地走了几步,才一字一顿地回答:“我要带她离开这里。”

“你要抱她下去吗?这太危险了,那么大的雨,那么陡峭的石头,你自己都会送命的!”

“我不怕。”

钱莫争回答得异常平静,这让童建国更加着急:“我不管你和她到底什么关系,反正我不能让你这么送死。”

情急之下他张望着四周,视线穿过茫茫的雨幕,落到西北角的宝塔上。他马上拉住钱莫争的胳膊,大吼道:“快跟我来!”

钱莫争只得抱着死去的黄宛然,跟着童建国来到宝塔内。他们钻进狭窄的塔门,里面是个阴暗干燥的神龛,与外面的世界截然不同。

“就把这里当做她的坟墓吧。”黑暗中童建国无奈地说,“让她与天空近一点。”

钱莫争颤抖了片刻,便放下黄宛然的尸体,两行热泪滚落下来,他深呼吸了一口气说:“再见,我的青春。”

他和童建国钻出洞口,随后从周围搬了些碎石头,迅速地把洞口填了起来,整座宝塔就此成为坟墓,矗立在大罗刹寺顶层的西北角,最接近那个极乐世界的角落。

大雨坠落到他们眼里,钱莫争仰望高耸入云的中央宝塔,最高一层已被雷电劈毁,由十九层变成了十八层——地狱减少了一层,但并不意味着罪孽可以减少一层。

正如悬疑也不会减少一层。

顶层平台的下面一层。

悬疑在继续。

“世界上最快的速度是什么?”

“光速?”

“不,是念头的速度。”

手电光线再度熄灭了,地宫仅存的狭小空间里,顶顶就像站在舞台上,用磁性的声音划破黑暗。

“念头?”

叶萧疲倦地靠着壁画,心里咯噔的颤了一下,他和孙子楚还有顶顶,仍然被困在壁画地宫内,残留的氧气已越来越少,就像小时候玩捉迷藏的游戏,躲进封闭的大衣橱里的感觉。

“念头会支配你的动机和因果。”

“你现在的念头是什么?”

“命运——”近得能感受到她口中呼出的气息,带着微微的颤动,“命运让我来到罗刹之国,发掘尘封的秘密,窥视自己的灵魂。”

“不单单是你,还有我!”

沉默半晌的孙子楚突然插话,语气却消沉而低落,与平日生龙活虎的他判若两人。

叶萧也补充了一句:“没错,我们所有的人,只要踏入这座沉睡的城市,都将看到自己的秘密和灵魂。”

“只要对你的念头稍做分析,便可了解自己、充实自己、爱自己。”

顶顶一口气连说了三个“自己”,仿佛感受到了那个人的痛楚,也在隐隐刺痛自己的神经。

“也许吧。”

“对于一个想深度找到自己的人来说,念头很重要!”

她最后又强调了一句,然后站起来打开手电,照射着叶萧和孙子楚的脸。

他们俩都用手挡着眼睛,孙子楚低声道:“省着点儿电吧。”

“省到我们都成为枯骨吗?”顶顶忽然怔了一下,抬头看看昏暗的天花板,脸色凝重地说道,“你们有没有听到?”

“什么?”

“刚才,有什么奇怪的声音,就在我们头顶——重重的撞击声,但又隔了几层石板,到这里就很轻很轻了。”

这种描述让孙子楚毛骨悚然,也立刻爬起来说:“我都快要被逼疯了,还是快点逃出去吧。”

顶顶的手电扫到石门上,刚才是几人合力推开了门,现在这堵门又沉又重,再度嵌在门槛里面,不知如何才能打开。叶萧拖着孙子楚,两个人用力去推这道大理石门。顶顶也来帮忙,但无论三个人多么用力,大门却依旧纹丝不动。

“该死!为什么进得来却出不去?”

孙子楚拼命敲打着石门,仿佛祈求外面的灵魂为他开门。叶萧则接过顶顶的手电,仔细照射着门沿四周。

忽然,他发现在石门右侧的墙壁上嵌着一座十几厘米大小的神龛,上面有个匕首状的凹处,就像正好有把小匕首被挖了出来。孙子楚也紧盯着这里,感觉这形状似曾相识,低头思索了片刻,猛然拍了拍脑袋。他立刻打开随身的包,取出了一把古老的匕首。

就是它!

昨天上午在森林中的小径上,发现了一个神秘的骷髅头,死者口中含着一把匕首——连刃带把不过十厘米,一头是锋利的尖刃,另一头却雕着个面目狰狞的女妖,虽然表面已经锈蚀,但历尽数百年依旧精美,乍一看就有摄人心魄的力量。

“怎么会在你的包里?”

叶萧立刻质问孙子楚。他只能红着脸回答:“你知道我是教历史的,特别喜欢这种小玩意,实在忍不住就偷偷藏在了包里。”

“混蛋!”

在叶萧骂完这句之后,顶顶从孙子楚手里夺过小匕首,昨天还是她最早发现这东西的。

瞬间,她想起身边的第七幅壁画——仓央如同荆轲刺秦王,用“图穷匕现”的方法刺死了大法师,画里的凶器不就是眼前的这支匕首吗?

她的心跳又一次快起来,不知什么原因,这把决定了罗刹之国命运的小匕首,被塞入了一个死者的嘴巴里,在森林中沉睡了八百年后,最终落到了萨顶顶的手里。

她颤抖着将匕首放到眼前,匕首握柄处的女妖雕像,仿佛睁开了双眼,射出骇人目光。

 顶顶将小匕首缓缓举起,对准石门旁边的小神龛,小心地塞入那匕首状的凹处。

就像是模子和模具,小匕首竟丝毫不差地安了进去,无论是锋利的刃口,还是锯齿状的女妖雕像,都与凹处的边缘严丝合缝,仿佛就是从这块墙上挖下来的。

她深呼吸了一下,轻轻转动起小匕首。果然,神龛也跟着转动起来,就像钥匙塞进了锁眼里——匕首正是打开地宫大门的钥匙!

当叶萧和孙子楚感到一线生机时,却听到脚下响起一阵奇怪的转动。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脚底的石板已经碎裂,破开一个巨大的陷阱。地心引力如一双有力的大手,将他们彻底拉了下去。

四分之一秒后,三个人都掉下了深渊……

无底洞?

叶萧、顶顶、孙子楚,他们脚下的石板突然碎裂,带着三个人共同坠入深渊。

仿佛坠落了无数个世纪,在黑洞里时间被无限压缩,吞噬着宇宙中的一切物质,直到他们摔在一堆破烂上。

黑暗中扬起亘古的灰尘,仿佛经历了一次重生,他们都感到身下一片柔软,这片柔软让他们没有被摔伤。叶萧第一个爬了起来,幸好手电完好无损,他打开光束照到一张灰色的脸——孙子楚脸上全是各种纤维,仿佛是个捡破烂的,再看顶顶也是差不多的样子,他再摸摸自己的脸,果然三个人都是同一副尊容。

彼此都苦笑了起来,地下是一堆破布烂絮,孙子楚抓起几块看了看说:“这是古代的纺织品,大部分是丝绸和棉布,应该分别来自中国和印度,也许这里是布料仓库。”

刚才顶顶转动小匕首,却意外触动了地下的机关,石板碎裂让他们都摔下来。还好摔到了这些破烂上面,就像掉到充气垫子上一样,大难不死。

他们用手电照射四周,发现了一条深深的甬道。三个人立刻往下走去,脚下渐渐变成石头台阶,往下的坡度也在变大。此刻他们反而不再恐惧了,走了将近十分钟,他们感觉越来越接近地面了。

忽然,前方显出一线幽暗的光,叶萧加快脚步跑了过去。甬道尽头传来泥土的气味,那是个不规则的椭圆形出口,只能容纳一个人钻出去。孙子楚第一个爬了出去,立刻在外面兴奋地大喊起来,第二个爬出去的是顶顶,叶萧是最后告别黑暗甬道的。

爬出去便看到傍晚的天空,隔着一层茂密的树冠,枝叶上还残留着水滴。地面全是湿漉漉的,许多地方积着水,说明刚下过一场大雨。

终于逃出来了!叶萧仰天深呼吸了几口,仿佛在黑夜里行走了许久,突然见到了光明——尽管此刻天色已经昏暗,晚风却送来隐秘的花香,三人重新回到了人间。

回过头却见到一个树洞,在一棵大榕树的底下,他们正是从树洞里爬出来的。想必古时候是条秘密通道,以备受到进攻之时逃生所用。

顶顶站在树洞外恍然若失,竟又把头探进了树洞。幸好她没有钻回甬道,只是面对树洞不停颤抖,肩膀上下耸动起来,嘴里发出轻轻的抽泣声。

她怎么哭了?叶萧轻轻走到她身边,而她的脸几乎埋在树洞里,完全看不清她的表情——此情此景让他想起《花样年华》,梁朝伟跑到吴哥窟里,找到一个树洞倾诉并流泪……

还有多少回忆?藏着多少秘密?树洞已被倾诉了千年,不妨再加一个多愁善感的灵魂。也许只有树洞里的神灵,才能知道我们心底的前生今世。

当顶顶离开树洞之时,她已悄悄擦干了眼泪,和叶萧、孙子楚一起,走出茂密的榕树林子。前方又出现了小径,还有残破的佛像和建筑,回头借着傍晚的天光,可以望见大罗刹寺的轮廓。

“这里是兰那精舍!”

突然,某个黑色影子晃了过来,难道是传说中的守夜人?

三个人的心都悬了起来,手电光立刻扫过去。只见那魁梧的背影,缓缓回过头来,同样一道手电光照到了他们脸上。

他们眯起眼睛才看清那张脸——居然是童建国!

20:30

沉睡之城

旅行的意义。

叶萧、顶顶、孙子楚、童建国正在没有月亮的黑夜旅行。

几十分钟前,他们在大罗刹寺下遇到童建国,彼此都被吓了一跳。今晚总算人马会合了,迅速告别罗刹之国,穿过夜晚恐怖的森林,还有漆黑一片的鳄鱼潭,小心翼翼地回到了南明城。

此刻,四个人走在寂静的街道上,两边的路灯忽明忽暗,宛如鬼火笼罩着他们。又累又饿的孙子楚,刚听童建国讲完黄宛然的死,在这样的夜里不免心寒,他哆嗦着说:“下一个又会是谁呢?”

话音未落,前方传来一阵急促的跑步声,昏黄路灯下有个拉长的身影。几人都紧张起来,叶萧走到最前面打起手电。那人影越来越近了,似乎百米冲刺般狂奔而来,像个发狂的疯子。

当手电直射到对方的脸上,看到的却是一双布满血丝的惊恐眼睛,杂乱的头发覆盖苍白的脸,衣服上都是污黑的痕迹,但叶萧还是喊出了他的名字:“厉书!”

没错,他就是厉书,似乎完全没看见他们,依旧横冲直撞了过来。叶萧只能拦腰将他抱住,童建国和孙子楚也上前帮忙,像对付野兽一样将他制伏了。

将厉书架到路灯明亮的角落,顶顶掏出手帕擦了擦他的脸,孙子楚又给他喝了几大口水,叶萧抓紧他的胳膊轻声说:“别害怕!你看看我们是谁?都是自己人啊,镇定!一定要镇定!”

顶顶也盯着他的眼睛,那混沌而颤抖的眼珠里,藏着某个无法言说的秘密:“厉书,到底发生了什么?我知道你看见了!”

厉书已不再挣扎,气息也渐渐平稳,仰头看着对面的路灯,还有同伴们熟悉的脸:“你们回来了?”

“是的,早上你去哪儿了?”孙子楚着急地问道,“可把我给急坏了!”

他总算恢复过来了,深呼吸几下说:“让我想一想……想一想……”

叶萧示意别人不要再说话了,安静地等待厉书的回忆,直到他猛然睁大眼睛,惊慌地喊道:“对!我想起来了!想起来了!”

“什么?”

“我发现了……我发现了……惊人的发现……那是最最惊人的发

现……”

“最最惊人的发现?”

孙子楚又复述了一遍,他盯着厉书的眼睛,发现有一种异于常人的红色。

“是,我发现了沉睡之城的秘密!”

这句话让所有人都怔住了,“沉睡之城的秘密”——不正是这几天来苦苦追寻的吗?也是眼前无数个悬疑中,最终极也最致命的那个,谁都想解开这个谜底,这是他们逃出空城的唯一办法。

沉默,持续了十秒钟。

对面的路灯突然一阵闪烁,叶萧感觉有些晃眼,急忙追问道:“是什么秘密?是在哪里发现的?赶快告诉我们!”

“今天凌晨我就发现一些端倪,为了找到更多的线索,我就独自跑出了大本营,在南明城各个角落探访,果然又发现了不少秘密,直到今天下午才全部解开——天哪!你们肯定都不敢相信,任何人也无法猜到这个谜底,但这就是我发现的事实!天大的秘密!太不可思议了!也太疯狂了!”

厉书越说越激动,几乎要手舞足蹈起来。而别人都听得云里雾里,反而觉得他故弄玄虚,孙子楚皱起眉头问:“喂,到底是什么秘密啊?”

“沉睡之城的秘密就是——”厉书突然停顿下来,紧张地看着他们的眼睛,就像在观察一群敌人,随即摇头说,“不,现在的人还不够多,我得回到大本营,当着所有人的面来公布!”

“切!卖什么关子啊,你难道还要防我们一手?”

孙子楚露出极度厌恶的表情,也许旅行团里早已有了裂痕,彼此饱含着怀疑和不信任。

“这是天机——不可泄露的天机!”

厉书又一次强调,挣脱了他们的包围,走到大街上仰起头,像狼一样狂嗷了两下。

其他人看着都目瞪口呆了,可惜天上没有月亮,否则真以为他变成狼人了!

“先回大本营再说吧。”

叶萧低头走到厉书身边,几个人共同保护着他,忍着饥饿冲向迷离的夜色。

一行人又穿过几条寂静的街道,来到大本营前的马路,当回到熟悉的小巷口时,却一下子惊呆了!

大本营已变成了一堆废墟,残垣断壁矗立在黑夜里,丑陋得像具烧焦的尸体。难道这里也成了罗刹之国?

“怎么回事?”

孙子楚恐惧地大叫起来,端着手电冲进危险的废墟,三楼以上都已经毁了,全部行李都付之一炬,只剩下熏黑的墙壁和破碎的水泥。

剩余的那些人呢?他们都被烧死了吗?当他绝望地走出来时,却看到对面的小餐馆里,钱莫争跑出来大喊:“我们在这儿!”

劫后余生的几个人,终于汇集在了一起,在这间狭窄的潮州餐馆,互相看着对方,还好,起码没有缺胳膊断腿。

当伊莲娜看到厉书时,鼻子感到莫名的酸涩,立刻冲上去紧紧抱住了他。

这一幕让别人都很诧异——什么时候这两个人好上了?

伊莲娜什么都不顾忌了,想爱就爱想恨就恨吧,丝毫不顾厉书身上的污渍,只想听听他火热的心跳。厉书顺势搂住她的腰,他知道她的心里在怨恨,为何凌晨不辞而别?不管此刻是冲动还是爱,短暂的生命再也经不起等待了。

“你去哪了?发生什么了?”

面对伊莲娜的问题,厉书胸有成竹地微笑着,随后走到餐馆的中心,灯光最明亮的地方,其他人都围绕着他,他好像要对大家发表演讲。

他还煞有介事地咳嗽了一下,理了理杂乱的头发说:“现在,我要向大家公布——沉睡之城的真正秘密!”

 20:45

2006年9月28日

刚才这句话让所有人鸦雀无声,都屏着呼吸等待他说话,厉书满意地深呼吸一下。大家的目光集中在他脸上,谜底就在他嘴唇后面,只要一张口便会爆发地震。

“那个秘密就是——”

在厉书拖出一个古怪的长音后,屋里所有的灯光都熄灭了,黑暗刹那覆盖了小餐馆。

与此同时响起林君如恐惧的叫声,每个人都在几乎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乱跑,在互相乱跑中撞在一起,宛如掉到深深的地宫中。距厉书最近的叶萧,只感到有个影子一晃,让他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

就在大家乱作一团之时,灯光闪烁了几下,便又重新亮了起来。短暂的断电只有几秒钟,是餐馆的电闸老化了吗?

叶萧使劲眨了眨眼睛,发现眼前的厉书面色通红,将手放在自己的喉咙口,随即痛苦地倒在地上。

他的心里一凉,立即扑到厉书身上:“你怎么了?”

厉书却什么都说不出,似乎双手双脚都在抽筋,双眼瞪大着要突出眼眶,嘴角吐出一些白沫。

“糟糕!他快不行了!”

这戏剧性的转折让人不寒而栗,只有伊莲娜扑到厉书身上,着急地一把推开叶萧。

她将厉书紧紧抱在怀中,眼泪打落在他的嘴上,深深地送给他一个吻,希望能挽救他的生命。他的嘴唇颤抖了几秒,贴着她耳边轻声说——

“对不起,我不会再离开你了!”

说完他便闭上眼睛,再也没有心跳和呼吸了,任由伊莲娜悲伤地哭泣,再度将吻留在他的唇上。

厉书死了。

他是第七个。

童建国上去摸了摸他的脉搏,确认厉书已经死亡了,便重重地一拳打在墙壁上。林君如拖起了伊莲娜,为她拭去伤心的泪水。

孙子楚则吓得浑身发抖,就这么短短几秒钟的黑暗,厉书便死在了大家眼皮底下,距离第六个牺牲者——黄宛然只有四个多小时,下一个会不会轮到自己?

叶萧走到伊莲娜身边,尴尬地问道:“刚才厉书在你耳边说了什么?”

“说他不会再离开我了。”

伊莲娜厌恶地回答他,趴在林君如肩头接着流眼泪。

这就是厉书的临终遗言?叶萧回头看着其他人,无一不是恐惧和惊慌的神色。钱莫争把秋秋带进厨房,不想让她再看到死人了。

厉书的尸体依然躺在餐馆中央,叶萧又蹲下来仔细观察着,想要找到厉书猝死的原因。照道理应该把衣服剥光,仔细查看身体表面有无伤口,但有那么多女生在也实在不便。他细细检查了厉书的面部,翻开死者的眼皮看了看,厉书的眼球居然变成了红色。叶萧过去也参与过法医检验,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况,这实在是太不正常了。

然后,他又检查了厉书的左侧脖颈,发现了一个非常微小的红点子。原来是一个极容易被忽略的伤口,看起来就像是被蚊子咬了,或者是个被挤破的粉刺包。

叶萧赶紧取出手电筒,几乎把眼睛贴在死者脖子上,仔细观察着那个小伤口——表面有一层暗红色的结痂,起码已经有几个小时了,绝非刚才断电片刻受的伤。

再看伤口的形状,虽然不到一厘米大小,边缘却有锯齿状痕迹,像被某种动物咬的!

叶萧胆战心惊地站起来,紧张地看了看童建国,然后把他拉出小店,用耳语告诉他这一可怕的发现。

“什么?难道是吸血鬼?”童建国听了也大惊失色,立刻低声说,“此事千万不要声张,否则会把所有人都吓死的!”

玉灵能打破沉默:“别再吵来吵去了,不管有没有人来救我们,今晚该怎么过啊?”

是啊,大本营已经被烧掉了,他们面临着无家可归的局面——难道要把这里当成家了?

“至少不可能在这里。”

林君如看着肮脏的小餐馆,根本就没法居住。

“我们必须得找一个新的地方,就像对面的居民楼一样。”叶萧走出小餐馆,在街上向大家挥手鼓劲,“不要害怕!带上食物和随身物品,也许外面更安全些!”

第二章 沉睡别墅(1)

 20:45

2006年9月28日

刚才这句话让所有人鸦雀无声,都屏着呼吸等待他说话,厉书满意地深呼吸一下。大家的目光集中在他脸上,谜底就在他嘴唇后面,只要一张口便会爆发地震。

“那个秘密就是——”

在厉书拖出一个古怪的长音后,屋里所有的灯光都熄灭了,黑暗刹那覆盖了小餐馆。

与此同时响起林君如恐惧的叫声,每个人都在几乎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乱跑,在互相乱跑中撞在一起,宛如掉到深深的地宫中。距厉书最近的叶萧,只感到有个影子一晃,让他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

就在大家乱作一团之时,灯光闪烁了几下,便又重新亮了起来。短暂的断电只有几秒钟,是餐馆的电闸老化了吗?

叶萧使劲眨了眨眼睛,发现眼前的厉书面色通红,将手放在自己的喉咙口,随即痛苦地倒在地上。

他的心里一凉,立即扑到厉书身上:“你怎么了?”

厉书却什么都说不出,似乎双手双脚都在抽筋,双眼瞪大着要突出眼眶,嘴角吐出一些白沫。

“糟糕!他快不行了!”

这戏剧性的转折让人不寒而栗,只有伊莲娜扑到厉书身上,着急地一把推开叶萧。

她将厉书紧紧抱在怀中,眼泪打落在他的嘴上,深深地送给他一个吻,希望能挽救他的生命。他的嘴唇颤抖了几秒,贴着她耳边轻声说——

“对不起,我不会再离开你了!”

说完他便闭上眼睛,再也没有心跳和呼吸了,任由伊莲娜悲伤地哭泣,再度将吻留在他的唇上。

厉书死了。

他是第七个。

童建国上去摸了摸他的脉搏,确认厉书已经死亡了,便重重地一拳打在墙壁上。林君如拖起了伊莲娜,为她拭去伤心的泪水。

孙子楚则吓得浑身发抖,就这么短短几秒钟的黑暗,厉书便死在了大家眼皮底下,距离第六个牺牲者——黄宛然只有四个多小时,下一个会不会轮到自己?

叶萧走到伊莲娜身边,尴尬地问道:“刚才厉书在你耳边说了什么?”

“说他不会再离开我了。”

伊莲娜厌恶地回答他,趴在林君如肩头接着流眼泪。

这就是厉书的临终遗言?叶萧回头看着其他人,无一不是恐惧和惊慌的神色。钱莫争把秋秋带进厨房,不想让她再看到死人了。

厉书的尸体依然躺在餐馆中央,叶萧又蹲下来仔细观察着,想要找到厉书猝死的原因。照道理应该把衣服剥光,仔细查看身体表面有无伤口(奇*书*网-整*理*提*供),但有那么多女生在也实在不便。他细细检查了厉书的面部,翻开死者的眼皮看了看,厉书的眼球居然变成了红色。叶萧过去也参与过法医检验,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况,这实在是太不正常了。

然后,他又检查了厉书的左侧脖颈,发现了一个非常微小的红点子。原来是一个极容易被忽略的伤口,看起来就像是被蚊子咬了,或者是个被挤破的粉刺包。

叶萧赶紧取出手电筒,几乎把眼睛贴在死者脖子上,仔细观察着那个小伤口——表面有一层暗红色的结痂,起码已经有几个小时了,绝非刚才断电片刻受的伤。

再看伤口的形状,虽然不到一厘米大小,边缘却有锯齿状痕迹,像被某种动物咬的!

叶萧胆战心惊地站起来,紧张地看了看童建国,然后把他拉出小店,用耳语告诉他这一可怕的发现。

“什么?难道是吸血鬼?”童建国听了也大惊失色,立刻低声说,“此事千万不要声张,否则会把所有人都吓死的!”

玉灵能打破沉默:“别再吵来吵去了,不管有没有人来救我们,今晚该怎么过啊?”

是啊,大本营已经被烧掉了,他们面临着无家可归的局面——难道要把这里当成家了?

“至少不可能在这里。”

林君如看着肮脏的小餐馆,根本就没法居住。

“我们必须得找一个新的地方,就像对面的居民楼一样。”叶萧走出小餐馆,在街上向大家挥手鼓劲,“不要害怕!带上食物和随身物品,也许外面更安全些!”

于是,所有人都走到了街上。手电光照射着四周,阴冷的风从地底吹来,让孙子楚连打了几个冷战。

十一个人走在街上,像一支足球队的首发阵容,他们彼此都聚拢着,钱莫争抓着秋秋的胳膊,玉灵寸步不离小枝,叶萧和孙子楚走在最前面,童建国则在最后压阵。

夜雾渐渐弥漫在沉睡之城,一路往前走了几分钟,任何风吹草动都会吓到他们。林君如愤愤地说:“该死!我们还是个旅行团吗?真像一群流浪的乞丐!两手空空沿路乞讨。”

她刚说完这句话,小枝却骤然停了下来,玉灵紧张地问:“怎么了?”

“它——来了。”

二十岁的神秘女郎,语气幽幽地说道,仿佛在念什么咒语。

“谁?”

大家都停下了脚步,顶顶走到小枝的跟前,用手电照着她的脸。

这时秋秋也开始颤抖,她靠在钱莫争的身边,指着路边的一堵矮墙,在昏黄的路灯照射下,一个白色的幽灵正行走在墙上。

是的,就是它!

这行走在墙上的精灵,转过头来盯着秋秋——那双绿色宝石般的眼睛,包藏着令人生畏的气息。

那只神秘的猫。

它往前跑过了一条路口,身后跟着十几个人——这场景实在太奇怪了,凄凉的月光下寂静无声,一只猫领着一群人行走……

后面的人们像被催眠了,乖乖地跟随着这只白猫,抑或是被它的美丽引诱?猫骄傲地走了片刻,忽然转向路边一条小巷,那里面一盏路灯都没有,飘荡着一层灰色的雾气。

童建国仿佛突然清醒了,急忙拦着顶顶说:“我们不能进去!人怎么可以被猫牵着走?”

“不,跟着它!”

秋秋又冲到了前面,却被钱莫争一把拉了回来。

叶萧凝神看了看小巷,月光下那只猫也停住了,回过头来看着他们,两眼放射出幽幽的绿光。这目光让他有些恍惚,躲避着转头看向小枝,却撞上了更诡异的表情,她眨了眨眼睛:“跟它走吧。”

于是,叶萧带头走进小巷,那猫也识相地继续向前走,身后跟着一道手电光束。看不清两边的景象,只有几棵大树的影子,一只夜宿的飞鸟被惊起。

神秘的猫突然停了下来,前头有个半敞开的铁门,两边是高高的围墙,它回头向旅行团转了一圈,便悄然跳进了门里。

“这是什么意思?要我们也进去吗?”

孙子楚忍不住说了出来,顶顶立刻嘘了一下:“轻点,别把猫吓跑了!”

还是叶萧第一个走进铁门,手电照出里面是个院子,种植着一些家养的植物。

在忽明忽暗的月光下,孤独地立着一栋别墅房子。

其余人也小心地走进院子,聚拢着向四周照射手电,他们很快扫到了那只白猫。它轻巧地走了几步,迅速跳上别墅的台阶,像个T台模特一样回过头来,让自己的美丽暴露在手电中。

随即它走到底楼的门口,竟伸出前爪拍了拍房门,好像是晚上访客来敲门了。大家都已目瞪口呆,只等待着别墅房门打开,已化作鬼魂的主人蹒跚而出。

几秒钟后,院里吹过阴冷的风,想象中的主人并未开门,那扇布满灰尘的神秘之门,竟自缓缓打开了……

猫又回头看了一眼,绿色的诱人眼神里,是狡诈还是怜悯?它随即钻进门里的黑暗,把悬念留给了门外的人们。

十一个人都有些心慌,叶萧后退几步看着整栋别墅,建筑样式是最近几年的。冰冷的月光洒在屋顶,上下总共有三层楼,和国内的单体别墅没什么区别。但在这样的环境里,看上去让人忐忑不安——沉睡之城里的沉睡别墅,似乎每一扇窗户里都有秘密,将所有的闯入者吞噬。

他用手电照射底楼的窗户,可能长久没有人居住,玻璃上是一层厚厚的灰,无法看到里面的情况。只有底楼的房门虚掩着,露出一条诱人的缝隙,调动着所有人的好奇心。

 就当顶顶要往里走的时候,叶萧赶紧喝住了她:“这房子好奇怪,不要轻举妄动!”

“那你自己去露宿街头吧。”

顶顶无情地回敬了他一句,大步走上别墅的台阶,在门口犹豫了几秒钟,小心地打开大门——

那个白色的幽灵——黑夜里的神秘之猫,是它带着他们来到这栋房子,但它此刻又隐匿到哪去了?

顶顶和林君如开始擦沙发了,费了好大的劲才去除了灰尘,疲惫不堪地坐倒在沙发里。孙子楚还找到了一根鸡毛掸子,到处清扫着可怕的蜘蛛网。玉灵跑进厨房清洗烧水器,准备为大家烧热开水喝。

“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林君如铁青着脸回答:“大家都累极了,必须找个地方休息。”

“这里情况还不清楚,再等一会儿!”

叶萧走到楼梯口停顿了一下,童建国走到他身边说:“我和你一起上去吧!”

“好!”他又扫视了其余人一圈,目光最后落在了小枝脸上,她的表情和眼神都有些怪异,叶萧也顾不上那么多了,转过头大声说,“留在原地都不要动,不要关门!”

接着他和童建国走上楼梯,手电光向黑沉沉的二楼射去,寂静的雾气里包藏着什么预兆?他们忐忑不安地来到二楼,首先是在墙上摸索开关,好不容易打开电灯,两人都下意识地挡了挡眼睛。

果然是条狭窄的走道,两边各自开着一道房门,中间有个颇为豪华的卫生间。叶萧推开左边的那扇门,同样先打开电灯。这是间宽大的卧室,摆放着一张双人大床,还有一些常用的电器和家具。收拾得还算干净,但关了一年的陈腐气味,让他赶紧捂上了鼻子。

童建国进了右边的房间,和左面差不多的大小,但只有一张单人床。屋里有个巨大的书架,还有一张写字台,桌上摆着一本英文的《亚洲考古年鉴》,看来这是主人的书房。他匆匆扫了一眼书架上的书,便看到了《全球通史》《人类与大地的母亲》《罗马帝国衰亡史》《第一次世界大战回忆录》等历史书籍。

两个人继续向前“探索”,发现二楼还有一个露台,大约有十几平方米,抬头就是清冷的夜空。地上摆着一些花盆,里面的植物有枯萎的也有茂盛的。走到露台栏杆边上,正对着房子的后院,月光照耀着一片小竹林,还有一辆白色的小轿车。

此刻,叶萧已独自走上三楼,打开电灯后发现这里比二楼更小,只有一间卧室和一个阁楼,后面是个五六平方米的小露台,还有个简单的卫生间。阁楼中间的坡度很高,里面堆放了不少杂物,看来是做储藏室用的。

卧室明显是女孩子住的,处处布置得温馨怡人。床头有不少明星海报和贴纸,粉色床单沉睡在灰尘之下,写字台上有机器猫和HELLO KITTY。一台找不到电源线的笔记本电脑上摆着一堆玩具小熊,还贴满了亮亮的小星星。墙上镶嵌着一面椭圆形的镜子,让他想起在城市另一边,那个荼縻花开的小院……

一阵夜风凉凉地袭来,让他们都打起了冷战。

月光下的小枝衣裙飘飘,宛如天上降临的仙子,仰头抬起手中的竹笛,熟练地放到嘴边。

还没等叶萧反应过来,笛声竟呜咽着响了起来——小枝瘦弱的身体里,迸发出强大的能量,气流旋转着通过喉咙,用柔软可人的嘴唇,送入狭长古老的笛管中。手指按着笛孔飞舞,气流化成幽幽的神秘旋律,笛膜也随之剧烈震动。音符回环激荡着冲出笛管,扑向目瞪口呆的叶萧和顶顶,迅速萦绕这栋沉睡的别墅,震动旅行团的全体幸存者。最后直冲云霄,献给月宫的嫦娥吴刚,笼罩整个天机世界。

这是既豪迈又婉约的《出塞曲》,在这南国异乡的夜晚,格外勾起人们的思乡之情。当小枝一曲终了,叶萧几乎已醉倒在笛声中了。露台上的美丽女子,似乎已与夜色混合在一起,变成风中的音乐幽灵。

忽然,外面响起一阵惨烈的狼嚎——无疑又是那只狼狗,小枝养的宠物“天神”,它就在这附近的某个角落,月夜下的嚎叫酷似塞外苍狼。

 笛声在空旷的夜晚,可以传递出去很远,它一定是被这笛声吸引,一路追踪到了这栋别墅,并想起它祖先生活的草原。

也许,小枝突然吹笛子的原因,就是召唤她的“天神”。

叶萧皱起眉头后退了半步,月光下她的脸庞有些模糊,只有一双诱人的眼睛,放射着聂小倩式的目光。

“你……你究竟是谁?”

这个问题自第一次见到她,便萦绕在叶萧的心底,如今却只知道一个名字(假设她真的叫“小枝”)。今夜这神秘古老的笛声,让叶萧再也无法抑制自己,他必须要得到一个答案,一个哪怕是虚假的答案!

“欧——阳——小——枝——”

四个字如同四颗子弹,相继射入叶萧的胸膛,让他倒在露台的刑场上。

但十秒钟后他就复活了,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难道孙子楚的猜测是对的?眼前二十岁的神秘女郎,就是那个最美丽的幽灵?

顶顶却还摸不着头脑,扶住摇摇晃晃的叶萧,随后冷冷地问小枝:“好了,欧阳小姐,请问你家在哪儿?为什么来到这里?”

小枝的双眼却只盯着叶萧,向他靠近了一步说:“我家在浙江省K市的西冷镇,大海与墓地之间的——荒村。”

这句话再次洞穿了叶萧,他捂着自己的心口说:“不,这不可能!不可能!”

“在天机的世界里,一切皆有可能!”

她将笛子放在胸前,就像握着古埃及女王手中的权杖。

“你说……你来自……荒村?”叶萧还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更不敢相信眼前的神秘女生,“荒村里的欧阳小枝?”

“五千多年前,有一群传说中的天神,来到东方的荒凉海岸登陆。他们有着与人类相同的面貌,向北进发建立了辉煌的古玉国。繁荣大约持续了一千年,古玉国神秘地灭亡了。一小部分王族幸存下来,逃到当初祖先登陆的那片海岸。这些人延续古老的生活方式,在封闭的海岸生活了上百代,后来以欧阳为姓氏,成为此地的大族。而他们定居的村落,位于大海与墓地之间,故此命名为‘荒村’。”

“我,好像听过这个故事。”

“真的吗?”小枝并没有在意,在夜风中理了理头发,咄咄逼人地说,“明朝年间,荒村欧阳家出了个进士,皇帝御赐了一块贞节牌坊,至今仍矗立在荒村的海岸边。”

“不,我只想听你的故事——欧阳小枝。”

她微微一笑,二十岁的脸庞分外妩媚:“荒村的欧阳家族,几百年来不断遭遇变故,几乎没有一个人能得善终。我就是这个古老家族最后的,也是唯一的继承人。我从小在荒村的进士第里长大,屋里有扇屏风记录着家族的传说,爸爸在我小时候就教我吹笛子,所以每当我看到这种乐器,便有与它亲密接触的冲动。”

“你又是怎么来到这的?”

叶萧小心翼翼地审问着她,顶顶却还没有听明白,只觉得叶萧的状态很可怕。

“爸爸留给了我很多遗产,我在两年前离开了荒村,到遥远的泰国来留学读书。”

“奇怪,为什么要来泰国?大家不都去欧美读书吗?”

“因为我是小枝,是荒村欧阳家族的传人,请不要以普通人的标准来衡量我。”

说完她骄傲地扬起头,仿佛有一道光自头顶射下,令她成为传说中的人物。

“够了,你又是怎么来到南明城的?”

“我原本在曼谷读书,暑期去泰国北方旅游。我跟着几个欧洲背包客来到附近的大山深处。当背包客们离去之后,我已经吃光了所有食物,却独自发现一条峡谷,中间有一条蜿蜒的公路。疲惫不堪的我,沿着公路一直往前走,却是一条深深的隧道,还有全副武装的士兵保卫着。很奇怪那些士兵居然讲中文,外貌也不像当地的泰国人,他们紧张地看着我,并不准我踏入隧道一步。但我已经饿了两天两夜,当场就昏倒在他们的面前了。”

顶顶终于同情地插了一句:“真可怜。”

“当我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了南明医院里。原来在我晕倒以后,士兵便把我送入了这座城市。这是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城市,因为身边的人都说着中文,像个中国南方富裕的小城,只不过还在使用繁体汉字。陌生的是我过去从没听说过这里,怎么会平白无故在深山之中,会有这样一座现代城市?我对这里的一切都很好奇,决心留在这里生活一段时间。于是,我说自己是个无家可归的孤儿——”

“你为了留在这里而说谎?”

叶萧的眉头皱了起来,现在谁也无法保证,她刚才的话是否又是谎言?

“事实上我也没有说谎,遥远的荒村已没有我的亲人了。有个看起来像官员的家伙,在详细询问了我的情况后,最终答应了我的请求,甚至给我介绍了一份工作!在一家叫西西弗的书店当店员,我拿到了工资,还租了一个小房子住下,开始了我在南明城的生活。”

“这是个怎样的城市?究竟归属哪个政府管辖?”

“不,南明城不属于任何政府,在地图上也完全找不到,南明就是南明,是亚细亚的孤儿!”

“亚细亚的孤儿?”

小枝露出哀伤的笑容:“可惜,我只在南明城里住了一个月,便发生了最可怕的事情,紧接着就是‘大空城之夜’!”

“大空城之夜?”这几个字再度让叶萧心里一震,着急地吼道,“告诉我,什么是大空城之夜?”

“大空城之夜”?

天机的世界进展至此,已离那个秘密越来越近了。

沉睡之城,沉睡别墅,三楼露台,欧阳小枝。

二十岁的女孩沉默了半晌,目光冷冷地盯着他,嘴角微微上扬——

“不,我不能回答!”

02:00

沉睡的别墅。

林君如深深的孤独感涌上心头,她慌乱地打开房门。

楼上传来一阵轻微的声音,只有屏着呼吸才能听清。她立刻躲进阴暗的角落,看到一个黑影从三楼下来。过道亮着黄色的壁灯,可以看出那是个年轻男子,手脚的动作都很机械,竟像个机器人似的,几乎不发出任何脚步声。

难道这是一间鬼宅?是过去主人不散的阴魂?林君如抑制着自己的恐惧,静静等待那个人(鬼)转过脸来。

终于,男子徐徐转过脸来。

昏暗的壁灯光线落到他脸上,居然是孙子楚的脸。

但他的表情极其怪异,双眼瞪大着平视前方,眼珠却仿佛不会转动,隔好几秒钟才眨一下。更奇怪的是他的动作,上半身如同僵尸,挺直了一动不动,脚底却似乎是踮着脚尖走路。林君如躲在黑暗里毛骨悚然,眼前的这个“孙子楚”,好像是中了某种诅咒,与平时好动贫嘴的那个家伙判若两人。

林君如大胆地走出来,站到孙子楚的面前,却发现他毫无反应。两人四目相距不过十几厘米,就算瞎子都能感觉到她了,可孙子楚的眼睛几乎不眨一下,视若无睹地继续往前走,就在他要撞到林君如的刹那,林君如急忙侧身闪到一边,让孙子楚继续通过。

当他要向楼下走去时,林君如又伸出右手,在他的眼前晃了一下,居然还是没有反应。

瞬间,她的脑中闪过两个字——梦游!

孙子楚现在的样子,完全符合梦游的症状,林君如料想不到这种状况,忍不住抓住他的肩膀,用力地摇了摇他。

如一块石头落入平静的水面,孙子楚的头发像飞溅的水花摇动,他打了一个剧烈的冷战,几乎是从原地跳了起来,回头眨了眨眼睛。

他看到了林君如,像刚刚从梦中醒来,睡眼惺松地问:“怎么是你?”

“天哪,你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我?”

孙子楚还没反应过来,看了看四周的环境,又摸了摸自己的脑袋,接着把右手伸到林君如脸上,想要试试这是否是梦境。

“别这样!”

她本能地退了半步,感觉他的手指一片冰凉。

“我还在做梦吗?我居然梦到你了?”

“不,这不是梦,而是你的梦游!”

林君如压低声音在他耳边说,不想吵醒二楼其他的人。

“我已经醒了?怎么会在这里?”孙子楚露出恐惧的神色,他走上露台大口呼吸,让晚风吹凉自己的头,“我想起来了,我躺在客厅沙发上睡着了,然后做了一个梦,梦到有人在叫我,于是我走上了三楼,见到了一个小女孩,她给了我一把头发。”

说到这他立刻摊开左手,果然在壁灯光线照耀下,有一绺女孩的长头发。

“我见到鬼了?”

他的手在剧烈颤抖,随即长发落到了地上。

“不,你梦游了,你从来都不知道你有这个毛病吗?”

“我——我——”

孙子楚颤栗着摇摇头,迅速跑下了楼梯。

林君如摸着自己的脸,抬头看着二楼的天花板,他到底是梦游?还是鬼魂附体?

04:00

阁楼。

灯灭了,狭窄的窗户外漆黑一片,月光也不知隐遁到哪去了。

斜坡的屋顶分在两边,只有当中可以直起身子,四周的低矮角落里,堆满了各种杂乱的东西。只有阁楼没有被好好打扫,简单铺上了席子和毛毯,伊莲娜和顶顶就睡在这儿了。

据说阁楼是老鼠出没的天堂——伊莲娜在美国最东北的缅因州长大,她的家位于一条公路边上,后面就是大片的森林。冬天覆盖着厚厚的雪,路上几乎见不到一辆车,在与世隔绝的两个月里,十几岁的伊莲娜每夜都能听到天花板上传来的窃窃私语,那是一群老鼠在嬉戏,还是某个幽灵在叹息?

她对阁楼充满着恐惧,此刻却躺在沉睡之城的阁楼里,听着身边顶顶均匀的呼吸——她早已经熟睡了吧,只有伊莲娜怎么也没法睡着,担心老鼠会钻到她衣服里。但她又想起了那只猫,但愿它还在这栋别墅内,这样老鼠就不敢出来了吧。伊莲娜摸了摸自己的心口,郁积的伤感不停翻涌,鼻子又变得算涩起来。

而在昨晚的子夜,她和厉书拥抱在一起,虽然细节都忘记了,但那种感觉仍残留在身上。她的皮肤又变得滚烫起来,深深地呼吸了几下,仿佛与他交换着气息。就当她要触摸他的身体时,他却一下子变成虚幻的影子,最后成为一具尸体,躺在寒冷的冰库中。

泪水,悄然从伊莲娜的脸颊滑落,打湿了铺在地板上的毯子。

直到此时伊莲娜才痛苦地发现,自己真的爱上了厉书,在这个男人化为幽灵之后。

她从没有为男人流过眼泪,也许他将深深地刻在自己心里,虽然只有过一个模糊的夜晚。

这个男人再也不会回来了,除非——作为永生不死的吸血鬼。

是的,当厉书死在她怀中时,虽然伊莲娜已悲痛欲绝,但仍然察觉到了疑点——他的眼球竟变成了红色!还有在他左侧脖颈上,有个极其微小的伤痕,只有细看才能发觉,像被什么人或动物咬出来的!

所有这些都指向了一样东西,那个潜伏在城堡的恶魔,无数次出现在小说和电影中,害怕阳光和十字架,黑夜里在墙上爬行,他的名字叫德古拉。

没错,罗马尼亚的德古拉伯爵,自布拉姆·斯托克的《Dracula》问世以来,他就成为了举世闻名的人物,吸血鬼世界里最经典的名字。

她发现厉书身上的秘密之后,却忍着悲伤和恐惧没有声张。伊莲娜不想让旅行团更乱,更不想因此暴露自己的秘密。

因为,她的母亲姓德古拉。

伊莲娜的祖父是从中国移居美国的俄罗斯人,父亲也是地道的俄裔,年轻时参加过越南战争。母亲却是罗马尼亚移民,结婚后就跟了父亲的姓,伊莲娜从未见过外公外婆,只知道母亲是虔诚的东正教徒。每逢星期天,全家就会开上一个小时的车,去东正教堂里做礼拜。

 父亲在越战中受过重伤,一辈子都忍受着伤痛折磨,他的脾气非常暴躁,时不时就发火摔东西。但据说他过去性格很好,开朗活泼,是学校里的白马王子。只是从越南战场回来以后,就完全变了一个人。他从没有说过在自己越南的经历,甚至连怎么负的伤都没说,只是整天沉默寡言,有时半夜做噩梦醒来,惨叫声能把全家人惊醒。

他酷爱喝伏特加,经常在酩酊大醉之后动手打人,把老实的母亲打得遍体鳞伤。在伊莲娜十五岁那年,有个寒冷的冬夜,母亲又被醉鬼老公打伤了。她伤心绝望地抱着女儿,把伊莲娜拉到了阁楼里——那是她最恐惧的地方,却没有见到想象中的老鼠,只有一堆乱七八糟的杂物。母亲带着她到阁楼的最深处,拨开几层废纸板,露出一幅古老的油画。

油画上是个三十多岁的男人,相貌颇为英俊,面色苍白而冷酷,只有嘴唇是鲜红的。他的双目炯炯有神,留着一撮小胡子,穿着华丽的贵族服饰,身后似乎是黑夜中的城堡。

妈妈抱着伊莲娜说:“这就是我的祖先,德古拉伯爵!”

“《吸血惊情四百年》里的德古拉?”

伊莲娜刚看过这部电影,这个吸血鬼给她留下了深刻印象。

“没错,我们是罗马尼亚最显赫的贵族,统治一块山区长达五百年。直到第二次世界大战,作为德古拉家族最后的继承人,你的外公孤身逃出了欧洲,隐姓埋名来到美国定居。虽然,我心甘情愿嫁给你爸爸,忍受他多年来的酗酒和殴打,但我们不会忘记自己的身份,我们身上流着与人类不同的血液,我们是永恒的家族。”

“这么说我也是吸血鬼——德古拉的后代?”

妈妈激动地点点头:“我本来不想告诉你的,但是我已经做出了一个决定,会让你恨我一辈子的决定,所以我必须提前告诉你。”

“你决定了什么?”

妈妈却没有继续说下去,带着伊莲娜离开阁楼,让她在寒冬早点睡觉。

那晚,伊莲娜梦见了油画里的男子。

第二天早上起来,全家人发现妈妈不见了,她甚至连衣服和行李都没带走,孤身一人消失在大雪之中。

她只留下一张小纸条,上面写着一行奇怪的地址,那是罗马尼亚的某个地方,据说是祖先居住的城堡。

警察局很快过来调查,如果是凌晨出走的话,一定会在雪地上留下脚印,可蹊跷的是连脚印都没有。昨晚由于大雪封闭了道路,公路上没有一辆车经过。于是,警方动用了直升机搜救,附近全是白雪覆盖的森林,根本就没有任何人的踪迹。

伊莲娜的妈妈就这样消失了。

永远都没有回来过。

德古拉……

06:00

2006年9月29日,天机的故事进入了第六天。

沉睡之城的黎明。

小枝仍然在沉睡。

玉灵已悄然苏醒。

出门后正好遇到童建国,玉灵问:“怎么没见到孙子楚?”

孙子楚在卫生间里。

他已经坐了超过半个钟头,底楼的卫生间不能洗澡,镜子上也蒙了一层锈。他缓缓地站起来,两条腿都麻得不能动了,宛如无数钢针猛刺着肌肉。当血液渐渐重新流通,腿麻的感觉消逝之后,他仍然站在里面不出去。转头看着朦胧的镜子,只能照出一张脸的轮廓。

“你是谁?”

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他却无法辨认清楚,甚至感觉那是另一个人,如此陌生又如此可怕,一直在黑夜追杀自己,现在已把刀对准了心脏。

他紧张地摸了摸心口,冷汗早已滴落下来——那些被追杀的梦,还有今天凌晨在楼上,难道全都是真的?

林君如居然说他在梦游!而他自己说不清楚,怎么会在三楼见到小女孩,又像个僵尸一样到二楼,感觉全部都是梦,却又是那样真实可信。当他被林君如叫醒时,自己确实是在行走,并不是躺着或靠着。根据她的描述和那时的感觉,一切都非常符合梦游的症状,他仿佛幽灵一般在楼里行走,自己却毫不知晓,并将在一场噩梦后遗忘。

不!孙子楚再次抱紧了脑袋,不敢相信这些会是真的,他以为这些都只是往事,遥远到根本不会再记起了,遥远到全部从记忆中删除了。

但一切又重新开始了,那无休无止的噩梦!

没错,他曾经犯过梦游的毛病。在六七岁的时候就有,经常半夜开门出去,在外面转悠两个多钟头,直到被街道联防队员发现,作为走失的儿童送到派出所。第二天早上醒来以后,才说出自己家在哪里,让心急如焚的父母领回去。为此父母带他看了许多次医生,担心他将来会不会得精神病,给他心理和药物的各种治疗——对于童年的孙子楚来说,这是比梦游更可怕的噩梦。在尝尽了各种苦头之后,他终于在十岁那年克服了疾病,父母经过连续三百多夜对他的盯梢,才确信他的梦游已经痊愈。

已经二十年过去了,他再也没有犯过梦游,恐怖的噩梦远离了他。只是偶尔夜里惊出一身冷汗,然后又安安稳稳地睡下去。

然而,几个小时前梦游再度袭来,仿佛二十年的人生都白过了。他又成为了那个小男孩,黑夜里孤独地游荡着,接受不幸的灵魂们的召唤……

孙子楚重重地打了自己胸口一拳:“该死的!”

从什么时候开始犯老毛病的?刚来到泰国的那几天,他每夜都混在外面的酒吧,不是和欧洲的美女游客聊天,就是跑去看通宵的人妖表演,几乎没在酒店里睡过觉,所以那几天是不可能梦游的。

唯一的可能就是来到这里——沉睡之城!

仔细回想进入南明城的第一天,旅行团找到那个居民楼暂住,他并没有和叶萧住一间,而是和导游小方同屋。

小方?

就是那一晚,导游小方死了,神秘地死在了楼顶天台。

小方正好和孙子楚住一个房间。

这是巧合吗?

额头的冷汗冒得更多了,孙子楚在狭小的卫生间徘徊,努力想着那晚的事情。他记得自己早早睡觉了,然后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好像跟随着一个年轻男子,走出了黑暗的居民楼,来到清冷寂静的街道上。他走进一个古老的房子,却发现里面有成千上万的蝙蝠。他吓破胆似的转身逃走,蝙蝠在后面紧追不舍,就在一只硕大的蝙蝠扑到他脖子上时,他却从噩梦中醒了过来。

然后孙子楚就发现小方不见了,便走出房门到处寻找他。直到在楼顶的天台,发现浑身糜烂而死的导游。

那晚有没有梦游?难道那根本就不是梦,而是真实的?他确实和小方的死有关系?或者就是自己干的?

想到这他紧抓着头发,脑袋几乎要爆炸了。他赶紧把思绪转移到第二夜,当屠男失魂落魄地回到大本营后,是躺在孙子楚的房间里的。他就坐在沙发上渐渐睡着了,等到自己醒过来的时候,竟已在街边的一个宠物用品店里!一直都没搞清楚是为什么。但他很快就遇到了叶萧他们,一起回到大本营二楼时,却发现屠男已经死了!

孙子楚无法解释这一切,为什么明明和屠男一个房间,却会在几百米外的地方醒过来,回来见到的便是一具尸体——现在重新回想一下,毫无疑问就是梦游的症状,睡着以后自己跑了出来,然后在宠物用品店醒来。

但在他梦游的时候,究竟还发生了什么事情?足以使屠男送命的事情?

天哪,自己究竟干了些什么?

嘴唇几乎要被咬破了,孙子楚感到彻骨的恐惧,这比自己要死了都更吓人。虽然没人会怀疑他,但小方和屠男临死之前,不都是和他在一起吗?如果这么分析,他们两个人的惨死,都很有可能与孙子楚有关。

难道凶手就是自己?

第三章 罪恶之匣(1)

07:00

沉睡的别墅渐渐苏醒。

童建国叫大家吃早餐。所有人都聚集到了餐桌上,林君如和秋秋打着呵欠,伊莲娜干脆仰着头小憩。玉灵把早饭放到了桌上,叶萧同时清点着人数——还好一个都没少。

短暂的睡眠让人无精打采,整顿早餐几乎没怎么说话。当大家陆续吃完以后,秋秋却盯着餐桌的玻璃台板不动了。

台板下压着一张地图——南明地图。

就在秋秋眼皮底下,是地图的正北方位置,她的视线落在城市的北缘,完全超出了市区范围,地图上显示为绿色的山区。一条弯曲的小路向上延伸,直到某个微小的黑点,她低头仔细看着,才发现那是个骷髅标识,下面印着两根交叉的白骨,宛如加勒比海盗的旗帜。

这个古怪标志的底下,印着一行数码:A709。

A709?

这一个英文字母与三个阿拉伯数字,如打字机敲打在秋秋脑中。没错,前天下午也是在地图上,她发现了这个标记——A709。

“你在看什么?”

钱莫争以为女儿又发呆了,立刻转到她身边低头去看,秋秋伸手指了指那个标记,钱莫争也立时皱起了眉头。

很快,所有人都聚拢在地图前,童建国还把玻璃抬起来,将地图抽出来仔细查看。

这个“A709”以及海盗标识确实很奇怪,地图边上的图例中,并没有显示这是什么意思,也许是地图上的一个秘密记号,不能让普通市民知道的地方。可既然如此的话,就不要印在公开出版的地图上啊。

“你看这个标识的位置,处于地图的最北部边缘,我们是从最南端的隧道进来的,那么这个最北端的地方,或许就是南明城的后门?”叶萧皱起眉毛,却仍难掩心中的兴奋,“一个秘密的后门,只能用这种隐秘的方式来标记。”

“嗯,我们已经去过东面和西面,北面还是未探索的处女地呢,谁知道那里有什么?也许就是我们逃出去的路!”

林君如总算是清醒了过来,回头拍了拍孙子楚的后背,这家伙却像蔫了似的,傻傻地坐在原地不声不响。

“那还在等什么?我们赶快去那里探路!”童建国立刻收起地图,小心地放在背包里面,“谁要跟我去北面?”

08:00

天空覆盖着铁色面具,湿润的空气无孔不入,在寂静的大街上潮起潮落。

六个男女在这片潮上起落,打碎了沉睡之城的安宁。他们的行囊里有水和食物,还有手电筒和指南针,沿途“洗劫”了所有的超市,带上一切可能有用的物品。

一路向北。

童建国的手里摊着地图,目光仍落在最上端的标识——A709上。

他的身后是叶萧、杨谋、林君如、伊莲娜和玉灵,六个人排成一字长蛇阵,小心翼翼地向北前进,叶萧手里还攥着个铁扳手,以防什么野兽的突然袭击。

五分钟前,他们走出了别墅,按照地图上的方位,去寻找逃出南明城的“后门”。

路边停着一辆克莱斯勒SUV,车况看起来还不算太糟。童建国如法炮制地打开车门,变戏法似的让车子开动了起来。叶萧坐在他旁边看着地图,其余人都坐在后面两排,放下布满污垢的车窗,仔细观察着马路四周。

油箱里的汽油足够用,车子很快开到南北方向的大街上,十分钟后绕过街心花园的转盘。林君如看着那花园里的雕像,心里泛起一种奇怪的感觉。经过电视台所在的大楼,SUV开到南明城的正北方,一路上都没看到什么异常,直到穿出最后一排建筑。

又是一片杂乱的树林,道路变得弯弯曲曲,看不清前方的直路,两边出现了大块的岩石。人们渐渐感到地势在上升,童建国加大油门开始爬坡,进入一条狭窄的山道。再往后看已见不到城市了,森林和峡谷将他们包围,又将通往“另一个世界”?

叶萧仔细看着地图,这条弯曲的小路,正好处于地图的正上方,看来这条路并没有走错。十分钟后,已经远远离开了南明城,山道转角突然出现一座岗亭,迎面有道栏杆挡住了去路。

 急刹车之后,童建国和叶萧都跳了下来,岗亭看起来很破烂,里面可以容纳一个人睡觉,没有发现其他的文字。他们将栏杆摇了起来,坐上车继续向山里开去。

前方的路更加艰难,SUV不断地颠簸,在连续爬了一段陡坡之后,车子终于再也走不了了。童建国被迫拉起手刹,让所有人都下车来,又给车轮后面垫上了石头。

再往上就只能步行了,事实上已经没有路了。地图上的弯曲小道,到这个位置也消失了,“A709”就在这后面不远处。

林君如疑惑地看着四周,茂密的森林将他们覆盖着:“这里怎么看都不像是南明城的‘后门’啊。”

“上去看看再说吧。”

童建国领头往上爬去,其余人只得跟在他的身后,彼此手拉着手以免滑倒。至此已完全分不清路了,杨谋拿着指南针,只看准正北方向,直到头顶出现一道铁丝网。

“天哪,这是什么地方?”

玉灵吃惊地望着眼前的旷野,这是一座高耸的山顶,却像被刀削过一样平整,几乎看不到一棵树,只是边缘有些灌木和野草。脚下并不是岩石或泥土,而是异常厚实的水泥和沥青地,显然这里是人工建造的!

“这就是A709?”

伊莲娜拿起海拔测量器——从路边一家户外运动俱乐部里“借”来的,显示的海拔高度正好是709米。

原来A709的意思就是海拔709高地!

六个人兴奋地走到空地中央,眺望四周尽是莽莽群山,怪不得在城市里看不到,这里是最隐秘的地方,就连地图上也只能以海盗旗来标记。

空地上画着许多白线,也许是经过的年月太久了,许多已经褪色模糊,但从远处仍能看出整体的轮廓,有几个靶心状的圆环。童建国蹲下来沉思片刻说:“我猜——这是一个直升飞机场!”

“直升机场?”

大家听他这么一说,再看地上的圆环标识,以及周围空旷的环境,直升机场几乎是唯一的解释了。

09:00

沉睡的别墅。

钱莫争不再跟随探险了,他在楼上保护着秋秋,绝对不能再出现纰漏了。

在孙子楚的心脏渐渐碎裂时,三楼房间里响起小枝的歌声——其实也没有什么歌词,只是轻声哼着一段旋律,周而复始地冲出咽喉,那是陈绮贞的《小步舞曲》。

顶顶始终坐在她的身边,叶萧不让顶顶离开屋子,嘱咐她要守护好小枝,这让她的心情也有些烦躁。尤其是听到小枝哼唱,就更让她坐立难安了,怎么说自己也是专业的歌手,在她面前唱歌不是班门弄斧就是挑衅。

“哼吧哼吧,我知道你闲着无聊!”

顶顶起身走出房间,嘴里也哼出了旋律,那是她的《万物生》……

叶萧不让她跟着出去探路,让她感到分外空虚,这栋房子好像变成了监狱,自己成为孤独的女囚。她哼着歌来到底楼,见到孙子楚依然坐在沙发上,木头人似的闭目养神,根本没感觉到她下来。

客厅寂静地让人发疯,顶顶刚想去喝口水,便听到外面响起了敲门声。透过窗户看玄关外并没有人,是有人在敲外面院子的铁门。

是一个男人,一个陌生的男人,头发花白的男人,确切地说是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年男人。

老人看起来有八十多岁,雪白的头发还很茂盛,脸上的皱纹并不是很多,两颊的血色也还不错,可以算是传说中的鹤发童颜。他的身材高大而挺拔,穿着黑色的衬衫、绿色的裤子,昂首挺胸地站在门口,像个军人一样充满了阳刚气质,简直是不怒自威。

她见过这张脸!

从见面的第一秒钟起她的脑中就掠过这个念头,却又无法想起是在哪里,但现在总算记起来了。

在——梦里。

那是几天前的凌晨,在沉睡之城的睡梦中,她被某个声音引到大街上,进而见到了一个老人,正是眼前的这张脸!

老人告诉她:“罪恶之匣,已被打开。”随后她接到一个电话:“GAME OVER!”

梦,就这样醒了。

此刻,梦中的老人,又一次站在她的面前,会不会依然是梦呢?或者自这个故事的一开始,就是大家在集体做一个梦?

顶顶狠狠掐了自己一把,却疼得差点喊出声来,而老人的眼神也微微一抖。

不,她能感受到老人呼出的气息,她深吸了一口气,鼓足了勇气问道:“请问——你是谁?”

“你是谁?”

老人迅速反问了一句,是相当标准的国语,声音丝毫不拖泥带水,听声音还像四十岁。

“我——”顶顶竟一时语塞了,她不知道该如何介绍自己,只能下意识地回答,“我叫萨顶顶。”

“你在这里做什么?”

她几乎语无伦次,“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为什么一个人都没有?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老人的表情趋于平静,淡淡地说:“可怜的人,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当她在皱着眉头琢磨这句话时,老人已转身离开了院子。

“等一等!”

她立刻追了上去,但没追上。顶顶无奈地叹息了一声,回到三楼的房间里,却发现小枝不见了。

小枝不见了!

仿佛一盆冷水浇到了头上,顶顶这才惊醒了过来,背后的冷汗都冒了出来。她急忙寻找楼上的其他房间,包括阁楼和露台。钱莫争和秋秋还在,但他们都没有看到过小枝。

最后,她冲到铁门外边,看着寂静的小巷,与外面空旷的街道。

笼子已经打开,小鸟为什么不飞出去?

09:30

SUV颠簸着下了山,惊险的道路让大家都捏着冷汗,胃里也颠得难受。叶萧回想废弃的美军基地,怎么也无法与南明城挂上钩,难道这座城市就是为美军服务的?但这基地早在二十年前就荒废了,南明城直到去年还生机勃勃,天机的世界还会有什么?

车子艰难地回到市区,沿着城市的中轴线向南开去,没多久杨谋突然喊道:“停一下!”

童建国立刻急刹车,众人都往前猛地一冲,还以为要撞到什么东西了。杨谋却指着道路左侧说:“电视台,我们得去那里看看!”

原来正好路过一个很大的路口,南明城的最高建筑,电视台大厦就矗立在这里。

玉灵坐在他后面说:“我们不是上去过吗?就在进入这里的第二天。”

“是的,当时还没有电,我们只能使用蓄电池,准备用电视台的卫星天线与外界联络,却差点被雷电烧死。”杨谋已经跳下了车,仰望电视台的楼顶说,“但现在已经有了电!你知道电视台对我们最重要的是什么?”

童建国下车摇了摇头:“难道你要向全世界直播吗?可惜楼顶的天线已经烧毁了。”

“不,电视台里有大量的影像资料,纪录着南明城以往发生过的一切,我们可以去看看那些录像,就能知道南明城的过去,知道沉睡之城为什么会沉睡!”

“没错,这是个好主意!”

叶萧立刻就明白了,电视台就是个资料库,一定会有大量的新闻录像,可以揭示一年前的“空城之夜”究竟发生了什么。

沉睡的别墅。

顶顶在敞开的院门口徘徊,已经是十一点多钟了,她不再畏惧什么狼狗野猫,只盼望出走的小枝可以回来——也许只是奢望了,她后悔不该冒失地出门去,更不该放松了对小枝的看管,一切都因为自己的疏忽,这么简单的任务都没完成,怎么才能向叶萧交代呢?

顶顶心如刀绞地走回别墅,发现所有人都聚在客厅了,玉灵和林君如在做午餐。

十分钟后,叶萧脸色铁青着回到了客厅,大家在餐桌前吃起了真空包装的食品。相比早餐又少了一个人,昨晚可怕的感觉再度蔓延,尤其是失去了亲人的秋秋、钱莫争和杨谋。

“什么是‘大空城之夜’?”

为了打破旅行团的沉默,伊莲娜提出了这个更为沉重的话题。

“南明城里的空无一人,是一次突发事件的结果,而不是渐进的废弃过程。你看街边的店铺里面,依然摆满了各种商品,甚至收银台的钱都还在。还有居民家里的情形,仿佛主人刚刚出门去上班。想想我们平时即便是短途旅游,也会把家里收拾一下吧。所以,一定会有个时间点,一个非常重要又难以想象的时间点,在整整一年之前的某个夜晚,让全城人都消失得无影无踪——这就是‘大空城之夜’!”

叶萧滔滔不绝地说了这么多,目光扫到顶顶的脸上,又马上躲避到另一边。

“今天我们在电视台里,本来有机会发现秘密的,可惜所有的资料都被破坏了。”杨谋无奈地摇了摇头,“也许只有小枝知道,但是她又不见了。”

“必须要找到她!不惜任何代价!”叶萧的话斩钉截铁,“不管有没有人来救我们,但我们自己不能放弃希望。”

“下午就去寻找小枝?”

“是的,午餐以后大家准备一下,依然是上午出去的人,我们必须要把小枝找到!”

就在叶萧看时间的关头,童建国却代替他发号施令:“三十分钟后,准时出发吧。”

第四章 鬼美人(1)

13:00

到哪里去寻找小枝?

他们坐上克莱斯勒SUV,童建国从驾驶座上回头看着大家,叶萧茫然地望着林君如,她也转头看着伊莲娜和玉灵,直到最后一排的杨谋。

“第一次发现她是在哪里?”

杨谋的提醒让叶萧开窍了,第一次见到小枝,不就是在南明体育场附近吗?还有那座荼花开的园子,她会不会逃回去了呢?也许那里才是她藏身的巢穴。

“往西北方向开!”

汽车驶入城市西北端,叶萧的脑袋依然胀得发昏,如果孙子楚真的在梦游中杀人,如果其余的一切都是意外,那么所谓的阴谋就不存在了?

也许所有的阴谋都只是他们的臆想?

那么“大空城之夜”又是什么?

就在他胡思乱想之际,把着方向盘的童建国突然问道:“前面该走哪条路?”

叶萧猛地集中精神,这才看清了前方路口,确认曾经来过这里:“快点左转,就是那天晚上抓到小枝的地方。”

SUV转进一条幽静的小路,来到一座孤独的花园前,大家跳下车来,隔着木栅栏看着园里一片美丽的荼花,阵阵神秘的花香散发而出,刺激着每个人的鼻子。

这已是叶萧第三次到这儿了,他第一个跨过栅栏进去,走进荼簇拥的小径,来到荒凉的小洋房前。相比这栋布满灰尘的屋子,他们昨晚住进的别墅,已算是豪宅了。

他们走进古旧的房门,走廊的感觉有些奇怪,有几扇窗户都被打开了,与叶萧上次来不太一样,起码明亮了很多。这让他立刻提高了警惕,也许小枝就在这里。

叶萧还记得上次进来的布局,伸手推开一道房门,窗户正好面对花园,有着阿拉伯风格的装饰。但让他感到惊讶的是,屋子里干净了许多,墙边放着一张木床,上面铺着枕头和睡袋。

“奇怪,上次这里什么都没有,现在肯定有人住在这。”林君如也来过这里,她摸了摸睡袋里面,竟吓得跳起来说,“居然还是热的!”

空屋子里的热被窝?

这一发现让大家都很兴奋,也许几分钟前还有人在睡觉,听到外面花园的动静,便迅速钻出被窝逃跑了。

刚才究竟是谁睡在这儿呢?难道小枝逃到这里以后,找了这个地方睡午觉?叶萧奇怪地摇摇头,总觉得不太可能,她不至于大意到如此地步吧。

屋子中间有张桌子,并没有蜡烛的残迹,童建国试着拉开了电灯,电灯亮了起来,果然已不需要烛火了。伊莲娜走到那面椭圆形的镜子前,已经被擦得干干净净的镜面可以清楚地照出她的面容,同时还有另一张女子的脸庞——这是镜子里原本就有的图像,看起来酷似梳妆的小枝。

睡袋里的人是镜子里的幽灵?

“看,这是什么?”

杨谋在房间的角落里,发现了一堆食品袋子,全是保质期内的真空包装食物,看来这个人并非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或者幽灵。

叶萧轻声走出屋子,往走廊的更深处走去,他发现头顶的天窗都打开着,可以让他看清房子里的一切。

忽然,他听到了某种声音,极其轻微的脚步声,还有人的气味。

童建国等人也跟了出来,他做手势示意大家噤声,几乎踮着脚尖往前摸去。

推开最后一个房门,叶萧终于看到那个人,从温暖的被窝里逃出来的人。

是“他”,而不是期望中的“她”。

他是法国人,他的名字叫“Henri Pépin”——亨利·丕平。

一张苍白而惊恐的脸,正对着同样惊讶的叶萧。

没错,第一天在公路上发现的法国人,另一个欧洲旅行团里唯一的幸存者,随他们一同进入沉睡之城,却在电源重新降临的刹那,趁乱逃出了旅行团的掌控,消失在神秘的黑夜里。

就在亨利失踪了三天之后,大家几乎都要把他忘记时,他却出现在了这荼花开的洋房里。

他只穿着一件零乱的衬衫,想必几分钟前刚从被窝钻出来,慌不择路地躲进了这间屋子。

“亨利!你怎么会在这里?为什么要离开我们?这几天你到底是怎么过的?”

叶萧激动得有些过分了,竟脱口而出一连串中文,而亨利根本就听不懂。

其他人也都看到他了,伊莲娜立刻用英文复述了一遍,但亨利只是恐惧地摇着头。

就在叶萧向法国人走来时,亨利却像猴子一样跳到了旁边,双手抓住一扇敞开的窗户。

“NO!”

叶萧大喝了一声,却无法阻止法国人跳出窗户,敏捷地钻进外面的花园里。他绝不会放过亨利的,他以同样快的速度翻出窗户,大喊着追赶法国人。

“等一等!”

童建国等人扑到窗口,只见叶萧的背影一闪,便消失在荒草与花丛中了。

而亨利已经翻过了木栅栏,竟然跑得像兔子一样快,沿着一条小巷狂奔而去。叶萧不甘示弱地跳出花园,同时大喊着:“STOP!”

十米……九米……八米……七米……

他们的距离在逐渐缩小,风在耳朵两边呼啸着,如同子弹穿破空气。叶萧也无所顾忌了,眼前的亨利不过是个冲刺的目标,也许他并不是在追逐,而是要摆脱某种紧跟自己的东西,它的名字叫——厄运。

又越过几条寂静的街道,不知急转过了多少个弯,就当他要抓住亨利的衣服时,脚底却被绊了一下,人也一个踉跄重重摔倒了。

时针走过了两点整。

几条街区之外,童建国等人还在寻找叶萧,他扯着嗓子大喊几下,声音随后被四周的院子吞没。

“到底去哪了?”林君如走到十字路口的中心,亨利与叶萧都无影无踪了,“刚才他穷追不舍的,也不知道抓住亨利了没有。”

伊莲娜紧咬着牙关问:“会不会出事了?”

“应该不会有事的吧,他根本就没看路吧?就算抓到了也未必找得到我们。”

童建国说着走上了SUV,把大家都叫回到了车子上,一路缓缓开着寻觅踪迹。这附近全是些小路,两边都是相似的院落,见不到店铺和较高的楼房,看起来都是一个样子,很快他们自己就兜得迷路了。

“亨利为什么要逃跑呢?”

伊莲娜依然百思不得其解,林君如淡淡地回了一句:“当然是心虚呗,这家伙一上来就很奇怪,我早就怀疑他不是好人了!说不定他吹的那套东西,全都是假的!”

“你说他就是潜伏在我们中的内奸?”

“极有可能,所以他才会没命地逃跑。”

“少说两句吧。”

童建国烦躁地猛踩了一脚油门,车上的人都被冲了一下,他也不管东南西北了,照着一条小路笔直开去。

几分钟就开出去很远,时速加到了六十千米,这么一条小路让大家心惊胆战,稍有不慎就会撞到旁边去,玉灵着急地喊道:“快点慢下来!”

童建国缓缓踩下了刹车,因为前头已经没有路了,又一条奇怪的“断头路”。

SUV在路的尽头停下,迎面是一道高大坚固的铁门,两边也是三米多高的围墙。墙顶有铁丝网围绕着,看样子很可能是带电的。墙外空出将近十米的空地,全都铺上了沙子,寸草不生。

车上的五个人都下来了,疑惑地望着这堵高墙,这森严的气派简直像监狱,铁门上涂着黑色的油漆,外面还挂着块停车的标志牌,下面写着两个繁体汉字——“禁区”。

玉灵担心地说:“会不会有危险?”

“我想我们值得冒这个险,这里曾经戒备森严,各种设施都非常完备,只要有电就应该安全。”童建国将有力的大手放在玉灵的肩上,“你们留在这里也要当心点,等我们上来。”

说罢他就钻进了电梯,伊莲娜也迅速地跟进去,林君如还有些犹豫,却被伊莲娜一把拽了进去。

电梯门又缓缓关上,随着一声奇怪的巨响,三个人感到明显的下沉,宛如降入地狱的深处。

林君如紧张地深呼吸着,幸好电梯里有排风系统,柔和的灯光缓解着人的情绪,她靠在电梯内壁默默祈祷,希望不要死在这暗无天日的地下。

 显示屏上跳着深度表,从十米迅速下降到了二十米。但电梯一路降了半分钟也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往地底越来越深,连童建国也沉不住气了奇#書*網收集整理,直到最后显示的一百米!

“天哪,我们等于下降了几十层楼的高度,这该有多么深啊!”

大胆的伊莲娜也害怕了,地下那么深如果出了什么问题,人随时都会窒息或崩溃。

电梯门幽幽地打开了,外面是条岩洞般的通道,童建国第一个走了出来,仍感到一阵凉风吹到脸上,看来这里的通风系统非常完善,丝毫没有地底一百米的感觉。

两个女生也紧跟着他,两边仍有明显的人工开凿痕迹,但又不是真正的甬道,头顶有钢铁的支架,反而更像煤矿的坑道。

伊莲娜摸了摸岩壁说:“这里是矿道!怪不得要在地下一百米。”

“那是什么矿呢?”

童建国想到了国内某些吞噬人命的煤矿,不过这里看起来还很安全,也没有那种难闻的瓦斯味,至少可以排除煤矿的可能。

沿着矿道继续往里走,伊莲娜不断抚摸着岩壁,可以明显看到一条矿脉,她的表情越来越兴奋,不禁跳起来说:“GOD,这是一座金矿!”

“金矿?”

“是,我参观过加利福尼亚的老金矿,是十九世纪废弃的坑道,都有这些开采过的痕迹,尤其是岩石里残存的金矿脉,和这里几乎一模一样。”

林君如激动地问道:“我们能不能在这里淘金?”

“不知道啊,这些矿脉都早已被采空了,至少我们是淘不出金子了。”

她继续往里仔细地搜索着,并没有丝毫黄金的踪迹,可能埋藏有金子的地方,全都已经被掏空了。三个人走了十几分钟,一直来到矿道的最深处,却再也看不到矿脉的迹象了。

“和加州的废弃金矿完全相同,采到一盎司黄金都不剩了!但从这个矿道规模来看,这里曾经蕴藏过丰富的黄金,只要几公斤就能让人成为暴发户。”

“显然这里是不止几公斤。”

林君如已经难以想象了,或许整个东南亚都没有那么大的金矿,想象自己置身于曾经的黄金堆中,仿佛基督山伯爵的秘密宝藏。

可惜,黄金早已经被人挖走了!

15:00

沉睡的别墅。

阁楼,角落里堆着许多杂物的阁楼,狭窄的天窗射入白色的光,洒在萨顶顶的后背上。她正弯腰清理着那些物品,有废弃的床单、毛巾,破旧的家电摆设,淘汰了的餐具、厨具,有些看起来已经用了十几年,上面发了一层厚厚的霉菌,真不知道昨晚是怎么在这睡着的。

中午与叶萧吵过一架后,顶顶的情绪就越发低沉了,见到任何人都觉得烦。钱莫争在底楼守着客厅,孙子楚回二楼睡觉了,秋秋也乖乖地躲在二楼,她便跑上阁楼整理杂物。其实也算是没事找事,就当在破烂堆中自我虐待,把郁闷的心情转移掉。

墙角躺着一堆旧书,打头的封面是《楚留香传奇》,接下去是《大旗英雄传》和《绝代双骄》……竟是80年代台湾出的古龙武侠小说全集,几乎囊括了古龙的全部作品,每本书里都有精美的插图,可算是非常稀有和宝贵的版本。古龙的下面就是梁羽生的《萍踪侠影》、卧龙生的《飞燕惊龙》、温瑞安的《四大名捕》,最底下那本居然是还珠楼主的永恒经典《蜀山剑侠传》!

看来这房子的主人是个武侠小说迷,可为什么要将这些书藏在阁楼里呢?可能是怕让孩子看到而影响学业吧。没想到旁边又是一大堆琼瑶书,从《窗外》到《我是一片云》再到《几度夕阳红》,除了《还珠格格》之外又是全套!这肯定是女主人的藏书,想当年必是琼瑶阿姨的忠实读者。

书里散发的气味让顶顶捂起鼻子,在这堆武侠书与言情书里,却还有一本更特别的,封面就是一张黑色的牛皮纸,什么图案和设计都没有,只印着四个白色的隶书大字——

马潜龙传

 “马潜龙?”

这个名字是那么陌生,印在黑皮书上显得格外扎眼,这闻所未闻的人怎么会有传记?

顶顶将这本书捡了出来,看品相是这堆旧书里最新的,奇怪的是封面上只有书名,却没有作者署名,书脊下方印着“南明出版公司”,是南明本地出版的图书?

她心底泛起一些奇异的感觉,轻轻地捧着这本《马潜龙传》。回到天窗下的白光里,黑色的封面隐隐有些反光。翻开书本第一页的背面,版权页上印着2000年10月出版,首印数为10000册——在这小小的南明城里,可算家家户户都有一本了。

全书的第一章叫做“人生的起点”,顶顶屏着呼吸读出了第一段——

每个人的人生都是不同的,每个人的人生的起点,也是各不相同的。

不同起点的人生,却可以走到相同的地方,走到相同的归宿,这就是所谓的“命运”。

马潜龙(1920—2000)曲折而伟大的一生,虽然最终也埋葬在这片土地上,但他从没有被命运束缚,甚至改变并创造了命运。

然而,他临终前说过一句话:“命运就像一条大河,永远川流不息。我们每一个人,终生都浸在这条大河中,只有不断地向前游去,不断地接受沉浮——如果失败就证明不是你的命运,如果成功才证明是你的命运。人能做的不是改变命运,而是发现自己的命运,就这么简单!”

这段竖排的繁体字,已深深刺激了顶顶。原来命运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神秘,更像是我们曾经走过的路,回头看看才知道自己的命运是什么,我们并不能改变走过的路,但又必须勇敢地往前走去,只有抵达未知的前方——不管是你想要的目的地,还是你不情愿的那条岔路,只要你曾经走过曾经哭过曾经笑过,那你就会发现自己的命运。

后面的文字简直就是一部中国抗战史,马潜龙随军参加了南京保卫战,在混乱的大撤退过程中掉队,几次都差点儿落到日军的手中。他躲藏在人间地狱的南京城中,目睹了惨无人道的南京大屠杀,并奋力救出了许多条人命。后来他独自逃出了南京,参加了另一支国军部队。不久,他在万家岭战役中立下军功,成为团部的一名中级军官。接下来的武汉会战等数次战役,都有马潜龙的身影,才二十出头已经身经百战,同时也留下了累累弹痕。

第三章是“远征缅甸”——

1942年,中国远征军组建,不久便进入缅甸协助同盟国军队抵抗日军。

二十二岁的马潜龙,作为团级军官随军入缅,这成为他人生的第三次转折点。在遥远的缅甸丛林中,他与全体将士忍受了各种苦难,在英美军队溃退之后,中国远征军遭受了重大损失。我军被迫向荒凉的野人山等地撤退,戴安澜将军即在撤退过程中殉国。

在撤退途中,马潜龙又一次担任了断后的任务,他率领一支数百人的国军残部,在缅北掸邦地区与日军激战,拼死掩护大部队的撤退。在三天三夜的血腥战斗之后,将士们几乎全部阵亡,马潜龙本人也被日本飞机炸伤,倒在山谷中不省人事。

五十多年后,马潜龙曾经回忆过那段经历:“死亡是什么?在那个时刻我仿佛进入一条隧道,由黑色的森林组成的隧道。我飘浮在隧道的上方,可以看到战死的将士们,他们一个个从地上爬起来,扛着枪无声地走向远方,去另一个世界继续战斗。当他们全部走完之时,我仍然飘浮在空中不动,无法喊叫也无法流泪。刹那间我感到如此孤独,为什么不和他们一起走?为什么要把我一个人留下?当我再一次醒来时,战场已是腐尸遍野,许多战友的尸体被野兽吃掉了,而我却奇迹般地活了下来,就连伤口都已自动愈合,我这才明白命运并不让我死去,因为我还有其他的使命。”

马潜龙死里逃生之后,只想快点回到部队。但茫茫的丛林无路可走,沿途的土著部落的语言又听不懂,更不能让自己落到日本人的手里。他只能独自穿越缅北大地,渡过几条大河,翻过数座崇山峻岭,一路上以打猎果腹,与虎狼熊豹搏斗,风餐露宿形同野人。但在人迹罕至的丛林中,他始终无法找到回国的道路,茫然地走了三个月,来到一片险要的山谷中。

这是一片荒无人烟的世界,让人绝望到想要自杀!但马潜龙决心忍受一切苦难,珍惜并保全自己的生命,只为那个冥冥之中的使命。当他饥寒交迫地穿过丛林,见到辉煌的古代遗址时,不禁泪流满面地跪倒在地。

这就是今天南明城外的罗刹之国遗址。

在丛林中流浪了三个月的马潜龙,衣衫褴缕长发披肩,目瞪口呆地注视着这片沉睡的废墟,宛如顷刻间从原始社会步入了文明世界。

这是不为人知的另一个世界,已经在山谷中隐藏了数百年,据说还保存着古代的某种秘密,或是惊人的巨大财富——罗刹鬼王的宝藏,就像西方传说中所罗门王的宝藏一样神秘。

马潜龙很快又发现了遗址外的盆地,四面都被群山紧紧地环抱着,除非开凿隧道才能出入,几百年来都没有人类踏入过。盆地底部平坦开阔,有一片繁茂的树林和草地,土地肥沃适合种植各种作物,简直就是一个世外桃源。

从此,他就独自生活在这里,从1942年到1945年,整整三年的时间,就像海岛上的鲁宾逊,却没有任何人陪伴他(鲁宾逊还有他的星期五)。关于马潜龙在深山中的三年,他自己并没有详细叙述过,更没有第二个人会清楚,我们所知道的也仅限于此。

这三年的神秘经历,被许多人牵强附会到了神话般的程度——有人说马潜龙在罗刹之国的地下沉睡了三年,一觉醒来已是第二次世界大战胜利的时候了;也有人说马潜龙在废墟中发现了一个地洞,那是古人穿梭时空的机器,由此去了四千年前的埃及,遇到了犹太人的首领摩西,并和摩西一同带领犹太人出埃及渡红海抵达迦南地;更有人说马潜龙遇到了外星人,被带到太空船上去“天顶星”生活了三天,这三天相当于地球时间的三年,回来时窃取了外星球的科技与秘密。

但这些传说都过于神乎其神,不足信,但谁都不知道马潜龙的三年究竟是怎么度过的?

2000年5月,在马潜龙去世前一个月,南明电视台的记者采访过他这个问题,他的回答居然是——

天机,不可泄露!

我们所能确知的是,1945年的春天,马潜龙终于走出了山谷,途中发现了日军的一个秘密基地。他找到了由孙立人将军率领的远征军,并指引我军消灭了潜伏的日军,立下了重大战功,因此被升为团长……

第五章 蝴蝶公墓(1)

第五章 蝴蝶公墓

蝴蝶。

一只蝴蝶,两只蝴蝶,三只蝴蝶,十只蝴蝶……

童建国、杨谋、林君如、伊莲娜和玉灵,他们全被这场面震慑住了。蝴蝶从他们的头顶飞过,铺成一座彩色的桥梁,延伸入黑暗的门洞深处。

"GOD!"伊莲娜屏住了呼吸,几只蝴蝶从她发梢上掠过,"这是什么地方?"

"蝴蝶公墓!"

他们的身后响起一个声音,五个人惊讶地转过头来,看到了一个白衣飘飘的女郎。

荒村的欧阳小枝。

她似幽灵飘浮到小径中,野草覆盖着她的裙摆,许多蝴蝶正从她身后飞来,她的肩头甚至停着几只粉色的凤蝶,这身扮相加上特殊的环境,在黄昏的沉睡之城的角落,宛如传说中的蝴蝶公主。

"你?你怎么在这里?"

林君如睁大了眼睛,他们下午出来探索的目的,不正是为了寻找失踪的小枝吗,此刻却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小枝的嘴角带着神秘的微笑,蝴蝶伴着她走过野草,来到童建国等人的身边,共同面对黑暗未知的门洞。

"你说这是蝴蝶公墓?"

杨谋盯着小枝的眼睛问道,一只蝴蝶就停在她的眉毛上。

小枝轻轻挥手赶跑了蝴蝶,柔声说:"传说每个城市都有一座蝴蝶公墓,隐藏在城市边缘的某个角落,顾名思义就是蝴蝶埋葬之处。"

童建国摇摇头说:"太荒唐了!"

但小枝丝毫不为所动,沉着地说道:"我们平时极少目睹蝴蝶之死,因为它们会在寿命将近之时,飞入蝴蝶公墓等待死亡降临。蝴蝶公墓是城市的另一个中心,是幽灵们聚会的地方,是地狱与天堂的窗口。"

杨谋绝望地大喊着,似乎那只蝴蝶就是唐小甜,她已在大火中涅成了"鬼美人"。

就在他要冲进可怕的门洞时,小枝第二次警告:"危险!绝对不能进入蝴蝶公墓!"

但他仍然执拗地要往里走,玉灵从身后紧紧抱住了他。也许是地陪的责任心,也许是某种超出工作关系的情感,使她再也不顾忌其他人的存在,在他耳边轻声说:"你不要进去,不要进去啊!"

"放开我!不要抱着我!"杨谋发怒了,回身重重地一把推开玉灵,"我就是要去蝴蝶公墓,去找我的'鬼美人'!"

没等到童建国上来拉他,杨谋已决然地冲入门洞,童建国本能地在阴影前停住了脚步。

"不要!"

玉灵倒在地上嘶喊着,散乱着头发像个可怜的孩子,伊莲娜轻轻地扶起她说:"他不值得你这样。"

门洞的阴影已全部吞没了杨谋,他像投入坟墓的野鬼,消失在沉睡之城的黄昏。

剩下的五个人站在门外,面面相觑,不知该怎么办,玉灵回过一口气来说:"我们要进去救他,快点跟我走。"

但童建国把她牢牢按住了:"不,你留在这里,还是让我进去吧。"

"谁都不要进去!"

还是小枝打断了他们,她冷艳地站在门洞口,昏暗的光线遮不住她的眼神。

"我才不信什么'蝴蝶公墓'和'鬼美人'的鬼话。"童建国摸了摸裤脚管里的手枪,掏出兜里的手电筒。

"请你为大家考虑一下,这里只有你一个男人,如果你进去不能出来的话,只剩下我们四个女生该怎么办?"

这句话倒让童建国停住了,他回头看了看可怜的玉灵,还有其他几个女生,自己是唯一的男人了。他在门洞口踌躇了片刻,拧起眉毛盯着小枝的眼睛,她究竟是从哪里来的?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又是怎么知道"蝴蝶公墓"与"鬼美人"的?

时间--就这么在僵持与犹豫中流逝,凉风掠过废墟的野草,四周已不见一只蝴蝶,只剩下这些惊恐的人类。

滴答……滴答……滴答……

突然,一阵脚步声从门洞里传来,沉闷又带有深深的回响,宛如井底溅起的水花,飞向门洞外的所有人。

大家都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直到某个人影浮出黑暗的世界。

一个血做的人。

杨谋已经不会再醒来了,各种细小的伤痕布满全身,那是蝴蝶蛰咬的痕迹,剧毒已流遍他的血管,彻底粉碎了他的心脏。

他死了。

童建国的嘴唇在颤抖,自己的双手也沾满了血,他放手让杨谋躺在地上。野草覆盖了渐渐变冷的尸体,玉灵跪在死者的身前哭泣,却无法挽回灵魂的飘逝。

杨谋是第八个。

终于,又有几只蝴蝶飞了出来,翩翩舞动在玉灵身边,如一幅悲哀的水彩画。

林君如和伊莲娜也走上来,童建国越退越远,再回头向四周眺望,却突然发现有些不对劲。

小枝--小枝不见了……

18:00

黄昏下的沉睡的别墅,旅行团新的大本营。

突然,院子的铁门被人急促地敲响了。钱莫争对秋秋说:"等一等,坐在这里不要动!"

他擦了擦脸上的泪痕,小心翼翼地走到铁门后,在夜色下问道:"是谁?"

"我们回来了!"

那明显是童建国的声音,钱莫争赶紧把铁门打开。外面停着一辆克莱斯勒SUV,童建国、玉灵、林君如、伊莲娜四个人惊魂未定地回到大本营。

"小枝还没找到吗?"钱莫争等他们走进客厅以后,才发现又少了两个人,"叶萧和杨谋怎么没回来?"

童建国等人一回到客厅,就疲倦地大口喝水,人也在东倒西歪地倒在沙发上,只有玉灵沮丧地回答:"叶萧失踪了,杨谋--死了。"

"什么?杨谋死了?"

钱莫争赶紧抓住秋秋,以免孩子受到惊吓。

是的,杨谋死了。

半个多小时前,杨谋死在了蝴蝶公墓--城市的另一个中心,幽灵们聚会的地方,地狱与天堂的窗口。

就在那致命的荒野里,童建国等人为杨谋之死而手忙脚乱时,小枝却不知不觉地消失了。等到大家反应过来,她早就不见了任何踪影,宛如幽灵化入蝴蝶公墓之中。

小枝又一次跑了!

面对旅行团里第八个牺牲者,所有人都近乎崩溃了。尤其是玉灵更加难过,她感觉杨谋与唐小甜夫妻的死都与自己有关,只有童建国还在安慰她。

最后,他们将杨谋就地埋葬,在蝴蝶公墓外的野草丛中,挖了一个浅浅的土坑,将杨谋放入了泥土的怀抱。

一座小小的坟墓立在黄昏中,四个同伴在旁边默哀了片刻,又有不少蝴蝶翩翩而来,它们将陪伴杨谋,直到永远。

第六章 催眠

19:30

大本营别墅的阁楼。

顶顶独自坐在顶灯下,天窗外挂着一轮小小的月亮,仿佛所有的光线都恩赐给了她。

几分钟前,当大家聚拢在客厅看《蝴蝶效应》时,她悄悄走上顶层阁楼,打开下午没有看完的那本书--《马潜龙传》。

她翻到第六章,"开天辟地"。

1970年的春天,马潜龙带领了一支小部队,前往他在二战期间隐居的那片山谷。他仍然记得那条秘密的道路,穿越茂密丛林和陡峭的山峦,通过罗刹之国抵达了传说中的神秘盆地。小部队里含有几个有经验的工兵,他们全面勘测了盆地的地质情况,并发现了一处宝藏--黄金!

那是一个蕴藏极丰富的金矿,虽然埋在地下的深处,但盆地的溪流中含有金砂,使得他们很容易就发现了。这个发现给了马潜龙希望,他制订了一个周密而完美的计划,派遣工兵部队寻找四周最薄弱的山口,果然在盆地南缘的一块悬崖上圈定了。他们调来了大量炸药,炸开山体,并用数百人挖掘隧道。

这条无比漫长的隧道,用了三年的时间才大功告成,一切都在秘密之中进行,所人都严格封锁着消息。1973年的夏天,马潜龙对他的部队和眷属们发表讲话,要带他们去开创一个新的生活。老兵连带眷属总共几万人,带着各种武器和生产设备,从那条一线天的峡谷进入隧道,终于进入那片迦南地!

开始大家不理解为何要迁移到这么闭塞的地方?但当黄金不断从地下开采出来,马潜龙用黄金换来了粮食、衣服、武器、美元时,大家都感到重获了新生,万分卖力地建设起了家园。马潜龙到曼谷秘密聘请了一位华裔设计师,请他为新城全面规划和设计。又经过三年的艰苦建设,一座现代化城市拔地而起,成为真正的世外桃源。

马潜龙给这座新城取名为"南明市",1980年,南明城确立了自治城市的地位,马潜龙成为首任执政官。

顶顶看到这里,才明白了南明城的由来!从第一次踏入此地,这个谜团就始终缠绕着大家,却通过这本旧书轻而易举地解开了。

继续翻到第七章"域外南明"。

开头是这样写的--

中山先生的最高理想,便是建设一个大同社会。他用了毕生的时间来奋斗,还是没有实现这个目标。他的后继者们用了更长的时间,仍离那理想中的世界相去甚远,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然而,马潜龙却在这域外的群山间,创造了一个真实的"大同社会"。身为中山先生的忠实信徒,这是他终生最引以为豪的事。

整个80年代,南明城地下源源不断的黄金,给全城人创造了巨大的财富。马潜龙设立了一个委员会处理财政,先是广泛地开展基础建设,各种商店学校和居住设施,以及城外的水库和电站逐步齐全。整个南明城都实行免税政策,因为依靠黄金收入已足够支持自治政府运作了。人们积极地从事各种商业活动,通用泰铢等货币,自由开设工厂和企业。

但是,一切对外交通和贸易都掌握在政府手中,在南明隧道的两端有重兵把守,只有自治政府的车辆才能进出。如果有人要离开南明城,必须经过严格审批并交纳押金,除了自治政府的派遣人员外,每年出城的不超过五十人。

许多人都不满马潜龙的政策,认为这将使南明城在封闭中窒息,甚至回到闭塞的中世纪环境。但他一贯地坚持己见,弹压任何反对的意见。1985年,火药桶终于爆炸,他非常信任的一名亲信,在他开会过程中突然行刺。一枚炸弹被扔上会议桌,当场炸死了两人,马潜龙本人也被炸伤。

这意外的变故并未击垮马潜龙,他以顽强的意志迅速控制了局面,粉碎了所有的叛乱阴谋,有七名同案犯被捕并处以死刑,只有行刺的主犯侥幸逃脱,并被永远驱逐出南明城。

经此事件之后,所有隐藏的反对势力被一举消灭,马潜龙的威信反而大长,他在自治议会上发表讲演说:"我希望建设一个真正的大同社会。但在整个地球实现大同之前,我们必须采取保护措施,用坚强的外壳来保护我们的城市。二十世纪的世界是肮脏的,只要走出南明隧道几公里,便是完全不同的天地,那里的人们在自相残杀,在种植要消灭全人类的花朵,淫欲和贪婪横行霸道,财富者和强权者统治着一切,穷人们被榨干了每一滴血。这是一个多么可怕的世界!只要对外开放那么一点点,只要一点点!我们就会像失去保护的温室花朵,立刻枯萎凋零!永远都要提防人的私欲,这片桃源必须隐藏起来,绝不能为外界所知道,否则便是我们毁灭之时!"

在短暂的争议之后,大多数居民都赞同了马潜龙的观点,并能遵守这些严苛到不合理的规定。南明城仿佛一株深山中的盆景,秘密地茁壮成长起来,并保持了十多年的稳定秩序,再也没有发生过暗杀或政变等事件。到2000年,全城人口竟已超过了十万。

在数十年的岁月中,马潜龙积累起了无上的权威,南明城的兴衰荣辱几乎全系于他一身。在四年一度的执政官选举中,马潜龙连续四届当选执政官,掌握南明城的行政大权,直到1996年,他以76岁高龄退休。

接着就是《马潜龙传》的最后一章,"人生的终点"。

2000年,马潜龙正好80岁,他已退休四年了,隐居在南明城的一栋小屋中,再也不问政事。他本有机会回祖国去看看,却因种种原因未能成行,成为他终生的遗憾。许多人劝他写回忆录,将自己毕生传奇经历写下来。他却婉言谢绝,说生命中总有许多不能言说之事。

作者依靠各种零星的记载,包括大陆早期的各种文件和报纸,还专门申请去台北查找档案,了解关于马潜龙在六十年前的军旅生涯。至于逃亡到金三角以后的经历,则来自许多老兵的口述。整部传记写了整整十年,但仍有许多内容不能完整。尤其是1942~1945年,马潜龙在这片原始盆地的经历,只要他本人不开口,便永远不会有人知道。

2000年9月9日,马潜龙在寓所中突发心脏病去世,享年80岁。

十天后举行出殡大典,南明城万人空巷来为他送行,他的骨灰被保存在南明宫中,等待将来能魂归故土。

随着马潜龙的去世,南明城的历史翻过了一页,属于他的时代结束了。

南明城将仍然在他的阴影之中,还是将走上一条新的道路?

《马潜龙传》的结尾没有给出答案,这本2000年秋天出版的书,最终在顶顶的叹息声中,结束了最后一句话--

"只有走到生命的最后一天,我们才能真正了解自己的命运。"

看完这句颇具哲理的话,顶顶合上书本沉思默想了片刻。在沉睡的别墅顶层的小阁楼里,月光与灯光共同洒在顶顶额头,仿佛浸入另一个人的人生。

突然,楼下发出一声枪响!

21:20

沉睡的别墅,底楼客厅。

突然,院门外响起沉闷的敲门声。童建国冷不防地打了个激灵,立刻示意大家不要慌张。他小心翼翼地走出房门,来到院墙的铁门后,大声地问:"谁?"

"是我!叶萧!"

果然是叶萧的声音,童建国又惊又喜地打开铁门,只见一对男女互相搀扶在月光下。

叶萧和小枝。

再度看到小枝的脸,还有她那略带小邪恶的眼神,毫不畏惧地闯入别墅小院,手挽在叶萧的臂弯里,仿佛杀手莱昂的小情人。

相比黄昏时分在蝴蝶公墓,小枝显得更加美艳动人,浑身散发着诱惑的气味,五十七岁的童建国也痴痴地站住了。

叶萧也显得英姿勃发,带着沉睡之城的公主,旁若无人地闯入客厅。

一阵冷风随着小枝的裙摆吹入玄关,大家先感到后脖子冷飕飕的,接着回头看到了那张诱人的脸。

伊莲娜第一个霍地站起来,颤抖着喊道:"YOU!"

其他人都瞪大了眼睛,仿佛蝴蝶公墓中的鬼美人再现,正目光高傲步履轻盈地前来赴宴。

此刻的小枝,已与他们第一次见到的那个小枝,彻彻底底地判若两人了!

第一次见到的她脸色苍白,神色惊恐,长发披肩,处处透着忧郁与纯洁,不敢与他人高声说话,极力回避男人们的视线,宛如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又似坠落凡尘的悲伤天使。

而现在的这个小枝,却分明是"一树梨花压海棠"的洛丽塔,脸颊红润唇色艳丽,甚至带有几分哥特与朋克,大胆野性欲望蓬勃,目光扫过之地花朵枯萎,眼神直指之处月光羞涩。

数天前与数天后,她在地狱天堂旋转门间变幻身形。

从白玫瑰到红玫瑰!

更令他们吃惊的是叶萧,居然情侣似的带着她,两人的双臂交缠在一起,丝毫不在意他人鄙夷的目光。

"你们……你们怎么?"

林君如正好从楼上走下来,看到这一幕立刻说了出来。

叶萧若无其事地回答道:"下午出去不是找小枝的吗?现在我把她给带回来了。"

"我们欢迎你回来,但是--不欢迎她!"

林君如说完伸手指向小枝。

接着,其他人也都围拢上来,将叶萧和小枝包围在客厅中央,叶萧总算皱起了眉头:"你们想干什么?"

"你一定还不知道!我们中间又牺牲了一个人!"童建国转而盯着小枝,冷冷地说,"杨谋死了!"

"杨谋死了?"叶萧这才意识到严重性,按捺着自己焦虑的心,"为什么?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哼!你问她吧!"

林君如依旧直指着小枝,却不敢靠近这冷艳的女孩。

"怎么回事?"

叶萧转身问着小枝,却得到一句淡淡的回答:"我已经警告过杨谋了,但他一定要进去,那是他自己的选择,也是命运的安排,谁都无法阻拦。"

但还没等叶萧说话,童建国就抢先喊道:"别相信她的话,叶萧,你已经被她迷住了吧?"

最后一句话让叶萧脸上一红,但随即直视着童建国说:"你以为我是那种人吗?"

"别吵了!"

玉灵走到他们跟前,将童建国推到了一边,然后把黄昏时分在蝴蝶公墓,大家见到的离奇景象,以及杨谋的意外死亡,全都原原本本告诉了叶萧。

全部听完以后,叶萧低头喃喃自语:"鬼美人?"

"你不觉得她很可疑吗?她怎么会突然出现在那里?又知道那么多蝴蝶公墓的事情?"林君如依然直指着小枝的脸,"虽然她警告了杨谋,但与其说她在警告,不如说她在诱惑杨谋!故意调起杨谋的好奇心和探险欲,让他自己乖乖地送入虎口!"

夜晚的客厅仿佛成了法庭,面对这些严厉的指控,小枝却显得完全不在乎,淡然地微笑着靠在叶萧身上。

就连十五岁的秋秋,也在心里嘀咕了一句:真邪恶!

叶萧则有些不知所措,又不敢把小枝推走,那温柔的发梢扑在他耳边,似乎自己也坐上了被告席,成为了洛丽塔的同案犯。

"也许这一切都由于她!真正的罪魁祸首!"伊莲娜也指着小枝的鼻子,用审讯的口气说,"既然她是这城市里的人,为什么不把秘密告诉我们?沉睡之城为什么空无一人!"

突然,叶萧推掉了伊莲娜的手,保护在小枝的身前说:"她不是你的罪犯!"

"叶萧,你真的让我很失望!你自己还不知道,你已经失去了理智!"

童建国也忍不住了,视觉掠过叶萧的肩膀,落到后面小枝的脸上。

"不,我很清醒!我知道小枝是无辜的。"

"你知道什么啊,我的叶警官!现在我告诉你,你这个人最大的缺陷是什么?"童建国像个长辈那样管教道,"就是容易受漂亮女孩的欺骗。"

叶萧的心里一颤,耳根子都发红了:"你想要干什么?"

"请你把这个女孩交出来,你知道我有很多的经验,和许多有效的手段,能让她开口说出真话。"

"你的意思是--"

其实叶萧心里已经明白了,所谓的"很多的经验""有效的手段",不过就是刑讯逼供!童建国在金三角的游击队打了那么多年仗,什么人没有见过,什么事没有做过?相比较在战场上杀人放火,对俘虏和奸细严刑拷打更是小手段了!

不,绝不能让小枝落到童建国的手里,那简直就是掉到地狱里去了,叶萧可以想象那些残忍的手段,各种让人痛不欲生的酷刑,这二十岁的柔弱女孩怎能承受……

"畜牲!"

他毫不客气地回答了童建国。

"哼,我不认为有什么不对,这样做也是为了大家好。谁不想知道沉睡之城的秘密呢?谁不想活着逃出去回家呢?这个关键就在小枝的身上,只要她说出来大家都好办,如果她不说或者说假话,那我们都会完蛋!就像刚刚死去的杨谋那样,还会有第九个、第十个,直到最后一个全部死光!"

这时钱莫争终于也说话了:"童建国说的有道理,为了大家的安全,我们必须采取这样的行动,不能再等待下去了,现在等待就等于自杀。"

以往他都为叶萧说话的,此刻却站到了叶萧的对立面。钱莫争迫切地想要带秋秋逃出去,他已经失去了黄宛然,不能再失去自己的女儿了,因为谁都不知道下一个死者会是谁?

"休想!"

叶萧又一次斩钉截铁地回绝了他们。

话音未落,童建国出其不意地动手了,一拳打到了叶萧的腰眼上。

当叶萧痛苦地弯腰时,钱莫争已一把抓住了小枝,要把她给拖到楼上去。就在小枝拼命挣扎喊叫时,叶萧强忍疼痛站起来,从背后打倒了钱莫争,又把小枝给拉了回来。

此刻叶萧脑子里嗡嗡作响,伤处仍然火辣辣地疼着,全身的血气都涌上脑门,成为一头愤怒的野兽,只想保护某位柔弱的公主。

他拉着小枝冲向玄关,童建国大喝一声:"站住!"

林君如已大胆地站在门前,阻拦住他们逃出去的道路。叶萧回头再看客厅里,一个黑洞洞的枪口正对准自己。

几秒钟前,童建国从裤管里掏出了手枪,只有这个家伙才能震慑叶萧。

钱莫争爬起来捂住秋秋的眼睛,不能让孩子看到手枪和鲜血。玉灵和伊莲娜都被惊住了,悄悄躲到了厨房里。孙子楚傻傻地站在原地,竟一点都不来帮他的朋友。

小枝仍然靠在叶萧的身后,把他当做了一堵防弹墙。

是的,他绝不惧怕子弹。

叶萧仰头挺胸面对童建国,反而往前走了一步,枪口距离他的心口不到一米。

他的眼神如此坚固,如北极万年不化的冰雪,冷峻而轻蔑地面对枪口说:"童建国,你害怕了!害怕到只敢用手枪来对付我,为什么不一对一地打一架?难道你觉得自己真的老了?还是根本不敢和我较量?"

虽然叶萧赤手空拳地站着,但这番英雄气十足的话语,却让举着手枪的童建国相形见绌,更令小枝柔情满怀地环抱着他的腰,因为他是一个真正的男人。

黑色的枪口在颤抖,童建国第一次在叶萧面前怯场了,他暗暗告诫自己决不能示弱,至少枪还在自己手中,他低沉地吼了一声:"再说一遍,把她交给我!否则我就开枪了!"

"不!"

"我数到三,我就开枪了!"

小枝抓着叶萧腰际的手更紧了,叶萧也抓住了她的胳膊,其他人都远远地躲开了。

"一……"

叶萧仍然面无表情,如雕塑般看着枪口。

"二……"

童建国把"二"字拖得很长,只见叶萧的眉头微微跳了一下。

但还没等他把"二"念完,叶萧就兀自喊出了:"三!"

仿佛是叶萧给童建国下了命令,握枪的手指下意识地扣下了扳机。

 四分之三秒后……

"砰!"

枪声--穿透了沉睡之城的黑夜。

顶层的阁楼。

瞬间,凄厉的枪声穿过几层楼板,直冲入萨顶顶的耳膜中。

刚放下《马潜龙传》的顶顶,立刻被这枪声揪起了心,似乎子弹穿过了自己的身体。刚才她全神贯注地沉迷在书本里,完全没听到底楼发生的喧哗。

她赶紧冲出阁楼,跑下两层楼梯来到客厅,却发现四周沉默得吓人。林君如、伊莲娜、玉灵都躲在厨房间,钱莫争紧紧抱着秋秋,孙子楚躲到了沙发后面,童建国呆若木鸡地举着一把手枪。

叶萧与小枝如情侣一般站在一起。

空气中残留着一股淡淡的火药味,叶萧左侧脸颊留下一道伤口,不多的鲜血正缓缓地渗透出来。

顶顶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叶萧居然带着小枝回来了,却是这么一番可怕景象,他们究竟在干什么?

她立刻抓住童建国的手,将那把手枪夺了下来,愤怒地喊道:"你疯了吗?为什么开枪?你们要自相残杀吗?"

其实,刚才童建国不是有意要开枪的,只是叶萧那一声惊天动地的"三",直接刺激了他的绷紧的神经,给他的手指下达了开枪命令,便下意识地扣下了扳机。

幸好他立刻将手高高抬起,枪口并没有冲着叶萧胸口,而是对着天花板射出了子弹!

否则,叶萧早就GAME OVER了!

但子弹击中天花板以后,又向地面反弹而来--这就是弹道学中所谓的"跳弹",正好擦着叶萧的脸颊飞过去,划出几厘米的浅浅创口,若跳弹轨迹再近半寸,肯定会打爆他的脑袋。

所以,叶萧依然是走运的!

死里逃生的他站在原地,即便脸颊火辣辣地疼,却没有丝毫疼痛的表情,任由鲜血从脸上滑落。小枝立刻转到他身前,用手帕关切地擦着伤口,两张脸几乎要贴在一起了。

这一幕枪战片里的柔情场面,被顶顶看在眼里很不是滋味,但又不好意思说什么。童建国从地下捡起手枪,重新放回到裤管里。

终于,叶萧转身拉起小枝,一口气跑上了三楼。

顶顶也紧跟在他们身后,打开阁楼的房门说:"快点进去吧!"

三个人走进阁楼,随后把小门反锁了起来,顶顶还搬来一些旧家具,死死地顶在门后面,防范楼下那些家伙冲进来。

在月光与灯光之下,叶萧的脸色变得惨白,只是伤口已不再流血,凝结成一道鲜艳的疤痕。顶顶抓住他的衣领说:"怎么回事?究竟怎么了?"

"他们要欺负我,是叶萧要保护我。"

小枝替他回答了,但顶顶依然不满意,她反而盯着小枝问:"上午你为什么要逃跑?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你?我还怕你遭到了什么危险!你究竟去了哪里?怎么又跑回来了?"

顶顶说到这儿不知有多委屈,为了眼前这个危险的女孩,中午还被叶萧深深地误会了,整整一天都心情郁闷。现在她又与叶萧卿卿我我的,甚至要叶萧差点为她而送命,怎能不让人气愤?

而面对她的这些问题,小枝是一个字都没有回答。

"够了!"叶萧疲倦地坐倒,摸着脸颊上的伤痕,但愿不要被破相了,"他们刚才要严刑拷打她呢,不要再强迫她回答问题了。"

他脸上的血痕显得很MAN,加上嘴上茂密的胡茬,仿佛一下子成熟了许多。

顶顶焦虑地抓着衣角,怔怔地看着叶萧和小枝,脑中思量了许久,轻声道:"也许,我们可以换一种方式与她沟通。"

 "什么?"

"我也不赞同用审讯的手段,但你肯定也想知道南明城的秘密,想知道小枝究竟是什么人吧?"

叶萧低头诺了一声。

"就是嘛,既然我们不能用硬的方式,不如就用柔和的手段。"

顶顶说完坐到小枝身边,这让这个二十岁的神秘女孩局促起来,狭小的阁楼里堆满了杂物,根本没有空间容得她藏身。

"柔和的手段?"

顶顶的眼神变得迷离起来:"你相信催眠吗?"

"什么意思?"

"几年前,我曾跟随一个印度大师学习催眠术,这是一门古老而神奇的技术,你完全无法想象它的作用,能治疗人的许多心理问题,缓解神经衰弱等症状,更能问出你心底的秘密。"

"心底的秘密--你要用催眠来对付小枝?"

两个人在阁楼上谈着催眠,最害怕的自然是要被催眠的对象,小枝躲到了叶萧身后说:"我害怕!"

叶萧抚摸着她的头发说:"别怕,我们都不会伤害你的。"

然而,小枝还是以恐惧的眼神看着顶顶:"我明白了,我和你住在同一个房间时,你的那些奇怪的眼神,谁都听不懂的咒语,还有神像般的姿势,都是对我的催眠手段!"

"是,一开始我就想从你身上得到真相。"顶顶大方地承认了,说完瞥了瞥叶萧,"难道我做错了吗?"

"至少你应该事先告诉我。"叶萧尴尬地低声道,随后柔和地看着小枝,"没事的,我在旁边保护着你,保证不会让你受到任何伤害。"

阁楼上的小枝已无路可逃,只能乖乖地任由他们摆布。于是,叶萧给顶顶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可以开始了。

顶顶随即关掉了电灯,只有天窗微弱的月光射入。她又从阁楼的杂物堆里找出一根白蜡烛点燃,让烛火在小枝的眼前晃动。在这黑暗的幽闭空间,仿佛又回到了罗刹之国,高塔下的石头密室,这二十岁的女孩不再属于人间,而是个八百年前的幽灵。

当月光也渐渐暗淡时,只剩下这点黄色烛光了,叶萧小心地护在小枝身边,仔细观察她的表情和眼神变化。她开始安静了下来,目光也不再恐惧,几乎盘腿坐在地板上,痴痴地面对烛光。白色的幽光射在她脸上,宛如涂上一层灵异的粉底。白蜡烛闪烁的火焰,使她和叶萧的背影不断跳跃,直到覆盖大半个阁楼。

顶顶嘴里念出一长串的音节,叶萧却一个字都听不懂,原来这就是古印度的梵文,如同咒语灌输到小枝的大脑。随着烛光的晃动,顶顶那锐利的眼神,像在泥土中埋藏了千年的神像,突然放出骇人的电光--这里就是罗刹之国,一个微型的曼荼罗"坛城",一个意念想象中的小宇宙,从时间的起点到终点,从空间的源头到尽头,紧紧将他们三个人包围,带往另一个世界。

小枝已然被完全控制了,就连叶萧也暂时忘了自己,目光随着烛火而颠簸。

"告诉我,你是谁?"

顶顶终于说了一句中国话。

"我是小枝。"

她回答得很乖,像只温顺的小猫。

"你从哪里来?"

"另一个世界。"

"在哪里?"

"荒村。"

"荒村之前在哪里?"

这个问题却让小枝停顿了许久,叶萧注意到她已闭上了眼睛,但想必烛光仍然在她脑海中晃动。

"在北京。"

叶萧忍不住插嘴道:"怎么又到北京去了?"

"别打岔!"顶顶给了他一个白眼,继续用柔和的口气对小枝说,"你究竟姓什么?"

"阿鲁特。"

"你不是荒村的欧阳小枝吗?"

"荒村的欧阳小枝,只是我生命的一部分,其实我更早的名字叫阿鲁特小枝。"

"阿鲁特?你不是中国人?"

"我是中国人,我出生在清朝咸丰年间的北京,我的父亲是蒙古贵族阿鲁特氏,他是蒙古正蓝旗人,他的汉文名字叫崇绮,曾经做过清朝的吏部尚书。"

叶萧听到这里简直要晕倒了,这个小枝转眼又从荒村跑到清朝,而且变换民族成了蒙古八旗。

催眠师顶顶仍保持着镇定:"阿鲁特小枝,说说你的人生吧。"

"我父亲虽然是蒙古人,但他精通汉文儒学,是同治四年的头甲头名状元,官拜翰林院编修。清朝两百多年,满蒙人汉文考试而得此荣耀者,只我父亲一人。"

小枝说这句话时,表情还充满自豪,仿佛已摇身变成了格格。

烛火在她眼前晃了两下,顶顶柔声道:"你小时候是怎样的?"

"我的父亲虔诚地信仰佛教,在我十岁时派人到南洋暹罗国,请了一位大法师来做我的老师。这位大师有起死回生之术,据说曾让被埋入地下数年的人复活。我跟他学习各种知识长达五年,他常和我说起他过去的经历。他作为苦行僧浪迹于南洋印度等地,漫游在广阔的森林中,与大象野牛鳄鱼为伴,在墓地中过夜与亡灵对话。但他做成的最重要的一件事,是找到了传说中的罗刹之国!"

"他是怎么找到的?"

"大法师没有说得很具体,只是说当他发现那灿烂辉煌的废墟,走进千年之前的伟大宫殿时,仿佛看到了世界未来的命运。他在罗刹之国独自修行了三年,与外界没有任何接触,在完全空无一人的古代帝都中,靠野果与露水度日,渐渐发现了宇宙的真谛。"

"还有呢?"

其实项顶是要故意打断她的话,因为顶顶心里在说:真邪恶!难道可以自比佛陀?

"五年之后,大法师突然圆寂,当被送到寺庙准备火化时,遗体却已神秘消失了。没过两年,同治皇帝筹备大婚,我也被送入宫中候选。当时两宫皇太后共同执政,西宫就是著名的慈禧太后,她选中了富察氏之女,而东宫慈安太后则选中了我。那年皇帝只有十几岁,没看中自己母亲挑选的富察氏,却偏偏相中了比他大两岁的我。虽然慈禧太后非常生气,但在东宫太后支持下,我还是被册封为皇后。"

"你是说--你做了清朝同治帝的皇后?"

顶顶终于也受不了了,被迫还要再确认一遍。

"是的!"小枝的回答是一定确定以及肯定,"隆重的皇帝大婚典礼之后,我与少年的皇帝非常恩爱,就像一对年轻的恋人。皇帝甚至有些疏远了亲生母亲,这让慈禧太后更加嫉恨。她多次刁难我,以种种理由给我惩罚,最终强行把我和皇帝分开。少不经事的皇帝,在太监鼓动下出宫去寻花问柳,结果染上花柳病葬送了性命,死时还不到二十岁。"

"你小小年纪就做了寡妇?"

"嗯,同治皇帝驾崩之后,我夜夜以泪洗面,更受到慈禧太后的欺凌。她认为我这个不中意的媳妇克死了她唯一的儿子。在遭到百般虐待之后我自杀了,方式是最古老的吞金。"

"你死了?"

"金块穿透我的内脏,使我体内大量出血而亡,我死去的那年只有二十一岁。我成为了一个幽灵,却没有脱离躯体,仍寄存在尸体之内,仍有各种感觉,只是无法动弹无法表达思想,我就像个被囚禁的犯人,藏在身体的牢笼里却不为人知。"

 听到这儿叶萧和顶顶都毛骨悚然了,顶顶故作镇定道:"但你会被埋葬的。"

"我和皇帝的尸体,在紫禁城的棺材内躺了五年。直到光绪五年,我们位于清东陵的陵墓才完工,举行了下葬大典。我和我的夫君躺在两口棺材里,被送入深深的地宫之中,我们被各种随葬物品包围,等待自己腐烂殆尽的那一天。"

小枝说完停顿了片刻,忽然仰头吟出了一首诗:"回头六十八年中,竟往空谈爱与忠。土已封皇帝顶,前星欲祝紫微宫。相逢老辈寥寥甚,到处先生好好同。如同孤魂思恋所,五更风雨蓟门东。"

这首诗如此悲凉凄惨,宛如有孤魂从眼前飘过,顶顶听之不免动容:"是你写的吗?"

"不,这是当时的一位清朝官员,被我的悲惨命运所感动,死前留下的绝命诗。"小枝睁开眼睛苦笑了一声,"其实,我死后的命运要比这首诗更凄惨。我在清东陵地下躺了几十年,我的丈夫同治皇帝早已变成一堆枯骨,我的身体却仍然保持鲜亮,仿佛刚刚睡着了一样,其实并没有人给我做过防腐处理。而我的灵魂依旧锁在体内无法逃出,仿佛被判处无期徒刑,永远沉睡在这冰冷的坟墓中。"

这段话又让叶萧心里一抖,仿佛在听吸血鬼的哭诉。

而小枝更为投入地回忆下去:"外面的时代在不断前进,坟墓中的我却一无所知,不知道大清王朝已然灭亡,也不知道中国与日本打了一仗,直到1945年--盗墓贼又一次掘开东陵,我和同治皇帝的惠陵也未能幸免。他们闯入我的地宫,从棺材中拖出皇帝的尸骨,然后打开了我的棺材。"

"他们看到了什么?"

终于,顶顶也被她带进去了。

"看到了我,一个睡着了的我,永远停留在二十一岁的我。盗墓贼们把我抬出棺材,发现我的关节转动自如,脸色光泽红润,皮肤甚至还有弹性。但那些卑鄙的强盗们,竟然剥去了我的衣服,抢走了所有珠宝首饰,让我赤身裸体地躺在地宫中!"

小枝说到这竟"哇"的一声痛哭出来,眼泪如潮水涌出眼眶,双手紧紧护住胸前,仿佛全身的衣服都被剥光,被扔在坟墓冰凉的地砖上。她哭得那样凄惨,泪水涟涟惹人心碎,叶萧情不自禁地将她搂在怀中。

"别哭了,没有人再会伤害你了。"

"还没有结束呢!不久,另一伙盗墓贼又闯入了地宫,他们发现金银财宝都被人盗光了,便丧心病狂地剖开了我的肚子!"

"是一群变态狂吗?"

"不,他们是想要找六十多年前,我殉情自杀时吞下的一点点金子!我感受不到身体的痛苦,心底却无比屈辱,老天为什么不让我真正死去呢--虽然六十多年前我就已经死了,此刻却是死不如生,死不如死!几天后,第三批强盗闯入地宫,发现我赤身裸体地躺在地上,长发披散宛如生人,肚子被剖开,肠子流了一地,却没有任何痛苦表情。"

叶萧已经无法承受了,虽然听起来这个故事如此耳熟:"别!别说了!"

可小枝仍然流着眼泪说下去:"后来,我被人从地宫下抱走,我的灵魂也渐渐失去知觉,当我觉得自己可以解脱时,(奇*书*网-整*理*提*供)却出生在荒村的一户人家,变成欧阳家的小女儿。"

"阿鲁特小枝?"叶萧怔怔地盯着她的眼睛,"欧阳小枝?"

小枝的大眼睛点了两下,泪水也渐渐干涸,叶萧伸手抹去她脸上的泪痕。

"喵呜!"

某处突然响起一阵尖利的猫叫,顶顶握着蜡烛的手微微一颤,烛火倒在地上随之熄灭。

阁楼里恢复了漆黑,幸好月光又出来了,微弱的光线射入天窗,叶萧紧紧地抓住了小枝。

催眠结束了。

顶顶迅速恢复了镇定,抬头向天窗上望去,只见一双棕黄色的猫眼,正隔着玻璃射出宝石般的幽光。

又是它!那只神奇而捣蛋的白猫!它正站在高高的屋顶上,把猫脸贴着天窗往里看。

"你又回来了!"

叶萧站起来走向天窗,入夜时分就是这只猫,引导着他来到主题乐园,从而发现了旋转木马上的小枝。

此刻,他对这只神秘的猫竟有几分感激之情。

顶顶悄悄走到天窗底下,忽然打开天窗要去抓它,白猫敏捷地躲闪开来,迅速消失在黑夜的屋顶上。

"放它走吧!"

叶萧轻轻叹息了一声,回头看着地板上的小枝。

阿鲁特小枝OR欧阳小枝?

小枝已完全清醒过来了,脱离刚才被催眠的状态,大大的眼睛反而清澈纯洁了不少。

她走到叶萧的跟前,几乎是贴着他的耳朵说:"我要和你单独说话。"

第七章 洛丽塔(1)

 02:00

阁楼。

没有灯,也没有月光,天窗外一团漆黑,只有小枝均匀的呼吸。

她已经熟睡了,躺在顶顶为她准备的席子上,还盖上了一条毯子以免着凉。

叶萧和顶顶尴尬地坐在旁边,黑暗中什么都看不清,就像守护着自己的妹妹。他们都不知该怎样度过这长夜,倒是很羡慕小枝想笑就笑想睡就睡,似乎一切忧虑都是留给别人的。

三个小时前,叶萧与小枝爬到屋顶上,数完星星聊完雪儿,叶萧已感到浑身虚脱了,再聊就要从屋脊上摔下去。他们从天窗爬回了阁楼,似乎还带回了天上的月光,顶顶已经等了许久,强压着郁闷的心情。

他们必须要保护好小枝,不能让楼下的童建国等人进来,只能暂时在小阁楼里过夜了。小枝在席子上很快睡着了,就连子夜时分狼狗的狂吠,也只是让她摇了摇头,便又闭着眼睛睡下去了。叶萧和顶顶也不敢说话,生怕会吵醒别人的好梦。

终于,叶萧实在撑不住了,他对着顶顶耳语道:“有什么办法让人坐着睡着?”

“也许——催眠?”

顶顶同样也轻声回答,叶萧轻轻打开阁楼的门,拉着顶顶出去说:“我们可以在外面谈。”

他们走到三楼的露台上,现在不用担心吵醒小枝了,又能同时监视着阁楼门。顶顶披上一件旧衣服,抵御着凌晨山区的冷风。叶萧不想再看星星了,揉着疲惫的眼睛说:“给我催眠吧!”

“什么?”

“我说给我催眠吧,我需要深度的睡眠!就像你让小枝回忆起一百年前,说出自己是阿鲁特小枝那样。我不需要回忆那么多年,只要回忆十几天就可以了。”叶萧盯着她的眼睛,仿佛重病的人乞求着医生,“顶顶,你能明白我的处境吗?我的记忆断裂了一小块,而这断裂的部分对我们至关重要,我必须要把记忆重新连接起来。”

“所以你想让我给你催眠?”

叶萧着急地点了点头:“是的,我相信你能够做到的。”

“这——”顶顶犹豫地看了看四周,确信不会被其他人听到,低声说,“就在这里吗?”

“没错,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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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我从来没有在露天环境中做过催眠。”

“想象这天空是屋顶,这栏杆是墙壁。现在灯都已经关了,只剩下两点烛光,就是你的眼睛。”

顶顶靠近了他的脸,睁大那佛像似的双眼,宛如罗刹之国的神龛,目光穿越千年的尘封,在黑夜中熠熠生辉。

她的声音也渐渐变了,仿佛具有洞窟里的穿透力,富有磁性地灌入叶萧耳膜:“你在自我催眠吗?”

“也许。”

“你断裂的记忆是什么?”

就像带有密码的电波,顶顶的声音阵阵发出,环绕着敞开的“露台密室”,但对被催眠者而言,却宛如坐在幽深的井底。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来泰国旅游?也不知道旅行团发生过什么?直到我们离开清迈的那个上午,我的记忆完全是空白的。”

他一字一顿地说出这些,与平时的说话也完全不一样。顶顶紧咬着嘴唇,努力保持着镇定,她还从未尝试过用催眠治疗失忆。

“好了,你会记起来的,看着我的眼睛——看着我的眼睛——看着我的眼睛——”

这声音反复洗涤着叶萧的大脑,似乎在擦去记忆中的杂质,让模糊的世界变得清晰起来。

“距离你记忆最近的地方是清迈。”

“清迈?”他已看不清顶顶的双眼,只剩下两点烛光,“我不记得自己到过清迈……”

“不,你到过,你再想一想,我们住在清迈的兰那酒店,还记得那个酒店的名字吗?”

顶顶吐出的每个字都清晰而缓慢,让叶萧进入了深度的催眠状态。

“兰那?我好像记得这两个字,微笑的少女和人妖。”

他果然开始想起来了,顶顶保持着语音的节奏,乘胜直追:“9月24日上午,我们从清迈的兰那酒店出发,从那里前往兰那王陵,结果在路上发生意外,误入了沉睡之城。”

“那么前一天晚上呢?”

“9月23日的晚上,我们旅行团去清迈的夜市逛街了。”

“夜市?”叶萧拧起标志性的眉毛,记忆的缺口开始渐渐填补,那些流走的水分倒灌回来,浸湿已经干枯的井底,“是的,我看到了,我看到了我自己,我和孙子楚还有其他人,也包括你在内,我们走在清迈的夜市——”

夜市,仍然喧闹的子夜。熙熙攘攘的人流,簇拥着不同肤色的人们,有拿着DV的欧美人,也有寻花问柳的日本人,还有这群来自中国的人们。耳边此起彼伏着叫卖声,小女孩们挤到他面前卖着兰花,街边的摊上摆满了木雕,偶尔还有人悄悄贩卖违禁品。不远处有女子在唱歌,听不懂的南国之音婉转婀娜,抑扬顿挫如泣如诉,竟在汹涌的人潮之中,微微勾起叶萧的一怀愁绪。

又一群游客挤来,竟冲散了叶萧和孙子楚,他觉得自己就像孤独的船,在夜市中随波逐流,只想被放逐到一个安静的角落。但耳边仍充满嘈杂,四周全是陌生的脸庞,还有卖春的女子拉扯他的衣服,他厌恶地奋力甩开胳膊。就在他回头寻找同伴们时,眼前的人群中掠过一张面孔——如针一般深深扎进了他的瞳孔中。

那张曾经熟悉却又尘封了多年的面孔,无数次在他梦中出现的面孔,刹那间在许多张面孔中清晰生动起来,这清迈的午夜是否是灵魂的轮回之所?

他看到了雪儿。

叶萧用力揉了揉眼睛,那张脸分明就是雪儿的!尤其是那双眼睛,无论隔了多少年都不会忘记。她的周围都是清迈本地人,她的外貌更显得与众不同,似乎多少年来没有改变过,仍然是在公安大学读书的样子。而他却已经变化了许多,再也不是那个懵懂的毛头小伙子了,岁月让他变得成熟而忧郁。

他浑身打着冷战,难道这么多年来都是一场梦?他们从来都没有分开过,现在梦醒后重逢在清迈?叶萧用力推开前面的人们,很快来到雪儿的面前,对她瞪大着眼睛,要再把她仔仔细细看一遍。

“叶萧。”

她叫出了他的名字。

如此平静。

毫无疑问,再也不用犹豫了。叶萧抓住她的肩膀,无比激动:“雪儿!就是你!我的雪儿!”

但她依然平静地点点头。

“真是你!真是你!”

叶萧不再顾忌什么了,在热闹的夜市上流下了眼泪,将雪儿深深地拥入怀中。偶尔有人瞥来奇异的目光,但又算得了什么。

某个沧桑的声音在心底歌唱——

one night in ChiangMai

拥抱的片刻之间,叶萧脑子里掠过了许多许多,所有的回忆都涌上来,紧张的幸福的痛苦的忧伤的……

难道当年雪儿没有死?虽然叶萧亲眼看到过她经百般折磨后的尸体,并目送她在云南被火化。但总是有许多我们无法确知的事,就像这个天机的世界。

她从叶萧的怀里挣脱出来,拉着他的手向旁边走去,穿过几个卖小吃的摊点,走入一条清冷的街道。灯火辉煌的夜市被抛在身后,转眼便进入了黑暗的世界,路边全是低矮的木屋子,几乎看不到半点灯光,只有借助微弱的月光,走向藤蔓丛生的街道尽头。

没错,应该快点脱离那喧嚣的尘世,他们有太多的悄悄话要说了。

但一路上雪儿都没有说话,叶萧也只是紧紧抓着她的手,满腹的话竟不知该如何说起。只有肌肤的交流了,他温暖的体温传递到她手心,虽然她的手依然冰凉。

抬头却是一间寺庙,破败的山门前有古老的神龛,池塘围绕着残旧的石墙。庙里点着几盏幽幽的灯,照着一片凄凉的野树杂草。

他们在池塘边停下,叶萧终于说出来了:“那么多年你去哪里了?”

“我——另一个世界。”

雪儿的回答依然如此冷静,嘴角还带着柔和的微笑,不由得让他更为揪心:“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们都会在这里的。”

“什么?”

“这是天机——不可泄露。”

说完她用手指竖在嘴唇上,然后转身向寺庙里走去。

叶萧抓住她的胳膊:“不要走,我们还可以一起。”

但雪儿挣脱了他,一阵神秘的雾从山门里涌出,刹那间模糊了他的视线。

“别走!”

当他冲进破败的寺庙时,却再也看不到一个人影了,只有残颓的屋檐下,点着一盏莲花灯。

闪烁的灯影笼罩他的脸,一如永别的当年,不用挥一挥衣袖,也带不走一片云彩。

“不要走!”

叶萧泪流满面地喊了出来,睁开眼睛却是南明的星空,微凉的夜风拂上额头,把他拉回被围困的城市。

凌晨两点半,他在三楼的露台上,对面是萨顶顶锐利的目光。

“催眠结束。”

她深深吁了一口气,都出了一身冷汗,从没在这种环境下做过催眠,好像第一次要跳海拯救溺水的人。

“我见到了雪儿。”

他睁大着眼睛,嘴唇仍然颤抖,泪痕清晰地印在脸上。

顶顶点头安抚着他,伸手抹去他的眼泪:“刚才你都已经说出来了。”

“谢谢你。”叶萧的情绪稍稍平复了一些,“帮我记起了那一晚。”

“雪儿是你曾经最爱的人吗?”

“是。”

叶萧说完仰起头,呼吸着数年来所有的痛楚,让月光直射入瞳孔的最深处。

03:00

沉睡的别墅,万籁俱寂,灵魂在小憩。

底楼的沙发上躺着童建国,除了耳朵以外全身都睡着了,但只要有稍微的风吹草动,他会立刻跳来拔出裤管里的手枪。

孙子楚坐在通往二楼的楼梯上,黑暗笼罩着他的眼睛,却仍牢牢地盯着虚空。已经熬了好几个钟头,磕睡虫无数次爬上脑门,又被他残忍地驱赶掉了。有几次实在撑不住了,他使劲扭着自己的手,让疼痛感来保持着清醒——他再也不敢睡觉了,担心自己一睡着就会梦游,说不定又干出什么可怕的事情?

当他差点坐在楼梯上睡着时,头却轻轻撞到了墙壁上,看来这里也坐不下去了。他强打精神站起来,悄悄走上二楼的露台,让晚风吹凉一下脑袋。

好不容易才缓过来时,身后响起一个清脆的女声——

“你又来了。”

这让孙子楚几乎惊倒,还以为是宅子里的女鬼出来了,回头才发现是林君如。

她穿着一件宽大的睡袍,显示是属于这里的女主人的,打开露台上的一盏小灯,才看清孙子楚熬得通红的眼睛。

他低头躲避林君如的目光,尴尬地回答:“我——我没有梦游,别这么看我。”

“你怎么了?”她还是头一回温柔地看着孙子楚,强迫他把头抬起来,“哎呀,看你的脸色太糟糕了,眼睛里还都是血丝,不会一直没睡吧?”

“我不敢睡。”

林君如摇摇头说:“我知道你不睡觉的原因,但是不能这样折磨自己。”

“你怎么变得这么关心人了?”

除了孙子楚,旅行团里就数林君如最伶牙俐齿了,旅途中也是他们两个打嘴仗最多,好像是一对天生的欢喜冤家。

“我变了吗?我本来就很会关心人嘛。”

林君如也没意识到自己的变化,只能硬撑着给自己辩护。

“也许吧。”

孙子楚无奈地苦笑了一下,现在自己还有什么资格去评价别人呢?

“你在怀疑自己?”

“是的,我感觉我快要崩溃了,我甚至搞不清自己究竟是谁?”他再也没有必要隐瞒了,索性都说出来吧,“也许是个魔鬼。”

“每个人都是。”

林君如回答得很淡然。

“什么?”

“有的人躺着梦游,有的人站着梦游,不管有没有梦到魔鬼,实质都是一样的。”

他长叹了一声:“但躺着梦游不会伤害别人。”

“睡着的时候不会,但醒来的时候会,而且会伤害得更深,这就是躺着梦游和站着梦游的区别。”

林君如说完微笑了一下,轻轻拍了拍孙子楚的肩膀,就好像是多年的老朋友。

“谢谢你的安慰。”他竟然有些害羞了,原先绷紧的神经也放松下来,抬头望着古今无不同的月亮,“我不知道自己在梦游时做过什么,连自己都不知道的秘密,谁能解开呢?”

“自己都不知道的秘密?至少我知道自己的秘密。”

孙子楚好奇地靠近她的眼睛:“你的秘密?”

“好吧,我可以告诉你,其实我的父亲就出生在金三角。”

“啊,难道是——”

“我想你猜对了。”林君如靠在栏杆上,看着月亮淡淡地说,“在我台北的户籍本上,籍贯一栏填的是浙江宁波。我的祖父是国军的军官,五十多年前败退到东南亚,在金三角扎根下来。”

“果然是这样啊。”

“我的父亲就出生在这附近的某个地方,他从小在金三角长大,并继承了我爷爷的职业和军衔。三十年前,他独自离开这里,经曼谷去了台北,并保留了原来的军职。他在台北认识了我的妈妈,后来就有了我。”

此刻,孙子楚已全无睡意了:“这就是你参加这次泰国旅行团的原因?”

“有一点点这个原因吧。爸爸从没有说过他年轻时的经历,好像那二十多年都没有发生过。但我看到过他身上的伤疤,至今还有一块弹片藏在他的大腿里,每当阴雨天就会疼痛难忍。”她也轻松了许多,与孙子楚靠得如此之近,几乎在交换着呼吸,“呵呵,就这些了。”

“有时候我在想,这个世界有太多的秘密了,我们真的要全部弄清楚吗?”

“不需要吧。”

“是啊,我的毛病就是太较真,太想什么都得到答案了。”

孙子楚悄悄抓住了她的手,她甩了一下却没有甩掉,他反而抓得更加紧了,让她的心跳疾速加快,脸颊也泛起了绯红。

身后就是露台的栏杆,她已经无路可退了,低头羞涩地问:“你是认真的吗?”

“我们还有选择吗?”

第八章 亡命空城(1)

05:00

天窗外仍然是一片紫色,漆黑的小阁楼里寂静无声。小枝仍然在睡梦之中,不知梦回大清还是荒村?顶顶靠在墙边睡着了,身上盖着一件大衣,这是叶萧从一个大纸箱里找到的。

刚刚关上一盏小台灯,叶萧已然是一夜未眠。手里拿着一本薄薄的旧书——《马潜龙传》。

几小时前,他和顶顶从露台回到阁楼。顶顶把这本《马潜龙传》塞到叶萧手里,告诉他这本书里记录着南明城的历史。

于是,在小枝与顶顶都睡着以后,叶萧独自开着一盏台灯,用两个多钟头读完了全书。假设这本书里的内容是真实的,那么至少到2000年为止,南明城的历史已一目了然。让他感到不胜唏嘘的是,一座城市的兴衰荣辱,完全寄托于马潜龙一个人身上,实在是非常奇特也是非常危险的事。

可惜,这本书是2000年出版的,作者没有预测五年后发生了什么。现在真正的谜团是,在2005年的夏天,那个传说中的“大空城之夜”,南明城到底发生过什么?最终导致全城几乎空无一人,成为一座封闭的沉睡之城。

至于小枝在昨晚自我陈述的离奇身世(或者说是神话),叶萧就更加无从考证了。

他疲倦地站起来,眼皮重得像沙袋,这狭窄的阁楼几乎让人窒息,他便轻轻推开门走出去,回到三楼的露台上。

深呼吸,再来一个深呼吸。在黎明前紫色的天空下,叶萧大力伸展着身体,似乎每一根骨头都吱呀作响。

突然,身后有一阵脚步声,他警觉地回过头来,却看到一头长发的钱莫争。

“你上来干吗?”

叶萧小心提防地走向他,不想让他靠近小阁楼。

“你起得这么早啊!”钱莫争的神色有些怪异,“我有个重要的发现要告诉你。”

他有些尴尬地回答:“一宿没睡呢,说吧。”

“快跟我去二楼看看。”

“什么?”

叶萧警觉地盯着他身后,担心这是他们的调虎离山之计。

“快点吧。”

钱莫争硬是把他拉了下去,来到二楼的书房里。他刚在这里睡了一觉,拉开书架最底下的抽屉,里面是一本厚厚的相册。

翻开相册的第一页,便是一家三口的合影——背景正是这栋别墅,一对四十多岁的夫妇,带着一个十八九岁的女孩。

凌晨五点的灯光下,照亮了美丽女孩的笑容,叶萧对着照片瞪大了眼睛,因为那正是小枝的脸。

照片里的人是小枝!

虽然要比现在更小一些,但那脸形和眼神却丝毫未变,加上她身上独有的气质,绝对不会把她认错的。

再看照片里的中年夫妇(假定就是夫妇吧,从两人合影的姿势和表情来看,八九不离十了),小枝的相貌与他们十分相似,尤其是像那个男的,他年轻时恐怕也很英俊。

照片下面印着拍摄时间:2004/9/19

“是她的父母?”

叶萧下意识地问了出来,钱莫争点头翻到下一页的照片。是在底楼的厨房拍摄的,小枝看起来只有十五六岁,头顶还翘着一个小辫子,穿着一件红白条纹的小背心,手里端着一个小锅,好像在煎鸡蛋。她对着镜头笑得如此灿烂,要比现在更胖一些,脸上还发着几颗青春痘。

下一张是在三楼卧室拍的,明显是在女孩自己的闺房。小枝大约十七八岁的样子,手里抱着一个猫咪靠垫,身边还堆了许多漫画书。她故意做了一个鬼脸,穿着一件很洛可可的衣服,好像是在COSPLAY一个日本动画片。

再下张是双人的合影,小枝和第一张照片里的中年女子,她们两个坐在露台上,手搭着彼此的肩膀。然后又是夫妻的合影,但是是抓拍的镜头,正在院子里栽种竹子,真是其乐融融的家庭生活。

然后是在院门口拍的照片,小枝搂着一条黑色的大狼狗——正是那条让大家胆战心惊的“天神”,它在小枝的怀中却温柔得像金毛,面对镜头摇着尾巴,果然是她的好伙伴。

后面还有张照片是在客厅拍的,抱在小枝怀中的是一只猫,那只让叶萧神魂颠倒的白猫!又是那宝石般的双眼,雪白的身体有一条火红色的尾巴,原来它也是这一家的宠物。

下一张照片更清楚了,是小枝父母在后院的合影,旁边停着他们家的小轿车,主人左边蹲着那条大狼狗,精灵般的白猫站在汽车上。这家人养了一条大狼狗和一只小白猫,真是少见的宠物组合。

后面还有大量的照片,有些是小枝更小时候拍的,比如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虽然看来不过七八岁,但那眼睛和鼻子分明就是个美人胚子,一眼就可以想象到如今的小枝。有些照片不在这屋子里,背景是南明城中心的大广场,在那宫殿般的建筑前面,童年的她熟练地摆着POSE,俨然就是童星的风范。

“现在你该明白了吧,我干吗要那么着急地上来找你。”

叶萧的嘴唇有些颤抖:“谢谢你的发现。”

“太明显不过了,这是小枝的家庭相册,我已经翻箱倒柜了整整一夜,终于在抽屉的最底下,发现了这本相册。她就是在这栋房子里长大的,那只猫和那条狗,都是她家养的宠物。这里就是她过去的家,我们被引到这栋房子里,也完全是她的一手策划的!”

“这——”

他的脑子完全乱了,面对咄咄逼人的钱莫争,不知道该再说什么了。

“叶萧,你不能再包庇她了,我不管你和小枝是什么关系,但你必须把她交给我们。事实证明,她就是对我们最大的威胁,这是一个阴谋!”

这一声声催促都如子弹,接连射入叶萧的心脏。他强忍痛楚翻到相册的最后一页,背景却是罗刹之国的大金字塔,小枝的爸爸穿着特殊的工作服,戴着鸭舌帽,左手拿着什么工具,右手举起做出V字。他身后还有几个穿着工作服的人,围绕着几座古老的佛像,照片正上方的五座宝塔,正庄严地看着他们。

叶萧的目光又落到写字台上,台子上有本厚厚的《亚洲考古年鉴》,随后他重重地合上相册,低头沉闷地说:“你能不能让我冷静一下。”

2006年9月30日

08:00,《天机》的故事进入了第七天。

难得的阳光洒入房间,玉灵和林君如在客厅照顾着秋秋。十五岁的女孩已经没事了,她在等待钱莫争钓鱼归来。孙子楚回到二楼的书房,那里有他熟悉的历史专业书。童建国和伊莲娜在餐厅里傻坐了半晌。

“你愿意帮我吗?”

童建国冷不防地冒出一句话,美国女孩只感到后背一凉:“你,什么意思?”

“其实不是帮我,而是帮我们所有人——我要你去把叶萧从阁楼里引出来,然后我趁机把他制伏,你再把小枝锁在里面。这样我们就能从她的口中,知道这座城市的秘密了!”

伊莲娜嘴唇微微发颤:“你要绑架他们?”

“没错,必须采取这个措施,我们没有时间了!”

“你有成功的把握吗?”

“有!”

说完他从裤管里掏出了那把手枪,黑洞洞的枪口对准天花板,仿佛要向三楼的叶萧射击。

“GOD,你真的要这么做?”

“放心吧,我不会伤害任何人的。”童建国又把手枪塞回了裤管,以免被客厅里的人们看到,“跟我上去吧!”

他不动声色地走出餐厅,轻轻踏上楼梯,没有惊动林君如和玉灵。伊莲娜不由自主地跟着他,低头怕被别人发现自己惊慌的神色。

两人悄然走到三楼,并没有什么特别迹象,也不敢发出任何声音。童建国断定叶萧、顶顶、小枝三人还在小阁楼内,他闪身躲到阁楼的木门后面,然后打手势让伊莲娜敲门。

伊莲娜屏着呼吸,双脚颤抖着靠近门前,转头看看藏身门后的童建国,她只看到一张沉默的老男人的脸。

停顿了几乎半分钟,手指终于敲到了木板上。

沉闷的声波穿透了几厘米,荡漾在阁楼狭小的空间内。

门后——三个人同时警觉过来。顶顶第一个揉着眼睛,推了推坐倒在墙底的叶萧。接着是穿着日本制服的小枝,躲到了阁楼的角落里。

刚刚小憩了片刻,又被吵醒的叶萧浑身疲倦,耳边却依然是恍惚的敲门声。顶顶又连推了他几下,他才彻底清醒了过来,紧张地贴在门后喊道:“谁?”

“是我,伊莲娜,楼下出事了,你快点下来看看!”

叶萧刚要打开房门,却又皱起眉头问道:“是谁出事了?”

“孙子楚!他要自杀了!”

这句话立刻击中了叶萧的心,作为旅行团里唯一的好朋友,他早就看出了孙子楚的问题,尤其是昨天的反常表现,更让他对那家伙非常担心。

叶萧呼地拉开房门,只看到伊莲娜一个人站在门外,一时着急而没有注意她的表情。他刚刚踏出阁楼,便感到旁边一阵冷风袭来,再怎么迅速闪躲都来不及了,只感到一记重拳打在头上。刹那间眼前昏天黑地,整个脑子像被悬在空中剧烈摇晃,同时沉沉地撞到了地面上。

伊莲娜先是吓得尖叫了一声,又重新关紧了阁楼房门,以防小枝她们逃出去。童建国迅速单腿下跪,用膝盖顶在叶萧的背上,使他趴在地面无法动弹,并将他的胳膊反着拧过来,喘着粗气道:“对不起了!我必须要这么做!”

大脑如同浸入冰水中,叶萧的脸贴着地面,鼻梁被挤得火辣辣地疼,艰难地发出声音来:“放开我!”

“这全是你咎由自取,怪不得别人。”童建国继续死死地顶着他的后背,冷笑了一声,“放心吧,我会好好审问小枝的。”

说着他从外套口袋里取出尼龙绳,原来昨晚就已准备好了。他将叶萧的双臂反过来,刚把尼龙绳套上去,叶萧突然奋力仰起头,用后脑勺撞在他低下的前额上。

头骨与头骨的碰撞。

童建国只感到额头几乎裂开,立刻摔倒在地上。叶萧终于艰难地爬起来,在伊莲娜的尖叫声中,好几秒钟都没反应过来,毕竟他的脑袋被撞击了两次!

但转眼之间,童建国就从裤管里掏出了手枪。叶萧赶紧拉开阁楼的房门,在童建国开枪之前逃了进去。

他刚刚关上阁楼门,门外便传来一声轻脆的枪响。

童建国居然又向他开枪了!

顶顶和小枝都躲在阁楼的角落,叶萧的脑袋仍然昏昏胀胀,从旁边搬了一些旧家具,拼命顶住阁楼的小木板门。

“你又流血了!”顶顶抓住叶萧的胳膊,掏出手帕来擦着他头上的血迹,“我们该怎么办?”

还没等他回答,木门就被震得咚咚作响,原来童建国开始用脚踹门了,老游击队员如愤怒的公牛,顶在门后的破烂家具眼看就要散架了。

对方手里还有一把枪,赤手空拳的叶萧不想和人家搏命,而且子弹出了镗就不长眼睛,很可能会伤害到顶顶和小枝。

就当他决定逃跑时,小枝也冲到天窗下面,指着那束射下的阳光说:“从这走吧!”

他们又像昨晚那样,叶萧推开天窗先爬出去,再把小枝拉了上来。他趴在屋顶上向阁楼里伸手,顶顶却摇摇头说:“你们快点走吧,我留在这里和他们周旋!我不会有事的,放心吧!”

“一起走!”

“人越多就越跑不远,你们快走吧,别管我。”

叶萧的手颤抖了几下,只听到下面的木门破碎声,童建国已经冲进来了。他只能把头退出天窗,又把它重新牢牢地关紧,心底默念了两个字:保重。

独自留在阁楼里的顶顶,只见木门被踹成了两半,那些旧家具也支离破碎,童建国浑身木屑气势汹汹地冲了进来。

这凶神恶煞般的男子,举着手枪对准前方,天窗里射入的光束,正好照亮顶顶的脸庞。

眼角余光扫了扫阁楼两边,他狐疑地问道:“他们两个人呢?”

“消失了,他们消失了。”

顶顶回答得异常镇定,表情恢复了佛像般的肃穆,面对锃亮的枪口毫无畏惧。

“胡说八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刚被砸过脑袋的童建国,对着顶顶大发雷霆,颤抖的手指随时会扣动扳机。

突然,阁楼顶上传来“咯噔”一声,他再看天窗便全都明白了,骂出一句“该死”,便也打开天窗爬了上去。

沉睡之城的太阳洒在倾斜的屋顶上,叶萧和小枝正想方设法从屋顶爬下去,此刻可不比昨夜面对月光的浪漫,身着日本学生制服的小枝,一脚踩碎了一块瓦片,若非叶萧紧急揽住小蛮腰,便要立时摔下三层楼去了。

总算找到了一根落水管道,叶萧让她先爬下去,他抓着她的身体以防万一。双手双脚都攀住落水管时,整个人贴着外墙往下降去。小枝安全地降落在地面,叶萧也赶紧抓着管子往下爬,正好看到童建国把头探出天窗。

两个男人的目光撞在一起,童建国大喝一声:“别跑!”

他说着已完全钻出天窗,在屋顶上举起手枪,扣下扳机——

“砰!”

又一记枪声!

二楼书房里的孙子楚,惊得几乎跳了起来。几分钟前的枪声,把他从沉思中拉了出来,刚刚埋头在一本考古书中,又被子弹的爆炸唤醒了。

他紧张地走到窗边,只见一个影子滑了下去。他不敢再把头探出去了,退到墙边大口喘息,难道童建国要大开杀戒了?不,难以想象叶萧被打死的样子,或许小枝死在了枪口下?

孙子楚看了一眼写字台,上面有他从书架里翻出的好几本书,全是历史和考古专业的书籍,还有几本英文版的图书。他觉得这房子的主人——至少这间书房的主人,是搞历史研究或者考古专业的。

忐忑不安地打开房门,是否该去三楼看看?这时童建国和伊莲娜从楼上跑下来,两个人都像着魔的疯子,转眼就冲到了底楼。

孙子楚的双脚在二楼颤抖,却又遇到林君如跑了上来,她心急火燎地喊道:“快点跟我下去看看。”

“什么啊?”

容不得他犹豫,林君如硬生生地将他扯下楼梯。

客厅里已没有其他人,玉灵正在二楼卧室里陪着秋秋,孙子楚的胳膊都被拉痛了,嘟囔道:“你又在发神经啦。”

“找死啊!”林君如把他拉到楼梯后面一个阴暗的角落里,鬼鬼祟祟地压低声音,“我有了非常重要的发现!”

没等孙子楚反应过来,她拉开楼梯后的一盏小灯。原来底下还暗藏着一个小柜子,颜色和外面的楼梯一样,所以很容易被忽视。柜子已经被打开了,里面放着一叠厚厚的旧报纸。她把最上面的报纸拿到孙子楚面前,报头印着四个楷体大字——

南明日报

孙子楚立即睁大了眼睛,如获至宝地将报纸捧起来,第一眼就看到了报纸的发行日期:2005年9月4日。

正好是一年以前!

应该也是南明城最后还“活”着的日子,因为自那以后全城就空无一人了。

“大空城之夜”?

无数个问题涌上心头,孙子楚的额头冒出冷汗。他深呼吸了一下镇定心情,随即把全部的报纸都搬了出来。

沉睡了一年多的旧报纸,散发着油墨和纸张潮湿的气味,他费力地将其搬到客厅茶几上,抬起头喘着气说:“没错,确实是非常重要的发现。”

显然这些报纸是按照时间顺序叠起来的,就像我们家里摆放旧报纸的习惯一样,孙子楚决定从头开始看起。于是他将所有报纸翻了个个,变成最早的报纸在上面,最晚的压在底下。

翻开第一张报纸,“南明日报”的报头下面,印着2005年1月1日的日期——也许那之前的报纸都被处理掉了,难道这里也有收废纸的?

如果每一张都仔细看的话,恐怕三天三夜都看不完,只能先看头版头条的新闻。2005年元旦的《南明日报》头条是《执政官元旦讲话,全民达成新年幸福》,下面是全部竖排的繁体字。草草地看了一遍,所谓的执政官讲话,不过是些“今天天气哈哈哈”的表面文章,甚至连2005年南明城的发展规划和未来展望都未提出,只是笼统地要带领全民走向繁荣,继续提高“幸福指数”等。

 孙子楚很快翻到1月2日的报纸,头版新闻同样无聊至极——《南明中学二十年庆典,执政官到场讲话》,看来这里毕竟是小地方,那么点事情都能上头版。

于是,他又分了林君如一厚叠报纸,两个人同时看了起来,孙子楚看单月的,林君如看双月的,这样效率就高了许多。

不多久,他们把八月以前的报纸全都翻完了,只是扫扫头版头条的内容,并未发现什么特别之处。这张《南明日报》除了字体和版式像港台报纸以外,内容竟和一些地方小报大同小异,无非是领导讲话群众欢迎,也有市议会里的激烈辩论,大体围绕着某条臭水沟的整治,或是医院里出现非法的药品。

8月23日,头版头条是《走入罗刹之国》。

这一条立刻抓住了孙子楚的眼球,嘴里轻轻念出“罗刹之国”四个字,那是几乎成为他坟墓的地方,近在身边却又难以琢磨。

他咬着嘴唇埋头在文字间——

“8月15日-22日,南明文化院考古小组,首次正式进入罗刹之国遗址。考古小组全面勘察了遗址,进行拍照、录像等工作,并清理了部分已露出地面的文物。罗刹之国系八百年前之古国,围绕这一神秘文明有许多传说,一度被认为是荒诞不经的传说,但在二次世界大战期间,为马潜龙执政官所发现。

遗址分为外层城市、内层宫殿、大罗刹寺三部分。考古小组重点清理了大罗刹寺,这座宏伟的建筑堪称东方金字塔,顶端的五层宝塔更是远远超过了吴哥窟。根据考古小组负责人欧阳思华博士介绍,考古小组在20日获得了重大突破,他们发现了寺后的秘密通道,并由此通道进入大罗刹寺内部。欧阳思华等人发现了一间石室,深入大金字塔的中心,室内有一口古老的石棺,装着一具古代将军的遗体。

考古小组又在石室的后部,发现一座极其隐蔽的密室,欧阳思华第一个进入其中。狭小的密室正中,躺着一具神秘的石匣,长宽高各为20、10、10厘米,表面有古印度风格的护法天王浮雕。经过谨慎的摄影测量之后,欧阳思华用特制的工具,缓缓打开了位于大罗刹寺最深处的石匣。

石匣里有一尊琉璃酒杯。

半透明的琉璃杯中,盛满了暗绿色的液体,经过八百年的沉睡仍然鲜艳如许。

欧阳思华表示,此次发掘的成果非常惊人,考古小组正在持续清理发现的文物,尤其是密室石匣中的液体。”

孙子楚看完就出了一身冷汗,那大罗刹寺里的密室,他们也曾经进去过,也发现了那个神秘石匣,只不过当他打开石匣的时候,里面却是空空如也,只有一行梵文的咒语:踏入密室者,必死无疑!

报道里并没有写上这句话,却告诉大家石匣里有一杯绿色液体,光这种描述就让人毛骨悚然。

报纸上登了一张欧阳思华的照片,孙子楚乍一看觉得有点眼熟,再仔细一瞧却恍然大悟了——原来书房里有一张男主人的照片,正是这张报纸上的欧阳思华博士!

这栋沉睡的别墅正是欧阳思华博士的家!

这是巧合吗?还是某个早已预谋的陷阱?

冷汗出得更加厉害了,他不想再看这天的其他报道,从林君如手中抢过第二天的报纸。

8月24日,头版头条印着《南明未来,何去何从》——

“南明建城已三十年,经过全体同胞之胼手胝足,我们已将这座城市建设为新的家园——未来大同世界之起点,值得全民为之自豪并自勉。但是,需要看到南明城的富饶依靠的是什么?除了我们中国人的聪明才智之外,还严重依赖着大自然赐予我们的财富——金矿。

必须要感谢前执政官马潜龙先生,虽然他已在五年前去世,但没有他就没有这笔财富的发现,也不会有今日的南明城,和我们这些漂泊异域的华夏子弟。然而,黄金终究不属于我们,那是大自然的遗产,终有一天会使用殆尽。也因为我们引以为傲的黄金,使我们被迫封闭我们自己,以免受到外界的侵害——物质的侵害我们并不害怕,而我们恐惧的是精神上的侵害。这也是马潜龙先生给南明城定下的规矩,所有与外界的交流必须警惕,严格控制人员与信息的沟通。

但在这信息时代的二十一世纪,已没有任何信息能被阻挡在围绕南明城的大山之外了。而我们就像笼中的小鸟,虽然可以看到外面的一切,却被禁锢在这小小的监狱中了!

这才是我们最大的危机!

是否有人想象过,一旦我们脚下的黄金枯竭,我们还能依靠什么生存下去?越来越多的人口,越来越多的欲望,每天有无数物资运送进隧道,又有无数垃圾被运送出去,诺大的南明城不过是一间制造垃圾的工厂!除了黄金以外它还能创造什么?而黄金并不属于我们!

南明城如果想要有一个灿烂的明天,唯一的办法就是对外开放。这已经是一个文明的时代了,我们并不惧怕外界的威胁,我们最惧怕的是被世界遗忘,成为自生自灭的野蛮部落,桃花源只是不切实际的梦想,只是用来吸引人们好奇心的梦想。

然而,我们可以利用这个桃源之梦,招徕世界各地的游客们。这将是一个绝妙而宏伟的计划,东南亚深山中的中华之城,地底的黄金诱惑,南明宫殿的景观,山间水库的风光,还有城外的罗刹之国,这些才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资源!

南明的人们,请敞开胸怀迎接世界,世界也会迎接我们!

看完这篇激情洋溢的文章,孙子楚感到心都有些热了,再看文章底下的署名:“市议员文振南”。

不知道这篇文章代表官方的意见,还是这位市议院的个人意见,但无论怎么看都很有道理啊。

林君如也在旁边仔细地看着,她叹了一声道:“原来,南明城真的是国军残部后代建立的城市,也许爸爸就出生在这附近?”

阳光,冷冷地洒入客厅,旧报纸上的油墨反射出暗淡的光。



第九章 大空城之夜(1)

09:00

底楼的客厅,茶几上堆满了旧报纸,在密密麻麻的铅字里,埋葬着南明城过去的声音。

虽然阳光洒在孙子楚背上,但他仍然感觉到这房子里的寒气,因为同伴们越来越少,整栋房子的人气也渐渐消散,很快就要被沉睡之城吞噬了。

这可怖的情绪促使他翻得更快,来到2005年8月26日的《南明日报》,头版头条却让人不寒而栗——《南明建城闻所未闻,同时惊现恐怖尸体》:

昨夜八时,仁义南路上发现一具男尸。全身皮肤呈现糜烂状态,其景象不堪卒睹。发现尸体的行人当场呕吐不已。警方随即查明了死者身份,40岁,韦姓,系市政府一名工作人员。死者平时并无特别疾病,当天上班也无任何异常情况,下班还未回家却已变成一具僵尸。

昨夜九时,孝俤中路发现一具女尸,同样呈现全身糜烂状态。死者身份为文化院秘书,25岁,刘姓。亦为上班时无任何状况,下班后便不知去向,直到尸体被发现。

昨夜十二时,椰林小道发现一具男尸,死亡状况与之前两个案例完全相同,死者身份目前尚未查明。

一夜之间,小小的南明城内发现三具离奇死去的尸体,这是建城有史以来未曾有过的事件,警方正在加紧调查。

孙子楚和林君如共同看完这条新闻,同时蹙起了眉头,因为这里所写的死状,正与旅行团的导游小方以及屠男相同!

他的手指有些发抖,翻到了第二天的报纸,8月27日的头版头条为《罗刹计划启动》:

昨日,执政官柳阳明于市府宣布,正式启动“罗刹计划”。政府将对罗刹之国遗址进行全面的考古挖掘,并将其开发成为亚洲最壮观的人文旅游景观,南明城将在一年之后正式对外开放,欢迎全世界各地的朋友来本城观光消费。

自南明建城以来,政府一直没有开发遗址,也曾有人提议对罗刹之国进行考古发掘,并开发成为世界旅游胜地,但被马潜龙执政官严厉拒绝。他发布命令严禁任何人踏入罗刹之国一步,甚至在必经之地的黑水潭中,放养了几条巨大的鳄鱼,以保护罗刹之国免受打扰。这也是罗刹之国遗址就在我们身边,却始终不为人知的原因。

近期,文化院考古小组已作出考古报告,对罗刹之国的历史以及遗产价值进行了全面分析,从已遗留的古代建筑及艺术珍品来估计,其文化及观光价值将远远超过吴哥窟,甚至有机会申请世界文化遗产。市政府又从经济角度进行评估,预测在“罗刹计划”启动并实施之后,每年至少会有一百万名游客前来参观,其中大多是欧美及东亚的高端人群,他们将带给南明城可观的外汇收入,创造数以万计的就业机会,其利润将远胜于以往南明所依赖的黄金开采。

由于“罗刹计划”将决定南明城未来的生死存亡,市议会将对此进行深入讨论,并在投票通过之后再行实施。

林君如翻到下一张报纸,8月28日的头版头条为《恶犬杀人,黑猫夺命》:

昨晚八点,民族北路发生恶犬伤人致死事件。一户居民饲养的大型犬,在主人牵出溜狗过程中,突然发狂攻击一名路人。受害人及犬主人均猝不及防,无法阻拦大犬的疯狂攻击,只能拨打电话报警求助。警察赶到也无法制伏恶犬,被迫开枪将其击毙,但受害人已血肉模糊,遍体鳞伤,送到医院即宣告死亡。

几乎在同一时间,五权路也发生一起野猫伤人致死事件。一名十岁女童在回家路上,忽遭路边黑色野猫攻击。在旁人赶来救援之时,野猫咬破了女童的颈动脉,随后逃窜入树丛之中。女童送到医院后也宣告身亡。

看到这儿,林君如下意识地摸了摸脖子,确定自己的颈动脉还在跳动后,翻开8月29日的报纸,头版头条是《市议会第一次讨论罗刹计划》:

昨日下午,市议会第一次讨论执政官提出的“罗刹计划”。

议员文振南首先发言,以热情洋溢的讲话,支持了执政官的决定。他认为“罗刹计划”若不立刻启动,南明就会迅速走向衰弱以至于灭亡。在赢得议员们热烈掌声的同时,也遭到了一片抗议的嘘声。

紧接着议员罗云山发言:“罗刹计划”并不是救命稻草。目前虽然有了考古报告,但对遗址的认识还不明朗,对于如何开发遗址也没有调研。如果真要建设成为亚洲最有价值的旅游胜地,首先得有巨大的前期投资,以目前南明城枯竭的黄金资源来看,要完成投资简直是不可能的任务。如果吸引外来资本进入的话,原本绝对封闭的南明经济能否承受?所以,在短期内开放南明城是不现实的,“罗刹计划”必须缓行。

另一位议员吕梁的意见更加极端:“罗刹计划”将会毁灭马潜龙一手创建的南明城。当年南明城的建设和发展,完全得益于其封闭的环境,世界并不知晓本城的存在,与外面的交流控制在政府手中,很好地保护了全城居民。几十年来,南明已养成了桃花源般的民风,保留了许多淳朴的中华文明。一旦对全世界开放,就如同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邪恶的思想与习俗会腐蚀人们的精神,全城会迅速腐化堕落,变成可怕的所多玛城以至毁灭。

面对众多的非议与责难,文振南在市议会上舌战群儒:南明城不能变成温室里的花朵,继续封闭唯有死路一条。在对外开放的初期,经历阵痛在所难免,但以中国人的聪明才智,一定可以解决这些问题。

此次辩论持续四个小时,双方唇枪舌剑不分伯仲。“罗刹计划”最终是否施行尚不得而知。

孙子楚翻到下一张报纸,8月30日的头版头条为《血腥事件导致全城恐慌,人与动物剑拔弩张》:

昨日,全城进入血腥的一天。据警方统计,有49位市民遭到了动物的攻击,其中32人当场死亡,10人送到医院后死亡,另有7人正在医院抢救,情况危急。攻击市民的动物有家养的犬和猫,也有野生的鸟类,甚至还有蜜蜂和蚂蝗等昆虫。

全城市民都处于高度恐慌之中,有些市民自发组织起来,手持各种棍棒器械,在街头击杀猫狗等动物。有的市民无奈之下处死了自己心爱的宠物,也有人表示绝对不会伤害自己的宠物,即便对自己构成了生命威胁。

据悉,警方已成立了专案调查组,就最近的连续死亡事件进行调查,南明科学院已介入配合。

林君如看到这儿,脸色已然煞白,因为窗外正蹲着一只白色的猫。

09:00

南明新光一越广场。

叶萧拉着小枝的手,迅速地爬出克莱斯勒SUV。虽然身上全都是碎玻璃,但在撞入商场的一刹那,他们都把头埋到座位底下,所以并没有受什么伤。两人悄悄绕到撞坏了的柜台后面,又从逃生通道跑到了商场的二楼。

他们听到童建国在大声呼喊,那暴虐的家伙已失去了理智,加上手中的枪就是杀人魔鬼了。小枝也在瑟瑟发抖着,叶萧温热的手紧紧抓着她,回头以眼神安慰着她。他们几乎踮着脚尖走路,在感觉到有人追上二楼时,又从一大堆假人模特后面,绕到商场另一面的安全通道,从那悄然逃回了底楼。

两人狼狈不堪地冲出新光一越广场,忙中出错忘了开走童建国留下了菲亚特,只顾着手拉手向横马路狂奔而去。他们根本来不及停下喘气,因为身后仿佛又响起了童建国的叫喊,寂静的沉睡之城里声嘶力竭,长眠的幽灵们恐怕都要被唤醒了。

就像两个刚刚越狱的囚犯,小枝的学生制服已又破又烂,他们衣衫褴缕地冲过两条路口,迎面看到一条清澈的溪流。

完了!

叶萧在心底暗暗叫苦,这下子无路可逃了,不知道小枝会不会游泳?他正摇头的时候,却看到一个人坐在河岸边——钱莫争!

他的手中端着长长的钓鱼竿,身形如古时候的老翁,神色凝重地盯着平静的水面。身边放着一个塑料桶,几尾活鱼正在桶里游着,看来此番姜太公收获颇丰。

这家伙怎么会来这里钓鱼?但叶萧已来不及多想了,刚想大喊一声“救我”,却听到一阵沉闷的震动。

地动山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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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萧和小枝等惊慌地向那边望去,就在钱莫争钓鱼的地方十几米外,一头长鼻子的庞然大物,悠闲悠哉地踱了过来。

居然是一头大象——不,后面还跟着一头,两头,三头……

这幕景象让人心惊胆战,起码有七八头野生亚洲象,开道的是头大公象,顶着凶猛的象牙,沿着溪流向他们走来。这些大家伙每走一步,地表都会产生震动,宛如战场上驶向步兵的坦克。照理说野象只在森林中活动,它们怎会进入城市之中,不过考虑到南明城空无一人,也许这里早就是它们的乐园了。

钱莫争也看到了大象,他将钓竿从水中收起来,又把装着鱼的水桶挪到路边,回头却意外地看到了叶萧和小枝。

三个人面面相觑地傻站着,不知该如何应对这群大象。

在这千钧一发的关头,一声枪响划破了天空。

致命的枪声。

但三个人都没有倒下,叶萧与小枝回头望去——街道彼端是童建国魁梧的身影,他的手枪正朝向天空。

子弹,呼啸着钻出黑色枪口,撕裂沉睡之城的空气,射入空虚的云端,不知将击中哪个不幸的灵魂。

童建国的手枪又摆下来对准他们,大声喝道:“站住!不要逃,否则就打死你们!”

原来他从商场一路追赶到此,也不顾伊莲娜到底去哪里了。正好看到叶萧与小枝两个,便立即朝天鸣枪警告他们。

但致命的并不是他鸣枪示警,而是他并没有看到野象群,街道拐角阻拦了他的视线,甚至没看到钱莫争的存在。

野象们听到了枪声。

人类所发明的火药声,是动物们最最恐惧的声音,包括巨大无朋的野象们。

当子弹冲出枪口的刹那,所有的野象都心惊肉跳,粗厚皮肤里的血液熊熊燃烧起来,数百万年前的野性勃然爆发,沿着溪流边的狭窄小路狂奔而来。

距离象群最近的是钱莫争,他痴痴地停顿了几秒钟,直到领头的大公象冲到他身前。

“快跑!”

叶萧大喝了一声,随即拉着小枝的手向另一边跑去。

象群虽然行动缓慢,但由于腿长身躯大,只要迈开步子跑起来,便像一辆横冲直撞的卡车。钱莫争刚回头跑了几步,大公象已撵到他的身后,他张大嘴巴想要呼喊,却感到背后一阵冷风,什么东西重重地打到身上。

那是坚韧有力的象鼻子,轻而易举地将他推倒在地。钱莫争只感到天旋地转,在接触地面的一刹那,脑中掠过女儿秋秋的影子,她仍然在等待那几条活鱼。

于是,他又要挣扎着爬起来,但一只粗大的脚掌踩了下来。

那是上帝的手,力量如此巨大,任何人都难以抗拒。

瞬间,钱莫争感到脊椎骨断裂了,能清晰地听到骨头粉碎的声音。但他仍拼尽全力要站起来,可再也使不出任何力气了,大公象将他牢牢地踩在脚底,整个背部都被踩烂了。

接着内脏也被剧烈地压迫,直到整个胸腔和腹腔化为一团血肉。钱莫争还剩下最后一点知觉,感到自己正被踩到泥土里去,此地将成为埋葬他的坟墓。他的眼睛仍然睁大着,身体内巨大的压力,迫使眼珠掉出了眼眶。两颗黑色的眼珠滚到水桶边,鱼儿们正在水中上下摆动。

虽然失去了眼球,但他仍然看到了一个人。

黄宛然。

那个曾经属于他的女子,在一片黑暗的雪夜,那是香格里拉的世界。二十岁的她迎风而立,如此年轻如此迷人。有一道光打在她的脸上,照亮那双无比明亮的眼睛。

他又一次吻了她,寒冷的雪花飘落到嘴上,又被温热的双唇融化。

然而,她摇摇头转身离去,转眼消失在无边的黑夜中,再也不会回来了。

终于,他听到了自己心脏碎裂的声音。

同一时刻。

林君如看到了一双猫眼。

她恐惧地低下头看着旧报纸,仍然是那触目惊心的标题。等她再抬起头来时,那只神秘的白猫已无影无踪了。

“别!别再看下去了。”

“是你把我叫下来看的,现在谜底就在眼前了。”

孙子楚执拗地翻到下一张《南明日报》,2005年8月31日的头版头条为《死亡源头真相大白》:

昨日凌晨,警方召开记者发布会,宣布造成全城恐慌的连续死亡事件,以及动物伤人事件的源头,已有了初步调查结论。

专案组调取了一周以来的死亡记录,并对前几例死者的社会关系,尤其是死亡当天接触的人和事,进行了大量细致的调查工作,发现第一例神秘死亡事件,早在8月23日夜即已出现。死者系南明文化院考古组的欧阳思华博士,刚刚负责完罗刹之国考古发掘活动,在死亡前一天接受过本报的特别专访。警方迅速封闭了欧阳博士的实验室,在传讯考古组的其他成员时,才发现这些人都已在近日神秘死亡。但文化院并未如实向警方通报,而是自行秘密处理了尸体,据说是得到了高层某重要人物的指示。据悉专案组也遭到过某些高层阻挠,但由于得到了执政官的亲自关心,得以顺利开展各项工作。

专案组在医院找到了欧阳思华的遗体,并对其进行了全面尸检,发现他体内已充满了毒素,但法医尚无法确认为何种毒素,只能初步判定此种毒素非常危险,可通过不为人知的途径传播。鉴于欧阳思华是第一个进入大罗刹寺金字塔内部的,警方怀疑遗址内部是否有致命的古代气体或毒素。

专案组又以专业的防护设备,对考古组遗留下来的大量文物,进行了生物和化学的测定。疑点集中到一件关键文物上——从罗刹之国的密室石匣中,取出的一尊琉璃酒杯,杯中盛满了暗绿色的神秘液体,无法判断那是古代的酒类或是其他物质。

只有欧阳思华一人亲手接触过这个酒杯,他将酒杯带回实验室后不到48小时,他本人就神秘地全身糜烂而死了。

但专案组的发布会上,并未公布琉璃酒杯中的液体究竟为何物?也未公布欧阳思华的死是否与罗刹之国或琉璃酒杯有关?警方称正在继续深入调查,希望能够尽早控制局势,避免继续发生死亡事件。

虽然报道里没有说明酒杯里是什么?但孙子楚的心中已有了答案——蛊!

他们已到过罗刹之国最高的石室,根据壁画和铭文的记载,石匣里藏着神奇的“龙之封印”。而人们一旦打开“龙之封印”,国家就会灭亡!

八百年前,大法师打开“龙之封印”,利用其神秘的力量发动叛乱,几乎篡位夺权成功。但是,古格武士仓央的勇敢牺牲,又消灭了几乎战无不胜的大法师。七位国王的御用画师,意外发现“龙之封印”,将其送回大罗刹寺的密室,重新封闭于石匣之内。

一直沉睡到2005年8月被欧阳思华亲手打开。

所谓“龙之封印”,其实就是那尊琉璃酒杯。里面盛满的暗绿色液体,经过千百年都不会退去,只会让毒性越来越强烈,成为毁灭世界的力量!

想到这手指都发颤了,孙子楚脑中生出无数线索,如黑夜里疯长的触须,伸向那最最可怕的坟墓。

不!

他一刀斩断了那些念头,接着看第二天的《南明日报》,9月1日的头版头条,极具莎士比亚风格——《生存还是毁灭?》:

昨日,市议会对“罗刹计划”进行了第二次辩论。

在辩论开始之前,执政官柳阳明在议会发表讲话,宣布已枯竭的南明金矿正式关闭,金矿职工将被另行安置。柳阳明又向议员们表示,他正在关注本市发生的连续死亡事件,并指示专案组要深入调查平息事端。他还将继续推动“罗刹计划”,不会受到任何突发事件的影响。

但柳阳明的讲话遭到许多议员的反对,率先发言的是最年长的议员,已经八十高龄的向杰老先生,他忧心忡忡地说:我们应该遵循马潜龙执政官的遗愿,不得擅自打扰古人的遗产,更不得利用古人的尸骨来赚钱,这样我们与盗墓贼又有何异?

 强烈拥护“罗刹计划”的文振南议员接着发言,仍然是他一贯的观点。他相信专案组会找到办法,这次连续死亡风波定会平息。“罗刹计划”本身并没有错,在考古过程中发生意外是常有的事,不能因此而破坏整个计划。

孙子楚眉头又锁了起来,抓紧报纸翻到了下一张,9月3日的头版头条颇具震撼性,仅有两个大字——《政变》:

昨晚,执政官柳阳明通过电视直播向全城居民发布讲话。

柳阳明在镜头前面色凝重地表示:目前全城局势已恶化到了极其严重的地步。自从8月下旬发现了第一个神秘死者后,越来越多的人死于非命,也有许多动物发狂而攻击人类致死。虽然市政府成立了专案组,并找到了死亡事件的起因,但并没有遏制住死亡的继续。截止9月2日下午五点,南明城中已有581人死于不知原因的全身糜烂,另有472人死于动物发狂的攻击,死亡总人数为1053人。南明全城人口不过十万,在短短数天之内,相当于总人口1%的居民死于非命,几乎每家每户身边都遇到了不幸。死亡的阴影笼罩着每一个人,导致全城灾难性的恐慌,许多人想要逃出南明城,被严格看守隧道的士兵阻挡,其间甚至发生了骚动。同时,市议会已彻底分裂成敌对的两派,围绕着“罗刹计划”的执行与否,双方剑拔弩张并运用各种手段,南明已接近内战的边缘!近日更有秘密情报表明,城中有一股隐蔽的邪恶势力,正在酝酿一场毁灭南明的阴谋。为了全城居民的安危,政府才被迫施行宵禁令与紧急状态,希望市民们体会执政官的苦衷,并能积极配合市政府的行动,保证大家共同度过这场生死攸关的考验。

就在电视直播的过程中,一队来历不明的士兵闯入了电视台,他们全副武装地冲进直播间,肆无忌惮地开枪破坏,并中断了所有的电视节目信号。士兵们绑架了电视台工作人员,销毁了全部的电视录像资料,由领头的军官宣布政变。

南明建城以来的第一次政变就这样开始了。

政变?

孙子楚抓紧这张旧报纸,脑中掠过许多电影中的画面,昨天在电视台也看到了同样的场景。他迅速翻到9月4日的《南明日报》,也是最早看到的这一张,头版头条又是两个言简意赅的大字——《末日》:

南明城的末日到了。

昨日,政变部队首先控制了电视台,然后以武力进攻执政官居住的南明宫。执政官的卫队进行了拼死抵抗,昔日肃穆庄严的南明广场,成为双方弹火纷飞的战场。本报记者冒险深入采访,目击到有至少二十人被打死,五十余人受伤。

中午十二时,政变部队在付出重大伤亡之后,浴血攻占了南明宫,俘获执政官柳阳明。市议会与法院同时陷于瘫痪,大部分议员在家闭门不出。

下午二时,大量市民在恐慌中涌向南明隧道,但被守卫隧道的士兵阻挡。

下午三时,有十八名议员在南明中学开会:宣布政变为非法,参与政变的军人均犯有叛乱罪,他们呼吁全体市民不要服从叛乱分子,并要求政变部队迅速投降,释放包括执政官在内的所有人员。

下午四时,一支反政变部队组织起来,试图夺回南明宫与全城的控制权。他们开动装甲车、直升机等武器装备,与政变部队展开激烈的巷战。截止发稿,双方仍然在城内展开激战,伤亡人数尚无法统计。

这是南明城历史上最黑暗的一天。

“最黑暗的一天……”

孙子楚轻声念了一遍,这也是最后一张《南明日报》了,再往后是因为没有收到?还是报纸因南明内战而停刊?他感到有些呼吸急促,打开房门大口喘息起来。

忽然,外面响起咚咚的敲门声。

好像是接受了某种指令,童建国不由自主地提起水桶,那是钱莫争未完成的使命,要给秋秋准备的鱼汤。

无法抗拒——像有人在推着他走路,也像有人在帮他提着水桶。童建国没有去追叶萧和小枝,也没有再找一辆汽车,而是快步疾行了几千米,带着一水桶的鱼回到了大本营。

孙子楚、林君如、玉灵、秋秋、顶顶,五个人听完他的讲述后,都沉默了半晌,好像钱莫争血肉模糊的尸体,正镶嵌在客厅的地板里。

“不!我不相信!”十五岁的秋秋突然狂怒起来,弱小的她抓住童建国的胳膊,声嘶力竭地喊着,“你在骗我!骗我!”

五十七岁的童建国岿然不动,任由女孩捶打唾骂。还是玉灵过来拉开了秋秋,抱着伤心的女孩说:“我们都相信是真的,他不会骗我们的。”

秋秋的眼泪已夺眶而出,她不晓得该如何说出来——钱莫争真是自己的亲身父亲吗?如果是的话,那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三个人:她的父亲(或者是养父),她的母亲(毫无疑问是亲生的),还有她的亲生父亲(假定是吧),竟在几日之内相继死亡,全都死在这该死的沉睡之城!

自己真的如此不幸吗?成为一个彻彻底底的孤儿,再也没有人疼没有人亲,她感到一阵无法言说的孤独,浑身上下都冰凉彻骨,心脏瞬间碎成了无数片,倒在玉灵怀中放声抽泣。

突然,秋秋又跳起来说:“我要去看一下!如果钱莫争死了的话,我要看到他的尸体!”

“别傻了,外面很危险的,你必须乖乖地待在这里。”

11:00

新光一越广场。

这里曾经是南明最大的商业中心,总共有六层的营业楼面,其中地上五层地下一层。从世界名牌到大众超市一应俱全,每天的客流超过数千人。虽然南明城已封闭了数十年,但仍无法避免这里的女人成为购物狂,每当周末便会熙熙攘攘。地下的美食城和顶楼的电影院,构成了一个巨大的销品茂,可以使他们度过快乐的一天——只要他们有足够的腰包和体力。

现在,镜头推移到地下的美食城。从过桥米线到桂林米粉再到广州小吃,从日本拉面到韩国烧烤再到意大利面条,和国内的商场美食城没什么区别——只是一个人都没有,巨大的空间寂静无声,所有的灯光却把室内照得通明。餐桌上铺满了灰尘,料理台上结着厚厚的油垢,有的还成为老鼠和昆虫的乐园。

一阵脚步声打破了寂静,随即出现两个人影,时隔一年之后的第一批顾客?

“Shit!这是什么鬼地方!”

紧接着又是一长串的英语脏话,伊莲娜的头发像个女疯子,在地下一层绝望地咆哮着。

“被命运选中的地方。”

回答她的是一句蹩脚的英文,带着浓浓的法国口音——亨利·丕平。

三十多岁的法国人也是破衣烂衫,昨天下午差点被叶萧抓住,使他如惊弓之鸟般小心翼翼。他已经好几天没有洗澡了,只能用商场柜台里的香水,遮盖自己本身浓郁的体味,使得周身充满了HUGO BOSS的气味。

“你为什么要逃跑?”

伊莲娜理了理头发,用英语追问着亨利,空旷的地下美食城响起她的回声——逃跑……逃跑……逃跑……

“我,因为,因为——”他摩挲着光滑的腮边,上午刚用飞利浦专柜里的剃须刀刮去了满脸的胡须,“我不能再撑下去了,情况完全超出了预料,谁都不知道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

“难道你知道?”伊莲娜睁大了眼睛,吸血鬼似的狠狠地盯着他,“你不要告诉我,你知道本来应该会发生什么?”

“很遗憾,就是这样的,我知道你们的结局,我也知道这一切原本不是这样。”

“Shit!”

“抱歉。”亨利痛苦地吁出一口气,“现在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不知道该到哪里去?”

伊莲娜大声骂道:“混蛋!告诉我究竟是怎么回事?”

“不,我还不能说,我不能——”

“啪!”

一记耳光重重地打在他脸上,伊莲娜就像头愤怒的母狮,容不得亨利有任何忤逆。

她又指着亨利的鼻子说:“跟我回旅行团去,不管你有什么秘密,都必须告诉我们大家,如果你觉得有危险,我们也要互相保护,总比你一个人死在外面强。”

“出去我们会死的!”

“胆小鬼!那我自己去死,你留在地下等天使来救援吧。”

伊莲娜大步向楼梯走去,突然感到后脑勺一阵剧痛,随即天旋地转失去了知觉。

偌大的地下一层再度陷于死寂,法国人亨利面色苍白,手握身边餐厅的平底锅,就是用这个坚固的锅子,将可怜的伊莲娜砸晕在地上。

他放下锅子跪倒在地,抚摸着伊莲娜痛苦的脸,随后轻轻吻了她的额头。他接着发出一阵苦笑,但很快转变为悲惨的抽泣(奇*书*网-整*理*提*供),大粒的泪水滚落到她脸上。

“你出去会死的!傻女孩!”

亨利发出一句沉闷的法语,如地狱警钟在地下一层回荡着。

随后,他抓住伊莲娜的双腿,就像拖着一具僵硬的尸体,把她拖往地底某个无尽的空间……

中午,同一时间。

老弱病残们的“大本营”,沉睡的别墅的客厅。

孙子楚和顶顶走下楼梯,从沙发上拿起那叠旧报纸,指着上面的日期说:“你看,这里记录着一年前南明城发生的一切,最最离奇的‘大空城之夜’。”

童建国和玉灵走出厨房,一锅鱼汤正在液化气灶上煮着。他们也凑到了沙发上,孙子楚索性就像开会一样,召集大家说:“看这些报纸太费力了,还是听我来讲述吧。”

她亲手做出来的鱼汤,她催着秋秋说:“快把汤喝了吧,这些鱼就是为你捉的。”

“不,你们不要为了我做任何事,我不值得你们关心!”

十五岁的女孩低着头,眼泪已悄悄地滑下来了。

“你早上不是还说要吃鱼吗?”

秋秋摇着头大声说:“我不喜欢吃鱼了,我最讨厌吃鱼!最讨厌!”

“听话!”

玉灵像个大姐姐一样对她说话,但秋秋的倔脾气上来了,她一把将碗推到地上砸得粉碎。

浑浊的鱼汤伴随破碎的瓷屑,在厨房的地板上四溢。

大家心头都猛然揪了一下,却再也没有人去教训小女孩了。秋秋转头跑上二楼,玉灵轻叹一声低头收拾碎碗,用拖把将地板收拾干净。

“你们真的都不吃吗?”

还是孙子楚打破了骇人的沉默,他拿起调羹匀了匀鱼汤。许多天没吃到新鲜菜了,更别提这诱人的活鱼汤,鱼汤的鲜味不停地往鼻孔里钻,顿时勾起孙子楚腹中的谗虫。

虽然,明知道是钱莫争用命换来的鱼,但孙子楚实在无法忍耐了。那股百无禁忌没心没肺的劲头又涌了上来,使他不能控制住自己的手,不自觉地舀起一口鱼汤,缓缓送往干渴的嘴里。

所有人的双眼都盯着他,目送那调羹里浓稠的黄色液体被孙子楚吞噬,灌入一条无法抵抗诱惑的食道。

温热的鱼汤迅速滑入胃中,舌头上的味蕾饱受刺激,传递到全身的每一寸神经。那是自本故事的第一天,那顿致命的“黄金肉”以来,孙子楚最幸福的瞬间。所有毛孔都已张开,呼吸着全世界的空气,各种香艳气味和甜美滋味,一齐汇聚于体内。体重减轻了一大半,他仿佛从地面飘浮起来,升入云霄之上最快乐的天堂。

仅仅几分钟的工夫,一碗鱼汤已然见底,连同鲜美的鱼肉送入腹中,桌上只剩一堆鱼骨和鱼刺。孙子楚一下子胃口大开,把餐桌上的其他食物也一扫而光。吃完后他拍着肚子长吁短叹,好似人生如此夫复何求?

但他吃得越是香甜,别人就越是倒胃口,大家都稍微吃了一些袋装食品,但就是没人敢动鱼汤,包括煮汤的玉灵自己。

接近正午时分,五个人仍围坐在沉默的餐桌边。童建国的眼皮突然猛跳起来,急忙扫视着身边每一个人,目光直直地撞到孙子楚脸上,发现他的脸正在迅速变白。

顷刻之间,孙子楚竟已变得面如白纸,同时额头冒出豆大的汗珠。他的双眼仍睁大着,鼻翼剧烈地扩张抽动,喉咙里发出毒蛇般的咝咝声。

林君如也感到不对劲儿,她抓着孙子楚的胳膊,紧张地问:“哎呀,你出什么状况了?”

 顶顶和玉灵也围到他身边,可孙子楚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双眼无神地盯着前方,颤抖的嘴唇已发黑发紫。冷汗像下雨一样滴下来,林君如再一摸他的后背,衣服竟然也已全部湿透。大家都被他的样子吓到了,顶顶使劲掐了掐他的人中,可还是毫无反应。

“糟糕!只有死人掐人中才没反应!”

“别吓唬我啊。”林君如已心急如焚了,“快把他扶到床上去!”

话音未落,孙子楚重重地摔了下去,幸好童建国眼明手快,将他拦腰死死地抱住。再看他整个人已毫无力气,只有双眼还瞪得浑圆,仿佛受了冤屈的人死不瞑目。

手忙脚乱之际,林君如失手把锅打翻,鱼汤霎时铺满了厨房地板。顶顶被鱼汤气味刺激了一下,惊恐地喊道:“鱼汤有毒?”

童建国已把孙子楚背在肩上,回头看了一眼厨房,愤愤地说:“妈的,只有这小子喝了鱼汤,所以我们大家都没事,只有他活该倒霉!”

“这怎么可能?”这下最紧张的人变成玉灵了,这锅鱼汤可是她亲手煮出来的,“不,不会的,我什么都没做。”

“放心,没人怀疑过你!”

童建国边说边背着孙子楚走上楼梯,林君如在旁边小心地帮着他,将孙子楚送到二楼卧室的床上。

此时的情况更加危急了,孙子楚在床上浑身抽搐,脖子高高仰起像受到重击,口中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嘴角甚至流出一点点白沫——这是明显的食物中毒症状,童建国当年也用过毒药,亲手用蛇毒杀死过敌方头目。

“该死的!我早就该想到那些鱼了,我究竟是哪根神经搭错了?”

童建国心里一阵内疚,千错万错,错在自己不该把那桶鱼拎回来,让它们去给钱莫争陪葬好了。

“鱼肉里果然有剧毒?”林君如立刻想到了河豚,有一年去日本旅行,别人都吃了河豚,只有她无论如何都不敢尝一口。“天哪!那他会不会没命?”

她恐惧地抚摸着孙子楚的脸,却不知该如何救他的命,只有无助地用纸巾拭去他嘴角的白沫。再翻开他的眼皮看了看,瞳孔已明显扩散放大了,说明他正命悬一线,随时可能GAME OVER。

顶顶和玉灵也冲了上来,看到孙子楚垂死挣扎的样子,她们同样也手足无措。林君如也不顾忌其他人了,就连自己也无法理解,眼泪为何要滚落下来,而那如珠滑落的泪水,刚好打湿了孙子楚发黑的嘴唇。她索性抱紧他的脑袋,痴痴地说:“不要,我不准你死!”

“快去倒点开水!”

童建国从贴身口袋里掏出一个小药瓶,这是他多年来随身携带的防毒药,是一个掸族老人为他调配的,以前在森林中不慎遭到蛇咬,用这个药都可以化险为夷。

瓶子里倒出一粒黑色的小药丸,散发出令人难以忍受的恶臭,连林君如都被熏得捏起了鼻子。但孙子楚的牙关紧咬,像具僵尸一样掰不开嘴。

童建国又掏出一把小匕首,雪白的刃口让顶顶惊叫道:“你?你要干吗?”

他用行动做了回答,这把锋利的小匕首,正好插入孙子楚上下排牙齿间的缝隙。他再轻轻地往上一扳,就把孙子楚的牙关撬开来了。童建国一手捏着孙子楚的鼻子,一手将黑色小药丸塞入他嘴里,同时玉灵将温水灌入他口中。

“你给他吃的是什么药?”

林君如仍然皱着眉头,她感觉那药像大便的气味。就连昏迷中的孙子楚都皱起了眉头,不一会儿胸口就剧烈起伏起来,喉咙里难受得想要反胃,却怎么也呕不出来。

“有这反应就算正常了!”童建国擦了擦额头的冷汗,“希望他能尽快呕吐出来,我现在是给他洗胃,知道医院里怎么抢救服毒自杀的人吗?”

“到底是什么药?”

这回轮到玉灵问他了,同时她和林君如用力按着孙子楚。

“一种特别的眼镜蛇毒。”

12:00

南明城的另一个角落



 正午的阳光。

隔着厚厚灰尘的玻璃橱窗,射进来的太阳已很稀薄,黄色光晕笼罩着小枝的脸,仿佛一个油画里的人物。

小枝的眼眶有些发红,泪水却始终没有流出来:“我非常非常难过,但妈妈却不愿意告诉我爸爸的死因。直到一周之后,我妈妈也永远离开了我!这时我才知道,他们都是全身溃烂而死的,据说是因为爸爸接触到了某样带有剧毒的文物,而从他的身上再传播到文化院的其他人,结果导致全城病毒的爆发。同时,还有许多动物感染病毒,从而无缘无故地发狂攻击人类,有许多人都死于非命,南明医院的太平间天天都客满。”

“瘟疫?”

“也许是吧,总之一切都陷于混乱。我的流感也早就痊愈了,不过医生劝我不要随意外出。但我的父母在一周之内都离开了人世,让我如何能睡得着觉!我偷偷逃出了医院,此时的南明上已是恐怖的世界,许多人在追打猫、狗等动物,还有人当场死在街头。我独自回到了家里,发现许多东西都被人动过了,也许是有人检查了我爸爸的遗物。但我家的狼狗‘天神’和白猫——我叫它‘小白’,仍然留在家里等着我,并忍受了好几天的饥饿,只能在外面自己捕食吃。”

“它们没有发狂吗?”

一想到动物攻击人类,叶萧就为那两只动物而担心。

“没有,我也不知道什么原因,可能是它们也沾染了我的灵气吧。”

“晕,这也算理由?”但他转念又苦笑了一下,“好吧,就算相信你。”

“我独自在家里躲了几天,好在冰箱里有许多的食物,足够我和‘天神’还有‘小白’过些日子了。后来外面响起了许多枪声,一到晚上就全是军人。执政官发布了宵禁令,紧接着又是政变和内战,许多人死在了街上,更多的人在逃亡过程中死掉,整个南明城就要灭亡了。”

叶萧有些等不及了:“告诉我,告诉我‘大空城之夜’!”

“这是一个奇迹——2005年9月9日,当南明城就要成为人间地狱时,奇迹发生了。”

“什么奇迹?不要卖关子!”

“你真的要知道吗?”

“当然!”

她居然打了个呵欠说:“可你还没帮我完成第二件事情呢。”

“第二件事?好,第二件事是什么?”

“问题是——我自己脑子里还没想好,我要你做的第二件事是什么?”

叶萧几乎要被气得吐血:“哇,你又在耍我?”

“嗯,等我把第二件事情想好了,你又帮我做好了以后,我再告诉你‘大空城之夜’的真相吧。”

“你——”

一股血被激上脑门,他真想甩巴掌抽她了,可面对小枝楚楚可怜的眼神,却是无论如何下不了手。

“喂!难道你那么快就忘了?你可是发誓答应过我的,必须要为我完成三件事情,我才会把全部的秘密告诉你。”

“该死!”

叶萧抽了自己一耳光,脸上的手指印子清晰可辨。

“干吗要伤害自己?”

她起来抚摸着叶萧的脸,像摸着受伤的情人。

“别碰我!”

胸口郁积的怒火不知如何发作,只能握着拳头走出便利店。

金三角的阳光,依旧射入叶萧的瞳孔中。

同一时刻。

五十七岁的童建国,仰头看着午后的烈日,视线放下来掠过几栋楼房,便是四周葱翠险峻的群山。

路边有一辆黄色的现代跑车,他擦去玻璃上积满的灰尘,轻松地打开车门发动车子,迅速奔驰在沉睡之城的街道上。怀里还揣着一张南明城的地图,先辨别清楚南明医院所在的位置,也不需要GPS全球定位了,只要开过几个路口便能到医院。

路上没有一辆车,也不用考虑乘员的感受,这比在午夜高架上飙车更爽。童建国猛踩油门转动着方向盘,呼啸过空无一人的街道,时速转眼已接近二百千米。

 童建国知道自己正在和时间赛跑,因为在新的大本营里,孙子楚随时可能一命呜呼!

若不是他从河边带回那些鱼,若不是他执意要玉灵给秋秋做鱼汤,若不是他忽略了沉睡之城的动物们的异常,孙子楚怎么可能会中毒?

虽然,孙子楚也犯了谗嘴和没心没肺之忌,但童建国觉得更大的责任在自己身上——解铃还须系铃人,他必须在医院找到解鱼毒的血清,救回孙子楚的性命,否则无法面对其他人,也无法真正取代该死的叶萧。

想到这儿他将方向盘猛然一打,跑车在狭窄的路口“漂移”起来,车轮与地面发出剧烈摩擦的声响,在几乎翻车的瞬间又平稳下来,大转过路口继续疾驰。

一分钟后,童建国在南明医院前刹停下来。

他快步冲入沉睡的医院,此时所有的灯都亮着,只是铺着一层厚厚的灰,墙壁上贴着通告和医学常识。电子提示板停留在2005年9月,是专家门诊的时间表,还有南明市政府的疫情公告。

走在空旷安静的医院里,墙壁间还残留着消毒药水的气味,童建国变得分外小心起来,仿佛太平间里的僵尸随时会跑出来作怪。他没有找到医院的指示牌,更不知道血清会存放在哪里?只能盲目地在底楼转了一圈,急诊室里横着几副担架,还吊着永远滴不完的葡萄糖瓶子。这里的气氛让人格外压抑,他忍不住轻轻咒骂了一声,这里肯定不会有血清的。

说不定药房里会有?童建国在底楼找到了药房,却发现门被反锁着,他飞起一脚就踹开了门,一阵浓重的药味扑面而来。有的药片和药水已经过期了,散发着难闻的恶臭,他也看不清楚那些药的名字,无头苍蝇般乱翻了一通。但他连一瓶血清都没有看到,不过想想这种珍贵的血清,也不可能放在底楼的药房里。

童建国快步跑上楼梯,二楼走廊里依旧都亮着灯。他轻轻地往前走了几步,便听到楼上传来一阵脚步声。

心立即悬了起来——除了自己之外,还会有谁在医院里?

如果不是僵尸的话,那么又会是谁?但若真是僵尸他也不害怕,他怕的是其他不可预测的人。

他迅速调整了状态,仿佛回到丛林杀手的年代,屏着呼吸走上楼梯,尽量不发出任何声音。三楼的走廊同样明亮,他锐利的眼神往两边瞟了瞟,却没有发现任何人影。

正当他怀疑自己是否幻听时,那脚步声又从走廊尽头传来——绝对是真实的声音,至少有一个人在那里!

不能再轻手轻脚地摸过去了,不然人家早就跑得无影无踪。童建国深深呼吸了一口,便撒开双腿冲刺过去。

沉睡的医院走廊里,充满了他的呼吸和脚步声,还有那愤怒而狂暴的低沉吼声。他必须要抓住那个家伙,看看究竟还有谁躲在无人的城市里?

一口气冲到走廊尽头,原来右面还有个拐角,果然有个黑色背影一闪而过。

童建国大喝一声:“站住!”

冲过去发现旁边有个小门,他马不停蹄地转入门内,却没料到是医院后面的外墙,阳光再度直接射到了身上。有个消防通道直上楼顶,仰头只见黑影正往上爬。但这条通道非常狭窄陡峭,必须手脚并用才能上去,而且稍有不慎就会摔下来。

此刻已管不了那么多了,他奋不顾身地爬上消防通道,整个身体都暴露在外面。他抬着头向上高喊:“喂!你给我站住!”

但那个黑影一个劲地往上爬,好像根本没有听到似的。这种角度也看不清那人的脸,但可以肯定这是个男人。

童建国就像个小伙子一样,不知疲倦地爬到了四楼。而黑影已通过消防楼梯,直接爬上了顶楼天台——医院总共只有四层楼。

“该死的!”

阳光里忽然卷起一阵风,悬在半空的童建国晃晃悠悠,他用尽力气往天台上爬去,刚刚把头探出来的时候,迎面却看到一只厚厚的鞋底板。

四分之一秒的瞬间,任何人都来不及躲避了,鞋底板重重地蹬到了他的额头。

 五雷轰顶——霎时间脑子里金星乱转,在几乎要失去知觉的刹那,一只手已脱离了铁把手。

感到自己的身体飞了起来,眼前掠过许多闪光的碎片,在黑暗的夜空里无比灿烂。童建国仿佛坠落到了寂静的森林,那座孤独的竹楼里头,火堆旁坐着美丽的少女,穿着筒裙对他莞尔一笑。

“兰那。”他轻轻呼唤她的名字,终于说出了那句一直都不曾说出口的话,“我爱你。”

“对不起,我不爱你。”

罗刹女兰那满怀歉意地回答了他。

火堆下童建国的面容,从激动的微笑变成僵硬的绝望,也从二十多岁的青年变成五十七岁的老男人。

“不!”

他悲痛欲绝地高喊出来,却发现自己回到了阳光下,整个身体仍然悬挂在半空,只有一只手紧紧抓着消防楼梯的铁栏杆——是这只手救了他的命。

再往下看是四层楼的高度,双脚和身体都悬空着,全凭单手的力量挂着。面对医院的外墙,额头上仍然火辣辣地疼,脑门里仿佛有钟声反复回荡。

唯一可以确知的是:自己还活着。

童建国重新攀到了消防楼梯上,多年的战争锻炼了他强健的臂力,换作其他人早就摔下去送命了。

究竟是哪个家伙要杀他?天台上的那个神秘人是谁?早上刚被叶萧重击了一下,刚才又差点被踢下四层楼去,童建国真是郁闷得火大了,就像从井里爬出来的贞子,百折不挠地再度爬上天台。

这下没有鞋底来迎接他了。

迅速翻身爬上楼顶,那个黑色的背影就在空旷的天台上,童建国快步朝那人跑过去。同时对方也感觉到了,诧异地往天台另一侧跑去。

医院大楼呈长条形,从一头跑到另一头还是蛮长的。那人始终保持着十几米的距离,看不清他的面容,童建国只能从裤脚管里掏出手枪,警告道:“不要跑!再跑我就开枪了!”

但那个家伙毫无反应,笔直跑到了天台边缘。童建国对他已恨得咬牙切齿,必须用一枚子弹才能报一脚之仇。

于是,他举起枪对准那人的大腿。

在枪口发出爆破声的刹那,子弹旋转着射向神秘人,穿破十几米距离的空气,准确地钻入大腿肌肉。

童建国听到对方的一声惨叫,也仿佛听到子弹击碎骨头的声音。

这是自从离开金三角以来,他第一次真正用枪打伤别人。

杀人的快感再次油然而生。

同时,罪恶感也降临到了心头。

两种感觉如电流撞击在一起,让童建国痛苦地倒在地上。

一秒钟以后,等他再抬起头来时,神秘人却在天台上蒸发了。

他立即茫然地跑上去向四周张望,但再也看不到任何人影。阳光洒在空空荡荡的楼顶,就连一丝丝回声都听不到了。

不!不可能是幻觉!童建国确信开枪击中了他,并让他的大腿吃尽了苦头。

可那家伙怎么消失了?

他迷惑而小心地走到天台边缘,试着把头探出去俯视楼下,只见在十几米下的地面,横卧着一个男人——有一滩滩暗红色的血泊,正在那人身下渐渐扩散。

童建国心里暗说:可不是我要你死的,活该是你自己倒霉摔下去了?

他收起手枪爬下消防楼梯,又从四层楼顶爬回到地面上,鞋底已踩到流淌的鲜血了。医院的草地上飘着血腥味,悲惨的男子正头朝下俯卧于地,手脚似乎都摔得骨折扭曲了,只有上过战场的童建国才不眨眉头。

先检查一下死者的大腿,果然有刚被打中的弹孔,肯定是在中弹后失去平衡,一头从楼顶上栽了下来。这时童建国才有些后悔,刚才实在是在气头上,若能冷静一些就该制伏对方,让他说出沉睡之城的秘密,变成死尸才是最没有价值的。

缓缓将死者的脸翻过来,虽然头顶砸开惨不忍睹,但还是可以辨认血污之下的面孔——

几秒钟后,童建国牙齿颤抖着喊出了死者的名字:“亨利?”

这个法国人死了,亨利·丕平,他是第十个。

如果他算是旅行团中的一员,那他是第一个死于自己人之手的成员!

童建国不寒而栗地坐倒在血泊中,他恐惧的并不是自己杀死了一个人,而是恐惧一个更可怕的预兆——剩下来的人们是否会自相残杀?一直杀到最后一个人,或者一个也不剩下?

他绝望地跪在亨利的尸体前,闭起眼睛却听到某个奇特的声音,忽远忽近地灌入脑海之中——

“童建国,你已接近不可泄漏的天机。在即将到来的下一秒钟,《天机》的第四季也就是最后大结局的一季,奇#書*網收集整理将为你揭开所有不可解释的谜底。

请记住一句话:劈开木头我必将显现,搬开石头你必将找到我。

是的,你必将再度见到我!”

14:00

童建国在接近天机,叶萧同样也是如此。

北回归线以南的阳光直射在脸上,他紧紧抓着小枝的手穿过沉睡之城的街道。

“你要带我去哪里?”

小枝用力甩着自己的手,却像被铁钳一样牢牢地卡住了。

“警察局。”

“WHAT?你以为你是南明的警察?”女孩轻蔑地冷笑了一下,“就算你是,但我也不是贼!”

叶萧仍旧一言不发,没多久便来到一栋建筑前,坚固的大门上挂着“南明市警察局”的牌子。

“也许你对这里并不陌生。”

他将小枝拖入尘封已久的警局,迎面就是宝剑长矛保卫日月的警徽。

“不,我从没来过这里!”

小枝的发誓并没有任何作用,她像个被警察抓住的女贼,被拉到警局二楼的办公室。木地板在“咯吱咯吱”地呻吟,仿佛许多沉冤的案卷在档案箱里呼喊,而墙上挂着的酷似党卫队的警服随时可能站起来。

叶萧轻轻拉开一个抽屉,里面躺着一只黑色的手枪。

没错,就是这只枪——在来到天机世界的第二天,他就在这里发现了这支枪。屠男还拿起枪来差点闹出人命,是叶萧又把枪放回到抽屉里的。

现在是要用到它的时候了。

一只大手牢牢抓住枪把,将它从抽屉里拿出来,沉甸甸的枪体里还装着子弹。他的一只手抓着小枝,仅用另一只手就打开了弹匣,仔细检查了枪械内部的情况。里面还有二十多发子弹,足够杀死别人与保护自己了。

他重新给枪上了保险,然后别在腰际的位置,虽然硬硬的硌得肚子疼,但当警察的早就习惯了。

小枝看着他此刻的样子,不像警察倒像冷酷的职业杀手,女孩的嘴唇有些发抖:“为什么要拿这把枪?”

“这是为了保护你。”叶萧迅速将她拖出阴森的办公室,“因为童建国手里有枪,我们才会这么狼狈地逃命,现在我只相信它了。”

他拍了拍腰间别着手枪的位置,刚刚要准备下楼时,却听到走廊尽头传来什么动静。

他立刻对小枝做了噤声的手势,然后轻轻地往走廊里摸过去,随即见到一排坚固的铁栏杆,原来是临时拘押疑犯的囚室。

难道还有人被关在里面?

叶萧小心翼翼地打开电灯,囚室里面却空空如也,只有牢房的大门敞开着。虽然什么都没看到,但警官心底特有的第六感,却让叶萧比看到什么更加紧张。

他带着小枝仔细检查四周,发现了另一条往下的楼梯。两人悄无声息地走下去,又回到了警察局的底楼,果然有个影子从门口闪过。

叶萧心底猛然一抖,随即大喝一声:“站住!”

他放开小枝飞快地冲出去,那个人影也拼了命地往前跑,一口气就冲到了外面的大街上。

天机世界的烈日照耀着他们,叶萧撒开两条腿紧追不舍。前面的背影显然是个男人,看起来体形粗矮结实,留着乌黑的板寸发型,倒有些像泰国的本地人。

这下真成警察抓贼了,叶萧抖擞精神地追上去,似乎看背影还有些眼熟。那人显然慌不择路了,一拐弯竟跑入了一条死胡同,被一堵高墙拦住了去路。

绝路——男子绝望地站住了,几秒钟后缓缓地回过头来。

一张泰国人的脸。

四十岁的泰国男人的脸。

这张平淡无奇的脸,却如子弹一样射入了叶萧的瞳孔。叶萧两只眼球都仿佛被击碎了,身体猛烈摇晃了几下,才艰难地重新站定下来,因为他认识这张脸。

从天机故事的一开始,从进入沉睡之城的第一晚,这张脸就出现在你们——千千万万读者的面前。

他就是我们旅行团的司机。

不!叶萧剧烈地摇起头来,这怎么可能呢?在来到南明城的第二天,司机就开着大巴去加油站,结果发生了油库大爆炸,整辆大巴连带司机都被炸成了碎片。叶萧还捡到了司机的一只断手,他把这只断手塞进了自己的行李箱——后来却被居民楼的大火吞噬。

可分明就是眼前的这张脸,虽然泰国人看起来都长得差不多,但叶萧永远都不会忘记这个人,尤其是在他被炸成人肉酱之后!

就是他!

我们旅行团的大巴司机。

这个在《天机》的第一季,整个故事的第二天就被炸死的人!

眼前的这个人是幽灵?还是另一场阴谋的开始?

司机面对叶萧惊恐万分,一直退到墙脚下动弹不得。他那胆怯的眼神已说明了一切,显然他是认识叶萧的,他知道自己不该出现在叶萧面前。

“你没有死?”

叶萧大步靠近了司机,突然感到自己被欺骗了,他就像一头愤怒的公牛,要把犄角抵在敌人的心口。

两个人距离不到一米了,叶萧大声喝道:“告诉我!这一切是怎么回事?”

我们可怜的司机,干裂的嘴唇嚅动了两下,终于要开口说出什么秘密了……

此刻,某个遥远的声音再度飘入耳中——

劈开木头我必将显现,搬开石头你必将找到我。

 

 死而复生的司机究竟将说出什么秘密?亨利为何会亡命天涯?小枝究竟是什么人物?叶萧又即将发现什么真相?

请不要太着急,在即将到来的下一秒钟,《天机》的第四季也就是最后大结局的一季,将为你揭开所有不可解释的谜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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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机》第四季:《末日审判》
作者:蔡骏


2006年9月30日。

沉睡之城。

在警察局旁边的一条死胡同里,我们旅行团的司机“死而复生”,背靠在一堵坚固的高墙之下,瑟瑟发抖地面对愤怒的叶萧。

“告诉我!这一切是怎么回事?”

司机怯懦地低下头,用简单的汉语回答:“对不起,对不起。”

“说!”

“我不是故意的,全是因为——”

就当司机要说出什么话时,突然响起一声清脆的爆破声,紧接着他的额头上绽开了一朵花,许多鲜艳的花汁喷射出来,飞溅到与他面对面的叶萧脸上。

在爆破声响起的同时,我们的司机永远不会再说话了。

叶萧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他那又黑又亮的额头上,美丽的花朵迅速被黑血覆盖,变成一个深深的弹洞。

司机并没有被加油站炸成人肉酱,而是被一发子弹打碎了头盖骨。

他死了。

而叶萧警官的脸上,已溅满了死者的鲜血,以及脑中浑浊的液体。

司机软软地倒地,脸上还停留着诧异的表情,仿佛在问:“是谁杀死了我?”

他不是第二个,而是第十个。

半秒钟后,叶萧愤怒地转过脸来,双眼如鹰,扫视四周。这条断头巷的一边是院墙,另一边是警察局的四层楼房。

而杀死司机的那一发子弹,只有可能射自警察局楼上!

沉寂的瞬间,四楼某个窗户晃动了一下。

这如头发丝般细微的动静,却没能逃脱叶萧的眼睛。

他立即拔腿冲出小巷,飞快地跑回警察局里。

幸好,小枝还乖乖地留在底楼没有逃跑,当看到叶萧满脸是血的样子时,还以为他受了重伤,吓得几乎尖叫起来。

而叶萧根本顾不得脸上的血,只说了一句:“待在这别动!”

他飞快地冲上楼梯,同时摸出腰间的手枪。

二楼走廊依然寂静,充满陈年的尘土气味,还有刑事卷宗的纸张霉味。他强压住心底的怒火,抑或夹有轻微的紧张,拧着眉毛依次检查每个房间,还留心楼梯的动静——他断定那个枪手仍在这栋楼里。

是一个危险的家伙。

叶萧不断告诫着自己,把枪举在身体的左侧,就连呼吸也降到最低程度,却无法抑制狂乱的心跳。

二楼并没有任何异常,他轻轻地走上三楼,职业的第六感告诉他,某种杀气正离自己不远。但仔细察看一遍之后,那个家伙并不在三楼,他还真是沉得住气,一直守在四楼等叶萧上来?也许,他并不知道叶萧手里有枪,以为可以轻易地制伏叶萧。

叶萧低头猫腰走上四楼,但无法确定对方藏在哪个房间。他在黑暗的走廊里没走几步,就感到一阵阴风从背后袭来。早有准备的他顺势蹲在地上,随后重重地挥出了一拳,便感到打在一个坚硬的物体上——那是一组强健的腹肌,居然鼓鼓地接下了他这一拳。

那人立刻急速后退,叶萧也举起枪大喝一声:“别走!”

但没想到对面闪起一道红光,叶萧本能地低头闪躲了一下,同时听到一阵清脆的枪响,子弹贴着他的头皮飞了过去。

幸好这里光线昏暗,否则那么近的距离,叶萧早就头部中弹送命了。他缩在墙角开始还击,子弹被撞针冲击着爆破,瞬间冲出枪管射向黑暗。可以听到子弹击中墙壁的声音,同样也没有击中那个该死的家伙。

紧接着楼梯上响起一片脚步声,叶萧迅速举枪追了下去,一口气跑下几层楼梯,一直冲到警察局的底楼。这里的光线亮了许多,他清楚地看到一个黑色的背影,那人浑身都穿着黑色,甚至还有一副黑色的墨镜——黑衣人?

小枝却站在下面呆住了,叶萧大喝道:“快趴下!”

同时飞快地瞄准对方,准星直指黑衣人后背又是一枪。但对方躲闪得奇快,子弹钻入了警察局的大门。叶萧只得继续追出去,但刚刚冲出警局大门,便感到对方回身抬起了手,直觉让他即刻趴倒在地。果然黑衣人手中一声枪响,子弹再度贴着他的头皮飞过。

自从多年前在云南的那次缉毒行动后,叶萧再没有经历过这种真刀真枪的交火,冷汗直冒。他卧倒在地还来不及瞄准,便又向对方射出了子弹。

同时他大胆地站起来,再一次举枪对准黑衣人,威严地喊道:“不许动!”

烈日之下,南明城寂静的街道上,两个人终于站定不动了。

黑衣人身材修长,全身都是黑色的衣服,右手握着一把黑色的手枪。

就在空气即将凝固的刹那,黑衣人的手微微往上抬了抬。叶萧迅速开枪,正好击中黑衣人的手枪。

异常准确——只要准星稍微再偏一厘米,对方的手指就会被打烂。

此刻手枪掉到了地上,黑衣人的手却完好无损。他再也无法反抗了,如雕塑般站立在原地。

叶萧往前走了几步,以警官的语气厉声道:“好了,你已经被捕了,请将双手抱在脑后,把身体转过来。”

黑衣人一动不动地停顿片刻,但叶萧明白对方能听懂中文,高声催促:“快!否则我不客气了。”

终于,对方就像被捕的犯人,将双手老实地抱到脑后,缓缓地转过身来面对着叶萧。

阳光下的杀手——虽然戴着墨镜看不清楚,但毫无疑问是一张中国人的脸。

“把墨镜摘了!”

在叶萧的再次命令下,黑衣人乖乖摘掉了墨镜,露出一双狼似的冷酷眼睛。

他看起来三十多岁,身材修长而健美,样貌长得平淡无奇,只是表情出奇地冷漠。尽管面对叶萧的枪口,却似乎永远都不知什么是恐惧。

但是,叶萧有一种奇怪的感觉,眼前的这张脸竟似曾相识,像在什么地方见过。

黑衣人?

叶萧来不及动脑去回想了,只感到一阵轻微的头晕,赶紧大声问道:“刚才是你杀了司机?”

黑衣人依然面无表情,好像聋子一样没有反应。

“回答我!”叶萧将枪对准了他的脑门,“YES or NO?”

“是。”

黑衣人用中文回答了,这个字简单而明确,一如他射出的子弹。

“为什么?”他用枪口顶了顶黑衣人的脑门,就像刚才那发打破司机脑袋的子弹,“你是谁?”

“我是我。”

这句废话更让叶萧勃然大怒。作为警官不能容忍犯人如此无礼,他必须要让这个家伙开口——尽管他连小枝的一句真话都套不出来。

突然,黑衣人原本没有表情的脸上,露出一丝奇特的神色,目光投向了叶萧的背后。

但这种小伎俩如何能骗得了人?叶萧明白自己只要稍微一分神,那家伙就会迅即夺枪反抗。

可让叶萧意想不到的是,自己身后真的有人。

她是小枝。

“放他走!”

小枝悄悄走到叶萧身后,说出了这句令人难以置信的话。

“什么?”

叶萧仍然紧紧盯着黑衣人,黑洞洞的枪口不敢松懈,唯恐被那家伙钻了空子。

“我说——放他走。”

“为什么?你疯了?他刚才杀死了我们的司机,也许他就是这里最大的阴谋。”

他不敢回头和小枝说话,只能继续用枪指着黑衣人。

“放他走——”女孩走到叶萧的身边,平静而干脆地说,“你那么快就忘记了吗?两个多小时前,你发誓要为我完成三件事情。”

叶萧当然不会忘记,他已指天发誓绝不反悔,无论如何要为小枝完成三件事——第一件事就是再吻她一次,至于后面两件事连小枝自己都不知道。

“这就是你要我做的第二件事?”

“没错,你必须履行你的誓言。”

他依旧举着枪,面对黑衣人苦笑了一声:“你让我做的第二件事情,就是要我把这个杀手放走?”

“是的。”

“要我把这个刚刚杀死了一个人,又差点把我杀死的家伙白白放走?而他一定知道很多重大的秘密!”

叶萧的枪口在微微颤抖,牙齿几乎咬破了嘴唇。而黑衣人依旧面无表情,看起来并无突然反抗的迹象。

“是的,把他放走!”小枝还是回答得斩钉截铁,“我是说真的!难道你要违背自己的誓言?”

“不——”

叶萧痛苦地后退几步,与黑衣人拉开了两米的距离,但枪口依然对准他的脑门。

“放他走!”

小枝就像念经一样在他耳边念叨,让叶萧的精神几乎崩溃。他不敢再看黑衣人的双眼,他明白那双杀人的眼睛里,隐藏着对他的轻蔑与嘲笑。

终于,他闭上眼睛,扣下了手枪扳机。

又一发子弹呼啸而出。

小枝也闭起眼睛蒙住耳朵。

两秒钟后,当枪声还回荡在沉睡之城,小枝和叶萧再度睁开眼睛时,黑衣人却还好端端地站在眼前。

原来,叶萧刚才的那一枪,是朝着天空打出的。

黑衣人依然是那副平静的表情,随后对叶萧点了点头,不知是致谢还是蔑视。而叶萧的枪口已经垂下,无力的双手被地心引力控制着。

“再见。”

终于,黑衣人说出了第二句话,转头向街角飞快地跑去。

小枝也松了一口气,把手攀到叶萧的肩膀上。

半分钟后,当叶萧再度举起手枪时,黑衣人早已消失在十字路口了。

沉睡之城的烈日下,警察局门口的街道再度陷于寂静。叶萧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冷冷地盯着小枝的眼睛。

“告诉我——为什么?”

沉睡之城,南明医院。

有的人永远沉睡,有的人刚刚被惊醒。

法国人亨利?丕平,慵懒地斜卧在医院大楼脚下,炙热的阳光洒在扭曲的四肢上,黑色的血依然在地面流淌,渐渐蔓延到童建国的鞋底。

他再也不会醒来了。

是的,童建国确认他已经死了。这个可怜的法国人亨利,从四层楼顶摔下来头部着地,当场脑浆迸裂而亡。

颤抖着放下死者的头,自从四天前亨利神秘失踪,童建国一直都没能找到他,没想到重逢竟是亲手送他下了地狱。

这几天法国人去了哪里?为何要悄悄逃离大家?又为何此刻出现在南明医院?他身上一定埋藏着许多秘密,或许比小枝身上的谜还要多,却随着坠楼而永远尘封于地下。

童建国单腿跪在地上,死死地盯着亨利的尸体。虽然,他曾在战场上杀死过不少人,但眼前的这个死人,却让他内心万分惊恐,好像已完全超出自己的掌控,落入另一个深不见底的陷阱。

也许,自己并不是猎人,而是别人的猎物。

他摇着头后退了好几步,不知该如何处理死去的亨利,索性跑回医院大楼里,躲避那利箭般的阳光。

在阴暗的走廊里,童建国低头冷静了几分钟,这才想起来这次的目的——寻找消除鱼毒的血清,以解救命悬一线的孙子楚。

他赶快又跑上二楼,依次检查了每一个房间,打开每一个藏着药品的柜子,又拿出每一瓶药,还有类似血清的包装,放到灯光下仔细查看上面的文字,花了二十多分钟却一无所获。他心急如焚地猛踹墙壁,再看时间已将近两点半了,不知道孙子楚是否还活着?

童建国飞快地冲上三楼,不放弃任何的机会。在查看了四五个房间后,他发现一块门牌上写着“医学实验室”。

实验室里有一台大冰柜,藏着很多血清和生物制剂。他兴奋地把这些东西都拿了出来,眯起眼睛看着每一个标签。终于在第二十个瓶子上,看到了一行文字“Constantine血清(抗黑水鱼毒)”。

“Constantine?”

他别扭地读出了这行英文——没错,就是“Constantine”!

童建国一眼就认了出来。二十年前在金三角,他从曼谷请来一位德国医生,就是用这种“Constantine”血清,救活了深中鱼毒的老板儿子的命。

当年他亲手抄写过这串英文,所以脑中还有些模糊的记忆,再加上标签括号里“抗黑水鱼毒”几个字,让他更坚信了自己的判断。

尽管搭上了一条亨利的人命,但若能将鬼门关中的孙子楚救活,童建国也算是积下了阴德。

不过,冰柜虽然正在工作,但之前已停电一年,不知这瓶血清是否还有效?还好贮藏的地方阴暗潮湿,估计温度也不会高到哪儿去。他兴奋地抱起血清,找了一些废纸将其包裹起来,小心地塞在自己衣服里。

在带着血清离开实验室前,童建国突然神经质地一哆嗦,打开窗户将头伸出去,想要再看看楼下法国人的尸体。

没有尸体。

他一下子还没反应过来,使劲眨了眨眼睛再往下看,楼底下一片阳光灿烂,却没有任何尸体的迹象。

瞳孔刹那间放大了许多,后背的冷汗全冒出来了,他扒着窗口紧盯楼下——毫无疑问,就是大楼的这一边,对面的停车场还有绿化带,他都记得清清楚楚,就是不见了刚才的尸体!

他面色煞白地将头缩回来,用力敲了敲自己的脑门——不!绝对不可能记错的!就在不到半个钟头前,他亲眼看到亨利摔死在地上,千真万确不会有假!

深呼吸了几下,童建国揣着救命的血清,飞奔下医院的三层楼,急匆匆地冲到大楼外面。

偌大的一片空地,白晃晃的阳光照射着一切,不要说一具大人的尸体,就连死苍蝇都不见半个。

他低头仔细查看地面,居然连那一大滩血迹都不见了!

半个钟头前,在法国人亨利的尸体底下,明明流出了很多可怕的黑血,现在连人带血都在阳光下蒸发了。

童建国感觉这是比杀人更大的恐惧,浑身颤抖着后退半步——难道刚才的一切都是幻觉?自己根本就没遇到什么人,也没发生大楼外墙和天台上的追逐,更没有那致命的一枪,当然也不会有摔死在楼底的亨利!

不,这不可能!

一切都可以怀疑,但童建国绝不会怀疑自己!他确信自己的记忆不会错,三十分钟前经历的那些事情,全部都是真实存在的,亨利的确摔死在了楼下。

如果一定要拿出什么证据的话,他抬起自己的鞋子,果然在鞋底发现了残留血迹——刚才他站在这里,鞋底沾到了亨利流淌出的鲜血。

至少鞋子不会撒谎!

童建国总算吁出一口气,确定不是什么幻觉了,亨利百分之百是死在了这里。根据他多年的战地经验,是不可能把活人死人判断错误的——无论是动脉呼吸还是瞳孔,童建国都可以替代医生宣布亨利的死亡。

可是,为什么尸体不见了呢?

一朵乌云缓缓地飘过天际,暂时遮挡住了太阳,童建国的脸藏在阴影里,牙关颤抖着。

难道在天机的世界里,真的任何事情都可能发生?法国人亨利也可以死而复生?

太阳被一朵乌云遮盖,阴影掠过小枝无情的脸庞,在叶萧眼底已失去了所有颜色。

“告诉我——为什么?”

几分钟前,黑衣人彻底消失在沉睡之城的街道尽头。而不远处的小巷,还躺着旅行团的司机的尸体。叶萧端着一把手枪,脸上残留着不少鲜血,仿佛刚从杀戮战场归来,骇人地盯着小枝的眼睛。

“你只需要完成。”小枝仍没有任何表情,就与刚才冷酷的黑衣人相同,“完成我要你做的事就可以了,我可没说过我必须要告诉你理由。”

“是的,我绝不会违背我的承诺,但你也不能这样利用我的承诺!你知道那个家伙刚刚干了什么?”

他将小枝拖到旁边的小巷,径直走到那堵高墙下面。司机正躺在血泊之中,额头绽开一个大洞,苍蝇们聚拢在尸体上会餐,它们很快就将产下蛆卵。二十岁的女孩捂住嘴巴,不敢再看这血腥的一幕。

“这就是我们旅行团的司机!我本来以为他早就被炸死了,却重新出现在这里,让我看到了逃生的希望。就在他要说出所有秘密时,却被藏在警察局楼上的黑衣人一枪打死了!”

“我明白。”

小枝厌恶地皱着眉头,却又假装轻描淡写地回答,接着转头避开叶萧的目光。

“看着我!”他一把将小枝扭了回来,威胁似的举起手枪,紧盯着她那看似无辜的双眼,“你究竟是什么目的?你跟那个黑衣人是什么关系?你是不是本来就认识他?是不是怕他泄露了你们的秘密,所以要我把他放走?”

她摇着头走出躺着尸体的小巷:“我不需要回答你这些愚蠢的问题。还有——当心你的手枪走火!”

“你太让我失望了。”

叶萧把手枪塞回腰间,嘴唇颤抖着喃喃自语——他想起昨天傍晚的旋转木马,在城市主题乐园诡异的灯光下,紧紧抱住这美丽女孩时的情景,好像她就是自己的洛丽塔,那不可抗拒的生命之火、欲念之光、命运之唇……还有当所有人都怀疑她时,却是他不顾一切来保护她,放弃了警官的理智和尊严,甚至与童建国以命相搏……今天早晨那惊心动魄的逃亡,让平日抓惯了贼的叶萧警官,第一次感受到了被人追捕的滋味,还几次三番险些葬送了性命……

该死的!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为了眼前这个“欧阳小枝”?天知道她究竟是什么人?天知道她干吗要跑到这里来?几个小时前的心跳和温柔,此刻正渐渐地飘散到空气中,仿佛一个好端端的花瓶,瞬间被砸得粉碎,化作尘土。

胸中像被什么抽空了,这感觉竟是撕心裂腑,叶萧痛苦地摇着头,不敢再看小枝的双眼,似乎只要看一看就会中毒,坠入万劫不复的魔法深渊。

小枝也真切地感到了他的情绪,像做错事的小孩锁起眉头,低声细语道:“对不起,对不起。”

“我不需要你的道歉!”

他刚刚想发泄出一腔怒火,可怒火却又被强行塞回肚子里。

郁积的苦闷在心底反复酝酿,化做自我毁灭的惆怅,声音转而变得低沉缓慢:“我只要知道你的原因,为什么要我放走黑衣人?”

“不——”小枝无法回避他的目光,神情变得有些憔悴,带着些许的歉意和忐忑,“我不能告诉你,至少现在不能。”

叶萧无奈地仰天叹了一声,“也许,我真的看错你了。”

“别,请别这么说。”

她的语气里也带着酸楚,好像藏着许多难言之隐,但此刻再也无法让人相信了。

“我以为我可以信任你,我甚至觉得我可以——”

但他再也无法说出那个想法了,他觉得自己是那么的幼稚,不像本该成熟的二十九岁的男人。

“喜欢我——并且——爱我!”

小枝代替他说出了他心底无法说出口的想法。

叶萧却为她的大胆所害怕,尴尬地后退了几步,转头回到了警察局大楼里。

空旷的警局大厅,仍弥漫着灰尘和腐烂的卷宗气味,他找了一张还算干净的椅子坐下,看着小枝缓缓走到他身边。

“不要再和我说这种话了!”

他挤出厌恶的表情,随后难过地低下了头。

不要再有那些愚蠢的想法了,叶萧为自己的幻想而悲哀,怎么会输在这个二十岁的女孩手上?或许她真是一帖美丽的毒药,一旦中毒就再也无药可救,只能等待毒发身亡同归于尽的那一刻。

还是想想自己现在的处境吧,从进入天机的世界起到今天,仅仅只过去了六天而已,但算上死而复生再度复死的司机,旅行团已经死去了十个人——超过半数的人已葬身于沉睡之城,活着的只剩下九个人,他们的生命还余下几天?抑或多少个小时呢?

思绪又回到刚刚惨死的司机身上,明明在五天之前的9月25日,他就已经在加油站被炸成碎片了,为何又再度完好无损地出现了?

但有一点叶萧可以肯定——幽灵不会再死第二次!

所以,被黑衣人一枪击毙的司机,肯定逃过了五天前加油站的大爆炸,或者那根本就是一出设计好了的骗局?

脑中如大幅的电影屏幕一般,反复播放着加油站爆炸前的瞬间——当时叶萧和钱莫争、孙子楚还有司机,四个人坐大巴来到加油站,发现杨谋和唐小甜夫妻俩也跟了过来。奇--書∧網很快唐小甜发现小巷里有个人影,后来证明那个人影就是小枝。孙子楚与钱莫争也被吸引出了加油站,当他们五个人向小巷追去,叶萧即将看到小枝之时,加油站突然发生了爆炸……当时只有司机一个人还在加油站里。

叶萧又一次开始职业性的推理——司机很可能使了什么小手段,比如引线之类的东西,趁着其他人在马路对面不注意的时候,就偷偷躲到很远的地方,然后再引爆了加油站。

当旅行团的大巴被炸上了天,整个加油站以及附近的建筑,全都化为灰烬的时候,没有人会怀疑司机已被炸成了肉酱!

何况天上又掉下来一只断手,自然会被认定是倒霉的司机的手,叶萧还把那只断手带回了旅行团。

现在回头再想想,要弄一只断手其实也很容易,比如从清迈的医院里买一条刚截肢的胳膊,甚至是活生生砍下某个可怜人的手,等到加油站爆炸快结束时再扔出去。

就是这些小伎俩,居然骗过了所有人的眼睛,就连警官叶萧也不能幸免,想到这他就捏了自己大腿一把。

但他又转念一想,当时加油站爆炸的时候,其他在场的人也是非常危险的,除非司机想把大家全都炸死,否则他又怎么保证不伤到别人呢?

关键点就在于那个影子,把所有人都吸引到了马路对面。就在叶萧等人一齐追出去,离开加油站有数十米远,保证一定的安全距离时,加油站才“精确”地发生了爆炸。

而那个影子就是小枝!

当时小枝的突然出现,并不是为了救大家的命,而是故意要把他们引过去,之后才会引爆加油站!

于是,他得出一个可怕的推理结果——小枝是司机的同案犯?

他结束漫长的凝思,站起来大喝一声:“该死的!”

然而,警察局大厅里空空荡荡的,除了叶萧之外再也没有一个人影。

小枝再一次消失了。

第二章 ×(1)

同一时刻。

在沉睡之城的另一侧,十字路口的街心花园里,黑色的铜像依然威严地矗立。

就在雕像地下的五米深处,秋秋好奇地看着金属的舱壁,头顶和身边穿过许多条管道,复杂得像人体内的血管,输送着奇怪的气体和液体。

她用力敲了敲一扇舷窗,厚重的金属外壳保护着窗口,但坚固的玻璃外一团漆黑,没有想象中的深海鲨鱼。

“这真的是一艘潜艇吗?”

十五岁的女孩好奇地问道,她不同于班里的其他女生,倒是一直喜欢看男生们的书,比如两次世界大战的各种武器,最爱看的小说则是凡尔纳的《海底两万里》。

“没错。”

鹤发童颜的老人应声道,他笔挺地站在秋秋的身后,如同六十年前海底的潜艇指挥官。

秋秋依旧不解地问道:“可为什么这么安静呢?潜艇里应该充满着各种噪音。”

“因为这是一艘世界上最安静的核动力潜水艇。”

他从头顶抓下一个黑色的圆筒,把眼睛放到观察镜似的东西前,又不断地调整着观察角度,转动类似光学相机的变焦器。

“你在看潜望镜吗?”

“秋秋,你真是个聪明的女孩。”老人抚摸着她的头发,轻轻笑了笑说,“你也可以来看看。”

“真的吗?”

女孩兴奋地跳了起来,老人又把潜望镜调整到适合她的位置,指导秋秋把眼睛放上去。

一个与照相机镜头相仿的世界,圆形的空间里画着十字刻度,却没有见到波涛汹涌的海面,也没有樯橹如林的敌舰,却是一片沉睡着的城市。

刹那间,她吓得后退了一大步,转头看着旁边的老人。

“你可以继续看。”

在他柔和的鼓励声中,秋秋又把眼睛放到潜望镜前,原来镜头是俯瞰的视角,好像站在上帝的角度看世界——她也仿佛站在数百米高的云端,低头俯视着整座南奇#書*網收集整理明城。云朵已压得越来越低,对面的山峰几乎与自己平行,往下就像一个巨大的脸盆,无数灰色的建筑矗立其中。这是梦幻般的城市,曾经的桃花源与伊甸园,一度变成遭天谴的所多玛城,静静地沉睡了整整一年,却已被一群不速之客唤醒。

秋秋激动地看着潜望镜里的世界,尽管她知道自己并不是上帝。她看到了自己也在这城中,看到了她的妈妈黄宛然,还有成立和钱莫争。他们走在沉睡的街道上,每个人的手里都捧着一本书,封面上印着“天机”两个字。

这两个字发出金色的光芒,让她刹那间有些晕眩,立刻从潜望镜前倒了下来。幸好老人坚实的大手牢牢地托住了她,很快又让十五岁的女孩站了起来。

“这是什么潜望镜?你让我看到了什么?”

她满腹疑惑地后退几步,后背撞到了潜艇的舱壁。

“天机的世界。”

老人的这句话让秋秋更为疑惑,她触摸着身后凹凸不平的金属,还有那些看似渗透着海水的铆钉,宛如置身于五百米深的海底,被一大堆女妖头发似的海藻缠绕着。

几十分钟前,她还在南明城的阳光下,被这个神秘的老人从阴沟里救起,跟随他走到街心花园。雕像后隐蔽的绿地,突然裂开一条深深的地道。她小心翼翼地走下去,地道四周变成了金属,如一条秘密的舱道。她跟着老人走进一扇隔水舱门,马上又把舱门关紧,好像随时都会有海水涌进来。她发现了一个潜艇的世界,狭窄的圆筒状金属艇壳内,布满各种管道和舱门。走进鸽子笼似的艇员休息室,艇长的休息间最明亮舒适。还有长条形的鱼雷发射舱,密布航海与通信设备的指挥舱,是她熟悉的二战电影里的场景——U571还是海狼号?

她暂时忘却了中午的痛苦,惊奇地欣赏着这艘潜艇。每一个部件都要亲手触摸,似乎能嗅到海水和机油的气味。

最后,老人告诉她潜艇的名字叫“诺亚方舟”。

“这艘潜艇会带着我们逃出去吗?”

“不,我们逃不出去。”

这句决绝的话让秋秋失望,但她本来就不抱什么希望,耸耸肩说:“没关系,我不在乎,如果能够永远留在这里,我倒是很乐意。”

“你只有十五岁,你不应该死在这里。”

“所以,你才把我从阴沟里救起来?”女孩咄咄逼人地问道,但随即低头柔声道,“谢谢你救了我。”

“也许是这个原因吧。”

老人的语气忽然变得惆怅,他坐在指挥舱里艇长的位置上,看着电子罗盘表上的变化。

“这里很舒服。”秋秋又在狭小的艇身里逛起来,“可是潜艇通常都很闷热,封闭的环境会让艇员承受巨大的精神压力,甚至会变得歇斯底里。”

“你果然看过很多这方面的书,但这艘潜艇很特别,它与众不同。”

“是的,是非常特别——比如我只看到你一个人,我的艇长。你手下的潜艇兵呢?”

“他们都死了。”

他平静地回答,拉直了那身绿色的衣服,仿佛仍在指挥他的艇员们。

“只有你一个人活了下来?”

“不,还有其他许多人,但现在这里只有我。”老人缓缓地走进生活舱,打开一个微型冰箱,“你一定口渴了,要吃水果吗?”

“你这里还有水果?”

她着急地挤到冰箱前,里头果然塞满了各种水果,有香蕉、芒果、椰子、木瓜……几乎所有的南方水果都在里面,好像开了一个水果铺子。女孩已经一周没吃过新鲜食物,更别提眼前这些琳琅满目的水果了,今天早上还因为营养不良而晕倒。

秋秋赶紧拿出一串香蕉,急吼吼地剥开来就吃,果然非常新鲜,像是刚刚从树上摘下来的。她又品尝了芒果和木瓜,老人为她端来一大杯刚榨好的椰子汁,这下让女孩彻底吃饱了。她摸着肚子说:“谢谢你的水果!真是太神了,都是从哪来的呢?为什么我们一直没有找到?”

“这又是‘天机’哦。”老人神秘地笑了笑,却摸着女孩的头发叹了口气,“可怜的孩子。”

这又引起了父母双亡的秋秋的惆怅,她低头倔强地说:“对不起,我不需要别人的可怜。”

“是的,孩子你不需要别人的可怜,你只需要自己救自己。”

但她更加地忧伤了,“这就是我的命运吗?”

“不,命运不是别人为你安排好的,命运是你自己走过的路,遇到过的人,经历过的事,所有这一切走过之后,才是你的命运。”

老人语重心长地对她说道,忽然有些像课堂上的老师,抑或布道的传教士。

“也许——”秋秋撇了撇嘴,深吸了一口气,“你说的对。”

“我刚才给你吃了水果,你现在要给我报酬了。”

“什么报酬?”

女孩倒也即刻警觉起来。

“告诉我——外面的世界现在怎么样了?”

“外面的世界?泰国?中国?美国?”

老人点了点头,又给她榨了一杯新鲜的椰子汁:“是的,整个世界,告诉我。”

“让我想一想——”秋秋喝了一大口椰汁,脑中播放着过去半年来的新闻,“黎巴嫩和以色列爆发了战争!”

“终于又打了。”他苦笑了一声,紧紧捏起拳头说,“战争,又是战争,我已厌倦了战争!”

“印度和巴基斯坦大地震。”

“生灵涂炭了吧。”

秋秋又想回到了国内:“东方卫视搞了‘加油好男儿’!”

“这又是什么?”

“哎,这是奶奶喜欢看的,爷爷可不喜欢呢。对了,今年夏天还有德国世界杯。”

“巴西卫冕冠军了吗?”

“不,意大利人在决赛赢了法国。”

老人闭起眼睛点点头,“这倒也不错。”

“但这次世界杯让我印象最深刻的,是黄健翔在意大利和澳大利亚的比赛上说——你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这句话让老人听得云里雾里,只得摇摇头说:“没有爆发第三次世界大战就好!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地底的潜艇忽然沉默下来,好像真的葬身于海底了。秋秋静静地侧耳倾听,像在等待深海的巨鲸路过。

突然,她大胆地打破了寂静:“你一个人在这里,不觉得孤独吗?”

“是的,我很孤独。”老人叹息了一声,抚摸着潜艇的管道说,“其实,从我年轻的时候起,我就是非常孤独的,从来没有感到过真正的快乐。”

“到今天依然如此孤独吗?”

他停顿了片刻,一下子苍老了许多,“是更加孤独。一个人在地底,没有白天,没有黑夜,只是静静地等待。”

“等待什么?”

“末日审判。”

老人的回答斩钉截铁,仿佛已看到世界末日的来临。

“那你能不能告诉我——什么是孤独?”

十五岁女孩的这个问题,已远远超出了自己的年龄。老人似乎也从未考虑过这个问题,居然长长地思考了足足一分钟,才缓缓地回答——

“渴望爱与被爱。”

伊莲娜从地狱深处醒来。

睁开眼睛之前,只感到身体在麻木的同时,还发出剧烈的疼痛。她无法找到疼痛的来源,就像黑暗海洋上的帆船,难以避开触礁的危险。

她想要挣扎着站起来,双手和双脚却更加疼痛难忍,整个身体只能猛烈地颤抖,却无法移动半寸。

终于,眼皮艰难地撑起来,头顶的日光灯昏暗了不少,仍然是这间狭窄的密室。

刚刚做完一场噩梦,回到特兰西瓦尼亚的荒原中,回到那座坍塌了的古老城堡中,见到了十五世纪的德古拉伯爵,并亲吻了他血红色的性感嘴唇。然后,伯爵的獠牙渐渐生长出来,咬住了她的白嫩的脖子,深深插入她的颈动脉中,瞬间吸干了她全身的鲜血……

噩梦中惊醒的她,已完全失去了时间概念,以为在这里被困了几天几夜,以为忘却了饥饿与干渴,唯一的感知就是恐惧,从四周墙壁汹涌而来的恐惧。

“亨利!”她这才想起自己是怎么来到这里的,便用英语声嘶力竭地喊起来,“你这个混蛋,赶快把我放出去!快!”

但唯一能听到这声音的,只有伊莲娜自己。

她的上半身呈45度角的状态,正好看到对面有一台电视机,居然还是中国的品牌,29英寸的康佳。

电视机并没有亮着,不知是何时被搬到密室的,她狐疑地张望四周,却没有发现其他可疑情况。她继续猛烈地挣扎着全身,但捆绑着她的皮带却越收越紧,使她痛不欲生,不得不停了下来。

突然,伊莲娜发现右手边有个遥控器,手指正好可以够着遥控器的按钮。

管它定时炸弹还是救命天使,伊莲娜顺势按下遥控器,没想到电视机居然亮了。

“HELLO!”

电视机喇叭同时发出一个略带沙哑的男声,电视屏幕在闪过一片雪花之后,画面渐渐清晰了起来。

一个男人出现在屏幕上——亨利?丕平。

这张脸让伊莲娜立即安静下来,她紧紧咬住双唇,看着电视机里法国人的双眼。

亨利的眼神充满疲惫,镜头里只有他的脑袋,脸颊布满灰色的胡须,往下是脏兮兮的衬衫领子,背景是一块猩红色的幕布。

“嗨,伊莲娜,你现在感觉舒服吗?”

喇叭里传出亨利的声音,又是法国口音的英语,散布到狭窄的密室之中,伊莲娜只感到耳朵里嗡嗡作响。

“舒服个屁!”

她无所顾忌地大骂起来,想出了英语里所有肮脏的词汇,甚至还包括这几年学来的中国脏话——通常是问候对方女性亲属和祖先的。

“我知道你一定会骂我的。”

屏幕里的亨利停顿了一下,皱起眉毛直勾勾地盯着镜头,而伊莲娜猛烈兼亲切的“问候”,也在瞬间戛然而止。她立刻了安静下来,仔细观察着电视机四周,是否有摄像头之类的东西,说不定亨利正在哪里监视着她。

但还没等她扫视,刺耳的法式英语又开始了,“对不起,我只能用这种方式来表达,因为我比你更加恐惧,不敢面对你说出某些真相。”

伊莲娜还没问真相是什么,亨利就说下去了,“我承认,我欺骗了你们,我并不是巴黎大学的教授,也不懂什么东南亚的宗教艺术,以前从来没有来过泰国——对不起。”

他只停顿了两秒钟,根本不给伊莲娜插嘴的机会,继续说道:“非常抱歉,从你们见到我的一开始,我就没有说一句真话。这些天来我一直充满了罪恶感,上帝一定会惩罚我的谎言,而现在我就有这种预感,上帝的惩罚即将应验于我身上。”

“活该!”

伊莲娜终于爽快地冲出一句话来。

“还记得第一天发生的事情吗?”亨利却在她出声的同时说道,“你们的大巴行驶在山间,突然发现我躺在公路上,全身受伤、昏迷不醒。我被抬到了你们的车上,你们又发现路边的山沟底下,刚刚翻下去一辆旅游大巴,紧接着坠崖的大巴就爆炸了。很快你们就迷失了方向,误入隧道而闯进沉睡之城。当晚,我在你们的照料下醒了过来,告诉你们我的名字叫亨利?丕平。”

他又苦笑了一下,“这是真的!就是我的真实姓名,我还说我是一个法国旅行团的成员,大巴在经过那段山道的时候,因为轧死了一条狗,与一个老太婆争执了起来,然后就遭到了她的诅咒。不久大巴发生了意外,刚刚打开车窗呕吐的我,正好被甩到了公路上,而其余的人则随着大巴,一同坠入了深深的山沟里。”

还没等伊莲娜说出“这些都是假的?”时,法国人便说出了相同的话:“其实,这些都是假的!那辆坠入悬崖的大巴,里面根本一个人都没有。而我也不是什么旅行团成员,我身上的伤口全是事先准备好的,都只是皮肉伤不会有大问题。至于昏迷不醒可不是装的,我事先吸入了一种气体,八小时内会自动醒来。”

“阴谋家!”

伊莲娜在心底咬牙切齿,恨不得马上挣脱开绳子,把电视机里的亨利挖出来。

“很抱歉,我现在才把这些说出来。但和你们在一起的几十个小时里,我每时每刻都提心吊胆,尤其当我得知导游的死亡之后,已完全超出了我的准备和想象。我实在难以面对你们,又要被迫编出谎言来欺骗——比如我的巴黎大学教授的身份,还有吴哥窟中对你们的预言等,全都是些无稽之谈。”亨利忏悔地叹息了一声,镜头里的脸色愈加苍白吓人,“直到四天前的晚上,我再也无法忍受下去了,便趁乱逃出了你们的旅行团。然而,我才发现一开始就错了!我的命运已不再被自己控制,一旦踏入这座该死的沉睡之城,就没有办法再走出去了!”

说到这儿,他突然低下头,把脸埋在自己的双手之间,电视机屏幕上只见他颤抖的肩膀,许久他才重新抬起头来,两个眼眶都变得红红的,似乎有泪水要流下来。他对着镜头大喊道:“上帝啊!我不敢……不敢……不敢再面对了……我只能像一条无家可归的流浪狗,躲避着你们也躲避着死亡,在沉睡之城的黑暗角落里游荡。昨天中午我几乎被叶萧抓住,这是最后时刻即将到来的预兆!今天上午我又意外地遇到了你,但我无法直接告诉你一切,只能通过这台该死的电视机,说出这些应该下地狱的话。”

“天哪,你究竟是什么人?”

伊莲娜已经放弃了挣扎,反而对电视机里的亨利,有了一丝微弱的同情。

“我知道你接下来会问什么问题。”法国人擦了擦脸上的泪水,满眼通红地说,“我是个刚刚失业的话剧演员,整夜落魄在巴黎的小酒馆里。一个月前的晚上,有个神秘的黑衣人来找我,将稀里糊涂的我带到了机场,塞进私人小飞机,几个小时就飞到了美国。黑衣人带我登陆一座孤岛,在一个宫殿般豪华的别墅里,我见到了那个人——但我当即昏迷了过去。当我醒来以后,发现自己躺在一间密室之中,手脚都被皮带紧紧地捆了起来。当时,我吓得差点小便失禁,不顾一切地大喊救命却没有用。密室里有一台破旧的电视机,屏幕里出现一个戴着面具的人,他告诉我现在有一个机会,可以彻底改变我的人生。我的选择非常简单,要么得到一张百万美元的支票,并成为全世界瞩目的人物,要么在巴黎街头流浪下半辈子!”

这下伊莲娜总算明白了——同样是密室,同样是捆绑,同样是电视机——亨利是把别人对付他的办法,再改头换面来对付自己!

她又在心底对亨利咒骂了几十遍,但电视机里的画面却突然停住了,亨利也定在那里一动不动,那龇牙咧嘴的表情令她万分厌恶。

怎么回事?是电视机出毛病了吗?伊莲娜又伸出手指,在遥控器上随便按了一下。

刹那间,电视机发出骇人的响声,紧接着就突然爆炸了!

显像管和塑料外壳的碎屑向四面飞溅,密室里的灯光转瞬熄灭,整个世界沉入无边的黑暗。

伊莲娜的心脏几乎也随之爆炸,同时嘴巴里发出恐惧的惨叫……

地狱就在脚下。

他的名字叫??。

他穿着一身黑色的衣服,还有黑色的裤子,黑色的运动鞋,里面是黑色的衬衫和丝巾。他甚至重新戴上了黑色的帽子,以及黑色的大墨镜,加上天生的黑色头发和眼球,只有皮肤是接近古铜色的。

他穿过一条黑暗的通道,只有尽头射出昏黄的廊灯。他还拖着一个沉甸甸的物体,重量甚至要超过他自己的体重。但他的体能和臂力都大得惊人,双手紧紧夹着一个僵硬的脖子——当然不是他自己的脖子,而属于另一个可怜的男人。

没错,他正在搬运一具尸体。

的动作依然很艰难,毕竟是七十多公斤的分量,何况现在真的是“死沉死沉”。他只能夹紧死者的颈部,任由尸体的双腿拖在下面,摩擦着布满灰尘的地面。

尸体还残留着一丝温度,但浑身的关节都已僵硬了, 感觉自己像在搬运一块沉重的木头,每走一步都会付出更大的力气。

终于,他来到了那扇铁门前。

门缝里漏出几丝白色的光线,还有一层白色雾气弥漫出来。 有力的肩膀撞开铁门,顺势将尸体拖了进去。

这是个白色的大房间,一进去就感到寒气逼人,头顶射下白色的灯光,宛如来到了西伯利亚。房间里有许多金属的柜子,他随意地拉开其中一个,里头便出现一具腐烂的尸体。

朋友们请不要害怕,这里只是医院的太平间,不会有鬼魂作祟。

掏出一块白色的口罩,将自己的嘴连同半张脸遮挡起来。他拉开其他的金属抽屉——这些都是贮藏尸体的器皿,里面一个个躺满了尸体,有的面目安详却早已腐烂;有的干脆只剩下骨头了;有的本身就血肉模糊,估计是因为严重的外伤而死。

医院已经停电一年时间了,几天前才恢复了电力和冷气,重新成为冰凉的太平世界。这些尸体能保存到这个程度已属走运。

他冷静地看着这些柜子里的人,只有在这个房间里才能一切平等。没有大老板没有公务员没有打工仔更没有流浪汉,全都化为一具具冰凉的躯壳,等待归于尘土的那一刻,因为我们本来就来自尘土。

这辈子已见过很多死人,他继续拉开太平间里的柜子,终于发现最后一格是空的。

他回头看着拖进来的那具尸体,仿佛这个空荡荡的金属大抽屉,就是为这个可怜的家伙准备的坟墓。

“再见!”

心底默念了一句,便将沉甸甸的死者拖过来,好不容易才全部塞进柜子。虽然在冰冷的世界里, 的背后却已布满汗水,再也不顾上刺鼻的尸臭了,他摘下口罩猛喘了几口气,最后看了一眼死者的脸庞——这是典型的法国人的脸,欧罗巴人种阿尔卑斯类型,半边脸上残留着大片血污,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高高的鼻梁似乎折断了——刚才头朝下被拖在地上,很可能磕到突起物。

你猜对了,死者的名字叫亨利?丕平。

五十分钟前,这个可怜的法国人,从医院的楼顶坠落下来,颅骨粉碎性骨折当场送命。

十五分钟前, 疲惫不堪地来到医院,在楼下发现了亨利的尸体。他火速将这具尸体拖进大楼,又找来拖把抹布等工具,火速将水泥地上的血迹擦拭干净。在确信不会留下死者的痕迹后,他将亨利拖向走廊的尽头,费尽力气才来到太平间里。

停顿了几秒钟,便合上死者惊恐的双眼,将大抽屉塞回到金属柜子里——永别了。

他仰头看着太平间的天花板,心想若是有一天自己能躺在这里,而不是臭水沟或者灌木丛抑或建筑工地甚至尸骨无存,已经算是这辈子最幸运的事了。

于是,他捏起鼻子拍了拍金属柜子,对埋葬在抽屉里的亨利说:“你真走运!”

他突然听到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屏着呼吸走了过去,在太平间另一头的角落里,隐隐有个影子在晃动。

世界上没有死而复生的人,更没有什么不散的鬼魂—— 始终都坚信这一点。他刚刚冲到墙角里,果然看到一个黑影窜了出来,擦着他的裤脚管飞奔了过去。

回过头才发现,那只是一只黑色的大猫。他扑上去跺了跺脚,黑猫便钻出太平间的缝隙,消失在阴暗的走廊里了。

他没有接着冲出太平间,而是在门口停下了脚步,眼前却依旧是那只大猫的影子——它是自己的猎物,或者自己是它的猎物?

但在一个小时前,做惯猎手的??确实做了一回猎物,这回猎手换作了叶萧。

虽然,已不是第一次与叶萧面对面,但在警察局外的烈日之下,看着那双愤怒而冷竣的双眼,还有浑身爆发出来的杀气,仍然使自以为无所畏惧的 ,发觉了心底油然而生的恐惧。

原来自己还有害怕的时候——这一点才是真正让他感到害怕的。他闭上眼睛靠在太平间的墙壁上,冷气正从四面八方包围着他,像蚕茧缠绕着蛹子一样。他发觉自己的体温逐渐降低,呼吸越来越困难,心跳也在慢慢地放缓,直到再也难以跳动为止。

就像叶萧顶在他额头的那支手枪。

??=黑衣人

除了皮肤以外全身都是黑的,就连档案也是漆黑一团——因为他从来都没有过档案,也没有真正的身份和护照,没有被任何国家的政府登记过。他就像一团空气一个幽灵一声叹息,他只剩下一个符号:

当然,看到他的人都会自然地想到另一种形容:黑衣人。

无论是??还是黑衣人,都从来没有失手过,也从来没有如此丢脸,居然被别人用枪指着脑袋。尽管,他的表情和眼神一如既往,好像自己依然是冷酷的猎人,只不过和猎物玩了个小把戏。但实际上??已经彻底地输了,他的每一根汗毛都悄悄竖起来,心脏几乎碎裂成了两半!

??被叶萧愤怒的意志所打败,被他体内蕴涵的能量所击倒,被他眼睛里的坚强所摧毁——这是一个可怕的男人,根本无法与他抗衡和面对,开始的轻视原来全是错觉,千万不要惹怒这个男人,天知道他会完成什么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最后,??只能依靠二十岁的女孩来拯救他,这将是他一生中最大的耻辱。

他痛苦地蹲在地上,寒冷的气流也郁积于此。正当他感觉自己会冻成一尊黑色的冰雕时,听到一声清脆的爆炸声。

“砰——”

就像花瓶突然被打碎了,也像气球骤然爆裂了,金针似的扎进??的耳膜。他似乎又被充上了电,站起来打开太平间的大门。

黑暗的走廊里依旧寂静无声,却隐隐传来某种焦味……

沉睡之城,光天化日之下。

请允许我让时光倒流,带我们回到南明市警察局。

当叶萧从沉思中抬起头来,却发觉小枝已悄然蒸发了。

脑子里刷的一下变成空白,他下意识地在警局底楼转了一圈,茫然地大声喝道:“你在哪?”

空旷的警局里传来他自己的回声,他这才明白小枝又一次逃跑了。

但是,这次他真的愤怒了。他再也不会饶恕她了,再也不会被洛丽塔的眼神诱惑,也不会被欧阳小枝的幽灵所迷惑,更不会陷入到阿鲁特小枝的往事中。

每一根头发都几乎竖了起来,叶萧飞奔着跑出警察局,眼前仍然是那条寂静的街道,隐隐残留着小枝的气味。

向左走?向右走?

这是个问题,但时间并不站在他这一边。叶萧仰起头看着天空,太阳依旧隐藏在云朵后面,一阵凉风从左边轻轻吹来,抚摸过他干裂的嘴唇再钻入喉中。

刹那间抉择已经做出,他相信自己的直觉——向左走。

叶萧飞一般向左边跑去,腰间的手枪硬硬地硌着肚子。他忍住疼痛往前跑去,迎面而来的风拂乱他的头发,宛若藏着小枝的影子。

一口气冲了数百米远,他终于停下来歇了口气,却发现自己站在十字路口,前后左右已辨不清方向。四条道路是那样相似,甚至连警察局在哪都搞不清了,他茫然地环视着四周,绝望渐渐地统治了他的心脏。

忽然,鼻尖嗅到了什么气味,容不得脑子里多想半秒,他立刻朝那个方向跑了过去。果然,冲过两条路口,他就远远地望见了一个背影。

迅速跑上去拉近距离,叶萧断定那就是小枝,随即大声喝道:“站住!”

小枝回头也看到了他,反而加快脚步拐进旁边的岔路。这让叶萧心中的怒火更加炙热了,他飞奔地冲到岔路口,才发现这条路通往体育场。数米高的巨大看台,正把阴影投射到他头上。而女孩的身影一闪,冲进了体育场看台下的大门。

这是他第二次来到这里,上次也是为了追逐小枝,结果反而走丢了屠男——当晚就断送了性命。

虽然对于这个体育场,内心有些微微的恐惧,但叶萧仍不假思索地闯了进去。迎面又是绿油油的足球场,疯长的草皮像田野的蒿草,生锈的球门正被渐渐淹没。回头是雄伟的看台,布满了三万个橙色座位,坚固的顶棚呈流线型,只是空空荡荡宛如坟墓。

小枝——就站在大球场的中央。

草原般的绿茵覆盖到她的腰际,使她像走在一片绿色的海洋中,周围是空旷的球场看台,将这里变成一个巨大的舞台,有三万多个幽灵在观赏她的表演。

她的脸庞冷峻而苍白,丝毫都没有惧怕叶萧,反而挑衅似的扬起下巴,展露充满诱惑的眼神,仿佛在说:“你过来啊!”

这样的神情更激怒了叶萧,他立即冲入球场,但又高又乱的野草,以及脚底泥泞的土地,大大降低了他的速度。他只能艰难地拨开眼前的草丛,差点摔倒在野草堆中,但他抬头便见到小枝轻蔑的笑容。

“该死!”

他冲得更加猛烈了,不顾一切地来到小枝面前。在即将触到她的时候,耳边却响起一阵狂吠,几乎震碎了他的耳鼓。

“天神”来了!

这条硕大凶猛的狼狗,幽灵般从野草丛中扑出,两只前爪重重地打到叶萧胸口,立时将他扑倒在草地上。

原来“天神”早就在此等候它的主人了,刚才就趴在小枝脚下,只是被野草挡住了而看不见,等到叶萧靠近才突然袭击。

叶萧丝毫都没有防备,连从腰间拔枪也来不及了。他只能狼狈地四脚朝天,被凶猛的大家伙踩在地上。他以前经受过残酷的格斗训练,也可以制伏任何身手矫健的罪犯,却从未尝试过与动物搏斗,因而他在“天神”面前完全落在下风,无论怎么挣扎都难以起身,同时又要保护自己的脸部和颈部——万一脖子被锋利的犬牙咬断,他会在几秒钟内迅速死亡。

但人的皮肤怎能与狗爪子抗衡?叶萧的手肘上已满是鲜血,但这时他根本感觉不到疼痛,只有狼狗嘴里呼出的热气,带着腥味直喷到他的脸上。

就当它张开大嘴要咬向叶萧的胳膊时,小枝在后面大喊起来:“天神,住手!不准伤害他!”

狼狗像是听得懂人话,牙齿骤然收了回来。叶萧的胳膊也就此逃过一劫,否则在“天神”的钢牙之下,起码也是粉碎性骨折。

但他依然被狼狗压在地上,双手被迫护住脸颈,根本腾不出手来反抗。就这样殊死搏斗了几分钟,叶萧突然在草丛里打了个滚,终于挣脱了“天神”的压迫。

他立刻从腰间掏出手枪,打开保险对着天空扣下扳机——砰!

枪声。

在空旷的体育场里回荡了半分钟。

狼狗没有冲上来,叶萧顺势从地上跳起,顾不得胳膊肘上淋漓的鲜血,将枪口指向“天神”。

人与狗的战争,天平终于向人类倾斜。

一阵微风吹过球场,草丛中狼狗威严地站立着,只在草尖上露出双眼与耳朵,如幽灵冷冷地注视着他。

它在等待人类的子弹吗?

叶萧距离“天神”只有两米远,黑洞洞的枪口直指着它的头。他这才感觉到手肘的剧疼,看着自己的鲜血滴落到草叶上。

但他对这条狼狗怎么也恨不起来,扣着扳机的手指颤抖了许久,却无法射出那发一劳永逸的子弹。

最终,他轻轻叹了一口气说:“我不杀你,你走吧。”

狼狗完全明白他的意思,嘴里发出一阵细微的声音,随即在原地转了一圈,尾巴轻轻摇了摇,便钻入绿色的草丛深处消失了。

虽然逼退了狼狗,但叶萧也付出了沉重的代价,他将手枪塞回腰间,抓着受伤的胳膊,在球场中央发出痛苦的呻吟。

忽然,他感到有些不对劲——偌大的足球场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小枝再一次消失。

他茫然地环视着四周,再也没有那女孩的身影了。怪不得“天神”乖乖地撤退了,原来它已经完成了掩护主人的任务。趁着叶萧与狼狗搏斗的机会,小枝就悄悄地从球场上开溜了。

狡猾的洛丽塔!

叶萧再一次放开受伤的手肘,艰难地冲到足球场的另一端,踏上对面红色的跑道。

他双眼如鹰一般再度扫视,终于在巨大的橙色看台上,发现了一个小小的背影。

就是她!

不知从哪来的能量,他竟如脱兔一跃跳过隔离沟,又从垂直的梯子爬上看台。怒火冲天的叶萧大喝道:“你跑不了的!”

小枝回头看到了他,相隔只有十几米远,慌不择路地继续往上爬去。叶萧则三步并作两步地追上来,肘部的鲜血渐渐凝固,彻骨的疼痛感也暂时忘却,唯一的念头就是抓住这个女孩!

眼看叶萧越追越紧,她也开始越爬越高,一直冲到看台的最高处,再也无路可逃的地方。身后就是一道铁栏杆,也没有“天神”来保护她了,小枝蜷缩成一团束手就擒。

叶萧也来到最高点了,他担心小枝又会耍花招跑掉,便飞一般地冲了过来。没想到女孩本能地往旁边一闪,而叶萧已被愤怒冲昏了头脑,无法控制自己的脚步,冲出了高高的铁栏杆。

他丝毫都没有注意外面,等到整个身体都飞出去时,再回头早已来不及了!

这里是球场看台的最高点,距离地面有二十多米高,摔到地面上必死无疑。

小枝发出惊恐的尖叫声,重新扑回到铁栏杆边。而叶萧正悬挂在半空中,疾速地向二十米下的地面坠落,被万有引力定律拉向地狱。

自由落体……

第十一个?

现在暂时把镜头从球场挪开,转到我们久违了的大本营——沉睡的别墅。

二楼的卧室。

孙子楚,依然在地狱门口徘徊,嘴里不时发出含混的声音:“沉睡……之城……罗刹……之国……大空城之夜……末日审判……天机……不可……泄露……”

“他又开始发高烧了!”

林君如摸了摸他的额头,焦急地坐在床边上叹气,看着床上这个半死不活的男人,心里如刀割一般疼痛。

“没想到鱼毒这么严重。”玉灵也在床边来回走动,“都是我不好,实在太不小心了,不应该轻易地煮那锅汤的。”

顶顶从窗口转回头来,拍拍玉灵的肩膀说:“现在说什么都没用,只能等童建国回来了,但愿他能找到那救命的血清。”

三个女子都聚拢在床边,看着奄奄一息的孙子楚裹着毯子痛苦地呻吟。他什么都喝不下去,完全失去了神智,情况要比刚才更糟,说不定随时都会毒发攻心而亡。

最后的时刻即将到来了吗?

“还有其他人呢?”顶顶始终皱着眉毛,又回到窗前看着天空,“叶萧和小枝到底是生是死?还有伊莲娜怎么还没回来?秋秋又失踪到哪去了?我们怎么向她死去的父母交代呢?”

“都是我不好!”

玉灵痛苦地低下了头。

顶顶却自顾自地说下去:“只剩下我们这几个人了吗?三个女人和一个快死的男人。”

“不,他不会死的。”林君如粗暴地打断了她的话,此刻她有些近乎偏执狂了,“你们都不要诅咒他。”

她说着又抱着孙子楚的脸,仿佛是一对相恋已久的人,连她自己都感到莫名其妙,到底他身上有哪些优点,值得她如此突然地动情呢?

也许,这一切本就不需要理由。需要理由吗?

“好了,我们不要自己吵架好吗?想想救自己的办法吧。”

“不知道还能再多活几个钟头?爸爸妈妈会来泰国找我吗?他们找不到我一定也在哭呢!”

林君如突然又变得那么悲观,神经质地低头抽泣起来。

“让我们回想一下这几天——自从我们进入南明城开始。”顶顶不再管她了,靠着窗边自言自语,“从第一天起就有许多怪事,比如路上遇到的那个法国人,那个法国旅行团的大巴爆炸,为什么偏偏要被我们赶上?接下来就是大巴迷路,司机在这条路开过很多遍,怎么可能迷路呢?”

“你接下来还要说我吗?”

敏感的玉灵立即察觉到了,因为从她第一天进入旅行团,就有人觉得她来历不明行踪可疑,这种怀疑可能到现在都没有消除,也只有童建国完全相信她并保护她。

顶顶有些为难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被卷进来。”玉灵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虽然我的年纪还很小,但从十八岁就开始带旅行团了,清迈玫瑰旅行社的好多中国团都是我带的,从来没有出过这种鬼事情,干吗倒霉都要被我碰上!大概是我前世造了什么孽,今生要这样来赎罪吧。”

“不要再谈你了,我没怀疑你。”顶顶淡淡地安慰她,仰头仔细回想着几天前,“在第一个晚上,半夜里居然山体塌方,压断了进出城市唯一的隧道——早不塌晚不塌,偏偏要在我们进入这座空城的当天晚上塌方?如果早一天塌方我们也不会开进隧道来,如果晚一天塌方我们也能顺利逃出去了,可就是捡在这个该死的晚上,这实在也太巧合了吧?”

“是啊,世上哪有那么巧合的事。”

终于,林君如擦了擦眼泪也插嘴了,从花痴与悲伤中清醒过来。

“这座空城就像是给我们设置的一个陷阱,等到我们刚刚跳进去,就有人把陷阱口盖了起来。还有第二天的清晨,导游小方怎么会惨死在天台上?我们中间还藏着一个凶手吧?也许是逃跑的法国人亨利?可是那天晚上他还受着重伤,躺在床上不能动弹,怎么可能跑到楼顶去杀人呢?”

“有道理?那会是谁干的呢?”这下轮到林君如来动脑筋了。她暂时放下孙子楚苍白的脸,面色凝重地回想道,“旅行团第二个死去的是司机,他在要带我们逃出去的时候,结果遭遇加油站爆炸而死,可为什么只有他一个人死了?如果加油站大爆炸的话,与他同行的那些人也会没命的,这实在不合常理嘛。”

顶顶点了点头,“没错。还有第二天的下午,童建国和杨谋他们到电视台,已经连接上了卫星通信,并得到了外面的无线电信号,准备向全世界发出求救的时候,天上却突然开始打雷,居然把楼顶的卫星接受器和电视塔给劈坏了,这不是明显不让我们逃出去吗?”

“难道在冥冥之中,真有一只上帝之手在操控我们?”

刚说完这句话,林君如的表情就瞬间僵硬住了。

大家的目光都投向了卧室门口,一只白色的猫,正轻巧地蹲在地上,尾巴尖上一点火红,似乎要燃烧这个房子。

又是这只神秘的白猫,带着她们来到这栋别墅,又搅得她们彻夜难眠。猫眼冷酷地盯着她们,仿佛早已看穿各自的心事,连一只猫也对她们不屑。

猫眼,闪烁未来的秘密。

第23节:第三章 太平间(1)

第三章 太平间

同一分钟,同一秒。

当孙子楚在大本营的床上呻吟时,伊莲娜正在黑暗的密室中哭泣。

刚才电视机突然爆炸,那动静几乎把她给活活吓死--刹那间,闪出一团火星,灯光熄灭,显像管的碎片向周围飞溅,有些打到了她的身上,幸好脸没有被划伤。

整个密室一团漆黑,充满刺鼻的焦味,成为一间密闭的焚尸炉,而她就被捆绑着准备被烧成灰烬。

眼眶像自来水的龙头,无法抑制地分泌着泪水,泪水在抽泣声中滑下脸颊。反正什么都看不到,也没有人会听到她的救命声,就这么放声地痛哭吧。释放的不单是此刻的恐惧,还有进入天机的世界以来,所有的压抑与疼痛。也包括二十多年的生命中,无法摆脱的命运魔咒,甚至回溯到好多年前的雪夜,突然消失再也没有回来过的妈妈……

虽然,在一年以前的特兰西瓦尼亚,她在荒野的古堡中与妈妈重逢。但那已是另外一个人,是中世纪遭受永恒诅咒的人,是仅仅存在于传说中的德古拉家族,也是自己未来命运的预兆--悲剧。

密室中的伊莲娜再一次叹息,悲剧是将美好的事物毁灭给人看,自己是否真的美好呢?

现在等待她的只剩下时间,而世界上最最残酷的就是时间,一点一滴地蹉跎着人的青春,一点一滴地带着人们走向坟墓。

没错,这里就是她的坟墓,她的狭小的地宫,她的残破的棺椁。

她开始想象可怕的未来,自己在这里度过数个日夜,饥饿反复折磨着自己,干渴让她迅速脱水,变成一具还呼吸着的活死人。身体的各个器官会渐渐枯竭,干瘪成木乃伊般的程度,最后将痛苦地张大嘴巴,成为一具骇人的尸体。

最后,蝇蛆和臭虫将占据她的身体,把她变成一堆骨头与尘埃。

这本来就是她的最终归宿。

想到这里她反而不再害怕了,就连泪水也停止了流淌。伊莲娜平静地闭上眼睛,等待最后时刻的来临。

是的,死神来了。

密室的铁门突然被打开了,昏暗的灯光射了进来,同时还有一阵轻微的脚步声。

伊莲娜马上睁开眼睛,瞳孔被光线晃了一下,便看见一个男人的身影。

她随即用喊哑了的嗓子说道:"亨利!你这个该死的混蛋!"

然而,当那个男人走到她的面前时,她却感到隐隐有些不对劲。虽然还是看不清他的脸,但他的动作与样子,却与亨利有很大的不同。

"Who are you?"

从刹那间的紧张,又变成了剧烈的兴奋,如果不是亨利的话,那肯定是来救自己的人--不是童建国就是叶萧,反正自己有救了!

果然,那人解开了捆绑她的绳索。

但由于保持同一姿势实在太久了,伊莲娜浑身都已经麻木,一时半会儿还不能动弹。

那个男人一把拉起她,小心地搀扶着她到了门外。借助着门廊上的灯光,伊莲娜才看清了他的长相。

这是一张平淡无奇的脸,是一个大概三十多岁的中国人,却从来没有见到过。

他是??

伊莲娜立刻感到不对,尤其是发现对方除了肤色以外,从头到脚都是黑色的,还戴着一副黑色的大墨镜。

这是一座没有人的空城,怎么会突然出现一个陌生人?

"你是谁?"

她换用中文大声喊起来,而黑衣人??露出了一个奇怪的微笑,依旧牢牢地抓紧她的胳膊,将她往走廊的对面拖去。

走廊的对面是太平间。

伊莲娜到现在都不知道,其实她一直都被关在医院里。是底楼走廊最里面的一个小房间,太平间的对面,以前用来贮存医疗废弃物的,被亨利改装成了一间密室。厚厚的铁门封闭了她的呼救,却无法阻挡电视机的爆炸声,通过走廊传递到对面的太平间。

那些冰冻的尸体们没有惊醒,倒是引来了惊魂未定的??。

"SHIT!把我放开!"

她在太平间门口拼命挣扎,刚刚恢复力气的两条腿,乱蹬到对面走廊的墙壁上。可她的双手被??紧紧地夹着,根本无法摆脱。

刚从密室里被救出来,很快又要被送进太平间了,可怜的伊莲娜声嘶力竭地叫喊,??也只能在太平间门口停顿了一下。

"把她放开!"

突然,他的背后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

太平间终于归于太平了。

??依旧把伊莲娜抓在手中,镇定自若地回过头来,走廊昏暗的灯光照出一个高大魁梧的身影。

"童建国!"

伊莲娜大叫起来。这五十七岁的男人面无表情,双眼冷酷地盯着太平间前的陌生人,还端着一把黑洞洞的手枪。

黑衣人??冷冷地看着童建国,当然也看到了对准自己的枪口,这是他今天第二次被人用枪指着。

"把她放开。"

童建国又一次警告了他,不过这回换做了平静的语调,感觉却比上次更加严厉。

对峙持续了半分钟,伊莲娜也不敢再挣扎,生怕这两个人动起手来,万一手枪走火就惨了。

??忽然冷笑了几秒钟,便一把将伊莲娜往前推了过去。

她自己还没明白过来,便已重重地冲向童建国。狭窄的走廊里无法躲闪,而她又早已慌得手忙脚乱,最终和童建国两个人都摔倒在地。

这是一个致命的疏忽。

不到二分之一秒的工夫,??的右手上已多了一把手枪。

依然是不到二分之一秒的工夫,??的枪口里已射出了子弹。

枪声在整个医院大楼里回荡。

子弹已穿破走廊的空气,撕裂童建国的左上臂,钻入他紧绷的肌肉之中。

血溅太平间。

同时,也溅到了伊莲娜的脸上,她只感到鼻子上微微一热,便看到童建国痛苦地捂住胳膊。

枪声也让她胆战心惊,连滚带爬地向走廊另一头冲去。刚才被囚禁在密室中,反而积蓄了许多体力,她飞快地跑到医院大厅,如同投胎般冲出死亡的大楼。

伊莲娜自由了。

而在太平间的外面,童建国仍然痛苦地躺着,手枪掉在两米外的地上。

他在等待,等待陌生的黑衣人??,送给他第二发子弹。

最后的时刻。

体育场。

乌云,渐渐开始密布天空。

冷风,从四周的高山吹来。

山雨欲来风满楼,自由落体的叶萧,全身都被风包裹着,从数十米高的看台顶端,坠下体育场底部的水泥地。

他的脸朝着下面,仿佛大地向他猛冲过来,却丝毫都没有恐惧感,而是像要去某个地方,就会脱离这沉睡之城,回到遥远的家乡,回到雪儿的身边……

但自身的重量又让他在空中旋转,他突然感到后背撞击到了什么--却不是坚硬的水泥地面,而是横出看台外侧的塑料天棚。

天棚迅速被他撞得粉碎,只感觉背上火辣辣的疼痛,但坠落的速度却明显降低了。紧接着他的后背再遭打击,又撞穿了第二层天棚,身上全都是塑料碎屑。

此时已非常接近看台外墙,他正好看到身边垂着一根粗绳子,那是清洗外墙时留下来的。叶萧本能地伸手一把抓住,就在抓紧粗绳的瞬间,手腕像被撕裂一样疼痛。尽管他抓得如此之紧,绳子却难以承受坠落的重量。

终于,悬在空中停顿两秒钟后,绳子发出响声并断裂了。

再也没什么能够挽救叶萧了,他结结实实地摔到在地上,虽然抱着脑袋做了保护动作,但头颅的左侧依然受到了撞击。

数十米之上,小枝正趴在看台边缘,目瞪口呆地看着叶萧坠落。

"不!"

她恐惧地大声叫出来,迅速转身跑下看台。

一口气冲到球场底部,又从底层的大门跑出去,终于绕到了看台外侧。

叶萧依然躺在水泥地上,额头流出一些鲜血,纹丝不动没有任何表情,别在腰间的手枪掉到了外面。小枝紧张地扑到他身上,发现他依然有呼吸和心跳,再摸摸脑袋确认没有严重受伤,只是头部皮肤有两处被擦破,失血也不是很多。

她的妈妈是个医生,所以从小就学过急救知识,她赶紧撕开身上的衣服,把叶萧的头包扎起来。又仔细地检查了他的四肢,都没有任何骨折的迹象,只是关节处有些软组织损伤,还有手肘部有狼狗的咬伤。肋骨和骨盆等部位也没什么大碍。真是谢天谢地!

当叶萧抓紧那根绳子时,他离地面不过两米的距离,从高空坠落的力量已经终止。即便后来绳子断裂掉下去,也只是摔下去两米的距离,再加上他做了自我保护动作,所以仅仅脑部受到一定的震荡,暂时昏迷过去了。

真是小强般的生命力!

她大声叫着叶萧的名字,没有得到丝毫反应。她疲惫地坐在他身边,抱着他受伤的脑袋,至少活着就是一桩奇迹。如果他没有抓住那根救命的绳子,恐怕现在就是一具死尸,至少也是个半身瘫痪。

现在该怎么办呢?二十岁的柔弱女孩,肯定搬不动叶萧的身躯,只能将他紧紧地抱在自己怀中。她的泪水轻轻地从眼眶滑落,温热地掉在叶萧紧闭的双眼上面--但这依旧无法将他唤醒。

小枝已经束手无策了,后悔自己不该跑得那么高,没料到叶萧竟那么愤怒,或许他的心中只剩下恨了!

可是,昨晚在游乐场的旋转木马上,当时的感觉又是什么呢?

她只得淡淡地苦笑了一下,俯身轻吻着叶萧的鼻梁。

忽然,身后传来一阵奇怪的声音,回头一看竟然是她的狼狗"天神"。

更让她惊奇的是,"天神"还用头顶着一辆手推车,从球场入口里面一点点"推"了出来。

"你真是我的'天神'啊!"

小枝跑上去抱住她的狼狗,用力亲了它脑袋两下。这辆手推车明显是用来推行李的,类似于机场里旅客用的那种,不知是被"天神"从哪里找到的?南明城可从来没有正式的机场,也许是体育场里给运动队使用的吧。而这条狼狗也太聪明了,知道主人搬不动叶萧,只有这辆手推车才能办到。

她赶紧回来把叶萧拖起来,尽管手推车就在旁边,但还是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几下就浑身都是热汗了。女孩使出最大的劲头,就连狼狗也用脑袋顶着叶萧,人和狗一起卖力,总算把叶萧拖到了手推车里。

小枝猛喘了几口气,湿润的发丝紧贴额头,双手握着推车的把手,就像走进了机场大厅,而受伤的叶萧成了她的行李,沉睡不醒地蜷缩在推车里,好似个大男孩,又像个大玩具。

临走时她没忘记捡起叶萧的手枪,小心翼翼地放在自己口袋里。她抓着手推车走上街道,还是感觉十分费力。阴云掠过她的头顶,狼狗"天神"紧跟在左右,嗅着叶萧被包扎的头部。

受了伤应该去哪里?

当然是医院!

医院。

致命的南明医院。

伊莲娜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偌大的医院大楼里面,只剩下两个活着的人了。

而这两个活人都在太平间。

童建国仍然躺在地上流血,子弹深深地嵌在左臂肌肉中,要是伤到骨头就更惨了。他感到自己真的是老了,仰头对着廊灯无奈地喘息。要是换作十年以前的他,www奇Qisuu书com网是绝对不可能犯这种错误的,早就迅速腾身而起,一枪击中对手眉心了。

黑衣人??站在他的跟前,冷冷地用枪指着他的脑袋,然后弯腰捡起童建国的枪。现在他的手里有两把枪了,都打开保险上着子弹,随时能打烂童建国的头。

"你是谁?"

虽然身处如此险恶的境地,但童建国问得镇定自若,反倒将??当做了自己的俘虏。当年在金三角的战场上,就是把头拴在裤腰带上,几次重伤从鬼门关前打滚回来,面对敌人的枪口他也从不会害怕。

"我是??。"

黑衣人也同样平静地回答,同时把一只枪塞回到掖下的枪袋。

"叉?"

童建国明白这种家伙有许多代号,但至少从没听说过这个"??"。

"对不起。"他还显得非常客气,大墨镜下的嘴角微微一笑,"我只能告诉你这些。"

"你为什么不把我杀了?"

他知道像??这种人是冷酷无情的,按常理将立刻开枪干掉自己,绝不会有半点拖泥带水。

"现在还不是杀死你的时候。"

"是的,我已经老了。"童建国无奈地苦笑了一下,鬓边的白发随之而颤动,"不再像年轻的时候那么厉害,也不值得你动手了。"

"不,我会动手的。"

??的话干脆利落,随即轻轻用脚踢了踢他,又对他扬了扬下巴,意思是让他快点爬起来。

童建国强忍着手上的伤痛,硬撑着艰难地站了起来,肩膀顺势靠在太平间的门上。

"请进去吧。"

"什么?你让我进太平间?"

黑衣人??冷酷地点了点头:"是的。"

"没错,每个人都会进太平间的。"童建国自嘲地冷笑了一下,接着蹒跚着走进了太平间,"如果你足够走运,又死得全尸的话。"

"所以,你应该说一声谢谢。"

面对??无情的目光,童建国显得颇有礼貌,仿佛是酒席间的礼尚往来:"是的,谢谢。"

然而,冰冷的太平间里充满了尸体的气味,冷气聚拢在下层空气中,让他的膝关节隐隐作痛,硬挤出来的苦笑也中断了。

"别害怕,你的运气不会差的。"

??冷笑了一下,随即关上了太平间的铁门,迅速将门反锁了起来--也不知道这个医院是怎么设计的,居然让太平间有反锁的功能,难道是为了防范僵尸们晚上跑出去?

"我一定会死得比你晚!"

在铁门关拢的刹那,童建国咬牙切齿地喊了出来。

他痛苦地站在太平间里,依靠左边的肩膀靠在墙上,腾出右手来用力拨弄门把--但铁门被锁得非常紧,无论他怎么折腾都打不开。

几分钟后,他终于放弃了开锁。既然连僵尸们都对此无能为力,他一个凡夫俗子又岂能如愿?

由于用了很大的力气,左臂上的伤口流血更多了,几乎染红了整条衣袖。童建国呻吟着倒在地上,只能用右手撕碎裤脚管,做成一条简易的包扎布,把受伤的左臂包起来。当年在战场上几次受伤,根本没有战地救护与军医,完全靠自己包扎伤口来救命,这套动作早已熟能生巧。

虽然伤口被完整地包扎,但子弹仍躺在上臂的肌肉里,而且很有感染的可能--如果伤口被细菌感染,不但一条胳膊可能保不住,整个人都会发高烧。最严重的就是全身感染而死,其次就是被迫截肢--不,他宁愿往自己嘴巴里打一枪,也不愿锯断一条胳膊!

他忽然想起来到医院的目的,紧张地摸了摸上衣口袋,幸好那瓶血清还完好无损,没有在刚才的搏斗中摔坏。

"Constantine血清(抗黑水鱼毒)!"童建国轻声地念出瓶子上的标签,随后狠狠地咒骂,"该死的瓶子!"

为了拯救孙子楚的小命,他不但牺牲了亨利的生命,似乎还要在这个太平间里,葬送掉自己五十七岁的老命。想到这儿恨不得把这血清砸了,他将瓶子举到半空又停了下来,轻轻叹了一声:"砸掉你又能救我的命吗?"

于是,他将血清瓶子又塞回到怀中,继续咬着冻得发紫的嘴唇。伤口已不再流血了,也许这里的冷气有助于凝血?或者有助于凝固成一具尸体?他感到极度的寒冷和疲惫,甚至连伤口的痛楚都忘却了。

他渐渐低下头来,背靠着冰凉的铁门,听天由命地闭上眼睛。在许多具尸体的围绕中,此地已变成一座公墓,等待自己也变成其中的一员……

依然是南明医院。

童建国在太平间陷入沉睡的同时。

小枝正吃力地推着一辆行李车,载着受伤昏迷不醒的叶萧,在狼狗"天神"忠诚的护送下,悄然抵达医院的门前。

阴沉的乌云下,她仰望沉睡的医院,不知里面还躺着多少死人?记忆再一次占领大脑,仿佛回到一年之前那些疯狂的日子。越是熟悉的地方,越容易被恐惧占据。这间医院留给她的恐惧,已在心头压了整整一年。

然而,"天神"毫无禁忌地走进医院大楼,回头朝主人望了一眼,眼神竟像一只温顺的金毛狗。

小枝看了看推车上的叶萧,他依旧蜷缩成一团没有知觉。停顿了几秒钟后,小枝小心地将车推入大楼。

她的妈妈活着的时候,是南明医院最优秀的外科医生。她从小就经常被妈妈带到医院,还会偷看一些小手术,对死亡更是屡见不鲜。常常有刚死去的病人,躺在担架上从她的身边推过,而十几岁的小姑娘毫不慌张,还调皮地摸摸死人的脚丫,来分辨死者断气的时间。有一次她偷偷溜进太平间,却听到一阵幽幽的哭泣声,把她吓得魂飞魄散地逃出来。

鼻息间再次充盈着药水气味,纵然隔了一年也难以消散。她艰难地将叶萧推进走廊,两边的房间全都寂静无声,宛如牢房关住了时间--她也曾在此被关过十几天,在严重的流感侵袭下,终夜孤独地守望星空。她也在此得知了父亲死去的消息,仅隔一周便是妈妈的死讯。外面的世界已是人间地狱,她被强行软禁在医院里,最终却悄悄"越狱"出逃,离开这个伤心地,再也没有回来过。

此刻,小枝又回来了,虽已见不到一个活人,但每个房间都那样熟悉,好像从来没有离开过。她推着叶萧来到外科急诊室,这里有不少急救设备,也包括妈妈用过的外科器械。急诊室里居然还有一台挂壁电视,以前是给输液的病人们看的。

在熟悉的空气中深呼吸了一口,却实在没有力量把叶萧抬到床上。她只能找来一副担架床,就这么铺在急诊室的地板上,把叶萧从手推车上拖下来。

这样折腾了好几分钟,叶萧仍处于昏迷中,但总算躺到了担架上。小枝的额头布满汗珠,"天神"焦急地在旁边打转,不知道怎样才能帮到主人。

虽然感到又渴又累,但她马不停蹄地忙碌着,先将叶萧的手枪放进抽屉,生怕万一走火伤到自己。她找来医用纱布和消毒药水,解开他头上本来的包扎,再用碘酒仔细清洗一遍消毒。还好失血不是很多,也没有更严重的损伤。接着用干净纱布重新包扎,几乎是专业的动作--小时候妈妈全都教过她。

她还必须清理叶萧身上的伤口,但没力气脱他的衣服,只能找来一把大剪刀,将他的上衣和半条裤子剪碎了,这才露出他浑身的淤青与擦伤。她仔细地用药水涂抹每一块伤处,包括所有软组织的挫伤。

尤其是他被"天神"咬伤的手肘处,小枝一边涂一边教训狼狗:"谁让你真的咬他的?看把他给咬伤了吧?你真该死啊!"

而"天神"乖乖地在边上趴着,保护着主人和她的伤员。它胆怯地垂下头来,变成了温顺的小宠物,因为犯错而被主人训斥。

叶萧被打上不少护创膏布,全身白一块紫一块的,搞得像阿富汗战场归来的重伤员。等到把他全身都收拾干净,小枝的后背已全是热汗了。其实他身上的伤都无大碍,皮外伤养几天就会痊愈,最严重的不过是被狗咬伤的手肘。关键是一直昏迷不醒,又没办法做头部CT检查,最怕大脑受到损伤--搞不好要么变成植物人,要么就是脑死亡!

想到这,小枝后背的热汗全变成冷汗了,她恐惧地抱着叶萧的头,胸口不停地颤抖起伏。原本隐藏挑逗与邪恶的眼睛,竟忽然有些湿润红肿了。

她忍着眼眶里古老的液体,贴着他的耳朵柔声倾诉:"对不起!叶萧,全是我的不好!是我该死!我保证不会再逃跑了!我发誓不会再让你难过了!对不起!你快点醒过来吧!快回来吧!"

担架上的叶萧依旧双目紧闭,那表情就像刚刚死去的战士,躺在爱人的怀中不再苏醒。

终于,两滴温热的清泪,从二十岁的女孩眼中坠落,直直滴到叶萧的眼皮上。

滴水穿石。

滴泪穿心。

小枝的眼泪,似一汪春水肆意蔓延,渐渐融化凝固在他脸上的冰,渗透入眼皮之下的瞳仁……

他的睫毛抖动了一下。

同时也让小枝的嘴唇抖动起来,她像做梦一样眨了眨眼睛,嘴里却再也发不出声音了。

因为,叶萧的眼皮也在缓缓颤动,直到睁开那双疲惫的眼睛。

他醒了。

眼睛里是一个白色的世界,朦胧的世界,覆盖着一层薄纱,面纱后面是另一双美丽的眼睛。

虽然还是那样模糊,无法认出这张脸是谁,心底却已被这双眼睛深深刺痛,那感觉竟然如此强烈,疼得他瞬间就喊了出来。

"啊,你哪里疼啊?"眼前这双神秘的眼睛,似乎正在为他而忧愁,她几乎紧贴着他的脸说,"终于醒过来了!"

喉咙里火辣辣地烧起来,他好不容易才挤出几个字:"你……是……谁?"

"你说什么?你不认识我了吗?"

他茫然地摇摇头,看了看这个白色的急诊室,却发现自己躺在地板的担架上,同时还赤裸着上半身。旁边蹲着一条巨大的狼狗,伸出舌头要来舔他的脸。

"我怎么会在这里?这是什么鬼地方?我怎么了?"

"天哪!你全都忘记了吗?"她的表情更加痛苦了,无限哀怨地轻声道,"你--连我都忘了吗?"

"你?"

叶萧不置可否地努力睁大眼睛,视线比刚才清晰了不少。他明白心里确实有张脸,尤其是一看到她就会感到疼痛,仿佛这张脸就是一根针,直接插在他的内心深处。

"我是小枝!不是荒村的欧阳小枝,而是南明城里的欧阳小枝。"

她的特地强调让叶萧点了点头,但眼神依旧是懵懂的,他皱着眉头问道--

"你是小枝……那么……那么我……我又是谁?"

"什么?"

"我……是……谁?"

叶萧缓慢地吐出这三个字,连他自己都感到这个问题太过愚蠢。

"你真的忘了吗?"小枝这下真的绝望了,她使劲抓着自己的头发,跪坐在急诊室的地板上,"对不起!全是我的错!我的错!叶萧--"

"等一等!"他立即打断了小枝的话,挣扎着把头抬起来,"你刚才说什么?叶萧?"

"是啊,这就是你的名字,你叫叶萧!"

"叶萧--"

他又闭上眼睛想了许久,刹那间脑子重新通电了,几乎从担架上弹起来说:"没错!这就是我的名字,我就是叶萧!我还记得我是中国人……我的职业是警官……我从上海来到泰国旅游……我们离开清迈就迷了路……在一场大雨里走进隧道……沉睡之城……天机的世界……"

叶萧宛如突然爆发的火山,将脑子里的记忆全都倾倒了出来,小枝先是被他吓了一跳,然后又惊又喜地说:"你记起来了?全都记起来了吗?"

"记忆?"他的目光不再茫然迷惑了,放射出清澈果敢的眼神,同时看了看旁边的狼狗,"没错,我就是叶萧,你是小枝,而这条狼狗叫'天神'。我们刚才在体育场里,你跑到了看台的最上面,我不顾一切地追上去,结果发生意外摔了下去!"

"是的,你都记起来了!幸好你抓住了一根绳子,所以没有受严重的伤,只是暂时昏迷了过去,是我和'天神'把你送到了医院。"小枝激动地将他扶起来,"对,这里是南明医院的急诊室,我刚才重新给你包扎上药了。"

"对,这里是医院,该死的医院,却没有一个医生和病人。因为这座城市里的人,全在一年前神秘消失了。"

此刻,他的脑子里全部清清楚楚,体力也开始恢复了,可以在她的搀扶下支起上半身。

"是的,你还记起了什么?"

叶萧对自己赤膊的上身有些尴尬,但也只能靠在她的身上,皱起眉头转动大脑。似乎一切都已通透,不再有什么阴影覆盖着记忆,所有的时间点都被连接,如一条川流不息的大河--

"全部!我全部记起来了!天哪!包括我曾经丢失的那段记忆!"

同一时间,同一空间。

依然是南明医院。

当叶萧和小枝坐在急诊室里,离此不到三十米的距离外,受伤的童建国躺在太平间,被很多具尸体围绕着。

下沉……下沉……下沉……

童建国感到自己渐渐沉入地下,沉入古老的地宫之中,泥土将他彻底封闭起来,世界陷入绝对的黑暗。

突然,不知从哪挣扎起一点微弱的火光,燃烧在一座座坟墓中间。他看到许多黑色的影子,在他的头顶缓缓飞舞,发出深海底的尖利呼啸,那是太平间里无法散去的幽灵,还是来迎接他的死神的黑天使?

不,他不愿意就此离去,不愿意在太平间里走到终点,更不愿意被这沉睡之城的命运吞噬。

假如命运可以预见,那么就让命运见鬼去吧!

死神的黑天使们,也请你们先去见鬼--他猛然睁开了眼睛,一切的幻影刹那间消失,地底的冰凉让他跳了起来,伤口再一次以剧痛来提醒自己:我还活着!

是的,只要还活着,怎能轻易死去?

童建国往前走了几大步,脚下又恢复了一些力气,右手重重地砸在金属柜子上,发出清脆而响亮的回音。

"老子还活着。"

他又喘了几口粗气,在太平间里来回踱着步,驱赶四处袭来的冷气,最重要的是保持体温。

总不见得在这里等死吧?就算死也得累死而不能冻死!童建国猛然拉开旁边的抽屉,立刻呈现出一具老年的男尸。

尽管在战场上见过无数死人,他还是本能地恶心了一下,不过这更有利于他恢复清醒。

他对躺在抽屉里的死者轻声说:"对不起,打扰了。"

然后,他把抽屉塞回柜子,接着打开了第二个抽屉。结果看到一具年轻的女尸,却是腐烂得不成模样了。此时他已有了心理准备,并没有丝毫的惧怕了。接二连三地打开其余的抽屉奇--書∧網,他就像进行人口普查一样,依次检查了太平间里所有的居民,就差给每个人拍照存档了。

其实,他只不过是为了活动身体,能够在死亡的低温中保持清醒。

直到拉开最后一个抽屉。

亨利?丕平!

瞬间,童建国的脸色变得和抽屉里的尸体一样难看。

他并不是对尸体感到恐惧,而是对这个死后自己爬进太平间的人感到敬佩。

"终于找到你了!"

轻轻地苦笑了一声,看着亨利死不瞑目的双眼,死者满脸的黑色血污,无法掩盖折断了的鼻梁。

一个多小时前,童建国在医院大楼里发现了他,在追逐的过程中开枪击中了他的腿。结果法国人从楼顶摔了下去,头部着地当场气绝身亡。然而,就在他在大楼的医学实验室里,找到救命的鱼毒血清之后,却发现躺在楼下的亨利的尸体不见了。

尽管他从不相信有什么鬼魂,但仍然心惊胆战,以至于一度怀疑自己是否精神失常?甚至患上了渴望杀戮的妄想症?

他跑回医院大楼,依次打开每个房间,搜索是否有亨利的尸体,抑或还藏着第三个人。就这样寻找了好长时间,几乎查遍了所有楼面。当他再次回到底楼时,突然听到在未曾检查过的走廊尽头,响起一阵沉闷的爆炸声。

赶紧小心翼翼地摸过去,屏着呼吸悄无声息地进入走廊。在昏暗的廊灯照射下,他依稀看到一个黑色的人影,同时听到一个女人的呼喊声。他隐蔽地躲在转角后,发现那个女人竟是上午走失的伊莲娜!而那浑身黑色衣着的男子,则是一个从未见过的陌生人!

童建国从裤管中拔出了手枪,就在神秘的黑衣人架着伊莲娜往外走时,他果断地举起枪来喊道:"把她放开!"

接下来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伊莲娜不幸做了一回挡箭牌,随即童建国的胳膊中弹,倒在地上成为黑衣人??的俘虏。

此刻,童建国也来到了太平间中,意外地与死去的亨利再度相会,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也许再过几个小时,他也会变成和亨利一样的尸体?童建国无奈地嘲讽着自己,随后将亨利塞回到铁皮柜子里,再也不想看到这张倒霉的脸了。

然而,眼前又浮出另一张脸,一张既陌生又熟悉的脸--神秘的黑衣人??,虽然以前从未见到过这个人,但那双杀人的凌厉目光,对于童建国来说又是那样熟悉。

他断定这个??一定杀过人,而且杀过绝对不止一个人。

自从进入天机的世界,除了路上偶遇的亨利外,旅行团就只见到过小枝一个活人。据说还有一个老人出现过,但仅仅存在于顶顶的描述中,基本可以忽略不计。这个??是他见到的第二个活人,??是否是沉睡之城的居民?这一点童建国颇感怀疑。至于??的手枪倒不难解释,反正警察局和军火库都无人看守了,无论小左轮还是AK47都可以随便用。

??为什么会出现在此地?又为什么要绑架伊莲娜?明明可以一枪打死童建国的,却又把他关在了太平间里,难道只是为了让他死得更难过?

一切都是问号。

童建国像陷阱底下的野兽,在太平间里来回走动。左臂的枪伤仍隐隐作痛,如果不把子弹取出来,这条胳膊迟早会废掉。

此刻,他的脑子似乎也跟随脚步在徘徊,许多记忆再度涌上眼前。心底又一次默念起"该死"!他已如此之近地接近秘密,却被囚禁在这座坟墓中等死。

是的,那个秘密,南明城的秘密。

在流浪金三角的岁月里,在舔着血的雇佣兵生涯里,在一次次被敌人杀死的噩梦里,耳边都会隐约响起"南明"这两个字。

他曾经梦想潜入传说中的南明城,彻底离开杀人与被人杀的深渊。但南明就像水中的月亮,一旦想要捞起它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在多次的尝试失败之后,童建国终于放弃了这个选择,黯然告别了吞噬他大半个生命的金三角。

当然,还有一个名字是永远都忘不了的。

那就是南明城的--马潜龙。

第四章 记忆补丁

"童建国到哪里去了啊!"

林君如放下孙子楚发烫的手,焦急地看了看手表,时针已走到了下午四点三刻。

孤独的大本营,整栋偌大的房子里,三个女人和半个男人--深中鱼毒的孙子楚只剩下半条命了。

顶顶仍然坐在窗前发愣,玉灵走到床边安慰着林君如说:"也许,童建国还在寻找那瓶解鱼毒的血清。"

她们并不知道血清已经被找到了,好好地揣在童建国怀里,和童建国一起被囚禁在冰冷的太平间中,随着他的脚步而绝望地徘徊着。

"他会不会快死了?"林君如再度抱住孙子楚的头,她的眼睛早就哭红了,"是不是毒液一流到心脏就会死?"

"不,不知道。"

玉灵虽然拼命摇着头,但她从小就听村里人这么说了,有个同村的小女孩,就是这样被毒蛇咬死的。

"等一等!安静一下!"顶顶神经质地眯起眼睛,把头探出窗外一下,"楼下有人敲门!"

"一定是童建国!他带着救命的血清回来了!"

林君如飞快地跑出二楼房间,一口气冲到小院里,毫不防备地打开铁门。

当然,不可能是童建国。

门外是另一张熟悉的脸--伊莲娜。

美国女孩惊慌失措地冲进门里,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披头散发像个疯子,衣服、裤子上全是污渍。

林君如霎时就被吓了一跳--难道被哪个坏男人欺负了?她赶紧把伊莲娜紧紧抱住,而伊莲娜像遇到亲人似的,伏在她的肩头放声大哭起来。

"是哪个畜牲干的?"

她心想钱莫争已经死了,还在外面游荡的男人,不是叶萧就是童建国,但这两个人都不像色魔啊?

伊莲娜只顾着哭却说不出话,林君如只能把她搀扶进屋子,一起回到二楼的卧室里。

玉灵和顶顶都被她吓住了,赶紧去给她端茶送水,又从女主人的衣橱里,找出一套干净衣服给伊莲娜换上--至于躺在床上的孙子楚,已经被当做活死人了。

"出了什么事?"

三个女子都紧张地围着伊莲娜,从上午起就再没见过她,不知遇到了什么天大的不幸。

辛苦地折腾一番之后,伊莲娜总算渐渐平静了下来,脸上的污垢也擦干净了,还好没受什么伤。她也没注意到床上的孙子楚,只是嘴里喃喃地说:"TV!TV!HELP ME!"

"WHAT?"

顶顶在她耳边问道,难道伊莲娜受惊过度,以至于把汉语给忘了?

"电视机!电视机!"

终于,伊莲娜又捡回了流利的中国话,惊恐地注视着卧室里的电视机。

"你要看电视?"玉灵拍了拍布满灰尘的电视机,"可这里没有信号。"

"亨利……亨利……在电视机里……爆炸了……"

这段话让大家听得云里雾里,林君如迷惑地问:"你是说那个法国人亨利吗?"

"是的,爆炸了,爆炸了!"伊莲娜又颤抖着回过头来,"还有--黑衣人!"

"你在说一部美国电影吗?"

"不,我的脑子很清醒……可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她又双手抓起头发了,恨不得一根根都拔下来,"对了,我和童建国去追叶萧和小枝,我们追到了一个大商场里,但是我迷路了,突然撞见了失踪的亨利!"

伊莲娜的思维越来越清晰了,她逐渐理顺了所有的记忆,从头到尾详细地说了出来--从地下美食城的突然袭击,到令人窒息的死亡密室,再到那台疯狂的电视机,直到毛骨悚然的短路爆炸,接着就是那个陌生的黑衣人,最后射中童建国的那一枪……而她则凭着本能逃了出来,一口气冲到了大街上,找到路边一辆没锁的自行车,居然还找到了大本营。

听完她的这一连串讲述,如同最惊险的电影情节,大家都面面相觑不敢说话。随之而来的是彻骨的绝望,让屋子里的氧气迅速消失,每个人都感到深深的窒息。

"你说童建国在医院被打伤了?"林君如绝望地坐倒在椅子上,"他肯定是在寻找救命的血清,说不定他已经被杀掉了吧?那血清不就也完蛋了吗?"

玉灵立即猛摇了摇头:"不,他不会死的。"

"完了,一切都完了,又死了一个人!接下去就是孙子楚了,没有血清他必死无疑。"

林君如趴在中毒者的身上,眼泪不知不觉地又流了出来。伊莲娜听不懂她们在说什么,但也看得出孙子楚已命在旦夕。

死一般寂静的两分钟后,玉灵突然走到电视机前,蹙起娥眉道:"你说亨利在电视机里对你说话?"

"是的。"

伊莲娜傻傻地点了点头。

"也许这台电视机里也会有?"

玉灵顺势打开电视遥控器,这台飞利浦的电视机亮了一下,屏幕上出现了一片绿色的画面。

居然有了画面!

房间里的四个女人,刹那间都睁大了眼睛,这里的电视本来都没有信号的,怎么会突然有了画面--绿色变成了茂密的森林,布满在陡峭的山坡上,镜头从山上一直摇下来,出现一大片碧绿的水面。

"天哪,这是什么啊?会不会是DVD的画面?"

顶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随即检查了电视柜里的DVD,发现DVD播放机连电源都没插上。眼前出现的电视画面,肯定来自有线电视的信号。

这画面拍得异常清晰,应该是下午时候的镜头,在绿色的水面上停了一会儿,却听不到任何的声音。四周都是群山环抱,唯独中间有一片美丽的湖水,宛如世外桃源的仙境。

"这是什么地方啊?"

就在林君如发出疑问的同时,画面已向观众越拉越近,出现了湖边的乱石滩地。一个年轻女子的背影,同时出现在了镜头前方。

更让她们吃惊的是,画面里的这个年轻女子,居然什么衣服都没有穿。

她的身材修长而匀称,腰部的位置特别高,有着本地女孩的鲜明特征,全身光滑而白嫩的皮肤,也足以令许多女人羡慕不已。

伊莲娜在心里打出了问号:难道是什么三级电影?

此时,电视里的女子缓缓走入湖中,很快就被碧绿的湖水淹没。

"她要自杀吗?"

林君如捂起了嘴巴,顶顶回了一句:"不可能光着身子自杀吧?"

几秒钟后,水面上浮起一团黑发,一条美人鱼忽隐忽现--原来是在湖水中游泳。

她很快游到湖面的中心,距离镜头已有几十米远了。此时才能听到一些细微的水波声,还有风掠过山谷间树叶发出的沙沙响动。大家看不清女子的面容,她的小半个身体露出水面,与幽静的自然山水融为一体,细长的四肢劈开水波,每一寸肌肤都是如此撩人。她的身体就像一团火焰,随时都会点燃整片森林。

幸好除了奄奄一息的孙子楚外,坐在电视机前的全是女人,否则大家都会很尴尬的。

突然,镜头迅速向前推进,很快对准了湖上裸泳的女子,她也正好回过头来面对着镜头--从这个角度拍摄异常清晰,大家都看清了这张脸。

居然是她!

几乎在下一秒钟,顶顶、林君如、伊莲娜,三个女人都将目光投向了玉灵。

没错,就是这张脸!

她正在电视机的画面里,带着一丝不挂的身体,在青山碧水中轻盈地浮沉--玉灵。

面对着镜头里的自己,玉灵的脸色早已煞白。其实在画面刚刚开始时,她就已经目瞪口呆了。她当然认识自己的身体,记得自己做过的事情,也不会忘记那片山间水库,甚至包括唐小甜的死。

大家再把视线对准电视机,玉灵的脸庞在水中更加清楚,湿漉漉的乌发贴着头皮,一双黑眼睛玲珑剔透,前胸连着水波俏皮地起伏,不时溅起许许多多的水花。

玉灵躲到了房间角落里,痛苦地低下头来,双手紧紧地捂住胸口,仿佛已被剥光了衣服,暴露在所有人的目光之下--正如电视画面里的她。

是的,就像在本书第一季里描写过的那样,他们在城市东缘的山谷深处,发现了一座水库和发电站。玉灵和所有泰族女孩一样,天生喜欢大自然,便脱了衣服跳入湖中游泳,结果却是--

忽然,电视机里的她开始颤抖,整个身体似乎在挣扎着,随即几乎全部没入水中,只剩下一只手伸出湖面乱抓。

就在大家以为她出现抽筋时,画面里又出现了一个男人,他飞快地跑到水库边,脱掉上衣跳进了水中。

镜头很快追到了他的脸上,露出一张年轻英俊的面容--杨谋!

居然是他们中间的杨谋!这个电视台的纪录片编导,新婚后带着新娘来度蜜月,同时也是旅行团里的第一帅哥--昨日刚刚死于"蝴蝶公墓"。

再回到电视机显示屏上,眼看杨谋游到了湖水中心,但不知为什么颤抖起来,折腾几下就沉入水中了。

就在大家惊诧地看向玉灵时,杨谋突然又从水面浮起来了,同时臂弯中还抱着玉灵。镜头迅速推向两个人,两个人的脸上都充满恐惧和痛苦,拼命地往湖水边游了过来。他们一路上不时颤抖着,异常艰难地回到了岸边,狼狈不堪地爬上来,尤其是未着一寸衣衫的玉灵。

在电视机前的几位"观众"间,也只有"女主角"玉灵自己才知道,那是她遭到了水底食人鱼的攻击。在这千钧一发的关头,杨谋奋不顾身地将她救了回来--镜头正好捕捉到玉灵的身上,清澈的湖水边陈列着一条玉体,看得她自己都耳热心跳。

画面里的玉灵和杨谋都很尴尬,她迅速将筒裙重新裹上,又痛苦地摸着自己的胳膊,不知在水里遇到了什么凶险。杨谋搂着玉灵的肩膀,两个人的表情都非常暧昧,宛如一对偷情的男女。

玉灵捂起脸不敢再看了,她感到有三双目光齐刷刷地对准了她,都已判定了她与杨谋的奸情,甚至进一步联想到了唐小甜--就是杨谋的新娘为何愤怒地深夜出逃,结果惨死在山魈爪下的唯一理由。

尽管玉灵什么都没有做过,但面对电视机里确凿无疑的画面,根本无法容她做任何解释,她也不知道这些画面是因何而来。难道是杨谋自己拍下来的吗?只有杨谋才会一天到晚拿着DV拍摄,但最后那段不可能是他自己拍的,镜头明显在跟随他的移动,那到底又是谁拍的呢?

更令人不可思议的是,这段画面又怎么会出现在南明城的电视信号里?[奇书网Jar电子书下载乐园—QiSuu.Com]

当这些疑问都无法解答时,电视机的画面突然消失了,重新变成一片闪烁的雪花。

"怎么回事!"

就像看一部精彩的电影突然中断了,林君如心急如焚地狂按遥控器,但所有的频道都是雪花,根本接收不到任何信号。她又检查了一下信号线和插头,都还是老样子没有问题。

"这究竟是哪里来的画面?"

伊莲娜狐疑地嘀咕了一声,随即又转头盯着玉灵。

可怜的玉灵闭起眼睛,痛苦地低头说:"不,不要看着我,我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

"算了,不要难为她了。"

顶顶打了个圆场。

虽然那段该死的电视画面,让四个女子既恐惧又互相怀疑,但她们并没有关掉电视机,而是让雪花继续在屏幕上闪烁。她们同时把音量调到最低,静静地等待信号再度出现。

下一次电视机里会出现什么?

南明医院。

一切都恢复了寂静,从挂号台到重病房,从放射科到注射处,从太平间到急诊室,全都成为了坟墓。

叶萧裸露着上半身,胸前的肌肉上抹着碘酒,躺在急诊室的一张小床上--这是专门用来抢救病危患者的,不知送走过多少条性命。

小枝打开所有的灯,烧了一壶干净的开水端过来,滋润他干渴已久的喉咙。狼狗"天神"还趴在门口,警惕地注视着沉默的走廊,防备任何可能的来犯者。

"你--你真的记起来了吗?"

小枝轻轻地坐在他身边,试探性地问道。

"是的。"叶萧重新睁开眼睛,艰难地坐了起来,胳膊和膝盖都涂满了药水,关节也没有刚才那么疼了,"我刚才休息了多久?"

"几十分钟吧。"

"我的头--"他摸着仍然缠紧纱布的头部,却一点都感觉不到疼痛,脑子里反而异常地清醒,记忆的画面如同电影银幕,铺满了整面白色的墙壁,"撞得好!"

"你怎么了?"

小枝怀疑他是否被撞得精神错乱了。

"不,我所有的记忆都恢复了!就是因为从高处坠落下来,正好撞到脑袋中恰当的位置。在大脑剧烈震荡的过程中,原来堵塞我的记忆的那部分,一下子被撞得粉碎了。我的大脑变得畅通无阻,原先的记忆链都重新接上了!"

"所以你还要感谢这次坠落?"

"是的,我还要感谢你,非常感谢!小枝。"

叶萧苦笑着点点头,尽管还有一句潜台词没说出口--"但我再也不会信任你了"。

"不,不要这样说,"她也明显感受到了尴尬,向后退了退问,"你记起了什么?"

"我想起我为什么会来泰国旅游的了,"叶萧再度皱起标志性的眉头,眯起那双锐利的眼睛,似乎看到了几周之前的自己,"是的,我都记起来了!"

"是什么?说来听听,我很好奇。"

他坐在抢救病危者的床上,痛苦地娓娓道来:"那是夏日最后的几天,我遇到一桩极其棘手的案子。为了搜集嫌疑犯的罪证,我连续潜伏监视了几十个小时,最终在拿到证据之后,通过激烈的搏斗逮住了他。但在与罪犯搏斗的过程中,我开枪误伤了他的妻子--我真该死!实际上我已经很久没用过枪了,虽然我依旧信任自己的枪法,却还是避免不了意外发生,这让我非常后悔和内疚。于是,我主动要求局里对我处分,申请停职两个月。"

"就是从这段开始忘记的?"

"是,从我9月24日恢复记忆起直到刚才,我就再也没有想起过这件要命的事情。停职期间我的心情非常苦闷,也许是长久以来的压抑情绪,一直积累到这时爆发了出来。我觉得做什么都没劲儿,晚上总是被噩梦惊醒,早上又浑身酸痛难以起床。我甚至把自己封闭起来,关掉手机,拔掉网线,足不出户,想把以前纠缠我的那些案件,还有令我心悸的不可思议的事件,全都彻底地忘干净。几天下来我已形容枯槁,几乎要成为一具干尸时,发现门缝底下多了一份小册子。打开一看是泰国清迈旅游的介绍,又不知是哪个该死的小广告,我把小册子扔进了垃圾桶。"

"你丝毫都不感兴趣吗?"

叶萧喝了一大口热水,摇摇头说:"对付这种塞进信箱或门缝的小广告,我从来都是当垃圾扔掉的。没想到第二天早上,又从门缝里塞进来一份小册子,也是前一天的泰国清迈旅游广告。我感到非常奇怪,就打开翻了翻旅游介绍,无外乎名胜古迹风土人情等。广告里有一个特别推荐项目--兰那王陵,还有详尽的背景资料,我仔细看看还颇为诱人。但我最近的状态太糟糕了,实在没情绪出去旅游,便又把广告册扔进了垃圾箱。"

小枝神叨叨地点头道:"根据我读过的小说情节,第三天那份广告册子又来了?"

"没错!真的和小说一样。第三天的清晨,当我看到门缝里再次出现泰国清迈的旅游广告,我怒不可遏地打开房门,冲出去寻找塞广告的家伙。但门外没有任何人影,对方幽灵一般消失了!冷静下来我却感到蹊跷,捧着这份广告册子,心里产生一种异样的感觉,仿佛它还会来到我的身边。我没有再把小册子扔掉,而是放到床头柜上,但也不愿再去想它,包括遥远的泰国清迈。然而,那晚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在梦中到达古老的清迈,城里的人都穿着古代服装,大象载着顶盔贯甲的士兵穿过街道,一个美丽端庄的贵妇人,在奴隶们的簇拥下走出王宫--她就是十三世纪的兰那女王。"

"女王?"

"还有更奇怪的,梦中的女王对我微笑,从人群中一把抓住了我。然后,她将我请入她的宫殿之中,在熏香扑鼻的珍珠帘子后面,是我魂牵梦萦的雪儿!"叶萧睁大着眼睛,依然沉浸于梦境,他一切都记起来了,连最容易忘记的梦中情景,也栩栩如生地重现在眼前,"雪儿的神情很是忧伤,我飞奔过去紧紧地抱住她,狂吻着她并呼唤她的名字。虽然'十年生死两茫茫',但我永远不会忘记她的眼睛--此刻已是泪水涟涟,梦中的容颜未改,我的青春却渐渐逝去。"

小枝感到脸颊不住地发冷,似乎也被拖入叶萧的梦境,"她在梦中对你说话了吗?"

"是的,现在这个梦我记得清清楚楚,雪儿对我说'来天机的世界,你会见到我!'"

"你见到了吗?"

"不知道。"他又抓起自己的头发,无法驱散那个致命的梦,"她说完这句话,就从我的眼前消失了,随即我感到脚下的地板打开,坠入一个黑暗的深渊。就在即将坠落到底的时候--就像我从体育场的看台上坠落,我就从梦中惊醒了,浑身都是汗水,还有眼角的泪水。"

也许,他从进入天机的世界失去部分记忆起,就是一个无比荒诞的梦境,直到此刻恢复记忆从梦中惊醒。

"你害怕吗?"

"是的。自那天凌晨以后,我就变得寝食难安,盯着那份泰国清迈的旅游广告,它宛如来自地狱的请柬--我把它给烧了。但到了那天晚上,孙子楚突然来到我家,说他最近休假,同样收到了泰国清迈的旅游广告。兰那王陵深深吸引了他,他想约我一起去那里旅游。这样的巧合让我难以置信,也许真是命运的安排?但我还是犹豫了几天,每夜都会梦到古代的清迈,梦到我的雪儿,她不断对我重复着那句话--来天机的世界,你会见到我!"

"最后,你答应孙子楚一起去泰国了?"

"对,我无法抵抗那个梦境,也许我幻想真的能与雪儿重逢?我脑子里什么都记得,9月10日,我和孙子楚一起去了旅行社,他已经提前把我们的护照送过去办签证了,我们只需要付款拿发票。没想到旅行社在一个非常豪华的A级写字楼办公,进电梯还需要拿IC卡,到了四十层却发现是个很小的办公室,总共只有三四个年轻的员工。我们见到了导游小方,是从另一家旅行社借来的。我还记得孙子楚卡里的钱不够了,我借给他两千多块钱,凑足了每人八千块的费用--这是最豪华也是最离谱的价格。"

小枝的眼神闪烁了一下,撇了撇嘴角,"你就是这样来泰国的?"

"没错。我和孙子楚简单准备了一下,9月19号我们就坐上来曼谷的航班了。我记得很清楚,我们旅行团里的每一张脸,有各个不同的年龄、职业、性格,甚至还有不同的国籍。从航班起飞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命运将从此改变,谁都无法抗拒。"

"是,谁都无法抗拒。"她的表情成熟了许多,完全不像她二十岁的年纪。她性感地撩着额前的刘海说,"那么你们到达泰国以后呢?我很好奇接下来又发生了什么?"

叶萧凝神沉默了片刻后说:"2006年9月19日晚上,我们抵达曼谷机场,迎接我们的是--政变!"

黄昏。

最后的大本营。

沦陷前夜的寂静,一座沉睡的别墅。

二楼的主卧室里,孙子楚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等待太平间里的童建国的救命血清,林君如趴在他的身边发呆。顶顶始终注视着电视机--屏幕上仍然一片纷乱的雪花,但她们一直在期待信号的恢复,因为刚才那段精彩的画面,让屋里的每一个人都心跳加快。

伊莲娜也在期盼着,但她总感觉有什么事忘了说,是的,童建国在和那个黑衣人对峙,生死不知。可是,这里能动的全是女人了,叶箫也不知在哪里,说了也没用。她刚去浴室洗完澡回来,身上总算彻底干净了,嘴里又嘟囔起来:"饿死了啊!"

"哦,我这就去准备晚饭。"

玉灵低着头冲出房间,似乎身上还带着罪恶的耻辱。下午电视机里的那段画面,让她再也不敢抬起头来,逃离众人的目光也算一种解脱,否则她总感觉自己是被剥光了的。

一口气冲到底楼的厨房,泪水才毫无顾忌地流了下来。但她强迫自己不能停下来,从冰箱里拿出真空包装的食品,像个丫环似的吃力地干活。眼泪顺着脸颊滑落,轻轻滴到自己的手背上,却再也不想去擦拭了。

这真是自己的错吗?对于年轻的泰族女孩来说,在大自然的山水中游泳再平常不过了,何况当时周围也没有其他人,只是发生危险之后杨谋才来救她的。至于是谁拍摄了那些画面,是不是杨谋自己?又是谁把这些画面放到电视信号里的?玉灵不想也不愿意去纠缠这些,她只觉得自己背上了原罪,即便她从来都没有做错过。

痛苦的情绪连累得双手颤抖,好不容易才把食品包装拆掉,今晚又是这些东西--他们都已经吃到想要呕吐了。秋秋就是因为无法忍受这些食物,才会让钱莫争去冒险钓鱼,钱莫争最终葬送掉自己的性命,而那些鱼又使孙子楚中毒,生死未卜。

心底又增添一丝自责与愧疚,玉灵困倦地坐倒在餐桌边,她已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命运为何要如此折磨自己?

无奈地摸了摸怀里,却碰到了那本小簿子,昨晚为了防止丢失,就将它塞进贴身的小衣服里。下意识地把小簿子掏出来,翻开一看仍是密密麻麻的蝌蚪文,仿佛化成多年前的那个清晨,年轻英俊的僧人捧着这本小簿子,轻轻地放在她的手心--这是阿姜龙?朱拉写下的文字,记载了一代传奇的森林僧大师,在黑暗生命长河中的旅行。

上次看到哪里了?她还记得那句"观想自身如坟场",倒很合适天机的世界。在黄昏时分的寂静厨房,她暂时忘却了刚才的羞辱,翻到小簿子的最后几页--

我,阿姜龙?朱拉,无论我云游到哪一个国家,哪一片森林,都不会忘记我毕生的使命--寻找罗刹之国。

从群山围绕的湄公河畔,从密林掩盖的吴哥窟中,从硝烟弥漫的越南战场,从罂粟花开的掸邦高原,从数万佛塔的蒲甘古城,从亘古蛮荒的野人山中,我的足迹已踏遍整个中南半岛。自我知道罗刹之国传说的那一刻起,我就梦想能亲眼目睹这个奇迹,梦想能亲手触摸古代圣贤的踪迹,梦想能亲口念出千年石碑上的经文。

为此我消耗了数十年的光阴,从青春少年到孤苦老僧,从漫长和平到悲惨战争--罗刹之国,这片梦想中的王国,总是让我午夜惊醒,只得彻夜盘腿打坐,期待梦境成真。

三年前,我漫游至清迈的郊外。这座古城我已来过无数遍,但我从来都不愿进入闹市,只在城市边缘的森林漫步,向附近的村民们乞讨化缘。清迈四周有众多大山,我独自在山间小道穿梭,莽莽的丛林中传说有老虎出没,上个月刚有人葬身虎口,只有背着枪的猎人才敢走这条山路。但我阿姜龙?朱拉,不过是一介云游僧,又何足惧哉?佛经上还有王子舍身饲虎之故事,我这把皮糙肉松的老骨头,只怕老虎都嫌难吃呢!

我带着足够的食物和水,在大山里走了三天三夜,碰上许多野兽与毒蛇,就连老虎也有一次与之擦肩而过。这一带的地形极其复杂,数百里都渺无人烟,当我怀疑自己是否绝望地迷路时,却遇到一条通往清迈的公路。我没有选择回清迈,而是径直横穿过公路,往大山的另一头走去。

那片森林更为古老,有很多无比高大的榕树,每一棵起码都有千年的树龄。榕树的根须宛如女妖的长发,密布在整片森林之中,以至于我每向前走一步,都要撩开眼前的树须。在森林里走了许久,我渐渐发现自己来到了地下--

那是个奇异的世界,四周挂满了钟乳石,地下暗河在我脚下流淌,没有任何生命的迹象,全然是黑暗的世界。我只能依靠火把照明,我不知道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能否走出去,但我不愿回头离去,宁愿葬身于此十九层地狱之中。

忽然,我发觉两边竟已是人工开凿之甬道,脚下是光滑的台阶,载着我逐级往上而去。火把照出墙角的小神龛,古老的佛像正在微笑,召唤着我往前探索。我推开一道石门,进入一条渐渐往下的甬道。在转过数个弯之后,我隐隐看到了光亮,那是真理给我的指引吗?

走到光亮的所在,已是甬道的出口,外面就是光天化日之下的世界了,许多被榕树缠绕的佛像,似乎正在从千年的沉睡中苏醒。我惊诧万分地走出来,(奇*书*网-整*理*提*供)发现自己已身处另一个世界--辉煌的神庙,古老的壁画,残破的佛像,巨大的宫殿,精致的花园,还有绽开着莲花的池塘。

我看到了一座无与伦比的建筑,人类数千年来的全部智慧,凝结成这数万尺高的神迹,五座宝塔高耸入云,象征着世界中心的须弥山!

眼前的一切都无比灿烂,我触摸着沧桑的石块,艰难地爬上一层层台阶,来到建筑的最高处--罗刹之国!

我跪倒在地默念金刚经……

是的,这座梦幻中的城市已匍匐在我脚下。昔日的辉煌虽已化作瓦砾,但这副伟大的尸骨,依然足以屹立千秋而不朽。传说的烟雾终于在我眼前散尽,所有神秘已被我窥得一清二楚,这是时间与空间的真谛,这是人类所有传奇的真相,这是我们最后未知的生命密码。

也是我们过去五千年与未来五千年的预言与寓言。

当我跪倒在石板之上,亲吻中心宝塔下的佛像,老泪纵横着坠落下来时,忽然感觉生命已失去了意义--我这一生寻觅的最大宝藏已被发现,一生最重要的梦想已被实现,那么接下来还应该为何而生呢?如果现在立刻死去也不会觉得可惜!

我茫然地走到残破的石崖边,再往下一步便是万丈深渊,自人类建筑的奇迹一跃而下以致永生,或许也是我森林僧生涯的完美终点?

不,突然有个声音在我耳边响起:"你要得到什么?"

我要得到什么?

得到财富?不。

得到权力?不。

得到美色?不。

得到爱情?不。

得到家庭?不。

得到荣誉?不。

得到安逸?不。

得到胜利?不。

得到永生?不。

得到崇拜?不。

得到梦想?是。

不是吗?我可以完全忘记自己,可以彻底脱离尘世,可以承受肉体的磨难,可以享受孤独的痛苦,可以放弃人生的一切,却放不下这个梦想--罗刹之国。

那么漫长的森林僧生命历程中,那么遥远的四处云游旅途中,我始终都无法忘却罗刹之国,始终都沉浸在梦想之中。而我越是执著地追求梦想,越是坚定我的信念与勇气,就越是陷入可悲的境地,陷入不可自拔的自欺欺人之中!

其实,我心底一直很明了:罗刹之国再如何辉煌,那神庙再如何伟大,但终究将化为尘土。人世间创造的一切伟大建筑,不会超过数千年的岁月,有的甚至比创造它的人灭亡得更快!在凡夫俗子的眼中,这文明古城是人类力量之证明,而在大彻大悟者看来,不过是一堆无意义的石头--无论这堆石头变成怎样精美的浮雕,化作怎样宏伟的佛像,终究还是石头!

一切来自尘土,一切又将归于尘土。

此理我怎能不明?

然而,我心底的妄念,对梦想的执著追求,让我无法抵御这个古老的诱惑。

若无法走出这罗刹之国--无论肉体抑或心灵,我的人生终究是个悲剧!

不,我重新睁开眼睛,却已看不到这辉煌的世界,只有无穷无尽的废墟,一文不名地沉睡在地底。

世界本来如此。

忽然,我放声大笑起来,面对脚下辽阔的土地,整个宇宙都能听到。

再见,罗刹之国!

我缓缓地爬下高耸的建筑,回到地面,走出广场,从神秘微笑下的门洞穿过,又回到一片丛林之中。接着发现一条林中小道,穿越过去却是一汪深潭,一条小溪从林荫道中流过。我沿着溪流向前走去,周围的景象已截然不同,虽然依旧是群山环抱之中,但已可以眺望到城市的高楼。

果然,我进入了一座城市,与外面的世界同样繁华现代,居民竟然全都是中国人。而我的出现更令本城的居民吃惊,他们说这里叫"南明市",不属于任何政府之管辖。

我还没来得及在城中停留,便被士兵们赶出了南明,坐上一辆汽车进入隧道,经过一条深深的峡谷,被送回到通往清迈的公路上了。

就这样结束了我的罗刹之国旅行,毕生的梦想如此实现,心底却丝毫没有兴奋,有的只是淡淡的恬定--没有希望便没有绝望。

我的这本小簿子,也终于被我写到了尽头。我一生的故事还有很多,但就这样点到为止吧。在我圆寂之后,我的徒弟将把这本小簿子送给一位有缘之人,或许这些文字会对那个人有用。

最后,请读这首长老偈:

解脱之花

绵密的修习和坚毅于正精进

以念觉为自依处

佩戴这解脱之花的

出污泥者将不再轮回

这是小簿子的最后一页,这漫长的蝌蚪文的最后一行。

玉灵颤抖着捧着它,触摸着罗刹之国的心脏,浑身涌起异样的气流。这本她的初恋--年轻的小僧人送她的簿子,以前也翻阅过无数遍,却从来看不进这最后一段,以至于前看就会后忘。

但在绝望的此时此刻,却让她心底一下子清澈起来,仿佛佩戴上了解脱之花。就连下午在电视机前遭受的屈辱,也感觉被安慰了许多。

她将小簿子又塞回怀里,洗洗手准备做晚餐时,小院外面突然响起了敲门声。

是谁?难道是童建国带着救命血清回来了?

玉灵快步跑出房子,不假思索地打开紧闭的铁门,但她看到的是另一张脸。

一秒钟后,眼前漆黑成了一团,她什么也感觉不到了,沉入无边无尽的黑暗之中……

乌云已覆盖整座沉睡之城,天色也渐渐暗下来,冷风从街道尽头袭来,吹打到南明医院的窗户上。

"天快黑了。"

小枝站在医院急诊室的窗前,看着院子里摇摆的凤凰树。

"刚才说到哪儿了?"

除了被狗咬伤的手肘外,叶萧身上的伤口都已不怎么疼了。他疲惫地坐在担架床上,抚摸"天神"的下巴和耳朵。这条几乎要了他的命的大狼狗,却突然变成了他的好朋友,温顺地伸出热热的舌头,殷勤地舔着他擦伤的膝盖。

"2006年9月19日晚上,你们旅行团抵达曼谷机场,却遇到泰国发生了政变。"小枝替他复述了一遍,"怎么,你的记性又不好了?"

"切,我脑子里清楚得很!那晚的政变让我们猝不及防,但机场和酒店都还算是正常,只是午夜的街道两边,都站着许多荷枪实弹的军人,甚至还有坦克与装甲车,从我们的大巴前飞驰而过。那个大老板成立说要立刻飞回国,但孙子楚坚持要完成这次旅行,最后导游小方决定继续。我们第二天在曼谷市区游览,第三天去了大城府,又游览了芭提亚与普吉岛,一路上都平安无事,没有受到政变的任何影响。"

"后来你们就到清迈了?"

他抚摸着狼狗的后背,点点头说:"没错,抵达清迈的时间是9月23日,大巴在凉爽的晨风里进入古城,我们游览了双龙寺和泰皇夏宫,孙子楚这厮免不了要欣赏美女。晚上,我们去逛了著名的夜市。我和孙子楚总是一起行动,但那里实在太拥挤了,突然跑过来一群美国游客,我就再也见不到他了。在喧嚣吵闹的市场里,周围全是陌生的面孔,我独自茫然地行走着,直到在人群中看到--"

"雪儿?"

小枝的这句提醒,不但没有让他更清醒,反而令他的脑中异样地疼痛起来,好不容易才理清的记忆,再度变成了一团乱麻。

"别打岔!"他万分痛苦地抱着脑袋嚷道,"我的记忆没有问题!但是……但是……雪儿……不……不是雪儿……不是她……该死的……怎么不是她?"

记忆在短暂的混乱之后,那幅画面变得更加清楚,尽管与他的愿望背道而驰。

是的,没有雪儿!

在清迈拥挤的夜市中,他看到的那张脸,并不是雪儿,而是一张男人的脸。

眼前浮起黑色的帽子,黑色的墨镜,黑色的丝巾,黑色的上衣,黑色的衬衫,黑色的裤子,黑色的皮鞋--黑衣人。

叶萧被这个奇怪的人吸引住了,只听到他用标准的汉语说:"叶萧先生,请跟我来。"

"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他惊奇地走了上去,但黑衣人并不回答,只是转身向阴暗的角落走去。叶萧紧紧地跟在后面,转眼离开热闹的夜市,进入一条冷清的街道。

当四周再没有其他人,只剩下叶萧与黑衣人两个时,对方转身摘下墨镜,三十多岁的脸庞暴露在路灯下,一双狼似的眼睛放射出精光。

就是他!

当记忆的潮水流到这个海湾时,这张面孔越来越醒目,叶萧立时想起今天下午--那位开枪射杀了司机,又经枪战被叶萧逮住,最后却被小枝放走的黑衣人。

怪不得下午面对他的时候,会觉得似曾相识,原来在七天之前双方就已打过照面。

再回到9月23日的夜晚,真实的记忆刚刚浮出水面。在清迈夜市旁边的寂静街道上,叶萧面对陌生的黑衣人问道:"你是谁?"

"我是你的朋友。"

叶萧拧起标志性的眉毛,"你认识我吗?"

"是的,很早以前就认识了,在那些关于你的小说里。"

"谢谢,可惜那些都不是真的,仅仅是虚构的故事。"

"我能请你喝杯酒吗?"还没等叶萧回答,黑衣人又加了一句,"我知道这旁边有家不错的酒吧。"

他犹豫了几秒钟,不知怎么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再也不管旅行团的同伴了,他跟着黑衣人转过街角,走进一间半地下室的小酒吧。

这里闪烁着暧昧的粉色灯光,只有两三个欧洲人在静静地喝酒。黑衣人带着叶萧坐下,这是一个在角落里的位置,侍者端来红酒给他们倒上--看着杯子里鲜血般的液体,叶萧疑惑地问:"为什么要和我搭讪?"

"为什么要来清迈?"

没想到黑衣人还反问了一句,这让叶萧有些恼火,"我在问你呢!"

"我也在问你,请你先回答我的问题。"

黑衣人喝下一大口酒,直视着叶萧的双眼,毫不惧怕他那能杀人的凌厉目光。

"好吧,我为什么来清迈。"叶萧总算妥协了一步,反正也不会吃亏,"你不相信的,因为一个梦。"

"你梦到了什么?"

叶萧眼前闪过雪儿的影子,他淡淡地回答:"一个死去的女孩。"

"你爱她吗?"

"是,我爱她。"

"有多爱?"

这时,酒吧里响起一阵幽幽的音乐,那是邓丽君版本的一首歌《但愿人长久》,她在音响里低吟浅唱:"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邓丽君的声音缓缓飘来,让叶萧的鼻子有些酸涩,但他表面上仍保持平静:"非常非常爱她。"

"你还想见到她吗?"

"是的,但这不可能。"

"一切皆有可能。"黑衣人诡异地一笑,随后举起酒杯说,"让我们干一杯吧!"

"谢谢!"

叶萧举起杯子,看着鲜血似的红酒,仰起脖子一饮而尽。

"好!"

"好吗?"

他惆怅地放下酒杯,任由酒精攻击自己的神经,今夜只想灌满多年未解的愁肠。

"很好,很强大。"

在黑衣人赞许的目光下,叶萧又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还是一大口饮下。

"好了,你该告诉我你是谁了。"

两大杯红酒下肚之后,一向不胜酒力的叶萧,眼前已有些模糊了。他托着自己的下巴,连喘了几口粗气,感到脸上火辣辣地烧了起来。

黑衣人又喝了一大口酒,感觉就像在喝矿泉水,摇摇头说:"对不起,我没想到你酒量那么差。"

"是,很差,我酒量很差。"叶萧已感觉有些糊涂了,他把头低到了桌子上,大声嚷道,"快点告诉我,你是谁?"

"你会知道的!"

这句话如咒语般传到叶萧耳中,便什么都看不清了。一双手架起了他的身体,他感到了致命的威胁,想要拼命挣扎却使不出力气。

他感到自己被架出了酒吧,回到清冷的街道上。眼皮却重得像块铅,他什么都看不到了,触觉也渐渐消失,只剩下最后一丝听觉。

"叶先生,你喝醉了,我送你回酒店吧!"

接着,黑衣人将他扶上一辆轿车,载着他回到旅行团所在的酒店。

叶萧被送到酒店的房间里,躺在床上再也没有知觉了,而孙子楚直到下半夜才回来。

早上起来浑身酸痛,胃里非常难受,口中有一股难闻的气味,但这绝不是酒精味道。

然后他们坐上旅游大巴,离开清迈前往兰那王陵,他一直在车上昏睡着,直到那个致命的坐标--

2006年9月24日,上午11点整。

他终于醒来了,这也是天机故事的起点,而旅行团命运的逆转,则远远早于这个时间。因为他们早已被命运选定,因为当穹苍破裂的时候,当众星飘坠的时候,当海洋混合的时候,当坟墓被揭开的时候,每个人都知道自己前前后后所做的一切事情。

"这就是你失去的所有记忆?"

小枝打断了他的叙述,让他心有余悸地抬起头来,额头已布满冷汗。

"是,现在全都想起来了。真是不可思议,也许是个阴谋。"

"你是说黑衣人?"

"如果我猜得没错的话,他一定在给我喝的红酒里,下了某种卑鄙的麻醉剂!"叶萧已愤怒地捏紧了拳头,咬牙切齿地分析,"而这种药剂可以导致人中断部分记忆,我根本就不是因为喝醉了!直到第二天上午才完全清醒过来,却再也想不起之前半个月的事情,实在太可怕了!他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可他昨天还在回忆雪儿--在顶顶的催眠帮助之下,但那并不是真实的记忆,不过是他失去记忆之后混乱的幻觉。因为当一个人沉浸在臆想之中,他就会极其强烈地渴望见到,自己心中最思念的那个人。

是的,雪儿是他的幻觉,如同催促他来到天机的世界的那个梦。

如果红酒中的药剂再猛一些,是否会让他彻底遗忘所有的记忆?就像我们死后站在奈何桥上,饮下孟婆汤,渡过忘川水,从此将不会再记起这一辈子。

叶萧想到这里苦笑了一声,"既然已经失忆,又为何不全部忘得干干净净,不要再记起此生的烦恼了!"

"可是当我们一回过头来,却又见到了那块三石生!"小枝被他的情绪感染了,"传说三生石上记载着我们前生今世的一切。"

这回她终于惹火了叶萧,"可你为什么要我把黑衣人放走?"

"对不起。"

她总算有害怕的时候,低下头躲到急诊室的角落里,狼狗"天神"也警惕地回到主人脚下。

"顽固的家伙,我已经对你失去信心了。"叶萧无奈地叹息了一声,从痛苦的记忆中抽身出来,"哎呀,我怎么觉得肚子饿了?"

"啊,我这就出去给你找些吃的,你留在这里不要乱动,'天神'会保护好你的。"

她低头拍了拍狼狗的脑袋,冲出房门时回头补充了一句:"一定要等我!乖乖地听话!"

这语气就像小护士在对病人嘱咐,叶萧苦笑着说:"遵命!"

急诊室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了,"天神"威严地蹲在门口。叶萧感到又累又饿,便躺倒在担架床上,仿佛等待急救的病危者很快就要被送进同一楼层的太平间。

但是他不知道,太平间里还有个人大活人在等待着他。

困倦缓缓笼罩着双眼,叶萧又一次抛下了意识,独自陷入痛苦的昏睡之中。

夜,快到了。

第五章

人生最大的恐惧

夜幕降临。

这是他们来到天机的世界的第七个夜晚。

七天七夜。

七天不是七宗罪。

七夜不是七夜怪谈。

大本营。

“玉灵不见了!”

林君如惊恐地喊叫着,她的声音传遍了沉睡的别墅,也让顶顶和伊莲娜心跳加快。

几分钟前,她们依然守在飘满雪花的电视机前,也守在垂死挣扎的孙子楚床前。但玉灵下去准备晚餐已经很久了,怎么一直都没有她的动静?饥肠辘辘的林君如跑到底楼,却发现厨房里空空如也。她又到这栋房子的各个房间去找,也包括外面的小院子,每个角落都不见玉灵的踪影,倒是原本紧闭的铁门半开着。

二楼的卧室里,顶顶的脸色也变了,“她去哪儿了?”

“不知道啊!会不会是因为下午——电视机里放出来的画面,玉灵受不了我们的目光,就一个人逃了出去?”

伊莲娜立即摇摇头说:“不可能,现在晚上跑出去不是送死吗?”

“可她的性格虽然温顺,但也一定有倔强的一面,谁知道呢!”

“我们谁也没有骂她啊。”伊莲娜嘟起嘴巴,耸了耸肩膀说,“而且,

对我们美国人来说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就在她们为玉灵失踪而忐忑不安之时,电视机屏幕上的雪花突然消失了。

画面先是剧烈地抖动了几下,然后变成一个长镜头,里面出现了许多人

,背景则是现代的城市。所有人心里又是一惊,都把目光对准了屏幕。

顶顶按下遥控器,将电视机音量调到最大,尽管画面一切正常,但依然听不到任何声音。

画面里出现的都是中国人,还有繁体中文的商店招牌,他们背后是一条街道,看起来很像是港台某地。

“台北!”

林君如骤然喊了出来。电视机里出现的街道,正是台北的忠孝东路,也是台北她最熟悉的地方,爸爸妈妈至今仍住在那条路上。

镜头沿着忠孝东路的人行道稳步推进,不少人从镜头前面匆匆而过,一直推到一栋大楼的底下。接着画面切换了一下,显然是由专业人士处理过的,镜头对准一对五十多岁的夫妇。

他们面对镜头都很激动,神情焦虑不安。尤其是那位女士,眼眶都已经通红了,拿着手绢不停地擦拭脸颊,简直已经泣不成声。她的先生接连说了不少话,像是在对着镜头控诉,但电视机始终是个哑吧,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了。

“天哪!”

林君如已缩到墙角去了,抱着自己的脑袋。

“你怎么了?”

顶顶走过去搂住了她,而林君如指着电视机说:“这是我的爸爸妈妈!



伊莲娜和顶顶都被吓住了,居然在电视里看到了林君如的父母?两位老人身在台北忠孝东路,面对镜头接受采访,但情绪都非常悲伤,像遭遇了什么重大变故。

画面下方还出现了一行英文字幕——“LinJunru’Sparents”,意思就是“林君如的父母”!

没错,电视机里拍摄的地方,就是林君如在台北家的楼下,她的父母肯定在思念女儿,希望她能尽早回家。林君如再也抑制不住难过,泪水冲出眼眶滑落在手背上。上次与父母团聚还是过年的时候,随后匆匆离开台北

,坐春节包机飞到上海,算起来已经有两百多天了!而最近一次和妈妈通电话,还是在整整一周之前,旅行团刚刚抵达清迈的时候。

在沉睡之城大本营里的人们,都被这行字幕吓傻了,这是什么电视节目啊!

“我认得这个频道!”伊莲娜指着电视画面的左上方,有一个奇特的龙形LOGO,“是美国一家很有名的卫星电视台。”

“看来我们所有人都上了电视。”顶项理智地为大家分析起来,“一个

中国旅行团在泰国北方旅途中失踪,至今音讯渺茫生死未卜,他们的家人都非常着急,都在想办法要找到我们。而我们国内的旅行社,驻曼谷的中国大使馆,包括刚刚政变的泰国政府,还有全国乃至全世界的媒体,他们仍然在关心着我们。我们现在看到的画面,就是这家美国的卫星电视台,专门去台北采访林君如的家人。他们一定也采访过我在北京的家人,还有伊莲娜你在美国的家人,总之我们的家人都被采访过了,我们并没有被世界遗忘,他们一定会来救援我们的。”

然而,她乐观的情绪并未感染到其他人,伊莲娜摇着头说:“可是,他们肯定不知道我们在哪里。如果能够找到这里的话,我们早就被救出去了。



此刻,电视画面从台北切换到了演播室。女主播美丽端庄,年约三十多岁,长着一张中国人的面孔——她看起来有些眼熟,像是前几年国内蛮有名的女主持人,因为某桩绯闻而突然销声匿迹了。与她搭档的男主播在五十岁左右,典型的美国人相貌,看起来颇为严肃认真。而在右上角的小画面框里,则是刚刚采访林君如父母的镜头。男女主播先是念了一段稿子,然后相互说了几句,又对着镜头侃侃而谈,不时拧起眉毛表示关切,看来是一个新闻谈话节目。

“SHIT,怎么还是没有声音?”

电视机屏幕里的演播室,变成了哑剧表演的舞台。伊莲娜又折腾了一阵遥控器,但无论换到哪一个频道,出现的都是同一个画面,音响里也同样没有声音。

“真要命!”小画框里还是爸爸妈妈的镜头,林君如心想自己这下变成世界名人了,她心急如焚地喊道,“他们在说什么?说什么?是我们自己聋了吗?”

“你别着急,冷静一点。”顶顶抓着她的肩膀,把她拉到了小沙发上,

“有越多的人关注我们,就意味着获救的几率越大。”

目光回到电视画面,镜头再一次切换,这下伊莲娜一眼就认了出来——

洛杉矶!

在天使之城洛杉矶的街头,主持人正在随机采访客人。镜头抓住了一个白人妇女,虽然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但十有八九是关于他们旅行团的事情白人妇女还挺有镜头感的,滔滔不绝地说了一长串话。伊莲娜拼命地想看出口型,但还是一点都没看明白。

接着,镜头又瞄准一对黑人老年夫妇,他们看起来有些羞涩,只是匆匆地说了两句话,就摇摇头告辞离开了。随后主持人自己面对镜头,抓着标有龙形LOG0的话筒,眉飞色舞地大说了一通。

画面又切回到了演播室,仍是一男一女两个主播,不过那个男的更像是节目嘉宾。女主播嘴皮子动了几下,镜头被切换到棚里,有个大学教授模样的男子,摆出一副权威面孑L对镜头说话,下面打出一行英文字幕,果然是哈佛大学研究现代传播的某某著名教授。随即镜头又被切到另一个棚,这里出来一个华裔的中年女性,又对镜头大说了一通,下面的英文字幕说明是美国西部某州新当选的华裔女州长。

正当大家被这“无声电影”陷于绝望之际,突然听到一阵震耳欲聋的声音——刚才她们把声音调到了最高,电视机里果然有声音了!没有人想去调低音量,都全神贯注地听着电视机里传出的声音。

然而,电视机里放出的是新闻节目的背景音乐。画面变成巴勒斯坦和以色列的景象,一个新闻主播正用美式英语播报巴以谈判的最新进展。

“我们的节目过去了!”

伊莲娜听得清清楚楚,美国主播嘴里说的每一句话,怎么一到关键时刻就换成其他新闻了呢?当然,这个世界上的大多数人,除了娱乐与八卦之外,更关心战争与灾难,而不是他们这些普通人。

电视机的声响让整栋房子微微颤抖,就连躺在床上的活死人孙子楚,也被惊醒发出一阵轻轻的哀嚎。

顶顶拿起遥控器,想要看看其他的频道,没想到一按下去,电视机干脆变成了黑屏!

这下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了,三个女人睁大了眼睛,立刻重新按起遥控器

,可还是没有任何反应。伊莲娜连续按着电视机下面的钮,也没有让电视机亮起来。突然,她想起下午在该死的医院密室里的那台电视机——她立即尖叫着躲得远远的,生怕这家伙也发生爆炸。

“别害怕!”

顶顶又来安抚伊莲娜了,其实她自己心里也七上八下的。

“不要把它关掉。”林君如狠狠地盯着电视机,仿佛面对一个强有力的情敌,“画面还会再出现的。”

现在,留给她们的只有等待,等待太平间里的血清,等待演播室中的声音,等待命运的审判之日。

夜。

天空已是深黑色了,满天浓云再也无法看到,只有凄凉的山风席卷而来夹带着零星的雨点,抽打到小枝苍白的脸上。

她低头冲过细雨组成的幕墙,手里提着一个大纸袋子,里面装满了各种袋装食物。在空无一人的街道尽头,耸立着并不高大的南明医院,被雨夜昏暗的路灯照耀着,勾勒出黑色的冰冷轮廓,举头仰望只感到威严与阴森。

十几分钟前,在急诊室里休息的叶萧感到饥饿难耐,她便跑出医院去寻找两个人的晚餐。叶萧再不会像押解囚犯一样牢牢看住她了——他明白自己看不住这个女孩,她就像指问飘过的风,越是想要把她抓得紧,就越是容易伤到自己。

但这股风再也不会吹走了。

她跑到附近街道上的超市里,拿了整整一大袋的食品,还有未过保质期的饮料,连明日的早餐和午餐都一并解决了。

赶回医院的路上已下起小雨,乌黑的天空不知预示着什么?偌大的城市依然安静地沉睡着,或许今夜将大难临头?

顶着雨跑进医院的大门,背后已沁出一层汗水,其实今天她也累得够呛。从清晨冒着生命危险逃出大本营——其实原来就是她家,到上午生死时速的追逐,又遭遇城市中的野象群,再到下午神秘黑衣人的出现,以及体育场里的危机时刻。在这短暂的十几个小时里,她仿佛成了电影的女主角

,而导演则是隐藏在地底的死神。

回到静谧的急诊室里,叶萧仍赤裸着半个身子,安静地躺在担架床上,乍一看如同抢救失败的死者。她拿出食物放在他身边,轻声说:“我回来了

。”

眼皮微微跳了几下,死者从沉睡的世界里复活了,叶萧睁开迷糊的双眼

,用了一分多钟才回过神来,磕磕绊绊地说:“小……枝……”

“是!”她的心也悬了起来,“你脑子又糊涂了?”

叶萧从担架上直起身子,猛摇了摇头说:“不,我已经清醒了,什么都没忘记!哎呀,我真的好饿啊!”

“快点吃!”

她将“晚餐”递给了叶萧,虽然这些一年前真空包装的食物,吃起来索然无味又没什么营养,但对筋疲力尽又饥肠辘辘的叶萧来说,简直就是五星级酒店里的美味。

两人很快吃完这顿医院餐,小枝却感到有些不对:“奇怪,‘天神’到哪里去了?”

叶萧这才发现狼狗“天神”不见了,摸着头说:“你出去的时候,我一直躺在这睡觉,不知道它什么时候跑的。”

小枝到急诊室门口望了望,这条走廊里异常昏暗,什么都看不清楚,无奈地摇摇头说:“算了,它已经在这座无人的城市里生活了一年,也许已经习惯了独来独往。”

“别多想了,我看得出‘天神’非常忠诚,它会回到你身边的。”但叶萧又拧起了眉头,恢复了警官的职业天性,“不过,你刚才说它已经在这里待了一年,也就是说这最近的一年来,这里只有动物没有人?”

女孩苦笑了一声,又显得少年老成起来,“是的,你没发现这个天机的世界,若没有我们存在的话,早已经成为了‘动物世界’。”

没错,从路上遇到的山魈,到城市里的狼狗“天神”,再到水库中的食人鱼,直至吸血蝙蝠,吃人的鳄鱼潭,神秘的白猫,“鬼美人”蝴蝶,游荡的野象群,最后是身藏剧毒的鱼.

地上跑的,天上飞的,水里游的,海陆空齐全了,果真是个标准的“动物世界”。

“但你说一年前南明城遭遇的灾难,除了令人全身腐烂而死的病毒之外

,还有就是发狂的动物攻击人类——那些可怕的动物到哪里去了?”

“我猜想是它们自相残杀而亡了吧?何况这些动物本身也感染上了病毒,很快就会自己毒发而死的,一年的时间足够它们死光的了。”

叶萧深思片刻,点头说:“可惜,人类的生命是最脆弱的,我们挨不了那么长的时间,所以要么死亡,要么消失——”

“你在故意套我的话吗?”

她对“消失”这两个字格外敏感,“大空城之夜”的真相如何?这个只有二十岁的女孩,对此依旧讳莫如深、守口如瓶。

“你是这么想的吗?看来你还是时时对我防范有加,我不想再问你什么了,因为我不愿意做你的玩物。”

看来叶萧已经全都想明白了,从答应为她完成三件事起,自己就已经陷入了她编织的陷阱,没必要再往墓穴里头跳了。

“不,不是,不是你想象中的那样。”她悲伤地低下头,又变回小女生的模样,像遭遇了天大的委屈似的,“我不是魔鬼,也不是间谍,更不是凶

手,我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

无论她怎么变化表情和模样,无论是像纯洁的爱丽斯,还是邪恶的洛丽塔?抑或无辜的聂小倩?口十萧都再也不会相信她了,这才是最致命的伤害。

但她却无法自我辩护,只能别过头去说:“你,迟早会明白的。”

“明白什么?不可泄露的天机?”

“是。”

小枝的眼神又恢复了冷漠,单纯的一个字让她变得更不可接近。叶萧冷冷地注视着她的双眼,暗暗揣摩她的心究竟藏在哪里。

南明医院急诊室的窗外,世界已然一团漆黑,雨点愈加密集地打在玻璃上,扫下一层厚厚的灰尘,如被玷污者的眼泪刷刷地流下。

整栋大楼都随着夜雨而哭泣,连同在这里消逝的灵魂们。叶萧靠着冰冷的白色墙壁,身上仍缠着许多纱布和护创膏,安静地听着窗外的雨声,如潮汐把自己推向最后时刻的沙滩。

“小时候喜欢看聊斋,”还是小枝打破了两个人之间的沉默,“最喜欢

〈罗刹海市》与《聂小倩》两个故事。”

“我也看过。”

当叶萧奇怪她为什么说起聊斋时,小枝托着下巴柔声说:“你觉得我像聂小倩吗?”

“那天夜里,在第一次抓住你的那间小屋,神秘的烛光笼罩着你全身,你用木梳掠过黑色的长发,给我的第一感觉就是聂小倩。”

“嗯,就连我自己都这么认为。我觉得小枝就是小倩,就像小说写的那样。”

小枝=小倩?

“可我们这不是在聊斋里,也不是在蒲松龄的清朝,而是在二十一世纪的沉睡之城,不可捉摸的天机的世界。”

他想要大声地对小枝叫嚷,可话到嘴边又轻了下去,或许是被雨夜的环境震慑住了,仿佛小倩即将在此地出没——古时兰若大多兼做停放未及下葬棺材的“义庄”,正与这间医院里的太平间相同。

“你害怕了?”

“不,我从不信鬼!”叶萧扬起下巴,强撑着说下去,“若真有鬼魂对

我们作祟,也从来都没有人心里的鬼可怕——与其心中有鬼,不如书中有鬼!



“那么你为什么会心存幻觉?”

“什么?”

他还没有听明白,但小枝立刻凌厉地问道:“你以为会在清迈遇到你的雪儿,这才是你参加这次旅行团的原因!或者说你梦想与死去的恋人重逢。”

“我——”

面对叶萧一时的语塞,她点点头继续道:“没错,你心里就是这么想的。尽管你明明知道人死不能复生的道理,尽管你也明白雪儿不可能再活过来了,但你仍然心存妄念,希望再见到雪儿一面,这才是你心底最大的欲望—



见到自己深爱着的人。”

“是吗?”叶萧已被她连珠炮似的追问逼得无话可说,沉默了许久才答

道,

“也许,人生最大的恐惧,就是无法见到自己所爱的那个人。’’

“其实那么多年来,你一直生活在恐惧之中,直到今天也无法摆脱。而你到泰国来的原因,也是为了摆脱你的恐惧,可你注定将要失败!”

“闭嘴!”

他终于忍无可忍了,但又摇摇头不知该如何反驳,或许小枝说的都是事实。

小枝叹息了一声不再说话,两人又僵持了好几分钟,直到一阵猛烈的犬吠,打破了雨夜医院的寂静。

“天神!”小枝兴奋地冲出急诊室,“‘天神’在叫我们,它还在医院

里!”

同一时刻。

但见不到雨,也见不到夜,只有四面光滑的墙壁,还有幽暗的白色灯光打在一张柔软的大沙发上。

沙发上躺着二十岁的玉灵,筒裙依旧包裹着她的身体,像安静的睡美人一般,但再也等不到吻醒她的王子。

她已经昏睡了将近两个钟头,已经迷失了的意识深处,忽然感觉一丝微光,有人在呼唤她的名字——

“玉……灵……玉……灵……玉……灵……”

这是妈妈的声音!尽管只能从照片上认识妈妈,但在她沉睡的大脑里,仍然固执地相信是妈妈。

于是,她轻轻地抖动眼皮,再度回到天机的世界。

这是个四面封闭的房间,只有墙角摆着一张大沙发。她全身都倒在沙发上,胳膊和双腿依旧无力,胃里还有些轻微的难受。

这是怎么回事?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她好不容易才直起身子,却实在没有力气站起来,只能斜倚着沙发靠背,努力回想被打断的记忆。

是的,她记得下午在大本营里,二楼卧室该死的电视机,放出一段令自己极其难堪的画面。她趁着黄昏痛苦地躲到厨房里,却听到外面有人敲门

,结果一打开门就失去了知觉。

接着就到了这个神秘的鬼地方,她试着喊了一声:“喂!有人吗?”

一分钟后房门被缓缓地打开,走进来一个修长的人影。

她警觉地往后一缩,但仍然不能起身逃跑。对方是个中国模样的男子,年纪大约有五十多岁,穿着一身笔挺的西装,那是她看不懂的阿玛尼牌子。

一个陌生人。

他渐渐地向玉灵走近,白色的灯光照亮他的脸庞,看起来保养得还是不错的——头发乌黑,那张脸白皙而削瘦,一双炯炯有神的眼晴,使得他的气质出类拔萃,恐怕年轻时也是万人迷的帅哥,只有额头的皱纹泄露了他的年龄。

当男子的身影覆盖玉灵的脸庞时,她战战兢兢地用中文问道:“你……

是谁?”

“我是对你很重要的人。”

果然是一句标准的中文,他站定在沙发跟前,低头俯视玉灵的双眼,脸上看不到任何表情,唯有一双眼射出咄咄逼人的目光。

玉灵又往后缩了缩,似乎被他的眼神灼烧,受伤了,但她又无力站起来逃跑,只能恐惧地低头道:“不要……请不要靠近我!”

“我不会吃了你的。”

他的声音柔和了下来,双眼却盯着玉灵的胸口不放,这让女孩更加害羞起来,“你要干什么?”

“能不能,给我看看你胸口的坠子?”

“坠子?”

玉灵低头看了看,不知这人动的什么脑筋,犹豫着将坠子摘了下来。

五十多岁的陌生男子,小心地接过她的坠子,打开那个鸡心状的小相框——里面是一位美丽女子的照片,容貌与玉灵酷似,她的名字叫兰那。

他仔仔细细地查看着坠子,甚至从口袋里掏出一副眼镜,戴上眼镜把它放到灯光下审视,就像在鉴定什么古董似的,足足花了两分多钟,又将目光投到兰那的照片上。

那人的眼神剧烈地闪烁了几下,又立即恢复了平静,淡淡地问道:“这是谁的照片?”

“我的妈妈。”

“她叫什么名字?”

“兰那。”

他微微点了点头,“她现在哪里?”

“妈妈早就去世了,在我出生不久以后。”

这句话让男子停顿了许久,他转身在房间里徘徊了几步,方才低头道:

“她是怎么死的?”

“那年村子里流行了瘟疫,我妈妈身体不好就染病死了。”

“是哪一年?”

“让我想想——”玉灵皱起眉毛想了片刻,“对了,是1988年,那年我只有三岁。”

他转过头来紧迫不舍地问:“你的生日是几号?”

“与佛诞日是同一天——但我妈妈死得太早了,是村里的老人把我带大的。”

“这么说你是个孤儿?”

这句话勾起了她的痛楚,她悲哀地点头道:“是的。”

“可怜的孩子。”

他伸手抚摸着玉灵的头发,这让她心里愈加地紧张,却又不知该如何反抗。

然后,他把镶嵌着兰那照片的坠子,塞进了自己的口袋里。

“你要干什么?”她一下子担心起来,着急地喊道,“这是我的坠子!是我妈妈留给我的!快点还给我!”

但他不为所动地摇摇头说:“但这也是我的坠子。”

“你的?到了你的手里就是你的了吗?流氓!”

从小孤苦伶仃的玉灵,早就习惯了遭受各种委屈,但她无法容忍妈妈的坠子被夺走。因为这枚坠子在她的眼中,要比自己的生命更加宝贵。她积蓄全身的力量往前扑去,竟然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却被对方一把按回到沙发上。

“别乱动,孩子。”

这回他说的居然是泰国话,玉灵惊讶地坐在沙发上不动了,但她仍然执拗地说:“请把坠子还给我!求求你了!”

“我没有骗你,这确实是我的坠子。”他又停顿了一会儿,才大声地说

,“是我把它送给你妈妈的。”

“什么?”

玉灵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他再度想要抚摸玉灵的头发,却被她愤怒地推开了。

“我再说一遍,这枚坠子是我送给你妈妈的。”

“你到底是谁?”

这个问题让他仰起头思考了许久,因为这个古老的问题,对我们每个人来说都是难解之谜。最终,他盯着玉灵的眼睛,怔怔地说——

“我是你的爸爸。”

小小的封闭的屋子里,空气刹那间凝固成冰块,仿佛已沉默了几千年。

然而,玉灵绝望地摇了摇头——

“不,我没有爸爸。’’

南明医院。

惨烈的狼狗嚎叫声,震撼了整座大楼,每一寸黑暗的楼道都在颤栗,似乎要把一年前的医生和病人们全部唤醒。

“天神”的狂吠声引出了小枝,她急切地冲出急诊室,循着声音向底楼的另一端走去。

“等一等我!”

叶萧也小心翼翼地跳下担架床,现在他已经可以自己走路了,伤势并没有伤筋动骨,那些皮肉伤也没什么感觉了。

他一路追到外面的走廊里,小枝这才回过头来:“你怎么出来了?”

“记住,晚上不能一个人乱跑。”

于是,两个人找到对面的走廊,幸好有几盏昏暗的廊灯。只见狼狗‘‘天神”硕大的身躯,正对着一扇铁门狂口q不已——这正是太平问的大门。

“‘天神’!”小枝跑到爱犬的身边,拍了拍它的后背说,“你原来在这里啊,发现了什么?”

狼狗叫得更加起劲了,还不停地用爪子拍打着铁门。想必它是在医院大楼里“检阅”了一番,却闻到太平间门口的味道不对,不单单是死人的气味,还有一个活人的气味,包括残留的火药气味。

“门里一定有什么蹊跷。”叶萧把弄了一下门把手,“而且还被反锁住了。”

但这扇门被反锁了以后,只要在外面转动把手,就可以很轻松地打开。

他小心地打开铁门,除了一股寒意扑面而来,便是陈年累月的腐烂气味。

“啊,这里是太平间!不要进去了!”

小枝这才回想了起来,急忙将嘴巴鼻子蒙住了。

“不对,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也许又是警官的职业第六感,叶萧轻轻地走进太平间,双脚几乎立刻被冻住了。他发现墙边有几排大铁柜子,不需要再一一打开来检查了,他知道里面藏着的是什么。

一直走到太平间的最里面,却发现地上还半躺着一个人,再走近一看不仅目瞪口呆。

他看到了童建国!

第一个瞬间,叶萧停顿住了,他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眼前这个五十七岁的男人,上午还在迫不及待地追杀自己,两个人几乎以命相搏,此刻他却躺倒在太平问里——他的左臂上缠着绷带,裤子下半截被撕碎了,头发上结了一层薄薄的霜,面色铁青,一动不动。

但是,叶萧的第二反应还是低下头,摸了摸童建国的鼻孔和脉搏,发现他还有微弱的呼吸。

“快点过来帮忙!”

回头向小枝招呼了一声,他明白自己刚刚受了伤,虚弱的体力搬不动壮硕的童建国。

“啊?”

她害怕地颤抖了一下,但看到狼狗“天神”无畏地跑在她前头,只能找来一个口罩蒙住嘴巴,壮着胆子走进了太平间。

“怎么是他?”

小枝的脸色一眨眼就变了。这个奄奄一息的童建国,是旅行团里最最仇视她,也是最起劲地要审问她的人。

“别管那么多了,你没看到他快死了吗?先救人再说!”

他一手搭住了童建国的头,让小枝帮忙抬住他的脚。二十岁的女孩拧着眉毛,犹豫不决地抓起童建国的腿。

一个伤员,一个女孩,两个人都力量不大,而童建国足有一百六十多斤,没拾出去几步就摔倒了。

这么一摔正好把童建国震醒了,他恍惚地睁开眼睛却看到了叶萧。一开始还不明白什么意思,但求生的本能让他挣扎着站了起来。幸好刚才睡着的时间不长,要是再迟上一个钟头,恐怕就真的要成为太平间的僵尸了。

这下可以轻松许多了,叶萧一把架住他的胳膊,小枝也搀扶住他的另一边。但他们同时也非常小心,害怕童建国会突然恩将仇报,继续上午的仇恨和追杀。

也许长期低温使人迟钝,童建国根本没反应过来,被叶萧和小枝架出了太平间。

回到外面的走廊,温度迅速恢复正常,身体脱离了冰冻状态,童建国才清醒过来,挣扎着喊道:“怎么是你们?”

“混蛋!是我救了你!”

叶萧还对他上午的所作所为心有余悸,真恨不得再往他脸上痛打两拳。

“啊——”

童建国也不敢再多说话了,低头一看有条凶猛的狼狗。他的体力也非常虚弱,再加上左臂的枪伤,根本没有力气来反抗,只能像受伤的俘虏一样,被叶萧和小枝押送到急诊室。

三个人一条狗来到急诊室里,这下轮到童建国躺到病危担架上。还是叶萧的警惕性高,摸了摸童建国被撕碎的裤子,却发现那把手枪已经不见了。

“不要再费劲了,我现在身上没有武器。”

他疲倦地吐出一句话,身体还是感到很凉,毕竟在太平间里待了几个钟头。

“给他一杯热水。”

叶萧给小枝下了道命令,她只能极不情愿地去执行了。

狼狗“天神”虎视眈眈地盯着童建国,只要他稍微有些反抗的意思,就会冲上来。

他看到叶萧打着赤膊,头上和身上包扎着纱布,疑惑道:“怎么,你也受伤了?”

但叶萧指着他受伤的左臂,反问了一句:“你的胳膊怎么了?”

“阴沟里翻船了!”童建国接过小枝递来的热水,毫不客气地大口喝下,

“这座城市里还有一个人,一个不为我们所知的人。”

“谁?”

他喘了几口粗气才说:“一个黑衣人。”

“是不是全身都是黑色的,三十多岁的说中文的男人?”

童建国很是吃惊:“你怎么知道?”

“下午,我已经和他交过手了。”

“该死的!”他满面羞愧地低头说,“他开枪打伤了我的胳膊,又把我关在了太平间里。”

“看来这里已经完全超出了我们的预料。”

然后,叶萧把下午发生的事情,包括在警察局发现司机,旋即司机被黑衣人开枪打死,又与黑衣人发生枪战,全都事无巨细地告诉了童建国——但略去了小枝要他放走黑衣人的那一段。

小枝暗暗瞧着他的眼睛,两人彼此用眼神交流了两秒钟,看来叶萧还是在庇护着她。否则让童建国知道的话,必定会火冒三丈,又要动刑讯逼供的脑筋了。

“他究竟是什么人?”

童建国沉思了片刻,其实以前他自己也做过这种角色,黑衣人不过是他年轻时候的翻版而已。

“说说你自己Ⅱ巴。”叶萧仍对他保持警惕,催问道,“你又遇到了什么?”

“好吧,看来我真的是老了。”

随即,童建国简明扼要地说了一通,从上午钱莫争在河边被大象踩死说起,接着孙子楚在大本营食物中毒,去医院寻找血清却让法国人亨利送了命,www奇Qisuu书com网结果遇上绑架伊莲娜的黑衣人,最后便是受伤被囚禁在太平间里。

“孙子楚快死了?”叶萧这才有些着急,毕竟那个多嘴多舌的家伙,是他在旅行团里唯一的朋友,“鱼毒血清在哪里?”

“放心,我把它看得比我的命还重要——”他从怀里掏出贴着“constantine

血清(抗黑水鱼毒)”标签的瓶子,“孙子楚这个混蛋,你为什么不早点死,害得我在这里倒霉!”

叶萧小心地接过瓶子,看着标签心里有些感激,也许一开始就不该怀

疑童建国,他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坏。其实,仔细想想童建国的所作所为,

不都是在为整个旅行团卖命吗?

但他只能低声道:“谢谢你。”

“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童建国又瞥了小枝一眼,“上午,我差点把你们给杀了,你们一定非常恨我。现在我没有力气反抗了,你们随便怎么处置我吧。”

叶萧沉默了半分钟,忽然转头对小枝说:"给他检查一下胳膊上的伤势,我觉得他需要换一条干净的绷带。”

“啊——”

“快一点!”

面对小枝犹豫的神情,叶萧使用了命令性的语言。她只得服从命令似的靠近童建国,忐忑不安地解开缠在他左臂上的布条——虽然包扎得还算是不错,但毕竟是从裤子上撕下来的,本身就太不干净,很容易造成第二次细菌感染。

第一次看到枪伤的创口,肌肉组织像绽开的花,而子弹则隐藏在其中。小枝感到一阵恶心,童建国淡淡地说:“别害怕,小姑娘,这种伤对我来说是小意思。”

小枝硬着头皮端来碘酒,重新清洗处理了伤口,皮肤上还残留着火药碎屑,不时有鲜血流出来。她找来干净的绷带和纱布,咬着牙给他包扎起来,缠完后轻声说:“你胳膊里的子弹,需要做手术才能取出来。”

“谢谢。”童建国始终盯着她的双眼,仍然充满了怀疑和提防,“我明白,我是上过战场的人,自己会处理的。”

在小枝为他处理伤口的过程中,狼狗“天神”一直紧盯着他,鼻子不停地嗅着他的脚,这种威慑让人不寒而栗。

“‘天神’!不要这样。”

她往后退了好几步,把“天神”也叫到自己身边,不让它靠童建国太近。

“哎,我还没有力气走路,你们赶快把血清带回去吧,不知道孙子楚现在死了没有。”

叶萧把血清瓶子捏在手中,“好的,那么你呢?”

“先不用管我,让我在这休息一会儿,我会自己回来找你们的。”说罢童建国又苦笑了一声,“我老了。”

叶萧拧届想了片刻说:“好,我替孙子楚谢谢你,你一个人在这里多小心了.”

“年轻人,你们路上也小心些,尤其要提防那个黑衣人。”

当他准备带着血清离开时,小枝突然提醒了他一句:“等一下,你就这么带着血清走了啊?”

“怎么了?“

“还要注射器呢!否则怎么把血清注入人体内呢?”

幸亏小枝是医生的女儿,她跑到走廊对面的房间里,找出几套干净的注射器,还有其他一些医用物品,“现在我们可以走了。”

叶萧准备辞别童建国时,忽然又想起一件事,转头问小枝:“我的手枪呢?”

“哦,我差点忘了!”

她刚从抽屉里取出手枪,就被叶萧一把夺了过去,同时瞄了一眼童建国,却发现他已躺着闭目养神了。

再检查一遍弹匣,里面还有十八发子弹,叶萧小心地把枪别在腰间,大步走出了急诊室,小枝和狼狗“天神”紧跟在他身后。

虽然头上和身上还有纱布,但已没什么不适感觉了,只是体力还未恢复好。他在底楼找到一套蓝色的衣裤,估计是医院的护理工作服,起码不至于光着上身出去。

穿上医院的工作服,叶萧走出阴森的大楼,外面的世界漆黑一团。雨势已渐渐变大,医院大门外溅满了水花,四处都是嘈杂的雨声,掩盖了沉睡之城的宁静……

第六章 审判

雨夜,同时也笼罩着大本营。

“这场雨下得真可怕!”

沉睡的别墅,二楼的主卧室,伊莲娜怔怔地站在窗口。小院里的竹林剧烈地晃动,竹叶间发出摩擦的沙沙声,似乎整个漆黑的天空即将塌下。头发都被风雨吹乱了,她赶快关紧窗户,退回到房间里。

“他快死了。”

林君如已经哭不出来了,语气也变得异常平静,傻傻地坐在床边上,看着奄奄一息的孙子楚。他一点反应都没有,无论怎么喊怎么推,身体毫无知觉,已经进入深度昏迷状态。刚才掀开他的眼皮看了看,瞳孔已经渐渐扩大,或许毒液已经渗入到了心脏,死神正亲吻他的嘴唇。

“别——别乱想——”

顶顶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们,其实她自己也是忐忑不安。她还想起了叶萧和小枝,从早上逃亡出去,一直到现在他们都音讯渺茫,是遭遇了不幸还是已逃出了空城?

就在屋里的三个女人心神不宁时,一直出于黑屏状态的电视机,突然之间亮了起来。

屏幕闪烁的光线刺激了她们的眼球,她们全都聚拢到电视机前坐下,就像许多年前刚有电视机的时代。

画面里出现了一个人——显然是在棚里拍摄的,镜头对着那人的上半身,背景是一大片浅色。

“大家晚上好。”

电视机音响里传出了他的声音,是标准的中文普通话,林君如、伊莲娜、顶顶,她们的心都随之一颤。

镜头里是一张中国男人的脸,年纪大约五十来岁,一身笔挺的昂贵西装,疏得很整齐的黑发,面容削瘦,五官端正,双目炯炯有神,看起来很像某位香港老明星。

“今晚,雨下得很大。”电视机里的人面带微笑,看起来像大学教授在讲课,“沉睡之城里的人们,最精彩的时刻即将到来,你们预感到了吗?”

“啊,他在对我们说话!”

伊莲娜惊慌失措地往后缩了缩,回想起自己被囚禁的密室,电视机里疯狂的亨利。

“你们一定感到很苦恼,自己为什么会被困在这里?为什么有那么多人死去了?”电视机里的人停顿几秒,耸了耸肩膀说:“很抱歉,事实上我也不清楚原因,因为答案都在你们自己的身上。我的朋友们啊,没有人捉弄过你们,命运对每一个人都是公平的。只要你足够冷静,足够聪明,就会发现自己的命运。”

林君如赶紧调大了音量,握着遥控器的手在微微颤抖。

“请不要再怨天尤人,也不要抱不切实际的幻想,一切早已经注定,你们在劫难逃,无人可以生还!”他的表情一下子变得异常严肃,“你们并不如自己想象中的那样无辜,你们有的Pride!有的Gluttony!有的Greed!有的Sloth!有的Wrath!有的Envy!有的Lush!”

当电视里的人说出这七个英文的时候,伊莲娜也逐一将其翻译成中文,依次是——

骄傲、饕餮、贪婪、懒惰、愤怒、嫉妒、欲望!

“七宗罪?”

顶顶瞬间就反应了过来,电视里的人用英文分别念出了七宗罪。

“是的,七宗罪!你们一定听懂了,但你们的罪恶远远不止七宗,七十宗、七百宗、七千宗都绝不为过!你们一个个自以为高尚,自以为拥有许多财富,自以为可以把握命运,可你们在骨子里都是下贱的,都是些自私自利的家伙。你们从来都不会想到别人,全都只是为了自己,贪得无厌,爱慕虚荣,纸醉金迷!”

他最后的几句话几乎变成气声,人也往镜头前靠了靠,两只眼睛显得更大更亮。电视机前的女人们不由自主地后退,担心他会不会像贞子那样,突然从电视机里爬出来。

“请问各位一个问题,我保证你们没有一个人能够回答——你们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活着吗?不要跟我说什么为了社会为了他人为了理想,全都是胡说八道骗小孩子的话,当你们说出这套鬼话的时候,你们自己会相信吗?你们还有什么理想可言?你们只是为了活着而活着,每个白天和黑夜,不过是些行尸走肉。对了,你们还是出色的演员,每天演给别人看也演给自己看,所以你们才会感到无比疲倦,甚至对未来充满绝望——咎由自取!”

沉睡的别墅二楼,电视机里闪烁着一个陌生的男子,他的声音已传遍整栋房子,也让房子里的林君如、伊莲娜、顶顶胆战心惊。

信号,继续在雨夜中穿梭——

此时此刻。

南明医院。

两个人,一条狗,站在阴冷的医院大门前,看着瓢泼大雨的世界,整个沉睡之城已浸泡在水底。

“不行,这么大的雨就算撑伞也没有。”小枝抚摸着狼狗“天神”的耳朵,又转头对叶萧说:“何况你的伤口不能进水。”

他穿着蓝色的护理工作服,眉头已皱了好几分钟,面对大雨一筹莫展,“怎么办?”

“有了!跟我来!”

她突然有了主意,带着叶萧转到大楼的后门,这里正好停着一辆救护车。

“你要我开救护车回去?”

“对,我记得车钥匙放在行政办公室里。”

这辆停了整整一年的车子,让小枝格外兴奋起来,她飞快地跑到办公室里,很快找到了一把车钥匙。

叶萧接过钥匙冲到雨幕中,迅速打开车门坐上去,顺利地发动了车子。小枝也坐到了他的身边,回头一看车里有张担架床,还有不少急救的器具和药品,“天神”就乖乖地趴在后面。

居然还剩下半箱汽油能用,叶萧将救护车开出医院,驶入大雨弥漫的无人街道。

这还是第一次开救护车,虽然脚上还有些伤痛,但踩踩油门和刹车没问题。雨刷在挡风玻璃上不停地扫来扫去,水帘在视线前肆意奔流飞溅。他聚精会神地把握着方向盘,打开远光灯分辨夜路,还好这里不会有其他车辆,否则真的是极度危险。

“你还认得回去的路吗?”

叶萧只记得大致的方向,在这样的雨夜很容易迷路。

“当然,从我妈妈上班的医院到我家,我闭着眼睛都能走过来。”

于是,在小枝的指挥之下,救护车很快找到回大本营的路,冲破黑暗的雨幕疾驰而去。

车子没开出去多远,街边的一个橱窗突然亮了起来,叶萧本能的踩了踩刹车,眼角余光扫到一台电视机的屏幕。

急刹车——尖利的刹车声响彻了这条街道,飞溅的雨花让小枝惊叫起来,脑门差点撞到挡风玻璃上。

“对不起!”

车轮滑出去几米才刹定下来,叶萧回头向街边橱窗望去,果然有一台电视机的屏幕亮着。

透过朦胧的雨幕,可以看到电视机里的画面,似乎还有一个人影——怎么会有信号的?

叶萧感到心跳剧烈加快,他立刻把车往后倒去,停到那家商店门口。小枝与“天神”也一起跳下车,顶着大雨冲了进去。

这是一个家用电器专卖店,橱窗里有一台液晶屏的彩电,正在播放着电视画面。他们走到店堂的一面大墙前,和许多家电商场里常见的一样,墙上挂满了十几台液晶电视,如棋盘格子整齐排列。而所有这些电视屏幕,都在播放一组相同的画面;所有这些电视音响,都在轰鸣一串相同的声音——

“你们有爱吗?”

一个男子,正襟危坐于电视画面中,看起来不过四五十岁的样子,年轻时多半是个大帅哥。他就像在百家讲坛做客,表情非常有镜头感,风度翩翩地侃侃而谈:

“不,爱已经死了。只剩下最后的遮羞布,活着说是一张裹尸布,就连尸体的影子都印不出来。我亲爱的朋友们,你们的爱是假的,假的!你们有的只是欲望,只是占有,只是榨取——就算没有身体的占有,也是情欲的占有,精神的占有,这比肉体的痛苦更可怕!”

虽然这些话让人心惊肉跳,但电视机里的这个男人,依旧保持着良好的仪态,像是在对小朋友们讲故事。

“现在,你们坐在被告席上,所有的证据都在你们心里,一切均已清清楚楚,还有什么需要狡辩的吗?但我并不是不近情理的人,我甚至为你们请来了辩护律师,可惜这位律师已经被你们杀死了,此刻正躺在冰冷的太平间里。”

店里的十几台电视机,全被这个人的讲话充满了,仿佛变成了无数个分身。而对面整堵墙上都是他的脸,最大的一个屏幕是家庭影院,他的脸被放大了很多倍,这么看如同一头怪兽,让叶萧感到不寒而栗。

狼狗“天神”已在地上坐了许久,一直警惕地盯着电视机里的人。突然,它对着最大的屏幕狂吠起来,凶猛的嚎叫掩盖了电视的音响声。更要命的事发生了,狼狗居然把镜头里的人当作了敌人,要冲上去攻击电视机,这时小枝才对它大喝一声:“天神!趴下!”

它极不情愿地转回头来,又倔强地囔了几嗓子,才重新坐到地板上,但它盯着电视机的目光,却是那样凶狠冷酷,小枝禁不住颤抖了一阵。

狼狗安静下来以后,他们又能听到电视机里的讲话了:

“今天,也是你们的最后一天——想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我可以告诉你们——”

在中年男子冷静的语句中,他们听到三个拖长的汉字:

“审……判……日……”

这三个字让所有在电视机前的人们胆战心惊。

“现在,我来宣读最后的判决书:你们分别犯有骄傲罪、饕餮罪、贪婪罪、懒惰罪、愤怒罪、嫉妒罪、欲望罪。数罪并罚,判处终身监禁,立即执行,不得假释!”

这段震慑人心的宣判词,从数十台电视机中轰鸣而出,响彻整个家用电器的店铺。画面中的男子,煞有介事地掏出一份文件,庄重而富有激情地念出来。他的背景已化作黑色的帷幕,宛如刑事法庭的审判席,而他就坐在最高大法官的位置上,对每一个人作出最后的审判。

这就是天机的审判日?

叶萧身上的伤口又隐隐作痛起来,他颤抖着仰起脑袋,视线已飞出喧嚣的店堂,来到大雨滂沱的街道之上,黑夜的沉睡之城,浸泡在雨中的建筑物,几乎每一扇窗户都亮起了灯光;每一台电视机屏幕都已亮起;每一个电器行都在播放同一段画面;每一段街区都能听到那个人的宣判……

你是否看到?你是否听到?你是否感知到?

沉沉黑夜,狂风暴雨,汹涌而来,你如一只寒冷的鸟,却找不到可以躲避风雨的屋檐,只能艰难地飞翔在夜雨之中,俯瞰身下星光点点的城市——没有一台电视机没有打开,没有一个显示屏没有闪亮,没有一个喇叭没有声音。

整座城市都已充满那张脸,成为一个中年男子的表演舞台;整片山谷都已充满那个声音,成为一个无所不能的神圣法庭;整个雨夜都已充满了颤栗,成为一个人类世纪的末日审判!

“末日已经降临!”整座城市都在播放他的讲话,就连深入地下数米的潜艇内部也不能幸免。

秋秋痴痴地坐在电视机屏幕前,十五岁的少女感到彻骨的恐惧。她没想到在这个神秘的地下空间里,也能够接收到外面的电视信号,更没有想到自己已被判处了“终身监禁”!

“末日降临了吗?”

她回头望着须发皆白的老人,年迈的老爷爷坐在潜艇控制室里,最醒目的艇长座位上,同样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机。

电视画面里的讲话还在继续,那个中年男子俨然最高大法官,面对镜头气宇轩昂,迥然肃穆不怒自威——

“这个时间并不是我制定的,很不幸一切的选择都由你们自己做出——这就是我们每个人的命运,就像一个早已设计好了的程序,一旦启动就无法逃避也无法更改。所以的挣扎都是徒劳无功的,只会让你们在面对审判时更加绝望。所以,请你们感激我的宣判,将你们从无望的幻想中解救出来,回到残酷的现实之中,因为这是宇宙间唯一的理性。”

十五岁的秋秋看着电视画面,被这位法官吓得步步后退,似乎绝望也缠上了自己心头。她想起了自己的爸爸妈妈,想起鳄鱼潭里惨死的成立,想起摔死在十九层宝塔之下的黄宛然,想起被大象活活踩死的钱莫争——难道他们也是有罪的吗?他们的心里都没有爱吗?他们因为赎罪而死吗?

她本能地摇了摇头,缓缓退到老人身边,被一双苍老却有力的大手搂住了。

“别害怕,可怜的孩子。”

但老人的安慰并不能解决秋秋的恐惧,她缩到老人怀里问:“他——他是谁?”

“一个过去的朋友。”

他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屏幕,看着电视机里的这个男人,听着那些让人颤抖的话语。老人的目光隐蔽的闪烁着,嘴角微微蠕动了几下,却终究没有发出声音。

然而,电视机里却开始回答女孩的问题了。

“现在,我知道你们最迫切的问题是什么——”

镜头前的男人故意卖了个关子,闭起嘴巴沉默了好几分钟,除了地下潜水艇里的老人以外,电视机前所有的人都心神不宁,仿佛即将要说出谁第一个走上绞刑架。

终于,他轻松的一笑说:

“我是谁?”

没错,这是从伊莲娜到林君如再到成秋秋最后是叶萧都迫不及待地想知道答案的问题。

“是谁?”

秋秋禁不住又问了一句,好想对方可以通过电视机听到她的声音。

“好了,我可以大方的告诉你们答案。”

他刚在电视机里说了一句话,却又闭起嘴巴停顿了片刻,这让十五岁的女孩都急死了,“哎呀,快说呀!”

“我是神!”

这就是电视激励的男子的答案,全体的观众刹那间鸦雀无声。就连笼罩沉睡之城的大雨,也仿佛暂停了三秒钟。

他是神?

在地下舒米的潜水艇里,充满金属管道的控制室里,秋秋回头看着老人的双眼。

然而,老人异常冷静的回答道:“上帝欲使人灭亡,必先使其疯狂。”

同一时刻,南明医院。

窗外大雨如注,窗内呻吟不住——童建国感到胳膊撕心地痛,只能拼命咬紧叻牙关,额头上泌出豆大得汗珠,脸色已变得蜡黄蜡黄。

他的目光紧盯着对面的墙壁,一台挂壁式得液晶电视屏,同样也在播放那疯狂得讲话。

瞬间,电视画面像利剑刺入瞳孔,与胳膊同样令他痛楚难忍。

急诊室里充满了消毒药水的气味,地上却留着一大滩新鲜得血迹,还堆着许多外科手术得器具,好像刚刚抢救过一个病人。

一颗扭曲可怕的金属弹壳,正染着鲜血躺在搪瓷托盘里。

在电视机里的讲话继续的同时,痛苦万分的童建国,用嘴巴咬紧了绷带,独自用右手包扎着左臂得伤口。

大雨之夜,送走叶萧与小枝之后,他一个人在急诊室里休息着、当他感觉体力有些恢复得时,便在医院里翻箱倒柜,在外科找到了一些手术器材,又从院长办公室找到一瓶金门高粱酒。他决定自己给自己动手术,取出深入左臂肌肉得子弹——否则他只能留在这里休息,甚至会葬送掉自己得一条胳膊。

当年在金三角得战场上,童建国也做过这种事——没有医生也没有药品,就用酒精和火焰消毒,用军用匕首挖开自己得肉,取出停留在其中得子弹。若是运气足够好的话,休息十来天就能痊愈。若是活该你倒霉的话,伤口就会感染发炎,最终可能要叻你的命。还好他的运气一直不错,每次都能从危险边缘死里逃生。

这次依然没有办法麻醉,他先灌下半瓶金门高粱,再把一块毛巾塞到自己嘴里,用酒精灯和碘酒消毒之后,他的右手握着手术刀,轻轻地切开左臂的伤口。鲜血顿时奔流出来,他只能紧紧地咬着毛巾,尽量不发出任何声音,浑身的肌肉都在颤抖,痛楚撕裂了他的神经。手术刀一直剖入肌肉深处,才找到那枚该死的子弹。他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换用夹子钳紧子弹,用力把它拉出了肌肉组织——连带鲜血与少许得神经,扔进了医用托盘里。

整个过程虽然只有几分钟,痛楚却是难以想象的,人毕竟不是钢铁而是血肉。在没有任何麻醉的情况下,只靠着半瓶高粱酒得酒劲,他就给自己进行了外科手术,并成功地取出叻子弹——要是换作普通人,别说是痛得休克过去,光自己看一眼就被活活吓死了。

终于,他吐出那条带血得毛巾,毛巾几乎已被牙齿咬烂了,他毫不顾忌地发出痛苦的惨叫声,叫声传遍黑夜里的南明医院——连太平间里的亨利都快被惊醒了。

最初的阵痛过去之后,是连绵不断的神经痛,他赶快用药水再给创口消毒。迅速以干净的纱布重新包扎好。

当他靠在黑夜的窗边呻吟时,却看到对面墙上得电视液晶屏突然亮了——

是的,童建国看到了那张脸,那张代表神进行宣判得脸。

“我是神!”

电视画面里的男子,直视镜头中气十足地如是说。

整个南明城在他的声音里,安静了三秒钟——世界万物正在聆听他的旨意和教诲。

然后,他在电视里继续说:“现在这个世界,正在进行着一场看不见的战争。当然,看得见的战争也远远没有结束,在伊拉克,在阿富汗,在巴勒斯坦,杀戮从来都没有一天停止过。世界上没有正义的战争,也没有邪恶的战争,更不存在道德标准。所谓的正义战胜邪恶,从来都是胜利者书写的历史,无非是用来自欺欺人的,一切的原因都在于利益。因为这就是战争——政治家因为国家与私人的利益,而驱使己方的炮灰去消灭对方的炮灰。从这个角度而言,胜利者与失败者之间,强者与弱者之间,并没有本质上的区别。此乃物竟天择,战争就是天择的捷径,事实上也是一种人择。”

亲身参加过战争的童建国,倒是觉得这番话并非没有道理,也只有体验过战争残酷性的人,才会如此绝望,如此清醒。

“战争就是对我们的审判,而检控官与法官都是我们自己——从这个角度而言,是人类自己审判了自己。你们并没有意识到,在这场无形的战争之中,你们已经成为了炮灰。从来都不会有胜利者,因为战争本身就是人类的失败。”

随着审判书的进一步宣读,电视机画面里的这张脸,显得更加生动而清晰了。沉睡之城的大雨之夜,南明医院的急诊室,吊着绷带的童建国,用右手托着下巴,冷冷地看着电视里的男子——

是的,就是他!

多少年过去了,虽然岁月被深深地刻画在脸上,但他永远都不会认错。

眼眶忽然有些湿润了,童建国的胸中莫名激动,仰头长叹了一声。

此刻,电视机里的男子再度宣布——

“今夜,就是末日审判!”

“今夜,就是末日审判!”

同一时刻,沉睡的别墅,最后的大本营。

窗外,黑云压城,大雨倾盆,竹叶间不断发出剧烈的沙沙声。

窗内,孙子楚快要死了。

二楼的卧室,林君如、伊莲娜、顶顶,仍聚精会神地盯着电视机,听着镜头前的男子宣读审判书,他已滔滔不绝地说了许久,整个南明城都充满了他的声音。

“不,我不信!”顶顶愤怒地站起来,“你是谁?你到底是谁?”

这同样也是天机,但是即将泄露。

电视机里的人停顿了几秒钟,忽然念出了一串英文——

“God'srighthandsisgentle,butterribleishislefthand.”

由于他的英文说得太流利了,大家一上来都没听明白,只有美国人伊莲娜才能听清楚,她立刻用中文翻译了出来:“神的右手是慈爱的,但他的左手却是可怕的。”

神的右手是慈爱的,但他的左手却是可怕的。

顶顶皱起了眉头,“感觉在哪里听过?”

“这是一首诗:God'srighthandsisgentle,butterribleishislefthand——出自泰戈尔的《飞鸟集》。”

伊莲娜一度非常喜欢泰戈尔,高中时还能背诵《飞鸟集》中的不少诗句,当然也包括这一首。

大家的目光仍紧盯着荧屏,里面的男子却沉吟了许久,仿佛还沉浸在泰戈尔的诗句中。

就当电视机前的她们焦急起来时,画面却剧烈抖动闪烁了几下,随后就化作了一片雪花。

“啊?怎么回事?”

林君如心头一慌,紧张地按动遥控器,但无论调到哪个频道都飘满雪花,再也见不到任何信号。

“不,不要!”

她们好像对电视里的审判上瘾了,听不到那个人说话就觉得难过。

伊莲娜率先跑到了底楼,打开客厅里的大电视机,但依然收不到什么信号,随便怎么调都是雪花。

此刻,整座南明城所有的电视机,又重新恢复了黑暗和寂静,只剩下肆无忌惮的大雨,却无法冲刷掉曾经的罪恶。

沉睡的别墅里,三个女子都聚到了客厅,她们恐惧地挤在一起,似乎刚才的审判即将被执行。狂风从厨房的窗户吹了进来,许多细小的雨点打在她们的脸上,伊莲娜和林君如抱头痛哭。

突然,顶顶隐隐听到外面有什么声音,夹杂在大雨声中刺入耳膜。

“有人在敲铁门!”

她随手抓起一把破雨伞,打开门准备冲出去开门。

“不要!”伊莲娜颤抖着抓住她的胳膊,“外面非常危险,也许是审判要兑现了?”

“那就让法官站到我面前来宣判吧!”

顶顶猛然撑起雨伞,冲入外面弥漫的雨幕,艰难地打开小院子的铁门。

门外黑色的世界里,站着两个阴冷的影子,地下还蹲着一个影子,在这三个影子的背后,还停着一辆大汽车的轮廓。

还没等顶顶反应过来,那两个影子就蹿进了铁门。一双有力的大手抓住她的胳膊,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我是叶萧啊!”

他和小枝开着救护车回来了——顶顶激动地把伞递给他,飞快地跑回大房子。

叶萧、小枝,还有狼狗“天神”,一起来到底楼的客厅,带着一阵寒冷的风雨,还有医院里死亡的气息。

林君如和伊莲娜看到他们回来,还没来得及高兴就看到了那条凶猛的狼狗,她们立即被吓得逃上了二楼。

“别害怕!”叶萧还穿着医院里的工作服,他摸着“天神”得脑袋说,“这条狗不会伤害我们的。”

“她们胆子太小了——‘天神’,你就乖乖地守在客厅里,不要让坏人进来哦!”

小枝甩着淋湿了的头发,对她的狼狗关照了一声,便和叶萧、顶顶一起跑上二楼了。

“孙子楚还活着吗?”

雨夜。

大本营。

自从早晨带着小枝逃出这里,叶萧就已准备好不再活着回来了,现在起码不缺胳膊少腿,他自觉已非常走运了。

“孙子楚?”顶顶皱了皱眉头,“不知道现在死了没有。”

叶萧和小枝跑上了二楼卧室,看到孙子楚还躺在床上,板着一张死人的脸毫无生气。

“该死的家伙,你可不要死啊!”虽然这句话明显是个悖论,叶萧还是扑到他身边,着急地拿出血清,“我来救你的命了!”

“啊,血清来了!”林君如这才起劲了,抓着孙子楚还未冰凉的手说,“快点给他注射啊。”

小枝拿出了一套注射器,小心地打开血清瓶子,将这些救命的东西,注射到孙子楚的体内。

“要全部打进去吗?我看他快没命了!”

“不,这些注射量已经足够了。”

小枝注射完就将器具都收好,像是还要给其他人注射似的。

“别吵了,孙子楚这家伙的命很硬,但愿他能够化险为夷。”

其实,叶萧自己心里也完全没底,就靠这瓶小小的血清能救孙子楚的命吗?

这时林君如才安静了下来,坐在床边轻声说:“谢谢你们了。”

叶萧却感到有些古怪,她怎么像是老婆在照顾老公呢?不知孙子楚用了什么手段,居然掳获了她的芳心。当一个男人面临生命危险之时,能有女人在身边如此死心塌地地照顾,也算是没有白活了一场。

此刻,窗外的大雨仍然滂沱而泻,整栋房子都被雨声和湿气所笼罩。

孙子楚仍躺在床上不省人事,血清正在他的血管里流动。林君如坐在床边摸着他的脑袋。伊莲娜魂不守舍地盯着飘满雪花的电视机。顶顶站在窗边,心事重重的样子。小枝又变得像个高中生似的,退到卧室角落里一声不吭――这里本就是她死去的父母生前的卧室。“天神”依旧守在底楼的客厅,忠诚地履行着一条狼狗的使命。

除了胳膊受伤的童建国,旅行团的人终于重新汇合了。叶萧扫视着每个人的脸,虽然她们的表情各不相同,但所有人都已陷入末日般的绝望。

深深吸了一口气,他痛苦不堪地坐倒在沙发上――不是因为身上的伤口,而是心底的无助与内疚。

低头沉默了许久,雨点密集而沉重地打在窗上,他突然颤抖着闷声道――

“对不起,我不

是先知摩西,我拯救不了你们,无法带你们出埃及渡红海!”

这句话让大家都很惊讶,叶萧怎会想到《圣经?旧约》里的摩西?从小就读过圣经的伊莲娜轻声道:“你当然不是摩西,而我们也不是流浪的犹太人。”

“不!是我太没有用了,我简直是个废物!我救不了自己,也救不了别人。”他的声音越来越沉闷了,始终不肯抬起头来,“对不起!”

他还有一句话没说出口:“就像当年死去的雪儿,我连自己心爱的女子都救不了。”

“不管今天是不是末日,我们都不能坐以待毙吧。”顶顶冷冷地告诫叶萧,希望他不要丧失信心,“你们继续聊吧,我现在困得要命,要去楼上休息一下了。”

说完她独自走出二楼卧室,消失于众人的视线之中,也不再想过问叶萧身上的伤了。

第七章惊人的发现不能说的秘密。

但在末日的今夜,一切都可以说了,不会再有秘密。

包括被封闭在密室中的玉灵。她依旧躺在那张大沙发上,白色的灯光笼罩着她全身,地上摆着一个热气腾腾的饭盒――诱人的香味缓缓飘了出来,让沉睡中的她鼓动鼻翼,深呼吸着睁开双眼。

她醒了。

也不记得刚才睡了多久,但双手双脚都有了力气,可以自己下地走路了。她推了推房间的铁门,却是出乎意料地结实。她再用力拍打这扇门,仍然一点反应都没有。

回头才看到那个饭盒,打开一看是新鲜的饭菜,口水自然掉了下来――已经连续一周吃真空包装食品了,这顿新鲜菜无异于山珍海味。

虽然,第一反应也想到是否有毒?但玉灵管不了那么多了,腹中早已唱起空城记,抓起饭盒和勺子就吃起来。

不消片刻就已风卷残云,来不及抹去嘴巴上的油,坐在沙发上摸了摸肚子,却忧伤地叹息了一声:“干吗不让我继续受苦?”

“不,这不是你的命运。”

铁门突然打开了,一个男人的声音响起,依旧是标准的泰国北方话。

又是他!那个五十出头的神秘人,乌黑的头发有神的双目,居然自称是她的父亲。

“你――怎么又来了?”但玉灵知道他不会回答这个问题,只能苦笑着问,“那我的命运究竟是什么?”

“你会得到幸福的。”

“我不相信,我只是一个没有父母的孤儿,从小在山区的村子里长大,没有人疼也没有人爱。念完中学只能去城里打工,因为学过中文就当了导游。我没有钱买好的衣服,也没有钱让自己住好的房子,拿到游客给我的小费,还要给村子里的人们还债。我的一辈子就是这样了,如果能嫁给一个好男人,就是我最大的幸运。”

神秘的男子走到她跟前,看了看地上的饭盒,语气柔和了许多:“晚餐如何?”

她怯怯地点头道:“谢谢。”

“玉灵,请你听我说――”他轻轻地坐在了她身边,直视着她的眼睛,“因为你的生命,是我赐予的,所以我知道你的命运是什么。”

“不,我没有爸爸,我不会相信你的。”

她依旧执拗地别过头去,双手紧紧抓着衣服的下摆。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父亲母亲,你也不例外。那请你告诉我,你的父亲是谁?”

“他在我出生之前就死了。”

“看着我的眼睛!”他又一次以命令式的口吻说话,逼迫着玉灵回过头来,“你的父亲没有死,现在他就坐在你的面前。”

她不敢再说话了,但目光没有再挪动,看到对方的眼神里闪烁着什么。

神秘的男子伸手抚摸着她的头发:“对不起,我的女儿,那么多年以后才让你见到我。其实我也不愿意这样,但这就是无法抗拒的命运。你的父亲和母亲都是了不起的人――特别是你的母亲。”

“她叫兰那。”

“是的,她是罗刹之国最后的公主。”他的眼睛有些发亮,但又哀伤地长叹一声,“那么你的父亲呢?你一定很想知道自己的身世吧!”

“知道又能怎样呢?”

“改变自己的命运――你知道你出生在哪里吗?



玉灵无奈地摇摇头:“不知道。”

“南明城。”

九点钟,南明医院。

急诊室里的电视屏幕闪着雪花,童建国已经可以走动了,左臂吊着厚厚的绷带,血已经完全止住了,但肌肉还不断传来阵痛。

他看着窗外的大雨,内心已燃起了熊熊烈火,不能再坐在这里等死了。他知道那个人就在这里,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的那个人,必须去把他找出来!

童建国走出急诊室,去医生的办公室转了一圈,找到手电筒和没启封的电池,还有一件雨衣。他艰难地把雨衣套在身上,带着装好电的手电筒,悄然走出死寂的医院大楼。

再见,太平间!

再见,亨利!

冲出大楼就是骇人的雨幕,全身套在雨衣里的童建国,忍着伤痛走了一圈,却没有发现那辆黄色的现代跑车――下午他开着这辆车来到医院,明明记得把车子停在了医院门口。

对,一定是被黑衣人×开走了!

童建国无奈地苦笑了一声,才想起自己的左臂吊着绷带,只剩一条胳膊肯定没法开车。

雨衣罩着他走入黑夜,虽然四周都难以看清楚,他仍然找到了前往警察局的路――离这里并不是很远,他曾经两次经过那里。

独自在大雨中步行了十分钟,果然找到了沉默的警察局。他大步闯入二楼的办公室,打开没有上锁的保险箱,找到了一把手枪,还有几十发子弹。先将子弹一一装入弹匣,再打开保险试了一枪――清脆的响声回荡在警察局里,童建国对它非常满意。

因为一只胳膊还被吊着,他便找出一个警用的枪袋,将枪绑在腋下的位置,这样便可以像警察那样拔枪。

披着雨衣藏着枪走出警察局,他并没有回大本营或其他地方,而是径直走向附近的一条街道。他记得下午开车来医院的路上,瞥见过一个通信器材商店――果然,他很快找到了那里,店门闪烁着霓虹灯,在雨夜中格外醒目。

童建国闯入电铺之中,打开里面所有的灯,找到许多电子通信器材,其中不乏最专业的设备。这些器材虽然不能与外界联络,却可以探测周边数百米内的电磁信号――这是多年的野战经验告诉他的,当初在金三角内战的时候,他就用这种方法找到目标,准确狙击了敌方的老大。

虽然左手不能使用,但他动作还是很熟练的,几分钟就做成了一个简易电磁信号装置。他用右手拎着这个家伙,回到茫茫的雨夜之中。

刚走出几步远,机器就显示了强烈的电磁信号,就算大雨也无法干扰它们。童建国的心跳加快,不知是否有电磁波的干扰。继续往前走了几分钟,让他感到异常吃惊的是,整个城市都充满着电磁波,必定有不少电子设备正在工作!

沉睡之城,其实并没有沉睡,那些跳动的神经,只是人们的肉眼无法看到而已。

他找到一个电磁信号最密集的方向,循着机器的指示往前快步走去。穿过几条大雨弥漫的街道,有的道路排水系统不畅,积水已经淹到了他的小腿。

终于,童建国望见了体育场高高的看台。

顶棚闪着白色的灯光,穿破苍茫的雨幕刺入他眼中。

手中的机器反应越发强烈,所有的电磁波都指向那里――体育场!

大雨掩盖了他的踪影和脚步声,使他顺利地来到球场外沿。这是整个南明城最大的建筑,硕大无比的看台和顶棚,让每个人都感到自己的渺小。

雨衣中的童建国点了点头,就是这里了――全城的电磁波都来自此地,若不是地下有巨大的磁场,就一定埋藏着什么蹊跷!

现在已不需要那简易的机器了,童建国将它放到边上,再脱下沉重的雨衣,悄然闪入看台下的通道。

吊着胳膊上的绷带,小心翼翼地穿过通道,走进宏伟的体育场内。脚下是红色的跑道,前方是宽阔的足球场,四周则是密密麻麻的座位。大草坪上疯长着野草,仰起头如瀑布降临――顶棚上射下无数灯光,照出一个大雨中的辉煌世界。这是一个标准的灯光球场,仿佛仍在进行着一场

足球比赛,只是看台上的观众们已瞬间消失。

真的消失了吗?

同时,同分,同秒。

再把镜头移回我们的大本营。

孙子楚醒了。

二楼卧室,小枝仍然不愿说出秘密,林君如也不敢真的对她动粗。叶萧和伊莲娜都只是冷冷地看着,却没发觉床上的孙子楚已睁开了眼睛,直到他发出一阵轻微的呻吟。

林君如第一个反应过来,回头扑在了他的身上,其他人也都围拢了过来。孙子楚的脸色依然苍白,但能够缓缓地眨眼睛,嘴里发出一些细小的声音。伊莲娜赶紧端来一杯热水,但小枝示意要等会儿才能给他喝。

叶萧在他耳边轻声说:“你这家伙,还记得我们吗?”

孙子楚的嘴唇颤抖了几下,但还是说不了话,只能用力眨了眨眼。接着画面便替代了原来的雪花,同时音箱里响起了一连串的英文。

聚拢在孙子楚身边的人们,马上转头对准了电视机,就连孙子楚也在恍惚之间听着。

电视画面仍然是新闻演播室,左上角有个龙形的台标,女主播依然是以前中国著名的主持人,她面对镜头用英文侃侃而谈――

“观众朋友们,全世界都在关注的‘天机’事件,现在又有了最新的进展,请看来自现场的画面――”

这下大家都听到了声音,虽然除了伊莲娜以外,只能理解大约一半的意思,但还是紧张得喘不过气来。

画面切换到一个专题片头,赫然是叶萧、孙子楚、顶顶等人的照片。在一连串快速的英语解说中,他们看到了一个奇异的镜头:

是他们自己!

没错,在卫星电视直播的画面里,出现了他们自己的形象,而且就是在这个房间里!

镜头是从某个特别的角度拍摄的,斜向拍出整个房间,当中的大床上躺着孙子楚,他的身边是林君如和小枝,而叶萧、顶顶与伊莲娜正站在电视机前。

面对电视画面里的自己,叶萧惊讶地站起来后退了几步,而镜头里的自己也是同样的反应。

这是怎么回事?心跳骤然加快的他,捏紧了拳头走向电视机,画面里的自己同时也走向电视。

这根本就是现场直播,面对全世界的卫星直播!

看着自己在此时此刻的动作,所有人都已面面相觑,惊慌失措地逃向房间各个角落,以躲避被镜头摄入画面。

“该死的,有人在监视着我们!摄像机就安在这个房间里!”

叶萧愤怒地大喝起来,也不管身上的伤口了,仰头看着房间的天花板,缓慢而仔细地环视一圈。

同时,他也用眼角余光瞥向电视,直到发现自己正面对着镜头。

镜头就在眼前!

大雨如注。

体育场继续被雨声覆盖着,灯光穿透雨幕打在他的脸上,宛如舞台上的灯光。

但他不是男主角。

谁都不是。

就在童建国将要转身之际,一个硬硬的东西顶住了他的后腰。

他知道,那个东西的名字叫“枪”。

所以,他不能乱动。

而且他也能够猜到,是谁正在用枪顶着自己的后腰。

他猜的没错,是黑衣人――×。

“你真厉害!我以为你还在太平间里,变成了一具僵尸。”

黑衣人在他身后轻声道,手枪纹丝不动地顶着他。

“我真的老了,如果再年轻十岁的话,我绝不会让你到我身边五米之内。”

“是啊,你的听觉和嗅觉都下降了,还有这大雨声掩盖了我的动作,加上你已经受伤了。”

五十七岁的童建国,看了看自己吊着的左臂,苦笑了一声:“你的评价还算是公正。”

“胳膊怎么样?”

“托你的福,我已经把子弹取出来了。”

“是自己做的吗?我记得这里可没有医生。”

童建国镇定自若地回答:“是的,但谁让你把我关在太平间呢?那可是在医院里面,有很多手术设备。”

在这球场看台的一角,不断有风吹着雨落到他们身上,两个人一前一后对峙着,只是前者的生命握在后者的枪口上。

枪口再一次沉默了,因为它已脱离了主人

的手指。

枪的主人已被踢倒在地,他刚刚挣扎着爬起来,又被童建国那依旧强悍的右手打了一记重拳。整个人已失去了平衡,倒在了后面的栏杆上。紧接着胸口又挨了一脚奇--書∧網,这下他彻底翻下看台,坠落到数米深的阴影中去了。

偌大的看台上,再次只剩下一个人了――吊着绷带的童建国。

毕竟是年岁大了,他靠在座位上喘了几口粗气,才倚着栏杆往下面望去,黑咕隆咚什么都看不见。管那个黑衣人是死是活,既然×没有开枪把他打死,何必要对人家赶尽杀绝呢?

刚才的这番剧烈搏斗,让他受伤的左臂又疼了起来,但心情却畅快了许多,看来当年的功夫还没有废掉。

其实,童建国本来是没有机会的,只是因为×第一次动了恻隐之心,又看到他吊着一只胳膊,所以对老前辈轻敌了。

刚才的那一番对话,他甚至还有些喜欢×了,确实是和当年的自己一样!

不需要再多想了,童建国忍着胳膊的疼痛,沿着看台走了半圈,忽然发现有扇小门里亮起了灯光。

他缓缓推开门走进去,前面是一条往下延伸的楼梯。这回他小心地将手放在腋下,随时都可以把枪抽出来,悄无声息地走下了楼梯。

另一个世界正在等待他。

依然――同时,同分,同秒。再把镜头移回我们的大本营。

所有人都在二楼的卧室,电视机里放着此刻他们的画面,而镜头就在叶萧的眼前!

但他并没有看到镜头,那是天花板与墙角之间的夹角,只有白色的涂料在那里。

“你们有没有感到奇怪?几个墙角里都有许多灰尘和蜘蛛网,只有这一个角落非常干净。”

顶顶突然提醒了大家一句。叶萧搬来一个柜子,爬上柜子摸了摸墙角,感觉确实有些古怪。

他再用力拉了拉墙角,竟把一大块涂料拉了下来――其实根本不是什么涂料,而是一层特殊的薄膜,从外往里看是白色涂料,从里往外看却是全透明的,就像一块干净的玻璃纸。

而在这层薄膜的里面,隐藏着一个专业的摄像机镜头!

一只无所不能的眼睛。

大家都看到了这只眼睛,这只眼睛也直勾勾地瞪着他们,并把他们此时此刻的表情,传递到全球卫星直播的电视画面中。

惊人的发现!

叶萧把脸凑到了摄像镜头前,电视画面里也只剩下他的脸了,由于距离镜头太近了,他的脸在画面中有些变形,射出两道凌厉的目光。

作为一名警官,安装摄像监控探头,也是一种常用的技侦手段。但这台摄像机相当先进,绝不是监控探头那么简单。它的镜头焦距可以自动调节,还带有红外夜视功能,就算在黑暗环境中也可以拍摄。它装有声音采集的系统,背后有复杂的电线,可以从远程实施控制拍摄,与摄影师实地操作没有区别。用它拍摄出来的效果,相当于最专业的摄像机,完全可以用作电视剧的画面。

电视机的屏幕里,始终显示着叶萧的脸,甚至还有他的手在摆弄镜头。他打开摄像机后面的凹槽,想要仔细查看里面的电线情况。

突然,电视画面一下子消失,转眼切换到了新闻直播室里――显然电视台不愿再播放叶萧检查镜头的画面了。

大家又把目光对准了电视,叶萧也从柜子上爬了下来,只见女主播的神色有些慌张,但她很快就调整了回来,镇定自若地面对镜头用英文说――

“叶警官为什么要检查镜头呢?也许他是觉得不该让自己看到这些画面。但无疑他很清楚自己的处境,特意要和我们的观众有个互动,我感觉在他冷漠的表情之下,还隐藏着一颗富有幽默感的心。”

伊莲娜是完全都听懂了,却更加迷惑不解了:“这是怎么回事?你很清楚自己的处境吗?”

“你在怀疑我吗?”叶萧自己也听得云里雾里,便勃然大怒起来,“不,我可没有什么幽默细胞!更不是在和谁开玩笑,哪有什么观众啊?”

电视画面变成了NBA的比赛场,科比?布莱恩特穿着NIKE鞋开始扣篮,原来是进入了插播广告的时间。

趁着这个空档,顶顶大声喝道:“你们都冷静一下吧!”

“这到底是什么电视台?”

“宇宙之龙卫星电视台――中文简称‘龙卫视’。”伊莲娜坐下来回答了,她在美国还常看这个卫视的新闻节目,“总部在洛杉矶,主要面对亚太地区,最近几年发展非常快,以十几种语言在全世界范围内播出。”

体育场。

童建国已经听不到巨大的雨声了,四周变得坟墓般寂静,只有一条深深的楼梯,在白色的灯光照射下,难道要通往地狱的第十九层?

他的左臂还吊着绷带,右手始终放在腋下的位置,每走一步几乎都踮着脚尖。已经走了好几分钟,这道楼梯似乎永无止尽,让他想起罗刹之国深深的甬道。

难道还会发现什么古老的宝藏?

突然,楼梯变成了平地,一扇大门出现在他的面前。

大门是被锁上的,但这难不了童建国。他从口袋里掏一个小玩意,仅用一只健全的右手,便轻而易举地打开了门锁。

他小心翼翼地推门进去,发现里头是个高大的空间,几米高的天花板上,吊着无数明亮的灯,把体育场的腹腔照得宛若白昼。

这里用简易的塑料板隔成很多小空间,就像是某个大型展

览会的现场,每个小空间就是一个参展单位。他低着头从边缘走过去,果然看到远处有几个人影在晃动。墙边开着男女卫生间,门口的垃圾箱里堆得满满的,说明这里有人在生活或工作。

童建国悄悄走到一个隔间后面,透过缝隙往里面窥视。他看到有两个人坐着,面对着几台电脑工作,还有几部监控录像的屏幕,但看不清里面的画面。其中有个人转过身来,嘴里还叼着一根香烟,是一个光头的黑人。他用美式英语和旁边的人交谈――四十多岁的白种男人,挺着一个巨大无朋的肚子。

他听不懂那两个人在说什么,便又摸到另外一个隔间里,发现了一个很大的电视屏幕,在播出着一档英语新闻节目。屏幕底下摆着许多机器设备,上面镶嵌着一些小屏幕,旁边是几台控制电脑,后面有密如蛛网的电线和插座。这里所有的设备和摆设,都说明是一个电视转播中心――许多大型国家比赛,都有这种器材设备,尤其是闭路电视系统。

这时有脚步声靠近了,童建国急忙躲到屏幕后面。他看到一个年轻人走进隔间,那人长着一副中国人的面孔,他拿起电话说了一串英文,挂下以后坐在电脑前,不知在处理什么东西。年轻人看来来非常疲倦,他戴上耳机靠在座位上,就这么闭目养神起来。童建国便轻声地摸出隔间,回到外面的大厅里。

迎面又走过来几个影子,他立即闪到角落的阴影中,从侧面看到了那些人――穿着特别的工作服,从头到脚都包裹了起来,消防队员似的只露出一张脸。他们中有两个白人一个黑人,还有一个看起来像泰国人。这几个人一边走一边脱下工作服,表情都有些凝重,彼此用英语低声交谈。

这条走道像是必经之地,很快又走过来两个人,居然还是一男一女,两人都长着中国人的相貌。那个男的三十多岁,说着一口标准的汉语普通话,而女的则带有明显的港台口音。但两人交流起来没什么问题,童建国听见他们几次说到了“末日”两个字。

那个女的紧张地问道:“TOM,我感觉这是最后一夜。”

“老板说过这样的话吗?”

“虽然他没有明说,但谁都已经猜到了。”

“但愿如此!”那男的疲惫已极地仰头叹息一声,“快点结束这场噩梦,让我们回家去吧!”

两人说着说着就拐弯消失在岔路口了,童建国无声无息地跟在后面,看到他们分别走进两个小房间。他不敢跟到房间里面去,只是在外面走了几步,发现十几个这样的简易房间,统一搭建在大厅的一侧。

他轻轻地打开其中一间,还好里面没有人――屋子里有简易的钢丝床和睡袋,除了最基本的生活物品之外,就是一些个人的衣服,居然还有女士内衣。但他没有发现手机、电话等通信工具,也没有电视机等物品,看来只是个临时宿舍。

童建国确信没有人发现他,便退出房间向前摸索。他又发现一个库房,堆满各种食物和罐头,还有几十个纯净水桶。此外是很多工作服和机器,其中不乏最先进的摄像机,以及复杂的电子设备。

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各种设施都非常齐全,足够容纳几十人工作和生活,但又密闭在体育场的地下,仿佛纳粹覆灭时希特勒的暗堡!

随手拿起一个午餐肉罐头看看,生产厂家在泰国清迈,出厂日期居然是前天――就是说这里随时与外界保持着联系,不断有新鲜的食品供应进来!

他在心里咒骂了几句,所谓的沉睡之城根本没有沉睡!这里也不是一个被封闭的围城,只有他们旅行团的人,才像无头苍蝇似的绝望。

摸出库房便有一条通道,四周再也没有其他人和声音。童建国小心地往前走去,天花板只有两米多高,灯光也变得暗了不少,显然是另外一道空间了。

突然,他在墙上看到一个奇特的标记,一条龙正盘旋于银河之上――

宇宙之龙第八章斯蒂芬?金抱歉,请再把镜头移回大本营。

大雨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整栋房子都在狂风中颤栗,也包括房间

里的人们。

“整个南明城都已装满了摄像机?”

叶萧又一次重复了小枝的话,而她像个做错事的小孩,低下头不再说话了。

“这怎么可能?”林君如摇了摇头,小枝的任何回答都被她判定为谎言,“那么大的一个城市,到处都是摄像机在监视我们?”

“不,我要出去看看!”

他的决心已定,撑开一把雨伞,立刻冲出了房子,投入茫茫的夜雨之中。

雨点如碎玻璃打在脸上,头上还缠着纱布的叶萧,又感到一阵刺骨的疼痛。这么狂暴的雨,撑伞也没什么用了,他索性扔掉雨伞,跑到街道对面去了。

视线已经一片模糊,雨中只有几盏路灯还亮着,变成几团光晕指引着方向。在这样黑暗的雨夜里,就算街边放着一台摄像机,也根本没有可能被看到。

于是,他顶着雨冲进一爿小店,打开灯发现是个洗衣房。在这间狭窄的店铺里,残留着许多洗衣粉的气味,角落里堆满了洗好的衣服――它们还未能等主人来领走,整个城市就空无一人了。

叶萧甩了甩头上的雨水,仔细检查天花板与墙角,翻开所有的家什与杂物,结果在一台大洗衣机的后面,发现了用薄膜隐蔽起来的摄像机,后面照例拖着复杂的电线。

他愤怒地将这个摄像机砸掉了,看来小枝说的确是实情――整座城市都布满了摄像机,就连这么一间街边小店都没有放过,即便旅行团的这些人从没有进来过――但只要有他们可能到达的地方,便一定会装上极其隐蔽的摄像机。

这样得要安装多少台摄像机呢?他估算全城起码要一万台吧,假设每台摄像机价值五千元人民币,那光摄像机就得花费五千万!

究竟是什么理由,让那些人敢于一掷千万金,来制造这样大的一个陷阱呢?

只要想想就能让人毛骨悚然,不需要再到其他店铺和民居里去求证了,叶萧随手拿起一块毛毯,盖在头上冲回到大雨中。

飞快地跑回对面的大本营,浑身湿漉漉地冲进客厅,除了躺在床上的孙子楚外,其他人都在这里等着他。

“是的,全城都装满了摄像机!”

他冷静地告诉大家这个惊人的事实,她们都已恐惧得说不出话了。

倒是小枝大胆地说:“你的伤口不能浸水。”

“管不了那么多了,总比大家都死在这里强!”叶萧拿来一块毛巾擦了擦头发,“我想回楼上去看电视。”

这句话倒一下子提醒了他们,说不定电视机里又会出现自己的脸呢!

赶紧跑回二楼的卧室,才发现孙子楚已经可以说话了,躺在床上发出微弱的声音:“谢谢……你们……救了我。”

“你终于说出一句人话了!”

叶萧走上去拍了拍他的肩膀,林君如也扑到他的身边,关切地问:“你现在什么感觉?还有不舒服吗?”

“啊……没什么……已经不疼了……”孙子楚的气色已好了很多,不再是那种死人的脸色了。他感激地挪了挪头,把自己的脸贴在林君如的手上,“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林君如不好意思当着大家的面和他温存,反而板起一张脸来,“既然你已经不疼了,那还是少废话吧!”

“我要看电视!”

大概孙子楚刚才一直在听电视机里的声音,林君如给他垫了两个枕头,这样看电视就不会吃力了。

此刻,六双眼睛都对准了电视机。

依旧是新闻直播室,背景画着一条黑色的龙,威严地盘旋在银河上――这就是“龙卫视”的标志。

尽管,窗外的雨势已越来越疯狂,两楼卧室里的二男四女,却完全忘记了大雨的存在,全都聚精会神地盯着电视机,与全球观众一样陷入“天机”的世界。

第九章秘密基地

“李小军!”

当沉睡之城的大本营里,小枝即将说出全部秘密时,在离此不远的另一个秘密空间内,童建国也说出了另一个致命的名字。

这是一间白色的密室,冷酷的灯光照射着墙角里的一对父女――玉灵和最后审判的法官。

沉默维持了半分钟。

两张老男人的脸都异常僵硬,就像那支面对其中一个的枪口。

玉灵在两个人中间犹豫了片刻,才慌乱地躲到了童建国的身后。

这次重要的站队选择,让另一个男人心痛欲裂,他毫不畏惧地面对枪口,也喊出了对方的名字:“童――建――国――”

“呵呵,感谢你还认得我!”他古怪地笑了起来,虽然左手仍吊着绷带,但握紧枪口的右手,丝毫都没有摇晃,“其实我的变化要比你大很多,我看起来也比你老了很多。而你还保持得那么好那么帅,就和你年轻的时候那样。”

“你是在讽刺我吗?我还记得我们曾经是最好的朋友,而且从来没有反目成仇过,甚至连这样的机会都没有过。”

“是的,李小军,我的好兄弟!”童建国再次苦笑一声,枪口却靠近了李小军的额头,“我们已经有多少年没见面了?”

“应该有――”李小军低头想了片刻,“三十一年了吧。”

“三十一年,那年我们都是二十六岁,现在我们已经老了许多,尤其是我。”

看到这两个男人叙旧了,当中却还隔着一只随时可能开火的枪,玉灵茫然地在童建国身后问:“你们,你们认识很久了吗?”

“是的,我们差不多是同时认识你妈妈的。”

“那是三十一年前的事情了。”李小军坐在了沙发上,反而轻松了不少,“童建国,你大概已经猜到了,玉灵就是我的女儿。”

“1975年,那时候你知道我爱着兰那,我也发现了你和兰那之间不寻常的关系。”

“对不起,当村寨遭到毒品集团攻击后,我身受重伤昏迷了过去,醒来后就发现你失踪了。兰那在那场灾难当中,奇迹般地幸存了下来。寨子里几乎空无一人,毒品集团随时可能卷土重来,没有办法再生存下去了。我和兰那悄悄离开了山谷,在莽莽的原始森林中走了三天三夜。当我们即将干渴而死时,却意外地发现了一群中国人,他们正在一个秘密的盆地,建设一座全新的城市――这就是最早的南明城。他们友好地收容了我们,我和兰那已经无处可去,便在南明城中定居了下来。”

童建国深呼吸了一口,枪口终于晃了晃:“我被毒品集团俘虏了,但我很快就逃了出来,回到村寨却发现已空无一人――我以为你和兰那都已经死了!死了!这是我一辈子最大的耻辱:没能保护好自己心爱的女子。”

“你没想到我们活了下来,还私奔到了南明城。但我并没有拐骗兰那,我与她情投意合,她深深地爱着我。我们在南明城里获得了新的生活,那是我生命中最幸福的时光。”

“你不用解释了,我并没有恨你,因为那是兰那的选择,我怨不得任何人。”

李小军感激地点了点头:“你可以理解就好,我和兰那在南明城里生活了十年,南明城的执政官马潜龙非常器重我,因为我是唯一来自大陆的知青,与那些国军老兵们相比更有价值。马潜龙对我委以重任,并亲自为我和兰那做了证婚人。但我们很久都没有孩子,直到十年后她才怀孕,并生下了我们的女儿――玉灵。”

说完他看着童建国身后的玉灵,而女孩依旧不愿走过来。童建国冷静地说:“是的,你是玉灵的父亲,也是兰那的丈夫,我曾经最好的兄弟。”

“在南明城里的十年,我和兰那度过了幸福的婚姻生活,我们一起看着南明城从无到有,变成一座繁荣美丽的城市,而我也是这座城市的建设者之一。我逐渐成为马潜龙执政官的亲信,掌管全城的交通电信事务。我亲手创建了南明电视台,开通了南明广播电台,使电视走入了千家万户,每个人都能坐在家里知道天下大事。我成为马潜龙的得力干将,他甚至准备要指定我为继承人,成为南明城未来的执政官。”

“你是一个能够忍辱负重的人,从我们小时候在弄堂里玩就能看出来。”

“也许你说的没错,还是你最了解我。”李小军叹息了一声,“但好景不长,我很快与马潜龙产生了矛盾,我希望南明城对外开放,不再自我窒息

于群山之中。于是,我私自与美国和香港的电视台签定合同,希望与海外的电视台合作,请他们来向全世界报道南明城。但我低估了马潜龙的手段,(奇*书*网-整*理*提*供)他的耳目早已遍布于全城,很快发现了我的密谋。我被马潜龙解除了所有职务,从最接近权力巅峰的地方坠落到谷底。”

童建国的手枪依然没有放下:“你恨他?”

“是的,为了复仇,也为了拯救南明城――我坚持认为马潜龙是错的,南明城的自我封闭,最终的结果只能是死亡。二十年后的残酷事实,也证明了我的预言!我聚拢了一批死党,在1985年的夏天,准备秘密刺杀马潜龙。”

“但你失败了!”

他靠在沙发上苦笑了一声:“很遗憾,炸弹仅仅炸伤了马潜龙,我的计划全部破产,死党们也被一网打尽。我被迫逃亡出南明城,这本身已是一个奇迹了。只是非常对不起妻子和女儿,玉灵刚出生没几天,就被我抛在了南明城里!如此一别就是二十年!”

“这二十年来,你是怎么过的?”

“我先逃亡到了曼谷,又想方设法去了香港。刚开始我吃了不少苦,还被迫为黑社会卖命,后来我白手起家地奋斗,为自己赚到了第一桶金。九十年代初,我移民去了美国,又经历好几年的磨难,也得到了一些特别的机遇,终于实现了在南明没有实现的愿望――创办属于自己的电视台:宇宙之龙卫星电视台。”

“你看起来很成功。”

李小军摸了摸乌黑的头发:“但是,最初的艰辛就不细说了。我的电视台原本主要面对美国华人,此后扩大到港澳台、新加坡等华语地区。2000年,‘龙卫视’进行了重新定位,重金聘请了几位全美最主流的主持人,大力开拓美国本土人群市场。短短几年之内,我们从一个华语为主的电视台,实现了凤凰涅?般的巨大变化。‘龙卫视’扩张成为全球性的电视台,英语节目变为主流,覆盖整个美国,并向全球各地迅猛扩展。目前,华语观众仅占不到10%,欧美语种的观众则占到60%,观众数超过全中国的人口。节目内容涵盖新闻、综艺、体育、电视剧等,尤其是我们的真人秀节目,正在引导着全球的流行时尚。如今,我们已成为世界性的娱乐传媒巨头,也是仅次于默多克的新闻集团的全球第二大电视媒体。”

“很抱歉――”童建国打断了他的长篇大论,“那么多年来,我连中国的电视都不看,更别说是美国的卫星电视了,也根本不知道你还活着。”

“即便在美国,也很少有人知道我的名字!虽然是‘龙卫视’的老板,但我在幕后隐藏了很多年,从不接受采访,也从不在镜头前露面。就连我们公司里的许多员工,都不知道我的真实姓名是什么。”

“为什么搞得那么神秘?”童建国不屑地努了努嘴,“我的大老板。”

“因为我还有更大的抱负,‘龙卫视’仅仅是一个手段,绝不是我的目的。”

“你的目的是什么?”

“你很快就会知道的。”

这句回答让童建国停顿了片刻:“你没想过回金三角看看吗?”

“1995年,我派遣了一批人秘密潜入南明城,前去刺杀我最仇恨的那个人――马潜龙,没想到他的防范仍然那么仔细,刺杀行动又一次失败,几名刺客都死于非命,从此我就断绝了这个念头。”

然后,两个人都沉默了许久,玉灵也躲在童建国身后瑟瑟发抖。

“我现在只有一个疑问――你是怎么进来的?”

还是李小军打破了沉寂,童建国仍然举着枪说:“是不是感到很意外?你的天衣无缝的计划,终于被我撕开了一个口子。傍晚,我在电视上看到了你的脸,你对我们发表了疯狂的讲话,但我立刻就把你认了出来――李小军。”

“谢谢你,我的好兄弟。”

“我发现这座城市到处都充满电磁场,却一点都没有手机与普通电波的信号。我根据电磁场追踪到了体育场,又发现了这个地下的密闭空间。你居然搞了一个如此巨大的转播中心,想必早已经煞费苦

心,要编织那么大一个陷阱,将我们推进万劫不复的深渊。刚才我发现了一条通道,尽头有个铁皮的保险门,悄悄推开居然发现了玉灵――还有我当年的好兄弟。”

“好了,你现在到底要做什么?”李小军忽然从沙发上站了起来,“你无论做什么都可以,但玉灵必须留在我的身边。”

“不,你已经不是当年的李小军了,也不是那个兰那喜欢的李小军了,你已经变成了另一个人,或者已经不是人类了。”

童建国说完直接就把枪口顶在李小军的额头,一直把他顶到墙边上。

而玉灵在后面浑身颤抖,轻轻喊了一声:“不!”

再次沉默了一分钟。

李小军也曾打过仗,一点都不惧怕枪口,即便已紧紧顶住自己的脑袋:“你为什么不开枪?”

还没有等童建国回答,他感到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接着响起一个沉闷的声音:“不许动!”

不用回头他就知道身后的人是谁了,也知道还有一把枪对准了自己的太阳穴。

玉灵吓得躲到了角落里,她看到一个浑身黑色打扮的男人,正举着手枪对准童建国,而童建国的手枪则对准了李小军。

黑衣人――×

三个男人,两把枪。

只要童建国扣下扳机,李小军的脑袋就会爆炸;但只要童建国一扣下扳机,黑衣人×也会立即扣下扳机,那么童建国的脑袋也会爆炸。

李小军看到黑衣人×冷酷无情的脸,就微微笑了起来,对着童建国的枪口说:“如果你想让玉灵成为孤儿,那就请开枪吧。”

大雨之夜,体育场地下的深处,死神正在与死神对峙……

镜头移回大本营。

窗外,大雨没有刚才那么吓人了,打在玻璃上的雨点已渐渐稀疏下来,就像绞在死囚脖子上的锁链总算松了。

但屋里的人们依旧紧张,所有的目光都朝向小枝。就连躺在床上的孙子楚,精神也比之前要好了许多,他在林君如的搀扶下直起身来,靠在床架上睁大了眼睛。

“好吧,我把一切都告诉你。”小枝抚摸着怀里的白猫,好像又回到了一年前,这里本来就是她的家,“整整一年之前,南明城的‘大空城之夜’,那是无法用语言描述的灾难,我的父母家人都死去了,只剩下我孤苦伶仃地逃出空城。经过秘密的安排,我途经仰光飞到了新西兰,并得到了新西兰的永久居留权。我提取了父母留下来的存款,靠这笔钱可以保证我三年的生活。我考入了奥克兰的一所大学,一切的生活都很正常,只是经常会怀念死去的父母,还有留在南明城里的‘天神’与‘小白’。”

顶顶摇了摇头说:“这是我听到的第三个版本了。”

“让她说下去吧。”

叶萧干预了一下,托着下巴在心里分析她的话。

“一个月前,有个神秘的黑衣人来到新西兰,找到我住的房子,他说一位大人物想要见我。开始我感到很奇怪,但他给我提供了前往美国的往返机票,并为我预

订了纽约最好的酒店。于是,我跟着他踏上了美国的土地。刚到纽约的机场,就有一架直升飞机来接我们。我被送到了一个大西洋上的孤岛,在一个宫殿般豪华的别墅里,见到了一个五十多岁的中国人――也就是傍晚在电视机里讲话的那个男人。”

“你说的神秘的黑衣人,就是下午开枪打死了司机,落到了我的手上以后,又被你下命令放掉的人吧?”

叶萧说到这里咬紧了牙关,因为这是自己的耻辱。

“是的,就是他――但我也仅仅知道这些,我甚至连他的名字都不晓得。”

“但你们无疑是阴谋的同伙,你也因此要我放走他。”他仰头叹了口气,“你继续说下去吧。”

小枝停顿了一下,把头低下来说:“在大西洋上的小岛上,那座宫殿般的豪华别墅里,黑衣人称那个五十多岁的男人为老板。那个男人对我非常好,和我聊了很长时间,尤其是我在南明城的过去――他说以前他也在南明城里,但是在我出生之前,他就已经离开南明了。”

“他为什么要找到你?”

“因为,我的姓名――欧阳小枝,他说他很喜欢阅读悬疑小说,有好几本书的女主人公也叫欧阳小枝,当然这与我的姓名纯属巧合,世界上同名同姓的人太多了。但是,在偌大的南明城里,只有我一个欧阳

小枝。而且,当他见到我并与我交谈以后,感觉我整个人形象与气质,同书里写的小枝实在太像了。我简直就是小枝在现实中的翻版――南明城里的小枝。”

这回轮到孙子楚讲话了:“没错,从一开始我就感觉到了。”

“你少说两句,算你起死回生了是吧?”叶萧教训了他一顿,又盯着小枝的眼睛,“说下去。”

“那个人给我安排了任务――重返南明城,参加史上最伟大的电视真人秀‘天机’,事成之后他会给我一百万美元,并送我到哈佛大学读书。我在小岛上考虑了三天,最终答应了他的任务。其实,我并不是贪恋那一百万美元,而是想回到南明城里――新西兰不是我的家乡,遥远群山中的南明城才是,就是这里!不,你们不会明白的,永远离开家乡是什么感觉。”

“但是,对于创建南明城的国军老兵们而言,故乡永远都是中国。”林君如冷冷地顶了她一句,她已理解了来自金三角的父亲当年的忧伤,“你是只把他乡作故乡!”

这句话似乎说到了小枝的痛处,但她毫不示弱地回道:“这是我的权利,我不想再留在新西兰,那里的一切我都不适应,我想要回到宁静的南明城,再看一看这栋房子,我还期望‘天神’与‘小白’都还在!”

她说着低头摸了摸白猫的后背

,情绪竟有些激动了。

“你就成了阴谋的一部分?”

“不,我根本不清楚他们的计划,只是答应不泄露自己的身份,赢得你们尤其是叶萧的信任,最终将你们引导到我的家里。我在美国接受了十几天的培训,主要是训练如何面对镜头,如何应对各种突发事件,甚至如何逼真表演而不被戳穿。还有一项重要培训,就是阅读一切与小枝有关的书――我就是在这些书里认识了你:叶萧。”

“请别再提我了。”

“十天以前,我坐直升飞机来到南明城,找到了阔别一年多的这栋房子。我还惊奇地发现了‘天神’与‘小白’,它们居然好好地活在这里,重新成为了我的宠物。据说这里已被装满了摄像机,但我倒是一个都没发现。我在秘密基地里住了三天,周围是‘龙卫视’的工作人员,直到他们通知我――你已经接近了基地,于是我独自走到那条小巷,等待你们的发现……”

“接下来的事我都知道了,你把我们引到了体育场里,然后那条狼狗就出现了。”

小枝羞愧地抬起头:“对,一切都是安排好了的。当天晚上他们又通知我,你靠近了那个开满荼花的小院,我悄悄地潜入那个小房间,点上蜡烛期待你们的发现。果然你循着光线过来了,并把我给抓住了,从此我就在你们的旅行

团里。”

“当时你装得真像啊,好像真的要逃跑似的,其实是自己送上门来的。”

“后来,那座居民楼的着火也是他们干的,当然前提是确保屋子里的人们安全。这样就有机会把你们赶到我的家里,因为这里是‘龙卫视’的预设战场,我的‘小白’由此出场。”她说着又亲了亲怀里的白猫,眼神渐渐哀伤,“但是,从一开始就超出了我的预料,没人告诉过我会有人死亡――当我看到屠男死去时,我的心脏吓得要破碎了,只是拼命保持镇定而已。”

这时,伊莲娜也加入了审讯:“你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死的吗?”

“不,一点都不知道!‘龙卫视’原本对我说,这只是一次电视真人秀节目,不会有任何危险,更不会有人死去!我以为那只是发生了意外,或者有些人死掉本是活该。但后来成立和黄宛然的死,让我感到无比的恐惧。我看到失去父母的秋秋的悲伤,联想到我十九岁也失去了双亲,这让我更加寝食难安,却还要被迫在你们面前表演!”

“你隐瞒事实的真相,就等于杀人的帮凶!”

“对不起!”小枝忏悔地垂下头来,肩膀不停地颤抖,“是的,这是我的错误,我是有罪的人。我知道从一开始,就已经踏入了一个陷阱。我不应该骗你们,更不应该让你们误入歧途。其

实,我在你们中间一分钟都待不下去了,尤其是在童建国怀疑我并要审讯我以后。我几次想要逃离你们,但又实在没有勇气,我也不知道自己能逃到哪里去。”

“哼!”林君如冷笑了一声,“叶萧已经帮你逃出去了。”

“好了,别再说这些了。”叶萧也感到很是尴尬,他一转念说,“你为什么要编造那两个故事――古老荒村的欧阳小枝,与清东陵的同治皇后阿鲁特小枝。”

“那都是从关于你的小说里看来的,我想这一定会引起你的共鸣甚至恐惧。他们选择我来到这里,也是因为我的名字――小枝。”

他仰天苦笑了一声,忽然直视着她的双眼:“还有一件重要的事,你没有告诉我们――‘大空城之夜’你是如何逃出南明城的?”

“这件事――是个秘密。”

南明大球场。

就在球场看台的内部,地下深处的巨大空间深处,一条秘密通道的尽头,狭窄封闭的密室里,四个人正在绝望地对峙。

李小军的额头上顶着童建国的枪,童建国的太阳穴上顶着黑衣人×的枪,而玉灵站在旁边不知所措。

“原来你还活着。”

童建国的左手吊着绷带,右手对准李小军的枪口丝毫没有晃动,同时用眼角瞥了瞥×,微笑着问候他。

“谢谢,承

蒙你的指教!”

一个小时前,×从看台上摔了下来,不过地面正好有一堆充气垫子,大概是跳高比赛使用的,他摔在垫子上大难不死,只是胳膊有些挫伤。他立刻重新找回了枪,在球场里四处寻找童建国,却发现他像雨水一样蒸发了。×返回了地下的秘密基地,仔细搜索了每一个角落,盘查了每一个工作人员,花了很长时间都没有结果。

最终,他决定向老板报告此事,因为老板说过不要伤害到童建国。当他走进这间密室――因为老板不希望受到打扰,所以他每次进来都悄无声息,这样也正好没让童建国察觉。于是,便造成了现在的对峙局面。

黑衣人×同样用眼角余光瞟着玉灵。下午,他接受到老板发来的指令,让他去大本营绑架玉灵。他开着童建国用过的那辆现代跑车,以一块喷有麻醉气体的手绢,在铁门口悄悄蒙住了玉灵的嘴巴,把昏迷的她抬到车里,带回大球场深处的秘密基地。

“你就和年轻的时候一样固执。”

李小军终于说话了,他直视着童建国的枪口,摆出一副老朋友的笑容。

“告诉我,你为什么要把我骗到这里来?”

“因为你是我的好兄弟,那么多年来我一直忘不了你。几个月前,当我决心要启动‘天机’真人秀时,便花了很多钱查找你的下落

。没想到你居然回到了上海,而旅行团里正需要你这样一个人物,我们在上海的工作组,就想方设法把你请到了旅行团里,而你还完全被蒙在了鼓里。”

童建国全然不顾顶在太阳穴上的枪口,又用枪推了推李小军的额头,咬牙切齿地问:“这么说来,旅行团里的每个人,都是被精心挑选出来的?”

“当然,你们事先都被秘密调查过底细,经过层层筛选之后才能被选中,这一过程你们全然不知。选择叶萧是因为他原本已在小说里出现过,他的性格与职业实在太适合做男主角了。选择孙子楚是因为他是叶萧的朋友,只有他可以促使叶萧去参加旅行团,而且他多嘴又幽默,可以调节气氛,精通许多古代知识,正好适合罗刹之国的探险。还有成立一家三口和钱莫争,这些人都耗费了我们大量的前期工作,又丝毫都不能让他们察觉。”

“够了!”童建国愤怒地打断了他,“你真卑鄙!”

“但唯一的例外是玉灵――”李小军倔强地转头看着女儿,“虽然,你也经过了我们泰国节目组的秘密筛选,可直到你加入‘天机’的旅行团中,我们都不知道你真正的身世。”

玉灵大胆地走到他身边,也不惧怕童建国的枪口了:“那么说这只是巧合?”

“是的,天大的巧合!”

“你住

嘴吧!”

虽然童建国打断了他的话,但李小军还是狂笑着说:“尽管我自以为是神,以为我能捉弄你们的命运,没想到我自己的命运也被捉弄了!但我要感谢这被捉弄的命运,让我重新得到了我的女儿。”

“让你的人把枪放下,否则我现在就开枪――我一枪打死你,你的人一枪打死我,你算一算是否划算?我已经一无所有,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牵挂,而你呢?”

李小军沉默了许久,转头看了看×。黑衣人仍然没有任何表情,但只要老板使个眼色,他会迅即扣动扳机。然而没人能够保证,在子弹射入童建国的太阳穴的同时,另一颗子弹会不会也射入李小军的大脑?

“×,请把枪放下。”

终于,在权衡考虑了一分钟后,李小军在他曾经最好的朋友面前放软了。

黑衣人一丝不苟地执行了老板的命令,当童建国瞟到×把枪放到地上以后,他也缓缓后退离开了李小军。

但童建国的枪仍然指着李小军,他退到房门口对玉灵说:“你要跟我走,还是跟他走?”

还没等玉灵反应过来,李小军已大喊道:“女儿!你要留下来!”

“让她自己做选择!”

童建国冷冷地反驳,同时还警惕着黑衣人×,防范他会不会悄悄把枪捡起来,或者身上还藏着第二把

枪。

李小军白净的额头有一块明显的红痕――这是被枪口顶出来的,他并不理会童建国的警告,站起来盯着玉灵,用泰国话嚷了起来:“你是我的女儿,不要跟着外人走。爸爸要带你去美国,你会拥有整个世界!主宰一个伟大的帝国。”

在金三角生活了几十年的童建国,当然也能听懂他的泰国话,他平静地对玉灵说:“你如果留下来,我也丝毫不会怨你,你当然可以选择你自己的未来。但我一定会想办法逃出去的。”

生存还是毁灭?

这个严峻的问题摆在玉灵的面前,这是她年轻的生命里最重要的选择,但留给她思考的时间实在太短暂了。

左右为难。

她注视着李小军的眼睛,她知道这个男人就是自己的父亲,她也知道这个男人深爱着自己。但冥冥中有股特别的感觉,渐渐自心底涌起遍布全身,让她的每根神经都像被电流过。

突然,她仿佛看到了另一双眼睛。

一双年轻而英俊的泰国僧人的眼睛。

她爱过这双眼睛。

年轻的云游僧疲惫地眨了眨眼皮,又走向莽莽无边的森林深处。

玉灵已做出了选择。

这时,李小军再次深情地喊道:“女儿!过来!”

但她却缓缓地退向了门口,目光仍然与李小军纠缠着,身体却退

到了童建国的旁边。

“好,我们走!”

童建国依旧平举着手枪,带着玉灵转身冲出房门,又立刻把铁门反锁起来,冲往无边无际的秘密空间。

深夜。

沉睡之城的街道,仍然寂静无声。雨势已变小了许多,化作柔和的毛毛细雨,只是地面还有不少积水。

叶萧开着医院的救护车,在小枝的指引下,往大球场的方向疾驰而去。

身后是沉睡中的大本营,顶顶、伊莲娜、林君如,还有躺在床上的孙子楚,他们四个人依旧留守在原地,“天神”与“小白”则在客厅里保护着他们。

救护车呼啸着穿破细雨中的黑夜,叶萧开着远光灯直视前方。他不再担心小枝会不会逃跑了,索性让她带着自己去“龙卫视”的秘密基地,他也相信自己能够保护好她。但他还是冷冰冰地说了一句:“这是我最后一次相信你。”

“这也许是我最后一次帮助你。”

十分钟后,车子已开到了大球场脚下。高达数十米的看台顶棚,放射出无数白色灯光,在夜雨中更加清晰耀眼。

叶萧停下救护车,和小枝一起走到细雨之中,仰望黑夜里硕大的看台――下午差点要了他的命。

“跟我来。”

她冷静地说了一句短促的话,带着叶萧摸入黑暗的通道,很快转到了灯光球

场里。到处都是积水,他们踏上湿湿的台阶,走入红色的看台之上。

小枝对这里很是熟门熟路,两个人走到看台的上层,便在隐蔽处看到了一扇小门。

他们彼此都不言语,悄悄地钻进这道门里。叶萧从腰间拔出手枪,身上留下的那些伤痕,都不会再影响他了,只有头上还缠着纱布。

门里是深深往下的楼梯,他们几乎是踮着脚走路,足足两分钟才走到底部,应该已经深入地下了――想必是大球场建造时的地基空间。

再推开一道大门,便是“龙卫视”设在南明城的秘密基地了。

他们沿着墙角往前摸去,前面全是一个个小隔间,不停地传出电视的声音。还有一个数米高的大屏幕,是“龙卫视”现在播出的画面。远处有几个工作人员走来,他们都是已经疲惫不堪的样子,显然是要回宿舍休息去了。整个秘密基地异常巨大,相当于一个地下的足球场。黑色的水泥顶如同夜空,点缀着星星般的灯光,匆匆扫一眼就能震撼人心。

小枝拖着他到一个隐蔽的角落,确信不会被旁人发现后,压低了声音说:“看到这些一个个小隔间了吗?每个隔间里都有几百个监控屏幕,负责监视一块街区。彻夜都有人看守在隔间里,如果发现有旅行团成员进入画面,便即刻切换到控制中心,再由卫星同

步传递到洛杉矶。”

“告诉我――哪里能看到以前的画面?”

她摇了摇头,用气声回答:“我也只在这里待了两三天,要好好找一找了。”

叶萧固执地走向眼前的隔间,却发现里面并没有人。所有的监视屏幕都一片漆黑,只有一些红色的光点,大概是没有灯光的地方,只能依靠摄像机本身的夜视系统。他们又转到下一个小隔间里,发现里面坐着一个工作人员,只能轻轻地退了出来。

他们悄悄摸到最后一排隔间,还好都没有人发现他们。其中有个隔间的门关着,这让叶萧产生了疑惑,为何其他隔间甚至连门都没有,唯独这里要房门紧闭?

轻轻推了推,果然是被锁上了,叶萧随手抄起一样家伙,不动神色地把门给撬开了,他的动作异常轻巧,几乎没发出什么声音。

往四周扫视了一圈,他们悄然钻进了门里。这是个全封闭的小屋,白色灯光下是一排监控设备,还有一些看不懂的机器。

屏幕上是一个暂停的夜视画面,显然是从角落里隐蔽拍摄的,一个人站在楼道里背对镜头,左手端着手电筒,右手拿着一把铁扳手。

叶萧按下播放键,画面也随之动了起来――镜头里的人转过脸来,在摄像机的夜视效果下,整张脸呈现骇人的红色,但眼睛和鼻子都很清晰,一

眼就能被分辨出来。

“小方!”

镜头里的脸居然是旅行团的导游小方!

突然,镜头里出现一个黑影,从小方的头上飞了过去,看起来像一只奇怪的大鸟。

可是半夜里怎么会有大鸟飞过呢?

导游小方恐惧地仰起头来,举着手电向那只“大鸟”扑过去……

第十章最后的罗刹公主同时同分同秒。

甚至,同一个地方。

大球场看台深处的秘密基地。

左手还吊着绷带的童建国,将手枪塞回到腋下的袋子里,右手紧紧地抓着玉灵,冲出那条幽暗的通道。

他已把李小军和黑衣人×反锁在密室中,便再也不怕被人看到了。冲到那些隔间组成的道路上,迎面撞上几个电视台工作人员,对方被他和玉灵都吓了一跳,有个美国女孩尖叫着躲到了厕所里。

“别怕!”

童建国知道这些工作人员不会伤害到他们,当然,也没人会料到真人秀的成员们,竟然会摸到这个秘密基地。

他拉着玉灵跑到出口的地方,却发现大门已紧紧地关死了,他只有一只手能动,没办法开锁。他掏出手枪后退几米,但又把枪收了回来,无奈地摇了摇头。这扇门是用特殊材料做的,一定是被锁在密室里的李小军通过遥控把大门关死了。

“怎么办?他们很快会出来的!”

“不要着急!”

他大声地让玉灵镇静下来,拉着她往秘密基地另一头跑去。

看到握着手枪的童建国,工作人员纷纷恐惧地让开一条道,整个秘密基地里乱作了一团。他们很快跑到另一条通道,发现头顶有个很大的通风孔――那么大的一个地下空间,不可能只有一个出入口,至少会有通气和排放的管道,否则谁都没办法在地下生活。

认准这个道理的童建国,将手枪塞回腋下的袋子,搬来一张台子爬到通风孔,迅速卸下金属隔离罩,露出了直径一米多的通道。虽然左手吊着绷带很不方便,他还是艰难地爬了上去,胳膊的伤口又剧痛起来。然后伸出右手将玉灵拉上来,两个人都在通风管道中,低着头往黑暗的尽头走去。

明显是往上的坡度,没多久他们又遇到一个隔离罩,童建国再次用一只手卸下它,拉着玉灵钻出去。

外面却是一大片黑暗空间,几乎看不到一丝光线,像置身古老的坟墓之内。

任何人身处这种环境,都会感到一种绝望的恐惧,玉灵瑟瑟发抖地倚在童建国身上,往四周大喊:“喂,有人吗?”

“住嘴!你想把他们引上来吗?”

玉灵马上吓得一声不吭了,童建国伸手摸了摸身上,却发现原先准备好的手电不见了!或许是一个多小时前,在看台上和×搏斗时掉了。

他心里暗暗咒骂了一声,却故作镇定地对她耳语道:“这里什么都看不见,你必须紧紧抓着我,如果弄丢就再也找不到你了。”

他们就这样贴着往前走了几步,却迎面撞到一个水泥柱子。童建国忍着额头的疼痛,伸手摸着水泥柱子的形状,仔细想了想说:“要是我猜得没错的话,这里应该是球场看台的底下――整个看台建筑其实都是空的,内部用这些钢筋水泥的柱子撑起来,所以见不到一丝光线。”

绕过柱子继续往前走,这次他小心了许多,不停地伸手摸索前方,果然又摸到了一根水泥柱。这里绝不会比下面的秘密基地小,但是更加阴暗恐怖,被无数根钢筋水泥的柱子分隔开来,宛如一个巨大的迷宫。

在这个绝对黑暗的世界里,什么声音也听不到,仿佛又回到罗刹之国的古老甬道。就连无所畏惧的童建国,后背心的汗毛也竖了起来――真的找不到逃生的路了吗?

突然,头顶亮起刺眼的光芒,让两个人都低下头睁不开眼睛。

他低沉地嘶吼了一声,才发现整个迷宫般的空间里,都已经亮起了白色的灯光。那高达数米的顶棚,其实就是看台的底下,呈现阶梯状的斜面,隔开十几米就挂着一盏大灯。

是谁开的灯?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在无数根水泥柱子后面,隐藏着一个看不见的幽灵。

肯定是黑衣人×!

他们想必是从反锁的门里冲了出来,又自通风管道追到这里来了。

玉灵紧张地抓着他的胳膊,两个人都茫然地环视四周,如同陷入一个巨石迷魂阵,全都是史前留下的柱子――无处藏身!

还好童建国保持着镇定,将她拉到远处的墙角下,一根柱子的阴影挡住了他们,除非走到跟前难以被发现。

刚才他们走得太急太快了,再加上爬进通风管道用力过猛,吊着绷带的左臂伤口又裂开了,鲜血从纱布里流了出来,迅速染红了他的半条胳膊。

“你怎么了?”

玉灵惊恐地用气声问道,而童建国深呼吸了一口,强忍着伤口的疼痛,对她耳语道:“别害怕,孩子。”

此刻,那个脚步声越来越明显了。整个看台下部的空间,就像一个硕大无朋的共鸣箱,不断回荡着×的脚步声,如绞索紧紧套在了他们脖子上。

“他快要来了!”

终于,倔强的童建国叹息了一声:“玉灵,你还可以再选择一次――跟着李小军走吧,他是你的亲生父亲,他不会伤害你的,他会好好地待你,留给你一个非常好的未来。”

“不,我现在脑子里很乱,不管未来会发生什么,

现在我只想离开这个地方。”玉灵不敢大声喘气,怕被跟踪的杀手听到,“我还是旅行团的导游,我必须要尽到自己的职责,带着你们逃出去――而且我已经知道逃出去的办法了!”

“什么办法?”

“有一条秘密的道路,可以通往外面的世界。”

童建国皱起了眉头:“你是怎么知道的?”

“好吧,现在让我都告诉你吧,这条秘密通道是这样的……”

同时同分同秒。

同一个地方,但隔着一层厚厚的钢筋水泥楼板。

更接近地狱的深处。

屋门紧闭的小房间,叶萧和小枝悄悄地躲在里面,盯着一个监视屏幕的画面――刚才出现了导游小方,那是在进入南明的第一夜拍摄的,也是小方生命中的最后一个小时。

此刻,镜头里是小方惊慌的身影,他举着手电朝一只黑夜中掠过的“大鸟”扑去。

“不,那不是鸟!”

小枝看着屏幕轻声说道。画面里的“大鸟”长相奇特,看起来并没有什么羽毛,之所以看起来很大,只是因为它比较靠近摄像机。当它飞到靠近小方的位置时,看起来更像一个怪物,扑扇着一对幽灵般的翅膀,黑夜里反射着绿色的目光,让人看着就毛骨悚然。

画面里的小方也对它很感兴趣,跟着它追入一间沿街的小店,

镜头随之切换到了店内。

这是个卖小饰品的店铺,摄像机安装在墙角里,虽然里面一团漆黑,但小方始终举着手电,加上镜头本身的夜视功能,叶萧和小枝居然能看得十分清晰。

会飞的家伙依然在镜头前晃来晃去,小方几次用手电照到了它,但只有幽绿色的目光和更加骇人的利爪。小方几次险些要抓到它了,却又被它轻巧地躲了过去,看来它也具有夜视能力。

“这究竟是什么东西?”

随着叶萧的疑问,怪物已经飞出了镜头,小方也紧跟在后面,推开了小店后面的一扇小门。

画面迅速切换,变成一片幽静荒芜的花园,摄像机应该装在小店后门的外侧。

小方的背影出现在镜头里,同时还有那个飞舞的怪物,在这凄凉的花园里,越发显得阴森可怖。他似乎已经中了蛊惑,仍然在追逐那个怪物,而叶萧也在屏幕中看清了――两片帆船的宽薄翅膀之间,有个丑陋到难以形容的身体,宛如地狱里飞出来的魔鬼。

这幕景象让叶萧和小枝都屏住了呼吸,只见镜头里又出现一栋两层的小楼房,完全笼罩在黑暗之中,如传说中的幽灵府邸。

魔鬼飞进了那栋房子。

深深的黑夜里,夜视的摄像镜头下,导游小方在幽深的房门前站定片刻。

终于,他无法抵抗

魔鬼的诱惑,大胆地闯进了屋子。

那也是他自己的坟墓。

当叶萧以为画面又要切换到房子内部时,镜头却定在花园里不动了。

他和小枝面面相觑,只能继续等待着画面,而此时就像定格了一样,只剩下一片荒芜黑暗的花园。

“唯一的解释就是――那栋房子里并没有安装摄像机。”

“这是有可能的,南明城里有成千上万栋房子,电视台不可能给每一个都安装的,只会在我们可能经过的地方安装。”

一分钟后,房门突然又被打开了。

小方的身影如弹簧般弹了出来,身后紧跟着一大堆黑色的影子,再细看竟是成百上千对翅膀!

荒园里只见一堆黑影追着小方,无数翅膀在空中扑扇,有几个飞得几乎靠在摄像机上,在红外镜头前露出绿色的目光。

吸血蝙蝠!

这下叶萧和小枝总算看清楚了,这明明就是蝙蝠,容貌非常奇特,让人联想起传说中的吸血鬼。而那栋黑暗中的房子,想必就是蝙蝠们居住的巢穴,小方独自冲入房子里,必定引起了它们的攻击!

小方转眼就冲入店铺之中,镜头也立刻切换回小店里。许多蝙蝠已扑到了他的脸上,让他发出撕心裂腑的惨叫声。

画面再度切换回外面的大街上,寂静被狂奔的小方打破,蝙蝠们

依旧紧追不舍,他的身上已爬满了蝙蝠。

甚至有几只怪物钻进他的嘴巴,使他再也发不出惨叫声了――怪不得那晚谁都没听见小方的叫声。

镜头切换到大本营底楼的门口,正好对着导游小方的脸。此时已经是惨不忍睹了,他浑身的衣服都被撕烂,脸上身上全都是血肉模糊,小枝看得有些反胃了。

紧接着画面切换到楼道里,小方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只能一路往楼上狂奔,而他身后已经没有了蝙蝠。这些小家伙们完成了攻击任务,飞回到马路对面的巢穴了。

最后的镜头是楼顶天台,小方慌不择路地跑到夜空之下,浑身的皮肉都已溃烂,倒在平台上一动不动了。

他死了。

这是“天机”真人秀的第一个死者。

然后画面变成了黑屏,叶萧已经看得满身冷汗,他又胡乱地按了几下键盘,但屏幕上不再有画面出现了。小枝也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我明白了。”

“原来如此――小方是因为跟踪梦游的孙子楚,半夜独自来到外面的马路上,却发现一只奇怪的飞行动物,好奇心使他误入吸血蝙蝠的巢穴,结果遭到大批蝙蝠的围攻。而他痛苦而狂乱地逃跑,一直跑到楼顶的天台上,最终浑身溃烂中毒而死。”

“并没有人要杀死他,这只是一场动物攻击的意外。



叶萧苦笑了一声:“这果然是一个动物世界,小方死于吸血蝙蝠之手,成立被鳄鱼吃掉了,唐小甜被山魈杀死了,杨谋葬身于蝴蝶公墓,钱莫争被大象活活踩死,就连孙子楚也差点因鱼毒而死。为什么这里的动物都成了杀手?”

“这就是一年前发生在南明的悲剧,因为我的爸爸打开了罗刹之国的宝藏,导致古老的病毒肆虐,各种温顺的动物都开始攻击人类。只有我家的‘天神’和‘小白’除外www奇Qisuu书com网,究竟是什么原因我也不知道。”

“但已经隔了一年,那些发狂的动物早就应该自相残杀而死光了啊?”

小枝茫然地摇了摇头:“也许吸血蝙蝠不会发狂,因为它们本身可以以毒攻毒。”

她的话音未落,头顶突然响起一阵沉闷的枪声!

砰……

深夜。

大球场的看台之下,迷宫般的水泥柱子之间,白色的灯光洒遍神秘的空间,只有一个阴暗的角落例外。

“这是真的吗?”

栖身于阴影中的童建国,惊讶地问着身边的玉灵。

“没错,这或许是我们逃生的唯一道路,如果我判断错了的话――不,但愿我没有错!”

她把声音压到了最低,因为那个沉闷的脚步声,始终在空旷的迷宫中回荡。

童建国蒙住了玉灵的嘴巴,吊着绷带的左臂还在渗血,但他强忍疼痛咬紧牙关,再也不敢发出任何声音了。

他痛苦地将后背靠在墙上,却隐隐感到有些不对劲儿。用右手摸了摸后面,才发现在坚硬的墙体之上,还安装上了一层黄色的东西,就像塑料薄膜包在墙上。

乍看之下就有些眼熟,童建国仔细检查了包装,才发现这是一种威力极大的炸药!

没错,在金三角当雇佣兵的时候,他就亲自使用过这种炸药,只要小小几十克的分量,就可以炸平一座三层楼的建筑!

而且这种炸药使用起来也非常安全,即便被子弹直接击中也不会爆炸,只有经过数重密码的起爆器,设定好固定的时间才能引爆。

接下来的发现更为惊人,整个墙体都被安装了这些家伙,沿着大球场的看台整整一圈――起码有几

十吨重的炸药!

童建国感到心要跳出嗓子了,偌大的球场其实是一个弹药库!假设这些炸药全部被引爆的话,其威力不亚于一枚小型核弹。不但这座大球场将灰飞烟灭,大半个南明城都可能被夷为平地!

这实在太疯狂了!

而且,他敢打赌在下面的秘密基地里,所有“龙卫视”的工作人员,都不知道自己就生活在炸药库里。

面对这些将把自己炸成粉末的东西,胆大包天身经百战的童建国,也感到深深的恐惧和战栗。就当他抓着玉灵站起来,想要逃出这毁灭一切的迷宫时,身后响起一个男人的声音。

“不许动!”

用不着回头去看,他就知道这是谁――×!

是的,黑衣人站在迷宫的角落里,白色的光影笼罩他黑色的外壳,手中紧握着黑色的枪管,正对着童建国的后背。

正是他帮助李小军逃出了被反锁的密室,又根据工作人员们的报告,找到童建国和玉灵逃跑的通风管道。×独自端着枪来到迷宫中,打开了所有的灯光,终于找到了他的猎物。

童建国和玉灵缓缓地回过头来,他的手枪还在腋下的袋子里,左手吊着绷带还流着血,右手却只能举在头顶。

他无奈地微笑了一下:“这一局算你赢了。”

“客气了。”

“这个大球场

已经被装满了炸药,你知道吗?”

“你发现了?果然是老前辈。”×敬佩地点点头,枪口却丝毫没有晃动,“是老板命令我安装的,除了老板之外,也只有我一个人知道这件事。”

“你们会毁灭这座城市的。”

“这我管不着!”黑衣人停顿了一下,“不过,干我们这一行的,除了毁灭还能做什么?”

童建国无奈地叹息:“有道理。我现在有个问题。”

“在你被我杀死以前,我允许你提问。”

“在我们的旅行团里,有多少人是被你杀死的?”

×缓缓地举起左手,竖起了三根手指。

“三个?说来听听?”

“第一个是屠男,很遗憾我并不是有意要杀他的。就在你们来到南明城的第二天,这个家伙居然意外地闯入此地,发现了我们的秘密基地。”

其实,童建国之前已经猜到是他干的,“所以你杀人灭口了?”

“是,我们的计划里并没有包括杀人,但老板指示我必须这么做,‘天机’真人秀开播只有两天,不能因为屠男而砸掉整个节目。于是,我在这里制伏了他,并给他吃下了特别的药丸。他不但不会说出这个秘密,而且会在几小时内死亡。我悄悄地将他送回你们的大本营,接下来就是屠男等死的时间。”

玉灵也听得着急死了,“那么第二个呢?”

“厉书。他打碎了卫生间里的镜子,第一个发现了隐藏的摄像机――幸好他没有立即把这个秘密说出去,而是精神崩溃地冲到了外面,那样就给了我们充足的时间。我始终偷偷跟踪着他,让他以为真的有吸血鬼存在,并在他的脖子上留下特别的伤痕。至于他回到你们中间,想要告诉你们最重要的秘密――那是我们将计就计,想要给‘天机’节目增加跌宕起伏的噱头。就在他即将说出秘密的关键时刻,我们拉掉了房间的电闸。这样你们就什么都看不到了,我戴着一副夜视眼镜,悄无声息地走到厉书身边,在他脖子的伤口里,注射了一种特别的毒药,当场就杀死了他。”

“混蛋!”童建国已经咬牙切齿了,“当时我就感到有些不对劲儿,好像听到什么特别的声音,但眼前一切都看不到,就没有把你当场抓住!”

“不错,你们大概以为是吸血鬼干的吧?”

“第三个?”

“司机,你们都以为在进城的第二天,他就在加油站被炸成了碎片――其实你们都被骗了!这个泰国司机是我们请来的,怎么可能会在旅游线路上迷路呢?当然是他趁着你们不注意,悄悄地把车子开进岔路,还有那条致命的隧道,将你们带入‘天机’真人秀的舞台――南明城。”



建国狠狠地咒骂了一句:“该死的家伙!”

“在加油站爆炸之前,司机就偷偷地溜走了,在确认不会炸死任何人的前提下,我才引爆了开关――当然也不是汽油爆炸,实际上加油站里基本没有油,但被我装上了一些炸药,就是你现在发现的这种。我们事先经过了精密计算,确定爆炸范围之后才引爆的。”

“既然是你们的同伙,干吗又要把司机干掉呢?”

“这个家伙胆子太小了,他从旅行团溜出来之后,就藏到了下面的秘密基地里。他每天都在看电视画面,当他看到你们一个个意外死去,全世界的人都在抗议,甚至准备要控告我们时,他就被吓破了胆。他担心会遭到法律制裁,害怕自己的家人会遭到诅咒,就在今天中午从这逃了出去。我当然不会放过这小子的,全城都装满了摄像机,他逃不过我们的监视。我很快就发现了他的行踪。我一直追到警察局里,没想到叶萧突然插了出来,司机竟然鬼使神差地被他抓到了。就在司机要对他说出秘密的时候,我当机立断开枪射杀了司机。”

“你的枪法不错。”

×撇嘴笑了笑,手枪却靠近了童建国,“谢谢你的夸奖。没想到叶萧盯上了我,经过一番激烈的枪战,我马失前蹄落到了他的手中,幸好小枝这女孩非常精乖,叶萧居然还很听她的话,就这么把我给放了。”

“早知道她不是好人了!”

“我又接到了老板的指令,赶到南明医院处理了亨利的尸体――前辈你不是也干掉了一个吗?接着听到底楼响起爆炸声,我打开一道密室的房门,发现那个叫伊莲娜的美国女孩,然后便是和你的过招。”

“别再说下去了!”

童建国立刻打断了他,因为接下来发生的是他的耻辱,就是这只被绑上绷带的左手。

“我不但杀了人,还放了火。”×继续吹嘘自己杀人放火的功绩,“你们原来所谓的大本营,那个居民楼为什么会突然失火?”

“没错,也是你干的吧?”

“老板命令我给你们悄悄放了一把火,把那栋六层的楼房烧成了灰烬――前提是保证你们每个人安全,我给了你们足够的逃生时间,同时又让全世界的电视观众们看到,据说这一晚的收视率增加了50%。”

“去死吧!”

听着黑衣人×得意的笑声,童建国不禁愤怒地喊道,迸裂的伤口又冒出了鲜血。

“对不起,现在该死的是你了。老板已经下达了杀掉你的指令,我再也不会给你机会了。虽然我自己心里并不情愿,我的前辈。”

×?又往前走了一步,枪口距离童建国的眉心不到一米,硕大的看台迷宫内,瞬间寂静无声

变成了坟墓。

“开枪吧。”

童建国知道自己再也没有机会反击了,他平静而从容地面对枪口,心里唯一的挂念是身边的玉灵。

从许多年前成为雇佣兵的时刻起,他就做好了面对今夜的心理准备,无论你曾经杀死过多少人――最终的结局总是被人杀死。

杀人或者被杀?

这也是一个问题,但由不得你自己选择。

黑衣人×微微点头,直视着童建国冷峻的双眼,枪口纹丝不动地赞叹道:“也许,我也会有这一刻,我想我会在那一刻想起你――再见,朋友!”

突然,玉灵飞快地闪到童建国身前,由于距离实在太近,沉甸甸的枪口几乎顶住她的额头。

×在大吃一惊的同时,也绝不会给童建国偷袭的机会,他迅速往后退了两大步,手枪依然平平地端着。

“玉灵!你要干什么?”

倒是童建国大喝了起来,想要把身前的玉灵推开。但她似乎铁了心要做人体盾牌,拼命地阻拦在他的身前,并向×手中的枪口移动。

这混乱的局面让×始料未及,他小心地边退边说:“你不要乱来,我不会伤害你的,我只是要把你送回到你爸爸身边。”

“不!”玉灵变得异常勇敢。这封闭的巨大迷宫让人疯狂,此时的她宛如森林中的小母豹,向猎人的枪口

前进,“你不敢对我开枪的!”

×明白被她抓住了软肋,但依旧面无表情地握紧手枪。为了防范童建国掏枪,他稍稍将枪口抬高两厘米,果断地扣下了扳机!

子弹旋转着冲出枪口,撕裂迷宫内尘封的空气,枪声在无数根水泥柱子间回荡……

砰……

叶萧和小枝同时瞪大眼睛,他们都听到一记沉闷的枪声,几乎就从头顶的天花板穿透下来。

“快!”

他飞速地冲出小房间,小枝紧紧跟在后面。没想到出门就撞上一个老美,对方看到叶萧头上包着纱布,杀气腾腾的样子,吓得蹲在地上叫喊起来。

既然已经暴露了,两人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刚跑出去没多远,就看到一个被卸下罩子的通风孔。

叶萧断定枪声并非从本层传来,而是来自楼板以上的空间,而这个被打开的通风孔,令他陡增疑心。

这时,一个华裔工作人员慌不择路地跑过来,正好被叶萧一把抓住,他凶狠地用汉语问道:“刚才这里有人上去过吗?”

“有!有!”

对方的汉语水平看来仅限于“有”这个字,但这已经足够了――叶萧马上爬到通风管里,把小枝也拉了上来。

坡度往上抬升了很多,再穿过一道被卸下的隔离罩,他们就进入了上层空间。

迷宫。

在无数道白色的灯光之下,叶萧看到密密麻麻的水泥柱子,分布在环形的巨大地基内,根本就一眼望不到头。

他闻到了火药的气味――这是刚才×射出的子弹。

虽然,墙内都装满了极其烈性的炸药,但因为覆盖着安全保护层,就算被子弹击中也没事。

叶萧小心地掏出手枪,目光循着火药味扫去,发现了三个对峙的人。

童建国和玉灵站在一起,几米开外是个全黑的身影,端着一把黑色的手枪,对准前方的两个人。

“把枪放下!”

叶萧的枪口也对准了那个黑色的身影――×。

迷宫再一次陷入沉默。

几分钟前,黑衣人×确实射出了一枪,但只是为了警告童建国,不要利用玉灵来轻举妄动。

于是,子弹从他们头顶精确地掠过,打入身后的一根水泥柱子上。

其实他并不明白,童建国即便牺牲自己,也绝不会拿玉灵的生命来冒险。

而这记警告性的枪声,正好往下透过地板,引来了叶萧和小枝。

自掘坟墓的黑衣人×,缓缓地把头转过来,白色的灯光清晰地照出叶萧的脸,同样也照出他自己的脸。

在整整九个小时前,这两张脸在南明城的太阳底下遇见过。

九个小时前的胜利者是叶萧。

现在依然是叶

萧。

叶萧用枪口指了指痛苦地跪在地上的×。

“虽然,他杀了我们旅行团里的三个人――”童建国回头盯着黑衣人×的眼睛,“但他并不是坏人,我们还是快点走吧!”

×先是对他感激地点了点头,但又大吼起来:“不,杀了我吧!”

童建国拖着受伤的胳膊,拉着玉灵向回走去,同时对×说道:“自然会有人来惩罚你的。”

身后,不再发出任何声音了,叶萧、小枝、童建国、玉灵,他们又回到通风管道,迅速沿着原路返回。

只把黑衣人×独自留在绝望的迷宫之中。

往下穿过两道卸下的隔离罩,四个人回到了秘密基地,被迫选择从原来大门出去。

又接连撞上好几个工作人员,看到叶萧手里握着的两把枪,有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当场吓晕了过去。

他们飞快地跑回大门,却发现门依旧紧紧地关闭。叶萧着急地让大家后退,往门上开了一枪,却丝毫不能把门打开。

“怎么回事?”

叶萧并不知道,在他们刚进这道大门不久,李小军就通过遥控将大门锁死了。

“基地里有一个中央控制室,或许可以去那里试试。”

还是小枝熟悉这个地方,叶萧立刻拉上她冲向控制室。

童建国却痛苦地靠在了门上,左臂的伤口依

然在流血,他只能和玉灵一直守在门口。

“但愿他们能把门打开。”

看着叶萧与小枝的身影消失在一个个隔间中,玉灵颤抖着祈祷说,同时搀扶着童建国,如一只待宰的羔羊。

几秒钟后,屠夫来了。

他是玉灵的亲生父亲。

一个幽灵般的影子闪了出来,握着一把手枪对准了童建国。

“我知道你们一定会返回这道门。”

李小军也曾经打过仗,当然也会杀人也会用枪。他刚刚隐藏在附近的阴影中,等到叶萧和小枝离去,只剩下童建国痛苦地呻吟时,他才适时地走出来。

面对当年最好朋友的枪口,童建国只能苦笑道:“虽然三十年来你已经变了太多太多,但你的聪明始终都没有改变过。”

这时,玉灵走到自己亲生父亲的跟前说:“我不想留下来,也不想和你去美国,请你放过我们吧。”

“女儿,你无权选择。”

李小军终于板下了面孔。

“杀了我吧!”童建国捂着流血的左臂说,“请好好地对待玉灵。”

“当然,我会好好爱我的女儿的。”他又往前走了一步,枪口对准童建国的嘴巴,“我最亲爱的好兄弟,有时候我做梦回到小时候,奇#---書---*網收集整理我们两个一起在弄堂里玩,一起坐火车去云南当知青,一起在金三角的丛林里打仗,一起爱上同一个女人。我们兄弟总是在一起,形影不离,从没想过会像今天这样。对不起,但这一切应该结束了!”

说到最后一句话时,李小军的眼眶有些轻微湿润,却依然直视着童建国的双眼,阔别三十年的目光相撞,却是生与死的距离。

就在他的手指要扣下扳机时,玉灵的身体突然弹了起来,整个人扑倒在李小军的身上。

十分之一秒钟,当李小军恐惧地张大嘴巴时,手指的惯性却扣下了扳机!

他无法阻止自己的手指,大脑还来不及处理这条指令,就算条件反射也无法见效。

李小军的心底狂喊着一个“不”字,但子弹已射出了枪口,同时女儿将父亲整个扑倒在地。

一记清脆的爆破声,仅仅几厘米的飞行,子弹已钻入玉灵的胸口。

史上最后一个罗刹公主,死了。第十一章崩溃00∶00子夜。

黑衣人,×。

他拖着一条被打伤的腿,不知从哪儿找来一根棍子做拐杖,痛苦地支撑着回到基地。

当×一瘸一拐地来到大门口时,发现李小军像个傻子般跪在地上,原本乌黑年轻的头发,竟全部变成了灰白色!

他终于像个五十七岁的老男人了。

妻子死了,女儿也死了,一个可怜的男人。

×也看到了玉灵的尸体――绵延千年的罗刹之国,随着王族最后一个继承人的死去,终于彻底灭亡了。

一夜白头。

其实只有几分钟的时间,李小军俯下身子抱着女儿,却再也无法让她破碎的心脏恢复跳动。

他哭了。

黑衣人×也面色铁青了,一是因为自己大腿的枪伤,已经让整条腿疼得近乎麻木;二是从没见过老板流泪,向来只能见到他伪善或冷漠的脸,此刻却哭得如此痛不欲生!

突然,李小军机械地站起来,转回头看着×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最后的计划启动!”

十分钟后――

镜头转移到大球场的看台上,大雨在半个小时前就彻底停了,一架全球最大型的运输直升机,穿破崇山峻岭的黑夜,盘旋过沉睡之城的建筑,降落在大球场中央的草坪上。

几十名“龙卫视”的工作人员,各自携带着一些重要物品,匆匆跑向停在草坪上的直升机。高速旋转的直升机翼,鼓起狂乱肆虐的风暴,让每个人都显得惊慌失措,仿佛要快速逃离这个人间地狱。

在全体人员顺利登机之后,机翼旋转得更加猛烈,大雨留下的积水飞溅起数米,整个球场都充满了水花。

载着几十人的直升机缓缓起飞,平稳地升出大球场的顶部,巨大的轰鸣响彻整个南明城,直到它消失在无边无际的夜空之中。

旋翼激起的风,依旧回荡在空旷的看台上。节目组已经全部撤退,整个硕大无朋的球场里,只剩下两个孤单的身影。

球场看台的最高处,李小军已变得灰白的头发,刚才又被狂风吹得乱作一团,整个人老得像六十岁了。他痴痴地看着灯光下的草坪,干裂的嘴唇嚅动道:“走吧!都走吧!”

“老板,我也想走了。”

身后响起黑衣人×的声音,李小军缓缓地回过头来问:“你――怎么还在这里?为什么不和大家一起走?”

“我不想和别人挤在一起。”

“已经没有其他路了,你要怎么走?”

“不用担心,我自有办法。”

×很自信地回答,他依旧拄着拐,自己给大腿包扎了一下,但走路还是一瘸一拐。

“你要去哪里?”

“我不想再杀人了,只想从此洗手不干,找个地方隐姓埋名,过平静的生活。”

“你绝望了?”

“不,我已经看到希望了。”

李小军恢复了平静:“好的,我同意你离开,走吧。”

“谢谢。”

×脱下了身上的黑衣,扔掉了黑色的帽子和墨镜,露出里面白色的衣服。

他忽然感到轻松了许多,第一次仰天大笑了几声,拄着拐棍拖着伤腿转身离开。

刚刚走出几步远,他就听到一记骇人的枪声,接着感到后心被重重地打了一拳,凶猛的力道将他推倒在看台上。他想要爬起来却再也没有力气了,感到心脏在流血,并破碎成了两半。

一颗子弹从后背钻入了他的心脏。

“直升飞机!”

小枝惊慌地指着天空,黑夜里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即便已飞到几百米的空中,也在地面上吹起强劲的风。

叶萧跳下救护车仰望夜空,刚才他踩足油门开出大球场,疾驰回城市另一端的大本营。好不容易才把童建国扶下来,小枝在救护车上为他重新包扎了伤口,看来已止住了左臂的流血。

狂野的大风吹乱了他们的头发,其实直升飞机已经飞得看不到了。叶萧却感到脑袋发热,扯下缠在额头的纱布,抓紧童建国的胳膊说:“看来他们要逃跑了!”

“我们……我们……也要快点逃出去……”

童建国才恢复了知觉,痛苦不堪地被扶进了别墅。

守在客厅的狼狗“天神”早就狂吠起来,但看到小枝便又安静了。他们三个人回到楼上,匆匆撞开卧室房门,把留守的人们吓了一大跳。

伊莲娜和林君如的精神状态都落到了绝境,只有孙子楚还不断地念叨着废话,而顶顶安静地站在窗边不动。

除了刚刚死去的玉灵和失踪许久的秋秋之外,旅行团的全部幸存者都汇齐了。童建国也无暇讲述玉灵的死因,只是挣扎着喊道:“我们快点走!一分钟都不能耽误!”

“走?走去哪里?”

林君如以为又要他们更换大本营了。

“走去外面――我们必须尽快离开南明城,因为这里很快就要发生大爆炸了!”

童建国绝不是危言耸听,当他发现有直升飞机离去之时,就感觉这场“天机”真人秀已走到了尽头。而埋藏在大球场的看台底下,数以吨计的烈性炸药,即将把整座沉睡之城炸得永远沉睡!

他简单地解释了一遍,所有人都听得毛骨悚然,但孙子楚摇摇头说:“我们怎么走?如果有路的话,我们几天前就走出去了!”

“我知道一条路!”

童建国坐下喝了一大口水,这条逃生路线是玉灵告诉他的,现在只能由他带领大家出去了。

“什么?你怎么知道的?”

“我一个小时前才知道的,不要再?嗦了!不是我拼着老命给你找血清,你小子早就被毒死了!”童建国的这句话让孙子楚顿时哑口无言,“如果不想被炸成人肉渣子,就赶快出发吧!”

叶萧冷冷地盯着他,对其他人大声说:“大家相信他的话吧,我们现在就走。”

其实,留守的几个人都没有了主意,只要有一分逃出去的希望,他们是绝不会放弃的。

幸存者们迅速收拾了随身物品,还搜集了手电筒等必要的用具,备齐了十几瓶干净的水,还有仅存的一些干粮。孙子楚也可以下地走路了,但还需要林君如的搀扶。

五分钟后,他们一齐走出房子,来到沉睡之城的夜空下。

雨后的城市到处散发着湿气,地面还有许多积水,伊莲娜颤抖着回望大本营,心底默默祈祷圣母的庇佑。

狼狗“天神”和猫咪“小白”也紧跟着小枝,林君如看到凶狠的狼狗就害怕,紧锁着眉头问道:“你要把猫猫狗狗也带出去?”

“也许,它们会帮到我们。”

叶萧似乎成了“天神”的朋友,摸了摸它的耳朵替小枝回答。

其他人都不敢再质问了,他们都坐上了救护车,包括一条狼狗与一只白猫。

现在只有叶萧开车了,童建国坐在旁边为他指路。剩下的人和动物都坐在后面,那是以前抢救病人的地方,那么多不同的生命拥挤在一起,让他们感到有些喘不过气来。

在叶萧踩下油门之前,顶顶忽然轻声问道:“秋秋怎么办?”

“也许这女孩已经死了,对不起她了!”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感觉自己第一次如此狠心,只得轻声咒骂了自己一句,随后启动了救护车。飞速旋转的车轮,碾过寂静无声的道路,两边溅起几米高的积水。

叶萧、小枝、童建国、顶顶、伊莲娜、林君如、孙子楚。

七个人带着一条狗一只猫,坐上承载所有生灵的诺亚方舟,踏上紧急逃亡之路。那随时可能大爆炸的球场,如同一团毁灭一切的巨大火球,跟在救护车后追逐着九条生命。

“请告诉我们,你说的逃生之路在哪里?”

童建国盯着前方沉沉的黑夜,念出了四个字――

“罗刹之国!”

凌晨。

救护车呼啸着穿过整座沉睡之城,驶入城市的西部边缘,那条大家都熟悉的林荫道。因为整夜大雨的浇灌,原本的小溪已变成泛滥的洪水。叶萧不得不小心驾驶,双目紧盯远光灯照射的道路,以免车内进水而熄火。

“小心!”

在童建国大声的叫嚷中,叶萧猛然踩下了刹车,终于在一片黑色的潭水前停了下来。

要是车轮再往前滚半米,整个救护车就会开到水里去,引出那条永远吃不饱的大鳄鱼。

全车人都捏出了一把冷汗,叶萧也深深吸了一口气:“快点下车!前面必须步行了。”

大家匆忙地跳下车,连同一条狼狗与一只白猫。在这个漆黑的荒郊野外,每个人都掏出了手电筒,互相关照不要走丢了。

潭水散发着深深的寒气,随时都可能有鳄鱼扑出来,林君如与伊莲娜腿软得都不敢动了。

“别害怕,全都紧紧地跟着,一个人都不能少!”

叶萧走在队伍的最前面,左手举着手电筒,右手握着一把手枪。

但是,狼狗“天神”很快窜到他的前头,它灵敏而警惕的鼻子更适合做领队。

小枝紧跟在他的后面,怀里还抱着她的“小白”。接着是顶顶和伊莲娜,林君如搀扶着孙子楚。队伍最后押阵的是童建国,他的伤口已经没事了,一路警觉地扫视着四周。

小心翼翼地绕过鳄鱼潭,幸好水面再也没有动静,也许鳄鱼正沉在水底休息。

走过黑潭,就是更黑的森林。

漆黑的午夜什么都看不清,走在最前面的叶萧,好久才找到那条林间小道,这还得归功于“天神”的鼻子。

他们依次走入这条小道,除了留在最后的童建国外,其他的手电都照向前方,茂密的森林宛如深深的门洞,前方就像无尽的地下甬道。

再度走入这神秘的所在,虽说是被迫为了逃生,大多数人依然瑟瑟发抖。刚从毒液中捡回性命的孙子楚,裹着一条毛毯虚弱地问:“你们确定是罗刹之国吗?那里真的有逃生的路吗?”

要不是一条胳膊还吊着绷带,要不是孙子楚只剩下半条命了,童建国真想立刻揍他一顿:“闭嘴,当然有的!”

可孙子楚十分执著:“可你是怎么确信的呢?”

“混蛋,我会告诉你们的!”

十几分钟后,一行人胆战心惊地走出林间小道,拼命地用手电往前面扫去,只扫到一片黑暗和树叶的影子。

小枝对着狼狗“天神”耳语了几句,它就迅速往黑暗中跑去,因为它的鼻子相当于眼睛,同样能看得清清楚楚。

没隔多久,前方就传来狼狗的吠声,大家循着狗吠摸过去,手电光束果然照出一排古老的石墙――罗刹之国到了!而“天神”就站在那高大无比的门洞底下,八百年前的神秘微笑再度注视着他们。

顶顶突然又有了跪倒膜拜的欲望,叶萧回头轻声说:“我们快点进去吧!”

在佛像厚厚的嘴唇下,他们鱼贯进入午夜的罗刹之国。

手电光束冲破乌黑的夜,照出左右两排狰狞的石像,这些妖魔鬼怪让伊莲娜惨叫了一声,顶顶赶紧捂住她的嘴巴,以免因她造成更大的恐慌。

一行人小心翼翼地穿过这些石像,缓缓走入第二道石门,很快就要进入另一个世界,那是人类中世纪最伟大的奇迹。

在狼狗“天神”的带路下,穿过石门进入空旷的广场,手电再也照不到东西了,而前方那高耸入云的建筑,已完全隐藏在黑夜的外套之下。

叶萧使劲眨了眨眼睛,他确信自己的方向没错,把头仰起四十五度,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冥冥中似乎看到一个轮廓,那巍峨的五座宝塔,指向另一个世界的中心。

他们缓缓地往前走去,当第一道手电照射出石头台阶时,突然闪起一道夺目的光线。

第一眼还以为是闪电――但紧接着又亮起第二道光,把整片广场照得几同白昼,包括在层层叠叠的石阶之上,那数百米高的东方金字塔!

大家都惊恐地往后退着,同时眼睛都被这光线刺痛了,几秒钟后适应过来才发现:上层台阶上挂起几盏电灯,每一盏都放射出小太阳般的耀眼光线,把上面的巨大而宏伟的建筑,以及下面宽阔的广场,全都照得清清楚楚,如同一场在古希腊遗址举行的灯光音乐会。

在午夜没由来的灯光下,这群最后的逃亡者,仰望无比辉煌的大罗刹寺,行将穿越回八百年前的盛况。

在金字塔的第二层台基上,灯光照出一个男人的身影。

他以神的姿态站在正中,两盏灯光的焦点集中于他身上,身后是古老灿烂的神奇建筑,俯瞰诚惶诚恐的芸芸众生,以及这些几近绝望的逃亡者。

“李小军!”

在反复揉着眼睛确认之后,童建国冷静地喊出了这个名字。

没错,就是他――其他人也都睁大了眼睛,晚上八点钟在电视机里,大家也看到过这个人,如同法官面对镜头,滔滔不绝地讲演几十分钟,并自称为“神”!

但让童建国感到惊奇的是,仅仅隔了一个多小时,李小军的头发竟已经全白了,如同一瞬间苍老了十岁,不再是那个精神十足的全球传媒巨头。

满头白发的李小军往前走了一步,手里突然多了一把枪,他将枪口朝向天空,扣下扳机射出一发子弹。

枪声,响彻了古老的罗刹之国。

广场外的森林里,惊起许多夜宿的飞鸟,刹那间扑起翅膀掠过天空,连同枪声反复回荡在千年的时空。

所有人的心跳都加快了,只见李小军的枪口迅速往下,对准这些即将受审的人们。

林君如吓得捂起了眼睛,仿佛看到枪口窜出火焰,子弹射入自己的胸口,随即将其他人一个个射杀……

“不!”她紧紧抱住身边的孙子楚,“我们不要死!”

狼狗“天神”跃跃欲试,但被小枝按住了后背,不准它轻举妄动。

这时童建国站了出来,他吊着受伤的左臂,走到队伍的最前头,挺起胸膛直面李小军的枪口说:“他们都是无辜的,请你冲着我来!”

“兄弟,你还和以前一样勇敢和固执。”

李小军满意地点了点头,他已在这里等候许久了。

其实,子夜时叶萧他们看到的直升飞机,并不是那架接走工作人员的大型运输直升机,而是另外一架小型直升机。这架小型直升机同样降落在大球场的草坪上,是李小军的私人飞机。但他并没有命令飞机飞出天机的世界,而是命令飞行员前往罗刹之国。

随机的还有两名灯光师,以及一批灯光设备。降落在这片古老的广场之后,他们迅速搭建起数盏灯光,并留下一台柴油发电机。

最后,李小军让直升飞机离开此地,他独自一人留在巨大的金字塔上,静静地等待叶萧、童建国他们的出现。

但童建国依然充满疑问:“你怎么知道我们会来这里?”

“沉睡之城,到处都安装了摄像机,你们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逃不出我的掌心!”

原来,李小军变态到连在秘密基地上层的迷宫里,也安装了几台摄像机。玉灵对童建国说的那些话,包括她发现的这条逃生路线,也全部被李小军监听到了。

李小军知道童建国必然会带他们来罗刹之国,所以抢在他们之前坐直升飞机来到这里。

不会再有全球卫星直播了,“天机”真人秀节目组已经全部撤离,即便这里依旧隐藏着摄像机,最精彩也是最决定性的一幕,没有一个电视观众能够看到,这或许将是“天机”粉丝们的终身遗憾。

“你以为你真是神吗?”

叶萧终于说话了,他走到童建国的身边,两个人并排面对李小军的枪口,无论子弹先射中哪一个人,另一个人都会掏枪还击的。

“没错!你们的喜怒哀乐,你们的生老病死,你们一切的一切,完全操纵在我的手里。你们说什么做什么甚至脑子里想什么,无论是虚伪的贪婪的还是邪恶的,全都在我的眼中一清二楚!在这个天机的世界里,我无所不知,也无所不能,我是你们万能的主,我就是――神!”

“你疯了。”

李小军的枪口移到了叶萧的跟前,睁大眼角布满皱纹的双目,厉声道:“叶萧,你难道是忘恩负义的人吗?你应该对我万分感激,是我令你成为全球闻名的人物,你已是千万人心目中的明星,这不是你梦寐以求的吗?”

“对不起。”叶萧无所畏惧地看着他的枪口,冷冷地回答,“我不需要。”

“可怜的人,你已经落伍于整个时代了!二十一世纪,是个真人秀的时代,是所有平凡的人们成为主角的时代,每个人都要看到自己真实的一面:欲望与贪婪,自私与怯懦。你无法想象这有多么神圣,多么伟大。”

叶萧轻蔑地自言自语道:“自相矛盾!简直就是脑残!你们这些该死的跨国媒体,妄想编造谎言只手遮天,颠倒黑白操纵一切!你们的真实是以撒谎为前提的。”

“你是说我吗?不,当人们自以为得到了彻底的自由,其实是沦落为更无形的奴隶,戴上了一把名叫幻想的枷锁!而我就是解救他们的神,因为我给他们看到了真实――真实的你们,真实的生活,真实的社会,真实的自己!全世界人都有权利看到这场伟大的真人秀,因为人生本就肮脏,所有的小说、电影乃至美好的愿望都是幻想,真实的生活永远更加强大更加残酷。”

“拜托,你到底要说什么?”

“真实就是神!”

“所以――”

当叶萧要代替他说出来时,李小军抢先道――

“我就是神!”

他就是神?

这句话如同进入了扩音器,在整个罗刹之国反复飘荡,也让幸存的逃亡者们震耳欲聋。

童建国摇了摇头:“我以为自己早就被毁掉了,没想到你毁灭得比我更严重,已经无可救药!”

在午夜灯光的强烈照耀下,大罗刹寺的台基变成了舞台,李小军已经把自己当成了男主角,自顾自地独白道:“现在,末日审判开始,我向你们宣读判决书――叶萧,[奇Qisuu.Com书]你犯有愤怒罪。你永远嫉恶如仇,却不晓得必要的妥协,像块石头一样冥顽不灵,最终将把世界与你自己都撞得粉碎!”

宣读了对叶萧的判决书后,他把枪口转向了孙子楚:“你,孙子楚,犯有骄傲罪!你自以为通晓天地万物,可以探知一切历史的秘密,不把他人放在眼中,引起无数纠纷与仇恨。”

下一个是林君如,李小军看着她的眼睛说:“你,林君如,犯有欲望罪。你渴望得到一切,享受人生的快乐与爱情,却完全不明白节制。”

接着就是伊莲娜了,李小军用娴熟的英语说:“你,伊莲娜?阿姆索诺娃,犯有懒惰罪,你什么都不愿意自己去做,完全沉浸在无用的想象之中,最终陷入吸血鬼的迷信深渊。”

李小军很快又转到了汉语,枪口指向顶顶:“你,顶顶,犯有骄傲罪!你以为自己受到了某种神示,以为可以洞察一切,以为可以预知未来,甚至妄想泄露天机。”

下一个受审的居然是小枝,这位被他亲自请来的女一号:“你,欧阳小枝,犯有欲望罪!在你欺骗了所有人之后,又利用美貌与虚假的纯洁引诱叶萧。虽然你还如此年轻,却想要得到超乎寻常的爱,控制你企图诱惑的男子,甚至既要做白玫瑰又要做红玫瑰,女人无边的欲望将要毁灭一切,也必将毁灭你自己。”

这些话说得小枝面红耳赤,她低下头紧紧搂着“小白”和“天神”,同时也引起狼狗的狂吠。

李小军才不管狼狗的威胁,最后将枪口转回到童建国跟前:“你,童建国,犯有嫉妒罪!我知道从小时候开始,你就暗暗嫉妒我;到我们的知青岁月,你仍然嫉妒我长得比你帅,嫉妒我更能吸引女孩子们;在我们同时爱上兰那以后,你就更加嫉妒我,尽管你从来不敢把心里话说出来!而现在你依然嫉妒我,相比你苦难的一生,你嫉妒我竟然如此成功,嫉妒我成为一个帝国的统治者,嫉妒我作为神站在这里说话,嫉妒我在天机的世界里操纵着你的命运!”

面对李小军咄咄逼人的末日审判,童建国却毫无惧色,不屑一顾地说道:“不,李小军,你太高抬自己了,你也太小瞧你的兄弟了――从小到大一直到老,我从来没有嫉妒过你,

即便我深爱着的兰那跟你私奔,我也从没有怨过你一分一毫!而现在我倒是很可怜你。你处心积虑安排了这一切,究竟会得到怎样的结局?你好不容易找到失散二十年的亲生女儿,她却不愿意跟着你,反而死在了你的枪口下!”

“闭嘴,我打死你!”

童建国的话终于说到了痛处,李小军将枪顶住了他的额头。

“这是你自己遭受的惩罚,只是可怜了无辜的玉灵。”童建国仰天长叹了一声,就算此刻被枪打碎脑袋,他也没有什么遗憾了,“你,李小军,才是有罪的!骄傲、饕餮、贪婪、懒惰、愤怒、嫉妒、欲望――七宗罪全都在你身上,你已在劫难逃!”

“够了,一切都该结束了!”李小军粗暴地打断了他,举着枪往后退了几步,“造物主用六天的时间,创造了宇宙万物以及人类。我也用六天的时间,在全世界的观众们面前,创造了伟大的‘天机’真人秀。”

“你自以为是神,这才是渎神的滔天大罪!”

伊莲娜站出来大声喝斥,她突然想起隐居罗马尼亚群山中的妈妈,重新成为一个虔诚的东正教徒。

可李小军全然不把她放在眼里,端着枪继续高声道:“创世之后,造物主在第七天休息,今天也是‘天机’真人秀的第七天,我也要休息了……”

这最后一句话让大家都提高了警惕,叶萧无畏地往前走了一步,手指本能地跳了跳。

砰!

随着一发子弹的呼啸而出,李小军的枪口冒出火药的硝烟……

凌晨。

又是一声骇人的枪响!

小枝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想象叶萧胸口鲜血直流的场面。等她重新睁开眼睛,叶萧却依然好端端地站着,而枪声仍在罗刹之国反复回荡。

原来李小军的枪口往下偏了几度,子弹击中叶萧脚下的石板,飞溅的火花激起跳弹,擦着他的脚踝边飞出去,若再偏个一两厘米,就会把他的腿骨打断!

这只是一个警告。

但是,李小军确实要休息了,在他休息之前需要做一件事――执行末日的判决。

下一枪将不再是警告,他的枪口又往上抬了几度,对准叶萧坚强的眼睛。

死刑?

最后的沉默,时间在此凝固,数百米之上的五座宝塔,千年之前的神像,微笑着俯视他们。

每个人都在等待……

“李小军!”

他们没有等到那颗子弹,而是等到了一个洪亮有力的声音。

所有人齐刷刷地转过头来,只见缓缓走来两个人影,一大一小互相牵着,穿过被几盏大灯照得宛如舞台的广场。

等那两个影子走到大家面前,李小军的眼睛骤然瞪大,眼球几乎要迸裂了出来!

大的是个八十多岁的老人,

满头白发下的魁梧身躯,炯炯有神的双眼直视前方,笔挺的腰板显然具有军人风范。

小的是个十五岁的少女,她的名字大家都知道――成秋秋。

时间再度静默了半分钟,失踪了一昼夜的秋秋终于归来,而牵着她的这位年迈的老者,却是那么陌生,大家谁都没有见过他,居然在天机的结尾突然冒了出来!

除了顶顶。

昨天上午在别墅门口,顶顶亲眼见到了这个老人,就是他!还与她说了几句莫名其妙的话,但包括叶萧在内,没有一个人相信顶顶的话。此刻,他就站在自己的面前,而且绝对不是梦。

“你?”

李小军的枪口颤抖着转向老人,一个比他更老了将近三十岁的老人。

老人平静地回答:“是,就是我。”

“马――潜――龙――”

李小军一字一顿地念出了这个曾经伟大的名字。

而叶萧与顶顶听到这个名字也都吓了一跳――马潜龙?不是那位二十世纪最传奇的中国人吗?也是神秘莫测的南明城的创建者,曾经作为南明最高执政官大权独揽数十年,奇--書∧網引起无数争议却无疑是个奇迹的人物。

可是,他不是早就死了吗?

2000年9月9日,马潜龙在寓所中突发心脏病去世,享年80岁。

十天后举行出殡大典,南明城万人空巷为他送行,他的骨灰保存在南明宫中……

同样惊呆的也有小枝,她是从小在南明城长大的。她的爷爷是马潜龙的老部下,她小时候经常有机会见到马潜龙,她甚至还被马潜龙亲手抱过,当然对他的形象印象深刻。

所以,小枝是最好的证人,眼前的这个老人就是马潜龙!

虽然看起来又老了许多,但那令人难忘的脸形和轮廓,还有身材都几乎没变,尤其是那双深邃的眼睛,放射出无限的传奇气质,就算隔了多少年都能认出来。

童建国也难以置信地摇着头,马潜龙这个名字他早已听说,此刻见到了本人,究竟是不是死后的幻境呢?

而在场最惊讶的人,当然就是李小军。

因为马潜龙是他这一生最大的仇敌。

虽然,马潜龙曾经非常器重他,给了他生命中最重要的机会,最终却几乎毁灭了他。二十年前他密谋刺杀马潜龙,失败后自己险些送命,被迫抛下妻女亡命天涯,失去了最爱的兰那,也失去了女儿玉灵。

他以为马潜龙在2000年就死去了,也正因为失去了马潜龙,南明城才会在2005年的“大空城之夜”崩溃,成为这样一座悲惨的沉睡之城。

难道,眼前的这个身影只是一场梦?还是从地狱中走出的幽灵?

“我还活着。”

马潜龙微笑着点头,他松开握着秋秋的手,让这个十五岁的孤儿,回到她的队伍里去。

秋秋感激地回到伊莲娜身边,是这个老人拯救了她的生命,并让她感知了某种力量,不再孤独,不再恐惧。

“原来……原来……你根本就没有死。”李小军无奈地苦笑着,但手枪仍然直指着马潜龙,“你欺骗了整个南明城,也欺骗了整个世界!”

“我很失望,李小军,”八十多岁的老人摇摇头,“那么多年来你依然不了解我,我不需要让世界知道我的存在。”

“既然如此,又何必把自己藏起来?”

现在,这里变成了马潜龙与李小军的PK台,所有的灯光都汇集到他们的身上,而幕后的导演又是谁?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马潜龙缓缓地吐出五个字,“大空城之夜。”

“对,谁都想要知道‘大空城之夜’的真相,而你既然还在这里活着,就一定脱不开干系!”

马潜龙对着枪口轻叹一声:“现在没有必要再隐瞒了,我一手创建并繁荣起来的南明城,如今已面临彻底的毁灭,我就告诉你们‘大空城之夜’的秘密吧。”

“说!”

李小军的呼吸急促起来。其实,叶萧、童建国等人都在迫不及待地等着,因为所有人正在接近最后的“天机”。

“是的,我来这里就是为了把一切说出来――2000年,我的死亡只是一个骗局,为的是让我彻底地退出政治舞台,再也不过问让我感到厌倦的事情。我知道有许多人恨我,也有许多人爱我,我是南明城的一切焦点,但这并不是我自己的本意。我不希望每个人都以我为中心,不希望南明城变成马潜龙城,否则,这才将是致命的!所以,在二十一世纪的开始,我必须要‘死’!彻底离开人们的视线,让南明城的居民们自己选择未来。”

“这可不是你以往的风格。”

面对李小军轻蔑的责难,马潜龙爽朗地大笑道:“我到底是说的没错,你永远都不会真正了解我。2000年,我的葬礼举行以后,我就居住在街心花园中我的雕像下面,在地下深处的一个秘密空间,内部装饰成了潜水艇的样子――那是我年轻时候的梦想,当一个中国海军的潜水艇艇长,深入世界上每一片大洋的海底去战斗。可是我哪里都去不了,只能停留在数米深的地下,就像躺在自己的坟墓里。当然我也不是完全与外界封闭,有个隐蔽的组织为我服务,收集地面上的各种情报,以及完善‘南明方舟’计划――我稍后会详细告诉你们,还有人给我供应食物,城外的森林里有个秘密果园,通过地道直接与我的潜艇相连,我偶尔去那里呼吸新鲜空气,并摘一些水果回来。”

“你果然老奸巨滑。”

“请不要打断我,李小军。”马潜龙在他的枪口前徘徊起来,“其实,所谓的‘大空城之夜’应该是‘大空城之乱’――那是所多玛城才遭受过的灾难!当全城陷入病毒肆虐,无数人中毒死亡,又有无数动物发狂杀伤人类时,我苦心经营数十年的自治政府,已陷入彻底的瘫痪。原本团结一心的政治力量,却无情地分裂成两个极端对立和仇视的阵营。我悲惨地见到我的老部下和子弟兵们同室操戈,骨肉相残!残酷的内战已经打响,整座城市的居民即将被困死,等待他们的结局无非是三种:第一是感染病毒而死,第二是被发狂的动物杀死,第三是被内战的炮火打死,总之就是完全地死亡与毁灭。”

“你又想要当救世主了?就像你带领着绝望的军人们建立南明城。”

马潜龙痛苦地摇摇头:“我不是什么救世主,我所创造的‘另一个世界’竟然如此短暂,原来梦想的大同世界,却被自私和贪婪推倒,仅仅三十年便灰飞烟灭。南明城由神圣的迦南地,变成了苦难的巴勒斯坦!但我怎能――怎能眼睁睁地看着我的子民遭受磨难?怎能对发生在我头顶的屠杀听之任之?我必须出来力挽狂澜,这是命运赋予我的责任,这就是‘南明方舟’,一个由我控制的秘密组织,早在十几年前就已准备。因为我有过一种预感,封闭在群山之中的南明城

,在繁荣的背后隐藏着危机。而无论是开放还是封闭,都可能会造成同一种结局――毁灭。”

“好一个未雨绸缪。”

“但我不知道这个毁灭之日何时到来,我也期望永远都不要有那一天,至少在我有生之年不要看到,但没想到竟然会来得如此之快!我已为我的子民造好了诺亚方舟――从南明城的巨额黄金收入中,每年抽取百分之五作为秘密基金,多年来已积累成一笔惊人的财富。我将这笔钱的百分之三十,按照南明城的户籍系统,替每一位居民秘密办理了投资移民,从美国、加拿大、澳大利亚、新西兰,一直到欧洲联盟所有的国家。并为每一位居民办理了某太平洋小国的护照,凭借该护照可以直接免签证进入数十个国家和地区,并顺利获取目的国的合法身份。这笔钱里还有百分之四十,给每个南明居民在瑞士银行开设账户,存入一笔不菲的津贴,以便在紧急关头使用。”

李小军赞叹着点头说:“真是天衣无缝啊!”

“终于,当‘大空城之夜’来临,我被迫从地下潜艇里走了出来。当内战双方的领导人看到我时,全都惊讶得无法说话,而我即便早已经死去,依然拥有在南明城至高无上的权威。经过我不到三十分钟的调停,残酷的内战迅速停止,还好造成的破坏并不大。一小时前还互相射击的军

人,已放下武器走到一起。接下来面对的是一个更加严重的问题――肆虐的病毒!还有疯狂攻击人类的各种动物。我可以控制所有的人,却不能控制动物,更不可能控制瘟疫。南明城的所有居民,依然处于毁灭的危险之中。经过异常艰苦地权衡利弊,我终于决定全面启动‘南明方舟’,彻底放弃我一手创建的城市,将数万无辜的市民送出绝境。”

“你是怎么做到的?”

“一夜之间――”八十多岁的老人仿佛在讲述天方夜谭,“我们准备了上千辆大客车,几乎把泰国北方的大客车都包下了,当然全部由我们的人来驾驶。全体居民不管愿不愿意,都必须得撤离南明城――事实上大家早就想要逃出去了,虽然还舍不得自己的家园,但谁都不愿意留在这个人间地狱等死,但因为大客车的空间有限,除了现金、有价证券和首饰外,禁止居民携带一切物品,每人仅能携带一个随身小包,不得超过十公斤,当然严禁带宠物……一切都组织得井井有条,军人挨家挨户进行了检查,没有任何人遗漏在南明城里,也许除了太平间的死人。”

“可我还是无法理解,他们是怎么离开金三角的?那么多人那么多车,早就成为头条新闻了,为什么世界上都不知道?”

这时,李小军想起了自己的电视台,如此消息灵通的大众

传媒,居然对此完全一无所知。

“所以,这才叫‘南明方舟’,一切都是在秘密之中进行的。为保证数万人在逃亡路上的安全,我们与金三角地区的很多武装达成协议,一路上都不会遭到骚扰。我们很快将队伍分成十几支小队,分别通过不同的公路和渠道,化整为零地运送出金三角。当他们到达曼谷、仰光、万象、金边、河内等地时,已经按照各自的家庭单位,分成完全不同的小组。”

叶萧突然插了一句话:“就像把一脸盆的水倒入一个浴缸,当然会激起很大的水花。但如果把同样重量的水,分别装入几千个试管中。再把这些试管里的水,分别滴入几十个浴缸里,那么将不会有任何人听到声音。”

“没错!”马潜龙赞许地点点头,“‘南明方舟’就是这个道理。通过这些精心而秘密的组织,这些死里逃生的南明子民们,全都安全而分散地进入各国,顺利获得当地的永久居留权,并成功提取了原来存在南明银行的存款――在南明城发生内战的同时,我的手下已把南明银行的所有存款转移到了瑞士银行,如果有人因为种种原因无法提取,也可以从瑞士银行一次性提取一笔津贴,这也是‘南明方舟’早就安排好了的。”

“所以,没有任何媒体注意到这些人,而他们也保证要为此事而保密?”“对,他们就像水滴进入大海,没有引起一点波澜。每个人都发誓要为南明城保密,永远不泄露出去――其实就算说出去也没人相信,会以为是胡编乱造的故事。”

李小军听得嘴唇都发紫了,无法想象眼前这个八十多岁的老人,这个自己一生最大的仇敌,竟能有如此的深思熟虑,以及那么严密的组织安排,他的大脑简直就是一部计算机,谁都难以逃脱他的掌心!

“可是,我还是找到了欧阳小枝!”李小军转头看了看小枝,又立即把枪口对准了马潜龙,“因为她的父亲曾经是我在南明城时候的朋友,我偶然地在互联网上发现了她,并敏锐地察觉到了某种问题,于是将她召到了我的宫殿。”

“但我没有把我们怎么逃出南明城的秘密说出去!到现在我都没有说出过‘大空城之夜’的真相!执政官,请相信我!”

小枝突然大声地叫喊出来,她也曾经发誓要保密的,她小时候还被马潜龙的大手抱过,她不想被马潜龙感觉失望。

“孩子,我从没有怨恨过你。”他的语气就像长辈对孙女那样,然后对着所有人说,“‘南明方舟’把所有人都送出了南明城,只有一个人例外,那就是我――只有我独自一人,留在已变成沉睡之城的南明,这是我一手创造的城市,是命运给我的迦南地,我怎能轻易地抛弃它

?我藏身于地下的潜艇中,有独立的能源和生活系统,可以保证供给干净的水和食物,我偶尔还会去城外的果园,就算是在养老并等死吧。”

“既然……既然你一直都在这里,可为什么从没给摄像机拍到过呢?”

李小军以为可以监视城里的一切,却漏掉了眼皮子底下的马潜龙,这让他不由得恼羞成怒。

“你在监视着南明城,而我在监视着你,你的所有监视系统,也都在我的掌握之中――你让旅行团变成了真人秀,而你则变成了我的真人秀,我当然知道哪里有摄像机,哪里会被你监视到,所以我如果来到地面,行动会非常小心,甚至会先行盖上隐蔽的镜头,绝不会暴露在你的面前。”

“所以,你只要知道我的一切行踪,知道真人秀的一切画面,你也就知道了旅行团一举一动。就像现在你知道我来到了罗刹之国,也就带着小女孩跟了过来?”

马潜龙淡淡地点头,“你终于聪明了一些,我跟着你们来到这个地方,既是为了揭开‘大空城之夜’的秘密,也是为了让秋秋逃出去――这个十五岁的女孩是无辜的。”

“不,我已下达了末日审判书,你们没有人能够出去了。”

“够了,你不必再妄想了。”

李小军突然爆发了起来,手枪指向马潜龙的眉心:“你不要再自以为是了!这

个时代早已经不同了,你也早就落伍了!”

“我知道你对我恨之入骨,当年若不是因为你阴谋刺杀我,我也不会把你赶出南明城,你也不会与妻女离散。但我并不恨你,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这座城市,并不是为了我个人。而你现在的所作所为呢?你为什么不放过我的南明城?即便这里的人们都走光了,还是无法避免遭到你的破坏――你利用来自外面的资源,彻底入侵并毁灭了这座沉睡之城,曾经的小天国,曾经的大同世界,曾经的桃花源,却变成了丑陋的电视真人秀舞台!”

马潜龙说到最后一句时,已经有些激动了,八十多岁的老人挺着胸膛,往李小军的枪口大步走去。

“不!你要干什么?”

面对手无寸铁的老人,李小军感到腿有些发软――这不可思议的一幕,发生在罗刹之国的凌晨灯光下,让在场的所有人都动弹不得。

“我不是摩西。”马潜龙长长地叹息了一声,脸上写满了失望与悲伤,“几十年来,我自以为能像摩西,甚至像神那样,解救我的同胞子民们,带领他们逃离人间的地狱,创造地上的天国。但南明城残酷的历史和现实证明,我根本就做不到这一点!我只是一个人,一个梦想创造奇迹的人,但我终究不是神!最痛苦的是我已亲眼目睹:我的天国就此崩塌,我的理想就此

毁灭,我仍将归于尘土,不再是那个传说中的英雄,也不会在历史上留下名字。随着南明城的消亡,将没有一个人再记得我,就像我从未来过这个世界。”

“你到底要说什么?”

“我是说――无论你是谁,你都不能代表神的旨意,也无人有权代替神进行审判!”

马潜龙又往前走了一步,如同几十年前走上四行仓库的战场。

“住嘴!再动我就要开枪了!”

老人面对枪口苦笑了一声:“我已经活了八十六年,经历了八年抗战、三年内战、二十年流浪,还有三十年的建设,整个二十世纪都被我走过了,还有什么遗憾呢?一切都该结束了,2000年我就已经死了,再死一次也无妨。也许唯一的遗憾是――我活得太久了!看到了我所不愿意看到,又必然将要发生的悲惨结局。”

“不要再说了!”

李小军疯狂地叫喊起来,他虽然痛恨这个老人,当年也曾阴谋行刺他,梦想能这样举起枪,亲手把这个老家伙杀掉!但此刻他的十根手指都在颤抖,怎么也难以射出准备了二十年的子弹。

“生命,并不需要如此之长。”

马潜龙平静地说出这句话,然后将眉心贴到了李小军的枪口下。

“不!”

仿佛面对一尊巨大的铜像,阴影完全覆盖了李小军的身体,他恐惧地闭上双

眼,嘴里发出含混不清的呻吟。

砰……

枪声!

突然响彻了罗刹之国,瞬间扩散到整个巨大的广场,数百米之上古老的宝塔,似乎也被震撼得微微颤抖。

所有人都睁大了眼睛,仿佛在这个刹那被什么定住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李小军与马潜龙。

马潜龙,依然站在李小军面前,眉心却已多出了一个红色的小洞。

子弹已钻入他的大脑。

这是怯懦的一枪!

李小军也恐惧地瞪大了眼睛,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扣下扳机的。事实上他根本就不想开枪,或许由于手指颤抖得太厉害,不自觉地触动扳机导致走火!

两秒钟以后,马潜龙缓缓地倒下了,倒在李小军的怀中。

鲜血继续从眉心涌出,迅速染红了他白色的头发。

“小军……我很难过……我一生的努力……全都付之东流……再见……南明城……”

子弹钻入大脑的马潜龙,仍然睁大被血染红的双眼,异常艰难地说出这句话。

八十六年的生命,创造过无数奇迹的生命,却在最后一刻无比痛苦。

永远都难以挽回的遗憾。

他的眼睛依然睁大,但心脏已停止了跳动。

时隔六年之后,马潜龙第二次死亡了。

这一次,是真的。

马潜龙

1920―2006

“不!”[奇书网Jar电子书下载乐园—QiSuu.Com]

李小军再次狂吼起来,紧紧抱着怀中的老人,宛如错杀了自己的亲人。

站在旁边的逃亡者们,这才反应过来。叶萧愤怒地掏出手枪,小枝跪倒在地痛哭流涕,而她脚下的狼狗“天神”,再也按捺不住,冲了出去。

不到一秒钟,硕大的狼狗已扑到了李小军身上,凶猛地撕咬着他的胳膊和脖子。李小军应声发出惨叫,肌肉和骨头被利齿撕开,鲜血四溅在狼狗嘴上。

但李小军手中还握着枪,本能地射出一发子弹。

枪声,再度震撼罗刹之国。

子弹钻入了“天神”的心脏。

但它仍然死死地咬住李小军,将他拖在地上无法动弹。

“天神!”

随着小枝悲惨的叫喊,童建国拔出腋下的手枪,沉默地扣下了扳机。

这发子弹送给他曾经最好的兄弟。

李小军的额头多了一个血洞。

他死了。第十二章第三扇门凌晨,死亡的凌晨。

罗刹之国。

马潜龙和李小军都死了。

时间凝固了数公里,空间也定格了几分钟。

一直隐藏在天机幕后的两个人,在分别亮相之后不久,几乎同时离开了世界。

但是,耀眼的灯光照射着三具尸体。

在死去的马潜龙与李小军身边,还躺着被打死的狼狗“天神”,嘴至死都紧咬着李小军的肩膀。

童建国静静地站在原地,左臂吊着绷带,右手握着手枪,枪口依然对准了李小军。

什么都不需要说了,这发子弹是送给他的最好礼物,结束了他这一辈子所有的苦难。

小枝第一个扑了上去,抓着死去的“天神”大哭起来,猫咪“小白”也徘徊在“天神”身边,不断发出悲惨的叫声。这条忠诚的义犬,不惜牺牲自己的生命,换来了主人和大家的安全。

叶萧也为“天神”的死而感动,深深地吸了口气,走近一动不动的童建国说:“够了,一切都够了。”

“这就是我们的末日审判?”

顶顶冷冷地看着死去的李小军。

“这是他自己的末日。”童建国终于说话了,将枪塞回到腋下,“自己给自己审判,并由我来执行。”

说完他的眼眶有些湿润。那么坚强的汉子却脆弱起来,为亲手打死曾经最好的兄弟?还是为这些天来的精神折磨?抑或是为自己的悲哀?

十五岁的秋秋几乎瘫软了,是马潜龙拯救了她的生命,转眼间他自己就离开了世界。

还是孙子楚看得最开:“好啦,别在这围观死人啦,我们快点逃出去吧。”

话音未落,一个长长的影子侵入灯光下的舞台。

叶萧惊得转头看去,却看到了一个陌生人。

一个僧人。

一个年轻的僧人。

一个年轻而英俊的僧人。

他长着典型的泰国男子的脸,大大的眼睛高挺的鼻梁,黝黑的脸庞异常削瘦,整个人看起来营养不良。僧人的头发剃得很亮,却穿着一身破烂的僧袍,手里捧着一个缺口的破钵,灯光下闪烁着兴奋的目光。

这身打扮就像八百年前的僧人,又是从后面的古老建筑里冒出来的,难道来自八百年前罗刹之国的幽灵?

他是一个森林云游僧。

终于,他筋疲力尽地跪倒在地,精神却异常地激动,无比虔诚地默念经文,深情亲吻脚下古老的佛像。

你还记得这个人吗?

如果你已经忘记了,请翻开《天机》的第一季看看。

正准备离开这里的人们,都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僧人惊呆了,大家面面相觑不知道说什么,伊莲娜还害怕地躲到了叶萧身后。

只有童建国小心地走上去,用泰国话问道:“你从哪里来?”

年轻的僧人抬起头来,似乎毫不介意他们的存在,也不介意旁边躺着的三具尸体,用泰国话轻声地回答:“未来。”

随后,森林僧嘴里念出一个奇怪的音:“apara^nta。”

此话大家都没有听懂,童建国也觉得这不像是泰国话,只有孙子楚睁大了眼睛,大声道:“未来!这句话是梵语,意思就是‘未来’!”

“未来?”

童建国改用汉语念了出来,刚才僧人分别用泰国话和梵语说出了“未来”,难道他真的来自未来?从二十二世纪穿越时空而来?

他低头沉思了片刻,才想起了玉灵对他的交代――未来!

“我明白了!”童建国突然大喝一声,因为一下子过于激动,吊着绷带的左臂一阵剧痛,只能咬着牙关说,“快点跟我来!”

他抛下眼前跪倒不起的僧人,一个人走向大罗刹寺金字塔的后部,叶萧将信将疑地跟着他,其他人也只能跟在后面。

只有小枝落在最后,她仍然抱着狼狗“天神”的尸体哭泣。

叶萧赶紧跑回去把她硬拽起来:“快点走吧!”

悲伤的小枝被他拖走了,神秘的白猫却留在原地,继续陪伴死去的“天神”。

当逃亡者们全部离开之后,灯光照耀的台基上,只剩下两具人的尸体,一具狗的尸体,一个激动的森林云游僧,还有一只美丽的猫。

再见,李小军。

再见,马潜龙。

月黑风高。

队伍已经倒了过来,童建国强忍胳膊的疼痛,举着手电走在最前面,其余人依次跟着他,而叶萧和小枝留在最后压阵。

灯光很快就被抛在身后,他们又陷入了无边的黑暗,只能依靠手电辨别方向。走到大罗刹寺的西北角,电光里照出一座塔门――几天前他们中的好几个人走入过这扇门,由甬道直入金字塔的深处。

“这里就是逃生的路?”

林君如充满疑惑地问了一句,童建国点点头说:“听我的没错,就在里面。”

“不!我不要进去,我害怕!”

秋秋摇摇头要往回跑,却被伊莲娜一把拦了下来。

“我有一种感觉,我们可以进去试试。”

顶顶抢先进入了塔内,这是她第三次踏入其中。

童建国赶紧在她身边走进去,而叶萧也在后面驱赶:“快点进去吧!我们没时间了。”

于是,八个人全部走进塔门,被古老的大罗刹寺吞没。

又是深深的甬道,他们打着手电往前走去,彼此都不再说话了。若这条路还是错误的,那么他们将永远被困死在此。

一直往上走了几百步,那扇大石门再度出现,下面摆着“?禁入?”的牌子。现在叶萧已经知道了,这块牌子是大约一年以前,南明城的考古队所竖立,而考古队长正是小枝的父亲。

小枝看到爸爸留下的遗迹,不禁心头一阵颤栗,悲伤地跟着大家继续往前走。

手电很快照亮了一个大厅,眼前就是致命的三扇门。

本书第二季曾在此洒下浓墨,因为这三扇门是那么关键,以至于第四季的大结局依然如此!

众人再度痴痴地看着三扇门――

左边石门雕着一个老人,穿着古希腊服饰,门上的古梵文读音“pu^rva^nta”,意为“过去”。

中间石门雕着一个美女,脚下有一双高跟鞋,门上的古梵文读音“madhya^nta”,意为“现在”。

右边石门雕着一个胎儿,像在母腹中即将诞生,门上的古梵文读音为“apara^nta”,意为“未来”。

左门的古希腊老人是“过去”,中门的时髦女郎是“现在”,右门的腹中胎儿是“未来”。

在中间的“现在”之门里,埋藏着一具棺材,还有致命的密室。

一年前“大空城之夜”灾难的源头,就藏在“现在”门后密室的石匣中。

在左面的“过去”之门后,通往大金字塔的顶端,那里有揭示罗刹之国毁灭秘密的壁画。

那么剩下的只有右面的“未来”之门了。

谁都没有进入过这扇石门,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门上,那蜷缩着的胎儿浮雕,惟妙惟肖地表现了人生的未来。

“你是要我们走进这扇‘未来’?”

看得懂梵文的孙子楚回头质问童建国。

“是,我之所以说知道怎么逃出去的路,全是玉灵悄悄告诉我的!”

现在,可以揭开这个谜了。在玉灵随身携带的小簿子里,记载了云游僧大师一生的追求,其中最传奇的经历就是发现罗刹之国的过程――大师是从一条地道走入罗刹之国,经过大金字塔内部出来的,那么必然有一条地道通往外界,否则如何能进来呢?

刚才,戏剧性地出现了那个年轻的云游僧――想必是沿着师傅走过的路线,独自进入了罗刹之国圣地。

而当童建国问他从哪里来时?年轻的僧人却分别用泰国话和梵语念出“未来”。

没错,就是“未来”――眼前的这道石门,代表“未来”的石门。

未来之门!

年轻的僧人一定是通过这道石门,才走进罗刹之国的!

“未来”代表了逃生之路,代表了我们新的生命,代表了初生的胎儿,代表了人类的明天。

就是这条路。

童建国在为大家解释了一遍之后,还是有人将信将疑,这实在太不可思议了。

“我们谁都没有走过这条路,也许是死路,但也许是活路,必须要试一下!”

叶萧的话让他们安静了下来,彼此点头准备前进。

“走吧!我们去‘未来’!”

还是吊着绷带的童建国,第一个推开右边的石门,跨入胎儿浮雕之下。

接着是孙子楚和林君如,然后伊莲娜扶着秋秋,顶顶也小心地走入门内,回头看了看押后的叶萧和小枝。

叶萧点点头刚要走进去时,身后却响起小枝的声音:“等一等!”

走进“未来”石门的人们都停了下来,叶萧也回过头来睁大眼睛。

“你还记得吗?”小枝停顿了一下,淡淡地说,“你答应过我,要无条件地帮我完成三件事。”

刹那间,叶萧的心里揪了起来,但只能故作镇定地点头道:“是的,我既然发过誓,便一定说到做到。”

“你已经为我完成了两件事,我非常感谢你。”

第一件事,是让叶萧吻她一下。

第二件事,是让叶萧放走刚刚抓住的黑衣人×。

第三件事?

所有人的目光都盯着小枝,她却旁若无人地走上一步,对着叶萧的耳朵说:“现在,你要为我做第三件事。”

叶萧的嘴唇在颤抖:“什么?”

“留下来。”

“什么?”

“我要你陪我留下来。”

小枝淡淡地说出了她的第三个要求,也是最最致命的要求。

过去、未来、现在,三扇门前,所有人都感到不可理喻!顶顶摇着头说:“你疯了吗?要他和你留下来?你不想出去吗?”

“不,我不愿意走,不愿意离开这里。”小枝反而往后退了一步,仿佛回到那荼花开的小院,忧伤地摇着头说,“我不属于外面的世界,我只属于南明城,我必须要留下来。”

“疯了!真是疯了!”

在大家都纷纷摇头的时候,叶萧却紧盯着小枝的眼睛说:“你是说真的吗?”

“当然!”

小枝冷静地回答,她的目光里闪烁着什么,那是无比坚定的念头,谁都不能阻止她。

“好!就算你一个人要留下来,但凭什么让叶萧也陪你留下?”

这时,孙子楚从门里走回来,他的精神好了许多,却完全无法理解小枝。

“请让叶萧自己做出决定,我相信他的誓言。”

“切!”孙子楚轻蔑地瞪了她一眼,拉住叶萧的胳膊说,“别和这个女人?嗦了,我们赶快走吧,就让她一个人留下来。”

“等一等!”

叶萧低沉地吼道,把胳膊从孙子楚手中甩开。

他反而往小枝跟前走了一步,盯着她的眼睛说:“你――想清楚了吗?真的要留下来吗?”

“是,从我重返南明城的那一天起,我就没有打算再离开过!这也是我答应李小军的原因。”

“你不会反悔吗?”

“绝不!”她冷冷地回答,宛如生命最后的留言,“叶萧,我希望你留下来。”

“为什么?”

“没有原因,我只希望你留下。”小枝停顿了许久,表情再也不像二十岁的女孩,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似的,轻轻地吐出两个字,“陪我。”

叶萧的心,已沉到了水底。

他低下头,思考了一分钟。

“我答应你――留下。”

这句回答让所有人都惊呆了,甚至包括小枝。

平静了几秒钟后,孙子楚大喊道:“叶萧,你也疯了吗?”

“你别冲我大叫。”叶萧缓缓回过头来,“只要我承诺过的事,无论如何一定会做到。”

“这算什么承诺啊?要你去死你也去吗?你是不是已经被这个女人迷住了?”

“你想得太复杂了,这是很简单的事情,我发誓答应她三件事情,男人说出的话不能更改。”

孙子楚几乎要气昏过去了,“你***以为是《倚天屠龙记》啊!”

“闭嘴吧,你们快点走,不要再等我!”

叶萧执意地将孙子楚推走了,而顶顶走过来说:“叶萧,你真的决定了吗?”

“是的,我必须履行我的诺言。”

他的决定让所有人都感到难以置信,童建国回到他面前长叹道:“你啊,真是个男人!”

“这就是命运吧!”叶萧苦笑了一声,“童建国,虽然你曾经追杀过我,但我也很佩服你。现在你手里有枪,保护大家的责任,就托付给你了!拜托!”

“放心吧!”

看着这个年纪可以做自己儿子的年轻人,童建国只感觉到很可惜。他重新走进石门,招呼大家跟他一起走,只有孙子楚还喋喋不休,“叶萧,你脑子糊涂了吗?”

“够了,快点走!”

童建国将孙子楚硬生生地拖进了石门。

谁都无法理解小枝,更无法理解叶萧,大家只能遗憾地向他们道别。

最后一个走进大门的是顶顶,她回头望着叶萧,得到的却是绝决的目光。

“再见――不,不会再见了。”

当他们全部走进石门之后,叶萧缓缓地将石门永远关上,将自己留在天机的世界里。

三扇石门之前,只剩下了叶萧和小枝两个人,他们互相看着对方却不说话。

小枝看着他的眼睛,却关掉了自己的手电。

石室中仅剩叶萧的一支手电,但他也马上把手电关了。

世界再度陷入黑暗。

彻底的黑暗。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叶萧背靠在石门上,无奈地叹息着,也许自己的命运如此。

“我不想走,我也不想你走。”

“你知道吗?”既然已是满目漆黑,他也闭上了眼睛,“我根本不爱你,虽然我也不恨你。”

“那你为什么要留下来?”

“诺言。”

这短暂的两个字,让小枝停顿了许久才说:“你把诺言看得比生命更重要?”

“是。”

“所以――”她颤抖着说出三个字,“我爱你。”

“对不起,你的爱,与我无关。”

“你有没有想过未来?”

“未来不属于我,因为我的爱,遗失在了过去。”

×

黑衣人×。

黑色的帽子,黑色的眼镜,黑色的衬衫,黑色的裤子,黑色的皮鞋,还有黑色的夜。

站在巨大的顶棚底下,雨水形成一道整齐的瀑布埋在黑夜里轰鸣着倾泻而下。水幕之外什么都看不清,只有几排灯光如满天星斗,点缀在无边无际的沉默城市之上。

有些风雨固执地穿透水帘,直扑到他没有表情的脸上,轻轻钻入鼻子上的毛细孔,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这个突如其来的喷嚏,让他自己都感到十分滑稽,于是放声大笑起来,在大雨的伴奏之下,他第一次觉得自己笑得那么响亮,但很快就变成了苦笑,最後消逝为轻轻的叹息。

但淋漓的雨声还在继续,他摘下带了许久的墨镜,疲倦地将后背靠在墙上,似乎这的一切都是湿的,透过衣服浸泡着他的身体。他掏出一个扁扁的金属瓶子,熟练地拧开瓶盖,将瓶口塞进嘴里,仰起脖子喝下一大口——里面装满了上好的洋酒,平时藏在衣服里随身携带。

酒精滋润了他的口腔与舌尖,又经过喉咙灼烧胸口,让他解开衬衫扣子,大口喘息了起来。

是的,他的名字叫×。

这个他的许多个名字里,他自己最最厌恶的一个,也是使用最多的一个。

×——但这确实是最贴切的一个,这一点他自己也承认,他的人生就是一个×,起点是×,终点也将是×。

他始终眯着眼睛,面对烟雾弥漫的雨幕,眼前的一切越来越模糊。拿起瓶子又灌下一口,神经稍微麻醉了片刻,好久都没有这种感觉了。

很多年前,当他还是少年的时候,总是整夜麻醉自己。他没有办法继续读书,也没有其他的出路,终日拎着拳头和酒瓶,浪荡在南方炎热的街头。他的家乡在海边,是个有名的偷渡客之乡。有一天,他的舅舅从太平洋另一端打来电话,问他要不要去那里做事。一个月后,父母给他凑足了几万块钱,他便坐上了前往另一个世界的轮船。

在唐人街的第一年,他躲在中餐馆里端菜刷盆子,为了偿还父母为他借下的债务。时常会有移民局的官员过来抓人,他就在迷宫般的街道里东躲西藏。后来,他又因为喝酒而与人打架,结果打伤了一个老大的儿子。自然,他被抓起来打个半死,像流浪狗一样被抛弃在街头。中餐馆的老板不敢再雇用他了,他受伤了也不敢去看医生,一个人躲在贫民窟的破房子里呻吟着忍受伤痛。

后来,有两伙人发生了枪战,他亲眼看着一个黑人被乱枪打死,陈尸街头却没有人来管。在警察赶到凶杀现场之前,他偷偷藏起了死者的手枪。他带着手枪去向别人复仇,只是想要吓唬一下他们,顺便狠狠揍一顿了事。但没想到遭到对方强烈的反抗,他的手枪一不留神走了火,子弹钻进那个人的心脏,便再也不会跳动了。

他很快被警察逮捕了,作为二级谋杀罪的非法移民,判处了十七年的监禁——这段日子成为了他最悲惨的记忆,其中不乏被一群男人轮奸,尽管他每次都能打倒那些家伙,但毕竟势单力孤,就连监狱看守也不放过他。

两年后的一个早晨,他突然从监狱里消失了——警方动员了成百上千人追捕他,却再也没有了他的消息。这次成功的越狱,使他进入了另一种人生,并为他赢得了“×”这个名字。他成为了一个职业杀手,变得越来越冷酷无情,像机器一样去杀人。仿佛死在他枪下的不是生命,而只是一堆木头和液体。

许多年来,他再也不和国内的家人来袭了,也不再有任何一个朋友。他甚至断绝了女色,不再有人能对他产生诱惑。他永远独来独往于世界各地,没有固定的房子和联系方式,只通过一个邮箱接收客户的订单——杀人的订单。

几个月前,他接到了一个新的订单,而订单的内容却不是杀人。

犹豫再三之后,一架直升飞机带着他降落在大西洋中的一座小岛上,在那里他见到了……

未来之门。

童建国、孙子楚、林君如、伊莲娜、秋秋、顶顶。

六个人依次走过甬道,六道电光笔直地照向前方,谁都没有走过这里,只感觉幽深得似乎通向地狱。

顶顶仍在想着身后,怀疑叶萧是否会突然追上来?但他们往前走了好一会儿,后面却丝毫没有动静,完全的死寂包围了六个男女,还有不知未来是什么的忐忑不安的心。

脚下的台阶渐渐往下,手电扫过石壁上的浮雕,无数张面孔看着他们,大家的第一感觉是毛骨悚然,但很快就惊叹着停下脚步。

所有的手电对准墙壁,像突然开灯的美术馆,照出珍藏千年的精美艺术——长达数十米的浮雕群,栩栩如生地刻着许多人物和建筑,在电光中显出明暗的凹凸,如一幅历史的画卷。

不,那不是历史,而是未来。

孙子楚的眼球几乎迸出了眼眶,颤抖着靠近着辉煌灿烂的浮雕,凑得几乎只剩下几厘米,却不敢伸手触摸着伟大的杰作。

这不是八百年前的未来,当年的未来是现在。这是八百年后的未来,是今天的未来,是我们从今往后的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五十年、一百年、五百年、一千年……

在未来之门里的甬道中,六双眼睛都被震撼了,他们不敢靠近也不敢后退,看着这面记录了人类未来的石壁,这组令人触目惊心的浮雕,仿佛在看一部明天公映的电影预告片,似乎在阅读一本明年上市的新书梗概,宛如在试听一盘十年后才会流行的歌曲样带……

二十一世纪?

还有往后的二十二世纪……直到公元后的第四个千年。

未来究竟是什么样子?

未来会发生怎样的变化?

人类的命运将会如何?

虽然,古老的石壁上已给出了答案,但这一切都是天机——不可泄露!

这才是天机!

当大家都站在人类的未来面前,拼命地想要找到自己的位置,找到一把钥匙或是一串密码,并不愿离去的时候,身后的甬道传来一阵巨大的轰鸣声。

接着便是震耳欲聋的颤抖,一股热气从未来之门汹涌而来,化为强劲的爆炸冲击波!

“趴下!”

吊着绷带的童建国拖着孙子楚趴倒在地,其余人也都赶紧蜷缩在地上,热浪擦着大家的头顶掠过。

头顶的石壁和身下的石板全都在剧烈地颤抖,让每个人的心都几乎碎裂。童建国想起南明大球场里埋藏的数吨炸药,这是沉睡之城的大爆炸吗?

“快跑!”

等到第一次冲击波过去之后,他们站起来匆匆往前跑去。童建国还在维持秩序,避免互相拥挤反而跑不快。

他们迅速穿过狭窄的甬道,把猛烈晃动的石壁,还有人类的未来抛在身后。

虽然,还不断有气流冲过来,但六个人都没有受伤,他们沿着不断向下的甬道,渐渐远离罗刹之国。

再穿过一道石门,已经不再有人工开凿的痕迹。大家用手电向四周乱照,竟变成了天然的地下环境,到处都挂着钟乳石,电光之下五光十色,这是西南常见的溶洞奇观。

“一定会有出口!”

童建国忍着胳膊的伤痛,兴奋地大喊一声。

大部分溶洞都像迷宫般复杂,但这个溶洞没有其他岔路,出了石门就是有一个方向,大家沿着这条道直行就是了。

又走了没多久,就听到了潺潺的流水声。吧手电往脚下一照,原来是一条地下暗河,在溶洞中湍急地流淌,这是明显的喀斯特地貌。

有水就必定会流出去,这个显而易见的道理,让所有人都感到了希望。他们顺着流水的方向,小心地沿河往下游走去,一路看到鬼斧神工的钟乳石,甚至暗河里还有奇特的小鱼。

生命!

鱼就是生命,这里不是坟墓,而是通往生命的地道,宛若母腹之中二次分娩。

顶顶突然感悟到:“我明白了!这里就是八百年前,罗刹国王逃亡的秘密通道。”

在流水的伴奏之下,这一行人越走越快,仿佛感到重生的召唤。没有人再去看时间,因为在这里时间失去了意义。

但溶洞看起来无比漫长,谁都不知道还要走多久?而他们已经走了大半夜,都没有睡眠和休息,感到又累又饿,体力几乎已经耗尽了。

就当又有人感到绝望之时,前方亮出一线幽暗的光。

这光线就如黑暗屋子里的唯一烛光,即便最疲惫的人也来了力气。

人们快步跑上去看才发现是个缺口,暗河就从这里流了出去,甚至能够闻到森林得气息!

自由!

他们涉水从缺口爬出去,终于离开黑暗的溶洞,四周仍然覆盖着森林,但有几缕阳光穿透树叶,洒落到他们的头顶。

这是第二天的清晨!

第一个走出来的童建国,痛苦地跪倒在地,仰望天空享受着阳光。

其余人依次走出洞口,全都兴奋地说不出话来。最后一个出来的是顶顶,看到清晨森林的阳光,却回头看了一眼巨大的岩石,裂开一个几米宽得洞口,奔流出甘甜的泉水。

然而,本该感到兴奋的她,却又涌起一股暗暗的忧伤。

六个逃亡者也分辨不清方向,反正是笔直地往前走去,离通往罗刹之国的溶洞越远越好。

森林里充满着鸟鸣,呼吸道新鲜空气的人们,即便饥饿也可以忍耐。他们走了半个小时的山路,突然从树叶的缝隙间,看到一条盘山的公路。

路!

他们激动地跑出森林,冲到盘山公路的旁边。这里一边是大山,另一边则是悬崖,似乎就是天机故事发生的第一天,旅游团的大巴经过的那条路。

很快就有一辆大巴开过来了,他们冲道路上阻拦,司机立即停下车来。

这是一个由德国退休人员组成的旅游团,从兰那王陵出来返回清迈。这些德国老人大多是‘天机’真人秀节目得观众,一眼就认出了童建国等人。他们兴奋地想见到了大明星,纷纷拿出水和食物,拯救这六个筋疲力尽的幸存者。

退休的德国医生为童建国检查了左臂的伤势,孙子楚和林君如在大快朵颐,伊莲娜和秋秋抱在一起哭泣,顶顶则孤独地坐在旁边。

中午,大巴渐渐驶入清迈市区,天机旅行团的幸存者们,终于重返久违了的人间。

再见,沉睡之城。

再见,罗刹之国。

再见,空城之夜。

再见,末日审判。

再见,小方、屠男、成立、唐小甜、黄宛然、厉书、杨谋、钱莫争、亨利、司机、玉灵、×、马潜龙、李小军……共有十四个人化为了幽灵。

再见,小枝、叶萧,他们永远留在了南明城。

再见,童建国、孙子楚、林君如、伊莲娜、秋秋、顶顶。在付出许多条生命的代价之后,他们虽然走出了沉睡之城,却永远都不会走出天机的世界。

不知是谁在下车时说了一句——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尾声

一切,并没有结束。

比如远在美国的宇宙之龙卫星电视台,在最高领袖李小军死后,洛杉矶的管理层就陷于混乱。逃出绝境的六个幸存者的证词,揭穿了“龙卫视”得所有谎言[奇Qisuu.Com书],也使全球电视观众震惊与愤怒。美国的司法当局也介入调查,部分高管遭到刑事指控,被迫面临牢狱之灾。“龙卫视”的股价一落千丈,迅速被清除出了证券市场。公司被迫答应赔偿所有的受害者,总计达数亿美元。在几个月的动荡之后,“龙卫视”宣告破产清盘。

林俊如在短暂地回到台北的父母身边之后,很快飞越海峡来到上海,不久就与孙子楚订婚。婚礼定于2008年9月19日举行,这是两年前他们在天际旅行团出发时相遇的日子。

顶顶异常低调地回到北京,她的个人专辑在一年以后发行了。从此他再也没有尝试过催眠,也没有再向任何人说起过,她在天机的世界里的传奇经历。

最可怜的是少女秋秋,成为了没有父母的孤儿,现在由她的舅舅一家来抚养,她的最大心愿就是找到父母的遗骸——包括钱莫争在内,将骨灰移回国内安葬。

伊莲娜很快回到美国,组织了对“龙卫视”的诉讼和索赔。但在不到两个月后,她发现自己怀孕了!这个意外的发现让她心情复杂,她知道孩子的父亲是厉书。在短暂的犹豫之后,她决心把这个孩子生下来,因为这个胚胎创造于沉睡之城,创造于天机的世界。2007年夏天,伊莲娜生下了一个儿子,那是个非常漂亮的混血儿,取名为弥赛亚·厉。

童建国却没有回去,他在曼谷逗留了十几天,为警方留下自己的证词之后,就神秘地消失在泰国了。有人说他是为了逃避法律调查——因为他开枪打伤亨利导致其死亡,亨利在法国的家属会起诉他;他还开枪打死了李小军,是否属于正当防卫也值得争议,总之,童建国彻底消失了,再没有了他的消息。人们怀疑他可能重返金三角,甚至重返沉睡之城。

接下来,是两个没有逃出沉睡之城的人。

欧阳小枝,就像她可疑的来历一样,她的下落至今仍是个谜。

最後,就是全世界的大众最关心的一个人——叶萧。

谁都不知道他的命运究竟如何,虽然“天机”电视真人秀已告结束,其始作俑者的“龙卫视”也已覆灭,但全世界已有无数人深受“天机”的影响,甚至依旧沉浸在“天机”的世界中。而他们最喜爱的人物就是叶萧,他的生死未卜吊住了所有人的心。只要一天没有叶萧的消息,那么“天机”节目就一天没有结束。全球大众就仍在期待着“天机”的结局。“叶萧全球后援团”还在营救他,他仍在世界各地拥有数以千万的粉丝,大家以各种方式怀念他,给他建立了几百个网站,美国的粉丝们还集资准备为他拍一部电影。

不过,有人说在去年的某个时候,在上海偶然地看到过叶萧,但他坚持说“你认错人了”,随后就消失在了人海中;有一个欧洲背包客透露,他经过东南亚某地时,遇到一个孤独的徒步旅行者,其长相酷似电视里的叶萧;更有一种流传W A P . T C W A P . C O M 很广的传闻,说叶萧已成为国际刑警组织的重要人物,隐姓埋名于世界的某一角落办案,所以不方便透露其行踪。

但我相信,叶萧依然在沉睡之城,无论是死了还是活着。

至于我们故事的舞台——沉睡之城,在故事出版之后,有许多人前往探寻。但截至目前,还没有一个人能发现它,也许它早已成为了一片废墟,也许它还在群山的迷雾之中,也许它从未存在过……

现在小说应该结束了。

最近的一次旅行中,我住在一座山顶的酒店里。此地的海拔有一千多米,环境也异常特殊,四周全是悬崖绝壁,只有一条小路可以通达酒店。

一天夜里,我独自走入酒店的花园。寒冷的空气将我包围,极目远眺,空旷的黑夜包围着层层叠叠的山峦,只能露出陡峭的轮廓。悄然走到花园边缘,扶着栏杆俯瞰,一米外竟已是万丈深渊,稍有不慎就会粉身碎骨。近处有瀑布的轰鸣声传来,整片山谷充满着水汽,水汽又化作难以看清的雾。我沿着酒店外围走了一圈,身边始终都是百尺悬崖,偶尔有山花在黑暗中绽放,让人感到难以解脱的寂寞。

当我抬头仰望群峰之间的星空时,却意外地发现身边多了一个人影,如同幽灵般从悬崖底下浮现。

“你是谁?”

我吃惊地后退一步,对方却从黑暗中走了出来,在朦胧的星光之下,露出一个陌生的脸庞。

但我还是看不清他的脸,只感觉他的年纪可以做我的父亲了。这个年近六旬的男子,依靠着危险的栏杆,身后是绵延起伏的群峰。

“是你写的《天机》?”

他用低沉的嗓音问道,夜风将他的声音带到很远的地方。

“是。”

我感到有些寒冷,抓着衣领又退了一步。

“谢谢。”

“为什么?”

“因为你的小说是虚构的。”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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